《我的前夫是外挂》 001 前世今生(一) 仇希音知道自己活不久了,小时候每每做噩梦惊醒啼哭,太祖母都会紧紧搂着她,念念叨叨的叮嘱她,“音音不怕,你小孩儿火头高,梦到鬼是常有的,没事,就算吃了鬼给你的饭也没事。 就是要记得,吃之前一定看仔细了,要是鬼给你吃的饭是白米饭,就放心的吃,要是那米饭是黑的,音音,你可千万不能吃,吃了魂儿就会被鬼给勾走,去阴间吃黑米饭了,音音要记得,记得啊,千万不能忘了……” 她小时候因为身子弱,总是会做噩梦,噩梦中充斥着形形色色的鬼怪,总是会吓得她半夜啼哭不止。 不过就是在做噩梦时,她心底里也明白一醒来就没事了,一醒来她就会发现自己还在太祖母丰腴温暖的怀抱中,一醒来就会有太祖母用温软绵长的吴侬软语絮絮叨叨的安慰她不要怕。 太祖母早已过世多年,而在她过世前,她也有很多年没见过她,甚至连她最后一面也没见上。 而如今,她梦境中形形色色的鬼怪都让位给了一个人,不,应该说是一个鬼。 那个人活着的时候,人人闻风丧胆,做了鬼,似乎连那些凶神恶煞的鬼怪也都怕他,有了他在,便连她的梦境也不敢入了。 这段时日,她总是能梦到他坐在她床边,端着她用惯的水印梅枝的甜白瓷小碗,拿着同一花色的瓷勺,瓷勺舀起的饭粒,饱满圆润,粒粒漆黑,如最上等的黑曜石。 他的神色一惯的清冷,声音也如他的人一般清冷,说话却很慢,几乎是一字一句的对她说,“音音,吃点东西,病才好的快”。 他叫“音音”时,语调和节奏都很奇怪,听起来很像“言言”又不太像,又或者是“言言”和“音音”之间的音,她曾问过他,他说,那是他母亲家乡的方言,在他母亲的家乡,“音音”二字就是那样的音调。 她已经很久没听到他用那般奇怪的音调叫她“音音”了,乍一听竟莫名有了丝丝缕缕的失落,她想抬头看看他,却又反应过来,这是在梦里,他已经死了,变成鬼了! 他活着的时候,京中人人赞他容色风仪,死的时候,模样却着实不大好看,变成鬼后,估计就更不好看了。 仇希音一点都不想看到丑鬼,更何况那个丑鬼还是他,于是反倒更深的低下头去。 这一低头,她目光便完全被他左手端着的碗中黑漆漆的米粒占据,黑漆漆的米粒衬着那能照光见影的薄胎白瓷小碗,竟是奇异的和谐而美丽。 太祖母梵唱般的叮嘱声再次在耳边回响,“……要是那米饭是黑的,音音,你可千万不能吃,吃了魂儿就会被鬼给勾走,去阴间去吃黑米饭了,音音要记得,记得啊,千万不能忘了……” 平地一股寒风起拂,碧纱橱月洞门的水精帘叮咚作响。 她移开眼睛看去,晶莹剔透的水精宛如漫天雨帘飘拂而下,她不喜欢雨,更不喜欢这种叮叮咚咚的繁杂声。 她记得她是和他说过的,可现在,他却依旧在她碧纱橱上挂了一幅水精帘,可见他们哄她说他对她好,到底也只是如她所想的,看似另眼相待,其实根本没有往心里头去。 她想到这不由苦笑,他都来索她的命了,她还指望他能记得她不喜欢水精的帘子? 索命—— 她的意识迷糊起来,索命?他来向她索命?可,他不是她害死的啊! 虽然,自小舅舅死后,她无时无刻想的都是毒死他,毒死那个与她十三年夫妻的所谓良人,但她根本没找到机会,他看她看的极紧,她甚至都没找到毒死自己的机会,又岂能找到毒死他的机会? 不对—— 她越发的迷糊了起来,眼前瓷白的小碗中漆黑米粒慢慢幻化做他口中大口大口喷涌而出的乌血。 当时他是怎么说的来着? 仇希音努力想了半天,才在模糊的意识中捞出了零星的片段。 “别怕——”他一边吐着血一边说道,好像还噙了丝笑意,他平日极少会笑,她记得很清楚。 “别怕,中毒死么,死前大抵都是这个样子,你这三年来将整个大萧的医书都看遍了,这一点总是知道的……” 他以为是她下毒害死了他! 仇希音想到这不知怎的就低低笑了两声,宁慎之啊宁慎之,亏你自负手腕翻天,城府深沉,将一切尽掌于手心,临死却弄错了害你的人! “仇希音!仇希音!”宁慎之像是知晓了她在嘲笑他,含着笑的面容蓦地一厉,声音也随之狠厉起来,“仇希音!仇希音!” 随着他的厉喝声,他原本端着瓷碗的双手落到了她肩膀上狠命的摇搡着她,她却没有听到瓷碗落地的声音。 “仇希音!仇希音!仇希音!” 仇希音艰难睁开眼睛,仇不恃美艳的脸蛋逐渐清晰,她长长吐了口浊气,一颗心兀自还因为刚刚的噩梦悸动不休。 仇不恃见她醒了,这才放开摇搡她的双手,努力柔和了脸上胜券在握的得意笑容,温柔扶着她坐了起来,拿了个迎枕垫在她身后。 她这个双胞妹妹虽时时与她争锋,却总是下意识的模仿她的一言一行,比如此时她明明得意又嚣张,约莫是来向她示威的,却偏偏努力装作矜持清雅又怜悯的朝她笑,她都替她觉着累。 “三姐姐,来,吃药”。 仇不恃坐在她床头的锦凳上,从赖嬷嬷手中接过一碗黑乎乎的药汁,老远的,仇希音就闻到了藏红花那微苦的特殊味道。 仇希音遽然变色,这才定神去看仇不恃,仇不恃穿着明黄色的皇后大衫,外披金绣云龙纹的霞帔,霞帔尖端处坠着瑑龙纹的玉佩,头上戴着燕居冠,冠顶两侧各插金凤一对,口衔珠结。 天气很冷,正午的阳光穿过窗户照在她发冠两侧微微晃动的珠结上,没了阳光所特有的温暖,反倒染上了珠玉冰冷的温度。 仇不恃还真是生怕自己不知道她是皇后啊! 就连来做这种事也不忘穿戴成这样,她就不怕自己挣扎起来,弄脏了她的大衫霞帔,再揪下她的燕居冠! 她的燕居冠戴的很紧,要是被她揪下来,估计她的头发也得被扯下来大半。 仇希音不动声色打量了一下四周,果然,她自己的丫鬟没有一个在旁边,四周伺候着的全是穿着浅绿色宫装的宫女,除了仇不恃最倚重的赖嬷嬷外,还有两个面生的老嬷嬷守在门口,也都穿着宫装。 仇不恃微垂着头动作优雅的用瓷勺搅动着碗里的药,讽刺的是,她手中的碗竟然也是她用惯的水印梅枝的甜白瓷小碗。 仇希音暗暗冷笑,仇不恃这几年来,倒是将她的做派学了个七八成,装作不经意般问道,“父亲呢?” 002 前世今生(二) 仇不恃就悠悠叹了口气,“三姐姐你也知道的,三姐夫突然去了,朝廷上下乱成了一团,皇上和父亲忙的焦头烂额,实在抽不开身,本宫怕三姐姐病中忧虑,特意求了皇上,这才能出宫来瞧三姐姐”。 她说着微微倾身,将碗勺送到她嘴边,一副要亲自喂她的架势,仇希音故意装作嫌弃般扭过头,“拿走,我不爱闻这药味,我没事,不用吃药”。 仇不恃笑道,“三姐姐如今可是双身子的人,就算是为了肚子里的小外甥,三姐姐也不能任性”。 仇希音摆手,“我不吃,那味儿我闻着就想吐”。 “那可就由不得三姐姐了!”仇不恃一双漂亮的杏眼因着激动闪闪发着光,她实在忍不住了,她要告诉她! 要是仇希音真的一无所知的喝下了这碗药,岂不是少了很多趣味! 因为太过激动,仇不恃的声音不由自主拔高拉细,甚至微微发着抖,“三姐姐,本宫也不瞒你,这碗药可是为三姐姐解燃眉之急的。 三姐姐如今还青春年少,又有父亲和本宫在后,大可再嫁高官显贵,以保后半生荣华富贵! 只若多了个孩子,还是三姐夫的孩子,别说是宁家,就是皇上也不会允许三姐姐另嫁的! 好在三姐姐聪明,将事情捂得紧紧的,没有几个人知晓,现在解决了往后便是高枕无忧,一劳永逸”。 仇希音勉强压抑着心口翻滚的戾气,平静问道,“父亲呢?父亲知不知道你来做这样的事?” “父亲自然是知晓的,”仇不恃想是十分享受这种在言语上就将仇希音压制的死死的感觉,又将手中的碗交给了赖嬷嬷,掩唇轻笑。 “三姐姐你也是知晓的,父亲一向最是偏爱三姐姐,怎会忍心见三姐姐因为个父亲已经不在了的孩子耽误了终生? 如今我们仇家不同以往,父亲更是位列阁老,就算三姐姐是二嫁,也有的是人求娶!” 仇希音又默了默,冷声道,“你撒谎!” 仇不恃被拆穿了谎言,也不慌张,反倒咯咯笑了起来,“三姐姐果然和父亲夸赞的那般聪慧!三姐姐既然这般聪慧,不知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老话,叫做人在屋檐下? 三姐姐,形势比人强,如今三姐夫已经不在了,本宫要打掉你的孩子,你以为父亲能阻止得了?你,又能阻止得了?” 仇希音亦是冷声相对,“既然皇后娘娘这般说,那不如请父亲过来?皇后娘娘再忙,这点时间总是能等得起的”。 仇不恃越发的得意了起来,“三姐姐,你以为事到如今本宫还得要看你的脸色?你让本宫去请父亲,本宫就得去? 本宫告诉你,今天这药,你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 咱们姐妹一场,谁不知道谁?三姐姐也别跟本宫装什么贞洁烈妇,这世上怕是谁都没有三姐姐自己想早点打掉这个孽种,再寻个年少俊秀的郎君嫁吧? 毕竟三姐夫虽是样样都好,年纪却着实有些大了,三姐姐可是许久之前就嚷着要合离呢!” 仇希音看着仇不恃因为太过得意猖狂的笑容而扭曲的脸,冷不丁开口,“昨天皇上来过”。 仇不恃一愣,随即冷笑,“你说谎!皇上怎么会来找你?” 仇希音不理她,顾自道,“皇上说的话与你差不多,也是要我打掉孩子”。 仇不恃鄙夷扫了她一眼,“你说谎也圆的像一些,不说皇上根本不知道你怀了身孕,就算知道了,皇上下了旨,金口玉牙,你难道还敢抗旨不成?你今天还能好端端的坐在这?” 仇希音微微一笑,“皇上若是下旨,我自然不敢抗旨,可皇上昨儿来的第一句话就是他是以师兄的身份来探望我的,是来劝我,而不是命令我。 皇后娘娘您也知道,皇上一直比娘娘您温柔心软,若是我真的不愿,皇上是绝不会逼我的”。 仇不恃不知想起了什么,面容瞬间扭曲,失控喊道,“你一直都是这样!就喜欢装!你其实比谁都想打掉那个孽种! 皇上来了,你就要装贞洁烈女!做出死也不肯的模样来,好叫皇上钦佩你的贞烈!” 仇希音神色清冷,“皇后娘娘要这样想,我也没有办法,毕竟我昨天可想不到今天皇后娘娘会这般堵住我,要我什么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的”。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仇不恃气的连自称本宫都忘了,“你每次都这样!算计着达到自己的目的,反倒让我做了恶人!我绝不会让你得逞的!” 仇希音偷偷松了口气,她刚刚得知这个孩子存在时,时时刻刻想的都是在宁慎之发觉前打掉它。 如今宁慎之死了,她却又诡异的不想打掉它了,有时候,她自己都糊涂了,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要留住它—— 这时,赖嬷嬷低声在仇不恃耳边说了几句,就听她高声喊了起来,“你又想骗我!来人,给我灌!” 仇希音劈手从赖嬷嬷手中抢过碗,“不用灌,我自己喝,皇后娘娘今天是怎么了,一会要我喝,一会不让我喝,一会又要灌的,皇后娘娘不如先拿个主意出来,否则我就喝了”。 仇不恃目露凶光,“你休想本宫再听信你的胡言乱语,快点喝!否则就别怪本宫不顾姐妹之情,派人灌了!” 仇希音斜眼去看赖嬷嬷,发现她眼眨也不眨的盯着自己,那一双三角眼中闪烁的都是凶狠和恶毒,身体微微前倾,双手成拳,一副随时冲上来用强的模样。 赖嬷嬷跟仇不恃不是一路的! 仇希音忽地就醒悟了过来,这么多年来,仇不恃最为倚重的赖嬷嬷真正的主子竟然不是仇不恃! 她或许能用花言巧语一时骗过仇不恃,拖延时间等仇正深来救她,但这个老东西可不好糊弄! 那边仇不恃却已经等不及了,一把抓住她的手,将药碗送到她嘴边往她嘴里灌去,同时赖嬷嬷扑上前死死抓住她的另一只胳膊。 仇希音本就虚弱,哪能挡得住,猝不及防下吞下了一大口。 这个孩子来的实在太不是时候,她这几年的身体早已耗的油尽灯枯,又恰逢大变,本就极难保住,现在吞下这么一大口堕胎药下去,已经完全不可能保住了。 她闭上眼睛,任由仇不恃攥着她的手往她嘴里灌药,就这样吧,她早就不想活了,拖到如今也该是个头了,这个孩子,就当它命该如此…… 003 前世今生(三) 仇不恃顺利灌下药,扔开碗就见一滴清泪从仇希音眼角滑落,接着又是另一滴,一滴又一滴,仿佛没有止尽。 她一愣,随即就哈哈笑了起来,笑的也如仇希音般眼泪不停从眼眶涌出。 她从未见过仇希音哭,她的这个三姐姐从小就一副冷淡冷清冷不可攀的高傲模样,行走在这红尘俗世,却如端坐于云端之上,让人恨不得一把将她揪下来,塞进泥地里,再狠狠踩上几脚! 她和她争了三十年,从娘胎里就开始,也输了三十年,而现在,她哭了!她哭了!哭了! 三十年了,只刚出世那一次,她赢了她,现在,她终于又赢了一回,而这一回才能决定谁是最后的赢家! 宁慎之死了,宁慎之的孩子也没了,她仇希音什么都没了,而她仇不恃是大萧的皇后,国母!她的孩子会是未来的太子,皇帝! 以后她就是她脚底的烂泥,她连踩她一脚都嫌脏! 赖嬷嬷就见药成功灌了下去,又回到自己的位置,恭敬站好。 “啧啧,真是没想到啊,三姐姐你成天嘴上说什么对宁慎之恨入骨髓,又嚷着什么生不如死的,心里却对宁慎之这般情深不悔! 他都死了,你还要苦苦保住他的孩子!保不住了还哭!哈哈,三姐姐,原来你也有哭的一天!” 仇不恃大声笑着,扭曲的脸上全是肆意的畅快,仇希音睁开眼睛看着她,木然的想,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得意忘形吧? 她眼角的泪水还在不停的往外涌,神色却还是和平日一般冷漠而疏离,仿佛仇不恃高声嘲笑侮辱的人不是她。 “你当你为什么这么多年都没怀上孩子?是因为你入宫前,宁慎之就给你下了绝子药,你以为你耍的那些小把戏能瞒得住他?还能让他束手无策? 他早就断了你的后路!一个生不了孩子的皇后,又能成什么气候?” 仇不恃笑声戛然停住,快意的笑还在脸上,却似是被这寒冷的天气冻住了,像张狰狞的面具戴在她脸上。 她没有去向赖嬷嬷求证,因为她自己也早就在怀疑,宁慎之,那个恶魔一样的宁慎之,果然是他!果然是他!否则她又怎么会嫁给皇上十多年肚子都不见一点动静! “我杀了你!” 眼见仇不恃饿狼一样扑上来要撕扯她,仇希音抬起垂在被褥边的右手,像是下意识要挡住脸,只抬到半途,她的手却狠狠一扬,指间夹着的细长小瓶中的液体猛地泼到了仇不恃脸上。 仇不恃双手捂住脸嘶声叫了起来,她的手一碰到脸就也碰到了仇希音泼到她脸上的液体,立刻疼的直甩手,啊啊地哀嚎了起来。 这一变故发生的太过突兀又迅速,姐妹俩离的又近,赖嬷嬷等人根本来不及阻止,等反应过来,仇不恃已经痛苦倒在地上打起滚来,凄厉的叫声几乎震破了屋顶,直达天际。 “抓住她——” 仇希音厉声喝道,“你敢!就算宁慎之死了,我也还是摄政王妃!叫你的主子过来和我说话!” 赖嬷嬷畏惧看了看她,终是没敢上前,摄政王虽死,余威犹在,左右仇希音现在连动都动不了,她大可去请示主子再做定论。 自己妄下决定,一个不谨慎定会惹祸上身,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毕竟主子对这位摄政王遗孀到底是何心意,她一直也没能摸透…… 赖嬷嬷不敢再和仇希音眼神相对,吩咐宫人守住四周,又让人去叫太医,自己则跟两个老嬷嬷箍住不停打滚嘶叫的仇不恃飞跑着将她抬了出去。 她们刚出房门,仇希音就虚脱倒了下去,她的小腹处一阵比一阵更猛烈的绞痛不时炸起,仿佛有人恶作剧般扯着她小腹中的肠子玩儿,她虽竭力忍着却还是痛的呻-吟出声。 她能感觉到下身有汩汩的热血流出,那无声无息在她体内活了三个月的孩子,化作了一捧热血毫不留恋的要从她体内喷薄而出。 她明明该是高兴的,从一开始她就没有期待过这个孩子的到来,甚至在得知它的存在后,不止一次的想要打掉它。 可现在,随着那汩汩的热血的流出,她感觉到自己的生命也在汩汩往体外淌,她在这世上最后一丝牵挂也留不住了,她到了该死的时候了…… 隐隐约约的,她听到有人惊呼着喊去叫裴防己,声音很耳熟,十分像她母亲谢氏的声音,只拔的极高亢而尖利,不可能是她。 她的母亲是谢氏嫡支嫡女,端矜清傲,就算是泰山真的在她面前崩塌了,也绝不至于如此失态的。 她有些讽刺的想着,放任自己沉入到那黑暗的所在。 那里,她再一次见到了宁慎之,宁慎之还是端着水印梅枝的甜白瓷小碗坐在她床头,轻声的唤她,“音音,起来吃点东西再睡”。 她勉力睁开眼睛,最先入眼的就是他举起的勺子中那漆黑如夜空的米粒,这么快,她就又梦到了他,想来也是,她本来就活不长了,被仇不恃这么一折腾,肯定死的更快。 她小腹处的绞痛还在持续着,仿佛永无尽头,像是有一双看不见的手用她的肠子胃做绳玩着江南闺中女子最爱的翻花绳的游戏。 她知道那是错觉,她曾看遍了大萧能找到的所有医书,清清楚楚的知道落胎的痛来的虽然剧烈,却绝不会持续这么久。 那个还没有来到这世上的小生命脆弱如琉璃,轻轻一碰就碎,连那碎的声响都只有那么片刻的时间。 “不过是要你吃一口饭,倒似是要你的命一般,又要借口说肚子疼了?” 他说着将碗勺放到床头的方几上,发出轻轻的一声脆响,她却惊的浑身一颤。 他似是有些失笑的意思,只脸上的表情还是一贯的淡漠,伸出一只手握住她垂在床边左手,一手去揉她的肚子,“我帮你揉揉”。 他的手干燥温暖,他的动作轻柔缓慢,指间却似夹着刀片,随着他轻柔缓慢的动作割开了她的中衣、小衣,又割开了她的肚子,一层又一层。 她不记得在哪本书中看到过,人的腹腔其实是有很多层皮肉的,要想剖腹取子,又不伤及胎儿,须得一层又一层的仔细小心的割开,一直到子宫…… 004 前世今生(四) 这是她该得的,她对自己说,这是她欠他的!更是欠它的! 从它刚存在时,她就想方设法的对它的亲生父亲隐瞒它的存在,甚至想要神不知鬼不觉的打掉它,如今更是被自己双胞妹妹算计害死了它,这是她的报应,报应! 然而,她太低估了肠穿肚烂那种直入心肺骨髓的痛,又太高估了自己,她还是忍不住嘶声呻-吟了起来。 痛,痛,痛啊,宁慎之,那天,你毒入心肺肠穿肚烂时是不是也这般痛,所以你今天才要我也体会你当时一模一样的痛…… “真的很疼,要不要叫裴大夫?” 宁慎之的语气一如既往的清冷,带着微微的诧异和隐隐的担忧,好像他真的诧异又担忧她此时的疼痛。 她想摇头,身体却似被他的指尖禁锢住,动都动不了,这样也好,她想,否则这时候她不但会丢脸的喊出来,说不定还会毫无仪态的满床打滚。 其实打滚也没有什么,但不知怎的,她就是很不想在他面前打滚。 “不想叫就算了,我小心一点,保证不弄疼你”。 宁慎之说着,语调柔和,他的手下的动作却没有丝毫停滞,熟练,没有半丝怜悯,一如这么多年来,他对她的态度,温和,却一次又一次毫不留情的伤害她最亲最爱的人,不留一点余地。 终于,宁慎之割开了她的子宫,他似是有些诧异,伸手在她腹中扒拉了几个来回,看向她因疼痛而扭曲的脸,抬手抚去她脸上肆虐的泪水。 他修长白皙的手上满是她的鲜血,不同于那天他口中喷涌而出的乌血,是极鲜艳的红,一滴又一滴滴落到了她脸上,脖子上,衣裳上。 他却好像根本没发觉,温和问道,“音音,告诉我,你将孩子藏哪儿去了?” 她拼命的摇头,不,我没有藏,没有,我只是没用,没能保住它! 宁慎之却误会了她的意思,微微拧起眉,声音却越发的轻缓了起来,带上了蛊惑的味道,“音音,告诉我,你藏不住的,我总能找到的,不过就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你不如直接告诉我,免得我们都麻烦,嗯?” 她还是拼命摇头,眼泪像宁慎之曾带她去看那一眼山间的泉眼,她再怎么用力的用手去捂,还是源源不断的喷涌而出。 “她好像很疼,不若请御医来瞧瞧?” 宁慎之问道,他的声音很奇怪,听着远了许多,仿佛隔着一望无际的平原从遥远空旷的地方传来,还清澈了许多。 不,不对,不是清澈,用“清脆”来形容更合适一点,倒像是少年人那种清脆干净,听着就让人心情愉悦,仇希音觉得那无法忍受的疼都因着这把清脆干净的嗓音而缓和了一些。 一道惊喜的声音接着响起,颇有些迫不及待,“多谢郡王抬爱,那就劳郡王费心了!” 父亲? 是父亲! 父亲来了? 他终于赶来了,这一次他该相信仇不恃一直恨不得她死了吧? 唔,不对,她虽然很惨,但好像仇不恃更惨一点啊,不过有一点父亲倒是说的很对,她们姐妹相残,笑的会是那些居心叵测的外人…… “来人,去请御医,”宁慎之还是用那把清脆干净的嗓音说着话,夹杂着水精帘叮叮咚咚的响声,倒颇有些相映成趣的味道。 “仇大人,本王这里有一块药玉,有固本温元强身健体之效,最是适合小女孩儿佩戴,便送给令爱,也是本王的一番心意”。 接着,仇希音便感觉到自己滚烫的手心被塞进去了一块圆溜溜的东西,沁凉入骨。 她一个哆嗦,猛地睁开眼睛坐了起来,宁慎之那双漆黑透凉的眸子刚刚映入眼帘,她几乎是本能的又猛地闭上眼睛,往后倒去。 这么多年了,也许她平时掩饰的很好,可她知道,她还是怕他,就算是在梦里,她也还是怕他! 更何况,现在,她根本不敢见他,也不想见他! “音音!你醒了!” 重重的脚步声和簌簌的衣衫拂动声后,仇希音就被搂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没有太祖母的怀抱那般丰满柔软,却有着极相似的温度。 接着她就感觉到还带着余温的泪水从自己的鬓发滑到脸颊,顺着脸颊滑落,从下巴滴到衣襟,瞬间被那柔软丝滑的衣料吸入,只留下一点随风而逝的淡淡水痕,却在她心头烙上了浓墨重彩的终生刻痕。 “音音,你醒了,太好了!大夫说只要今天能醒过来就没事了,没事了……” 仇正深喃喃的哽咽声钻入耳中,仇希音木然扭头看向窗外,头顶一轮圆月悬空,饱满而丰美,几抹淡淡的树痕横逸其上,不像是桂树,倒像是旁逸斜出的梅枝。 那梅枝是她昔日最爱的水印梅枝薄胎甜白瓷碗碟上的梅枝。 那轮明月是她大病不死后第一次感觉到自己也是父亲的女儿那一晚的明月。 那一晚,她正好满八岁。 八岁前,她随太祖父、太祖母在姑苏的农庄上长大。 八岁后,她辞别太祖父、太祖母来到京城父母身边。 她一直觉得父母是不喜欢她的,否则就算是因为她身体不好而不得不将她送到江南养着,也不会八年都不去看她一次。 那一晚,因为初来京城水土不服,又想念太祖父、太祖母差点死掉的她在鬼门关转悠一圈后醒来,得到的就是父亲紧紧的拥抱和灼热的泪水。 男女五岁不同席,她已经八岁了,父亲不该再抱她,可是他抱了。 男儿流血不流泪,父亲向来注重君子五德,注重泰山崩于前而不动色的冷静沉着,可他流泪了。 当着一屋子婢仆的面,那是她一辈子唯一一次见到父亲在人前情绪外露。 那个温暖的拥抱,那滴灼热的泪填补了她童年的空白和缺失,温暖了她少女时期的岁月,支撑着她走过满地荆棘的婚姻,如今她走到了人生的尽头,它又陪着她走向那孤独凄冷的黄泉路。 她麻木的想,原来,她最怀念的果然还是这一幕,在临死前,还是忍不住要梦到它。 “既然令爱醒了,宁某也就放心了,告辞”。 仇正深愣愣啊了一声,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忙松开仇希音,示意奶娘上来扶着她,拂了拂衣袖,行礼道,“不知郡王此来——” “令爱的身体为重,这些俗事明日再说”。 宁慎之说着抬脚转身,却又回过头来看向木然呆坐在奶娘怀中看向窗外的仇希音,笑了笑,“说起来倒也碰巧,宁某刚将那块药玉塞到令爱手中,令爱就醒了,那玉,仇大人可要叮嘱令爱好生戴着”。 仇正深深深一揖,“郡王美意,下官诚感于心,一定会叮嘱小女妥善戴好,郡王,这边请”。 他说着恭送宁慎之走到门口,才匆匆叮嘱谢氏道,“我送送郡王马上就回来,你先在这守一会,问问音音想不想吃东西,再叫大夫来瞧一瞧”。 谢氏嗯了一声,他这才抬脚匆匆追上宁慎之的脚步,“郡王,这边走”。 谢氏目送着仇正深的背影消失,回头往床边走了两步,开口道,“来人,去准备些吃的来,请大夫再来一趟”。 仇希音有些迷糊,她竟然也梦到了母亲?难道说八岁的那个晚上,母亲其实也是在的? 005 牛刀小试(一) 这个她却是没有一点印象,也许母亲的确是在的,只是她被父亲的怀抱和泪水震撼住,根本就没注意到还有其他人在,又或许,只是因为梦里本来就会发生一些原本没有的稀奇古怪的事情。 她没有扭头去看谢氏,在这生命尽头的梦境中,她不想见宁慎之,更不想见谢氏,甚至连仇正深,刚刚她也没有睁开眼瞧瞧他。 她的人生才刚刚走满二十八个年头,她却感觉跨过了漫漫沧海桑田,经历了苍苍宇宙洪荒,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和感情。 她放在心里的人死的差不多了,只剩下一个仇正深,没有她,他只会活的更好,也就无所谓放不下了。 她厌恶的人,大多已经得了该有的报应,只剩下一个谢氏,她虽然讨厌她,可她毕竟是生她养她的母亲,又从来未曾做过伤害她的事,她不想拿她怎么样。 她与她,最好不过就是像这么多年来一直的那样彼此视若无睹,相安无事罢了。 如今,她只想能独自一人安安静静走完最后的时间。 谢氏说完,不紧不慢走到东侧碧纱橱的床上坐下,从袖中拿出一本书,就着烛光看了起来,没再说话。 仇希音的奶娘和妈妈探了探仇希音的额头,热度降下去了,只留下了层层冷汗,她又在仇希音背后摸了一把,透湿。 她想请谢氏找人打点热水来给仇希音擦擦身子,觑了觑谢氏专注看书的模样,嘴唇动了好几动,都没能发出声来。 和妈妈是典型的江南女子,个子不高,在接连生了三个孩子后身材发福走样,和仇希音站在一起,个子不比八岁的仇希音高多少,却比她宽两倍,原本还算白皙的皮肤也因着常年的劳作显得暗沉而粗糙。 她随着仇希音从姑苏走了一个多月才终于到了京城,京城和仇府众位主子的气派都让她心生惊惶不安,特别是谢氏这位仇府的当家主母。 她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太太,更没见过这么气派的太太,她说不清萦绕在她周身的气势是什么,只本能的敬畏惧怕她,在她面前连大气都不敢出。 刚到京城的第二天仇希音就病了,上吐下泻,低烧不断,今天白天的时候突然起了高烧,打起了摆子,之后就晕了过去,四姑娘过来口口声声的说都是她没照顾好仇希音,她就越发的惶恐了。 只姑娘这般穿着潮衣裳肯定会病上加病,她不能就这么没用的坐着看着,连求点热水都做不到。 和妈妈动了动身子,正想清清嗓子,好生跟谢氏求情,一个穿着体面神态大方的丫鬟端着托盘过来了,正是仇老太太身边的大丫鬟冬雪。 冬雪走近将托盘放到床头的方几上,和妈妈如蒙大赦,忙走近低声恳求道,“姑娘衣裳汗湿了,求这位姑娘帮忙打点热水来”。 冬雪不悦扫了她一眼,“三姑娘衣裳汗湿了,你怎的到现在才说?姑娘才刚醒,别又着凉了”。 和妈妈只得连声的陪着不是,冬雪又瞧了她一眼,倒也没再多说,又出去了。 和妈妈小心抽起一个迎枕靠到床头,放开仇希音,让她靠上去,这一整套的动作下来,仇希音一直保持着扭头看向窗外的动作没有动弹。 和妈妈没有留意,端起碗不断舀着碗里的冰糖银耳粥,一边吹着气以让它尽快的冷却下去。 看书的谢氏抬头扫了她一眼,又低下头继续看书。 她那一眼极快又轻,不知怎的,和妈妈就发觉了,吓的动作一顿。 半晌,见谢氏没有进一步的反应,才又战战兢兢的继续刚才的动作,她的双手不自觉的微微发着抖,连带着碗里的粥也徐徐荡漾开一层层的细波,动作却更轻了。 “哎呀!” 和妈妈吓的心头猛地一蹦,双手却近乎本能护住粥碗,碗里的粥竟是一点都没洒出来。 “你这样子吹是要三姑娘吃你的口水么?” 却是冬雪又托着个托盘快步走了过来,随着她的走动浓浓的药味在微凉的春夜弥散开来。 和妈妈呐呐应了一声,声音几乎是从嗓子眼挤出来的,她这么大把年纪,被个十几岁的小小丫头这般直白的骂要主子吃她的口水,饶是她性子和软,也觉得难堪之极,一张老脸燥的通红。 仇希音记得这句话,当初她病的糊里糊涂的,其实并没有听清楚冬雪具体说的是什么,但她彻底在仇府站稳脚跟后,和妈妈曾无数次跟她重复过这句话,无数次跟她念叨她初来乍到时是怎样被一个小丫头教训的老脸无光。 她从姑苏到京城,除了不愿随她来的,太祖母将她用惯的丫鬟婆子都打发着跟了过来,只她刚到京城那些人就都被祖母仇老太太打发走了。 之后她又大病了一场,仇老太太以伺候不力之名,将她最后剩下的两个贴身丫鬟也都打发了,因仇正深说了一句恐她乍离开奶娘不习惯,才留下了和妈妈。 太祖母不喜欢谢氏给她安排的奶娘,还在襁褓中的她一被送到姑苏,太祖母就给她换了和妈妈,太祖父太祖母留在了姑苏,她只剩下和妈妈了。 和妈妈刚到京城来时受了不少委屈侮辱,她又何尝不是? 后来,她稍用手段,仇正深出手重罚冬雪,那个身为奴才却心怀远大,想骑在主子头上的冬雪终于彻底消失在她眼前。 再后来,在和妈妈被宁慎之强行送走后,她曾无数次回想过这句话,回想起说出这句话的冬雪,只恨自己当时没有落井下石,没有彻底为和妈妈一雪平生最大之辱。 这时候,在梦中,她清清楚楚听到了冬雪的原话,她却连厌恶的力气都没有了,在这生命的尽头,那点子恩怨根本无法在她心中留下半点痕迹,她不再惦记和妈妈,就像她甚至都不想再见仇正深。 冬雪接过和妈妈手中的碗,嫌弃看了她一眼,挤开她,自己坐到仇希音床边,“姑娘,这是老爷一大早就吩咐炖上的,熬了一整天了,早就熬的透烂,最是适宜姑娘这时候吃了,来,张嘴,慢一点”。 仇希音没理她,她又开了口,声音是柔和的,却透出一股子居高临下的教训味道,“三姑娘,这生病了不吃东西可不行,姑娘已经是大姑娘了,可不能任性,教老爷太太烦恼,姑娘这刚来就生这么一场大病,可是教老爷太太操碎了心,现在怎么也得学着懂事一点……” 冬雪滔滔不绝的说教着,话里话外都在指责她“不懂事”,仇希音记得当时冬雪倒是并没有过这番说教的。 她那时候也与和妈妈一般诚惶诚恐,一步不敢多走,一句不敢多说,冬雪让她吃东西她就吃,倒是省了这番说教。 她不想理会她,可冬雪实在太过聒噪,扰了她最后时光的安宁。 “出去”。 因着长时间没有说话,仇希音的声音嘶哑难听,却是十分清楚,冬雪的声音戛然止住,不敢相信问道,“三姑娘说什么?” 006 牛刀小试(二) “滚出去!” 仇希音这次说的更溜了,冬雪愕然过后就是震惊,下意识看向碧纱橱中看书的谢氏,谢氏依旧低头看着书,好像根本没听到自己婆母的贴身大丫鬟受辱。 冬雪没有从谢氏那里得到任何支持,甚至是最细微的反应,无措的端着碗站了起来,又是难堪又是委屈,下意识又抬头看向谢氏,谢氏还是不动如山的垂着头专心致志看着手中的书。 冬雪是知道谢氏的性子的,她看书的时候,没有天大的事,别说她,就是老太太也不敢扰她的。 就在这时,急促的脚步声响起,“音音怎么了?” 却是仇正深回来了。 仇希音记得他当时放开她后,还没安置好她就被叫了出去,后来没再回来,不想在梦中,他却回来了。 她有些自嘲的想,仇不恃再怎么在她面前宣称仇正深是默许她给她灌落胎药的,她却是无论如何都不会信,她终究还是依恋着他的。 冬雪仿佛一下找到了主心骨,忙上前两步,委屈道,“老爷,奴婢劝三姑娘吃些东西,三姑娘叫奴婢滚出去”。 仇正深脚步一顿,若是一般小丫头说出这样的话来,他一定立即叫人拖出去,当着他的面就敢这般明目张胆的说他女儿的不是,他岂能容她! 只冬雪却是仇老太太的贴身大丫鬟,代表着他母亲的颜面和他的孝心。 冬雪看到仇正深的目光,嘴角抿出了个笑来,又迅速隐去,她就知道! 三姑娘一落地就送去了姑苏,老爷又岂会为了个才见面的三姑娘扫老太太的面子? 谢氏还是不动如山的低头看着书,仿佛对周遭发生的一切毫无所觉。 仇正深踟蹰了一会,正要寻个由头打发过去,以后再定夺,就听一道稚嫩却漠然的声音背书般念道,“三姑娘,这生病了不吃东西可不行,姑娘已经是大姑娘了,可不能任性,教老爷太太烦恼,姑娘这刚来就生这么一场大病,可是教老爷太太操碎了心,现在怎么也得学着懂事一点……” 仇希音稚嫩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中回荡开来,仿佛来自天外的咒语,冬雪只觉头皮轰然炸开,双腿不自觉的发软,不多会就摔倒在地,发出扑通一声闷响。 她手中端着的碗勺也啪地落地,清脆的碎裂声伴着仇希音冷漠的声音竟有种萧萧的肃杀之气。 终于,仇希音背完了,问道,“我有没有背错?” 她的声音还带着大病后的沙哑,却像一柄利刃直直的削入冬雪耳中,她浑身抖动着,双唇更是抖的如龙卷风中两片惨白的落叶,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没有背错,仇希音竟然连一个字都没有背错! 甚至她已经忘了说的是哪个字的地方,她也一点不差的背了出来,让她清清楚楚的回想起了自己刚刚到底说了什么让自己走向死路的话! 谢氏终于从书中抬起了头,看了看仇希音,又看向瘫倒在地的冬雪。 冬雪一接触到她的目光,刚刚还砰砰跳的飞快的心顿时就沉寂了下去,如果是老爷开口罚她,她还有条活路,可太太,太太—— “发卖了”。 谢氏颜色浅淡的双唇好似根本没有动,从中吐出的却是末日的判语。 冬雪连眼神都寂灭了下去,她贴身伺候仇老太太三年,知道谢氏的性子,也深知仇正深绝不会为她一个丫鬟违了谢氏的意思,她是老太太的丫鬟也一样! 所以她没有去求谢氏,也没有去求仇正深,她什么都没有做,甚至都没有哭,呆呆的任由两个孔武有力的婆子将她拖了出去。 谢氏朝仇正深点点头,起身离去。 仇正深吩咐和妈妈将地面收拾干净,再去盛碗粥来,便快步走到仇希音床边坐下,激动握住她的手,“音音,那么长的一番话,你听了一遍就能一字不差的背下来?” 刚刚冬雪和谢氏的表情都让他清清楚楚的看到了,仇希音真的把冬雪那一大段话一字不差的背了出来! 仇希音还是保持着扭头看窗外的动作没有变,仇正深讪讪放开她的手,却还是忍不住兴奋的念叨道,“你太祖母写信来说你十分聪明,我只当是她老人家爱孙心切,没想到我的音音竟然这般聪明,和你娘一般聪明!” 他这般絮絮念叨的模样和太祖母十分相似,仇希音无声吐了口气,终是吐出了几个字,“我累了,不想吃东西”。 仇正深忙道,“好,你不想吃就不吃,我让人给你温着,等你想吃了再吃,一会就有太医来,等太医瞧过了咱们再说!” 仇希音没有回头,保持着背对着他的姿势,慢慢往下滑,滑进了被窝中,用被子严严实实裹住了自己。 她感觉到仇正深应当是想将她的被子拉下来,但最终,他反倒又将她的被子掖了掖,轻声道,“睡吧,爹爹在这守着你”。 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滑过脸颊,应当是眼泪,仇希音努力控制着自己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她知道,她知道他会在这里守着她,从她生病开始,他一从翰林院回到家就会来守着她,整夜整夜的守着她,她偶尔清醒时会听到他在她耳边叹气,又或是感觉到他温暖有力的手轻轻探上自己的额头。 后来她好了,他还曾无数次取笑道,她回来的正是时候,生病也正是时候,要是她再大一点,就是亲如父女,他这个做父亲的也不方便整夜整夜的守在她闺房了。 和妈妈也曾无数次在她耳边念叨她的父亲是如何疼爱她,否则绝不会一连五天不眠不休的守着她,满屋子的下人伺候着,他都不放心,非要自己守着,就是用不起下人的穷苦人家也没有这样的爹。 父亲确实是极疼爱她的,就像宁慎之对她也的确是极好的—— 仇希音浑浑噩噩的想着,不多会就沉入了梦境中,这一次,她的梦境呈铅灰色,沉沉的压在她头顶,挤在她四周,却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没有宁慎之,也没有仇正深。 仇希音半梦半醒中感觉到微微的人声,应该是御医来了,好像还有人替她擦拭身体,只这些十分遥远,又很快逝去,她再次沉入铅灰色的梦境中…… 007 重回起点 仇希音再醒来是被一阵聒噪的鹦鹉叫声吵醒的,她木然睁开眼睛扭头看去,触眼大片大片的霞粉遮住了她的视线,中间一团翠绿的鸟瞪着无神的大眼睛嘎嘎的冲她叫着。 仇希音看了一会才反应过来,那大片的霞粉应该是正在盛开的樱桃花,她记得她在仇府的闺房外就种了一株樱桃的。 她微微转动目光打量四周,窗外烂粉的樱桃花,碧绿的芭蕉,碧纱橱前叮咚作响的水精帘,大方雅致却不失女儿家柔婉的家具摆设,是谢氏喜欢的风格。 她们姐妹三个的闺房基本上都是这样的摆设,大差不差,一眼看上去根本分不清到底是谁的闺房。 果然,他们还是将她带回了仇府,虽然她发狠的说过她宁死不回仇府。 看来宁慎之死了,她倒真的是身似浮萍,生死由人了。 仇希音厌恶扫了一眼窗外站在樱桃树上冲她嘎嘎叫的鹦鹉,这世上所有的鸟中,她最讨厌的就是鹦鹉。 谢氏最是喜欢鹦鹉,仇正深便满世界为她搜寻各种大小颜色品种不同的鹦鹉讨她欢心,而谢氏从来不会将这些鸟锁起来或是关进笼子,弄的仇府鹦鹉满天飞,不是扰人清净,就是将鸟屎肆无忌惮的洒到人们的衣裳头发上。 仇希音想整个仇府除了谢氏,只怕没有第二个人会喜欢鹦鹉,包括仇正深。 仇正深曾有一次十分困惑的同她说,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谢氏那般喜净喜洁的人怎么会喜欢鹦鹉这种聒噪又脏的鸟。 仇希音想说原因不在鹦鹉身上,而在谢氏养了太多的鹦鹉,又完全不加约束,让那些个畜生完全凌驾于整个仇府的主子奴才头上,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可最终,她只是笑了笑,她知道,不论什么时候和仇正深说谢氏不好,都是自讨苦吃,开玩笑也不行。 她记得嫁给宁慎之后不久,宁慎之问她要不要养几只鹦鹉,他可以让人寻几只珍贵又机灵的来,她当时十分委婉的说不必麻烦了。 然后,第二天,宁慎之亲自提了一只鸟笼来,鸟笼中是一只活蹦乱跳的鹦鹉。 那只鹦鹉是她见过的最会说话的一只,比谢氏所有的鹦鹉都会说,天天上蹦下跳的学着宁慎之叫她言言,冲她喊言言万福。 她默默忍受着,暗地谋划了许久,终于找到了机会,装作不小心将自己步摇上的一粒珍珠掉进了鸟食中,那只鹦鹉果然如她所料将珍珠当做了鸟食,吞了下去。 她费了许多功夫,默默计算了好几回,又费了许多功夫找到了大小恰当的珍珠定做了那一支步摇,终于噎死了那只鹦鹉。 那之后,宁慎之没再起心送她鹦鹉,整个宁郡王府也没再出现过一只鹦鹉,可现在,鹦鹉又出现在了她面前。 有一瞬间,仇希音很想找个弹弓什么的弄死那只一直冲着她叫的鹦鹉,但她最终还是嫌麻烦,只坐了起来抄起床头方几上放的一只空茶杯朝那只鹦鹉扔去。 她久病之下力道不大,杯子飞到窗台就后继无力掉了下来,啪地落到地板上,碎成两瓣。 只这声响已经足够吓走那只鹦鹉,它扑棱着翅膀,叫的越发刺耳难听了,却终是从樱桃树上飞走了。 不多会,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了起来,转眼到了跟前,却是谢氏的大丫鬟苏叶—— 不对! 仇希音猛地瞪大眼睛,昨夜是在梦里,她梦到冬雪来照顾她很正常,可现在,她已经醒了,怎么会是苏叶来照顾她? 苏叶早在她八岁时就除了奴籍,出府嫁给了一个京郊县城的主簿,做起了当家太太,根本不可能又回到仇府来做伺候人的事。 谢氏女身边哪怕是个粗使小丫头,出了府也照样有大把的人求娶,苏叶这样贴身大丫鬟更不用说。 不对! 眼看着苏叶走近,仇希音发现她竟然还是记忆中十几岁的模样,梳着未出嫁丫鬟的环髻,这不是苏叶! “姑娘,”苏叶皱眉看了看地上的碎碗,“府上的鹦鹉都是太太珍爱之物,姑娘以后万不可用东西砸,否则太太知道了定然不高兴的”。 苏叶还是记忆中严肃不苟言笑的模样,却没有冬雪那股子高高在上的轻浮之气,说的这番话固然不太好听,却只是单纯的告诫之辞,没有掺杂进去多少感情色彩。 不对,她不是苏叶! 她应该是苏叶的女儿或是侄女之类的,所以才会和苏叶如此相似,她已经十几年没见过苏叶了,会认错很正常。 “姑娘先歇一会,奴婢去叫人来伺候姑娘洗漱”。 苏叶说着拿了个迎枕垫到仇希音身后,行礼退下了,仇希音颓然靠上迎枕,只这么一小会的功夫,她已经有不支之态,她是真的已经穷途末路油尽灯枯了。 不多会,苏叶带着两个小丫头端着洗漱之物过来了,同来的还有和妈妈。 仇希音刚开始只是随意一眼扫过,和妈妈照顾她十分尽心,很少离开她左右,现在她又病着,和妈妈会和小丫头一起来伺候她很正常—— 随即,她就惊的猛地瞪大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盯着和妈妈,要看清她到底只是她想象出来的幻影,还是鬼魂。 和妈妈早在被宁慎之强行从她身边送回江南后第二年就死了! 她眨了眨眼,又眨了眨,和妈妈还是好端端的站在那里,指挥着小丫头在被子上铺上巾子,又在她膝头放上一张小矮几。 她几乎怀疑她还是在做梦,不自觉伸手拧了拧自己的脸。 她这一下拧的十分用力,痛的直抽气,和妈妈吓了一跳,忙快步走到她床前拉起她捂着脸的手,“姑娘这是怎么了?” 和妈妈的大手肥厚温暖,因为常年劳作指节粗大,呈粗糙的黑黄色,真真切切的触碰到了她的手,衬得她的手越发的小巧玲珑,直如孩童的手一般—— 不对! 这就是孩童的手! 仇希音惊恐的看着自己不知怎的变成孩童大小的手成拳状被和妈妈的大手握在手中,手心温润微凉的触觉告诉她,她手心里握着一个椭圆状的玉石,是昨晚宁慎之塞到她手中的那块药玉,一直被她无意识的握在手心,被她从梦中带到了现实。 “和妈妈,今天是哪一天?” 008 兄弟姐妹 她虽然竭力镇定,声音还是微微发着抖,甚至连她的身子也在不自觉的发着抖。 “三月十六了,”和妈妈大声的吸了吸鼻子,“姑娘病了都有八天了,再不好,再不好——” 三月十六! 她虽然病的糊里糊涂的,却十分清楚的记得宁慎之是死在腊月初八的晚上。 那天很冷,他一直到天色漆黑才从宫里回到家,在门边的火盆旁烤了半天才进了内室,问她要不要和他一起吃点腊八粥,她拒绝了。 他就吩咐丫鬟端了腊八粥来坐在她房里吃,一碗腊八粥还没吃完,他就咳了起来。 她看出他是想竭力忍住的,然而,他还是没能忍住,黑色的血不停的从他捂着嘴的指缝间涌出,一滴又一滴的滴在那碗冒着热气腊八粥中,不多久就变成了一大口接着一大口的往外喷了…… 而现在距他死的那一天也不过才一个月的时间而已,她记得前两天她出门时,秀今还从箱子里拿出了一件雪白的狐裘,非要她披上。 现在,和妈妈却说今天是三月十六。 仇希音重重的喘起气来,好在她还在病中,再怎么喘也不会引人怀疑。 和妈妈忙去拍她的背,仇希音心中虽翻江倒海,却没有再说什么,顺从让丫鬟伺候着洗漱毕,又坐在床上由和妈妈喂着吃了些东西喝了药。 和妈妈喂着她吃完,就吩咐小丫头撤了设在床上的小矮几,开口道,“姑娘再睡会吧?” 仇希音摇头,“总是睡着头晕,我想到外面走走,晒晒太阳”。 和妈妈看了一眼窗外,太阳已经升到了半空,那暖融融的温度在房间里都能感觉到。 和妈妈点了点头,小心搀着仇希音下了床,伺候着她穿好衣服。 和妈妈给她穿衣服的时候,仇希音一直盯着自己的脚看,实在是小巧的过了份,绝对不会是一个大人的脚。 和妈妈伺候她穿好衣服,就扶着她走到窗边的梳妆台前坐下,漫天樱粉下,昏黄的铜镜中,清清楚楚的倒映出和妈妈肥胖憔悴的脸和仇希音消瘦童稚的脸,那是属于八岁的仇希音的脸。 仇希音面无表情的盯着镜子,胸腔中的一颗心砰砰的一声跳快似一声,脑海中一片空白,宁慎之给她端来了黑色的米饭,没有将她带到黄泉路阎罗殿,却将她送到了一切的起点…… …… …… 八岁的仇希音是什么样子? 仇希音以为自己早已忘记,此时,她顶着一副童稚的皮囊,坐在谢氏最爱的樱桃树下晒太阳,那些早已模糊远去的记忆却格外鲜明,激烈而又汹涌的朝她掩压而来。 原来,她根本没有忘记,这么多年了,那些惶恐、惊疑、恐惧、无措、委屈、苦痛和小心翼翼,她都没有忘! 汹涌的情绪淹没了她,她躺在摇椅上,温暖的阳光透过樱粉的花朵洒到她身上,仿佛也染上了那烂漫多情的颜色,她的心却依旧行走在通往阎罗殿的黄泉路,找不到回头的方向。 “姑娘,二姑娘和四姑娘来瞧您了”。 仇希音保持着仰面闭眼躺在摇椅上的动作没动,上一次,嗯,或许应该说上辈子了,上辈子的今天,她的二姐和四妹,仇不遂和仇不恃也来看她了。 当时,她们做了什么? 好像只是说了一通废话,仇不遂关心了她几句,又送了她几个新奇的小玩意,嘱咐她好生养病。 仇不恃也学着仇不遂关心了几句,送了东西,话语间对她这个自小在江南随着太祖父、太祖母长大的三姐的敌意却是掩都掩不住。 这时候,她刚进京,又甫一进京就病倒了,仇正深对她的偏爱还没有机会体现出来,仇不恃还没有到后来对她又厌又妒的时候。 上一辈子,她诚惶诚恐的请与自己一母同胞,却没见过几次的姐妹进来了,重来一次,仇不遂倒也罢了,仇不恃她却是根本懒得敷衍! 和妈妈见她没有反应,又催了一句,“姑娘,二姑娘和四姑娘都在院子外等着呐”。 仇希音连借口都懒得说,直接扔出了两个字,“不见”。 和妈妈噎了噎,劝道,“姑娘才刚回家,总是要跟姐妹们好生相处的,二姑娘和四姑娘也是好意,姑娘要是累了,就少说两句,总不能直接将人赶回去”。 仇希音没反应,和妈妈欲言又止,叹着气走了。 不多会,急促的脚步声响起,轻盈的像一只雪燕,那不是和妈妈的脚步声,是仇不恃的。 她倒是没变,还是和上辈子一样,讨人厌! “三姐姐,我和二姐姐好心来瞧你,你不见我们是什么意思?是觉得我们不配与你说话?” 声音倒是清脆好听,只可惜说出的话实在与这好听的声音不配。 仇不恃见仇希音一点反应都没有,彻底将自己忽略个干净,气的直跺脚,“你不要嚣张!你才刚来,又生病了,爹娘才会依着你!你不会得意多久的! 我告诉你,你这样不知好歹的刚来就告黑状,害得冬雪姐姐被卖出了府,肯定要遭报应的!” 仇希音猛地睁开眼睛,冷冷盯向仇不恃,“你知道我会告黑状,还敢这样跟我说话?” 仇不恃一愣,随即大怒,指着她气的说不出话来。 她嫩白的小脸气的涨的通红,反倒格外的娇憨漂亮,像个被神仙吹了口仙气活过来的雪娃娃。 世事果然奇妙,明明她刚用一管镪水毁了仇不恃最引以为傲的容貌,还弄瞎了她一只眼,现在她竟然又漂亮而骄傲的出现在了她面前。 仇希音兄妹四人,长兄仇不耽,二姐仇不遂,仇希音居三,还有个双胞胎妹妹仇不恃。 按理说,她和仇不恃关系应该最好才是,但事实却恰恰相反,仇希音和她前后脚出世的双胞胎妹妹最不对付,从小就不对付,不,应该说从还在娘胎里就不对付! 仇希音比仇不恃只早了一炷香的工夫出世,却足足比仇不恃轻了一半,放在白白胖胖的仇不恃身边跟只剥了皮的大老鼠似的。 大夫说,这是因为在母腹中,本该姐妹俩均分的养分被仇不恃抢去了大半,才会导致仇希音格外的虚弱,仇希音刚出世时,连哭的力气都没有,这也是她名字的最初由来。 仇家兄妹四人的名字取自,大音希声,大道无形,大智之人,不耽于形,不遂于力,不恃于技。 因着仇希音刚出世,任产婆怎么打都哭不出声来,仇正深便跳过老大仇不耽,二女儿仇不遂,从前面取了“大音希声”四字,为自己的三女儿取名为仇希音。 意在表明自己的三女儿不是因为身体虚弱哭都没力气,而是因为知晓大音希声的道理,不屑于哭罢了,完全是自欺欺人的聊以***。 009 父亲如山 仇希音姐妹三人都继承了仇家和谢家人的容色,单从长相上看个个出挑,其中又以仇不恃最为漂亮。 这时候仇不恃才八岁,五官精致漂亮,一身雪也似的肌肤,晶莹剔透,能清清楚楚的看清肌肤下细细的青色经脉,让人见了就恨不得咬上一口。 她的性子又娇蛮活泼,越发的惹人喜欢,特别是讨长辈的喜欢,从仇府到谢府,不喜欢仇不遂的有,不喜欢仇希音的更多,但几乎就没有不喜欢仇不恃的,而这种喜爱无疑又助长了她的蛮横。 仇不恃一口气喘过来,气的直蹦,“仇希音,你别得意,不要以为我奈何不了你!你给我等着!” “好,我等着,你可以别打扰我养病了么?” 仇不恃,“……” 仇不恃气的俏脸粉红,几乎与头顶的樱桃花一个颜色,瞧上去更漂亮了,怪不得人家都说美人薄嗔,果然别有味道。 “你给我等着!” 仇不恃气哼哼的扔下一句,扭头跑了,以她的性子,估计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全仇府的人都该知道她仇希音是怎么刻薄自己的双胞胎妹妹的了。 仇希音看着她渐渐远去的轻盈背影,想着刚出世的自己,像只剥了皮的大老鼠,奄奄一息,哭都哭不出来的凄惨模样,突然就涌起了一股强烈的渴望,她想见太祖父!她想见太祖母!她要回姑苏!不再踏入京城半步! 仇不恃也好,宁慎之也罢,都与她没有半点关系!那些个江山黎民她更是半点都不关心! 她好不容易重得一生,不是为了再陷入上辈子的泥潭!走上辈子的老路的! 她要回姑苏去,服侍太祖父,太祖母终老,然后就找个庵堂修行,浸于山水书画之间! 她可以不必做那个让谢氏不屑又不齿的阴沉乖张的仇家三姑娘的!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如终于发了芽的种子,在沉寂一世后,以不可阻挡之势冲破了掩埋它的土壤,似乎下一刻就能长成一株茁壮的大树,迫不及待的要从她身体里喷薄而出! 仇希音猛地站了起来,她要去和父亲说,她要回姑苏,回到太祖父、太祖母身边去! 似是老天也赞成她这个想法,她刚站起来就看到仇正深快步朝这边走了过来。 “音音,你病还没好,就不用起来了,”仇正深显然是以为她站起来是为迎接他,扶着她坐下去,吩咐丫鬟搬了锦凳来坐到她身边。 仇正深问了几句仇希音的身子,却是心事重重的模样,仇希音随口问了一句,不想仇正深就开口说了出来。 “今儿大朝会皇上擢了为父为太子少傅,从明儿起便和陈太傅并几位大学士一起给太子授课”。 这时候仇正深还只是个五品的翰林修撰,一朝被提拔为二品的太子少傅,虽是虚衔,却也算是一步登天了,他脸上却并没有多少欣喜之意,连嘴角勉强翘起的弧度都有几分勉强、自嘲之意。 仇希音惊讶瞪大眼睛,“少傅?” 当今皇帝孝成宗曾在仇希音的外祖父谢昌门下读书,与仇希音嫡亲的母亲谢氏极为交好。 当年仇正深与谢氏大婚,帝孝成宗亲临,来来回回将仇正深打量了几十遍,意味不明的说了句,“这么大的胆子,倒是正好能给朕的太子做个少傅”。 孝成宗那句“这么大的胆子”到底是在说仇正深在他的打量下还能面不改色,还是在说仇正深敢娶谢氏胆子大,谁也不清楚,也没有人敢问。 只当时孝成宗自己还是个未大婚的少年郎,更遑论什么太子了,且孝成宗的性子着实有些一言难尽,这声“少傅”根本没有人当真,包括仇正深自己。 后来,孝成宗长子萧寅出世,他约莫是早就忘了当初的一句戏言,没再提过“少傅”的事,众人也就引为笑谈。 仇正深虽说雅有才名,毕竟年轻,要给皇子做师父,首先资历就不够。 上辈子这个时候,仇正深只是被点了出入东宫,教导萧寅,虽则他也从那之后一飞冲天,青云直上,却根本没有直接擢为太子少傅。 太子少傅虽则没有实权,却官居二品,而之前仇正深只是个五品的翰林修撰,本朝文官向来讲究资历,讲究风骨,这般直接从五品升为二品的,自太祖开国以来都没有过! 这样的事乍然落到仇正深头上,孝成宗又是那样的性子,只怕旁人就算不怀疑他是使了什么不入流的手段,也要将他当做笑话看了,也难怪仇正深不觉欣喜,反倒忧心忡忡了。 许是觉得仇希音根本不可能听懂,仇正深没有再说,只又捏了捏仇希音的脸蛋,“圣旨明儿就会下,到时候音音跟父亲一起去接旨”。 她没听错,仇正深更不可能拿这样的事来哄她! 仇希音又有些糊涂起来,有些分不清这一刻到底是真实存在的,还只是又一个梦。 仇正深却被她懵懂的模样逗乐了,“怎么?爹爹升官了,音音高兴傻了?” 温热真实的触感传来,仇希音努力控制着内心的翻滚,垂头行礼,“父亲得皇上重用,音音自然高兴!恭喜父亲了!” 仇希音稚嫩甜糯的声音一本正经的说着恭喜的话,看起来格外的讨喜,饶是仇正深此刻正烦心,也忍不住朗声笑了起来,阳光点缀在他含着笑意的眼角唇边,让他年轻俊朗的脸也染上了阳光的味道。 仇希音早就忘了他年轻时的模样,此时见了,不由感叹,她的父亲的确是极出色的人物。 从今天起,他会更加出色,心高气傲的谢氏会折身下嫁绝不是没有原因的。 “嗯,手里拿着什么?” 仇希音这才恍然惊觉,她竟然一直将宁慎之塞到她手里的药玉握在手心,如梦初醒般伸展开了手。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是这个,我一早醒来就发现在我手里握着,不知道是谁放到我手里的”。 仇正深瞧了一眼,却并不回答她的话,避重就轻道,“这块药玉成色极好,你从小身体就不好,戴着定然能强身健体的”。 仇希音忽然想起,上辈子好像也是有这么回事的,好像也就是这个时候,不过她却是躺在床上的,没有要求出来晒太阳。 仇正深兴冲冲过来告诉她,说他被孝成宗选中教***,因为没有像这辈子直接擢为太子少傅,他很是高兴,说是她的到来给他带来的气运。 然后给了一块药玉给她,说是宁慎之垂爱,知道他的爱女病了,赏的,可强身健体,叮嘱她好生戴着。 她却不喜欢那黑漆漆的颜色,戴了一段时间,觉得仇正深不记得了,就让和妈妈收到了箱底。 等她成亲前收拾箱笼时,和妈妈偶然翻出了那块药玉,想起了其间的因缘,兴冲冲的要她戴上,说戴着定然能让宁慎之多垂怜她几分。 她当时是怎么做的来着? 010 他山之玉 仇希音低头看了看手中黑漆漆的药玉,好像并不是上辈子那一块,上辈子那块药玉是很普通的圆形,这一块却呈不规则的椭圆形,颜色也更黑一些,黑的极致而纯粹,似极了小舅舅的眼睛,一看就价值不菲。 也不知道这一次宁慎之怎么会亲自到了仇府,还亲自塞了这样一块药玉到她手里。 上辈子,和妈妈实在问的不是时候,她正在烦恼小舅舅坚决反对她嫁与宁慎之的事,哪里耐烦她在耳边絮絮叨叨的念叨什么前缘怜惜的? 那块药玉被她不耐烦地扔到了青石地板上,碎为两半,和妈妈心疼的捡了起来,说她不要也不能糟蹋东西。 然后收了起来,说是要托人送回江南给自己的外孙女,这可是好东西,就算碎了也还是好东西,多少人有钱也买不来的。 她不知道和妈妈到底有没有将那块玉送回江南,她的烦恼太多,根本顾不上一块她根本不想要的药玉的去处…… 仇正深说着从袖中取出一根红色的编绳,从她手中拿过药玉,将编绳从中穿了过去,打个结固定,提着绳子将药玉送到眼前端详起来。 浓黑的药玉似是一点都不反射光线,在这般明媚的阳光下依旧呈古朴的近乎死气的黑沉色,倒是串在上面的红色编绳格外的鲜艳夺目,点点的闪着金光,应该是缠了金线。 仇正深仔细打量了一会,赞叹开口,“果然是好东西,来”。 他示意仇希音低下头,亲手将药玉系到她脖子上,再次叮嘱,“好生戴着”。 仇希音只觉脖子猛地一重,仿佛仇正深为她戴上的不是一块只有小儿手心大小的药玉,而是一副重重的枷锁,压的她再也抬不起头来。 这样一块宁慎之送的药玉被仇正深慎而重之的戴到她脖子上,怎么看都不是什么好兆头。 她下意识想扯下来,仇正深按住她的手,笑道,“音音乖,好生戴着,不许取下来,爹爹可是要不时检查的哟”。 仇希音暂时还不想暴露真面目,只好朝他乖巧一笑,装作好奇问道,“昨儿那么晚了,宁郡王怎么来了?” 这也是上辈子没有的事。 “昨儿皇上召了宁郡王商议为太子选业师之事,出宫后,宁郡王便先来告诉了我一声”。 仇正深说着收回了手,朝堂的事,他自然不可能会仔细和仇希音说道,叮嘱仇希音好生养病,乖乖吃药,想要什么都和苏叶说等等,这才站了起来。 仇希音忙也要起身,仇正深按住她肩膀,“音音,嫡亲的父女,这些客套尽可不要,好好养病”。 仇希音点头,欲言又止,仇正深凝目看向她,“怎么?有事?” 仇希音摇头,“算了,不说了,一会父亲就该知道了”。 仇正深感兴趣了,挑眉,“哦?是什么事?” 仇希音却不肯说了,“父亲待会听到就知道是什么事了”。 仇正深失笑摇头,不再追问,又叮嘱了几句,又许诺晚上来瞧她,这才走了。 仇希音目送着他的背影远去,又闭上眼睛,仇正深是由太祖父和太祖母一手抚养长大,对太祖父太祖母感情极深。 而她容貌肖了太祖母,天分承了太祖父,又是太祖父和太祖母手把手教养长大,在几兄弟姐妹中,仇正深最是疼爱她,甚至远远超过她唯一的嫡亲兄长仇不耽。 除了与宁慎之合离一事,他从来没有拂过她的心意,小舅舅被抓进诏狱后,他更是不惜与当时几乎一手遮天的宁慎之翻脸也要帮她救出小舅舅,可惜他最后还是没能救得了小舅舅—— 仇希音猛地站了起来,她刚经历一场大病,这么猛地一起身,只觉眼前骤然漆黑,接着便是天旋地转,有一瞬间她的身体完全失去了控制。 虽然只有一瞬间,但等她再次恢复自己对身体的控制时,已经来不及了,她在半空中仿若溺水般使劲划拉了几下,一头栽到了地上。 樱桃树下围了一圈一丈来宽的鹅暖石圆环,又有一条鹅暖石的小径与主屋前的青石板路相连,摇椅正好摆在了鹅卵石圆环之上。 她这般栽下来,最先遭殃的是鼻子,酸痛的她控制不住的立即涌出泪来,其次就是下巴,有种疼的都要掉下来了的错觉。 她听到和妈妈远远的呼喊了起来,近处伺候的小丫头救援不及,快步跑了过来,焦声喊着三姑娘。 仇希音趴在地上没有动,她感觉到有两股热流顺着鼻子淌了出来,口鼻间全是血腥味,以及扑面而来的土腥味。 她没有试图控制自己的泪水,任由它们和着鼻血肆意淌了个畅快,还来得及,还来得及,一切还来得及! 重生以来一切阴暗负面的情绪,不知所措的茫然顿时一扫而空,这辈子,她绝不会再允许表哥因为所谓的意外夭折,不会再让小舅舅惨死于各方势力的争权夺势中,也不会再嫁给宁慎之,害人害己! 这辈子,她还来得及,来得及! …… …… 仇正深刚出仇希音的院子不久,仇不恃就迎面跑了过来,撒着娇攀住了他的胳膊,用小女儿家惹人怜爱的娇蛮与埋怨,将仇希音如何欺负她的事情说了一遍。 她已经尽自己最好的口才,用夸张而又愤慨的语气将这件事跟仇不遂说了一遍,跟她的奶娘说了一遍,又向仇老太太恶狠狠的告了仇希音一状! 可惜只有她的奶娘坚决表明了和她同仇敌忾的心,仇老太太只淡淡嗯了一声,连话都没有说一句,仇不遂更是反过来劝她仇希音刚刚回来,又病了,不想被人打扰是正常,让她不要去烦仇希音。 她分明是好心好意去看望她,还带了礼物!怎么就是去烦她了! 于是,仇不恃在和仇正深说前因后果时,又顺带着告了仇不遂一状。 仇正深听了立即就明白仇希音说的“父亲待会就知道是什么事了”到底什么意思,不由哑然失笑。 仇不恃却弄错了仇正深笑的原因,气的直跺脚,“爹,二姐和三姐都欺负我,你还笑话我!” 仇正深安抚拍了拍她的后脑勺,“好了,我们恃姐儿向来最是宽宏大量的,你三姐刚刚回京城,又病了,言语间不耐烦了一些,也情有可原,我们恃姐儿难道还要跟个病人计较不成?” 仿佛是父女天性,仇正深永远知道怎么给仇不恃顺毛,就像他永远知道仇希音的软肋在哪。 简单两句话说出来,仇不恃听了,又抱怨了几句,便将这段公案丢到了一边,问仇正深要去做什么。 仇正深便简单将自己擢为太子少傅之事说了,仇不恃顿时高兴的蹦了起来。 她像一只快乐的小鹿,眨着干净清澈的大眼睛围着仇正深欢快的来回跳着,用最热忱热情的赞美之词表达对父亲的崇拜,对父亲高升的欢喜,清脆的声音如百灵鸟的歌声环绕着仇正深。 011 借力打力(一) 饶是仇正深十分不喜孝成宗的做派,又头疼自己的“一步登天”,见了仇不恃纯然高兴的模样,心情也不由飞扬了起来。 他的大女儿温婉大方,二女儿聪慧沉静,小女儿活泼可爱,个个都让他爱怜不已。 仇正深再一次感谢谢氏,没有那样优秀的母亲,又岂会有这般优秀的女儿们? 他低头慈爱摸了摸小女儿的头发,“好了,你自己玩去吧,或者去和你二姐姐报个信,过些日子,我们定然要到你外祖家去一趟,你们好好商议商议穿什么衣裳,若是衣裳首饰不够,明儿就请人上门来做”。 仇不恃抱着他的胳膊撒娇,“我要去正阳大街上买,不要人上门来做!” 仇正深略想了想,便道,“也好,我去问问你母亲,若是她不愿去,便让你兄长陪你们去”。 仇不恃笑的更开心了,如同枝头最绚烂的樱桃花,仇正深感慨拍了拍她抱着自己的胳膊,他的小女儿虽刁蛮了些,但着实讨人喜欢。 仇正深又叮嘱了几句,便朝仇老太太所居的养德院匆匆赶去。 来报信的和妈妈正好赶到了,远远看见,待要高声喊他,又猛地想起来这不是江南乡下,是京城,不能这般没规矩。 但仇正深的步子很快,她追了一会,反倒和仇正深的距离拉的更远了,她想着仇正深走的那么快定然是有急事,咕囔了几句,掉头往回走。 算了,姑娘虽然摔的不轻,但也没什么大事,老爷既然有急事,后头再和他说就是。 仇正深晚上来瞧仇希音的时候才知道仇希音狠狠摔了一跤,结果和妈妈竟然没遣人和他说,也没遣人去叫大夫! 仇正深顿时勃然大怒,厉声责骂和妈妈不知事。 仇正深不像谢氏淡漠高冷,温润和悦,对下人也十分亲切,和妈妈从来不知道他生起气来竟然如此可怕—— 不,不应该说可怕,仇正深的语气虽然严厉,神态却还是平日温润和悦的模样,只这种反差却让她格外的心惊胆战,别说为自己辩解了,连话都说不出来,跪伏着瘫倒在地,只会砰砰的磕头。 仇希音靠在床头,等仇正深的怒气稍稍平息,才开口道,“和妈妈,别磕了,起来吧”。 和妈妈也不知道是心慌意乱根本没听见她的话,还是不敢停下来,还在一下又一下的磕着头。 仇希音只得又对侍立一旁的小丫头道,“你去扶和妈妈起来”。 小丫头站着没动,仇希音就叹了一声,闭上眼睛,让身体更深的陷入迎枕中。 仇正深只觉心头一疼,冷声斥道,“叫你去扶,聋了吗!” 那小丫头一惊,这才慌忙去扶和妈妈。 “爹,”仇希音说着吸了吸鼻子,“今天和妈妈是去找过您的,但她初来乍到的,咱们家地方又大,她根本摸不着地儿,她又不敢吩咐京城的姐姐们去。 我就对她说算了,反正爹您晚上就来瞧我,到时候跟您说也一样,反正摔的也不重,爹您不要怪和妈妈,要怪就怪我,是我让她不要去的”。 仇正深盯着那小丫头的目光越发的冷冽,那小丫头吓的扑通跪了下去,喊道,“老爷,和妈妈根本没有来和奴婢说,奴婢不知道啊!” 和妈妈忙也磕了个头,“老爷,不关这位姑娘的事,是老奴的错,是老奴胆子小,不敢和京城里的小姐姐们说话!” 仇正深长吐了一口气,克制住自己的怒气,“今天是谁在旁边伺候?” 那丫头更是慌了神,今天仇希音摔了一跤,和妈妈又跑去找仇正深,她还有点害怕,后来见和妈妈没找到仇正深,仇希音又吩咐不必和仇正深说了,她这才松了口气。 又见仇希音连大夫都不找,想着再是主子,也是乡下来的,耐摔打,许是根本就没把摔一跤当回事,于是越发的不经心起来。 她万万没想到仇正深竟然会抓着这件事不放! 怪不得晚上明明不是她当值,仇希音却亲自开了口,说要她来伺候—— 她这个念头在脑海中闪过,一股寒气便从脚底板直冲脑灵盖,她想起了被卖出去的冬雪! 冬雪! 她浑身都颤抖了起来,勒令自己不许多想,砰地磕了个头,“老爷,是奴婢,可姑娘不许奴婢站的太近,当时姑娘又是突然站了起来,奴婢根本没想到姑娘会突然站起来,又毫无征兆的倒下去——” 她说到这猛地顿住声音,突然站起来——毫无征兆的倒下去——仇希音,她是故意的! 前有冬雪悲惨的下场,上有仇正深冷如寒冰的目光,这一点灵光如同最后的救命浮木乍然惊现在她面前。 那丫头猛地直起身体,生的希望紧紧攫住了她,迫切下她竟指着仇希音喊了起来,“老爷!是三姑娘!三姑娘是故意的!她故意摔倒来陷害我!求老爷——” 她尚未说完,仇正深就抬起脚狠狠一记窝心脚踹上她心口,她发出一声极尖而利的惨叫声,整个身子往后滑了有好几尺远才停了下来。 仇希音睁开眼睛,一眼扫过那丫头的惨样,又看向仇正深,仇正深白皙的脸呈一种冷峻的青白色,面无表情,再加上他刚刚直接伸脚踹人的动作—— 他的确是动了真气的! 他一向这样,他的女儿是决不允许任何人侮辱的,更别说是这样二两银子就能买一个的小丫头了。 她刚来京城那段时日,因着祖母仇老太太话里话外挑她的不是,她嫡亲的母亲谢氏又态度冷淡,对她视而不见,整个仇府的下人别说对和妈妈她们,就是对她这个三姑娘都十分轻慢,其中以仇老太太身边的大丫鬟冬雪最为大胆。 上一辈子,冬雪估摸着仇老太太的心意,先是在言语和行为上刻薄为难和妈妈,见仇老太太和谢氏都视而不见,仇希音忍气吞声,就试探着开始轻慢仇希音。 不想仇老太太和谢氏还是视而不见,初来乍到的仇希音继续夹着尾巴忍气吞声,她的言行就明目张胆了起来。 冬雪做了先锋官,仇府其他丫鬟婆子纷纷效仿,在他们看来,欺辱仇希音就是讨好仇老太太和谢氏,而一个刚进京的乡下丫头和仇府主母孰轻孰重自然一目了然。 当年,她年纪小心思重,乍离了太祖父,太祖母,回到自出生就将自己远送江南的父母身边,总有一种寄人篱下之感,轻易哪敢动作? 后来,还是表哥一力做主,将事情捅到仇正深面前,仇府下人才终于看清楚,也许她仇希音在仇老太太面前比不上一个贴身大丫鬟,在谢氏面前比不上一本书,在仇正深心里却和仇不遂、仇不恃一般都是他的女儿,远不是他们能轻辱的。 当年,仇正深也处置了一大批人,冬雪首当其冲。 这一辈子,她没了上辈子的稚嫩和怯懦,也早就知晓了自己在这个家最大的依仗,自然就没了上辈子的顾虑。 相似的,首先勇敢的用自己的娇弱之躯直面她的报复,承受仇正深怒气的还是冬雪。 012 借力打力(二) 可惜,当时只有有限的几个人在,也许已经有聪明的嗅到了风向,大部分人却还是处在迟钝无知的愉悦中。 是的,愉悦,她不止一次感受到那些下人作践她时,心底深处那一身的皮肉和骨头都遮挡不住的愉悦。 他们那样的身份能作践她这样的“千金大小姐”自然是平生难遇之奇遇,是老天的厚赐,不愉悦一下,老天都不容许的。 那丫头却还兀自不知死活,挣扎着想要扑上前去抱仇正深的腿,凄惨的喊着,“老爷,是真的!当时的情形您没瞧见,瞧见您就知道了——” 她的哭怨声再次被凄厉的嘶叫取代,这一次动手的不是仇正深,是和妈妈。 和妈妈神勇的扑到那丫头身上,死死压住她,她肥胖的身体几乎是那丫鬟的两倍,压的她喘不过气来,剧烈的咳了起来,拼了命挣扎也根本撼动不了和妈妈半分。 和妈妈用一招千斤顶将她制服后,两手也没闲着,一手去扯她的头发,另一只手狠命的撕她的嘴。 “你个小贱蹄子!敢这么诬陷我们姑娘,我撕烂你的嘴!我们姑娘一向身子弱,起身都是不稳的,叫你去伺候,你站的八丈远,还敢反咬一口,我撕烂你的嘴!” 仇希音清楚的看见和妈妈没几下就连着头皮薅下那丫头好一大块头皮,忍不住扬了扬嘴角,这么多年没见,和妈妈打起架来还是这么神勇。 上一次,她见到她这样,还是宁慎之硬生生要将她送回江南的时候。 这一点,也是当初太祖母会选中她的原因之一,和妈妈平日性子偏软懦,任劳任怨,一旦惹急了,却绝对能豁得出去。 太祖母一腔情愿的认定她身娇体弱的小孙女必须要有个不经常打架,但一旦打起来绝对能以一敌十的奶娘,这样她娇弱的小孙女才不会被人欺负。 仇正深约莫是没见过妇人这般撒泼,愣了一会才厉声喝道,“全部住手,来人,将她们拖下去!” 不多会就有两个强健的粗使婆子跑了进来,三两下制住和妈妈,将和妈妈和那丫头都搡了起来。 仇希音扫了一眼,刚刚还是和妈妈嘴里“金贵人”的丫鬟脸上青青紫紫的,发髻早就散乱的不像样子,中间还十分显眼的少了一大块头皮,身上的衣裳更是凌乱不堪,还碎了好几处,哪里还有半分“金贵人”的模样。 仇希音有些惋惜,她本来还指望着能多欣赏一会这生机勃勃的画面呢,久病之人看什么都死气沉沉,也就是看这样满是生机活力的画面才能稍稍提起点精神了。 也不知道这丫鬟也倒霉后,仇府那些个丫鬟婆子仆役们能不能清醒过来。 不过都无所谓了,她一点也不介意像拔钉子一样将那些个心怀叵测的人一个个拔掉。 她现在身体还虚着,只能安安分分的躺在房里养病,给自己找点事也好散散心。 “找人牙子卖了!” 仇正深面色铁青,语气却十分平静,是那种暴风雨后的平静,他已经控制住了自己的怒气,虽然代价是一个少女悲惨的后半生。 仇希音抓住他的袖子,惨白着脸冲他摇头,“爹,不要!昨晚您已经为我发卖了冬雪姐姐,现在又要卖了这个姐姐,只怕日后,她们更不知道要怎么猜度非议我了!” “她们敢!”仇正深脸上闪过厌恶之色,加道,“灌了哑药,跟人牙子说卖去做苦力!” 灌哑药! 卖去做苦力! 她本来还在暗地里笑话冬雪处处掐尖要强,却得了那样一个下场,太太罚她的时候可没想着她是老太太身边的人有半点容情,没想到现在她竟然落了个比冬雪还惨的下场! 那丫头本已认命,这时候又挣扎了起来,死命的想往仇正深面前扑,一边挣扎一边张嘴要喊。 仇正深厌恶至极,哪里还容她开口,冷声道,“塞住嘴,现在就送出府去!” 那两个婆子显然准备充分,也不知道从哪摸出了一块灰不拉几的脏布塞进那丫头的嘴里,拖着她与和妈妈就往外走。 仇希音拔高声音,“爹!就算您不放过那个姐姐,也求您放过和妈妈!女儿身边伺候的丫鬟接二连三的出事,要是连奶娘要挨了罚,他人真的不知道要怎么猜度女儿了!” 仇正深见她含着泪恳切的看着自己,面色微缓,示意那两个婆子放开和妈妈,只语气却还十分严厉,“既然姑娘为你求情,这次就放过你,若有下次,就算你是姑娘的奶娘,也一样卖了你出去!” 和妈妈逃过一劫,自然不敢多嘴,连声磕头谢恩。 仇希音语气黯然,“说起来都怪女儿不中用,只要稍坐久一点,起身都会眼前发黑,女儿又初来乍到的,那位姐姐不知道也是正常的——” 仇正深脱口道,“那还是让你从姑苏带过来的丫头回来伺候你!” 他话一出口,心中顿时敞亮了,语气也更加轻松,“说起来,这也是爹爹考虑不周,你祖母见你带来的丫鬟均都娇滴滴的,根本不像是伺候人的,才换了府上的,不想反倒好心做坏事,那些丫鬟不知晓你的习惯,反倒伺候不好”。 他说,仇希音就听着,心下却连连冷笑,好心办坏事?未必吧? “规矩么,少则一月,多则两个月,也就学好了,但若要不熟悉的丫鬟渐渐熟悉,用的趁手,至少也得半年的时间。 这样,我将你那些丫鬟送回来,再请个有经验的妈妈来教教她们规矩”。 仇正深说着瞥了一眼龟缩在旁边的和妈妈,“你这个奶娘也要好生学学,这般模样,以后可怎么照顾好你”。 她没学规矩,之前八年也一直照顾的我好好的,怎么以后就照顾不好了? 仇希音心下冷哼,面上却只做迟疑之态,“那,祖母会不会不高兴?” 她的丫鬟,是仇老太太做主全部换了的。 这,还真有可能! 仇正深伸手抵唇,咳嗽了两声,掩住自己的心虚,“是为你好的事,你祖母又怎么会介意?以后你若是有事,爹又不在家,尽可以去找你祖母。 你刚来不知道,你祖母看着严肃,其实最是慈爱的,还有你娘,心肠最软,又疼你,不管什么,你去求一求,撒个娇儿,保管能成的!” 他说仇老太太时尚有些心虚,待说到谢氏时,便放下了手,神态坦然,语气温和,显然是真心认为谢氏不但心肠软还疼爱她的。 仇希音忍不住抬头看了仇正深一眼,她的父亲十分聪明,这一点连宁慎之也是不得不承认的。 然而,很奇怪的,一遇到谢氏的事,他就似乎变瞎了,连最简单的东西都看不清楚。 比如,他到底是从哪里看出来谢氏心肠软还疼爱她的? 还不管什么,她去求一求,撒个娇儿就保管能成! 先别说成不成了,她若真是去求谢氏什么,谢氏能从书里抬起头瞧她一眼,她都要去感谢菩萨慈悲! 仇希音乖巧嗯了一声,点头,仇正深不放心的叮嘱了一番,又强调了一遍马上就将仇希音的丫鬟送回来,这才走了。 和妈妈将他送到门外,目送着他的背影远去,然后,不知怎的就突然想到了午食时,仇希音的喃喃自语,“今天,麦芒姐姐她们就该回来了”。 姑娘是怎么猜到的? 怪不得太夫人一直夸姑娘聪明,连老爷会把麦芒她们送回来都能猜到! 她这样想着,不知怎的却觉得心底发毛,她没有多想,只当是今天吓着了,忙又转身回房,姑娘今天肯定也吓着了,她还是进屋去陪姑娘说说话! 013 贴身旧仆(一) 半个时辰后,麦芒和黍秀便被仇正深送到了仇希音身边,同来的还有一个五十出头的嬷嬷,姓姜。 为表慎重和尊重,仇正深特意亲自送了姜嬷嬷过来,介绍说姜嬷嬷是他院子里的管事嬷嬷,十分能干,规矩又好。 如今她院子里没有能主事的嬷嬷,正好给她用,顺便教教和妈妈她们规矩,以后她寻到了合意的人再送还给他。 上辈子,仇正深发现她在府中的艰难处境后,也是送了姜嬷嬷到她身边,姜嬷嬷瘦小精干,正方的脸上常年不见笑容,小丫头们就没有一个不害怕她的。 后来,仇正深并没有像他刚开始说的那样等仇希音寻到了合意的人就把姜嬷嬷收回去,而是一直让姜嬷嬷留在仇希音身边做管事嬷嬷,仇希音出嫁后,姜嬷嬷也跟到了摄政王府。 那时候,宁慎之刚刚从宁郡王荣升为摄政王。 姜嬷嬷伺候仇希音十多年,一直兢兢业业,一丝不苟,将仇希音的院子打理的井井有条,省了仇希音很多心,仇希音对她虽没有像对和妈妈那样的感情,却很满意她。 后来,宁慎之为她的长孙寻了个京郊小县主簿的职位。 姜嬷嬷虽是奴籍,她的儿子辈却已经脱了奴籍,借着仇府的光在京城经营着一家小小的铺面,虽说不上大富大贵,却也是衣食无忧。 到了姜嬷嬷孙子这一辈,姜嬷嬷却是不许他们做生意了,要他们读书,可惜她的几个孙子在读书上都没什么天分,连童生都考不上。 眼看着几个孙子年纪长大,家里再也供养不起,被逼着要承父业做生意了,宁慎之突然毫无征兆的扔了这么大的恩典给他们,意味着他们一家终于摆脱了最低下的身份,从商人一跃而成为士人,绝对比天上下黄金还要让他们欣喜若狂。 仇希音记得当初姜嬷嬷刚刚得到消息时,脸上的笑比她一生中所有的笑容加起来都要多,都要深,天天在仇希音耳边念叨,宁慎之对她有多恩宠,否则不会连她的管事嬷嬷都这般眷顾。 仇希音得到消息后,知道留不住这个自己的左右膀了,索性就大方的提出要给她脱了奴籍,回家享孙子福,做官太太。 姜嬷嬷却拒绝了,用她的话说,她就算脱了奴籍,到长孙家去,旁人知道她曾做过奴婢肯定会瞧不起她的长孙。 而且,仇希音平日对她十分大方,她眼看着就要老的动不了了,按照规矩,仇希音定然要给她养老的。 她的长孙虽然出息了,但还有几个孙子没有着落,她这一出摄政王府,家中的进项至少要少一倍,还要劳累儿孙们给她养老,这一来一回的,家里肯定吃不消。 她说的十分坦然,仇希音也欣赏她这种直白,便也不再提让她除籍出府的事了。 而且她估摸着姜嬷嬷想留下,也有期望哪天权势滔天的摄政王能再一个高兴,再提拔提拔她孙子的意思。 她贴身伺候她,几乎天天都能见着宁慎之,这样的机会是许多大臣官员想都想不来的,而她也不吝于给忠心自己的人这样的机会。 不想姜嬷嬷想的通透,她的儿孙们却不愿她再低声下气的做伺候人的活,三天两头的来劝她。 特别是她的长孙媳妇,一来就哭,哭着说姜嬷嬷要还为奴作婢的,她的夫君又怎么有脸去和同僚应酬,又怎么有脸掌管黎民百姓。 姜嬷嬷终是没能磨过自己的儿孙,拿着仇希音最后的赏赐,给仇希音磕了三个头,随着儿孙们走了。 姜嬷嬷走了,仇希音十分惋惜,却也没放在心上,姜嬷嬷很能干,很忠心,但她那时候最不缺的就是能干忠心的人,很快就提了另外一个管事嬷嬷上来。 刚开始姜嬷嬷时不时带着些土产来瞧她,她还抽点时间去见她,说几句闲话,渐渐的就不耐烦了,遣身边的管事嬷嬷又或是大丫鬟去打发她。 渐渐的,姜嬷嬷来的越来越少,后来就彻底不来了。 后来,仇希音再回想起姜嬷嬷,甚至都不记得她最后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她又是从什么时候起不再来摄政王府的。 仇希音再一次想起姜嬷嬷是在和妈妈的女儿突然来京城,说自己和夫君做生意发了财,要接和妈妈回姑苏享福的时候。 和妈妈生了三个子女,却只有一个女儿活了下来,和妈妈平时看着就是个好性子的胖妈妈,只有逼急了才会咬人,她的女儿却是随时随地都处于咬人的状态,一次因为一件小事跟和妈妈几乎闹成了生死仇敌。 和妈妈被她伤了心,加上仇希音日渐长成,乖巧懂事,对她又好,她索性也就绝了心思,一心一意的照顾仇希音,反倒将亲生的女儿丢到了一边。 和妈妈的女儿找到了京城,一边吹嘘自己的男人挣了多少多少银钱,一边痛哭流涕的忏悔自己年少时不懂事,求和妈妈给她一个尽孝的机会,让她接她回去奉养她终老。 她能忏悔,日子又过的好,和妈妈自然也是高兴的,只她要接她回江南,和妈妈却是不肯了。 当时和妈妈已经离开江南十几年,早习惯了京城的生活,仇希音看重她,依恋她,孝顺她,摄政王府上下谁见了她都要矮三分,甚至连外头的夫人太太们见了她也得装作和气亲切的叫她一声妈妈。 “现在的日子,老奴要是再不满足,那就要天打雷劈了!” 和妈妈这样对仇希音说,“老奴才不想千里迢迢的回江南养什么老!再说老奴还没有看到小小姐和小少爷出世呢!姑娘和王爷的孩子肯定又聪明又漂亮,老奴要是瞧不上,死都不能闭眼!” 和妈妈不愿走,仇希音十分高兴,这么多年来,比起谢氏,她更愿意将和妈妈看作自己娘亲,而自从太祖母过世后,和妈妈的身上又寄托了她对太祖母的哀思。 她立即就派人打发走了和妈妈的女儿,为怕姜嬷嬷的事再次发生,她甚至下令不许和妈妈的女儿再进摄政王府。 然后,她就第一次见识到了外人一直盛传,她却从来没见过的那个冷酷无情,手腕强硬的宁慎之。 宁慎之不顾她的反对,甚至哀求,不顾和妈妈的哭闹咒骂,强硬的送走了和妈妈。 宁慎之强行将和妈妈送走后,仇希音才终于反应过来,只怕当初姜嬷嬷会离开她,也是宁慎之的手笔! 只不过,姜嬷嬷没能挡住他的怀柔手段,他才没必要露出真面目,与她反目罢了。 此时,仇希音看着再一次站到自己面前,低头行礼的姜嬷嬷,不由露出一个笑来,“早就听说姜嬷嬷是父亲面前第一得意的人,父亲竟然也舍得送到女儿身边来,父亲对女儿真好!” 014 贴身旧仆(二) 仇正深笑道,“音音知道就好,姜嬷嬷不同一般人,音音可要好生敬着,有不懂的就去问姜嬷嬷,缺什么也让她来寻我”。 仇希音自然连声应了,父女俩又说了几句闲话,仇正深就走了,麦芒和黍秀上前给仇希音磕头。 主仆再次相见,自是又有一番感慨。 仇希音四个贴身大丫鬟,都随着她来了京城,禾秧和谷穗因着容色出众,甫一照面,就被仇老太太以“比小姐还娇养”打发回了江南。 剩下麦芒和黍秀也没好到哪里去,不两天就被仇老太太寻了个错,关进了柴房。 上辈子,她懵懵懂懂,又病着,等到想起麦芒和黍秀,她们早已被送回了江南。 很久之后,她偶然听人说起,麦芒和黍秀走前哭着哀求押送她们的婆子,想给她磕个头,仇老太太不许。 麦芒和黍秀走前被关在柴房关了近十天,虽没染上病,却也亏了身子,哪里经得起长途跋涉,还没到江南就没了…… 仇希音想到这,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怒气,这一次,她一定不再叫身边的人枉死!包括麦芒和黍秀! 仇希音安抚了麦芒和黍秀几句,让她们下去梳洗歇息,开口对姜嬷嬷道,“嬷嬷这几天想必也听说了我在府中的情况了,父亲既然送了嬷嬷来帮我管理院子丫头们,嬷嬷也就将这桑榆院当做自己家。 我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懂,嬷嬷看着要添什么要改什么,单凭嬷嬷做主就是”。 姜嬷嬷略一犹豫,便开口道,“既然姑娘这么说了,老奴也就不扭捏了,刚刚老奴一路走过来,觉得姑娘这桑榆院急需要做的有三件事。 首先就是要立起规矩,将丫鬟婆子全都梳理一遍,各司其职,二就是要再加人手,老奴刚刚略数了一下,姑娘身边算上麦芒和黍秀两位姑娘,再加上老奴,前前后后也只得七八个人,却是远远不够的。 三就是姑娘这桑榆院的摆设布置,姑娘在江南待了八年,这桑榆院也空了八年。 虽说在姑娘回来之前老爷已经命人修缮了一番,但具体的布置装饰却是要姑娘拿主意的,姑娘这院子,这闺房,一眼看上去空荡荡的,实在有损姑娘家的体面”。 姜嬷嬷还是和上辈子一样,做事果断,条理分明,这也是仇希音最欣赏她的地方。 “老奴来之前,老爷吩咐了,不管姑娘缺什么,单管去找老爷,以老奴看,姑娘不如列个单子,缺多少人手,缺多少家具摆件,一并报给老爷,也省得麻烦”。 仇希音想了想,“不瞒嬷嬷,我来时,太祖母给我带了八个丫鬟,四个绣娘,六个婆子,还有两个跑腿的小厮,两个赶车的马夫,八个护院,还有四家日后做我陪嫁的管事人口。 只是太祖母嫌小地方来的人粗鄙,一并都打发了回去,只剩下和妈妈和麦芒黍秀”。 当初仇老太太一眼扫过护送仇希音而来的浩浩荡荡的队伍就觉不喜,说仇希音过于娇奢,一句话就全部打发了回去。 仇希音辩解了一句是太祖母所赐,反倒引得仇老太太大怒,说她甫一见面就敢和她顶嘴,还敢拿太祖母压她,定然是那些个刁奴哄的,连门都没让他们进,就将他们打发了。 仇希音顿了顿,充分的向姜嬷嬷,也就是仇正深,展示并传达了自己在这件事上受了委屈后,才又道,“母亲那边也缺人手,这些天我却一直占用了母亲的丫鬟,实在心中惶恐。 以我看,不如向父亲请示,从外面买几个小丫头进来,左右我有麦芒和黍秀,大丫鬟是不缺的,就缺几个跑腿的小丫头,不论府内府外的都不拘。 至于院子和房间里缺什么,我对京中时兴的东西却是不懂的,还要请嬷嬷指点”。 姜嬷嬷忙道不敢,仇希音看向稍间临窗的书案,仇希音一来京城就病了,身边又只剩下了个和妈妈,行李都还锁在箱子里,根本没时间整理,那上面空荡荡的,只孤零零的立着一只五轮沙漏。 那是年幼的她因病痛啼哭,仇正深特意从库房找出来逗她开心的,她吩咐和妈妈摆在了书案上,这样她不论是在次间、稍间还是里间都一眼看到,又不容易碰到打碎。 流沙从漏斗形的沙池流到初轮边上的沙斗里,驱动初轮,从而带动各级机械齿轮旋转。 最后一级齿轮带动在水平面上旋转的中轮,中轮的轴心上有一根指针,在一个有刻线的仪器圆盘上转动,以此显示时刻。 此外,中轮上还有一个机械拨动装置,以驱动两个站在五轮沙漏上击鼓报时的木人。每到整点,两个木人便会自行出来,击鼓报告时刻。 当年幼小的仇希音看着这样一个精巧的小玩意喜欢的不得了,要不是怕压坏了恨不得连睡觉都抱着。 可现在,在仇希音看来也不过就是个显示时间的东西,与漏壶也没什么区别。 “时候不早了,姜嬷嬷去歇着吧,明天我们再仔细商量,左右不差这一晚上的时间”。 仇希音说着又吩咐和妈妈,“妈妈你带姜嬷嬷去选一个合意的房间,再叫个小丫头伺候嬷嬷歇下”。 姜嬷嬷推辞了几句,见仇希音坚决,也就谢了恩退下了。 仇希音病还没完全好,这么一番下来,只觉疲惫不堪,简单梳洗睡下了,不多会就沉沉睡着了。 …… …… 依旧是一夜无梦,仇希音一直睡到第二天辰时三刻才醒了,又在床上眯了近两刻钟才叫了麦芒和黍秀进来伺候梳洗。 麦芒和黍秀精神好了许多,只面上还有些忧愁之色,仇希音自然知道她们愁的是什么,也不说破。 梳洗过,吃了东西喝了药,又是半个时辰过去了,便命叫了姜嬷嬷过来,和姜嬷嬷一起从院门开始往里走,一边走一边商议该添置什么东西。 姜嬷嬷自然比不上谢氏品味高雅,但见得多了,大体上京中闺阁千金时兴什么样的风格,喜欢什么样的摆设却是知道的。 她十分清楚自己的缺点在哪长处又在哪,所以只在一旁向仇希音解释哪里缺什么东西,二姑娘和四姑娘摆了什么样的,表姑娘又摆了什么样的等等。 仇希音虚心接受意见,有自己的想法也和姜嬷嬷商议几句,大约一个时辰后,所有的布置也就差不多都落实了下来。 仇希音亲提了笔将所需的东西一一记了下来,吹了吹,交给姜嬷嬷。 “还要麻烦嬷嬷将这张单子交给父亲,如果府中的库房里没有,恐怕还要到外面去采买。 我听说嬷嬷的独子便是做这家具生意的,到时候免不得还是要劳烦嬷嬷费心了”。 015 曾经红妆 自古以来,这采买一项最是有油水可捞,姜嬷嬷儿子经营的那个小铺子因为成本低铺面小,卖的都是一些寻常东西,仇希音的院子里肯定用不着。 但他铺子里不卖,也尽可以去其他相熟的铺子里去采买,这一来一回的差价定然是极可观的。 她要姜嬷嬷全心为自己办事,自然要许以重利,否则她一个不被谢氏重视,如同弃儿般被扔给太祖母养到八岁的所谓小姐又有什么资本让仇正深身边最得脸的嬷嬷心甘情愿留在自己身边? 姜嬷嬷微微一愣,本来这样的差事,就算仇希音不说,仇正深肯定也会直接丢给她,可现在,是仇希音说出来的。 在听说一天之间,伺候仇希音的丫鬟接二连三的被发卖,甚至其中还包括仇老太太的贴身大丫鬟冬雪后,姜嬷嬷就直觉这位三姑娘不简单。 她其实对那两个丫头到底是怎么出事的并不清楚,但就从这个刚刚八岁的三姑娘轻描淡写的一番话中,她敏锐的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 只怕,那两个丫头出事,绝对不是像府中下人圈子里传的那样运气不好,撞到了仇正深的火头上。 姜嬷嬷没动声色,只低下头行礼谢恩,拿着那张单子恭恭敬敬退了出去,她本来就恭敬的姿态和动作越发的恭敬了。 …… …… 仇希音不知道姜嬷嬷是怎么和仇正深说的,用过晚食后不久,仇正深就过来了,见她精神不错,脸色也红润了不少,兴致勃勃的提出带她一起去库房挑东西。 上辈子仇希音是从太祖母给她带过来的东西里挑出了一些布置自己的院子,但这辈子么—— 仇希音高兴的谢过了仇正深,随着他一起进了外院的大库房。 外院的大库房分前后两排,都是一连拖五间的大屋,比住房稍矮一些。 仇正深带她进的是第一排,又指着第二排的库房给她看,“那里面都是玉石、木材等原料,以后你们姐妹出嫁,就可以从里面选了原料,叫匠人打出最时兴的样式来”。 库房总共有三道重锁,大管家打开一道,仇正深的贴身常随季弘打开一道,最后一道是仇正深亲拿了钥匙打开的。 打开门后,仇正深吩咐季弘先进去燃起灯笼,打开门窗,待气味散的差不多了才带着仇希音进去了。 甫一进门,那一排排的多宝阁造成的深度感和大大小小的格子中多姿多彩的物件让仇希音头直发晕,她忙闭了闭眼才没倒下去。 仇正深的目光凝视着那一排排精心摆放设计的多宝阁,没有注意到仇希音的异样,笑道,“这多宝阁里的东西,音音尽可以随意选”。 仇希音嗯了一声,随着仇正深不紧不慢往里走,仇正深也不多说,只让她自己挑。 外院的大库房,仇希音上辈子是来过的,那是她与宁慎之的亲事定下来后不久,仇正深说她是高嫁,所以嫁妆上更加不能马虎,他就算倾家荡产,也要让她的嫁妆足以与宁慎之下的聘礼相抗衡,以免她在婆家难以立足。 当时,仇正深没有让她自己挑,而是详细的为她解释那一件件珍宝的来处和价值,然后不管她喜不喜欢,又想不想要,将这座库房中四分之三的宝贝都选做了她的嫁妆,让她带到了摄政王府。 面对她的抗拒和拒绝,仇正深只淡淡说了一句,“音音,这里所有的古物珍玩,玉石金银加在一起也比不上你珍贵。 你祖母的东西给了你兄长,你四妹妹出嫁,你母亲自会补贴,我的这些东西不给你,难道还留着带进棺材? 现在你不过是先带走一部分,待我百年之后,我自会安排将剩下的东西也全部交给你”。 他说着将一卷画轴郑重交到她手里,“音音,这是这里所有东西中最为珍贵的,或者说这里所有的东西加起来可能也及不上它值钱,你好好保存,千万不能让人哄了去”。 仇希音接过,打开,是,清明上河图—— 她看着那沉淀了无尽岁月的智慧与匠心的传世之作,勉强忍住的泪水决堤般往外涌,第一滴打在了清明上河图上,第二滴第三滴第四滴……却是尽数落在了仇正深的手心。 “音音,快别哭了,这副画不知费了多少人的心思心血才能完整的保存到今天,可千万不能毁在我们音音哭嫁上不是?” 她听着耳边仇正深的打趣,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她的表哥还带着童音的稚嫩嗓音,“音音,坊间传说清明上河图就在姑父手中,可是姑父无论如何都不肯承认,你帮我留心着,要是能瞧上一眼,这一辈子也就值了”。 当时她笑话他明明才十一岁,说话却老气横秋,说什么一辈子,却不知道他的一辈子也只有短短十一年,而他到死也没能瞧上一眼清明上河图。 而如今,他心仪的画卷却要充作她的嫁妆伴着她嫁给她不愿嫁的男人,他在九泉之下见了定要骂她不争气了吧…… 仇希音猛地掐断回忆,随手指了几架看起来闪亮漂亮,却不值什么钱的屏风,又指了几个精巧可爱的摆台,走到了上辈子保存清明上河图的长盒前。 那是个极不起眼的樟木长盒,没有丝毫纹饰点缀,放在最偏僻的角落,它甚至没有一个正式的摆台,而是放在一架古筝摆架上,与许多一模一样的长盒杂在一起,仿佛是主人漫不经心随手一放,却是不管它里面的东西与古筝架相不相配的。 仇希音精准的朝那只长盒伸出手,仇正深曾仔细跟她解释过那安放《清明上河图》的盒子的特殊之处,虽然那些盒子乍一看起来都一样,她却一眼就认了出来。 仇正深看起来随和,性子其实十分严谨,如果不是有特殊情况,这样的盒子,他一辈子都不会心血来潮换上一个。 仇希音还没碰到长盒,仇正深就弯腰捉住了她的手,笑道,“音音,爹爹刚才说多宝阁上的东西音音可以随意拿,这个不是放在多宝阁中的哦”。 那样传世的宝贝,仇正深再疼她,也不会随手送给八岁的她,会阻拦在她意料之中。 仇希音眨了眨眼,“可是爹,我喜欢这个”。 仇正深一愣,“喜欢?” 这里所有的盒子乍一看起来都是一样的,仇希音怎的就恰恰挑到了这一个,还说什么喜欢? 仇希音又眨了眨眼,她生了一对十分罕见的猫儿眼,又大又圆,瞳孔漆黑清亮,眼线黑长上扬,这般眨动着看人时格外的纯真惹人怜爱。 她十分清楚自己容貌上的长处,于是越发卖力的眨着双眼。 “是啊,不知道怎么的,我一看到这个盒子就喜欢,就想要,觉得它和我特别投缘,父亲,里面是什么?” 016 吾家有女 仇正深仔细打量了她一眼,见她脸上一派纯然天真好奇之色,看不出半分异常,想着也许只是小孩子心理,不过就是碰了巧了,随口哄道,“音音乖,这里的东西不适合你,还是去选其他东西吧?” 说着牵着她的手牵着她走到一排多宝阁前,“看看,这块砚台喜不喜欢?还有这套笔,几乎囊括了所有的材质,所有的大小粗细型号,爹爹送给你好不好?” 仇希音乖巧点头,又回头瞧了一眼那些盒子的方向,嘟囔,“父亲,那里面的东西很珍贵吗?我走前太祖父送了我一匣子孤本古籍,也很珍贵的,我和父亲换好不好?” 仇正深轻轻拍了拍她的头,没有接话,领着她继续往前走,接下来的时间,仇正深明显的心不在焉。 仇希音又挑了几件东西,找到了八岁的仇不恃最想要的一只翡翠发箍,不动声色的夹了进去,却故意做出不高兴的模样。 待经过那堆木盒时,再次开口道,“父亲,你这里都没有我喜欢的,我就喜欢那个!” 仇正深试探道,“那你倒是猜猜里面是什么?” 仇希音扯住他的袖子,“是画儿,肯定是画儿,父亲,我猜对了吧?父亲送给我!” 仇正深越发的疑惑起来,打了个哈哈,仇希音气呼呼哼道,“小气!” 仇正深失笑,“那里面的东西确乎不能给你,这样,音音不喜欢这里的,父亲带你出去买好不好?正好明日父亲休沐”。 仇希音最终的目的就是要出门,却兀自不肯松口,直磨到仇正深答应她喜欢什么就给她买什么,才装作勉强应了。 仇正深又叮嘱了几句,就打发她回去了,仇希音刚回桑榆院,苏叶就迎了过来,传了仇老太太的吩咐。 “老太太听说姑娘已经能出门顽了,请姑娘明儿辰时和二姑娘她们一起去养德院给老太太请安,姑娘虽说是从乡下来的,该有的规矩却是不能少的”。 苏叶背书般一板一眼的说着,仇希音看都没看她,径自从她身边走过。 第二天一早,仇希音就起床梳洗妥当,带着麦芒先去了仇正深与谢氏所居的若朴院。 仇府这座宅子是仇正深和谢氏成亲时,仇希音的外祖父谢昌所赠,位于世家贵胄集聚的皇宫之南。 原本乃是一位亲王居所,后来那位亲王无后而终,宅子被皇帝收了回去,转送了给了谢昌。 这座宅子面积十分广阔,里面的建筑摆设,甚至一草一木,都是名家设计,且件件珍贵,耗资巨大,且因为地段问题,是仇家这样的门第花再多的钱也买不到的东西。 当时,仇希音的太祖父十分不赞成仇正深接受这样的馈赠,更不要说成亲后就住在此处了,在他看来,仇家的门楣本来就比不上谢氏,这样的行为无异于吃软饭。 仇希音太祖父的想法代表了仇家绝大多数人的想法,甚至连向来豁达的太祖母也是不赞成的。 他们仇家在京城也是有宅子的,又不是没地方住,只不过地段和规模比不上这曾经的亲王府罢了。 仇正深却力排众议,一意孤行将仇家的根本建在了这里。 他当时说的是,“身正则不怕影斜,我不收宅子也不能说明我就不吃软饭,同样,收了也不能就说明我吃软饭。 娘子十分喜欢这座宅子,又自小优渥惯了,定是住不惯小房子的,只要娘子住的舒心,我被人骂吃软饭又有何妨?” 他这番话至今还频频被说亲中的准岳父岳母们引用。 仇希音的祖父仇老太爷十分赞赏儿子的这种博大胸襟,亲自为正院题了一块匾,上书“敦兮其若朴”五字,仇府上下都简称做若朴院。 谢氏喜清净,从不叫儿女晚辈去给她请安,也从不去给仇老太太请安。 仇老太太虽“最重规矩礼仪”,却拿这个出身清贵的儿媳妇一点办法没有,对外还要为谢氏圆谎,只说怜惜谢氏身子不好,她是决不许她每日奔波劳累,晨昏定省的。 仇正深今日休沐,却也一大早起了,正与谢氏一起修补一幅刚得的古画,听说仇希音来了,放下手中的锉刀,净了手,笑道,“这些日子,音音怕是闷坏了,这么一大早的就来寻我。 这个等我回来一起弄,好容易带音音出门一趟,索性领她好好转转京城,中午就不回来用饭了,不必等我”。 谢氏点头,却没有放下手中只半指长的笔刷,继续凝神刷着画上沾染的斑点,动作仔细的近乎虔诚。 仇正深笑了笑,没有多说,叮嘱丫鬟提醒谢氏准时用饭,出了若朴院。 仇正深出了门,就见仇希音穿着浅绿色蔷薇紧身小襦,系着月白水仙散花绿叶裙站在院子里的樱桃树下,仰头看着漫天飘扬的樱桃花。 她还有些稀疏的黄发梳成丫髻,没有像她这个年纪的小姑娘般戴着珠花,只系着两条与衣裳同色的浅绿色丝带。 发髻前戴着一只青碧剔透的发箍,在漫天飘飘扬扬的樱粉中似是春风中催生的第一抹绿,鲜嫩、亮眼,让人看着便不由自主的心生愉悦。 仇正深牵起嘴角,心中油然而生一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自豪感,轻柔喊道,“音音”。 仇希音应声看去,低头行礼,“父亲”。 嗯,要是音音也能朝她笑一笑,再跟只绿蝴蝶般朝他飞扑而来就更好了! 仇正深默默可惜了一把,笑道,“我们先去给你祖父、祖母请安,顺便吃顿好吃的,再出门”。 “是,祖母昨天遣了人来说,让我从今天起每日晨昏定省,不得还跟在乡下似的没规矩”。 仇正深蹙眉,却也没多说什么,转而问起了她太祖父和太祖母的身体,仇希音一到京城就病了,父女俩还没有说话的机会。 父女俩一路说着进了养德院,仇正深脸上的笑还兀自没有散去,不想还没进门就听到仇不恃冷哼着道,“三姐姐架子真大,全家人就等着三姐姐一个了,这可还是三姐姐第一次给祖母请安呢!” 仇正深蹙眉,沉声道,“你三姐姐病还未好全,迟一些又有何妨?何况你们祖母让你们来请安,不过是喜爱你们,想要多见见你们。 你们正在长身子的时候,最是要睡足了,早一会迟一会的,又有什么干系?你祖母都不计较,你倒是说上了!” 017 一肩两房 仇不恃早就瞧见了仇正深和仇希音一边走一边笑的过来了,故意上来就发难,就是想要叫仇正深知道知道仇希音不知敬长,不知礼数,不想却招来了仇正深一顿说教,又是委屈又是生气,恶狠狠朝仇希音瞪去。 仇希音这时已走到了跟前,快速扫了一眼,垂头朝仇老太太等人行礼,她确乎是来的最迟的。 除了仇老太爷,仇不遂和仇不恃姐妹,她的姑母仇氏和仇氏的一对儿女都到了。 甚至连很少来给仇老太太请安的大房的两个女儿仇明珠和仇宝珠都到了。 她这一低头,发髻前的翡翠发箍便越发显眼的呈现在仇不恃眼前。 仇不恃本就委屈,此时见了这个发箍哪里还能忍得住,指着仇希音气急败坏喊道,“你怎么戴着那个发箍,那是我的!” 仇正深这才想起来自己是许诺了小女儿在她满十岁时要将那只翡翠发箍送给她的,依小女儿那个性子—— 仇正深头皮发麻,正想着补救,仇不恃已经扑到了他身边抓住他的胳膊晃了起来,“爹,那只发箍,你明明说要留作我的十岁生辰礼的,怎么到了三姐姐那里!” 仇正深只能硬着头皮道,“等你十岁生辰时,爹再给你寻个更好的”。 “不行!我就要那一个!我就要那一个!我早就定好了,凭什么让给她!” 仇不恃一边说一边蹦跳着使劲晃仇正深的胳膊,仇正深只能努力安抚,“恃姐儿乖,三姐姐刚回来,又大病了一场,就让给三姐姐,爹爹保证一定给恃姐儿选个更好的!” 仇不恃哪里肯就这么罢休,正要再闹,仇老太太忽地冷声开口,“先下手为强,本事不如人,哭闹有什么用?难看!” 仇不恃一愣,委屈的泛起了泪花,“祖母,明明是三姐姐抢我的——” 仇老太太更加不耐,“一大早的哭哭啼啼的,晦气!我是怎么教你的,快擦了眼泪!” 仇不恃见仇老太太发话了,就知道今天是绝对讨不回那只发箍的,死命的抿着嘴不让自己的哭出来,憋的直打嗝。 仇正深看的心疼,待要叫仇希音将发箍给她,又觉得不妥,正为难间,仇希音细细的声音响起,“四妹妹,你别哭了,我将这个让给你,一只发箍罢了,我那里还有很多,不缺这一个的”。 仇正深顿觉老怀安慰,果然祖母一直夸音音懂事没有夸错。 不想,仇不恃却似是被踩着了尾巴,刚刚还能勉强忍住的眼泪哗地就掉了下来,她狠狠推了一把正要抬手去取发箍的仇希音,恶狠狠道,“谁要你让!你给我滚!” 她说着用袖子擦着眼泪就往外冲,一边跑一边哇地哭出声来。 仇老太太气的猛地一敲拐杖,恶狠狠骂道,“不成器的东西!教了多少遍,还是沉不住气,为了一个玩物儿,叫全府的人都看了笑话!” 仇老太太话音刚落,就有一道清朗的声音不悦响起,“又在骂谁不成器?我看你这么多年来骂完这个骂那个的,整个府上成器的也就只剩你一个了!” 却是姗姗来迟的仇老太爷。 仇老太爷说着,大步走到仇老太太身边坐下,端起茶杯。 他穿着天青色滚云纹边道袍,面白无须,发髻用一直翠玉簪束起,端的是俊朗飘逸。 与身边穿着宝蓝色宝瓶纹样的妆花褙子,系棕色马面裙,还拄着拐杖的仇老太太,不像是夫妻,倒像是母子。 仇老太爷这般当众不给老妻面子不是第一次,也绝不会是最后一次,一屋子人都低着头垂着眼,只当没听见,包括仇正深。 仇老太太气了个仰倒,却根本不敢吭声,只当自己没听懂,面色越发的阴沉起来。 仇老太爷眼风一扫就瞧见了站在下面的仇希音,笑道,“这就是三丫头?抬头我瞧瞧”。 仇希音刚到京城就病了,只匆匆给他磕了个头,就再也没露过面,他也就忘了还有这么个孙女。 仇希音顺从抬起头,又装作好奇的眨巴着眼去看自己的这个祖父。 仇老太爷愣了愣,随即大喜,哎呦一拍自己的脑门,“深哥儿,你瞧瞧,这丫头是不是像极了你祖母?” 仇正深含笑应是,仇老太爷哈哈笑了起来,“像母亲好!像母亲好!来人,去取那匣子珍珠来,我记得母亲最爱珍珠的”。 “谢祖父赏”。 仇希音俯身行礼,仇老太爷站了起来,来回转起了圈,转了好几圈才仿佛终于下定决心般问道,“三丫头,你太祖母,身子可好?” “太祖母身子康健,一年到头连咳嗽都不见,只时常头疼,却也不是很严重”。 仇老太爷怅然发了会呆,又问道,“你太祖母——” 他说到这却又顿住了话头,恰在这时,去取珍珠的丫鬟回来了,将匣子捧到仇希音面前,打开,俯身奉到头顶。 那匣子约有一尺见方,里面的珠子粒粒滚圆,足有成人拇指头大小,更难得的是颜色五彩,这样的珠子,一颗都价值不菲,何况还是一匣子? 整个京城都知道仇老太爷极爱收藏珍珠,而这一匣子,定然是他收藏中的珍品! 这般一拿出来,仇希音便听得低低几道抽气之声响起,仇老太太首先便忍不住开口道,“她小孩子家家的,这样的东西压不住,还是以后再说”。 仇希音忙跟着推辞道,“祖母说的是,这,太过贵重,音音受之有愧,还请祖父收回”。 “越发像了——”仇老太爷喃喃,随即回神,“给你你就接着,我仇家的女儿,什么样的贵重东西压不住?” 仇希音装作讶然抬头看了过去,随即粲然一笑,“那音音就谢谢祖父了!以后音音得了好东西也送给祖父!” 仇老太爷似是愣住了,没有接话,就听一道娇柔的声音娇娇叫了声父亲,却是仇宝珠。 仇老太爷上头还有个嫡亲的兄长,年幼夭折,仇老太爷一肩挑两房,各娶妻花氏和邓氏。 邓氏即是仇希音嫡亲的祖母仇老太太,府中人都称花氏为大老太太,而又因着仇老太太最是厌恶一个“二”字,众人不敢触她的霉头,都直接称老太太。 仇明珠和仇宝珠便是大老太太与仇老太爷的老来女,今年刚十二岁,仇希音见了她们却是要叫一声姑姑的。 018 秀掩今古 仇明珠偷偷扯了扯仇宝珠的袖子,仇宝珠剩下的话就硬生生咽了下去。 仇老太爷恍然惊醒,掩饰的拂了拂袖子,“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众人忙都起身恭送,待仇老太爷走了,仇正深忙也道,“母亲,我答应了音音,今天陪她好好逛逛京城,时候不早了,我们这就去了”。 仇老太太冷声道,“叫她来请个安就又是生病,又是长身子的,出去逛倒是忘了自己在生病,还在长身子了”。 仇正深默了默,俯身行礼,“那儿子就先退下了”。 仇希音有样学样的行礼退下,仇老太太又气了个仰倒,待要说什么,仇明珠起身道,“那我和妹妹也不打扰叔母清静了,后头再来给叔母请安”。 仇老太太最是不喜这一对双胞胎,哼了一声算是应了。 双胞胎早习以为常,行礼退了出去,出了养德院不久就远远见仇不恃站在一丛芭蕉旁,掐了一片芭蕉叶狠狠撕着,时不时还抽泣几声。 仇宝珠正要开口刺几句,仇明珠忙扯着她换了条路走,先回了想容院见花老太太,将早晨养德院的事并路上遇见仇不恃的事仔细说了。 花老太太正用一把小巧的银剪刀修剪一株金桔树,听了淡淡道,“明珠做的对,二房那些事,与你们无关,眼红脸绿的事不要做,损人不利己的事更不要做。 有那工夫,不如多读两本书,女子立世,最重要的就是读书明智,不做蠢事”。 她说着扫了仇宝珠一眼,“今天多写十张大字,写不完不许睡觉,明天一早交给我,再有下次,禁足一月,过两天我便送你们去你们外祖家住一段时日”。 仇宝珠根本不敢辩驳,恭敬应下,花老太太便打发她们去先生那学书,“不论四丫头如何,你们都好好跟着先生学,不许偷懒,更不许学四丫头那小家子气”。 仇明珠姐妹躬身应了,行礼退了出去,花老太太继续修剪着面前的金桔树,待修剪的一片树叶不乱,方放下剪刀,吩咐道,“去打听打听老太爷在做什么”。 …… …… 仇正深向来疼爱子女,见仇希音不愿坐车,便牵了她不紧不慢的在京城大街上逛。 大萧民风开放,女子出门带面纱的都少见,处处可见少妇少女三五成群的上街游玩,仇希音年纪又小,却是没关系的。 仇正深对几个儿女都极为疼爱、耐心,看到好玩好看的便指给仇希音瞧,还不时买些零嘴儿硬要往她嘴里塞,瞧着倒比习惯性的冷着小脸的仇希音兴致更高。 趁着仇正深不注意,麦芒悄无声息的隐入人群中,不多会又不动声色的跟了上来,悄悄朝仇希音点了点头,仇希音知道她已将给太祖母信寄了出去,稍稍放了心。 仇正深看着从头到尾都一副宠辱不惊模样的仇希音,无奈问道,“音音不喜欢这些?那音音喜欢什么?” 喜欢什么? 小舅舅死后,她满心只剩下伤痛,满脑子只剩下仇恨,喜欢,这样的词语,还真是陌生而又遥远啊—— 仇正深一见仇希音那迷茫的样子,只当仇希音自小身子不好,怕是许多事都不许做的,竟是拘的连个喜好都没了,心中怜惜,声音越发放柔了三分,“音音喜欢什么?我们去买好不好?” “喜欢——”仇希音喃喃念了一声,突然喊出声来,“我喜欢看书的,对了,我最喜欢画!” 对! 她想起来了,上辈子,她痴迷丹青之道,最善画观音像,在小舅舅死前,她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在绘画一道开山立宗,自成一家。 她已经多久没有想起曾经自以为会是毕生追求的东西?久到她差点忘了她曾经那般喜爱、痴迷—— 仇正深见她那恍然、惊喜的模样倒像是发现了什么宝贝似的,不由又是好笑,又是心疼,“那我们先去逛逛书局,再去古玩铺子看看有什么好画儿”。 仇希音点头,仇正深出手大方,又一心想弥补自己这个八年未见的女儿,父女俩挑了一堆书和画儿,足足装了一个箱子,又在京城最负盛名的酒楼醉八仙用了午食,这才兴尽而归。 …… …… 仇希音回了桑榆院,歇了午觉起来,姜嬷嬷就带着一溜二十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儿进了桑榆院。 仇希音一眼看过去就被站在最中间前面的女孩儿吸引住了目光,那是个漂亮的过分的女孩儿。 大约只有十二三岁,是所有女孩儿中年纪最小的,也是最矮的一个,她夺目的美貌却让她在一群比她高的女孩儿中如鹤立鸡群般显眼。 人牙子见仇希音的目光落在那女孩儿身上久久不动,就笑开了脸,“姑娘好眼光,小的做这生意也几十年,还从来没见过像这丫头这般漂亮的,姑娘买了带出去那才叫倍儿有面子! 不瞒姑娘说,这丫头与小的有几分亲戚关系,从小就被她父母卖到了马戏团里,前不久那马戏团正好走到了京城附近,这丫头千辛万苦的偷跑了出来,来投奔小的。 姑娘您是没见着,这丫头刚从马戏团出来时的模样,任是铁石心肠的人见了也得落泪!” 人牙子说着当真抹起了眼泪,“养了近一个月了才终于能见人了,否则也轮不到姑娘见着了。 这丫头是个有主意的,知道小的养不活她,就跟小的说想寻一个年纪不大的小姐伺候,卖个活契,待攒够了钱就出来谋个营生。 正巧姑娘您要选人,小的就带了她来,姑娘您瞧着合不合适?” 仇希音又定定看了那女孩儿一眼,她微垂着头躬身站着,虽是那样卑微的姿态,她身上的每一寸骨肉却都在彰显着不屈与坚毅。 见仇希音不出声,那人牙子忙又道,“姑娘,这丫头着实是个好的,人勤快,动作又麻利,虽说年纪小了点,但小点才好调-教不是? 日后姑娘用的时间也长,就是不大爱说话,可这不爱说话,从另一头想,也是个好处不是?” 仇希音收回目光,捧起茶杯,“好,要了,叫什么名字?” 姜嬷嬷应当是想说什么的,动了动唇,又忍住了。 人牙子更是笑开了花,“这丫头只在马戏团有个艺名,自是不能用的,还请姑娘慈悲赐名”。 仇希音想了想,“那就叫秀今吧”。 秀色掩今古,荷花羞玉颜,秀今的容色当得此赞。 秀今跪下磕头,“谢姑娘”。 仇希音来回瞧了几遍,指着一个神色柔和,身材微胖的女孩儿道,“这个也留下”。 又指着一个眼神灵活的瘦小女孩儿道,“这个也留下”。 又问姜嬷嬷道,“嬷嬷看,还有没有合用的?” 姜嬷嬷显是不太满意她选人的方法,指着其中两个年纪大一些,一看就忠厚老实的女孩儿道,“姑娘看她们怎么样?” 仇希音点头,“既然嬷嬷觉着好,就留下吧,再选两个粗使丫鬟就差不多的”。 她说着又按着姜嬷嬷选人的法子,点了两个面相忠厚的,便将剩下的事交给了姜嬷嬷。 019 所谓祖母 第二天一早,仇希音提前了些到了养德院,不想却还是最后一个。 她进去的时候,仇老太太正拉着邓文雅的手感叹邓文雅有孝心,又叮嘱她不要多做针线,免得伤了眼睛云云,另一手上拿着一只铁锈红描金的葫芦样荷包,想是邓文雅亲手做的。 仇希音不紧不慢走了进去,俯身行礼,仇老太太刚刚还满是笑容的老脸顿时拉了下来,哼了一声。 仇氏笑着招手,“音音快过来让姑母瞧瞧,身子可是大好了?” 仇希音又行了一礼,走近几步,“大好了,多谢姑母挂心”。 仇氏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赞道,“果然是二哥和二嫂嫡亲的姑娘,这容貌,这气度,整个京城也找不出几个来”。 仇老太太不耐道,“她才几岁,有什么容貌气度的?” 说完不再理她,又问邓文雅最近在学什么书。 仇希音四下瞧了一圈,正要找个地方自己坐下,就见仇不遂笑盈盈朝她招手,“三妹妹到我这边坐”。 仇希音无可无不可的坐到她身边坐下,这样一来倒是正好坐到了仇不恃的对面。 仇不恃昨天吃了亏,今天就不大敢说话,只不停的朝她翻白眼。 仇希音只当没看见,端正垂眼坐好。 半晌,仇老太太终于暂停了对邓文雅的关心,又问仇不遂的琴学的怎么样了,又斥了仇不恃几句,叫她沉下心来好好练字,几个女孩儿就她课业拉下的最多。 单单只无视仇希音,不问她半句。 上辈子,仇老太太这种视而不见,时不时骂上几句的行为让仇希音难过了许久,一直到仇老太太死时都耿耿于怀。 不过,她如今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自然不会再将这些小把戏放在眼里。 仇老太太关心完孙女外孙女,就吩咐摆朝食,扫了仇希音一眼,状似不经意道,“三丫头身子弱,一般东西只怕是不能随意吃的,就不要在我这里用了”。 这样的事,上辈子自然也是有的,还有几次是当着外人的面,当时的仇希音既羞愧又委屈又无措,如今,她只是起身行了一礼,不冷不热道,“祖母体恤,孙女告退”。 仇老太太心头一塞,也不顾仇希音还未走出门,骂道,“作死的小蹄子,倒是作态到我面前来了!” 仇希音只当不是说她的,扶着麦芒的手,步子不曾快上半分,也不曾慢上半分。 仇老太太更气,眼睁睁看着仇希音出了门,才终于骂出了声,“果真什么人养什么人!一点礼数都不懂!就该一辈子留在乡下,寻个乡野村夫打发了,才不算辱没了!” “母亲!”仇氏低低叫了一声,打岔道,“来人,快去催催,饭食怎地还没有来?几个姑娘还要去学书的”。 …… …… 仇希音回了桑榆院,用完朝食,正准备将昨天买的书画收拾出来,刚打开匣子,就听小丫头来报,仇不遂和邓文雅来了。 她吩咐黍秀不许人动匣子,等她回来再收拾,命将仇不遂二人请到花厅去。 仇老太太只得一子一女,女儿仇氏嫁回了她的娘家邓家。 邓家只是商贾之家,虽是豪富,身份上总是差了一截,仇氏便不大看得起夫家,连对夫君邓卢也不大上心。 仇正深成亲后不久,她就带着女儿邓文雅,儿子邓文仲投奔父母兄长,一年到头也回不了一次江南。 邓家倒是十分支持她这般行为,银钱礼品流水价的往仇府送。 邓文雅今年十四岁,比仇不遂小一岁,表姐妹二人长相都肖似仇正深,容貌清丽娟秀,气质清雅如莲,站在一起直和亲姐妹似的。 仇不遂手里拿着个匣子,笑盈盈交到麦芒手中,笑道,“我们一会还要去学书,就不进去坐了,这是表妹亲手做的点心,你尝尝喜不喜欢”。 仇希音行礼谢过,邓文雅开口道,“这是跟姑苏的厨子的学的,你瞧瞧合不合胃口,喜欢的话,我下次再做了送来”。 仇氏对邓文雅姐弟的出身耿耿于怀,因此对他们教养十分的严格,读书学字上更是,不许他们沾上半分的商贾俗气。 在仇氏的严格教养下,邓文雅一言一行都十分淑女文雅,说话也慢声细气。 “多谢表姐费心”。 “一匣子点心,不值当什么的,”邓文雅顿了顿,又道,“外祖母——” 只说到这,却是不再往下说了,一幅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的模样。 仇希音记得上辈子也曾有过这么一回事,或者说,上辈子仇不遂和邓文雅都曾对她示过好。 只是她进京后不久,仇不遂就一病没了,邓文雅又很快定了亲事,出嫁后便随夫君赴了外任,她性子又淡,与二人并没有多少交情。 仇不遂笑道,“那我们就先走了,过段日子,等妹妹身子大好了,安顿下来了,定然也要同我们一起学书的,妹妹且趁着这段时日,好生歇一歇”。 两人又说了几句闲话,便携手离去,仇希音继续整理书画,又遣了个小丫头去侧门守着,等仇正深回来就来通禀。 授太子少傅的圣旨还未下,仇正深依旧在翰林院当差,清闲的很,申时初就回来了,却是一回府就朝着桑榆院来了。 仇希音午歇刚起,听说仇正深来了,忙命黍秀将昨天仇老太爷送给她的那匣子珍珠取出来,亲自抱了去了花厅。 仇正深一眼就认出了那装珍珠的匣子,笑道,“音音这是做什么?迫不及待的要用这珠子串珠花了?” 仇家家底丰厚,娶的媳妇门第高低不同,却无一不嫁妆丰厚,这般珍贵的珍珠给一个才八岁的小姑娘串珠花,仇正深说起来也毫无异色。 仇希音认真摇头,一板一眼将早晨去请安的事说了,认真道,“父亲,祖母是不是怪我昨天没有听她的话,将这匣子珍珠还给祖父?父亲还是替我还给祖父吧”。 仇正深掩唇咳了咳,满脸尴尬,“音音,你祖母——” 他说到这,也和邓文雅一般再也说不下去,又咳了咳,“不过你祖母说的对,你身子弱,饮食上尤要精心,你太祖母给我的信上也特意交代了。 我这就去和你母亲商量,在你的院子设个小厨房,这样你要吃什么都便宜,也省得饭菜大老远的从大厨房提过来凉了”。 仇希音也就装作不知道这小厨房是多大的殊荣,理所当然道,“走前太祖母也叮嘱我了,还让我带了两个厨子来,平日里,不是他们做的东西,太祖母都不让我入口的,可惜被祖母送回姑苏了”。 仇正深又咳了咳,“这京城的好厨子也是不少的,我给你找两个”。 仇希音点头,“那父亲记得要找一个善做药膳的,再找一个会做江南菜的,我吃不惯京城的口味”。 会做江南菜式的倒是好找,仇家出身姑苏,府里就有会做江南菜的厨子,但会做药膳的厨子—— 仇正深有些头疼,但见自家女儿那副理所当然的坦然模样,为难的话实在说不出口,转而说起明天要去谢府的事,仇希音回京后还未去过谢家,是该去认亲的。 谢府—— 她要见到表哥和小舅舅了! 仇希音精神一振,待仇正深走了,便叫了黍秀进来,准备了起来。 020 嫡姐表姐 第二天,天还没亮,仇希音就被和妈妈与姜嬷嬷叫了起来梳洗打扮。 这是仇希音自来京城第一次出门做客,和妈妈与姜嬷嬷都十分紧张,将麦芒等几个丫鬟指挥的团团转,一会说麦芒的脂粉抹的厚了,一会又骂黍秀打水的动作慢了。 好不容易等仇希音上好脂粉,姜嬷嬷亲自动手,为仇希音挽了个极漂亮妥帖的单螺髻,小心翼翼将仇希音刚从仇正深那里得的翡翠发箍小心卡在发髻前,又为仇希音戴上一对猫儿眼的耳坠。 耳坠上的猫眼石只得小指指尖大小,用极细的白银链子垂在耳垂上,随着仇希音的言语动作来回晃荡,与发髻前的翡翠发箍相映成趣,灵动又活泼,十分适合她这个年纪。 仇希音的首饰衣裳都是好几天前就选好了的,姜嬷嬷又亲为仇希音抹上手脂,将梳妆台上的翠玉镯子为她戴上,严肃叮嘱,“姑娘可要记好了,姑娘初来乍到,第一次出门最重要的是不能出错。 若是姐妹间有什么争风的小玩意儿,姑娘也万不可掐尖要强,避让着些。 老爷和太太都看在眼里,若真是姑娘吃了亏,老爷和太太自会暗地里补给姑娘”。 仇希音乖乖应了,姜嬷嬷见她不似敷衍,微微放了心,想想又将镯子褪下了,“姑娘年纪还小,打扮太过也不好”。 又吩咐黍秀去拿搭在屏风上的衣裳,“姑娘知道就好,姑娘去了外祖家,要切记,轻易不要得罪表兄妹们,特别是四表少爷!” 四表少爷,谢家孙辈中最小的少爷,仇希音的四表哥,和她的小舅舅谢探微一般是谢家的骄傲,是谢家全家上下都呵护着的宝贝! 在谢家得罪了谁都没关系,但若是惹得这位小少爷不高兴了,那绝对讨不了好儿。 姜嬷嬷说着笑了笑,似是在笑自己想多了,“不过四表少爷性子好,轻易不会动怒,就是不耐烦有人吵他,姑娘也是个沉静的性子,绝不会惹着四表少爷不高兴的”。 仇希音也笑了笑,她的四表哥,她通常是不叫四表哥,直接叫表哥的,又岂会被她惹的不高兴,就算她冲着他大喊大叫,甚至踹他几脚,他也绝不会不高兴。 姜嬷嬷伺候着仇希音打扮妥当,又来回检查了好几遍,见实在查不出什么遗漏之处了,才满意点了点头,扶着仇希音往外走,她要先去给仇老太爷和仇老太太请安辞别。 这时候天还黑着,鹅暖石小径两旁的风灯将整个桑榆院笼在一层温暖的淡黄色光芒中。 走出几步,仇希音回头看去,果然见和妈妈正倚在门槛上望着她的背影抹眼泪,见她回头忙狠狠擦了擦脸朝她挥了挥手。 灯光下,她肥胖的身子有些虚化,却无端让仇希音觉得心头踏实。 她笑了笑,又回过头去,脚下的步子轻盈却坚实,老天给了她一次重来的机会,这一辈子,她绝不会再走上一辈子的老路,表哥,小舅舅,和妈妈,她都要留住…… …… …… 仇希音扶着姜嬷嬷的胳膊,顺着府中四通八达的九曲游廊走了足足有两刻钟的时间才终于到了养德院。 此时正是春浓的时候,游廊上密密麻麻的爬着紫藤萝,在夜色和幽幽的灯笼光芒下十分的阴森,那密集的紫色花朵在夜风中摇摆,直如一团团摇摇欲灭的阴火,随时都会跳到人身上,攫取生者的灵魂。 谢氏偏爱这种小而密集的花朵,比如樱桃花,又比如紫藤萝花。 仇希音不自觉的加快了步子,却还是做了最晚到的一个,养德院中早就济济一堂,只一个仇老太爷没到,不过估摸着这样的场合,他也不会特意起个大早等着的。 仇希音刚进门,仇老太太的目光就锥子般落到了她脸上,冷声道,“一大家子都等你一个,你要是身子还没好,就别去凑热闹!” 仇正深忙道,“是我昨日嘱咐音音卯时中到这里的,现在卯时还没到呢”。 仇老太太哼了一声,却也没当众驳仇正深的面子,一众晚辈给仇老太太请了安,仇老太太叮嘱了几句,众人便浩浩荡荡出了门。 仇府侧门处,车马早就备好了,丫鬟婆子们早将行礼备好装入了马车,屏声静气的等待着主子们上车启程。 谢氏住着豪奢的前亲王府,衣饰出行却喜简朴,除了装行李和丫鬟婆子的马车,只备了两辆马车。 仇正深和谢氏带着仇不恃坐了第一辆,仇氏只得带着邓文雅和仇不遂、仇希音坐上第二辆。 待人都坐稳了,马车不紧不慢的行驶起来,仇氏忍不住抱怨道,“如今多了个音姐儿,嫂子该多备一辆马车才是,这马车坐三个人正正好,坐四个也太挤了”。 仇希音只当没听见,仇氏撇撇嘴,“音音,不是姑母说你,小孩子家家的,就是要爱笑嘴甜才能讨人喜欢,你这个闷葫芦样子,怪不得母亲不喜欢你”。 仇希音刚要说话,仇不遂已凛然道,“祖母什么时候不喜三妹妹了?还请姑母慎言,免得外人胡乱猜测,倒是坏了祖母的名声”。 仇希音眉目微动,她对仇不遂没有什么印象,只从别人的评价中大约得出四个字“温婉大方”。 上辈子,她乍然离开太祖父、太祖母,离开江南,到了人生地不熟的京城,却发现自己期盼了许久的“知书达礼,高贵聪慧”的母亲根本不正眼看自己。 她的双胞胎妹妹视她为天敌,她的祖母更不加掩饰的嫌弃厌恶她,其中的震惊、伤痛、不解、委屈和愤怒直如迎头大棒打的她浑浑噩噩不知所措。 加上她甫一进京就因水土不服大病,不可避免的陷入到无法自拔的自伤自怜中,足足病了一个多月,这时候根本就没去谢府。 一个多月后,她好不容易病好,去了谢府认亲,被舅母丰氏留在谢府小住,她小住尚未结束,仇不遂就没了,暴病而夭。 她对她的印象便只剩下了人们对她的评价,以及她在病中时,仇不遂来看她的几次短暂的停留。 在她的印象中,仇不遂确乎如人们所说般温婉大方,话不多,该说的时候却也不过于沉默,神态温和大方,气质清雅端庄,很容易获得他人的好感,特别是长辈的好感。 她倒是不知道仇不遂竟有这般伶俐的口齿。 仇氏为人精明,对谢氏这个出身高贵,又极得皇帝宠信的二嫂十分巴结,借她一个胆子,她也不敢故意踩她们兄妹,多半只是随口抱怨一句,不想她还没说话,仇不遂竟当即就以牙还牙的呛了回去。 021 天下为师 仇氏在娘家时极得仇老太太宠爱,嫁到婆家后又一人做大,哪里能受得了一个晚辈这般顶撞自己,当即就要反击。 邓文雅轻轻扯了扯她的袖子,“娘,我准备了许多零嘴儿,拿出来给表姐和音姐儿尝尝吧?也解解闷”。 仇氏忍了忍,终是将一口恶气硬生生吞了下去,邓文雅今年十四岁了,正是说亲的好时候,她可不能在这当口得罪了谢氏。 邓文雅取了一只小包裹出来,里面都是用干净的牛皮纸包的各种吃食,笑着招呼仇不遂和仇希音吃。 仇不遂也就露了笑脸,挑了一袋杏干给仇希音,“音姐儿刚刚病愈,想必口中寡淡,吃这个提提味儿”。 仇希音接过道谢,她又为自己选了袋酸乌梅,拈了一颗放在嘴里,笑道,“音姐儿一向病着,姐姐也不敢扰了你养病,不知道太祖父、太祖母身体可健朗?” 姐妹俩就着江南老家的话题说了起来,不一会邓文雅也插话进来。 仇氏脾气来的快,去的也快,不多会也问起了两位老人家在江南的近况,几人吃着零食,说着话,气氛热闹了起来。 一路上,仇不遂问问江南的情况,又和邓文雅一起向仇希音介绍京中的风土人情,今春女孩儿时兴穿什么样的衣服,戴什么样的首饰,喜欢玩什么游戏。 上辈子八岁时的记忆早已模糊,这些东西,仇希音还真不知道,便也饶有兴致的问了起来,三个女孩儿一路相处下来倒是十分融洽,也不觉路途遥远。 仇府众人天刚蒙蒙亮就出发,中途修整了一次,一直到晌午时分才终于见到了谢家弄前那高大巍峨的牌楼,上面是本朝太祖亲笔所书“天下为师”四个大字。 谢家弄虽称为弄,却是个不大不小的镇子,位于京城西北方向的燕郊,离京城约有二十里的路程,依后面的元宝山而建,以“天下为师”的牌楼为分割线,里面住的都是谢氏子弟,外面则都是依附谢氏为生的仆役佃农商户。 牌楼后就是一条长长的堤坝,呈包围之势围绕着明月湖,正中央一座圆弧状的拱桥连接两岸,称为玉带桥。 玉带桥下穿凿着渐变大小二十四桥洞,取“二十四桥明月夜”之意。 明月湖对面就是谢氏旁支子弟群居之地,谢氏源自徽州,明月湖对面一色的都是大小高矮不同的粉墙黛瓦马头墙的小楼,各有高高的围墙围起,十分有特色。 穿过青石板铺就的胡同,大约一刻多钟后,又有一小湖,因其形状类似月牙,被称作月牙湖,只有明月湖四分之一大小。 月牙湖三面皆是谢氏嫡支所居之地,面对明月湖的一面竖着高高的围墙,使月牙湖成为谢氏嫡支的一道天然屏障,将嫡支与月牙湖外的旁支分隔开来。 车马到了月牙湖外就不许进了,仇正深和谢氏带着众人下了车,坐上小舟。 湖对岸谢家正门的牌匾下,谢氏这一代的嫡长孙谢嘉木并仇希音的嫡亲兄长仇不耽带着婢仆垂头恭候着。 仇不耽今年十六岁,在谢氏书院求学,只休沐时方会回家。 待仇家人上岸,谢嘉木便带着仇不耽迎了过去,一番问候行礼祝贺后,谢嘉木看着仇希音笑道,“这就是三表妹了,可算是见着了,果然玉雪可爱,姑父、姑姑好福气,来,这是表哥给你的见面礼”。 却是一对玉葫芦,用大红丝绦打成了梅花结串了起来,玉质清透,十分的玲珑可爱,最是讨仇希音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喜欢。 仇希音见礼道谢,双手接过,她这个大表哥还是和上辈子一样周到细致,连送个八岁的表妹见面礼也用了十成的心思。 谢氏这一脉的老祖宗当年追随太祖爷爷开疆辟土,功成名就后又助太祖稳定局势 待得天下一统后,向太祖求了这元宝山方圆百里的地,辞官归隐,建屋筑墙,将谢氏牵至此处,从此后谢氏代代在此繁衍生息。 谢氏的老祖宗归隐后并没有闲着,而是在元宝山的半山腰建了个谢氏书院,原本只是招收谢氏子弟,相当于族学。 这位老祖宗在追随太祖爷爷打天下时以学识渊博长于计谋著称,京中达官显贵听说这位大儒开始坐馆收徒大喜过望,各显绝技想将自家子弟塞进去,能听得个一言半语也是好的。 谢氏老祖宗刚开始只是各种搪塞,不想,不多久,太祖爷爷也动了心,亲自登门要将太子送到谢氏族学求学。 皇帝都上了门,送来的又是未来的皇帝,谢氏老祖宗除了收下只能收下。 这下那些个达官贵族更是来了劲,直如八仙过海,天天在谢家门前各显神通。 谢氏老祖宗不厌其烦,索性豁出去了,将族学扩大,延请各方名师大儒,将那些诚心求学的子弟全都收进来。 谢氏老祖宗的号召力自然不同凡响,一时间各地大儒名士纷纷涌至谢家弄。 一番拜见会谈后,留下的足有二十多人,全都是各地学子想一见而不可得的高人名士。 后来这些人或其后代大都与谢氏子弟通婚,彻底融入进了谢家弄。 名师有了,谢氏族学扩建的也差不多了,谢氏老祖宗制定了严格的入学规矩,开始收徒,从这里起,谢氏书院始成规模。 其中最重要的有两点,谢氏书院收学子第一要义就是必得要诚心求学,只要进了书院便无太子贵胄,平民奴仆之分,皆是谢氏学子,若有恃强凌弱自命不凡者,即日遣返。 在此基础上,谢氏又明文规定只收两种学子,一是身份显贵广有家财者,这些学子必得要缴纳高价的束脩,以维持学院的运转。 二便是天资聪颖刻苦勤奋者,这些学子如家财不丰,可不缴束脩,谢氏免费为之提供食宿,直到其学有所成,再慢慢偿还所欠束脩。 当然,若是家中资产尚可,依旧是需要缴纳束脩的。 这两条基本规矩的制定,一方面保证了学院的长期运转,另一方面又保证了学院能够不拘一格不计成本的广招天下勤奋聪颖之人,奠定了谢氏学院繁荣昌盛的基石。 到谢氏老祖宗死前,书院的规模已经是刚建成时的两倍,培养出了无数的人才。 其中出身平民,甚至是仆役的进士、举人就超过了百人,获得了“天下学子,尽出谢门”的美誉,太祖爷爷更是亲笔写下“天下为师”四个大字赠予谢氏老祖宗,以彰其德,其功。 022 谢氏嘉木 谢氏老祖宗临死前留下祖训,后代嫡支子孙男不得入朝为官,女不得入宫为妃,当以“得天下英才而育之”为己任,将谢氏书院发扬光大,为大萧皇室培育人才。 如今百余年过去了,谢氏嫡支子孙一直兢兢业业地遵循着谢氏老祖宗的遗训,潜心向学,心无旁骛的以培育天下学子为己任。 而将子弟送至谢氏书院求学早已成为京城乃至整个大萧的风尚,人人都以进谢氏书院求学为荣。 甚至几乎每一位太子在登基前都曾在谢氏书院求过学,所以,谢氏又广有帝师之美誉。 又因着这个原因,在谢氏书院入学的学子都可称一声天子同窗,愈发对谢氏学院趋之若鹜。 谢氏书院学风蔚然,谢家弄也深受其益,连牌楼外的贩夫走卒都张口能文,提笔能写。 谢氏子弟,无论嫡支,旁支,都以能入谢氏书院为师为荣,反倒将中举做官看的轻了。 在这种繁盛深远的文风的浸淫下,谢氏很少出不肖子弟,几十年来长盛不衰。 反观当年与太祖一起打天下的功臣名将,其子孙到如今已是零落委地,倒是最先挂冠而去的谢氏保住了子孙世代尊荣,地位超然。 谢嘉木身为这一代的嫡子长孙,自是幼读诗书,满腹锦绣,一举手一投足无不彰显着谢氏百年诗书传家的底蕴与涵养,微微一笑,散发着悠悠墨香的书卷气扑面而来,让人一见心折。 谢氏子弟几乎人人都有着类似的气质,只因人而异,深浅不同罢了。 比如谢氏,就因其性格过于冷漠,大大冲淡了那种让人一见心折的书卷气息。 在谢嘉木风仪的冲击下,女孩儿们不由都屏声静气,腰挺的更直,头垂的更低,连小碎步都迈的更为优雅缓慢。 一刻闲不下来的邓文仲也收敛了许多,垂着手安安静静的站在仇不耽身边。 谢嘉木安排众人上了府中的青帷香车,亲自护在一旁,朝内宅而去。 谢嘉木显然比谢氏要周全多了,这一次,仇氏没有再被逼着和晚辈们挤在一起,独自坐了一辆车。 本来她该是要和邓文雅一车的,但邓文雅要和仇不遂,仇希音挤,她也就随她了。 香车辘轳行驶在青石板的地面上,车刚一动,仇希音就看到仇不遂和邓文雅同时不动声色吐了口气,不由失笑。 仇不遂埋怨嗔了她一眼,邓文雅笑道,“三妹妹还小,却是感受不到那种珠玉在侧,琳琅满目的重压的”。 仇希音听到这倒是有些忍俊不禁,“表姐这句诗用的好,珠玉在侧,琳琅满目,我刚刚见了大表哥就想着该怎么形容,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表姐这句话倒是让我一下子醍醐灌顶了”。 邓文雅嗔,“刚见时,我还以为妹妹是个温柔沉静的,想不到也这般淘气”。 仇希音冲她一笑,“我听说四表哥和小舅舅的风仪更在大表哥之上,不知道表姐见了四表哥和小舅舅又要吟出哪句诗来?” 邓文雅尚未说话,仇不遂就嗔怪拍了拍仇希音,“你听谁说四表弟和小舅舅的风仪在大表哥之上了,可不许乱说,小舅舅也就罢了,四表弟才十一岁,怎可能盖过大表哥?” 仇希音也不与她辩,“这样啊,我哪里知道,我又没见过他们,不过就是那天恰巧听到两个小丫头嚼舌头,就拿来说了”。 “你还知道她们是嚼舌头,还当真!三妹妹,你刚回来不知道,往后这般背后议论家中兄长的话可不敢随意乱说”。 仇希音乖乖受教,虽然不知道仇不遂是出于维护谢嘉木的心思,还是出于指点自己的心思,她的话总是不错的。 几个女孩儿说笑了一会,香车到了垂花门就停了下来,仇希音的大舅母,谢嘉木的母亲丰氏被一大群丫鬟婆子簇拥着,候在垂花门外,她身后一左一右站着十二三岁的少女。 正是谢嘉木的两个双胞胎妹妹,谢嘉柠和谢嘉檬。 与仇希音和仇不恃这对完全不像的双胞胎不同,她们长的几乎一模一样,乍一看根本分不出来。 不过熟悉过后,就会发现这对双胞胎虽然长的一模一样,性格却天差地别。 谢嘉柠遗传的谢氏性格上典型的聪敏温和,谢嘉檬却遗传了谢家人的痴性和钻劲。 所以大多数时候,谢嘉檬要么目光涣散呆滞,那是她在神游物外,要么就目光灼灼发光,那是她在努力思考。 比如这时候,谢嘉檬虽然和谢嘉柠一模一样的垂着头站着,仇希音却敢打赌,她垂下的眼睑掩盖的双眸定然是呆滞无光的,她的人虽然在众人面前好生生站着,神魂却早已漫游到她自己才能到达的世界里。 仇希音想着不由抿了抿唇,压住唇角的笑意,上辈子,她与谢嘉檬关系很好,或者说她唯一能称作闺中密友的也就只有这个三表姐了。 果然,众人都开始俯身见礼了,谢嘉檬还是保持着淑女垂手而立的姿态不变。 她的孪生姐姐显然十分了解她,不动声色伸手推了她一把,她这才如梦如醒,瞄了谢嘉柠一眼,照葫芦画瓢的开始行礼。 好吧,仇希音又要控制不住笑了。 一番见礼过后,丰氏就亲热拉起仇希音的手,上下端详了半晌,笑道,“哟哟,果然又是个小美人胚子,将你两个表姐都比下去了!” 仇希音知道谢氏定然不会有心情替自己接话,好方便自己装个羞涩,便落落大方朝丰氏一礼,“舅母过奖了,两个表姐才真的是貌美如玉,又有股子让人一见可亲的书卷气,音音才叫望尘莫及呢!” 丰氏最为看重、最为得意的就是自己几个优秀的儿女,别人夸奖她儿女的话,她听的再多也不嫌多,何况还是出自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孩儿口中。 于是丰氏笑的更欢了,亲昵伸手拧了拧仇希音的脸蛋,“哟,这小嘴儿甜的,必是像了你父亲,不像你母亲的,来,舅母的见面礼,拿着”。 丰氏说着将腰间系的碧玺瓜形佩解了下来,塞到仇希音手中。 上辈子,仇希音第一次见丰氏是在仇正深升官的答谢宴上,她也是给了这样的一块玉佩 丰氏对谢氏这个小姑很亲热宽厚,自然连带着对她的儿女也十分看重,包括她这个不受谢氏待见的。 023 外祖父母 仇希音接过玉佩,将自己原来系的环佩解下交给黍秀,系上丰氏送的瓜形佩,再次行礼,“多谢舅母!” 丰氏笑着点头,又去拉谢氏的手,“妹妹可算是到了,我们都望了半天了,父亲和母亲都等着呢!” 她说着嗔怪瞪了谢氏一眼,“妹妹可是好久都没回娘家了!父亲和你兄长天天都念叨着,几次三番的派人去请,你也不回来。 这路程是远了些,但也没有远到让妹妹都不愿劳累的程度吧?妹妹若是再这样,我可是不会客气,见一次骂一次……” 姑嫂两人相携着说着私房话往内院而去,几个女孩儿安静的跟在她们身后。 谢嘉木则引着仇正深和仇不耽、邓文仲不远不近缀在后面,仇正深问了几句谢嘉木的学业,又问起谢嘉树,“树哥儿最近在做些什么?” “树哥儿最近跟竹子较上了劲,不但天天对着前花园的那一片竹林发呆,还将自己院子的花草除了一大片,亲手栽了竹子下去”。 谢嘉木摇头失笑,“姑父见谅,昨儿宁郡王与宁二爷来了,父亲让宁二爷留在这住几日,宁郡王不放心便也留了下来,今天树哥儿和小舅舅都在陪宁郡王说话呢”。 谢氏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越是位高权重之人送子弟进谢氏书院,其考察便越严格,在允其进书院之前,谢家都会以邀其到府中做客之名,观察其品性,以决定是否收下。 当今大萧,论起位高权重,谁又能比得过宁郡王宁慎之? 宁慎之嫡亲的弟弟宁恒之今年十一岁,正是入学的年纪,会留在谢家做客,应当就是这个事了。 仇正深了然点头,不再追问。 …… …… 前头仇希音却不知道这辈子最不想碰见的人已经和她同处一个屋檐之下,而且在接下来的几天里,还会继续同处一个屋檐之下,亦步亦趋的随着众人进了祖父谢昌和太祖母谢老夫人所居正明堂。 谢家几乎代代出帝师,今上孝成宗及先帝还是太子时,谢昌都曾做过其授业恩师。 先帝十分敬爱他,登基后,授予其“太傅”的名衔,封谢老夫人为一品夫人。 谢昌拜辞不得,只得接受,却是从不喜人称自己为太傅,在家中更是下了命令,不论主子婢仆在外均不得称其为谢老太傅,只叫老太爷。 进了正明堂,一众小辈,包括仇氏,越发的屏声静气起来,那是一种敬畏,对于位高望重之人的敬畏。 正明堂中一片寂静,除了偶尔有鸟语虫鸣之声,人人都屏声静气,丫鬟婆子们连走路都落地无声。 谢老夫人规矩大,又喜静,没有人敢在正明堂里放肆,当然,谢探微和谢嘉树除外。 只有在谢探微或谢嘉树进了这正明堂,这死了般寂静的正明堂才会活过来,充满欢声笑语,丫鬟婆子们也敢高声说话了,似乎连走路都会带风。 很明显的,今天谢探微和谢嘉树并没有在正明堂中等着仇希音认亲。 仇希音有些失望,此时离上辈子谢嘉树夭折正好二十年,离谢探微死也有三年时间了,她很想念他们,很想念…… 谢昌和谢老夫人是在正厅见的他们,一番见礼跪拜之后,谢昌上下瞧了谢氏几眼,似是在确定她是不是过的好,慈爱招手,“这就是音姐儿了吧?过来,让外祖父瞧瞧”。 仇希音乖巧上前磕头,“拜见外祖父,拜见外太祖母”。 “快起来,”谢昌亲自扶起了她,仔细上下打量了一番,笑着对仇正深道,“这个像你,敏而沉静,聪慧内含,她太祖父将她教的很好!” 谢昌这番评价几乎和上辈子一模一样,不像谢老夫人,谢昌对她们这些晚辈十分包容慈爱。 “谢外祖父夸奖,音音不敢当”。 仇希音说着又要跪下磕头,谢昌忙一把扶住了,“一家人不要这么多礼数,跪来跪去的,长大了膝盖疼”。 仇正深笑道,“岳父不知道,音音瞧着温柔沉静,私底下也是个淘气的,岳父可不能夸奖太过了,否则回去还不知道要怎么淘的”。 谢昌笑呵呵道,“小孩子家淘气点好,要是都像树哥儿般成天跟个老夫子似的,才来气儿”。 谢探微和谢嘉树是谢老夫人的心头肉,任谁也不能说上一两句坏话,谢昌和谢嘉树的亲生父母都不行! 谢老夫人闻言当即就冷声道,“谁说树哥儿像老夫子了?就算像,又有什么可来气的?你谢氏一门都是夫子,你怎么就不来气了?” 谢老夫人这一开口,下面的晚辈越发的连呼吸都不敢了,个个都将头垂的更低。 仇不恃想要往谢氏身边靠靠,却连挪动步子都不敢,吓的俏脸发白。 所有人中,她最怕的就是这位外祖母,若是可以,她一辈子都不会主动踏进正明堂。 谢昌却是早已习惯了老妻的脾气,摇头笑笑,“我不过随口说一说,你倒是较上真了,来,音音,瞧瞧外祖父给你的见面礼”。 谢昌送的东西也与上辈子一样,是一套文房四宝,其中的砚台更是重金难求的端砚。 仇正深一眼扫过,便阻拦道,“岳父,这些太过贵重,她小孩子家用不着那么好的东西”。 谢昌摆手,“用着用不着都是我这个外祖的一番心意,音音,你可要记好了,女儿家虽然不用像男儿般应考做官,却也该勤读诗书,腹有诗书气自华”。 仇希音双手接过谢昌手中的木盒,恭声道谢,“谢过外祖父,音音谨记外祖父教诲,必当勤学苦读,不负外祖父之望,不堕太祖父之名”。 谢昌安慰点头,一边抚着下巴上稀疏的长须,一边不断目视谢老夫人。 谢老夫人面色冷淡的朝身边的丫鬟点点头,那丫鬟这才拿出一只锦囊,上前两步,恭敬奉到仇希音面前,“表姑娘,这是老夫人一番心意”。 仇希音忙接过,跪下磕头,那丫鬟让开几步,却是没有阻拦,任由仇希音跪了下去。 谢昌见老妻没有开口的意思,只好开口道,“乖孩子,快起来吧,时辰不早了,先用午膳,其他事,用过午膳再说,都饿了吧?” 024 谢氏母女 仇正深忙道,“累岳父岳母久候,是小辈们不孝”。 谢昌摆手,“今天家中来了客人,你和耽哥儿,仲哥儿随我去外院,阿妙,你带着孩子们在这里陪你母亲用膳”。 谢氏,闺名谢探妙,在家中排行第三,是谢氏那一代嫡支唯一的女儿。 谢家的女儿向来是和男儿一般教养,不但和兄弟们一起论序齿,连起名也和兄弟按同样的辈分取。 男人们走后,谢老夫人吩咐摆膳,气氛越发的沉寂压抑起来。 花厅里摆了四桌席面,谢老夫人带着谢嘉柠和谢嘉檬坐一桌,丰氏站在一旁伺候,其余人坐了一桌。 每一桌上都摆着相同的菜色,只谢老夫人以及她右手边的座位前多了一碗白如玉,浓如浆的羹汤。 谢老夫人右手边空着,是为丰氏预留的。 那羹汤名字十分朴素,叫羊乳羹,主要食材是羊乳,做法却十分繁琐,里面光是各种辅材就不下二十种,大小火交替不间断的熬上三个时辰才能得一小碗。 据说能强身健体滋阴养颜,最是适合已婚妇人,是谢家祖传下来的方子。 几十年来,每天的早膳、午膳谢老夫人和丰氏必定是要喝一碗羊乳羹的,谢氏也是,无论春夏秋冬,每天都是必定要喝的。 可惜,回了娘家的谢氏面前却没有这样一碗羊乳羹。 不知怎的,仇希音就想到了一句话,天道好轮回,老天饶过谁? 上辈子,在她不长不短的一生中,谢氏充分向她这个亲生女儿显示了何为无视,何为不喜,所以,她也就顺理成章的被自己的亲生母亲无视不喜了。 当然,也许,她搞错了顺序,谢氏被自己的母亲无视不喜,所以就也要无视不喜自己的女儿,正好,她,撞到了谢氏的枪口上。 谢老夫人动了第一口后,丰氏便笑着请众人开吃,不要客气,不要拘束。 丰氏是谢老夫人的娘家侄女,又给她生下了谢嘉树,十分得谢老夫人的青眼,意思的布了几筷子菜后,谢老夫人就命她坐下吃饭。 整个家宴中,谢老夫人只和丰氏、谢嘉柠姐妹偶尔说几句话,完全无视谢氏以及随着谢氏回娘家的所有人。 谢氏腰背挺直,脖子高昂,微垂着眼专心致志的吃着东西,别说说笑,眼风都不多动一丝,下面仇氏和几个小辈更是不敢笑也不敢说话。 整个花厅中只能听到谢老夫人那一桌的说话声,以及丰氏偶尔硬着头皮劝这边几桌的客人多吃点的声音,气氛诡异而凝滞。 可怜她的舅母! 除了谢氏还能神态自如的不紧不慢吃着东西,其他人,包括谢嘉柠和谢嘉檬都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和活动力度,紧握着筷子一小口一小口轻轻的吃着丫鬟夹到碗中的饭菜。 吃什么,吃多少,没有一个人会在意,所有人都祈祷着谢老夫人快点吃完,这场煎熬快点过去。 好在谢老夫人注重养生,吃的不多,加上那羊乳羹看着不多,却十分的真材实料,谢老夫人一碗喝下去也就吃不了什么了,吃饭时间通常不会超过一刻钟。 仇希音盯着面前的的饭菜,心中默念,“出错出错出错……” 许是她的怨念太大,又许是仇不恃本来就害怕谢老夫人,在这般紧张的令人窒息的环境中本来就容易出错,她手中的筷子“叮——”地一声脆响碰到了手边的桃花盛开的粉彩小瓷碟。 所有人的呼吸都为之一顿,仇不恃脸都吓白了,右手跟绞麻花似的绞着手中的筷子。 谢老夫人慢慢抬起头,目光慢慢移到了仇不恃身上。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仇不恃觉得谢老夫人这简简单单的抬头,看过来的动作足足做了有一刻多钟的时间,而这一刻多钟的等待比她得知仇希音要回来的消息时更要难熬一百倍! 终于,谢老夫人的目光落到了仇不恃脸上,又落到谢氏身上。 “比你当年还不知礼数,倒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 谢氏不紧不慢拿起帕子擦了擦嘴角,动作优雅,仿佛在拨动琴弦,“有其母必有其女,母亲这句话说的好,女儿在知道自己不知礼数时,从来不敢忘记自己是谁的女儿”。 谢老夫人冷淡的目光顿时变成了刀子,重重削在谢氏脸上。 丰氏忙打圆场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给四表姑娘换副碗筷!” 她话音刚落,就有丫鬟小跑着进来喊道,“老夫人!四爷说想念老夫人了,要来陪老夫人用饭!” 平日,要是她敢这般冒失的跑进来,高声大喊,谢老夫人定会立即将她卖出府去,可现在,她带来的是谢嘉树要来的消息! 谢老夫人顿时双眼放光,一张老脸如千年冰雪遇上了春日暖风,瞬间解冻融化开来,从谢氏进门起第一次露出笑容来。 “快!将饭菜都撤下去!重办了席面来,要快!这都多晌会了,四爷肯定饿了! 吩咐厨房做四爷最爱吃的笋片汤!要用最新鲜,最嫩的春笋!再换上四爷最爱的那套腊梅迎春的粉彩碗碟!” 从谢氏进门起,谢老夫人说过的话加起来也没这一小会的工夫多。 丰氏笑着站了起来,“母亲,丫头们都记着哪,树哥儿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这正明堂的丫头哪个不牢牢记着?母亲就安心坐着,等着树哥儿来就是”。 谢老夫人因为心情好,对着丰氏更加和蔼了,“你也坐,你是他娘,总没有要站着迎接儿子的道理”。 不多会,外间叫着四爷的声音便此起彼落的响了起来,谢老夫人忍不住站了起来,丰氏,仇氏和众小辈自然也跟着站了起来,唯有谢氏捧着茶杯不动如山。 谢老夫人高兴下却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她的全部心神精力都集中在那个缓缓而来的小小身影上。 仇希音微垂着头,心中的激动却不比谢老夫人少,终于,终于,终于她又能见到表哥了! 终于,万众瞩目之下,谢嘉树走到了谢老夫人面前,正要俯身行礼,就被谢老夫人一把搂进了怀里,“我的乖乖儿,可不要行礼,累着了怎么办?” 025 谢氏嘉树(一) 她搂着谢嘉树心啊肉的在他身上摩挲着,一叠声的问他饿了没有,今天吃了什么东西,读了什么书,又叮嘱他不许累着自己,半天才想起来问道,“你不是陪客人一起用膳的么?怎么突然回来了?” 谢嘉树没有说自己是不耐烦与那些人打交道,只简单道,“想见祖母了,就辞了客人过来了”。 谢老夫人只能看见浅浅细纹的眼尾处顿时笑出了深深的鱼尾纹,仇希音忍不住微微抬起眼尾看向近二十年没见的谢嘉树,只一眼,她就忍不住鼻头猛酸,眼眶发热,忙又更深的低下头去,表哥,她的表哥,她终于又见到他了—— 谢嘉树却十分敏锐,立即顺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丰氏瞧见,忙道,“这是你三表妹,之前一直养在江南,才刚回京城”。 仇希音便低着头向谢嘉树一福身,“见过四表哥”。 谢嘉树年纪虽小,性子却十分沉静老成,若是一般情况,多半也就是一眼扫过,还个礼,客套两句就算了。 然而,他的目光却久久停留在仇希音身上,若有所思,“三表妹?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仇希音被他一句话说的差点滚下泪来,也许他没有上辈子的记忆,却还是凭着最初的本能,记得他曾见过她! 谢老夫人笑着拍拍他,“你见过谁没见过谁,祖母最是清楚,你三表妹落地后就一直养在江南,你上哪里见去?” 谢嘉树仍旧定定盯着仇希音,十分肯定道,“她的眼睛,很特别,我肯定在哪里见过”。 这么一说,谢老夫人也疑惑了,她的小孙子和小儿子一样,从小就有过目不忘之能,难道真的在哪里见过? “你,过来!” 仇希音偷偷长吐了口浊气,垂着头细步走到谢老夫人面前。 “抬头,让我瞧瞧到底是怎么特别了”。 仇希音乖顺抬起头,努力平静的看了看谢老夫人,又看向谢嘉树。 最先撞入她眼帘的依旧是谢嘉树那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黑到了极处,甚至隐隐泛起了深蓝,如古潭,幽深静谧,如夜空,深邃悠远。 乍一看上去,他只是双眼格外深黑深邃了些,再仔细看就会发现与普通人不一样,他双眼中各有两粒瞳仁。 是的,重瞳! 她的表哥,她的小舅舅都是重瞳子,谢家的那位老祖宗也是。 历朝历代以来,民间都传说重瞳之人必然有过人之天赋,学文则才比子建,学武则力能拔鼎。 最初的时候,谢家的老祖宗能以布衣之身一跃成为太祖爷爷的贴身谋士,十分重要的一点就是他也是重瞳。 从谢家那位老祖宗起,几乎每隔一代,谢家嫡支就会出现一个重瞳子,到了谢家这一代,儿辈和孙辈更是都出现了重瞳。 然而,此时,仇希音看着谢嘉树那双夺人心魄的重瞳,想到的却是很久之前,谢嘉树忧心忡忡与她说的一番话。 他说,“音音,我仔细研究了谢氏家谱,发现重瞳子虽然大多天赋惊人,却全都无法长命。 好几个没养过十岁就夭折了,有四分之一的重瞳子都没活过三十岁,而活过五十岁的,没有一个! 我翻了许多医书,有一本医书上说,重瞳是一种病,叫重瞳症,得上的人大多无法长命”。 她当时十分不以为然,道,“如果重瞳是一种病,为什么所有重瞳的人都格外聪明? 你见过瞎了一只眼的或是眼睛生疮的人格外聪明吗?那么多医书,只有一本书说重瞳是病,肯定不对!” 她没有想到,这次对话不久后,谢嘉树就夭折了,那时候,他还没满十二岁。 而她的小舅舅也在三十刚出头的大好年华骤然陨落,杀死他们的却都不是谢嘉树担忧的重瞳症。 而现在,仇希音拼尽全力的坦然看向谢嘉树,努力控制住内心的波澜,表哥,表哥,这一次,我不会允许任何人伤害你! 谢嘉树仔细打量了她半晌,忽地一拍手,“我想起来了!她的眼睛和我养的小狮子一模一样!是对猫儿眼!” 他自进门到现在,这才露出点他这个年纪该有的稚气来。 仇希音,“……” 我真是谢谢你哦! 怪不得上辈子,他每每看她,总有点忍笑的意思在,她还以为他是因为太喜欢她了,所以见了她就忍不住想笑! 原来是在笑她的眼睛跟他养的猫一模一样! 上一辈子,他是先被她的“灵气、才华”震住,才注意到了她,想来是与她熟悉之后实在不好意思说她的眼睛跟只猫一模一样,却是从来没提过一星半点。 谢嘉树养的猫,谢老夫人自然也是重视的,仔细打量了仇希音一会,恍然,“你不说我还想不起来,你一说,还真有点像!” 这么一说,谢嘉檬也忍不住凑了过来,上下打量起了仇希音。 谢嘉树身上有着与谢嘉檬类似的痴性与钻劲,目光根本舍不得离开仇希音“与小狮子一模一样”的眼睛,正巧这时候,丫鬟们鱼贯而入,奉上了新鲜的食物。 谢老夫人开口道,“你,就在这里坐”。 这个“你”,任何人都不会会错意,指的就是仇希音。 谢嘉树一听就知道谢老夫人肯定没记住仇希音的名字,开口道,“太祖母,姑父说过的,三表妹闺名叫希音,取自大道无形,大音希声”。 谢老夫人敷衍嗯了一声,她才不想费心记住谢氏女儿的名字,放开谢嘉树,亲自为谢嘉树盛汤,“乖乖儿,太祖母特意吩咐了厨房做你最爱吃的笋片汤,用的是今年春天最嫩最新鲜的笋子,你来尝尝,味道不好,再让厨房重做”。 谢老夫人与谢嘉树一起吃饭时,必得要亲手伺候他的,谢嘉树知道推辞不过,便道谢接过,喝了一口,点头,“好喝”。 谢老夫人顿时笑开了脸,“好喝就好,好喝就好,一会多喝一点,来人,吩咐下去,今天厨房的人每人打赏一吊钱!” 只要谢嘉树高兴,谢老夫人就高兴,打赏起相关的人来也毫不吝啬,所以正明堂的丫鬟婆子都盼着谢嘉树过来。 丰氏这才笑着招呼,“大家也都用吧,不要客气”。 026 谢氏嘉树(二) 众人又一次开始吃饭,只这一次的气氛明显就轻松多了,谢老夫人和丰氏脸上的笑就没断过,谢老夫人更是不时的给谢嘉树布菜加汤,劝他多吃一点,丰氏这个亲娘反倒半句话都插不进去。 这一次,仇不恃的筷子又碰到了碗,发出不大不小的声响,谢老夫人却看都没看她一眼。 或者说,自从谢嘉树进了这个花厅,谢老夫人的眼里就再也看不见任何人了,除了谢嘉树。 谢嘉树放下筷子后,谢老夫人劝了几遍让他再吃点,见谢嘉树不肯再吃,就也放下了筷子,这下众人都跟着放下了筷子,除了谢氏。 谢老夫人也不知道是根本没看谢氏,还是故意要羞辱她,直接道,“都撤了!上茶,上四爷最喜欢的香片”。 谢嘉树站了起来,“祖母,我不喝茶了”。 谢老夫人显然十分失望,愣了愣才道,“那也好,你赶紧回去歇着,每天午后必得要睡一会,方是养生之道”。 谢嘉树应了,有些迟疑的看向仇希音,“三表妹,你要不要同我一起去看小狮子?” 自他出生起,达官贵胄,长辈亲友,族人婢仆都如扑火的飞蛾般想要靠近他,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的想要认识一个人。 他显然十分不习惯这种主动的邀请,说话的声音十分僵硬不自然,落在仇希音眼中就带上了别样的可爱,让她忍不住想要微笑。 嗯,就是那种每每谢嘉树见到她,想起她的眼睛与小狮子的眼睛一模一样时的笑。 从现在开始,她也要一直这样对他笑,把上辈子没来得及的笑都还给他! 仇希音虽然恨不得一把抓住他的手往外跑,但她还是忍住了,装作迟疑的看向谢氏。 “和树哥儿一起去!”谢老夫人冷硬的声音响起,“怎么?树哥儿难道还请不动你?” 谢嘉树着急叫了声祖母,谢老夫人扭头看向他,脸上的表情戏剧化的在短短的一瞬间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慈爱而又祥和,“树哥儿,你让她陪你一起去看小狮子,是她几辈子才修来的福气,她若是不想去,就是不知好歹!” 谢嘉树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仇希音忙道,“外祖母,我想去的!想去看表哥的小狮子,看看小狮子的眼睛是不是真的和我的眼睛长的一模一样”。 谢老夫人没有看她,只对谢嘉树道,“你瞧,可不是这样的?乖,快去吧”。 谢嘉树沉默点了点头,朝谢氏等人作了一揖,率先往外走,仇希音也学着他行了个礼,跟了上去。 谢嘉檬大声喊道,“哎,等等我!我也去瞧!” 谢嘉檬在很多方面都和谢嘉树十分相像,在家中,除了谢探微,谢嘉树最亲近的就是这个三姐。 仇希音刚走到门口,就听到谢老夫人毫不留情道,“饭也用了,都走吧,回京的时候不必来跟我辞行”。 仇希音笑了笑,谢老夫人在某些方面和谢氏是十分相似的,讨厌某个人从来都是直接而又清楚明白,绝对不会叫人会错意。 …… …… 一路上,仇希音三人都没有说话,谢嘉檬的思想不知又飞向了何处,目光呆滞,近乎机械的走着。 她的大丫鬟芋头时不时不动声色的纠正她走路的方向,她才没踩死路边的花草,又或是撞到拐弯处的树干。 谢嘉树不知道在想什么,也没有说话,仇希音虽然有一肚子的话想要对他说,甚至想要抱着他大哭一场,却根本不敢,也就死死控制住自己,保持沉默。 快到垂花门时,谢嘉树突然停住脚步,他这一停,谢嘉檬差点没一头撞上他,幸亏芋头伸手拉住了。 仇希音看的好笑,忍不住抿了抿唇,谢嘉檬这才回过神来,抱怨道,“树哥儿,你走路走的好好的,突然停下来干什么?” 谢嘉树没有回答她,看向仇希音,又很快挪开目光,“三表妹,你若是不想去看小狮子,现在就回去吧”。 仇希音眨眨眼,“我想去啊!” 谢嘉树迟疑,仇希音继续眨眼,“我真的想去啊,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说我的眼睛跟只猫的眼睛一样”。 谢嘉树立即发觉了她话中的漏洞,“你怎么知道小狮子是只猫?” 仇希音一惊,只她脑子一向转的快,很快就答道,“来之前,嬷嬷和我说,在谢家惹了谁不高兴都没关系,就是不能惹表哥你不高兴,连你养的猫都不许欺负。 然后你们又在说小狮子,我估摸着,小狮子就应该是你养的那只猫了”。 谢嘉树又沉默了,转身继续往外院走,谢嘉檬好奇问道,“三表妹,你来之前,嬷嬷真的那么跟你说?” 仇希音点头,谢嘉檬更好奇了,“为什么啊?四弟性子很好的,不会动不动就不高兴的,要我说,我们家最不好惹的就是祖母了,就算没人惹她,她也经常不高兴”。 她说着恍然,“这么说起来,好像惹不惹什么的,也没关系啊,反正祖母都是要不高兴的”。 仇希音被她说的笑眯了眼,谢嘉檬愣了愣,带着点羡慕道,“三表妹,你真漂亮,一笑就更漂亮了!” 仇希音笑的更欢了,“三表姐你也很漂亮啊!” 谢家那位老祖宗当年闻名于世的有三样,重瞳,美貌,智谋。 他容色上的盛名尤在智谋之上,以致于眼红他得宠的人基本上都在他的容貌上做文章,天天明里暗里的指责他“以色侍君”,就差没直接骂他是太祖爷爷的男-宠了。 男不男-宠的,仇希音不知道,但除了这谢家弄,谢氏书院和昌盛的文风、清白的家风外,仇希音觉得谢家那位老祖宗留给他的子孙后人的最大的好处就是过人的容貌了。 谢家弄,“天下为师”的牌楼之内,行走的谢家人连中等长相的都少,加上那几乎模子般温润儒雅的气质,乍一进谢家弄绝对就如进了美人乡,目光所及之处个个都是容貌上乘,气质过人的美人、美男子,连孩子都似乎比别处的孩子漂亮可爱。 谢嘉檬自然也差不到哪里去,她与谢嘉树有五分相似,鹅蛋脸,五官秀美丰润,身上除了谢家人所特有的清气外,又带着一股天然的憨态纯真,十分抢眼。 谢嘉檬摆手,“我才没有你漂亮,不过我也不在乎,容貌什么的,不重要”。 容貌什么的,的确不重要,甚至过人的容貌经常会成为额外的负担。 比如谢家那位老祖宗,他过人的容貌绝对让他在大萧开国的功勋上大打了个折扣,让他堂堂伟丈夫承受那样的骂名与侮辱。 又比如她,如果不是她生的太好,宁慎之又怎会看中她,最后害了她,也害了自己…… 027 重光小院 谢嘉檬见她不说话,以为她不信,严肃道,“你不要不相信,从小母亲就跟我们说,女儿家要紧的,第一是家世父兄,第二是才华能耐,第三是德行性子,最后才是容貌,与德言容功四字却是不同的。 因此,我翻了许多书,研究了许多女子的一生,发现母亲说的很对。 特别是我们这样出身富贵的,哪怕就是个丑八怪,也能被父兄安排着嫁个好夫婿,然后平安富贵一生”。 仇希音哑然,谢嘉檬竟然会做这样的研究! 还真是,别出心裁! 谢嘉檬说着皱了皱眉,“当然,被父兄安排着嫁个好夫君,平安富贵一生也没什么好的。 算了,说这个没意思,还是你跟我说说江南是什么样子吧,我除了谢家弄和京城哪里都没去过”。 仇希音就不紧不慢和她说起了江南截然不同的山水建筑,风土人情,又说起了一路的见闻。 她虽然不喜多话,口齿却伶俐,又起心要哄谢嘉檬和谢嘉树开心,努力回想着自己当初的见闻和心情,直说的一波三折,一唱三叹。 谢嘉檬听的连连惊叹,又抱怨自己没有个住在江南的太祖母从小将她接过去养着。 谢嘉树面上没有表现出多余的表情和兴趣,脚步却不由放慢了,由远远走在前头慢慢变为和她们并肩而行。 谢嘉树住的是重光小院,紧紧毗邻着谢探微的重光院。 当初谢家弄设计建造时,最初选定的就是重光院的地址,是整个谢家弄风水最佳,风景最好之处,其他院落都是围绕着重光院所建。 重光院最初是谢氏老祖宗在外院所居之地,兼做书房,后来谢氏后人又在外院建了一座外书房,而重光院只做谢氏重瞳子的居所,如果没有出现重瞳子,就空着。 本来谢氏基本上维持着隔一代出现一个重瞳子的几率,重光院除了偶尔空着,倒也没有多大问题。 可到谢嘉树出世后,谢氏同时出现了两个重瞳子,一个重光院却是不够了。 谢昌便下令将重光院西南方向的地方开辟出来,建了个重光小院。 据说当初是拆了一座院落,又平了一个小花园才建成了这个重光小院,里面亭台楼阁都仿重光院而建,只比重光院少了个藏书阁,工期历时五年,耗资十万余白银。 谢氏家训,男子满五岁后必得搬离后宅,独自开院,五年后,谢嘉树满了五岁,搬到了刚刚落成的重光小院中。 上辈子,谢嘉树死后,重光小院就封了,等待着它下一任主人的出生。 仇希音自那之后也再也没有踏足过这里,本来她以为她记忆中的重光小院早就与重光院重合,甚至被重光院所代替。 如今旧地重游,她却发现,这里的一花一木,一楼一阁,自己竟没有半分忘怀。 人人都道重光小院与重光院格局布置一模一样,她触目所及之处却处处皆是不同。 莲花池旁的假山,谢嘉树曾命人按照自己的身体弧度凹陷雕了一张石床,放在其最隐蔽的山洞里。 只因她在一本古书中看到床是否柔软,根本不在于其材质,而在于其起伏弧度,如果恰能与某人的身体弧度合一,对于他来说便是世上最软的床。 她与谢嘉树初见之下根本不敢相信,谢嘉树便命人做了这样一张大理石床,一试之下连呼那绝对是世上最软的东西,躺在上面像是躺在云朵上。 她上去试了试,却发现根本没有谢嘉树说的那般神奇。 谢嘉树便说,那是因为石床是按照他的尺寸做的,不是她的,所以她感觉不到。 她就求他也帮她做一张,谢嘉树却说这样的好东西,自然要在一个慎重的场合送出,比如她的生辰。 那时候,她八岁的生辰刚过去不久,再等下一个生辰还要七八个月,她不高兴了。 每每和谢嘉树一起去假山里看书,就将他赶着在一个小马扎上看书,自己躺上去,虽然她躺着并不觉得多软多舒服。 当时的他和她都没有想到,他竟是连她下一个生辰都没等到,而等她下一个生辰时,她更没有想到,谢嘉树虽然死了,他的遗命还在,在她生辰当天,他为她订做的石床准时送到了仇府…… 又比如重光小院小径两旁栽种的丛兰曾被她不小心踩死过几丛,这些丛兰都是十分珍贵的品种,她一时之间根本找不到,就命秀今从谢家弄牌楼外的集市上买了几把嫩韭菜种了上去,直到寻到相同的丛兰后才又换了回来,谢嘉树好像也没发现…… 这些,还有许多许多,都是重光院没有的,与重光院完全的不同。 仇希音装作赏玩风景的模样,将头偏到一边,竭力控制着内心翻滚的情绪和悲伤。 那些记忆被一层又一层时光的尘土密密封住,被一道又一道现实的枷锁紧紧锁住,被她埋在心底最深处。 她原本以为自己再也不会想起,却在故地重游时猛地挣开了所有的枷锁束缚,甩脱厚重的尘土,涌上了她的喉咙,涌到了她的鼻头,涌进了她的眼眶,让她鼻头发酸,眼眶滚热,喉咙更是像被硬生生塞了一块她最讨厌的白萝卜,吐不出来,更咽不下去…… 谢嘉树招了小厮来去找小狮子,又吩咐在立雪阁外摆上茶点。 重光小院的立雪阁是整个谢家弄最高的一处建筑,与重光院的七录阁遥遥相对,可以俯瞰整个谢家弄的景致。 闲暇时,谢嘉树最喜欢在这里看书赏景消磨时光。 立雪阁建在整个重光小院中地势最高处,总共有三层,每层都特意挑高了,比正常房屋高出几乎两倍。 谢嘉树满八岁后,就吩咐将立雪阁里面所有的东西移出,摆上与房屋等高的书架,又在三层设了简单的书案软榻等物,充做书房之用。 平日,谢嘉树是绝不会带外人进立雪阁的,今天仇希音能得他“恩典”在立雪阁外吃点心喝茶,估计肯定是沾了谢嘉檬的光。 不过没关系,所谓江山易改禀性难移,上辈子,谢嘉树那般喜欢她,这辈子她肯定也能很快获得他的好感,得到进入立雪阁的“特权”的! 仇希音想着心头没来由的猛地一跳,宁慎之三个字阴魂不散的又开始在她脑海中晃悠。 如果说这辈子谢嘉树必定会再次喜欢上她,那宁慎之呢?会不会再次看中她…… 028 格物致知 仇希音伸手按了按跳的飞快的心,不会的,不会的,她重活一辈子,一切都会不同,大不了她躲着他一点,又或者,她坚决不从,宁慎之总不至于强逼她,他这点子风度还是有的,还有仇正深,也会护着她…… 那边小厮已经抱了小狮子过来,小狮子是只通体雪白的猫,后背和颈部的毛发很长,少说也有两寸左右。 一双茶晶色的眼睛大而可爱,让人一见就忍不住想摸-摸它甚至是抱抱它,偏偏它的站姿却如狮子般挺直睥睨,因此得名小狮子。 谢嘉檬看看小狮子,又看看仇希音,又看看小狮子,又看看仇希音。 仇希音索性笑盈盈回看,让她瞧个够,半晌,谢嘉檬下论断,“一点都不像!小狮子的眼睛比不上三表妹一半漂亮!” 谢嘉树没有接话,只命小厮将小狮子抱走,他想说,很像的,特别是那种看起来沉静和顺,其实温柔和顺下掩藏的全是戒备疏离的模样,更是几乎一模一样。 只他却什么都没有说,他从小就知道,有些东西,不是所有人都能和他一样一眼就看的清清楚楚,更不是随便就能说出口的。 他曾经问过小舅舅,问是不是因为他是重瞳,所以才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小舅舅很郑重的对他说,“树哥儿,不管是不是重瞳,都只不过是一双眼睛,是老天爷赐给我们看这个天地,看天地间的人的,没有区别。 你要记住了,你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只是因为你聪明,不是因为你是重瞳。 你更要记住,你不能把你看到的东西一股脑的说出来,要学会判断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而如果你把握不准到底该不该说时,就不要说,言多必失!” 他一直牢牢记着小舅舅的这番话,比如现在,他紧紧抿着唇,不让自己将自己看到了,谢嘉檬和其他人却明显没有看到的东西说出去。 看过小狮子后,谢嘉檬就觉得无聊了,拿起一块杏花酥塞进嘴里,百无聊赖的看了看四周,“听说你把立雪阁四周的花草都拔了,栽了竹子,你的竹子呢?还没长出来?” “才刚种下去,还没有长出土,他们说要五年,五年后就会长的很快”。 谢嘉檬讶,“那你就让你的立雪阁这样光秃秃的秃五年?” “我想知道竹子到底一年长多少,五年后长的很快,又有多快,花匠们都不知道,书上也找不到”。 仇希音精神一振,来了,上辈子,她第一次见到谢嘉树就是在仇不遂的葬礼上,他对着仇府后花园那一大片竹子发呆,她问他在干什么,他回答的就是这番话。 她学着上辈子的模样,微微瞪大眼睛,努力做出一个八岁的小姑娘该有的神态,“如果四表哥你想知道的是这个,我倒是知道”。 谢嘉树和谢嘉檬的目光同时转了过来,目光灼灼的盯着她,动作出奇的一致,仿佛他们俩才是双胞胎。 “你知道?”两人异口同声。 仇希音忍不住好笑,“竹子在刚开始的五年里,只能长两寸左右,一到满五年,就开始以每天八寸的速度开始迅速拔高,到第四十天就能长到四丈五。 这时候,要是把竹子拔起来看看,就会发现,竹子的根早就长到了近百丈远”。 谢嘉檬瞪大眼睛,“敢情之前那五年,竹子在地上的部分不长,憋着劲在地下长呢?” 仇希音点头,“我太祖母曾带着我种竹子,每天我们都用尺子去量竹子又长了多少。 太祖母告诉我,人和竹子也是一样的,只有根扎的深,日后才能长的快,叫我要扎实守拙”。 她说到这装作不好意思道,“当然,我本来就拙,倒是没什么好守拙的”。 谢嘉檬想了想,郑重道,“可见你这句话就是在守拙了”。 仇希音笑笑,没有接话,谢嘉树喃喃,“你太祖母是有大智慧的”。 谢嘉檬露出敬仰神往的神色来,“三表妹,我听说你太祖父名满天下,太祖母当年更是容色冠绝江南,你和我说说,你太祖母是不是真的很漂亮,漂亮成什么样子?” 这样的话,仇希音从小听到大,应对自也是驾轻就熟,当下毫不犹豫道,“太祖母是我见过所有人中最漂亮的,比母亲还漂亮”。 谢嘉檬就露出惊叹的神色来,又问道,“比你还漂亮吗?” “自然比我漂亮,我太祖父天天说我还不如太祖母一半”。 谢嘉檬倒抽一口冷气,“天哪,那得漂亮成什么样子!” 仇希音见她那可爱的样子,几乎想去揉揉她鼓起的脸蛋。 “三表妹,你下次回江南,一定要带我一起啊!我一定要见见你太祖母”。 下次回江南—— 上辈子,她一辈子都没能再回江南,连太祖父、太祖母过世,她也没能见到他们最后一面,送他们最后一程,遑论带谢嘉檬去了。 谢嘉木忙制止道,“三姐,这样的事,三表妹做不了主的,你不要为难三表妹”。 谢嘉檬失望啊了一声,随即又高兴起来,“不怕,我求小叔叔带我去!小叔叔早就说想去见表妹的太祖父了!” 仇希音装成一个她这个年纪的孩子特有的注意力无法集中的样子,目光又移到了立雪阁四周光秃秃的土地上,“那四表哥,你现在知道了竹子是怎么长,还要让这块地秃着吗?” 谢嘉树微一沉吟,“格物致知,虽然你已经做过了,但我自己总还是要再亲做一遍的”。 仇希音撇嘴,“这样光秃秃的秃着,多难看啊!” 谢嘉树没有接话,谢嘉檬站了起来,“三表妹,我们到我院子里说话吧,四弟每天这时候都要睡一会的,我们要是扰了四弟睡觉,祖母知道了肯定要罚,快走快走”。 仇希音便起身行礼告退,谢嘉树并未挽留,还礼,命小厮送她们回去。 029 谢氏嘉檬 谢嘉檬是个很好相处的人,当然除了个别人,诸如谢氏或谢老夫人,绝大多数谢家人都很好相处,只这好相处中的绝大多数都保持在控制良好的尺度内,不会过远,更不会过近。 谢嘉檬却不同,她是全然的坦率真诚,与谢氏绝大多数人,甚至包括仇希音自己,那种因良好的教养而来的温和截然不同,总是让仇希音忍不住要以同样的坦率真诚相报。 谢嘉檬在路上问起她平日做什么,仇希音答道,“除了读书学字外,就是跟太祖父学画画和太祖母学女红”。 八岁前,她读书学字学画都是太祖父一手教导,从八岁到九岁,仇正深刚刚踏上青云直上的路,又恰逢仇不遂夭亡,根本没有时间管她,都是来谢家弄时,谢嘉树教她。 九岁时,谢嘉树夭折,谢探微便接过了教导她之职,从她九岁一直教到十六岁。 谢嘉檬顿时来了劲,“你也喜欢画画?我和四弟也喜欢!” 两个女孩儿便就自己喜欢谁的画作,又画过什么样的画兴致勃勃说了起来。 谢嘉檬一向是个痴性子,和仇希音话语投机,又喜仇希音的性子,便拉了她非要画一幅请她指教,又要仇希音也画一幅,好相互切磋。 仇希音努力回想自己八岁时的画作,她浸淫画道二十余年,最是清楚,她现在再努力的想画出一个八岁孩童该画出的画来,就算故意用稚嫩生涩的笔触画出来,其中的意境布局也绝对不会是一个孩子该有的,要是行家见了绝对一眼就能看出来,倒不如仿幅自己八岁时的画作更保险一点。 她想了一会,想起自己上辈子八岁时,曾画过一幅立雪阁的画,这时候拿出来倒是应景应时。 她努力回想着当初自己怎么布局,怎么择景,怎么留白,又是怎么细描的,待回想的差不多,便开始落笔。 待她画完,谢嘉檬却是还在凝神作画,这个时候的她与平时那种随时随地神游的谢家三小姐仿佛完全是两个人,全身心的投入到作画中,浑然忘我,认真而专注,竟有种让人挪不开眼的错觉。 仇希音自是不会打扰她,随手拿起书案上的一本画谱看了起来。 待到日暮西斜,谢嘉檬才啊了一声从画作中抬起头来,“太阳都落山了啊!三表妹你等急了吧?” 仇希音笑笑,起身走动,“有什么可急的?我在看你这本画谱,正看的入迷,不是你突然说话,我都不知道天黑了”。 谢嘉檬高兴道,“你也喜欢?这可是我最喜欢的一本画谱了!是从小叔那里硬抢过来的,小叔还跟我讨了好几次呢!” 她说着拿起仇希音的画仔细瞧了半晌,讶道,“三表妹,你记性真好!才第一次进重光小院就能将立雪阁画个八九不离十!比之小叔和四弟的过目不忘只怕也不遑多让了!” 仇希音摆手,“表姐太过誉了,我哪里敢和小舅舅、四表哥相比?” 谢嘉檬拿着画认真看向她,“我说真的,你有名师指点,才八岁就能画出这样的画来,又有这般的记性,日后的成就定然在我之上”。 她说着郁郁不乐一叹,“小叔总是说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我总是不服气。总觉得只要不跟小舅舅和四弟那样的天才相比,自己总算还是可以的。 不想今天见了表妹,才知道小叔那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果然不错”。 仇希音忙俯身行礼,“表姐谬赞,我实在是惶恐——” “我说的是实话!”谢嘉檬不耐烦打断她,扯着她就跑,“来,我带你去见小叔!你这个天才可是我发现的!我也有功劳的!” 仇希音哑然,这样的事,上辈子谢嘉檬却是没有做的。 她上辈子的性子,着实让人难以亲近,因此谢嘉檬并没有特意要将她引见给谢探微,谢探微也没有对她特别亲近,直到谢嘉树临死前攥着他的手请他教导她,不让她的天赋和灵气泯然于众人…… 仇希音甩了甩头,不让自己再去想那些伤痛,努力让自己沉浸到即将要见到谢探微的喜悦中,她想见他,迫不及待的想要见他,见她的小舅舅! 谢嘉檬跑了几步又想了起来,放开仇希音,仔细将她画的那幅画卷了起来,吩咐芋头找了个盒子装着,也不交给芋头拿着,就自己小心翼翼拿在手里,又拉着仇希音往外跑。 仇希音被她拖着,只得跟上她的脚步,急道,“三表姐,我们就这样冒冒失的闯过去,天又黑了,怕是不妥当”。 “妥当妥当,妥当的很!怎么不妥当了,什么礼数啊礼节的,在天才面前都是小事。 小叔说了,这世上最难得的就是有天分又肯苦学的人,他见了你肯定会高兴的!” “那也不在这一会的工夫,不如我们先遣人去和他说一声,再去拜见他?” “不行,这样的大喜事怎么能拖,现在就去!小叔肯定不会怪罪的!” 仇希音见她兴致勃勃,不忍拂她的兴致,她自己也迫不及待想要见谢探微,知道以他的性子绝不会怪罪自己和谢嘉檬冒失,便也就随她了。 谢家嫡支这一代也就谢嘉柠和谢嘉檬两个女儿,相比起来,谢探微更偏爱谢嘉檬一些,不但自己十分纵容谢嘉檬,还时常劝兄嫂不要过于拘束谢嘉檬,免得扼杀了她的天性和灵气,反倒不美。 因此谢嘉檬在重光院向来是畅行无阻的,她拉着仇希音一路飞奔,重光院的小厮丫鬟见了都是面露微笑,又或是追着几步喊三姑娘慢些,又或是喊谢探微在七录阁中,有客人在,却没有一个人阻止。 整个谢家,在重光院有这样待遇的除了谢嘉树,就只有谢嘉檬了,唔,以后还要加上她一个。 到了七录阁门口,谢嘉檬才放慢了脚步,理了理衣裳头发,十分有经验的道,“三表妹放心,这个时候了,小叔还是在七录阁见的客,要么是极亲近的友人,要么就是不得不招待的贵客。 不管是哪一种,我们进去都没有关系,要是后一种就更好了,说不定小叔这时候正在盼着我们进去,他好有借口赶人呢!” 上辈子的后来,仇希音自也积累了相关的经验,知道她说的绝对是实情,不由抿嘴笑了笑,踮脚扶了扶她跑歪的步摇,“好” 谢嘉檬嘟囔,“母亲非得要我戴这东西,重死了,还容易歪!” 仇希音笑笑,跟着她往七录阁里面走去,一踏进门,她就不由自主提起了一颗心。 于他,她不过是一个从未见过面的外甥女,而于她,他却是她一生中最重要的亲人和师长! 她已经整整三年没有见到他了! 越靠近,仇希音的心就提的越高,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脸开始隐隐发烫,身子也止不住的微微发抖起来。 谢嘉檬的脚步好像突然变得格外缓慢,仇希音甚至有开口催谢嘉檬走快些的冲动,快点再快点。 她的小舅舅,她仿佛等了漫长的一生就为了等待再次见到他卓卓然风举,含着笑叫自己一声音音。 两人的软底绣鞋落地无声一步步登上七录阁的三楼,刚拐过楼梯口,还未进门,就听到里间一道清朗的声音笑道,“阿檬,音姐儿,快进来拜见宁郡王”。 仇希音脚步猛地一顿,有一瞬间,她根本反应不过来谢探微口中,“快来拜见宁郡王的意思”,只觉眼前一阵阵发黑,她努力的想伸手抓住什么。 最后,她终于抓住了,很软,很滑,只一瞬间,它就从她的指尖溜走了,像是她年少时的幸福,又像是她重生以来的顺遂。 她眼前谢嘉檬的身影开始重叠,笼上了深重的阴影,下一刻,她就失去了意识…… 030 追根问责(一) 仇希音悠悠醒转时,只觉浑身都像蛇刚蜕了层皮,有种虚脱的空荡感。 她缓缓睁开眼睛看着眼前浮绣着层峦叠翠图案的帐顶,觉得自己脑子里也有种虚脱的空荡感,要是有人在里面大喊一声,肯定能听到一声又一声的回音。 “三表妹醒了!” 谢嘉檬压低的惊喜声音响起,接着就是一阵走动声和衣袂摩擦的细微声响,丰氏急声吩咐,“快,去将大夫再请过来”。 不多会,仇正深就快步走到了床边,握起仇希音垂在被子外的手,焦声问道,“音音,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仇希音慢慢转过头看向他满是焦灼的脸和紧紧拧起的眉,半晌,才终于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不舒服?我想吐”。 丰氏刚准备踏进里间就听到这么一句,便又将抬起的脚收了回去,转身吩咐丫鬟,“去将温着的粥和小菜端过来,药熬好了没有?” “来人,去拿漱盂过来,”仇正深说着半抱着仇希音坐了起来,拿了个迎枕垫在她身后,见仇不遂接了丫鬟取来的漱盂,要亲自来接,自伸手接了,示意仇不遂离远些,“来,音音,试试看能不能吐出来,吐出来就舒服了”。 他毫不嫌弃的一手托着漱盂,一手抚着仇希音的后背,仇希音垂下眼,抚着恶心翻滚的心口,努力想让自己吐出来,然而,她只吐出了几口酸水,就什么也吐不出来了。 虽然只是几口酸水,一股酸涩的难闻味道还是在房间中弥漫了开来。 谢嘉檬从丫鬟手中接过漱口的茶递到仇希音手边,“三表妹,你漱漱口,马上吃的就来了,你吃几口,看看会不会好一点。 大夫说你是长时间没吃东西,又跑的快了些,心跳过快,才造成的晕厥”。 她说着哽咽了一声,声音压的更低,“都怪我,你到我的院子玩,我连点心都忘了请你吃,还拉着你跑那么长时间的路!” 仇希音从仇正深手中接过蜂蜜-水一气喝了下去,觉得精神稍微好了些,说话也有力气了,忙道,“跟表姐你没关系的,是我自己身子不争气”。 谢嘉檬双眼发红,面色却还算平静,今天仇希音好端端的突然就在她面前倒了下去,吓的她当场就哭了出来,她还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场面。 “三表妹你不必为我开脱,我做错事就是做错事了,小叔罚我亲自照顾你,直到你病愈,待你病好了,再闭门抄经三天”。 她说着顿了顿,显然是在控制情绪,“就算小叔不罚我,我也要亲自照顾你的,今天晚上我不睡觉了,就在这守着你,你不必赶我,赶我,我也不走!” 仇希音眨眨眼,真好,时隔一辈子,谢探微和谢嘉檬还是原来的模样。 这时,丫鬟送了稀粥和小菜过来,谢嘉檬亲自盛了一碗,坐到床边,一副要亲自喂仇希音的架势,“三表妹,大夫说,你身子虚,暂时只能吃点清淡的”。 仇希音笑着去接她手中的碗,“表姐,还是我自己来吧,下次我摔断了手,表姐再亲自喂我”。 谢嘉檬迟疑,见她态度坚决,只好将碗给了她,兀自不放心叮嘱道,“你要是觉得手软端不住碗,就跟我说啊,我给你端着”。 仇希音不由失笑,不紧不慢将一小碗粥吃了下去,不想一碗粥吃下去,她反倒更觉得饿了,便示意黍秀再给她盛一碗。 她早上只是草草吃了几口东西,在车上吃了几块杏干,中午那样的气氛下,任是谁也吃不下去,她只意思的吃了两口菜,喝了两口汤,就一直到现在都没吃东西,也到了该饿了的时候了。 她又吃了一碗粥,还是觉得有点饿,迟疑着要不要再吃一点,仇正深拿下了她手中的碗,“你才刚醒,不要一次多吃,先缓一缓,我吩咐丫鬟将粥给你温着,过两刻钟再吃”。 仇希音点头,不多会药端了上来,黍秀伺候着仇希音喝下了,仇正深见她精神还好,略略放了心,问道,“怎的大夫还不来?” “我去瞧瞧,”谢嘉檬话刚落音就见仇希音弯着腰,一手捂着嘴,一手快速的挥动着,她完全懵了,根本不知道仇希音想表达什么。 仇正深却立即道,“快,漱盂!” 黍秀忙又取了漱盂来,仇正深一把接过,送到仇希音下巴下方,另一手不轻不重拍着她的后背,动作一气呵成,熟练无比。 当然,仇希音绝不会自恋到以为他是伺候自己伺候习惯了才会养成了这种熟练。 没拍两下,仇希音就吐了起来,她并不是一口全部吐了出来,而是一点一点的往外挤,整个过程显得格外的痛苦而漫长,看得,谢嘉檬和仇不遂都红了眼眶,仇正深更是心痛不已。 好在东西都是刚吃下去的,倒是没有什么难闻的异味。 半天,仇希音才终于停止了作呕的动作,伸出手,谢嘉檬忙将自己手里端了半天的漱口水送到她手边。 仇希音勉强漱了口,却是连坐都坐不住了,靠在迎枕上直往下滑,她疲惫摆手,“你们都别出去吧,父亲,你将表姐也带走,她在这我睡都睡不踏实,我实在没力气了,就劳烦父亲了”。 她说着就完全滑进了被窝里,闭上了眼睛,几乎立即就陷入了黑沉的梦乡。 谢嘉檬正要说话,仇正深压低声音开口,“阿檬,音音说的对,你在这守着,她心中不安,反倒休息不好。 你先回去吧,明天再来瞧她,你也听到大夫说了,音音是从胎里带来的弱症,一时半会肯定治不好的,只能靠慢慢调养,没事的”。 谢嘉檬明显是不愿的,却还是乖乖点了点头,仇正深又对仇不遂道,“遂姐儿,你也回去歇着”。 仇不遂忙道,“父亲,还是我在这里守着,若是三妹妹半夜病情有起伏,也能找到主事的人”。 仇正深疲惫拧了拧眉头,“我留在这,你们都回去,外面天快亮了,你也一夜没睡了,你小孩子家的哪里撑得住,听话”。 仇不遂欲言又止,只得和谢嘉檬一起行礼告退,不想正巧和带着大夫一起进来的丰氏迎面碰上了,谢嘉檬立即回头跟着谢氏一起往里走,仇不遂忙也跟了过去。 030 追根问责(二) 那大夫二十来岁的年纪,生的又高又黑又胖,自称叫裴防己,说的却是与刚才差不多。 又说仇希音肠胃弱,每日要定时定量的吃东西,决不能像她今天般一直饿着不吃,待到吃的时候又一次吃许多,最是伤人。 仇正深听了免不得皱起了眉头,当初音音来京城时,是带着仇太夫人的一封长信的,信中详细说明了仇希音平日的饮食住行习惯,以及要注意的事项。 殷殷告诫他,下人总有偷懒耍滑之时,音音又小,不能明白其中利害,他一定要时时紧盯,一是盯着下人尽心,二也是盯着音音不得马虎大意。 不想音音进京还不到一个月时间,就接连大病,明明在江南时,她虽身子弱却是极少生病的。 他这一拧眉,丰氏瞧见了免不得就多想了,冷声斥那大夫道,“裴大夫,你倒是仔细与我说说什么叫像今天般一直饿着不吃,待到有吃食时便一次吃上许多? 你这是在指责我谢家苛待了外孙女,连饭都不让她吃饱?” 谢家因着学子众多,其中又多是富贵子弟,总共延请了四位大夫在家中候诊,其中三位都是致仕的太医,这三位太医中又有两位常驻谢氏学院之中,基本不往谢家来。 剩下一位太医,因着年纪大了,又极有声望,除了谢家几位主子生病,又或是有急症重病,轻易不会劳动他。 只有这位裴大夫年轻,无甚资历,平日的活都是他跑腿,特别这种半夜将人挖过来的活绝对是他无疑了。 他当初是因慕谢氏之名才来了谢家,谢昌见他虽年轻,但做事看病仔细又耐心,最可贵的是极有钻劲,便收下了他。 他平日大多是给管事仆役们看病,与谢家的几个主子基本不打照面,哪里知道后宅之间言语的厉害,本着对病人负责的态度,自是有一句说一句,不想竟被丰氏听出这样的意思来,顿时被问的愣住了。 他根本没听出来丰氏是含沙射影,明为责问他,实却是敲打仇正深。 仇正深却是一耳就听出来了,眉头拧的更紧,正要解释自己绝没有那个意思,就听那年轻黑胖的裴大夫硬邦邦道,“我不知道谢家到底有没有苛待外孙女,但光从脉象上来看,这位姑娘明显是平日就有血气不足之症,加上长时间未吃东西,才会导致晕厥”。 他说着好像生怕丰氏听不懂般,又仔细解释,“简单点说,就是饿晕过去了!从脉象上,这位姑娘至少是吃过早膳之后就没有吃东西,或者说,就算吃了,也绝对没有吃两口,不足以抵饱。 若是正常人,除了饿的难受点外,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但这位姑娘只怕是从娘胎里带来的弱症,从小就气血不足,平日定然是精心养着,所以一直没有什么大问题,今天乍一饿着了,才会如此! 夫人,我话中的意思已经清楚明白的说了一遍! 现在,本着医者父母之心,我倒是要问一问夫人,为何这位应当是贵府娇客的表姑娘为何会在贵府饿了一整天? 若真是按三姑娘的话头,这位表姑娘只是下午没吃点心,晕倒的时候又未到晚膳时分,总不至于会饿的晕倒的!” 丰氏被他义正言辞的一番话气了个仰倒,指着他一连声的喊,“来人!给我将他叉出去!让他滚出谢家弄,我们谢家用不起这样的!” 丰氏出身山东诗书大家,嫁的又是谢家这样的人家,一辈子都没有说过脏字,这时候气的发昏,竟是连“滚”字都说出口了。 裴防己脊背挺的更直,梗着脖子硬气道,“夫人慎言!裴某来谢家坐诊,是受谢老太爷之邀,不是夫人那些个奴才婢仆,夫人却是没那个能耐叫我滚的! 夫人贵为谢家嫡支主母,是谢氏的宗妇,天下学子之师母,且不论这位姑娘饿晕在外祖家是不是夫人的过错,夫人却连医者的一二实话都听不进去,凭空曲解,横加指责,实在德不足以为谢家主母,谢氏宗妇! 夫人也不必赶我走,我这就去向谢老太爷请辞! 当初我来谢家是因为慕谢氏之家风,学风,但如今,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谢氏的家风我虽没有全部见识到,但主母如此,却也是可以想见了!这样的人家,不留也罢!” 他说着一振衣袖,也不行礼,转身就走,丰氏气的胸口剧烈起伏着,想叫人拦住,却根本说不出话来。 就在这时,外间一道还带着童音的声音拍手笑道,“哈哈,说的好!这样的人家不留也罢,这位大夫,我瞧着你在谢家做大夫实在是屈才了,倒不如跟我回去。 我求大哥收你做个幕僚,但凡有贪官污吏,你就去骂,绝对能骂醒他们,做出一番事业来!” 男童的声音,在场的众人虽不是都熟悉,但听他口中那种猖狂的口气,以及能在这个时候悄无声息出现在谢家客院的,除了只手遮天的宁郡王唯一的弟弟宁恒之还能有谁? 丰氏刚刚还气的通红的脸瞬间雪白,这件事本来就错不在她,她完全不知情,错在谁都不会在她,她还因为这件事闹的一夜没睡,甚至可以说她是有功的。 本来,她说出那样的话来,不过是见仇正深太过在意仇希音,这件事又可以说是谢嘉檬直接引起的,敲打他几句,免得他迁怒谢嘉檬,说出什么来,伤了谢嘉檬的名声。 不想那大夫却是个不知事的愣头,以一介布衣之身敢如此侮辱她! 不过他说的再煞有其事,再要去找谢昌告状,她也不会惧他,难道谢昌会为了一个小小的大夫打她这个主持中馈的主母的脸? 可现在,事情被宁恒之这个外人听到了! 性质就完全不同了,这样的事,就算她完全在理,被个下人这般指着鼻子骂,传出去也是颜面扫地。 更何况无论怎么狡辩,不承认,她心里却是十分清楚,她刚开始出言责骂那个大夫,敲打仇正深,不问是非对错,都是她这个谢家主母,仇正深的长嫂,仇希音的舅母无德无量! 就像那个愣头大夫说的,德实在不足以为谢家主母,谢氏宗妇! 031 恒之于终 那个宁二爷在京中是出了名小霸王,百无禁忌,这次被宁郡王强押到谢家来求学,听说十分不愿,听了这样的是非,又岂能不宣扬的天下尽知?好叫谢家大失颜面? 不,不,谢家不会丢脸,丢脸的只会是她这个谢家的媳妇!是她山东丰氏! 她再是谢家妇也还姓丰,人们谈起这样,只会说,“山东丰氏说起来如何如何诗书传家,又怎么可能比得上谢家? 瞧瞧,谢家娶了丰家的女儿,这回可是连自己的百年声誉都折尽了!” 她不但丢了自己的脸,还丢了父母和整个丰家的脸! 她以后还怎么震服下人,又有什么脸面去与其他命妇贵女相交? 都怪那些个偷懒的奴才,竟然连宁郡王府的二爷摸到了窗户边都没发现! 丰氏此时又慌又急,哪里还能记得自己安排仇希音暂住的这个小院本就是极荒僻简陋的,人手不足,根本不像正经的客院三步一个婆子,五步一个丫鬟的伺候着。 本来仇希音晕倒后,谢嘉檬是要直接将仇希音带到自己的院子去的,丰氏听到消息半途截住了她,生怕仇希音是什么过人的病症,所以才安排到了这个院子。 她知道自己这时候不能慌,不能急,更不该先想着是哪个奴才偷了懒,当务之急是稳住宁恒之和那个该死的大夫,但她却浑身都像是灌了重重的铅,不但腿,连舌头都动弹不得。 一直没有吭声的仇正深开口道,“阿檬,你下令下去,这里所有的丫鬟婢仆不许走动,等我回来再说”。 他说着起身往外走去,宁恒之哈哈笑道,“哟,不许走动,我可不是谢府的下人,仇翰林不会也下个令不许我走动吧?” 仇正深快步出了门,晨光熹微中,一个穿着绯红色朱子深衣的男童正站在窗户外的梨树下,嬉笑着看着他,漂亮的小脸蛋上满是精灵古怪的淘气,正是宁慎之唯一的嫡亲弟弟宁恒之。 宁恒之其实已经有十一岁了,只个子小,骨架纤细,跟八岁的仇希音身形个头都差不多,看上去只有七八岁的模样。 他长的与宁慎之并不十分相似,因着年纪小,脸上的婴儿肥还没有下去,乍一看上去像个精致的瓷娃娃,小小的人儿穿着一本正经的朱子深衣,看上去格外的天真无邪,惹人怜爱。 然而,整个京城只要认识宁恒之的,就没有一个敢作死的去“怜爱”他的! 这位小爷仗着长兄的权势横行无忌,虽说因为年纪小,也做不了什么大事恶事,但他总有法子作弄的人灰头土脸,下不了台,京城人人见了都要避让三分。 很显然,这一次,丰氏很不凑巧的撞到了他的枪口上。 仇正深面色淡然,目光沉静,先朝宁恒之俯身一礼,又朝裴防己抱了抱拳,笑道,“仇某正巧有事求见宁郡王,还请宁二爷引见”。 宁恒之哈了一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不过就是想拿我兄长压我罢了。 不过这件事本就是我占理,我才不怕,我倒要瞧瞧你能在兄长面前说出一朵什么花来!” 仇正深笑笑,“裴大夫,不如我们一起去见宁郡王?” 裴防己立即点头,他向来有些特殊的癖好,好见大人物就是其中之一。 宁慎之在大萧,那可绝对是比皇帝还有名的大人物,他这样的小民等闲哪里能见得到?现在天上掉下来这样的馅饼,他自然要接着。 他知道仇正深突然提出带他一起去见宁慎之肯定没安好心,但他向来行得正坐得端,根本不怕。 “对了,你那个病歪歪的,爬个楼就爬晕倒的女儿怎么样了?” 仇正深不动声色答道,“没有大碍”。 宁恒之撇嘴,指着裴防己道,“你来说”。 裴防己有样学样的道,“没有大碍”。 宁恒之气的笑了,“谢家都那样对你了,你抓到机会还不赶紧跟他们唱唱对台戏?” 裴防己认真道,“谢家对我很好,到现在为止,也只有谢夫人指责我医术不精。 而且,姑娘家的闺誉最是紧要,别说我与表姑娘无冤无仇,就算有天大的仇恨,我也绝不会无故向个外男细说她的病情”。 宁恒之啧了一声,倒是没有再为难他,仇正深也忍不住瞧了他一眼,不由暗叹,谢氏果然底蕴深厚,一个不起眼的大夫竟然也有这般风骨气度! …… …… 仇正深几人到宁慎之暂居的客院时,宁慎之正站在院子里盯着东方大而鲜红的太阳出神,仇正深与裴防己俯身见礼。 宁恒之蹦到他身边眉飞色舞将刚才谢家的一番热闹噼里啪啦说了一遍,最后还不忘在宁慎之面前给谢家和仇正深各上了次眼药,“大哥,你看,说什么百年谢家,家风严正,也不过如此! 做了错事就算了,这个谢家的女婿,自己女儿受了委屈,他不说去讨个公道,反倒要为谢家遮丑,要来找你求情好压制我!” 宁慎之睇了他一眼,“你这番话说的倒是头头是道,怎的就不知道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道理?” 宁恒之却并不怕他,嘻嘻笑道,“他们谢家做出这样的事来,都不怕非礼勿为,我还何必在乎什么非礼勿听?” 宁慎之不再理他,问道,“不知道仇翰林准备怎么说服本郡王?” 从开始到现在,宁慎之都没有让他们免礼,仇正深只好保持着躬身低头的姿势开口道,“郡王容禀,此事,一错在下官没有照顾好女儿,二错在家嫂因心疼小女口不择言,家嫂与下官皆无可辩驳。 下官不敢奢谈什么说服郡王,只求郡王怜惜闺中女子名声要紧,请宁二爷高抬贵手,所有罪责下官愿一力承担”。 “你如何一力承担?” “但凭郡王责罚”。 宁慎之的目光落到他身上,他眼珠瞳色很淡,色若琉璃,看上去给人一种很冷漠薄情的感觉。 这般落在人身上、脸上,便让人无端觉得脊背发凉,甚至连牙根都隐隐有寒风呼啸穿过。 他就这样面无表情,眼中无丝毫情绪光彩的盯着仇正深,不要说仇正深,就连裴防己都觉得背后冷汗直冒,头皮都抓了起来。 032 慎之于始(一) 宁恒之后退两步,与宁慎之拉开距离,他最怕宁慎之这般看他了,一看他就浑身发毛,头皮都炸开了,虽然宁慎之什么明明什么也不做,就这样简简单单的看看他。 就算现在宁慎之看的虽然不是他,他却还是心惊胆战的,下意识要离他远一点。 半晌,宁慎之终于悠悠转开目光,再次抬头看向东方在红色的云海中蒸腾的太阳。 仇正深只觉那压在他脊背上的巨大冰山蓦地挪了去,虽然心头的寒意还在,却轻松了许多。 “吁——” 仇正深吓了一跳,以为是自己吐气吐出了声,不想紧接着就听到有人噗通坐倒在地。 他用眼角余光看了看,发现裴防己正坐在地上大口吐气,这才放了心,还好还好,他还没有失态。 宁慎之不紧不慢,“裴大夫刚刚那一腔子孤勇呢?” 裴防己知道自己已经出了丑,索性破罐子破摔道,“一介妇人哪里能同郡王您相比?” 也不知道是不是这句大实话拍到了宁慎之心坎子里,宁慎之的语气倒是温和了一些,“依本郡王看,这件事中最无辜的,一是那位仇姑娘,因家人照顾不周晕倒不说,在她病床前,她的亲人还忙着勾心斗角。 二就是裴大夫你了,明明克己敬业,却无端被人拿来做筏子争斗。 此次后,你约莫在谢家也是留不下去了,倒不如就去了那位仇姑娘身边,用心治好了她,也是你二人同病相怜,一场因缘”。 裴防己愣了愣,忙爬了起来,俯身谢恩,“多谢郡王指点”。 “待治好了仇姑娘,你就到我宁郡王府来,本郡王最欣赏的就是裴大夫这般有气骨的”。 宁慎之既开了口,自然没有他反驳的余地,裴防己再次俯身谢恩,“多谢郡郡王,草民定然全力以赴”。 裴防己懵懵懂懂,仇正深却是心头暗惊,先将裴防己安排进他仇府,又说出这番话来,明明是要借这个机会往他仇府安插一个探子!叫他不敢有丝毫外心! 偏偏又在这当口,叫他连推脱都显得不知好歹! 仇正深也只好开口谢恩,宁慎之道,“仇翰林不必多礼,本郡王这个弟弟最是顽劣,以他人私事为乐事,向来不知道何为非礼勿听。 本郡王因着一番爱弟之心,实在无法管教约束,只好将他送来谢家,仇翰林以为本郡王此行可否行得通?” 仇正深头皮一麻,宁慎之这是在逼着他做出承诺,要谢家收下宁恒之! 百年来,谢家这般声望美誉,自然有那没有办法光明正大凭着本事进谢氏书院的想些歪门邪道,甚至有拿谢氏子弟性命做威胁,又或是引谢氏子弟走上邪路,好做胁迫的。 谢家当机立断,立下规矩,凡有此种情形者,谢家就算放弃那个子弟,受壮士断腕之痛,也绝不让小人得逞,败坏谢氏书院名誉。 宁恒之顽劣之名响遍京城,此番又以谢氏主母的声名做玩笑之语,若是闹开了,丰氏自然讨不了好,宁恒之也就别想进谢氏书院了。 他本来打算若是宁慎之兄弟咄咄逼人,不肯相让,便用这一点来威胁宁慎之兄弟,不想,宁慎之也不知怎的几句言语之后,反倒用这件事来拿捏他! 仇正深背后又开始密密起了冷汗,此时去想宁慎之到底是怎么做到将宁恒之错处当成了他的软肋来拿捏他已经毫无意义,他现在要考虑的是到底该怎么应对! 宁慎之抛出这样的问题来,他能给出的回答只有两种,要么行不通,为了风骨和谢家的传承,不向权贵折腰。 要么行得通,不顾谢家的传承,迎合宁慎之兄弟。 毕竟,如今在大萧,宁慎之不说是一手遮天,至少也遮住了半边天,那半边天还是他自己让出去的,与他作对,绝对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仇正深再次俯身下拜,“郡王见谅,下官只是谢氏之婿,从未进过谢氏书院求学,亦从未参与过书院选录弟子,郡王垂问,下官却是丝毫不知的”。 宁慎之挑眉,“本郡王问的是你的看法,仇翰林毕竟也是两榜进士出身,于这读书的事,自是比本郡王知晓的多,难不成竟是一两句话都说不出来?” 仇正深暗暗叫苦,这样的事,他插手绝对讨不了半点好,甚至稍不留心就折腾的两头不是人,。 不想宁慎之竟是咄咄逼人,非得要他说出个是非对错来,他若是一味推脱责任,他定然也是不会轻易放过的。 仇正深微一沉吟,诚恳开口,“宁二爷虽偶有顽劣,却是天资聪颖,又是郡王亲弟,他日定然有大成就,只是因年少尚需磨炼。 不是下官自夸,若是宁二爷进了谢氏书院,定然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前程不可限量!” 宁慎之睇了他一眼,喜怒不明,“仇翰林乃庶吉士、翰林出身,这读书上的事,定然说的不错的,此事本郡王知晓了,你们去吧”。 仇正深没想到说了半日,宁慎之竟然一句约束宁恒之不宣扬出去的准话都不给,只简简单单一个“知晓了”就打发了他,只他却根本不敢多言,又行了一礼,与裴防己一起退了出来。 出了宁慎之的院子,仇正深便低声请求裴防己不要声张,又请他日后多多挂心仇希音的病情。 裴防己这回倒是十分爽快,保证绝不会张扬出去。 仇正深这才辞别他,匆匆赶回了仇希音暂住的院子。 这时候,丰氏早就恢复了冷静,端坐在花厅中等他,虽然竭力压制,她见到仇正深那一刻,还是忍不住站了起来,双眼蓦地亮了起来,那是期盼的亮光! 仇正深在宁慎之那里吃了许多暗亏,只他涵养极好,并不将郁气发泄到丰氏身上,行礼过后,便将事情仔细说了一遍。 丰氏一听就慌了,“那怎么办?这收弟子入学的事,父亲和夫君是绝不会让我插手的!” “大嫂勿慌,”仇正深忍不住瞧了丰氏一眼,果然山东丰氏的家教就是比不上谢氏,如果此时是谢探妙,就绝不会这般慌张,连这样简单的问题都想不明白。 033 慎之于始(二) “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关键就看宁郡王肯不肯抬一抬手,若是他只是空口说一声会约束宁二爷,我们反倒要不放心。 如今他提出想要让宁二爷进谢氏书院,反倒是好事,只要宁二爷如愿进了书院,自然就前事一笔勾销,他日宁郡王就算再提起也是无根之萍,毫无根据。 宁二爷聪慧活泼,又有宁郡王那般的兄长在后,只要不出大错,定然能顺利进入谢氏书院,宁郡王是关心则乱,才会有此一说。 如今大嫂根本不必做任何事,以不动对万动,只等宁二爷顺利进入书院就万事大吉,如果父亲或大哥明确说出不会收下宁二爷,再想办法”。 丰氏这才松了口气,“你说的对,是我想得多了”。 仇正深便又朝她抱了抱拳,“既然事情解决了,我去瞧瞧音音,大嫂也一夜没睡了,快回去歇着吧”。 丰氏点头,抿了抿唇,却还是没忍住问道,“不知妹婿这次会在家里住几天?” 她这是怕他走了,到时候要是宁恒之入学出了差错,她没有可以商量的人! 仇正深垂头行礼,“我只求了三日的休,明天定然是要回京的,娘子和音音她们要住几天,但看娘子心意,到时我再来接她们”。 丰氏这才放了心,仇正深行礼离去,快步去了仇希音的房间,仇不遂坐在仇希音床边的锦凳上,见了他,起身行礼。 仇正深摆手,见仇希音还沉沉睡着,谢嘉檬趴在她床边没有动静,想是也睡着了。 仇正深面色微柔,压低声音对仇不遂道,“我还有事,这里先交给你,约束下人不许胡乱说话,再吩咐将次间的炕收拾出来,让婆子将阿檬抱过去睡一会”。 仇不遂应下,仇正深便先走了,谢嘉檬睡的很沉,被婆子抱到次间那么大的动静都没醒。 仇不遂一夜没睡,天天蒙蒙亮的时候很困,经这么一闹一点睡意都没了,索性吩咐丫鬟去取了书来坐在仇希音床头看。 一直到晌午时分,仇希音才终于醒了,仇不遂这时候困劲又上来了,见她醒了,吩咐谢府的丫鬟去准备伺候仇希音洗漱吃东西,开口道,“音姐儿,上午大哥、小舅和大表哥、四表弟都遣了人来问。 只父亲吩咐了不许任何人来探视,恐扰了你休息,他们就没来了,只命人送了些东西来,我吩咐你的丫鬟收好了。 还有就是,今天早上宁二爷过来闹了一场,父亲吩咐了不许任何人张扬,妹妹你当时睡着,根本就不知晓,却也要记得约束丫鬟”。 仇希音一听到宁恒之的名字就知道事情肯定闹的不好看,见仇不遂不欲多说,又一脸困倦,便都乖乖应下,催促仇不遂去休息。 仇不遂实在困的很了,又叮嘱了几句,告辞走了。 仇希音一觉睡醒,还是觉得浑身发虚,由丫鬟们伺候着洗漱吃了些清淡的小粥,又喝了药,便示意谢府的丫鬟都退下,只留了黍秀下来,她这次到谢府只带了黍秀一个。 黍秀仔细挑了个迎枕,调整好位置,扶着她靠上去,这才将今天早晨的事仔细说了一遍。 黍秀用的是吴地话,说的又轻又快,她比仇希音大四岁,今年十三,伺候仇希音五年多了,还是第一次遇见这样的事,着实是吓着了。 黍秀知道的也就是仇正深带走宁恒之和裴防己之前的事,之后,仇希音见谢府风平浪静,谢嘉檬又好端端的睡在次间,猜到仇正深肯定已经按下了这件事。 这一点却是在她意料之中,从根本上说,这件事谢氏和宁恒之都有错。 谢氏苛待医者,言语失量,固然是有错在先,但宁恒之窥人隐私,出言讥讽,甚至要挟,事情闹大了,他也得不了好儿,特别是在他要进谢氏书院的关头。 宁慎之城府极深,待人向来十分的机心,十分的防备,没有一分的真心,他所有的真心都给了两个人,一个是他的太祖母荣和长公主,另一个就是宁恒之了。 他绝不会允许伤到宁恒之的事情发生。 仇希音闭上眼睛,深深吐了口浊气,其实要真的论从根本上说,这整件事本就不该发生才是,是她—— 要不是她乍一听到宁慎之也在就吓的心跳骤停,眼前发黑,也不会突然晕倒,她身子再弱也不至于虚弱到那种程度的。 上一辈子,她第一次碰到宁慎之是在谢探微二十岁的生辰。 那时候,她与仇不恃几乎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她心中厌烦,又暂时没有办法在不引人怀疑的前提下毒哑她或是弄残她,便时常到谢家长住。 当然,如果她知道后来事情会演变成那样,就算引起别人怀疑,她也一定会趁仇不恃羽翼未丰之时,直接弄死她! 这都是后话了,当时,她懒得与仇不恃争来斗去,便经常来谢家长住。 谢探微十分喜爱看重她,比之谢嘉檬尤胜几分,几乎天天将她带在身边,随时指点。 谢探微时时将她带在身边,她有时自然免不了和谢氏书院的学子碰面。 在谢氏书院所有人中,她最讨厌的就是宁恒之,宁恒之生了一双与宁慎之几乎一模一样的丹凤眼,单眼皮,看人总有股子用眼尾子看人的感觉。 宁慎之身居高位,性子沉静,用眼尾子看人就让他有了种冷漠而不怒自威的气质。 宁恒之一来年纪小,二来个头小,又跟只猴子似的一刻不得安宁,一双眼睛总是滴溜溜的发着光寻人的错处短处狠狠嘲笑一番,再这般用眼尾子看人就有种让人想厌恶之、唾骂之、殴打之的气质。 从第一眼起,仇希音就不喜欢宁恒之,后来慢慢知晓他的性子就更不喜欢他了。 不知道宁恒之是不是发觉了她对他的不喜,一双滴溜溜的贼眼整天盯着她,成天不是挑她的刺,就是各种恶作剧吓她惹毛她。 她畏惧宁慎之的威势,生怕给小舅舅惹麻烦,只能尽量躲着他,躲不掉就不理睬他,甚至看都不看他一眼,不管他折腾出个什么门道来。 好在宁恒之对谢探微还有几分敬畏之心,不敢当真闹出什么大事来,两人虽然不和,却也不至于水火不容,两人关系真正恶化是在她嫁入宁郡王府后…… 仇希音想到这长长吐了口气,将自己飘远的思绪拉了回来,那时候宁恒之在谢氏书院求学时,她虽不喜他,却也能维持个面子上的情分。 有时候他来寻谢探微,她也给他传个话,有时谢探微不在,她也能站在那里和他说上几句,问问他有什么事,告诉他谢探微什么时候回来等等。 谢探微二十岁生辰时,宁恒之来给他送贺礼,身边就站着宁慎之。 虽然宁慎之没有大张旗鼓的来,但他往宁恒之身边一站,那两双几乎一模一样的眼睛却还是让所有人立即就认了出来,包括她。 宁慎之并没有久留,只与谢探微说了几句话,留下一份随礼,就走了,他甚至没有多看她一眼。 上一辈子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实在平淡又平常,然后这一辈子,她再见他,竟是生生—— 034 防己防人 仇希音再次深吐了口气,她原来以为像宁慎之那样高高在上的人,只要她不与宁恒之有交往,她甚至一辈子都不会遇到他。 不想重来一世,她的一切都发生了改变,竟是连这一点都变了! 她竟然现在就遇到了他! 虽然仇希音一点都不想有这样的巧遇,但经过这一件事,却不得不认清事实。 京城统共就这么大,仇正深与宁慎之同朝为官,宁恒之又要来谢氏书院求学,他们其实有很大的几率碰上! 碰上就碰上,没有什么好怕的! 她现在还是个八岁的黄毛丫头,宁慎之总不至于就看中了她! 就算日后,他还是像上辈子般看中了她,他也绝不至于下作到强娶她的。 甚至,就算他要强娶她,只要她坚决不同意,仇正深和谢探微都会帮她。 更甚至,仇正深和谢探微都不帮她,她也总能想到办法不嫁的! 她一次又一次的安慰着自己,只要她保持一颗平常心,用正常人的敬畏感来对待他就行了。 他们男女有别,又相差了那么大的年纪,就算碰到了,也绝不会有机会多说话,没有什么好怕的。 她现在要担心的是丰氏的反应,虽说仇正深将事情压了下去,但以丰氏的性子,肯定会迁怒到她这个“罪魁祸首”头上。 虽说不会明面上给她什么小鞋穿,但不喜她是肯定的,她是谢嘉树和谢嘉檬的母亲,她却是不愿和她交恶的,总要想点办法才好…… …… …… 她想着就又沉沉睡着了,到了傍晚时分,仇正深来瞧她,见她精神还好,略略放了心,劝谢嘉檬回去,谢嘉檬却坚决不肯,一定要留在这里照顾仇希音,仇正深见她坚决也就算了,叮嘱了几句就走了。 第二天,仇希音再醒来就觉得身体轻松了许多,待到她和谢嘉檬一起吃过饭,又喝了药,差不多就到巳时了,小丫头就来报说裴大夫来了。 仇希音本没有在意,待见了裴防己顿时一愣,裴防己怎么会出现在谢家? 裴防己谨守本分,垂着眼为她把了脉,仔细将她的病情和她说了一遍,又叮嘱要好生养着,倒是与江南的大夫说的大差不差。 裴防己说完了正事,最后道,“仇姑娘,是这样的,因为种种因由,我已经辞了谢家的差事,宁郡王吩咐我留在你身边,待你的病根治好后再去宁郡王府。 从今天起,我可能要不时给姑娘把脉,查看姑娘的身体状况,好随时更换汤药,以确保姑娘早日病愈,还请姑娘多多关照”。 仇希音被他一番话说的心惊肉跳,几乎没当场喊出声来,好半晌才勉强控制住跳的过快的心,问道,“裴大夫,宁郡王是什么意思?” 裴防己莫名,“什么什么意思?宁郡王说我们因你晕倒之事相识,也是缘分一场,我是大夫,自该治好你的病,也算是了了谢家最后一桩差事”。 仇希音又问道,“宁郡王在跟你说这个时,我父亲在不在?” 裴防己点头,“你放心,我不白替你看病,宁郡王说会按月给我工钱,你父亲坚持要再给我一份,正好我也缺银子,就收了”。 仇希音,“……” 果然就算是裴防己冷不丁的出现在了谢家,他那个性子也还在那,一点没变,她还是去问仇正深可靠一点。 她又问了几句,裴防己说来说去就那几句话,问不出更多的东西,她就打发他走了。 上辈子,从她嫁到宁郡王府开始,就是裴防己给她调理身体,一调理就是一辈子。 宁慎之死后,他也还兢兢业业的跟着她,虽然那时候她树倒猢狲散,虽然他那时候已经是名震天下的神医。 她离开摄政王府时,除了几个贴身大丫鬟跟着她,就只剩下了个裴防己。 裴防己刚走不久,谢嘉树就来了,带了许多点心零嘴儿,先是蹙着眉教训了一番谢嘉檬不懂事,又一本正经的哄她道,“三表妹,我听嬷嬷说你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最是喜欢可爱精致甜丝丝的点心和零嘴儿,我特意吩咐厨房做了一些,你瞧瞧,喜不喜欢?” 他这般肃着一张嫩脸小大人般说话,在很久的以前曾是她无数次午夜梦回时的会心一笑,也是她孜孜不倦追查他死因的动力之一。 此时见了,她只觉窝心的让她直想掉眼泪,忙拈了个小猫儿形状的半透明橙色糕点塞到嘴里。 “怎么样?” 谢嘉树双眼一瞬不瞬的看着她,给人以一种认真到执着的错觉。 仇希音粲然一笑,拈了一块递到他面前,“好吃!你也吃啊!” 谢嘉树接了放进嘴里,嘴角微微抿出一丝笑来,道,“是不错,三姐,你也吃”。 谢嘉树和仇希音口味一样,十分喜欢这种精巧偏甜的小点心小零嘴儿,一连吃了好几块才捧起茶杯漱了口。 曾经无数个黄昏,他们就是这样你一块我一块的,一会就能将一盘子点心解决掉,然后齐齐吃不下晚食。 也曾经有无数个午后,仇希音非得拉着眼皮直打架的谢嘉树一起寻找食谱,比较哪个做出来会更好吃,然后挑一个出来交给厨娘,一边念给她听,一边指挥着她做出来。 虽然,那些个点心做出来大多都是不能吃的下场。 仇希音想着不由摇头失笑,她果真是老了,越来越喜欢回忆过去,一个再简单不过的记忆碎片都能让她回味半天,然后露出会心的笑来。 谢嘉檬撇撇嘴,嘟囔,“有那么好吃么,看你一边吃还一边笑!” 仇希音认真道,“很好吃的!嗯,跟江南的点心一点都不一样,各有各的好吃!” 仇希音说着又拿起一块蟹黄色的小兔子点心吃下,这才端起茶漱口。 谢嘉树见她不吃了,开口道,“三表妹会不会打双陆?” 她自然是会的,以前谢嘉树经常提出要陪她打双陆,她以为他喜欢也就努力去学,好不容易学的稍稍精通一些,她才发现,谢嘉树也不知道是从哪得来的消息以为她喜欢,所以才一直陪她打o(╯□╰)o 虽然她刚得知事情真相时,又好气又好笑,但谢嘉树死后,每每想起这件事来,她却只觉温暖。 她与谢嘉树相识相处前后加起来只有八个月,两百六十一天,这样温暖的小点滴布满在他们这两百六十一天相处的时光,每一点,每一滴,都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的光芒,每一点,每一滴里面都藏了一条小小的彩虹。 “会一点,只是不精”。 仇希音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按着一个刚认识不久的表妹该有的模样有些羞涩的说道。 这样美丽的误会就算再来上一辈子,也该要延续下去的。 “我也只会一点,左右无事,打发打发时间”。 谢嘉树这般说着,仇希音却知道他定然是前天晚上刚学的,就跟上辈子一样。 在认识她之前,他根本不会学这种闺中偏爱的游戏来“打发时间”,他向来好学,只会觉得时间不够用,又怎会用得着“打发时间”? 035 谢氏探微(一) 仇希音就命黍秀将主屋外的小院子里的石桌石椅铺上锦垫,表兄妹几个到外面一边晒太阳一边打双陆,嗯,点心当然也是要带上的。 双陆比围棋要简单的多,主要就是掷骰子,棋子的走动有骰子的点数决定,谁最先把所有棋子移离棋盘就算赢。 虽然很大程度上要靠运气,但也有技巧,要计算棋子的路线决定怎样才能最快将棋子移到棋盘外。 仇希音三人轮流对弈,输的就下场换下一个,有个胜负淘汰的机制在,三人倒也玩的兴致勃勃。 谢嘉檬玩的激动了,经常把骰子掷出了棋盘外,害得谢嘉树不时警告她不许耍赖。 半个时辰后,丰氏满脸笑容的出现了,身后的浩浩荡荡的带了两列丫鬟,每个丫鬟手中都捧着托盘,仇希音一眼看过去,药材吃食衣裳首饰应有尽有。 丰氏来了,三人都放下棋子,起身行礼。 丰氏摆摆手,一把抓住仇希音双手,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就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来,笑道,“音姐儿这气色瞧着好了许多,应是没有什么大碍了,舅母也就放心了”。 仇希音忙俯身谢罪,“是音音不懂事,给舅母添麻烦了”。 丰氏拉着她不让她弯下腰去,嗔道,“这丫头说的什么话,一家人哪里那么外道!” 丰氏又问了几句,叮嘱她好生歇着,又嘱咐她安心在这里养着,这次一定要在谢家多待几日云云,最后又叮嘱谢嘉树和谢嘉檬不许扰了仇希音养病,这才走了。 丰氏刚走不久,黍秀还没将她送来的东西安置妥当,就又有个管事婆子带着一大队丫鬟来了,个个手里也都托着托盘,托盘里的东西也大差不差的是些吃食药材,首饰布料,却是谢老夫人命人送来的。 仇希音不由瞧了谢嘉树一眼,心中暗叹,隔了一辈子,她的小表哥还是以前的模样,用自己的关心和陪伴让所有人都知道他亲近爱护她这个表妹。 从小到大,他喜欢的东西太少,喜欢的人更少,每每发现他喜欢什么,谢老夫人和丰氏都会用尽全力留住送到他面前。 上辈子,她与谢嘉树亲密后,丰氏总是隔三差五的遣人去邀她来谢家小住,不是仇正深坚持,她根本就不会放她回仇府。 现在,他刚刚在这个小院停留了半个时辰,一直都只遣丫鬟来问几句的丰氏露面了,连谢老夫人也遣人送来了东西。 “哟,这么热闹”。 仇希音迅速扭过头,双眼迸发出惊喜的光芒来,是小舅舅! 谢探微这时候正处在变声期,声音沙哑难听,说起话来颇有些鸭子嘎嘎叫的精髓,他自己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说话都刻意压低声音。 可就算他压低了声音,也还是鸭子嘎嘎的压低声音叫,十分有特色,仇希音一耳听就听出来了。 正要挪动脚步奔过去的仇希音猛地顿住脚步,宁慎之! 那站在谢探微身边的不是宁慎之又是谁? 即使他现在也还是个刚满二十的少年,比之十多年后瘦弱许多,她也绝不会认错! 她又开始有头重脚轻的感觉,眼前直发黑,忙伸手扶住石桌,不行,冷静,要冷静! 她要是再晕倒,只怕傻子都能看出不对劲来! 何况这次不像上次只有谢嘉檬在她身边,谢嘉树就在跟前,谢探微和宁慎之很快就能到,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她只要稍有异色,就一定会被他们发现! 冷静! 那边谢探微笑道,“于始,站在阿檬身边的就是晕倒的那个”。 仇希音瞪大眼睛,谢探微说话的口气随意含着隐隐的亲近,还与宁慎之以字相称,显是与宁慎之颇为要好,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她怎么从来不知道? 谢嘉树还没夭折时,她与谢探微很少见面,对他了解也不多,难道说在谢嘉树夭折前,谢探微曾与宁慎之要好过,只不过后来逐渐淡了? 被这件事一打岔,她反倒镇定了许多,那种脚下发飘的感觉也渐渐消失,她不动声色往谢嘉檬后面站了站。 谢嘉檬和谢嘉树都在,就算宁慎之来了,约莫也是轮不到她说许多话的。 宁慎之没有接话,两人不多会就到了跟前,仇希音随着谢嘉树和谢嘉檬行礼,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宁慎之的目光一下就越过了谢嘉檬落到了她身上,盯了她一会才挪开了。 谢探微摆手免了他们的礼,眼神扫过石桌上,就笑了,“已经有精神玩了,看来好的差不多了,我就说小孩子家的生病是常事,偏偏姐夫紧张的什么似的,害得我真的以为音姐儿得了什么绝症”。 他说着招了招手,“音姐儿过来,给舅舅好生瞧瞧”。 仇希音只能硬着头皮低着头慢步走到他面前,谢探微啧了一声,“音姐儿你这样低着头,是想舅舅蹲下来瞧你么?” 她不能就因为宁慎之站在旁边,给谢探微留下不好的第一印象! 孰轻孰重,她还是分得清的,仇希音偷偷吐了口气,福身行礼,脸却抬起了起来朝谢探微粲然一笑,甜甜叫道,“音音见过小舅舅”。 曾经无数次,谢探微都扼腕长叹她的性子太过沉闷阴郁,曾经无数次,谢探微想方设法,搜寻天下宝贝,甚至不惜自己亲身上阵就为搏她一笑。 以至于他死后,她每每想到他,一切都是空白,唯剩那一句,“音音,给小舅舅笑一个”。 仇希音努力睁大眼睛,控制住眼中的泪意,让嘴角的弧度扩大,小舅舅,我回来了,以后,我天天笑给你看! 视线短暂的迷蒙之后,时隔三年,谢探微的面容再一次出现在她面前--- 036 谢氏探微(二) 谢探微穿着月白的圆领袍子,下摆一丛茂密盛开的兰花,领口袖口用金线绣着朵朵飘飞的兰花,在阳光下若隐若现闪着耀眼的光,腰系玉带,乌发用同花色布带随意束起,微微垂着头看她,与谢嘉树一模一样的双眼噙着随意悠然的笑,天质自然仪态古雅。 他站在那里,便如人间的曜日,世上所有的色彩似乎都集中在了他身上,即便站在以容止气度名噪一时的宁慎之身边也毫不逊色。 小舅舅! 是她的小舅舅! 仇希音竭力控制着顽强的想往上涌的泪意,又叫了声小舅舅。 尽管她竭力冷静,重见谢探微的惊喜还是让她不自觉的紧张了,让她狂喜了,不自觉冒出了吴地话,反倒误打误着,让她本就清脆甜软的声音越发的甜的几乎渗出蜜来。 谢探微眼前猛地一亮,俯身一手撑着膝盖,一手拧上她的脸蛋,目光灼灼的盯着她,“音音,快,再叫声小舅舅听听!” 仇希音愣愣眨了眨眼,没太明白发生了什么,只下意识又叫了声小舅舅。 谢探微又忍不住拧了拧她的小脸蛋儿,只觉从耳朵熨帖到心底眼儿,他为那恼人的变声期烦恼已经很长时间了,于是越发在意美妙的嗓音。 仇希音这把又嫩又甜还带着奶香味的嗓子配上那软侬的吴语,正好戳中他的萌点,直让他恨不得叫仇希音对着他的耳朵再叫上一百遍小舅舅。 谢探微脸上的欣喜之色太过明显,仇希音约莫也就想明白了,脸上的笑就越发的甜了,又叫了声小舅舅。 谢嘉檬不知道什么时候跑进了屋子,这时候又跑了出来,手里扬着一幅画,高兴喊道,“小叔小叔,这是三表妹画的画,你来瞧瞧!” 仇希音心头一跳,宁慎之还在这! 不管宁慎之这辈子会怎样,她都不想在他面前留下任何印象,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最好宁慎之能根本看不见她的存在! 可现在,谢嘉檬当着宁慎之的面要谢探微评点她的画! 只事已至此,她再阻止反倒适得其反,她只好随着谢探微一起去看自己的画。 谢嘉树也没看到过,不由也伸了头去看,谢探微仔细看了一会,问道,“小四,你瞧着如何?” 谢嘉檬抢着道,“这是那天三表妹第一次去重光小院的立雪阁坐了一会,回来就画的”。 谢探微听了惊讶挑高眉头看向仇希音,又去看她的画。 谢探微看了半晌,眼中就带上了欣赏之色,忍不住伸手去拧仇希音的脸蛋,带着几分哄孩子的口气道,“这幅画太过中规中矩,看不出太多的东西,不过至少能看出来我们音音的基本功打的十分扎实,定然是每天勤学苦练的——” 他话音未落,就被女童特有的尖利叫声突兀打断,“仇希音,你在干什么?” 仇希音眨眨眼,她什么都没干好吧,仇不恃你这句话该问的是小舅舅吧? 谢探微几不可见的蹙了蹙眉,收回手,有些惋惜的甩了甩,嗯,新外甥女不但声音甜,皮肤也嫩,拧起来手感真好!果然江南养出来的女孩儿就是不一样! 他想着不由扫了一眼气势汹汹冲过来的仇不恃,嗯,果然还是江南的水土养人,这两个好像是双胞胎的说。 谢探微装作没有看到气势汹汹而来的仇不恃,继续道,“这两天,你得空好生画一幅画我瞧瞧,若是你在这方面有天分,总不能就随便埋没了”。 仇不恃刚跑到跟前就听到了这番话,不由鄙夷道,“她一个乡下长大的野丫头,会画什么画,小舅舅你还是别为难她了”。 谢探微面色一厉,“乡下长大的野丫头?她是你一母双胎的姐姐!你的教养呢?” 谢探微性子随和散漫,对小辈更是慈爱纵容,虽然十分头疼仇不恃骄纵,但大多时候都只是避着走,实在躲不掉也就无奈笑笑,这还是第一次这般疾声厉色的教训她,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仇不恃被骂的呆住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捂着脸哇地一声嚎啕大哭,转身就跑。 谢探微眉头紧皱,早没了刚刚的好心情,有些烦躁的甩了甩手。 他刚甩了两下,就感觉到手被一只柔软的小手握住了,仇希音清甜嫩软的嗓音再次响起,“小舅舅,莫生气”。 谢探微有些诧异的低头看去,仇希音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漆黑的瞳孔中盛满的都是真诚和孺慕。 谢探微不由抬手摸了摸她眼尾长长的弧线,笑问,“怎么?恃姐儿骂你,你不生气?” 这么多年来,仇希音早将他的性子摸的八八不离十了,知道一味的说什么姐妹情深不生气,谢探微不是嫌她过于软弱,就是怀疑她在说违心话,索性坦言道,“生气自然是生气的,但小舅舅已经帮我教训过她了,而且这么多人在,我总不能骂回去吧,显得我多不乖啊!” 只要小舅舅能开心顺心,她豁出去一张老脸装甜装乖又算得了什么? 谢探微失笑,仇希音笑的越发甜了,“小舅舅你笑了,可不许再生气了”。 谢探微又忍不住伸手拧了拧她脸蛋,“乖了,好好养病,闷了就让你表哥表姐来陪你玩,画画好了就送来给我瞧”。 仇希音应下,宁慎之忽地从腰间解下玉佩递给谢探微,简单道,“见面礼”。 谢探微恍然,“呀,你不说我竟忘了,我还没给音音见面礼!” 他说着随手将玉佩递给仇希音,“音音,谢谢郡王赏,改日我给你寻个好东西”。 仇希音努力自然的双手接过玉佩,强忍着远远扔了的冲动,俯身道谢,“谢郡王赏”。 宁慎之说了声免,声音冷淡,谢探微却到底是被仇不恃扰了兴致,开口道,“你们继续玩儿,我们走了”。 他说着摆摆手,和宁慎之并肩往外走去,等他们走远了,谢嘉树便也告辞了,说明天再来瞧她。 待人都走了后,仇希音和谢嘉檬说自己回房间躺一会,一等出了谢嘉檬的视线,她就立即将宁慎之的玉佩扔给了黍秀,长长吐了口浊气。 黍秀接过,咦了一声,“姑娘,这是什么玉,摸上去竟然是热的”。 仇希音扫了一眼,又厌恶撇过头,敷衍道,“可能是蓝垣暖玉”。 黍秀上下打量了半晌,又追问道,“蓝垣暖玉?那里的玉都是热的?” 麦芒和黍秀都是从她四五岁时起就跟着她一起长大的,仇希音虽然一点都不想在宁慎之送的玉佩上多说半个字,却还是耐着性子答道,“蓝垣产玉极少,只每出一块玉都必定是极品,其中又以暖玉最为珍贵,能强身健体,最是适宜体弱的老人与孩童佩戴”。 黍秀一听忙道,“那姑娘还是戴着吧,这个要不要贴身戴的?奴婢给姑娘重新串个绳儿”。 仇希音摆手,“不必,先收着”。 黍秀见她坚决,不敢再劝,嘟囔道,“宁郡王就是宁郡王,随便一出手就是这样的好东西,偏偏姑娘你还不爱戴”。 她生怕坏了好东西,找了半天才找到了个合意的小方盒,仔细用软布将玉佩包好,塞进香囊,然后才将香囊放进盒子里,又在香囊四周密密塞上软布,这才拿着方盒放到了仇希音梳妆盒的最底层。 仇希音看着她小心翼翼的动作,看着看着就失了神,上辈子,宁慎之好像也寻了这样一块蓝垣暖玉让她贴身佩戴,他是从来不吝于向她,向世人展示自己对她的周到体贴的。 可惜,她还是怕他,又怕又恨,还好,今天总算没有失态,虽然从头到尾她都没敢抬头看宁慎之一眼。 除了刚开始她感觉宁慎之的目光直直落到自己身上,后来也不知道宁慎之是没再注意她,还是她乍一再见谢探微太过惊喜,根本顾及不到其他,倒是没发觉宁慎之多注意她。 本来也是,他位高权重,又是外男,哪里会多注意她一个闺中小姑娘,她不能再一直深陷于过去,带着对他的恐惧继续过这一辈子…… 037 不遂于力 傍晚时分,仇正深来了,说自己第二天一早就要走,让她好生在谢家养病。 仇希音应了,问起裴防己的事,仇正深约莫是怕她无心之下出了错都不知道,将事情原原本本的和她说了一遍,最后忧心忡忡道,“宁郡王突然安插了个大夫进来,又是在我要授少傅的时机,目的绝对不简单。 音音你一定要记得在裴大夫面前不能胡乱说话,更要约束下人,除了病情外,其他一概不能说”。 仇希音点头,仇正深却还是不放心,又叮嘱道,“你尽量少和他说话,过几天回京,和他说话时一定要姜嬷嬷在一旁伺候着,说错了话,姜嬷嬷也好随时帮你圆过去”。 仇希音依旧乖乖答应了,不管宁慎之有什么目的,都不可能是针对刚进京城的她。 不过不管怎么样,仇正深说的对,提防着点总是好的。 仇正深又叮嘱了几句才不放心的走了,他走了不多久,仇不遂就来了,给她带了几本闲书,见她精神不错,就和她说起了话。 又问她平日读什么书,直说了半个多时辰才告辞了,瞧着倒真的只是来探病的模样。 仇希音上辈子跟这个二姐打交道不多,她初到京城卧病的那段时间,仇不遂也时常来探病,只她几乎每次都和仇不恃一起,仇希音自然不会多热情。 每次她都是待上一会就走,而且基本都是她劝着到处找茬的仇不恃快些回去,是十分有长姐的风范的。 就像那天她晕倒,她陪了整整一夜,又像现在,她在她病中送闲书给她打发时间,又来陪她闲话。 对于这个长姐,仇希音上辈子了解的不多,也就是她卧病,她去探她的那几次见面,每次都是匆匆来去。 之后,她就得了谢嘉树垂青,被丰氏硬是留在了谢家,直住了三个月。 三个月后,仇不遂急病没了,直到那时,她在谢家的第一次长住才在丰氏极不情愿中结束,匆匆赶回京城奔丧。 仇希音不知道这自己这个长姐到底如何,只不过一直到现在,她都没像仇不恃般对她表现出什么恶意,也一直努力的在做一个长姐该做的事,她自然也就努力做出一个妹妹的样子来,尽量热情的接待她,又客客气气的送她走。 第二天,仇希音刚用过早膳,仇不遂又来了,她是来和她说仇正深带仇氏母子一早走了的事,又说谢氏准备再住三天就走。 她说着安慰仇希音道,“父亲走前吩咐了,若是你到时候身体还未痊愈就先在外祖家住几日,到大好了再让兄长送你回去,你也不必着急”。 就算让她在谢家住一辈子,她也不会着急的,仇希音点头,又歉然道,“都怪我身体不争气,给父亲母亲添麻烦了”。 仇不遂皱了皱眉,“音音,这话以后不要再说了,我们是一家人,你生病了,我只有心疼心焦,说什么麻烦的话就太外道了”。 她说着似是觉得自己用词过于激烈了,伸手握住仇希音的手,认真看着她,“音音,你要记住,父亲母亲将你送到江南太祖母身边养大,只是为了你能健康长大,绝不是不喜欢你,更不是不要你。 我知道你回来后受了不少委屈,日后你就会明白了,祖母和母亲就是那般的性子,并不只是对你一人。 至于恃姐儿,的确娇蛮了些,你是姐姐,若是小事免不得要让个三分。 但若是恃姐儿真的过分了,你单管与父亲说,父亲会为你做主的,我也会尽量约束她”。 不管仇不遂到底是纯粹关心她这个命途多舛的妹妹,还是另有目的,这番话总是好话,仇希音乖乖点头,谢过她提点之恩。 仇不遂就宽慰一笑,“太祖母来信时常夸你乖巧懂事,果然不错,你且记着我的话,以后就明白了,兄弟姐妹间固然有争风摩擦之时,却是血浓于水,至亲总是至亲的”。 仇不恃可是从小就恨不得她死的,从来没管过她到底是不是至亲! 仇希音继续点头,一副十足乖巧的小妹妹模样,仇不遂正要再说,就听黍秀在外头扬声道,“姑娘,大表少爷来瞧姑娘了,已经到院子口了”。 仇不遂腾地站了起来,脸上迸发出惊喜的笑容来,不但眼睛,似乎连脸都在发光。 她的喜悦实在太过显眼又突然,让仇希音想不注意到都不行。 仇希音心念微动,仇不遂,竟是心悦谢嘉木的,她上辈子却是一点不知晓的。 仇不遂下意识朝门口小跑了两步,才想起了仇希音,猛地顿住步子,顿了顿,才回过头来,努力自然朝仇希音笑道,“大表哥来了,音音,我们去迎迎吧?” 仇希音装作根本没发觉她的不对劲,也朝她灿然一笑,点头,“嗯,那我们快点”。 她说着提着裙子也小跑了两步,牵起仇不遂的手一起往外跑,“二姐姐,快点!” 仇不遂这才放了心,又笑了起来,“好,我们快点”。 谢嘉木穿着竹青色的朱子深衣,见她们姐妹相携着小跑而来,立住了脚步。 他站在那里,嘴角噙着温润的笑,如立在春风里的一株修竹,挺拔秀润,风采卓然。 仇希音想,家世出众,饱读诗书温润如玉的贵公子,又是嫡亲的表哥,仇不遂会喜欢上,一点也不奇怪,只是不知道谢嘉木心意如何了。 谢嘉木等二人靠近,朝她们一揖手,笑道,“三表妹精神不错,看来是好的差不多了”。 仇希音福身还礼,“本来就没什么事,劳大表哥记挂了”。 “那就好,我这两天在书院里,一直不得空来瞧表妹,还请表妹恕罪”。 他说着将拿在手中的长方形木盒交给她,“这里面是表哥的一点心意,还望表妹不要嫌弃”。 仇希音打开,里面是一整套十二美人,个个有巴掌高矮,颜色鲜艳,神态逼真,精巧可爱。 如果仇希音真的是个八岁的女娃娃肯定会惊喜的叫出声来,谢嘉木还是和上辈子一样体贴周到,为人处世事事兼顾,让人如沐春风。 仇希音适时发出惊喜的感叹声来,抬起头眼睛晶晶亮的望着他,“好漂亮!多谢大表哥!” 谢嘉木温雅一笑,“音姐儿喜欢就好,好生养病,缺什么就去和母亲说,表哥还有事就不进去打扰了”。 仇不遂忙道,“正巧我也要走了,与表哥一起吧”。 谢嘉木点头,两人便朝仇希音笑笑,转身并肩往外走。 仇希音目送着他们的背影远去,有心想遣人去偷听他们到底会说什么,考虑到现在谢家她还不熟,又只带了黍秀一个来,只能忍痛放弃不提。 038 所谓姐妹(一) 仇希音将那套娃娃带回屋子和谢嘉檬一起赏玩,谢嘉檬见了十分惊喜,一叠声的夸谢嘉木会挑东西,又兴致勃勃的铺了画纸,要临摹下来。 仇希音却没有什么作画的兴致,自从上辈子谢探微不明不白的惨死,她就再也没有了作画的兴致,有时甚至一拿起画笔就双手发抖,一笔都画不下去。 重生以来,她也只是在谢嘉檬的要求下随意画了一张,好在手抖的情况没有出现,勉强画了出来,却根本没有之前作画的兴致与心境了。 她婉拒了谢嘉檬要她一起临摹的邀请,坐在一旁看着她画,渐渐的思绪又沉浸到昨天与谢探微的第一次见面上。 谢嘉树到时看到的就是谢嘉檬对着一个泥塑娃娃聚精会神的临摹着,而仇希音则面带笑容的瞧着那个娃娃,明显是沉浸在十分愉悦的联想中。 他抿了抿唇,叫了声三表妹,仇希音这才回过神来,忙起身见礼。 谢嘉树忍不住又看了看那娃娃,问道,“这是大哥送你的?很喜欢?” 谢嘉木最喜挑些精致精巧的小东西来讨姐妹们的欢心,他一见这娃娃就猜到肯定是谢嘉木送的。 虽然谢嘉树还是一贯面无表情的清冷模样,仇希音却敏锐的感觉到他应该是不高兴了,只试探答了一句,“是大表哥送的,”却不答喜不喜欢。 谢嘉树又抿了抿唇,又问道,“你怎么不和三姐一起画?” 仇希音懂了,嗯,醋了,这绝对是醋了! 她故作神秘的凑近谢嘉树,压低声音,“三表姐很喜欢”。 嗯,三表姐很喜欢,我却不那么喜欢,可是毕竟是大表哥送的,我总不能说不喜欢吧? 谢嘉树神色微松,又想起来,问道,“你真的喜欢打双陆?” 不会是你根本不喜欢,却像不敢说不喜欢大哥送的娃娃一样,因为我要陪你玩,你就说喜欢吧? 仇希音眨眨眼,“那表哥你觉得呢?” 谢嘉树想了想,觉得她昨天玩双陆时玩的很高兴,应当是很喜欢,就道,“那就让三姐在这画画,我们去外面打双陆吧”。 谢嘉树又陪着仇希音玩了一上午双陆,到晌午时分,谢老夫人就遣了人来请谢嘉树和仇希音一起去正明堂用午膳。 谢老夫人连谢嘉檬都没叫,却叫上了她。 谢嘉树进屋瞧了瞧,谢嘉檬还在聚精会神的临摹那个娃娃,估计根本就没发觉他来了,于是对仇希音道,“三姐这样子肯定是不会去用饭的,你身体还虚,也别去了”。 仇希音迟疑,“外祖母会不会生气?” “放心,我会帮你解释的”。 仇希音见他坚持,她也实在懒得去看谢老夫人的冷脸,便也就随他去了。 …… …… 如此过了三天,每天上午谢嘉树都会在巳时来陪仇希音打双陆,如果谢老夫人或是丰氏不叫他去用午食,他就和仇希音、谢嘉檬一起,饭后闲话几句,到了午休时间才回自己的重光小院。 第三天,仇正深来接谢氏母女回京,丰氏坚称仇希音身体还虚,必得要留在谢家养病,否则她心中难安,完全无视仇希音早已经痊愈,完全可以上路的事实。 她深知仇正深夫妻的特性,是去和谢氏说的话,谢氏无可无不可的点了头,待仇正深知道为时已晚,只得勉强跟着点头。 仇希音刚从江南来京城,身子又不好,他是极不愿她留在谢家的,外祖家再亲也不是自己家,谢老夫人是那样的性子,丰氏事情又多,哪里顾得过来一个借住的外甥女。 他就这般轻易的将她扔在了外祖家,一来只怕仇希音得不到精心的照顾,二来小姑娘家的心思细,只怕又要误以为他们这亲生父母又要丢下她不管了。 到仇正深几人要走,仇希音去谢氏的院子送行时,仇正深忍不住语重心长的叮嘱她要听话不要惹事,又矛盾的告诫她受了欺负不要忍着,要去跟谢昌,跟谢探微说,又或是回去后跟他说。 又说要将姜嬷嬷和她的几个丫鬟都送过来,免得谢府的丫鬟用着不趁手,要她记得自己照顾自己,等等说了一堆。 仇希音也不说话,只听他说,一直以来仇正深都是这样的,为父亦为母,整个大萧怕是都找不出比他更慈爱更周全的父亲。 可惜,他是她的父亲,也是仇不恃的父亲,更是谢氏的夫君。 仇正深叮嘱了半天,却还是不放心,想了一会发觉实在没有什么可以说的了,从袖中拿出了两只香囊交给仇希音。 “你在外祖家毕竟是亲眷,行走衣食不比在家里,手头要宽着些用,该打赏的就打赏,宁愿多费些银钱,也不能叫人小瞧了。 这里面都是换成十两面额的银票,还有些碎银子,供你平日花用,我怕你有什么急用的,里面还塞了几张一百两的。 那小额的,你就留在身边,大的等姜嬷嬷过来给姜嬷嬷收着,若是用不完就自己留着,就当父亲给你的零花银子的,日后买个花儿粉儿的也方便”。 仇不恃一直忍耐的在旁边听着,本来今天谢氏要带她回京,她也没觉得有什么,不想一大早竟然听说仇希音要留下来再住一段时间! 她立即就不平衡了,跑去求谢氏未果后,又跟仇正深撒娇耍赖,仇正深也不理会她,她就一直生闷气生到现在。 不想到临走时,仇正深反倒这般那般的叮嘱仇希音,搞得仇希音像受了多大委屈一般,现在更是拿那么多银子给仇希音零花! 她这八年来收到的所有的月钱和零花钱加起来也没有仇正深今天给仇希音的多! 仇不恃气愤下一个箭步上前猛地从仇希音手中将两个荷包夺了过来,她抢的又快用力又猛,偏偏还留着时下闺中时兴的尖利的长指甲,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她右手的指甲狠狠划过仇希音手背。 仇希音痛呼一声,抬起手看时,手中的荷包已经被仇不恃夺了过去,她手背上则多了三条红痕,并以可见的速度肿了起来,渗着血丝,在她白嫩小巧的手背上格外显眼。 仇希音大怒,一直压抑在心底的戾气直冲太阳穴,她近乎本能的猛地伸出手,她要掐死仇不恃!就现在! 039 所谓姐妹(二) 只她快,仇正深却更快! 仇希音比仇不恃矮了半个头,看着又瘦又弱,在仇不恃面前像比她小了两三岁,仇正深生怕仇不恃还要动手,忙一把将仇希音扯到自己身后,厉声喝斥,“恃姐儿!” 仇希音怒气一顿,这才恢复了点理智,不行,她想的不是简简单单教训仇不恃一顿,又或是打她几巴掌,她要她死! 这般众目睽睽之下,她决不能将自己的厌恶憎恨表现出来,否则日后动手肯定更难洗清嫌疑! 而且赖嬷嬷背后的主子还没查出来是谁,那个才是杀她孩子的真正凶手! 仇不恃还不能死! 那边仇不恃被仇正深一吼反倒更暴躁了,一把将抢过来的荷包扔到地上,伸脚就去踩,一边踩一边哭喊道,“你还骂我你还骂我!你就是偏心!偏心! 凭什么她就能留在外祖家!凭什么!她就是会装!故意装病!引得表哥和小舅都去瞧她! 她现在明明好了,还在装病!好留下来!她就是在装!你现在还给她银子用!你偏心!偏心!” 仇正深气的一时说不出话来,谢氏等她说完,才冷冷道,“你说她装,你有本事也装好了,你要是有本事叫你舅母开口留你,你自然也不用回京,你父亲也会留银子给你花用”。 虽然不喜谢氏,但这番话,仇希音觉得自己真心想给她来点掌声。 仇不恃呆住,竟忘了哭闹,谢氏睨了她一眼,“你现在闹的众人皆知,再装病,怕是谁都不会信,大夫一来更是全都露馅。 装病不容易,受伤却容易的多,你只要有胆子有决断,我谢家别的不多,柱子假山什么的却不少,随便挑一个撞上去,你今天就不用走了”。 谢氏说这番话时,语气冷淡的近乎冷漠,仿佛她不是在和她最疼爱的仇不恃说话,而是在和仇希音说话。 仇不恃显然被谢氏吓到了,呆呆盯着谢氏半晌,猛地一跺脚,捂着脸哭着跑了。 仇不遂低低叫了声父亲,仇正深揉了揉眉头,点头,仇不遂忙追着仇不恃出去了。 仇希音偷偷看了眼仇不耽,发现他好像对这样的事早已习惯,还是保持着刚刚垂头喝茶的动作没变,连头发丝都不曾有半分多余的动作。 仇正深头疼的捏了捏眉头,似是想说什么,然而终是又将话咽了下去。 仇希音轻手轻脚从仇正深身后走了出来,俯身去捡被仇不恃踩了好几个脚印的荷包。 仇正深随着她的动作看向她捡荷包的右手,红肿的伤痕在她纤瘦白嫩的手背上格外的触目惊心,仇正深看着自是心疼,下意识放柔声音,“还疼不疼?” 仇希音抬起脸看了他一眼,大大的的眼睛中盈满了泪水,却又很快的低下头去,轻声道,“不疼的,女儿多谢父亲关爱,定然不会叫父亲失望的”。 仇正深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想说什么却又咽了下去,都是女儿,手心手背都是肉,小女儿间的争风吃醋,他着实头疼,只能两头安抚。 他默默盘算着回去寻些精巧又讨小姑娘喜欢的东西送来给仇希音好好补偿她,轻柔拍了拍她的肩膀,“你身子还没恢复,先回去吧,待会也不必送了,免得又着了风”。 仇希音俯身谢过,走出门,不多会黍秀就迎了过来,扶着她慢慢往回走。 …… …… 仇府一家人赶在巳时前出了门,他们前脚才出谢府,后脚丰氏就领着一群丫鬟婆子浩浩荡荡的到了仇希音暂住的院子,要给她换院子。 丰氏的说法是,她既然要在谢家长住,自然不能随意了,定然是要换个漂亮些的院子,也有利于她养病。 跟上辈子一样,丰氏给仇希音换到了靠近谢嘉柠院子的流云院,离丰氏所居的正院也不远。 流云院是谢府上下唯一一个仿江南院落建造风格的院子,占地颇大。 谢家宅子大院子多,主子却不多,这流云院打理起来又麻烦,就一直空置着,丰氏将她安排在这里,不论她目的如何,也算是对她极看重了。 丰氏做事向来干净利落,三两下就指挥着丫鬟婆子们将仇希音本就不多的东西打包好了送到流云院去,自己则亲热的携了仇希音的手,问她平日喜欢做什么,喜欢吃什么,又仔细盘问她在江南的情况。 这样的盘问,上辈子也有过,仇希音循着上辈子的记忆,一一老实回答。 她是谢嘉树第一次主动亲近的人,丰氏不放心盘问查探都是正常的,上辈子丰氏盘问她时,她还颇觉侮辱。 重来一次,她感受到的却是她的一腔慈母之心,一方面想要帮孤僻的儿子留住她,另一方面又怕她不好,怕她别有居心伤害到自己的儿子。 若是她的孩子有机会长大,遇到这样的情况,她必然也会用和丰氏差不多的处理方法…… 仇希音想到这,小腹中熟悉的,让她痛彻心扉的绞痛再次搅动起来。 她咬了咬唇,强迫自己不再去想,不论过了几辈子,所有伤害她孩子的人,她都要他们付出代价! 丰氏安排她暂住的院子十分偏僻,直等丰氏盘问的差不多了,她们才总算走到了流云院。 仇希音顿住脚步,抬头看去,院门口的牌匾上依旧是她熟悉的五个大字“流云知我意”,用颜体字写就,看着端正整密隐见风骨,笔力却十分稚嫩,一看就是孩童所书。 丰氏见她驻足细看,笑道,“这是昨儿我与你四表哥商议给你选院子时,你表哥亲自写的。 写过了他又觉得不好,不许我挂上来,是我偷偷拿了连夜赶做出牌匾的,你瞧见可也要当做没瞧见啊!” 仇希音就适当的露出惊喜的笑来,“舅母放心!我一定不会和表哥说的!” 丰氏又笑道,“这个院子也是你表哥做主给你选定的,说你刚从江南回来,一来怕是不适应京城的水土,二来怕也思念故土,住这流云院倒是正好。 因着时间紧,这里面的布置,都是之前的未动,你先住着,有不合心意的日后慢慢改”。 仇希音自然满口称谢,丰氏显然是打算陪她一起进去看看的,只她刚进了院子就有丫鬟来找她,她只得吩咐人去叫谢嘉柠、谢嘉檬一起来陪仇希音转转,自己先走了。 仇希音并没有等谢嘉柠和谢嘉檬,上辈子她来谢家都是住在流云院,这里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她比谁都熟悉。 江南的院子不似北方用影壁阻隔院门与里面的视线,多用假山,取“开门见山”之意。 流云院最初是谢家某一个先人为来自江南的爱妻所建,院口的假山酷似一个姿容绰约的女子,从太湖千里迢迢运来,耗资巨大。 绕过假山就是一个檐角飞翘的八角凉亭,由主道通向凉亭的鹅暖石小径两旁整齐细密的栽着丛兰。 凉亭左边有一株枝干横斜的老梅,右边有一丛修竹,到了秋天,凉亭四周就会摆上层层叠叠的菊花盆栽,取梅兰竹菊四君子之意境。 上辈子,天气不冷不热时,谢嘉树若是来流云院,他们多半就是在这八角亭消磨时间。 040 嫡表至亲(一) 谢嘉树对她说,“你初初学画,最先要学会的就是用双眼去看,如这株老梅,又比如这丛竹子,是最简单易画之物。 但你若是用心去看就会发现,寒暑不同,早晚不同,阴晴不同,甚至气温变化,有风无风,它们之形,神,均各不相同,所谓格物致知,这是学画的第一层境界”。 于是,她就整天的盯着那老梅和竹子瞧,谢嘉树有时候陪着她一起看,有时候坐在她身边看看书写写字,又或是画几笔画。 后来,她长大后曾无数次回忆起自己当时与谢嘉树相处时的情景,只觉不可思议。 谢嘉树性子沉默冷淡,甚至可以说是有点孤僻,整个谢府他亲近的只有谢探微,对谢嘉檬另眼相看,却也不算亲近,很少会主动亲近她。 而她自己更是表面上看起来乖巧沉静,骨子里却冷淡不喜人打扰,与人相处总是留着七分的防备。 然而,他们碰到了一起,他能整天整天一句话不说的坐在她身边,也不觉得无聊。 而她,就算他在她身边腻再长时间,她竟也不觉得厌烦。 那时候,只要她在谢府,如果她不去重光小院找他,他就一定会来流云院找她,就算有事情绊住了,再晚他也要来流云院瞧上她一眼,才能安心的回去睡觉。 或许,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就是如此的不可思议。 谢嘉树对她的看重,以及日后谢探微对她的喜爱造成了她在谢家独特的地位,虽是表姑娘比谢嘉柠和谢嘉檬两位正经的谢家姑娘丝毫不差,在谢老夫人面前,甚至比她们还要受宠。 对于她来说,谢府比仇府更像是她的家。 “三表妹这是也和竹子扛上了?” 谢嘉柠的打趣声在耳边响起,仇希音收回目光,朝谢嘉柠抿唇一笑,“我可不要跟表哥学,东施效颦惹人笑话”。 “唷,这小嘴儿可不得了,我就说了你一句,你就非得要抵我一句,说我笑话你”。 谢嘉柠笑着上前挽住她的胳膊,她这么一动作就看到了仇希音手背上显眼的伤痕。 谢嘉柠眼神微闪,便装作没有瞧见,笑道,“来,嘴巧的小丫头,我带你四处走走,不但这流云院,咱们家的前院后院都转一转,你刚来就病了,还没好好逛逛呢! 阿檬那痴子又在画画,不等她画好,定然是不会起身的,咱们还是别等她了”。 大家闺秀手上有伤,定然又是一番故事,她问了就有探人隐私之嫌,而这样的事多半又难以启齿,她问的尴尬,仇希音答的想必更尴尬,倒不如不问。 谢嘉柠温雅大方,耐心又细致的带着她在流云院中转了一圈,又带着她去看谢嘉檬和自己的院子,热情周到的招待她在自己的院子用了午膳。 末了又亲自将她送到了院子门口,殷勤叮嘱道,“我们住的近,表妹没事就来我这坐坐,我无事了,免不得也要常去表妹那里坐坐,表妹千万不要客气,拿这里当自己家就好!” 仇希音感激谢过,坚决不许她再往前送,辞别了谢嘉柠回了流云院。 她自回京就一直病着,虽说好的差不多了,却到底体虚,走了这么一大圈,实在累了,洗漱了一番就睡了。 她这一觉睡的极沉极香,一觉醒来只觉浑身舒畅,兀自依恋着被窝不想动弹,半晌才懒洋洋叫了声黍秀。 黍秀迈着轻巧的步子进了房间,打起层层叠叠的螺帐,轻声道,“姑娘快起吧,四表少爷来了有一会了,吩咐奴婢不许扰了姑娘睡觉,奴婢只得将四表少爷安排在花厅里喝茶”。 这样的事,上辈子时常有,仇希音既不惊讶也不慌张,不紧不慢的换了衣裳,梳洗妥当才去了花厅。 谢嘉树坐在窗边的圈椅上拿着一本书看着,听见动静抬起头,见是她起身揖手,“三表妹”。 仇希音还礼,“劳四表哥久等了”。 谢嘉树打量了她一眼,一张小脸板正而严肃,“三表妹病后初愈,正是需要休息的时候,我等一会无妨的”。 仇希音就朝他甜甜一笑,“表哥请坐,不要客气”。 谢嘉树此时还没有日后与她的熟稔与默契,坐下后见仇希音不说话只笑盈盈的看着他,局促动了动膝头,开口,“小叔要你画一幅画给他瞧,你画了没有?” 仇希音这才想起来谢探微还给她布置了这样一个任务! 谢嘉树见她迟疑只当她心中害怕,安慰道,“小叔只是要瞧瞧你画的怎么样,你不必害怕,随意画一画就好”。 你讲的倒轻松,她一个学画学了二十多年的人要装一个八岁的孩童画出一幅画来,既不能表现太过让谢探微怀疑,也不能藏拙藏的太深让谢探微以为她是个蠢材,毫无灵性可言,谈何容易? 谢嘉树见她依旧迟疑,提议道,“前面凉亭外的梅树和竹子都是十分简单易如画之物,画的好也可出彩,不如去画那个?” 仇希音见他一副准备全程陪同的样子,头更大了,她本来就不大能把握的好火候,再被他那双重瞳一盯,说不定手都要抖啊! “我,我还是自己画吧,若是经了表哥指点,说不定小舅舅要说我投机取巧的”。 谢嘉树和仇希音在一起时,十分的好讲话,听了就点点头,想了好一会才道,“天天打双陆也没意思,我见你中午睡的好,想是上午和二姐、三姐一起逛园子的缘故,不如我陪你去后花园走走,这样你晚上也能睡的好”。 他说话时,语气十分不自然,舌头都有点打结,显是十分不习惯这种小心翼翼的讨好。 仇希音听了心头软的一塌糊涂,灿然笑道,“那敢情好!我经常听四妹妹说谢家的宅子怎样怎样的好,到现在还一直没机会好好逛逛呢!” 仇希音灿烂的笑容和欣喜的语气让谢嘉树也高兴了起来,他难得的显出丝孩子气,伸手就去抓仇希音的手,“那我们快点,马上太阳就下山了”。 仇希音忙往回缩了缩手,谢嘉树向来眼神好,仇希音缩的很快,他却已经瞧见了她手背上的伤,眸色顿时一暗,严肃开口,“伸手”。 041 嫡表至亲(二) 仇希音立即将手背到了背后,谢嘉树噎住,顿了顿才开口问道,“怎么回事?” 仇希音立即道,“没事,我自己不小心划着了”。 谢嘉树再次噎住,“你那分明是抓伤!是有人用指甲抓你的手!是谁?” 仇希音嘟囔,“抓伤就抓伤!反正也不怎么疼,又上药了,你老是盯着这个干什么?” 谢嘉树却十分固执,再次问道,“是谁?” 仇希音甩甩手,“好啦,是四妹妹抓的,她要抢我的荷包,不注意抓到的,没事的”。 谢嘉树蹙眉,“她为什么要抢你的荷包?” 仇希音扯着他往外走,“好啦,小姑娘们你挠挠我,我揪揪你头发不都是常有的事吗?” “我想知道”。 仇希音,“……” 一般来说,谢嘉树都是很好讲话的,但他要是固执起来,她是绝对拿他没办法的! 反正说仇不恃的坏话什么的,她完全无压力,也就一五一十将早上的事跟谢嘉树说了一遍。 谢嘉树在整个谢氏都是活宝贝,别说有谁敢这样对他,谢家人根本都不会让他瞧见,甚至是听见这样的事,听了半晌都没说话。 仇希音有点后悔了,伸手轻轻捏了捏他的手心,软声道,“别担心,她欺负不了我的,本来我是准备给她一个大耳掴子的,可惜父亲怕四妹妹再打我,将我拉到她身后了,我没机会动手”。 谢嘉树将右手更深的缩进袖子里去,右手近乎神经质的蜷起又舒展,舒展又蜷起,耳根隐隐发起烫来。 他努力镇定着不让仇希音发觉自己的惊慌,他们是嫡亲的表兄妹,三表妹心有所感捏捏他的手,再正常不过,若是他大惊小怪反倒吓到了三表妹。 “你不要打回去”。 他说了一句,顿住了,偷偷调整着气息,不让自己表现出异常来。 仇希音听着却是火一冒,声音微冷,“我不该打回去?” 谢嘉树兀自还将自己的全部心神用在控制自己不稳的气息上,没有注意到仇希音冷下去的语气,顾自道,“你比四表妹瘦小,要是动起手来,肯定要吃亏。 再说女儿家名声要紧,对自己的妹妹动手,传出去有损闺誉,这样,我身边的红萝身手尚可,我现在年纪大了,不太用得上丫鬟伺候,就给了你,以后要是四表妹再敢打你,你就让红萝把她挂到树上去”。 仇希音没想到他大喘气后说出的竟然是这番话,一愣之后一颗心软的直发酸。 时光变换,谢嘉树却还是以前的模样,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他都无条件的护着她。 红萝和绿萝是他身边最得力的两个大丫鬟,他们明明认识还不到十天的时间,他就舍得给她! 谢嘉树见她不说话,以为自己又好心办坏事了,赶紧将自己说的话来回回味了几遍,没发觉有什么问题,试探道,“或者我将绿萝给你? 但我还是觉得红萝更合适些,红萝脾气是要差一点,但她比绿萝功夫好,胆子也大,别说是四表妹,就算是大哥敢欺负你,她都敢把大哥挂到树上去”。 仇希音吸了吸鼻子,抬起头,眼底通红,一双眼睛却盛满了笑,她想问他为什么对她这么好,话到嘴边却变成了,“表哥,你对我真好”。 谢嘉树对上她的目光,不知怎的就觉得心头发慌,忙别过眼神,局促道,“不过是个丫鬟,你要是喜欢,我多送几个给你”。 仇希音正想要说红萝可不是“不过是个丫鬟”,谢嘉树忽地轻咳了一声,微微提高声音,“宁郡王有礼”。 仇希音心头猛地一跳,几乎是本能的垂下头,往谢嘉树身后躲了躲。 直到见谢嘉树微微俯身,她才想起来自己也要见礼,忙随着谢嘉树一起俯身。 “免”。 宁慎之不紧不慢走近,目光在谢嘉树面上一扫而过就落到了仇希音脸上,“吵架了?” 他说话时尾音微微扬起,显出十分的好奇来,仇希音蹙眉,宁慎之这话却是有些轻浮了,宁恒之说出这样的话来很正常,但宁慎之—— “宁郡王见笑,”谢嘉树又俯身一礼,“宁郡王自便,谢某告辞”。 宁慎之嗯了一声,神态又恢复了平日的冷淡,仿佛刚刚的多嘴都是两人的幻觉。 谢嘉树微微侧着身子挡住仇希音的身形,又朝宁慎之一礼,护着仇希音不紧不慢继续往前走。 待走出了宁慎之的视线范围,仇希音才问道,“宁郡王他们还没走?” “前几天是走了的,今天又回来了,想是宁二爷进谢氏书院的事已经妥了,宁郡王这次是来送宁二爷进书院的”。 谢嘉树皱了皱眉,吩咐道,“绿萝,你去打听一下怎的宁郡王会一个人在后宅走动”。 仇希音想将那天裴防己的事告诉他,想了想又咽了下去,这辈子,他们相识的时间还短,虽然谢嘉树待他一如当初,她却不能轻易冒险在他面前说他母亲的是非。 绿萝很快就回来了,却是谢家后花园中有几株名贵的兰花开了,谢嘉木邀宁慎之赏玩。 本来谢嘉木是准备在二门处迎接的,不想宁慎之却来早了,就自己进来了,刚刚谢嘉木已经赶了过去。 仇希音听了不免蹙眉,别人家的后宅,就算是受邀而来,又岂可如此随意? “对了,大表哥与宁郡王很相熟?” “我不清楚,”谢嘉树想想又道,“不过小叔与宁郡王十分要好,宁郡王得空时常与小叔一起出外游玩,又或是来谢府小住,每次小叔都要留他在重光院同住”。 留他在重光院同住! 仇希音心头又是一跳,竟然要好到这种程度?她以前竟是从未听说过! “小舅舅一直就和宁郡王这般要好?” 谢嘉树认真想了想,“好像是从前年起,就是在居庸关之变后不久”。 仇希音听到这,一颗心才算是缓缓落了地,这就说得通了--- 042 居庸之变 延庆八年,鞑靼来犯,孝成宗不顾群臣反对,御驾亲征,出居庸关亲与鞑靼对阵,不慎被俘,风雪城守将凤国睿战死,鞑靼破关而入,占凉州卫,灭凤氏满门,史称居庸关大变。 消息传来,举国皆惊,京中更是一团乱麻,当时为锦衣卫指挥使的宁慎之联合宫中张太后,总管太监连成和首辅苗衍道稳定局势,与鞑靼虚与委蛇商约和谈,自己则率手下精锐千里奔袭,潜入凉州中,救出孝成宗。 救回孝成宗后,十八岁的宁慎之借这一大功,稳定京中乱局,镇服群臣,举全国之兵杀至凉州,势要灭鞑靼,除国耻。 辱极而后强,哀兵则必胜,宁慎之亲自挂帅,凤氏旁支子弟凤姜为将,一战大捷,斩杀鞑靼五千骑兵,再战全胜,斩杀鞑靼近一万兵勇,史称居庸关大捷。 鞑靼两次大败,国中成年男丁便十去五六,窜入草原沙漠深处。 宁慎之挟两战之威,所到之处,鞑靼闻风丧胆,直将鞑靼赶到杭爱山以北才收兵回京,带回牛羊马匹财物俘虏无数,其时鞑靼人口已十去其八,直到宁慎之死时都没能再成气候。 宁慎之遂以如此滔天之功稳稳坐上大萧第一人的位子,无人敢撄其锋,孝成宗原本就倚重信任他,那之后更是全心依赖,言听计从。 宁慎之大胜而归后,孝成宗本欲大肆封赏,宁慎之却道自己年纪轻轻已位居二品郡王,实在是圣恩浩荡,不敢再求封赏,只求孝成宗能厚葬凤氏遗骨,厚待凤氏嫡支唯一遗脉,他嫡亲的表妹凤知南。 孝成宗遂封凤知南为池阳公主,将整个池阳都划为凤知南的封地,又赏赐金银珠宝无数,同时封宁慎之为正二品上护军,执掌京畿三营中的神机营,威震一时。 只宁慎之实在太年轻了,才十八岁,连亲都没成。 就算他在出征前匆匆办了个所谓的及冠礼,也改变不了他连及冠的年纪都没到,还没有成亲的事实! 危难过后,孝成宗再怎么依仗信任,他还是惹来了不少质疑非难。 仇希音不太关心这些国家大事,只从夫人小姐们的闲谈中听了几耳朵,而她们最津津乐道的自然就是他为稳定局势,压下质疑,迅速与严首辅的嫡长孙女成亲的事,其他却是不知道了。 想来他能为稳定局势押上自己的亲事,折身与广受追捧的谢家重瞳子相交也不是什么奇事。 小舅舅虽聪明,却到底也才十几岁,涉世未深,暂时被他的表象和光环迷惑,与他交好也不奇怪。 不过小舅舅终究是小舅舅,时日长了,宁慎之自然无法一直欺瞒于他,所以两人的交情慢慢淡了。 等上辈子她到小舅舅身边时,两人已经基本上没有了往来,所以她才不知道这段往事。 仇希音想通此节,大是松了口气,便不再关心宁慎之,开口道,“既然大表哥他们在后花园,我们去重光小院转转吧,免得日后我去表哥那串门子,不认得路”。 谢嘉树欣然同意,问她走累了没有,要不要滑竿,仇希音摇头,两人便顺着谢府中四通八达的回廊往外院而去。 两人去了重光小院游赏了一番,眼见着太阳就要落山了,谢嘉树便邀仇希音在重光小院用了晚膳,用过晚膳后,仇希音提出想跟他借几本书看看。 谢嘉树便又带着她去立雪阁去找书,仇希音挑了两本画谱,几册记录奇闻异事的孤本,又挑了本医书。 谢嘉树又挑了些纸墨等物给她临时用着,两人这才一起往流云院而去。 这时候天早已黑透了,谢府道路两旁隔着五尺左右的距离燃着排列整齐的红灯笼,绿萝却还是怕两人摔着了,提了个琉璃风灯给谢嘉树引路,又给了黍秀一盏。 不想两人刚走到垂花门竟是恰巧与迎面而来的宁慎之和谢嘉木碰了个正着。 仇希音忙垂头敛身随着谢嘉树一起行礼,暗叫晦气,出来逛个园子竟然来回碰上了两趟! 两人应该都喝了酒,一靠近就有轻薄的酒气传来,还有淡淡的兰花清香。 宁慎之说了声免后就没再开口,倒是谢嘉木似乎对谢嘉树和仇希音这么晚了还在外面闲逛十分感兴趣,问了几句。 谢嘉树一一恭敬答了,谢嘉木笑道,“三表妹,你四表哥可向来是不爱搭理人的,没想到却与三表妹这般投缘,三表妹可得多陪陪你四表哥说说话玩一玩,免得整天看书看成了个书呆子”。 投缘,是的,投缘,她不觉得自己有多出众,两世谢嘉树却都很快的对她另眼相看,除了投缘两字,她想不到还有其他原因。 仇希音俯身见礼,不温不火道,“大表哥取笑了”。 如果是平时,谢嘉木说到这已是极致,就会让他们赶紧回去睡觉,别大晚上的在外面瞎逛。 但今天,许是他喝了酒,又许是他心情好,仇希音那句话不温不火,甚至可以称得上有些疏远的话竟然让他哈哈笑了起来。 “三表妹果然和你二姐说的一般,小小年纪就有股子书卷清华之气,让人一见便心生怜爱”。 他说着抬手拧了拧眉心,哈地一声笑,“三表妹勿怪,今天表哥喝的着实有些多了,话难免也多了,改天我设个宴请三表妹和四弟,到时候四表妹可一定要赏脸”。 仇希音只得行礼道,“大表哥费心了”。 谢嘉木又晃了晃脑袋,对宁慎之道,“郡王,我们走吧”。 谢嘉树和仇希音俯身垂首恭送,谢嘉木走出几步,忽地又回身将手里的什么东西簪入仇希音发髻中,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三表妹小小年纪便已初露清华娇美之姿,与这朵墨兰倒是相映成趣,去吧,你刚病愈,不要贪玩,早些歇着”。 又朝她和谢嘉树眨眨眼,“可不许去跟小叔告状”。 仇希音只得再次行礼谢过,待谢嘉木二人走远后,就将发髻上的墨兰取了下来,却是一朵乳白色镶深细红斑点的华光蝶。 这华光蝶培育十分不易,往往十株幼苗也不见得能活下来一株,怪不得谢嘉木会叮嘱他们不要向谢探微“告状”! 谢探微要是知道了,估计能让谢嘉木整整给他的那些个宝贝花施一个月的肥! 谢嘉木今天绝对喝多了,否则他再高兴也绝不至于做出这样的举动来的。 谢嘉树开口,“这华光蝶虽名贵,却花芦芦的着实难看”。 仇希音,“……” 上辈子她怎么没发现谢嘉树心眼儿这么小,谢嘉木拿朵花逗逗她这个“小”姑娘,他也非得要说一声华光蝶难看。 她装着没听懂谢嘉树的言外之意,将那朵华光蝶拿在手中,没再簪到发髻上去,无所谓道,“不好看啊,那就不戴了”。 谢嘉树嘴角极快的抿出了个笑花来,又迅速压了下去,只眼中喜悦的光芒却怎么也压不下去,在大红灯笼温暖的光芒中越发显得那双眼睛夜空也似的深邃无际。 仇希音一眼扫见,也不由扬起了唇角,真好,这辈子,他们都还在她身边,一切都还来得及…… 043 一日为师 谢嘉树将仇希音送到院口,仇希音便坚决不让他再送,谢嘉树便告辞走了。 仇希音来回逛了一天,回去后洗漱一番睡了。 她这一觉依旧睡的极好,一点没有受到频频遇见宁慎之的影响,第二天一大早醒来,只觉神清气爽,许是她心态发生了变化,这一辈子,她恢复的比上辈子着实快了不少。 梳洗妥当后,仇希音便吩咐黍秀将谢嘉树送来的那套画具摆到八角凉亭的石桌上,对着那丛修竹琢磨了起来。 这时候天刚蒙蒙亮,春天的清晨凉气中,湿气大,黍秀怕她着凉,非得给她穿上了一件石青多罗呢灰鼠披风,又张罗着打起了风帘子。 她好不容易忙活好,便退出了凉亭,仇希音读书画画时向来是不喜人站在一旁的。 仇希音琢磨的差不多了,这才拿起墨块不紧不慢的磨了起来,一边磨一边细想画的布局落笔。 磨了满满一砚台墨,她这才提起笔,这一次,她画的十分顺畅,呃,只是又太过于顺畅了。 画完后,她来回仔细看了一番,觉得实在不像是个八岁的孩子能画出来的,遂命黍秀燃起了火盆,将画扔了进去。 又铺上宣纸,再次提起笔来,她依旧照着上一幅画的取景角度和立意留白,只下笔时笔力故意放轻,转折处又故意放重,以营造生涩的笔力轻浮与涩重感。 画毕,她又上下来回打量了许久,觉得这样一幅画送到谢探微那里应该会在不引起他怀疑的基础上,让他能耳目一新,留下深刻的印象,像上辈子一样看重爱惜自己这个“可造之材”。 她想到这就满意的笑了,等不及画自然风干,拿着在火盆上来回烤了几遍,见干了,便卷了起来,用丝带系了,命黍秀找个盒子装着,立即送到重光院去。 黍秀领命而去,仇希音吩咐摆朝食,这流云院自然不可能开小厨房,丰氏拨来伺候她的丫鬟忙去后院的大厨房去取,仇希音便拿了昨天从崇光小院借来的医书坐在凉亭里看。 待丫鬟取来了,她便随着她去了花厅,她还未吃完,就听到急促的脚步声在外间响起,伴着谢探微惊喜的喊声,“音音,音音——” 仇希音忙放下筷子站了起来,谢探微已经进了门,一手攥着一只长盒,应当就是黍秀送过去的那一只,另一手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不让她福下身去,“音音!我看到你的画了!” 仇希音抬起头,就见谢探微丰神俊朗的脸熠熠生辉,重瞳因着兴奋十分的明显,灼灼燃着深蓝的光。 仇希音啊了一声,谢探微扯着她就走,“你画的是流云院八角亭前的竹子吧?走,我们去那里说”。 仇希音忙道,“不知道小舅舅用过朝食没有?没有,不妨在我这用一点,不在这一会的功夫”。 “这种时候还吃什么啊,快!别磨蹭了!” 仇希音,“……” 可是,我还没吃饱啊! 谢探微拉着仇希音一路进了八角亭,略微一扫,十分精准的坐到了仇希音取景的位置,打开手中攥着的盒子,铺开画纸,兴奋道,“音音,这世间之事,大至治一国之民,小至镇一家之仆,雅至琴棋书画,俗至游商赌博,若要精通,都不容易,一看天分,二看勤苦,二者缺一不可。 你这幅画取景、布局、留白却都恰到好处,虽寥寥几笔,笔力生涩稚嫩,却令晨风中修竹摇曳的姿态风骨卓卓然于纸上。 不论笔力,这份眼力,这份对于所画之物形神的把握,是许多人浸淫一生也难以达到的境界”。 他说到这兴奋抬起手狠狠一捏仇希音的脸蛋,“音音,这是老天爷赏给你的天赋,你可千万要好生珍惜,从今天起勤学苦练,方不负这与生俱来的本事!嗯,你先和小舅舅说说,你之前是和谁学的画”。 仇希音答道,“没有特意拜师,只随太祖父随意学学,后来师兄来了,也会指点我”。 谢探微想了想,“你太祖父以诗词文章闻名于世,并未听说在丹青上有造诣,你那个师兄想必也是,却是耽误你了”。 他说着也不管仇希音同不同意,将石桌上还没撤下去的茶杯往她手里一塞,“从今天起,我亲自教你,跪下拜师吧”。 仇希音,“……” 果然,小舅舅还是这么的豪放! “小舅舅,拜师是大事,不能这般草率吧?” 仇希音为难,将手中的茶杯往他面前送了送,“你瞧,这茶还是我早晨喝的,早凉了”。 谢探微哂笑,“这茶是我喝又不是你喝,你管它热的还是冷的,小孩子家的哪儿那么多规矩?别废话了,拜师敬茶吧”。 仇希音只得恭恭敬敬跪下,将茶杯高举过头顶,“小舅舅,喝茶”。 谢探微瞪,“什么小舅舅,叫师父”。 仇希音,“……” 仇希音只得将茶杯又举高一些,再次开口,“师父喝茶”。 谢探微这才接过茶杯,一口将冰冷的茶全喝了下去,嗯,实在是他一路跑到这里,又说了这半天的话,渴了。 “起吧”。 仇希音恭敬拜了三拜,这才起身,谢探微上下打量着仇希音,深觉自己这个徒弟收的十分称心,满意的只差没长出个山羊胡好好摸一摸了。 “你四表哥现在也是我亲自在教,只他没有正式拜师,学的也杂,从今天起,你就和你四表哥一般下午申时到重光院来随我学一个时辰”。 仇希音依旧恭声应了,心中却叫苦不迭,她偶尔装一下八岁稚童画出一幅符合她现在年纪的画已是痛苦至极,还天天去学一个时辰,被谢探微和谢嘉树两个人八只眼睛盯着—— 嗯,不用想,也知道她往后的日子绝不好过。 仇希音开始思考怎么才能不引人怀疑的回京,相比较之下,她宁愿回仇府天天跟仇不恃斗气。 “啊!”谢探微突然跳了起来,“对了,见面礼!” 他说着拉着仇希音就走,另一手还不忘抓起铺在石桌上的画,“差点忘了,加上这拜师,我欠音音两份见面礼才是。 走,我先带你去重光院认个路,你表哥每天都随我在七录阁里读书,里面可藏了小舅舅不少宝贝,你自己去看,喜欢什么拿什么!” 谢探微豪气的说着,又想起仇希音一个女娃娃未必会和谢嘉树的喜好一样,又道,“不然,我带你去谢家弄去转转,你看中什么,小舅舅都买下送给你!” 仇希音暗暗好笑,重来一辈子,小舅舅还是这般,喜欢谁就恨不得将自己所有的好东西都送到他面前,任他挑选。 044 见面有礼 谢探微拉着仇希音一路疾走,刚走到流云院门口突然想起来自己这个小外甥女是个体弱多病的,前几天还因为谢嘉檬拉着她跑了一圈,就给跑晕了,忙停下脚步,命人去准备香车,叮嘱道,“不论是习字还是学画,充沛的体力和臂力、腕力都是最基础的,往后记得多吃点东西,不能任性挑食,没事打打拳——” 他说到这悻悻顿住声音,“打拳还是算了,那时候我跟阿檬说了一次,要她没事打打拳,大嫂到现在见了我都要数落我几句”。 这样的事,仇希音自然不好插嘴,就朝他甜甜的笑,笑的谢探微忍不住又伸手去捏她的脸蛋,不得了不得了,他果然慧眼独具,这个徒弟收的真是太对了! 不但天资聪颖天赋独具,性子还这么好,笑的还这么甜,一点不像谢嘉树那个小夫子古板,也不像阿檬那个小呆子呆头呆脑的,没事放在身边叫她笑一笑,都能多吃一碗饭,多长腕力啊! 这个徒弟收的真是值!太值了! 谢探微笑的四只眼儿都看不见了,见婆子们赶着车来了,亲扶了仇希音坐上去,自己和仇希音一车坐了,仔细问起仇希音这几年学了什么书,字临的是谁的帖子,学画又是什么个情形。 待进了重光院,谢探微又亲扶了仇希音下车,一路指点着路径景致,待走到七录阁门前,谢探微方停下脚步,开口道,“兰九,去瞧瞧宁郡王在不在里面”。 兰九领命而去,仇希音悚然心惊,听谢探微这话音,宁慎之竟然已经和他熟稔到在他不在的时候出入他的书房?! 兰九很快就回来了,宁慎之并不在里面,谢探微带着仇希音往里走。 重光院和重光小院唯一的区别就是谢探微充当书房的七录阁,重光小院中是没有的。 七录阁掩映在层层修竹之中,是重光院中最大最高的一处建筑,弃北方常用的木材,全用砖瓦建造而成,共有三层,占地极广,从外围看呈规则的多边形,仿佛是七根方方正正的巨型柱子以一定的规律排列矗立着。 走进去后,除了楼梯和偶尔一见的书案方椅,都是一层又一层直达屋顶的书架和多宝阁,经过匠人的巧妙设计,用一种十分奇特的方式排列着,造成一种空间上的错觉,乍一看跟迷宫似的,根本分不清哪对哪。 “一楼和二楼都是藏书,以后想看什么书都来这里找,大多都能找到,我们直接上三楼,好东西都在三楼”。 谢探微振奋又激动的向仇希音一一展示自己的那些个宝贝藏品,一一细细解说那些个孤本古卷,名画珍宝,最后看向仇希音,问道,“音音喜欢什么?” 那期待的模样儿让他丰神俊朗的脸越发的洒脱出尘,不像是要送给仇希音见面礼,倒像是向仇希音讨要见面礼。 仇希音顿了顿,迟疑开口,“小舅舅,如果小舅舅真要送我一个见面礼,不知道能不能送个人手给我”。 谢探微微愣,随即拧眉,“怎么?你缺人手用?” 仇希音咬咬唇,“也不是,我从江南带来的人都送了回去,母亲一时还没抽开手安排新的。 我有时候想买个笔墨钗环的,丫鬟们不方便出门,外头就没有人用,想跟小舅舅讨一个,待母亲抽出手来,再还给小舅舅”。 谢探微见她语焉不详的说什么从江南带来的人都送了回去,一时没有人用,知道必有隐情,而这隐情也必然是她不方便说出口的,略一思索,便道,“既然是见面礼,岂有还的道理?这样,我身边的兰八还算合用,就给了你,你出入间也便宜”。 仇希音努力睁大眼睛,让自己表现出又惊又喜的模样来,不让眼底深处的感动与脆弱流露出来。 小舅舅,她的小舅舅,她现在不过才八岁,他也不过才见了她两面,他就舍得将兰八给她! 历代以来,谢家每一位重瞳子都会有两个武功高强的贴身侍卫日夜守护,这是谢家对重瞳子的看重,也是对他们的保护。 谢家百余年传承,专门有人在各地搜寻天资优良骨骼清奇的孩童带回谢家教导,代代相传,以充作谢家各位主子的随从侍卫。 而每一位重瞳子落地后,都会从中挑选出其中最优秀的两个,日夜护卫在侧。 重瞳子长大知事后,有权随时从谢家培养的新秀中挑选出格外优秀者,与自己年纪相仿者,又或是投缘者以作补充。 同时,也可剔除自己不喜,或是能力不足,不够忠心者。 谢探微因为独爱兰花,身边的护卫都是以兰为姓,按武功能力年纪之别排序。 兰一到兰五都已年纪长大,不再亲自做随侍护卫的活,兰六、兰七则在谢嘉树出生后被他遣去保护谢嘉树,随侍在他身边的就是兰八和兰九,他竟然就舍得将兰八给她! “去将兰八叫来”。 谢探微带着仇希音走进内室,内室是个小小的休息间,供谢探微看书累了时小憩,里面有一张软榻和一张大炕。 平日里,大炕中间会放上一张矮几,做招待极亲密的客人之用。 他示意她在炕上坐下,自己盘膝在她对面坐下,端起矮几上的青瓷冰纹小碟送到她面前。 碟子里是做成鲜花盛开形状的绣球饼,谢探微喜欢外形精致的美食,手边吃食总是不断的。 仇希音拈了一块,谢探微就收回手,将碟子放到自己膝盖上,一块又一块的往自己嘴里塞点心。 他早上太过激动,哪里顾得上吃朝食,这时候都快中午了,他着实有些饿了。 这般丝毫不顾形象,甚至有些失礼的动作由他做来,反倒让他身上那种自然不造作的先贤往圣般的古雅风仪越发的昭彰起来,一塞一咬的动作都足可以入画。 已经吃下一块点心的仇希音看着就觉自己反倒更饿了,朝谢探微伸出手,“小舅舅,我还要”。 谢探微又拿起盘子往她面前送了送,赞赏道,“嗯,小姑娘家的就要多吃点,这样才能长得壮,读书写字可是个体力活!” 仇希音,“……” 小舅舅说起话来总是让她有种根本无从反驳的挫败感。 045 侍卫十九 不多会,一碟子点心就被甥舅两人分吃完了,兰八也来了。 仇希音擦嘴的帕子还没放下,就拿在手里上下打量了兰八半晌,转头看向谢探微,委屈道,“小舅舅,他好凶,我不要他”。 “好凶”的兰八,“……” 他再“凶”也不敢凶到主子的宝贝外甥女头上啊! 谢探微咳了咳,“音音,兰八就是长相凶了点,其实不凶的”。 “长相凶”的兰八,“……” 主子,其实我只是脸冷了点,真的算不上长相凶的。 仇希音使劲摇头,“那也不行,反正我不要他!” 谢探微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样的情况,仇希音放下帕子,探过身子扯着谢探微的袖子来回晃,央求,“小舅舅,我不要他,你换一个,换一个!” 谢探微在他不短不长的十八年人生中,打过交道的小姑娘只有四个,他的两个侄女谢嘉柠和谢嘉檬,两个外甥女仇不遂和仇不恃,加上仇希音才五个。 谢嘉柠和仇不遂大方懂事,别说跟他撒娇了,就是说话都跟他保持三尺以上的距离,谢嘉檬呆头呆脑的,估计根本不知道撒娇为何物。 而仇不恃,嗯,谢探微每次看到她都绕道走,实在绕不过,就硬着头皮打个招呼后立即逃跑,根本就没给过仇不恃跟他撒娇的机会! 现在,谢探微遇上了仇希音—— 被仇希音那么一晃,再被她那双猫儿也似的大眼睛央求的那么一瞧,耳边是她那软软又甜甜的“小舅舅”,谢探微觉得自己有点飘。 对,就是飘,轻飘飘的飘,似乎连骨头都轻了几分,他的这个小徒弟果然收的值啊,竟然还会撒娇儿! 谢探微被仇不遂和仇不恃叫了十几年的舅舅,这时候才觉得自己真的做了一把舅舅,仇希音提的又是这样一个小小的要求,哪里有不依的道理,忙道,“去把他们都叫来,让音音自己挑!” 很快,兰九就领着一溜排的十来个男子进了七录阁,他们都穿着谢府侍卫的统一黑色劲装,均都身材高大劲瘦,面部线条冷硬,神色沉峻,乍一看上去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仇希音的目光却几乎立刻就落到了站在末尾的少年身上,然后就再也挪不开目光。 眼前的少年只有十四五岁的年纪,比其他人矮一个头,面容也稚嫩了许多,与其他人的沉稳冷静不同,他虽也努力绷着脸,却还是让人一眼就瞧出了他的紧张与青涩。 兰十九—— 他捂着只剩半截残肢的胳膊浑身是血的倒在她怀里,拼着最后一口气告诉她谢探微被宁恒之亲自带人抓进了镇抚司,提醒她小心宁慎之的画面还在眼前,再见时,他却依旧还是当年青涩又美好的模样…… 仇希音眨了眨眼,努力眨去又在翻涌的泪意,抬起手明确指向兰十九所在的方向,“小舅舅,我要他”。 谢探微失笑,果然还是个孩子啊,这一挑就挑了个最好看的。 “音音啊,舅舅和你说,这里所有人中就十九最不厉害了,还没满师呢,要不要重选一个?” 还没满师? 上辈子,兰十九是在她大婚前夕被谢探微送到了她身边,当时他说的可是,“音音,十九是我身边轻身功夫最好的,更难得的是行事周全,口风极紧,留在你身边跑个腿送个信什么的倒是合宜……” 唔,看来现在的小十九还嫩生着哪。 “我就要他!” 仇希音毫不含糊,谢探微想着她左右还小,又是个养在深闺的女娃娃,要个十九已是绰绰有余,便点头应了,对兰十九道,“你从今天就跟着音音,只你还未满师,在谢家时有空闲时间还是要多和前辈们多学学,不要堕了谢家的名声”。 兰十九紧抿着唇跪下朝谢探微磕了三个头,却是辞别旧主,要拜见新主了。 青石板的地面又硬又冷,仇希音见他一点不讨巧的硬生生磕了三个头,磕的砰砰作响的,再抬起头来,额头都青肿了一片,大是心疼,几步跨到他面前,不许他再朝自己拜,“起来吧,以后你就知道了,我不喜欢人家跪我的”。 兰十九不敢用力,只得顺着她扶他的力道站了起来,垂头后退两步,俯身行礼,“多谢姑娘”。 “不谢不谢,”仇希音眯着眼笑了,“以后要麻烦你的地方还有很多,该是我谢你才是”。 兰十九显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新主子这样的话,脸憋的通红也没憋出一个字来。 仇希音也不为难他,转头跑向谢探微抓住他的袖子,“小舅舅,为了感谢小舅舅你把十九给我,我请你去吃醉八仙喝神仙醉啊!” 京城最有名的酒楼就是醉八仙,醉八仙最有名的就是其自家秘方酿制的神仙醉。 醉八仙生意做的极大,大萧各地都有其分号,谢家弄里就有一家。 谢探微随着她的拉扯站了起来,挑眉戏谑道,“哟,看不出来,我们音音还是个女中豪杰,还会请人喝酒”。 仇希音装作没听懂他话中的打趣,扯着他就走,“时候不早了,快,对了,再叫上表哥,十九,你去问问表哥去不去,嗯,黍秀,你去问二表姐和三表姐”。 谢探微失笑,“刚刚还说是为感谢我将十九给了你,现在又叫上树哥儿他们做什么?他们给了十七、十八给你吗?” 仇希音就道,“小舅舅你真小气!自己去喝酒,都不许人借一点光的吗?” 谢探微哈哈笑了起来,两人并肩下了楼,不想刚出门就迎头碰见了宁慎之,他身后两尺左右处,宁恒之耷拉着脑袋跟着,一脸不高兴的样子。 几人见礼毕,谢探微笑问道,“宁二爷这是怎么了?” 宁慎之道,“还是为读书的事”。 谢探微很想说你弟弟就不是读书的料,送到我们家来也没多大用,顶多就是从个蠢材变成个进过谢氏书院的蠢材,却到底忍了下去,又忍不住去看垂头站在自己身后的仇希音。 嗯,一对比人家的蠢材弟弟,自家这个天才外甥女又更顺眼了啊! 046 其兄其弟 被新一轮的幸福感包围,并油然而生一种无与伦比的优越感的谢探微心情舒畅下,十分善良的劝解道,“不用担忧,大哥已经答应亲自教授二爷,想必二爷是不敢同大哥闹腾的”。 嗯,我大哥最凶了,我见了都怕,我就不信你这个废物弟弟不怕! 宁慎之更头疼了,“他就是为这个同我闹,说进谢氏书院可以,但宁死不拜谢夫子为师”。 谢探微喜欢在琴棋书画上有天分又刻苦的孩子,对于宁恒之这样在琴棋书画上毫无天分又一点不肯用功的,完全就是反面典型的,自然就谈不上喜欢。 宁恒之要不是宁慎之的弟弟,他简直都懒得多看他一眼,说到这里已是极致,闻言道,“那你继续同他闹吧,我们先告辞了,音音,我们走”。 宁恒之抬头大声问道,“你们去哪?” 这样的行为落在仇希音眼中自然是粗鲁又无礼的,谢探微却不在乎那些个俗礼,带着几分优越感矜持道,“噢,我们家音音要请我去醉八仙喝神仙醉”。 嗯,像你这样只会惹你兄长烦心的小子是绝对无法体会我们家乖巧又懂事的音音这一片拳拳孝心的! “我也要去!” 宁恒之立即喊道,不等宁慎之同意又或是不同意就指着仇希音嚷道,“她一个病歪歪的小丫头都能去,我也能去!” 仇希音垂下眼,挡住眼中的不耐之色,果然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宁恒之还是一如既往的讨人嫌! “那就一起去吧,”谢探微无所谓道,又命多备一辆车。 宁恒之冷嗤,“就这么一截子路,还要备车,谢家人毛病就是多!” 仇希音心中越发厌恶,谢探微却不在意道,“不是谢家人毛病多,一来音音身体不好,不能长时间走路,二来,不但音音,谢某的两个侄女也要去,姑娘家总是坐车方便一点”。 谢探微这么一说,宁恒之突然就感兴趣了,对仇希音道,“喂,你那天不是饿晕了吗?这几天谢家有没有给你东西吃?” 谢探微蹙眉,“什么饿晕了?” 他只知道那天仇希音来找他时,突然晕倒,他只当她是身子弱,只不过晕倒的时间巧了点。 那天时间晚了,他并没有跟着进内院,后续如何却是不清楚的。 仇希音慢慢抬起头看向宁恒之,宁恒之穿着霞绯色的圆领袍子,头束金冠,金冠两端垂下两条绯色丝绦,衬的他精致小巧的五官越发的美如描画。 就算是仇希音也不得不承认,无论性子如何品行任何,宁家兄弟的相貌都是极出众的。 仇希音不紧不慢开口,“我不叫喂”。 宁恒之不耐,“谁有空管你叫什么,你回答问题就是”。 仇希音顿了顿,正要说话,宁慎之已冷声道,“宁恒之,你若是学不会怎么说话,我倒是能教会你怎么闭嘴!” 宁慎之发怒时,宁恒之还是很怕的,缩了缩脖子,跟只鹌鹑似的不动了。 “来人,送二爷回去,明天早上之前不许他出房门半步,也不许他吃东西喝水!” 宁恒之半句废话都不敢说,乖乖随着侍卫走了。 宁慎之朝仇希音一拱手,“仇姑娘见谅”。 仇希音还礼,“宁郡王言重”。 谢探微毫不客气道,“郡王若是天天都能这般狠得下心来管教宁二爷,想必他绝不敢这般胡闹的”。 宁慎之苦笑,“当年我母亲生恒之时难产,历经三天三夜之痛方生下恒之,产后未到一个时辰便撒手而去,临终前——” 宁慎之说到这又抬手捏了捏眉心,神色黯然怅惘,“那时候母亲的神志已经不甚清楚了,大约已经认不出父亲了,一个劲的嚷着叫父亲滚出去。 却还能认出我来,拉着我的手,叮嘱我一定要照顾好恒之,让他安然长大成人”。 仇希音眉头微动,这件事,她上辈子却是不知道的。 也是,她十分讨厌宁恒之,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多提他半句,更不会没事和宁慎之说起他。 宁慎之又沉静寡言,自然也不会无故说起这样的事来。 “先郡王妃过世已久,想必早登乐土,郡王不必太过悲伤”。 谢探微抬手拍了拍宁慎之肩膀,“时候不早了,我们快些,再迟醉八仙只怕都没有位子了”。 他转移话题转移的十分僵硬不自然,宁慎之虽然还是面无表情的冷淡模样,却颇有些失笑的意思,“我只当经恒之一闹,你定是不肯再请我喝酒了”。 谢探微在家中行四,世人皆称谢四公子。 谢探微轻哂,“本来的确是不准备请你了,看你还算是赏罚分明,本公子大发慈悲一次倒也无伤大雅”。 这时婆子赶着两辆香车到了跟前,谢探微扶着仇希音上了车,自己也跟着往上跨。 宁慎之不由看向他,谢探微朗声笑道,“我新得了个可心的外甥女,正稀罕着,就不与郡王同车了”。 他说着低头进了车厢中,不多会香车就辘轳行了起来。 谢探微问起仇希音晕倒之事的缘由,仇希音只得简单说了一遍,只省去了谢氏与裴防己冲突之事。 谢探微点了点头,没再追问,转而问起了她平日喜欢吃什么,有没有忌口的东西。 他们三人先到了醉八仙,先点好了酒菜,待谢嘉树三人到时正好酒菜也上齐了。 谢嘉树见雅间里只正中一张圆桌,皱眉道,“让小二换间有隔间的雅间”。 却是要男女分席了。 谢探微今天捏仇希音捏上瘾了,习惯性的去拧谢嘉树的脸,谢嘉树赶紧避开,怒视,“小叔!” 谢探微撇嘴,“好了好了,知道了,你长大了么,不能捏脸了嘛!” 站在他身边的仇希音立即倾身扬起脸,笑的露出了刚掉还没长齐的板牙,“小舅舅,我还没长大,我的脸给你捏”。 谢探微哈哈笑着揉了揉她白嫩的小脸蛋,一边示威的去瞪谢嘉树,“小夫子,我好不容易带你姐姐和表妹们出来玩一趟,不要扫兴啊。 宁郡王与我同辈相交,年纪更是给阿柠、音音做爹都够了,又有什么干系?快过来乖乖坐着等吃饭,否则下一次就不带你了”。 谢嘉树,“……” 他的小叔绝对是他这辈子最大的克星。 平白多了几个女儿的宁慎之掩唇咳了起来,“都坐吧”。 047 竹叶其青 谢探微招手,“来,音音坐小舅舅旁边”。 谢探微十分健谈,宁慎之虽则话少,却是有问必答,谢嘉柠偶尔也插插话,逗逗趣,饭桌上的气氛却很是融洽。 仇希音就坐在谢探微身边,认真听他和宁慎之说话,越听越是心惊,谢探微言谈举止间竟是对宁慎之毫不设防,竟是当真就将他当做了一个投缘的朋友,而不是权倾大萧的宁郡王! 谢探微一向是这样的,与人相交,从来都是真心相待,坦坦荡荡,光风霁月…… 待几人酒足饭饱,谢探微才想起来叫兰九去付账,仇希音亲自提了茶壶给他倒上茶,笑道,“小舅舅忘了,今天是音音要请小舅舅喝神仙醉的”。 谢探微一向不拘俗礼,听了只觉好玩,便也就随她去了,笑道,“那就多谢我们的小东道主盛情款待了,今儿天气好,既然出来了,就不要急着回去了,小舅舅带你好好在谢家弄转一转,再给你好好挑个见面礼”。 他说着看向谢嘉柠,“正好阿柠也在,给我掌掌眼,我瞧着我七录阁里面的东西,音音都不大喜欢”。 谢嘉柠眉目微动,七录阁?仇希音初来乍到的,小叔竟然就让她进七录阁? 听他的口气好像还是让她去挑选他在七录阁里的珍藏?那些可都是小叔极为心爱的东西! 谢嘉檬啊了一声,“三表妹,七录阁里的东西你不喜欢,反倒要去外面买? 这样,你跟小叔要他那幅《九天玄女》,再转让给我,你在外面看中了什么,我给你买!” “你倒是会算账!”谢探微失笑,又对宁慎之道,“郡王若是有事便不必和我们一起了”。 “我无事”。 仇希音不由转头看向他,宁慎之性子十分冷淡,与他不相干的事,别说参与,就是听,他都嫌费神费时间,她根本无法想象他会有耐心陪着几个小姑娘逛铺子。 她这一眼扫过去,宁慎之立即发觉了,顺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重生以来,两人的目光第一次碰了个正着。 宁慎之朝她扯了扯嘴角,挤出一个笑来,神色不自然中微微带着尴尬,倒像是个努力想要对晚辈释放善意,却又不知所措的长辈,仇希音结结实实愣住了,宁慎之,他—— 宁慎之相貌是微带艳色的俊美,特别是他那双内双的丹凤眼,看上去既清且艳,乍一看上去比谢探微还像读书人。 只他却全然没有谢探微的书卷清朗之气,阴沉又阴郁,隐含戾气,虽然他对她从来都是和颜悦色,连沉声说话都不曾,她却总有些怕他。 一看到他,她就控制不住的联想到昂起蛇头的竹叶青,看上去也是极漂亮的,却让人心底发寒,汗毛倒竖! 不需要亮出毒牙,不需要有任何动作,甚至就算它被关在笼子里,绝对伤害不了她,她也还是会害怕,会恐惧。 可此时的他却完全没有上辈子那种让他悚然心惊的阴戾,只是个努力做出和善模样的邻家长辈—— 仇希音脸皮猛地绷了起来,她此时的感觉简直比见到宁慎之脱了衣裳真的变成了一条竹叶青还要惊悚,一时竟是动弹不得。 宁慎之却已移开了目光,对谢探微道,“看来重华这新得的小外甥女有些怕我”。 谢探微偏头看向仇希音,谢嘉柠笑道,“郡王赫赫威名,何人不惧?何况三表妹一介闺中女流?” 宁慎之却是不接话了,仇希音低头去端茶杯送到嘴边抿了一口,宁慎之与谢探微这般要好,只怕她以后会经常碰到他,她总要快点适应才好。 她现在才八岁,宁慎之总不至于口味独特到对一个八岁的黄毛丫头感兴趣的。 唔,对了,这时候宁慎之应该刚成亲不久,就算只是出于对新娘子和岳家的敬重,他也不至于这时候就生出二心的…… 谢探微带着几个小辈在谢家弄整整转了一个下午,逛了无数个铺子,最后总算碰到了一对十分名贵的古埙,他才总算是满意了,买下送给仇希音做见面礼。 仇希音见他兴致高,不忍告诉他自己根本就没学过埙,高高兴兴的收下了。 这时候,太阳已经下山了,一行人便回了谢府,谢探微转了一天着实累了,懒得再动,吩咐谢嘉树将谢嘉柠姐妹几人送回去。 仇希音本是与谢探微和谢嘉树一车,香车在重光院前停下,谢探微和独坐一车的宁慎之下了车,其余人皆下车行礼。 谢探微摆手,“不早了,你们都快去吧,别饿着了”。 几人再次行礼,谢嘉树托着仇希音的胳膊扶她上了车,自己也上去了,兰十九见他们坐稳了,不紧不慢赶着车往二门而去。 宁慎之与谢探微并肩站着,目送着他们的香车远去,开口道,“那个赶车的小哥倒是十分俊俏”。 谢探微扭头看了他一眼,嫌弃道,“就你这副模样,好还意思说人家俊俏!” 宁慎之,“……” 难道现在“俊俏”已经是个贬义词了吗? 他见谢探微没有再说的意思,又道,“像是个练家子的样子”。 谢探微随口道,“不算什么练家子,还没满师呢,音音小孩子心性,就喜欢漂亮的,非得要他,我也就随她了”。 宁慎之嗯了一声,收回目光,和谢探微并肩往重光院里走,道,“你对这个外甥女倒是十分另眼相看”。 谢探微得了仇希音,其惊喜、以及接踵而至的狂喜绝不亚于偶然间得了一绝世名画又或是名家墨宝的心情,宁慎之虽只是简单说了一句,他哪里控制得住自己的炫耀得意之情。 当即滔滔不绝将仇希音罕见的天分大夸特夸了一番,又扯着他去看仇希音画的竹子,还生怕他看不懂,方方面面,面面俱到的仔细分析了一番,最后遗憾道,“可惜姐夫到现在才将音音接了回来,若是早几年刚启蒙时就交到我手上就好了”。 宁慎之道,“仇三姑娘才七八岁的样子,当也不算晚吧?” “晚自是不晚的,但要是早点不是更好?我瞧着音音在绘画这方面的天分和灵气更在树哥儿之上,若是能好好培养,他日成就定然不可限量,创宗立派也非不可期”。 宁慎之神色淡淡,“那倒是要恭喜你了”。 谢探微朗声笑了起来,毫不客气的受了他的恭贺。 048 七录习字(一) 第二天下午,谢嘉树小憩过后就进了流云院,陪仇希音打了会双陆就带着她一起往重光院而去。 因为时间还早,两人决定走过去,一路上,谢嘉树仔细和仇希音说了谢探微的习惯和喜好忌讳,叮嘱她不可劳累了,又问起她昨天谢探微来见她的具体情形。 待说的差不多了,七录阁也到了,谢嘉树直接领着仇希音上了三楼。 外间端坐着看书的却是宁慎之,见他们来了,摆手免了他们的礼,指了指里间,“重华在里面”。 他话音刚落,谢探微就趿拉着木屐从里间出来了,在这春暖还寒的天气,他就这么光着脚穿着木屐一步一步踩在青石板的地面上,分明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踩踏动作,由他做来,却显出十分的潇洒古雅之态来,风采绝世。 “音音,我昨天想了一晚上,觉得以你的天分,当务之急不是立即随我学画,而是先练字,先学会怎么运笔,用力,再说其他”。 还是和上辈子一样,谢探微并没有立即让她跟着他学画,仇希音大是松了口气,恭声答道,“是太祖父亲自教我,正在跟着帖子描红”。 谢探微大是打击,“还在描红?” 仇希音不好意思的垂下头,“太祖父说我在书法之道既无天赋,也无兴趣,不必强求,重要的是要稳打稳扎,以求日后字能见人就好”。 谢探微怒,“书画同源,你在画道上天赋惊人,又岂会写不好字?定然是你太祖父偷懒不肯教你!” 仇希音,“……” 小舅舅,其实太祖父真的已经尽力了。 “你写一张字让我瞧瞧”。 整个外间只正中摆了一张青玉书案,是供谢嘉树和谢探微学书之用,书案比正常书案宽了近两倍,也长了许多,面对面摆了四张玫瑰椅。 而现在,书案的一边,正对着她的方向坐着宁慎之,宁慎之手里拿着书,端坐在玫瑰椅上,丝毫没有要起身告辞的意思。 仇希音只得硬着头皮走到他斜对面的玫瑰椅上坐下,宁慎之将放在书案中央的砚台往她这边推了推,里面的墨汁浓郁芳香,随着他的动作微微荡起涟漪。 仇希音从笔架上选了一支细毫笔,吸饱墨,落笔。 谢探微走到她身边,看她落下第一笔就皱起了眉头,待她将一个仇字写完,就忍不住咆哮道,“你这是愚钝?你是从来都不练字吧!” 她的字应是临的颜真卿的楷书,什么笔锋意境的就不说了,单看她那毫不熟练的握笔姿势,落笔的生涩,软塌塌的笔画,以及连形似都做不到的字就知道她根本就没有好好练字。 不,不对,应该是从来没练过字! 谢嘉树忙道,“小叔,音音从小身子弱,又要学画,哪里有许多功夫练字,写得不好也是正常的”。 谢探微不理他,盯着仇希音道,“你给我老实交待,你之前是怎么跟你太祖父学的?每天练多长时间?” 仇希音悲愤看了看自己写的那个“仇”字,她已经毫无保留的发挥了自己上辈子“积累了一辈子”的水平了,结果还是一眼就被看穿了! “嗯,怎么跟太祖父学的,就是,就是带着麦芒和黍秀一起去学字,嗯,麦芒和黍秀每天都有按照太祖父的交待,练半个时辰字,绝对没有偷懒,”仇希音小小声的老实交待。 谢探微,“……” 谢嘉树咳了咳,好吧,这样明目张胆的偷懒真是想让人给她找借口都找不到啊! 谢探微又是好笑又是好气,“从今天起,你就给我好好学字,休想再偷懒!” 仇希音乖乖点头,认错态度极其认真恳切,表情更是真诚到位。 “兰九,去找描红本来”。 宁慎之咳了咳,“恒之也还在学描红,你去我那里找,方便些”。 兰九领命而去,谢探微交代道,“树哥儿,从今天起,你就负责指导监督音音学字,若是学不好了,我就唯你是问”。 谢探微打了个呵欠,又趿拉着木屐往里间走,“我靠一会,你们好好学”。 谢嘉树显然早就习惯了他的懒散,将自己书本文具等物摆到书案上,吩咐绿萝去一楼找一本《女史箴》的字帖来,“音音,既然你之前没学过字,就随我和三姐,从描《女史箴》开始。 学字是日积月累的水磨工夫,你身子又不好,每天能学多少是多少,不必勉强自己”。 他话音刚落,谢探微就在里间冷笑道,“能学多少是多少?不必勉强自己?你这做兄长的见妹妹身子不好,不想着寻访名医,遍求灵药为她保养身子,光想着教她偷懒,浪费天资,你以为这就是为她好了?” 谢嘉树顿了顿,郑重朝里间一揖手,“小叔教训的是,嘉树受教”。 正说着,兰九捧了一叠描红纸过来了,谢嘉树接了亲为她铺上,翻开字帖,“今天你就先练这‘故’字的一横”。 仇希音拿起笔蘸墨,正要落笔,谢嘉树走到她身侧,俯身伸手扶正她的笔杆,又切掌让她的手腕抬高。 “作书第一要诀便是提得笔起,不可信笔,不得使其自偃,否则,则其波画皆无力,提得笔起,则一转一束皆有主宰”。 仇希音顺着他的动作写下一横,谢嘉树摇头,从她手中拿过笔,“有力并非蛮力,而在遒劲二字,遒劲却不是加重运笔的力气就能达到的,而应该像是身负武功之人,无论何时落地都能立即跃起”。 随着他的话音,他的笔端仿佛有了灵性,重重落下,轻巧弹起,仿佛带上了某种特殊的韵律,而遒劲之态自出。 “音音,你来试试”。 仇希音再次小心落下一笔,谢嘉树仔细瞧了瞧,沉吟道,“还是不对,这样,我握着你的手带你写一遍,你感受一下力道的起伏收放”。 他说着俯身握住仇希音的手,带着她随着自己的力道运笔,仇希音忍不住微微偏头侧目瞧去。 谢嘉树双眸微敛,视线专注集中于笔端,神色认真而端肃,嘴角因为用力而微微抿起,越发显出十二分的慎重来。 049 七录习字(二) 上辈子,他也很快就发现自己根本就没练过字,而且以后也不准备练,面对她“往昔张旭善草书,不治他技,方成一代书圣”的诡辩,劝道,“其他也就算了,这字却如女儿家的脸面,轻忽不得,再者,你日后画了画,就算不题诗作跋,自己的名字总要署上的”。 当时,她笑着道,“那你好好练字,以后我画了画,你就负责给我题诗作跋,署上名字”。 他又是好笑又是好气的直摇头,见她实在不愿,就再也没有提起过要她练字的事。 后来,她到了谢探微身边,谢探微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她练字,只他性子懒散,根本没有耐心盯着她练字,更没有耐心像谢嘉树这般从零开始教她,渐渐的也就随她了。 上辈子,直到她死,她写字的水平也就是刚刚学描红的稚童水平…… 在这时,仇希音忽地感觉到对面有一道极其冷冽的目光朝自己刺来,倏地抬头看去—— 对面,宁慎之却已站了起来,正在往里间走。 仇希音缓缓收回目光,暗笑自己多心,倒弄的有些草木皆兵的味道了,又凝目去看笔尖。 上辈子,她痴迷于丹青,不肯浪费半分多余的时间在其他事上,刻苦钻研二十余载方有所成。 如果分心在书法上,不说其他,至少时间上也得往后推个十几年,而她必然是没那个福气活那么久的。 只这辈子情形却全然不同,她要掩藏自己,自然不可能再像上辈子肆无忌惮的时时学画,空出的时间,拿来学书法倒是正好。 毕竟书画同源,必然能彼此相长,而书法之道又是谢探微最为人所称颂之长,是谢嘉树最有天赋之道…… 仇希音控制住自己飘飞的思绪,努力跟着谢嘉树的力道运笔,努力感受笔势的落定走向。 谢嘉树握着仇希音的手,将那看似简简单单的一横,来回写了十几遍,才放开,开口道,“你自己再试试,用心去揣摩,再辅以练习才能学有所成”。 仇希音点头,提着笔,认真回想了一番谢嘉树带着她落笔的力道和走势,才又伸笔蘸墨,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的去写那简简单单的一横。 谢嘉树拿着本书坐在她身边,不时看上一眼,指点几句,又或是再次起身带着她运笔。 里间中谢探微和宁慎之也不知道是在看书还是睡着了,声息俱无,整个七录阁中除了窗外竹叶随风而起的簌簌之声,鸟鸣声,便只有谢嘉树和仇希音偶尔的低语声和仇希音落笔的沙沙声,静谧而安详。 一个时辰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谢探微终于走了出来,将仇希音那一张张全是简简单单一横的描红拿起来细细看了一遍,脸上就露出极其惊喜的表情来,练字不是一朝一夕之功,可这份子悟性可不是谁都能有的! 谢探微忍不住伸手狠狠捏了捏仇希音的脸蛋,哈哈笑了起来,“前有谢嘉树,后有仇希音,我谢探微这一辈子就算是从此不收弟子,也了无遗憾了!” 谢探微整张脸都在发光,又伸手去捏仇希音的脸蛋,“良材美玉说的也不过是我们音音和树哥儿了,唔,等树哥儿加冠,不如就取字良材,我们音音及笄就取字美玉,正好凑一对儿”。 仇希音被他捏的有点疼,脸都皱了起来,“那小舅舅你不是要叫通才?又或是全才?” 谢探微自小聪敏绝伦,博闻广识又兴趣极广,琴棋书画几乎样样皆通,其中,他最擅长的是书法,最爱的却是侍弄花草。 谢嘉树见仇希音脸都疼的皱了起来,却根本不知道要躲,忙将仇希音扯到自己身后,皱眉道,“小叔,你轻些,音音被你捏疼了!” 谢探微见仇希音白嫩的小脸生生被自己捏出了好几道红痕,悻悻嘟囔,“一时手误,一时手误”。 正说着绿萝从外而入,行礼道,“四爷,老夫人请四爷和表姑娘去正明堂用晚膳,吩咐说若是宁郡王和四公子无事,便也请去正明堂陪老夫人说话”。 谢探微尚未大婚,年纪又轻,谢老夫人不许家中仆从叫四老爷,令家中上下都称四公子。 谢探微不大耐烦陪谢老夫人吃饭,谢老夫人那一声声的“乖乖儿”实在叫他头疼。 不想宁慎之出来道,“这次来还没来得及给老夫人请安,十分失礼,老夫人见邀,定当前去” 谢探微轻嗤,“你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至少有一百天都在我家,天天去给我娘请安,她烦也烦死了”。 仇希音听的悚然心惊,一年至少有一百天都在谢府? 谢探微不考举不入仕,又未到可以入谢氏书院做夫子的年纪,从谢氏书院学成后便闲居在家,若是一年有个一百天时间在外闲逛也不是奇事,可宁慎之—— 他如今在大萧可是类似于摄政王的存在! 且现在距居庸关之变尚不足两年,大萧局势虽初定,宁慎之的根基却应该还未完全稳定。 他此时应该时时刻刻坐镇京城,好打压异己,培植自己的势力才对,怎么会有时间经常到离京城半天距离的谢家弄闲居? 她心中惊疑不定,只宁慎之都这般说了,谢探微只好陪着他们一起去了。 席间,宁慎之虽算不上多周到亲切,对谢老夫人却是有问必答,神态谦逊,而谢老夫人无疑也是极喜欢他的。 仇希音再次悚然心惊,就算他真的是要折身与谢探微相交,好增加自己的声望,也没有必要折身到这个地步! 到底出了什么差错? 如果说,这辈子和上辈子的某些事因为她重生后的选择不同,又或是因为原本她就根本不了解具体情况,而出现差误,还情有可原,为什么明明是同一个人,性子却会有如此大的差别? 这已经完全不是能用年少活泼与中年沉稳这样的原因能解释得了! 仇希音恐慌了,是一种空落落的,无从抓手的恐慌,到底哪里出了差错? 是她记错了—— 050 欲先忘之 不,她绝对不可能记错宁慎之的性子,她与他十三年夫妻,怎么可能弄错这最基本的,一眼可见的东西? 仇希音忍不住又抬头看向神色冷淡却耐心认真回答谢老夫人问话的宁慎之,一瞬间,竟有些分不清眼前的宁慎之到底是真人还是虚影。 又或是,她所以为的上辈子只是大梦一场,且,是她在病中的一场冗长而又格外真实的噩梦? “音音?” 仇希音晃了晃脑袋,看向关切看着她的谢嘉树,在场的除了仇希音,其他几个都是谢老夫人的心头宝,因此谢老夫人只命摆了一桌,这么近的距离,只怕不但谢嘉树,谢探微、宁慎之也都发觉了她的不妥—— 仇希音闭了闭眼,努力涣散眼神,谢嘉树急切间一把抓住她的手,“音音,你怎么了?” 仇希音做出努力睁大眼睛的样子,喃喃道,“好像叠影了”。 谢嘉树更急,抓着她的手站了起来,喊道,“绿萝,快,抱音音回去,叫大夫来!” 谢探微也放下筷子,站了起来,“音音怎么了?” 谢嘉树却顾不上理他,绿萝已经抱起仇希音往外跑了,他却还没有放开她的手,就那样抓着跟着绿萝一起往外跑。 仇希音在绿萝怀里偏过头看他,她的小表哥,谢家的小夫子,这只怕是他自懂事后,第一次在人前失态奔跑吧。 谢探微快步跟了上来,宁慎之匆匆朝谢老夫人一抱拳,快步跟上谢探微,问道,“仇姑娘这是怎么了?” 谢探微拧眉,“约莫是又不舒服了,我之前只当姐夫说她身子不好是爱女心切,免不了要言过其实,现在看来,多半是真的了”。 宁慎之噢了一声,谢探微这才想起来,道,“你就不必跟着了,隔天我让音音去给你赔罪”。 宁慎之停下脚步,谢探微几步追上绿萝,要从她手中接过仇希音,绿萝下意识立住,身体后仰,避开他伸出的手,叫了声四公子。 “我跑的快一点”,谢探微简洁道,将仇希音抱进自己怀里。 同时,不知道是谢嘉树松开了手,还是仇希音挣脱了,仇希音原本被谢嘉树握着的右手环上了谢探微的脖子,微微侧转身子,更亲密的伏进谢探微怀里。 在她转身的瞬间,宁慎之清清楚楚的看见她长而乌黑的睫毛剧烈的颤抖着,眼尾水光莹润。 谢嘉树显然没想到谢探微会亲自去抱仇希音,愣了愣才加快步子追了上去,喊道,“小叔,你跑慢些,别颠着音音”。 宁慎之瞧着谢家因为天生重瞳,一出世就被世人捧在神坛之上的一大一小两个男人为了仇希音跑的丝毫不顾风仪风度,悠悠叹了一口气。 “爷,回去吗?” 宁慎之往声音来处扫了一眼,眉头就拧过来起来,“不是说了,不到我生死关头,你不得出现,特别是在谢家”。 “二爷到现在还关着——” 宁慎之扯了扯嘴角,“看来你们都忘了我之前是什么样子了”。 他话音刚落,暮色苍茫中,微风忽起,刚刚还恭身立着的人已没了踪影,宁慎之喃喃,“忘了吧,都忘了,我也快忘了……” …… …… 第二天天刚亮,宁恒之就被侍卫带到了宁慎之面前,宁恒之见宁慎之衣衫整齐坐在临窗的书案前看书,不由奇道,“兄长,你是起这么早还是昨晚根本就没睡?” 宁慎之抬起头,斜了他一眼,“精神不错,看来还没关够”。 宁恒之立即萎了,讨饶道,“大哥,我以后不敢了,真的不敢了!” 不让出门,不让吃东西也就算了,还不让喝水,不让睡觉! 他这一辈子也没吃过那么大的苦头! “给他点水喝,晚上再带过来”。 这是要继续关着他! 宁恒之大惊,忙喊道,“大哥,你要关着我行,能不能让我睡一会,我都快困死了!” 宁慎之目光又回到了书页上,冷哼,“这才多长时间,你就困死了,以后我还能指望你做什么?带下去!” 宁恒之还想赖着求饶,垂头侍立在宁慎之身边的允文忽地抬头朝他摆了摆手,宁恒之顿时蔫了,朝宁慎之行了一礼,如丧考妣的跟着侍卫出去了。 宁慎之仿佛根本没有察觉到他的离去,眼神没有离开过书页半分,偶尔提笔记上几笔,直到一个时辰后才放下了笔,起身活动四肢,吩咐,“摆早膳”。 允文应了一声,出门吩咐了一声,又很快回转,宁慎之摆手,“你去吧,叫允武来”。 允文行礼退下,不多会允武便笑嘻嘻进了稍间,俯身唱了个喏,将手中的洗漱等物放下,笑道,“爷早,今儿个早膳,谢家准备的是老四样,要不要命人再准备些?” “不必”。 宁慎之也不用他伺候,自洗漱妥当,换了件衣裳,进了花厅坐下用早膳。 允武站在一边伺候,一边道,“爷,今儿一大早仇翰林就带着仇四姑娘和几个丫鬟婆子来了谢家,据闻是专程给仇三姑娘送伺候的人来的,又因着仇四姑娘哭闹,也将仇四姑娘带上了。 谢四爷一大早也去了流云院,说要将贴身伺候的大丫鬟绿萝送给仇三姑娘使唤。 仇翰林不肯收,正在推让间,仇三姑娘起了,说要红萝,谢四爷劝了几句便应了。 仇翰林想来是心疼仇三姑娘,见她欢喜,也没多说什么,倒是仇四姑娘见了不依不饶,要谢四爷将绿萝给她,被仇翰林呵斥了一番,反倒闹的更凶,这会子连谢大太太都惊动了,带着谢二姑娘往流云院去了”。 “重华呢?” “四公子刚才是要去探望仇三姑娘的,已经走到院子口了,听说仇四姑娘在闹,就折身往爷这儿来了,约莫爷用过早膳,四公子也就该到了”。 允武说到这里嘻嘻一笑,“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儿,爷多半是不耐烦听的,不知道爷今天想做什么消遣,属下好早做准备”。 宁慎之没有接他的话,只加快速度吃完碗里的东西,漱了口,起身往外迎去。 果然,不多会,他就看到谢探微神态疏朗,不紧不慢的朝他这边而来,见了他,高兴挥手喊道,“于始,用过早膳没有?” 宁慎之,字于始,慎之于始,恒之于终,这是祖母对他和恒之的期望。 051 姐妹双生 宁慎之站定,等着他走近,点头,谢探微就毫不见外的揽住他的肩头,“我们家一年到头都吃同样的东西,亏你也吃得下,走,带你去外面吃好吃的去”。 谢家家风严谨,除了谢老夫人,受宠如他和谢嘉树也不得另开小灶,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顶多就是谢老夫人私下里给他们加些私房菜,如果另有想吃的,就得自己掏腰包让厨房做,又或是出府买了。 宁慎之问道,“你不去瞧仇三姑娘?” 谢探微就嘿嘿一笑,“去瞧她,倒不如请你吃些好东西,拍拍你的马屁来的实惠,怎么样?借你府上的传大夫一用?” 宁慎之道,“传名现在不在京城,再说他擅长的是疑难杂症,这样小姑娘胎里带来的弱症,他不在行的”。 谢探微失望啊了一声,宁慎之又道,“你若是不放心,等传名回来了,我让他来一趟”。 谢探微心不在焉的嗯了一声,开始仔细在脑海中搜索有谁精通这方面的医术。 宁慎之无声叹了口气,谢探微向来是这样直白的近乎无礼,叫人羡慕。 两人也不叫车,并肩往外走,刚走到外花园,就听到仇希音清脆的笑声远远传来,谢探微摇头失笑,“小孩子就是小孩子,昨儿还难受的在我怀里哭了一路,今儿又笑了”。 宁慎之眉头微动,“哭了一路?” “不止哪,回了院子,她还不肯放我走,说要我陪她,你不知道,她就这样扯着我的袖子,叫我小舅舅——” 谢探微说着蹲了下去,扯住宁慎之的袖子,仰着头看他,努力让自己显得跟昨晚的仇希音一样又乖巧又可怜巴巴的,“小舅舅,你在这里陪音音,一会儿,就一会儿”。 谢探微虽然已经努力捏着嗓子想装成仇希音细嫩软甜的声音,可惜事与愿违,他那公鸭嗓子经过这么一加工,简直,简直,惨不忍睹! 宁慎之忍了忍,还是道,“你要是这个样子求我,就算我本来准备留下来陪你,也被你吓跑了!” 谢探微起身拍了拍袍摆,鄙夷,“你又没有像音音这么聪明漂亮还会撒娇儿的外甥女,当然体会不了那种被音音拉着袖子求你多留一会的满足感了”。 “我,自然是体会不了的——” 宁慎之扯了扯唇角,转眸看向欢笑着奔跑而来的一对少年少女,不,她还远远称不上少女,还只是个扎着鬏鬏儿的女童罢了。 仇希音显然极为高兴,一双大大的眼睛笑成了两弯细细的月牙,一口细细的牙在清晨的阳光下熠熠闪着光。 她跑着笑着,一边回头去看自己抓着的谢嘉树,喊道,“表哥,快点,四妹妹快追上来了!” 谢嘉树一边跟着她跑,一边劝道,“音音,你跑慢点,裴大夫说你不能多动的”。 仇希音就笑着喊道,“不跑快点,你再被四妹妹缠住,我可不帮你了!” 谢嘉树听了嘴角就微微抿出一个笑来,他应是还想说什么,眼角余光却扫见了宁慎之二人,忙反手握住仇希音手腕,“音音,小叔和宁郡王在那边”。 仇希音笑容一滞,忙低下头去,立住脚步。 谢嘉树放开她的手腕,理了理衣裳,见她气息稳了,方抬步往宁慎之二人走来。 见礼过后,谢探微咳了咳,威严开口,“树哥儿,昨儿大夫嘱咐了,不可让音音过多劳动,你怎的带着音音如此玩闹?” 嗯,叫你个小夫子昨天就差没指着鼻子指责是我让音音练字累着了她,现在被我逮到小辫子了吧? 谢嘉树脸上果然就露出羞愧的神色来,仇希音忙道,“小舅舅,是我拉着表哥跑的,跟表哥没相干的”。 “他是兄长”。 谢探微意味深长,兄长么,自该有兄长的样子,怎能不顾表妹体弱,反倒陪着一起疯玩? 谢嘉树俯身长揖,“小叔教训的是,嘉树记住了”。 谢探微满意点点头,话说逮住这小夫子的小辫子还真不容易啊,这么多年来,好像还是第一次啊! 这么重要的时刻怎么就没有把山羊胡子摸一摸呢! 谢四公子再次遗憾自己没有那个能耐蓄起一把漂亮的,道骨仙风的小胡子。 这时紧跟着仇希音二人的仇不恃的喊声已经清晰可闻,仇希音转了转眼珠,开口道,“小舅舅,四妹妹缠着表哥要绿萝姐姐呢,你帮表哥拦住她好不好?” “绿萝?”谢探微皱眉,随即又猛地意识到仇不恃见了自己在这,多半要改为缠着自己哭诉告状的一堆,掸了掸衣裳,“你们小孩子的事,我就不跟着凑合了,于始,我们快走”。 他说着也不管宁慎之,抬脚就走,就差没像昨晚般狂奔了。 宁慎之扫了谢嘉树和仇希音一眼,跟上他。 那边仇希音目送着谢探微的背影远去,却是不再跑了,悠闲等着气急败坏的仇不恃追到跟前,朝她做了个鬼脸,“四妹妹,你也瞧见了吧,小舅舅本来好生生的在这里跟我们说话,一看到你来了,就赶紧的走了,你瞧瞧,小舅舅为了躲你,都恨不得跑了!” 仇不恃顺着她指着的方向看去,果然见谢探微头也不回走的飞快! 仇不恃本来就又气又怒又委屈,哪里经得住仇希音这般撩拨,气的扬手就要打仇希音。 一直不紧不慢跟着仇希音的红萝斜刺里上前一步挡到仇希音面前,一把抓住仇不恃扬起的手腕,狠狠一捏,又轻轻一搡。 她力道控制的很好,仇不恃被她搡的连退好几步,却没有摔倒,捂着右手手腕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 红萝搡的不重,捏的那一下却极重,疼的厉害。 她哭着看了看仇希音,又看了看面沉如水的谢嘉树和全神提防,面上却没有一点惧色的红萝,转身往回跑,一边哭一边喊,“我去告诉爹,我去告诉舅母,要他们罚你们,罚你们!” 仇希音追上两步冲她喊,“仇不恃,我劝你还是要有点自知之明的好!就你这个样子,谁见了不头疼? 父亲本来说要用过午食再走,被你一吓,说不定吓得连午食都不敢吃了,立即就要赶回京城!” 这辈子,她不会再像上辈子般顾忌这个,顾忌那个,不会再莫名其妙的“大度”,就算一时没办法弄死仇不恃,她也不会叫她好过! 仇不恃回头狠狠瞪了她一眼,哭得更凶了,她似是还想再打仇希音,只看到红萝时,又畏惧缩了缩脖子,扭头跑了。 红萝在整个谢家都是有名的,武功好,性子又泼辣爽直,谢探微遇到她都要避让三分,仇不恃根本不敢惹她。 052 变或不变 红萝看着仇不恃跑远了,才不敢相信开口,“四爷,四表姑娘真的敢打亲姐姐!” 谢嘉树原是打算将红萝送到仇希音身边伺候,只红萝是他身边最得用的,乍一要走,还有许多事要交代,因此耽误了一天时间,不想就这一天,仇希音就出了差错,谢嘉树就想着换成绿萝。 绿萝虽然身手较弱,但心细周全,仇希音这样体弱,明显将绿萝送去更合适一些。 不想仇希音却坚持要要红萝,谢嘉树也只得依她,嘱咐了红萝一番,又特意吩咐了一句,“你跟着音音时,一定要多注意四表姑娘,但凡四表姑娘敢朝音音伸手,不用客气,给她一个教训,叫她下次再也不敢”。 她本来还以为谢嘉树言过其实了,没想到仇不恃竟然真的敢朝仇希音伸巴掌。 谢嘉树没有接话,皱眉道,“只怕姑父要罚你,我去瞧瞧”。 这样的事,他娘绝对不会罚他,连带着也绝不会罚仇希音,只仇正深则多半会两头安抚两头罚,虽说最多也只是罚罚抄书什么的,但仇希音现在病着,却是不能劳神劳力的。 “没事,父亲最多用过午食就要回京,我们出府去玩,他逮不到我,就罚不了啦”。 仇希音说着拉起谢嘉树的袖子,“我起来刚吃了药,恃姐儿就闹了起来,我朝食还没吃呢”。 谢嘉树果然不再反对,只吩咐道,“备车,再找些点心来,音音你先垫垫肚子”。 最后一句却是对仇希音说的,仇希音冲他甜甜一笑,“表哥你真好!” 谢嘉树显然十分不适应她这般直白的赞美,别开眼神,问道,“你早晨想吃什么?小叔说谢家弄有好几家的早点都很好吃”。 提起谢探微,仇希音这才想起来刚刚谢探微和宁慎之肯定也是出府了,且多半是要在外面用朝食的—— “刚刚小舅舅他们定然也是出府用朝食去了,我们别跟他们碰上了,去之前先遣人去看看”。 仇希音说的十分坦然,谢嘉树果然根本不在意为什么她不想跟谢探微他们碰上,只点头道,“好”。 仇希音就不由自主朝他甜甜一笑,重生才短短十多天的时间,她笑的比上辈子来京城后加起来都多,倒是恢复了几分她在姑苏时的活泼。 两人说着话,兰七就赶着香车来了,谢嘉树扶着仇希音先上了车,微微后退两步,低声吩咐道,“去跟太太说,我带音音出府转转,避避四表妹,中午用过午膳就回来,请她不必担心”。 以他娘那般护短的性子,听他特意传了这样的口信去,定然会想办法将仇不恃送回去。 原本他想躲着她很容易,现在,他时时跟仇希音一起,想要躲着她就不太容易了,还是送她回去,也免得音音病中还要添烦恼。 谢嘉树和仇希音在谢家弄找了个地方吃了点东西,仇希音说想要划船,两人就找渔家租了条小船。 仇希音在江南农庄长大,太祖母又坚信多做做活能让她身体更强壮,她从小就跟着庄子上的女孩儿们一起采桑养蚕,摸鱼采莲,划船,她七岁就会了,只谢嘉树却是不会的,她就兴致勃勃的教谢嘉树划。 谢嘉树也难得的露出了几分孩子气,学的十分得味儿。 小兄妹俩玩的开心,站在玉带桥上看着小兄妹俩的谢探微看的心痒痒,喃喃道,“我怎么突然觉得划船也挺好玩的?” 宁慎之提醒道,“早晨他们选地方吃东西特意避开了我们” 谢探微偏过头看向宁慎之,眼神微妙起来,宁慎之不说,他还想不起来,一说他就想起来了,他们家音音那么依恋他,都扯着他的袖子不肯放他走的,怎么会避着他? 要避,也肯定是避某个外人啊! 宁慎之被他看的一愣,过了一会才回过味来,脸色顿时就冷了下来,“既如此,我就不打扰你们一家人亲近了”。 谢探微哂然一笑,“你在我面前装模作样却是不管用的,走,跟小孩子玩也没什么好玩的,咱们去玩些大人玩的玩意儿”。 宁慎之紧绷的面皮微松,没有再说话,顺从被他扯着走了。 仇希音和谢嘉树一直玩到正午时分,又在外面用了午食,谢嘉树怕误了仇希音吃药的时间,就催着仇希音回去了。 果然,他们刚进流云院,黍秀就迎了过来,叽叽喳喳的说仇不恃哭着和仇正深告黑状,仇正深正头疼,丰氏来了。 仇正深忙将仇不恃丢给她,也不知丰氏是怎么劝的,仇不恃没有再闹,用过午食就乖乖跟仇正深回京城了。 谢嘉树陪着仇希音吃了药,交待她多睡会,暂时不要去谢探微那里学书,这才回了重光小院。 宁慎之还在谢府,且就住在重光院,还随时会出现在七录阁,仇希音自然乐得暂时不去学字,乖乖应下了。 她昨晚想了一晚上也没想通宁慎之怎么会和她记忆中的完全不一样,最后到底什么时候睡着的,她自己都不知道。 今天早晨刚醒,就隐隐约约听到谢嘉树不紧不慢的与仇正深说自己定是要将绿萝送到她身边伺候的,不知怎的,她突然就想通了,她重生一辈子,最大的心愿也不过就是保住谢嘉树和谢探微。 上辈子谢嘉树夭折,和宁慎之没有丝毫牵扯,而谢探微,只要她留在他身边,时时规劝,让他避开那些风暴,宁慎之总不会无缘无故损人不利己的对谢家的重瞳子不利。 且上辈子,他之所以会对谢探微下手,多半还是她的原因—— 上辈子的恩恩怨怨,宁慎之已经用命偿还了,这辈子,他怎么样,都与她毫无关系,他是高高在上的宁郡王,以后还会是摄政王,泽被天下苍生。 而她所想的,也只不过是守住自己这一亩三分地,跟他扯不上关系,他变成什么样子,又与她何干? 仇希音想通此节,就不再多想宁慎之,目前她要做的就是尽快摸清谢府的情况,摸清谢嘉树身边的人,尽快揪出那背后之人…… 053 猫眼发箍 接下来几天,仇希音又恢复了养病的状态,谢嘉树一有空闲就来看她,陪她打双陆,又或是带她出府四处转。 谢嘉柠和谢嘉檬也时常来瞧她,几个女孩儿聊聊书画,说说女红,十分投机。 过了几天,就听说宁恒之顺利进入谢氏书院,宁慎之也回了京城,仇希音特意等了两天,才又开始和谢嘉树一起去七录阁学字。 谢探微却还是瞧出来了,一天在她临字时冷不丁问道,“音音不喜宁郡王?” 仇希音手一抖,毛笔在纸上留下粗且重的一横,她先将笔搁上笔洗,又收拾了坏掉的纸张,这才抬头莫名看向谢探微,“小舅舅在说什么?宁郡王是外男,我又只不过见了几次,连话都没说过,又有什么喜不喜的?” 谢探微却不管她说了什么,摸着下巴苦苦思索,“可阿柠和阿檬都很喜欢他啊,我瞧着他的性子模样,应当是很讨你们这样的小姑娘喜欢的才是啊”。 谢嘉树听不下去了,“小叔慎言!” 谢探微恍然回神,自己这般说话若是传出去定是要损几个小姑娘的闺誉的。 他狠狠捏了捏谢嘉树的脸蛋,以示自己的不满,却是不再就这个话题说什么了,吩咐他们继续练不提。 …… …… 又过了几天,仇正深遣人送了信来说要接仇希音回京,他授太子少傅的圣旨已然下了,仇府虽不准备大宴宾客,却总是要请一请相熟的人家的。 谢嘉树虽说不舍,却也知道,仇希音定然是要回去的,仔细将仇希音回去要学的字帖描红等物收拾妥当,叮嘱仇希音按着他为她拟定的进度慢慢来,不要贪多伤了身子,又在流云院陪仇希音一起用了晚食这才走了。 谢嘉树走后不久,丰氏就踏着暮色进了流云院,身后浩浩荡荡的跟着十来个丫鬟,丫鬟手中都捧着托盘,皆是衣裳首饰等物。 丰氏笑容满面的止了仇希音行礼,“都是一家人,天天早晚见的,哪里这么多礼数,快起来,别累着了”。 仇希音就着她的搀扶立起身子,朝她一笑,“舅母是长辈,又疼爱音音,音音该当给舅母行礼的”。 丰氏拉着她的手轻轻拍了拍,笑道,“真真小姑就是会调-教人儿,这小嘴儿说的话都比别人中听些”。 仇希音笑笑,也不去纠正她,丰氏摸了摸她这些日子明显丰润了的脸颊,叹道,“你父亲来信说明天一早就来接你,连午食都不能留的。 你父亲高升是大事,你不在家中却是不妥,舅母虽然不舍,却也不能多留你。 正好,你小舅舅说要送你回去,顺便去京城转转,我就遣人去和你父亲说,叫他别两头跑了,让你小舅舅送你。 这些是舅母给你备的衣裳首饰,你瞧瞧,喜不喜欢?” 丰氏话一落音,站的最近的丫鬟便走近矮下身子,她手上托盘中一只发箍闪着道道莹白的光芒清清楚楚的呈现在仇希音面前。 仇希音瞪大眼睛,努力想表现出惊喜的样子,泪光却控制不住的盈满了眼眶。 这只发箍,这只发箍—— 丰氏显然误解了她眼中的泪意,只当她是欢喜的厉害,话语中就带上了三分喜色和得意,“那天树哥儿说我们音音的眼睛像猫儿眼,我就想起来我嫁妆中有这样的三颗黑色猫儿眼,皆是上品。 命人拿出来给树哥儿看,树哥儿果然十分喜欢,怕这黑色的猫儿眼不适合你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戴,显老气,又寻了些红宝,亲画了花样子,寻了巧匠,将将赶在今天做了出来,看看喜不喜欢?” 仇希音狠狠点头,她伸出手死死捂住嘴,眼泪却还是控制不住的滑落眼眶,破碎的哽咽声从嗓间溢出。 是那只发箍! 上辈子,丰氏送给她时也是说的这番话,她十分喜欢,几乎日日都戴着。 然而短短几个月后,它就被她放到了谢嘉树的枕边,陪着他一起去了那暗无天日的地底。 当日的悲痛、不敢置信和绝望再次如蚕茧般死死勒住了她,仇希音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她怕丰氏看出端倪,索性扑到她怀里,放任自己哭了起来,好在她还只有八岁,好在她大病了一场又被嫡亲的祖母苛待,被嫡亲的母亲无视,好在,一切又重新开始…… 丰氏对仇家的事自也是心知肚明的,见仇希音扑在自己怀里抽噎不止,只当她是委屈的狠了,又乍一见自己和谢嘉树这般看重她,对比间免不得是要又欢喜又伤心的,倒是起了几分怜意,摸着她发黄的发尾,轻轻叹了口气。 谢老夫人虽然极其不喜谢氏,谢昌和她的夫君谢探幽却对谢氏极其喜爱并看重,她看在夫君的份上自然也要对谢氏多看顾几分,只是谢氏的性子,她实在不敢恭维。 她也和谢氏一样有四个儿女,虽说因着谢嘉树天生重瞳的缘故,她偏爱了两分,可其他几个孩子,她也看的眼珠子也似的,从来不肯叫他们受半分委屈,别说什么薄待,甚至苛待了。 而谢氏,除了对仇不恃稍微纵容了点,其他几个孩子,她竟都是视而不见。 就算是仇不恃,以她来看,其实谢氏疼惜的也着实有限,仇家那个老太太更是不知所谓…… 丰氏想到这又不自觉叹了口气,对仇希音越发的怜惜起来,柔声道,“音音,快别哭了,到十二那天,舅母就带你表哥一起去京城贺你父亲大喜,到时候你和我们一起回来,只几天时间,不用舍不得的”。 仇希音嗯了一声,兀自带着浓浓的哭音,丰氏也不急,将她搂在怀里,不紧不慢抚着她的后背,直到她的哽咽声渐渐低了,身子也慢慢不再颤抖了,才扶着她站稳,用帕子擦去她脸上的泪痕,笑道,“哟哟,我们音音就是生的好,哭成这个样子,也还是个小美人儿”。 仇希音噗嗤笑出声来,她一双眼睛本就生得极好,哭过之后更是如雨后晴空,澄澈清灵,这般弯眸一笑,直甜到人的心底里去。 丰氏安抚拍拍她的肩膀,心下赞叹,怪不得树哥儿格外的另眼相看,小小年纪便已显露这般的清灵秾丽之态,长大了还得了? “好了好了,笑了就好了,”丰氏仔细用帕子擦着仇希音脸上的泪痕。 “这女儿家的泪水最是珍贵的,可千万不能随意流的,流的多了,福气也就随着流走了,音音可要记好了”。 仇希音重重点头,“谢舅母指点,音音记住了”。 丰氏满意点头,“这就乖了,明儿早上和你表哥一起去我那用朝食,你大舅舅这段日子一直不得闲,听说你要走了,带了信来说明天一早赶回来,你们甥舅俩还没见过呢”。 仇希音点头应下,丰氏又叮嘱了几句,便起身走了,吩咐去重光小院。 054 舅父舅母 谢嘉树正在立雪阁看书,见了丰氏就要起身行礼,丰氏连忙按住他不让他起来,嗔道,“见了娘亲还这么多礼做什么?” 谢嘉树只得依旧坐下,习惯性的将书拿在手中,方问道,“母亲这么晚到外院来是有事?” 丰氏见他那手不释卷的样子,长久以来的心事又勾了起来,这孩子也太用功了些! 谢家人大多天性爱读书,苦读的绝对不在少数,可她就没见过有像她这小儿子这般用功的! 当初谢探微、谢嘉木也用功,可也没像他这个样子,恨不得成天不吃饭不睡觉的读书写字! 想到这里,她又想起仇希音的好处来,仇希音来的这段日子,树哥儿玩儿的时间只怕比他懂事以来加起来的时间都多,连笑容都比平日多了。 只可惜仇希音要回家了,她还是要想法子将她早些将她带回谢家—— 丰氏笑着握起谢嘉树的手,“也没什么事,就是来瞧瞧你,顺便和你说一声,明儿早上和音音,还有你大哥、二姐、三姐一起去我那里用朝食,明儿你父亲一早就回府”。 谢嘉树点头,正巧绿萝端了茶水来,他便借去接茶水的机会,挣脱了丰氏的手,亲端了茶杯奉给丰氏,“母亲喝茶”。 他早已长大,实在不习惯与母亲如此亲密。 丰氏倒是没注意他的小动作,接过茶杯喝了一口放下,笑道,“正巧今儿个那个猫儿眼的发箍做了出来,我就送去给音音了,音音喜欢的不得了”。 丰氏说着掩唇轻笑,一边不动声色观察谢嘉树的反应,“还哭鼻子呢!说是你娘我这个舅母和你这个小表哥对她太好了呢!” 谢嘉树刚开始明显舒缓的神色在听到最后立即紧绷了起来,“哭了?要不要紧?” 丰氏失笑,“音音是感动哭了,又不是被你娘我欺负哭了?有什么要紧不要紧的?” 谢嘉树却不理会丰氏的打趣,认真道,“大夫说了,音音是胎里带来的弱症,关键在养,平日里最忌劳心费神,饮食无定的”。 “好了好了,以后有好东西,我就不给音音了,免得她劳心费神,总行了吧?” 谢嘉树抿了抿唇,不说话了,丰氏起身笑道,“好了,不笑话你了,时候不早了,你早些歇着,明天先去流云院接了音音,带着她一起去”。 谢嘉树应下,将丰氏送出了立雪阁,想想到底不放心,吩咐绿萝道,“你去流云院瞧瞧,也不必惊动表妹,只问问红萝,表妹怎么样了,歇下了没有”。 绿萝领命而去,却是许久都没有回来,谢嘉树等得心焦,想着莫不是仇希音又不舒服了,绿萝要留在那里帮忙,正要再遣人去瞧瞧,绿萝终于回来了。 他这才按下纷乱的思绪,轻轻舒了口气,等绿萝靠近。 绿萝满脸是笑的俯身叫了声四爷,谢嘉树见她这个模样,心就放下了一大半,伸手将不知什么时候放下的书拿了起来。 绿萝笑道,“爷等久了吧?刚刚奴婢去流云院,恰巧表姑娘带着几个丫鬟在做针线,见了奴婢非要拉着奴婢喝茶,奴婢见表姑娘热情,就坐了一会,劳爷久等了”。 谢嘉树皱眉,“大晚上的做什么针线?” 绿萝掩唇笑道,“表姑娘说爷您亲画了花样子给她定做了发箍,她自然要投桃报李,给您做个荷包书袋什么的,也是一番心意。 还拉着奴婢问了半天爷您平日喜欢吃什么,喜欢什么花样子颜色,衣裳鞋袜又喜欢什么样子的”。 谢嘉树微微别过脸,绿萝怕他害臊,忙转移了话题,指着手中提着的食盒道,“爷,表姑娘赏了好些个吃食给奴婢,还有一匣子从江南带过来的珠花戒子,十分的精巧可爱,爷您要不要瞧瞧?” 谢嘉树摆手,“表姑娘既赏给你,你就好生收着,下去吧”。 绿萝谢过退下,谢嘉树看书时向来不喜人在一旁伺候的。 谢嘉树对着书发了会呆,回神笑了笑,拨了拨灯芯,又继续看书不提。 …… 第二天一早,谢嘉树准时起床练字,待见天色差不多了,才收拾了往流云院来了。 仇希音已经收拾妥当,听说谢嘉树来了,和他一起往丰氏所居的本明堂而去。 仇希音穿着艳赤色簇团蔷薇霓裳短衣,下着象牙白十二幅湘水裙,梳着两个鬏鬏,戴上了昨儿丰氏送去的发箍,戴着一对红宝耳钉,与发箍上攒着的红宝相映成趣,映衬的她整个小脸明艳秾丽,比平日又多了几分活泼来。 谢嘉树瞧着不知怎的就觉心头欢喜,隐隐还夹着几分自豪来,唔,音音戴着那只发箍果然好看,不枉费他涂涂抹抹好几天的时间才画了式样出来。 他惦记着要叮嘱仇希音晚上不能多做针线,免得伤眼睛,又因为要涉及到她给自己做荷包笔袋,颇觉得不好开口。 仇希音却已经说起了他送她的发箍,叽叽喳喳的像只快乐的小麻雀,极尽溢美之词称赞发箍有多么漂亮,她有多么喜欢。 谢嘉树听着面上虽不显,嘴角却几不可见的牵了起来,见她说的告一段落,忍不住赞道,“音音戴着很漂亮”。 仇希音听着一双大大的猫儿眼顿时笑眯成了两条弯弯的月牙儿,“那我以后天天戴着!” 谢嘉树也忍不住笑了,想想又道,“以后我给你寻更好看的,我听娘说过女儿家的衣裳首饰越多越好,这样才能衬出女儿家的体面来”。 上辈子,面对她的欢喜时,他也是说出了这番话,可惜老天根本没有给他时间…… 仇希音重重点头,“那我等表哥找到更好的来!” 这一世,谁都不能将他从她身边夺走,老天也不能! 两人说着话不多会就到了本明堂,谢嘉柠和谢嘉檬已经到了,谢探幽也回来了,正坐在花厅的主位上喝茶,仇希音和谢嘉树忙上前行礼。 谢探幽四十出头,留着一把山羊胡子,神态端肃,在谢氏书院是出了名的严厉,让许多学子闻名丧胆,宁恒之闹腾那么久就是不想拜他为师。 谢探幽见仇希音要磕头,忙让丰氏拦住了,放下茶杯,上下打量了一番仇希音,神色温和下来,“起来吧,都这么大了”。 他说着用手比划了一下,“刚出世的时候,你才这么一点大,比松鼠也大不了多少,还没松鼠那么大的尾巴”。 仇希音,“……” 嗯,她的大舅舅总算比太祖母客气,说她像只松鼠,没像太祖母说她是只剥了皮的大老鼠。 055 过目成诵 谢嘉檬瞪大眼睛,“怎么可能那么小?” 谢探幽眯眼想了想,肯定道,“就那么点子大,我和你姑父都在屋外等着,是音姐儿先被送了出来,嬷嬷想送给你姑父抱。 你姑父双手捧着襁褓,胳膊都僵了,结结巴巴的问嬷嬷怎么这么小一点,他手粗,会不会把音姐儿的骨头给抱断了”。 丰氏噗得笑了起来,“这个我却也是记得的,姑爷当时那模样惹得满院子的丫鬟婆子都笑了”。 谢嘉檬看了看仇希音,不知想到了什么,傻笑了起来。 谢探幽摇头失笑,从丰氏手中接过一个长长方方的盒子,“音姐儿,我听四弟来信说你在丹青一道极有天分,这里是一套丹青用具,你留着以后用。 我们谢氏向来不分男女皆要读书习字的,你已然得天之厚,万不可懈怠偷懒,辜负了你这份天资”。 仇希音俯身双手举过头顶接过,恭声答道,“多谢舅舅,音音必然勤勉克己,不负舅舅重望”。 和外祖父谢昌一样,她的这个大舅舅对她也十分疼爱,她自也是真心敬重的。 谢探幽满意点头,吩咐摆饭,又想起来问道,“不是说微哥儿要送音姐儿回京,怎的不叫了一起来用朝食?” 丰氏笑道,“是请了的,只四弟懒散,遣人回话说不一定来,如果到时候不到,就不用等他了”。 谢探幽皱眉,只顾忌还有小辈在场,不便出口训斥,摆了摆手,不再提了。 众人用了早膳,丰氏命人去瞧瞧谢探微准备好了没有,不想谢探微却已经出了府了,留下话来说,他先往京城方向走,叫仇希音快点追过去。 谢探幽怒斥,“真是不知所谓!” 丰氏忙安抚道,“小叔还小,又向来行事洒脱,就算先走一步,约莫也走不远,不碍事的,左右我已经吩咐将音音的行李马车都打点好了,随时都可以出发的”。 谢嘉树开口道,“我去送音音,待追上了小舅舅再回来”。 谢探幽气得不轻,只到底不想在小辈面前落谢探微的面子,摆了摆手,“那就快走吧,别耽误了”。 谢探微却是根本就没出谢家弄,就在天下为师的牌匾下等着,见谢嘉树亲送了过来,不满道,“我怎么可能叫音音一个人上路,要你巴巴的送过来?” 谢嘉树瞧了他一眼,没接话,谢探微心虚咳了咳,“好了好了,你也送到了,快回去吧,我不在也不许偷懒”。 谢嘉树又瞧了他一眼,谢探微无趣摸了摸鼻子,又转手拧了拧仇希音的小脸。 唔,他这个侄子实在是太无趣了一点,好在老天可怜他,又给了他这么个又聪明又甜美的小外甥女。 他也不骑马,和仇希音一车坐了,扔给仇希音一本书,懒洋洋道,“进京之前看完”。 仇希音接过那不厚不薄的一本书,不紧不慢看了起来,她看完一遍后,离京城还有一段距离,她又迅速翻了一遍,待翻完,正好马车停了下来,城门到了。 马车上有谢府的徽记,守城门的士兵只意思的问了两句就放行了,马车又辘轳行了起来,谢探微问道,“看完了?” 仇希音点头,谢探微从她手边接过书,随手翻了翻,道,“见文皇真迹——” 这却是要检查她的记性了,上辈子谢探微也是来过这么一回的,仇希音微微一笑,接道,“见文皇真迹,使人气摄,不能临写……” 谢探微又来回检查了好几段,待到快到仇府门口,才终于放下书抬起头来,狠狠捏了捏仇希音的脸,绽出一个大大的笑来,“我的音音真是个活宝贝儿!” 仇希音也咧开了嘴,笑的连左侧边一颗刚掉牙的牙洞也露了出来,“我听说小舅舅和表哥也都是能过目成诵的”。 谢探微见仇希音白嫩的脸蛋几乎立刻就红了起来,忙收回了手,点头,“现在又多了我们音音一个,人家说外甥像舅,外甥像舅,果然不错的!” 仇希音就咯咯笑了起来,一连串的点头,“嗯,音音要像小舅舅,像小舅舅一样聪明!” 谢探微又忍不住要去拧她的脸了,笑闹着,马车停了下来,谢探微先下了车,又伸手扶了仇希音下来。 候在门口的邓文仲加快步子迎了过来,见礼过后,便带着谢探微和仇希音一起去给谢氏请安。 谢氏对自己这个嫡亲的弟弟也没多少热度,不咸不淡的问了两句,又吩咐丫鬟给谢探微准备客院,就没话了。 谢探微显然跟她也没话说,见她不说话了,就起身告辞,他深知谢氏的性子,也知道他们姐弟间的谈话绝对持续不到一杯茶的时间,从头到尾,都没费那力气去端茶杯。 谢氏也没挽留,谢探微抬步要走,忽又停下,回头看向仇希音,开口,话却是对着谢氏说的,“三姐,音音天资聪颖,以后便随着我学书,过几天我回谢家弄,是要将音音一起带回去的,还请三姐见谅”。 谢探微难得神色端肃,眸色却澄澈而柔和,仇希音不知怎的就听懂了他话中的含义,在这短短的一盏茶不到的时间,他已经清楚的看到了她在家中不得母亲的喜,因此要带她回谢家! 在他那样澄澈而柔和的目光中,仇希音几乎要哽咽出声,忙低下头去。. 谢氏显然没放在心上,随意嗯了一声,乖乖坐在下手的仇不恃终于忍不住了,忙道,“小舅,我也要和你一起去外祖家玩!” 谢探微大惊,只当没听见仇不恃的话,丢下一句,“我去寻宁郡王,晚上不定过来,”急匆匆走了。 仇希音匆匆一屈膝,“母亲,女儿先告退了”。 说着也不等谢氏应声,转身就要和谢探微一起出去。 谢探微走得很快,她腿短,又不能明目张胆的跑,哪里能跟得上他,眼看就要被他丢下,被仇不恃追上。 谢探微忽地回头跨了几步,一把捉住她的手腕,“正好,音音你随我一起去宁郡王府,池阳公主久病肯定无聊,你去陪她玩玩”。 仇希音,“……” 她一点都不想去宁郡王府,陪什么久病的池阳公主啊! 056 愉悦身心 仇希音一路被谢探微拖着飞奔,待听不见仇不恃的喊声了,忙喊道,“小舅舅,小舅舅,我跑不动了!” 谢探微这才停下脚步,心有余悸地瞧了瞧后面,见仇不恃没有追来,这才问道,“要不要紧?” 仇希音撑着膝头喘气摆手,“没事,就是跑不动了”。 谢探微站在原地等她气喘匀了,笑道,“走吧”。 仇希音连连摆手,“小舅舅,我坐了一上午的车,实在是累了,就不去了”。 谢探微一想也是,嘱咐她回去好好歇着,又道,“要是恃姐儿还找你麻烦,你就放红萝出来,先打了再说,再遣人到宁郡王府给我报信,我赶过来给你撑腰”。 仇希音被他说的又是想哭又是想笑,“小舅舅放心,我就是怕麻烦,怕四妹妹哭闹,不然她肯定没我厉害的!” 谢探微亲昵捏了捏她的脸,转身走了,仇希音目送着他的背影远去,这才慢悠悠往回走。 仇不恃要是不怕死的非要找她麻烦,她倒也不介意跟她闹一场,就当愉悦身心了。 上辈子这个时候,她还病着,还在默默忍受仇不恃的炫耀和欺辱,这辈子,先收点利息也好。 果然不多会,仇不恃就追了过来,见谢探微已经不在了,讥讽道,“怎么?小舅舅不是带你去宁郡王府找池阳公主吗?你怎么一个人在这?” 仇希音没有接话,仇不恃更得意起来,“怎么?不敢说话了?刚才小舅舅在的时候,你不是很得意吗?” 仇希音还是没有接话,仇不恃又生起气来,本就因奔跑而嫣红的小脸蛋如两把火在燃烧,“你就是会装!在父亲面前装,在小舅舅面前装,还在表哥面前装!装病装可怜,让他们都可怜你!你不要脸!” 仇希音眸光流转,捂着心口惊讶道,“呀,你不说我倒是忘了,我还可以装病的啊,不如我现在就装着被你气的心口疼,喘不过气来,然后吩咐黍秀把小舅舅叫回来,你猜小舅舅会不会教训你?” “你,你——” 仇希音轻笑,八岁的仇不恃还太年幼,又被宠得太不知人间险恶了些,被她三两句话一堵,就根本说不出话来,胜之不武胜之不武啊! 她这样想着,嘴下却毫不留情,开始将仇不恃往歪路上带,“四妹妹,听说我们出世的时候,我比你足足小了一半,大夫说是因为你抢了我的养分,害得我差点夭折,也正是因为这个,父亲才将我送到了江南。 这一点,想必你一直是很得意的,所以才在父亲接我回来后处处看我不顺眼,处处都要欺负我。 可惜啊,你这身强体壮的,实在是不像个姑娘家,别说你还想欺负我了,就算你不想,你就这么身强体壮,人高马大地往我面前一站,我只要稍稍一皱眉,别人都会以为你在欺负我!” 仇希音说着上下打量着仇不恃,嫌弃又鄙夷,“看在我们姐妹一场的份上,我劝你平日还是少吃一点,说话时声音也收一收,特别是哭的时候。 女儿家哭要有梨花带雨的柔弱之姿哭起来才好看,像你那样干嚎,怨不得小舅舅一见你哭就要跑。 说起来你口口声声的叫我乡下丫头,你这京城里长大的京城贵女,教养可是连我这个乡下丫头都不如! 至少我这个乡下丫头哭的时候可不像你恨不得自己是雷公电母,哭得京城的地都要震上三震!” 红萝向来是个爽直泼辣的性子,听到这再也忍不住噗地笑出声来,她一笑,黍秀也憋不住了,掩着唇低声笑了起来。 仇希音指着黍秀对气得面色乍白的仇不恃道,“四妹妹,你瞧好了,姐姐我身边的一个丫鬟可是比你都有教养知礼数,知道要笑不露齿。 你下次要是实在忍不住哭,也不妨学学黍秀遮一遮,哭得那么难听又难看,还好意思腆着一张脸让人看。 小舅舅他们没吐出来,只是绕道走,已经是看在一家人血脉至亲的份上了!” 仇不恃下意识抬起手来,她刚抬手,红萝就往前跨了一大步,她猛地回过神来,想说你欺负我,却先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又猛地意识到自己肯定又是如仇希音说的“哭的又难听又难看”了,死死捂住嘴,掉头就跑。 仇希音微微拔高声音,喊道,“四妹妹,姐姐刚刚说的话,你可要记好了,哭得那么难听又难看,可要时时记得遮一遮,挡一挡,丢自己的脸就算了,可别连累我和二姐姐!” 成功气哭气跑仇不恃后,仇希音只觉身心俱畅,连坐了一上午车的疲惫也去了不少。 黍秀笑道,“奴婢倒是从来不知道姑娘这般促狭的,那小嘴儿一张一合的,大道理一大堆,说得四姑娘一愣一愣的,估摸着四姑娘以后再也不敢撒赖耍泼了”。 仇希音笑,“天天找我的麻烦,实在是腻味,不好好骂醒她,她还真当自己撒赖耍泼的是天真可爱了,人人都要让着她”。 …… …… 这边仇希音主仆几人说笑着回了桑榆院,那边一个四十出头的精干婆子恭敬俯身站在谢氏面前,回禀道,“四公子将三姑娘带到垂花门时,三姑娘喊着说跑不动了,四公子就停了下来,三姑娘说了几句话,四公子就自己出去了。 四公子身边的兰九,三姑娘身边的红萝身手都不弱,老奴不敢靠近,没听到三姑娘说了什么。 四公子走后,三姑娘就掉头往桑榆院走,不多会四姑娘就追过来了,笑话三姑娘被四公子丢下,又骂三姑娘会装病,引得姑爷、四公子和谢四爷都怜惜她。 三姑娘刚开始没有回嘴,待四姑娘说了好几句后才开始说话,只三姑娘说话声音低,说得又快,老奴听不到说的什么,只中途见到三姑娘的两个丫鬟都笑了。 后来四姑娘看着又像伸手要打三姑娘的模样,约莫是忌惮红萝,又缩回了手,哭着跑了。 三姑娘就冲她喊,‘四妹妹,姐姐刚刚说的话,你可要记好了,哭得那么难听又难看,可要时时记得遮一遮,挡一挡,丢自己的脸就算了,可别连累我和二姐姐!’ 四姑娘跑了,三姑娘瞧着倒是很高兴的样子,主仆几个说笑着回去了,老奴一直跟到桑榆院外,就回来了”。 她说话的时候,谢氏一直盯着手中的书,脸上的表情也没有半分多余的波动,只她手中的书页却久久没有翻动。 半晌,她不紧不慢翻过一页,开口,“你以后就跟着三姑娘”。 那婆子为难,“太太,三姑娘在内院有红萝,老奴或许还能稍稍靠近一些,但外边的那个兰十九,据闻在轻身功夫方面十分有天赋,老奴怕是只能远远跟着”。 “无妨”。 那婆子不再多言,俯身行礼,躬身退了出去。 057 宴客之喜(一) 仇希音回了桑榆院,吃了点东西便睡下了,许是因为谢探微和谢嘉树都还好端端的,一切又有了重新开始的机会,仇希音自重生以来睡眠都极好,加上上午坐车着实累了,这一觉直睡到太阳快下山才醒了。 她刚收拾妥当,黍秀就来报仇不遂和邓文雅来瞧她,仇希音忙命快请。 仇不遂和邓文雅是来探病的,见仇希音已无大恙,就兴致勃勃和仇希音说起了这些日子的新鲜事和后日的宴客。 高升是喜事,只却也不好大肆铺张的,仇正深便和谢氏商量妥当了,贺礼是一律不收的,有那送贺喜帖子的,便准备一份不厚不薄的回礼送过去,只极相熟要好的人家才请来玩上一天。 除了谢家人外,只邀了两位同在翰林院供职的大人,以及平日与仇家走动极亲近的曹御史和淮安王一家。 淮安王府就在仇府隔壁,淮安王是今上唯一的胞弟,今上对这个弟弟十分慷慨,将富饶的淮安赐做了他的封地。 这位淮安王虽说生在皇家,却最好风雅之事,琴棋书画吹拉弹唱,他几乎都会一手,只可惜天赋不高,什么都通,却什么都不精。 外人顾忌他的身份,都抬着捧着,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真实水平,还是根本就不在乎,平日不是琴棋书画,就是游山玩水,拜访名士高僧,十分的自得其乐,与善风水安宅,喜求仙问道的仇老太爷十分相投。 当初的太后娘娘想必十分了解自己儿子的性子,遍天下的寻访才女,跟考状元似的一层层筛选,最终从选中了蜀地书香大家的嫡女做了淮安王妃。 这位淮安王妃嫁到京城来后,果然与淮安王志趣相投,琴瑟和鸣,短短两个月后就怀了身孕生下了嫡长子,取名萧博采,今年刚刚九岁。 之后,淮安王妃未再有孕,好在太后贤明,见淮安王夫妻都没有提起,也不提纳侧妃的事。 今上是个爱玩的性子,自己玩都嫌时间不够,哪里顾得上管弟弟的子嗣问题,淮安王自己更是对什么侧妃子嗣根本不上心,因此淮安王府中一直是淮安王妃一人做大,只有淮安王成亲前的两个通房丫鬟,十分清净。 淮安王妃在蜀地时就十分仰慕谢氏底蕴,嫁到京城来后又恰巧与谢氏做了邻居,便时常与谢氏来往。 这位淮安王妃不像淮安王,却是个有真才实学的,很快就得了谢氏的认可,这些年来与谢氏十分亲近。 曹御史夫人却是谢氏的手帕交,在闺中时也是京中有名的才女,她比曹御史小了十岁,是续弦夫人。 上辈子,仇希音和宁慎之定亲的消息传开后,这位曹夫人曾特意上门来,劝谢氏退了这门亲事,当时她们在外花园说话,正巧她为避外男躲在不远处的花架子下。 她听到曹夫人对谢氏说,“妹妹,你生来好命,又得了如意郎君,不知道续弦的苦处。 那位郡王爷虽说是位高权重,又生得俊俏,但毕竟年纪大了,前郡王妃又是个十分贤惠端淑的,整个郡王府就没有不说她好的,又留下了个嫡子。 音姐儿嫁过去定然十分艰难,我们这样的人家又不图那些虚的荣华富贵,何必让音姐儿去吃那个苦头? 以音姐儿这般的家世人品,在京中选个门当户对,品貌年纪相当的还不容易? 只可惜我没有和音姐儿年纪相当的儿子,否则求也将音姐儿求回家去。 又或是和你当初一般,选个新科进士,做一对正经夫妻,怎么也比做续弦强”。 当时谢氏是怎么说的?好像是说,“是他父亲做的主,错不了的”。 这就是她的母亲,她的终身大事,她甚至还不如一个相熟的夫人为她想的周全! 不,应该说,她根本就不会想,她的事,她只怕听一听都嫌聒噪! 仇希音想到这里神色冷了下来,要说这个世上,她看不懂的人,宁慎之只能排第二,谢氏绝对要位列第一! 邓文雅却误会了,只当她是被自己说的话吓到了,忙道,“那位曹公子人虽冷漠了些,但好在十分的知礼数,又是外男,就算进后院,也定是很快就要走的,音音你不用怕他”。 曹夫人嫁给曹御史时,曹御史不但有了嫡子嫡女,还有了好几个庶子庶女,邓文雅说的是曹夫人亲生的独子曹彰,今年十五岁。 仇希音乖巧点头,仇不遂又和她说起来这次要来做客的几位小姐,其中就有曹彰嫡亲的胞妹曹彤。 几个小姑娘越说越觉亲近,眼看着时间不早了,仇不遂索性吩咐将自己和邓文雅的饭菜也一并取到桑榆院来,吃了饭,又说了会话才告辞离去。 …… …… 当天谢探微果然没有来仇府,第二天也没有,第三天一大早,仇希音就被姜嬷嬷叫了起来,这一次姜嬷嬷比上次去谢府还要紧张。 仇希音从谢府带回来了不少衣裳首饰,今天的穿戴定然是要从中选的。 首饰,仇希音坚持要戴那个猫眼石发箍,衣裳,姜嬷嬷本来已经选定了一套,待仇希音穿上身,她又嫌过于鲜艳了,定然讨不了曹夫人和淮安王妃这两个才女的喜欢。 仇希音只好又换了一身,姜嬷嬷亲手伺候她穿上,一边叮嘱道,“曹公子先不论,萧小世子却定然是要一直留在后院的,萧小世子不像四表少爷斯文,最是个爱玩爱闹的。 姑娘可千万要避着点,被他推了一把,又或是打上一巴掌,姑娘这样的身子可受不住”。 黍秀听到这忍不住插嘴道,“那位小世子再爱玩爱闹,总不至于到人家后院打人家的姑娘吧?” 姜嬷嬷瞪了她一眼,“你个丫头片子知道什么?算了,今天你不要跟着了,就红萝和——” 姜嬷嬷的目光在秀今的脸上停留了一会,终是道,“算了,还是麦芒跟着吧,都稳重着些,不要争强淘气,出了一丝差错,回来剥了你们的皮!” 秀今这小丫头的容貌也太出挑了些,带出去不合适,偏姑娘喜欢。 黍秀随便问了一句就被姜嬷嬷撸了职责,愣愣的直眨眼,根本不敢相信。 之前在姑苏,一直是和妈妈管着她们,和妈妈慈和宽容,除非犯错,不然绝不可能会罚她们,更不会这样当众给她们没脸。 仇希音沉声,“姜嬷嬷说的对,我们刚到京城,又从未与外人打过交道,再怎么小心都不为过,今天就由麦芒陪我出去。 黍秀你留在院子里,守好门户,外头的不论是少爷还是小姐都不能轻易放进来,远远见着了有那想进来的,立即遣人去叫姜嬷嬷”。 她身边四个大丫鬟,麦芒精明能干,管起事来是好手,黍秀善女红,禾秧会几手功夫,谷穗善厨艺,本来四人相辅相成,她用得十分趁手,如今少了两个,便觉处处制肘起来。 黍秀见她说得慎重,顾不上委屈,忙行礼应下。 058 宴客之喜(二) 经这么一出,仇希音又成了最后一个到养德院的,全家人都到齐了,很少露面的花老太太也到了,只仇老太爷习惯性地没到,据说是拜访道友去了。 这一次,仇不恃没敢再刺她,仇老太太不满地瞪了她一眼,倒也没开口训她,见她行过礼落了座,便开始训话,叮嘱她们牢记规矩礼数,不可因仇正深乍然高升轻狂,更不能在客人面前露怯丢丑。 就那么几句话,仇老太太翻过来倒过去地说,说得乏味又冗长,小辈们都低着头,看似认真听训,估计根本没有一个人在认真听,包括仇正深,倒是谢氏一直都保持着那副清淡从容的模样,根本看不出来到底在不在走神。 仇希音看着她,不知怎的就想起了一次宁慎之不阴不阳地说她,“这副清淡从容,出尘脱俗的模样,还真是让人恨不得一耳光甩过去”。 宁慎之是因为什么才说了这句话的? 仇希音仔细想了半天,才终于想了起来,是宁慎之的嫡长子宁淮落水溺亡,几乎所有人都怀疑是她下得手,只抓不住证据,又顾忌她的身份不敢轻易说出口。 然后,宁慎之来了,开口就问,“是不是你下得手?” 她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宁慎之又道,“事情我自然会查个清楚,我只问你,是不是你?” 那时候,她已经二十岁了,却迟迟未能有孕,不知怎的外间就起了流言,说是宁慎之怕她这个小娘子有了自己的孩子后会视前妻所留嫡长子为眼中钉肉中刺,因此有意不叫她早早有孕的。 不多久,宁淮就落水身亡,别人会怀疑她,理所应当。 宁慎之问的时候,和妈妈也在一边,见她不说话,便火急火燎的要代她辩解,她伸手止了和妈妈的话头,不咸不淡道,“不是我,你去查就是”。 然后,宁慎之就说了那句话,“这副清淡从容,出尘脱俗的模样,还真是让人恨不得一耳光甩过去”。 此时,仇希音看着谢氏的模样,突然就恍然了,很多人都说过她像谢氏,但其实她长相上随得太祖母,和谢氏一点不像,想必是她的神态和谢氏似了个十成十,别人才会说她像谢氏。 所以宁慎之才会说出那番话来,比如这时候,其实她就很想一巴掌拍掉谢氏脸上那面具也似的清淡从容! 她这样想着,忙低下头,努力柔和自己嘴角的弧度,上辈子谢氏对她的评价是“冷漠乖张”,她是颇有些不服气的,甚至是觉得耻辱的。 现在想来她说得未必不是没有道理的,就说她整天和谢氏一样绷着一张死鱼脸,也着实不讨人喜欢。 这辈子,她怎么也不能和谢氏一样! 多笑笑,小舅舅和表哥看了也会跟着高兴的! 仇希音脑袋里溜了这么大的一个弯,仇老太太却还是没有讲完,仇正深想是实在忍不了了,咳了两声。 仇老太太却根本没意识到自家儿子是在催自己,依旧滔滔不绝,好在一个小厮匆匆跑了进来,喊道,“老太太,谢家遣了人来说,谢大太太和公子姑娘们到了城门口了,这时候估摸还有两刻钟就该到门口了!” 仇老太太大喜,忙道,“快,都准备起来,开了正门,卸了门槛,请舅太太进来!” 仇正深开口,“母亲,岳父岳母和舅兄都是不来的,只舅太太带着几个晚辈来,不必卸门槛的”。 百年谢氏,对仇老太太这样的商户女来说向来是不可近观的存在,即使谢氏已经嫁过来近二十年了,仇老太太还是不太适应,闻言这才回过神来。 又想起自己打了一夜的腹稿,就是要教导子孙们如何应对乍然富贵,如今一半都未说完,不免又是一通惋惜。 只谢家的人快到了,若是迎得迟了,不免失礼,这时候也顾不上什么腹稿不腹稿了,总之以后有的是机会慢慢说。 仇正深见仇老太太不说话了,开口,“耽哥儿,仲哥儿随我去正门候着,阿妙你带着姐儿们在垂花门候着,伯母、母亲且歇一歇,待舅太太他们进了门,再一起来请安”。 因着这次宴客,仇不耽昨天下午也从书院回来了。 仇老太太忙点头,又问道,“听说前两天谢家的四公子来了,这两天都没见着,今天来不来?” “应当是要来得吧,”仇正深笑笑,“不过重华的性子,您也是知道的,到底来不来,却是说不定的”。 仇老太太点头,“那你们快去吧,不要在亲家太太面前失了礼数”。 …… …… 仇希音随着谢氏一起去了垂花门,不多会,谢家人就到了,一番见礼过后又去给花老太太和仇老太太请安。 仇老太太不敢在丰氏面前摆长辈的谱,花老太太更是个会做人的,两人给了谢家几个晚辈厚厚的见面礼,问候了谢昌和谢老夫人是否安康,又问了几句谢氏书院的事和谢嘉木谢嘉树的功课,便让仇正深和谢氏领他们去喝茶。 丰氏便道,“他们小辈跟我们一起喝茶也无趣,今天是个好日子,又都是姑表至亲,都自个儿耍去吧,只一点,身边不能离了伺候的人,假山水边也不许去”。 几个长辈自去喝茶,小辈们本还都一处走着,不多会就四散开来。 仇希音特意瞧了一眼,发现仇不遂果然有意无意的和谢嘉木、仇不耽、邓文仲走在一处,她便指着不远处的凉亭道,“我想进去歇歇脚,三表姐,我们一起吧”。 谢嘉檬打了个呵欠,“好啊,今天起得太早了,好困,待会见过客后,音音你给我找个地方躺躺”。 仇希音失笑点头,和谢嘉檬往凉亭走,谢嘉树十分自然地跟上她们,谢嘉柠笑道,“姑姑家的花园子在全京城都是有名的,二表姐和邓姑娘要是不累,我们就去转转?” 邓文雅温婉一笑,“表姑娘这边请,这时候正是一年中最好的时候,花园子里各色的花儿都开了,我平日无事,一天至少要走个两趟的”。 仇不恃瞧了瞧仇希音和谢嘉树,咬了咬牙,跟上谢嘉柠和邓文雅。 仇希音坐在凉亭目送着谢嘉柠几人走远了,扯了扯谢嘉檬,“表姐,我们去跟着大表哥他们”。 059 初现端倪 谢嘉檬啊了一声,仇希音拉着她站了起来,对谢嘉树道,“表哥,你在这里等一会,我们一会就回来”。 “你要做什么?” 仇希音嘿嘿一笑,并不答话,扯着谢嘉檬就往谢嘉木几人离开的方向跑,谢嘉树皱了皱眉,不远不近跟上二人。 谢嘉木几人却是已经走得远了,仇希音跑了好一会也没看到几人的影子,谢嘉檬无聊打个呵欠,“这么大的地方,谁知道他们跑哪儿去了?我们还是找个地方坐坐吧?” 仇希音开口,“红萝,你找个高点的地方,看看能不能瞧见他们在哪”。 红萝选了个就近的墙头,跳了上去,谢嘉树见势头不对,加快脚步追上两人,问道,“音音,你到底想干什么?” 仇希音仰头朝他无辜一笑,“我就是想和大表哥、二姐姐一起玩啊!” 谢嘉树皱眉,红萝跳下墙头回禀道,“姑娘,奴婢看到大爷和二姑娘了,就在那边”。 仇希音朝几人伸出手指示意他们悄声,“快,带我们去”。 红萝带着几人绕了几圈,几乎快绕到了仇府的围墙处,才见谢嘉木和仇不遂的身影出现在眼前,两人却是面对面立在一丛紫藤萝架下,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仇希音立住脚步,扯了扯谢嘉树的袖子,压低声音道,“表哥,你带了人来得吧?有没有轻身功夫好的,去听听他们在说什么?” 她话音刚落,本来侧身对着他们的谢嘉木忽地转过身来,却是准备要走了。 仇希音吓的忙拉着谢嘉树和谢嘉檬蹲了下去,好在谢嘉木二人应当是为避人,都低着头,又和他们不一个方向,根本没注意到他们。 两人走得不见了身影,仇希音才后怕的长舒了一口气,谢嘉檬莫名瞧了她一眼,问道,“你们找了这么久就是要听他们说话?直接问就是了,你不好意思问,我帮你问”。 仇希音见她大有现在立刻追上去的意思,劝说了半天才让她打消了主意,并保证不和任何人提起这件事。 谢嘉树见她们说妥了,开口,“我们出来有一会了,想必待会客人们就该到了,回去吧”。 谢氏将待客的地点设在后花园的观景轩,观景轩设在后花园的人工湖心,由一条长廊与花园相连,湖里没有种植水生植物,湖面是如同蓝天一般的蔚蓝干净,美而朗阔。 谢嘉木等人已经到了,三三两两的,或围着方几喝茶,或靠着美人靠赏景,谢氏和丰氏坐在主座闲话,仇正深和仇不耽不在,想是去正门迎接客人了。 丰氏一见到谢嘉树就笑眯了眼,招手示意仇希音近前,一把搂在怀里,笑道,“我们树哥儿从小就是个不喜人接近的清冷性子,难得的竟与我们音音投缘,小姑,你舍不得也不行,明儿个我定是要带音音去我们家住上一段时日的”。 谢氏道,“前天四弟已经说过了”。 丰氏一愣,随即爱怜捏了捏仇希音的脸蛋,“所以说我们音音讨人喜欢,小叔那般怕麻烦的性子,竟然也要带音音回去,真真只有小姑和姑爷这般伶俐的人儿才能生出这般伶俐的女儿”。 谢氏却是不接话了,丰氏熟知她的性子,也不以为杵,又问谢嘉树热不热,累了没有,又吩咐绿萝伺候他吃些瓜果。 不多会,就有丫鬟来报客人们都进门了,众人忙去垂花门迎接,一番忙乱后,众人分宾主在观景轩坐下。 淮安王妃、曹夫人和两位翰林太太都是极亲和的性子,都道是第一次见仇希音,厚厚地给了见面礼,又让几个孩子在一处见了礼,认个脸。 见礼毕,小辈们都乖乖坐回锦凳上,只萧博采趴在淮安王妃腿上,一双眼睛滴溜溜的绕着仇希音直打转。 淮安王妃轻轻拍了拍他,他朝淮安王妃讨好一笑,又继续去盯仇希音,淮安王妃却是不管他了。 淮安王妃的目光在场中溜了一圈,落到了谢嘉树脸上,笑道,“这就是谢家的小重瞳子了吧?过来让我瞧瞧”。 谢嘉树上前几步,有意无意挡住萧博采看向仇希音的目光,萧博采挑了挑眉,目光落到了谢嘉树身上。 谢嘉树俯身见礼,“见过王妃”。 淮安王妃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笑道,“果然是个好孩子,博采,你与谢四爷差不多年纪,以后可要与谢四爷多亲近亲近”。 谢嘉树很少出谢家弄,这还是淮安王妃第一次见到他。 萧博采没什么诚意的嗯了一声,淮安王妃挥挥手,她身边伺候的大丫鬟便捧着一个巴掌大小的木盒上前几步,在谢嘉树面前俯下身。 “这是王爷特意吩咐给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谢四爷拿着耍耍”。 谢嘉树接过,道谢退回原位,曹夫人笑道,“既是王爷赏的,又岂会不是好东西?” 又道,“不过说起来好东西,我前些日子倒是偶然得了架好琴,遂姐儿于琴道颇有造诣,改日送过来”。 仇不遂起身行礼,“夫人厚爱,小女愧不敢当”。 曹夫人笑容越发柔和起来,“傻孩子,我和你娘几十年的交情,别说只是一架琴,就算真的是什么珍稀之物,你又有什么不敢收的?” 仇不遂保持着俯身行礼的动作不变,不说话了,这却是绝不敢收的态度了。 曹夫人微微皱起眉,仇希音看向仇不遂,又看看坐在谢嘉木身边的曹彰,有些明白过来了。 谢氏开口,“还不快谢过你秦姨?” 曹夫人娘家却是姓秦的。 仇不遂只得应下道谢,不知道是不是疑人偷斧,仇希音觉得她坐下的时候,身子都在微微发抖。 她心中猛地一跳,莫不是仇不遂的“暴病而夭”还真的有猫腻? 在偶然发现仇不遂对谢嘉木有情时,她就有点怀疑,所以今天才会拉着谢嘉树和谢嘉檬去偷听,现在又见曹夫人这般模样,免不得又添了几分怀疑。 曹彰今年十五岁,与仇不遂同岁,家世模样都十分相配,曹夫人又一向与谢氏要好,会起这个心思再正常不过。 可惜,曹彰那个冷厉寡言的性子实在讨不了小姑娘欢喜,何况仇不遂还有个丰姿秀润的表哥珠玉在前? 这样的情况,最容易生变…… 曹夫人又恢复了言笑温柔的模样,笑道,“我瞧着小辈们跟我们在一起拘束,放他们到园子里玩去吧?” 淮安王妃笑道,“就你会做好人,罢了,都去吧,博采,你好生和世兄世妹玩,不许促狭欺负人”。 萧博采兴奋从她腿上蹦了起来,“母妃,您是知道我的,只有别人欺负我的份,我什么时候欺负过别人了?” 淮安王妃失笑,叮嘱伺候的人好生照顾着,小辈们便都行礼退出了观景轩。 060 正室正妻 一出了长辈的视线,萧博采更兴奋了,眼睛滴溜溜的落到了仇希音脸上,身子前倾,显然就是要上前搭讪找茬了,仇希音从刚开始就一直提防他,这时候更是全神戒备。 不想仇不恃上前几步拉住萧博采的袖子,压低声音道,“萧哥哥,我有话跟你说,你跟我来”。 京中所有的贵女闺秀中,萧博采看得最顺眼的就是仇不恃了,又瞧了一眼仇希音,还是跟着仇不恃走了。 仇希音大是松了口气,仇不恃总算是做了一回好事。 几乎同时,仇希音身边的曹彤也长舒了口气,见仇希音看她,忙垂下头去,局促道,“妹妹刚来不知道,那位萧小世子最是个不饶人的,我们还是避着些”。 仇希音感激一笑,“多谢姐姐提醒,那边有一丛杜鹃开的极好,我们去瞧瞧”。 众人本都在一起,等仇希音和曹彤走到杜鹃花旁时,身边就只剩下谢嘉树和曹彰了,连谢嘉檬都不知道去了哪。 曹彤看了看四周,低声道,“兄长,你不必陪我的”。 曹彰冷着脸点点头,脚下却没有停,仇希音朝曹彤嘻嘻一笑,问道,“曹姐姐平日在家喜欢做什么消遣?” “也没什么,就是看看书绣绣花,妹妹呢?” “和姐姐差不多,不过我喜欢画画,姐姐,我们来摘些杜鹃花,做个花冠吧?” 两个小姑娘叽叽喳喳地说着话,谢嘉树和曹彰沉默在后面跟着,倒是十分和谐。 仇希音从小就是跟着庄子里的女孩儿们玩这些野趣的东西长大的,编得自然比曹彤好,曹彤看得连连赞叹。 仇希音反手将花冠戴到自己头上,做出小女儿的天真骄矜之态,“这算什么?我还会编柳篮子呢,我太祖母教我的”。 曹彤也才十一岁,听了十分惊喜,“你自己会编?我瞧着丫头们编过,自己试了试,一编就散了,根本放不了东西”。 “我来教姐姐,保证一教就会!待编好后,我们就摘些花插着,放在房间里,很漂亮的”。 仇希音说着命红萝去找柳枝,谢嘉树看了看四周,道,“前面有栋小楼,我们去里面坐坐,喝口茶”。 几人进了楼,吃了茶点,红萝抱着一大捧柳枝条来了,仇希音道,“表哥,你们看着我们玩也没意思,要不你陪曹公子下会棋吧?” 谢嘉树默了默,点头,仇希音立刻知道他这是不愿了,只她话既已经出了口,他也点头应了,也就只能这样了。 于是,仇希音教曹彤编柳篮子,谢嘉树和曹彰下棋。 曹彤没有做过这样的活,学得很慢,还总是功亏一篑,十分不好意思,连连道歉。 仇希音却十分的耐心,等曹彤终于折腾出一个稍微像样的篮子来,谢嘉树和曹彰刚好第三局定。 曹彰开口道,“谢四爷心不在棋上,下次曹某再请教”。 谢嘉树知道他是在说自己期间一直频频看向编篮子的仇希音,起身朝他抱了抱拳,却并不答话,走向仇希音。 仇希音抬头朝他笑了笑,“表哥输啦?” 谢嘉树点头,仇希音哈哈笑了起来,“小心小舅舅回去揍你”。 谢嘉树牵了牵嘴角,搬了张锦凳在她身边坐下,伸手拿起几根柳条,“我来试试”。 仇希音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编,不想不一会还真的让他给编出一个似模似样的小篮子来,仇希音咦了一声,伸手去提,这一提,原本似模似样的篮子顿时又还原成了一堆柳条。 仇希音哈哈笑了起来,曹彤也忍不住牵了牵嘴角,谢嘉树眉目微凝,仔细打量着仇希音手中散成一堆的柳枝,迅速将自己的动作回想了一遍,又编了起来。 这一次,他编得更快,比上次瞧着更漂亮了些,仇希音去提的时候,也没有再散开,曹彤赞叹地哇了一声,仇希音扯着他的袖子晃了晃,“哇,表哥你好厉害!” 谢嘉树抬头瞧了瞧她,抿了抿唇,深邃的眼瞳中就露出点点欢喜的光亮来。 仇希音看着心中也觉得欢喜起来,低头细细打量谢嘉树编的柳篮,笑道,“表哥,曹姐姐,我们一起去摘些花儿插篮吧?” 她话音刚落,就有小丫鬟蹬蹬往阁楼上跑的声音传来,见了他们长松了口气,行礼道,“苗夫人携了苗大姑娘来拜见淮安王妃,太太请公子和姑娘们去给苗夫人请安”。 仇希音皱眉,苗夫人和苗大姑娘?上辈子仇府宴客,苗夫人和苗大姑娘绝对没有上门,她记得很清楚。 而且仇府和苗家没有什么交情,这次仇正深和谢氏也没有邀请苗家的人,苗夫人和苗大姑娘要拜见淮安王妃怎么会拜见到了仇府?还挑仇府宴客的日子? 不对! 仇希音面色骤变,苗大姑娘!这时候的苗大姑娘怎么还会被丫鬟称作苗大姑娘? 她早该是宁郡王妃了才是! 算着时日,她应该是近两年前就嫁给了宁慎之,宁淮正好比她小九岁,就是在她进京这一年的秋天出世的,这时候早就做了宁郡王妃的苗大姑娘应该在宁郡王府养胎才是! 仇希音正好低着头看柳篮,倒是不怕有人发现她面色不对,只以为她看柳篮看得出神,只她不动,谢嘉树也就没动,曹彬和曹彤两个客人自然不可能先主人有所动作。 那丫鬟见几人都没反应,急道,“三姑娘,奴婢找了好一会才找到了这里,这时候只怕已经晚了,还请姑娘快些”。 仇希音不动声色吐了口气,抬头惋惜将柳篮放到红萝手中,“先帮我们收起来,待会我们拜见过苗夫人再去摘花”。 又装作不经意问道,“哪位苗夫人和苗大姑娘?” 那小丫鬟答道,“苗夫人是苗首辅的嫡长媳,苗大姑娘是苗首辅的嫡长孙女”。 仇希音就装作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感叹道,“苗首辅的嫡长孙女啊!那肯定很厉害吧?” 那小丫鬟口齿颇是伶俐,见她感兴趣,忙道,“姑娘刚来京城不知道,苗大姑娘又漂亮又温柔,而且自幼就是苗夫人亲自教导,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京中谁都知晓的!” “那苗大姑娘今年几岁了?” 061 凤氏遗孤(一) “十七岁了,”那丫鬟顿了顿,到底还是忍不住道,“苗大姑娘才貌双全,刚及笄,荣和长公主就亲为宁郡王求娶苗大姑娘。 本来婚期都定好了,不想小相国寺的莲生大师却给苗大姑娘批命说,苗大姑娘不宜早嫁,至少也得满了十八岁,否则定然会伤及性命,甚至会损及子孙后代福泽。 苗首辅十分惭愧,怕耽误了宁郡王,本要退婚,宁郡王却说别说三年,就是五年七年,他也是能等得的”。 小丫鬟说到这,语气中的羡慕之意浓得几乎凝成了实质,明晃晃地写在脸上。 仇希音心头一动,莲生大师?与莲生哥哥是重名还是? 她上辈子从来没听说过小相国寺有个莲生大师,而这时候本该在小舅舅身边的莲生哥哥又恰巧没了踪影—— 曹彤也忍不住开口道,“妹妹刚来不知道,这件事京中人人都知道,连母亲都说苗大姑娘实在天大的好福气,能得宁郡王如此相待”。 仇希音抿了抿唇,控制住唇角的冷意,天大的好福气?宁慎之这时候还年轻,不娶苗静雅,他怎么压得住局面?别说三年五年,三十年五十年,他也得等! 反正也只是不娶妻,不妨碍他纳妾蓄婢,甚至折腾出几个庶子庶女来! 只这辈子小相国寺的莲生大师怎得会突然给苗静雅批命? 上辈子,苗静雅及笄不久后就嫁给了宁慎之,算是早嫁,也的确是早早死了,她给宁慎之生的儿子更是短命,这命批得还真是准…… …… …… 宁郡王府中,宁慎之上下打量了一番长裙曳地,广袖过膝的凤知南,拧眉,“颜色太冲了些,再换”。 大雪张了张嘴,却到底没敢说这娇艳的绯红实在算不上什么太冲的颜色,只得又扶着凤知南进了内室,选了件葱绿色软绸阔袖滚回字纹兰花短襦,下配同花色撒花曳地长裙。 待换上,宁慎之明显还是不满意的,扫了一眼沙漏,没有再说去换,就在大雪以为他终于要点头了,他忽地又拧起了眉,“你这眉,也修一修,怪不得我总觉得什么颜色都压不住你身上那股子杀气”。 凤知南被宁慎之定义为“杀气”的双眉拧了起来,右手砰地拍上了手边的方桌,她的手直而细长,骨节分明,一看就十分有力。 随着她这看似十分用力的一拍,方桌却丝毫未动,反倒是里间的梳妆台丁丁当当响了起来,一支细长的东西迅速朝她飞来。 她低垂的眉眼并未抬起,不紧不慢抬起右手,那支细长的东西便准确飞到了她手心,却是一柄眉刀。 她又抬起左手,双手捧着眉刀,手心朝上,奉到宁慎之面前。 她奉上眉刀时,分明是眉眼恭顺,动作恭敬,由她做出来,不知怎地,就平添了九分的肃杀铿锵之气,不像是个闺阁女子温柔恭顺的给自己的表哥递上一柄眉刀,反倒像是个浴血归来的将军向主帅奉上了敌人首级。 宁慎之一眼扫过只觉不忍卒视,再一眼扫过去,就看到了她手心、指腹处又厚又硬的茧子,还有几道十分扎眼的伤口,明显就是刚添上去没多久的。 宁慎之向来对自己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的冷静十分自衿,可现在,他只想破口大骂! 差点保持不住自己君子风度的宁慎之深吐了一口气,颓然摆手,起身,“算了,时候不早了,走吧”。 如果他有一天英年早逝,绝对就是被他这个表妹气得! 凤知南矮身行了一礼,直起腰来,她这一直起腰,几乎与宁慎之一般高,再配上她身上那股子怎么也压不住的蓬勃英气,简直比他还像个男人! 宁慎之揉了揉直抽筋的眼角,他做事向来果决,只要是自己下的决定,做过了,哪怕下场再惨烈,也绝不会后悔。 此时却鲜见的犹豫,甚至后悔起来,谁知道她出门会干出什么事来? 又或许,她乖乖听话,什么事也不做,这不是在凉州,光凭她这副模样,恐怕也会引来众人侧目。 最近,他头疼的事已经够多了,也许,他今天就不该要带她出门,还是让她继续在府里“养病”的好。 宁慎之就这样怀着纠结又忐忑的心带着凤知南出了门,刚出梧桐苑,允武就迎了过来,行礼道,“爷,四公子走到半路,忽地看见了路边有一株草——” 他说到这顿了顿,迟疑道,“也许是一株花,但属下瞧着,就是一株不知道是什么品种的杂草,然后四公子就蹲下来瞧,到现在还蹲在那”。 宁慎之,“……” 所以,他一大早的起来折腾凤知南,就是等着谢探微先出门,然后他好光明正大地追着他去,结果他谢探微就为了株野草在路边蹲到现在? 宁慎之气得差点笑了,“他腿不麻?” 允武赔笑道,“这个属下可不敢去问,但属下已然下令将负责的花匠罚了一个月的月钱,怎得能让杂草生到了客人能瞧到的地方?” 宁慎之没再说话,允武忙上前带路,几人走了一刻钟才看到了谢探微,他还搁路边上蹲着! 宁慎之简直想一脚踹到他屁股上,让他连着泥土一起将他至少盯了半个时辰的杂草吞下去! 一行人越来越近,谢探微却因太过投入根本没有注意到,还在聚精会神地盯着脚边的杂草,宁慎之忍住踹他的冲动,勉强冷静问道,“在瞧什么?” 谢探微这才抬起头,目光在宁慎之脸上一扫而过,落到了凤知南脸上,愣了愣,四只瞳孔就猛地迸发出惊人的光亮来,在这初夏的大太阳底下都瞧得清清楚楚。 他想站起来,却因为蹲得太久,腿脚麻木,一时根本动弹不得,索性一屁股坐到了青石板的地面上,指着凤知南哈哈笑道,“于始,没想到你穿了女装竟然比穿男装还显得英武些!” 又朝宁慎之一拱手,“这位想必就是池阳公主了,久仰大名,一直无缘得见,今日一见果然风采逼人,唔,我还从未见过有哪个女儿家穿上男装后这么像男人的”。 凤知南,“……” 宁慎之,“……” 真的好想一脚踹死! 宁慎之的母亲出自西北武将世家凤氏,凤氏一族在居庸关之变中几乎举族皆灭,嫡支中更是只剩下了个凤知南。 凤知南是宁慎之三舅的嫡长女,和宁慎之是嫡亲的表兄妹,宁慎之在得胜归朝后将凤知南带回了京城,请旨赐封忠烈之后。 今上下旨封凤知南为池阳公主,将池阳之地一尽赐之,享一品公主俸禄。 凤知南来京城后先是守孝,后又一直对外宣称身体孱弱闭门不出,京中几乎无人见过,连经常出入宁郡王府的谢探微也从未见过她。 谢探微瞧着凤知南,越瞧越高兴,越笑越开心,等腿麻劲过去,一手撑着地跳了起来,就去搂凤知南的肩膀,“宁郡王果然真人不露相,这襦裙穿得,得味儿!” 凤知南身形微动,就避过了他的动作,福身行礼,“见过谢四公子”。 谢探微猛地瞪大眼睛,“……你竟然还会学女人的声音!” 062 凤氏遗孤(二) 宁慎之忍无可忍,“那是我表妹!” 谢探微瞧瞧他,再瞧瞧凤知南,再瞧瞧他,干笑,俯身朝凤知南长揖,“原来真的是池阳公主,恕罪恕罪”。 “谢四公子不必客气”。 谢探微抬起头来,四只眼儿滴溜溜绕着凤知南直转,脸上就露出惊叹的神色来,“池阳公主果然不愧是将门之后,风采逼人”。 他眼中的光彩太胜,宁慎之也忍不住瞧了凤知南一眼,嗯,不看别的,至少他家表妹这张脸还是很能糊弄人的,像他! “今天仇府宴客,你不去?” 谢探微轻哂,“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去不去都一样”。 很明显,刚刚他将一株杂草的重要性摆在了仇府宴客庆贺仇正深高升之上,现在,他又将“风采逼人”的凤知南摆在了仇府宴客之上。 宁慎之噎了噎,跟这个人兜圈子简直就是自找苦吃! “我正要去,阿南如今身子大好,总要结交一些闺秀,正巧你的侄女和外甥女们凑到了一起,我带她去转一圈,一次认全了,省得麻烦”。 谢探微立时来了精神,兴致勃勃开始推销自己的爱徒,“于始说的对,不是谢某自夸,谢某那几个侄女、外甥女都是好姑娘,特别是音音,又聪明,又伶俐,正好堪与池阳公主相交。 正好池阳公主你也教教她怎么养好身体的,她什么都好,就是身子不好,不爱吃饭,吃东西还挑三拣四的……” 宁慎之见他连衣裳都不拍一拍,就一副要去仇府做客的模样,忍不住打断道,“你不去换件衣裳?” 谢探微这才想起来自己刚才在地上坐了半天,不在乎拍了拍屁股,“你们宁郡王府的地比我的书桌都干净,坐一下有什么打紧?” 又对凤知南道,“你表哥什么都好,就是这龟毛的性子不好,亏他还是上过战场的人!” 除了说了句“见过谢四公子”和“谢四公子不必客气”外,就一直没有说过话,连多余的动作都没有的凤知南突然点了点头。 谢探微一双眼睛更亮了,“公主你也这样觉得?哎,终于碰着一个也不怕宁郡王的了!” 宁慎之,“……” 果然,只要有谢探微在,不管是和一起,他都是多余的那一个! …… …… 苗静雅生着一张温柔端庄的鹅蛋脸,大眼睛,双眼皮,说话轻声细语,温柔端庄,似是连眼波流转间都有着真正的大家闺秀所独有的端庄温柔的气度。 虽然不是绝美,这样的长相,这样的气度,却最是得长辈的喜,所以,上辈子也许宁慎之娶她更多的是因为她的身份,荣安长公主却是真心的喜欢这个孙媳妇。 荣安长公主没有女儿,又没有孙女,对这个孙媳妇看得跟嫡亲的孙女也没什么两样。 只对她这个续弦,荣安长公主看得和嫡亲的孙女其实也没什么两样的。 无论宁慎之如何,荣和长公主待她确乎是极好的,这世上论起真心待她女性长辈,也不过一个太祖母,一个荣和长公主罢了…… 上辈子,她与苗静雅并无深交,她那个时候是风光无限的宁郡王妃,而她只不过是个下官之女,还不够格与她相交,只在几次宴会中远远见过她几次,行过礼后便被那些够格与她相交的夫人小姐远远地挤到了一边。 这辈子,她更是不想跟她有什么深交,见过礼后,就坐回自己的位子端起茶杯。 苗夫人在和几位夫人太太寒暄,苗静雅时不时凑个趣儿,不算冷淡寡言的不像个东道主的谢氏,气氛倒是十分融洽和睦。 仇希音正有些不耐烦间,就听到有脚步声咚咚地踩在木制的长廊上,声音又重又快,显然来的不是丫鬟。 几位夫人停下了话头,齐齐朝声音来处看去,不多会,一个青衣小厮的身影就出现在蜿蜒的长廊拐弯处,到了跟前扑通跪倒,“太太,老爷遣奴才来报,四公子带着宁郡王和池阳公主来了,要来给王妃、两位夫人和太太见礼”。 淮安王妃喜动颜色,笑道,“这可不是巧了!说起来,我还没见过那位池阳公主呢!” 曹夫人笑盈盈点头,的确是太巧了些。 宁慎之和凤知南要来,自然又有一番忙乱,谢氏吩咐丫鬟们撤了杯盏,重新布置,所有人呼啦啦赶去垂花门迎了宁慎之和凤知南进了水榭。 一番见礼客套过后,宁慎之的目光就落到了仇希音脸上,道,“仇三姑娘病好了?” 宁慎之神色声音虽还是平日略嫌冷漠的清淡,却还是让所有人的目光立即落到了仇希音身上。 被宁慎之亲切关心的仇希音,“……” 仇希音僵着脸起身福了福,连话都不想说。 仇正深眉头微动,开口道,“宁郡王,莫非这位老先生便是郡王府上的传大夫?” 仇希音抬头迅速扫了一眼,果然见他身边站了个瘦小精干的老者,正是与裴防己齐名的传名。 传名成名已久,裴防己却还年轻,上辈子她嫁入宁郡王府那一年,正逢裴防己声名鹊起之时,有那好事者便将他与传名相提并论,称“南传北裴”。 因着传名生性吝啬,最喜敛财,非有重金,别想求得他出手,传字又可读为zhuan,正与“赚”字同音。 而裴防己则与传名相反,天生的一副菩萨心肠,他治病自然是收诊费的,但没有诊费,他也不在乎,只要是人来求他,他都会出手。 若是他手头宽敞,求医的人又实在穷的买不起药,他还会倒赔药材,正好裴字与“赔”同音,所以这“南传北裴”是读做“南赚北赔”的。 这样的名头自然有唾骂传名心黑之意,传名气不过,不远千里地来了京城与裴防己较技,势要争出个高下,这才被宁慎之趁机收入府中,这辈子传名怎的这时候就进了宁郡王府? 仇希音心中越发的惊疑不定起来,这辈子的人明明都与上辈子一样,怎的事情却处处不同,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宁慎之道,“仇翰林大喜,本郡王既上门了,自然要备份厚礼,想来想去,以仇翰林一番爱女之心,倒是什么都比不上仇三姑娘的病情,就将传名带了来,不想仇三姑娘却是已经大好了”。 仇正深大喜,长揖至膝,“多谢郡王挂心,音音自小身子不好,虽说现在好转了,总是没有除根,若是能求得传大夫出手,下官感激不尽”。 “既如此,传名,你随仇大人和仇姑娘去”。 仇希音只得随着仇正深一起给宁慎之行礼,宁慎之摆手,“不必多礼”。 谢嘉树也站了起来,谢探微忙道,“我也跟着去听听”。 谢探微几人走了,热闹的水榭之中,气氛霎时一冷,苗夫人笑道,“郡王真真菩萨心肠,必得菩萨保佑的”。 063 重瞳之症 “夫人过奖了,”宁慎之淡淡应了一声,对谢嘉檬道,“阿檬,你带池阳去转转,池阳没出过门,你多照应她”。 凤知南身材高挑,气质独特,又是凤氏之后,所到之处人人侧目,谢嘉檬早就想结识她了,闻言高兴道,“好,郡王放心,我一定照顾好公主,公主,你跟我来,我带你去逛园子”。 苗夫人忙道,“我们在这说话,只怕小辈们都是不喜欢听的,都一起去逛园子吧,雅姐儿,你年长,多照应公主和各位姑娘们”。 苗静雅俯身行礼,带着小辈们出了水榭。 苗夫人笑道,“真真想不到郡王竟与谢家的小辈们也这般亲近”。 宁慎之却是不接话了,气氛顿时一静,淮安王妃心头无数个念头转过,面上却依旧是端庄温婉的笑模样,“王爷,我瞧着郡王在我们女人堆里也不自在,不如您陪着郡王一起手谈几局?” 淮安王根本没发觉气氛的玄妙,只他知道他的王妃比他聪明,比他能干,见淮安王妃这般说了,便点头道,“说起来,本王许久没见于始了,正好杀几盘”。 宁慎之点头,几个男人走后,水榭中几个女人对视几眼,眼中各自有深意,倒是谢氏这个东道主仿佛根本没注意到似的,专心品着手中的茶,眼风都不曾动过半分。 …… …… 传名擅长的是疑难杂症,对仇希音这般胎里带来,只能用水磨功夫养的弱症并不擅长,看了半天,也只说了和年轻的裴防己差不多的话,然后就目光灼灼的盯着谢嘉树道,“谢四爷若是不介意,不妨也让老朽瞧一瞧,谢家的重瞳之症向来隔代而出,现在却一连出了谢四公子和谢四爷,定然有缘故”。 仇希音心头猛地一跳,别人称呼谢探微和谢嘉树都会称重瞳子,传名却张嘴就说“重瞳之症”! 他向来擅长那些疑难杂症,更是极感兴趣,她上辈子也算是经常与他打交道,知道他的癖性,此时他那紧紧盯着谢嘉树,目光恨不得化成一柄刀子将谢嘉树割开仔细瞧瞧的狂热分明就是他遇见疑难杂症病人的模样! 仇希音不知道他怎的提前好几年进了宁郡王府,对宁慎之更是十分提防,哪里敢让他“瞧瞧”谢嘉树,忙一把抓住谢嘉树的手,尖声道,“我表哥是谢家的重瞳子,才不是什么重瞳症,才没有什么缘故,我们才不要你看!” 她说着扯着谢嘉树就冲出了房间,传名反倒笑了起来,对目露惊疑的谢探微道,“这女娃娃不错啊!” 谢探微沉吟不语,仇正深问道,“不知传大夫此话何意?” 传名意味深长,“这般大小的娃娃却能知道有重瞳症,可不是不错?” 仇正深试探问道,“不知传大夫一直说重瞳症却是何意?” 传名却只摇摇头,意味深长扫了谢探微一眼,起身抱拳,“老朽告退”。 仇正深眉目微动,没有再说,只道,“重华,我们一起去寻宁郡王吧”。 谢嘉树任由仇希音抓着一起跑,直到她跑不动了,慢慢停下脚步,才低声开口问道,“音音,你也听说过重瞳症?” “那老头子不是好人!” 谢嘉树一愣,“不是好人?你怎么知道?” 仇希音斩金截铁,“我就是知道!表哥,你答应我,没有我在,你不要让那个老头靠近你半步!” 谢嘉树犹疑看着仇希音,“音音,你怎么了?” 仇希音抓着他手腕的手滑到他手掌处,紧紧握住,“反正你答应我!” 谢嘉树只觉她柔软的小手烙铁般滚烫,烫得他几乎想甩开,他不适动了动手指,点了点头,却是不敢再看她了。 仇希音这才稍稍松了口气,紧握着谢嘉树的手也微微松了些,望着谢嘉树笑了起来,谢嘉树还是和上辈子一样,只要是她求他的事,无论多不可理喻,只要她坚持,最终他总是会妥协。 “表哥,你饿了没有?我们去我的院子里吃点东西吧?” 这样的小事,谢嘉树自然更会点头,再说他也想瞧瞧仇希音的院子。 不想两人刚走了没几步,谢探微就追了过来,对仇希音道,“音音,你去陪池阳公主玩儿,我寻树哥儿有事”。 仇希音知道他找谢嘉树定然是因为刚刚传名的话,抬头看了谢嘉树一眼,谢嘉树朝她点点头,她顿时就放了心,对谢探微甜甜一笑,带着红萝和麦芒走了。 她走得很慢,一边走一边等谢嘉树和谢探微说完话追上来,只许久,谢嘉树都没有追过来,她又有些担心起来。 谢嘉树,她很放心,既然答应了她,哪怕是谢探微也绝不能让他毁诺,但谢探微的态度,她却有些把不准。 谢嘉树才十一岁,就已经开始在查重瞳症的情况,想必谢探微更会。 甚至,谢家历代重瞳子都曾调查过,留下了许多只让重瞳子看的文字记载,她那单薄的不能再单薄的几句话实在太过苍白无力…… 她正乱七八糟地想着,忽地听到前方一声大喝,“站住!” 她顿住脚步,抬头看去,果然见萧博采神气活现地拦住了她的去路,他的身边站着更加神气活现的仇不恃。 上辈子,她因为生病没有参加这次宴客,只后来第一次和萧博采碰面时,他也是带着仇不恃来找了她一场麻烦的。 “看你这副又瘦又小的样子,没想到胆子倒挺大,还敢欺负恃姐儿! 识相的话就给恃姐儿赔个礼道个歉,保证以后再也不敢了,否则今天本世子一定饶不了你!” 连说的话都跟上辈子一模一样! 萧博采不是宁恒之,虽然也有些纨绔之气,却没有宁恒之的鬼点子坏心思,上辈子,她好像只冷冷盯着他不说话,就盯得他自个儿没趣了,溜了,气得仇不恃一个劲地骂他没用。 这辈子么—— 064 南风知意(一) 仇希音想到在她最困苦无助时,萧博采不顾危险帮她的那一把,目光微柔,开口道,“世子您也知道我又瘦又小,怎么可能欺负到又高又大的四妹妹?” 她说着将右手往前伸了伸,“世子您看,这是上次父亲给我银票打赏下人,四妹妹抢我的银票不算,还将我的手抓成这样,到现在疤都没消完”。 萧博采一愣,下意识看向仇不恃,仇不恃气得直跺脚,“你不要听她花言巧语,分明是她欺负我,我气不过才去抢她的荷包的!” 仇希音意定神闲,“哦?那倒是请教四妹妹,我是如何欺负四妹妹的?” 仇不恃又气又急,跟倒豆子似的将仇希音怎得先抢了她的发箍,又花言巧语又装病地骗得丰氏留了她在谢家,还骗得仇正深给她那么多银子,她又受了多少委屈等等。 仇希音听得一阵阵无语,果然小时候的仇不恃比长大后更蠢,她还没说话呢,她自己就先把自己给卖了。 萧博采估计都听糊涂了,听完追着问了一句,“就这样?” 仇不恃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你还想她怎么欺负我?” 萧博采,“……” 仇希音忍不住笑了起来,“世子,现在能让我走了么?” 萧博采脸都燥红了,仇不恃却还一无所觉,催促道,“你还不快给我讨回公道!” 萧博采呐呐道,“可是,可是,我好像只听到你欺负她了,她没欺负你啊”。 仇不恃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的队友叛变了,又气又怒,喊道,“你又花言巧语骗人!骗人说我欺负你!” 仇希音,“……” 老天明鉴,这次花言巧语的绝对不是她好不好? 仇不恃见仇希音不但不生气,反倒一副巧笑嫣然的模样笑盈盈地望着她,望着她出丑,更是气得俏脸通红,忘了先前的教训,扬手又要打仇希音。 红萝自从上次的教训过后,只要仇不恃出现就处于高度警惕状态,见仇不恃扬手,快速挡到仇希音面前,就要去抓她的手,不想仇不恃手尚未到跟前,就忽地惨叫一声,蹲了下去。 红萝眼捷手快,伸手一抄,稳住身形后,手中已多了一颗鱼目大小的珍珠。 红萝恭敬将珍珠奉给仇希音,又退到了仇希音身后,仇希音转头,就见谢嘉檬和一个少女并肩而来,正是凤知南。 凤知南单个看已是极高,跟谢嘉檬站在一起比谢嘉檬高了一个头,显得更高,偏偏她双腿极长,又格外显高。 这幸亏是谢嘉檬跟她站在一起,若是仇希音,只怕乍一看上去,仇希音只能得她的腿长。 再一细看,凤知南眉目与宁慎之有七分相似,却反比身为男子的宁慎之多了三分英挺飒爽之气,兼之眉目舒朗,气质冷肃,一见就知道是性子果决,心胸开阔之人。 果然不愧是凤氏之后! 仇希音瞳孔微缩,凤氏世代镇守凉州卫,在大萧口碑极好,居庸关之变中凤氏男儿更是因为忠心守护今上孝成宗,尽皆战死,虽则没能避免孝成宗被俘,却也伤敌无数。 后来凉州城破,鞑靼灭凤氏满族,嫡支只剩下凤知南,旁支只剩下凤姜,更是令举国皆悲,因此虽然上辈子宁慎之在朝内外名声极差,这位寄居在宁郡王府的小公主却得到了大萧所有人的同情和敬重。 只上辈子凤知南一直因病从未出过宁郡王府,到得十八岁,便回了凉州,京中几乎无人见过。 这辈子,凤知南却出了宁郡王府,还这般活蹦乱跳的,根本不会是久病初愈之人…… 凤知南走到跟前冷冷扫了眼还在丫鬟怀里痛哭的仇不恃一眼,开口,“打人不打脸,特别是姑娘家的脸”。 仇不恃抬头看了她一眼,害怕地缩了缩,又躲回了丫鬟怀里。 仇希音扫了一眼凤知南缀满珍珠的腰封,果然见靠右侧处少了一颗,她这才敢确定真的是凤知南出的手,不是她自己,谁又敢从她腰带上揪下一颗珍珠来当做暗器? “见过池阳公主,”仇希音俯身福了福,恭敬奉上手中的珍珠,“多谢公主厚意”。 凤知南伸手接过,往腰封上比划了一下,发现装不回去了,眉头皱了皱,随手扔给大雪,“免”。 萧博采这才如梦初醒,看着凤知南的目光跟饿狼似的闪闪发着光,脱口喊道,“你会武?” 凤知南皱了皱眉,“不要声张”。 她似是觉得自己的语气太生硬了,顿了顿,又解释道,“表哥不喜欢”。 萧博采立即狂点头,“我知道的,我知道的,我保证不说出去!这里所有人都不会说出去的!凤姐姐,你病好了吗?” 唔,萧博采比宁恒之讨人喜欢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他嘴甜! 凤知南点了点头,谢嘉檬揉了揉眼睛,像做梦刚醒般喃喃道,“我刚刚眼好花”。 仇希音,“……” 嗯,这位,终于反应过来了。 萧博采使劲点头,“嗯嗯,凤姐姐好厉害的,凤姐姐,你累不累?饿不饿?渴不渴?这附近有个凉亭,我们去喝茶吧?” 仇不恃哭着喊道,“萧博采,她欺负我,还骂我!你还和她说话!” 萧博采从小和她玩到大,见她哭得眼都红了,忙哄道,“仇三姑娘是你姐姐,你怎么能打她?凤姐姐只是阻止你犯错,不是欺负你,也没有骂你,你别哭了,我们一起去喝茶吧?” 仇不恃猛地从丫鬟怀里站了起来,狠狠推了他一把,“你也欺负我,我不和你说话了!” 她说着捂着脸一边哭一边往自己的院子跑,萧博采看看她,又看看凤知南,咬了咬牙,“凤姐姐,我下次请你到我家喝茶,”追着仇不恃去了。 仇希音微微一笑,“公主请”。 仇希音几人走到最近的凉亭坐下,仇希音吩咐上茶点,谢嘉檬忍了一路,这时候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凤姐姐,你之前真的是因为生病才在宁郡王府闭门不出的吗?” 065 南风知意(二) 凤知南摇头,谢嘉檬更奇怪了,“那是因为什么?” “我不能说”。 谢嘉檬噢了一声,转而问起了凉州的风土人情,仇希音并不插话,只在一旁坐着听着,很快,她就发现凤知南虽然面冷话少,说话却十分实在,甚至可以说是老实。 知道的,她就说,不知道的就直接说不知道,能说的就说,不能说就直接说不能说,谢嘉檬问的问题天马行空,想到一个问一个,十分庞杂且琐碎,还喜欢追根问底,她也没有不耐烦,问一句就答一句,耿直的实在有些过了份。 谢嘉檬正问得有趣,苗静雅和谢嘉柠相携而来,见了她们笑道,“原来公主和两位妹妹却在这里乘凉,倒是个好所在”。 仇希音忙起身邀她们进内,又命麦芒倒茶,苗静雅笑盈盈看向仇希音,“妹妹果然是个灵秀人儿,怪不得郡王这般看重,连我瞧着也十分喜欢”。 仇希音遂故作羞涩的低下头,细声道,“苗姑娘过奖了”。 苗静雅又瞧了她一眼,没再理会她,看向凤知南,“公主如今身子大好了,改日我设个小宴,还请公主务要赏光光临才是”。 “我出门须得表哥点头”。 谢嘉柠失笑,“这个公主却是多虑了,公主去别家,宁郡王许是不会点头,但苗姐姐家么——” 她话中的打趣之意不言自明,苗静雅顿时羞红了脸,垂下头去。 此时,若是有人应和谢嘉柠的打趣,自然气氛更佳,可惜这里只有个反应迟钝的谢嘉檬,和一个完全视宁慎之如牛粪的仇希音,两个人都没什么反应,气氛顿时一冷。 当然,若是真所有人都没什么反应,气氛也就是冷一冷,没多大关系,偏偏这里还有个耿直的过了头的凤知南。 凤知南听了这话秉着自己的耿直本性,耿直开口了,“表哥交代过,除了谢家和仇家,去其他任何地方,我都必须要得他的允准,才准出门”。 谢嘉柠愣住了,仇希音也愣住了,苗静雅惊讶抬起头瞧了凤知南一眼,随即轻轻笑了一声。 她这一声笑,意思十分明显,却是不相信凤知南的话了,在座的,估计除了谢嘉檬,其余几个人都听得明白。 也是,苗府是宁慎之的岳家,世人又皆言道宁慎之对苗静雅这个未婚妻十分敬重,不但心甘情愿等她到十八岁,这两年来身边甚至连个通房丫鬟都没有,又怎会说出那样的话来? 仇希音特意用余光打量了一下凤知南,结果发现她冷淡,甚至可以称得上冷硬的脸上根本没有半分多余的表情,根本无从判断她到底听懂了没有。 苗静雅笑了笑,问道,“这却是什么缘故?” 凤知南摇头,“表哥没说”。 苗静雅又笑了一声,却是笑凤知南无法自圆其说了。 仇希音忍不住又扫了凤知南一眼,凤知南还是保持着面无表情的模样,仿佛根本没发现苗静雅在笑她。 仇希音拿起茶杯端在手里,又不动声色瞧了端庄浅笑的苗静雅一眼,凤知南,她不知道品性如何,但相信只要不是傻子,就不可能会说出这样有悖常情的,又无法自圆其说的谎话来。 苗静雅见凤知南没出声,又道,“公主既身子大好了,郡王再没有拦着公主出门做客的道理,我改日下个帖子,公主拿去请示郡王就是”。 凤知南道,“你自去请示,表哥若同意了,我自然会去”。 苗静雅一愣,谢嘉柠却已经看见宁慎之和谢探微并肩朝这边来了,忙指了指他们来的方向示意苗静雅去看。 苗静雅起身道,“既然郡王和谢四公子来了,我们还是出去见个礼”。 几人略整理了形容出了亭子,宁慎之和谢探微已到了跟前,见礼毕,谢探微忽地用扇子指着宁慎之惊讶瞪大了眼睛,嘴张了又张,却是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众人惊讶下忙都朝宁慎之看去,这一看恰恰看到了宁慎之嘴角还未来得及隐去的弧度,愉悦又温暖。 温暖,这样的字眼着实很难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宁郡王联系在一起,无怪乎谢探微惊讶成那个样子了。 这时,谢探微终于也反应过来了,结巴着喊道,“于——于始,你,你笑了!” 他认识他这么长时间,这还是第一次见他真正意义上的笑。 宁慎之已恢复了一贯的冷淡神色,淡声道,“仇三姑娘与池阳站在一起,乍一看,整个人还没有池阳腿长”。 仇希音,“……” 突然有点怀念上辈子她嫁给他之后的日子,这样,他要是敢说这样的话,她就敢回敬他一句,“那郡王您还是劝您那宝贝弟弟莫要同池阳公主站在一起的好”。 可惜,她现在还是要名声要闺誉的闺中弱女,根本不敢同宁慎之顶嘴,只能憋屈地站在原地默默忍受宁慎之的嘲笑。 谢探微一愣之后,也跟着笑了起来,“不说我还没想起来,一说,还真是!” 于是,谢嘉檬也跟着笑了起来。 仇希音,“……” 我真是谢谢你们哦! 苗静雅笑道,“仇妹妹还小,以后会长高的,小姑娘家的面皮薄,你们快别笑了”。 谢探微却依旧忍不住笑,伸手将仇希音扯到自己身边,“音音,过来,你还是莫要同池阳公主站在一起的好”。 仇希音,“……” 嗯,小舅舅,你真是我亲舅舅! 仇希音板着脸不说话,苗静雅打圆场道,“我们正在和池阳公主说话,我改日想设个小宴宴请池阳公主,还请郡王务必放行才是”。 宁慎之道,“苗姑娘客气了,只池阳不知事,还要请苗姑娘多多看顾”。 苗静雅立时喜动颜色,笑道,“郡王放心,我一定将公主照顾得妥妥当当的”。 仇希音木着脸,许是之前与今天见了太多与前世不一样的人和事,心头反倒没什么波动,只一片烦躁又茫然的空。 她抬头看了看神色安然愉悦,显然见惯这一切的谢探微,突然就很想见谢嘉树,很想很想…… 她觑着空悄悄扯了扯谢探微的袖子,想要问他谢嘉树去哪了,正好寻个由头离开,不想她刚有动作,谢探微还没回过头来,宁慎之的目光就锥子般落了过来。 仇希音近乎本能的猛地放开了谢探微的袖子,宁慎之开口问道,“累了?去亭子里坐坐?” 066 南风知意(三) 他是宁慎之,大萧一人之下,所有人之上的宁郡王,仇希音再不情愿也不敢说半个不字。 谢探微笑着拍了拍她柔软的发髻,笑道,“小孩子家的,累什么?音音,你表哥被淮安王抓着去考究学问了,你和阿檬快去救他”。 仇希音故意呀了一声,一把抓住谢嘉檬的手腕,朝众人草草行了一礼,扯着谢嘉檬就跑。 她直跑得出了众人视线才慢下脚步,刚回头要和谢嘉檬说话,就见凤知南不紧不慢缀在两人身后,目光平视前方,依旧是面无表情的模样,也不知道是真的在看什么,还是在发呆。 她停下脚步,凤知南立即发觉了,也停下脚步,看向她。 仇希音朝她一屈膝,试探问道,“不知公主是?” 凤知南指了指谢嘉檬,老实答道,“表哥让我今天都跟着谢三姑娘”。 仇希音默了默,又试探问道,“宁郡王为什么让公主跟着阿檬?” 凤知南答道,“表哥说谢三姑娘应当不会计较我礼数不周,说话莽撞,且与谢三姑娘一起,我礼数不周说话莽撞,当也不会过于显眼,”依旧是老实的不得了的模样。 仇希音,“……” 谢嘉檬拍手笑道,“宁郡王说的对!公主,我是绝对不会计较你礼数周不周全,说话莽撞不莽撞的,我自己就经常忘记什么礼数不礼数的!” 她想了想又道,“不过人家都称赞苗姑娘大方知礼,我瞧着也不过如此,她还笑话公主你呢!” 仇希音简直想一把捂住她的嘴,她知晓谢嘉檬的性子,知道她就是单纯地就事论事,在旁人听来只怕定是要怀疑她搬弄是非,挑拨离间了。 不想凤知南听了却十分赞同的点头道,“她不信我的话,却信表哥的话,可见人家赞她聪慧多才,也不过如此”。 她不信我的话,却信表哥的话—— 仇希音迅速回想了一遍,当时凤知南说的是,“表哥交代过,除了谢家和仇家,去其他任何地方,我都必须要得他的允准,才准出门”。 而宁慎之说的是,“苗姑娘客气了,只池阳不知事,还要请苗姑娘多多看顾”。 且不论凤知南到底性子如何,是不是真的像她表现出来的老实,她这句话说绝对是老老实实的大实话! 如果说凤知南和宁慎之两人中必定有一个撒谎,那绝对会是宁慎之! 不,应当说在宁慎之撒谎和其他人任何人撒谎之间二选一,都绝对是宁慎之撒谎的可能性更大一点! 谢嘉檬信服点头,“公主你说的对!公主你是忠烈之后,又是英雄了得的性子,怎么可能会说谎?看来那位苗姑娘聪慧多才,大方知礼的实在有限”。 仇希音听的一阵阵无语,怪不得丰氏轻易根本不敢让谢嘉檬出门。 谢嘉檬说着又有些担忧起来,“宁郡王又英雄,又聪明,人又好,娶这样一个娘子可怎么好?” 仇希音,“……” 刚才差点信了她说凤知南不会撒谎的话了! 这判断力! 其他不说了,她到底是从哪看出宁慎之“人又好”了? 凤知南答道,“他聪明过头了,还是娶个笨点的好,否则他以后的孩子岂不是要成精?” 仇希音,“……” 要是凤知南不是宁慎之的表妹,就凭这句话,她也一定会视她为知己! 谢嘉檬恍然,拍手笑道,“还是公主你聪明!这就叫什么锅配什么盖,月老早就安排好了的!是我杞人忧天了!” 仇希音,“……” 锅啊盖什么的,用来形容宁慎之真是再好没有,她喜欢谢嘉檬果然不是没有道理的! 谢嘉檬说到这就完全失去了对宁慎之及其未婚妻的兴趣,兴致勃勃道,“公主,我们去划船看菱角吧?我姑父是南方人,千方百计的从江南牵了些菱角过来,别个府上都是没有的!” 凤知南点头,仇希音虽然想去找谢嘉树,但谢嘉檬这样的性子去划船,她根本不放心,只好跟着,嘱咐麦芒去叫谢嘉树赶过来。 几人没走多远,就见谢嘉木迎面来了,见了她们笑眯眯问她们去哪,谢嘉檬热情邀他一起去摘菱角。 谢嘉木笑道,“你们小姑娘一起玩儿,我就不去煞风景了,都小心些,让船娘去摘,不许自个儿去,在岸上看着就行,落水可不是好玩儿的”。 谢嘉檬敷衍嗯了一声,他又不去,到时候她是不是自己去摘,他可看不着。 谢嘉木也看出她在敷衍自己,好笑地用手中的折扇点了点她额头,“不许淘气,你也就罢了,公主第一次来姑父府上,音音身子又不好,出了意外,我只罚你!” 随着他的动作,纸扇下的扇坠在空中悠悠划出一道优美的弧度,雨过天青的颜色让人眼前也跟着舒爽起来。 谢嘉木向来喜欢这些精巧漂亮的东西,仇希音记得他的扇子上就没有不系坠子的时候。 谢嘉木向来对姐妹们都极和善体贴,这样软绵绵的话一点威慑力都没有,谢嘉檬皱了皱鼻子,却是连嗯一声都懒得敷衍了。 仇希音的目光落到他的扇坠上,笑道,“表哥这扇坠好生别致,能不能让我瞧瞧,我也给小舅舅缝一个”。 谢嘉木一愣,将扇子整个儿的递给她。 仇希音仔细打量着手中的扇坠,谢嘉木这个扇坠子十分的出彩,刚刚见面时她特意看了两眼,如今这个的颜色和刚刚那个一样,花色也还是一样的花色,连落针的手法和力度都似乎一模一样,只却带上了淡淡的药味…… 她上辈子吃了一辈子的药,谢探微死后,她更是全身心浸淫于医书药物中,对药味最是敏感,这是安神补身的药。 仇不遂说睡不好,最近都在吃安神补身的药—— “这花样子十分复杂,不知道表哥能不能借我用一段时间,我照样子绣好,就还给表哥”。 她说着紧紧攥着扇坠子,抬起头殷殷看向谢嘉木,一副他就算不答应,她也绝不会还给他的样子。 067 苗氏家教 谢嘉木干笑一声,“几文钱买的东西,不值什么的,音音喜欢拿去就好,只扇子却得要还我,今天实在热了些”。 仇希音忙解下扇坠,将扇子还给了谢嘉木,生怕他后悔似的,谢过他就赶紧招呼着谢嘉檬和凤知南走了。 快靠近菱角池时,凤知南忽地停下脚步,开口,“表哥和苗姑娘他们都在,还有仇二姑娘”。 谢嘉檬激动道,“那正好啊,人多热闹!” 凤知南摇头,“你们去,我在这里等你们”。 谢嘉檬疑惑,“公主你又不想看菱角了?” 凤知南点头,谢嘉檬向来喜欢刨根问底,若是一般人多半不会再问,她却又盯着问道,“怎么又不想看了?刚刚不是还好好的吗?” “不想碰到表哥”。 谢嘉檬瞪大眼睛,半晌才结结巴巴问道,“啊?为什么啊?” 凤知南依旧老老实实答道,“我不喜欢和他待在一起,能避则避”。 于是,谢嘉檬又十分有谢嘉檬特色的问道,“啊?为什么啊?” 仇希音实在听不下去了,伸手扯了扯她的袖子,谢嘉檬还没反应过来,凤知南已经开口答道,“我不能说”。 仇希音,“……” 很好,她仿佛看到了一对活宝。 谢嘉檬噢了一声,看向仇希音,“音音,你拉我做什么?” 仇希音,“……” 仇希音木着脸道,“既然公主不想看了,我们就回去吧,正好去找表哥”。 于是,三人又原路返回,菱角池中,谢探微沉浸在湖水草木之美中,半天才想起来自己还有个同伴,回头去看,却见宁慎之低头盯着池中碧油油的菱叶,神色前所未有的沉郁,甚至可以说是有些阴森。 他愣了愣,试探叫了声于始,宁慎之没动,半晌才慢慢抬起头,扯了扯嘴角,“怎么?” 谢探微皱眉,“于始,你怎么了?” 宁慎之长长吐了口气,“没事,想起了点事情”。 谢探微不是谢嘉檬,知道他定然有许多事要烦心,他既不愿意说,他自然不会追根究底,笑着换了个话题,“是你要来看菱角,怎么着也得动动尊眼,看一看吧?” 仇希音几人走后,宁慎之便提议来看菱角,又在菱角池边碰到了仇不遂,五人便分坐了两条船。 “橘生淮北,这江南的东西到了北方,到底没有原来的那股子味道了”。 谢探微笑,“忘了你是去过江南的了,听说江南人摘菱角却不是用我们这样笨重的小舟,而是一种椭圆形的,只得半人长短的划盆,十分灵活,只也十分难以驾驭,一不小心就会翻船”。 宁慎之点头,神色柔软下来,仿佛刚刚的阴森只是他眼花。 谢探微微觉奇怪,只他向来不关注这些小事,又恰好听到谢嘉柠远远的叫他,便丢了开来,示意船娘靠近谢嘉柠几人的船。 不多会,两条船便靠得近了,苗静雅却是用手撑着额头靠在谢嘉柠的肩膀上,谢嘉柠开口道,“郡王,小叔,苗姐姐晒得头晕,想要回去了”。 谢探微正要说话,宁慎之已开口道,“你们都回去”。 谢嘉柠听他的话头,竟是不准备和她们一起回去的,一时不知道该不该再开口。 宁慎之示意船娘再往回,对谢探微道,“我们到前面瞧瞧”。 谢嘉柠见他这般说,忍不住扫了一眼靠在自己肩头微闭着眼的苗静雅,与仇不遂对视一眼,示意船娘靠岸。 谢探微等谢嘉柠几人走远了,摇头叹道,“你又不是多喜欢这菱角,何不送一送苗姑娘?” 宁慎之神色清冷,“不送”。 谢探微笑笑,也就放下了这个话题,他向来豁达,劝上一句已是极限。 …… …… 苗静雅不舒服,眼看着午膳时间在即,苗夫人坚持要带着她先回去,众人苦劝不得只好送她们走了。 苗府家风清正,即使是苗夫人和苗静雅出行,车马也十分简朴,苗府简朴的马车一驶离众人视线,苗夫人就猛地一拍锦凳,怒道,“宁慎之实在欺人太甚!” 苗静雅病恹恹的说头晕,他既与她在一起,不送她回来也就罢了,连她要带着苗静雅告辞,他也不来送一送! 苗静雅面色苍白,忍不住辩解道,“他政事缠身,哪里能想到这些小节?” 苗夫人恨铁不成钢,“这叫小节?这是礼数!是做人最基本的礼数!他这就是没将我们苗家放在眼里!更没将你这个未婚妻放在眼里!” 苗静雅面色更白,低下头去,苗夫人却兀自恨恨不已,“真不知道谢家那个怪胎有什么好!他天天像供祖宗一样供着! 连个无足轻重的外甥女生病,他都特意带了传名来给她看!” 苗静雅听着直觉心口砰砰地跳了起来,总觉得哪里不对,仔细寻摸了一番,又发觉不了哪里不对,问道,“母亲,我瞧着那仇三姑娘也不过尔尔。 半天说不上一句话不说,连神色都呆得很,白生了一双大眼睛,一点神采都没有,瞧着就是一个乡下来的呆丫头子,也不知道哪里得了郡王的青眼”。 苗夫人不屑哼了一声,“瞧他将个四只眼儿的怪胎捧做了太上皇就知道了,他能有什么眼光? 那些个小门小户出来的酸儒,平时客气些待着,给些脸面,赚一个礼贤下士的名头也就罢了,还真当佛陀供着?” 她说着又不屑的哼了一声,“他宁慎之从小就不学无术,跟着今上坏事做绝,鬼点子想尽。 若不是机缘巧合,给他挣得了点功劳名头,又使了手段把住了朝堂,大萧又岂有他的容身之地? 就是现在,若不是你祖父、父亲帮他镇住了朝堂,他一个黄口小儿,又岂能有这般大的威风?” 苗静雅忍不住道,“宁郡王功劳人才有目共睹,又岂会是母亲说的这般不堪?” 苗夫人的目光锥子般落到了她脸上,厉声道,“你这是怀疑你嫡亲的母亲故意损毁你的未婚夫婿?你的心思给我立正了! 你有今天,是因为你有你祖父,有你父亲,是因为你姓苗!不是因为他宁慎之! 他宁慎之不过就是投机取巧占了些先机,现在装得人模人样,骨子里还是那个心思恶毒的纨绔!给我们苗氏提鞋都不配!” 苗静雅想说,既然他给我们苗氏提鞋都不配,那你们怎得将我许配给了他? 可她不敢,只得咬着唇垂下了头。 苗夫人冷笑,“果然女生外向,这还没进门呢,就开始向着夫家了,从今天起,每天将《孝经》抄上两遍,好好反省!” 苗静雅不敢反驳,将头更深的垂了下去,乖顺答了个是,苗夫人冷冷扫了她一眼,没有再说话,马车中安静了下来。 068 苗家请帖 仇府中,众人分了男女席,用半人高的八扇屏风隔了开来,热闹融洽地用了午食。 午食过后,仇正深便命撤了屏风,众人聚在一起喝茶,说些闲话。 不多久,宁慎之率先提出告辞,仇正深不敢过多挽留,其余人便也纷纷跟着告辞,仇家谢家的人忙都起身相送。 宁慎之道,“都是同朝为官,仇大人不必客气,只叫了重华送我就是”。 仇正深自然不敢真的不送他,让女眷和小孩儿留下,自己和仇不耽、谢嘉木送了出去。 到了门口,好一番告别客套之后,众人终于都上了马车,仇正深等人这才回转。 仇希音在送走客人后,不顾谢嘉树困倦,非要拉着他和谢嘉檬看自己从江南带来的小玩意儿。 谢嘉树和谢嘉檬果然十分感兴趣,直看了整整一个下午,晚膳时分几人到谢氏院子吃了饭,谢嘉檬便道,“音音,今天晚上我跟你睡,还有好些东西没看完呢”。 仇希音点头,又对谢嘉树道,“表哥,你安顿好了,便遣绿萝姐姐或者谁到我那儿去,我将你喜欢的东西整理好送过去”。 谢嘉树应了,不过两刻钟后,绿萝就到了桑榆院,仇希音还没整理好,就招呼绿萝坐下,一边和她说话一边整理手边的东西,等她整理好已经是一个时辰后的事了,绿萝手边的茶都添了四五回了。 仇希音歉意道,“东西又多又杂,我手又慢,劳绿萝姐姐久等了”。 绿萝捂着嘴笑,“姑娘言重了,以奴婢看,倒不是姑娘手慢,却是我们四爷太心急了些,才刚到了客院,连茶都不许奴婢沏,就打发了奴婢过来”。 仇希音听着就笑了起来,将腕子上一对飞凤蝶的手镯摘了下来塞到绿萝手中,笑道,“不管是表哥心急,还是我手慢,总之是劳姐姐久等了,小小心意,就算是赔礼了”。 这对镯子是仇希音特意从库房中找出来的,赤金的绞丝镯子上嵌着一只只用米粒大小的粉色珍珠串成的蝴蝶,材质不说,光是做工,就价值不菲。 绿萝是谢嘉树身边最得力的大丫鬟,平日各个主子的打赏自然少不了,只这般贵重的却是从来没有的,忙要将镯子往回让,“姑娘,这个太贵重了,奴婢不敢收,姑娘若是真的要赏,姑娘这儿的茶十分香甜,奴婢就厚颜讨一些回去喝”。 仇希音又重重将镯子塞了回去,握住她的手,“什么贵重不贵重的,就是片心意,你要是不收,我可就生气了,我一生气就免不得要跟表哥告黑状说你欺负我,到时候表哥罚你,你可不要怪我”。 绿萝咯咯笑道,“姑娘可真是不得了了,还会告黑状了,奴婢却是最怕这个的,那奴婢就厚颜收下了,多谢姑娘赏”。 绿萝行礼谢过,仇希音又命麦芒包了半斤茶叶,指着麦芒道,“绿萝姐姐,这是麦芒,这两天就让麦芒跟着你,表哥要个汤啊水的,也方便些”。 绿萝惊疑不定看向仇希音,有些把不准她突然遣贴身丫鬟到谢嘉树身边目的何在。 仇希音却好像根本没发觉有什么不妥,转过身吩咐黍秀将剩下的几个小东西包好,明天一早送去给曹彤。 绿萝一时把不准仇希音是什么意思,又到底是不是故意的,只她向来沉稳,一惊过后,便努力镇定了下来,谢过恩后带着麦芒走了。 绿萝一走,和妈妈忍不住开口道,“姑娘,那绿萝姑娘虽说是表少爷身边得用的,也不必要赏那般贵重的东西”。 仇希音没有接话,又去挑选东西送给谢嘉柠、谢嘉檬和仇不遂、仇不恃,和妈妈絮叨了几句,见她不吭声,也只得罢了。 …… …… 丰氏家中事情多,第二天用过早膳就要走,谢嘉树兄妹几人难得进京一趟,却是要多留几天的。 谢氏说要送,丰氏笑道,“都是一家人,哪里那么多客套,昨儿都累着了,都回去歇着,叫音音送送我就行”。 谢氏也就没有再客气,丰氏挽着仇希音的胳膊上了油壁香车,细细和仇希音说明谢嘉树的饮食起居习惯,又叮嘱她过两天随谢嘉树一起去谢家弄玩儿。 仇希音一一应下,丰氏见叮嘱得差不多了,方不放心地走了。 谢嘉树随着众人一起进了后花园,因着昨儿都累着了,众人便商量着就在家中玩一玩,他对他们商量的内容毫无兴趣,拿着书一边看一边等仇希音回来。 好不容易等到仇希音回来,就有小丫鬟踩着轻快的脚步咚咚地跑了过来,手中捧着一大叠请帖,却是苗静雅邀众人后天去苗家赏花。 请帖用得是时下最风行的碎金笺,苗静雅的簪花小楷写在那宛如撒了点点碎金的美丽纸笺上,工整又漂亮,一看就是花了大功夫练得。 请帖有八份,仇家四兄妹和谢家四兄妹一人一份,只邓文雅和邓文仲没有,邓文仲还好,邓文雅刚刚还满是笑容的脸上已经带上了尴尬的薄红。 偏偏谢嘉檬还惊讶的问了一声,“怎么没有邓姐姐的?” 邓文雅勉强笑了笑,“想是我昨天没有与苗姑娘说话,她不认得我”。 邓文雅说着掩饰端起茶杯,谢嘉柠转移话题,“树哥儿你去不去?” 谢嘉树看向仇希音,仇希音道,“小舅舅布置了课业,这几天累了许多,我就不去了”。 谢嘉树跟着摇头,谢嘉檬忙道,“我也不去”。 仇不遂迟疑,“这还是苗姑娘第一次下帖子邀我们去玩,不去——” 谢嘉檬撇嘴,“我一点都不喜欢那个苗静雅,才不想去她家赏什么花,我就不信她家的花有小叔种得好!” 谢嘉柠伸手去戳她的脑袋,“不去就不去,偏你要扯那么多,再乱说话,信不信我去告诉娘,再也不许你出来玩!” 丰氏家事缠身,很多时候都是谢嘉柠这个姐姐管教谢嘉檬,谢嘉檬谁都不怕,独独怕她这个双生姐姐,闻言连忙认错。 仇不遂征询看向谢嘉柠,“表姐你看?” 谢嘉柠头疼揉揉太阳穴,“算了,不去就不去吧,左右我们人多,少一个两个也不打眼”。 众人商议定了,又说笑起来不提。 069 去或不去 宁郡王府中,宁慎之和谢探微也收到了帖子,本该送给凤知南和宁恒之的请帖也送到了宁慎之手中,宁慎之打开瞧了瞧,开口,“请公主和二爷过来”。 与他对面而坐的谢探微不紧不慢落下手中的棋子,笑道,“明儿我还有事,就劳烦郡王替我向苗姑娘和苗大爷告一声罪了”。 谢探微口中的苗大爷是苗静雅嫡亲的兄长苗静文,今年二十岁,已经中了举人,正在家中备考,就等着来年下场了。 宁慎之挑眉,“你有什么事?睡觉?” 谢探微想了想,“也好”。 宁慎之,“……” 谢探微又道,“你明天必然是要去赴宴的,用过午食我先去仇府”。 宁慎之道,“我为何必然要去赴宴?” 谢探微想了想,开口,“如果我没记错,这是我们认识以来,苗姑娘第一次下帖子请你”。 闺中女孩儿下帖子邀请的客人自然也要是女孩儿,只大萧女孩儿出门大多由兄弟叔侄护送,如果下帖子的女孩儿有兄弟等在一旁帮忙待客,便也可邀请对方的兄弟叔侄。 之前宁郡王府只得宁慎之和宁恒之两兄弟,自然不可能有女孩儿给他下帖子,就算是他的未婚妻也不例外,他也去过苗府赴约,但大多都是苗静文下的帖子。 谢探微轻哂,“第一次下帖子,又是未婚妻,明天就算下刀子,又或是你有天大的事,总要露一面的”。 宁慎之不置可否,两人一盘棋尚未分出胜负,凤知南和宁恒之便到了,宁慎之示意允武将请帖拿给他们看了,问道,“你们想不想去?” 宁恒之理所当然点头,“去,当然去,有热闹为什么不去凑?” 宁慎之斜了他一眼,宁恒之心虚挺了挺小胸膛,“本来就是啊,而且,我马上就去深山老林念书了,还不许我先玩一玩啊!” 宁慎之懒得理他,又去看凤知南,凤知南言简意赅,“不想”。 宁慎之感兴趣了,噢了一声,“为什么不想?” 凤知南面无表情看了他一眼,“她笑话我,还蠢”。 宁慎之更感兴趣了,“昨天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凤知南又面无表情地看了宁慎之一眼,真的是面无表情,没有半点多余的类似恼怒、生气的神色,甚至连面部的线条都没多动一分,但谢探微不知怎的就从她没有表情的脸上看到了杀气。 一定是他眼花! 谢探微闭上眼,伸手去揉太阳穴,肯定是他下棋下得眼都花了! 凤知南一五一十将事情说了一遍,最后总结道,“她与你定亲快三年了,却不信我的话,宁愿相信你,可见实在聪明不到哪里去。聪明人笑话我就算了,这么蠢的人也笑话我,我不想看到她”。 宁慎之眯起眼,冷哼,“苗静雅有没有笑话你,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肯定是在笑话我!” 谢探微听到这,忍不住哈哈笑出声来,“公主果然是个妙人”。 凤知南面无表情看了他一眼,开口,“我没有笑话你,是谢四公子在笑话你”。 我没有笑话你,我只是实话实说,真正笑话你的是这时候正在明目张胆地笑话你的谢探微。 宁慎之一向很能理解自家表妹所有表达出来的和没有表达出来的意思,冷声开口,“所以你不去?” 凤知南老实开口,“我不想去,但到底去不去听表哥你的”。 宁慎之面色微缓,允武适时开口,“主子,苗府来送帖子的婆子还在等主子的回帖”。 宁慎之朝凤知南招手,“池阳,你来帮我把这一局下完,我去去就来”。 宁恒之不喜欢谢探微,忙也跟了上去,谢探微目送着宁慎之带着宁恒之出门而去,摇头笑道,“苗府遣个婆子来,都要亲自去见一趟,还说什么不一定要去赴宴的,真是死鸭子嘴硬”。 凤知南没有接话,沉默放下一子,所谓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谢探微忙收敛心神,专心下了起来。 …… …… 和凤知南一样,宁恒之其实并不喜欢和宁慎之久待,刚出门就寻了个借口溜了。 允武见他走了,压低声音一五一十汇报道,“主子,仇府那边已经回了帖子,除了仇三姑娘、谢三姑娘、谢四爷和邓家姐弟俩,其他爷和姑娘们都去”。 宁慎之微讶,“邓家姐弟?” “苗姑娘并未给邓家姐弟下帖子”。 宁慎之意味不明嗯了一声,允武又道,“长公主遣了龚嬷嬷来,吩咐主子明天再忙也要抽空去一趟,哪怕只是露个脸也好”。 “让恒之去,吩咐他别乱说话”。 允武想说长公主定然要怪罪的,又咽了下去,转而道,“今天仇府和谢府的姑娘少爷们没有出门,就在仇府中设宴玩笑,从醉八仙定的席面”。 宁慎之等了一会,问道,“没了?” 他的语气十分平淡,甚至可以说是寡淡,仿佛只是简简单单重复允武的话,陈述一件事实,允武却吓得噗通跪了下去,“主子恕罪,仇三姑娘不比其他人,刚从江南进京,用的全是从江南带来的人,日子又短,奴才还没抓到空子收买得力的人,主子的人又是刚刚塞进去,还起不了大用”。 宁慎之沉默,允武匍匐跪在他脚边,不多会就起了满身的汗。 不知过了多久,宁慎之终于开口道,“一个月”。 这是给他一个月的期限了,允武如蒙大赦,砰地磕了个头,“主子放心”。 不过就是个闺阁少女,还不到十岁,一个月,足够了。 当然,此时的允武还不知道自己将会踢到人生中最大一块铁板—— 070 莲生大师 第二天,仇希音做东,求仇正深从外头请了说书先生和唱小曲的,就在桑榆院设宴,请没有去苗府的几人玩了半天,待用了午食,众人才各自离去。 仇希音送走众人便睡下了,许是累了,倒是睡得极好,一觉睡醒已是日落西山,正好赶上了用晚食,用过晚食后,仇希音便命请了姜嬷嬷来。 仇希音先问的是苗静雅的赏花宴,姜嬷嬷是仇家的家生子,自有她的消息渠道,听仇希音问起便仔细答道,“宁郡王府那边只宁二爷去了,宁郡王和池阳公主都没有去,四公子也没有去。 回来的时候,二姑娘还在和二表姑娘说既然宁二爷去了,苗姑娘定然也给宁郡王和池阳公主下了帖子的,宁郡王和池阳公主却都没去,这事儿挺奇怪,苗姑娘今儿一天都不大高兴呢”。 她怕仇希音不懂,又仔细将苗静雅是第一次下帖子请宁慎之的情况说了。 仇希音听着就想起了凤知南那句,“她不信我的话,却信表哥的话,可见人家赞她聪慧多才,也不过如此”。 当时凤知南说她要去苗府须得宁慎之首肯,苗静雅笑她说谎无法自圆,转眼就被宁慎之这般狠狠打了脸。 未婚妻第一次下帖子,宁慎之自己不去就算了,连凤知南都没去,这脸打得可不是一般的狠啊! 这倒是合了宁慎之的性子,未婚妻?大萧皇室的面子他也只在有利可图时给,又何况一个未婚妻? 那个人,除了荣和长公主和宁恒之,她就没见过他对谁有过半分真心,就是他唯一的嫡子夭折的时候,她也没见他有多伤心! 至于苗静雅,上辈子苗静雅的下场—— 提起苗静雅,仇希音便自然而然地问起了苗静雅和宁慎之的亲事变故,姜嬷嬷说得与曹彤说得差不多,仇希音便又问那位莲生大师的情况。 姜嬷嬷答道,“那位莲生大师是三年前由小相国寺的方丈大师盛邀而来,最善相人断命,只莲生大师轻易不见人,更不会轻易给人批命。 姑娘若是好奇,可以去问问四公子,四公子与莲生大师十分要好,时不时便要去小相国寺与莲生大师论道的”。 仇希音心头一跳,谢探微又多了个十分要好的莲生大师! 一个她上辈子从来没听说过的莲生大师! 如果说谢探微与宁慎之交好,一年后因为看清宁慎之的真面目而与他渐渐疏远,那这位莲生大师呢?为何她上辈子也从未听他说起过? 仇希音再一次清晰的认识到,她无法再自欺欺人,这辈子许多人,许多事都与上辈子不一样了! 仇希音摆摆手,示意姜嬷嬷下去,又命叫兰十九来,她睡前吩咐兰十九去打听宁慎之的事,一天时间,最基本的东西应该能查出来了。 这时候的兰十九虽然还年轻,却已经有了日后行事沉稳仔细的风范,从宁慎之出世伊始,讲到与孝成宗的交好以及居庸关之变,又讲到了与苗静雅订亲,一切都与上辈子毫无二致,可就在与苗静雅成亲在即时,宁慎之忽地大病一场。 宁慎之这一病,直病了近两个月,据闻极是凶险,荣和长公主甚至提出要苗静雅立刻进门冲喜,是宁慎之坚决拒了。 两个月后,莲生大师出现了,整整为宁慎之祈福七日七夜。 七天后,宁慎之跨过了那道生死关,日渐好转,并听从莲生大师的卦象,推迟与苗静雅的亲事。 许是在鬼门关转了一圈的原因,那之后,宁慎之的性子明显温和了许多。 “姑娘,在宁郡王与四公子相交前,十九从未见过宁郡王,不过也曾风闻宁郡王寡言冷峻,性子严苛,御下极严,但十九见到的宁郡王虽寡言少语,神色冷淡,待人却温和,连待我们这些下人都十分客气”。 仇希音默了默,开口,“那位莲生大师,你见过没有?” “没有,但八哥九哥都见过,都对莲生大师赞誉有加,说莲生大师仙风佛心,让人一见心折”。 他等了一会,见仇希音没有说话,迟疑道,“姑娘,十九曾风闻宁郡王最初与四公子相交,是因为听说四公子天生重瞳能通阴阳,见鬼神,他问四公子的第一句话就是问四公子是不是真的能看到鬼”。 仇希音瞪大眼睛,“通阴阳,见鬼神?” 兰十九点头应是,想想又道,“具体,十九不甚清楚,姑娘若是好奇,可去问四公子”。 “你刚才还说宁郡王笃信神佛,时常上山进香,甚至命人将院子里遍种菩提树?” “是,为此,四公子经常打趣宁郡王,还曾劝他敬鬼神而远之”。 宁慎之也重生了! 这个念头如灵光一闪突然出现在仇希音脑海中,他也重生了!他也重生了!所以,才会发生这么大变化! 不,不对! 就算宁慎之也重生了,他推迟与苗静雅的亲事,与谢探微相交又有什么用? 他这时候应该是先解决他日后的死敌才是!甚至是解决掉她这个日后的隐患! 而不是优哉游哉的去上香问鬼神,大半的时间都跟他根本瞧不上的谢探微混在一起。 他向来是个无利不起早的性子,做事说话都有其明确的目的在,如果宁慎之重生了,他浪费时间做这些无意义的事目的又何在? 倒是他经生死大关,想要积德行善以求活命更像一些。 想到这一点,仇希音才勉强冷静了一点,问道,“小舅舅还在宁郡王府?” “是”。 仇希音虽然挠心挠肺的想问谢探微具体情况,却也知道这样的事不必急于一时,不然反倒惹人疑心,只道,“这几天你辛苦些,二姐姐那边盯紧了”。 兰十九应是,退下不提。 071 当面打脸 苗府中,终于将所有事都打点妥当的苗夫人坐着滑竿进了苗静雅的院子,远远的,她就听到了苗静雅压抑的啜泣声,她本就不好的脸色更加阴沉,冷声喝道,“快些!” 抬滑竿的两个婆子连忙加快速度,额头密布的汗珠汇聚成流,流进眼里嘴里,她们却连擦都不敢擦,努力睁大眼睛,生怕看错了路,颠着了主子。 一直到正屋前,苗夫人才下了滑竿,抬手止住了守门小丫头通报,“都下去”。 苗静雅坐在里间的梳妆台前,钗环已经卸了,脸上的妆容却没洗,脂粉被眼泪冲刷成一道又一道灰黄的痕迹,衬着她红肿无神的双眼和发红的鼻尖,凄惨又狼狈。 苗夫人一见只觉心头怒火“嘭”地一声窜起了老高的火苗,一扬手,狠狠一巴掌甩到苗静雅脸上! 苗静雅被打的头偏到了一边,半天才回过神来,捂着脸转过头来,不敢置信叫了声娘。 苗夫人对她的教导一向严厉,动手打,这却还是第一次。 苗夫人见了她那副呆愣的样子更是来气,厉声骂道,“你还有脸叫我娘!我没你这么没用的女儿!” 苗静雅又是疼又是羞愧又是恐惧,眼泪又控制不住的往下淌。 苗夫人怒道,“给我止了你那没用的眼泪,要哭也给我去宁慎之面前哭去!在我面前哭,难道还想我怜惜你不成?” 苗静雅只觉双眼、鼻头都酸涩的厉害,却不敢再哭,努力睁大眼睛,让涌到眼眶的眼泪往回流。 苗夫人冷冷扫了她一眼,走到屋子中央圆桌旁的锦凳上坐下,“你现在就给我仔细想,有没有哪里惹了宁慎之不高兴,让他这么扫你的脸!” 若是宁家人都不来就算了,她们还可以对外圆话说没有请宁家的人,偏偏宁慎之还遣了宁恒之过来,趾高气昂地说什么宁慎之有事,凤知南不舒服,就不来了。 今天,宁慎之和谢探微在京城的大街上来回闲逛,半个京城的人都看到了,而凤知南,前一天还神采奕奕的去了仇府,怎么可能就赶着今天又不舒服了? 宁慎之是故意的!故意要打苗静雅的脸,打她苗家的脸! 惹了宁慎之不高兴—— 苗静雅眼神闪烁了一下,忙起身恭敬站好,低下头去,呐呐道,“没有,娘,没有的——” 苗夫人极为精明,苗静雅神色虽只变了一变,她却注意到了,顿时大怒,猛地一拍桌子,“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想瞒着我!好,你瞒着我!我和你爹都不管这事了!我倒是瞧瞧你有没有那个本事哄得宁慎之回心转意!” 苗静雅吓得浑身一抖,下意识抬起头,又被苗夫人脸上恐怖的神情吓得更深地低下头去,嗫嗫嚅嚅道,“那也不算惹了他不高兴吧”。 苗夫人见她那副畏畏缩缩的样子,几乎忍不住想再甩她一巴掌,但她到底忍住了,只冷声道,“到底怎么回事,你给我说清楚了!” 苗静雅向来害怕苗夫人,这次更是生平第一次挨苗夫人的巴掌,知道她是动了真怒,哪里还敢隐瞒,避重就轻地将自己与凤知南的交锋说了一遍。 母亲说得对,如果她再瞒下去,母亲和父亲撒手不管了,她还不定能什么时候见到宁慎之,这误会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解开。 苗静雅虽只是轻描淡写说了几句,苗夫人又怎么会听不懂,她重重喘了几口气,却还是没能压下心头高涨的怒火,猛地起身狠狠一巴掌甩到苗静雅另一边脸上,“蠢货!” 她这一巴掌甩得更狠,苗静雅被她打得惨叫着跌倒在地,歪到一边的脸半天都没能转过来。 苗夫人却兀自不解气,恨恨道,“去之前我怎么叮嘱你的?不要眼皮子浅,只顾盯着宁慎之,你去是与凤知南交好的!你倒好,一个照面就狠狠得罪了她!” 苗静雅脑袋里嗡嗡地响,眼泪控制不住地往外涌,却还是勉强辩解道,“她那般明目张胆的说谎相欺于我,我也没还嘴,只笑了笑,就算她去与宁郡王搬弄是非,宁郡王定然也不至于不明是非”。 “不明是非?”苗夫人见她兀自还不知错在哪,冷笑连连,“那是凤知南,举族忠烈战死的凤知南!又是宁慎之嫡亲的表妹,她撒个娇,太后也得让个三分!别说她撒谎欺你,就算她给你一巴掌,你也得给我乖乖受着! 那凤知南孤身借住在宁府,宁慎之又大权在握,年少俊俏,她怎么可能不起心思,估计正愁着怎么挤掉你的位子,你倒好,甫一见面就送了个天大的把柄给她! 别跟我说什么她先说的假话,不管事情起因如何,结果都是你这个未过门的嫂子笑她了!就是你没气度!没肚量! 当时还有那么多人眼睁睁瞧着!谢家和仇家的那些个丫头片子看着清高,又有哪个不想巴着宁慎之的!谁知道话传到宁慎之耳中会传成什么样子!” 苗静雅越听越害怕,连哭都忘了,“那,那现在怎么办?” “怎么办?你还有脸问我怎么办?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蠢货!” 苗夫人面色铁青,“现在就写信给凤知南,问她身体怎么样了,什么方便你去探病,再从库房挑最好的药材和首饰送去,她一天不松口让你去探病,你就一直写,一直送!” 苗静雅不敢反驳,连连应声,苗夫人恨铁不成钢盯了她一眼,甩手离去,苗静雅目送着她离开,擦了擦眼泪,写信,她要写信! 娘说得对,她不能因为一件小事失了宁慎之的心! …… …… 第二天,谢嘉木带着一众弟妹们出去逛铺子,仇希音也去了,不知道是不是疑人偷斧的缘故,仇希音总觉得他们偶尔相视而笑,又或是眉目流转的模样十分像书上说的眉眼相凝,脉脉含情。 仇不遂是死在这一年最热的季节,而谢嘉树则是死在这一年最冷的寒冬,两者又会不会有联系? 仇希音冷眼瞧着,估量着,她的时间不多了,任何细节她都不能放过,何况还是这样的大事! 谢嘉树向来不喜欢热闹的场面,却也跟了过来,只神色十分不自然,有时候遇到人多拥挤的时候更是眉头紧皱。 众人在外面用了午食,就进了梨园,大萧经居庸关之变人口锐减,特别是青壮年。 宁慎之掌权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鼓励婚嫁生育,甚至鼓励寡妇再嫁,倒是歪打正着地让女子的束缚比之前少了许多。 比如之前,闺阁少女是万万不可能进梨园听戏的,所以上辈子临死前,仇不恃才会那般嚣张地叫她再嫁。 进了梨园雅间,谢嘉树紧绷的神色才微微缓和了些,仇希音亲提了茶壶给他倒茶,“热?” “还好”。 谢嘉木笑道,“这恐怕还是树哥儿第一次进梨园吧?” 072 往事今事 谢嘉树点头,谢嘉柠笑着虚戳谢嘉树额头,“今儿是沾了音音的光了,否则这小夫子定然是不肯来的,我倒是奇怪了,都是重瞳子,怎得树哥儿和小叔的性子天差地别的?” 谢嘉树没有理会谢嘉柠的打趣,低头喝茶,谢嘉柠也就扭头和仇不遂、邓文雅议论要演的戏目。 不多会,就有个武生在一片铿锵声中上了台,咿咿呀呀唱了起来。 女孩儿们平时很少有机会听戏,刚开始还有笑闹声,渐渐地就都低了下去,全都聚精会神看了起来。 仇希音不喜欢那种咿咿呀呀的缓慢调子,只见那些个武生扭转间,身段倒是有几分韵味,便也盯着台上看。 那武生唱完,又有一个花脸上了台,唱腔吵不说,那魁梧肥胖的身段也着实没什么看头,仇希音低头抿了口茶,去看谢嘉树,却见谢嘉树又捧着书在看了,连她看他,他也没有发觉。 他一向是这样的,无论看书习字练琴学画都是极用心投入的,安静的侧脸美好的仿佛水墨染就的画。 这样一个美好又与世无争,甚至连重光小院都很少出的人儿,到底是谁想要他的命? 而她,又到底能不能救得了他? 上辈子的今年,她腊月初九才从谢家弄回了京城,与谢嘉树约定过了十五就回去。 那时候,她早已经将谢家当做了自己的家,反倒是有仇老太太,有谢氏的仇府让她望而生畏。 年三十的晚上,仇府所有人聚在一起守岁,她身子弱,根本受不了整夜整夜的不睡,之前每一年太祖母都会将她抱在怀里,拖着绵长的调子给她讲稀奇古怪的故事,不知不觉她就睡着了,等醒来,就是第二天早上了,她的岁也就守完了。 可那一年,她没有太祖母,甚至连和妈妈,因为不讨仇老太太的喜,也没能跟在身边,她只能勉力撑着,头一次感觉漫漫长夜真的是慢而长,让她看不到尽头。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更漫长的黑夜还在后头。 不知过了多久,东方终于慢慢亮了,仇希音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轻飘飘的,唯一有重量的就是像灌了铅的头,她觉得她的脖子快掌不住自己的头了。 好在,快结束了,天亮了,她这样想着,然后她就听到了砰地一声撞门声,浑身污泥的兰七滚了进来。 然后兰七就哽咽着说出她这一辈子的梦魇,他说,“姑奶奶,姑爷,四爷昨夜不慎落水,没了,老太爷请姑奶奶和姑爷即刻去谢府奔丧”。 一直到见了谢嘉树被冰冷的池水泡得肿胀惨白的尸体,仇希音都无法相信,那个前些天还在叮嘱自己回去一定要照顾好自己的人儿已经被河水夺去了性命,就这么没了。 丰氏近乎疯癫地冲到她面前,死死掐着她的脖子,厉声喊道,“树哥儿不肯闭眼,他是舍不得你,你去陪他!你去陪他!” 她呆呆地完全不知道抵抗,也不知道是谁将她从丰氏手里抢了下来,又好像有人在厉声呵斥丰氏,丰氏被一群人拉着,根本靠近不了她,却兀自在哭喊着。 她在喊,“音音,树哥儿最是喜欢你,他舍不得你啊,一直不肯闭眼,你去陪他,去陪他哈,舅母求求你,求求你,舅母给你磕头了,你去陪他,去陪他……” 仇希音看着她,极致的悲痛下,她反倒格外地冷静,她听到自己在说,“舅母,表哥的死不是不慎,更不是意外,是有人害死了他,舅母,我不能死,我要给表哥报仇,报了仇,我就去陪他”。 她说着摘下了那支从谢嘉树送她起就一直戴在头上的猫眼石发箍,放到谢嘉树枕边,慎重对他说道,“表哥,你先走,我给你报了仇就去陪你”。 她感觉到外公冰冷的手牵起了自己的手搭上了谢嘉树的双眼,轻轻下抹,再抬起时,谢嘉树半睁的双眼安详阖上了,同时一滴滚烫的泪滴到了她手背,那是外公的眼泪。 然后,她就被外公紧紧搂进了怀里,听到他哽咽着对她说,“音音,你有这份心就够了,如果树哥儿真的是被人所害,外公一定不会放过他。 这些事,音音都不要管,音音只要平安、健康地长大,这才是你表哥最想要看到的”。 她没有听外公的劝,一辈子都没能放下谢嘉树的死,却也一辈子都没能查出到底是谁害死了他,真是没用—— “音音?” 似是察觉到她气息不稳,谢嘉树忽地从书中抬起头来,低低叫了一声。 仇希音忙掩饰的低下头去,她低头的一瞬间,看到一截青色的衣衫猛地从眼前一闪而过。 她下意识要抬头,又猛地反应过来,反倒更深地低下头去,伸手捂住了双眼,仔细回想。 她对面坐着的是谢嘉木,谢嘉木今天穿得就是天青色的袍子,按她刚刚看到得谢嘉木移动衣衫的角度和速度,他是在—— 仇希音很清楚谢嘉木身边坐的就是仇不遂,此时却还是几乎控制不住抬头去看的冲动,谢嘉木刚才是在用腿蹭仇不遂的腿?! 从那天的扇坠来看,仇希音几乎已经可以确定谢嘉木和仇希音有私,这样的事虽不多见,她却也是见过的,以为他们最多也就是写几封信,交换个信物,了不得就是拉拉手,可现在—— 光天化日之下,姐妹兄弟在侧,谢嘉木的行为简直就可以用下-流来形容! 亏他还是谢家人,是仇不遂的表哥! 有那一瞬间,仇希音几乎想冲过去甩他一耳光! 别说他们连婚约都没有,就算是未婚夫妻,也不该有这般轻浮的近乎下-流的行为! “音音?” 做贼者多半心虚,仇希音知道自己这时候就算没看到谢嘉木的行为,谢嘉木和仇不遂多半也会起疑心,她不能打草惊蛇! 仇希音索性捂着眼睛转了个身,“你不是不理我了么?又叫我做什么?” 谢嘉树一愣,紧张站了起来,“音音,我没有不理你”。 “你就有!大家都在看戏,就你从头到尾一句话不说,还故意拿着书看来气我!” “没有,不是——”谢嘉树紧张的连连摆手,却根本不知道该如何辩解。 谢嘉木只当是两人闹了矛盾,仇希音才会行为有异,疑心尽消,笑道,“音音你这可就冤枉四弟了,四弟一贯就是这个冷清的性子,今儿若不是你,他来都不会来,绝不可能是故意不理你的”。 073 起疑试探 谢嘉树如蒙大赦,忙道,“对,大哥说的对,音音,我没有故意不理你”。 “真的?” 仇希音又转过身子,张开手指,从指缝里狐疑打量谢嘉树,“你没骗我?” 谢嘉树连连点头,“没骗你,真的没骗你”。 仇希音又打量了他几眼,才放下手,气鼓鼓道,“那我想吃花生壳儿,五香味的,你亲自去买”。 谢嘉树忙不迭点头,一边往外走一边道,“我这就去买,很快就回来,音音你等一会”。 谢嘉树一出门,谢嘉柠就捂嘴笑了起来,“真真这个小夫子遇到了克星,从小到大,我还没见过四弟这个模样”。 仇不恃哼了一声,“也就四表哥好骗!她一看就是在假哭,偏偏四表哥就真信了!” 仇希音垂着头没出声,一看就是在假哭啊,她记得上辈子也曾问过他,“表哥,我都那么明显是在假哭了,你还紧张什么啊?” 当时,他怎么说的? 他说,“不论真哭假哭,女儿家哭总是不好的,伤福份”。 你假惺惺地说什么连假哭都舍不得我哭,到头来,却用你的死让我一辈子都浸润在苦涩无望的泪水中…… 仇不恃却兀自不肯罢休,撒娇道,“大表哥,你说是不是?三姐姐最喜欢装了!” 仇希音腾地站了起来,装作不堪受辱般快步走了出去,谢嘉木揉揉额头,“恃姐儿,你将音音气走了,待会四弟回来找不着人,我可怎么和他交代?” 仇不遂忙道,“我去瞧瞧,你们安心听戏”。 仇希音却没有走远,倚门口长廊的美人靠上看着中央的戏台,仇不遂走到她身边坐下,伸手握住她的手,“音音,别生气,恃姐儿就是这个性子,没有坏心的”。 仇希音冷笑,“她当着我的面,当着表哥表姐的面那般污毁我,她还要怎样的坏心?” 仇不遂哑然失言,仇希音垂下头,低低问道,“二姐姐,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四妹妹一直这般针对我?” “恃姐儿——”仇不遂长长叹了口气,“想是还不熟悉吧,等以后就好了”。 仇希音不出声了,仇不遂又叹了口气,转头去看戏,少女娇嫩的脸蛋如三月饱满的水蜜桃,白里透粉,那艳丽的粉是兀自未消退的红晕,衬得她格外地美丽而健康,行动间身上传来的却是淡淡的药香味。 联想到刚刚谢嘉木轻浮的动作,仇希音心头猛地一跳,问道,“二姐姐还在吃药?” 仇不遂不在意笑了笑,“就是些安神的药汤,许是天热了,总觉得身上热燥燥的,折腾的心浮气躁的,大夫说我有些上火,给我开了些安神的药,没有大碍的”。 仇不遂神色坦然,不似作伪,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如果真的是她猜想的那般,绝对不可能掩藏的天衣无缝。 只她到底不放心,再次出言试探,“那天和妈妈还在念叨,我自进了京,就一直不太舒服,想去庙里拜拜,现在二姐姐身上也不爽快,等表哥他们走了,我们求了父亲,一起去上香?” 仇不遂高兴道,“为什么还要等表哥他们走了?正好他们都在,我们一起去! 表哥他们在的话,父亲说不定还允我们去小相国寺,要是就我们,父亲最多只会允我们去大相国寺”。 大相国寺就在京城里,而小相国寺则在离京城有半天路程的相山上,莲生大师就是小相国寺的,仇不遂不说,仇希音肯定也是要提出去小相国寺的,现在,是仇不遂自己提了出来—— “小相国寺远点倒是没关系,左右我们可以坐车,可我听说小相国寺在半山腰,有些地方根本无法坐车,只能自己爬上去的,我怕我上不去”。 “那有什么?爬不动就慢慢爬,我们等你,而且你还有红萝,背你上去都行,”仇不遂十分高兴,拍了拍仇希音的手,“我这就去和表哥他们说,进去吧?” 仇希音摇头,“我在这里等表哥回来”。 “那你就在这里等,不要走远,”仇不遂叮嘱了一声,转身进了雅间。 仇希音目送着她进了门,倒觉得有些愧对于她,她敢去爬山,应该不可能是她猜测的原因,倒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再怎么说,她也是她的亲姐姐,她不该这般恶劣地猜度她的…… 不多会,谢嘉树回来了,见她在外面坐着,问道,“音音,你怎么出来了?” “里头坐着闷,出来透透气”。 谢嘉树也就没有多问,在她身边坐下,将手中的纸包打开,“花生壳儿,尝尝喜不喜欢”。 仇希音拿了几颗放在手里剥,转头去看戏台,“表哥,你瞧,那个武生又出来了,他耍剑耍得很好看的”。 谢嘉树依言去看戏台,生怕她又要生气,努力地找话题和仇希音说话。 仇希音一包花生壳吃的差不多的时候,仇不遂又出来了,笑容满面,“表哥同意了,只莲生大师很少见外客,表哥说若是要见莲生大师,只怕还要请动小舅出面,这个却是要看音音的了”。 仇希音点头,“我遣人去和小舅舅说一声”。 “那可不行,小舅最懒了,小相国寺又要爬山,他轻易肯定不会去的,音音你还是去宁郡王府找小舅,一定要求得他答应才行”。 “那就不去了,”仇希音言简意赅。 仇不遂急了,“那怎么行?我们都商议好了,明天一早就出发,大约傍晚时分正好能进寺,后天还能到山顶看日出”。 “你也说了,小舅舅不愿劳累,我不会勉强求小舅舅做他不愿意做的事”。 仇希音说的冠冕堂皇,仇不遂哑口无言,一跺脚又进去了,想是去搬救兵了。 仇希音见她跺脚的姿态中气十足,越发否定了自己的猜测。 就在这时,隔壁雅间的门猛地被拉开,一道天青色的身影快速奔到跟前,猛地捏住仇希音的脸蛋,“音音真乖!” 仇希音被他捏的眼泪花花,双手却情不自禁抱住他的胳膊,“小舅舅,你怎么在这里?” 074 姐妹争执 随着她的动作,她手中拿着的几颗花生壳撒了一地,谢嘉树紧张盯向谢探微,“小叔放手!你捏疼音音了!” 谢探微见仇希音果然被自己捏得眼泪汪汪,却还是看着自己笑颜如花,越发的心头发软,忙松开了手,蹲下身子,一边伸手去揉,一边鼓着腮帮子吹气,含糊不清道,“不疼了不疼了,吹吹就不疼了”。 仇希音见他鼓着腮帮子的模样跟松鼠嗑松子似的,一个没忍住,双手拍上他两边的腮帮子,哈哈笑了起来。 谢探微也忍不住笑了,却又故作威严的打开她的手,起身轻咳,“没大没小!” 仇希音笑得软到在美人靠上,谢探微动静太大,雅间里众人都听见了纷纷出来行礼。 谢探微摆手,“既然都出来,就去给宁郡王和池阳公主请个安”。 仇希音这才想起来,谢探微既然在这里看戏,多半宁慎之也是会在的! 她跟在人群后面进了隔壁的雅间,请安行礼毕,谢嘉柠笑道,“小叔刚刚想必也听到我们说要去小相国寺了,小叔您就陪我们一起去吧?我们可还都没见过莲生大师呢!父亲经常说您就是太懒散了,多动动才好”。 谢探微瞪了她一眼,笑骂,“比不上音音一半孝顺”。 谢嘉柠笑嘻嘻道,“小叔有音音孝顺就够了,少阿柠一个不少,小叔只说答不答应吧?” “答应,阿柠都这样说了,我怎么敢不答应?”谢探微说着殷勤看向凤知南,“公主应该也没见过莲生大师吧?公主要不要一起去?” 凤知南眉目不动,开口,“我听表哥的”。 谢探微扼腕,“公主,这样的小事,你自己拿主意就好,何必非要问你表哥?” 宁慎之道,“池阳,你自己拿主意就好”。 凤知南道,“不去”。 谢嘉檬忙道,“公主,那个莲生大师很灵验的,去求个签许个愿也好啊!” 凤知南道,“我没有签可求,也没有愿可许”。 仇希音听着,突然就觉得这位公主娘娘或许是,有点愣? 宁慎之咳了咳,“池阳,阿檬她们都去,就算你不想求签许愿的,也可以去玩玩,你这个年纪的小姑娘要多和差不多年纪的姑娘们多玩一玩”。 凤知南道,“好”。 宁慎之噎住,仇希音不知怎的,突然就有些同情宁慎之,他这个公主表妹,还真是,一言难尽啊—— 谢探微摸摸鼻子,“既然这样,那就一起去吧?于始你去不去,还是让宁二爷陪公主一起?” 宁慎之端起茶杯,“去,我也很久没见莲生大师了”。 谢探微点头,开始赶人,“那你们都回去,扰得我戏都没看好”。 众人起身告辞,谢探微又开口道,“音音过来,坐小舅舅身边”。 仇希音只好留下,谢探微一边看着戏台一边问她,“这几天字写得怎么样了?” 仇希音,“啊?” 谢探微眉头一跳,“别跟我说你没练”。 仇希音连忙道,“我有看书!” 谢探微捏捏眉头,“算了,一会我和你一起回去,从今天起,每天至少两个时辰,不许偷懒,我盯着你,若是我不在,就每天交五十张大字给我”。 仇希音目的达成,眨了眨眼,“可我们明天要去小相国寺,怕是写不了两个时辰”。 谢探微,“……” 刚刚还夸她孝顺!现在就想气死他! 宁慎之忽地开口道,“仇三姑娘还小”。 这却是在劝他不要过于苛刻了,宁慎之竟然会管这样的闲事,谢探微大感惊喜,一双眼睛来回在宁慎之脸上打转。 宁慎之却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仿佛刚刚那句话都是他的臆测。 凤知南开口,“我去更衣,仇姑娘你去不去?” 宁慎之和谢探微端起茶杯,用茶杯挡住半边脸,咳了咳,动作一致的仿佛事先排演过。 仇希音,“……” 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坦然的在男人面前说什么要“更衣”的大家闺秀,难道这时候她不是应该说,“屋子里闷,仇姑娘,我们出去走走?” 仇希音僵着脸跟着凤知南从雅间后门进了一条狭窄的甬道,甬道的尽头就是一间间单独的净房。 仇希音本着来都来了的心理,见凤知南进了一间,进了她隔壁。 她出来后见凤知南还没出来,就在净房外的休息间等着,她等了一会,没等到凤知南,反倒等来了仇不恃。 仇不恃一见她就气不打一处来,冷笑道,“三姐姐这般水晶心肝,玉琢的人儿竟也到净房这般腌臜地方来,还真是奇闻呢!” 这一声“水晶心肝、玉琢的人儿”却是刚刚进雅间后,谢嘉木下的评论,仇希音不明就里,疑惑扫了她一眼,没有理她。 这大庭广众的,凤知南又只一墙之隔,她跟仇不恃计较,传出去,仇不恃固然讨不了好,她也免不了沾一身的灰。 仇不恃见仇希音一脸懒得理她的模样,更是来气,呸了一声,“你傲个什么!不过就是个乡下长大的野丫头,乡巴佬!指头缝里都是泥巴! 还真当自己是谢氏的千金小姐了!你也不自己照镜子看看!怪不得娘连一个字都不想跟你说!” 仇希音抬头盯了她一眼,现在仇不恃还不是那个狐假虎威的皇后娘娘,她要毁了她至少有一百种法子—— 不行! 还不行! 时机还未到,谢嘉树的生死大劫还未过去,她不能节外生枝! 而且她才刚进京,根基未稳,她不能冒险,不说其他,单说她算计了仇不恃,仇正深和谢探微都很有可能对她心生芥蒂,她赌不起! 更何况赖嬷嬷还没出现在仇不恃身边,如果仇不恃死了,人海茫茫,她要到哪里去找赖嬷嬷? 她总要揪出赖嬷嬷身后的主子,查出到底是谁杀了她的孩子,再动仇不恃! 仇不恃见仇希音黑漆漆的眼珠子光芒幽深晦涩,心头没来由地一寒,她反倒又将背挺直了几分,声厉内荏喊道,“看什么看?我说得不对?你本来就是个没人要,没教养的野丫头!” 仇希音尚未说话,就听凤知南的声音在净房里响起,“你对你亲姐姐说出这样的话来,也没多少教养”。 075 论起眼光 仇不恃下意识缩起了脖子,凤知南的身份在那,她上次又被凤知南打得怕了,根本不敢还嘴,只盯着仇希音低声喊道,“你!你好阴险!你知道池阳公主在里面,却不提醒我!故意叫我出丑!” 仇希音,“……” 她在这种地方坐着不是在等人,难道还是欣赏风景不成? 而且,她刚刚被谢探微留了下来,从头到尾就只有她和凤知南、宁慎之和谢探微,她不是在等凤知南,难道还是在等谢探微又或是宁慎之不成? 仇不恃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想不到,还好意思说她阴险,那她是不是该回敬她一句“白痴”? 仇不恃丢下一句狠话,连跟凤知南打照面都不敢,撞撞跌跌跑了,仇希音其实真的很想叫住,问她还能不能憋得住。 不一会,凤知南就推开净房的门走了出来,蹙眉道,“那你个妹妹很讨厌”。 仇希音起身行礼,垂着眉眼没吭声,凤知南扫了她一眼,率先提步往回走,仇希音不紧不慢跟上她,很快,她就发现不对劲了。 香味! 凤知南走在她上风,她竟然一点都闻不到她身上的香味! 明明净房里为防止异味放了熏香,还点了檀香,凤知南在里面待了那么长时间,怎么可能一点香味都沾不上? 她刚刚根本就不在净房里! 现在回想起来,凤知南的确在里面待得太久了些,而净房里虽然没有窗户,但上方有一个三尺见方的通风口,凤知南能用珍珠做暗器伤了仇不恃,想必从那个通风口出去,再回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仇希音立住脚步,凤知南立即发觉了,也停下脚步回头看向她,“怎么了?” 仇希音咬咬唇,“就是,公主能不能不要和别人提起刚刚的事?” 凤知南点头,仇希音噎了噎,竟然不问她为什么,就这么答应了,她还怎么拖延时间啊? “公主,好像不太喜欢听戏?” 仇希音开始没话找话,她不知道凤知南借去净房的时间去了哪,做了什么,但她既然这么做了,非常有可能是想瞒过宁慎之。 那她索性就帮她一把,在这拖延点时间,到时候进了雅间,她身上没有香味也能说得过去,举手之劳,能给宁慎之添点堵也好。 凤知南又点了点头,想想开口道,“那个武生剑耍得不行,一看就是花架子,只能哄外行”。 仇希音僵了僵,公主娘娘,您听壁角就算了,能不能别这么光明正大的把自己卖了? 仇希音默了默,昧着良心继续没话找话,“可他长得好看”。 凤知南看了看她,虽然还是面无表情,仇希音却从她脸上看出了“你眼光怎么这么差”的诧异,“男人涂脂抹粉的也能算好看?” 仇希音,“……” 跟这位公主娘娘说话真累! 仇希音觉得自己脸都僵了,凤知南许是觉得自己话说的重了,又解释道,“他还没有表哥好看”。 仇希音,“……” 宁神之想必会很感谢你认为他比一个戏子好看。 本来,她以为凤知南将宁慎之跟一个戏子相提并论已是极限,没想到凤知南紧接着又来了一句,“虽然表哥不涂脂抹粉也像个小白脸,但总归是比涂脂抹粉的男人强一些”。 仇希音,“……” 为什么这位公主娘娘偏偏是宁慎之的表妹,真的好想好想跟她做好姐妹啊! …… …… 看过戏后,谢探微果然和仇希音一起回仇府,直接进了仇希音的院子,检查她的功课,在发现仇希音虽然没怎么练字,但书的确是看了不少,才微微缓了缓脸色,慎重道,“音音,你天分好,更加不能懈怠,以致白白浪费,造成江郎才尽的悲剧”。 仇希音惭愧点头,谢探微见她耷拉着脑袋,一副羞愧不已的模样,也不忍心说她了,摸了摸她的头就要走,仇希音忙拉住他,“小舅舅,你跟我说说莲生大师的事”。 谢探微只当她是好奇,便捡着重要的说了一些,跟姜嬷嬷、兰十九说得差不多,仇希音问他,“那小舅舅,你觉得莲生大师是不是真的有大神通呢?” 谢探微想了想,“是不是真的有大神通,我不知道,但莲生大师佛法深厚,慈悲度厄是肯定的”。 仇希音还想问,谢探微拍了拍她的脑袋,“你明天见了就知道了,莲生大师,有一种干净出尘的让人信服,甚至敬拜的奇特魔力。 我不知道这个世上有没有真的有佛缘的人,但只要有一个人有,那个人就绝对是莲生”。 仇希音无法想象出什么样的人才能有那样的魔力,困惑眨了眨眼,见谢探微不准备再说,索性换了个话题,“那小舅舅你和我说说宁郡王的事”。 谢探微失笑,“你不是不喜欢他吗?怎么又要打听他?” 仇希音道,“你先告诉我,我就告诉你”。 谢探微失笑,“好,那你想问什么?” “我想问他最开始为什么接近你,后来又是用什么样的魔力与你相交莫逆的”。 仇希音将“魔力”两字咬的很重,谢探微好笑捏了捏她脸蛋,“你小舅舅与人相交只在八个字,志趣相投,真心实意,你小人儿怎的那么多心思,难道还怕你小舅舅被人哄了不成?” 仇希音认真看着他,“那宁郡王为什么要跑那么远与小舅舅相交莫逆呢?最初他又为什么接近小舅舅?” “这个,我已经答应了于始,不经他的同意,绝不会和任何人提起”。 他说着见仇希音蹙起眉头,笑道,“音音放心,你的小舅舅还算聪明,至少真心和假意还是能分清楚的”。 仇希音知道自己年幼,谢探微又与宁慎之极为要好,定然不可能听自己的,说多了也是无用,说不定反倒教谢探微疑心,就止了话题,说起了其他事。 076 佛珠如檀 第二天一大早,仇希音就被红萝叫了起来,梳洗妥当后就去给仇老太太请安,因着有谢家兄妹在,仇老太太并未为难她,只叮嘱众人要照顾好自己。 众人出了养德院就上了油壁香车,一路到了侧门,仇正深已经在等着了,他其实十分不放心这一大群儿子女儿侄子侄女的去那么远的小相国寺。 只他实在没有时间,只能宽慰自己说有宁慎之在,肯定没有问题的,还有谢嘉木,做事也十分稳妥,至于谢探微这个唯一的长辈,嗯,他把自己照顾好了就不错了。 仇希音上辈子去过几次小相国寺,只那时候的小相国寺是没有莲生大师的,其他的女孩儿们都没去过,十分兴奋。 仇正深忙前忙后的将车马都安排好,又一一叮嘱注意安全,不能一个人乱跑,一定要带着伺候的人等等,这才不放心的放他们走了。 本该骑马的谢探微硬是要坐车,并要求仇希音和他一车,给他倒水捶腿,仇希音求之不得,忙不迭的跟着他上了车,又吩咐兰十九路上见着好吃的早点买一些给众人送去。 难得出一次远门,大家心情都很好,仇希音往其他车送了吃食,其他车的吃食也源源不断地送到了他们车上,等到了城门,仇希音已经吃撑着了。 众人在城门口与宁家兄妹会合,一径往香山而去,出了城门,谢探微就命放下了车厢中的床板躺了下来,扔了本书给仇希音,让她读给他听,却是一本从未见过的志怪册子。 仇希音快速扫了一眼,发现还不错,颇有兴致地读了起来,刚读了七八页,谢探微就睡着了。 仇希音看着好笑,拿起薄毯轻轻搭在他肚子上,不紧不慢摇起扇子,一边翻着那本还未读完的志怪册子。 这样的事,她上辈子早已做得纯熟,甚至连谢探微喜欢什么温度的茶水,习惯多大的声音都烂熟于心,以致于到后来,只要她不在,谢探微就会抱怨,身边伺候的人怎么也不趁手,连说话声音也不如他的音音好听。 那些琐碎的、温暖的时光到现在还暖着她的心,牵动着她的嘴角不由自主的缓缓向上…… 一本志怪册子读完,相山也快到了,马车一停下来,谢探微就醒了,懒洋洋问道,“到了?” 仇希音嗯了一声,依旧不紧不慢给他摇着扇子,“小舅舅想吃什么,我去叮嘱一声”。 谢探微来了些精神,“别个也就罢了,上次在相山脚下吃的槐叶淘定要吃一碗”。 仇希音点头,“人多,下车还有一会,小舅舅再歇歇神,我先下车,叫兰九过来伺候”。 谢探微嗯了一声,又闭上眼睛,仇希音下了车,找到谢嘉木,和他说了谢探微要吃槐叶淘,便和谢嘉檬她们一起去净房整理形容,安置妥当便一起进了雅间,这一次上山的琐事都是由谢嘉木负责。 相山距离京城有半天路程,来小相国寺进香的香客多半会在山脚吃些东西休整一下再上山,久而久之,这里也就形成了个不大不小的集镇,多是酒楼客栈,还有些卖香烛山鲜的小铺子。 众人刚坐定不久,就听到雅间的门被轻轻叩响,允武去开了门,却是苗静文和苗静雅兄妹。 两人进来见了礼,苗静文笑道,“今儿听说郡王和谢四公子要去小相国寺,便厚颜跟了来,沾沾郡王和四公子的光见一见莲生大师”。 他说得十分坦然,倒是让人不好多说,宁慎之点头,谢探微笑道,“苗公子客气了,坐”。 在这山脚下,自然比不上京城,众人都是围着一张大圆桌坐的,宁慎之表兄妹坐在上首,宁慎之昨天说和宁恒之一起来,今天宁恒之却是没来。 宁慎之身边坐着谢探微,谢探微身边坐着谢嘉木,凤知南身边则坐着谢嘉柠。 现在苗家兄妹来了,谢嘉柠便十分自然地起身将凤知南身边的位子让给苗静雅,谢嘉木见自家小叔一点都没有让座的意思,起身让座。 他们这一动,下面小的也跟着一排溜的动了起来,半晌才又坐定了,小二也唱着喏开始上酒菜。 这里的酒菜自然比不上京城的精致,却别有一种山家的鲜美,谢探微喜欢一切美丽美好的东西,包括美食,吃得头也不抬。 宁慎之却很少动筷子,只看他吃得高兴,时不时吩咐将他喜欢的菜色移到他面前,又或是直接用公筷为他夹菜,仇希音看谢探微坦然受之的模样,显然宁慎之做这样的事不是一天两天了。 上辈子,宁慎之只怕是都没给荣和长公主夹过菜! 仇希音再一次迷惑了,就算宁慎之是有目的的接近谢探微,他也没必要做到这样的地步的,她也根本想象不出谢探微身上有什么值得他折身到这般地步。 也许,他真的就是真心实意与谢探微相交? 这样的念头一闪而过,就深深的在她脑海中扎下了根,毕竟现在的宁慎之也就才刚刚及冠的年纪,还不是日后那个阴沉阴戾的大萧摄政王,总还有几分少年的热血纯真在,也许他真的就是很简单的欣赏谢探微,与他志趣相投呢? 毕竟,小舅舅那般的人,只怕任谁也会喜欢的吧? 这样想着,仇希音微微调整了下坐姿,隐在仇不遂身后仔细去打量宁慎之。 这一看,她就发现宁慎之比上辈子瘦了许多,面色呈一种病态的苍白,唇色浅淡,在阳光下都看不到多少血色,一看就身子不好,看来那大病一场的传言却是真的了。 宁慎之立即就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夹了一筷子野山笋的手停留在半空,看了过去。 这般一来,他宽大的袖子就滑落下去,露出一截精瘦的手腕来,手腕处一串小叶紫檀佛珠在阳光下色泽暗沉幽深。 他还真的信佛了! 仇希音想起上辈子谢探微死后,她整日诵经拜佛时,他那讥讽的目光和时不时的冷言冷语。 那般不敬神佛,不怕鬼怪的人这辈子竟然信佛了! 一时间,仇希音只觉一切虚幻又不真实。 宁慎之顿了顿,将野山笋放到自己碗里,试探问道,“仇三姑娘,莫不是觉得重华不宜再多吃了?” 077 夭折之伤 许是夏日正午的光线太过耀眼,他微微局促的模样没有半点上辈子让仇希音害怕的阴郁,一如无数他这个年纪的少年郎,虽因着身份和经历沉稳了些,喜怒不形于色了些,却也会拘束,会不安,会在意自己会不会在外人面前言行失当。 如果这就是宁慎之年少时的模样,似乎也不是那么讨厌。 仇希音垂头垂眼,没有接话,谢探微不满,“你自己跟只猫似的吃不了三口饭,还嫌我吃得多,现在又想赖到音音头上,你就不能专心吃东西?” 宁慎之便拿起拿起自己那双放下已久的筷子,将刚才的野山笋夹进嘴里,苗静文关心问道,“怎么?郡王没胃口?” 宁慎之淡淡道,“天热”。 谢探微扫了一眼仇希音面前的碟子,开口,“红萝,盛碗槐叶淘给音音,多吃点,一会儿还要爬山”。 仇希音乖巧点头,众人用过饭后休整了一会便朝小相国寺而去,谢嘉柠几人建议为表诚心,直接从山脚往上爬,不要再坐车了。 谢探微向来懒散,又不大想表什么诚心,像爬山这种事,他一步都不愿多动,拎了仇希音陪他坐车,直到马车实在走不了了才下了车。 一行人有的徒步爬,有的坐车,速度不一,这时候大多散了开来,仇希音和谢探微下山时,发现身边就只剩了宁慎之和凤知南的马车还紧紧跟在身边,其他人都不见了踪影。 仇希音扭头看了一眼,刚刚她邀谢嘉树和他们一起坐车,谢嘉树却摇头说他要自己上去,这时候应该还在后头。 谢探微活动着胳膊腿,对仇希音道,“音音,一会要是爬不动,就叫红萝背你上去”。 仇希音点头,她现在还真不一定有那个体力爬上去,真要爬不上去,她也不会强求。 几人开始往上爬,宁慎之和谢探微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仇希音和凤知南却都没有吭声,爬了大约两刻钟,仇希音就有些喘了。 谢探微停下脚步,问道,“要不要歇一会?” 仇希音点头,开口道,“郡王,公主要是着急,就先走吧”。 宁慎之道,“不着急”。 仇希音就从红萝手中接过折扇不紧不慢扇了起来,山中树木高大繁密,比外间凉快许多,只爬起山来还是热。 仇希音歇了一会,又继续往上爬,这一次,她还没坚持到一刻钟就开始喘了,于是几人又停下来休息,没多久,谢嘉树就出现在了狭窄的山路上。 谢嘉树上前见了礼,谢探微问他其他人在哪,他恭敬答道,“我走得快一些,他们都还在后面”。 谢探微点头,谢嘉树便道,“那我便先上去了”。 谢探微瞧了他一眼,笑着点头,“去吧去吧,听说爬得越累,心就越诚”。 仇希音站了起来,“表哥,我和你一起”。 谢嘉树摇头,“你和小舅舅慢慢在后面走”。 “我和你一起”。 “音音,你身子弱,不要逞强,我上去后回头迎你”。 仇希音眨眨眼,“表哥是要去许愿的?许什么愿?” 谢嘉树沉默,仇希音鼓起嘴,“我也去许愿,许我这辈子最大的愿望,我身子弱走不快,表哥你都不帮我!” 谢嘉树听她这般说,犹豫了片刻便点头同意了,两人朝宁慎之几人行礼道别,便加快步子往山上而去。 …… …… 仇希音紧紧跟着谢嘉树的步子,刚开始还好,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她就明显有些气力不继了,喘着气慢下脚步,谢嘉树也跟着慢了下来,“坐下来歇会”。 仇希音四下看了一番,指了指山道上方的一块大石头,“我们去那坐吧”。 绿萝在石头上铺上坐垫,仇希音摆手,“你们都下去守着,我和表哥在这坐一会”。 绿萝和红萝应声而去,仇希音拿出一只芦柑剥了,一半给了谢嘉树,一半自己吃了,一边絮絮叨叨的将昨天谢探微和她说的话说了一遍,不满抱怨道,“小舅舅只捡了别人都知道的事和我说,真正要紧的却是一句都不说,以后有什么事,表哥你不许学小舅舅!” 谢嘉树点头,仇希音得寸进尺道,“那表哥也要答应我,不管是什么事,都不许瞒着我,要是我问起来了,更不许搪塞撒谎”。 是了,这才是仇希音一番作态最终的目的,上辈子谢嘉树死在年三十的夜里。 大萧风俗,年三十吃过年夜饭后,全家人都会围在一起守岁,直到天明。 谢嘉树性子严谨,即便年纪还小,这样的事也都勉力支撑,从懂事后起,就从来没有半途睡着过,更不用说偷偷跑出去。 可那一年,在接近午夜时,谢嘉树却回了院子找书。 他回了院子,让贴身保护他的兰六、兰七守在院子外,只带了绿萝进去。 等兰六、兰七觉得时间太久,不顾谢嘉树会发怒,偷偷潜了进去,却没有找到本该在立雪阁的谢嘉树。 他们将整个重光小院找了一遍,却还是没找到,彻底慌了,忙将重光小院所有伺候的人都找了过来问话。 大年三十,所有的主子都聚在一起守岁,得宠的丫鬟小厮自然跟在主子身边,那些不用跟着伺候的,大多都回了自己家。 有那无家可归的,就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吃酒打牌说话,根本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的小主子回来了,又不见了。 问了半天才有个小丫鬟怯怯地说,她去茅房时好像听到有水声响,但是很轻,她没注意,只当是后花园的莲花池中养的那两只鸳鸯在嬉闹。 兰七在莲花池中打捞到了谢嘉树和绿萝的尸体。 谢嘉树在除夕夜落水身亡,谢家自然不可能不追究,后来谢昌追查谢嘉树死因时,因着仇希音在谢嘉树心中的位置,因着她的坚决要求,几乎次次都将她带着,甚至允许她亲自发问。 她那时候才九岁,虽说聪明,可到底年纪小,懂得很有限,大多都是看着谢昌和谢探幽他们审问。 守岁时在场的人,整个重光小院伺候的人几乎都被拉了过来问话,红萝、兰七、兰八这几个贴身伺候的更是重点审问对象,甚至连死了的绿萝也没有被排除在外。 绿萝是谢家的家生子,早早死了老子娘,也没有兄弟姐妹,可以说是谢家养大了她,就这样,与绿萝交好的,甚至稍微熟悉一点的,也都被拉了过来审问,动刑的也不在少数。 那个听到水响的小丫鬟更是一次又一次地审,审到后来,那个小丫鬟被审得都有些神志不清了,整天疯疯癫癫的念叨水声小,水声小。 谢嘉树死了,谢家大动干戈,时间持续了整整半年,然而,什么都没有查出来,什么都没有,没有疑点,也没有任何证据。 最后,短短半年老了十岁的谢探幽哑声对她说,“音音,查不出来了,再查下去,最多也就是再逼疯几个不相干的下人,没有任何结果,就这样吧,就这样吧,就当树哥儿他,他就是这个命!” 078 步步为营(一) 谢探幽,谢嘉树的父亲,她的大舅舅,谢家最严厉最板正的夫子,说完这句话控制不住地将她搂进了怀里,控制不住地哽咽出声,嘶声喊道,“他就是这个命!就是这个命!我认了!音音你也认了吧!” 仇希音被谢探幽搂在怀里,泪水流了满脸,眼中燃烧的火苗却越加旺盛,不,她不认! 就算所有人都放弃了,她也不会放弃,她一定要找到那个害死表哥的人,杀了他,再去陪表哥,否则就算是到了地下,她又有什么脸去见他? 谢家声势浩大的追查也不是全无效果,至少明确证明了两点: 谢嘉树当时是自己走回重光小院的,而不是被人带走。 谢嘉树和绿萝落水的声音很小,那个疯了的小丫鬟既然不是内鬼,她原本的证词就应该是真的。 凶手能让恪守礼数的谢嘉树不顾守岁的规矩回了重光小院,肯定是掌握了什么消息,甚至是秘密,他用这个消息胁迫谢嘉树在深夜只带着绿萝一个人回了重光小院。 那个人能掌握这样的消息或是秘密,肯定是对谢家极为熟悉的人。 至于怎么胁迫,则多半是趁人不注意塞给了谢嘉树一张纸条,而且就在谢嘉树离开前不久,否则谢嘉树肯定会想其他办法,而不是匆匆回了重光小院。 这样,又分为两种情况,一,绿萝就是内鬼,她贴身伺候谢嘉树,能监视到谢嘉树的一言一行,就算谢嘉树匆忙下想留下什么线索,也会被她一一清除,而且,只有她最方便,也能最不引人注目地做各种小动作。 待将谢嘉树引回重光小院后,她又身负武功,虽说不如红萝精通,但对付从未学过武,又比她小的谢嘉树几乎可以说是毫不费力。 打晕谢嘉树后,她也完全可以用极小的动静将谢嘉树放入水中,自己也随之入水。 可以说在害死谢嘉树的这件事上,绿萝是最有机会的,也最容易做得干净,让人根本无从下手。 可绿萝没有家人,是谢家将她养大,又因为她聪明细心生得又好,很早就被调去伺候谢嘉树,走到哪都被人尊称一声绿萝姑娘,谢家从未有人苛待过她,甚至连最难伺候的谢老夫人对她也时常赏赐。 谢嘉树潜心向学,对下人向来宽厚,更不会苛待她,她为什么会命都不要的非要谢嘉树死?是不是另有指使的人?那又是什么人能指使动一个绿萝这样的大丫鬟? 这是众人最想不通的地方,也一直是追查的重点,可惜,还是什么都没有查出来。 第二种情况就是凶手不是绿萝,他想办法胁迫谢嘉树回了重光小院,又隐在暗处,等谢嘉树和绿萝一出现就出手制住他们,又将他们抛进水里,又趁夜色逃遁。 那个凶手能在谢家来去自如,肯定是对谢家十分熟悉,功夫更是要顶尖,否则谢家那么多主子下人,武功好的护院侍卫更是不知凡几,不可能一点都没有发觉。 谢探幽首先是从谢家功夫好的护院、侍卫查起,一一排除,最后确定,绝对不可能是谢家的护院、护卫,那就只会是外头的人,可外头的人,又有谁会花那么大的心力来置谢嘉树于死地? 谢嘉树那时候才将将十二岁,只能算是个孩子,又因为性子和好学的原因,几乎从来不出门,绝不可能会结下生死仇敌。 就算他是重瞳子,树大招风,可他前面有已经成人的谢探微在,就算有人要暗算谢家的重瞳子,也应该是谢探微,不可能轮到他。 谢探微喜游历,常在深山老林赏玩风景,凶手有那样的能耐在谢家杀了谢嘉树,肯定更能找到机会杀谢探微。 可,死的是谢嘉树。 仇希音已经打算好了,如果年前还是找不到凶手的话,她就只能死乞白赖的留在谢家过年,时时盯着谢嘉树,总不会再让他踏进凶手的圈套! 而用话逼住谢嘉树,让他不会在遇到事时瞒着自己,是第一步! “好,”谢嘉树点头答应,并没有多想。 仇希音却不放心,又道,“那你发誓!” 谢嘉树低头看向她,仇希音跺脚,“你发誓嘛!” 谢嘉树只好举起手,“好,我发誓!” 仇希音怕再纠缠下去,他会起疑,笑着招呼他一起在那块大石头上坐下,叫红萝几人都走得远远的守着,笑嘻嘻道,“哪,为了表示我的诚意,我先告诉你两个秘密”。 她先将凤知南会武的事说了,谢嘉树倒没有太惊讶,只点头道,“池阳公主出身凉州凤氏,会武很正常”。 “那我下面要说的秘密肯定能让你大吃一惊!”仇希音故作神秘,又朝谢嘉树靠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屏住呼吸。 谢嘉树虽然觉得她小孩子心性,又不可能真的知道什么大秘密,却还是不由自主地也跟着屏住了呼吸,低下头去。 仇希音冷不丁开口,“我看到大表哥用腿蹭二姐姐的腿了,就在昨天看戏的时候!” 谢嘉树惊得猛地抬起头来,仇希音早有准备,身子忙往后仰,才没被他一头撞到。 谢嘉树一贯严肃的小脸上满是不敢置信,眼睛瞪得溜圆,嘴也不自觉张大了,“怎么可能?不可能!” 仇希音趁他不注意,将手中还没吃完的芦柑塞到他嘴里,指着他哈哈笑了起来。 谢嘉树见她这般模样,微微松了口气,拿下嘴里的芦柑,瞪眼,“音音,这种事可不能随意拿来玩笑”。 仇希音依旧笑的没心没肺,“谁说我是玩笑的啊?我就是看到了啊!” 她说着将昨天的为不引起谢嘉木两人怀疑故意与他争吵的事说了一遍,眨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猫儿眼问他,“表哥,大表哥要和二姐姐成亲了吗?” 谢嘉树面色凝重,摇了摇头,仇希音故作烂漫的拍手笑道,“那我知道了,马上外祖母和舅母就要遣冰人到我们家提亲了!” 谢嘉树迟疑摇头,仇希音不服气道,“表哥你才十一岁,就算外祖母和舅母要为大表哥向二姐姐提亲也定不会和你说的,你怎么就知道不会了?” 谢嘉树动了动唇,却又更紧的抿住了双唇,仇希音转了转眼珠,“表哥,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谢嘉树下意识要摇头,却又猛地想起刚刚与仇希音的约定,一时犹豫不决,仇希音催促道,“表哥,你刚刚说不管什么事都不会瞒着我的!” 079 步步为营(二) 谢嘉树暗暗后悔刚刚发誓发得太轻易了,音音还小,二表姐又是音音嫡亲的姐姐,这样的事还是不要让音音知道的好。 谢嘉树思来想去,终是摇头道,“没有”。 仇希音腾地站了起来,冷笑,“没有?你以为我不知道?外祖母和舅母是准备给大表哥定丰家那边的表姐吧? 到现在还没传出信来,是因为在三表姐和五表姐之间举棋不定,一旦定下来很快就会迎进门,大表哥可是比小舅舅还大一岁呢!” 这些都是仇希音后来才听说的,谢嘉木的亲事一直拖着,就是因为谢老夫人看中了稳重些的丰三姑娘,而丰氏看中了活泼些的丰五姑娘,两人一直没能做出决定,正好谢探幽怕耽误了谢嘉木的学业,不允他过早成亲,这才蹉跎了几年。 只谢家只要是明眼人都知道,不论是丰三姑娘还是丰五姑娘,还是丰几姑娘,谢嘉木娶得必定是丰家的姑娘,绝对不会是其他家的姑娘,更不会是仇不遂。 谢家自谢昌与丰家联姻,谢老夫人生下了谢探微,丰氏生下了谢嘉树,打破了谢家隔代出重瞳子的规律,现在到了谢嘉木,定然还是要娶丰家的姑娘的,期望嫡支下一代能再出一个重瞳子。 而谢老夫人最是厌恶谢氏,又怎会允许自己的长孙娶谢氏的女儿? 上辈子,谢嘉木最后定的是丰五姑娘,那时候谢嘉树已经没了,巨大的打击下,谢老夫人中风了,只勉强靠着药汁和下人的伺候不生不死的活着,谢嘉木的亲事,她再也做不了主,按着丰氏的意思,定了丰五姑娘。 只谢嘉木却也不是个长寿福厚的,丰五姑娘进门后,好几年都没能怀上孩子,好容易怀上了,谢嘉木染了时疫,一病没了,丰五姑娘悲痛之下没能保住孩子。 谢探幽承受不住那样的打击,缠绵病榻数年,也溘然长逝,谢氏长房一脉,竟是只剩下三个丧夫失子的寡妇…… 谢嘉树没想到仇希音知道的这么清楚,只当她是偶然听到了丰氏又或是多嘴的下人说话,忙跟着站了起来,“音音,你不要生气,这件事我会与大哥说——” 仇希音直跳脚,“你还要去和大表哥说!说什么?说我看到他蹭二姐姐的腿啦?我好不容易才瞒住他,你竟然要去告密!” 谢嘉树忙解释道,“我不会说是你见着的,只说我自己看到了”。 “那也不行!兴许大表哥和二姐姐已经想到法子了,你一去问,他们一慌,法子就不管用了! 还有,我刚刚说之前就说了,你听了不许告诉其他人的,转眼你就要去告诉大表哥了!” 仇希音说着说着真的生气了,脸蛋涨得通红,要是任由谢嘉树这样不管什么都闷在心里,想要自己去解决,她根本没把握能救得了他! “你说话不算话!你发誓说不管什么事都不会瞒我,又答应我不会将我说的话告诉任何人,可现在,还没到一柱香的时间,你就,你就——” 仇希音气得狠狠在谢嘉树小腿上踹了一脚,掉头就跑,一边跑一边喊,“我再也不要睬你了!你怎么求我,我都不睬你!我也不去你们家玩了!去了我也不去找你玩,我去找小舅舅!” …… …… 另一头,休息够了谢探微终于起身表示可以继续走了,可不多会,他就不满了,“于始,你走这么快干什么?赶着去用晚膳?” 宁慎之眼都不抬,“刚刚爬的慢是照顾仇三姑娘,现在仇三姑娘走了,我们还走那么慢做什么?池阳都没抱怨走快了,你抱怨什么?” 谢探微扫了一眼凤知南,果然健步如飞,恨不得再加快速度的样子,只好悻悻闭嘴。 他们走得快,不多会就到了红萝守着的地方,红萝见了他们,伸手拦住,肃然开口道,“姑娘和四爷在说话,不许人靠近”。 宁慎之几人抬起头,正好看见仇希音伸手将半个芦柑塞进了谢嘉树微微张大的嘴里,笑得比夏日头顶的骄阳还要灿烂。 谢探微啧了一声,“也没多大的小人儿啊,还有悄悄话要说,于始,我们就在这等一会吧”。 他们离得不远不近,能看见两人的动静,却听不见两人说话,不多会,几人就发现谢嘉树和仇希音应该是起了争执,谢探微也没放在心上,小孩子嘛,今天吵架明天和好的,跟着后面操心,那才真的叫操不完的心。 可紧接着,仇希音就跑了起来。 宁慎之沉声开口,“池阳,别让她摔着了”。 谢探微这才想起来,这是山间,路又窄又险,真摔着了可不是玩的,忙高声喊道,“音音,别跑!树哥儿,你也别跑!都别跑!危险!” 他话音刚落,凤知南已经到了仇希音身边,捏住她肩膀,沉声道,“这里不能跑”。 仇希音动作一顿,愣愣看向面无表情的凤知南,她不跑了,谢嘉树也就随着停下了脚步,叫了声音音,却是不知道还要说什么,只抿着唇站在原地,焦急看着正努力控制情绪的仇希音。 谢探微紧赶慢赶跑过来,还没来得及开口问原因,低着头站在凤知南身边努力控制眼泪的仇希音跟只纸鸢似的一头栽进了他怀里,告状,“小舅舅!表哥说话不算话!还骗我!” 谢探微,“……” 谢探微不想承认自己很卑劣的幸灾乐祸了,可惜事实就是事实,他幸灾乐祸了,“呀呀,了不得呀,小夫子竟然会说话不算话,还学会骗人了!长嫂知道该有多欣慰啊!” 谢嘉树张嘴欲辩,却发现自己根本无从反驳,抿了抿唇,低声开口,“是嘉树的错”。 这么一来,谢探微倒真的有点好奇这两个小人到底是闹了什么矛盾了,只宁慎之表兄妹都在,不好细问,安抚拍拍仇希音的后背,“好啦好啦,表哥知道错了,不哭了啊”。 仇希音用手揉了揉发红的眼眶,“那我们不理他了,我们走,不跟他一起!” “好好,”谢探微一边应着一边幸灾乐祸的朝谢嘉树挤着眼睛笑。 谢嘉树内向沉默,这次又十足理亏,仇希音旁边还站了个等着看好戏的谢探微,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哄得仇希音消气,只得一路默默跟着几人。 快到小相国寺时,谢嘉木等人也赶了过来,待到了小相国寺门口,早得到消息的知客僧已经在候着了,引着他们去观音殿敬拜。 一群少男少女大多有所求,按着身份年纪一溜排好,跪拜下去,只剩下谢探微和凤知南站在门口,倒颇有些看热闹的架势。 谢探微看看跪在最前面的宁慎之,又看看面色严肃的近乎虔诚的谢嘉树和仇希音,扭头对凤知南道,“公主就算无所求,去拜拜菩萨也好”。 凤知南面无表情道,“我不信”。 080 客房之争 饶是谢探微也不怎么信,见她在大雄宝殿就敢说这样的话,也忍不住双手合十拜了几拜,“童言无忌童言无忌,菩萨勿怪勿怪”。 凤知南转眼看向他,“你怎得不拜?” 我也不大信! 谢探微差点脱口而出,总算他还记得是在大雄宝殿,咳了咳,“佛曰,不可说,不可说”。 凤知南移开眼神,不理他了。 谢探微又等了一会,发现跪拜的一群人竟然没有一个有起身的意思,压低声音对凤知南道,“公主,要不我们先出去转转?” “我要等表哥”。 谢探微撇嘴,无聊下没话找话道,“公主,闲着也是闲着,不如你和我说说漠北是什么样的?我还没去过漠北呢”。 “漠北——” 凤知南脸上终于出现了丝丝波动,似是怀念,又似是伤痛。 谢探微等了一会,见凤知南没有继续往下说的意思,又催道,“公主,漠北到底是怎么样的?我已经打算好了,等树哥儿满了十四岁,我就带着他一起去游学,第一要去的就是江南,第二就是漠北。 哎,说起来,公主,你什么时候回漠北啊?还有你那个堂兄凤大将军,我如果去了一定是要去拜访他的,要不你先给我一张拜帖?” 凤知南眼风都没抬,更别说理他了,谢探微正要再接再厉,宁慎之的声音响起,“你要帖子,我给你就是,拜个佛也不得安宁”。 谢探微大喜,“那你回去就给我,别忘了啊!” 宁慎之又合十躬身拜了几拜,方往外走,“我给你一方我的私印,你想去哪就去哪,想见谁就见谁”。 谢探微连连摆手,“那个东西我可不要,麻烦,你只给我一张拜帖见你那个堂兄就是”。 宁慎之点头,他这一起身,谢嘉木等人也纷纷起身,又捐了香油钱,这才往大雄宝殿外而去。 谢探微走了几步,发觉不对,回头看了一眼,见谢嘉树和仇希音还兀自跪着,动都没动,忍不住喊道,“树哥儿,音音,快些,心意到了就行,菩萨不会怪罪的”。 仇希音和谢嘉树又拜了拜,这才起身,谢嘉树往知客僧手中的捐赠箱塞了两只银元宝,仇希音跟着塞了两只银元宝,知客僧引着众人往后院走。 小相国寺中常有达官贵人的家眷前来借宿,客房修建得十分清雅,分了东西厢房,东厢住男客,西厢住女客,东西厢房之间打了高高的围墙,围墙上爬了满墙的爬山虎,绿油油的生机盎然。 路上,知客僧十分歉意的道,“嘉兴公主在蔽寺清修,西厢的客房不够,不知诸位贵人能否挤一挤,两人或三人共用一间客房?” 嘉兴公主乃是今上的胞妹,十分得先帝的宠,大萧传至今日,公主大多只有封号,而无封地,这位嘉兴公主却是货真价实的有封地的公主,封地就在山清水秀物产丰饶的嘉兴。 宁慎之看向凤知南,凤知南点头,“我与仇三姑娘一间”。 仇希音惊讶抬头,正好与凤知南看过来的目光撞了个正着,凤知南开口,“我与你最熟”。 仇希音,“……” 她是什么时候跟这位池阳公主“最熟”了? 凤知南话音一落,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仇希音脸上,包括谢探微,目光各异,仇希音僵着脸,一动不动任他们打量。 谢嘉柠笑道,“那我便与三妹妹一间”。 仇不遂接着道,“我与四妹妹一间”。 这么一来就只剩下了苗静雅和邓文雅,苗静雅扫了邓文雅一眼,笑了笑,笑容却十分勉强,仇不遂忙道,“表姐,你也和我们一个房间吧,我正想请你帮我画几张花样子”。 邓文雅连忙点头,苗静雅暗暗松了口气,笑道,“我一个人倒着实有些寂寞,只既然你们姐妹有贴己话要说,我倒不好强求了”。 知客僧为难道,“蔽寺简陋,客房中只有一张小床,两个人都嫌拥挤,另外就只有供丫鬟婆子歇息的地铺脚踏,连软榻也是没有的”。 仇家姐妹和谢家姐妹都没来过小相国寺,不清楚情况,苗静雅却已来过好几次,自是清楚这一点的,只仇不遂递了台阶,她不想跟邓文雅一个商户女挤在一张狭窄的小床上,自然乐得就坡下驴,只可恨这知客僧也太不识趣,非得要多管闲事。 这么多人都看着,宁慎之和凤知南都在场,她再不情愿也只得出声邀邓文雅同住。 她刚准备开口,不想宁慎之却先开口了,“出门在外哪那么多讲究,不行就让池阳和仇三姑娘到东厢来住,也省得池阳粗手粗脚地挤着了仇三姑娘”。 “粗手粗脚”的凤知南默默看了宁慎之一眼,苗静雅忙道,“既然房间够,就不必那么麻烦了,邓姑娘和我一处就是,东厢那边伺候的都是侍卫小子,总是不方便”。 宁慎之就看了苗静雅一眼,没再开口,苗静雅心头猛跳,想要解释,却发现自己根本无从开口,委委屈屈瞧了宁慎之一眼,低下头去。 苗静文笑着打岔,“听说莲生大师做的素斋亦是一绝,这次不知道有没有那个口福能吃到莲生大师亲手做的素斋”。 凤知南眉头微动,“他不是算命的吗?还会做饭?” 她问得有趣,众人皆都笑了起来,苗静文笑着解释,“莲生大师平日除了研读经文外,最大的爱好便是做饭,听说莲生大师出家前最善做雪花蟹斗,只可惜,莲生大师出家后,就只肯做素斋了”。 凤知南扭头看向宁慎之,虽然还是面无表情的冷肃模样,眼中却闪着莫名的光芒,宁慎之眼角微抽,只当做没看到,转眼看向喃喃自语的仇希音,“仇三姑娘认识莲生大师?” 仇希音只是乍然听到“雪花蟹斗”四字,心有所感,喃喃跟着念了一遍,根本没有发出声音来,连她身边的谢嘉檬都没有发觉,不想宁慎之竟注意到了。 她摇头道,“不是,我只是想起来之前我们家曾有个厨子特别擅长做雪花蟹斗”。 她说着见凤知南目光看了过来,解释道,“公主生在北地,可能没有吃过,雪花蟹斗就是在蟹壳内放蟹粉,上盖发蛋,其色如雪,黄油四溢,蟹粉鲜肥;再加火腿末等配料点缀,鲜艳悦目,色、香、味、形、器具备,我幼时最是爱吃”。 宁慎之道,“仇三姑娘之前养在江南,离太湖、阳澄湖都不远,用太湖、阳澄湖的蟹做的蟹斗自是鲜美,京城的蟹,哪怕手艺再好,也觉做不出这道苏州名菜的真滋味”。 谢探微不满,“说了半天,原来京城根本吃不到!那还说什么说,快点到客房睡觉是正经!” 谢探微向来懒散,爬了一下午山,只觉腿都直了,冲众人摆摆手,加快步子往东厢去了。 081 莲生大师(一) 当晚众人都累了,宁慎之和谢探微都吩咐将饭菜端到房间吃,其他人就也都懒得出来吃,只在房间凑合吃了点。 凤知南吃过晚食后就上了床,闭目盘膝而坐,双手自然垂在膝上。 仇希音见过兰十九也曾这般打坐过,便也不打扰她,练了半个时辰字,又看了半个时辰书,见凤知南还在打坐,吩咐梳洗。 待她梳洗妥当,凤知南也下床梳洗,仇希音就坐在床边等她,待她梳洗妥当走到床边,起身问道,“公主习惯睡里面还是外面?” “外面”。 仇希音便率先上了床,爬到里面,躺好,盖上被子,客房里虽然只有一张床,但好在有两床被子。 仇希音躺下后,凤知南也上了床躺下,仇希音注意到,她并没有换上寝衣,从上到下穿得整整齐齐,只打散了发髻,用一根黑色的丝带将头发绑在脑后。 仇希音没有多问,安静闭上眼睛,她感觉到大雪上前帮凤知南掖了掖被子,放下帐子,接着就是一阵衣物拂动的窸窣声,有人吹灭了蜡烛,房间陷入黑暗之中。 旁边多了个凤知南,仇希音虽然累极,却很难安心入睡,也不知道到什么时候才朦朦胧胧睡着了,仿佛只是刚睡着就听到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却是丫鬟婆子们已经开始起床了。 她闭着眼睛没出声,不想紧接着凤知南就起来了。 人家公主都起了,她自然没有赖床的道理,仇希音只得也跟着坐了起来,不想外面竟还是一片漆黑。 凤知南回头看了她一眼,开口道,“你若是不想去看日出就再睡一会”。 仇希音踟蹰着没出声,凤知南再次开口,“你别去了”。 仇希音歉意一笑,“那就劳烦公主帮我请个罪,我昨儿实在累了”。 凤知南点头,很快收拾妥当出了门,外间喧哗了一会,又归于寂静,仇希音朦朦胧胧睡着了。 她一觉醒来已是辰时了,照例先练了一个时辰字才命梳洗,红萝端来了一大碗热腾腾的白粥,这时候寺中的厨房里就只剩下这个了,所幸她们带的点心还剩了些,仇希音也不挑,就着粥吃得七分饱就放下了。 红萝一边伺候她漱口,一边道,“刚才奴婢去厨房,看见四爷在院子前面的亭子里看书,兰七说四爷已经在那里等姑娘等了一个早上了”。 仇希音哼了一声,问道,“其他人都去看日出了?” “奴婢听小沙弥说宁郡王和四公子在和莲生大师下棋”。 仇希音犹豫了一会,到底是对莲生大师的好奇占了上风,问明他们在哪下棋,起身往外走去,果然刚出院子就看到了谢嘉树坐在不远处的凉亭里拿着一本书看。 她也不看他,径自从凉亭边走了过去,谢嘉树也不吭声,只默默起身跟在她后面。 两人就这样谁也不理谁的到了莲生大师所居的院子外,仇希音命红萝进去求见,不想竟是宁慎之亲自出来了,道,“重华说树哥儿不许进去,要等仇三姑娘消气了再说”。 谢嘉树闻言看向仇希音,欲言又止,仇希音哼了一声,朝宁慎之福了福,跟着他往里面走去。 宁慎之想是不惯和小孩子打交道,沉默了一会生硬问道,“仇三姑娘怎么没和阿南一起去看日出?” 仇希音实在不愿多同他打交道,简单嗯了一声。 于是,宁慎之也不说话了,两人沉默着往里走,忽地,仇希音猛然顿住脚步,目光直直落到与谢探微对面而坐的男子脸上。 从她的方向正好看到他迎着光的脸如春晓之花,如画如描,眉心一块殷红的胎记,形如初绽之莲。 因着这个个特殊又寓意吉祥高洁的胎记,他刚出生便得饱学儒雅却性子严苛的父亲赐下了满是爱怜的小名---小鱼儿,取意自古乐府的《江南》曲: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他的父亲,仇希音曾见过一次,那样一个严肃严苛不苟言笑的大儒能给自己的儿子取这样一个活泼的小名,足见对其怜爱之深。 事实也正如他的小名所昭示的,这条小鱼儿在家族的保护培养下,在父亲的怜爱教导下,众星捧月般长大,在十九岁那年以一篇洋洋洒洒的《广寒赋》名震江南,与谢探微齐名。 也就是在那一年,刚刚四岁的仇希音第一次见到他。 太祖母指着他对她说,“音音,你看,那就是与你小舅舅齐名的江南第一才子,你瞧他好不好看?” 她站在茶楼二楼的栏杆后踮着脚看他,看着那个色如春花,却干净如冬雪的少年,他的容貌气质太过出尘出众,以致于刚刚四岁的她牢牢记住了他。 一年后,她第二次见到他时,他已经不再是她曾经见到的那个干净如冬雪的清贵少年,她却还是一眼认出了他。 “你跟我回家,我请大夫给你治伤”。 曾经在清波之上,现在却深陷污泥,满身伤痕化脓恶臭,乞丐般伏在街角的少年木然转过眼神看她,半晌才问道,“治伤,为什么要治伤?” 他声音喃喃,不像是在问她,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五岁的她认真想了半天,最后肯定道,“太祖母说,身子再疼也要忍着,药再苦也要咽下去,因为最重要的就是要活着”。 那是五岁的她遇到那样一个问题,能想到的最高深的回答,即便那时候的她还不明白这一番话的含义。 他和她回家了,在太祖母的农庄里养了足足三个月才勉强能下床行走,当他拄着拐杖,穿着仆役的粗布灰衣再次出现在她面前时,她恍然又见到了那个初遇时傲雪凌霜的锦衣少年。 “小小姐,”他学着庄子里的仆役佃农般叫她小小姐,说,“我不能在庄子里白吃白住,听说小小姐喜欢吃螃蟹,正好我很会做雪花蟹斗,小小姐想不想尝尝?” 082 莲生大师(二) 他随她回家时是初夏,那时候正是螃蟹最肥美的时候,雪花蟹斗很快做了出来,她吃了两个,太祖母就将碟子端了去,螃蟹性寒,太祖母向来不许她多吃的。 她眼巴巴地看着太祖母,努力克制着自己将吃完的蟹斗再拿起来舔一遍的冲动,她从来没有吃过那么好吃的雪花蟹斗。 太祖母却不看她,只看着他,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他愣住,随即轻飘飘一笑,“莲生,我叫莲生——” “莲生——”仇希音嘴唇蠕动着,却没有发出声音,盯着他的双眼一阵阵刺痛,那个会给她做全天下最好吃的雪花蟹斗的莲生哥哥现在叫莲生大师。 许是她的目光太过灼热,垂头盯着棋盘思索的莲生转头看了过来,在看到她的一瞬间,他沉静的双眼迸发出极致惊喜的光彩来。 他猛地站了起来,宽大的僧袍打翻了棋盘,他却根本没有发觉。 “莲生大师?” 宁慎之疑惑的声音响起,莲生刚抬起的脚步猛地顿住,因着用力过猛,他趔趄了一下方站稳了。 再站稳的时候,他晶亮的双眼已被轻颤的睫毛严严实实挡住,脸上激动的神色也归于平静,双手合十,喃喃念道,“阿弥陀佛,小小姐别来无恙”。 上辈子,他在离开她进京赶考的路上又一次遇到了仇家,被毁了容貌,断了右手,毒哑了嗓子。 后来,谢探微访遍天下名医,却也只医好了他的嗓子,让他能说得出话来,右手和他脸上的疤痕却是怎么也无法恢复了。 仇希音目光猛地一凝,他脸上没有上辈子从他左眉骨一直延伸到下巴的长疤,他眉心那朵含苞般莲花的胎记也还好生生的绽放在他眉心,没有被残忍地挖去,只留下一个鹌鹑蛋大小的深坑,一眼看上去就让人触目惊心。 不一样了,仇希音再一次清楚地认识到,这一辈子许多事都不一样了,而此刻,她看着莲生光洁如雪的脸,无比庆幸这不一样。 莲生不安动了动身子,所幸他灰色的僧衣十分宽大,倒是不十分明显。 谢探微诧异走到跟前,看看他又看看仇希音,“你和音音认识?” 莲生不动声色吐了口浊气,点头,“数年前,贫僧曾遇大难,多亏仇姑娘搭救,才捡得一条命回来”。 对于莲生的“大难”,谢探微自然也是知晓的,只不知道竟是仇希音救得他,不由笑道,“那还真是巧了,音音,别傻站着了,过来,小舅舅教你下棋”。 仇希音眨眨眼,尽量模仿八岁的女童遇到这种情况时的姿态惊喜道,“莲生哥哥,你不是来京城考状元的吗?怎么做了和尚?” 莲生苦笑,他抬起手,似是想摸摸她垂在小鬏鬏旁的发带,像他之前无数次做得那样,然而,他最终只是又双手合十,又低低喊了声佛号,“阿弥陀佛,我佛慈悲,度我苦厄,明我眼目,开悟我心”。 仇希音,“……” 虽然跟毁容断手比起来,出家当和尚什么的,完全可以容忍,但这个回答,是欺负她现在还年幼,听不懂他在糊弄她吗? 谢探微轻哂,“他的意思是说他从江南到京城赶考的路上遇到了仇家,想毒哑他的嗓子,还想毁他的容貌,断他的右手。 万幸有个游侠路过救了他,又一路将他送到了京城。 他这一路而来,几经生死,倒是突然顿悟得道了,就在小相国寺剃度出家了,音音,来,跟小舅舅说说,你是怎么救他的?” 仇希音摇头,“不是我,是太祖母,那时候他浑身是伤,快要死了,我就求太祖母带他回去治伤,太祖母答应了”。 谢探微啧了一声,上下打量了莲生一眼,“怪不得人家总是说红颜薄命,红颜薄命,这得多少人想要你的命啊?” 莲生再次双手合十,微微俯身,“阿弥陀佛,我佛慈悲”。 仇希音看着他那虔诚又虔诚的模样,突然促狭心起,认真看着他,装作十分赞叹开口,“莲生哥哥,没想到你剃了光头也还这么好看!” 想想又道,“你没剃光头的时候是江南第一美男子,剃了光头后就是大萧第一美光头!” 莲生的光头立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了与他眉心胎记一般的颜色,谢探微哈哈笑了起来,伸手摸了摸莲生滚烫的光头,因为莲生垂着头,他倒是摸得十分趁手。 于是,他又意犹未尽的摸了一把,“大萧第一美光头,哈,这光头不但看着好看,摸着手感也好,音音,你也来试试!” 仇希音雀跃朝莲生跑去,喊道,“好啊,我也来,我也来,莲生哥哥,你头再低一点,我够不到!” 莲生,“……” …… …… 中午时分,去看日出的众人都回来了,除了凤知南,其他人,莲生都没有见,包括苗家兄妹。 凤知南上下打量了一番莲生,只问了一句话,“你真的不杀生了?” 凤知南说话又实在又直接,却带有一种奇特的魅力,让人很难欺骗于她,比如此时的莲生,他垂头合十,迟疑了许久,终是沉声叹道,“贫僧不知”。 凤知南点头,“那就好”。 结合她昨天对雪花蟹斗过分的好奇,仇希音十分怀疑她这句“那就好”其实没多少多余的含义,仅仅就是表达对他还有可能杀生,更有可能沾一点血腥做雪花蟹斗的欣慰之情。 但这样一句话听在莲生耳中,显然让他十分摸不着头脑,他困惑看了看凤知南,又去看宁慎之,却没有问什么,只又低低说了一句“阿弥陀佛”。 中午,莲生亲手做了一桌素斋,虽然没有仇希音最爱的雪花蟹斗,菜色却也都是她喜欢的。 她幼时身子孱弱,常年吃药,吃不得太多荤腥油腻的东西,莲生便想方设法的将那些个寡淡的素菜做出花样来,好叫她多吃几口。 那时候她还不太懂事,只十分惊叹才子果然是才子,连做菜也比别人做得好,时隔多年,再次吃上他做的菜,她却无法做到坦然受之。 比如,他一个从小受“君子远庖厨”教导的读书人是下了怎样的决心才说服自己走进厨房,拿起锅铲。 比如,他是经过了多少次的尝试才做出了那样美味的饭菜,又花费了多少心血? 又比如在他冷淡的表面下又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做出这样一桌她喜欢的素斋? 083 冲撞成双(一) 上辈子,她在谢家再次见到他时,他几乎成了个影子,几乎从不在人前出现,也很少在白天露面,那时候的他不用遵守“不杀生”的清规戒律,却也再也没有再为她做过雪花蟹斗…… 她很想问问他,这辈子他是怎么进了小相国寺剃度,又是怎么突然会了算命相面,给宁慎之和苗静雅批的命又是怎么回事。 但她也能看出来,他在竭力避免和她眼神交汇,不愿意给她一点单独的时间为她解惑,但无论如何,他终于不再是上辈子那个孤僻冷寂的影子了,这一点总是好的。 仇希音想着,不由看着莲生微微的笑了。 “你看着莲生大师傻笑什么?”凤知南放下筷子,疑惑问道。 仇希音,“……” 她已经确定了,这位公主娘娘绝对有点愣! 不对,不是有点,是十分很非常愣! “不能说?” 凤知南再次问道,仇希音僵着脸,破罐子破摔道,“没什么?就是看他长得好看”。 凤知南没料到竟然听到了这样一个答案,怀疑上下打量了莲生一番,在成功地再次将莲生盯得满脸通红后,疑惑问道,“一个光头有什么好看的?” 莲生,“……” 莲生通红的脸开始向紫红发展,此时此刻,仇希音对这位公主娘娘已经无法有多少敬畏之心了,冷冷指出一个事实,“这一桌子素斋,公主您一个人比我们四个人加起来吃的都多”。 凤知南伸手猛地一弹额头,“你这么一说,我突然觉得他这光头还真是挺好看的!” 莲生,“……” 仇希音,“……” 公主你到底还想不想吃下一顿了? 凤知南说着又看向莲生,似乎为证明自己的诚意般连连点了三次头,这才看向仇希音,认真道,“仇三姑娘,不要太看重皮囊,男人长得好不好看都没多大关系”。 长得好不好看没多大关系,主要是得会做饭是吧? 仇希音觉得自己脸上的肌肉都快僵死了,浑浑噩噩道,“公主教训的是”。 “你吃饱了吗?” 仇希音浑浑噩噩点头,凤知南站了起来,“那我们回去睡觉吧”。 她说着朝桌上的几个男人点了点头,仇希音下意思跟着她站了起来,然后才发现自己,根本没吃饱啊! 她不舍瞥了一眼离自己不远不近的藕合,俯身行礼,“告退”。 …… …… 因着没吃饱,加上再见莲生的冲击,整个中午,仇希音都没有睡着,凤知南却很快睡着了,小半个时辰后就动作极轻的起身打坐。 仇希音侧身躺在里面,见她没有多余的动静,也就继续闭目养神,不想渐渐的反倒睡着了。 一觉醒来已是日落时分了,身边,凤知南还在闭目打坐,她想了想,轻轻爬了起来。 几乎同时,凤知南睁开眼睛,问道,“睡好了?” 仇希音,“……” 这个问题让早上一觉睡到日高起,中午又一觉睡到日西下的她如何回答? 所幸凤知南也并没有一定要她回答的意思,起身下床,“那就起来吧,这一会子的功夫都好几个人在我们房前探头探脑的看了”。 仇希音点头,她也就罢了,凤知南,定然有很多人要找她一起上香赏景什么的。 果然,两人刚穿戴妥当出了房门,就有个身材高挑的丫鬟噙着笑快步迎了过来,行礼道,“公主下午可得空?我们姑娘让奴婢来问问公主要不要一起去进香?” 仇希音认出来这丫鬟正是贴身伺候苗静雅的,叫做含云。 上辈子,这个含云后来做了宁慎之的妾,苗静雅死后,就是含云负责照顾她留下的孩子宁淮。 当年,她嫁入摄政王府后,每每含云见了她都是一副警惕又隐隐恐惧的模样。 荣和长公主、宁慎之、宁恒之又或是宁淮在时,她的那份警惕恐惧又会格外明朗些,让她一见就膈应。 凤知南低头看向仇希音,仇希音呆了呆,才明白她的意思,开口道,“我去找小舅舅”。 凤知南开口道,“我也去,你去和你苗姑娘说我不得空”。 仇希音,“……” 公主啊,你要不要这么尽心尽力的帮我拉树敌啊? 含云下意识上前一步,急切道,“公主,我们姑娘等了公主一下午了——” 凤知南简洁道,“我没空”。 含云转而恳切看向仇希音,“仇三姑娘,您好不容易来小相国寺一趟,多去进香总是不错的,您进过香后再去寻谢四公子也是一样的”。 仇希音冷冷盯了她一眼,抬脚就走,一个丫鬟竟然张嘴就敢教训她,还替她做主去哪里,不去哪里! 苗家真是好大的威风! 含云见她要走,慌得一把拉住她的袖子,急道,“仇三姑娘,您不想去进香也不是不行,可您去找谢四公子不一定非得要公主陪着您去的,奴婢送您去可以吗?” 仇希音低头看了一眼她拉着自己袖子的手,抬头朝她冷冷一笑。 果然时隔一辈子,该是什么货色还是什么货色! 上辈子,她进门三个月左右时,宁淮从马上摔了下来,虽没什么大碍,却断了腿,少说也得躺上三个月。 当时宁家的主子齐聚一堂,审问宁淮落马因由,宁慎之那么多年只得了宁淮一个孩子,宁家上下都看得十分之重。 荣和长公主刚将伺候的人审问了一遍,还未理出头绪来,含云就突然扑上前抱住她的腿,嘶声哭道,“王妃,求您放过大公子,大公子还小啊,可禁不住啊!” 她膈应得恨不得踢死她,她还没有动作,宁慎之就狠狠一脚将含云从她脚边直踹到了门槛边,喝道—— “来人,给我斩下她的手,送给苗首辅好好瞧瞧!” 仇希音寻声看去,竟见不远处宁慎之正大步而来,苗静文小跑着跟在他身后焦急说着什么,宁慎之紧绷着一张俊脸,根本不加理会。 仇希音恍了恍神,当时他说得是,“给本王将这个胆敢诬陷主子的贱婢鞭死!” 084 冲撞成双(二) 宁恒之不服气道,“淮哥儿落马一看就是有人做手脚,谁知道是谁做的?就算云姨娘说错了,也要等事情水落石出再罚”。 宁慎之道,“你也知道要等事情水落石出,如今什么都没问出来,她一个贱仆张嘴就敢诬陷王妃,留着她的命等她下次来诬陷我么?” 最后,含云被鞭死,宁恒之也被罚了禁足半月。 仇希音低头看向跪倒在地的含云,刚刚还趾高气扬的大丫鬟,吓得面无人色,连张了好几次嘴都没有说出话来。 宁慎之威势既重,手腕又凌厉,别说一个丫鬟,就是文武百官也多有惧怕他的。 片刻的功夫宁慎之就到了跟前,他身后的允武反剪住含云的双手,就要将她带下去。 苗静文知道如果真的任由含云被拖下去,砍断手送到苗首辅面前,苗静雅的闺誉就算是彻底毁了,和宁慎之的亲事多半也会起波折,连带着他们苗家也会面目无光,不敢见人! 能教出一个胆敢那般对大家闺秀说话,还敢拉拉扯扯的丫鬟的苗静雅和苗家能是什么好东西? 他大急下失声喊道,“宁郡王,下仆无状,死有余辜,但还望郡王怜惜闺中女子声名要紧,将这贱婢交于苗某处置,苗某定然给郡王,公主和仇三姑娘一个交代!” 宁慎之站在凤知南身边,目光冷幽的盯着他,苗静文被他盯得浑身发冷,见说话间允武已经走出一大截了,他不敢直接去拦允武,只得硬着头皮又去求凤知南和仇希音。 “公主,仇三姑娘,上天有好生之德,如今在菩萨眼皮子底下,还望公主和仇三姑娘能为苗某在宁郡王面前美言几句,苗某定然铭记公主和三姑娘的大恩!” 凤知南没接话,宁慎之冷声道,“她一个贱婢胆敢冲撞池阳,死有余辜!” 仇希音提起的心落回一半,也是,宁慎之怎会为她发这么大的火,多半是见她与凤知南一起,以为含云冲撞的是凤知南,“郡王,苗公子说的对,不过一个奴婢,又是在菩萨眼皮子底下,恐损了阴德”。 一个奴婢,又岂有那么大的胆子,敢当面教训她这个太子少傅嫡女,还不是主子在后撑腰?罚了她又如何? 宁慎之虽说是为凤知南出头,但毕竟她才是正主,罚了含云,苗静雅固然得不了好,她又能得什么好?还要承宁慎之的一份人情。 当然,她也只是随口说一句,宁慎之会如何,却不是她能左右得了的。 宁慎之默了默,开口,“允武,回来”。 允武闻言转身猛地一搡,他力气极大,这么一搡,含云直直被他搡得飞出老远,摔到了苗静文身边,她疼得失声尖叫,却又立即死死捂住嘴巴,连眼泪都不敢掉,恐惧瞧了宁慎之一眼,又死死低下头去。 苗静文大大松了口气,朝仇希音长长一揖,“多谢仇三姑娘”。 仇希音微嘲,“苗公子不必谢我”。 苗静文也不知道听懂了没有,又朝宁慎之和凤知南一礼,“多谢郡王、公主宽仁”。 宁慎之沉默,凤知南问道,“事情处理完了?仇三姑娘,我们走”。 经了这件事,仇希音心情自然算不上好,她不想带着负面情绪去见谢探微,走出一段距离后,开口道,“公主,我想去拜拜菩萨,去去晦气”。 她本以为凤知南不会和她一起去,不想凤知南竟道,“我与你一起”。 观音殿中,小相国寺的僧人正在做晚课,古朴的吟唱诵经之声伴着悠悠的钟声,让仇希音烦躁的心瞬时安静了下来。 她没有惊动人,悄无声息找了个角落的蒲团跪了下去,跟着僧人们轻轻诵起经来。 凤知南在她身边的蒲团盘膝坐下,闭目打坐。 这一场晚课足足做了半个时辰,待吟唱声袅袅落下,仇希音慢慢睁开眼睛,她漆黑的眼珠中所有的烦躁阴郁尽数散去,唯余宁静淡漠。 “阿弥陀佛,两位施主有礼”。 仇希音与凤知南起身还礼,“方丈大师有礼”。 须发皆白,慈眉善目的方丈大师再次合十行礼,便要转身离去。 仇希音开口,“方丈大师请留步”。 方丈停下脚步,“小施主有事?” 仇希音示意门外的红萝进来,合十行礼,“我想为贵寺观音大士重塑金身,以求小舅舅和表哥平安康健,还请大师成全”。 方丈微愣,随即心平气和道,“小施主一片孝心,菩萨必然垂怜,只这毕竟是大事,小施主还是请令亲出面——” 仇希音打断他,“大师,我太祖父姓仇,讳时行,我父亲官居二品太子少傅,我母亲出身谢氏,大师觉得我的父母亲人会因些许银钱而不顾小舅舅与表哥的平安顺遂?” 仇希音再次合十行礼,“大师们佛缘深厚,得菩萨眷顾,又岂能不顾小女一片诚心,只为求菩萨垂怜?” 她说着从红萝手中接过木匣,上前两步交到方丈身后的莲生手中,“还请莲生大师多多费心”。 她说着仰头恳求看向莲生,莲生心头一软,拒绝的话就咽了下去,一手托着匣子,一手合十,“小施主放心,贫僧定竭尽己力,不令小施主一片诚心空费”。 仇希音粲然一笑,这才露出些许孩童的天真来,莲生见了也不由牵起嘴角。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四周一片佛号响起,仇希音后退几步,对着小相国寺中全体对她合十行礼的僧人,低头还礼。 等小相国寺中僧人散尽,仇希音再次跪拜在观音大士的佛像前,喃喃念了起来。 她念的凤知南大都听不懂,诸如“佑我小舅舅一生平安顺遂,佑我表哥身康体健,遇难成祥”之类的还是能听懂的,不知怎的,她听着她喃喃念叨着,心情也跟着安宁了下来,明明之前祖母、母亲和嫂嫂们拉着她一起拜佛诵经,她都恨不得飞天遁地逃之夭夭的…… “公主,我们走吧,劳公主久等了”。 凤知南迷惑看向她,“你真的信重塑菩萨金身能佑护你小舅舅和表哥平安?” 仇希音默了默,开口,“或许能,或许不能”。 她不知道她能不能争得过所谓的“命”。 “那你还花那么多银子?” 那或许是她手边所有的现银吧?她才八岁,不经长辈同意花出那么一大笔银子,回去又岂有不挨骂受罚的? 085 冲撞成双(三) 仇希音转眼看向她,“公主有没有过特别想保护一个人的时候?” 凤知南愣住,仇希音转开眼神,定定看向前方,“我有!别说是或许能,哪怕只有千分之一的可能,我也要去试一试”。 凤知南没有接话,仇希音沉默了一会,开口,“公主,我们去用晚食吧”。 她们因为去得迟,只剩了一个谢嘉树还在等着,见她们来了,命绿萝去端饭菜,又问仇希音,“音音,今天苗姑娘的丫鬟冲撞你了?” “没事”。 谢嘉树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神色郁郁,仇希音顾不上还在假装和他怄气,解释道,“真的没事,她只是扯了扯我的袖子”。 谢嘉树神色越发沉郁,抬头瞧了瞧凤知南,欲言又止。 仇希音道,“公主不是外人”。 谢嘉树要说的就是今天发生的事,既然在宁慎之眼皮子底下,宁慎之就不可能不知道,凤知南想知道自然也就不是难事,倒是不必枉做了小人。 谢嘉树听她这么说,便开口道,“是邓表姐,邓表姐今天气色很差,眼底乌黑,我听到二姐和二表姐问她怎么了。 邓表姐哭着说,昨晚苗姑娘叫她睡丫鬟守夜的脚踏,她自是不肯,只好在椅子上将就了一夜,一夜都没合眼”。 仇希音大怒,“宁郡王妃,真是好大的架子!” 邓文雅虽是出身商户,却也是正正经经的小姐,更是仇正深嫡亲的外甥女,苗静雅这般打邓文雅的脸,何尝不是在打仇正深的脸?打她的脸? 凤知南开口,“她还不是宁郡王妃”。 谢嘉树没想到仇希音会这么大的火气,忙安慰道,“音音,你别生气,二姐已然说了今晚和邓表姐换,苗姑娘绝不敢那般对二姐的”。 仇希音冷着脸没出声,谢嘉树想劝又不知从何劝起,正在着急间,一声佛号响起,却是莲生亲自提了两只食盒进来了。 仇希音几人都站起来行礼,莲生还礼,将食盒放在桌上,揭开,最上面一道便是雪花蟹斗,雪白的蛋泡,金灿灿的蟹黄,盛放于一只只蟹壳中,漂亮的如一只只艺术品。 凤知南疑惑问道,“这是?” 仇希音哈地一声振奋道,“雪花蟹斗!” 谢嘉树疑惑,“这是素菜?” 莲生微微一笑,“郡王说这是素蟹”。 仇希音,“……” 怎么觉得莲生这句话说起来和凤知南一个调调? “这素蟹虽则日夜兼程从太湖送来,到底时候未到,少了几分肥美,几位施主慢用”。 莲生说着,将一道又一道“素斋”摆到桌上,提着食盒告辞离去。 凤知南目送着他的背影离去,肯定开口,“他的确是大萧第一美光头,表哥剃了光头也未必有他好看”。 仇希音,“……” 谢嘉树开口,“螃蟹性凉,音音你少吃两只”。 仇希音点头,“也不知道小舅舅那边有没有,公主,我想送几只给小舅舅尝尝新,可以吗?” 凤知南默了默,点头。 仇希音见她那意思倒像是不情愿的样子,想了想试探问道,“或者,再给宁郡王送几只?他那里也不一定有的”。 嗯,池阳公主肯定是见她只想到谢探微,没想到命人千辛万苦寻来太湖蟹的宁慎之,才不乐意的。 凤知南立即道,“不必,他不好口腹之欲”。 说着立即夹了一只蟹斗到自己碗里。 仇希音默了默,亲夹了两只蟹斗装进食盒,命红萝送去了。 其实,她本来是想夹四只的,莲生总共做了十二只蟹斗,按他们四人来分的话,一人可分三只,她凑个双数夹四只正好, 可她夹的时候,凤知南一直盯着她拿筷子的手,她便有些下不了手。 这一顿,凤知南吃得极满意,吃完后,吩咐大雪道,“你去厨房看看,还有没有螃蟹,有的话记得提醒莲生大师多做一些,若是剩得不多,一次做了就是,省得麻烦”。 仇希音,“……” 因着吃得有些撑,唔,也许不止有一点撑,凤知南提议道,“仇三姑娘,不如我们去后山转转消消食”。 仇希音也吃多了,自然点头,于是三人起身往后山走,这时候天已经黑下来了,红萝、绿萝都打着灯笼,几人都不敢走快,慢慢溜达。 不多会就见另一队人提着灯笼过来了,领头的正是苗静文和苗静雅。 两行人迎面碰上,站定见礼后,苗静文恳切开口,“今日多劳仇三姑娘开口求情,苗某特带小妹前来道谢,待得下山后,家母自当亲自登门道谢”。 他话音刚落,苗静雅便深深一福,“下仆无状,冲撞了仇三姑娘,还请仇三姑娘恕罪”。 仇希音避开她的礼,不咸不淡道,“既是下仆无状,却是与苗姑娘无干的,苗姑娘客气了”。 仇正深虽授了正二品太子少傅,但京城都知道他那个正二品是怎么来的,自有那趋之若鹜的,但真正的高门大户却大多不屑一顾。 在朝中根深蒂固的苗家,当初连宁慎之也要折腰与之结亲,自然不可能将仇家这样的人家放在眼里。 苗静雅甫一听说宁慎之为仇希音要发作含云勃然大怒,被苗静文好说歹说劝住了,生怕在宁慎之和凤知南面前印象更差,这才听从苗静文的建议,专挑了凤知南在的时候来向仇希音道歉。 本以为仇希音就算心下记恨,面上定也要诚惶诚恐,热情周到的,不想仇希音竟是这般不冷不热的态度,真是不识好歹! 苗静雅心头火猛地一冒,神色冷了下去,“仇三姑娘这意思却是怪我没有约束好下人了?” 仇希音一愣,就算大家都心知肚明,苗姑娘你也不必自己说出来吧? “这样的事,大家心知肚明就好,苗姑娘就不用说出来了”。 有一瞬间,仇希音几乎怀疑是自己将心声说了出来,转眼却见凤知南一板一眼又加了一句,“虽然说出来丢人的是你和苗家,我与表哥也光彩不到哪里去”。 仇希音,“……” 好想为公主殿下鼓掌啊! 苗静雅一愣,眼眶顿时红了,开口时声音便带了几分悲愤,“公主怎能这般说?” 凤知南莫名,“你都做出来了,我为何不能说?” 仇希音,“……” 简直想亲公主殿下一口啊! 苗静雅不敢置信看向她,脸上眼中都是怒火,心头火更是一簇又一簇,烧得她几乎想一个耳光甩过去!甩醒这个不知所谓的所谓公主! 她还真以为自己是金枝玉叶了! 不是宁慎之,她就是个举族覆灭的孤女! 宁慎之好心收留了她,求皇上恩赏她,她不思报恩就算了,还甫一见面就在宁慎之面前说自己的坏话,现在更是在自己面前拿公主的架子! 她也不想想,她今天的一切都是谁给的! 苗静文忙打圆场道,“雅姐儿不是那个意思,公主恕罪,时候不早了,我们就不打扰公主与仇三姑娘雅兴了,告辞”。 苗静文扯着苗静雅落荒而逃,凤知南遗憾叹了口气。 仇希音忍笑问道,“公主叹什么气?” “她今年十八了”。 “公主想说什么?” 凤知南又叹了口气,“她都十八了,至多明年就要进门,虽说我不怕她,可这样一个自命不凡的蠢货总是在我面前晃,总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不知道到时候表哥会不会许我回凉州”。 仇希音低下头,不让自己的笑暴露在众人眼中,勉强压着笑意道,“公主忘了,公主是公主,待得成年便可辟府另居,却是不必怕姑嫂关系难处的”。 “也对,”凤知南无所谓应了一声,便不想再花费心神在苗静雅身上,问道,“对了,莲生大师还会什么拿手菜,你列个单子给我”。 仇希音心情极好的点了点头,嗯,就看在凤知南刚刚将苗静雅气个半死的份上,她也要好好的给她列,仔细的给她列,绝不放过任何一道美食! 084 庇护之托 仇希音几人溜达了几圈后,见不早了便往回走,谢嘉树自回了东厢,仇希音和凤知南刚走到门口,就见仇不遂的大丫鬟绿枝候在一旁,见了她行礼道,“三姑娘,我们姑娘说,姑娘若是不累,便请去帮我们姑娘画个花样子”。 仇希音点头,向凤知南告罪后,随着绿枝进了仇不遂的屋子,仇不恃也在,见了她就哼了一声,大大翻了个白眼。 仇希音只当她不存在,俯身行礼,“见过二姐姐”。 仇不遂皱眉瞧了仇不恃一眼,没有多说,拉着仇希音坐了下去,问起下午含云冲撞她的事,仇希音老老实实说了。 仇不遂听了重重叹了口气,“那位苗姑娘着实是——” 许是顾忌宁慎之与苗家的威势,她没有继续往下说,又说了苗静雅让邓文雅睡脚踏的事,叮嘱道,“虽说我们不必怕她,可她终究是苗氏嫡女,马上又要嫁给宁郡王,倒也不必故意惹她,免得父亲为难”。 仇希音乖乖应是,仇不遂想了想,又不放心叮嘱道,“我瞧着那位苗姑娘忌妒心重,雅姐儿与她重了个雅字,她便叫丫鬟酸言涩语的讥讽雅姐儿白白污了好名好姓。 这次宁郡王虽说是为池阳公主出头,你却也沾了光,她定会怀恨在心。 她若是故意挑事,你也不用怕她,更不要吃了她的闷亏,我们仇家虽然比不上她苗家,总还有外祖父和母亲在”。 谢昌是今上孝成宗的授业恩师,谢氏算是孝成宗的师姐,与孝成宗十分亲厚。 仇不遂说的都是正理,仇希音自然知道好歹,一一应了,仇不遂又问道,“明天池阳公主有什么安排?你尽量和公主待在一起,若是不能,便来寻我,不要一个人落了单”。 “公主还未说”。 “我本想着出了这样的事,明天不如尽早下山,免得再生风波,小舅却说该心虚的是苗姑娘,而不该是我们,她都不下山,为何我们要下山?话是这样,你还是要小心些”。 仇希音自然无有不从,仇不遂又叮嘱了几句方放她回去了。 …… …… 东厢中,谢探微正在与宁慎之对弈,谢嘉树敲门而入,俯身行礼,谢探微捻着棋子,懒洋洋问道,“音音与公主回去歇着了?” “是”。 “可有什么异常?” “音音精神不错,晚上还多吃了一碗饭,想是有些多了,吃完后便与池阳公主一起去后扇散步消食,遇到了苗三公子和苗姑娘,池阳公主说了几句,他们便走了”。 宁慎之动作微顿,“池阳说了几句?” 谢嘉树踟蹰,谢探微兴味问道,“公主说了什么?” 谢嘉树便将凤知南说的话重复了一遍,谢探微哈地一拍面前小几,“于始啊,你这个表妹可是比你有趣儿一百倍啊!” 宁慎之默默将他拍乱的棋局又摆了回去,落下一子。 谢探微顾自笑了半天,方摆手道,“树哥儿,你先回去,明儿尽量跟在音音身边,别叫她吃了亏”。 谢嘉树应声退了出去,谢探微却又嘿嘿笑了起来,宁慎之起身,“我走了”。 “哎,别啊!” 宁慎之没有理他,顾自出了屋子,往后山走去,待出了小相国寺方吩咐道,“请公主过来一趟”。 凤知南找到山顶时,宁慎之正站在一株松树下,仰头看着头顶又大又圆的月亮。 夜风吹得他的衣袍猎猎作响,山高月近,他直如站在月中一般,凤知南突然发现宁慎之着实瘦了许多,被山风这么一吹有种弱不胜衣的病弱感。 她心头猛地一紧,半晌方开口道,“你又不睡觉”。 宁慎之慢慢转身看向她,圆月的冷光下,他面色青白,面颊下淡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不知怎的,凤知南就想起了两年前她快马加鞭赶到京城见到他时的模样 那一次,他是叫她进京托付后事的。 后来,他活下来了。 可现在,她觉得好像他又要死了,脱口问道,“你真的不会死了?” 宁慎之愣了愣,缓缓道,“你没有保护好她”。 “我听到你来了”。 “那样的事,我做来只会让她招人记恨,甚至招人非议。我不能出手,我,没有立场——” 凤知南忍了忍,还是开口道,“你已经出手了”。 宁慎之定定盯着她,忽地咳了一声,挺直的脊背也微微弯了下去,随着他的咳声,一抹鲜红的血迹溢出嘴角。 凤知南大惊上前,“表哥!” 宁慎之后退半步,伸手抹去嘴角血迹,“没事,你说得对,经此一事,苗静雅定然记恨她,这几天,你不要离她左右”。 凤知南默了默,想说什么,又怕再气得他吐血,应了声是。 “回去吧”。 凤知南有心想要劝他也早些回去,却知道肯定不会听,犹豫了一会,转身离去。 …… …… 第二天,凤知南照例一早起床,就见仇希音也跟着起来了,开口道,“我出去走走,你继续睡”。 仇希音摇头,“我去跟师父们一起做早课”。 凤知南怀疑看着她,仇希音只觉她这样的眼神十分的有压力,脱口道,“我昨天是不想与他们一起看日出,才故意睡迟了些”。 凤知南便道,“我随你一起去看做早课”。 仇希音,“……公主不嫌无聊就好”。 “不无聊”。 果然,简单用过朝食后,凤知南就安安静静的坐在一边,陪着仇希音做完了早课。 待做完早课,莲生上前朝二人一礼,“仇三姑娘若无事,贫僧想请仇三姑娘一起商议重塑菩萨金身之事”。 仇希音点头,凤知南开口,“我也去”。 凤知南要去,仇希音和莲生自然都不敢阻拦,便一起去了议事厅,同去的还有另外两名负责庶务的大师。 上辈子,荣和长公主过世后,便是仇希音执掌摄政王府后院,这样的事也不至于什么都不懂,但她现在还只是个八岁的小姑娘,便装作什么都不懂的样子,只盯着莲生。 莲生说好,她便说好,莲生皱眉,她便说这里欠妥,整个议事过程倒是十分顺畅。 待大体都敲定后,两位负责庶务的大师便捧着账册告退了,日后琐碎的细节定然还有许多要操心之事,一时根本不可能全部定下来,只能到时候再议。 两位大师走后,莲生便也要告辞,全程都沉默旁观的凤知南忽地开口道,“我也想重塑菩萨金身,以求表哥平安长寿,现在仇三姑娘已要重塑观音大士金身,不知还有哪位菩萨是能保平安的?” 085 嘉兴公主(一) 莲生和仇希音俱是愕然,凤知南又道,“银子,我下山后就命人送来,你先告诉我”。 “公主,这不是小事,不如公主与家人商议后又再说?” 凤知南瞧了莲生一眼,“不是小事,仇三姑娘都能自己做主,莫非你觉得我不能?” “贫僧不是这个意思——” 凤知南打断他,“那就这么说定了”。 她说着看向仇希音,“我们去吃东西”。 这一顿素斋却明显不是莲生亲自动手,凤知南虽也吃得不少,却明显不太满意,只也未多说什么。 仇希音午间向来有小憩的习惯,凤知南也和她一起回了屋,却没有躺下,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匕首,用雪白的帕子一遍又一遍的擦。 那匕首通体漆黑,连匕身都没有一丝色彩光亮,就像宁慎之塞到她手里,又被仇正深叮嘱必得要戴着的那块药玉,是那种在阳光下都反射不了一丝光芒的漆黑。 仇希音躺在床上,隔着小相国寺厚重的棉纱帐子看着她缓慢肃穆的动作,渐渐沉入了梦乡。 仇希音这一觉却是睡得极好,待她醒了,凤知南已不在屋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去了。 仇希音不紧不慢洗漱好,刚出门就见谢探微和谢嘉树站在院子里的一株菩提树下说着什么,听见声响齐齐抬头看来,又动作十分一致地朝他一笑。 仇希音的心就软得一塌糊涂,也不由露出个笑来,提起裙子快步朝二人跑去,“小舅舅,表哥”。 谢探微上前两步,狠狠用手指戳了戳仇希音的额头,“小丫头片子,主意还挺大!” 仇希音知道定然是她捐银子重塑观音金身的事被他知道了,也不辩解,只甜甜朝他笑。 谢探微本就是豁达之人,于银钱看得十分随意,他感动于仇希音一片拳拳之心,又打定主意待她出嫁前,定要将这笔银子补给她做嫁妆,便不再纠结于此,亲昵揉了揉她泛红的额头,“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不要总是闷在屋里,走,小舅舅带你抓鱼去”。 几人刚走几步就见凤知南迎面而来,问道,“你们去哪?” “抓鱼”。 凤知南眼前一亮,“抓鱼烤?莲生大师去吗?” 仇希音,“……” 难道说年少时的宁慎之十分吝啬,竟克扣公主您的伙食了? 谢探微看得好笑,吩咐道,“兰九,你去瞧瞧莲生在做什么?若是无事,便请他到后山来”。 于是,去抓鱼的人又多了一个,不多会,又陆陆续续碰到了其他人,于是索性聚齐了都去凑热闹。 不多会,莲生果然来了,只却是与宁慎之一起来的,听了众人的打算后,合十宣了声佛号。 谢探微不满抱怨,“果然人做了和尚,果然就无趣了,简直不想再看到任何一个光头!” 宁慎之道,“后山皆是溪流,你们没有渔网,想要抓到鱼,只怕不易,我知道有一处深潭,里面有一种水晶虾,只得小儿指头大小,用网兜一捞就上。 捞出水后,片刻即死,生食味道极佳,只需带上姜醋等调料即可”。 几道低低的抽气声响起,凤知南却根本没发觉不妥,立即道,“那还等什么?大雪,你回去准备调料,马上送过来”。 莲生俯身行礼,“阿弥陀佛,贫僧还有功课未做,便不随诸位施主一同前往了”。 凤知南十分通情达理道,“那你回去吧”。 嗯,反正生吃什么的,又不需要厨子。 莲生也不知道有没有听懂凤知南话中的意思,再次合十为礼,转身往回走,一行人又随着宁慎之的指点,浩浩荡荡往前走。 直走了近半个时辰,才终于到了,却是一片极大的水潭,潭水静而幽深,四周皆是大而扁平的石头。 不远处有一株极大而古老的榕树,树冠如盖,远远延伸开来,将整个水潭都遮住了,倒像是个天然的帽子,树枝上零星挂着几条红绸,想是小儿女们祈福之用。 倒是一个天然的好去处! 众人走到这已是又热又累,见了这树荫和沁凉的潭水,皆是喜笑颜开,谢探微先就加快步子撩了把水往脸上扑,又惊喜指着潭水道,“快看!好多虾!” 众人忙都走近去看,果然那潭水青幽幽的,里面皆是小儿指头大小的虾子,虾身呈淡青色,也不知道是潭水颜色映上了虾身,还是虾子过多,染青了潭水。 “好凉!” 谢嘉檬惊喜惊呼,也招了水洗了把脸,有她带头,女孩儿们都不再矜持,纷纷蹲下身子洗手洗脸,连苗静雅也吩咐丫鬟湿了帕子,擦了擦脸。 凤知南吩咐去拿网兜,就在此时,一道尖利的声音响起,“快住手!你们是什么人?胆敢如此放肆!” 其他人纷纷寻声看去,却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女,梳着丫髻,看穿着打扮,应是哪个大户人家的丫鬟。 凤知南理都没理,寻了个虾子多的地方,投枪般将网兜猛地插入水中,再拿起时绿色的网兜中便多了点点晶莹的虾子跳来跳去。 那丫鬟一见更是大怒,“你们胆敢污了公主休憩之地,还在此处杀生,还不快放下,立刻离开这里!” 这番话一说出来,众人均都了然,这丫鬟口中的公主应当就是正在小相国寺为今上祈福的嘉兴公主了。 “很好抓”。 凤知南的声音淡定响起,根本没受那小丫鬟影响。 小丫鬟见她将网兜里的虾子倒进身边的小桶里,又要去捞,大急下指着凤知南道,“你大胆!快放了,否则公主饶不了你!” 凤知南终于给了她一个正眼,疑惑问道,“这太华山是嘉兴公主的?” 她声音刚落,就有一道威严的声音讥讽响起,“不是本宫的,难道是你一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野公主的?” 众人纷纷起身垂手行礼,不多时,就见一个二十七八岁的美貌妇人由一众丫鬟婆子簇拥着而来,正是嘉兴公主。 仇希音不由看了宁慎之一眼,这位嘉兴公主十分得先帝宠爱,八岁就赐了封地,还是物产富饶的嘉兴,到得十五岁,便由先帝亲自赐婚嫁给了安国公的嫡幼子李睿。 据闻这位李公子当初也是个面如冠玉,文采风流的贵公子,与嘉兴公主婚后倒也和睦,只不想一次李睿在与人打马球中惊了马,落下了无法启齿的隐疾,嘉兴公主的行事便渐渐放诞起来,与禁卫军指挥使有了首尾。 那时候先帝已经驾崩,安国公不堪爱子受辱,告到了孝成宗面前,要求合离。 孝成宗倒也没有动怒,只问原因,安国公支支吾吾说了句夫妻不和。 孝成宗便将嘉兴公主叫了去,嘉兴公主却不像安国公顾惜颜面,当即将李睿的隐疾嚷了出来,振振有词的质问道,“他已经不是个男人,我自去寻个真正的男人,何错之有?” 086 嘉兴公主(二) 安国公又惊又怒,气得数次晕倒,孝成宗却也不是不讲道理的,当即判了二人合离,撸了那禁卫军指挥使的职位,只李睿的隐疾与嘉兴公主的风流韵事却在一夕之间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 安国公府颜面尽失,不要说主子们许久不敢出门,连下人出门都要遮脸,嘉兴公主却如囚鸟出笼,竟是公然养起了面首。 她偏爱长相俊俏,气质却英武的男子,对外只说是公主府的侍卫,京中人都心知肚明,这般一来,安国公府的人更加不敢见人了。 只嘉兴公主是公主,还是个极得宠的公主,他们再气愤也只有忍着,直到三年前,一直沉寂的李睿不知怎得逮到了机会差点生生将嘉兴公主掐死,幸亏当时任锦衣卫指挥使的宁慎之及时赶到。 先帝子嗣单薄,除了今上与淮安王,只得一个嘉兴公主,孝成宗与嘉兴公主姐弟感情不错,震怒之下,当即赐死了李睿,又要治罪安国公府。 最后,还是宁慎之求情,说李睿其罪当斩,其情可悯,为安国公府脱罪,又劝说孝成宗,嘉兴公主行事太过张狂,乃至招祸,不如入大相国寺念经诵佛,静心洗罪,以免苍天降祸,悔之莫及。 当时所有人都认为宁慎之胆大包天,异想天开,降不降罪安国府另说,单说将嘉兴公主送到庙里念经就根本不可能。 毕竟,从孝成宗对嘉兴公主的恩宠,以及经常偷偷摸摸送个面首给嘉兴公主以示支持来看,孝成宗根本不可能自打耳光,先送面首给她,又因为她养面首把她给关到庙里去。 可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不可能的时候,今上真地下旨将嘉兴公主送到了大相国寺。 一时间,京中竟是没人敢相信,其中就包括嘉兴公主,直到宁慎之带着锦衣卫出动硬押着嘉兴公主动身,嘉兴公主才慌了,扬言要宁慎之陪她一起“礼佛”。 于是,孝成宗又下了一道圣旨,将嘉兴公主礼佛的地方换成了小相国寺。 那是宁慎之在以稚龄接掌锦衣卫后,第二次向京城,向整个大萧证明他在孝成宗心中的地位,从那之后,达官显贵,皇亲贵胄再也无有敢撄其锋者。 而在那之后,宁慎之这个让嘉兴公主“宁愿修行礼佛也要纳入囊中”的美男子容止风采更是传满了整个大萧。 本来在京城要风得风的嘉兴公主因为宁慎之被关在这深山老林,如今二人见面自是分外眼红,也难怪她甫一见面张嘴便要讥讽凤知南。 凤知南眉目不动,“野公主?公主这个野字莫非是山野之野?若是这般,池阳是绝不如远居太华山的公主野的”。 嘉兴公主大怒,“你胆敢这般与本宫说话!” 凤知南迷惑,“我已经说出来了,还有什么敢不敢的?” 嘉兴公主气结,宁慎之淡淡开口,“公主还有何事?” 嘉兴公主转眼看去,她的动作十分缓慢,看着僵硬而古怪,仇希音瞧着不知怎的,竟是瞧出了几分又爱又恨的缠绵来。 仇希音不动声色垂下眼,上辈子她嫁给宁慎之后倒是颇听了几句这位公主和宁慎之的闲话。 却是说宁慎之初初执掌锦衣卫时,嘉兴公主便瞧中了他,纠缠不休,宁慎之发了狠,助那李睿找到机会报仇,这才有了后面的事。 上辈子宁慎之死后不久,嘉兴公主就被萧寅从小相国寺放了出来,与萧寅的生母苏贵妃几次三番地去“安慰”她。 再对比此时她对宁慎之的这般“又爱又恨”的模样,倒是与她听到的那番闲话颇是契合。 “原来是宁郡王”。 短短几个字,嘉兴公主说得极慢,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间挤了出来。 “我记得公主曾答应过,但凡有宁某或宁某家人所在之处,公主必退避三舍,短短三年,公主不会就忘记了?” 凤知南认真接道,“年纪大了,记性不好也是寻常”。 嘉兴公主听到宁慎之的话还能勉强保持冷静,凤知南话音一落,她苍白的脸色立即涨得通红,冷笑着道,“宁郡王这般赶尽杀绝——” 宁慎之不紧不慢开口,“公主是真的要逼得宁某赶尽杀绝?” 嘉兴公主通红的脸血色瞬间褪尽,眼中脸上皆是惧色,她双唇抖动着,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嘉兴公主敢公然豢养面首,可见是个横的,却被宁慎之简单两句话吓成这样,足见宁慎之威势之胜! “时候不早了,公主请回”。 嘉兴公主眼神一一在众人身上扫过,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仇希音总觉得她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的时间尤其地长,甚至比她盯着凤知南的时间还要长。 “公主?” 宁慎之淡漠却隐含寒意的声音响起,那如粘在她头顶的目光这才撤去。 待嘉兴公主走远了,凤知南的小桶里已经有了小半桶的虾子,谢探微还保持着蹲在潭边的姿势没变,这才如梦初醒般道,“呀,那就是嘉兴公主,倒是个韵味独特的美人儿!” 宁慎之瞥了他一眼,谢探微被他瞧得心虚,哈哈干笑。 经过这一出,众人的心情或多或少受到了影响,只凤知南和谢探微,也不知道是心大还是根本就没当回事,依旧兴致勃勃,捞虾捞得欢畅,吃得更欢畅。 除了谢探微和凤知南,众人都不大敢吃,谢嘉檬因着好奇尝了一只,赶紧地漱了口,不敢再吃第二只。 仇希音也是吃不惯生食的,便挑了个角落坐下看着谢探微玩闹,谢嘉树拿出一本书,在她身边坐下。 不多会,苗静雅和苗静文就靠了过来,苗静雅可怜兮兮开口,“仇妹妹,昨天的事,我,我只是不会说话,真的不是故意的,妹妹你一定要原谅我”。 仇希音点头,认真开口,“我原谅”。 苗静雅没想到她竟是这个反应,一愣过后急切道,“仇妹妹,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你原谅我”。 仇希音莫名,“我原谅你啊”。 苗静雅噎住,苗静文俯身行礼,“仇姑娘大度”。 仇希音起身还礼,“苗公子客气了”。 她说着又坐了回去,转头问道,“表哥,你在看什么?” 摆明了不想再与他们说话了,苗静雅咬咬唇,还想再说什么,苗静文朝她摇了摇头,“妹妹,我们去树那边瞧瞧”。 苗静雅被苗静文带走了,谢嘉柠走过来坐到仇希音身边,问道,“苗姑娘和你说了什么?” 原也不是什么不能见人的事,仇希音便道,“她向我赔礼”。 谢嘉柠撇嘴,“赔礼?真心赔礼怎地不去向雅姐儿赔礼?我算是见识到了”。 她说话声音不大,却也不小,走远的苗家兄妹听不到,但宁慎之和凤知南绝对能听到。 谢嘉树皱眉,“二姐,背后不论人是非,你失礼了”。 谢嘉柠吐吐舌头,“知道啦知道啦,你个小夫子!” 她说着站了起来,快速伸手捏了捏谢嘉树严肃的小脸,转身就跑,一边跑一边笑,扑进邓文雅怀里笑得不能自已。 谢嘉柠向来温婉端庄,鲜少有这般活泼的时候,众人纷纷侧目,倒是让一直沉闷的气氛活跃了不少。 087 日夜监视 许是白天累了,又许是已经习惯了凤知南睡在身边,当晚,仇希音依旧睡得很好。 半夜,凤知南猛地坐了起来,钻出了蚊帐,她甚至觉得自己听到了她钻出去时发出的“嗖”地破风声。 她正要喊兰十九,兰十九已经在外面喊道,“保护好姑娘,我去追!” 一句话被兰十九用内力送了出去,几乎传遍了整个小相国寺,屋内屋外尖叫声呼喝声响成一团,仇希音坐了起来,沉声喝道,“都不许慌,先点灯!” 黑暗中她的声音有种冰冷的肃杀之音,屋里的燥乱声顿时一静,不知是谁点亮了灯,仇希音再次喝道,“都留在原位不许动,红萝,你过来帮我穿衣服”。 仇希音快速穿好衣服,头发随意用头巾包了起来,沉着脸往外走,刚出门就被迎面跑过来的谢探微一把抱进了怀里。 “音音,没事吧?” 谢探微披散着头发,只穿着中衣裤,外面胡乱披着披风,趿拉着鞋,胸口兀自还散发着刚睡醒的热气。 仇希音偎在他怀里,听着他的心脏一下又一下砰砰跳个不停,忽然就觉得安心无比。 “我没事,十九去追了”。 仇希音说道,声音中甚至隐隐带着一丝笑意,谢探微这才稍稍放了心,放开仇希音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见她没有受伤,长吐了口气,“没事就好,大半夜的,十九那么一嗓子吼着,命都被他吓没了”。 这时宁慎之和谢嘉树也赶了过来,到了跟前两人都放慢了脚步,谢嘉树打量了一番仇希音,沉声问道,“红萝,发生什么事了?” 红萝也是一脸茫然,“奴婢是被十九喊醒的,待醒来就看见十九追着池阳公主出去了”。 大雪道,“公主应当是听到了什么动静,才会追出去”。 宁慎之开口,“既然暂时没有危险就都先进屋,等池阳回来再说,山间夜里凉,别冻着了”。 他说着又吩咐道,“红萝,去叫其他屋的人都不要出来添乱,大雪,你去看看嘉兴公主那边有没有动静”。 这个时候谁也没顾上什么男女有别,都随着宁慎之进了房间,好在大约一刻钟后凤知南就带着兰十九回来了,兰十九身上还扛着一个人。 凤知南进了屋子,简单解释道,“刚才我听到有声音就追了出去,本来已经快追丢了,不想半途一支冷箭射了过来,杀了那个人,我没追上放冷箭的那个,死的那个在外面”。 怪不得兰十九扛着人没进屋。 宁慎之站了起来,“池阳,你和仇三姑娘收拾收拾睡觉,后面的事就不要管了”。 仇希音忙起身道,“我想看看”。 宁慎之放柔声音,带着些哄小孩子的诱哄味道,“仇三姑娘,看了会做噩梦的,你放心,我和你舅舅会处理好的”。 仇希音只盯着谢探微道,“小舅舅,我不怕,我要看”。 谢探微却十分坚决,“音音听话,快点上床睡觉”。 仇希音默了默,缩着脖子就往外冲。 谢探微,“……” 她这一跑,突然又迅速,竟是谁都没想到要拦,转眼就让她跑到了院子里。 谢探微抹了把脸,“算了,一起去看看吧”。 他话音刚落就听屋外的仇希音失声惊呼,“她——” 谢探微赶紧跑了出去,兰十九将死人仰面放在院子里,脸上蒙面的布巾也扯了下来,却是个四十多岁的婆子。 谢探微瞧了一眼就扭过头,她是一箭正中胸口,血想必在路上流的差不多了,瞧着倒不怎么恐怖,但死人么,怎么也不会好看。 “音音,你认识她?” 仇希音踟蹰了一会,开口,“她是我母亲身边伺候的”。 是谢氏身边的人,她也不必为她隐瞒什么。 “三姐身边的?” 谢氏身边伺候的老婆子大半夜跑到仇希音屋外探头探脑的,想干什么? 凤知南开口,“我昨晚就感觉到有人在屋外窥伺,今天晚上屋外的动静应当是有人故意弄出来的,好叫我们防备。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个婆子应当是一直跟着仇三姑娘,只不知被谁识破了。 对方又因为种种原因没有明说,用了这种方法提醒我们,后来放暗箭的却又不知道是什么人,也许是和之前提醒我们的是同一人也未必”。 谢探微喃喃开口,“可,这说不通啊!” 仇希音身边有兰十九,有红萝,能一直跟着仇希音而不被发觉,身手肯定相当不错。 这样的人,肯定会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为什么会被谢氏派来监视一个刚八岁的孩子?还是这样日夜监视? 谢探微想不通的也正是仇希音觉得匪夷所思的地方,上辈子,不知道是她从头到尾没有发觉,还是谢氏根本就没派人监视她,是从来没有这样的事发生的,她现在不过才八岁,谢氏派人监视她做什么—— 仇希音想到这心头猛地一突,难道说,谢氏她,发觉她不对劲了? “许是三姐身边的婆子被人收买了也不一定,再说,她也未必就是来监视音音的”。 谢探微说着睃了凤知南一眼,毕竟凤知南和仇希音同住一屋,那婆子不管是谁的人,怎么想也是窥伺凤知南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宁慎之开口,“现在什么证据都没有,不要胡乱猜测,夜里露水重,都快回去睡觉,接下来的事交给我”。 凤知南开口,“这山上事故不断,还是早点下山”。 宁慎之抬头审视看向她,凤知南皱眉,“你看我干什么?我说的不是实话?再说我不喜欢吃素斋,更不喜欢看你那个讨人厌的未婚妻”。 宁慎之眼角不受控制地抽动起来,其余几人均都默契扭过头去,不看这表兄妹俩。 半晌,宁慎之才控制住自己即将狰狞的表情,咬牙道,“你不喜欢就不喜欢,为什么非得要说出来?” 凤知南极度无辜,“是你先盯着我看的,我以为你想知道原因”。 宁慎之,“……” 宁慎之深吸一口气,凤知南道,“你也不用生气,你那个未婚妻虽然讨厌,但跟你很配”。 “滚进去睡觉!” 宁慎之掉头就走,再待下去,他保持了二十年的风度绝对要毁在她手上。 谢探微实在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很欢乐地朝凤知南摆了摆手,“公主好生休息,明天一早我们就下山”。 宁慎之几人走后,仇希音也和凤知南回了房,凤知南见她拿起书,明显不准备再睡,问道,“你不睡了?” 凤知南身上有一股很奇特的气质,让人很难对她撒谎,经过几天相处后,仇希音越发的不愿和她说假话,特别是不那么重要的事,遂道,“我看会书静静心”。 凤知南看了看她,忽地道,“你不像个八岁的孩子”。 仇希音一惊,沉默着压下心中的起伏,方慢吞吞道,“公主你也不像是体弱多病的池阳公主”。 凤知南不置可否,在仇希音身边的圈椅上坐下,又摸出那把匕首擦了起来。 仇希音发了会呆,抬头看向凤知南,“公主,你曾说过你不喜与宁郡王待在一起”。 “是”。 “可是你说要为他重塑菩萨金身”。 凤知南从匕首上抬起头来,看向窗外黑沉沉的夜空,“我此生最大的愿望就是他能长命百岁,平安顺遂”。 仇希音激动起来,“公主的话明明自相矛盾!” 凤知南转眼看向她,“这个世上,我只剩下他和堂兄了”。 仇希音怔怔看着她,两人就这样默默对视,一人怔忪,一人淡然。 半晌,仇希音垂下眼,“公主,不早了,歇着吧”。 088 赠卿匕首 谢探微本来就对自己的三姐敬谢不敏,经过这件事后,更是觉得这个三姐心思莫测,哪里还敢让自己侄子侄女去仇家,直接带着谢嘉木几人回了谢家。 他让仇希音和他一起回谢家,仇希音坚决不肯,他也只好放弃,只得叮嘱宁慎之平安将仇家几个孩子送回去,又叮嘱仇希音不要急,他明天就赶回京城,帮她处理那个婆子的事。 宁慎之是中午时分将仇家姐弟送回了仇府,仇正深早得了消息,特意请了休在大门口候着,邀请宁慎之和凤知南留在仇府用午膳,宁慎之拒绝了,自回府不提。 仇正深让几个孩子都先回去洗浴换衣,然后到谢氏的院子里一起用午膳。 午膳过后,丫鬟又上了茶,仇正深开始盘问在小相国寺的事情,一般来说,这种时候都是仇不恃大放异彩的时候。 果然仇正深话音一落,仇不恃就叽叽喳喳说了起来,其他兄弟姐妹无人敢与她争锋,包括年纪最小的邓文仲,都眼巴巴地看着她一个人像只快乐的麻雀从头说到尾,将所有人的话都说了。 仇正深用宠溺又赞美的眼神看着她,认真听着,直到她再也说不出新意来,才按年纪大小依次问了起来。 仇不耽和仇不遂话都少,又或者是他们年纪长大,有很多话都不愿和仇正深说,只简单几句话就带过了。 轮到邓文雅时,邓文雅倒是多说了几句,但也只是多几句,而这几句都是不动声色地说苗文雅的盛气凌人和对她的不屑一顾。 仇正深听得直皱眉,却也没多说什么,又看向仇希音,“音音遇到了什么好玩的事?” 仇希音也不隐瞒,简单说了凤知南挑中了自己合住,又见到了传说中的莲生大师,只她与莲生的因缘却没有提,然后就说起了与苗静雅的冲突。 这件事,她说的十分仔细,没有一字隐瞒,也没有一字夸大,仇不遂等人在隔壁院子虽然都听见了动静,但对前因后果都不是很清楚,和仇正深一样听得全神贯注,甚至连谢氏也似乎在认真听。 仇希音说完苗静雅的事,又说起了晚上那老婆子的事,只按照宁慎之和谢探微叮嘱的,将凤知南换成了凤知南身边的侍卫,又将她认出了那老婆子的事隐瞒了去。 他明天谢探微来质问仇正深和谢氏时,会说是自己认出了那老婆子,没有宣扬出去,只私下来质问他们。 仇正深听得眉头紧皱,下意识看向谢氏,谢氏却没有看他,目光悠远,似乎根本没有听到仇希音在说什么。 仇正深清了清嗓子,“这两件事绝不像你们看到的那么简单,你们都还小,这样的事不要插手,更不能在外面吐露一字半语,出了岔子,谁也救不了你们!” 仇不恃不由嘟囔,“那个苗大姑娘仗着自己是首辅孙女,眼睛都长在头顶上了,身边连个丫鬟都那么猖狂,她都能做得出来,我们又有什么不能说的?” 仇正深脸色一肃,“这样的事多说一个字就可能惹祸上身,恃姐儿,特别是你,不许多嘴!” 仇不恃不服气道,“那她都说了这么长时间了!多说的肯定不止一个字!” 仇不恃口中的这个“她”指的自然就是仇希音了。 仇正深正要再说,谢氏淡淡开口,“恃姐儿,如果你胆敢跟任何人提起一个字,就去祠堂跪一个月”。 谢氏说让她去跪一个月,她就算想少跪一刻钟都不可能,仇不恃不敢再说,唯唯诺诺的应了。 仇正深又叮嘱了几句,放几个孩子回去歇着了。 …… …… 仇希音回了桑榆院,原本想着先睡一会,不想身子虽累极,精神却极度亢奋,不知怎的,她总觉得这次凤知南偶然发现了谢氏的婆子跟踪她的事极为重要,也会是她竭力改变谢嘉树和谢嘉木命运的一个极大的转折点! 她躺在床上,将事情始末和两辈子以来所记得的所有有关谢氏的事情来回想了无数遍,心中已有了计议。 她下定了主意,便吩咐起身洗漱,开始给凤知南写信,她才练了一个来月的字,还是写得不堪入目,但更可见诚意不是? 在信中,她真诚感谢了一番凤知南这几天对她的照顾和帮助,对给她带来的麻烦表达了歉意,又开了库房,亲挑了几种江南的小玩意和吃食命红萝送过去。 红萝走后,仇希音又命请姜嬷嬷,仔细问了这几天桑榆院里的事,又让和妈妈取了一匣子一匣子铜钱,各有赏赐。 她忙完这些已是日落时分,红萝还没有回来,她有些着急起来,命兰十九去迎一迎,直到天完全黑透,兰十九和红萝才回来了。 “奴婢去了宁郡王府,郡王府的丫鬟说公主暂时不得空,让奴婢稍等一会,奴婢等了约莫有半个时辰才见着了公主,宁郡王也在,公主看了姑娘送的信和东西,说不用客气,又从袖子里拿出了这个,说是给姑娘的回礼”。 红萝手中捧着的是一柄只有巴掌长短,两指粗细的匕首,通身漆黑,刀柄刀鞘上浮雕着古朴繁复的花纹。 仇希音接过拔出,烛光下,漆黑的匕身却是一丝光彩也不透,正是这几天凤知南经常拿出来擦的那一把。 兰十九和红萝四只眼睛同时一亮,单是从他们的表情看,仇希音也知道这定然是好东西了,又上下打量了一番,插-入鞘中,问道,“公主还说了什么?” 红萝摇头,“没有,倒是宁郡王说了一声偏心”。 “偏心?”仇希音微微拔高声音,“说谁偏心?怎么偏心?” “奴婢不知,只宁郡王就是这般说的,奴婢记得十分清楚”。 仇希音默了默,摆手,“这几天你也累了,回去歇着吧,今天不用你守夜了”。 红萝谢过退下,仇希音烦躁站了起来,来回踱步,偏心?宁慎之到底是什么意思?这辈子的宁慎之变化太大,她根本把不准他的心思。 兰十九影子般垂手站在下首,几次想开口,却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又放弃了。 好在不多久,黍秀就进来了,说是仇不遂来瞧她。 仇希音恍然回神,这才发现兰十九还在,忙道,“十九,你也回去歇着,这是在家里面,不会有什么事的,先回去好好睡一觉,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兰十九退了出去,仇希音换了衣裳,去了花厅。 不多会,仇不遂就到了,带着针线笸箩笑盈盈道,“我独自在屋里做针线,着实无聊,便来寻妹妹一起,也好有个伴,没有打扰妹妹休息吧?” 089 所谓母女(一) 随着她的接近,一股淡淡的草药香随着夜风袭来,仇希音笑着连连欢迎,命黍秀也将自己的针线笸箩取来。 黍秀将笸箩取来后,仇希音就拿起放在最上面的扇坠,笑道,“前几天刚从大表哥那里求了个扇坠子,花样子极好,我正琢磨着用这花样子做个什么好,恰好二姐姐来了,给我拿个主意”。 仇希音从谢嘉木那里要来扇坠后就放在了笸箩里,就等着找到恰当的时机去寻仇不遂,将话头挑起来,现在仇不遂自己找上门了,自是最好。 仇不遂眼神微闪,从仇希音手中接过扇坠,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果然是极好的,我瞧着都快舍不得放手了”。 “那可不是,大表哥还不舍得给我呢!骗我说什么几文钱买的,我才不相信!要真是几文钱买的,他为什么不舍得给我?” 仇希音鼓着腮帮子,一副天真烂漫的模样,仇不遂笑容微滞,转瞬恢复正常,亲昵戳了戳她额头,“表哥自然要说是几文钱买的,难道非得要仔细的跟你说是花了三十五又或是五十三文不成?” 这样的话糊弄小孩子自然没问题,仇希音又岂会轻易被她牵着鼻子走,装作神秘道,“反正我知道为什么,他不跟我说,我也知道!” 仇不遂心头一突,不会,不会的,不要说她这个三妹妹刚来京城,根本不会发现端倪,就算她真的发现了什么,又怎么会用这样的语气跟她说起来? 仇不遂努力装作若无其事道,“你个鬼机灵,知道了什么?快来跟二姐姐说说”。 仇希音连连摇头,“不行,我答应过表哥,不和别人说的!” 提到了谢嘉树,仇不遂慎重了起来,哄道,“我们是嫡亲的姐妹,又怎么能算是别人?” 仇希音继续摇头,“我已经答应表哥了,不能说”。 她一副天真无知的懵懂模样,仇不遂反倒越发地重视起来,小孩子说的才最有可能是真相! 她从小就心悦谢嘉木,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发现谢嘉木竟然也喜欢自己,这世上没有什么比两情相悦更难得,也没有什么比与谢嘉木的两情相悦更让她沉醉,为了他,她做什么都可以! 她也知道,光看谢老夫人对谢氏的态度,她和他的亲事就绝不会顺遂,可她也坚信,只要他们两情相悦,一起想办法,他们就一定能有情人终成眷属! 表哥那么本事,总会想到办法的! 她也会去求父亲,父亲心软,她多求几次,多孝顺,表哥又那般优秀,父亲绝不会阻拦她的! 而现在仇希音明显是知道了什么,她已经到了议亲的年纪,表哥更是不小了,正是最关键的时候,她绝不能放过这样的事! 她脑中念头急转,脸上的笑越发温柔了,放下针线拉起仇希音的手来回晃着,“三妹妹,快告诉我嘛,我都快好奇死了”。 仇希音只摇头不答,仇不遂压低声音,“那我先告诉音音一个秘密好不好?” 仇希音顿时瞪大眼睛,“什么秘密?” 仇不遂摆手示意伺候的人都出去,将声音压得更低,“我有一次偶然听到父亲和母亲争论,父亲要母亲多管束四妹妹,免得长大后性子不讨公婆喜欢,难以在夫家立足——” 仇不遂顿住声音,仇希音下意识屏住呼吸,这也是上辈子她最疑惑的地方,谢氏知书达礼,性子沉静的近乎冷漠,怎么会容忍自己最疼的仇不恃成了一个不学无术,没有城府,遇事只会咋咋呼呼,被人骗得团团转的废物? 就算是疼爱,这份疼爱也嫌太过了些,或者说太盲目了些,而谢氏,很明显,绝不会是那种只会盲目宠爱子女的人。 仇不遂满意一笑,“音音,我们要不要换一下秘密?” 仇希音一捏拳头,“那你先说”。 仇不遂似乎对她十分有把握,倒也没在谁先说的问题上纠缠,继续道,“你也知道的,母亲对四妹妹实在是纵容的太过了,连祖母都不敢多约束。 全家人,只有四妹妹能毫无忌惮的高声喧哗,又跑又跳,想去哪玩就去玩,读书女红想学就学,不愿意学就算了,母亲从来不强求,不要说是你,就是我,有时候也是嫉妒的”。 她说到这叹了一口气,脸上的神色落寞起来,仇不遂不像仇希音,她从小在谢氏身边长大,谢氏的冷漠于她想必更是一种极致的伤害吧? 仇希音曾经体会到的那种面对谢氏的忐忑,不安,不知所措,那种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做错了以致被自己亲生母亲这般冷漠对待的惶恐,疑惑,自我怀疑,想必她也体会到过吧?特别是在拥有所有特权的仇不恃的映衬下。 仇希音安抚握住她的手,仇不遂恍然一笑,“在我十二岁那一年,那也是一个夏天的午后,早晨,我因为书没背好被先生罚站了一上午。母亲得知后,又罚我一天不许吃东西。 那时候四妹妹已经五岁了,学字也学了有一年时间了,前一天先生布置了她写五张大字,她一个字也没写,先生却没有罚她,母亲更是连呵斥一句都没有。 我突然就觉得很委屈,觉得自己再也不想待在这个家了!我要去找表——要去找外祖父! 我凭着一股子气,偷偷避开了伺候的人,挑着小路到了垂花门,到了那,我就意识到了,我根本不可能避开守门婆子的眼目,更不可能自己一个人走到谢家弄去”。 仇不遂说到这苦笑了一声,“只我却也不想回去,就找了个隐秘的地方躲了起来,当时我没想太多,只想在那里躲着,不想看到任何人”。 仇希音再次拍了拍她的手,这样的,不想看到任何人,只想一个人躲着的时候,她上辈子也曾经历过无数次,而其中绝大多数都是拜谢氏和仇老太太所赐。 仇不遂朝她摇头苦笑,“后来,府里就热闹起来了,我知道他们是在找我,那时候我才后怕起来,怕母亲找到我后,更加严厉的罚我,更加躲着不敢出来了。 快天黑的时候,父亲和母亲终于搜到了我藏身的地方,本来我以为他们很快就能找到我,不想他们在离我不远处竟然站住了,吵了起来”。 090 所谓母女(二) 仇希音猛地瞪大眼睛,仇正深?竟然会和谢氏争吵? 仇不遂拍拍她因惊讶鼓起的脸蛋,“很惊讶是吧?我也是,那是我唯一一次看到父亲和母亲争吵,而且听他们的话音,他们应该已经争论了一路了,父亲埋怨母亲对我管束过于严格,母亲只不出声。 后来父亲恼了,说女儿是归母亲管的,他无权过问,但他无法再容忍母亲再这般纵容四妹妹,最后反而害了她。 然后,母亲终于开口了,她说的话,我这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仇不遂转头看向窗外洒满红色光芒的樱桃树,“母亲说,四妹妹天性愚钝,朽木不可雕,随了祖母,再管束再教也没有用。 到了外头,该被欺负的还是会被欺负,该受的委屈,她也没那个脑子还击,倒不如就这样宠着,至少还能过十几年快活日子,而我,就不一样了——” 多年的疑惑在仇不遂的一番话后终于明朗起来,为什么对自己的父母、兄弟、夫君、子女都冷漠以对的谢氏会那般纵容仇不恃,为什么她那般纵容仇不恃,对她的态度却也绝算不上好,不过就一个“朽木不可雕”和一个“吃好最后一顿断头饭”罢了。 仇不遂自嘲一笑,回头认真看向仇希音,“从那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嫉妒过恃姐儿,事事都心甘情愿的让着她。 音音,我知道你是个聪明懂事的,这番话,我没有跟任何人说过,却一直都想找机会和你说。 我不想你走我当年的老路,你且记住,不要嫉妒四妹妹,也不要期待母亲会像别人的母亲”。 她说到这深吸了一口气,仇希音知道,她在竭力劝诫她,然而,她却连自己都无法说服,她无法对这么多年所受的无视、冷漠、委屈,所经历的惶恐、惊惧、不安释怀。 仇不遂说,在那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嫉妒过仇不恃,心甘情愿地让着她,那在那之前呢? 那种本来不应该存在的嫉妒和不甘又给她带来怎样的伤害? 那伤害会让她流血,让她结疤,最后那疤痕就成了永留在心底的一道伤,正如她也一样。 “当然,以后,等你长大了,你就会发现这些都不重要,会有更好的东西在等着你!” 仇不遂的脸上再次焕发出了光彩,晕着淡淡的红晕,娇美可人。 她口中“更好的东西”指的自然是她的意中人,她的表哥,翩翩浊世佳公子,也是她梦寐以求的良人。 仇希音突然就不忍将自己知道的事情告诉她了,可仇不遂已经问了出来,“音音,二姐姐已经把这么大的秘密告诉你了,现在该轮到你了吧?” 仇希音垂下头不让仇不遂看到自己的表情,又轻又快道,“我是偷偷听到舅母说的,舅母说大表哥的亲事已经快要定下来了,不是舅母娘家的三表姐,就是五表姐。 三表姐端庄,五表姐活泼,外太祖母属意三表姐,舅母则属意五表姐,因此大表哥的亲事才耽搁了下来,但左右不过就是今年的事了,肯定是要赶在年底前定下来的。 这样明年年底就能将新表嫂迎回谢家弄了,所以我猜,那个扇坠子,不是丰家的三表姐送的,就是五表姐送的”。 很长时间,仇不遂都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好像根本没有听到仇希音说话。 然后,她猛地站了起来,双手像推拒什么般使劲一挥,打翻了面前的笸箩,宽大的袖子拂上了仇希音的脸颊,微微地疼。 “怎么可能?不可能?他从来没有说起过,不可能,不可能……” 仇不遂神经质般在小小的花厅里来回打着转,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仇希音几乎不敢直视她脸上的表情,只她却很清楚,就算她现在不告诉她,她总有一天也会知道,早点知道,才能早些应对! “音音!”仇不遂忽地双手抓住了仇希音的肩膀,“音音,你骗我的对不对?对不对!” 仇希音抬起头,疑惑看向她,“二姐姐,你怎么了?还有,你捏疼我了”。 仇希音天真无辜的神色如兜头一盆冷水直直浇到了头上,仇不遂猛然惊醒,不行,她要冷静下来,冷静下来! 在表哥想出办法来之前,她不能露出端倪来,惹人怀疑,否则她和表哥的亲事会更加艰难! 再说,她早就知道外太祖母和舅母是属意丰家姑娘的,只是没想到她们动作会那么快而已,她没必要为这样的事慌了阵脚的。 她稍稍冷静了些,勉强笑道,“没事,突然有些头晕,音音,你这儿哪里方便,我想去更衣净手”。 仇不遂足足两刻钟后才从净房回了花厅,神色已经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又继续和仇希音一起做针线,只是有点心不在焉,不多久就说要告辞。 仇希音连忙挽留,仇不遂笑着摇头,“不早了,明天得空,我再来找三妹妹玩儿,对了,这个扇坠子,我十分喜欢,不知道三妹妹能不能割爱转让给我,改日我送个好东西给妹妹”。 仇希音装作不舍地看了看那个扇坠,咬唇道,“既然二姐姐开口了,我自然没有小气的道理,不过一个小玩意,二姐姐不用客气,都是一家子姐妹,就不要说什么回礼了”。 仇不遂感激点头,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音音,你记住我今天跟你说的话,小舅舅和四表弟都很喜欢你,没事就多去外祖家玩,你是个聪明的,千万不要为难自己”。 这个道理,很多年前,仇希音就从一次又一次无果无望的奢望中学会了,然而,她却还是慎重又认真地点了点头,仇不遂是真心提点,她自然要领她的情的。 “还有,今天我跟你说的,你跟我说的话,都不能跟其他人提起,一定要保守秘密知不知道?” 仇希音认真点头,仇不遂欣慰笑了笑,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音音,你是个好的,你日后的前程,恃姐儿根本无法相比,不要与她争风头,一定要记好了”。 091 园有百草 第二天一早,仇希音练过字后就收拾妥当往百草园而去。 仇府占地广袤,家中人口又简单,很多院子都是空置的,裴防己到仇府后,因着他是宁慎之指派而来,身份自然不同,仇正深特意拨了个院子给他,就是这百草园。 百草园原是这个宅子上任主人专门培植花草之地,因着仇正深和谢氏都对花草没什么偏好,渐渐就荒废了,仇正深遣人修葺了一番拨给了裴防己。 百草园中除了一进五间屋子和两个供人休憩的凉亭外,没有别的建筑,裴防己见了如获至宝,特意求了仇正深拨给他几个人,翻了半个月地,整出了将近两亩地,一一种上草药,这才一个月光景,颜色各异的草药已经长得颇为壮观。 物是人非,裴防己却还是老样子,闲来无事,他最大的享受就是研究医书种种草药了。 上辈子谢探微死后,除了诵经拜佛,她做的事也就是跟着裴防己研究医书种种草药。 裴防己正一手拎着水桶,一手拿着个葫芦瓢浇草药,远远见到她,忙放下桶,就着桶里的水洗干净手,小跑着过来了,“三姑娘,是又不舒服了?” 仇希音点头,“这几天总是睡不好”。 裴防己撇嘴,“你们这些小姐姑娘们就是太清闲了,才会这个睡不好,那个睡不好,每天过来帮我浇一个时辰水,再翻半个时辰地,保准个个都能睡得好”。 “好啊”。 裴防己瞪眼,“好——什么好啊?” “每天过来帮你浇水翻地啊!” 裴防己顿时慌了,连连摆手,“那怎么行?你是千金大小姐,怎么能做这样的粗活?” “这样的粗活怎么了?我在江南的时候,太祖母也天天带着我做农活,太祖母说这样身子才能结实强壮,”仇希音说着朝他伸出手,“你看我手心的茧子还没消呢”。 裴防己伸头去看,果然见仇希音手心覆着一层薄薄的茧,一看就是做农活磨出来的,顿时觉得这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亲近了不少,嘿嘿笑道,“你太祖母说的对,你这样胎里带来的弱症,能适当的做点活再好不过,来,手伸出来,我给你把把脉”。 仇希音伸出手,不经意般问道,“你刚刚说还有哪位千金小姐睡不好了?” “就是你二姐姐,说是总觉得热燥,两个丫鬟打扇都觉得热,一夜都要被热醒几次”。 仇希音讶,“怎么会?现在还没到最热的时候啊”。 “她是体内热毒重,我给她开了清热降火的药,只好像没什么用,昨天下午我又给她把了脉,实在是摸不着头脑,只得叫她先停了药,等两天看看”。 仇希音心头微动,“实在是摸不着头脑?只是热毒的脉象你都看不出来?” 裴防己一点没有因为自己的医术受到质疑而不快,苦恼皱起了眉头,“昨天你二姐姐来找过我之后,我翻了一夜的医书,也没能找出个所以然来”。 “北赔南赚”,传名除了热衷于黄白之物外,沽名钓誉,自视甚高等“名医病”都有,裴防己却跟他截然相反,不要说这时候的他还默默无闻,就是上辈子享誉天下的他也还保持着谦虚谨慎的态度。 仇希音试探问道,“你觉得二姐姐应该不是热毒对吧?” 不然裴防己也不会让她停了药。 裴防己点头,“我有九成的把握不是热毒,她的脉象还不明显,我暂时没办法看出来她到底是怎么了”。 脉象还不明显——暂时——的确,刚开始的时候,喜脉不是那么容易把到的,而且对方又是仇不遂,只怕就算裴防己心里嘀咕,他也根本不敢往那个方面想—— 也许裴防己根本没有她想的那个意思,仇希音却却根本控制不住自己往那个方面想,如果真的是她想得那样,那上辈子的一切就都有了解释了—— 她心中念头急转,嘴上却讽刺道,“你有九成的把握不是热毒,那你之前还说二姐姐是热毒,让她吃清热降火的药!你不会就不要乱开药啊!” 裴防己收回搭在她手腕上的手,羞愧抱拳,“三姑娘教训的是,当日是我大意了!” 仇希音撇嘴,“那你看出我是怎么了没?” 裴防己张了张嘴,又将话咽了下去,仇希音哼了一声,“算了,我也不要你开药了,我还是帮你浇浇水,看看晚上能不能睡好一点实在”。 她说着就朝裴防己放下桶的地方走去,开玩笑,她睡得好得很,一点都不想喝那些苦的要死的药汁好不好? 裴防己理亏,讪讪跟在她身后,一边指点她怎么浇水,一边没话找话的跟她说一些草药的属性和医药效果。 仇希音一直到把他那几亩该浇的草药都浇玩才放下了葫芦瓢,从黍秀手中接过扇子扇着,笑道,“还挺好玩的,明天我还来啊!” 她说要来,裴防己自然没那个胆子不让她来,只得点头,而且,仇希音做事仔细认真,动作熟练麻利,一看就是常做活的,根本不会像他担心的那样踩死他宝贝的草药,他连个拒绝的理由都没有。 …… …… 仇希音刚出百草园,就收到了两个消息,一是谢探微已经到了京城,直接去了翰林院,将仇正深叫了出去谈话。 仇希音抬头看看刚升到半空的太阳,这时候就赶到了京城,谢探微定然是天一亮就出了门,一路快马赶了过来,足见他对这件事的重视。 她的小舅舅啊,永远是这样,永远是这样单单想起他,便觉得内心温暖,笑意不经意爬上眼角唇边。 另外就是仇不遂命人送了一对墨玉纸镇去桑榆院,仇希音想了想,先回了桑榆院仔细看了看那对墨玉纸镇,又往仇不遂的院子而去。 仇不遂面色发白神色疲倦,神态倒还算自然,一连地说天气炎热,仇希音没必要亲自跑一趟的。 仇希音装作无限欢喜的模样双手紧紧握住仇不遂双手,一连声感叹那对纸镇有多么精美,她又有多么喜欢。 仇不遂显然不太习惯和她这般亲密,待她说完就想抽回手,仇希音却装作没发觉紧紧攥着,笑道,“十九刚刚来说,小舅舅又来京城了,这时候早就进城了,说不定一会就到我们家,也不知道表哥有没有跟他一起”。 仇希音说的表哥自然是指谢嘉树,但听在仇不遂耳中就自然而然就想到了谢嘉木,顿时一愣。 仇希音趁着她失神,不动声色探上她右腕脉搏,刚一探上去,她就惊得几乎甩开了手。 她勉强压住了心神,仔细感受了一下,又去探她左手腕处的脉搏,一边故作惊讶道,“二姐姐,你胳膊怎么这么烫,热吗?” 092 喜脉无喜 仇不遂恍然回神,她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脉搏倏地跳得飞快,这么一来,那第二道若有似无的脉搏更是变得让仇希音根本无法忽视起来。 仇希音慢慢将手收回到仇不遂手心处,闭了闭眼,上辈子谢探微死后,她跟着裴防己学了三年医,只说是学医,宁慎之根本不可能让她真的跟着裴防己去给人看病。 她也只是凭着过人的记忆力强记住了许多医书和药经,通的是草药,是医理,给人看病却根本没有什么经验,最多也就是给自己和裴防己把把脉,可以说,她是不会给人看病把脉的。 可上辈子,宁慎之死后,她却曾在无数个不眠的日日夜夜一次又一次的用右手探左手的脉搏,用左手探右手的脉搏,静静感受那若有似无的生命在自己腕间跳动。 刚开始,她希望是自己把错了脉,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却慢慢变了心意,希望它跳得更强健一点,再强健一点,这样她这个孱弱的母亲才会有可能生下它来…… 从某种意义上说,裴防己把初期的喜脉也没有她经验丰富,而且,她是带着疑惑而来,裴防己则是想都不敢往那个方面想,她能把出他百思不得其解的脉象,再理所当然不过。 是的,仇不遂怀孕了! 一般来说,喜脉要在孩子一个半月后才会明显起来,而仇不遂的脉象看起来,孩子绝对不会超过一个月,不是她曾经历过一次,她也不可能会发觉。 算着时间应该是在上次他们一起去谢家小住时有的,时日太短,不但裴防己看不出来,连仇不遂自己也没发觉。 仇希音想起当日在戏楼看到谢嘉木用腿蹭仇不遂时自己的愤怒,不禁苦笑,原本她以为过格的行为与这个比起来还真是小巫见大巫,谢嘉木真是好大的色胆! 而仇不遂,仇不遂—— 仇希音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自己这个温婉娴雅的长姐,更不知道自己该以什么样的心情来面对这个事实。 她知道自己这时候神色肯定不对劲,但仇不遂显然有更大的烦扰和心思,根本没有发觉,只心神不宁的忧心忡忡着。 仇希音又勉强说了几句,就告辞了,仇不遂还是没有发觉不对,只对她的离去如释重负。 也是,她说不定已经给谢嘉木写了信或是传了消息,乍然得知他有可能来京城,自然要另做打算。 …… …… 现在一切都有了解释,仇不遂怀孕了,又无法嫁给谢嘉木,只能死! 她不是暴病而亡,极有可能是自杀,又或是被谢氏和仇正深逼死! 仇不遂是死在这个夏天最热的时候,到那个时候,仇不遂的孩子大约就有三个月了。 三个月,肚子虽然还不明显,但她贴身的丫鬟、嬷嬷肯定都在暗自嘀咕她的葵水怎么会迟迟不至,也肯定会有人怀疑到这个方面,甚至还会有人怕事情暴露出来自己会受罚,偷偷去向谢氏告密。 而如果谢嘉木一直不采取措施,或者说没办法解决此事,等着仇不遂的就只有死路一条! 在仇不遂死前半个月左右,谢氏是带着仇不遂和仇不恃去了一趟谢家的,仇不遂去谢家做了什么?谢嘉木给了她怎样的答复?谢老夫人和丰氏又知不知晓,在里面起了什么样的作用? 而谢氏和仇正深,又知不知道?又是什么样的态度?仇不遂的死,他们是不是也要负起责任? 内心深处,仇希音是不愿怀疑仇正深的,也坚信他这个一样疼爱子女的父亲绝不会做出那样的事来,或许他会逼着仇不遂打掉孩子,将她送到江南太祖母那里,又或者送到哪个遥远的庵子里清修,但绝不至于会逼她死的! 但谢氏,谢氏,那样一个对子女漠不关心的母亲面对这样的事会做出什么来,她根本无法预测! 仇希音想得头痛欲裂,上辈子,她跟她这个二姐姐根本没有说过几句话,甚至都记不清她长什么样子,可她毕竟是她的亲姐姐,她不希望她死的,特别是还因为这样的原因死! 这辈子,她与她的交往多了些,而仇不遂也正如外人所评价的,温婉温柔,对她这个乡下养大的妹妹没有坏心,没有轻视,也不忘提点维护她,她更不愿她死了! 只事情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她又能不能救得了她? 仇希音重重吐出一口浊气,扬声,“去让十九跟小舅舅说一声,让小舅舅办完事立刻来找我”。 上辈子,仇不遂没有人帮,丢了一条性命,这辈子,她想帮她,只她还太小,靠自己根本解决不了这样的事,只能寻求帮助! 红萝应着去了,十九很快就回来了,却是谢探微已经到了仇府了,这时候和仇正深去了谢氏的院子,谢嘉树却是在往桑榆院的路上来了。 谢嘉树叶来了! 她这时候哪里还记得要装作故意生气不理睬他,好叫他记住教训,再也不敢隐瞒她,欺骗她,提着裙子就往外面跑。 她刚到桑榆院院口,正好跟谢嘉树迎头碰上了,她一连声地叫起了表哥,冲上前一把抓住谢嘉树的手,“表哥,我们不吵架了好不好?” 谢嘉树,“……” 虽然谢嘉树很想提醒她一直都是她在生他的气,根本不存在他和她吵架的问题,却在看到仇希音又惊又喜的神色时,慎重点了点头。 仇希音立即打蛇随棍上,“那你不许再骗我,隐瞒我,跟我说的话不算话!” 谢嘉树又点了点头,这一次,神态更加慎重,仇希音也不期望他真的能从今往后什么都和她说,但至少也算是完成了一个初步的小目标,高兴的拉着他就往院子里跑,“表哥,快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谢嘉树抿了抿唇,小心不让自己笑出声来。 仇希音将谢嘉树带到了花厅,她年纪虽然还小,但该避的嫌还是要注意一点。 一进花厅,她就打发走了所有的人,命红萝守住四周,不要让任何人靠近,包括谢探微和仇正深。 谢嘉树见她神神秘秘的样子,倒有些好笑,“正好,音音,我也有话和你说”。 仇希音道,“那你先说”。 谢嘉树沉吟了一会,慎重开口,“我回去探了母亲和太祖母的口风,母亲和太祖母都说了,大哥定是要娶我外祖家的表姐的,只是现在还不确定到底是选三表姐还是五表姐。 音音,我们一定要快想个法子来,太祖母和母亲都拿定了主意,大哥肯定是要娶丰家的表姐的”。 果然,跟上辈子一模一样! 093 想方设法(一) 仇希音一把攥住他的袖子,慌乱看向他,结结巴巴道,“表哥,那,那怎么办?二姐姐她,她有孩子了!” 谢嘉树毕竟还小,关于男女之情,在仇希音跟他说谢嘉木蹭仇不遂腿之前,他所知道的只有“男女授受不清”几个字,现在乍一听到仇希音的话根本反应不过来,疑惑问道,“什么孩子?哪里来了个孩子?” 仇希音,“……” 这种诡异的罪恶感和心虚是怎么回事? 仇希音面部表情扭曲了一会,松开了谢嘉树的袖子,竭尽全力装作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就是二姐姐有了大表哥的孩子啊!还没满一个月呢,别人都不知道!” 谢嘉树表情空白了一瞬,连连摇头,“不可能不可能!二表姐还没有和大哥成亲,怎么可能会有孩子?只有成亲后,新娘子才会有孩子的!” 仇希音,“……” 更觉得自己又邪恶,又下-流了怎么办? 她感觉又要控制不住自己扭曲的表情了,勉强装作不屑扫了他一眼,“这都不知道!太祖母说了,男人和女人只要睡在一张床上,枕一个枕头,就会有孩子!这就叫同床共枕!” 太祖母啊,音音对不住您了! 谢嘉树瞪大眼睛看着她,一张白皙的小脸蛋憋得通红。 仇希音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越发的心虚了,忙画蛇添足道,“所以,表哥你千万不能和我枕一个枕头,不然就会有小孩,太祖母说了,还没成亲就有小孩就叫淫-奔无耻!” 对不住啊太祖母,又要劳动您老人家了! 谢嘉树通红的脸变成了黑红色,半天终于憋出了一句话,“你太祖母怎么能和你说那种话?” 仇希音,“……” 太祖母啊,音音对不起您啊! 仇希音骑虎难下,只能继续装天真无邪,“那种话是哪种话?怎么就不能说了?” 谢嘉树哑口无言,仇希音见成功噎住了他,赶忙转移话题,“现在不是在说我太祖母,是在说大表哥和二姐姐! 二姐姐的孩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出来,他们还没有成亲,到时候孩子是算你们家的还是算我们家的?” 谢嘉树终于反应过来事情的重要性,一把抓住仇希音的手腕,“音音,你是怎么知道的?谁跟你说的?” 仇希音一脸懵懂,“没有谁跟我说啊,我自己知道的!今天我去找二姐姐,不注意摸到了她的脉搏,她有两条脉!那是滑脉,也叫喜脉,不就是有了孩子了吗?” “你会把脉?” “我不会啊,但是二姐姐手腕那里有两条脉搏在跳,医书上说了,那就叫滑脉!” 谢嘉树语带希冀,“那会不会是你摸错了?” “那怎么会错?一条脉和两条脉,差别很大的!” 仇希音说着气鼓鼓的去探谢嘉树的脉搏,“喏,你看,你就只有一条脉在跳,你肚子里肯定就没有小孩”。 又拉着谢嘉树的手贴上自己的脉搏,“你再摸摸我的,也是一条,我肚子里也没有小孩”。 即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谢嘉树也被她的行为惹得直想笑,忙抿了抿唇忍住了,再次确认道,“音音,这可不是小事,你真的没弄错?” 仇希音哼,“你怕我弄错了,叫大夫去给二姐姐看就是!” 谢嘉树默了默,认真看向仇希音,“音音,这件事非同小可,我们又都还小,母亲他们绝不会许我们插手这样的事的。 你还说不许和别人说,这样的话,我们肯定没有办法帮到二表姐和大哥,你先好好想一想,你要不要帮二表姐,想不想要叫二表姐嫁给大哥?” 仇希音迷茫眨了眨眼,“我不知道——” 谢嘉树叹了口气,“音音,不管你想不想帮二表姐,想不想叫二表姐嫁给大哥,这样的事,我们都不能隐瞒,越瞒只会让事情越难处理,这样,我们先和小叔说,问问小叔好不好?” 仇希音鼓起腮帮子,低头用脚踢着裙摆,柳绿色绣双飞燕子的绣鞋顶端镶着的东珠反射着太阳金色的光芒,莹润耀眼。 谢嘉树瞧着,不知怎得就想起了刚刚仇希音说的男人和女人睡一张床,枕一个枕头的话,小心翼翼往后退了一步,扭头看向窗外芭蕉宽大的绿叶。 仇希音装样子装得太投入,没有注意到他的小动作,装作犹豫了半天的模样,才跺脚道,“那好吧,我听表哥的!” 谢嘉树如释重负,“那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去找小叔!” 他话音刚落,谢探微爽朗的笑声就在外间响了起来,“音音啊,我记得你昨天还在说永远不要理树哥儿了,今天怎么就和树哥儿在房间里躲着说悄悄话了?还叫红萝拦着人不许打扰?” 谢嘉树低头看向仇希音,“音音,待会我来说,小叔问你了,你再开口”。 仇希音点头,和谢嘉树并肩出了花厅,不想谢探微却是和仇正深一起来的。 几人进了花厅落座,仇正深正色道,“音音,刚刚我和你小舅舅已经去问过你母亲了,那个老婆子的确是你母亲的人。 你母亲怕你们几个姑娘家在外有危险,暗里遣了她去,并不是只跟着你的,想必是你所住的房间外有易于隐藏之地,又或是有什么其他原因,她才会恰好藏在了你房间外。 你不要多想,你母亲也是担忧你们,池阳公主的侍卫之所以一直没有叫破,定是也想到了这个可能”。 当然,这是仇正深美化后的说辞,谢氏的原话是,“她们是我的女儿,我遣人去盯着她们,难道还需要你的允可不成?” 谢氏口中的“你”指的自然就是“多管闲事”的谢探微,一句话便将谢探微噎的什么话也接不上来。 小相国寺中院落的格局都是一模一样,连栽的树高矮都差不多,那个婆子明显就是冲着仇希音去的,或者说就算是兼顾仇家三个姐妹,她的重点也明显是仇希音。 但谢探微向来心思单纯,很难恶意猜度他人,想了一夜也没能想通,除了保护之外,谢氏还能有什么原因遣那个婆子跟着仇希音。 现在仇正深和谢氏都是这般说辞,他也只得勉强信了,朝仇希音点了点头。 094 想方设法(二) 仇希音早就猜到谢探微直接去质问仇正深和谢氏会是这个结果,毕竟只是个婆子,还是个死了的婆子,谢氏又是她亲生母亲,拿什么说辞都能糊弄过去。 她装作信服地跟着点头,感激道,“劳母亲费心了,音音自进京城,母亲一句话都没跟音音说过,音音还以为母亲不喜欢音音呢!没想到母亲竟这般担忧音音!” 谢探微皱起了眉头,心中那股子违和的感觉越发明显了,只他的脑袋能想出世上最精妙的诗句文章,却根本猜不到谢氏的心思,索性破罐子破摔的想,算了,反正于始会查,到时候他去问问他就是了,省得费脑子。 仇正深抽了抽嘴角,自仇希音进京,在他面前表现出的都是乖巧听话的一面,他不知道自己的女儿还有这么伶牙俐齿的时候,噎得他几乎说不上话来。 关于谢氏对仇希音的态度方面,他只觉十分心虚兼理亏,又觉得亏欠这个从小没养在自己身边的女儿,打了个哈哈笑道,“音音你刚回来,以后就知道了,你母亲就是性子冷了一些,这天下又有哪个做娘的不担忧挂念自己的孩子的?” 仇希音望着他笑,仇正深心虚得几乎坐不稳,又勉强关心了几句,告辞离开。 仇正深一走,谢嘉树立即叫红萝绿萝等出去守着,压低声音将戏楼里仇希音看到的事和仇不遂怀孕的事说了一遍。 谢探微听到谢嘉木蹭仇不遂腿时就已经气得俊脸通红,等听说仇不遂竟然怀上了孩子,更是气得猛地一拳捶到圆桌上,“畜-生!” 他气愤下用力极大,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竟然将桌面捶得震了震,饶是谢嘉树和仇希音有准备,还是被吓了一跳。 谢嘉树忙跪了下去,“小叔息怒!” 仇希音扑上前抱住他的胳膊,不让他再往下捶,一边撅着嘴巴往他的手上吹气,一边焦声喊道,“小舅舅,你疼不疼?你别生气,别生气!” 谢探微面色微缓,松开捏得铁紧的拳头,轻轻拍了拍她焦急的脸蛋,“音音不怕,跟你没有关系”。 他又转头看向谢嘉树,“你也起来,犯错的又不是你,你跪什么?” 谢嘉树迟疑看了谢探微一眼,似是想说什么,然而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依言站了起来,谢嘉木犯的错太过严重,不是他求几句情,又或是谢探微心软两分就能解决的。 “音音,你确定你没有看错?” 仇希音见他还是沉着脸,伸手小心翼翼摸了摸他的脸,“小舅舅,你不要生气了,犯错的也不是你,你不要气伤了身子”。 谢探微勉强挤出一个笑来,“好,我不生气”。 仇希音也知道他乍然听说这样的事,又是嫡亲的侄子,谢家的承重长孙,他寄予厚望的子侄,让他不生气根本不可能,小心答道,“小舅舅,那个很简单的,我不会摸错的,小舅舅你要是不信,你再找一个有小孩的来我试试看!” 谢探微点头,事关重大,如果仇希音能确定,他不想冒险让大夫来给仇不遂把脉,再信任的,也还是不知道为好。 谢嘉树急道,“小叔,这一时到哪里去试?要是露了痕迹,被外人看见端倪就不好了”。 “放心,我有分寸,你们都跟我回谢家弄”。 …… …… 几人午食都没用,就匆匆赶回了谢家弄,赶在傍晚前到了,简单用过晚食后,兰九就带着一队仆妇来了,仇希音一一探了她们的脉搏,点头。 谢探微便命遣散了,问道,“谁有孩子?” “第三个和最后一个,还有中间那个,虽然肚子大,但不是喜脉,肯定是吃多了!” 谢探微好笑捏了捏她的脸,“那她得吃多少才能将肚子吃的那么大!她那是刚生孩子没多久,肚子还没收回去”。 谢嘉树迟疑开口,“小叔的意思是,音音都看对了?” 内心深处,他还是希望仇希音弄错了,这样还有转圜的余地。 谢探微敛了笑,长叹,“音音啊,这回麻烦了!大麻烦啊!树哥儿,你送音音回去休息,遣人叫木哥儿过来”。 仇希音忙道,“我不走,我要看,不不,我躲在屏风后听着就行了!” “不行!”谢探微语气坚决,“这样的事,你一个姑娘家,按理说,就是一言半语的闲话,你都不该听的,接下来的事,你和树哥儿都不要管了,专心练字看书”。 他说着见仇希音双眼炯炯有神,明显不会轻易放弃,又加了一句,“晚上写十张大字,明天早上二十张,写完遣人交给我,我再给你布置任务,不许偷懒!” 仇希音,“……” 这是完全不给她时间闲着好多管闲事啊! 当天晚上,谢嘉木在七录阁跪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接到消息的谢昌和谢探幽匆匆从学院赶了回来,等丰氏匆匆赶到流云苑时,仇希音还在苦命的写谢探微给她布置的大字。 丰氏心急如焚,顾不得仪态,一路小跑着进了花厅,气急败坏问道,“音音,你知不知道你小舅舅到底怎么了?怎么突然又发起疯来了?” 仇希音忙放下笔,起身行礼,丰氏一把拉住她,“音音,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仇希音懵懂,“发生什么事了?” 谢嘉树上前,“娘,你捏疼音音了”。 丰氏这才看到小儿子也在,神色微缓,定了定神道,“你们昨天从重光院出来后,你小叔就将木哥儿叫了去,一夜都没让木哥儿回来。 一大早你祖父和你爹又赶了回来,具体重光院中发生了什么,根本没有人知道,连你祖母都被拦在了门外,只知道你爹请了家法,你们昨天一直和你小叔一起,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谢嘉树不善撒谎,不说话了,仇希音立即填补上空缺,“舅母,我们昨天走的时候,小舅舅还好好的呢,还说我练字不用功,布置了三十张大字要我写,还让表哥来看着我”。 通篇没有一个字假话,却全是转移丰氏注意力的废话,谢嘉树忙有样学样道,“母亲,小叔会发疯,父亲不会,祖父更不会,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有祖父和父亲在,肯定没关系的”。 “你小叔没跟你们说什么?” 仇希音疑惑看向丰氏,“小舅舅说了要我认真练字,不许偷懒啊,舅母,是不是大表哥练字也不认真,所以小舅舅和大舅生气了,要请家法罚他啊?” 095 三堂会审(一) 丰氏听到这心情微松,如果真是这样,倒也没什么,又想着如果真的有什么大事,谢探微也不会跟两个半大孩子说,便转身要走。 虽说谢老夫人在七录阁外面守着,她去不去都一样,但她还是亲自去看着才能放心。 “舅母,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我也去看看!” 丰氏摆手,“你和你表哥好生在这里写字,不要添乱了,不是什么大事”。 仇希音等她走远了,双眼灼灼看向谢嘉树,“表哥,我想去看热闹!” “不行”。 仇希音鼓起腮帮子,“我就要去!” “音音,你是女儿家,这样的事情,就算是听了几句闲话也有损闺誉,我绝不会许你去瞧什么热闹”。 仇希音气结,怪不得这厮一大早就跑她这来坐着,她还以为他是来帮她挡丰氏和谢老夫人的怒气的,原来是打得这个主意! “那我这个女儿家还会给人号喜脉呢,算不算有损闺誉?” 谢嘉树噎了噎,好声气劝道,“音音,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们已经插不了手了,去不去看又有什么区别? 总归最后的结果我们肯定会知道的,而且,有父亲和小叔在,绝不会叫二表姐受委屈的”。 道理,仇希音自然也是懂的,但还是好想去看啊! 仇希音蔫蔫应了一声,又坐了下去拿起笔。 谢嘉树忙道,“你要是觉得无聊,就别练字了,我陪你打双陆”。 仇希音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打双陆也没有聊到哪里去好吧? …… …… 晌午时分,仇正深和谢氏到了重光院,被关在门外一个上午的谢老夫人和丰氏也终于被允许进入。 刚进七录阁,谢老夫人和丰氏就看到一个裸着上身的人脸朝下绑在刑凳上,背部被藤条抽的一片血红,没有一块好肉,还有些地方似是连皮带肉的被掀了起来,血糊糊的,光是看着就触目惊心,更何况身受刑罚的人。 谢老夫人根本没有想到那就是她念了一上午的谢嘉木,在屋中环视一圈只见到了谢探幽和谢探微兄弟,另外就是侍立在旁边的兰九,厉声喝道,“你们把木哥儿弄哪儿去了?” 丰氏却已经发觉不对劲了,连滚带爬奔到了谢嘉木面前,蹲下身子去看他搭在刑凳上的脸,只一眼就猛地往后一倒,嚎啕大哭,“木哥儿,我的木哥儿!” 谢老夫人这才反应过来,不敢置信看了看趴在刑凳上出气多进气少,连呻-吟声都虚弱的跟猫似的谢嘉木,又看看黑着脸坐在上首,摆足了三堂会审架势的谢家三个男人,腿一软跌倒在地,“木哥儿,你们把我木哥儿怎么样了?” 谢探幽忙起身去扶谢老夫人,“母亲,你冷静点”。 谢老夫人伸手就去挠他的脸,另外一只手毫无章法的捶打着他,“我冷静点?我怎么冷静点?你们把我木哥儿打成这个样子,我怎么冷静?要是我木哥儿有个三长两短,我叫你赔命!” 谢老夫人最疼的是谢探微和谢嘉树,其次就是谢嘉木,谢嘉木不像谢探微不耐烦与她周旋,不像谢嘉树寡言,经常到她面前侍奉,又嘴甜会哄人,谢老夫人看得跟眼珠子也似的。 现在乍一看到谢嘉木被自己的夫君和儿子们打成这样,谢探微,她不舍得打,谢昌,她不敢打,正好谢探幽凑了过来,她哪里还会留情,长长的指甲尽往谢探幽脸上招呼,挠得谢探幽抱头鼠窜。 “给我住手!老大,你回来!像什么样子!” 谢昌发火,谢探幽又实在招架不住自家老娘,只得抓住她的双手,微微往后推了推,抽出身来,逃难也似地回了座椅上。 “老大媳妇,你要哭就出去哭!” 丰氏狠命擦了擦眼泪,她想去碰碰谢嘉木,又怕碰疼了他,伤上加伤,拼命忍住伤心和怒火,质问道,“父亲要打木哥儿,媳妇不敢阻拦,媳妇只问父亲为何要将木哥儿打成这样?” 谢昌脸色漆黑,沉声喝道,“问得好!老大你和她说,看看我到底该不该打这个畜-生!” 谢探幽看看摸不着头脑的仇正深夫妻,又看向谢探微,“四弟——” 儿子做出这样猪狗不如的事来,他实在是没脸说。 谢探微冷笑,“大哥,木哥儿可是你生的”。 谢探幽狠狠抹了把脸,“说得对,我生的畜生,自然该我说!” 他说着起身上前几步,噗通一声跪到仇正深和谢氏面前,“妹妹,妹婿,是我对不住你们,这个畜生,这个畜生——” 他说到这里再也说不下去,一张老脸涨得通红,羞愧低下头去,根本不敢和仇正深、谢氏的目光相接。 仇正深吓了一跳,忙避开去扶他,“大哥这是做什么?” 谢探幽却不肯起来,语带哽咽,“是我没教好儿子!这个畜生竟然瞒着我们和遂姐儿私定终身,珠胎暗结——” 仇正深还在努力扶起谢探幽的双手猛地停住,瞪大眼睛,嘴唇哆嗦着,半天都没说出话来。 抽泣的谢老夫人和丰氏也顿住了声音,一时间整个七录阁死也般的寂静。 这寂静中,谢嘉木根本忍不住的呻-吟格外的刺耳,谁都没有动弹,谁都没有发出哪怕最细微的声音。 半晌,谢氏慢慢站了起来,不紧不慢走到谢嘉木面前,微微俯下身。 她的动作不急不躁,众人都以为她是要去向谢嘉木确认,都只安静看着她,不想她忽地猛地一脚蹬上了刑凳,刑凳带着谢嘉木整个的滚倒在地,谢嘉木凄厉痛呼起来。 谢氏却像根本没听见,猛地一脚踩上翻到在地的刑凳,谢嘉木再次发出凄厉的喊声来。 谢氏整个人蹲了下去,搡住谢嘉木的领子,迫使他抬起头来,猛地一个耳光甩了过去! 谢嘉木被她打得头猛地偏到一边,哼都没哼一声就晕了过去。 丰氏终于反应了过来,扑了过去,“你放开木哥儿!” 谢氏放开谢嘉木的领子,谢嘉木的后脑勺咚地一声狠狠磕到了地板上,谢氏却还嫌不够,又狠狠一脚踩上刑凳,谢嘉木哼唧了一声,又悠悠醒转。 谢老夫人也扑了过来,谢氏毫不留情抬脚将她踢到一边,右手探到腰间,再抬手时手中已经多了一柄闪闪发亮的匕首。 谢昌这才意识到严重性,忙大声喝道,“妙姐儿住手!” 谢探幽和仇正深也呼喝起来,谢氏却好像根本没听见,眼眨都不眨,扬手,狠狠刺了下去! 096 三堂会审(二) “啊——” 谢嘉木杀猪般惨声叫了起来,狠狠刺下的匕首却在刺入他喉咙上寸许处被一只白腻的手死死抓住了。 是丰氏。 谢嘉木双眼圆瞪,眼珠几乎凸出了眼眶,眼睁睁看着那柄锋利的匕首刺穿了挡住它的那只手掌,到达了自己喉咙上方,只要它的主人再用力一点,就能轻而易举刺穿他的喉咙,上方是他一直畏惧的姑母凶狠冰冷几乎能一口吞下他的目光—— 谢嘉木的惨叫声猛地拔到最高,拉紧的声带尖利的几乎破音,晕了过去! 这时候仇正深已经扑了过来,一把抱住谢氏将她往后拉,同时谢探幽也拽着刑凳将谢嘉木往后拖,谁都没有时间管还抓着匕首的丰氏。 丰氏双眼通红,牙关紧咬,死死盯着谢氏,锋利的匕首刺穿了她的手掌,划破了她的手心,她却哼都没有哼一声,直到见谢嘉木彻底脱离险境,才松了手,闷哼一声跌倒在地。 七录阁中死一般的寂静再次袭来,只余下丰氏疼痛、凶狠、刻骨仇恨的喘息声。 半晌,谢昌沉重开口,“事到如今,要了木哥儿的命也于事无补,还是让两个孩子早日定亲——” “定亲?定什么亲!”谢老夫人尖叫着打断谢昌,“小小年纪就没羞没懆的怀了野种!不是在我谢家的内宅后院怀上的,谁知道是谁的种!这种现成的绿头巾,你们休想硬戴到我木哥儿头上!” 在仇正深怀里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的谢氏一听,又挣扎起来,手中的匕首再次扬起,仇正深忙加大力道。 谢老夫人却反倒来了劲头,利落爬了起来,挺起胸,“怎么?我说的不对!你个下贱货当年没羞没臊地自己偷偷摸摸相中了个穷进士!谁知道你干了什么?说不得就是选了个好说话的穷小子好做现成的龟公! 现在你的女儿有样学样,别人也就罢了,脏水竟然敢往我木哥儿头上泼!还敢行凶杀人! 我现在就站在这,你来杀啊!看老天爷会不会一道雷劈死你个目无尊长,没羞没臊的下贱蹄子!” 在场的人都是诗书世家出身,平日接触到的人大多温文儒雅,哪里见过这般泼妇骂街之势,骂得还是自己嫡亲的女儿和外孙女,一时皆是呆住,连丰氏也不敢置信看向谢老夫人。 那是她嫡亲的姑母,幼承庭训,饱读诗书,以出众的文才被选做谢家宗妇的姑母,她根本不敢相信刚刚那番恶毒又下九流的话竟然是出自她的姑母之口。 谢昌气得浑身发抖,面色铁青,“你给我闭嘴!” “怎么?她们能做得,我说都说不得了?当初你假慈悲,非要遂了她的心意,现在知道厉害了? 小门小户的,能养出什么好的来?我好端端的哥儿都被那些个小门户出来的不要脸的贱蹄子给勾坏了!” 谢昌猛地一巴掌拍上身边的方几,“你给我闭嘴,否则我现在就休了你!” 谢老夫人冷笑,“你休啊,你有本事就休!二十几年前,你不就想着休了我吗?我今天就算拼了这条老命,也绝不会让你们把那些个脏的臭的往我木哥儿身边塞!” 谢昌剧烈喘着气,胸口不停起伏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谢探微疑惑看向谢探幽,后者沉着脸盯着地面,根本没注意到他的视线。 谢探微沉声,“父亲,这是怎么回事?你曾想要休了母亲?” 谢老夫人冷笑,“微哥儿,这事你不用管,我就不信他有胆子敢休我!” 谢昌剧烈的喘息声慢慢平息下来,痛声道,“妇人失德,祸及子孙,祸及子孙啊!我现在只后悔当初顾及谢家声誉,顾及子孙颜面,没有休了你这个毒妇,以致有今日之祸!” 他说着一行浊泪从浑浊的眼角缓缓流下,“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今天就将木哥儿和遂姐儿的亲事定下来,对外只说木哥儿和遂姐儿是从小定下的亲事,没有宣扬出去。 两个月内迎遂姐儿过门,待孩子快出世时再想法子将遂姐儿送出去,改动孩子出生的日子,不要落人话柄。 木哥儿暂时禁足在家,等孩子满月后就送出去游学,三年内不得归家,三年后,观其品行学识再做定论”。 他这是要放逐谢嘉木! 谢老夫人又要喊起来,谢昌厉声掐断她的话头,“我意已决,你若敢再胡搅蛮缠,口出不逊,我是没办法休了你,将你关在家庙里关一辈子却不是难事!我倒要瞧瞧丰家敢不敢为了这件事同我谢氏翻脸!” 谢老夫人为他气势所夺,一时竟是说不出话来。 丰氏更不敢犟嘴,哀哀哭道,“父亲,事已至此,儿媳不敢违逆父亲的意思,只是母亲和我早已和家中兄长说妥,要为木哥儿迎娶兄长的嫡次女,如今这般又叫我如何同兄长侄女交代?” 谢昌冷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打的什么主意,我谢氏百年昌盛,靠得不是你们丰家的血脉,更不是你们那点小心思! 此事就这样定了,你丰家的女儿,我见识了几十年,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第三个进我谢家的门!” 丰氏语塞,心虚下只觉脸上火辣辣的疼,不敢再说。 谢氏忽地冷笑开口,“你们自说自话说够了没有?这门亲事,我绝不会同意!” 谢昌一愣,“阿妙——” 谢氏面色冷硬,“我生的女儿,就算绞了头发做姑子,也绝不会送到这里来让人作践!只你们也给我记住,你们欠我的,欠遂姐儿的,我总有一天会讨回来!” 她说着用力甩开仇正深的钳制,“带上音姐儿,我们走!” 她神态冷冽,凛然不可犯,谢昌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眼睁睁看着她大步往外面走去。 谢探幽慌张叫了声父亲,谢昌重重叹了口气,“阿妙从小性子就倔,现在乍然出了这样的事,一时想不开也是有的,先缓一缓,待她冷静了再说,老四,你跟着一起去”。 097 胳膊外拐 流云苑中,仇希音没精打采地数着饭粒吃午食,谢嘉树苦口婆心劝道,“音音,我们就算去了,祖父他们也不会让我们进重光院的。 你快些吃,吃过睡一觉,待你醒了,事情约莫就定下来了,到时候我们一起去问小叔,小叔肯定会告诉我们的”。 仇希音噢了一声,继续没精打采地数饭粒,谢嘉树亲盛了一碗锦带羹,递到她手边,仇希音不接,“我吃不下”。 她这时候心急如焚,又是担忧,又是忐忑,还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恐惧,哪里能吃得下东西? 谢嘉树索性拿起勺子舀起一勺汤往她嘴边送去,“来,不想吃也吃一点”。 就在这时急促的脚步声响起,有小丫头喊起了姑奶奶,谢嘉树诧异回头看去,这时候,谢氏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不该是在和祖父他们商议亲事的具体事宜吗? 不过片刻的功夫,谢氏就进了花厅,谢嘉树因为太过惊讶,还举着双手保持着喂汤的动作。 谢氏冷峻的面色顿时一厉,两步上前,一巴掌拍飞了谢嘉树手中的汤碗,锦带羹连菜带汤的洒了谢嘉树满头满脸。 仇希音腾脸色剧变,如果不是还记得谢嘉树也在这里,她一定狠狠一耳光甩过去! 谢嘉树忙起身避到一边俯身行礼,“姑母息怒”。 “离音姐儿远一点,否则就算你有八只眼,我也全部给你剜了!” 谢氏说着一把攥住仇希音的手腕拖着她就走,仇希音气得直想笑,谢氏这算是什么?关心她?生怕她也走了仇不遂的老路?被谢嘉树哄了去? 那她还真是要谢谢她的关心了! 谢氏的手攥得很紧,走得又快,她只觉手腕处生疼,用双脚抵着地不肯随着她往前走,一边回头去看追出来的谢嘉树,“表哥!疼疼疼!” 谢嘉树猛地一抹脸上的汤水,拔高声音,“姑母,你弄疼音音了!你放开她!” 谢氏脚步一顿,回头厌恶盯了谢嘉树一眼,仇正深忙劝道,“就算要带音音回去,也不能这样拖着她回去,被下人看到了像什么?别坏了音音的名声”。 谢氏犹豫了一会,放开仇希音的手,面色却越发冷厉。 仇希音揉着手腕,眼汪汪看向仇正深,“父亲,发生什么事了?是音音犯错了?” 仇正深见她手腕处青紫了一大片,心疼得忙捧起她的手揉着,柔声道,“跟音音没有关系,你娘正在气头上,不要多问了,先跟我们回去,以后再说”。 仇希音委屈巴巴点了点头,回头朝谢嘉树道,“表哥,我先回家了,你不要送了,快回去换衣服”。 谢嘉树顿住脚步,缓缓俯身,“姑父、姑母,表妹,慢走”。 …… …… 仇家几人一路快赶慢赶的,在傍晚时分进了城,谢探微骑着马讪讪跟在一边,待进仇府时,一直没有说话的谢氏突然指着谢探微开口,“拦住他!” 仇正深朝谢探微歉意苦笑,“四弟,今天不方便,你改日再来吧”。 谢探微也知道现在谢氏肯定不想看到他,朝几人一抱拳,勒着马笼头朝宁郡王府的方向而去。 宁郡王府的止止堂中,宁慎之正悠闲躺在菩提树下的摇椅上看书,他的身边凤知南穿着一身火红的劲装,以扎马步的姿势双手举着一只青花瓷的大缸。 那只大缸,谢探微很眼熟,应该就是止止阁门外种睡莲的那只大缸,走得近了,还能闻到睡莲清雅的香味。 有一瞬间,谢探微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忙加快步子跑到跟前,发现那个举缸扎马步的竟然真的是凤知南! 凤知南还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汗水却顺着额头汇聚成流,不断滴落下巴。 谢探微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发现凤知南还是那个凤知南,绝对不会是他以为的哪个犯错的侍卫。 “公主——” 他喃喃叫了一声,又去看宁慎之,问道,“于始,那缸睡莲不会还在里面吧?” 宁慎之斜睨,“当然在里面,乍然换只缸养着,死了怎么办?” 那你就没想过这么大一只缸,里面还有满满一缸水压死了你嫡亲的表妹怎么办? 谢探微目瞪口呆,“你们,你们这是在练什么功,还是玩什么把戏?” “她犯错了,要受罚而已”。 宁慎之语气淡淡,谢探微不赞同道,“于始,公主毕竟是娇弱的——咳,毕竟是女儿家,再犯错,也不该用这种法子罚啊,压坏了怎么好?” 宁慎之道,“既然重华求情了,今天就到这吧”。 凤知南缓缓移动起手臂,将大缸从头顶挪到胸口,于是谢探微清清楚楚看见了缸里还是装着满满一缸水,水面上那几朵睡莲也还好生生地在那睡着,随着凤知南的动作微微波动着,好梦正酣的模样。 谢探微眼角直抽,就在这时,凤知南忽然猛地手臂一推,水缸擦着宁慎之的头顶飞旋而过,稳稳落到了止止阁门口,发出轻轻一声响。 谢探微看得嗓子都快跳出来了,宁慎之却像是吓呆了,动都没动,半晌才阴恻恻开口,“原来还没想清楚,先回去,明天再来”。 谢探微也没多想,朝向他行礼的凤知南还了一礼,熟门熟路吩咐允武道,“再搬张椅子来,骨头都快散架了”。 允武很快将椅子搬了过来,又体贴送来了瓜果,退了下去。 谢探微捻了一片桃肉放到嘴里,晃着摇椅问道,“公主是犯了什么错?值得你这般大动干戈?” “胳膊肘往外拐,值不值得这般大动干戈?” 胳膊肘往外拐,是大萧人常用来形容女儿大了偏向夫家之言,谢探微听了不免心有所感,重重叹了一口气。 宁慎之问道,“怎么?你家出了什么事了?这两天尽看着你京城和谢家弄两头跑了”。 谢探微又叹了口气,“家事,就不说了,惹你笑话”。 宁慎之轻嗤一声,“今天仇少傅和夫人都去了谢家弄,又很快就赶了回来,肯定不会仅仅是为了那个婆子的事,让我来猜一猜,嗯,谢嘉木和仇二姑娘的私-情被你们发现了?” 098 人物雅正 谢探微惊得猛地张大嘴,一整块桃肉就这么被他囫囵吞了下去,卡得他连连咳了起来。 宁慎之忙扶着他坐了起来,伸手拍着他的后背,皱眉,“有这么惊讶?也就你们一家子书呆子,那么显眼的事也到现在都没发现”。 半晌,谢探微才终于止了咳,宁慎之又捞起一杯茶递到他嘴边,“喝一口”。 谢探微被他伺候惯了,也不觉得被大萧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宁郡王喂口茶有什么,就着他的手一口气将整杯茶都喝下去了,才急切问道,“你知道?你怎么知道的?” 宁慎之竖起手掌,“我不是打探你们家的阴-私,是谢嘉木自己和我说的”。 “木哥儿自己和你说的?” 宁慎之又躺了回去,“你还记不记得有一次,谢嘉木请我们喝酒,你看书看得入迷不肯去,就只我自己去了?就是仇三姑娘第一次去谢家那时候”。 谢探微点头,宁慎之接着道,“我们喝过酒后,谢嘉木送我回客院,我觉得时间还早,就邀他再喝几盅,不想不多会,他就喝醉了,拉着我说他和仇二姑娘的事,絮絮叨叨的直说到下半夜,才终于睡着了”。 谢探微皱眉,“他和你说了什么?” “也没什么,就那些话来来回回的说,说你们家家教太严,男子长到十二岁就不许有丫鬟伺候,他实在忍不住才和仇二姑娘——” 宁慎之说到这,扫了谢探微一眼,认真问道,“你要不要丫鬟?” 谢探微踢了他一脚,轻骂,“还有呢?” “他还说他自己也后悔了,还有点害怕,可每每见了仇不遂,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 谢探微蹙眉,“这么说,已经有很长时间了?” “据谢嘉木说,快有一年了”。 谢探微面色铁青,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畜生!” 那时候仇不遂才十四岁! 还没及笄! 宁慎之瞧了他一眼,“这么生气做什么?虽说你母亲和嫂子想要他娶丰家的姑娘,但真正做主还不是你父亲么? 仇不遂已经及笄了,两个人只要成了亲,大红被子一盖,什么事都盖下去了”。 谢探微恨恨瞪向他,“你是专门来说风凉话的是吧?” 宁慎之不说话了,谢探微也知道自己是无理取闹了,长吐一口气,瘫倒在摇椅上,不动了。 宁慎之却似乎兴致不错,竟然又开口了,“按理说,你们家人就算发现了谢嘉木和仇二姑娘的私-情,也断然不会拿那种事劳动你才对,所以这件事之所以会暴露应该跟你脱不了关系。 你这个从来只看得见朗月清风的洒脱性子又怎么会发现这种阴-私事?是仇三姑娘发现了,然后跟你说的?” 谢探微瞪大眼睛,“你又知道了?” 宁慎之扯了扯嘴角,“她那双猫儿眼总是来回地在谢嘉木和仇二姑娘身上转来转去,不是发现了,还能是什么?说起来,你都四只眼了,怎么还没有仇三姑娘两只眼管用?” 谢探微愤愤一脚踹了过去,“你还好意思说,你早就知道了,怎么不跟我说?” 宁慎之轻嗤,声音微冷,“跟你说?怎么跟你说?跟你说你的侄子和外甥女私定终身,被翻红浪吗?” “你!”谢探微气急,“你那些个下-流话从哪学的!” 宁慎之转过头,认真看向他,“下-流话?他们做的事可比我的话要下-流一百倍。重华,我虽然没读过多少书,但当初与你相交,也是真心仰慕谢氏百年清誉,人物雅正的,现在看来——” 他说着轻嗤一声,闭上眼睛,“也不过如此!” 他话语中带着浓浓的厌倦和淡淡的自弃,谢探微一时竟是说不出话来。 半晌,谢探微慢慢站了起来,低头认真看向闭着眼睛,仿佛睡着了般的宁慎之。 宁慎之眼底一片乌黑,平日不太显,这时候却因他闭着眼睛完全暴露了出来,让人破天荒的竟觉着他有些脆弱。 “于始,不论是哪个家族,人多了,总也避免不了有不肖子孙,你不能因为一个谢嘉木就看轻了我们整个谢氏。 我们谢氏享誉百年,靠的不是没有一个不肖子孙,而是在出现不肖子孙时,及时止损”。 “你们谢氏准备怎么处置谢嘉木?” “责他立即与遂姐儿成亲,待孩子出世,放逐,三年一查,待日后其品行学问通过考验,才会被允许再进谢家”。 宁慎之猛地睁开眼睛,紧紧盯着他,“放逐?你们谢家嫡支这一代只有谢嘉木和谢嘉树。 而且据我所知,谢家的重瞳子都不会掌家族大权,谢氏这一代的嫡长承重孙被放逐,盯着的人肯定不少,不说他日后能不能通得过你们所谓的考察,能不能活着回来都是个问题”。 “我们自会遣人保护他,只是,既然是放逐,具体如何,就看他的能耐和造化了”。 宁慎之轻嗤,“还真是狠心啊,怪不得追随太祖打天下的大多子孙凋零,家族没落,只你们谢家至今还屹立不倒”。 谢探微正色,“家族延续自然是大事,但我谢氏被奉为天下之师,其他都在其次,只德行与学识两样,绝不可轻忽”。 宁慎之看着他古雅端肃的脸庞,怔忪失神,“端方君子,端方君子,怪不得,她为了你——” 他说到这却是不往下说了,谢探微不由讶道,“谁为了我?什么怪不得?” 宁慎之恍然回神,苦笑摇头,“没什么”。 谢探微哪里肯信,连连追问,宁慎之却不肯再说,谢探微挫败道,“不说就算了,那你总能告诉我为什么要罚池阳公主顶缸吧?” 宁慎之摇头,“这个也不能告诉你”。 “怎么就不能告诉我了?事无不可对人言,我又不会随意乱说,而且,池阳公主,实在不像是能犯什么大错的”。 宁慎之却只是摇头,谢探微正要再问,突然猛地心头一动,宁慎之断断续续的只言片语在他脑海中连成了一条线: “吃里扒外,胳膊肘往外拐——” “端方君子,端方君子,怪不得,她为了你——” 莫不是,莫不是,莫不是池阳公主竟然心悦他! 099 心仪事宜 谢探微突然觉得这天气实在闷热的古怪,定然是要下雨了,刷地一声打开了折扇,死命扇着。 他觉得自己心跳得有点快,又有点心虚,池阳公主难道真的为了他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了吗?才把宁慎之气得要罚她一个女儿家顶那么大的缸? 他心虚得要命,顿时觉得有点愧对宁慎之,扭头就往书房里走,还虚张声势喊了一声,“不说就算了,我去睡觉!累死了!” 宁慎之约莫也是心烦气躁,并没有随着他一起进去,谢探微做贼般钻进宁慎之拨给他的房间,钻上床,连鞋都没脱,就紧紧拉上蚊帐。 蚊帐一拉上,他顿时觉得自己安全多了,又开始使劲扇扇子,同时脱了罩衫,松了松领口。 自己一点没发觉啊,也没听到什么风声,池阳公主能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来? 她都没多跟自己说半句话,更没有像仇不遂那般私相授受,这男女之间,除了这个,还有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可做? 难道是她和宁慎之说了,又或者是想叫宁慎之请冰人去谢家提亲,宁慎之拒绝了,她不依不饶,还出言顶撞宁慎之? 谢探微想破了脑袋也只想出了这么一件凤知南能做出来的“大逆不道”的事,顿时就不高兴了。 他谢氏虽不像宁郡王府执掌天下大权,不像凤氏世代镇守漠北,但也总算是历代帝师,百年世家吧? 他谢探微虽然不会接掌谢氏书院,但也不算太差,娶个公主勉强也是可以娶得吧?宁慎之凭什么不同意他们的亲事? 还假惺惺的说什么他是他的知己! 嫡亲的表妹嫁给谁有嫁给知己放心? 可见宁慎之根本就没把他当知己! 不,不对,其他不敢说,知己这件事上,他还是很有把握的,宁慎之肯定不是因为这个才不同意他们的亲事—— 对了,他是因为谢嘉木! 他是看到了谢嘉木品行败坏,生怕自己也是跟谢嘉木一般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这才竭力阻止的! 他刚刚说的那句“不过如此”就是很好的证明! 谢探微想到这才高兴了一点,嗯,他已经和宁慎之解释清楚了,想必宁慎之不会再阻拦,很快就会遣人去谢家提亲,他与宁慎之交情莫逆,亲上加亲倒也不错—— 不知怎的,凤知南用力一推,硕大的水缸擦着宁慎之的头发飞过的场面猛地跳进了谢探微脑海中,他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嗯,亲上加亲什么的,还是算了吧,他还是继续坚持小时候的追求,找个才绝天下的才女做妻子才是正经…… …… …… 谢探微杂七杂八的想着,一夜都没睡好,期间允武来问他吃不吃晚食,都被他拒绝了。 第二天,他鲜见地起了个绝早,因为实在是睡不着! 他昨天与仇希音约好了今天碰面,现在时间虽然还早,但先出去逛逛吃个朝食也是好的。 不想,他刚出止止阁就看见凤知南顶着那口种睡莲的大缸在门口的小径旁扎马步! 谢探微吓了一跳,随即就是心虚,天哪,看看他都把人家好端端的姑娘家祸害成什么样子了! 他踟蹰了一会,还是磨磨蹭蹭朝凤知南走去,讪讪问道,“于始呢?” 凤知南脸不红气不喘,“不知道,半个时辰前出去了”。 “是于始罚你的?” 其实这完全是废话,这整个宁郡王府,除了宁慎之就是荣和长公主有资格罚凤知南,而荣和长公主,他用脚指头想也知道,绝不会用这样的法子来罚一个娇滴滴的姑娘家。 凤知南嗯了一声,谢探微又讪讪问道,“你在这受了几天罚了?” “三天”。 那也就是从他们下山那天起了! 难道说凤知南就是因为在山上和他接触多了,才对他起了心思? 谢探微被戳了般猛地往后退了半步,结结巴巴问道,“那于始有没有说要罚多久?” “他说看我什么时候想通”。 果然! 谢探微更心虚了,他虽然不敢自称什么男子汉大丈夫,但总不能叫一个娇滴滴—— 他看了看顶着大缸面不改色气不喘的凤知南,咽了口口水,就算这个姑娘家一点也不娇滴滴,但总归是个姑娘家,他总不能叫一个姑娘家因着自己受这样的委屈! 他又磨蹭了一会,终于鼓起了足够的勇气,压低声音劝道,“公主,你表哥是对的,我从小就立下了志向,定要娶一个才冠大萧的才女,我们不可能的”。 凤知南面无表情看向他,他一咬牙,再次开口,“公主,你身份高贵,气质极佳,相貌与武艺更是出众,日后定会寻到一个比我好得多的夫婿,不要再在我身上浪费心思,与你表哥置气”。 凤知南依旧面无表情开口,“不会”。 她怎么可能仰慕这种比表哥还小白脸的小白脸? 谢探微却只当她是害羞了,不敢当着他的面承认,根本不敢看她,这番话说过之后,只觉浑身都虚脱了,丢下一句,“我会劝于始不要再罚你”,落荒而逃。 凤知南,“……” 所以说现在的小白脸们都自我感觉这么良好了,觉得自己靠一张小白脸就天下无敌,就能叫叫全天下的女子仰慕了? …… …… 谢探微在宁郡王府找了一圈也没找到宁慎之,倒是找到了很少现身的允文,他急着要去见仇希音,又觉得自己约莫很久都不会再踏进宁郡王府的大门,只得叮嘱允文道,“你去和你们郡王说,我已经劝得公主回心转意了,请他务必不要再罚公主了,大不了我将他一直垂涎的那幅《观音教化图》送给他”。 允文行礼应下,问道,“四公子这是要出府?用过早膳没有?” 谢探微咳了咳,“没有,我准备去外面找个地方”。 允文笑道,“最近京城开了家茶余楼,离仇少傅的府邸很近,茶点口味极佳,不知道四公子愿不愿意去试试?” 谢探微喜欢一切美好的东西,包括美食,闻言十分意动,“在哪?” 100 真正死因 谢探微先去了仇府,早就等在门口的仇希音见到他亲昵跑上前拉住他的手,甜甜叫了声小舅舅。 谢探微看着她,不知怎的,眼前竟然浮起凤知南面无表情顶着大缸的画面,吓了一跳,忙甩了甩头,伸手捏了捏仇希音的脸,再次确定,嗯,我喜欢的是音音这样甜甜的,会读书,会画画,还会撒娇的女孩儿,绝不是池阳公主那样的。 虽说有些对不起她,但婚姻大事不可儿戏,他也无法可想。 他想通了顿时觉得心情通畅,笑着牵起仇希音的手,“音音,走,我知道一家新开的茶楼,听说茶点特别好吃,我们去尝尝”。 仇希音对吃食没有特别的偏好,但能吃到好吃的总是能让人心情舒畅的,谢探微等她吃完,才一一将昨天七录阁中众人的反应说了,只对谢老夫人恶劣的言行一掠而过。 仇希音听了半天都回不过神来,半晌才低低问道,“小舅舅,母亲真的要杀了大表哥,还说就算要二姐姐去做姑子也不会让二姐姐嫁回谢家?” 谢探微长叹点头,“音音,这个结果是我和你外祖父、大舅共同商议出来的,是不得已之下的最好解决方法,只我们谁也没想到三姐,三姐她,竟性烈至此!” 仇希音喃喃开口,“岂止是性烈而已——” 她简单将那天仇不遂和她说的话复述了一遍,神色怔忪问道,“小舅舅,母亲平日待二姐姐有如无物,可她昨天那般模样又是为什么?” 除了仇不恃,谢氏对其他几个儿女都是采取无视状态,仇正深又当爹又当娘,她身边的管事婆子又个个能干,几个儿女她不但从不操心,平日不到必要,连话都不会多说半句。 可如今,她放纵仇不恃是因为预见到了她凄苦的下半生,想让她无忧无虑的度过闺中时光;她因为仇不遂受委屈,毫不犹豫就要杀自己嫡亲的侄子! 谢探微见她小脸惨白,神色迷惘,心头疼惜,探身揉了揉她的脸蛋,见她的脸蛋因着自己的揉捏恢复了血色才满意松开,怜惜道,“音音,你母亲,我也不是很了解,但虎毒不食子,三姐,许是就是性子冷了些,并不是不疼爱你们的,更不是厌恶你们”。 仇希音面露不屑,谢探微再次确定道,“音音,当初你出世时我也在场,送你去江南是你太祖母和你父亲一起做的决定,并不是三姐厌恶你才将你送走的”。 仇希音仰头看着他,眨了眨眼,“小舅舅,表哥和我说过,母亲上头还有个双胞兄长,也是重瞳子,一落地就没了,大夫说二舅舅是胎里被母亲抢了养分,所以才没的,所以外祖母极为厌憎母亲,是不是真的?” 这件事外面鲜少有人知道,还是上辈子谢嘉树告诉她的,她一度以为是因为童年类似的遭遇,谢氏才会讨厌体弱的被仇不恃抢去养分的自己,喜爱与自己一般健壮的仇不恃。 谢探微沉沉叹了口气,“这件事我也曾耳闻过,只我以为我没那么严重,你不知道你外祖母咒骂你母亲时的模样——” 他说着又沉沉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她的头,“这都是长辈们的恩怨,与你无关,你母亲,她就是那般的性子,并不是独独针对你一个的”。 仇希音就甜甜一笑,“小舅舅,我早就想通了,有小舅舅,有表哥,父亲怎么样都没关系,母亲,更没有关系”。 “音音——” 谢探微还要再说,仇希音打断他,“小舅舅,我已经遣人盯着二姐姐那边的动静了,原本我以为既然你插手了,二姐姐定然不会受太多的委屈,二姐姐多半也能如愿嫁给大表哥,只现在看母亲的态度,只怕事情还会有变”。 谢氏这辈子是这样的态度,上辈子多半也是,她提前将事情说开,并没有起到多大的作用。 谢探微也是眉头紧锁,“我瞧着三姐说那番话绝不是一时意气之言,只事到如今,遂姐儿不嫁给木哥儿又能怎么办?难道还真的去做姑子不成?她肚子里的孩子又要怎么办?” 仇希音面色剧变,失声惊呼,“孩子!” 谢探微亦是面色大变,谢氏如果真的不愿让仇不遂嫁给谢嘉木,第一件事就是要打掉那个孩子! 他勉强笑了笑,“音音放心,我这就遣人回去报信,叫父亲亲自走一趟来劝劝三姐,毕竟是自己亲生的女儿,就算三姐不想要那个孩子,总不至于动作这般快的,姐夫也会拦着她”。 仇希音惨白着脸摇头,“小舅舅,你不了解父亲”。 仇正深也许会为了仇不遂的幸福,为了那所谓的“及时止损”而劝谢氏改变主意,委曲求全,但如果谢氏真的拿定了主意,他,绝对不会反对! 似是为了印证仇希音的话,她话音刚落,外间红萝的声音就响了起来,“姑娘,十九来了”。 仇希音忙道,“快进来”。 兰十九进门行礼,压低声音道,“姑娘,夫人带着一个食盒进了二姑娘的院子”。 果然! 就算是仇不恃,谢氏也从不会费力气亲自去她的院子,而现在,她亲自去了仇不遂的院子,还带了个食盒! 她们的母亲绝不会是那种会带着好吃的安慰走错路的女儿的母亲! “父亲呢?” “老爷好像是有事,一大早就出了门”。 看来是寻借口避开了,要不就是谢氏故意打发走的。 谢氏打掉了仇不遂的孩子,又坚决不许仇不遂嫁给谢嘉木,极有可能是仇不遂在绝望之下,带着无尽的怨恨寻了死!而不是她以为的谢嘉木不肯娶她,更不是谢家不肯让谢嘉木娶她! 也是,后宅之中无秘密,仇不遂怀孕,她自己又懵懵懂懂,迟早会被谢氏发现,事情只要一暴露出来,就算谢老夫人和丰氏就算不愿让仇不遂进门,就算谢嘉木不愿娶她,谢家做主的可不是他们! 他们再不愿,外祖和大舅都会逼着谢嘉木娶进未婚先孕,怀着孩子的仇不遂。 仇不遂自尽的关键不在谢嘉木,不在谢家,而是在谢氏!她嫡亲的母亲! 谢探微腾地站了起来,“我们快去!” 仇希音点头,心中却明镜也一般,来不及了,就算来得及又怎样? 仇家根本就是谢氏一人做大,后宅之中,不说仇不遂和她,就是仇老太太和仇正深也无法阻止谢氏! 而且就算他们能阻止得了这一次,下一次呢?下下次呢? 一个孩子的孕育需要十个月,那么漫长的时间,能发生的意外太多,谢氏下手的机会也太多,没有她的首肯,谁又有那个本事能救得了仇不遂的孩子? 没有谁比她更清楚谢氏的固执和果决,不要说谢探微,就是谢昌亲自来了,只怕也于事无补! 101 胎落成血(一) 在仇希音踉踉跄跄跟着谢探微离开的同时,三楼雅间里的凤知南放下了筷子,拿起帕子擦嘴。 宁慎之冷笑,“这就不吃了?可不像池阳公主啊!” 凤知南还是那副面无表情的冷肃模样,认真开口,“我想看看你能用什么法子跟到人家的后宅听墙角”。 宁慎之语气讥讽,“怎么?光明磊落的池阳公主看不惯我这听墙角的小人行径?” “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你特意开了个茶楼,又费尽心思折腾出这样一个房间方便偷听,偷听的竟然是这种别人家鸡毛蒜皮的后宅阴-私之事”。 “你大可当我有不可言说的另一怪癖”。 凤知南默了默,问道,“你为什么带我一起来听?” “为什么?”宁慎之轻喃,“自然是想要也与你一样光明磊落”。 凤知南忍不住提醒道,“偷听他人后宅之事,就算叫上你整个神机营的人一起,也绝对不会变得光明磊落的”。 宁慎之,“……” 很好,果然是他宁慎之嫡亲的表妹。 …… …… 仇府琴语院中,仇不遂忐忑坐在谢氏下手,自她记事起,就从来没有见过谢氏纡尊降贵来她的院子,可现在,谢氏竟然亲自来了,还送来了一碗药,说是能解她的热毒之症。 她再笨也知道谢氏的来意绝不简单,何况,她从来不算是个笨的,她下意识觉得那碗药有问题。 只是,能有什么问题呢? 谢氏总不至于青天白日的带一碗毒药到她院子里要毒死她吧? 因着时日尚短,因着年幼,仇不遂对自己身体的变化懵懂无知,根本想不到那个方面去,她迟疑了一会,终是道,“母亲,裴大夫给我把了脉,说天气乍然变热,我只是有些不适应,等过些日子就好了,不需要吃药”。 谢氏眼中厉光一闪,看来消息是从裴防己那里传到谢家人耳中的了,他知道她怀孕了,哪里还敢给她开什么清热解毒的药,只哄她说不需要吃药。 谢氏向来不喜多话,刚刚解释说药是解仇不遂的热毒,已是极限,简单命令道,“喝”。 仇不遂越发的嗅到了危险,后退半步,惶恐道,“母亲,我不喜欢那个味道,只是身上有些热燥,可以不必喝药的,裴大夫说了,是药三分毒——” 谢氏再次开口,“是你自己喝,还是我派人灌?” 仇不遂越发恐惧,难道谢氏是真的要毒死她,还是说,还是说,她发现了她和表哥的事,要毒死她这个败坏门风的女儿? 她与谢氏极为相似的双眼中满是恐惧,浑身都控制不住的颤抖着,一边后退一边连连摇头,“母亲,母亲,我真的不想喝,你饶了我吧?母亲!” 谢氏默了默,鲜见的好声气解释道,“别怕,我这也是为了你好”。 仇不遂几乎要尖叫出声,不要你为了我好! 可她不敢,在这个家里,没有谁能反抗得了谢氏,包括父亲和祖父祖母,她能做的只有苦苦哀求,而不是激怒她! 仇不遂噗通跪了下去,抱着谢氏的脚,痛哭失声,“母亲,你饶了我吧,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母亲,你饶了我吧?” 谢氏静静看着她恐惧、痛哭,眸色晦暗难明,这是她亲生的女儿,从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从小她就对她寄予了极大的希望。 然而,她却让她失望了,竟然看上了那么一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男人!还狗胆包天做出那么不知羞耻的事来! 好在,一切都还来得及,只要没了那个孽种,她就还可以是那个冰清玉洁的仇家二姑娘,她所有的错,她都可以一力为她抹去,不留一点痕迹,送她直上青云! 或许,此时此刻,她会恐惧,会痛苦,甚至会恨她,但以后她就会明白! 谢氏向来是个果决又坚定的人,亲生女儿的泪水让她迟疑了一瞬,但也只是一瞬,她的双眼又立即恢复了清明,恢复了平日的冷静冷漠,开口,“灌”。 谢嬷嬷一手抓着仇不遂将她拖离谢氏身边,命两个婆子抓住她,另一手拿起药碗,往她嘴里灌去。 仇不遂凄厉叫了起来,谢嬷嬷的动作却没有丝毫迟疑,随着她死命的挣扎,那褐色的药汁洒得她满身满脸都是,还有些顺着脖子流进了衣服里,大部分却都灌进了她的喉咙。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只觉喉咙火辣辣的疼,渐渐地连小腹也疼了起来,谢氏是真的要杀了她! 意识到这一点的仇不遂反而冷静了下来,推开用胳膊撑着她不让她瘫倒在地的婆子,冷冷开口,“这药需要多长时间发作?” “一刻钟左右”。 一刻钟? 一刻钟! 竟然只有一刻钟! 仇不遂笑了起来,她的脸上还挂着泪痕,眼中还汪着泪水,这般笑了起来,竟是让她有了一种平日没有的凄艳冷厉的美来。 谢氏静静看着她,她知道,她的女儿,只要熬过了这个坎,就会破茧成蝶,变得坚定而强悍,她会更美,更会更好! 仇不遂狠狠擦了一把眼泪,还有一刻钟,她很想见见谢嘉木,很想! 她想偎在他的怀里紧紧抱着他,告诉他,她不怨他,也不悔,更不会蛮不讲理地求他以后不要娶妻。 她只想求他不要忘了她,以后每年的这个时候都能想起她,给她上一炷香,就够了,足够了—— 可她也知道,那绝不可能,谢氏不会让她见谢嘉木,甚至连父亲,父亲到现在都没有出现,要么是被谢氏遣走了,要么就是默许了这样的事,只是假惺惺地垂怜着她这个长女,不愿亲眼看着她死! 她的外祖母,她的舅母也有言行不当的时候,外祖父和大舅总是会适时斥责阻止,可她的父亲呢,只会一味顺从她的母亲,不管她做出什么样的事来! 还总是假惺惺地疼爱着她们,她不需要这样的疼爱! 这一刻,她对仇正深的怨恨甚至超过了谢氏! 她用力吸了一口气,压制住自己对仇正深的怨恨,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她不能浪费在没用的怨恨上! “我要见三妹妹”。 102 胎落成血(二) 这个家中,祖父万事不管,父亲与母亲沆瀣一气,祖母听说那样的事,只怕比母亲还要气愤,说不定会再毒死她一遍。 她的兄长性子似足了谢氏,冷淡的近乎冷漠,跟她们这些妹妹从不会多话,现在又在谢氏书院求学。 仇不恃不成器,也根本不会可怜她这个平日让着她,不动声色照拂她的二姐姐。 只有仇希音。 她的这个三妹妹聪明通透,也不乏善意,她死之前,总要给谢嘉木带几句话,让他不必为她的死内疚、痛苦。 “音姐儿?为什么是她?” 谢氏十分困惑,只仇不遂却根本不想为她解惑,再次要求,“我要见三妹妹”。 谢氏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淡淡开口,“那不是毒药”。 仇不遂惊讶瞪大眼睛,随即就是更深的恐惧,“不是毒药?那是什么?” 她到底要怎样折腾她? 谢氏默然,似乎是因为她的反应而有些受伤,仇不遂颓然跌坐在地,她实在没有力气再站着了,再次开口,“我要见三妹妹”。 “在你想通之前,我不会让你见任何人”。 “想通,想通什么?”仇不遂语带讥讽,事到如今,她也不必再怕她,更不必奢望她还能顾念母女之情,“你进门就灌我药,什么话都不说,你叫我想通什么——” 话音未落,她本来只是隐隐作痛的小腹突然剧烈地绞痛起来,仿佛肚子里的肠子全部绞到了一起,被谢氏的手有力又毫不留情的揉捏着,同时她感觉到一股热流从小腹奔涌而出,片刻的功夫,她象牙白绣百蝶翩跹的十二幅湘水裙就染上了大片的血色。 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瞪大眼睛惊恐指着谢氏,凄厉喊了起来。 谢氏神色不动,“遂姐儿,记住这痛,这是你做错事,看错人,应有的惩罚,记住了,以后就不会再犯同样的错”。 仇不遂忽地大吼一声,猛地朝谢氏扑去,双手并用去抓她的脸,一副同归于尽的狠厉模样。 侍立在谢氏身边的谢嬷嬷又岂会容她碰到谢氏,忙一把抱住她,喝道,“二姑娘你冷静些!” 仇不遂根本不理她,凄厉嘶喊着,拼命踢打着想要挣脱她的钳制,她感觉到身下的热流越来越多,几乎呈奔涌之势,那是她的孩子,是表哥的孩子! 谢氏怎么能!她怎么敢! 仇不遂双眼通红,连瞳孔深处都染上了红色,恶狠狠盯着谢氏,她杀了她的孩子,她也要杀了她! 然而,不多会,剧烈的疼痛就让她没了力气,她大口大口喘着粗气靠在谢嬷嬷身上,除了一双眼睛兀自恶狠狠瞪着谢氏,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像一条被抛上岸,又被太阳曝晒的鱼。 谢氏缓缓站了起来,“这个药不会伤害你的身子,好生养着,最多三个月,你就会和之前一模一样,好生想一想自己错在哪,想通之后,我自会放你出去”。 仇不遂狠狠盯着她,死死咬着牙关,不让自己痛呼出声,更不让自己哭出来,她绝不让她看见自己的软弱! 谢氏又看了看她,对谢嬷嬷点了点头,“这段日子,劳烦嬷嬷亲自照顾她”。 谢嬷嬷恭声应下,谢氏一路不紧不慢出了琴语院,往百草园而去,不想刚出垂花门,就和谢探微、仇希音迎面碰上了。 谢探微刚要说话,仇希音抢着道,“母亲这是从哪儿来?” 谢氏干脆答道,“琴语院”。 谢探微大急,“你把遂姐儿怎么样了?” “她是我女儿,我能把她怎么样?” 谢探微噎住,仇希音讥讽一笑,“或者,我们应该问你把二姐姐的孩子怎么样了?” 谢氏默了默,冷冷盯向谢探微,“老四,这样的事,你竟然和音姐儿说?” 仇希音再次抢着开口,“母亲又是要往哪里去?” 谢氏看了看她,开口,“百草园”。 她就知道是这样! 仇希音面色冰冷,一双猫儿眼中却似乎有一团火在燃烧,“百草园?母亲这是要去杀人灭口么?那就不必麻烦去百草园了! 二姐姐怀孕的事,不是小舅舅和我说的,是我和他说的!整件事,是我最先知道的!裴防己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谢氏微微抬高眉头,“你?” 仇希音面色如霜,“是我!是我察觉了二姐姐和大表哥的事,又听裴防己说二姐姐的脉象古怪,他根本看不出来她是怎么了,这才去探了二姐姐的脉搏,知道她怀孕了,去告诉了小舅舅”。 谢氏眉头抬得更高,“你还会号脉?” “我看过医书!” 谢氏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看向谢探微,“她说的是真的?” 谢探微点头,“三姐,无论怎么说,孩子是无辜,父亲已经说了要迎遂姐儿进门,三姐你——” 谢氏冷声打断她,“进门?进门做什么?等你们放逐谢嘉木,让遂姐儿守活寡,受你那好母亲,好大嫂的磋磨?” 谢探微哑然,谢氏冷笑,“你们想用那种法子让自己的良心好过些,那是休想!我谢探妙的女儿就算嫁给一条狗,也绝不会嫁给丰家肮脏的血脉!” 谢探微不可思议看着她,“丰家肮脏的血脉?你别忘了,你身上也流着一半丰家的血!” 谢氏冰冷的脸上突然露出一个诡谲的笑来,阴森渗人,“一半丰家的血?那一半我早就还给她了!” “还?你怎么还?” “想知道去问你的好母亲去!当年皇上帮着我将那一桶肮脏的血灌进她喉咙的滋味,想必她一辈子都忘不了!” 谢探微下意识后退半步,瞳孔猛缩,一双重瞳几乎合二为一,“你,你是说你将你身上的血放出了一半,然后硬灌着母亲喝了下去?” 谢氏脸上的笑越发诡谲,笑得仇希音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下意识抓住了谢探微的袖子。 “谢探微,你那么惊讶做什么?我做的比你那好母亲做的可是十之一二都比不上! 我刚落地,她可就嚷着我是扫把星,克死我重瞳子的双胞兄长,嚷着要将我扔进粪桶里淹死!” 谢探微对谢老夫人和谢氏母女不和早有耳闻,可这般血淋淋的母女相残还是超出了他的认知,听得一阵阵心惊心寒,看着眼前谢氏苍白的脸都有些模糊。 “谢家的重瞳子!真是好了不起!个个惊才绝艳,个个旷世奇才!她好不容易生下一个重瞳子,就指望着他扬眉吐气,指望着他在谢家站稳脚跟,却被我克死了! 那么多年来,她想我死可不是一回两回!可怜我年纪小根本毫无还手之力,不是父亲和大哥,早死了无数次了! 更可笑的是我好不容易找到了杀她的机会,连皇上都说怕我杀了亲生的母亲,以后会天打雷劈,不肯替我动手!我不将一半的血还给她又能怎样!” 谢氏说到这已是双眼通红,一贯冰冷的脸上满是癫狂之色,她似是不想在谢探微面前失态,忽地掉头就走,走了几步又顿住,转头阴森盯向谢探微,“谢探微,我警告你,你怎样与音姐儿亲近都好,但你若敢带着她私下与谢嘉树来往,我定叫你痛悔终生!” 她撂下一句话拂袖而去,仇希音气得笑了,还真是个好母亲!不是这件事,她还真发现不了! 谢探微盯着谢氏的背影久久出神,面上神色复杂晦涩,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长长一叹,伸手揉了揉仇希音柔软的发髻,“音音,我要回谢家弄和父亲说明此事,你乖乖在家里练字,多注意遂姐儿那边的情况”。 仇希音认真点头,“小舅舅放心,这件事一时半会解决不了,路上不要赶,安全为要”。 谢探微明显不想和她一个孩子就这样的事多说,又揉了揉她的头发,心事重重走了。 103 所谓父亲 仇希音在原地默默站了一会,朝琴语院而去,到近前才发现谢氏已经派人将整个琴语院守得严严实实,不许进也不许出,守门的婆子的说法是仇不遂突染重病。 果然和上辈子一模一样! 仇希音知道自己根本闯不进去,听话往回走,默默计算着上辈子仇不遂夭折的日子,仇不遂的孩子刚刚没了,谢氏肯定也会防着她寻死,最近应该都不会有事。 她思索了一番,开口,“红萝,去让十九查一查父亲去哪儿了,什么时候回来”。 她现在首先要确定的就是仇正深对这件事的态度! 仇正深却是去上衙了,直到下衙时分才回来了。 仇希音早就守在了侧门口,一见到仇正深就急急迎了过去,抓住他的手急道,“父亲,二姐姐生了什么病?我看到母亲拿着药去看看二姐姐了,我也想去看二姐姐,守门的婆子却说二姐姐的病过人,不许我进去!” 她一边说一边紧紧盯着仇正深的反应,仇正深先是一愣,随即脸已可见的速度涨得通红,双拳紧紧握起,抬脚就走。 他不知道! 他也没有想到谢氏会做出那般决绝的举动来! 或许,他昨天苦劝了谢氏一宿,而谢氏也故意装作被他劝得软下了态度,他这才放心的去上衙,没想到回来却听到了这样的消息,所以他才会震惊,才会愤怒! 谢氏说的守活寡,受谢老夫人和丰氏磋磨,固然是真的,可现下这样的情况,对于仇不遂来说,嫁给谢嘉木是最好的选择,也是她最想要的结果。 谢嘉木毕竟是谢家的长子嫡孙,谢家不可能让他一直放逐在外,终有一天会回来,而谢老夫人和丰氏,也有谢昌和谢探幽约束,更何况仇不遂还有孩子傍身,那会是谢家下一代的嫡长子或嫡长女,它的母亲,总不会太过凄惨。 这是无奈之下最好的解决方法,所以,谢昌几人商议半天才会得出那样的解决方法,所以,不论是她,还是谢探微都一致赞成。 想必,仇正深也会赞成,毕竟单按门楣来说,如果不是这一层表亲的关系撑着,仇不遂绝不可能攀上谢家长子嫡孙这般的好亲事。 她的父亲,终是没有让她失望—— 仇希音的笑意刚刚爬上嘴角,大踏步往前,几乎是在奔跑的仇正深突然停下了步子,仇希音心头一跳,忙几步跑上前,抬头看向他。 仇正深脸上一片痛苦的茫然,仇希音小心翼翼看着,半晌方小心开口问道,“父亲,怎么了?” 仇正深默了默,方哑声开口,“没事,放心,你二姐姐不会有事的”。 仇希音噢了一声,仇正深摸了摸她头顶的软发,“音音,你先回去,天热,这时候暑气还没下去,你身子弱,不能在外面多跑”。 “我想和父亲一起去看二姐姐,那些婆子肯定不敢拦着父亲!” 仇正深抬起头,天边西斜的太阳残血般铺满了半面天空,木然道,“我突然想起还有些公务未处理完,待处理好了,再去看你二姐姐,你放心,有你母亲在,你二姐姐肯定已经有了最好的看顾,我迟些去不妨事的”。 “父亲!” 仇希音震惊看向他,她刚刚还在高兴她们的父亲终究还是能为仇不遂考虑一二的,转眼间,他竟然就,竟然就—— 仇正深似是被她一声喊回了声,丢下一句,“我去去就来,”落荒而逃。 仇希音立在原地,紧紧盯着他狼狈的背影,夕阳正对着他,给他的周身镀上了一层血似的金边,他的背影却隐藏在夕阳照耀不到的地方,如隐在无尽的黑暗中。 他的不作为,也要为仇不遂的孩子死于非命,仇不遂绝望自尽负上责任! 他还是和上辈子一样,一遇到有关于谢氏的事,他就完全没了主见,没了原则,甚至没了人性! 与仇不遂相似的,这一刻,她对仇正深的怨恨甚至超过了谢氏,她甚至想冲上前搡住他的领子质问他,问他到底还是不是个男人! 仇希音剧烈喘着气,垂在袖中的双拳越捏越紧,然而,她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做,安静看着仇正深踉踉跄跄走进了如血夕阳中,转身离去。 很多年后,她慢慢学会了淡忘,也学会了原谅,这一幕,她却始终无法忘记,无法释怀。 现在是仇不遂,那如果有一天是她,她也遇到了类似的情况,仇正深是不是也会为了谢氏放弃她,就像他现在放弃仇不遂一样,虽然有不忍不舍,有愤怒怨恨,却终是抵不过谢氏简简单单一句话…… …… …… 仇希音又是愤怒,又是怨恨,又是悲哀,心中五味陈杂,根本没想到前面还有个“惊喜”在等着她。 仇希音阴沉盯着面前俯身行礼的苏叶,“你说母亲遣你来伺候我?” “是,太太说,姑娘将麦芒丢在了谢府,人手定然不够,让奴婢暂时来顶麦芒的缺,时刻跟着姑娘”。 时刻跟着她! 这是要监视她了! 在这个家中,是谢氏的意思,她就根本反抗不了,或者说,至少是明面上反抗不了。 仇希音长吐一口气,“那就劳烦苏叶姑娘了,你先去找姜嬷嬷安顿下来,明早再来伺候”。 谢氏遣苏叶来伺候她,那她就让她好好的伺候伺候她! …… …… 入夜时分,仇正深去了谢氏的院子,然后就再也没有出来,他没有去看仇不遂。 第二天,谢昌带着谢探微亲自到了仇府,在谢氏的院子里足足待了一个时辰,然后谢昌不顾仇正深恳切留饭,当即返回了谢家弄,谢探微则留了下来。 谢探微懒得看谢氏的冷脸,表示要去仇希音的院子吃饭,仇正深也只好依他,和他一起去了桑榆院。 甫一照面,仇正深就看见了侍立在仇希音身后的苏叶,不由问道,“音音,苏叶怎么在这?” 仇希音抬头无辜开口,“母亲说,怕我这边人手不够,叫苏叶时刻跟着我,我今天早上去二姐姐院子时,还看到了谢嬷嬷,父亲,我知道母亲是关心我们,可这样下去,人手不够的就该是母亲了”。 苏叶是谢氏身边得力的大丫鬟,谢嬷嬷更是谢氏的乳嬷嬷,这么多年来从未离开过谢氏,这次为了仇不遂的事,谢氏还真是下了血本! 仇正深皱眉,谢探微怒道,“时刻跟着?你又不是流放的犯人,要时刻跟着?” 104 再添疑惑(一) 仇正深苦笑,岔开话题道,“时候不早了,摆饭吧”。 一顿饭,仇正深吃得没滋没味,仇希音却吃得很香,还时不时给谢探微夹菜添汤,得意跟谢探微炫耀说,“小舅舅,我这几天都在帮裴防己种草药,百草园的草药我都认识了,裴防己还借了《本草纲目》给我看,很快,所有的草药我就都能认识了”。 仇正深见她甥舅二人亲密,勉强提起精神打趣道,“音音现在光和小舅舅亲,不和我这个爹爹亲了”。 仇希音眨了眨眼,“父亲不去看二姐姐,小舅舅肯定会去的,音音可不是要讨好讨好小舅舅,好叫小舅舅去看二姐姐时,带着音音一起?” 仇希音说着双手拖着谢探微手腕,讨好道,“小舅舅,你会去看二姐姐吧?我上午又去了,可那守门的婆子根本不让我进去,要是小舅舅,她们肯定就不敢拦了”。 谢探微苦笑点头,他自是要去看看的,可这仇府不是谢家弄,他进不进得去,还真是不敢保证啊! 仇希音高兴一拍手,“那就好那就好!我就知道小舅舅朗月清风,定然不像父亲和四妹妹凉薄的!” 她说着凑近谢探微耳边,压低声音,“小舅舅,你不知道,光就我都听到下头的丫鬟仆从们聚在一起说父亲和四妹妹凉薄呢!就算二姐姐的病过人,隔着窗户问一问也好啊! 大房的两个姑姑特意从外祖家回来去看了,姑母和表姐表弟也都去了,母亲还提着食篮去看了一次呢,父亲和四妹妹却是走路都绕着二姐姐的琴语院呢!” 她声音压得很低,却绝对保证谢探微能听见,一边说一边咯咯地笑,一副根本不知道自己说的话到底有多扎心的天真烂漫模样。 仇正深面色乍然惨白,谢探微却听出了另一重含义,皱眉问道,“恃姐儿真的绕着琴语院走?” 仇正深先不论,仇不恃小小年纪,又与仇不遂从小一起长大,怎的凉薄至此? “那可不是?”仇希音又往谢探微身边贴了贴,“我上午想拉着她一起去,想着四妹妹得母亲的宠,带了四妹妹去,那些婆子说不定还会忌惮几分,不敢拦我们,至少也能让我们在窗子外面瞧瞧。 四妹妹就说她不去,还说二姐姐的病说不定是水痘,要是过到我身上,给我弄个大花脸才好看呢!” 谢探微眉头皱得愈紧,只仇不恃毕竟是女儿家,又是他嫡亲的外甥女,不好多说,只摸了摸仇希音的头道,“以后没事少同恃姐儿一起玩”。 仇希音哼,“我才不同她玩呢,就会撒泼打人”。 谢探微就叹着气拍了拍她脑袋,“快些吃,吃完后,我们一起去看看遂姐儿”。 仇正深动了动唇,想说谢氏绝不会允许他们进门的,却没有说出话来。 三人用过午食,便一起往琴语院而去,当然,仇希音十分怀疑,如果不是她刚刚拿话噎仇正深,仇正深根本不会和他们一起去。 这时候正是最热的时候,太阳又大,红萝替仇希音撑着伞,仇希音自己拿了把扇子扇着,还是热得满身的汗,待到了琴语院,果然那婆子根本不让几人进去。 仇希音狐假虎威道,“没看到父亲和小舅舅都要进去吗?你敢拦着!” 一个婆子飞也似的去了里面报信,另一个婆子死命拦着,不卑不亢道,“请老爷和四公子不要为难老奴,夫人吩咐了,除了夫人,谁也不许来探望二姑娘”。 有时候,仇希音也不得不佩服谢氏,她手下就是个守门的婆子也能将她不卑不亢的模样学个三成,让她总是控制不住自己想要给她们来个十八酷刑,看她们还能不能保持住那装模作样的恶心模样。 谢探微皱眉,“夫人吩咐了?你们这府上到底是姓仇还是姓谢?” 那老婆子正要答话,就听里面一道严肃板正的声音道,“那老奴倒要问一问四公子,这一声是替姓仇的问的,还是为姓谢的问的?” 这却是骂他不肯回护娘家嫡亲的姐姐,反倒帮着外人了。 谢探微一时语塞,说话间,一个矮小精干,神态严肃的老婆子走到了众人面前,正是谢氏的乳嬷嬷,谢嬷嬷。 谢嬷嬷一句话噎住谢探微,又肃然看向仇正深,“老爷,男主外,女主内,夫人这么多年来将府中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从未出过差错。 现在夫人是犯了什么错,要老爷亲自带着四公子和三姑娘来打夫人的脸?” 仇正深下意识后退半步,呐呐道,“不是,我们就是担心遂姐儿——” “二姑娘过水痘,夫人已经将所有事情都打理妥当,二姑娘定然会化险为夷,更不会受委屈,老爷和四公子都没过过水痘,还是不要轻易涉险的好,又或者是说,老爷怕夫人委屈了自己亲生的女儿不成?” 仇正深哑口无言,仇希音忙道,“我小时候出过痘,我去看二姐姐,就看一眼就好!” 谢嬷嬷的三角眼如电般盯向仇希音,森然道,“三姑娘初来乍到,还是安分守己些的好!” 谢探微顿时大怒,“初来乍到?音音初来乍到,你个老奴才倒是在仇府根深蒂固了?都说奴大欺主,奴大欺主果然不错!张嘴就敢教训主子,来人,给我掌嘴!” 谢探微出入内宅,带的都是年纪最小的兰十八,兰十八虽比十九年纪小,资质武功却在十九之上,因此排名在他之上。 谢探微话音未落,兰十八的手掌已落上了谢嬷嬷的脸颊,片刻的功夫,接连四五声巴掌声连续响起,谢嬷嬷双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胀了起来,印着鲜红的巴掌印,看着触目惊心。 谢探微难得动了真气,抬脚就往里走,仇希音对苏叶和红萝道,“你们就在这守着”。 她说着特意瞧了苏叶一眼,苏叶低头垂眼,没敢再像上午般仿佛听不到她说话,时时刻刻背后灵般跟在她身后。 刚踏进内室,一股浓郁的药香味扑面而来,仇希音和谢探微都不自觉地同时屏住了呼吸,轻手轻脚的绕过屏风,碧纱橱后竹青色的螺帐里隐约可以看见睡了一个人。 105 再添疑惑(二) 谢探微看了看仇希音,停在碧纱橱的月洞门外,虽说是嫡亲的舅舅,但仇不遂将近及笄,该避嫌的还是要避嫌的。 仇希音点头,微微放重脚步,叫了声二姐姐,床上的人毫无声息,她又微微拔高声音叫了一声。 床上躺着的人猛地翘了起来,仇希音吓了一跳,忙稳下心神,撩起帐子,刚一掀开,就和遽然转脸的仇不遂对了个正着。 仇希音吓得倒抽一口冷气,短短两天没见,仇不遂几乎脱了形,面色惨白,隐隐发青,颧骨高高耸起,双眼深深陷了下去,这般直勾勾盯着她,直如僵尸一般。 谢探微听见动静,顾不上避嫌,忙三步做两步跨上前,见了仇不遂这副模样大惊失色,“遂姐儿,你——” 见到谢探微的一瞬间,仇不遂死寂无神的双眼突然爆发出璀璨的光芒来,猛地伸出手,精准抓住谢探微的手腕,叫了声小舅舅,眼泪便源源不绝从深陷的眼窝滚落下来。 她应是许久没说话了,声音粗哑暗沉,直如驴子拉动石磨一般,叫得谢探微心头发酸,伸手拍了拍她干枯毛躁的头发,沉沉叹了口气。 仇希音将螺帐挂上雀登枝的鎏金帐钩,急急问道,“二姐姐,快别哭了,我们进来一趟不容易,你有什么话快跟小舅舅说”。 仇不遂转头看了她一眼,泪眼朦胧中皆是感激,哽咽道,“音音,你先出去,我和小舅舅说会话”。 仇希音知道她定然不放心自己一个小孩子的,顺从退了出去,同时喝退了伺候的丫鬟婆子,自己则站在门口的走廊上仰头去看种在屋前的樱桃树。 这时候樱桃花早已谢了,连樱桃也掉得差不多了,只有零星几个挂在枝头,被太阳晒得干瘪瘪的,看着就可怜巴巴的,一如此时被关在琴语院的仇不遂。 仇希音想起上辈子谢探微乍然得知她与宁慎之订亲时惊愕愤怒的表情,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时候她大多借住在谢家,知道自己的亲事也不比谢探微早多少。 刚得知的时候,她的确是不满的,上辈子,宁慎之少年执掌锦衣卫,期间逼死庶弟,远嫁庶妹,气死父亲,居庸关之变后更是以弄权震慑天下,名声着实不好,她也曾远远见过他几次,只觉他冷漠又阴沉,让人一见就心生惧怕。 她那时候刚刚及笄,跟在谢探微身边,所见的不是谈吐风雅,心怀坦荡的君子名士,就是恭谨守礼、勤奋博学的谢氏学子,宁慎之与她所接触到的人完全是两个极端,让她一听就觉恐惧不喜。 而天天在她眼前晃的谢氏学子中的异类宁恒之无疑更是加剧了这种不喜,有个那般的弟弟,宁慎之又能是什么好人? 可婚姻大事,她也知道自己根本无从置喙,她再不满意,亲事已经订了下来,她根本反抗不了。 宁慎之那样的大人物,想必也没有多少时间留在后院,她嫁过去,约莫也就是相当于谢老夫人之于谢昌,丰氏之于谢探幽。 两人各自过各自的日子,平日相聚之时少,有交集之处更少,最多不过就是一起教导孩子罢了,她该做什么还是做什么,不会因嫁给宁慎之而有多大的改变。 她那时候年轻识浅,平日见到最多的就是谢探幽与丰氏之间的相处,觉得世间不和的夫妻最多就是井水不犯河水。 宁慎之再名声坏,也是出自名门,荣和长公主又素有贤名,她又有父亲和谢氏在后,他再怎么也不至于虐待她,甚至像市井小民般毒打辱骂妻子。 因此不满之后,她很平静地接受了自己的亲事,只是对和妈妈絮絮叨叨在耳边念叨这门“天大的好亲”十分不耐。 她没有想到,谢探微听说这门亲事后,竟会有那么大的反应,竟立即纵马去了京城与仇正深和谢氏理论。 他向来懒散,能坐牛车就绝不会坐马车,能坐车就绝不会骑马,那一次却不顾天色将暮,骑马赶去了京城。 谢探微三天后才回了谢氏书院,风尘仆仆,俊朗的脸上满是哀痛与无力回天的颓丧,多年来,她是第二次见到他脸上出现那样的表情。 第一次,是在谢嘉树死时。 她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她的这个未婚夫怕是十分不妥! “音音,我去见了荣和长公主,长公主只同意你腊月嫁过去后,先在她身边伺候,待三年后能担起宁郡王府的主母重任后,再与宁郡王圆房,正式结为夫妻”。 谢探微这般对她说着,她听着却觉心直沉入湖底,谢探微虽只寥寥两句话,却至少说明了,一,他去找了仇正深和谢氏,结果无济于事,于是,他无奈之下只能去求见荣和长公主。 二,他去求见荣和长公主,本意是要去求得荣和长公主退亲,宁慎之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被订下亲事的女方长辈这般打上门打脸,荣和长公主竟然没有当场解除婚约,甚而赐罪,反倒做出了那样的让步,其中因由何在? 她默了默,问道,“荣和长公主还说了什么?你有没有见到宁郡王?” 谢探微沉沉叹了口气,摸了摸她的头,疲惫道,“音音,你父亲明天就接你回去备嫁,你要记得,出嫁后比不得在娘家,更比不得在我身边,万事皆要谨慎,少言少事,不懂不会的就去问荣和长公主,应付不来,一定要写信和我说”。 她听着他的话,不知不觉间泪水就流了满脸,除了她那位大为不妥的未婚夫,她意识到了更为重要的事情—— 嫁人了,她就再也不能留在她的小舅舅身边了,甚至遇到了难事,也只能给他写信,而不是来见他! 谢探微看她流泪,眼眶也微微发红,重瞳越发的明显起来,映衬得他的神色越发的忧伤。 谢探微忧伤的表情深深的烙在了她的脑海,贯穿了她嫁给宁慎之的十三年,她的小舅舅,早就预见到了她嫁给宁慎之必然会有的悲惨下场,她却没有预见到她嫁给宁慎之会给他带去的灾难…… 106 再添疑惑(三) “音音,走吧”。 仇希音恍然回神,看向快步走出来的谢探微,谢探微虽面有忧色,却眉目舒展,看来和仇不遂的对话进行得还算顺利。 仇希音犹豫了一会,开口道,“小舅舅,我想和二姐姐说几句话”。 谢探微点头,仇希音快步走了进去,仇不遂靠在床头发呆,听见脚步声看了过来,嘴边就露出一点笑来,“三妹妹”。 虽还是形容枯槁,和刚刚他们见到的却已然大不相同,仇希音心下欣慰,疑惑却也悄然升了起来。 不但现在,就是刚才仇不遂的模样,也着实不像是会寻死的样子,仇不遂并不像她以为的那般脆弱,因为没了孩子,谢氏不许她嫁给谢嘉木就去寻死。 这辈子,虽说是因为她,谢探微才会发火,他们才闯了进来见到仇不遂,上辈子没有她,以谢探微的性格,难道就会一点也不关心仇不遂吗? 而若是他想见仇不遂,就算谢氏不许,他也一定能想到法子。 那么,又到底是什么促使了仇不遂的死? 仇希音只觉一颗心又吊了起来,她走到仇不遂床边坐下,从脖颈上取下宁慎之送的那块药玉,慎重戴到仇不遂脖子上,真诚开口,“二姐姐,这是宁郡王送给我的药玉,父亲说是最上等的,现在送给二姐姐,二姐姐一定要好好养病。 太祖母从小就跟我说,病再疼,药再苦,只要活下去,什么都会有好的一天。 二姐姐,你不要胡思乱想,好生养好身体,我和小舅舅一找到机会就来瞧你,你有什么事,或是有什么想吃的,单管和我说,我保证给你办得妥妥的!” 仇不遂哽咽叫了声音音,干涸的泪水再次滚落眼眶,她抓着仇希音的双手凑到颊边蹭了蹭,重重点头。 仇希音见她这副模样,微微放了心,心中的疑惑和警惕却更胜了,她又叮嘱了几句,便退了出来,和谢探微一起往外走,问道,“二姐姐说了什么?” 谢探微犹豫了一会,显然是在迟疑该不该和仇希音说这样的事,仇希音催促道,“小舅舅,这件事,我从头到尾都知道了,也不差这一点了”。 谢探微好笑敲了敲她的头,让步了,“也没说什么,只说你娘灌了药,又说叫她好好反省,待她想通了就放她出来”。 而谢探微会说的,仇希音自然一清二楚,她想了想,小心问道,“小舅舅,二姐姐会不会,会不会寻死啊?” 谢探微失笑,“小人儿想得倒挺多,放心吧,你二姐姐比你想得要刚强,刚刚一直在说她一定会乖乖的,骗得你母亲相信她已经想通了,好早些出来,叮嘱我不要告诉你大表哥,免得让他担心,决然不会寻死的”。 果然! 从仇不遂的表现来看,她绝不是像她想象的那样会轻易寻死的人,再说,谢氏明显是想要彻底抹掉这件事,而不是逼她出家,甚至逼她去死,她只要妥为周旋,总是还有一分希望的,总不至于那么决绝地走上不归路。 仇希音更加疑惑,想着回去一定要叮嘱十九盯琴语院盯紧一点,免得事情又出波折。 仇希音装作松了口气的模样,“那就好”。 谢探微见她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又是好笑又是怜惜,又忍不住捏了捏她的腮帮子,“好了好了,小人儿家不要多想,这些事情有我和你外公在,你不要多担心”。 两人说着话走到了院口,远远就看见仇正深站在院外的樱桃树下发呆,直到仇希音二人走到方恍然惊醒,“四弟要在京城住一段时日么?我这就去命人去安排客房”。 仇希音开口问道,“刚刚母亲来了?” 谢嬷嬷是谢氏最器重的嬷嬷,仇正深又是这样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定然是谢氏来过,只不知道仇正深用了什么法子劝走了她,没有计较谢嬷嬷被打,他们闯进琴语院之事。 仇正深干笑两声,朝谢探微一揖手,“四弟这边请,音音,你先回去歇着”。 …… …… 谢氏被仇正深劝走,转眼仇老太太就遣了人来叫仇希音。 养德院中气压沉沉,丫鬟婆子皆静声敛气,连呼吸都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谢老夫人虽说难伺候,性子却好摸,单看谢探微几人在不在而已,见谢探微几人被伺候得好,也从不吝于宽仁厚赐。 仇老太太却单纯是性子阴郁刻薄,下人有功不一定赏,有过却定会重罚,别府老太太的院子里伺候的下人往往在整个府中都十分体面,养德院却是整个仇府中下人最不愿去的地方,但凡沾上了三分关系都要提心吊胆。 仇希音早就习惯了养德院中压抑阴沉的气氛,目不斜视给仇老太太行礼,仇老太太阴森森盯着她,一双浑浊的老眼中满是压抑的愤怒。 她没有叫仇希音起身,仇希音只当没有注意,抬起头平静看向她,“不知祖母唤音音来有何吩咐?” 回答她的是飞掷而来的拐杖和仇老太太的怒喝,“孽障!” 红萝身形急动,伸手抓住来势极猛的拐杖,啪地将拐杖扔到了地上。 仇希音眨了眨眼,定定盯了仇老太太一眼,慢慢张口,“啊——” 随着她声音极大,神色却极淡定的惊呼声,她缓缓闭上双眼,往红萝怀里倒去。 红萝双眼还紧紧盯着仇老太太,生怕她再有动作,没注意到仇希音的小动作,大惊下忙一把接住她,打横抱起就往外跑。 然后,红萝就听到怀中本该晕过去的仇希音低声道,“喊二老太太用拐杖把三姑娘砸晕过去了,大声一点”。 仇老太爷有二子三女,次子仇正深,长女仇氏皆为仇老太太所嫡出,长子仇正治和双胞胎姐妹仇明珠、仇宝珠却是花老太太所出。 仇希音的太祖父仇时行乃是当世名儒,与谢氏的掌家人,仇希音的外祖父谢昌齐名,十八岁就中了状元,是大萧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状元郎。 只他性子刚硬正直,根本无法适应官场,摸爬滚打几年后吃了大亏,索性辞了官,仗着家财丰厚,携妻带子游山玩水,见识世情,享受人生。 仇时行只得两子,长子夭折,次子即是仇老太爷。 仇老太爷自幼耳濡目染,最不喜科举文章,天天只倒腾那些个风花雪月,求仙问道的东西,到得十八岁上偶然碰到了当时刚十三岁的仇老太太,惊为天人,不顾仇老太太的商户身份,定要求娶。 107 仇府内宅 仇时行本就是洒脱的性子,见当时的仇老太太玉容花貌,性子温婉,便请了大媒上门。 仇老太太的娘家是商户,这门亲事算是大大高攀了,自是没有不同意的道理,两家亲事很快敲定,只当时仇老太太实在太过年幼,两家约定等到仇老太太及笄再议嫁娶之事。 不想,短短半年之后,仇老太爷便遇到了当时的花老太太,花老太太容色却是比仇老太太又胜了一筹,更难得的是琴棋书画样样皆精,仇老太爷再一次惊为天人。 只花老太太却出身贵重,生母更是皇家郡主,绝无为妾的可能,仇老太爷左思右想之后决定,悔婚! 仇时行得知后勃然大怒,仇老太爷欲悔婚之举只得了一顿板子和两个字,“休想!” 本来,这件事就该到此为止了,只不知仇老太爷后来又用了什么手段,仇时行竟然退步了,让仇老太爷代夭折的长子娶妻生子,以承香火,一肩挑两房,娶了花老太太。 邓家舍不得这样一门好亲,只得捏着鼻子吃下这个哑巴亏。 花老太太进门后很快生下了长子仇正治,之后很多年皆无孕,不想到了四十岁上竟然老蚌生珠,有惊无险的生下了仇明珠和仇宝珠姐妹俩。 仇老太太平生最恨之事就是花老太太半途截胡,硬生生成了她所谓的“大嫂”,自己却不得不屈居她之下,成了曾经的“二太太”和现在的“二老太太”。 因此全府上下称花老太太为大老太太,却不敢称仇老太太为二老太太,皆呼老太太。 红萝一愣,默了默方扬声喊道,“二老太太用拐杖把三姑娘砸晕过去了!快来人啊!” 仇希音默默叹了口气,果然红萝和自己还是没有默契,看这只有别扭,完全没有一点紧张焦急的表情,听这干巴巴的喊声,别说比不上禾秧,就连秀今也比不了。 仇希音开始默默盘算怎么拿捏住不放心秀今的姜嬷嬷,以后出门都带上秀今。 红萝脚程快,很快就到了裴防己的百草园,待仇正深和谢探微赶到时,裴防己刚写好了方子,仇希音也“醒”了,好端端地坐在裴防己身边。 谢探微和仇正深稍松了口气,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又问了裴防己,确定她无恙后,方问起缘由。 仇希音实事求是道,“我也不知道,祖母遣了人叫我过去,我就去了,结果我刚行了个礼,祖母就用拐杖砸我,还骂我是孽障,好在红萝接住了拐杖,我也不知道怎么的,就眼前发黑晕了过去”。 唔,这番话由红萝来说,明显效果更佳,可惜,红萝指望不上,她只能亲身上阵。 仇正深喃喃,“母亲不像是这般不讲道理的——” 恰在这时,仇老太太身边最得脸的祝嬷嬷进了门,冷哼道,“二老爷终于说了句公道话,三姑娘进屋给老太太见礼,老太太还没说免礼,三姑娘倒是自己老大不客气地起身了。 老太太的拐杖连三姑娘的头发丝都没碰到,三姑娘倒是阴森森盯了老太太半天,这才惺惺作态的晕倒了! 老奴这些年也算跟着老太太见了些世面,倒是从来没见过三姑娘这般的千金小姐!” 仇希音愣愣啊了一声,“我请安时,总也等不到祖母说免礼,还以为祖母年纪大了,忘了,便自己起身了。 我那时候听太祖母说,有那恶婆婆最是喜欢叫媳妇请安,不准起身,以此来磋磨媳妇,我本以为祖母是忘了说免礼,却原来祖母是故意不准我起身的——” 仇希音清甜的声音沉肃茫然,听在仇正深耳中,却似一个大耳刮子狠狠打在脸上,让他整张脸都热辣辣的。 祝嬷嬷面色铁青,“老奴倒是不知道三姑娘除了会晕倒外,口齿也这般伶俐”。 仇希音深吸一口气,“嬷嬷,却是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事?祖母不许我起身?” 祝嬷嬷一噎,眼角余光不由扫向谢探微,谢探微就在一旁听着,那样的理由,她怎么有胆子说出来? 仇希音瞪大双眼,“嬷嬷说不出,难道说,难道说,祖母就是想学那恶婆婆磋磨我?” 她说着又恍然回神的模样,“可是我不是祖母的媳妇啊?难道——” 难道仇老太太是不敢磋磨厉害又出身高贵的儿媳妇,便将怒气发到她一个小儿身上? 祝嬷嬷大声喝道,“三姑娘慎言!” 谢探微冷哼,“姐夫,这是贵府的嬷嬷?真是好大的威风,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贵府的老太太”。 仇正深脸上更热,喝道,“大胆!三姑娘也是你一个奴才教训的!” 祝嬷嬷也知道自己逾越了,忙矮身赔礼,仇希音扯扯仇正深的袖子,低声道,“父亲,算了,祝嬷嬷也就是个下人”。 祝嬷嬷只是个下人,怎么敢教训她,还不是她主子的意思? 仇正深白皙的脸几乎烧成了两片红云,喝道,“还不快滚!” 祝嬷嬷向来受仇老太太信任,多少年了,除了仇老太太,从来没有人敢叫她滚,现在叫她滚的还是一向温和宽仁的仇正深,只觉自己一张老脸尽在今天丢光了,灰头土脸地溜了。 谢探微凉凉道,“如果我没记错,贵府老太太的拐杖是包银的吧?音音可还没有拐杖长,看来贵府老太太对我们谢家怨恨很深啊!” 仇正深连连摆手,“四弟不要误会,母亲绝不至于的,绝不至于的,此事定是误会,误会”。 谢探微根本不管他,对红萝道,“你去跟姑奶奶将这件事从头到尾说清楚,以后不管音音到哪,都跟着,不许离开半步,特别是在仇府里!” 仇希音几乎想给谢探微鼓掌了,她从来不知道小舅舅厉害起来,口舌竟也这般利索,仇正深脸上都出汗了! 红萝应命而去,谢探微也不管仇正深,扯着仇希音就走,仇正深立在原地踟蹰了一会,向养德院的方向去了。 仇希音待他走远了,方低声道,“小舅舅,你别生气,今天我就是故意起身的,后面也是故意装晕的,我才不会那么傻,平白无故的让人罚让人打”。 谢探微一愣,哈哈笑出了声,用力揉了揉她柔软的头发,用力表扬,“干得好!这才是我谢探微的乖徒弟!” 108 母子之间 养德院中,仇老太太还是那副阴沉沉的模样,仇正深瞧着,突然就觉得有些好笑,记忆中,她一直都是这般阴沉沉的模样,只有外祖家的几位表哥表姐来做客时,她的脸色才会柔和下来。 后来,她不顾父亲和妹妹的反对,坚持将妹妹嫁给了大表哥,那之后,她见了妹妹和妹妹的两个孩子也有了好声气。 有时候,仇正深会有一种错觉,她的母亲憎恨仇家,憎恨所有姓仇的人,包括父亲,包括他,现在她的这种憎恶又蔓延到了他的孩子们身上。 这养德院,邓文雅姐弟出入无忌,极为得宠,他的孩子们却是动辄得咎。 “那死丫头呢?” 仇正深没有接话,仇老太太更怒,“你就纵着她这般忤逆我?” 仇正深继续沉默,就在仇老太太开口要骂时,他突兀开口,“我知道母亲为何厌憎音音”。 仇老太太噎住,仇正深声音平稳冷静,“母亲今天突然发难,应当是觉得谢四公子出手教训如今已是仇府下人的谢嬷嬷,伤了仇家的脸面,只母亲不敢找谢四公子,更不敢找阿妙,只能寻了音音来教导”。 他将“教导”二字咬的极重,语气、神色却依旧是那副宁和沉静的模样,那一瞬间,仇老太太在他身上看到了仇希音的影子,更看到了那个女人的影子! 那个广有贤名,却纵容儿子搞什么“一肩挑两房”的仇太夫人! 仇老太太只觉一口恶气在她胸腔中横冲直撞,冲得头一阵一阵的疼,冲得眼前一片模糊,冲得她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手,待周围人惊呼声四起,她钝痛的头才稍稍清醒了些,眼前也渐渐清明了。 然后,她就看到了捂着额头定定盯着她的仇正深,明明他脸上淋漓的鲜血更会吸引人的瞩目,不知怎的,她却只看到了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与他的父亲很像,曾是年少时的她每每见到、甚至每每想到就会不自觉脸颊发烫,嘴角牵起的美好存在。 现在,那双眼睛里没有该有的愤怒、委屈、震惊、怨恨,有的只是沉静,一片漠然的沉静。 当年,她曾眼睁睁看着他父亲见到她时双眼中的惊艳、开怀和温和慢慢变为一片漠然的沉静。 如今,她看到了她亲生的,唯一的儿子看着她时眼中的光也变成了一片漠然的沉静。 有一瞬间,她感觉到了巨大的恐慌,可随即就被更汹涌的愤怒与怨恨取代,她近乎失控的怒声喝问,“你胆敢不孝!” 仇正深放下捂着额头的手,额头被拐杖包银的杖头砸出了一个指头大小的窟窿,还兀自往外淌着血。 他没有管满头满脸的鲜血,平静长揖,“母亲若是嫌我科举考得太容易,官做得太轻易,大可随意。 只我怕若是我传出不孝的名声,撸了官职,我大可做我的富贵闲人,母亲在府中只怕却是没那个威风和底气再敢随意磋磨殴打孙女了”。 仇老太太气得面色铁青,瘦弱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若不是她还记得自己如今已是二品的诰命夫人,只怕就要尖声怒骂了起来。 仇正深说完也不管仇老太太什么反应,又俯身一礼,转身就走。 整个养德院的丫鬟婆子跪了一地,却没有一个敢发出半点声音,更不要说提醒仇老太太不能让仇正深就这么满脸血的走出养德院。 在内宅走动不方便带小厮仆从,仇正深又向来不许丫鬟伺候,身边竟是连一个去叫大夫的人都没有。 他心情激荡下一气乱走,只下意识避开谢氏的院子,待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竟走到了花老太太的院子附近。 他愣了愣,正转身要走,就听背后一道宁和温柔的声音响起,“是深哥儿?过来寻我?” 正是花老太太。 仇正深背对着她,恨不得抬脚就跑,正犹豫间,花老太太已快步走到了他面前,甫一见他的模样就倒抽一口冷气,慌得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踮着脚伸出另一只手想去捂他头上的伤口。 仇正深狼狈避开,花老太太见了放下手,一叠声的吩咐去叫大夫,扯着仇正深就往里面走,“快,我先给你洗洗伤口,包扎一下”。 仇正深犹豫了一会,到底被她扯着进去了。 等裴防己到的时候,花老太太已经将仇正深的伤口清洗干净,包扎了起来。 裴防己解开纱布看了看,又原样包扎好,不在意道,“小伤,只是天热,吃点清毒的药丸就好,待会我遣人送过来”。 裴防己说完就告辞了,仇正深沉默了片刻,起身告辞,花老太太欲言又止,长叹了一口气,吩咐道,“将舅老爷刚送过来的祛疤膏给二老爷包上”。 “不必了——” 花老太太打断他,“不值当什么的,除了这个,我也帮不上什么忙”。 仇正深沉默揖手,接过丫鬟递来的匣子,又行了一礼,转身离开。 花老太太将他送到门口,目送着他的背影远去,又站了半晌,这才转身进了屋。 …… …… 仇正深顶着一脸血在府里转了一大圈,自是有无数人看见,仇老太太听说他从养德院出去后竟然去寻了花老太太,气得将手中的茶杯狠狠砸到了来报信的婆子头上。 晚间,仇老太爷去了趟养德院,第二天一早,仇老太太就遣人到了各个院子,说自己病了,让小辈们过去侍疾,这小辈自然包括最该去侍疾的儿媳妇谢氏。 消息传到谢氏的院子时,谢氏还未起,仇正深听了,眼皮都未抬,“夫人这些日子不舒坦,怕过了病气,待大好了再去给老夫人侍疾”。 又吩咐左右,“去让管事叫人牙子来,给老夫人再挑几十个伺候的人,免得老夫人病中不舒坦”。 仇希音的院子则是祝嬷嬷亲自去的,仇希音正在稍间的书桌前临字,听了开口道,“去和她说,我昨儿受了惊吓,大夫吩咐我好生静养,待大好了,再去给祖母侍疾”。 109 所谓侍疾 也不知道是不是昨天到底是情绪起了波动,仇希音昨晚竟然又开始做噩梦了,下半夜又死活睡不着,现在正是心情不爽之时,哪里耐烦理会一个老婆子。 秀今将仇希音的话原样转述给祝嬷嬷,祝嬷嬷假笑道,“老奴去瞧瞧三姑娘”。 秀今冷声道,“姑娘说了不见你” “三姑娘不舒服,老奴既然来了,总是要进去瞧瞧的,免得老夫人知道了责罚老奴不会做事”。 秀今莫名,“老夫人责罚你与我们姑娘何干?” 祝嬷嬷大怒,红萝也就罢了,那毕竟是谢家来的大丫鬟,又有武功在身,这个小丫头竟然也敢在她面前这般嚣张! 祝嬷嬷大怒下扬手就要往秀今脸上招呼,骂道,“你个该死的小蹄子!” 秀今侧身避开,祝嬷嬷用力过猛,一个趔趄,踉跄了好几步才稳住身形,就见秀今将院子里的石凳提在了手中,冷声道,“我劝嬷嬷还是不要动粗的好”。 那可是石头做的,怎么也有百来斤左右,她一个还没有她个头高的小丫头,竟然就这么轻轻松松的提在手里! 祝嬷嬷一个哆嗦,嘴唇动了又动,到底还是没能说得出话来,掉头就走。 好汉不吃眼前亏,这有点愣的小丫鬟真要提着凳子往她头上来上一下,过后就算把她千刀万剐了,又怎么赔得了她的命! 仇希音从窗户看得分明,不由失笑,果然,隔了一世,她的秀今还是那个秀今。 …… …… 最后,去养德院侍疾的只有邓文雅母女和仇不恃,仇老太太自然不可能折腾邓文雅母女,只指挥着仇不恃做这个做那个。 仇不恃娇养着长大,哪里做过活,刚开始仇老太太要她湿帕子打水端饭菜时,她还勉强忍着,待得仇老太太要她捧着漱盂伺候吐痰时,她再也忍不了了,猛地打飞丫鬟递到她跟前的漱盂,哭着跑了。 仇老太太气得一阵猛咳,喊着将仇不恃抓回来,只仇不恃向来得谢氏的宠,那些丫鬟婆子哪里敢真得拉扯她,只追在她后面虚张声势。 仇不恃一边哭一边跑,后面追她的人越来越少,待出了养德院,后面已经看不到人了。 她却不敢停下来,继续往抱朴院的方向跑,路过后花园时竟然见仇希音带着秀今在园子里晃,手里拿着朵硕大的牡丹花,十分悠闲。 仇不恃立即调头朝仇希音跑去,气急败坏喊道,“你!你不是说病了,不去给祖母侍疾!怎么在这?” 仇希音莫名,“我又不是病得下不了床,怎么不能在这了?裴大夫说我抑郁不安难以入眠,最是要保持心情舒畅,多在花园子里走走,多出去逛逛,买买衣裳首饰才好”。 仇不恃被她的不要脸震惊了,瞪着她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仇希音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不屑开口,“瞧你这模样就知道你给祖母侍疾没伺候好,挨了祖母训斥,要去找父亲告状了! 我劝你一句,这时候只怕母亲还未起身,你若是去扰了母亲睡觉,肯定又要挨父亲一顿训! 而且父亲是祖母的儿子,难道还能不孝,给你撑腰不成?我要是你就去找祖父,这个家也只有祖父比祖母大了”。 仇希音说着不再理仇不恃,对秀今道,“我们再去看看那边的芍药开得怎么样”。 仇不恃愤愤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花木扶苏间,越想越觉得仇希音虽然讨厌,说的话却很有道理,转头直奔仇老太爷的书房而去。 仇老太爷正在打坐,仇老太爷打坐和谢氏睡觉一样,是这个家中最不能打断的事之一,他是要得道升仙的! 仇老太爷精通道术,最善给人看风水安宅子,在整个大萧都很有名气,近至京城的高官贵胄,远至江南蜀中的富商世家安家迁坟都喜欢请他指点,这也是仇老太爷丰厚的家私最大的来源。 仇不恃不敢放肆,就坐在仇老太爷贴身伺候的丫鬟红袖搬来的锦凳上等。 这一等就是半个时辰,不是害怕被仇老太太的人抓回去,仇不恃早就走了,好在仇老太爷打坐终于结束了,听红袖回了仇不恃来找她的事,就命叫进来。 仇老太爷穿着一身竹青色素面细葛布直裰,乌黑的头发用木簪簪起,盘膝坐在红木小几后的蒲团上低头煮茶,仙风道骨。 仇不恃见了亲近之心顿起,眼圈顿时红了,哽咽叫了声祖父,在他面前的蒲团上跪坐下来,将右手伸了过去。 刚刚丫鬟将漱盂往她面前递,她恶心的差点吐了,拍飞漱盂的力道就大了点,偏偏她的皮肤又格外的娇嫩白皙,手背顿时红肿了起来,这时候红肿已经有变青的迹象,看着触目惊心。 仇老太爷一惊,“这是怎么了?” 仇希音抽抽搭搭将侍疾的事说了,重点强调了一下漱盂有多么恶心,还稍稍做了些修改,只说丫鬟将漱盂往她脸上塞,推搡间将她的手都拉扯肿了。 她也知道自己不愿给祖母侍疾不对,末了又悲愤道,“祖父,不是我不愿给祖母侍疾,先头我给祖母湿帕子打水洗脸都做得好好的,可那丫鬟明显就是想欺负我!故意将漱盂往我脸上塞!祖父,你不知道那味道!” 她说着大声哽咽了一声,捂着脸哭了起来。 仇老太爷也恶心到了,嫌弃挥了挥手。 仇不恃更悲愤了,“还不止这个!明明表姐也是去侍疾的,祖母却让她在旁边坐着看着,看着我出丑! 表姐好几次都说要帮忙,祖母都说叫她好生坐着,还让丫鬟拿点心给她吃! 祖父,祖母平日就偏心表姐和表弟,我也从来没有抱怨过,今天就算表姐不来侍疾,我也不会生气,毕竟我才是祖母的亲孙女,表姐只是外孙女! 可祖母竟然让表姐坐在那里看我的笑话儿,我湿个帕子,祖母说我笨手笨脚的,溅了满地的水,打个水,祖母说我打少了,我去加水,祖母又说我走路慢,等我走到了,水都凉了! 祖父,明明我才是祖母的亲孙女,祖母怎么能那样对我!” 仇不恃这番话可算是歪打正着地说中了仇老太爷的心病,仇老太爷年轻俊朗的脸瞬间阴沉了下去。 110 老来夫妻 (一) 仇老太爷腾地站了起来,面色铁青的往外走,仇不恃忙追着喊了一声祖父。 仇老太爷缓了缓脸色,“恃姐儿莫怕,先回去歇着,你祖母不会再叫你侍疾了”。 仇不恃顿时破涕为笑,玉雪可爱的小姑娘笑颜灿烂美好,眼角脸颊还兀自挂着几点泪珠,越发显得这笑容纯真而可爱。 这样可爱的孙女,她到底是怎么狠得下心磋磨的! 仇老太爷越发怒气高涨,大步往养德院而去。 养德院中正闹得沸反盈天,来送丫头的人牙子奉了仇正深的令,一路畅通无阻进了养德院,却被仇老太太一通骂,让她立即滚蛋。 人牙子自然不依,说自己奉了命来,还带了这么多人,这一路过来辛苦不说,还耽误了其他生意,车马费什么的也花销不少,仇府怎么也得给个说法。 祝嬷嬷也知道这个理,劝仇老太太赏些银子打发了算了,仇老太太正在气头上,让人去叫仇正深,却迟迟找不到人。 明明他头上顶着纱布根本出不了门的! 她有气找不到撒的人,哪里还肯叫一个人牙子骑在她头上,严令一文钱都不准给,直接打出门去。 正在热闹间,仇老太爷到了,弄明白前因后果后,气得直接叫红袖封了五十两银子给人牙子。 人牙子得了这天大的好处,喜得连连给仇老太爷行礼,夸仇老太爷“明理”,欢天喜地的带着人走了。 这可是五十两! 够她卖二十个丫头小子了! 人牙子刚走不远,就见红袖追了过来,不等红袖开口,立即心领神会的开口道,“姑娘放一千个心,放一万个心,不该说的话,小的一个字都不会多说”。 红袖笑笑,“说也无妨,妈妈在这京城开门做生意,总是好找的”。 那人牙子听了忙赌咒发誓,说自己绝不会多话,红袖等她将毒誓都发了一遍,这才笑盈盈道,“妈妈有这般诚意,我自是相信的,妈妈好走,我就不送了”。 那人牙子得了好处,也不在意她拿捏自己,自离开了不提。 这边仇老太爷气冲冲进了主屋,仇老太太靠在罗汉床上,正怒气冲冲地和仇氏说着什么,邓文雅坐在一旁的锦凳上做针线。 仇老太爷不是仇老太太,自不会失了风度朝女儿和外孙女发脾气,只沉着脸道,“雅姐儿,和你娘出去”。 邓文雅站了起来,担忧叫了声外祖父,仇氏开口道,“父亲息怒,这件事原是——” 仇老太爷提高声音,“出去!” 仇老太太冷笑,“你们出去,我倒要瞧瞧他敢不敢把我怎么样!” 仇氏与邓文雅只好慢慢退了出去,掩上门,却不敢走远,只在门外守着。 屋内仇老太爷的声音还算冷静,吐出的话却一丝情面不留,“你与儿子赌气,却拿孙女作筏子,昨儿用拐杖砸音音,今儿还学会了叫恃姐儿侍疾。 现在更是出息,跟个下九流的人牙子为几两银子闹得整个府都不得安宁,也不怕人笑话!” 仇老太太分毫不让,冷笑道,“我为什么要怕人笑话!有些人更无耻的事都做过,也没有怕人笑话!只有些人无耻的事做绝也没得什么好,如今还不照样靠着我生的儿子才住上这样的大宅子,做上了老太爷!” 仇老太爷目光冰冷,“你不是说我靠你生的儿子才如此舒坦么?你既然病了,从今天起就给我好生在养德院养病,礼佛静心,我倒是瞧瞧你生的儿子敢不敢忤逆我!” 仇老太太大怒,“你这是要软禁我?” 仇老太爷鄙夷扫了她一眼,冷笑,“这么多年了,深哥儿都做上少傅了,也还是改不了商户出身的小家子气!” 仇老太爷一振袖子,转身就走,仇老太太被他那一眼刺激到了,疯了般向他扑去,戴着护甲的双手毫无章法地朝他头脸上招呼,尖声骂道,“当初是你到我家求的亲!可不是我们家逼着你上门的! 我商户出身怎么了?比你这言而无信的无耻之徒好一千倍!无耻!老不修!一大把年纪了还什么脏的臭的都往床上拖,也就那个专门偷别人男人的贱人受得了你!” 她狂怒下力气竟是极大,仇老太爷不提防间竟是被她在脸上挠了好几把,好不容易挣脱开来,就听大门砰地一声被撞开了,仇氏和邓文雅惊恐看着二人,惊呼出声。 仇老太爷要脸,不好在女儿和外孙女在的时候跟老妻动手,只得忍下这一口恶气,遮着脸转身就走,一边大声喊道,“给我把这养德院封起来,谁敢不经我的同意随意出入,立刻给我撵出府去!” …… …… 花老太太得了消息时正在指点仇明珠和仇宝珠针线,她少时随父母在江南赴外任,针线曾受过名家指点,如今指点女儿们自是驾轻就熟。 花老太太并没有让仇明珠二人出去,待婆子禀告完,吩咐取一吊钱赏了,将伺候的人都打发了出去。 仇宝珠沉不住气,估摸着丫鬟婆子们都走远了,兴奋开口道,“这回二婶可算是恶有恶报了!母亲,我们要不要再去父亲那里说点什么,好叫她永远都出不了养德院的门?” 她们姐妹与仇老太太打交道的机会不多,仇老太太又忌惮她们外祖家,并不敢怎样她们,只光看着仇老太太那张一见她们就恨不得掐死她们的脸,就足够叫她厌恶的了。 花老太太皱眉,看向仇明珠,“明珠,你觉得该如何?” 仇明珠微一沉吟,“母亲经常教导我们不要痛打落水狗,可能会被咬不说,还容易叫人质疑我们的心胸和风度”。 “不错,做一件事前,一定要想好利弊得失,损人不利己的人固然不能做,损人利己的事,不到万不得已也绝对不能做,旁人是好是坏都与你们无干,关键是你们自己要好”。 花老太太说到这里冷笑一声,“何况那位向来是个没脑子的,这些年来,她设计陷害我又何止一次两次,我向来是只守不攻,就是知道迟早有一天会自己把自己蠢死。 老天不长眼叫她生了个好儿子,只再好的儿子也经不住她犯蠢,本来你们二哥就不在她身边长大,她还不知道疼着护着,整天就想着竖老太太的威风,竖婆婆的威风! 偏偏你们二哥不理睬她,你们二嫂娘家门第又高,她连高声都不敢,如今约莫是见你们二哥做了大官,自觉有了老夫人的底气,想先从几个姐儿身上先下手,好叫你们二嫂知晓厉害。 谁知甫一下手,就被嫡亲的孙女不软不硬地顶了回去,又被亲生的儿子狠狠扫了面子!也不看看她那张老脸是什么样儿! 想叫谢探妙给她侍疾,就算她真的病得动不了了,你们二哥只怕宁愿自己去端屎端尿,也绝不会叫你们二嫂动一根手指头”。 她说到这不知想起了什么,沉沉吸了口气,仇宝珠羡慕开口,“二哥对二嫂真好”。 111 老来夫妻(二) 花老太太面色沉郁,“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你们二哥这般的只怕整个大萧都寻不出第二个,这种事情,命里有时就会有,命里无时强求不来,不必羡慕,再羡慕也是羡慕不来的”。 仇宝珠抱住她的胳膊,娇声道,“那母亲日后给我们寻婆家时,好生挑一挑么!” 小女儿的娇态让花老太太神色微松,“你们都是母亲的心头宝,日后给你们挑婆家,母亲难道还会不尽心?就是你们外祖和舅舅他们也会尽十分的心。 只我刚才说的你也记住了,你们二哥这样的本来就少之又少,碰到了是福气,碰不到,那才是寻常”。 她说到此处,声音又沉郁了下去,“罢了,你们随我去看你们父亲,记住了,多余的话一句都不要多说,谁都不是傻子,你们父亲更不是”。 …… …… 仇希音得到消息时要晚一些,闻言不由哑然,过后便是失笑,上辈子如一朵大而厚重的乌云死死压在她头顶的仇老太太竟就这样被关在了养德院? 她好像,也没做什么啊! 也许,仇老太爷并不会关她一辈子,仇正深如今也不能有个被软禁在家的母亲,但至少首战告捷不是? 上辈子,仇老太太除了在各种场合无视她,偶尔冷言冷语外,最喜欢用的招就是叫她侍疾,用各种各样下作的小手段磋磨她。 那时候,她从来都不敢有反抗亲祖母的想法,最多也就是想着避开,实在避不过,也只能默默地忍。 直到她与宁慎之定亲,她才终于不敢叫她侍疾了,只继续无视她,又或是阴沉沉的盯着她,叫她一见她就浑身难受。 看来,果然还是谢氏的幌子好用啊,她只稍微提了一句仇老太太磋磨她,是因为不敢磋磨谢氏,仇正深就起了疑心,而仇老太太果然也往她的圈套里钻,竟然叫谢氏也去侍疾。 仇正深又岂会叫谢氏受那样的委屈? 他一出手,仇老太爷没了顾忌,又岂会给那个他早已深恶痛绝的发妻面子? 一切太过简单又顺风顺水,倒是叫仇希音更加为自己上辈子受得委屈不值。 “秀今,去将上次小舅舅送的那盆兰花取来”。 仇老太爷这一生除了风花雪月就是求仙问道,家中杂事基本不管,但对小辈们却是有一腔爱护之心的,就如这次仇不恃求到他头上,他就绝不会袖手旁观或是敷衍了事。 又如上辈子,她带着和妈妈回了仇府,要与宁慎之合离,家中上下皆不赞成,连仇正深也只说让她安心在家住着,却绝不提同意她合离的话。 整个家中除了谢探微外,只有仇老太爷,她还记得仇老太爷当时说的是,“什么天下没有主动要求合离之妇?你们瞧瞧三丫头都瘦成什么样子了?再折腾下去,命都送给摄政王府了! 谁对谁错都好,三丫头既然在摄政王府过不下去了,我们仇家不少她那口吃的,别的都是空,先将命保住了再说”。 后来,仇希音曾无数次想,如果她在那时如愿和宁慎之合离,是不是真的能保住一条命,谢探微是不是也就不用枉死? 只可惜她终究没能与宁慎之合离,断送了自己的性命,又害了自己…… 仇希音带着纷杂的思绪进了仇老太爷的外书房,仇老太爷隔着一扇屏风与她说了几句话,最后叮嘱道,“音音,你祖母就是那个不知所谓的性子,往后她再叫你受委屈,你不必藏着掖着,只管与我说,我一定给你做主”。 仇希音乖乖应了,留下那盆名贵的兰花,随着红袖退了出去。 红袖一直将她送出了院子,笑着对她道,“老太爷不舒坦,主子们都来了,老太爷谁都没见,只单单见了三姑娘呢!” 仇希音一直都知道,因着她肖似太祖母,仇老太爷是对她另眼相看的,上辈子和这辈子他甫一见她就赏下的那匣子珍珠就是最好的证明。 只上辈子,她因着瞧不惯仇老太爷一大把年纪还倚红偎翠的不正经,从来不愿接近他。 仇希音便做出受宠若惊的模样来,又命秀今打赏。 红袖大方接了荷包,拉着秀今的手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这小丫头倒是好颜色”。仇希音客气了两句,告辞不提。 …… …… 仇老太爷被抓破了脸,仇正深被砸破了头,不敢出门,仇老太太和仇不遂被关了起来,仇希音称病,整个仇府都似乎沉寂了下来。 在这份沉寂中,谢探微坚持留了下来,仇希音本来以为谢探微定然不会留在仇府,不想他竟然留下来了,留下来了也就算了,第二天,他竟然还没有去宁郡王府,第三天还是…… 直到半个月过去,仇老太爷已经开始出门溜达,仇正深也正常上衙了,谢探微还稳坐仇府,仇希音终于忍不住问道,“小舅舅,你怎么不去宁郡王府?” 谢探微与谢氏不亲,在仇府向来待不住,每次进京,除非有事,绝不会在仇府多停留,留宿更是少之又少。 可现在,他一连在仇府待了半个月,中间宁慎之邀他出去玩,晚上他也照样回了仇府。 难道说,谢昌让他进京,还吩咐了其他事?严令他不准离开仇府? 谢探微打了个哈哈,他总不能说是怕凤知南对他越发地情根深种,吓得不敢去宁郡王府吧? 仇希音见他不愿说,也就不多问,多半还是与仇不遂有关,时间长了,她总会知道的。 谢探微百无聊赖地翻了会书,抬头看了看认真描字的仇希音,忍了半天,还是忍不住将那天看到凤知南被宁慎之罚顶缸的事说了一遍。 当然,他没好意思直接说,他通过种种迹象推测出凤知南想嫁给他,但音音这么聪明,应该能猜出来的吧? 他明明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却又偏偏忍不住说几句,暗搓搓地希望仇希音能猜到其中原委。 谢探微怀着这样矛盾又隐秘的心思仔细将事情说了,期盼地看着仇希音,音音啊音音,你这么聪明,可不要叫小舅舅失望啊! 112 匕首之礼 仇希音听着却听出了另一重含义,胳膊肘往外拐,顶缸,又是发生在她们从小相国寺回来的那一天,会不会,会不会—— 仇希音垂手摸向腰间,那里塞着凤知南送给她的匕首,自从收到后,她就将匕首放在了那里,只挑腰带宽,能遮住匕首的衣裳穿,会不会,凤知南是在给她示警? 单看她随着带着,又时不时拿出来擦拭,这匕首明显对她意义重大,实在不像是能随手送人的东西。 她不动声色笑了笑,“池阳公主果然不愧是凤氏传人,勇武过人”。 谢探微一噎,他说了这么多,他聪明聪慧聪颖的外甥女就听出来了这点东西?说好的聪明聪慧聪颖呢? 仇希音理了理衣裙,起身道,“小舅舅,我去看看还有没有新鲜的果子,送点来与小舅舅解暑”。 谢探微没好气摆手,“去吧去吧”。 真是白长了一副聪明相! 仇希音出了花厅,进了正房内室,叫来红萝,问道,“你将那天去给池阳公主送礼时的情景仔细和我说一遍,一个字都不许漏”。 红萝又说了一遍,这一次却比上次多了些内容。 仇希音沉声,“你是说池阳公主是从袖子里拿出的匕首,直接递给了你?宁郡王劝她换个回礼,她不肯?” “是,公主说,送礼讲究的是心意,哪有那么多讲究”。 心意,送一柄利器的心意,又能是什么样的心意? 凤知南如果是示警的话,又想警示她什么?是指上次宁慎之为她出头的事?如果不是,又指的是什么?这辈子,她明明还只是个八岁的小丫头,宁慎之能图谋她什么? 仇希音默然半天,森然开口,“你那天为什么不说?” 红萝愣了愣,开口,“姑娘没问——” 仇希音冷笑,“我没问,你就不说?去姜嬷嬷那里领罚!” 红萝恭敬应是,退了出去,仇希音揉了揉太阳穴,看向窗边长几上摆着的美人瓶,瓶子里几支橙黄的百枝莲开得绚烂。 红萝能成为谢嘉树的贴身大丫鬟,靠的是武功,而不是才干,她不该派她去做那样的事的。 她又仔细想了一会,听到外间黍秀说果盘准备好了,端着果盘去了花厅,将果盘放到谢探微手边。 谢探微捻了块香瓜放进嘴里,懒洋洋的,仇希音试探问道,“小舅舅,说起来,上次的事着实太过劳烦池阳公主,我之前送了谢礼去,现在想来却是有些怠慢了。 正好今天太祖母遣人送了几大桶江团来,还都活蹦乱跳的,怕这里的人不会做,还顺带着送了个厨子来,不如我来设个江团宴,请公主吃江团?江团谁都喜欢吃,公主肯定也喜欢的”。 她分明给太祖母写了信,让太祖母将禾秧等人再送到京城来,不知怎的,却迟迟没有信,太祖母遣人送的江团都到了,禾秧等人还是没有踪影。 谢探微猛地用折扇一打手心,“怎得不早说,我也喜欢吃江团啊!” 仇希音忍笑,“今天上午才刚到,中午做来不及,晚上可不就吃到了?” 谢探微这才满意了,仇希音又问道,“小舅舅,你说这个主意怎么样?” 谢探微没来由的心头咚地一声跳,撇嘴道,“什么怎么样?你们姑娘家的事,我不掺和!” 仇希音笑道,“那晚上父亲回来了,我去请示,父亲同意了,我就下帖子”。 谢探微又撇了撇嘴,却还是忍不住开口道,“下帖子就下帖子,你可别自己写帖子,怕是池阳公主本来要赴宴的,被你的字一吓就不敢来了”。 仇希音好脾气笑道,“那到时候,我请小舅舅亲自来写总行了吧?” 谢探微又撇了撇嘴,却没说到底是同意写,还是不同意写。 …… …… 待傍晚仇正深下衙,仇希音去寻他说了,仇正深迟疑了一会,道,“你二姐姐病着,不要大张旗鼓,除了池阳公主,你还要请谁?” 仇希音连连点头,“父亲,我知道的,我只请了池阳公主和曹姐姐,没有别人了”。 她本意只是想探探凤知南的话,只她们的交情还没那么深,单请她一个太过亲密了些,倒叫人骂不知轻重,又惹人疑心,因此才加上了曹彤。 “曹姑娘——”仇正深沉吟半晌,开口道,“曹姑娘与你二姐姐相熟,到时候免不得要去探病,过了病气给客人就不好了,还是另请一位闺秀”。 仇希音冷笑,果然做贼的都心虚! “可我刚到京城,除了池阳公主和曹姐姐,其他闺秀,我就只认识苗大姑娘一个了——” 仇希音委屈开口,而苗大姑娘,她简直一辈子都不想再见她,更别提请她吃江团了! 仇正深安抚拍了拍她的头发,“我知道你们上次闹得不愉快,但毕竟只是下仆无状,难道还真的记一辈子的仇不成,就算记一辈子的仇,面子上总是要过得去的”。 他说着神神秘秘的凑近仇希音,压低声音,“再说这种事啊,悄悄儿地记着就行了,面上一定不能显露出来,才好叫人家夸咱们音音端庄大方,大肚能容啊!” 仇希音被他逗得笑了起来,知道仇正深不会许她邀请曹彤,妥协道,“那我这就回去写帖子去”。 苗静雅再大的架子,到了别人府上,总不会明目张胆的闹将起来丢自己的脸的。 “你那个字,算了,我来给你写”。 仇希音字写得不好,这般给闺中千金下帖子,对方又是池阳公主和苗大姑娘,叫下人代写,甚至让邓文雅写都不够恭敬,本来可以代劳的仇不遂又那个样子—— 仇正深想起仇不遂,又黯然起来,扬声命书童取了帖子来,刷刷几笔写好了,交给仇希音,叮嘱道,“这是你第一次做东,时间又紧,有不懂的一定要问,不能不懂装懂,叫人看了笑话,去请你两位姑姑和表姐帮你一起准备,需要什么尽管去寻管家,我一会遣人去和他打个招呼”。 仇希音一一应了,接过帖子交给苏叶,“去送给池阳公主和苗大姑娘”。 苏叶迟疑不接,仇希音冷哼,“怎么,苏叶姑娘嫌累?” 仇正深的目光也看了过去,苏叶一咬牙,躬身接过帖子,转身出门。 仇希音也不多说,又邀仇正深晚上到桑榆院吃江团,仇正深笑着站了起来,“难为音音有了好东西,还没忘记父亲,我与你一起回去”。 仇希音没再故意刺激仇正深,父女俩言笑晏晏去接了客院的谢探微一起去了桑榆院,一顿江团宴吃的宾主尽欢,直到吃饱了,谢探微才想了起来,“对了,音音,你明天还要不要请池阳公主?” 仇希音点头,“我已经给池阳公主和苗大姑娘送了帖子,刚刚她们都回了话,说后天定然来的”。 “谁给你写的帖子?” “父亲啊!” 谢探微看着仇希音理直气壮,根本不记得要他写帖子的模样,噎得半天都说不出话来,聪明伶俐的外甥女最近越来越有变蠢的倾向,怎么办? 113 宴客风波(一) 第三天巳时初,苗家兄妹就到了仇府,仇正深已经在候着了,邀他们先进去,苗静雅却坚持要等凤知南一起,好在不多会,宁慎之和凤知南就到了,见礼过后,坐上油壁香车往后院而去。 垂花门外,仇希音携了仇明珠姐妹、邓文雅和仇不恃候着,一番见礼过后,苗静文笑道,“今天舍妹就劳烦仇姑娘了,我下午再来接她”。 大萧闺阁女子出门,如果有兄弟或堂兄弟、表兄弟之类,大多由同辈男性子弟护送,若是对方同时邀请那位姑娘及其兄弟,会在帖子中注明,不邀请的,便不注明。 再者就是这主人迎客也有规矩,若是邀请了对方的兄弟,这做东的闺秀的兄弟等必然也要留在家中待客的。 仇希音在帖子中并未注明邀请对方兄弟,恰逢休沐的仇不耽和邓文仲也不在迎客之列,现在已经到了垂花门,护送的苗静文自然就该告辞了。 仇希音俯身还礼,仇正深连连客气,苗静文看向宁慎之,意思很明显,是想和宁慎之一道回去。 宁慎之却恍然不觉,抬脚往里走,问道,“怎得不见重华?” 有一瞬间,苗静文几乎怀疑是自己记错了礼数,有些懵地看向仇正深,难道说仇府的这个待客礼却是要邀请他与宁慎之也进去的? 苗静文眼睁睁看着宁慎之跨进了垂花门,又看了看仇正深,发现他不但跟自己一样懵,还有些手足无措,也对,他是主人,遇到这样的情况,肯定比自己这个客人更郁闷。 宁慎之却像突然想了起来,头也不回道,“仇太傅,你自去上衙,不用客气”。 仇正深,“……” 这已经不是反客为主,而是想鸠占鹊巢了! 只是宁慎之毕竟是客,还是个惹不起的客,仇正深只能默默忍了,冲苗静文一抱拳,“苗公子,请”。 苗静文迟疑了一会,抱拳回礼,“那就叨扰了”。 他今天没打算在仇府久留,自然也是有安排的,但,算了,什么事能比得上与宁郡王打好关系要紧? 特别是在自家妹妹屡屡惹了宁郡王不喜的情况下。 仇正深又客套了几句,叮嘱管家和姜嬷嬷妥善安排好,匆匆走了。 乍然多了两个男客,谢探微、仇不耽和邓文仲势必也要出来待客,这一下计划全打乱了,地方要重新选,菜色要加,分量要加,各种东西都要重备,仇府下人顿时忙了个人仰马翻。 仇希音怕下人拿不好主意,找了个借口告退去安排。 仇宝珠扫了一眼面无表情端坐上位的宁慎之和凤知南,鼓起勇气问道,“不知这水榭可还合公主心意?” 凤知南道,“无所谓”。 她今天来是吃江团的,在什么地方吃都好,毕竟她是客,客随主便。 仇宝珠从来没见过这般不按常理说话的,噎住了。 苗静雅想开口,只她实在摸不透凤知南的性子,生怕自己也落个没脸,只垂着头喝茶。 邓文雅见冷了场,忙道,“三妹妹请了说书先生,说书很是有几手,大家听个乐子,来人,去请”。 凤知南没吭声,她一点都不喜欢聒噪的要命的说书先生,不过还是那句话,客随主便,她到人家来做客,总不能压着人家不许请说书先生,大不了到时候她不听就是。 宁慎之扫了她一眼,开口,“劳烦邓姑娘费心了”。 邓文雅没想到他竟然会接自己的话头,下意识抬头看了他一眼,露出受宠若惊的神色来,转瞬又回过神来,红着脸低下头去。 苗静雅看了个正着,不由暗恨,果然是个出身下贱的狐媚子!瞧那张狐媚子脸!瞧那个小家子气样子!跟她那个狐媚子表妹一样都不是好东西! 仇希音安排好事情进水榭时,说书先生正唾沫横飞地说着一个女子死后生怕夫君续弦刻薄子女,祈求阎王让自己还阳的故事。 故事正说到精彩关头,这说书先生口舌又十分厉害,竟是满座的人都听得屏声静气,唔,除了面无表情嗑着瓜子,还将瓜子皮扔得满地都是的凤知南。 仇希音不由就露出一个笑来,走到她身边坐下,低声问道,“公主不喜欢听说书?” 凤知南认真道,“鬼若是能随随便便求下阎王爷就能还阳,这阳间还不全都是死鬼满地走?这世上比那少年夭亡,留下一子一女无人照拂的妇人惨得多的死鬼处处都是”。 仇希音笑了笑,可不是,不说其他,就是她这个死鬼,真正论起来,比那妇人也要惨上不少的! 凤知南说话声音不大却也不小,水榭总共就那么大,说书先生自然也听见了,尴尬住了嘴,仇希音摆手,“你说你的,搏个乐子罢了”。 说书先生惭愧起身行礼,“学生不才,还请公主恕罪”。 凤知南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学生?还是个秀才?” 那说书先生更加惭愧,腰都快弯到膝盖了,“学生惭愧,惭愧”。 宁慎之忽地开口,“惭愧什么?凭本事吃饭有什么好惭愧的?那些死守着所谓读书人的身份,不事劳作,叫老子娘,甚至妻子儿女养着的,才该好好惭愧惭愧”。 那说书先生愣了愣,噗通一声就跪了下去,“多谢郡王!” 这声“多谢郡王”含着哽咽,全然地发自肺腑,仇希音不禁侧目,同时侧目的还有宁慎之。 “你继续说,小姑娘们爱听这个,说完明天到宁郡王府寻我,我给你安排个差事,说书虽不丢人,到底银钱少了些”。 “多谢郡王!” 那说书先生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如果说刚刚那声“多谢郡王”是感理解之恩,这一声就无异是感再生之德了。 宁慎之摆手,那说书先生整理了下情绪,又继续说了起来。 仇希音环顾一圈,见仇不耽、邓文仲都到了,谢探微却不见踪影,招来红萝问道,“小舅舅呢?” 她刚刚是遣红萝去请的谢探微,红萝老实答道,“四公子说不来,让奴婢滚”。 仇希音,“……” “他让你滚,你就滚了?” 红萝道,“四公子向来是不耐烦赴宴的”。 可现在宁慎之也在! 果然谢嘉树坚持要将绿萝给她,而不是红萝,是有原因的,若是绿萝,绝不至于将事情办成这个样子。 仇希音起身朝众人团团一福,“诸位稍坐,我去去就来”。 宁慎之也站了起来,“去叫重华?我也去”。 水榭中,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朝二人扫去。 宁慎之恍若不见,仇希音却别扭的厉害,很想说你去我就不去了,但,但人家是宁郡王,仇希音默了默,默默忍了,退开一步,请宁慎之先行。 114 宴客风波(二) 宁慎之二人一走,苗静雅就不耐道,“别说了,换个唱曲子的来”。 仇不恃哼了一声,只惧于苗静雅身份,不敢多话,邓文雅见仇明珠姐妹明显一幅明哲保身不愿开口的模样,起身朝那说书先生福了福,开口道,“先生先且去后头歇一歇,来人,上茶水,再请唱曲的淼姑娘来”。 闺秀们在闺中饮宴作乐,自然不可能请花街柳巷的唱曲姑娘,大多都会请官家教坊司专门为贵妇贵女们训练的伶人,这淼姑娘就是其中佼佼者,仇希音不是拿着谢探微的帖子去请,根本请不到。 邓文雅这句话算是给足了苗静雅面子,不想苗静雅听了却勃然大怒,腾地站了起来,“你竟敢如此辱我!” 邓文雅愣住,不但邓文雅,座中众人也皆都愣住了,不解看向二人。 苗静文忙站了起来,“雅姐儿不可无礼”。 苗静雅平素端庄的脸涨得通红,“我怎得无礼了?是她故意叫那个卑贱的伶人苗姑娘,好羞辱于我!” 众人这才恍然,邓文雅生于江南,长于江南,直到十岁上才随着母亲来了京城,这几年来虽然已经将京城话说的似模似样,但多多少少还带着些江南口音。 江南口音本就绵软清甜,加上邓文雅说话细声慢语,听起来十分悦耳,因此众人都没有多在意。 她说“淼”字时的确有点吐字不清,有些像“苗”字,可她说不清楚的绝对不止一个“淼”字。 这一向仇希音不在,仇不耽话少,仇明珠姐妹被凤知南噎了一句就不再开口,仇不恃又顶不了事,都是她在待客,众人也就都习惯了。 再说教坊司的淼姑娘精通音律,京城谁人不知? 邓文雅一开口,众人都知道是谁,先入为主,反倒没有人在意她说的到底是“淼姑娘”还是“苗姑娘”了,不想却被苗静雅理解成了这个样子。 邓文雅也听明白了,忙俯身行礼,“苗姑娘,你勿生气,侬真的不是故意的”。 她慌张焦急下,江南口音更重,又将苗姑娘说的像淼姑娘,苗静雅气得双颊滚烫,透过厚厚的粉都能看见她通红的脸色,越发认定了邓文雅是故意用那旁门左道,故意羞辱于她,拿定了大庭广众之下,她不敢拿她怎么样,好报在小相国寺那两天受辱之仇。 她气恨下只觉一股怒气不受控制地直冲脑门,竟是不及叫丫鬟,两步上前“啪”地一耳光甩到邓文雅右脸,又极其熟练地反手又是一巴掌甩上邓文雅左脸。 她还想再打,却被赶到的凤知南一把捏住了手腕,狠狠往后一推。 苗静雅被凤知南推得连连后退,直撞到圈椅上才勉强稳住了身形, 那边邓文雅双颊以可见的速度肿起,满嘴是血,头晕目眩地往下倒去,凤知南忙接住她,扶着她慢慢坐回椅子上,面无表情看向苗静雅。 苗静雅看了看瘫倒在椅子上的邓文雅和满脸肃杀之气的凤知南,这才后怕起来,她,她刚刚是怎么了?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看那个贱人不顺眼,她悄悄遣个人折腾就是,何必亲自动手,还是在凤知南在场的情况下? 她茫然无措地看向苗静文,苗静文显然也被她的动作惊住了,一时半会竟是反应不过来。 其实,不但苗静文,整个水榭的丫鬟主子都惊住了,一时水榭中竟是谁都没有动作。 就在这时,坐在下首的邓文仲忽地大吼一声,“我杀了你!” 说着跟匹小野马似的朝苗静雅冲去,仇不耽忙一把抓住他,“表弟,不可冲动”。 他说的是不可冲动,而不是不可无礼,苗静雅反应过来了,忙站直身子,厉声道,“这就是你们仇府的待客之道?我只是小惩大诫,你们竟敢如此无礼! 贾人之子登堂入室,自称主子,还敢大呼小叫,喊打喊杀,这就是你们仇府的规矩?” 仇不耽将死死挣扎的邓文仲交给小厮,看也不看声嘶力竭的苗静雅,只死死盯向苗静文,“我仇府的规矩?那我倒要问问山西苗氏,百年书香,规矩又是什么?未出阁的姑娘到别人家大呼小叫,掌掴主家亲眷的规矩么?” 苗静文哑口无言,苗静雅喊道,“你们仇家算什么东西?也配质问我们苗氏?攀着妇人裙带爬上来的无耻小人,还真当自己是书香门第了!” 仇不耽反唇相讥,“如果你们苗氏是什么书香门第,那我们仇家还真算不上什么书香门第了”。 瘫软在椅子上的邓文雅捂着脸站了起来,恨声道,“苗姑娘,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屡次相欺相辱?在小相国寺——” 苗静雅怕她当真受辱之下不管不顾说出小相国寺的事,忙大声喝道,“贾人之女也敢与本姑娘你你我我的!别说是你辱我在先,就是我当真无缘无故辱你,你又能如何?” 她说到这自己也是一愣,随即就觉一阵痛快,是的,痛快! 宁慎之看重仇希音,为了那个卑贱的丫头打她的脸!连带着凤知南也处处与她作对! 虽然苗夫人和身边的丫鬟都劝她说仇希音还小,才八岁,又瘦又矮,跟只豆芽似的,但她却总是放不下心来。 什么还小?什么因为谢探微爱屋及乌?谢探微那么多侄女外甥女,他宁慎之怎么就光爱屋及乌这一个了? 要不是她那张狐媚子脸,宁慎之能这般看重她?还小?再小也有长大的一天! 别说宁慎之才二十来岁,七老八十的老头子纳个没及笄的小丫头,她也不是没见过! 仇正深如今位列二品,仇希音的外祖谢氏更是名重大萧,大庭广众之下,她不敢拿她怎么样,还不能羞辱羞辱她的表姐么? 贾人之女! 那位仇老太太可也是商户出身,仇希音那小贱人再装得冰清玉洁,骨子里也流淌着商人卑贱的血脉! 115 宴客风波(三) 邓文雅出身姑苏豪富之家,从小也是金尊玉贵长大,到了京城,众人看着仇老太太和谢氏的面子,不会轻易怠慢她。 今天却被苗静雅指着鼻子骂,还当众甩了两个耳光,愤恨怨怒之极下竟是几步跑到了水榭边缘,抬脚爬上了美人靠,扭头死死盯了苗静雅一眼,决绝往下跳去,喊道,“我死后必化为厉鬼,日日夜夜纠缠于你,叫你不得好死!” 邓文雅往美人靠边跑时,众人就意识到了她要做什么,只她离得近,众人根本来不及抓住她,唯一一个离得近的凤知南双手在袖中动了动,却没有伸出去。 她跳下去的那一刻,众人的心跳皆是一顿,连骂得开心的苗静雅声音也是一顿,直到巨大的落水声传来,众人才回神来,忙喊着去救命。 凤知南一手一个将邓文雅的两个丫鬟都扔了下去,她听仇希音偶然提到过,邓文雅主仆来自江南,水性皆是极好的。 邓文雅虽是抱着必死的心跳下去,但到生死关头,人求生的本能会阻止她继续寻死,再加这两个水性好的丫鬟,绝对不会有生命危险。 那边仇不耽也叫了几个会水的婆子下去救人,邓文仲凄厉喊着挣脱小厮的钳制,扑到了美人靠上也要往下跳。 那小厮吓得忙又拉住他,哀求道,“表少爷,你还小,下去也是添乱,少爷已经遣了人下去了,肯定能救表姑娘上来的”。 邓文仲却根本不听,拼命挣扎,仇不耽开口,“拉住表少爷”。 他说着俯身将袍摆塞进腰带,冷冷看了看瘫倒在地,呆呆盯着湖水的苗静雅,朝苗静文一抱拳,“我不打女人”。 苗静文被刚刚一幕惊得傻了眼,闻言呆呆看向仇不耽,“啊?” 回答他的是狠狠一拳。 仇不耽虽是文弱书生,怒极下的一拳头竟也虎虎生风,将苗静文打得连连后退,他又随手抄起圈椅,猛地朝苗静文砸去! 苗静文身后的小厮忙推了他一把,伸手去抢仇不耽的椅子,仇不耽的小厮见自家主子被人家主仆两人齐上阵欺负,忙对邓文仲道,“表少爷,您就别添乱了,奴才帮少爷,您可千万不能往下跳啊!” 他说着看了一眼,发现几个丫鬟婆子已经将邓文雅推出了水面,忙放开了邓文仲去给仇不耽帮忙。 邓文仲见自己姐姐已经被救了回来,扭头恶狠狠看向苗静雅,苗静雅吓得一个哆嗦,尖声叫了起来,她的两个丫鬟忙护了上来,邓文仲恶狠狠喊道,“给我打!” 她有丫鬟,他也是带了小厮的! 仇明珠没想到片刻的功夫,局面就变得一发不可收拾,慌得大声喊道,“都别打了!耽哥儿!仲哥儿!快来人!去叫人来!” 却哪有人听她的,片刻的功夫,水榭中已是一片混乱,桌子、椅子、杯子、盘子都被当做了凶器,主子奴才们厮打成了一片。 凤知南看着,不由就想着,如果是宁慎之看到了这样的场面,必得要啧啧感叹,读书有什么用,败类就是败类,读了书那也是斯文败类。 大雪担忧开口,“公主,不管么?” “出不了人命”。 要出人命时,她自然会出手,她说着冷眼看向自起冲突就带着丫鬟缩到拐角处的仇不恃。 这整个水榭里,也就这个仇家最小的小姐还在独善其身了,连她这个外人,还推了苗静雅一把,阻止她继续行凶! 仇不恃本就怕得要命,见凤知南的目光锥子一样落过来,吓得一个哆嗦,终于福至心灵,喊了一声,“我去叫娘,”落荒而逃。 她这一声喊得实在太小,水榭中又太过混乱,竟是谁都没有听见,混战还在继续,凤知南扫了一眼,见邓文仲带着个小子,虽然被苗静雅两个丫鬟压在下风,却越战越勇,拿出了拼命的势头。 他根本不管那两个丫鬟,就盯着苗静雅,逮着机会就往苗静雅脸上招呼。 这仇家的几个孩子,平日看着也没有多出挑,不想到了关键时候,竟然个个都是狠角色。 邓文雅娇滴滴的,说寻死就寻死,仇不耽一棍子打不出一句话来,竟然还会抄椅子打人! 这个最小的邓文仲也是不得了,才六七岁的年纪,竟然知道蛇打七寸,自损一千也要伤敌一百的打法竟然也逼得苗静雅无法可想。 水榭中混战还在继续,水里的丫鬟婆子终于将邓文雅救了上来,凤知南出了水榭,从大雪手中接过披风裹住她,“你没事吧?” 邓文雅面色青白,浑身都在发抖,一双满是血丝的眼睛却兀自死死盯着水榭中,正要说话,后边嘈杂的脚步声响了起来,为首的正是谢氏,仇不恃跟在谢氏身边小跑着。 看谢氏来的速度,肯定不可能是仇不恃叫来的,应是仇明珠的人去找了谢氏。 谢氏快步走到邓文雅面前,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冷声骂道,“没用的东西!” 邓文雅通红的双眼顿时就滚下泪来,低下头不敢与谢氏对视。 “别人打你骂你,你不打回去骂回去,寻死?真是好大的出息!” 邓文雅仰头看向她美丽冰冷的脸,想说什么,泪水却源源不断的涌着,让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送她回去!”谢氏丢下一句,三步做两步朝水榭而去。 凤知南前几天才跟宁慎之一起听墙角,深知谢氏的凶悍之风,生怕弄出人命来,忙跟了上去。 “都住手!” 谢氏在仇家积威已久,这般一声怒喝,所有仇家仆从,包括仇不耽和邓文仲都住了手,这一住手,顿时个个都或多或少地挨了苗家人一下子。 苗静雅一直缩在两个丫鬟身后,只偶尔实在避不过被邓文仲扯了几把头发,如今钗横发乱的看着狼狈,其实没多大损伤。 谢氏一现身,她却像是来了靠山,推开那两个丫鬟劈头一巴掌刷向邓文仲,“我打死你个贱仆!” 她这一巴掌还没落到邓文仲头上,就被一只手握住了手腕。 这只手细嫩纤长,美如珠玉,这样一只手理该弹琴、写诗、作画、绣花,拿起的东西绝不会重于一本书,一只碗,一双筷子,又或是一只绣绷。 可现在,这只手抓住了苗静雅的手腕,力道竟是奇大无比,宛如一只铁钳,死死钳住了她,让她根本动弹不得。 苗静雅疼得直抽冷气,身子不自觉矮了下来,拼命想要挣脱她的钳制。 “苗姑娘,听说你到我家做客,却打骂我外甥女,逼得我外甥女不得不寻死以免继续被你羞辱?” 116 宴客风波(四) 谢氏居高临下,看着她的目光如同看着地底的烂泥,苗静雅本能地发觉危险,勉强镇静的叫了声仇夫人。 苗静文抢上一步,“仇夫人——” 他刚一上前,就有个满脸横肉的婆子上前堵住,结实强壮的胸脯几乎撞上了他胸口,苗静文吓得连连后退,“仇夫人——” 那个婆子一把拧住他右手,将他整个右胳膊都拧到背后,苗静文闷哼一声,忍痛道,“仇夫人,有话好说,此事——” 谢氏根本不理她,森然看向苗静雅,“听说你打了雅姐儿两耳光?” “那是她活该——” 苗静雅话音未落,谢氏的巴掌就铺天盖地落了下来,只两巴掌就打落了她一颗板牙,苗静雅尖声惨叫了起来。 谢氏恍若不觉,美玉也似的手掌一下又一下落到苗静雅脸上,待打了十二巴掌,苗静雅就已经晕了过去,她却根本不管,命两个婆子架住她,直到打满了二十巴掌,才冷声道,“泼醒她!” 根本挣脱不了那婆子钳制的苗静文厉声喝道,“仇夫人,你不要太过份!” 刚刚谢氏打苗静雅时,他们主仆被谢氏的人看得动弹不得,刚开始他还想要阻止,后来发现谢氏根本就是油盐不进,只得狠心瞧着,没想到谢氏将邓文雅受的巴掌十倍还了回来,竟然还嫌不够! “过份?”谢氏冷笑,“苗公子,我倒要好好问一问你到底是谁过份?” 苗静文噎住,谢氏冷哼,“你苗家,我倒是知道的,最近无非就是依仗着越来越财大势大,依仗着有宁郡王做女婿,到处耀武扬威,仗势欺人。 只别人怕你苗家,我谢探妙却不怕,苗公子,你须知,你现在能站着与我说话,不是因为你姓苗,而是你今天在我仇家并无出格之举,光只挨了点打!” 苗静文,“……” 她这是夸奖他吗?绝对是羞辱吧! 谢氏一振衣袖,“我不与你小辈多话!” “你!” 苗静文要说什么,又忍了下去,今天的事是他们理亏在先,他们是来做客,没带多少人手,吵也吵不过,打更是打不过,还是先回去搬救兵为上。 谢氏又吩咐道,“来人,备马车,进宫!” 苗静文大惊,忙道,“夫人,这样的小事就不必惊动皇上了,小妹惊扰了贵府表姑娘,家父家母定然会给夫人一个交代的”。 整个京城谁不知道今上从小就爱跟着谢氏到处跑,对谢氏的感情绝对比对当今太后的感情还深,要是闹到今上面前…… 谢氏冷哼,“苗静雅敢在我府上撒野,不过就是仗着山西苗氏,仗着有个做首辅的祖父,仗着有宁郡王这个未婚夫婿罢了,我仇家人微言轻的,不敢对上苗氏,只能求皇上做主了!” “仇夫人!” 谢氏根本不理他,将苗静雅扔给婆子提着,大踏步往外走去,苗静雅悠悠醒转,就见一个凶神恶煞的婆子搡着自己的领子将自己往前拖,吓得尖声叫了起来。 苗静文只得跟上,苦求谢氏手下留情,苗家跟来的仆从自也跟了上去。 谢氏几人很快就出了水榭,剩下众人在短暂的沉默后,邓文仲忽地跳起来一拍手,“还是舅母厉害!看她以后还敢不敢欺负我姐姐!” 凤知南看他那恨不得仰天长啸,再放挂爆竹的模样,默默移开目光。 仇不耽朝凤知南一揖手,“今日多有不周,还请公主恕罪”。 凤知南道,“还未到午膳时间”。 还未到午膳时间,耽误不了吃江团,所以根本算不上招待不周。 若是仇希音在此,定然能闻弦知雅,可惜仇不耽还很不了解凤知南,琢磨了一会根本琢磨不出来是什么意思,宁慎之又不知去向,只好道,“姑姑,恃姐儿,你们带公主去别处坐坐,我命人将这里收拾收拾”。 仇明珠和仇宝珠虽然没有直接参与这场群架,但也弄得一身狼狈,将凤知南安顿在不远处的一个凉亭后,就告罪回去整理仪容了,只剩下个从头到尾袖手旁观,所以气不喘发不乱的仇不恃。 凤知南不耐烦仇不恃,继续面无表情地嗑瓜子,仇不恃有点怕她,又不敢将她一个人丢在这,讪讪在一旁坐了一会,索性也嗑起瓜子来。 凤知南的目光在她去拿瓜子的手上顿了顿,勉强移开目光,算了,这本来就是仇家的瓜子,若是不许她吃,倒是显得她过于盛气凌人了,大不了她吃快点就是。 …… …… 水榭中闹的天翻地覆,客院中却又是一番光景。 仇希音和宁慎之到得很快,主要原因是仇希音实在不想和宁慎之多待,特别是这种没有别人的时候。 为了尽快摆脱宁慎之,仇希音将小碎步几乎走出了轻功的速度,紧赶慢赶地终于到了谢探微门前。 谢探微躺在稍间的软榻上拿着本书看着,听见她行礼请安,眼风都没给她一个。 仇希音正诧异,就见宁慎之也进了屋,不咸不淡道,“书拿反了”。 谢探微恼羞成怒,“你以为我像你不学无术!我倒着也能看书!” 宁慎之少年时最喜跟着孝成宗到处玩闹,书不读,武不练,最擅长的就是给孝成宗出各种新奇阴损的点子好让孝成宗玩得更尽兴,最初他得孝成宗赏识就是因为这一点。 却也因之被一众老臣忠臣恨到了骨子里,得了个“不学无术,暗于大理”的名头,意思是说他不读书,没学识,因而不懂关于大局的道理。 宁慎之没接话,谢探微将书拿正了又继续看了起来,仇希音笑道,“小舅舅,所有人都到了,就差小舅舅了,小舅舅这就随我去水榭吧?” 谢探微冷哼,“所有人都到了,就差我了?我倒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你邀请的客人名单又有我谢重华了?” 果然! 昨天吃江团的时候,谢探微还是很高兴的,后来问起谁写的请帖的时候就有点不太高兴了,待知道自己竟然不在仇希音邀请的客人之列时,谢探微的脸色已经可以用黑如锅底来形容了。 任凭仇希音怎么解释说她只邀请了凤知南和苗静雅,他在场不方便,也根本不理会,二话不说就要赶仇希音滚蛋。 117 恃为依仗(一) 仇希音见他态度坚决,满脸都是一定要赶自己滚蛋的决心,只好委婉地提醒他,他是在她的院子里,无论如何是轮不到她滚的。 谢探微这才发现自己还在桑榆院,于是脸色更黑了,气冲冲地滚了,把仇希音笑了个绝倒,没想到谢探微的气性还挺大,到现在还在这等着她! 她只得解释了一番,原本请他的确是不方便,只不想宁慎之非要留下来,仇正深只好也留下了苗静文,他自然也就要出来待客了。 谢探微一听更是恼火,不敢置信的瞪着她,“所以说,你不是因为要请于始,还是不会请我?” 仇希音,“……” 这么一说,好像也对。 宁慎之眉目微动,谢探微气得都顾不上装看书了,将书一扔,坐了起来,气鼓鼓瞪着仇希音,“音音——” 仇希音半跪到榻前,一把抱住谢探微的胳膊,仰头睁大眼睛看着他,“小舅舅,人家都说血脉至亲,血脉至亲,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她这一抱,实在太出乎意料,谢探微结结实实愣住了,一双格外深邃又明澈的眼睛眨啊眨巴了半天才终于回过神来,勉强绷着脸道,“你也不学无术不成?血脉至亲都不知道什么意思?” 仇希音也学着他的样子眨眨眼,“不知道就不知道嘛,有什么关系?关键是音音知道今天的江团是按着小舅舅的口味做的特别辣啊!” 她说着一脸郑重的连连点头,“真的特别特别辣哦!” 谢探微被她逗得噗嗤笑出声来,伸手狠狠戳了戳她白嫩的小脸,“特别特别辣是多辣?” 仇希音转了转眼珠,“那我们去厨房,让厨子先做一盘出来尝尝?” “不管你的客人们了?” “有姑姑,兄长和表姐在,再说了,我可是听小子们说小舅舅还没用早膳呢!” 仇希音一副天大地大都没有我家小舅舅吃东西大的模样,谢探微终是绷不住,嘴角翘了起来,一拂袖子,故作威严道,“那就走吧”。 …… …… 仇希音几人因着去厨房偷嘴儿,等回了水榭,水榭已经收拾好了,众人也都回来了,除了凤知南还在嗑瓜子,其他人都各自端坐着。 虽然水榭还是那个水榭,仇希音却一眼就发觉了不同,苗静雅兄妹和邓文雅姐弟都不见了,剩下的人中除了凤知南,不是态度严肃就是噤若寒蝉,说书的唱曲的更是不见踪影,整个水榭除了凤知南嗑瓜子的声音竟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宁慎之显然也发现了,眉头微拧,“发生什么事了?” 大雪上前行礼,仔细将事情说了一遍,谢探微勃然变色,“真是岂有此理!” 仇希音亦是气得双颊通红,两辈子加起来她都没见过这般愚蠢又嚣张的人! “三姐进宫了?” “是,仇夫人走前留下话了”。 宁慎之皱眉,凤知南凉声开口,“我瞧着皇上定会宣你进宫,你不如先进宫,省得皇上等急了”。 宁慎之默了默,起身朝仇希音长长一揖,却是代苗静雅向她这个东道主道歉了。 他这一礼行得慎重又诚意十足,按他的身份来说却是完全没有必要的,那这一礼,自然就是为着苗静雅了。 仇希音第一次意识到他现在是苗静雅未婚夫的身份,许是十多年来太过习惯他是她夫君的关系,她心头微觉别扭,肃着脸起身回礼,宁慎之又一揖手,这才告辞离去。 …… …… 宁慎之到时,相关的人都到了,连荣和长公主和仇正深都到了,孝成宗也将事情审得差不多了,见了他忙吩咐赐座。 孝成宗三十出头的年纪,穿着天青色的道袍,身材瘦削,笑容亲切和煦,瞧着不像个皇帝,倒像个俊秀的小道士。 “于始,你来得正好,这位苗大姑娘是你的未婚妻,当初莲生大师说苗姑娘克你,所以两年前甫一定亲,你就大病一场。 你偏偏不肯信,说什么怕害了苗大姑娘一辈子,又说什么事缓则圆,编出什么苗大姑娘不宜早嫁的谎话来,现如今,师姐非得找朕要个说法,你倒是说说该如何?” 苗家诸人从未听过这个说法,皆是惊疑不定的看向宁慎之,苗静雅更是不敢置信地盯着宁慎之,眼泪迅速盈满了眼眶。 孝成宗不耐,“看什么看?朕难道还能说假话不成?不信你们去问姑祖母!” 苗家众人的目光果然齐刷刷朝荣和长公主看去,荣和长公主缓缓点头,“当初莲生大师的确是这般说的,只婚姻结两姓之好,只因卦象之言便背信悔婚,未免有失厚道,这样的事,我宁郡王府却是绝不肯为的”。 荣和长公主贤德之名远播,话一出口,苗家众人疑虑全消,苗静雅更是忍不住哽咽出声,又死死捂住嘴。 宁慎之朝仇正深与谢氏一拱手,“事情经过我已从池阳口中得知,此事的确是苗姑娘不对,宁某不敢推责,不知仇少傅与夫人想如何解决?” 谢氏上下打量了一番,冷笑,“苗家上下没有一个像话的,倒是这名声不佳的准女婿还有几分担当!” 宁慎之再次拱手,“还请夫人明示”。 谢氏冷哼,“这位苗大姑娘胆敢在我府上掌掴我外甥女,所依仗者不过二,一,她自恃是苗首辅的嫡长孙女,身份金贵,二,就是郡王你这个未婚夫了。 一般人家的姑娘若是犯下这样的错,送到庵子里关个一辈子也是常事,我谢探妙向来不是赶尽杀绝的性子,今天只要这位苗大姑娘的依仗二去其一!” 苗衍道大怒,“竖子猖狂!家国大事也是你一个后宅女子能插嘴的?” 谢氏冷哼,“苗首辅这是欺我没读过书?我可是记得先皇在朝时,就曾因当时的首辅嫡孙当街伤人,勒令其致仕”。 “那是他将人打死了!” 谢氏冷哼,“五十步笑百步!又或是说苗首辅你非得要苗大姑娘打死了我外甥女方肯认错?” “我苗氏子孙做错了事,苗家自会赔礼道歉,但你若是蛮不讲理,也休想老夫低头!” “哦?是吗?”孝成宗伸手抓了个橘子剥了起来,“苗首辅这首辅当久了,果然气势就是不一样啊!师姐蛮不讲理起来,朕那是绝对要低头的,首辅你竟然你竟然绝不低头?” 118 恃为依仗(二) 宁慎之断然开口,“当初我九死一生,尚且不愿背信悔婚,此时更不会”。 宁慎之神色肃重,苗衍道却越发疑,阴沉沉盯了宁慎之一眼,难道这一切都是宁慎之的阴谋?好趁机夺自己的权?这是借与苗家联姻稳定好局势,现在准备过河拆桥了? 孝成宗忽又问道,“对了,苗首辅什么年纪了?” 苗衍道再不愿,也只能拱手答道,“老臣今年六十有二”。 孝成宗亲切又语重心长道,“人生六十古来稀,苗首辅都这把年纪了,正好借此事回老家养老不是正好?” 谢氏开口,“古来稀的是七十”。 孝成宗笑嘻嘻道,“差不多差不多,反正都是半截身子埋进土里的老头子了!这把年纪了还不抓紧求仙问道,以求长生不老,浪费时间当什么首辅? 朕每天上朝看到这些个老头子就眼睛疼,就不能换点年轻好看的来吗?哎,对了,师姐,你儿子多大了?可够年纪给朕做首辅了?” 苗衍道微微提高声音,“皇上!国家大事,怎可如此儿戏?” 孝成宗不耐摆手,“你们这些老头子就是没劲!成天就是家国大事,国家大事的!朕不与你瞎扯,就说你孙女打了师姐外甥女这件事! 打师姐的脸就等于打朕的脸,这件事你们苗家想随便送个人参,送支簪子什么的就要蒙混过关绝对不行! 这样吧,于始不愿退婚,你又不愿致仕,朕就给你们想个折中的,让苗大姑娘好好在家静心思过,重换了个姓苗的姑娘嫁给于始就是,这样于始既不用悔婚,也不用被克死,三全,不,四全其美”。 唔,朕果然机智! 早就看这个专门克于始的苗大姑娘不顺眼了,正好趁这个机会帮于始一脚踹了,顺便还能讨好师姐,气气苗老头,嗯,四全中又加了三全! 朕真是太机智了! 时下这种订下婚约的姑娘出了事故,不能出嫁,由姐妹代嫁的风气十分盛行,比如当初谢昌给谢探幽看中的就是丰氏的堂姐,后来丰氏的堂姐不慎伤了容貌,这才由丰氏代嫁过来。 苗衍道沉默了一会,道,“也可”。 苗大夫人张了张嘴,却终是什么也没说,女儿出了那样的丑事,又闹到了皇上面前,以后还怎么有脸在京城行走,她就算想为她争,又能争到什么? 先送到庵子去,待风声过去,送上一副嫁妆远远嫁了才是真正为她好。 好在他们大房还有个年纪差不多的庶女,相貌也是不差的,争一争,这门婚事未必就会落到二房的几个女儿头上! 谢氏冷哼,“壮士断腕,苗首辅好魄力!” “不比谢氏女好魄力!” 谢氏早就嫁于仇正深,苗衍道却故意说什么谢氏女,却是有意讥讽仇正深夫纲不振,一直躲在谢氏身后了。 谢氏冷笑,“就是不知道苗大姑娘会不会体谅苗首辅这番为人长辈之心了”。 被点到名的苗静雅如梦初醒,扑通跪到苗衍道脚边,还未说话,泪水就流了满脸,“祖父,祖父,孙女再也不敢了,祖父您救救孙女,祖父!” 苗衍道长叹,俯身拍了拍她肩膀,“雅姐儿,你是我的嫡长孙女,从小在我身边长大,我又何尝舍得? 只这人做错了事,就要担起责任,你好好静心思过,等过些日子,祖父再为你向皇上求情”。 苗静雅疯狂摇着头,“不不,祖父,我知道错了,我思过!我会思过的!求祖父不要换了我的亲事,祖父!” 苗衍道见她大庭广众之下竟然张嘴就说出这般不知羞耻的话来,顿时大怒,“住嘴!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时轮到你插嘴了!” 苗静雅知晓他的性子,知道再求下去只会让他更生气,呆了呆,缓缓站了起来,朝苗衍道和苗大夫人屈膝一礼,转身猛地朝右前方的雕龙金柱上撞去—— 大殿中一时惊呼声四起,宁慎之身形急动,竟然堪堪赶在苗静雅撞上柱子之前挡在了苗静雅面前,苗静雅一头撞上他心口,他砰地一声后背撞上柱子,闷哼出声。 苗静雅也因巨大的冲力,连连后退,一屁股坐到大殿的金砖上,浑身生疼,她却浑然不觉,怔忪看向疼得佝偻下身子的宁慎之。 荣和长公主惊呼出声,快步扑到了宁慎之身边,一把抱住他,哭喊道,“孽障!你这是要了我的命了!你这是嫌上次她没害死你是吧?你要是有个好歹,可叫我怎么活!” 孝成宗一叠声地叫起了太医,匆匆跑到宁慎之面前,仔细查看了一番,见他一时半会死不了,面色不善瞪向苗静雅,“你死就死!别拖累别人!今天于始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朕要你苗氏全族陪葬!” 苗静雅依旧怔怔看着宁慎之,根本不知道害怕,也不知道动作,苗大夫人忙将她扯到一边,连连赔礼,“皇上恕罪,小女不懂事,臣妇回去后定然好生教训!” 宁慎之又闷哼一声,扶着荣和长公主的手,站了起来,连连咳嗽了几声,方稳住了气息,看向苗衍道,“苗首辅将我宁慎之看成什么了?随意塞一个姓苗的姑娘便可做我宁慎之的郡王妃? 苗大姑娘今日以如此赤诚之心待我,我就算被人骂违约背信,也绝不会另娶苗氏之女,叫苗大姑娘寒心,宁、苗两家婚约就此作罢,永不再提!” 孝成宗立即道,“对对对!永不再提!这苗家的姑娘你沾上就没好事,咱们听莲生大师的啊!这天底下的好姑娘多着呢!随你挑!” 孝成宗说着亲扶着宁慎之往偏殿走,“快快,去偏殿躺着,太医一会就来!” 孝成宗和宁慎之、荣和长公主三人走了,伺候的宫人也走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两个十二三岁的小太监。 谢氏冷冷扫了苗家三人,“好不容易得了个像样的女婿,就这么放弃了,我倒要瞧瞧你苗家最后能得什么好!” 谢氏说完冷笑着出了大殿,仇正深看了看还呆呆坐在地板上的苗静雅一眼,叹气跟上…… 119 桑葛之毒 闹出了这样的事,仇希音几人和谢探微都没了食欲,反倒是凤知南吃得津津有味,根本不受影响。 因为各人口味不一样,今天的主菜江团,仇希音命备了好几种做法,有清淡的,也有微辣的,还有特意为迎合谢探微口味的特别辣的。 谢探微气得吃不下,唔,当然也有可能是刚去厨房偷吃吃多了,一时吃不下了。 他吃不下,正好便宜了凤知南,那盘子本来为谢探微准备的特辣江团鱼几乎全进了凤知南的肚子,偏偏她脸上竟是半点端倪不露。 不要说有类似于抽气、皱眉、咧嘴之类的不是面无表情之外的表情,她白皙的脸上竟是连半丝多余的红晕都没有,看得仇希音不住怀疑是不是厨子偷懒了,根本就没那么多辣椒! 仇希音怀疑了整整一顿饭的时间,在快吃完时终于忍不住示意黍秀夹了一筷子,然后—— 然后,仇希音就面无表情的将刚进嘴的鱼肉吐了出来,借口更衣告退了。 她忍得很辛苦才没有损了自己端庄的形象,尽量舒缓有礼的告退,舒缓有礼的朝外间走,然后在确定所有人都看不见的时候,使劲用手扇着嘴唇,“快快,水,冰水,辣死我了!” 还好,仇希音准备工作做的足,怕有人受不了这辣,又非得要尝尝,净房里什么东西都准备了,没想到却用到了自己身上。 黍秀手忙脚乱地又是用冰水又是用扇子猛扇,半天,仇希音唇上口间那股子热辣辣的感觉才消退了,正要出去,就见凤知南迎面而来。 她忙俯身见礼,凤知南点点头,进了净房,仇希音就坐在外间等着,等她出来了随她一起往回走,歉意道,“今天实在是抱歉,害公主扫了兴致”。 凤知南莫名,“江团很好吃”。 她吃的十分尽兴,真的算不上什么扫兴的。 仇希音,“……” 仇希音噎了噎,锲而不舍开口,“我是说苗大姑娘的事”。 凤知南更加莫名,“与你何干?” 仇希音,“……” 这天简直聊不下去了! “苗大姑娘应该是中毒了”。 凤知南一愣,停住脚步看向她,仇希音觉得她应该是有点惊讶的,可是她脸上依旧是一派面无表情的肃然,“你确定?” 仇希音点头,“我从小身子不好,看了很多医书,对这些东西知道些皮毛,上次我就觉得苗大姑娘的言行着实与她以往的名声不同。 今天我特意看了,苗大姑娘双颊艳红,不是天气热,又或是发烧的那种嫣红,是一种非常靡丽的艳红,额头下巴却惨白——” 她说到这肯定点了点头,“还有就是她额心处隐隐泛红,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她应该是中了一种叫桑葛花的毒。 桑葛多生于西北草原之地,花期只有半个月左右,其花有种柔糜的甜香味,短期内没有害处,甚至有那爱美的女儿家会随身佩戴。 但如果这桑葛花被做成香料,长期随身佩戴,又或是长期作为熏屋子衣裳之用,就会让人变得精神亢奋,情绪暴躁,力气还会变大,公主,你瞧着今天苗大姑娘发疯的样子是不是有点像?” 凤知南早就觉得奇怪了,如果说刚开始苗静雅指责邓文雅几句还能勉强算是个骄纵的大家闺秀能做出来的事。 后面,她动手打苗静雅,口口声声骂她“贾人之女”就完全不正常了,不说苗静雅素有端庄知礼之名,就是个普通的小姑娘也做不出来这样的事吧? 凤知南沉吟,“我瞧她在小相国寺还不像今天这般冲动”。 “这桑葛花的香料必得要长年累月使用,达到一定的时间,才能起作用,想是这几天正好到了犯病的时候。 正巧她又十分的嫌弃邓表姐,又有那苗姑娘,淼姑娘的误会,可不就激得她直接发疯了?” 凤知南沉吟不语,仇希音鼓鼓腮帮子,“不过,这都是我的猜测,做不得准的,公主你不要放在心上”。 凤知南,“……” 你说了这么多,然后叫我不要放在心上? 仇希音好像根本没发觉凤知南无语的目光,“啊,对了,公主这件事你可要帮我保密啊,要是传了出去,母亲定然要罚我的!” 凤知南,“……” 保密不难,关键是她有个喜欢听人阴-私事的表哥! “不行”。 仇希音一愣,“啊?” 保守不住秘密的千千万,但这么直白的说出来的,她还是第一次见。 “表哥肯定会问你和我说了什么,我不能撒谎”。 仇希音又是一愣,所以是因为不能对宁慎之撒谎,而不是因为事涉宁慎之的未婚妻? 不对,不能,不对对宁慎之撒谎,而不是,不想? 她心下越发存了疑惑,脸上却分毫不露,只做天真烂漫道,“那公主你只准告诉郡王一个人,再叮嘱郡王不可以跟别人说行不行?” 凤知南这次很痛快地点了头,仇希音试探问道,“公主,郡王对你很凶吗?我听小舅舅说,郡王罚你顶缸?” “不是很凶,有点凶”。 仇希音继续不动声色的探话,“可我瞧着郡王很和气”。 凤知南瞧了她一眼,没有接话。 仇希音把不准她这一眼是什么意思,生怕她发现自己是在探她的话,作小孩子般思维跳跃状,顾自问道,“对了,公主今年多大了啊?” 闺中女儿搭讪寒暄,请问对方年纪,好排姐妹之称,再正常不过,发问者不过一时兴起,回答者更加不会觉着答着为难,凤知南却沉默了一会,方答道,“表哥说我十五了”。 我从来不说假话! 上辈子,凤知南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再次回响在她耳边,仇希音噢了一声,“那与我二姐姐同岁”。 我从来不说假话! 她果然从来不说假话! 仇希音有些失神的想,上一次,凤知南到仇府来时,她就几乎已经确定了,谢嘉檬杂七杂八的问了许多不该问的,有的她答了,有的却直接答说不能说,而不是随便拿些话来搪塞。 她是真的从来不说假话,不能说,不想说的,要么直接说不能说,要么就是这般真实的转述别人的话,就像她说“表哥说我十五了”,宁慎之就她的年纪撒谎了,她却没有就宁慎之说的话撒谎。 还真是耿直的凤家人呢! 上辈子她嫁给宁慎之时,凤知南早就回了凉州,她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宁慎之死的那天深夜—— 120 不说假话 凤知南到的时候,宁慎之的尸体都已经冷了,双臂却还是死死将她钳制在怀里,任凭她怎么挣扎都挣不开,她试了几次也就麻木了,就这么任他僵冷的尸体钳制着自己。 门口,宁恒之跪在地上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用拳头捶着地面的青石板,一边细数她的罪行,恶狠狠地发誓说一定要杀了她。 他身边的地板上扔着一把剑。 他刚进来的时候是拿着那把剑的,甫一见面就要杀她为宁慎之报仇,然后他和她都十分震惊的发现宁恒之带来的侍卫竟然纷纷反戈,声称绝不会容许他对她这个摄政王遗孀无礼。 宁恒之在伤心愤怒之下,情绪彻底崩溃,哭得声嘶力竭,一边哭一边骂她,骂她没有良心。 他虽是宁郡王府娇养着长大的公子哥儿,骂起人来却十分恶毒,脏话更是张嘴就来,然而,在面对她这个恨毒了的“杀兄仇人”时,他骂人的话却只剩下了一句,没良心! 她任凭他骂着,不但脑袋,连心都似乎是空白一片,空白白的一片上只印着三个大字——没良心! 然后,凤知南来了,带着满身的寒气和肃杀。 宁恒之叫了声表姐,抱住她的脚腕,想说什么,却再次嚎啕失声。 凤知南俯身安抚拍了拍他的背,宁恒之就被拍晕了过去,凤知南简单开口,“送他回去”。 乍然没了宁恒之的哀哭声,这寂静的冬夜更是静的如死了般,她身边明明黑压压地跪了满屋满院子的人,却一点声音也无。 她只觉脑中心口那片空白越发的空了起来,空的好像连她这个人都从未在这个世界存在过。 然后,凤知南开口了,她说,“表嫂,请节哀”。 她冷笑,抬起头冷冷看向她,“我没什么哀可节的”。 凤知南道,“你很伤心”。 她连连冷笑,她是最想宁慎之死的那一个,现在他死了,就算不是死在她手里,她又为什么要伤心? 凤知南没有再说话,只是上前恭恭敬敬给宁慎之磕了三个头,然后小心翼翼想要掰开他的双臂。 宁慎之虽然已经死了,她却是像怕弄疼他,掰了许久都没掰开,她却还是十分耐心的慢慢掰着。 突然,她哑声开口道,“表哥的眼睛——” 宁慎之死后,她第一次抬眼去看他,他的双眼低垂着,根本没有阖上。 凤知南伸出手覆上他的眼睛,再拿起时,宁慎之的眼睛却还是半睁着,没有半点阖上的迹象。 她不自觉地发起抖来,凤知南稳健的声音也微微发颤,“表嫂,表哥死前是不是求你答应他什么了?” 仇希音茫然点头。 “你没答应?” 仇希音愣了愣,半晌方道,“我不知道”。 当时,她的思维已经混乱了,根本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又是否点了头。 凤知南没再说话,她又试着去阖上宁慎之的眼睛,然后又试了一次,宁慎之还是不肯阖上眼睛。 凤知南顿了顿,不再试图去阖上他的眼睛,转而又去掰他的胳膊,然而,还是不行。 宁慎之就那么固执又执着地将她搂在怀里,不肯闭上眼睛,就算死了,他也还是那个宁慎之。 终于,凤知南放弃了,她就地盘膝坐了下来,双手自然垂在双膝,似乎是在打坐,两个人一具尸体就这么一直坐到了天亮。 东方亮起第一道曙光的时候,凤知南站了起来,“表嫂,表哥写信给我,将你托付给我,说于终性子不稳,能力不足,定然护你不住,让我带你去凉州。 那里或许没有京城繁华,却能让你远离所有的是非,或许还可以慢慢淡忘京城的一切,重新拿起画笔,做你喜欢做的事”。 喜欢做的事? 仇希音冷笑,在谢探微死的那一刻,她除了想杀了宁慎之,就不想再做任何事,又遑论喜欢做的事? “表哥说我不需要多问你们之间的恩怨,只要照顾好你就好,表嫂,表哥已死,过去的事,问什么都是枉然,我现在只问你,你是想活下去,还是想就这般与表哥一同下葬?” 仇希音一夜没睡,浑身酸软发飘,头更是涨得要裂开,张了好几次嘴才勉强发出了声,“你刚刚说受你表哥之托照顾我”。 “是,我凤知南一生从未失信于人,但若是表嫂执意不肯让表哥死得安心,我失信一回又何妨?” 凤知南的容貌与宁慎之有七分相似,这般面无表情,声音冷淡的模样更是似了个十成十,气质却和宁慎之截然不同。 即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即便是说着威胁她的话,她却还是昭昭如烈日,正直磊落,让人忍不住想要信任她,甚至想要依赖她。 “公主,你说人到底为什么要活着呢?我早就不想活了,可是都这么久了,我却还是不得不活着”。 凤知南静静看着她,没有接话,仇希音惨然一笑,宁慎之说下辈子重新来过,可是,她不想,下辈子,不,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她永远都不想再碰见他! 她颤抖着伸出手覆上他双眼,下辈子,你好好的,我也好好的,人死债消,我们的恩怨到此为止,下辈子,但愿我们再不相见。 她清晰地感觉到宁慎之的睫毛划过她的掌心,慢慢阖上,同时他钳制着她的双臂也慢慢软了下来,而她则一头向他胸口栽去…… 再醒来时,凤知南甫一见面就对她道,“你有了身孕,表哥不知道?” 她道,“不要告诉别人”。 凤知南默了默,“好,我会叮嘱裴大夫,只裴大夫说你的身子绝对无法长途跋涉,我不能在京城久留,你想去哪?或者你就留在摄政王府?” 她试探问道,“宁慎之怎么说?” “表哥说,让我带你去凉州,在保证你安全和不改嫁的前提下,你想做什么就让你做什么”。 仇希音冷笑,“不改嫁?鼓励寡妇二嫁,整个大萧史上,可是你表哥最先提出来的!” 凤知南沉默,仇希音又问道,“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如果我要打掉这个孩子呢?” 凤知南默了默,“可以,但我建议你不要这么做,你的身子很孱弱,打掉这个孩子可能会伤及到你。 如果你真的不想要它,可以生下来给于终抚养,又或是给我,我会帮你隐瞒它的真实身世”。 “你说的话,都是真的?” 凤知南看起来对宁慎之十分敬重,两人又是从小一起长大,想必感情很深,真的能容忍她打掉宁慎之唯一的骨血? “我不说假话”。 121 午后钓虾 那是凤知南跟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她什么事都不管,宁恒之没经过大事,宁慎之的后事是凤知南一手操办。 之后,凤知南就因为部下反叛匆匆赶回了凉州,叮嘱她不要离开摄政王府,等她回来再说。 她没有听她的话,求助仇正深去了谢家弄,她没有想到仇不恃竟然狠毒至斯,没有想到赖嬷嬷背后的主子绝情至斯,害了自己,也害了她的孩子—— 短短半年的时间,却已是前世今生相隔,她再次遇见了凤知南,不知怎的就又想起了她说的那句让她印象深刻,又无端信任的话,“我不说假话”。 前世今生,仇希音对凤知南印象都很好,她身上有种类似于谢探微的气质,昭昭朗朗,清明而磊落,让人一见心折。 “公主送我的匕首,我很喜欢,只这样的好东西到了我手里,可算是明珠暗投了,不弄伤自己就不错了”。 凤知南道,“你如果不嫌辛苦的话,我可以教你几招简单的防身术,虽说不能足够让你与人对敌,但如果能找准机会,出其不意杀个人是不难的”。 她话一出口就觉得不妥,仇希音毕竟是诗书世家的大家闺秀,又还是个七八岁的孩子,和她说什么拿刀杀人着实不妥当。 她正要补救,就见仇希音一把抓住她的袖子,仰着头眼睛灼灼的盯着她,“真的?难不难?我学不学得会?” 凤知南想起说寻死就寻死的邓文雅,想起抡起凳子砸人的仇不耽,想起逮着苗静雅使劲挠的邓文仲。 还有仇希音那个以多才聪慧,貌美文雅闻名京都,却抡起手就赏了苗静雅二十个耳光,把苗静雅打的面目全非的娘亲,觉得自己刚刚的担忧有点多余。 “你很聪明,肯定能学会”。 仇希音就咧开一个大大的笑来,她这些日子长胖了些,小脸开始见肉了,脸色也红润了许多,这般一笑起来,脸颊嫩嫩粉粉的,一双大大的猫儿眼眯成了月牙儿,直甜到人的心底里去。 凤知南看着,心里不觉也有些高兴起来,突然就觉得或许宁慎之做那么多有的没的,也许并不一定就是毫无理由的。 仇希音扯着凤知南的袖子就跑,兴奋道,“公主,我请你喝我们江南最有名的扶芳饮,和妈妈调的扶芳饮最好喝了,保你喝了第一次还想喝第二次!” …… …… 谢探微向来有午休的习惯,用过午膳后就回了客院,他心情不好,靠在床头拿着本书看着,没多会就睡着了。 再醒时,就见宁慎之坐在他床边脚踏上,手里拿的书正是他睡着前看的,而他肚子上则多了一块薄毯,原本枕着的大迎枕也变成了瓷枕。 谢探微动了动脖子,不满道,“我不喜欢硬枕头”。 “对颈椎好,你们读书人最容易颈椎不舒服了”。 宁慎之目光没有离开书,谢探微看着他沉静的面容突然想起上午的事,忙翘了起来,“对了,你那个不知所谓的未婚妻——” 宁慎之打断他,“已经不是了”。 谢探微一愣,“这就不是了?” 宁慎之点头,“事情定下后,皇上说苗姑娘配不上我,让我重定一门亲”。 谢探微哈地一声,“皇上说的精准!从一开始我就觉得苗姑娘确是有些配不上你”。 宁慎之瞧了他一眼,深沉问道,“苗姑娘配不上我,谁能配得上我?” 谢探微为难道,“我统共也不认识几个闺秀,要不是你太老了一点,我倒是可以跟大嫂提一提,将阿柠许给你”。 宁慎之,“……” 宁慎之面无表情扯过他肚子上的薄毯蒙上他的脸,你才老,你一家都老! 谢探微挣了半天才终于将毯子弄了下去,追问道,“其他人呢?苗家没挨罚?” “皇上叫苗姑娘回去闭门思过,苗首辅明天亲自登门道歉”。 谢探微啧了一声,这么多年了,皇上对三姐才是真的宠爱啊!恐怕那位宠冠后宫的苏贵妃也绝对比不上三姐吧? 他对朝堂上的事情不感兴趣,没有再问,转头看向窗外。 外间起了大风,天色也阴沉了下来,想必很快就会有一场大雨,谢探微虽醒了却赖在床上不愿动,也不愿出门,宁慎之道,“池阳和仇三姑娘在钓虾,你想不想去?” 谢探微立即爬了起来,“你不早说!音音太祖母送来那个厨子听说最擅长做醉虾,我们多钓一点晚上吃!” 桑榆院抱夏前有一个小小的池塘,呈花生形,中间有一个陷进去的凹凹,仇希音就和凤知南并肩坐在凹凹的两侧钓虾,两人坐着一模一样的小马扎。 那小马扎仇希音坐着正好,凤知南坐着却颇有些一双长腿无处安放的憋屈感,凤知南却好像毫无所觉,全神贯注盯着水面。 见宁慎之二人走近,两人要起身行礼,宁慎之摆手,“别麻烦了,耽误钓虾”。 仇希音和凤知南便没有动,两人身边各放了个一模一样的小桶,谢探微伸头看了看,仇希音的桶里已经有小半桶虾子,凤知南却只有十几只,不由笑道,“公主,你怎的连音音都钓不过?” 仇希音道,“公主以前没钓过,不熟悉,慢慢就好了”。 她说话间,不轻不重地提起手中的钓竿,钓竿那头系着的长长的蚯蚓上紧紧趴着一只青色的大虾。 仇希音轻巧一荡,虾子连同蚯蚓一起进了小桶,她再一提钓竿,虾子就落在了小桶里,她则将蚯蚓再次放进了池子里。 谢探微啧了一声,“瞧这熟练劲儿,小时候摸鱼捉虾的事没少做吧?” 仇希音道,“我现在也还是小时候”。 谢探微,“……” 看小音音一本正经噎人的时候很好玩,轮到自己时,就一点都不好玩了! 这时,凤知南也提起了钓竿,只她用力大了些,饵上的虾子刚离开水面就咚地一声掉了回去。 谢探微顿足,“笨死了,这么用力,虾子吓也被你吓跑了”。 凤知南扭头面无表情看了他一眼,谢探微无端头皮发麻,又猛然想了起来,嘶,池阳公主,好像,心悦他啊! 女儿家面皮薄,大庭广众之下被人骂笨,本来就心中难过,还是被心悦的人骂—— 122 坏人兴致 谢探微简直想跪着将刚才那句话给吃下去,心虚下连连道,“我说错了,我说错了,公主你刚刚开始学,这样很正常的,我刚开始学的时候,比你还笨!” 他猛地顿住声音,嘶,好像还是有哪里不对啊! 仇希音见他窘的俊脸通红,忙转移话题道,“小舅舅你要不要钓?我叫十九给你准备钓竿和小桶”。 谢探微长舒了口气,唔,还是我家小音音体贴! 宁慎之道,“备两份”。 十九很快就将东西准备好,四人坐成一排钓了起来,暴风雨将至,天气闷热,鱼虾都跃除水面透气,十分好钓,几人提钓竿的动作不断,十分尽兴。 待暴风雨来了,几人就都进了花厅,比较了一下战果,凤知南后来虽然慢慢掌握了技巧,但还是落在了最后,谢探微来得迟,也没有仇希音钓的多,但同样来得迟的宁慎之却钓的最多,让几人大吃一惊。 宁慎之简单解释道,“有段时间,皇上痴迷钓鱼摸虾”。 他自然也得陪着钓鱼摸虾,还一定要钓得好,摸得好! 谢探微哼,“果然不学无术”。 仇希音吩咐将虾子带下去做,谢探微提议下棋,宁慎之和凤知南都颇好棋道,三人便轮流坐庄。 仇希音对那个不感兴趣,想起谢探微的扇坠子还没做好,便吩咐将针线笸箩取来坐在谢探微身边做针线,不时朝棋盘上望上几眼。 谢探微瞧着她的动作不由道,“音音这动作倒是熟练”。 仇希音嗯了一声,太祖母虽疼爱她,教养却是十分严格,这事关女德的针线更不会含糊,她唯一一次挨祖母骂就是有一次做针线偷懒,从那之后,她再也没有偷过懒,针线也越来越好。 上辈子,反倒是来了京城后,谢氏不管她,仇正深又想不到女红这一块来,丢下了许多。 未嫁时,她还偶尔给谢探微、丰氏、仇正深做些小物件聊表心意,嫁给宁慎之后,她连针都没拿起过,宁慎之估计一直以为她根本不会,从没有要求过她给他做贴身衣裳,又或是做些针线孝敬荣和长公主。 谢探微仔细看了看,见是一丛素雅清淡的兰花,画工还算不错,配色也清雅,道,“花样子不错”。 “表哥画的,给小舅舅做扇坠子可好?” 谢探微上下打量了一番,摇头,“一个扇子哪里值得费这许多功夫,我的荷包有些旧了,做成荷包吧”。 仇希音点头,宁慎之看了凤知南一眼。 凤知南莫名,“你看我做什么,我不会”。 宁慎之默了默,凉声开口,“不会,可以学,还可以请教仇三姑娘”。 “我有钱,给你买,或者给你买个绣娘”。 宁慎之,“……” 宁慎之语气沉沉,“希望以后对着你的夫君,你也有胆子这样子说话”。 凤知南莫名,“我为什么没有胆子?” 这世上她打不过的少之又少,那少数她打不过的,她不嫁就是了。 宁慎之噎住,谢探微扫了凤知南一眼,莫名又心虚起来,忙转移话题道,“于始,快,别磨蹭了,轮到你了”。 三人下了几盘棋,各有胜负,待醉虾做好了,外面的雨停了,仇希音的花样子也绣好了,几人就着扶芳饮,吃了醉虾,宁慎之带着凤知南告辞。 临走前,凤知南叮嘱道,“你照着我教你的法子每天练上两刻钟,不出一个月就能会了”。 仇希音仰头殷殷看着她,连连点头,又道,“公主,你没事就到我家来玩,下次我就只邀公主你一个,不会邀其他坏兴致的人了!” 宁慎之面无表情看着,觉得仇希音口中那“坏兴致的人”绝对也包括自己。 …… …… 仇希音送走几人,这才觉得疲倦起来,回屋靠在软榻上拿起书,不想她刚躺好,就见苏叶青白着个脸走到她身后站定不动了。 还真是敬业! 仇希音轻嗤一声,也不理她,翻开书,却什么也看不下去,脑子里杂七杂八的想着,一会想着凤知南,一会想着宁慎之,又想着谢嘉树在家里不知道怎么样了,有没有担忧自己? 正想着,就听外面黍秀的声音高兴道,“姑娘,麦芒姐姐回来了,在路上淋了点雨,先回屋洗浴了,一会就过来给姑娘磕头”。 麦芒回来了! 肯定是有消息了!不然她不会千里迢迢的从谢家弄赶回来! 仇希音坐了起来,刚穿上鞋子就看到了站在身边的苏叶,扬声叫了红萝进来,指着苏叶道,“红萝,今天早上那个汤还剩了没有,苏叶身子不好,再让她喝一点”。 今天,她是打定了主意要探凤知南的话,自然不能让苏叶跟在身边,因此一大早就让红萝灌了她一大碗“补汤”让她躺了一天,不想她竟然还有力气爬起来继续监视她,她自然不能叫她失望。 苏叶抬头震惊的看着她,显然没想到她竟然还要灌她药,急道,“姑娘,你不能——” 她说到这戛然止住声音,仇希音冷笑,“我不能?我不能做什么?” 苏叶垂头俯身行礼,“奴婢谢姑娘赏”。 她再怎么是夫人遣来的,也还是奴婢,仇希音要她喝“补汤”,她就只能谢赏,她一天两天的都不露面,夫人肯定能发觉,若是有心要救她,自然会来救,若是无心—— 苏叶惨然牵了牵嘴角,低眉顺眼地随着红萝走了。 不多会,麦芒就进了内室,见面就要磕头,仇希音忙止住她,挥退伺候的人,拉着麦芒坐到锦凳上,“麦芒,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麦芒见她一脸急切,也不转圈子,干脆道,“是,这些日子绿萝很不对劲,奴婢好几次都听到绿萝夜里偷偷的哭。昨天晚上,绿萝入夜后悄悄出了院子,半个时辰后才回来。 她出去时,奴婢没有及时发现,不知道她去了哪,也不敢大晚上的到处乱走,只能在院子口处等着她回来。 大约半个时辰后,她才回来了,手里提着个食盒,给守门的小厮塞银子,叮嘱他千万不能和任何人说,她虽然一直低着头,奴婢还是看到她眼睛肿了,应该是刚哭过。 后来,奴婢瞧瞧的拿了银子去问那小厮,那小厮说绿萝像是往大表少爷的院子方向去的,只是他也没瞧见绿萝到底进去了没有”。 123 绿萝之疑 “奴婢仔细想了想,绿萝开始不对劲的日子就是和大表少爷因为读书不用功被外老太爷关起来的那一天。 奴婢记得很清楚,大表少爷被关起来那一天老爷和太太都去了谢家弄,将姑娘接回了京城。 在那之前一天,大表少爷被四公子叫进了重光院,一整晚都没回来,外老夫人和舅太太去重光院都被挡了回来。 消息传到重光小院时,绿萝就有些不对劲,她平日不是爱凑热闹的人,那天却一直遣小丫头去打听消息。 奴婢就住在绿萝隔壁,当天晚上,绿萝熄灯熄的很晚,夜里还起夜了好几次,那时候大表少爷被关起来的消息还没传开,一直到第二天早上,消息才传了开来。 说是大表少爷读书不用功,先是被四公子发觉了,拘了去查问,外老太爷一怒之下要关他在院子里认真读书,轻易谁也不许去打扰,包括外老夫人和舅太太。 消息传过来的时候,奴婢正巧跟绿萝在一起,绿萝要遣小丫头去打听消息,奴婢就劝了一句,这普天下谁不知道四表少爷读书用功,大表少爷因为读书不用功被关了起来,咱们院子里的还跑去打听,让人知晓了,还以为咱们四表少爷故意要寒碜大表少爷呢。 绿萝当时就发了火,说奴婢在挑拨大表少爷和四表少爷,奴婢瞧着她不对劲,故意和她吵了起来,不想绿萝平日瞧着十分温柔,被我几句话一说,真的就和我吵了起来。 四表少爷来了,她也不肯罢休,非得说奴婢仗着姑娘您手伸得太长,欺负她,又说四表少爷偏心奴婢,哭着跑了,连跟四表少爷告退都没一声的就回了屋子。 后来一直到今天,绿萝都不大爱到四表少爷身边伺候,重光小院的丫头小厮们都在议论奴婢鸠占鹊巢欺辱了绿萝”。 麦芒说到这笑了起来,“姑娘,这谢家连丫头小子都不一样的,他们刚开始说什么鸠占鹊巢的,奴婢根本没听懂,想着肯定不是什么好话,就跑去问四表少爷。 四表少爷将领头的几个罚了月钱,这才消停了,奴婢又等了几日,见绿萝没什么再多的动作,就求了四表少爷回来瞧姑娘您,多半那些人还以为奴婢是回来搬救兵了!” 仇希音却没她那般的好心情,麦芒胆大心细能干,一直是她身边最得力的,否则她也不会讲她遣到谢嘉树身边盯着绿萝,她既这般说了,定然是已经十分的确定了,确定了绿萝和谢嘉木有私! 至少是绿萝十分心仪谢嘉木,就是不知道谢嘉木心思如何了。 而她话语间透露的消息还说明绿萝只怕也是知晓谢嘉木和仇不遂之间的事的! 仇希音只觉思绪更加混乱起来,谢嘉木,绿萝竟然与谢嘉木有干系! 就算谢嘉木与仇不遂有私情,被谢家人发现要论罪被放逐,就算仇不遂最终因为种种原因自杀身亡,那一切也扯不到埋头在书房里读书的谢嘉树啊! 中间绿萝又起了什么样的作用? 上辈子,她和谢嘉树第一次相遇是在仇不遂的葬礼上,在那之前,她一直在生病,那时候也还没有完全好。 仇正深只在最紧要的时候让她露面,免得被人非议不敬长姐,其他时候她都在后院,对第一次见到的外祖家人都只是匆匆扫过。 印象中,谢嘉木的确形容枯槁,脸色青白,比她这个病人还像病人。 而谢嘉树明显是不清楚仇不遂死亡的真相的,他的双眼清澈干净,只有对表姐夭亡的伤感,没有其他任何类似于心虚、愤怒、疑惑的情绪,他只是安静地伤心着。 他绝不可能知道其中的内情,谢家人也绝不可能和他说那样的事! 就像这辈子,如果不是她将他牵扯进来,他还是会一无所知,他甚至没有看出来谢嘉木和仇不遂之间的不对劲! 想来也是,谢嘉树从小教养严格,又才十一岁,对男女之事连一知半解都谈不上,看人又怎么会朝那个方面想? 更何况,谢嘉树性子清淡内向,不喜与人交往,在遇到她之前,他除了去内宅给谢老夫人和丰氏请安,除了去重光院求学,几乎从来不出重光小院,埋头读书,又怎么会多注意那些事? 在仇不遂的葬礼上,她与谢嘉树相识,甫一见面,谢嘉树就对她表现出格外的偏爱与好感。 仇不遂是未嫁夭折,按例只需守孝一个月,一个月后,丰氏亲自到了仇府接她去谢家弄小住,她那时候身体好了些,却还是大多在院子里养病。 到了谢家,丰氏就将流云苑拨给了她,于是谢嘉树的活动范围又多了个流云苑,刚到谢家时,她还病恹恹的。 谢嘉檬怕与病美人打交道,走路都离她远远的,并没有非要拉着她引荐给谢探微,谢探微对她这个外甥女连了解都算不上,更没有表现出青眼相待,而谢嘉柠则一直与她保持着客气有礼的距离,在谢家,她只与谢嘉树亲密些。 当时谢嘉木在干什么? 对,他是在闭门读书! 至少谢家人是这么说的,她在谢家的前几个月根本就没见到过谢嘉木,一直到腊八那天,谢嘉木才第一次露面,谢家嫡系第一次聚齐吃了腊八粥,然后,她就被仇正深接回了京城。 在此期间,她几乎每天都和谢嘉树待在一起,也曾问过谢嘉树怎么从来不见谢嘉木,当时谢嘉树的回答是,“父亲说,大哥做学问过于轻浮,根基不稳,要拘他几个月好生读书”。 他在说这句话时轻描淡写,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好像那样的事情再天经地义不过。 谢家向来以教养严格著称,这样的事再正常不过,连谢探微小时候也曾因为过于懒散被谢昌打过板子,关过禁闭。 仇希音再次确定谢嘉树根本不知道当年的内情,否则绝不会用那种口气说起谢嘉木被关的事,可事实摆在眼前,仇不遂死后几个月的时间,谢嘉树也没了! 而现在,麦芒言之凿凿地告诉她,当年最有嫌疑的绿萝与谢嘉树牵扯不清!绿萝甚至还知道谢嘉木与仇不遂之间的瓜葛! 她必须亲自去一趟谢家,好好查一查绿萝和谢嘉木! 可现在,仇不遂还病着,她不方便出门—— 124 章台留钏 仇希音默默想了一会,嘱咐麦芒先好好休息,有什么事明天再说,麦芒又拿出了一封信,却是谢嘉树写给她的,里面只寥寥几笔,说谢家一切都好,谢嘉木正闭门读书,又问她近来如何。 仇希音来回看了几遍,确定谢嘉树的确没有在字里行间给她传递什么信息,就收了信,从梳妆盒中取出一对赤金石榴镯子赏给麦芒。 麦芒推辞不过,接了,自去歇息不提。 第二天,谢探微照常来检查她功课时,仇希音便道,“小舅舅,二姐姐的病已经养了有近一个月了,不知道养得怎么样了?” “你想去看她?” “嗯,不知道母亲的人还会不会拦我们?” 谢探微道,“第一次没有拦住,第二次就没了拦的意义,我送你去”。 仇希音呀,“小舅舅你不去?” 谢探微揉了揉额头,“我要说的已经都与她说了,她做出那样的事来,偏偏我又知道了,见了不免尴尬,着实不大想见她”。 仇希音不知怎的就想起了当初谢氏语带讥讽的话,“……嫁给谢嘉木,然后你们放逐谢嘉木,叫遂姐儿过去守活寡,受那俩个老虔婆磋磨,受你谢家人的冷眼?” 仇不遂如果嫁到谢家,不受婆婆和太婆婆喜是必然的,以谢老夫人和丰氏的性子明里暗里的磋磨她也是必然的,就是谢家其他人—— 连一贯洒脱不羁的谢探微提起仇不遂都是这个语气,可想见以严苛守礼著称的谢家其他人的态度,如果不考虑仇不遂的心思和自杀的可能性,嫁或不嫁给谢嘉木,还真无所谓哪个更坏…… 仇希音稍微准备了一下,就随着谢探微一起往琴语院而去,这一次,果然没有人再拦着他们。 谢探微走到抱夏处便停下了脚步,仇希音自己去见了仇不遂。 仇不遂比上次见到时好了许多,不再是一副形销骨立的样子,却明显瘦多了,脸色青白泛黄,见了仇希音十分高兴,一连声的招呼她在自己床边坐下。 仇希音将带来的食盒打开,里面是一些精致的江南小点心,仇不遂拈起一块慢慢吃了,假装不经意地问起府里众人的情况。 仇希音也就当做不知道,说起谢探微已经在仇府住了半个月了,又说起昨天苗静雅发疯的事,仇不遂听得一愣一愣的,半晌方叹道,“苗姑娘平日就有些高傲,想不到脾气竟那般可怕,只苦了表妹了”。 她说着就要起身,仇希音忙道,“二姐姐想要什么,我去拿”。 “也好,你去将梳妆盒拿过来”。 仇希音去梳妆台取了梳妆盒来放到她膝前的锦被上,仇不遂打开最上面一层,挑了一对八宝簇珠白玉钗交给她,道,“我现在出门不方便,你替我交给表妹,叫她好生养着,不要多想,苗大姑娘也算是自食恶果了”。 随着她的动作,她手腕上的臂钏滑出袖子,上面镶嵌的红宝在阳光下光芒璀璨而美丽。 臂钏大多是戴在大臂上的,仇不遂瘦了许多,估计是戴不住,这才滑落下来,仇不遂在病中还要戴着这样一只她根本戴不住的臂钏,其中—— 仇希音将钗子放进袖中,握住她的手腕,“二姐姐这臂钏真好看”。 仇不遂苍白的脸上浮起朵朵红云,眼波柔软直欲滴下水来,显然,这只臂钏要么是谢嘉木送的,要么就是对他们有特殊意义。 仇希音里里外外将臂钏瞧了几遍,确保自己每一条花纹都记牢了,又啧啧夸赞了许久,最后道,“昨天麦芒带了表哥的信来,说大表哥因着读书不用功,被外祖父关了半个月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放出来,我瞧着大表哥读书很用功啊,外祖父也太严苛了!” 仇不遂垂下头,勉强笑道,“玉不琢不成器,外祖父也是希望表哥好的”。 仇希音点头,“二姐姐,我很想去瞧瞧大表哥,还有表哥,我都好久没见他了,可父亲说,你还在生病,我不能出门,否则会被人骂不敬长姐,二姐姐,你快点好起来吧,到时候我们一起去外祖家看大表哥”。 仇不遂点头,仇希音又道,“麦芒说绿萝也生病了,疼得半夜偷偷哭呢,偏偏她又不愿意叫大夫给她看,表哥身边只绿萝最得意,也不知道能不能照顾好表哥”。 “绿萝?”仇不遂茫然,不知道仇希音怎么突然说到了绿萝身上。 “是啊!”仇希音一副天真烂漫的模样,“绿萝姐姐又漂亮又能干,心还好!大表哥被外公罚了闭门读书,连外祖母和舅母都不许去打扰,绿萝不顾身子不舒服就敢偷偷给大表哥送夜宵呢! 表哥年纪小想不到这些,绿萝姐姐都帮表哥想到了!若是外公知道了,定然要夸表哥兄友弟恭的!” 仇不遂青白的脸上渐渐染上冷意,这冷意也蔓延到了她沙哑的声音中,“这么说,绿萝姑娘还真是周到又体贴”。 仇希音只做没听出来她话中的讽意,连连点头,“是啊,绿萝姐姐可是表哥身边最得意的人,那天舅母还说要给绿萝姐姐寻个好归宿呢!” 好归宿,谢嘉树比绿萝小七岁,自然不可能是绿萝的好归宿,那还能有谁是绿萝的好归宿? 只怕丰氏早就打算好了,待丰家的姑娘进门,怀上了身孕,就要谢嘉木纳了绿萝的,谢家的丫鬟出色的虽多,但能及上绿萝的也没有几个,否则谢家也不会放心让绿萝贴身伺候谢嘉树。 谢家男子鲜有纳妾之人,却不是因为谢家不许纳妾,而是因为谢家人大多醉心学问,于女色并不上心,若是丰氏要为绿萝做主,以谢嘉木的性子自然不会反对。 绿萝那小蹄子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仇不遂心下冷笑,也不说破,转而问起了谢嘉树的近况,两人又说了几句,仇希音问道,“小舅舅过几天就要回家了,我也想跟小舅舅一起去玩,到时候说不定能见着大表哥,二姐姐你有没有话要我带给大表哥的?” 仇不遂愣住,半晌才勉强笑道,“也不必带什么话,外祖父是大表哥的亲祖父,难道还能害他不成?只叮嘱他好生养好身子,莫要叫家人惦记吧”。 更不要叫你惦记是吧? 仇希音有心要打趣一句,又忍住了,笑道,“我记住了,二姐姐说到现在肯定也累了,我先走了,过几天再来看二姐姐”。 仇不遂笑道,“如今我病着,也不多留妹妹了,妹妹放心,我一定好生养好身子,到时候再请妹妹来琴语院玩儿”。 125 母女成仇 仇希音达到了目的,满意告辞,又转道去看邓文雅,谢探微自回了客院。 邓文仲今年七岁,和邓文雅一起随仇氏住在后宅,这个时候应该是去和先生学书了。 邓文雅瞧着精神还好,脸上的红肿还未完全消下去,苗静雅应是蓄了长指甲,在邓文雅的脸上划出了两道一寸来长的伤痕,一时半会估计消不下去。 仇氏拉着仇希音的手喋喋不休的骂着苗静雅,邓文雅听了一会,实在忍不住劝阻道,“娘,别说了,事情已经过去了”。 仇氏愤愤,“过去了?这事一辈子都过不去!那个小贱人害得你差点没了,我是没那个本事,要是被我逮到机会我一定要掐死她!” 邓文雅又拉了拉她,“娘,别说了!” 仇希音开口,“姑母,皇上金口玉牙解了宁郡王和苗姑娘的婚约,想必那个对苗姑娘来说比死还难受,表姐的仇已经报了,姑母就不要再耿耿于怀,现在是表姐的身子重要”。 仇氏听着就笑了起来,“我们音音说的对,音音啊,郡王爷对你可是格外的另眼相看啊,你瞧着你表姐也不小了,出身又比不上你们姐妹,你能不能帮姑母跟宁郡王求个情——” “娘,别说了!” 仇氏甩开邓文雅的手,热情握住仇希音的双手,“音音啊,这样的事对郡王爷那样的大人物来说就是一句话的事,对你表姐来说,可是一辈子的事啊!你可千万要帮帮你表姐啊!” 麦芒不冷不热开口,“姑奶奶怕是糊涂了吧,姑娘还未出嫁,怎能插手表姐的亲事?姑奶奶是存心要坏我们家姑娘闺誉还是怎的?” 仇氏不满,“就私底下跟郡王爷提一提,怎的就是坏音音的闺誉了,再说——” “娘,别说了!” 邓文雅猛地拔高声音,仇氏见她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模样,想着这种事也不一定就得当着她的面说,悻悻住了嘴。 仇希音挣脱仇氏的手,站了起来,“那我就不打扰表姐休息了,刚刚我去看了二姐姐,二姐姐已经好多了,只是还不能出门,这是二姐姐托我带给表姐的东西,二姐姐说待她好了,就来看表姐”。 邓文雅连忙谢过,歉意朝仇希音笑了笑,“多谢表妹费心了,等我好了再做东请表妹来玩”。 …… …… 苗府中,自苗静雅被关在自己院子后,苗夫人第一次进苗静雅的房间,苗静雅独自坐在床边的脚踏上,抱着双膝,目光呆滞的盯着前方,对苗夫人的到来毫无所觉。 苗夫人盯了她一会,快步上前猛地一巴掌甩上她的脸,发出极清脆的啪地一声,“为了个男人,你死了一次不成,还想再死一次?” 苗静雅脸被打得偏到一边,嘴角溢出血沫来,她却仿佛感觉不到痛,动了动脖子,依旧目光呆滞地盯着前方,看都不看苗大夫人一眼。 苗大夫人冷笑,“我实话告诉你,你做出了那样的丑事,你祖父是恨不得你死了干净,你若是再这样不吃不喝的,我们倒是省了一条白绫! 只你要死也得死个明白!害死你的不是你祖父,更不是苗家!害死你的是宁慎之! 那天他惺惺作态说了半天,不过就是做了表子还想立牌坊,给自己搏个好名声罢了! 他若真想保你,凭他在大萧的地位权势,在皇上面前又那般受宠,难道还保不住你? 你若真要寻死,我也不拦你,只你可要想清楚了,为那么一个男人死到底值不值得!” 苗夫人说完甩袖就走,看都没再看苗静雅一眼,苗静雅涣散的目光却逐渐聚焦,盯着她后背的目光满是怨毒…… 她没有动,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坐在脚踏上,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细细的哭泣声传来,“含雨姐姐,姑娘现在这个样子,我们可怎么办啊?姑娘若真有个好歹,夫人肯定不会放过我们的”。 “那我们又能怎么办?什么都劝过了,姑娘就是不肯吃东西,也不肯睡觉,这都三天了,我们都是做下人的,难道还能往姑娘嘴里塞吃的不成? 本来以为夫人来了,就算劝不住,好歹也能下个令让我们硬灌的,谁知道——” 含雨重重叹了口气,含云死后就是她贴身伺候苗静雅,苗静雅若有个万一,她肯定是第一个倒霉的。 那小丫头嘤嘤哭了起来,“含雨姐姐,我好怕,你快想个法子啊!” “我一个下人能有什么法子,不过我总觉得这件事从头到尾都透着诡异,我们都是从小伺候姑娘的,姑娘向来温婉大方,对我们这些下人都十分温和,又岂会做出当众掌掴仇少傅外甥女的事来? 而且,我瞧着姑娘这几天不吃不喝不睡的,脸色却还是红润润的,气色比我们都好,要不是我一直贴身伺候,我简直要怀疑姑娘是不是偷偷吃东西了!” 小丫头害怕起来了,“含雨姐姐,我也注意到了!姑娘就那么坐着一动不动的,脸却红得跟抹了胭脂似的,你说,你说姑娘是不是中邪了啊?” 含雨一个哆嗦,“中邪?那我们要不要去跟夫人说?” “呜呜,含雨姐姐,我不敢,夫人听了肯定要卖了我们的,老大人最忌讳什么撞邪有鬼的了,上次那个守角门的婆子说自己见到鬼了,后来我就再也没见过那个婆子了,定是被夫人卖了!” 含雨低低的安慰声响起,屋内,苗静雅动了动僵硬的身子,哑声喊道,“来人!” 她的命是他拼死救下的,她不能就这么死了,就算死,她也要死个明白! 126 贴身丫鬟(一) 仇希音自然不可能真的等到仇不遂好了,再去探绿萝的口风,一回桑榆院就吩咐摆笔墨,仔细将仇不遂腕上臂钏的式样画了下来,吩咐和妈妈开了库房,找了几颗与仇不遂臂钏上的红宝一模一样的红宝,又取了一根金条,叫了十九过来,让他找个手艺好的匠人按着样子打出只臂钏来。 吩咐道,“这金条定然还有剩的,你也不必索回,再用些手段吓一吓那匠人,勒令他不许和任何人说”。 十九应着去了,到第三天中午就取了东西回来,仇希音仔细看了,见与仇不遂的臂钏一模一样,十分满意。 傍晚,睡足了的谢探微又晃到桑榆院“指导”她学字时,她就问道,“小舅舅,你准备什么时候回家?” 谢探微斜睨,“怎的?嫌我烦了?” 仇希音赔笑,“哪能呢?我想表哥了,想和小舅舅一起去谢家弄玩几天”。 谢探微皱眉,“最近你娘定然不会许你再去的”。 仇希音眨眼,“那小舅舅为什么非得要说带我去谢家弄呢?难道我们不能一起去探访什么世外高人么?” 谢探微也学着她的样子眨了眨眼,“那为什么这大热天的我在家中睡觉不舒服,非得要去探访什么世外高人呢?” 仇希音更加卖命的眨眼,“因为小舅舅是音音最喜欢,最喜欢的小舅舅啊!” 谢探微哈哈大笑,第二天一大早,谢探微丢下一句带仇希音出去吃早点出了仇府,然后就直接回谢家弄了。 他向来肆意惯了,偏偏不论是谢家还是仇家的平辈晚辈们大都规矩守礼,没一个合他的心意,如今好不容易来了个聪明伶俐又不大守规矩的仇希音,对极了他的胃口。 他稀罕得不行,这样一个小小的要求他自然不会拒绝,至于仇正深和谢氏会不会生气,那与他何干? 对于仇希音的突然到来,谢嘉树极为欢喜,连平日雷打不动的午休都不顾了,留她在重光小院吃过午膳还恋恋不舍的不愿放她走。 仇希音看得心头发软,也就不提要走,命摆了文房四宝来,请他指点她写字,两人一起练练字,说说话,一点都不觉困顿,也不觉无聊,眼看着日落西山,仇希音起身在屋子里转了两圈,打了个呵欠,“表哥,我要回去了,好困”。 谢嘉树这才想起她一早从京城赶过来,定然累了,自己竟还留了她这么久,愧疚道,“那我送你回去,你回去吃点东西就赶紧歇着,今天累了吧?” 仇希音点头,装作不经意问道,“哎,怎么一下午都没见着绿萝姐姐?” “她最近有些不舒服,我让她多歇着”。 “不舒服?”仇希音忙装作一副关心的模样,“哪里不舒服?请了大夫没有?” “请了,大夫说天气热,绿萝又思虑过重,歇几天就好,开了清热解暑的药在吃”。 “那我去看看绿萝姐姐吧,”仇希音说着扯着谢嘉树的袖子就走,“正好,我还从京城带了些小玩意儿要送给她呢!” 谢嘉树被她拉着,只好随她往外走。 大白天的,绿萝的房门紧闭,仇希音只做烂漫之态,一下推开了门,绕过半人高的螺钿屏风,就见绿萝病恹恹地靠在床头。 床边的高几上摆着一个盛着瓜果点心的攒盒,一盘冰山,冰山已经化了大半,身边还站着个小丫头打扇。 瞧那小丫头迟滞疲惫的动作和无神呆滞的表情,想是已经扇了很久了。 仇希音挑眉,绿萝这做派可是比她还像千金小姐啊,她看书写字时,再热也不会叫丫鬟这般长时间的给她打扇,更不会叫人这般站着打扇,左右就是扇风,坐着站着能有多大区别? 从小太祖母就教导她,丫鬟下人也是人,能体谅处尽量体谅,才能拢得人心,主仆和谐,可惜,看来没有人教绿萝这一点。 仇希音眼一转,就发现不但谢嘉树都没有对绿萝叫小丫头打扇这件事表现出什么惊怒,连绿萝自己都没有什么心虚的表情,只对她的突然出现有些惊讶。 仇希音眼神猛地一厉,单从这件小事上来看,谢嘉树待绿萝可算是极为亲厚的,如果,如果上辈子真的是绿萝害的他—— 绿萝见仇希音二人来了,忙掀开毯子就要下床,仇希音忙上前一步按住她,“绿萝姐姐不舒服就别下床,又不是外人”。 “多谢姑娘体贴,”绿萝说着捂着心口小声的咳了两声,“这一向身子不太爽快,劳姑娘记挂了”。 麦芒早得了仇希音的叮嘱,见她还真的就托病不起身了,正要开口讥讽,就听红萝肃然的声音响起,“姑娘和四爷亲自来瞧你,你就是爬也要爬下来见礼!你学的规矩都学到哪了?” 绿萝捂着心口的动作一滞,仇希音忙道,“不碍事的,身子要紧”。 “姑娘,规矩不可废,”红萝朝仇希音矮身行礼,神色严肃看向绿萝,“你瞧瞧你像什么样子? 府里规矩大,夏天里,就是四爷,每天用的冰也是有份例的,你一个丫鬟倒是在自己屋里用上了,还叫了小丫头来打扇。 四爷小时候读书,再热的天,大老爷也不许叫人打扇,说免得惯坏了心性,你倒是比四爷还金贵了!” 绿萝被她说的俏脸通红,辩解道,“除了姑娘来做客,四爷都是不用冰的,重光小院的冰都有份额,放那也是浪费了”。 红萝的神色越发的严肃,“主子不用的,你就能用了?那是不是四爷放在库房里的古玩珍宝,你都能拿到自己房里摆上了? 还有你这攒盒?是从哪来的?怪不得我今天瞧着四爷屋里的攒盒分量不对,姑娘爱吃脆瓜,还没吃两口就没了,却原来有一半到了你这。 你刚刚说主子不用的,你用着不打紧,如今主子还没说用不用,你倒是先截下去一半了!” 绿萝大惊失色,如果说刚刚的冰山和叫小丫头打扇,她还能圆过去,但截主子吃食这样的事,截得还是谢嘉树的,如果被谢老夫人或是丰氏发觉了,她再怎么得力得宠,也都是发卖的命! 127 贴身丫鬟(二) 她此时也顾不得自己“不舒服”了,连滚带爬地下了床,跪到谢嘉树脚边,“四爷恕罪,奴婢是瞧着四爷不爱吃这些东西,每天的攒盒怎么送进去,又怎么收回来。 这夏天瓜果坏的快,奴婢病中又嘴馋,见这些日子姑娘不在,便分了一小半下来,奴婢决然不敢贪四爷的吃食的”。 谢嘉树沉默不语,这些小事他不是发觉不了,也不是管不了,只是不想多花时间心思在上面。 他的时间很宝贵,每天光是看书写字学画练琴下棋都嫌时间不够,在遇见仇希音后,时间就更紧张起来,只要不过分,他都懒得费心思。 绿萝见他无动于衷,又扑上前要去抱仇希音的腿,仇希音利落往后一跳,双手前推,身子后倾,“有话好说,别抱腿啊,我怕痒”。 麦芒噗嗤笑出声来,连谢嘉树也不由抿了抿唇,绿萝哀哭的声音一顿,转瞬又哀哀哭了起来,“姑娘,奴婢真的不知道姑娘今天会来,否则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克扣姑娘的脆瓜,姑娘恕罪,恕罪!” 她说着砰砰地磕起头来,麦芒上前一把扶住她,假笑,“哟,绿萝姑娘可千万别这样,这一磕头,伤可就全落脸上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姑娘苛刻你了呢!” 仇希音拉拉谢嘉树的袖子,“表哥,绿萝姐姐人很好的,肯定不是故意的,你饶过她这一次啦!” 谢嘉树点头,简单说了一句下不为例,转头往外走,仇希音追上去,欢快道,“表哥,我们明天去看大表哥吧,麦芒说大表哥读书不用功,被外祖父关起来了,我想去看看他”。 谢嘉树虽然不知道她怎么突然说起这件事,还说什么谢嘉木读书不用功,却还是认真道,“外祖父有命,谁都不得探视,免得打扰大哥读书”。 “谁都不得探视,但小舅舅肯定能进得去啊!我去求小舅舅带我们去,肯定一求一个准的,你就说你去不去嘛!” 谢嘉树点头,“好”。 红萝皱眉扫了还跪在地上的绿萝一眼,也跟着出了门,她虽然比不上绿萝聪明心细,却也不算笨,绿萝这样的行为显然不是一天两天了,她其实是主张严罚,以儆效尤的,但既然谢嘉树发了话,她自然要听主子的。 麦芒嘿嘿笑了一声,扶着绿萝站了起来,“绿萝姑娘,这地上凉,你还病着,可千万不能病上加病,这重光小院上下可还都指望着绿萝姑娘你哪”。 麦芒是仇希音身边最得力的大丫鬟,精明能干,她在重光小院待了半个多月的时间,刚刚又瞧了那么一出戏,对绿萝和红萝之间的情形也就猜得差不多了。 绿萝这般作态肯定是已经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了,或者说从红萝出了重光小院,绿萝没了钳制,一人独大,就开始慢慢放肆起来。 当初丰氏将红萝和绿萝放在谢嘉树身边,就是看重绿萝聪明细心,可以妥帖的照顾谢嘉树,而红萝则心直口快,眼睛里揉不得沙子,武功又好。 虽说重光小院上下以绿萝为主,红萝也要听绿萝的,但红萝却能很好的起到监督绿萝的作用,两相弥补,互相监督,重光小院就能秩序良好,谢嘉树也就能得到最好的照顾。 可丰氏没想到谢嘉树会将红萝给了仇希音,而丰氏要么是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选,要么是被其他事耽误了,没再送制约绿萝的人来,才会造成今天的局面。 绿萝刚站稳就甩开了麦芒的搀扶,走到床边坐了下来,烦躁冲那小丫头摆手,“你先回去”。 当初仇希音将麦芒送到谢嘉树身边,说得又不明不白,她一直对她心存忌惮,前几天两人闹了一番,现在麦芒又一副看好戏的模样,她自然不会对她有好声气。 小丫头如蒙大赦,赶忙退了出去,同时偷偷晃动着僵硬的双臂和双手,绿萝“养病”的这几天,都是她在打扇,实在是受不了了。 麦芒意味不明的啧了一声,“绿萝姑娘这威风可真是比表少爷还大呢!” 绿萝恨恨瞪了她一眼,恍然道,“是你故意引来了四爷和表姑娘!” 麦芒也不否认,只道,“四爷性子好,我们姑娘年纪又小,这样的事,竟然也就这般轻易的放过了。 不过绿萝姑娘,我可劝你小心着些,谢府的外老夫人和舅太太可不会和表少爷一般的好性子!” 她说着从床头的高几上拿起攒盒,从里面捻了块脆瓜放进嘴里,故意咯吱咯吱地嚼着,一边连连感叹,“这主子们吃的东西按理说都该是好东西才对啊,怎的一股子穷酸味儿?” 说着也不管身后绿萝是什么表情,端着食盒转身就走,嘴里兀自还在念叨,“穷酸就是穷酸,连屋子都散发着股子穷酸味儿! 我瞧着表少爷也不是个小气的主儿啊!偏偏有人连几块瓜都要贪,还自命清高,受了表少爷几句言语,就装病不来伺候。 要我是表少爷,就永远不让某些人伺候了,看看某些人还有没有自命清高的本钱! 不过就是个伺候人的丫头子,还真当自己是千金小姐了!还真是丫鬟的命,小姐的心!呵!” 最后一个“呵”字被麦芒用江南水乡独有的缠绵调子说的千转百折,绿萝坐在床头一动不动,惨白的脸隐隐发青,双眼通红,有水光在里面闪烁。 她死命忍着不让泪水落下来,紧咬的牙关却控制不住地发出咯吱吱的响声来…… 第二天早上谢嘉树到流云苑去接仇希音时,身后伺候的又变成了绿萝,仇希音讶道,“绿萝姐姐病好了?这么快?” 仇希音只是随口一问,绿萝却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俯身行礼,勉强嗯了一声。 仇希音显然对她没多大兴趣,兴冲冲对谢嘉树道,“表哥,我们还是先去陪舅母用过朝食再去找小舅舅吧,也不知道小舅舅起了没有,要是我们扰了小舅舅睡觉,他定然不肯带我们去看大表哥!” 麦芒落后两步似笑非笑的看向绿萝,“哟,绿萝姑娘这提着食盒是做什么呢?” 绿萝冷声道,“与你何干?” “是与我无干,但绿萝姑娘你也知道的,我们姑娘年纪小,保不险什么时候就突然想起来问一句,到时候我要是不知道,可就随口扯了啊,到时候绿萝姑娘可不要怪我!” 绿萝咬牙恨恨盯着她,半晌方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四爷和大爷是亲兄弟,去看大爷自然要带些东西聊表心意”。 麦芒斜睨,“这么说,是表少爷的主意了?” 绿萝谨慎看着她,咬牙道,“四爷年纪小,又是男儿家,哪里想得起来这些,是我提醒的”。 麦芒啧了一声,“绿萝姑娘果然心细如发,怪不得表少爷如此看重了,怪不得我们姑娘为了怕你尴尬,今儿连红萝都不带了”。 绿萝没出声,麦芒哼了一声,也不理她了。 128 试探之探(一) 丰氏穿着宝蓝色宝瓶纹样的妆花褙子,下面是秋香色的纯色马面裙,额头上束着秋香色的抹额,抹额中间嵌着一颗拇指头大小的珍珠。 她本就脸色不好,这般一打扮,更显得老气,记忆中,除了节庆日,丰氏总是这般端庄的近乎老气的打扮。 丰氏精神不好,厚重的脂粉都遮挡不住她蜡黄的脸色和眼底厚重的眼袋,见了谢嘉树也没了平日的欣喜,想必还是在为谢嘉木担忧。 谢嘉树本就话少,平日都是丰氏追着他问这个说那个,乍然丰氏沉默下来,他问候几句后就再无话可说。 丰氏对谢嘉树的态度都不算热情,对仇希音就可算是冷淡了,仇希音估摸着她是因为谢氏和仇不遂迁怒到了自己身上,也就不上前讨嫌。 三个人沉默又压抑地用了朝食,丰氏又命摆茶,谢嘉树起身道,“母亲,我们想去找小叔带我们去看大哥,就不打扰母亲了”。 丰氏恍了恍神,道,“你去瞧瞧也好,叫他不要多想,专心读书,其他,我和他祖母自会替他安排好”。 谢嘉树应下,丰氏便打发他们走了,仇希音瞧着她没有对谢嘉树要去看谢嘉木表现出太高的热情,那一句话也就是随口嘱咐,想着谢家那所谓的“任何人不得探视”也就是骗骗大多都在谢氏书院的谢昌和谢探幽罢了。 至少丰氏这个当家主母肯定是能见到谢嘉木的,否则绝不会是这般无所谓的模样。 仇希音和谢嘉树先去了重光院,谢探微刚起来不久,靠在软榻上摇着扇子,兰十八坐在一边的锦凳上拿着书一板一眼地读着,那僵硬空洞的腔调连仇希音听着都要为谢探微拘一把同情泪。 显然,谢探微也深受折磨,见了仇希音四只眼都在发光,“快快,音音,你来读,十八再读下去,我都想一脚踹死他了”。 兰十八起身行礼,仇希音从他手中接过书,坐到锦凳上,笑道,“那你偏偏让他读做什么?” 谢探微叹气,“关键我身边都是一群笨蛋啊!除了他一个,其他就没一个能读得通的,十一更是一大半的字都不认识!” 仇希音看了看封面,却是一本十分晦涩难懂的佛经,不由失笑,翻到第一页开始读。 她声音清甜软糯,吐字清晰,读起这晦涩的佛经来,带着一股子隐隐的清冷空寂之感,与兰十八自是天上地下,待她一本薄薄的佛经读完,谢探微都快睡着了。 仇希音不自觉牵了牵嘴角,放下书,从他手中接过他半天才晃动一次的折扇,不紧不慢给他扇着,一边徐徐念起了经文。 拿着本书坐在一旁,却半天没翻动一页的谢嘉树索性放下手中的书,拿起那本佛经。 仇希音第二遍念完,谢探微已经彻底睡着了,谢嘉树倒了杯茶递给她,微微挑眉,仇希音接过茶一口喝完,又还给他,摇了摇头,继续给谢探微打扇。 开玩笑,去探谢嘉木的口风什么时候不能去,当然是她的小舅舅好好睡一觉更重要! 谢探微这一觉正好睡到了晌午,一睁眼就见仇希音一手拿着书,一手拿着书扇子给他扇风,不由蹙眉,“你不会是一直扇到现在吧?” 仇希音从他手中拿过扇子,他还有点印象。 仇希音道,“我主要是给自己扇,偶尔才给你扇一下”。 谢探微弹了弹她汗渍隐隐的额头,“下次这样的事交给下人去做”。 他不像谢嘉树,才不管什么份例,什么俭能养德,他的七录阁里还未入夏就会在屋子四角都放上冰。 用谢昌的话说,就是整个谢家就他最娇贵,夏天怕热,冬天怕冷,还未入夏就用冰,还未入冬就用碳,偏偏这些冰啊碳的,都是他自己花银子买的,不用公中的份例,谢昌想管都没办法管。 天气虽热,隐在竹林中的七录阁却是凉爽如秋,他是格外怕热,才会偶尔扇扇子,若不是为他扇,仇希音是根本不必拿起扇子的。 仇希音冲他笑了笑,上辈子,是他陪着她走过谢嘉树夭折后的艰难时光,是他搀扶着她走过通向画道的荆棘之路,也是他让她暗淡的少女岁月染上了明亮的色彩。 他教导她,关心她,喜爱她,他是她的小舅舅,是她的师父,是她在这个世上最亲的人,也是最重要的人。 最后,却是她害得他英年早丧,这辈子,别说是读几页书,扇几下扇子,就是将命送给他,她也甘之如饴…… 谢探微就爱看她笑,那甜甜的,软软的笑盛放在他家小外甥女漂亮的小脸蛋上,总是能让他觉得心情大好,“饿了吧?中午就在我这里吃”。 甥舅几人围着一张桌子吃了饭,谢探微睡饱了,开始折腾仇希音和谢嘉树,开始检查他们的课业,一边摇头晃脑的啧啧感叹他们不够勤奋,全然忘了那个回笼觉睡到中午的到底是谁。 待谢探微自觉尽了自己为人师的责任后,就让仇希音和谢嘉树自己学,自己又靠上软榻拿起本书看了起来。 酉时一刻左右,兰九来送冰沙果碟,三人均都起身活动四肢,仇希音这才道,“小舅舅,我们去看大表哥吧?” 谢探微毫不客气的最先挑了个水蜜桃的果碟,“去看他干什么?看着就生气”。 “我想去嘛,表哥也想去”。 谢探微瞧了谢嘉树一眼,哼,“你看他干什么?我警告你,你可不许学你那个不成器的大哥!” 谢嘉树退开两步,躬身长揖,“小叔放心,嘉树定会克己修德,万不会行差踏错,令谢氏蒙羞,令小叔失望”。 谢探微又哼了一声,没有理他,仇希音笑道,“小舅舅,表哥和音音先来看小舅舅,这叫见贤思齐,再去看大表哥,那就叫见不贤而自省,可不是正好?” 谢探微登时换了笑脸,宠溺捏了捏仇希音的脸蛋,“还是我们音音会说话儿,来,吃个果碟消消暑,吃完就带你去”。 谢探微向来君子之心,也不觉带两个小的去见谢嘉木有什么不好,只他自己却是不想去见谢嘉木,在院子里找了个凉亭坐下,让仇希音他们自己去,自己在亭子里等着。 129 试探之探(二) 仇希音几人还未进屋,远远就听到有一道抑扬顿挫的声音在高声诵读,“……范仲淹二岁而孤,家贫无依,少有大志,每以天下为己任,发愤苦读,或夜昏怠,辄以水沃面……” 这声音,仇希音很熟悉,正是谢氏书院最严格的夫子李甫,李甫与一代名臣范仲淹很相似,幼年穷苦,发愤苦读。 只他虽刻苦却无过人天赋,多年苦读,也只是中了个秀才,他却苦读不辍,甚至在妻子嫌他无能带着儿子改嫁,他也没有放弃读书,一直到五十岁上才终于厚积而薄发,一举中了榜眼。 只出人意料的,他没有入仕为官,反倒是投入谢氏门下做了夫子,他性子本就古板孤直,多年的苦难没有让他变得圆滑世故,反倒越发的变本加厉。 对自己,对学院的学子要求都极为严苛,是整个学院最令人闻风丧胆的夫子,专治偷奸耍滑的金贵少爷们,据说谢探微小时候就很是在他身上吃了些苦头。 现在这位李夫子被派到了谢嘉木身边。 谢嘉木身上的伤还未好全,整个人趴在软榻上,下半身搭着一张薄毯,正吃力的撑着上半身看着面前的书,李夫子一边读着文章,一边在房间中来回走动。 屋子里,包括院子里都没有伺候的小厮,想是谢昌发了话,要叫谢嘉木好生体会一番人生疾苦的。 谢嘉树轻轻敲了敲门,俯身作揖,“夫子,兄长”。 仇希音忙也跟着行礼,这位夫子可不是会顾忌对方面子里子的人,就算是谢老夫人在他面前失礼,他也会当场大声的指责出来。 “免”。 李夫子的声音虽然十分严肃,但熟悉他的人都会发现他这份严肃比对别人的严肃,那绝对就是春天的柔风细雨对冬天的****。 谢探微被送到李夫子手上时十岁,那是谢家人终于惊觉对谢探微的过度重视和放纵极有可能会是导致他日后骄奢懒惰的元凶的时候。 十岁的谢探微已初具日后懒散随性的风范,仗着聪明,偷奸耍滑无所不为,李夫子对这种空有天赋却无勤苦的学子最是看不上,下了狠手整治。 当然,仇希音也有绝对的理由相信,若不是落在了李夫子手上,谢探微绝不可能十六岁就走出了谢氏书院,用足够强大的底气在重光院“浪费时间,虚度光阴”。 因为在谢探微身上的失误,轮到谢嘉树这个重瞳子时,谢家人十分谨慎地在他刚刚启蒙时就将他交给了李夫子。 结果,没想到虽然都是重瞳子,谢嘉树和谢探微却是天壤之别,最是一丝不苟,李夫子要求他做到十二分,他就必须要做到二十分。 眼看着谢嘉树渐渐长大,古板刻苦简直和李夫子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谢家人再次惊觉自己又在谢嘉树身上犯了大错。 重瞳子毕竟不同一般人,如果再这般由李夫子那么死板地教下去,极有可能会淹没谢嘉树身上的灵性,让他变得跟普通人没太多区别! 想明白这一点的谢昌连夜将谢嘉树从谢氏书院送到了重光院,他已经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教自家重瞳子的子孙了,还是让重瞳子去对付重瞳子吧,正好他小儿子懒散的性子也能将孙子身上的古板冲一冲。 因此李夫子算是谢嘉树的启蒙恩师,与对谢探微的态度不同,李夫子最是喜爱自己这个又有天赋,又十分勤苦的小弟子,对他自然格外不同些。 “夫子,我与三表妹来瞧兄长”。 李夫子嗯了一声,问道,“最近有无荒废学业?” 谢嘉树俯身行礼,“先生放心,学生万不敢荒废功课,令光阴虚度,一无所成”。 李夫子满意摸了摸花白的山羊胡,“你,我是放心的,你来了也好,正好多劝诫你大哥,刻苦勤奋,心无旁骛方能学有所成。 他天分不及你一半,勤苦更是不及十之二三,他日如何能承你父亲衣钵,撑起谢氏书院,担负起天下学子殷殷求学之心?” 谢嘉树再次俯身行礼,“先生放心,学生一定规劝兄长”。 李夫子又摸着胡子满意点了点头,这才转头瞧了仇希音一眼,问道,“这就是你那个天分极好的表妹?” “是,小叔说三表妹天分与我相若,在丹青一道比我更甚”。 李夫子微微动容,天下为人师者,大抵如此,见到天分好的,多有些见猎心喜之意,忍不住开口道,“天分既好,更要勤奋刻苦,不可肆意荒废老天的恩赏”。 仇希音忙俯身行礼,“是,多谢夫子教导”。 李夫子见她垂头敛目,神态娴静,站姿行礼都挑不出错处来,心下又满意了几分,对谢嘉树道,“蓬生麻中,不扶而直,要学会择人而交”。 谢嘉树恭声应是,李夫子便道,“既然你们来了,我便先走了,明日再来”。 谢嘉树二人忙俯身行礼,待他走远了,才直起身来,他是谢嘉树的启蒙恩师,谢嘉树自是要行大礼的,仇希音敬他是谢嘉树敬重的师长,便也随之行了大礼。 送走了李夫子,两人这才看向谢嘉木,谢嘉树又俯身行了一礼,问道,“兄长可好些了?” 谢家并没有隐瞒谢嘉木被打之事,只原因却一概变成了谢嘉木不认真读书。 谢嘉木勉强笑了笑,“好多了”。 谢嘉树将丰氏的话转述了一遍,谢嘉木嗯了一声,也不知道听进去了没有。 谢嘉树话本就不多,见谢嘉木神色淡淡,便没了话,倒是绿萝上前半步,笑道,“大爷,四爷特意吩咐了奴婢准备了些点心果子带来,大爷尝些吧”。 她说着揭开食盒,殷勤又往前送了送,可能是怕天热,里面都是些不易坏的点心和坚果小食,还有些新鲜的水果。 谢嘉木摆手,“放那吧”。 绿萝应了一声,后退几步将食盒放到了圆桌上。 仇希音开口,“表哥,你们先出去,我有几句话想和大表哥说”。 谢嘉树点头,带着绿萝和麦芒出去了,谢嘉木有些戒备的看向仇希音,“音音想和表哥说什么?” 130 猛踩痛脚(一) 仇希音笑得没心没肺,上前两步,从袖子里摸出只金钏来,“不是我,是二姐姐,二姐姐嘱咐我来见大表哥,叮嘱大表哥照顾好自己,再将这个交给大表哥”。 所谓玉关寄书,章台留钏,钏向来是分隔两地的有情人常赠之信物。 她说着就要将金钏往他手里塞,谢嘉木却像被烫了般猛地甩开,金钏落到地板上,发出叮叮两声脆响。 仇希音似乎被惊呆了,瞪大眼睛愣愣盯着谢嘉木,委屈叫了声大表哥。 谢嘉木看向地板上的金钏,的确是仇不遂戴在手腕上的那一只,无数次,他与仇不遂缠-绵时,都曾将灼热的吻落在这只金钏上,金色的臂钏映着仇不遂白嫩丰腴的肌肤格外的香-艳,总是让他爱不释手。 他也知道,以仇不遂的身份,不是他能随意亵玩的,可仇不遂那身冰肌玉骨,丰腴的恰到好处,细嫩,微凉,销-魂-蚀-骨,总是让他欲罢不能,一次又一次…… 谢嘉木勉强笑了笑,他原本还有些怀疑仇不遂怎会和才八岁的妹妹说这种事,见了这金钏却打消了疑心。 他曾无数次夸赞过仇不遂戴这只金钏好看,仇不遂见他也总是戴着,一次都没有落下过,又岂会轻易拿去给仇希音? 真是不知轻重! 再是亲妹妹,也不过才八岁,怎么能将这样的事委托给她!怪不得会被人抓住把柄,闹成今天这副样子! “音音,你还小,不懂,这些东西却不是胡乱送的”。 仇希音吸了吸鼻子,委屈巴巴的盯着他,“我怎么不懂了?二姐姐和我说了,外祖父已经给你们定下亲事了,送只金钏没有什么的。 二姐姐现下病着,怕你担心,才嘱咐我送过来的,母亲不许我出门玩,还是我求小舅舅偷偷带我来的,结果你竟然不要? 还说什么不能胡乱送,二姐姐都知道了,难道大表哥你竟是不知道你们已经订亲了么?” 谢嘉木没想到仇不遂竟然连那所谓的订亲都和仇希音说了,又惊又怒,“你二姐姐还跟你说了什么?” “二姐姐还叫我和你说不要担心她,她很快就能养好身子来谢家弄看你了,”仇希音说着得意朝谢嘉木眨了眨眼,“大表哥,你和二姐姐成亲可不要忘记给我一个大大的红封,我可是很辛苦的”。 谢嘉木的笑容越发地勉强起来,仇希音不动声色观察着他脸上的神色,依旧是一副天真烂漫之态,“对了,二姐姐还叫我跟大表哥你要回信,大表哥你要是不方便写信,就直接跟我说,我记性很好的,肯定能一字不漏地说给二姐姐听!” 谢嘉木沉默,仇希音眨了眨眼,“大表哥,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放心我吗?你放心,我一定会替你和二姐姐保守秘密的,我连小舅舅和表哥都没有说!” 谢嘉木又沉默了一会,方道,“我写封信,你帮我交给她”。 他说着十分吃力地要爬起来,仇希音忙去扶他,他却避开了仇希音的搀扶,扶着软榻半晌才终于慢慢挪了下来,额头、背后皆是冷汗,他下来后拿起软榻边的拐棍,一小步一小步的往书桌挪。 仇希音忙去给他磨墨铺纸,她忙好了,又等了一会,谢嘉木才终于挪到了书桌旁,将身体的重量全部压在圈椅上,见仇希音站在一旁目光灼灼的盯着他,抬头看了她一眼。 仇希音嘻嘻笑了一声,立即退开几步,转过身子,嘻嘻笑道,“大表哥放心,我不会偷看的,不然二姐姐肯定要骂死我的”。 谢嘉木没有接话,不多会便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不多会,谢嘉木喘息着开口道,“好了”。 仇希音转过身,接过他手中的信塞到袖子里,殷勤道,“大表哥,我扶你吧?” 许是这一趟折腾下来,真的没了气力,谢嘉木点头同意了,仇希音忙上前扶他,她个子小,还不到谢嘉木的肩膀,这般扶着他怎么都不得味,反而让谢嘉木更加吃力。 谢嘉木正要说不用她扶了,就见她脚下一个趔趄,往前栽去,谢嘉木本来就站不稳,胳膊又搭在她肩膀上,这般被她一带,也往前栽去。 他本能的挥舞着双臂想要抓住什么,止住身子的下栽,但除了更大幅度的牵动背部和臀部的伤口外,他还是以无法阻挡之势结结实实的摔了下去,几乎同时,仇希音的尖叫声响起。 谢嘉木忍痛抬头看了一眼,却发现仇希音动作竟十分灵活,竟是不知怎么的止住了下栽之势,此时已经站到了软榻边,捂着眼睛尖叫,一副不忍看他这般倒霉的模样。 伤口撕裂的剧烈疼痛钻心而来,谢嘉木简直想捶地大喊,她还捂眼睛!她还捂眼睛!! 不是她,他怎么会摔倒! “音音,发生什么事了?” 仇希音捂着眼睛手稍稍下移,变成捂脸,抬脚往外跑,“表哥,你们快进来,大表哥摔倒了!” 谢嘉树几人连忙跑了进来,就见谢嘉木狼狈趴在地上,努力的想要爬起来,却怎么也爬不起来,额头全是汗珠,也不知道是疼的还是恼的。 绿萝惊叫一声,忙上前一把抱起他,她娇娇小小的抱比她高一个头的谢嘉木竟也只是微微吃力,转眼的功夫就将他抱到了软榻上。 仇希音瞧了谢嘉木一眼,扁嘴道,“都怪我,要不是我没用,扶不住大表哥,大表哥也不会摔倒了”。 谢嘉木,“……” 明明是你自己不注意差点摔倒,结果连累了我,自己反倒好生生的站着! 他不好为这样的小事与仇希音争辩,只得默默忍了。 谢嘉树本来以为谢嘉木定然会出声安慰,不想谢嘉木一味沉默,只得开口道,“你也是不小心,大哥不会怪你的”。 仇希音就满怀希冀看向谢嘉木,“大表哥,真的吗?你真的不怪我?” 谢嘉木,“……” 谢嘉木还能说什么,只得勉强笑道,“怎么会?” 谢嘉树问道,“大哥,要不要叫大夫?” “不用,又不是什么大事”。 仇希音又问了一声,“真的不用请大夫?” “不用”。 谢嘉树默了默,俯身行礼,“那我们就不打扰大哥休息了,告退”。 仇希音道,“大表哥,那你好生养伤,读书不用急在一时,反正李夫子也说了,你天分不好,还比不上表哥一半,多读一会,少读一会也没多大关系的,还是养伤要紧”。 131 猛踩痛脚(二) 谢嘉木抬头死死盯向仇希音,额头青筋都快跳了起来,谢嘉树也发觉了谢嘉木神色不对,忙扯了扯仇希音,俯身行礼,“大哥,音音年纪小,说话不知轻重,还望大哥恕罪”。 谢嘉木闭上眼睛,没有接话,这些日子,李夫子除了教他读书,其余时间几乎都是在训他不知上进,而这训又有绝大多数是将他和谢嘉树放在一起对比。 他比谢探微小一岁,比谢嘉树大六岁,因为与谢探微有辈分之差,与谢嘉树年纪差距又大,也许有很多人不止一次的将他和谢探微,和谢嘉树相比较,但至少明面上没有。 而只要不是与谢探微、谢嘉树这般近乎是作弊般存在的天才相比,他一直都是优秀的,他读书的确算不上刻苦勤奋。 他更喜欢的是与那些达官显贵子弟的同窗打好关系,与仇不遂的私-情也花费了他许多精力心力,但他一直学得很好。 只要不与谢探微和谢嘉树相比,他也可算是十分聪明的。 他是家中长子长孙,祖母、母亲溺爱,又风姿出众,待人处事无不妥帖,这点小小的毛病,就被人忽略了,甚至连严苛的父亲也只是偶尔敲打他,每次他都认错态度良好,悔过之心恳切,父亲也就叹着气默认了。 可这一次,祖父和父亲动了真怒,他这一步行差踏错,原本细小的可以忽略不计的缺点也就被成倍的放大了。 与仇不遂偷-情的事,他们难以启齿,便将全部的口舌放到了他向学之心上,现在不但谢氏书院,只怕整个京城的都知道了谢氏这一代的长子嫡孙竟是个不爱读书、不求上进的偷奸耍滑之徒! 谢氏书院最严格的李夫子被送到了他身边,于是他不爱读书的罪名之上,又加了另外一重——天分不好。 李夫子是谢嘉树的启蒙师父,教他的时候总是忍不住要将他和谢嘉树放在一起比较,也不想想谢嘉树天生重瞳,一般人又岂能比得上! 李夫子却似完全忘记了最重要的东西,只一味的骂他天分不及他才十一岁的亲弟弟,勤苦不及他才十一岁的亲弟弟,这近一个月来,他已经听得麻木了。 当然,他绝对不怀疑李夫子知道事情的真相,否则李夫子绝对会在天分不好,不爱学习之上再加一个品行恶劣的罪名,甚至,他都不一定会“折节”前来教他这个“品性恶劣”之徒! 李夫子是师长,又是出了名的严苛,整个谢氏书院,除了谢嘉树,几乎人人都被他骂过,就是被无数人追捧为天才的谢探微当年也被他骂得体无完肤。 甚至有好长一段时间,谢探微的左手都是肿的,新伤叠旧伤,旧伤叠新伤,谢老夫人追到谢氏书院里去骂他,他都依然故我。 李夫子骂他,他也只能忍了,认了。 可现在,一个黄毛丫头也敢这般放肆! 那是不是说明外面的人,外面的人都是这般想他的?甚至,等他出去了,他们也会像仇希音这般当面侮辱于他,而他,却连反驳都不能…… 谢嘉树见谢嘉木浑身都在发抖,显然在竭力压抑着怒气,忙拉住还要再说什么的仇希音,又行了一礼,退了出去。 几人出了谢嘉木的房间,在凉亭与谢探微会合,李夫子出来的时候,谢探微远远地瞧见了,忙躲了起来,幸运的没和李夫子碰面,心情十分之好,笑嘻嘻问谢嘉树遇到李夫子的情况。 正走着,仇希音忽地停下脚步,“呀,我的禁步呢?不会是刚刚掉在大表哥房里了吧”。 众人一看,果然见仇希音腰间的禁步没了踪影,绿萝忙道,“奴婢去给姑娘寻一寻吧”。 仇希音点头,又道,“我有些饿了,就和表哥先去重光院用晚膳,你找到后直接回重光小院,不必送到流云苑,明儿给我就是,时候不早了,你也累了一天了,没必要两头乱跑”。 绿萝应了一声,转身往回走,仇希音抬头看了看院子门口树冠如亭的梧桐树,高兴道,“小舅舅,表哥,我们走快点,好饿!” …… …… 仇希音回流云苑时,兰十九已经在等着了,脸色十分之,古怪。 仇希音命麦芒去门外守着,颇感兴趣的上下打量着十九,“十九,你瞧见了什么?这是什么表情?” 十九的表情越发的古怪起来,呐呐道,“姑娘,大表少爷的屋子四周有侍卫,我不敢靠的太近,只看见绿萝姑娘进去后,大表少爷好像训了她一句,她什么都没说,就跪到了软榻前,去解大少爷的腰带——” 他说到这白皙的脸涨得通红,嗫嚅着叫了声姑娘,仇希音亦是面色铁青,她虽厌恶谢嘉木举止轻浮,品行不端,害了仇不遂,也害了自己。 可她也知道,就算是今天这样的局面,仇不遂唯一想的也只是嫁给谢嘉木,而谢嘉木,竟然,竟然这时候还有心思想那个! 她想到谢嘉木费尽心力写的那封信,信里却只有四个字:谨言慎行,简单而又凉薄。 他费了那许多力气写信,不是因为想对仇不遂说什么贴己话,而只是想瞒着仇希音,却又怕被人逮住把柄,竟是写了这样根本不像是信,反倒像是随手涂鸦的四个字,既警告了仇不遂,他日就算这样一封“信”被人拿到,他也可以撇得干干净净! 对照他和绿萝做的事,他果然不是真心的,甚至只怕这时候他早将事情败露全部怪到仇不遂不够“谨言慎行”上了! “你继续说”。 十九应了声是,头几乎垂到了胸口,额头隐隐有汗水渗出,“然后,绿萝姑娘就一直跪在那里,好像,好像是——好像,属下也说不清。 只见到中途有一会,大表少爷扯着她的头发,前后晃她的头,她好像,好像在吃什么东西——可是,吃东西,好像也不是那样的啊——” 十九通红的脸上是真真切切的疑惑,他刚满十七岁,对那种事已经有了些意识,却又一知半解,想了这许久也没想通他们到底在做什么。 吃什么东西—— 仇希音被他说的一愣,脑海中却突然闯入了宁慎之披着寝衣,露出精壮的胸膛朝她走来的画面。 他刚刚沐浴过,半干的头发用一条黑色的发带随意束在脑后,手中拿着一册绢布的画册,然后他坐到了床边,对拥着被子坐着的她道,“音音,今天晚上我们试试这个”。 他说着将画册摊到她面前的被子上,翻开,上面衣衫半解的男女正…… 她一下就懵住了,半晌才回味过来,脑子里心里有什么尖锐的东西在叫嚣着破体而出,巨大的痛苦和屈辱下,她猛地伸出手一巴掌甩到了宁慎之脸上,掀开被子跳下了床,高声喊起了和妈妈。 宁慎之约莫是没想到她竟会打他,更没想到她竟敢打他,半晌都没动静,等和妈妈进了屋,才沉沉开口道,“你要回家?你已经嫁给我了,这里才是你的家!” 她被和妈妈紧紧搂在怀里,死死盯着他,竭力忍住耻辱的泪水,缓缓吐出两个字,“合离——” 132 谁之痛脚 宁慎之猛地站了起来,她浑身一颤,和妈妈也吓得浑身发抖,搂着她的双臂却更紧了,颤抖着大声喝道,“王爷这是要打我们姑娘不成?” 那是他们成亲的第七年,七年了,滋养利子的汤药,她不知道吃了多少,却没能在肚子里激起半点水花。 然后有一天,父亲问她,宁慎之是否身子不好,为何偶尔能从他身上闻到药香味。 她常年吃哟,宁慎之身上会染上一丝半点,再正常不过,父亲却特意拿来问她了。 她心下生疑,用了半年时间,才终于查出来,宁慎之随身佩戴的香囊里放的竟然是有避子之用的药材! 而她吃的药却全都被换了,只有滋养之用,却无利子之能! 然而,就在她发现真相的那天晚上,他拿出那样肮脏的东西给她看,对她说,“音音,今天晚上我们试试这个”。 轻描淡写,声无余波,仿佛是在说着最微不足道的小事,他怎么能,他怎么敢! 那个晚上,她死死盯着他,说出了她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说的两个字,“合离”。 她身上流着百年谢氏的血,她的父亲才名远播,她的太祖母自幼对她教导严格,她的启蒙恩师是举世闻名的名儒仇时行,她的师兄是江南第一才子。 她一路由惊才绝艳的谢探微手把手教导成人,她从未想过会从自己的口中吐出那两个大逆不道的字眼,然而,那一刻,巨大的悲痛和耻辱下,她说了出来,由和妈妈护着回了仇府,直住了大半年…… “姑——娘——” 十九的声音微微发着抖,无措又慌张,仇希音面色更加阴沉,“继续说”。 “后来,后来,绿萝姑娘就给大表少爷系好了衣裳,开始找姑娘的禁步,姑娘的禁步掉在了软榻下面,禁步旁还有一个金色的东西,应是金镯子或是金钏。 绿萝姑娘都塞到了袖子里,就要行礼告退,大表少爷招手示意她靠近,对着她耳边说了几句话,大表少爷说话声音很轻,属下没有听清楚,然后,绿萝姑娘就走了”。 仇希音又问了几句,摆了摆手,“你也累了,回去歇着吧”。 十九行礼退下,不一会麦芒就进来了,伺候着她洗浴躺下,一直到下半夜,她从朦朦胧胧睡着,然后,做了个梦。 梦里清雅如雨后梨花的女人蹙着罥罥细眉,目光如水凝视着她,问她,“王妃,你真的想要他的孩子么” 是啊,她真的想要他的孩子么? 她被她问的糊涂了,就这么怔怔看着她清雅美丽的面庞,醒来时发觉脸边的枕巾湿了一大片,水渍氤氲的枕巾上绣着的杜鹃花如泣血一般,她突然就很想见她,那个陪着她度过那晦涩又耻辱的半年的女子…… 她沉浸在莫名的悲伤中久久无法自拔,直到谢嘉树担忧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音音?” 仇希音恍了恍神,隔着螺帐看向放在窗台上的沙漏,已经辰时末了,怪不得谢嘉树会亲自来叫她了。 她并没有掩饰自己低落的情绪,梳洗后没有吃朝食就要去重光院,谢嘉树看出她情绪不对,问了几声,仇希音都一声不吭,他向来不会说话,焦急下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只好默默跟在她身后。 谢探微今天倒是勤快了些,正在桌前写着什么,听见声响转过身来,看见仇希音二人,嘴角的笑还未来得及扬起,仇希音就一头扑上前抱住了他的腰,抽着鼻子哽咽叫了声小舅舅。 谢探微被她这一抱一哭弄呆了,愣了愣才忙一把捞起她抱到自己膝头,“音音?怎么了?怎么哭了?” “小舅舅!” 仇希音更委屈了,将右手伸到他面前,张开手掌,掌心却是一个揉成一团的纸团。 谢嘉树上前一步拿起,展开,上面只有四个字:谨言慎行,字虽然轻浮无力,有些地方还明显有笔抖的情况,却一见就可以是谢嘉木的字迹。 谢探微也看了出来,蹙眉,“音音,这是怎么回事?” 仇希音用袖子擦了擦眼泪,抽抽搭搭道,“二姐姐说要我给大表哥带个口信,说要大表哥好生养病,待她好了,就来谢家弄看大表哥,我问大表哥可有话要带给二姐姐,大表哥就写了这封信!” 谢探微皱眉,谨言慎行,这也是上次他叮嘱仇不遂的话,如今这样的局面,于仇不遂而言,最好就是以不变应万变,不能再行差踏错。 若是被有心人发觉,宣扬出去,那她的一生就算是彻底毁了,连着仇希音姐妹也亲事艰难,所以他才叮嘱她一定要谨言慎行。 但这样四个字由谢嘉木说出来,就有些过于,过于凉薄了。 仇不遂有今天,自己固然是有错的,更大的错却肯定在谢嘉木,仇不遂年纪小,又是女儿家,就算心慕谢嘉木,再大胆也不过就是写几封信送个香囊扇子的。 男女之事,她养在深闺,肯定不会知晓,多半是谢嘉木软硬兼施,仇不遂才不顾女儿家的声名体面妥协了。 如今就算是要提醒仇不遂不可露了行迹,谢嘉木也大可话说得委婉些,至少也得稍稍安慰仇不遂不要多想,安心养病。 可现在,他忍着伤口疼痛,写下来的只有冷冰冰的四个字,“谨言慎行”! 谢探微脸色微沉,安抚拍了拍仇希音后背,“音音不哭了,为这样的事,不值得”。 说到这里,谢探微心中忽地就升起了一股子无名业火来! 谢嘉木折腾出那样子的事来就算了,竟然还将谢嘉树和仇希音都牵扯了进来,这样下去也不知道会不会损了他们的心性! “可是,可是,小舅舅,我觉得大表哥好可怕,他恨二姐姐!他还恨表哥!现在说不定连我都恨上了!” 谢探微愕然,“怎么扯到你们身上了?当初我只说是我自己发掘了他们的事,连父亲和大哥都不知道的,他怎么知道的?” “不是,不是,”仇希音吸吸鼻子,“昨天我们去的时候,李夫子还在,李夫子说大表哥天分不如表哥,还不如表哥勤苦。 我瞧着大表哥看表哥的表情好恐怖,眼神阴森森的,好像想杀了表哥一样。 我怕我看错了,临走的时候,故意重复了李夫子的话,大表哥的表情更恐怖了,还死死盯着我,表哥也看见了!” 不论谢嘉木与谢嘉树的死有没有关系,他对谢嘉树的妒忌,她瞧得清清楚楚,捅出来,让谢探微和谢家人都有提防,谢嘉木要真的想做小动作,也会艰难的多。 谢探微看向谢嘉树,谢嘉树默了默,俯身行礼,“小叔,当时大哥神色确实不对,只音音的言辞可能也稍稍过格了些,大哥生气,也,也情有可原”。 “生气就生气,干嘛那样盯着我,一副想杀了我的样子!我吓得昨晚一夜都在做噩梦!” 仇希音说着扑进谢探微怀里哭了起来,“小舅舅,你看他,我为了他去试探大表哥,他还怪我言辞过格!他还怪我!” 谢探微忙安抚拍着她的后背,“音音不哭,是你表哥不对,你大表哥本就天分、勤苦都不及你表哥,难道还不许人说不成?再说他若真是心胸狭隘到连亲弟弟都要妒忌,又如何能成大器?” 他说着将仇希音放了下来,伸手擦去她脸上的泪水,沉声道,“音音,别哭了,我去看看,他要真怀了那样的心思,我绝不会给他机会伤到树哥儿的”。 仇希音仰头看着他,重重吸了下鼻子,点头。 谢探微不由笑了笑,捏了捏她的脸蛋,“好了,说好了,不哭了啊,现在这里乖乖看会书,我去去就来”。 133 居心何在(一) 谢探微说去去就来,却是一直到傍晚时分都没有回来,仇希音看着天色渐渐晚了,起身往外走,谢嘉树也跟了过去,仇希音也不理他,顾自往外走去。 谢探微喜欢开阔的景致,除了竹林,重光院中几乎见不到高大的树木,几乎都是低矮的灌木和花草,那些花啊草的几乎都是谢探微自己打理,他那般懒散的人对这些花啊草的却细致又耐心。 重光院的西南角有大约一亩地的暖房,那里都是谢探微精心培育的名贵花木,上次谢嘉木送给她的华光蝶就是从那里折的,除了极少数,其他的,谢探微都会拿出去卖。 谢家规矩大,爷们平日的用费都有严格的限制,谢探微喜欢的东西又总是很贵,他不想总是靠谢老夫人偷偷贴补来满足自己的“金贵嗜好”。 十六岁从谢氏书院学成回家后便想了这个法子,用他的话说就是这个法子能让他开开心心地买来更多的开心。 而现在,谢探微正站在暖房门口,半天都没有动一下,也不知道站了多久了。 仇希音在原地站了一会,举步往暖房而去,近前,她才发现谢探微是在对着一株,一株南瓜发呆。 仇希音又仔细看了几眼,确定自己没用看错,才疑惑看向谢探微,“小舅舅,这里怎么会有南瓜?” 难道说谢探微已经开始不满足于种种花花草草卖,开始要种菜卖了? “我也不知道,有一天它突然就出现了,刚开始我还以为是杂草,兰九说它是南瓜,我想着也是一场缘分,便让它留着了,只没想到,我从来不浇水施肥的,它竟然能长得这般好”。 那株南瓜的确长得极好,藤蔓爬上了暖房,肥壮的叶子碧油油的一片在晚风中照摇,仇希音翻开叶子数了数,足足结了十一个大大小小的南瓜。 谢探微长叹了口气,“一株南瓜,不用照料,都可以生得这般好啊!” 而他谢家的继承人,从小精心教导,身边之人皆是品学皆佳的师长同窗,平日倒也金玉其外,不想遇到一点小挫折便暴露了本性…… 仇希音小心翼翼问道,“小舅舅,大表哥说了什么?” 谢探微摸摸她的头,又长叹了一声,转头对谢嘉树道,“树哥儿,你以后避着你兄长一些,好在,他养好伤就要走了”。 仇希音见他不肯多说,也就不再多问,扯着他的袖子仰头看着他,“小舅舅,你不要生气,我请你喝酒啊!” 谢探微看看她,又看看谢嘉树,终是笑了,“好,那小舅舅今天就吃个大户,我可是听说了,我们音音的嫁妆可是有十万两银子的!” 仇希音认真纠正,“不止的,十万两,只是太祖母给我准备的现银和银票,另外还有田庄、农田、铺子,宅子,珠宝首饰,还有几个山头,还有很多陪嫁的仆从丫鬟,都很值钱的。 而且,等我出嫁的时候,父亲还会给我准备很多陪嫁,还有小舅舅,小舅舅,你到时候也要给我添妆的!这样算起来我至少要有三十万嫁妆的”。 谢探微哈哈笑了起来,牵着她往外走,“这样说起来,我更要吃大户了,今天我们就挑最贵的吃,要将以后的添妆吃回本才行!” 仇希音见他笑得开心,也跟着笑了起来,上辈子她的嫁妆又何止三十万两,却也没有能如仇正深所希望的那样凭着丰厚的嫁妆,底气十足的在摄政王府站稳脚跟,落得个凄惨收场。 这一辈子,嫁人,她是想也不会想了,待谢嘉树危险解除,她就回江南为太祖父、太祖母养老送终,待太祖父、太祖母大行,她就回到谢探微身边,像上辈子他保护她教导她一般,守护他,陪着他,直到生命的尽头…… 仇希音想到这,握着谢探微的手紧了紧,仰起头看着他微微地笑了,小舅舅,这辈子,我无所求,只求你与表哥都能平安无忧…… …… …… 仇希音这次到谢家的目的已经达成,又住了两天,便要求回京城,如今最重要的是盯着谢氏和仇不遂的动作。 谢探微向来豁达,又疼她,就点了头。 谢嘉树恋恋不舍一直将仇希音送到谢家弄“天下为师”的牌坊下,这两天仇希音还是不太理他,想来还是在为他那天说的“出格”二字生气,他笨嘴笨舌的解释了几句,仇希音只是冷哼,他也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谢探微靠在马车的软垫上,见他期期艾艾地看着仇希音,一副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所以就是不下车的可怜样儿,头疼揉揉脑门,叹气,“我谢探微怎么就有个这么蠢的侄子!” 仇希音笑颜如花,“但好在,小舅舅有个我这么聪明的外甥女啊!” 谢探微直摆扇子,“快点个,说几句话让他宽宽心,不然他一直这样不说话也不下车,可就要耽误我们进京用午食了”。 仇希音转眼看向谢嘉树,认真道,“表哥,我没生气,大表哥是你的兄长,你若是不为他辩解,我才要气你性子凉薄”。 谢嘉树大是松了口气,叫了声音音,仇希音话音一转,“我是担心,表哥,我很担心你”。 谢嘉树愕然,“音音,就算兄长——” 仇希音长长叹了口气,“表哥,读书很重要,但我希望你在读书之余也能抽出一点时间看一看周围的人,至少要看一看他们对你是好意还是恶意,一点点的恶意有时候也能带来灭顶之灾”。 谢探微神在在地点头,“的确,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谢嘉树在仇希音的目光中慢慢低下了头,“音音,你不用担心,我,我早就察觉到兄长他——所以,兄长在家的时候,我都尽量少去给祖母请安”。 整个谢家,谢老夫人对他和谢探微的偏爱最为明显,所以他尽量避免在谢老夫人处与谢嘉木碰面。 仇希音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心下欣慰,面上却更加严肃,“那绿萝呢?贴身伺候的人最是紧要,你岂能容她骄矜至斯?” 134 居心何在(二) 谢嘉树呐呐,“绿萝跟了我许多年,马上又要出府配人了——” “出府配人?” “是,母亲说人已经挑好了,也是我们家的家生子,本来是入夏就要将事情定下来,不想遇到了大哥的事,母亲许是忘了,才耽搁了”。 半晌,仇希音都没出声,谢嘉树惴惴,“音音,怎么了?” 仇希音揉了揉眉心,“那你有没有问她愿不愿意?” 谢嘉树呆了呆,“这些事自然该母亲做主”。 谢嘉树才十一岁,又是男儿家,丰氏自然不会让他插手这些后院之事,免得坏了心性,若不是上辈子的事,仇希音也绝不可能让他管这些事。 她这样想着,脸上就露出了怅惘悲凉之色来,她的表哥,她的小舅舅,都是心下无尘,芝兰其芳的人儿,她却不得不将他们拖进这些腐烂腥臭的腌臜事里来。 她没有人手,也不能一直待在谢家,只有将他们也拖进来,她赌不起任何一个可能会导致谢嘉树重蹈覆辙的疏忽和失误。 谢嘉树一惊,“音音?” 仇希音缓缓往后靠上软垫,“表哥,绿萝与大表哥也——” 谢嘉树兀自懵懂,谢探微却一下蹦了起来,“你说什么?” 仇希音冷静看向震惊的谢探微,“那天,我是故意将禁步落在大表哥房里,后来绿萝果然主动要求去找,我遣了十九去盯了,绝不会弄错”。 谢探微暴跳如雷,“这个色胚!亲弟弟的贴身丫鬟,他也要染指!不行!我这就去教训他!” 仇希音忙一把拉住他,“表哥,绿萝有没有跟你说过不想出府之类的事?” 谢嘉树这时候已经明白过来了,白皙的脸蛋涨得通红,肯定摇了摇头。 “人都挑好了,入夏就要将事情定下来,大表哥的事,谁都想不到,事到临头,绿萝却提都不跟表哥提一声不想出府,也就是说绿萝根本没想着做大表哥的妾,只等着出府嫁人了——” 仇希音严肃看向谢嘉树,“表哥,你待绿萝一向亲厚,即便她不说什么原因,只求你多在府上留一年,你会不会同意?” 谢嘉树点头,这样的小事,他自然会同意,绿萝就算出府配人,嫁人后也还是会回重光小院做管事媳妇,早一年迟一年对他并没有多大区别。 “可绿萝却提也不提!大表哥碍于家规,不好开口,但外祖母和舅母已经安排好让大表哥明年娶丰家的表姐,之后大表哥就能纳妾,若是你开口跟舅母说要多留绿萝一年,舅母绝不会不同意! 谢家规矩大,绿萝做出那样的事来,被舅母发觉了,哪怕是大表哥求情,也只有发卖一条路可走,她冒那么大的危险,自然不可能是不愿跟着大表哥做姨奶奶。 到那种时候绿萝都不和表哥提一声,追究起原因不过有两个,一是大表哥不愿纳绿萝,绿萝身份卑微,若是大表哥不愿,她根本无法可想。 可若是大表哥那般绝情,她又岂会因为大表哥挨打,夜夜哭泣,还那般处心积虑的,冒着被发现的危险,就想单独见大表哥一面?第二个原因么——” 仇希音冷笑,“第二个原因就是表哥许诺给了绿萝什么,说服她出府嫁人,然后继续留在表哥身边!” 继续留在谢嘉树身边?谢嘉木留着绿萝留在谢嘉树身边又能是为了什么? 谢嘉树只觉心头一阵阵发冷,绿萝细心周到,能干精明,还会武功,没出嫁前是他的贴身大丫鬟,出嫁后就是重光小院的管事媳妇! 他嫡亲的兄长又为何需要有这样一个人留在他身边? 谢探微的脸色彻底阴沉了下去,“树哥儿,这件事你心里有数就好,暂时不要声张,我倒要瞧瞧木哥儿到底想干什么!” “麦芒会继续跟着表哥,只麦芒不会武功,身份又尴尬,表哥你暂时不要有所动作,若是舅母要即刻打发走绿萝,你也拦上一拦,只遣个暗卫时刻盯着绿萝就是”。 仇希音说着又对谢探微道,“小舅舅,大表哥最近约莫都是出不去的,你想办法让大表哥的侍卫都离远一些,那天十九就是忌惮那些侍卫,不敢靠的太近,没听清楚大表哥和绿萝说了什么”。 “没听清楚——”谢探微面色更沉,没听清楚,十九又是怎么确定谢嘉木和绿萝的瓜葛的? “噢,十九看到绿萝解大表哥腰带了,他不敢多看,就回来了”。 谢探微看着仇希音无所谓的模样,顿时就是一阵心塞,简直比听说大侄子染指小侄子贴身丫鬟还心塞,果然,这样的事情瞧多了会坏了心性啊! 他纯洁天真的小外甥女啊! 怎么能用一副说点心好吃的语气说什么解腰带不解腰带的事啊! 谢探微黑着脸下了马车,“十九呢?过来”。 谢探微去问十九话,马车上仇希音和谢嘉树都沉默着,气氛压抑而凝滞,半晌,仇希音起身坐到谢嘉树身边,握住他的手,凑到他耳边,轻声道,“表哥,遣兰七去盯着大表哥,不要和任何人说,包括小舅舅”。 谢嘉树瞪大眼睛,也不知道是因为仇希音的突然靠近,还是仇希音的话。 仇希音却已经又回了原位,若不是他手上还残留着她手心的温度,他几乎要以为刚刚她那番动作,那句话都是他大梦一场。 他抬头看向仇希音,仇希音也回视着他,大而圆的猫儿眼没有平日熠熠的神采,如古潭,幽深、晦涩,波澜不现。 谢嘉树想起她撒着娇非要将麦芒放到自己身边,想到她言语激烈地刺激谢嘉木,想到她在说自己丢了禁步时,天然而成的惊讶模样,朝她郑重点了点头。 他的音音,他才八岁的音音,为了他这般殚心竭虑,他又怎么忍心叫她担忧失望?防备兄长又如何?防备小叔又如何?他总是要叫她称心如意的—— 135 途中偶遇 仇希音扭过头,眼角一滴泪珠无声划过脸颊,转瞬没入领中,她想说,我不是叫你防备小舅舅,只小舅舅光风霁月,胸怀坦荡磊落,崇尚的是事无不可对人言。 若是有一天他对外祖父和大舅说了实情,谢嘉木毕竟是他们从小就寄予厚望的人,如果真出了什么事,谢嘉木彻底毁了自己,他们愤怒过后就会伤心,伤心过后就会迁怒,而你这般防备嫡亲兄长,定然会叫他们心中留下疙瘩…… 只她什么也没说,误会便误会吧,叫他多长个心眼,学会防人之心总是好的。 半天,谢探微才又回了马车,俊脸通红,也不知道是气的还是恼的,抑或是羞的。 “树哥儿,你先回去,先不要动声色,免得打草惊蛇”。 谢嘉树点头,又看了仇希音一眼方下了车,朝两人俯身行礼。 谢探微烦躁摆手,“走吧”。 马车辘轳驶出了谢家弄,谢探微满脸郁色,马车四周都放了冰,他却还是满头的汗,不停用折扇扇着。 仇希音拿着团扇帮着他扇,“小舅舅,你不要不高兴”。 谢探微安抚揉了揉她的头发,“别怕,与你无关”。 “我怕!” 仇希音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将眼中的情绪完全遮住,“小舅舅,我怕,我老是做梦,梦到绿萝将表哥推到了水里。 天好黑,谁都看不见,没有人来救表哥,表哥穿了厚厚的袄子,很快就漂了上来,然后绿萝就跳了下去,拉着表哥沉进了湖里,一直沉,一直沉……” 谢嘉树一贯身子不好,十分畏寒,冬天都会穿上很厚的袄子,就算他不会水,一时也沉不下去。 重光小院的莲花池水虽深,靠近岸边的水却是不深的,如果不是有人处心竭虑的置他于死地,就算他掉了下去,也是能爬上来的,这也是上辈子大家会猜测绿萝是奸细的主要原因之一。 “音音!” 谢探微慌乱喊着,不知道是因为她阴暗的模样惊了他,还是她说的话,他将她捞到自己膝头,搂着她轻声安抚着,“音音别怕,我一定会安排好,不叫树哥儿有任何危险的,别怕……” 仇希音安静搂着谢探微不愿动弹,谢探微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她后背,“音音,委屈你了”。 才八岁啊,还是个小姑娘,却成天要殚精竭虑管这样的事,真的会损了心性,折了福气的! 简简单单一句话却说得仇希音鼻头泛酸,她抽了抽鼻子,勉强忍住了哭的冲动。 “我会让兰九找两个根骨好的小姑娘教一教,待教好了给你送去。 音音,你要记得,你是大家闺秀,是千金之躯,身上流着的是我百年谢氏的血,那些腌臜事情,不要多管,更不能多看多听,发觉了就只管告诉我,我自会给你解决了”。 谢探微难得有这般语重心长的时候,仇希音听得心头发酸,他让她不要管那些腌臜事,难道她就舍得他管了吗? 她的小舅舅本该诗画文章,琴棋雅对,如今却被她拖到这样的烂泥里,看到的不是私-通就是偷-情…… 两人各自心思间,就听外间马蹄声起,兰九诧异问道,“池阳公主?” 仇希音忙从谢探微膝头爬了下来,兰九呼喝着马慢慢停了下来,仇希音理了理衣裳头发,随着谢探微下车见礼。 凤知南并未下马,还礼问道,“你们这是进京?” “是,我送音音回家”。 凤知南噢了一声,目光落到仇希音脸上,沉默了一会,问道,“你不高兴?” 谢探微尴尬笑了笑,凤知南又问道,“为什么不高兴?” 仇希音下意识想随便编个理由混过去,又恍然想起来凤知南不喜欢撒谎,定然也不喜欢别人撒谎,遂道,“我不能说”。 “她做噩梦了”。 几乎同时,谢探微的声音跟着落下,仇希音扭头看了他一眼,又面无表情低下头去。 谢探微尴尬咳了咳,开始转移话题,“公主怎得一人在此?” “表哥也在”。 谢探微四下看了看,“人呢?” “表哥让我来跟你说一声,邀你去他府上玩几日”。 一说到去宁郡王府玩几天,谢探微突然就想了起来,呀,貌似池阳公主仰慕他啊! 他下意识后退了两步,连连摆手,“我还有事,就不去了,不去了”。 凤知南噢了一声,朝两人一抱拳,勒转马头,走了。 还真是干脆利落! 仇希音转头看向谢探微,谢探微咳了咳,“我现在不方便在京城逗留”。 仇希音想起谢嘉木的事,神色微暗,点了点头。 谢探微见了忙转移话题,“音音,我瞧着这里景致不错,要不在这里歇歇脚,吃点东西?” 仇希音自然不会反对,兰九几人动作利落的选了块荫凉地方铺上软垫,又将马车上的方几搬了下来,放上茶点。 谢探微抱了仇希音一路,腿脚酸痛,甩胳膊踢腿地来回走动,仇希音拿个水囊递给他,自己也喝了几口水,天气越来越热,她刚下车就一身的汗,上辈子,仇不遂就是死在这个夏天最热的时候…… 谢探微喝好水,将水囊递给兰九,余光就瞥见仇希音神色不对,眉头顿时就皱了起来,“音音!” 仇希音回神,朝他甜甜一笑,“小舅舅”。 谢探微长叹了口气,俯身认真看着她,“音音,思虑伤身,不要叫我担心”。 仇希音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谢探微已直起身子,“看来我给你布置的课业还是不够,你竟然还有闲工夫想东想西的。 我记得遂姐儿和恃姐儿都是要跟着夫子学书的,你回来的时日短,又长在谢家弄,只怕还没有拜师,待会我提醒姐夫一声,免得你荒废了学业”。 仇希音讨好的笑,“小舅舅,有小舅舅这样的名师,大师,音音哪里还需要再拜师啊! 我在家里很忙的,要练字,要看书,要学女红,还要帮裴大夫种草药,再去跟夫子学书,就要累趴下了!” 谢探微哼,仇希音正要再撒撒娇,让谢探微改变主意,远处马蹄声再次响起,不多会,凤知南再次到了跟前,她身后正是宁慎之。 仇希音,“……” 竟然忘了宁慎之也在附近!刚刚就该让谢探微重新找个地方歇脚的! 宁慎之下了马,挥手示意两人免礼,道,“我远远见着你们在歇脚,便过来瞧瞧”。 他说着目光就落在了仇希音脸上,皱眉,“你脸色很不好,眼底黑影很重”。 136 药玉重回 仇希音面皮一僵,这段时间不知怎的,她又开始睡不好了,还常常做噩梦,自然脸色不好,黑眼圈重。 谢探微眉头也跟着拧了起来,只当她是因着仇不遂之事,暗忖着待会定还要再叮嘱几句。 仇希音不接他的话头,问道,“公主,这是我从谢家弄带回来的点心,京城买不着的,你要不要尝一点?” 凤知南立即从她那匹宝马下来了,在软垫上坐下,“有什么?” “有吉祥如意卷,玫瑰卤子,奶油松瓤卷酥,牛乳菱粉香糕,胭脂鹅脯,油榨鹌鹑,还有金桔姜丝蜜,你要吃什么?” 凤知南道,“都吃”。 仇希音,“……” 唔,果然不愧是池阳公主! 仇希音坐到她对面,陪着她一起吃,宁慎之和谢探微也坐了下来,天热,两人看到那甜丝丝,油乎乎的东西就不想进口,偏偏凤知南和仇希音都吃得津津有味,两人十分心有灵犀地露出了嫌弃的表情。 谢探微杂七杂八说了几句,实在闲极无聊伸手想拈一块胭脂鹅脯吃,却发现那一小碟鹅脯竟然一块都不剩了。 而且不但鹅脯,其他碟子里的东西也都吃得七七八八了,他没吃,宁慎之也没动弹,仇希音的胃口,他知道,再吃也吃不了多少,那其他的—— 谢探微抬头瞧了瞧微垂着头,一声不吭往嘴里塞牛乳菱粉香糕的凤知南,默默收回手,算了,他也不是很饿。 不多会,凤知南就将仇希音带的东西全部解决了,仇希音就提出要动身。 宁慎之问道,“重华,你不去我那玩几天?” 谢探微摆手,“下次吧,我还有事,下午就要赶回谢家弄”。 宁慎之见他还真有事的样子,疑惑道,“你能有什么事?从我认识你那天起,你就没干过一件正经到不能耽误的事”。 谢探微,“……” 不要说的我像你个纨绔一样! 谢探微气得理都不理他,朝凤知南一揖手,扬长而去。 …… …… 仇希音刚回京城,就听到了京城最是颇是热闹了一把的消息。 苗家一退亲,京城家中有适婚女儿的个个都跃跃欲试,宁慎之却带着荣安长公主和凤知南去了小相国寺烧香祈福,本就因苗家退亲而热闹非凡的京城,顿时如滚锅加油炸了开来。 有说宁慎之旧情难忘,特意为苗静雅祈福而去,有说宁慎之是要求菩萨赐给自己一个如玉佳人,有说是荣安长公主为求一个如意的孙媳妇的。 又有说是为凤知南求如意郎君的,各种传言尘嚣直上,当然传得最多的还是说宁慎之为求苗静雅康复,再续前缘而去。 这件事自然错在苗静雅,只宁慎之若是不想退亲,皇上定然也不会太过为难他,苗静雅再不对,权倾大萧的宁慎之真要保肯定还是能保住她的。 仇希音再一次明确了上辈子的猜测,宁慎之对苗静雅只怕也没多少情义,至少不像外人传的那般,他与苗静雅订亲的时机就十分令人起疑,后来他对苗氏一族赶尽杀绝,让人想牵强附会的说他顾念旧情都圆不下去。 当然,他最受人诟病的还是在苗静雅死后以“不贤背夫”的名头休了她,将她的遗骨迁出宁家祖坟之事。 宁慎之,果然如她所想,不管是对苗静雅这个原配,还是对她这个续弦都没多少情谊,至于他身边的妾侍、通房,于他更是可有可无,与奴仆毫无二致,她就从来没见过他给过她们半分好脸色。 仇希音想到这自嘲笑了一声,想这些,于她,却是多管闲事了,多虑伤神,她的心思还是用在仇不遂和谢氏身上的好。 她从谢家弄坐马车回来,着实有些累了,听姜嬷嬷说了这两天的新鲜事,便睡下了,醒来不久,仇正深就来了,手里拿着块药玉。 仇希音只瞧了一眼,就立即认出来正是宁慎之送给她,又被她送给仇不遂的那块。 仇正深甫一见面就不赞成道,“音音,我知道你是爱惜你二姐姐,可这药玉十分贵重,岂可随意赠送她人?” 仇希音想说仇不遂不是“她人”,仇正深已不容置疑的将药玉挂到了她脖子上,随即“咔哒”一声轻响响起。 仇希音咦了一声,仇正深咳了咳,“玲珑锁,剪不断摘不下,除非有钥匙,以后好生戴着”。 仇希音摸了摸,果然看似好像还是那条大红缠金线的绳子,材质却明显不同,后颈处还摸到了一只小指头大小的孔明锁。 她默了默,试探问道,“父亲怎么知道我将玉送给了二姐姐?” 仇正深不答,只道,“你身子不好,这个最是滋养,不要任性”,又问了几句在谢家弄玩了什么,可有不舒服,这才起身走了。 不多会,谢探微过来了,在马车里颠得骨头都快散了的谢探微仔细回想了一番宁慎之的那句话,“你能有什么事?从我认识你那天起,你就没干过一件正经到不能耽误的事”。 想他谢探微从十六岁学成后就没干过一件正经到不能耽误的事,到底是什么时候成了这劳碌命的? 这么想着,谢探微睡醒后就不大愿意在仇府待着,过来和仇希音说了一声要去宁郡王府就要走,仇希音道,“小舅舅,和妈妈给我炸了虾片儿,京城没有的,我包一点你尝尝”。 和妈妈炸得虾片儿雪白酥脆,咬一口嘎嗤响,入口即化,明明是炸出来的,却一点不油腻,每一片都是不同的口味,却都是一色儿的香,每一片都是新的惊喜! 谢探微尝了几片,大手一挥,全部包给我,正好带给于始也尝尝! 从仇府到宁郡王府也就一刻钟的距离,谢探微吃了一路,将两大包虾片儿解决掉了一半,想着留一包一会和宁慎之一起吃,下了马车,估测了一下距离,从宁郡王府的侧门到止止堂总也得一刻钟的时间,一刻钟那么长,让他抱着这么一大包虾片儿,还不能吃,谢探微觉得,略残忍。 反正音音那里肯定还有,叫那位和妈妈再炸一点,应该也不是难事,下次再带给于始吃就是了,他又何必为难自己? 这么想着,他就十分坦然将剩下的一包打开了,一边吃一边往止止院走,嗯,谢四公子心情舒畅下,都愿意亲自走路了! 所谓乐极生悲,谢探微正噶嗤噶嗤吃的开心,就发现凤知南竟迎面走了过来,双眼一眨不眨的盯着他——手里的虾片。 谢探微下意识就要将虾片往后藏,又猛地想起来比虾片更重要的,更需要担心的事—— 果然他不该在宁郡王府多出现的! 早知道就不来了! 137 药玉之效 这时候他就该躺在软榻上一边听音音读书给他听,一边吃虾片儿! 音音绝对不会跟他抢! 谢探微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悲愤将虾片递给了兰九,俯身见礼,“公主”。 凤知南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到了兰九手上,兰九被她这般面无表情一瞧,一个哆嗦,手一歪,眼看着手里的虾片就要洒得满地都是,眼前人影一闪,等他稳住哆嗦,就见自己手里的虾片儿已经到了凤知南手里。 凤知南面无表情开口,“不要给我”。 兰九,“……” 我没说不要啊! 凤知南因为拿着虾片儿,只单手提了提裙子,十分敷衍的还了一礼,与谢探微擦身而过。 谢探微,“……” 兰九见谢探微瞪着凤知南的背影半晌没动弹,试探开口,“公子,不如,我去再跟表姑娘要一些?” 谢探微揉了揉眼睛,言简意赅,“要快”。 然而,那虾片儿竟是仇希音的太祖母从江南捎过来的,因着仇希音不大爱吃油炸的东西,只送了一点,和妈妈一次全炸了。 仇希音送了些给仇不遂和邓文雅,院子里的丫鬟也都尝了些,剩下的,仇希音见谢探微喜欢,全包给他了。 简单说,已经没有了。 得知这一消息的谢探微十分郁卒,深深觉得这绝对是老天对自己在得知凤知南恋慕自己的情况下还到宁郡王府晃悠的惩罚,郁郁进了止止堂。 止止堂中,宁慎之正在挑侍卫,见他来了指着一个身高九尺,满脸横肉配着络腮胡子,魁梧的像头熊的侍卫问他,“这个做我的贴身侍卫怎么样?” 那头熊一样的侍卫前后左右是无数个更像熊的侍卫,都穿着宁郡王府的侍卫服,乍一看,还以为宁郡王府被一群熊攻占了! 谢探微啪地打开折扇,干笑两声,“贴身侍卫?不是允武么?” 宁慎之扫了允武一眼,“他太瘦小,没有威慑力”。 谢探微哈了一身,“威慑力?你宁郡王还不够有威慑力?还要找个贴身侍卫增加一下威慑力?” 宁慎之不置可否,谢探微起了点兴致,“说起来我倒是想给音音重新找两个丫鬟,我瞧着她身边就那个麦芒精明一点,还被她送到树哥儿身边了。 只我身边都是男人,连树哥儿身边也是,一时没有好的人选,我已经吩咐了兰九去物色了”。 宁慎之道,“你又何必舍近求远,从我这里挑就是”。 谢探微哂笑,“那你直接给她就是了,何必要经我的手?” 宁慎之默默看了他一眼。 好像的确是不大合适—— 谢探微尴尬一笑,“也好,你挑几个来我看一看”。 宁慎之摆手,一屋子像熊一样的侍卫都退了出去,谢探微揉了揉眼睛,长吁了一口气。 不多会,允武便带着两列丫鬟进来了,一个个水葱也似的,不论其他,至少相貌都是好的,谢探微瞧了一眼,问道,“最聪明细心的是哪个?” 允武点了三个出来,谢探微仔细瞧了瞧,点了中间最老练的那个,选好后,他又来回看了一圈,指着站在最后面的一对双胞胎道,“你们,过来我瞧瞧”。 两姐妹躬身上前,谢探微又道,“抬头”。 两姐妹一抬头,谢探微顿时乐了,“这对姐妹有意思”。 却原来这姐妹俩都是一模一样的苹果脸,不笑的时候也有种笑呵呵的憨态,偏偏两人一个左边脸颊上一个深深的酒窝,一人右边脸颊上一个深深的酒窝,因为酒窝很深,不笑的时候也若隐若现,瞧着十分的喜气洋洋。 允武笑道,“四公子,左边有酒窝的叫阿左,是姐姐,会几手功夫,右边有酒窝的叫阿右,是妹妹,会做药膳,点心小食做得也不错,今年刚满十五岁”。 谢探微抚掌笑道,“这个好,这个好”。 宁慎之开口道,“那就将她们三个送到谢家弄去住几天,等你瞧着没问题了再给仇三姑娘”。 谢探微点头,宁慎之问道,“现在还有没有时间在我这玩几天?” 谢探微咳了咳,“先吃饭,我快饿死了”。 这宁郡王府动不动就要碰到池阳公主,还要被池阳公主抢吃食什么的,实在太糟心,还是明天一早就走的好。 …… …… 第二天一早,一夜好眠的仇希音有些疑惑的摸了摸脖子上的药玉,这段时日她一直睡不好,还总是做噩梦,可昨天刚将药玉戴上了,她就睡好了—— 仇希音仔细想了想,自从重生以来,她就没再做过噩梦,甚至连做梦都少,大多都是一觉到天亮,本来她以为自己是因为有了希望,心思放宽了,才睡得好了。 最近她又开始睡不好做噩梦了,好像就是从将药玉送给仇不遂之后不久,而这块药玉则是她刚重生,宁慎之就塞到了她手里的。 如果说是巧合,那也太过巧合了些。 仇希音有些呼吸不畅,仇正深说了好几次这块药玉十分贵重,她也一眼能看出其贵重来,却不知道这药玉竟还有这样的奇效,那可就不是一般的贵重了。 宁慎之,宁慎之当时到底为什么会将这样一块玉送给第一次见到的她? 她正忐忑不安间,黍秀掀帘子进来了,“姑娘醒了?” 仇希音嗯了一声,黍秀高兴道,“那奴婢伺候姑娘起身,对了,曹姑娘命人送了拜帖来”。 仇希音接过拜帖,却是曹彤听说仇不遂和邓文雅都病了,想来探望。 仇希音叫了苏叶来,让她拿着拜帖去找谢氏,这么多天了,苏叶从未出过桑榆院,谢氏却连遣人来问一句都没有。 每天早晨,仇希音都会让黍秀去问一句她的病好了没有,刚开始苏叶还说好了,于是黍秀就继续灌她药。 后来,苏叶见谢氏根本不闻不问,也就不折腾自己了,黍秀来问她病好了没有,她只答没有,免得灌药折腾自己。 她本来以为仇希音再胆大包天,也就这般将自己困在桑榆院了,没想到她现在竟然让自己去送拜帖! 138 试探底线 仇希音见她诧异,意味深长一笑,“苏叶姑娘这般瞧着我作什么?我可是最希望苏叶姑娘有个好前程的,毕竟如果苏叶姑娘真的和冬雪一般的下场,就算与我无干,旁人也免不得要说三道四的”。 苏叶心下发冷,躬身接过了拜帖,行礼退下,黍秀见她走远了,忧心忡忡道,“姑娘,她回去肯定会和夫人告状!” 仇希音笑眯眯点头,告吧,不告,她怎么知道谢氏到底是什么心思,底线又在哪里? 苏叶回来的很快,恭敬奉上一只扁木盒,说谢氏答应了。 仇希音接过盒子打开,里面是一盒二十个一两重的银锞子,打成梅花的形状,精致可喜。 “夫人说姑娘做东,不要丢了仇家的体面”。 这是给她做招待曹彤的银钱了,两辈子,除了每个月的月钱和出嫁时该贴的嫁妆,仇希音还是第一次从谢氏手里接到东西,心情十分微妙,不冷不热道,“替我谢谢夫人,你退下吧”。 苏叶恭敬退了出去,却是又往主屋后丫鬟住的后罩房去了,看来谢氏是不准备将苏叶招回去了,看来,谢氏对自己的容忍度很高啊! 仇希音表情越发的微妙起来,让黍秀代笔,自己口述,给曹彤回了信,让黍秀送了过去,她这段日子练字十分勤奋,只毕竟时日还短,字还是见不了人,只能让黍秀代笔。 曹彤来访,曹彰身为兄长,自然一路护送,兄妹二人先去给谢氏请安,谢氏少言,曹家兄妹话也不多,几句寒暄过后,场面便有些冷。 曹彰开口道,“谢姨,彤姐儿听说二姑娘和表姑娘都卧病在床,十分忧心,今日特来探望,不知是否方便?” 谢氏点头,对仇希音道,“你领着他们去看你二姐姐和表姐,你二姐姐的病过人,你们在院子外看看就是,午膳便由你安排,不必再来给我请安”。 仇希音行礼应下,带着曹家兄妹往琴语院而去。 路上,曹彤问起仇不遂的病情,仇希音便按着仇家对外宣称的说辞又仔细说了一遍。 曹彤连连点头,“嗯,我知道的,出痘也没什么的,我小时候也出过痘,我娘整日整夜的守着我,我脸上一点痘印都没留下,你瞧!” 曹彤说着低下头凑到仇希音身边,仇希音笑道,“我瞧见啦,没有留下痘印,定然不会影响曹姐姐说婆家的!” 曹彤大窘,羞得俏脸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一直没说话的曹彬开口问道,“三姑娘是在江南长大的?” 仇希音嗯了一声,他便道,“我听说江南的女子性子多娇憨活泼,伶牙俐齿,却不知是真是假?” 仇希音,“……” 她不过就是打趣了曹彤一句,有必要当面就要报仇么? 曹彤比仇不遂只小一岁,两人自幼相交,情分自然又是不同,在琴语院外问了守门的婆子几句,未必又是一番感叹。 看过仇不遂后,仇希音又带着曹彤去看邓文雅,从苗静雅的院子出来后,曹彤情绪就低落了下去,她见了邓文雅免不了要问起她受伤的事。 邓文雅为见她上了脂粉,盖住了脸上的伤痕,可两人说着说着,邓文雅忍不住哭了起来。 泪水将她脸上的粉冲刷出一条蜡黄的沟壑来,渐渐晕染开来,一块一块斑驳如江南染上湿气陈年的马头墙,配上她闪着屈辱愤怒光芒的双眼和扭曲的神色,怵目惊心。 明明邓文雅无辜又可怜,曹彤瞧着却不知怎的有些害怕,不顾仇希音的挽留,没用午膳就随着曹彤回去了。 …… …… 凤知南从小相国寺回来后发现漫天的谣言越发地尘嚣直上,连贩夫走卒都在议论苗静雅骄矜狂傲,幸亏早早露出了真面目,否则真的嫁给了宁慎之,简直连荣和长公主的声名都给辱没了。 凤知南听允武说得绘声绘色直如亲见,不由就看了宁慎之一眼,宁慎之阴森一笑,“池阳,我今天才发现,你那对眼珠子长得还挺漂亮”。 凤知南立即转开眼神,面无表情直视前方。 宁慎之冷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苗家已经退亲,苗静雅形同废人,还需要我这般落井下石,让天下人都议论我宁郡王府?我查过了,是邓文雅的母亲做的”。 凤知南嗯了一声,“我先回去了”。 “别急,”宁慎之从允武手中接过信封,“仇三姑娘给你写的信”。 凤知南伸手,宁慎之却像没看见,十分坦然地撕开了信封,抽出信看了起来。 凤知南,“……” 宁慎之来回看了几遍,方将信递给了凤知南,信只有短短几行字,简单说了仇希音写信回江南托她太祖母再送了些江南的特色吃食过来,邀她闲了去仇府吃,又说随信附送两包虾片儿,让她尝个新。 凤知南问道,“东西呢?” 允武送上一只纸包,凤知南扬扬信,“仇姑娘说有两包”。 宁慎之上下打量了她一眼,面无表情开口,“你已经这么高了,再吃胖了,怎么嫁得出去?” 凤知南冷冷扫了眼和她差不多高的宁慎之,接过允武手中的纸包,“矮子都喜欢说这样的话”。 宁慎之,“……” …… …… 宁慎之兄妹过招时,丰氏趁着夜色进了谢嘉木的院子,谢嘉木正坐在书案前练字,丰氏一见就惊了,忙拉着他站了起来,“木哥儿,你身上的伤还未好全,怎么能下床?还劳心费神地练什么字!” 谢嘉木臀背处的伤还未好全,趴着的时候还好,一坐下来就隐隐的疼,但谢探微下了令,命他每天抄三遍《清心咒》,他不敢违背,只好忍着痛抄。 丰氏话一落音就反应过来了,怒道,“又是你小叔?” 谢昌和谢探幽都在谢氏书院,从谢嘉木与仇不遂的事情暴露后就没回过家,这又添新罚,定然是谢探微的意思。 谢嘉木俯身见礼,没有接话,丰氏问了几句他的伤势,他一一答了,母子二人就没话了。 半晌,丰氏长长叹了口气,伸手抚向谢嘉木消瘦的脸颊,“木哥儿,你以前不是这样的,我记得你只要在娘身边,不管什么时候都有新鲜事要和娘说,有俏皮话儿逗娘开心,现在,你和娘都没有话说了么?” 139 母子私语 谢嘉木抬头看了看她,张了张嘴,又低下头去。 “外人都道我偏爱树哥儿,可外人不知道,你总该知道的,树哥儿从小身子不好,性子淡口舌笨,我怕他养不大,又怕下人偷懒,难免多看顾了几分。 人家都说谢氏的重瞳子怎样怎样,可娘从一开始就知道,娘老了后,能依靠的只有我的木哥儿,而不是树哥儿,我的木哥儿会孝敬娘亲,会陪娘亲说话,逗娘亲笑。 日后必定有大作为的重瞳子又怎么样呢?树哥儿那般的性子,小时候尚不与我亲近,宁愿对着书本砚台那些死物,也不愿陪我这个娘多说半句话,我老了后难道还能指望他不成?不管外人怎么说,在娘心里,最疼的永远是你”。 谢嘉木眼中隐有泪花闪烁,喃喃叫了声娘。 丰氏再次伸手抚向他的脸,“木哥儿,人这一辈子总会做那么一件两件错事,甚至是坏事。 就是你祖父,你父亲,甚至你小叔,难道真的敢拍着胸脯说自己从未做错过事?真的就那般君子坦荡荡? 再说,你是谢氏的长子嫡孙,就算真的做错那么一件两件事,又有何妨?你何必总是将个屈辱的名头一直安在自己身上,甚至因此与娘隔阂了?” “娘——” “再说,这件事根本错不在你,你长大了有心仪的女子又有什么错?想要与心仪的女子亲近又有什么错? 错就错在她仇不遂枉称书香门第,又是你姑母的嫡亲女儿,竟然守不住,那样的事也敢做出来,偏偏又不知道谨言慎行,被人发现了端倪,搅出了这样的事来,害得我儿受苦受委屈!” “娘,不怪遂姐儿——” “你还为她说话!她若是谨慎一些,哪怕是来寻我,只要你小叔和父亲他们不知道,事情又何至于弄到这样的地步!” 谢嘉木哑口无言,是的,只要她谨慎一些,只要不是经小叔和父亲的手,事情大可不必弄得这般难堪的。 丰氏说着忽地悲从中来,一把将谢嘉木搂进怀里,“可怜我的儿,不但要娶个低门小户的失贞女子,一成亲就要被放逐到深山老林蛮荒之地,还要一辈子背负那样的名头,你父亲和小叔他们日后只怕一看到那仇不遂就要想起来那件事——” 谢嘉木浑身一抖,不敢置信推开她,“娘?你说什么?” 当日,谢昌宣布对他惩罚时,他早已疼得晕过去了,根本没听到,后来谢昌几人都没跟他说过一句话,谢老夫人和丰氏顾忌他的伤情,根本不敢说,以致谢嘉木到现在都以为他的惩罚只是挨训读书禁闭,乍一听说还要放逐他,根本不敢相信。 他死死抓着丰氏的肩膀晃着,“娘,你说什么?你骗我的对不对?骗我的对不对?” 丰氏仰头看着他,泪珠滚滚落下,哽咽喊了声我的儿。 谢嘉木一见她这个反应更慌了,“娘,娘,我不要,他们,他们不能那么做,不能!” 丰氏哽咽出声,“我的儿,你祖父和父亲做的决定,我没有办法啊,娘没有办法啊!好在他们说以三年为期,三年后只要你品行过了考核,就能回来”。 谢嘉木更加不敢置信,“过了考核?那若是没过呢?” “不会,不会的,我的儿又聪明又优秀,怎么会不过,不会的!” 谢嘉木再次晃了晃她,“娘,你告诉我,要是不过会怎样?” “那,那就再三年——” “再三年,再三年!”谢嘉木颓然放开丰氏,忽地哈哈大笑了起来,“再三年!三年之后还有三年!之后还有三年!他们倒是好狠的心肠!” 丰氏见他状若疯癫,忙伸手去搂他,“木哥儿,木哥儿,不会的,我和你祖母都不会让他们那么对你的!” “不会的?你们不让?”谢嘉木死死盯着她,俊秀的双眼通红,“那你们现在就不要让他们放逐我啊!” 丰氏一滞,刚刚止住的泪水再次汹涌而出,痛哭失声,“我苦命的儿啊!是娘没用!是娘没用!” 谢嘉木一伸脚狠狠踹倒脚边的锦凳,又伸手抓起桌上刚写好的《清心咒》狠命撕着,撕完了他又将书案上的笔墨纸砚摆件等物全部扫到地上。 又发疯般掀倒了书案,狠命伸脚去踹,这一大番动作下来早就牵动了伤口,他却根本感觉不到疼痛,一下又一下,仿佛那书案才是他毕生的仇人。 丰氏哭得喘不过气来,双眼肿的核桃也似的,目光却渐渐坚定起来,她绝不会让他们那般对她的孩子,更不会让她的孩子吃那样的苦头,受那样的委屈! 终于,谢嘉木的动作渐渐小了,无力跌倒在地,低声呜咽着,如丛林中受伤又失了父母佑护的小兽。 丰氏扑上前一把搂住她,“我苦命的儿啊!” 丰氏哽咽的声音带着撕心裂肺的疼痛,谢嘉木通红的双眼滚下两行滚烫的泪来。 母子二人抱头痛哭,半天,丰氏才勉强控制住情绪,啜泣着安抚,“我儿,那考核,我问过了,除了族中的长老和学院德高望重的夫子,你祖父他们也是在的,三年,最多三年,他们不忍心的”。 “娘——”谢嘉木控制不住的哽咽了一声,“娘你不知道,两天前,小叔来瞧我,却是毫无端由的又多罚我每日抄三遍《清心咒》。 想是得知我伤势好的差不多了,特意来加罚的,娘你不知道,当时小叔看我的神情,嫌弃、鄙夷、不屑,仿佛我是,我是——” 谢嘉木说到这大吼一声,死命甩着头,“娘,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单是小叔,就绝不会单单只放逐我三年就够了的!” 丰氏浑身一抖,声音却越发的坚定清明,“所以我才说,你若是娶了那仇不遂定然要一辈子背负那样的名头。 你父亲和小叔他们日后只怕一看到那仇不遂就要想起来那件事,心中一辈子都会存疙瘩。 木哥儿,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你可要想清楚,这天下的姑娘你谁都可以娶,单只仇不遂不能,娶了她,那这个污点就要跟随你一辈子了。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现在虽只有寥寥几人知晓其中缘由,但你若娶了她,天长日久的,谁知道会出什么变故,若是张扬出去——” 丰氏顿住了声音,谢嘉木却控制不住的浑身颤抖起来,若是有那么一天,若是真的有那么一天…… 丰氏伸出手抚着他惨白的面庞,满是眼泪的双眼坚定看着他,满是决绝的光芒,“我的儿,是谢家嘉木,风姿独秀,白璧无瑕。 又岂容那些贱人、小人侮辱、玷污,我儿,你只要好好养病,娘自会为你安排好一切,我的儿,我苦命的儿啊……” 140 无愧于心 重光小院中,谢嘉树正坐在书案前凝神画着面前层叠如雪花的虾片儿,小叔说他在丹青一道的天分不如音音,他总要笨鸟先飞,否则一旦音音正式开始和小叔学画,他很快就无法再指导她了。 烛光摇曳中,他神色专注,重瞳深深,显然已全身心投入其中,兰七悄无声息走了进来,俯身见礼,“爷”。 谢嘉树笔下微滞,他怕坏了画,忙将笔提了起来,置上笔搁,“何事?” “今天大太太去瞧大爷了”。 谢探微将谢嘉木院子的护卫撤了大半,兰七又轻功卓绝,见丰氏进来了,悄无声息地潜到了窗户外。 丰氏和谢嘉木俱都情绪激动,说话声音虽算不上大,却也绝算不上小,将二人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当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谢嘉树没想到自己的母亲竟会将所有的过错全部都推到仇不遂身上,还阻止谢嘉木求娶仇不遂,怔忪半晌方问道,“之后呢?大哥有没有说什么?” “没有,属下藏于窗外,能隐约看见里面的情形,大爷一直伏在太太怀中,既没有说话,也没有做什么”。 没有说,是知道反驳无用,还是,默认? 谢嘉树沉默半晌,方颓然道,“明天你去京城见音音,将事情从头到尾和她说一遍”。 兰七应声退下,谢嘉树又提起笔,一下笔却是将整幅画都毁了,他换了张纸,再提笔,却依旧下笔即错。 他有些烦躁地搁下笔,往外走去,他读书向来不喜人伺候,绿萝坐在穿堂里守着一盏风灯做针线,身边还围了两个二等丫鬟,正在绕线团。 几人见他出来忙站了起来,叫了声爷,谢嘉树嗯了一声,继续往外走,绿萝忙问道,“四爷这么晚了要去哪?” 谢嘉树没应声,绿萝忙跟了上去,谢嘉树本就心思烦乱,见她一副要跟着的模样更是烦躁,冷声道,“别跟过来”。 绿萝一愣,停住脚步,脸上就露出委屈的神色来,低声辩道,“这么晚了,四爷怎么好自己一个人出去?” 谢嘉树没有理会,大步往院外而去,他心神烦乱间并未注意方向,只信步而走,待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是到了流云苑前,不由又是失神。 “怎么?想音音了?” 谢嘉树回神,动了动僵硬的四肢,回身行礼,“小叔怎么来了?” 谢探微眉宇间满是调侃,“我们谢家的宝贝疙瘩大半夜的不睡觉,满宅子乱跑,我要是不来,你祖母非得用轿子抬我来不可”。 谢嘉树沉默,谢探微扬眉,“怎么?真的想音音了?要不我明天遣人去接她过来住几天?” 谢嘉树摇头,“不用,我,我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谢嘉树长吐一口气,“小叔,我在想,人的一辈子很长,总会有情非得已之时,总会有力不从心之时,也许真的避免不了做那么一件两件错事,甚至是一件两件恶事,待到事情无可挽回,又该如何?” 谢探微淡然一笑,“该如何?不过四个字,无愧于心罢了”。 “无愧于心——”谢嘉树轻声呢喃,“那如果做不到无愧于心又该如何?” “只要不执著于外物,不眷恋于虚名,总是能做到的”。 “不执著于外物,不眷恋于虚名——” 谢探微俯身疼惜摸了摸他垂下肩头的乌发,谢嘉木那些腌臜事终究是影响到了他,“树哥儿,你还小,有些事想不明白就不必多想,待你长大了就自然而然明白了”。 谢嘉树俯身行礼,“是,嘉树记住了”。 “你自幼身子弱,不可多思多虑,从今天起,每日多抄两刻钟的佛经静心”。 “是”。 谢探微叹了口气,拍拍他的头,“我送你回去,早些睡”。 …… …… 兰七的一番话让谢嘉树辗转难安,仇希音听了却没多大感觉,如果丰氏愿意让谢嘉木娶仇不遂,什么都不做的坐视谢嘉木被放逐,那她就不是丰氏了。 “舅母后来没有说要做什么?” “并无”。 仇希音点头,取了个荷包递给他,“辛苦你跑一趟了”。 兰七并未推辞,接了俯身谢过,顿了顿,到底还是开口问道,“表姑娘何时有空闲?” “有事?” “无事”。 仇希音噎住,谢府这些暗卫们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个个沉默寡言不说,偶尔说一句还能噎死人。 “昨夜,四爷在流云苑前站了许久”。 仇希音愣住,半晌徐徐笑了起来,“我写一封信,你帮我带给他”。 两刻钟后,仇希音将厚厚的两封信并一只荷包放入木盒中,交到兰七手上,“一封是给表哥的,另一封和荷包是给小舅舅的”。 她说着又取了个包裹交给兰七,“这是给小舅舅做的衣裳,你一并帮我带给小舅舅”。 姑苏一带刺绣之工闻名大萧,仇希音的太祖母本身就绣技出众,又因着恐教坏了仇希音,见她在读书上十分有天分又肯用心,便不大要求她。 反倒是在女红上,要求十分严格,不但自己亲自教,还先后延请了好几位江南最有名的绣娘教她,生怕她日后进了京,叫人嘲笑妇工不佳。 上辈子,她进京后,根本无人管她这一点,她就彻底弃了绣技,再也没拿过针线,以致于宁慎之与她成亲多年都不知道她会针线。 重生后,失而复得的欣喜感恩倒是让她忍不住重拾了多年没摸过的针线,她的小舅舅什么都不缺,她亦没有多少珍玩古画可以赠他,所有的只有这一片心意了。 只她一向事多,耽误了这许久才勉强做出一套衣裳,一只荷包来。 兰七躬身接过包裹,见她不再有动静,不禁问道,“四爷的呢?” 仇希音,“……” 果然谢家的暗卫都是噎死人不偿命的! 她没拿出来肯定就是没做,又或是没做好,问什么问?! 仇希音一时竟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样一个问题,半晌方憋出了一句,“还未有空闲做好”。 兰七皱了皱眉,似是不太满意,不过终还是没有继续追问,俯身行礼退下。 仇希音苦笑,扬声吩咐,“黍秀,将笸箩拿过来”。 谢氏、丰氏都是诗书大家,家中女儿多不学女红妇德,反而如男子般学诗书礼仪,如谢家,连长幼排序女儿都是和男儿一起的,不像他家与男儿分开排序。 因此谢家、丰家会针线的女儿极其少见,如谢老夫人、谢氏、谢嘉柠姐妹都是从不拿针的,只不过丰氏却是例外。 她在怀上谢嘉木后,孕中无事开始学针线女红,她对几个子女极其宠溺疼爱,贴身衣裳几乎都是她亲自动手,谢嘉树的更不例外。 倒是谢探微,因为谢老夫人、谢嘉柠姐妹都不会针线,丰氏子女众多,顾不到他身上,他的衣裳配饰都是出自下人之手。 因此,重生以来,仇希音一直惦记着给谢探微做荷包做衣裳,却从未想过谢嘉树。 被兰七这般近乎质问的一问,才恍然想起,不管谢嘉树有没有亲人为他做针线,她做的和丰氏做的,总是不一样的—— 141 心生欢喜 谢探微穿着新衣裳进了止止堂,嘚瑟的笑在看到顶着缸的凤知南的一瞬间顿时一僵,他在原地僵立了一会,到底还是靠近几步,俯身行礼,“公主有礼”。 凤知南语气如常地应了一声,“谢四公子”。 谢探微忍了忍,还是没忍住问道,“公主这是又犯错了?” “是”。 谢探微试探问道,“那,公主是犯了什么错?” “我不能说”。 谢探微知道她的性子,没有追问,又俯身行了一礼,从她身边经过进了止止阁。 宁慎之端端正正坐在书案前提笔写着什么,谢探微伸头看了一眼,却是那天他让仇希音给他读的《杂阿含经》。 他站了一会,宁慎之不知道是根本没发觉他,还是不愿理会他,还是顾自专注地默写着。 谢探微咳了咳,“哎,问你,池阳公主又怎么了?你又罚她顶缸?” 宁慎之笔下微顿,问道,“重华,你信一切皆是虚妄么?” 谢探微哂笑,“怎么可能?这世间美好的人,美好的事物这么多,如果皆是虚妄,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你瞧瞧,难道我这么好看的衣裳也是虚妄不成?” 宁慎之将笔搁上笔洗,转身看向他,谢探微穿了件天青色的道袍,衣襟领口袖口都滚着月白色的边,用银钱绣着祥云纹。 他打量了一会,实在没发现他这一身衣裳有何特殊好看之处,只他脸上的得意却是满的快要淌出来了,叫他想无视都不行。 宁慎之试探问道,“这衣裳是仇三姑娘缝的?” 谢探微哈哈大笑,猛地用扇子一敲他肩膀,“果然还是你眼光好!我去书院转了一圈,没有一个人看出来不说,还有几个兔崽子一边假惺惺地奉承我衣裳好看,一边用鄙视的眼神看着我!果然找你就对了!” 宁慎之,“……” 所以,这个人今天就是专门来跟他炫耀衣裳的? 谢探微扯着衣裳在他面前转了一圈,“哎,你瞧瞧,你瞧瞧,这做工,这绣技,我家音音果然是天才,做件衣裳都比别人做的好看!” 宁慎之瞧着他嘚瑟的恨不得穿着他那件衣裳飞上天的模样,突然很有种扒了他衣裳的冲动。 宁慎之默默看着他顾自笑了半天,起身从书案旁的青花瓷缸里取出一卷画轴,徐徐打开。 谢探微一眼扫见,顿时双眼发亮,一把将屏风后软榻上的被褥等物全部扫到了地板上,激动的手舞足蹈,“快快快,放在这上面,小心些,别弄皱了,快!” 宁慎之,“……” 宁慎之默默看了眼地上乱七八糟的被褥枕头,默默将画铺上了软榻,谢探微立刻扑了过去,半跪在地上,眼睛都快跳出眼眶粘到画上去了。 宁慎之知道他至少有几个时辰的时间都不会有空理会他,理会任何人,任何事,转身往楼下而去。 门口顶缸的凤知南见他下来了不由看了他一眼,宁慎之开口道,“我新得了幅好画,他很欢喜,一时半刻都不会有心思理会我”。 凤知南噢了一声,宁慎之喃喃,“阿南,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那种欢喜的感觉了,你,想必也是没有的”。 凤知南默了默,沉声,“我有”。 宁慎之轻嗤,却也未拆穿她,转眼抬头看向升到半空的太阳,嘴角不自觉微微翘了起来,声音也带上了温软之意,“阿南,到那一天,我也会有的”。 凤知南睫毛微颤,然而到最后她也没说什么,只将腰背挺得更直。 宁慎之抬脚往院外走去,背对着她朝她挥挥手,“我今天心情好,不用顶了,放下吧”。 凤知南目送着宁慎之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方缓缓放下大缸,大雪递上帕子,“公主,要回去沐浴吗?” 凤知南接过帕子擦了擦汗,又将帕子扔回给她,“守在这”。 说完径自往七录阁里而去,她一径上了二楼宁慎之读书之所,果然见谢探微正半跪在软榻前,软榻上是一幅画着凉州行猎的画,她站着看了一会,又去看谢探微。 谢探微本就生得丰神俊朗,此刻脸上是全然的欣喜、欢喜,那种发自内心的欢喜,十分具有感染力,让他俊秀的脸湛湛然神采飞扬,也让她不自觉的也觉得欢喜起来。 她有些奇怪的摸了摸心口,她还记得凤家还在的时候,她一看见父亲、母亲高兴,一看见兄弟姐妹们神采飞扬的脸蛋,一看见小侄子们像一只只小公鸡般满屋子满院子乱窜时,就不自觉跟着欢喜的心情。 可是,就像表哥说的,她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那种欢喜了。 现在,她看着谢探微高兴欢喜,竟是奇异的又涌出了那种欢喜之情—— 她仔细打量着谢探微,不知道是不是她魔怔了,她竟是觉得他的脸竟笼着一层明亮的光彩,温暖而炫目,让人根本挪不开眼神。 她想起刚开始听说宁慎之与他相交莫逆时,曾问过宁慎之的话,“值得?” 为了与他相交,你费尽心机,不顾体面,甚至将自己变得不再像自己,值得吗? 现在她已经知道他宁慎之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但此时,她再回想起自己当初的问题,竟诡异地想答一声,值得! 这样的人,光是看着就让人心生欢喜,让人忍不住想要接近,又有什么样的代价是不值得的? 谢探微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根本没有注意到有人盯着他,而兰九在第一次试图提醒时,就被凤知南拈了颗核桃打住了穴道,别说动了,连话都说不出来,郁闷的直想撞墙。 眼看着日头西落,谢探微终于从忘我中走了出来,想起自己还有个好友可以一起分享这般美妙绝伦的画作,抬头兴奋喊道,“于始——” 他这一抬头就看见凤知南专注又迷惘地看着他,明明她还是平日面无表情的模样,他却无端觉得她整个人都柔软了下来,看着终于像个姑娘家了,而不是杀气凛然的女将军。 他一愣之后就是惊悚,身子下意识后倾,“你,你看什么?” 凤知南秉着她一贯的耿直风格,坦然答道,“看你生得好看”。 谢探微又是一愣,然后缓缓起身,牵起嘴角徐徐笑了起来。 他本就生得极好,这般一笑更是如山间明月,林下松风,明朗的近乎明媚。 凤知南只觉他脸上笼着的光华更加莹润生辉,一如及笄礼上父亲亲手戴到她头上的发冠上价值连城的东珠。 很多年后,凤知南依然记得这一刻的惊艳,而此时,她却在惊艳过后就莫名感觉到了平生从未有过的心虚,勉强面不改色问道,“你笑什么?” 谢探微笑得更迷人了,“因为我笑起来更好看啊,公主,你再仔细看看,我笑起来是不是更好看了?” 142 秀色可餐 凤知南,“……” 果然这人还是闭嘴的时候比较好看。 “哎,公主你果然不愧是凤家人啊,真有眼光!我从小到大,不知道多少人夸过我,可他们夸来夸去都是什么天资聪颖啦,古贤遗风啦,了不起一个明月清风,公主你还是第一个夸我生得好看的!” 谢探微高兴得整张脸都在发光,“明明我就是生得好看啊!这么多年来竟然没一个人夸过!哎,什么时辰了,就冲这句话,公主,今天我必须请你喝酒!” 凤知南扭头看了眼窗外,这才发现竟是不知什么时候晚霞已铺了满天,从她被宁慎之从死人堆里挖出来后,这是她第一次忘了吃饭,也是不进食保持最长的一段时间…… “秀色可餐——” 凤知南不自觉呢喃,谢探微没听清楚,啊了一声,问道,“什么餐?是了,不早了,要用晚食了!我们叫上于始,去醉八仙!” 一声“于始”让凤知南彻底从似醉似梦中清醒了过来,她低声开口道,“不要告诉表哥”。 “好——” 谢探微的声音僵在嘴边,下意识后退两步,连连摆手,“哎,公主,虽然你夸我好看,我很高兴,但是我们还是不合适。 我要娶的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才女,无论你如何倾心于我,我都不会做你的驸马的!” 凤知南,“……” 你果然还是闭上嘴,安安静静地做个美男子的比较好! 凤知南转身往外走,谢探微在原地踟蹰了一会,追上,“哎哎,公主,我说过的话一定算话的,我请你喝酒啊!” “我不喝酒”。 “那我请你吃东西啊!叫上音音!” “不去”。 “哎,公主,你平日不是这般难讲话的啊!你总要让我做点什么表达谢意啊!要知道那样的话,你是第一个人说,也非常有可能是最后一个人啊! 世人都太过肤浅,根本不像公主你眼光这么好,一开口就说中了我最大的优点啊!” 凤知南,“……” 凤知南摸了摸手,控制住自己点住他哑穴的冲动。 谢探微跟在她身边继续喋喋不休,“哎,公主,我突然想起来,今天是十二,每个月的初二、十二和二十二,京城都是有夜市的。 音音上次跟我说想去夜市顽呢,说整条街都是好吃的!公主你一直关在府里养病,肯定没去过吧? 我跟你说,今儿我心情好,带你去,你要是等于始带你去,这辈子都未必能等到的。 哎,对了,我还带了南瓜来,我自己种的南瓜,我已经吩咐了明天早晨炸成南瓜三吃,你要是肯和我们一起去吃东西,我明天早上就也给你送一碟!” 一直不理会他的凤知南听到这忍不住问道,“你还会种南瓜?” 像他这样的才子名士,难道不该种花种草,还必须是那些特别名贵,特别容易死的花草? 谢探微一听她答话了,更来劲了,根本没想到那株南瓜基本是天生地养,根本不能算是他种的,“种南瓜算什么?你要是想吃,冬瓜、西瓜、北瓜我都能种出来!” 凤知南问过之后就后悔了,本来准备再也不理会他,听到这却实在是忍不住好奇,还是开口问道,“还有北瓜?” 谢探微道,“哎,公主,我见你好吃的很,怎么连北瓜都不知道,你连北瓜都不知道还好意思说自己好吃?” 凤知南,“……” 分明是你说我好吃的,现在怎么又变成我说自己好吃了?我什么时候说过我自己好吃了? “哎,说起来,好像过些日子就正好能开始种北瓜了,你要是肯去,我就种一株,待成熟了就给你送来”。 凤知南,“……” 一株能结几个,够她吃? 这时,宁慎之迎面走了过来,问道,“这是要去哪?” “去夜市”。 宁慎之挑眉,“怎得想起来去夜市玩?” 他得了禀告,特意赶了过来,只止止阁中却是没有暗卫的,他只知道他走后凤知南就进了止止阁,一直到刚才和谢探微一起出来,以及他们出了止止阁后的对话,期间发生了什么,他却是不知道的。 谢探微轻哂,“想去就去了,再叫上音音一起,音音上次就跟我念叨说想要去,你不要急,公主快被我说服了”。 凤知南,“……” 如果她真的去了,一定是被他烦服的,而不是说服的。 宁慎之道,“池阳不去就算了,我们带仇三姑娘去好了,允武,吩咐下去,公主今晚不想吃东西,晚膳点心宵夜什么的都不必备了”。 凤知南,“……” 嗯,还有可能是被宁慎之威胁去的。 …… …… 几人先去了仇府接仇希音,还多了个附加品仇不恃,仇不恃自从上次苗静雅之事就被谢氏禁足抄书,今天才将将放出来,恰好碰到了来接仇希音的谢探微,吵着闹着要跟过来。 谢探微一时不慎,被她抱住了胳膊,脱身不得,只好答应。 仇不恃被关了半个多月,又从未逛过夜市,看到什么都新奇,激动兴奋下根本顾不上找仇希音的茬,扯着谢探微叽叽喳喳地说七说八,倒是十分的天真可爱。 凤知南就务实多了,从街头开始吃,看到一样买一样,然后开吃。 仇希音记得上辈子,谢探微也曾带她来逛过夜市,连哄带骗地要她和他一般当街吃东西,她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肯。 谢探微连连叹说她那样的性子实在是不讨喜,之后再也没带她去逛过。 重活一世,她却只觉当年的那些矜持礼数可笑至极,如果能让她的小舅舅开心,别说当街吃东西,就是彩衣娱亲,又有何不可? 她想到这,不由又咬了口手中的镜子糕,转身去看谢探微,不想这一转身,没看到谢探微,却看到了宁慎之正望着一个杂货摊出神。 他微微仰着头,目光柔和,应该是在看一只,布老虎? 仇希音不由多看了几眼,却没能发现那只布老虎与普通的布老虎有什么不同。 143 夜市温情 那边宁慎之已经上前摘下了那只挑在竹竿上的布老虎,问了句什么。 然后从钱袋中取出几枚铜钱递给了摊主,自己则提着竹竿走向她前面的凤知南,将竹竿连着挑在竹竿顶部的布老虎往凤知南面前送了送。 “送给你,”他说,浅色的双眼敛着街边的灯火有种不真实的温柔柔软。 凤知南愣了愣,缓缓伸出手,接过,仇希音清楚地看见凤知南握着那根竹竿的手骨节突出,攥得铁紧,似乎随时都会捏断那根细细的竹竿。 仇希音不知道宁慎之为什么会突然送一只布老虎给凤知南,却知道这样一只看起来再平凡不过的布老虎对于两人来说都意义重大。 重大到阴沉狠辣的宁慎之变成了柔软温暖的兄长,一如这世上无数个普通、却疼爱妹妹的兄长。 他是真的不一样了—— 仇希音不知道到底是这辈子的他和上辈子的他本来就不是同一个人,还是年少时的他也曾是意气飞扬、心地柔软的少年郎,只不过后来慢慢变成了那个阴沉冷漠又狠辣无情的摄政王。 她只知道,他不再是上辈子那个他了,就像她,也不再是上辈子的那个她了…… 许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宁慎之转眸看了过来,见是她,默了默,问道,“仇三姑娘也想要?” 有一瞬间,仇希音几乎觉得他那一眼带上了灼人的温度,让她下意识躲闪了过去。 再抬眼时,她眼前已多了一只大眼短腿的红色老虎,老虎被一根细长青翠的竹竿挑着,竹竿另一头被一只白皙细瘦的手握着。 她犹豫了一会,还是接过了竹竿,将老虎挑到面前看了看,俯身行礼,“多谢郡王”。 宁慎之没想到她竟亲自伸手接了,愣愣看着她,没有说话,仇希音转身将竹竿递给十九,问道,“小舅舅呢?” 兰十九往宁慎之身后的方向指了指,“被四姑娘拉去那边了”。 仇希音抬头看去,然后就看到呆立在原地的宁慎之正盯着自己的右手发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仇希音别过目光,低低和凤知南打了声招呼,往兰十九指的地方而去。 …… …… 大萧经居庸关之变,大伤元气,但好在今上吃了个大教训,不再胡乱折腾,反倒迷上了求仙问道,还学会了最重要的一件事——听宁慎之的话! 在宁慎之的铁腕之下,陈俗旧弊逐日去除,正呈一片欣欣向上之气,这由宁慎之一力推行的夜市繁灯如昼,人头攒动,十分热闹繁华。 仇希音随着人-流,刚开始还偶尔能看见谢探微和仇不恃,却越追越落得越远,到后来就根本看不见了。 她立住脚步环视一圈,发现已经走出了最繁华的地带,附近已没什么小摊货郎,目光所及只一对年老的夫妻守着简陋的炉灶煮着什么,空气中散发着桂花的甜香,炉灶旁总共也只有两副简陋的桌椅。 她走得有些累了,索性上前坐了下来,开口道,“你们也累了吧,都坐下叫些东西吃”。 那对老夫妇卖的却是桂花元宵,配着他们自家做的卤凤爪,竟是别有滋味。 凤爪这种东西,若是上辈子,仇希音是再也不肯吃的,现在见了却只觉有趣,反倒是红萝和兰十九自谢氏出身,十分放不开,只肯叫了元宵来吃。 仇希音从未吃过这种野趣的东西,味道却是想不到的好,吃得津津有味,一个还未吃完,就听到一道惊喜的声音响起,“你在这,叫我们好找”。 仇希音抬起头,却是宁慎之、谢探微和凤知南。 凤知南一手拿着荷叶包着的寒具吃着,另一手兀自紧紧抓着翠绿的竹竿,竹竿上挑着的布老虎随着她的走动来回晃动着。 仇希音起身行礼,宁慎之摆手,“不用多礼”。 他说着坐到她身边,拿起筷子夹起一只凤爪咬了一口。 仇希音目瞪口呆,这,这还是宁慎之吗? 大萧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宁郡王竟就这么大刺刺的坐在街边简陋的小摊上,吃起了凤爪! 这样的事,谢探微做起来正常,谢嘉树若是熬不过她撒娇耍赖,偶尔做一做,也勉强能接受。 可若是换成常年累月不见一个笑的宁慎之,那就十分,惊悚了! 谢探微见她发愣,抬手揉了揉她头发,“看什么?” 仇希音,“……” 仇希音默默垂下眼,开口,“老板,再来几碗元宵,一碟凤爪”。 允武和大雪自去与红萝、十九坐了一桌,仇希音四人一桌,倒是正好将这个小小的摊子占了个满。 仇希音找了谢探微半天,没想到他却落到了自己身后,又不见了仇不恃的踪影,问道,“小舅舅,恃姐儿呢?” “噢,碰着萧小世子了,她要和萧小世子一起,我就随她去了”。 仇希音,“……” 您老还真放心! 谢探微想想又道,“兰九跟着,放心”。 仇希音,“……” 我有什么好放心的,要是仇不恃在混乱中被拐卖了,她才真的放心! 谢探微话音刚落,夜色中一道尖利的叫声响起,“萧哥哥,你帮我挖了他的眼珠子!” 正是仇不恃。 仇希音,“……” 好吧,仇不恃出门不挖别人眼睛就不错了,她还指望能有谁敢拐卖她? 随着仇不恃的叫声,一个人形物重重甩到了几人面前,发出痛苦的闷哼声。 仇希音看了一眼,暗淡的月色下,他满是脏污鲜血的脸因着痛苦而皱成一团,看上去绝对不超过十五岁,却意外的眼熟,仇希音微微瞪大眼睛,竟然是他! 上辈子仇不恃身边最阴损阴毒,却手腕厉害本事通天的刘商! 上辈子仇不恃能活到那个时候,刘商居功至伟。 不多会,萧博采和仇不恃就跑了过来,仇不恃根本就没多给这简陋的小摊子半分多余的眼神,上前狠狠踹了摔得爬不起来的人一脚,“快,给我挖了他的眼珠子!” 萧博采迟疑,“四妹妹,这,我们还是打他一顿就算了吧?” 仇不恃又狠狠一脚踹过去,“不行!他敢用那么恶心的眼神看我!我就要挖了他的眼珠子!” 她说着扭头瞪向萧博采,“还是说,你不敢?” 143 姐妹争锋(一) 萧博采挺了挺脊背,勉强撑着气势,“谁说我不敢的?只是,只是他也没做什么,就是多看了你两眼——” 仇不恃跺脚,“你还要他做什么?他要是敢做什么,我就要他千刀万剐!” “仇不恃,你给我闭嘴!”仇希音站了起来,吩咐,“十九,扶这位小哥起来,看看他的伤”。 别人也就算了,刘商,要是能拉拢到自己手里,以后肯定有用。 仇不恃二人这才看到小摊上到底坐了些什么人,萧博采顿时怂了,往后退了好几步。 仇不恃却更来劲了,瞪着眼睛骂道,“仇希音,你有什么资格叫我闭嘴!我被人欺负了,你才高兴是吧?” “恃姐儿,你再不闭嘴,我就要你父亲再关你一个月!” 谢探微发话,仇不恃还是有点怕的,恨恨瞪了仇希音一眼,不敢再说。 谢探微转身看向兰十九,“怎么样?” “额头破了个洞,身上也有伤——” 谢探微忙道,“快带他去找大夫,兰九,你去!” 兰九抱起刘商快速离去,谢探微冷冷扫了仇不恃一眼,又看向萧博采,冷笑,“萧世子,我将恃姐儿交给你,你就带她做这样的事?” 萧博采心虚辩道,“是那个乞丐一直盯着恃姐儿不放!” “那你们就将人打成那样?” 萧博采不说话了,谢探微一甩袖子,“萧世子,此事我会告知你的父母,时候不早了,世子回府吧”。 萧博采一听就慌了,“四公子,四公子,我以后不敢了,你可千万别跟我娘说,我以后真的不敢了!” 谢探微哼,仇不恃怒道,“小舅舅,你就偏心!今天要是那个小乞丐纠缠的是仇希音,你还像这样反倒要罚她?” 谢探微见她还敢说出这样的话来,气得只道,“你闭嘴!随我回去!我会和你父亲说,不许你再与萧世子一起混闹!” 仇不恃将手里拿着的小玩意一股脑往地上一扔,跺脚喊道,“你就偏心,你就偏心!我要告诉外祖父,告诉大舅!我要告诉我娘!你个偏心鬼!” 谢探微气得说不出话来,他自出生就被捧在云端之上,年少成名,后来更是与宁慎之相交莫逆,不要说晚辈,就是长辈显贵也从来没有这般指着他的鼻子骂过。 偏偏对方是他的外甥女,年纪又小,轻不得重不得,这又是大庭广众之下,他一时竟是不知该如何处置。 仇希音见谢探微气的面色都微微发白,心中戾气直如沸腾的滚水咕嘟咕嘟直往外冒,总有一天,她要割了她的舌头! 宁慎之开口,“来人,送仇四姑娘回府,和仇大人说仇四姑娘嗓门太大,吵着我和池阳吃东西了”。 “郡王,你也偏心三姐姐!” 宁慎之常与谢探微一处,仇不恃经常能见到他,他对谢探微的几个晚辈都十分亲和,逢年过节都会送些贵重精巧的小东西,一个不落。偶尔兴致来了,还会随手赏些贵重的小玩意。 仇不恃却是不怕他的,否则刚刚也不敢当着他的面就大喊大叫。 大雪见她还要喊什么的样子,忙点住了她的哑穴,捏着她的肩膀押着她往马车的方向而去。 萧博采也垂头丧气地走了,谢探微却已没了兴致,郁郁道,“我们也回家吧”。 从头到尾一直埋头啃凤爪的凤知南突然开口,“我没吃饱”。 谢探微,“……” 谢探微十分无语地扫了一眼她手边垒成一堆的鸡骨头。 凤知南提醒道,“你说要请我吃东西”。 现在我还没吃饱,你就想跑? 谢探微默默抹了一把脸,道,“老板,把你们家所有的卤凤爪都上上来”。 小老头儿颤颤巍巍的走上前,抖抖索索道,“公子,小老儿有的都上上去了,公子若是还要,小老儿明天送去公子府上”。 宁慎之扔下一粒碎银,“走吧”。 仇希音抓住谢探微的手,抬头朝他甜甜一笑,“小舅舅,我也还没吃撑呢!” 谢探微不禁莞尔,回牵住她的手,“这回可不要乱跑了,叫我们好找”。 谢探微向来心无挂碍,虽然气得半死,不多会就在仇希音故意撒娇卖痴下释怀,四人从街头吃到街尾,凤知南总算是应了一句吃饱了。 两拨人便各自回府,谢探微和仇希音刚到仇府侧门,仇正深便迎了过来,免了他们的礼,急急问道,“重华,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宁郡王府的婢女突然押了仇不恃回来,还说了那么一番话,无怪乎他紧张了。 谢探微顿时就冷了神色,“姐夫,多年前我就曾和你说过女孩儿要好生教导,否则日后定然追悔莫及,如今遂姐儿已经是那般模样,姐夫还不思反省? 恃姐儿已经骄纵到宁郡王亲自开口训斥,姐夫大半夜的不思如何教女,反倒是在这里质问我?” 仇正深面色发白,几乎站立不稳,谢探微冷哼,“你们仇家的事,原本我也管不着,我现在只庆幸音音被你们扔去了江南,倒是免了你们的毒手!” 他说着牵起欲言又止的仇希音,“音音,我们走,明天就随我去谢家,逢年过节回来看看也就罢了,免得被教坏了心性!” 仇希音被谢探微拉扯着回头看向仇正深,叫了声父亲,就被谢探微扯着走远了。 仇正深呆呆立在原地,半天才如梦如醒般动了动僵硬的脖子,往谢氏院子的方向走去…… …… …… 谢探微睡在仇家的客房里,一会儿想仇不遂,一会想仇不恃,又想着仇希音有那样的母亲,有那样的姐妹,没有长辈教导关心,就算再美玉良质,迟早也免不得要坏了心性,一夜辗转难眠,天蒙蒙亮就起来了,往桑榆院而去。 仇希音正在练字,见他来了,十分惊讶,“小舅舅今天怎么起这么早?” 谢探微瞧着她的字又有进益,又是忧又是喜,喜的是她天资极佳,又能静心用功,忧的还是仇家。 谢探微摆了摆手,“你继续练,我来看看”。 他说着搬了张锦凳坐到仇希音身边,一边看一边仔细指正她的不足之处,偶尔起身亲自示范一番。 145 姐妹争锋(二) 谢探微不像仇希音只爱丹青,他对什么都感兴趣,偏偏天资骄人,学什么都是一学就会,琴棋书画,诗赋文章样样皆能拿得出手,其中又以书法造诣最高。 他十六岁学成于谢氏书院肄业,靠得就是一手整个书院的学子夫子望尘莫及的字,他亲自指点,仇希音的领悟自然又不一样。 仇希音悟性高,又肯学,谢探微自然教得开心顺畅,两人倒真有些师徒相得的意味,不知不觉间日头已升得老高。 谢探微起了兴致,从仓颉造字说起,说到古贤书圣,又说到当今世上的各书法大家,“……音音,书法一途首在临摹,汇百家之长,待你与树哥儿再大些,我便带你们遍访当世名家,若能得一二指点,当于你们大有助益。 这京城中书法上佳者也不在少数,第一个要寻的就是莲生了,书法有成者,不过两点,一是天资,二是勤奋,有勤奋过于天资者,如你父亲,也算是不错了,亦有天资过于勤奋者,如莲生。 他不知是何原因多年不提笔,一次竹签磨损,他提笔加了一字,被我瞧着了,竟是灵气飞扬,跃然于签外。 那般的灵气绝无可能是后天努力而成,你与树哥儿皆是天资出众,求教,自然首先要求教天资出众者,免得走弯路浪费时间——” 谢探微顿住声音,皱眉看向窗外,刚刚隐隐有吵闹声传来时,仇希音就听见了,只谢探微兴致正浓,她自然不会扫了他的兴致,想着姜嬷嬷和黍秀自会处理,没想到竟闹到了里头来了,到底还是惊扰了谢探微。 仇希音起身从暖着的茶壶中倒了杯茶送到谢探微手边,笑道,“小舅舅,莲生哥哥倒也能算得我的师兄,我小时候画画大多都是他教的,只他坚决不许我提,因此我至今未和小舅舅说起”。 谢探微一听果然起了兴致,“噢?他还教过你?” 想想又不对,话中就带上了几分不屑与气愤,“是他教得你?就把你的字教成那样?” 仇希音正要解释,那吵闹声却又近了,不是仇不恃又是哪个? 仇希音神色猛地冷了下来,垂下头俯身行礼,“小舅舅,你稍坐,待会我再来和你说缘由,我去去就来”。 谢探微也听出了仇不恃的声音,实在腻歪的很,摆了摆手,从书案上拿起本书翻开。 仇希音穿过穿堂,进了院子,远远就看见院口的芭蕉树旁,她的乳娘齐嬷嬷扬起手来,对准的正是拦在她们面前的黍秀。 仇希音大怒喝道,“住手!” 随着她的怒喝声,“啪”地一声脆响传来,仇希音清清楚楚的看到黍秀脸都被她打得偏了过去,却根本不敢还手,只捂着脸瞪着对方,脚下纹丝不动。 齐嬷嬷是府里的老嬷嬷,在府里的资格自然不是黍秀这样的丫鬟能比的,她打了她,她也只能忍气吞声。 仇希音大怒,“红萝,去给我打断她的手!” 红萝应了一声,下一刻仇希音就听到咔哒一声脆响,紧接着就是那齐嬷嬷震天的痛叫声。 “堵住她的嘴!” 齐嬷嬷的惨叫声戛然而止,变成呜呜的低吼,仇不恃一愣之后,怒道,“大胆!快放开嬷嬷!” “到底是谁大胆!”仇希音快步到了跟前,冷冷盯着仇不恃,“谁给你的胆子大清早的跑到我院子里来闹!还敢打我的人!” 仇不恃见她气势汹汹,下意识有些害怕,嘴上却不服软,更大声的吼了回去,“我是来找小舅舅!是这个贱蹄子不让我进去!我才让嬷嬷打她的!” “奴婢说请四姑娘稍等,奴婢去通传,是四姑娘非要硬闯”。 黍秀说得急了,姑苏话又冒了出来,仇不恃根本没听懂,讥笑道,“乡下人就是乡下人,话都说不清楚!” 仇希音冷笑,“你的规矩礼仪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硬闯我的院子,又打又骂的,你最好现在就给我乖乖滚出去!” 仇不恃大怒,“你敢骂我是狗!还叫我滚!我要告诉爹!让爹罚你去跪祠堂!” 仇希音的目光越过她,直直落到她身后,俯身行礼,“父亲”。 仇不恃吓了一跳,随即就得意了,转身扑过去抱住仇正深的胳膊,“爹,三姐姐骂我是狗!还叫我滚出去!我来看小舅舅,她不让我进去!她就是想一个人霸占小舅舅”。 仇正深的目光在满脸戾气的仇希音和得意洋洋的仇不恃之间打了个转,闭了闭眼,“送四姑娘回屋,日后每日盯着她写一千个大字,写不完不许给她饭吃,晚上我回来检查,偷懒耍滑,惩罚加倍”。 “爹!” 仇不恃瞪大眼睛,不敢置信看向仇正深,根本想不到仇正深不但不给她撑腰,反倒要罚她,“爹!你刚刚难道没听到三姐姐说什么?爹!” 仇正深没有理她,“音音,你小舅舅呢?” “父亲随我来”。 仇不恃见仇正深还要跟着仇希音进去,忙也要跟着进去,红萝上前两步拦住,她不敢跟红萝横,叫得越发大声了,“爹!爹!我也要去看小舅舅!爹!” 仇正深猛地顿住脚步,低声喝道,“齐嬷嬷,你若是管不好四姑娘,我就换个人管!” 齐嬷嬷大惊,也顾不上手腕子还断着,忙用左手拉住仇不恃,“姑娘,我们先回去吧,姑娘!” 仇不恃被齐嬷嬷连拖带拉地拖走了,院子里才又恢复了清静,仇希音带着仇正深去了稍间,谢探微见了仇正深,也不起身,双眼还盯着书,要笑不笑道,“恃姐儿那般能耐,姐夫还有空来见我?” 仇正深默了默,开口,“阿妙虽固执,却也心软,我会多加劝解,左右事情不急在一时,却也无碍”。 若是仇希音不知道内情,仇正深这番话自是不怕她听得懂,可现在,仇希音却听得一清二楚,谢氏固执,固执的自然是仇不遂的亲事。 看来仇正深虽则因为仇不恃之事受了刺激,要劝谢氏同意谢嘉木和仇不遂的亲事,却还是无功而返。 146 长姐之殇(一) 仇正深口口声声说什么谢氏心软,总有一天会妥协,她安静听着,心中却是连连冷笑,心软?就算她仇希音能算心软,她谢探妙都算不上! 谢探微显然也对仇正深的话嗤之以鼻,从鼻孔里哼出一声。 仇正深默然俯身作揖,谢探微见他这副模样,嫌弃撇了撇嘴,不想再与他扯皮,换了个话题,“音音,我们用朝食吧?” 仇希音点头,又问,“父亲用过了没有?也陪我们一起吃一点吧?” 仇正深却是已经和谢氏一起用过了,又要去上衙,叮嘱了几句,便先走了。 仇正深走后,谢探微突然想起来,“哎,对了,我带了几个丫鬟给你,你身边就没一个得用的,一个小丫头片子都拦不住”。 仇希音下意识要拒绝,谢探微拦住她的话头,“给你,你就接着,她们帮你将身边的事都处理清楚了,也省得你劳心费神的,这么好的脑子给我好生用到读书习字上,别理会那些破事”。 仇希音抬眼看着他郑重的神色,就粲然笑了起来,重重点了点头。 谢探微伸手摸了摸她毛躁躁的黄毛,开口,“带她们进来”。 和所有第一眼见到阿左和阿右的人一般,仇希音一见她们就乐了,“姐姐叫阿左,妹妹叫阿右,有趣有趣儿!” 谢探微又指了指站在姐妹二人前的慧中,“这是慧中,最是精明能干的,给你管院子”。 仇希音一拍手,“那可好,现在左右中都有了,哪天再来个阿上和阿下,可不就集齐了?” 谢探微也不由笑了,“好,我帮音音物色着,争取早日再将阿上和阿下送过来”。 仇希音命黍秀带她们下去安顿,好奇问道,“小舅舅,你从不用丫鬟的,从哪寻来的她们?” 谢探微端起茶杯送到嘴边,尴尬笑道,“这不是先养着,好日后伺候你小舅母么,现在便宜你了!” 仇希音只当他尴尬是因着提起什么“日后的小舅母”,笑道,“那小舅舅日后可千万别和小舅母提起这一茬,免得小舅母怨小舅舅偏心,倒是音音的罪过了”。 甥舅二人说笑着用了早膳,谢探微便命备马车赶回谢家弄,仇希音又练了一个时辰字,将谢探微指点的地方巩固得差不多了,命准备了个食盒往琴语院而去。 在见到仇不遂的一瞬间,仇希音就明白了,仇正深肯定是已经跟仇不遂说过什么,否则她绝不会是这般心情畅快,神采焕发的模样。 仇不遂心情好,仇希音自然不会煞风景的说谢氏绝对比她,比仇正深想象的都要固执,她若是想如愿嫁给谢嘉木,肯定还要有许多波折。 更何况,谢老夫人和丰氏估计也不会安安生生坐视谢嘉木娶进她们不喜欢的媳妇。 许是心情好,仇不遂没有理会谢嬷嬷不许她下床的禁令,带着仇希音去看她的藏书。 她们姐妹的主屋都是一连拖五间屋子,正中是正厅,用于起居待客,正厅东西两边分为东厢和西厢,东厢西厢又各分为次间和里间。 东厢里间又用八扇美人屏风分为卧室与稍间,稍间做书房之用,次间则摆放琴棋绣绷等日常用品,西厢则用做藏书和来客歇息之所。 仇不遂的藏书摆满了整个西厢次间,想来也是爱书之人,她带着仇希音转了一圈后,抽出三本书放到仇希音手中,笑道,“我听说妹妹正在练字,这几本字帖虽算不得顶好,却也是当日我练字时父亲费尽心思帮我寻来的,我留着无用,转送给妹妹,妹妹能得小舅舅亲自教导,勿要勤勉才是”。 三本字帖中有两本是当世名家之作,已可算是珍贵,第三本竟是前朝书圣在国破家亡时之绝笔《国破帖》,历来为本朝人追捧,只时日久远,所传俱是摹本,真迹早就无处可寻。 仇希音翻了几页,只她对此一窍不通,根本看不出到底是真迹还摹本,抬头询问看向仇不遂,仇不遂轻笑点头,“父亲说是真迹,应当不会出错”。 仇希音想到紧紧捏在仇正深手中的《清明上河图》,如果仇正深连《清明上河图》都能弄到,有《国破帖》也不是不可能的。 仇希音合上《国破帖》,往回送了送,“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仇不遂又将她的手往回推了推,笑道,“你知道的,我不喜此道,留在这里也是明珠蒙尘,你好生收着,就算用不上,拿去与小舅舅做个谈资也是好的”。 是了,小舅舅定然是极喜欢的—— 仇希音迟疑了一会,转手交给红萝拿着,俯身行礼,“那妹妹就收下了,姐姐这份心意,妹妹记着了”。 仇不遂伸手拦住,笑道,“在我这也用不着,哪里就值得你记着了,来,过来与我说说最近京中又发生了什么新鲜事儿?” 仇希音又与她说了会闲话,才从袖中抽出一封信来,“二姐姐,我去看大表哥了,还跟大表哥说,你嘱咐他好生养好身体,这是大表哥给你的回信”。 谢嘉木当时是给信封上了火漆的,但他做贼心虚,信封上一个字都没写,仇希音就十分坦然的拆了信,然后重新换了个空白信封,上了火漆,方便又快捷。 仇不遂接了信,却不打开,迟疑看向她,仇希音弯眉,“二姐姐放心,谁都不知道的,大表哥写信时,我把表哥都支走了”。 她说着十分识趣的告辞离去,不管谢嘉木最后的态度如何,这封“信”给了仇不遂,让她有个警觉总是好的,仇不遂不愿在她面前读信,她对看仇不遂读信后的反应也毫无兴趣,倒不如先行离去。 …… …… 经此一事,仇希音放了大半的心,却依旧吩咐日夜盯着琴语院的动静,琴语院中一片安宁,如整个仇府。 自从仇老夫人“闭门养病”后,整个仇府实在是宁和了许多,宁和的让仇希音甚至生出了一种现世安稳的错觉。 半个月后,当兰十九满脸羞愧地跪在仇希音时,仇希音眼前回荡的就是仇不遂问起京中发生了什么新鲜事时眼中闪烁的光彩。 那是所有的年轻小姑娘对于这个世界,对于美好未来的向往和憧憬,她相信,有着这样的向往和憧憬的人绝不会寻短见,至少不会轻易寻短见! 那天,她见了仇不遂后,一颗心放下了七八,她想,在她和小舅舅的努力下,至少短时间内,她的二姐姐都可以不必像上辈子一样“暴病而亡”。 天气越来越热,终于在半个月后的一天中午晴空一道惊雷而下,下午却越发的闷热起来,京城所有人都在等那场必将到来的暴风雨,等待这热死人的鬼天气快些过去。 不想整个下午却是毫无动静,直到入夜时分才终于刮起大风来。 风一起,天气便凉快了些许,桑榆院里的丫鬟婆子们均都洗漱好聚在穿堂里就着两盏气死风灯笼一边乘凉一边做活。 其中阿右最是活泼,从头到尾都能听到她的声音,阿右擅做药膳小食,还会梳头,自从她来一直都现在,仇希音吃的点心小食,梳的发髻就从来没重过样。 仇希音将院子里的丫鬟婆子重新规整了一番,让黍秀专门管着院子里的小丫头们,和妈妈管着衣裳银钱,秀今则贴身伺候她。 至于慧中,仇希音让她做了管事大丫头,负责收拢仇府各个院子的动静,等刘商伤愈,看看能不能收拢过来,再谋划其他。 上辈子,她几乎一生都在追求画道,所有的时间和心思都奉献给了丹青,到谢探微死时,她离画道大成只一步之遥,而她缺少的也不是技巧和苦工,而是心境。 重活一辈子,她早就看淡了,不,应该说,从谢探微死的那一刻,她就看淡了,就算她能成就大道,开山立派,名垂青史又如何? 她这辈子要的只是谢探微和谢嘉树的平安喜乐,她要学的,也只是学会如何更好地保护他们,更好地让他们喜乐无忧。 狂风刮了一会,就慢慢小了,不多会暴雨突然落下,狂风再起,硕大的雨滴随着狂风打进穿堂,小丫头们瞬间就湿透了,欢喜叫着嚷着回屋躲雨,热闹的桑榆院渐渐安静了下来。 这一场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很快就变成了绵绵不绝的细雨,仇希音这才打开窗户透气,雨丝又细又长,随着不减威力的大风瞬间就打湿了她的撒花烟罗衫,雨水的清新之气夹着土腥味扑面而来。 仇希音深吐一口气,正要再关上窗户,黑暗中十九的声音突兀响起,“姑娘,二姑娘不大对劲”。 仇希音吓了一跳,“什么不大对劲?” “二姑娘好像在烧什么东西,吩咐起了火盆”。 “烧东西?可曾见有人递东西给二姐姐?” “并未”。 仇希音想了想,开口,“今晚盯紧了”。 兰十九告退,仇希音扬声,“红萝,阿左,随我去看二姐姐”。 刚才那一场暴雨下的时间不长,却很大,院子里很多地方都洼了水,外面斜风密雨的,出门肯定会淋湿衣裳,和妈妈听见仇希音要出去,生怕她着凉,坚决不许她去。 仇希音哪里肯听她的,安慰道,“妈妈,天热,我穿上蓑衣斗笠,再命红萝打伞,淋不着我的,妈妈放心”。 和妈妈知道自己这个小主子从小就是个有主意的,见拦不住她,只得盯着秀今将仇希音严严实实裹好,埋怨道,“这大晚上的,又下着雨,非得赶在这时候去看”。 仇希音笑笑不答,秀今很快就伺候着仇希音穿好蓑衣,换上木屐,阿左和红萝拥着仇希音往桑榆院而去。 因着仇不遂日渐好转,谢嬷嬷已经被谢氏调了回去,仇希音很容易就进了桑榆院,不想到了穿堂,却被仇不遂的大丫鬟碧枝拦住。 仇不遂与谢嘉木的事发后,谢氏将桑榆院的丫鬟婆子换了个遍,连仇不遂的奶娘也打发了,绿枝等几个大丫鬟自是不能幸免,这碧枝是新近才提上来的。 “四姑娘,我们姑娘说不许任何人打扰”。 “你去通报一声,就说我有急事找二姐姐”。 碧枝为难,“四姑娘,我们姑娘吩咐了——” 阿左拿出一只荷包往碧枝手里塞,“姐姐,你自管通传,若是二姑娘不愿见我们姑娘再另说,若是姐姐挨了骂,我们姑娘自然不会叫姐姐白白挨骂的”。 碧枝连连推辞,阿左硬塞到了她手中,碧枝迟疑了一会,终是行礼往里去了,不多会,又回来了,行礼道,“四姑娘,姑娘说今儿晚了,姑娘已经歇下了,四姑娘有事明天再来”。 仇希音沉默了一会,退出穿堂,走到仇不遂卧室的窗前,内室一片漆黑,隐约能透过紧闭的窗户看见星星点点的火光。 “二姐姐!我有事想与二姐姐说”。 “我睡了,有事明天再说”。 仇不遂的声音虽竭力冷静,却还是带着明显的哽咽声,仇希音默了默,再次开口,“二姐姐,是非常重要的事——” “你走吧!”仇不遂猛地拔高声音,崩溃喊道,“走!你们都走!我谁也不见!” 仇希音盯着黑漆漆的房间中星星点点的火星默默看了一会,俯身行礼,“那我明天来瞧姐姐,姐姐早些睡”。 后来,仇希音曾无数次回想起自己此时在仇不遂情绪失控下的退步,总是忍不住想,如果她再坚持一点,仇希音的命运会不会改变? 然而,就算时间不可倒流,她也清楚地知道,就算她强硬闯了进去,也还是救不了她,就像是无数大夫喜欢感叹的那句,治得了病,命,却是治不了的…… 147 长姐之殇(二) 仇希音从仇不遂的院子出来后,命阿左去找仇正深,将情况和他说一说,便回了屋,却怎么也看不下去书,索性命取了绣绷来。 给谢嘉树的荷包已经做好了,她便想着再给谢探微做一件秋衣,他向来喜欢精美的衣饰,做起来费劲,待她做好,大约也就入秋了。 这一次,她给谢探微选的花色是蝴蝶兰,绣花是个精细活,针线上下飞舞间,她烦乱的心渐渐沉静了下去。 仇不遂会在这个时候突然情绪崩溃,原因其实并不难猜,定然是谢老夫人或丰氏出手了,很显然,她们这一出手就拿住了仇不遂的脉门。 而仇不遂的脉门无非就是谢嘉木,所以要么就是谢老夫人和丰氏借了谢嘉木的名义做了什么事,要么就是谢嘉木被她们说动亲自做了什么。 她不知道的也就是她们到底具体做了什么罢了,她已经将事情捅给了仇正深,仇正深也去了琴语院,想必短时间内是没有问题的,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她自会将事情查清楚。 她这样想着就专心做起针线来,到戌时末,和妈妈来催她睡觉,她也就放下针线,由秀今伺候着睡下了。 本来,她以为自己会睡不着,不想竟是很快就睡熟了,连梦都没做一个,被敲窗声惊醒时,甚至有种不知今夕何夕的迷糊感。 “咚咚咚——” 仇希音彻底清醒过来,坐了起来,“谁?” “姑娘”。 兰十九的声音压得很低,仇希音看了看窗外,天空一片漆黑,别说月亮,连星星都不见一星半点,风却更大了,带着呼号之声,院子里的樱桃树和芭蕉枝叶哗啦啦地响着。 仇希音心头猛跳,兰十九这个时候来叫她,绝不是什么好事! 她摸着黑披上衣服,摸到窗边,焦急问道,“什么事?” “是二姑娘,二姑娘没了——” 狂风带着丝丝凉气,顺着敞开的窗户吹得仇希音遍体生寒,远处鹦鹉嘎嘎的叫声刺耳地凄厉,她浑身止不住的发起抖来,“没——没了——” “是,属下无能,发觉时,二姑娘已然回天乏力,请姑娘责罚”。 “什么时辰了?” “寅时二刻”。 离天亮还有半个时辰,她要去看一看,否则一等人发觉,以她现在的年纪根本无法靠近半分! 仇希音摸着黑穿上衣裳鞋子,搬了张锦凳爬上窗台,压低声音,“十九,你抱我去惜书院,别让人发觉了”。 十九吓了一跳,“姑娘——” “快!” 夜色中仇希音的声音微微发着抖,却坚定而坚决,不容质疑,十九不敢再说,伸手抱住她,展开轻功,片刻的功夫就消失在夜空中。 仇不遂卧室的窗户还是紧紧闭着,十九拿出匕首轻轻一拨,就推开了,抱着仇希音落地无声进了房内,将她放了下来。 又反手关上窗户,点亮蜡烛,用手遮住烛光,低声道,“姑娘,我隐隐闻到空气中有血腥气,发觉不对劲才斗胆闯了进来。 进来后,我将脚踏上睡着的守夜丫鬟和耳房里的婆子丫鬟都点了睡穴,姑娘不用担心她们会醒过来”。 仇希音点头,上前就要掀拔步床前那层层叠叠垂下的螺帐,十九下意识抓住她伸出的胳膊,“姑娘——” “没事”。 十九默了默,开口道,“姑娘退后些,我来掀帐子”。 仇希音迟疑了一会,依言退后两步,十九缓缓掀开帐子,微弱的烛光下,仇不遂惨白泛青的脸逐渐显露出来。 不知怎的,仇希音的泪水一下就涌了出来,她深吐一口气,努力压制住上涌的眼泪,快步上前掀开她身上盖着的薄被。 仇不遂仰面躺着,双手规规矩矩交叠在胸口,只那原本应该白玉无瑕的双手却满是刺目的血红。 不,不止她的手,她裸露在外的小臂,她雪白的中衣,身下浅蓝撒漫天樱花的床单,甚至床单下雪白的棉絮都全部浸染上了那刺眼的颜色。 仇希音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的血可以有那么多,流出来的时候甚至能将整个人都浸泡在鲜血中! 她与仇不遂前前后后也只打过那么几次交道,谈不上什么深情厚谊,看着这惨烈的一幕,却还是控制不住心头悲凉难过,“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晚上姑娘走后不久,老爷来了,二姑娘也不肯见老爷,老爷却还是进去了,追问二姑娘发生了什么事。 二姑娘不肯说,一直哭,不多会,夫人也来了,二姑娘哭得更厉害了。 老爷和夫人待了有半个时辰的光景,二姑娘还是什么都不肯说,老爷和夫人只好回去了,夫人不放心,将谢嬷嬷留了下来,谢嬷嬷晚上就歇在了耳房。 老爷和夫人走后,二姑娘就上了床,谢嬷嬷点了宁神香,安排了那个叫碧枝的丫鬟在脚踏上守夜,又遣了一个小丫头守在门口,查看了一番,这才歇下了。 中间,我一直守在窗外,没有任何异常,直到血腥味太浓,顺着窗户隙缝飘出窗外,属下才发觉不对”。 仇希音木然听着,缓缓上前两步,仇不遂端庄美丽的脸已呈死气沉沉的青灰色,神色却十分安详,没有赶她走时的崩溃,也没有自绝之人该有的绝望,仿佛是沉入了他人到达不了的甜美梦乡。 其实,也好—— 谢嘉木,单凭她听到的,看到的,就可以看出绝非什么良人,还有精明的丰氏和冷酷的谢老夫人在一旁虎视眈眈。 仇不遂走到今天,不管嫁不嫁给谢嘉木,前路都注定艰难,倒不如像这般断个干干净净,倒真是一死解千愁了。 就像她上辈子,到最后,她想的也不过就是一个死字罢了,不是不想活了,只是除了死,再也没有更好的法子罢了—— 她这样想着,泪水却没来由的涌得更凶,十九松开了手,螺帐遮去了安静躺着的仇不遂的身影,十九低声道,“姑娘,天快亮了,这里不能久留”。 仇希音吸了吸鼻子,屋子里的血腥味混着凝神香的香味形成了一股古怪浓郁的味道,仇希音重重打了两个喷嚏,又连声咳了起来,十九大惊,“姑娘,我们快回去吧”。 仇希音却两步上前再次掀开了螺帐,那股古怪的味道再次扑面而来,十九下意识屏住了呼吸,仇希音却又重重吸了吸鼻子,这香味,不对劲—— 十九眼见着她掀开帐子还不够,还将脸往仇不遂脸上凑,大惊下忙拉住她,“姑娘——” “放开”。 十九默了默,小心翼翼放开了她,只手却还放在她胳膊旁,一副随时阻止她有什么过激举动的模样。 仇希音伸手捏住仇不遂的下颌,慢慢用力,随着她的用力,仇不遂的嘴缓缓张开,空气中那股若有似无的古怪香味顿时变得浓郁起来,连十九都闻出不对劲来。 十九惊疑问道,“姑娘,这是——” 仇希音松开手,仇不遂张开的嘴却没有随着她的动作合上,她眼前又是一阵模糊,颤抖着伸手合上她的嘴,狠命一咬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是弥梦罗!” 仇希音一字一顿,简简单单四个字就似用尽了全身力气,弥梦罗,竟然是弥梦罗!号称一两千金的弥梦罗! 弥梦是一种花,花落结果后,割其果皮使之出浆,曝晒使之成粉,便是弥梦罗。 弥梦极难成活,结果后浆汁极少,一亩地的弥梦就算全部成活开花结果,所得最多也不过就是一两的弥梦罗。 因此,弥梦罗极是珍贵,向来有一两千金之说,食之后口有异香,三日不绝。 弥梦罗没有毒,也不似迷药会让人昏迷,只不过会让沉睡中的人陷入更深的梦境中,据说半两的量便能让人昏睡三天之久,除非用烈酒灌,否则昏睡之人怎么也唤不醒。 大萧开国太祖的结发妻子,后来的圣武皇太后年老后苦于病痛,日夜不能安眠,便常用弥梦罗助眠。 传说这位圣武皇太后容色冠绝当世,极得开国太祖的喜爱,因此弥梦罗又得了个雅名,叫做美人梦。 只随着圣武皇太后病痛加重,弥梦罗的用量也不可避免的随之加重,终有一次,圣武皇太后在睡梦中安详离世,过了许久,宫人才发觉不对。 太宗皇帝悲痛下认定是弥梦罗是导致圣武皇太后病发却无人发觉,乃至于过早离世的元凶,下令毁掉所有与弥梦罗有关的花、果子与种子,任何人不得栽种,如有违反,一律处斩。 重罚之下,数百年过去,弥梦罗早就在大萧绝了迹,仇希音会认得还是因为宁慎之。 上辈子,谢探微死后,她日日夜夜不得安睡,倦极睡着不多会也会被噩梦惊醒,传名和裴防己束手无策。 宁慎之便不知从何处寻来了这弥梦罗,不是这弥梦罗,按她当时吃不下睡不着的状态,定然是活不过两个月的—— 想不到,时隔一世,她竟然在仇不遂这里又见到了弥梦罗! 她记得传名说过弥梦罗早已绝种,还曾多次追问过宁慎之从哪里得来,宁慎之都闭口不言,用于仇不遂身上的又是从何而来? 十九虽辨认不出弥梦罗,但却是听过的,闻言大惊,“弥梦罗?弥梦罗早已绝迹百年,姑娘怎的知晓是弥梦罗?” 如果真的是弥梦罗,那仇不遂就绝不可能是自杀! 仇希音死死捏着拳头,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十九,你继续在这守着,待到天亮,肯定会有人发觉不对劲,你将情况瞧仔细了,到时候再回禀我”。 “是”。 仇希音顿了顿,上前缓缓拉起薄被,她虽竭力忍着,一滴泪珠却还是控制不住的滚落眼角,落在仇不遂青灰色的脸颊上,她动了动唇,那声二姐姐却没能发出声来。 二姐姐,她的二姐姐,在失去了孩子后,终究还是死在了这个夏天最热的时候,从此后芳魂渺渺,再不可寻。 仇希音想起当日她拿着《国破帖》俏生生说着给自己和谢探微做个谈资的模样,那时候的她言笑晏晏,生机勃勃,脸上眼中满是对未来的期许和憧憬,憧憬着她的如玉良人,期待着能脱离冷冰冰的仇府去往她自以为的幸福美满…… “姑娘,天快亮了”。 仇希音闭了闭眼,拉起薄被盖到仇不遂身上,天快亮了,她不能久留。 若是被人发觉,不说她偷偷遣了十九守在这里的事,光是她怎么大半夜悄无声息的到了这里,她就没办法说清。 若是被仇正深或谢氏发现是兰十九抱着她过来的,她会如何暂时不提,十九,她定然是保不住的。 “姑娘”。 仇希音深吐一口气,从兰十九手中拿过蜡烛,将内室仔仔细细检查了一番,又死死盯了兀自在脚踏上沉睡的碧枝一眼。 仇不遂的死,不用猜也定然是谢老夫人或丰氏下的手,兰十九一直守在外面,虽说因男女之嫌不敢靠得太近,外间又是风大雨大的,但若是有人走动定然会发觉,包括守在门口的小丫头和耳房中的谢嬷嬷。 这院子里只有睡在仇不遂脚边的碧枝动手,才能瞒过兰十九的耳目! 那封信中,又或是碧枝动了什么手脚,让仇不遂摄入了弥梦罗,夜间趁着仇不遂睡死动手,她甚至都不用起身,只要抬起胳膊就能在仇不遂手腕处划出伤口来。 兰十九定然也是想通了这一点,在她之前就查探过了,只不知道这碧枝到底本就是丰氏安插的人,还是后来被收买了。 能在这种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在不惊动兰十九的前提下精准划破仇不遂的手腕,这个碧枝还真是本事不小,这仇府还真是卧虎藏龙…… “姑娘,走吧”。 兰十九再次催促,仇希音最后瞧了仇不遂一眼,放下螺帐,趴入兰十九怀中,兰十九抱着她悄无声息的越窗而去…… …… …… “弥梦罗?” “是,昨夜风大,仇三姑娘他们说话声音又刻意压低了,大多都是听不清的,只这一声弥梦罗,约莫是太过惊讶,仇三姑娘说得稍大声了些,属下听的很清楚,确是弥梦罗无疑”。 “弥梦罗啊!”宁慎之轻飘飘一叹,“花了那么的力气寻了弥梦罗来,为的竟然是害死一个闺阁弱女子,真是,真是暴殄天物”。 148 长姐之殇(三) 黑衣劲装的人不敢接话,等了一会,见宁慎之没有再开口的意思,方接着道,“三姑娘说了弥梦罗后,兰十九便一直催促三姑娘天快亮了,要三姑娘尽快回去,三姑娘亲为仇二姑娘盖上毯子,叮嘱兰十九继续盯着,这才随着兰十九回去了。 三姑娘回了琴语院后就命洗漱,拿了个匣子命红萝出了门,属下刚刚去打听了一下,红萝是往小相国寺去了,这段时间因着天热,谢四公子一直在小相国寺避暑。 之后,三姑娘坐在书案前开始练字,不过,属下瞧着今儿三姑娘练字倒是与之前不同,拿着的是一本明黄色的书,不像字帖,倒像是本佛经”。 宁慎之默了默,轻飘飘一叹,“允和,你说到现在好像没说清楚仇三姑娘一个小姑娘是怎么才能在风大雨大,摸着黑,不惊动人的情况下从桑榆院到了琴语院,又从琴语院回到了桑榆院?” 宁慎之的声音在朦胧的晨光中有种空茫的散漫,旁观了那么一场内宅阴-私惨案也没有变色的允和冷汗一下就出来了,毛刺刺的戳在后背,当真如芒刺在背,戳的他连声音都微微发抖。 “郡王,昨夜无星无月,属下看的不是很清楚,只隐约看到应是兰十九抱着三姑娘去了”。 “呵——” 宁慎之手中把玩的象牙柄折扇应声而断,嗓子里却挤出一丝类似笑的声音来,“这世上最简单的事是杀人,仇府重重守卫,丫鬟婆子处处小心,谢家的兰卫更是彻夜不眠守护,千金贵女也还是悄无声息的死在了自己的闺房之中。 可这世上最难的也就是杀人,那凶手连弥梦罗都费尽心机的找了来,妄想造成仇二姑娘自杀的假象,却偏偏被个小姑娘认了出来,白费心机不说,还浪费了那大好的弥梦罗——” 允和只觉后背的汗又重了一层,勉强道,“郡王说的是,这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真相就算能隐瞒得了一时,也不可能瞒得了一世”。 所以,就算郡王您想不开要我去杀了兰十九,他日事发,惹了仇三姑娘不高兴,郡王您也千万不要拿我开刀啊! 宁慎之扫了他一眼,也不知道有没有听懂他的话外之意,“先回去歇着,晚上继续去盯着”。 允和动了动肩膀,小心问道,“郡王,是盯仇二姑娘的事,还是——” 宁慎之冷笑,“莫非死个人,你就被吓傻了?” 允和额头砰地触地,“属下知错,郡王恕罪”。 宁慎之哼了一声,允和默默估量了一下,破罐子破摔道,“郡王,属下,那个兰十九有两次好像发现我了,多亏昨夜风大,仇府的鹦鹉又到处都是,夜里还喜欢乱叫,属下才总算没露了身形”。 宁慎之怒极,猛地一脚踢过来,将他踢了个跟头,“蠢材!” 允和不敢求情,翻了个身跪好,又砰地磕了个头。 “我记得你说过兰十九是跟前院的护卫住一起的?” “是”。 “也就是说,兰十九第一次夜里出现在桑榆院,而负责夜里盯着桑榆院的你在第一次碰到人家时,就险些被他逮着了?” 允和想说就算他看破了我的身形,也未必能逮着我的,但还是很明智地保持了沉默。 宁慎之被他那副垂头丧气的怂样气得笑了,“滚!” 允和默了默,还是英勇开口问道,“那郡王,晚上还——” 宁慎之阴森一笑,“还什么?还去丢人现眼么?” 允和如蒙大赦,磕了个头,风一样溜了,菩萨保佑,终于不用去盯仇三姑娘的梢了,不说被仇三姑娘发现会是什么悲剧的下场,光说要是哪天他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那下场—— 允和打了个哆嗦,跑得更快了,宁慎之揉了揉额头,颓然坐了下去,仇府高门大院,后宅之中更是人来人往,白天根本不要想能派人去盯着,不想连晚上都—— 那个兰十九还真是一如既往的讨人厌! …… …… 琴语院中,天亮时分,谢嬷嬷醒了过来,她年纪大了,觉少,一夜经常要起几次夜,这一夜却睡得十分安稳香甜。 她醒来后,不放心的来查看仇不遂的情况,刚进内室就闻到了刺鼻的血腥味,掀开螺帐一看顿时眼前发黑,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半晌都回不过神来。 守夜的碧枝被她吵醒了,迷迷糊糊坐起来,揉着眼睛问道,“姑娘要起夜?” 谢嬷嬷一巴掌糊到她脸上,将她从脚踏上踢了下来,骂道,“还睡!睡死你!出大事了,出大事了!” 说到后来,谢嬷嬷已是糊了满脸的泪,碧枝愣愣看着她,喏喏爬了起来,也不敢问是什么大事。 谢嬷嬷大声悲泣了一会,慢慢镇定了下来,抹着眼泪去了院门,亲自守着,吩咐守门的婆子去叫仇正深和谢氏。 这时候天刚麻麻亮,仇正深却已起身梳洗好,他读书十分勤勉,高中后也没有过半分松懈。 他怕扰了谢氏休息,却又不愿离谢氏太远,因此将主屋的西厢辟做了自己的书房,也设有休息的软榻,偶尔太晚了,他就歇在西厢。 仇正深梳洗好后,正准备去西厢,就听见院子外的吵嚷声,他先是恼怒,紧张看了眼内室,生怕吵嚷声吵醒了谢氏。 随即心头就是猛地一跳,谢氏持家向来严谨,婢仆从来不敢如此放肆,又恰恰赶在这个时候,遂姐儿—— 他脑子一空,忙抓住了手边屏风才没摔倒,定了定神,快步往外走去,螺帐中,谢氏还带着睡意的声音响起,“怎么了?” “没事,你继续睡”。 仇正深伸手按住砰砰乱跳的心,没事的,没事的,至多不过遂姐儿伤了心神,起了热,下人们大惊小怪罢了—— 他走的很快,不多会,吵嚷的声音便越来越清晰了,“……二姑娘……谢嬷嬷……哭……”等字眼断断续续传入耳中。 莫非是遂姐儿还在哭? 仇正深想到这,心定了定,哭便哭罢,哭够了,就该冷静下来好好思考了。 “什么事?” 守门的婆子见了仇正深,如蒙大赦,忙道,“老爷,是谢嬷嬷,嬷嬷叫奴婢来请老爷和太太,说出大事了!” 出大事了?! 仇正深刚刚安稳了些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大事,能让谢嬷嬷说是大事,还这么早就让人来叫自己和阿妙,得是什么样的大事? 他惊疑忧惧下一时竟是说不出话来,守门的婆子更急,拔高声音,“老爷,您快去吧!嬷嬷说是大事,奴婢瞧着了,嬷嬷满脸都是泪,肯定是大事,不会错的!” 仇正深张了张嘴,又张了张嘴,才总算发出了声音,“二,二姑娘呢?” “奴婢不知,谢嬷嬷亲自去守了院子,不许任何人出入,吩咐奴婢来叫老爷”。 仇正深心头一颤,谢嬷嬷亲自去守院子,什么事能让谢嬷嬷亲自去守院子…… 仇正深根本不敢想下去,撩起袍子就跑,一边跑一边喊,“去叫太太,叫她立刻来琴语院!” 谢氏梳洗好进了琴语院已是两刻钟后,琴语院严严实实封了起来,所有人不得出入。 谢嬷嬷还守在院门处,见了她噗通跪了下去,猛地一个巴掌甩到自己满是鼻涕眼泪的老脸上,砰砰磕着头,哀嚎,“姑娘,老奴可怜的姑娘啊!” 谢氏一路悬着的心砰砰跳了起来,面上却还是不动声色,冷声喝道,“发生什么事了?说清楚!” 谢嬷嬷却只顾砰砰磕着头,喊着她可怜的姑娘,随着她的嚎哭声磕头声,谢氏只觉自己的太阳穴也跟着砰砰跳了起来,顾不上喝骂谢嬷嬷,快步往里走去。 主屋,从门口就能看到跪了一地的丫鬟婆子,个个神色惊惧惊恐,却连一丝声音也没有,甚至好像连呼吸声都没了,死一般的寂静。 谢氏看着她们,脑子有些木,这般的寂静,她好像什么时候见过—— 对,是那次! 那次她嫡亲的母亲差点掐死她,她在濒死的那一刻,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抓摸到了一块石头狠狠朝她的脑袋砸了过去,满心里想的都是,就算她要死,也一定要拖着她所谓的亲生母亲一起死! 她砸中了,却到底因为年幼没能砸死她—— 后来,丫鬟婆子们找到了她们,跪了一地,就是和这时候一模一样的寂静,像是全世界都死了,不但她和她那所谓的母亲,也包括那些跪着的丫鬟婆子—— 谢氏扶了扶像是突然变成了木头而变得轻飘飘的脑袋,跨过门槛往里走去,或者用飘更为合适。 她感觉自己踩的根本不是青石板的地面,而是天空聚散不定的云朵,浑身都轻飘飘的漂浮着。 然后,她看到了仇正深,她的夫君,他半跪在云母石事事如意拔步床前的脚踏上,拔步床上的螺帐只撩起了半边,从她的方向能隐隐约约看到仇不遂铺散在枕上的发丝,乌黑而柔顺。 她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她的唇似乎也随着她的心颤抖了起来,颤抖得根本发不出声音来。 背对着她的仇正深似有所觉,慢慢转过身来,随着他这一转身,仇不遂青灰色的侧脸完全的露了出来,她被鲜血浸透的中衣也露了出来。 谢氏猛地瞪大眼睛,颤抖的唇也慢慢张大,浑身都止不住地颤抖了起来,她缓缓伸出手,似是想捂住嘴,却猛地跌坐到冰冷的青石地板上。 仇正深下意识要起身去扶她,却又止住了动作,血红的双眼死死盯着她,呵地笑了一声,惨然道,“阿妙,现在,你满意了?” 似是传染般,谢氏的双眼也染上了仇不遂中衣上那血红的颜色,她缓缓摇着头,动作僵硬的仿佛她才是尸体,一滴泪水从她眼角滑落,顺着脸颊滴到了衣领中。 似是被她那滴眼泪烫到了,仇正深浑身一抖,遽然起身扑上前死死将谢氏搂进怀里,“阿妙,莫怕,莫怕,有我在有我在,莫怕……” 谢氏蜷缩在他怀里,浑身颤抖,呼吸急促的重重喘着气,她紧紧闭着眼睛,睫毛剧烈颤动着。 然而,除了最初的那一滴泪水,她没有再流泪,一贯冷漠的脸上却满是森冷的狠毒杀意…… …… …… 仇正深和谢氏震惊悲痛下忘了戒严仇府,谢嬷嬷却没有忘,自己更是亲自守在琴语院门口,严禁任何人出入,等待仇正深和谢氏的命令。 不想这一等就等到了晌午时分,谢嬷嬷接到命令,进了琴语院主屋前的抱夏,就见仇正深和谢氏并肩坐在主位上。 仇正深面色惨白,双眼通红,俊朗的脸上悲痛伤怀几乎化为实质,将他整张脸的血色都集中进了双眼中,眼中的沉痛更是让人不忍卒视,反倒是谢氏显得十分冷静,只面色苍白了些。 “将昨天晚上我们走后发生的事,原原本本说一遍”。 谢嬷嬷咚地磕了个头,重重吸了吸鼻子,“昨天老爷太太走后,二姑娘就吩咐洗漱,脱了衣裳上了床,放下了螺帐。 碧枝守夜,老奴又点了小丫头红枝守在门口,老奴自己睡在耳房,若是夜里有事,也好照应,许是昨晚事情多,老奴夜里睡的沉,一觉睡醒已是天蒙蒙亮了,老奴不放心,就去瞧二姑娘,谁知道,谁知道……” 谢嬷嬷说到这忍不住嚎啕出声,“太太,是老奴没用,太太——” “闭嘴!”谢氏厉声打断她,“仔细想,夜里到底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 谢嬷嬷使劲摇头,“太太,老奴年纪大了,向来睡觉轻,一点动静都能惊醒的,可昨夜,老奴真的一点动静都没听到! 早晨老奴看到二姑娘,二姑娘,后,就一直在回想,可是真的没有,老奴是真的没听到什么动静啊!” 似是被谢嬷嬷的嚎啕声吵着了,谢氏的脸色越发的惨白,“去叫碧枝和那守门的小丫头来”。 碧枝和红枝很快就来了,说的和基本和谢嬷嬷一致,昨夜风大,许久,她才勉强睡着了,睡得自然格外沉一些,夜里根本没听到动静,细小的动静被外间的风一盖,哪里能听得见? 仇正深早就认定了仇不遂是自绝而亡,也没指望着能问出什么来,只命人全部关押起来。 碧枝几人被押走后,仇正深默然坐了半晌,哑声开口,“阿妙,现在天热——” 149 长姐之殇(四) 虽然谢嬷嬷已经命人搬了许多冰来,仇不遂的尸身根本放不住。 谢氏沉默点了点头,起身往外走,仇正深忙也站了起来,“阿妙,你去哪?” 谢氏顿住脚步,却没有回头,“我去陪陪遂姐儿,一个人”。 她的声音冷而脆,仿佛冬天挂在屋檐下的冰棱,冰冷而尖锐。 仇正深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目送着谢氏的身影远去,方颓然往外走去,只半天的功夫,他却仿佛老了十岁。 谢嬷嬷看得心疼,死死低下头,眼中满是疯狂的恨意,那些该死的毒妇! 谢氏走得不快不慢,甚至在跪了一地的丫鬟婆子们看来,她的姿势神态依旧是美丽又优雅的。 谢氏嫡支这一代唯一的嫡女,又自幼聪慧,饱读诗书,更是得当今皇帝敬爱,本就是这京城数一数二的贵女,别说她们这些下人,就是那些公主郡主也不一定比得上的。 终于,谢氏进了仇不遂的闺房,她默默看了看依旧安静躺着的大女儿,半晌,轻轻坐上床沿,托起她的胳膊。 仇不遂青灰色的胳膊依稀还能看见之间丰腴白嫩的美好模样,淋漓的血色间,一道深而杂乱的伤口几乎和血迹融合为一体。 谢氏死死盯着那道伤口,双眼中的冷意和恨意几乎化作了实质。 不是那些毒妇贱人,她的女儿又岂会做出这样的事来,那些人,一个都别想逃过去…… …… …… 仇不遂的丧事有条不紊地操办了起来,仇老夫人被放了出来,花老太太也没有秉承一贯以来对二房敬而远之的态度,安静却又极度彰显自己存在感地尽着自己的一份力。 这一次,谢氏没有过激的行为,站在一旁接受众人的宽慰和哀悼,神色清冷,如一支敛起花瓣的剑兰,完美诠释了什么叫哀而不伤。 因着这辈子仇正深出人意料的高升,来吊唁的人很多,甚至连宁慎之和凤知南都来上了香。 谢家嫡支和走得近的旁支也尽数来了,仇希音见到了几乎和上辈子一模一样形容枯槁,面如死灰的谢嘉木,只谢嘉树却不再和上辈子般一无所知,沉痛震惊下是无尽的疑惑与不安。 谢嘉树问起时,仇希音只做不知情,和他说了仇府对外的说法,在这之前仇不遂已抱病一个多月,现在没了,倒也不算太过惹人疑心。 谢嘉树也不知道信没信,忧心忡忡地看着仇希音,欲言又止。 毕竟牵涉到最疼谢嘉树的谢老夫人和丰氏,仇希音还没想好到底要不要告诉他,只好装聋作哑,只命人盯紧了谢嘉木。 在谢嘉木来京城的第二天下午,仇希音终于逮到了机会,将谢嘉木堵在了一条偏僻的长廊里。 谢嘉木知道她是知晓他与仇不遂之间私情的,一见她就心下发虚,惨白着脸道,“三表妹,这是要做什么?” 仇希音仰头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许是她的神态太过友善且担忧,谢嘉木神色微松,又问了一声,“三表妹,怎么了?” 仇希音咬了咬唇,四下张望了一番才压低声音道,“,大表哥,你能不能叫二姐姐回去?” 谢嘉木身子一僵,猛地瞪大眼睛,双唇不受控制地哆嗦了起来,却是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仇希音却像是松了口气,指了指他右边,“二姐姐就在那,还老是想把手里的一个血淋淋的娃娃往你手里塞,大表哥,你让二姐姐回去吧,明天二姐姐就下葬了,入土为安,她老是跟着你可怎么好啊? 我叫了她好几次,她都不理我,大表哥,你劝劝二姐姐吧?” 谢嘉木定定盯着仇希音,似是想从她脸上看出她撒谎的痕迹,又似只是害怕眼睛不受控制地看向自己的右方,真的看到了仇不遂将个血淋淋的娃娃往自己手里塞,只好将自己的眼睛定在某个点上,绝不至于乱瞟乱看。 仇希音脸上的神色越发地天真无辜起来,谢嘉木想起这两天她总是不住的瞟自己,偶尔冲自己打手势,做着看不懂的口型,不,她看的不是自己,是自己的右侧,右侧—— 仇希音才八岁,就算仇不遂不知轻重到托她送什么金钏,也绝不至于将自己未婚先孕的事情告诉她!谢家和仇家其他人更不会!她绝不可能编出这样的假话唬他的! 都说小孩子的眼睛亮,能看到大人看不到东西。 谢嘉木想到自收到仇不遂死讯后,谢嘉树屡屡看向自己欲言又止的目光,是不是,是不是树哥儿也看到了? 树哥儿和音音都是绝顶聪明的孩子,看到的肯定比普通小孩多,特别是树哥儿—— 谢嘉木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恐惧,失声叫了起来,一边使劲挥舞着右手。 仇希音适时惊呼,“大表哥,你别乱打啊,二姐姐手里的孩子都被你打掉了!呀,掉到你脚上了!” 谢嘉树使劲跺起了脚,手舞足蹈,状似疯癫,哪里还有半分谢氏嫡支子嗣的半分风度。 仇希音冷眼瞧着,直到兰十九示警的声音传来,才惊呼道,“大表哥,大表哥!你怎么了?呀,二姐姐,你去哪?等等我!” 仇希音装作追着仇不遂跑了,不多会丰氏快步跑了过去,见了谢嘉树的模样大吃一惊,忙一把抱住他,“木哥儿,木哥儿,你怎么了?” 谢嘉木死死攥住了她的手腕,“娘,娘,遂姐儿来找我了!还想把那个血淋淋的孩子往我手里塞!” 饶是晴天白日,烈阳当空,丰氏还是激灵灵打了个冷战,浑身止不住的发起抖来。 只她毕竟比谢嘉树经得住事,很快就勉强自己冷静了下来,急切问道,“木哥儿,你说清楚,你看到了?” 谢嘉木拼命踢着腿,“娘,娘,那个孩子掉到我脚上了,它还在不在那?还在不在?” 丰氏见他吓得失了心神,哪里还敢再问,忙安抚道,“不在了,不在了,木哥儿莫怕!那贱丫头就算变成鬼——” 她刚说了个“鬼”字,谢嘉木就凄声叫了起来,丰氏忙死命按住他,“别怕别怕,娘这里有高师开光的护身符,待明天下完葬后,娘就带你去找高僧,定能护得我儿安安稳稳的”。 “现在就去,现在就去!” 谢嘉木神经质地念叨着,丰氏怕他吓出个好歹,顾不上这时候走会引人非议,忙低声哄着叫他不要高声,和贴身伺候的婆子一左一右扶着他往角门去了。 仇希音目送着他们的身影远去,才从隐身的地方慢慢走了出来,嘴角溢出冷笑来,就这么点胆子,还敢学人家杀人! 当初她往仇不恃脸上泼镪水的时候可是手都没有抖! 忽然,她笑容一僵,不多会,谢氏不紧不慢走到了她面前。 仇希音不知道她看到了多少,僵着脸一声不吭地看着她慢慢靠近。 在距离她三尺时,谢氏停下脚步,面色冷然居高临下的看着她,冷声开口,“你刚才打草惊蛇了”。 仇希音目光一紧,谢氏又道,“报仇这种事,不击则已,一击必中,小打小闹,只会引人戒备怀疑”。 有一瞬间,仇希音起了个荒唐的念头,谢氏这是,在教导她? 然而,也就是那一瞬间,仇希音很快就清醒了过来,试探问道,“报仇?二姐姐不是自绝的?” 谢氏瞧了她一眼,肯定开口,“不是”。 她竟然就这么跟她说了实话! 一瞬间,仇希音又诡异地起了一种受宠若惊的错觉! “那,母亲要怎样报仇?” “你果然也知道”。 谢氏淡然的近乎冷漠的声音响起,仇希音一滞,竟然是在套她的话!就她还傻兮兮的受宠若惊下忘了做戏了! 仇希音不甘心下竟忘了对谢氏的厌恶,又追问了一句,“那母亲准备怎么报仇?” 她虽和兰十九去看了仇不遂,但并没有留下什么线索,谢氏这辈子能发现,上辈子肯定也能发现,但一直到她死,她也没见谢氏对谢嘉木和丰氏又或是谢老夫人做些什么。 又或者说,这次动手的不是丰氏,而是谢老夫人? 上辈子很快谢老夫人就因谢嘉树的死中风瘫痪,口不能言,当真是生不如死,要是谢氏到那时候还没找到机会动手,倒也的确不必再多此一举。 只,就算是谢老夫人动的手,按谢氏的性子,绝对不像是会轻易放过谢嘉木的人啊? 那天光是听说谢嘉木和仇不遂有私,她就差点捅死了谢嘉木。 上次,苗静雅扇了邓文雅两个耳光,她为了个外甥女就要扇苗静雅二十个耳光,更是逼得苗首辅闭门思过,苗家与宁慎之退亲。 就算是谢老夫人中风了,谢氏能那么轻易的放过谢嘉木? 还是说谢嘉木后来的早亡是谢氏动的手?她竟是等了那么多年才动手? 有什么快速从仇希音脑中闪过,只太过迅速,她根本来不及抓住。 “这些事,你不必管”。 谢氏说完转身就走,仇希音喊了一声,她顿住脚步,却没有回过头来,语气有些僵硬地道,“虽说做法蠢了点,但好在还算顾念手足之情,以后的事,不必管了”。 仇希音又喊了声母亲,这次谢氏没有再理她,不多会就消失在长廊的拐角处。 仇希音面色复杂地盯着她消失的方向半晌,方又往灵堂去了。 …… …… 因着仇不遂是未嫁夭亡,吊唁的人虽多,丧事却办得简单,仇不遂下葬后,亲眷也都一一离开,包括谢家的人。 谢嘉树走的时候,十分不放心,一再叮嘱红萝要寸步不离跟着仇希音,又和仇希音说过些日子接她去谢家弄小住。 仇希音一一点头应了,接下来的一个月,除了仇老太爷偶尔出门访友,除了仇正深还要按时上衙,整个仇府都沉寂了下来,包括仇老夫人和仇不恃。 仇不恃是吓到了,仇不遂和她一起长大,突然没了,她吓得夜夜睡不安稳,仇正深又因着仇不遂的死,越发地约束她,她白嫩的小脸快速的消瘦了下去。 仇老夫人则是真的伤心,几个孙女,她看的虽都不如邓文雅重,但毕竟是嫡亲的孙女,又是自小在眼前长大的,怎么都有些感情的。 她被关在养德院时就缠缠绵绵的小病了几场,这么一来直接病倒了。 而经苗静雅一事,好不容易病愈的邓文雅则因仇不遂一事再次病倒,仇氏因为担忧仇老夫人和邓文雅也病了,整个仇府都弥漫着药香。 最热的夏季逐渐过去,待得第一缕秋风吹拂过京都的精舍美屋时,沉寂的仇府终于恢复了一丝生气,仇府病倒的几个主子也逐渐好了起来。 仇老夫人准备带着一众小辈们去大相国寺,一是为仇不遂做场法事,一是为仇府众人祈福。 仇老夫人下令,谢氏一般是不理会的,这次也不例外,倒是花老太太主动提出要带仇明珠姐妹一起去,为仇不遂尽一份心。 仇老夫人和花老太太便带着仇氏,仇不耽、邓文仲和几个女孩儿,由仇正深亲自护送着往大相国寺而去。 仇希音看着浩浩荡荡的一群人,不由冷笑,仇不遂的法事,最该出现的谢氏却不在! 她想起仇不遂和她说起谢氏为什么纵容仇不恃时眼中的复杂晦涩的光亮,又自嘲一笑,人死灯灭,她的二姐姐约莫也是不在意她们的母亲去不去的。 法事上午一场,下午一场,一直到下午申时初才结束,结束后仇老夫人重重添了香油钱,跪在佛前祈求菩萨保得仇府的顺遂平安。 仇老夫人被关了许久,又病了许久,瘦了一大圈,许是没有心思染头发,白发从生,乍一看至少老了十岁。 许是跪的久了,起身时即便又丫鬟搀扶,仇老夫人还是一时起不来身。 仇正深瞧着年老憔悴的母亲,想起少年夭亡的长女,不免心中凄然,示意丫鬟退开,亲自搀了仇老夫人起身。 仇老夫人哼了一声,却也没有拂开他的手,别扭了几个月的母子关系算是缓解了些许。 仇氏欢喜擦了擦眼泪,“这就对了,亲生的母子哪来的隔夜仇?” “哪里来的许多废话!” 仇老夫人喝了一声,仇氏也不怕她,嘻嘻一笑,扶起她另外一边胳膊,“娘跪了这许久,肯定累了,我和二哥扶您去厢房歇歇”。 花老太太噙着笑看着,也由女儿们扶着去歇着不提。 长辈们都走了,在府里关了一个月的邓文仲就有些坐不住了,喊了一声“我出去转转”就往外跑,仇不恃忙也跟了上去。 150 白氏传人 大相国寺坐落在京城最繁华的正阳大街上,出门就无数好玩的好吃的。 邓文雅怕他们闯祸,忙对仇不耽道,“表哥,劳你看着些”。 仇不耽点头,跟了过去,邓文雅咬了咬唇,往日要是这个时候,仇不遂肯定会出声约束仇不恃,现在,仇不恃又岂会理睬自己这个寄人篱下的表姐? 仇希音朝她笑笑,“表姐自便,我在这里坐一会”。 她说着选了角落处一块蒲团,跪坐下去,轻声念了起来。 邓文雅沉默站了一会,转身出了佛堂。 大相国寺香火鼎盛,但若无急事,香客多半都是上午来进香,这时候早就人影稀少,连寺里的僧人也不见了踪影。 仇希音口鼻间是浓郁的香火味,耳边是熙熙攘攘却遥远的烟火之声,只觉燥郁了一个月的心慢慢沉淀了下去。 过了许久,又或只是短短一瞬,极轻,却明显属于男人的脚步声不紧不慢靠近,仇希音皱了皱眉,却也没放在心上。 不想那人走到她身边跪了下去,拜了一拜,随即竟伸手朝她肩膀拍来。 仇希音大怒,猛地睁开眼睛,霍然直起身子,拔出腰封间的匕首抵向他脖子,“你做什么?” 在看清眼前人的一瞬,仇希音惊的差点没将匕首掉下去,那人竟然戴着个鬼面面具! 几乎同时,兰十九的剑锋抵住对方背心,秀今动作稍慢,护到仇希音身边,警惕喝道,“你是什么人?” 青年举着双手,示意自己的无辜,笑嘻嘻道,“现在京城的小姑娘都这么大本事了?动不动就拿着匕首抵人喉咙?” 仇希音手上微一用力,“你到底是谁?鬼鬼祟祟地想做什么?” 青年往上扬了扬手掌,“我就是找你问个话,你一个小丫头,又不是大姑娘,拍你下肩膀怎么了?有必要搞得刀剑相向? 还有啊,我戴个面具玩玩,怎么就是鬼鬼祟祟了?小丫头,可不要随便给人扣罪名!” “问什么?” “那个不重要——”青年试探着将仇希音的匕首推开,见仇希音又加大力道,撇嘴放弃,“现在重要的是你这柄匕首,小妹妹,能不能告诉我,这匕首你是从哪来的?” “我为何要告诉你?” 青年小心避着她的刀锋,从胸口摸出一张银票,“一千两,怎么样?够你买许多小姑娘们喜欢的脂粉珠钗了”。 仇希音冷笑,“你觉得我会缺你一千两的脂粉钱?” 青年扫了一眼她发间珠花上品相极好的粉色珍珠,抽了抽嘴角,好像,还真是! 他又从胸口摸出两张银票,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样,“我身上只有三千两,总够你买几朵珠花了吧?大不了,我身上还有一柄比你这逊色不了多少的匕首,也一并送与你”。 “你打听这个做什么?” 青年嘶了一声,“小丫头,这个你就不要管了,这笔交易,你划得来的,让我猜猜,你们这样的小姑娘,家里娇着宠着,什么样的金银珠宝都不会缺,但银子么,家里人定然不会给太多。 还有匕首,你家里人也定然不会给你的,你手上这个肯定是别人送的,我保证我的绝不比你这柄差,要不,我拿给你瞧瞧?” 仇希音沉沉瞧了他一眼,缓缓收回匕首,十九的软剑却没有收回去。 青年立即从靴子里拿出匕首,拔出,在仇希音面前炫耀的挥了挥,“怎么样?比你那把差不了多少吧?” 匕首呈一种类似于秋日落叶的枯黄色,手柄则呈人面鸟身,耳朵上戴着蛇的形状,应是南海海神不廷胡余。 仇希音目光微凝,这柄匕首的来处,她曾听宁慎之说起过,再根据面前人的年纪口音,应是上辈子数年后威震南宁府的白氏第五代嫡长子白峰无疑了。 秀今忍无可忍挡到仇希音面前,“从你的臭鞋子里拿出来的东西,还敢拿到我们姑娘面前晃,是嫌臭不着我们姑娘?” 仇希音,“……” 果然,不管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秀今的脑袋瓜子永远和别人不一样。 青年动作一僵,半晌才干巴巴一笑,讪讪将匕首又塞回靴子,只觉自己积累了二十多年的聪明才智在这一番话面前也颇有江郎才尽之感。 仇希音开口,“我不要匕首,也不要银子”。 青年如蒙大赦,“那你要什么?”语气中甚至有十分的迫不及待。 “第一,告诉我你到底想干什么?” 青年打断她,“我胡编个理由,你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仇希音道,“你现在就编编试试”。 青年的脸色在面具后看不见,但想来也不会好,噎了噎方道,“第二呢?” “第二,我要你帮我做件事,大概需要半年时间”。 青年差点蹦了起来,“你认识我?” “我不认识你”。 “那你怎么知道我能帮你把那件事情做好?” “我认识你那把匕首”。 青年,“……” 果然,有那么厉害的丫头,主子有种怎么可能好对付? 他今天不但江郎才尽了,还有可能会马失前蹄! 话说,他到底为什么手贱,问个路非要拍人家小姑娘肩膀? “你要我做什么事?” “不急,白将军还是听我把第三说完”。 青年颓然摆了摆手,生无可恋道,“还有什么第三第四一并说了吧”。 仇希音笑了笑,“第三,待白将军做到了第二点后,我会去问那个将匕首转赠我的人,如果她同意,我就会原原本本告诉白将军”。 青年差点又蹦了起来,“也就是说,就算我帮了你的忙,你也有可能不告诉我这柄匕首到底是谁送你的?” 仇希音点头,青年冷笑,“也就是说,我要耗费半年的时间帮你那个所谓的忙,然后还有一半的可能什么都捞不着?” 仇希音再次点头,青年一拱手,“告辞!” 仇希音示意兰十九撤开剑,她也不是非他不可,青年一振衣袖,转身就走。 仇希音复又跪坐到蒲团上,不多会,脚步声再起,却是仇正深。 仇正深见她端正跪坐在蒲团上,小小的人儿却散发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静,脚步顿了顿方轻轻叫了声音音。 仇希音缓缓睁开眼睛,起身朝仇正深一礼,“父亲”。 仇正深目光复杂,“你一直在这?” “是”。 仇正深没有再问,又问起了仇不恃几人,待听得仇不恃竟然跟着邓文仲跑出去玩了,仇正深面容明显扭曲了一下,不动声色深吐了口气,才勉强平静的吩咐道,“去将两位公子和姑娘找回来,该回府了”。 …… …… 第二天,仇老夫人恢复了请安的惯例,仇希音按时去了,仇老夫人一如既往的无视她,却也没有冷言冷语的讥刺她。 到了下午,丰氏遣来请仇希音去谢家弄小住的婆子到了,倒是比上辈子还提前了半个月的时间。 谢氏很是爽快的放了行,只临走前,仇希音去流光院与她道别时,她罕见地亲自见了她,虽然没赏脸和她说一句话,但仇希音总觉得她看向自己的目光十足的意味深长。 这一次,谢嘉树一直迎到了谢家弄“天下为师”的牌匾下,陪着她一直走到月牙湖边,上船后,谢嘉树吩咐不必船娘伺候,亲执了桨,与仇希音两人一周往湖对岸划去。 待小舟远离了人声,谢嘉树迫不及待问道,“音音,二表姐到底,到底——” 仇希音垂眼看着清澈见底的湖水,“割腕,血尽而亡”。 谢嘉树划船的动作一僵,半晌,索性弃了桨,哑声问道,“为什么?明明上次小舅舅回来还说一切都好,姑父正在劝姑母回心转意,二表姐也好好的,不日就能出门了”。 仇希音摇头,“我不知道,对了,大表哥怎么样了?” “祖父和父亲一从京城回来就命打了大哥一顿板子,小叔说没有三个月,大哥定然下不了床的”。 仇希音点头,之前不打,是怕谢嘉木不能去吊唁仇不遂,惹人闲话,吊唁结束,自然就没那个顾虑了。 看来上辈子,仇不遂死后,谢嘉木也是挨了一顿好打,到得腊八才能下床走动,却还是一副大病初愈的模样。 “而且,大哥好像受了很大的惊吓,我见到母亲偷偷请了好几个和尚道士进府,又去了小相国寺一趟”。 仇希音了然,这么长时间了,谢嘉木又没真的吓傻,丰氏肯定已经问清楚自己吓他的事了,这次这么迫不及待的邀自己来玩,除了为了谢嘉树外,这肯定也是原因之一。 谢嘉树沉默了一会,勉强笑道,“音音,你不要多想,这次来好好散散心,小舅舅吩咐了,这件事以后都不许我们再过问”。 仇希音乖巧点头,情形已经大不相同,之前,她借住谢探微和谢嘉树的力量,是想保住仇不遂的命,如今仇不遂已经死了,凶手也早就确定,还和谢探微和谢嘉树的娘亲扯上关系,不到万不得已,她不会再让他们插手。 谢嘉树深吐一口气,拿起桨,“我们走吧”。 …… …… 谢昌和谢探幽照常不在家中,仇希音随着谢嘉树先去给谢老夫人请安,谢老夫人瞧着精神很好,与苍老憔悴的仇老夫人天壤之别。 谢老夫人见了谢嘉树照例十分高兴,留了二人用午食,丰氏也赶了过来,约莫是人多,丰氏只关切问了几句谢氏和仇家的情况,其他没有多说。 仇希音自也知道,下午早早将谢嘉树和谢嘉檬打发走了,等着丰氏上门。 果然,谢嘉树和谢嘉檬刚出流云苑,丰氏等不及她用过晚食就上了门,杂七杂八说了一堆诸如不要太伤心,哪里不习惯一定要和她说之类的话,这才笑道,“你们都出去,我有些贴己话要和表姑娘说”。 谢府的丫鬟鱼贯而出,红萝和秀今却巍然不动。 丰氏瞧了红萝一眼,又去看秀今,讶道,“这丫头倒是好容色”。 “舅母见笑了,你们也下去吧”。 红萝和秀今这才行礼退了出去,丰氏笑道,“红萝这丫头向来是个好的”。 仇希音不动声色道,“表哥素来疼我”。 丰氏猛地一拍桌子,厉声喝道,“你还知道你表哥疼你,你便是这般报答你表哥的?故意吓唬你大表哥?叫他日夜不得安宁?” 仇希音等一刻等了很久,表情语气都把握的很到位,连眼尾挑起的弧度都恰到好处,“吓唬大表哥?我没有啊,什么时候?” 丰氏死死盯着她,不放过她脸上的一丝表情,“你故意撒谎说看到你二姐姐跟着你大表哥做什么?” 仇希音脸上的惊讶恰到好处的掺了几丝委屈,“什么故意撒谎?我就是看到了啊!我还看到二姐姐手上抱了个孩子呢! 那孩子没穿衣服,光溜溜的,浑身都是血,表哥一挥手,它就从二姐姐手上掉到了表哥鞋子上,表哥一踢,它骨嘟嘟打了几个滚,还朝表哥笑呢!” “别说了!”丰氏崩溃大喊,回过神来,阴森笑道,“音音,这样的谎话可不能随便乱说,若是被人知晓了,你一辈子的闺誉可就毁了!” 仇希音越发委屈了,“舅母,我真的没有胡说,我真的看见了!那两天,二姐姐就抱着那个孩子一直跟着大表哥,我喊了她好几次,她都不理我。 二姐姐跟大表哥定了亲,突然走了定然最舍不得大表哥,跟着大表哥很正常啊,只不知道二姐姐从哪里找了个孩子,还是个没穿衣服的孩子”。 丰氏见她神色不似撒谎,又想着仇希音才八岁,绝没有人会和她说起仇不遂未婚先孕的事,她自己更没有可能会发觉,更不可能发觉后还敢去吓唬谢嘉木,还能面不改色的面对自己的质问。 她敢到谢家弄来,本身就说明了她根本不怕他们审问她! 只她向来谨慎,冷声道,“你还敢狡辩!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这种能看见鬼的本事!” 仇希音目光复杂地看了她一眼,丰氏被她看的心下发虚,色厉内荏喝道,“音音,你自己想想,你到谢家来,从你祖父到你舅舅,到我到你的表哥表姐们谁不疼你,谁不把你当个宝? 你若是撒谎,现在就与我一起去和你大表哥道歉,这件事我们既往不咎,日后你在我们谢家还是千娇百宠的表姑娘。 但若是你死不承认,被我抓到证据——” 151 心仪之人 丰氏的话没有说完,威胁的意味却溢出了言语之外。 仇希音装作委屈地直扁嘴,“舅母若是不信,我也没办法,正好母亲也不大愿我来谢家弄,明日我就回京就是”。 丰氏死死盯了她一眼,实在找不出她的破绽之处,忽地噗嗤笑出声来,伸手将她搂进怀里,“你这孩子,这还气上了!舅母还不是为你好么?那样的事可不能瞎说的”。 丰氏到底还是要将“瞎说”的名头安到她头上,仇希音张嘴欲辩,丰氏一把按住她,“好了好了,既往不咎,这件事就这么算来,姑娘家家的,以后可不能胡乱说话了,时间也不早了,你早些歇着,舅母这就回去了”。 仇希音起身,“音音送舅母”。 丰氏按住她,“舅母又不是外人,你身子又弱,别折腾了,好好歇着”。 …… …… 经此一回,丰氏没再来找过仇希音,谢嘉木那里除了偶尔有和尚道士出入,只闭门养伤,没有什么动静。 仇希音也就安心在谢家弄住了下来,每日和谢嘉树一起去重光院学书练字,浑然不觉时光荏苒。 一个月后,仇正深亲自到了谢家弄接仇希音回京,这之前他曾遣人来接,那婆子连谢府的门都没进就被谢探微打发走了。 谢探微十分不满,无奈仇正深这次的态度却十分强硬,说是请了个嬷嬷教导仇府的姑娘们,那嬷嬷却是原来宫中专门教导公主规矩礼仪的。 仇希音记得上辈子也有这么一回事,看来仇正深是被仇不遂之事吓到了,下定决心要好生约束教导女儿们了。 谢探微不屑一顾,“专门教导公主们的规矩礼仪的?专门教导嘉兴公主的那一位?” 仇正深噎住,半晌方挤出一句,“总之,不论如何,音音总不能一直住在外祖家”。 谢探微义正严词反问,“为何不能?” 仇正深再次噎住,半晌方道,“何况,音音的太祖父、太祖母来了信,说要来京城,这时候约摸已经动身了,最多不过十天半个月的也就到了”。 仇希音呆住,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太祖父和太祖母要到京城来? 怪不得他们迟迟不将禾秧他们送进京,原来是准备自己带过来! 谢探微哈地一击掌,“你早说啊!我早就仰慕仇老先生多时了!快,快,备马,不要叫仇老先生等我们!” 仇正深,“……” 这个小舅子总是让他有种根本无从评说的无力感。 被谢探微这一打岔,仇希音一开始的激动不敢相信倒是冲淡了许多,起身道,“我去和外祖母、舅母她们辞行”。 她到底是急了,虽说神态上不怎么看得出来,走路的步子却明显比平时迈的快,话音刚落人已经到了门外了。 谢嘉树怔怔看着她的背影,慢慢垂下眼帘。 谢探微猛地一拍他的肩膀,“小夫子,别丧气啊!学学你小叔我,等你打遍谢氏学院无对手了,你也就能跟小叔我一样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去哪就去哪!” 谢嘉树默默看向他拍在自己肩膀上的手,谢探微撇嘴,拿开手,使劲甩了甩,“等仇老爷子到了,我就用向仇老先生请教学问的借口接你去京城,祖父和你父亲肯定会答应的”。 谢嘉树忍了忍,还是忍不住问道,“向仇老先生请教学问,为何是借口?” 谢探微猛地一巴掌拍到他额头,“爱去不去,我不奉陪了,快滚回去读书,这段时间我不在,你不会就自己琢磨,别整天偷懒想着来问我!” 仇正深眼看着谢嘉树顶着额头上的红印行礼退了出去,又是一阵无语,好吧,这样的小舅子,把音音交到他手里,叫他怎么放心? …… …… 当天,仇希音和谢探微随着仇正深回京安顿好歇下不提。 第二天,睡到太阳高起的谢探微打听好仇老爷子夫妻绝不会在今天到,就晃悠悠地往宁郡王府而去。 最近宁慎之估计比较忙,他都两个月没见到他了,还真有点想念了。 他昨天刚到时便递了帖子,允文早就候在了郡王府的侧门处,见了他就笑盈盈一揖手,“四公子,郡王上朝已经回来了,正在长公主处陪长公主说话”。 谢探微想了想,道,“我也去给长公主请个安吧,好久没去了”。 说完又想起来,“对了,池阳公主在不在长公主那?” “不在,公主去了褒禅寺为郡王祈福,已经一个多月了”。 谢探微惊讶,“好端端的祈什么福?还要去那么久?” 允文一叹,秀美的脸上满是忧心,“四公子您也是知道的,郡王自从两年前大病一场后,身子就一直不太康健,平日更是觉少多梦,前些日子越发地严重起来,公主实在忧心这才去了”。 谢探微眉头也皱了起来,“当时不是说寻了什么药玉来,可以让人安眠的?” 他本以为宁慎之是忙,所以才多日没露面,没想到竟是又病了。 “寻是寻了,也见了效,只怕没那药玉,郡王是整夜都不得睡的”。 允文说着又是一叹,“四公子,您这次可千万在郡王府多留几天,我见郡王爷就是见着您才会高兴些”。 谢探微满口应承,他本来就是要在京中住一段日子的,凤知南又不在,他自然要住在郡王府,偶尔去仇府指导指导音音学业就是。 允文引着谢探微进了一座水榭,这时候正是天高气爽,不冷不热的时候,坐在水榭中吹吹风、喝喝茶、聊聊天十分的惬意。 水榭中荣和长公主和宁慎之间的气氛却明显不好,宁慎之垂着眼帘,面上是一贯的面无表情,倒是看不出来什么。 荣和长公主慈和丰润的脸却紧紧绷着,一看就在生气,见了谢探微,神色方缓了缓,“是小四儿来了,快到我身边坐”。 谢探微行了礼,走到荣和长公主身边的圈椅上坐下,靠着扶手微微歪着身子去和荣和长公主说话,“于始惹长公主生气了?” 荣和长公主哼,“他有哪一天不惹我生气的?” 谢探微笑嘻嘻倒了杯茶奉到荣和长公主手边,“您也说了,他有哪一天不惹您生气的?这天天生气,您的身子可受不住,就给小四儿一个面子,莫气了”。 荣和长公主见他俊朗的脸上故意做出可怜巴巴的模样来,忍俊不禁,勉强绷着脸接了茶。 待一杯茶喝下大半,荣和长公主的气微微消下去了些,放下茶杯问道,“我记得你也不小了,亲事有没有定下来?” 谢探微嘻嘻一笑,“还没有呢!我早就和我母亲说了,我一定自己挑个才貌双全的,若是我自己不满意的,家里又硬要为我定下,我就正好借着那个理由游荡天下去!” 荣和长公主瞪,“京城这么多贵女闺秀,就没一个才貌双全,能让你看得上眼的?” 谢探微嘿了一声,“长公主您还真别说,这京城自也有那才貌双全的,可总是少了一份味道”。 荣和长公主见他越说越不像样,简直想翻白眼了,半晌才勉强忍住了,毕竟,她现在已经是德高望重的长公主了,倒是不好再像年轻的时候,想翻白眼儿就翻白眼儿。 “少了一份味道?你想要什么味道?” 谢探微来劲了,“不瞒您说,后年我就准备带着树哥儿一起去江南游学,这京城的闺秀们少的就是江南女儿家的那一份水润的韵味。 别的不说,就说我几个外甥女,明明都是一个爹娘生的,养在江南的那个就格外聪明耐看些,她叫我一声小舅舅,我都恨不得将心掏给她算了——” 他说到这里,忽地顿住声音,哈地一击掌,“对了!就是这样!我就是想找一个光是看着就喜欢得不得了,就算把心掏给她也值得的人!” 谢探微说到后来已是俊脸飞红,重瞳深处的光亮几乎媲美空中骄阳。 荣和长公主看看丰神毓秀,光彩灼灼的谢探微,看看满屋子为谢探微的风采所夺,屏着气息偷偷看着他的大丫鬟小丫头,再看看整个人似乎被一层看不见的晦暗笼罩着,明明比谢探微更有钱有权,长相也算是能打个平手,却没有半个丫鬟肯多看半眼的自家孙子,深深郁卒了! 她真的觉得自家孙子很有可能会讨不着媳妇! 就算仗着身份家财讨着了,也绝对讨不了媳妇喜欢! 郁卒的荣和长公主半晌方沉声问道,“那若是你寻不到呢?” “寻不到就算了,我还有音音呢!” 他说着怕荣和长公主听不懂,解释了一句,“就是我那个养在江南的外甥女”。 荣和长公主若有所思,“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见一见你那个外甥女了”。 谢探微激动的一拍手,“哎,长公主,我跟您说,音音可好了!长得漂亮,又聪明,说话声音还甜,就是那种桂花糕的软软的甜!能甜到人心眼儿里去! 我最喜欢听她给我读佛经了,一听我就睡着了,哪怕刚睡醒就又能睡着了!” 荣和长公主神色微动,“真的?” “自然是真的!”谢探微一拍手,“哎,对了,于始不是睡不好么?我叫音音来试试!” 他说着腾地站了起来就往外走,刚出水榭,他就看见了站在水榭与陆地相连的长廊上的凤知南。 谢探微眨了眨眼,顿时觉得自己的牙有点痛,肯定是刚刚吹嘘音音时太用力了! 凤知南遥遥一礼,“谢四公子”。 谢探微只好上前走到凤知南面前,还礼,尴尬问道,“公主什么时候回来的?” 本来他只是随口一问,尽个礼数罢了,不想凤知南竟一板一眼回答道,“两刻钟前刚回的府,到这大约有半柱香的时间,正好听到了你说要找一个一个光是看着就喜欢得不得了,就算把心掏给她也值得的人”。 谢探微,“……” 公主您真的不必说得这么详细的! 谢探微尴尬一笑,又抱了抱拳,“谢某还有事,先告辞”。 从来都是他谢探微把别人说的无话可说,但每次凤知南总是有本事让那个“无话可说”落到他头上,果然是老天爷看不惯他太过嚣张,特意降下来个凤知南让他心塞的吗? …… …… 凤知南站在原地,等谢探微走远,方不紧不慢进了水榭。 荣和长公主见她穿着窄袖立领的墨绿色骑马服,又是一阵心堵,瞧瞧那墨绿,简直就跟某些动物的粪便一个颜色! 她明明已经换了池阳院子里管衣裳首饰的丫鬟,又严令针线房不许给她做颜色、式样奇怪的衣裳,到底是谁给她的这一套衣裳穿! 荣和长公主拼命控制住自己又想翻白眼的冲动,尽量委婉的问道,“池阳,你这套衣裳是从哪来的?” “路上买的”。 成衣铺子里的衣裳,她竟然也穿!怪不得她总觉她的裙子好像短了点! 她自个儿难道不知道自个儿吗?长着一双不知比正常人长多少的腿,就别去成衣铺子买衣裳啊!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宁郡王府家底子空了,连给池阳公主做裙子的布都没了! “那你为什么会挑中这种颜色的衣裳?” 至于为什么会挑骑马服,那是不必问的,肯定就是因为方便! 因着荣和长公主将“这种颜色”四个字咬的略重了些,凤知南终于后知后觉的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裳,然后老老实实答道,“因为耐脏”。 耐脏! 因为耐脏! 荣和长公主低头端起茶杯,在茶杯的遮挡下,白眼简直翻到了天边。 还因为耐脏! 亏她说得出口! 衣服脏了不会重换一套啊! 搞得像她宁郡王府少了她衣裳穿,少了她洗衣裳的使唤丫头似的! 宁慎之咳了咳,“池阳,你刚回来,还是先回去换身衣裳再来陪祖母用午食”。 “马上就要到时辰了”。 她自然知道风尘仆仆的赶回来,最好先去沐浴换衣裳再来见荣和长公主,可这不是午食时间快到了,她怕耽误了吃饭吗? 她没有提前送信,宁恒之在谢氏书院,宁慎之又在这里,整个府中也就是到荣和长公主这里才能吃到一顿好吃的饭菜了,否则她就只有抢丫鬟婆子们的。 她倒也不是不能吃丫鬟婆子们的饭菜,可母亲曾教导过,要体谅下人,既然有其他出路,她就不大想抢下人们的。 151 明珠美玉 宁慎之又咳了咳,“你去换衣裳,我们等你一起用膳”。 凤知南默了默,到底还是转身走了,算了,如果跟他们解释她不是怕他们不等她一起吃饭,吃剩菜剩饭,只是不愿多饿一会肚子,又要浪费许多时间,还不一定能说得通,还是不说了。 毕竟,这京城的锦绣膏粱之地养出来的公主、郡王们,叫他们理解什么吃饱饭最大,实在是难为他们了…… …… …… 谢探微说话行事向来肆意,根本等不及和仇希音说出始末,就拉着仇希音往外走,直等上了车,方笑着将始末说了出来,嗯,凤知南那番话和这件事关系不大,就不必要提了。 仇希音默不作声听着,想着他拖着自己往外走时大言不惭的说什么,“问那么多做什么?跟着我走就是,带你去个好地方!” 好地方个鬼啊! 生平第一次,仇希音狠揍谢探微一顿的冲动都有了,对着一脸求表扬的谢探微皮笑肉不笑道,“小舅舅还真是用心良苦啊!” 只不过这用心良苦却不是对她这个嫡亲的外甥女,而是那个阴险冷酷的宁郡王! 谢探微得意洋洋,“那是,于始总也睡不好,你总要去试一试,有用自是最好,没用也没关系”。 为什么他睡不好,她就“总要去试一试”! 仇希音再一次有了狠狠揍某人一顿的冲动! 谢探微带着仇希音赶到水榭时,凤知南也恰恰赶到,本来她是可以再快一点的,可是她沐浴时不知怎的就想起了谢探微说起要找一个光是看着就喜欢得不得了,就算把心掏给她也值得的人时脸上的光彩,不知怎的,她就走神了。 那时候的他比平时还要好看,好看的让她光着想着就忘了肚子饿了…… 凤知南这样想着不由打量了谢探微一眼,嗯,这个人还真是生得好,眼睛、鼻子、眉毛、嘴,就没有一样生得不好的,越瞧越顺眼,顺眼到她都有点不想挪开目光了。 咦,不看不知道,他的睫毛竟然还微微往上卷,她倒是从来没有见过哪个男人的睫毛又卷又翘的,听说睫毛卷翘的男人都是痴情种子…… 谢探微感觉到凤知南严肃冷淡的目光直往自己脸上扫,下意识就绽开一个灿烂之极的笑来。 公主肯定又在看他生得好看了! 他一定要笑得更好看一点,才不枉公主这般的有眼光,不枉他生了这样一副俊俏的好皮囊啊! 他这般一笑,凤知南只觉华光耀目,竟然有种无法直视之感。 当然,避开目光那是不可能的,毕竟这么好看的人当然是能多看一眼就多看一眼,就像好吃的东西,能多吃一口就多吃一口! 相比凤知南不动声色地看向谢探微,荣和长公主和宁慎之的目光齐齐落在了仇希音身上。 仇希音穿着镂金折枝梅花的浅粉色短襦,下系牙白十二幅湘水裙,发梢还微微泛黄的头发扎成两个鬏鬏,缠着一对雕琢成一朵朵或含苞或盛放梅花的珊瑚珠串。 鬏鬏前戴着一只猫眼石镶红宝的发箍,那猫眼石却是少见的深黑色,十分贵重,双耳点着一对猫儿眼石的耳钉。 小小的人儿,看似只有七八岁的模样,光是垂着头往那一站,恭恭敬敬一福,那通身的灵透沉韵之态便清晰可见。 荣和长公主心中首先就满意了三分,果然得重华那般盛赞的绝对是顶顶出挑的。 “免礼,抬起头我瞧瞧”。 仇希音直起身子,迅速抬眼瞧了荣和长公主一眼,又立即垂下眼,无论与宁慎之闹成什么样子,对荣和长公主,她一直都是存了十分的敬重,七分的感激,还有三分的隐隐亲近。 她这般一抬头一抬眼,荣和长公主那三分的满意,顿时变成了七分,小丫头那一对又大又圆,眼尾微微上挑的猫儿眼着实有灵气,光是瞧着就叫人稀罕。 又与发间猫儿眼的发箍,双耳猫儿眼的耳钉相映成趣,可见是个知道自己的优点,又心灵手巧会打扮的! 荣和长公主想到这免不了朝凤知南看去,却见凤知南已经换了一套冰蓝戗银米珠竹叶衣裙。 那套衣裙是她亲自选的衣料,亲自画的样式和花样子,做出来的时候,她简直都想留着自己穿了! 结果,明明那么精致又仙气飘飘的衣裙穿到了凤知南身上,竟硬生生被她穿出了大刀阔斧的豪气来! 荣和长公主硬生生扭开眼神,算了,她还是看着仇家这小丫头好了,虽然不是自家的,但总比看自家的那个看得眼睛疼来得好! “快过来,走近些我瞧瞧”。 仇希音上前几步,再次福身行礼,荣和长公主又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朝身后的龚嬷嬷伸出右手。 龚嬷嬷会意,知道这是十分满意,要送贵重的那份见面礼了,遂拿出一个只得巴掌大小的漆木匣子,打开,奉到荣和长公主面前。 荣和长公主取出里面的碧玺石的佛珠手串,牵起仇希音的左手,套了上去,满意笑道,“这样的东西,还是你们小姑娘戴着好看”。 仇希音见那手串如一线春水在自己腕间流动,知道定然价值不菲,忙要摘下,“长公主,这个太贵重了——” 荣和长公主拍拍她的手,“给你就收着,听重华说你小小年纪就会读佛经了,也是个有佛缘的,这个给了你正好”。 仇希音看向谢探微,谢探微笑着摸了摸她发箍上的猫眼石,“收着吧,长公主那里全是好东西,你一会好好给长公主读经,争取能多骗些好东西来,日后做嫁妆”。 荣和长公主失笑,仇希音抬头朝谢探微甜甜一笑,她知道他最是喜欢见她笑。 只要谢探微一表示出对她的亲近喜爱之意,如摸头、捏脸、蹲下来和她说话等等,她都会抬头朝他笑,这段时间,她几乎都快形成本能了。 她这般一笑,刚刚端秀沉静、略带几分冷淡自衿的气质骤然大变,变得又乖又甜,真是叫人恨不得搂进怀里使劲揉一揉,再摸摸头发捏捏小脸。 与丰神毓秀,风仪古雅的谢探微站在一起,一如明珠,一如美玉,交相辉映,琳琅满目,直晃得人睁不开眼来。 再看看自家孙子和凤知南,一个病秧子,一个男人婆,简直就是简直了! 荣和长公主努力控制着自己的目光和表情,嗯,她如今已经是德高望重的长公主了,要端庄!端庄! 荣和长公主咳了咳,“时候不早了,饿了吧?来人,摆膳”。 郡王府的规矩自是与寻常人家不同,一人摆了一席,珍馐佳肴流水也似的摆了上来。 荣和长公主向来讲究衣裳精美,饮**致,仇希音上辈子早已习惯了这样的阵势,倒也不觉拘束,只按着平日的饭量不紧不慢吃了个六分饱便放下了筷子,从侍女手中接过茶汤漱口。 荣和长公主喜欢看到一道又一道卖相极佳的菜肴送到自己面前,吃得却不多,见仇希音放下筷子便也放下了筷子,问道,“怎么?菜不合胃口?” 仇希音尚未答话,谢探微便道,“她一向吃得少,小猫儿似的”。 荣和长公主便不再问,招呼着让谢探微多吃点,眼神微微一扫,就见凤知南虽然动作还算优雅,速度却极快的扫荡着面前的饭菜—— 哎,等等,谁准给她饭吃的! 大家闺秀在有外人在时,谁不是挑几筷子菜,喝几口汤意思意思,那米饭更是到最后才意思的吃上几口! 她年轻的时候饭量也大,可她当着外人的面这般一碟子回锅肉直接扣碗里,然后干掉一碗白饭过吗? 真要饿,不会事先偷偷吃个半饱吗? 再饿,不会忍一忍,等没人的时候再多啃几只鸡腿么? 荣和长公主气得猛地扭过头,这一扭就看到了自家孙子竟然还在吃! 她这个大孙子一个大男人比不上凤知南吃得多就算了,毕竟一般男人都吃不过凤知南,可他就连她这个早就败了胃口的老太婆也吃不过! 平日和她一起吃饭,他顶多只意思地动个几筷子,一定比她先吃完,今天是怎么了? 荣和长公主瞪大眼睛,上上下下来来回回看了宁慎之好几遍,忍不住低声问龚嬷嬷道,“郡王刚刚是不是都没动筷子?” 龚嬷嬷早已不需要亲自伺候荣和长公主用膳,免不得就多看几眼四周,当人奴婢的最重要的就是得有眼色。 这“有眼色”三字,除了天赋外,靠的就是仔细观察、认真揣摩八个大字。 第一次出现在宁郡王府,又叫荣和长公主另眼相看的仇希音自然是龚嬷嬷的重点观察对象。 只她也不可能只注意仇希音一个人,毕竟能成为长公主面前的第一人,长公主想要知道的而又没瞧见的,她总是要代长公主注意注意。 比如谢家四公子最喜欢的菜色,比如池阳公主的衣裳,又比如郡王今天到底吃了多少东西,哪一样菜动了几筷子。 听起荣和长公主问起,龚嬷嬷勉强压住心头的疑惑,低声答道,“郡王今儿似是胃口极好,老奴瞧着郡王用了两碗米饭,一只花卷儿,还喝了一碗汤,面前的菜也用得差不多了”。 荣和长公主瞧着垂着眼专心喝汤的宁慎之,眼眶顿时热了起来,两年了!她终于又瞧见了她的孙子正正常常地吃上一顿饭了! 觉察到荣和长公主的目光,宁慎之放下碗,抬眼看向荣和长公主,“祖母?” 荣和长公主怕他不自在,忙别开目光,道,“没事,就是突然想起了恒哥儿,他与仇三姑娘年纪仿佛,要是在,倒是能搭上伴”。 宁慎之没有接话,谢探微撇撇嘴,只他很喜欢荣和长公主,便忍住了没说宁恒之那样的蠢材是绝对与自家天才的小外甥女搭不上伴的。 宁慎之没有再拿起筷子,不多会,谢探微也放下了筷子,接过茶汤漱了口。 满席便只剩下了凤知南还在吃,偏她一点不觉得尴尬,该怎么吃还是怎么吃,根本不顾旁人,特别是荣和长公主频频看向她的目光。 荣和长公主好几次都想叫她别吃了,顾忌着谢探微和仇希音在,只得默默忍了,好不容易忍到凤知南终于不吃了,忙打发道,“你们都走吧,留仇三姑娘给我读会经,清静清静”。 宁慎之几人行礼告退,待出了水榭,凤知南自回了自己的院子,宁慎之与谢探微尚未走远,龚嬷嬷就追了过来,行礼道,“郡王,长公主有话吩咐,请郡王随老奴来”。 又朝谢探微一福,“长公主叮嘱老奴向四公子说一声失礼了,只长公主从来没将四公子当外人待,四公子在府上也就别当自个儿是客人,单请随心罢了”。 谢探微哈哈一笑,自去了止止堂不提。 龚嬷嬷则引着宁慎之往荣和院走,轻声道,“郡王,长公主吩咐,郡王便留在荣和院抱夏的厢房里,待会长公主会请仇三姑娘去抱夏读经,虽则谢四公子说得离奇,但总是要试试的,还请郡王务必不要出声,免得惊了仇三姑娘”。 宁慎之顿住脚步,龚嬷嬷也随之住了脚步,低头垂眼,不敢多瞧半分。 半晌,宁慎之方低声道,“于礼不合”。 “仇三姑娘尚且年幼,又有长公主和老奴在,长公主一片怜惜郡王之心,但凡有个万一的机会,又怎肯眼睁睁看着却什么都不做?” 宁慎之又沉默了一会,声音微讽,“万一的机会?就算是万全之策又如何?仇三姑娘不比那些小门小户的女子,总不能买了来,天天让她读经”。 他说完转过身抬脚就要走,龚嬷嬷大着胆子拦住他,“郡王!长公主说,请郡王想想已故的郡王妃!想想凤氏上下三百余口的鲜血!想想风烛残年的长公主,尚未成人的二爷和孤苦无依的池阳公主!” 宁慎之冷冷扫了她一眼,“想想那些又如何?那是我的责任,却不是仇三姑娘的,你要我为一己之私去害一个还不满十岁的小姑娘的清誉? 如果仇三姑娘真的能治好我的失眠之症,你们是不是还要强抢大家贵女了?” 152 双兔傍地(一) 龚嬷嬷又惊又怕,刚刚长公主叮嘱她的时候,她还觉得长公主是杞人忧天,不过就是藏在花墙之后听仇姑娘读经,郡王总不至于为了这样的小事忤逆长公主的,可现在—— 龚嬷嬷在宁慎之冷然的目光中双腿一软,扑通跪了下去,“郡王,还请郡王体谅长公主一片慈爱之心!长公主的性子您也知晓的,这次若是不成,长公主总还要想第二次,第三次的,到时候不但仇三姑娘会发觉,对仇三姑娘的闺誉更加不好啊!” 宁慎之面色更冷,“你这是在威胁我?” 龚嬷嬷眼泪都快下来了,“不不,郡王恕罪,老奴不敢,老奴不敢的,老奴只是在求郡王! 郡王,您也知道长公主的性子的,若是老奴求您没有用,下一次,长公主定然会亲自求您的! 郡王,您就当可怜可怜长公主吧!长公主先是没了老王爷,后来老郡王也没了,您要是再有个万一,长公主定然也活不了了!郡王您就当是孝顺孝顺长公主,郡王!” 宁慎之默然半晌,萧索开口,“待仇三姑娘走了,我自会去向祖母请罪”。 说着终是朝止止堂走了,龚嬷嬷跪在地上,老泪纵横,却没敢再拦,她知道她是拦不住的…… …… …… 仇希音规规矩矩给荣和长公主读了半晌的经书,荣和长公主被她读得昏昏欲睡,勉强撑着精神道,“这会子重华肯定在睡觉,一时半会起不来,你先去池阳那待一会,让她安排个地方给你歇一会,累着了吧?” 等仇希音走了,荣和长公主好容易卸了钗环躺上床,却又发现自己睡不着了! 她躺在床上默默酝酿了半天,发现自己的精神竟然越来越大,索性坐了起来,拿了个迎枕靠着,命人请龚嬷嬷过来。 龚嬷嬷因哭了一场,眼眶红了,后面便没敢到仇希音面前晃,这时候听荣和长公主相召,忙过来将宁慎之的话仔仔细细说了一遍。 荣和长公主颓然叹了一口气,“既然他不愿就算了,本来这件事就是我做得不够光明磊落,他说的也对,就算是万全之策又如何?总不能让仇姑娘日日夜夜地给他读经助眠”。 龚嬷嬷欲言又止,荣和长公主撇嘴,“怎的?你也跟我玩那一套欲迎还拒?” 龚嬷嬷轻轻打了自己一嘴巴,赔笑道,“老奴不敢,只是着实对郡王有些个不敬——” 荣和长公主顿时来了精神,“不敬?怎么个不敬法子?” 龚嬷嬷嘴角微抽,长公主啊,您这模样怎么看怎么像是恨不得有人多说郡王坏话啊! “长公主您还记不记得两年前,郡王夜夜噩梦不得安眠——” 荣和长公主脸上神色一暗,记得,怎么不记得?那时候,她真的以为她继少年送走丈夫,中年送走儿子后,老年又要送走孙子了…… “后来郡王听说鞑靼的神玉能安魂助眠,温养身子,亲去了鞑靼从鞑靼的什么什么公主手中拿到了那块玉,老奴记得郡王当时的手段——” 荣和长公主不耐,“你想说什么?” 龚嬷嬷不敢再卖关子,“老奴是说,郡王着实不像是个怜香惜玉的性子——” 更不像是个人品好的样子啊! 只是这最后一句话,龚嬷嬷是万万不敢说出口的。 “仇三姑娘是重华最钟爱的外甥女——” 荣和长公主下意识驳道,龚嬷嬷没有再说,荣和长公主沉默了一会,吩咐道,“去给池阳和仇三姑娘送些点心果子,吩咐池阳照顾好仇三姑娘,务必不要怠慢了”。 …… …… 许是这辈子与宁慎之见面多了,又或许是这次打交道的只有荣和长公主和凤知南,仇希音再一次踏入宁郡王府倒也没有多少不适,甚至晚上困得比平时还早些。 既是困了,仇希音便早早洗洗睡了,不知睡了多久,她突然被一阵寒意惊醒,下意识猛地睁开眼睛,不想入目竟是一张怒瞪双眼,獠牙突出的鬼面。 她大惊张嘴就要尖叫,却被一只手死死捂住了嘴,她更惊,一双眼睛几乎瞪出了眼眶,胸脯剧烈的起伏着,一颗心直直跳到了嗓子眼,却根本落不下去。 “别叫,是我”。 仇希音闭上眼睛,半晌又缓缓睁开,盯了一眼抵着自己脖子的匕首,目光慢慢向上,南宁府白锋! 白锋似是有些讪讪,缓缓抽回捂住她嘴的手,压低声音威胁道,“你的丫鬟已经都被我点晕了,我警告你乖一点,否则我割了你的舌头”。 仇希音重重喘了几口气,冷声问道,“你想怎么样?” “乖乖告诉我,你那把匕首到底是从哪来的?” 仇希音眸色深沉,“如果我就不告诉你,你敢在这天子脚下,少傅府中割了我的舌头,甚至要了我的命?” 她说着语气越发讽刺,“哦,对了,白将军为了一柄匕首连夜闯少傅府的事都能做出来,还藏头藏尾的连脸都不敢露,可见是有要事在身的,就算白将军不怕,恐也惹不起这样的麻烦吧?” 白锋手上微一用力,笑道,“我倒也不必割你舌头要你命的,像你这样娇生惯养的小姑娘,只怕我随便在你身上拍几巴掌,你就要受不了,什么都肯告诉我了吧? 小姑娘,我劝你还是老老实实告诉我了的好,否则可就要吃苦头了!” “白锋白将军,真是好大的威风!都使到一个小姑娘身上了!” 白锋面具下的脸微微发烫,口气却半点不让,“小姑娘,我数到三,到时候可就别怪我下重手了”。 仇希音道,“数到三太快了,我一时脑子转不过来,不如数到三十”。 白锋手上的匕首再次用力,“别耍花样!” 仇希音冷笑,“怎么?不敢?” 白锋不语,仇希音顾自数了起来,“一、二、三……” 面对如此不按设想出牌的小姑娘,白锋一时上下不得,到底他白锋也是有头有脸的人,让他真的对个七八岁的小姑娘下什么重手,他还真没有那么厚的脸皮,而且这小姑娘着实有些邪门,就这么一板一眼的数数,竟让他有种心头发毛,毛孔发汗的错觉—— 他这么一愣神,仇希音已经数到了十八,本来小姑娘喜欢数数,他让她数到三十,甚至三百,也没什么问题,可就这般让她牵着鼻子走,未免太没面子。 “别数了!” 几乎同时,仇希音老老实实垂在身边的左手猛地扬起,一把白色的粉末飘洒开来。 白锋大惊,忙屏住呼吸,收回匕首,搡着仇希音的领子就想把她提起来,这一提,他就发现,自己竟然提不动! 没想到这小丫头看起来瘦骨伶仃的,还挺重! 这是白锋的第一反应,随即,他就意识到不对劲了,他可是力能扛鼎的南宁府第一高手,小丫头再重,他也不可能提不起来! 脑海中的念头刚刚闪过,他就觉得手中的匕首突然变得有千斤重,一阵微凉的肌肤触感划过,他手中的匕首已经脱手而去—— 白锋愕然,有一瞬间,他甚至反应不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他艺成满师之后,这还是第一次被人夺了兵刃,对方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 紧接着他只觉浑身都没了力气,简直连站着的力气都没了,那到底是什么古怪粉末,他也算是白道黑道都走过,从来没见过那般霸道的药,甫一撒出来就能让他立时没了力气,别说抬手了,连根手指都动不了,而且他明明立即屏住了呼吸,一点都没有吸进去—— 他这样想着,身上越发没了力气,随即他就听到自己“砰”地一声倒地的声音,他无声苦笑,看着上方雕龙画凤的屋梁,不知怎的就想起了临走前母亲殷殷的叮嘱,“……锋哥儿,京城的姑娘们与我们南宁府大不相同,你尽量避着些,实在避不开,一定要做到沉默有礼,千万别多话……” 果然,这就是没有听娘亲话的下场么? 一阵窸窣声响起,不多会,白锋就看到简单裹了件披风的仇希音走到了自己面前,居高临下的盯着他,目光幽幽,让也算是经历过不少大风大浪的白锋无端地心头发冷,勉强撑着气势道,“你想怎么样?”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沉默有礼,沉默有礼啊! 她这样一声不吭的盯着他,他盯回去就是了,又嘴贱话多做什么? 仇希音没接话,在他身上摸索起来,白锋几乎又要忍不住开口了,却死死的控制住了自己的嘴,沉默沉默,沉默是金啊! 仇希音在他身上摸出了三千两的银票,匕首鞘,一张大萧的舆图,一张京城的舆图,一只装着碎银铜板的荷包,最后还找到了他缝在腰间的一只暗袋。 一直装死的白锋眼见她毫不犹豫要解他的腰带,实在忍不住了,喊道,“名节啊名节啊!你总不至于想嫁给一个还没数到三十就被你放倒的男人吧?” 仇希音根本不理他,继续解他的腰带,白锋大急,顾不上与她多话,积攒力量想要抬起手来,不多会的时间就憋的满脸通红,却连根手指都动不了。 就在这时,他忽觉脸上一凉,接着目光就与仇希音冷飕飕的猫儿眼对了个正着,他一愣,咦,不解他腰带了? “听说南宁府白氏的男儿多英武不凡,”仇希音微微犯冷的声音轻飘飘响起,“英武不凡倒是没瞧出来,倒是看到了个红脸虾子”。 红脸虾子? 红脸虾子! 白锋羞愤欲死! 他白锋在海南方圆几千里都是响当当的美男子!想嫁给他的姑娘都能填满整个南海! 小丫头片子就是小丫头片子,一点眼光都没有! 再过个七八年,她要再这么说,他白锋就改名叫黑锋! 他兀自还在愤愤,又觉腰间一凉,他几乎是本能要去捂自己的下面一半,情急下用力过猛,手没抬起来,倒是脸上的热度越发的高了。 操,肯定越发的要被小丫头嘲笑红脸虾子了! 仇希音已然用匕首割下了他腰间的暗袋,里面只有一截雪白的袖子,仇希音上下打量了半晌,除了用料上等外,实在看不出什么门道,索性又将袖子塞回暗袋,起身在房间寻找了起来。 白锋其实很想问她想找什么,或者他也可以帮帮忙,毕竟虽然他动不了,但眼珠子还是能动一动的。 很快,仇希音就拿着一根短棍回来了,嗯,更精确的说是一根门栓。 门栓? 她拿门栓做什么? 白锋突然有了一种很不好的预感,不会是,不会是—— 白锋惊恐喊了起来,“仇姑娘,打人可是犯法的,要抓去坐牢的!小姑娘家家的绝对坐不惯牢的——” “砰——” “话多”。 白锋的声音戛然而止,失去意识前他好像听到了这么两个字,真是太过分了,打晕他就算了,还要羞辱他! 他迷迷糊糊想着,彻底失去了意识。 仇希音满意看了看白锋头上鼓起的大包,再看看手中的门栓,果然凤姐姐说的对,这个位置,狠狠一下下去,任他再厉害再是高手,也得晕死过去! …… …… 白锋再次恢复意识时,第一反应就是饿,第二反应就是疼,操,那小丫头片子看起来文文静静的,下手还真狠,头上不破个洞,也得鼓个大包—— 他睁开眼睛,发现四周一片漆黑,阴冷又潮湿,还散发着一种混合了太多味道以至于味道实在难以描述的奇特味道,刺激的他鼻子发痒,喉咙难受的直如吞了一大包苍蝇。 估计是个藏冰和易朽坏食物的地窖之类的地方。 那死丫头果然心狠手辣,竟然把他关到这样一个地方来,他试了试,发现自己还是浑身无力,也不知道那是什么药粉,竟然如此霸道,以后一定要想办法找仇姑娘要一点。 虽然还没数到三十就被仇希音放倒,又被抢去了所有的东西,最后被一门栓敲晕关到了这个鬼地方,白锋还是对自己非常的有自信! 想他白锋,出身名门,长相英俊,又出手大方讨人喜欢,那小丫头关他几天出出气倒是有可能,但真要说对他怎样,甚至杀了他,那绝对不可能,那毕竟还只是个七八岁的小丫头,又跟他无冤无仇的,怎么可能? 153 双兔傍地(二) 白锋怀着这样的自信等啊等,等啊等,黑暗中,他不知道过了多久,只是越来越饿的肚子却告诉他,他等了很久了,久到仇希音再不来,或是不派人来给他东西吃,他就真的要饿死了。 饿死就算了,那见鬼的药劲竟然还没过去,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坨死猪肉被无情的丢在了这的地窖里,等待着主人有胃口时拿出来洗洗烧熟,又或是直接被主人忘了,等到朽烂发出臭味才被收拾地窖的婆子发现扔掉。 白锋自小便显出异于常人的武学天赋,又是家中的嫡子长孙,于是祖父和父亲对他的要求越发的严格,他虽出身高贵,从小学武吃的苦,长大后进军营受的伤却比兄弟们、堂兄弟们不知道多了多少倍。 他自忖也是吃过苦,能吃得了苦的,却哪次吃的苦头也没这次大,那个小丫头还真是心狠手辣。 恍惚中,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月亮特别圆特别大的晚上,他刚大胜了一场。 那场倾国之危中,有多少男儿不惜一死奔赴居庸关,只为一洗国耻,他也是! 祖父和父亲严令他不许轻举妄动,等待诏令,战场上一刻钟都能定百万人生死,他又如何能等,如何等得起? 他瞒着祖父和父亲,只带了三十亲卫日夜兼程赶去居庸关,其实他并没有什么计划,也没有什么计策,甚至他都不敢用自己的真实姓名,有的只有满身热血,一腔孤勇。 不想宁慎之竟然认出了他,给了他妥当的身份,安排他在凤姜身边做了个副将。 凤姜所率的是那一场大战中的主力军,他自然求之不得。 不想更大的惊喜还在后面,凤姜本人更是勇武果敢,智谋百出,他一向自视甚高,几场仗打下来也不由不心生佩服,甚至敬仰。 更可喜的是凤姜对他极为信任,两人配合更是十足默契,那一场倾国之危中,凤姜之名响彻整个大萧,更会流传千古,而他,虽碍于身份,不得不隐姓埋名,却也可拍着胸脯说一声,凤姜能大胜而回,至少也有他一半的功劳! 那一场胜仗不算是他们打的最后一场胜仗,却是决定性的胜利,他们都知道,在那之后,西蛮人连防守的力量都不会再有,他们能做的只有逃,一直逃…… 那天晚上他实在是太高兴了,高兴到在庆功宴结束后在床上躺了半天也无法入睡,索性不睡了,去找凤姜。 这一路打下来,他与凤姜已经是可生死相交的兄弟,或者,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 不想凤姜却不在营帐中,亲卫也说不清楚他去了哪,他遂出了营地,进了山,他记得向导说过山顶有一池温泉。 他想着凤姜说不定是去了那泡澡,就算不是,也没关系,他可以自己去泡泡,左右也睡不着。 许是他们在战场的默契也应验在了此处,他竟然真的在那里找到了凤姜,或者,至少远远看着背影,他以为那就是凤姜。 等他走近,湖中人受惊般遽然而起,到了山顶,本来就又大又圆的月亮变得更大更圆,近的仿佛一伸手就能摘到。 她这般一跃而起,温泉淡淡的雾气缠绕在她周身,看起来竟是跃入了月亮之上,漫天的水滴如珍珠般飘洒而下,她修长曼妙的身姿和脸上的鬼面面具如烙印般深深刻进他眼中、脑中和心底里。 凤姜,战场上勇猛如天将的凤姜竟然是个女子! 他惊愕之下竟是半晌动弹不得,只堪堪在她遁走之前扯下了一截衣袖—— 不报关破之辱,不报灭门之仇,我凤姜无颜以真面目示人! 白锋脑海中再次响起了这句话,本来他粗心轻敌,被个小姑娘算计了,就算丢了命也怨不了别人,但他还是有遗憾的,那之后他虽然堵了她好几次,却根本不是她的对手,别说弄清她到底是不是凤姜,他甚至无法确定她到底是不是女人。 他还没有搞清楚她到底是不是凤姜,不是的话,她到底是谁,叫什么名字,又生得什么模样? 他不想到他死后想找她的时候,想和别人说起她的时候,都还只有那句,“不知道长什么样子,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但很有可能是凤姜,又或许根本不是凤姜的姑娘”…… 他还不想死! 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事还没有做!他还不能死! 白锋忽地张嘴喊了起来,他想喊,我认输了!我帮你去保护那个人!我也不敢奢望你爽快的告诉我那把匕首到底是谁给你的! 我只求你留我一条命,让我还有机会,还有时间去找那个带着漫天的水珠跃入月亮之上,又重重落在我心头的那个人! 可许是太久没有说话,又或许是饿得太狠了,他用尽了全身力气也只发出了自己都快听不见的啊啊声。 这几天来,一点外界的声音他都没有听到,想必这地窖不是地方偏僻,就是挖得极深,他的声音根本传不出去。 那一刻,他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绝望。 他白锋竟然也有绝望,有怕死的一天! 白锋只觉得讽刺,甚至他都能想象得到想要慢慢饿死他的仇希音知道了他这时候竟然想要求饶时,脸上冷漠又讥讽的笑—— 等等,好像有声音,果然,人临死前都会出现幻觉,只不知道这幻觉能让他听到声音,不知道能不能再让他见她一面,哪怕她还是戴着鬼面面具也好。 哎,等等,他好像还看到了光? 不是幻觉? 白锋闭了闭眼,又缓缓睁开,这一次,他确定自己真的看到了光,不是幻觉。 那道光越来越近,也越来越亮,仇希音美丽冰冷的小脸逐渐清晰,白锋苦笑,这般漂亮又可爱的小姑娘啊,竟然这般面心黑—— “白将军,这几天想得如何了?” 白锋张了张嘴,却还是没能发出声音来。 兰十九将火把插进旁边的架子中,取下腰间的水囊,打开,蹲下身子开始灌。 兰十九的动作十分粗鲁,水更是冰凉刺骨,白锋却如遇美酒琼浆,大口大口吞咽着。 兰十九灌了半水囊的水,站了起来,收拾好水囊,再次站到仇希音身后,默默守护。 仇希音再次开口,“白将军,我敬你是个英雄,也看在你寻那匕首的主人应当不是恶意的份上,不愿伤你的性命,但并不代表我真的不会杀你! 否则光凭你深夜闯入我的闺房,用匕首威胁我,我就会杀了你! 对了,我都关了你三天了,京城风平浪静,仇府门前更是连个探消息的人都没有,想必你就算死在这里,都不会有人知道吧?” 这该死的小丫头,说的还真是对! 自从上次偷跑到居庸关后,祖父和父亲对他看管得越发严紧了,否则也不至于整整两年后他才找到机会偷溜了出来,而且还是母亲见他可怜,偷偷帮了他一把,否则他还是出不来! 为了隐秘,他这次是孤身进京,这次夜探仇府更是十分隐蔽,如果仇希音真得杀了他,他白家想给他报仇都找不到人! 那才是叫死了也白死! “现在,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我的条件还是一样的,你答应那是最好,不答应也好,我正好拿你练练手”。 练练手? 练什么手?练杀人吗? 不是说京城的大家闺秀们都端庄温柔,知书达礼吗?这个怎么随手就甩出一大把迷药,还想着要练练怎么杀人! 经过这几天噩梦般的日子,白锋不敢再把她当普通的小姑娘看,更不敢怀疑她说话的真实性,连忙点头,“答应答应,我一定把人给你保护的好好的,他活我活,他死我先死!” “你发誓,如违誓约,就让你永远找不着这匕首的原主人,一辈子所求皆不得,所爱皆远离!” 白锋倒抽一口冷气,“要不要这么狠啊?” 这绝对比什么不得好死,天打五雷轰的要狠一百倍啊! 仇希音冷冷盯了他一眼,白锋立即怂了,乖乖发了誓。 仇希音又拿出一张纸,递给十九,十九上前割破白锋的拇指,在上面重重按了手印。 人在屋檐下,白锋只得默默忍了。 仇希音收好纸,开口,“你的药力会在一个时辰后散尽,到时候你怎么来的就怎么出去,出去后去谢家弄找到谢家四爷谢嘉树,留在他身边,找到想害他命的人,有什么发现立即和我说。 谢家的规矩大,绝不会留一个看起来就来路不正更的人,所以,我劝你留在暗处,行事也方便些,事情如果顺利的话,不到明年正月应该就能出结果,到时候我自会去问这匕首的原主人”。 白锋忙道,“我东西还我!” 仇希音冷笑,白锋忙改了口,“那至少给我点吃的和银子吧?我总不能去偷去抢,惹来了锦衣卫的人,坏了姑娘您的事可就不好了”。 仇希音冷冷盯向他,盯的白锋几乎想改口砍掉银子,只要口吃的算了,仇希音却开口了,“十九,给他银子和吃的,你以后有什么事直接找十九”。 白锋有心再问几句,又着实有些怕仇希音,正犹豫间,就见十九拿着火把随着仇希音一起往外走,忙提醒道,“那位叫十九的小哥,你忘了给我银子和吃的了!” 十九立住脚步,回头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我不想喂你吃东西”。 嫌弃之情溢于言表! “我才不要你喂!臭男人!” 白锋骂完突然意识到,要说臭的话,似乎他肯定要更臭一点,毕竟他在这个味道不可描述的地窖待了三天了,早就发臭了,说不定还发霉了。 不过说起来,闻习惯了,这地窖的味道好像也没那么难以忍受了,他好像还闻到了腊肉的味道—— 白锋突然发现自己空空如也的肚子竟然有了想往外冒酸水的冲动,赶紧刹住念头,算了,那个十九约莫是不会给他喂东西吃的。 他要有力气拿吃的,还要等一个时辰,这期间,他还是不要浪费肚子里的存货了,免得之前那么长时间没饿死,却在这最后一个时辰饿死了,岂不是太不亏了…… …… …… 将白锋打发去了谢嘉树身边,仇希音大是松了口气,宁慎之曾数次和她提过白锋此人,说他有大本事,大气度。 宁慎之说话向来刻薄,别人五分的坏处定要说成十分,十分的好处却只会说成五分,这般夸赞一个人绝无仅有,她机缘巧合的拿捏住了他,不论其他,保谢嘉树一命总是足够的。 现在她要做的就是静观事态的发展了,唔,还有太祖父、太祖母的到来。 …… …… 在仇希音的期待中,仇时行一行慢慢接近京城,这一天,他们到了一个叫八大姓的小镇。 仇太夫人坐不惯马车,自从他们从水路换走陆路后,行程便慢了许多,此时虽距天黑还早,仇时行却还是吩咐早早安顿下来,在当地最大的客栈投宿。 仇家家财极丰,仇时行夫妇待下又向来宽厚,家仆丫鬟也均都安排了上好的房间,这般一来,几乎将整个客栈都住满了。 安顿好后,仇太夫人吩咐将晚食端到房间,仇时行则带着长随下了楼,他是个爱热闹喜游历的性子,不拘到了哪里,总是了解了解当地的人和风土人情的。 八大姓是前往京城的必经之地,此时又正是饭点,大堂中挤挤攘攘,处处皆是人声和饭菜的香味,一派人间的烟火繁华之气。 长随扫了一眼,低声道,“太老爷,没有空桌子了”。 “找人拼桌就是”。 仇时行毫不在意,他下来吃饭吃的就是个热闹,目光在大堂的食客中来回看了一遍,待落到坐了一对年青男女的桌子时,眼前顿时一亮,两人生的有七八分相似,特别是一双黑亮清透的凤眼几乎一模一样,应是一对兄妹。 那兄长气质沉静清冷,韧如修竹,妹妹却是英武疏朗,质如朝阳,兄妹二人皆是容貌气度出众,明明布衣素裳坐在这鱼龙混杂的大堂中,却贵气凛然,霎时间便将这满大堂的人比了下去。 京城果然地灵人杰,这才刚刚接近京城,便能看见如此风采出众的人物! 仇时行上前,笑呵呵朝二人一抱拳,“两位小友,这里人多,不知道能否和两位小友拼个桌?” 154 萍水相逢 兄妹二人忙起身起身行礼,“老丈请便”。 仇时行见两人客气有礼,心中好感更甚,问道,“在下仇时行,不知两位小友如何称呼?” 那兄长再次起身行礼,“原来是仇老先生,久仰,在下宁慎之”。 那妹妹也跟着站了起来,“凤知南”。 仇时行一愣,苦笑起身深深一揖手,“原来是宁郡王和池阳公主,失礼了”。 宁慎之的大名,整个大萧谁人不知,而凤知南,既是与宁慎之相似,又自称姓凤,除了凤氏嫡支唯剩的那个小姑娘池阳公主还能有谁? 他只是想来交个朋友,却绝对没有想把朋友交到权倾天下的宁慎之头上啊! 宁慎之虚扶,“出门在外,仇老先生不必多礼,请坐”。 这一番客套,几人虽然声音不大,却也不是刻意压低了声音,离得远也许听不到,附近几桌的人却绝对能听到,仇时行已经能感觉到附近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的扫了过来,只许是忌惮宁慎之声名太大,不敢轻易造次。 “去吩咐加几个菜,两壶酒,”宁慎之吩咐了一声,又朝仇时行一拱手,“相逢即是有缘,仇老先生千里而来,这顿就由我请了,也算是一尽地主之谊”。 仇时行也不是个扭捏的性子,既来之则安之,闻言一抱拳,“那就叫郡王破费了”。 “仇老先生客气了”。 不多会,酒菜加满,宁慎之伸手相让,仇时行也不客气,热腾腾的饭菜下肚,再加上几杯酒,刚刚还有些冷的气氛,顿时热了几分。 仇时行见凤知南面不改色的和自己两人杯杯爽快见底,不由奇道,“公主好酒量”。 凤知南点头,“我酒量比表哥好”。 宁慎之,“……” 我就没见过酒量比你好的人,包括男人和女人,那么多人你都不说,为何单单提我? 仇时行更高兴了,“公主不愧是凤氏后人,老夫敬公主一杯!” 宁慎之,“……” 有时候宁慎之觉得很不可思议,他的表妹,除了因长相随他,尚可入眼外,其他,诸如饭桶的本质,诸如说话噎死人的愚蠢,诸如豪放更胜男人的言行,实在是—— 好吧,就算她是他表妹,他也不得不说句实话,实在是不讨人喜欢,若是别的女人像她这样,绝对要被娘家嫌弃死,被婆家磋磨死,被外人唾骂死! 偏偏轮到了她凤知南,不知怎得就变得人见人爱,包括初初见面的仇时行,包括心思清透的谢探微,甚至包括原本对她颇有敌意的仇希音! 虽然不想承认,但宁慎之有时候真的很忌妒自家表妹身上这种人见人爱的奇特属性,呃,当然也许不只是有时候—— 当晚,仇时行和凤知南酒逢知己,大醉而归,宁慎之则负责倒酒和付账…… …… …… 因着宿醉,仇时行第二天启程的晚了些,不想刚出客栈大门就看到并辔而归的宁慎之兄妹,两行人相互见礼。 凤知南上下打量了一番仇太夫人,忽地恍然道,“你是仇三姑娘的太祖母!” 她说着又看向仇时行,“那仇老爷子你就是仇三姑娘的太祖父!我经常听仇三姑娘提到你们”。 仇太夫人听仇时行念叨了一早上这位池阳公主,此时见她姿容出众,还与自家重孙女儿相识,更是喜欢,忙问道,“公主认识音音?音音最近可好?” 凤知南点头,“她前几天去宁郡王府用午膳,我瞧着她气色很好,还和我说了你们要到京城来”。 仇太夫人连连点头,“那倒是巧了”。 凤知南瞟了宁慎之一眼,既然对方是仇希音的太祖父、太祖母,巧么,倒是不一定了。 仇时行好奇问道,“不知公主是如何认出内子的?” 他昨天已经报出了名字,凤知南却明显没有不知道他,怎的一见了音音她太祖母就认了出来? “噢,仇三姑娘说,她太祖母是天底下相貌最美,气质最优雅的女子,我一见到自然就知道了”。 凤知南一副理所又当然的纯天然口气,宁慎之频频侧目,果然,他的表妹讨人喜欢绝对不是没有原因的,至少这质朴的近乎天然而成的拍马术他就学不来。 果然,话音一落,仇时行和仇太夫人都呵呵笑了起来,仇太夫人更是笑盈盈摘下了腕间玉镯往凤知南手腕上套。 “公主既然与音音交好,我就托个大,送公主一个小东西玩玩,这玉镯原是一对,另一只音音来京城时给了音音,这一只便送给公主,音音年纪小,日后还望公主多多照拂”。 凤知南爽快道谢收下,道,“太夫人放心,只要有我在,绝不会让人欺负了仇三姑娘”。 这本就是表哥吩咐她做的事,再答应这位又好看又温柔的太夫人一遍也无妨。 凤知南的态度口气真诚坦然,哪怕是生性多疑的人也不忍怀疑,又何况是仇时行和仇太夫人这般性情疏阔之人? 仇时行和仇太夫人听了皆是欣喜不已,只觉面前这凤家的姑娘实在是讨人喜欢,遂问道,“郡王和公主什么时候回京?” 宁慎之答道,“正准备回客栈收拾收拾便回京”。 仇太夫人欣喜,“那岂不是正好?如果郡王和公主不嫌弃,不如一起上路?也有个照应”。 …… …… 从八大姓到京城不过两天的路程,眼看着城门在望,宁慎之对仇时行与仇太夫人道,“仇老先生、仇太夫人与家人定然有许多贴己话要说,宁某与表妹便不打扰了,先行一步”。 仇时行笑道,“郡王自便,待我在京城安顿下来,再设宴邀请郡王,感谢郡王这两天的照顾之情”。 宁慎之抱拳,“仇老先生客气了”。 仇太夫人不放心叮嘱道,“我瞧着郡王你气色不好,吃得也少,想是这几天累着了,回去要好生歇一歇,不行的话一定要请大夫瞧一瞧。 这年轻的时候一定要把身体保养好,否则到老了可就来不及了,音音在我身边时,我也这样叮嘱她,她小时候,人人都说她养不大,现在不也好的很?” 宁慎之默了默,认真点头,“太夫人放心,我会保养好身体”。 仇太夫人就笑了起来,“那就好,这保养身子最最要紧的就是饮食得宜……” 仇太夫人每每提起养生经就有些刹不住话头,仇时行忙打断她,“好了好了,有什么话下次见面再说,非得堵大马路上说什么?” 仇太夫人意犹未尽的住了话头,宁慎之与凤知南齐齐行礼,告辞不提。 仇太夫人目送着两人的背影渐渐远去,猛地放下车帘,沉声喝道,“去仇府!” 仇时行吓了一跳,忙问道,“怎么?莫非是你觉得宁家兄妹不妥?” 仇太夫人冷哼,“他们怎么不妥了?不妥的是你的好儿媳妇!我当年怎么说的? 既迫不得已要背信弃义,就不必假惺惺的寻什么两全其美之法,娶了那么一个心胸狭隘又心怀怨恨的进门,不但深哥儿要受委屈,现在连音音都要受磋磨,我一把老骨头还要两头奔波还债!” 仇时行顿时吹胡子瞪眼,“你还好意思说,当时若不是你心疼那个孽子,天天哭,夜夜哭的,我能想出什么一肩挑两房的主意,失信于人?” “我自哭我的,谁要你乱出什么主意了?” “依我说直接打死了那个孽子,你非要拦着我做什么?” “你还敢说!不是你个老不修的天天教儿子什么天下礼法如狗屁,人生得意须尽欢,儿子能成那个混账样子,见一个惦记一个?” 这么多年了,老夫妻两根一谈到这件事就要吵上一顿,仇时行见老妻气的双颊通红,又念着她这段日子舟车劳顿,又惦记着音音吃苦受罪,不忍再叫她受气,牵起她的手安抚拍了拍,长长叹了口气,“这件事你不要管,我既来这一趟,定然要叫她不敢再磋磨音音”。 …… …… 仇府中早遣了人在城门口候着,早早地传了消息来,仇老太爷得了消息,早早带了仇府所有男丁在大门外候着,直候了小半个时辰,才终于远远见到了车队往这边来了。 仇老太爷精神一振,等车队慢慢停了下来,快步上前对着最前面的车队俯身长揖,“儿子恭迎父亲、母亲!” 他身后的儿孙皆随着他行礼,很快就有丫鬟、婆子下了车,打起车帘,仇时行先下了车,并不理会行礼的诸儿孙,回身亲扶了仇太夫人下了车。 仇太夫人露出面容的一瞬间,仇老太爷控制不住地的悲咽了一声,噗通跪了下去,哽咽喊道,“娘,儿子不孝!” 仇太夫人眼泪顿时就涌了出来,她唯一的儿子,就因着亲事不慎,她已经许多年都没见到了! 仇时行死死捏着她的手腕不让她说话,冷声喝道,“你是不孝!一大把年纪了尚且内帷不修,叫你母亲一大把年纪千里奔波!” 仇老太爷愕然抬头,“内帷不修?” 母亲难道不是因为太过思念他才来的京城? 仇时行冷哼一声,“还不快滚起来,丢人现眼也关起门来丢!” 仇老太爷被骂得摸不着头脑,连着一众小辈,包括仇正深也都大气不敢出,安静随着仇时行往府里去了。 到了二门,花老太太、仇老夫人带着一众女眷皆在等候,见了仇时行和仇太夫人忙都福身见礼。 仇太夫人将将控制住眼泪,目光一扫,再一扫,竟然还是没瞧见仇希音,急得一把抓住仇时行的手,“老头子,音音呢?音音呢?” 仇正深忙道,“祖母,音音被她小舅舅带走了,说是要出城接你们,你们没碰上?” “肯定是走岔了!来人,快去寻三姑娘回来!” 仇正深忙道,“祖母您别急,有她小舅舅在,走岔了也不妨事的,我这就遣人去找”。 仇太夫人这才微微放了心,开口道,“都进去吧”。 谢氏早命人将流光院左手边的松鹤堂收拾了出来,众人便簇拥着仇时行夫妻二人往松鹤堂去了。 待仇时行夫妻坐定,仇老太爷领着众儿孙磕头行礼,仇时行免了众人的礼,分辈分序齿坐下。 重孙辈及仇明珠姐妹一一上前认亲,仇太夫人均给了厚重的见面礼,便吩咐都下去歇着,又打发走了伺候的人,只留下仇老太爷夫妻三人、仇正深夫妻、仇氏及仇太夫人身边的两个婆子。 小辈们都出去后,仇时行厉声喝道,“全给我跪下!” 众人各怀心思,却是根本不敢违背,忙都跪了下去。 仇时行的目光刀锋般削向仇老夫人,厉声喝道,“老二媳妇,你可知罪?” 仇老夫人自从知道仇时行夫妻要来,就成日惴惴不安,今日见了更是连头都不敢抬,本来以为仇时行夫妻就算要责罚她,定然也是仇太夫人开口,不想开口竟是仇时行,而不是仇太夫人。 公爹亲自开口发落! 她日后在府里还有什么体面! 仇老夫人又是又是羞又是燥又是愤怒,一时间激愤远远超过了对仇时行夫妻的惧怕,竟是脱口道,“媳妇不知所犯何错,还请父亲明示!” 仇时行一愣,大怒下语气反倒格外冷静,“你不知所犯何错?好,那我就好生的明示明示你! 音音在我和你母亲膝下养到九岁,好不容易养住了,送到京城,你是怎么对她的? 说她过于骄奢,甫一见面就将伺候她的人打发的一干二净,单剩了个乳娘和两个贴身丫头,转眼两个贴身丫头也被你打发了,不是深哥儿插手,现在音音身边只能剩一个乳娘! 那些人都是我与你母亲亲手安排给音音,又一路送到了京城,说音音过于骄奢,你这是张嘴就说我们过于骄奢! 邓家虽是商贾之家,我倒是不知道你们邓家的家教竟就是开口就教训公婆骄奢了!” 仇老夫人话一出口就后悔了,此时听了哪里还敢还嘴,只犟着脖子不吭声。 仇时行见她竟还不服气,更怒,“听说你将我们给音音安排的人都送回了江南,我倒是问问你究竟将人送到了哪里?为何我与你母亲竟是一个都没见到?” 仇老夫人道,“媳妇的确是将人送回了江南,父亲若是没见着,许是路上出了什么事故也说不定”。 155 立威撑腰(一) 仇时行见她还敢说出这样的话来,气得笑了,“出了什么事故?老二媳妇,我一向知道你心胸狭窄,倒是不知道你竟然还如此蠢笨!我既然敢问你,自是查清楚了! 你若是不知道,我倒是可以清清楚楚的告诉你!你当着你儿子儿媳孙女的面说要将人送回江南,转手就将人送到人牙子处贱卖了!卖给了京城一个姓徐的人牙子! 音音带了四十六人,你卖了四十三人,总共只卖了一百两银子! 音音在我们身边长到九岁,九年里,我与你母亲花了多少心力银钱,才终于为她找齐了伺候的人,保她日后无忧,结果,一百两,就一百两——” 仇时行说到这,极度的愤怒下竟是说不下去了,仇太夫人亦是红了眼眶,她苦命的音音,没了贴心的伺候人,又离了他们,可不知道受了多少苦哦! 仇老太爷压根就不知道这回事,此时见老父母亲皆是怒极,顿时怒气上涌,转身一脚踹向仇老夫人心口,“你个不孝的毒妇!” 因着上次与仇老夫人打架,还打输了的经验,他一踹之后立即跳到花老太太身后,大声喝道,“来人,给我绑了那个毒妇!” 仇时行看得眉头直跳,果然不成器的儿子到老了也只是不成器的老儿子! 果然,仇老夫人被仇老太爷一脚踹翻后,挣扎着爬起来就要朝仇老太爷扑,仇氏忙死死抱住她,“娘,娘!祖父和祖母还在呢!您冷静点,冷静点!” 仇老夫人下意识抬头,就见仇时行冰冷的目光紧紧盯着自己,顿时委顿在地,不敢再造次。 仇时行威严的声音再次响起,“我知道你为何那般磋磨音音,也知道你现在有了深哥儿做依仗,就觉得我们奈何不了你了! 今天我就要你知道,就算你儿子封侯拜相了,你也还是我仇家的媳妇,你不敬长辈,不慈子孙,我就有权发落你,你若是不服,大可叫你娘家来与我理论! 来人,送二老太太回养德院,从今天起,养德院任何人不许出入,让二老太太安安静静的静心念佛!” 这话一落,仇老夫人是真的怕了,仇时行发话了,仇老太爷就不会再有顾忌,以他的性子绝对要借此机会关她一辈子了! 她在仇氏怀里剧烈的挣扎了起来,嘶声喊道,“父亲,父亲,你不能这么对我!当年是你亲自到我家去,说是你们仇家对不起我,对不起我邓家! 日后我进了门,你一定拿我当亲生女儿待!绝不会让我受半分委屈! 这些年,我为仇家生儿育女,操劳家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老太爷却是娇妾美婢的一个又一个往府里抬,我自己更是处处被我那所谓的大嫂压一头!受得委屈还少吗! 父亲,你摸着良心问一问,你仇家给我的委屈还少吗?” 仇时行尚未发话,仇老太爷勃然怒道,“你现在倒是委屈上了!这些年你在我仇家作威作福的时候怎么不委屈了?你非要将溪姐儿嫁回你娘家时,你怎得不委屈? 你用拐杖砸音音,叫恃姐儿给你端屎端尿,又将深哥儿砸得头破血流时,怎得不委屈?” 仇太夫人失声惊呼,“音音,音音——” 仇老太爷忙道,“母亲放心,没砸着,音音身边有个会点腿脚的小丫头,给挡住了”。 仇太夫人抚了抚心口,长长吐了口气,一颗心才总算回了肚子里,只看着仇老夫人的眼神越发地不善。 仇老太爷兀自不满,“再说了,男人有几个不纳妾的?你自己善妒不贤,倒是委屈上了,还有脸在父亲面前叫嚷! 还敢说你大嫂处处压你一头!当年若不是你,你大嫂的第二个孩子怎么会没了?又怎么会多年没有身孕,到最后才得了明珠和宝珠?” 本来安静跪着的花老太太猛地捂住脸,控制不住的哽咽了一声。 仇老太爷忙安抚搂住她的肩,劝道,“别哭,都过去那么久了,我们又有了明珠和宝珠,别伤心了”。 他对着她就是不屑鄙夷,咆哮怒吼,对着那个贱人却是温声细语,深情款款,这么多年了,这么多年了,她一直在等,等她色衰爱弛,等他像厌倦她一样厌倦她! 他厌倦她只用了短短半年,而她等了一辈子都没等到他厌倦她! 明明她才是他最先爱上的人! 明明她才该是他明媒正娶,唯一的妻! 她等了一辈子! 一辈子! 现在她没有时间了,就算有那么一天,被关在养德院中的她也根本看不到了! 仇老夫人死死盯着被仇老太爷揽在怀中低低啜泣的花老太太,一股强烈的怨恨迅速席卷了她全身,她大声笑了起来,笑声中满是怨毒,“就是我做得又怎么样? 她未婚先孕,以肚中孩子为胁嫁进了仇家,反倒压在我这个三媒六聘的正妻头上!难道不应该有报应? 她用孩子使那样的阴私手段,就该由她的孩子受报应!所以那个才被我轻轻一推就推没了!所以清哥儿才那般没出息!他外祖家再使力,他也还是烂泥扶不上墙! 你们且等着瞧着,她那一对双胞胎定然所托非人,孤苦一生!” 仇老夫人说的话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在场众人皆是呆住了,一时竟没有人去阻止她,连仇氏也怔怔放开了她。 仇时行心情激荡下,嘴唇动了又动,这时候才终于发出声音来,“快!还不快将她拖下去!” 两个婆子忙扑了过去,一边一个架住仇老夫人就将她往外拖,仇老夫人凄厉喊了起来,“花沁,我诅咒你,诅咒你的儿女皆不得善终,诅咒你眼睁睁看着你的儿女受苦受罪,只能看着,一直看着!我诅咒你!我等着看你的下场!” 仇老夫人凄厉的喊声逐渐远去,缩在仇老太爷怀里的花老太太面如金纸,浑身止不住的发着抖,牙齿咬的格格作响。 仇氏惊声叫起了娘,这一声娘便如启动了什么隐秘的机关,花老太太啊地惊叫一声,晕死过去。 仇老太爷大急,忙抱起花老太太就往外跑,一边跑一边喊,“快来人!去请大夫!” 仇时行气得简直想把这个不肖子也关进养德院! “还不快放下来!像什么样子!让婆子去!” 仇老太爷闻言讪讪将晕死过去的花老太太交到了婆子手中,又回身跪下了。 仇时行冷声开口,“虽则仇氏伤心怨怒之下胡言乱语,你当年形事不当也是事实,滚去祠堂跪着去!好好反省!” 这却是将仇老夫人所说的全都归结为“胡言乱语”,保全花老太太的名声,也保全了仇老太爷和仇老夫人的名声。 仇老太爷恋恋看了一眼亦是气的面色发青的仇太夫人一眼,乖乖滚去跪祠堂了。 仇时行伸手帮老妻顺气,“算了,他不成器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只希望这次后,他和老二媳妇都能长点记性”。 正说着,就听外间哽咽声响起,“太祖父、太祖母!” 仇时行动作僵住,仇太夫人更是挥开他的手,腾地站了起来就往外跑,刚跑了几步,仇希音已三步并两步奔到了她面前,扑倒在她脚边,抱住她的双腿,“太祖母,是音音不孝!” 是她无能,上辈子被仇老夫人拿捏得毫不作为,根本就不知道禾秧他们是被仇老夫人卖了,而不是送回江南,甚至在给太祖父、太祖母的信中都没提起过! 上辈子,太祖父、太祖母根本就不知道她在京城吃了苦头,受了磋磨,她白白浪费了他们一片拳拳爱她之心! 这辈子,她避过仇老夫人的耳目给太祖父、太祖母写了信,要他们把禾秧等人送来京城,他们知晓了她的处境,竟是不顾年迈路远,千里而来只为给她撑腰,甚至甫一见面就当着所有人发落了仇老夫人! 她何德何能,叫他们如此全心相护? 仇希音哭得声嘶力竭,怀着对仇时行夫妻的感恩与爱重,更多的却是愧疚,他们教养她长大,为她安排好一切,却在最开始就被她毁了大半,他们晚年唯一的牵挂就是她,她却将自己的一生折腾得乱七八糟,凄惨又不堪…… 从小到大,仇希音从没哭得这般伤心过,落在仇时行夫妻眼中,自是又成了她受了天大委屈的佐证,不但仇太夫人心疼得红了眼眶,仇时行也心疼得不行,暗暗将儿子跪祠堂的时间从一天长成了三天。 仇太夫人柔声安慰了几句,见仇希音一时根本止不住哭,心疼下也顾不了许多,扶着仇希音就往里面去了。 仇时行下意识站了起来,又反应过来,这厅里还跪着人呢,开口道,“你们当以你们祖父、祖母为戒,为人处世最要紧的就是光风霁月,问心无愧,这般才能流言不沾身,碎语不伤心,立身不正,则诸邪侵体,人人皆可唾而骂之!时间不早了,都回去歇着,明天再来请安”。 仇正深忙道,“祖父,晚上给您和祖母准备了接风宴”。 仇时行瞪眼,“接什么风?音音受了那样的委屈你不管,倒是这面子上的功夫做得足! 当时你写信说要接音音回京时,我是怎么跟你说的?你祖母是怎么叮嘱你的? 你父亲那个不成器的就算了,本来也没指望他!你呢?你就任由着你母亲磋磨音音?将我们安排的人贱卖得一干二净? 你也给我跪祠堂去!没我的许可,不许出来!” 仇正深只得恭声应是,目送着仇时行急急走了,方转身去扶谢氏,替她揉着膝盖,叮嘱道,“回去记得让谢嬷嬷用药酒给你揉一揉,祖父、祖母深明大义,再大的事也绝对不会怪罪到无辜人的身上,今天的事你不必放在心上,回去早些歇着”。 谢氏道,“我本就未放在心上”。 仇正深无奈一笑,“那岂不是正好,我去跪祠堂,你回去一定要记得用药酒揉啊!” …… …… 当晚仇希音腻着仇太夫人一起歇了,第二天天还未亮,众小辈就都到了松鹤堂,顺着丫鬟的指引安静在松鹤堂的明厅等候。 昨天小辈们虽然都被打发走了,可仇老太爷和仇正深去跪了一夜祠堂,仇老夫人和花老太太均都“病”了,谁都不敢在这风口浪尖造次。 再一看,连从来不给仇老夫人请安的谢氏也出现在了明厅,众小辈越发的大气都不敢出,连仇不恃都乖巧地坐在锦凳上,目不斜视身姿端正,当然,也可见仇正深从宫里请来的教养嬷嬷果然是用了心的。 不多会,仇正深一瘸一拐的、地出现了,面色青白,一贯笔直合身的衣裳也皱不拉哈,倒是让这个年少得意的太子少傅显出几分别样的落拓风流来。 仇正深一眼就瞧见了寻声看向他的谢氏,忙加快步子笑道,“我没事,就是跪得久了,一时还有些腿麻,我已经请了休沐三日,歇一歇就好了”。 谢氏点头,仇正深走到正中间,掀起袍摆,又跪下了。 他这一跪,小辈们更加惊疑不定,仇不恃最沉不住气,焦声问道,“爹,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怎么还跪着?” 仇正深淡声道,“我做错了事,自然该跪着”。 他话音刚落,仇时行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你还知道你做错了事!当初我是怎么和你说的?你父亲不成器,你母亲又是那样的性子,你无须多管他们,最要紧的就是照顾好妻子儿女! 现在,你瞧瞧!遂姐儿都十五岁了,竟然还没能养住!音音自小身子弱,在我们身边安安稳稳长到了九岁,到了你这,就小病小难不断! 我听说你竟然还做了太子少傅,自己的孩子尚且照顾不好,竟然倒还有脸去教太子!” 仇正深额头砰地触地,白净的脸涨得通红,“祖父教训得是,孙儿惭愧无地!” 谢氏起身跪到仇正深身边,“教养子女,安宁后宅本是孙媳之事,与夫君无尤”。 仇正深大急,“阿妙,与你无关,你快起来”。 仇时行扫了谢氏一眼,想说什么,终究是将话咽了下去。 “都起来,有什么事,吃过再说”。 仇正深抬眼就见仇太夫人扶着仇希音的胳膊转过花墙,雍容美丽的脸上满是心疼,“跪了一夜了,还跪着,膝盖要不要了?快起来,还等着我去扶你不成?” 156 立威撑腰(二) 仇正深鼻头一酸,忙站了起来,又伸手去扶谢氏。 他自小由仇时行夫妻抚养长大,对仇时行夫妻的感情远远甚于仇老太爷和仇老夫人。 就在这时,一道粗哑的声音响起,“仇老先生,您这家事算是处理完了吧?晚辈谢探微前来拜见!” 他昨天带着仇希音出城去迎,不想竟是和仇时行夫妻走岔了路,好不容易赶回来,却正好赶上了仇时行夫妻将小辈们赶出来处理家事。 仇希音立即表示要留下来听墙角,他一个外人自然不好也跟着听,只得勉强按捺住,直等到今天早上才又过来了。 不想仇家的家事却是一出接着一出,好容易等到仇家的罚跪罚完了,才终于忍不住出声了。 仇时行夫妻寻声看去,就见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大踏步而来,眉目俊俏疏朗,目光湛湛,唇齿含笑,风仪古雅,顿时暗赞,好一个丰神毓秀的少年郎! 仇时行惊喜起身拱手,“原来是谢家四郎,久仰久仰”。 谢探微俯身长揖,“仇老先生过誉了,应是晚辈久仰老先生才是,这回老先生不来京城,待晚辈满了二十岁,家中允准外出游学,第一件事就是要到江南去拜访老先生的!” 仇时行哈哈大笑,仇太夫人昨晚听仇希音说了一晚上的“小舅舅和表哥”,此时见谢探微风姿出众,哪有不喜欢的,忙道,“谢四郎来了正好,来人,快摆朝食,不早了,大家都饿了”。 谢探微眼儿一扫,顿时惊叹,“太夫人果然不愧当年江南第一美人之名,怪不得音音总在我面前夸太夫人好看,往日我总觉得音音小孩子家家的言过其实。 此时见了太夫人才知道,音音这丫头竟还是个拙舌的,洋洋洒洒说了一大篇根本不能形容太夫人之美貌十一”。 他说着招手示意仇希音到自己身边来,低头看看她,又抬头瞧瞧仇太夫人,又低头去拧仇希音的脸蛋,叹道,“不过好在我们音音像太奶奶,长大定然也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儿”。 仇太夫人被他哄得眉开眼笑,眼角细细的皱纹都深了几分,越发显得雍容慈祥,容光夺人。 因着谢探微到来,原本沉重的气氛松快了起来。 用过朝食后,仇时行意犹未尽的邀谢探微去书房继续聊,仇正深自然作陪,谢探微拎着仇希音一起去,仇时行又带上了仇不耽和邓文仲。 几人离开后,仇太夫人敛了笑,目光淡淡却隐含压力地扫向留下的仇明珠姐妹、邓文雅和仇不恃,又看向谢氏,开口道,“你大伯母和母亲病了,你又忙于家事,我要在京城留一段时日,几个姐儿的教养便暂时交给我,也算是给你分分忧”。 谢氏起身,“多谢祖母”。 仇太夫人嗯了一声,“你退下吧,将姐儿们的几个夫子都叫过来”。 仇正深为几个姑娘延请了一个教读书习字的夫子,一个教乐器棋艺的夫子,另外就是刚请的宫中的教养嬷嬷。 仇府几个女孩儿,仇明珠和仇宝珠大多在外祖家与表姐妹们一起学书,仇不恃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仇希音之前一直在江南,正正经经跟着夫子学的只有仇不遂与邓文雅。 如今仇不遂刚过世不久,邓文雅之前又遇上了苗静雅的事,大病初愈,实在没有心思学书,一直告病,两个夫子已是闲居了许久,倒是教养嬷嬷因着仇正深下了严令,几个女孩儿这几天都在规规矩矩跟着学。 当然,仇希音仗着谢探微做靠山,一次都没去过。 规矩,她上辈子学得够了,这辈子,有条件的时候,自然怎么舒服怎么来。 仇太夫人见了两位夫子并教养嬷嬷,问了一番,满意点头,仇正深是她和老头子亲自教养长大,这样的小事还是能办得妥当的。 仇太夫人一一送了见面礼,又客套了一番,命人送了几位夫子离开,对几个女孩儿道,“这姑娘家哪怕笨一点,性子不讨喜一点,甚至生的不好看都无关紧要,最要紧的就是不可懒惰废学,花氏和邓氏年纪大了,谢氏事情又多,我瞧着你们规矩都有些松散。 从今天起,每日辰时来松鹤堂用朝食,上午和夫子学书学乐,中午歇息一个时辰,下午和嬷嬷学一个时辰规矩,学过规矩后再来松鹤堂。 我身边的巧娘最善女红,你们再和她学上一个时辰的女红,在我这用过晚食之后再各自回去,但凡有偷懒懈怠者,决不轻饶”。 仇太夫人携重罚仇老太爷之威,此时口气虽和缓,几个女孩儿却都感到一股威压扑面而来,纷纷起身应是。 仇太夫人缓了缓,“无规矩则不成方圆,你们且用些心,日后就知道好处了”。 仇不恃见仇太夫人神色柔和了些,大着胆子道,“太祖母,那三姐姐是不是要和我们一起学?太祖母您不知道,三姐姐自从来了京城,就借着身子不舒服,一天书都没学过!连学规矩都不来!” 话一落音,邓文雅和仇明珠都忍不住瞧了仇不恃一眼,又立即稳住眼风,默默往旁边站了站,仇明珠顺手拉了兀自懵懂的仇宝珠一把,将因着年纪小站在后面的仇不恃露了出来。 仇太夫人没有吭声,仇不恃等了一会,实在忍不住,又道,“太祖母您说话啊!三姐姐仗着有小舅舅撑腰,什么事都敢做,上次二姐姐生病,母亲下令谁都不许出门,三姐姐还偷偷跟着小舅舅去了外祖家! 还有上次,祖母病了,叫三姐姐去侍疾,三姐姐明明活蹦乱跳的,还故意装病不去,祖母气的当场砸了杯子呢!那可是祖母最爱的一套茶具”。 仇太夫人慢吞吞抿了一口茶,问道,“说完了?” 仇不恃愣愣啊了一声,仇太夫人猛地沉下脸,“背后道人是非,妄议长姐,这就是你少傅府嫡出姑娘的规矩?” 仇不恃本就有些怕这个太祖母,见她竟然突然翻脸,惊恐委屈下,大声分辩道,“太祖母,我没有妄议三姐姐,我说的都是实话!太祖母不信的话,随便找个人都能问出来!” 仇太夫人脸都青了,品性不佳就算了,还如此愚蠢,跟她那个祖母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怪不得谢氏都懒得出手管教! “来人!赏四姑娘三戒尺!” 仇不恃眼见着仇太夫人身边的两个婆子,一个伸手来抓自己,另一个不知从哪摸出一把戒尺气势汹汹而来,更慌了,喊道,“太祖母,你偏心!你不问青红皂白就要打我,我不服!” “好,你不服!我今天就先打得你服了,再和你说话!加十戒尺!” 第一尺子刚落下,仇不恃就杀猪似地叫了起来,仇明珠三人皆是不忍目睹的垂下眼,仇太夫人却是眼皮都未撩一下,她的人动手自是有分寸,打得疼,却绝不会伤筋动骨的,就是要叫仇不恃好好记住教训。 第三尺子刚落下,仇不恃就鼻涕眼泪一大把的说自己服了,仇太夫人根本不为所动,直等十三戒尺全部打完,方闲闲放下手中的茶盏,问道,“服了没有?” 仇不恃用右手托着被打得肿的老高的左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根本说不出来话来。 她怕不说话,仇太夫人又要打她,只得拼命点头。 仇太夫人意态娴雅,“大家闺秀,坐莫动膝,动莫摇裙,就是哭也要哀而不伤,仪态不乱,哭成这般难看模样还好意思哭,送她去教养嬷嬷那,什么时候规矩学好了,再和姐妹们一起学书”。 …… …… 仇府中,花老太太和仇老夫人王不见王,谢氏又不大管,仇太夫人甫一进京,女孩儿们的规矩就立了起来,连着家中仆从丫鬟都沉静规矩了许多。 仇老太爷足足在祠堂跪了三天才被放了出来,他自然不会像仇正深那么老老实实的一直跪着,倒也没受多少苦,就是没吃好没睡好。 被放出来后,仇老太爷顾不上去吃点东西就匆匆去了松鹤堂。 这时候正是傍晚,几个女孩儿,包括仇希音都在松鹤堂,仇老太爷目光四下一溜,见仇时行不在,三两步就从门口扑到了仇太夫人脚边,“娘——” 仇老太爷这一声“娘”叫得情深意切,老泪横流,仇太夫人亦是红了眼眶,忙俯身去扶他,叮嘱道,“一会你父亲回来,你好生去跟他认个错儿,你们父子呕了这么多年的气,谁也不让谁,你们倒都会保全骨气气节了,只苦了我,唯一的孩子,这许多年,连见一面都不能——” 仇太夫人说到这已是泣不成声,当年仇老太爷非要闹着娶花老太太,她心焦下日夜难安,仇时行终是让了步,想出了一肩挑两房的主意,却也直接将仇老太爷赶来了京城,声明自此不再管他。 后来,仇时行果然说到做到,没再许仇老太爷回姑苏,更不许她来京城,只在仇正清明显养歪了时,经不住仇太夫人软磨硬泡,将仇正深抱到了身边养。 后来,又因着仇希音身子弱,将仇希音抱了去,这次是因着实在放心不下仇希音,仇时行才勉强松了口,带着她来了京城。 仇老太爷忙起身扶着仇太夫人坐了下来,保证道,“娘你放心,我已经知道错了,当初是我被美色所惑,才瞧中了那么一个蠢妇。 父亲疼爱我,疼爱音音,我自是知晓好歹的,待父亲回来,我一定好生和他认错!” 仇太夫人见他兀自不知错在何处,沉沉叹了口气。 仇老太爷欢喜道,“娘,这次你们来了就不要走了,这京城可比姑苏热闹繁华多了,又有儿子和音音陪着您,可不比姑苏好?” 仇太夫人不置可否,仇老太爷也知道这件事不能急在一时,摆手道,“你们都先回去,我陪娘好生说说话”。 仇希音几人均都行礼退下,仇明珠姐妹和仇希音等告别后去了花老太太的想容院。 花老太太拿着绣绷靠在临窗的软榻上,眼睛却没有看绣绷,而是盯着窗外的巴蕉出神。 秋意渐浓,芭蕉原本宽大浓绿的叶子枯萎焦黄,秋日细长的雨丝飘打其上,越发添了几分凄切之感。 这芭蕉若是种在江南,终年常绿,每每听着雨打芭蕉之声都叫人忍不住心生伤郁,何况是这番情景? 她很想叫人将这府中处处可见的芭蕉全拔了去,想了十几年,然而,也只是想一想而已。 就像她根本不想住在这偌大的,却是邓氏的儿媳妇带来的嫁妆的宅子里一样,她也只是不想而已。 这世上本就处处皆是不如意,如果能将不如意变成如意,那自是最好,如果没有将不如意变成如意的本事,那就只有忍着,静待时机…… 一双如花似玉的少女并肩撑伞而来的身影突然闯入眼帘,花老太太冰冷的目光渐渐回暖,清哥儿不成器,明珠和宝珠终究还是姓仇,至少暂时她还要安安生生地住在这姓谢的仇府。 仇明珠、仇宝珠姐妹将伞交给了丫鬟,解了披风进了屋,花老太太的大丫鬟汀兰忙搬了锦凳。 姐妹二人行礼过后,围着花老太太坐下了,仇明珠低声将仇老太爷去见仇太夫人的事说了。 仇宝珠见花老太太沉默出神,忍不住问道,“娘,自从祖父和祖母来了京城,家里就怪怪的,还有,祖母今天说的那番话是什么意思啊?难道是祖父不许祖母见父亲?” 花老太太摆摆手,“这是大人们间的事,你们不要多管”。 仇宝珠兀自还想说什么,仇明珠担忧问道,“娘已经病了好几天了,现在身子可好些了?” 花老太太沉沉叹了口气,她这身子一时半会约莫是好不了的…… 仇明珠本以为仇老太爷见过仇时行和仇太夫人后,定是要来瞧瞧花老太太的,不想刚用过晚食,汀兰就来报,说是仇老太爷往香培院去了。 香培院偏僻,占地却很大,里面住着的皆是仇老太爷的妾侍。 仇明珠闻言不由诧异看向花老太太,仇宝珠更是气得腾地站了起来,“娘还病着!父亲好不容易出来了,怎得不来瞧一眼,就,就——” 她毕竟是个女儿家,说到后面已是面色嫣红,怎么也说不下去。 157 花氏娘家 “你给我坐下!” 花老太太神色威严,语气极重,“跟你说了多少回了,还是这般沉不住气!” 仇宝珠一向怕她,忙乖乖坐了下去,低头赔礼,“是,女儿知错了”。 花老太太沉默了一会,缓声道,“你们也不小了,待遂姐儿的事过去,我便要开始给你们议亲了,有些事你们该懂了。 以后你们嫁了人,不管嫁得是谁,第一要学会的就是不要太过在意自己的夫君,你们立身的根本是娘家,是孩子! 夫君么,面子上该给的体面和尊重给了就好,他若是想纳妾,只要那妾侍听话,也尽随他去,不过是个玩意儿,你们要做的就是拿捏住了,不值得上心,更不值得失态!” “可是——” 仇宝珠欲言又止,花老太太疲惫摆了摆手,“有些事不明白就先记着,待到遇着了,你们就明白了,都回去吧,我累了”。 仇明珠姐妹起身行礼退下,外面的细雨还在飘着,一出了想容院,仇宝珠就弃了伞,愤愤道,“我看娘就是太好性子了!府中上上下下都说娘的好,可那又有什么好?自己还不是受了委屈!” 仇明珠幽幽叹了一声,“娘做事自有她的道理,你若是不明白,记着就是”。 仇宝珠不服哼了一声,“娘嘴上说得好听,可我瞧着她很伤心的!你敢说娘听说父亲去了香培院,娘不伤心?” 仇明珠又叹了口气,她自然也瞧出来了,可她们毕竟是晚辈,父亲又是那样的性子,她又能如何呢? 仇宝珠听着她叹气,也忍不住叹了口气,“姐姐,我那天偶然听到舅母说想和宁郡王结亲,将三表姐许给宁郡王”。 仇明珠猛地瞪大眼睛,“宁郡王?” “是啊,”仇宝珠声音压的更低,“舅母还和外祖母说,说娘当初可算是低嫁得不能再低嫁了,也没落着什么好,还不如说个门第高的,这样不管夫君品性如何,至少到了外头不用受别人的气”。 仇明珠默然半晌,问道,“那外祖母同意了没有?” “不知道,应当同意了吧?这京城的闺秀又有几个不想嫁给宁郡王的?又俊俏又有本事!他们都说,等宁郡王年纪再大一些,皇上定然要封他做异姓王的!” “我不愿——” 仇宝珠呀了一声,“姐姐,你不愿?” 仇明珠慌张摇了摇头,低声道,“别声张,我是说总也有人不愿的,齐大非偶,宁郡王又那般本事,一般的女子又岂有那个福气?” 仇宝珠撇撇嘴,“什么齐大非偶,说白了,就是总归再怎么也轮不到我们嫁给宁郡王呗,表姐的身份勉强够,就是不知道荣和长公主和宁郡王看不看得上了”。 姐妹二人正说着,忽见前方大红灯笼下,穿着竹青色道袍的仇正深撑着竹节伞立着,手中还拿着一只镶钿漆木盒子,倒像是特意等着她们的。 二人微微加快步子,上前行礼,“二哥”。 仇正深点头,问道,“刚从大伯母那里过来?” “是”。 “大伯母可好些了?” 仇明珠答道,“还未大好,大夫嘱咐要好生养着”。 仇正深将手中的盒子递给她,“替我将这个交给大伯母,现在晚了不方便,改日我再去瞧她”。 仇明珠忙接了盒子,俯身行礼,“多谢二哥挂心”。 仇正深笑了笑,转身走了,细雨下,他撑着伞的青色身影是铅灰色的天空下唯一的亮色,姐妹二人不知怎的就不约而同叹了口气…… …… …… 第二天一早,仇明珠和仇宝珠的外祖母花老太君就递了帖子,带着三儿媳花三夫人和孙女花越昔、孙子花越其到仇府拜访仇太夫人。 这几天仇时行四处拜访旧友故交,仇太夫人也接了许多请帖,只推说身子不适要休养些时日,没有应邀,这还是有人第一次上门拜访。 仇府在京城真正说的是亲戚的只有花府和谢府,丰氏早早遣了人送了礼来,说过几日定然登门拜见,花府却是一直没有动静,不想今天竟是突然来了。 仇太夫人打发了仇不恃去学规矩,留了谢氏、仇不耽和其他几个女孩儿随她一起待客。 花家这位老太君论起关系来,算得上是今上的表姑,封了端郡主,其母是先皇的姑母,是位正宗的公主娘娘,只她那一代皇室中公主众多,远不如荣和长公主受宠罢了。 这位端郡主后来下嫁了一位新科进士,就是花老太爷,花老太爷却是个会钻营的,短短十几年时间就爬到了三品大员的位子,本来可以更进一步,不想却短命死了,留下了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儿,皆是嫡出。 花老太爷的三个儿子都遗传了花老太爷的聪明圆滑,皆都年纪轻轻便中了进士,其中又以小儿子最是出息,二十一岁便一举中了榜眼,如今已入了内阁,官拜刑部尚书。 长子和次子虽都外放,却也是一方要员,举足轻重,与在朝中的花尚书守望相助。 一女即是花老太太,当年随着花老太爷外放姑苏时嫁给了仇老太爷。 当初花、仇二府结亲,闹得极不愉快,这些年仇时行夫妻与花府从不走动,这次到了京城也未遣人送信,本以为花府也不一定会来走动,不想花老太君竟是亲自到了。 毕竟是亲家,花老太君先低了头,仇太夫人自然要递台阶,领着众人一直迎到了垂花门外,见过礼后,又坐了滑竿一起进了松鹤堂。 花老太君比仇太夫人还小一岁,看起来却比仇太夫人老了十岁,看起来就是个穿得雍容华贵的干瘪老太太,不像仇太夫人就算老了,成了老太太了,也是个美老太太。 仇太夫人当惯了美人,早对皮囊不在意了,只此时见了老对头,见自己绝对艳压她好几头,也免不了生出几分自矜来。 花老太君向来是个无利不起早的性子,今天既然低头进了仇府,定然有所图,不管她图的是什么,最后又能不能得逞,光凭这一点,她也得堵心堵上一整年! 仇太夫人想到这矜持扶了扶发髻上的七宝簪子,笑道,“这就是贵府的七姑娘和五少爷?果然都生的一副好相貌,过来,让我好生瞧瞧”。 花越昔和花越其上前行礼,仇太夫人上下打量了二人一番,赏了花越昔一串小叶紫檀的佛珠,花越其一套文房四宝,皆都名贵。 花老太君亦叫了邓文雅和仇希音上前,各赏了一对价值不菲的簪子,又特特将腕上戴着的紫晶手镯套上仇希音的手腕,笑道,“这是太夫人一直养在身边的孩子?果然出众!这镯子是当年我出嫁时,先皇御赐,一只给了你七表姐,这只给你,好生戴着”。 仇希音忙要推辞,花老太君按住她的手,笑道,“给你你就接着,你七表姐愚钝,你多多提点”。 仇希音连道不敢,花老太君问道,“怎么不见四姑娘?” 仇太夫人道,“恃姐儿最近有几声咳,却是不敢叫她出来见风的”。 花老太君便也不再问,装作刚发现般问仇明珠道,“怎么不见你娘?难道还要我这个做母亲的亲自去见她不成?” 仇明珠忙起身道,“母亲这几日有些不舒服,我们不敢叫母亲下床,外祖母恕罪”。 花老太君忙起身谢罪,惭愧道,“太夫人这么多年第一次来京城,正是她这个媳妇尽孝的时候,她却赶在这时候病了,实在是不该!还望太夫人恕罪”。 仇太夫人忙起身去扶,“老太君客气了,这人吃五谷杂粮,谁没有个病的时候,老太君这般说,倒是叫我羞愧了”。 花老太君又连连赔罪,仇太夫人笑道,“老太君不必客气了,这儿女都是父母的债,无论多大年纪,这心里总是惦记着,今天早上我遣人去问,说是已经好了许多,倒是不怕过了病气的,不如我陪老太君一起去瞧瞧?” 花老太君自然没有不同意的道理,众人便又往想容院而去。 花老太君见花老太太精神脸色都还好,也未多留,对仇太夫人道,“孩子们和我们一起也是拘束,让他们自己顽去,我们老姐妹好生说说话”。 当下,谢氏和花三夫人陪着仇太夫人和花老太君去松鹤堂说话,仇家的孩子们则带着花越昔和花越其姐弟去逛园子。 花越其温文少言,花越昔温婉大方,都是好相处之人,几个少男少女在一起倒也和乐。 中午,众人回了松鹤堂和仇太夫人等长辈一起用了午食,花老太君等人便告辞离去。 待马车驶离仇府,花老太太阖上眼睛,道,“都说说”。 花越昔率先开口,“是个聪明剔透的,话不多,不出头,但只要开口,一定能说到点子上”。 花越其跟着点头,“是很聪明,性子也算和气,也不与姐妹争风”。 花越其说到这脸颊微微发烫,忙低下头去,花越昔噗嗤笑出声来,打趣道,“哟,小弟你脸红什么?” 花老太君睁眼瞧了瞧,也露出笑来,“的确是个难得的美人胚子,那邓氏虽是个蠢笨的,却是生了个好儿子,更娶了个好媳妇,孙子和几个孙女都十分出众。 只可惜差了辈分,否则替其哥儿求了来,倒也不算委屈了”。 花越其脸颊更烫,呐呐叫了声祖母,花老太君沉吟,“说起来,你们的二侄儿倒是与她差不多年纪,只你们大伯也不知什么时候能调回京城,以仇太夫人的性子绝不会同意叫最疼爱的重孙女嫁到江西那么远的地方去的”。 她说着摆摆手,“算了,这事不急,现在要紧的是你们,昔姐儿,你可寻到了与仇三姑娘来往的由头?” 花越昔点头,“仇三姑娘喜绘画,喜女红,我已经问她借了花样子,又允诺将我的一副古画借她玩赏一段时日,回去我就将画儿找出来”。 “要寻画儿,你祖父那里有不少,若是找不到合意的,我去与你祖父说”。 花越昔应下不提。 …… …… 仇太夫人送走了花老太君,仔细盘问了仇不耽、仇希音和邓文雅一番,也没发现花老太君到底来意如何,也就丢到一边,要是花老太君真有什么意图,她迟早会知道。 又对谢氏道,“我琢磨着这几天在家中设个赏菊宴,正好姑苏那边安排送来的螃蟹这几天也该到了,要请哪些人,你帮着我一起合计合计”。 谢氏应是,仇太夫人又对几个女孩儿道,“你们也都留下来听着,有交好的小朋小友也都下帖子邀过来顽一顽,我请了宝楼和布庄的掌柜来,正好你们都挑些首饰衣裳,年轻的姑娘家最是要打扮的漂漂亮亮的”。 仇明珠几人没想到那样的场合,自己竟也有邀请手帕交的机会,还可以挑衣裳首饰,皆是惊喜,纷纷道谢。 邓文雅问道,“那四妹妹呢?” 仇太夫人扫了谢氏一眼,淡声道,“规矩不学好了,出来见客岂不是要丢人现眼,这衣裳首饰自然也是不需要的”。 邓文雅并仇明珠姐妹心中一凛,不敢再说,仇希音笑道,“太祖母,那我们快拟名单啊!我都等不及要挑新衣裳新首饰了!” 仇太夫人宠溺点了点她的额头,“好,都依你,我们速战速决,拟完了就挑!” …… …… 这次的赏菊宴不像上次仇府宴客,只邀请极要好的人家过府,要准备安排的事情很多,仇太夫人与谢氏合计了一天,也不过是将事情初步定了下来,下帖子却还要几天,等所有事项全部定下来后,才好下帖子,以免出差错,叫人看了笑话。 不想第二天,仇太夫人竟是收到了荣和长公主的帖子,邀她带着谢氏和谢家未成亲的儿孙前往宁郡王府赴赏菊宴。 不但她,这次荣和长公主广发请帖,邀请了京中几乎家中有适龄未婚儿女的四品及以上官员及皇亲勋贵的当家夫人携儿女前往。 虽然借的是赏菊的名头,用意却昭然若揭,这是在为宁郡王相看妻子,或许还顺便为池阳公主相看驸马! 四品的官员家眷就在受邀之列,可见长公主和郡王皆不看重门第! 不看重门第,还能看重什么? 品行和相貌呗! 鉴于品行这种东西一时半会根本无能为力,京城的各大珠宝行、布庄、胭脂铺子人满为患,去的稍晚,好东西便被抢购一空。 喜的各大掌柜纷纷烧香祈祷宁郡王一定不要急着找到中意的媳妇,池阳公主一定不要急着找到中意的驸马,荣和长公主多办几次赏菊宴、赏梅宴的,就不用发愁陈货卖不出去了! 158 猫眼宝石 正在仇府陪仇时行下棋的谢探微也接到了请帖,顿时棋也不下了,直奔桑榆院,拎着仇希音就往外走,“快快,陪我一起出去买衣裳”。 仇希音哭笑不得,“小舅舅这是要从成衣铺子里买衣裳?我倒是不知道小舅舅竟也肯穿成衣铺子的衣裳了”。 “现在回谢家弄现做也来不及了,只能在成衣铺子里挑一件凑合凑合了”。 “回谢家弄做什么?”仇希音拉着他的衣袖,不许他再往外走,“正好我给你做了新袍子,只有袖口领口的花纹还没绣好,这两天赶一赶,肯定来得及,你来试试合不合身”。 谢探微大喜,牵着她就往回走。 仇希音已为谢探微做过一件直裰,这次做得更加得心应手,选的是霞绯色的杭绸料子,软而轻薄,正适合这时节穿。 其上象牙白的优昙婆罗花如漫天花雨倾洒而下,由轻及重,到了袍角已覆了厚厚一层。 这般浓艳的衣袍很少有男人能驾驭得住,谢探微穿上了却让他那种古雅又洒脱的风仪越发昭彰起来,神姿湛湛若仙! 仇希音又拿出一条同花色的绸带,命秀今重新为谢探微挽了发。 谢探微站在硕大的落地镜前上下左右看了半晌,不由露出一个深深的笑来,嗯,果然这般一笑就更迷人了,池阳公主肯定更要看得转不过眼了! 仇希音看得也十分满足,嗯,果然还是自家小舅舅最俊了! 三天后的赏花宴一定能迷倒所有的贵女小姐! 甥舅二人各自陶醉了半天,谢探微咳了咳,收了脸上的笑,肃然道,“音音,这样的衣裳做起来太麻烦,伤眼睛还伤神,有这功夫还不如多临几篇字,以后不可再亲自动手了”。 仇希音点头如啄米,谢探微嗯了一声,爱惜抚了抚衣裳上的褶皱,正要脱下来,阿左来报,仇明珠来了。 仇希音回京城后,仇明珠和仇宝珠姐妹就去了花家,直待了小半年,直到仇不遂“病重”才回来了,后来又经仇不遂身死之事,加上大房二房本就来往不多,这还是她回来后,仇明珠第一次上门。 谢探微道,“你去打发了她,我换了衣裳,带你去琅玕阁转转”。 不用想,仇希音也知道诸如琅玕阁这样的地方肯定到处都是人,只小舅舅想去,嗯,她自然就是也想去的! 仇希音吩咐阿左将仇明珠带去花厅,换了件出门的衣裳,重梳了头发,去见仇明珠。 仇明珠见了讶异问道,“音音这是要出门?” 仇希音点头,“四姑姑来寻我有事?” “倒也没什么大事,我来问问你去不去宁郡王府的赏花宴”。 仇希音摇头,“我还远不到正式出门做客的年纪”。 除了极亲近的人家,大萧的闺阁女子多半十二三岁才开始随着长辈出入各种宴会,既是长见识,也是让别人知道自家女儿长成了,可以开始议亲了。 “可你与池阳公主相熟,去求一求祖母,祖母定然同意的”。 仇希音依旧摇头,“我不想去”。 到时候去的都是适龄的少男少女,她一个还不到十岁的小丫头也去了,不是惹人耻笑么? 仇明珠听她这么说也就算了,又道,“本来宝珠还托我问问你有没有什么从江南带来的新奇首饰,借她戴一戴,既然你要出门,稍后我们再来”。 “这个简单,我叫黍秀挑一些出来,送去让五姑姑挑就是”。 仇明珠略一沉吟,“那也好,那我就不打扰了”。 仇希音侧身送她出门,不想刚出门,谢探微就兴冲冲快步朝这边来了,一边喊道,“音音,池阳公主给你写信了,还给你下了帖子!” 仇明珠忙避到一边,福身行礼,谢探微摆手,献宝般将帖子和信塞到仇希音手里,“快,瞧瞧写了什么”。 仇希音接过,无奈,“我先送了四姑姑再看不迟”。 谢探微不在意道,“她不是你亲姑姑吗?一家人还客气什么?” 仇明珠忙道,“谢四公子说的是,音音不必送了,赶紧看看池阳公主说了什么,我先告辞了”。 仇希音屈了屈膝,“那我就不送姑姑了,姑姑慢走”。 仇希音目送着仇明珠离开,先打开帖子看了看,却是邀请她三天后去宁郡王府的,不由皱眉,又去拆信。 凤知南的字如其人,笔锋凌厉,力透纸背,简单写道:赏花宴之事,我与表哥事先毫不知情,表哥说阿檬是谢氏嫡支嫡女定然不会来,你那天一定要来,帮我圆场子,以免我的真面目彻底暴露。 仇希音,“……” 凤知南果然是凤知南!总能叫她无言以对! 谢探微哈哈笑了起来,“音音,池阳公主都这么说了,你可一定要去,别真的让她的真面目彻底暴露了,那她可就永远找不着驸马了!” 仇希音,“……” 谢探微拉着她就走,“走,我们去琅玕阁,再去布庄!” …… …… 仇希音出门照例还是兰十九赶车,在走过他身边时,仇希音低低开口,“待会找机会让那天的小乞儿来见我”。 琅玕阁中果然拥挤不堪,厢房早就没了,谢探微也不在意,牵着仇希音跟着人-流从一楼转到三楼,看了半天又忍不住去看仇希音,愤愤道,“树哥儿那小夫子倒是好眼光,这支发箍一戴,我再瞧着这些,竟是没一个能比得上的”。 仇希音顿时笑弯了眉眼,伺候的伙计忙道,“四公子若是瞧不上这些,小店倒是有些上好的材料,四公子亲自画了花样子,再寻了巧匠雕琢,可不合心又合意?” “只怕来不及了”。 那伙计却是个极机灵的,忙道,“因着宁郡王府的赏花宴就在三天后,大家都怕来不及,不然上好的材料早就抢购一空了,只别人怕,四公子您却绝对不用担心的,您与宁郡王交好,这宁郡王府还能缺了能工巧匠不成?” 仇希音忙道,“不用麻烦宁郡王了——” 谢探微瞪,“麻烦他怎么了?他就没麻烦我?有什么好的,都拿过来我瞧瞧”。 仇希音自然不会为了这样的小事扫他的兴致,也就随他了。 这时候已快到午膳时间,人渐渐少了,倒是腾出了一间厢房,伙计恭恭敬敬请了二人进去,奉上茶点。 掌柜双手捧着一只红木匣子小心翼翼走了进来,将托盘放到谢探微和仇希音面前的高几上,轻轻打开,黑色的绒布托底,贴合的凹槽中安安静静躺着四只几乎一样大小的金绿猫眼石,眼线干净利落,中间的猫儿眼张得很大,微微变换角度,合起来又十分锐利。 谢探微是个识货的,一眼就看上了,不由朝仇希音那双顾盼生辉的猫儿眼看去。 掌柜笑道,“这位小小姐一双眼睛得天独厚,自然要这相映成趣的猫眼石才算不辱没了”。 谢探微哈哈大笑,“你这小老儿果然会做生意,开个价吧”。 掌柜赔着笑,“四公子您是个懂行的,这四颗猫儿眼,单看一颗已是——” 谢探微打断他,“废话就不用说了,直接说个数”。 掌柜伸出一根食指,谢探微莫名,“一千?” 这也太便宜了吧?不会是假货吧? 掌柜赔笑,“四公子说笑了,这单一颗也绝不止一千两,四颗加在一起更加珍贵,是一万,一万两”。 他说着不等谢探微说话,忙又道,“现在这位小小姐年纪还小,这猫眼石可以串成珠花,只要设计巧妙些,绝不至于损了宝石。 待小小姐年纪大些,大可拆了珠花,改做其他样式,做个戒子,又或是做成簪子发冠都是极好的”。 谢探微干脆道,“买不起,我只要两颗”。 他的收入来源也就是卖卖花卖卖草的,用脚指头想也知道想用卖花的钱来买这种贵重的宝石,肯定买不起啊! 掌柜为难,“四公子您也是知道的,这种东西越多价值越高,小的实在不好拆开来卖的”。 “那就换了其他的来,这么贵的东西也敢往我面前送!” 掌柜,“……” 买不起还这么理直气壮的,整个京城也就这位谢四公子了。 仇希音开口,“等一等,掌柜的,我小舅舅买两颗,剩下的卖给我,这样可不可行?” 掌柜眼前一亮,“姑娘说笑了,自然是可行的”。 谢探微悻悻摸摸鼻子,语重心长,“音音啊,你这样,小舅舅很没面子的”。 仇希音瞪大眼睛,啊了一声。 谢探微立即被她呆萌的样子逗乐了,伸手狠狠揉了揉她的头发,“既然音音喜欢,那就包起来,五千两么,大不了小舅舅欠点债”。 仇希音摇头,“不用的,小舅舅,那两颗我要着送人的,若是小舅舅送我的,我反倒不好送人了”。 谢探微向来洒脱,见仇希音这般说了,就点头应了,吩咐掌柜的包起来,等晚间去仇府取钱。 掌柜忙应了,又吩咐伙计添茶,退了出去,兰十九领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走了进来。 那少年一见谢探微和仇希音就跪了下去,兰十九开口道,“四公子,姑娘,这是那天逛夜市时,公子和姑娘救下了的小子,现在已经养好了伤,要来给公子和姑娘磕头谢恩,十九就带着他来了”。 谢探微道,“磕头谢恩就不必了,给他点银子送他回去”。 那少年砰地磕了个头,“公子、姑娘慈悲,小的本就是乞儿,无处可去,求公子、姑娘收留”。 谢探微挑眉,“啧,敢情不是来磕头谢恩,是来寻出路的啊”。 仇希音认真道,“他既知道来找我们寻出路,可见是个机灵的,抬起头来我瞧瞧”。 那少年抬起头,却依旧不敢抬眼看她,仇希音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身形瘦弱,眉目清秀,却又不出色,看起来无辜又无害。 时隔一世,刘商果然还是那个刘商。 仇希音故做不在意般道,“长得还挺秀气,正好我缺一个跑腿的小厮,留下吧,先瞧瞧合不合用”。 谢探微摇头失笑,孩子果然还是孩子,看人长的不错就要留下来,“不早了,我们去吃东西”。 …… …… 谢探微领着仇希音去吃了东西,又去布庄转了一圈,便将仇希音送回了仇府,自己则往宁郡王府去了。 进了止止院,远远就看见宁慎之在院子里的两株菩提树间系了张吊床,躺在上面闭目养神,允文则坐在一旁的石凳上轻声读着一本佛经,看起来又舒服又惬意。 谢探微立即忌妒了,将那两颗猫眼石递给允文,“这是给音音做珠花的,你去寻个工匠来,务必要做得好看又漂亮,赏花宴那天音音要戴”。 宁慎之坐了起来,伸出手,“我瞧瞧什么好东西”。 谢探微也往吊床上挤,“你不睡不要浪费,我睡”。 宁慎之接过匣子跳下吊床,将吊床让给谢探微,自在旁边的石凳上坐下了,将匣子放到石桌上打开,咦了一声。 谢探微得意道,“好东西吧?值五千两呢!” 允文开口道,“小孩子家的戴太过珍贵的首饰怕压不住福气”。 谢探微正要开口,宁慎之皱眉道,“仇三姑娘是当朝少傅嫡女,母亲更是谢氏嫡女,最是尊贵不过,又有什么东西是她压不住的?” 允文俯身揖手,“郡王说的是,是属下冒昧了”。 宁慎之捏起一颗猫儿眼,上下打量了一番,道,“这样的东西若是能与红宝串在一起,小姑娘家的戴着肯定讨喜又可爱”。 谢探微突然猛地坐了起来,宁慎之一愣,“怎么了?” 谢探微指着他不可置信结巴道,“你刚刚,刚刚是,笑了吗?” 宁慎之神色微僵,谢探微指着他的手都抖了,“还是那种笑!那种笑!” 宁慎之只觉自己舌头也僵了,偷偷吐了口气,才勉强冷静问道,“哪种笑?” “那种看到吾家有女初长成的老父亲的笑!”谢探微俊脸涨的通红,激动道,“宁慎之,我警告你啊!你不许跟我抢音音啊!也不许对音音比我对音音好!音音最敬爱的长辈永远要是我,其次是仇太夫人、然后是仇老先生,再然后是我姐夫,怎么排都排不到你! 你要是眼馋音音又漂亮又聪明又乖巧又可爱,正好趁着这个机会好好挑个漂亮媳妇,抓紧时间自己生一个!” 159 赏菊花宴(一) 宁慎之,“……” 宁慎之默默转开目光,好吧,是他想的太多,果然不能指望这个傻子能说出什么正常的话来。 谢探微见他竟然无视自己的警告,悲愤了,“宁慎之,我说真的啊!你敢和我抢音音,我跟你割袍断交啊!” 宁慎之默了默,开口,“放心,我不想做仇三姑娘最敬爱的长辈”。 谢探微很怀疑,“真的?” 宁慎之眉头跳了跳,从齿缝中挤出几个字,“真的,我发誓!” 谢探微这才放了心,又舒舒服服躺了回去,“那就好,不过你就算想抢也抢不过我的,哎,你有没有什么好的生财之道教给我一个”。 宁慎之又是一愣,“怎的?你缺钱?” 谢探微便将买猫眼石的事说了一遍,哭穷道,“你也知道的,谢家虽然有钱,但老头子是一文都不会给我的,我也只能靠卖些花花草草的赚点零花钱,但这种大宗的钱是绝对花不起的。 哎,要做个疼爱外甥女的舅舅,没有银子给外甥女买衣裳首饰,又怎么够格?你有没有什么轻松又赚钱的活介绍给我?” 宁慎之想了想,道,“你要是能将恒之教好,我给你十万银子”。 谢探微,“……算了,我还是自己想办法吧”。 宁慎之将匣子交给允文,“去找工匠”。 又对谢探微道,“你先在这歇一会,我去寻祖母,一会就回来”。 谢探微摆手,“去吧去吧,不用管我”。 …… …… 一等出了谢探微的视线,宁慎之便朝允文伸出手,允文恭敬将匣子奉给他。 “去找个报酬高又轻松的活给重华,别叫他起了疑心,琅玕阁的掌柜做得很好,赏”。 “是”。 “开库房寻了最好的红宝送到水榭”。 “是”。 谢探微一觉睡醒,那只红木匣子又原样回到了他手中,只里面的猫眼石却变成了一对珠花,除正中的那颗猫眼石外,各添了四颗雕琢成小猫儿形状的红宝,用彩色的丝绳打成络子将猫眼石和红宝串在一起,下面垂了精致而繁复的流苏。 音音戴上肯定更可爱更漂亮了! 谢探微双眼发亮,连连惊叹,“果然还是郡王府的工匠得用!这红宝极难雕琢,他们是怎么做到的?你瞧瞧这总共八只小猫儿,竟然神态各不一样,真是鬼斧神工!” 宁慎之嗯了一声,谢探微也不是真的问他到底怎么做出来的,又想起来,“对了,这红宝,总不能叫你贴了人工,又贴材料,多少银子,你报个数字给我”。 宁慎之道,“不过几颗石头,你我之间何须算得这般清楚?” 若是之前,谢探微还真不会将几颗石头放在心上,可这时候他倒是十分计较了起来,连连道,“那不成,这东西一看就是最好的鸽血红,怎么也不能就这么算了”。 宁慎之默了默,道,“那就去掉零头,取个整,一万吧”。 谢探微,“……” 以后谁跟他说一万这两个字,他跟谁急! 谢探微默默咽下一口穷人的血泪,在直接放弃这对珠花和身负巨债之间徘徊了一会,含泪开口,“先记账,等我有钱了还你”。 说起来,他娶媳妇时,老头子总会拨给他一点钱,叫他不至于沦落到吃媳妇的嫁妆吧? 嗯,再说起来,赏花宴给于始挑媳妇把关的时候,要不要也给自己挑一个? 谢探微毅然合上匣子,对兰九道,“送去给音音,一句话都不要多说,立刻马上!” 一想到他转眼间就背上了一万两的庞大债务,真是糟心得让他根本不想再看这对珠花第二眼! …… …… 谢府中,谢昌和谢探幽皆遣了人回来勒令谢家的几个孩子均不许凑三天后的热闹。 丰氏出神想了半晌,命人将谢嘉柠和谢嘉檬叫了来,将赏花宴的请帖给了二人。 谢嘉檬高兴道,“我好久都没看到池阳公主了,正好!娘,我们什么时候走?” 丰氏看着毫无机心的小女儿沉沉一叹,“明天一早就走,先去你姑姑家住上两天,再随你们姑姑一起去赴宴,你先回去收拾些衣裳首饰,一会我与你二姐姐挑好了新的,也一并给你送去”。 谢嘉檬并没有发觉丰氏有意要打发她先走,高高兴兴走了。 丰氏看着她的背影又是一叹,拉起谢嘉柠的手拍了拍,“阿柠,你祖父和父亲特意遣了人来,不许你们去宁郡王府赴宴”。 谢嘉柠一愣,“那娘您还——” 丰氏又拍了拍她的手,“阿柠,你和阿檬都十五岁了,你们祖父却一直压着不许为你们议亲,缘由,你应当也是知晓的——” 谢嘉柠垂眼,谢家祖训,嫡支子嗣男不可入朝为官,女不可入宫为妃,传承到如今,女子不但不会入宫为妃,连嫁给皇亲贵勋高官之家的都少,大多都是如谢探妙一般嫁给新科进士,又或是寻各地广有才名却身世不显的少年才子。 如姑姑般嫁给新科进士的倒也还好,熬个十几、二十年未必没有出头之日,若是远嫁—— “谢家嫡支嫡女,何等尊贵,多少高官勋贵、少年才俊趋之若鹜,最后却大多嫁得连旁支的谢氏女都不如! 便是你姑母,谁不知道你姑父的二品少傅是怎么来的?若不是你姑母受圣宠,光凭一个新科进士、光凭所谓的才气?一辈子都不一定能熬出头!就算熬出头了,也早就红颜老去,又有什么意味?” 谢嘉柠垂眸不语,丰氏紧紧握着她的手,“阿柠,你与阿檬不一样,阿檬低嫁一个身世不显,家庭简单的反倒是好事。 但你不一样!宁郡王年少英俊,权重天下,难得的是为人和气,身边更是干干净净,年至二十,连个通房丫头也没有。 荣和长公主更是身份尊贵,广有贤德之名,娘寻摸遍了整个京城,也寻不出比这更好的亲事。 说句不敬的话,就算是嫁做太子妃,也不如嫁进宁郡王府!这次赏花宴——” 丰氏握着谢嘉柠的手加重力道,“我会给你小舅舅写一封信,你小舅舅与宁郡王交好,你们之前也认识,可算是近水楼台。 你日后嫁进宁郡王府,就算看在你小舅舅的面上,宁郡王也会好好待你,阿柠,你可要拿稳了主意!” 丰氏说到最后已是呼吸急促、双颊绯红,若是得了这样一个女婿,她说话的分量自然也与今日不同,到时候看那个老固执还敢不敢不经她同意就放逐木哥儿! “祖父和父亲——” 丰氏急急打断她,“你祖父和父亲那有我和你祖母,放心!” 谢嘉柠沉默半晌,幽幽开口,“娘,这世上最艰难不过强求二字,我自会带着妹妹去赴宴,其他,娘您就不要强求了,祖父和父亲总不会害我们”。 谢嘉柠虽是这般的口气,丰氏的心却一下落到了实处,她的女儿,她自是了解的—— 她也不追着说,扬声叫了丫鬟进来,高兴吩咐开了库房,带着谢嘉柠一起去挑合适的首饰和布料。 …… …… 第二天午时,谢嘉柠和谢嘉檬就在谢家旁支子弟谢嘉梧的护送下到了仇府,同行的还有谢氏旁支女谢嘉橙。 谢嘉梧今年十八岁,谢嘉橙十四岁,在谢家这一代子孙中算得极出众的,整个谢氏,除了谢老夫人和丰氏,便只谢嘉梧和谢嘉橙收到了请帖。 谢氏完全没想到谢嘉柠姐妹也会来,愣了愣,冷笑道,“既然来了,就好生给她们安排住处,姑娘们有的衣裳首饰也给她们送上一份,都不许慢待了”。 仇希音也没想到,只这样的事,她也不好追问,只有些后悔给凤知南回帖子回得太快,否则倒是可以借机不去,现在已经和凤知南说了要去,谢探微还出了血本给她添了首饰,再说不去,不说凤知南,谢探微就要掐死她。 转眼就到了第三天,仇太夫人怕去得迟,到时候马车没地儿停,特意赶了个早,不想却还是来得迟了,宁郡王府门前早停满了马车,好在王府遣的管事是个得力的,很快就安排好了一切,将他们往里让。 不多会,宁慎之就带着宁恒之匆匆赶了过来,见了仇太夫人深深一揖手,“宁某见过太夫人,见过诸位”。 仇太夫人见他着一件水洗蓝绣银色云纹的直裰,未束冠,简单用一直青玉簪子挽起头发,比初见少了几分凌厉,倒像是个文质彬彬的清贵书生,顿时笑开了脸,“郡王客气了,我瞧着郡王今天气色好多了,这身衣裳穿着也精神,好,好!” 宁慎之神色舒缓,再次揖手,“太夫人、诸位,里面请”。 仇太夫人摆手,“你今天忙,就别招呼我们了,我们自个儿进去,你忙你的”。 宁慎之道,“今日我请了好几位族亲至交来帮忙,没有多少事的,太夫人这边请”。 仇太夫人见他一副要亲自将自己送到垂花门的模样,自是欣喜,絮絮问起了话,宁慎之虽则话少,却是有问必答,倒也十分和谐。 仇宝珠忍不住压低声音问仇希音道,“音音,祖母什么时候与宁郡王这般熟稔了?” 仇希音自也听仇太夫人说起过路上的偶遇,只想不到宁慎之竟真的一副十分敬重孺慕仇太夫人的模样,闻言摇摇头,又朝她做了个悄声的动作。 仇宝珠也知道这宁郡王府不比一般人家,吓得不敢再出声。 到了垂花门,凤知南远远迎了过来,她穿着鹅黄色的大袖短襦,裙摆极长的同色留仙裙,绣着大朵大朵盛开的红色鸢尾花。 这样一身柔美娇嫩的衣裙穿在她身上却硬生生让她穿出了一种杀伐果断之气来,仇希音看着就不自觉露出笑来。 趁着仇太夫人与凤知南寒暄的时间,谢探微凑到宁慎之身边朝他振了振衣袖,又抚了抚发带。 他的发带还是霞绯色绣优昙婆罗花的那条,只不过经仇希音巧手加了络子络上了那两颗金绿猫眼石并八颗米粒大小的红宝,瞧着倒正好与仇希音发髻上的珠花凑成一对。 宁慎之的目光从他的衣裳上移到他的发带,道,“做出这条发带的人倒是与做那对珠花的心有灵犀”。 谢探微不满,“我让你看的是那个吗?你再仔细看看!” 宁慎之又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默默别过眼神,看向凤知南。 凤知南正十分疑惑的瞧着谢嘉柠和谢嘉檬姐妹,眼见着就要开口,仇希音掩唇咳了一声。 凤知南立即咽下了嘴边的话,“仇太夫人,里面请,仇三姑娘,你走我身边”。 谢探微道,“公主,你和音音都这么熟了,就不要见外叫什么仇三姑娘,随我一起叫音音就是”。 凤知南目光落到他身上,顿时目光一凝,整张脸都亮了起来。 谢探微立即摆出自己练了许久的自认为最迷人的笑,果然还是池阳公主有眼光啊! 于始那个不解风情的,他都提醒的那么明显了,他都不知道夸他两句,就算不夸他,好歹也多看他两眼啊! 宁慎之开口,“池阳,你先送仇太夫人她们去祖母那,重华,你留下来陪我一起招待客人”。 谢探微动作极快的窜到凤知南身边,“招待客人哪有给长公主请安重要,公主,我们快走吧,音音过来,走我们身边”。 宁慎之,“……” 仇太夫人摇头失笑,朝宁慎之点点头,“重华这孩子就是淘气,郡王莫要同他般计较”。 “太夫人言重了”。 宁慎之拱手行礼,仇太夫人一行随着凤知南继续往后宅而去。 荣和长公主将整个后花园都开辟了出来,以忘言湖及忘言湖心的忘言亭为中心,东至莺鸣林,西至清音台,其中亭台楼阁、石凳摇椅等供客人休憩之所全都清扫焚香,婢仆成群。 沿路更有开的正艳的各色菊花,既有名贵罕见的,也有那普通成片的,还有各色供少年少女们玩闹的用具摆设,从琴棋书画到双陆投壶,应有尽有,一派繁华热闹之景。 荣和长公主自独子过世后,从没有这般大宴宾客过,她亦不是爱热闹的性子,仇希音记忆中,宁郡王府以及后来的摄政王府从来没有这般热闹的时候。 忘言亭是宁郡王府中最大的一处十六角凉亭,挤一挤站上一百来个人绝不是问题,饶是如此,此时忘言亭中还是显得十分拥挤,这还是在来客将丫鬟婢仆全都留在府外的情况下! 160 赏菊花宴(二) 仇太夫人领着众小辈上前见礼,荣和长公主显然也没想到谢嘉柠姐妹会来,目光在二人脸上多停留了片刻,笑道,“这就是重华的几个侄女儿?果然都是顶顶出众的”。 谢嘉柠三人皆坦然行礼道谢,态度温婉大方,不卑不亢,引得周围的夫人太太皆都出言夸赞。 荣和长公主又招手示意仇希音靠近,亲热牵起她的手,“好孩子,池阳与你交好,她性子直,你可要多提点些”。 花老太君笑道,“这天下做长辈的心啊,都是一样一样的,这句话,我老太婆前几日可也是原样叮嘱过三姑娘呢!” 荣和长公主笑道,“你这一说,我倒是想了起来,你家闺女可不是就嫁到了仇家?” 花老太君点头,“长公主记得不错”。 荣和长公主笑道,“你向来是个会教孩子的,女儿孙女儿都出落的花朵儿似的,谁不惦记着?” 花越昔羞涩垂下头,亭中所有人皆笑着附和起来。 荣和长公主摆手道,“你们小孩子家家的和我们这些老婆子待在一起也拘束,池阳,领着各位姑娘出去顽,今天大家都不要拘束,好生乐呵一天”。 凤知南遂领着小辈们出了忘言亭,大萧承平百余年,又经华庸关之变,男女大防已不如之前看的紧,这样的宴会除了用餐时,更不会特意将男女分开。 只少年们大多不好意思多与女孩儿们说话,更不敢随意多看,加上谢探微瞧见了有几株极名贵的菊花,兴致勃勃的招呼少年们去看,不多会,少年们便散的差不多了,只女孩儿们都紧紧跟着凤知南,竟是没有一个落下的。 仇希音估摸着应是少年们见了凤知南,大多都凤知南的气势所慑,没那个底气认为自己能得凤知南的青眼,进而被选做驸马。 女孩儿们见了宁慎之却越发坚定了心志,要尽力给凤知南留下好印象,好雀屏中选。 凤知南目标明确,直奔清音台,到了清音台,众人均都在丫鬟的指引下落了座。 凤知南右边坐着仇希音,仇希音往右坐着谢家和仇姐妹,凤知南的左边则坐着花越昔,坐定后,花越昔便问道,“公主平日在家做什么消遣?” 凤知南莫名,“我不消遣”。 她天天练功时间都嫌不够,有时候还要被宁慎之拉去做各种奇怪的事,怎么还有时间消遣? 花越昔噎了噎,换了个话题,“我见公主平日也不怎么出门,改日我设个赏花小宴,还望公主一定赏光”。 凤知南道,“表哥让我去,我就去”。 仇希音眼皮一跳,怎么觉得这对话似曾相识啊! 好在花越昔没有当初苗静雅的底气,觉得宁慎之一定会让凤知南去赴宴,只笑道,“那我到时候给公主下帖子,仇三妹妹也一定要来噢!” 仇希音道,“按辈分,花姑娘应算我的长辈”。 花越昔,“……” 凤知南道,“你们聊,音音,阿檬,陪我去净房”。 仇希音,“……” 公主您的借口总是彪悍的让人想找缝儿都找不着! 凤知南施施然带着仇希音和谢嘉檬往净房的方向去了,待出了众人的视线立即换了个方向,问道,“你们想投壶吗?我可以教你们”。 谢嘉檬兴奋点头,“好啊好啊,公主你肯定很厉害!” 投壶场却是设在另一头的莺鸣林,待几人赶过去,投壶场已围满了人,一阵又一阵的轰然叫好声不时传来。 谢嘉檬更加兴奋,“定是有投壶高手出现了,公主,你去跟他比一比,一定要打得他面目无光!” 仇希音也起了好奇心,据她所知,荣和长公主请的皆是学文的子弟,却是没有听说有哪个善武的也在。 这时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池阳公主来了,人群自发分出一条通道来,仇希音顿时看清了场中投壶的人。 虽然他很骚包的蒙上了眼睛,但鉴于他更骚包的背对着箭壶投箭,也就是说面对着她们,她一眼就认出了正是白锋那厮! 仇希音眼皮猛跳,正想着要不要拉着凤知南赶紧走,白锋已一把扯下了覆眼的黑布,在见到凤知南的一瞬间,先是露出极震惊的神色来,随即就是恍然,再就是狂喜,片刻的功夫,他的眼眶就以可见的速度红了,双唇颤抖着想说什么,却是半天都没说出来,他似是想抬脚往这边走,做出屈膝的动作却是半天都没能动弹。 仇希音暗暗叹了口气,看来,她拿捏白锋最大的把柄就在这一眼中飞远了。 凤知南见了白锋也是一愣,随即面色一厉,“你不是我家的客人!来人!抓起来!” “公主!” “公主不要!” 仇希音迅速看了谢嘉檬一眼,在她再开口之前迅速道,“公主!这是我表哥,刚从南边来,他是个爱热闹的性子,今天厚颜跟了来,还请公主恕罪!” 谢嘉檬忙道,“对啊对啊!他是音音的表哥,公主你千万不要抓他啊!” 仇希音又看了谢嘉檬一眼,姐姐,你就别说话了,本来我说的绝对有十分的可信度,你这么慌慌张张一张口,至少给我降了一半! 凤知南看着仇希音难得有些焦急的神色,一时难以抉择,就在这时一道声音淡漠响起,“表哥?不知仇三姑娘这位表哥姓甚名谁?” 仇希音寻声看去,果然见宁慎之和谢探微并肩而来,宁慎之神色瞧不出异常,谢探微的目光却直直落在白锋身上,明显十分怀疑,音音什么时候有这样一个表哥了? 他竟然不知道? 他竟然不知道! 他作为一个疼爱外甥女的合格舅舅竟然连外甥女多了个表哥都不知道! 仇希音正要开口,已经冷静下来的白锋一抱拳,“在下白锋,乃是音音的远房表哥,见过宁郡王”。 宁慎之目光一厉,“白锋?倒是与宁某一个故识同名同姓”。 白锋满不在乎一笑,“这个名字着实有些普通了,全大萧不说有一千个,至少也得有九百九十九个,和郡王的故识同名同姓却也不奇怪”。 谢嘉檬道,“是啊是啊,我以前也认识一个叫白锋的人呢!” 仇希音,“……” 表姐,我求求你别说话了! 宁慎之看了看仇希音,又上下打量了白锋一眼,拱手,“原来是仇三姑娘的表哥,失礼了”。 “郡王客气了,”白锋还礼,朝凤知南扬扬手中的箭,问道,“公主要不要玩几把?” 凤知南冷冷扫了他一眼,掉头就走,仇希音立即跟上,谢嘉檬看了看白锋,也转身跟上。 宁慎之朝在场众人一拱手,“诸位请自便”。 白锋将箭随意一抛,箭在空中画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准确的落入箭壶中,人群再次发出一阵惊叹声。 白锋几步追上,嬉皮笑脸对仇希音道,“音音啊,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怎的不和我说你竟与池阳公主相熟啊?” 仇希音立住脚步,朝白锋招手,白锋狐疑低下头,仇希音将腰间的香囊摘下凑到他鼻间,“表哥,你帮我闻闻这香囊里的香味是不是太香了些?” 白锋下意识屏住呼吸,转念一想,仇希音总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迷倒了他,更不至于出门做客也随身携带迷药毒药的,便放心闻了闻。 香味入鼻的一刻,白锋全身肌肉猛地一抽,面色乍白,差点忍不住痛呼出声。 仇希音斜了他一眼,将香囊系回腰间,跟上凤知南。 白锋默默等着心口那阵抽痛过去,加快步子追上仇希音,这一次却不敢再多话了,只目光不停地往凤知南和宁慎之脸上瞟。 凤知南默默忍了一会,猛地停住脚步,冷然看向白锋,“再看,信不信我挖了你那双招子?” 白锋粲然一笑,“公主恕罪,公主长得颇神似白某的一个故人,白某这才好奇多看了几眼,再也不敢了”。 谢探微警惕打量了他一眼,不悦道,“音音,这是你哪里来的表哥,一看就不像个好的”。 仇希音面不改色道,“白表哥的太祖父是我太祖母的远房侄子,在他太祖那一代就搬离了姑苏,早已没了走动,这次他上京游玩,这才寻了过来”。 谢探微哪里想到她这样的谎话也能张口就来,听说真的是亲戚,也就不再多说,努力不动声色朝凤知南使了个眼色,“公主,可瞧清楚了?” 凤知南点头,谢探微大喜,微微俯身一伸手,“公主,咱们这边走”。 又回头警告其余诸人,“你们都不许跟来啊,我与公主有要事相商!” 宁慎之果然住了脚步,谢嘉檬用胳膊肘戳了戳仇希音,示意仇希音看宁慎之,眼色使得眼珠子都快飞到宁慎之身上了。 仇希音,“……” “阿檬?” 谢嘉檬立即低头垂眼,不敢再乱动,宁慎之的语气还算和缓,“看来阿檬是知道这次赏花宴是做什么的了?” 谢嘉檬犹豫了一会,点了点头,这一点头,她就觉得坦然了,抬头目光灼灼看向宁慎之,兴奋道,“郡王,有好多漂亮的姑娘呢!你有没有瞧中哪一个?” 宁慎之没想到这样的话,她也当面问出来,神色莫测看向她,“既然阿檬知道这次赏花宴是做什么的,还来赴宴?” 谢嘉檬眨了眨眼,这才明白宁慎之话里的意思,吓得拉着仇希音连连后退,结巴道,“郡,郡王,你和小叔平辈论交,不能乱了辈分的!还有,你可是比小叔还老!明眼人谁都知道我和音音就是来蹭个吃喝玩乐的!” 宁慎之,“……” 仇希音努力绷着脸,不让自己笑出声来,嗯,谢嘉檬果然是谢嘉檬,从来都不会让她失望。 “哈哈哈哈……” 仇希音吓了一跳,差点以为是自己没控制住笑出了声,转眼看去就见白锋笑得捶胸顿足,一副恨不得仰天狂笑的德行。 宁慎之森然扫了白锋一眼,“仇三姑娘的表哥?不如我们借一步说话?” 白锋一点也不怕他,哈哈笑道,“借一步说话,借一步说话,音音表妹,一会我再去寻你啊!” 宁慎之与白锋也走了,仇希音立即将谢嘉檬拉到一边,“三表姐,你坦白和说,你是怎么认识那个白锋的?” 谢嘉檬无辜道,“他是四弟的侍卫,有一次我在园子里吃东西,他突然跳出来找我要东西吃,我就给他了,就认识了”。 仇希音,“……” 很好,果然很白锋,也很谢嘉檬! “然后呢?他怎么会出现在这?” “哦,他说他很想来见见世面,求我带他来,我就让他扮做马夫带来了京城,又带到了宁郡王府外——” 谢嘉檬眼见仇希音神色不善,举起手,“音音,我保证,我只将他带到了宁郡王府大门外,后来他怎么进来的,我一点都不知道,而且,他明明是穿着马夫的衣裳来的,怎么转眼就换了一套?” 她说着又想起来,“哎,对了,你怎么又说他是你表哥?他真的是你表哥?那又怎么成了四弟的护卫?” 仇希音开始怀疑自己威胁白锋保护谢嘉树到底是不是做错了,“不管他是不是,你都离他远一点,他不是好人”。 谢嘉檬反问,“不是好人,你还帮他遮掩?” 仇希音,“……” 关键时候,这个三表姐又不蠢了怎么回事? 仇希音正在想措辞,一个宁郡王府的丫鬟提着裙子跑了过来,行礼道,“两位姑娘,皇上和太子殿下驾临,长公主请姑娘们去忘言池接驾”。 …… …… 那边凤知南随着谢探微走出几步,便开口道,“什么事?” 谢探微冲她暧-昧眨眨眼,“你仔细瞧了没有?可相中了哪个做你表嫂?” 凤知南莫名,“我相中了有什么用?表哥和长公主会听我的?” 谢探微兴致高昂,“那至少也能在一旁提提意见嘛!我倒是瞧了有好几个不错的,花尚书的孙女,李章事的长女,唔,她妹妹也不错的,看着娇俏又甜美,还有清河郡主也很漂亮,瞧着性子也柔和……” 凤知南默默听他说完,问道,“说完了?” 谢探微想了想,道,“暂时就这么多,其他不适容貌有缺就是性子不好,王侍郎家的姑娘还故意要往于始身上撞,于始倒是灵活躲开了,却害得她差点撞我身上了!把我衣裳撞脏了可怎么好?” 161 如意郎君 凤知南冷笑,“早就听闻谢家重瞳子过目不忘,没想到用来做媒竟也是个优点”。 谢探微谦虚笑道,“公主过奖了,这里数来数去也就是三四十个姑娘家,要记住很容易的”。 凤知南掉头就走,谢探微连忙跟上,“哎哎,公主你也还没说说你的意见呢,怎么就走了?” 凤知南看着步子迈得不快,速度却极快,不过片刻的功夫就不见了踪影,谢探微跟她后面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眼见实在追不上了,只得停下来喘气。 他跑得一身汗,想找把扇子扇一扇,习惯性要叫兰九,却发现兰九根本没能进来,只得用手使劲扇风。 就在这时,一道轻柔的嗓音响起,“四公子,这扇子给你吧”。 谢探微寻声看去,却是仇明珠,他顿时放了心,接过扇子扇了起来,喘着气道,“谢谢,我快热死了”。 仇明珠好奇问道,“四公子怎的热成这样?” 谢探微绝对不想承认自己竟然跑不过一个女人,就算那个女人是能扛起装满水的莲花缸也一样! 他打了个哈哈,转移话题,“仇姑娘怎的到了这?” 仇明珠羞涩垂下头,“就是随便走走,不想就碰到了四公子,真是巧”。 谢探微噢了一声,仇明珠默默站了一会,见谢探微光顾着扇风,没有再说话的意思,开口道,“那四公子,我先告辞了”。 谢探微有些不舍的看了看手中的檀木扇,他还没扇好呢! 不过还是拢起扇子,递向仇明珠,“你的扇子”。 仇明珠不接,“不过就是把扇子,四公子既需要,便留着吧”。 谢探微有些举棋不定,收一个姑娘家的扇子好像有些不妥,可他真的好热啊! 正犹豫间,他忽地发觉有一道极热烈的目光盯着自己——的手——中的扇子! 他赶忙抬头,就见跑得没影的凤知南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回来了,正死死盯着他手中的折扇,他吓了一跳,近乎本能的将扇子一抛,举起双手,连连后退,“哎,别那么盯着我啊!我没有和别的姑娘私相授受!就是热了,借她的扇子用了用!” 仇明珠见他这般说,羞愧的快哭出来了,捡起扇子匆匆朝二人一礼,低头快步走了。 谢探微还想再解释几句,一个丫鬟快步走了过来,“公主,四公子,皇上和太子殿下驾临,长公主请公主和四公子去忘言池接驾”。 …… …… 仇希音和谢嘉檬到时,忘言池前已站了乌压压的一片人,荣和长公主带着宁慎之和凤知南站在最前面。 凤知南招手要让仇希音到自己身边,宁慎之却开口道,“仇三姑娘,站到后面去”。 仇希音点头,牵着谢嘉檬快速站到人群的最后面,低头垂眸。 香案已经摆了起来,袅袅的白檀香味弥漫在空气中,乌泱泱的一群人不要说发出什么声音,连衣料摩擦的细微响动都没有,皇家的赫赫威势便在这全然的寂静中冉冉而生。 大约一刻钟后,不轻不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等候的众人越发连呼吸都屏住了。 不多会,一个三十左右的青年出现在众人面前。 青年穿着一件半旧的天青色绣银线云纹道袍,身形瘦削,相貌英俊,面色微泛青白,身后跟着个十二三岁的俊俏少年,正是当今孝成宗和太子萧寅。 两人身边一左一右伺候着大太监连总管和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那年轻人生了张小巧的瓜子脸,面若好女,一双眉毛却凌厉如剑锋,虽穿着一件十分不起眼的银灰色圆领袍子,腰间却挎着绣春刀,正是继宁慎之后接任锦衣卫指挥使的容宣。 孝成宗见了这阵仗,赶在荣和长公主行礼前,几步跨到她面前扶住她,“哎哎,姑祖母,您可别跪朕,还有你们,都别跪了,朕看着眼疼!” 宁慎之俯身长揖,“臣拜见皇上”。 这么一来,众人或长揖或福身纷纷见礼,孝成宗连连摆手,“免免免,不是说了今天朕是微服出宫,凑个热闹,你们瞧,朕今天还特意穿了件旧衣裳,都别在这杵着了,该去哪去哪,该玩什么玩什么,别因为朕坏了兴致”。 宁慎之再次揖手,“皇上里面请”。 孝成宗连连点头,“好好,姑祖母,朕扶着你,我们一起里面请,其他人都散了吧!” 他说着又想起来,“对了,师姐和师姐的女儿跟朕一起进去!” 大萧历代太子皇帝都会入谢氏书院求学,他口中的师姐自然就是谢氏。 人群有序往两边让,将中间通往忘言池的长廊让出来,就在这时,一道惊呼声响起,接着就是接二连三的惊呼声。 宁慎之面色微变,和凤知南一左一右护到孝成宗和荣和长公主面前,慢慢后退,容宣紧紧护到孝成宗身后。 片刻的骚动后,一个柳绿色的身影砰地一声倒在众人空出的走道上,却是一位来赴宴的姑娘。 在场的大多身份贵重,一时根本无人敢随意乱动,更没有人敢去扶她,只都齐刷刷盯向那被挤得摔出来的姑娘。 那姑娘似是摔得极重,半晌才挣扎着慢慢爬了起来,面向孝成宗的方向跪好,俯身跪拜,“民女失仪,请皇上责罚”。 她的身子因着屈辱控制不住的发着抖,虽是跪拜的姿势,脊背却挺得笔直,微微发抖的声音隐隐含着尖锐的倔强。 孝成宗兴味开口,“抬头”。 少女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张柔嫩的几乎能掐出水的脸蛋,微微泛红的双眼更是水波盈盈,直欲滴出水来。 这样一个水润的女儿家直直跪在那里,犹如秋日里一株迎着寒风的柳树,坚强又倔强。 仇希音看着邓文雅,忽然就觉得她这副神态十分的眼熟,仿佛在谁身上见过—— “你是哪家府上的?” “民女姓邓,是少傅仇大人的外甥女”。 孝成宗哈地一声,“你就是那个被苗大姑娘打了两巴掌的!这次是谁推得你?” 邓文雅砰地磕了个头,却是不说话了。 孝成宗也不生气,挑眉看向站在人群中的谢氏,“师姐,你看你当年非得不听我的劝,现在你就站在这,都有人敢欺负你的外甥女”。 谢氏出列,福身行礼,也是沉默。 孝成宗却不知怎的哈哈笑了起来,“都进去说话,还有你,邓姑娘是吧,一起进去吧”。 众人没想到邓文雅竟因祸得福,纷纷朝她看去,神色各异,邓文雅垂头低眸,好像什么都没看见。 孝成宗笑嘻嘻将胳膊搭上宁慎之肩头,“于始啊,朕粗粗一看,可就瞧见了好几个漂亮的,怎么样,瞧中了哪个没?” 宁慎之不咸不淡道,“尚未”。 “那要不朕给你指一个?” “听说民间嫁女儿,初嫁从父,再嫁由己,这次臣想自己做一回主”。 荣和长公主不由侧目,孝成宗哈哈笑了起来,“好,这件事朕允了,姑祖母,于始说得都这般可怜了,您可不许逼着他娶不愿娶的女子”。 荣和长公主哼了一声,默默腹诽,你以为我想逼他娶他不愿娶的女子啊?关键是他根本就不想娶任何一个女子啊! 要不是重华那孩子是个正派的,她都要怀疑他是不是想娶重华了! 众人进了忘言亭,刚落座,孝成宗便道,“师姐,你的女儿是哪两个?我记得你还有两个双胞胎女儿来着,现在也该长大了” 仇希音起身上前行礼,谢氏冷声道,“小的那个病了,没带来”。 孝成宗笑道,“小的没来没关系,关键是大的,来,小师侄,抬头让师叔瞧瞧”。 仇希音上辈子嫁给宁慎之时,这位皇帝陛下早没了,从没跟他打过交道,实在摸不准他的性子,闻言只得乖乖抬头。 孝成宗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再次开口,“抬眼,笑一个,笑得好看,师叔有赏”。 仇希音,“……” 仇希音抬眼看向面前的九五之尊,僵硬扯了扯嘴角。 本以为她这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肯定会让孝成宗兴趣全无,不想孝成宗竟是猛地双眼放光,“果然不愧是师姐的女儿!跟师姐小时候那皮笑肉不笑的小模样一模一样”。 仇希音权当自己聋了,孝成宗却兴致不减,啧啧感叹,“还是师姐会生女儿!本来我早就打算好了,来要师姐的女儿做儿媳妇的,现在瞧着太子却有些配不上,那个小的,我改日再去瞧瞧,给我做媳妇也是一样的”。 仇希音,“……” 虽然很想高呼一声皇上圣明,但还是要忍住。 “不过,就算做不成朕的儿媳妇,也总得赏些东西才是,什么东西能跟太子妃的位子相提并论呢?” 仇希音的心立即就提了上来,生怕他说出什么惊天骇地的话来。 “哈,那就封个公主吧!” 四下顿时一静。 宁慎之起身抱拳,“皇上,无功不受禄,仇三姑娘尚且年幼,圣恩过重,恐折了仇三姑娘的福气”。 仇希音忙跟着道,“皇上厚爱,臣女受之有愧”。 “无功不受禄——” 孝成宗的目光在二人身上来回打转,转得仇希音心头直发毛,就听孝成宗又哈了一声。 仇希音简直都想给他跪了,只求他不要再哈了。 孝成宗本就放光的双眼简直亮如头顶的秋阳,“朕想到了,这女儿家么,最重要的只有三件事,尊贵的身份,丰厚的嫁妆,还有顶顶重要的就是如意郎君了! 既然你不要做公主,朕就把全大萧最优秀的儿郎赐给你做夫君!” 最优秀的儿郎—— 仇希音突然升起一股非常不好的预感,果然就见孝成宗又对宁慎之道,“于始,你瞧瞧师姐的女儿可不是全赏花宴中最漂亮最可爱的?又是师姐的女儿,绝对是全大萧最优秀的闺秀!” 仇希音手脚一片冰冷,剧烈的感情动荡下,竟是一时说不出话来。 “皇上,万万不可啊!” 仇希音深吐一口气,就听荣和长公主义正辞严道,“皇上,仇三姑娘才七八岁,要嫁过来至少得再等七八年,我老婆子可不想到死都抱不了重孙!” 孝成宗的思维倒是十分敏捷,立即反驳道,“那姑祖母的意思是姑祖母抱重孙比于始娶到合意的媳妇还重要?” 荣和长公主哑口无言,孝成宗得意一笑,“姑祖母啊,不是朕说你,这两年的情形您应当也瞧得尽了,这什么儿子孙子的,难道还能比叫于始称心展颜更重要?” 荣和长公主瞧了瞧站得笔直如苍松,却瘦弱如文竹的孙子,重重叹了口气,不说话了。 宁慎之涩然开口,“皇上说的是,只是皇上怎的就知道仇三姑娘能叫我称心展颜了?” 他说着不等孝成宗开口,语速极快道,“我与重华同辈论交,于礼,我是仇三姑娘的长辈,我今年二十岁,仇三姑娘八岁,于年纪,我比仇三姑娘大一轮,给她做父亲都是够的了”。 孝成宗警惕盯着他,“哎,你不娶就不娶,不要想着同师姐争女儿啊!” 宁慎之俯身抱拳,“皇上说笑了”。 孝成宗瞧了瞧他,又瞧瞧仇希音,苦恼道,“那你说我该赏她些什么才好?” 宁慎之低着头没有接话,孝成宗正要再说,宁慎之忽地单膝跪了下去,孝成宗吓得蹦了起来,连连摆手,“哎哎,我不是已经同意了吗?你还跪我干什么?我可是发过誓的,这辈子绝不叫你跪我的!” 宁慎之跪着没动,凤知南快速走到他身边,右手轻轻在他背上一拍,“别忍着”。 随着她的动作,宁慎之哇地吐出一口血来。 孝成宗大惊失色,跳着脚叫了起来,“快来人!太医!太医!你们都是死的吗!快传太医!” 荣和长公主站了起来,就要往这边来,刚走了两步,就脚下一软往下倒去,凤知南身形极快,一把捞住,抱着就往外跑,厉声喝道,“快!叫传名来!长公主晕倒了!” 忘言亭内外顿时一片兵荒马乱,仇希音定定盯着面前暗红色的血渍,想要抬头去看宁慎之,却是连抬头的勇气都没有。 “别怕——” 宁慎之的声音响起,带着惯常的淡漠和隐隐的涩重,让她一时竟分不清前世今生,上辈子临死时,他也是这般吐着血,对她说,“别怕——” “大雪,送仇三姑娘去寻重华,别冲撞了——” 仇希音恍然回神,抬起眼,看到的就是宁慎之惨白的面容,嘴角暗红的血渍不停往下滴落,他似是想咳,却又死命忍住了。 仇希音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顺从跟着大雪出了忘言亭。 162 马脚初现 宁郡王府盛大的赏菊宴因着宁慎之吐血,荣和长公主晕倒惨淡收场,众人连午食都没用,便被宁郡王府的管事恭恭敬敬送出了府。 当天傍晚时分,莲生快马加鞭赶到了京城,进了宁郡王府,这一待就是七天。 七天里,宁郡王府大门紧闭,诵经念佛之声日夜不息。 宫里的信使一天六七趟的跑,整个京城都处在极度压抑紧张的气氛中,暗流涌动。 在这种形势下,仇太夫人自然不便再办什么赏花宴,只念佛求神祈求能让宁慎之尽快好转,又时不时和仇希音念叨。 仇希音被她念叨得心浮气躁,宁慎之惨白的脸,嘴角暗红的血渍不停的她眼前晃动,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不管宁慎之是死是活,都与她无关,或者说,宁慎之死了,她才能眼不见为净,可现在,不知道怎么的,她很不希望宁慎之死,非常不希望…… 第七天中午时分,骑着快马风尘仆仆赶到京城的信使带来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泰山地动! 泰山地动,社稷不稳! 孝成宗当即招齐文武百官商议赈灾事宜,朝堂顿时乱成了一锅粥,混乱中,不知是谁说了一句,“主弱臣强,天降警示!” 本就乱成一锅粥的朝堂顿时如加了一记天雷,更加杂乱不堪,孝成宗被吵得头疼,将赈灾之事交给了内阁,自己则回了后宫躲清闲去了。 孝成宗经华庸关大变,虽说没有成长为冠世明君,却学会了一个最重要的原则,即,遇到大事,他只要撒手不管,等上一等,事情肯定会完美解决,但如果他胡乱插手,那绝对是,嗯,另一场灾难。 果然,孝成宗撒手不管了,赈灾事宜还是有条不紊的安排了下去,虽说泰山地动,引起的恐慌很大,却没有引发什么民变造反之类的。 朝廷派出去的安抚使很得力,地方的官员也很得力,灾民得到了很好的安排,也没有出现到处流窜的情况,甚至还侥天之幸没有引发大规模的疫病。 只天灾完美解决,那句“主弱臣强,天降警示!”却没有被大萧文武百官忘记,弹劾宁慎之擅权专权的折子越累越多,上折子官员的范围也越来越广。 御书房中,孝成宗将折子扔给太子萧寅,“瞧瞧”。 萧寅认真一一看完,恭敬起身行礼,“父皇,看完了”。 “有何感想?” 萧寅默了默,他这位父皇的性子实在难以捉摸,他若是按常人的思维去答,必定难以得他的欢心,虽说父皇到现在也只他一个儿子,但作为太子惹恼父皇,总不是什么好事。 于是萧寅开口道,“这天下谁不知道父皇和宁王叔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竟然还用这么恶劣的字眼攻击宁王叔,又与攻击父皇何异?” 孝成宗猛地一拍书案,萧寅吓了一跳,迅速在脑海中搜集说辞,正要说个“但是——”好完美的给自己的话转个大弯,就听上面孝成宗的声音愤然响起。 “就是,亏那些个酸儒自诩什么文韬武略,竟然还不如个孩子看得清楚! 说于始专权擅权就算了,还说他巧佞媚上!这两年,不是朕宣召,于始都不愿靠近宫门半步!每天就想着和谢家那个重瞳子厮混在一起!” 孝成宗说到这嘶了一声,“咦,这么说起来,朕突然觉得很忌妒那个重瞳子啊!要不,朕让锦衣卫去杀了那个重瞳子?” 萧寅,“……” 这话题到底是怎么从国家大事跳到忌妒杀人的? 连总管奉上热茶,赔着笑道,“皇上,若皇上真杀了谢四公子,宁郡王定然要生气的”。 孝成宗接过茶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砰地放下茶杯,“不行,朕还是想杀那个重瞳子”。 萧寅,“……” 每次见过父皇后,都有种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他的感觉! 连总管劝道,“皇上,宁郡王还病着,皇上就不要给宁郡王病中再添心烦了”。 孝成宗想了想,赞同点头,“也对,若于始真的熬不过这次,正好叫那个重瞳子给他陪葬,这样他死得也开心点”。 连总管暗暗抹了把汗,真是作孽哦,这浓浓的后妃争宠耍手段的风范到底是为哪般哦! …… …… 谢探微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在鬼门关附近转悠了一圈,对靠在床头看书的宁慎之道,“外面那么骂你,你不生气?” 宁慎之眉目不动,“他们骂错了?” “专权擅权,巧佞媚上——”谢探微认真想了想,“好像还真没骂错,不过我大萧的官风倒还算清正,至少没人骂什么草菅人命欺男霸女的”。 宁慎之轻嗤一声,“放心,很快就会有了”。 谢探微撇嘴,“你的病准备什么时候好?” “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施主若是看不开放不下,只怕就病好了,也终生不得展颜”。 谢探微看向缓步而入的莲生,好奇问道,“你知道他看不开什么?放不下什么?快跟我说说!” 莲生摇头,“贫僧不知,只是作一猜测罢了”。 又合十问道,“不知郡王今天是否还需贫僧诵经助眠?” “不必”。 谢探微跟着道,“反正也没什么用,哎,于始,我说真的,要不我让音音来试试,音音一读起佛经来啊,你不知道——” 他说着打了个呵欠,“一提起我就有些困了,你们聊,我去睡一会”。 莲生再次合十行礼,跟着退了出去,等他们都出去了,候在外面的允文快步走进,将御书房里孝成宗父子的对话仔细说了一遍。 宁慎之皱眉,半晌道,“将这段话掐头去尾放给周返,只说皇上召了太子去御书房看弹劾我的奏折,外间偷听的人只听到了一句,这样他也死得开心点,做得隐秘些,别让对方起疑”。 “是”。 “遣人去苏贵妃耳边吹吹风,说我对重华的侄女、外甥女皆十分亲善”。 “是”。 宁慎之摆手示意他退下,允文犹豫了一会,恭声道,“郡王,属下刚刚见公主往长公主的院子去了,若是——属下怕公主经不住长公主的盘问”。 宁慎之苦笑反问,“若祖母真的发觉了什么,要盘问池阳,你觉得我能挡得住?” 这样的话,允文自然不会回答躬身行了一礼,退了出去。 …… …… 大约半个时辰后,荣和长公主带着凤知南进了止止院,宁慎之因着要装病,并未起身。 荣和长公主见他只着中衣,外衣简单披在肩头,乌发披散,整个人都靠在迎枕上,越发显得弱不胜衣,脸颊削瘦,竟似是比雪白的中衣还要白上几分,顿时心头发酸,连忙垂头喝茶,避开目光。 荣和长公主定了定神,开口道,“刚刚我问了阿南,阿南的意思倒是与我一致的。 那天的赏花宴虽然匆匆散了,但该见的都见着了,我瞧着最出色的当属谢家的姑娘和花尚书的女儿,另外清河郡主也不错,只性子有些娇,恐撑不住郡王妃之位。 谢家的三姑娘性子娇憨,定是不行的,那位二姑娘和旁支的五姑娘模样品格皆是上佳,你不论娶了哪个都是极好的。 谢氏嫡支向来不与显贵结亲,这次能来却是出乎我意料,也说明我孙儿人才出众,这才叫谢氏嫡支打破规矩。 你又与重华交好,娶了他的侄女,亲上加亲,也算是喜事”。 荣和长公主一边说一边紧紧盯着宁慎之的神色,“这婚姻大事原本就是父母之命,你父母短命死了,免不得我老太婆要操操心! 上一门亲事就是你自作主张要与苗家结亲,结果那丫头命硬,不但克得你九死一生,还是那样一个暴戾的性子,好在莲生大师推算了出来,没让她进门,否则后患无穷。 这一次,我万不会再任你瞎拿主意,这娶妻的事,你们男儿家哪有长辈看得准? 凭你现在的身份地位,若是中意了哪家的姑娘,大可抬了进来做郡王侧妃,这正妃就由我定了,在谢家的二姑娘和五姑娘之间选一个。我先遣人去谢家探探口风,再做决定”。 宁慎之看向凤知南,凤知南无辜回视,“别看我,我不是那么说的,我说我瞧中了音音和阿檬,长公主说不行”。 宁慎之,“……” 宁慎之深吸一口气,慎重道,“祖母,我说了,我暂时不想娶妻,你强行办什么赏花宴也没用”。 荣和长公主猛地一拍桌子,“孽障!你以为这样的事能由得你做主?” 宁慎之沉默,荣和长公主气急,“你到底想干什么?还是说你真的是想娶重华?我老太婆今天这话就放在这了,你要是真的想娶重华,我老太婆也捏着鼻子认了这个孙媳妇,但你若是说什么终生不娶的,除非不认我这个祖母!” 宁慎之,“……” 凤知南面色古怪,“男人娶男人也行?” 荣和长公主,“……” 糟了,气糊涂了,忘了端庄了! 凤知南哈了一声,“那是不是女人嫁给女人也行?长公主,我想娶音音!” 宁慎之,“……” 这两只要不是一个是他祖母,一个是他表妹,再来十个,他都捏死了! 荣和长公主,“……” 这么一打岔,荣和长公主刚刚的气势全没了,咳了咳,勉强维持着端庄道,“反正不论如何,你今天必须给我个交代!” 宁慎之默了默,道,“我想一想,而且谢氏嫡支嫡女能来赴宴,十分古怪,我遣人去打听打听”。 荣和长公主听了面色微缓,警告道,“这种事万万容不得你施什么缓兵之计,不过再怎么急也不能仓促行事,姑娘家的品行最是要打听好了”。 荣和长公主叮嘱了几句,方走了,凤知南却留了下来。 宁慎之看着她那么高一只戳在自己床头就眼疼,语气不善道,“你还留下来干什么?” “白锋来做什么?” 宁慎之面色更不好了,“还不是你,平时也没见你多讲究,那种时候偏又讲究起来了,跑去洗什么澡,偏又被他看到了! 他追到了京城,见到了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现在追着我说要娶你,我说你不嫁人,只招赘,他竟然说也行!” 宁慎之说到这面色微缓,招赘对于一个男人,特别是一个出身良好,本事不俗的男人来说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光从这一点来看,白锋就是良配。 “我已经和他说了要好好考虑考虑,你也考虑考虑,你们毕竟交情不一样,如果他真的肯随你去华庸关,哪怕不是招赘,也是良配”。 凤知南默了默,点头,“好”。 宁慎之见她还没有走的意思,不由挑眉,“还有事?” 凤知南瞧了他一眼,转身走了。 宁慎之,“……” 果然,她就是来给他添堵的! …… …… 一个时辰后,两个戴着帷帽裹的严严实实的女子遮遮掩掩进了一间茶舍,因着是午食时间,茶舍中人很少,两个女子大是松了口气,上了二楼,寻到了门口挂着“兰”字的厢房,犹豫了一会,方抬手敲门。 屋里一道清朗的声音响起,“进来”。 两个女子推开门,在看到屋中男子的长相时,不约而同偷偷松了口气。 男子很年轻,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生了张十分俊朗的国字脸,显得正气凛然,是个极能让人放心、信任的长相。 两个女子进了厢房,后面的明显是丫鬟,反手掩上了门,前面的女子则走到年轻男子对面行礼坐下,“楚大人”。 “姑娘果然是信人”。 “楚大人想要什么?” 年轻男子挑眉笑了起来,“我要什么?我要的是天下闻名,要的是青史留名,与姑娘殊途同归,姑娘大可放心”。 女子默了默,“我只是个闺阁弱女子,楚大人若是骗我,我也无能为力”。 年轻男子将手中把玩的小叶紫檀佛珠珠串提到空中晃了起来,“怎样?现在能放心了么?” 女子帷帽后的双眼顿时亮了起来,“是他——” 年轻男子伸出食指放在双唇间,轻轻嘘了一声。 女子立即顿住声音,默了默,道,“我要那串珠子”。 男子啧了一声,“姑娘你这是不放心我啊,还是不放心那一位?” 女子立即道,“我自然是不放心你!” 男子又啧了一声,爽快将珠串扔到了女子手中,女子珍惜摸了摸,方放进了袖中。 “这下姑娘该放心了?我楚某人虽然算不得正人君子,但可以在此起誓,只要姑娘按着楚某说的做,姑娘定会为自己搏一个美满前程,只要姑娘能豁得出去,又能侥幸不死,定然会得偿所愿——” 最后“得偿所愿”四字被年轻男子说的荡气回肠,女子隐在帷帽后的双眼光芒更胜,得偿所愿,就冲得偿所愿这四字,哪怕只有十分之一的把握,她也要拼死一试! 163 阆苑奇葩 第三天,大朝。 都察院御史大夫周返上书弹劾宁慎之擅权专断,欺君罔上,意图谋朝篡位,声声含泪,字字泣血。 众臣皆为之侧目,附议者近十数,孝成宗指了指苗衍道,“你是首辅,你来说,你怎么看?” 苗衍道出列,谨慎道,“御史有闻风奏事之权,依大萧律例,不管事情真假,皇上都当先责令宁郡王卸职闭门思过,再令刑部、大理寺或锦衣卫严查,待事情查证属实,再行决定”。 孝成宗不耐烦,“这么说,你是支持严查宁郡王了?” “律例如此——” “律例如此?”孝成宗抄起御案上的奏折一股脑砸到苗衍道头上,“律例叫你们趁人家病,就要人家命的?你们那么能耐,动不动就闻风奏事,动不动就有人造反篡位,怎么不敢当着宁慎之的面说?” 苗衍道忙跪下请罪,“皇上恕罪,老臣只是就事论事,绝不敢对宁郡王有不敬之心”。 周返高呼,“请皇上明鉴,实在是上天降下警示,一为泰山地动,一为宁郡王在宁郡王府烈火烹油之时无故吐血,此乃天意,绝非臣等趁人之危!” 孝成宗阴森森扫了他一眼,“朕记得大萧还有律例说不得斩杀言官,今天朕倒是要试一试!容宣!” 孝成宗话音刚落,容宣便仓地一声拔出了绣春刀,大殿中顿时惊呼声四起,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句,“大家不要动,容指挥使刀法很好的!” 众人皆吓得动都不敢动,特别是那些体型庞大的,都竭力地缩肩收肚子,生怕自己庞大的体型挡住了容指挥使发挥刀法。 周返大声疾呼,“皇上就算要杀臣,也当将臣下到大理寺或诏狱,岂可容奸佞宵小于金銮殿之上放肆!” 孝成宗气的面色铁青,喝道,“容宣!” 利刃破风的声音直灌入众人耳中,就跪在周返左前方的苗衍道更是觉得那刀锋贴着自己的耳朵呼啸而过,下一刻周返的痛呼声便传入耳中,极快又极短促,仿佛嗓子里的声音还没有发出,他人便已经没了气息。 周返竟是被容宣的绣春刀直直穿胸而过,巨大的力道带得他的身体连退一丈多远,硬生生地将他钉在了金銮殿的金砖上! 那一刻,历经三朝的苗衍道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恐惧。 果然,他还是太性急了! 苗衍道暗暗捏起拳头,这次之后,他要更小心谨慎才行。 刚刚容宣亮出兵刃的一刻,大殿之中惊呼声四起,这时候反倒一丝声音都没有,众人看着被一刀穿心直直扎在地板上的周返,皆是沉默。 孝成宗却没有看出这种沉默下深藏的暗流,暴躁喝道,“这些天弹劾宁郡王和附议的人,全部给朕站出来!朕倒要瞧瞧是你们的嘴硬还是容宣的绣春刀硬!” 满堂文武皆是一默,仇正深忽地一振衣袖,双手持笏出列俯身长揖,“皇上,刑不上大夫,武不下朝堂,如此以武力威慑百官,实非明君所为,还请皇上三思”。 仇正深的话如同触动了什么机关,殿内外所有官员全都俯身拜地,高呼,“还请皇上三思!” 孝成宗懵了,他感觉到有什么不受掌控的东西正在他的金銮殿上滋生蔓延,可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更不知道怎么去控制。 他下意识看向武官一列的最前方去寻找宁慎之的身影,又突然想起来宁慎之已经抱病十多天了。 想到这一点,他突然就无措了,隐隐的恐慌再一次席卷了他,就像当年他眼看着凤家的男儿一个又一个拼死挡在他面前,却又一个接着一个的倒下—— “皇上!臣有本启奏!劾当朝首辅苗衍道勾结都察院御史大夫周返捏造证据,诬陷神机营提督宁提督,意欲置对方于死地,排除异己,独揽朝纲!” 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清朗嗓音从殿外直直传入金銮殿中,几乎响彻整座紫禁城,孝成宗精神一振,“入殿!” 百官皆是一愣,待回神看去,却见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快速走到了周返的尸体右侧站定,俯身跪拜,双手高举,“请皇上御览!” 却是都察院的侍御史楚阆。 这位楚侍御史虽只是个从六品的小官,还没有资格进金銮殿议事,却是整个京城无人不知的“一枝花”。 楚阆是两年前春闱的探花郎,生了一张正气凛然的国字脸,眉目清俊,神色端方,眼神正派,活脱脱就是副正人君子、名臣直臣的长相。 可与他的那张嘴却与他的长相截然相反,逮谁刺谁。 楚阆中了探花后,一时超过了京中所有未曾婚配的公子少爷,成了最炙手可热的佳婿人选,听说连容宣也蠢蠢欲动,想要撮合他和自己的妹妹。 容宣那是什么人? 锦衣卫指挥使,深得孝成宗信任,又背靠宁慎之这座大山,京城谁不想巴结? 偏偏楚阆拒了,且丝毫情面不留,张嘴就是,“吾不屑与宵小为伍”。 这下楚阆自然和容宣成了死敌,传言容宣还曾威胁过要割了楚阆的舌头,但不知到底只是以讹传讹,还是容宣没找到机会,楚阆的舌头倒是到现在还好端端在嘴里长着。 因着这件事,初来乍到的楚阆一举成名,谢家的重瞳子谢探微听说后,兴致勃勃来结识他。 楚阆上下打量了一番谢探微然后,不屑开口,“我还当是什么奇人异士,不过就是个四眼儿”。 谢探微自也不是什么好欺负的,当即回敬道,“我还当是什么少年英才,不过就是一枝花儿!” 楚阆,阆苑仙葩,葩者,花也!却是讥讽楚阆只生了一副好皮囊,金玉其外了。 若说只是嘴毒了些,楚阆“一枝花”的名声也不至于大噪。 一个月后,他又干了一件让他更加名震京城的事——弹劾宁慎之挟恩专权,把持朝政——成为自宁慎之在华庸关立下滔天之功后胆敢弹劾他的第一人,且就是当着宁慎之的面! 据说,当时楚阆足足罗列十张纸的大小事件,件件直指宁慎之挟恩专权,思维敏捷,逻辑严密,言辞锋利,毫不间断地直直说了半个多时辰,将孝成宗和文武百官说得目瞪口呆。 宁慎之却也好涵养,被他指着鼻子骂了半个多时辰,反倒说了一句,“这般好口才,不去都察院,屈才了”。 于是,孝成宗拍板,“别在翰林院窝着了,去都察院”。 楚阆遂去了都察院,足足三个月都没动静,然后在三个月期满时,呈上了二十张纸的奏折,弹劾嘉兴公主不修妇德,欺男霸女! 在那二十张纸上,楚阆详细的列出了嘉兴公主这么多年来的所作所为,详细到嘉兴公主的历任情夫、男宠的姓名出身及是否自愿,又造成了什么样的后果。 他甚至连嘉兴公主某一任情夫因着嘉兴公主与其妻争执,推搡间害得妻子流产的事情都查了出来! 除了这二十张纸的奏折,他还随奏折附上了一本小册子,小册子中详细记载了他深入虎穴,在小相国寺借住的一个月里嘉兴公主调戏、威逼他的种种细节,细节详细到具体的时间和嘉兴公主细微的表情以及他当时的心理活动! 据说,那本小册子,孝成宗到现在还珍藏着,不时拿出来温习一番。 据说,自那之后,孝成宗就养成了没事看看话本子的好习惯,大大减少了出宫为非作歹的频率。 这一弹劾的结果就是本来都准备将嘉兴公主接回来的孝成宗歇了念头,觉得自己的皇姐还需要再多念几年经,才能真的清心寡欲,而宁慎之则遣了两个武功高强的侍卫前往小相国寺,贴身保护莲生大师的贞操! 而京中人经此事后,终于大彻大悟,原来楚阆比那张嘴更毒的是他的性子,简直逮谁坑谁! 吾操,楚阆这小子原来是条见人就咬,还一咬一个准的疯狗! 从那之后,再没有谁敢提出要把自己的女儿、侄女、孙女之类的嫁给楚阆,毕竟楚阆这种为弹劾献身的精神实在太过可怕,他能不顾贞操去小相国寺和嘉兴公主周旋,谁知道他会不会不要名声假装与自家结亲,然后深入虎穴套取自家的隐-私? 毕竟,这年头,当官做宰的,谁又能保证自己真的干净的跟那天山上的雪似的? 当然,虽然大家都提高了警惕,楚阆还是隔个几个月的就爆发一下,且专逮着位高权重的爆发,且一爆发就爆个准。 本来这一次朝中弹劾宁慎之的风潮中,楚阆没有掺和一脚,大家还都在暗暗奇怪,不想在这憋着大招呢! 众人心思各异间,孝成宗已经看完了奏折,顿时意气风发,猛地将奏折中夹着的一封信砸到了苗衍道的脸上,“苗衍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苗衍道慌张捡起砸歪了的信,快速浏览了一遍,顿时底气就足了许多,“皇上,这封信是假的,绝不是老臣所写!还请皇上明鉴啊!” “不是你写的?你敢说这不是你的字迹?” 苗衍道老泪纵横,“皇上,这世上不乏有擅模仿他人字迹的,皇上万不可因一封来历不明的信就定老臣的罪啊!” 孝成宗正要再说,楚阆朗声开口,“皇上,臣有人证!” 孝成宗大喜,“快叫过来!” “皇上,臣的人证身份特殊,此时说出来,恐臣的人证根本无法来这金銮殿,臣斗胆,还请皇上恩准臣只与容指挥使单独说,并请容指挥使亲自跑一趟,方万无一失”。 孝成宗失望道,“只和容宣一个人说?偷偷和朕说一声也不行吗?” 他也很好奇的说。 百官,“……” 在百官皆无语凝噎时,楚阆再次表现出他过人的战斗力,仿佛根本没有听到孝成宗的话,砰地磕了个头,“还望皇上恩准!” 孝成宗摆手,容宣朝孝成宗一揖手,下了御阶,走到楚阆身边。 楚阆却伸出手,示意他伸出手,容宣犹豫了一会,十分不情愿的俯身将手伸了出去。 楚阆借着袖子的遮挡,在他手心写了几个字,容宣脸上露出极惊讶的神色来,狐疑看了看楚阆,起身大踏步而去。 容宣的这番动作表情无疑给本就煎熬的众人心上又浇了一大勺沸滚的热油,天啊,到底是谁啊,搞得这么神秘,真的好想知道啊! …… …… 宁郡王府中,宁慎之依旧靠在床头看书,允文轻手轻脚的走了进去,躬身道,“郡王,容宣已经去了苗府了”。 “知道了”。 “仇三姑娘命人给公主送了一篓子太湖蟹,一篓子阳澄湖蟹,公主说跟郡王借用莲生大师做雪花蟹斗”。 宁慎之翻过一页书,吐出两个字,“不借,让莲生来给我读经”。 允文恭声应是,不一会,莲生便捧着经书来了,不紧不慢翻开最上面一本轻声读了起来。 他一页经尚未读完,凤知南就杀气腾腾的来了,冷笑道,“我还当莲生大师有什么要事做!你装病装到现在也该装够了吧?莲生大师我要带走”。 宁慎之眼风都没从书页上挪开,“那你试试”。 凤知南,“……” 最讨厌某人这样目中无人的威胁她! 更讨厌的是,她竟然只能受他威胁! 凤知南咬了咬牙,“做好了,送你,四只!” 宁慎之又翻过了一页书,无动于衷。 凤知南咬牙,“你不要太过分啊!音音总共只送了四十只来,刚到门口就被谢四劫走了一半,还要送一点给长公主,给你四只已经是极限了!” “十只”。 凤知南怒,“休想!” “重华一介文弱书生,你与其跟我斤斤计较,不如去抢他的,想必定然比从我这劫走莲生来得容易”。 凤知南想了想,觉得十分有道理,“成交,莲生大师,我先带走”。 宁慎之摆手,莲生微微一笑,放下经书,顺从随着凤知南出去了,宁慎之怔怔盯着书页半晌,苦笑一声,开口,“来人,请四公子来陪我下一局棋”。 见不到她,见见重华,也是一样的…… …… …… 金銮殿中,唱礼太监的唱礼声由远及近,“容指挥使觐见——容指挥使觐见——” 在奏折里夹了一本新出的话本子的孝成宗精神一振,话本子虽然好看,但这堪比话本子的真人真事也是值得期待的! 容宣快步进了金銮殿,他身后亦步亦趋的跟着一个帷帽,轻纱一直垂到脚后跟的女子。 女人?! 164 得偿所愿(一) 女人?! 众臣皆是一惊,全都心有灵犀的想到了楚阆弹劾嘉兴公主的不惜“以身饲虎”,皆是暗骂阴险,这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傻姑娘被祸害了! 这小子就会仗着一副臭皮囊套取情报证据,你这么能,你怎么不进锦衣卫啊!待在都察院太屈才了! 孝成宗的兴趣完全被调了起来,挥手免了两人的礼,兴致勃勃道,“你是哪家的?摘下帷帽来”。 女子缓缓摘下帷帽,俯身拜倒在地,跪在一旁的苗衍道猛地瞪大眼睛,惊得直跳了起来,“孽障!” 刚刚孝成宗一直没让他起身,他自然不敢起身,他年纪大了,跪了这许久,早就摇摇欲坠,这会子匆匆起身竟是仰头往下倒去。 容宣动作极快,身形微动就到了他身后,一把托住他。 跪倒在地的女子的声音清清楚楚传入金銮殿中的每个人耳中,“臣女苗氏静雅,乃是苗首辅嫡长孙女”。 孝成宗哈地一声,“有趣有趣!来人,给苗首辅赐座!” 跪着听抑或站着听,很容易听到一半就晕倒了,那就变得不那么有趣了,唔,虽然坐着听也非常有可能听到一半就气晕了,但总是比跪着或站着好不是? 为防万一,孝成宗又吩咐了一声,“来人,请个专治晕倒心疾的太医来”。 众臣皆是默然,看楚阆无异于洪水猛兽,此时,周迈的尸体早就被清理了出去,但苗静雅的出现却远比周迈的死来得更震撼,当然,此刻的他们不知道,更震撼的还在后头。 孝成宗觉得准备工作做的差不多了,示意楚阆开始。 楚阆朝孝成宗长长一揖,又团团朝众臣一拱手,温声道,“苗姑娘,你不要害怕,只要据实以答,皇上定然不会怪罪的”。 孝成宗立即配合,“楚爱卿说得对,苗姑娘你单管说,有朕在,一定给你做主!” 苗静雅又拜了拜,“多谢皇上”。 “好,那苗姑娘我们就开始,苗姑娘,我且问你,你是何时知晓了苗首辅意欲谋害宁郡王?” 苗静雅默了默,转身砰砰朝苗衍道磕了三个响头,再抬起头时,她额头已是红肿一片。 “回楚大人,小女自三年前与宁郡王定亲后,稍有提及或维护宁郡王之言,家中母亲便时时责骂甚而掌掴”。 她说到这忍不住哽咽了一声,朝中文武皆是愕然,大家闺秀,就算做了天大的错事,哪怕一根绳子勒死了事,也断无母亲动手掌掴的道理!这姑娘家的体面又岂能轻易伤了? “母亲教训,女子立身,靠得不是夫君,不是孩子,而是娘家,小女虽则疑惑,却也遵从闺训,不敢造次,直到在仇少傅府上失态”。 她说到这本来颤抖哽咽的声音忽地冷静了下来,“那天,小女在仇少傅府上心浮气躁,进而失态亲手掌掴仇少傅外甥女,回去却怎么想怎么不对劲,小女不敢自夸德容工言,但也算是幼承庭训,知书识礼,怎会做出那般唐突之举? 小女疑心之下,仔细查看贴身之物,竟然发现,竟然发现,家中为我准备的熏香之中竟是掺杂了桑葛花! 桑葛多生于西北草原之地,花期只有半个月左右,花有种柔糜的甜香味,短期内是没有害处,甚至有那爱美的女儿家会随身佩戴。 但如果这桑葛花被做成香料,长期随身佩戴,又或是长期作为熏屋子衣裳之用,就会让人变得精神亢奋,情绪暴躁,力气还会变大,简单来说,就是会让人发疯!所以我才会失态至斯!” 苗衍道听到这再也忍不住,厉声喝道,“孽障!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们是你最亲的人,又岂会给你下什么毒?” 苗静雅惨然一笑,“是啊,我也问自己,你们是我最亲的人,我自问也未曾做过什么忤逆不孝之事,为何我的亲人要那般对我!” 她说到这已是声嘶力竭,泣不成声,楚阆抽出帕子,俯身递给她,不忍道,“苗姑娘,别哭了,有皇上在,定会为你做主的!” 苗静雅突然哭得说不下去了,孝成宗听得就跟话本子看到高-潮叠起处,他奶奶的,突然没了下文,原因是作者被人砍死了! 听了忙道,“是啊是啊,朕定会为你做主的,苗姑娘你快说!” 做不做主的再另说,主要是一定要先将故事给听完了! 苗静雅又磕了个头,方接着道,“小女疑惑之下便起了心查访,直到那天偶然听到父亲对母亲说要将我送回老家。 母亲却不同意,说我丢人现眼,定要将我勒死以绝后患!” 众人听到这抽气声四起,果然最毒妇人心,做父亲的尚且不忍,要将女儿送回老家,避个两年,远远嫁了,照样是首辅嫡长孙女,再陪上厚厚的嫁妆,照样可以有个好前程。 毕竟掌掴商户之女那样的事,若不是谢氏太过强势,又深受皇上宠信,再加上苗静雅是宁慎之未婚妻的身份太过特殊,根本闹不了那么大。 可苗大夫人一个做娘的,竟然狠心要女儿去死!那可是她亲生的!虎毒尚且不食子呢! 苗静雅捂着嘴,控制不住的抽泣了一声,珠泪不停往外涌,“父亲,父亲就说,雅姐儿失态,我们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若不是父亲非得要宁郡王的命,想着将雅姐儿嫁过去后,拿捏住雅姐儿,叫宁郡王一步错,步步错,雅姐儿又岂会变成那副模样? 本来,雅姐儿与宁郡王也可算是郎才女貌,一对璧人,真是可惜了。 只事到如今,雅姐儿对父亲已没了用处,我们毕竟生养她一场,给她一笔嫁妆,远远嫁了,也算是全了父母子女的一场缘分。 母亲却说,若不是我不中用,岂会经不住那桑葛花的药力,尚未进门就出了那样的纰漏,如果我成了郡王妃,别说打仇少傅的外甥女,就是打他女儿,又岂有人敢说半个字?” 苗静雅崩溃大哭,捂着脸哭倒在地,孝成宗也不禁唏嘘,不忍感叹,“人都道可怜天下父母心,不想着天下竟还有这般狠毒的父母,红颜薄命,莫过于此!” 苗衍道面色通红,挣扎着站起来就要跪下去,却被太医死死拉住,这位要出了个问题,看不完全场,皇上可是会找他麻烦的! 苗衍道争不过年轻力壮的太医,只能坐着喊道,“皇上明鉴!这贱人信口雌黄,污蔑于我!” 楚阆冷笑,“苗大人,说起这桑葛花,我倒也知晓一二,因着毒性轻微,这桑葛花必得要常年累月的用才会有效果,至少要有半年之期,除了自家人,我倒是不知道有谁能神不知鬼不觉的给苗姑娘下这么久的毒! 另外,桑葛花之毒,就算停用之后,至少也得有半年时间,余毒才会清除干净,现在距苗姑娘掌掴邓姑娘不过两个多月,请太医一看就知!” 孝成宗挥手,“去给苗姑娘看看!” 唔,果然还是朕机智,早早叫了太医来,否则此时又得等太医赶过来,岂不是像出恭出了一半突然被人抢走了马桶? 太医朝孝成宗一揖手,果然去给苗静雅诊脉,又仔细看了她的脸色,回道,“回皇上,苗姑娘双颊艳红,额头下巴却惨白,额心却又隐隐泛红,的确是桑葛花中毒之兆。 皇上请看,苗姑娘脸颊的红却不是正常的肤色之嫣红,而是一种非常靡丽的红色,很容易让人误解为是女儿家羞涩时的飞红,因此桑葛花又被称为情人花,意指情人相会时,女儿家飞红靡丽的颜色。 以脉象来看,苗姑娘中毒至少已有一年时间,或许更久,若是皇上想查清楚,也很容易。 像苗姑娘这般的大家闺秀,身边伺候的丫鬟、嬷嬷定然众多,就算众人都以为这种靡丽之红是正常,也总有人会注意到,甚至嘀咕两句”。 孝成宗赞同点头,“来人,宣苗姑娘贴身伺候的丫鬟婆子来”。 又表扬那名太医,“你这一手医术十分扎实,待此事事了后,去领赏!” 年轻太医受宠若惊,本来这是趟苦差事,没想到竟然因祸得福! 苗衍道大急,“皇上明鉴,就算这贱人中了毒也不能证明就是我苗家人所下!” 孝成宗不耐烦,“楚爱卿的人才你还不知道吗?你且等着他叫你心服口服就是,急着喊什么冤?” 又打断朕听故事! 众臣默默瞧了一眼意态闲雅,仿佛当庭挥洒笔墨的楚阆,楚爱卿的人才?什么人才?坑人一坑一个准的人才么? 楚阆不紧不慢开口,“苗姑娘,你继续说”。 苗静雅深吐了口气,“本来父为子纲,无论祖父做了什么,小女绝不敢有怨言,只三天前入夜时分,小女偶然看到御史周大人来了府上,一时好奇就跟过去,结果,结果——” 孝成宗见她“结果”了半天也没说出个结果来,大急,“结果你到底看到了什么?你倒是说啊!” 苗静雅一咬牙,“那时候已经入夜了,准确来说,小女是听到了,听到了周大人对祖父说,宁慎之病重难以下床,又有大人良计,此番必死! 皇上,小女虽无知,却也知道宁郡王是国之柱梁,是人人敬仰的大英雄,大英雄可死于沙场马革裹尸,却不能死于小人的阴谋诡计。 小女知道,这番话说出来,苗家的下场会是怎样,可区区一个苗家又岂能与大萧百年基业相比? 小女宁愿担上大不孝的名头也不能让大萧毁于小人之手,毁于祖父的一时糊涂之上!” 苗衍道面色紫涨,嘴唇却惨白没有一点血色,盯向苗静雅的目光仿佛淬了毒药,“贱人!天子面前,你胆敢如此信口雌黄,就不怕天打雷劈,永世堕入畜生道!” 苗静雅又砰砰朝他磕了三个头,此时她脸上的泪反倒止住了,神色冷静而宁和,苗衍道看着不知怎的竟是心底发冷,一股阴寒的冷从脚底直冲头顶!他还想骂,竟是张不开嘴来! “周大人走时带走了祖父珍藏的王右军的《快雪时晴帖》,还带走了一只漆木匣子,里面应当是银票。 皇上遣人一查便知臣女所知,句句属实,还望皇上看在臣女一片为国、为君之忠心,免臣女家人牵连之罪!” 她话音未落,脚下猛一发力,直朝右前方的缠龙金柱上直冲而去。 楚阆离得最近,慌忙拉了一把,却被苗静雅的前冲之劲带得跌了个狗啃屎,苗静雅额头砰地一声撞到了金柱上,顿时鲜血横流软倒在地。 孝成宗看得一愣一愣的,激动大喊,“快!太医!太医!” 唔,今天朕终于做了一件明智的事了!真是再明智不过了! 容宣见孝成宗全副心神全部放在查看苗静雅的太医身上,忍不住提醒道,“皇上,当务之急,应是尽快搜查周府,以免消息走漏,周府毁灭证据”。 孝成宗不耐摆手,“这种小事,你去办就是,不用和朕说了!” 容宣,“……” 容宣行礼退下,太医开口,“皇上,苗姑娘还有气息,臣要立即为苗姑娘止血包扎,只苗姑娘此番是存了必死之心,撞得极重,到底能不能侥幸活过来,只能看天意了”。 孝成宗连连摆手,“那还等什么?还不快去?” 已有机灵的小太监抬了滑竿来,太医忙指挥着宫女抬着苗静雅走了,摔了个狗啃屎的楚阆扶着腰艰难爬了起来,大声喊道,“太医!苗姑娘如此贞烈的奇女子,还请太医务必要治好她!” 楚阆这一嗓子吼出来,孝成宗又注意到了他,盯着他扶着腰的手,神色莫测,“楚爱卿,这男人大丈夫,光嘴皮子利索可不行啊!” 楚阆,“……” 皇上您别误会!分明是苗姑娘中了桑葛花之毒,变得力大无穷,真的不是臣孱弱的! 孝成宗没有给楚阆解释的机会,打了个呵欠,“刑部尚书呢?剩下的事就交给你了?有苗姑娘大义灭亲在前,你要是再审不好,就滚回老家种地去!其余人,散了吧”。 唔,看了这么一场激动人心的大戏,害得他的小心脏抛起又落下,落下又抛起的,实在有些受不住,还是回去看看话本子压压惊。 孝成宗走了,众臣面面相觑,半晌竟是无一人有动静。 “小人!老夫杀了你!” 165 得偿所愿(二) 平地一声吼声起,众人吓了一跳,抬眼看去就见楚阆伸手搡开朝他扑去的苗衍道,弹了弹衣袖,意定神闲反问,“小人?这时虽则容指挥使取证还未回来,但想必苗首辅您想必比谁都清楚那幅您珍藏十数年的《快雪时晴帖》现在在何处吧?” 苗衍道被楚阆搡得连退几步,被同僚扶了一把才稳住了身形,一张老脸紫涨发黑,“竖子!” 楚阆又弹了弹衣袖,“苗首辅有时间在这里骂下官,倒不如先回府安排一下后事,皇上仁慈,到现在还未下令拘了苗首辅您去诏狱,您倒还能自由行走。 但下官估摸着刑部尚书想必很快就能反映过来,皇上既命他接手此案,拘了您下狱却是他的分内之责”。 刑部尚书,“……” 刑部尚书咳了咳,越众而出,朝苗衍道伸手作揖,“苗大人,下官受皇上之命,还请大人莫要见怪”。 苗衍道气得踉跄了一步,往前栽去,楚阆忙抢上前一把扶住,皮笑肉不笑道,“苗首辅,您可要撑住了,毕竟要是您有个万一,花尚书可就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不是?” 苗衍道猛地推开他,指着他,嘴张了又张,哇地一声吐了一口乌血来。 楚阆啧了一声,“果然现世报来得快,有些人不修阴德,听说对头吐血病倒了,就赶紧从后面捅一刀,这不,自己也吐血了?” 众人默默看了神色坦然的楚阆一眼,皆是无语,就你楚阆还好意思说别人不修阴德?你是怎么有脸说出口的? 刑部尚书生怕楚阆再说什么真把苗衍道气出什么好歹来,赶紧的连拖带拉将苗衍道带走了。 无言的静默再次席卷了整个金銮殿,一片寂静中,仇正深平静开口,“楚大人,好手段”。 楚阆挑眉,“怎么?仇少傅也认为楚某是诬陷苗首辅?” “楚大人既然谋划了这般惊天动地的案子,还请动了苗大姑娘,自然不会是诬陷”。 “那仇少傅这是为苗首辅鸣不平?” 仇正深缓缓摇头,“楚大人少年英才,又是探花郎出身,何苦如此急功近利,不择手段?” 楚阆神色冷了下去,“急功近利,不择手段?仇少傅这是觉得楚某不该揭穿苗首辅意欲诬告宁郡王谋反之事?” “楚大人又何必故意歪曲事实?仇某只是想告诫楚大人一句,纵然结果是好的,此等阴-私手段终究有失厚道,终会伤人伤己,楚大人且慎用!” 仇正深说完拂袖离去,这大殿之上,除了孝成宗,谁都不是傻子。 如果苗静雅说的都是真的,苗静雅自掌掴邓文雅被孝成宗责令与宁慎之退亲,就该被苗家视为弃子,就算苗家没有勒死她了事,也不可能放她在府中自由行走。 如果说她发觉自己中毒还有可能,偷听到苗大夫人夫妻的对话绝不可能,更不能因为偶然碰到就能偷听到苗衍道与周返之间的交易! 苗静雅一个闺阁女子,在那种情况下理应连自己的闺房都出不了,就算出了闺房也不可能在天黑后还能出得了后宅,苗衍道也不可能在天黑后邀一个外男进后宅商议公事。 那么重大的事,不论苗衍道还是周返都会慎之又慎,别说苗静雅一个不会武功的弱女子,就是轻身功夫极好的高手也很难偷听得到。 楚阆到底是怎么拿到证据的?又是怎么让苗静雅反咬一口,将整个苗氏一族都往死地里送? 其间不用说,也定然存在着许多肮脏的手段! 又岂是苗静雅说得那般光风霁月?又岂是苗静雅撞个柱子就能明志的? 更何况,苗静雅还没撞死! 只是孝成宗想不到其中的弯弯绕绕,而现在,人证物证俱全,想到的人就算有心要查其中的弯弯绕绕,也改变不了苗衍道的和苗氏的下场,又何必多此一举? 更何况,这朝里固然有许多人希望宁慎之,可希望苗衍道倒下的也不在少数,苗氏覆灭,已成定局—— …… …… 果然,午时前后,消息就传了开来,容宣在周府找到了《快雪时晴帖》和整整十万两的银票。 孝成宗大怒,下令查抄苗、周两府,两府家眷暂时关押在府中,任何人不得出入! 其时,谢探微和凤知南的筷子正同时伸向粉彩小碟中的最后一只雪花蟹斗,谢探微闻言一愣,便叫凤知南抢了先,最后一只蟹斗稳稳地落进了凤知南面前的小碗里。 谢探微,“……” 谢探微悲愤控诉,“你趁人之危!” 凤知南将蟹斗叼进了嘴里,谢探微,“……” 吃吃吃!胖死你算了! “《快雪时晴帖》和十万两银票!于始你还挺值钱!” 谢探微现在对钱十分的有概念,“也就是说我要是想买你的命,可能一辈子都买不起!” 凤知南道,“我可以借给你”。 谢探微,“……” 谢探微震惊指着她,“你,你……” 凤知南默默反省了一下,觉得自己好像、似乎是不应该在有人说要花钱买自己表哥的命,钱又不够时,说借钱给他—— 嗯,毕竟这种事,放在心里就好,大可不必说出来的。 那边,谢探微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你,你竟然有十万两!快快,告诉我,你是怎么挣银子的!” 凤知南,“……” 怪她反省得太早了。 …… …… 几乎同时,楚阆和容宣站到了贴着封条的苗府大门前,两人对视一眼,容宣面无表情别过眼神,楚阆哈哈大笑,“容指挥使,抄家这种事,只要抄的不是自己家,总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容指挥使板着脸做什么?莫不是不习惯?” 容宣冷着脸示意锦衣卫撕下封条,楚阆自说自话道,“不该啊,抄家灭族这种事,按理说你们锦衣卫做的比我顺手啊!毕竟我可是第一次啊!” 容宣理都不理,楚阆贱兮兮笑着用肩膀去撞他的肩膀,容宣腰间绣春刀仓地出鞘。 楚阆悻悻住了动作,笑得却越发暧-昧,“容指挥使,这抄家,里面的门门道道我初来乍到的,不懂,一会还望容指挥使多多提点,有财大家一起发嘛,容指挥使您说是不是?” 容宣一动手腕,冰冷的绣春刀贴住楚阆的脖子,“闭嘴!” 楚阆小心翼翼推开他的刀锋,赔笑,“哎哎,闭嘴就闭嘴,动刀动枪的就不必了吧?” 容宣收刀回鞘,不再理会他,率先进了苗府。 楚阆忙追了上去,“哎哎,先说好啊,皇上吩咐了,苗大姑娘的东西都不能动,苗大姑娘的嫁妆也不能动,咱们先把这件事给办清楚了!” 容宣和楚阆带着锦衣卫足足抄捡了三天才终于将苗家的家财抄检清楚了,又花了一天时间抄检了周府。 孝成宗见了楚阆一笔一划写出来的家产册子,怒了,真是没天理了!一个首辅的家产竟然比他的内库还要多! 苗衍道那个老东西首辅当得竟然比他这个皇帝还富裕! 孝成宗正想着用什么法子好好的教训教训苗家,叫他们知道比自己这个皇帝还有钱的下场是什么,苗静雅醒了。 苗静雅醒的第一件事就是求孝成宗饶了她的家人,苗静雅的这一场大戏,孝成宗看得心满意足,相应的看她也就顺眼起来,当即下旨:苗衍道及直系子孙全部革除官职,已有功名尚未为官者,革除功名,家产抄没,即日遣回原籍。 苗静雅大义灭亲,举报有功,封二品郡主,赐号“贞”,暂由贵妃苏氏照顾。 苗静雅伏地拜谢圣恩,悲泣不已。 孝成宗见一切完美落幕,深觉成全了苗静雅的忠孝两全,看着她越发的满意,挥手让她去玉清宫拜见苏贵妃。 孝成宗不好女色,后宫人才凋零,皇后无宠亦无子,宫中最为得宠的便是苏贵妃,孝成宗唯一的子嗣太子萧寅便是苏贵妃所出,其他妃嫔不是位份极低,便是无宠无子,在宫中直如隐形人,不值一提。 这位苏贵妃虽容色美艳,却性喜豪奢,骄矜泼辣,苗静雅也曾见过几次,不敢怠慢,俯身拜了下去。 许久,高踞在上的苏贵妃都没有出声,苗静雅越发惴惴,却大气也不敢出。 又过了许久,苏贵妃方嗤笑一声,拂了拂宽大的衣袖,“这样有魄力,有担当的孩子,本宫最是喜欢,放心,既然皇上将你交给我,只要你乖乖听话,本宫自会叫你得偿所愿”。 得偿所愿! 得偿所愿! 苗静雅心头一片火热,仿佛再一次置身于那个她日思夜想的男子怀中。 那时,他用自己的身子牢牢将她挡在鬼门关之外。 她那么一头撞进了他的怀里,虽只是短短一瞬,那坚实温暖的感觉却一直伴着她度过了人生中最艰难最黑暗的时候,支撑着她一路走了过来,如今,柳暗花明,她一定能得偿所愿,得偿所愿…… 苏贵妃俯视着她,眼神讥诮而不屑,“罢了,随本宫去拜见太后娘娘和皇后,你出嫁前,可都是要在这宫里住着的,总不能失了礼数”。 出嫁—— 苗静雅心头越发火热,火热的她连膝下地板的冰冷都感受不到,更没有听出苏贵妃话中的讥诮之意,恭敬起身,跟了上去…… …… …… 秋意最浓,初冬轻寒悄然袭来时,苗家被勒令返回原籍,前一天,邓文雅来桑榆院寻仇希音,说了会闲话方说明了来意,“音音,明天苗家人遣返原籍,听说宣指挥使和楚大人会亲自押送他们出城,许多人都去瞧热闹,你想不想去?” 仇不遂没了后,邓文雅便渐渐与仇希音走得近了,她对仇不恃向来敬而远之,与仇明珠姐妹又隔了一层,便时而来寻仇希音说话,又或是寻她一起做针线,商量商量花样子。 仇氏因着邓文雅的出身,对她要求极严格,倒是养得邓文雅一举一动都极规矩守礼,她模样性情又肖似仇正深这个嫡亲舅舅,相处起来十分舒服,仇希音便也就拿她当姐妹待,时有来往。 “表姐想去?” 邓文雅迟疑一会,坦然道,“是,我想去,只这样的事到底有失厚道,我怕太祖母不同意我出门,便想着若是你也想去,我们一起去求太祖母,太祖母许是会同意”。 邓文雅受苗静雅那般之辱,想亲眼瞧瞧苗家的下场也是正常,仇希音想了想,道,“太祖母多半不会同意,而且大哥不在,表弟又小,太祖母更不会同意,不如我去求小舅舅帮忙,表姐稍等,我一会给小舅舅写封信,看小舅舅怎么说,又再另说”。 苗静雅脸上就浮出真切的感激与欢喜来,又说了几句,告辞离去。 仇希音提笔写了封信,简单说了情况,封好,交给秀今吩咐兰十九送去宁郡王府。 自苗静雅揭发苗衍道的罪行后,宁慎之的病情就在逐渐好转,莲生早回了小相国寺,谢探微闲人一个,还留在宁郡王府。 谢探微的回信来得很快,说自己明天一早来仇府接她们。 傍晚去给仇太夫人请安时,仇希音便将这件事说了,只不过巧妙的换了个说法,只说自己想去瞧热闹,邀了邓文雅一起,又写信求了谢探微领她们一起。 仇太夫人向来疼她,只当她小孩子心性,爽快点头应了。 仇宝珠忙道,“祖母,我也想去!” 仇太夫人不冷不热道,“你们年纪大了,又不像雅姐儿是晚辈,没有父兄在侧,怎好和外男一起外出?” 仇宝珠想说什么又低下头,委屈的眼眶都红了,祖母就是偏心二房! 仇希音心头微动,总觉得那次宁郡王府的赏花宴后,仇太夫人对仇明珠、仇宝珠的态度就有些冷,是赏花宴上发生什么事了? 仇太夫人又看向仇不恃,“恃姐儿想不想去?” 仇不恃被仇太夫人关着学了一个秋天的规矩,在教养嬷嬷手下很是吃了一番苦头,左手的伤就没好清后,倒是学乖了不少,闻言道,“听太祖母安排”。 仇太夫人满意点头,“你最近规矩学的不错,看来齐嬷嬷教的很好,来人,给齐嬷嬷送十两银子去,这段时间辛苦她了”。 丫鬟领命而去,仇太夫人又对仇不恃道,“你明天便随你表姐和你三姐姐一起出去顽顽,只我丑话说在前头,你出门在外若是不听你表姐和三姐姐的,惹是生非,到明年这时候前你都不要再出门了”。 仇不恃这段时间被打的怕了,连连保证,仇太夫人又叮嘱了邓文雅和仇希音几句,仇太夫人留了众人一起用了晚食便各自散了。 166 苗氏遣返 仇宝珠憋了一肚子气,从松鹤堂出来便直奔想容院,找花老太太好一番哭诉。 花老太太安抚了半天,见她情绪慢慢稳定下来了,方喃喃道,“你们祖母的确偏爱三丫头一些,但她绝不是乖张狭隘之人,绝不会无故给你们冷脸看,肯定是哪里出差错了。 而且定然是你们出了差错,又或是你们中的谁出了差错,她一时没有查清楚到底是哪一个,索性都不给好脸色……” 仇宝珠越发气愤,“我和姐姐这些日子一直乖乖跟着夫子学书学规矩,祖母吩咐夫子加重了课业,我们连去外祖家的时间都没有,又怎么会出什么差错!” 仇明珠却是面色微白,花老太太仔细打量着她们的脸色,又安抚了几句,对仇宝珠道,“你先回去,我与你姐姐说几句话”。 仇宝珠惊疑不定的看向面色发白的仇明珠,恍然道,“姐姐,你——” 花老太太提高声音,“先回去!” 仇宝珠不敢再说,行礼退了出去,花老太太面色冰冷,“什么事,说吧”。 仇明珠噗通跪了下去,眼泪夺眶而出,“娘,我再也不敢了!” 花老太太见了她这副模样,面色更冷,“哭什么哭!说!” 仇明珠不敢隐瞒,抽抽搭搭将那天赏花宴的事说了,又辩解道,“娘,我只是,只是见谢四公子实在热得很了——” 花老太太厉声打断她,“怎么?我是你的亲娘,你也不肯说实话?” 仇明珠哽住,眼泪不停的往外涌,却是不敢再分辩了。 “谢四公子,倒也是个好的——” 仇明珠猛地抬起头,泪水浸润的双眼迸发出耀眼的光芒来,“娘?” 花老太太似是想起了什么面色微缓,随即又冷厉起来,“只谢四公子人才再出众,你一个闺阁女子,也万不可如此轻浮!谢家家风严谨,你一旦言行失当被人抓住把柄,就算谢四公子中意你,谢家也绝不会许你进门!从明天起,禁足一月,好生在家抄写《女戒》!” 花老太太向来将她们姐妹看的眼珠子也似的,话里话外又都是成全她一番心思的意思,仇明珠欣喜之下,哪有不服的,恭恭敬敬给花老太太磕了个头,退了出去。 花老太太目送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半晌怅然叹了口气,谢家的重瞳子,若是昔姐儿倒还好说,明珠宝珠,到底是出身差了些,要好生筹划才是…… …… …… 第二天一早,谢探微就到了仇府,仇希音正在练字,见了他十分惊讶,“小舅舅怎的这会子就到了?” 谢探微满脸晦气,“池阳公主说也想去瞧瞧热闹,于始便说陪她一起,他一年到头的睡不着,一大清早就起来了,还非得要我起来陪他去跑马! 一大清早的跑得个鬼马啊!还不如来瞧瞧你练字,来来,我瞧瞧这段日子练的怎么样了”。 谢探微指导仇希音练了会字,见时辰差不多了,和仇希音一起用了朝食,带上邓文雅和仇不恃出了门。 邓文仲也想跟着,却被仇太夫人压了下去,拘在家中跟着夫子读书。 众人并未在城中停留,一路到了西城门,远远就看到凤知南骑着一匹毛色金黄的高头大马在城门旁等着,身边还有一辆极不起眼的青帷马车。 谢探微忙命兰十九驱马靠近,领着仇希音几人下车行礼,凤知南并未下马,朝仇希音伸出手,“音音,我带你跑一圈”。 仇希音看着她座下的高头大马,又看向凤知南朝她伸出的手,心中没来由地升起一股豪情来,踮起脚将手放到凤知南手心。 下一刻,她只觉身子一轻,随即便陷入一个不算宽广却格外叫人觉得可靠又温暖的怀抱中,凤知南的声音稳稳响起,“别怕,我不会摔着你的”。 几乎同时,马儿腾飞而出,谢探微摸摸下巴,这不知何处而起的羡慕是怎么回事? 唔,早知道就答应于始陪他跑马了,这时候也就不用羡慕人家跑马了! 他想着顺着挑起的车帘看向马车中的宁慎之,“你怎得不骑马?” 宁慎之目光幽深,“看别人的热闹自然要低调些,免得被别人看了热闹”。 谢探微想了想,发觉还满有道理,他不耐烦陪邓文雅和仇不恃两个小丫头,吩咐兰九看好二人,钻进了宁慎之的马车。 凤知南带着仇希音跑了个尽兴,慢慢减缓速度,问道,“怕不怕?” 仇希音微微喘着气,声音中却满是兴奋,“不怕”。 她从未体会过这种风驰电掣的感觉,新颖又刺激,让她觉得呼吸都畅快了许多。 “在凉州,我可以这样跑上一天,那种天地间只有你一人一骑,眼看着就能跑到天边,却又永远跑不到尽头的感觉——” 凤知南顿住声音,似是陷入了回忆中,仇希音心中一动,如果上辈子,她没有意外怀上孩子,真的跟凤知南去了凉州,是不是真的能和宁慎之临死前说的般“好好活下去,时间能让你忘了我,忘了我所有的不好,下辈子,我们再重新来过——” 仇希音深吸一口气,“公主,我们再跑一圈吧!” “好”。 凤知南沉稳微带冷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下一刻,马儿扬起前蹄,飞奔向前…… 凤知南时间把握得很好,勒转马头往回到灞桥时正好看到了一群男女老少遥遥而来,前后皆有身着鲜红飞鱼服的锦衣卫押送。 凤知南问道,“是要去打招呼?” 仇希音摇头,除了苗静雅,她对苗家其他人并无好感恶感,自也犯不着去当面嘲笑人家,她这次来主要是陪邓文雅,另外也想见见那位楚侍御史。 “我想看看容指挥使和楚侍御史长什么样子”。 凤知南并未多问,驱马带着她不紧不慢靠近。 两人尚未靠到跟前,一群候在长亭的人急急朝着苗家人去了。 凤知南勒住马,“是苗静雅”。 想想又问道,“你看不看得到?” “看不太清楚”。 凤知南四下打量了一番,右臂环上仇希音的腰腾空而起,仇希音低声轻呼,凤知南带着她速度极快,不多会就腾挪到一株柳树上,居高临下,将苗家众人及快步靠近的苗静雅看的一清二楚。 苗静雅穿着半旧的柳绿色色织锦小袄,下着象牙白挑线素面裙子,柔弱纤细如寒风中的柳枝,不见往日半分清贵端庄的模样,身后跟着四个宫女,两个太监,手中皆捧了东西。 仇希音认出贴身跟着苗静雅的是她以前的大丫鬟含雨,也做了宫女装束,其他人却是从未见过,想是宫中拨给她使唤的人。 苗静雅满脸是泪,踉跄着还未到跟前便扑通跪了下去,砰砰咳了三个响头,哭道,“祖父,自古忠孝难两全,孙女自知罪孽深重,不敢求祖父原谅,只求祖父能静思己过,放下个人恩怨,以家国大义为重,孙女一定会求皇上开恩,早日召祖父回京城,到时候孙女再以死谢罪!” 苗家这次被遣返原籍的包括仆从丫鬟,共计一百三十八人,其中还有苗静雅两个尚抱在怀中的侄女。 然而这么一大群人以这般落魄的姿态被押送出京城,竟是一丝杂音也没有,甚至此时众人看着苗静雅惺惺作态,也皆是静默,无一人发出多余的声音和动作,江西苗氏百年底蕴由此可见一斑。 苗静雅哭了半天,发现不但没有预想中的有人对自己拳打脚踢、侮辱谩骂,甚至都没有一个人理睬她,包括在她眼里暴戾冷漠的苗大夫人,一时有些无措,下意识看向骑着马押送在侧的楚阆。 楚阆微微一笑,犹如花田闲步,“郡主的忠心、孝心,整个京城,乃至全大萧都是知晓的,忠孝不能两全,苗老先生及苗家众人定然也能理解郡主的苦心的”。 苗静雅得了台阶,再次哭道,“祖父,此去江西路途遥远,祖父及父亲母亲又身无余财,多有不便,这里是孙女收拾出的细软,贵妃娘娘又赏赐了些,还请祖父务必收下,孙女一介弱女子,不能力挽狂澜,也只能借此一尽孝心了”。 宫女太监皆将自己手中捧着的匣子、箱子打开,金银珠翠之物在初冬的暖阳下熠熠生辉,直直晃进了仇希音的眼。 自古财帛动人心,有了这些东西,只怕苗家人一路走去会更加艰难,苗静雅还真是恨不得苗家人死绝啊! 苗衍道挥手示意仆从前去收下,苗静雅哀切的脸上极快的现出一丝笑意来,又迅速隐去。 苗衍道忽地朝仇希音二人所在方向深深一揖,“池阳公主!” 仇希音扭头看了凤知南一眼,凤知南面无表情,“他身边那个家仆是个高手”。 说着,搂着仇希音的音跃下柳树,扶着仇希音站稳,方朝苗衍道一拱手,“苗老先生何事?” “老夫听说凤家人一诺千金,从不食言,女子亦然,不知是否属实?” 凤知南点头,苗衍道指了指苗静雅送来的金银等物,“老夫可否用这些东西当做谢礼,劳烦公主寻妥当的人护送老夫一家安全返回江西”。 凤知南默了默,提醒道,“你用十万两和《快雪时晴帖》买我表哥的命”。 苗衍道指了指自己,又指指苗家众人,“此债已消”。 凤知南点头,“的确,此债已消,只我不大看得上你们苗家的人,也不大看得上这笔钱财”。 苗衍道笑道,“请公主靠近些”。 凤知南向来光风霁月,闻言当真靠近了些,此时众人的目光皆落在二人身上,只见苗衍道极快的将什么东西塞进凤知南手里,以袖遮面无声说了什么,凤知南向来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上就露出极震惊的神色来。 众人一时皆是面面相觑,半晌,凤知南默默退开几步,俯身拱手,“苗老先生所请,凤某应下了,定当护得苗家众人安然到达江西”。 苗衍道伸手抚了抚花白的胡子,“世道轮回,公主高义,定当有好福报的,只可惜我苗家没有这般的好女儿”。 他将最后“好女儿”三个字咬得极重又极慢,明显是在讥刺不是“好女儿”的苗静雅了,众人皆下意识看向苗静雅,仇希音亦然。 耳边尖利的痛呼声响起,仇希音微微瞪大眼睛,看到的却是凤知南缀满珍珠的粉色腰封。 说起来,到底是谁给凤知南选的衣裳,浑身上下不是缀着珍珠就是飘着丝带,颜色不是娇嫩的粉就是柔嫩的黄,再不就是鲜嫩的绿,将凤知南本来十二分的风采硬生生给盖住了八分! 仇希音乖乖任由凤知南将自己按在腰间,感觉到她的力道轻了,方抬起头,就见那群宫里来的太监宫女乱成一团,围着什么转圈圈。 楚阆则气得俊脸通红,指着苗衍道骂道,“你这是大庭广众之下,杀人灭口!你目无王法!” 凤知南简单解释道,“苗静雅那个叫含雨的丫鬟杀了苗静雅,又自杀了”。 仇希音抬头看着她面无表情的脸,脸上浮出一个极淡的笑来,看起来冷冰冰永远没有表情的凤知南真的是个很温暖的人呢! 苗衍道拂了拂袖子,“楚大人也知道大庭广众,大庭广众,大家都有目共睹,分明是贞郡主与贴身宫女有私怨,这才招了宫女反噬”。 楚阆冷笑,“那是贞郡主从苗府带出来的丫鬟!而且,你刚刚说什么我苗家没有这般的好女儿,那丫鬟就动手了,天下能有这么巧的事?说不是你指使的谁信?” 苗衍道淡淡道,“楚大人既然认定是老夫指使的,去皇上面前参老夫一本就是”。 楚阆噎住,苗衍道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年轻人,积些阴德吧,这因果报应不爽,我原本也是不信的”。 楚阆不屑拍掉他的手,“报应不爽?我楚某人立志要扳倒你们这些弄权谋私的国之蛀虫,又怎么会有报应?” 苗衍道宽容笑了笑,朝凤知南一拱手,大踏步往前而去。 仇希音以前看到他总感觉他阴沉又阴险,这一拱手一踏步,倒让她瞧出了他一国首辅的风度与气势,心中倒有些刮目相看。 苗家的下人搬着那些珠宝匣子奉到凤知南面前,“公主”。 凤知南道,“音音,送与你做嫁妆”。 仇希音连连摆手,“这么多东西,不行不行”。 一直没开口的容宣突然道,“仇三姑娘,容某派几个人给姑娘送到府上去”。 这一开口,不但围观众人呆住了,连仇希音也呆住了,这辈子,容宣是什么时候认识她的? 167 追根问源 容宣说着朝她一拱手,指挥着锦衣卫去拿东西,仇希音震惊下竟忘了阻止。 楚阆看了看依旧面色冰冷的容宣,又看看兀自回不过神来的仇希音,顿时感兴趣了,下了马,上前朝仇希音拱手道,“在下楚阆,见过池阳公主,见过仇三姑娘”。 仇希音回神,福身还礼,楚阆笑道,“苗氏举家遣返原籍,公主和仇三姑娘却躲在树上看热闹,有些不厚道啊!” 凤知南道,“不是看热闹,音音说想看看你和容指挥使长什么样子”。 凤知南永远有一种让别人不会怀疑她话中真实性的奇特能力,楚阆听了一愣,却根本未质疑凤知南的话,顿时笑颜如花,“那仇姑娘瞧了楚某的长相,可还觉得满意?” 仇希音看着他的笑脸,再一次有了不真实的错觉,上辈子,楚阆明明因为将将入仕就弹劾宁慎之,被孝成宗撸了功名,之后被小舅舅收留,在谢氏书院做了夫子。 这辈子,他却还好生生做着他的探花郎,短短两年里升为从六品的侍御史,今天弹劾这个,明天弹劾那个,还一举扳倒了一国首辅…… 刚开始听到楚阆的名头时,她几乎要怀疑是个同名同姓的人,才起心要来瞧瞧。 仇希音认真打量了他一番,嫌弃别过目光,“没有小舅舅一半俊”。 楚阆笑容一僵,他一向颇以自己的容貌为豪,被嘉兴长公主看中并调戏施压使尽各种手段逼他做入幕之宾的事更是仅赖他一个人一张嘴就传遍了整个京城,现在这个小丫头竟然说他不到那个四眼儿一半俊俏? 凤知南闻言也认真打量了他一番,“也没有莲生大师俊”。 会做饭的男人最俊了! 会做饭的光头也一样! 楚阆,“……” 回去就找弹劾宁慎之和仇正深的素材去! 这时,容宣安排好一切走到几人身边,抱拳行礼,“公主,仇三姑娘,事情已安排妥当,容某告退”。 他与楚阆的任务就是押送苗家人出城,后面的事就由刑部衙役负责,与他无关了,他还要回去向孝成宗禀告苗静雅之死。 凤知南与仇希音还礼,仇希音有心要问几句,却也知道苗静雅突然遇刺身亡,他定然有事,便咽下了口边的话。 楚阆一双眼睛滴溜溜在三人之间直打转,笑道,“容指挥使有公务在身,楚某却是个闲人,不如由楚某护送公主和仇三姑娘回城?” “不必”。 凤知南以唇为哨,马儿嘚嘚的跑了过来,凤知南依旧搂了仇希音上马,朝楚阆一抱拳,驾马离去。 不远处停着的两辆马车也紧随而去,楚阆立在原地目送着两人的背影远去,缓缓露出一个笑来,容宣那个冰块脸冷心冷肺,刚刚那么积极的帮忙,到底是要讨好谁呢,池阳公主,还是那个仇三姑娘…… …… …… 谢探微今天这热闹看得十分不爽快,将仇希音几人送到仇府门口后,掉头就走了。 不行,他要抓紧去宁郡王府问一问池阳公主,明明她知道他穷,为什么那么多好东西,她就没想起来送他那么一星半点的? 仇希音几人刚回了仇府就被仇太夫人叫了去,连谢氏也在场。 仇太夫人一见仇希音就慌张将她搂进怀里,上下摩挲了一番才微微放了心,“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么一大群锦衣卫涌进来,我还以为是你爹也犯事了!” 她说着忙呸呸几声,“百无禁忌百无禁忌!” 仇希音简单将事情经过说了一番,仇太夫人又问了邓文雅和仇不恃,见几人说辞一致,这才终于放了心,叮嘱道,“我简单瞧了一下,那些东西少说也值个两三万银子。 你与公主交情再好也不能平白收这么重的礼,你回去后先叫人全部登记造册,找个专门的地方放着,等找到机会,再加个几样东西送还于公主”。 仇希音点头,“太祖母放心,这个我省得的”。 仇太夫人又交代了几句,又恍然问道,“不是说锦衣卫最是杀人不眨眼的,怎的还会如此的,乐于助人?” 仇希音,“……” 谢氏开口,“前任锦衣卫指挥使便是宁郡王,容指挥使对池阳公主客气些也是情有可原”。 仇太夫人愣了愣,“宁郡王?锦衣卫指挥使?不像啊”。 谢氏道,“哪天祖母见了容指挥使,就知道容指挥使更不像了”。 仇太夫人感兴趣了,“那个容指挥使长什么样儿?” 仇不恃抢着道,“我今天也瞧见了,容指挥使长得很漂亮,跟个漂亮的小姑娘似的,看着顶多十六七岁!” 仇太夫人更是惊讶,谢氏冷声道,“你们都记好了,容宣最是厌恶别人说他生的漂亮,像姑娘之类的,以后万不可说”。 锦衣卫的名头,即便是仇不恃这样的闺中女儿也是害怕的,几个女孩儿忙都低头。 仇希音有些诧异的看了看谢氏,谢氏今天可算是,话多了,这是怎么了? …… …… 止止院中,凤知南将一枚小指头大小的印鉴交给宁慎之,正是苗衍道偷偷给她的东西,语气中难得的有了几分激动之意,“表哥,我要回凉州一趟”。 宁慎之盯着那枚印鉴半晌,重重吐了口浊气,“也好,只你不能这般一头撞过去,我先安排一番你再出发”。 凤知南知道这样的事,他比自己想得周到,点了点头,想想又问道,“我记得那个含雨是你的人?” “是”。 凤知南默了默,终是忍不住道,“我记得你说过不会要她的命”。 “我没要她的命,是苗衍道下的令”。 “含雨是你的人,你若不默许,含雨根本不敢!” “含雨不动手,苗衍道也会再找其他人,百年之虫死而不僵,要一个苗静雅死太过容易,我说过不会要她的命,就不会要她的命,但现在是她的嫡亲祖父要她的命,我为何要拦着?” 宁慎之说到这森然一笑,“她敢那般对音音,我没将她剁成十八段已经是我念了两年的佛,宅心仁厚了!” 凤知南一时竟是无言以对,兄妹两人沉默间,一道粗哑的声音不悦响起,“于始,公主是不是在你这?” 宁慎之阴沉的面色微缓,嗯了一声,谢探微快步走了进来,手里还拿着一张红色请帖,愤愤不平对凤知南道,“公主,你也太不够意思了,今天那么好的挣钱机会,好歹也分我一半啊! 我谢家也是有能护送苗家上路的好手的!你竟然就全盘接了下来,还将谢礼全送给了音音,好歹也送我一点啊!” 凤知南,“……你好意思和你外甥女抢?” 谢探微莫名,“怎么是和音音抢?难道不是和公主你抢么?” 凤知南,“……” 鉴于谢探微很难从表情上判断出凤知南的想法,见她沉默,就自动归结为她心虚了,愧疚了,语重心长教导道,“下次有这样的机会一定要想着我些,音音是与你交好,我们的交情也不差啊!” 凤知南冷声提醒,“音音会送螃蟹给我吃,你只会同我抢”。 谢探微,“……” 好像还真是啊! 他心虚下将手中的请帖扔了过去,“喏,请你赴宴的,就是这时节,你要是说一声想吃螃蟹,她也能给你弄了来,这次我不同你抢!” 凤知南打开,却是花越昔请她明天去花府赏梅。 “那个来送请帖的婆子说,也给音音她们送了,还请了个戏班子,那戏班子里的武生是个名角儿,音音她们几个姐妹都回了帖子说要去了”。 凤知南看向宁慎之,宁慎之道,“随你”。 凤知南道,“那我不去”。 她又不是仇希音,才不喜欢涂脂抹粉的男人。 宁慎之点头,允文从外而入,“公主,长公主请公主过去说话”。 凤知南朝宁慎之二人屈了屈膝,往荣和院去了。 荣和长公主坐在花厅里看着窗边刚刚吐出花苞的梅树出神,手中无意识地把玩着一串九连环。 凤知南微微加重脚步,屈膝行礼,“长公主”。 荣和长公主回神,看着她露出一个欣慰的笑来,“阿南来了,坐”。 凤知南依言坐到荣和长公主对面,荣和长公主挥手让伺候的人都退了下去,扬了扬手中的九连环重重一叹,“这是你表哥小时候最喜欢玩的,他从小就机灵,不论多难解的九连环,他片刻的功夫就能解开”。 凤知南不知道怎么应对这种温馨的家常话,只能保持沉默。 “于始从小养在凤家,虽不是在我跟前长大,却一直跟我亲,他虽然话不多,但有什么事,只要我问,他就一定和我说”。 荣和长公主说到这眼眶微红,“可自从两年前他大病一场,就变了,变得我常常怀疑他还是不是我的乖孙,是不是哪个孤魂野鬼占了他的身子”。 凤知南腾地站了起来,正色道,“长公主不要多想,我与表哥从小一起长大,此种事绝无可能!” 荣和长公主重重叹了口气,“是啊,绝无可能,我也知道绝无可能,所以才会担心,才会无措”。 凤知南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能深深一拱手。 “阿南,他们姓宁的,大多短命,他祖父、他父亲,还有他那个没落地就没了的姑姑,我怕他也短命,忍着痛将他送到了凤家,养到了十三岁才敢接回京城。 接回来后更是片刻不敢大意,衣食住行,件件桩桩我都亲自盯着,他要封侯拜将,要留名青史,要去当什么锦衣卫指挥使,单枪匹马就敢闯去鞑靼救皇上,我也不敢拦着,就怕他表面应了,心中却耿耿于怀,不得展颜。 我自问我这个做祖母的,已经尽了我最大的心力了,可他是怎么报答我的?为了个还算不得女人的小姑娘就要生生将自己作死啊!” 凤知南心头一跳,忙道,“长公主,表哥——” 荣和长公主厉声打断她,“你还要替那个孽障瞒着!他这件件桩桩,桩桩件件的,做了那么多事,将自己熬得一身的病,哪一件不是为了那个仇三姑娘?” 凤知南默然,荣和长公主更加激动,“你敢说不是?你敢说给苗静雅下那什么桑葛花毒的不是他?敢说苗家落得这般下场没有他在推波助澜? 他费尽心思结交重华,又使了你去结交那个仇三姑娘,平日但凡有个像样点的借口,他就往仇三姑娘跟前凑! 今天仇三姑娘去看苗家的热闹,他竟然也跟了去!这样的事,小姑娘做着无妨,又岂是他这般身份地位的能随意做的? 我现在只问你,他这般费心费力的到底是为了什么? 以他现在的权势地位,别说只是仇家的姑娘,就是谢家的女孩儿,他要娶,也就是一句话的事,那天皇上更是亲口说了要给他们赐婚! 他忍得吐血也要拒了,到底是为了什么?到底是为了什么?” 凤知南见她双颊艳红,唇色却白的和纸一般,生怕她气出个好歹来,迅速在她胸前背后点了几下,又端了杯茶送到她手边。 荣和长公主灌下一杯茶,情绪才稳定了一些,喘着气道,“阿南,自三年前于始将你带了回来,我就拿你当我嫡亲的孙女看,甚至还想过叫你嫁给于始,好庇护你一辈子,你和我说句实话!” 凤知南默了默,开口道,“长公主,我,不知道表哥是怎么想的,只知道两年前表哥大病后去鞑靼寻找神之眼,曾绕路去了一趟姑苏。 回来后,他的性子便变得温和了许多,费尽心思结交了谢探微,还有莲生大师,我觉得应当也是表哥的人,苗姑娘命格硬之类的话应也是出自表哥授意。 后来,仇三姑娘来了京城,他便叫我去结交仇三姑娘,当时他对我说的是,竭尽你的真心结交仇三姑娘,竭尽一切维护她”。 荣和长公主急了,“他让你去你就去?你就没问为什么?” “我问了,他说不用我管”。 荣和长公主气急,“那这么长时间,你总该看出来一些了吧?” 凤知南迷茫了,“长公主,表哥,表哥做的事实在叫人摸不着头脑,有时候还自相矛盾! 我知道长公主想问什么,但表哥,这么长时间以来,我除了看出来他是真的恨不得将心都掏给仇三姑娘,对跟仇三姑娘相关的人都格外重视外,实在看不出来表哥到底是想娶仇三姑娘,还是不想娶。 再说仇三姑娘年纪实在小了点,表哥应当不至于有那样的嗜好,还有,表哥约莫是真的下定了决心不会娶妻,长公主你大约是勉强不了他的”。 168 腊八施粥(一) 荣和长公主问到这,反倒冷静了下来,“那你瞧着那位仇三姑娘怎样?” 凤知南道,“音音很好”。 荣和长公主恨铁不成钢,“谁问你这个了?我是问你,仇三姑娘知不知道你表哥的心思,对你表哥又怎样?” 凤知南默了默,“我瞧着是不知道的,而且,仇三姑娘似乎对表哥有些防备,还有点惧怕——” 她说着怕荣和长公主误会,忙又解释道,“毕竟表哥名声在外,我瞧着京城大多数人对表哥都是这个态度”。 荣和长公主沉默,凤知南等了一会,又忍不住强调道,“长公主,音音很好”。 荣和长公主幽幽叹了口气,“她不好我又能如何?那个孽障为了她大半条命都去了,我又怎么敢不成全他的心思? 哪怕那位仇三姑娘是个母夜叉,我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现在怕只怕那个孽障却根本不是要娶她,又不肯娶别人……” 凤知南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沉默。 半晌,荣和长公主颓然摆了摆手,“你先回去吧,暂时不要叫他知道我知道了”。 又扬声道,“来人,将给公主准备的冬衣和首饰都拿过来,给公主送过去”。 凤知南沉默一抱拳。 “阿南——” 凤知南立住,荣和长公主眼珠子都快瞪到她身上去了,“你刚刚是怎么行礼的?抱拳?你在外面也是这般?” 凤知南,“……” 很好,还有心思挑她的刺,看来那点小打击,长公主还是能扛得住的。 …… …… 仇家的女孩儿第二天果然都去了花府赴宴,花越昔八面玲珑,那个武生打戏打的很好,宾主尽欢,直到日暮时分仇府的女孩儿才告辞离去。 仇希音出了花府侧门,就见凤知南牵着那匹金黄色的高头大马站在一株香樟树下,手中还拿着一张胡饼吃着,应该就是在拐角那个卖胡饼的老头那买的。 仇希音一愣,随即笑了起来,上前见礼,凤知南摆手免了几人的礼,对仇希音道,“我寻你说几句话”。 仇希音点头,对邓文雅几人道,“你们先回去,我一会自己回去”。 邓文雅几人行礼告辞,凤知南这才将马背上挂着的最后一张胡饼递给仇希音,“你出来的太晚了,只剩这一个了”。 胡饼的香味夹着荷叶淡淡的清香直钻入她口鼻中,仇希音接过咬了一口,顿时笑弯了眉眼,“好吃”。 凤知南点头,“表哥说整个京城就这家的胡饼最好吃”。 仇希音笑了笑,没有接话,凤知南瞧了她一眼,解下腰间的荷包递给她,“那个白锋是南宁府白氏的嫡系嫡长子,很有几分本事,你小心些,莫要在他手下吃了亏,若是拿捏不住他,就将这个给他”。 仇希音愕然,“公主?” “我要回凉州一趟,年前不一定能回得来”。 仇希音想起苗衍道最后交给她的东西,点了点头,想说什么,最后只化作一句,“公主此行小心”。 凤知南点头,又道,“白锋此人虽有些不正经,品行还是能信得过的,你有事大可找他,实在不行,去找表哥也一样”。 仇希音笑笑,“我能有什么事”。 凤知南也就不再说,“我送你回去”。 京城的街道两边遍植香樟树,香樟不耐寒冷,此时虽刚入冬,树干上都已围上了驱寒棉布。 香樟弥漫的清香中,街道上行人、车马不绝,仇希音看着身边刻意放缓脚步的凤知南突然就生出了丝丝不舍来。 这种不舍的情绪伴随着她一路走到了仇府门口。 仇希音见凤知南停住脚步,也跟着停下,转身面对她,从衣领中拿出一枚犬牙状的玉柱,正要说话,就见凤知南紧紧盯着自己的脖子,眼中皆是不敢置信。 她心头一紧,下意识将脖子上的药玉往衣领里塞了塞,“怎么?公主认识这枚药玉?” 凤知南收回目光,默了默方问道,“是表哥送你的?” 仇希音心中越发的惊疑不定,“是,我刚来京城时大病了一场,正巧宁郡王来见父亲,听说我病了,便赏了这块玉,这块玉,不妥?” “既是表哥赏你的,不会有什么不妥,你好生戴着”。 仇希音又追问道,“这块玉十分珍贵?” “表哥拿出来的东西,自然不会是俗物”。 凤知南的目光落到她手上,“这也是表哥送你的?” 仇希音知道她是不愿多说,只得按下疑惑,将玉柱塞进她手中,“这是祖母从灵隐寺求来保平安的,我从小戴到大,现在送给你,公主万事小心”。 凤知南点头,上了马,打马而去,仇希音目送着她的身影远去,隔着衣裳捏了捏脖子上的药玉,这才转身进了门。 …… …… 凤知南一路快马进了宁郡王府,直奔止止院,宁慎之正站在一株菩提树下望着乌沉沉的天空出神,他披着一件黑色的鹤氅,整个人都似乎淹没进逐渐笼罩大地的黑暗中。 这才刚入冬,他就穿上鹤氅了! 凤知南只觉一股热血直冲头顶,“你将神之眼送给了音音!你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宁慎之缓缓转过目光看向她,“我还活得好好的”。 凤知南只觉一股恶气憋在心口,咽不下,吐不出,半晌才挤出一句,“我去跟音音要回来!” “神之眼的挂绳叫玲珑锁,没有钥匙,除非你将她的脖子砍断了”。 “你以为我不敢?” “你不会,”夜色中宁慎之的神色有种不真切的柔和,“阿南,她远比我需要,而且,我放心不下她,这一次,我绝不会比她先死”。 凤知南眉头一跳,“这一次?” 宁慎之眉目越发温和,“我的事不用你操心,回去吧,明天一早就动身”。 凤知南没有接话,也没有动作,兄妹二人皆沉默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谢探微兴奋的声音远远传来,“咿,公主你也在啊,正好!” 凤知南冷峻的面色柔和下来,这个人真是什么时候都如此的生动鲜活,似乎光是听他的声音就能让人也跟着活过来。 “音音刚刚给我写信了,说想去谢家弄住一段时日,哈哈!这丫头肯定是想她表哥了!正好,我在京城待得有点腻了,回去指点她和树哥儿的课业了,来跟你们告个别!” 凤知南看向宁慎之,大红灯笼温暖的光芒下,他的脸隐在阴影中,看不清神色。 “于始,公主,你们要不随我一起去谢家弄顽几天吧?顺道去瞧瞧宁二爷。哎,公主,你好像还从来没去过谢家弄吧?” 凤知南道,“我不去”。 谢探微已到了跟前,笑嘻嘻朝她一抱拳,“不要这么快就拒绝嘛,说起来我种的北瓜应该这几天就能吃了,公主你不去尝尝?” 凤知南沉默了,要不,今天连夜去谢家摘了北瓜带着路上吃? 谢探微正要再劝,宁慎之开口,“我这次大难不死,阿南说要去太华山为我诵经祈福三个月”。 凤知南时常去太华山诵经祈福,为的又是宁慎之的平安,谢探微自然不好再劝,又问道,“那于始你呢?” 宁慎之默了默,摇头,“苗氏刚除,朝堂不稳,我走不开,待到腊月封衙前后,我若是得空就去住几日”。 谢探微点头,“那我先睡了,明天就不与你们告别了”。 他说着又朝两人行了一礼,往止止堂里去了。 宁慎之开口,“阿南,你也回去歇着吧”。 凤知南沉默一抱拳,转身离开…… …… …… 谢家弄里宁和如往昔,一年到头也难得在家几天的谢探幽已在家中住了近一个月,且还有常住之势,仇希音估摸着应当与谢嘉柠与谢嘉檬赴荣和长公主赏花宴之事有关,也不多问,只每日与谢嘉树一起读书习字。 天气越来越冷,转眼便进了腊月,腊八这天,久未露面的谢嘉木出现在了谢家施腊八粥的法会上。 谢家弄久成传统,每到腊八这一天,谢家嫡支请了法师高僧来,在明月湖畔举行法会,效法佛陀成道前牧女献乳糜的典故,用香谷和果实等煮粥献佛,施给过往人群。 为表诚心,皆是谢家嫡支大小主子亲自施粥,不分贵贱亲疏,见者有份。 因着谢家的特殊地位,不但谢家弄里的人家和谢氏书院的学子,京城和许多外乡人都会千里迢迢赶过来,只为沾一沾书卷气。 仇希音还没有资格施粥,就站在谢探微的身边给他帮忙,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谢嘉木。 谢嘉木看起来比上辈子这时候还要瘦削些,唔,应该是被她吓得,只精神很好,态度和煦温和,犹如玉树临风,倒是似足了在家中闭门苦学,学有所成的模样。 由于来讨粥的人太多,谢家嫡支数来数去又只那么几个主子,偶尔还有需要停下来寒暄几句的,就算粥都是丫鬟盛的,主子们只经一道手,速度也还是很慢,直到擦黑时分,人才渐渐少了起来。 谢探微懒散惯了,一天站下来只觉腰酸背痛,眼见人少了,忙一屁股坐了下来,仇希音十分有眼色的上前给他捶肩。 谢探微舒服的叹了口气,“这真不是人干的活儿,明年的今天再怎么也得生一场病”。 谢昌冷哼了一声,谢探微根本不怕他,指挥着仇希音,“音音,这边一点,这边”。 自从他十六岁学成离开谢氏书院后,亲爹对他来说就成了个纸老虎,毕竟在谢家这样看重才学的人家,一个才高八斗的儿子难道还需要怕一个学不如他的老子? 谢嘉树忙也走了过去,“小叔,音音站了一天也累了,让我来吧”。 谢探微毫不客气,“一边一个”。 谢昌见不得他那个样子,又重重哼了一声。 “重华好福气”。 宁慎之清冷的声音温和响起,他穿着一袭洁白如雪的狐裘,衣襟、袖口、帽檐镶着深紫的貂毛,在大红灯笼热烈的光芒下显得清贵又清俊,没有半分仇希音印象中的阴沉乖戾之气。 谢家众人忙都整了衣裳,俯身行礼,“见过宁郡王、宁二爷”。 宁慎之不紧不慢走近,摆手,“不必多礼,我带恒之来讨一碗腊八粥喝,沾一沾书卷气”。 谢老夫人拍了还懒洋洋坐着的谢探微一巴掌,谢探微有气无力开口,“树哥儿,给宁郡王和宁二爷盛碗粥”。 谢嘉树移步盛粥,谢嘉檬又给他们带的侍卫也盛了粥。 宁慎之几人喝完粥,谢昌道,“天色已晚,郡王与二爷就留在舍下用了晚食?” 宁慎之抱拳,“那就叨扰了”。 谢昌吩咐道,“木哥儿和树哥儿留下来等等还有没有人来,其他人都回府”。 仇希音忙上前道,“外祖父,我陪两个表哥一起!” 谢昌摸了摸她鬏鬏上的珠花,露出笑来,“好,冷不冷?” 仇希音摇头,“不冷,我穿得厚,还穿了鹤氅!” 谢昌点头,粥棚里生了炭火,又打了风帘子,冷是不冷的。 又吩咐谢嘉木,“你看好了树哥儿和音音,再等一刻钟,若是没人来,就撤了”。 谢嘉木恭声应是,宁慎之开口,“允风,你留下来帮忙”。 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大声应了声是,等谢昌等人走后,十分自来熟的凑到了仇希音身边,嘿嘿笑道,“仇三姑娘,有什么要小的帮忙的?” 仇希音扫了他一眼,摇头,嗯,是上辈子秀今看上的那个傻小子,她到现在都没弄明白,为什么秀今看上得不是可靠沉稳的十九,而是这个一股子傻气的傻小子。 允风噢了一声,问道,“那我能不能再吃一碗,刚才没吃饱”。 仇希音,“……” 立即有丫鬟盛了粥送到谢嘉木手中,谢嘉木将碗递到允风手边,“小哥,请”。 然后,允风就一连请了十次,到第十次盛粥时,秀今冷声提醒道,“你再吃,再有人来就不够了”。 慧中忙道,“这位小哥,一会进了谢家,会有专门的宴席吃的”。 仇希音这次来谢家除了带了武功最好的秀今,还带了最沉稳能干的慧中。 允风道,“我知道啊!” 众人,“……” 那你还饿死鬼投胎一样使劲吃! 允风嘿嘿一笑,“不是说谢家腊八粥喝了能沾书卷气么?主子嫌我没允文聪明会读书,我多喝几碗。 你们要是怕不够的话,我就先不喝了,等会你们收摊子,要是还剩了,能不能全送给我?” 169 腊八施粥(二) 众人,“……” 鉴于在场的除了允风,不是谢家人就是跟谢家有关的,谁也不好直愣愣的说什么你谢家的腊八粥喝的再多,除了变成粥桶外,绝不会变得聪明一星半点,均都保持沉默。 沉默中,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疾步而来,仇希音转头看去,眉目舒展开来,“九表哥”。 少年见她也在,青白的脸上露出几分羞窘之色来,“我,我来求粥”。 仇希音亲为他盛了碗粥,双手递过去,“婶子的身子可好些了?待会给婶子也带点粥回去”。 少年局促点头,“表妹遣去的裴大夫很好,娘这些日子一直吃着裴大夫开的药,好多了,前几天都能下床了”。 谢家弄中谢氏族人众多,人一多便杂,也不可能人人出众,家家安居乐业,眼前的少年谢嘉棉便是其中最落魄者。 谢嘉棉在他那一支排行第九,其父烂赌,因欠的赌债数额过大,被人追进了谢家弄要债。 谢家对于不肖子孙向来严苛,在对方扬言不还债就砍了他父亲双手的威胁中,将谢嘉棉的父亲除了族,逐出谢家弄。 其时,谢嘉棉三岁。 谢嘉棉的父亲被逐出谢家弄后,其母丢下他追着他父亲走了,谢氏族中对孤儿向来优待,谢嘉棉吃着百家饭长到了十二岁,倒也还算顺遂。 十二岁时,谢嘉棉离家七年的母亲回来了,带着其父离世的消息和满身的病回到了谢家弄,从那之后,谢嘉棉辍学做活,养活自己和母亲以及给母亲治病。 他虽聪明,到底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他母亲的病又是个无底洞,三年过去,他母子二人时常三餐不继,亲戚朋友能借的皆借遍了,所谓救急不救穷,谢氏族中除了按例补贴,其他也是爱莫能助。 但仇希音知道,这只是暂时的,明年的秋闱,他就会向族里借债应考,自那一飞冲天。 在处处皆是聪明颖悟之人的谢家,谢嘉棉不是读书最聪明的,甚至他后来都没有考中二甲,只中了个同进士。 然而,许是幼年的苦难和吃百家饭的经历,他在人情世故、人心揣测方面格外敏悟,且,他有一双巧手,各种意义上的巧手。 他那双手既会做工缝衣养活自己和母亲,也会编出蜻蜓、花篮等各色小玩意讨仇希音欢心,还会临摹各种字迹、仿制各色印鉴,以假乱真,从无失手。 上辈子,他中了同进士后求了外放,外放三年,他二十一岁,仇希音十五岁,刚刚嫁给尊为摄政王的宁慎之。 二十一岁的谢嘉棉早已没了少年时的落魄局促,如秀木于林,温润沉稳,风姿卓然。 他很快取得了仇希音的好感,同时也得了宁慎之的认可,谋了六部给事中的缺,时常出入摄政王府。 仇希音向来不喜这种攀关系以求高升的人,更不喜宁慎之的那些狗腿子,可不知怎的,她很喜欢这个表哥,除谢探微外,她也只与他还能说得上几句话。 后来,事实证明她没有信错他,他也没有辜负她的喜欢…… 而现在,眼前衣衫单薄破烂的少年急急喝完了粥,双手奉还了碗,低着头道,“三表妹,娘让我谢谢你,你的恩情,我和娘都会记得的”。 仇希音失笑,“哪里有什么恩情啊?就是叫裴大夫去给婶子瞧了瞧,他闲着也是闲着,天天种草药都快种的自己都快成草药精了! 秀今,再给九表哥盛一碗,九表哥上次送我的青蛙很好玩!我拿去吓小舅舅,小舅舅也说有意思呢!还说如果拿出去卖肯定能赚钱!” 谢嘉棉极快扬了扬嘴角,“表妹喜欢,我改日再雕一个给表妹送去”。 仇希音连连点头,“那九表哥可不能忘了,表哥还说想跟九表哥学学怎么雕小猫儿”。 谢嘉棉这时候还没有正式拜师学雕刻之艺,完全自己摸索,技艺也许算不上完美,难得的是那股子灵气,上次他给仇希音雕的青蛙不但一碰就会自己跳动,还会发出呱呱的叫声,让谢探微等一众聪明人啧啧称奇。 谢嘉树听了俯身揖手,“待过了小年,父亲放我休假,九表哥若是得空,还请遣人来说一声”。 仇希音忙道,“我也跟着表哥一起去”。 谢嘉棉慎重点头,“我一定竭尽己力”。 仇希音将粥捧给他,笑道,“九表哥快去吧,一会粥该冷了”。 谢嘉棉点头,朝众人一礼,捧着粥走了,仇希音目送着他的背影远去,转过目光就见宁慎之站在粥棚斜对面的榕树下看着这边,也不知道站了多久了。 仇希音愣了愣,俯身行礼,“宁郡王”。 众人忙也纷纷行礼,宁慎之不紧不慢进了粥棚,将手中的信封递向仇希音,“池阳的信,要我亲手交给你,刚刚忘了”。 仇希音下意识抬头,他清俊的脸笼在红色的光芒中,有种不真切的柔软。 仇希音迅速垂眼,双手接过信,屈膝,“多谢郡王”。 宁慎之的目光落到她发间猫儿眼和红宝小猫串成的珠花,目光越发柔和,“不讥人贫,善而有方,你很好”。 仇希音,“……” 他这是什么意思? 谢嘉木笑道,“三表妹向来是个好的,要不然小叔也不会那般另眼相看,我们这边也该收了,郡王不如稍等一会,我们一起回去?” “也好,”宁慎之说着打量了一番谢嘉木,“这一向我不得空来谢家弄,大公子似是瘦了不少”。 谢嘉木脸颊微烫,含糊道,“前些日子病了一场”。 又转头吩咐仆从丫鬟,“不早了,应是没人来了,都收拾了”。 那边仇希音已看完了凤知南的信,呃,实在不是她看得快,而是凤知南写得太简单了,只有四个字:安好,勿念。 仇希音看着这四个字越发地挠心挠肺了,有谁写信写成这样的啊,至少说一说什么时候能回来吧? 似是听到了她的心声,宁慎之忽地开口道,“池阳年前应当能回来,她托凤姜寻了一匹汗血马的幼崽,正在驯服,说是带回来送给你,再教你骑马”。 仇希音惊喜,“真的?” “自是真的,池阳骑术很好,她十六岁时,凤家军大演习,她偷偷混了进去,得了骑术第二”。 仇希音,“……” 宁郡王您是不是忘了池阳公主到现在也才“十五岁”,而凤家军覆灭已经是三年多前的事了? 允风来了劲,“第二?那第一是谁?郡王,是你吗?” 宁慎之默默看了他一眼,允风缩了缩肩膀,“我就问问,问问”。 宁慎之转过目光,允风跟个弹簧似的弹到了仇希音身边,“仇三姑娘,难道你不好奇是谁拿了第一?” 仇希音,“……左不过就是凤家军中的英雄们,郡王就算说了我也不认识”。 允风不服气,“不认识怎么了?不认识就不想知道了?三姑娘你读史书,难道史书上每个人你都要认识了,才想知道他的事?” 仇希音,“……” 她竟无言以对。 宁慎之咳了一声,允风缩了缩脖子,在宁慎之眼神的威压下,又乖乖弹了回去。 仇希音也传染般咳了一声,问道,“那是谁拿了第一?” “是阿南的小弟,曾被我外祖父,也就是凤老将军夸赞为凤家百年来根骨最佳的练武奇才,长大后定可接他衣钵,守凉州五十年安宁”。 宁慎之说到这,转眸看向头顶随着寒风飘荡的灯笼流苏,“可惜,他没有机会长大了”。 宁慎之的声音清冷而淡漠,与平时的语调并无区别,仇希音却无端鼻头发酸,自古名将与红颜,不许人间见白头。 在那场倾国之危中,凤知南练武奇才的小弟没了长大的机会,凤家男儿尽数战死沙场,女眷被破了华庸关的鞑靼军尽数杀尽,一把火烧为灰烬—— 凤家百年守疆卫国,举族覆灭,只剩一个凤知南和当时出外学艺的旁支子弟凤姜。 其中惨烈又岂是三言两语能说出的? 一时众人皆沉默了,连仆从收拾东西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宁慎之目光又落到仇希音脸上,“阿南很喜欢你,你以后多陪她说话”。 仇希音下意识点头,宁慎之朝她点点头,出了粥棚,谢嘉木连忙跟上,“郡王这边请”。 …… …… 许是施粥累了,第二天仇希音就病了,浑身乏力,不思饮食,刚开始谢家人也没放在心上,小孩子嘛,三灾两病的都是寻常,再说也不是什么大病。 不想,转眼进了腊月二十,仇希音还是没有病愈的迹象,谢探微急了,请宁慎之调了传名过来。 传名到时正是午后,太阳很好,仇希音搬了摇椅在院子里,靠在太阳底下看书,阳光洒在她脸上,照得她的肤色越发惨白如雪。 仇希音听见动静,抬眼看去,就见谢探微和宁慎之并肩而来,宁慎之身后跟的分明是传名。 仇希音暗叫不好,裴防己的药能糊弄过普通的大夫,传名那个老狐狸却绝对糊弄不过去。 宁慎之微微加快脚步,止住仇希音想要起身的动作,“仇三姑娘不必多礼”。 谢探微忙也道,“音音,你不舒服就不要站起来了,让传大夫给你看看”。 仇希音眨了眨眼,“小舅舅,你不是给我买龙须酥去了吗?” 谢探微愕然,“我什么时候给你买什么龙须酥了?” 仇希音眼中迅速包了泪,“你明明就说了今天中午给我买的!我现在就要吃!” 谢探微慌了,忙哄道,“好好,我马上就去买,等传大夫给你看过病,我马上就去!” 仇希音眨了眨眼,眼中水意更重,“果然你嫌我烦了!他们都说你最烦病病弱弱的病秧子了!果然!” 谢探微,“……” 等等,我什么时候说过? 宁慎之开口,“重华,你赶紧去买,这里有我,不要真气哭了仇三姑娘”。 谢探微转身就跑,对对对,于始说的对,他把那什么该死的龙须酥买来不就行了? 不过片刻,谢探微和兰九就出了流云苑,仇希音起身朝宁慎之敛衽一礼,宁慎之开口,“传名,你先出去候着”。 传名恭敬退出了流云苑,仇希音再次行礼,“郡王,小女有一事相求”。 几乎同时,宁慎之的声音落下,竟有种迫不及待之感,“好”。 仇希音,“……” 你都不用等我说完求的是什么吗? 宁慎之似也发现了,咳了咳,问道,“何事?” “我想留在外祖家过年,故此装病,还请郡王为我遮掩一二”。 “好”。 宁慎之说着似是怕她听不懂,又道,“我会让传名和重华说,你的病没有大碍,只要静养,不可舟车劳顿”。 仇希音屈膝,“……多谢郡王”。 以宁慎之的身份地位,这样的小事,他绝对不至于和她一个孩子认真计较,所以她才打发走了谢探微,开口相求,只,宁慎之这般体贴,倒是叫她有些不安了。 宁慎之咳了咳,“举手之劳,只怕你太祖父和太祖母会失望”。 仇希音笑了笑,没有接话,宁慎之也就无话可说,沉默立了片刻,俯身抱拳,“那就不打扰仇三姑娘养病了,我会让传名开了温养身子的方子过来”。 “多谢郡王”。 宁慎之朝她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慧中目送着他的身影远去,开口道,“姑娘,外间都说宁郡王手腕狠辣,威势赫赫,奴婢瞧着郡王很和气呢!” 仇希音没有接话,又坐上摇椅拿起书册,慧中也就不再说话,拿起笸箩中的绣绷绣了起来。 午后阳光温暖,流云苑中一片静谧。 …… …… 宁慎之当天下午便赶回了京城,却将传名留了下来,第二天,谢氏到了谢家弄,见仇希音确实无法回京,下午即匆匆赶回。 当晚,白锋悄无声息的摸进了流云苑,秀今熟门熟路的放了他进来,白锋劈头就道,“我瞧见你娘和谢家大爷说了好一会子的话,只你娘身边那个婆子十分厉害,我不敢靠近”。 他说着耸了耸肩,“可惜凤姜不在,他会唇语”。 仇希音皱眉,突然想了起来,上辈子她腊八施过粥后第二天就回了京城,可大约这时候谢氏也来了谢家弄。 她这辈子来还可以说是查看自己的病情,如果可以要接自己回京过年,上辈子这时候他们来又是做什么? 170 除夕惊魂(一) 上一次,谢氏当着丰氏的面就要用匕首砍了谢嘉木,可说是和丰氏撕破了脸,后来又经了仇不遂丧命,连仇时行和仇太夫人进京,丰氏都没借口身子不舒服,只打发了谢嘉柠和谢嘉檬上门送了些礼品,自己根本没敢亲自上门。 谢氏也是自上一次处理谢嘉木和仇不遂之事后就再也没来过谢家弄,上一辈子,她到底来做什么? 这一辈子,她来谢家弄又是不是真的只是查看自己的病情? 仇希音想起谢氏说报仇的事不用她操心时冰冷又淡漠的神色,一颗心几乎要跳出心腔。 不对不对,就算谢氏要报仇,找的也该是谢嘉木、丰氏或是谢老夫人,整件事,她自己还掺和了一些,谢嘉树却是从头到尾都没涉及半点,谢氏再大的仇怨也折腾不到谢嘉树身上去! 她勉强忍着心悸,道,“这几天你盯紧了,特别是大表哥那边,时刻不要离了表哥左右”。 明天,她再叮嘱麦芒将绿萝盯紧了,兰七那边也要再叮嘱几句。 “放心放心!”白锋懒洋洋一笑,“这谢家我也算是里里外外摸了个遍,有个风吹草动的,我都知道”。 仇希音点头,“辛苦”。 白锋精神一振,“哎,听说池阳公主给你写信了?” 仇希音点头,那天赏菊宴后,白锋随着谢嘉檬回了仇府,寻了个空找到她,义正辞严的对她道,“仇三姑娘,虽然我找到了想找的人,但说来也是托了姑娘的福,但白某人一诺千金,正好我最近也没什么事,姑娘托我办的事,我一定给姑娘办得妥妥的!” 她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白家疯郎君的一诺千金的名声,她还是相信的,再说,她苦心谋划一场,留下的可不仅仅只是他的保证书…… 那之后,白锋果然乖乖的跟着谢嘉檬回了谢家弄,她来谢家弄后,他但凡有个风吹草动的都会及时来和她说,倒是比兰七和麦芒使得更趁手,毕竟是一方名将,这点小事自然不在话下。 “公主写了什么?” 仇希音打量了他一眼,爽快道,“安好,勿念”。 反正也没什么不能说的。 白锋,“……那姑娘你没给公主回信?” 仇希音端起杯子,“你想干什么?” 白锋嘻嘻笑道,“自然是心悦池阳公主,想捞个驸马当当啊!” 这句话仇希音已经听了好几遍了,认真打量了吊儿郎当的白锋一眼,忽然开口,“我相信你”。 白锋一愣,随即嗤笑,“那还真是多谢仇三姑娘的信任了”。 仇希音盯着手中冒着热气的青花瓷茶杯,“放心,很快就要结束了”。 白锋精神一振,“那你给池阳公主回信了没有?有没有提到我?” 仇希音摇头,“公主在太华山祈福,我不想扰了她的清净”。 “写封信嘛,扰什么清净?哎,我跟你说,她就不可能是安安静静拜佛祈福的人,指不定借着祈福的名头干什么去了!” 仇希音看了看他,从荷包中取出一枚药丸,“给你”。 白锋现在一见她搞什么香囊药草的就害怕,一跳八丈远,“干什么?” “解药”。 白锋更加戒备,“什么解药”。 “之前你闯进我房间中的毒”。 白锋想起那让自己僵硬了好几天的霸道迷药,跳得更高了,“那个毒还没解?” “自然,”仇希音伸手给他倒了杯茶,“本来,你过段时日来我这喝杯茶就不至于发作,但时间长了,我怕于你身子有害,还是吃颗药保险些”。 白锋伸手指着她,气得直哆嗦,“怪不得每次你都叫我喝茶,自己从来不喝!我给你做牛做马,你就是这样对我的?” 仇希音面色一冷,“你若不是姓白,若不是给我做牛做马,你以为你现在还能在这指责我?” 白锋,“……” 好像也对,这死丫头要不是有求于他,早就下狠手了,他现在可再也不敢以为她一个小姑娘不敢杀人了! 白锋利落收回指着仇希音的手,端起茶杯一饮而尽,想想,直接端起茶壶,将茶壶里的水全部灌了下去,又抢过仇希音手中的药丸,一并吞了下去,问道,“这样的药丸,我还要吃几颗?” 仇希音道,“下次不吃药丸,也不喝茶”。 这死丫头果然还防了她一手! 幸亏他白锋向来光明磊落,一诺万金,否则,否则他坟头草都比她高了! 白锋莫名悲愤,爹娘总是怕他性子太过光明磊落,容易叫人暗算,想不到他有一天竟要靠光明磊落保命! 仇希音幽幽一叹,“放心,快了——” …… …… 年底皆是好天,日日阳光普照,谢家弄里里外外都洋溢着过年的喜气,谢嘉棉也分到了族里补贴的新衣,日日到重光小院来教谢嘉树和仇希音做些精巧的小玩意,谢探微兴致来了也和他们一起学。 只他最近颇有些忙,外间不知何时起了流言,说宁郡王这次之所以能转危为安,一是莲生大师佛缘深厚,一就是他谢探微福气深重,因此向他求字好裱做中堂的人保平安的人骤然多了起来,且大多是富商,谢礼不菲。 谢探微十分得意,对仇希音道,“没想到我的字还能镇宅保平安,这般下去,我成为谢家弄第一豪富指日可待,下次再给你买个衣裳首饰的,再也不怕买不起了!” 仇希音想起上辈子,她画观音像,谢探微题字加章,京中富贵人家纷纷来求的热闹场面,不由笑了起来,连连点头,“嗯,我以后好好学画,画观音大士,再由小舅舅题字,再请莲生哥哥念个经开个光,肯定千金难求!到时候成为京城第一豪富也指日可待!” 谢探微哈哈大笑。 转眼就到了除夕这一天,一大清早,谢家各个主子就起来了到处祭祀敬拜,仇希音到底是外人,闲在流云苑无事可做,清早起来练了会字,反倒越发的不能平心静气,命秀今取了笔墨之物,开始作画。 刚调好了墨,慧中的声音在廊下响起,“姑娘,麦芒来了”。 仇希音心头猛地一跳,稳了稳神,方开口道,“让她进来,秀今,守好四周”。 麦芒快步进入,走到仇希音身边压低声音道,“姑娘,绿萝昨夜去见了大爷,守在大爷那边的兰七也瞧见了。 只自腊八大爷被放出来后,大爷那边守卫加多了,兰七不敢靠近,不知道他们做了什么,只听到隐隐有哭声传出”。 仇希音心头跳的更快,半晌方道,“你先回去,别让绿萝发觉了,等表哥忙完了,让他过来找我”。 麦芒答应着去了,仇希音直等到了傍晚时分,谢嘉树才匆匆赶了过来,他已经换上了簇新的衣裳鞋袜,显然刚刚沐浴过,头发还微微带着湿气,见仇希音也已经洗换一新,微松了口气,“音音,小舅舅让我接你一起去吃年夜饭,麦芒说你寻我?有事吗?” 仇希音摇头,“就是有点害怕,想和你说说话”。 谢嘉树只当她是第一次在谢家过年,难免不适应,温声道,“不用怕,到时候你就坐我与小舅舅旁边,和平时用晚食也没什么不一样,待吃过了,我带你去看烟花”。 仇希音眉头一跳,忙道,“我不喜欢放烟花”。 烟花最容易出事,还是离远点的好。 谢嘉树就舒展开眉头,“其实我也不太喜欢,那我们就远远看几眼就是,时候不早了,我们走吧”。 明正堂中除夕的祭拜、庆祝有条不紊的进行着,人人脸上都带着笑,仆从丫鬟皆穿着新衣鞋,连走路都似乎带着风。 待用过年夜饭,大部分下人都被放了回去,或是回自己家过年,或是回自己的院子寻要好的聚一聚,主子们身边大多只留一两个贴身伺候的。 仇希音不敢叫人起疑,只留了秀今伺候,谢嘉树身边也只剩下了绿萝。 谢老夫人搂了谢嘉树在怀里说话,谢探微是个坐不住的性子,略坐了一会就要出门。 仇希音哪里能让他就这么走了,再说她也不能一直盯着谢嘉树,叫那暗中的人起了警惕,不敢动手,日后再寻机会,就如纵虎入山,防不胜防了。 仇希音遂拉住谢探微,道,“小舅舅,我今天没事画了一幅画,正好现在没事,你帮我看看”。 谢探微果然来了兴致,命兰九去取,不多时,兰九取了画来,谢探微甫一打开就咦了一声。 谢昌和谢探幽、谢嘉木、谢嘉檬纷纷围了过来,谢嘉树也趁机挣脱了谢老夫人的怀抱,走过来看。 在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说得热闹时,秀今不动声色的牵起仇希音的手,在她手心写道,“绿萝给了四爷张字条”。 仇希音转眼,果然,谢嘉树不见了踪影,谢嘉木则站在谢嘉檬身边含笑戳了戳她脑门,笑道,“小呆子”。 仇希音看着他这般亲切温柔,疼爱妹妹的模样,却觉得心底发寒。 她不动声色深吐了一口气,装作一番天真烂漫的模样,一手抓起画,一手扯着谢探微的袖子就跑,“你们都故意说好话哄我,我不和你们说了!小舅舅,我们重找个地方!顺便放烟花!” 谢探微哭笑不得的跟着她跑,“哎哎,音音你跑慢一点,这病才刚刚好呢!” 仇希音扯着他一路出了明正堂,往重光院而去,一边喊,“小舅舅,我知道你在重光院藏了许多烟花,我们现在就去!” 仇希音扯着他跑进了重光院,跑过影壁时拉着他蹲了下去,小心翼翼透过影壁镂空的花纹看向院口。 谢探微噗嗤笑出声来,“这又是在玩什么?做贼么?” 仇希音回头伸手捂住他的嘴,认真看着他,“小舅舅,你听我说,接下来,你都不要说话,我要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谢探微呜呜两声,仇希音将额头贴上他额头,声音压得更低,“小舅舅,有人要害表哥,你跟着我一起去看,不要说话”。 谢探微瞪眼,有人要害你表哥,你不说阻止,竟然要去看热闹!还拉着我一起! 仇希音放开手,拉着他起身,谢探微张嘴就要说话,仇希音伸出食指抵住唇,嘘了一声。 谢探微悻悻闭上嘴,仇希音低声开口,“十八,你带上小舅舅,动静小一些”。 她话音刚落,兰十九就从暗处窜了出来,伸手将她抱进怀中,用披风裹严实,脚下一踮瞬间窜出了好几丈远。 秀今则继续猫在影壁后动也不动,如果有人起疑追到了重光院,她留在这也好通风报信。 谢探微目瞪口呆,等等,刚刚他看见了什么? “公子?” 谢探微咬牙,“跟上!” 回头一定把十九那臭小子给剥皮抽筋了! 兰十九抱着仇希音一直到了重光小院莲花池畔的假山后才放下了仇希音,兰九扛着谢探微紧跟着落下。 莲花池附近空无一人,绿萝带着谢嘉树为避人眼目,肯定不敢走大路,只能绕路挑僻静的小路走,他们刚走,秀今就提醒了仇希音,仇希音拉着谢探微一路奔出来。 重光院和重光小院离得很近,十九脚程又快,赶在绿萝和谢嘉树之前是意料之中。 谢探微此时脸色已完全冷了下来,随着仇希音躲到了假山的阴暗处,兰九紧紧守在二人身侧。 兰十九则悄无声息的贴上了莲花池畔赏景水榭下的河岸。水榭前两盏红灯笼随风轻轻飘着,发出暗淡的红光。 整个莲花池一片寂静,远处隐隐有笑闹声和烟火声传来,漆黑的天空随着烟火声乍亮乍暗,冬夜的寒风中莲花池畔的柳树与丛丛兰花簌簌作响。 一片寂静中,轻而快的脚步如擂鼓般响在众人耳中,仇希音屏住呼吸,别说身子,连眼神都不敢乱动,生怕惊动了来人。 来人极快的进了水榭,谢嘉树的声音淡淡响起,“人呢?” “奴婢不知”。 “你不知?那你总该知道你接下来要做什么吧?” 绿萝的声音带上了几分惊慌,“爷是什么意思?” 谢嘉树的声音越发的淡漠,“你处心积虑将我骗到这,还不动手,是准备与我叙一番主仆情谊,求得我的原谅再动手么?” 绿萝浑身不受控制一抽,“爷——” 谢嘉树静静看向她,“你不动手,我便要动手了”。 171 除夕惊魂(二) 绿萝俏丽的脸顿时惨白,心一横,伸手猛地朝谢嘉树推去,几乎同时,兰七从后急窜而至,一掌拍向绿萝后心,绿萝闷哼一声跪了下去。 一个黑色的身影从水榭屋顶飞旋而下,朝谢嘉树拍去。 他速度极快,兰七情急下一个错步挡到了谢嘉树面前,一只手掌伴随着极凌厉的掌风拍到他心口。 兰七哇地一声吐出一口血来,他身后的谢嘉树竟是被那凌厉的掌风波及,闷哼一声飞跌出了水榭,眼见就要落水,趴在岸边的兰十九飞身而起,就要去接谢嘉树。 隐在暗处的白锋对上了那黑衣人,不想那黑衣人在对上白锋的同时竟还有余力一把暗器撒了出去。 此时兰十九已接住了谢嘉树,因着谢嘉树的重量往池中坠去,他抱着谢嘉树往上跃起之余根本无法躲开那漫天花雨般的暗器,只能紧紧将谢嘉树搂进自己怀里,硬生生用身体帮他挡住。 仇希音这时已和谢探微从假山背面奔了出来,急的破口大骂,“白锋,你是死的?” 白锋却根本不急,懒洋洋道,“放心,死不了!我先试试水,看看他们还有多少后手,顺便看看能不能引出幕后主使,我这差事才算是真正成了不是?” 仇希音气得大骂,“要是表哥和十九再受伤,我一定叫你后悔终生!” 白锋哈哈笑了起来,“你走远一点!别拖后腿!小心他也给你一把暗器吃!” 兰九听了果然拦着仇希音和谢探微不敢再叫他们靠近。 那边异变又起,河岸边又窜起一个黑衣人朝刚刚跃至半空的兰十九和谢嘉树飞扑而去。 仇希音不懂武,却也知道在半空无处借力,又抱着谢嘉树的兰十九根本挡不住这一击,就算挡住了,也多半也落入水中。 谢嘉树刚刚被掌风所伤,身子又一贯弱,在这样的寒冬落入水中,不死也要去大半条命。 她情急下脑中一片空白,嘶声喊了起来,“表哥!” 快救表哥! 随着她的哭喊声,兰九往后退了一步,越发紧密地将她和谢探微护在身后,这又冒出来了个黑衣人,谁知道还有没有埋伏,他不能拿谢探微冒险。 半空,凌厉的破风声灌耳而来,下一瞬,噗通一声巨大的落水声传来,仇希音死死盯着已落到岸边的兰十九和谢嘉树,真切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一声比一声更响,几乎要将她的脑袋震晕。 白锋扔出的大刀慢了片刻,落入了水中,他也不在意,扭头瞧了一眼,兴奋喊道,“公主!是你吧公主?你不用插手,两个小毛贼而已,我动动手指就解决了!” 回答他的是另一支快捷如流星的羽箭,长了眼睛般直直插入那黑衣人后心,黑衣人吃痛动作一僵,白锋猛地一刀劈下了他半条右臂,旋身而起一脚将他踹翻在地,再狠狠一脚踹上他的脸。 令人牙酸的骨骼破裂声和惨呼声响起,白锋一跺脚,直接从水榭窜到了柳树上,追着羽箭射来的方向去了。 仇希音死死攥着谢探微的手,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这才发觉自己早已出了满身的汗,被冷风一吹,刺骨的虚脱感让她几乎连坐都坐不稳。 谢探微忙一把将她搂进怀里,沉声喝道,“快去叫人!” 仇希音死死抠着他的手心,浑身都在发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将绿萝扣下,我们先审!” …… …… 除夕夜竟有人在谢家刺杀谢嘉树! 谢家上下皆是震怒,很快所有的主子和得脸的管事皆聚到了重光小院。 仇希音还在发抖,却不肯回去,死死攥着谢探微的手不放。 谢嘉树被掌风所伤,虽听话地让传名诊了脉,却也不肯去歇着,本就白皙的脸雪也似的惨白。 谢昌看着两个小的,再看看面沉如水的幼子,叹了口气,“都留下吧”。 两个黑衣人,一个毙命坠入莲花池中,此时已被打捞了上来,一个重伤,皆是生脸孔。 谢探微先将事情前后仔细说了一遍,那个重伤的刚审就爽快地承认了,“有人花了十万银子向我们买条命,叫我们今晚候在这。 我们只知道是谢家的某一个公子,根本不知道是谢家鼎鼎大名的重瞳子,否则肯定不会只收十万银子。 至于买的人是谁,我也不知道,幕后主使么,总不能亲自出面,就是出面办事的管事也不可能用真面目,真姓名示人”。 谢昌问道,“你们是怎么混进来的?” 那人倒是有问必答,强撑着一口气道,“大户人家在吃年夜饭前都会将夜香全部清理掉,因为都赶在那一时半刻的,人手不够,就会花高价招一些临时的人手,我们就是混在倒夜香的人里面进来的”。 他说着还十分好心的补充道,“当然,大户人家这些门门道道,我一个混江湖的根本不知道,是按照那买主的指示办事的”。 谢探微见他这般配合,抱着试一试的态度问道,“那你有没有什么能找出买家是谁的证据或是线索”。 那人当真想了起来,半晌道,“那与我接头的说话有点奇怪,舌头撸不直的感觉,肯定不是京城人,其他,暂时想不起来”。 仇希音冷笑,“暂时?” 那人光棍道,“我断了一条胳膊,还被踩碎了满嘴牙,现在没晕过去,已经算我武功高强了,脑子糊涂一点也是情有可原”。 仇希音又冷笑了一声,谢昌柔声道,“音音不要着急,先问问绿萝,两相对比,才好判断真伪”。 绿萝被带了进来,却只说自己是鬼迷了心窍,只求一死,根本不说其他。 仇希音腾地站了起来,“外祖父不必问了,我早就知道幕后主使是谁了!” 在场众人皆是一惊,谢老夫人怒道,“是谁?敢打我树哥儿的主意,我一定剥了他的皮!” 仇希音却只看着谢昌,“外祖父想必早就起疑了吧?为何我正与你们看画,却突然将小舅舅拖走了,还正正好埋伏在了莲花池畔,甚至请了白表哥贴身保护表哥”。 谢昌眸色一紧,沉声道,“音音,你到底发现了什么?” “其实不但我,表哥也早就心中有数了!否则表哥不会刚到莲花池就揭破了绿萝的真面目。 只表哥心善,以己之心度他人之心,以为对方买通绿萝要自己的命已是极致,不想对方竟还花那么大的代价从江湖上买了杀手!还真是生怕表哥死不了啊!” 她说到最后一句已是死死盯向谢嘉木,眼神冷的几乎要化为冰剑直刺向谢嘉木。 众人的目光也随着她看向了谢嘉木,谢老夫人拍桌而起,“音姐儿,就算你今天救了树哥儿有功,想随意往木哥儿身上泼脏水,也是休想!” 丰氏紧跟其后,“树哥儿,你说句话,木哥儿才是你嫡亲的兄长!” 谢探微盯了谢嘉木一眼,又去看谢嘉树,谢嘉树垂着眼一动不动,眼角却已悄然红了一片。 谢探微哪还有不明白的,冷声道,“娘和大嫂不用慌,让音音把话说完!” 谢嘉木朝仇希音俯身一拱手,言辞恳切,“音音,我知道你因你二姐姐之事,对我颇多误会,但我又怎会害树哥儿,还买通什么江湖的杀手,我都半年没出过门了”。 仇希音死死盯了他一眼,从袖中摸出一本小册子扔到他脸上,“你与绿萝有私情!” 谢嘉木手忙脚乱接住,翻开,里面记的却全是他何时与绿萝私会,用了多长时间,还列举了诸如谁谁何时见到绿萝出入,收了多少好处等等,十分详实。 他慌的忙将册子一扔,勉强撑着气势道,“一派胡言!你休想随意编个册子就胡乱污蔑我!” 仇希音冷笑,“大表哥,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二姐姐早就发现了你和绿萝的私-情! 她自己身边没有趁手的人,又恐露了痕迹,因此跟我借了麦芒送到表哥身边盯着绿萝,如今已经好几个月了,发现的可绝不止你和绿萝的私情这么简单的事,你休想抵赖!” 她这也算是给自己的未卜先知一个合理的解释和理由。 “二姐姐托我将红宝臂钏送与你做信物,你昨夜私会绿萝时为哄她全心全意的为你做事,将臂钏给了她,绿萝胆子小,睡梦中可是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她话音刚落,秀今就一个箭步冲了出去,伸手一把抓住绿萝的左臂,将她的衣袖撸到了臂弯处,黄灿灿的臂钏上颗颗红宝如一只只通红的眼睛冷冷盯着恰好看了过来的谢嘉木。 谢嘉木失声惊呼,“不可能!” 仇希音冷笑,她那天故意将臂钏和禁步一起踢到谢嘉木的软榻下,就是要引得绿萝在找禁步时忍不住诱惑藏起这只臂钏。 上辈子,绿萝为了谢嘉木肯下手害谢嘉树,还搭上自己的一条命,可见对谢嘉木用情极深。 谢嘉木尚未娶妻,她最羡慕嫉妒的人肯定就是出身好又得谢嘉木恋慕的仇不遂。 且这臂钏价值不菲,是仇不遂最为值钱,又最为钟爱的首饰,就那么放在她眼皮子底下,她不相信绿萝会不动心! 果然,绿萝悄无声息的捡走了臂钏,因为女人的虚荣心,因为心中的嫉妒、不甘和想取而代之的隐秘心思,这样一个她决意赴死的夜晚,她赌她一定会戴在手上! 这样一只仇不遂日日戴在手上的臂钏,谢家认识的人自然不少,一时间众人皆都面面相觑。 绿萝尖声叫了起来,连连喊道,“这是我捡的!捡的!一时鬼迷心窍藏了起来!与大爷无关,与大爷无关!” 她说的是实话,可惜,这里没有一个人会信。 秀今放下她的袖子,将谢嘉木扔到地上的册子捡了起来,恭敬奉到谢昌面前。 谢昌接过,快速的翻了一遍,面色已是铁青,狠狠扔给了谢探幽,“你养的好儿子!” 谢探幽快速翻了翻,瞪向谢嘉木的眼神直欲喷出火来,狠狠将小册子砸到他脸上,“败类!” 谢嘉木慌张道,“就算我与绿萝有私情,又与今天的事有何干系?” 谢昌见他兀自不肯认罪,失望至极,“你收了多少定金,是哪个商号的?” 杀手很配合,立即道,“五万,宝汇商号”。 “去将他的院子彻彻底底抄捡一遍!所有伺候的人挨个的审,我就不信五万银子还真能来无影去无踪!” 谢嘉木这才真的慌了,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哭喊道,“祖父,祖父,你信我!我真的没有做过!真的没有!我与树哥儿是嫡亲的兄弟,我又怎会下此毒手?祖父,你信我!” 谢昌看着他风度全无,哭得鼻涕眼泪糊了满脸,心底更是失望,这就是他谢家的嫡长承重孙? 他能指望这样的孙子日后接他的衣钵,将谢家和谢氏书院发扬光大? 苦心谋划了半天,不但早就被树哥儿发觉了,甚至还让音音一个小姑娘在旁看了半年的热闹! 被人张网捕鱼,抓了个正着,认证物证俱在还死不承认,一点担当都没有,输都输得这么难看! 有一瞬间,谢昌甚至是庆幸的,庆幸这些事发生的还算早,他还来得及换继承人。 “带下去关押起来,任何人不得探视!” 谢昌说着眼神如锥子般落到谢老夫人和丰氏脸上。 谢老夫人和丰氏脸上却是如出一辙的迷茫无措和不敢相信,她们最疼爱的一个孩子处心积虑要去杀她们最疼爱的另一个孩子,这到底是怎么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绿萝爬到谢昌脚步,哭喊道,“老太爷,不关大爷的事!是奴婢!是奴婢蛊惑大爷去做的! 老太爷您说过了元宵就要放逐大爷,奴婢实在舍不得大爷!就鼓动大爷杀了四爷! 四爷没了,大爷就是谢氏嫡支长房的唯一男丁,老太爷就是再狠心,也不敢叫唯一的孙子冒险的! 老太爷,是奴婢,都是奴婢,您罚奴婢吧,与大爷无关的!” 谢嘉木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连连点头,“对对对!就是这个贱婢的主意!是她媚惑我的!是她!” 仇希音抓着谢探微的手猛地一紧,是了,一切都连起来了,她最想不通的谢嘉木要杀谢嘉树的原因终于找到了! 谢嘉木对谢嘉树也许有嫉恨,但光光是忌妒绝不至于让自顾不暇的谢嘉木在这时候对谢嘉树起杀心!他是想围魏救赵! 竟是那样可笑的原因! 仇希音想起上辈子谢嘉树青白浮肿的脸,想起自己一生的孤寂难宁,猛地甩开谢探微的手,拔出腰封间的匕首朝谢嘉木飞扑而去,“我杀了你!” 172 败絮其中 她要杀了他! 杀了那个卑鄙小人! 杀了那个为了那样可笑的理由就出手杀害亲弟弟的畜生! 她动作又快又猛,一时竟是没有一个能反应得过来,那漆黑的匕首如切豆腐般直直刺入谢嘉木后背,谢嘉木惨叫着趴倒在地。 仇希音猛地拔出匕首,再次狠狠刺下去,匕首尚未抵至谢嘉木身上,一股极大的力道死死握住了她的手臂。 仇希音加大力道,却根本动弹不得,红着眼抬头,竟是谢嘉树,刚刚所有人都看着谢嘉木和绿萝,只谢嘉树一直看着仇希音,因此在所有人之前赶到了仇希音身边抓住了她的手臂。 仇希音不敢置信的盯着他,“你拦我?你拦我!他是你兄长,你不忍心他死对不对? 你这次是没死成!那你有没有想过你要是死了呢!今天的凶险你也看到了!没有那个暗中相助的人,你今天说不定就死了! 你死了倒是一了百了,留我一个人帮你找凶手,帮你报仇,一辈子都不得安宁!一辈子!” 仇希音说着拼命挣扎了起来,眼眶血红,眼泪却倔强的不肯落下来。 谢嘉树一直没落下的泪水大滴大滴涌了出来,猛地将她抱进怀里,死命禁锢住,“音音,你听我说!不值得的!不值得的! 祖父会罚他的,你不要为他脏了手,你担不起亲手杀了表哥的名头,哪怕他再该死,你都担不起的!音音!” 仇希音强忍的泪水决堤而出,手中匕首当啷一声落地,抱着谢嘉树哭得声嘶力竭,似要将上辈子所有的孤寂、不甘、怨愤都哭出来。 两个小的哭成一团,在座众人皆都不忍别过目光。 谢嘉木哀声哭嚎着,却只有绿萝手忙脚乱的用手去捂他背后的伤口,连谢老夫人和丰氏都没有动弹。 谢探微缓缓站了起来,俯身拱手,“父亲,我先带树哥儿和音音回去”。 谢昌无言点头,谢探微走近拍了拍谢嘉树,“树哥儿,音音还小,伤心过度容易伤了心肺,你快止了哭,别勾得音音哭个没停”。 谢嘉树伸手擦了擦眼泪,又去替仇希音擦,勉强忍着哽咽道,“音音,你别哭了,现在没事了,都没事了”。 谢探微示意他放开仇希音,伸手将仇希音抱了起来,仇希音死死搂着他的脖子,缩进他怀里,抽泣着哭得更加不能自己。 谢探微抱着她朝众人点了点头,沉沉叹了口气,往外走去…… …… …… 当夜,重光小院的灯亮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谢昌命开了谢氏祠堂,召集谢氏族老,当众公布了谢嘉木的罪行,将其逐出谢氏宗族,并送交顺天府衙门,鉴于京城各大衙门都封衙年休,暂且关押在谢家,待过了元宵衙门解封,再遣送问审。 谢探幽教子无方,除谢氏书院山长及夫子之职,由谢探微暂代。 丰氏教子无方,禁足半年,除谢氏宗妇之位,由二房嫡长媳暂代宗妇事务,谢家内务暂交谢老夫人。 京城哗然。 …… …… 宁慎之得到消息时,正在止止堂的花厅中与凤知南对弈,一旁,白锋抓耳挠腮的猴在凳子上,想要说话,却又不敢,急的恨不得去撞屋顶。 允文长长的一席话说完,又道,“仇太夫人遣了贴身的婆子去了谢家弄,那婆子上次随仇太夫人来郡王府赴宴,见过属下,属下问了一句,她说是奉仇太夫人之命去给谢老夫人拜年,顺便接仇三姑娘回京”。 谢家出了这样的事,不管是亲戚还是朋友,最好的处理方法就是当做不知道,免得彼此尴尬。 这位太夫人却连一天都等不得,初一就遣人去接仇希音,可见是吓得狠了,只怕以后轻易绝不会让仇希音去谢家小住了。 宁慎之开口道,“谢氏果然家风严正,嫡支嫡长孙出了这样的事也绝不姑息,还昭告天下,却不是谁都能做到的”。 白锋忙接话道,“所以谢氏才能繁盛百余年,你瞧瞧,跟随太祖打天下的那些个公侯伯爵之家,除了谢氏还有谁在?” 宁慎之点头赞同,白锋凑到宁慎之身边,腆着脸看向凤知南,“公主,昨夜那个出箭相助的,真的不是你?” 凤知南冷冷道,“我说过,不是我”。 白锋挠了挠头,“不是公主你,凤姜又不可能离开凉州到京城来,这天下还有谁有那般出神入化的射术?” 凤知南低头落下一子,没有理他。 宁慎之却似是心情很好,竟又开口道,“只重华要苦恼了,凭空多出个山长之位来,只怕不能像之前清闲了,他原是想满了二十岁便出外游历,现在想来也是不成了”。 凤知南问道,“那他还有没有时间种北瓜?” “想是没了,”宁慎之扫了她一眼,起身,“我出去一趟,白锋,你替我接着下”。 白锋差点蹦起来,“好啊好啊,你去忙!去忙!这里有我!” 宁慎之出了止止堂,吩咐道,“备马,去谢家弄”。 允文恭声道,“郡王昨日刚遣人进宫说自己不舒服,昨晚的宫宴和今天的百官朝拜,均未前去”。 这时候大刺刺骑个马去谢家弄,有点太嚣张了吧? 宁慎之沉默,允文大着胆子开口道,“郡王,出了这样的事,仇太夫人定然不会再允仇三姑娘留在谢家的”。 “待公主走了,打发白锋去谢家,”宁慎之交代了一声,转身走了,允文见他去的方向应当是佛堂,擦了擦额头的冷汗,重重吐了口气。 …… …… 仇希音却未被接回京城,凤知南在佛堂里找到了盘膝坐在锦垫上的宁慎之,她四下看了看,将快要熄灭的檀香重新换上,在宁慎之身边跪下,拜了拜。 宁慎之睁开眼睛,淡淡道,“我以为你不信佛”。 “我不信,不过音音说,说不定有用,有些事就算只有万分之一的几率奏效,也值得去做”。 凤知南说着直起身看向宁慎之,“表哥也是吧?” 宁慎之自嘲一笑,“莲生说心诚则灵,可惜我没有办法做到心诚,我不习惯求人,求神,也不习惯”。 凤知南默了默,问道,“你需要我在京城一直陪着音音长大?” 宁慎之摇头,她自有她要做的事,他不能一直将她困在京城,转而问道,“白锋如何?” 凤知南沉默。 “他在催我要个准话,好叫父母亲自进京提亲,准备婚事,你们都不小了”。 凤知南默然半晌,开口,“等一段时日吧”。 “好”。 凤知南起身,“允文来报,音音没回京城,仇太夫人的婆子亲眼瞧见了,说是脸烧得通红,拉着谢四公子不肯松手,仇太夫人明天约莫要亲自上门了”。 宁慎之面色一厉,“怎么?允文不敢自己来同我说?” 凤知南没接他的话头,“谢四爷也病了,说是被杀手伤了肺腑,至少要养上周年半载,如今和音音一起被接进了重光院,谢四公子一个人忙不过来,请了族里一位叫谢嘉棉的九爷去照应”。 凤知南说完问道,“我什么时候能回凉州?” “等你想清楚,若是拒了白锋,便可立即离开,若是应了,自然要等大婚之事落定”。 凤知南点头,宁慎之道,“你给仇三姑娘写封信”。 “写什么?” “她外祖家出了那么大的事,你没有想和她说的?” 凤知南想了想,肯定点头,“有”。 宁慎之又闭上眼睛,“写完叫允风立即送过去,再找些药材补品一并带上”。 凤知南忍不住道,“音音还小,补品吃了容易虚不受补”。 宁慎之,“……” 完全不想和这个蠢妹妹说话! …… …… 仇希音在外面吹了半宿的风,又乍然经历大喜大悲,下半夜就起了烧。 谢探微一向大大咧咧,这次却难得细心了一回,谢嘉树那边有谢老夫人看着,他就守着仇希音,呃,当然,跟音音抓着他的袖子不放也是有关系的。 整个下半夜,仇希音的烧起了退,退了又起,他虽说帮不上什么忙,却根本不敢离开,算是狠狠尝了一把老父亲的辛酸泪。 天亮后,仇希音倒是不烧了,只精神萎靡嗜睡,谢探微这才放心的去睡了一会,将将眯着,又被谢昌的人叫了起来,开祠堂那样的大事,他自然不能缺席。 祠堂开过了,大事落定了,缺觉的谢探微已经预感到未来几十年都不一定能睡个好觉,精神比仇希音这个病人还萎靡。 不想回了重光院,仇希音也不让他好过,靠在迎枕上拉着他不停地问,好容易问完了,又道,“小舅舅,我想去见见大表哥”。 谢探微,“……” 我一点也不想见那个畜生,只想回去睡觉! “音音,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整件事都是木哥儿身边一个叫胡岩的管事经手,那个胡岩却是个奸诈的,自将那两个杀手引进了谢家,就跑得没影了,祖父已经派人去找了,你不要多操心,安心养病”。 仇希音道,“我不是问他那个”。 那个胡岩,她自是也留意了,只她人手不够,又不敢大动干戈打草惊蛇,只能遣刘商盯着他。 他昨天傍晚时分出了谢府,刘商就跟了上去,只他滑得跟泥鳅似的,又占了熟悉地形之便,刘商不多会便跟丢了。 “那你要问什么?” 仇希音却不肯说了,“我要见大表哥”。 谢探微,“……” 谢探微气的用力拧了拧她惨白的脸,“去去去,算是我怕了你个小祖宗了,回来了就乖乖养病,不许再乱跑!” …… …… 谢嘉木被关在了谢氏祠堂里的一个小屋子里,里里外外站了四个护院,谢探微命几个护院退了出去,带着仇希音走了进去。 谢嘉木还穿着昨天的衣裳,许是剧烈挣扎过,衣裳多处破损,处处污秽,发髻上的玉簪还好生生的簪着,头发却凌乱肮脏不堪。 他后背上的已经包扎过了,趴在简陋的床上,嘴里念念有词,身子神经质地来回晃动着,短短一天的时间,曾经清贵温润、玉树临风的谢嘉木就已经形如乞丐、状若疯癫。 谢探微嫌弃开口,“这还没出谢家呢,就把自己搞成这个德行,依我看直接打死算了,父亲非得要送什么衙门”。 仇希音想起上辈子在容宣的默许下在镇抚司地下牢房见到谢探微时,他穿着老旧发黄的囚衣坐在稻草堆上,却依旧整洁干净,从容如端坐在七录阁的梨木花椅中,风姿无损。 仇希音心中一痛,伸手抓住他的手,谢探微只当她见了谢嘉木这般模样害怕,正要出口安慰,就听仇希音森然开口道,“谢嘉木,你不要装疯卖傻,我问你,腊月二十一那天,你与我母亲说了什么?你说一句假话,我就给你一刀!” 谢探微,“……” 谢探微伸手抹了一把脸,就看昨天音音拿刀捅木哥儿的狠劲,他到底是什么鬼迷了心窍,才会以为音音会害怕这样的小阵仗? 趴在床上的谢嘉木停止了嘴里的念念有词,抬头朝仇希音看去,双眼中是刻骨的恨意,“你诬陷我,就是要为你二姐报仇!” 仇希音愕然,“我二姐姐?我二姐姐不是病重不愈吗?报仇?报什么仇?” 谢嘉木哑口无言,仇希音摸出匕首扔给兰十九,“谢嘉木,你说不说?” 兰十九接了匕首,拔出鞘,谢嘉木尖声喊了起来,“你们敢?你们这是用私刑!” 仇希音冷笑,“私刑?还有半个月,你不是要去衙门吗,正好去告我呀!十九,先给他放点血,让他见识见识什么叫私刑!” 眼看着兰十九提着匕首面无表情地朝自己走来,谢嘉木慌了,连连道,“我说我说,我什么都说,音音,小叔,我说了,你们能不能帮我和祖父求求情,我不想去衙门!我不想去衙门啊!” 兰十九刷地一声划破他面前的枕头,匕首贴着他的面颊划过,寒意直逼脑门,谢嘉木忙忙道,“我说我说!姑母那天只和我说了几句话,说得莫名其妙的,说什么她知道遂姐儿是怎么死的,祖父和父亲过了正月就会放逐我,我一出了谢家弄,她就会重金请杀手追杀我,不死不休。 又说没了我,谢家嫡长房只剩了树哥儿一个,就算树哥儿是重瞳子,也只能接手家业,树哥儿比我强多了,谢家在他手上定能越发繁盛。 到时候谢家每个人都要感谢她除了我这个废物,就算有朝一日真相大白,也没有人会真正的怪罪她”。 173 隔墙守候 谢嘉木说到这忽地灵光一闪,“对对,姑母是故意跟我说那些的!好逼着我不得不对四弟动手! 小叔,我也不想害四弟的!可是我怕,我怕啊!我怕我一出了谢家,姑母就要杀了我! 小叔你也知道姑母的性子的,她真的敢杀我的!而且姑父什么事都依着她,她要找杀手,姑父肯定会帮她找的! 姑母肯定是故意的,我被逼无奈,对四弟动手,不管成不成,一查清楚,我都死定了!” 谢嘉木说到这痛哭流涕,“音音,我知道你恨我,姑母也恨我,可我也不想的,祖父和父亲已经允了我娶遂姐儿过门,是姑母她不同意,是姑母她不同意,遂姐儿才会想不开自绝的啊! 和我没有关系的!音音你要怪也该怪姑母才是! 这次杀四弟也是,姑母绝对是故意和我说那些话的!是姑母挑唆的我! 音音,我平日对你也不错的,我现在也算是得了报应,我求求你放过我吧!帮我求求小叔和祖父!不要送我去衙门,你们放逐我!把我逐出家门,除族都可以!不要送我去衙门啊!” 仇希音朝兰十九点了点头,兰十九的匕首抵到了谢嘉木脸颊,仇希音冷声道,“你说谎了!再给你一次机会,再说谎我先弄花你的脸!” 谢嘉木拔高声音,“音音!音音!我说的都是实话,没有说谎啊!” “十九,动手!” 匕首扬起,寒光直直照进谢嘉木眼瞳中,谢嘉木瞳孔猛缩,整个人也跟着缩成了一团,嘶声喊道,“我没有说谎!我没有!你就是故意要害我!故意害我!” “二姐姐真的只是想不开自绝而死?” “那她还能是怎么死的?总不能也是我雇了杀手去杀她!我亲眼瞧见的,她手腕上一道好长的伤口!她是自己想不开,割腕自杀的!” 仇希音紧紧盯着他,看来仇不遂的死,他并不知情,也是,谢老夫人和丰氏也许会让他写一封信好叫仇不遂死心,却一定不舍得叫自己的孙子、儿子手上沾上人命的。 仇希音默了默,开口,“小舅舅,我们走吧”。 谢探微亦是面色复杂,低头瞧了瞧她依旧紧紧攥着自己的手,轻轻嗯了一声。 身后谢嘉木凄惨的痛哭求饶声传来,两人都没有回头。 …… …… 许是下午出去见了风,入夜时分,仇希音又起了烧,谢探微见她烧得迷迷糊糊的还记得叮嘱自己离远点,不要过了病气,又是心疼又是心酸,赌气的用额头贴上她额头。 “好了,现在病气刚过就已经过了,再离远一点已经来不及了”。 仇希音却是笑了,嘟囔了一句什么,谢探微没听清,认真叮嘱道,“音音,木哥儿如今是狗急跳墙,胡乱攀咬,你不要信他的话。 三姐就算性子烈了点,也算是恩怨分明,总不至于为木哥儿之过,就要去挑唆他去杀树哥儿的。 你不要多想,安心养病,不要叫小舅舅和表哥担心,知不知道?” 仇希音乖巧点头,也不知道信了没有,一双猫儿眼却直溜溜看着谢探微,谢探微瞪眼,她又笑了笑,这才闭上眼睛。 因着高热,仇希音睡得极不安稳,直到药力发挥作用,热度慢慢退了下去,才终于沉沉睡着了。 慧中轻手轻脚走了进来,压低声音道,“四公子,您先回去歇着吧,奴婢在这守着就行”。 谢探微摇头,他下午睡了一觉,这时候倒还不困,再说,他心里一团乱,趁这个机会好好理一理也好。 慧中没有再劝,退了下去,谢探微低头看了看仇希音依旧紧紧攥着自己衣袖的手,无声牵了牵嘴角,伸手试了试她额头的温度,盯着她的脸发起呆来。 夜渐渐深了,除了窗外竹林簌簌,灯花偶尔发出噼啪一声轻响,七录阁中一片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细微的脚步声传来,谢探微只当是慧中没有在意,那脚步声却是停在屏风处久久没有动静。 谢探微疑惑回头,就见宁慎之无声站在屏风与花墙间的走道,烛光朦胧,他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只无端觉得他似是在,伤心? 谢探微一惊之后,无奈笑了笑,刚想起身,床上的仇希音就动了动,攥着他衣袖的手越发的紧了。 宁慎之朝他做了个悄声的动作,无声靠近,在仇希音的手腕和手肘处轻轻捏了捏,仇希音攥着谢探微衣袖的手就松开了。 宁慎之小心掀开被子一角,仔细将她的胳膊放了进去,又将被子盖好,稍往上拉了拉,又顺手探了探额头,见热度正常,这才微微退开在床边坐下,目光却还是未离开仇希音的脸。 谢探微,“……” 谢探微看看自己坐的锦凳,再看看直接坐床边的宁慎之,嗯,要不要将这厮直接踹出谢家去? 宁慎之心头一跳,忙站了起来,勉强镇定解释道,“姜维的小女儿生病,我照顾了一段时日,做惯了”。 谢探微还是很怀疑地看着他,刚刚他的动作实在太过熟练,熟练地近乎纯熟,态度又太过自然,自然的近乎有种天经地义的感觉,绝不会是照顾谁谁家的小女儿照顾惯了的熟练和自然。 宁慎之微微不自然的别开目光,“仇三姑娘姑娘睡梦中犹自攥着你的袖子,说明睡的不安稳,我来教你,若是以后有人睡不安稳——” 他说着拉起谢探微的胳膊做示范,“这里,这里,轻轻捏一捏便好了”。 谢探微注意力转移,自己捏了捏,问道,“是这里?” 宁慎之又示范了一遍,这一次谢探微便找准了,问道,“你怎么这时候来了?” “我不耐烦去宫里赴这个宴那个宴,便告了病,不想你们家大年初一的闹出这么大的事来,我不方便出门,只能晚上来瞧瞧”。 谢探微心下一暖,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肖子孙么,每家都少不了一个两个的”。 “毕竟是嫡支的嫡长子”。 谢探微就叹了口气,“对了,昨夜树哥儿遇险,有人暗中相助,白锋喊说是公主,是不是池阳公主出的手?” “白锋今天去了我那里问池阳,池阳说不是”。 谢探微怀疑,“真的不是?” 宁慎之简洁道,“池阳不说假话,再说池阳一整晚都在陪祖母守岁,绝不能又出现在几十里外的谢家”。 “那会是谁?” 宁慎之沉默,谢探微叹了口气,又猛然想起来去看仇希音。 宁慎之道,“你现在就算冲着她的耳朵喊,她也醒不了,小孩子一睡沉了,雷打不动的”。 谢探微愕然看向他,宁慎之脸一僵,他又干什么事? 谢探微揉了揉眼睛,有些结巴道,“于始,你刚刚是不是笑了?还有,你刚刚的表情——” 宁慎之不动声色的转移话题,“什么表情?” 谢探微又揉了揉眼睛,“就是那种很温柔又很慈爱的表情,天哪,那种表情我好像只在仇太夫人脸上看到过!她每次用那种神色看我,我都恨不得也和音音一样钻她怀里滚上一滚!” 宁慎之继续转移话题,语调古怪的问他,“你是说你想钻我怀里滚上一滚?” 谢探微,“……” 宁慎之左右看了看,语调更加古怪,“如果你真想的话,倒也不是不可以,趁着现在无人——”。 谢探微,“……” 真的好想一脚直接跺死啊! 他认识的一定是个假的宁郡王! 传说中那个冷漠寡言,心狠手辣的宁郡王到底在哪啊! 两人大眼瞪小眼瞪了半晌,宁慎之问道,“你要在这守一夜?” “与你何干?” “若是没事我先走了”。 “黑灯瞎火的往哪里走,被人抓住了还以为你来做贼!”谢探微愤愤起身往外间走,“你陪我下几局,天亮了我让兰九送你出去”。 宁慎之起身,在起身的瞬间眼目光留恋从仇希音脸上一划而过,能见她一面,能隔墙守候,这一趟,已是惊喜超出他的预期…… …… …… 第二天,正月初二,仇太夫人由仇正深和谢氏陪着亲自到了谢家,只仇希音这次却不是假病,她再不舍再担心,也只能留宿了一宿,留下得力的婆子,不放心的回去了。 正月初八,病愈,且已将要紧的亲戚同僚均走了一遍的宁慎之带着宁恒之不顾雪大风劲,到了谢家弄,名头是带宁恒之给恩师拜年。 仇希音已经大好,搬回了流云苑,只她不放心谢嘉树,给仇太夫人写了信,说怕来回奔波又致病情反复,过一段时日再回京。 仇太夫人遣了婆子来看,见她真的好了,也怕她来回奔波,到了京中又免不了串门应酬,不好静养,便也就叮嘱她安心在谢家住着。 丰氏听说宁慎之来了,忙遣了贴身大丫鬟去请一见,宁慎之婉拒。 谢昌和谢探幽皆在家中,丰氏禁足期间不敢明目张胆的去“偶遇”宁慎之,趁着第二天一早谢嘉柠姐妹来请安,将谢嘉柠留了下来。 本来丰氏禁足,谢嘉柠姐妹也是不许见的,只她自得知了真相,便承受不住打击,病倒了,同时病倒的还有谢老夫人。 谢昌心下不忍,便许了两个孙女每日探视。 短短几天,丰氏便病得瘦骨嶙峋,她亦没了梳妆的心思,本就暗黄的脸色焦黄发青,两鬓都生出白发来,直如一下老了二十岁。 谢嘉柠心中忧惧,每日清早都来侍疾,直至谢探幽遣人来催才不舍离去。 这天她又是天微微亮就到了,正在问丫鬟昨夜丰氏睡得好不好,丰氏的喘息声在里间响起,“阿柠,你进来!吩咐人在外头守着,我有话和你说”。 谢嘉柠听她语气迫切,只能吩咐了一声,自己进了屋子。 因着丰氏尚未起身,丫鬟还没来得及开窗透气,房间里弥漫着一股独属于重病人的病朽之气,谢嘉柠不适的屏住呼吸,先去开了窗,让清晨清新的空气吹进来,这才好了些,走到丰氏床边坐下。 丰氏已自己坐了起来,靠在迎枕上,见她来了急切一把抓住了谢嘉柠的胳膊,“阿柠,如今这形势你也瞧见了!你祖父和父亲根本不为我们娘几个考虑,你大哥千不该万不该对你四弟起那样的心思,可你四弟到底没伤着——” 谢嘉柠忍不住打断她,“娘,若不是四弟机警,现在四弟说不定已经没了! 而且四弟也不是没伤着,他到现在还在重光院养病,小叔都不敢让他再自己一个人住重光小院了!” 丰氏捂着嘴控制不住地哽咽了一声,“你以为我不心疼树哥儿?可手心手背都是肉!现在树哥儿到底没怎么样,木哥儿却是生死攸关! 你祖父和父亲一点亲情不讲,这般将木哥儿的事昭告天下,他谢氏的名头倒是半点不损,外头人还夸他们说什么谢氏家风正,你祖父公正公义! 可他到底有没有为你们兄妹考虑过!就算木哥儿是罪有应得,你和阿檬呢? 姑娘家的名声是最珍贵的宝石,一点磕不得碰不得!你们有那样一个声名狼藉的长兄,又能说到什么样的好人家?日后连出门都不敢!” 提到她和谢嘉檬的亲事,谢嘉柠不说话了。 丰氏恨恨不已,“上次赏菊宴后,长公主明明是中意了你,遣了人来问,只来的人却是去寻了你祖父,被你祖父一口回绝,还令你父亲狠狠数落了我一番”。 谢嘉柠愕然,“我不知道”。 丰氏怜惜看向她,“那样的事,我又岂会说出来叫你烦恼?你祖父和父亲因着这件事已决意尽快替你择定亲事,前些天,你父亲和我说选定了一个侍御史,叫什么楚阆的”。 谢嘉柠沉默,这件事她是知道的,还曾特意遣人去打听了楚阆,祖父和父亲竟是要将她嫁给那么一个浑人…… “我儿这般人品相貌,赏花宴那么多贵女,长公主就相中了我儿,又岂是一个侍御史能配得上的? 只不想,偏偏是嫡亲的祖父、父亲反倒要阻挡我儿的前程!” 谢嘉柠垂眸,掩住眼中的情绪,丰氏死死抓住她的胳膊,“我儿,你可不能糊涂,宁郡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只要你嫁进了宁郡王府,什么样的前尘往事抹不掉? 也可求宁郡王保你兄长一命,我偷偷将你兄长送到你外祖家去,天长日久,他总有回来的一天! 你祖父和父亲的性子你也是知道的,树哥儿又是个万事不管的,若是没了你大哥,你和阿檬在这个家里还有什么依仗?” 174 嫡亲表姐 谢嘉柠拍拍她的手,“娘,种什么样的因,得什么样的果,大哥——” 丰氏死命摇着她的胳膊,喊了起来,“阿柠,你们才是世上最亲的人!娘也不求你别的,只求你劝宁郡王来见我一面,我自会说服他,到时候你成了郡王妃,你大哥也能保全性命,两全其美!” 谢嘉柠怕她嚷得众人皆知,自己才真的没脸见人,忙道,“娘,你别喊,我去求宁郡王来见你,只宁郡王不同一般人,若是宁郡王不肯,我也没办法”。 丰氏怀疑看着她,“你不会哄娘,没去,转过头来就说宁郡王不肯来吧?” 谢嘉柠故作气道,“娘既然不信,我也没有办法”。 丰氏这才慌了,忙笑道,“你从小就是个听话懂事的,又事关你自个儿的前程,娘怎么会不信你?” 丰氏又叮嘱了几句,她病重下说了这么一大番话已是气喘如牛,谢嘉柠亲伺候着她吃了药,用了朝食,哄着她睡了,这才退了出去。 刚到门口,就见谢嘉檬急急走了过来,她的手中拿着几支萼绿花白,小枝青绿的梅花,随着她的行走,暗香扑鼻。 谢嘉檬见她出来了,急道,“二姐,今天的探视时间已经过了吗?我刚刚去前花园,想给娘折几支绿梅,遇见了宁郡王,说了几句话,就迟了”。 谢嘉柠摇头,“娘醒了又睡下了,我就想着去园子折几支花”。 谢嘉檬这才放了心,“那姐姐你去吧,我先进去等着”。 谢嘉柠点头,一径往前花园而去。 谢家百年繁盛,历代家主又多风雅,园子里奇花异木处处可见,其中又以只在江南一带可见的绿梅最是有名。 谢府的这一片绿梅林正是造流云苑以迎来自江南的娇妻的那位先祖费尽心思牵种而来,除了前花园,便只有流云苑中有一株。 下了一天一夜的雪已经停了,天气却还是阴沉沉的,处处皆是厚厚的积雪,路上的积雪虽已经被早起的下人清扫干净,梅林之中的雪却厚及脚踝,十分难走。 谢嘉柠一路循着梅香,果然进了梅林不多久就见宁慎之一袭雪白狐裘站在一株梅树下仰头看着对面,衣襟处深紫色的貂毛衬得他皮肤冷白,清俊如枝头绿梅。 谢嘉柠目光在他脸上顿了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是一只麻雀,许是饿得紧了,竟在这样的冷天飞了出来,落在一支落满了积雪的梅枝上。 谢嘉柠轻笑着走近,“郡王好雅兴”。 麻雀被她声音所惊,扑棱着翅膀飞起,宁慎之目送着它飞远了,转头看向不紧不慢走近的谢嘉柠,揖手回礼,“谢二姑娘”。 “郡王怎的一人在此?小叔呢?” “他嫌冷,不愿起床”。 谢嘉柠噗嗤笑出声来,转瞬又蹙起眉头,“谢家出了这般的祸事,也只有小叔这般心下无尘的,才能睡得着了”。 “种什么因,得什么果,每个人都会有归处”。 谢嘉柠笑道,“郡王的佛经念得越来越好了”。 宁慎之又抬头看向刚刚的梅枝,明显是不愿与她多说了。 谢嘉柠咬了咬唇,又问道,“那梅枝有什么特别之处,郡王一直盯着瞧?” 宁慎之淡淡扫了她一眼,“那今天又有什么特别之处,谢二姑娘似乎格外话多?” 谢嘉柠没想到他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又惊又羞,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谢二姑娘若无事,宁某告退”。 谢嘉柠大急,宁慎之已经起了疑心,日后必然会避着她走,他到底是外男,又是那样的身份,刻意避着她,又岂会再让她找到这般两人单独相处的机会? 谢嘉柠急切间上前一步,微微拔高声音,“郡王留步,听闻赏花宴后,荣和长公主曾遣人来过谢家?” 宁慎之立住脚步,冷声道,“那是祖母擅做主张,宁某并不知情”。 母亲没有骗她! 谢嘉柠精神一振,朝宁慎之福了福,“郡王,谢氏家训虽严,郡王却到底不姓萧,若郡王与长公主有意,我定当说服祖父和父亲”。 宁慎之的声音比脚边的雪还冷上三分,“我无意!” 谢嘉柠急切道,“郡王不必有顾虑——” 宁慎之打断他,“我没有顾虑,若是我真心想娶谁,别说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祖训,就算天下人都阻止她嫁我,我也定会想方设法求娶进门!” 谢嘉柠愣住,眼见着宁慎之说完转身就走,她一时情急,竟是脱口道,“宁郡王,我可以让宁郡王得偿所愿!” 宁慎之顿住脚步,转头似笑非笑的看向她,“你可以让我得偿所愿?那你倒是说说我有什么愿要得偿?” 谢嘉柠被他看得心底发寒,嗫嚅了几声,竟是没有胆子说下去。 “谢二姑娘,你是个聪明人,又是重华的侄女,可不要因为一时糊涂毁了前程”。 宁慎之再一次转身离去,谢嘉柠呆呆看着他的身影不紧不慢远去,排山倒海般的绝望和愤怒攫住了她,冲得她浑身都微微发着抖。 那绝望和愤怒给了她勇气,她猛地朝宁慎之跑去,喊道,“郡王,这世上只有我才是最方便叫郡王得偿心愿的人!” 宁慎之猛地顿住脚步,等她到了跟前才转身冷冷盯向她,“哦?” 谢嘉柠见他果然停了脚步,恐惧顿时被惊喜压了下去,急切道,“郡王如今所虑者不过郡王府急需一位郡王妃,而她年纪太小。 我自问无论出身、品性、学识都堪与郡王相配,郡王娶了我,便是她的表姐夫,自然又亲近了一层。 她出身高,又聪敏灵透,姑父、小叔都看得眼珠似的,郡王就算虚郡王妃之位以待,七年后,姑父也绝不会同意将她许配给郡王。 但若郡王娶了我,借关系之便,我定叫她吃个暗亏,别说是郡王侧妃,便是妾,她也只能进宁家的门”。 宁慎之茶色的眼珠在落雪的折射下,颜色更浅,定定看向谢嘉柠,“我瞧着她倒像是个烈性的,且不论是仇家还是谢家,皆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 谢嘉柠定了定神,“所以郡王要趁早,表妹如今还小,尚好哄骗威吓,待长大了——郡王怕是无法保证万无一失的”。 宁慎之牵起嘴角,“有几分道理,我之前竟是没想到”。 谢嘉柠见他笑了,一愣之后便是酸楚,一颗心却因着他难得一见的笑容砰砰跳了起来,“宁郡王是做大事的人,自然不知道女儿家的心思”. “只我却有一事不明,你说趁你表妹尚小时哄骗威吓,若说长大后吃个暗亏,我自是明白的,这小姑娘家的——” 谢嘉柠惊疑不定看向他,拿不准他是真的不知道,还是故意哄她。 宁慎之又问道,“还有一事,不知谢二姑娘因何得知我未偿之心愿?” 这个问题简单的多,谢嘉柠当即答道,“在小相国寺,郡王对表妹太维护了些”。 宁慎之沉吟,“你是说苗静雅的丫鬟言行冲撞之事?我与重华相交莫逆,当时若是换做你或阿檬,我亦不会轻饶那丫鬟”。 谢嘉柠见他不再像之前冷漠寡言,竟似是说热了舌头一般,可见是心情极好,想来也是,那般隐晦的心思,对方又是年纪尚幼,轻易动弹不得,想来根本无人可说,听了自己提起,这才—— 谢嘉柠又妒又恨,妒恨交加下,说话便失了几分谨慎,“不止是苗姑娘之事,郡王但凡与表妹同处一地,眼神目光片刻不离表妹左右,虽说郡王掩饰的很好,只要有心,自能发觉一二”。 谢嘉柠说到这哽咽了一声,“郡王全心放在表妹身上,又何曾会注意到我?” 宁慎之愕然,不自觉呢喃出声,“竟有此事?” 谢嘉柠见他情真外露,更是嫉恨,“当然还有嘉兴公主之事,嘉兴公主甫一出现,四处找茬,郡王虽不喜,却也算忍让。 但嘉兴公主的目光刚落到表妹身上,尚未说话,郡王便不忍了,出言吓退了嘉兴公主,郡王如此言行,又岂能瞒过有心人?” 宁慎之半晌无言,谢嘉柠生怕还有人来折梅花,大雪过后,这绿梅又是稀罕之物,连宁慎之都忍不住前来,其他人又如何能免俗? 遂催道,“郡王想问的已经问了,还望给我个答复,我也好早做准备”。 宁慎之回神,默了默道,“我还有一事不明,这八/九岁还未成年的小姑娘,却是如何下手?” 谢嘉柠瞧了他一眼,咬唇不语,宁慎之白皙的脸上出现两抹晕红,向来冷漠的眼眸中也现出了好奇的亮光来,窘道,“我自幼在凤家长大,凤家的爷们向来不许丫头近身,直到大婚——” 谢嘉柠见了他这副从不显露于人前的少年情态,更是忌妒的直欲发疯,含糊道,“我也不甚明白,只在书上看到过一句,说小姑娘比之长大成人后别有一番意趣”。 那个死丫头生了那样一副好样貌,又生了双猫也似的眼睛,惯会蛊惑人心,树哥儿是这样,宁郡王也是! 不过好在宁郡王少年心性,慕艾猎奇,叫他得了手,他自不会再天天惦记着,到时候她再寻些娇媚侍婢,他经的多了,自然也就没了新鲜感,迟早会知道她这知书达礼、书香满腹的正妻的好处…… “原来是这样,谢二姑娘还真是博学广识——” 谢嘉柠正要再说,忽地感觉迎面一股极强劲的风刮面而来,刮得她睁不开眼来,她什么都没看清,就仰面跌了出去,在雪地里连翻几个跟头才扑通着地。 宁慎之冰冷的声音传来,“你兄长为逃避放逐之罚,买凶杀害亲弟弟,你为一己之私便如此谋算嫡亲表妹,果然是一丘之貉! 就凭你们也配和重华一般姓谢!今天我瞧在重华面上,不取你性命,若你再敢起这般龌龊心思,我定叫你后悔来这世上一遭!” 谢嘉柠不敢置信的看着他,完全不明白明明刚刚他是动了心的,还与她一起商讨如何对仇希音下手,怎的突然就翻了脸,还说要杀了她! 杀了她,他又岂能近水楼台先得月? 不对,现在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她只有这次机会了! 谢氏嫡支女向来低嫁,祖父和父亲绝不会为她破例,要她嫁给那个四处作死,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要抄家灭族的楚阆,她宁愿死! 巨大的恐慌下,她脱口喊了起来,“非礼——” 下一瞬,她就感觉到自己身子一轻,抬眼就见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提着自己的衣领跃到了一株绿梅上,见她看他朝她一龇牙,“谢二姑娘,你喊非礼啊,我虽然看不上姑娘你,但听说谢家人生的孩子格外聪明些,倒是可以勉强娶了你回去给我多生几个”。 谢嘉柠下意识要惊呼,立即又反应过来,死死捂住嘴,那年轻人也不管她,提着她几个纵跃就出了梅林狠狠将她一扔,“谢二姑娘可要记住是与我有了肌肤之亲,这暗亏,谢二姑娘吃也吃了,随时等着我上门提亲啊!” 谢嘉柠再也忍不住,惊声喊了起来,那年轻人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这么一扔,落地时,她的额头正正磕上了梅林入口处的石碑边角,她惨叫一声,翻滚着砰地落到雪地上。 她留着梅林入口处的丫鬟惊呼着跑了过来,“姑娘!” 谢嘉柠捂着额头,忍痛喝道,“别喊!快,扶着我回院子,有人见了只说我是摔了一跤”。 她那凄惨模样也的确像是摔了一跤,丫鬟不敢再说,忙扶起她走了。 …… …… 仇希音早起练了一个时辰字,用了朝食,走到花厅边的那株绿梅下,左看右看,终是没舍得,吩咐慧中取了一只粉彩梅枝纹瓷瓶往外花园的梅林而去。 刚到梅林入口的石碑旁,就见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正拿了把铁锹铲雪,他身边一同奋力铲雪的正是允风。 两人见了仇希音忙都俯身见礼,允风高兴介绍道,“仇三姑娘,这是允和,郡王遣允武出京办事,这次是我和允和护卫郡王来谢家弄。姑娘这是来折梅花?” 慧中手中还抱着瓶子,虽说允风出现在此处,证明宁慎之很可能就在梅林中,仇希音也不好否认,点头问道,“怎的是你们在此铲雪?” 175 暗中之人 允和答道,“谢家的下人只铲了路上的雪,这梅林却没人管,想是要留着给主子们赏看的。 只是刚刚谢二姑娘来折花,一不小心摔了一大跤,头都磕破了,郡王便吩咐我们将雪铲了”。 仇希音略觉奇怪,如果说谢嘉檬折花摔了一跤还算正常,可谢嘉柠? 允和殷勤道,“不如小的陪姑娘去折花?小的可会爬树了,姑娘看中哪一支小的绝对给姑娘折了来!” 仇希音瞧了他一眼,点头,因着涉及到绿萝,她这次没带红萝来,秀今又被她遣去照顾兰十九了,只剩下个慧中,却是不会拳脚的,折花颇多不便,有这允和在旁边也好。 允风听了提着铁锹就凑了过来,“仇三姑娘,我也陪您去折花!我,我给您捧花瓶子!” 他说着扔了铁锹,劈手就从慧中手里抢走了花瓶。 仇希音,“……一起来吧”。 慧中恶狠狠瞪向允风,允风嘿嘿一笑,挤开她,跟上仇希音,“仇三姑娘,您这边走,今天早上是允和跟着郡王的,刚刚允和叫我一起来铲雪,我远远瞧见了郡王,郡王脸可黑了。 当然,郡王每天的脸都是黑的,可今天格外黑一些,刚刚郡王是在那边的,姑娘您可别撞上了”。 仇希音,“……” 你到底是怎么区分出脸黑和脸格外黑的? 允风自奉命帮凤知南给仇希音送了一回信,自觉与仇希音的交情已十分不一般,又道,“我刚刚还瞧见姑娘的白表哥来折花,抱了满怀的,说要赶去京城送给公主”。 仇希音忍不住接道,“他还是将梅花做成梅花糕再送去更好些”。 “我才不会和他说!”允风语重心长,“三姑娘啊,您可要长点心啊,虽说都是亲戚,可亲戚也有远近亲疏的,姑娘那个白表哥一看就不像好人!” 仇希音,“……” 你还好意思就叫别人长点心! 几人一路走一路折,很快就折好了,允风殷勤道,“姑娘,我给您送屋里去!” 他说着踹了允和一脚,“你快回去铲雪,要是被郡王发现你偷懒,你死定了!” “不必,”仇希音从他手中拿过一只花瓶亲自抱了,又示意慧中去拿另一只,“不要误了差事,慧中,赏”。 慧中拿出两只素面荷包,允风开心接了,“仇三姑娘明天要是还折花,记得叫我啊!” 仇希音失笑点头,抱着花瓶走了,不想走到七录阁门口,恰恰与从另一边过来的宁慎之碰上了。 两人几乎同时各退一步,俯身见礼。 见礼过后,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仇希音朝他点点头,正要绕过他进七录阁,宁慎之开口道,“重华还未醒,不如我替你将花带进去”。 仇希音迟疑了一下,示意慧中将花瓶交给宁慎之,“那就劳烦郡王了”。 宁慎之瞥了一眼她手中抱着的花瓶,重华喜欢华丽抢眼之物,明显她怀中的那个才是给重华的,又后退一步,“仇三姑娘客气了”。 宁慎之伸出的双手上处处皆是细小、已经愈合的伤口,仇希音目光微闪,点点头,转身往谢嘉树暂住的厢房而去,两人擦肩而过间,宁慎之低而微哑的声音传来,“小心谢嘉柠”。 仇希音愕然停住脚步,宁慎之却恍似什么也没说,脚步不停的进了七录阁。 仇希音在原地站了一会,抱着花瓶去寻谢嘉树。 打帘子的丫鬟通报声刚响起,谢嘉棉就急急迎了出来,伸手接过她怀中的花瓶,“天冷,路上还有积雪,怎的不叫丫鬟抱着”。 仇希音笑着行礼,“这么大冷的天,九表哥这么早就来了,着实辛苦了”。 谢嘉棉的神色比之腊八坦然了许多,笑道,“我这却是拿着工钱的,不敢偷懒”。 两人相视而笑,并肩进了里间,谢嘉树正靠在床上拿着本书看着,见她来了朝她笑了笑,“音音”。 仇希音上前拿走他的书,嗔道,“不是说了,不许看书,伤神”。 “刚刚是九哥在给我读,刚拿起来”。 谢嘉棉笑着佐证,“的确,麦芒姑娘甚是厉害,我没来时,她都不让树哥儿起身”。 谢嘉树红着脸低下头,仇希音拿着书在床边的锦凳上坐下,“九哥今年还要去院考,我给表哥读一会,待我走了,再劳烦九哥”。 谢嘉棉拱手告退,仇希音伸手将谢嘉树的被子掖了掖,翻开书读了起来。 屋外积雪层层,屋内温暖如春,绿梅清香阵阵,温馨而美好,走到门口的谢嘉棉回头看了一眼,眼中浮起羡慕之色,默默注视了一会,无声离去…… …… …… 当天晚上,白锋再一次出现在仇希音的闺房,一脸夸张的绝望,“音音啊,你可要帮帮表哥啊!” 仇希音正在练字,闻言笔下不停,“好好说话”。 白锋跑过来抢走她手中的笔,“我就是在好好说话!音音,你说公主她到底是怎么想的?明明她也很欣赏我的,宁郡王都明确和我说了,只要公主点头,他马上给我们请旨赐婚! 可公主说她还要再考虑,考虑个鬼啊!我们都认识三年了,三年的时间都不够她考虑清楚吗?” 三年? 三年前正是凤氏覆灭,孝成宗被擒,宁慎之扶居庸关之危的时候。 仇希音想了想,“公主的性子你也知道的,你在这里问我,不如直接去问公主”。 “我问了啊!”白锋暴躁的直揪头发,“她不说话,使劲盯着我!” “然后呢?” “然后我就吓跑了啊!” 白锋见仇希音一脸看白痴的表情,顿时怒了,“你那是什么表情?公主什么样子你不知道,她盯着你,你能扛得住?” 仇希音想了想,道,“没试过,但只要她不动手,我约莫是能扛住的”。 白锋嘟囔,“忘了你是个小怪物了”。 仇希音脸色一冷,“你若是来骂我的,大可请了”。 白锋连连赔笑,“哎哎,别生气啊,你不是小怪物,是我的小祖宗行了吧?小祖宗,公主也只与你交好,你就帮帮我吧?再怎么说,那天你表哥没死,也有我一份功劳吧?” 仇希音冷笑,“你还好意思说!你堂堂白氏嫡长子,竟然连个江湖杀手都打不过,不是那个暗中出手的人,表哥能不能留得命在还是两说!” 白锋跳脚,“我那是等幕后的人出现,那人不出手,你表哥也死不了!” 仇希音怀疑看着他,白锋怒道,“这点子小功劳,我还不至于冒领!” 仇希音轻嗤,“你这么厉害,怎么将人跟丢了?跟丢了也就算了,还连对方什么来路都没摸清”。 白锋悲愤了,“这是京城!京城!我生平第一次来,还刚进京就被你扔到了这穷山僻壤,京城里到底藏了哪些厉害人物,我怎么知道?” 仇希音朝他翻了个白眼,“你打仗输了,也是这样找借口的?” 白锋猛地蹦到了她身边,眼睛差点贴到了她的脸上。 仇希音吓了一跳,急忙后仰,几乎同时,凌厉的破空声急促响起,书案上的烛光飘曳曳欲灭,仇希音只觉眼前衣衫甩动,什么东西笃地一声插进了木头中,下一刻屋中的白锋已不见了踪影。 仇希音惊魂不定,怔怔看向窗外漆黑的天空,一阵冷风吹过,蜡烛发出轻微的声响,彻底灭了。 仇希音长长吐了口气,没有唤慧中,自己摸黑将蜡烛点上了,举着烛台,四处看了看,一支羽箭穿破木质的楹联,深深插入屋中左边的柱子里,箭尾兀自震颤不休,周围有暗红的血迹弥散。 竟是伤了白锋! 仇希音伸手去拔,箭纹丝不动,仇希音也就没有再试,心下却越发疑惑,到底是谁有这般箭术,是不是那晚出手相助的人? 他到底为什么会频频出现在谢家,目的何在? 仇希音惊疑不定间,白锋满脸晦气地回来了,带着满身的血腥味,仇希音一惊,“你伤得很重?我来给你包一下”。 白锋摆手,“别!我瞧着那人突然给我一箭多半就是因为我离你离得近了些,这深更半夜的,要是再来个脱衣服包扎什么的,他说不定就真的要给我来个一箭贯喉了!” 仇希音更惊,“你是说刚刚那一箭伤了你,却还是他手下留情了?” “多半是,”白锋的脸色更晦气了,“这纨绔贪官小白脸遍地走的京城到底什么时候出了这号人物? 我瞧着他肯定认识你,说不定还和你家关系十分亲密,所以才会救你表哥,现在又出手警告我,还能自由出入谢家,你仔细想想,有谁符合这样的条件”。 仇希音迟疑了一会,道,“宁郡王,他手下的人好像都很厉害”。 白锋摇头,“不可能,宁郡王这次带来的允和、允风,允风也只轻身功夫好一点,允和强一些,但绝对打不过我,更不可能一箭射伤我”。 仇希音提起的心缓缓落了下去,不是他就好! 白锋喃喃,“我还是觉得是池阳公主,这世上有那般出神入化的箭术,功夫又那么好的,我只见过她和凤姜。 可凤姜绝不可能偷偷跑到京城,年三十那晚,池阳公主也的确是在京中陪荣和长公主守岁,许多丫鬟都瞧见了”。 他说着一拍脑门,“唉,算了,我再查查,猜来猜去的,简直猜得头都要炸掉了”。 仇希音恍然问道,“对了,你刚刚凑过来做什么?” “噢,我见你白眼翻得特别得味儿了,就想凑近点看,哎,我怎么说也是因为你受的伤吧,来,再翻个白眼我瞧瞧!” 仇希音,“……” 仇希音指了指那支兀自插在柱子上的箭,“那个”。 白锋伸手去拔,不想竟没拔下来,顿时恼羞成怒,猛一用力,然后—— 然后,仇希音就眼睁睁看着羽箭带着整个楹联朝白锋砸去。 白锋连忙接住,放到地上,颇有几分心虚道,“一块板子应该也不怎么值钱吧?先记账啊!我走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仇希音,“……” 现在是这块楹联值不值钱的问题吗? “哎,对了,你小心点那个谢二姑娘”。 仇希音一凛,见他要走,急切下一把抓住他的袖子,白锋跟被蜂自蛰了般猛地甩开她的手,“哎,有话好说,不要动手动脚啊!” 仇希音,“……你说清楚,今天宁郡王也和我说了要我小心二表姐,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白锋咦了一声,“他竟然动了尊口提醒你?” 仇希音定定盯着他,白锋抓了抓头,“算了,宁郡王都说了,我也没什么不能说的。 我今天早上去你们家那个很有名的绿梅林去折梅花送给池阳公主,我刚进去就看到谢二姑娘在雪地里打了好几个滚,然后就听到宁郡王对她说: 你兄长为逃避放逐之罚,买凶杀害亲弟弟,你为一己之私便如此谋算嫡亲表妹,果然是一丘之貉! 就凭你们也配和重华一般姓谢!今天我瞧在重华面上,不取你性命,若你再敢起这般龌龊心思,我定叫你后悔来这世上一遭!” 白锋说到这耸了耸肩,“宁郡王你也知道的,我可不敢瞧他的热闹,见了就忙忙避开了,过了好大一会,见谢二姑娘扶着丫鬟离开了,才敢进去折梅花。 我怕他怀疑我,还特意跑去和允风说了几句话,哎,小丫头,我可是在帮你,你可千万别把我给卖了啊!” 仇希音心乱如麻,她今天从谢嘉树那里回来时,特意去寻谢嘉柠,谢嘉柠的丫鬟说她在雪地里摔了一跤,恐着凉不方便见客,她没有办法,只好回来了。 “二表姐,二表姐温婉大方,与我虽说不上十分亲近,却也没有过嫌隙,怎么,怎么可能——” 白锋正色道,“小丫头,宁郡王是什么样的身份地位?又与你小舅舅十分要好,再怎么也不可能红口白牙地给一个闺阁姑娘扣那样的罪名。 而且,其他不说,光看宁郡王的人品,他既然开口当面骂了出来,就绝不会是假话”。 仇希音下意识反驳,“人品?京中之人谁都知道宁郡王冷漠无情,心狠手辣”。 白锋怪异地看着她,“冷漠无情,心狠手辣?那也是对鞑靼,对那些个朝廷蛀虫!难道对那些人渣败类也要心慈手软,慈悲为怀?” 176 微服私访 他说着见她犹有不信之色,索性又一屁股坐下了,愤愤道,“我就烦你们这些小姑娘!看见谁杀个人就说谁是煞神啦屠夫啦! 没有这些煞神屠夫,你们这些如花似玉的小姑娘早被鞑靼人煮着吃了!骨头渣子他们都能给你嚼碎咽下去! 别的不说,单说你与池阳公主交好,池阳公主的为人你知道的吧? 宁郡王若真是你说的那个样子,池阳公主能真心服气他?三年前居庸关一战,池阳公主至少为宁郡王挡了三次箭! 还一次又一次地跟我说,只要宁郡王能活下去,别说她自己了,她小弟她都会推去挡箭!搞得我一看到有流矢朝他去了,也脑子发昏地跑去帮他挡!” 他说到这狠狠瞪了一眼仇希音,“看什么看!当年我就是偷偷跑去居庸关打仗了,又怎么样?” 仇希音默了默,屈膝行礼,“多谢”。 白锋这才觉得气顺了点,语重心长道,“所以说你们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看谁不爱笑就觉得是个坏人,看谁爱笑就是温润儒雅的君子! 别的不说,就说你那大表哥,谁见了不赞一声温润如玉,玉树临风的,不照样烂心烂肺地坏到了根子里去!” 仇希音沉默,白锋跳了起来,“算了,跟你个小丫头说你也听不懂,听懂了,明天再来个嚼舌根的,你又信她的了!我走了!” 仇希音忽地开口,“公主喜美食,不喜鲜花”。 白锋一愣,随即狂喜,哼道,“算你小丫头还有点良心!走了!” 白锋走了,仇希音却是一夜不得安睡,一会想那暗中放箭的人,一会想谢嘉柠,一会又想白锋对宁慎之的评价,又努力地回想上辈子宁慎之的模样,桩桩件件杂糅成了一团乱麻,怎么也牵扯不开…… …… …… 第二天一早,睡得正熟的谢探微被人无情地摇醒,睁开眼睛就见宁慎之面无表情看着自己。 谢探微,“……” 真的好想踹死这货啊! “我要回京了”。 谢探微,“……” 你回京跟吵醒我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吗? 宁慎之想说什么又咽了下去,谢探微闭上眼睛,打了个滚,不多会又睡熟了。 宁慎之静静站了一会,转身出了房间,“走吧”。 允和为难道,“郡王,允风去陪仇三姑娘折梅花了,这才刚去,估计得有一会才能回来”。 宁慎之,“……” 很好,这一个个的倒都跟她攀上关系了。 “属下这就去叫允风回来”。 “不必”。 宁慎之默了默,到底没控制住自己的脚步,往梅林去了。 远远的,他就听到了允风欢快的声音,偶尔仇希音也会说上两句,他缓缓停下脚步,立在梅林通往七录阁的必经之处。 许久,仇希音几人方不紧不慢出了梅林,见了宁慎之皆是一愣。 允和偷偷瞥了瞥宁慎之的脸色,上前见礼,又对允风道,“主子要回京了,一路都寻不到你”。 允风讶,“怎么突然就要回京了?” 允和白了他一眼,“主子自有主子的道理,问那么多干什么?” 仇希音示意慧中接过允风手中的瓶子,自己也抱了一瓶,“那你们快走吧,不要误了差事”。 她说着上前几步,朝宁慎之一礼,“宁郡王一路顺风”。 “多谢”。 宁慎之说着让开几步,仇希音默了默,将手中的花瓶往前送了送,“这个,还请郡王帮我带给公主,说我改日请她吃梅花糕”。 宁慎之愣住,半天才想起去接,颇有些手忙脚乱的无措。 这次因为靠得近,宁慎之双手细小的伤口更加清楚地呈现在仇希音眼中。 宁慎之见仇希音定定盯着自己的手看,忙将手往后藏了藏,局促道,“我闲来喜欢雕些小东西”。 仇希音噢了一声,这个,她却是不知道的。 “劳烦郡王了”。 仇希音屈膝一礼,从宁慎之身边走过,慧中目不斜视,紧紧跟上。 宁慎之立在原地没动,半晌,允风忍不住想出声,被允和一眼瞪了过去,悻悻闭上嘴。 宁慎之长长吐了口气,这才发觉自己双手手心全是汗渍,他想拿块帕子擦一擦,看了看手中的花瓶又放弃了,算了,一会就会干了。 允风想上前去接他手中的花瓶,允和使劲拍了他一巴掌,小子,你可长点心吧!还想去接花瓶!我瞅着这瓶花,郡王都不一定舍得给公主! …… …… 正月十六,谢昌亲押了谢嘉木去了顺天府衙门。 谢家这桩案子轰动了整个京城,顺天府不敢怠慢,忙审问清楚,办妥了相关手续送到了孝成宗面前。 孝成宗顿时来了劲,谢氏整天比他们皇家还拽,谢家的女儿连乞丐都可以嫁,就是不嫁他们老萧家,现在终于得报应了吧? 当即开口道,“这样的斯文败类,杀不杀都是小事,关键是要撕下他博学君子的假面具,揭露他肮脏的真面目! 容宣,你调二十个锦衣卫出来,先押着谢嘉木在京城游街示众一个月,再到谢家弄转一个月,之后再一个地方一个地方慢慢示众,务必要叫天下人都知道!” 仇正深心头一紧,正要开口,宁慎之已然出列道,“皇上,谢家百年清誉,一二不肖子孙连美玉微瑕都算不上,如此一来损不了谢氏名声。 二来,谢老太傅曾亲自教过先皇,教过皇上,太子殿下已满十三岁,不日即将入谢氏书院学书,倒是不宜如此大张旗鼓”。 孝成宗疑惑,这还损不了谢氏名声? 那可是谢氏嫡支嫡长子! 连总管低声道,“皇上,老奴听说近来谢氏名声大涨呢!说谢氏嫡支一脉的嫡长子犯了错,都绝不姑息,可见其家风啊!” 孝成宗愕然,对什么游街示众瞬间失去了兴趣,“既然宁郡王这么说,就不用游街示众了,秋后问斩吧”。 顺天府尹躬身接旨,接下来的事十分的索然无味,所幸孝成宗刚得了一本十分有趣味的话本子,遂偷偷摸摸夹在奏折里看了起来,倒也算顺利地熬过了新年的第一场大朝。 好容易等散了朝,孝成宗留了宁慎之下来,兴冲冲道,“容宣和楚阆将苗家抄没的家产抄检清楚了,里面有好些个上好的猫儿眼,你陪我一起去看看师姐和小音音,顺便看看音音的那个双胞胎妹妹,带上太子和容宣”。 宁慎之默了默,开口问道,“苗家和周家抄没的家产是入了皇上的私库?” 孝成宗瞪眼,“这次若不是朕英明神武,又怎么会查出苗衍道那老匹夫的真面目,又怎么会查抄苗周两家? 这件事朕居功至伟,抄没的东西入私库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 而且,朕的私库进项太少,那天我特意看了一下账本,朕的私库竟然都没苗家的银钱多!朕一时兴起想赏赐个谁都缩手缩脚的!” 宁慎之很想说您绝对不是“一时兴起”而是无数时兴起,可他只抱了抱拳,没有接话。 孝成宗就当他也赞成了,扯着他就走,“来来,帮我一起选!” 孝成宗说是去仇府,出了宫门却像是金丝雀出了笼子,看什么都新鲜,连当街的马戏都要停下来看一会,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跟一般的帝王一样,周年半载都出不了宫一趟,倒是身边的太子萧寅小小年纪已经十分的沉稳周全。 这般一路走一路玩的地进了仇府,仇正深听了消息忙带领家中老小仆从浩浩荡荡开了正门迎接。 孝成宗最烦这样这般声势浩大的接驾,摆手道,“都免礼免礼,其他人都该干什么干什么,师姐和音音姐妹俩留下来就行”。 仇正深硬着头皮道,“皇上恕罪,臣三女尚在外祖家未回来”。 孝成宗大是扫兴,“快都散了散了!” 仇正深只得让众人散了,人群散去,孝成宗一眼就瞧见了仇不恃,顿时惊喜,蹲下来伸手去捏她的脸,“啊呀呀!竟然是个雪娃娃!和音音是周瑜、诸葛亮啊!” 谢氏冷声提醒,“是一时瑜亮”。 孝成宗哈地一声笑,“一时瑜亮一时瑜亮,朕这不是怕小姑娘读书少,听不懂吗?” 他说着又捏了捏仇不恃的脸,“啊呀呀,这脸捏着好舒服,太子你也来试一试!” 萧寅闻言立即往后退了一步,宁慎之咳了咳,“皇上,进去说话吧”。 孝成宗连连点头,毫不见外的牵起仇不恃的手,“来来,是叫恃姐儿对不对?小心点,别摔着,师叔牵着你啊!” 仇不恃却是比仇希音性子活泼不怕人,见孝成宗对自己十分亲切,叽叽喳喳和孝成宗说了起来。 孝成宗向来偏爱性子活泼之人,见了更是喜欢,当即扯了萧寅腰间的玉佩塞到仇不遂手里,冲谢氏挤眉弄眼,“师姐这个小女儿比二女儿还讨喜些,朕与太子赏她个小玩意顽顽”。 谢氏冷冷扫了他一眼,没有接话。 仇希音来回瞧了瞧那玉佩,欢喜道,“多谢皇上,多谢太子殿下,我很喜欢!” 她因着全然的欢喜,娇美的脸蛋嫣红,双眼水汪汪的晶晶发亮,越发的玉雪可爱,“对了,皇上,这是太子赏我的?皇上要赏我什么?上次皇上赐了三姐姐两颗猫儿眼,我都羡慕死了!” “那朕也赏你几颗,叫你三姐姐也羡慕羡慕你”。 仇不恃欢喜的扯着孝成宗的袖子来回的蹦,“那太好了!皇上你真好!你真是天底下最好的皇上!怪不得外面人都夸皇上你英明神武!” 孝成宗哈哈笑了起来,虽然他的确英明神武,虽然外面到处都是夸他英明神武,但一个养在深闺的懵懂稚童也能认识到他的英明神武,还这般热情又热烈的夸赞他,他还是会感到高兴,不是骄傲,更不是自满,只是为自己能有这般优秀清醒的子民而感到欣慰! 宁慎之将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算了,不过几颗猫儿眼,她若真喜欢,他多寻些给她就是,没必要在这样的场合开口,平白又给她招恨。 “……郡王眼神目光片刻不离表妹左右,虽说郡王掩饰的很好,只要有心,自能发觉一二……” 他一直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谢嘉柠的话却如当头棒喝,他怕自己不自觉又做出什么事来,露了痕迹,连谢家都不敢久留,匆匆离开,这时候就更不该为了几颗猫儿眼再露端倪,这世上的有心人绝不止谢嘉柠一个。 光是谢嘉柠,他已是给她招来了隐患,偏谢嘉柠身份特殊,他轻易根本不敢动手,而这世上他轻易不敢动的人又太多太多,总不能招一个杀一个…… 这样的认知让他整个人都沉寂了下去,直到四周惊呼声起,他才恍然回神,凝神看向那个从天而降的纤细身影。 “都让开!让开,让朕来!” 一片惊呼声中,容宣不动声色催着马靠近,掌风扫过,从天而降的人在将将要砸进孝成宗张开的双臂的前一瞬停滞了片刻,这才落到了孝成宗怀中,轻若飞絮。 孝成宗温香软玉抱了满怀,再一瞧,怀中的女子眉目清雅,美眸含泪,却倔强地不肯落下,隐隐有凛然不可犯之态,孝成宗一怔,只觉眼前的女子莫名熟悉—— 待要细想,怀中的女子已挣扎了起来,“放我下去!” 孝成宗反倒将她往怀里拥了拥,笑道,“你已经当着全京城人的面落到朕怀里了,还想往哪里去?” “皇上!” 孝成宗又将她往怀里搂了搂,一拉缰绳,“这就随朕回宫吧!” 等上了官道,四下无人,宁慎之靠近道,“皇上,那是仇少傅的外甥女”。 孝成宗一愣,低头瞧了瞧怀中不住发着抖的少女,皱眉,“还真是!” 师姐的外甥女,这就有点难办了。 邓文雅听见动静,紧闭的双眼猛地睁开,一滴清泪倏然滑落,“皇上到底想如何?” 孝成宗只觉那颗泪直直掉进了自己心里,滚烫,烫得他浑身的血都快速涌动了起来。 宫里的皇后妃子还从来没有谁给过他这样的感觉! 孝成宗向来是个随心所欲的,当即道,“朕要纳了她”。 宁慎之道,“邓姑娘乃是仇少傅的外甥女,大儒仇时行重外孙女,刚刚皇上还有意为太子迎娶仇少傅幼女为太子妃,就算要纳邓姑娘也该责礼部按规矩来。 要给邓姑娘什么位份,以什么样的礼仪纳入宫中,家中父母该如何封赏,皆有例律”。 孝成宗不耐,“那得等到什么时候?朕等不及了!” 177 富贵荣华 邓文雅又挣扎了起来,哽咽道,“皇上一国之君却如此轻薄,民女虽身份低微,也不敢辱了家人名声,皇上若不放民女回家,民女只求一死!” 孝成宗见她眼眶通红,双眼盈满泪水,却不肯落下,难得的起了几分怜香惜玉之心,又想起若是真的就这么带了邓文雅进宫,谢氏那边未免不好交代,只好道,“算了算了,偏你们这许多规矩! 容宣,你亲自送邓姑娘回去,跟师姐说我已与邓姑娘有肌肤之亲,却是不好不纳了她的。 后宫四妃之位还有个良妃空悬,改日叫礼部择了良辰吉日来纳,一应礼节都按规矩来,绝不会委屈了邓姑娘”。 容宣领命,孝成宗恋恋不舍的放了邓文雅下马,安慰道,“你别怕,不是你的错,朕很快就接你进宫”。 邓文雅浑身止不住的发着抖,站在傍晚的寒风中,直如一枝在冬日颤巍巍吐出新芽的柳枝。 孝成宗感觉到自己体内的热血又开始沸腾,生怕自己反悔,忙一夹马腹疾驰而去,萧寅瞧了邓文雅一眼,打马跟上。 宁慎之看向容宣,“容指挥使,邓姑娘是闺中贵女,可莫要冲撞了”。 容宣抱拳行礼,“郡王放心”。 宁慎之朝邓文雅点了点头,打马追着孝成宗去了。 …… …… 容宣亲将邓文雅送进了仇府,亲口对谢氏复述了孝成宗的话,这才告辞离去。 仇府一下炸开了锅,仇氏激动的一把搂住了邓文雅,哭着道,“我的儿,我就知道我的儿是个有造化有福气的!不亏我从小就大把大把的银子往你身上堆!” 仇时行却是面色铁青,挥退了下人,厉声喝道,“给我跪下!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无缘无故的从茶楼掉下去!” 邓文雅软软跪了下去,伏地哀哭,却是什么也不肯说。 仇时行怒极下看向仇太夫人,“今天皇上来了府上,你怎的放了她随意出门行走?” 仇太夫人亦是气得不轻,“这个就要问她了,她倒是好本事,刚刚我拷问了一番,才知道她竟是贿赂了守门的婆子小厮,偷偷溜出去的!别说我,就是谢氏,怕也是不知晓的!” 谢氏点头,她下午一直在陪孝成宗,就算管事发觉了,也不敢拿那样的事去扰她。 邓文雅哀哀哭了起来,却依旧不肯开口,仇太夫人问道,“跟着她的丫鬟呢?” 谢氏答道,“她是一个人出的门”。 仇太夫人气的砰地一拍桌子,“真是好大的胆子!一个大家闺秀独自一个人也敢出门!你就不怕拍花子给你拍了去?” 仇氏忙道,“祖母息怒,好在现在什么事都没有,今天雅姐儿也是受了大惊吓,不是皇上接得快,从二楼掉下来哪还有命在?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仇时行厉声喝道,“这个时候了,你还敢为她求情!你也给我跪下!” 仇氏不敢再说,委委屈屈跪了下去,谢氏瞧了瞧亦是面色不好的仇正深,开口,“按容指挥使的说法,知道掉下来的是雅姐儿的也不过就皇上、太子、宁郡王和容指挥使。 皇上孩子心性,过几天就忘了,也还肯听我几句劝,若是祖父、祖母真的不愿雅姐儿进宫,我进宫一趟试试”。 仇氏急了,“那怎么行?雅姐儿已经和皇上有了肌肤之亲,不进宫又能嫁给谁?” 谢氏淡淡道,“事急从权,只要皇上下令,想必不会有人敢闲话”。 仇时行赞同点头,果然这种关键时候,大家出身的孙媳就显出见识胸襟来,“那就劳烦你了,如果不成,我们再想其他法子”。 仇氏见仇时行发话,更急,忙道,“进宫做娘娘,还是四妃之一,那可是天大的造化,怎么还能往外推?万万不可啊!” “你闭嘴!妇人之见!” 事关自己女儿的前途,仇氏不知哪里来的胆子,高声喊道,“祖父,雅姐儿姓邓,不姓仇,进不进宫,却不是祖父能插手的!” 仇时行气了个仰倒,甩袖就走,“好!这时候倒想起来雅姐儿不姓仇了!是你们邓家的人,你们邓家爱怎样怎样,我不管了!” 一时厅中众人皆沉默了下去,只邓文雅还控制不住的抽泣着,仇太夫人重重叹了口气,开口道,“这入宫为妃可不像表面上看的那般风光,不说别的,你单瞧四妃中的另外三妃在宫中过的什么日子就知道了”。 仇氏立即反驳,“那是那三位娘娘不得宠,贵妃娘娘可不是比谁都风光,说句打嘴的话,比皇后也差不了多少”。 仇正深沉声,“你还想同苏贵妃比!太子今年都十三岁了!” 仇氏不说话了,却显然还未服气,仇太夫人看着她,到底还是忍不住劝道,“皇上年纪已长,又是个不定性的,雅姐儿才十五岁,你怎么舍得她一个人孤苦伶仃的进宫? 一旦进了宫,不论是你想见她,还是她想见你可就难了!” 仇氏道,“这天下嫁女儿的不都一样?就算不是远嫁,难道还有出嫁的女儿天天往娘家跑的道理——” 她说到这恍然想起自己是个常住娘家的,忙又道,“男人家年纪大一点,才会心疼人,再说皇上也就将将三十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 仇太夫人长叹,“你是雅姐儿的亲娘,我们也是雅姐儿的亲人,谁不想她好?难道我们还能害了她?” 仇氏哽咽了一声,“若是好端端的,我又怎会想起来送她进宫?现在变成这般模样,也是天意,我是雅姐儿的亲娘,总不能阻了她的前程!” 仇太夫人见她油盐不进,又叹了一声,起身离去。 仇正深慢慢走到仇氏母女身边,沉声道,“小妹,这些年我与你嫂子待你如何,待雅姐儿和仲哥儿如何,你心中有数。 雅姐儿是我嫡亲的外甥女,这些年我待她比待遂姐儿、恃姐儿分毫无二,我不会害她。 你若真是为雅姐儿好,就听祖父的安排,我言尽于此,你回去仔细想想,明日一早再来寻你嫂子”。 仇正深说着伸手去扶谢氏,两人越过仇氏母女出了屋子,屋中只剩下仇氏和邓文雅二人。 仇氏呆呆跪了半晌,猛地站了起来,“不行,这是大事,我一个妇道人家做不了主,我要写信叫你父亲和祖父进京!” 她说着转身就往外跑,又想起来邓文雅还跪在地上,忙又回头拉了兀自哭得不能自已的邓文雅起来,搀着她快步往自己的院子走去…… …… …… 宁郡王府中,允文恭声道,“郡王,事情已经查清楚了,邓姑娘于申时一刻悄悄从仇府角门而出,包着年老婆子常用的青花布头巾。 申时中进了茶楼,头巾已经不见了,想是中途扔了,对掌柜说如果有姑娘来问七姑娘,就带过去见她。 之后,邓姑娘就一直候在茶楼的雅间,没有外出,也没有其他姑娘去寻她,一直到突然从二楼掉落”。 宁慎之挑眉,“她这坠楼是有意还是?” 允文道,“郡王当时就在现场,想是如果有其他人在推了邓姑娘下来,郡王肯定能知晓,宣指挥使也会发觉。 现在就看她到底是有意还不小心坠楼了,以属下愚见,邓姑娘有意如此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当天下午,邓姑娘已然知晓皇上莅临仇府,再重要的约,也不该在这时候乱走,而且一个姑娘约见另一个姑娘,再重大的事,也不需要甩开贴身丫鬟,相反,让贴身丫鬟守门望风才是上选。 而且她约见的那位姑娘始终不曾露面,很有可能根本就没有那位姑娘,是她故布疑阵,好为自己洗脱嫌疑”。 宁慎之道,“在女子中算是聪明的”。 凤知南皱眉,“音音的表姐怎会这个样子?” 宁慎之想说还有更阴险恶心的,但谢嘉柠那番话,他实在说不出口,就算对着凤知南也一样,只好保持沉默。 宁慎之挥手,“你下去吧,看仇府如何应对”。 允文躬身退了出去,凤知南疑惑,“你不出手阻止?” “我已经遣人去给仇三姑娘报信了,看她的意思”。 凤知南想了想,“我记得她与她那个表姐交情尚可,应是会想阻止的”。 宁慎之落下一子,“不,她多半会冷眼旁观”。 …… …… 第二天,仇正深左等右等都没等来仇氏,眼看着时间来不及了,只得叹着气去上衙。 谢氏见他走了,遣人去叫邓文雅,邓文雅由仇氏搀扶着来了,到了流光院门口,仇氏就被拦了下来。 仇氏急了,邓文雅咬了咬唇,“娘,我自己进去”。 仇氏见她坚决,又实在是害怕谢氏,只得点头。 远远的,邓文雅就听到了清雅淡远的琴音,是《春江花月夜》。 丫鬟领着她进了主屋的稍间,稍间中燃了馨甜的香,谢氏长发未束,用一截鲜红的丝带松松拦腰系住,温暖如春的房间中,她只穿着素色寝衣,只着罗袜踩在柔软的织锦地毯上,这样一副随意到极致的打扮却让她雅到了极致,清到了极致,出尘到了极致。 邓文雅看着看着就呆了,一曲《春江花月夜》余音未了,谢氏抬头看向静静看向邓文雅。 邓文雅倏地垂下眼,屈膝行礼,“舅母”。 丫鬟不知何时已退了个干净,淡淡的甜香中,谢氏冷淡的声音响起,“你此去,无论日后有何等富贵造化,定会孤苦终生,我只问你,你是否出自本心?” 邓文雅默默后退一步,俯身拜倒,砰砰磕了三个响头,白皙的额头顿时肿了起来,掺杂着红紫的血丝,触目惊心。 “叩谢舅母大恩,一谢舅母多年来视我如己出,不曾慢待、偏倚半分。二谢舅母在我为苗静雅轻贱时,为我报仇。 三谢舅母此时殷殷告诫,唯恐我走错路不得回头。舅母大恩,我终生不敢忘!” 她说着又砰砰磕了三个头,双眼通红,有泪珠不停从眼角滑落,她的神色却没有一丝迟疑,身子也不曾颤抖半分,恭敬后退至花门处,转身离去。 身后,乐音再起,只这一次,却换成了《十面埋伏》,邓文雅脚步一顿,控制不住的哽咽了一声,挺直的脊梁顿时弯了下去。 她在原地默默站了一会,深吐了一口气,复又挺直背,往外走去…… …… …… 七录阁中,谢嘉棉正磕磕碰碰地弹着琴,谢探微忍了一会,忍无可忍道,“算了,别弹了,白长那么好看的手了!” 谢嘉棉长相是很标准的谢家人长相,清秀温润,书卷气十足,远不如谢探微和谢嘉树惊艳抢眼,一双手却生得极好,手指特别长,谢探微偶然瞧见,便说定是个学琴的好苗子,不想谢嘉棉在乐之一道却是没有丝毫天赋。 谢探微却不肯放弃,这样类似的场景这几天已经在七录阁上演好几次了。 谢嘉棉惭愧起身抱拳,仇希音笑道,“九哥以后是要走仕途的,这些东西会不会都无伤大雅”。 谢探微更不高兴了,“好好的谢家人走什么仕途,你用点心,就凭你这双手,不说成为一代名家,做个夫子总是够的”。 几人正说着,允和走了进来,行礼后先将早朝上宁慎之为谢家说情的事说了,又将邓文雅之事前后仔细说了一番,最后道,“因为邓姑娘多多少少与谢家也有些亲戚,郡王打发我来问问四公子的意思”。 谢探微莫名,“问我的意思干什么?又不是音音——” 他说到这猛地捂住嘴,连呸了好几声,讨好看向仇希音,“音音,你那个表姐是个厉害的,你以后远着她些”。 仇希音想起苗静雅之事后,邓文雅脸上怨恨凶狠的神色曾将曹彤吓哭的事,点头,“小舅舅放心,她入宫后便是良妃娘娘,与我们自然不会有什么交集,以父亲的性子,多半也会敬而远之”。 谢探微点头赞同,“姐夫在这种大是大非上是拎得清的”。 允和想想又道,“四公子、仇三姑娘,有一件事,郡王并未吩咐我说,我多一句嘴。 昨天皇上去仇府,将太子殿下腰间的玉佩扯下送给了仇四姑娘,约莫是要定仇四姑娘做太子妃的意思,只皇上并未明言,旁人不敢随意猜测”。 谢探微一愣,随即蹙眉,“这也太过草率——” 178 及冠之礼 仇希音笑道,“四妹妹约莫是开心的,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小舅舅不必操不必要的心”。 没了仇不恃,以孝成宗对谢氏的执著劲头,这桩太子和仇氏女的联姻必定要落到自己头上,若不是因为这个,仇不恃早就“夭折”了! 谢探微笑道,“音音说的对,是我想得多了”。 他说着又想起来,对允和道,“对了,你来得正好,上次池阳公主去太华山祈福,没赶上北瓜成熟,我在暖棚里又种了一株,应该正好可以吃了,你随我去摘,带给公主”。 “我也去,”仇希音也站了起来,又招呼谢嘉棉,“九表哥,我们去折些梅枝编个篮子放北瓜”。 …… …… 允和提着一篮子北瓜回宁郡王府时,凤知南正在演武堂与白锋喂招,宁慎之立在一旁看,听见脚步声,立即转头看了过去。 允和俯身行礼,将篮子呈给她,“谢四公子说上次池阳公主去太华山祈福,没赶上北瓜成熟,便在暖棚里又种了一株,正好熟了,便摘了让属下带来送给公主”。 凤知南狠狠一刀劈向白锋,白锋旋身后退,凤知南借机跃出演武场,落在宁慎之身边,伸手,“给我”。 宁慎之扫了她一眼,将篮子递给她,允和又道,“公主,这篮子是仇三姑娘亲选了梅枝,与谢家的九少爷一起编的,九少爷说,公主将这篮子放在窗边,每日洒点水,能香上半个月”。 宁慎之眸色一厉盯向允和,允和硬着头皮道,“仇三姑娘叮嘱属下一定要亲手交到公主手上,这篮子隔层放的香袋是仇三姑娘自己调的香,能宁神助眠,香味几近于无,想必公主能用得惯”。 他也很无辜的,得罪郡王很可怕,可若是不按仇三姑娘吩咐的来,说不定更可怕啊! 允和说着又从袖袋里取出两只荷包,一只交给凤知南,一只交给白锋。 白锋受宠若惊,“我也有?这是什么?” “仇三姑娘说这次谢四少爷受伤,许多人皆送了好药材来,其中有几味绝佳的,她与裴大夫一起琢磨着配了一味丸药,每日吃一枚对陈年旧伤有温养之用,想必公主和白爷都能用到”。 白锋挑眉一笑,“算那小丫头还有些良心!” 他说着打开荷包,拿了一颗出来瞧了瞧,嘟囔,“就没见过谁的丸药做得这么小的,跟豌豆似的”。 他说着扔进嘴里,咦了一声,“怎么还是甜的?” 允和笑道,“仇三姑娘说,这一荷包是一百枚,每一枚都是不一样的味道,这样公主就算每天吃都不会嫌烦了”。 白锋又扔了一颗进嘴里,更惊讶了,“还真的是啊!这个是酸梅味的,还挺好吃的,吃得我浑身发热!” 允和忙道,“仇三姑娘叮嘱了,每天只能吃一颗的”。 白锋不理他,对凤知南道,“哎,公主,不然我们就在这里一颗一颗的吃,看看到底是哪一百种味道,我觉得我从小到大吃的东西的味道加在一起都没有一百种呢!” 凤知南怦然心动,一百种不同的味道,真是听听就迫不及待地想全部塞进嘴里呢! 允和急了,“哎,公主,药可不能乱吃啊!仇三姑娘知道了,肯定要自责的!” 凤知南拈了颗吃了,道,“是奶香味的”。 说着提着篮子往外走,白锋急忙跟上,“哎哎,公主,我还没吃过北瓜呢,我和你一起”。 凤知南瞧了他一眼,一掌劈了过去,白锋急忙闪避,再看凤知南已经消失在演武堂外了。 他悻悻嘟囔,伸手又要去荷包里抓药丸,却被宁慎之的眼神吓得又将手缩了回去,将荷包贴身放好,伸手去揽宁慎之的肩膀,“好了好了,知道你关心我,我保证不乱吃药,行了吧?” 宁慎之避开,又盯了他一眼,走了。 允和,“……” 允和同情看了一眼嘿嘿笑着跟上的白锋,嗯,刚刚郡王绝对是在觊觎白爷的那荷包药丸吧? …… …… 孝成宗纳妃的事在礼部的安排下有条不紊的铺展开,苏贵妃是最后一个得到消息的,知道时,礼部的文书都已经下了,顿时大怒,遣人立即去叫萧寅。 一直等了半个多时辰,萧寅才匆匆赶到了,苏贵妃早将大殿里能砸的东西都砸了个遍,宫女太监跪了一地。 萧寅见了就皱起了眉头,“你们都下去”。 话音未落,一支步摇便迎面朝他砸了过去,萧寅疾步让开,跪了下去,“母妃息怒”。 苏贵妃更怒,“你还知道本宫是你的母妃!那个贱人的事,你当时也在场,怎的过后一句话都不说,平白让本宫遭人笑话!” 萧寅冷静道,“和母妃说了,母妃出手阻止吗?那才是真正遭人笑话”。 苏贵妃大怒,“放肆!你就是这么跟你母妃说话的?” “不过一个妃嫔,父皇宫里的妃嫔虽不多,却也不算少,母妃何必大动干戈?” “你懂什么?那是谢探妙那个贱人的外甥女!是那个贱人的外甥女!” 萧寅默了默,开口,“那日父皇摘了我的玉佩赏给了仇少傅的幼女”。 苏贵妃一愣,随即暴怒,腾地站了起来,一脚踹翻了面前的金镶红木矮几,“想要我儿娶那个贱人的女儿!休想!” 萧寅冷静道,“父皇尚未明言,但若是母妃这番言行传入父皇耳中,这门亲事就是板上钉钉了,还望母妃谨言慎行,儿臣告退”。 苏贵妃气了个仰倒,却也没敢叫住他,这个儿子,自从满了十岁,她就不大敢在他面前太过嚣张了…… 礼部文书下达的第一天,仇时行气得要立即回江南,被仇正深以天气寒冷、仇太夫人身子不康健为由好说歹说劝住了。 仇正深深知仇时行的牛脾气,当年和仇老太爷父子之间闹腾都能多年不相见,何况是个重外孙女? 这么多年来,他唯一一次低头也就是因着仇希音回京受仇老夫人的磋磨一事。 他生怕一时劝住了仇时行,时日长了,他还是要回江南,忙给仇希音写了封信,让她劝劝仇时行。 仇时行夫妻因为自己不顾年纪老迈,山高水长,从姑苏赶来京城,自己却因为谢嘉树没有时间承欢膝下,仇希音本就十分惭愧,听说了忙去寻谢昌。 谢昌遂下了帖子请仇时行夫妻来谢家弄小住。 因着谢嘉木之事,仇太夫人深恐谢家后宅不宁,不敢叫仇希音久住,只因着仇希音生病才勉强让步。 仇时行却十分赞赏谢昌的做法,常常和仇太夫人感叹谢昌不愧是天下学子之师,无愧于谢氏“天下为师”的名望。 他此时正在恨子孙不争气,接了帖子,第二天就带着仇太夫人往谢家弄而去。 谢氏书院要到出了正月才重开学堂,又因着谢嘉木之事,谢家闭门谢客,谢昌整日闲在家中无事,见仇时行来了如获至宝,两位名学大儒一见如故,每天一起下棋煮茶,谈古论今,再谈谈不肖子孙,仇时行住着都不想走了。 仇希音则和谢探微带着仇太夫人在谢家弄四处游玩,偶尔谢嘉棉得了空也去陪她,他嘴甜手巧,比谢嘉树还得仇太夫人喜欢。 不几天,宁慎之再次来访,仇太夫人十分喜欢他,见他身子不好,每日亲自做了药膳给他送去,殷殷叮嘱他,“这年轻的时候一定要把身子养好,不能留了病根,否则到老了浑身病痛的,拖累子孙不说,自己也受罪,死不成活不了。 我做了一辈子的药膳,那正正经经的大夫都不一定比得上我,音音刚抱到我身边时跟只大老鼠似的,还不是我一勺一勺的给她喂得平安长大了?” 宁慎之疑惑,“大老鼠?小孩子再小也不可能跟只老鼠一般大吧?” “双胞胎本就小一些,音音在母胎里养得不好,出世时只三斤多一点,你想一想,能有多大?” 宁慎之想着只有三斤重,跟只老鼠大小,能一只手捧住的仇希音,冰冷的脸色和胸腔里的心一起都软和了下来,舀了一勺药膳入口,点头道,“甜”。 仇太夫人就得意了起来,“可惜郡王不得空,否则这药膳就算吃上一百天,我也能给郡王做出一百种不同的味道来”。 宁慎之想起仇希音那一百种不同味道的药丸,神色越发柔软起来。 仇时行夫妻在谢家弄一住就是半个月,见仇希音身子大好,便要回京,谢探微提着两壶酒去找仇时行喝酒,顺便叫上了宁慎之。 一顿酒喝下来,仇时行不走了,拍板留在谢氏书院做夫子。 此事一传开来,谢氏书院名声更响,那可是大儒仇时行!从来不理俗事,更不肯收弟子的仇时行! 果然经谢嘉木一事,谢氏之德行家风更上一层楼,连仇时行都为之心折,心甘情愿留在谢氏书院做夫子! 谢氏书院再次名震天下,二月初二,谢氏开祠堂,谢探微正式接任谢氏书院山长一职,太子代天子亲至观礼,京城内外皇亲贵勋、达官显贵蜂拥而至。 各种礼仪、祭拜繁琐又冗长,从卯时初开始一直到午时正,才将将告一段落,谢探微好不容易得了空,赶紧回了七录阁沐浴换衣。 虽还是春寒料峭,他却折腾的满身是汗,黏腻腻的实在难受。 洗浴过后,换了一身轻便的衣裳,谢探微只觉浑身都轻松了一大截,振作了精神出了七录阁,中午大宴,他还需陪着谢昌陪酒谢客,下午还要去会见各位名儒夫子以及谢氏书院学子中的佼佼者。 七录阁外,凤知南长身玉立站在一丛修竹旁,明显是在等他。 谢探微一愣,随即下意识用眼角余光扫了扫自己的穿着,嗯,好在自己不管什么时候都美美的,倒也不用怕! 谢探微加快步子朝凤知南走去,一边不动声色的将自己脸上的笑调整到最佳状态。 “公主”。 谢探微俯身抱拳,凤知南点头,“恭喜”。 谢探微抬头朝她粲然一笑,“公主今天也来观礼了?我今天的礼服好不好看?” 凤知南看着他灿烂的笑脸,不自觉也牵起了嘴角。 她奇怪的摸了摸嘴角,原来,自己竟会因他的笑也毫无缘由的跟着笑起来。 “喜欢?喜欢是什么?你又喜欢她什么?” “阿南,等你遇到一个人,你看着他就觉得满心欢喜,看见他笑你就无端的也想跟着笑,看见他欢喜便是你最大的欢喜,那时候,你知道了……” 凤知南抚着自己兀自不肯垂下的嘴角,怔怔看着谢探微璀璨如明玉的笑,忽然就恍然了,原来,她已经遇到那个人了—— 所以,面对各方面都堪为良配,又对她一片赤诚的白锋时,才会迟疑不决,在面对宁慎之的疑惑时,她才会说不出白锋什么不好,更说不出他什么好。 原来,根本不是白锋好抑或不好,原来,只是不是那个人而已…… 谢探微被她看得直发毛,下意识后退两步,揉了揉自己的脸,难道自己今天发挥失常了?笑得不好看了? 天哪,他怎的就没随身带个镜子? 凤知南抬手,手中拿着一副黑漆漆的弩箭,弩和箭上刻有古朴繁复的花纹,只得两只手掌大小,一看就是古物。 谢探微又后退一步,“干什么?” 拿把弓恐吓他?他最近好像都没得罪她,也没跟她抢东西吃吧? “贺礼”。 谢探微,“……” 给个夫子送把弓做贺礼?难道是叫他谁个学子不听话,就给他来一下? 谢探微尴尬笑了笑,上前尖着手接了,虽然说用来震慑学子们是个好道具,但他觉得他弄伤自己的可能性应该会更大一点! “多谢”。 “你愿不愿意做我的驸马?” 两人的声音同时响起,谢探微猛地瞪大眼睛,半晌才回过神来,连连后退,“你,你说什么?” 他说着不等凤知南说话,放鞭炮般连声道,“我,我早就跟你说过了,我们是不可能的,我们不合适!我喜欢的是像仇太夫人那样的又漂亮又温柔又才华横溢的,至不济也得像音音那样啊!你完全像9不,不行!” 凤知南还是那副面无表情、波澜不惊的模样,点了点头,“知道了”。 谢探微愣,知道了?什么意思? 凤知南朝他点了点头,转身,谢探微急了,追上两步,“哎哎,你怎么就走了?” 凤知南顿住脚步,回头,“还有事?” 179 明月沟渠 谢探微再次愣住,有事?有什么事?他好像没有什么事啊! 凤知南见他不说话,又要走,谢探微忙又追上两步,“哎哎,我想起来了,现在不是我有事,是你啊!你就这么走了?” 凤知南再次问道,“还有事?” “可是,可是——” 可是你刚刚问我愿不愿意做你的驸马,我说一声不行,你就一句“知道了”就打发我了? 凤知南疑惑,“可是什么?你又愿意了?” 谢探微赶紧摇头,凤知南更疑惑了,“那还有什么事?” 谢探微,“……” 竟让我无言以对! 凤知南却好似明白了什么,“你放心,你既不愿意,我断然没有勉强你的道理,更不会请表哥以权势威逼你谢氏”。 谢探微,“……” 到底是谁说池阳公主不善言辞的?这噎人的功夫响当当的嘛! 凤知南说完不放心的问道,“现在没事了?” 总是这样走啊,追啊,停啊,走的很麻烦的。 谢探微下意识反问,“公主有事?” 凤知南点头,“午宴要开始了”。 谢探微脱口道,“午宴那么重要?” 凤知南莫名看向他,“我饿了”。 谢探微,“……” 这种关头,她竟然还记得午宴时间,还能感觉到饿! 他折腾了一上午,刚才明明饿得前胸贴后背的,这时候都一点不饿了! “你若是没事,我便走了,他们定是要等我开席的”。 到场女眷,就只有她品阶最高,她不到场,肯定开不了席,她不喜欢饿肚子,更不喜欢叫别人因为自己饿肚子。 谢探微哑口无言,眼睁睁看着凤知南毫不留恋的转身离去,许久都没动弹。 半晌,兰九忍不住提醒道,“公子,老太爷那边肯定要等公子开席的,再不去,老太爷要生气了”。 谢探微这才想起来自己今天竟然是唱主角的,而从今天起,自己还将会是谢氏书院挑大梁的! 累也累死了! 谢探微越想越生气,一甩袖子,“我不饿!” 他倒瞧瞧他不去,她怎么开得了席!饿死她! 兰九无奈,“公子,老太爷肯定会动用家法的”。 家法? 谢探微深吐了口气,抬脚就走,算了,他男子汉大丈夫,不同小女子一般计较! 眼看着谢探微和兰九走远了,宁慎之咳了咳,从竹丛后走了出来,接着,仇希音和秀今也走了出来。 她是过来催谢探微的,不想远远的看到凤知南和谢探微相对而立,然后就被宁慎之拉到了竹丛之后。 宁慎之又咳了咳,“快开席了,仇三姑娘快去吧”。 仇希音抬头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宁慎之开口,“你放心,阿南绝不是死缠烂打之人,不会叫重华和谢家烦扰的”。 仇希音,“……我不是那个意思”。 宁慎之默了默,试探开口,“阿南马上要回凉州了”。 仇希音啊了一声,“公主又要去凉州?去多长时间?” “她去之后,会招婿成亲,除非有要事,约莫不会再来京城”。 上辈子的凤知南也是如此! 仇希音又啊了一声,满是失落,宁慎之想要安慰,又不知从何开口,有些局促道,“阿南,有自己的事要做,我,我也不好强留她在京城”。 “……郡王自便,”仇希音一屈膝,“小女告退”。 …… …… 午宴过后,绝大多数人离开了谢家,包括已在谢家住了小半个月的宁慎之,凤知南自然也随之离开。 只一些亲近的姻亲却留了下来,谢家弄背靠元宝山,元宝山后有一片极大的湖泊元宝湖,风景极佳,这几天天气好,又正是春暖花开之时,女眷远来一趟不易,自然要住上一两天的。 其中就包括仇府的女眷和花府的女眷。 谢老夫人向来不善与人交往,也不屑于与人周旋,只在明正堂做她的老夫人,丰氏又病了,女眷的招待便落到了二房嫡长媳陈氏的头上。 陈氏是个八面玲珑的,请了谢嘉柠姐妹和仇希音帮忙招呼姻亲的小姑娘们。 仇希音几人陪着夫人小姐们游湖爬山,直到太阳快下山才总算得了空进了重光院,先去瞧了谢嘉树,又去看谢探微,却被兰九拦住了,说谢探微睡了,吩咐了不许人打扰。 仇希音急了,“怎的这时候在睡觉,是不舒服?” 兰九一板一眼道,“应当不是,今天公子胃口很大,比平日多吃了一碗饭,中间还要了几次点心瓜果,还说想吃冰碗,引得李嬷嬷亲自来了,狠狠骂了公子一顿”。 李嬷嬷是谢探微的乳娘,做的一手好菜,她是个闲不住的,现在专管着谢探微的饮食。 “楚侍御史来寻公子下棋,公子连赢了三局,狠狠奚落了楚侍御史一番,楚侍御史气得说再也不同公子下棋了”。 “楚阆?” “是”。 楚阆上辈子被撸了功名后,就是因为谢探微托庇于谢家,此时与谢探微有来往倒也不奇怪。 仇希音微微放了心,想想又问道,“宁郡王走之前可曾说了什么?” “郡王带着池阳公主来与公子告别,请公子过些日子去京城顽,荣和长公主念叨着要见公子”。 仇希音疑惑,“没有了?” 兰九摇头,那可是宁郡王,能说上一句就该受宠若惊了好不好? “那池阳公主呢?没说什么?” 兰九瞧了她一眼,依旧一板一眼道,“当时白爷正缠着池阳公主说话,公主先骑马走了”。 仇希音点点头,没有再问,正要离开,就听一道兴奋的声音响起,“四眼儿!我刚刚仔细琢磨了,我们再下一盘,这次我肯定能赢你!” 却是楚阆。 仇希音屈膝行礼,“楚大人”。 “原来是仇三姑娘,仇三姑娘也来寻四眼儿?” 仇希音皱眉,“楚大人,不需上衙?” 楚阆得意洋洋一笑,“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问我怎么赖在你们谢家不走么?我告诉你,是你外祖父亲自邀我小住的!可不是我自己厚着脸皮住下来的!” “楚大人说笑了”。 楚阆低下头朝她神秘眨眨眼,“仇三姑娘,我告诉你,你外祖父为何邀我住下,你告诉我,容宣那个冰块脸为什么要拍你马屁好不好?” 仇希音只当没听见,又朝他屈了屈膝,转身离开。 身后楚阆嘟囔,“小小年纪的,如此老气沉稳,无趣无趣!” 仇希音不理,回流云苑换了套衣裳,又被陈氏遣人叫了去陪席。 好容易吃过了,花越昔却拉着仇明珠姐妹说要去她的流云苑转转,消消食。 仇希音不好拒绝,直折腾到戌时末才收拾妥当上床了,她这两天实在是累着了,很快就沉沉睡着了。 …… …… 流云苑的院墙上,白锋等了许久,才终于等到花越昔几人离开,不想很快仇希音就熄灯睡了,他现在也算是摸清了几分仇希音的脾气,知道这是累着了,哪里敢去扰她睡觉,在院墙上又坐了一会,垂头丧气地走了。 夜已经深了,谢家上下一片寂静,却处处点点皆是灯火,白锋敢打赌,其中至少有一半的灯火是为看书习字。 这家人真是不可理喻,这大冷的天不早点上床睡觉,个个这么用功,连丫鬟仆役都不例外。 他在谢家待了半年,闲极无聊时就会四处闲逛,主子们就不必说了,那些个丫鬟仆从都是得了空就拿本书出来看。 据说,谢家弄有条规矩,只要过了什么考试,就可以直接放了奴籍。 白锋百无聊赖,漫无目的的在谢家四处逛着,他来京城半年,唯二熟悉的地方就是宁郡王府和谢家。 现在,他不想去宁郡王府,就只能待在谢家,可怜他明明救了谢家的命根子,这大半夜的连个落脚睡觉的地方都没有! 他正自伤自怜间,忽听到不远处有人在念念有词,乍一听倒像是念什么咒语,仔细一听,好吧,他完全听不懂,可能真的就是咒语! 他闲极无聊无可无不可的凑了过去,不想竟是谢嘉檬,她裹着厚厚的狐裘,坐在一只小马扎上,对着夜空不停地念叨着,在这深夜,不觉诡异,只说不出的滑稽。 白锋忽地就起了逗她的心思,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实在没看出来她在看什么,冷不丁开口问道,“你在看什么?” 谢嘉檬吓了一跳,不过很快就认出了他的声音,高兴道,“是你啊!你怎么在这?” 将将初三,月牙细如丝线,却有着漫天繁星,星光下,谢嘉檬的笑没有一丝防备。 真不知道仇希音那鬼精鬼精的小丫头怎么会有一个这么憨的表姐,好像她们关系还不错! 白锋感慨,“我随意走走,你在看什么?” 谢嘉檬一指,“竹林啊!表妹说格物致知,要想画出竹子的灵魂就要观察,选不同的季节,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天气去观察,天长日久,自有顿悟那一日,到时便可下笔有如神了”。 果然是个呆子! 白锋不敢置信,“她自己应该还不可能做到下笔有如神吧?她的话你也信?” 谢嘉檬振振有词,“小叔说表妹于丹青之道上的天赋是我们谢家最高的,她的话自然能信!” 白锋对这个不太懂,也不感兴趣,换了个话题,“那你念经做什么?” “我不是在念经,我是在记竹子的形态,我不如表妹记性好,只能念一念,记得牢一点”。 白锋噢了一声,“我还以为你在给你大哥和母亲念经祈福,哎,说起来,你大哥现在在牢里,我功夫很好的,要不要我替你把他劫出来?” 谢嘉檬认真摇头,“不用,大哥做错事了,就该受罚,就算他是我的大哥,我也不能包庇他,更不能牵连你,叫你去做触犯律法的事”。 这小丫头倒是心如赤子,白锋微愣之后,索性一屁股坐下了,“你怎么一个人在这?伺候的丫鬟婆子呢?” “她们又不想观察竹子,天冷,我让她们都去睡了,在我自己的院子里,没事的”。 白锋笑了笑,“那我陪你一起看吧”。 “你不睡觉?” “睡不着”。 谢嘉檬恍然想起来,“对了,你说你来京城时来找人的,你找到了吗?” “找到了”。 白锋神色越发萎靡,谢嘉檬疑惑,“找到了你还不高兴?” 白锋看着她俏美懵懂的脸蛋,忽地就很有倾诉的欲望,“我找她就是想娶她为妻,三媒六聘,八抬大轿的那种,可是他兄长和我说,她是不外嫁的,只会招婿。 我喜欢她,想和她在一起,娶她或是招进她家做女婿,那不是一样吗?” 谢嘉檬连连点头,“是啊是啊!小叔说要是真心喜欢什么,就是倾家荡产,就是付出性命也是值得的”。 白锋顿时如遇知音,“就是!我也是这么想的,她兄长听了,当即就说,只要她同意了,他立马给我们操办亲事,还说会帮我说服我的父母”。 谢嘉檬高兴道,“那不是很好吗?你你那个心上人的兄长很好啊!” 白锋的声音却又低落了下去,“可是她不同意,她说她不喜欢我,另有喜欢的人了,可明明她很喜欢和我待在一起的,也很喜欢吃我搜罗来的吃食!” 好不容易仇希音那死丫头肯告诉他凤知南喜美食,他厚着脸皮跟宁慎之借钱借人,到处搜罗美食送过去,明明她吃得很开心的,怎么昨天一下子就变了? 谢嘉檬认真的想了想,“许是她也喜欢你,只是还不够喜欢,又或许是她更喜欢她那个意中人”。 白锋呆了呆,随即激动一把抓住她的手,“那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我再加把劲,也有可能她就足够喜欢我了?” 谢嘉檬,“……我不知道啊,这个要问你那个心上人吧?” “对对对,肯定是这样!肯定是这样!”白锋放开谢嘉檬猛地站了起来,“我又不是个娘们,有敌人,一刀砍了就是,在这叽叽歪歪的伤感个什么劲!” 谢嘉檬,“……” 她刚刚说什么了? 白锋来回转着圈,嘴里念念有词,谢嘉檬奇怪的看了他一会,也就随他了,又去盯着竹子看。 不知过了多久,白锋又一屁股在她身边坐下了,嘟囔,“小阿檬,今天多亏你了,我说过的话算话,我陪你看那些破竹子”。 谢嘉檬扭头看了看他,打了个呵欠,“好啊”。 180 桃代李僵(一) 天快亮时才回屋睡觉的谢嘉檬睡到中午才迷迷糊糊睁开眼睛,见天色透亮,顿时大惊,喊道,“芋头芋头!什么时辰了?二伯母还叫我今天去陪客!” 芋头转过屏风,打起帐子,“姑娘别急,表姑娘早上来了一趟,奴婢说姑娘一夜没睡,表姑娘便说她去和二太太说,让姑娘好生歇着,还吩咐奴婢们不许打扰”。 谢嘉檬这才放了心,又猛地想起来,忙道,“快快,我要起来了,去打听打听那位楚大人在不在小叔那里”。 谢嘉檬洗漱好,随意吃了点东西,去打探消息的小丫头就回来了,禀告说,楚阆刚从重光院出来,想是刚和谢探微一些用了午食,现在回了客院休息。 谢嘉檬忙道,“快,请他去重光小院,就说是四弟请他一叙”。 谢嘉树伤好的差不多了,已经回了重光小院。 小丫头忙应着去了,谢嘉檬自己也急急赶了过去,刚巧在重光小院影壁后的凉亭中赶上了楚阆,她缓了缓气息,扬声喊道,“楚大人”。 楚阆诧异回头,随即一张正气凛然的脸上就浮出意味深长的笑来,俯身抱拳,“见过谢姑娘”。 谢嘉檬还礼,“楚大人是去见四弟?” “谢四少爷见召”。 谢嘉檬朝小丫头使了个眼色,“我正巧有事要请教楚大人,要耽误一会,你去和四弟说一声”。 小丫头应声而去,谢嘉檬指了指凉亭,“楚大人,我们去那里坐一会如何?” 楚阆点头,两人一前一后进入凉亭,谢嘉檬将自己怀里抱的画铺展开,“听闻楚大人才高八斗,不但文章做的好,琴棋书画亦是样样皆精,我昨日画了一幅画,还请楚大人不吝指教”。 楚阆见她神色郑重恳切,一时又有些摸不透她的来意了,难道真的是来请教丹青之道的? 他不动声色打量了她一眼,当真仔细看了起来,半晌道,“你这画是你小叔指点的?” 谢嘉檬点头,“小叔的画虽比不上他的书法出名,但也是很好的,至少谢家弄里就小叔画得最好”。 楚阆指着她的画的竹子道,“你看你的用笔,多是中锋,明显是受你小叔书画同源思想的影响。 只你却与你小叔不同,他于琴棋书画之道大多依仗天分,而你则多用苦工”。 谢嘉檬佩服点头,“小叔也和我说过,我天分不及他,他来指点我其实并不妥当,只我也寻不到更好的师父”。 楚阆见她神色认真坦诚,不觉一笑,“这世上有天分者毕竟少数,后天勤学苦练,只要得法,未必就不如天资绝佳者。 绘画之道,用笔需大量的勾、擦、晕、染,故用笔应比写字灵活,侧锋应要比中锋多才是,你先从这里改进,再看后效”。 谢嘉檬连连点头,“芋头,快,你去四弟那里借笔墨过来,我来试试,哎,楚大人,你别忙着走行吗?我一边画,你一边和我说”。 楚阆微微一笑,当真起身站到她身边,仔细指点她用笔,半个时辰后,谢嘉檬惊喜看着自己刚落成的画,连声道,“楚大人,你说的真有用!小叔总是说我的画缺少灵气,我瞧着这幅比我之前所有的画都有灵气!” 楚阆点头,“你以后再多在这个方面用功,会画得更好”。 谢嘉檬欢喜笑了起来,又想起来,“楚大人,那你以后还来我们家吗?或者我有不会的,能不能写信问你?” 楚阆目光玄妙起来,点头,“自然”。 谢嘉檬更欢喜了,笑靥如花,“那就太好了,楚大人,你真是好人!” 楚阆失笑,自他中了探花,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夸他是好人,“你没有听说过我?” “听说过啊!小叔和我说起过,还有二姐姐,二姐姐昨天还和我说起过你呢!说你颇善画道,小叔都夸你呢!” 楚阆一惊,“二姐姐?你是谢三姑娘?” 谢嘉檬点头,“是啊!我和二姐姐长得一模一样,外人常会认错的”。 楚阆眸色顿深,“原来是这样,你二姐姐是怎么和你说我的?” 谢嘉檬哪里能想到他话中的深意,一点不设防道,“二姐姐说你琴棋书画都极好,特别是画道,经常有人请你去断古画的真伪,连小叔偶尔拿不准的时候也要去问你的”。 “这样,还有呢?你二姐姐除了昨天提起过我,还有没有其他时候提起过?” 谢嘉檬仔细想了想,道,“还提起过一次,说你很厉害,苗首辅勾结周御史想害死宁郡王,就是你识破了苗首辅的阴谋诡计!” 她说到这起身朝楚阆深深一福,“楚大人,多谢你!宁郡王很好的,多谢你救了他”。 楚阆挑眉,看来这丫头判断好人的标准有点奇怪啊,怪不得说他是好人。 楚阆怕她起疑,转而问道,“那你小叔是怎么说我的?” “噢,小叔只提起过一回,说那个姓楚的一枝花什么热闹都要去凑,我正好听见了,问小叔是什么热闹,小叔不肯告诉我”。 谢嘉檬说着上下打量了一番楚阆,疑惑问道,“小叔为什么叫你一枝花?” 楚阆,“……自然是因为我生得好!” 谢嘉檬恍然,随即又更疑惑了,“可你还没有小叔生得好!” 楚阆,“……” 果然和姓仇的那小丫头是嫡亲的表姐妹! “也没有宁郡王好看,没有大哥好看,没有四弟好看,没有姑父好看,也没有表弟好看——” 眼见着谢嘉檬还掰着手指头还想继续往下数,楚阆忍无可忍打断她,“够了够了,我只是一枝花,他们都是一园子花,我自然比不上!” 感觉一辈子都不想再见这个呆丫头了! 谢嘉檬正要说话,就听一道兀自带着几分童稚的声音急促响起,“三姐姐!” 却是谢嘉树。 谢嘉树走得很急,苍白的小脸上泛起朵朵红云,谢嘉檬急忙迎了过去,“四弟,大夫吩咐你不能轻易出屋子的”。 “我午睡刚醒就听说你和楚大人——”谢嘉树顿住声音,戒备看向浅笑走近的楚阆。 他虽说已经好多了,却还是被家人勒令在房中养病,轻易不许出门,他睡着了,丫鬟们根本不敢造次叫醒他。 楚阆挑眉,“谢四爷命人唤楚某来说话,自己却软床高卧,这却是何故?” 谢嘉树扫了谢嘉檬一眼,见她面露惊慌,不动声色道,“谢某在病中,刚才不自觉睡着了,下人不敢惊扰,却是怠慢楚大人了,还望楚大人海涵”。 楚阆挑眉,“好说好说,不知谢四爷唤楚某来有什么事?” 谢嘉树极快道,“我新得了一幅古画,想请楚大人来鉴定一二”。 谢嘉檬立即来了精神,“啊,四弟你什么时候得的古画?我也去!” 谢嘉树,“……不如三姐姐去请小叔一起来品鉴一番”。 谢嘉檬道,“芋头,你快去!” 谢嘉树,“……” 楚阆噗嗤笑出声来,忙又握拳挡住翘起的嘴角。 谢嘉檬却浑然不觉,笑着招呼,“楚大人,您这边请,四弟,我和你说,楚大人很厉害的!刚刚楚大人一眼就看出来我画画时用笔不对,小叔都没看出来呢……” …… …… 楚阆从重光小院出来回客房时,恰在后花园与谢嘉柠和仇希音迎面碰上,楚阆忙避到一边俯身行礼。 仇希音二人亦停下脚步行礼,“楚大人”。 楚阆又行了一礼,目光从谢嘉柠身上一掠而过,嗯,虽说姐妹俩长得一模一样,但神态气质差别很大,姐姐沉静温婉,至于那傻丫头,之前是他不认识,这认识了,就算一百个人都跟她长得一模一样,他也能一眼认出来。 本来这一行礼过后,仇希音二人就该从他身边走过去才是,不想,谢嘉柠忽地开口道,“久闻楚中丞口舌如箭,不想眼神也是不遑相让,怪不得行走于刀锋之上亦能保全自身”。 经苗衍道一案,楚阆名利双收,已升为正四品御史中丞。 谢嘉柠这话说的太不客气,楚阆敛了笑,仇希音诧异看向谢嘉柠,“二表姐?” 谢嘉柠哼了一声,抬脚便走,仇希音看看她又看看楚阆,更加莫名。 前面谢嘉柠喊了一声,“音音!” 仇希音朝楚阆屈了屈膝,追着谢嘉柠走了。 楚阆目送着二人的背影远去,谢家这位二姑娘可完全不像是谢嘉檬口中那般会跟自己的妹妹夸赞他的模样啊! 那么,到底是谢二姑娘有问题?还是谢嘉檬说了假话? 不用想,楚阆就做出了判断,至于谢二姑娘到底有什么问题,他一个外人自然不可能摸清人家内宅里的弯弯绕绕,但是,他可以问嘛! 楚阆快步回了客房,简单写了几行字,封好,叫来侍从,“快,立刻送回京城,明天一早我就要回复”。 侍从领命而去…… …… …… 第二天一早,楚阆就收到了回信,大大的一张信纸上只有三个字,“不可娶”。 楚阆盯着看了半晌,点燃蜡烛,将信纸置于其上,慢慢看其燃尽方吩咐侍从收拾了。 不多会,侍从来报,“谢太傅有请大人”。 楚阆笑了起来,昨天滞留在谢家的姻亲全部离开,谢老太傅该得空处理自己的事了,而那位谢二姑娘若真有什么打算,想必,他们很快就会碰面了。 楚阆信步出了客院,刚进前花园就远远看见谢嘉柠手中挽着篮子,恰站在客院通往外书房的必经之路上。 走近了些,楚阆就看见谢嘉柠正垂头把玩着篮子里的迎春花,似是在等什么人。 楚阆刻意放慢脚步,果然不多会就见谢嘉檬匆匆跑了过来,谢嘉柠迎上几步和她说起话来。 楚阆见她们人到齐了,这才不紧不慢上前见礼。 谢嘉檬见了他很是高兴,开心道,“楚大人,我昨天照着你教我的法子练了半宿,越练越得心应手,今天一早我就去找音音了,音音说我的路子是对的,进步很大呢!” 谢嘉柠戒备看了楚阆一眼,冷声道,“楚大人好本事”。 谢嘉檬浑然不觉,兴奋道,“是啊!楚大人很厉害的!人家说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楚大人就是那样的!楚大人,你以后要多来我们家顽啊!” 楚阆微笑揖手,“多谢谢三姑娘盛赞,楚某惭愧”。 谢嘉柠拉着谢嘉檬退开几步,“阿檬,我们走”。 谢嘉檬朝楚阆笑着福了福,“楚大人,我们还要去给祖父送花,先告退了”。 楚阆笑道,“那倒是巧了,我也要去拜见谢太傅,不如一起?” “好啊!” 谢嘉柠拧眉瞧了瞧谢嘉檬,“阿檬,你先走,我与楚大人说几句话”。 谢嘉檬向来听谢嘉柠的话,乖乖走了,楚阆目送着她走远了,笑问,“不知谢二姑娘想与楚某说些什么?” 谢嘉柠抿了抿唇,冷声道,“我不管你是存了什么样的心思,离我三妹妹,离谢家远一点!” 楚阆也不生气,疑惑道,“离谢三姑娘远一些?难道不是谢二姑娘和谢三姑娘夸赞我精于画道,谢三姑娘才会来寻我讨论画技的吗?” 谢嘉柠面色更冷,“楚中丞的大名谁不知晓?也只有阿檬才尽捡着别人的好处听”。 楚阆更疑惑了,“我的大名?我什么样的大名?我记得楚阆在高官贵勋之间虽然名声不怎么好,但在民间还是不错的啊! 整个京城的百姓,包括谢家弄的夫子学子们,谁不知道我楚阆不畏权贵,专门为民除害的?” 谢嘉柠呸道,“你休要往自己脸上贴金!不过就是换个方式踩着别人往上爬罢了!” 楚阆轻佻一笑,意有所指,“看来谢二姑娘很了解楚某人啊!” 谢嘉柠大怒,扬手就朝楚阆打去,楚阆伸手捏住她手腕,猛地一搡,谢嘉柠连退好几步,跌坐在地,痛呼出声。 站的稍远的丫鬟大惊,忙跑上前扶起她,“姑娘,你怎么样?” 谢嘉柠扶着她勉强站稳,瞪向楚阆的目光几欲喷出火来。 楚阆拂了拂衣袖,意定神闲,“谢二姑娘,你若是以为我楚某人是个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君子,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谢嘉柠更怒,“你!果然我没有看错!” 楚阆漫不经心扫了她一眼,“让我来猜猜,你此时虽然疼,虽然生气,心里肯定在偷偷高兴,待会儿定要先我一步赶去和谢太傅告状,说我言辞无状,惹得你怒极动手。 谢太傅或许会气你言行冲动,或许还会罚你,但你却能因此逃过与我的亲事,总是划得来的”。 181 桃代李僵(二) 谢嘉柠面色微变,没有接话。 “其实整件事我最想不通的就是你为何将谢三姑娘牵扯进来,毕竟你要找个借口与我翻脸,这借口却也是好找的很,根本不必冒险将亲妹妹牵扯进来。 不过,你刚刚在我面前不动声色的夸谢三姑娘倒是让我想起了,你应该也是不动声色的在和谢三姑娘夸说我的好处。 你敢将谢三姑娘牵扯进来,不过是算准了谢三姑娘性子天真,必不会怀疑你,就像你算准了我性子高傲,经你一激,有可能再不踏足谢家,却也有可能非娶你不可! 而你祖父性子固执,既然瞧中了我楚某人,想必是不会允你小辈插口自己的亲事的,你拉了你亲妹妹入局,不过是为了保险二字。 这样,就算我性子高傲,就算你祖父性子固执,就算两家结亲势在必行,你总还有个谢三姑娘垫底,比你更适合嫁给我”。 楚阆说到这悠悠一叹,“谢二姑娘,你很聪明,对所有人的性子摸得很准,只是却实在高看了自己的聪明才智,就你这样的小伎俩就以为能瞒得住所有人?” 楚阆说着又装模作样叹了口气,一股智慧上的优越感油然而生,“你也说了我行走于刀锋之上,却还能保全自己,如果连你这样的小伎俩都看不穿,你觉得我还能在得罪那么多高官显贵后活得这般潇洒自在?” 谢嘉柠没来由的一阵恐慌,她好像真的做错了,错过了—— 不,不,楚阆这般恃才傲物,生怕得罪不了人的,就算真的才华满腹,手腕翻天也绝不是良配!绝不是! “我现在只好奇,你既认定了我楚某人不是良配,宁愿拉了亲妹妹垫背也要设局为自己甩脱亲事,那你是怎么忍心叫你那傻乎乎的妹妹代你嫁给我的?” 谢嘉柠面色雪也似的白,“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听不懂啊!”楚阆一翘唇,“也没关系,毕竟不管旁人怎么看姑娘,我楚某人都是要感谢姑娘你的。 若是我糊里糊涂地冲着谢氏嫡支嫡女的名头娶了姑娘你,那可不就要抱憾终身?” 谢嘉柠面色更白,阴沉沉地死死盯着他。 楚阆哪里会怕她一个闺阁小姑娘,轻嗤出声,“为表示对姑娘的感激之意,楚某要告知姑娘一个好消息,待会谢太傅若真是提起结亲之事,我会如姑娘之愿求娶谢三姑娘。 如谢太傅答应,自是楚某人之幸,若是谢太傅不应,楚某也绝不会屈就姑娘你。 毕竟一龙生九子,姑娘这番模样,倒是与你那谋害亲弟弟的兄长似了个十足十,实在不像是和谢三姑娘一卵双胎的姐妹!” “……就凭你也配与重华一般姓谢!” 宁慎之让她几欲发狂的话与楚阆所说重合起来,激得谢嘉柠瞬间红了眼,失态下,她再次举起了手。 楚阆连忙后退了两步,摆手,“哎,别,楚某虽只是个文弱书生,总是比你力气大一些。 你一动手,到时候我免不了又要叫你摔个跤受个伤的,我倒是无所谓,却总是不好叫谢三姑娘以为我欺辱了她的亲姐姐!” “亲姐姐”三个字在楚阆口中百折千回,一如当日她在雪地里连打好几个滚的痛苦和屈辱,楚阆,一个小小的御史中丞,他算什么东西?也敢这般和他说话! 楚阆见她神色不善,夸张做出害怕的神色来,“哎呀呀,谢二姑娘不会是想杀了我灭口吧? 谢二姑娘,可别怪楚某没有提醒你,你这般模样神态可实在是大大堕了谢氏嫡支嫡女的名头,被外人瞧了去,谢二姑娘您可就嫁不出去了! 您还是赶紧变回您平日沉静温婉的模样,毕竟这世上并不是所有的男子都和楚某一样聪明明悟,不一定都能发觉姑娘您的真面目的! 哎,说起来,前些日子姑娘好像还去了荣和长公主的赏花宴,姑娘这般算计楚某人难道是在等宁郡王府的冰人?” 谢嘉柠神色遽变,这件事是她短短十五年人生中的最大耻辱与伤痛! 楚阆本是随嘴乱扯,毕竟嘲讽人这种事,越是捕风捉影就越是能刺激对方,不想谢嘉柠竟是一副被他踩中了痛脚的模样,顿时大喜,“哎,还是不对啊! 宁郡王,那可是我楚某人的死对头啊!当年为了对付他,我可是下足了功夫,对他也算是有些了解的,他可不像是拖拖拉拉的人啊! 他要是看中了姑娘您,按理说早该遣人上门了,毕竟荣和长公主的赏花宴可是比谢家与我谈起婚姻之事要早。 咦咦,这么说,宁郡王竟是没瞧中姑娘您?这不对啊!宁郡王那厮没我聪明,按理说是不可能发觉姑娘您的真面目的啊! 那他怎的也没瞧中姑娘您啊?哎,不会姑娘您的真面目已经是路人皆知了吧?所以宁郡王才吓的不敢娶您?” 痛脚么,既然抓住了,自然要狠狠的踩,怎么痛快怎么踩! 谢嘉柠死死盯着他,忽地哇地一声呕出一口乌血来,单膝跪倒在地,崩溃大喊,“你闭嘴!你给我闭嘴!” 楚阆呆住,哎,不对啊,这就吐血了? 以前他还鄙视朝堂上的那些老匹夫定力不够,被他随便说个几句就大发雷霆破口大骂,看来不是他们定力不够,着实是他功力太足啊! 楚阆瞬间对自己又有了全新的认识,心情愉悦下,好心提醒呆在一旁的丫鬟道,“还不快扶你们姑娘起来,我听说谢家的姑娘教养都是极好的,哀而不伤,怒而不显,可千万别叫你们姑娘在我这个外人面前露了真面目出来”。 丫鬟被他说的一愣一愣的,忙去扶谢嘉柠,楚阆正要再接再厉,后面谢嘉檬急切的喊声响起,“二姐姐!你怎么了?” 楚阆,“……” 糟了!玩大了!忘了自己还有求于谢家了! 不多会,谢嘉檬就跑到了跟前,手忙脚乱地去擦她嘴边的血渍,瞪着楚阆哭了起来,“二姐姐!走,我们去找祖父为我们做主!我们求祖父不许他再踏进我们谢家弄半步!” 楚阆,“……” 果然玩大了! …… …… 谢昌和谢探幽听谢嘉檬说谢嘉柠拦住了楚阆说话,当即遣了谢嘉檬回去催楚阆过来,不想却等来了愤慨不已的芋头和看似意定神闲其实满肚子懊丧的楚阆。 芋头气愤下手指头都快指到楚阆脸上了,“老太爷,老爷,奴婢和姑娘都瞧见了,楚大人和二姑娘说了什么,然后二姑娘就吐血倒下了! 二姑娘心善,还说什么和楚大人无关!谁信啊!姑娘送二姑娘回去等大夫,命奴婢来和老太爷、老爷说一声,老太爷和老爷一定不能轻饶了这个恶人!” 楚阆向来是个不肯吃亏的,虽则知道自己这次做的过火了,气势上却不肯软了半分,悠悠道,“我楚某人虽则向来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自问却也还算不得是个品行恶劣的。 谢二姑娘为何会突然吐血,我自有分说,只谢四公子和谢三姑娘须得在场,当然,若是谢二姑娘肯与我当面对质,那就最好不过了”。 谢昌与谢探幽对视一眼,开口,“来人,去请四公子和三姑娘”。 谢探微还未起来,半个多时辰后才姗姗来迟,当着楚阆的面,谢昌忍住了没训他,只黑着脸叫他坐下。 楚阆见人到齐了,便从谢嘉檬昨天冒谢嘉树之名约他前往重光小院说起,直说到谢嘉柠吐血大哭。 他向来口齿伶俐,此事又是他占着理,直说的跟话本子似的一唱三叹、一波三折,谢嘉檬听到后来已经完全忘了还在讨厌这个害得谢嘉柠吐血的恶人,瞪着一双美眸,眨也不眨地盯着楚阆。 于是楚阆说的越发得味了,引经据典,旁征博引,务必要显出谢嘉柠的深沉恶毒,自己的可怜无辜。 一席话说完,楚阆俯身拱手,“事情便是这般,我楚阆对天发誓没有一字虚言,也不惧与谢四爷、谢三姑娘和谢二姑娘对质,请诸位明鉴”。 谢昌几人俱是沉默,连听故事听得入神的谢嘉檬在明白整件事的前因后果也怔怔发起了呆。 楚阆也尴尬不敢言,若说他揭穿谢嘉柠陷害亲妹的伎俩,还算是情有所原,可他后来随嘴乱扯,歪打正着地说中了谢嘉柠意欲攀龙附凤的心思,害得谢嘉柠吐血,就有失君子风度了。 半晌,谢昌颓然一叹,“阿柠,当真有攀附宁郡王的心思?” 谢探微皱眉,“当初宁郡王府赏花宴,大嫂的确托我与荣和长公主和宁郡王说情,被我拒了,我只当是大嫂的心思,与阿柠无关”。 谢昌又是一叹,他当初知晓此事,也只当是丰氏一人的心思,狠狠斥责了丰氏一番,却是也没想到谢嘉柠竟也起了心思。 谢探微不耐站了起来,“我竟是不知谢家家教竟是疏散至此了!一个两个尽出问题!大哥你为人师表,自己的孩子都教不好!我看你也不必再去书院了,书院要不起你这样的夫子!” 谢探幽惭愧抱拳,“山长说得是,我自请辞谢氏书院夫子之职,终生不再踏足谢氏书院”。 谢探微更加烦躁,“我懒得管你家的那些破事!我走了!” 谢探微说完拂袖而去,谢探幽惭愧跪了下去,“儿子教女无方,请父亲责罚”。 谢昌怅然叹了一声,“小四说得对,你日后不用再去书院了,专心在家教养阿檬与树哥儿。 至于阿柠,木哥儿刚出事,先禁足在家,日后远远嫁了吧”。 谢嘉檬急了,忙跪了下去,“祖父,二姐姐算计我,我一点也不生气的!嫁给楚大人也挺好的啊!祖父你罚二姐姐吧,不要叫二姐姐远嫁,不然我们以后就都见不到二姐姐了!” 楚阆控制不住的弯了弯唇,嗯,果然还是呆丫头说话好听。 谢昌颓然摆了摆手,“你们都去吧,此事日后再说”。 谢嘉檬重重磕了个头,扶着谢探幽走了。 谢昌定定看向楚阆,“楚大人果然如传闻中睚眦必报”。 楚阆心头一跳,急急一抱拳,“谢老太傅,您听我说——” 谢昌打断他,“不必说了,我钦佩大人的才华,钦佩大人不畏权贵的风骨,这才起心要将最为看重的孙女下嫁,楚大人既看不上,此事就此作罢,楚大人请吧”。 他就知道! 楚阆忙道,“楚某之所以会揭穿谢二姑娘的心思,是为谢三姑娘抱不平,谢三姑娘——” 谢昌厉声喝道,“我谢家治家不严,自有报应,却轮不到楚大人一个外人置喙深闺女子,楚大人这就请吧?” 楚阆立着没动,谢昌冷哼,“楚大人莫不是还要谢某赶第三次?” 楚阆默了默,俯身行礼,“此事是楚某孟浪了,待谢老太傅消气,楚某再登门致歉”。 …… …… 楚阆出了外书房,就见书房外的一丛修竹下,仇希音提着一个食盒面对书房站着,身后跟着她那个明明容貌绝佳,神色却木讷地近乎呆滞的小丫头,明显是在等他。 楚阆头皮发麻,刚走了个心思深沉的亲姐姐,又来了个心思莫测的表妹,突然有了种就算如愿娶了谢嘉檬,日子也绝对好过不了的预感啊! 楚阆叹了口气,上前见礼,“仇三姑娘”。 仇希音还礼,“楚大人马上就要回京了吧?” 兰十九伤愈后,仇希音就遣了他去盯着谢嘉柠,刚刚的事,她自是知晓的。 上辈子,被撸了功名留在谢氏书院做夫子的楚阆后来也娶了谢嘉柠,楚阆虽未纳妾蓄婢,与谢嘉柠夫妻却不和顺,他住在谢氏书院,谢嘉柠却长期住在谢家,到她死时,谢嘉柠都未曾有孩子,如今这般也好。 楚阆,“……” 这小丫头是知道了什么?不会吧?谢探微连这样的事都不瞒着她? 仇希音笑笑,“楚大人不必疑惑,二表姐行为异常不是一天两天,祖父他们事务繁忙,少进后宅,三表姐性子烂漫,我却总是能瞧出一些的”。 楚阆,“……” 如果他没记错这小丫头好像还没满十岁吧? 现在的千金大小姐们都要成精了吗? “听闻楚大人向来以扫平天下不平事为己任,以揭破天下权要显贵的真面目为目标,我倒是有个很好的素材,不知道大人愿不愿意接?” 楚阆,“……” 他不知道其他的千金大小姐们怎么样,但这小丫头绝对是要成精的! 楚阆愕然之后,徐徐露出一个笑来,“接,怎么不接?这天下的不平事不分大小,只要我楚阆遇到了,断然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仇希音朝他一屈膝,“楚大人的话,我记住了,请楚大人稍候,待找到机会,我再与楚大人细谈”。 仇希音说完提着食盒转身离去,楚阆,“……” 哎,那食盒难道不是为他准备的吗? 182 少年之困 仇希音提着食盒一路出了谢家,刚渡过半月湖,兰十九就迎了上来,行礼道,“姑娘,四公子上了元宝山”。 仇希音点头,将食盒交给他,“我们上山”。 天气晴好,爬山踏青的人很多,还有许多穿着蓝白色朱子深衣的谢氏书院学子,仇希音在山顶附近一个僻静的角落寻到了坐在石头上看着山下发呆的谢探微。 仇希音默默看了他半晌,上前安静伏进他怀里,谢探微揉了揉她发髻上光线变换的猫眼石,长长叹了口气。 半晌,谢探微终于有了说话的力气,怅然道,“音音,我很害怕你会长大”。 害怕你也会像他们一样,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变得面目全非—— “那音音就不长大,永远陪着小舅舅”。 谢探微失笑,随即又更深的皱起眉头,“音音,如今你太祖父和太祖母皆搬进了谢氏书院,过几日我也会带着树哥儿搬去,你不要回京城了,就留在我们身边”。 他的音音天分绝佳,心肠柔善,他定要亲自看顾教养长大,绝不叫那些乱七八糟的人和事坏了她的天分和心性。 “好”。 仇希音格外乖顺,谢探微紧锁的眉头这才舒展了些,深吐了口气,“我们回去吧”。 仇希音仰头看向他,“不过小舅舅,我要先回京城住一段时日,姑父一家来了京城,我总要去拜见。 而且,池阳公主写信给我说,她至多有半个月就要回凉州了,她托凤姜将军给我寻了一匹汗血马的幼崽,本是想亲自教我骑马的,如果我不回京城,她就教不了我了”。 谢探微愣住,“回凉州?” 仇希音点头,“公主说她来京城只是借住,迟早总是要回去的,她是凤家人”。 谢探微愣怔半晌,徐徐一叹,“说得不错,她是凤家人”。 凤家人,终是不会困在京城这方寸之地的。 仇希音小心觑着他的神色,“小舅舅,你和我一起去京城吗?” 谢探微摇头,“不了,我刚接任谢氏书院山长,树哥儿又出了那样的事,这几天是因为尚有客在才留在谢家,马上父亲就该赶我去书院了”。 “那,公主走的那天,小舅舅要去送行吗?” “不了,你帮我带一份礼去——” 谢探微说到这忽地顿住声音,他想起了凤知南送他的那副弩箭,她应是喜欢那些弓啊箭的吧,他没有那些东西,甚至在整个谢家弄都买不到。 他与她本就是完全不同的人…… “小舅舅?” “算了,到时候再说吧,我叫棉哥儿送你回京”。 …… …… 谢嘉棉将仇希音送到仇府门口便要回转,仇希音扯住他的袖子,冲他眨了眨眼,“九表哥,这几天我还有事要你帮忙呢,你且随我进来,保管有惊喜!” 谢嘉棉愣了愣神,就被她扯进了门,进门不久就有个穿着团花织锦棉袍,腰系玉带的富态男子满脸是笑的迎了过来,“音音回来了?这就是谢家的四哥儿?果然人中龙凤!人中龙凤!” 正是邓文雅和邓文仲的父亲邓卢。 仇希音俯身行礼,亲热叫道,“姑父,这是五房的九表哥,不是四表哥”。 谢嘉棉抱拳,“小侄谢嘉棉,见过姑父”。 邓卢笑着抱拳还礼,拇指上硕大的翡翠扳指在日头下翠花朵朵清晰可见,“谢家的儿郎果然名不虚传,来,一点见面礼,还望九哥儿不要嫌弃”。 大户人家,晚辈进门,不管亲疏,总是要意思的给些见面礼的,谢嘉棉刚刚不愿进门,除了怕麻烦仇家,也是这个道理。 只现在既进了门,谢嘉棉也不扭捏,尽量自然的接了荷包,行礼道谢。 邓卢又递了个荷包给仇希音,“音音也有,这都快一年没见了,音音越长越漂亮了!” 仇希音随仇时行夫妻在姑苏乡下长大,走得最近的亲戚就是这个姑父,邓卢为人圆滑亲切,出手大方,仇希音小时候很喜欢他,只后来经仇时行告诫,才慢慢疏远了。 仇希音接了荷包,荷包轻飘飘的,明显是装了银票,而从邓卢这般积极的来迎接谢嘉棉来说,塞的肯定不是小数目,甜甜道谢,“还是姑父最好了,姑父你不知道,我到京城这么长时间了,父亲就给了我一次零花银子,就给了一千两,四妹妹还气得要命,跟我抢,把我手都抓破了!” 仇希音说着将手伸给邓卢看,邓卢见她的手白皙柔嫩,哪里有破了的地方,却还是笑着哄道,“是四妹妹不好,改日姑父帮你教训她!” 他说着又从袖袋里取出一只荷包,冲她眨眨眼,“四妹妹不乖,这个是单给音音的,四妹妹不知道,音音可千万不能说啊!” 仇希音就攥着荷包甜甜笑了起来,“姑父最好了!姑父,我们进去吧,九哥第一次到我们家玩,我们带他拜见祖父、祖母去!” 邓文雅即将入宫为妃,仇老夫人自然不能一直关在养德院中,被甩手不管的仇时行放了出来主持事务。 小半年不见,仇老夫人瘦了许多,头发几乎全白了,看着至少老了十岁,精神却很好。 仇希音进去时,她正在和仇氏商议邓文雅的嫁妆单子,见了仇希音面色顿时一冷。 仇氏却十分热情,拉着谢嘉棉连连感慨谢家就是会教孩子,随便哪个少爷出来都是人中龙凤,又吩咐丫鬟去取见面礼,却是一匣子打成梅花形状的金锞子,穿了孔,下系流苏,精致讨喜,整齐地在匣子里排成两排,每排十个。 谢嘉棉一惊,连连推辞说太贵重了。 仇氏失笑,“这谢家出来的孩子就是会说话,这点子东西,哪里值当什么,九哥儿拿着耍耍吧”。 谢嘉棉抿了抿唇,伸手接了。 仇氏又叮嘱仇希音,“你表姐现在整天闷在屋里绣嫁衣,我实在是怕她闷坏了,你得了空去陪她说说话,自从遂姐儿没了,她也就和你能多说几句话”。 仇希音应了,仇氏便打发他们去给谢氏请安。 他们到京城时已经是下午了,转了这一大圈,仇正深已经下衙回了府,正在谢氏的流光院中,见了谢嘉棉一愣,问谢氏道,“这是哪一房的哥儿?我瞧着眼生”。 不想谢氏竟是认识谢嘉棉,答道,“是五房的九哥儿,他父亲因着烂赌被赶出了谢家”。 这么一说,仇正深就有印象了,噢了一声。 谢嘉棉面色通红俯身抱拳,谢氏扫了他一眼,“你父亲做的混账事,与你无关”。 仇希音连忙点头,“是啊是啊!父亲,九表哥今年准备考秋闱,我过几天还要去外祖家,九哥就不两头来回跑了,在我们家住几天,这几天父亲你可要好好指点指点九表哥!” 仇正深向来喜欢勤苦的孩子,见谢嘉棉在父亲被逐出族的情况下,小小年纪就中了秀才,现在又准备考秋闱,一口应下,“这是自然,只我学问不及谢氏书院的夫子们,棉哥儿回去后还是认真向夫子们讨教为要”。 谢嘉棉早就辍学赡养母亲,哪里能去请教夫子们,听了大喜,连忙拜谢。 仇正深忙止了他行礼,“不要客气,拿这里当自己家,今晚就在这用晚食,用过了,我们去书房”。 谢嘉棉在家中自学已经三年,好容易遇到个谢探微,却是个不屑制艺文章,只思琴棋书画的,乍然遇见仇正深这个正宗的两榜进士,又不吝赐教,自是喜之不尽,两人一问一答,直到将近子时方散了。 兰十九候在外面,将谢嘉棉领去了客院,安排好一切才退下去。 谢嘉棉想起邓卢给的那个荷包,打开,发现里面竟是两张五百两的银票,不由目瞪口呆,他还从未见过如此阔气的见面礼,给的又是他这样一个隔了房,一表三千里的表哥。 他想起仇希音下车时对他眨眼的俏皮模样,又想起她说起仇正深给她零花银子时的“就给了一千两”,少年的一颗心就又是无措,又是无望,又是难过。 就算他中了举人,考中了进士又如何?又怎能和仇家这般世代豪富,簪缨之家相比? 只怕他努力一辈子,到老了,也未必能一出手就给她一笔她能瞧得上眼的“零花银子”吧…… …… …… 谢嘉棉折腾了半宿,天亮时分才朦胧睡去,感觉刚闭上眼睛不久,外间就响起了敲门声,他忙穿戴妥当,开门。 兰十九冷着脸站在门外,单手托着一个巨大的托盘,“刚刚慧中姑娘来传姑娘的话,姑娘今天要去宁郡王府赴池阳公主之约。 姑娘兄弟缘薄,唯有一个长兄,如今在谢氏书院不得回府,邓家表少爷年纪尚小,唯有劳烦九爷了。 这是大爷新做的春衫,还没来得及送到书院去,时间来不及做新的,九爷将就穿一穿,还望九爷不要嫌弃”。 兰十九冷着一张俊脸,背书般的说完这一长串话,着实违和。 谢嘉棉默默接了托盘,换好衣裳洗漱好,兰十九就拎了个食盒过来,道,“姑娘去陪老太太用朝食了,姑娘说我们家老太太性子古怪,就不请表少爷一起了,待会请表少爷直接去垂花门一起去宁郡王府”。 谢嘉棉,“……” 仇家表妹这性子——还真是,仇老夫人性子古怪这样的事就不用说出口了吧? …… …… 大萧民风开放,闺阁女子只要有兄长作陪,便能出门,小门小户的姑娘独自出门也不鲜见。 仇希音和谢嘉棉一起进了宁郡王府,刚到垂花门,凤知南就迎了过来,免了两人的礼,道,“长公主听说你要来,念叨你上次读经读得好,说想见见你”。 仇希音点头,随着她一起去见荣和长公主,不想宁慎之正巧在荣和长公主处陪她说话。 这么长时间来,仇希音对宁慎之的惧怕已少了许多,面色如常向荣和长公主见礼。 许是因为宁慎之在,荣和长公主心情十分愉快,态度也十分亲切,赏了谢嘉棉一套文房四宝做见面礼,又执着她的手伤感道,“恒之送去读书了,这个孽障整天忙的不见人影,好不容易得了点时间宁愿千里迢迢地去寻重华,也不愿陪我老太婆。 现在阿南也马上要走了,我一个老太婆在这偌大的郡王府孤苦伶仃,阿南一直跟我夸你,说整个京城的闺秀就你是个好的,她也只与你要好。 阿南走了,这个孽障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娶妻生子,你可要多来陪陪我老太婆”。 宁慎之尴尬咳了咳,“祖母”。 荣和长公主白了他一眼,安抚拍了拍仇希音的手,“你不要怕他,他也就长得吓人点”。 仇希音,“……” 宁慎之又忍不住咳了咳,荣和长公主的白眼几乎都要飞到他身上了,“咳什么咳?病了就去吃药!仇三姑娘,你不必理会这个孽障,以后要多来瞧瞧我老太婆,带上你这个表哥。 我老太婆年纪大了,就喜欢瞧见你们这些生得俊的丫头小子,一个个水葱也似的,看着就高兴”。 仇希音恭声应了,荣和长公主叹了口气,放开她的手,“去和池阳顽吧,小心着点”。 又叮嘱凤知南,“阿南,仇三姑娘不似你皮实,你小心着些,别叫她摔着了”。 凤知南应了,带着仇希音和谢嘉棉走了。 荣和长公主目送着他们的背影远去,对宁慎之道,“这谢家就是谢家,孩子们出来一个算一个,也不见生得多出色,偏偏在仇三姑娘那般的绝色身边站着也不逊色半分,就跟菩萨跟前的金童玉女似的”。 宁慎之沉默,荣和长公主又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你刚才还会咳嗽两声了,这时候怎么了?哑巴了?” 宁慎之伸手抱拳,“祖母若无吩咐,孙儿告退”。 荣和长公主摆手,“走吧走吧,看着就来气!” 宁慎之又行了一礼,转身离开,荣和长公主目送着他的背影远远消失,沉沉叹了口气,冤孽啊…… 接连三天,仇希音都在谢嘉棉的陪同下去宁郡王府寻凤知南学骑马,也每天去给荣和长公主请安,只除了第一天,后面再没碰到宁慎之。 到第三天晚上,凤知南对她道,“明天我去你家门口等你,我们一起去城外跑马,郡王府的演武场小了”。 183 与卿别离 仇希音应了,回府刚到垂花门就见邓文雅的丫鬟候在旁边,见她来了上前行礼道,“三表姑娘,我们姑娘如今出门不方便,想请三姑娘去说说话”。 仇希音点头,“我回去换身衣裳就去寻表姐说话”。 她自回京城每天早出晚归的,只命人送了一份简单的贺礼,还未去见邓文雅,现在她遣人来叫,她自是要去的。 丫鬟应着去了,谢嘉棉问道,“是那位要进宫做娘娘的表姑娘?” 仇希音点头,谢嘉棉提醒道,“四公子要你远着些那位表姑娘”。 仇希音笑道,“放心,我有分寸”。 两人便在垂花门分了手,谢嘉棉自去客院歇着,仇希音回了桑榆院沐浴换衣,用过晚食,方去寻邓文雅。 邓文雅却是寻她给她的嫁衣配绣线,又请她给她的画几张喜帕的花样子,两人如往日有商有量的,直花了近一个时辰才将绣线和花样子都配妥当了。 仇希音见时候不早了,便提出要走,邓文雅起身取了个梨木匣子交到她手中,颇有些伤感道,“三妹妹,这些年,除了你二姐姐,我也只同你好一些,我不日就要进宫,往后见面的日子就少了,这个你留着做个纪念”。 仇希音点头接过,邓文雅道,“父亲在京中置办了个宅子,我明天就要搬过去,从那边发嫁,江南女子出嫁头一天,都要请闺中姐妹好友压床,不知到时候三妹妹可得空?” 仇希音点头,“自是得空的,只表姐怎的不从仇府发嫁,要搬到新宅子去?” 从仇府发嫁,就是告诉世人,她邓文雅背靠仇少傅和谢氏,她进宫后日子会好过许多。 邓家豪富,银子多的几辈子用不完,身份上终究差了一些,这些就算邓文雅不知道,邓卢定然也是门儿清的。 难道是仇时行、仇正深或是谢氏不许她从仇府发嫁? 邓文雅怅然道,“与旁人无关,是我自己求父亲的。我与仲哥儿托庇于舅舅、舅母多年,如今我进宫,一来舅舅、舅母并不赞成,二来,我前程未卜,实在不好拖累舅舅、舅母清名”。 上辈子,邓文雅由仇正深做主嫁给了下一科的一个年轻进士,不多久便随丈夫赴外任,直到她死,也没能回京。 她对这个表姐了解其实并不多,邓文雅主动提出重寻了宅子发嫁,不管她的初衷是不是真的如她说的那般高尚,总是会叫仇时行心里好受些,也叫仇家少些风波,总是好的。 仇希音做懵懂无知状,噢了一声,邓文雅一笑,“你还小呢,我与你说这些做什么,时候不早了,你先回去吧”。 仇希音捧着匣子行礼告退,回了桑榆院打开,却是一幅古画,一本孤本,皆是难得之物,这样一份离别礼算是十分用心了。 经历一世,仇希音对这些虽仍旧喜欢,却少了上辈子的狂热,看了想起的却是送凤知南的离别礼。 她静静发了会呆,估摸着自己一时半会睡不着,吩咐叫来和妈妈开了库房,慢慢翻检起来。 …… …… 第二天一早,凤知南果然来了仇府门口接仇希音,在城外跑了一天,仇希音已经能很顺畅地骑着小马快跑了。 凤知南难道开口夸赞道,“怪不得表哥一直夸你聪明,算是学得快的了”。 仇希音讶,“宁郡王?” 他是怎么看出她聪明还是不聪明了? 凤知南不动声色转移话题,“只你要想精于骑术,以后还要慢慢练”。 仇希音果然追着问道,“公主明天便不教我了?” 凤知南点头,“明天一早就走”。 “啊,这么快!” 凤知南点头,“白峰已然先走一步,不是为教你骑马,我也走了”。 仇希音默了默,“那我明早去送公主”。 凤知南点头,仇希音又道,“我这几天学骑马着实累了,可能明天早晨爬不起来,若是我去得迟了,公主可一定要等我”。 凤知南有些奇怪的看了她一眼,不过还是点了点头。 仇希音便笑开了脸,“那我们可说好了,公主可不许不等见我就走”。 凤知南点头应下不提。 第二天一早,仇希音就骑着凤知南送她的马往灞桥去了,还未到她和凤知南约定的时辰,她叮嘱慧中留下来等凤知南,自己则和秀今一路往谢家弄的方向迎了过去。 迎出了很远也没瞧见谢探微的身影,她怕凤知南等得急了,又怕误了凤知南的事,只能失望回返。 她赶回灞桥时,宁慎之和凤知南已经在等着了,仇希音下马行礼,歉意道,“我来得早了,一时技痒,便想骑马跑上一圈,没有耽误公主的时间吧?” 凤知南点头。 仇希音,“……” 公主您总是坦白的让人承受不住。 宁慎之咳了咳,道,“无妨,她也没什么急事”。 仇希音收拾起无语的心情,从袖中取出一只蓝底绣银线梵文的荷包,“公主走得急,一时来不及准备,这原是给小舅舅绣的保平安的,现送给公主,里面是防蚊虫毒物的药草,还有一颗夜明珠,希望能对公主有些用处”。 凤知南接过,手指抚过那繁复的文字,“是什么字?” “彼佛光明无量”。 凤知南噢了一声,又问道,“什么意思?” 仇希音噎了噎,你先恍然噢一声,又问什么意思是什么意思? 宁慎之开口,“彼佛光明无量,照十方果,无所障碍,故号阿弥陀。简单说就是我们见到佛的名字,佛光就能照见我们”。 仇希音讶异看向他,她本来以为他戴串佛珠就是装个样子,没想到他竟真的看了佛经。 宁慎之没有她和谢探微、谢嘉树的天赋,不是随意瞧一眼佛经就能记得住的,定然是下了功夫的。 “表哥天天去佛堂,竟还真的在读经”。 凤知南的声音冷冷响起,与平时没什么两样,却怎么听怎么有股子讥讽的味道。 宁慎之语气不咸不淡,“去佛堂不读佛经,难道去打瞌睡?” 仇希音又诧异看了他一眼,他这,难道是在说笑? 上辈子从来不苟言笑,不到必要绝不开口的宁郡王,这辈子竟然连说笑都会了? 察觉到仇希音的打量,宁慎之面色绷得更紧。 凤知南看到他那怂样,不屑哼了一声,将荷包塞进怀里,“我要走了,音音,你日后得了机会到凉州来看我”。 仇希音认真点头,“一定”。 凤知南冲她一抱拳,正要说话,忽地侧耳听了听,道,“有马蹄声,还有人在叫音音”。 仇希音一愣,随即大喜,“是小舅舅!小舅舅赶来了!” 说着催马迎了过去,不多会,果然见谢探微和兰九一人一骑快马而来,见了她,兰九慢下马速,谢探微却催着马跑得更快了,扬声问道,“音音,公主走了没有?” “还没有”。 谢探微应了一声,从她身边跑过,兰九开口道,“十九半夜才到,我让他睡一觉,醒了再赶回来,请姑娘见谅”。 仇希音点头,催着马往回跑。 谢探微赶到时,凤知南已经上了马,见他来了朝他点点头,道,“你不必特意赶过来的”。 谢探微大半夜的被兰十九吵醒,又骑了半夜的马才赶到了,凤知南甫一见面却说了这样一句话,他本就不好的脸色更臭了,“还不怪你!谁出门不是提前几个月下帖子,你昨天说今天就要走!” 凤知南不说话了,谢探微没好气从袖袋中摸出一个锦囊扔给她,“我也没什么好送你的,拿着去串鞋子吧!” 凤知南打开看了看,却是一袋颗颗滚圆,有成人拇指头大小的东珠。 她默了默,开口,“珠子串在鞋子上会妨碍走路”。 谢探微,“……” 恰在此时,仇希音骑马过来了,谢探微气急下,大声道,“音音,让池阳公主瞧瞧你鞋子上是什么!” 仇希音疑惑低头看去,鞋子上是什么? 随着她的目光凤知南和宁慎之都下意识朝她脚下看去。 宁慎之的目光一触即回,转过头去,凤知南却是看着没动。 谢探微自觉解气,“看见了吧?音音鞋子上也串了珠子,也没见她走路摔倒!这京城的大家闺秀谁鞋子上不串个珍珠宝石的?” 凤知南默了默,将锦囊扔回给他,“我不要!” 谢探微,“……” 果然,从来只会气死别人的他一跟她对上,只有被她气死的份! 凤知南忽地靠近,右手擦着他的脸而过,谢探微吓了一跳,屏住呼吸僵住身子动也不敢动。 下一刻,他只觉头上一轻,凤知南的手已经收了回来,手上却多了一条发带,绯红色的发带上用银线绣着朵朵优昙婆罗,用络子缠着猫眼石和粒粒红宝,像极了此时墨发披散的他,华丽又张扬,正是仇希音送他的那条与衣裳配套的发带。 衣裳他不可能时时穿着,这条发带,他极喜欢,每天都系着。 “我要这个”。 凤知南动作极快的将发带塞进怀里,打马就走,大雪、小雪急忙跟上。 谢探微哎了一声,想追上又颓然止住了,仇希音故作懵懂道,“小舅舅,公主喜欢那条发带,送给公主就是,日后我再做了更好看的送给你”。 谢探微没有接话,怔怔目送着凤知南的背影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直至变成天边的一个黑点,直至再也看不见。 他心口似乎有什么难过又淤塞的情绪在滋生,很正常的,他对自己说,池阳公主那般的人物总是让人忍不住心生亲近敬慕,又与他交情甚佳,如今突然走了,他舍不得,很正常,正常…… …… …… 五年后,草长莺飞时。 谢探微俯身拘了捧水洗了把脸,看着眼前广袤丰饶的土地,兴奋道,“这就是黄河三面环之,所谓河套也的河套了!” 三年前,他满二十岁,下足了功夫才终于让谢昌松了口,带着谢嘉树和仇希音踏上了游历之路。 他们从京师出发,一路向南,途径开封府、应天府、广州府,渡海到了最南边的琼州府,又折向西途径云南、朵甘都司等地又折向北,本是往凤家所在的凉州卫而去,不想却走错了路,绕过了凉州卫,反倒先到了河套。 谢探微说着起身指了指远处的山脉,“那应该就是贺兰山了,在书上读了几十年的贺兰山,今天终于可以一见其真容了!” 自从他满了二十岁后,他感叹人生时,嘴边的“十几年”就变成了“几十年”。 “快,老鱼鹰,把堪舆图拿出来,我们好好研究研究怎么游玩”。 老鱼鹰是宁慎之从神机营中找的一个副将,年轻的时候曾游历过大萧各地,熟知地理和各地风土人情。 类似老鱼鹰这样的人才,宁慎之送来了十几个,各有所长,让他们这一路游历十分安全、顺遂。 不过说到安全—— 仇希音瞥了谢探微一眼,也蹲下身去,招水洗脸,北方风沙大,这一路走下来,虽则大多都是坐马车,总是有种灰头土脸的感觉。 “水凉,下次叫秀今给你打上来烧热再洗”。 谢嘉树走到她身边,俯身递上帕子,五年的时间过去,他已经长成为一个清俊清雅的少年,神色淡漠,深深的重瞳眸底却满是温柔,如枝头悄然绽放的玉兰。 仇希音接过帕子擦干脸上的水,正要扶着他的胳膊起身,眼角余光忽见水花冲天而起,下一刻左臂就被人狠狠抓住。 她大骇下失声惊呼,谢嘉树忙一把将她抱进怀里,旋身挡到她面前,用自己的后背挡在她与破水而出的黑衣人之间。 刀刃相交和呼喝声起,耳边熟系的破风声起,仇希音臂间的抓力猛地一松,抓着她手臂的黑衣人仰面往下倒去,额头一支红色羽箭贯穿了他整个头颅,此时从后面看定能看到伸出的箭头。 仇希音猛地瞪大眼睛,“扑通”一声重物落水的声音响起,谢嘉树一把将她的脸按进怀里,半搂着她就跑。 耳边破风声声声凌厉,不多会,谢探微气急败坏的声音就响了起来,“别跑了!都死完了!” 谢嘉树立住脚步,扶着仇希音站稳,上下查看了一番,确定她没事才重重吐了口气,白皙的脸上满是惊魂甫定的红晕。 184 凤大将军 “快回来!” 谢嘉树扶着仇希音跨过几具同样被一箭贯颅的尸体,走到护卫围成的保护圈中。 地上七七八八躺着的全是身着黑色水靠的蒙面人,老鱼鹰等人却没有放松警惕,对着羽箭射来方向的桑树林大声喊道,“何方壮士?还请现身一见!” 北方的风吹过繁密的桑树林,哗哗作响,一个清瘦的身影缓缓走了出来,身着轻甲,脸上戴着一只狰狞的鬼面面具,手上挽着一把足有半人高的赤色长弓,背上的箭壶中只剩下最后三支羽箭,支支鲜红。 谢探微高兴喊了起来,“凤兄,原来是你啊!” 老鱼鹰等人也都松懈了下来,有条不紊的去检查那些蒙面人。 谢嘉树高兴道,“音音,是凤将军!” 仇希音也笑了起来,果然是他,也是,这世上有那般射术的,除了凤知南,也就只有面前这位凤姜凤将军了。 三年前,他们刚出京城不久,偶然遇险,便是碰巧路过的凤姜搭救,又正好与他们同路,便结伴而行,两个月后才辞别而去,没想到又在这里碰到了他。 一群人忙上前见礼,谢探微高兴道,“真巧啊,凤兄!” “不巧,阿南收到了你们的信,按行程早该到了,不想你们迟迟未到,阿南便让我借巡边找一找你们”。 凤姜的声音喑哑粗噶,是曾经受过火伤之故,让人一听难忘。 谢探微嘿嘿干笑,凤姜上前,在一个蒙面人身边蹲下,仔细检查了一番,“你们得罪了什么人?” 谢探微干笑,“我们能得罪什么人?” 谢嘉树俯身抱拳,“凤将军,这些应该是朵甘都司灵藏圣女的人,已经从朵甘都司追了我们一路了,只他们似乎只想抓住我们,并无伤害我们的意思”。 “灵藏圣女?” 谢探微见凤姜的目光一下就朝自己看了过来,立即蹦了起来,“跟我没关系!我什么也没做!” 仇希音凉声道,“小舅舅的确什么也没做,就是别人都低头垂眼静候圣女的车驾过去时,小舅舅可着劲朝人家笑!” “那是因为她头上顶着一只乌龟!一只乌龟!”谢探微气的双颊绯红。 “一个好好的姑娘家头上顶个乌龟游街难道不好笑吗?我就笑了她那么一下,她就派人一路从朵甘多司一直追到了这!害得我们都走错了路,绕过了凉州!我就没见过那么小心眼的!” 凤姜道,“我看未必是灵藏圣女小心眼,也有可能是她看中了你,想娶你做夫婿”。 谢探微猛地瞪大眼睛,连退数步,脸上露出宁死不屈的坚贞之色来,“绝对不可能!我绝对不会娶一个头上顶乌龟的女人!就算是头上顶乌龟的圣女也一样!” 凤姜纠正道,“那是玄武,灵藏教的护法神兽”。 谢探微脸上的表情更坚贞了,“头上顶玄武也不行!” 谢嘉树开口,“凤将军,灵藏教的规矩我们也不太懂,一路也曾遣人去解释误会,却都是徒劳,不知能否麻烦将军遣个懂行的去解释一下误会?” 仇希音扫了眼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这一下死了这么多人,误会可就有些说不清了。 谢探微也看了看四周的死人,啧啧感叹,“凤兄今天火气有点大啊,留个活口好好问一问也好啊!” 凤姜握着弓的手紧了紧,“我见他们来势汹汹,且是冲着仇姑娘去的,只当他们——” 谢探微摆手,“反正死也死了,我们快走吧,那个什么圣女估计短时间内不会再派第二批人来,正好我们好好在河套玩一玩,凤兄有没有时间一起?” 凤姜俯身抱拳,“自当一尽地主之谊”。 …… …… 有了凤姜同行,一切自然更加方便,仇希音晚上甚至有了热水舒舒服服洗了一个多月来第一次澡。 灵藏圣女一路紧追不舍,这是三年来,他们最狼狈的时候,别说洗澡了,有时候连洗脸都不能够,比如今天。 仇希音想起洗脸时那一个个破水而出的蒙面人,和支支直贯头颅的红色羽箭,那般强劲霸道又出神入化的射术,白锋说他只见过凤姜和凤知南能有。 五年前出手救谢嘉树的绝不可能是凤姜,凤知南又一口否认,那到底是谁呢? 仇希音倚在熏笼上任由秀今仔细为自己擦干长发,已经入夜了,她懒得再梳,吩咐秀今用丝带松松系住,披上鹤氅,伸手推开窗户。 几乎同时,不远处的窗户也被人推开了,仇希音下意识看了过去,一张鬼面骤然跳入眼帘,在跳动的烛光下鬼气森森。 仇希音吓得身子直往后仰,秀今忙一把扶住了,往外看了看,开口道,“姑娘,是凤将军”。 凤姜粗噶的声音响起,“惊到姑娘了,凤某惭愧”。 仇希音定了定神,朝凤姜屈膝行礼,“是小女子大惊小怪了,凤将军莫怪”。 “仇姑娘客气了”。 正在这时,外间敲门声响起,仇希音朝凤姜点了点头,掩上窗户,秀今去开了门。 谢嘉树站在门外道,“音音,我见你房间灯火未歇,过来瞧瞧,你早些歇着”。 仇希音问道,“小舅舅歇下了吗?” “尚未,我刚刚见他出了门,约莫是去寻凤将军了”。 仇希音噢了一声,“知道了,表哥也早些歇着”。 谢嘉树应着去了,仇希音倚着熏笼看了会书,觉得困倦了,便收拾好睡下了。 这三年来,她随着谢探微和谢嘉树四处游历,赏玩湖光山色,前人遗迹,见识风土人情,拜访大儒侠士,让她的眼界、见识和心胸都开阔了许多,睡眠也越发的好了,不像上辈子动辄整夜失眠,一点点风吹草动便能惊醒过来。 不知何时,苍劲悲凉的羌笛声伴着清雅飘逸的琴音似从梦乡中传来,那琴音,仇希音十分熟悉,定是谢探微所奏,羌笛声应当就是凤姜了吧,她迷迷糊糊的想着,又沉沉坠入了梦乡…… …… …… 凤姜带着他们在河套走了半个月,将整个河套都绕了一圈,最后来到贺兰山。 贺兰山山势雄伟,若群马奔腾,谢探微兴致勃勃,非得要在贺兰山山顶夜宿,第二天早起看日出,其余人自然不会有意见,准备好东西,第二天一早便朝山上进发。 众人不赶时间,一路走一路赏玩风景,偶遇几个回族山民,谢探微还兴致勃勃和人家搭讪。 他聪明有悟性,这一路下来,将各地的方言都学了个七七八八,虽不说精通,和人简单交流却是没有问题的。 到山顶时已是傍晚时分,凤姜和兰十九去打了几只野鸡野兔,并一篓子柑橘和杨桃,凤姜手里还提了一只狍子和一捆甘蔗。 凤姜将狍子放下,自有老鱼鹰等人去收拾,他取了匕首出来,速度极快的削好了一根甘蔗,分为两段,一段给了仇希音,一段给了谢探微。 仇希音咬了一口,呀了一声,伸手将甘蔗掰成两段,给了一支给谢嘉树,“你也尝尝,比我们那的甘蔗好吃,又嫩又甜,汁也多一些”。 “这是果蔗,贺兰山这边的最为好吃”。 凤姜说着又削了一根架在篝火上烤,“待会你尝尝烤熟的,比之生吃又不同”。 谢探微向来是个衣求精美,食不厌细的,出门在外总有许多不便之处,这吃东西就是最大的不方便。 这一路下来,仇希音在谢探微那根刁钻的舌头上下的功夫最多,很是有几道菜,几道点心颇能拿得出手,其中最擅长的便是烤炙野味。 像这般在荒郊野外的,余人不论,谢探微吃的,仇希音定是要亲自动手的。 今天也是一样,她先问了谢探微想吃什么,谢探微道,“都来一点”。 仇希音,“……” 她的小舅舅就是她的小舅舅,向来是不怕别人不够麻烦的。 仇希音应付他早有了章法,让兰十九取了野鸡、野兔和狍子上最嫩最劲道的肉削了些下来穿进一根果木棍,又将几只鸡翅膀都穿进了另一根果木棍,一层又一层的涂上佐料后,又取了甘蔗汁涂上,这才放在火上烤。 谢探微吃得心满意足,好不容易一顿饭吃完,众人说笑了一会,便各自准备洗漱睡觉,爬了一天山,都有些累了。 谢探微起身准备去方便一下,就听凤姜开口道,“我和你一起”。 谢探微震惊看了他一眼,“凤兄,你们凉州的男人还有这样的习惯?” 凤姜没理他,率先往僻静处走去,谢探微见他神态坦荡,默默反省了一下自己的大惊小怪,都是男人么,是他不够洒脱! 谢探微随着凤姜走出了一段距离,见凤姜还要往下走,忙道,“就这里吧”。 他累得够呛,再往下走,待会说不定就没劲爬上去了,到时候叫兰九背上去,不免丢人。 凤姜立住脚步,不动弹也不回头,衬着头顶的明月和耳边的山风,看得谢探微直发毛,几乎以为他被山精山怪什么的附体了。 兰九不动声色护到他身侧,警惕盯着凤姜。 忽地,急促的竹哨声响起,随着哨声,一个翠绿色的东西直奔谢探微面门而去,兰九伸手一把捏住,触手阴冷滑腻,却是一条绿色的小蛇,兰九下意识一扬手,将小蛇远远扔了出去。 同时,前面的凤姜动了,谢探微只觉眼前一花,凤姜已不见了踪影,再出现时,手里已多了个面色阴郁的单眼皮少年。 “回去”。 凤姜提着那少年脚步不停往山上而去,兰九忙将谢探微背上,跟了上去。 山顶已是另一番情景,兰十九和老鱼鹰等人围成了一个圈,将谢嘉树和仇希音紧紧围在中间,禾秧和秀今一人站在一边紧紧护着谢嘉树和仇希音。 而他们之外则围着一圈密密麻麻的蛇虫,不知因为什么原因逡巡不前,相互交叠翻滚着,谢探微只看了一眼就扭过头去,胃里却还是翻江倒海起来。 兰九一放下他,他就抚着心口呕地一声将晚上吃的东西都吐了出来,好在吃下去的时间不长,倒是没什么异味。 仇希音忙去扶他,接过谢嘉树递来的水壶塞到他手里,谢探微漱了口,这才觉得好过了些。 凤姜冷声开口,“灵藏圣女,你也瞧见了,他就是个中看不中用的银枪蜡头,连两个孩子都比不上,圣女摆这么大的阵仗,就算抢了他去,也得不偿失”。 谢探微,“……” 他刚刚怎么就没直接吐他脸上去! “那凤将军看得那么紧,连他出恭都要跟着,不是也得不偿失?” 随着咯咯的轻笑声,一队举着火把的蒙面人从山间密林中涌了出来,个个都做回族山民打扮。 谢探微觉得扯下他们的面巾来,肯定能找出白天他搭讪的那几个山民。 蒙面人分作两队站好,一个身姿曼妙的妙龄女子不紧不慢走至最前方。 她穿着汉族女子的月白色绣缠枝莲花的留仙裙,外披同花色朝阳云肩,梳着灵蛇髻,发髻前戴着一顶十分精巧的缠枝莲花赤金花冠。 乍一看与汉族女子一般无二,只腰带上却缀满了银铃,随着她的走动叮当作响,十分悦耳。 她虽用轻纱遮住了面庞,五官却隐隐可见,一双眼睛更是顾盼生辉,灵气逼人。 谢探微目露惊讶,想不到还是个美人,那天光顾着看她头上顶着的乌龟了,没注意她长什么样子。 “不过本座倒是很好奇,这位谢公子到底是什么人,能让凤大将军一路相护?” 灵藏圣女汉语说的音调虽有些古怪,却十分顺畅,她声音又清脆动听,听着别有一种韵味。 凤姜声音冰冷,“他是你招惹不起的人”。 灵藏圣女咯咯笑了起来,“凤将军,你当是知晓本座的,就算凤将军威震漠北,但若是被我灵藏教缠上了,怕是凤将军的那些将士们连喝水睡觉都不得安稳了吧?” 凤姜轻嗤,“废话那么多,你有本事单管令这些东西来咬我们好了!” “谢郎还在里头,本座可舍不得”。 谢探微生平第一次被人叫谢郎,浑身鸡皮疙瘩都起了,喊道,“哎,那个圣女啊,这谢郎可不是随便乱叫的,不要污了姑娘的令名”。 灵藏圣女眨了眨眼,“为什么会污了本座的令名?令名又是什么?” 凤姜不耐,一把抓住谢探微的领子将他往灵藏圣女砸了过去,“要就拿去!” 185 真假凤姜 谢探微失声惊呼,灵藏圣女大喜,上前两步张臂要接,眼看着谢探微就要落进怀中,一道青色的身影后发先至,轻轻在她后颈拍了一下,她就感觉全身一僵,下一刻,身子一轻,却是被凤姜提着领子拎了起来。 凤姜右手拎起了灵藏圣女,左手抓住尚在半空的谢探微,脚下一点,急速后退,片刻的功夫就又回了仇希音几人身边。 他动作身形极快,仇希音看得眼花,忙扶了扶谢嘉树的胳膊才站稳了。 蒙面人俱都鼓噪了起来,回应他们的是更震耳的鼓噪声,连绵起伏漫山遍野而来。 灵藏圣女面色剧变,那些蒙面人也面面相觑,安静了下来。 凤姜的声音冷冷响起,“圣女,这出请君入瓮怎样?” 灵藏圣女大恨,“你就不怕我和你拼个你死你破?” 谢探微被凤姜这么一扔一拎,头晕眼花之间下意识纠正道,“是鱼死网破”。 凤姜将她扔到一边,“你大可一试”。 灵藏圣女看看凤姜,又看看谢探微,和那些蒙面人叽里咕噜隔空喊了一通,终是愤恨喊道,“算了,算你赢,我以后不缠着他就是!” “再敢纠缠,我定将你灵藏教一网打尽!” 凤姜声冷如冰,在山风寒入骨的夜晚格外阴森,灵藏圣女甚至没敢再看他一眼,咬着唇转身就跑,连那个被俘虏的少年都没敢索要。 经过这一出,谢探微也没损了兴致,第二天鲜见的起了个绝早,拉着仇希音几人陪着他一起看日出。 兰十九则去猎了些山鸡野兔,等收拾好了,头顶太阳已完全冲破了云层,天地间一片光亮。 仇希音又原样选了最好的肉和鸡翅给谢探微烤着吃,鸡翅先烤好了,仇希音正准备取下放进水粉瓷碟中,一只手伸了过来,“给我”。 却是凤姜。 仇希音,“……” 既是凤姜开口要了,仇希音自然不好不给,只能递给他。 谢探微哼了一声,倒也没说什么,过了一会,另一串也烤好了,凤姜一手拿着未吃完的鸡翅,另一只手又伸了过来,“给我”。 谢探微不干了,“喂,那是音音给我烤的,让给你一串已经是给你面子了,你不要得寸进尺啊!” 凤姜固执的朝仇希音伸着手,重复,“给我!” 仇希音,“……” 她还能说什么,只能给了他。 谢探微暴躁了,“喂,你有完没完啊?” 凤姜冷声道,“你吃了我烤的果蔗”。 谢探微看看自己手中拿着的果蔗,“……” 这就是传说中的吃人嘴软吗? 仇希音和谢嘉树对视一眼,仇希音开口,“小舅舅,我再给你烤,还有很多呢”。 谢探微愤愤咬了一口果蔗,默默咽下了这口气。 谢嘉树不动声色的看了一眼凤姜,仇希音注意到他的目光,神色微动,不过也未多说,继续给谢探微烤鸡翅不提。 众人用过朝食,便下了贺兰山往凉州卫而去。 …… …… 经过八年的休养生息,凤家军已在凤姜的带领下重建,依旧镇守着大萧的西北之地,威名丝毫不减从前。 众人走走停停,第三天傍晚时分才进了凉州卫。 甫一进城门,因着久经战争风沙而特有的沉肃厚重之气便扑面而来,街上处处可见巡逻、行走的甲兵,连百姓都带着边疆特有的凶悍肃杀之气。 谢探微下了马,深深吐了口气,肃然开口,“所以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般气势,若不是亲身前来,就是读一千遍《凉州词》也是体会不到的”。 谢嘉树和仇希音齐齐点头,他们心中的震撼绝不比谢探微少。 凤姜一勒马缰,“我先走一步,在将军府等你们”。 谢探微点头,凤姜打马走了几步,又恍然想了起来,回头对谢探微道,“抓紧跟上”。 谢探微粲然一笑,朝他挥了挥手,“知道啦!我一定在日落前赶到将军府去,这次我要多住一段时日,好好跟你们叙叙旧”。 面具后,凤姜连眼神都看不清,仇希音却觉得他应该是笑了,不由也露出一个笑来。 凤姜点头,回身催动马儿跑了起来,马蹄声刚响起,他就发觉脑后劲风鼓荡,人群也鼓噪了起来,夹杂着仇希音尖声叫着小舅舅的喊声。 他骇然回头,就见兰九一掌拍开谢探微,自己则被那凌厉至极的银枪穿胸而过,直直往后退了好几尺,仰面倒地,连呼声都没能溢出喉咙就没了气息。 而第二柄银枪则不依不饶的呼啸着刺向被兰九拍开,呆愣愣看着这一切根本不知道躲避,更躲避不了的谢探微。 兰九临死前近乎本能地将谢探微拍向了凤姜的方向,身后的兰八、兰十九等人想要救援已是不及。 凤姜看着那支凌厉不可挡的银枪,脑海中一片空白,动作却迅捷无比,从马背倒翻一个跟头,挡到了谢探微面前,伸手抓住已经到了跟前的银枪! 只他还是低估了银枪的来势,他虽用尽全力一抓,银枪还是梭过他的手掌,凌厉之势稍减,却还是往前刺去。 他比谢探微略矮一些,本来掷向谢探微心口处的银枪噗地一声刺入他肩头。 利器入体的钝痛传来,他怕银枪会透体而出伤到后面的谢探微,更怕后面还会更凌厉的第三枪,忍着剧痛,用尽全力一个旋身,直面谢探微,按着他将他死死护在怀里,将后背送给那银枪飞掷而来的方向。 “阿南!” 撕心裂肺的痛呼声响起,谢探微茫然抬起头看向头顶上方的人,然而他看到的只有一张冰冷狰狞的铁面具,有滚烫的血不停的从面具里喷涌而出,有破碎的声音从面具里传出来。 他努力镇定心神想去听她在说什么,然而,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听不见,那柄银枪没有刺入他的胸膛,却似是将整个世界的声音都从他这里夺走了—— 他想要伸手去揭她的面具,然而,努力了半天,他也没能抬起手来,他一只手抓着她深深刺入她肩头的银枪。 另一只手正死死捂着她肩头不停涌出鲜血的伤口,根本动不了分毫,然而血却还是不停的往外涌着,那鲜艳的近乎刺眼的红中,银亮锋利的枪头隐隐可见…… 他感觉到有人用力想把他从她的怀抱中拖走,然而她不肯松手,他的身体和手亦是不听自己的使唤,怎么也不肯动上半分。 “……小舅舅……小舅舅……” 他能听见声音了? 他茫然抬头,就见自己聪明乖巧的小外甥女晶亮的猫儿眼中一滴又一滴的泪水滚落,落在她的伤口,也落在自己掌心。 “小舅舅,公主晕过去了,你快松开她,让裴防己给公主治伤”。 公主? 怎么会是公主? 他不是凤姜吗? 谢探微更糊涂了,仇希音控制不住的哽咽出声,“小舅舅,你快放开公主,让裴防己给公主治伤,公主受伤了”。 谢探微灵台微清,对对对,要治伤,裴防己,裴防己呢? 谢探微微微松开了手,却依旧不肯放开凤知南,就那么动作僵硬的抱着她立在原地。 裴防己上前刷刷几针止住了血,皱眉道,“姑娘,这银枪穿透了公主整个肩膀,贸然拔枪定然凶险异常,我实在是没有把握”。 谢嘉树开口,“遣人去大将军府禀告凤将军”。 已有巡逻的甲兵围了上来,领头的小将紧张开口,“将军不能随意移动,不远处有个医药铺子,不如就送将军去那里?” 谢嘉树点头,小将点了一个甲兵带路,一挥手,余下的甲兵呈扇形警惕朝呆在原地的白锋围去。 白锋的手还保持着掷枪的动作,恍如瞬间被这西北的寒风冻僵了,死死盯着被谢探微搂在怀里的凤知南,好似根本没有看见慢慢围近的甲兵。 仇希音扶着谢嘉树的胳膊缓缓站直身子,死死盯向白锋,她一定要杀了他!杀了他! 安静护在仇希音身边的兰十九仿佛感知到了她的杀意,忽地飞身朝白锋扑去,手中的匕首折射着阳光直直照到仇希音的瞳孔中,仇希音控制不住的惊声喊了起来,“住手!” 你不是白锋的对手! 随着她的喊声,白锋已发觉了危险,近乎本能地抬起手,十数支袖箭暴雨般直袭兰十九而去。 隔着一段距离,仇希音都能感觉到袖箭飞射而出那凌厉的声势,何况被笼在其中的兰十九? 恐惧瞬间席卷了她,十九!上辈子,她欠他的还未还清,她不能让他就这么死了! 只她脑子动得再快,也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根本救不了他! 眼看着兰十九动作利落地避开了绝大多数的箭,却根本躲不开所有,其中更是有一支直朝他喉咙而去,一支红羽箭挟着风雷之势当地一声射上了箭尖,巨大的力道甚至让其他几支偏离了原来的轨道,连兰十九的皮肉都没伤到就无力落到了地面。 白锋被这一箭之威震得终于回过神来,愕然看向羽箭射来的地方。 下一刻,银色轻甲披身的身影飞跃而至,一脚踹翻握着右手手腕发愣的白锋,“来人!拿下!” 夕阳下,他脸上铁质的鬼面面具闪着冰冷的光,甲兵面面相觑。 凤姜厉喝,“还愣着干什么?关进地牢,出了差池,你们全部拿命赔!” 白锋挣扎着爬了起来,就要往被众人围在中央的凤知南那里去,“阿南!阿南!我要去看阿南!” 凤姜转身又狠狠一脚将他踹翻在地,声冷似刀,“阿南?凭你也配叫她阿南?她若是有个万一,我叫你白氏一族陪葬!” 他说着在白锋腿上连踢数脚,咔咔的骨头碎折声传来,白锋闷哼一声再次摔倒在地,“将军——” 凤姜不再理他,大踏步走到仇希音等人身边,众人见他来了纷纷让开,将最中央的谢探微和凤知南露了出来。 已有人拆了附近的门板下来,想要将凤知南放上去,然而银枪却不比羽箭,又重又粗,根本折不断,稍动一动,凤知南的伤口就又涌出血来,众人束手无策,根本不敢动凤知南分毫,只好任由谢探微死死抓着那银枪,不敢轻动。 凤姜俯身看了看,沉声问道,“裴大夫,你有没有把握?” 裴防己满头是汗,“凤将军,裴某实在是,实在是没遇到过这种情形,若是箭,哪怕是刀也好办许多”。 凤姜默了默,开口,“仇姑娘,金疮药”。 仇希音努力控制着自己让冷静再冷静,“秀今,去拿,将医药箱拿过来,还有护心丸和老参”。 他们离京时,宁慎之送了许多上等的金疮药和常用的药材,想是要比这边境之地的东西好的。 凤姜伸手握上银枪,轻声开口,“重华,让我来,你抱着阿南,轻一点”。 谢探微涣散的目光渐渐聚焦,抬头看了凤姜一眼,嘴唇蠕动,是个无声的“于始”。 他动了动僵硬的身子,缓缓松开了抓着银枪的手,抱着凤知南慢慢蹲下去,单膝跪下,仔细调整着姿势,让凤知南能舒服的躺在自己怀里。 凤姜一直紧跟着他的动作,身子慢慢下蹲,最后也单膝跪了下去,稳稳扶着银枪。 他们配合的很好,仿佛多年默契的老友,甚至是战友,一连串的动作下,凤知南的伤口没有再迸出血来。 凤姜伸出手,轻轻摘下了那冰冷的鬼面面具,凤知南惨白虚弱的脸庞完全暴露在众人眼前。 谢探微浑身一抖,泪珠无声顺着他睁大的双眼滚落,公主,真的是你—— 早有那机灵的从附近的人家取了热水等物来,仇希音接过禾秧湿好的帕子,轻轻擦干凤知南额头鬓角的冷汗,又从秀今手中接过化开水的护心丸,正要喂,凤姜开口,“灌”。 他说着伸出另一只手捏开凤知南的下巴,仇希音一咬牙,将碗凑到凤知南嘴边,一气灌了下去。 好在凤知南还知道吞咽,虽溢出了些,大多都咽了下去。 “老参,绞汁”。 裴防己递上碗,“已经绞好了”。 凤姜和仇希音又将参汁给凤知南灌了下去,最后又往她嘴里塞了片老参片。 “都散开,守好四周”。 甲兵无声散开,驱赶走远远瞧热闹的人群,守成一个圆形的包围圈。 “四周的衣服剪开”。 谢嘉树等人忙起身站到甲兵之后,仇希音拔出匕首交给秀今,“用这个,小心些”。 186 如何心甘 秀今利落将凤知南伤口附近的衣裳割下,又取了帕子将附近的血清理干净。 凤姜沉声开口,“一会我拔出枪后,红萝你立刻洒金疮药,秀今用敷了金疮药的帕子捂住阿南的伤口,裴大夫你施针,务必要在第一时间止住血”。 他说着在凤知南伤口四周迅速点了几点,握着枪的手攥紧,“仇姑娘,你站远些,准备好,我拔了——” 随着最后一个字落下,他猛一用力,银枪高高拔出,昏迷中的凤知南痛哼一声,鲜血如箭般喷涌而出,谢探微脸上身上顿时一片鲜红,触目惊心。 红萝忙将手中的金创药洒了上去,秀今紧随其后,用帕子死死捂住伤口,裴防己金针急下。 一会之后,凤知南伤口的血终于不再往外喷涌,众人皆是长长松了口气,仇希音端来刚化开的药丸,给凤知南灌了进去,这才觉出后怕来,脚下一软,跌坐在地。 “音音!” 凤姜猛地咬住舌头,好在众人极度紧张下没有人注意到他的称呼,他默了默,方又道,“谢四公子,我们将阿南放到门板上去,送她回家”。 谢探微全身都僵了,哪里还能动弹分毫,半晌方在凤姜的帮忙下小心翼翼将凤知南抱了起来,随着他的动作,有什么从凤知南胸口掉落出来,啪地一声落地。 却是一条发带。 绯红色的发带上用银线绣着朵朵优昙婆罗,用络子缠着猫眼石和粒粒红宝,华丽又张扬,正是五年前凤知南从他发间扯去的那一条。 谢探微只觉心口剧痛,扑头往前栽去,竟是厥了过去。 凤姜忙伸手扶住二人,顿时又是一阵兵荒马乱,仇希音大惊扑了过去,“小舅舅”。 凤姜下意识伸手要去扶她,又缩回了手,扬声,“来人,送公主回府,谢四爷,这里交给你了”。 谢嘉树急急跑了过来,帮着仇希音一起去扶谢探微,“凤将军自去忙,我们随后就到,兰八,去扶上兰九”。 …… ……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哆。悉耽婆毗。……” 袅袅的檀香中,仇希音的声音带着微微的苦涩,飘忽不定。 谢嘉树安静站在门边,直到里面的念诵声停下,方举步踏进,掀袍跪在她身边拜了三拜,低声道,“小叔昨夜守了兰九一夜,今天一大早送兰九出了凉州城才回来了,又去了池阳公主处”。 落叶归根,自谢探微出生,兰九就一直跟在谢探微身边,从未离开过一天,如今他为保护谢探微而死,谢探微抽不开身,却怎么也要将他送回谢家弄好生安葬的。 仇希音想起兰九板正冷峻的脸,想起他说话时总是一板一眼的板正模样,想起上辈子谢探微死后,他在萧博采暗中相帮和容宣的默许下带着她冲进镇抚司见谢探微最后一面后,还是那般一板一眼对她说着谢探微遗言的模样。 他说,“姑娘,公子入狱前,曾说他这辈子洒脱磊落,不曾亏欠谁,也不牵挂谁,唯一放不下的只有姑娘,请姑娘务必照顾好自己。 如若有一天他死了,请姑娘务必记得他不是死于小人之手,也非死于摄政王之手,他死于家国大义,死得其所,请姑娘勿要挂念,好生活下去”。 他说着朝她一拜,“请姑娘不要挂念公子,碧落黄泉,兰九定当时时护卫,不敢稍有懈怠,还请姑娘秉公子遗愿,善自珍重”。 上辈子,他随谢探微死时不曾有丝毫迟疑,就如这辈子他为谢探微而死时,也不曾有丝毫迟疑…… 仇希音努力睁大眼睛,泪水却还是顺着脸颊滑了下来,这几天她流的泪比重生以来加在一起还要多。 谢嘉树自小不善言辞,这时候更是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只干巴巴道,“音音,别难过了”。 仇希音点头,她神色冷静的近乎冷漠,晶莹的泪珠却不停的从眼角涌出。 谢嘉树只觉心头钝痛,焦急下脱口道,“我们去看公主吧?”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凤知南迟迟不醒,裴防己说了今天入夜前再不醒就凶多吉少了,音音去看定然又要伤心。 仇希音又恭敬拜了三拜,谢嘉树伸手去扶,她便就着谢嘉树的搀扶站了起来,刚转过身就见凤姜立在门口,仰头看着香烟缭绕间的观音大士。 三人见礼,仇希音开口问道,“凤将军也信佛?” 凤姜迟疑了一会方道,“求个心安”。 仇希音道,“我曾在一本书上见过一番话,大意是说,人之力有限,当人走到绝路时,神的路就现了”。 “姑娘博学,正是这个意思”。 仇希音又朝他一礼,“将军过誉了”。 凤姜避到一边,仇希音和谢嘉树并肩出了佛堂,往凤知南的院子走去。 凤知南那般的人总不会这般轻易死掉,更不会以这样的方式死掉,她舍不得的。她若真的就这般走了,谢探微大约也死掉一半了…… “公主醒了!公主醒了!快去叫将军!” 仇希音和谢嘉树刚到院口,院子里的鼓噪声乍然响起,两人对视一眼,惊喜往院内跑去。 刚跑几步,里面又有呼喝声响起,“来人!快来人!谢四公子晕倒了!快来人!” 仇希音和谢嘉树又对视了一眼,齐齐笑了起来,好了,醒了就好了…… …… …… 凤知南醒了,伤情逐渐稳定了下来,只还需卧床静养,谢探微依旧日日去探视,只毕竟男女有别,他不能再像凤知南昏迷时整个白天整个白天地守着,入夜后才在凤姜的催促下离开,便叮嘱仇希音多陪凤知南。 仇希音自然连声应了,凤姜有两个女儿,大的九岁,小的才五岁,还有个尚在襁褓中的儿子。 凤夫人要照顾年幼的儿子,又要料理家事,不能时时去陪伴,便遣了两个女儿去陪凤知南。 两个女孩儿不像凤姜沉默寡言,活泼话多,倒是让凤知南的病床前生机勃勃,充满欢声笑语。 仇希音向来是个沉静的性子,每日寻了有趣的话本子给凤知南读几页,和她说说游历时遇到的趣事,逗逗两个女孩儿,一点都不觉时间难熬。 倒是凤知南只能乖乖躺在床上,连吃点东西都要忌口,无聊的都快长草了,只她话少,不习惯抱怨罢了。 她不抱怨,仇希音就当做不知道,数次和凤姜、谢探微几人信誓旦旦的保证,“公主一点都不觉无聊,我瞧着别说躺三个月,就是三年,她也能躺得下来”。 凤知南看着她笑吟吟的侧脸,默默忍下了嘴边的话,算了,既然音音以为自己有她陪着就光躺在床上也不会无聊,那就让她这么以为吧。 表哥说过,尽说实话可以,但有些假话一定要烂在肚子里,这应该就是属于要烂在肚子里的假话之列…… …… …… 凤知南伤口完全稳定下来,能吊着胳膊下床稍做走动时已经是一个月后了。 凤姜这天中午来瞧她见她气色大好,斟酌开口问道,“阿南,白锋一直想见你,你见不见?” 凤知南莫名,“他想见我,见就是”。 凤姜,“……你还记得他想杀了谢四公子,又害得你丢掉半条命的事吧?” 凤知南点头,那么大的事,她怎么可能不记得? “那你想怎么处置他?” 凤知南想了想,道,“让他来见我”。 刚陪凤知南用过午食,准备回去午休的仇希音又将放下的绣绷拿了起来,道,“公主,我也想见见他”。 凤知南无可无不可的点头,很快,白锋就被带了过来。 仇希音吃了一惊,白锋在地牢里关了一个月,衣裳破烂一些,身上脏一些,味道难闻一些,甚至不成人形一些,她都能预料到,可为什么他的右臂像根面条似的挂在肩膀上? 凤姜到现在都没处置他,显然是在等凤知南拿主意,应当不至于先打断他的一条胳膊泄愤吧?明明白锋之前被他踢断的腿也还好生生的走着路。 白锋见了凤知南显然很激动,上前就要用完好的左手去抓凤知南,凤姜凉声开口,“我若是你,就离远一些,免得熏着了阿南和仇姑娘”。 白锋讪讪住了脚步,声音却依旧迫切,“阿南,你好了?” 凤知南点头,凤姜凉凉补充,“不过左臂怕是再不能像之前灵活了”。 白锋暗黄的脸色瞬间白了,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凤姜声音更凉,“你倒是出息了,对着个刀都拿不动的文弱书生放冷枪,却不知是你白家的家教还是在我凤家学的招数?” 白锋忽地激动了起来,惨白的脸涨的通红,“我不是放冷枪!我是光明正大的要杀了他!五年了!五年了!我一个活生生的人竟然还比不上一条破烂发带! 我潜入鞑靼半年,九死一生,好不容易活着回来,看到的竟是她与那个小白脸当街眉目传情!我要杀了他!杀了他!” 凤知南疑惑开口,“那便叫眉目传情?” 白锋噎住,噎得通红的脸开始向深紫发展。 凤姜噗嗤笑出声来,“阿南,他那叫淫者见淫,小人么,见谁都像是小人”。 仇希音不动声色扫了凤姜一眼,她与凤姜也算相处过一段时日,实在很难想象那样一个寡言冷漠的人能这般爽朗大笑,还说出什么“淫者见淫”的话来。 凤知南却毫无所觉,噢了一声。 白锋又急又怒,脱口喊道,“阿南,那样一个小白脸,你一巴掌就能拍飞十个,你到底喜欢他什么?总不至于是喜欢他会读书吧?” 凤知南认真开口,“你都说他是小白脸了,我自是喜欢他生得好”。 白锋再次噎住,半晌方喃喃道,“喜欢他生得好?生得好!五年来,我为你抛家弃族,背井离乡,数次生死一线,到头来竟然比不过一个生得好?我可以为你去死!为你去死啊!” 凤知南的神色越发认真,“五年前我就和你说了,我不喜欢你,不会嫁给你,无论你做什么”。 白锋看着她认真又坦诚的脸,突然放声笑了起来,“你没有心!你没有心!果然娘说的不错!你没有心!是我痴心妄想,竟然妄想着能打动你!我又怎么能打动一个没有心的人!” “你没有良心,没有良心……” 上辈子,宁慎之死时,宁恒之一声又一声的悲泣再次在脑海中回响,仇希音不适捂住心口,没有心,没有良心…… 凤知南皱眉,“你做了什么,与我愿不愿意嫁给你有什么干系?表哥和堂哥也愿意为我去死,难道我也要嫁给他们?凤家军里愿意为我去死的约莫也不会少,难道我也要嫁给他们?” 白锋呆住,愣愣看着凤知南真切疑惑的脸,如遭雷劈,瘦得不成人形的脸上乍然血色褪尽。 凤姜失笑,“阿南,你表哥愿不愿意为你死我不知道,但我决然是不愿的,你嫂子要吃醋的”。 仇希音忍不住又瞧了他一眼,今天的凤姜着实有些太过异常了。 凤知南没有理他,认真道,“谢四生得好,笑起来更是尤其好看,每次他对我笑,我就觉得欢喜异常,欢喜到为他死了也甘愿,唔,将雪花蟹斗让给他吃都行!” 凤姜笑道,“啊呀,雪花蟹斗都能相让,谢四公子可真是恩宠优渥啊!” 凤知南又道,“虽然表哥说他不适合娶我,我也不适合嫁给他,但表哥也说了,那样的感觉就是喜欢,嫁人自然要嫁自己喜欢的。 如果嫁不了,也不必要勉强自己嫁个不喜欢的,左右我什么都有,又能干,什么事都能自己解决,并不需要一个夫君的”。 凤姜拍手大笑,“啊呀呀,没想到于始那个闷葫芦竟然能说出这番高见来,真是刮目相看,刮目相看!” 凤知南认真看向他,“堂哥,你不要笑话表哥,表哥说得对”。 凤姜认真反问,“他说得对,我就不能笑话他了吗?” 凤知南,“……” 仇希音忽地开口问道,“公主,你要如何报仇?” 凤知南摇头,“我无事,那一枪,便算是我还他的,我们两不相欠”。 白锋猛地向凤知南扑去,大声喊道,“不,不,我不要我们两不相欠,我不甘心,不甘心……” 187 途径盛放 凤姜一脚将他踹翻在地,“老实点!” 仇希音放下绣绷,起身将摆在临窗长案上的一盆沙漠玫瑰端起,不紧不慢走到白锋面前,蹲下,双手前推,“给你”。 白锋茫然看向她,“音音?” 仇希音将沙漠玫瑰塞到他手里,甜甜一笑,问道,“好看吗?” 白锋瞧了一眼,一朵朵小喇叭似的艳红花朵,伞形花序三五成丛,灿烂似锦,即便他不喜欢什么花花草草的,也不得不承认,很漂亮。 仇希音悠悠开口,“小舅舅喜欢弄花莳草,尤其擅长培育各种珍奇美丽的品种,只每每培育出来后,都会以高价卖出,无一例外。 我曾问过他会不会舍不得,他说,音音,你看这些花儿,虽然是我辛辛苦苦培育出来,小心翼翼呵护长大、开花,但它们不属于我,也不属于那些买走它们的人,它们只属于它们自己。 它们开花只因为自己想开花,不是为报答我的辛劳,更不是为取悦那些出得起高价的人,我们这些人,只不过是途径了它们的盛放”。 白锋本就惨白的脸更加没了一丝血色,“途径,途径——” “是啊,途径,草木本无心,何求美人折?” 仇希音施施然站了起来,脸色忽冷,“公主大义,不愿同你一般计较,但你无故刺杀我小舅舅,害得兰九惨死,还差点害死了十九,这笔账,我谢家却定是要追究到底的!” 她说着看向凤姜,“凤将军,按军法,这种情况,他该判何罪?” “按律,军棍一百,斩首示众”。 “那就多谢凤将军了”。 “只,白锋是南宁府白氏嫡长子,如果真叫他死在凉州,只怕白氏不肯善罢甘休,说不定还会引起边海动乱,朝堂震荡”。 仇希音冷笑,“那凤将军的意思就是要徇私枉法了?” 凤姜耸肩,“仇姑娘,律法之外也有人情么,这样,不如我遣人押送白锋回南宁府,将他的罪名仔细和白将军说清楚,白老将军德高望重,想必会给仇姑娘一个满意的说法的”。 仇希音冷哼,“果然居庸关一役后,再无凤家军”。 凤姜失笑,“仇姑娘,激将法对我无用,而且,我凤姜可是因为他动了姑娘你,生生废了他一条胳膊,姑娘一天不松口,他的胳膊就会一直废下去,姑娘还不满意?” 仇希音冷嗤,凤姜声音玩味,“仇姑娘,你还真别不信,阿南的仇另说,白锋这条胳膊绝对是因为他敢朝姑娘你最信任的侍卫动手才被废了的”。 他说话的内容和语气都很奇怪,仇希音一时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沉默看向他。 凤姜又道,“白氏嫡长子的一条胳膊,啧,仇姑娘你这样的闺阁小姑娘怕是不知晓其中的厉害的。 我倒是不怕,毕竟这件事上,我凤家也是受害人,只谢家恐怕就有些危险了,不是有句俗话叫什么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么?” 仇希音冷笑,“所以凤将军是在威胁我了?” 凤姜耸肩,“实话实说而已”。 仇希音盯向他,“凤将军今天的话着实有些太多了”。 凤姜咳了咳,“仇姑娘,这世上总会有两面三刀之人,姑娘要试着适应”。 仇希音盯着他不说话,凤姜伸手拦住,“仇姑娘,话还没说完,别急着走啊”。 仇希音劈手去摘他脸上的面具,凤姜吓了一跳,连忙避开,嚷道,“哎,仇姑娘,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仇希音冷冷盯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 …… 当天,仇希音未再去陪凤知南,第二天,也没有去,下午,谢探微找了过来,同来的还有凤姜。 凤府小院的梧桐树下,仇希音和谢嘉树面对面坐在石桌两侧,手里各捧了一本书,半晌才翻过一页,神色却端穆而紧张。 谢探微刚要踏过月洞门,守在门口的兰十九伸手拦住,压低声音道,“姑娘和表少爷在赌书,吩咐任何人不得打扰”。 谢探微收回踏出去的脚,亦是压低声音道,“凤将军,我们等一会吧”。 凤姜看向他,谢探微努努嘴,“看着就知道了”。 又对兰十九道,“去搬两张锦凳来”。 约莫一刻钟后,石桌上燃着的檀香熄灭,侍立一旁的秀今敲响手中的小锣,仇希音和谢嘉树同时合上书,仇希音将书交给秀今。 谢嘉树微一点头,“表妹先请”。 仇希音神色肃穆,不紧不慢开口,“夫画者,成教化,助人伦,穷神变,测幽微,与六籍同功,四时并运,发于天然,非由述作……造化不能藏其秘,故天雨粟,灵怪不能遁其形,故鬼夜哭”。 谢嘉树接上,“是时也,书画同体而未分……” 随着他们的背诵,秀今快速的翻着手里的书,应是在检查他们有没有背错,直到最后,她也没有出声提醒过。 一本书背完,仇希音提起红泥小炉上的茶壶给自己和谢嘉树各倒了杯茶,笑道,“表哥好记性”。 谢嘉树微微一笑,“表妹亦不差”。 两人相视一笑,片刻后,仇希音放下茶杯,“秀今,开始吧”。 秀今信手翻了一页,开口,“第三页第二行”。 仇希音立即接道,“善哉,曹植有言,观画者……” 如此轮番,约莫两刻钟后,谢嘉树背时,秀今忽地敲了一下锣,仇希音哈地一拍手,“是卿画何其神也,不是卿画其何神也!” 激动下,她拍手时宽大的袖子扫过桌上的茶杯,杯中剩下的茶水顿时淋了一裙子,她也不在意,随意掸了掸,“表哥,这么简单的你都能记错,还敢同我赌书?” 谢嘉树懊恼敲了敲脑袋,“我自是记得的,只说的时候,舌头打结了”。 “口齿不清,亦要算输!”仇希音得意洋洋,“乖乖学猫叫吧!叫得大声点!” 谢嘉树俊脸微红,低声道,“放心,我不会赖账的,我们先去见过凤将军和小叔吧?” 仇希音似笑非笑扫了他一眼,算是饶过了他,和他并肩朝走过来的凤姜和谢探微一礼。 谢探微摆手笑道,“树哥儿,你每次同音音赌书都要输,都输了这么多年了,还敢同她赌?” 谢嘉树俯身抱拳,没有接话,仇希音一挑眉,“小舅舅,要不,你也同我赌上一局?” “来就来!”谢探微洒然一笑,“怕你不成?” 凤姜咳了咳,“谢四公子”。 谢探微恍然,“哦,对了,白锋被人劫走了,凤将军客气,非得要亲自来跟你我赔罪”。 凤姜抱拳深揖,“此事乃是凤某疏忽,现已遣人四处缉拿白镝勇,特向姑娘请罪”。 仇希音面色阴沉,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戾气,继谢嘉木之后,她从未如此恨过谁,不是兰九,不是凤知南,她就永远失去谢探微了,甚至还会失去十九! 要致谢探微于死地的,不管他是谁,是不是什么白氏嫡长子,什么白老将军最得意的孙子,她都要他死! 谢探微咳了咳,“音音,此事,凤将军也不是故意的,都怪那个白镝勇太过奸诈,做出心灰意冷只求速死的模样来,暗地里却联合亲信偷跑了出去”。 仇希音心头一跳,“小舅舅,你刚刚叫白锋什么?” “白镝勇啊,白锋,字镝勇,他身份不方便,这里的人都只知道他叫白镝勇”。 “……王妃,凉州属将白镝勇联合孙虔兵变,凤将军失手被擒,现乱兵已拿下凉州卫,围困将军府,公主收到信后连夜赶了回去。 临行前吩咐奴婢和王妃说,公主如今腾不开手,还请王妃先安心住在摄政王府,搬去谢家弄之事,还请王妃等公主回来妥善安排好再另说……” 她没有听凤知南的话,请了仇正深出手,执意去了谢家弄,害死了她的孩子—— 仇希音抬手扶了扶额头,坐了下去,谢嘉树忙上前扶她,伸手去探她额头,“头疼?” 凤姜袖在袖中的胳膊往回缩了缩,悄悄将踏出去的右脚收了回去。 仇希音摇头,谢嘉树扶着她坐稳,倒了杯茶递到她手边,仇希音接过喝下,微温的茶水滑入喉咙,让她隐隐作痛的头稍稍清醒了些。 她放下茶杯,定睛看向凤姜,“凤将军今天话好像又少了许多”。 凤姜动作微僵,朝仇希音一抱拳,“仇姑娘说笑了”。 “也有礼了许多”。 凤姜又一抱拳,沉默。 仇希音轻吐了一口气,“凤将军,不知能否借一步说话?” 凤姜愣了愣,看向谢探微,谢探微莫名,“看我干什么?是音音找你说话,又不是我”。 凤姜,“……仇姑娘请”。 …… …… 凤府秉承着西北房屋的建造风格,疏阔厚重,道路两旁遍植梧桐树,此时正值花期,一簇簇浅紫色的花朵如漫天浅紫的云霞遮住了整片天空。 仇希音不紧不慢随着凤姜走在笔直的青石板地面上,缀着南珠的短靴毫不迟疑的、地踩在落了满地的梧桐花上。 两人皆是沉默,良久,仇希音开口,“凤将军喜欢这梧桐花吗?” 凤姜默了默,方道,“仇姑娘又要说我们只是途径它们的盛放?” “不,我想说,再美好的东西也总会有人不喜欢,比如将军你不喜欢这美丽绚烂的梧桐花,又比如,如小舅舅那般风采的人,也总是有人想置他于死地,这世上很多事本就说不清缘由”。 凤姜轻吐了口气,“是,很多事本来就是没有缘由的,自然说不清缘由”。 “我听闻当初居庸关之变,固然有皇上任性不听劝阻,贸然出关的原因,更有凤家军有内奸的原因?” 凤姜坦然点头,“是,否则就算皇上失手被擒,凤家军也不至于那般被动,居庸关失守,又失了凉州卫,凤家军更是死伤过半,差点就此覆灭”。 “那些内奸找到了吗?” “找到了”。 “找全了?” 凤姜沉默了,仇希音冷不丁开口,“白锋和一个叫孙虔的人有问题”。 凤姜一愣,随即道,“白锋不可能有问题,他是居庸关之变后才到的凉州”。 仇希音冷笑,“以前没问题,不代表现在没问题,现在没问题,不代表以后没问题,这世上多的是由爱生恨,泯灭人性之人”。 上辈子,谢探微和凤知南并无深交,凤知南也未嫁给白锋,以白锋的性子,会在宁慎之死后叛乱围困凤姜,多半和他这辈子怒而杀谢探微一样,由爱生恨! 而那个孙虔,虽然她不认识,多半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凤姜沉默一会,点头,“我会仔细查他们”。 仇希音屈膝行礼,“告辞”。 凤姜抱拳还礼,“仇姑娘慢走”。 仇希音走出几步,忽又停下脚步,转身看向无声立在原地的凤姜。 凤姜再次俯身抱拳,“仇姑娘”。 仇希音上前半步,伸出手,是要揭他的面具的动作,凤姜保持着俯身抱拳的姿势没有动,似是被她的动作吓住了。 仇希音伸出的手却停在了半空,没有了再往前伸的力气和勇气。 半晌,她僵硬收回手,哑声问道,“将军,那句,若阿南有个万一,我叫你白氏一族陪葬,是将军说的吗?” 还是那句“白锋是白氏嫡长子,白老将军最得意的孙子”才是你说的? 凤姜俯下的脊背几乎绷成了一张弓,涩然开口,“是”。 仇希音点了点头,屈膝行礼,“劳烦将军了,告退”。 凤姜还礼,“仇姑娘慢走”。 “爹!爹!爹爹……” 孩童清脆甜美的喊声远远传来,仇希音回头,就见凤姜还立在原地,却已蹲了下来,接住向他飞奔而去的女童,那是他的小女儿。 女童高兴搂住他的脖子,喊道,“爹!爹!骑大马!骑大马!” 凤姜没有说话,却伸手将她抱了起来,双臂一用力,让她骑坐在自己的脖颈上,女童胖乎乎的小手抓住他鬼面面具上凸出的两只角,欢呼,“骑大马!骑大马!驾!” 暮色凉薄,大朵大朵的梧桐花不时飘落,女童的笑脸似乎能温暖整个世界。 如果她的孩子能安然落地,说不定也是个女孩儿,应该也会长成这般活泼可爱的模样吧—— 仇希音不敢再看,加快步子转身离去…… 188 互市生变 凉州初夏的夜晚,风寒入骨,凤姜对面的文秀青年拢了拢肩头的披风受不了道,“我说,我们就不能进屋里下吗?非得在外面吹风?” 凤姜不紧不慢落下一粒棋子,冷声道,“你话太多了”。 凉寒的夜色下,他的声音有些失真,再无平日的沙哑粗噶,清冷如玉石相击。 青年愤愤,“我生下来就话多,你又不是不知道,冒着我的名头在外面招摇撞骗,还好意思挑三拣四!” 凤姜冷冷盯着他,“你是故意的”。 文秀青年定定与他对视了一眼,冻得青白的脸上突然涌出红晕来,激动道,“我就是故意的又怎样?我就看不惯你为了个黄毛丫头藏头缩尾的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看来你还没冻够”。 青年火了,“你够了啊!别一天到晚的用武力威慑我!最讨厌你们这些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武夫!天天动手动脚的,那个白锋是,你也好不了多少! 怪不得你怕前怕后的!我虽只跟那位仇姑娘打过一次交道,却也能看出来那是个真正的大家闺秀,不用想也知道看不上你这样的武夫!那个能跟她赌书、能给她的画题词写跋的才是她的良配!” 凤姜没有接话,只周身的气势更冷了,青年看都不看一眼,“反正你想好了,你就算把心掏给她,把命送给她,又怎么样?你以为她会稀罕? 她那样的大家闺秀,出身清贵,学识好,性子好,相貌更是出挑,她缺把心掏给她,把命送给她的男人吗? 你以为你这样,她会感动吗?到最后,你也不过就是落得个白锋的下场!” 他说完愤愤起身,“看在这么多年兄弟的份上,我劝你一句,你要么就趁现在有权有势,直接抢了回家,要么就劝自己只是途径了这朵美人花的盛放,潇洒放手,这般惺惺作态下去,你不烦,我都要吐了!” 他说完愤愤起身离去,他脊背挺得很直,步子迈得很快,直到出了月洞门才缩起了脖子,跳了跳脚。 天啊! 果然还是那位仇姑娘好用,不用那位仇姑娘刺激他一下,他今晚就要顶着寒风陪他下一夜棋了! 那个失眠症重症病人,一夜不睡什么的,正合他意,他可是有娘子有孩子的!还是回去钻热被窝舒服! 文秀青年走了,留在原地的凤姜沉默了许久,方慢慢将满局的棋子收了,扬声,“白镝勇找到了没有?” “尚未”。 凤姜起身,长夜漫漫,左右睡不着,去找找那个混账也好…… …… …… 第二天一早,在灵藏圣女极力的推荐与怂恿下,仇希音和谢嘉树一起去逛凉州与鞑靼的互市。 自九年前,宁慎之大败鞑靼军,边境承平已久,于五年前开了互市,每月一次,鞑靼、瓦刺以及一些游牧小族皆有贸易往来。 谢探微原是最爱热闹的,只经这次凤知南受伤之事,性子沉静了许多,竟不愿出去瞧热闹,只吩咐谢嘉树给他和凤知南带些新奇好吃的回来。 刚出将军府,仇希音就感觉到街上的气氛和往日不同,更热闹些,却也更紧张,一方面可能是因为互市,但应当也有白锋被劫走的原因,或者还有她昨天那番话的原因。 仇希音想着不由露出一个笑来,跟着凤姜遣来领路的亲兵一路走一路看,看到感兴趣的就停下来看看。 谢探微喜搜罗书画精品,奇花异草,仇希音和裴防己则喜寻珍稀罕见的草药,谢嘉树则是见了珍稀美丽的玉石之物便忍不住要买来给仇希音做成头面首饰,又或是串鞋子缀腰封。 唔,幸亏谢老夫人生怕儿子和孙子在路上受苦,使劲往他们的行囊里塞银票,否则,能不能走到凉州还真不一定啊! 果然,不多会,谢嘉树就在一个摆着五彩手串手镯的摊子前停了下来,拿起一只手镯看了看,对仇希音道,“这应当就是鞑靼所出的彩玉了,在中原很是少见”。 仇希音点头,凤姜的亲兵道,“公子若是喜欢这彩玉,可到珍宝阁去买,这集上的东西大多不是珍品”。 谢嘉树点头放下,几人又继续往前走,仇希音看中了几个新奇的小玩意,吩咐兰十九买了三份,准备带回去送给凤姜的三个孩子。 又转了一会,仇希音在一个鞑靼少年面前停下,他脚边摆了一盘蓝紫色的花,仇希音曾在书上见过,应是翠雀花,又叫飞燕草。 仇希音指着那盆翠雀花问道,“怎么卖?” 那少年哇哇说了一句,亲兵翻译道,“他说那个不卖,但如果姑娘买其他东西可以送”。 仇希音低头看了看,见那少年带了好几匹骏马,还有些编制地毯,织工颇为精致。 谢嘉树见她感兴趣,俯身拿起一块递到她手里,道,“这外邦地毯的编制,别有工巧之处,你看看无妨,轻易却不要去学,太费心神”。 仇希音嗔了他一眼,“你管得越来越宽了”。 谢嘉树正要再说,斜刺里一双手伸了过来,手上捧的正是那盆翠雀花。 “所谓鲜花赠美人,这盆花就由孙某买下送给姑娘了”。 姓孙? 仇希音转眼看去,却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长得倒也五官端正,只眼神不正,一看就是个纨绔子弟。 亲兵低声道,“这是孙指挥佥事的独孙,大名孙继祖”。 “孙指挥佥事?孙虔?” 亲兵显然很惊讶她竟然认识孙虔,点了点头。 仇希音挑眉,昨天才刚说到那个孙虔,今天这孙继祖就撞了上来,是巧合?还是别有阴谋? 谢嘉树拉着仇希音后退几步,“表妹,我们走”。 遇到这样的情况,拉扯下去,最终伤的都是仇希音的名声。 孙继祖伸手拦住,笑嘻嘻道,“怎么?姑娘收了花,连帷帽都不摘,也太看不起人了吧?” 亲兵喝道,“孙少爷,这是大将军的贵客,不得无礼”。 “你是什么东西?也敢这样跟本少说话!” 孙继祖骂着眼神一溜就瞧见了秀今,顿时双眼发光,将手里的花盆一扔,伸手就要去摸秀今的手,“哟,这丫头都这般好颜色,小姐还不——” 孙继祖猛地顿住声音,粘在秀今身上的目光僵硬收回,看向抵在自己脖子上的长剑,陪笑道,“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兰十九冷哼,谢嘉树不紧不慢开口,“孙少爷这时候倒是知道要好好说话了”。 孙继祖嘿嘿干笑,谢嘉树道,“十九,我们走”。 就在这时,那卖花的鞑靼少年猛地拿起那一叠地毯,洒上半空,自己则冲上前脑袋猛地撞上孙继祖后腰。 孙继祖因为他巨大的冲力朝兰十九的剑锋上撞去,兰十九连忙收回剑,孙继祖的脖子却还是开了个大口子,尖声惨叫了起来。 周围顿时乱做一团,那少年带来的几匹马失了控制,四下乱冲,周围的买卖摊子顿时四仰八翻。 那带了牛羊等家畜来卖的,也全失了控制,牛啊羊的到处乱跑乱冲,场面完全失控。 兰八眼疾手快,大声喝道,“保护四爷和姑娘!” 自己则跃入人群去抓那造成混乱的鞑靼少年,谢嘉树和仇希音在兰十九几人的卫护下慢慢往外围退。 谢嘉树紧紧抓着仇希音的手腕,俊脸紧绷,额头已隐隐见了汗,这一幕明显要么是冲着孙继祖来的,要么是冲着他们来的,不论是什么,此刻都不能掉以轻心。 就在这时,一群牦牛怒吼着朝他们冲了过来,似乎连大地都随着它们的跑动震动了起来。 兰八远远看见,顾不上去追那少年,凌空一个跟头翻到几人身边,拦腰抱住抱起谢嘉树。 “红萝,抱着姑娘跟着十九走!秀今,跟着我!分头走!” 红萝扛起仇希音灵活绕开人群,忽地猛一提气,跳到了一头正在疯跑的牦牛背上,又灵活跳到另一头牦牛背上,兰十九紧跟其后。 如此数次,终于远离了那群发疯的牦牛,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一张闪着金光的网铺天盖地而至。 兰十九举剑横挥,网顿时破了个裂口,兰十九破网而出,红萝却因为武功不及他,气力又不继,刚想随着他跳出去,一柄雪亮的藏刀已经指到了她脖子上,另一柄藏刀的刀尖则指向了仇希音后背。 红萝僵住动作,不敢再动,兰十九仗剑警惕盯着那群将仇希音和红萝围在中央的蒙面人,更是不敢轻举妄动。 仇希音被红萝扛在肩膀上颠来颠去的,颠得头晕眼花,直欲作呕,见了这阵仗,有气无力道,“放我下来”。 红萝看了看那用刀尖指着仇希音的人,试着慢慢将仇希音放了下来,那人并未阻止,只刀尖却一直未离仇希音。 仇希音的帷帽早就不知掉到哪里去了,好在头发没散,她扶着红萝站稳,扶着心口痛苦干呕了几声,缓了缓神,站直,虚弱问道,“几位壮士,意欲何为?” 领头的蒙面人指着兰十九道,“让他放下剑,束手就擒!” 仇希音定定看向兰十九,“听见没有——跑!” 兰十九一扬剑猛地朝仇希音刺去,那些蒙面人没想到他回突然反水要杀自己的主子,都有些愣,甚至有人下意识要去救仇希音。 红萝厉声喝道,“大胆!你敢!” 随着她的呼喝声,一把浅绿色的粉末在空中四散开来。 领头的蒙面人大声喝道,“屏住呼吸!” 他话音未落,一人凄厉叫了起来,“眼睛!我的眼睛!” “快闭上眼睛!” “啊!什么东西!” “噗!” “啊——” 利器砍入人体那让人牙酸的声音随着凄厉的惨叫声此起彼伏,领头的蒙面人大声喊道,“快!走!” 十九冷笑,“走?走到鬼门关?” 仇希音的声音淡淡响起,“十九,留个活口”。 “唉,看来凤某来迟了”。 站在外围的仇希音三人同时寻声看去,果然见凤姜面具覆面不紧不慢的走了过来,他身后大批的军士四散开来,正在控制混乱的场面。 仇希音不冷不热道,“不迟,看个热闹还是来得及的”。 凤姜轻笑了一声,“看来仇姑娘是怪罪上凤某人了”。 “怪罪谈不上,不过凤将军眼皮子底下,先是有人轻易劫走了重伤池阳公主的人。 现在我这样一位凤将军的贵客,出来逛个互市都有一批人追杀,十九和红萝都好生生跟着,却不知凤将军遣来保护我们的亲卫去了哪?” 凤姜指了指不远处依旧混乱不堪的场面,“仇姑娘,你以为就凭你那个身手不错的侍卫和一些下九流的毒粉毒药,你现在就安全了?现在可还不是同凤某翻脸的时候哦!” 仇希音冷冷扫了他一眼,“我就翻脸了,凤将军待如何?” 凤姜似是有些失笑的意思,只冰冷的面具挡住了他的表情和眼神,仇希音只看到他朝自己抱了抱拳,“不如何,不如何,仇姑娘可是凤某人的贵客,若是在凤某人眼皮子底下出了事,凤某人如今只得兄弟伶仃三两人,可挡不住谢氏与仇少傅一怒”。 仇希音不再理他,看向提着那领头蒙面人走过来的兰十九,“走吧”。 凤姜开口,“这人不如交给凤某?” 仇希音皮笑肉不笑,“凤将军多嘴饶舌的模样着实令人生厌,还是等哪天凤将军变回原来的模样再来领人不迟”。 凤姜,“……” 仇希音刚回到凤府,迎面碰到正要出府的谢探微,他身边正是戴着铁质鬼面面具的凤姜。 这回来得未免也太快了些! 仇希音只当做没发觉,上前行礼。 谢探微见了她大喜,拉着她的手上下打量了几遍,确定她一点伤没受才稍稍放了心,又道,“树哥儿带人去寻你了”。 仇希音点头,兰八是兰字卫中武功最好的,凤姜又已经赶了过去稳定局面,谢嘉树定是没有危险的。 “十九,将人交给凤将军,出去迎一迎表哥”。 兰十九没有多问,将蒙面人扔到凤姜面前,转身往外走。 谢探微叹了口气,“自打我们进了河西走廊,就没消停过,等公主伤愈后,我们还是尽快回京,你太祖母定然想你得厉害”。 仇希音朝凤姜屈了屈膝,随着谢探微往里走,“那也好”。 秀今实在忍不住,疑惑道,“你明明在我们后头的,怎么比我们先回来了?” 凤姜没有理她,转身就走,他身后的亲兵提起蒙面人紧紧跟上。 仇希音也不多说,随谢探微进凤府不提。 189 君之过往 仇希音回屋沐浴换过衣衫,红萝就来报,谢嘉树已经在花厅等着了。 她吩咐秀今梳了个简单的发髻,去了花厅。 谢嘉树也已经换了衣裳,见了她仔细打量了一番,兀自不放心问道,“音音,没受伤吧?” 仇希音笑道,“表哥放心,我没受伤,也没受惊,就是跟只沙袋般被红萝扛在肩膀上,颠得我都快吐了”。 谢嘉树见她神采奕奕,还能说笑,松了口气,道,“这次我们也算是受了池鱼之灾,刚才凤将军遣人来说,孙继祖在混乱中被人杀了,他已经抓了他的祖父孙指挥佥事审问,想必很快就能查出事情真相,叮嘱我们在事情查清楚之前不要随意出门”。 仇希音点头应了,两人又说了会闲话,一起用了午食,谢嘉树这才告辞离去。 …… …… 接下来的日子,仇希音待在凤府都明显感觉到凉州的气氛更紧张了,另一个明显的变化就是那个话多的凤姜开始频繁地来找她下棋,而那个话少的凤姜则在那次她将蒙面人交给他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凤知南既然能戴上面具伪装凤姜,再多个谁戴上同样的面具伪装凤姜也不是不可能。 凤知南是女子,很多事情如果不借助凤姜的身份做起来会艰难许多,她伪装成凤姜,她能理解,但凤姜为什么还需要另一个人也扮做他? 那个人又会是谁? 仇希音想起他那标志性的红色羽箭,那般箭术精绝,武功不俗,又能得凤家兄妹那般信任的人,应当也不多吧? 可惜,她对凉州卫不熟,否则早就该猜出来了。 她曾试过直接问凤知南,凤知南的回答是,“我不能说”。 她甚至想过会不会是宁慎之,毕竟凤家兄妹最信任的人肯定就是宁慎之无疑,可宁慎之不会武,不管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她都从未听说过他会武,抑或是箭术绝佳的传闻…… “仇姑娘,你再那般看着凤某,只怕姑娘就回不了京城了”。 来下过几次棋后,凤姜就没再用那沙哑粗噶的声音和她说话,嗓音温和轻快,总是带着微微的笑意。 仇希音轻飘飘移回目光,落下一子,开口道,“其实我擅长的不是棋,而是画,其中又以肖像画画的最好,不如我给将军画幅像?” 凤姜微愣,随即笑道,“那就却之不恭了”。 这个话多的凤姜也爱笑许多。 仇希音吩咐红萝去准备笔墨等物,“不知凤将军想画什么样的?” 凤姜一笑,忽地毫无征兆的摘下了脸上的面具,一张温雅秀润的脸出现在仇希音面前,笑意灿烂。 仇希音愣住,她说给他画像,自是想用言语挤兑住她,好叫他摘了面具,可现在,她还什么都没说…… “听闻凤将军曾立过誓,终生不取面具,以铭记凤氏之仇”。 凤姜朝她眨眨眼,“怎么可能?难道我亲我家娘子时也要戴着面具么?我家娘子会一巴掌拍飞我的”。 仇希音,“……” “立那样的誓自然是因为我不如阿南武功好,很多时候,很多事只能让阿南顶着我的名头去做,才能不堕了凤家的威名”。 凤姜说着装模作样的叹了口气,“说出来也不怕姑娘笑话,全大萧的人都知道我凤姜是因为外出学艺才躲过一劫。 他们不知道,我外出学艺学的不是武功骑射,学的其实是鬼谷之道,我虽是凤氏子孙,却从小厌恶习武,最喜折腾些阴谋诡计捉弄人,我父亲气的好几次扬言要跟我断绝父子关系。 不过好在于始从小养在凤家,他更蔫儿坏,倒是衬托得我没那么朽木不可雕了,这么多年了,我都没被我父亲赶出家门,大多是托了他的福”。 仇希音瞪大眼睛,蔫儿坏? 那样一个冷血无情,手腕狠辣的人,就算这辈子变得温和柔软了许多,小时候竟然是那样的?蔫儿坏? “想不到吧?”凤姜得意一笑,“于始和阿南同岁,他们表兄妹长得像,连个头也差不多。 这个你约莫也是知道的,我们凤家人大多高大威武,只宁家人却多是矮子,于始能长到现在这么高已是侥天之幸了。 阿南小时候又呆又乖,最是得家里人喜爱,他便经常扮做阿南捉弄人,经常叫人措手不及,哭不得笑不得”。 凤姜说着朝仇希音眨眨眼,“说出来你别不信,于始穿女装可漂亮了,比阿南还漂亮! 不过那都是小时候干的事,长大后,他变得更聪明了,就不需要借着阿南的名义出去招摇撞骗了。 别看于始现在冷的跟块冰似的,小时候可闹腾,凤老将军,就是阿南的祖父,那时候总是说——” 凤姜脸上露出怀念的笑来,故意粗着声音道,“阿慎啊,要是姓凤就好了,长大了定能传老夫的衣钵,保漠北三十年安宁!” 仇希音喃喃,“传凤老将军的衣钵?” 那至少,要精于骑射吧? “老将军不知道,就算于始不姓凤,他也照样能保漠北三十年安宁,当然居庸关之变中,凤家军余部混进了奸细,于始背后中了一箭,差一点就死了——” 凤姜顿住声音,仇希音垂眼,他背后那道极深的箭伤,她见过,也曾问过,他只轻描淡写说了一句,在乱军中受了暗算,无妨,他没有和她说,他差点死了—— 凤姜轻轻叹了口气,“阿南吓坏了,一直和我说,十四哥,表哥一定不能有事,我死了没关系,你死了也没关系,只要表哥不死,凉州就有夺回的一天,凤家的仇就有血债血偿的一天!十四哥,我们一定不能让表哥出事!” 类似的话,白锋也曾说过,仇希音睫毛微颤,她其实也是认同的,不管她曾怎么惧怕他,怎么痛恨他,却清清楚楚知道,在那场倾国之危中,他曾一力扭转局势,不使大萧之地落入敌手,不使百姓死伤遍地,不使大萧国君受辱于蛮夷,使凤氏满门忠烈得以瞑目九泉。 凤姜没有再说,仇希音也就沉默,直到去拿笔墨的秀今返回。 仇希音作画向来专心致志,此时虽心乱如麻,心口似淤堵着什么东西,吐不出咽不下,却还是很快冷静了下来,问道,“凤将军想画个什么样的?” “随便,只要能体现出我大萧儒将的美貌风采就行”。 仇希音,“……那将军便坐在这里吧”。 “要不要手中拈颗棋子?” “……随意”。 “要不,我再戴串花?小丫头,去给我折串梧桐花来”。 院子里就有一株梧桐树,秀今跳上树,挑了一枝花朵最多最好看的。 凤姜随手插入耳边,挑眉笑道,“怎么样?好不好看?” 仇希音,“……” 仇希音画得不算慢,却也不算很快,落下最后一笔时,绚烂的晚霞已染红了将军府的半边天。 凤姜凑过去看,哈哈笑了起来,“我就知道我戴花肯定好看!戴着这么一串花,还能这般英武潇洒,尽显儒将风范的也只有我凤姜了!” 秀今上下看了他一眼,提醒道,“凤将军你就算不戴花也称不上英武的”。 凤姜脸一板,“小丫头就是没眼光,走远点,我告诉你们家姑娘一个秘密!” 秀今看向仇希音,仇希音点头,秀今远远退开了。 凤姜拿着仇希音画的画像陶醉了一会,神秘朝她眨眨眼,“仇姑娘,看在你把我画得这么好看的份上,我再告诉你一件好玩的事。 那时候皇上被鞑靼人抓去了,你知道吧? 当时,于始在京城,我离得更远一点,在贝尔湖附近,等我赶到时,于始已经将所有事都安排得差不多了。 第一件事就是潜入鞑靼军营救回皇上,当时凤家军四处溃散,一时间哪能收拢回来,人心更是溃散。 京城那帮子所谓的重臣们吵得脸红脖子粗的,到底是求和还是硬打,还有要扶太子立即继位,免受鞑靼威胁的。 我们根本找不到人手,只于始带来了几个亲卫,我带了两个极要好的师兄弟,另外就只有阿南。 那时候阿南没死的消息已经传开了,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将阿南捆了,敬献给鞑靼大帅木里哈,混进鞑靼军营,再伺机而动。 我们势单力薄的,只有用这样的法子冒险一搏,阿南武功又好,总还有几分胜算。 不想于始却不同意,说阿南是女儿家,就算万无一失,也不能让她去做那样的事,凤家只剩下了我和阿南,他宁可不报仇,也不会叫我们出差错。 所以,最后的结果是,我留在后方策应,而于始则在长大成人后再一次穿上了女装,扮做阿南——” 凤姜说到这顿住声音,双眼中似有水光浮起,转瞬却又化作了点点笑意,“仇姑娘,你不知道,听说啊,那个木里哈见了于始,眼睛都冒绿光了!什么都不管了,当下就扛着于始去营帐要——” 他说着顿住声音咳了咳,又朝仇希音眨眨眼,“仇姑娘,你懂的吧?那次要不是于始那倾国倾城的美貌撑着,可没那么容易叫他一刀割下了木里哈的头,更不可能救回皇上”。 仇希音怔怔看向他,下意识问道,“真的?” “自然是真的,你若是不信,大可叫于始穿个女装给你看看,就算他现在已经人老珠黄,没了少年时的如花美貌,总也还会几分风韵犹存的”。 仇希音,“……” 凤姜笑着伸手去拍仇希音的肩膀,仇希音侧身让开,他也不介意,笑道,“仇姑娘,我给你讲了这么一个秘密,总能抵你的谢礼吧? 我们再做个交易,如果你哪天能画一幅于始穿女装的画像送给我,我再告诉你个大秘密好不好?” 仇希音沉默不语,凤姜悻悻耸肩,“哎,你这半天都不说一句话的,谁受得了啊?” 仇希音抬眼看向他,“凤将军既然这么喜欢说话,不如告诉我,为何特意来与我说这样一番话?” 凤姜挑眉,“你们小姑娘不就喜欢听美男子的轶事吗?我听说京城那边想要嫁给于始的小姑娘能绕京城三圈呢!” 仇希音静静看着他,凤姜连退数步,“哎,适可而止,适可而止啊,你这样看着我,我可吃不消,告辞!不送!” 仇希音屈膝行礼,目送着凤姜的身影渐行渐远,久久没有动弹…… …… …… 这一夜,仇希音梦到了凤姜,梦到了他用鲜红的羽箭一箭射穿了鞑靼大帅木里哈的头颅,转过头来看她,似是在向她邀功。 她伸手去揭他的面具,心里却不知为什么十分恐惧惊怕,有一个声音在告诉她,不能揭,不能揭,然而,她的手却不听她的指挥,离他的面具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然后,她就吓醒了,吓醒之前她没能揭开他的面具。 这个梦让仇希音的心情非常不好,她没有再睡,就那么拥着被子坐到了天亮。 天亮后,她照常练了一个时辰的字,洗漱用过朝食后,正准备去寻凤知南,凤夫人带着三个孩子上门了,笑着对她道,“昨儿仇姑娘给夫君画的那幅画像,着实好看,我便想求姑娘也给我们娘几个画一幅,不知姑娘方不方便?” 仇希音亦笑道,“自是方便的,夫人如果有时间,现在就可以,不会耽误许久的”。 凤夫人连声称谢,仇希音认真打量了一番母子四人,吩咐秀今取一块毯子来铺在院子里梧桐树下,对凤夫人道,“夫人带着小少爷在这里玩”。 又命取了风筝、竹蜻蜓等物给两个女孩儿玩。 凤夫人有些紧张的扯了扯衣裙,“我要做什么?” “夫人随意即可,”她说着又想起来,“秀今,去折一串梧桐花给夫人,再拿串铃铛给小少爷玩”。 凤夫人将梧桐花缠绕在发髻上,仇希音朝她笑笑,“夫人这样就很好”。 说话间,谢嘉树带着从外而入,见礼后,仇希音笑道,“因为人多,我怕夫人等得急,请了表哥来帮我研墨调色,还望夫人不要见怪”。 凤夫人满脸是笑,“谢四爷和姑娘那都是顶顶出色的人儿,站在一起跟菩萨跟前的金童玉女似的,我见了只有高兴的,又岂会见怪,只劳烦谢四爷和姑娘了”。 190 音音燕燕 仇希音连道不敢,谢嘉树在她身边坐下,两人低声交谈了几句,谢嘉树便执起墨研磨起来。 阳光下,认真研墨的清俊少年和凝神落笔的秾丽少女美好的不似凡人,凤夫人脑中忽地就划过了四个字——神仙眷侣。 她不由就轻轻叹了口气,这般灵透出众的小姑娘怎么会看上她家那颗被这漠北风沙吹秃噜了皮的老白菜,是她小人之心了。 这次仇希音花的时间要更长一些,快到午时方放下了笔,谢嘉树见她额头鼻尖都出了汗,亲湿了帕子递给她,又递上一杯茶。 仇希音一气喝下,对凤夫人道,“夫人来瞧瞧有没有不喜欢的,我再改”。 凤夫人将小少爷交给乳娘,自己带着两个女儿去看,画卷上,亭亭如盖的梧桐树花开似锦,树下美丽端庄的少妇正温柔看着玩弄一串铃铛的孩童。 孩童穿着虎头鞋,戴着虎头帽,虎头虎脑,活泼可爱。 不远处,连个梳着鬏鬏的两个小小少女正追着高高飞在空中的风筝玩闹,那笑容似乎透过纸面直扑入她的双眼中。 画面上的温馨美好让凤夫人几乎泪盈满眶。 “夫人看看有没有需要增补修改之处?” 凤夫人连连摇头,“不用不用,很好很好了,真没想到姑娘小小年纪画竟然画得这般好!” 仇希音笑了笑,“夫人过奖了,以后有机会,夫人可和将军一起带着孩子来,我再给夫人画一幅,方不负夫人与将军伉俪情深,阖家圆满”。 仇希音声音淡却真诚,凤夫人却是双颊微烫,连连道谢,这才领着几个孩子告辞离去。 刚走了几步,凤姜的大女儿忽地扭头往回跑,一边跑一边喊道,“仇姐姐!你能给我的追风也画幅画像吗?” 她最近正在学骑马,追风是凤姜送给她的小马。 仇希音点头,她开心的笑了起来,“谢谢仇姐姐”。 “不客气”。 凤夫人转身朝仇希音不好意思的笑笑,又喊她,“燕燕,快跟娘回去,不要扰了仇姑娘和谢四爷”。 燕燕? 音音? 凤夫人叫自己女儿竟和上辈子宁慎之叫她的称呼一模一样!是那种既像音音,又像燕燕,又或者都不像的古怪调子。 宁慎之曾跟她说,那是他母亲家乡“音音”二字的发音。 仇希音眼皮一跳,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稳了稳神,身子却还是控制不住的微微前倾,“凤夫人,你刚刚叫大姑娘什么?燕燕?那是大姑娘的小名?” 凤夫人笑道,“那是我们凉州叫自家最受宠的娃儿的土话,有点像你们江南叫囡囡,叫姑娘见笑了”。 仇希音点头,低头行礼,“是我孤陋寡闻了,夫人慢走”。 她低头的瞬间,脸上恬淡的表情控制不住的绷紧了,叫自家最受宠孩子的称呼,宁慎之,他,为什么会那般叫她? …… …… 凤夫人带着孩子回了院子,就听丫鬟禀道,“夫人,将军回来了,到现在还未命摆饭,想是要等夫人一起用午食的”。 凤夫人点头,“请将军到花厅用午食”。 凤夫人到带着孩子到花厅时,凤姜已经到了,他没有戴面具,笑盈盈接住了向自己冲过来的二女儿,抬头去看凤夫人,笑道,“夫人这花儿戴得好看”。 凤夫人面孔微热,她知道自己丈夫是个心眼比她的头发丝还多的,索性大方承认道,“仇姑娘命丫鬟给我折的,我请她给我们娘几个画了幅画,夫君要不要瞧瞧?” 旁边凤大姑娘嚷道,“爹爹!仇姐姐还答应给我的追风画一幅画呢!” 凤姜宠溺揉了揉她的头发,从凤夫人手中接过画,凝神看了一会,道,“这些东西,我不怎么懂,改日倒是可以请个懂行的仔细瞧瞧,这谢家养出来的姑娘到底有没有传言中的飞天遁地”。 凤夫人嗔了他一眼,“能不能飞天遁地,我不知道,但仇姑娘那容貌气度却是有目共睹的,就是跟咱们阿南站在一起也丝毫不逊色了”。 “一幅画就把你收买了?”凤姜轻嗤,收起画交给丫鬟,“和昨天那幅画一起送去装裱了,用最好最贵的材料。” 凤夫人一时摸不透他的意思,试探道,“谢家享誉大萧百余年,自然是有真才实学的,不说别的,光说到咱们府上的谢四公子,谢四爷和仇姑娘,哪个不是风采逼人,站在那,跟画里画的神仙似的”。 “神仙?”凤姜脸上讥讽之色愈浓,“神仙可不是一般人能消受得起的,阿南那么多大风大浪都过来了,鞑靼灭凤氏满门时,她都能侥幸不死,这次为了那谢四公子,只差一点就没了!” 这么说又勾起了凤夫人的另一桩心事,她吩咐乳娘将几个孩子带走,压低声音道,“夫君,这阿南和谢四公子,谢四公子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啊?这么多天一点动静也没有的”。 凤姜冷笑,“他只怕是认定了只要开口,我们阿南就要下嫁的,这次我定然叫他好好知道知道我们凤家到底是什么地方!” 凤夫人不安,“夫君,于始曾说过,阿南的亲事由她自己做主的,你插手为难为难就算了,我瞧着那位谢四公子也是个有主意有傲骨的,真要为难狠了,他犯拧真的不娶了,阿南,阿南可怎么办?不能真的一辈子不嫁人吧?” “一辈子不嫁又怎样?我又不是养不起,护不住!”凤姜皱眉,“这件事你不许胡乱插手,和我说说仇姑娘和你说了什么”。 凤夫人便将事情仔细说了一遍,凤姜沉吟,“燕燕?她问那个做什么?” “想是小姑娘家好奇,”凤夫人对仇希音赞不绝口,“我这些年也算是见了不少千金闺秀,真真的,就没一个能比得上这位仇三姑娘的。 那容貌,那气度,那才干,要不是年纪小了点,配于始倒是正正好! 前些日子,我遣去京城给荣和长公主请安的婆子回来和我说,长公主如今竟是撒手不管于始的亲事了,还赌气说于始是要寻个天仙的! 我瞧着这位仇三姑娘就算比不上天仙,也差不了多少了!” 她话一落音,就发觉凤姜正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仿佛发生了什么极度有趣的事。 她被他看得直发毛,身子下意识后仰,“我说错话了?我就是随口一说”。 凤姜连连摇头,“怎么会?我发现你说的很有意思,说不准于始到现在都不成亲,就是等着,大萧这么多女孩儿,总有一个小姑娘长大后会成天仙的”。 凤夫人嗔怪瞪了他一眼,“于始才不像你这么无聊,而且仇姑娘与那位谢四爷从小青梅竹马,又是嫡表至亲,他们家里人能允他们一起随着谢四公子出外游历,怕是早就有了默契,只等仇姑娘及笄便要说亲了”。 凤姜笑了笑,道,“你既喜欢那位仇姑娘,闲来便去寻她说说话,他们也留不了多久了”。 凤夫人应下,凤姜陪着她们用了午食,便起身往卫所去,招来亲卫,“继续盯着仇姑娘的动静,约莫她会寻人问我们凉州称呼孩子燕燕的事,找个人仔仔细细跟她说清楚了,记住,别漏了行迹”。 亲卫恭声应下。 “天仙?”凤姜哂笑,既然是天仙,不赶紧的将她的霓裳羽衣给收好了,送还给她让她飞天么? …… …… 仇希音揣着心事,行止言语间未免就露了些出来,谢嘉树问了两次,见她不愿说,他又是个嘴拙的,只能寻了些新奇有趣的东西逗她开心。 这天一早,他就来寻仇希音,却是凤姜遣人传了话,孙虔和白锋之事已经解决了,他们可以安心出门了。 仇希音问道,“怎么解决的?” “查出孙虔是鞑靼的奸细,救了白锋想劝他一起背叛凤家军,白锋假意答应了,临阵倒打一耙,让凤将军将孙虔一系连根拔了”。 谢嘉树沉吟一会,又道,“我估摸着凤将军约莫是早就察觉了孙虔是奸细,那天就是凤将军遣人混在人群中杀了孙继祖,激怒孙虔,后面的事才会那般顺利”。 仇希音心头一跳,她头天才和“凤姜”说孙虔有问题,第二天,他就遣人杀了孙继祖,那孙虔既然能隐藏这么久,甚至上辈子一直隐藏到宁慎之死,总不可能一晚上就让人给查到了蛛丝马迹,那般重要的事,他竟是那么信她一个闺阁无知女子么…… “听说凤将军还遣人带着孙虔去了鞑靼王廷讨要说法,不过这些都与我们无关,小叔昨晚遣人来说今天想出门转转,我们也一起去吧?” 仇希音点头,谢探微经凤知南受伤一事,已经很久没了走动的心思,现在要出去转转,她自然要去的。 谢探微显得心事重重,自从进了凉州城,眼睁睁看着凤知南为自己硬生生受了白锋一枪后,他就一直心事重重。 这是他与凤知南之间的事,仇希音无从插手,也根本不敢插手。 上辈子,因着谢嘉树夭折,谢家更是将谢探微看得眼珠子也似的,根本没允他外出游历,他也没有结识凤知南。 上辈子,他一直到死都没有成亲生子,她也曾催促他早点娶个小舅母回来,他当时笑着对她说,“音音,我还没遇到那个想让我八抬大轿,以正妻之礼敬之、爱之的人,等我遇到了,你就有小舅母了,还会有很多跟我一样聪明又好看的小表弟、小表妹”。 上辈子,直到死,他也没能遇到那个让他愿意八抬大轿,以正妻之礼敬之、爱之的人。 这辈子,他遇到了凤知南…… 整整一天,谢探微带着他们几乎踏遍了凉州的每个大街小巷,中间除了停下来用午食,连歇脚都不曾有,仇希音不知道自己的小舅舅竟还会这般自找苦头,明明他可以以马车代步,明明凉州城就在这里,而他们也不需要明天就立即离开…… 傍晚时分,谢探微在一家酒肆前站住了,道,“听说这家酒肆是凉州最有名的,有最便宜的酒水,最好听的书,最漂亮的老板娘和来处最广的酒客”。 酒肆前污渍斑斑的酒旗上写着四个大字——凉州酒肆,字迹苍劲古朴,虽不是名家手笔,却让人一见便心生豪迈之情。 谢探微指着那四个字道,“听说那是先凤老将军一次来这里喝酒,醉后亲笔所书。 当年居庸关之变中,凉州失守,这里很多东西都毁于一旦,这张酒旗却保存了下来”。 谢探微说着怅然一叹,抬脚走了进去,刚进门那已经说不上难闻的古怪味道就熏得他往后退了一步。 他在原地立了一会,闭了闭眼,毅然走了进去。 谢嘉树担忧看向仇希音,仇希音摘下帷帽,围上面纱,朝他笑了笑,跟着抬脚走了进去。 谢嘉树只好跟上,酒肆有二楼,却无所谓雅间,所有人都是围着一张八仙桌用粗瓷的大海碗大口大口的喝着酒,说笑声、猜拳声几乎掀翻了二楼的屋顶。 座位已经不多了,谢探微选了个靠窗的,吩咐上酒,不多会就有个三十出头的女子单手提了个酒坛砰地将酒坛放到了他们面前的八仙桌上,手肘撑着酒坛,将身体摆成个十分奇特的姿势,媚眼如丝朝三人看了过来,最后将目光定在了谢探微脸上,笑得越发妩媚了,“这位公子瞧着眼生,是从哪里来的?” “京城”。 “原来是京城来的贵人,怪不得生得这般俊俏——” 女子说着伸手就要朝谢探微脸上摸,兰十八仓地亮出剑,“别乱动!” 女子咯咯笑了起来,“哟,一个侍卫小哥都生得这般俊,公子以后可要常来啊!” 谢探微点头,“好,只要老板娘不要动不动就摸我的脸”。 谢嘉树和仇希音俱都诧异看向谢探微,不敢相信什么“摸脸”的话是出自他之口。 “好说好说!那以后公子可一定要常来!” 老板娘说着朝谢嘉树和仇希音抛了个媚眼,扭着腰走了。 谢嘉树哪里见过这个阵仗,脸都躁红了,谢探微却似没看见似的,自提了酒坛给自己满满倒了一瓷碗酒,猛地灌了一口。 191 爱之敬之 只他实在小瞧了这天底下最便宜的酒,刚入喉一股辛辣之极的味道直冲得他鼻涕眼泪一起出来了,他努力忽视那辛辣的味道,想要将酒咽下去,不想却反倒哇地一声将酒全部吐了出来,即便是如此,他喉间也是火烧火燎的十分难受。 “快,水”。 兰十八忙解了腰间的水囊,递到他嘴边,他大口大口的吞了好几口,才总算稍解了那火辣感。 仇希音解了荷包,找了一枚薄荷糖递给他,他忙丢进嘴里。 这一番动作太大,前后左右的酒客都看了过来,有人大声嘲笑了起来,“这是哪家的小毛孩子,也学男人喝酒!” 旁边顿时应和声嘲笑声一片,谢探微用帕子抹了抹脸,没有接话,脸上的血色却慢慢褪了。 仇希音遽然起身,抄起面前的粗瓷大碗就朝叫的最凶的邻桌几个大汉砸去,“十九!” 十九紧随其后,扔出了酒坛,酒坛碎裂的巨大声响响起,雪亮的剑锋紧随其后,哗啦一声,结实的八仙桌整齐碎为两半。 一阵诡异的寂静之后,人群才炸开了锅,老板娘风一般卷了过来,骂道,“是谁?谁敢砸老娘的场子?” 仇希音等她跑到了跟前才不紧不慢道,“是我,老板娘待要如何?” 老板娘刚刚还怒气冲天的脸顿时笑成了一朵娇花,“不如何不如何,姑娘单管砸!不够砸,楼上还有!在我这,长得俊的干什么都行!” 人群更是炸开了锅,纷纷谴责老板娘见色忘义,老板娘一叉腰,一个人的嗓门直直将所有人的声音都压了下去,“都给老娘闭嘴!再废话的全部滚出去!以后都别来老娘这喝酒!” 喝骂声顿时哑了下去,老板娘一瞪眼,“全部灌你们的黄汤去!老黄,出来说书!” 老黄是个五十左右的猥琐老头,面相令人生厌,一开口却语惊四座,声音洪亮,抑扬顿挫,十分能找准听众的注意力和关注点,不过片刻的功夫,熙熙攘攘的酒肆就安静了下来。 仇希音几人的桌上已经另上了酒,还摆上了几小碟瓜子花生等物,却没有人碰,台上的说书虽然精彩,谢探微却明显在发呆,谢嘉树和仇希音端坐不动,偶尔眼神交流,皆是担忧。 老黄说的是一个刀口讨生活的壮汉与刚化作人形的狐妖的故事,在这崇尚武力的漠北风沙之地,倒是十分合宜,光看这酒肆之中,十个就有九个半是刀口讨生活的壮汉便可知一二。 故事情节十分老套,与京师那些落难才子偶遇狐仙艳鬼的故事没什么两样,只老黄的口齿十分厉害,仇希音听着听着竟也听进去了。 只故事说到一半,用语便开始朝露骨的方向演变,谢嘉树见老黄开始说什么,“……魁梧孔武的壮汉轻轻松松便将那柔弱娇媚的小狐妖捉进了怀里,笑道,可算是被我抓住了,我瞅瞅,是先脱了衣裳,还是先散了头发……”忍不住开口道,“小叔,我们走吧”。 这些东西怎么能让音音听见,污了耳朵? 谢探微恍然回神,噢了一声,“走吧”。 说着起身提了酒坛在手中,吩咐兰十八去付账,谢嘉树张了张嘴,又将话咽了下去,算了,小叔如果非得要试试那酒,就让他试试好了,省得他总是惦记着,反倒难以心安。 这时台上的故事已经进行到小狐妖懵懂无知,惊慌失措了。 仇希音刚走到门口,就听到老黄忽地变了副腔调恳求道,“燕燕,我的燕燕儿,你就依我一回,别说做牛做马,就是给你倒洗脚水,就是死了,我也甘愿!” 仇希音脚步一顿,燕燕,燕燕儿,上辈子,宁慎之平日总是用他那特有的清冷嗓音叫她燕燕,床笫之间,却会加上个“儿”字,那柔软绵长,似乎是从鼻腔里哼出的“燕燕儿”总是叫她莫名烦躁,恨不得用袜子塞住他的嘴! 底下顿时哄堂大笑,老黄一拍惊堂木,“诸位看官,特别是那外乡来的,可学好了,这燕燕二字,乃是我凉州用以叫家中最得宠的长女、幺儿,用来叫小情儿更是绝妙,用官话来说,那就叫心肝宝贝蜜饯儿! 在这凉州城里,不管你用来叫谁,人人都乐意听! 就是小老儿家里那个满脸皱纹,腰似水桶的老娘们,还追着要小老儿叫她燕燕儿呢!不叫,那就是一顿好打啊!” 台下轰然又是一阵大笑,谢探微也住了脚步,喃喃念道,“燕燕儿,想不到这西北粗犷之地,也有这般绵软情意”。 仇希音面色惨白,眼前一幕幕皆是宁慎之神色冷清叫她燕燕的模样,在床笫间拖着鼻音叫她燕燕儿时面色潮红的模样,耳边更是一声声,一句句皆是燕燕,燕燕儿…… “王爷——”她喃喃念了一声,往前栽去。 谢嘉树大惊,忙伸手扶住,“音音,怎么了?” 仇希音推开他,扑进秀今怀里,“快,回去,我头晕”。 她这么一说,谢探微和谢嘉树皆慌了,忙打发兰十八去寻马车,快马加鞭的回了凤府。 …… …… 是夜,仇希音一夜没有合眼,隔壁院子谢探微的琴声也断断续续响了一夜。 天刚亮,仇希音就去寻谢探微,谢探微盘膝坐在院中的梧桐树下,膝头摆着一把古琴,是宁慎之搜罗数年才寻了来送给他的那把余音。 仇希音俯身行礼,“小舅舅”。 谢探微抬手按住颤动的琴弦,语气温和,“你不舒服,怎么这时候就起了?” 仇希音默了默,道,“小舅舅,池阳公主伤势已稳,日后好生将养即可,我想回京师了”。 “好,十八,吩咐下去,尽快收拾好行囊,明后天就走”。 兰十八应声而去,仇希音示意秀今跟去,在谢探微身边的锦垫上学着他盘膝而坐,问道,“小舅舅为何心忧?” 短短一一夜,谢探微已没了前些日子的忧愁之色,闻言微微一笑,“不是心忧,只是不舍”。 “不舍?” 谢探微低头看向她,目光前所未有的温柔,“是不舍,舍不得京师的繁华喧嚣,舍不得谢家弄的清静文秀,舍不得我满园子的花花草草,更舍不得我们树哥儿和音音”。 仇希音心头一凛,“小舅舅想做什么?” 谢探微失笑,“别怕,公主她,是做大事的,总不能为了我滞留京师,左右我无所事事,日后定是要来凉州陪她的,要见我们音音只怕就难了”。 原来,他竟早就做了这样的决定! 所以,这些日子来他才愁眉紧锁郁郁不乐,所以,昨天他才要走遍凉州的大街小巷,又逼着自己去那三教九流齐聚的凉州酒肆,喝那最劣质的酒,与风-骚的老板娘对话…… 仇希音的眼泪一下就涌了出来,谢探微见她不说话,望着自己哭,大而圆的猫儿眼因着泪水的洗礼越发的清亮,看的他心头又软又疼,看得他几乎不敢直视她的目光,只得狼狈避开。 “话是这样,凉州离京城不算远,若是我想音音了,又或是音音想我了,几天的功夫也就到了”。 谢探微努力让自己的语气轻快,“再说音音长成大姑娘了,说不定马上就要嫁人了,还会有很多可爱的孩子,可就顾不上想小舅舅了”。 仇希音依旧不说话望着他哭,谢探微无奈,“好了,别哭了”。 仇希音点头,泪水涌得更急,语气却还算镇定,“小舅舅,公主就是那个你愿意八抬大轿,愿意以正妻之礼敬之爱之的人吗?” 谢探微愣了愣,随即徐徐笑了,笑容中满是温暖的柔情,“如果这世上有人值得我八抬大轿,愿意以正妻之礼敬之爱之的人,那便只有公主了”。 仇希音缓缓起身,敛衽,“恭喜小舅舅”。 恭喜你两世所寻终有所得,恭喜你从今以后不再孑然一生,夫妻成双,儿女成行,幸福圆满,人生无憾…… 谢探微哈哈笑着受了她的恭喜,仇希音又行了一礼,转身离开。 …… …… 一路上,仇希音的脚步没有停过,她的泪水没有断过。 小舅舅寻到了那个他愿意八抬大轿,愿意以正妻之礼敬之爱之的人,她为他高兴,更多的却是不舍,不舍多年的陪伴一朝天南地北,不舍他来到这西北风沙之地风吹日晒。 他那般华美张扬的公子哥儿适合繁华喧嚣的京师,适合锦绣柔美的江南,却绝不适合这肃重蛮武的漠北。 他满腹的才华,满身的风华,在京师、在江南,让他广受追捧爱戴,在这漠北,却没有用武之地,甚至像昨天在凉州酒肆般只会给他带来讥讽和嘲笑。 他享惯荣华,未入夏便要用冰,未入冬便要燃碳,食求精美,衣求华丽,所居所用无一不精致华贵,便是筷子的颜色不对他胃口,他都不肯吃饭。 琴棋书画,琵琶胡笳,诗词文章,丹青书法,弄草莳花,他样样都爱,样样都通,他爱看戏,喜听曲,名山大川,古画辞赋,珍玩古董,这世上所有精致美好的东西,他都喜欢,他是京师傲然绽放的牡丹,是谢氏一枝独秀的琼花,又怎能受得了这漠北的风沙…… 仇希音越想越不舍,她的小舅舅,本就值得这世上所有最美好的东西—— “音音”。 仇希音僵住脚步,狠狠压下心中翻滚的情绪,用帕子擦干脸上的泪痕,转身行礼,“公主怎么来了?” 凤知南上下打量着她,“堂哥说你一大早的从谢四的院子哭着跑出来了,又说你们不知怎的突然要走,让我过来瞧瞧”。 “我没事,公主的伤还没有大好,不该出门两头跑的”。 “早就好了,”凤知南不在意道,“那你们为什么突然要走?堂哥让我来问问,是不是凤府招待不周?” “凤将军多虑了,凤府上下皆十分周到热情,是我们给凤将军添麻烦了”。 凤知南皱眉,“那是为什么?” 仇希音默了默,道,“是我想家了”。 凤知南噢了一声,不再追问,仇希音想和她说谢探微的决定,又咽了下去,那是小舅舅和凤知南的事,她不该越俎代庖。 两人沉默了一会,仇希音振了振精神开口,“公主,有件事我想请教你”。 凤知南点头,仇希音领着她进了自己的房间,吩咐秀今取来一对珠花,正是那对和谢探微的发带用了同样猫眼石和红宝的珠花。 她十分喜爱这对珠花,时常佩戴,这次出门自然也是随身带着的。 “公主请看,”仇希音指着点缀其上的红宝小猫儿,“红宝石十分难以切割,所以大多红宝都用做镶簪子,嵌镯子之类,打孔做成珠串璎珞的都少,更别提像这样雕刻的如此精巧精细,公主觉得怎么才能做到这一点?” 凤知南想了想,道,“我知道有种叫火水钻的金刚石,十分锋利,常用于切割宝石”。 仇希音点头,“但我走了这么多地方,从来没有见过能将红宝雕的这么精细又活灵活现的”。 凤知南摸了摸那精巧的小猫儿,沉吟,“如果要雕成这样,火水钻是其一,其二,只怕那工匠定是用刀的高手,方能有这般强劲,巧劲,随心所欲,不伤原料。我大约也是能做到的,只我没练过,肯定没他做得好看”。 她说着奇怪道,“用刀高手怎会去做了雕刻宝石的工匠,你这珠花从哪里来的?” 仇希音道,“是小舅舅去求了宁郡王寻的工匠”。 她说着紧紧盯着凤知南,“公主知不知道宁郡王府有谁有这样的本事?” 凤知南愣了愣,点头。 仇希音追问,“是谁?” 凤知南沉默了一会,抿唇,“我不能说”。 仇希音勉力控制着不让自己露出异色来,“既是这样便算了,我如今大了,戴这个不太合适了,原本想重画些花样子,托那位工匠再帮我做几支钗子步摇的”。 凤知南立即道,“这个好办,你将东西给我,我转交给表哥,尽快做好送给你”。 “算了,太麻烦了,这对珠花上的猫眼石原是和小舅舅发带上的是一套,左右我也戴不了了,便一起送给公主,聊谢公主救小舅舅的恩情万一”。 凤知南腾地站了起来,连连后退,“我不要,我走了”。 她说着掉头就走,生怕仇希音追着她非要塞给她一般。 仇希音怔怔看着她的背影远去,半晌方低头看向手中的珠花,五年前,宁慎之立在谢府的绿梅林外,伸手接过她的花瓶时满手细小的伤口再次浮现在眼前。 她不知道,他竟是连雕刻这些小玩意都会,不过也对,他们虽夫妻十三载,却一直形同陌路,他的事,她又知道多少…… 192 惊病探望 中午时分,谢嘉树来寻仇希音一起用午食,发现仇希音脸颊通红,忙去请裴防己。 仇希音这一病来势汹汹,仿佛似是要过去五年都没有生的病一次生回来,整日昏昏沉沉地睡着,烧更是反反复复的起,烧得重时甚至说起了胡话。 裴防己束手无策,凤姜将整个凉州的大夫都找过来了,仇希音的病依旧毫无起色,短短几天功夫,她丰润的双颊便如失水的花儿凹陷了下去。 凤姜大发雷霆,命人将大夫关了起来,想不出法子不许离开。 凤夫人劝道,“将军再急,也不该迁怒到无辜的大夫身上,只勒令他们好生做事就是,何必危言恐吓”。 这几天,她也急得满嘴燎泡,她是真心喜欢仇希音,不希望她就这么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香消玉陨。 凤姜面色阴沉在屋中打着转,暴躁道,“你不懂,你不懂!于始会恨我一辈子的!会恨我一辈子的!” 宁慎之冒险潜入鞑靼,解决孙虔之事,临行前托他好生照顾仇希音,仇希音若是死在凤府,仇希音若是死在凤府,宁慎之只怕一辈子都会对他有心结。 几乎所有的大夫都众口一词,说仇希音乃是心伤忧惧,邪风入体,摧心伤肺,方导致病情反复,药石无灵。 他心中清楚,仇希音会突然病倒,多半和他这些日子用尽手段刺激她有关。 如果仇希音真的有个万一,这些事情,宁慎之肯定会一一查清,甚至凤夫人上门请仇希音画像一事都会被他算上,到时候—— 也许,宁慎之会顾忌兄弟血脉,顾忌漠北安宁,不会杀了他,但绝对会恨他一辈子,兄弟反目,永绝往来情谊…… 凤夫人惊愕不解,“和于始有什么干系?” 凤姜更加暴躁,转身快步出门,“快,来人,遣人千里加急去一趟鞑靼”。 那位仇姑娘要是真有个万一,总要让他见上最后一面,他怎么知道她那么脆弱,随便说几句话就能病倒! 凤姜出去后直奔仇希音的院子,谢嘉树将他让进了里间,四扇梨花木樱草色刻丝琉璃屏风后,他影影绰绰看到仇希音竟坐了起来,不由失色,“仇姑娘今天可好些了?” 仇希音笑道,“今天倒是觉得精神好了许多,也有胃口了,劳将军挂心了”。 凤姜,“……” 不会是回光返照吧? 凤姜几乎想掩面奔走,快,那个谁,去鞑靼送信的,给本将军再快一点! …… ……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凤姜就在仇希音的院子周围等着,一听说谢嘉树和裴防己进去了,就忙也跟了进去。 仇姑娘啊,你可千万要撑住啊!我和于始多年的兄弟情就靠你的那口仙气了! 凤姜很快就被请了进去,仇希音迎到了门口,凤姜大惊,“仇姑娘你怎么出来了?” 仇希音笑笑,“昨晚没再起烧了,睡了一宿,倒是有股子神清气爽的感觉,索性出来走走,裴大夫刚刚说了,出来走动走动,晒晒太阳,说不准马上就好了”。 还真是好转了,不是回光返照! 昨天那个裴防己跟自己保证了一百遍仇希音在好转,他都没敢相信! 凤姜大是松了口气,随即一僵,话说,他现在派人去追回送信的人还来得及吗? …… …… 宁慎之风尘仆仆赶到了将军府,凤姜和凤知南都不在府上,他洗去一身风尘后,换上干净衣裳,顾不得等凤姜和凤知南,匆匆往仇希音的院子去了。 刚进门不久,他就发现秀今看着他的眼神不太对,他顿住脚步,有些紧张地问道,“怎么?” 秀今一板一眼答道,“最近将军都不戴面具了,今天又戴了”。 宁慎之,“……” 凤姜那货又想作死了! 宁慎之努力平息下心跳,问道,“秀今姑娘,你们姑娘大好了?” 秀今颇有些警惕的看向他,“将军怎得又用假嗓子说话了?” 宁慎之,“……” 果然话多必失,他还是保持沉默的好。 秀今突然开口,“将军今天话少了许多”。 宁慎之,“……” 他今天话已经算多了。 秀今又道,“将军,你再叫奴婢一声”。 宁慎之,“……” 啊? 什么意思? 他尚未反应过来,秀今忽地扬手一把粉末就朝他洒去,同时高声喊了起来,“来人!有奸细!” 宁慎之忙闪身避开,很好,果然是在边境待过的,刺客都变成奸细了。 “秀今,不得无礼!” 秀今飞快窜到迎面走来的仇希音,警惕护住她,“姑娘,他不记得往日都是叫奴婢小丫头的了”。 宁慎之,“……” 是他心急大意了,他该等凤姜回来,问明情况后再来的。 仇希音俯身朝宁慎之一礼,“小丫头护主心切,将军恕罪”。 宁慎之不动声色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见她虽形容瘦损,脸色却还算红润,精神也不错,这才真正放下心来,还礼,“仇姑娘言重了”。 仇希音安抚拍了拍秀今绷直的背,“秀今,不可无礼”。 姑娘总是比自己聪明的,秀今当即退到仇希音身后俯身告罪,“将军恕罪”。 “无妨”。 说过这句话后,两人俱都沉默了下来,宁慎之敏感地发觉自己走的这一个月有什么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却茫然无知,这个认识让他惶恐起来,几乎想落荒而逃,就在这时,仇希音开口问道,“将军此来是有事?” “没——” 宁慎之咬住舌头,他来自然就是想亲眼瞧瞧她是不是真的好了。 刚接到她病重的消息时,他吓得几乎跌下马去,后来凤姜虽又遣人说她在好转,他却根本不敢赌凤姜万一是在哄他的可能性,连鞑靼那边收尾的事还没做好都顾不上了,一路快马加鞭地赶了回来。 五天的路程硬生生被他压成了两天,这一路上他连眼都没阖过,心焦煎熬,为的只是想尽快见到她,亲眼确保她真的大好了。 只此刻他却不能说,没事,我只是来瞧瞧你是不是真的大好了—— 他后退一步,偷偷吐了口气,从袖袋中取出一只比手掌略长的青竹筒,筒上简单雕琢了一丛修竹,旁书五个字“无竹令人俗”。 “姑娘病中想是无趣,希望这个能给姑娘略解烦闷”。 仇希音茫然看着那只怎么看怎么平平无奇的圆筒,实在想不明白这样一只圆筒怎么解闷。 “请姑娘备笔墨”。 仇希音示意秀今去准备,屈膝想让,“将军这边请”。 两人在梧桐树下的石桌石椅上落座,秀今捧了笔墨来摆好。 宁慎之将圆筒放在石桌上,打开盖子,轻叩了三下,仇希音只觉眼前金光一闪,就有一只猴子似的东西跳了出来。 宁慎之道,“磨墨”。 它就用前爪捧住墨块,慢慢磨了起来。 定睛看去,竟真的是只猴子,只不过极小,只得小孩拳头大小,比手指略长,浑身金毛,双目烁烁有光,拿着墨块研墨的模样精灵可喜。 秀今忍不住咦了一声,仇希音也面露惊异之色,“这是什么?” 宁慎之还是用那沙哑粗噶的声音道,“这是墨猴,会磨墨,还会看家,伺候笔墨别有意趣,偶有人寻来送我,我要来无用,送给姑娘顽顽”。 仇希音看着那小巧可爱的墨猴,不知怎的便想起了上辈子他提着鹦鹉说给她顽顽的模样。 那是她嫁入摄政王府的第二天,他风轻云淡的提着那只聒噪喊着“燕燕万福”的鹦鹉,也如现在这般冷清又冷淡的说着“偶有人寻来送我,我要来无用,送你顽顽”。 他不知道她最厌恶的便是谢氏养的遍府撒野的鹦鹉,而她则费尽心思弄死了那只会聒噪喊着“燕燕万福”的鹦鹉。 后来,他再也没有送过她活物,现在,他又送来了这只墨猴—— 宁慎之见她盯着自己不说话,心里越发没了底,他不在的这个月到底发生了什么? “仇姑娘不喜欢?” 好像上辈子,他也问了这样一句的,只她将将嫁入摄政王府,正是最小心谨慎之时,哪里敢说不喜欢? “喜欢,多谢王爷费心了”。 她记得当时自己是这么回答的,于是她微微一笑,道,“喜欢,多谢将军费心了”。 宁慎之直觉哪里不对,越发不敢随意动作,见墨猴已磨了小半砚台的墨,开口道,“够了”。 墨猴便听话弃了墨块,趴在砚台边眼巴巴的望着宁慎之。 宁慎之提笔蘸墨,开始写字,这期间,一只浅绿色的蜘蛛吊着蛛丝垂了下来,它猛地跃起伸舌将蜘蛛卷进了嘴里,又趴回了砚台边。 仇希音吓了一跳,随即笑了起来,宁慎之笔下微顿,抬头看了她一眼,又迅速垂下头,放下笔,将写的字揉成一团,起身离开石凳。 随着他的动作,墨猴又伸出了舌头不一会就将砚台里的墨舔了个干干净净,又钻回了笔筒中。 仇希音忍不住伸头去看,却见那小猴子蜷成一团缩在笔筒里呼呼大睡了起来。 秀今忍不住道,“姑娘,这猴子真好玩,又小,一捏就死了”。 宁慎之,“……” 所以,一捏就死就好玩是吗? “这猴子只吃墨汁?” 宁慎之答道,“花生、绿豆、坚果类的东西,它都吃,你喂上几天,它便听你的话了”。 “那刚才将军说它还会看家是?” “这墨猴久居书房后,若有生人贸然进入,它就会跳出笔筒示警,有的还会循着气味去找主人”。 仇希音更加惊讶,“那它会吗?” 宁慎之答道,“那个进献的人说它会,只我还没试过”。 送给他的东西,自然是最好的。 仇希音显然也想起了这一点,笑道,“这么说来,它本事可不小”。 宁慎之见她双眼晶亮,时不时低眸去看笔筒中呼呼大睡的墨猴,显然极是稀罕喜爱,心中欢喜,话不由就多了,“其实它还会铺纸、翻书、递笔,仇姑娘要不要试一试?” 仇希音点头,宁慎之又坐了下去,果真将墨猴敲醒,命它递笔翻书,它果然都会,做起来滑稽又可爱,那小手小脚忙个不停的呆萌样子,只怕就没有人会不喜欢。 不知道如果她送了这样一只墨猴给谢氏,谢氏还会不会养那些聒噪着满天乱飞的鹦鹉? 两人逗弄了一番墨猴,仇希音命秀今去取了花生过来,刚放上桌子,墨猴就双手去抓,放进嘴里,嘎吱嘎吱地咬了起来,那滑稽灵活的动作让仇希音不由又笑弯了眉眼。 这辈子,许是事事顺心,她着实爱笑了许多。 宁慎之看着便有些移不开眼神,惊觉后忙垂下眼道,“每次不能多喂,至多五六粒便足够,每天喂个五六次,又或是取个专门的砚台放着吃食,它饿了自会去吃”。 仇希音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宁慎之便起身抱拳道,“如此,凤某便告辞了”。 仇希音亦站了起来,“将军且慢,听说将军前些日子遣人去了鞑靼,不知可有结果?” 宁慎之没有迟疑,“鞑靼答应献额尔登特铜矿山,十年内每年春秋各供凉州卫五百匹战马”。 鞑靼已元气大伤,再每年献一千匹战马,只怕十年内,都不敢再有异动。 “那白锋呢?” “此次抓住孙虔叛国铁证,白锋居功至伟,前去鞑靼便是由他领头,现在还未回来”。 他说着迟疑看向仇希音,“仇姑娘,还想要他的命吗?” 仇希音命秀今取了一只荷包交给宁慎之,“这个给他,你叫他记住,他欠我一条命,我随时找他要债”。 宁慎之想说什么又咽了下去,抱拳行礼,“那凤某便替白镝勇谢过姑娘了”。 “凤将军客气了”。 凤姜抱拳行礼,转身离开,仇希音目送着他的背影远去,这才又垂头逗弄起那只墨猴来…… 当天晚上,仇希音鲜见的梦到了上辈子,梦到了上辈子宁慎之死的时候。 那天,宁慎之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要她陪他吃腊八粥,结果没吃几口就开始吐血。 他却像突然有了许多话要和她说,一直喋喋不休的说着,一辈子寡言少泄、性子冷漠的宁摄政王在临死前终于话多了一次…… 193 往事纷杂(一) 在最初的震惊过后,她终于反应了过来,尖叫着往外跑想去喊人,宁慎之却以为她要逃跑,扑上前一把抓住她,死死搂着她,他明明因为疼痛浑身都在发抖,搂着她的双臂却如钢铁般,她根本挣脱不了。 “燕燕别怕,不跑,不跑,我不会叫你偿命的,我安排好了,不会有人敢叫你偿命的。 燕燕儿,我快死了,你别走,陪我说说话,陪我说说话……” 宁慎之一直在她耳边念叨让她陪他说说话,她不知道平日和她从来不多话的宁慎之为什么在死前会这般执着于让她陪他说话,她被他钳制得无法动弹,惊惧下越发大声的叫了起来。 然而,向来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丫鬟侍卫挤满整个王府的摄政王府一片寂静,只余她的尖叫声久久回响,仿若一座死宅。 “燕燕,别喊了,不会有人来的,我已经安排好了,燕燕,陪我说说话,陪我说说话,燕燕儿……” 已经安排好了? 已经安排好了! 就是说他早就知道自己中了毒,还早就断定了是她下的毒! 这段日子来,却从来没表露出分毫,该如何还是如何! 甚至还能在知道自己快死的时候叫她陪他一起吃腊八粥! 她不知怎的就有些愤怒,更多的却是无力,她听到自己麻木空洞的声音响起,“你要我陪你说什么?” 宁慎之听了,本来已经渐渐无力的双臂突然猛地收紧,他咳出的血不断滴落到她的头发上,衣裳上,衣领中。 他的舌头也明显不再听使唤,像醉酒人的大舌头,声音发直,他却还是努力的在她耳边说着。 他说,“燕燕儿,我知道你恨我,我知道你想我死,我知道,是我错了,我也知道我们回不了头了。 可是我还不想死,我不是怕死,我是不想死,我还不想死……” 她记得她当时很讥讽的刺他道,“你当然不想死,这天下人都死绝了,你也还要好生生的活着,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当时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一直喃喃的念叨着自己不想死,听了她的话却又突然清醒了,猛地拔高声音,“不是,不是的!我没有想谋朝篡位!我没有!祖母说她不想做亡国公主,你说你不想做皇后,还有阿南,阿南说凤氏效忠的是大萧皇室,不是我宁家,更不是我宁慎之,我谋朝篡位有什么用?燕燕,燕燕儿,你信我,你信我!” 她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番话来,愣了愣方道,“现在说这个有什么用?晚了!” “对,晚了,晚了……”他喃喃念着,“我知道谢探微死了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晚了。 燕燕,早在娶你的时候,我就在想,你还那么小,我总是会比你先死的,到时候我就让你给我殉葬。 现在我不想你给我殉葬了,燕燕儿,我放过你了,你原谅我原谅我好不好?我们下辈子重新来过,燕燕儿,你答应我,你答应我!” 他越说越激动,松开怀抱,捧着她的脸把她拉到了自己的面前。 她的脸上全是他吐出的乌血,连眼睫上也有,在暗红的血色中,她看到了他青白泛着死灰色的脸和逐渐涣散的目光,不知怎的竟想起了他挑起她的盖头时,她抬眼看他时,他脸上飞起的朵朵潮红和他浅浅的瞳孔中那灼亮的光芒。 那是她第二次见到他。 她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小舅舅的及冠礼上,他前来观礼,她站在小舅舅的身边,听说他来了,忍不住好奇抬头瞧了他一眼。 只他恶名在外,她没敢多看,只匆匆扫了一眼,记住了大概长相就又忙忙低下头。 当时,她想的是,没想到这位宁郡王生得还挺俊,一点不像放逐庶弟、远嫁庶妹,气死亲生父亲的恶人,也不知道是怎得叫鞑靼人闻风丧胆的。 她那时一心向学,除了谢探微和仇正深,很少为外物所扰,念头刚起就被她放了下去,这位宁郡王如何,与她没有半分干系。 第二次再见他,他一身红袍,成了她的夫君,她除了本能的抬眼看了看他,便不想再瞧他第二眼,满心满脑子里想的都是谢探微对她说的话。 他说,“音音,宁摄政王当年一举拔除妻族苗家,或有不得不为之的原因,但在拔除苗家后,其妻早逝,又给他留下嫡长子的情况下,他不思旧情,尤要以不贤背夫的罪名休弃她,将其遗骸迁出宁家祖坟,却过于寡恩刻薄。 人死为大,他们多年夫妻,又有一子,就算那位苗氏夫人有天大的过错,他也不该在她死后那般对她,他这般又置自己的长子于何地? 这般寡恩刻薄之人,又岂是良人?” 小舅舅说得对,那般寡恩刻薄之人,又岂是良人? 可在他死的那一刻,在他一声又一声的叫着她“燕燕儿”,求她原谅他,祈求他们下辈子重新来过时,她忽地就起了个荒唐至极的想法。 也许他刻薄的休掉已经死了的苗静雅,或许是因为他不愿她在苗静雅的牌位前执妾礼? 这个念头刚晃过脑海就被她否决了,她和他在成亲前唯一一次见面就是在小舅舅的及冠礼上,那时候她才十岁! 宁慎之再怎么也不会看上个还梳着鬏鬏的黄毛丫头! 而且,他休掉苗静雅是在三年后,时间上也与他们见面,或是后来的订亲成亲都搭不上边。 那个念头被她抛下后就再也没有想起来,在梦中,她却梦到自己问了出来,搡着宁慎之的领子勒令他不回答,就不许死。 宁慎之望着她笑了笑,好似是在嘲笑她的大胆,然后一口血吐到了她脸上…… 仇希音猛地坐了起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睡在屏风外软榻上的秀今立即惊觉,起身下床,点亮蜡烛走到仇希音床边撩起帐子,手脚利落地在她后背垫上迎枕,伸手去抚她后背,干巴巴道,“姑娘,都是梦”。 仇希音之前是不许有人守夜的,只她生病以来几乎夜夜噩梦,谢嘉树下了令必得要有人守夜,仇希音只好允了,叫秀今和红萝轮流守夜,今天轮到秀今。 仇希音闭了闭眼,喘息微止,“水”。 秀今忙倒了水来,喂着仇希音喝下,道,“姑娘,歇下吧?” 仇希音疲惫倒上迎枕,摆手,“你去睡,我靠一会”。 秀今向来听话,闻言只得又回了软榻上躺下,只却是不敢就睡的。 仇希音靠了半晌,方觉缓过神来,长长吐了口浊气,披衣下床。 秀今听见动静,忙下榻跑了过去,“姑娘要起身?” “屋里闷,我出去坐一会”。 仇希音穿了衣裳,用丝带简单束起头发,推门而出。 推开门的瞬间,她似是看到有黑影一闪而过,定睛看去,明月高悬,繁星当空,连一丝风也没有。 他们到凉州已有两个月,五月底的凉州白天已炎热如酷夏,夜间却又寒凉如初春,仇希音刚打开门就不由咳嗽了两声。 秀今忙拿了件披风给她裹上,“姑娘,外头冷,姑娘还没大好,还是进去吧?” 仇希音摇头,“我就在院子里站一会”。 凤府的院子几乎都一个样,院子里栽梧桐,梧桐下摆石桌石椅,其他一无所有,空阔舒朗,好似是要留够地方给凤家的少爷姑娘们留足了空间耍刀弄枪。 仇希音这个院子,约莫是凤夫人得知她要来,临时栽了一片沙漠玫瑰,明明十分艳丽的花儿到了这里只显得古怪且格格不入。 谢探微入了这凤将军府,约莫也会是这个模样吧? 就像当年只知琴棋书画、一心追求画之化境的自己入了摄政王府。 仇希音沉沉叹了口气,秀今担忧道,“姑娘,裴大夫说了,姑娘不可所思多虑,易伤心肺”。 仇希音瞥了她一眼,“你离那个黑胖子远一点”。 秀今愕然,乖乖嗯了一声,半晌见仇希音还在盯着那片花发呆,忍不住开口道,“姑娘,我们回去吧,外头冷”。 仇希音转身看向院中枝繁叶茂的梧桐树,距离上次她与他在漫天桐花飘落中谈论这世上许多事本没有缘由,因此也就说不上缘由,已经飘忽一月而过,桐花也早就落尽,隐隐可见小小的绿色梧桐果挂在枝叶间。 “凤将军既已来了,何不现身一叙?” 秀今一惊,忙护到仇希音身前,夜空寂寂,连风的影子都不见。 仇希音冷哼,“去叫十九来”。 秀今这几年虽一直在跟着兰十九学武,到底还是不如兰十九的。 仇希音话音刚落,梧桐树便哗啦啦轻轻响了起来,秀今警惕护着仇希音后退了一步。 不多会,青衣素带的宁慎之出现在二人面前,脸上鬼面面具在月光下闪着森森寒光。 秀今狐疑看着他,总觉得今天的凤将军很诡异! “凤将军请”。 仇希音指的是梧桐树下的石桌,宁慎之默了默,道,“外面寒凉,不知可否进屋?” 秀今瞪大眼睛,今天的凤将军比以往更不要脸了! “好,凤将军请”。 秀今转头讶异看向仇希音,今天的姑娘也有点奇怪。 仇希音说完率先往花厅走,秀今只好跟上。 凤府花厅都摆八仙桌,而不是京城的小圆桌,也不铺桌布,简朴而厚重。 两人对面坐下,仇希音开口,“秀今,回去睡,我有事与凤将军说”。 秀今惊讶睁大眼睛,仇希音没有看她,自动手将八仙桌上温着茶水的酒精炉火调大了些。 秀今知道这是没有商量余地了,瞪了宁慎之一眼,转身出门,又反身将门关上了。 秀今走后,一时仇希音二人都没有说话,不多会,茶水咕嘟咕嘟响了起来,仇希音关掉酒精炉,给自己和宁慎之各倒了一杯茶,开口,“凤将军,我有一事请教”。 “仇姑娘请说”。 仇希音从衣领中翻出药玉,只药玉套了一只银套,将药玉包得严严实实,只能看到药玉上金光闪闪的玲珑锁。 宁慎之浑身一僵,仇希音不紧不慢摘下银套,“自从我给这块药玉套上这个后,就夜夜噩梦,不知将军知不知道这块药玉到底是什么宝贝?” 烛光摇曳,面具后,宁慎之的眼神模糊不清,半晌方哑声答道,“神之眼”。 饶是仇希音已猜到这块药玉定然不是凡物,听了这个回答还是惊的猛地瞪大双眼,“神之眼?那个传说是天神之眼遗落凡间,能清心凝神,能除百病,能避百毒的神之眼?” 宁慎之道,“避百毒可以,除百病却是名过其实”。 否则他也不用担忧她生病,不眠不休地赶回来见她,心急间连个呆呆的小丫头都发觉了他的马脚。 仇希音笑了一声,讥道,“宁郡王还真是用心良苦啊!” 宁慎之浑身一颤,没有说话,半晌,方伸手解下面具,昏黄的烛光下,他的脸扎眼的惨白。 他起身后退,深深一揖,“姑娘恕罪”。 “如果我不恕罪呢?” 宁慎之保持着俯身揖手的动作没有说话,仇希音声音冰寒,“你到底想做什么?” 宁慎之依旧沉默,仇希音也沉默了下来。 夜凉如水,京城这样的夜里,谢探微的七录阁中早就燃起了银丝碳,在这凉州城却没有人将这寒凉当回事,别说烧碳,就连热水袋都不会有人想起来用。 不知过了多久,宁慎之涩然道,“仇姑娘,你忘了我,我却没有忘记你,也没有忘记答应你的事”。 仇希音抬眼死死盯着他,全身都控制不住的发起抖来,果然,果然,他也还记得上辈子的事!果然! “我既然答应了为姑娘遍寻宝物灵药,帮姑娘彻底治好身子,即便姑娘当时只有六岁,即便姑娘早就忘了,我宁慎之也绝不会食言而肥!” 宁慎之的身影低沉沙哑,仇希音猛地一愣,失声问道,“什么六岁?什么食言而肥?” 宁慎之苦笑,“看来姑娘是一点不记得了,姑娘六岁时,我生了场大病,去江南养病散心,就住在仇家庄子隔壁的别墅,待了两月余。 姑娘时常带着莲生做的饭菜偷偷跑去看我,和我说病再疼,药再苦,也要活下去,因为活着才是最要紧的”。 宁慎之说着微微牵了牵嘴角,“你那时候才六岁,眨着一双猫儿眼一本正经地劝我活下去才是最要紧的,不知怎得我就真的觉得活下去真的是最要紧的”。 仇希音脑海中一片胡乱,她所有的记忆的都是上辈子的,上辈子六岁时,她早就记事了,根本没有见过宁慎之。 194 往事纷杂(二) 不对,上辈子宁慎之根本就没有生过那场大病,更别提去江南养病,进而遇见她。 那这辈子呢? 宁慎之大病一场,去江南养病,碰到了她,牵一发而动全身,很多事情都会不一样了,就像她重生而来,许多事情都不一样了…… “我不记得了”。 “你那时候年纪还小,我又很快走了,你不记得也正常,我记得那时候你都带着一个会些武功,叫禾秧的小丫头来看我。 还成天和我说莲生做的雪花蟹斗最好吃了,可惜你身子不好,不能多吃,等你大好了,一天三顿都要吃雪花蟹斗,一顿要吃五十个”。 仇希音思维越发混乱,那的确是她小时候常说的话! “我就许诺给你寻来宝物灵药治好你的身子,”宁慎之说着指了指她手中的神之眼。 “我回京时,你挂在口中的莲生哥哥也刚赶往京城不久,你还托我照顾他”。 仇希音腾地站了起来,“莲生哥哥!莲生哥哥是你救的?” 宁慎之点头,“我回京时,尚未完全痊愈,行程慢,又比莲生迟走,便遣了允和赶了过去,不想正碰到了那些杀手要毒哑他,还要打断他的右手,毁他的容貌”。 虽早就知道莲生躲过了那一劫,仇希音还是一阵后怕的虚惊,下意识问道,“那莲生哥哥怎么出家了?” “我不知”。 仇希音指了指脖子上的玲珑锁,“我父亲这玲珑锁也是从郡王那来的吧?我只奇怪我刚将这药玉送给二姐姐几天,郡王怎的就发觉了,又是怎么送了这玲珑锁给父亲?” 宁慎之默了默,道,“你从谢家弄回来,脖子上被蚊虫咬得起了红肿,自是神之眼离了身。 我便遣人将玲珑锁送给了仇少傅,对他说玲珑锁与神之眼本是一对”。 仇希音听了竟是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去怀疑他的话,半晌方道,“郡王的好意我心领了,现在我身子也已大好了,这样贵重的东西我不敢收,请郡王将钥匙给我”。 宁慎之默了默,坚定道,“不给”。 仇希音,“……” 宁慎之默然半晌,见她不再说话,后退数步,俯身长揖,“姑娘保重,宁某告退”。 “郡王——” 仇希音转眸看向他,清亮的双眼中神色晦涩,“请问郡王,如果按郡王的说法,郡王既已厚赠神之眼,又帮我救下莲生哥哥,少时情谊已然偿尽,如今种种行径又是为何?” 宁慎之保持着俯身行礼的动作久久不动,是啊,又是为何呢…… …… …… 许久后,飞墙走壁回了自己院子的宁慎之刚落下就痛苦佝偻下腰,猛地喷出一口血来。 他没有去擦,也没有动弹,就那么保持着佝偻着腰的姿势抱住了头,手里还兀自紧紧攥着凤姜的鬼面面具。 东方第一缕晨曦洒进小院时,凤姜急急跑了进来,见了这一幕大吃一惊,忙去扶他。 这一扶就看到了他满嘴满脖子的血,更惊,“于始,这是怎么了?你昨晚去干什么了?是那个白锋伤了你?” 在这凉州城,除了阿南,也只有白锋有那个本事打伤于始了吧? 宁慎之想站起来,反倒踉跄着往前栽去,凤姜忙一把扶住,“我先扶你进去,叫大夫来瞧瞧”。 “不必——” 宁慎之的声音像是用锯子锯过干木头,沙哑不成声。 凤姜忽地就福至心灵,有些明了了,他扶着宁慎之进屋坐下,一摸桌上的茶水早就凉透,也顾不得了,连壶递到他嘴边灌了下去,这才慢悠悠道,“还真是巧,听说仇三姑娘也病了,天刚亮,裴大夫就被叫了过去”。 宁慎之腾地站了起来,只刚抬起脚又慢慢收了回去,颓然坐了下去。 凤姜不动声色打量着他,“据说是仇三姑娘半夜被噩梦惊醒,去院子里站了一会,在花厅坐了一夜,就是冻也硬生生冻病了啊! 她身边那个叫秀今的小丫头,光长了张漂亮脸蛋,一点用不起,仇姑娘叫她回去睡觉,她就回去睡觉,连去催仇姑娘都不敢,直到快天亮时才大着胆子去了,谢四在嚷着要卖了她呢!” 宁慎之怔怔发呆,经过一个晚上,他惨白的脸隐隐发青,看着十分不详。 凤姜等了等,发现如果任由他这样下去,他说不定要发上一天呆,忍无可忍道,“你们到底怎么了?昨天下午还听说你送了一只稀罕的墨猴给她,相谈甚欢来着,怎么到了晚上就一个吐血,一个病倒了?” 宁慎之仍旧沉默,凤姜调笑道,“要不是清楚你的为人,我差点都以为你半夜去偷香窃玉,结果被她那个俊俏的小侍卫打吐血了,而她则被你气病倒了”。 宁慎之还是沉默,凤姜受不了他那个死样子,气得腾地站了起来,“算了,你那些破事我也管不了,我去看看仇姑娘,顺便给你叫个大夫”。 宁慎之眼珠转了转,道,“传消息出去,就说我担忧阿南的伤势,昨天夜里到了凉州”。 凤姜见他终于有反应了,忙问道,“昨晚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宁慎之又没反应了,凤姜愤愤,“越大性子越讨厌!就这闷嘴葫芦的模样,我是仇姑娘,我也看不上你!更不要说跟那位芝兰玉树,出口成章的谢四爷比了!” 凤姜一通气话说完,见宁慎之还是那副神游物外的生无可恋模样,气了个仰倒,掉头就走,他再管他,他就不叫凤姜,改叫凤猪! …… …… 凤姜到了仇希音院外,却被拦了下来,守门的兰十九说辞十分的官方,“姑娘病了,不宜见外人”。 凤姜又气了个仰倒,之前也病了,不也照样宜见他这个“外人”么?现在就不宜了? 凤姜掉头就走,想想到底不放心,遣人去叫凤知南来探病。 凤知南来得很快,倒是被请进去了。 凤姜,“……” 所以跟他家表弟无关,就是他自己做人失败喽? 好在这次仇希音的病来得凶,去得也快,三天后就听说大好了,七天后,仇希音一行动身离开凉州,宁慎之几人一路将他们送到了凉州城外。 谢探微热情邀请宁慎之和他一起回京,被宁慎之以边疆战防为由拒绝。 这样高大上的理由,谢探微自然不好勉强,速度极快的塞了个什么到凤知南手里,低低说了句“等我”,打马离去。 谢嘉树坐在马上朝众人一拱拳,紧随其后,后面的马车迤逦跟上。 不多会,谢嘉树的马速渐渐慢了下来,凑近最前面的一辆马车。 马车的车帘撩了起来,一只美如白玉的手伸了出来,那只手中拿的是一只水囊,谢嘉树接过水囊喝了一口,朝车帘弯唇笑了起来…… 直到马车消失在众人目光中,那只撩起的车帘也未放下去。 凤姜啧啧不已,“这谎话说的也忒不诚心了些,说什么刚刚病愈,不敢见风,刚出二门就上了马车,我们送这么远都不见她下车半步。 这才刚走呢,就又能见风了,怎么说也至少得等到我们看不见的时候吧?” 宁慎之和凤知南皆未接话,凤姜无趣撇撇嘴,又去看凤知南手里的东西,“阿南,谢四送了你什么东西?” 凤知南摊开掌心,掌心上是一只细绢包裹的小匣子,匣子里静静躺着一对赤金耳钉,一只成弩形,一只成短箭形,不算多贵重,却十分精巧。 凤姜又啧了一声,“刚刚谢四好像还和你说了什么?” “他说,等我,”凤知南茫然看向那对耳钉,“等他干什么?还有,我都没有耳洞,他送我这个做什么?” 凤姜,“……” 突然有点同情谢四是怎么回事? 凤姜咳了咳,“我觉得应该是你救了谢四,丢了大半条命,谢四为报恩,想娶你的意思”。 凤知南茫然了一瞬,啊地叫了一声,拍马就走,“那不行,我这就去和他说清楚”。 眼看着凤知南急急走了,凤姜嘿嘿笑了起来,哼,以为一副破耳钉就能骗走阿南? 宁慎之淡淡开口,“阿南认死理,若是重华不肯娶她,她多半要孤身终老,如今他们也算是因祸得福,你何必多事?” “我看所有姓谢的,以及和姓谢的有亲的人不顺眼,行不行?” 宁慎之瞥了凤姜一眼,“你这般只会叫他们更顺遂”。 凤姜哼,“怎么可能?敢不敢打赌?” “不赌”。 凤姜扭转马头,“看你那个清心寡欲的和尚模样就来气,你要是真能清心寡欲到看着仇三姑娘和谢嘉树终成眷属,我就佩服你!” 他跑了一截,发现宁慎之根本没跟上,气得又跑了回去,“你怎么不走?等着成望妻石吗?” “等他们走远了,我便回京城”。 凤姜讥讽道,“我瞧着仇三姑娘那模样,你要真厚着脸皮跟上去,她说不定一路都不会下马车”。 “我会赶到他们前面”。 凤姜的神色更加讥讽,“所以说,你是要赶到他们前面,好随时现身保护他们,甚至事先给他们扫清危险?只怕你再用心良苦,人家也不见得领情!” 宁慎之面孔发白,“表哥,是我对不起她,如今所做种种,也抵不了我的过失万一”。 凤姜冷哼,“你以为我好骗?” 就你这怂样还敢过失到仇希音头上? 宁慎之面现痛苦之色,却是不说话了,凤姜待要再刺几句,最终却只拍了拍他的肩膀,翻身下马,沉默陪他立在凉州冉冉升起的朝阳下…… …… …… 那边凤知南很快就追上了谢探微一行,请谢探微借一步说话,然后将小匣子甩到他怀里,“我不要”。 谢探微,“……” 她不要? 她竟然又不要! 她知道就这么一对小东西费了自己多少心思吗? 就在谢探微气得恨不得打某个女人一顿时,凤知南又朝他扔一句堪比炸药包的话,“我不要你娶我!” 谢探微,“……” 谢探微一呆之后,就慌了,“哎,公主,我们不是说好了——” 凤知南打断他,“我什么时候和你说好了?我不要你报恩!” 谢探微又是一呆,随即好笑道,“你以为我要娶你,是因为要报恩?” “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 凤知南疑惑看了看他,“可是堂哥说你是为报恩”。 谢探微,“……” 他到底哪里得罪他凤姜了? “公主,我谢氏虽不是高门大户,救命之恩,却还是能报得起的,不需要用我的人来抵的”。 凤知南还是很怀疑,“可是五年前,你明明是不愿娶我的”。 谢探微,“……” 公主,青天白日的,虽然我们离车队有一段距离,但非要逼我说什么我心悦你,所以想求娶你什么的,有点不太好意思吧? “你脸红什么?心虚?” 谢探微,“……” 谢探微深吐了口气,“公主,物是人非,现在我是真的诚心要求娶公主,非为报恩,非为感激,请公主放心”。 “真的?” “自是真的,我可对天发誓”。 凤知南点头,朝他伸出手,“还我”。 谢探微,“……” 公主啊,你能不能不要每次说话都这么跳跃,我跟不上啊! “耳钉”。 谢探微赶紧将小匣子又还给了她,凤知南收进袖袋,问道,“那你什么时候来提亲?” 谢探微,“……我一回京城,就尽快安排打点”。 这么多年了,公主殿下的说话方式还让他这般措手不及,刚刚还在说不嫁他呢,这时候就开始催着他上门提亲了。 凤知南想了想,“去宁郡王府提亲吧,我去和表哥商量一下,尽快赶回京城,从京城到凉州,一来一回又远又耗时”。 谢探微,“……” 未过门的娘子这般迫不及待得要嫁给他,真是叫他不知是喜是悲啊! “我听说女子年纪大了,不太容易怀上孩子,你抓紧,公主成亲十分麻烦,若是我一时回不了京,你先同长公主商议,把该走的礼数先走掉”。 谢探微,“……” 谢探微欲言又止地瞧了一眼凤知南英姿勃勃的清艳脸庞,又用余光扫了扫她柔韧劲瘦的腰肢,脸腾地就红了。 又直接跳到生孩子上去了! 真是叫人害臊呢! 只是该有的矜持还是要有的,不能叫娘子误会了他轻浮! 195 婚姻之约 “公主也不算年纪大的,才将将满了二十,京中疼爱女儿的人家将女儿留到二十才嫁的也不在少数”。 凤知南深深看了他一眼,谢探微被她看得头皮发麻,直觉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果然就听凤知南不紧不慢道,“其实我与表哥同岁,只比他月份小,已经二十五了”。 谢探微,“……” 他已经打不过自家娘子了,现在还比娘子年纪小,人生艰难莫过于此—— 凤知南紧紧盯着他,“你若是嫌弃也无妨”。 娘子生气了! 生死存亡面前,谢探微忙赔笑道,“不嫌弃,不嫌弃,怎么会嫌弃?俗话说,女大三抱金砖,公主要是再大一岁才更好!” 凤知南扫了他一眼,“那就好,我也不用想了”。 谢探微下意识问了一句,“不用想什么?” “不用想,你若是悔婚我是光明正大杀了你,会不会给表哥和堂哥添麻烦”。 谢探微,“……” 关键时候还是自己皓月清风的美好品德救了自己一命! 凤知南说着朝他一抱拳,“那就这样说定了,告辞”。 谢探微,“……你这就走了?” 凤知南疑惑,“还有事?” 谢探微语塞,凤知南却似恍然了,忽地靠近抬头仰面唇贴上了他的唇。 谢探微,“……” 难道刚刚他竟是将自己心底深处那点见不得人的小心思不小心说出来了吗? 唇上软而灼热的触感传来,谢探微短暂的一呆之后就回过神来,刚要有所动作,那软而灼热的触觉突然消失,连着凤知南也已离开自己三尺远。 谢探微,“……” 不带这样的,人家还没尝清味道呢! 凤知南白皙的脸上也泛起了丝丝红晕,郝然抱拳道,“我听说书的说过,情人离别时,是要唇齿相贴方显得情深意长,只我不大熟练,以后还要向你多多请教,勤加练习,方不至如此生疏”。 多多请教,勤加练习—— 谢探微只觉脑中轰然一响,全身的血液都涌上了脸庞,慌乱间他匆匆朝凤知南一抱拳,落荒而逃。 凤知南愣愣看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他这是,难道是她贴得不对,吓跑了? …… …… 凤知南回去时发现宁慎之和凤姜还在原地等着,遂勒住马,下马上前行礼,问道,“你们是在等我?” 凤姜笑眯眯点头,“自然是在等你,和谢四谈得怎么样?” 凤知南点头,“他已经答应我一回京城就去宁郡王府提亲”。 “啊——” 凤姜扶了扶下巴,根本不敢去看宁慎之,“你们谈了什么?” 凤知南当即把事情简单说了一遍,凤姜忍不住瞟了宁慎之一眼,如果是这位和那位仇三小姐,这个“报恩”的坎,不说三年五载,至少周年半载的肯定过不去,轮到凤知南和谢探微,竟然几句话就搞定了? 果然他该说傻瓜欢乐多吗? “阿南,虽然我是你兄长,可我也不得不说一句公道话,就算谢四真的嫌你年纪大,悔婚,也是人之常情,你不该动杀心的,毕竟成亲这个事讲究的是你情我愿啊!” 凤姜语重心长,凤知南莫名,“我二十岁的时候就想招他做驸马,是他不肯,耽误了五年,是他自己的错,现在反倒要嫌我年纪大,难道不该杀?” 凤姜,“……” 我竟无言以对! 凤姜振了振精神,“还有呢?” 凤知南迟疑了一会,方道,“我听说书的说情人相别时要唇齿相贴,便也贴他的嘴唇了”。 技术不熟练,以致于吓跑谢探微这件事貌似有点丢脸,她原本是不想说的,不过既然堂哥问了,说也无妨。 凤姜猛地瞪大眼睛,“……” 如果是谢四轻薄了自家妹妹,他大可以去把他痛揍一顿,可现在是自家妹妹轻薄了谢四,该怎么办? “那谢四呢?谢四做了什么?” 如果谢四忍不住回亲了,也勉强算是轻薄了自家妹妹,他照样可以追上去痛打他一顿! 凤知南脸上不自然之色一闪而过,微微别过目光,“他吓跑了,明明我已经道歉了,说这个事我没做过,不太熟,以后向他多多请教,勤加练习就会了,而且我很小心,没有弄疼他,他还是吓跑了”。 凤知南说着话音中带上了几分委屈,她是真的没有弄疼他! 凤姜大声咳了起来,宁慎之也面色不自然地抬头望天。 突然很想为谢四掬一把同情泪,而且都不忍心再坑他了是怎么回事? “堂哥——” 凤姜生怕她说出什么“你来教教我”,或是“我们先练一下,下次他就不会被我吓跑了”之类的,忙截住她的话头,“阿南,这个呢,你会不会都是没关系的!关键是谢四要会,他之所以会跑,肯定也是不会,所以才心虚,跑了的!” 凤知南狐疑,“唇齿相贴,明明是两个人的事,为什么我不会没有关系?” 凤姜又咳了起来,一边咳一边不断的看宁慎之。 宁慎之面无表情回视,“我也没有成亲,这里只有你知道”。 眼看着凤知南的目光灼灼看向自己,凤姜硬着头皮开口,“阿南,这个呢,都是要夫君教的,就像是功夫都是要师父教的,就像你的功夫是老将军教的,老将军虽说是你祖父,却也可算是你的师父的”。 凤知南恍然,凤姜生怕她又贸贸然的跑去问别人,忙又加了一句,“阿南,这种事,日后你夫君自然会教你,你就不要多问了”。 突然觉得这样的妹妹能嫁出去就不错了,算了,还是别给谢四使什么绊子,早点回去多准备点嫁妆,以免谢四临时反悔才是正理。 “表哥,你什么时候回京?” “马上”。 凤知南立即道,“那我和你一起”。 凤姜掩脸,果然女大不中留,看那一副迫不及待的恨嫁之心! 宁慎之扫了她一眼,“也好,正好让祖母给你选一些花样子,好好在京城绣嫁衣”。 凤知南,“……” 凤知南翻身上门,“那就劳烦表哥和长公主为我安排,待我交待好边防事务便赶去京城成亲”。 嗯,不会绣嫁衣没关系,她只要在成亲前一天赶到,会穿嫁衣就行了。 …… …… 仇希音一行回京正是最热的时候,谢探微先将仇希音送回了京城,日暮时分方进了谢家弄,“天下为师”的牌匾下,谢探幽早早就在等着了,他身边站着的正是楚阆。 谢探幽自五年前便赋闲在家,每日只以教导儿女,读书写字为乐,三年前,谢嘉檬嫁给了楚阆,谢嘉柠自梳做了女冠,谢嘉树又随谢探微远游,他彻底清闲了下来,好不容易盼得谢嘉树几人回来,自是有一番悲喜,拉着谢嘉树的手竟是更咽得说不出话来。 楚阆忙劝住了他,一行人又继续往里走。 谢昌和谢老夫人、丰氏和谢嘉檬盼星星盼月亮的终于盼回了谢探微和谢嘉树,哪里还顾得上什么规矩礼仪,都候在了谢家大门口。 一番行礼拜见后,谢老夫人搂着谢探微,丰氏搂着谢嘉树失声痛哭了起来,谢昌连连唏嘘,眼眶亦是红了。 谢探微见了老父这般,第一次有了不孝的心虚感,好不容易等谢老夫人放开自己去搂谢嘉树,上前纳头拜倒,“父亲,儿子不孝”。 谢昌连连摇头,忙上前扶他,“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谢昌拉着他的手站了起来,更咽不能言,谢探微只觉眼眶一热,忽地上前一把拥住他,安抚拍了拍他后背,这才放开。 谢昌被他这一动作弄得一愣,本来还能忍住的眼泪,瞬间满的溢了出来,他忙掩饰低下头,“好了,都别杵在门口说话了,这一路上都累了饿了,先去沐浴更衣,咱们家再一起吃个团圆饭”。 团圆饭的气氛很好,谢探微本就口才出众,心有愧疚之下又有心要讨老父老母欢心,说起沿路的见闻来,直说的妙趣横生、妙语连珠。 一顿饭热热闹闹过去,丫鬟撤下席面,换上茶水,谢探微换上严肃的神色,起身揖手,“父亲、母亲、大哥、大嫂,我刚进凉州卫时曾为奸细暗算,差点死于非命,多亏池阳公主为我挡了一枪,才能安然无恙,池阳公主却因之命悬一线。 当日事出紧急,池阳公主受伤后,一直是儿子亲手抱着,大庭广众,众目睽睽,儿子自是要负起责任,已向凤将军提起婚姻之约,凤将军已然应允,待池阳公主大好后便即送公主来京完婚”。 谢昌几人皆是大惊,连忙追问细节,谢探微并不隐瞒,只略去了白锋的身份和凤知南心悦于他并随身带着他的发带之事。 谢昌听了连连感叹,“凤家果然是凤家,连最后剩个女娃娃也这般风骨”。 谢老夫人亦是抹泪,“我就说不能叫小四儿和树哥儿去游什么历,这得亏是遇了贵人,否则可怎么好?” 谢探微道,“母亲,如今当务之急是要寻个身份得当的大媒前去宁郡王府提亲,以显我谢家的诚意与敬意,方不负公主待我之恩”。 谢老夫人连连点头,“说得对说得对!池阳公主身份贵重,又是我儿的救命恩人,怎么看重都不为过,大媒更要慎重,待我来仔细想一想,再与你父亲好好商议”。 谢探微正要开口,丰氏道,“父亲、母亲,我谢家向来不与权贵结亲,池阳公主乃凤氏嫡支唯一后人,堂兄是凤家军大将军,表哥更是——她自己受封一品公主,只怕这身份上?” 谢老夫人摆手,“不妨事,谢家祖训男不得入仕为官,女不得入宫为妃,可没有说不得与权贵结亲,更没有说不能尚公主”。 谢老夫人向来护短,自家儿子想要的人,又是儿子的救命恩人,她自然要成全。 “可池阳公主这般身份,到时候小叔定是要搬到公主府与公主同住的,且池阳公主是凤氏嫡支唯一后人,这往后小叔的孩子到底姓谢还是姓凤——” “大嫂!”谢探微冷声打断丰氏,“凤将军已经和我说了,池阳公主生性简朴,就算皇上要赐公主府,池阳公主定也不会要,凤家也不会受。 至于孩子,凤将军已有两女一子,难道还能轮得上我的孩子去继承凤家的家业不成? 再说,就算凤家要我们一个孩子继承香火也无妨,我已经打算好了,我至少要四个孩子!” 他说着偎到谢老夫人身边,仰头双眼晶亮的望着她,“或者娘说生几个就生几个,到时候一边一个给娘捏肩,再来一对儿给娘捶腿,旁边还有几个给娘端茶倒水的,个个都跟儿子般又聪明又俊俏! 娘盼孙子盼了这么多年,这次儿子一定要叫娘一年抱俩,三年抱五个!咱谢家可是尽出双生子!” 谢老夫人听着笑得老脸成了一朵菊花,“都依你都依你!” 丰氏大急,“母亲,那池阳公主约莫也不小了吧,到现在都不成亲,不定有什么内情,母亲,不怕万——” “大嫂!” 谢探微腾地站了起来,厉声打断她,“不如我们打开窗户说亮话,姑娘家的名声贵越生命,公主尚未进门,与大嫂素不相识,大嫂这般诋毁,到底是想做什么?” 谢探幽面色铁青,刚要说话,谢嘉树起身道,“母亲,我在凉州待了两个多月,与池阳公主也见过几次,公主很好,母亲就不必过于担忧了”。 他说着上前去扶丰氏,“母亲,时候不早了,母亲又一向体弱,我送母亲回去吧”。 谢嘉檬忙也站了起来,“四弟,我与你一起”。 丰氏强忍住泪水扶着谢嘉树和谢嘉檬走了,楚阆笑着打圆场,“母亲也是关心则乱,说起来,我倒是与池阳公主见过两次,那容色气度,也只我们四公子能配得上了”。 谢老夫人感兴趣了,“那池阳公主生得很漂亮?” 楚阆哈哈笑道,“祖母定是见过宁郡王的吧?池阳公主是宁郡王嫡亲的表妹,与宁郡王少说也有七分相似”。 谢老夫人十分惊喜,“与宁郡王有七分相似,那可算是个少见的美人了”。 谢探微搂了搂她的肩膀,“娘您放心,儿子的未来媳妇能差了么?我寻摸着这大媒啊,请谁都不如请仇太夫人,仇老先生德高望重,仇太夫人名重江南,既是我们谢家的姻亲,又与荣和长公主交好,再是合适不过的”。 196 一片痴心 谢老夫人想了想,看向谢昌,“这么说还真没有比她合适的,老太爷你瞧着如何?” 谢昌点头,“池阳公主身份贵重,说不准还要从礼部过,这些个规矩礼仪一时肯定捋不清,今天晚了,重华一路回来也累了,还是早些休息,明天我们再仔细商议”。 谢老夫人连连点头,谢探微扶着她起身,亲热道,“母亲,我扶你回去休息,再回重光院”。 谢老夫人哪里肯让他劳累,嗔怪拍了拍他的手,“我身边这么多丫鬟婆子难道是摆设不成?这样的事轮不到你做,乖乖回去歇着,你好好的,才是最要紧的!” 谢探微又哄着她说笑了几句,回重光院睡觉不提。 第二天一早,仇希音如常起床,练了一个时辰字后,便往仇太夫人处去了。 仇太夫人向来注重养生,早睡早起,每天起床后要在院中打上半个时辰的五禽戏才洗漱换衣裳。 仇希音掐着点去,正好仇太夫人打完了五禽戏,沐浴出来,仇希音亲拿了干巾子为她擦头发。 仇太夫人不许,她笑道,“太祖母,我一走三年,好不容易回来,太祖母总要给我一个尽孝的机会”。 仇太夫人便也就依着她了,三年过去,她满头的银发已稀疏了许多,仇希音看得心酸,伺候着她擦干头发,又指挥着梳头婆子给她梳了个端庄繁复的倾髻,又去院中剪了朵鲜红的美人蕉亲手为她插在发髻前。 仇太夫人笑骂,“一大把年纪了还戴花,你也不怕人笑话我!” 仇希音腻在她身上撒娇,“才不会,鲜花配美人,太祖母是江南第一美人,戴花才叫名花倾国两相欢”。 仇太夫人被她哄得眉开眼笑,祖孙两人说笑着打扮好,花老太太和仇老太太等人便陆陆续续来请安了。 三年过去,仇老太太比三年前年轻了许多,满头白发也盖不住她脸上的奕奕神采。 五年前,邓文雅入宫,封良妃,不久便怀上身孕,十个月后瓜熟蒂落,却是一对龙凤胎。 孝成宗子嗣单薄,这么多年来只得萧寅一个,猛然得了一对龙凤胎,其惊喜可想而知,当即赐名小皇子为麒,小公主为麟。 邓文雅身子本就不甚强壮,头胎就是双胎,产后数次命悬一线,病重难忍之际,哭求孝成宗将一双儿女寄养到皇后名下,以免自己死后娇儿弱女无所托庇。 孝成宗一口应下,多年无宠无子的皇后惊喜莫名,生怕邓文雅反悔,当即就将一双皇子皇女抱回了坤宁宫。 不想又过了一个月,邓文雅竟慢慢好转了,只孩子已经抱到了皇后宫中,太后又态度坚决,不许孝成宗出尔反尔。 孝成宗遂听从宁慎之的建议,折中将小公主抱回了邓文雅身边,又招了邓文雅的父亲邓卢进京,封承恩伯,世袭罔替,赐承恩伯府。 邓家世代经商,一跃而成世袭伯爵,其惊喜可想而知,当即举家搬来了京城,仇氏自也欢欢喜喜的搬去了新府做起了伯夫人。 仇老太太自是也跟着扬眉吐气,这几年性子倒是和气了些,人也年轻了许多,只对着仇希音依旧是当初那横眉冷对的模样。 花老太太一点没变,还是那般风韵犹存的端庄模样,泾渭分明地坐在仇老太太对面,下手坐着仇明珠和仇宝珠姐妹。 她们已经十七岁了,本来仇希音以为她出外三年,她们就算不出阁,亲事也该定下了,不想却都还未定下,不过花老太太向来眼界高,更是将这双女儿看得眼珠子也似的,精挑细选也不稀奇。 仇不恃则坐在仇老太太下手,三年过去,她已经长成了个亭亭玉立的少女,活泼明媚,容色夺人,光是往那一坐便将容貌气质上乘的仇明珠姐妹压了下去。 今年年初时,她与太子萧寅的亲事已经昭告天下,只等着她及笄后入主东宫了。 五年前,仇时行入谢氏书院为夫子,携仇太夫人与仇希音居于谢氏书院,不久后萧寅入谢氏书院读书,仇不恃哭着求仇太夫人也要去谢氏书院。 那时,孝成宗已明确表达过要仇不恃嫁于萧寅,一国储君正妃,其重要性不言自喻,仇时行生怕她在家中无人约束管教,将来遗祸天下臣民,遂让仇太夫人也带上了她,严加教导。 这辈子的仇不恃倒是比上辈子收敛了不少,也聪明了不少,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的。 仇老太太以自己的良妃外孙女为荣,更以自己未来的太子妃孙女为荣,不管说什么,拐来拐去最终必定要拐到其中一个身上的。 仇希音刚回来,倒是做了她现成的好由头,几句话后,仇老太太便笑道,“虽说天家的规矩不同,妹妹赶在姐姐前头也无妨,但音音也不小了,到底该考虑着了”。 仇希音便装作羞涩的垂下头去,仇太夫人淡淡道,“音音自有我与她太祖父做主,你就不必多操心了”。 仇老太太哪里想管仇希音的亲事,目的另有其在,听了也不生气,笑道,“其实真正说起来,音音倒是不用急的,父亲母亲倒是真该为明珠和宝珠姐妹俩好生打算着才是,这京城十七岁还未出阁的多,可还未定亲的,除了咱们家,还真找不着第二家”。 仇明珠和仇宝珠皆面色涨红低下头去,花老太太淡淡道,“正要同母亲说这件事,只这样的事当着孩子的面提起到底不妥当,还是等孩子们走了再说”。 这却是讥讽仇老太太不成体统了,仇老太太冷哼,“大嫂这挑啊捡的这么多年,菩萨保佑大嫂给明珠、宝珠挑出个天仙才好”。 仇太夫人见她越说越不像样,冷声斥道,“当着孩子的面胡说什么?来人,摆朝食”。 朝食很快摆了上来,仇希音带头,仇不恃亦是可了劲的讨好,仇明珠仇宝珠也在一旁凑趣,气氛又好了起来。 用完朝食,仇太夫人对仇希音道,“你刚回来,别忙着读你的那些书,先跟两位姑姑和恃姐儿好好聚一聚,我昨天请了个说书的,还有个唱曲儿的,你们办个小宴,好好乐呵乐呵”。 四个女孩儿应着退了下去,花老太太又瞧了一眼仇老太太,仇太夫人道,“二媳妇,你也回去歇着吧,我这里不用你伺候”。 仇老太太哼了一声,当她稀罕,她姓花的就算挑到鞑靼去,也找不到比她更好的孙女婿! 待仇老太太走后,花老太太又请仇太夫人屏退下人,起身朝仇太夫人行了一礼,“母亲,你也知道,这几年来,为了明珠、宝珠的亲事,我看遍了京内外的儿郎们。 宝珠性子简单,心思又浅,我已经同娘家嫂子说妥了,将她嫁回外祖家去,至少不用担心她受罪受气。明珠——” 花老太太说着长长叹了口气,“明珠的心思,母亲您也是知晓的,这丫头平日看着温柔和顺,其实性子随了老太爷,最是倔强不过。 往日我也探过谢老夫人的口风,谢老夫人是个疼孩子的,说是必得要谢四公子自己同意的。 我们仇家与谢家也算同是书香门第,门当户对,明珠才貌也算是堪与谢四公子相配,又是正经的亲戚,亲上加亲岂不是美事? 如今谢四公子回来了,媳妇恳请母亲帮媳妇探探谢家的口风,如果谢家应了自是最好,谢家不应,我也好早日为明珠另做打算”。 花老太太说着深深福了下去,仇太夫人沉默不语,她很喜欢谢探微,如果谢探微能成为她孙女婿,她自然也是高兴的,可就算她是仇明珠嫡亲的祖母,她也不得不承认,自家孙女,着实有些配不上谢探微! 也不是说仇明珠有什么不好,可她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出色的,甚至连她母亲当年,她也不及许多。 光是想想光彩夺目的谢探微和自家什么都不出彩的孙女站在一起,她就觉得糟心! 为谢探微糟心! 那样的好孩子,至少也得寻一个跟音音差不多的吧? “母亲!”花老太太上前一步,情真意切,“母亲您就当可怜可怜您嫡亲的孙女一片真心!” 仇太夫人更糟心了,冷斥道,“你还好意思说!这不管是高门大户,还是寒门小户,我倒是从未听说过要成全哪个姑娘的一片真心了! 你自己当年的教训难道还没吃够?如今又纵着明珠如此!你不是在爱她,是在害她!” 花老太太红润的面色瞬间惨白,摇摇欲坠几乎站立不稳。 仇太夫人心软,念着这么多年她也算是本分孝顺,不像仇老太太四处挑事闹心,见她这个模样,口气便软了几分,“明珠是我嫡亲的孙女,我自也是疼她的,只再疼她,我也得说句公道话,明珠若要嫁谢四公子,确乎是有些高攀了的。 就算进了门,也未必就能收得了谢四公子的心,坐得稳谢氏书院山长夫人的位子。 我瞧着谢家的那个棉哥儿秉性纯良,人才相貌也是不差的,如今在六部做事,未来前程不可限量,倒不如——” “那怎么成?”花老太太失声惊呼,“母亲,那棉哥儿父亲烂赌成性,被逐出谢氏,母亲是个病秧子,成天的要人参鹿茸养着,再大大的家私也得填进去! 他自己更是只中了个同进士,如今蒙着谢家的荫蔽,在六部寻了差事,能有什么前程?我的明珠就算再低嫁也不能嫁到那样的人家受苦受罪!” 仇太夫人怕她不懂其中深浅,耐心解释道,“那棉哥儿之前一个人奉养母亲都行,日后难道还会嚼用妻子嫁妆? 这选夫婿最要紧的就是人品,那孩子也有二十出头了,身边从来没有乱七八糟的人,奉养母亲更是至孝。 连你父亲都数次称赞他温厚纯良,更难得的是八面玲珑,心思却端正,日后前程定然差不了的”。 花老太太噗通跪了下去,“母亲,母亲,我求求您,只要您去问一问,其他媳妇不敢强求,母亲您不必要拿其他人来搪塞媳妇,这么多年了,媳妇只求母亲这一回,求母亲成全!” 仇太夫人见她如此冥顽不灵,还如此曲解自己的好意,直气得心口发闷,闻言冷笑道,“你也不必跪我,我知道你的心思,若是我不肯去,你们定是要怨我偏心的!罢了,儿女都是债,我就当还债了,舍出去这张老脸! 只我丑话说在前头,若是人家看不上明珠,你可别又要怨我出工不出力!” 花老太太讪讪,“母亲息怒,母亲息怒”。 仇太夫人端起茶杯,冷哼了一声,花老太太知道她这是赶自己走了,讪讪起身,想了想,终是不放心追问道,“母亲什么时候去?” 仇太夫人冷笑道,“不如我现在就去?” 花老太太讪讪道,“媳妇不是催促母亲,只想心里有个底”。 “人家才刚刚回来,你就急吼吼的要上门,你不害臊,我都替你害臊!” 仇老太夫人不耐烦摆手赶她走,“我既答应你了,就不会反悔,我先和你父亲商议一番再做决定”。 花老太太这才放了心,心满意足的走了。 …… …… 那头仇明珠带着几个女孩儿进了自己院子的水榭,笑道,“这里我居长,今天就由我做东,我请大家吃荷花饼、荷花羹”。 水榭四面透风,四角都摆上了冰山,十分凉快,几个女孩儿听着曲儿,吃着荷花饼,唧唧喳喳的问仇希音路上的见闻,倒也十分融洽。 到了晌午,仇明珠就命在水榭里摆了席面,四个女孩儿一桌坐了,吃到一半,红萝匆匆过来了,却是谢嘉棉来了,仇太夫人留了他用饭,问她有没有时间去见一见。 仇希音匆匆将嘴里的饭咽下去,放下筷子,朝几人福了福,“正好我也吃饱了,先告辞了,恕罪”。 仇不恃忙道,“正好我也好久没见九表哥了,我也去”。 仇希音无可无不可的点头,仇不恃上前要挽她的胳膊,仇希音侧身避开。 仇不恃脸上就露出委屈的神色来,“三姐姐,三姐姐这么久都没回来,我想和三姐姐亲近亲近嘛”。 仇希音不冷不热道,“我不习惯和人接触,九表哥还在等着,你去不去了?” 197 姐妹再会 仇不恃只好跟上,一路上,仇不恃如一只快乐的小麻雀,叽叽喳喳地说起了她与萧寅的亲事定下时,宫里赐下的赏赐,又说请她晚上去看,她看上什么尽管拿。 仇希音态度冷淡道,“不必了”。 仇不恃又想抓她的手,仇希音再次避开,秀今上前挡到仇希音面前,怒道,“四姑娘再对我们姑娘动手动脚的,请恕奴婢冒犯了”。 仇希音失笑,仇不恃下意识要发火,又猛地反应过来,委屈看向仇希音,“三姐姐,我是好意嘛!” 仇希音冷冷扫了她一眼,“既然你是好意,那何必要我去挑,将那些东西都送给我就是,宫里赏的东西自然都是好东西,我都喜欢”。 仇不恃气结,仇希音不理她,顾自往前走,仇不恃在原地踟蹰了一会,又跟了上去。 之后,仇不恃没再吵她,两人安静进了仇太夫人的院子,仇时行也在,一番行礼拜见后,仇太夫人招呼仇希音,“音音,过来我这边坐”。 仇希音依言过去坐下,仇太夫人慈爱问道,“在你姑姑那吃过了没有?” 仇希音俏皮一笑,“吃过了,不过还可以再吃一顿”。 仇太夫人哈哈笑着拍了拍仇希音的手,“这孩子,你表哥还在呢,也不怕你表哥笑话!” 仇希音就朝谢嘉棉甜甜一笑,“九表哥才不会笑话我,表哥噢?” 五年过去,谢嘉棉个头拔高了不少,清隽沉稳,闻言微微一笑,“音音身子弱,多吃些才好”。 仇希音就得意地朝仇太夫人笑,仇太夫人被她逗得止不住笑,忙命丫鬟摆饭,又道,“棉哥儿刚刚说得了个什么木头,给你和你小舅舅各做了架琴,你太祖父瞧了,赞不绝口呢,你去瞧瞧”。 仇希音惊喜,“真的,在哪呢?” 仇太夫人命丫鬟将琴摆上前,却见那琴以桐木所制,未上漆,取桐木最原始自然之色,形制古朴厚重,作圆首与内收双连弧形腰,为“伏羲式“,琴背池上方刻篆书“大道无形,大音希声”。 轻轻一拨,琴音温劲松透,纯粹完美,仇希音顿时笑眯了一双大大的猫儿眼,“多谢九表哥!” 仇时行指着伸手拨弦,指着琴池道,“音音,你仔细听,这琴声出于两池间,其背微隆若薤叶然,声欲出而隘,徘徊不去,乃有余韵,此乃此琴最绝妙处“。 仇希音一听果然,笑道,“果然还是九表哥心思巧”。 谢嘉棉道,“也是凑巧遇到了这段好木头,据当地人说,这梧桐已有上千年的年头,用来制琴,不论是谁动手,音质都是极好的”。 仇希音正要开口,仇不恃娇声道,“九表哥,那我的呢?” 谢嘉棉一时愣住,仇太夫人不悦道,“平日叫你练琴,你从不用心,你要什么琴?” “有了九表哥的琴,我一定好好练!”仇不恃眼巴巴看向谢嘉棉,“九表哥,你刚刚不是说有两架吗?也送我一架嘛,你不许偏心”。 仇太夫人厉声喝道,“恃姐儿,不许无礼!” 谢嘉棉忙起身揖手,“四表妹恕罪,实是已同四叔说了,不好失信,下次若是再得了好木头,一定给四表妹做了送过来”。 仇不恃噘嘴不乐,仇希音吩咐秀今将琴收起来,笑道,“九表哥是今年刚回的京城?” 谢嘉棉又朝仇不恃一礼,方答道,“是去年年底回的谢家弄,今年开春后在六部寻了差事”。 仇希音神色微动,“六部?好像不是很容易进吧?九表哥真厉害!” 谢嘉棉笑道,“托谢氏的名头荫蔽罢了,叫表妹见笑了”。 这时候恰丫鬟送了饭菜来,没人再理仇不恃,算是将这一段揭过去了。 用过午食,谢嘉棉便要告辞,他刚进六部,资历最浅,什么样的杂事都要他做,忙得脚不着地,是借了午歇的时间才偷空来了仇府。 仇太夫人见他的确有正事要忙,不再挽留,吩咐丫鬟备了一匣子点心让他带上,叮嘱他再忙也不能饿了自己,伤了脾胃。 谢嘉棉推辞不得,道谢谢过,仇希音道,“我送送表哥”。 仇不恃忙也道,“我也送送表哥”。 仇太夫人不悦皱了皱眉,也未多说什么,只叮嘱道,“去取了伞来,别叫太阳晒着了”。 于是,谢嘉棉走在左边,仇希音和仇不恃各打了把伞走在右边,本来仇不恃是要丫鬟打伞的,见仇希音自己打伞,她便也自己打伞。 谢嘉棉只觉十分尴尬,第一次希望时间能过的快一点,仇希音神色自若问起了他赴外任的情况,于是仇不恃也跟着问了起来。 谢嘉棉越加尴尬,好不容易出了垂花门,忙拱手道,“劳二位表妹相送了,愚兄告辞”。 仇希音二人还礼,目送着谢嘉棉离去,转身往回走,两人未再说话,各自回院子不提。 …… …… 傍晚时分,谢探微赶到了仇府,求见仇太夫人。 上午,谢家几个当家人以及楚阆紧赶慢赶地将大致的礼数定了下来,这第一要紧的自然就是大媒。 谢探微怕耽误时间,大媒拍板定了仇太夫人后,匆匆用了午食便赶来了京城。 仇太夫人听了他的来意,一愣之后,便是欣喜,笑道,“这转来转去,你竟和池阳公主成了一对儿!那时候我瞧着你,就想着这世上也不知道什么样儿的仙女儿才能配得上你。 瞧着公主又想着得什么样儿的儿郎才能配得上公主,竟是从来没想过你们俩正好凑一对!那才叫天生一对儿!” 谢探微哈哈笑了起来,“太夫人可要记得将这番话原样说给长公主听,保管长公主一听就允了,太夫人这谢媒礼也就稳稳当当的到手了!” 他这一笑,落落古雅,容色风仪竟是比三年前又胜了几分。 仇太夫人暗暗庆幸,这般容色风华,又是谢家的重瞳子,又岂是自家那个说不上哪里好,也说不上哪里不好的孙女能配得上的?也只有池阳公主那般风采的才不算辱没了,幸亏自己还没来得及去说,否则岂不是自取其辱? “你说的这个事,我知晓了,我来翻一翻黄历,寻个好日子就去宁郡王府”。 谢探微探身朝她讨好地笑,“太夫人不必翻黄历了,我已经翻过了,明天正好是好日子!往后再一个月也没有明天那般的好日子了!” 仇太夫人好笑看着他,“哦?” 谢探微牵起她的手晃了晃,“太夫人,只要做的是好事,哪天都是好日子!可怜我二十多岁的人了,到现在连个媳妇都没有,自然是能快就快,哪怕就是快上个一天半天也是好的!” 仇太夫人好笑点了点他额头,“好了好了,明天就明天”。 谢探微就朝她讨好一笑,“太夫人您果然和音音说的一样,是天底下最好的!我来给您磨墨!” 仇太夫人也就随他去了,谢探微亲手替仇太夫人铺好拜帖,磨好墨,又拿了笔双手奉上,“太夫人请”。 仇太夫人被他弄得没脾气了,写好拜帖封上吩咐贴身婆子送去,问道,“谢四公子,如此,可以了么?” “可以可以,”谢探微殷勤扶着仇太夫人站了起来,“现在太阳下去了,没那么热了,我陪太夫人去园子里走走,也是我的一片孝心”。 仇太夫人笑骂,“什么你的孝心,你是赖上我了,不得了回话不肯走吧?” 谢探微只是笑,“太夫人,这里有门槛,您小心脚下”。 夏日的晚风吹在身上带着丝丝暑气,谢探微不多会就满头满身的汗,仇太夫人笑道,“心静自然凉,凤将军和宁郡王都已经应了,荣和长公主又岂会为难你?” 谢探微老老实实道,“话是这样,可我这心里就是急,我也控制不了啊!” 仇太夫人听的好笑,安抚拍了拍他的手,“你是个好孩子,公主也是个好孩子,放心吧,你们日后定会顺遂合乐,白头到老的”。 谢探微听得心头发热,不由就挽住了她胳膊,歪头靠在她肩膀上,“太夫人您真好!您也是我太祖母就好了”。 仇太夫人失笑,“这可就乱了辈分了,万万使不得”。 两人说笑着,就见花老太太带着仇明珠迎面走了过来,谢探微忙站直身子,俯身见礼。 花老太太忙伸手虚扶,“都是一家人,四公子不必多礼,这三年没见,四公子越发俊了”。 谢探微最喜欢人家夸他生得好,闻言粲然一笑,“老太太却是比三年前年轻了,改日晚辈一定向老太太讨了保养的方子,回去也叫我娘用上”。 花老太太看着他,神色就越发满意了,倒颇有些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有趣的味道,仇太夫人不咸不淡道,“时候不早了,你们快回去吧”。 花老太太无法,只得带着仇明珠行礼告退,仇太夫人瞧得分明,从头到尾谢探微的眼风都没往仇明珠扫一下,也是,这好人家的哥儿谁会眼珠子往女眷身上乱瞟。 倒是仇明珠一眼瞧见谢探微就含羞带怯地红着脸低下头,后来又不时用余光去看他,还以为别人注意不到! 她怎么就有这么一个孙女儿! 仇太夫人一阵心堵,园子也不想逛了,“我们也回去吧,该用晚食了,来人,去叫二夫人来陪舅爷一起用饭”。 又对谢探微道,“按理说,你远游回来,该和我们吃顿团圆饭的,可一来时间来不及准备,二来深哥儿使了人回来说今晚不回来用饭,明天再补上吧”。 谢探微亲昵挽着她的胳膊,“太夫人说的哪里话,我才不耐烦和一大桌子人打交道,就想陪太夫人安安静静地吃个便饭,就我和太夫人俩个,连二姐也不许去!” 仇太夫人失笑,两人便又回了花厅,谢氏已经在等着了。 仇太夫人对谢氏道,“阿妙,你陪我去洗个手,重华,你且等一等,音音的太祖父一会就该回来了”。 谢探微应了,仇太夫人带着谢氏去了主屋,说了花老太太替仇明珠看中谢探微的事,因事涉仇明珠的闺誉,她只说是花老太太的心思,隐晦道,“你伯母出身高,年轻时又聪明漂亮,心气难免高了些,大家又是亲戚,一旦事情传开了,见面不免尴尬”。 谢氏点头道,“祖母放心,我知道了”。 仇太夫人松了口气,这样的话要是她来说不免就有赶上门的亲戚走的意思,还是谢探妙这个嫡亲的姐姐来说合适。 仇太夫人又叮嘱了几句,去陪仇时行和谢探微用晚食不提。 用过晚食,去送信的婆子回来了,带回了荣和长公主的帖子,仇时行这才知道谢探微与凤知南即将定亲的事,也是十分高兴,连连称赞是天作之合。 荣和长公主在帖子上满口应了明天仇太夫人去拜访的事,又说宁郡王府中荷花开得正好,邀请仇太夫人带着仇希音和仇不恃姐妹一起去赏花。 仇太夫人遣人去通知仇希音和仇不恃,几人又说了会闲话,谢氏起身告辞,谢探微也一起离去。 出了仇太夫人的院子,谢氏屏退下人,将仇明珠的事说了,谢探微大惊,脱口道,“怪不得今天那么巧就碰到了她们!” 谢氏皱眉,谢探微便将花园的巧遇说了,叹道,“怪不得我瞧着太夫人有点不高兴,原来是这个原因”。 谢氏开口道,“既是如此,你明天一早便走,躲些嫌疑,有什么事,我遣人去和你说”。 谢探微跟她不亲,自然不愿和她多话,应下不提。 …… …… 仇希音推说自己刚回来,身子疲累,天气又热,不愿出门,仇太夫人也不勉强她,第二天领着仇不恃去了宁郡王府。 仇希音一早就得了谢探微离开仇府的消息,不由沉吟,仇太夫人去宁郡王府,快则半天,慢也顶多就下午的事,按他的性子怎么也该在仇府等消息才是,而且谢探微是起早走的,难道是出了什么事? 她忙遣了兰十九去打听谢探微去了哪,兰十九很快回来了,谢探微却是先去了趟书肆,之后便进了仇府附近的茶楼,没再出来。 仇希音估摸着他这倒像是在茶楼等消息,去书肆顶多就是顺道去买个书,他不在仇府等,却跑去茶楼等,里面肯定有文章。 198 谈文论琴 仇希音想了想,索性也出了门,直奔谢探微所在的茶楼。 兰十八见是她,直接放了她进门,谢探微正在看书,直到她走到跟前行礼才恍然惊觉,忙一把将手中的书塞到了桌子底下,一张俊脸涨得通红,“音音,你怎么来了?” 仇希音诧异看向他,“小舅舅你怎么了?热?” 谢探微脸更红了,咳了咳,“是有些热”。 幸亏音音没看到他在看什么书! 鉴于他对“唇齿相贴”这回事一知半解,阿南又说了要向他多多请教,又鉴于这种事不大好问人,他买点书回来仔细研究研究自是该当之事,免得下次阿南向他请教,他不会,岂不是损了他京城第一才子的名头! 但是研究归研究,该当归该当,被人抓个正着还是有点不太妥当,特别是小辈们。 音音最近规矩学得太大了,走路都不带响的! 谢探微暗暗抱怨,心虚转移话题,“音音你过来做什么?” 仇希音有些奇怪,不过也没放在心上,问道,“小舅舅没留在我们家等消息,一早就走了,我来问问”。 一提起这件事,谢探微就一肚子怨气,他不是仇太夫人,一点没想到这样的事不该和仇希音说,倒豆子般将仇明珠的事说了,抱怨道,“二姐说让我一早就走,我懒得同她多说,就走了”。 仇希音皱眉,事涉仇明珠闺誉,她不好明说,只认真叮嘱道,“小舅舅,我那个伯祖母是个厉害的,你且小心些,不要被人算计了,到时候就算误不了你和公主的亲事,也让公主心烦”。 谢探微闷声道,“我这不是听话的走了么?以后我走路都绕着你们家大房的人走好了吧?” 仇希音微微一笑,“小舅舅天成风华,这样的事要试着习惯,时刻警惕才是”。 谢探微被她逗得哈哈笑了起来,烦闷一扫而空,招呼她道,“你来得正好,陪我下一局”。 仇希音道,“昨天九表哥刚送了一架他亲手做的琴给我,太祖母回来还有一会,不如我命人取来,待会下完棋,小舅舅试试音?” 谢探微高兴应了,茶楼离仇府不远,兰十九脚程又快,不多会便取了来。 谢探微见猎心喜,连下了一半的棋局都顾不上了,忙命摆上试了试音,这一试更是欣喜,信手弹了一曲《喜临门》,一曲既罢,余音不绝。 “声欲出而隘,徘徊不去,乃有余韵,果然绝妙,棉哥儿琴弹不好,制琴倒是把好手”。 仇希音笑道,“人各有所长,九表哥一双手最是巧,什么都能摆弄出来”。 谢探微点头,又道,“我在凉州刚得了一本古琴谱,只大多残缺,正好我们一起来补上”。 就在这时咚咚的敲门声响起,兰十八打开门,一道清朗的少年嗓音响起,“在下花越其,听阁下琴音妙绝,情不自禁,祈求阁下一见”。 谢探微对他有些印象,笑道,“花公子请进”。 花越其绕过屏风一眼扫见垂头立在谢探微身后的仇希音就呆住了,谢探微掩唇咳了咳。 花越其忙收回目光,俯身见礼,“原来是山长和仇三姑娘,多年不见,刚刚乍一见仇三姑娘竟是没认出来,真是失礼”。 这一路走来,谢探微早就对各种各样对着他或者谢嘉树或者仇希音的惊艳目光麻木了,见花越其举止有礼,目光清正,也没放在心上,笑道,“多年不见,听闻花公子近来因一篇《昙花赋》声名鹊起,不想在这里碰到了”。 花越其不好意思笑道,“不敢在山长面前献丑”。 谢探微伸手相让,“花公子请”。 花越其又行了一礼方才坐了下去,秀今上前倒茶。 谢探微道,“我记得花公子是与太子同一年进谢氏书院的,师从仇老先生,那篇《昙花赋》颇有仇老先生文章的几分风骨,可见花公子求学时确乎是下足了功夫的”。 花越其下意识抬头瞧了仇希音一眼,又立即垂下头去,白皙的脸微微红了,“叫山长见笑了,我资质愚钝,仇老先生始终不曾松口收我为徒,当不得师从仇老先生几字的”。 谢探微有着几乎谢家所有人的通病,最是爱才惜才,当下便借着那篇《昙花赋》指点起花越其文章。 花越其忙起身揖手倾听,偶尔发问,一教一学,怡然相得。 仇希音在谢氏书院常随谢探微身边,这般的情景早见惯了,也不觉无聊,跪坐在二人身边不紧不慢煮茶,一边听谢探微高谈阔论。 谢探微一席话说完,茶香袅袅中,花越其再次俯身拜谢,时人尊师重道,谢探微早习惯了这般礼节,不在意摆手,“坐吧,尝尝音音的手艺”。 花越其忙又向仇希音一揖手,“劳烦姑娘了”,这才坐下。 谢探微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笑道,“不是我自夸,这京中我就没见过比音音煮茶煮得好的”。 花越其也喝了一口,赞叹道,“入口绵软,余香不绝,仇姑娘果然秀外慧中”。 谢探微十分受用得受了这一恭维,两人饮了会茶,花越其道,“我刚刚听山长琴音,只简单一曲《喜临门》却如羚羊挂角,无一丝匠气,山长妙音叫学生惭愧无地”。 “丝竹微妙兮均造化之功,哀乐各随人心兮有变则通,乐之一道,贵在情,贵在心,喜则狂喜,哀则痛绝,自能不着匠气”。 花越其仔细琢磨了一番,眸光骤亮,恍然起身长揖,“谢山长一言点醒梦中人,不知学生可否一试,请山长指点?” 谢探微笑着点头,仇希音吩咐秀今撤了茶具摆上琴,花越其俯身道谢,目光在落到她身上时,眼中光芒更胜,盘膝坐下,手指刚落到琴弦,一股掩盖不住的欢喜之意便随着琴弦震动了起来。 一曲既罢,花越其只觉自己浑身每一寸肌肤,每一个毛孔都叫嚣着欢喜,那铺天盖地的欢喜叫他连礼数都忘了,扶琴笑道,“果然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学生自小爱琴,近一年来总觉再无寸进,今得山长点醒,越过瓶颈,当浮一大白!” 谢探微见他有所得比自己有所得还高兴,哈哈笑道,“好,来人,上酒!今天不醉无归!” 仇希音提醒道,“小舅舅,今天还有事”。 谢探微恍然想了起来,“对对,那就留着下次喝”。 花越其起身行礼,“既然山长和仇姑娘还有事,下次我下帖子请山长和仇姑娘,到时再大醉一场”。 谢探微笑着应下,仇希音起身还礼,花越其再次揖手告辞。 不多会,兰十八来报,仇太夫人的马车快到跟前了,谢探微忙下了茶楼,直接上了仇太夫人的马车。 仇太夫人见了他又是好笑又是好气,笑骂道,“放心放心,长公主不会为难你,只这姑娘家矜贵,总不能上门一趟就成了的,更不能当场就应了,在我们江南,讲究大媒要三登门,女方开口应下至少也得一个月后。 京城虽和江南不一样,也大差不差,而且公主身份贵重,说不准还要从礼部走,时间更长。 还有公主府,要是皇上恩赏新建公主府,那少说也得个一年两年的,就是赏现成的宅子,那也总得修缮一番,少说也得半年,你别急,急也急不来”。 谢探微忙道,“我们已经商议好了,不要单独开公主府的”。 “那也急不了,你先回去将其他事打点好了,该走什么样的礼数,聘礼该是多少抬,每抬什么东西。 不开公主府,新房要放在哪,要不要重新修缮,要添置什么东西,里面的事多着呢,别尽在我这费功夫,我保证给你把事情办得妥妥的”。 谢探微大喜,俯身行礼,“那就劳烦太夫人了”。 太夫人摆手,不耐烦赶他走了,马车又辘轳行了起来。 谢探微回了茶楼,随意叫了点东西吃了,将仇希音送回仇府,自回了谢家弄不提。 …… …… 傍晚时分,花三夫人进了花越其的院子,水榭里,花越其还在弹琴,待一曲弹完,花三夫人才笑盈盈靠近,“今天遇到什么高兴事了?都弹了一下午的《喜临门》了”。 花越其是家中幼子,与花三夫人十分亲密,当下便将茶楼与谢探微和仇希音的巧遇说了,满脸是笑道,“母亲,我只觉得我十八年来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 花三夫人笑着戳了戳他额头,“你这个琴呆子!” “娘,今天可不止琴艺进步这一喜,还有第二喜!” 花越其俊俏的脸奕奕发光,“娘,我要娶仇三姑娘,你明天就遣媒人去仇府提亲!” 花三夫人一愣,下意识道,“仇三姑娘是你表妹的侄女,差着辈分了”。 花越其不高兴了,“娘,大萧到处都是发妻死后,娶发妻侄女的,那算不算差辈分了?” 花三夫人最是疼爱这个小儿子,见他不高兴了,忙安抚拍了拍他的手,迟疑道,“其哥儿,其实你的亲事,你祖母已经给你定下了”。 花越其一下蹦了起来,“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花三夫人嗔怪瞪了他一眼,“婚姻大事自是父母之命,什么时候轮到你知道了?” “那我总能知道和我订亲的是谁吧?” 花三夫人想了想,还是据实道,“是你宝珠表妹”。 花越其冷笑,“娘你别想骗我!明珠表妹还未订亲,怎么可能轮得到宝珠表妹?” 花三夫人笑骂,“你这孩子!这种事我还能骗你不成?这件事,你祖母和姑母好几年前就在说了,现在只碍着明珠的亲事还没定下来,不好就说宝珠,等明珠的亲事一定下来,马上就轮到你们了”。 花越其气急败坏,“我才不娶宝珠表妹!她又笨,脾气又坏,心眼儿还不好,谁倒霉,她都要上去踩一脚!” 花三夫人眸色一冷,“心眼儿不好?其哥儿,这种坏可不能乱说,坏了你表妹的闺誉”。 仇宝珠心思浅,脾气冲,是坏处,有时候也是好处,反正是幼子媳妇,不指望她当家理事,这样的性子,就算是老夫人的嫡亲外孙女也不至于爬到了嫡长媳的头上,闹得家宅不宁。 可若是说心眼儿不好,见谁倒霉都上去踩,那可就不是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事了!娶进门后不够给她惹祸添堵的! “本来就是!就拿上一次三姐姐和姐夫闹的不愉快回娘家来说,娘你和祖母都在劝三姐姐,又说三姐夫的好处。 只宝珠表妹说三姐夫不好,又明里暗里的说三姐姐自己后院都管不住,次次都回娘家搬救兵,三姐姐都差点翻脸了”。 花三夫人气得牙痒,怪不得上次女儿回夫家的时候说,现在就这样,日后这家里更没有她站的地方了! “这样的事还有好多,只不过她都是和明珠表妹一起,有好几次我都看见她要使坏,都是明珠表妹拉住了她,娘你们到现在没发现,就是因为有明珠表妹在一旁看着”。 花越其抱住花三夫人的胳膊,“娘,就算没有仇三姑娘,我也不娶宝珠表妹!祖母要是硬逼着我娶,我就离家出走!我早就想出外游历了!” 花三夫人猛地一巴掌拍上他后背,“你敢!你生怕我死不了是吧?” 花越其讨好朝她笑,“娘,您就帮帮我吧?就宝珠表妹那模样,真要娶回来,我天天又堵心又怄气的,那只能往外跑啊!” 花三夫人又骂了他几句,骂得他连连保证不敢偷偷跑出去游什么历,才起身走了。 花三夫人想得显然比花越其要多,如果仇宝珠真是那样的性子,那说什么都不能娶进门! 她当即吩咐贴身婆子明天跑一趟张府接花越昔回娘家一趟,她是舅母,对外甥女的了解自然不比女儿深。 …… …… 宁郡王府中的佛堂中,宁慎之盘膝端坐在观音大士的金像前,双目微阖。 允文快步走了进来,俯身揖手,“郡王”。 宁慎之嗯了一声,允文再次揖手,“已经查出来了,长公主确实在回帖中提出请仇三姑娘和仇四姑娘一同前来,只仇三姑娘说身子疲累,天气又热,不愿出门,仇太夫人便只带了仇四姑娘前来。 长公主请了表姑娘陪仇四姑娘说话,和仇太夫人提了好几次想见见仇三姑娘”。 199 仇家大房 允文口中的表姑娘是宁慎之庶妹的女儿,他庶妹远嫁后不幸早亡,死后托忠仆将唯一的女儿送到了宁郡王府,府中上下皆称表姑娘。 允文顿了顿,又接着道,“清早,谢四公子从仇府出来,去了书肆一趟,便又往回走,在仇府附近的茶楼要了个雅间。 不多会,仇三姑娘前去寻谢四公子,中间兰十九回仇府取了一架琴,是谢九爷送给仇三姑娘的那架。 谢四公子弹了一曲《喜临门》,花五公子闻音寻去,在雅间中逗留了近一个时辰后离去。 花五公子回府后弹了一下午《喜临门》,后花三夫人前去,我们的人离得远,没有听到他们说了什么,只花三夫人离开后立即吩咐明天一早去张府接张夫人回娘家”。 宁慎之沉默半晌,开口,“叫容宣最近多盯着花家些”。 “是”。 允文等了一会,见宁慎之没有其他吩咐,行礼退了下去。 佛堂内,宁慎之缓缓睁开眼睛,嘴角牵起一抹自嘲的弧度,打探的再清楚又有何用?难道他敢插手警告花越其那小子不许痴心妄想吗? …… …… 花越昔第二天上午便回了娘家,和花三夫人说了一上午的贴己话,用过午食,歇了午觉又回了张府。 晚上花振回屋后,花三夫人忙殷勤上前伺候着他脱了朝服,换上家常的半旧袍子,又命丫鬟端来冰碗。 五年过去,花振已由当初的刑部尚书升为次辅,离天下读书人的最高梦想只一步之遥。 天气炎热,花振一碗冰碗下去只觉神清气爽,花三夫人觑着他心情不错,故作迟疑道,“今天昔姐儿回来,偶然说到宝珠,倒是叫我吃了一惊”。 花振不悦,“她怎得又回娘家了?男人风流些无妨,只要敬着她这个正妻就好。她若是能管住,我也不说她,既管不住,就要容得下,天天往娘家跑像什么样子?” 花三夫人一噎,压下不高兴,嗔怪瞪了他一眼,“现在是在说宝珠,你提昔姐儿做什么?” “噢,宝珠,她怎么了?” 花三夫人取了把团扇给他扇风,不紧不慢将花越昔说的复述了一遍,又道,“我怕昔姐儿女儿家心眼小也是有的,还不肯相信,又去问了其哥儿,没想到其哥儿竟也说宝珠最喜弄些愚蠢,叫人一眼就能看透的小把戏! 老爷,这姑娘家笨些无妨,要是又笨又恶毒,这样的媳妇我可不敢要”。 花振不悦,“这门亲事,母亲已盼了许久,宝珠不懂事,过门后,你多教教就是”。 花三夫人就抹起泪来,“其哥儿是我的命根子,又出落的那般人才,老爷难道就舍得他配那么一个蠢妇? 而且仇家的情况你也知道,姑母只得一个治哥儿,还不成器,老爷那般抬举他,遣了那么多师爷护卫给他保驾护航,他还是连个县令都做不好! 好容易,老爷求了不知道多少人情,在京中给他求了个缺,叮嘱他年前一定要回京,现在都七月了,他还在路上逍遥着! 总不过半个月的路程,他走了八九个月,今年年底也不一定能到京城!倒是害得老爷被同僚埋怨! 他现在倒还有仇老太爷和姑母依靠,再怎么不成器,银钱总是够花的,等仇老太爷和姑母不在了,他能不拖累两个妹妹? 我可是听说了,就在一个月前他整整花了三千两买了个青楼妓子!天大的家业也不够他这么败的!其哥儿摊上这么个舅爷,往后还能有什么好日子过?” 提起自己那个外甥,花振亦是满脑子火,那个缺他好不容易求来,仇正治竟然甩给他四个字“路途遥远”就放了他鸽子! 花三夫人觑着他恼了,忙再接再厉道,“老爷现在正是最要紧的时候,若是只是费些银钱也就罢了,毕竟是亲的疼的,但若是治哥儿惹出什么强抢民女的事,老爷的官声才是最要紧的啊!” 花振面色更阴沉了,他那个外甥一直是他的一个心病,只母亲十分偏爱妹妹,天天耳提面命要他照顾妹妹,拉拔外甥,他也无法可想。 “好了!别说了!若是被母亲听到了,气出病来,那才是真的有损官声!” 多年夫妻,花三夫人知道他心里已经开始动摇,知道这样的事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成的,便放下了这个话头,又说起了别的。 …… …… 仇府中,仇太夫人想来想去,将花老太太叫了来,隐晦提出谢家已经有中意的人选,叫她不必再想了。 花老太太几乎立即就想到了谢探微登门和仇太夫人前去宁郡王府的事,失声质问,“是宁郡王府?宁郡王府的那位表姑娘?” 仇太夫人面色一沉,“那是别人家的私事,轮不到你过问,你还是早些给明珠挑个好人家,不是自己能够肖想的就别乱想”。 花老太太想问她,就算谢家另看中了别人,你是明珠嫡亲的祖母,又岂能忍心亲做大媒给人家保媒拉纤! 可最终,她只是死死咬住唇,垂下头去。 “还有治哥儿,年前就说动身了,到现在还在路上!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从天涯海角回来!派个能干的催他快些,不行就绑了回来!” 花老太太头垂得更低了,“是”。 “我听说你娘家哥哥给他寻了个缺,因为他迟迟不进京,耽搁了?” “是”。 “这样也好,他那样的性子学问哪里做得了官,耽误黎民百姓,回来后你也不必求你娘家哥哥四处托关系了,就让他在府里先收收心,管管庶务,总比在外面惹祸的强”。 花老太太依旧恭恭敬敬应了声是,仇太夫人摆手,“算了,都让你催了这么久了,还是在路上,我叫深哥儿派人去,你是他母亲,日后好生规劝,去吧”。 花老太太行了一礼,恭敬退了出去,在跨出门槛的一瞬,她柔美静谧的脸控制不住的扭曲了起来,她怕人看见,更深的低下头去,低头,低头,她生了那样一个不成器的儿子,除了低头再低头,她又能怎样…… …… …… 仇太夫人发话,仇正深自然办得利落又利索,第三天,仇正治就拖家带口的到了京城,仇老太爷对这个长子十分疼爱,又多年没见,特意留在家中等候,仇正深也请了休早早候在了大门口。 仇正治是搂着个十七八岁的妖娆女子下车的,尚未见礼便指着那女子对仇正深道,“二弟,你瞧瞧娇娘,可是比弟妹也差不了两分?” 他竟然拿个青楼妓子和阿妙相比! 仇正深勃然变色,刚俯下的身子直了起来,冷声道,“大哥慎言!” 仇正治哈哈笑道,“慎言慎言!以后大哥可还要仰仗你,慎言什么的,一句话”。 这时,他身后的马车陆陆续续下来了十来个妙龄女子,皆是衣衫轻薄,举止轻浮,一个个装模作样的拿着团扇遮着脸笑嘻嘻地望着仇正深笑。 仇正深面色已经完全沉了下去,仇老太爷也爱美色,却也没像这般尽收这种货色! 仇正治却根本没发觉他的厌憎,冲他暧-昧一笑,“二弟,趁着还没进府,先仔细瞧瞧,瞧中哪个我送你哪个!全瞧中了,我全送你!” 仇正深正要说话,一道温柔却冰冷的声音响起,“孽障闭嘴!来人,全部绑了卖了!” 却是花老太太。 仇正治大惊,“娘,这些可都是我一路花了许多银子搜罗来的美人儿,不能卖啊!” “还愣着干嘛,动手!” 眼看花老太太身边的婆子如狼似虎地扑了过来,那群美人儿如炸了群的小鸡仔尖叫着四散逃开,有跑到仇正治身后的,还有几个去抱仇正深的胳膊腿。 仇正深吓得连连后退,慌得大喊,“快快,挡住她们!” 若是被她们抱了胳膊大腿的,娘子今晚肯定不让他进屋啊! 花老太太没想到她们竟然还敢跑,气得面色铁青,厉声喝道,“来人,给我全部抓住绑起来!” 正热闹间,一群腰挎大刀的衙役快步跑了过来,将闹成一团的仇府众人团团围了起来,这时仇府的家丁也全部涌了出来,将那些个美人儿抓在了手里,塞住她们的嘴,终于控制住了场面。 仇正治吓得忙躲到了花老太太身后,仇正深理了理衣袖上前几步,看向落在最后款款走来的昳丽少年。 少年不紧不慢走到仇正深面前,朝仇正深露齿一笑,拱手行礼,“仇少傅有礼了”。 躲在花老太太身后的仇正治见来的是这么个容貌昳丽,笑容灿烂的少年,忙挤开正要还礼的仇正深,馋着脸朝少年一拱手,“有礼有礼,这位小哥真是俊俏,比楼子里最贵的姐儿都要俏——” 仇正深大惊,正要上前,刚刚还笑容满面的少年瞬间变了脸猛地一耳光甩了过去,仇正治被打得脸偏到了一边,惨叫了起来。 少年往后退了几步,冷声喝道,“给我打!打死了算爷的!” 他话音未落,就有一个青衣少年冲上前当胸一脚将仇正治踹翻在地,再恶狠狠一脚踢上他的脸。 仇正深疾步上前,“宁二爷,家兄多有得罪,还请宁二爷恕罪”。 宁恒之不紧不慢抽出帕子擦着手,冷笑,“你也知道他得罪了我!这京城还没有得罪了我宁二还能囫囵个儿的!” 仇正深硬着头皮道,“确是家兄冒犯,还请宁二爷看在大家同朝为官的份上,高抬贵手”。 “同朝为官?”宁恒之呵呵两声,“这京城和我宁二同朝为官的多了去了,每个人我都要高抬贵手?笑话!” 仇正深神色也冷了下去,“杀人不过头点地,我兄长不过是言语随意了些,宁二爷难道还要我兄长的命不成?” 宁恒之轻哼,“我要他的命做什么?我就要当着你仇少傅的面在你少傅府大门口狠狠打他成不成?他那般辱我,我打他几下,就算闹到公堂,也是我有理!” 仇正深噎住,花老太太冷声开口,“宁二爷如此作为,不过欺我母子无权无势罢了,既如此,我老太婆这条命,宁二爷拿去就是!” 她说着就要往仇府门前的的石狮子上撞,就听宁恒之凉凉的声音传来,“这位老夫人,我劝你不要折腾什么寻死觅活的,这样的把戏小姑娘们玩着可爱,您这么大年纪再玩,就有点恶心了”。 “你!” 花老太太一辈子何曾受过这样的侮辱,气得面色紫涨,竟是说不出话来。 宁恒之摆手,“住手,带走”。 仇正深忙上前道,“宁二爷要带走家兄是?” 宁恒之从袖中摸出一张纸在仇正深面前摆了摆,“看到了没?顺天府下的公文,有燕郊寡妇花氏状告你的好兄长私闯民宅,强、暴伤人!” 宁恒之说着翻了个白眼,“真当小爷我没事跑你家门口看热闹?带走!” 仇正治杀猪般的尖叫声猛地又拔高了一个台阶,花老太太下意识要拦,仇正深连忙制止,“伯母,那公文是真的”。 “那怎么办?” “大哥的性子,绝不至于做出那样的事,您先回府,我跟过去看看,再相机行事”。 花老太太感激看了他一眼,抹泪道,“那就劳烦你了,那个孽障,回来我再好好教训他!” …… …… 仇府门前的热闹早就聚了一批看热闹的闲人,现在这热闹又要转移到顺天府去,看热闹的人激动了,一传十,十传百的几乎聚了半个京城的闲人浩浩荡荡的跟去了顺天府看热闹。 顺天府尹很头疼,准确的说,自从宁恒之被宁慎之塞到他身边后,他就开始头疼了,这位从来不怕事大,就怕事不大的小爷除了给他找麻烦,就是给他找麻烦啊! 今天那小寡妇跑过来告仇正治强、暴伤人,他一眼就瞧出来了,肯定是勾搭成奸,又没谈妥价钱的缘故,偏偏这位小爷一听是仇少傅的兄长就兴冲冲的带一大队衙役去抓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去抓什么江洋大盗! 顺天府尹硬着头皮升了堂,果然不几句,那俏丽的小寡妇就被仇正深逼问的哑口无言,就地一滚,撒泼道,“哎呦呦,青天大老爷可要为小妇人做主啊!可怜小妇人清清白白的寡妇,总不能被人脏了身子就这么算了吧?” 200 仇人现身(一) 堂外看热闹的人群顿时轰然大笑,仇正治当即就要反击,他是花了银子的!是这个女人贪得无厌,还要找他要!他才不当冤大头! 仇正深忙赶在他前头甩了两张银票过去,那寡妇忙捡起来塞到心口,扑天抢地,“才二百两,就是窑子里卖的也不止这个价啊!可怜我清清白白的寡妇——” 仇正深一听她说什么清清白白的寡妇就头疼,赶紧对季弘使了个眼色,他今天根本没准备出门,实在没多带银两。 季弘忙将袖兜里所有的银票连带着碎银还有一小串铜板全部扔到了那小寡妇面前,厉声喝道,“只有这么多了,你若再贪得无厌,我定要告你诬告官家老爷!要坐牢的!” 那小寡妇数了数,发现竟有八百来两,大喜下连连应声,“不敢不敢!还是这位官老爷大方!官老爷,小妇人住在柳塘村,村口那一家,官老爷有空来玩啊!千万不要认错了门啊!” 堂外又是一阵猥琐大笑,连顺天府尹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又发觉不对,忙绷住了脸。 站在顺天府尹身边的宁恒之更是毫不忌惮的哈哈大笑,笑得恨不得在地上打个滚。 仇正深脸黑如锅底,也不管还在哼哼唧唧的仇正治甩袖就走。 …… …… 经此一事,仇正治在京城彻底出了名,上至达官显贵,下至贩夫走卒,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仇家可算是丢尽了颜面,仇时行一怒下连书院也不去了,自去了太华山寻访老友。 在满城流言蜚语中,邓文雅遣了贴身的齐嬷嬷来了仇府,齐嬷嬷身后是两列捧着覆着红绸的托盘的小太监。 齐嬷嬷陪着仇太夫人和仇老太太说了会话,又取了宫牌恭敬呈给仇太夫人,“娘娘几次三番念叨太夫人和老太太,特求了皇上恩典,请太夫人和老太太携三姑娘和四姑娘明儿进宫说说话,特别是三姑娘,娘娘已经三年多未见了,着实挂念”。 仇太夫人声音淡淡,“我年纪大了,着实穿不住那些个朝服大妆了,就不去了,二媳妇你带着两个孩子去吧”。 邓文雅入宫为妃后,仇太夫人从未进过宫,齐嬷嬷早见惯不怪,叮嘱了具体的时间和接送的宫人路线,又说了几句闲话,接了赏钱回宫了。 齐嬷嬷一走,仇老太太就笑开了脸,“还是雅姐儿出息又有孝心,这是知道有人给咱们家丢脸,特意给咱们家撑腰来了”。 宁恒之那个年轻侍卫下手很有分寸,看着把仇正治打得鼻青脸肿,惨叫连天,却都只是皮肉伤,没有伤筋动骨。 花老太太看得心疼不已,哭了好几天,仇老太爷却气得直接将仇正治扔进了祠堂,到现在还没放出来,花老太太又是担忧又是羞耻,一下就病倒了,这些天都关在院子里养病。 谢氏向来不理不必要的人情来往,这次接待齐嬷嬷便只有仇太夫人和仇老太太。 仇太夫人听了淡淡扫了她一眼,根本不接她的话头,“好了,早些准备,别失了礼数”。 仇老太太高兴下根本没在意仇太夫人冷淡的态度,行礼退下,一边遣人去叫仇希音和仇不恃往养德院去一趟。 仇希音的桑榆院离养德院稍远,来迟了些,到时,仇不恃正拿着一只赤金五彩蝴蝶压发往自己头上比划,娇声问道,“祖母,你瞧我戴着这个好不好看?” 仇老太太笑得满脸的褶皱,连连点头,“好看好看,我们恃姐儿戴什么都好看!” 仇希音上前见礼,仇老太太只当没看见她,继续和仇不恃说话,倒是仇不恃笑着朝她打了个招呼,“三姐姐来了?快坐啊!表姐召了我们明天进宫,祖母说要送我们一些首饰戴,明天不要丢了脸面呢!” 仇希音坦然坐下,神色淡淡看着仇老太太和仇不恃上演祖孙情深,看着她们将满匣子的首饰从蝴蝶压发试到顶花珠钗,再试到碧玺手串。 从头到尾仇老太太脸上的笑就没断过,最后索性道,“我们恃姐儿生得好,戴哪个都好看,就都带回去吧,慢慢儿的戴,这女孩儿家就是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真的!”仇不恃惊喜看向仇老太太,“谢谢祖母!” 她才刚刚十四岁,正是喜欢漂亮首饰漂亮衣裳的年纪,言语间皆是纯粹的欢喜与感激。 那纯粹的欢喜与感激叫仇老太太笑得更开心了,下意识看向仇希音,仇希音朝她微微一笑,三年不见,她个头都拔高了一大截,仇老太太却还是如此,简单。 仇老太太被她那浅淡从容的笑激得脸猛地沉了下去,仇不恃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装作才刚刚想起仇希音般哎呀了一声,“对了,还有三姐姐!三姐姐明天也要进宫的,祖母,我分一些给三姐姐吧?” “你三姐姐腹有诗书气自华,不需要这些俗物!” 仇老太太的声音又冷又硬,仇希音笑盈盈开口,“多谢祖母夸赞,我的确是不需要的,就全给四妹妹吧”。 仇不恃,“……” 她这是在讽刺她腹内没有诗书,就只能靠着些俗物了? 亏她本来还好心想分一些给她! “你在谢家就学会了怎么逞口舌之利?”求老夫人冷笑,“既如此,你明天也不必进宫了,在家好好跟教养嬷嬷学学什么是规矩!” 方嬷嬷忙小声提醒道,“老夫人,齐嬷嬷特意说了,娘娘三年多未见三姑娘了,十分惦记”。 仇老太太一滞,那边仇希音已起身行礼道,“孙女谨遵老夫人教训,这就回去学规矩”。 仇老太太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仇希音十分利落地转身走了,仇老太太气得心口发闷,面色更阴沉了。 方嬷嬷忙又催了一声,“老夫人?” 仇老太太恨声道,“不懂规矩敬长的孽障,进宫还不够惹祸的!带她去做什么?娘娘不过就是思念亲人,我与恃姐儿去,尽够了!” 方嬷嬷哎呦了一声,“老夫人,娘娘可是赏了两位姑娘各一套衣裳,一套头面,连两匣子绢花都一模一样,且还特意提了思念三姑娘,要是三姑娘不去,只怕娘娘要不高兴的”。 仇老太太阴沉着脸不说话,方嬷嬷知道她这是动摇了,只是话已出口,不好自打嘴巴,遂笑着在仇老太太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就你会做好人!” 仇老太太瞪了她一眼,脸色却好看了许多,一甩袖子,“我不管了,凭你们折腾去!” …… …… 仇老太太走了,方嬷嬷便又跟仇不恃说了几句,仇不恃不太情愿,只她十分不喜欢邓文雅,也不喜欢邓文雅那个娇滴滴的小公主,想着多个仇希音陪那个娇滴滴的小公主也好,顺便还能在仇希音面前炫耀一番,便命丫鬟接了东西,往桑榆院去了。 仇希音早就料到是这样的结果,她其实也想去见见邓文雅现在的模样,便命请仇不恃去花厅。 仇不恃甫一进门般趾高气扬道,“三姐姐,你这样的直冲脾气是不行的,祖母是长辈,训你几句本是应当,你还怄气了不成?” 仇希音诧异从书中抬起头来,“我这不是遵老夫人教训回来学规矩了?怎么扯到怄气上去了?四妹妹,老夫人说的对,腹有诗书气自华,四妹妹还是多读读书的好”。 仇不恃气急,怒道,“三姐姐倒是会读书,见我来了,书都不放下,可见读书也没多大用!” 仇希音浅笑盈盈,“原来四妹妹在指责姐姐我不懂礼数,四妹妹这般懂礼数,怎得进门连个礼都不行就敢开口同我说话?” “我是太子妃!” 仇不恃脱口而出,话一出口她就意识到了,忙要补救,仇希音已不可思议看着她道,“四妹妹,这样的话可不敢乱说,传出去别人还当四妹妹还未及笄就迫不及待地要嫁给太子,做太子妃呢! 到时候不但四妹妹丢脸,只怕我们整个仇府,连带着贵妃娘娘和太子殿下都要跟着四妹妹丢脸呢!” 仇不恃被她抓住把柄,又急又气又悔,眼泪都快出来了。 原本俯首贴耳站在她身后的老嬷嬷忽地开口道,“四姑娘天真无邪,随口一句玩笑话,在这深宅内院又岂会传出去?倒是三姑娘如此咄咄相逼,实在有失长姐风范”。 仇希音瞳孔猛缩,赖嬷嬷! 上辈子,她诸事不问,万事不管,竟是不知道赖嬷嬷竟这么早就到了仇不恃身边! 仇希音努力克制着自己心口汹涌的杀意,努力淡然开口道,“这位嬷嬷瞧着眼生”。 仇不恃见赖嬷嬷一句话就将仇希音的气焰打压了下去,又恢复了刚进门时高高在上的气势,“这是赖嬷嬷,是贵妃娘娘亲自赏的,教我宫里的规矩的,你不顾忌姐妹之情,我却是当你是亲姐姐的,一会我就将赖嬷嬷留下来,好好教教你规矩礼数,以免明天进宫出丑!” “原来是贵妃娘娘赏的——” 上辈子,她视仇不恃如一只甩不掉的屎壳郎,根本不会多分半点心思给她,更遑论她身边的人,她能认识赖嬷嬷还多亏是她天生记性好。 赖嬷嬷是苏贵妃赏的,当年又是那样的局势,她只会是奉了苏贵妃的令,又或是萧寅的,这一见,倒是让她确定了当年的猜测…… 仇希音压下心头翻滚的情绪,刻意拉长了音调,“三年过去,妹妹倒是真的叫我刮目相看,这还未过门呢,就敢用贵妃娘娘的人,还贴身带着。 就像刚刚赖嬷嬷说的,这姐妹间玩笑话儿随意怎么说都好,可若是传到外头去了,特别还是贵妃娘娘耳中——” 仇希音说着轻声笑了起来,“妹妹果然是要做太子妃的人,心胸却是大不相同的。 若是寻常女子身边多了个未来婆母遣来的人,定是要处处谨言慎行的,四妹妹倒好,张嘴就说自己是太子妃,闭嘴就是要教我这个姐姐规矩礼数。 妹妹胆敢当着赖嬷嬷的面这般说话,果然不愧是要做太子妃的,胆识心胸都是一等一的!” 赖嬷嬷眼看仇不恃惊怒朝自己看了过来,忙道,“四姑娘莫要听三姑娘言语挑拨,贵妃既遣老奴来四姑娘身边,老奴自然就是四姑娘的人了,怎敢随意说四姑娘的是非?” 她话音未落,就听仇希音忽地厉声喝道,“给我掌嘴!” 仇希音话音一落,秀今就窜到了赖嬷嬷面前,刷地一个耳光甩了过去,接着反手又是另一个,再一个,又一个…… 秀今纤长细瘦的胳膊甩得又快又急,几乎甩出了重影。 赖嬷嬷惨声叫了起来,抱头鼠窜,可不管她怎么躲,秀今总是能打到她,直到仇希音淡淡说了声住手,她才终于住了手,又站回了仇希音身边。 赖嬷嬷挨了二十多耳光,一张老脸肿得老高,又红又紫,血水夹杂着口水控制不住的从嘴角往下淌,她此时已经嚎不出来了,喉咙里发出咕噜噜的声响,从嘴里吐出两颗带着血的板牙来。 仇不恃的丫鬟何曾见过这场面,吓得远远跪到了一边,仇不恃也吓得缩到了一边,见秀今收了手,她才勉强壮着胆子喝道,“三姐姐,你这是做什么?” 仇希音慢腾腾给自己倒了杯茶,抿了一口方沉声道,“恃姐儿,刚刚赖嬷嬷说苏贵妃既然将她赏给你了,她就是你的人,我知道你不信我,我也不多说什么。 你且仔细想想苏贵妃对你的态度,到底是满意还是不满意你这个未过门的儿媳?” 仇希音又喝了口茶,压下嘴边的冷笑,苏贵妃挑剔刻薄,又自视极高,不要说仇不恃了,就算给她个天仙做媳妇,她也照样看不顺眼! 仇不恃的脸瞬间就白了,随即怒气冲冲瞪向赖嬷嬷,骂道,“原来是个老东西在后面作怪!来人,给我再打!” 仇不恃带来的两个丫鬟畏缩着不敢上前,仇希音轻嗤,“瞧见了吧?这老东西可是比妹妹还威风啊!” 仇不恃气得脸颊通红,顺手抓起摆在桌子中央的一盘马蹄莲朝赖嬷嬷砸去,花盆砰地砸到了青石板地面上,巨大的声音吓得仇不恃本就战战兢兢的两个丫头失声哭了起来。 仇希音淡淡开口,“这样没用的丫头留着干什么,还是提脚卖了的好”。 201 仇人现身(二) 仇不恃又羞又恼,厉声喝道,“听到了没有?再不动手,就卖了你们!” 那两个丫头这才连滚带爬的,一个抓住赖嬷嬷,一个勉强鼓起勇气去打她耳光,只那打耳光的声音怎么听怎么没有秀今打得听起来痛快。 仇希音也不急,笑吟吟看向仇不恃,“这老东西敢当着我们姐妹的面就敢说我挑拨你,离了你身边去贵妃娘娘那里还有什么不敢说的? 四妹妹,一笔写不出两个仇字,前两天大伯丢脸,别说两个姑姑了,就是我们都不敢出门。 我们姐妹间再怎么闹都好,又怎么轮得到一个外头来的老东西插嘴? 四妹妹啊,今天这事过了,你可要好好想一想,身边的人该怎么用了”。 仇不恃咬唇看了看赖嬷嬷,低声咕囔,“太祖母也提醒过我不要多接近她”。 可每次苏贵妃见她都会问她赖嬷嬷伺候得好不好,又总和她说赖嬷嬷的好处…… 仇希音装作没有听见她的嘟囔,话音一转,“不过,当务之急是要想一想打过之后该怎么办,赖嬷嬷毕竟是苏贵妃的人,打狗也是要看主人的”。 仇不恃顿时醒悟过来,忙摆手道,“快快,住手住手!” 又抱怨仇希音,“都怪你!现在我要怎么跟贵妃娘娘交代!” 果然仇不恃永远是仇不恃,太祖母再费心教导,也不过就是教出了个空壳子。 仇希音冲她一眨眼,口气轻快,“四妹妹,闯祸不要紧,要紧的是闯祸后要学会找撑腰的!” 仇希音的模样俏皮又精灵,没了往日面对她的冷淡自矜和若有若无的蔑视,仇不恃有些恍惚,好像,三姐姐原来也不算太讨厌…… …… …… 从在娘胎里就不对付的姐妹二人在遇到强敌时出乎意料的配合默契,仇不恃在出了仇正深的书房后都是懵的。 她下意识看向仇希音,仇希音又朝她眨了眨眼,“怎么样?听我的没错吧?” “可是,可是为什么?” 赖嬷嬷是苏贵妃赐给她的教养嬷嬷,就算犯了错,也该由她向苏贵妃说明,再由苏贵妃处罚,怎么也轮不到她们两个未出阁的小姑娘出手教训,为什么父亲不但没怪罪她们,还出言安慰,甚至还许诺给她重找个得力的嬷嬷? 来之前,仇希音叮嘱她,“我负责说明情况,你只要在旁边哭,等我说完,说一句,我不知道,我害怕,再继续哭就行”。 她虽然一直在哭,却也认真听了,可从头到尾,仇希音说的都是事实,除了隐瞒了她打过人后害怕指责她的事。 仇不恃想到这又偷偷瞧了仇希音一眼,她怎么会这么好心?而且父亲为什么不生气?难道父亲就不怕惹怒苏贵妃吗? 仇希音抬了抬下巴,表情和语气都从刚刚俏皮精灵变成了鄙夷不屑,“说你笨你还真笨!我都说了打狗看主人!” 她将“主人”二字咬得很重,仇不恃瞬间就福至心灵,“你是说——” 仇希音打断她,“四妹妹,这世上可不是什么话都能说出来的”。 仇不恃却没有因为她打断自己的话不高兴,激动得双颊绯红,双眼晶亮,瞧着越发漂亮的跟个雪娃娃似的。 仇希音是说苏贵妃这个主人都没什么好怕的,那个赖嬷嬷就更没有什么好怕的! 父亲根本不怕苏贵妃! 她打了赖嬷嬷,父亲都敢给她撑腰! 那她以后还要在苏贵妃面前诚惶诚恐的干什么? 贵妃贵妃,说得好听,到底也不是皇后,品阶上也比自己这个未来太子妃低半阶,她怕她做什么! 仇不恃这么多年来,只怕过谢老夫人和苏贵妃,而明显的,苏贵妃比谢老夫人更加可怕,她看到她就有种想掉头就跑的冲动,可从现在起,她不怕她了! 仇不恃的心思几乎明明白白写在了脸上,仇希音不动声色的看着,意味深长开口,“妹妹可要记着我说的话,闯祸么,只要找准了靠山,又怕什么?妹妹可是皇上亲口点的未来东宫正妃”。 仇不恃只觉本来还有些混沌的灵台陡然清明了起来,是啊,她是皇上亲口点的未来东宫正妃! 天底下最有权势的两个男人,一个是她未来的公爹,一个是她未来的夫君,他们喜欢她,她难道还怕一个苏贵妃不喜欢她? 仇不恃在脑海中搜索了半天,终于想出了“醍醐灌顶”这四个字,对,就是醍醐灌顶! 她觉得仇希音这番话对她来说就是那个灌顶的醍醐! 她这样想着又警惕起来,瞪向仇希音,“你今天怎么这么好心?” 仇希音回之以轻嗤,“谁好心了!只是不想你蠢死!你死了我有什么好处,还得为你守孝好几个月不能出门!” 仇不恃气得指着她点了好几点,却一个字都没说出来,跺着脚跑了。 仇希音面无表情地目送着她的背影远去,嗯,这一生气就说不出话来,只会跺着脚跑的优点要继续保持,蠢的优点更要好好保持啊! …… …… 从仇正深那里回去后,仇希音就将自己关进了房间,坐到书桌前开始仔细回忆宁慎之死前的种种。 她上辈子是个万事不管的性子,对外界所知的来源只有偶尔谢嘉棉来探望她时闲话提及一二,谢探微死前她为营救他曾多方打听消息,另外就是宁慎之在谢探微死后,曾有一段时日一改平日的寡言少语,努力地想要说服她,谢探微真的不是他杀的。 他和她摆事实讲道理说利弊,虽然还是十分符合他性格的话语简洁,却也让她简单了解了一些她从不关心的国家大事。 那时候,她精神恍惚,一心求死,很多时候宁慎之说话,她根本听不见,只偶尔能听见一点。 还有就是宁慎之死前絮絮叨叨和她说了许多,他死后,谢嘉棉也曾和她说了许多,只当时她亦是神思恍惚,许多都是入耳不闻。 她努力回想着曾经听到的点点滴滴,一条一条的记录下来,最后总结出几点: 上辈子在谢探微死前后,宁慎之地位已然不甚稳当,朝中清流直臣前仆后继请他彻底还政于萧寅,而朝堂之外,也一片宁慎之把持朝政的质疑之声。 谢探微之死直接的导火索就是一个叫白正焕的御史一头碰死在金銮殿的金柱上以抗议宁慎之不肯还政于萧寅。 白正焕的死引发了朝内外一片不怕死的抗议之声,朝堂之内包括仇正深这个宁慎之的岳父,朝堂之外包括谢探微这个宁慎之的妻舅,于是天下人越发认定了他失道寡助,众叛亲离。 于是,宁慎之责令仇正深回府闭门思过,又令宁恒之去捉了谢探微下狱。 当时,宁慎之一直和她说谢探微横死狱中,不是他下的令,是有人借机生事,叫他腹背受敌,好浑水摸鱼,谢嘉棉也这般劝她。 当时,她根本不信,她当时根本看不到宁慎之的处境,只认定了他还是那个一手遮天的宁慎之,谢探微又是关押在他的老巢镇抚司,别人又岂有那个本事将手伸进镇抚司,丝毫不引人注目地杀了谢探微? 退一步说,就算不是他动的手,若不是他将谢探微拿进了镇抚司,他人又岂有机会? 只重生以来,她曾无数次回忆当时的情景,却慢慢信了宁慎之的说辞。 谢探微当时已是大萧文人领袖,又是谢氏书院的山长,宁慎之处在那样的质疑反对浪潮之中,抓他下狱还有威吓文人士子之用,杀了他,却绝对只会引起更激烈的反抗。 宁慎之或许应该对谢探微的死负有主要责任,但动手的绝对不是他,那又是谁?谁又会有那个能耐将手伸到镇抚司去? 到底是谁给宁慎之下的毒?宁慎之认定了是她下的毒,她自己却再清楚不过,不是她,那又是谁有那个能耐将手伸到摄政王府去? 赖嬷嬷到底是谁的人?上辈子她一直以为赖嬷嬷是仇不恃的人,直到临死前才猛然发觉不对劲,发现她另有主子。 这辈子,仇不恃明明确确告诉她,赖嬷嬷是苏贵妃赐给她的,那当初,赖嬷嬷到底是奉了苏贵妃还是萧寅的命给她灌打胎药的? 孝成宗于女色上没有什么爱好,上辈子,邓文雅没有进宫,孝成宗自始至终就只有萧寅一个儿子,苏贵妃也一直做着她不是皇后,却比皇后还风光的贵妃娘娘。 她狠辣刻薄,有萧寅和苏家做靠山,行事向来肆无忌惮,随心所欲,仇不恃她尚能将她罚在烈日之下曝晒至晕倒,如果是她动的手,那碗药多半会是毒药,而不是打胎药! 想到萧寅,她不由捏紧了手中的笔,萧寅拜在谢探微门下于谢氏书院求学两年,和她十分熟稔。 他在琴棋书画方面没有什么天赋,却十分喜欢看书,勤学好问,常去寻谢探微请教问题。 谢探微懒得应付他这般笨鸟先飞的,常将他扔给她,他也不觉得受到怠慢,认真向她请教,又认真向她道谢。 他应是觉得总是麻烦她不好意思,所以总是会从皇宫带许多珍本古籍给她看,小声叮嘱她,“不能让人瞧见了,这是不许带出宫的,被人发觉就糟了”。 他来谢氏书院时,她九岁,他离开时,她十一岁。 三年后,他和仇不恃定亲的消息昭告天下的那一天,他又一次出现在谢氏书院,带着满身的尘土和满脸的病容将一匣子珍本慎而重之地交给她,对她说,“你的及笄礼,我不一定能去,正好今天路过书院,先送给你”。 在她的印象中,萧寅一直是那个不远千里给她送来一匣子珍本的认真而温和的少年,即便他后来成了大萧之主,她成了摄政王妃,他对她的态度也从未发生过变化,就像他对她的称呼——小师姐。 那个总是一脸认真叫她小师姐的温和帝王真的会是杀她孩子的罪魁祸首吗? 一瞬间,仇希音忽地就失去了再写下去的力气,她搁了笔,也不叫秀今伺候洗漱,散了头发上了床,努力地想自己和宁慎之成亲后与萧寅仅有的几次交集,宁慎之的话却不期然在脑海中响起—— “燕燕,我知道你不信我,我也没有证据,可我查了这么长时间,有那个能耐,有那个机会在我眼皮子底下,在容宣眼皮子底下杀了谢探微的,只有你父亲! 只有他,容宣才会因为我的缘故降低戒心,甚至在某个他以为没有干系的时候给你父亲方便,只有他最有机会在锦衣卫里安插、收买人手! 那个动手的锦衣卫十分谨慎,动手之后就地自绝,没有留下线索,可有目共睹,他曾受过你父亲的恩,平日对你父亲更是十分敬重。 燕燕,你光会骂我不择手段,却不知道那些所谓的正人君子,清流名臣不择手段起来更加卑鄙无耻……” 仇希音使劲揉着隐隐作痛的头,父亲,父亲,不会的,父亲他绝不至于的,如果那个认真的温和少年不可信,父亲也不可信,这世上还有什么是她可以信任依赖的…… …… …… 第二天一大早,仇希音就被姜嬷嬷叫了起来,昨天晚上她想得头疼,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在神之眼的作用下,竟还是睡得极好,梦都没有做一个。 姜嬷嬷指挥着一屋子的丫鬟将仇希音打扮妥帖,便催着她往养德院去了。 穿着伯夫人朝服的仇氏已经到了,身边侍立的姑娘是邓卢的庶女邓文丽,今年也是十四岁。 不多会,仇不恃也过来了,她明显没有睡好,虽然用了厚厚的粉,眼下的青黑却还是一眼可见。 她身边跟着个面生的丫鬟,叫小珠,是仇正深一大早送去她院子的,叮嘱她以后出门都要带着。 三个姑娘都穿着款式相同的丹碧纱纹大袖衣,牙白曳地百水裙,戴着相同的赤金卷须红宝石簪。 只不过仇希音裙子上绣的是两支荷花,一朵盛放,一朵含苞,仇不恃裙子上绣的则是芍药,而邓文丽裙子上绣的则是蔷薇。 仇氏笑道,“娘娘好巧的心思,这般穿着可不就是三朵鲜花儿?” 仇老太太还在为昨天的事生气,闻言冷冷盯了仇希音一眼,“走吧,不要误了时辰”。 202 下马之威(一) 她们到宫门口后足足等了半个时辰,才终于到了约定的时候,邓文雅遣来接她们的小太监匆匆赶了过来,和守门的侍卫对了对牌,接她们换上宫里的青帷香车,顺着狭长的永巷往后宫而去。 邓文雅生下一对皇子公主后就搬到了离坤宁宫最近的华清殿,青帷香车一路驶到华清殿不远处方停了下来,众人整理衣裳形容下了车,便有穿着浅绿色宫装的宫女迎了过来,接众人进了华清殿。 尚未进正殿,就有一个小小的身影蝴蝶般飞了过来,奶声奶气的喊着,“太外祖母,外祖母,你们来了!” 仇氏顿时就湿了眼眶,跑上前几步,蹲下接住飞扑而来的小人儿,哽咽道,“公主可不能乱跑,摔了可怎么办?” 小姑娘穿着和仇希音几人一模一样的衣裙,只不过裙子上绣的是木槿,两个小鬏鬏上系着串红宝珠花,“我才不会摔倒!” 仇希音几人均俯身行礼,小姑娘被教得很好,忙跑到仇老太太面前扶着她不许她弯腰,娇娇道,“太外祖母,母妃说我不许受长辈的礼,更不能受您的礼,您可不许害我挨母妃的训”。 仇老太太牵着她的小手,高兴的连连点头,“公主有孝心,太外祖母记住了”。 小姑娘又去站在仇老太太身边的仇不恃几人,跺脚道,“哎呀呀,都不许行礼啦!” 她说着咦了一声,放开仇不恃抓住仇希音的手,高兴道,“我知道你,你是我三姨姨!母妃说你的眼睛和我一模一样,还说你最聪明最会读书!” 她说着扯着仇希音就往里跑,“姨姨,母妃一直在念叨你,我们快点进去!” 小姑娘的手小小的,软软的,热热的,仇希音望着她那双几乎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猫儿眼,空着的手不自觉抚上小腹,如果那个孩子平安出生长大,会不会也会生这样一双猫儿眼…… 邓文雅穿着湖蓝戗银米珠竹叶衣裙,神色柔和,和三年前没什么两样,只稍瘦了些,见了仇希音脸上露出惊喜之色来,起身迎上前一把握住她的手,“音音,你可算是回来了!” 仇希音被她的惊喜感染,也回了一笑,俯身行礼。 邓文雅一把拉住她,嗔道,“自家姐妹哪有那么多规矩?麟儿,快叫三姨姨”。 小姑娘脆生生叫道,“三姨姨”。 仇希音取出早就准备好的一荷包珍珠交给她身后的宫女,又取出一只江南小儿常玩的竹龙,对小姑娘道,“这是竹龙,江南每个孩子都会玩,你娘也会的”。 小姑娘果然欢喜接了缠着邓文雅教她玩,邓文雅笑着睨向她,“三妹妹就是心思巧,这个可比什么珠宝玉石讨她喜欢”。 仇希音亦朝她一笑,这时仇老太太等人也进了殿,一番行礼相见后,众人各自落了座,宫人捧着茶水点心送了上来。 许是常居深宫,邓文雅话比之前多了些,又有个软萌讨喜的小公主在旁边,气氛十分和谐。 不多会,苏贵妃遣人来请仇希音和仇不恃,仇不恃下意思看了仇希音一眼,仇希音回了她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本来有些发慌的仇不恃见了她那个怎么也算不上善意的笑,不知怎得就松了一口气。 邓文雅开口,“我陪两位妹妹一起去吧,正巧我得了些上好的红宝,送去给贵妃娘娘顽顽”。 那来请人的嬷嬷闻言不阴不阳道,“良妃娘娘,贵妃娘娘的性子您也是知晓的,良妃娘娘若是想去拜见娘娘,且容老奴先行通禀,良妃娘娘稍后再去”。 邓文雅面色微白,仇希音笑道,“那我们就先行一步,免得贵妃娘娘久等了”。 …… …… 苏贵妃的玉清殿离御书房近,离华清殿却颇有一段距离,那老嬷嬷并未安排香车,就这么领着仇希音和仇不恃顶着烈日步行而去。 此时已将近中午,正是太阳最烈的时候,仇希音倒还好,仇不恃却是不多会就浑身冒汗,虽然有丫鬟在旁撑伞,她却还是感觉太阳火辣辣的直照在头顶,直叫她觉得自己头顶的油都被晒出来了。 她使劲地摇着手中的团扇,汗水还是一行又一行的从额头滑下,不多会帕子上就沾的全是脂粉,想也知道这时候她的脸是什么样子了。 她有些嫉妒的看向自己撑着伞,也不打扇的仇希音,问道,“三姐姐,你不热吗?” 仇希音泪眼汪汪的看着她,虚弱开口,“热,当然热,四妹妹,我觉得我心口好闷好闷,我都快喘不过气来了”。 仇不恃,“……” 仇希音这模样简直比她之前十四年加起来都讨厌! 秀今忙伸手去扶她胳膊,“姑娘怕是中暑了,嬷嬷,这里有没有能避暑的地方?再请个大夫给我们姑娘瞧一瞧?” 那嬷嬷冷冷盯了仇希音一眼,“仇三姑娘还是快些走,到了玉清殿自然就不热了”。 仇希音泪眼汪汪看了她一眼,委屈低下头去,那嬷嬷只当她怕了,又继续往前走。 仇不恃低声问道,“哎,你真的胸闷喘不过气啊?” 仇希音有气无力道,“四妹妹,你离我远些,你脸上的妆都花了,瞧着跟脸上掉了好些个鸽子粪似的,看着好想吐”。 仇不恃,“……” 秀今抿了抿唇,道,“四姑娘,要不你走在我们姑娘左边给我们姑娘挡挡太阳吧?” 仇不恃甩手就走,其后仇希音又嚷了好几次胸闷气短,好不容易几人终于进了玉清殿的大门,那嬷嬷丢下一句等着,就将她们丢在天井中直面越发猛烈的太阳。 过了一会,仇希音用帕子擦了擦脸上的汗水,道,“四妹妹,你继续站着吧,我受不住了,要走了”。 仇不恃一惊,正要问她怎么敢不经苏贵妃同意就走,就见仇希音意味深长瞧了她一眼,不紧不慢闭上眼睛,往秀今怀里倒去。 秀今的尖叫声适时响起,“姑娘!姑娘你怎么了!” 说着打横抱起仇希音掉头就往回跑,一边跑一边喊,“姑娘你别怕,奴婢这就带你回华清殿,姑娘!” 仇不恃愣了愣,福至心灵,狠狠捏了捏昨天仇正深刚赏给她的丫鬟小珠,也往下倒去,小珠立刻有样学样的抱起了她,跟着秀今往外跑去。 两人折腾出的动静不小,玉清殿中立即有人查看,秀今立即加快速度,小珠看了看怀中闭着眼睛微微发抖的仇不恃,也跟着加快了速度。 因着在宫中,秀今不敢横冲乱撞,只照着仇希音的指示快步而走,将玉清殿的人不远不近的落在后面。 不多会,就有一队摆着仪仗的车队迤逦而来,仇希音眼尖,一眼扫见,低声说了几句,顺便狠狠在秀今腰间捏了一把。 秀今愣愣看向她,“姑娘,你那个力道拧不哭我的”。 仇希音,“……” 就在这时,身边的小珠忽地加快了速度,撞撞跌跌往前跑了几步,跪到大路中央,痛哭失声,“娘娘!求娘娘救救我家姑娘!” 仇希音和秀今面无表情对视了一眼,仇希音闭上眼睛,秀今则有样学样的加快步子跑到小珠身边跪了下来,大大松了口气,还好,有人代她哭出来了…… 来的是皇后和邓文雅,一番忙乱后,皇后就近将仇希音姐妹二人安排在一个供人休憩的赏景阁中,命人去请太医,又道,“仇少傅此时应在东宫,去请了来”。 想想又道,“再遣人去和皇上说一声吧”。 李皇后三十出头的模样,算不上漂亮,气质却端庄柔和,令人一见便心生亲近之心,刚将事情安排妥当,就有宫人来报,“娘娘,贵妃娘娘身边的苏嬷嬷求见”。 李皇后嘴角浮起一丝冷笑,将萧麟往怀中揽了揽,亲剥了颗葡萄塞进她口中,“请进来罢”。 苏嬷嬷是苏贵妃的乳嬷嬷,因着得主家宠,赐了苏姓,后又随苏贵妃进了宫,最是得苏贵妃宠信,想是苏贵妃也知道此次事情闹大了,又拉不下脸自己来,便遣了苏嬷嬷过来。 苏嬷嬷是绑着一个老嬷嬷来的,邓文雅扫了一眼,正是刚刚来请仇希音和仇不恃的那个。 苏嬷嬷一进门就赔着笑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子,“皇后娘娘恕罪,仇家两位姑娘受热中暑,都怪老奴遇事不明,竟是给这老货骗了! 刚刚这老货已经招认了,是她因在路上受了仇三姑娘几句言语,怀恨在心,故意将仇三姑娘和仇四姑娘晾在天井,人老奴已经带来了,请皇后娘娘处置!” 李皇后不紧不慢剥着葡萄,笑道,“苏嬷嬷且等一等吧,本宫向来不是那专断刻薄之人,这苦主是仇家两位姑娘,总要等仇少傅来了再做定论,否则若是本宫轻易的叫仇三姑娘领了给贵妃娘娘宫里嬷嬷言语的罪名,仇少傅又岂能善罢甘休?” 苏嬷嬷继续赔着笑,“娘娘,下人做错了事,就不必要闹到仇少傅耳边去了吧?仇四姑娘和太子殿下毕竟已经定了亲,若是因此事生了嫌隙反倒不美了”。 李皇后讶,“原来玉清殿竟还是有人记得仇四姑娘是和太子定了亲的,这未来的太子妃和太子妃嫡亲的姐姐,玉清殿的奴才都敢往天井里晾,本宫还当你们玉清殿的人都不记得这门亲事了!” 李皇后说到后来已是声色俱厉,猛地将一盘子葡萄全都砸到了苏嬷嬷头上,“未来的太子妃关系的可是太子的颜面,是皇上的颜面! 本宫这个正经婆婆尚要礼待三分,别说你们这些个奴才,就是苏贵妃敢怠慢,本宫照样饶不了她!” 一道花墙之隔,仇希音听得分明,不动声色偏过头,嘴唇贴着睡在里面的仇不恃耳朵,“四妹妹,好生学着,这才是正宫娘娘的气势”。 贵妃,说的再好听,也不过是个妾,更算不得你这个未来太子妃的婆婆! 仇不恃不知怎的就听懂了她的话中之意,激动得浑身发抖。 外面李皇后将吓了一跳的萧麟搂进怀里,冷声道,“给本宫一起绑了,等候皇上发落,去将太子也叫来,本宫倒是要瞧瞧,他未进门的太子妃受辱,他到底管不管!” 苏嬷嬷被砸得懵了,待到两边太监如狼似虎的扑了过来才如梦初醒,焦声喊道,“娘娘,娘娘明鉴,都是下头奴才放肆,与贵妃娘娘——” 她话未说完就被塞住了嘴,李皇后闲闲开口,“来人,再端一盘葡萄来,麟儿爱吃”。 孝成宗正在御花园中和宁慎之下棋,反倒是来得最快的,比太医来得还快,李皇后有些意外的瞧了他身边的宁慎之一眼,“宁郡王也来了”。 孝成宗不在意道,“朕正在和于始下棋,就一起来了,待会正好一起在这赏景阁用膳,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李皇后看向邓文雅,邓文雅正要开口,就听到一阵急促的爬楼梯声响起,紧接着满头大汗,俊脸通红的仇正深出现在众人面前。 他匆匆一礼,便问道,“娘娘,小女现在何处?” 李皇后指了指花墙之后,“令爱中了暑气,这天气热,本宫只好就近将她们安置在里间的软榻了”。 仇正深感激一抱拳,就快步往里间而去,他还未进里间,里面微带哽咽的啜泣声便响了起来,“父亲”。 仇正深忙又加快了步子,上前扶住要下床的仇希音,“音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仇希音抬头望了他一眼,泪水成串地往下淌,“父亲,我们是不是闯祸了?我刚刚好像听到外面有人叫皇上,还叫皇后娘娘,我不敢说话! 父亲,我不是故意要晕倒的!还有恃姐儿,恃姐儿不知怎么也晕倒了!” 仇正深见她双颊到现在还红得发烫,心下一疼,忙握住她的手,“音音不怕,父亲在这,绝不会叫你和恃姐儿受了委屈”。 仇希音点头,伸手去擦眼角的泪水,却越擦越多。 仇正深忙拿了帕子给她,又吩咐秀今,“去打水来,音音,别哭了,皇上和皇后娘娘都在外头,一会整理了形容和父亲一起出去,皇上和娘娘都会给你做主的”。 仇希音连连点头,同时不动声色掐了仇不恃一把,还装!太医马上来了! 203 下马之威(二) 仇不恃被她掐得差点蹦起来,忙装作刚醒的样子勉强撑着胳膊坐了起来。 她昨天也算是和仇希音学到了经验,更何况刚刚仇希音还先示范了一遍,睁开眼睛一看到仇正深就呜呜哭了起来,仇希音那一下掐得太狠了,不要装的,眼泪就啪啪往下掉。 仇正深看着两个女儿都哭得泪人一般,忙忙安慰,脸色却越来越沉。 好不容易两人收了哭,太医和萧寅都到了,仇正深忙将太医让进了里间。 年轻的太医给姐妹二人都把了脉,眉头就皱了起来,对仇希音道,“下官冒昧,请姑娘用湿巾覆上脸”。 秀今忙湿了帕子覆上仇希音脸颊,太医伸手抱拳,伸出右手隔着湿巾轻轻敲了敲仇希音脸颊,又迅速收回手,脸上就露出不忍之色来。 仇正深看的心惊胆战,忙问道,“太医,小女的脸?” “结了晒痂,若是养治不妥,可能会留疤”。 外间宁慎之捧着茶杯的手倏地一紧,邓文雅一眼扫过,又迅速垂下眼去。 里间仇不恃尖声叫了起来,“那太医,我的脸,我的脸!” “四姑娘不必惊惶,令姐肌肤格外白嫩,才会结晒痂,四姑娘却是没有干系的”。 仇不恃,“……” 虽然脸没有和仇希音一般晒伤是好事,但为什么她听着这么憋屈? 仇正深疾步出了里间,朝邓文雅一揖手,“娘娘,不知娘娘那里有没有专治晒伤的药膏?” 李皇后开口,“前段日子,麒哥儿练骑射晒伤了脸,本宫那倒是有一瓶上好的,快去取了来,先给仇姑娘用着,后面再寻好的”。 药膏很快取了来,太医教着秀今给仇希音和仇不恃都上了药膏,留下方子,又叮嘱了注意事项,告辞离去,仇正深带着仇希音和仇不恃出外拜见。 仇希音和仇不恃一出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扫了过来,萧麟跑上前牵住仇希音的手努力踮着脚想要看她的脸,急道,“三姨姨,你的脸不会真的留疤吧?” 仇希音温声道,“不会,太医说只要找到上好的晒伤药,好生养着就不会留疤”。 孝成宗恍然开口,“是你!你长这么大了!你叫,你叫什么来着?” 仇希音俯身行礼,“臣女仇希音见过皇上”。 孝成宗看看她,又看看萧麟,哈哈对宁慎之道,“于始你还记不记得,当年我还说过要她给你做媳妇儿的,你当时还不愿意,瞧这出落的!麟儿长了双和她一模一样的猫儿眼,长大后定也是个绝世的美人儿”。 宁慎之点头,看向萧麟时,目光带上了几分柔色,“公主殿下长大后定然是全大萧数一数二的美人儿”。 他分明是赞美萧麟的话,仇希音听在耳边却心头一跳,忙低下头去。 萧麟显然与他十分熟悉,当即松开仇希音的手跑到孝成宗身边攥住他的袖子,不依道,“父皇,王叔他取笑我!” 孝成宗宠溺将萧麟抱到自己膝头,“现在总要有个人出来说话了吧?” 邓文雅起身,不卑不亢将苏贵妃遣人来请仇希音和仇不恃,她欲一起去却被拦了下来的事说了,看向秀今。 秀今看向小珠,仇正深开口,“小珠,你来说”。 小珠上前跪下砰砰磕了三个头,泪水就涌了出来,悲泣着将一路上的事说了,最后痛哭失声,“老爷,是奴婢的错,是奴婢没有照顾好三姑娘和四姑娘,求老爷责罚!” 秀今看看她,又看看仇希音,也上前跪了下去,干巴巴道,“求老爷责罚”。 仇正深看向仇希音和仇不恃,“小珠说的可有虚言?” 仇希音抬头瞧了仇正深一眼,又低下头去,仇不恃指着那被绑在一旁的老嬷嬷,“皇上您要不信就问她!就是她,三姐姐说了好几次胸口闷,喘不过气来! 她只一句,叫三姐姐老老实实去了玉清殿就不热了,结果到了玉清殿,她就让我们在天井里等,她去请示贵妃娘娘,就再也没有回来!” 李皇后吩咐去了那老嬷嬷塞嘴的帕子,“你还有何话说?” 那老嬷嬷面如死灰,嘴张了又张,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李皇后轻笑道,“刚刚贵妃娘娘身边的苏嬷嬷说你是因为受了仇三姑娘几句言语才怀恨在心,将她们晾在天井干等,却不知你受了仇三姑娘什么言语?” 她还没开口,秀今已冷声道,“她撒谎,姑娘一路上只说自己不舒服,求她找个阴凉的地方缓一缓,根本没有多说过一句话!” 孝成宗不耐烦道,“拖出去乱棍打死,还有那个苏嬷嬷,一并打死!师姐的女儿也是她们这些老奴才能欺负的!” 李皇后挥手,态度随意的仿佛处置的根本不是苏贵妃最贴身得用的乳嬷嬷,“带去玉清殿行刑罢,省得贵妃娘娘说本宫瞒着她私下处置她的人”。 仇希音不动声色扫了李皇后一眼,这位皇后娘娘上辈子一辈子都是个善良又不理世事的人,这变化还真是大啊! 萧寅上前跪下,赶在李皇后开口前请罪道,“母妃用人不明,儿臣愿代母妃受罚”。 李皇后闲闲开口,“说起来本宫已经遣人去请苏贵妃了,怎的到现在还未到?别说二位仇姑娘是因着她宫里的人中暑受伤,即便不是,到底也还是亲戚,怎的都不来问一声?” 萧寅再次开口,“请父皇责罚!” 孝成宗下意识看向宁慎之,“于始,你觉得此事该如何?” 宁慎之端起茶杯,“后宫之事自该交给后宫之主,臣是外男,又岂敢轻易开口?” 孝成宗道,“那就交给皇后”。 李皇后沉吟,“太子妃事关太子和皇上的颜面,苏贵妃识人不明在先,以致刁奴欺辱二位仇姑娘在先,事情明了后又遣了乳嬷嬷来妄图将罪名往仇三姑娘身上推,以臣妾看来不如责令其闭门思过半年,抄经诵佛以清心静神”。 宁慎之意味不明开口,“娘娘仁慈”。 李皇后一愣,不由朝宁慎之看去,揣摩他这句话的意思。 仇正深起身走到大厅正中,俯身叩首,“皇上,贵妃娘娘骄奢暴戾,宫妃宫人,甚至太子殿下在其面前皆动辄得咎,臣幼女奉旨聘为太子妃后,贵妃娘娘十分不满,曾无数次招致贵妃娘娘慢待冷语。 更是赐下教养嬷嬷,于后宅之中挑拨臣幼女与其三姐争执,臣忍无可忍,今早捆了那嬷嬷交于太子,请太子做主。 不想臣尚未离开东宫,贵妃娘娘便挟私恨肆无忌惮令宫人欺辱臣女! 此等刁钻狠辣妇人,实不堪为我大萧贵妃!臣请皇上废苏贵妃贵妃之位,以宁后宫,以正国风!” 仇希音紧紧抿起唇,不让自己笑出来,果然,她的父亲没有让她失望,他绝不会坐视她们姐妹受苦受辱,即便那个叫她们受苦受辱的是大萧的贵妃,太子的亲娘! 上辈子,仇不恃嫁入东宫后,因为和萧寅抱怨了几句苏贵妃苛待她,被苏贵妃得知,便是使了这样的手段,几乎将仇不恃晒成了焦炭。 仇正深得知后,和谢氏一起进宫将仇不恃接回了仇家,坚持请孝成宗废苏贵妃尊号。 萧寅出面求情,仇正深和谢氏理也不理,事情最终以苏贵妃降为妃位,不得再受仇不恃晨昏定省结束。 这辈子,她只不过是将这一切提前一些罢了。 仇希音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宁慎之魔音贯耳了一个晚上的话带来的头痛总算稍稍减缓了些。 萧寅惊呼,“少傅!” 仇正深看也不看他,伸手脱了官帽放到一边,“臣无能,以使小女受此欺辱,臣愧为人父,更不堪为储君之师,叩请皇上除臣少傅之职!” 他说着再次俯身叩首,邓文雅控制不住地哽咽了一声,又很快冷静了下去,眼波盈盈看向孝成宗。 仇希音正要上前随着跪下,宁慎之开口了,“仇少傅,少傅教导储君,身系国之未来,岂可轻言卸职,你与良妃娘娘和两位仇姑娘受的委屈,皇上自然会还你们一个公道,仇少傅还是先请起吧?” 孝成宗立即道,“于始说得对!仇少傅快起来吧!都是一家人,一家人!” 连总管忙上前亲自去扶仇正深,仇正深自然不敢在他面前拿乔,只得站了起来。 孝成宗道,“少傅不做了,那是绝对不行的,太子多次和朕夸说仇少傅你教导有方,临时换人肯定不行。 这样吧,雅儿当年九死一生为朕生下一对麒麟儿,朕也没有好好赏她,正好趁着这一次,降苏贵妃为妃,雅儿封贵妃,这样朕的麟儿出去行走也有光彩!” 邓文雅大惊,忙道,“皇上,此事万万不可!臣妾——” “这是你该得的!” 孝成宗说着笑呵呵的用脸蹭了蹭萧麟的小脸蛋,“麟儿麟儿,你母妃要封贵妃了,你高兴吗?” 萧麟高兴搂住他的脖子,“高兴!苏贵妃欺负母妃时总爱说她是贵妃,母妃是良妃,欺负她,母妃也得受着,现在母妃终于也是贵妃了!” 孝成宗笑的更开心了,萧寅面色发白,涩声开口道,“父皇,母妃脾气急了些,却是没有坏心的,求父皇收回成命!” 他说着又看向仇不恃,“仇四姑娘!” 仇不恃畏畏缩缩看向仇正深,仇正深见了只觉血气冲恼,恨不得一巴掌甩醒她,冷声道,“太子殿下,臣往日曾数次提醒殿下规劝贵妃谨言慎行,殿下如肯听劝,贵妃又焉会有今日之祸?” 萧寅面色愈白,下意识看向仇希音,仇希音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脸。 萧寅闭了闭眼,收回目光,俯身叩首,“儿臣代母妃谢过父皇隆恩”。 孝成宗摆手,“与你无关,你母妃那个性子,从年轻时就是那样,朕也是知晓的,只那时候年少貌美的瞧着可爱,现在瞧着未免就有些面目可憎了。 你瞧瞧,朕年纪大了都知道要学着稳重些,她都不知道要学着端庄善良些!啧!” 萧寅哑口无言,孝成宗说着又想了起来,“两个小姑娘今天受了惊吓,又晒伤了,皇后,你记着好好赏赐,不能叫臣民腹诽我皇家刻薄寡恩”。 李皇后笑吟吟应是,孝成宗目光四下扫了一遍,心情更好了,“朕今天请客,都是一家人,都别客气”。 邓文雅开口道,“皇上,三妹妹和四妹妹受伤了,臣妾先带她们回去歇着,就不打扰皇上的雅兴了”。 孝成宗随意点头,牵起萧麟的小手,“去吧”。 …… …… 邓文雅并未多说什么,只细心周到地安排仇希音和仇不恃去偏殿歇着,自己则去陪仇老太太几人用膳。 仇不恃满头满脑的都是萧寅叫她仇四姑娘时看她的眼神,越想越是不安,这时哪里睡得着,等宫人走了就跑进了仇希音的房间。 仇希音已经脱了外衣,散了头发,靠在迎枕上看书,见她进来笑着冲她拍了拍床沿。 仇不恃被仇希音鲜有的友善震了一下,怀疑打量了她一番,自己搬了个锦凳坐到她床边。 仇希音也不在意,又冲她笑了笑,这两个笑给了仇不恃勇气,她迫不及待问道,“三姐姐,殿下会不会生我的气啊?” “当然会”。 仇不恃噎住,仇希音笑,“生气又怎样?难道你怕她生气就要任由苏贵妃那么对你?哦,不,她现在是苏良妃了”。 仇不恃还有些迟疑,“可她毕竟是殿下的亲娘”。 “我问你,之前你没打赖嬷嬷前,她对你也不怎么客气吧?” 仇不恃一张本就还带着晒后余温的脸顿时涨得通红,仇希音冷笑,“有些人专会欺软怕硬,你越怕她,她就越欺负你!” 她说着鄙夷扫了眼仇不恃,“我瞧着你小时候也是个狠的,还挠破过我的手,现在是叫贵妃和太子的名头吓软了骨头?” 仇不恃忙辩解道,“殿下对我很好的,他说贵妃娘娘脾气不好,叫我多让着些”。 仇希音轻嗤,“贵妃娘娘的脾气不好,你脾气就好了?他怎的不和贵妃娘娘说你脾气不好,叫她多让着些你?” “娘娘毕竟是长辈——” 仇希音打断她,“好了,我懒得听你的那些个长辈夫君的,她是你的长辈,又不是我的,你和我说什么,你走吧,我要歇着了”。 仇不恃想不到她说翻脸就翻脸,气得跳了起来,“仇希音,你这人怎么回事啊?” 仇希音看都不看她一眼,“仇不恃,你且等着吧,现在她都敢这样对你,一旦你嫁入东宫,更厉害的还在后头等着你,到时候可不会有我在一旁帮你,连父亲都不好给你出头”。 仇不恃还想再说,却被秀今强硬的请了出去。 204 师姐师弟 为防仇希音和仇不恃再次晒伤,仇家一行人是在太阳快落山时才出的宫。 苏贵妃无故为难仇希音姐妹,被皇上重罚,除贵妃尊号的事已经传扬了开来,邓文雅要封贵妃的事虽还没有下旨,该知道的却都知道了。 仇老太太、仇氏笑成了两朵花,一连串地感叹邓文雅福气好。 仇希音、仇不恃则各得了一堆赏赐,临走前,邓文雅又送了仇希音一匣子珍本,一幅古画,送了仇不恃一匣子珠钗,连连说自己没照顾好她们。 许是邓文雅和仇老太太说了什么,仇老太太倒是没再对仇希音冷言冷语,连回来的路上,仇希音命停下马车,让秀今去买个零嘴儿,她都没出声呵斥。 …… …… 当天晚上仇太夫人就收到了拜帖,第二天早上,花三夫人带着花越昔和花越其上门探望花老太太和仇正治。 仇希音本来借脸颊晒伤不愿出来见客,不想花越昔却执意来看她,说是寻了上等的晒伤膏来。 仇太夫人见她心诚,便嘱咐仇明珠和仇宝珠带着她往桑榆院去了。 仇希音得了消息,换了衣裳带上面纱,命黍秀在院门口等着,将几人迎进了花厅。 乍见花越昔,仇希音几乎不敢相信面前厚厚的脂粉也遮不住脸上的憔悴怨恨之色的少妇就是曾经那个优雅大方的阁老嫡女。 花越昔注意到她的惊讶,自嘲道,“妹妹不认识我了?” 仇希音俯身见礼,笑道,“夫人说笑了,我还记得当年夫人做东请我看戏,那个武生的剑舞得可好”。 花越昔没有接她的话头,上下打量了一番,长长一叹,“妹妹长大了,我却老了”。 六年前,她与仇希音相识,她十五岁,正是花儿一般的好年华,六年后,她再见她,却感觉自己已经快要枯萎委地了。 仇希音笑着请她们坐下,“夫人说笑了,夫人正是花一般的年华,瞧着比我和两个姑姑都还面嫩,怎么能说是老了?” 仇明珠和仇宝珠连连应和,花越昔不再多说,示意丫鬟奉上伤药,问道,“伤得很重?要不要紧?” 仇希音将面纱撩起一些,又迅速放下,“昨儿皇后赏了伤药,太医说好生养着,暂时不要见太阳,大约十天半个月也就好了,多谢夫人挂心”。 花越昔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她也不在这个事情上多说,很快就转移话题问她这几年在外游历的见闻,又和她说了些京中发生的趣事,倒是和几年前一般健谈风趣,时常逗得仇希音几人哈哈大笑。 花越昔逗留了半个多时辰便告辞了,仇希音招来慧中问她的情况。 慧中仔细说了起来,“三年前,姑娘走后不久,张夫人就出了阁,嫁给了大理寺卿张明远,张大人原本已经和家中表妹订过亲,不想那位姑娘命薄,在成亲前一病没了。 张大人这么一来就拖得年纪大了,比张夫人足足大了八岁。 张夫人进门半年便有了身孕,十个月后生下一子,不多久,张大人便纳了一妾,后来又陆续纳了两房妾室,据说和张大人那个薄命的表妹都有几分相似。 刚开始张夫人也未大闹,直到张大人纳的第二个妾进门,她瞧着两个妾颇有几分神似,遣人打听了出来,这才闹了起来。 只张大人却还是强硬纳了第三房妾室,前些日子,张大人一个妾室有了身孕,张夫人说所有的妾室明明都赐了避子汤,她却有了身孕,可见是个不安分的,趁张大人去上衙,灌了一碗打胎药下去,又灌了绝子药。 绝子药不同避子汤,药力霸道,那妾室刚落了胎,哪里受得住,两天就没了,张大人气得要休妻,后来还是花阁老出面压下了”。 仇希音实在无法将六年前那个优雅大方的花越昔同一出手便要了两条性命的张夫人联系在一起,半晌方叹道,“妾就是妾,与谁相似又有什么干系?” 慧中道,“姑娘透彻,只张夫人身在局中,却是咽不下那口气的,有一次,张夫人随张大人赴宴当着张大人同僚和夫人的面,讥讽张大人若真是对他那表妹深情不忘,就该和她一起去死。 再不济,也要出家当和尚,他却先骗婚花家在先,左怀右抱在后,她若是他那表妹也早早死了算了,省得嫁那样一个伪君子”。 仇希音久久无言,她记得上辈子花越昔并不是嫁给张明远的,也没有拖到十八岁才出阁。 结合当初她刻意结交自己以结交凤知南的事,约莫是花家见宁慎之与苗静雅退亲,又迟迟没定下亲事,才拖了两年。 不想花越昔却到底没能进宁郡王府,反倒嫁了那样一个人,自是意难平的。 慧中见她十分感慨,又多说了几句,“近一年来,张夫人常去三清观,与二表姑娘十分交好,常常感慨还不如学了二表姑娘,倒是落得干净”。 谢嘉柠的情况,仇希音却是十分清楚的,她当年亦是想嫁入宁郡王府不得,反倒陷害谢嘉檬,一年后谢昌欲将其远嫁,她抵死不从,最后入三清观做了女冠。 仇希音想到这不由轻嗤,这样说起来,花越昔和谢嘉柠倒都是因为宁慎之误了终身,她竟是不知道没了婚约在身,他年少时竟有那么多贵女前仆后继地想嫁给他…… 正说着,秀今从外而来,禀告道,“姑娘,四爷和九表少爷来了,现在在太夫人那边请安,遣人来说一会就过来瞧姑娘”。 仇希音大喜,就要起身,慧中忙道,“姑娘,太阳大,姑娘万不可随意走动,一会四爷和九表少爷就该往这边来了”。 仇希音这才想起谢嘉树二人多半是因着自己脸上的晒伤来的,再想一想谢嘉树那个一本正经训人的小夫子模样,更是头疼,要不装个病试试? …… …… 不想谢嘉树竟是没有多说半句,只认真打量了她的脸半晌,又取了一盒晒伤药膏出来,叮嘱她不可马虎,就轻易放过了她。 谢嘉棉事情多,用了午食就匆匆走了,谢嘉树却留了下来,直到十天后,确定她的脸完全好了,才回了谢家弄。 萧寅那边也终于给了回复,请她第二天到茶余楼一叙。 仇希音立即遣兰十九去寻谢嘉棉,请他务必明天陪自己去一趟茶余楼。 第二天傍晚,谢嘉棉如约而至,接了仇希音直奔茶余楼。 萧寅已经到了,见了谢嘉棉脸上讶色一闪而过,随即温和免了二人的礼。 仇希音简单介绍了谢嘉棉,便开口问道,“殿下,人呢?” 萧寅默了默,开口,“小师姐不坐下说话吗?” 仇希音再次开口,“人呢?” 萧寅无奈一笑,“人我已经带来了,就在楼下的马车里,你走的时候可以带走,现在小师姐可以坐下说话了吗?” “那就谢过殿下了”。 仇希音行了一礼,走到他对面坐下,萧寅又示意谢嘉棉,“谢九公子,请坐”。 待谢嘉棉坐下,仇希音开口问道,“殿下此来是有事?” 萧寅亲手为她和谢嘉棉倒上茶,笑道,“主要是为母妃向小师姐致歉,母妃脾气不好,得罪之处,还请小师姐海涵”。 仇希音不咸不淡道,“苏妃娘娘罚得我中暑受伤,却也因之降为妃位,算是两清,殿下不必专门道歉”。 苏贵妃降为妃位后,孝成宗并未赐尊号,宫内外便都称苏妃娘娘。 萧寅神色认真,“话是如此,总是母妃不对在先,我代她致歉理所应当,请小师姐恕罪”。 他说着当真起身深深一揖手,诚意十足,仇希音还礼,“殿下言重了”。 萧寅又向她一揖手,方才坐下,问道,“小师姐要那赖嬷嬷做什么?” 仇正深绑了赖嬷嬷去向萧寅兴师问罪,人自然就留在了萧寅那里,那天,她便命秀今寻了个空找萧寅要赖嬷嬷,才有萧寅约她在此见面之事。 仇希音挑眉,“不过一个老奴才,殿下问的这么细做什么?” 萧寅歉然一笑,“小师姐,是这样,仇少傅绑了那赖嬷嬷去寻我,我当即便带着人去了玉清殿。 母妃脾气燥,认定了那赖嬷嬷是故意如此行径,好陷害母妃,当即便命人打死了,等小师姐来和我要人,已经来不及了”。 仇希音变色,“你到现在才和我说?” “我也是事后去向母妃要人才知晓,因怕你脸上的伤未好,不能轻易出门,这才拖到了今天”。 仇希音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眯眼笑了起来,“小师弟,师姐我第一次伸手找你要东西,你却和我说已经死了十几天了,实在是不够仗义啊”。 现在天气又热,只怕是脸都烂得认不出来了吧? 这一世,在她的刻意结交下,和萧寅要熟稔的多。 萧寅再次起身行礼,“此事是我对不住小师姐,小师姐恕罪”。 仇希音依旧笑眯眯的,“恕罪恕罪,人都死了,不恕罪又能怎么样?” 萧寅苦笑,“小师姐这还是怪我了,只不知小师姐要那赖嬷嬷做什么?人虽死了,小师姐的事说不定也耽搁不了的”。 仇希音意兴阑珊,“算了,我自己再想办法,不指望你了,光瞧着我四妹妹,金口玉牙指定的未来太子妃,都因为打了那老奴才几个耳光被苏妃娘娘罚在大太阳底下曝晒至晕倒,我不过一个口头上叫叫的师姐——” 她说着瞄了眼萧寅微变的脸色,起身道,“算了,我先走了,麻烦殿下这一趟了”。 “小师姐,我好不容易出宫一趟,就算没帮师姐办成事,小师姐也该陪我喝杯茶吧?” 仇希音望着他意味深长一笑,“殿下如今可不同以往了,有事说事还罢了,若是无事喝个茶,四妹妹怕是要挠花我的脸,我脸上的晒伤才刚刚好,可不想又多几条挠伤”。 萧寅一时语塞,仇希音与谢嘉棉行礼告退。 出了茶余楼,仇希音面色就沉了下去,吩咐道,“十九,你去找刘商,叫他打听一下,十天前宫里是不是拖出来过一具女尸,长什么样子,多大年纪,晚上回去我再画个像给他”。 兰十九应着去了,谢嘉棉忍不住问道,“三表妹,那个赖嬷嬷到底是什么人?” “仇人”。 仇希音目光冰冷,那个杀她孩子的刽子手,若是走运死了就算了,要是没死—— 谢嘉棉从来没见过这个模样的她,看着她愣愣说不出话来。 仇希音却已经从翻滚的情绪中走了出来,望着谢嘉棉歉意一笑,“叫表哥见笑了,我们回去吧”。 谢嘉棉回神朝她摇了摇头,想想又开口道,“我也试着帮表妹打听打听,只我人轻言微,不一定能帮上表妹的忙,还请表妹见谅”。 仇希音不自觉就笑了起来,“表哥今天能陪我来就是帮了天大的忙了,不然可怜我唯一的兄长在谢氏书院读书不知道要读多少年的女娃娃,想出一次门不知道有多难!” 谢嘉棉也笑了起来,两人也不坐车,一路说笑往仇府走去。 …… …… 第二天一早,允文赶在宁慎之上朝前进了止止堂,快速道,“郡王,已经查出来了,仇三姑娘昨晚与太子见面应是向太子索要一个姓赖的嬷嬷。 赖嬷嬷原是苏妃赐给仇四姑娘的教养嬷嬷,因冒犯仇三姑娘和四姑娘被仇少傅绑去了东宫。 刘商遣了人扮做赖嬷嬷的远房亲戚在打听那个赖嬷嬷是不是真的死了,什么时候死的,还拿了幅画像,下面人照着画了一幅,请郡王过目”。 宁慎之接过看了一眼,就确定应是上辈子仇不恃最为倚重的赖嬷嬷无疑了。 “去打听那个赖嬷嬷的下落,再遣人给刘商一点方便,另外,再将胡岩的下落透露给他,做的隐蔽些”。 “是”。 允文行礼退下,允武伺候着宁慎之穿好朝服,束好发冠,提上食盒出了门,侧门外允风已经套好马车在等着了。 允武随宁慎之上了马车,打开食盒摆上马车中央的方几。 宁慎之吃了碗粥便放下了碗,允武劝道,“郡王,多吃点吧?” 205 误会丛生 宁慎之正要摇头,外面赶车的允风欢快道,“是啊,郡王您多吃点啊!昨天属下去买点心吃,正好碰到仇三姑娘和谢九爷也去买。 仇三姑娘对属下说,像谢九爷那样做杂务的,还有像属下这样做侍卫的,最容易三餐不定,坏了肠胃,一定要随身带些点心糖果充饥,每顿饭都要吃好吃饱。 仇三姑娘还照着谢九爷买的,也送了属下一份呢!郡王,仇三姑娘又漂亮又和气,她还对属下笑了,属下都多吃了两包点心呢! 要不是怕今天早上没得吃,属下觉得一气都吃完都没问题的!” 允武,“……” 他就没见过这么找死的! 宁慎之的声音凉凉响起,“从明天起,郡王府所有的恭桶都归你刷,刷满三个月再说”。 看你刷满三个月,还有没有胃口吃那么多点心! 允风哈哈笑了起来,“允武,你在里面干什么了,惹郡王发这么大火?” 允武,“……” “现在就滚回去刷,允武去赶车!” 允武立即钻出了马车,一脚将允风踹了下去,连个眼神都懒得丢给他,赶着马车飞驰而去。 允风连翻了几个跟头才总算勉强站稳了,看着飞驰的马车纳闷不已,他又惹郡王生气了?他干什么了?这次他明明什么都没干啊! 马车里,宁慎之拿起筷子夹了块点心,定定看了一会,终是往嘴里塞去…… …… …… 宁慎之上朝从来不会迟到,却也不会早到,一般他到的时候旁人早就站到了自己该站的地方垂手等候皇上圣临了,可今天,仇正深和花振落在了最后,并肩而行,不知在说些什么。 宁慎之眼神微凝,加快步子,前面二人注意到动静,回头看去,忙避到一边,俯身见礼。 宁慎之还礼,“两位大人在说什么,这么高兴?” 宁慎之的音色是一贯的清冷,花振却总觉得他言下另有所指,正在思索措辞,仇正深已开口道,“不过在谈论家中儿女教导,叫郡王见笑了”。 “原来如此”。 宁慎之没有再说,加快步子越过他们走了,等他走远,花振问道,“宁郡王是什么意思?” 仇正深道,“约莫只是随口一问罢”。 花振也不知信了没有,又问道,“仇少傅,刚刚花某所言?” 仇少傅俯身拱手,“花阁老错爱,下官受宠若惊,只小女,家中早有安排,只等小女及笄了,请花阁老恕罪”。 花振一愣,面色就有些不好了,家中早有安排?只要不是三媒六聘的定过亲,安排什么的随时都可以改口,他竟是连犹豫都不曾,直接开口拒了,这分明就是没看上其哥儿,没看上花家! 只他涵养不错,转瞬就又恢复了笑脸,拱手还礼,“仇少傅客气了,时候不早了,少傅请,请”。 走在前面的宁慎之脚步微顿之后,又如常往金銮殿而去,谢嘉树未死,花越其,仇家又岂会看上,他早就该猜到的,倒是枉做了这偷听的小人…… …… …… 花振上了朝回府后,花三夫人就殷勤迎了过来,花振瞧见了她,未免就又想起了早晨的闷气,脸色顿时就沉了下去。 花三夫人见了他这副表情心立即就凉了半截,勉强撑着笑脸问道,“老爷这是怎么了?” “还能怎么了?那仇正深向来是个软硬不吃的,我刚开口就就直接拒了,说是家中早已有了安排,我连多说一句的余地都没有! 你瞧中了那仇三姑娘,怎的也不事先打听好了,害得我日后见他,倒是平白矮了一头!” 花三夫人只得默默受了这一通埋怨,她那天去仇府时,探过仇太夫人的话音,仇太夫人也说了家中已经有了安排。 她想着仇太夫人疼爱小辈,却是不一定能考虑到与花家结亲的好处的,她若是请大媒贸贸然去,被拒了,就再也没脸进第二次门,倒不如叫华政去与仇正深说,男人们,想的总是更多的,没想到仇正深竟也一口拒绝了…… 花三夫人心烦意乱,勉强打起精神伺候着花振换了衣裳。 花振换了衣裳便直接往后跨院去了,她也没心情生气,忙忙去寻花越昔。 从仇家回来后,花越昔直接来了花府,根本就没回张府,见了花三夫人心烦意乱地进来了,挥退下人,嗤笑道,“怎么样?碰了一鼻子灰吧?” 花三夫人恼的拍了她一巴掌,“那是你的亲弟弟,你不说疼他,倒是瞧上热闹了!” “娘,我跟你说过了,你没瞧见仇三姑娘,那般容色气度,不是其哥儿能压得住的,勉强娶回来,也不一定是福是祸。 而且你那天也瞧见了,仇三姑娘头天刚受的伤,第二天还没到晌午,谢四爷就冒着酷热从谢家弄赶到了京城! 你再瞧瞧谢四爷的容色气度学识,哪点是其哥儿能比得上?仇家是脑子发昏才选其哥儿,不选谢四爷!” 花三夫人气的又拍了她一巴掌,“作死了!怎么说话的!那谢四爷再好,谢家再好,总是不能为官做宰的,再清贵又如何?又怎么能比得上你父亲实打实的大权在握?” “那是娘你这样想,在仇老先生和仇少傅那般的人眼里,人家爱的就是清贵,什么大权在握,人家嫌俗气!” 花越昔的话虽不好听,花三夫人却也知道是实话,闻言不由落了泪,“这可怎么好?我好容易瞒着你祖母说服了你父亲,给其哥儿另选个人家,到现在你祖母都还不知道呢! 现在,仇家两头的路都堵住了,难道真的叫其哥儿娶了宝珠,一辈子郁郁不乐?” 她说着一把将花越昔搂进怀里,更咽出声,“我的儿,娘当初瞎了眼,叫我的儿嫁错了人,如今,其哥儿,其哥儿,娘也不想他出人头地,只想他娶个称心如意的娘子,一辈子和顺就好”。 花越昔被她这一抱一哭,也忍不住掉了泪,勉强忍着哭腔道,“娘,这种事强求不来,还是趁早和其哥儿说清楚,免得他怀的希望太大,一时破灭了,受不了——” 就像她当初一般…… …… …… 花越昔母女哭成一团时,仇太夫人正拿了荣和长公主的回帖给仇希音看,对她道,“上次我去宁郡王府正赶上了你受伤,长公主不但赐了药,还特意叮嘱了等你好了,让我带你去给她瞧瞧,如今又特意在回帖上说带你和恃姐儿去,不管明儿热不热,你都不许偷懒,定是要和我一起去的”。 仇希音只能应下,又陪着仇太夫人和仇时行一起用了晚食方回了桑榆院。 第二天一早,仇希音梳洗打扮妥当,便和仇不恃一起陪着仇太夫人往宁郡王府而去。 宁慎之不在府中,宁慎之庶妹的女儿董锦儿领着一群丫鬟婆子在垂花门外迎着几人进了荣和堂。 荣和长公主见了仇希音显然十分高兴,拉着她在自己身边坐下,一边打量她一边笑着对仇太夫人夸赞道,“我这些年来也见了不少大家闺秀,小家碧玉的,还真没见过这般漂亮灵秀的,真真太夫人会调教人,两个重孙女儿都养得天仙一般”。 她说着将自己晚上一只鲜红剔透的血沁玉镯摘了下来套上仇希音腕上,那玉镯一戴上手腕,仇希音就觉一阵沁凉沁入肌肤,整个人都凉了下来,知道是好东西,忙要推辞。 荣和长公主按住她的手,柔声道,“这是我受封长公主时,父皇赏的,倒也没什么好处,只夏天戴着凉快些,前些日子你太祖母说你惧热,给了你倒是正好”。 仇太夫人忙道,“这般珍贵的东西,她小人儿怕是压不住”。 荣和长公主感慨拍了拍仇希音的手,“这镯子原是一对,这一只给她,另一只待阿南大婚时给阿南,也算是两个小人儿的一场缘分”。 荣和长公主这话一出,仇太夫人倒是不好多说了,她的目光在荣和长公主脸上迅速扫过,落到仇希音腕上的血玉镯上。 这些年来,她见过的好东西不知凡几,其中血玉也不少,可从来没见过哪一块能比过眼前这只玉镯的。 她心念急转,笑道,“说来也巧,当初我初见池阳公主时,也是送了一只镯子给公主,也说了和长公主差不多的话,只说一只给她,一只待音音出阁时给音音,说起来这两个小人儿还真是有缘分!” 荣和长公主转眼看了看她,笑着接道,“可不是,阿南向来性子古怪,这么多年来也就只同音音好”。 两人又说了几句客套话,荣和长公主便道,“锦姐儿,带两位姑娘去水榭玩儿吧,今天没有太阳,那里凉快些,好生招待,万不可怠慢了”。 几个女孩儿行礼告退,去了荣和堂的水榭,这时候荷花开得正绚烂,水榭四面通风,风带着荷花荷叶的清香,和水榭四角冰山的凉气扑面而来,十分舒适。 仇不恃高兴道,“这里有没有船,我们去划船吧?” 董锦儿迟疑,“太外祖母说让我们来水榭玩,没说许我们划船”。 “可长公主也没说不许我们划船啊!呀,我看到莲蓬了!我们去摘莲蓬吧!” 仇希音开口,“四妹妹想要摘莲蓬,我们回家再摘”。 “我们家就伯祖母院子里种了些,还不多,一点意思也没有!” 谢氏不喜荷花这般大而饱满的花朵,只喜欢类似藤萝、樱花那边小而密集的花,因此仇府的水池大多种睡莲或菱角,只花老太太在自己的院子里种了些荷花。 仇希音皱眉,“四妹妹!” 仇不恃那里怕她,冲她翻了个白眼,“你想讨好她,我又不想!我就不信,长公主能小气到连船都不许我划!” 她说着快步跑了出去,吩咐长公主府留在水榭外伺候的丫鬟给她备船。 仇希音下意识看向董锦儿,却见董锦儿满面羞红的低下头去,她只能看到她一双手绞麻花似的绞起了手中的帕子。 她心头猛地一跳,起身行礼道,“四妹妹不懂事,还请董姑娘见谅”。 董锦儿抬头瞧了她一眼,脸颊更红了,起身还礼,“三姑娘言重了,不碍事的”。 仇希音越发惊疑不定,勉强稳下心神,“董姑娘在此稍等,我去瞧瞧四妹妹”。 “我随三姑娘一起去吧”。 “不必劳烦了”。 仇希音说着屈了屈膝,转头就走,董锦儿追上两步,又停下脚步,她刚进京不久,和京城的闺秀们打交道总有几分心虚之感,听仇希音说不必,就不大敢追上去,生怕自己行差踏错,惹了笑话。 仇希音顾忌是在别人府上做客,不敢大步跑,追了一会才终于在泊着几条木船的小码头旁追上了仇不恃,挥退了伺候的人,压低声音问道,“四妹妹,你刚刚说我想讨好董姑娘是什么意思?” 仇不恃哈了一声,幸灾乐祸道,“原来你还不知道!” 仇希音一颗心越发往下沉,“我该知道什么?” 仇不恃撇了撇嘴,“你不该知道什么,什么都不该知道!” “四妹妹,你刚刚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仇不恃越发得意了,“想知道?我就不告诉你!” 仇希音几乎想一脚把她踹进荷花池去,忍了忍方低声道,“你告诉我,我也告诉你一件事,跟太子有关的”。 仇不恃想了想,开口了,“你道太祖母为什么三番两次到宁郡王府来?就是为小舅舅和宁郡王府的那位表姑娘做大媒的!” 宁郡王府的表姑娘? 仇希音眸色一厉,“谁告诉你的?” “哦,我听杏儿说的,说是小舅舅要和宁郡王府的表姑娘结亲,请太祖母做大媒”。 宁郡王府的表姑娘! 仇希音咬牙,好一个宁郡王府的表姑娘! 只怕任谁听到“宁郡王府的表姑娘”都只会想到借住在宁郡王府的董锦儿,不会想到千里之外的凤知南! 凤知南也是宁郡王府的表姑娘,可以她的身份,又有谁敢用宁郡王府的表姑娘称呼她? 仇不恃撇嘴,“外祖父挑了这么多年,到头来挑那么一个胆小怕事的木头桩子,真不知道小舅舅怎么同意的!” 仇希音断然道,“跟小舅舅议亲的是池阳公主,池阳公主也是宁郡王府的表姑娘”。 206 中心藏之 仇不恃张大嘴,喃喃道,“我就说小舅舅怎么可能中意那个木头桩子!” 随即又意识到不对,“哎,不对啊,我这样说的时候,那个董锦儿根本没说我说错了啊!” 仇希音道,“小舅舅和池阳公主议亲,现在八字还没有一撇,长公主根本不会让她知晓,多半是你跟她说,她才知道这回事,就信以为真了”。 仇不恃恍然,哼哼道,“就她那个样子,又丑又呆的,出身又摆在那儿,也不掂量掂量自己,还敢肖想小舅舅!” 仇希音冷冷盯着她,“四妹妹,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你言语不慎,才会叫董姑娘误会,你现在就跟我去和长公主道歉!” 仇不恃不干了,“我干嘛要去道歉?我也是听杏儿说的,再说,我说她就信啊,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 仇希音知道杏儿是她的贴身大丫鬟,追问道,“那杏儿又是听谁说的?” “那我怎么知道?”仇不恃不满瞪着她,“现在轮到你了,你要告诉我什么?” 仇希音扫了一眼不远处的小珠,那个杏儿,她好几天都没瞧见了,“苏妃娘娘赏了两个宫女给太子,听说都十分漂亮”。 仇不恃立即反驳,“你撒谎!” “这种事我怎么撒谎?不信你去问就是”。 仇希音甩下一句话就走,那个杏儿定然是被人收买了,特意来误导仇不恃和董锦儿的。 至于收买她的人,十之八九就是花老太太! 只具体的还要再查,花老太太是长辈,仇府里掌事的又是谢氏,她动手查不如请仇太夫人出手。 董锦儿这边不知道杏儿还有没有做其他手脚,还有荣和长公主,也不知道发觉了没有,总也要太祖母出面澄清一番才好。 荣和堂的路,她早已透熟,她没有选经过水榭的那条,而是绕了远路,以免碰到董锦儿,事涉谢探微,她一刻都不想多等。 她正沉沉想着心事,就听一道惊喜的声音响起,“仇三姑娘,你怎么在这?” 仇希音抬头,却是允风,允风见了她十分高兴,激动道,“我昨天就听说今天仇太夫人要来郡王府做客,没想到姑娘你也来了!姑娘你稍等,止止堂的厨娘新学会了一样点心,特别好吃,我去瞧瞧还有没有”。 允风说着就要走,仇希音失笑,“我还有事,不能在这等你的点心,你怎么在这?” 这是荣和堂,允风跟在宁慎之身边当差,没事是不会出现在这里的。 “噢,郡王也不知道怎么了,一大早就蹲那雕东西,我等得2实在无聊就四处转转”。 允风说着仰头指向不远处的菩提树,仇希音下意识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树冠如盖的菩提间,宁慎之一袭深绿的直裰几乎与苍翠葱郁的菩提枝叶融为一体。 这株菩提是荣和长公主嫁入宁郡王府时,从小相国寺牵至此处,已有几百年的树龄,上辈子仇希音刚嫁到摄政王府,未和宁慎之圆房,随荣和长公主住在荣和堂时十分喜爱这株菩提,常命人摆了桌椅在此看书作画。 宁慎之还亲自给她在树上系了架秋千,只她身子不好,稍微荡得急一点,久一点就心跳头晕,很少坐。 那个时候,她与宁慎之还没有到后来的相看两生厌…… 宁慎之显然也没想到允风那么轻易地就出卖了自己的位置,仇希音看去时恰好捕捉到他脸上一闪即逝的愕然与局促,只他很快就恢复了平日的沉静淡漠,理了理衣摆,姿态从容又优雅的从树上飘了下来,又以更加从容而优雅的姿态走到了仇希音面前,俯身揖手,“仇三姑娘”。 他手里兀自还拿着一柄只有手掌长短,形状古怪的小刀,和一颗鲜艳的红宝石。 仇希音敛衽还礼,“宁郡王”。 宁慎之一眼扫向允风,允风干笑一声,倒着翻了个跟头,瞬间就不见了踪影。 “仇三姑娘怎的到了这?” 宁慎之声线绷得很紧,配上他清冷的声线,颇有些兴师问罪的意味,这里偏僻,没有主人的陪同,客人的确不该走到这里的。 仇希音觉得自己应该害怕的,上辈子,别说他摆出这般兴师问罪的架势来,就是他放柔了声音和她说话,她都害怕他,可现在,她竟奇异的一点不觉害怕,甚至诡异的觉得他应是紧张了,局促了,所以才摆出这副模样来好掩饰自己的紧张局促。 “池阳公主什么时候回京?” 仇希音不答反问,果然宁慎之根本没揪着她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事,答道,“凉州的事都安排好了,她约莫是害怕祖母逼她绣嫁衣,所以迟迟不肯动身”。 仇希音再次行礼,“若是方便,还请郡王催一催公主尽快来京城”。 宁慎之面色微凝,“发生什么事了?” 这样的事,荣和长公主肯定不会瞒他,仇希音自然也就无所谓保密,简单将事情说了,总结道,“现在我只怕杏儿在董姑娘这边做了什么手脚,若是董姑娘想岔了,毕竟是亲戚,只怕日后不好见面”。 “她不是亲戚”。 仇希音想起那些说他害死庶弟,远嫁庶妹,气死亲生父亲的传言,不由抬头看了他一眼。 宁慎之话一落音就后悔了,仇希音那一眼中的意味又太过明显,他想装作不知道都不行,她是在嫌他太过心狠无情了! 片刻的功夫,宁慎之手心就冒出冷汗来,不行,他好不容易才让她不再怕他,不能叫一个董锦儿毁了! 他正努力想着弥补的方法,仇希音已行礼道,“小女还要去寻太祖母,告退”。 宁慎之脱口道,“我和你一起去”。 仇希音诧异看去,宁慎之强做自然的示意她一起往正厅走,开口道,“我自小养在凤家,不善诗书,恒之又心性单纯,父亲几次三番欲立我的庶弟为世子。 当时闹得有些不好看,祖母便将锦姐儿的娘远远嫁了,不想她娘竟早早没了,祖母因之对锦姐儿十分疼爱。 若是你和仇太夫人贸贸然去说,祖母心中定然不喜,不如我先探探锦姐儿的口风,再去和祖母说,你与太夫人回府后,查一查那个叫杏儿的丫头,再做打算”。 仇希音停下脚步,“这样自是最好”。 许是还年轻的缘故,宁慎之这一世比上上辈子着实话多了许多,上辈子到死,他都从没有这般类似闲聊的和她说过话,更别提说起当年的郡王府密辛了。 不过,她现在不过是个外人,他说起这些却是—— 仇希音又忍不住抬头向他看去,不想这一看就和宁慎之的目光对了个正着,他一直在看她! 仇希音心头一跳,凉州凤府里,她问他为何那般处心竭虑地对她好时,他近乎呢喃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回响起来,“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有那么一刻,仇希音几乎脱口要再将凤府里她说过的话再说一遍,不论他到底记不记得上辈子的事,不论他这辈子和上辈子有多大的区别,她都绝不会再嫁给他! “仇姑娘,我想自己给阿南打制一顶凤冠,下面人画了些花样子,我都不甚满意,不知能否劳动仇姑娘?” 仇希音看了看他兀自还拿在手中的小刀,点头,“最迟明天,我便遣人送给郡王”。 “好”。 仇希音朝他福了福,转身离去,宁慎之动了动唇,却再也没有留下她的理由,目送着她的背影消失在一丛鸳鸯藤后,方垂下眼睫,其实他该庆幸的,她若不是发觉了仇不恃不对劲,根本就不会走到这里来,他连见她一面都没有理由…… …… …… 仇太夫人已是第三次上门,荣和长公主终于松了口,和仇太夫人交换了谢探微和凤知南的庚帖,待两家各自合过八字后,便可以正式操办大婚了。 事情办成了,荣和长公主和仇太夫人都很高兴,便起了牌兴,遣人去叫几个女孩儿陪打,不想就只董锦儿来了。 仇不恃进了荷花池深处,一时根本找不到,仇希音更是不知道到了哪。 仇太夫人十分不好意思,连连道歉,荣和长公主笑道,“年轻的姑娘家活泼些好,叫贺嬷嬷陪我们搭牌就是”。 正说着宁恒之满头大汗的从外面跑了进来,一面跑一面喊祖母。 荣和长公主最稀罕的就是这个小孙子,顿时笑开了脸,一叠声地命人打水倒茶,又亲执了扇子给他扇着,问道,“不是去上衙了?怎么这时候跑回来了?” 宁恒之灌了一口茶,又嫌弃放下,“我要吃冰碗”。 他说着这才看到仇太夫人,忙俯身见礼,笑道,“祖母,我听说仇三也来了,回来瞧瞧,我那时候和萧博采打赌,赌仇三长大后肯定比仇四漂亮,仇三回来后我还没见过她呢!” 荣和长公主嗔怪拍了他一巴掌,“仇太夫人还在呢!胡说些什么!” 宁恒之就朝仇太夫人咧嘴一笑,“太夫人才不会怪我呢!那时候就是太夫人和我说,叫我押仇三,我赌了五千两呢!” “那是小时候,现在你都多大了,仇三姑娘都多大了,不可唐突了,知不知道?” 宁恒之却不怕她,扯着她的袖子撒娇,“知道啦,祖母,哎,仇三呢?不是说都来了?” 仇希音刚靠近就听到了这一句,眉头就皱了起来,这辈子宁恒之的性子比上辈子好多了,只还是说不上讨人喜欢。 宁恒之却已经看见了她,高兴跑了出来,待看清后,双眼顿时发亮,“仇三,你比小时候漂亮多了!” 这辈子,仇希音刻意改变自己上辈子过于清冷清高的性子,最直接的结果之一就是宁恒之这副跟她很熟的讨厌模样! 仇希音俯身行礼,“宁二爷”。 宁恒之朝她暧-昧一眨眼,“仇三,你家那个败坏门风的大伯,我帮你狠狠收拾了他一顿,怎么样?你要怎么谢我?” 仇希音冷冷扫了他一眼,那我还真是要好好谢你哦! 宁恒之不干了,“哎,你这是什么意思?怪我害你家丢脸了?他说我比楼子里最贵的姐儿都俊,我都看在你和仇老先生、仇太夫人的面子没跟他计较!” 仇希音皮笑肉不笑,“那我还真是要谢谢你哦!” 宁恒之不屑轻嗤了一声,也不与她计较,和她并肩进了屋。 荣和长公主免了仇希音的礼,笑道,“既然这小祖宗回来了,来人,去瞧瞧郡王回来了没有,回来了,就也请了来,陪太夫人说说话”。 丫鬟应着去了,荣和长公主便命支起了牌桌,问道,“你们几个小人儿谁上?” 董锦儿忙道,“太外祖母,我牌技不好,就在一边帮太外祖母看牌吧?” 荣和长公主便应了,宁恒之朝仇希音一挑眉,“仇三,你读书好,打牌肯定比不上我,一会输了可不许生气”。 仇希音,“……” 若不是荣和长公主在,真想一脚把这货踹出去暴晒上几个时辰! 几人一牌还没打完,宁慎之就来了,一番见礼后,仇希音道,“郡王你来打吧,我给太祖母看牌”。 宁慎之没想到她竟主动和自己说话,愣了愣才道,“我不会这个,还是我给太夫人看牌”。 荣和长公主哼,“不会,不能学吗?正好今天你有空,否则我老太婆还能活几年,这辈子未必都能等到孙子陪自己打局牌!” 仇希音便往后退了退,宁慎之束手站在那里,颇有些局促地重复道,“我,我不会”。 “仇三姑娘,你帮他看牌,顺便教教他”。 宁恒之想说自己教宁慎之打,刚要说话就发觉宁慎之的目光古井无波落到了自己脸上,他心头一跳,迅速回想自己刚刚有没有干什么天怒人怨的事,这么一来就错过了最好的时机。 仇希音快速扫了荣和长公主一眼,有些把不准她是故意如此,还只是碰巧,但荣和长公主都说出口了,她再推拒,倒显得小家子气,想了想便道,“郡王从未打过,不若我先打两牌示范一下,再让郡王练手”。 荣和长公主点头,吩咐丫鬟搬了张锦凳放在仇希音身后,宁慎之绷着脸道,“我站着就好”。 荣和长公主哼了一声,对仇太夫人道,“所以说孙子就是不如姑娘家贴心,你说我养他这么大,要他陪我打个牌,他就故意做这副模样来气我!” 207 何日忘之 仇太夫人呵呵地笑,“这孙子孙女儿各有各的好处,宁郡王这般本事,自然不喜欢这闺阁妇人的小玩意儿”。 还未打完的牌被推到了重来,仇希音一边打一边低声和宁慎之解释规则,一牌打完,仇希音问道,“郡王会了吗?” 宁慎之啊了一声,她打牌摸牌时白皙纤细的手指翻飞如弹奏最美的古曲,手背上竟还有软软的、浅浅的窝,看的他恨不得握在手心,一个一个戳个遍,哪里能听到她说什么? 仇希音没有多说,打第二牌时又仔细说了一遍规则,这次宁慎之不敢走神,待她再问时,忙说自己会了。 仇希音便起身让他,自己则坐到他身后的锦凳上。 圈椅上兀自还残留着仇希音身上的温度,身后是仇希音轻到几乎于无的呼吸,鼻尖喉间皆是独属于仇希音的独特书墨香味,宁慎之浑身都绷紧了,只觉屋子里一下就燥热了起来,额头也隐隐见了汗。 所幸他从小练刀练枪,手上功夫不错,码牌抓牌虽不熟练,却也没出什么大错,只出牌考的却是脑子。 他脑子里全是浆糊,哪里还能记得刚刚勉强记进脑子的东西,轮到他出牌时,随手拿起一张牌就要往外丢。 仇希音咳了一声,他动作一顿,忙将牌又放了回去,看了一眼家中的牌,勉强凝神静心,这次他勉强看清了自己有哪些牌,可惜出牌的规则却是一条都记不起来了。 宁恒之不耐烦道,“快出牌啊!兄长不会,仇三你教他啊!” 仇希音咳了咳,温声道,“郡王你不要慌,很简单的,叶子牌最重要的就是要叫自己的牌越来越整齐,所有的孤张,边张先打就行了,比如那张三条,前后不靠,只孤零零的一张,就可以先打”。 宁慎之如蒙大赦,将三条丢了出去。 荣和长公主怒,“小点力气!这是打牌,不是打仗!我这副牌打了三十多年了,别给我丢碎了!” 宁恒之幸灾乐祸大笑,宁慎之默默忍了,待再轮到他打牌时,他倒是还记得仇希音说的孤张,又丢出了一只九万,却忘了摸牌。 仇希音忙提醒他,他摸了牌回来,却正好是一张九万。 他下意识回头看向仇希音,仇希音淡定开口,“又摸回来一张,不能打了,拿回来”。 宁慎之便伸手去拿,宁慎之伸出折扇压住他拿牌的手,“哎,落子无悔啊!” 宁慎之回头去看仇希音,仇希音冷笑,“无悔就无悔,我就不信你靠赖皮能赖得赢”。 宁恒之不干了,“哎,仇三,你怎么说话的?这叫见光死!见光死!你自己要悔牌,要赖皮,还敢说我赖皮!” 荣和长公主一巴掌拍到他脑门,“仇三姑娘是客,年纪又小,你就不能让着些?这么多年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仇希音掩唇笑了起来,上辈子在荣和堂时,宁恒之最喜欢找她的茬,和她拌嘴,每每被荣和长公主看见了,荣和长公主就会这般拍他一巴掌,骂他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宁恒之不敢和荣和长公主耍横,只恨恨瞪了仇希音一眼,又继续打牌。 仇太夫人看看宁恒之,又看看嘴角笑意不减的仇希音,无声叹了口气。 宁慎之牌不熟,忘了摸牌,忘了出牌,忘了碰牌,甚至忘了胡牌都是常有的事,但所谓生手拿大牌,身后又坐了个最会算牌的仇希音,磕磕绊绊打着,竟然不多会就赢了一大堆碎银子。 宁恒之瞧着架势不对,问道,“仇三,我怎么瞧着你是会算牌的?” 他就没在她手上胡过一张牌!所以三人中他输的最多! 仇希音惊讶反问,“难道你竟是不会算牌的?” 宁恒之气结,董锦儿钦佩道,“原来仇妹妹你会算牌啊!怪不得大舅舅的牌越打越顺”。 仇太夫人笑道,“她从小就是个鬼精的,只要她给我看牌,我老太婆就从来没输过”。 正说着,仇希音开口道,“别扔,杠”。 宁慎之忙将差点丢出去的牌放了回来,仇希音再次开口,“从后面摸一张”。 宁慎之摸了一张,看了看,眨了眨眼,似是有点不敢相信。 仇希音伸手拿过他手中的牌往桌子上一拍,朝宁恒之挑眉一笑,“杠上开花,六十四番,宁二爷,拿银子吧?” 细腻柔软的触觉倏然划过,宁慎之脑子空白了一瞬,半晌才如梦初醒推倒了牌。 宁恒之愤愤付了银子,瞪了仇希音一眼,愤愤道,“祖母,我也要仇三给我看牌!我一个月的俸禄都输没了!” 荣和长公主和稀泥,“哎,你兄长不会打,你又不是不会”。 宁恒之抱住她的胳膊,“祖母!我俸禄少嘛!兄长可是书上说的两千石,两千石!他还领着郡王的俸禄!就该他输才对!” “生手拿大牌,二爷今天想叫郡王输怕是不容易,”仇太夫人站了起来,捶着自己的腰,“算了,不打了,我这荷包可受不住了,正好老腰也受不住了!” 仇希音忙起身扶着她慢慢在房间走动,一边为她揉着腰。 荣和长公主也站了起来揉腰,一边不停用眼睃两个孙子,可惜宁慎之还坐在牌桌前,大有坐个日久天长的意思,宁恒之更是过分,竟凑到了仇希音面前追问她怎么学算牌。 荣和长公主,“……” 真是分分钟都想朝两个孙子丢一千零一个白眼! 还好董锦儿瞧了仇希音一会,终于后知后觉的也学着仇希音扶着荣和长公主为她揉腰,荣和长公主一口气这才顺了些,笑道,“时候不早了,摆膳吧,今天高兴,正好庄子上刚送了今年新酿的荷花酒,大家一起喝几口”。 仇太夫人这才想起来,“恃姐儿呢?还在摘荷花?” 她这是想把人家府上的荷花摘秃噜了吗? …… …… 仇不恃听说苏妃送了萧寅两个美貌宫女,哪里还能待得住,直奔东宫去了,连声招呼都没打。 仇太夫人听说了,自是气了个仰倒,荣和长公主劝了半天,神色才缓了下来。 荣和长公主和仇太夫人这几年私交颇不错,宁恒之活泼话多,又有仇希音刻意凑趣,加上清香甘甜的荷花酒助兴,席间气氛极好。 荣和长公主趁着酒兴道,“老姐姐,不如晚膳也在这里一起用了?凤姜那孩子来信和我说,三姑娘给人画像画得特别好,赶早不如赶巧,待会用过午膳,你们去客房歇一晌,下午劳三姑娘给我老太婆画个像”。 宁恒之一听也来了劲,忙道,“我也画,我也画,我和祖母一起画一张,我要躺祖母腿上!” 荣和长公主笑骂,“你都多大了!还躺我腿上,看你兄长不捶你?” 仇太夫人谦逊了几句,见荣和长公主心诚,不好推辞,应了下来。 荣和长公主便笑着看向宁慎之,“宁郡王下午有没有空闲?若有便陪我老太婆和于终一起画一张像,我听凤姜说三姑娘给他们一家子画了一张,可好了”。 画像? 宁慎之微一愣神的功夫,荣和长公主便不满道,“没有空闲也给我抽出空闲来!你敢不来,以后就别再叫我祖母!” 宁慎之忙起身行礼,“孙儿不敢”。 荣和长公主嫌弃摆手,“坐下坐下,木头桩子样儿,看着就来气!” 她都这么给他搭梯子了,他都不知道往上爬,就是随他那个不解风情的娘,绝对不是随她! 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虽然宁慎之说出这句话后,仇希音面无表情地说自己已定下亲事,绝无更改,又借病,同在一个屋檐下,都没再见他一面。 但她想,从他扮做凤姜深夜窝在她院中的梧桐树上的那一刻起,很多都不一样了—— 不,应该说,从他病重前往江南的那一刻,一切就都不一样了,他已经不是上辈子那个冷酷狠厉的摄政王,而她也不再是那个一心追求画道,不闻窗外事的仇希音。 仇希音沉沉一觉睡醒后,先是惊讶自己在宁郡王府都能睡得这般香甜,随即便是释然,上辈子,他临死前,声声句句都是求她原谅他。 重生以来,她从未起过什么向他报仇的念头,她以为自己早已经原谅他了,可直至此刻,她才知道,她是真的放下从前种种了,她不再怕他,也不再视他如种种的祸因,她想她可以坦然的面对他了…… 因着这份释怀坦然,下午在给宁家几人画像时,她甚至开口宁慎之道,“郡王想要画成什么样的?是要威武一点,还是斯文一点?” 宁慎之半晌都没动静,她抬头看去就见他直愣愣地看着自己,脸上是一贯面无表情的冷漠,她却无端看出了其中的受宠若惊和不敢置信来,她不由失笑,又低头去调颜料。 殊不知,她这一笑落在宁慎之眼中更是惊雷一般让他混沌了多年的灵台陡地清明起来。 “大师,有一人,我视她若心头血,若掌中宝,她却还是怕我、厌我,恨我——” “施主如何视她如心头血,掌中宝?” …… “施主答不出是已然知道自己做错了,爱她所爱,忧她所忧,无欢喜心,无得失心,则因果自鉴”。 爱她所爱,忧她所忧,无欢喜心,无得失心,则因果自鉴—— 这辈子,他赶在她之前保护她想保护的人,殚精竭虑扫清她可能遭遇的危机,她还是怕他、厌他,恨他,他竭尽全力勉强控制住自己的言行,却还是做不到无欢喜心,无得失心! 她轻轻一笑,他便觉得整颗心都飞扬起来,只想永远将她禁锢在自己怀里,哪里也不许去,谁也不许看,只看他一人,只对他一个人笑…… 无欢喜心,无得失心,他想,他大约永远也做不到的…… 宁慎之怀着这般甜丝丝的忧伤,在送走仇希音几人,将董锦儿的贴身丫鬟拘来问清楚,再叫来董锦儿时,态度便温和了许多,“锦姐儿,我宁郡王府与谢四公子议亲的表姑娘是池阳公主,仇四姑娘弄错了”。 董锦儿呆了半晌,才听懂了他的意思,不敢置信看向他,颤抖着几乎不成声,“不可能不可能……” 宁慎之并没有不耐烦,等她情绪稍稍稳定了些,方又开口道,“锦姐儿,你如今在我宁郡王府,以后要面对的算计还会有很多,你要学会辨别。 但是不管别人怎么算计,你自己行得正坐得直,就都不用怕。 比如这次,就算与重华订亲的是你,你也不该与他私相授受,更何况还是经一个不知底细的丫鬟的手?” 董锦儿没想到他连那个都查出来了,惊得慌张扑地跪倒,“大舅,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你回去便遣丫鬟将那块不知来处的玉佩送到止止堂,至于你的金钏,我会尽力找回来,若是找不回来——” 董锦儿更加害怕,难道那个杏儿都是在骗她,骗走了她的金钏,拿了块不知道是谁的玉佩哄她说是谢四公子的,要是她的金钏落到了个泼皮无赖的手里,闹上门来…… 宁慎之见吓住了她,开口,“送表姑娘回去,贴身伺候她的两个丫鬟都卖出府去,重新补上”。 董锦儿打了个寒噤,卖,卖了!明明她们什么也没做! 她下意识看向高坐主位的宁慎之,还没接触到他的目光,就又吓的赶紧低下头去,顺从让丫鬟扶着退了出去,刚一出门,她勉强忍住的泪水就哗啦啦的掉了下来,只她却根本不敢发出声音,抬起头努力睁大眼睛,不行,她还不能哭,不能哭,她已经犯了大错,惹了大舅不高兴了,她不能再惹他不高兴了…… …… …… 仇太夫人回了仇府便命人将杏儿带过来,不想杏儿早几天就借家中有亲戚病故请了休,仇不恃嫌晦气,让她在家多待一段时间,到现在都未回仇府。 遣人去杏儿家找时,杏儿的家人却说杏儿根本就没回来过。 仇太夫人大怒,将谢氏叫了来,令她一定要将杏儿找回来,谢氏领命而去。 谢探微和凤知南的亲事还未公开,仇府中她只告诉了花老太太和谢氏,谢氏总不至于借自己女儿的手去恶心自己的弟弟,整个府中有那个动机,有那个能耐的只有花老太太! 心思不正的人到老了心思也正不了! 208 内宅纷争 她当时就不该看着儿子为情所伤,一时心软将那个祸害迎进门! 再想到不务正业,沉迷酒色的仇正治,仇太夫人更是气得浑身发抖,仇正治这一点像足了他老子,偏偏没有他老子的半分风度和能耐! 仇太夫人越想越气,索性命人将花老太太和仇正治叫了来,寻了个由头发落了一顿方才觉得气顺了些,打发他们走了。 宁恒之那个侍卫出手十分有分寸,打得狠是狠,疼是疼,却没有伤筋动骨,养个几天就好了。 可仇正治娇生惯养的,哪里吃过那等苦头,到现在都还在床上躺着养伤,被仇太夫人叫过来劈头盖脸一顿训,又是气愤又是恼怒,他不敢和仇太夫人横,待出了仇太夫人的视线甩手就走。 花老太太急的跟在他后面喊,“治哥儿,你要去哪?你的伤还没痊愈,可不能胡乱走动啊!” 仇正治根本不理她,走得飞快,花老太太哪里跟得上他的步子,只能叫丫鬟去拉他回来。 仇正治连花老太太都不理,哪里怕个丫鬟,一脚将那丫鬟踹翻在地,甩袖走了。 花老太太又气又急,却也无可奈何,只能任着他去了,好在仇老太爷已经下了禁足令,他怎么跑也只能在府里转转,出不了大门。 仇正治却根本不记得自己还有个禁足令,带着小厮直接往府外而去,守在侧门的小厮见了他忙拉住了,赔着笑道,“大老爷,老太爷吩咐了,最近大老爷都不能出门的,大老爷还是先回去吧?” 仇正治哪里将个守门的小厮放在眼里,抬脚就踹,那小厮不敢躲,硬生生挨了一脚,却依旧死死拦住他的去路,“大老爷,老太爷下了令的,大老爷若真要出门,老太爷定是要生气的”。 仇正治不耐烦了,喝道,“给我拖下去,打!” 他身边的小厮这样的事早做熟了,恶狠狠扑上前,揪住那守门小厮就打,守门小厮扯高嗓子喊了起来,“救命啊!来人啊!快拦住大老爷啊!老太爷下了令的,不许大老爷出门的!” 兰十九出门给仇希音办事,远远见了这一幕,快步靠近,一脚将仇正治的小厮踢了开去。 守门的小厮见了他,直如见了亲生父母,爬上前哭道,“十九爷!您可要帮小的拦住大老爷啊!老太爷吩咐了,不许大老爷出门的,大老爷今天出了这道门,小的也就没命了啊!” 他有命没命,兰十九并不太在意,可他记得仇希音说过,仇正治关在家里最好,省得又出去惹是生非,丢仇家的脸。 姑娘既然这样说了,他自然不会让仇正治出这道门! 仇正治见兰十九冷着一张脸冷冷朝自己看来,眼前却是猛地一亮,身上某处瞬间精神了起来,这小子跟那天的宁二爷还真是有几分神似! 瞧那俊俏的小脸蛋,那冷冰冰的小表情! 带劲又够味! 仇正治立即换上一副笑脸,“十九爷?我初来乍到的,不知道是哪家府上的十九爷?” 兰十九拱拳,“兰十九在三姑娘身边做事,见过大老爷”。 原来是个小厮! 仇正治顿时放了心,一手覆上兰十九抱拳的双手上,另一只手想去摸他的脸,结果发现兰十九实在比自己高出不止一大截,他要摸他的脸还要踮着脚! 算了,还是等他躺下来再摸脸不迟,仇正治伸向他脸的手改为抚上他缠着护腕的手腕,色眯眯道,“十九儿生的这般花容月貌,还要做什么事?乖乖躺着就是”。 兰十九愣了愣,才明白自己这是被轻薄了,本能的手腕一切,身形微动,就抓着仇正治的手腕转到了他身后。 “喀——” 骨头断裂的脆响声随着仇正治震天般的惨叫声响了起来。 守门小厮张大嘴,他只不过是求十九爷拦下大老爷这次出门,十九爷直接将接下来三个月的都给拦住了! …… …… 仇希音收到消息赶到想容院院时,兰十九双手捆在背后,跪在想容院正中,吊着胳膊的仇正治正拿着一条棕褐色的短鞭一鞭又一鞭抽在他背上。 他黑色的夏衫已经被抽碎了好几处,隐约可见里面的血痕。 兰十九浑身是血的躺在她怀里气绝而亡的模样再次涌入脑海,仇希音眼都红了,一边喊着住手,一边朝兰十九跑去。 仇正治见她来了,抽得更起劲了,一边抽一边骂,仇希音急切间猛地往兰十九背上一扑,仇正治吓了一跳,收势不及,一鞭子落到了仇希音背上。 温热的触觉传到火辣辣疼的背上,急促灼热的呼吸喷在脖颈上,耳边熟悉的嗓音传来的却是最不该从她嘴里吐出的痛哼声,兰十九只觉肝胆俱裂,猛一用力,震脱束住双手的绳索,腾跃旋身,本来趴在他背上的仇希音便滑到了他臂膀间。 他根本不敢看她,搂着她稳稳落地,待她站稳后,立即后退,双腿跪地,砰地磕了个头。 秀今忙扑上前抱住仇希音,厉声喝道,“快拿披风来!” 花老太太这才反应过来,忙道,“快!快!拿披风来!” 那鞭子带了倒刺,应该还沾了盐水,就这么一鞭子疼得仇希音眼泪都下来了,她好不容易忍住,一看直挺挺跪着的兰十九,眼泪终是控制不住的掉了下来,“十九,去找裴防己治伤,快去!”。 兰十九迟疑看了看她,起身快速离去,仇希音抬起头,逼回眼眶中的泪水,这辈子,她绝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十九! 丫鬟很快拿了披风来,秀今胡乱用披风裹住仇希音,拥着她就要走。 仇希音按住她的手,“不急,我没事”。 仇希音说着抬眼看向仇正治冷冷一笑,“不知道十九犯了什么错,要大老爷亲自出手教训?” 明明只是个还没及笄的黄毛丫头,这般冷冷一笑的模样落到眼里,却让仇正治不自觉起了忌惮之心,他咽了口唾沫,赔笑道,“都是误会!都是误会!” “误会?” 仇正治连连点头,正要开口,花老太太赶在他前面开口道,“音音,治哥儿确实言行不当,不过也未过火,只握了握你那小厮的手,你那小厮却直接扭断了治哥儿的手。 是你祖父亲自下的令,要抽他八十鞭,要他好生记得主仆之别”。 花老太太说着定定看向仇希音的眼睛,“不过说起这主仆之别,音音也该记好了才是”。 这却是拿她刚刚言行失当的事威胁她了! “八十鞭?刚刚打了多少鞭?” 仇正治忙道,“才打了十几鞭,十几鞭!” “十几鞭?那不知道祖父有没有吩咐用带倒刺,又沾了盐水的鞭子打?” 仇正治赔笑道,“大侄女啊,我跟你打个商量,你这小厮呢,正好大伯我呢看上了眼,不如大侄女你就送给我,你想要什么单管和大伯说!” 仇希音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那如果我说要大伯你的命呢?” 仇正治骇然,花老太太厉声喝道,“三丫头!慎言!” 仇希音回头朝花老太太甜甜一笑,“伯祖母不必慌张,大伯和我开玩笑,难道我就不能和大伯开玩笑么? 这样,伯祖母给我个面子,剩下的六十几鞭子就这么算了如何?” 仇正治抹了把头上的虚汗,吐了口浊气,“开玩笑,都是玩笑,玩笑”。 花老太太掌心起了细细密密的汗,仇希音极少在仇家,她对她了解不多,只知道她十分聪明,在绘画上尤其有天赋,因此十分得外祖谢家的喜爱,也十分得仇时行夫妇的喜爱。 她从来不知道仇希音还有这般乖戾的一面,当着这么多的人面就敢说要长辈的命! 花老太太面色变了又变,到底还是勉强笑道,“既然音音开口了,你大伯父又不小心误伤了你,这件事就这么算了,只音音以后可要教好下人,不要被人家议论没规矩”。 仇希音脸上笑容更盛,“伯祖母教训的是,儿子若是没教好,大不了就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下人没教好可是会被人议论没规矩的,音音是女儿家,闺誉贵重,却是万万不敢叫人议论没规矩的”。 花老太太勃然大怒,“三丫头,谁给你的胆子这般跟长辈说话?” 仇希音正要说话,一道冰寒的声音在门口响起,“自是她真正的长辈给的!” 仇希音循声看去,却是满面冰霜的谢氏,不由愕然。 谢氏快步进了院子,上下打量了一番仇希音,问道,“被他抽了一鞭子?” 仇希音下意识点头,谢氏点头道,“退后”。 秀今忙扶着仇希音退到谢氏身后,花老太太正要开口,谢氏已从谢嬷嬷手中接过了鞭子,手腕一抖,鲜红的长鞭便直直朝仇正治抽去,仇正治的惨呼声和谢嬷嬷古板的声音同时响起,“一”。 花老太太失声大喊,“住手!快住手!” 谢氏恍若未闻,鲜红的长鞭在她手中如有了生命,一鞭又一鞭抽向疼得满地翻滚躲避的仇正治。 花老太太的人想要冲上前阻止,却被谢氏带来的几个婆子死死压住,花老太太急得大喊,“快来人!快去叫老太爷!叫老太爷来!” 谢嬷嬷古板的声音不紧不慢响着,“……七、八、九……” 仇希音看着呼啸着翻飞的长鞭,一时只怀疑自己是在梦中。 谢嬷嬷数到十一时,仇正深匆匆从外面跑了过来,一见这情景大惊喊道,“阿妙!阿妙!这是怎么了?快住手!” 花老太太早就哭倒在地,见他来了,嘶声喊道,“深哥儿,你快叫谢氏住手!她要打死治哥儿!” 仇正深更急,一连声地喊阿妙,谢嬷嬷一边数一边解释道,“老爷莫急,大老爷抽了三姑娘一鞭子,夫人只是要抽二十鞭子回来,不会打死大老爷的”。 仇正深一时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愣神间,谢嬷嬷终于数到了二十,谢氏果然收了鞭子,甩回谢嬷嬷手中。 仇希音看了一眼那鞭子,也是带了倒刺的,却绝对没来得及蘸盐水,装作向仇正深告状道,“大伯的鞭子带了倒刺,还蘸了盐水!” 谢氏眸色一厉,看向谢嬷嬷,谢嬷嬷躬身退了出去。 仇正深提心吊胆道,“阿妙,你打也打过了,还是先回去,这里交给我”。 谢氏看着花老太太冷冷一笑,不说话也不离开。 花老太太这才从痛哭中回过神来,哪里顾得上回她的话,猛地扑到了仇正治身边,搂着他哭了起来。 仇正深头皮发麻,“快!快去叫裴大夫来!” 季弘应声而去,花老太太哭得声嘶力竭,“你这个毒妇!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这时谢嬷嬷快步走了过来,她手里提着个木桶,仇正深头皮一炸,忙上前要阻止。 谢氏却比他动作更快,从谢嬷嬷手中接过木桶,快步上前,也不顾花老太太还搂着仇正治,一手举高木桶,一手抓着木桶底部一翻! 哗啦! 花老太太和仇正治被浇了个透心凉,仇正治杀猪般的惨叫直冲云霄。 仇希音,“……” 为什么这杀猪一样的惨叫,她觉得这么好听? …… …… 这场闹剧的最终的结果是所有相关人员全部被拎去了仇时行和仇太夫人身边,除了已经疼晕过去的仇正治和被仇正深强行送回去治伤的仇希音。 仇时行昨天才拜访老友回来,今天就遇到了这样的事,气的拍着桌子喊道,“那样的孽障,就该直接打死了事!” 花老太太此时已没了平日半分的优雅从容,仇正治在她眼前生生被谢氏抽了二十鞭子,末了还兜头一桶盐水浇了下去,生生疼晕了过去,她心疼得浑身比仇正治还疼,直愣愣朝着仇时行喊道,“父亲那颗心是歪着长的吗? 治哥儿不过就是拉着个小厮说了两句浑话!就说了两句话!父亲就要喊着打死他! 那二房的人呢?三丫头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大庭广众就敢跟个小厮搂搂抱抱——” 她话未落音,兜头一个耳光就甩了过来,她被打得头晕目眩,半晌才看清了打她的竟是谢氏,冲上前就要和谢氏拼命! 谢氏哪里怕她一个老婆子,窝心一脚踹到她心口,直直将她踹出了好几尺远,撞上了不远处的太师椅才没继续停下了! 209 终身大事 “你——” 花老太太死死盯着谢氏,哇地吐出一口乌血来。 谢氏冷冷回视,“刚刚那巴掌是告诉你什么话不能说!若是我再听到那句话从任何一个人口中说出来,我就废了你儿子!我谢探妙说到做到!” 谢氏还是那般冷清出尘的不食人间烟火模样,她甚至都没有露出一丝半点凶煞恶气,花老太太却无端心底发寒,竟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谢氏挥挥手,谢嬷嬷拖着花老太太身边的曾嬷嬷过来了,不屑开口,“太夫人,用了点刑,已经招了,就是她花银钱买通的杏儿,杏儿已经被她们送出了城,藏身的地方也问出来了,明天一早就能送到太夫人面前”。 花老太太一辈子都在和仇老太太玩后宅的弯弯绕绕,从来没有见过这般暴戾直接,还暴戾地光明正大的手段,一时竟是看傻了眼。 谢氏朝仇时行等人一礼,“祖父、祖母,大伯母住在我谢家的宅子,却算计恃姐儿,更是借恃姐儿的手算计我四弟和池阳公主。 如今大伯更是不顾音音的闺誉,大庭广众之下对音音的小厮污言秽语,言行不当,后更是鞭打音音! 这般的人,请恕我容不下,请祖父、祖母下令将他们禁足在想容院,轻易不得外出见人,由我的人看守,直到我们分家为止”。 她要关他们!关她的长辈! 花老太太骇然看向谢氏,她到底还有没有上下尊卑之分? 她难道就不怕世人的口水淹死她? 仇时行冷冷盯了一眼仇老太爷,“这是你的家事,我和你母亲管不了,你们自己折腾去!” 仇时行说着拉着仇太夫人就走,一边吩咐备马车去谢氏书院。 仇太夫人见他动了真怒,生怕他气出个好歹来,索性也不管了,随着仇时行走了。 谢氏的目光又看向仇老太爷,仇老太爷为难,“二媳妇,我已经禁了治哥儿的足,你伯母毕竟年纪大了,禁足什么的也太难听,你今天已经占尽了上风,不如这样,我让她好好给你赔个罪,这件事就这么算了,以后谁再提起,我自会罚他!” 谢氏冷笑,“父亲可别忘了这件事是怎么起的?是大伯不顾父亲的禁足令非要出门,兰十九才出手阻拦,惹了大伯的眼!” 仇老太爷哑口无言,谢氏再次开口,“这样的人,我绝不会许他们在我面前逍遥肆意,祸害我的儿女,父亲若不同意,便请带着长房搬出我谢探妙的宅子!” “阿妙!” 谢氏转眼冷冷看向他,“怎的?夫君要包庇对音音和恃姐儿有祸心的所谓长辈?” 仇正深立即抬头望天,仇老太爷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烦躁一摆手,“算了算了,禁足禁足,省得一家子天天鸡飞狗跳的!” 花老太太不敢置信抬头看向仇老太爷,“老太爷!” 谢探妙的意思可是说要一直禁足到仇时行和仇太夫人过世,他们长房和二房分家为止! “左右你也不喜欢出门,就在想容院伺候治哥儿养伤,再好生规劝他好好修身养性!好色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先是对宁二爷出言不逊,现在又惦记上亲侄女的侍卫!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仇老太爷越想越生气,食色性也,他也好色啊,他可从来没这么跌过价! 宁二爷就算了,那是想也不能想的,可现在就一个侍卫,还把自己搞得那么狼狈!摸人家一只手,差点一整只胳膊被掰下来不算,还被打个半死,像条狗般被关起来! 再一瞧花老太太头发散乱,涕泪横流,满身狼狈,哪里还有往日半分的气质风华,更是生气,一甩袖子走了。 谢氏看也不看花老太太一眼,转身就走,仇正深叹了口气,伸手去扶花老太太,“伯母,阿妙就是这急脾气,待她脾气下去了,我再劝劝她——” “还不走?” 谢氏的声音传来,仇正深伸出去的手停留在半空,尴尬顿了顿,又收了回去,朝花老太太一拱手,“伯母保重”。 花老太太哈哈笑了起来,“仇家的男人个个没用!你仇正深是最没用的那个!没种!没种!” 谢氏冷声开口,“明天日出前,我就遣人去看守想容院,保证里面一只苍蝇都飞不出来!” 花老太太像被掐住了嗓子般,笑声戛然而止,余下未吐出的气音在她嗓子里咕噜咕噜的滚动着,仿佛她这些年受的委屈,受的气,吞不下,吐不出。 她本就通红的双眼憋出血丝来,那血丝越集越密,如血泪般糊住了她的眼膜,糊得她眼前一片血红…… …… …… 仇希音回桑榆院上了药换了衣裳,不顾和妈妈的阻拦,命秀今装上一食盒的点心,往百草园去了。 结果远远就看见兰十九坐在医庐外穿堂的扶栏上发呆,仇希音心头火一冒,气势汹汹上前。 她到了跟前,兰十九才恍然惊觉,忙跳下扶栏,这么一动作不可避免的扯到了背后的伤口,他感觉到应是有伤口撕裂了,一阵阵的疼。 他皱了皱眉,哼都没哼一声,俯身见礼。 仇希音见他还敢蹦来蹦去的,心头火更大,怒道,“你在这里干什么?你受伤了!受伤了!受伤了不知道回去躺着养伤啊!” 兰十九从未见过仇希音发过这么大火,下意识就要跪,仇希音被他气得猛地拔高声音,“不许跪!” 兰十九瞧了她一眼,又站直身子,呐呐道,“姑娘,我,我,伤不重,没事的”。 仇希音气的猛地扇起了手中的折扇,朝秀今点了点头。 秀今提着食盒往医庐里去了,仇希音又猛地扇了好几扇,勉强将心头的火压了下去,抬眼看向他,“为什么不回去歇着?” 兰十九呐呐,“伤真的不重,大老爷力气小”。 仇希音,“……” 仇希音又使劲扇起了扇子,兰十九小心觑着她的脸色,低声道,“姑娘,就算抽满八十鞭子,我也没事的,姑娘不该帮我挡的,我皮糙肉厚,不疼的,姑娘,姑娘!” 兰十九因着震惊连连后退,双手似是想往前伸,却反倒被他缩到了身后,完美的诠释了什么叫手足无措。 他说了什么,姑娘,姑娘竟然被他气哭了? 仇希音静静看着他,眼角的泪珠却一滴一滴不停滚落。 “姑娘——” 兰十九想说什么,却又根本不知道说什么,只呐呐叫了声姑娘,白皙的脸急得通红,额头也迅速起了汗。 仇希音看着他满面通红,看着他手足无措,脑海中浮现的却是上辈子,他被宁慎之硬扣上罪名后,她不得不将他送回谢探微身边时,他沉默给她磕头时的模样—— 她满心的燥怒忽地就没了踪影,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微微地笑了,“回去乖乖养伤,在床上躺满一个月,我会让慧中拨两个小厮去照顾你”。 兰十九顿时急了,“姑娘,我的伤真的不重”。 “不重也要躺满一个月才许起来,”仇希音抬起头认真看向他,“十九,你要记得,你只有保护好自己,才能保护我,下次再遇到这样的情况,不要呆呆跪在那,让别人打你,你不疼,我也会心疼,会自责”。 兰十九愣愣看着她,似是根本没听到她的话,眼底却慢慢泛起了殷红。 “而且,你也看到了,你不跑,任由别人打你,结果我也陪你挨了一鞭子,下次,不,永远没有下一次,记得了?” 兰十九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话来,只重重点了点头。 仇希音灿然笑了起来,“不过他打了我们,他也别想好过!” 仇希音当下将谢氏毒打了仇正治一顿,又浇了她一桶盐水的事说了一遍,又朝他眨眨眼,“你猜秀今去做什么了?” 兰十九,“……” 一点都不想猜怎么办? “姑娘,那毕竟是姑娘的长辈”。 仇希音脸上戾气一闪而过,“他敢那般对你,算哪门子的长辈!” 正说着,秀今提着食盒回来了,朝仇希音点了点头,仇希音满意点头,“不错,给你师父报仇了!” 秀今嫌弃扫了兰十九一眼,“奴婢是给姑娘报仇”。 蠢的要连累姑娘挨鞭子的人,还是被人打死算了! 仇希音不管这师徒俩的暗流涌动,高兴道,“十九,你快回去歇着,秀今,我们回去看看红萝有没有偷听到什么有用的”。 …… …… 和自己明争暗斗了几十年的花老太太竟然因为仇希音的一个侍卫,生生被谢氏关了起来,而且还不是一时半会! 仇老太太乍听到这个消息,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时间都没想到可以遣人去看,亲自去了想容院,短短一夜的功夫,想容院正门已经砌死了,另开了个偏僻的角门,两个五大三粗的婆子守在门口。 仇老太太兀自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遣人叫了个婆子过来,急切问道,“夫人真的说从此不许花氏出来?” “是,夫人说不但大老太太,想容院所有人都不许出来,要什么都从角门送进去”。 仇老太太只觉一切都美好的不真实,这种美好的不真实让她觉得仇希音和谢氏都可爱了起来,忙吩咐道,“快,快去库房里找些上好的药材,给三姑娘送去,再去请姑太太回来一趟”。 这样的好事,她一定要和女儿好好说道说道! …… …… 与此同时,谢氏书院中,谢昌应仇时行之邀,进了谢氏书院拨给了仇时行的桃李院,不想花厅中迎接他的不但有仇时行,还有仇太夫人,顿时一愣。 不过,他很快就回过神来,俯身作揖,几人分宾主坐下,丫鬟奉上茶后,仇时行便挥退了伺候的人,仇太夫人便将顺利给谢探微和凤知南换了庚帖的事说了。 谢昌自是感激不尽,仇时行开口道,“谢老,我们多年的交情,我也不与你兜圈子,此次请你来,还有一事,是与你商议树哥儿和音音的事”。 谢昌一愣过后,起身深深一揖,“谢某惭愧,此事该当是由我谢家提起才是,只他们刚回来不久,最近我们又忙着操办重华的亲事,原本想着长幼有序,待重华的事落定了,再忙树哥儿的事,不想倒是叫老先生先提了出来,实在惭愧”。 仇时行摆手,“两个孩子门当户对,才貌相当,又自小亲厚,更是嫡表至亲,谁先提起都一眼,我们不讲究那些个虚礼”。 谢昌复又落了座,问道,“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仇太夫人叹了口气,“我昨儿去宁郡王府时,荣和长公主将受封长公主时,先皇亲赐的血玉镯给了一只给音音”。 谢昌一惊,“太夫人的意思是?” 仇太夫人又叹了口气,“在这之前,长公主三番两次的邀音音上门,我昨儿瞧着,长公主那意思约莫是看上了音音,刚开始,我觉得长公主是给与音音年纪相当,又自小交好的宁二爷相看的。 可昨天夜里,我越琢磨越不对劲,宁郡王,可是也还未议亲的,长公主也未必就是为宁二爷相看的”。 谢昌惊得站了起来,仇太夫人又叹了口气,“不论是宁郡王也好,宁二爷也好,他们那般权势滔天的,总是不要正面对上的好,我寻思了一夜,还是尽早将两个孩子的亲事定下来,迟则生变”。 谢昌连连点头,“太夫人说的是”。 “我们两家都是知根知底的,却也不需要那些俗礼,我看不如这样,我们这就请音音的父亲母亲带着音音的庚帖过来,只说两家是从小定下的亲事,先换了庚帖,待重华的亲事落定,正好音音也快及笄了,到那时再仔细商议亲事”。 谢昌自然无有不依,几人又商议一会,谢昌便告辞离去。 还未出桃李院,谢嘉树就迎了过来,俯身作揖,“祖父”。 谢昌点头,“怎么到了这?” “我听说仇老先生和仇太夫人连夜来了谢氏书院,过来问安”。 顺便问问音音怎么样吧? 谢昌默默咽下嘴边打趣的话,咳了一声,威严道,“仇老先生和仇太夫人此次来,确是有要事”。 谢昌说到这却是不说了,谢嘉树等了一会,疑惑看向他,“祖父?是何要事?” 谢昌哈哈笑了起来,“你的终身大事,是不是要事?” 210 断袖之癖 谢嘉树愣了愣,他的终身大事,怎的要仇老先生和仇太夫人连夜赶来书院? 随即恍然,他的终身大事自是轮不到仇老先生和仇太夫人操心,可音音的终身大事—— 他的终身大事,音音的终身大事—— 少年深邃的重瞳中瞬间迸发出极度惊喜的光芒来,一张白皙的俊脸却腾地红了,不过片刻的功夫,那红就蔓延到了脖颈,又继续往下…… 谢昌笑呵呵地欣赏了一番满面通红的孙子,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了,你去问安吧,我还要回家里一趟,和你父母商议商议”。 谢嘉树呆呆目送着他的背影远去,脸上的晕红却反倒更深了。 兰七瞧了他一眼,默默往后退了几步,不用看他也知道,他家小四爷肯定全身都红透了,说不定连脚底板都是红的,天气热,他还是离高温人群远一点…… …… …… 京城仇府中,谢氏将淮安王妃迎进水榭,一边煮茶,一边问道,“怎么突然来了?” 连个帖子都没下。 淮安王妃笑道,“是来给妹妹道喜的”。 谢氏凝眉,难道说大房的热闹都传到淮安王府去了? 淮安王妃和谢氏亲如姐妹,也不转弯,笑盈盈将自己的来意说了出来,“是荣和长公主瞧中了你们家音音,特托了我来保媒”。 谢氏动作微顿,看向淮安王妃,淮安王妃被她看得心虚,端起茶杯。 谢氏提醒,“茶还未煮好”。 淮安王妃这才发觉手中的茶杯是空的,更尴尬了。 谢氏收回目光,淡淡道,“我以为你会为采哥儿来提亲”。 淮安王妃保养得当的脸顿时如火般烧了起来,她清了清嗓子,没有接谢氏的话头,顾自道,“荣和长公主你也是知道的,最是贤德厚道,此次诚心求娶,你考虑考虑”。 “不必,宁恒之配不上音音”。 谢氏神色淡淡,声音更淡,仿佛拒绝的不是权倾大萧的宁郡王府,淮安王妃只觉自己的脸烧得更厉害了,忙道,“你误会了,不是宁二爷,是宁郡王”。 谢氏抬起头,平静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波动。 淮安王妃忙道,“长公主十分喜爱音音,盛赞音音聪明大方,做宁郡王府的主母再是合适不过。 阿妙,我瞧着长公主十分的有诚意,直言和我说了,若是你们同意这门亲事,可以先定下亲事,待音音及笄后再过门。 音音过门后,长公主便准备安心礼佛,宁郡王府一应事务皆都交给音音打理。 阿妙,宁郡王的人才气度,那是全大萧都有目共睹的,最难得的是洁身自好,这么多年来,身边连个伺候的丫头都没有。 宁郡王府清静,音音嫁过去没有正经婆婆,荣和长公主又是个最宽厚不过的,音音一嫁过去就是二品的郡王妃,当家做主。 这门亲事的好处,我不说你也知道,只一点,宁郡王年纪大了点,可年纪大也有年纪大的好处,这年纪大的男人才会疼人”。 淮安王妃说了一通,发现谢氏一点反应都没有,不由惴惴,“阿妙,这儿女的亲事最是要紧,你也不必一时就拿主意,等仇少傅回来商议商议,我下次再来”。 “不必,你去和荣和长公主说,绝无可能”。 淮安王妃一惊,“阿妙,你不若还是等仇少傅回来再商议商议——” “不必,”谢氏打断她,“宁郡王有断袖之癖,我不会让音音嫁给他”。 “断——断袖——” 淮安王妃震惊下连话都说不周全了,“此话怎讲?我从未听说过半丝风声”。 “他年纪老大不成亲,身边更是连个伺候的丫鬟都没有,不是断袖是什么?” 谢氏面无表情说着传出去一星半点便足可以惹来满城风雨的话,“长公主若是问的急,你便实话同她说,别人怕他宁慎之,我不怕”。 淮安王妃,“……” 你是不怕,可我这个传信的怕啊! …… …… 淮安王妃没有留在仇府用午食,赶在中午前去宁郡王府回话,尽量委婉的转达了谢氏的意思,不等荣和长公主反应过来就匆匆告辞了。 淮安王妃走后,荣和长公主回味了半天,也没回味出来,淮安王妃为何说谢氏不满宁慎之“尚未娶亲,身边连个伺候的丫鬟都没有,尽是侍卫小子”,这年头难道洁身自好也是个不能忍的缺点了? 龚嬷嬷见荣和长公主琢磨了半天还是一副迷茫的模样,忍不住开口提醒道,“长公主,老奴多嘴,老奴在一旁听着淮安王妃那意思倒像是意有所指,说郡王有些特殊的癖好”。 特殊的癖好? 他当然有特殊的癖好! 正常人能看中个八岁的黄毛丫头? 正常人能为个八岁的黄毛丫头处心积虑弄死自己的未婚妻,然后坚决不成亲,就为等那个黄毛丫头? 天可怜见,她一直等到现在才敢去仇府提亲! 还不是怕人家怀疑他有特殊癖好! 直接把媒人给打出去,从此防贼一样防着他! 只她好不容易熬着忍着等了这么些年,竟然还是被人家看出来了! 怪不得人家都夸谢家的姑娘聪明! 谢探妙到底是从哪里看出来的? 她自问隐藏的很好啊! 难道是她的蠢材大孙子露了端倪? 她等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等到人家姑娘可以谈婚论嫁了,就这么给那个蠢材给弄砸了? 荣和长公主惯来端庄慈和的脸控制不住的狰狞起来,她有个蠢儿子已经够糟心的了,为什么连孙子也这么蠢? 龚嬷嬷瞧着荣和长公主脸色不对劲,一颗心瞬间提了起来,糟了! 难道郡王真有那方面的特殊癖好?那还有哪个好人家愿意将女儿嫁到宁郡王府来? 难道是允风? 她就知道那小子那张脸,那个性子一看就是个不安分!竟然敢蛊惑到郡王头上了! 她竟然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去将那个孽障给我叫过来!叫他马上过来!” 龚嬷嬷见荣和长公主动了真怒,不敢耽误,忙出门吩咐小丫头去叫,自己不放心,又往外迎了去。 这一迎就迎到了止止堂,允风一夫当关,根本不让她遣来叫人的小丫头进去。 龚嬷嬷一见允风那张甜甜的娃娃脸,火气就从心口往头顶直扑,“长公主找郡王有急事,你敢拦着不让通报?” “郡王还睡着,龚嬷嬷您也知道的,郡王睡觉的时候,天大的事,我也不敢拿去打扰郡王的”。 这倒也是,说起来,这道令,还是长公主下的,郡王好不容易睡着了,天大的事也得往后靠。 可现在,龚嬷嬷看着允风那张得意洋洋的脸,恨不得给他抓花了! 这都什么时候了,郡王还睡着,肯定是这小妖精缠的! 他倒是精神头十足的出来蹦跶了,郡王身子一贯不好,他也不知道劝诫劝诫! “出什么事了?” 允文显然是刚得了消息急急赶了过来,苍白的脸泛着晕红,让他斯文清秀的脸多了几分艳色。 龚嬷嬷看得一阵阵心堵,这又是个小妖精! 她果然是老了,老眼昏花! 否则光看郡王身边这几个一个比一个漂亮的贴身侍卫,也该看出些蛛丝马迹的! 她若是能早点看出来,早些劝诫一番,将这些小妖精都打发了,郡王的孩子说不定都满地跑了! 龚嬷嬷越想越心堵,恨不得把这些个小妖精全部提脚卖了! “郡王什么时候睡着的?” 这么一问,允风脸上就露出迷惑不解的神色来,“昨天用过晚食回来不久就睡了,我中间去看了好几趟,睡得很熟,到现在都没醒过”。 允文心中有数,道,“郡王这些日子累着了,多睡一会也是该当,劳烦嬷嬷回去问问长公主,若真是急事,属下便去叫醒郡王”。 累着了? 怎么累着了? 龚嬷嬷恶狠狠瞪了允文一眼,允文被瞪的莫名其妙,允风哈哈笑了起来,“我就说龚嬷嬷这一大早的火气这么大,原来是你得罪龚嬷嬷了!” 允风更加莫名其妙,这时允和不紧不慢过来了,吊儿郎当笑道,“别吵了,郡王已经被你们吵醒了,龚嬷嬷,这边请”。 龚嬷嬷心更堵了,允文斯文清秀,允风活泼俊俏,允和则是俊朗中带着三分邪气,她到底是多眼瞎,才到现在都没看出来,反倒叫个外人一巴掌打到脸上才如梦初醒! 龚嬷嬷黑着脸进了止止阁,一眼就看见正中花墙上的苍山雄鹰图换成了宁家几位主子的合家福。 高大碧绿的菩提树下,宁恒之靠在荣和长公主怀里,指着手中的书高兴的对荣和长公主说着什么,荣和长公主却没有看书,目光柔和的落在宁恒之脸上,端庄雍容的脸上满是慈爱。 他们身边,宁慎之低眸擦着鲜红的长弓,神色沉静温和,认真倾听身边祖母和弟弟的笑语。 画面温馨而美好,恍惚中那份温馨美好似乎溢出了纸面,溢满了周围的空气,让镇日冷清的止止堂也染上了温馨美好的味道,连带着背对着她看画的宁慎之也似没了往日的冷清。 龚嬷嬷心头一酸,脱口道,“郡王,那些个玩意儿,郡王玩玩就算了,可千万别当真,您瞧着仇三姑娘这画儿画得多好,人更是漂亮懂事,长公主盼着仇三姑娘进门盼了许久了,郡王您可千万别犯糊涂啊!” 宁慎之,“……” 所以,祖母又背着他干什么了? 宁慎之没有回头,依旧认真打量着面前的画,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龚嬷嬷当下将事情前后说了一遍,苦口婆心劝道,“长公主震怒,郡王您待会好好跟长公主赔个不是,以后不碰那些个东西就是了”。 宁慎之,“……” 谢氏要不是音音嫡亲的娘亲,他一定让她好好知晓知晓什么叫“断袖之癖”! …… …… 宁慎之到荣和堂时,荣和长公主犹自余怒未消,劈头就骂道,“你那些古怪癖好就不能藏藏好了?我怎么就有你这么蠢的孙子!” 宁慎之头痛,“祖母,我有没有断袖之癖难道您还不清楚?” 荣和长公主差点蹦了起来,“断袖之癖?喜欢七八岁的黄毛丫头这样的癖好还不够?你竟然还喜欢男人?你要气死我是不是?” 宁慎之,“……” 他招谁惹谁了? 好不容易等误会解释清楚,荣和长公主更生气了,骂道,“我说了你多少次了!不急着成亲,先放两个丫头在身边伺候着也好啊!你非要守身如玉,现在好了吧?人家怀疑你断袖!娶不着媳妇算你活该!” 宁慎之头痛,“祖母,我的亲事,你不要插手,我心中有数”。 荣和长公主直接蹦了起来,“你有数?你有什么数?仇三姑娘都十四了!之前她是不在京城,在的话十二三岁时,仇家的门槛都被媒人踏破了!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先下手为强啊!” “祖母,”宁慎之扶着荣和长公主坐了下去,“日后你便知道了,仇家人的性子,实在是一言难尽,仇三姑娘更是十分有主见,您那套以势压人,父母之命,绝行不通的”。 荣和长公主猛地一巴掌拍过去,“什么叫以势压人?你给我说清楚了,什么叫以势压人!我孙子这份人才相貌摆在这,求个亲还要以势压人?” 宁慎之安抚拍了拍她的手,“祖母,您安心,交给我”。 荣和长公主怀疑看着他,“那你先和说说,你要怎么和仇少傅夫妻解释清楚你不是断袖?” 宁慎之额头青筋跳了跳,谢氏还真是敢说! 关键是她张嘴就敢说,他还不敢张嘴去解释!就算解释了,人家也只会当他狡辩!越抹越黑! 那个谢氏真是莫名其妙! 他真想撬开她的脑袋,看看里面到底装了什么! 宁慎之陪着荣和长公主用了午膳,看着她睡着了,才一路黑着脸进了宫,所幸他黑不黑脸,在外人看来都是那副面无表情的冷淡模样,倒也没人看得出来。 孝成宗还在午歇,他便命人去请仇正深,一路往太液池而去,进了荷花深处的湖心亭,摆上棋局。 仇正深到得很快,宁慎之示意他在自己对面坐下,道,“宁某久闻仇少傅棋艺出众,正好今日有空,便想请教一番,仇少傅请”。 仇正深坦然坐了下去,开口,“郡王先请”。 211 背后告状 宁慎之并未客气,执了黑子先行,两人一局尚未下完,孩童特有的踏着木板的轻快脚步声响起,孩童甜软的呼声由远及近,“宁王叔,宁王叔!” 宁慎之和仇正深均都起身,垂手等候,等孩童到了跟前,俯身揖手,“二皇子”。 萧麒连连摆手,“宁王叔、舅祖父不必多礼,宁王叔,你快坐”。 宁慎之冷硬的眉目温和下来,坐下伸手将萧麒抱上膝头,问道,“殿下到这里来,皇后知不知道?” “我说来寻宁王叔,母后同意了,”萧麒一双大大的猫儿眼滴溜溜的望着面前的棋盘,问道,“舅祖父,你和宁王叔谁下棋厉害?” “一局尚未下完,胜负尚未知晓”。 萧麒狡黠眨着大眼睛,“我猜是宁王叔厉害!母后说棋局如战场,宁王叔打仗厉害,下棋肯定也厉害!” 仇正深微微笑了起来,“殿下说的很有道理”。 一局棋终,仇正深果然输了,萧麒得意笑了起来,宁慎之拍拍他,“去到你舅祖父那里,请他教你下”。 萧麒撒娇道,“明明宁王叔更厉害一点,我要跟着宁王叔学”。 小小孩童被皇后养得很好,聪明伶俐,小脸蛋肥嫩嫩的,与他的双生妹妹几乎一模一样的猫儿眼这般眨着时,总是让宁慎之不自觉想起仇希音也这般小小软软一团的时候。 宁慎之眸色不自觉微软,“你舅祖父是少傅,最会教孩子,我不会”。 萧麒眨着眼似懂非懂,仇正深却听得心头猛跳,宁慎之,是什么意思? 宁慎之放下萧麒,萧麒便腻上仇正深膝头,攀着他的胳膊道,“那舅祖父你教我,我一点都不喜欢父皇给我找的那个什么大学士!” 仇正深失笑,果然一边和宁慎之下棋,一边教他。 第二局,仇正深赢了,萧麒高兴的连连喊着舅祖父果然是少傅,好厉害! 仇正深向来喜欢孩子,搂着扭动个不停的萧麒坐稳,一手端了茶杯喂他喝茶,又喂他吃了两块点心。 第三局,仇正深又赢了,萧麒连连鼓掌,高兴的小脸通红。 宁慎之起身行礼,“仇少傅棋艺高超,宁某输了”。 仇正深忙放下萧麒还礼,“仇某侥幸,郡王见笑了”。 他在琴棋书画上向来没什么天分,又没有多少时间学,直到与谢探微相交后,因怕与谢探微无话可说,才勉强开始学,自是比不上仇正深这般浸淫其中数十年的。 说起来,他还能赢一场,才真的叫侥幸。 宁慎之看看天边西落的太阳,伸手折了一只荷叶盖在萧麒头上,“时候不早了,一起出宫?” 仇正深点头,萧麒紧紧抓着他的手,随着宁慎之一起往亭外走,笑道,“殿下倒是和音音小时候十分相似,不但眼睛生得像,性子也十分相似,祖母那时候来信常说音音十分黏人,走到哪都必得要牵着才行”。 宁慎之脚步微顿,停了一瞬,方道,“这倒是瞧不出”。 仇正深叹了口气,“音音来京城后性子变了许多,昨天还——” 他说到这恍然惊醒,打了个哈哈,“下官多嘴,郡王莫怪”。 宁慎之刚醒就收到了花老太太闭门礼佛的消息,只到底内情如何,仇府高门大院,却是不容易打听的。 宁慎之并未追问,不容易打听并不说明打听不到,不过是需要时间罢了。 他遂说起了另一件事,“说起来,令府四姑娘昨天来我府上做客,不知怎的中途不告离去,想是我府上招待不周,祖母十分惭愧,叮嘱我一定向贵府四姑娘告个罪”。 仇正深却是不知道这件事的,只能就着宁慎之的话头告罪,先不说荣和长公主既邀了祖母做客,就绝不会怠慢客人,就算怠慢了,仇不恃那般不告离去,也是大大失礼的。 宁慎之名为赔罪,只怕问罪的成分更大一些。 宁慎之道,“仇少傅不必多礼,尊夫人对宁某颇多误会,说起来还要劳烦仇少傅定要将其中原委解释清楚才是”。 怎么又扯到了阿妙身上? 仇正深知道定是有他不知道的事情发生了,而宁慎之多半是不会明说的,只能硬着头皮连连赔罪。 宁慎之朝他一揖手,“是宁某劳烦少傅才是,殿下,随臣一起去寻皇上吧?” 刚刚,他还说要和他一起出宫的—— 什么事值得他亲自走一趟,又和自己下了一下午的棋? 仇正深手心顿时起了汗,黏腻腻的,如他此时忐忑的心情,只他面上却丝毫不露,俯身揖手。 萧麒就高兴放开了仇正深的手,抓住宁慎之的袖子,连连点头,“我都好几天没见到父皇了,母后说父皇忙,父皇现在不忙了吗?” 宁慎之温和嗯了一声,朝仇正深点了点头,牵着萧麒转身,就看见萧寅站在鹅卵石小径的尽头,神色莫名地看着这边,身后伺候的两个小太监躬着身子,头也不敢抬。 仇正深也看见了,忙与宁慎之一起上前见礼。 萧寅温和免了几人的礼,笑道,“这一向少见二皇弟,不想在这里碰到了”。 萧麒从小就被皇后教导着离苏妃和太子远一点,闻言中规中矩答道,“夫子留了许多课业”。 萧寅便抬眼看向宁慎之,“宁王叔真是疼爱二皇弟”。 宁慎之不咸不淡道,“二皇子身份尊贵,臣岂敢谈疼爱二字?” 萧寅点头,目光从他身上一掠而过,落到仇正深脸上,只却未多说什么,“二皇弟、宁王叔、少傅自便”。 宁慎之带着萧麒行礼告辞,仇正深恭送他们离开,向萧寅深深一揖,转身不紧不慢的出了宫。 …… …… 仇正深回了仇府后,直奔抱朴院,找到谢氏,挥退伺候的人,将下午的事说了一遍,问她知不知道宁慎之在说什么。 谢氏不紧不慢出门吩咐去将仇不恃叫过来,这才将荣和长公主托淮安王妃做大媒,意欲为宁慎之求娶仇希音,却被她打发的事情说了一遍。 仇正深无语了半晌,方道,“阿妙,我们自是不必怕宁郡王的,可回绝一门亲事的法子多的是,何必要用那样的借口?宁郡王再心胸宽广,只怕也绝不会容忍有人污蔑他有断袖之癖”。 谢氏反问,“难道他没有?” 仇正摄噎了噎,“我不知道你从哪里看出来的,那绝不可能!” “为何绝不可能?高门大户私底下的那些肮脏事难道还能让你查出来?” “反正绝不可能,我以我的人格担保!” 谢氏看了他一眼,仇正深哭笑不得,“阿妙,这样的事,如果我没有十足的把握,犯得着用自己的人格给个外人担保么?” 谢氏想了想,“那便是我看错了,我一直以为他对重华有非分之想,现在重华要成亲了,娶的还是池阳公主,他断了念想,才会想着娶重华最疼爱的音音”。 仇正深,“……” 他家阿妙这颗聪明的脑袋,他是服的! “不过说起音音,今天祖父刚给我传了信,说要把音音和树哥儿的亲事定下来——” 谢氏厉声打断他,“音音和树哥儿的亲事,我怎么不知道?” 仇正深苦笑,“阿妙,这么多年,你也看在眼里的,树哥儿是个好孩子,又与音音从小亲厚,这满京城再也寻不到比树哥儿更好的,你不要因为木哥儿的事迁怒他,他那时候才十一岁,只怕连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与树哥儿无干,我谢探妙的女儿绝不会嫁回谢家,嫁给丰氏的儿子!” 谢氏的语气冰冷无一丝商量余地,“哪怕叫音音嫁给那个断袖,我也绝不会让她嫁回谢家!” 仇正深下意识反驳,“宁郡王不是断袖——” 说着又想起来,苦笑道,“阿妙,不要任性,祖父在信里说,已经和岳父将事情谈妥了,树哥儿的庚帖已经交到了祖父手里,要我们明天就将音音的庚帖送过去”。 谢氏看也不看他,只甩给他四个字,“绝无可能!” “阿妙,音音,只怕也是一心想要嫁给树哥儿的,你不看其他,总不能叫音音带着不甘一辈子不得展颜吧?” 谢氏去端酒杯的动作一顿,瓷白如玉的脸上现出一丝古怪的笑来,“明天我们一起去谢家”。 仇正深直觉不对,再问,谢氏却是不肯说了,不多会,外间谢嬷嬷的声音响起,“夫人,四姑娘来了”。 仇不恃低着头进来了,仇正深见她样子不对,忙上前拉住她逼着她抬起头来,却见仇不恃一双眼睛肿的核桃也似的,几乎都睁不开眼,顿时大惊,“恃姐儿,你这是怎么了?” 仇不恃本来还勉强忍着,仇正深这么一问,她哪里还忍得住,捂着脸哭了起来。 谢氏冷声斥道,“哭什么?有事说话!” 仇不恃吓得浑身一抖,不敢再哭,哽咽道,“昨天三姐和我说,苏妃娘娘赏了太子哥哥两个漂亮宫女,我不信就去东宫问太子哥哥,太子哥哥就问我那天晕倒的事——” 仇不恃说到这控制不住的抽泣了起来,“明明是三姐姐!是三姐姐先说自己受不住了,要装晕,我才跟着装晕的! 可太子哥哥光只骂我,说我不向着他就算了,还伙同三姐姐害苏妃娘娘! 我怎么和他解释说真的是三姐姐先装晕的,我只是晒得受不了才跟着三姐姐学的,他都不信!” 仇不恃越说越委屈,眼泪不要钱似的往外涌,谢氏喝道,“别哭了!” 仇不恃哭声一顿,冷不丁的吸了一大口冷风,控制不住的连连打起嗝来。 仇正深心疼抚着她的后背,又倒了杯水喂着她喝了才勉强将隔止住了。 谢氏面色冰冷,“蠢货!” 仇正深不赞成看了她一眼,耐心哄道,“恃姐儿别哭,把那天去给苏妃娘娘请安的事仔仔细细和爹爹说一遍”。 仇不恃卖起仇希音来毫不犹豫,仔仔细细将那天的事说了一遍,甚至连仇希音劝她的话也一一说了,她背书时记性极差,这时候记性倒是十分好,竟说了个八九不离十。 仇正深听了久久无言,谢氏面色阴沉,“这些话你也和太子说了?” 仇不恃怯怯点了点头,她心里也知道这般出卖仇希音不对,忙又补救道,“我一撒谎,太子哥哥就能知道,我不敢撒谎了,只好都说了”。 谢氏气得猛地拔高声音,“你不会撒谎,闭嘴会不会?” 仇不恃还从未见过谢氏发这么大的火,一愣之后,又是委屈又是害怕,哇地一声又哭了。 仇正深长长叹了口气,“阿妙,恃姐儿这性子实在不适合做太子妃,你瞧着能不能和皇上商议一下——” 仇不恃慌了,忙扑到仇正深身边抓住他的袖子,“爹,不要!我要嫁给太子哥哥!我以后不敢了!爹不要!” 仇正深长叹着抚了抚她乌黑的头发,“恃姐儿,我教过你很多遍了,为人处世,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不能做错事总是妄想着将过错全推给他人,就算你和你三姐姐算计了苏妃,害得她失了贵妃之位又怎样? 是苏妃行为不当在先,才会被人抓住把柄,太子问你,你只说不知道就是,他就算猜出了真相又如何? 你不知道就是不知道!甚至你可以反问他,你在玉清殿中受了委屈,他又知不知道?” 他说到这面色阴沉了下去,“你三姐姐说的对,你尚未嫁入东宫,苏妃便敢这般对你,你若真的嫁过去,又岂有好日子过?” 仇不恃忙道,“太子哥哥对我很好的!” 仇正深冷笑,“对你很好就是对你在玉清殿的遭遇视而不见?就是逼你供出嫡亲的姐姐?” 谢氏不耐,“她随了你母亲的蠢钝性子,你再教有什么用?” 仇不恃噙了满眼的泪,却不敢哭出来,仇正深叹了口气,搀着她站起来,“来,我送你回去,好好睡一觉,这些事交给我和你母亲”。 仇正深将仇不恃送回院子,安抚了许久,亲眼看着她哭累了睡着了方起身离去,又往桑榆院而去。 仇希音正在画画,稿纸画谱铺了满桌满地,仇正深几乎无处下脚。 仇希音见他来了高兴道,“父亲来的正好,宁郡王托我给池阳公主画个凤冠的花样子,我怎么画都觉得不如意,父亲你帮我参考参考”。 212 深夜送信 仇正深瞧了她一眼,咽下嘴边的话,帮她参详起来。 父女两人画了涂,涂了改,直弄了半个多时辰,仇希音方觉得满意了,对仇正深甜甜一笑,“多谢父亲,对了,父亲来是有事么?” “我来瞧瞧你的伤,好些了么?还疼不疼?” “还疼,不过能受得住”。 仇正深面色复杂,那蘸了盐水、带倒刺的鞭子抽到后背有多疼,又多久能完全恢复,他虽则没有亲自试过,却也能想象到。 这才是第二天,他小小的软软的小女儿在受了一鞭子后就能面无异色的画画,和他谈笑了。 “音音——” 仇正深努力斟酌着词句,“昨天的事,固然是你大伯不对在先,你却也有错。 一错,你是千金之躯,再能干忠心的下人也不值得你以身相救,二错,你母亲鞭打你大伯后,你不该落井下石,提什么蘸盐水的话”。 仇希音眨眨眼,“父亲教训的是,女儿知道错了”。 仇正深,“……” 完全没有感受到她认错的诚意! “音音,你还小,现在你也许理解不了父亲的话,甚至觉得父亲说的不对,你先好好记着,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 仇希音又眨眨眼,“父亲,我能理解得了啊!你要我仔细解释给你听吗?” 仇正深,“……” 女儿聪明了简直比笨还要让人头疼! 仇正深勉强控制住脸上快要控制不住的表情,“你理解就好”。 “哦,对了,刚刚我听说四妹妹哭着从抱朴院出来了,母亲又遣人来说,明天一早带我一起去谢家,父亲,是发生什么事了?” 仇正深面色更复杂了,简单道,“昨天你四妹妹去寻太子,被太子诈出了你们当天在玉清殿装晕的事,被太子训了一顿,有些伤心”。 仇希音不在意撇了撇嘴,“就知道四妹妹靠不住,不过这样也好,太子知道了,苏妃娘娘迟早也会知道,气死她!” 仇正深面色更复杂了,他的小女儿被苏妃欺负了,他不高兴,三女儿强硬地欺负了回去,他好像更头疼了啊! “音音——” 仇希音打断他,“怎么?父亲是要我就乖乖的站在那被苏妃罚晒么?” 仇正深神色严肃,“自然不是,只是,音音,做了那样的事后,总该想办法毁灭证据,别被人抓住尾巴,恃姐儿的性子你也知晓的,应该提前叮嘱她的”。 仇希音仔细盯着他的表情,见他神色严肃却掩不住关心和无奈,就甜甜笑了,她的父亲或许在面对谢氏时瞎了点,但对她们都是极好的。 “嗯,我知道了,下次会记得扫干净尾巴”。 仇正深只觉得头更痛了,“音音,我知道你与一般小姑娘不同,是个聪明有主见的,但很多事,不能凭着一腔孤勇往前冲,更要记得凡事留一线,给别人留后路就是给自己留后路”。 仇希音认真点头,仇正深怀疑她根本没听懂,或者说,就算听懂了,也没放在心里,只不过,这种事总是要慢慢教的,急也无用。 仇正深再次后悔将她交到谢探微手中,一交就是六年,错过了她性子养成的最好时期。 不过说起来,这丫头从小就是个有主见的,他那时候就想将她从谢探微身边带回京城的,根本就没成功! 仇正深想到这更想叹气了,他也就长长叹了口气,破罐子破摔道,“音音,有一件事,我索性一起和你说了。 今天淮安王妃受荣和长公主之托,为宁郡王求娶你,被你母亲拒了。 你母亲认定了宁郡王至今不娶亲,身边连个伺候的丫鬟没有,乃是有断袖之癖,还明目张胆的要淮安王妃原话转告荣和长公主。 荣和长公主和宁郡王那般的人,受此大辱,约莫再也不会重提亲事,只重华马上就要和池阳公主定亲,两家难免有碰面的时候,你记得把握分寸”。 他说着看了一眼书案上的画稿,“以后这样的事,能推则推,免得惹来非议”。 仇希音刚听仇正深说宁慎之求娶时,一颗心顿时就砰砰跳了起来,听到后来却哑然失笑,断袖之癖,谢氏,还真敢想,也真敢说! 仇正深瞧着她的模样实在不像是把自己的话放在心里的样子,又叮嘱道,“音音,我说的你记住了?” 仇希音抬头看向他,“父亲,母亲真的只因为宁郡王是断袖就拒了?” “宁郡王不是断袖!” 仇正深下意识反驳,随即失笑,叹着气揉了揉她的头发,“音音,我和你说过的,你母亲最是疼你们,若宁郡王真的是断袖,不管是你母亲还是我,都绝不可能同意这样一门亲事。 只你母亲脾气硬,不管什么事,都记得不要与你母亲硬扛,我自会慢慢劝诫于她”。 仇希音乖巧点头,越发好奇了,“父亲,明天去外祖家到底有什么事?” 仇正深却不肯再说,又叮嘱了几句,叫她千万不要同谢氏正面起冲突,这才不放心的走了。 仇希音目送着他的背影远去,脑海中谢氏挥舞着鞭子毫不留情抽打着仇正治的场景再次浮现。 “挨了一鞭子?” 谢氏问她时,语气寡淡的像是在问她晚食吃了吗,然而一转眼的功夫,她就抡起了鞭子,当着花老太太的面,打起了自己丈夫的兄长! 为的是她这个她从来都冷漠以对的女儿! “音音,你娘最是疼你们,只她性子如此,你以后就知道了”。 这样的话,仇正深上辈子、这辈子都曾和她说过无数遍,她却从来没有相信过,可这时候,她却觉得自己有点信了,或者说,她有点想相信了—— 还有上辈子临死前,她听到那惊呼着喊裴防己的声音,到底是不是谢氏,是不是她? 她想的头疼欲裂,索性走到了院子里,刚进院子,一双绿豆眼就直直和她对了个正着。 仇希音,“……” 不管谢氏到底怎么样,看到这些无处不在吓人的鹦鹉,她还是全部想捏死! 仇希音面无表情的和鹦鹉对视了一会,那扁毛畜生便嘎嘎叫了起来。 仇希音冷冷盯了它一眼,想叫秀今将它扔出去,到底忍下来了,无视那难听刺耳的声音在院子里转了起来。 她越转越是无解,反倒是她以为她早已忘记的,谢嘉棉曾和她说过的一番话慢慢从记忆深处浮了出来—— “……三表妹,这三年来,我一直在协助容指挥使追查山长当年的死因,虽然还是没有有力的证据,可我们所有的追查,最后都指向仇阁老。 三表妹,我知道你不信,甚至你都不信我,觉得我就是王爷的走狗。 可你仔细想一想,从三年前山长横死,到现在摄政王中毒身亡,得益的是皇上,是那些所谓的清流忠臣! 你父亲是那些清流忠臣之首,又是摄政王的岳父,是山长的姐夫,他才是最方便动手的! 三表妹,我不是小人之心,可你难道都没有想过最开始的时候,你父亲为何不顾山长的反对坚持要将你嫁给摄政王? 摄政王比你大了十二岁,娶过妻,有一个比你小不了多少的嫡长子,性子冷漠不好相处。 他甚至凉薄到在妻子死后也要休了她,将她的遗骨从宁家的祖坟迁出,令她死后都不得安宁,更无后人祭祀! 三表妹,你与摄政王订亲时,摄政王早已在大萧一手遮天,擅权专权的名声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如果仇阁老真的有那般清正无求,为何会将自己最疼爱的女儿嫁给这样的人? 更何况,山长曾与我说过,在你与摄政王订亲之前,他早就为你相看好了人家,是花阁老的嫡幼子花越其。 花越其出身高贵,性子简单明朗,写得一手好文章,痴迷琴道,又是幼子,不需继承家业,那样的人才是你的良配! 可山长说,他明明已经与你父亲提过了,你父亲也答应考虑,结果他擅自为你和摄政王定下亲事,甚至连知会山长一声都不曾!” 谢嘉棉的声音声声在耳,仇希音却有些茫然,这辈子,仇正深是支持自己嫁给谢嘉树的,上辈子没有谢嘉树,可就如谢嘉棉所说,这京城出身清贵,又与她年纪才学相当的贵公子又岂止一个谢嘉树,一个花越其,父亲为何会将自己许给宁慎之? 她记得自己也曾问过的,仇正深当时说,“音音,以后你就知道了,选夫婿最要紧的是能耐本事,只有宁郡王那样的人才能护你一辈子无风无雨,富贵荣华”。 她虽不认同,却也曾深信仇正深就是那般认为,他坚信他精心为他最疼爱的女儿挑选的夫婿是最适合的人选。 可重生以来,一事变,事事改,连谢氏都不再是她记忆中冷漠无情的模样,她上辈子就像是糊里糊涂的活在一张用谎言和伪装精心编制的网里,到底什么才是真,什么才是假…… 不知过了多久,鹦鹉嘎嘎的叫声又响了起来,她循声看去就看到允风掐着一只金刚鹦鹉的脖子,一连声地嘘它,画面,惨不忍睹。 秀今腾地护到仇希音面前,警惕瞪着不知什么时候摸到樱桃树上的允风。 仇希音,“……你把它扔出院子去”。 允风高兴应了一声,提着鹦鹉,踩着樱桃树的树枝,踏上了屋顶,不多会又回来了,手里已经没了鹦鹉,笑嘻嘻朝仇希音作了一揖。 仇希音已经完全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他了,只好面无表情看着他。 允风却根本没发觉她的无语,笑道,“三姑娘,郡王给您写了封信,您瞧瞧,允和说让我最好顺便把回信也带回去,省得再跑一趟”。 仇希音,“……” 仇希音接了信,转身往屋里走,允风下意识要跟上,秀今伸手拦住。 他嘿嘿一笑,停下脚步,伸手解下腰间的荷包,“秀今大姐,止止堂的厨娘新做的点心,给郡王当宵夜的,还热乎着,吃不吃?” 秀今怒视,谁是你大姐? 允风根本不管她不善的眼神,将荷包往她手里塞,“哎,你不吃,我可就全部吃了,你看着也是看着,吃几块呗?” 他吃着,她看着,不但凄惨,还白白便宜了这个胆敢半夜摸到姑娘院子里来的小子! 秀今想了想,接过荷包,拿了块点心放进嘴里,吃下,又拿一块吃下,又拿一块—— 允风忍不住了,“秀今大姐,那么多,你一个人也吃不完啊,也给我几块吃啊”。 秀今瞪了他一眼,紧紧捏着荷包转过身,胆敢半夜摸到姑娘院子里来,还想吃点心,想得美! 屋里,仇希音展开信,宁慎之中规中矩的馆阁体字迹映入眼帘,没有称呼,只有简单两行: 今日之事,我不知情,已规劝祖母,不会再添姑娘烦扰,放心。 放心—— 仇希音盯着最后的“放心”二字,半晌方拿着信纸靠近蜡烛,看着它燃尽了,拿起给凤知南画的凤冠花样子,叠起,塞进信封中,出了门。 允风蹲在樱桃树下,手里拿着根树枝画着什么,见了她,精神一振,“三姑娘,回信写好了?” “不是回信,是池阳公主凤冠的花样子,和郡王说,我知道了”。 允风噢了一声,又问道,“没别的话了?” 仇希音拧眉,“你还想有什么话?” “可郡王给你写了一封信啊!姑娘就回我知道了几个字,不说对不住郡王给你写了整整一封信,都对不住我大晚上的辛辛苦苦跑这么远啊!” 仇希音没再理他,转身进屋,允风挠了挠头,问道,“大姐,三姑娘是不是生气了?” “再不走,我打你了!” 秀今说着目露凶光,靠近一步,允风吓了一跳,慌忙跳上樱桃树,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了。 第二天一早,仇希音就随着仇正深和谢氏往谢家弄而去,谢嘉树一路迎到了天下为师的牌匾下,甫一见到仇希音,一张俊脸就涨得通红,忙垂下头去,一眼都不敢多看。 仇希音一愣,随即失笑,往日同进同出也没见他怎么,怎么今天就突然害起臊来。 碍于仇正深和谢氏都在,她不好直接问他,只故意咳了两声。 于是,谢嘉树脸更红了,头恨不得低到心口去。 213 旧债难消(一) 谢昌等人也都回了谢家,连这些年大多卧床养病的丰氏也出席了,聚在正明堂用了午食,丫鬟奉上清茶后,谢氏开口道,“还请父亲让伺候的人都下去”。 谢昌点头,丫鬟婆子如水退下,谢昌开口,“树哥儿和音音也退下吧”。 谢嘉树好不容易退下些温度的脸顿时又涨得通红,正要应声,谢氏不冷不热开口,“两个小的也听着吧,免得日后怨我”。 谢昌看了看她,点头,“也好”。 谢氏起身朝谢昌一礼,扬声道,“谢嬷嬷,带进来”。 谢嬷嬷应声拖着一个人走了进来,说是人,那人已几乎看不出人形,在谢嬷嬷手中像披着衣服的骷髅架子,轻飘飘的,几乎要被谢嬷嬷拖得飞起来。 谢嬷嬷走到大厅正中,蹲下身子抬起那人的下巴,让她黑黄枯瘦的脸暴露在众人面前,又特特拖着她换了个方向,让她的脸正对着坐在谢探幽身边的丰氏。 谢氏的目光也冷冷盯向丰氏,“不知道大嫂还认不认识她?” 丰氏除了刚开始时下意识看了一眼,目光就不敢再往那边瞧,勉强撑着气势道,“小姑,你到底想做什么?” 仇正深站了起来,不敢置信看向谢氏,“阿妙,她,她是碧枝,她不是死了么?” “死了?这种背主的贱婢,我怎会让她轻轻易易死了?” 谢氏话音刚落,谢嬷嬷就狠狠踢了碧枝一脚,“贱婢,还不将你当初怎么谋害二姑娘,又是受了谁的指使说清楚?” 碧枝这些年也不知是受了什么样的折磨,被踹了一脚,脸上却一点痛苦之色都不见,两只眼睛空洞的仿佛眼窝里长的根本不是眼珠,而是两颗浑浊的球,背书般道,“是谢家舅太太指使奴婢去害的二姑娘”。 丰氏猛地将手边的茶杯砸了过去,“贱婢,谁给你的胆子敢如此污蔑我?” 谢氏冷笑,“大嫂这是心虚?” “你不要血口喷人!” 谢氏笑意更凉,“大嫂若不是心虚,何妨让她说下去,待她说完了,自有父亲公断”。 碧枝被泼了满头满脸的茶水茶叶,却连睫毛都没动一下,又继续背书般道,“奴婢曾认大表少爷的乳娘武嬷嬷做干娘,二姑娘和大表少爷的事发后,干娘就托人给了我一封信,是大表少爷写给二姑娘的,干娘说,舅太太让奴婢找准时机交给二姑娘,二姑娘看了信肯定伤心欲绝。 那信纸上熏了弥梦罗,比不上直接服用弥梦罗,但不出两个时辰,二姑娘肯定就会睡死过去,到时候奴婢只要割破二姑娘的手腕,二姑娘就会在睡梦中不知不觉血尽而死。 这样所有人都会以为二姑娘是情伤自绝,不会有人怀疑到奴婢头上,更不会有人怀疑到舅太太头上。 舅太太教奴婢趁着混乱逃出去,只许是也碰到了那弥梦罗,奴婢在割破二姑娘的手腕后,竟也睡死了过去,没能逃出去。 舅太太允诺,奴婢逃出去后,待风声过了,便给奴婢安一个清白的身份,嫁给大表少爷做贵妾。 奴婢怕过后大太太不认账,便将大表少爷写给二姑娘的信拓印了一份”。 她说完,谢嬷嬷便将一封信呈给了谢探微,丰氏扑过去想抢信,却被脸色铁青的谢探幽死死拉住。 谢探微打开匆匆看了一遍,又交给谢昌,信传了一遍,最终传到了谢嘉树手里,仇希音见他面色雪白,浑身都在不自觉的微微发抖,好几次都没能接住信纸,便将伸出的手缩了回去,又将信交还给了谢嬷嬷。 谢氏冷笑,“若说这世上总有能模仿他人字迹的人,四弟在书法一道殊有造诣,可看出这是否他人伪造?” 谢探微默了默,方沉声道,“确是木哥儿的笔迹,不可能由他人伪造”。 丰氏嘶声喊了起来,“不可能!不可能!肯定是有人伪造陷害我,陷害我木哥儿!可怜我木哥儿都没了这么多年,你们还要糟践他!你们休想靠一个贱婢,一封什么信就这般糟践陷害我木哥儿!” 谢老夫人开口,“树哥儿娘说的有道理!有我在,你们休想这般污蔑陷害他们娘儿俩!” 谢氏冷笑,朝谢嬷嬷点点头,谢嬷嬷转身离开,不多会又拖了个人进来,却是谢嘉木的乳娘武嬷嬷,是丰氏从娘家带来的人。 丰氏尖声叫了起来,“你来干什么?你来干什么?你也被他们收买了想害木哥儿不成?” 武嬷嬷还未开口,浑浊的泪水就啪嗒啪嗒往下掉,“太太,大爷动手害四爷前,夜里总是做噩梦,说是二表姑娘带着孩子来索他的命! 大爷是老奴从小带到大的,老奴最是知道大爷的,不是怕得狠了,大爷又怎么有胆子雇人要四爷的命! 太太当年要动手时,老奴就劝太太,那是大爷嫡亲的表妹,不是那些个卑贱的下人奴婢,说杀就杀了! 就算大爷以为二表姑娘是自绝的,心里那道坎儿也过不去的! 果然二表姑娘一死,老太爷、老爷震怒,打得大爷三个月都下不了床,大爷又疼又怕,哪有不做错事的? 太太,这些年,老奴就没睡过一个好觉,想大爷,想太太,太太已经有了四爷,又何必非得要大爷娶丰家的姑娘,再生一个重瞳子来?” 武嬷嬷说到这已是泣不成声,“太太,不是老奴收了谁的好处要出卖大爷,实在是老奴不忍心太太一错再错! 大爷没了,太太便念叨着要四爷娶丰家的姑娘,再生几个重瞳子出来,不能叫四公子夺了大房的嫡支血脉去! 太太,老奴实在是不想四爷再走大爷的老路啊!太太,你就当疼疼四爷吧!” 谢嘉树愣愣抬起头看向丰氏,他从小性子淡,除了与谢探微和仇希音外,谁都不亲,包括自己嫡亲的母亲。 可再怎么不亲,她也是他的母亲,她对他的疼爱,他看在眼里,也是真切的儒慕敬重她的。 可现在,一个他甚至从来没说过话的老嬷嬷在哭着喊着求他的亲生母亲在害死大哥后,放过他…… 仇希音见谢嘉树神色不对,忙伸手握住他的手,叫了声表哥。 谢嘉树愣愣转眼看向她,眼角一滴泪水倏然滑落,他张了张嘴,是个无声的对不起。 仇希音握着他的手紧了紧,压低声音,“表哥,你听我说,这一切与你无关,不需要你来说对不起,你记住了!” 谢嘉树没有接话,谢探微开口,“三姐你要如何?” “我要如何?你谢氏的严谨家风呢?时我该问按谢氏家规该如何吧?” 谢探微看向浑身止不住颤抖的谢嘉树,沉默了。 谢昌长叹一声,“阿妙,丰氏之罪,我自会追问,只树哥儿已长大成人,亦是你嫡亲的侄子,望你给树哥儿留几分体面,更勿要迁怒”。 “树哥儿的体面?他的体面便能叫遂姐儿含冤枉死?谢家向来门风清正,总不能为一个树哥儿破例吧?” 谢氏目光深寒,死死盯向发了疯般在谢探幽手下挣扎着要扑过来的丰氏,“我要她死!再昭告天下,遂姐儿就是她害死的!否则我们公堂上见!” 丰氏疯狂喊了起来,“那你怎的不昭告天下,你养的女儿偷人偷到亲舅舅家,还怀了孽种!是你这个亲外祖母为掩人耳目亲手将孽种打落了胎!” 谢氏目光直直刺向谢嘉树,“谢嘉树,你若是立下重誓,此生不再肖想音音,我便给你几分体面,不再追究此事,左右你娘也活不了多久了”。 谢嘉树没想到话题突然转移到了自己头上,还和自己与仇希音的亲事扯上了关系,愣愣说不出话来。 仇希音没想到时隔多年,谢氏忽然重提旧事,竟是为了叫谢嘉树“此生不再肖想她”,一口恶气直冲头顶,讥讽道,“那我倒是要多谢母亲为了我竟舍得叫二姐姐含冤地下了!” 谢氏却只盯着谢嘉树,“怎样?你想好了,是要做个孝子还是不顾你母亲的名声、性命去娶音音?” 谢氏生得本就冷艳出尘,此时面色冰冷,没有一丝人味儿,更显得一张脸玉雕也似的,谢嘉树看着她忽地福至心灵,脱口道,“腊月二十四!腊月二十四那天你找大哥说话,就是发觉了大哥想对我动手,故意去刺激大哥的!好激得他下定决心! 甚至,一开始,大哥会想起来杀了我自保,也是你想了法子故意引导唆使!” 谢昌和谢探幽腾地站了起来,丰氏脱了谢探幽的挟制,嘶吼着朝谢氏扑去,谢氏轻巧巧伸腿一踢,便将丰氏踢了出去,连滚了好几滚,不动了。 谢探幽忙去扶了她起来,丰氏久病,这么一摔,虽说没摔出什么伤来,却是摔得浑身不得动弹,在谢探幽怀中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盯了谢氏的双眼满是怨毒。 谢昌颤巍巍开口,“阿妙,树哥儿说的是不是真的?” 谢探妙轻蔑扫了谢嘉树一眼,“原来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早就提防你的亲兄长,你兄长与我说几句话,你都能知道!怪不得能命大活下来!” 谢昌嘴唇剧烈抖动着,连带着他唇上和下巴的胡须也抖动了起来,“你,你这是承认了?” “承认什么?明明是你们假仁假义的要放逐他,我不过就是拿你们要放逐他的事吓了他几句,便是唆使他对幼弟下手了?” 谢氏的神色没有一丝波动,“退一步说,就算是我唆使了,不是他自己起了杀心,我能唆使得动?” 一直没有动静的谢老夫人忽地举起高几上的兰花猛地朝谢氏砸去,嘶声喊道,“我杀了你!你早就该死了!该死!” 谢氏不紧不慢躲过,沉重的陶土花盘砰地一声砸在青石板地面上,四分五裂,泥土掩着花儿,溅的到处都是。 仇正深忙上前将谢氏护到身后,厉声喝道,“岳母这是做什么?” “做什么?自是杀我,”谢氏的声音幽幽响起,“从小到大,这样的事,母亲可不知做了多少回了,可惜我命不该死,母亲早就该知道的”。 谢氏这番话说出来,举座皆惊,仇正深惊疑不定问道,“阿妙,你这是什么意思?岳母一直要杀你?” “我杀的就是那祸家的贱人!她还没落地,就害死了她的双胞兄长,又害死了木哥儿,如今又要害树哥儿!” 谢老夫人喊着使劲推搡捶打起谢昌来,“都怪你!都怪你!她刚出世时,我就说扔进痰盂淹死,你非不同意! 你瞧瞧,你瞧瞧!我们一家子都被她害死了!一家子都被她害死了!” 谢氏古怪笑了一声,“现在后悔?晚了!谢嘉树,轮到你了,你若不选,我便替你选了”。 眼看着谢嘉树双眼血红,摇摇欲坠,仇希音拔高声音喝道,“我嫁不嫁给表哥,还轮不到你做主!” 软倒在谢探幽怀中的丰氏忽地凄厉喊了起来,“谢探妙!你要报仇,你找我啊!遂姐儿的死,木哥儿根本不知道!他只是听了我的劝,写了封信给遂姐儿,说不愿娶她而已! 他一点不知情啊!你要报仇找我啊!你找我啊!你找木哥儿干什么?找树哥儿干什么? 就算我对不起你,你大哥这么多年来对你比对两个女儿还上心,可有半分对不起你?那是你嫡亲的侄子啊!是你嫡亲的侄子啊!你找他们干什么?你根本就没有良心!你没有良心!” 丰氏这一番质问,问得在场之人尽皆红了眼眶,谢探幽更是老泪纵横,哽咽道,“阿妙,你一出世,父亲就叮嘱我,母亲不喜欢你,所以我这个做兄长的一定要疼妹妹,那一年,我七岁,从七岁起一直到我十八岁成亲那天,父亲都在不停地叮嘱我要疼你。 这么多年来,我自问做到了父亲的嘱咐,阿妙,我知道木哥儿品行不端,害了遂姐儿,可如今他已经死了,也算是还了遂姐儿的债了。 树哥儿与木哥儿不同,这么多年,你也是瞧在眼里的,他虽则话少,性子却温厚,对音音更是掏心掏肺的好。 音音也从小就和他亲近,你就算不看在我的面子上,也看在两个孩子的面子上,放过他们!你放过他们!” 谢探幽这番话情真意切,谢氏却没有一丝动容,口风也没有一丝松动,“不可能,我谢探妙的女儿绝不会嫁进谢家,更不能给这般愚蠢恶毒的女人做媳妇!” 她说着目光再次看向谢嘉树,冷笑,“谢嘉树,你也十七岁了,别总是还躲在父母身后,就你这样的还想娶音音?” 214 旧债难消(二) 谢嘉树嘴唇抖了又抖,却根本说不出话来,一边是音音,一边是他母亲的声名和性命,他怎么选?怎么选? 丰氏一声悲泣,凄厉喊了起来,“谢探妙,我诅咒你!诅咒你众叛亲离!不得好死!我死后定化为厉鬼,日日夜夜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说着猛地甩脱谢探幽,谢探幽忙去抓她,不想她的力气竟突然变得奇大无比,他分明抓住了,却被她推的跌倒在太师椅上,猛地朝屋子左边的顶梁柱子冲去—— 正明堂中,仆从全部退了出去,各个主子都是坐在用方几隔开的太师椅上,丰氏突然撞柱自绝,根本没有人来得及去拦! 仇希音瞳孔猛缩,隔着方几倾身一把将谢嘉树搂进怀里,不让他去看,几乎同时,坐在对面的谢探微也奔了过来,将两个小的都挡在了身后,俊朗的脸阴沉的几乎滴下水来。 “啊——” 丰氏凄厉的痛呼声响彻整个正明堂的明厅,谢探幽追赶不及,动作猛地一顿,缓缓跪了下去,痛哭出声。 仇希音感觉到怀中的谢嘉树呼吸一滞,轻却坚决地来推她。 她默了默,叫了声表哥,慢慢立直身子,退到一边。 谢嘉树闭了闭眼睛,泪水却还是顺着眼角滑落下来。 谢昌颓然跌坐到椅子上,谢老夫人也忘了再捶打他,呆呆看着比柱子上的红漆颜色更鲜艳的血色,嘴巴张得老大,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仿佛已经吓呆了。 谢探微见她模样不对,忙快步跑到她身边去扶她。 就在这时,又是咚地一声响传来,却是碧枝趁着混乱,趁着谢嬷嬷不注意,紧随着丰氏撞了柱子,连喊都没喊一声就没了气息,仇希音分明看见她死气沉沉的脸上甚至带上了笑。 似是被碧枝的行为感染到了,哭得瘫软在地的武嬷嬷也爬了起来,谢嬷嬷要拦,却被谢氏喝住了。 “咚——” 血珠四溅,武嬷嬷重重摔倒在地,摔倒在丰氏身边。 转瞬间,三条人命。 厅中众人太过震惊,竟是没一人发出一丝多余的声音来。 谢嘉树似是被响声惊醒,眨了眨眼,缓缓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往丰氏走去,仇希音亦步亦趋的跟着他,大气也不敢出。 终于,谢嘉树走到了丰氏身边,丰氏额头破了个大洞,血糊了一脸,他缓缓跪了下来,动作轻柔的将丰氏搂进怀里,用袖子轻柔擦着她脸上的血迹,那血却越擦越多,怎么也擦不完。 “表哥,别擦了,没有血了”。 谢嘉树没有理她,怎么会没有血了,他触目所及明明都是血啊! 仇希音伸手晃了晃他,“表哥!表哥你振作一点!” 谢嘉树迷茫抬起头,眼前却依旧一片血红,音音,音音也受伤了吗? 谢嘉树伸出手,想要擦干净她脸上的血,却忽地痛苦佝偻下腰,哇地一声吐出一口乌血来,往前栽去。 仇希音大惊,“表哥!来人!快叫大夫!来人!” 谢昌几人也焦急喊起了树哥儿,呆住的谢老夫人终于回过神来,嘶吼了一声,直直往下倒去。 谢探微赶忙扶住,又惊又怕,连声喊着来人请大夫,双眼也红了,望着谢氏厉声喝问,“现在你满意了?你满意了?” 谢氏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满意?怎么可能?从小到大,她总共杀了我七次,总有一天,我会如数奉还!” 谢探微听得心底发寒,抱着谢老夫人站了起来,往外跑去,在跑过谢氏身边时,他特意绕了个圈,离她更远些…… …… …… 没等谢嘉树醒来,仇希音就被谢氏强硬带回了京城,谢家的消息却源源不断地送到了她手里。 谢昌和谢老夫人皆病倒了,谢探幽更是一病不起,颇有积重难返之势,谢嘉树第二天就醒了,却也病得不轻,不肯说话,连她给他写的信,他也不肯看,整日整夜的跪在丰氏灵前。 谢探微跟宁慎之要了传名过去,又要走了裴防己,一家子尽是病人,还有丰氏的丧事要办,他一个人根本照顾不过来,只能将谢嘉檬夫妇请过去帮忙,谢嘉柠也从道观回了谢家。 仇希音心急如焚,却根本出不了院门半步,只能安慰自己,现在天热,加上丰氏已经缠绵病榻多年,就算要隐瞒消息也不可能将丰氏的死讯隐瞒多久,只要丰氏一发丧,她肯定是要去谢家的。 仇希音猜的不错,第二天傍晚,丰氏的死讯就传了开来,只,谢家没遣人来仇府报丧。 仇正深等了一晚上也没等到谢家来报丧的人,第二天一早也没有,只能带着谢氏、仇希音和仇不恃去了谢家,仇不耽等在“天下为师”的牌匾下,随着众人一起前往谢家。 丰氏虽已除了谢氏宗妇之位,到底是嫡支的嫡长媳,来祭拜的人很多,大多都是行礼上过香后安慰主人家几句,便客气离去。 仇家人是正午后不久赶到的,没有人会在这个时间来祭拜,灵堂里空荡荡的,入目是极致的空与白。 谢嘉树姐弟三人一身雪也似的重孝跪在灵位旁边,谢探微和楚阆站在一旁。 这个时候,谢氏本家来哭灵帮忙的人都去用午食了,只剩下他们几人,并一些贴身的丫鬟仆从。 仇正深带着几个孩子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头,谢氏却只上了三炷香,谢嘉树姐弟磕头回礼,三人脸上是一致的茫然悲伤。 仇正深干巴巴的安慰了谢嘉树姐弟几句,实在是说不下去了,沉沉叹了口气,正要往里面去,谢探微开口,“阿柠、阿檬,你们都回去歇一会”。 谢嘉檬捂着脸失声痛哭,楚阆扶着她站了起来,半搂着她往外走,谢嘉柠惊疑不定扫了仇家人一眼,跟着出去了。 谢探微又挥退下人,开口道,“仇少傅请带家人离开吧,父亲有令,仇少傅与夫人终身不得再踏进谢家弄半步,仇不耽即日起离开谢氏书院”。 仇正深愣住,谢氏冷笑,“凭什么?” 谢探微定定看了她一眼,道,“胡岩找到了,他已经招认,是你让他牵线帮木哥儿找江湖杀手害树哥儿性命”。 谢氏微愣,随即冷笑,“胡岩?证据呢?” 谢探微神色愈冷,“父亲让我转告你,母亲确实自小就不喜你,找到机会就想杀你,但父亲和大哥却因为母亲的这份不喜,加倍的疼爱你,补偿你。 母亲对不起你,父亲和大哥却没有,木哥儿对不起你,树哥儿却没有。 胡岩已经全部招了,从一开始就是你指使胡岩唆使木哥儿朝树哥儿动手,木哥儿胆子小,迟迟不敢,你更是亲自去刺激他。 你一开始打算的就是叫木哥儿杀了树哥儿,若是木哥儿暴露了,自然也是个死,若是木哥儿没暴露,你捏住了他的这个把柄,自然也有法子叫木哥儿也死在你手上。 而若是木哥儿和树哥儿都没了,大嫂和母亲不死也会半疯,这才是你最终的目的!” 仇希音垂着头,眼中一片冰冷,果然如此! 宁慎之没有骗她,她苦苦追查多年的杀害表哥的凶手就是她嫡亲的母亲! 这几天她将前世今生的事来回想了无数遍,得出的结论大抵和谢探微说的差不多,抓住了胡岩只不过就是多了个人证罢了。 谢探微脸上是一片冰冷的木然,“谢探妙,我原本只当你是生性冷漠,没想到你居然还如此狠毒! 你不必问我们要证据,有些事,我们心知肚明就好,父亲已经下令杖毙了胡岩,一来是不愿大嫂、木哥儿和遂姐儿死后再受人口舌,二来也算是养你一场,对你尽的最后一点责任。 日后我谢氏与你仇家一刀两断,便是父亲过世,也不敢受你们半根香火!” “小舅舅!” “舅舅!” 仇希音和仇不耽失声惊呼,谢探微看向仇希音,目光微柔,“音音,小舅舅就算不是音音的舅舅了,也还是音音的师父”。 谢氏猛地拔高声音,“师父?说来说去,你们一面想和我们断绝关系,一方面还是要觊觎音音做你谢家的媳妇?” 一直没有吭声也没有动作的谢嘉树哑声开口,“仇夫人放心,两家婚约就此作罢,我已遣人去向仇太夫人要还庚帖,如夫人这般的人,我不敢尊为岳母”。 仇希音不知道太祖母已经收了谢嘉树的庚帖,乍一知晓,竟就是谢嘉树索还庚帖之时,猛地拔高声音,“表哥!” 谢嘉树呼吸一滞,却没有抬头朝仇希音看去,本就冷淡的声音越发凉薄,“音音,整件事与你无关,就当我们有缘无分,表哥在此祝你日后寻得如意良人,美满一生”。 “表哥!” 仇希音不知何时泪水已流了满脸,就要往谢嘉树身边走,却被谢氏死死抓住,她又怒又痛,反手拔出腰间的匕首就朝谢氏刺去,“你滚开!” 谢氏另一手轻松捏住她手腕,微一用力,仇希音手中的匕首当啷落地,谢氏一推,将她推进仇正深怀里,冷声开口,“记住你们说过的话,我们走!” 仇希音拼命在仇正深怀里挣扎着,“表哥!表哥!我不走!我要表哥!” 谢氏干净利落在她后颈处一拍,仇希音立即软倒在仇正深怀里。 谢探微俯身捡起匕首,亦是冷笑,“才名冠京城的谢氏嫡女,武功竟也如此妙绝,仇夫人果然厉害,只希望仇夫人这份厉害不要总是用在自家人身上,最后弄得众叛亲离,凄惨终老才好”。 谢氏看都没看谢探微一眼,转身离开,仇正深看了看谢探微,又看向木然不动的谢嘉树,长叹了一声,抱着仇希音跟上谢氏。 仇不恃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哇地一声哭了起来,紧紧抓着仇正深的袖子,一边走一边哭,仇正深也没力气管她,只能随她哭去。 仇不耽看看离开的家人,又看看谢探微和谢嘉树,茫然的脸上露出几分痛苦之色来,跪下砰砰磕了三个响头,起身离去。 谢探微怔怔看着手中的匕首半晌,蹲下将匕首递给谢嘉树,“音音的匕首,你留着吧”。 谢嘉树伸手去接,却没有接住,谢探微将匕首塞进他手里,俯身将他抱进怀里,安抚拍了拍他的后背,长长吐了口浊气…… …… …… 仇希音再次被谢氏关了起来,她没有试图着要逃出去,从八岁后到今年十四岁,这六年来,她和谢嘉树朝夕相处,亲密无间。 他对她的喜爱,对她的好,她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也曾想过等两人都到年纪后,若是谢嘉树愿意娶她,她便嫁给他,用最光明正大的身份留在谢家,陪在他和小舅舅身边。 若是他不愿,另有钟情的女子,她就自梳去谢氏书院做第一位女夫子,她的表哥,她的小舅舅都会帮她的。 她没有想到,他们之间还开始,就被谢氏以这般狠厉毒辣的手段生生掐断了。 这么多年来,几乎可以说她是看着他长大的,看着他从孩童一点点长成今天芝兰玉树般的清雅少年,她能分辨出他说那句“有缘无分”时是真心的,他是真的不想娶她了。 谢氏算计谢嘉木去杀他,他虽然侥幸逃过一劫,谢嘉木却身败名裂东市枭首。 现在谢氏更是生生逼死了丰氏,他看着她时,只怕会忍不住想起谢氏,想起谢嘉木和丰氏吧? 他说整件事与她无关,他没有怪她,可他放弃她了! 她清楚他的性子,看似柔和温软,真正打定了主意,却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只怕就算她杀了他“不敢尊为岳母”的谢氏,他也绝不会改变主意! 她又开始整夜整夜的睡不着,有神之眼在也没有用,前尘往事在脑海中纷至沓来,她想起上辈子谢嘉树无知无觉地躺在棺椁里,她将他送给她的猫眼石发箍放到他交叠在心口的双手间,对他说,等我为你报仇后,就去陪你,在这之前就让它代我陪你—— 明明这辈子,她有机会把上辈子欠他的陪伴都还给他的! 明明她有机会的! 明明有机会的! 都是谢氏!是她!上辈子,她设计害死了他还不够,这辈子她又斩断了她陪在他和小舅舅身边最好的道路! 她要杀了她!杀了她! 仇希音被胸腔中的恨意蒸腾的浑身滚烫,她要杀了她!杀了她! 215 家学渊源 螺帐掀起的轻微响动传来,她猛地抬头看去,眼中是在夜色下越发浓烈幽暗的杀意。 掀帐子的人显然没想到她竟然还没睡,就那么保持着掀帐子的动作僵在那里。 仇希音眼中的杀气却慢慢融化,交缠着丝丝委屈的迷茫从重重杀气中涌出,随之涌出的还有滚烫的泪水。 她猛地前倾,死死抱住眼前人的腰,滚烫的泪水迅速湿了他轻薄的夏衫,“公主,我要杀了她!我要杀了她!杀了她!” 来人身子更僵了,举起的手臂却慢慢放了下来,熟练又僵硬的轻轻抚着她不停耸动的后背,“好,我帮你——” 低沉的声音仿佛从胸腔中挤出,仇希音搂着他腰的双臂勒的越发紧了,控制不住的悲泣出声,“公主,我要杀了她,我要她死,死……” 仇希音不知道自己抱着凤知南哭了多久,她只记得她动作轻柔地抱着她坐上了床,让她抱得更舒服,不知不觉她就睡了过去。 她好几天都没怎么睡,这一睡竟是到第二天午后才醒了过来,她下意识环顾了一圈,螺帐依旧紧紧拉着,空荡荡只有她一人,她几乎以为自己昨天是大梦一场。 忽地,她眼神一凝,那是一支剑兰,安安静静的躺在她枕边,清香泠泠。 她不自觉勾起嘴角,扬声,“来人”。 秀今快步走了起来,撩起帐子挂上雀登枝的鎏金帐钩,开口道,“慧中姐姐让奴婢和姑娘说,今天一早池阳公主下了帖子,请姑娘明天去宁郡王府赏花,被夫人回了,慧中姐姐遣人去打听了,今天池阳公主和宁郡王一起去谢家弄了,舅太太今天出殡”。 出殡—— 天气热,丰氏又是自戕,停不了许久的,只没想到竟就是今天了。 竟是连他母亲出殡,她也不能陪着他…… 秀今呀了一声,“这花是从哪来的?” 仇希音神色暗了下去,“不用管,我要起了”。 秀今向来听话,听了果然就不再管花的事,伺候着仇希音洗漱换衣不提。 许是昨天将满腔的郁气和伤心哭了出来,仇希音只觉身上松快了许多,头脑也清醒了,简单用过午食后,便遣人去叫仇不恃过来。 谢氏只是不许她出院子,却没有限制她身边人出入,也没有限制别人进来。 仇不恃来得很快,一见她就扯着她的袖子哭了起来,呜咽着问她,“三姐姐,母亲真的挑唆大表哥去害四表哥,想害死他们俩?” 仇希音看着扯着自己袖子大哭的仇不恃,觉得很奇怪,上辈子和她争了一辈子,斗了一辈子的仇不恃这是在依赖她吗? “三姐姐,我好怕,母亲她,她真的害死了大表哥,害死了舅母,还要害死四表哥和外祖母吗?为什么啊?到底为什么啊?” 谢老夫人不待见仇不恃,丰氏对她却很好,谢嘉木在世时也喜欢逗她,给她买精致的小玩意和首饰。 谢嘉树虽一直偏爱仇希音,但那般芝兰玉树的表哥,就算对她淡淡的,她也还是很喜欢他的,她完全想不通谢氏为什么要害死他们。 杀人,在她的概念里,一直都是杀那些卑贱平民和下人,她从来不知道竟还会有人敢去杀她出身高贵的至亲们。 仇希音面色复杂拍了拍她的肩膀,“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外祖父、外祖母和太祖父、太祖母定好了我与表哥的亲事,母亲却不同意,然后舅母就死了,我被母亲带了回来,再去,我就是和你一起了”。 仇不恃哭得更凶了,“三姐,这些天我一直做噩梦,梦到母亲也要杀我,我都吓得发烧了!父亲来问我,我也不敢说!” 仇希音示意秀今湿了热帕子来,给她擦脸,柔声道,“你做得对,你也知道的,从小到大,母亲不管做什么,父亲从来不说母亲半字不好。 你要是和父亲说你因为害怕母亲也要杀你,吓得发烧了,父亲肯定会心生不喜,父亲是少傅,你以后嫁到东宫,要仰仗父亲的还很多,不能让父亲厌烦你”。 仇不恃抽泣着,“那三姐姐,我要怎么办?我这几天都不敢出院子,就怕碰到母亲,我怕我一看到她就吓得走路都走不动”。 “你也不用那么怕,我们这多年都活得好好的,只要不惹母亲生气,她也不至于平白无故就要杀我们的”。 仇不恃一听哭的更惨了,“可是,可是,我已经惹了母亲生气了!母亲还骂我随祖母,是个蠢货!根本就教不好!” 仇不恃抽抽搭搭将那天仇正深和谢氏追问她去东宫的事说了,仇希音安慰道,“那你以后要乖一点,你是未来的太子妃,母亲轻易不敢杀你的”。 仇不恃哭声一顿,脸上就露出松了口气的神色来,“对对,你不说,我还没想起来,母亲她不敢的!” 仇希音想,谢氏对她的三个女儿都不闻不问,冷漠以对,所以她们三个不论是谁,内心深处都是缺少安全感,时时刻刻都活在隐隐的恐惧中。 所以仇不遂见了温柔多情的表哥,便不管不顾一头栽了进去,以为自己跳出了火坑。 仇不恃因为不够聪明,表现得就更明显,她受苏妃磋磨不敢稍有反抗,她受萧寅冷淡以对,反倒一直觉得萧寅对她很好,她表面上虽然娇蛮凶狠,内心却软弱不堪一击。 所以她做错了事,从来不想着承担责任,不想着弥补,只想着将责任推给他人,都是因为她内心深处根本没有她所应有的底气! 她时时刻刻都活在恐惧中,恐惧被谢氏责罚、抛弃,那种恐惧跟随了她一辈子,连她嫁入皇家都没能给她底气,彻底消除她的恐惧。 而她仇希音,若不是她从小由太祖父、太祖母教养,后来又有表哥和小舅舅全心以待,怕是比仇不恃也好不了多少吧? 仇希音想到这不由苦笑起来,仇不恃这才想起她,问道,“那三姐姐你怎么办?你和四表哥?” 她从小听着家里人以各种各样的口气说起是她在母胎中抢了仇希音的养分,才导致仇希音身子格外瘦弱,不得不送到江南抚养,心中又怒又委屈,她又不是故意的! 怎么所有人都怪她? 等仇希音回了京城,她处处提防她,戒备她,生怕她抢了属于她的东西。 果然,仇希音刚来,就抢了仇正深所有的关注和关心,又轻而易举的得了祖父的喜爱,外祖家的所有人更是围着她团团转! 她嫉妒她! 她从来像嫉妒仇希音一样嫉妒过谁,她嫉妒仇希音轻而易举的获得了所有人的喜爱,嫉妒仇希音聪明,嫉妒仇希音沉静优雅的气质,她甚至嫉妒仇希音漂亮! 明明她也很漂亮的,很多人都说她比仇希音更漂亮,可她就是嫉妒她! 这份嫉妒让她看仇希音处处都不顺眼,事事都想找她麻烦,可偏偏她在仇希音这里半分好处都讨不到,她就越发的嫉妒她,讨厌她,恨不得她从来没有存在过! 可只有一件事,她不嫉妒她,她不是傻子,早就看出来仇希音以后多半是要嫁给谢嘉树的,而她却要嫁给太子! 现在她是她姐姐,以后她就是她的臣妇,见了她是要行礼跪拜的! 可现在,就连这门算不上太好的亲事,仇希音也弄丢了,仇不恃想起当日她拼命喊着表哥却被谢氏一掌劈晕的模样,鲜见地起了几分同情来,“三姐姐,你也不要太伤心,舅母过世了,表哥要守孝三年,三年后,我早就是太子妃了,到时候我去求皇上给你们赐婚,母亲也阻止不了的!” 仇希音没想到她竟说出这番话来,愣了愣后,面色复杂道,“那我们就这样说定了,四妹妹你可一定要记得”。 一向眼高于顶的仇希音求她办事了! 仇不恃哪里还记得是自己主动提出要帮忙的,油然生出一股豪情来,连连拍着还未发育完全的小胸脯,“三姐姐你放心!我一定不会叫你和四表哥劳燕分飞的!” 仇希音,“……” 劳燕分飞不是这么用的。 经过这一回,从来都不曾和睦过的姐妹俩倒是难得的心平气和的在一起说起了话。 结果没说几句,仇正深就来了,仇不恃怕会杀人的谢氏,连带着也怕起了仇正深,见他来了,支支吾吾地就要走。 仇正深皱眉,仇希音开口,“那四妹妹快回去歇着吧,看你困得睁不开眼了”。 仇不恃如蒙大赦,胡乱行了个礼,匆匆走了。 仇正深目送着她的背影远去,问道,“恃姐儿怎么了?” “她老是做噩梦,梦到母亲要杀她,吓得发烧了,我听说她病了,又出不去,就请她过来,她就来和我哭了一场”。 仇正深无言以对,半晌方苦笑道,“我倒是没见你们姐妹这般要好过”。 仇希音闲闲端起茶杯,“现在我们有了共同的敌人,自然要联手”。 仇正深心中一痛,“音音,你母亲虽然手段过激了些,却也是为你们姐妹好的,她是真的不认为树哥儿值得你嫁过去”。 仇希音讥讽道,“我也是真的认为她是在害我”。 “音音,你还小,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 “那父亲觉得我什么时候能长大?” 仇正深噎住,仇希音追问,“表哥守孝三年,三年后,我十七岁,算不算长大?” 仇正深深吐一口气,“音音,婚姻大事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仇希音冷笑,“既如此,父亲母亲看着安排就好,又何必一个逼得舅母自戕,表哥吐血,还要拉着我看她的苦衷,另一个又事后来做说客解释她的苦衷?” 仇希音说着一瞬不瞬盯向仇正深,“当年,父亲眼睁睁看着母亲打掉二姐姐的孩子,却不作为,又任由母亲将二姐姐关在院子里,怕也是觉得母亲是真的为二姐姐好吧?” 仇正深眼皮一跳,悚然看向她,“音音,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什么又有什么干系?重要的是,二姐姐死了!她死了! 舅母和大表哥固然有错,母亲就没错了?父亲你身为人父就没错了? 若不是母亲强硬打掉二姐姐的孩子,父亲身为一家之主却无法辖制母亲,二姐姐这时候早就嫁进了谢家,儿女满堂了! 这时候大表哥应该放逐回来了,二姐姐会受外祖母和舅母的磋磨,却总比失了孩子,又丢了命强! 退一步说,母亲打掉二姐姐孩子时,父亲不知道,若是在那之后,父亲能有所作为,至少不叫母亲关押二姐姐。 世人就会看到二姐姐那时候早已振作了起来,根本就不会因为一封信轻易寻短见,舅母也不敢生出那样的恶念,又岂会有后来的事?” 仇希音直直盯着仇正深的眼睛,“父亲,二姐姐的死,舅母和大表哥有一半的责任,你和母亲也至少有一半的责任! 你们却只想着将责任全部推给舅母和大表哥,装作受害至深的恶心模样,正义凛然地去报仇,想出那样卑鄙的法子,害外祖一家,你们骗过了自己的良心,难道真的以为能骗过所有人吗?” 仇正深踉跄站了起来,宽大的衣袖带翻了手边的茶杯,他手忙脚乱地去扶,却怎么也拿不稳,俊脸在这燥热的午后雪也似的惨白。 仇希音微微倾身,死死盯着他,“父亲,你教导恃姐儿做错事后,不要总想着推卸责任,我倒是觉得恃姐儿这叫家学渊源呢!” 仇正深猛地抬起头看向她,不像是在看自己最疼爱的女儿,倒像是在看索命的恶鬼。 仇希音勾起嘴唇,露出一个满是恶意的笑来,“父亲,我不是二姐姐,你们除非也逼死我,或者直接勒死我,否则我可不会像二姐姐那般任你们摆布”。 仇正深不敢置信的看向她,却终是什么话都没有说出来,落荒而逃…… …… …… 元宝山后,谢氏祖坟,丰氏遗体已然安葬,来送葬拜祭的人也散的差不多了,谢嘉树姐弟几人却跪在墓碑前,迟迟不愿离开。 谢探微和宁慎之并肩站在不远处静静看着他们,宁慎之身边是凤知南,谢探微身后则是面色凝重的谢嘉棉。 216 工部尚书 暮色渐起,跪在谢嘉檬身边的楚阆低声和谢嘉檬说了几句,起身向谢探微几人走来,行礼道,“小叔,还是劝阿檬他们回去吧,总这样跪着也不是办法,倒叫岳母地下难安”。 谢探微看看天色,道,“再让他们跪一会吧”。 楚阆叹了一声,又回转去陪谢嘉檬跪着。 谢嘉棉忍不住开口道,“山长,为何仇家人从头到尾都没露过面?” 至亲的姻亲绝交最是显眼不过,还不知道多少人私下里嘀咕着,只不过不像谢嘉棉直接问出来罢了。 谢探微也没打算瞒着,坦率开口,“谢氏与仇家日后再无瓜葛”。 谢嘉棉急了,“怎么就再无瓜葛了?” 宁慎之眼神微动,谢探微拍拍他的肩膀,“别问了”。 谢嘉棉垂眼,“山长,这几天,我去了好几趟仇府,仇老先生和仇太夫人在书院,仇家人说音音病了,连桑榆院都不许我进”。 谢探微干脆道,“应是被仇二夫人关起来了,过一段时间你再去看她”。 谢嘉棉,“……” 山长你这么坦率地告诉我结果,却对原因三缄其口,让人听着更加挠心挠肺了好不好? 宁慎之开口,“昨晚阿南去看仇三姑娘了,她没事”。 谢探微转眼看向凤知南,眸色温柔,“辛苦公主了”。 凤知南别过脸,生硬道,“我没有辛苦”。 谢探微于是笑得越发温柔了,他的阿南总是这般做事不居功的。 谢嘉棉垂在袖中的手不自觉紧紧捏起,“山长,如果谢氏与仇家绝交,那树哥儿和三表妹——” 谢探微叹了一声,没有接话,谢嘉棉只觉一颗心悬在了喉咙间上不去下不来,荡秋千似的,荡得浑身肌肉都绷紧了,喉咙也干涩的说不出话来。 蓦地,他感觉到一道目光重重压到了自己身上,抬头看去就见宁慎之面无表情的盯着自己,浅淡的双瞳在落日的余晖中色若琉璃,似乎下一刻便能化作利刃直劈自己面门。 他心头一寒,全身汗毛都炸了起来,近乎本能的低下头去,半晌方才又反应过来,再抬起头,宁慎之神色淡漠望着天边的七彩的云霞,仿佛刚刚那利刃般重重压在他身上的视线,都是他大梦一场…… …… …… 第二天中午,仇时行和仇太夫人就赶回了京城,他们年纪大了,又是长辈,山路又难走,没有去送丰氏出殡,到晚上时偶然听到学子们嘀咕,才知道仇正深一家子竟然也没去,便知道不好了。 仇正深和谢氏回谢家当天,他们在书院等了一天,也没等到亲事谈妥的消息,反倒第二天就传来了丰氏没了的消息,现在又出了这样的事! 这几天仇正深都告病在家,仇时行夫妻一回来就将仇正深叫了过去,仇正深只肯说是谢氏和家人起了矛盾,不肯同意亲事,谢昌下令不许他们再往谢家弄去。 如果单是亲事谈不拢,谢昌又怎么会下那样的令?还有丰氏的死,时间未免也太凑巧了些! 只不论仇时行夫妻怎么问,仇正深都死不松口,仇时行气得眼前直发黑,仇太夫人怕他气出个好歹来,正要打发仇正深走,就见一个黑影从窗户窜了进来。 几人都吓了一跳,仇正深忙起身护到仇时行夫妻面前,高声喊道,“来人!” 仇太夫人将他拨到一边,“让开,是音音身边那个十九,让他说话”。 兰十九噗通跪了下去,“太夫人!求太夫人救救我们姑娘,我们姑娘已经被老爷和夫人关在院子好几天了!” 仇太夫人腾地站了起来就要往外走,仇正深忙拦住她,“祖母——” 仇太夫人冷声打断他,“怎么?我去瞧我嫡亲的重孙女还需要你同意?” 仇正深不敢再说,沉默让开路,又沉默跟了上去。 仇时行和仇太夫人心急如焚,急急赶到了桑榆院,仇太夫人一眼就看见桑榆院门口多了两个面生的婆子,顿时大怒,厉声喝道,“来人,给我打,拖到二门打,让所有的丫鬟婆子都去瞧着!” 仇正深忙道,“祖母息怒,阿妙也——” 仇太夫人冷笑打断他,“我打的就是她的人,我倒要瞧瞧她敢不敢把我也关起来!” 仇正深呐呐说不出话来,仇太夫人也不理他,继续往里走,自有婆子拖了那两个守门婆子去了。 到穿堂时,穿着半旧襦裙,头发也未梳的仇希音哭着冲了过来,仇太夫人见她短短几天就瘦见了骨头,这般满面泪痕形容狼狈的朝自己跑过来,心疼得直揪,忙上前一把将她抱进怀里,还未说话泪水就涌了出来,“我的乖乖,都是太祖母没用,叫乖乖受了这般苦头!” 祖孙俩抱头痛哭,仇时行脸黑的几乎要滴下墨来,冷声讥讽道,“你倒是出息了!” 仇正深只能硬着头皮劝道,“音音,不要哭了,你太祖母年纪大了,受不住”。 仇希音怕仇太夫人伤心过度,哭出个好歹来,忙止了泪,拿出帕子给仇太夫人擦眼泪,“太祖母,不要哭了”。 仇时行沉声问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还要瞒我们不成?” 仇希音死死盯着说不出话来的仇正深,“太祖父,不用父亲说,我告诉你们!” “音音——” 仇希音冷笑,“父亲从小读圣贤书,难道不知道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的道理?还是说父亲以为那样的丑事能永远捂住不成?” 仇正深无言以对,仇希音扶着仇太夫人和仇时行进了花厅,仇正深踟蹰了一会,也跟了过去。 花厅里,仇希音长长的一番话说完,仇时行和仇太夫人皆是惊怒交加,仇时行猛地将茶杯砸到仇正深头上,“如此毒妇!你竟纵容至此!立马写休书休了她!” 仇正深一愣,忙上前跪下,“祖父息怒,阿妙只是性子强硬了些,绝不是祖父以为的心肠歹毒的,她也是为遂姐儿和音音好的!” 仇太夫人讥讽开口,“为遂姐儿好就是害得她没了孩子又没了性命?为音音好就是不让她嫁给青梅竹马又志趣相投的表哥? 现在连她亲生父亲和大哥兄弟都不想再见到那个毒妇,你却还当她是无辜善良的天仙不成?你瞎了眼吗?” 你瞎了眼吗? 这句话,仇希音上辈子就想问仇正深,此时听仇太夫人问出来了,只觉痛快无比! 仇正深默了默,咚咚磕了三个响头,“祖父、祖母恕罪,我绝不会休弃阿妙!再说,若我真的休了阿妙,又要置耽哥儿,音音和恃姐儿于何地?他们日后还如何在外行走?” “那就将她送回江南老宅关起来!” 仇正深又咚咚磕了三个头,没有说话,态度却坚决无比。 仇时行大怒,“好,你长大了,翅膀硬了是不是?来人,给我打!” …… …… 谢氏向来有午休的习惯,她睡觉轻,睡眠又不好,没有人敢打扰她睡觉,就连她养的鹦鹉也在其中一只吵她睡觉,直接被拧断了脖子后,在她睡觉时再也不敢大吵大闹。 等她一觉睡醒,仇正深已被打得血肉模糊,她一见之下眼都红了,气势汹汹就要朝仇时行而去,仇正深忙一把拉住她,“阿妙不要——” 他一开口,眼圈也红了,声音带了几分哽咽,“阿妙,遂姐儿的事,是我们有错在先,我们没有教好遂姐儿,才让她做出不守闺训的事来。 后来,后来,明明有弥补的机会,我们也生生错过了,才叫别人抓住了要害,伤了遂姐儿性命。 音音说得对,遂姐儿没了,我们至少要负一半的责任,不能一味怨怪他人,不能——” 他说到这惨然一笑,“阿妙,是我们错了,我们错了!岳父和舅兄雅量,杖毙了胡岩,就是要这件事到此为止,不能再伤人伤己! 阿妙,这顿打是我该受的,我为人父,不能庇护女儿,为人夫,不能规劝你免犯大错,为人子,更是不孝不顺! 阿妙,算我求你,我求求你,这件事到此为止,到此为止吧!” 谢氏转眼看向他,面色还是一如既往的高冷出尘,眼底却猩红一片,良久,她低低吐出四个字,转身离去。 如君所愿—— 仇希音看看因为情绪太过激动而连连咳了起来的仇正深,又看看转身离去的谢氏,原来,谢氏竟也会妥协…… 丰氏的葬礼上,仇家人从头到尾都没露面,京中人本就嘀咕,仇正深又传出挨了仇时行一顿毒打,至少一个月不能下床的消息,有关仇府的各种流言漫天飞了起来。 第二天大朝,就有御史参了仇正深一本,弹劾他不守礼数,不孝不忠。 孝成宗莫名其妙,问道,“仇少傅怎么就不守礼数,不孝不忠了?” 那位御史便将近日京中的流言说了一遍,孝成宗对仇正深挨打的事十分好奇,忙问道,“那卿有没有查清楚仇少傅为什么挨打?” 御史尴尬,“这个,尚未,只言官向来有闻风奏事之权,这查探之事需劳动大理寺或刑部”。 孝成宗不满,“楚阆,这也是你御史台的人,比你差远了啊!” 你瞧瞧人家楚阆,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一定证据详实,理由充分,像你这样的什么都没查清楚就敢拿出来说,还有没有点说八卦最基本的素养了? 五年过去,楚阆如今已是御史台都御史,闻言出列,“皇上恕罪,臣回去一定好好教导”。 孝成宗正要问有没有人知道具体原因的,这听八卦只听了一半,着实难受啊! 宁慎之出列,俯身行礼,“皇上,仇少傅多年来教导太子兢兢业业,不敢有丝毫懈怠,德高望重,仇少傅是太子少傅,又是太子的未来岳山。 如今不过区区流言,不值取信,便有官员胆敢在金銮殿之上诽谤仇少傅,可见是仇少傅多年来只有虚衔,而无实务,以使某些人踩低逢高,臣请皇上赐恩太子,赐恩仇少傅”。 一众官员,“……” 等等,刚刚发生了什么事? 明明宁郡王和仇少傅从来都没有什么特别交情的,上次宁二爷还狠狠打了仇少傅的脸,为什么突然宁郡王就给仇少傅求起了恩典? 那弹劾仇正深的御史更是吓得背后全是冷汗,宁郡王现在给仇少傅求恩典,待会是不是就要清算他这个“胆敢在金銮殿之上弹劾仇少傅”的人了? 孝成宗也愣住了,不过他很快就顺着宁慎之的话道,“爱卿言之有理,爱卿觉得朕该如何赐恩仇少傅?” 完全不记得自己刚刚还看仇正深的热闹看得十分带劲。 众官,“……” 就知道会这样! 这么多年来,他们对皇帝陛下面对宁郡王时的态度已经麻木了! 宁慎之想了想,道,“工部尚书前些日子写了折子请辞”。 老态龙钟的工部尚书立即识趣上前,俯身拜倒,“皇上隆恩,臣已垂垂老矣,请皇上恩准老臣致仕回乡,落叶归根!” 孝成宗哈哈笑了起来,“如此倒是两全其美了!” 众官,“……” 请恕我们完全不知道两全其美在哪里! 李首辅出列,“工部尚书职责繁多,太子少傅更是责任重大,仇大人一人担两职,怕是无法周全”。 孝成宗看向宁慎之,宁慎之朝李首辅一礼,“首辅言之有理,仇大人确乎不适合再任太傅之职,不知首辅有无适合人选?” 李首辅微愣,这么好说话? 宁慎之却将他的一愣直接当做否认,又看向花振,“李首辅无适合人选,不知花次辅有无适合人选?” 花振生怕他也直接断定自己没用合适人选,忙道,“满朝文武,博学多才者重,其中合适者不下六七人,只一时倒是难以决断谁最合适”。 宁慎之就意味深长看向他,“本郡王好几次听重华夸赞花次辅的嫡幼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一手文章做的绝妙,对琴道亦是见解独到,只可惜年纪小了些”。 花振心头猛地一跳,宁郡王,是什么意思? 一场早朝下来,太子少傅的人选暂时未定下来,仇正深荣任工部尚书的事却是板上钉钉了,虽然都是二品,二品的少傅和二品的工部尚书,那差距可就大了! 东宫中,萧寅听说过砸碎了最爱的一只甜白瓷笔洗,怒气过后,又命人备了重礼送去了仇府,往玉清殿去了。 217 各自安好 在东宫的重礼到仇府之前,仇府的大门已经差点被来送贺礼和贺帖的各府管事踏破了,当然各位达官贵胄们都很识趣地只送了贺礼来,并未要求亲自上门道喜。 仇正深挨打,仇老太太狠狠哭了一场,又在背后骂了仇时行和仇太夫人好几天,没想到这一顿打,竟然打来了个工部尚书,惊喜下连连掐了自己大腿好几把才终于相信不是做梦,第一件事就吩咐道,“快,发赏钱,全府上下都有,还有大房那边,全都重重的赏!” 她邓家最不缺的就是银子,花氏最瞧不起的也就是她邓家的铜臭味,现在她邓家已经封了承恩伯,深哥儿又出息,她要用银子砸死花氏! 邓卢和仇氏得了消息,忙带着邓文丽,命人备车赶了过来,恰在门口处与谢嘉棉碰着了。 两厢见过后,邓卢喜气洋洋问道,“谢九爷也是听着消息来道喜的?” 谢嘉棉一愣,“道喜?什么喜?” 他只是个六部一个七品小官,还没有资格上朝,他上午刚做完事就赶着午歇的时间过来了,没听到风声。 邓卢并肩和他往里走,一边笑着将早朝的事说了,“九爷您瞧这可不是因祸得福了?” 谢嘉棉想起那天宁慎之落在他脸上的目光,心中已是惊涛骇浪,宁郡王,这是瞧中了音音! 所以他才会在他打听音音和树哥儿的亲事时用目光警告他! 所以他才会在仇家风雨飘摇之际狠狠抬高仇家! 意识到这一点的谢嘉棉面色骤然惨白,宁郡王他,那仇大人又知不知道,音音又知不知道? 邓卢见谢嘉棉面色突变,额头汗水层层而下,不由一惊,“九爷,可是此事有不妥?” 谢嘉棉知道自己已露了行迹,索性将错就错扶了扶额头,“我好像有些中暑了,我先找个阴凉地方缓一缓,你们先走”。 邓卢忙扶住他,环顾四周,扶着他快步往不远处的凉亭走,一边吩咐道,“仇氏,你先去母亲那里,吩咐人煮祛暑汤送来,再请裴大夫来一趟”。 仇氏忙应着去了,祛暑汤很快送了来,只裴防己去了谢家还没回来,一时找不到大夫。 谢嘉棉将一大碗祛暑汤全部喝了下去,才觉得心口的躁动烦郁压了下去,脑子快速运转了起来,音音和树哥儿中间已隔了高山大洋,那天他不过就是多关心了两句他们的亲事,宁郡王就那般警告他,倒像是怕他趁机觊觎音音一般,这样的态度实在是有几分志在必得的模样,宁郡王那般的权势地位,只怕音音和树哥儿会更加艰难—— 不多时,仇希音带着秀今和兰十九匆匆赶了过来,见他脸色还好,微微松了口气,关切问道,“九表哥,你现在怎么样?” 谢嘉棉缓缓抬头看向她,仇希音清瘦了许多,素衣素裙,鬓角插着一朵洁白的栀子花,看着长高了不少,真的是个大姑娘了,少时便初显端倪的秾丽更加光彩夺目,一双黑白分明的猫儿眼灵气逼人,许是因为经历了巨大变故,她身上的书卷清华之气更加明显。 谢嘉棉想起当年自己陪谢嘉树养病时,仇希音和谢嘉树的亲密,忧心不已,这般美好的音音也只有树哥儿那般出色的才能配得上吧,宁郡王,终是年纪大了些,性子又不好相处…… 谢嘉棉向来心性坚定,心中忧虑,面上却不动声色,揖手道,“吃了碗祛暑汤好多了,只是一时走得急了,无碍的”。 仇希音点头,“没事就好,我已经遣人去找大夫了,先让十九带你去客院,一会大夫来了瞧瞧”。 谢嘉棉没有拒绝,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听说三表妹病了,可是大好了?” 仇希音点头笑道,“原本也不是大病,倒叫九表哥挂心了,九表哥事务繁多,不必亲自来瞧我的”。 谢嘉棉见她言笑如常,这才微微放了心,又向邓卢道谢,随着十九去客院歇息不提。 …… …… 淮安王府中,淮安王妃听到消息后,来回在院子里转了半个时辰终于下定了决心,“来人,去宁郡王府下帖子,我明天想上门拜访荣和长公主”。 不行,她还是要去问清楚,荣和长公主和宁郡王到底是什么想法! …… …… 虽则谢氏撤了看守桑榆院的人,仇希音还是守足了一个月未出门,茹素诵经,人死为大,丰氏已为自己的过错付出了性命,她是她的舅母,又一向对她十分上心,这是她该有的孝心,也是为谢嘉树尽一份心。 期间,凤知南又给她下了一次帖子,又说要来仇府瞧她,都被她拒了。 一个月期满时,夏天最炎热的时候过去,清晨的风凉爽透体,仇希音一路快马赶到了谢家,却在大门口被拦住了,兰七亲自守在门口,对她道,“表姑娘,四爷要守孝三年,不便见外客”。 仇希音早就料到了会是如此,平静道,“你去和他说,我见不到他绝不会离开,我说到做到”。 她为他母亲守一个月孝,也是给他时间好好冷静,冷静的想一想自己的未来,以及他的未来需不需要她作为妻子出现。 兰七沉默回去禀告,大约两刻钟又回来了,这次是请她进去。 谢嘉树没有在重光小院见她,而是选在了前花园的绿梅林,梅叶青绿,没有绿梅花开时的清艳,却别有一番幽谧的静美。 谢嘉树孝衣如雪安静坐在梅林的凉亭中,手中握着一册书,却久久没有翻动。 仇希音静静看了一会,方抬脚入内,福身见礼,“表哥”。 谢嘉树愣了一会,才回过神来,垂眸起身还礼,“表妹,请坐”。 仇希音坐到他对面,直接问道,“你真的准备以后就只当我是表妹了?或者,还要再远一层,只是师妹?” 谢嘉树执着书卷的手猛地一紧,涩声道,“音音,婚姻结两姓之好,如今这般,我们又如何——” 仇希音认真道,“事缓则圆,我才十四岁,不急的”。 无论谢氏、丰氏的恩怨如何,她很希望能嫁给他。 谢嘉树握着书的手又紧了紧,“音音,大哥的事,我们都有错,我察觉了他对我的恶意,没有阻止,只想着拿到他实在的把柄,好叫他害怕,不敢再起歹念。 而你,你察觉了,你想的是抓住他的现行,在祖父和小叔面前揭露他,叫他受牢狱之灾,甚至叫他死,好永绝后患。 我们都没有想过劝他悬崖勒马,我们都没有给他重来一次的机会。 音音,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我无法原谅自己,也无法——” 仇希音没想到他竟说出这番话来,不敢置信看向他,“也无法原谅我是不是?在你心中,我与我母亲一般恶毒是不是?” 谢嘉树微微发起抖来,垂着头半晌没有说话,仇希音猛地拔高声音,“你说话啊!你看着我,说话!” 谢嘉树攥着书的手细细的青筋清晰可见,他长长吐了口气,猛地抬起头来,直直看向仇希音,重瞳幽深,泛着隐隐的血色,“是!音音,我无法原谅自己,也无法原谅你! 我们的母亲都犯了大错,都对彼此怨恨至深!不但你的父母,祖父和父亲也不希望我再娶你,我们勉强在一起只会折磨彼此,折磨彼此的家人! 还有你母亲,如果你真的嫁给我,谁知道她会做出什么事来? 音音,我怕了!我怕她!祖父祖母和父亲都病得下不来床,我身为人子,不能为他们做什么,能做的只有远离你母亲,远离你仇家! 音音,我放弃了,你也放弃吧,从此后,我们各自安好——” 谢嘉树声音冷静的近乎冷漠,一行清泪却无声息地爬上了脸庞。 仇希音看着他,竟奇异的没有觉得愤怒,只觉得心疼。 半晌,她听到自己空寂的声音响起,“表哥,你刚经历丧母之痛,说的话,做的事,我都不会放在心上。 三年,你安心为舅母守孝三年,三年内,我会扫清你所有害怕的人和事,三年后,我们再说其他好不好?” 谢嘉树闭了闭眼,胸腔中汹涌的悲伤几乎让他坐不稳,他的身体,他的灵魂都在发抖,他的声音却依旧冷静,“音音,大哥死了,母亲也死了,再也活不过来了,你做什么都是枉然”。 仇希音没有说话,起身离开,谢嘉树薄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音音,我会遵从母亲遗愿,迎娶丰家九表妹,祖母和父亲都要我赶在母亲的热孝里成亲,昨日刚下了小定,婚期就定在下下个月的二十六,这是我身为人子能为母亲做的最后一件事”。 仇希音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外祖母和舅舅,那你呢?表哥,你真的想迎娶丰家的表姐?” 谢嘉树死死盯着她离开的方向,眼底一片血红,声音却不见一丝颤抖,“我自也是想的,丰家九表妹知书达理,雅善诗书,日后自会与我琴瑟和鸣。 更重要的是,我看到她,不会想到身败名裂的大哥,不会想到被生生逼死的母亲! 你亦不用违背你父亲、母亲的心意,两全其美”。 仇希音强忍的泪水倏然滑落,她努力睁大眼睛,逼回眼中似有源源不尽之势的湿意,没有接话,也没有回头,加快步子,不多会就消失在梅林中。 梅林中静谧无声,只偶尔传来鸟雀的叽啾,不知过了多久,兰七出现,“四爷,表姑娘已经上船了”。 谢嘉树缓缓收回似已冻结住的目光,慢慢站了起来。 兰七张了张嘴,到底还是说了出来,“四爷,表姑娘哭了,这么多年,属下还是第一次见表姑娘哭”。 “哭了——” 谢嘉树喃喃重复,忽地佝偻下身子哇地吐出一大口血来。 兰七瞧着那暗红发黑的血,心胆俱寒,忙上前扶住他,“四爷!” 谢嘉树抬起袖子擦了擦嘴,一滴又一滴的泪珠不停从眼角涌出,他却牵起嘴角微微笑了,喃喃开口,“哭了啊,现在哭,以后就不会哭了……” …… …… 仇希音没有久留,甚至没有去谢氏书院看谢探微,便赶回了京城,她有很多事要做,三年,三年内,她要扫清所有的障碍,包括谢氏说的要如数奉还给谢老夫人的“七次”。 她刚回桑榆院,慧中就迎了过来,“姑娘,张夫人遣了贴身的大丫鬟来,说想见你一面,奴婢说您不在,那丫鬟不肯走,说是一定要亲口和您说,奴婢只好将她安排在抱夏里等着”。 仇希音反应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张夫人是花越昔,点头道,“你去和她说,我换身衣裳就去见她”。 花越昔的丫鬟叫叶青,年纪应该也不算大,却满面憔悴悲苦之色,看着十分苍老,见了仇希音眼泪就掉了下来,噗通跪了下去,“仇姑娘,求求您去见见我们姑娘吧!” 仇希音忙示意秀今扶她起来,“这是怎么了?有话好说”。 叶青哽咽着不肯起身,“仇姑娘,我们姑娘快不行了,念叨着要见姑娘最后一面,姑娘您发发慈悲,随奴婢去见见我们姑娘吧?” 仇希音更惊,“这是怎么说?怎么好端端的突然就不行了?” 叶青悲痛下说的颠三倒四,却好歹是将事情说清楚了,却是花越昔早晨又和张明远起了冲突,张明远盛怒下推了花越昔一把,花越昔被推得额头撞上了桌角,见了血,请了大夫包扎好后,花越昔便要回娘家。 张明远哪里肯,命人看住了二门,不但花越昔,连她身边的人也不许出二门半步。 花越昔气得大骂,张明远自然不肯站在那里挨她的骂,安排好后就出门了。 不想大约半个时辰后,花越昔却喊起了肚子疼,打发她去叫大夫,那守门的护院却只当她是要回花府通风报信,不肯放她出去。 她百般哀求无果,只能回去禀告花越昔,花越昔自是又气了个仰倒,正好这个时候腹痛渐渐止了,她不肯再去受个下人的气,待在房里生闷气。 不想大约过了两刻钟,花越昔竟然又腹痛起来,这一次痛得更厉害,她眼看着花越昔疼得额头背后都起了冷汗,又去和那两个护院交涉。 那两个护院却越发认定了她在撒谎,她无奈下跪了下去哭着求他们,他们却根本不肯松口,就在这时,花越昔另一个丫鬟哭着跑了过来,却是花越昔的裙子见了血,应是小产了。 218 宠妾灭妻(一) 那两个护院这才慌了,一个跑去找大夫,另一个却兀自守住二门,不肯放花越昔的人离开。 张府没有养大夫在府中,请大夫又花了一段时间,等大夫赶到时,不但孩子没了,花越昔也没了半条命。 又过了半个时辰,张明远才匆匆赶回了张府,他见事情瞒不住了,这才放了花越昔的人去花府报信,花越昔那时候已经没多少力气了,却攥着她的手叫她来找仇希音,说一定要见仇希音一面,这才有叶青前来仇府一事。 仇希音看看天色,开口,“你先回去,我换身出门的衣裳就去张府”。 叶青哭着走了,仇希音吩咐道,“叫十九先去接了九表哥来,陪我一起去张府”。 她话刚落音,突然想起来仇不耽已经从谢氏书院退了学,“先让十九去问大哥有没有时间,大哥若是没时间,再去寻九表哥”。 已经是快下衙的时间,她这个时候去张家,总是要有兄长陪同的。 仇不耽最近都在家中温书,准备明年的春闱,他早就考取了举人,只仇正深对他期望极大,不许他过早参加春闱,好一举考出个好名次来。 她问他有没有时间,只是客套,真正问的却是他愿不愿意浪费时间陪她出门。 仇不耽竟是有时间的,仇希音到侧门时,远远就看见他牵着马缰,正喂马儿吃枫糖,西斜的阳光下,他酷似谢氏的脸上漾着温暖的光。 仇希音上前见礼,仇不耽语气淡漠,“上车吧,早去早回”。 他不但容貌酷似谢氏,连神态和说话的语气也十分相似。 仇希音朝他笑了笑,扶着秀今的手上了马车。 张明远出身庆远府富绅之家,虽则学识能力出众,年纪轻轻就坐上了大理寺卿的位子,但到底家底子差了,在南城是买不起宅子的,张府坐落于官宦群聚的东城。 大约半个时辰后,仇希音和仇不耽才到了张府,花越其远远迎了过来,平日神采飞扬的少年此时满脸未平的激愤和怒气,见了仇希音二人,不及行礼便急急道,“仇三姑娘,姐姐刚醒不久,等不到你,不肯安心歇着”。 说实话,仇希音根本无法理解花越昔遇到那样的事后,为什么一心想要见自己,压下疑惑紧随着花越其的脚步进了张府内宅。 张府不大,内宅中只有一拖五间主屋,是花越昔夫妇所住,张明远的妾室们则住在主屋后的跨屋中。 仇不耽在主屋前止了脚步,花越其朝他一抱拳,领着仇希音进了内屋。 刚一进门,一股熟悉的血腥气就扑面而来,不同受伤流血时的血腥味,这血腥味更灼热,也更粘稠,那是生命的灼热与厚重—— 仇希音面色发白,当年仇不恃一碗落胎药灌下去时,充斥于她鼻尖口喉中的也是这种灼热又粘稠的血腥味。 花越其见她神色不对,歉意道,“仇姑娘,这时候本不该劳烦姑娘来走这一趟的,只姐姐一直说,不见姑娘一面,她死不瞑目——” 他说到这,声音一哽,狠狠一拳捶上门框。 内室中,花越昔听见动静挣扎着要坐起来,刚止住哭的花三夫人又抽泣了起来,忙按着她躺回去,“祖宗,你好好躺着,仇姑娘不会在意的”。 坐在一边的张明远站了起来,俯身见礼,仇希音强忍着不适快步走到花越昔床边。 花越昔又挣扎着要坐起来,气喘吁吁道,“其哥儿,叫他们都走,我要和仇姑娘单独说话!” 花三夫人只好伸手扶着她靠上迎枕,朝仇希音点了点头,哭干的眼泪又涌了出来。 花越昔看得心烦,“都快出去,叶青,你去守着,不许任何人靠近!” 花三夫人只好抹着眼泪往外走,张明远却动也不动,直直盯着花越昔,“你要和仇三姑娘说什么?为何我们不能听?” 花越昔面色惨白泛着隐隐的青灰,讥讽道,“怎么?张大人不但不许我出二门,现在连和人说话也不许了?真是好大的官威!” 张明远语气淡淡,“你要和仇三姑娘说话可以,只你现在病了,我必须在旁陪着,免得出什么意外,岳母又要找我拼命”。 花三夫人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张明远骂道,“你说这话亏不亏心?我好好的女儿,嫁给你不到三年,就差点丢了命,你竟还敢说出这样的话来!” “岳母何不反过来想一想,我张家迎娶令爱进门,又丢了几条性命?” 花三夫人噎住,花越其冲上来就要动手,仇希音伸手拦住,不咸不淡开口,“花五公子,动手解决不了问题”。 花越其停下脚步,双眼充血地瞪着张明远。 仇希音朝张明远福了福身,“张大人,我不过一介闺阁弱女子,张大人又何必惧怕? 毕竟,事情闹得这么大,张大人最该害怕的花次辅却没有露面,我以为张大人该放一百个心才是”。 仇希音话一落音,花越昔就控制不住的悲咽了一声,又死死捂住嘴。 张明远诧异看了她一眼,神色却越发凝重,脚下纹丝不动。 仇希音微微一笑,开口,“花五公子,我兄长在外面,还劳烦花五公子去陪一陪我兄长”。 花越其狠狠瞪了张明远一眼,转身离去。 仇希音开口问道,“花三夫人,不能开窗吗?这屋里气味难闻,花姐姐怕是受不了的”。 花三夫人哽咽道,“你还小,不知道,这小月子也是不能见风的”。 否则她怎么会还让女儿留在这狼窝? 仇希音走到床边的高几旁,揭开鸭嘴香兽的盖子,用夹子夹出其中的梦甜香,从荷包中取出一枚棕褐色的药丸状东西。 张明远喝道,“你做什么?” 仇希音偏头疑惑看向他,“不过是换个味道好一点的香,叫花姐姐舒服些,难道张大人连这个也要管?” 她说着将药丸放进香兽中,盖上盖子,坐到花越昔身边,安抚拍了拍花越昔的手,“花姐姐,不如趁花夫人和张大人都在,你告诉,你将能说的先说了?” 仇希音面容沉静,意态娴雅,花越昔看着她,不知怎的,焦躁郁愤的心慢慢沉淀了下去,淀成了无尽的悲哀,淀成了无穷的勇气,“妹妹,我要与他合离,你帮我!” 我要与他合离! 多么耳熟的话,仿佛就是昨天才从自己口中吐出,仿佛穷尽了她一生的勇气与力气—— 张明远冷笑,花三夫人尖声喊了起来,“囡囡,你要怎样都好,娘去求你父亲和祖母,这样的话可千万不能乱说啊!” 花越昔脸上干涸的泪痕又染上新的痕迹,曾经星光闪烁的双眼中一片死寂,仇希音安抚握住她的手,直直看着她的眼睛,“花姐姐,这样的话确实不能乱说,花姐姐还是先冷静冷静,我明天再来”。 花越昔感觉到她柔嫩的手指一下又一下在自己掌心画着,死寂的双眼中隐隐有火苗燃起,那是希望的光。 仇希音长叹一声,“花姐姐,你才二十出头,还有个才三岁的小少爷,未来的日子还长,花姐姐要想好才是”。 她说着拍了拍她的手,站了起来,转眸看向张明远,“希望张大人到时候以国事为重”。 不要闲的发慌,非要听两个女子的闺阁私语。 张明远能在三十来岁的年纪做到大理寺卿的位置,自然能听懂仇希音话中带的刺,冷笑道,“仇三姑娘好伶俐的口齿”。 花越昔立即还击,“张寺卿好大的狗胆!” 张明远似是想到了什么,面色顿时难看起来,俯身作揖,“仇三姑娘恕罪,是张某言辞孟浪”。 无论如何,他身为男子,这般肆意评价闺阁少女,却是他言辞唐突了。 他这般前倨后恭,态度变化太过突然,且还是在花越昔呵斥他“好大的狗胆”之后,仇希音知道有异,却没动声色,行礼告辞不提。 …… …… 仇希音如常起床练字,又诵了会经,遣丫鬟去问仇不耽有没有时间送她去张府。 仇不耽竟又同意了,待到两人在侧门会合时,仇希音开口道,“打扰兄长读书,音音惶恐”。 “无妨,我这些日子亦读不下去书”。 仇希音没想到竟得了这一句回答,试探问道,“兄长为何读不下去书?” “在想母亲”。 仇希音默了默,又问道,“那兄长可想出什么结果了?” 仇不耽摇头,仇希音打量了他一眼,没再追问。 花三夫人和花越其还在张家,这一次是张明远和花越其一起到门口迎接的仇家兄妹。 花越其和仇不耽留在了主屋外,张明远带着仇希音往里走,待确定花越其和仇不耽听不见时,顿住脚步压低声音问道,“仇姑娘昨天给内子添的香到底是什么?” 仇希音疑惑,“是香啊,能是什么?我总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添了毒药进去吧?” 张明远本已有八九分确定是她捣的鬼,现在听了她这就差趾高气扬的说就是她的语气,哪还有不明白的,咬牙切齿,“你到底想怎么样?” 仇希音收起脸上故作惊讶的表情,冷声道,“我不想怎样,单就是看宠妾灭妻,不但让一群奴才骑到妻子头上,连妻子想和闺中姐妹说几句话都要监听的人不顺眼罢了! 张大人,你这般人才,怎的不去锦衣卫,留在大理寺实在是屈才了!” 她说话时微微抬高了声音,不但里面的花越昔和仇三夫人,外面的花越其和仇不耽也都听见了,回头看向张明远。 张明远脸黑如墨,“那仇姑娘又知不知道张某昨日为何与花氏起冲突?是她一大早的发疯,缠着我说要么将所有的妾侍通房送走,否则就要与我合离!” 仇希音冷笑,“张大人就打了她?张大人,我祝你能找到高尚无比的借口,能在背负着自己亲生血脉一条命的罪恶下能够夜夜好眠!” 张明远脸色微白,仇希音冷笑,“对了,不知道今天张大人还要不要监听我与令夫人说话?” “你——” 仇希音不再理他,抬脚踏进屋里,绕过屏风就见花越昔虚弱靠在迎枕上,一双眼睛却亮的吓人,花三夫人站在床边,见她进来,抹着眼泪道,“好孩子,难为你了”。 仇希音俯身行礼,“夫人请出去吧,我与花姐姐说说话”。 花三夫人哎了一声,往外走去,刚绕过屏风恰好与张明远碰了个正着,她有心要劝张明远离开,想想他定不会听自己的,而仇希音—— 不知怎的,花三夫人就是莫名有种信心,她和其哥儿搞不定的张明远,在仇三姑娘那里绝对讨不了好! 屋里没了别人,张明远沉声问道,“你到底在我身上做了什么手脚?” 仇希音走到花越昔床边坐下,不咸不淡开口,“张大人,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你觉得若花姐姐真要和我说几句贴己话,你能防得住吗? 毕竟花姐姐现在可不像昨天一般活不过第二天的模样了”。 张明远默了默,伸手,“解药给我”。 “没有解药”。 张明远白皙的脸顿时涨的通红,“你——” “不过张大人放心,顶多十天半个月也就自己好了,毕竟,我可不能耽误张大人宠妾灭妻不是?” 她这是在威胁他,他要是敢再打扰她说话,她再下手就绝不会这般小打小闹了! 张明远死死盯了她一眼,转身就走。 花越昔眼睁睁看着他就那么走了,半晌方如梦初醒问道,“什么解药?” “花姐姐拿定主意了?” 花越昔双手撑着床,让自己坐得更直一些,惨白的脸上现出几分她在闺中的爽辣干练来,“拿定了,祖母和父亲不许我合离,母亲也不支持,我要让他身败名裂!等他什么都没有了,祖母和父亲自然就会许我合离了”。 “那你的孩子——” “他什么都没有了,难道我还不会雇几个江湖杀手去抢了孩子回来?” 仇希音面色不变,江湖杀手,去抢孩子? 花越昔说着猛地抓住仇希音的双手,“妹妹,你帮帮我,现在只有你能帮我!” 仇希音任由她抓着自己的手,挑眉,“姐姐为何认定了只有我能帮你?” 219 宠妾灭妻(二) “楚大人,楚都御史,我想请妹妹帮我请动楚大人弹劾张明远宠妾灭妻!残害骨肉!证据,证人,我都准备好了,妹妹请楚大人遣人去取就好”。 仇希音蹙眉,“姐姐,这样的罪名可大可小,我听说张大人十分有才干,不说别人,就是花次辅也会保住他,绝不会因为这样的罪名就让他丢了官职”。 花越昔眼中光芒愈亮,“所以才要请妹妹出手!只要妹妹愿意为我出这个头,宁郡王自然会为妹妹达成心愿!” 宁慎之! 仇希音心头一跳,眉头越发蹙紧,“这与宁郡王有什么干系?” 花越昔一愣,她有求于人,也顾不上她到底是不是明知故问,解释道,“妹妹可能还不知道,宁郡王托了淮安王妃去贵府求娶于你,却不知什么原因被贵府拒了。 宁郡王不但没有动怒,前几天还出面为令尊求来了工部尚书的位子,第二天淮安王妃就又去了宁郡王府,只怕宁郡王府第二次提亲不远了”。 仇希音一颗心直跳上了嗓子眼,失声喊道,“不可能!我从来没有听说过!” 花越昔见她一副大受惊吓的模样,却是的确不知道的,转念一想,这样的事,仇家的确不会和她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说,生怕她不信,忙道,“大约一个月前,淮安王妃去了仇府,不多会就从仇府匆匆赶去了宁郡王府,下午宁郡王就在御花园找仇少傅,不,仇尚书下了一下午的棋。 前些日子传出宁郡王为仇少傅求礼部尚书的缺,第二天,淮安王妃就又去了宁郡王府,虽说宁郡王府和仇府都没传出什么消息来,可这京城谁都不是傻子,略略猜一猜也就知晓了”。 仇希音面色发白,宁慎之明明给她写了那样一封信的,他到底想干什么? 怪不得昨天张明远前倨后恭,原来是在忌惮宁慎之! 花越昔紧了紧握着她的手,“妹妹,我不白求你冒这么大的风险得罪张明远的,我知道苏妃娘娘的秘密” 仇希音猛地瞪大眼睛,苏妃的秘密? 花越昔见她神色波动,忙加了把火,“仇四姑娘是未来的太子妃,可据我所知,不但苏妃,连太子也不甚满意,苏妃娘娘的秘密,目前只有祖母、父亲和我知晓,只要妹妹你肯帮我,我帮你拿住人证,再去父亲那里偷了物证来,这样苏妃娘娘的秘密就只有妹妹一人知晓了,总有一天能用得上的”。 “什么秘密?” 花越昔一咬牙,压低声音,“苏妃娘娘生太子时伤了身子,不能再有孕,便一直随着携带使男子避孕的香料。 那种香料不但能让男子极难使女子受孕,用久了,连对女子都失了兴趣——” 仇希音倒抽一口冷气,“此话当真?” 花越昔手心全是冷汗,“这样的话,我岂敢乱说?苏妃娘娘刚入宫时,曾受过我祖母的照拂,我祖母在苏妃娘娘面前颇有几分面子,这才偶然间得知”。 仇希音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花姐姐,从昨天起,我的态度你约莫也是见到了的,我自是愿意帮姐姐一把的,只这毕竟不是小事,一来我要冒风险,二来,至亲至疏夫妻,姐姐说不准什么时候便要后悔——”。 花越昔见她答应,松了口气,只觉浑身的力气都用尽了,将手腕上的赤金镶红宝镯子摘下套上仇希音手腕,软软倒在迎枕上,闭上眼睛,“妹妹,无论事情最后如何,妹妹肯伸手,姐姐就记妹妹的恩情一辈子,这只镯子跟了我十多年,现在送给妹妹,也不枉我们姐妹相识一场”。 仇希音沉默看了看她没有一丝血色的脸,起身福了福,垂下衣袖,完全将镯子挡住,转身离去。 …… …… 仇希音回了仇府,便打发走所有人,摆弄起花越昔套上她手腕的镯子,摸索了半晌方发现上面镶嵌的红宝中有一颗是活动的。 她推了推,镯子便分为两截,露出里面白色的纸张来,却是一张药方和一封信。 花越昔在信里详细说明了,那药方中的一味叫岐澜的药材十分难得,都是苏家旁支的一位苏六爷一手打理,充做香料治好后,装入香熏球中,直接交到苏嬷嬷手中,绝不经第三人之手。 如今苏嬷嬷已死,苏妃也失宠已久,不一定还在用此味避子香,只有抓住苏六爷才能算是人证物证俱全,只苏六爷身份贵重,不能随意动作,否则苏妃定然发觉,只怕会弄巧成拙。 仇希音摸着镯子想了一中午,命十九请楚阆来仇府一见。 第二天一早,楚阆就提着贺礼上了门,去恭喜了一番还在养伤的仇正深后便告辞离开,然后在路过后花园时不负所望的遇到了提着食盒去探望仇正深的仇希音。 仇希音望着他微微一笑,“还未恭喜三姐夫高升”。 楚阆看见她就一阵牙疼,“说吧,又是什么事?” 这丫头就是吃定他了! 偏偏他还就只能认了! “我最近学画,总觉有一道坎不能跨越,还请三姐夫指教”。 仇希音说着也不管楚阆答不答应,吩咐道,“红萝,去取我今天早晨刚画的画和文房四宝来”。 红萝脚程快,仇希音和楚阆在附近的观景凉亭坐下后不久,便将东西取了来。 仇希音在凉亭中的石桌铺开画,摆手示意红萝几人退下,问道,“三姐夫,你瞧我这画有哪里不足?” 随着她的话音,她不动声色将袖在手里的药方和花越昔写的信铺到了画上。 楚阆早就知道她要折腾幺蛾子,也不惊讶,只看着看着,面色就严肃了起来,“此事当真?” 仇希音挑眉,“你觉得呢?” 楚阆眉头一跳,孝成宗年轻时喜欢各种新鲜刺激的东西,其中就包括风韵不同的美人,有一段时间,他甚至专门找已婚妇人,就是因为他觉得新鲜。 只那时候他还未大婚,太后自是不许那些女子怀上龙嗣的,只想不到他大婚后,对李皇后十分不喜,根本不愿多进坤宁宫。 太后娘娘想嫡皇孙都想疯了,一怒之下将那些个乱七八糟的女子全部赶出了宫,孝成宗干脆连坤宁宫都不进了。 母子俩怄气怄了大半年,终还是太后让了步,苏妃进了宫,很快就怀上了太子,在她之前也有个两个美人怀了身孕,只不过生的都是个公主,没养过十岁就都没了。 苏妃得宠,太子出生后,孝成宗爱若珍宝,加封苏妃为贵妃,从此后宫专宠。 因为有着苏贵妃的专宠,没有人怀疑原本专好猎奇的孝成宗突然改了性子,对后宫的各色美人再也不感兴趣,直到邓文雅的出现。 “如果张夫人说的是真的,很有可能苏妃还有一种密香,让皇上在对其他女子失去兴致时,还专宠她。 只不过她没想到你那位表姐是个厉害的,一下子就抓住了皇上的心,皇上久不去玉清殿,时间长了,那药自然就没了药力,叫你表姐怀上了孩子,生下二皇子和公主来”。 楚阆沉吟,“邓贵妃生孩子时难产,九死一生,不知道是不是也是受了那种药力的影响”。 仇希音古怪一笑,“就算不是,难道就不能说成是了么?” 楚阆,“……” 楚阆抹了把脸,“音音啊,不是姐夫说你,苏妃好像也就得罪了你那么一回,你也双倍的还回去了,你这般算计她是为哪般? 再怎么说那也是你嫡亲的妹妹的未来婆婆,她要是倒霉了,太子肯定跟着倒霉,恃姐儿也讨不了好啊!” 仇希音挑眉一笑,“这件事如果属实,绝对能在你的言官史上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你就说想不想接?” 楚阆仔细打量着她的神色,“音音,若苏妃只是个宠妃,这样的事,就冲你开口了,我绝对义不容辞,只苏妃关乎的是太子,是国之储君,储君不稳,则天下难安,我需要一个理由”。 “我想她死,这算不算理由?” 仇希音面无表情,清亮的猫儿眼中却有火苗在跳跃。 楚阆沉默半晌,开口,“我需要想一想”。 “好,如果你不愿意也无所谓,想必李家人也很乐意接这个烫手山芋,只不过我要麻烦点罢了”。 仇希音收起信和药方,转而道,“这件事押后再说,我要请你帮个忙”。 仇希音仔细将张明远和花越昔的事说了一遍,最后道,“张夫人想要叫张明远丢掉乌纱帽,只成事在人,谋事在天,如果不成,我自会另想法子叫张明远妥协”。 楚阆啧了一声,“果然最毒妇人心,张明远十年寒窗,好不容易爬到大理寺卿的位子,别人算计他就算了,他的枕边人竟然也恨不得他死!” 仇希音垂眸看向铺在桌上的画作,楚阆又啧了一声,“小表妹,这次算是还你一个人情吧?你可记好了,我就只欠你一个人情了”。 仇希音意味深长扫了他一眼,“这人情,欠了还,还了欠,生灭自有定理,姐夫着相了”。 楚阆,“……” 简直一辈子都不想再看见这死丫头! …… …… 楚阆动作很快,第三天大朝,就一纸奏折弹劾张明远欺压族人,逼死族弟,逼死表妹! 奏折一出,满殿皆惊,张明远家的一场场大戏,自从两年前开始,一直持续不断有更新,直叫他们看的心满意足,满心期待。 张明远那个因病夭亡的未婚妻表妹更是被无数人臆想了无数遍到底是何等倾国倾城的佳人,当年在京中也是数一数二的花越昔花四姑娘都不能叫张明远忘情? 前几天更是传出张明远宠妾灭妻,将花越昔推的小产之事来,虽张家和花家都没有人给出个确切的话来,但空穴来风,定然有因,众人皆在暗搓搓的等着后续发展,没想到这时候竟然来个绝地大反转? 楚阆秉承其一贯作风,摆事实讲道理,请人证,展物证,一环扣一环,环环惊险,环环引人期待的向大殿中的众臣充分展示了张明远考中功名,一朝得意后,种种手段用尽逼得与其表妹自小订亲的族弟退亲,那族弟不堪受辱跳井而死,其表妹惶恐难安,最终郁郁而亡。 人证物证俱全,张明远辩无可辩,脱口道,“我与表妹乃是两厢情悦,且我当时也给了族叔一家足够的补偿!” 楚阆犀利反击,“也就是你与你表妹在你表妹有婚约在身时狼狈为奸,合谋用钱财权势逼死你族弟了?” 张明远哑口无言,楚阆冷哼,“奸夫**!只可惜了你那族弟无辜枉死!” 张明远激动起来,“表妹她很好,不许你那般污蔑她!” 楚阆冷笑,“很好?什么时候有婚约在身还与未婚夫的族兄两厢情悦的女子也能算很好了? 不过说起来,你那表妹比你好倒是真的,毕竟她在逼死自己的未婚夫后,还知道惭愧后悔,以致郁郁而亡。 而你,饱读诗书,二甲进士,逼死自己的族弟,害死自己的表妹后,竟然无事人一样娶妻生子! 娶妻生子也就罢了,竟然还四处搜罗酷似你表妹的佳人满足自己的欲望,更是宠妾灭妻,害得自己的正妻,堂堂阁老嫡女小产,几乎丢了命!” 楚阆说着一张正气凛然的脸满是凛然正气朝孝成宗一抱拳,“皇上,臣请传张夫人的贴身婢女叶青!” 孝成宗激动的连连摆手,“快快,快传!” 如果他的御史、言官们个个都有楚阆这般的职业素养,他的皇帝生活一定比现在精彩多了! 叶青在现身金銮殿的一刻,两道凌厉的目光就直直朝她刺去。 楚阆侧身挡住,望着最前面的花振冷笑,“花次辅,张大人恨不得杀了来作证的叶青,下官倒是可以理解,花次辅这般却是为何?” 花振面色铁青,“男子风-流乃是雅事,岂可闹到金銮殿之上,楚大人注意分寸才是!” 孝成宗不满,“能不能闹到金銮殿上,朕自有主张,你多什么嘴,那个谁,你快快说来,张寺卿到底怎么宠妾灭妻了?” 叶青却是比那天见仇希音冷静多了,从花越昔发现张明远的几个妾室面容相似说起,一直说到花越昔小产。 220 宠妾灭妻(三) 孝成宗听得连连惊叹,叹为观止道,“宠妾灭妻竟然能做到这种程度!当年朕不喜皇后,顶多也就是不见她,可从来不会恶言相向,更不会动手打,更别说把人打的小产了,还不许下人去叫大夫了!” 众臣,“……” 皇上您真的可以不必这么诚实的! 张明远忙大声辩解道,“皇上明鉴,当时臣与贱内皆不知道贱内有了身孕,否则臣绝不至于那般的!” 楚阆立即讥讽道,“你不知道,可堂堂主母喊着肚子疼,却被两个护院辖制,可见你平日对妻子无半分敬爱之心,否则两个区区护院又岂敢擅自做主?连去寻你问话都不曾?” 张明远还要再说,宁慎之冷不丁开口道,“皇上,臣以为,不论是谁,称呼妻子为贱内皆不妥当! 皇上九五之尊,见了皇后尚不会以贱字称之,更不要说张大人出身远不及花姑娘,却毫无愧色的口口声声称之为贱内! 夫妻一体,夫荣妻贵,岂有贵贱之分,臣请皇上废天下贱内之称”。 众臣,“……” 不是在审张寺卿宠妾灭妻的案子吗?为什么会扯到废什么“贱内”的称呼了?一个称呼而已,值得这般大费周章? 孝成宗明显也是一愣,不过一愣之后,他就十分自然的接上了话,“宁爱卿言之有理,来人,传朕旨意,即日起,凡我大萧臣民,不论高低贵贱,皆不可以贱字称呼妻子”。 众臣,“……皇上圣明” 虽然我们已经完全不想说话了,但是,皇上圣明还是要喊的。 楚阆等众人呼声落后,朝叶青使了个眼色,叶青砰砰磕了三个响头,“皇上圣明,我们姑娘出身清贵,亦深知妇德,不敢拈酸吃醋,阻止张大人纳妾,只张大人实在欺人太甚,我们姑娘实在不堪受辱,请皇上圣裁,允我们姑娘与张大人合离!” 楚阆紧接其后,“皇上,臣以为,如张大人这般对其表妹一往情深,在其死后尤念念不忘,实在不适宜娶他人为妻,纳他人为妾!该当落发出家,以修与其表妹来世之缘!” 张明远嘶声喊道,“楚阆,你不要欺人太甚!” 孝成宗猛地一拍巴掌,“楚爱卿这个主意绝妙!修来世之缘!这才是真的情深不悔啊!” 他说完才想起来,看向张明远,“咦,对了,你刚刚喊什么?莫不是不想修和你表妹的来世之缘?” 张明远一时竟是无言以对,花振出列,“皇上,此事太过儿戏——” 他话未落音,站在武官最前列的宁慎之忽地侧身直直朝他盯去,声音森冷,“花次辅是在说皇上太过儿戏?” 花振噗通跪了下去,浑身发冷,“皇上恕罪,皇上恕罪!老臣一时情急,口不择言,请皇上恕罪!” 大殿之中,一时落针可闻,孝成宗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龙威被侵犯了,只他也没多在意,有些奇怪道,“花次辅,现在好像是你的亲生女儿受欺负了吧?还是说张夫人根本就不是你亲生的?” 花振发白的脸上顿时青绿交加,楚阆俯身作揖,“皇上圣明!” 花振,“……” 他总有一天要弄死那个姓楚的! 孝成宗顿时来劲了,“还真不是你亲生的啊?” 难道说这场大戏还有后续? 花振脸色更绿了,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小女确乎是臣亲生的,千真万确!” 众臣,“……” 真想为努力想证明自己的女儿确实是自己的亲生女儿的花次辅,却貌似越抹越黑的花次辅飚一把同情泪! 楚阆立即道,“既然花次辅确认张夫人确实是花次辅亲生的女儿,我等旁观之人听了皆无不愤慨,无不为张夫人掬一把同情泪,花次辅竟是无动于衷吗?” 楚阆将“亲生女儿”四字咬的极重,花振气得眼前一阵阵发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其他人见花振如此凄惨,哪还敢多言,这个楚阆简直就是疯子,还是个极聪明可怕的疯子! 张明远的笑话,京中谁不在看?可谁又像他那样不远千里的跑到张明远的家乡去调查实情,还将人证物证藏的妥妥帖帖,就等着时机到来,直接捏住张明远的七寸!能收集这么多证人、证据明显不是一天两天的功夫! 这份心机、手段和耐心,简直谁遇上谁死! 众臣对楚阆的可怕程度又有了新的认知,忙都仔细反省自己有什么小辫子,会不会被楚阆抓住。 对了,今天宁郡王的态度好像也很反常,虽然没明着帮楚阆,但两次开口的时机都掐得很准啊…… 众臣忙着打自己的小算盘,自然更没有心思管张明远。 孝成宗摆手,“张爱卿,那你就专心做个深情人,好好地修你和你表妹的来世缘分吧”。 楚阆开口,“皇上,臣打听好了,张大人的家乡有个宝禅寺,离张大人表妹的坟茔不远,最是适合张大人不过!” 孝成宗赞许点头,“爱卿想的很是周到,这件事就交给爱卿了”。 众臣,“……” 卧槽! 楚阆这是不坑死张明远不罢休啊!连落脚的寺庙都打听好了! 一时间,所有离楚阆近的远的都微微倾斜了身子,力图离他更远一点,再远一点! 真是想一想和这个姓楚的一起站在金銮殿之内,就恨不得立刻辞官回乡啊! 张明远死死盯了楚阆一眼,又看向最前方的宁慎之,知道自己大势已去,颓然跪伏在地,“臣谢主隆恩!” …… …… 张明远除了官帽官服,先去了大理寺交接事务,待处理好一切,天已经黑透了,他没有坐车,就在大理寺大大小小官吏的目光指点中慢慢朝张府走去。 他直走了一个时辰才终于走了回去,张府门口,管家带着几个仆役候在门口,见了他就哭天喊地起来,“老爷,老爷,不好了!亲家夫人和舅老爷带了一群护院来,硬接了夫人回花府,将咱们府上打砸了个遍,还将几个姨娘卖了!老爷,老奴实在是拦不住啊!老爷!” 张明远只觉自楚阆开口以来就疼痛难忍的头喀地一声裂开了,他拨开管家,大踏步进了门,果然见院内触目所及一片狼藉,连院中的一株正开得绚烂的桂花都被砍断了,高大的树干砸到正厅的屋顶,将屋顶砸塌了一半。 “老爷!”老管家哭得更凶了,“夫人还带走了小少爷!亲家夫人说如果老爷敢去讨要小少爷,她就叫老爷连和尚都做不了,直接送老爷和老爷的表妹去做一对**妻!” 张明远定定盯着塌陷了一半的屋顶,眼前一黑,直直往前栽去—— 张明远再醒时,窗外的太阳已经升到了半空,他一时意识还未清醒过来,只觉得窗户和窗外的太阳角度有些奇怪。 不对,他还未起,伺候的丫鬟又怎么敢撩起帐子? 他下意识看了看四周,这才发现自己竟是睡在地上的,触目所及,屋内空荡荡的,只有一张被砸烂的床。 他这才回想了起来昨天的事,一朝天上,一朝地狱,莫过于此。 他保持着仰面躺着的姿势没有动,任凭自己脑子放空,一张秾丽清华的脸却倏然跃入脑海,仇希音—— 他想起楚阆正气凛然的脸,想起宁慎之冰冷的眼神,那个泼妇这次倒是聪明了一回。 楚阆那个疯子盯上他定然不是一天两天了,她借仇希音的手搭上楚阆,楚阆逮到这样的好机会,自然是往死里踩他。 仇希音往来于张家,宁慎之又岂会不知? 楚阆踩他时,他轻轻两句,便帮着楚阆直接将他踩得再也翻不了身,说不定他骂仇希音伶牙俐齿,他也知晓了,容宣那条宁慎之的狗,遇到那样的机会又岂会不去和宁慎之禀告好卖媚? 那个泼妇倒是好手段!只攀上了仇希音便将他害到如此地步! 张明远越想越恨,恨得出了错觉,竟听到了仇希音的笑声—— 不对! 不是错觉! 张明远猛地坐了起来,顺着窗户看去,竟看到仇希音和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对面而坐,坐在他家的院子里下棋! 欺人太甚! 张明远只觉一口恶气直冲脑门,他腾地站了起来,就要冲出去找她拼命—— 张明远猛地顿住脚步,拼命? 不说,仇希音此来绝对是有备而来,不会轻易叫他伤了,就算他真的能找她拼命又如何? 他虽落到如此境地,却还是不想去死的,更不想为了莫名其妙的怒气去死! 他努力平复了心情,扬声喊道,“来人”。 进来的是管家,颇有些忐忑道,“老爷,刚刚一位谢公子和仇姑娘来拜访老爷,老奴说老爷还未醒,仇姑娘便说在院子里等老爷,老奴便擅做主张留了谢公子和仇姑娘在院子里,还请老爷恕罪”。 张明远摆手,“伺候我洗漱”。 他倒要瞧瞧,仇希音这般找上门来是要干什么! 张明远洗漱好,正要换衣裳,却发现他所有的衣裳不是被剪了就是烧得乱七八糟,脸顿时就黑了,只能依旧穿着昨天的衣裳,胡乱吃了点东西,这才去见仇希音和谢嘉棉。 仇希音和谢嘉棉远远见他来了,起身行礼,张明远俯身还礼。 仇希音介绍道,“这是我九表哥,讳谢嘉棉,现任六科给事中,在刑部跑个腿儿”。 张明远再次揖手,“谢给事中,张某久仰大名”。 谢嘉棉还礼,“张大人过誉”。 几人见礼毕,分宾主坐下,仇希音笑盈盈道,“张大人果然名不虚传,落到今日这般境地竟还能睡到日上三竿,怪不得能在逼死族弟、害死表妹后尤能理直气壮地娶妻生子,还广纳美妾了”。 张明远,“……” 我们就将刚刚的虚情假意一直发扬下去不好吗? “我来猜一猜,张大人此时肯定在想,花姐姐勾结了我,请动了三表姐夫,定要与你合离,却闹得你丢了官职,闹得花次辅大失面子,更是失了你这样一个年轻有为的女婿,也算是恶有恶报?” 张明远哼了一声,“她就算与我合离,回了娘家,又能得什么好?” 仇希音笑得越发甜了,“花姐姐能得什么好,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花姐姐原本就是要你丢掉你最以为豪的官职,而不只是要和你合离的”。 张明远猛地瞪大眼睛,“那个毒妇!简直,简直不可理喻!” “所以,我父亲一直教我做人留一线,日后好见面,若不是张大人欺人太甚,花姐姐又岂会非要断了张大人的前程? 噢,对了,听花姐姐的语气,似是十分害怕你日后与她争孩子,所以,你约莫是无法活着回庆远府的”。 张明远倏然变色,半晌方问道,“你和我说这些想做什么?” “自然是跟张大人做个交易”。 张明远嗤笑,“你将我害成这个样子,竟然还敢来和我做什么交易?” 仇希音笑,“我有何不敢?若说不敢,我倒是觉得用在张大人身上更恰当些”。 “你——” 张明远冷哼,“姑娘这般伶牙俐齿,却不知教你做人留一线的仇大人知不知道?” “那就不劳张大人费心了,”仇希音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笑眯眯道,“不过张大人这副模样,我倒是为张大人想到了一个法号,就叫戒嗔如何?” 张明远噎得面色发青,待要喝骂,又拉不下脸同她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吵架,更害怕她身后的宁慎之,只能默默忍下一口气。 谢嘉棉抿唇笑了起来,仇希音继续道,“张大人,我记得大人的家乡庆远府离南宁不算远?不知大人认不认识白老将军?” 张明远面色一紧,“你是什么意思?” “白老将军的嫡长孙白锋,白家的疯郎君,想必张大人也是有所耳闻的,张大人这般才干,却折在了儿女情长上,想必定是不甘心的吧?” 张明远垂在袖中的双手不自觉捏紧,“你到底想说什么?” “白家那位疯郎君欠我一份大人情,而以张大人的才干,就算是落发出家,也未必不能为佛门争一口气的”。 张明远定定盯着她,“你想要什么?” 仇希音毫不退避,“很简单,张大人为官多年,手中总是有人脉,有秘密的,用这些来换张大人的前程,不知张大人觉得合不合适?” 221 特殊嗜好 张明远捏起的拳头中顿时起了冷汗,黏腻腻的,如他此时的心。 “当然,如果张大人得了前程,可也要记得欠我一份天大的恩情才是”。 仇希音说着站了起来,“这件事不急,张大人想通了,便去寻我表哥,告辞”。 张明远下意识起身揖手相送,谢嘉棉低低的笑声从风中传来,“你害人家丢了前程,现在又说人家得了前程就是欠了你天大的恩情,真是天下的好事都被你占尽了……” 张明远哑然,是啊,她害他丢了前程,现在又丢给他另一份前程,就要他付出忠心和一切,还真是天下的好事都被她占尽了,只是,他还有选择吗…… …… …… 七天后,仇希音和谢嘉棉骑马去城外跑马,恰碰到了楚阆带着几个衙役押着张明远出城。 张明远已经落了发,穿着僧衣布鞋,身边只跟着老管家和一个仆役,一个小厮,那是他从庆远府老家带来的,如今又原样带回去,来的时候鲜衣怒马,豪情万丈,去的时候,却僧衣毛驴,茫然无措。 仇希音和谢嘉棉下马行礼,笑道,“三表姐夫,真巧”。 楚阆皮笑肉不笑,“是啊,真巧!” 仇希音没有在意他的态度,反倒冲他笑了笑,又看向张明远,“听说戒嗔大师离京前倒是大方了一回,不但主动写了文书,承诺绝不会争夺幼子,将京里的宅子留给了花姐姐,甚至还托了旧友帮着花姐姐立了女户,不必依附娘家”。 张明远面色平静,“不过是为我儿求个好些的前程”。 “张大人如果早就学会这般疼爱妻儿,又怎会落得这般下场?” 仇希音说着游目四顾,“我记得当年我还小的时候,苗首辅致仕回乡,尚有无数人来送行饯别,张大人也做了这许久的官,竟是除了我这看热闹的,没有一个人来送,实在是凄惨孤单了些”。 张明远,“……” 他到底跟这丫头什么仇什么怨,尽逮着他的心管子使劲戳! 就在这时马蹄声远远传来,却是花越其赶了过来,他怀里还抱着个两三岁的小童,小童穿着素青色的圆领袍子,戴着鲜红的虎头帽,小脸蛋肉乎乎的,十分可爱。 张明远看见小童冷肃的脸上终于微微动容,花越其纵马到了跟前,抱着小童下了马,先朝楚阆几人一礼,方对小童道,“闰哥儿,给你父亲磕个头”。 小童乖巧跪了下去磕了个头,张明远眼圈瞬间就红了。 花越其拉着小童站了起来,没好气道,“张明远,我姐说让闰哥儿给你磕个头,以后他改跟我姐姓花,你自去与你那些个和你表妹相像的贱婢们生孩子去!” 仇希音笑道,“花公子此言差矣,戒嗔大师刚刚皈依佛门,岂可破了色戒?” 花越其失笑,问道,“仇姑娘是来瞧热闹的?” 仇希音点头,“瞧热闹,顺便陪表哥跑马,花公子要不要一起?” 花越其顿时双眼发亮,连声道,“好啊好啊!” 楚阆咳了咳,“棉哥儿,你陪花公子先去,我和音音说几句话”。 谢嘉棉点头,花越其又抱着小童上了马,偷偷瞄了仇希音一眼,和谢嘉棉打马离去。 押送张明远的队伍继续往前走,楚阆和仇希音缀在后面,牙疼道,“音音,那个传言你听说了吧?” “什么传言?” “就是宁郡王,嗯,求亲,嗯?” 仇希音沉默,楚阆急了,“哎,丫头,这种事可不能糊涂,这次我能这么顺利送张明远去佛门,宁郡王至少出了一半的力,否则哪有这么顺利? 这宁郡王可不是一般人,这次的事不算,毕竟咱们没求宁郡王帮忙,他也没正面开口,但你父亲授工部尚书的事,你们家若是没有结亲的意思,可千万不能就那么接了,宁郡王的便宜可不是那么好占的!” “这话,姐夫应当和父亲说”。 楚阆愤愤,“我和他说过!他也上书请辞了,可皇上能听他的,听我的,不听宁郡王的?” “那姐夫说该当如何?” 楚阆想了想,道,“音音哪,按理说这事我不该问你,但你是个有主意的,我权且问一问。 其实,我觉得宁郡王除了年纪大一点,其他都很好,我要是个女人都想嫁他,他求亲被拒,还能扔这么大个恩惠给你们仇家,可见是十分有诚意的,左右你们家和谢家也断了,嫁给宁郡王也很好啊!” 仇希音心头微微一抽,不疼,却扯得难受。 “说起来,自六年前和苗静雅退亲,宁郡王这么多年都坚决不肯议亲,现在却这么有诚意的向你求亲,不会是这么多年都在等你长大吧——” 楚阆说到这惊悚看向仇希音,“音音哪,这件事你知不知道具体情况?如果是,那你可就要打听仔细了,宁郡王是不是有那方面的特殊癖好,可不能随意就嫁了啊!” 仇希音,“……” 你这样的话,叫我怎么接? 楚阆猛地一拍脑门,双眼晶亮的盯向仇希音,“音音,实话告诉你,这么多年,我从来就没放弃过搜集宁郡王的把柄,可这人就跟铁板似的,一丝缝儿都找不到! 他洁身自好,礼贤下士,性子严厉却不严苛,处事十分公道,虽则权倾朝堂,却从来不烂用职权谋私。 当然,他出身宁郡王府,祖母是长公主,要什么有什么,也不需要谋私,他自己更是没有什么特别的喜好,不喜美人,不喜美食,不好珠宝珍玩,听说私底下他只喜欢看看书雕些小东西,自律得近乎严苛。 前些年还能弹劾弹劾他弄权专权,这些年,他许是将朝堂都捋顺了,私底下不知道多少人帮他做事,他自己便极少露面出头了,搞得跟大隐隐于朝似的,想弹劾他弄权专权都没了由头!” 楚阆说到这眼神更亮了,“不过如果能确定他对年纪小的女童有特殊癖好,我再仔细挖一挖他残忍虐待残害女童的罪行——” 仇希音忍无可忍打断他,“他没有那样的癖好!” 楚阆一愣,“没有?你怎么知道?” 仇希音脸都黑了,“你天天琢磨这些东西,三表姐知道吗?” 楚阆讨饶拱了拱手,“没有就没有,拿阿檬威胁我做什么?不过说起来,既然宁郡王没有什么不好的癖好,那你就嫁了呗! 至少我以后想扳倒谁,又扳不倒时,也能走走表妹夫的后门啊!” 仇希音默默想了一会,道,“刚刚那番话,我想请你帮我和父亲再说一遍,再和父亲透露一声,就说是你和我说话时无意中提起的,就算没有表哥,我也绝不会嫁给宁郡王,他若是逼急了我,我宁愿死,也绝不会叫他攀着我青云直上!” 楚阆,“……” 你这和宁郡王是多大仇多大怨,宁愿死都不肯嫁? 楚阆沉吟开口,“音音,你父亲不是你想的那般踩着女儿往上爬的人,就算他真的同意了你与宁郡王的亲事,也未必就是看中了宁郡王的权势,你这般却是过于不孝了”。 “这,你不必管,我问你苏妃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楚阆扫了她一眼,懒洋洋一笑,“还能怎么样?我总不能看着你送上门给别人算计吧?小丫头,这些年不是我,你当真以为就靠着你那点小聪明能这般顺利?” 仇希音面色微柔,“姐夫的恩情,我一直记着”。 “记着啊——”楚阆笑得意味深长,“那音音你可要好好记着,有一天我是要讨回人情的”。 …… …… 宁郡王府中,允风背着箭靶满演武场乱窜,他速度极快,几乎跑成了一阵风,凤知南和宁慎之手中的箭却还是一箭又一箭,箭箭不落的射中了他背后的箭靶。 “郡王”。 宁慎之放下正欲射出的一支箭,挽着弓走出演武场。 允文恭敬行礼,“郡王,今天清早,仇三姑娘邀了谢九爷去城外跑马,遇到了楚大人押送张明远离京,不多会花五公子带着张小公子也赶了过去,这是他们说的话,请郡王过目”。 宁慎之接过那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纸,上面写到了楚阆说的那句,“……我与音音说几句话”。 “后来呢?” “后来,楚大人与仇三姑娘两人策马缀在最后面,没有人听到他们说什么,不过仇三姑娘去追谢九爷和花五公子时神色不大好,应是与楚大人不欢而散。 楚大人押送张明远出了京城地界便朝着仇府去了,午食前出了仇府。 仇三姑娘则和谢九爷、花五公子去跑马,后张五公子邀请谢九爷和仇三姑娘去了花家的别庄,用了午食后,去庄子上的葡萄园摘葡萄。 仇三姑娘送了一筐过来给公主尝鲜,另外还有些庄子上产的时新果蔬,还说等做的葡萄酒能喝了,再给公主送些来”。 凤知南远远听见送了筐葡萄给她,箭也不射了,一个跟头翻到跟前,面无表情问道,“葡萄呢?” “已经送到公主的院子里去了”。 凤知南抬脚就走,刚走两步又顿住脚步,认真对宁慎之道,“要是有人这么天天派人盯着我,我一定拧断他的脖子!” 宁慎之,“……” 你可以滚去吃葡萄了!刚上市的,酸死你! …… …… 在仇希音陪着仇太夫人仔细研究怎么能做出更甜美的葡萄酒时,京城再次因为一个消息沸腾了——小相国寺的莲生大师要来京城讲经! 莲生刚入小相国寺,美貌的名声就传遍了整个大萧,只是一般人等闲根本见不到他,现在他竟然要来京城公开讲经! 京城的大姑娘、小媳妇、奶奶太太们奔走相告,各个胭脂水粉、布庄银楼的生意顿时火爆起来,堪比当年荣和长公主办赏花宴的声势。 凤知南听到这个消息立即写了封信遣大雪送去给仇希音,殷殷叮嘱她一定要想办法从阳澄湖或太湖弄一批最好的螃蟹来。 仇希音失笑,立刻回了信,让她放心,每年江南那边都会送许多螃蟹来,今年她回京了,仇太夫人肯定早就命人隔两天就送一批来,会从螃蟹上市送到下市,又邀她到时候一起去听讲经。 不想傍晚时分,仇希音就收到消息,莲生到了仇府门口,请求在仇府落脚。 莲生当年落难时,被仇希音收留在江南农庄,仇时行夫妻十分喜爱他,仇时行甚至破例收了他做弟子。 只不想后来莲生入了佛门,仇时行夫妻到京城后还曾特意去小相国寺劝过他,只他无意再入红尘,仇时行夫妻唏嘘之后只得放弃。 莲生自入小相国寺,因其佛法精通,容貌出众,在京城名头极大,此次能来仇府落脚,仇府上下皆是欢喜不尽,连谢氏也十分重视,吩咐辟出一个客院来,专门让莲生歇息。 因着莲生来之前便明言不欲受打扰,棒伤尚未愈合的仇正深让仇不耽去迎了莲生进府,直接送了莲生去客院,严令家中主子婢仆不许去打扰。 莲生身边只带了个小沙弥,行囊更是简单,收拾好歇下不提。 第二天一早,莲生便遣了小沙弥前去通报,得了允准便往仇时行和仇太夫人的院子去了。 等仇希音接到消息赶过去时,莲生已做好了一大锅香喷喷的面汤疙瘩,盛在薄胎的粉瓷小碗中,配上仇太夫人亲手腌制的四色小菜,色香味俱全。 仇希音就笑了起来,福身行礼,“莲生哥哥”。 莲生合十还礼,“仇三姑娘”。 三年没见,时光仿佛在莲生身上停滞住了,他依旧是少年清隽的模样,只身上的出尘之气越显,叫人一眼看上去便想到了宝相庄严四字。 “叫什么仇三姑娘,还跟小时候一般,叫音音,”仇太夫人嗔了一声,又对仇希音道,“莲生说离讲经还有半个月的时间,这半个月他都会留在仇府,专门给咱们做好吃的!”仇希音拍手笑道,“那我要请池阳公主来小住,昨儿公主还给我写信,说莲生哥哥要下山,叮嘱我一定要从阳澄湖、太湖弄些螃蟹来”。 莲生微笑合十,“池阳公主一如往日”。 仇希音当即便命人遣十九跑一趟给凤知南下帖子,几人坐了一桌,高高兴兴的用了朝食。 吃过后,丫鬟撤了碗碟奉上清茶,莲生挑了些佛门中事说给仇时行和仇太夫人听,正说着丫鬟就来报凤知南和宁恒之到了。 222 夜半相会 凤知南和宁恒之身份贵重,仇老太爷和仇不耽亲到了正门外迎接,仇太夫人则领着女眷在垂花门外候着。 待一行人到了跟前,仇希音才发现萧博采竟也跟着一起来了。 三年不见,萧博采已长成了个挺拔英俊的少年,他和宁恒之一起在谢氏书院读了三年书,学业不好不坏,出来后便在禁军谋个差事,现在已经是正五品的左郎将,虽然大多沾了出身的光,却也算得是年少有为。 此时的萧博采已没了少年的天真莽撞,瞧着已经有几分仇希音最后一次见他的沉着果毅,彬彬有礼地向众人行礼。 一番见礼过后,宁恒之抬头看向仇希音,这一看,便失声道,“你怎么瘦成这个鬼样子?” 仇希音,“……” 所以,她讨厌宁恒之绝对不是没有道理的! 这句话显然勾起了仇太夫人的伤心事,牵起仇希音的手,摸了摸她瘦骨嶙峋的手腕,叹了一声,开口道,“公主,世子,宁二爷,这边请”。 宁恒之显然还想再说,被萧博采拉了一把,悻悻住了嘴。 不多时,仇太夫人、仇老太太和谢氏告辞,留下一群小的自己玩儿。 宁恒之好不容易等仇太夫人几人走了,就将仇希音拉到一边,急切问道,“上次你到我家玩还不是这样,这才多久,你就把自己折腾成了这个鬼样子?” 仇希音道,“前些日子我舅母过世,我吃了一个月素”。 宁恒之自也听到了传的满城风雨的流言,问道,“你们家和谢家到底怎么了?怎么说不来往就一点不来往了?连你舅母出殡,你们家人都没去?” 仇希音摇头,“这些事,我不能和你说”。 宁恒之气急,张嘴想要骂她,见她神色清冷带着几分戾气,却又不忍心了,软下口气,“是不是谁欺负你了?你和我说,我帮你出气!” 仇希音看着他因急切气愤艳红的脸蛋,不知怎的就想起了宁慎之死后,他嚎啕大哭骂着自己没良心,拿着剑一下又一下,砍的却是面前的青石地板的模样,口气软了下去,“没有谁欺负我,有的话,我一定和你说”。 宁恒之就满意笑了,随即又想起来,“哎,对了,你知不知道我祖母想为我大哥求娶你,结果被你爹娘拒了的事?” 仇希音,“……” 果然宁恒之永远可爱不过三句话! “你爹娘为什么不同意啊?这世上难道还要比我大哥更好的女婿吗?” 宁恒之悻悻感慨,“而且,你嫁到我们家多好啊,祖母喜欢你,表姐还跟你那么要好,我也会护着你,真想不通你爹娘怎么想的!” 仇希音僵着脸不知道该说什么,宁恒之显然也不需要她回答,“不过这种事你也做不了主,不说了,哎,我跟你说啊,我这段时间一直在学怎么算牌,今天我们再来一局,我一定能赢你!” 打牌的提议被除了宁恒之外所有人否决了,仇不恃提议去摘菱角,得到了除宁恒之外所有人的支持。 宁恒之上了船后兀自愤愤不平对凤知南道,“表姐,你瞧萧博采,从小就是仇四的跟屁虫,到现在还是!” 凤知南扫了一眼正努力撑着船的萧博采,“与你何干?” 宁恒之噎得半死,用脚点了点仇希音,“仇三,你说,萧博采讨不讨厌?” 仇希音眸色如水,摇头,“不讨厌,就是有点呆”。 宁恒之哈哈笑了起来,朝另一只船上的萧博采喊道,“萧博采,仇三说你有点呆!呆头鹅!” 萧博采一愣,朝仇希音看去,仇希音朝他笑了笑。 他不知怎的就心虚起来,手上不自觉一用力,船打起转来,仇不恃喊了起来,“呀,你到底会不会划船啊!不会我来!” “我来我来!” 宁恒之撑着船靠近,跳到了萧博采和仇不恃的船上,抢过萧博采手中的竹竿,用力一撑,船瞬间漂出了老远,宁恒之就哈哈笑了起来。 仇希音也抿唇笑了起来,随手摘了颗菱角,剥开,放进嘴角,嫩甜的味道在口腔中弥漫开来,她嘴角的笑似乎也染上了甜美的味道。 凤知南看了她一眼,开口道,“谢四遣人来说与我的成婚事要暂缓,谢家要先操办谢嘉树与丰家姑娘的亲事”。 仇希音点头,“我知道”。 她虽然不在谢家弄,那边的消息却是每天都会传过来,这样的大事,她更不可能不知道。 凤知南默了默,道,“我以为你很伤心”。 仇希音眼角的笑意随着秋风荡开,“很久之前,我就想过,如果长大后,表哥愿意娶我,我就嫁给他,这样我就能名正言顺的留在谢家,留在表哥身边,也留在小舅舅身边。 可现在,表哥说,他一见到我就会想起惨死的舅母和大表哥,娶了丰家的表姐会让他好过一些,那我自然要成全他”。 她说着眼角的笑越发柔和,“刚开始,我的确是有些伤心的,不过后来我就想通了,小舅舅要娶你,我还是我的小舅舅,他需要我时,我还是可以陪在他身边。 表哥要娶丰家表姐,也还是我的表哥,他需要时,我也一样可以陪着他,没有什么不同。毕竟,我的初衷只是想要他们开心啊!” 凤知南沉默半晌,方喃喃道,“原来你还不懂”。 仇希音挑眉,“不懂什么?” 凤知南看向她,“那,你要嫁给表哥吗?” 仇希音坦然摇头,凤知南犹豫了一会,还是道,“音音,表哥对你很好,我觉得这世上没有谁会比表哥对你更好”。 “白锋对公主也很好”。 凤知南想了想,点头,“你说得对”。 她说完就不再关心这个话题,俯身去摘菱角,吃了一个,眼前猛地一亮,道,“这个好吃!我要在你家多住一段时间”。 仇希音笑着点头,“公主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 …… 莲生在仇家住了下来,每天负责仇时行夫妻和仇希音的三餐吃食,凤知南也在仇家住了下来,每天吃菱角蹭莲生给仇希音准备的饭菜。 第三天下午,姑苏那边送来了第一批螃蟹,莲生做了螃蟹宴吃,凤知南和仇希音皆吃的撑得睡不着,在院子里两头走。 走了一会,凤知南道,“音音,我突然有点想谢四,我去看看他”。 仇希音,“……” 仇希音抬头看看天边已升到树梢的月亮,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凤知南显然也是不需要她说什么的,话音刚落,就纵身跃上了樱桃树上,又一跃,就不见了踪影。 仇希音,“……” 仇希音揉了揉脸,突然觉得自己也有点想谢探微,有点想谢嘉树了,但显然,她不可能像凤知南一样半夜飞檐走壁的去谢家弄。 仇希音想着就油然生出一股羡慕来,遣秀今叫了兰十九来,问道,“十九,如果我要练武的话,大约多久能练成池阳公主那般”。 兰十九迟疑,仇希音道,“你直说”。 于是兰十九十分耿直道,“练武就像姑娘学画,没有天分,再苦练也无用,姑娘年纪又过了,就算再刻苦,也绝无可能练成池阳公主那般”。 仇希音,“……” 很好,你可以滚了。 练武没有天分的仇希音觉得自己还是乖乖去画画的好,她换了件窄袖的衣裳,坐到书桌前打开竹筒的盖子,呼呼大睡的墨猴跳了出来,殷勤为她磨起了墨。 仇希音看着它突然想起凤姜说如果她画一幅宁慎之着女装的画像送他,他就告诉她一个秘密。 凤姜那样的人,如果真是什么惊天的秘密,多半不可能因为一幅画像就告诉她,不过她倒是可以向他讨要一个人情,想必他不会吝啬。 她给宁慎之画过一幅画像,凭着记忆再画一幅不难,只不过需将衣裳头发变一变…… …… …… 竹叶簌簌,红烛泪垂,谢探微颓然放下手中的书,一手撑着额头,一手揉着鼻梁,青玉案上乱七八糟摆的全是书。 兰九开口,“公子,已过子时,公子早些歇着”。 谢探微疲惫应了一声,却没有动弹,不知过了多久,烛光摇摇曳曳,发出极轻的声响,灭了。 月色伴着星光占领了整张青玉案,谢探微揉着鼻梁站了起来,喃喃念叨,“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灯火阑珊处,我一定能找到的,一定能找到的——” “你在找谁?” 清冷的声音让谢探微几乎怀疑自己在梦中,他僵了僵方才循声看去,刚才还空无一人的窗边,凤知南一身黑色劲装站在那里,手里还提着个食盒。 谢探微甩了甩头,怀疑自己还是在做梦。 凤知南却已走近将食盒放到青玉案上,燃起火折子,问道,“蜡烛在哪?” 谢探微这才终于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猛地睁大眼睛,“阿南?你怎么来了?” 凤知南没有找到蜡烛,将多宝阁上的一盏琉璃灯点着,熄灭火折子,老实答道,“想你了,就来看看你”。 谢探微,“……” 为什么每次这种该由他说的话,都被未来娘子抢先给说了? 凤知南打开食盒,“我给你带吃的了,是莲生大师做的,本来是留给我做宵夜的”。 凤知南说着看了看青玉案上铺的到处都是的书,一本一本整理了起来,有些惊讶问道,“你也看医书?” 谢探微笑了笑,凤知南没有再问,她记得仇希音也是喜欢看医书的,读书人的事,她不太懂。 凤知南收拾好桌子,将食盒里的吃食一一端了出来。 谢探微见那些吃食一丝不乱,那一大碗汤更是一滴都没洒出来,热腾腾的,也不知道凤知南是怎么带过来的。 “吃吧”。 谢探微在她对面坐下,拿起筷子,见她不动,问道,“你不吃?” 凤知南道,“莲生大师要在京城留一个月,我明天回去有的吃”。 谢探微听得心头发软,他吃着,她看着,这世上怕是除了他,没有人能让凤知南做到这般了。 他夹了只雪花蟹斗送到凤知南嘴边,温柔一笑,“吃吧”。 凤知南看着他嘴角温柔的笑意,呆呆张开嘴咬住,谢探微就那么帮她夹着蟹斗,直到她将馅儿全部吃完,才夹着蟹壳放到一边,扬声,“兰九,去取吃螃蟹的用具来”。 兰九很快取了东西来,凤知南目瞪口呆的看着谢探微用着各种精致小巧的锤子、夹子、镊子动作快而灵活将“九吃”的螃蟹剥壳取肉,一一送到自己嘴边,他弹琴弄箫、题字作画的双手翻飞如他种出的兰花,美得她很想舔一口。 凤知南向来是个想做就做的人,且面前又是她的未婚夫,堂哥说了夫君就是想怎么欺负就怎么欺负,而不怕良心受到谴责的人,虽然谢四还不是她的夫君,但也快了—— 凤知南只微一犹豫,便抓起了谢探微正在剥红烧半蟹的手,探身舔了一口。 谢探微,“……” 等等,刚刚发生了什么? 仿佛是听到了他的心声,凤知南直接将他的食指含到了口中,吮了一口,放开。 谢探微,“……” 谢探微浑身都绷紧了,白净的脸瞬间涨得通红,被她舔过吮过的手更是控制不住的颤抖起来,“阿,阿南,你,你做什么?” 凤知南疑惑瞧了他一眼,“你手怎么了?慢一点,螃蟹要掉了”。 谢探微,“……” 这时候还管什么螃蟹啊! 谢探微将左手拿着的螃蟹放回碟子里,深吐一口气,脸上却更烫了,“阿,阿南,你刚刚在做什么?” 凤知南理所当然道,“你觉得你的手生得好看,就想舔一口,就舔了,然后,我看到你手指上沾了蟹黄,就吃了”。 谢探微,“……” 娘子你这么正直正派的表情和口气,真是叫为夫突然觉得自己真是龌龊又下流啊! “你不剥了?我还没吃饱”。 谢探微,“……” 谢探微认命的拿起螃蟹继续剥,只是精神却再也无法集中,眼前晃来晃去的都是凤知南修长有力的手指和红润的双唇,脑海里曾经恶补的小人书中的画面更是不停的闪现。 好在螃蟹已经剥得差不多,剥到最后一只清蒸螃蟹时,他神色恍惚下,将留到最后的蟹黄放到了自己口中,牙齿咬上那肥美流油的蟹黄时,他才猛地反应过来,歉意看向凤知南。 凤知南心虚收回刚刚还无比犀利的目光,说起来是她给他送吃的,结果全部进了自己的肚子,还全是他一手剥的,这最后一口还要同他争,就有点不讲理了。 她想吃! 刚刚他手上的她也愿意吃!或许她也愿意吃—— 谢探微只觉脑海中哄地一热,紧接着全身也跟着热了起来,控制不住的探过身去,张嘴想说—— 223 礼送漠北 “咳咳,咳咳……” 谢探微震天价地咳了起来,他怎么就到这个时候还想着说话,关键还忘了嘴里含着东西! 凤知南忙起身给他拍后背,鉴于她从来没有做过这种事,一出手,谢探微就闷哼一声给拍得趴桌上了。 凤知南,“……不好意思,我没想到你轻轻一拍就趴下了”。 谢探微,“……” 请不要道歉,更不要解释,谢谢! 桌上全是还剩下汤汁的碗碟和蟹壳,谢探微这么一趴上去,再起身时,胸前染的全是颜色各异的汤汁,还戳进去了半块蟹壳,三只蟹腿。 凤知南,“……” 谢探微,“……不许笑!” 凤知南面无表情乖乖点头,“我回去了”。 谢探微,“……不准走!” 凤知南看了一眼他油乎乎的衣裳,意会道,“我会赔你一件衣裳”。 谢探微,“……” 谁要你赔衣裳了? 谢探微朝她瞪眼,凤知南疑惑,“难道你要我赔两件?十件?” 谢探微见她根本没和自己心有灵犀,破罐破摔道,“你不是说离别时要唇齿相贴?” 凤知南恍然,看了看宽阔的青玉案,道,“我们去窗边吧”。 方便她贴过就走。 谢探微,“……” 娘子总是这般豪放,不过,他喜欢! “等我换件衣裳”。 谢探微原地复活,飞快跑进内室,脱下弄脏的衣裳,随便抓了一件穿上,稳了稳气息,不紧不慢出了内室,朝窗边走去。 凤知南想催他快点,又忍下了,终于等到他靠近,忙倾身贴上他的唇。 谢探微,“……” 明明这次他想主动的,娘子总是这么性急,根本不给他机会! 凤知南一贴之后,闻到他唇齿间蟹黄的香味,下意识舔了舔。 谢探微只觉那种熟悉的灼热感再次在瞬间席卷了全身,有一瞬间,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凭着生命最初的本能扑上前搂住了她,急切去寻她的唇。 凤知南头微微后仰,伸手挡住,实事求是道,“刚刚已经贴过了”。 谢探微满心迫切渴望,急中生智,道,“唇齿相贴,我们刚刚只贴了唇,牙齿没贴上”。 凤知南一听果然对,便垂下了挡住他的手,谢探微忙将她揉进怀里,却见凤知南又伸手挡住了自己,“没说要抱的”。 谢探微,“……你那时候说过要向我多多请教的”。 凤知南微微睁大眼睛,“你这就是在教我也要抱吗?那要事先说清楚才是”。 平日硬气冷淡的女将军面色潮红的依在自己怀中软萌懵懂的模样,直叫谢探微看得心跳一声快似一声,本就灵活的脑子更灵活了,想都没想便答道,“你师父教你用刀射箭也不是每一招每一式都要事先仔细说一遍吧?” 凤知南立即道,“我是祖父亲自教的,祖父大多都直接教招式,又或是陪我喂招,很少解释”。 她想想不对,“可这好像不是一回事”。 谢探微,“……你还要不要请教我?” 凤知南立即垂下头,乖乖任由他将自己搂在怀里,祖父说求学要虚心,自己这般质疑师父,大大不该。 谢探微见她一副予求予取的乖巧模样,只觉自己的心随着这如水的月色星光化作了水,俯身轻柔贴上她的唇…… …… …… 因为画得稍晚了些,第二天仇希音起得略迟,来不及练字便到了该去给仇太夫人请安的时辰,正想着要怎么解释凤知南明明天黑后还在仇府,一大早却不见了的事,不想刚出门就见凤知南坐在院中的樱桃树下,神色肃穆,似在思考什么家国大事。 仇希音心头微跳,放重脚步上前,“公主”。 凤知南恍然回神,嗯了一声,仇希音试探问道,“公主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回房歇一会?” 凤知南严肃看向她,“音音,我想早点成亲,你帮我催催你外祖父和小舅舅,一切从简,尽快”。 仇希音,“……” 公主,你就算再恨嫁,也不该和你未婚夫的外甥女说的。 凤知南想想又道,“表哥说我们身为女方不能急,要矜持,你不要和你外祖父和小舅舅说是我催的”。 仇希音想到董锦儿,提着心问道,“公主,昨晚发生了什么事?” “我亲谢四了,他的嘴唇和舌头味道很好”。 仇希音,“……” 凤知南想想又道,“比雪花蟹斗的味道还好,我本来都不想走了,但谢四说只有我们成亲了,我才能留在谢家”。 仇希音,“……” 公主,我还小啊!求不要跟我说这些东西啊! 仇希音木着脸道,“好,我会催外祖父和小舅舅的”。 凤知南点头,“我去睡觉”。 仇希音下意识道,“公主不如去吃点东西再睡?” 凤知南道,“我现在觉得莲生大师做的东西都没什么滋味,就不吃了,等饿了再说”。 仇希音,“……” 公主,我听不懂,真的,我听不懂的,你真的可以不必说的! 早晨那一番对话过后,仇希音觉得自己一时半会都没有勇气再去见凤知南,便邀了莲生留在仇太夫人那向他请教书画之道。 到午膳时分,仇希音遣秀今去问凤知南来不来用饭。 凤知南神色如常地来了,又神色如常地发挥了自己该有的水平,根本没有食不下咽。 仇希音这才放了心,陪着仇太夫人和莲生说了会闲话,和凤知南一起回了桑榆院,问她道,“我有些东西要送给凤将军和凤夫人,不知公主能不能帮我带到?” 凤知南点头应了,趁着凤知南午歇的时间,仇希音命开了小库房,选了一袋适合小姑娘串珠花的珍珠和一匣子打成十二色春花的金锭子,又命慧中赶去珍宝斋选了一匣子京中最时兴的珠钗步摇戒子等物,找了个长盒将昨夜画好的画装了,正好装满一只小小的箱子。 凤知南醒来后,仇希音便将箱子交给了她,道,“不是什么着急的东西,公主方便的时候让人顺便带过去就行”。 凤知南点头,仇希音想想问道,“应当不是每一样送到凉州的东西宁郡王都会亲自检查吧?” 凤知南道,“放心,我这就回去,赶在表哥回来前,遣人送去凉州”。 仇希音脸颊微烫,她这是要用人家的资源,又要防着人家,却是有些不厚道的。 …… …… 凤知南回了宁郡王府,吩咐大雪立即将东西送去凉州,便去了演武场,这几天在仇府,虽说吃的好,练功总是有点不方便。 大约一刻钟后,允文提着一个大大的食盒进了止止堂,宁慎之坐在院中的菩提树下,拿着一块黑漆漆的木头雕磨着。 允文打开食盒,捧出小箱子,躬身道,“郡王,这是公主从仇府带回来的,吩咐立即送去给凤将军”。 宁慎之顿住动作,将木头和锉刀放到身边的小几上,接过箱子。 他看到了箱子上的火漆,没有在意,直接打开,一扫过后,就拿出了放在最底下的长盒,将箱子放到一边,打开长盒,取出卷好的画卷,解开绳子,缓缓打开,那是一幅仇希音最擅长的观音像,画面中观音大士的宝象却与他似了个九成九。 允文提心吊胆的等了半天,忍不住抬头看去,然后就看到他家主子嘴角挂着浅浅的笑意,那笑温柔的几乎可以称得上柔情似水—— 柔情似水? 允文只觉心头一股寒意直冲脚底板,郡王笑成这个诡异样子,不会是谁要倒大霉了吧? 他背后顿时起了一层细密的冷汗,却根本不敢催促,更不敢擅自退下。 不知过了多久,宁慎之终于慢慢收起了画,拿起垫在底下的信,直接去了信封上的火漆,抽出信纸,上面只简单写了四个字,“画已如约”。 宁慎之盯着那几个字看了半晌,又将信塞回信封,放进长盒,简单检查了一下箱中的其他东西,合上箱子,吩咐道,“立刻送去凉州”。 允文迟疑问道,“需不需要另上火漆”。 “不必”。 允文,“……” 郡王是什么时候跟谢四公子学会这过分的光明磊落的? …… …… 下午,允风奉命前去仇府,向仇希音传宁慎之的口信,“郡王说,公主已叨扰府上许久,长公主十分挂念,就不再来了,请姑娘恕罪,待到莲生大师讲经那一天,公主来接姑娘一起去”。 仇希音手中捻着一颗雪白的棋子,脸颊微微烫了起来,宁慎之定也是知道了凤知南半夜去谢家的事,这才不许凤知南再住在仇家! 毕竟凤知南连她都直言不讳,如果宁慎之问起,估计更不会隐瞒。 “郡王太客气了,这几天招待多有不周,还望郡王和公主恕罪”。 允风抱拳行礼,“三姑娘放心,我一定将姑娘的话带到”。 他说着谄笑着走到仇希音对面的莲生身边装模作样一合十,“莲生大师,您这局下完了,能不能给我算个命?” 莲生放下一子,问道,“你想算什么?” 允风挤眉弄眼,“那个,就是那个,大师您懂的”。 莲生,“……贫僧不懂,请施主明言”。 允风又开始挤眉弄眼,秀今斥道,“你再打扰姑娘和大师下棋,我打你了!” 允风嘿了一声,抓耳挠腮,“姻缘!就是姻缘啊!大师您帮我算算我的姻缘什么时候到?在哪里?允和今天笑话我,说我肯定打一辈子光棍!” 仇希音失笑,莲生见她笑了,面上也浮出笑意来,“这件事,你该当问音音才是”。 仇希音眉目微动,看向莲生,莲生笑意清浅,看不出来刚刚那句话到底是不是意有所指。 允风一愣,“问三姑娘?问三姑娘做什么?” 莲生却是不肯说了,笑道,“佛曰,不可说,不可说”。 允风见他心情好,猫着腰上前,求道,“大师,你说明白点啊!我听不懂啊!大师!” 莲生只摇头不语,允风又要去求仇希音,秀今凶神恶煞往前一拦,“你再打扰我们姑娘下棋,我真打你了!” 允风,“……” 算了,这个大姐是有真功夫的,他惹不起。 就在这时,丫鬟来报,一位自称姓萧的公子由仇不恃带着来求见莲生大师。 仇希音和莲生对视一眼,吩咐道,“快请,允风,你先回去吧”。 允风应了一声,乖乖跟着领路的丫鬟往外走,脚下却慢得像蜗牛,扬着灿烂的笑脸跟丫鬟搭话。 他长得俊,嘴又甜,那丫鬟被他几句话一说,也放慢了脚步,不多会,就见几个丫鬟侍卫拥着一对少年男女而来,却是萧寅和仇不恃。 丫鬟忙带着允风避到一边,允风垂下头,仇不恃没有注意到他,萧寅却还是一眼就瞧见了,立住脚步,“你,是宁王叔的侍卫,怎么到了这?” 允风只得上前见礼,道,“草民奉郡王之命来给仇三姑娘传话”。 萧寅眉目微动,没再多问,继续往前走,不多会便到了仇希音和莲生下棋的凉亭,仇希音二人起身见礼,萧寅摆手,笑道,“不是在宫中,都随意些,坐”。 仇不恃跟着招呼,“是啊是啊,都坐都坐,莲生大师不知道,三姐姐你是最知道的,太子哥哥最是亲切的”。 仇希音似笑非笑扫了仇不恃一眼,自仇正深高升工部尚书后,苏妃就经常召仇不恃进宫,态度也好了许多,萧寅有时间也会去陪她说说话,瞧着两个小未婚夫妻倒是比之前亲厚了些。 几人寒暄了几句,萧寅便笑道,“说起来,倒是好久没同小师姐对弈了,不如我们来一局?” 仇希音欣然应允,笑道,“说起来,上次麻烦殿下,还未谢过,请殿下执黑先行”。 萧寅轻哂,“我也未能帮上什么忙,小师姐客气了”。 仇不恃问道,“三姐姐,你请殿下帮你什么忙?” “噢,就是苏妃娘娘赐给你的赖嬷嬷,父亲不是拿了赖嬷嬷去向殿下为我们讨公道么?我想来想去,觉得赖嬷嬷那般挑拨我们姐妹,却不是几个巴掌就能算了的,便想向殿下讨回,狠狠地罚,不想苏妃娘娘却已经命人杖毙了赖嬷嬷”。 仇希音说的轻描淡写,仇不恃惊讶看向她,她处处容让、敬重三分的赖嬷嬷就这么死了? 而且,三姐姐就这么光明正大的在殿下和莲生大师面前说出自己的恶毒心思,真的没关系吗? 224 法会批命(一) 她正想着就见莲生亲倒了杯茶送到她手边,语带关怀道,“既然那赖嬷嬷已死了,就不要时时记着,多思伤神”。 仇不恃惊讶看向莲生,你不是和尚吗?听说死人了,怎么是这个反应? 萧寅笑道,“久闻莲生大师佛法精深,尤善批命,不瞒大师,我今日此来就是因着近日噩梦连连,实在心中不安,想请大师指点”。 莲生尚未答话,仇希音好奇开口问道,“莲生哥哥,你谁都管批命吗?” 莲生合十,“佛渡有缘人”。 “那你批命收银子吗?” 莲生诚实道,“收”。 仇希音哈哈笑了起来,又问道,“那殿下是有缘人吗?” “殿下贵不可言,命格又岂是贫僧肉眼凡胎能瞧见的?不过殿下——” 莲生恍然顿住声音,合十行礼,“殿下,贫僧失礼”。 萧寅捏着棋子的手微紧,“出家人慈悲为怀,还请大师指点”。 莲生摇头,“请殿下恕罪”。 仇希音问道,“莲生哥哥,那我是不是有缘人?” 莲生面色柔和下去,“音音想知道什么?” 晚风吹来,吹得仇希音发髻上响铃簪叮咚作响,仇希音的声音随着叮咚的铃声轻柔响起,“我想知道太子殿下夜夜噩梦主兆为何”。 莲生垂头轻声念起经来,萧寅惊讶看向她,仇希音朝他挑眉一笑,落下手中棋子,“殿下,轮到你了”。 萧寅恍了恍神,拈起一枚棋子,落下。 两人都没再说话,凉亭中只余下莲生的诵经声和偶尔的落子声,仇不恃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明明他们都坐在她身边,她却有种他们牢牢形成了一个圈子,将她远远的排挤在外。 她没来由的就觉得伤心,还有点委屈,只萧寅在,她不敢甩手就走,更不敢乱发脾气,于是她就更委屈了,低头咬起了指甲。 一局终,萧寅惨败。 萧寅天资平平,琴棋书画皆不出色,不像仇希音虽则不好此道,但胜在从,又有谢探微指点,有谢嘉树陪练,对上一个萧寅绰绰有余。 萧寅在她手下输惯了,也不觉得丢面子,笑道,“几年不见,小师姐棋艺更精进了”。 仇希音一颗一颗的捡起棋子,“我在闺中无事,左不过就琢磨这些个玩乐之物,不比殿下心系天下苍生”。 萧寅笑笑正要说话,莲生起身合十,“请殿下退左右,音音,你同四姑娘也回避一二”。 仇希音笑道,“莲生哥哥,我才是那个有缘人,难道莲生哥哥不该只同我说么?” 莲生一愣,随即肃容道,“储君身系家国,闺阁女儿多听无益”。 仇希音无所谓道,“这样啊,那我不想知道了”。 莲生,“……” 萧寅苦笑起身作揖,“还请小师姐帮我这一回”。 “我为何要帮你?毕竟上次,我只不过跟你要个老奴才,你可都是拖了好些天,直拖得人都死了,才和我说无能为力”。 萧寅想要解释,又苦笑揖手,“那件事确实是我办事不利,小师姐原谅则个”。 仇希音站了起来,转眼看向还在呆呆啃着手指甲的仇不恃,“四妹妹,别啃了,殿下都看你十五次了”。 仇不恃一呆,忙将啃得满是口水的手缩到了背后。 仇希音笑道,“我记得我小时候也是喜欢啃指甲的”。 莲生笑着点头,“太夫人为了改正你这个习惯,天天趁你睡着往你手指涂黄连汁,涂了一段时日,你就再也不敢啃了,不过,我倒是觉得你啃手的模样十分可爱”。 他显是想起了旧事,脸上笑意柔和,连自称贫僧都忘了。 “记得绿萝裙,处处怜芳草,”仇希音笑意清浅,“是莲生哥哥疼我,才会觉得我连咬手指也可爱,殿下就绝不会这般想了”。 萧寅面色微沉,仇希音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四妹妹即将是殿下的正妃,殿下既请我帮忙,我也想请殿下记得,记得绿萝裙,处处怜芳草”。 她说完拉着仇不恃站了起来,“走吧”。 仇不恃愣愣啊了一声,被她拉着站了起来,却还是忍不住回头瞧了萧寅一眼,才随着她走了。 莲生摇头失笑,“音音这副嘴硬心软的模样真是可人疼”。 萧寅不咸不淡道,“大师是记得绿萝裙,才会处处怜芳草”。 莲生淡淡一笑,“音音话说得虽不客气,却是为殿下好的,太子妃之于殿下,便如殿下之于天下,储君不稳,天下不安”。 萧寅低头合十,“还请大师教我”。 莲生合十还礼,“殿下是音音至亲,贫僧便多嘴一句,殿下今年或有大劫,应在西北,望殿下慎之”。 萧寅面色微白,“应在西北,能否请大师说明白一些?” 莲生再次合十,“贫僧此言已然破例,还请殿下恕罪”。 萧寅抬头面色恳切,“大师,大师如能施以援手,本宫定然终生不忘”。 莲生微微一笑,“贫僧还以为贫僧与音音已然伸了援手,足够叫殿下终生不忘了”。 这却是在讥讽他过于贪心了! 萧寅面色微变,莲生再次合十,“贫僧还有俗事,告辞,殿下请便”。 莲生转身的一瞬间,萧寅的面色彻底阴沉下去,自邓文雅生下萧麒萧麟,加上母妃被降,现在连个闺阁少女都敢教训他,连个和尚都敢讥讽敷衍他! 西北?应在西北?这样的话说了与没说有何区别? 他刚刚经历了母妃被降位份的风波,到底是谁又要算计他,莲生那个和尚邪门的很,说得话十有八九是要应验的…… ………… …… 第二天苏妃就遣了人来仇府,召仇希音和仇不恃进宫,仇希音本就打算哪天进宫一趟,如此倒是正好,不顾莲生的担忧,很痛快地应了下来。 仇不恃显然还未从那天的打击中回过神来,一路恹恹地没什么精神,仇希音也不管她,顾自看自己的书。 这次再进玉清殿,苏妃没再敢叫她们在天井罚站,玉清殿的宫人见了她们似乎连脚步都轻了三分,恭恭敬敬请她们进了正殿。 这是重生以来,仇希音第一次见苏妃,和上辈子并无太大区别,容貌艳丽,衣着奢华。 上辈子萧寅即位后,尊李皇后为太后,苏妃为皇太贵妃,她向来不喜与人交际,偶尔实在推不过进宫,也从不多话。 她听外人评价这位皇太贵妃十分跋扈暴戾,只在她面前,她却总是笑意盈盈,还总爱夸她“聪慧内含、姝丽其外”。 只不过,宁慎之一死,她在她面前也就表里如一地跋扈暴戾了,难为她惦记她,自己出宫不便,就三番五次地遣身边的嬷嬷各种“好言安慰”她。 不是还有凤知南和仇正深在,那位皇太贵妃还不知道会想出什么法子折腾她! 她的孩子,虽说多半是萧寅下得手,苏妃也干净不了! 仇希音垂下头,端起茶杯,掩去眼中的戾气,这辈子,她要他们都不得好死! 苏妃客气了几句,只仇希音态度冷淡,仇不恃神不守舍,她又不是那等脾气好,八面玲珑的,面对得又不是曾经她不得不讨好的摄政王夫人,自然也不会一直热脸贴冷屁股,也端起茶杯喝起了茶。 大殿中一片凝重的安静,仇希音只当没发现,淡定地喝自己的茶,苏妃刚吃过教训,绝不敢再对她怎样的。 好在不多会,萧寅就赶了过来,寒暄几句后便笑道,“御花园刚来了一对儿仙鹤,一奏乐就会起舞,我带你们去瞧瞧”。 仇不恃简单好哄,萧寅几句软话一说,那对儿仙鹤舞跳得又十足的绚丽可爱,很快就又喜笑颜开了。 仇希音见她玩得兴起,寻了个空去找邓文雅不提。 …… …… 从那之后萧寅便时不时来仇府,有时候逗留半天,和他们一起理书对弈,有时候只停留一会,喝盏茶就走。 他是太子,又没有什么特别的言行,仇希音和莲生便平常心待他,周到却又不过份热情。 莲生则尽职尽责地操持仇希音的一日三餐,与她商讨书法画道,指点她乐理棋艺,陪她散步闲聊。 半个月过去,仇希音不但心情疏朗了许多,连瘦下去的肉都又长回来了,脸颊又见了肉嘟嘟的婴儿肥。 法会开始这一天,莲生一大早就出了仇府和小相国寺的僧人会合,去往东市。 每至秋日,东市便是死囚犯执刑之地,大萧史上最多时,东市曾每日处决三十人,足足杀满了一个月。 近年来,大萧已从居庸之变中恢复过来,死囚犯也渐渐减少,今年总共只处决了五十七人。 京城惯例,处决完死囚犯后,便会延请高僧到此做法事,开法会,弘扬佛法,自三年前,莲生一语道破天机,这几年来,法会皆由小相国寺承办。 安抚亡灵的法事要一连做三天,第四天才是法会正式开办之时。 第四天,正是中秋佳节,仇希音照常起来练了字,打了一套拳,用了朝食,梳洗打扮妥当,与仇不恃一起去给仇太夫人请过安后便去了侧门。 凤知南、董锦儿和宁恒之、萧博采已经在等着了,几人骑马的骑马,坐车的坐车,一路往东市而去。 东市最中心的位置设了高台,四周呈扇形围了一圈高矮不同的看台,再往外围去就是没拿到看台的位置围着瞧热闹的人群,还有四处流窜的货郎小商贩。 宁恒之靠着兄长的威风,得了靠前的几个位子,再往前便是朝中位高权重的达官贵胄们,仇希音一眼扫过去就看到了坐在最前排中央的宁慎之和他身边的李首辅、花次辅等人。 众人刚坐下,允风便捧着一堆零嘴吃食来了,笑眯眯蹲下分给众人,道,“瞧这个就是要一边磕着瓜子儿一边瞧才得味儿”。 台上正上演着目连救母的剧目,目连的母亲在地狱里受烈火焚烧,正哭得声嘶力竭。 允风兴冲冲的指着台上喷的老高的火,“三姑娘,你瞧,地狱的烈火要能是那样子,谁都不怕下地狱了”。 仇希音,“……” 你可以闭嘴了。 台上演过目连救母后,又演了几出剧目,沉肃的钟声响起,伴着钟声两队僧衣芒鞋的僧人从两边登上高台,为首的正是着大红袈裟的莲生。 仇希音从未见过他穿如此鲜亮的颜色,红色的袈裟上绣着金色的丝线,在秋日的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衬着他额头初绽莲花的印记,俊美出尘的脸庞直如佛子临世,本来还嘈杂不堪的东市瞬间落针可闻。 “阿弥陀佛!” 随着莲生一声佛号起,高台上的众僧和场中众人皆呼起了阿弥陀佛,震得脚下的地面都晃动了起来。 莲生及诸僧朝众人合十一礼,盘膝坐上蒲团,莲生右手竖掌,置于胸前,不紧不慢开口,“往西经十万亿诸佛国土,有世界名极乐,有佛名阿弥陀佛,有七重栏楯、七重罗网、七重行树、七宝池、八功德水、四色莲华、七宝楼阁、黄金为地……” 莲生的声音不算大,却温和缓慢,穿透力感染力极强,场中安静的仿佛没有活物,一点嘈杂的声音也无,仇希音不知道后面的人能不能听见,反正她听得清清楚楚。 《阿弥陀经》她诵过无数遍,也写过无数遍,却还是不自觉的听住了,听莲生不紧不慢的讲述着那令人神往的西方极乐之地。 莲生讲得很慢,直讲了近一个时辰才将一本薄薄的《阿弥陀经》讲完,以一声佛号“阿弥陀佛”结束。 潮水般应和“阿弥陀佛”声再次响起,莲生高声唱了起来,“如是我闻——” 他一起头,其余僧人皆应和他唱了起来,“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 台下钟声一声声缓慢肃穆,虽只有二十余人,梵唱声却似可直达天际,带着人们的心愿和祈祷直达那谁也到不了的神佛之地。 仇希音看着端坐在高台中央面色柔和,合十垂眸唱着《阿弥陀经》的莲生,依稀就是当年他教自己唱《采莲曲》的模样,不知怎的就觉心酸难忍,闭上眼睛,无声跟着念了起来。 一册《阿弥陀经》唱完,莲生等人合十行礼退下高台,高台上演起了《未生怨》,高台下,数十个小沙弥拿着棕黄色的布袋走到看客身边请求布施,不拘多少,都会得到小沙弥一声“愿佛祖保佑施主”和一只平安符。 225 法会批命(二) 仇希音拿出一叠厚厚的一百两银票,看得就坐在她身边的宁恒之直瞪眼,低声问道,“你怎么有那么多钱?” 仇希音莫名,“你没有?” 宁恒之,“……” 感觉一辈子都不想再跟这死丫头说话! 一出《未生怨》唱完,小沙弥们也纷纷拖着沉重的布袋回了高台之后,宁慎之嫉妒嘀咕,“这短短半天时间,挣的银子,我一辈子也不一定能挣得来”。 自从进了顺天府开始挣银钱养家后,宁恒之深深懂得了银钱的好处。 凤知南提醒道,“你一个月俸禄五两,还是京兆尹看在表哥的面上多给了,光音音给的就够你挣一辈子了”。 宁恒之,“……” 真是够了! 不就挣得少点吗?犯得着是个人就来讽刺他? 这时,莲生又领着两队僧人上了高台盘膝坐下,他身边伺候的小沙弥提着只锣,敲了三声。 场中顿时鸦雀无声,众人皆不自觉挺直了脊背,莲生大师要挑人批命祈愿了! 小沙弥扬声喊道,“按往年规矩,莲生大师会替在场的三人批命祈福,请大家打开平安符,其中有莲生大师亲手画的莲花的,请上台来”。 场下顿时骚动起来,宁恒之咕囔,“往年不是这么选的啊,”说着打开了手中的平安符,里面空空如也。 他斜眼一瞄,就见仇希音手中捏着的平安符上画着一朵盛放的莲花,鲜妍清美,跃然于纸上。 宁恒之正要说话,仇希音忽地一把攥起了平安符往他手中塞去。 宁恒之,“……” 发生了什么? 仇希音朝他一笑,低声道,“欠我个人情”。 四周众人皆在拆平安符,竟是无一人发觉他们的小动作,唯有凤知南眼风微动,却没有再多的动作。 宁恒之攥着平安符想了想,认真点头,亦压低声音道,“仇三,正好我有想问的,否则我绝不会占你的便宜,这次算我欠你一个大人情,你随时找我讨”。 仇希音点头,这时后围一阵骚动,一个清脆的女声惊喜喊道,“我有莲花!我有!” 立即有维持秩序的卫兵上前,那阵骚动立即平息了下去,少女心有余悸的扫了扫四周满面贪婪的人群,小心翼翼跟着卫兵往高台而去。 少女上了高台,噗通跪到莲生面前,莲生合十还礼,“女施主请起”。 那少女却不肯起来,仰头满目痴迷的看着他,“莲生大师,我想求您将袈裟赐给我!” 宁恒之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来,莲生显然也有点懵,下意识道,“姑娘,贫僧的袈裟并不能佑护姑娘,姑娘不如去庙里请一尊菩萨”。 少女猛地摇头,“我不要大师佑护我!我就想要大师的袈裟,不行,大师将鞋子赐给我也行!” 莲生,“……” 台下活泼的少年郎们已是笑成了一片,李首辅大声喝道,“成何体统?还不赶下去!” 少女慌乱喊道,“不要赶我下去!莲生大师!我只是想要您的一件贴身之物!我没有敢多想的!” 莲生白皙的脸已悄然染上轻粉,他将腕上缠绕的念珠解下,送到那少女面前,温声道,“姑娘,贫僧实在不方便将袈裟赠予你,这串念珠已随贫僧数年,常年浸染香火,望能护姑娘无病无灾,平安终老”。 那少女捧着念珠痛哭失声,连连叩头,“多谢大师!多谢大师!” 少女哭着在众人嫉妒的目光中下去了,那可是莲生大师戴了多年的佛珠,肯定有了灵性的! 不算这个,有那眼尖的瞧的清楚,那串佛珠可是最上等的紫檀木所制,拿到市面上千儿八百的肯定要值! 宁恒之站了起来,喊道,“第二张在我这!” 一时前后左右的目光全都看了过来,宁恒之十分得意,故意慢慢走到了高台上,问道,“你真的什么都知道?” 莲生低头合十,“大多不知道”。 宁恒之笑容一僵,将手中的平安符扔到他面前,“算了,小爷不跟你玩这些佛语虚语的,我问你,我兄长的亲事——” 他话音未落,台下宁慎之便厉声喝道,“于终!闭嘴!” 宁恒之噎得满面通红,不服气看向宁慎之,“我拿到的平安符,我就是想问这个!” 宁慎之面色如冰,“问大萧境内有无天灾”。 宁恒之瞪着他不说话,兄弟俩一人在台上,一人在台下互相瞪眼,宁慎之加重口气,“宁恒之!” 宁恒之愤愤一跺脚,败下阵来,不甘不愿问道,“问你哪,大萧有没有什么天灾人祸!” “阿弥陀佛,宁郡王与宁二爷心系百姓,实乃百姓之福”。 莲生说着闭目打起座来,时间一点一点过去,看台上多是权贵官员,又或是其家眷子女,对何处会有天灾十分关心,倒是没有等得不耐烦,外围的百姓却明显躁动了起来,立时便有卫兵前去维持秩序,场中再次安静下来。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日头已升到了头顶,莲生终于睁开了眼睛,虚弱开口,“河间府,地动,十月十七,南宁府,海啸、地动、海寇——” 他尚未说完忽地猛地喷出一口血,往前栽去,宁恒之大惊,忙伸手扶住,哎哎的直叫唤。 呼喊莲生大师的惊叫声此起彼伏,宁慎之站了起来,厉声喝道,“都不许乱,还有一个持莲花平安符的留下,其余人,散!” “遵提督令!” 洪钟般的应和声从四面八方传来,骚动的人群顿时安静了下来,在轻甲长枪的卫兵环伺下缓慢有序的从东市散往各地。 仇希音虽担忧莲生,却也知道这个时候自己不能添乱,在百姓散去后,和凤知南几人不紧不慢离开。 当天下午,莲生就由宁慎之亲自送到了仇府,仇时行和仇太夫人亲出了大门迎接。 宁慎之拱手道,“莲生大师为国为民,皇上本欲留大师在宫中养伤,只莲生大师挂念老先生和太夫人,坚持要来仇府,宁某只得送他前来,叨扰府上了”。 仇时行与仇太夫人连道不敢,宁慎之看了眼仇太夫人身边,仇希音并未迎出来,垂眸行礼,“那莲生大师便交给老先生和太夫人了,宁某告退”。 仇太夫人将他那一抬眼,又一垂眸的动作瞧在眼里,脱口道,“宁郡王进来喝杯茶吧?” 宁慎之眼前微亮,随即又垂下眼睫,“府上此时定然忙乱,宁某过两日再来探望”。 …… …… 莲生再次在仇府住了下来,萧寅又恢复了时常拜访探望的状态。 很快就进了十月,仇正深伤愈,百般推脱不得,授了工部尚书一职,上任第二天,孝成宗便授之为钦差大臣,以容宣辅之,前往河间府疏散民众。 此时离莲生所批算的十月十七正好还有半个月。 同时谢家传来消息,丰家九姑娘刚上路三天便染上痢疾,卧病不能起,又闻必经之道河间府不日地动,已然打道回府。 左右已赶不及在丰氏的热孝成亲,再赶来京城亦是无用,只能等到三年后,再论大婚之事。 仇希音听了抑郁不乐,谢嘉树须守足母孝三年,闭门谢客,不说仇家与谢家已然断交,便是之前,她也没有常去看望的道理,如果丰家九姑娘嫁过来,至少也可以稍解谢嘉树的伤心孤寂。 莲生见她闷闷不乐,问及原因,仇希音自不会瞒他,据实以告,莲生摇头叹气,半个月过去,他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却没有回小相国寺的意思。 河间府离京师不远,他预测出那般的灾祸,宁慎之自要将他留在京城,以稳人心。 河间府富饶,百姓众多,这般强行遣离,劳民伤财,若是到时候没有地动,朝廷自也需要领罪之人。 仇希音对莲生会批命算运之事仍怀有疑虑,上辈子,莲生根本没有这样的本事。 可他说的河间府及南宁府之祸,确实上辈子是发生了的,她记得非常清楚,十月十七,河间府地动,连带着京城都有震感,死伤无数,好在宁慎之应对得当,并未引起暴动疫病。 可不过短短三个月时间不到,南海发生史无前例的海啸,引起地动,海寇趁乱而起,整个南宁府化作人间地狱。 刚出正月,孝成宗又暴病而崩,张太后悲伤之下紧随而去,太子登基,苏家争权,宁慎之内忧外患。 那一年,她正好及笄,宁慎之赶在国丧结束后迫不及待迎她进门,与当年他迎娶苗静雅的原因约莫也没有多大区别。 上辈子,仇正深靠着自己的能力才干一步一步从一个小小的翰林爬上了礼部尚书的位子,朝堂内外权力和影响力都极大,而不是像这辈子,儿戏般先接了孝成宗扔给他的少傅,现在又在漫天非议中从宁慎之手中接过了工部尚书的位子…… “音音在想什么?” 仇希音笑了笑,“在想莲生哥哥怎么突然就入了佛门,还有了这么大的神通?” 莲生笑道,“我亦在想”。 仇希音眨眨眼睛,“那莲生哥哥以后都不再回江南了吗?” 莲生温和一笑,“世间万事自有因果,也自有因果到来的那一天”。 仇希音撇嘴,“算了,我不与你打禅机,我将刚刚的曲子再弹一遍,你帮我瞧瞧还有哪里不好”。 …… …… 时间一天天过去,不但河间府,京城的气氛也越来越紧张,仇太夫人和仇老太太天天烧香祈福,求佛祖庇佑仇正深此去顺利。 在这种风雨欲来的气氛中,十七那一天终于到了,莲生如常给仇时行、仇太夫人和仇希音准备了丰盛可口的饭菜,与仇时行、仇希音讨论学问书画,陪着仇太夫人一起研究药膳养生,一如之前的无数天。 用过午食后,仇希音揉着吃撑的肚子叹着气睡下了,莲生要再在仇府待一段时间,她说不定能长得像和妈妈一般胖。 仇希音一觉睡醒就发现上午还明朗的天气暗了下来,风刮得窗前的芭蕉哗哗作响,空中到处都是鹦鹉嘎嘎乱叫乱飞的声音。 仇希音扬声叫秀今,进来的却是慧中,笑道,“姑娘见谅,秀今那丫头怕鹦鹉扰了姑娘睡觉,拿了根竹竿子赶了一中午鹦鹉,现在还在外头守着呢”。 仇希音心头温软,由慧中伺候着洗漱换衣,慧中道,“姑娘,刘商遣人来说,那天接了莲生大师佛珠的姑娘,宁郡王遣人和西城指挥使打了招呼,想抢夺她佛珠的人都被西城兵马司的人威慑住了,我们倒是不必再浪费人手护着,让奴婢来问姑娘,能不能撤了”。 仇希音愣了愣,“宁郡王?” 慧中笑道,“奴婢也觉得不敢相信呢,宁郡王那是多大的官儿啊,管的可都是国家大事,没想到这样的小事,他竟也愿意伸手帮一把”。 仇希音没有接话,慧中又道,“姑娘,奴婢瞧着府中上下的人都在往莲生大师住的客院探头探脑呢,连夫人都忍不住遣人去瞧了一眼,也不知道这河间府什么时候地动”。 仇希音想了想,道,“找件出门的衣裳”。 慧中讶道,“外头瞧着马上就要下雨了,姑娘要出门?” 仇希音点头,又道,“让刘商把人手撤回来吧,苏家那边有没有消息传来?” “还是老样子,楚大人一次找了由头要结交苏六爷,被挡了回去”。 仇希音失笑,“他如今是声名狼藉,这京城还有谁敢同他结交?” 仇希音换上湖水染烟色的广袖上衣,下着白色曳地烟笼梅花百水裙,慧中手脚利落的给她梳了个单螺髻,为她戴上猫眼石发箍,又在发髻上簪上一对梅花宝结,问道,“对了,姑娘,你那对猫眼石的珠花呢?怎么不见姑娘戴了?” 仇希音道,“我年纪大了,不适合戴了”。 慧中噗嗤笑出声来,“姑娘还未及笄呢,就说年纪大了,那这发箍岂不是更不能戴了?” 仇希音愣了愣,道,“你说得对”。 谢嘉树已然订亲,母孝结束就要迎进表嫂,这发箍,她不是不能戴,却的确不适合再天天戴了,免得惹人口舌猜忌。 仇希音双手摘下发箍,道,“找个匣子好好装着,放到库房里去”。 慧中愣愣噢了一声,忐忑问道,“姑娘,奴婢是不是说错话了?” 仇希音摇头,“没有,你说得很对”。 慧中不安瞧了瞧她,自去寻匣子装发箍不提。 226 首次对弈 仇希音打扮妥当,带着秀今去寻莲生,莲生却在前花园的观景阁中陪仇老太爷说话。 仇老太爷善风水八卦之术,时常与莲生讨教,见仇希音来了笑道,“音音来了正好,我正在与莲生大师说出去走走,这种人心惶惶之际,正是学习揣摩人情百态的最佳时候”。 仇老太爷又命去叫仇不耽,一行四人带着丫鬟侍卫出门而去。 刚出门,仇希音就发现铁帽子胡同里到处都是在家里坐不住,跑到仇府门口四下乱晃的人,见了莲生,矜持些的继续保持远远观望的态度,有那性急的立即就快步走了过来,将莲生和仇老太爷团团围了起来。 仇希音等了一会,见包围圈反倒越来越大,偷偷扯了扯仇不耽的袖子,“兄长,我们走吧”。 仇不耽迟疑,仇希音朝他眨眨眼,吩咐了秀今两句,扯着仇不耽就走。 仇不耽自是不便在大街上同她拉拉扯扯,只得被她扯着走了。 仇希音没有什么目的,只顺着风往前走,风越刮越猛,街上的人却反倒越来越多,所有人脸上都是一致的紧张与期待,期待他们心中的高僧佛子能预言成真,能引导他们远离灾厄,脱离苦海。 一滴雨水落到眼睫,仇希音抬头看向浅灰色的天空黑压压的乌云,风雨欲来啊—— 仇不耽开口,“下雨了,我们去茶楼躲一躲”。 茶楼里尽是躲雨的人,雅间早就被人要下了,仇不耽看看茶楼里熙熙攘攘的人群,又看看外面足有黄豆大、噼里啪啦打在地上的雨滴,一时进退两难。 就在这时,一个扬着大大笑脸的少年拨开人群走到两人面前,俯身行礼道,“仇大爷,仇三姑娘,我们郡王在上面雅间,大爷和三姑娘不嫌弃的话,就请上去避一避雨”。 却是允和,仇不耽看了看仇希音,点头。 雅间中,宁慎之坐在窗边方几旁的锦凳上,方几上摆着棋盘,见二人进来站了起来,迎上两步。 仇不耽和仇希音俯身行礼,“见过宁郡王”。 宁慎之抱拳还礼,仇不耽开口道,“打扰郡王了”。 “仇公子客气了,我一个人也是无趣,请坐”。 宁慎之说着将两人往屋子中央的圆桌让,三人分宾主坐下。 仇不耽不善言辞,宁慎之更是寡言,屋内顿时沉寂了下去,屋外和楼下的喧嚣就越发的彰显起来。 仇希音只觉尴尬无比,抿了口茶,寒暄道,“不想在这里碰到郡王了,真是巧”。 宁慎之道,“不巧,我心中不安,出来走走,来此处避雨,想必这茶楼中大多都是与我一般的人”。 仇希音没想到他竟坦然说出这样的话来,试探问道,“不安?郡王是不信莲生大师?” “人有失手,”宁慎之转眼看向窗外,“这次不像三年前,干系的是整个河间府,若是莲生大师说错了,也就罢了,但若是他说错了时日——” 仇不耽忽地起身行礼道,“郡王,我听父亲说,是郡王在朝堂之上力排众议,一力主张迁徙全河间府百姓,如今郡王集万千非议于一身,担忧的却是莲生大师说错了时日——” 他说着激动再次俯身,“仇某向来胸无大志,却着实佩服郡王此番为国为民之心!请郡王受仇某一拜”。 宁慎之,“……” 等等,他怎么不知道音音的兄长还是这样一个热血青年? 宁慎之瞧了一眼同样震惊的仇希音,尴尬咳了咳,起身去扶仇不耽,“仇大公子过誉了,宁某只不过做自己该做之事罢了”。 仇不耽更加激动,“做自己该做之事,说起来简单,处于郡王今日地位,做起来却定然难之又难! 郡王放心,这世上虽有只为一己私利,汲汲钻营之人,却定然有更多的人知晓郡王的赤诚之心,此番不论莲生大师所言能否应验,天下人都不会怪罪郡王,河间百姓更不会!” 宁慎之,“……” 你仇不耽真的能代表河间,甚至天下人不怪罪我吗? 宁慎之连道不敢,仇不耽又深深一揖,方才坐下。 仇希音尴尬咳了咳,仇不耽似是也有些回过神来,俊面微红,道,“我见郡王原是在打棋谱,我棋艺不精,三妹妹却颇精此道,不如让三妹妹陪郡王下几局?” 仇希音忍不住侧眼去看他,难道说仇不耽这才是仇不耽的本性,自己只不过是被他冷漠的表象欺骗了,没看出来他善逢迎拍马的本质? 宁慎之看向仇希音,“不知仇三姑娘意下如何?” 仇希音只好起身行礼,“郡王抬爱,幸甚如何?” 宁慎之起身还礼,允和去拿了棋盘、棋子过来。 宁慎之是第一次和仇希音下棋,怕输得太惨,她下次再也提不起兴趣和他下,下得格外缓慢而慎重,不想很快他就发现仇希音在祺道上并不擅长,顶多就是中等偏上的水平。 怪不得谢探微那个成天恨不得将仇希音夸成一朵彩虹花的,从来没夸过她的棋艺! 于是,宁慎之的纠结就变成了怎么不让她输得太惨,免得她下次再也不想跟他下。 小半个时辰过去,棋盘上已摆满了棋子,两人却还是呈胶着状态,仇不耽看得直打瞌睡。 仇希音却是看出来了,她虽没有和宁慎之下过棋,他与谢探微对弈时,她也从来都是寻个理由避开,避免和他长时间的同处一室,却也是听过谢探微评价他的棋艺的,与她那在谢探微口中纯属“刚入门”的水平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仇希音意外抬头看向他,她从来不知道他竟会细致到怕她输得太难看而故意让她。 宁慎之察觉到她的目光,心虚咳了咳,仇希音迟疑着该不该开口请他不必相让,就在这时,地面微微晃了晃,虽不明显,棋盘上的棋子却咔咔响了一声。 仇希音猛地抬头看向屋顶吊着的八角宫灯,秀今向前跨了两步,走到她身边。 仇不耽也下意识看向屋顶,宁慎之的目光却落到了仇希音身上,身子绷紧,似是随时都准备抱起仇希音逃生。 这时,地面又晃了起来,八角宫灯垂下的丝绦晃动了起来,棋子咔咔响着,仇不耽腾地站了起来,“我们先出去”。 宁慎之起身往窗边走,“不行,外面更乱”。 他话音刚落,外间就鼓噪起来,全是喊着骂着快跑的声音,不过片刻,外面就许多道交织在一起的声音高声呼喝道,“宁郡王有令,所有人都留在原地,不许动!以免踩踏伤人!莲生大师说了,地动是在河间府,绝对震不到京城!绝对震不到京城!” 那呼喊声由远及近,一声又一声的喊着,仇希音起身走到窗边,就见五成兵马司的兵士们排成两列,迈着整齐的快步,齐声高喊着跑过,见到鼓噪动乱的便留下一两人前去阻止。 不多会,外间的鼓噪声渐渐平复了下去,仇希音听到许多人念起了佛,还有人在喊着莲生大师,下意识转头去看宁慎之。 本来看着窗外动静的宁慎之立即察觉到了,转眼向她看来,扯了扯嘴角,低声道,“莫怕,震不到京城的”。 他扯嘴角的动作,僵硬又不自然,比不上谢探微的笑朗风霁月,比不上谢嘉树的笑清风拂面,甚至不能称之为笑,仇希音不知怎的竟从中看出了极致的温柔来。 她恍惚想起,上辈子,宁慎之也曾这般对她笑过的,那时候,她还住在荣和堂,一天下午,她见阳光晴好,便命在荣和堂的菩提树下摆了桌椅作画,七岁的宁淮不知道什么时候凑了过来。 宁淮性子十分安静,就那么在她身边看她画了一下午,没有发出半丝多余的声响。 她那时候才十五岁,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和这个继子相处,只秉着仇正深教她的“敬而远之”,见他只单纯的待在一旁看着,便也就随他去了。 她作画向来投入,渐渐也就忘了身边还有个宁淮,等她放下笔,太阳已然西斜。 秀今低声提醒道,“王妃,大公子还在”。 仇希音转眼去看宁淮,宁淮默默回视,半晌,她开口道,“不早了,大公子要回去了吗?” 宁淮沉默了一会,问道,“你见过我娘吗?” 仇希音谨慎看着他,点头,宁淮道,“你见过我娘,又会画画,能不能帮我画一幅我娘的画像?” 她想了想道,“我只见过你娘几次,而且都隔得很远,不一定能画得很像”。 宁淮就指了指含云,道,“她记得,你画得不像,她会告诉你”。 她就答应了,她记性向来很好,别说见过几次,只见过一次,她也能画的八九不离十,大约一个时辰后,画就画好了。 含云哽咽着说了声很像,宁淮低头看了半天,抬头朝她笑了起来,她也下意识回了个笑。 就在这时,她感觉到一道极其炙热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抬头看去就见宁慎之站在不远处,扯着嘴角看着她。 她吓了一跳,下意识将宁淮挡到身后,警惕看向他,“你笑什么?我只是帮他画了幅画,什么都没做”。 在当时的她看来,常年不笑的宁慎之突然笑了,还是这般皮笑肉不笑的模样,定然不怀好意,是在怀疑她接近宁淮居心不良。 好像从那之后,她就再也没见他对自己笑过,现在他又对她笑了,她看到的却是局促僵硬下的温柔。 也许,在最开始的时候,他也曾努力的想与她夫妻和顺的—— 这样的念头一划过脑海,她下意识就露出一个笑来,前世的恩恩怨怨就让它留在前世,却是不必总拿来不断回味反刍。 宁慎之猛地睁大眼睛,连连后退,直到后背抵上窗台,他退无可退,双臂撑上窗台,嘴唇抖了抖,却没说出话来。 虽然他没说出话来,仇希音却已经从他鲜见的面色波动中看出了几个大字,“你笑什么?” 她不由失笑,果然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上辈子,他未必就含有什么恶意的笑被她曲解成那个样子,这辈子,她第一次对他笑,竟让他吓成这个样子。 宁慎之显然也回味过来了,苍白的脸泛起了几丝血色,站直低头掩唇咳了一阵,方干巴巴道,“你以前没对我笑过——” 仇希音没有接这个话题,俯身行礼,“河间府那边定是地动了,郡王想必有很多事务要处理,我们就告辞了”。 宁慎之下意识道,“棋还未下完”。 仇希音又行了一礼,“下次吧,告辞”。 仇不耽随之行礼,“告辞”。 直到仇希音几人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宁慎之方不敢置信喃喃念道,“下次——” 允和偷偷翻了个白眼,勉强控制住自己脸上鄙视的表情,拱手行礼,“郡王,仇姑娘说得对,这时候京城内外都不安稳,还请郡王尽快进宫”。 “对,对,音音说得对——” 允和忙低下头狠狠翻了个白眼,所以他说了半天,他家郡王就只听到了个“仇三姑娘”? 他正翻着白眼,就见自家郡王一个倒翻葱从窗户跳了下去。 允和,“……” 郡王,你忘了你要伪装病弱美少年了吗? 允和忙跟着跳了下去,然后就看见自家郡王站在茶楼门口跟仇希音眼瞪眼。 允和,“……” 作孽哟! 宁慎之苍白的脸颊已是从里红到了外,好在面部表情绷住了,也没有紧张到夹七夹八地说些欲盖弥彰的废话,俯身一揖手,转身就走,看着倒是有几分高贵冷艳的感觉,只是离开的脚步略快,怎么看怎么有种落荒而逃的狼狈。 允和紧随其后一揖手,跟上宁慎之的脚步。 仇不耽疑惑问道,“宁郡王特意跳窗子下来就是因为刚才没还礼,定要补上吗?” 仇希音,“……” 完全不想知道原因! 入夜时分,河间府地动的消息就传到了京城,第二天一早,莲生就被宣进了宫,封大相国寺方丈,赏金银无数,莲生当即表示将赏银献作河间府赈灾之用。 一时间,莲生大师的名头直直盖过宁慎之,传遍大萧各地。 仇正深前去河间府疏散百姓时,借宁慎之之威,尚有许多不愿离开,甚至激烈反抗的官民。 但估计经河间一事,前往南宁疏散百姓的差事就会好办许多。 227 凤姜进京 莲生当天便离开仇府,进驻大相国寺,大相国寺的香火猛然盛了起来,第一次超过了小相国寺,且还有越来越盛之势。 仇希音觉得照这样下去,要是莲生能预言到孝成宗的死劫,封国师也不是什么难事,只不知道他父亲知道自己曾寄托过厚望,希望他能金榜题名入阁拜相的儿子,走了一条截然不同的路,却走得更加繁花绚烂,会是什么感受。 随着莲生大师名头大震,力排众议,一力主张疏散河间府所有民众的宁慎之威望也更胜了一层。 在宁郡王府一派鲜花着锦中,谢家的聘礼送到了宁郡王府,因着凤知南身份贵重,因着谢探微谢氏重瞳子的身份,聘礼格外厚重,第一抬活雁到宁郡王府时,最后一抬尚还在城门口。 仇希音和仇不恃由仇不耽陪着去街上看热闹,仇不恃看得艳羡不已,对仇希音道,“池阳公主真是好命,能嫁给小舅舅”。 仇希音笑了笑,凤氏在居庸关之变中举族皆灭,只剩下凤知南和凤姜,凤知南再怎么也算不上好命,只希望她前面所受的苦都能化作下半辈子的福气,与小舅舅相伴白头。 “本来这场大热闹,我们肯定能凑到,现在却是连谢家弄都进不了了!” 仇不耽侧目看向愤愤不已的仇不恃,开口,“父亲是宁郡王的同袍,到时候宁郡王府肯定下帖子给我们”。 仇不恃跺脚,“那又怎么样!成亲的是我们小舅舅,我们却要到父亲同僚家观礼,反正我是没那个脸去!” 仇希音听着突然就很想谢探微,很想,想得她甚至想立即骑马去见他,然而,最终她只立在了原地,站在人群中看着那属于她小舅舅的热闹。 小舅舅娶了凤知南,又与宁慎之相交莫逆,上辈子最大的危险已不会再伤害到他,他已经不需要她的保护了,甚至不需要她的陪伴,他以后会有妻子,还会有很多孩子陪着他。 他是这样,表哥也是,仇希音望着那铺天盖地的红,微微的笑了,她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已经完成,以后,她可以专心报仇了…… 谢探微和凤知南的婚期很快定了下来,十一月二十六,有些赶,只京城向来有腊月不娶,正月不定的规矩,凤知南又恨嫁心切,便定在了那一天。 十一月中,仇正深从河间府回了京城,刚回京城就又被宁慎之遣去了南宁府,随行的官员亦包括了谢嘉棉。 不两天,凤姜夫妻带着大女儿到了京城,宁郡王府自是有一番热闹,热闹过后,凤姜进了止止阁,看见正中悬着的画就挑起了眉,“哟,这不会是仇三姑娘画的吧?” “是”。 凤姜将仇希音写给他的信往桌上一扔,坐上主座的太师椅,从桌子上摆的攒盒中拿了颗开心果,剥了扔进嘴里,“不如宁郡王给我解释解释,这封信里提到的那幅画在哪?” 宁慎之坦然道,“我扣下了”。 凤姜被他恬不知耻的态度镇住了,半晌才问道,“你就不怕我去和仇三姑娘说?” 宁慎之接过允和送上的茶杯,不紧不慢打了打茶末,“不如我们先说一说你为何会向仇三姑娘索要那样一幅画?” 凤姜瞪了他半晌,妥协,“好吧,画不要了,给我看一眼总行了吧?” “不行”。 凤姜,“……” 凤姜皮笑肉不笑,“那你应该知道,画已如约,后面应该是一句请我也如约吧?” “这是在京城”。 凤姜,“……” 所以说他这是在威胁自己现在在他的地盘了? “我答应仇三姑娘告诉她一个秘密”。 宁慎之淡淡道,“拜你所赐,我已经没有什么秘密不能让她知道了”。 凤姜立即道,“你睡觉打呼、磨牙、放屁算不算?” 宁慎之,“……” 凤姜总是有一种三句话就让人想拍死他的特殊能耐。 凤姜见他噎住,得意笑了起来,用手中剥的开心果壳丢他,“我可是听说了,人家仇三姑娘可没松口说愿意嫁给你,老表啊,仇三姑娘那样的画都肯给我画,至少说明她还挺喜欢我的吧?你真的敢在娶到她之前得罪我?” 宁慎之不咸不淡扫了他一眼,“不早了,我睡了”。 凤姜咦了一声,“你现在竟然是睡觉的了吗?” 宁慎之没有接话,允和忍不住开口道,“将军,自从仇三姑娘给长公主和郡王、二爷画了那幅画后,郡王每天都能睡足三个时辰了!” 凤姜诧异挑起眉,打量了面无表情的宁慎之一眼,摆手,“我也睡了,这一路来都累死了,明天还要进宫”。 …… …… 第二天上午,凤姜进宫拜见孝成宗,自居庸关之变后,孝成宗就不大愿意见凤家人,说了几句场面话,嘉赏了一番就让他退下了。 引路的太监十分殷勤道,“凤将军难得进京一趟,这时候御花园里的茶梅和腊梅都开的极好,将军不如去瞧瞧”。 凤姜扫了他一眼,点头,“好啊”。 那太监大喜,态度更加殷勤,引着他进了御花园,远远的,他就看到一树树茶梅火一般在枝头燃烧,开得又大又密,瞧去直如一片火的盛景,不由微微加快步子。 到了跟前,凤姜才发现茶梅林前站了个十八九岁的少年,少年眉目清秀温和,正抬头瞧着树上着了火般的花朵。 凤姜俯身行礼,“臣凤姜见过太子”。 萧寅转身,脸上就浮起一个温和愉悦的笑来,还了半礼,“原来是凤将军,久仰大名,今日见了,果然闻名不如见面”。 “太子过誉”。 萧寅笑容不变,“相请不如偶遇,凤将军,不如一起进去赏赏这茶梅”。 凤姜也带上了三分笑,“微臣之幸”。 就在这时,孩童欢快的笑声远远而来,还有小太监尖利的声音低低喊着,“殿下慢一点”。 凤姜意味不明一笑,“这宫中甚是热闹啊”。 萧寅道,“自从有了二皇弟和三皇妹,宫里的确热闹了许多”。 说话间,孩童已经进入两人视线内,却是萧麒正拿着一只蜈蚣形的风筝在手中一边跑一边努力的想将风筝放上去,看见凤姜二人眼前一亮,加快步子跑了过来,气喘吁吁朝萧寅行了一礼,眼睛晶亮的看向行礼的凤姜,“免,免,我猜你就是凤大将军!宁王叔经常和我说起你,说你很厉害!” 凤姜看着他亮晶晶的猫儿眼,面色柔和下去,“臣也认识殿下,宁郡王也和臣说起过殿下”。 萧麒高兴道,“真的?宁王叔怎么和你说我的?” “嗯,他说殿下很聪明,很讨人喜欢,一双眼睛生得尤其的好看,和三公主一般,他一见就喜欢”。 萧麒高兴笑了起来,“宁王叔说你很厉害,那你会放风筝吗?” “风筝要春夏才能放上去,不过臣有个很好玩的,殿下要不要看看?” 萧麒连连点头,凤姜从袖中抽出一支竹哨在空中绕了一圈,鸟儿的啁啾随之响起。 萧麒猛地瞪大眼睛,啊了一声。 凤姜温和一笑,“殿下拿去玩吧”。 萧麒接过,扯住他的袖子,“凤将军陪我一起玩吧”。 “我已经答应了太子殿下,要陪太子殿下赏花”。 萧麒笑了起来,“那我们可以一起赏花,一边玩这个啊!” 凤姜看向萧寅,萧寅笑道,“既然二皇弟想和我们一边,便一起吧,只一会走累了,可不许耍赖”。 “我才不会耍赖!” 萧麒鼓了鼓嘴,拿着竹哨挥了起来,鸟儿欢快的鸣叫声密密围绕着几人,林中的鸟儿高声应和了起来。 凤姜瞧了瞧面色不变的萧寅,唔,太子殿下约莫好几个月都不想再听见鸟叫声了…… …… …… 凤姜夫妻自来了京城,就各种拜帖邀约不断,不过好在凤知南要成亲,倒是现成的借口,除了极个别实在推不开的,都一律拒了,专心为凤知南打点。 十一月二十四,仇希音受凤知南之邀去往宁郡王府,为她撩帐。 虽然二十六才是正日子,宁郡王府却是一派热闹红火,本家亲戚,同僚好友,婢仆工匠来往穿梭不停。 凤知南想是被缠住了,是董锦儿来接得她和送她来的仇不耽,领着他们先去了荣和堂。 荣和长公主见了她十分高兴,打发走了荣和堂中的人拉着她坐到自己身边说话,有意无意撩起了她的袖子,见她手腕上戴的是一串碧玺石佛珠,面色顿时就变了。 仇希音只做没发觉,不多会,又有宁氏本家的太太带着女儿来拜访,仇不耽和仇希音顺势告辞。 荣和长公主虽则明显心情不好,却还是命董锦儿送她去凤知南的院子,不可怠慢,仇不耽出了荣和堂便告辞离去,仇希音则和董锦儿往凤知南的院子而去。 按理说,凤知南的院子该是最热闹的,不想甫一进去,顿时就清静了下去,仿佛只那单薄的院门便将外间的热闹挡得严严实实。 董锦儿见她疑惑,细声细气道,“外太祖母原遣了好些个本家姐姐来陪表姐,表姐不喜热闹,全部打发走了”。 仇希音噢了一声,就见凤姜不紧不慢走了过来,朝她拱手行礼,“仇姑娘,好久不见”。 仇希音还礼,凤姜对董锦儿道,“你先回去吧,仇姑娘交给我就好”。 董锦儿行礼离去,凤姜就朝仇希音别有意味一笑,“仇姑娘的画,我收到了,不知道仇姑娘想知道什么秘密?” 仇希音愣,“还可以选?” 凤姜哈哈笑了起来,仇希音莫名看着凤姜笑得直不起腰来,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话错在了哪。 凤姜笑了半晌,终于笑够了,连连点头,“可以选可以选”。 仇希音深沉盯了他一眼,“好,那我想知道你平生做的亏心事有哪些,就从你三岁开始说起”。 凤姜,“……不如我把于始从三岁开始做的亏心事都告诉你?” 仇希音,“我只想知道凤将军你的”。 凤姜,“……” 他到底为什么要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相比凤姜的牙疼郁闷,仇希音气定神闲,就那么睁着一双黑亮的猫儿眼认真的看着他,凤姜表示,压力略大。 不多会,凤姜拱手讨饶,“是我说错话了,仇姑娘大人大量饶了凤某则个”。 仇希音笑了一声,继续往前走,算是放过他了,凤姜灰溜溜的跟在后面。 花厅中,凤知南正在和宁慎之下棋,见礼过后,仇希音也不多说,坐在凤知南身边看她和宁慎之下棋。 一局终,凤知南落败,凤姜头疼,“阿南啊,谢四是琴棋书画样样皆精,你是样样皆不精,嫁过去可怎么好?” 凤知南道,“我会刀法,还会骑射”。 凤姜,“……你是去嫁人,又不是去打仗”。 仇希音笑吟吟道,“京城内外那么多琴棋书画皆精的大家闺秀小舅舅都瞧不上,可见就是喜欢公主这般会刀法骑射的”。 凤知南恍然点头,“你不说,我还没想到!” 凤姜,“……” 宁慎之开口,“仇三姑娘,我们上次的棋还未下完”。 凤知南意外瞧了仇希音一眼,起身让开,仇希音朝宁慎之屈了屈膝,坐上凤知南的位置,一边收拾棋子,一边问道,“郡王是想从上次的接着下,还是重新开始”。 宁慎之抬头看向她,浅色的瞳孔陡然幽暗晦涩起来,“重新开始?可以重新开始吗?” 仇希音一愣,快速将自己的话回顾了一遍,没有发觉不对劲,谨慎道,“不过一局棋,怎样都好”。 宁慎之亦垂头去捡棋子,哑声道,“那便重新开始吧”。 凤姜的目光滴溜溜地在两人身上直打转,面色微妙起来。 凤知南吩咐大雪取来攒盒,放到自己膝头,开始嗑瓜子,凤姜也伸手抓了一把嗑了起来,还热情的问仇希音吃不吃。 仇希音摇头,一局终,宁慎之赢得毫无悬念,凤姜啧啧叹道,“我瞧着谢四棋艺不错啊,你怎么差成这样?” 仇希音面颊微烫,她只好丹青,重生后因为谢探微和谢嘉树的期望,勉强学了书法,在棋艺上更是敷衍。 “来来,我陪你练一练,于始,你去指点指点仇姑娘,棋艺差一点没关系,总不能丢了咱未来妹夫的脸不是?” 凤姜挤走宁慎之,自说自话的拈回棋子,朝仇希音笑道,“仇姑娘,开始吧?” 228 添箱撩帐 仇希音瞧了他一眼,不紧不慢将棋子往棋盘里捡,宁慎之绷着脸站在凤姜身边,逡巡不前。 凤姜踹了他一脚,“快去快去,仇姑娘都来给阿南撩帐子了,你指点一下她的棋艺怎么了?不许偷懒!” 宁慎之瞧了瞧仇希音,见她面色淡淡,绷着脸坐到刚刚凤姜坐的锦凳上。 凤姜从袖中取出一个半只巴掌大小的铁质扁盒,“仇姑娘,你不必怕于始,瞧瞧,这个机关瞧见了没?要是于始敢凶你,你就这样给他来一下子,他肯定躲不开”。 仇希音睁大眼睛,全部心神都被吸引到那扁盒上去了,里面是什么?” “毒针,谁碰谁死!” 仇希音忍了忍,还是问道,“真的连郡王都躲不过去?” “当然你要趁他不防备下黑手,不然应该还是能躲过去的”。 凤姜将扁盒又揣了回去,“我们打个赌,你今天要是能赢我一局,这个就送给你,当然,于始指点的不算,你可以先跟他学,学好了再单独赢我”。 仇希音眉目不动,“凤将军这是将我当孩子哄了?” 凤姜笑道,“你比我们家燕燕儿也大不了几岁”。 燕燕儿—— 仇希音心头微跳,抿了抿唇,点头,“好”。 有了那个,她报仇会顺利许多—— 两人不紧不慢下了起来,宁慎之虽说不上极善棋艺,当初为迎合谢探微在棋艺上颇下了番功夫,棋艺怎么样另说,书却是看了很多的。 他话说得不多,开口却必定说在点子上,每每让仇希音有醍醐灌顶之感,倒是渐渐摸着棋道的乐趣来了。 仇希音学东西向来专注,又一心想要赢那盒毒针,竟是不觉时间流逝,在宁慎之的指点下一步一步摸清凤姜下棋的棋路棋风和克制破解之法,直到凤姜揉着腰起身活动才发觉天已经黑了,凤知南不在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 凤姜打了个呵欠,拈了块梅花糕放进嘴里,问道,“仇姑娘学好了没有?天黑了,我们不方便再留了”。 仇希音踟蹰不语,凤姜棋艺虽不如宁慎之,却比她好出许多,一天时间又哪里够下赢他? 宁慎之开口,“好了”。 凤姜挑了挑眉,伸展了下双臂又坐了下去,“我执白”。 却是让仇希音执黑先下了。 宁慎之不冷不热道,“你年纪比她大一倍有余,怎得不说让七子?” 凤姜嘿了一声,“我只听说过让三子的,倒是还从未听说过让七子的,你怎么不说让我直接认输?” “也可”。 凤姜,“……七子就七子!” 宁慎之端起茶杯,虽说凤姜让了七子,仇希音却还是不敢掉以轻心,每一子都慎之又慎。 大约一刻钟后,她举棋不定半晌后,正要落子,宁慎之忽地咳了咳,用杯盖打起茶末。 仇希音眼角余光看去,一、二、三,杯盖向右。 仇希音再看向棋盘,右向三子,豁然开朗! 有了第一次,第二次两人配合得就更默契了,宁慎之不再咳嗽,只用杯盖打茶末,如是三次后,凤姜愤愤开口,“差不多行了啊!” 宁慎之淡定开口,“什么差不多行了?” 凤姜冷笑,“你们当我是傻子?” “怎么?我喝口茶,凤将军都不许?” 凤姜,“……” 大约小半个时辰后,凤姜落败,将扁盒递给仇希音,朝宁慎之阴森一龇牙,一字一顿,“下黑手,你懂得哦?” 仇希音,“……” 宁慎之眉目不动,“像表哥这般的棋艺,要想赢仇三姑娘,估计也只能靠下黑手了”。 凤姜,“……” 果然男生外向!他再帮他,他就是猪姜! …… …… 第二天便是添箱的日子,凤知南屋里早已装饰的红火喜庆,从清早开始就源源不断有姑娘夫人们来添妆,一直到傍晚时分,人群才总算散了,不但凤知南,连陪她的仇希音和董锦儿都累得够呛。 董锦儿告辞后,荣和长公主就遣人送了晚膳来,却是怕她们辛苦,让她们就留在屋里吃。 用过饭后,仇希音便吩咐秀今取来了一只匣子,打开,最上面是几张地契,下面全是一千两一张的银票。 凤知南忙道,“音音,太多了”。 仇希音温柔一笑,“公主,你还记不记得那时候苗首辅将苗静雅送去的金银等物全部转赠予你,请你帮忙送苗家人回乡,又被你随手送了我?” 凤知南点头,“那也没这么多”。 “我拿了后就吩咐刘商看到有好的宅子铺子就买上一些,刘商买了一处东城的宅子,又买了几家铺子,都租给了别人,这几年租金也有不少的”。 凤知南又道,“那也没这么多”。 仇希音笑,“今天是公主添箱的日子,又不是我和公主算账的日子,我自然要添一点”。 凤知南还要再说,仇希音伸手握住她的手,“公主,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凤知南干脆点头,仇希音就笑了起来,大而清亮的猫儿眼中皆是温柔,握着凤知南的手紧了紧,“公主,你一定能和小舅舅夫妻和顺,白头到老”。 凤知南认真点头,仇希音牵着她的手站了起来,“公主,我们去院子里走走吧”。 几步一盏的大红灯笼将整个梧桐院发照得亮如白昼,仇希音不紧不慢和凤知南并肩走着,一点一滴的和凤知南说着谢探微的喜好和小习惯,怀着淡淡的伤感,更多的却是喜悦和欣慰。 凤知南认真听着,时不时追问细节,等她说完,天边一弯细月已爬上了枝头,小雪来报,荣和长公主往这边来了。 两人便去了院门口迎了荣和长公主进门,荣和长公主客气了几句,龚嬷嬷便笑着道,“这缘分的事啊还真是说不好,我们公主跟仇三姑娘这般要好,又恰恰嫁给了仇三姑娘嫡亲的舅舅,真是姻缘天注定!” 仇希音笑着称是,龚嬷嬷便道,“三姑娘现在得不得空?明儿新姑爷的进门礼,还想请三姑娘掌掌眼”。 仇希音知道这是荣和长公主想和凤知南说贴己话了,顺从随着龚嬷嬷走了。 龚嬷嬷带着她去了西稍间,果然只是意思的给她看了看进门礼,就吩咐上茶点和她说起闲话来,明天就是大日子,所有的事情都早已落定,绝不会轻易更换。 大约两刻钟后,大雪来请仇希音,却是荣和长公主已经走了,龚嬷嬷便也告辞,仇希音随着大雪回了内室,凤知南正在发呆,听见声响恍然回神,摆手示意大雪等人出去,“音音,我有话和你说”。 仇希音点头,到她对面坐下,眼神一动就看到铺着大红绣龙凤呈祥桌布的圆桌上放着个红木鎏金的匣子。 仇希音一眼扫过立即别过目光,好吧,不用看也知道里面放得会是什么,想必凤知南还没看,不然肯定不会这般淡定。 凤知南动了动胳膊,宽大的衣袖滑落下去,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腕,腕上的血玉镯子在红烛摇曳的烛光下闪着神秘惑人的光芒。 凤知南肃然看着她,“音音,有一件事,我一直在骗你”。 仇希音倏然瞪大眼睛,凤知南话说出了口,说得就顺畅起来,“音音,当初我与你结识,是表哥授意,当初,他当初接我来京城就是要我与你交好,保护你,给你撑腰”。 仇希音垂着眼,美玉般的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凤知南起身深深一抱拳,“音音,虽则我结识你之后全凭真心,却改变不了我的初衷不纯,要打要罚,我一力承担”。 仇希音扯了扯嘴角,自嘲问道,“他为什么要你来保护我?” “他说他身份不便,很多事都不能伸手,那次苗静雅的丫鬟冲撞你,我因为听见他到了跟前,便没出手,他被我气得吐血了”。 凤知南一脸后怕,“我那时候很怕他会死——”。 “那他现在又让你说出真相来是为什么?” 凤知南坦然道,“不是他让我说的,是我不想再瞒着你”。 仇希音仔细打量着她的神色,她没有一丝作伪的神色,“那宁郡王与我小舅舅交好?” “我觉得应当也是为了你,只他没有说过,”凤知南说着茫然看向仇希音,“我当初以为他要做什么不好的事,一直提防他,还将祖父的贴身匕首送给你,就是怕你有一天落到他手里,他见了那柄匕首总要记几分旧情。 可一直到现在,他还是当初的样子,甚至连长公主遣人去你家提亲,他知道后,都一力阻止了,长公主问我他到底想做什么,音音,你知不知道他到底想做什么?” 仇希音哑然苦笑,凤知南道,“你不知道就算了,他从小就心眼多,心思重,谁也猜不透,左右他现在瞧着比那时候动不动吐血好多了,对你应当也没什么恶意,你不用管他”。 仇希音嗯了一声,凤知南长长吁了口气,“终于说出来了,音音,你要怎么打我骂我,我都不会还手,要不,你砍我一刀?” 她说着当真从被褥下抽出了一把金错刀,拔了出来,银亮的刀身在红烛的光芒下森然生寒。 仇希音,“……” 所以,公主,你这是准备明天小舅舅来迎亲时,稍有不顺意,你就从被褥下抽出刀砍我家小舅舅吗? 仇希音,“……不用了”。 凤知南一把将刀塞到她手里,神态真挚,“音音,你不用客气,你力气小,砍我一刀我不会死的,不砍我心里总觉得亏欠你,倒不如让你砍一刀,最多也就疼那么一会儿”。 仇希音,“……” 公主,我要是真砍了你,耽误了明天小舅舅娶亲洞房,小舅舅一定会砍了我! 这时,大雪的声音在外间响起,“公主,嬷嬷说公主晚上还要泡三次药浴,问公主什么时候开始?” 仇希音站了起来,“我一会再来陪公主”。 …… …… 从凤知南的房间出来后,仇希音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当年的怀疑都得到了证实,宁慎之是处心竭虑要接近小舅舅,接近自己,甚至不惜从凉州接来身负重任的凤知南。 凤知南说他对自己没有恶意,至少迄今为止都没有,那以后呢,他是不是真的和上辈子不一样了,还只是比上辈子更隐忍,到现在都未露出真面目…… 仇希音心烦气躁,偏偏梧桐苑中丫鬟婆子来往不绝,让她越发的心烦气躁起来,她索性往偏僻处去了,站在梧桐苑院墙的一株梧桐树下发呆。 已经快进腊月,夜间微微的风都带着刺骨的寒意,她却根本不觉得冷,甚至恨不得脱了大氅,好让沸腾的大脑和焦躁的心好好冷静冷静。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温和含笑的声音响起,“仇三姑娘在这做什么?” 仇希音抬眼,眼前是一只青釉瓷葫芦和凤姜含笑的脸,“喝两口?” 仇希音接过葫芦,拔下塞子,喝了一口,发现味道还不错,又咕嘟咕嘟连喝了几大口才放下。 凤姜惊讶看向她,“仇三姑娘这是怎么了?阿南惹你生气了?” 仇希音摇头,“好喝”。 凤姜哈哈笑了起来,朝她扬了扬手中的葫芦,仰头喝下了半葫芦,又朝她扬了扬葫芦,笑道,“京城最有名的神仙醉,的确不错”。 “你来做什么?” 这么晚了,又是这么荒僻的角落,凤姜怎么也不该出现的。 “阿南明天就要嫁人了,我想来瞧瞧她,又不方便,只好翻墙进来了”。 他说着指了指仇希音手中的葫芦,“而且我猜,于始忙完了肯定也要来,说不准还要在在这梧桐苑的围墙上坐一夜,就带了点酒,总还能挡挡冷”。 仇希音怅然道,“你们兄妹很亲厚”。 “我们凤家算来算去也就只剩了我们几个,”凤姜歪身靠上围墙,苦笑,“最开始的时候,我们喝酒都是兄弟二十几个一起喝,还有一个穿了男装扮做于始,混酒喝的阿南。 后来就剩了我、于始和阿南,现在就只剩我和于始了,等回了凉州,就只剩下我守着那风沙漫天的漠北一个人喝闷酒了”。 仇希音抬眼看向他,凤姜伸手挡住脸,“仇姑娘,你别这么看着我,受不住”。 仇希音愣,“什么受不住?” 229 醉酒之态 凤姜笑嘻嘻道,“怕于始揍我,我受不住啊”。 仇希音不出声了,凤姜指指墙头,“不如我们上去坐坐?” 仇希音点头,凤姜拎着她的领子将她带上墙头,笑道,“我以为仇姑娘这样的大家闺秀定然不肯做这样的事的”。 仇希音又喝了口酒,淡淡道,“你现在知道我肯了”。 凤姜又哈哈笑了起来,仇希音莫名看向他,“有什么好笑的?” 凤姜双眼晶晶亮闪着光,“不知道,就是想笑,仇三姑娘,等你成了我表弟妹,我一定给你包个大大的红封,一万两怎么样?” 仇希音想说不会有那么一天,话到嘴边却成了,“你上次说告诉我一个秘密,什么秘密?” “秘密啊——” 凤姜悠悠一叹,“于始的父亲是我杀的,算不算秘密?” 仇希音愕然,宁慎之的父亲不是他气死的吗? 凤姜又灌了口酒,仰头看向高悬于顶的月亮,“当初于始进锦衣卫时,不但凤家,连荣和长公主都竭力反对,世人都道于始是权欲熏心,与今上臭味相投,心思恶毒—— 却不知道,于始刚从凉州回京城,他父亲对他说得第一句话就是,你虽是我宁家的子孙,姓得却是凤,世子之位你不配!” 凤姜说着又灌了一口酒,“仇三姑娘,于始有个好祖母,却没有一个好父亲,他若不是进了锦衣卫,得了皇上的庇护,只怕这时候骨头渣都不剩了,还有恒之—— 于始从小养在凤家,他父亲没有办法,恒之,他竟然从小就给恒之喂毒!害得恒之一直比同龄人瘦矮,根本没办法习武,可笑他竟然还敢拿那样的事去威胁于始!” 凤姜攥着酒葫芦的手青筋暴出,眼角发红,“世人都猜测于始的父亲是于始气死的,他那样恶毒的人只会气死别人,又怎么会那么轻易地就气死了? 他会死不过是我也给他下了毒罢了!他敢那么对于始,那么对恒之,我要他死,要他死!” “啪——” 凤姜手中的酒葫芦应声而碎,酒水、瓷片洒满了袍摆,右手割出好几道伤口,鲜血涌了出来。 他扭头看向仇希音,双眼通红表情狰狞,“仇三姑娘,你说他该不该死?” 仇希音最初的震惊已经过去,星光下,被寒风吹得青白的脸上如静水无波,一双黑白分明的猫儿眼中没有厌憎,没有恐惧,有的只有沉静和沉静深处的点点温柔。 她冷静吩咐秀今去取医箱,伸手握住凤姜未受伤的左手,声音柔和却坚定,“宁郡王不会怪你的”。 凤姜扯了扯嘴角,脸上的狰狞之色渐渐淡去,似是笑,又似是哭,“那是他的父亲,明明他有很多机会杀他的,可那么多年,那么多年了,他都没有动手”。 他垂着眼,脸上的脆弱和隐隐的恐惧却一眼可知,他是在怕宁慎之知道后恨他! “不会的,如果他会怪你,就不会是那个你不计危险,不计后果,冒着被他厌憎的风险也要为他杀了他父亲的宁慎之了”。 凤姜愣愣抬起眼,殷切而满含期待的看向她,“真的?” 仇希音没有回避他的目光,另一只手拍了拍他的手,认真点头,“真的”。 这时,秀今取了医箱过来,仇希音松开他的手,开口,“下来吧,我替你包扎一下”。 凤姜用没受伤的手提着她下了墙头,就近寻了个凉亭,秀今点上琉璃风灯。 仇希音打开医箱,拿出细棉蘸上酒精,用镊子夹起,凤姜乖乖伸出受伤的手,收回落在她脸上的复杂目光,吸了吸鼻子,问道,“你还会这个?” 仇希音觉得他这吸鼻子的动作十分可爱,不由笑了笑,“我在随裴防己学医”。 凤姜嘟囔,“你们京城的大家闺秀都要学医了吗?” “我喜欢那个”。 凤姜看着她一手牵着自己的手,一手用酒精棉仔细擦着血迹,又用镊子仔细钳去伤口里的细瓷,似模似样的,又忍不住道,“就算你学过,也没机会经常做这样的事吧?我看你还挺熟练的”。 仇希音淡淡道,“我聪明,一看就会”。 凤姜,“……” 凤姜又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仇希音已经不想管他为什么又傻笑了,洒上创伤药,又用纱布给他包扎。 “好了”。 凤姜举起自己的手看了看,又看了看手背上那复杂又花哨的结,虚心请教,“这是什么结?” “梅花结,你睡觉怎么滚都不会扯开”。 仇希音收拾好医箱,起身,“我要回去了,你这几天用手注意些,没有大碍”。 凤姜眨眼,“这就要走了?” 仇希音失笑,“难道你还真以为我会陪你喝一夜的酒?” 凤姜继续眨眼,“有何不可?” 仇希音认真道,“凤将军,你刚刚吸鼻子的模样比眨眼招人疼”。 凤姜下意识又眨了眨眼,仇希音矮身行礼,凤姜起身下意识叫了声仇三姑娘。 仇希音笑笑,转身离去,凤姜目送着她的背影远去,半晌牵唇笑了笑,伸手去拿她留在石桌上的酒葫芦,刚入手,一股极大的力道硬生生从他手中将葫芦夺了去。 凤姜眨了眨眼,果然见宁慎之裹着厚厚的狐裘出现在了自己面前,不由失笑,“怎的?她走了,你就有胆子现身了?” 宁慎之捏着葫芦,皱眉盯着他,“你想做什么?” 凤姜就夸张做了个冤枉的表情来,“我翻墙来瞧阿南,正巧碰到了仇三姑娘站在墙边发呆,顺便聊了几句而已”。 “你手怎么了?” 凤姜眸色微动,脸上神色复杂起来,“说起了些往事,不小心捏碎了酒壶”。 “什么往事?” 凤姜伸手想去抢他手中的葫芦,宁慎之避开,道,“我刚刚见是仇三姑娘一直拿在手里的”。 “我想喝”。 宁慎之扫了他一眼,仰头喝了一口,刚喝下去他就发觉不对劲,葫芦里的酒好像少了一小半! 凤姜眯起眼,正要调笑几句,就见宁慎之倏地变了脸色,沉声斥道,“你哄她喝酒?她还未及笄!” 凤姜,“……难道你现在想的不该是你喝了她喝过的酒吗?” 宁慎之,“……” 宁慎之手忙脚乱将葫芦放回原地,苍白的脸瞬间飞起朵朵红晕,“你,你是故意的!” 凤姜啧了一声,“我就是故意的怎么了?就喝了一口她喝过的酒,你就脸红成这样,改日洞房,你准备怎么办?羞得晕过去?” 宁慎之噎得说不出话来,凤姜将手戳到他眼前,“瞧瞧,这可是仇三姑娘给我包扎的,还打了个这么漂亮的梅花结呢! 我瞧着你打仗的时候脑袋灵光的很,对着仇三姑娘这样心软又心善的小姑娘连个苦肉计都不会用,到现在人家小姑娘对你还没对我亲近!” “心软——她才不心软——” 宁慎之的话几乎是从嗓子里挤出来,凤姜根本没听清,正要再问,就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快速靠近,软底的缎鞋落地无声。 宁慎之闭了闭眼,再睁开时脸上的落寞痛苦之色已没了踪影,他又成了平日那个冷淡的近乎冷漠的宁郡王。 凤姜挑眉,下意识又想去拿酒葫芦,到底忍住了。 不多会,脚步声终于近了,琉璃风灯七彩的光芒下,仇希音惊魂甫定的脸上满是红晕,也不知是跑得还是吓得。 宁慎之捏紧了拳头,紧张看向她,仇希音跑到跟前,猛地抓起桌上的酒葫芦就往嘴里灌了一大口。 宁慎之一双眼睛几乎瞪成了内双,“……” 凤姜绷紧脸,不能笑不能笑,仇三很聪明,一笑肯定要露馅! 仇希音灌了一大口酒,才觉得胸腔中砰砰跳的心安稳了些,喘着气道,“凤将军,你,你快去叫凤夫人来,公主她要问我!” 凤姜疑惑,“问你什么?” 仇希音本就满是红晕的小脸更红了,连酒葫芦都顾不上放下,转身又往回跑,“叫你去你就去,问那么多干什么!” 天哪,谁来跟她说说,为什么凤知南拿到那样的书看了不偷偷藏起来,还要逮着她问啊! 还说她聪明,肯定知道! 想想就一辈子都不想再看到她了啊! 不对! 她现在还不能回去! 仇希音猛地顿住脚步,下意识回头去看凤姜,却见凤姜正笑吟吟跟宁慎之说着什么,根本就没有赶紧回去叫凤夫人的意思! 好想一脚踹死啊! 仇希音平复了气息,又伸手扶了扶发簪,不紧不慢往回走,俯身见礼,“见过宁郡王,见过凤将军”。 宁慎之起身还礼,凤姜笑道,“还有事?” 仇希音只觉滚烫的双颊更烫了,再次行礼,“还请凤将军遣人去请凤夫人来一趟”。 宁慎之这才从刚才的震惊躁动中回过神来,沉声开口道,“来人,去请”。 仇希音又问道,“郡王和将军一会要去看公主吗?” 宁慎之道,“不了,晚了”。 仇希音点头,开始想自己要去哪儿躲到凤夫人过来,宁慎之开口,“仇姑娘不如在此稍坐,等表嫂来了再说”。 仇希音诧异瞧了他一眼,想了想,屈膝行礼,走到二人身边坐下。 宁慎之又道,“我听祖母说你明天一早就走,不留下来观礼?” 仇希音点头,凤姜讶,“你都来给阿南撩帐了,为何不留下观礼?” 仇希音声音清冷,“小舅舅的婚礼,仇二夫人不许我掺和”。 凤姜反应了一会才反应过来仇希音口中的“仇二夫人”应当就是她的母亲了,更加惊讶,正要开口,宁慎之沉声道,“你若想留下来,我去与仇二夫人说”。 仇希音摇头,“我暂时还不想与她翻脸”。 凤姜,“……” 为什么简简单单一句话,他听出了浓浓的杀气? “也好”。 宁慎之没有再说,吩咐允和,“去取暖炉来”。 凤姜忙加了一句,“再取点酒来”。 允和办事很利索,不多会四面透风的凉亭就打上了风帘子,燃上了银丝碳,石桌铺上了蜀锦绣花的桌布,满满当当摆上了酒菜等物。 凤姜举杯,“我先敬仇三姑娘,谢仇三姑娘帮我包扎伤口,还解了多年来我最大的心结!” 凤姜说着一口将杯中酒喝完,仇希音随之喝下。 宁慎之皱眉,凤姜又倒上酒,举杯,“于始,我再敬你,阿南要出嫁了,你不要难过,出嫁了,阿南也还是阿南,还是我们的妹妹,不会变!” 宁慎之喝下,见凤姜目光灼灼盯着他,皱眉,“看什么?” 凤姜吸了吸鼻子,“你还没敬我,安慰我不要难过”。 宁慎之,“……” 仇希音掩唇笑了起来,举杯,“将军,我先敬你,请将军放心,小舅舅一定不会比将军和郡王少疼公主半分!” 凤姜就咪咪笑着喝下了酒,又去看宁慎之,宁慎之双手举杯朝他颔首,喝下。 凤姜不满撇嘴,却也没再盯着他,笑眯眯问起了仇希音谢家的事,仇希音自然知无不言。 凤姜第四次举杯敬酒时,宁慎之拦住了他,“仇三姑娘年纪小,不能多饮”。 凤姜一脸无辜,“我才敬了她三杯酒”。 宁慎之皱眉,“她比不得凉州的女子”。 凤姜就意味深长一笑,看向仇希音,“仇三姑娘你说呢?” 仇希音扶了扶额头,“宁慎之说得对,我不能喝了,有点上头”。 凤姜挑眉,宁慎之?这是已经多了? 宁慎之突然想起来,她之前还喝了半葫芦的酒,忙道,“仇三姑娘,我送你回去”。 仇希音扭头看向他,玉白的脸颊红晕遍布,如染上了最上等的胭脂,一双清亮的猫儿眼中波光潋滟,上挑的眼角殷红,如这万丈红尘勾着他靠近,靠近—— 宁慎之忙别过眼神,身子微微后仰,只觉刚刚喝下的酒也开始上头了。 “我不回去!”仇希音晃了晃脑袋,委屈无比,“我不回去!你不知道公主多愣,那种书她也拿来问我! 你拿那样的书给我看,我还能打你一巴掌,可公主,我都不能打她!” 凤姜咦了一声,宁慎之沉声喝道,“走!” 凤姜显然是不想走的,可见了宁慎之一副要打死他的样子,识相溜了,顺便拍晕秀今带走了。 仇希音却以为是说她的,又猛地一摇头,“我不走!我回去了,公主肯定还要问我!” 230 苏氏覆灭 宁慎之努力放柔声音,“现在不会了,凤夫人已经去了,阿南应该已经问过了”。 仇希音更委屈了,“可是她拿那样的书问我,我一年都不想再见她!一年!至少一年!” 宁慎之,“……” 这个就有点难办了,你忘了你还要为阿南撩帐了? 仇希音说着端起酒杯就往嘴里灌去,阻止不及的宁慎之,“……” 这个不高兴就喝酒的毛病,他记得她是没有的啊。 宁慎之再次开口,“仇姑娘,我送你回去休息,不必要见到阿南的”。 仇希音噢了一声,就要起身,又恍然道,“不对,我还有事要问你!” 宁慎之,“……你问”。 仇希音努力坐直身子,肃容问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宁慎之,“……什么到底想干什么?” 仇希音,“……对啊,什么到底想干什么?” 仇希音使劲揉了揉额头,“我记得是要问这个的啊,怎么突然忘了?” 宁慎之,“……明天再问也是一样的”。 “不行,明天我就回去了,就今天问!” 宁慎之,“……” 这时候怎么突然又不糊涂了? 仇希音忽地一拍手,“哈,我想起来了,我是要问你到底想不想娶我!” 宁慎之只觉一股热血直冲头脑,冲得他喉咙、鼻头、眼眶连着整张脸一片酸涩,数年的隐忍一朝化为虚无,伸手将仇希音抱起狠狠搂进了自己怀里,“想——” 想,他这么多年心心灵灵想得也不过就是有朝一日能再一次娶她为他的妻,他的王妃,想得日夜难安,想得心痛如绞…… 仇希音下意识要挣扎,又恍然去摸他的脸,“你哭了?” 宁慎之僵住,仇希音滚烫的手指已经摸到了他眼睛,肯定开口,“你哭了”。 宁慎之,“……” 好想死! 他不知所措间,仇希音忽地一手搂住了他的脖子,一手去拍他后背,哄道,“别哭,别哭,娘抱着你,别哭……” 娘? 宁慎之身子猛地绷紧,想去看她,又舍不得放开,这还是她第一次主动抱他—— 他迟疑间,仇希音的声音渐渐小了,没了动作,灼热的呼吸打在裸露在外的脖颈上,他只觉浑身都跟着那轻轻的呼吸烫了起来,浑身都止不住的发起抖来,抱着她的双臂越来越紧,越来越紧—— 不行,不行,他已经忍了这么久了,不能毁于一旦,而且,她还未及笄,还未三媒六聘带着十里红妆嫁做他的正妻! 宁慎之抱着仇希音站了起来,明明她还不如他的弓重,他却觉得用尽了浑身的力气。 他在原地立了半晌才觉又聚拢了些力气,抬脚往外走去。 亭外,凤知南沉默立在灯笼的阴影下,见他出来,肃穆的脸亮了起来,快步朝他走去,伸出手。 宁慎之立住脚步,半晌才抬起胳膊小心翼翼将仇希音交到凤知南怀中,哑声道,“她喝醉了,回去喂她吃点醒酒汤,夜里记得喂她喝水,注意她会不会起烧”。 凤知南认真点头,肃然开口,“表哥,音音会知道你是真心对她的”。 宁慎之苦笑摆手,凤知南朝他行了一礼,转身快步离去。 宁慎之目送着她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转身回了凉亭,抓起酒壶就往嘴里倒。 凤姜无声息出现,拿起另一只酒壶陪着他一起喝。 宁慎之将整壶酒都灌了下去,才觉心头的火微微压下去了些,“你——” 凤姜连连摆手,“我没偷听你们说话啊!也没偷看你们!我就是见阿南守在外面,一副怕你怎么着仇三姑娘的模样,怕你们打起来,在旁边瞧个热闹”。 他说着伸手拍了拍宁慎之肩膀,又递给他一壶酒,“阿南是对的,来日方长,你已经等了这么久,不用急在一时,来,我们喝酒!喝酒!” …… …… 仇希音是被外间嘈杂的声音吵醒的,晕了会才想起昨晚的事来,当时醉酒还不觉如何,现在再回想起来,宁慎之那一声哽咽般的“想”字直如凉州的号角声直直撞进了自己心里,不疼,却让她酸涩难忍,无端想哭—— 她深吐了一口气,坐起盘膝无声喃喃诵起经来,外间的嘈杂声逐渐远去,心底的酸涩也慢慢压下,她扬声叫了秀今进来伺候洗漱。 她有生以来第一次醉酒,第二天却没有任何不适,如常洗漱妥当,看了看入目皆是红色的内室,往外走去,不能亲眼看着小舅舅将此生挚爱迎娶进门,她还是遗憾的…… 凤知南穿着鲜红的寝衣坐在稍间的梳妆台前,一个富态的婆子正用细细的棉线给她绞面。 仇希音记得自己当时绞面时疼得直抽气,凤知南却恍如不知,看着窗外发呆,仇希音上前叫了声公主,她才恍然回神,摆了摆手。 绞面的婆子退后几步,仇希音上前抱住她,低声道,“公主,愿你和小舅舅恩爱不疑,白头到老”。 凤知南僵硬拍了拍她的肩膀,“放心”。 仇希音静静搂了她一会,方放开屈膝行礼,就有喜娘迎上前指引着她完成撩帐的礼,仇希音便对凤知南道,“那公主,我先回去了”。 凤知南显然想说出什么,只她最后只说了句,“锦姐儿,去送送音音”。 凤夫人起身笑道,“不必锦姐儿了,我去送吧”。 荣和长公主年纪大了,宁慎之又没有成亲,凤知南和董锦儿都还未嫁,算来算去,凤知南这场婚礼的主事人只有凤夫人一个,这些天凤夫人忙得脚不沾地,今天是正日子,肯定更闲不了,还没出梧桐苑,就有婆子来寻她。 仇希音忙道,“夫人忙去吧,宁郡王府我也不是第一天来,不必送的”。 凤夫人就叹了一声,她是听荣和长公主说了几句仇家和谢家断交的事,虽不知具体情况,但仇希音和谢嘉树的亲事断了是板上钉钉了。 她想着就不由叹了口气,牵起仇希音的手拍了拍,“那你在这等一会,我去叫锦姐儿送你,不许说什么不用送的话,待阿南三朝回门后,我们也就该闲下来了,到时候我做东请你来玩!” 仇希音点头,宁慎之迎面走了过来,问了两句便道,“我去送”。 凤夫人迟疑,宁慎之转身往外走,“跟上”。 凤夫人只好朝仇希音歉意笑了笑,仇希音行礼告辞,跟上宁慎之。 两人都没有说话,气氛沉默而凝滞,刚出垂花门就有青帷小车候着,允风立在一旁。 仇希音俯身行礼,“多谢郡王,告辞”。 宁慎之揖手还礼,“仇姑娘慢走”。 仇希音搀着秀今上了香车,秀今估摸着车走远了,宁慎之听不到了,愤愤压低声音问道,“姑娘,昨天凤将军打晕奴婢做什么?” 她问着这样的话,语气中却全是对凤姜的信任,凤家人似乎天生就有种让人信任依赖的特性,凤知南是这样,凤姜也是这样,而现在,她似乎隐隐在宁慎之身上也看见了—— “姑娘?” “不要问了”。 秀今乖乖噢了一声,果然不再问了,仇希音耳边却再次响起了宁慎之哽咽般的那个“想”字,响得她心乱如麻…… …… …… 金銮殿上,孝成宗的心情非常不好,于始好不容易嫁一次妹妹,他很想去看,可偏偏那个妹妹是凤家的人,凤家的人,每次只要见到凤家的人,他就会想起凤家的男儿一个又一个挡在他面前,又一个又一个倒下的惨烈场景…… 又想起来了!又想起来了! 孝成宗烦躁扔了手中的奏折,连着奏折下的话本也扔出了老远,离得远的朝臣看不清楚,离得近的李首辅、花次辅还有正在奏事的新任大理寺卿却瞧得清清楚楚,顿时就是一静。 一静过后,“皇上息怒”的呼声浪潮般响了起来,撞到枪口的大理寺卿认命跪了下去。 孝成宗烦躁摆手,“别喊了!还有你,有事等宁郡王回来再说,或者你直接去宁郡王府找他!” 这话一落,整个朝堂又是一静,连总管淡定捡回了丹书并那本奏折,孝成宗正要说退朝,就见楚阆快步走到了跪倒在地的大理寺卿身边,“皇上,臣有本启奏!” 孝成宗精神一振,刚刚的烦躁也不见了踪影,“快快奏来!” 楚阆跪了下去,将奏折高举过头顶,“臣劾皇贵妃苏氏以秘药戕害皇上龙体,戕害我大萧皇嗣!” 孝成宗瞪大眼睛,这回热闹终于轮到自己身上了? 立在御阶上的萧寅大惊之下忙快步走到楚阆身边跪下,“父皇,楚阆以臣子之身非议皇妃,是为大不敬,依大萧律,以民告官,以下辱上,是为大不敬,当处廷杖四十!” 母妃的玉清殿正在东宫的西北方向,难道莲生说的大劫应在西北,就是母妃? 孝成宗的喜好忌讳谁都知道,这个楚阆果然是出了名的疯狗,一咬就咬中了最痒处,一咬一个准,不死不休,这次不知怎的咬上了母妃,正巧宁慎之不在,与其被泼了脏水洗不干净,不如直接使个手段,直接打死了事! 楚阆将奏折又往上举了举,“皇上,臣乃御史台都御史,可闻风奏事,且本朝从未有刑上言官之先例,请皇上三思”。 孝成宗的目光在楚阆和萧寅身上转了一圈,习惯性地去看宁慎之,这一看又看了个空。 “皇上,皇嗣是国之根本,皇上的龙体更是重之又重,请皇上三思!” 孝成宗醒悟,脸色顿时阴沉下去,还戕害他的龙体,所有想阻止他长命百岁,得道成仙的都该死! “呈上来!” “父皇!”萧寅面色惨白,“请父皇勿信小人谗言,以致与母妃离心!” 孝成宗没理他,从连总管手中接过奏折,一目十行的看过,狠狠将奏折砸到萧寅头上,“给朕审,现在就审!传太医,将苏氏也押过来!” 自居庸关之变,孝成宗已经很少在朝堂上展现性格中暴戾的一面,后妃上金銮殿不合规矩,整个朝堂却没有一个人敢提出异议,连萧寅也没敢再出声求情。 楚阆既出了手,自是已将所有人证物证拿在了手中,连身份贵重的苏六爷也在早晨前往宁郡王府吃喜酒的路上被打了闷棍,抓了来。 楚阆的口舌之利,整个大萧几乎无人能比,又人证物证俱全,苏妃和苏六被质问的哑口无言,只一口咬死不承认。 楚阆最后呈上一只匣子,朗声道,“皇上,这是臣命人按照药方做出来的香,苏贵妃宠冠后宫十余年,皇上对这香想必十分熟悉,请皇上御览”。 楚阆说着先将匣子交给了太医,太医确定无误,又交给连太监,连太监转呈给孝成宗。 孝成宗心中其实已经有了决断,接过闻了闻,缓缓站了起来,一步一步走向苏妃。 众臣都跪了下去,山呼,“请皇上息怒!” 苏妃惊恐盯着他,连连往萧寅身后躲,居庸关之变后,孝成宗脾气好了许多,以致她都忘了他曾经暴戾的时候。 那时候的后宫,除了不受宠的皇后,其他不论受宠还是不受宠,都无时无刻不活在恐惧之中,因为谁都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是下一个被孝成宗玩死或玩残的那个…… 孝成宗走得不慢,却也不快,一步一步走在跪在萧寅身后的苏妃和苏六心上,苏六受不了的惨呼一声,砰砰地磕着头,“皇上饶命!皇上饶命!草民也是逼不得已啊!贵妃娘娘要那样的东西,草民不敢不给啊!皇上饶命!” 苏妃扑上前狠命挠他的脸,“你闭嘴你闭嘴!你不要想往本宫头上扣屎盆子!你休想!” 孝成宗已经走下了御阶,萧寅扑上前抱住他的腿,“父皇!父皇!母妃也是一时糊涂,求父皇饶过母妃这一回!父皇!” 孝成宗一脚踹开他,厉声骂道,“一时糊涂?给朕下了十几年的药也是一时?” 他说着快步走到了苏妃面前,狠狠一脚踹上撕打苏六的苏妃脑袋,苏妃惨呼一声摔倒在地。 孝成宗扑上前一把搡住她的领子,啪地一个耳光甩过去,打得苏妃尖叫着脸偏到一边,又反手一个耳光将她的脸打偏到另一边…… 孝成宗面色狰狞,一下又一下狠命打着,苏妃的惨呼声直欲掀翻金銮殿的屋顶,苏六吓得早已不会求饶了,就那么呆呆看着。 231 大婚之喜 萧寅悲泣着要扑上前阻止,却被容宣死死押着,众臣沉默跪着,一声又一声麻木喊着皇上息怒。 苏氏戕害皇上龙体,断绝皇嗣,固然罪无可赦,可他们的皇上这般当着众臣之面,当着太子的面,这般殴打自己的妃子,殴打太子的生母,丝毫不顾九五之尊的体面尊严,却也—— 那还有良知责任心的大臣心中均是一片怆然的悲凉。 楚阆本来意气风发的脸色早已沉寂了下去,一片肃穆的凝重,如果没有宁郡王,他们的皇帝,他们的大萧只怕早就没有了吧? “皇上!这是怎么了?” 众臣精神一振,几乎要喜极而泣,只觉自己从来没有这般庆幸宁慎之的到来! 打累了,已经换成用脚踹的孝成宗动作一顿,哽咽一声,踉跄跑向快步而来的宁慎之一把握住他的手,大声控诉,“于始,苏氏那个贱妇给我下毒,害得我对女人都没了兴趣,这么多年都没有孩子!我要诛她九族!” 宁慎之安抚拍了拍他后背,目光沉沉压到楚阆身上,楚阆垂下双眸,根本不敢与他对视。 “皇上,您回龙椅上坐着,臣再来问一问”。 孝成宗只觉来了主心骨,乖乖回龙椅上坐着了,宁慎之扫了一眼出气多进气少,连惨呼都没了气力的苏妃,走回自己的位子站定。 孝成宗开口,“楚阆,你再将事情说一遍给宁郡王听一听!” 楚阆磕了个头,朗声将事情又说了一遍。 他一说完,孝成宗就大声道,“于始你也听到了,朕要杀了这毒妇九族!这毒妇,还有那苏六,五马分尸!” 苏妃哼唧了起来,应当是在求情,只她双颊被打得肿胀不堪,挤着嘴,根本说不出完整的话来,甚至连爬起来跪倒的力气都没有。 萧寅重重磕了三个头,“求父皇慈悲!求父皇慈悲!” 孝成宗冷笑,“求朕慈悲?她在下药的时候可曾想过要慈悲?” 宁慎之盯了楚阆一眼,上前俯身揖手,“皇上明鉴,苏氏毒害皇上,罪无可赦,只我朝从不以重法治民,且苏妃乃太子生母,关系太子颜面,关系东宫安稳,还请皇上从轻处置”。 孝成宗恍然道,“你不说朕还没想起来,这贱妇毒害朕就是想叫她的儿子成为朕唯一的孩子,顺理成章地做了太子!朕要废太子!” 刚站起来不久的众臣忙又跪了下去,“皇上三思啊!” 宁慎之微微抬高声音,“皇上三思!苏妃毒害皇上之时,太子才将将出世,全不知情,还请皇上三思!” 孝成宗阴森盯着萧寅没有接话,宁慎之跪了下去,“东宫不稳,国之大忌,臣请皇上以大局为重,以大萧为重!” 孝成宗慌得站了起来,连连摆手,“哎哎,你跪什么?快起来,朕不废太子就是了!” 宁慎之跪着没动,“九族之刑亦过于酷厉”。 孝成宗烦躁摆手,“那就三族!不能再讨价还价了!还有那个毒妇,一定要五马分尸!就这样,退朝!” 孝成宗一走,众臣不约而同吐出了一口浊气,擦了擦额头的冷汗。 萧寅颓然坐到金銮殿的金砖上,又恍然想了起来,向刚刚起身的宁慎之扑了过去,“宁王叔!宁王叔!现在只有你能救母妃,救苏家了!求你帮帮我!求你!” 宁慎之侧身避开,俯身作揖,“殿下刚也看到了,臣已尽力”。 萧寅嘶声喊道,“母妃犯了大错,我也知道,只母妃毕竟是一国皇妃!求宁王叔向父皇说说情,让母妃体面地走吧!” 宁慎之默了默,道,“苏妃娘娘的体面,既是太子的体面,大萧的体面,此事臣自当尽力,只皇上会不会答应,臣无法保证”。 萧寅双眼爆发出惊人的光亮来,“还有苏家,苏家——” 楚阆凉声开口,“皇上龙体受损,在太子殿下心中难道竟不及苏家三族性命吗?” 萧寅哑口无言,宁慎之的目光再次沉沉压到楚阆身上,“楚大人好手段”。 楚阆俯身长揖,并不接话,宁慎之盯了他一眼,转身快步往外走去,他要赶在阿南出门子之前回郡王府,虽说背阿南上轿子轮不到他,他总要亲眼瞧着她出阁的…… …… …… 仇希音收到消息时刚陪仇时行和仇太夫人用过午食在喝茶,仇老太爷难得在家,也过来了。 慧中口齿伶俐,将外间的传言说得活灵活现,最后道,“圣旨已经下了,苏妃撸去妃位,赐毒酒,苏家诛三族,太子禁足一年,闭门思过”。 仇太夫人听得直念佛,“这苏妃也着实大胆,那可是皇上,她也敢下毒!” 仇时行想到即将要嫁进东宫的仇不恃,眉头皱了起来,“我记得音音和恃姐儿的生辰是在四月份?” 翻过年,仇希音和仇不恃就满十五岁了,及笄过后,很快仇不恃的婚期就会定下来。 仇老太爷无所谓道,“苏妃怎么样,都牵扯不到太子,宁郡王都出面保太子了”。 仇希音端着茶杯的手猛地一紧,她原本就不指望能靠着这件事废了萧寅的太子之位,但听到宁慎之出手保萧寅,却还是忍不住郁愤,她的孩子,也是他的孩子,他怎么能,怎么能! 仇太夫人叹道,“宁郡王是个好的,苏家再可恶,诛灭九族也太残忍了些,幸好那孩子心善”。 仇老太爷点头,又看向仇希音,“音音啊,时候不早了,你先回去歇午觉,这小姑娘就是要多睡多吃,好好养着身子,日后才能想望大道,得长生不老”。 仇太夫人嫌弃扫了他一眼,“你自己修什么仙就算了,别领着孩子们不学好”。 仇老太爷嘿嘿一笑,仇希音起身行礼,带着秀今和慧中告退,隐晦朝慧中使了个眼色。 宁郡王府和仇府都在铁帽子胡同,距离不近却也不远,喜庆的唢呐声爆竹声不绝于耳,仇希音进了桑榆院,便在衣裳外套上了慧中的衣裳,梳上丫髻,和秀今一起往二门而去。 兰十九在角门处等着,见了她们给守门小厮塞了一串铜钱,顺利带着她们出了仇府。 自从上次仇正治调戏他不成反倒挨了鞭子被禁足后,兰十九就在仇府的丫鬟仆役中树立了不可逾越的威信,带两个小丫头出府再轻易不过。 仇希音算好了时辰,这个时候谢家迎亲的队伍应该刚到宁郡王府,足够她赶到茶余楼。 谢探微迎娶凤知南绝对位列最近京城热闹的榜首,茶余楼早就人满为患,到处都是不方便直接到大街上看热闹的姑娘太太们,幸好仇希音提前预定了,不然这时候来,别说雅间了,大堂里都没地方坐。 仇希音算得很准,不多会迎了新娘子回家的迎亲队伍就伴着爆竹声和熙攘的人声迤逦而来,仇希音看着一身大红喜袍骑在高头大马上满脸傻笑的谢探微,不自觉就迷蒙了双眼,小舅舅,她的小舅舅八抬大轿迎进了娇妻美眷,迎进了此生挚爱,这辈子一定会平安顺遂幸福到老…… 心有灵犀般,到跟前时笑着和两旁看热闹的百姓打招呼的谢探微忽地抬起头来,在看到仇希音的一瞬间,他俊朗的面庞瞬间亮了起来,深深重瞳折射着温暖阳光,彩虹般耀眼。“音音!” 谢探微挥着手高兴大喊,几乎想从马上跳上来。 仇希音眼前的迷蒙化作清泪滑落眼角,滑过脸庞,没入洁白的狐裘中,“小舅舅——” 你一定要平安,一定要爱护公主,爱护自己,平安幸福到老—— 仇希音微微倾身,伸出胳膊朝谢探微挥了挥,一不留神,手中的帕子飘飘扬扬落下。 谢探微下意识伸手去抓,只他骑马走在最中央又岂能抓到一块从街边窗口飘下去的帕子? 骑马跟在他后面的兰八跃身而起,一把抓住帕子,恭敬送到他手边。 谢探微接过帕子,高兴朝仇希音挥了起来。 这一动作似是激发了什么机关,他喉咙间一声“音音”尚未喊出口,荷包、香囊、帕子果子、点心漫天花雨般从窗口街边朝他砸去,仇希音甚至看到了一支糖葫芦,尖尖的竹签青绿可爱。 兰八眼见根本控制不住,只能英勇挡到了谢探微身边,另一边兰十八忙也挡了过去,顿时便被砸得狼狈不堪。 兰八高声喊道,“快!快走!” 仇希音含着泪看着缩在兰八和兰十八的卫护之下,连告别都来不及的谢探微,灿烂笑了起来,眼泪却涌得更急,小舅舅,我的小舅舅…… …… …… 仇希音回了桑榆院,慧中就迎了过来,禀告说今天中午仇老太爷特意打发走她,就是和仇时行、仇太夫人说她与宁慎之的亲事,被仇时行和仇太夫人以“不急”推托了过去。 仇希音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吩咐她找时间寻刘商一趟,估计不多久,邓文雅就该将赖嬷嬷送到她手里了。 凤知南回门,楚阆也从谢家弄回了京,带着谢探微托他带给仇希音的几本画谱去了桑榆院。 仇希音命请他去了抱夏,楚阆还穿着去谢家帮忙时的暗红色绣银字兰花的圆领袍子,黑眼圈很重,满脸的憔悴。 仇希音十分惊讶,上辈子楚阆蹉跎了功名,又与谢嘉柠夫妻不和,大多是一副憔悴不羁的落拓才子模样,这辈子,她却从未见他这般过。 楚阆见她惊讶上下打量着自己,不由苦笑,指着对面的位置道,“坐,我与你说说那天金銮殿上的事”。 仇希音走到他对面坐下,为他倒了杯茶,安静听他说,楚阆长长一席话说完,颓然揉了揉脸,似哭似笑道,“音音,当时我离得最近,你不知道,我就那样看着皇上全然失了一个皇帝该有的风度体面对苏氏拳打脚踢,哪怕他让容宣一刀砍了苏氏也好啊,那样,那样,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他说着猛地一捶桌子,双眼通红,浑身控制不住地发着抖。 仇希音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只好拍了拍他握紧的拳头,端上茶递到他手边。 楚阆颓然摆了摆手,苦笑,“太子已经快及冠了,原本瞧着倒还好,最近苏妃接连出事,他却一不知未雨绸缪,二不能及时补救,倒是天天盯宁郡王,盯二皇子盯得紧。 原本文官有一半以上都是保太子的,现在有了二皇子,二皇子从出世就抱到了皇后身边,皇后出身定国侯李家,李家旁支还有个李首辅! 如今太子在外失了苏家护航,在内失了苏妃庇护,且苏妃出的又是那样的事,整个后宫,估计就没有不恨他的,只怕连太后也对他有了隔阂! 我大萧国君,我大萧储君,这就是我大萧国君,就是我大萧储君!” 楚阆说着惨然笑了起来,“音音,我看到宁郡王匆匆赶了来,三言两语就稳住了形势,我突然就想宁郡王他怎么就甘心,怎么就甘心——” 怎么就甘心扶持这样的国君,庇护这样的储君? 楚阆的话没有说完,仇希音却已经听懂了,沉默了片刻,道,“听闻二皇子十分聪慧伶俐”。 楚阆愕然抬头,“音音,你竟是——” 仇希音打断他,“我不关心你关心的那些,我只要苏氏和萧寅死!” 楚阆面色复杂,半晌方决然道,“苏氏也就罢了,是她罪有应得,但太子,我绝不会帮你”。 仇希音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放心,我不会勉强你”。 “你想做什么?” 仇希音神色淡淡,“你不用担心我,更不必担心萧寅,他身为一国太子,如果真的被我一个小女子算计了,大萧要那样一个太子又有何用?” 楚阆哑然,仇希音扬声叫了守在外面的秀今去取煮茶的器具来,笑道,“姐夫这些天辛苦了,我煮些茶给姐夫喝”。 楚阆勉强笑了笑,“难得我今天也有了你小舅舅的待遇”。 仇希音不紧不慢煮起茶,问道,“公主在谢家如何?” “池阳公主那般风采,又是那样的身份,谁还敢给她难堪不成?” 仇希音笑笑,“那表哥呢?” 楚阆显然还没从激荡的情绪中摆脱出来,心不在焉道,“他有重孝在身,那样的喜事,他自然要避讳些,我没怎么见到他,只第二天认亲时见了,瞧着还好,就是他那样的性子多半会严格按着守孝的规矩硬床茹素,脸色不太好”。 仇希音噢了一声,半晌道,“下次姐夫再见到他,能不能帮我劝劝他保重身子?” 楚阆望着她叹了一声,“放心”。 232 以画求情 京城的规矩,回门要赶在天黑前回到夫家,否则不吉利,谢探微和凤知南用过午膳后就匆匆走了。 凤姜连狠灌谢探微一番的时间都没有,拎着酒壶拍了拍宁慎之的肩膀,“于始,我们找个地方好好喝一场!” 两人酒量都不错,这一喝就从中午喝到了日头西斜,允文快步从外而入,俯身揖手,“郡王,楚大人去了仇府,受姑爷之托给仇三姑娘送了几本画谱,在桑榆院逗留了近一个时辰方才离开,下面人没有查出他们说了什么”。 宁慎之点头,允文又道,“凤夫人给仇三姑娘下了帖子,请仇三姑娘明儿一起去大相国寺拜佛,仇三姑娘回了帖子,说会带着仇四姑娘一起去”。 宁慎之瞧了瞧已经醉得不省人事的凤姜,“去和凤夫人说,带上锦姐儿,我和表哥一起送她们去”。 …… …… 第二天巳时中,宁郡王府的马车到了仇府门口,仇希音和仇不恃已经在等着了,一番见礼过后,凤夫人拉着仇希音与自己同车,笑道,“郡王昨儿问我要不要清寺,我想着去烧香拜佛本是件有功德的事,阻了别人进香那就是损功德了,加上我初来乍到的倒不好这般铺张,就没应,三姑娘见谅才是”。 仇希音笑,“夫人客气了,夫人心善,菩萨自会保佑”。 “这人漂亮了,小嘴儿就是会说话!” 凤夫人笑着拍了拍她的手,“郡王说越早人越多,我便选了这个时辰,我都听阿南说过好多次了,说来莲生大师的素斋做得如何如何好,有妹妹在,挑着这个时辰去,倒是说不定能饱一饱口福”。 仇希音笑道,“夫人既这般说了,我今天便是求也要求得莲生大师做几道菜”。 两人说笑着,一旁的凤安儿掀起车帘往外面看,她是第一次来京城,看什么都新奇得不得了,凤夫人也不去管她。 大约小半个时辰后,众人便到了大相国寺门口,早有知客僧候着领众人入内。 自河间府地动后,大相国寺香火很盛,多有不远千里特意来烧香拜佛的,虽则这时候已经不早了,还是人来人往不绝,拜佛烧香皆要排队等候。 凤夫人十分虔诚,一尊菩萨一尊菩萨的拜过,又一一添了香火钱,等拜完已是午时了。 在大雄宝殿拜过菩萨后,凤姜就带着这凤安儿出去玩了,期间仇不恃也寻了个借口溜了,只仇希音和宁慎之一直陪她拜到了最后。 拜完后,宁慎之便安排送她们先去大相国寺后院的厢房歇息,自己则去寻凤姜,安排午食。 凤夫人揉了揉有些酸痛的腰,笑着感叹道,“难为郡王竟也这般虔诚,夫君是从不肯拜佛的,一直说如果真的有神佛,又岂会让凤氏遇上那般的灾难”。 她说着双眼就酸涩起来,双手合十对着虚空拜了拜,“菩萨保佑,如今边疆平稳,阿南也有了好归宿,等郡王再成家生子,凤老将军他们在天有灵也能安息了”。 仇希音也对着虚空拜了拜,凤夫人笑着牵起她的手,“真真我越看三姑娘越喜欢,若不是郡王年纪大了些,三姑娘与我做对妯娌倒是正好”。 仇希音正要说话,就听凤姜的声音疑惑响起,“夫人,按你这般说,于始至少得娶个二十出头的姑娘,这二十出头又没嫁的姑娘整个大萧怕是都不多吧?难道于始要娶个寡妇?” 凤夫人愣住,凤姜哈哈笑了起来,“这也是说不定的事儿,说不准于始就是喜欢俏寡妇呢!” 凤夫人嗔怪拍了他一巴掌,“仇三姑娘还在呢,胡说些什么?燕燕呢?” “缠着于始去见莲生大师了,你要不要见一见?” 凤夫人双眼发光,“当然要见!听说莲生大师生得很俊,连郡王都比不上呢!” 凤姜凉声道,“如果你是因为他生得俊要见他,我劝你还是不要见了,于始额间贴上他那个花钿,肯定比他俊”。 凤夫人笑容一僵,仇希音却抿唇笑了起来,凤姜挑眉看去,仇希音就回了他一个心照不宣的笑来。 凤姜,“……” 仇希音给他画得那幅画像中于始肯定是画了花钿的! 凤姜忍着将宁慎之揪过来暴打一顿的冲动,努力回了她一个心照不宣的笑,然后在和凤夫人回了厢房后,十分严肃开口道,“明天你再请仇姑娘到宁郡王府去玩”。 凤夫人疑惑,“怎么了?” “我有件事要她帮忙,非常重要!” 凤夫人更疑惑了,“现在不能说?” “你还想不想见莲生大师了?” 凤夫人,“……好,一会我送她回府时和她提一提”。 凤姜,“……” 目的达到了,但好像也没有很开心啊? …… …… 仇希音在房间休整了大约两刻钟,凤夫人就来请她一起去用素斋,仇不恃也回来了,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自从苏妃出事,她一直就是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仇希音也没有多问,只暗暗留心她。 午食期间,男女席用一扇屏风隔开,莲生亲自陪了末席。 用过午食后,凤夫人问仇希音要不要去厢房歇一会,仇希音尚未回答,仇不恃便道,“三姐姐,我瞧见后院的腊梅开得正好,你陪我去瞧瞧吧?” 仇希音扫了她一眼,点头,仇不恃从来不屑那些风花雪月之事,竟然要去赏梅,她自然要奉陪。 仇希音朝凤夫人几人屈了屈膝,“诸位,我与四妹妹先告退了”。 凤夫人想说什么,凤姜抢着道,“去吧去吧,记得多带几个伺候的人”。 仇希音又行了一礼,与仇不恃往后院而去。 大相国寺乃是太祖开国之初所建,听说当初还是谢家的老祖宗设计建造,前院皆是佛堂,后院乃是供香客休息游玩之所,仿江南园林格局三步一景,五步一阁,伴着幽幽腊梅冷香和袅袅檀香,十分有意境。 仇不恃显然有心事,一路都没有说话,只低着头走得飞快,兰十九跟在仇希音身后,凝神防备,连秀今都发觉不对劲了,不动声色挡在了仇希音和仇不恃之间。 大约一刻钟后,仇不恃说的那株腊梅到了,冷香袭人,仇不恃走到树下,长长吐了口气,开口道,“三姐姐,有人要见你”。 仇希音望着她不置可否,仇不恃眼圈顿时红了,“三姐姐,求你帮帮太子哥哥吧?苏妃给皇上下毒和太子哥哥无关的,皇上却禁了他的足,他连苏妃最后一面都没见到,现在想去见外祖最后一面也见不了”。 仇希音眉目不动,“谁要见我?” 仇不恃噎了噎,扬声喊道,“苏姐姐,你出来吧”。 随着她的喊声,一个裹着素面披风的年轻妇人快步从不远处的假山后走了过来,到跟前时扯下了兜帽,露出一张艳丽却惨白的脸庞来。 仇希音认识她,是苏妃嫡亲的幼妹,嫁给了詹事府的少詹事,上辈子萧寅即位后,那位少詹事就升为了詹事。 这次苏妃事发,苏家诛灭三族,没有牵连到她这个出嫁女身上。 苏氏扯下兜帽后就噗通跪了下去,将手中拿着得匣子高举过头顶,哭道,“仇三姑娘,求你帮帮太子殿下,这是太子殿下托夫君转赠给姑娘的,乃是前朝画圣真迹《千手观音》,太子殿下请姑娘看在曾同在谢山长身边求学的份上,出手帮太子这一次!” 仇希音侧身避过,笑了笑,“《千手观音》,我的确是极想要的,我记得还曾跟太子殿下提过,殿下却稳如泰山,半点口风不露,不说将这《千手观音》送我了,连借我观阅借鉴都不提,现在求到我头上,倒想起来送我了”。 她最喜欢,最擅长的就是观音像,对于这幅被前朝画圣称为自己毕生最得意之作的《千手观音》上辈子也曾四处搜罗过,只不要说真迹了,连摹本都找不到,没想到经这么一遭,倒是阴错阳差的遇到了。 苏氏显然早有准备,又将匣子往上举了举,恳切道,“太子说,仇三姑娘看了画就知道了,且太子吩咐了,不论仇三姑娘此次愿不愿帮忙,这幅画都赠予姑娘。 太子说了,此次求姑娘出手实属无奈,如姑娘帮不上忙千万不必勉强,皇上最多也就是关他周年半载”。 最多关个周年半载?周年半载后谁又能知道是个什么形势?甚至孝成宗能不能想起来放他出来,或是趁这个机会培养二皇子都是未知之数,否则萧寅也不会病急乱投医找到自己头上了。 仇希音示意兰十九接过匣子,兰十九接过打开,仔细检查了一番,打开画,瞧了一眼后,下意识看向仇希音,脸上露出极惊讶的神色来。 仇希音伸出手,兰十九又检查了一番,确定没有问题后才交给仇希音。 仇希音一眼瞧见也露出意外的神色来,画卷中的观音竟似足了她,特别是一双眼睛。 仇不恃蹭过来想看,仇希音顾不上多瞧,忙收起画,脸色冷了下去,“太子这是什么意思?” 苏氏哽咽道,“求姑娘看在四姑娘的份上帮太子这一回吧,太子一定会记得姑娘您的!” 仇不恃听了忙点头道,“三姐姐!苏姐姐说得对!我马上就要嫁给太子哥哥了,三姐姐你看在我的面上就帮太子哥哥这一回好不好?” 仇希音沉默了一会,问道,“你要我怎么帮他?” 苏氏大喜,忙道,“太子说,仇姑娘您只要去求一求宁郡王帮太子一把,其他的都不要管!” 仇希音冷笑,“其他的都不要管,还真是简单啊!” 萧寅一面送了那样一幅《千手观音》给她,转头就要她去求别的男人帮他,她还从来不知道他竟如此的卑劣! 苏氏涨红了脸,仇不恃却根本没听出他话中的讽意,连连点头,“真的不难的!” 仇希音默了默,“这是朝堂上的事,我一个闺阁女子又岂能插手?” 苏氏哽咽了一声,“太子说,姑娘叫他记住,记得绿萝裙,处处怜芳草,他记住了,想问一问,姑娘还记不记得?” 仇希音神色晦涩,半晌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哑声开口,“我与宁郡王不熟,不过我可以去求莲生哥哥,看看莲生哥哥有没有办法”。 “什么事求莲生大师,不求我们宁郡王啊?郡王爷,你这是被仇三姑娘鄙视了吗?” 凤姜吊儿郎当的声音传来,仇不恃和苏氏皆是一惊,仇希音迅速收起了脸上复杂的表情,回身行礼。 “仇三姑娘,来,说说你要求莲生大师什么事?” 仇希音沉默,苏氏忙道,“仇三姑娘答应了帮太子殿下求情,解了禁足”。 凤姜啧了一声,看向神色冷淡的宁慎之,“于始,小姑娘们面皮薄,多是不愿求人的,左右也不是什么难事,不如你帮帮忙?” “好”。 “不必”。 宁慎之和仇希音的声音同时响起,仇不恃高兴道,“宁郡王你答应了?真是太好了!我和太子哥哥都会记得郡王的恩情的!” 宁慎之淡淡扫了她一眼,“不必,你且少欺负仇三姑娘便是”。 仇希音瞪大眼睛,简直不敢这样温软多情的话竟会是从宁慎之口中吐出。 宁慎之别过眼神,脸却不自觉发起烫来,都怪表哥,非逼得他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这样的话来,着实,羞耻—— 凤姜笑道,“啧啧,宁郡王,你脸红什么?要脸红也该是喜欢欺负姐姐的仇四姑娘脸红才是啊!” 仇不恃下意识要反驳,宁慎之已俯身朝仇希音一揖手,“既如此,宁某与表哥就不打扰了”。 说着扯着明显还不想走的凤姜掉头就走,仇不恃愣愣看着两人的背影,喃喃开口,“这就行了?” 苏氏大是松了口气,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尘,笑盈盈朝仇希音屈了屈膝,“此次多谢仇姑娘,太子殿下定会记得姑娘的好的”。 “不必,告辞”。 仇希音攥着画转身就走,苏氏也不在意,将仇不恃拉到一边仔细叮嘱她不要和仇希音闹脾气,事事多让着些。 仇不恃几次三番地反驳说自己从没欺负过仇希音,苏氏只敷衍安抚道,“知道了,我们恃姐儿是个好姑娘,自然不会欺负姐姐,但所谓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么,太子殿下如今处境艰难,你且多顺着仇三姑娘些,太子殿下自会记得你的好的”。 233 推心置腹 仇不恃听她这副语气明显是信了宁慎之的话,认定了自己会欺负仇希音,不再辩解,只有些麻木地听着。 为什么?为什么?明明她才是要做太子妃的人,为什么却还要事事讨好仇希音?还要被太子哥哥的小姨押着去讨好仇希音? 明明表哥不肯娶她,她都嫁不出去了,怎么宁郡王会突然瞧上了她,还那么听她的话? 太子哥哥从来不会听她的话,只会叫她听话,现在又遣了苏家的小姨来叫她听话…… 仇不恃越想越生气,越想越不甘,苏家全家上下都被拿进了镇抚司,苏妃更是被打进冷宫赐了毒药,她自不会将一个苏氏放在眼里,看在萧寅的面子勉强忍了会,不耐道,“你先回去,我困了”。 仇不恃说着甩袖就走,苏氏气了个仰倒,她很小的时候苏妃就已宠冠后宫,连着本已渐渐没落的苏家也繁盛起来,养得她的脾气比苏妃更大,何曾受过这样的气? 只形势比人强,她再气也得忍下去,打定了主意,找到机会一定要恶狠狠向萧寅告上一状,又戴上兜帽,挑着僻静的小路出了大相国寺不提。 …… …… 那边仇希音很快追上了宁慎之和凤姜,行礼过后,直接道,“我不需要你帮忙”。 她巴不得萧寅被关一辈子,会答应托莲生帮忙,不过就是做出个好姐姐的样子,以后对仇不恃下手时才不会惹人怀疑。 宁慎之默了默,开口,“储君是国之根本,就算没有你,过段时日,我也会求皇上放太子出来”。 仇希音,“……” 更生气了! “随便你”。 仇希音扔下一句,绕过他们快步往厢房而去。 凤姜摸了摸下巴,“好像真的生气了?难道说我们这横插一手打乱了她的什么阴谋?那幅画,一看就很有阴谋的感觉啊!不如我们去捉了那个十九来,严刑拷打一番问问上面画的是什么?” “不必”。 凤姜怀疑看向他,“难道说你也有什么阴谋?” “你马上就要走了,京城的事,你不要插手”。 凤姜耸肩,好吧,他担着个边疆守将的名头,明着插手什么储君皇子的事确实不太方便,嗯,还是瞧瞧有没有机会暗搓搓搞点破坏好了,唉,这么一想,突然就有点不想回凉州了呢…… …… …… 下午回去的路上,凤夫人邀请仇希音去宁郡王府玩,仇希音委婉却十分坚决的拒绝了,凤夫人自然不好勉强,自去与凤姜说不提。 凤姜心痒痒得不行,又亲下了帖子请仇时行和仇太夫人。 不想仇太夫人虽来了,却没带仇希音和仇不恃,他也只好算了。 腊月初八,宁慎之提着荣和长公主亲手做的腊八粥进宫陪孝成宗一起用,期间为萧寅求情。 孝成宗膈应萧寅母子膈应得不行,虽勉强同意放他出来,却不许他再上朝听政,不许再出现在他面前,总之,在他气消之前,他都不想再见到萧寅! 萧寅出东宫后,在孝成宗的寝宫外跪了一夜。 初九,苏家众人于东市行刑,其中苏六及协助苏妃成事的苏母五马分尸。 孝成宗等不及要让害他的人得到报应,赶着在腊月就要叫苏家的人死,连年都不许叫他们过。 跪了一夜的萧寅前去送断头酒,仇不恃也去了,苏氏三族男女老少总计八十七人,孝成宗这次气狠了,连苏家爷们纳的妾侍和襁褓中的孩子都没放过。 行刑期间,萧寅数次痛绝晕倒,却还是勉强自己看完了全程,与仇不恃一起亲自为苏家众人收尸,称苏家做错了事,理该受刑,只他身为人子,不能因为亲人犯错伏诛就不顾人伦孝道,理当为苏家众人收尸安葬。 苏家获罪行刑是继谢探微和凤知南的婚礼后,京城最热闹的事,当天全京城四分之三的百姓都去看行刑了,听了萧寅的话,成片成片地跪下山呼太子仁善。 全程陪同萧寅的仇不恃是被小珠扶着回府的,一回来就病倒了,接连几天高烧不断,还说起了胡话,仇太夫人和仇老夫人心急如焚,一天几趟地去看她。 萧寅也来了几次,仇太夫人生怕他过了病气,根本不敢让仇不恃见他,他只得在外面问几句就走。 腊月十二,凤姜一家回凉州,仇希音一大早就收拾好,骑马往城外灞桥而去。 凤姜一行却已经到了,灞桥前后挤满了人,皆是来给凤姜践行的,他手握重兵,镇守一方,自然无数人追捧。 仇希音没有停留,绕了点路,直接往十里长亭去了,五里短亭那边肯定也守了很多人,长亭那边人应该要少一点。 仇希音猜得没错,十里长亭里只有一个萧寅,在看清萧寅的一刻,仇希音就勒住了马,掉头往回走。 不一会,跟在她身后的兰十九微微加快速度追上她,开口道,“姑娘,太子追过来了”。 仇希音加快马速,后面追得更急了,她索性勒住马,调转马头,冷着脸等他靠近。 短短半个多月没见,萧寅瘦了许多,面色青白,满脸颓伤憔悴之色,见了她露出一个有些苦涩的笑来,“小师姐”。 仇希音冷冷盯着他,“你想干什么?” 萧寅似是被她冰冷防备的口气伤到了,默了默才苦笑道,“就是想谢谢你,若不是逼不得已,我绝不会——” 仇希音打断他,“恃姐儿是受了惊吓才会高烧不断”。 萧寅愣了愣,苦笑点头,“我知道,只我亦是不得已,否则绝不叫她随我一起去”。 仇希音冷笑,“短短两句话,我倒是听到殿下说了两次不得已,我不懂殿下那些家国大事,更不懂殿下的不得已,我只告诫殿下一声,望殿下谨记自己的身份与婚约,那幅画的事我就当从来没有发生过”。 萧寅笑容更加苦涩,“我自是知道的,那幅画早就在我手中,我却一直没有拿出来,你该当知晓我的心意的”。 “一直没有拿出来?那殿下怎么不一直下去?” 萧寅下意识想说自己是不得已,又死死咬住嘴唇,仇希音烦躁甩了甩手中的马鞭,“算了,恃姐儿这番吃了大苦头,你以后好好待她”。 萧寅脱口道,“恃姐儿,你一直在说恃姐儿,如果没有恃姐儿——” 仇希音厉声打断他,“殿下慎言!” 萧寅抿了抿唇,倔强盯着她,“那时候在宁郡王府,你也是在场的,明明定下婚约的该是你我才对,父皇竟因为你生得好,说什么我配不上你——” 仇希音再次打断他,“别说了!” 萧寅眼圈都红了,却还是倔强地定定盯着她,“我要说!明明你才是姐姐,父皇却跳过了你,为我定下了恃姐儿! 这些年,我一直恪守本分,从不敢逾越半分,以后我也会恪守本分,不叫你为难,不叫你与恃姐儿姐妹反目,只你却也要记住,记住我,我——” 萧寅说到这里哽咽了一声,竟是再也说不下去。 仇希音眼圈也渐渐红了,心底却平静无波,上辈子没有发生过这许多事,她又早早与宁慎之成亲,萧寅从未和她说过这些,只他待她的确是亲切温柔的。 她其实并没有多大感觉,自她嫁给宁慎之后,连仇老太太待她都是亲切温柔的,或者换句话说,自她嫁给宁慎之后,除了谢氏,谁又敢给她冷脸看? 萧寅的亲切温柔估计与其他人的亲切温柔也并没有多大区别,大半都要归功于宁慎之,所以宁慎之死后他就再也顾不上“亲切温柔”,借仇不恃的手除掉她的孩子,斩草除根! 而他此时的“真情流露”,也许有一两分真的是“真情”,大半却还是要归到那位大权在握,又对她另眼相看的宁郡王身上。 她以前倒是不知道他身为一国储君竟能卑劣至此! 仇希音红眼瞧了他一眼,实在不想继续听他腻歪下去,勒转马头扬鞭而去,她听到萧寅追了一会,又放弃了,毕竟这般隐而不发可比纠缠不休更能得女儿家们的欢心。 如果她是仇不恃估计这会子早就信了他的“情深不悔”了吧?以后他再有类似的事求到自己头上,约莫也是不忍拒绝的吧? 仇希音纵马跑了大约一刻钟,就见凤姜和宁慎之并辔而来,勒住马停了下来。 凤姜二人很快到了跟前,下马行礼,仇希音只好也下了马。 见礼毕,凤姜笑道,“我本以为仇姑娘气得不肯来送我们了”。 仇希音笑笑,问道,“夫人她们呢?小舅舅和公主没来?” “她们坐车慢,在后头,你小舅舅忙得要命,昨天才来,刚才送到五里亭,就赶回去了”。 凤姜说到这愤愤一击掌,“关键是阿南!那四眼儿忙,她又不忙,都不肯再送送我,非要和那四眼儿一起回去!” 仇希音失笑,刚刚与萧寅周旋的郁气也去了些,“小舅舅也就现在忙一些,等外祖父和大舅舅好起来,他就要闲下来了。 他之前和我说过,成亲后是要随着公主去凉州的,只谢家出了些变故,只怕要委屈公主几年,等表哥出了孝,接了书院去就好了”。 凤姜眨眨眼,“那四只眼真这么说的?” “如假包换,公主也是知道的,没和你说吗?” 凤姜,“……” 能不能别说着说着就扎刀子? 仇希音屈膝行礼,“那我去前头寻夫人和安姐儿了”。 凤姜伸手要搂她的肩膀,兰十九上前一步,手中的马鞭抵住他手掌。 凤姜嘿了一声,也不生气,收回手笑嘻嘻道,“别走啊,仇三妹妹,我就稀罕你陪我说话,来来来,我们一边走一边说,你嫂子她们马上就追上来了”。 仇希音迟疑,宁慎之忽地开口,“你哭过?” 仇希音下意识反驳,“没有”。 随即神色一冷,抿了抿唇,别过脸去。 凤姜用肩膀撞了撞宁慎之,“什么哭过不哭过的,风这么大,三妹妹一大早骑马骑这么远,眼睛吹红一点不是很正常?” 他说着朝仇希音俯身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三妹妹,咱们走,我和你说几句话”。 仇希音心头微动,加快步子,两人将宁慎之几人丢出老远,凤姜才笑嘻嘻开口道,“三妹妹,我就要走了,想送你个东西,却又不知道送什么,不如你跟我说说,你想要什么?” 仇希音反问道,“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的都有了,只除了一样,”凤姜说着转眼看向她,目光如春水柔和,“而那个,只有仇姑娘你能做到”。 仇希音没有接话,凤姜叹了一声,“仇姑娘,苏家,是不是你也有一份力?” 仇希音心头一跳,面上却越发冷静,“没有”。 凤姜睨了她一眼,笑了起来,“我又不想去跟苏家或是太子殿下告密,仇姑娘提防我做什么?” 仇希音沉默,凤姜又睨了她一眼,“没有就没有吧,不过那位和你十分亲近的楚大人这次动了不该动的人,约莫危险了。 凤家人都一个脾气,于始虽不是凤家人,但骨子里那精忠报国的秉性是一样的。 苏妃敢叫你罚站,他就敢除了她贵妃的尊位,楚阆这次叫苏家人诛灭三族,算是苏家罪有应得,他也不会有过多的动作。 但,据我所知,楚阆这次扳倒苏妃和苏家,用的好几个人证可都是邓贵妃想法子给他找来的——” 仇希音面色微变,凤姜竟然连这个都能查出来! 凤姜紧紧盯着她,“那位楚大人,若他真的就一心做个不怕死的强项令也就算了,可他现在竟然将主意打到了储君身上,想捞一份从龙之功,于始怕是容不下他的”。 仇希音冷笑,“你说的我听不懂,不过我倒是想问一问,你说这么多是想要做什么?” 凤姜抬起手狠狠一指头弹上她额头,“傻姑娘哟!” 仇希音结结实实愣住了,半晌才觉出疼来,用手捂住额头,用力瞪他,“你做什么?” 凤姜见她一双猫儿眼瞪得溜圆,一副炸毛的警惕模样,哈哈笑了起来,“仇三妹妹,你不知道你这副模样着实,着实可喜可爱,我现在倒有些理解了于始为什么非你不可,这么多年都不成亲,就为你等你长大了”。 仇希音,“……你到底想说什么?” 凤姜肃容,“我想说,你想要什么,想要做什么就坦白和于始说,你不说他又怎么会知道?你看苏妃不顺眼,何必绕来绕去地绕那么大的弯儿,直接让于始解决了她不就得了?” 234 安排家事 仇希音冷笑,“那你绕来绕去地绕那么大的圈就是为了要套我的话么?” 凤姜,“……” 所以说女儿家太聪明了绝对就少了几分可爱! 凤姜抹了把脸,“好吧,我承认我在套你的话,其实事情于始已经查清楚了,我们想不通的只有一点,你到底为什么看苏妃不顺眼?闹出那么大动静来要灭人家三族? 唔,那个楚阆还特意选了阿南成亲那一天,要不是于始得了消息赶过去,苏家九族都没了”。 仇希音冷笑,“查清楚了?却不知道凤将军和宁郡王查清楚了什么?人证呢?物证呢?” 凤姜,“……” 他就没见过这么难缠的小丫头! 凤姜赔笑,“三妹妹别生气啊,就算有人证物证也不能对着三妹妹你使啊对不对?” 仇希音冷冷看着他不出声,凤姜又抹了把脸,“好了好了,我都要走了,懒得理你们那一大堆的官司,我们言归正传,我送你个小玩意玩好不好?” 凤姜说着从袖中取出一把半臂长的短弩,向她示范了一下,“喏,这里是机关,若是那位太子殿下敢再气哭你,你就给他来这么一下子,哪怕他的武功练到阿南的程度,也躲不开”。 唔,萧寅那小子在前头等他,没想到仇希音却撞了上去,还红着眼回来了,怪不得于始要生气了。 仇希音没与他争辩,接过短弩,俯身行礼,“那就多谢将军了”。 凤姜嘿嘿一笑,“我就知道你会喜欢,怎么样,要不要再给你两个人帮你杀人放火什么的?” 仇希音想了想,道,“那就麻烦将军了”。 凤姜,“……你还真要杀人放火?” 仇希音微微一笑,“我正好缺两个人跑腿”。 凤姜,“……” 一点都没有说服力好不好? 话说到此处,两人间的气氛又好了起来,凤姜又惯是个会逗趣的,不多会仇希音脸上又见了笑。 不多会,萧寅的身影便出现在视野中,凤姜对仇希音道,“你在这等一会于始,我去和太子说几句话”。 仇希音虽然不想看到宁慎之,但更不想看到萧寅,遂听话地立住了脚步。 凤姜加快步子,朝萧寅而去,后面兰十九和秀今瞧见,快步跑到了仇希音身边,不多会,宁慎之也到了跟前。 仇希音朝他福了福,“凤将军说去和太子说几句话,叫郡王在此等他”。 宁慎之点头,仇希音又朝他福了福,上马去迎凤夫人不提。 …… …… 仇希音送了凤姜一家回府,就听说淮安王妃带着萧博采来看仇不恃,谢氏没有叫她去待客,她也就装作不知道,自回去歇着了。 年味越来越浓,仇太夫人去花府接了仇宝珠回府,仇不恃的病也渐渐好了,只恹恹的没精神,夜里常常噩梦惊醒,许是她和萧博采说了什么,从那天后,萧博采常来瞧她,有时候还带着宁恒之一起。 转眼就到了除夕,仇老太爷说情,谢氏勉强应了让花老太太和仇正治出来一起吃了团圆饭。 短短半年不到时间,花老太太原本只零星有白发的头发全部白了,见了仇太夫人和仇老太爷就哭,带着仇正治和仇明珠姐妹一起哭。 仇正治被关了半年,早没了当初风流倜傥浪荡子的模样,哭得涕泪横流,全无姿态。 仇老太爷被他们哭得心烦,摆手道,“好了好了,别哭了,放你们出来就是!” 谢氏冷声开口,“不可能!” 仇老太爷一噎,仇太夫人不紧不慢开口,“今天趁着所有人都在,家里几件事我来说一说。 明珠和花家五公子的亲事已经走得差不多了,过了正月,花家就会来下聘,明珠不小了,拖不起了,三月份就会发嫁。 明珠成亲后,就会把宝珠的亲事定下来,人选,亲家老夫人已经瞧准了。 明珠和宝珠的嫁妆,除了公中的五千两,你们父亲会补贴一份,我也会补贴一份,其余,你们母亲爱赔多少赔多少,你们有没有异议?” 花老太太这时候哪还敢说有异议,连连点头,仇明珠和仇宝珠红着脸跪下磕头。 仇太夫人摆手,“第二件事就是音音和恃姐儿的及笄礼,是在四月,恃姐儿身份不同,自然是要大办,音音也就沾沾恃姐儿的光,这件事就由谢氏负责,银钱也由公中出”。 谢氏起身行礼应下,仇太夫人的目光落到仇不恃脸上,神色复杂,“恃姐儿要嫁进宫里,嫁妆自然要厚厚的陪,公中出五万银子,其余我会随一份贴己,她祖父随一份,其余她父亲母亲要陪多少也各随心意,有无异议?” 厅中安静了一瞬,仇老太爷见没人接话,忙道,“都听母亲安排!” 仇太夫人目光微柔,“那就好,你父亲已经同我商量好了,他死后所有的资产、书籍珍本古玩等尽皆赠予谢家四爷,我的都留给音音,你有无意见?” 仇老太爷连连摇头,“父亲母亲怎么安排都好,儿子总还有余力养活妻儿的”。 花老太太张了张嘴,仇明珠忙拉了她一把,她扭头看了看神色焦灼的仇明珠,紧紧抿起嘴,低下头去。 仇希音叫了声太祖母,眼圈已然红了,仇太夫人示意她到自己跟前,抚了抚她的脸颊,“音音,你要记着过刚易折,如今这般,虽则不尽如人意,往后总是会越来越好的”。 仇希音哽咽嗯了一声,仇太夫人拍拍她的手,又道,“待音音和恃姐儿的及笄礼后,我们就会回江南养老——” 仇希音失声打断她,“太祖母!” 仇老太爷慌得站了起来,“阿娘!” 仇太夫人摆手,“当初我们会进京就是怕音音受委屈,如今音音长大了,我们也该歇一歇,颐养天年了”。 她说着目光落到谢氏身上,“我老了,管不了你许多,你若是还当我是你夫君的祖母,就不要再闹了,让外人看了我们家笑话。 你祖父已经同宁郡王说妥了,过了十五就将治哥儿送去凉州,生死不论,至于花氏,待明珠和宝珠都嫁人了,你再出手整治不迟”。 仇希音心头一跳,太祖父轻易从不肯欠人人情,这次却在全京城都知道他想求娶她的风口浪尖上求了宁慎之帮忙! 明明上次仇老太爷提议与宁郡王府结亲,太祖父和太祖母都是不同意的! 花老太太与仇正治大惊,异口同声道,“不行!怎么能去凉州?不行!” 仇太夫人恨铁不成钢瞪了花老太太一眼,“你还护着他!你也不想想从小到大你护着他护出什么好处来了? 现在是谢氏出手尚且要关他好几年,若是外人呢?你真想他惹到不能惹的人,丢掉性命才好?” 仇明珠细声道,“母亲,祖母说得对——” 仇正治猛地一推她,“对什么对?我才不去什么凉州!当什么兵去送死!” 花老太太忙扶了一把,仇明珠才没让他推倒,仇太夫人神色一厉,“给我跪下!” 仇正治被关了半年,胆子小了很多,喘了口粗气,还是跪下了。 仇太夫人盯着花老太太道,“你看到了,他嫡亲的妹妹说句公道话,他都能当众推打她,你正要等到他闯下大错才知道后悔?” 花老太太捂着脸哭了起来,仇正治还要再闹,仇太夫人狠狠盯向他,“再闹就打一顿关回想容院!” 仇正治顿时怂了,仇太夫人这才又看向谢氏,“你有无异议?” 谢氏起身行礼,“孙媳不敢”。 仇太夫人也懒得拆穿她,“都去收拾收拾,准备吃年夜饭”。 一家人还算和谐地吃了年夜饭,又聚在一起守夜,仇时行和仇老太爷下起了棋,仇太夫人命摆起牌桌,仇不恃被仇宝珠拉着去放烟花,一家人热闹守到子时,吃了饺子各自散去不提。 …… …… 大年初一,南宁府因海啸引起地动,整个南宁府十损其七的消息传来,好在因为疏散得当,人口财物并未多大损失,京城震动,莲生被奉为了活菩萨,被孝成宗连夜招进了宫,第一次对自己修道产生了怀疑,犹豫是不是要改修佛。 大相国寺更是被来求香拜佛的人踏破了门槛。 年初二,长房皆去了花府拜年,往年这个时候,谢氏和仇正深就该带着仇希音兄妹几人去谢家弄了,今年自然去不成了,都留在家中招待来拜年的邓家人。 初三,谢氏带着仇希音兄妹去隔壁淮安王府拜年,萧博采高价搜罗了一只听得懂简单的命令,还会跳圈接绣球的叭儿狗送给了仇不恃。 仇不恃笑得整张脸都在放光,仇希音失笑,她的这个妹妹还真是一如既往的简单好哄,若不是天生的心思恶毒,见不得别人好,其实也算招人喜欢。 萧博采见她也跟着笑了,讪讪道,“我瞧着你从外游历回来后与恃姐儿倒是亲近了许多,恃姐儿和我说了好几次你在外人面前护着她”。 仇希音高深莫测一笑,她自然要对仇不恃好一点,否则,仇不恃要是有一天短命死了,总有人会怀疑到她身上的。 初四,荣和长公主给仇太夫人下帖子请仇太夫人带着仇希音兄妹去宁郡王府玩。 仇太夫人欣然答应,仇希音撒娇耍赖不想去,仇太夫人肃然问道,“你忘了我跟你说的过刚易折了?” 仇希音默了默,点头答应。 第二天一早,仇太夫人亲到了桑榆院,一眼瞧见撑在屏风上的衣裳就皱起了眉,“大过年的,你年纪又小,穿这么素淡做什么?” 仇希音笑道,“太祖母,这衣裳主色是浅蓝,算不得素淡的”。 仇太夫人不赞成道,“小姑娘家穿什么蓝,穿红,就穿年前刚做的那件大红遍地金通袖袄子”。 仇希音只好应了,仇太夫人又给她挑了支镶红宝花枝凤尾响铃簪,问答,“你之前常戴得那对猫眼石珠花呢?那个戴着好看”。 仇希音含糊道,“戴腻了,收起来了”。 仇太夫人有些怀疑地看了看她,也未多说,又挑了只繁花累累镶红宝的赤金项圈给她戴上,叮嘱道,“像宁郡王府那样的人家,去了就要打扮得富贵些,免得让那些个不长眼的下人瞧轻了”。 仇希音想问什么又咽了下去,宁郡王府离得不远,很快就到了,宁郡王府开了正门,宁慎之和宁恒之兄弟亲自迎到了门外,如果不是未请谢氏,这阵势倒像是迎接未来的亲家。 仇希音皱眉,难道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太祖父和太祖母下了什么决定? 仇正深尚在南宁府,按理说不会才是。 到了垂花门,凤知南和董锦儿都在候着,仇希音一直紧皱的眉头这才舒展开来,亲热叫了声小舅母。 凤知南被她叫得愣住了,虽还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脸却腾地红了。 仇希音惊讶睁大眼睛,噗嗤笑出声来,没想到成亲前那般淡定地跟她讨论她小舅舅“好不好吃”的凤知南成了亲后反倒面皮薄了起来,被她叫了声小舅母也会脸红。 众人皆笑了起来,仇太夫人笑着拍了拍仇希音的手,“这新娘子面皮薄,你别逗你小舅母了,快进去吧”。 女眷便又换上滑竿往荣和堂而去,一番见礼过后,荣和长公主笑道,“那是仇三姑娘的兄长,快过来让我瞧瞧”。 仇不耽上前见礼,荣和长公主问了几句学业,赏了一套文房四宝,算是见面礼,又招呼仇希音上前,牵着她的手上下打量了番,笑着道,“这才一个月没见,又长高了,也胖了些,好好好”。 又对仇太夫人道,“这整个京城的闺秀,我就是稀罕三姑娘,真真太夫人会调教人儿,这般水灵灵的闺女,给我十个都不嫌多”。 仇太夫人笑道,“长公主过誉了,她小人儿家的可不敢当长公主这般盛赞”。 荣和长公主就命丫鬟取了一只锦囊赏给了仇希音,又赏了个一模一样的锦囊给仇不恃。 仇太夫人亦厚厚给了凤知南、宁恒之和董锦儿年礼,仇希音坐到凤知南身边问道,“小舅舅呢?” “他去大相国寺寻莲生大师了”。 仇希音眨眨眼,“他这时候去大相国寺做什么?” 235 论起心意 宁恒之插嘴道,“他在跟莲生大师学做菜,他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也只有学学做菜了,不然怎么配得上表姐?” 仇希音立即反唇相讥,“那你呢?你也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挑,还不如我小舅舅会读书,等你娶了妻,你准备怎么配得上你妻子?” 宁恒之轻嗤,“我有我兄长,就是公主,我也能配得上!” 仇希音话一出口就想起了凤姜和她说宁恒之自小被亲生父亲喂毒以致身材矮小,不能习武之事,顿时就后悔了,不想竟得了宁恒之这般回答,不由失笑。 宁恒之喜瞧别人热闹闲话,却不像仇不恃那般心思恶毒,有宁慎之庇护,自可平顺富贵一生。 上辈子,宁慎之死了,她有仇正深庇护都尚且不能保全,他恐怕更是吧? 她恍然想起谢嘉棉最后一次来瞧她时隐隐忧伤的模样,他说,“……王妃,你还是先回摄政王府等池阳公主或凤将军进京,容宣死了,我约莫也活不久了,你要保护好自己和小王爷……” 容宣死了,她没有听他的话,也死了,带着肚子里的孩子,谢嘉棉活不久了,宁恒之又能落到什么好下场,树倒猢狲散,莫不过此…… 宁恒之挥挥手,“发什么愣呢?怎么?舍不得你小舅舅去学做饭?” 仇希音恍然摇头,宁恒之倾身凑近,压低声音道,“我和你说啊,我有一次去止止堂,看到兄长叫允风几个陪他打叶子牌!算不算和你小舅舅去学做饭一般有心了?” 仇希音愕然,宁慎之,学打叶子牌? 宁恒之促狭一笑,坐直身子,喊道,“祖母,干坐着没意思,我们打牌吧!” 荣和长公主狐疑看向他,“你刚刚在和仇三姑娘说什么?是不是又想捉弄她?” 宁恒之几步跨到荣和长公主身边,扯着她的袖子撒娇,“祖母,我上次输给兄长了,要找回场子么!” 荣和长公主一向疼他,忙命人摆牌桌,凤知南站了起来,“长公主,太夫人,我出去一趟”。 荣和长公主摆手,“去吧去吧!” 凤知南行礼退了出去,荣和长公主就朝仇太夫人挤眉弄眼一笑,“定然是去寻重华了!我以前担心她成亲后还那么冷冰冰的,讨不了夫君喜欢,现在倒好,一天恨不得十二个时辰都黏着重华,这才多大一会,就要巴巴赶过去了!” 荣和长公主说着将谢探微去和莲生学做饭的事说了,仇太夫人听得连连感慨,忍不住瞧了宁慎之一眼。 宁慎之自是极好的,只他身份贵重,大权在握,性子又冷淡,论起知情识趣、温柔体贴定是比不上谢嘉树的,重华能为池阳公主做到那般,谢嘉树为音音,绝不会差到哪里去,只可恨谢氏,嫡亲的母亲竟是见不了女儿好! 宁慎之被她看得眼皮一跳,不知怎的竟是领会了她的意思,脱口道,“等南宁府的事忙过后,我也去学!” 满屋子人皆愣住了,宁慎之也呆住了,他,刚刚说了什么? 片刻的安静后,荣和长公主噗嗤笑出声来,荣和长公主这一笑,屋中主子丫鬟婆子顿时笑成了一片。 宁慎之一张俊脸涨得通红,连眼尾都染上了胭脂之色,让他本就略带清艳的俊美越发浓郁。 仇希音看着就有些出神,怪不得他能扮做凤知南诱惑鞑靼的主将,这般艳色果然是连莲生哥哥也比不了的。 宁慎之绷着脸,勉强镇静的解释了一句,“我是说学叶子牌”。 等等,好像学叶子牌也没比学做饭好到哪里去啊! 荣和长公主忍笑摆手,“好了好了,快支起桌子,让郡王好生学一学手艺,日后也好陪我老婆子解闷”。 荣和长公主发了话,众人皆勉强止了笑,丫鬟们张罗着支牌桌子,荣和长公主看向仇不恃,问道,“仇四姑娘怕是不耐烦玩这个的,要不要去花园子转转?” 仇不恃勉强笑了笑,道,“不用了,我给太祖母看牌”。 董锦儿凑到仇希音耳边道,“刚刚所有人都笑了,只四姑娘没笑呢”。 仇希音扫了仇不恃一眼,朝董锦儿笑了笑,董锦儿也抿唇笑了。 仇太夫显然也有点意外,点头应了,开口道,“那音音便还照旧给郡王看牌,音音,郡王想学,你好好儿地教,不许偷懒”。 太祖母这是有意撮合了!绝对错不了! 仇希音心头猛地一阵跳,面上却还算镇定,顺从坐上宁慎之身后的锦凳。 宁恒之朝她挤挤眼,“今天我们赌大一点,兄长,我若赢了你,你就让我进锦衣卫”。 宁慎之未开口,荣和长公主便斥道,“不许胡闹,你兄长进锦衣卫是没办法,你就乖乖在顺天府待着,过两年和萧世子一般去御林军谋个缺就是”。 宁恒之鼓起嘴,“我就想进锦衣卫!” 宁慎之开口,“你若输了,便再也不得提进锦衣卫之事”。 仇希音忍不住咳了咳,这叶子牌很大程度要看手气,光靠算牌可保证不了一定能赢。 宁恒之兴奋一拍桌子,“那就这么说定了!仇三你别咳了!这次我一定赢你们!祖母,你和太夫人都不许耍赖!” 荣和长公主笑骂,“我与你打牌还耍赖,你且管好你自己吧!” 宁恒之这才放了心,又道,“祖母,你和太夫人也要出彩头!” 荣和长公主笑道,“我最近得了幅王摩诘的字画,听说很值钱,单看你们谁有本事赢去”。 仇太夫人亦笑道,“长公主大雅,我就来点俗气的,出一袋子金叶子吧”。 宁恒之兴奋道,“我就喜欢俗气的!太夫人这个彩头好!我也出一袋金叶子!仇大公子,你帮我看牌,看我怎么一赢三!” 荣和伸手去戳他,“瞧你那个轻狂样儿,别今天就你一个输!” 彩头说妥,几人便开始洗牌,宁慎之的动作果然比上次熟悉了许多,出牌的基本规则也摸得差不多了,除极偶尔的时候,仇希音很少要出声指点。 宁恒之的牌很好,只因着那赌约,仇希音单就盯着他的牌,好几把大牌都被宁慎之扣死了,十分郁闷。 仇不耽沉默坐在他身后看着,大约十几把之后,宁恒之要出牌时,他突然开口,“宁郡王胡那张”。 宁恒之将信将疑,朝仇希音亮了亮手中的牌,“你们要这张?” 还真是胡那张! 宁慎之不动如风,好像根本没看宁恒之亮出的牌,仇希音冷笑,“你这是要赖皮?” 宁恒之狐疑瞧了她一眼,到底还是将那张牌扣下了,又摸了几圈后,他自摸胡牌,倒下自己的牌后立即起身去推宁慎之的牌,果然就是胡那一张! 宁恒之大喜,对仇不耽道,“没想到你这个书呆子竟然也会打叶子牌!” “我不会”。 “不会?” 仇不耽点头,“不过这叶子牌总共也就一百六十八张,变化组合也就那么多,算出对家的牌很容易”。 宁恒之,“……” 果然他讨厌读书人不是没有道理的! 宁恒之振了振精神,“那你帮我好好算算兄长的牌,扣死他的牌!” 仇不耽点头,他基本不开口,一开口必定会让宁慎之的大牌死掉,仇希音自然也不甘示弱。 两家拼杀,结果就是渔翁得利,荣和长公主和仇太夫赢得盆满钵满,笑称他们兄弟兄妹斗法,好了他们这些个外人。 宁恒之只好不甘心的拿出了金叶子,放话道,“我们下午再来!” 荣和长公主将金叶子一分为二,自己的给董锦儿,仇太夫人的给了仇不恃,笑道,“下午再说下午,总之我是看到了有人机关算尽,反而赔上了金叶子!” 众人皆是大笑,这种欢快的气氛一直贯穿了整个午膳期间,荣和长公主趁着酒兴对仇太夫人道,“我让于始请了去年名声大噪的喜乐班子,下午我们听戏,听得好,太夫人就在我这歇上一宿,明天继续听!” 仇太夫人笑道,“这喜乐班子,着实是如雷贯耳,长公主这般说,我老太婆岂不是留定了?” 仇希音夹菜的动作微顿,荣和长公主抚掌笑道,“那敢情好,龚嬷嬷,你去跑一趟,叫重华别学做什么劳什子菜了,下午回来陪我和太夫人看戏!” 龚嬷嬷领命而去,荣和长公主对仇太夫人道,“你们家这几个孩子个个招人疼!就说重华吧,看戏我就想着他,他往我身边一坐,小嘴儿那么一说,这么一说,再差的戏都好看了!” 仇太夫人抿唇笑,“那可真要等着瞧了”。 …… …… 午宴后,仇希音随仇太夫人一起去了客院休息,她一上午殚精竭虑地和仇不耽比算牌,中午又喝了几杯果酒,刚上床就沉沉睡着了。 醒来时透过轻薄的纱帐看去,日头竟然开始往下掉了,她拥着被子默默坐了一会,方叫秀今进来洗漱。 屋外有宁郡王府的丫鬟候着,见她出来俯身行礼道,“长公主和太夫人都在后花园看戏,长公主吩咐,姑娘醒了若是不想去看戏,就去梧桐苑寻公主玩”。 仇希音点头,不紧不慢往后花园去了,远远地铿铿锵锵的锣鼓二胡声就传了过来,仇希音微微加快步子上前见礼。 荣和长公主忙叫起身,谢探微笑着招呼,“音音,到我身边来坐”。 他说着踢了踢本来坐在自己右手的宁慎之,“你去后面坐去”。 “兄长,我让你,我不看了,急死人了”。 宁恒之站了起来,“仇四,我们到街上转转”。 仇不恃兴致缺缺,“我不去”。 “仇四你今天怎么了?”宁恒之扯着她就走,“走啦!你今天都得了我半袋子金叶子了,我们叫上萧博采一起花啊!大不了你想玩什么,我们陪着你玩什么好了!” 荣和长公主阻拦不及,只得叮嘱宁慎之道,“快,多遣几个侍卫,现在街上人多,别叫人冲撞了仇四姑娘”。 宁慎之点头,允和自去安排不提,仇希音坐到谢探微身边,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心头就有些发酸,“小舅舅瘦了许多”。 谢探微揉揉太阳穴,“事情多得不得了,这几天已经好多了”。 现在谢家和谢氏书院都是他一个人撑着,事情多也正常,仇希音也帮不上忙,默了默方问道,“表哥怎么样?” “不太好”。 仇希音猛地抓住他的手,谢探微安抚拍了拍她,“音音,你不必担心他,也不必想着今天写封信明天送幅画的,他是男人,有些坎,他必须要自己过去”。 仇希音点头,是的,有些坎,他必须自己跨过去,她,帮不了他,甚至,现在她只会是他的负累。 谢探微又拍了拍她,眸色温和,“音音,你照顾好自己,我和树哥儿才能安心做自己该做的事”。 仇希音认真点头,眼眶却微微红了,谢探微朝她挤挤眼,“你现在可是在你小舅母家做客,断没有当天就回家的道理,今晚留下来我来检查检查你的功课”。 仇希音失笑,“你怎得不说让我尝尝你的手艺?” 谢探微悻悻摸摸鼻子,“看戏看戏,哪那么多废话!” 仇希音抿唇笑了起来。 …… …… 当天,仇太夫人就带着仇希音兄妹几人留了下来,宁恒之和仇不遂直到晚膳前才回来了,还带回来了萧博采和一只巨大的熊猫。 宁恒之得意洋洋指着那只熊猫道,“仇四喜欢这个,那个马戏团的老板还不肯卖,我一袋金叶子砸过去,他不但肯卖了,还将养熊猫的人也送给我们了!” 这却是个新鲜玩意儿,仇希音之前只在画中见过,问道,“它咬不咬人?” 宁恒之见她喜欢更得意了,“你瞧它那个傻样儿也不咬人了”。 仇希音,“……” 你宁二爷这样牵着个“傻样儿”熊猫满大街走,估计也没精明到哪儿去。 谢探微立即道,“它是吃竹子吧,来,给我点,我喂喂看”。 那熊猫看着憨,吃东西的时候更是憨态可掬,一屋子老少皆都笑了起来,都抢着去喂,连最胆小的董锦儿也上前试了,手缩得稍慢了些,被熊猫舔着了手,又是痒又是新奇,咯咯笑了起来。 荣和长公主夸赞道,“今儿恒哥儿做得不错,还知道买个小玩意儿哄你四妹妹高兴”。 236 终成婚约 宁恒之更得意了,“祖母你不知道,仇四比仇三可好哄多了,我就花了袋子金叶子买了这个,她高兴了一下午呢!” 仇不恃跺脚,众人皆笑了起来,在这样欢快的气氛下,众人聚在一起用了晚膳,叫了几个唱曲抚琴的,喝茶闲话,待时辰不早了,各自散去不提。 仇太夫人年纪大了,早晨睡不住,习惯起早打套养生拳,再去花园子散步。 宁郡王府的花园虽比不上仇府和谢家的,但也打理得不错,一片红梅开得正艳,梅林中琴音淙淙,仇太夫人循声而去,就见凤知南长剑如练,剑气激起阵阵落梅如雨。 观景亭中,谢探微裹着厚厚的狐裘不时拨弄琴弦,双眼看着的却是正在练剑的凤知南,唇角扬起的弧度,让她一个老太婆瞧着都有些嫉妒。 谢探微一曲既罢,凤知南的长剑也落下最后一式,还剑入鞘,拿着剑朝仇太夫人的方向一抱拳,“太夫人”。 仇太夫人加快步子走到跟前,笑道,“公主果然不愧是将门之后”。 谢探微亦出了亭子行礼,仇太夫人欣慰看向他,“重华成亲后稳重了许多”。 谢探微苦笑,他稳重了许多,却不仅仅是因为成亲。 “好孩子,苦着你了,”仇太夫人伸手握住他的手拍了拍,对凤知南笑道,“我与重华说几句话,公主不会介意吧?” 凤知南俯身抱拳,“太夫人言重了”。 仇太夫人朝她点点头,和谢探微一起往梅林深处走去,开门见山问道,“荣和长公主托淮安王妃去仇府说亲的事,你听说了吧?” 谢探微面色复杂,“前段日子家中事多没顾上,初二来京城拜年才听说的”。 “你怎么看?” 谢探微面色更复杂了,在他眼里,宁慎之一直是可以给仇希音做爹的存在,乍一听说宁慎之竟然要求娶仇希音,惊讶程度绝不下去某一位老父亲光明正大要求娶自己的干女儿。 只不过惊讶过后—— “不瞒太夫人说,我一直以为音音长大了定是要嫁给树哥儿的,只造化弄人,我听说后,仔细想了许久,又问了阿南,阿南说了许多”。 谢探微说着坦然看向仇太夫人,“太夫人,于始除了年纪大一点,都堪称良配”。 仇太夫人点头,“原本我还担忧他与音音性子不同,喜好不同,年纪相差又大,成亲后处不来,这两天见了你和公主,倒是想开了些。 这世上原不分什么处得来处不来,单看愿不愿迁就对方罢了”。 谢探微点头,“太夫人的意思是?” “我和音音太祖父年纪大了,说不定哪天就没了,而且我们已经商议好了,待音音及笄就回江南,音音的亲事交到她那个母亲手里,我着实不放心”。 “音音会感念太夫人的恩德的”。 仇太夫人叹了口气,“我只怕音音的心思还转不过来”。 谢探微沉默,仇太夫人语气恳切,“这段日子,我将京城内外的少年公子都看了一遍,看来看去竟是没有一个能比得上宁郡王的。 音音从小认死理,一时转不过来弯是有的,她与你最亲近,你多开导开导她,还有她三表姐夫,她也十分亲近,你也叮嘱一声,她以后会记得你们好的”。 “太夫人放心”。 “她那个母亲,你也是知晓的,你去和你媳妇说一声,让她转达长公主,不必请什么大媒了,四月初六,音音及笄,就在那一日请旨赐婚吧”。 谢探微俯身揖手,“太夫人放心”。 客院中,仇希音正在抄佛经,昨天晚上回来后,她几次三番要和仇太夫人说宁慎之的事,仇太夫人只不许她开口,只怕是心意已决,仇太夫人不是谢氏,如果她真的下定决心,她根本不知道该怎么阻止…… 她正心烦意乱间,外面秀今的声音响起,“姑娘在写字,不许人打扰”。 “我进去坐一会,不会打扰三姐姐写字”。 秀今解释一句已是极限,闻言硬邦邦道,“不行”。 仇希音扬声道,“秀今,让四姑娘进来”。 仇不恃进来见仇希音已将书桌收拾妥当了,诧异问道,“三姐姐,你不写字了?” “你不是寻我有事?” 仇不恃别扭低下头,“也没什么事,就是喊你一起去喂胖胖”。 胖胖是宁恒之给那只大熊猫取的名字。 仇希音根本无法专心练字,便无可无不可的和她一起往后花园去了,昨天宁恒之命人专门在后花园的竹林围上了栅栏,将胖胖暂时养在那。 她们到时,宁恒之和萧博采已经在喂胖胖了,见了她们热情招呼道,“仇三,仇四,快来快来,让你们喂”。 仇不恃今天胆子大了很多,还敢将竹叶放在手里让大熊猫舔,笑得十分开心。 不多会,仇太夫人和谢探微也过来了,和他们一起喂过胖胖后,对仇希音道,“音音,陪我和你小舅舅去折几支腊梅送去给荣和长公主插瓶”。 仇希音闻到仇太夫人和谢探微行走间淡淡的梅香传来,定是刚从梅林出来,这时候又说要去折梅花,定然是有事要和她说,而能让太祖母和小舅舅在宁郡王府一起来和她说的事—— 仇希音心头一跳,几乎脱口要喊我不去,但她最终只顺从笑了笑,随他们往梅林的方向去了。 仇太夫人牵着仇希音的手坦然将和谢探微说的话又说了一遍,立住脚步看向她,“音音,当初我和你太祖父背井离乡来京城就是为庇护你,只我们老了,钳制不住你的母亲。你父亲又是个没用的,将你交给荣和长公主和宁郡王,我们就算死也能闭眼了”。 仇希音张嘴就要拒绝,却在仇太夫人的目光中没能发出声音来。 仇太夫人的目光慈爱而沉重,沉沉压在她喉咙间,压在她心头,让她根本发不出来声音来! 太祖母是真的不放心她,所以才为她定下亲事,将她交给她认为值得放心交托的人,却也是在拿这么多年的教养之恩和死能瞑目来压她,压着她放弃自己的那点别扭和不甘,往她给她选的康庄大路上走—— 天下所有父母长辈的真心大约都是如此吧? 仇希音又张了张嘴,却还是没能发出声音来,喉咙的酸涩渐渐蔓延到眼角,她知道自己的眼睛肯定红了,因为仇太夫人的目光越发凌厉,脸色也更加肃穆,她还从来没见太祖母对她这般严厉过。 谢探微不忍开口,“太夫人,音音还小,不必着急的”。 仇希音闭了闭眼,其实,小舅舅也是希望她嫁给宁慎之的吧?否则也不会和太祖母一起过来做说客,只太祖母大约也没想到小舅舅这么轻易就“倒戈相向”了。 子爱而利亲谓之孝,既然太祖父、太祖母和小舅舅希望她能嫁给宁慎之,既然太祖父、太祖母和小舅舅必得要她与宁慎之订亲方能安下心来,孝而顺之是她唯一能做的,这辈子宁慎之与上辈子十分不同,与他相敬如宾总是能做到的,嫁给谁不是嫁呢…… 清晨的风拂过梅林,仇希音的目光追逐着随风飘落的花瓣,只是,终究意难平—— 她抿起了一个细小的笑花,挽住仇太夫人的胳膊,用脸蹭了蹭,“太祖母,小舅舅说得对,音音早就打算好了,等太祖父和太祖母回江南,音音也是要跟去的,好好尽孝”。 仇太夫人正要说话,仇希音又极快地接道,“其他都可以依太祖母,但这一点却绝不能依太祖母,太祖母帮我和长公主说好了,亲事可以先定下来,但成亲至少等到我十八岁,嗯,还是二十岁!能正好和小舅母同一年出嫁!” 如果到那时候她还没办法过自己那一关,她总有办法脱身的。 谢探微张了张嘴,又咽了下去,算了,阿南二十五岁才出嫁的事,这种时候还时不要说出来给于始添堵了。 仇太夫人见她想通了,大是松了口气,答应就好,其他一步步来就是。 “宁郡王年纪不小了,未必能等得起的”。 仇希音立即道,“那就别等了”。 仇太夫人嗔怪拍了拍她的手,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眼中就露出心疼的神色来,她的音音儿这般娇滴滴的,年纪又小,怎能撑得起这偌大的宁郡王府,迟些也好。 仇太夫人看向谢探微,谢探微俯身行礼,“太夫人放心,此事我自会和荣和长公主商议妥当”。 仇太夫人点头,谢探微看向仇希音,仇希音朝他笑了笑,眼眶还微微带着红意,面上没有欢愉羞涩之意,却也没有多少勉强痛苦之色。 “小叔,见着音音,告诉她,我很好,叫她不必担心,也不必费尽心思给我搜罗那些名画字帖,我总能照顾好自己的……” 谢嘉树恬淡的笑容在脑海中浮起,谢探微一狠心,纸包不住火,还是先将音音的亲事定下的好,免得夜长梦多。 谢探微行礼告辞,仇希音放开仇太夫人的胳膊,笑道,“太祖母,宁二爷和四妹妹他们还在等我一起玩儿,我就不陪太祖母折花了”。 仇太夫人点头,目送着她的背影极快地消失在梅林尽头方沉沉叹了口气,摘下腕间念珠捻了起来,“菩萨保佑我音音儿前途顺遂,平安喜乐……” …… …… 仇希音遣秀今先走,得知宁恒之几人已经不在喂胖胖了,这才往那边走去。 不知是谁给了胖胖一个马球,它正玩得起劲,仇希音站在栅栏外看着,心中无喜无悲,却,无端压抑。 大约两刻钟后,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到了跟前又慢了下来,她转身看去,果然见宁慎之缓步而来,身后是笑嘻嘻的允风。 宁慎之穿着暗红色绣优昙婆罗的袍子,银线绣就的优昙婆罗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给他飞满晕红之色的俊脸笼上了一层银色的光晕,那是忐忑却难掩喜悦的光晕。 仇希音目光微闪,不知怎的,就想起了上辈子他挑起她盖头时脸上晕染的霞色,或许,那也并不就是她认定的醉酒的红晕的,毕竟新郎官陪酒都是在掀盖头之后的,而那天就算是掀盖头之后,他也没陪多少酒…… “仇三姑娘”。 宁慎之走到跟前,俯身长揖,宽大过膝的袖子几乎垂落地面。 似乎从一开始,这辈子的宁慎之见她时,礼数总是特别的足。 仇希音还礼,“郡王有礼”。 宁慎之抿了抿唇,将脸上、眼中的喜色抿去三成,再次俯身行礼,“仇三姑娘,我刚刚听祖母说,仇太夫人欲令我请圣旨为你我赐婚,此事,仇三姑娘知不知道?” 仇希音点头,宁慎之依旧保持着俯身行礼的姿势,唇角抿得越发紧了,“如果姑娘不愿,我——” 仇希音打断他,“我已经答应太祖母了”。 她说的是,我已经答应太祖母了,而不是我愿意—— 但不管怎样,她终是没有反对,宁慎之唇角极快的扬了扬,又抿落下去,抬头认真看向仇希音,郑重开口,“仇三姑娘,我曾说过,无论我做什么,都绝没有勉强姑娘的意思,距姑娘及笄尚有数月,姑娘随时可以反悔,甚至,赐婚后,姑娘也随时可反悔”。 仇希音挑眉,“也就是说,你觉得我答应和你的亲事,迟早有一天会后悔?” 宁慎之,“……” 宁慎之霞飞晕染的脸颜色迅速加深,几乎和他的袍子成了一个颜色,嘴唇动了又动,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前世今生,仇希音第一次看到他吃瘪,压抑的心不知怎的就轻快了起来,不紧不慢开口,“这么说来,我倒的确要请太祖母再考虑考虑”。 “我不是那个意思!” 宁慎之脱口道,因着紧张,声线不自觉拉窄,颇有些气急败坏的味道,他意识到自己失态忙又补救道,“只是,只是我年纪大了——” 仇希音上下打量起他,直打量得他涨红的脸又微微发白,方不紧不慢道,“太祖母说老夫少妻,你才会疼我”。 宁慎之泛白的脸又渐渐涌上绯色,连眼角也染上了殷红,低声咕囔了声什么,低下头去。 仇希音瞧着只觉心头恍惚得厉害,她简单几句话的功夫,宁慎之的脸色便随之大起大落,哪里还有上辈子那个喜怒不形于色,城府深沉的冷面摄政王的模样? “你说什么?” 宁慎之飞快睨了她一眼,面色更红,极快道,“我会”。 仇希音微愣,她只走了会神,刚刚他说什么了? “你会什么?” 237 有孕之喜 “你会什么?” “会,会,疼你——” 最后两个字,宁慎之几乎是从喉咙里咕哝而出,话一出口立即扭头看向别处,恰恰将通红的右耳清清晰晰呈现在仇希音眼前。 仇希音,“……” 会害羞,会脸红,还会耳朵红的宁郡王,突然觉得嫁给这样的宁郡王也不错,要是他们的孩子能回来—— 仇希音呼吸一滞,孩子,她的孩子! 如果她再次嫁给宁慎之,她的孩子是不是也会回来?那个在她肚子里静静待了三个月,在她脉搏间与她的脉搏一起跳动了三个月的孩子! 乍然而起的念头洪水般冲过她干涸的心田,她的心,她的脉搏,她全身每一处血管都剧烈跳动了起来,她的孩子,她的孩子还能回来! 这一次,她一定会好好保护它!教它读书画画,将天底下最好的东西都送到它面前,陪着它长大、成亲、生子…… 她遽然抓住宁慎之的手腕,她不等十八岁了,她要马上和他成亲,就定在及笄后,快的话说不定在夏天到来之前,她的孩子就能回来了—— 宁慎之吓了一跳,殷红的眼尾微挑,看向目光灼灼盯着他的仇希音,“燕燕儿?” “扑——扑——扑扑——” 宁慎之越跳越快的脉搏和快速升温的手腕让仇希音的神志稍稍清醒了些,她紧了紧抓着宁慎之手腕的手,缓缓放开,抬起去扶自己的额头,“刚刚突然有点头晕”。 宁慎之一惊,“是着了风?我扶你去那边亭子里坐一会,允风,去请传名!” 仇希音去扶秀今的胳膊,“我坐一会就好,不要麻烦传大夫了,大过年的,不吉利”。 宁慎之迟疑了一会,转而吩咐允风将亭子四周打上风帘子,烧上炭盆,再上茶点来。 不多会,凉亭中便收拾妥当,石凳上也铺上了厚厚的锦垫,仇希音坐在锦垫上,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被寒风吹得发白的脸恢复了红润,刚刚如岩浆般炙热的念头也稍稍冷却了些。 她抬头打量了宁慎之一眼,开口道,“我瞧着郡王脸色不好,不如我给郡王诊个脉”。 上辈子,她身子不好,加上宁慎之心思莫测,迟迟不能有孕,这辈子,有神之眼,她身子好了,宁慎之却又似乎身子极不好,她还是亲自瞧一瞧才能放心。 宁慎之,“……” 难道刚刚头晕的是他? 宁慎之乖乖伸出手,一边做出无知的模样讶道,“你还会诊脉?” “懂些皮毛”。 仇希音伸手搭上他脉搏,半晌又示意他伸左手。 宁慎之见她蹙着眉,半晌不吭声,眼皮直跳,很久之前他就知道,他最引以为豪的心思缜密在他的燕燕儿面前根本什么都不是,他能猜得透天下人的心思算计,却根本猜不透她的心思,甚至连摸都摸不着。 她的心永远在他够不着的地方,她脑袋里想的东西永远超出他的理解范围,上辈子,他紧紧将她拥在怀里,握在手心,尚且如此,何况现在? 宁慎之勉强定了定神,不能急,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不一样了,刚刚重华还特意叮嘱他,燕燕儿主意大,事事多问几句总没有坏处。 对,他要问,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问就是,不能再像上辈子般猜来猜去,猜得全是错,猜得满盘皆输…… 宁慎之正要开口,帘子突然四敞大开,凤知南带着满身的寒气快步走了进来,见了两人的模样,嘴边的话就变成了,“你们在做什么?” “诊脉,”仇希音收回手,起身行礼。 凤知南顿时紧张了,“表哥怎么了?” “失眠厌食,阴盛阳虚,气血不足,肝脾不调”。 凤知南默了默,虚心问道,“还有救吗?” 仇希音失笑,“没那么严重,只不过于子嗣或有妨碍罢了”。 嗯,宁慎之这样的情况,虽说不影响受孕,但孩子肯定不会如常人般健壮。 凤知南就露出恍然的神色来,扭头瞧了宁慎之一眼。 宁慎之,“……” 你那么同情的眼神是什么意思? “公主,我也给你诊诊脉”。 仇希音甫一搭上凤知南的脉搏,就惊得收回了手,她脸上露出惊喜不敢置信的神色来,又伸手去探她脉搏,几乎脱口喊出来,“是喜脉!肯定是喜脉!我肯定没有看错!快快!再请传大夫来瞧瞧!” 凤知南一愣,随即惊喜抓住她的手,“喜脉?你是说孩子?” 仇希音重重点头,嘴角化开一个大大的笑来,“是喜脉!公主,你和小舅舅要有孩子了!公主你别动,我再来给你看看”。 凤知南眨眨眼,脸上兀自是不敢相信的恍惚,宁慎之喃喃念了声孩子,腾地站了起来,“还愣着干什么?快去禀告姑爷,叫传名抓紧时间过来!” 他说着走到仇希音身边,紧张问道,“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好?孩子好不好?” 仇希音转头看了他一眼,宁慎之心头一跳,老天,他的燕燕儿又在想什么?那种古怪的神色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阿南有孩子了,他高兴一下也错了? 谢探微来得很快,冲进亭子一把将凤知南搂住,惊喜喊道,“阿南,你真的有了?” 凤知南还有些恍惚,愣愣看向仇希音,仇希音笑着朝谢探微福了福,“恭喜小舅舅,孩子刚一个月大,公主和孩子都很好”。 谢探微伸手摸向凤知南的肚子,表情梦幻,声音发飘,“一个月了,这么大了,我都还没做好准备”。 他说着跳了起来,“对对,准备!阿南,我们马上回家,我听人说小孩子出世要准备很多东西的,我们赶紧回家!” 仇希音好笑按住他,“别急,孩子要满十个月才能落地,多少东西也准备得了,现在还是先等传大夫来确定一下,再去给长公主报喜”。 谢探微连连点头,一连声地道,“对对对,音音说得对,阿南,你累不累,要不要我们回房躺着?” 凤知南恍然惊醒般忽地回身紧紧抱住他,“重华,我好像在做梦——” 谢探微紧紧回搂住她,安抚抚着她的后背,柔声安慰,“不是做梦,不是做梦,我们有孩子了,一个月了呢,还有九个月,他就出来了,会叫我爹爹,叫你娘……” 仇希音瞧了宁慎之一眼,默默退出亭外,宁慎之轻手轻脚跟上,开口道,“仇三姑娘,我们一起去给祖母请安吧?” 仇希音迟点头,两人沉默走了一会,仇希音迟疑开口,“公主有孩子,郡王很高兴?” 宁慎之,“……” 所以,他在她眼中到底是什么形象?阿南有孩子了,他高兴,很奇怪吗? 虽然内心在暴动,宁慎之面上却不敢露出分毫,小心翼翼开口,“阿南有孩子了,我自然高兴,阿南自己也很盼着能有孩子的”。 “我以为郡王不喜欢孩子”。 宁慎之眼瞳微缩,果然,孩子这个坎还是没过去! 宁慎之越发谨慎地斟酌着措辞,“我很少与孩子接触,但阿南和重华的孩子,我自然会喜欢,表哥的几个孩子,我也很喜欢,还有二皇子和小公主”。 仇希音沉默,当初,宁慎之假扮凤姜时,她是亲眼看见他十分疼爱凤姜的几个孩子的,他对萧麟十分亲善,她也是亲眼所见。 她问这个问题,本身就毫无意义,他不是上辈子那个冷漠深沉的宁摄政王,她永远不会知道他到底为何不想要孩子,明明那时候宁淮已经没了,他膝下无子,却没有纳妾生庶子的意思,更没有和她生孩子的意思。 这一次,宁慎之明确地猜到了她心中所想,却根本无法解释,也无从解释,他,不是不喜欢孩子,只是不喜欢她的孩子罢了。 一想到那个孩子会在她的身体里孕育十个月,时时刻刻腻在她身边,成为她最亲近、最信赖,最喜爱的人,他就嫉妒得心脏紧缩,嫉妒得头脑发晕。 他知道那是不对的,那也是他的孩子,他不该嫉妒,就像他不该嫉妒谢探微,不该嫉妒和妈妈,不该嫉妒兰十九,不该嫉妒姜嬷嬷,不该嫉妒秀今,可是他控制不了自己,一找到机会就控制不住地想要将他们永远踢出她的视线! 他很有耐心,一步一步,步步为营,先弄走了姜嬷嬷,弄走了和妈妈,又弄走了兰十九和秀今,也成功地扼制住了孩子的来临,他没有想到会在谢探微身上栽那么大的跟头,更没有想到会被人抓住机会杀了谢探微,与她翻脸为敌—— 腥甜的血气涌上喉咙,渐渐向口腔蔓延,他不动声色咽了下去,低头掩去脸上的晦暗之色,装作不好意思般低声道,“二皇子和小公主眼睛和你的眼睛生得一模一样,很漂亮”。 仇希音从思绪中惊醒过来,面色复杂,半晌道,“小舅舅和公主的孩子不管像谁都会很漂亮”。 宁慎之也就顺着她的话头往下道,“人家都说外甥像舅,说不定会像我”。 宁慎之和凤知南很像,谢探微的孩子还真有很大的可能像他! 仇希音默默想了想自己抱着一个和宁慎之八九分像的娃娃逗弄的场景,成功把自己刺激得浑身鸡皮疙瘩都竖了起来,忙加快步子…… …… …… 荣和长公主和仇太夫人正在用早膳,正说着仇希音的及笄礼,就见仇希音和宁慎之一前一后进来了,两人对视一眼,脸上都露出欣慰的神色来。 荣和长公主忙起身上前一把扶住正要屈膝行礼的仇希音,笑道,“音音还没用早膳吧?正好陪我和你太祖母一起用一些”。 仇希音睨了行礼过后便束手站在一边的宁慎之一眼,宁慎之立即醒悟,忙揖手道,“恭喜祖母,刚刚阿南诊出了有了一个月的身孕,母子俱安”。 荣和长公主一愣,随即大喜,“阿南呢?有没有召太医来瞧?我记得太医院有个妇科圣手姓全的,就叫他来!孩子的东西也得备上了,衣裳鞋袜,还要稳婆奶娘,还要—— 不能急不能急,龚嬷嬷,备笔墨,我来仔细列个单子才不会乱,正好太夫人也在这,我们一起参详参详!” 仇太夫人亦是惊喜,连连点头,“正该这样,公主年轻,又是头一胎,再怎么小心都不为过,待会太医来了,还要仔细问问才是”。 荣和长公主忙催着龚嬷嬷去,宁慎之咳了咳,“祖母,孩子的事不急,阿南肯定要在京城住几天的,我和仇三姑娘都还未用早膳”。 荣和长公主白了他一眼,目光在落到仇希音身上时立即化作了慈爱的笑,“是了是了,一高兴我差点忘了,音音正是长身子的时候,这饮食最是要注意,千万不能三餐不定,伤身子,来人,重整了席面来”。 仇希音早上来回跑了一大圈,又经了一场惊喜,着实有些饿了,吃了两碗薏米红薯粥,还吃了好几个花卷、小笼包。 荣和长公主看得连连点头,能吃好啊! 仇希音吃饱放下筷子,宁慎之立即跟着放下筷子,因见仇希音吃得香,他也不自觉多吃了不少,这时候已经觉得撑了。 仇希音轻轻一眼看过去,状似不在意道,“郡王气血虚亏,平日要多吃些才好”。 不多吃点,怎么养好身子,怎么生得出健壮的孩子? 宁慎之立即拿起手边的碗递给丫鬟,动作无缝对接,自然又流畅,“再盛碗粥来”。 又对仇希音道,“这是陪祖母用膳,我平日早晨都是要吃米饭的,喝粥总是觉着吃不饱”。 荣和长公主,“……” 你个一顿早膳顶多只喝一碗粥外加一个花卷儿的人说这样的话不亏心吗? 宁慎之顶着仇希音的眼神又喝下去了两碗粥,吃下了四个花卷,实在塞不下去了才放下了筷子。 还好,仇希音没再说他气血虚亏,要再多吃点。 好容易用完早膳,荣和长公主叫仇希音记录,自己则和仇太夫人一样一样的商议要准备的东西。 宁慎之觑了个空出了门,招来允和,让他赶紧去找传名要一枚消食的药丸来,他自大病后胃口便败了许多,乍一塞下去那么多东西,整个胃都酸痛发胀。 想想又道,“还是要一瓶吧”。 燕燕儿今天肯定不会回家,说不定还得当着她的面吃几顿饭,有备无患。 238 气血虚亏 宁慎之吃了消食药丸,再回去时谢探微和凤知南已经到了,被一群主子嬷嬷围在中间,凤知南还有些愣愣的,似乎还没反应过来的,谢探微却是满脸傻笑,仇希音手中拿着笔,侧头望着他们笑。 宁慎之瞧着嘴角也不由翘了起来,爱彼之所爱,喜彼之所喜,他想他已经快要学会了—— 他正要进屋,允风远远跑了过来,禀道,“郡王,太子来了,二爷和萧世子已经去大门迎了”。 宁慎之点头,进屋将萧寅过来的事说了,荣和长公主皱眉,她这个时候实在没心思招待萧寅,只客人进门,总没有往外赶的道理。 “重华,你扶阿南回去歇着,你看着她些,正常行走没问题,可不许乱跑乱跳,更不许舞刀弄枪的,别伤了孩子,等太子走了,我去梧桐苑仔细和你们说”。 谢探微连连点头,荣和长公主又道,“孩子还小,轻易不能叫外人知道,免得惊着孩子,一会全太医来,你记得叮嘱一声”。 谢探微继续点头,荣和长公主又叮嘱了几句,方让他们回去了,又对宁慎之道,“你和音音去二门迎一迎,不要失了礼数”。 仇希音放下笔,随着宁慎之去迎萧寅,荣和长公主拿起她写了一半的单子看了看,又放下,伸手握住仇太夫人的手,笑道,“恰恰今儿于始和音音的事定下了,阿南就传来了好消息,可不是天定的好姻缘!” 仇太夫人亦觉得是好兆头,连连点头,“这好事啊,总是要多磨一磨的,不过这只要是好事啊,再多磨都是值得的”。 荣和长公主笑叹道,“老姐姐,我们多年的交情,你也是知晓我的,我从不说那些个虚的。 音音这孩子,我是极喜欢的,于始待音音如何,老姐姐你也是瞧在眼里的,我只一句话,以后音音嫁过来,你单管放心就是,我一定拿她当嫡亲的孙女儿待!” 仇太夫人感慨拍了拍她的手,“有长公主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两人便又接着之前的话头说起仇希音及笄礼上该备的东西和请的宾客,大约两刻钟后,萧寅到了。 荣和长公主陪他说了会话,便打发他和小辈们玩去,仇希音道,“长公主,刚刚的单子还没列完呢,我就不去了,帮您列单子”。 荣和长公主自然无有不准,萧寅与宁慎之年纪差别大,宁慎之意思地叮嘱了宁恒之几句,将他们送出荣和堂便又回转。 仇太夫人见他回来了,笑道,“郡王有事自去忙,不必陪我们的”。 宁慎之道,“有恒哥儿在,不必我招待太子,阿南有孩子了,要准备的东西肯定多,我在这给祖母和太夫人打打下手,也是我做舅舅的一番心意”。 仇太夫人就笑呵呵点头,“那郡王便也和音音一起帮我们写几个字吧,音音记要准备的东西,郡王记要注意和忌讳的事情,我们年纪大了,想到一点说一点,郡王记完后记得整理一番”。 宁慎之果然和仇希音一起帮荣和长公主和仇太夫人写了一上午的单子,宁恒之带着萧寅几人出了府,留了话中午不回来用膳。 荣和长公主遣人打听到谢探微和凤知南一上午都没出房间,便也不去打扰他们,几人一桌坐了用了午膳,荣和长公主兴致勃勃道,“正好今天太夫人和音音都在,不如开了库房,好好给阿南和孩子挑些东西”。 仇太夫人欣然点头,宁慎之遂吩咐下去,领着几人去大库房。 荣和长公主和仇太夫人年纪大了,家中又多年不曾添孩子,乍一碰上这样的事,兴致高昂,连给孩子挑块包襁褓的锦布都能挑上半个时辰。 仇希音没有半点不耐烦,那是小舅舅的孩子呵,只要一想到,仇希音心头就软得比手中的软烟罗还要柔软,别说一点时间和耐心,就是将她的所有送给它,她都不会有半点吝啬。 几人足足挑了两个时辰,荣和长公主才心满意足道,“今天先挑这些,日后还有缺的,再来挑,左右谢家弄离京城也近,随时都能送过去”。 仇太夫人点头,笑道,“难为郡王陪着我们挑了这半天,着急了吧?” 宁慎之忙道,“不急,这些我以前从未接触过,乍一听祖母和太夫人说起,很有意思”。 “很有意思啊——”荣和长公主朝仇太夫人挤挤眼,笑得意味深长。 仇太夫人哈哈笑了起来,宁慎之局促扫了一眼仇希音,转移话题道,“阿南坐不住,祖母还是挑个厉害的嬷嬷时时跟着”。 荣和长公主睨了他一眼,就着他的话头道,“音音,阿南要住到元宵节后,你若是无事就在这陪陪她,阿南的性子你也知道的,一天两天还好,三天四天就怕又要忍不住弯弓练剑了”。 仇希音的确打算陪凤知南,不过不是在宁郡王府,而是去谢家弄,她也有许久没有见到谢嘉树了。 “太夫人和恃姐儿也留下来,这年纪大了啊,最是受不得寂寞,就想着家里热热闹闹的”。 仇太夫人笑道,“我就不打扰了,音音和恃姐儿要想留下玩几天就玩几天,这里是正经的舅母家,就是留上个周年半载也是留得的”。 荣和长公主大喜,“留个周年半载那是最好不过,来人,快去将梧桐苑旁边的花坞收拾出来,既然要住些日子,再没有一直住在客院的道理”。 又牵起仇希音的手拍了拍,笑道,“音音,你太祖母也说了,这里是你嫡亲的舅母家,可千万别外道,一会我们一起去瞧瞧花坞,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单管和我说”。 仇希音,“……” 长公主,太祖母明明是说我们想留下来玩几天就留下来,我好像还没说想不想留下来吧? …… …… 从库房出来后,仇太夫人去荣和院喝了会茶便提出告辞,荣和长公主苦留不得,命宁慎之亲自送仇太夫人回府。 仇希音让秀今跟着回去取些东西,再将阿左也带过来,自己则随着荣和长公主一起去了梧桐苑。 宁恒之遣人回来送信说晚膳也不回府吃,倒是宁慎之赶了回来,陪着他们一起在梧桐苑用了晚膳。 晚膳过后,荣和长公主又兴致勃勃要去看花坞布置得怎么样了,凤知南在屋子里窝了一天,提出也要去瞧瞧。 荣和长公主不满瞪向她,“这都天黑了,还往外跑,吓着孩子你赔?” 凤知南,“……我想和音音说几句话”。 荣和长公主道,“有什么话在这里不能说?” 凤知南噢了一声,果然直接开口问道,“音音,你怎么突然又和表哥订亲了?是仇太夫人逼你的?” 原本上午她找去亭子就是要问这件事,结果被孩子的事打断了,一直没找到机会。 荣和长公主,“……” 要不是她怀了孩子,她一定一巴掌拍死她! 仇希音也呆住了,半晌才结结巴巴道,“不,不是”。 凤知南怀疑看着她,“真的不是?你不要怕,有我和你小舅舅在”。 宁慎之在仇希音看不见的地方朝凤知南阴森一笑,嗯,很好,等孩子出世,你就等着顶缸顶半年吧! 仇希音心头大暖,嘴角便露出笑来,“真的不是”。 “可是,你上午说表哥气血虚亏,会于子嗣有碍,”凤知南神色越发严肃,“音音,你还小,不懂,这于子嗣有碍,可不仅仅是有碍子嗣的事”。 仇希音,“……” 所以,公主你是在明示什么? 众人,“……???” 众人,“……!!!” 不是他们以为的那个意思吧? 眼看着一屋子主子奴才的目光都诡异朝自己看来,宁慎之的冷脸差点绷不住,这死丫头是恨不得他死吗? 荣和长公主伸手扶了扶额头,大喘了口气,“等等,阿南,你刚刚说什么?你表哥怎么了?” 仇希音生怕凤知南说出什么更石破天惊的话,忙赶在她前面道,“不是什么大事,宁郡王是因为少食少眠,以致气血虚亏,须得好好调养,否则日后子嗣会不如寻常孩童健壮”。 凤知南恍然道,“你是这个意思?” 仇希音,“……” 完全不想和你说话! 荣和长公主长长吐了口浊气,又狠狠瞪了宁慎之一眼,“听到了吧?以后好好调养!” 宁慎之乖乖俯身应是,荣和长公主吓了一场,就觉得头疼体虚,摆手道,“我乏了,先回去了,你去瞧瞧恒之他们回来没有,回来后,你领着音音和恃姐儿去看花坞吧,不许怠慢了”。 …… …… 宁恒之还算知道分寸,赶在天黑前带着仇不恃和董锦儿回来了,又凑热闹一起去看花坞,命仆役连夜在花坞前圈出一块地养胖胖,又拉着仇希音几人玩叶子牌。 仇不恃兴致缺缺,宁恒之和萧博采鼓足了劲头输钱,仇不恃这才渐渐好了些。 待临走时,宁恒之贱兮兮地偷偷跟仇希音说道,“今儿仇四带太子去看胖胖,那么好玩的东西,太子竟然一点不喜欢,还说仇四行事招摇,仇四一整天都不高兴呢!” 仇希音笑笑没有接话,萧寅正处于风口浪尖上,他未来的太子妃做出这般招摇得如纨绔的行为,他自然不会高兴。 第二天一早,凤知南就带着龚嬷嬷和两队丫鬟浩浩荡荡进了花坞,丫鬟手中皆捧着托盘,托盘里的衣裳首饰皆是一式两份,只颜色不同。 龚嬷嬷笑道,“这是长公主命人准备的,叮嘱了,若是不喜欢就说,下次再备别的”。 仇不恃摸了摸最最上面的狐裘,高兴道,“这皮子比我那件好”。 龚嬷嬷笑着恭维,“四姑娘好眼光,这是凤将军从漠北送来的,只得了两件大衣裳的料子,长公主连公主都没舍得给呢,老奴伺候姑娘穿着试试”。 火红的狐裘只在衣襟帽檐袖口镶了雪白的兔毛,仇不恃穿上后越发显得明艳娇美,仇希音穿上了却别有一种冷艳清华的味道,龚嬷嬷喜得连声道,“真真三姑娘、四姑娘一对儿姐妹花,这份子容貌气度,整个京城也寻不出几个来”。 仇不恃向来喜欢华美的衣饰,高高兴兴打扮好去给荣和长公主请安,又照样随着宁恒之和萧博采出去玩。 宁慎之开口道,“仇三姑娘若是无聊,可去藏书阁找几本书看,里面还有几幅画,姑娘都可随意取阅”。 仇希音记得上辈子自己嫁进宁郡王府前,宁郡王府的藏书阁只是个摆设,里面全是些装点门面的书籍,自己嫁过来时带了许多书籍画作,又喜欢收集,宁郡王府的藏书阁才名正言实起来,因此对宁慎之的提议并无多大兴趣。 倒是谢探微听了十分感兴趣,“你们家还有藏书阁?那倒是要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好书”。 宁慎之领着他们进了止止堂,走过止止阁和演武堂,后面是三进一连排十间的三层小楼,掩映在高大的菩提树间,只隐隐可见飞翘的檐角。 谢探微目瞪口呆,“我一直以为这里是你宁郡王府什么军事机密的地方,连靠近都不敢,你现在和我说那是藏书阁?” 宁慎之点头,又补充道,“除了书画字帖外,还有些文房四宝、琴棋武器等藏品,在最后一进”。 谢探微都不想瞪他了,小心扶着凤知南进了楼里,进去后才发现外面看至少有三层的小楼,里面只有一层,屋顶挑得极高,里面全是一排排直达屋顶的水曲柳书架,书架上整齐地摆满了一卷卷画轴字帖,一眼看过去只看得头眼发晕。 谢探微下意识放开凤知南,做梦般飘了进去,仇希音忙跟上他,一排排地看过去。 凤知南扭头看向宁慎之,“想不到表哥不爱读书作画,却爱藏书画”。 宁慎之面不改色,“我也没想到”。 凤知南,“……” “他们这一进去至少一两个时辰,里面有喝茶看书的地方,我教你个打发时间的玩意”。 宁慎之说着看向凤知南笑了笑,“想必接下来的十个月,你很需要这样打发时间的玩意”。 凤知南默默瞧了他一眼,“不过是打发时间的玩意,你笑得这么渗人做什么?” 宁慎之,“……” 他果然是吃饱了撑着才想着怕她无聊,教她什么打发时间的玩意! 239 及笄赐婚 因为这一屋子的画作字帖和后面一屋子的书,原本打算正月十四回谢家弄的谢探微一直拖到正月底,眼看着书院要开学了,拖无可拖才回了谢家弄,临行前,郑重拜托仇希音再陪凤知南几天。 学院马上要开学,正月里累积下来的事又拖着没做,他这一下回去肯定忙翻天,他准备等忙完这段日子再来接凤知南回去。 这二十天来,仇希音已经完全适应了在宁郡王府的生活,甚至比上辈子住了十几年后还要适应。 她保持着在家的习惯,每天卯时起床,抄一个时辰佛经,顺便练字,辰时和刚起床的仇不恃一起梳洗,然后去给荣和长公主请安。 她们到荣和堂时大约辰时中,其他人也都到了,大家一起在荣和长公主那里用早膳。 用过早膳后,荣和长公主若是留她们说话打牌,她们就留下来,不留,仇不恃就和董锦儿、宁恒之一起呼朋引伴的出去玩。 这些天铁帽子胡同里爱玩闹的少年少女们已经形成了一个小圈子,今天到这里,明天玩那个的,十分热闹。 仇希音则和谢探微、凤知南一起去止止堂里的藏书阁看书或者摹画,止止堂中比藏书更丰富珍贵的是各种字帖古画,整个大萧只要能说得上名号的画作字帖几乎都被宁慎之搜罗了来,实在搜罗不到的也有不逊色于原作的各种摹本。 除了极偶尔的时候,宁慎之大多都会陪他们一起,她和谢探微看书摹画,他就在一旁教凤知南雕刻各种小玩意。 正月十五的早晨,他手中一直刻着的粉水晶变成了一盏逼真的莲花灯送到了她案边。 她盯着灯瞧了半晌,命秀今赶回了仇府,辰时正,秀今又赶了回来,带来了已经闲置许久的那对猫眼石珠花。 仇希音将珠花放在手中摩挲了一会,命阿左缠上发髻,她既然已经应下了亲事,就不能再拿腔拿调,一个未婚妻子该尽的本分她都会尽量做到。 谢探微走后,仇希音的生活也未发生多大的改变。 十天后,谢探微来京接凤知南,仇希音将为他们的孩子绣的肚兜交给凤知南。 大红的肚兜上绣着金黄的长命锁,瞧着十分喜庆,谢探微捧着肚兜表情梦幻道,“这么小的衣裳,得多小的人才能穿啊?” 仇希音失笑,“是龚嬷嬷亲自给我裁的大小,错不了的,太祖母说我刚出世时跟只大老鼠似的,一只老鼠再大能有多大?” 谢探微比划了一下大小,又瞧了瞧凤知南兀自苗条的身段,表情更梦幻了。 因着仇明珠出嫁的日子近了,仇太夫人叮嘱仇希音不要去谢家弄了,宁慎之便亲自将仇希音和仇不恃送回了仇府,礼数尽到了极致。 仇希音想起当初苗夫人带着苗静雅来仇府做客,中途离去,宁慎之连面都未露,又是一阵恍惚,时至今日,她依旧不太能相信这辈子这个殷勤的近乎小心翼翼的宁慎之是上辈子她那个冷漠绝情的夫君…… …… …… 正月十五,仇正治在鬼哭狼嚎中被押去了凉州,仇正治能有今天,仇希音居功至伟,只她下定决心要改变上辈子孤高清冷的性子,十分尽心尽责地随着仇明珠姐妹一路送到了十里长亭。 花三夫人带着花府的小辈亦来送行,仇希音一直暗中注意花老太太和仇明珠姐妹的神色,没留意他人,倒是闹着要跟着来看热闹的阿左悄摸摸地和她说花越其一直偷偷打量她。 她留意了一下,果然如此,花越其性子明朗,雅好琴书,她对他印象不错,索性觑了个空靠近问道,“花五公子是有事?” 花越其吓了一跳,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本就沉郁的脸色越发黯然,与他平日开朗坦率的模样大相径庭。 仇希音皱眉,正要再问,花越昔便快步走了过来,笑嘻嘻道,“五弟,你在这做什么?母亲正四处寻你呢,快去快去,正好我和仇妹妹叙叙旧”。 花越昔说着挽住仇希音的胳膊,搂着她转身往仇明珠姐妹的方向去,笑道,“这许久不见,仇妹妹出落得越发好看了,以后也不知道便宜了谁家去”。 仇希音回头看了一眼,就见花越其垂着头站在原地,颇有些失魂落魄的模样,她又扫了花越昔一眼,见她脸上虽挂着笑,却十分勉强,知道有异,却也不便开口相问,记下不提。 出了正月,仇明珠的亲事就操办了起来,二月初八,仇明珠出嫁。 三月,举国考生齐聚京城,三月十六,春闱开考,上辈子没有参加这一届春闱的仇不耽趁仇正深远在南宁,求了仇时行进了考场。 三月二十八,春闱揭榜,仇不耽考了第六十七名,比上辈子差了许多,却也算不俗了。 四月初二,白锋挟大败倭寇之威进京复命,仇正深一行随之回京,各有嘉赏。 随行的谢嘉棉因着表现突出,被擢为工部右侍郎,可谓是一步登天。 四月初六,仇希音和仇不恃及笄礼,邀荣和长公主和淮安王妃为正宾。 淮安王妃与谢氏交好,去给仇不恃及笄礼做正宾再正常不过,荣和长公主却已经十几年不曾接这样的邀约了! 风声一传出来,京城几乎所有人都立即明白了其中的道道,本就因仇不恃的特殊身份而十分浩大的及笄礼更加声势浩大起来,许多根本没有请帖的老爷太太们当天一早就提着各色贺礼到了仇府门口。 来者是客,仇家总不能将人扫地出门,只得硬着头皮往里迎,一时仇府门庭若市,主子奴才各个忙得脚不沾地,连才十二岁的邓文仲也被拎了出来待客。 众人进去一瞧,宁慎之、宁恒之兄弟和谢探微夫妻却是早就到了,而仇希音的赞者却是董锦儿,于是心中越发肯定了。 在及笄礼即将开始时,萧寅踩着点到了,众人见了皆是暗暗感叹,仇正深两个女儿嫁给了天底下除了皇帝外最尊贵的两个男人,还愁以后的前程?怎得人家就那么会生女儿? 笄礼刚落成,穿着大红蟒袍,系着玉带的连太监就笑容满面的捧着明黄的赐婚圣旨到了,将及笄礼推向另一个高/潮,说不尽的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当天夜里,仇希音起了烧,仇太夫人严令不许透出一丝消息,只命裴防己仔细诊治。 仇希音的烧起起退退,三天后终于不再起烧,却咳嗽了起来,也没多严重,一天咳个七八声,恹恹的没什么精神。 四月初十,仇不耽殿试被授了二甲第三名,恰恰吊住了授庶吉士的尾巴,入翰林院观政。 他会试只得了六十七名,一般来说殿试绝不可能会有这般高的名次,仇不耽托了宁慎之这个未来妹婿光的流言悄无声息在京城流传开来。 仇家却没有人在意那样的流言,上上下下都沉浸在一片喜悦中,连仆役走路都似乎带风。 仇希音还是时断时续的咳嗽,催着仇时行和仇太夫人快走,再耽搁天气热了,上路未免辛苦,两位老人家未必受得住。 仇太夫人又拖了两天,终是不放心的松口了,仇不耽正式入翰林院还有一段时日,按例须得回老家祭祖,正好送他们回江南,仇正深本来也想回江南一趟,只他现在不同往日,实在走不开,只得作罢。 仇时行夫妻走时,许多人来送别,宁慎之比谢探微夫妻送得都远,一如仇家子孙们一路送到有一天路程的京兆大码头,从那里可一路坐船直到姑苏。 仇家除了花老太太、仇老太太和谢氏未来,其他都到了,老幼妇孺上路自然速度缓慢,直到入了夜才到了京兆大码头,宁慎之又帮着仇正深和仇不耽忙前忙后的打点众人住宿用饭,俨然就是仇家的半子了。 仇太夫人显然对他的殷勤十分满意,用过晚食后,特意将他叫进自己的房间,交给他一个匣子,握着他的手道,“将音音交托给郡王,我老太婆没什么不放心的,只担心郡王的身子。 这里都是我这些年琢磨出来的药膳方子,本来是准备给音音做嫁妆的,现在提前给了你也是一样的,一定要照着方子吃,常年累月的才能见效果,你好了,音音才能好”。 宁慎之由着她握着自己的手,哑声开口,“太夫人的恩德,我记在心里”。 仇太夫人感慨拍了拍他削瘦的手腕,“你是个好孩子,音音也是个好的,你们以后会好的”。 宁慎之认真点头,“太夫人放心,我一定会好生待她”。 “好好好!”仇太夫人一连说了三个好字,搀着他的手站了起来,“这坐了一天车,浑身骨头疼,你陪我出去走走”。 一如凤知南大婚前夜,仇希音絮絮叨叨地和她说着谢探微的喜好习惯,仇太夫人扶着宁慎之的胳膊絮絮说着仇希音的喜好习惯,说着她小时候的趣事。 慎之认真听着,仇太夫人说得不够详细清楚时,认真发问,一老一少相携而行的身影在月色下拖得老长,有种绵软的温馨。 仇希音静静看着,恍惚觉得有什么投入心湖,漾开了一层又一层的涟漪。 隔壁一直趴在窗台上往外看的仇宝珠回头招手,压低声音喊道,“恃姐儿,快来看快来看,宁郡王和祖母回来了!” 仇不恃靠在床头发呆,闻言恹恹道,“有什么好看的?” 仇宝珠兴致不减,“我看了,郡王陪着太祖母说了近一个时辰的话呢!郡王对音音真好!” 仇不恃下床走到她身边,外面月色很好,宁慎之仔细扶着仇太夫人的动作和恭敬的表情清清楚楚呈现在她眼前。 仇宝珠兴奋扯了扯她的袖子,“对吧?宁郡王要不是对音音好,又怎么会一路送到这,还对祖母这般恭敬,那可是宁郡王啊!” 仇不恃的目光落在宁慎之紧紧扶着仇太夫人胳膊的双手上,没有接话。 仇宝珠开心叹了口气,“自从大哥出了那样的事,娘都准备给我寻个寒门进士做夫婿了。 不过自从我在音音的及笄礼上做了有司之后,娘说好多夫人太太都来问我有没有订亲呢!真好!我这次可算是沾了宁郡王这个未来侄女婿的光不用进寒门受苦吃糠了!” 仇不恃冷不丁道,“没有宁郡王,你也有个做太子的未来侄女婿”。 仇宝珠撇嘴,那个做太子的未来侄女婿,跟恃姐儿订亲这么多年了,别说她了,就是仇家都一点光没沾着! 再看看人家宁郡王,刚刚传出瞧中音音的风声,仇家还没答应呢,就将仇正深从个少傅的虚职直接提到了六部尚书! 圣上刚赐了婚,会试只得了六十七名的仇不耽就授了庶吉士,入了翰林院! 这才是位高权重的女婿的做派! 仇不恃怒道,“你什么意思?” 仇不恃毕竟身份放在这,脾气又不好,仇宝珠哪里敢惹她,息事宁人道,“对对对,我一时忘了,就算没有宁郡王,有太子在,我总也不用嫁进寒门吃苦的”。 仇不恃瞪了她一眼,又爬上了床,躺了下去。 仇宝珠想了想,也跟着上床,轻轻碰了碰她,“恃姐儿,别生气了,我也是见你们都有一门好亲事,高兴嘛”。 仇不恃没理她,仇宝珠又连连赔罪,仇不恃只不出声,仇宝珠不是仇明珠,贴了半天冷屁股已是极限,也就吩咐丫鬟伺候着自己躺下了,灭了灯。 她朦朦胧胧快睡着间,仇不恃忽地开口,“我知道,太子对我不好,所以你们都觉得沾不到我的光!” 仇宝珠迷迷糊糊啊了一声,“恃姐儿,你说什么?” 仇不恃腾地坐了起来,“我再是太子妃又怎么样?就算以后做了皇后又怎么样?太子对我都不好,又怎么可能会照拂你们? 宁郡王对三姐姐好,为了三姐姐提了父亲做工部尚书,连九表哥,他都大力提拔,肯定也会照拂你们,你们高兴是应该的!” 花老太太叮嘱仇宝珠与仇希音打好关系时,说的就是这番话,可现在仇不恃自己说出来了,却难免叫人尴尬,她只好挣扎着坐了起来,安慰道,“恃姐儿,你别胡思乱想了,太子对你也很好的,去年你病了,太子都来看你好几趟呢!” 240 心病难医(一) “他连门都没进!” 仇宝珠更加尴尬,忙道,“那是太祖母不让他进,太子殿下身份贵重,过了病气谁都担待不起”。 “我是吓得起烧噩梦,又不是伤寒,怎么会过人?我在里面听得清清楚楚,太祖母只说了一句,就说了一句!算什么阻拦!他就不进了! 而且,我会吓病完全是因为他!我根本不想去给苏家的人送什么行!苏氏那么对我,还敢毒害皇上,是死有余辜!我为什么要给苏家的人送行! 我不去,他劝不动我,就去找母亲,是母亲逼我去的!他都不怕我害怕! 我好不容易病好了,他还骂我,说我赶在那个时候生病,若不是太祖母想得周到,说我是伤心过度,单凭我是吓病了这一点,便能叫全大萧的人认定我担不起太子妃之位!” 仇不恃双眼通红,却鲜见地没有哭出来,白嫩的脸涨得通红,显出几分狰狞来。 仇宝珠听得目瞪口呆,竟还有这样的内情? 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仇不恃,正绞尽脑汁想措辞,仇不恃忽地又躺了下去,背对着她生硬道,“睡觉!” 仇宝珠拥着被子坐了一会,身边仇不恃没有一丝动静,她鲜见的对向来不对盘的仇不恃起了几分同情之心,伸手帮她掖了掖被子,才躺下了。 仇宝珠一宿没睡好,第二天刚醒就听小珠惊呼道,“姑娘,您的眼睛——” 仇不恃厉声斥道,“喊什么喊?还不快想办法!” 仇宝珠快速瞧了一眼,却见仇不恃两只眼睛又红又肿,昨晚还不知道哭到了什么时候。 她生怕仇不恃记恨她,只当做没发现,快速梳洗打扮好,和仇不恃打了声招呼就去寻仇太夫人。 昨夜,仇太夫人和仇希音一屋歇了,这时候正由仇希音伺候着梳洗,见了她问道,“恃姐儿呢?起了没?” 仇宝珠含糊应了一声,和仇希音一起伺候她梳洗,妥当后,几人就下了楼,不多会人就到齐了,只仇不恃吩咐小珠下来说自己昨天受了凉,没有胃口,就不下来吃饭了。 这家小客栈全部被宁慎之包了下来,就在大堂中摆了桌子,众人分席而坐。 用过朝食后,众人便簇拥着仇时行和仇太夫人往码头而去,仇不恃也下来了,用帷帽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众人明知有异,却谁也没有多嘴问。 一一拜别后,仇不耽扶着仇时行,宁慎之扶着仇太夫人上了船,仇希音见他上去了,本来准备跟上去的脚步就停了下来,不想仇太夫人刚在船头站稳,就朝她招手道,“音音过来”。 仇希音也不用秀今扶,上了船,仇太夫人双手抓住她的手,眼眶就红了,“音音,郡王是个好的,你听太祖母的话,以后和郡王好好的,你们都好好的,太祖母就放心了”。 仇希音眼眶也酸涩起来,认真点了点头。 仇太夫人腾出一只手牵着宁慎之的手覆在仇希音手背上。 重生以来,第一次和他如此亲密,仇希音手背上青筋猛地炸起,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却到底克制住了甩开的冲动。 “郡王,音音的母亲是个冷心冷情的,父亲又是个耳根软的,你以后多多看顾,你们既定下了亲事,男女大防也不必看得过重,多遣人问几句,不要叫她母亲薄待了她”。 仇不耽听得面颊发烫,别过脸去,宁慎之努力不去想自己掌心那只柔软娇嫩的小手,慎重点头。 仇太夫人又去看仇希音,“音音,夫妻同体,郡王好,你才能好,不必担忧我和你太祖父,什么等恃姐儿大婚后,去江南陪我和你太祖父几年的话以后更不要说。 郡王身子不好,你日后多写几封信叮嘱郡王按时吃药膳,我记得你身边有个叫阿右的丫头药膳做得不错,回去后就送去郡王府。 荣和长公主年纪大了,郡王和宁二爷公务多,你没事就去陪陪她老人家,没事给长公主做些针线衣裳,也是你一片孝心”。 仇希音勉强笑道,“知道了,太祖母,这番话你都跟我说了一百遍了”。 仇太夫人安抚拍拍他们的手,“好了好了,我也不啰嗦了,这一去我最放心不了的就是你们,你们要好好的,好好的啊!” 宁慎之手指动了动,到底主动将手抽了出去,俯身揖手过膝,“太夫人放心”。 仇太夫人欣慰点头,“好了,你们回去吧”。 宁慎之又俯身朝仇时行和仇正深一揖手,方跳回码头,回身伸手。 仇希音没动,仇太夫人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嗔道,“这孩子,送了这么远了,还舍不得”。 仇希音伏在她怀里没动,眼角泪水倏然滑落。 仇太夫人叹着拍了拍她后背,低声道,“音音,这男人的心和女人的心是一样的,他真心待你,你也要真心待他,才不会叫他冷了心”。 若是以前,仇希音肯定会冷笑反问,“他也有心?” 然而,那样的话,她早已不敢肯定的说出口了,重重吸了吸鼻子,放开仇太夫人,朝几人深深一福,转身。 宁慎之还保持着身子微微前倾,伸臂虚扶的姿势,她不动声色吐了口气,伸手扶住他手腕,撑着他的手臂上了码头。 仇时行朝岸边众人挥挥手,“都回去吧,放心!” 船夫的号子声响了起来,一只只船推开波浪,扬起风帆,岸边众人齐齐俯身行礼,目送着仇时行和仇太夫人的船越行越远,直至消失不见。 仇老太爷双眼通红,哑声开口,“回去吧”。 仇希音缓缓收回远眺的目光,一连串咳了起来,秀今忙递上水壶。 仇希音连灌下好几口水才将咳嗽压了下去,宁慎之皱眉问道,“怎得咳嗽了?” 仇希音淡淡道,“一时呛了风”。 宁慎之也不知信了没有,朝仇老太爷一抱拳,“我去准备车马”。 仇老太爷忙示意仇正深随他一起去不提。 …… …… 仇宝珠一回仇府就将昨晚的事和花老太太说了,花老太太冷笑,“要做太子妃又如何,还不是去守活寡的命!” 仇宝珠无端花老太太的表情有些阴森,忙喊道,“娘——” 花老太太回神,“你寻个机会把这件事说给三丫头听,注意别露出幸灾乐祸之色来,只叫她知晓你是担心恃姐儿才和她说的”。 仇宝珠,“……” 娘,幸灾乐祸的是你才对吧? 正说着,丫头来报,仇不恃起了高烧,连仇老太爷都惊动了。 仇宝珠忙道,“娘,我去找音音一起去看恃姐儿”。 花老太太点头,“你先去,我一会就到”。 仇宝珠和仇希音一起去看仇不恃的路上,果然忧心忡忡将昨晚的事说了,仇希音并未多说,只点头示意自己听到了。 仇不恃这一病来势汹汹,高烧缠绵不退,又添了咳嗽。 萧寅来瞧了好几回,仇家人哪里敢让他进去,他却还是进去了,仇不恃装睡死不吭声,他站在床边问了小珠几句,好叮嘱小珠好生照顾,叹气走了。 三天后,仇不恃不再起烧,只咳嗽得厉害,仇希音依旧天天去看她。 如是过了几天,仇不恃的咳嗽总不见好,还带上了痰,这天仇希音去的时候,仇不恃正对着痰盂咳得撕心裂肺,半晌方喘息着咳出一口痰来。 仇希音尚未有什么表情,仇不恃就嫌弃直摆手,“快弄走!” 小丫头忙捧着痰盂走了,小珠伺候着仇不恃漱了口,又端来一盏雪梨川贝羹。 仇希音朝她伸出手,“我来吧”。 小珠看向仇不恃,仇不恃讥讽开口,“我不要你假惺惺的!” 仇希音从小珠手中接过碗,“我为何要假惺惺的?祖母都退避三舍,难道我还需要以身犯险,讨好你不成?” 仇老太太眼见着她越咳越厉害,生怕过人,哪里敢进来,甚至还不许仇希音进来,只仇希音没有听她的罢了。 仇不恃噎得双眼通红,恶狠狠瞪着她。 仇希音端着碗走到她床边坐下,一下一下用勺子搅拌着,“大伯母那般算计小舅舅,那天她来求我,让我邀请四姑姑做我及笄礼上的有司,我也答应了,太祖母说一笔写不出两个仇字,你们都好了,我才会好”。 仇希音将雪梨川贝羹凉得差不多了,塞到仇不恃手里,“自己吃吧,不过就是咳嗽几声,死不了人的”。 仇不恃又狠狠瞪了她一眼,乖乖吃了起来。 一碗雪梨川贝羹吃完,仇不恃精神好了些,自嘲笑道,“这次太子来瞧我,倒是进了房间了”。 仇希音装作莫名瞧了她一眼,“来瞧你,不进房间怎么瞧?你们早就有了婚约,不算失礼的”。 仇不恃轻嗤了一声没有接话,仇希音也就装作不感兴趣地换了话题,“今儿荣和长公主打发了龚嬷嬷来给我送了些零嘴儿,又给你送了些药材,我带过来了,你待会遣人点一下”。 仇不恃恹恹嗯了一声,仇希音装作闲话般道,“龚嬷嬷和我说,前天淮安王妃去瞧荣和长公主,想给萧世子挑个门当户对的闺秀,长公主托龚嬷嬷来探祖母的口风,四姑姑可不是还没说人家呢!” 仇不恃猛地坐直身子,睁大眼睛,“你说什么?萧博采和四姑姑?” 仇希音抚了抚裙子上的褶皱,“龚嬷嬷说,长公主只是关心一下四姑姑,并不是真的要做媒的,说给我当个玩笑听,叮嘱我千万不能传出去,四妹妹,你可也不许说给别人听,否则倒叫人笑话我轻狂了”。 仇不恃冷笑,“就凭那个丑八怪也配!” 仇希音不悦,“怎么说话的?那是我们嫡亲的姑姑,再说萧世子和我们从小玩到大,如果能娶了四姑姑,也算是亲上加亲,有什么不好的?” “就是不好!那个丑八怪哪里能配得上萧博采了?” 仇希音装作不耐烦起身就走,“我管他们配不配,这样的事,不是你我说了算的,我只劝你一句,不要拿出去随便乱说,否则坏的可是四姑姑和萧世子的名声!” 她还未走到门口,就听到碗勺落地碎裂的响声,她没有回头,装作更不耐烦的样子哼了一声加快步子。 …… …… 仇希音走后,仇不恃就向淮安王府递了信,要萧博采来瞧她,第三天中午萧博采才过来了,带来了一对蓝孔雀,隔着窗户对仇不恃解释说自己这几天不在京城,特意请了休去给她弄孔雀去的。 仇不恃听了打起精神梳洗打扮妥当去见他,那对孔雀却也奇怪,本来在笼子里不紧不慢地溜达,见了仇不恃竟争相开起屏来。 萧博采有点呆,倒是他买来伺候孔雀的小厮十分机灵,忙拍马屁道,“这孔雀只有在遇到漂亮的姑娘公子们才开屏,小的还是第一次见到两只孔雀同时开屏呢!” 仇不恃顿时笑开了脸,忙命打赏,又拿了点心去喂孔雀。 萧博采见她笑了,也笑了,“恃姐儿,大夫说你是郁结于心才会久病不去,你喜欢什么单管和我说,我一定帮你弄过来,别再不高兴了”。 仇不恃喂食的动作一顿,萧博采用手背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我请了三天的休,下午要赶去当值,你先玩着,我得了空就来瞧你”。 仇不恃猛地将手中的点心砸到了孔雀头上,孔雀尖声叫着扑棱着翅膀,扇了仇不恃满身的灰。 萧博采生怕孔雀啄她,忙挡到她身前,示意小厮将孔雀赶远些,疑惑问道,“怎么了?” 仇不恃冷着脸,恶狠狠道,“也没什么好玩的,不如杀了吃了,孔雀毛还可以做一件雀金裘,下雪天穿最好不过了”。 萧博采愣愣噢了一声,“那就杀了吃吧,你还病着,忌荤腥,记得不能多吃”。 仇不恃崩溃大喊,“你听不懂吗?我说要杀了吃了!” 萧博采更摸不着头脑了,“那就杀了吃了好了,你别生气啊”。 仇不恃恶狠狠瞪着他,突然捂着脸呜呜哭了起来。 萧博采慌了,手足无措,想去扶她又不敢,一连声道,“哎,四妹妹,四妹妹,你别哭啊,我现在就吩咐杀了,一直炖汤,一只红烧,你想吃多少吃多少”。 他说着就去踹那个小厮,“还不快去!” 那小厮忙要去捉孔雀,仇不恃一脚踢过去,“不许碰它们,滚!” 萧博采糊涂了,“四妹妹——” 仇不恃打断他,“你不是要去当值吗?还不快走!” “那孔雀——” 仇不恃跺脚,“我不要你管!” 萧博采生怕她又要哭,匆忙丢下一句不要生气,忙不迭走了。 241 心病难医(二) 萧博采到底不放心,一下了值,不顾天快黑了,又到了仇府。 仇不恃坐在凉亭的扶手上,双腿在空中来回晃荡着,手中拿着一根长而绚丽的孔雀毛,有一下没一下的挠着在她脚下啄着谷粒的孔雀。 在这已已现暑气的初夏,她裹着厚厚的披风,却还时不时咳上几声,小珠立在她身边,手中端着一盏茶,眉头紧锁。 小珠远远见了萧博采,惊喜行礼,“世子来了,姑娘不肯吃饭,也不肯吃药”。 萧博采快步靠近,焦声道,“四妹妹,怎么不肯吃药?” 仇不恃扭头看向她,萧博采一愣,他从来没有见过仇不恃如此沉寂的目光。 仇不恃掩唇咳了几声,示意小珠退下,拍了拍身边,“萧哥哥,坐”。 仇不恃只有在心情很好时才会叫他萧哥哥,可她实在不像是高兴的模样。 萧博采心中越发惊疑不定,却不敢在她身边坐下,他们已经长大了,仇不恃又是未来太子妃,母亲叮嘱过无数次,他不敢造次。 仇不恃嗤笑了一声,“怎么?萧哥哥不敢?” 萧博采老实道,“我们长大了,不能再像小时候一般了”。 仇不恃又笑了一声,“长大了?萧哥哥要娶妻生子了吗?” 说起这一点,萧博采也感慨起来了,“母妃已经跟我说了好几次了,说定要给我寻一个知书达礼的大家闺秀,她一说什么知书达礼的大家闺秀,我就想到你三姐姐,就怕得慌”。 “你怕三姐姐?” 萧博采挠挠头,“也不算怕吧,就是在她面前都不敢大声说话,生怕说错了,失礼了,唉,这天下的大家闺秀跟你三姐姐大多差不多,我一想到就头疼”。 仇不恃沉默一会,突然道,“那你不娶妻不就行了?” 萧博采愣了愣,下意识反驳,“那怎么行?母妃不会答应的”。 仇不恃瞧了他一眼,又低头去看脚边觅食的孔雀,“今天下午太子来瞧我了,三姐姐听说你送了孔雀给我,邀了董姑娘来瞧。 太子说怕我的病过人,下令将孔雀带去了后花园给三姐姐和董姑娘瞧,三姐姐和董姑娘说起邓贵妃今年刚做了一件雀金裘,雪花不附,雨水不浸。 董姑娘说回去求宁二爷帮她访一访哪里能买到孔雀,太子就说将这两只孔雀送给三姐姐和董姑娘每人做一件雀金裘”。 若是平日,仇不恃这时候肯定又气又闹,说不定还要哭上半天,可这时候的仇不恃却十分冷静,冷静的近乎冷寂,萧博采听着无端的心头猛跳,脱口问道,“那这两只孔雀怎么还在这?” “三姐姐说,这两只孔雀是你送给我的,不好夺人所爱,太子说,不过两只鸟儿,我定然不会吝啬,三姐姐就说她不要雀金裘,不过遣人来问我愿不愿意送一只给董姑娘,我说不愿意”。 萧博采心头微松,“你三姐姐不会与你抢东西,董姑娘也不是蛮不讲理的,又是来你家中做客,更不会与你抢”。 仇不恃猛地抬起头,盯着他道,“可是太子很不高兴,说三姐姐和董姑娘很想要,又不是什么金贵东西,偏我小气不识大体”。 萧博采哑然,仇不恃抿了抿唇,眼眶却还是红了,“不识大体!我与他订亲后,他和我说过最多的字就是不识大体!说我小气不识大体,说我娇蛮不识大体,说我胆小不识大体,见我一次就要训我一次,不要不识大体!” 萧博采意识到了什么,急得俊脸通红,“四妹妹,不要说了!” “我偏要说!我太祖父是名满江南的大儒,我父亲是太子少傅,是六部尚书,我母亲出身百年谢氏,我从小到大,除了母亲,从来没有一个人敢给我委屈受,就是小时候不懂事与三姐姐争得厉害,三姐姐也大多让着我! 可自从我与太子订亲后,就要时时忍气吞声,受太子的训斥,受苏氏的磋磨折腾,还要去去给苏家人收尸! 自从宁郡王要与三姐姐结亲的消息传出来后,他就时时叮嘱我讨好三姐姐,现在连董锦儿,一个庶女生的孤女,我都要让着她! 我这太子妃做得还不如宁郡王的小姨子风光!做着还有什么意思!” 萧博采吓得恨不得去捂她的嘴,“四妹妹,恃姐儿,别说了,传出去那可是大不敬!” 仇不恃双眼通红,娇美的脸上却没有半丝多余的表情,“萧哥哥,我只问你,如果我摆脱了与太子的亲事,你愿不愿娶我?” 萧博采呆住,他突然发现,虽然所有人都说仇不恃和仇希音这对双胞胎姐妹半点不像,但这时候的仇不恃,像极了仇希音…… …… …… 萧博采心慌意乱的离开,眼底深处闪烁着隐隐的激动和期盼,仇希音倒有些好奇仇不恃和他说了什么了,命慧中盯紧仇不恃的动静。 天气渐热,仇不恃的嗽疾却越来越严重,大约半个月后,仇不恃咳血的消息传遍了整个仇府。 仇希音得到消息赶过去时,仇不恃的院子已经封了起来,谢氏带着几个嬷嬷丫鬟站在院外的一株樱桃树下。 正是樱桃成熟的时候,翠绿的树叶间艳红点点,清晨的风间或拂过,樱桃与枝叶齐簌,美好而宁和。 仇希音上前行礼,问道,“母亲,四妹妹她,是真的?” 谢氏的目光落到她额前的乌发上,半晌方道,“裴防己说有七成像”。 仇希音默了默,道,“母亲,我想进去看看”。 “你去了无用”。 去了无用,所以你身为母亲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在院子外面等吗? 仇希音咬了咬唇,做出不甘心的模样来,却没有再说。 不多会,仇老太太、花老太太和仇宝珠也赶了过来,谢氏只用同样的话打发她们,好在她们也好打发,根本没有人提出要进去瞧瞧。 时间一点点过去,仇老太太和花老太太年纪大了,都有点站不住了,按理说谢氏该客气两句,请仇老太太和花老太太回去等消息,可她好像根本忘了这回事,盯着脚边零星落着的樱桃发呆,仇老太太和花老太太只好陪着硬熬着。 仇宝珠刚开始还时不时跟仇希音说上两句小话,时间长了也焦躁起来,偏偏谢氏在,她根本不敢多动多说。 难熬的寂静中,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如撤退的号角激起了苦战重伤的士兵得救回家的希望,所有人的目光都看了过去,包括谢氏。 远远的一行七八个人快速靠近,为首的却是穿着竹青色直裰的宁慎之,他身后是矮小精干的传名,还有两个着太医服色的中年男子。 仇老太太忙领着众人上前行礼,宁慎之还礼,命传名带着两个太医进去,开口道,“仇四姑娘吉人天相,定不会有事的,仇老夫人、仇二夫人放心”。 仇老太太连连点头,“传大夫的医术,我老太婆早就如雷贯耳,郡王费心了”。 宁慎之俯身揖手,“老夫人言重了,天热,几位夫人和姑娘请先回屋休息,我在此处等着,有消息立即遣人去禀告”。 仇老太太忙道,“怎么能叫郡王自己在这等着,三丫头,你陪郡王去前面的凉亭里坐坐,其他人都自回屋去,在这里反倒耽误大夫们瞧病”。 她年纪大了,站了一早上,实在是受不住了,哪里还顾得上客气,留了得力的嬷嬷伺候,就扶着丫鬟走了。 仇老太太都走了,花老太太自也带着仇宝珠告辞。 谢氏瞧了宁慎之一眼,往院子里而去,谢嬷嬷大惊喊道,“夫人,老爷说了,不许夫人进去的!” 谢氏不理,仇希音抬脚去追,“母亲,我也要去看四妹妹!” “在外面等”。 仇希音追上几步,就被守门婆子拦住了去路,她没有再纠缠,目送着谢氏的身影消失在屋宇后,回身朝宁慎之福了福,“郡王这边请”。 仇希音将宁慎之带到不远处的凉亭中,命人上了茶点,捧起茶杯啜了一口,道,“或者我陪郡王下两局?” 这是两人第一次单独相处,宁慎之有些紧张,局促点了点头,也捧了杯茶喝,很明显的,他想说什么,只是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仇希音一盏茶喝完,放下杯子,宁慎之终于开口了,“仇三姑娘,不管仇四姑娘到底是不是痨病,你暂时都不要进她的院子”。 仇希音简单嗯了一声,宁慎之明显还想再说,却更加难以开口的模样,这时,棋送到了,两人便下起棋来。 一局尚未下完,允和便上前道,“郡王,传大夫出来了,请郡王说话”。 宁慎之告了罪,出了亭子,不多会又快步回来朝仇希音一揖手,“仇三姑娘”。 仇希音从棋盘中抬头看向他,宁慎之尴尬咳了咳,方道,“传名说仇四姑娘是用了一种药,才会使脉象类似痨病,气喘不继,咳嗽带血”。 仇希音几乎立即就明白了仇不恃的用意,看来这一世一连串的变故打击,让仇不恃终于聪明了一回,知道萧寅不但不会是个好丈夫,还很有可能是个不能给她带来富贵荣华的丈夫。 上辈子,仇不恃虽说是皇后,在宁慎之死前,别说在她面前了,就是在那些重臣武将的妻子面前也不敢放肆,生怕给萧寅树敌,让萧寅本就岌岌可危的皇位更加不稳。 至于宁慎之死后么,至少苏贵妃和萧寅就不会任由她作威作福,如果没有仇正深,以萧寅对她的冷淡,她那个皇后位子保不保得住还不一定。 “不知仇三姑娘如何看?” 仇希音莫名看向他,宁慎之耳根微烫,咳了咳,“仇四姑娘此般作为定然事出有因,不知三姑娘想不想成全四姑娘这番心思?” “我想又如何?不想又如何?” 宁慎之又咳了咳,“若姑娘想,我便嘱咐传名不要声张,若姑娘不想,我便命传名说破,传名说仇四姑娘用的药十分少见,除了他,京城应当不会有其他大夫能看破”。 “她是太子妃!” 仇希音的声音因着激动微微拔高,宁慎之垂下的目光落到她脸上,虽依旧是那副面无表情的冷淡模样,眼中的柔和却一见可知,“太子妃可以换,你嫡亲的妹妹却只有这一个”。 他的目光不算灼热,仇希音却只觉他目光所及之处滚烫一片,连着喉咙也似乎冒起了烟,她腾地站了起来,丢下一句,“我不懂你们那些家国大事,我宁愿我什么也没听到!”落荒而逃。 宁慎之贪恋盯着她的背影,直到她完全没入花木扶苏中,方喃喃念道,“宁愿什么也没听到,那就是成全了——” …… …… 宁慎之回去后不久,荣和长公主就遣了龚嬷嬷来接仇希音去宁郡王府住几天,仇希音婉拒。 第二天,仇不恃得了痨病的消息就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只到底只是私下里的流言,没有敢触那个霉头,光明正大的跑到仇府来确认。 第三天,仇正深于大朝请旨退萧寅与仇不恃的亲事,话未落音,孝成宗便迫不及待开口道,“准奏!” 言官们都铆足了劲头,写好了奏折就等着要弹劾仇正深以病弱之女霸占太子妃之位,没想到被仇正深抢了先不说,孝成宗竟还这么痛快地准奏了! 虽说仇不恃得了痨病,绝对不可能再嫁给太子,但皇上,你好歹也矜持一点! 你以为天下文人的那张嘴,那支笔都是吃素的吗?这般名目张胆迫不及待地抛弃病重的未过门媳妇,是嫌世人的口水淹不死您和太子吗? 言官们立即调转枪口,恳请孝成宗收回成命。 孝成宗不耐烦,“这门亲事朕早就想后悔了!只是一时没想起来!那个贱人的儿子又怎么配得上娶师姐的女儿?做于始的连襟?就算师姐的女儿病死了,牌位嫁过去也是辱没了! 这件事就这么定了!师姐的女儿治不好就算了,治好了,朕再另外赐一门好亲事给她!” 众臣下意识看向御阶之上,又反应过来,自从苏妃事发,虽则宁郡王求情,孝成宗没有降罪太子,却不愿再见太子,自然也不会再许太子临朝听政,在自己眼前戳着! 仇不恃及笄礼后就有朝臣上折请办太子大婚事宜,孝成宗理都没理,李皇后更是开了口,说仇不恃还小,天家倒是不好叫她早早地就与家人骨肉分离! 众臣想着死去的苏贵妃、灭了三族的苏家和动辄得咎的萧寅,想着越发受宠的邓贵妃和二皇子、三公主,想着越发强势的李皇后,想着行事任性,从来不掩饰厌恶太子的孝成宗,皆是默然。 本已岌岌可危的太子又失了仇尚书这样的岳家,宁郡王这样的连襟,又被孝成宗厌恶,除了宁郡王,只怕没人能保住太子的位子了…… 242 装病计破(一) 萧寅得到消息时,大朝早就散了,他顾不上发脾气就急急出了东宫,也没能在宫门口堵到仇正深,索性一路追到了仇府。 仇家开了正门,仇老太爷和仇正深一路迎到了大门外,萧寅下了马车,一个箭步上前扶住了正要行礼的仇正深,还未说话,眼泪就流了出来,哽咽道,“少傅,你相信我,我绝不是那种只能共富贵,不能同患难的薄情寡义之人!我绝不同意退亲!” 仇正深已经不是太子少傅,他却依旧称之为少傅,亲近之意一听可知。 仇正深亦是哽咽道,“殿下大德,只可惜恃姐儿无福”。 仇老太爷不大看得惯两个大老爷们相对流泪,忙道,“都别杵在大门口说话,深哥儿,快请殿下里面坐”。 萧寅道,“我先去瞧瞧四妹妹,上次我来瞧她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 “也怪我们不经心,她去送太祖父、太祖母回江南,着了风,咳了这些天,我们只当她小孩子家的咳几声没大事,根本没想到请太医,拖了这些时日,竟拖成这般!” 仇正深说着控制不住哽咽了一声,眼眶已全然红了,“是我福薄,儿女缘浅,遂姐儿早早没了,现在又是恃姐儿”。 萧寅忙安慰道,“未必就一定是痨病的,就算是,宫中那么多太医,宁郡王府还有个传大夫,定然能治好的”。 仇正深面色沉痛,“借殿下吉言,希望如此吧”。 几人到了仇不恃的院子外,仇正深死活不让萧寅进去,萧寅只得让贴身的小太监进去探望。 小太监出来得很快,面色乍白回禀道,“殿下,四姑娘咳得很厉害,帕子上全是血”。 仇正深面色一痛,萧寅亦是恻然,郑重道,“少傅,无论父皇怎么说,我认定的太子妃只有四妹妹一个”。 仇正深大惊,“殿下,这样的话万万不可随意说,圣意已定,恃姐儿又是这个样子,殿下的心意,我仇家上下都铭记于心,只天意弄人,还请殿下,随缘!” 萧寅伸手握住他的手,“少傅!父皇深厌于我,却十分信任信赖少傅,还请少傅看在我一片真心上,务必为我请旨恢复与四妹妹的婚约”。 仇正深自然不可能松口,两人你来我往拉扯了半天也没能说服对方,仇老太爷插不上话,也不想插话,十分后悔,早知道他就不来迎接什么太子了!左右也不是第一次来了! 他无聊地左顾右盼间就见仇希音提着一个食盒立在远处踟蹰不前,忙招手道,“音音,快过来,太子也不是外人!” 萧寅和仇正深都停下话头,仇希音近前行礼,仇正深看着她手中的食盒,欣慰问道,“这是什么?太医叮嘱了,恃姐儿现在不能吃油腻的东西”。 “是药膳,我昨天翻了一下,太祖母留下的药膳方子中有清肺止咳的,就试着做了一点”。 仇正深神色更加欣慰,“是亲手做的?” 仇希音别过脸,不自然道,“太祖母吩咐我将会做药膳的阿右送去了宁郡王府,我院子里没有其他人会做”。 仇正深瞧着她那副别扭的小模样,倒觉得沉重的心松快了些,“你妹妹病着,你这个做姐姐的多尽心也是该当的,只记着,千万不能进院子”。 仇希音嗯了一声,仇正深道,“天色不早了,殿下该回宫了,音音你与我们一起送送太子”。 话说到这个份上,仇希音又在一边,萧寅只能告辞,未再提起重续婚约之事,出了仇府后,又往宁郡王府而去。 他来仇府只是做做姿态,心中十分清楚,单是仇不恃的病,仇正深就绝不可能自打嘴巴帮他求情,现在能帮他,能让孝成宗收回成命的只有宁慎之,只不知道,这一次宁慎之还肯不肯再拉他一把。 萧寅走后,仇正深遣了个小厮去瞧他往哪里去,得知他往宁郡王府的方向去后,长长叹了口气。 仇老太爷开口道,“要不是皇上赐婚,这门亲事我根本就不可能会同意,恃姐儿那样的性子学识,进了天家还不知道会闯出什么祸来,现在没了正好”。 这样的话,仇正深自然不好接,仇希音朝仇老太爷露齿一笑,“祖父是真心疼爱四妹妹”。 仇老太爷颇受用的受了她这句恭维,撸着山羊胡子道,“恃姐儿的亲事结得不好,你的亲事却是极好的,宁郡王的人品相貌本事都是一等一的。 更难得的是,求亲的姿态极是真心诚恳,日后定然会善待于你,当初我便一力劝母亲应下,母亲还迟疑了许久,倒是白耽误了许久”。 上辈子,对她的亲事,仇老太爷说的是,“那位宁郡王虽说相貌本事都是一等一的,却着实不是良配,我是管不了你们,但我绝不会赞成”。 时隔一世,连只关心美妾,只追求长生的仇老太爷也改变了对宁慎之的看法,对她与宁慎之亲事的看法。 这辈子,她是带着所有她在乎的人的祝福与宁慎之定下了亲事,滋味还真是一言难尽…… …… ……… 仇不恃“尽职尽责”地病着,萧寅出宫不方便,却还是隔天就来看她一次,宁恒之和董锦儿也来了几次,萧博采倒是来得不多。 仇希音估摸着萧博采应也是知情的,说不定他送孔雀的那天面色大变地离开,就是仇不恃和他说了什么。 一天,在听说萧博采来看仇不恃和萧寅撞上后,仇希音忙赶了过去。 这辈子的萧寅逐渐在她面前露出了本性,满肚子的算计心眼,萧博采性子又简单,上辈子他曾帮过她一个大忙,她不能叫萧寅发觉了他和仇不恃是同谋。 她提着食盒赶到时,萧寅正和仇老太爷、萧博采立在仇不恃院子前的樱桃树下说话,萧博采低着头,怎么看怎么像心虚,不敢面对萧寅。 萧寅神色淡淡的,带着恰到好处的忧伤和焦虑,也不知道发觉了没有。 仇希音上前行礼,两人还礼,萧寅叹道,“四妹妹病了,倒是劳烦小师姐一直辛苦做药膳了”。 “郡王已经将阿右送回来了,药膳都是阿右在做,我只是送一送”。 萧寅笑了笑,“小师姐一片爱妹之心令人感动”。 萧博采忙道,“时候不早了,我还有事,就先走了,下次再来瞧四妹妹”。 仇希音命秀今将食盒交给守门的婆子,“我有件事要求世子帮忙,正好送送世子”。 她说着朝萧寅和仇老太爷屈膝一礼,随着萧博采往外走。 萧博采有点紧张,见走出一大截仇希音还不开口,干巴巴问道,“仇三姑娘有什么事?” 仇希音淡淡道,“没什么大事,世子从小与四妹妹亲近,如今四妹妹病重,世子来得却少,总叫人非议薄情,世子还是寻个机会出京公干的好”。 萧博采更紧张了,本就因为天热而薄红的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道,“我听不懂三姑娘的意思”。 仇希音立住脚步,紧紧盯着他,“世子听不懂没有关系,照做就好”。 萧博采额头的汗珠聚成流滑落眼角,他伸胳膊擦了擦,趁机低下头去。 仇希音再次开口,“世子,你向我保证,一定会照做”。 萧博采本来就有些怕她,被她这么咄咄逼迫,心虚心慌下胡乱点了点头,落荒而逃。 仇希音俯身行礼,目送着他的背影远去,方开口道,“遣十九去盯着,看萧世子回府后有没有动静”。 萧博采只要一动,淮安王妃定然能发觉异常,肯定能护住他,若是他不动,她只有直接去提醒淮安王妃了…… …… …… 萧博采是趁着午间休息来的仇府,从仇府回宫后依旧去当值,仇希音的话一直在耳边回荡,他怎么想都觉得仇希音是知道了他和仇不恃的计划,是在提醒他出京避嫌! 仇希音既然能发现,仇正深呢,太子呢,还有没有其他人发现? 恃姐儿这个计划实在是太冒险了,一旦事情暴露,他倒无所谓,皇上总不可能杀了他,恃姐儿可就要身败名裂了! 他一整个下午都神思不属,一会想着事情暴露后的可怕下场,一会想着到底要不要听从仇希音的建议出京,正心烦意乱间竟见萧寅双眼通红气势汹汹朝他来了! 他一惊,几乎吓得转身就逃,又猛地反应过来,忙低下头去,和同袍们一起俯身行礼。 片刻的功夫,萧寅就到了跟前,猛地将一块玉佩砸到萧博采脸上,怒吼,“萧博采,你好大的胆子!来人,给本太子抓起来!” 萧寅面色通红,双目怒睁,鼻孔快速地翕合着,让原本白皙俊俏的脸显得十分狰狞,他的怒气真实而真切。 刚刚得知仇不恃与萧博采私相授受,演出这一场戏来逃过与他的婚约,他气得几乎打碎了寝宫中所有的东西,仇不恃送给他的古卷珍本更是被他撕得粉碎! 如果不是他如今太子之位岌岌可危,他根本忍不了这些天的时间,也绝对会将萧博采和仇不恃活活打死,亲手! 这对奸/夫***! 不亲手活活折磨死他们消不了他心头之恨! 萧博采本就心虚,被萧寅这么一砸一吼,愣在原地根本动弹不得,倒是他身边的同袍眼疾手快,将那块玉佩接住了,玉佩上浮雕的五爪金龙活灵活现,一看就是皇家之物。 领头的左郎将忙打圆场道,“殿下,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萧寅吼得更大声了,“没有什么误会!他萧博采狗胆包天,与本太子的太子妃有了私情,私定终身!那块玉佩就是他们的信物!他竟还敢唆使太子妃装病以逃过与本太子的婚约!” 萧寅说着通红的双眼从萧博采身上挪到左郎将脸上,一字一顿,“还不将他拿下,请父皇处置!” 左郎将没想到竟是这样的事,浑身冷汗都出来了,只能硬着头皮命属下去拿萧博采。 他们此时正巡视到尚书台附近,这番动静闹出来,尚书阁老们都奔了出来,萧寅免不得又哽咽着将事情说了一遍。 在诸位头发胡子花白的尚书阁老们显得格外年轻英俊的仇正深大惊道,“不可能!恃姐儿绝不可能做出那种大逆不道之事来!” “不可能?不可能!” 萧寅突然大声笑了起来,“我也觉得不可能!一个是我从小就定下亲事的未婚妻,一个是我嫡亲的堂弟!我也觉得不可能!仇尚书不妨回去好好问问你的好女儿!这块玉佩可是她亲手交给我的!” 萧寅的模样太过惨烈悲痛,仇正深一时竟是反驳不了,李首辅大声道,“事情到底如何,还需到圣上面前做个了断,来人,去禀告皇上,将萧世子押到御书房听候发落”。 …… …… 宁慎之几乎是立刻就收到了消息,他沉思了一会方吩咐道,“我写封信,让允风送去给仇三姑娘,备马,我亲自去淮安王府走一趟”。 允文应声快步离去,允和嘟囔道,“郡王,传大夫吩咐了,这药浴要泡够一个时辰才有效果”。 “回来再重新泡”。 宁慎之伸手接过浴巾,“你出去吧,不用你伺候了”。 仇希音对仇不恃态度如何,他不太清楚,只萧博采,仇希音定是想要保住的,别人的一点点恩惠,她从来都看得清清楚楚,记得牢牢固固,却从来看不到他对她的好…… …… …… 仇希音听了允风的话,大惊失色,虽然她迟早会揭穿仇不恃的“痨病”,叫萧寅和仇不恃这对前世的“恩爱帝后”反目成仇,却从来没打算将萧博采牵扯进去! 她忙吩咐换衣裳,直奔抱朴院而去。 谢氏正在弹琴,听了仇希音的话,琴弦发出刺耳的嗡鸣声,一连断了三根。 谢嬷嬷惊呼,“夫人你的手!” 谢氏随意用帕子擦了擦指腹的血珠,起身往外走去,仇希音连忙跟上。 谢氏步子跨得不大,速度却很快,仇希音跟得气喘吁吁,很快就到了仇不恃的院子。 仇不恃院子里一片寂静,目力所及之处没有半个人影,只那两只蓝孔雀踱来踱去地觅着食,萧博采送她的那只白色哈巴狗吐着舌头守在房门口,见她们来了,汪汪叫了起来。 谢氏不耐烦将它踢到一边,它根本不敢反抗,低低呜咽般哼唧着缩到了角落里。 243 装病计破(二) 寂静的屋里响起了些微的窸窣声,仇不恃从床上坐了起来,谢嬷嬷快步上前打起帐子,仇不恃惨白的脸,核桃也似地肿着的双眼清清楚楚呈现在众人面前。 看见谢氏冷着脸站在自己床前,仇不恃不自觉哆嗦了一下,忙低下头去叫了声母亲,声音又哑又细,仿若受伤的小兽。 谢氏面无表情盯着她,“萧寅拿着一块雕龙玉佩,指认萧博采与你有私情,勾引你装病以逃过与他的亲事,已经闹到了皇上面前,实情到底如何?” 仇不恃瞳孔紧缩,几乎是本能脱口喊道,“不关我的事!” “不关你的事?那关谁的事?” 仇不恃捂着脸哭了起来,谢氏厉声斥道,“别哭!将事情原原本本说出来!” 仇不恃哭得更凶了,仇希音忙道,“四妹妹,你将事情原原本本说出来,父亲母亲才能帮你,否则父亲母亲两眼一抹黑,连为你辩解都底气不足,只能任由太子抹黑你与萧世子了”。 仇不恃继续捂着脸哭,谢氏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死死盯着她,“不想死就原原本本说出来!现在没时间听你哭!” 仇不恃崩溃大喊,“是太子身边那个苏林!是他不知道怎么进了我的房间,点住了我的穴道,折磨我,还威胁着要划破我的脸! 我没办法了只能将萧哥哥送给我的玉佩交给他了,吃剩的药也被他搜走了,他还逼着我写了一封信,说是萧哥哥威逼利诱让我做的!” 谢氏冰冷的脸上浮出一丝轻蔑的笑来,狠狠甩开她的手,“跟你那个祖母一样蠢!” 仇不恃抱着手腕哭得悲惨无比,手腕处刚刚被谢氏捏着的地方一圈青紫触目惊心。 仇希音心头一动,“四妹妹,那个苏林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仇不恃大声的抽泣了一声,用帕子擤了擤鼻涕,抽噎着道,“快午时的时候,我吃过饭吃过药,就听说萧哥哥来了,我想给萧哥哥写封信,就打发走了小珠她们,然后苏林就来了!” 萧寅是在萧博采之后到的,也就是说,跟着萧寅进府的苏林几乎是刚进府就找到机会偷偷潜入了仇不恃的闺房! 苏林在里面逼问仇不恃的时候,萧寅就在外面试探萧博采,怪不得她赶过来时见萧博采是那么一副心虚紧张的模样! 萧寅他早就起了疑心,今天是来确认的! 仇不恃送太祖母时着了风寒是真的,传名也明确说了仇不恃的“痨病”除了他,京城不会有其他大夫看出来,萧寅更是连仇不恃的院子都没进过,他是怎么起疑心的? 是了,他在仇不恃身边安插了眼线! 仇希音想通了此节,立即道,“母亲,太子定是在四妹妹身边安插了眼线”。 想来也是,仇不恃这般行事性子,萧寅心眼又多,怎么会不在仇不恃身边安插眼线?她除了一个赖嬷嬷,他肯定会再安排其他的! 谢氏在仇希音问时辰的时候就已想通此节,闻言点头,冷声道,“这个主意,到底是谁先提出来的?是你还是萧博采?” 仇不恃哭声一顿,眼神躲闪着哼道,“是,是萧哥哥”。 仇希音瞬间了然,谢氏约莫也看出来了,冷哼一声,猛地将仇不恃右臂的袖子高高撸起,在看到大臂上方鲜红的守宫砂后,放开她转身就走。 仇希音随口安慰了一句,忙去追谢氏,焦声问道,“母亲,你会保住四妹妹的吧?” 谢氏脚步微顿,冷冷扫了她一眼,“你不放心我,自去求你那个一手遮天的未婚夫就是”。 “宁郡王已经去了淮安王府,他说会尽力保住四妹妹,只母亲若是去求皇上,肯定更加保险”。 谢氏又扫了她一眼,丢下一句不许再跟,快步离去。 仇希音在原地站了一会,想起宁慎之匆匆写就的信,又转身往回走,无论仇不恃如何,她总不能叫萧寅顺心,更不能让萧博采陷进去…… …… …… 御书房中,孝成宗听萧寅哭诉了半天,又听李首辅等一干老臣义愤填膺地骂了半天,不耐烦道,“朕本来就要下旨解除他们的婚约,他们有没有私/情,耍不耍手段又有什么干系? 他们一个是朕嫡亲的侄子,一个是师姐的女儿,既然两情相悦,朕给他们赐婚就是,值得你们这般大动干戈,烦朕烦到现在?” 上次金銮殿上,孝成宗说萧寅配不上仇不恃,萧寅没有亲耳听到,这番话,他却是实实在在地听进了耳中,顿时一阵心凉,这就是他的父皇! 是生他养他的父亲! 李首辅激动大喊,“皇上,此事万万不可!萧世子不顾君臣尊卑,不顾手足情谊,在陛下尚未下旨解除太子与仇四姑娘的婚约时,与仇四姑娘私定终身,甚至勾得仇四姑娘做出那般大逆不道的事来,是为欺君!求皇上严惩!否则我大萧国君,我大萧储君颜面何成?” 孝成宗还未说话,就听到一人从外快速跑了进来,一边跑一边喊,“我儿绝不可能做出那样的事!你们这是污蔑!是栽赃嫁祸!” 正是淮安王。 淮安王一改平日儒雅斯文的形象,上前就一拳揍上李首辅下巴,骂道,“老东西!你休想踩着我儿子得个不畏权贵的美名流芳千古!” 李首辅年纪大了,被他这么狠狠一拳揍下去,哎呦一声跌倒在地,半天都爬不起来。 御书房里喊着叫太医的,去扶李首辅的,呼喝着成何体统的,顿时乱成一团,淮安王却兀自还不罢休,撸着袖子问道,“还有谁?还有谁想往本王的儿子身上泼脏水的?” 孝成宗想打某些个老家伙很久了,只是鉴于他已经改邪归正多年,又不大想叫宁慎之失望,不好动手,这时候见自己的亲弟弟要亲自动手,顿时又惊又喜,一连串地点了起来,“这个,这个,还有那个,那个……” 宁慎之到时,淮安王正顺着孝成宗的指点满屋子打人,他年轻力壮,身份贵重,又有孝成宗在后撑腰,那些老臣或多或少都挨了几下,平日衣冠俨然神色端庄的清流直臣们个个发冠散乱,衣衫不整,还有鼻青脸肿的,看着,着实有些不成体统。 宁慎之一踏进御书房,里面的混乱顿时一静,紧接着正揪着一个老臣打的淮安王一声哀嚎,扑到宁慎之面前抱住他的胳膊,哭道,“大外甥啊!你可要帮你表弟做主啊!这些个老不死的个个想要他的命啊!” 虽则淮安王这番模样是他事先叮嘱的,但他着实没想到一涉及到爱子,淮安王能这么放得开,将泼妇骂街的架势表演得这般活灵活现! 宁慎之嘴角微抽,强忍着一脚踢开淮安王的冲动,安抚拍了拍他的胳膊,“王爷,有话好说,先放开我”。 宁慎之一来,淮安王不敢再撒泼,孝成宗也不敢再捣乱,众老臣梗着脖子说话的声音也稍稍收敛了一些,宁慎之几句话一问,事情就差不多明了了。 萧博采虽一直闭嘴不言,萧寅却字字句句情真意切,甚至拿出了仇不恃写的那封信。 仇不恃在信中十分明确地写了是萧博采刻意勾引蛊惑,她一时糊涂才做出那般大逆不道的事来,现在十分后悔,因此才向萧寅坦白,希望能将功赎罪,她甚至在信的最下方按了手印,字迹也经仇正深鉴定的确是仇不恃的错不了。 淮安王暴怒,冲上前揪住仇正深的领子就一拳砸上了他的鼻子,气急败坏骂道,“你那个女儿你自己不知道是什么样子?这样天打雷劈的污蔑之语她怎么有脸写得出来!” 仇正深鼻血淌了满脸满嘴,也不去擦,一副任打任骂的麻木模样。 “王爷!”宁慎之忙上前拉开淮安王,面色不愉,“此事仇尚书一直蒙在鼓里,否则绝不会坐视不管”。 淮安王这才想起来仇正深也是宁慎之的老丈人,心虚了一会,又勉强提起气势,喊道,“反正我不信!叫仇家那个死丫头来当面对质!” 一直没说话的萧博采突然重重朝孝成宗磕了个头,“皇上,此事皆是我一人之过,与仇四姑娘无关,求皇上责罚!” 淮安王一愣,随即大怒,上前一脚将跪在地上的萧博采踹翻在地,怒骂,“孽障!” 一干老臣来了劲,“皇上,萧世子已然认罪,此等大逆不道之为,请皇上严罚!否则难以振我大萧皇家之威!” 宁慎之俯身行礼,“皇上,此事当务之急是要封锁消息,这样的事,不论谁是谁非,丢脸的都是太子,都是皇上,萧世子与仇四姑娘自然要降罪,只降罪也不能大张旗鼓,以免伤了皇上和太子的颜面”。 孝成宗信服点头,“于始说得对!仇四姑娘宁愿装病,抗旨,与一个亲王世子私定终身,也不愿做太子妃,足见太子无能,我这个皇帝也没多少面子”。 萧寅没想到自己受的天大委屈到了孝成宗嘴里竟成了这番模样,顿时又是一阵心凉,再想到淮安王为了萧博采不顾颜面,不顾体面的疯狂模样,心中一股莫大的悲哀,郁愤直冲脑门,有一瞬间,他几乎想冲上前一巴掌甩到孝成宗脸上,骂他根本不配做一个皇帝,更不配做一个父亲! 孝成宗说着恼怒起来,骂道,“真是不怕丢脸,这样的事不偷偷关起门来处理,大庭广众的闹了出来,要一堆人跟着你后面擦屁股!” 所以现在一切都成了他的错? 萧寅只觉一切荒唐的让他几乎想放声大笑! 李首辅朗声道,“皇上,老臣以为,仇四姑娘不守妇德,辱我储君,理应赐三尺白绫!” 仇正深噗通跪了下去,“皇上,小女年幼不懂事,求皇上从轻处置!” 萧寅亦跪了下去,哭道,“父皇,四妹妹只是一时糊涂,现已悔过,儿臣与四妹妹定下婚约已久,不愿背信,愿重新与四妹妹重修旧好,尽快迎娶四妹妹进门”。 宁慎之咳了一声,“皇上,仇四姑娘虽说已然悔过,却不适合再嫁给太子,还请皇上替太子另选贤良淑德之女为妃”。 孝成宗瞪了萧寅一眼,“这绿头巾你戴得住,朕却丢不起那个脸!” 李首辅大声咳了一声,再次开口,“皇上!老臣以为理应赐仇四姑娘三尺白绫,以其病笃而亡昭告天下,萧世子则流放南疆瘴毒之地,永不得回京,淮安王,淮安王妃即刻就国,遣往淮安,永不得回京”。 孝成宗不悦开口,“那怎么行,母后最是疼爱皇弟和博采,三天不见都不行,还永不得回京,你是想朕气死母后?” 李首辅一时语塞,另一老臣义愤填膺道,“子不教父之过,王子犯法与民同罪,皇上怎可因淮安王的身份而如此明目张胆包庇?” 御书房中顿时吵成一团,这时谢氏终于赶到了,却被拦在御书房外。 谢氏没有吵着要进去,只淡定道,“你去通传一声,和皇上说,我缺一个侍卫,太子身边那个苏林不错,请皇上赐给我”。 谢氏进宫虽少,却是连当年的苏贵妃都要退避三舍的厉害人物,守在外面的连太监不敢怠慢,忙进去禀告。 孝成宗听一群老头子吵,吵得头也疼了,偏偏宁慎之不阻止,他也就只能忍着,听了连太监的禀告,不以为意道,“去找到那个苏林,送给师姐”。 萧寅几乎要脱口喊道,那是我的人!还是最得用的人! 然而,他最终还是忍了下去,俯身行礼道,“父皇,苏林父亲重病,刚刚回乡探病去了,不在京城”。 孝成宗不耐烦瞪了他一眼,“派人去追回来”。 萧寅躬身应是,默默盘算着怎么能让苏林偷逃出去,他知道,现在的他在孝成宗眼里还比不上谢氏一根手指头,只能忍着。 宁慎之开口道,“皇上,我大萧自开国来历代皇帝均以仁孝治国,太后爱淮安王和萧世子之心深切,不如令淮安王和王妃闭门思过,萧世子投身南宁府,明为挣一个前程,实为流放,日后如何单看他自己的能耐造化。 仇四姑娘虽说犯下不可饶恕之罪,到底年幼,又真心悔过,不如借她的病送往无华庵伺候佛祖,以赎己过,也是皇上一片仁爱子民之心”。 244 催促婚期 无华庵建于京城北郊,京城犯错的贵妇贵女们大多会被送去那里“清修”。 萧寅瞪大眼睛,不敢置信看向宁慎之,他这是明晃晃的偏袒! 南宁府百废待兴,又正值大败倭寇海内外镇服之时,萧博采又是那样的身份,再加上有宁慎之在后撑腰,去那里应该是名为流放,实为挣前程吧! 他自己都想去南宁府! 仇不恃那个贱人更是不疼不痒的送去无华庵,待过了风头,以谢氏在孝成宗心里的地位,要接“诚心感动佛祖,终得病愈”的仇不恃回来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到时候说不定正好和功成名就回京的萧博采风风光光定下亲事! 而他自己,他这个最大的受害人,在这件事中又得到了什么?得到了宁慎之不疼不痒一句话,请孝成宗为他“另选贤良淑德之女为妃”? 李首辅道,“皇上,仇四姑娘闹出那般的丑事来,是见太子不得皇上欢心,才见异思迁,请皇上还太子临朝听政之权!” 终于有一个为自己说话的了! 萧寅通红的双眼感激看向李首辅,果然他选在尚书台闹起来是对的,只有这些清流直臣才会秉公处置,不像孝成宗不分是非,更不像宁慎之一心只想袒护小姨子! 孝成宗毫不犹豫拒绝,“不行,朕看见他就来火!” 李首辅挺了挺胸膛,口水几乎喷到了孝成宗脸上,“皇上是一国之君!怎可随心所欲由自己喜好办事?为君者当——” “闭嘴!你这是在教朕怎么当皇帝了?不如你来当?” 李首辅气势一短,虽说心里一万个想把孝成宗骂个狗血淋头,花白的胡子抖了又抖,到底还是跪了下去,“皇上恕罪”。 宁慎之出来和稀泥,“皇上,太子年纪长大,总关在东宫读书也不是办法,不如送到六部当差,也学一学实务”。 宁慎之开口,孝成宗勉为其难地答应了,一众老臣心里有数,知道这是孝成宗能做的最大让步,也就都默认了,心里对宁慎之倒是改观了些。 这些年,宁慎之一改之前的锋芒毕露,办事也多见章法,忠心一眼可见,沉稳了不少啊! 事情到这可算是皆大欢喜,只萧寅十分不满,觉得实在是便宜了萧博采和仇不恃这对奸/夫/***,只他说话没有分量,只能默默咽下这口恶气。 …… …… 孝成宗虽下令封口,但纸包不住火,京中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第二天,仇希音就被邓文雅请进了宫问及此事,仇希音简单说了,邓文雅感叹了一句,“没想到恃姐儿也聪明了一回,只是手段太嫩了,”就没有再说,兴致勃勃请仇希音给她画几幅花样子,夏天到了,她想给萧麟做几套夏衫。 三天后,萧博采动身前往南宁府,他没有来向仇不恃辞行,不知道是不想再见到仇不恃,还是淮安王妃不许他来。 十天后,仇不恃病重的消息传满京城,仇家无奈之下只好将她送到无华庵清修,以求佛祖庇护。 仇希音又将阿右送到了宁郡王府,叮嘱她一定要每天两顿地盯着宁慎之按时按量的吃药膳。 宁慎之经常搜罗些孤本古画或是些小玩意送来,一般都会附上一封极简短的信笺说明东西的来历用处等。 仇希音看着他中规中矩,却笔锋凌厉的字迹总有些不真实感,上辈子,她嫁给他十三年,从未收到过他一封信,甚至不知道他的笔迹是什么样的。 日子就这么滑过,天气越来越热,七月最热的时候,满嘴燎泡的谢探微送肚子已经挺得老大的凤知南进了京。 凤知南怀孕后,虽说早期也曾有过不适,胃口却一直很好,本来偏瘦的身材迅速丰腴起来,最近却突然苦起夏来,什么都吃不下,眼见着就往下瘦,谢探微只好将她送进京,希望莲生做的饭菜能让她胃口好起来。 凤知南是中午进的京,下午就写了帖子邀仇希音去宁郡王府小住。 傍晚时分,仇正深来看她时,仇希音便将帖子拿给他看,他因为仇不恃之事自请致仕,被孝成宗驳回,他便称病请了休,已经在家待了半个月了。 这半个月来,仇正深一直意志消沉,连抱朴院都很少回,大多留在书房看书写字,却一天两三趟的往桑榆院跑,许是仇不遂和仇不恃先后出事,只剩了仇希音一个硕果仅存,他生怕她也出什么状况,必得要经常来查看才放心。 仇正深见了便道明天送她去宁郡王府,正好去拜见荣和长公主,仇希音应下不提。 第二天一早,仇正深带着仇希音给仇老太太请过安后,转道去接了谢嘉棉,才往宁郡王府而去。 这是仇希音和宁慎之订亲后,仇正深第一次登宁郡王府的门,按理说这时候谢氏也该的到场才算合礼,只谢氏不愿意来,他只得带上了谢嘉棉。 宁慎之显然十分重视仇正深的到访,不但自己请了休,连宁恒之也请休在家,宁郡王府大门洞开,宁家兄弟恭立在大门之外迎客。 待进了二门,凤知南和董锦儿便迎了过来,一行人坐着油壁香车前往荣和堂给荣和长公主请安。 仇正深儒雅英俊,态度恭敬真诚,又见识广博,口齿伶俐,很快就取得了荣和长公主的好感。 众人喝过茶后,仇正深便笑着道,“我在家常听太祖母夸赞长公主贤德睿智,今日一见方知不虚,真是恨不得就此住下,日日聆听长公主教诲才好”。 荣和长公主笑得合不拢嘴,“仇尚书实在是过奖了,我们两家是嫡亲的亲家,仇尚书能住下,才叫蔽府蓬荜生辉!” 荣和长公主说着又对宁慎之道,“你们小孩子家听我们在这里扯家常,难免无趣,快带着你仇三妹妹他们去玩儿,不许怠慢了”。 宁慎之起身行礼,领着众小辈退下。 仇正深待众人出了屋子,恳切开口,“长公主,就像长公主刚刚所说,我们两家是嫡亲的姻亲,有些话我就直说了。 音音已经及笄,郡王年纪也不小了,按理说,郡王府早就该遣媒人来商议成亲事宜才是,不想贵府竟是到现在动静全无,却不知是出了什么变故?还请长公主及早告知,以免耽误两个孩子的青春”。 仇正深话说得恳切,荣和长公主便也没有藏着掖着,笑道,“按我们来说,自是恨不得明天就将音音娶进门才好,只当初我与仇太夫人定下婚约时,曾有约定,须得等音音满了十八岁才议嫁娶之事,太夫人没有和仇大人说?” “祖母只说音音娇弱,不要过早出阁,却没有说什么满了十八岁”。 仇正深微一沉吟,恳切开口,“我们做父母的一片爱女之心,自然恨不得多留音音几年,别说十八岁,就是二十岁也不晚。 只郡王毕竟年岁长一些,长公主想必也急着抱曾孙了,我们倒不好过于自私”。 仇不恃出了那样的事,仇正深急着要将仇希音嫁出去,荣和长公主更急! 当初仇不恃与萧寅定亲,可是欢欢喜喜定的! 仇希音却是被仇太夫人押着才勉强同意的! 要是仇希音也出了仇不恃那般的变故—— 荣和长公主简直不敢想! “我听太夫人略提了几句,这番话却是音音自己说的,原是要等仇四姑娘大婚后便要去江南侍奉仇老先生和太夫人,待满了十八岁再回京城完婚”。 仇正深愣了愣,下意识先捧了自己女儿一把,“音音一贯孝顺,对妹妹更是一腔爱护之心”。 又道,“不过女儿家青春短暂,她太祖父太祖母想必定是不忍因为自己叫音音耽误了大好年华的”。 “仇大人说的是,”荣和长公主眯眯笑着,“仇老先生和太夫人向来是顶通情达理的,仇大人喝茶”。 仇正深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望着荣和长公主微微一笑,两人达成默契,便不再提此事,说起别的不提。 …… …… 仇正深在宁郡王府用过午膳后便告辞离去,谢嘉棉和仇希音则留在了宁郡王府。 仇希音照旧住在了靠近梧桐苑的花坞,一觉睡醒后遣人请谢嘉棉来陪她下棋。 他俩棋艺都不大好,倒是颇有旗鼓相当之意,期间,仇希音装作不经意问道,“听说太子去工部领了差事?” “是”。 仇希音睨了他一眼,“九表哥今日不同往常,想必也是听说了四妹妹和萧世子的事了?” 谢嘉棉尴尬摸了摸鼻子,点头。 “父亲是工部尚书,为何太子会被遣去工部?” “是李首辅提议,说是叫太子早日熟悉民务民生,”谢嘉棉顿了顿,又道,“许也有钳制姑父,叫姑父堵堵心的意思,毕竟姑父升得太快,有河间府,南宁府功劳在身,又有宁郡王在后”。 “表哥觉得太子如何?” 谢嘉棉沉吟半晌,方道,“心思深沉,心胸狭隘”。 仇希音挑眉,“心胸狭隘?何以见得?” “我刚收到消息,京中流言四起,说四表妹乃是私德有亏,皇上才会借题发挥除了她与太子的婚约,应是太子遣人散出的”。 仇希音笑了起来,“绿帽子可不是谁都有勇气一直顶在头上的,萧寅不能拿四妹妹怎么样,暗地里出口气也是应该的”。 谢嘉棉眉目微动,所以,三妹妹这是看太子十分不顺眼了? 仇希音慢悠悠落下一子,“流言的来处,表哥能查出来,肯定也有其他人查出来,表哥尽量帮我压一压吧,总不能叫太子戴了绿帽子,连一口气都出不了”。 谢嘉棉温声应下,一局终,起身告辞。 …… …… 谢嘉棉在宁郡王府住了一晚,第二天用过早膳后告辞离去,仇希音则住了下来,每天想方设法地找些古方帮凤知南开胃消食,教她笨拙地拿着针线给快出世的孩子做衣裳鞋袜。 期间,谢探微来了两趟,都是匆匆来又匆匆离去。 半个月的时间倏忽而过,仇不恃被送去无华庵根本不是因为生病的流言已经传得妇孺皆知,想必也传进了无华庵。 这天早晨,仇希音按时起床练字抄经,秀今进来禀告,宁慎之求见。 仇希音嘴角极快地露出一丝笑来,又立即按下,“请郡王在花厅稍候,我换了衣裳就去”。 仇希音换了衣裳,洗漱妥当,方进了花厅,见礼毕,宁慎之简单道,“昨夜无华庵走水,烧了后院的几间厢房,伺候仇四姑娘的两个婆子一死一重伤,其余无人伤亡,仇尚书和夫人已经赶过去了,你想不想去瞧瞧?” 仇希音就露出极惊讶的神色来,“烧死的是伺候四妹妹的两个婆子?那婆子应该就是住在四妹妹隔壁吧?” “是,火从仇四姑娘隔壁的房间烧起,一连烧了四五间屋子,其余人皆逃了出来,只那两个婆子不知为何没有逃出来”。 仇希音噢了一声,出了会神,方道,“我遣人去请九表哥来陪我去瞧一瞧”。 宁慎之面色复杂地瞧了她一眼,甚至还有些受伤的意思。 仇希音心念急转,一时没能明白他这时什么意思,只下意识觉得事情不对,正要转移话题,宁慎之已肃然开口道,“仇三姑娘,我们已有婚约,这样的场合,我陪你去亦是合情合礼,仇三姑娘为何舍近求远?” 宁慎之明明严肃又冷淡的声音,竟叫她听出丝丝缕缕的委屈来,仇希音微微瞪大眼睛,下意识解释道,“郡王日理万机,我怕耽误郡王的政务”。 宁慎之瞥了她一眼,明明还是那般严肃冷淡的语气,却无端端有种更委屈了的感觉,“我比谢侍郎清闲多了”。 仇希音,“……” 仇希音完全不想在到底是宁慎之清闲,还是谢嘉棉清闲的问题上与他纠缠不清,起身行礼,“那就劳烦郡王了”。 “不劳烦,那我们先去给祖母请安,在祖母那用了早膳再去如何?” 仇希音听着他乍然轻快的声音再次产生了一种不真实感,他真的是上辈子那个城府深沉,寡言冷漠的宁慎之? “好”。 “你想骑马去还是坐车?” “坐车吧”。 仇希音表示完全不想大街上招摇地跟着宁慎之并辔而行。 她说着又坐了下去,道,“郡王,我给你把把脉吧?” 245 火烧庵堂 宁慎之顿时一阵紧张,动作僵硬地将右臂伸了出去,话也控制不住地多了起来,“这段日子,我一直按着传名的方子在调理身体,太夫人给的药膳方子也一直在吃,传名说我已经好多了”。 仇希音伸手搭上他腕间脉搏,半晌又示意他换左手。 微凉细嫩的触觉从她指尖直传至他心底最深处,宁慎之只觉自己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勉强自己盯着桌布上一丛摇曳的修竹看才勉强没有失态。 “的确好了不少”。 仇希音收回手,“可见太祖母和传大夫的方子都是有用的,只是还不如常人康健,不可懈怠”。 宁慎之起身长揖,“姑娘放心,多谢姑娘挂心”。 仇希音还礼,两人并肩去荣和堂用了早膳,便赶往北郊无华庵。 无华庵中处处都是大火扑灭后的烧焦味和尘土味,先到的仇正深、萧寅及工部的几名官员迎到了无华庵外。 无华庵是皇家资产,出了事故,工部自然要遣人来看,只想不到萧寅竟然亲自来了。 一行人见礼毕,宁慎之便要求先去看起火的房屋,看完后,仇希音打了个招呼,去寻在厢房歇息的谢氏和仇不恃。 无华庵中虽皆是富贵人家的女眷,却都是犯错落难而来,厢房中陈设十分简陋,用一扇木制的屏风隔做了两进。 屏风外,谢氏拿着本书坐在圆桌旁的圆凳上看,屏风里是一张小小的架子床,隐约可见一个人坐在上面,应是仇不恃。 仇希音俯身见礼,焦声问道,“母亲,四妹妹怎么样?有没有受伤?我求了郡王带了传大夫来,要不要叫过来?” “她无事,受了点惊吓”。 谢氏扫了她一眼,拿着书起身往外走,“这一点,你很像你二姐姐”。 像仇不遂? 是指她和仇不遂一般明里暗里地照拂仇不恃? 仇希音抿了抿唇,抿去嘴角的冷笑,当年仇不遂照拂仇不恃可没照拂出什么好处来,仇不遂被谢氏关在院子里,对外说得了水痘时,可不见仇不恃有过半分关心担忧! 仇希音等谢氏出了厢房,方绕过屏风,仇不恃瘦了很多,脸色苍白发青,穿着件脏兮兮的灰色道袍,头发披散着,脸上抹了几道脏污,毫无生气地坐在床上,双脚搭在床边的脚踏上,一双美丽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扇雕工粗糙的屏风,空洞无神。 仇希音从未见过仇不恃如此落魄憔悴的时候,竟是出乎意料的竟十分顺眼,她立在原地努力控制了一下表情才叫了一声四妹妹,她没有反应,仇希音坐到她身边,轻轻推了推她。 她这才慢慢扭过头来,空洞的目光逐渐聚焦,在看清她后,忽地放声大哭,一把抱住她! 仇希音,“……” 仇希音拼命忍着一脚踹开她的冲动,安抚拍着她的后背,“好了好了,没事了,别怕”。 仇不恃哭得更大声了,仇希音麻木地任由她抱着自己,忍受着她吵闹的哭声。 半天,仇不恃的哭声方慢慢小了,抽泣着告状道,“三姐姐!是太子!是他!我看到他看我的眼神了!他肯定恨不得一把火烧死我! 我和父亲说,父亲不相信,说以太子的为人绝不会的,父亲根本不知道! 三姐姐,你帮我求求姐夫,求姐夫救我出去!我一刻都不想再在这里待下去了!太子他这次只是放火烧死了两个母亲遣来伺候我的婆子,下次就该直接烧死我了!我不想死!” 仇希音安慰了许久,又做了无数保证,仇不恃的情绪才慢慢稳定下去,仇希音打发秀今叫了小珠进来伺候她梳洗,自己则出门去寻萧寅。 萧寅站在着火厢房不远处的一株柿子树下听工部的官员说着什么,远远的,仇希音就看见他满头的汗,他做事读书都是极认真的。 仇希音立在厢房之间的穿廊里,让秀今去寻他,不多会,萧寅就快步走了过来。 仇希音俯身行礼,抬头审视看向他,声音微冷,“四妹妹说火是你放的”。 萧寅想不到她甫一开口就冷不丁说出这样的话,愣了愣,亦是冷了神色,“她做出那样的事来,倒是有脸污蔑我!这火来得蹊跷,以我看倒像是佛祖见不得她那般不洁的女子,降罪示警!” “来的路上,郡王收到消息,京中处处皆是说四妹妹惹怒佛祖,才招致了这场灾祸”。 萧寅又惊又怒,“你这是在指责我放火杀人在前,放出流言在后了?” “我什么也没说,”仇希音静静看着他,“四妹妹在此清修,是皇上下的旨意,还望殿下得饶人处且饶人”。 萧寅怒极反笑,“仇三姑娘果然是个好姐姐!得饶人处且饶人,她仇不恃做出那般不要脸的事时怎么不想着饶过我?” 仇希音再次俯身行礼,“殿下大德,我仇府上下铭记于心”。 萧寅噎了噎,到底压下了心头邪火,装作意兴阑珊开口,“你爱怎么想怎么想,只这次的火真的不是我命人放的,我发誓”。 仇希音果然迟疑了,半晌方屈膝道,“是小女子冒犯了,殿下恕罪”。 又问道,“殿下是领了这次的差事么?要在这里留几天?” 这是相信他了! 萧寅无端觉得有些高兴,声音也柔和了些,“不会留在这里,只偶尔跟来瞧瞧”。 仇希音点头,“天气炎热,我刚刚遣兰九去买了些冰镇绿豆汤,殿下一会也喝一碗解解暑”。 萧寅拱手笑道,“那就多谢了,还是你们姑娘家想得周到”。 仇希音扫了他一眼,迟疑开口,“我瞧着殿下气色不好,想是近来少眠多梦,我这里有个药包,是安神宁心的古方,殿下若是不嫌弃就拿去,叫太医照着配一些出来,贴身戴着或是置于帐中,十分有用”。 萧寅没有迟疑,高兴接过她手中的荷包,再次拱手行礼,“那就多谢小师姐美意了”。 仇希音叹了口气,压低声音,“殿下不必多礼,那次的事是四妹妹对不住你,是我仇家对不住你,只——” 她说着又叹了口气,行礼告退。 萧寅目送着她纤细的背影远去,方将荷包拿到眼前仔细看了看,象牙白的荷包上简单绣着一丛郁郁葱葱的兰草,开着紫色的花,与它的主人一模一样,素雅出尘,却又有股子掩不住的艳色芳华。 要是父皇当初指给自己的是仇希音就好了,论姿色气质,仇不恃比不上仇希音一半,且仇希音还有宁慎之的爱慕,她嫁给了他,宁慎之为了她自然会一力扶持他,那他就能高枕无忧了,哪要像现在这般殚精竭虑,处处忍让…… “殿下,仇大人命人送了冰镇绿豆汤来,殿下要不要喝一碗?” 萧寅将荷包捏进拳头中,事已至此,好在仇希音不像仇不恃下贱无耻,总还记得当初同窗的几分情谊,也会记得他如此厚爱她的情谊。 他想到这心情微松,转身笑道,“仇大人美意,我自然要捧场了,给我来一大碗”。 …… …… 仇希音再回去时,仇不恃已经梳妆妥当,换了身干净的道袍,却还是那灰扑扑的颜色,没有一丝纹饰,头发挽成了道姑髻,用一支木簪固定着,看着颇有几分小家碧玉楚楚可怜的味道。 仇不恃见她来了,有些局促的扯了扯道袍,头也垂了下去。 仇希音故意诧异道,“四妹妹,你怎么还穿成这样?你没从家中带夏衣么?” 仇不恃苍白的脸涨得通红,语焉不详道,“我既是来此清修,自然没有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道理,主持也不许的”。 实际情况是她刚到第二天,无华庵的主持就带着几个力大腰圆的尼姑强硬抢走了她的美衣华饰,扔给了她两件道袍和一根木簪,说等她走的那一天再还她,只要她在庵子至少也得穿得像个道姑。 偏偏谢氏遣来保护她的两个婆子根本不听她的指挥,将东西抢回来,反倒劝她要听话,不要再生是非! 如果不是在无华庵,她一定赐死她们! 她向来喜欢华衣美饰,穿着这又丑又廉价的道袍,已叫她度日如年,如今又被仇希音用这般诧异的目光看着,只觉脸上火辣辣的,恨不得揪过那些个老尼姑,一个个的全部塞到井里去! 她生怕仇希音再问什么,忙忙地出了门去寻仇正深。 仇正深、谢氏和宁慎之正坐着喝茶,仇不恃倒还记得仇希音的话,没有一味的放声大哭,只压抑地抽泣着,一边诉说着这无华庵的清苦和她受到的惊吓。 仇正深柔声安慰,说出的话却和仇希音差不多,只保证说多遣几个护院来保护她的安全,绝口不提接她回家的事,只叫她安心待着。 仇不恃意识到仇正深根本不可能做到更多,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宁慎之咳了咳,起身行礼,“时候不早了,我就不打扰了”。 仇希音跟着起身行礼,竟是一句都没说就跟着宁慎之走了,理所当然的模样硬是叫宁慎之看出了几分夫唱妇随的味道来,不由扬唇笑了起来。 仇希音没有看到他转瞬即逝的笑,却能感觉出他的心情很好,试探问道,“走水的原因查出来了?” “是有人故意纵火,找到了火油火石等物的痕迹,而且仇二夫人说那两个烧死的婆子都会武,绝无可能其他人都逃了出来,单烧死了她们,应当是起火前被人弄晕了”。 “那,有没有查到凶手是谁?” “没有,凶手做得很干净,没留下什么证据,刑部的人来了又走了,估计不会有什么结果”。 宁慎之一边说一边看仇希音的脸色,仇希音问道,“郡王,听说朝中之事,你皆是说一不二,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宁慎之精神一振,立住脚步俯身行礼,“仇姑娘请吩咐”。 燕燕儿肯叫他帮忙了,这是终于不把他当外人了啊! 虽说凶手很狡猾,但既然燕燕儿想查出来,他自然就会查出来,再亲手抓住送到燕燕儿面前! “父亲因为四妹妹之事已经请休一月有余,且如今太子又在工部,我瞧着父亲一直闷闷不乐,不知郡王能否安排父亲出京公干,散散心?” 宁慎之一愣,纵火之人虽还没有查出来,但肯定是针对仇不恃而来,仇正深这个时候离京殊为不智。 宁慎之看着仇希音闪着殷切光芒的猫儿眼,十分没有原则地道,“这个简单,你放心”。 “那就多谢郡王了”。 仇希音俯身行礼,宁慎之还礼,两人继续往外走。 无华庵建在北郊燕岭山脉的一座小山半山腰,不高,坡度也不陡,爬起来不用费什么劲,加上这里山路修得不好,车马根本无法通行,两人便徒步往下走。 两人没再交谈,一前一后走在狭窄的山路上,半刻钟后,仇希音立住脚步,她看到了迎面而来的谢嘉柠。 谢嘉柠穿着青布道袍,束着道姑髻,用一支青竹钗固定,背着一只药篓,白皙的脸蛋因着爬山泛着健康的嫣红,看着比她未出家前倒更漂亮了些。 仇希音想起来谢嘉柠出家的三清观也在这燕岭的一座小山上,离无华庵不远。 谢嘉柠也看见了他们,停下脚步合十行礼,“郡王,表妹有礼”。 宁慎之上前两步与仇希音并肩站在狭窄的山路上,还礼。 “郡王和表妹也是来瞧四表妹的?” 仇希音见宁慎之冷着脸没有接话的意思,开口道,“是,表姐也是来瞧四妹妹的?” “是,三清观离无华庵不远,师父道法高深,表妹得了空可来坐坐”。 谢嘉柠表情冷淡,并没有深谈的意思,又合十行了一礼,“那就不打扰郡王和表妹了,郡王、表妹走好”。 宁慎之、仇希音还礼,谢嘉柠避到路边,几人擦肩而过。 走出一段距离后,宁慎之低声开口,“谢二姑娘不可深交,你若想去三清观玩,提前与我说”。 仇希音想起当年他与白锋的告诫,问道,“为什么?” 宁慎之咳了咳,慢下脚步,落后她一步,“其间的事不方便与你说,你且记着”。 仇希音挑了挑眉,没再追问,她还不习惯与宁慎之多话,更别提缠着他追问不休了。 246 自相残杀(一) 第二天,有平民数十人千里迢迢从庐州府而来,状告当地知府勾结富商,贪污修理淮河堤坝之资,致使淮河两岸河水泛滥,两岸居民死伤惨重,财物更是损失无数,更是迟迟不见赈灾事宜落实,苦不堪言。 淮河决堤,朝廷也收到了折子,只没想到情况这么严重,还有那样的内情,宁慎之大怒,当即遣仇正深前往查访赈灾。 灾情紧急,仇正深只来得及回家一趟,又来了一趟宁郡王府接仇希音回府,叮嘱仇希音照顾好自己,照拂仇不恃,匆匆赶往庐州府。 从仇正深离京的第二天起,仇希音每天早晨都会前往无华庵探望仇不恃,宁慎之日日护送,中间有一天大朝,都请休未去,准时来到仇府门口送仇希音前往无华庵。 仇希音在无华庵中逗留的时间不长,清晨即出发,赶在日头毒辣前回来,她和仇不恃没多少话说,每天提着食盒去陪仇不恃一起用朝食,然后和她一起在无华庵中又或是后山转一圈,看看工匠修建房屋就回来。 有一天,仇希音状似无意地问负责的工部官员道,“出世避居皆是修行,如果我自己出钱,送一些家具来给四妹妹用,算不算不合礼数?” 无华庵算不上什么重要地方,只因为宁慎之天天来,工部的人不敢怠慢,日日都有官员来监督进程,萧寅也时时来看看。 仇希音的身份在那摆着,这些日子他们更是亲眼见了宁慎之对她呵护备至,哪里敢说不合礼数,忙一连声地道,“不碍事不碍事的,仇三姑娘一片疼爱妹妹之心,佛祖定然嘉奖的!” 仇希音点头行礼,“那就多谢大人成全了,还未请教大人贵姓?” 这是要在郡王面前提他的好处了? 那官员大喜,忙连名带姓的报上,又拿出建造图,问仇希音有无不妥。 仇希音看了看,“我不大懂这个,屋子么,只要结实不漏雨就行,我这些天瞧着大人们办差认真,那些工匠定然不敢偷懒,这方面绝不用担忧的”。 那官员连连称是,仇希音又说了几句,将那官员说得满面红光,这才告辞。 …… …… 第二天是大朝之日,仇希音便没再去无华庵,而是让兰十九买了一大批昂贵家具送了过去。 第三天,仇希音命兰十九带去了京城最好的珠宝阁和布庄的掌柜。 第四天,仇希音又命兰十九送去了两个丫鬟和一个厨子。 第五天,仇希音再次由宁慎之陪着进了无华庵,塞给仇不恃五百两银子,对她道,“想要吃什么,就命人下山去买,郡王这些日子天天来,那些尼姑定然不敢再为难你。 本来,我就算天天来瞧你也不费事,只我要来,郡王就定要送我,连大朝都请了休,我却是不好这般麻烦他的,从明天起我就不来了,你若是有什么事,就遣人来找我,我定然给你办得妥妥当当地”。 仇希音没来之前,仇不恃住的是简陋的屋子,穿的是粗布麻衣,吃的更是难以入喉,自从仇希音来了,她仿佛又回到了做仇四姑娘的时候。 仇不恃是真的感动了,握住仇希音的手双眼通红,“三姐姐,谢谢你!我以后再也不和你吵嘴了”。 仇希音安抚拍了拍她的手,“你安心在这住着,待风头过去,我就求郡王将你放出去,萧世子临走前嘱托我给你传句口信,他说他不怪你,他会好好在南宁府挣个功名,日后去淮安做个安平王爷,你日后就是淮安王妃,他定不会叫你受委屈的”。 这段时日,仇不恃最煎熬的莫过于萧博采见到自己亲手写的那封信后会有的反应,萧博采临走前又没来见她,一颗心时刻提着,这时才总算落了下来,根本没想到仇希音会骗她,失声痛哭。 仇希音鲜见的耐心,直到仇不恃情绪稳定下来,才提出告辞。 她刚出门就见宁慎之立在门外的一株老梅下盯着远方出神,她不知怎的就露出一丝笑来。 允风激动用食指戳了戳宁慎之后背,压低声音道,“郡王郡王,三姑娘出来了,看到郡王就笑呢!” 宁慎之,“……” 装忧郁竟然错过了看燕燕儿第一次对他笑! 宁慎之尽量装作自然地朝仇希音看去,仇希音却已经低下了头,不紧不慢走近俯身行礼,“郡王,我想去看看屋子建得怎么样了”。 宁慎之点头,两人去了施工之地,萧寅和那个工部的官员都在,均都上前行礼,宁慎之在时,他们向来都是待在外面,很少会进屋凉快。 仇希音还礼,真诚道,“这段日子辛苦殿下和陆主事了”。 萧寅和陆主事自是连连客气,仇希音又道,“天气炎热,我刚命人准备了解暑汤送给工匠,殿下和大人不妨也喝上两碗”。 两人自然又是一番客套,仇希音欲言又止地瞧了萧寅一眼,告辞不提。 萧寅和陆主事目送着两人走远,冰镇绿豆汤就送了过来,这东西平日虽不起眼,在这什么都没有的无华庵,又是这种能将人晒熟的鬼天气,却是绝佳的解暑汤品。 陆主事忙请萧寅进屋,两人各喝了一碗绿豆汤下肚,陆主事摸了摸自己这段日子都晒小了的肚子又加了一碗,劝道,“殿下不妨也再喝上一些,比这无华庵中没滋没味的素斋好”。 萧寅虽对饮食没有什么太高的要求,想到吃了这么多天的无华庵素斋,还是有些发憷,便也加了一碗。 陆主事喝得十分畅快,几乎想再加一碗,但想到在萧寅面前的形象只得暂时忍住了,感叹道,“那位仇三姑娘真真是亲和体贴的性子,那般贵重的身份,竟还能记得工匠们会不会中暑,次次来都送绿豆汤,可惜以后不来了”。 萧寅还是第一次听说,不由追问,陆主事见萧寅不知道,一种未来宁郡王妃近臣的优越感油然而生,解释道,“臣来时正好碰到了仇三姑娘,仇三姑娘说从明天起就不来了,免得耽误宁郡王的正事,还托我多多照拂仇四姑娘”。 陆主事说着免不得又感叹道,“也就是仇三姑娘这样仙子般的人物才值得宁郡王这般真心相待! 上次宁郡王为了送仇三姑娘上山,可是连大朝都请休了!要我说仇四姑娘有这样一个姐姐,就算是沦落到了无华庵中也不用怕——” 他说到这猛地意识到仇不恃沦落到这无华庵和眼前的太子殿下脱不了干系,忙住了口,干笑一声,“殿下且歇着,臣出去瞧瞧”。 萧寅点头,待他出了门,面色猛地阴沉了下去,这些天仇希音又是送家具衣裳,又是送首饰厨子的,他自然看在眼里,只是惧宁慎之之威,没有一个人敢多嘴,包括他! 她还真是个好姐姐! 这么一来仇不恃哪里还像是来清修思过,来避暑度假才是真! 萧寅拼命压抑着心口蓬勃的怒气和怨气,快速在屋中来回走动起来,才没有发作出来。 慢慢地,他的情绪稳定了下来,宁慎之不在,他也懒得出门晒太阳,就在屋里拿起了本书看了起来。 他看书向来认真,不知过了多久,食物的香味传了过来,他才意识到已经到午膳时间了,果然不多会,贴身伺候的小姚子送来了食盒,却还是那寡淡的三个素菜一个素汤,色香味什么的就不说了,感觉都没烧熟! 萧寅蹙眉,“我闻到了厨房做了素三鲜”。 这食盒里却没有。 “昨儿仇三姑娘给仇四姑娘送了个厨子上山,那厨子叫上了仇四姑娘的侍卫重新搭了个小厨房,今天又下山采买了许多好菜,只那小厨房只做给仇四姑娘吃,没有做其他人的,殿下若是想吃——” 萧寅打断他,“不必了”。 萧寅勉强吃了几口,就放下了,不知怎的,他觉得越发燥热起来,拿起扇子不耐烦地扇了起来。 萧寅待下人向来温和,小姚子见他燥热,一边收拾食盒,一边道,“这山上什么都没有,殿下还是早些回宫,就不会这么热了”。 萧寅不耐烦道,“太阳这么烈,不等日头下去,路上就得晒蜕一层皮”。 “听说这后山有一处水潭,潭水又清又寒,又往下形成了一道小小的瀑布,仇三姑娘和仇四姑娘经常去玩,宁郡王下了令,不许那些个工匠和尼姑往那处水潭去,现在仇三姑娘又不来了,想来清静得很”。 萧寅又扇了会扇子,却越扇越惹,不耐起身,“带路”。 正值正午,日头高悬,一丝风也没有,山间的树木也晒得蔫蔫的,越发让人觉得燥热起来,萧寅步子迈得很快,小姚子只得也加快步子。 越往后山去,树木越高大,渐渐荫凉起来,不多久两人就听到了飞溅的水声,顿时精神一振,步子迈得更快。 “呀——” 小姚子猛地顿住脚步,一手捂住嘴,一手指向前方。 萧寅顺着他指着的方向看去,却见仇不恃惬意地闭目靠在水潭边,身子整个浸入水中,鸦黑的头发水草般漂浮在她四周,映衬着她那张雪也似的小脸,水妖般美得惊心动魄。 萧寅看着心头一直憋着的火顿时往上一扑,扑得他晒红的脸几乎成了黑紫色,这个不知羞耻的女人! 他重重喘了口气,喉咙中发出模糊的一声响,越过小姚子,大踏步朝仇不恃跑去。 小姚子下意识伸出手,想说那不合礼数,张开嘴却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他眼睁睁看着萧寅怒气冲冲越跑越快,狠狠咽了口唾沫,往后看了看,身后一片寂静,仿佛那两个贴身保护萧寅的侍卫从来不曾存在过。 他又狠狠咽了口唾沫,侍卫大人们都不敢管,他一个小太监能抵什么用,还是帮主子看着四周别叫不长眼的闯过来。 萧寅几步就跑到了仇不恃身边,揪着她的头发就往上扯,粗声喝骂道,“青天白日,你就敢在这荒山野岭赤身裸体!你还有没有羞耻心!怪不得能做出和野男人私/通的丑事!” 仇不恃正泡得惬意,猛然受了这一击,吓得尖声叫了起来,一边挣扎,一边狠狠去打萧寅揪住她头发的手,“放开我!小珠!快来人啊!” 萧寅被她长长的护甲狠狠挠了一下,怒气更盛,揪着她的头发就将她的头往石头上撞,恶狠狠骂道,“放开你?放开你,让你去勾引野男人?” 随着他的动作,仇不恃的后脑勺“咚”地一声撞上了石头,仇不恃只觉脑子一空,随即就热辣辣地剧痛起来,她哪里吃过这样的苦头,叫得越发惨厉,手脚并用地挣扎起来。 这么一来,她那雪白纤细的胳膊和小腿就完全露了出来,绣着游鱼戏荷的大红肚兜根本遮不住胸前春光,反倒让那对秀挺小巧的胸脯在水波荡漾中越发诱惑,萧寅眼中异芒大胜,只觉一股热气从头脑直冲小腹,手中的动作越发暴戾起来。 “咚——” 仇不恃痛声大哭,“疼!好疼!别打了别打了!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 萧寅见她求饶反倒越发兴奋,揪着她的头发将她整个人翻了个个,迫使她面对着自己,狠狠一巴掌甩了过去。 仇不恃脸被打偏到了一边,光洁白皙的脸蛋顿时肿了起来,血丝混着唾沫流出嘴角,着实算不上好看,萧寅看着却越加兴奋起来,放开她的头发,脱了外衣跳下水去,伸手狠狠去扯她的肚兜。 仇不恃一呆,有那么片刻,她甚至不知道萧寅为什么要扯她的肚兜,她穿着肚兜,他还骂她“光天化日赤身果体”,怎么连她的肚兜都要扯下来? 下一刻,萧寅另一只手就穿过肚兜的缝隙抓住了她左边的峰峦! 仇不恃终于意识到了他要做什么,愤怒和耻辱让她本就剩下不多的理智完全空白,她愤怒吼了起来,低头狠狠咬上萧寅在她身上肆虐的胳膊! 萧寅吃痛松开紧握的手掌,另一只手顾不上去扯她的肚兜,转而去扯她的头发,想叫她放手。 仇不恃却似不知道痛,死死咬着他的胳膊不放,双手并用也去扯他的头发! 小姚子眼见着萧寅的胳膊被仇不恃咬得血淋淋的,一点不占上风,两人撕打间还不自觉地渐渐往潭中央去,急得大喊,“殿下!殿下!息怒啊!这水潭边水不深,到了中间水就深了,别闹出人命啊!” 247 自相残杀(二) 就在这时,仇不恃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竟然猛地扑到了萧寅身上,压着萧寅沉到了水下! 小姚子更急,嘶声喊了起来,“侍卫大哥!侍卫大哥快来啊!殿下!殿下!” 隐在暗处的两个侍卫对视一眼,皆是犹豫不决,他们这一现身,就是瞧见了宁郡王未来小姨子的身子,太子现在又失势,根本保不住他们的命,可要是太子有个好歹,他们也活不了! 他们犹豫间,潭中形势又发生了变化,仇不恃毕竟是女子,年纪又小,萧寅已摆脱了她的压制,死死掐住了她的脖子,一边掐着她,一边将她的头往水里按! 他刚刚在水底喝了好几口水,那种无法呼吸的痛苦让他几乎以为自己这次真的要死了,怒火蓬发下哪里还控制得住力道,等他意识到不对劲,仇不恃已经许久没动了。 他心口脑子里熊熊燃烧的怒火顿时一冷,颤抖着将仇不恃扯出水面,用手去试她的鼻息。 萧寅的手刚伸过去,就猛地一抖,迅速收了回来,惊恐下,他抖了一会,才有了力气又将手指伸到了仇不恃鼻下,这一次他的手指停留了很久,可是还是没有,他还是感觉不到仇不恃的呼吸! 萧寅呆呆看着仇不恃惨白的小脸,呆呆保持着将手指举在她鼻下的动作,脑子里一片空白,甚至想不起来仇不恃死了对自己来说意味着什么。 趴在岸边的小姚子也呆住了,瞪大眼睛张大嘴死死盯着萧寅和仇不恃,殿下那个动作,是,是仇四姑娘死了吗? 隐在暗处的两个侍卫不敢再独善其身,匆匆奔到岸边压低声音喊道,“殿下!您快将仇四姑娘带上岸!看看还有没有救!” 萧寅如梦初醒,正要动弹,远远有花木拂动的声音传来,两个侍卫大惊,“不好!有人来了!我们去拦人,殿下您快点!” 萧寅猛地抹了把脸,拖着仇不恃就往岸边走,不想还没到岸边就见一个丫鬟打扮的女子奔到了跟前,惊恐叫声了起来,“姑娘!快来人啊!救命!” 正是仇不恃的贴身丫鬟小珠,萧寅也是认识的。 小珠会武,声音夹着内力远远传了出去,下一刻小珠就奋不顾身跳了下去,一手去拉萧寅怀里的仇不恃,另一手狠命捶打他。 萧寅根本顾不上还手,气急败坏喊道,“她没气了!快带她上去救她!” 不过就是个小丫头,那两个蠢材竟然让她这么快就跑了过来!自己还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谢氏那个女人疯了般盯着苏林,他只好将苏林远远送出京城,这些个蠢材用得就是不如苏林趁手。 小珠听了,这才抹了把眼泪,抱着仇不恃往岸边走。 萧寅想帮忙,小珠一巴掌将他推得老远,萧寅不慎间又吃了好几口水,却敢怒不敢言,自己爬上了岸,看着小珠一边哭一边按压仇不恃的腹部。 仇不恃躺在小珠怀里一点活气也无,惨白的脸在阳光下隐隐有发青的趋势。 仇不恃真的死了! 救不活了! 萧寅突然就意识到了,仇不恃是真的死了!他杀了她!杀了当朝工部尚书的女儿!当世名儒仇时行的重孙女!百年谢氏的外孙女!宁慎之的未来小姨子! 她死了,他就算能保住一条命,那个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连见都不愿见他一面的父皇也肯定会趁机废了他! 他完了! 萧寅的目光死死落在了还在努力想救活仇不恃的小珠身上,杀了她,就没有人知道仇不恃是他杀的了! 就在这时,远处一道沉稳的声音远远传来,“何方匪人?我乃宁郡王府亲兵,陆大人也已赶到,速速束手就擒,不得伤害仇四姑娘!” 他说到最后一字时比刚开口时声音近了不少,可见来人至少轻功极好,萧寅大急,俯身拔出绑在小腿上的匕首,猛地朝小珠刺去。 小珠反应极快,只怀里毕竟还抱着仇不恃,躲得慢了一点,被萧寅刺中了肩膀。 萧寅一击不成,拔出匕首再次朝小珠刺去,小珠抱着仇不恃,双腿用力一蹬,站了起来,又狠狠一踢,将萧寅踢翻在地,抱着仇不恃就往声音来源处跑,尖声喊道,“快来人啊!太子杀了我们姑娘,还要杀人灭口!” 小珠习武,全力一踢,正中肋下,萧寅被她踢得连退好几步,翻倒在地,咳出一口血来,肋骨肯定是断了。 小姚子大哭着扑过去喊道,“殿下殿下,你怎么样?” 萧寅又咳了一声,随着他的咳嗽,又有血丝溢了出来,胸口喉咙火辣辣的痛,他却感觉不到被一个小丫鬟冒犯的愤怒,有的只有无尽的悲凉。 仇不恃那个不知廉耻的荡妇!害得他受尽耻笑耻辱不够,现在还要来害他! 他猛地一推扑过来的小姚子,喝道,“别哭了!去找仇三姑娘,请她救我一命!” 小姚子早被这一连串的变故下呆了,闻言呆呆啊了一声,萧寅拔高声音,“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找仇三姑娘!快!” “殿下你——” “别管我!快去!” 小姚子重重点了点头,抹了把泪,撞撞跌跌跑了。 萧寅深吸一口气,他现在受了伤,宁郡王府的侍卫一搜,他根本逃不掉,现在只能寄希望于小姚子不显眼,宁郡王府的侍卫也不一定会想起来找他一个小太监,能让小姚子顺利下山找到仇希音了。 萧寅竭力不去想身上的伤口和剧烈的疼痛,强撑着爬了起来,向另一个方向跑去,他要为小姚子争取一点时间,那两个侍卫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们要是在,事情就会好办许多,真是蠢材…… …… …… 宁郡王府中,宁慎之面色沉肃,冷声问道,“你确定一定是兰十九?” “是,允和这几年一直努力与兰十九攀交情,虽然收效甚微,但也算是熟识了,一定不会认错”。 “不会认错——” 宁慎之喃喃念了一声,几乎有些茫然地问道,“那是音音要救萧寅?” 允文快速扫了宁慎之一眼,牙疼般咧了咧嘴,这么多年了,郡王还是这样,一遇到仇三姑娘的事就方寸大乱! “郡王,太子贴身伺候的小太监和两个侍卫均已拿下,事情经过也都审清楚了,太子会去后山,会碰到仇四姑娘都是碰巧,仇三姑娘又怎么会事先知道,还遣了兰十九在那里等着好救走太子?” “你的意思是音音担忧萧寅的安危,所以将兰十九派到了萧寅身边?甚至于下了类似无论如何保护萧寅的命令,兰十九才会在萧寅杀了仇不恃后依然要护住他?” 允文沉默,除了那样的答案,他实在无法解释兰十九为什么会甘冒奇险救走受伤的萧寅。 宁慎之缓缓坐了下去,止止阁中死一般的寂静弥漫开来,上辈子,他死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才会让音音这般维护萧寅? 上一次,萧寅禁足,她要求莲生帮他,这一次,他亲手杀了她的嫡亲妹妹,她竟然还要维护他! 宁慎之知道上辈子仇希音与仇不恃不和,可是这不和大多是仇不恃单方面的,仇希音对仇不恃一直漠视,只仇不恃真正遇到危险,受到委屈时,仇希音却绝对不吝于拉她一把。 再怎么吵,再怎么闹,她还是顾念她们之间的血脉之亲的,可现在…… 允文等了一会,见宁慎之依旧没有开口的意思,大着胆子开口问道,“允和还在等着,请郡王示下”。 宁慎之长吐一口气,“先盯着,将事情交给陆鸿,小心些,别让兰十九发现了”。 允文早就料到会是这么个结果,想劝又将话咽了下去,躬身退了出去。 宁慎之看了看窗台上的沙漏,末时中,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允和是飞鸽传书过来的,陆鸿将事情报进宫里至少还得有一个时辰的时间,还来得及,来得及他做一番布置,装作自己从头到尾都不知道,装作自己除了表面的那些东西,什么消息都没收到,也来得及去亲眼看看音音对萧寅到底是什么态度…… 宁慎之没有再迟疑,带上允武,掩饰好行藏直奔琅玕阁。 琅玕阁的掌柜已经在雅间候着了,将一个精致的沉木箱子恭敬交给他,宁慎之伸手接了,“记住,我在这里待了一个时辰”。 掌柜连声应是,“马车已经备好,郡王放心”。 宁慎之不紧不慢下楼,确保一楼二楼挑选珠宝的顾客都看到了自己,才走向侧门停着的一辆简单朴素的马车。 仇正深和仇不耽都不在京城,是仇老太爷接待的宁慎之。 仇老太爷十分上道,和宁慎之客套了几句,便遣人去叫仇希音来。 仇希音午休尚未起,特意遣了慧中来说自己可能稍迟一些。 宁慎之不悦皱眉,“仇三姑娘既还未醒,何必为我来特意叫醒她,我等一会便是”。 宁慎之平时面无表情时尚且冷厉如刀锋,这般一皱眉,气势更是迫人,慧中双腿一软,噗通跪了下去。 “你是仇三姑娘的人,不必跪我,下次不必为我打扰仇三姑娘”。 宁慎之说着起身向仇老太爷一揖,“天气炎热,宁某贸然上门,倒是不好叫仇三姑娘冒着大太阳特意跑这么远的路,不如,我们去迎一迎?” 这是要进内宅了。 仇老太爷打量了宁慎之一眼,哈哈笑道,“是老夫疏忽了,宁郡王这边请”。 又对慧中道,“郡王体贴,去和你们姑娘说,请你们姑娘定个凉快的地方”。 仇希音将待客的地方定在了后院的水榭,仇老太爷和宁慎之先到了,等了约莫一刻钟,仇希音便带着秀今到了。 仇希音穿着银紫色凤尾绛绡单衣,下系白色挑线裙子,仇老太爷瞧了一眼,这身衣裳端庄得太过了,偏偏仇希音又未施脂粉,想牵强地说一声仇希音因为重视这次会客都说不上。 仇希音福身行礼,仇老太爷坐着没动,宁慎之却起身回了长长一揖,瞧着仇希音在仇老太爷下手落了座,方从允风手中接过箱子,上前几步,又朝仇希音微微弯腰致意,“今天偶然听到姑娘与仇四姑娘说画画用的墨块快没了,便去寻了些,贸然上门,扰了姑娘休息,还请姑娘见谅”。 那箱子呈方形,长宽高几乎与一张八仙桌相等,宁慎之并未交给她,在她身边放下,打开,从里面取出一只扁扁的匣子放到她身边的方几上,又打开匣子,一股极醇厚的墨香夹着淡淡的松木味弥漫开来。 仇希音一眼看过去就惊讶睁大眼睛,“这——” 宁慎之依旧是面无表情的模样,声线却绷紧了,“我不太懂这些,只听重华说过水墨画所用墨块极是讲究,细分可分为一百零八种不同的墨,用以描绘不同的线条浓淡,现在市面上以琅玕阁的一套墨块品相最好,便去买了来,不知道合不合姑娘的意?” 仇希音抬眼迅速看了他一眼,低头拿起一块墨,“郡王有心了”。 仇老太爷也来了兴致,往这边走了过来,“琅玕阁那一套墨,我也是听说过的,听说琅玕阁的老板发过誓,绝不会卖,要留作镇店之宝的”。 允文笑道,“可不是,便是郡王,也足足磨了一个多时辰,琅玕阁的老板才终于松了口”。 仇希音又忍不住抬头瞧了宁慎之一眼,他那般的人,会与一个商人磨一个多时辰,只为买一套墨,还是为她买? 宁慎之垂着眼继续往外取墨匣,仇老太爷瞧瞧他,又瞧瞧仇希音,笑道,“一直听说音音于丹青之道极有天赋,又得谢四郎指点,我却是从来没见过,正好趁这个机会,音音试一试这些墨,也让祖父好好瞧一瞧”。 仇老太爷发了话,仇希音自然不好拒绝,所谓见猎心喜,乍然得了这样的好东西,她也的确忍不住想要第一时间试一试,点头应下。 仇希音命取来宣纸砚台等物,仇老太爷怕宁慎之光看着无聊,正要提议陪他下几盘,宁慎之已开口道,“仇姑娘,我来替你磨墨”。 仇希音想说有墨猴,接触到宁慎之看似平淡却隐隐发光的双眼,到底咽了下去,点头,“那就劳烦郡王了”。 宁慎之竟然要给音音磨墨! 248 灭门之祸 仇老太爷刚开始还兴致勃勃地打量两人,后来见宁慎之还真就规规矩矩、认认真真地给仇希音磨墨,而完成一幅画的时间又太过漫长,渐渐地仇老太爷就不耐烦了,只他再混不吝也不至于半途溜了,留仇希音和宁慎之单独相处,只得强打着精神陪着。 半个多时辰后,仇老太爷昏昏欲睡间,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宁慎之皱眉看向声音来源处,仇老太爷惊醒了,循声看去,却是宁慎之身边的一个侍卫叫做允和的,他认识。 那个允和找人都找到了仇府,肯定是有重要的事发生了! 仇老太爷只当是朝堂上的事,他对那些事毫无兴趣,瞧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起身去看仇希音画画。 仇希音画得却是仇太夫人,画面中仇太夫人那股子天然而成的优雅富丽之态几乎跃出纸外。 仇老太爷与仇太夫人感情极深,一见就鼻头发酸,吸着鼻子道,“音音画得真好!画好之后能不能送给我?” 仇希音嗯了一声,继续聚精会神地描画仇太夫人裙角的褶皱。 允和到了跟前单膝跪下,“郡王!” 宁慎之眉头紧皱,声音沉肃,“有什么事回府再说!” 允和默了默,砰地磕了个头,“郡王,是仇四姑娘——” 宁慎之冷着脸没说话,仇老太爷的目光看了过去,仇希音放下笔,抬头奇怪问道,“四妹妹?四妹妹怎么了?要你追到这里来寻郡王?” 允和抬头看向宁慎之,宁慎之显然还不太高兴,却道,“说吧”。 “郡王,事关重大,属下要单独禀告郡王”。 仇希音皱眉,“四妹妹的事,我们怎么不能听?” 宁慎之立即道,“说!” 允和硬着头皮道,“是,是仇四姑娘去后山的水潭戏水,不想太子也去了,一怒之下杀了仇四姑娘,属下等找到了太子的随身近侍和两个贴身侍卫,太子目前不知去了哪”。 仇老太爷一听之下只觉十分荒谬,嗤笑道,“怎么可能?恃姐儿戏水,与太子何干?太子怎么会杀她?” 仇希音这才如梦方醒般腾地站了起来,厉声道,“不可能!我中午才从四妹妹那里回来!四妹妹好好的!” 允和低着头根本不敢看她,正想着措辞,一道黑影迅速掠了过来,却是兰十九。 兰十九见了允和,原本急切的神色微缓,单膝跪下,“姑娘恕罪,四姑娘中午带了丫鬟说要去水潭沐浴,属下不敢靠近,让太子钻了空,请姑娘责罚!” 仇希音定定瞧着他,猛然往前栽去,宁慎之忙伸手去扶,仇希音却又站稳了,一手撑着额头,示意他不用扶。 宁慎之放开手,却还是紧紧盯着她,生怕她又栽倒。 仇希音深吸一口气,再开口时声音已带了哽咽,“到底怎么回事?说清楚!” 兰十九看向允和,允和无辜回视,宁慎之发话,“允和,你说”。 允和以及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审得差不多了,仔细说了一遍,只隐瞒了兰十九藏匿萧寅之事。 允和说话时,宁慎之一直偷偷注意仇希音,仇希音神色木然,眼角泪水却不断往外涌,听允和说完更是控制不住地捂嘴哽咽了一声。 宁慎之只觉心脏一抽,顾不上再去看仇希音到底是真情还是假意,俯身长揖,“请姑娘节哀,我这就去查明事情真相,找到太子,绝不会叫仇四姑娘枉死”。 他很有可能会坏事! 毕竟一直以来他都在竭力帮扶萧寅! 以他的精明能耐,说不定还会查出来是十九救走了萧寅,还会在谢氏之前找到萧寅! 仇希音目光微凝,随即缓缓伸手捂住心口,痛苦咳了一声弯下腰去。 秀今大惊,忙伸手搂住她,“姑娘,姑娘你怎么了?” 仇希音喘了两声,痛苦开口,“没事,快去通知母亲”。 “姑娘你——” 秀今还要再说,宁慎之冷声打断她,“还问什么?快扶你们姑娘坐着,快请大夫!” 最后一句却是对允和说的。 允和应声而去,仇希音急促喘了几口气,“十九,快去通知母亲,请她拿个主意,尽快迎回四妹妹!” 仇老太爷这才如梦如醒,神经质般重复道,“对对对,去接恃姐儿,不管怎么样,总是要先把恃姐儿接回来的”。 他说着撞撞跌跌往外跑去,连和宁慎之打声招呼都忘了,仇希音见兰十九兀自迟疑,想是担心自己,忙瞪了他一眼,“还不快去,我没事!” 兰十九这才行礼退下了,仇希音咳了几声,方喘息着看向宁慎之,“我没事,郡王自去忙去”。 宁慎之没接话,也没动弹,仇希音垂下眼,眼泪又簌簌往下掉,没有再开口劝,反正她伤心之下顾不了许多再是理所当然不过。 两人一坐一站,都没有再说话,仇希音眼中的泪还在不停滚下,却没有发出半丝多余的声音。 一片寂静中,仇希音顾自想着整件事的前因后果,以及如何善后,宁慎之的目光时不时落到她脸上,数次欲言又止,她只当没发觉。 终于,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却是允和扛着传名来了。 裴防己仍留在谢家,允和只得回宁郡王府找传名。 传名年纪大了,被允和一路扛过来,脸色比仇希音还难看,他却根本不敢耽误,一落地,就指挥着允和打开医箱取出脉枕给仇希音诊脉,又仔细瞧了瞧仇希音的脸色。 半晌,起身行礼道,“姑娘身子无碍,只是心情郁结,神思浮躁,喝一碗安神汤就好”。 宁慎之急道,“她刚刚突然心口疼”。 仇希音这时候已经止了眼泪,脸上泪痕却还在,传名又深知宁慎之十分在意这个未过门的妻子,忙道,“仇姑娘身子弱,大喜大悲之下突发心口疼,乃是常有之事,郡王无须过虑,只要仇姑娘日后放宽心情,自然无碍”。 宁慎之提着的一口气这才微微放下,脸色也缓和了些,“快去煎安神汤来”。 仇希音虚弱开口,“秀今,你带传大夫去,给传大夫帮帮手”。 宁慎之见秀今立刻就带着传名走了,一点都没觉着把自家姑娘独自落下有什么不对,眉头跳了跳,忍不住开口道,“姑娘下次出门还是多带几个人的好,有什么事也多几个人跑腿”。 仇希音勉强笑了笑,“多谢郡王挂心,我没事了,郡王还是去忙正事吧”。 允和听着恨不得跟着点头,郡王啊,那可是仇四姑娘死了,杀人的还是太子!您再不过去主持大局,那场面谁也撑不住啊! “不急在这一会,我等你吃完药,允和,去桑榆院叫个能主事的丫鬟来”。 允和应声而去,偌大的水榭便只剩下了宁慎之和仇希音。 仇希音沉默了一会,抬眼看向宁慎之,眼角一滴眼泪无声滑下。 宁慎之呼吸一滞,正要说话,就听仇希音干哑的声音响起,“郡王,四妹妹死在太子手里,以母亲的性子,必不肯善罢甘休”。 宁慎之眉目微凝,“姑娘的意思是?” 仇希音又垂下眼,“我听说南川有一位董琦先生学问高深,如果能请到谢氏书院授课,必是天下学子之福,只那位董先生性子孤高,不是小舅舅亲自去请,定然是请不到的”。 宁慎之立即明了,这是要将谢探微送出是非窝了,俯身行礼道,“姑娘放心”。 仇希音瞧了他一眼,心情复杂,他竟是问都不问一声就将事情揽了过去,而她,竟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能自然地张口让他帮忙了…… 宁慎之到底还是等仇希音吃了药,又将她送回了桑榆院才匆匆出了仇府,夜里将近子时,仇老太爷才回了仇府。 仇希音正在抄经,听了消息忙赶了过去,短短半天时间,仇老太爷就像老了十岁,乌鸦鸦的黑发中冒出星星点点的银白,见仇希音脂粉不施,钗环不戴,裹着件半旧的披风张惶迎了过来,快步上前一把握住仇希音的双手,眼泪就掉了下来。 仇希音心头一跳,“祖父,怎么了?” 仇老太爷挥退下人,压低声音开口,“音音,恃姐儿是真的没了,你母亲还给仇家惹上了灭门之祸了!别个儿,祖父管不了了,你这几天收拾收拾,赶在你四妹妹发丧前嫁去宁郡王府,总是还能保住一条命的”。 仇希音已经冷静了下来,沉声开口,“祖父,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什么灭门之祸?” 仇老太爷刚止住的眼泪又掉了下来,“你那个母亲,竟然,竟然敢对太子下那样的狠手!她怎么敢!怎么敢啊!” 仇希音心头咚地一声猛跳,忙追问道,“母亲怎么了?” 仇老太爷越发悲愤,“我没见到太子,只听郡王说,太子右手手被你母亲废了,右眼眼珠更是生生被你母亲抠了出来!那个毒妇!她怎么下得了手!” 仇希音愕然,谢氏,竟然手段激烈至此! 她故意锦衣玉食地供着仇不恃,又给萧寅下能使之性情暴戾的药,就是要让萧寅怀怨在身,药力发作时和仇不恃起冲突。 两人一起冲突,小珠就有机会下黑手,嫁祸到萧寅头上,又让兰十九将萧寅藏起来就是要引着谢氏在所有人之前找到萧寅。 谢氏因为谢嘉木与仇不遂珠胎暗结,大庭广众之下就要杀谢嘉木,后来更是因为仇不遂之死,恨不得杀光谢家大房,遇到害死仇不恃的萧寅自然也不会客气。 可萧寅毕竟身份特殊,仇不恃以为她至少会看在他一国太子的份上先去请示孝成宗。 而以孝成宗对萧寅的厌恶和对谢氏的恩宠,一定会先废掉萧寅的太子之位,再名义上圈禁他,实际上却将他交给谢氏。 萧寅落到谢氏手上,看碧枝就知道了,谢氏一定能好好让萧寅知道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她孩子的仇也可算是报了。 这过程中,只要她拖住宁慎之,不让宁慎之出手维护萧寅,就一定会得到她想要的结局。 她没想到谢氏竟性烈至此! 仇希音一时竟不知自己该是什么样的心情。 仇老太爷只当她是吓住了,拍了拍她的手,强打精神安慰道,“本来郡王已经吩咐将事情先压下去,不想你母亲竟是自行去了皇宫请罪,瞒是瞒不住了。 好在郡王对你,对仇家都算赤诚,保你一个总是能够的,你回去将嫁妆好好清点清点,尽快嫁到宁郡王府去”。 仇希音心下略松,在萧寅和仇家之间,宁慎之选了仇家,孝成宗又对谢氏百依百顺,至少仇老太爷口中的“灭门之祸”绝无可能。 “祖父,郡王呢?” “也进宫了,说要为你母亲斡旋,”仇老太爷恨声咬牙,“如果不是会牵连到你们,那个谢氏,被皇上五马分尸了才好!那样的祸事也敢做下来,真当她是王母娘娘了不成!” 仇老太爷说完又猛地意识到谢氏是仇希音的亲娘,重重叹了口气,“乖孩子,听祖父的话,这些事你不要担心,将嫁妆清点好,等着出嫁就好”。 仇希音听得心头发软,安慰道,“祖父也不要过于担心了,皇上一向恩宠母亲,又有宁郡王斡旋,事情不一定就会那般糟糕的”。 仇老太爷想说,你小孩子家哪里知道伤害皇储是什么样的罪名,又将话咽了下去,又重重叹了口气,吩咐她回去歇着,自回了院子不提。 …… …… 第二天一早,仇希音就收到了谢氏于凌晨已经回了府的消息,紧接着昨夜无华庵忽起大火,乃是萧寅蓄意放火,杀害仇不恃,证据确凿,已被孝成宗禁足东宫的消息。 果然,宁慎之和孝成宗联手保下了谢氏。 仇希音收到消息时在抄佛经,听慧中说完也没有停下的意思,慧中觑着她的神色问道,“姑娘不去瞧瞧夫人吗?” 仇希音抬眼看向窗外碧绿的芭蕉,眼前浮现的却是谢嘉树吐血晕倒的模样,“去将芭蕉砍了,还有樱桃树”。 慧中愣住,仇希音转眸看向她,清亮的眼中寒意凛然。 慧中心头一颤,忙低下头去,“是,奴婢这就去安排”。 不多会,阿右来报,宁慎之求见。 仇希音想不通他还有什么必要来见自己,命将宁慎之迎往水榭。 阿右笑嘻嘻扶着她往梳妆台前走,“姑娘,您和姑爷的亲事都定下来了,何必这么外道,见面还要定在什么水榭?在花厅岂不是好?” 249 渔翁在侧 仇希音扫了她一眼,“果然在宁郡王府不是白待的”。 阿右一点不怕她,俏皮吐了吐舌头,“本来就是嘛!姑爷一大早就上门,定是有什么急事,说不定连朝食都没用的,正好姑娘陪姑爷一起用啊!” 这倒是,说不定宁慎之在宫里待了一夜才出来的,不一定有时间用朝食。 “吩咐往水榭送一份朝食,”仇希音在梳妆台前坐下,声音清淡,“叫郡王,没规矩”。 阿右咧了咧嘴,没有再劝,叽叽喳喳问道,“姑娘,我们今天梳单螺髻吧,配上那支红宝发箍,最好看啦!” 仇不恃的死讯还没有传开来,小丫头们还不知道仇府又要迎接一次葬礼。 仇希音梳了个单螺髻,却没有戴红宝发箍,而是在发髻旁别上了一朵初绽的栀子花,搭配式样简单的素衣素裙,瞧着比她发髻旁的栀子花还要清雅三分。 宁慎之远远见了就觉一直沉重的心瞬间轻快了起来,勉强按捺住欣喜,不紧不慢起身迎到水榭与走廊的交接处,见她走近俯身长揖,“仇姑娘”。 仇希音还礼,两人并肩进了水榭,仇希音这才看到谢氏竟赫然在座,她犹疑不定看了宁慎之一眼,宁慎之安抚回视。 仇希音没太能弄明白他那一眼的意思,上前行礼。 谢氏嗯了一声便没再说话,仇希音摸不准她的意思,也不开口,宁慎之咳了咳,开口道,“仇姑娘,这么早来打扰主要是想和你说清楚昨日的情况”。 宁慎之说得轻描淡写,比仇老太爷说得还要简洁,仿佛谢氏伤的不是一国太子,而是什么阿猫阿狗。 谢氏在座,仇希音没有多说,只起身行礼道,“郡王大恩,我替仇氏一族谢过了”。 宁慎之忙起身还礼,“姑娘言重了,事情既已解决,还望姑娘不要担忧,放宽心思,保重身子,宁某告辞”。 仇希音微愣,这就告辞了?宁慎之就是特意来和她说明情况,让她不必担心的? 她一时没有说话,宁慎之也就保持着俯身行礼的动作不便,她不知怎得就脱口问道,“郡王用过朝食了?” “——尚未”。 仇希音扫了一眼,桌上的吃食半点没动,想来也是,宁慎之到仇府来,谢氏又在座,他总不可能一个人大刺刺地吃东西。 仇希音声音微软,“郡王若不赶时间,我陪郡王吃些东西吧,一日三餐,朝食最是紧要,万不能饿着了肠胃”。 宁慎之顿了顿,再次行礼,“多谢姑娘美意”。 仇希音陪着宁慎之用了朝食,宁慎之告辞,从头到尾,谢氏都没说一个字,仇希音越发摸不准她的来意,等宁慎之走了,试探开口道,“母亲节哀”。 谢氏起身,“时候差不多了,随我去迎你四妹妹”。 因为要伪装萧寅纵火的事,仇不恃的尸身昨天晚上并没有迎回来,而是一清早仇老太爷带着仇不耽去接了。 谢氏还是仇不遂死时那般哀而不伤的模样,有条不紊地操办着仇不恃的丧事,谁也不知道她这般平静的表面上竟是能凭一时之怒亲手重伤一国太子的暴戾。 仇正深风尘仆仆赶了回来,第七天,仇不恃下葬。 谢探微尚在南川未回,凤知南怀着身孕不便,谢家没有一个人前来,只谢嘉檬随着楚阆来了,仇希音没有想到的是,谢嘉柠竟也来了。 仇不恃是凶死,葬礼十分简单,除了至亲,其他要来送葬的,仇正深一概拒了,仇家进京时间短,除了谢家,算来算去也只邓家、花家和宁郡王府三门姻亲。 仇家在京城的墓地位于京郊,离京城还有一段距离,当天将仇不恃安葬好后根本来不及赶回京城,仇正深便包下了附近镇上的客栈供众人落脚。 镇上客栈条件有限,仇希音和花越昔共用一间房,她随着谢探微游历三年,花越昔又经过那么一场变故,对简陋的住处用具都不挑。 花越昔梳洗过后便道自己累了,先上了床,自苏妃获罪,她就隐隐有些惧怕仇希音,仇希音也不在意,说自己睡不着要出去走走,便带着十九和秀今出了客栈。 此时月亮已升至树头,淡淡的月色铺满人间,仇希音几人从后门出了客栈,直到走出一段距离,兰十九才点亮了手中的琉璃灯。 仇希音走得不快不慢,直到仇不遂的墓前才停下脚步,兰十九用剑在墓前的泥地画了个圆,升起火,仇希音蹲下身子从秀今手中接过纸扎的小衣裳小帽子等慢慢往里投,看着灰烬的火光完全熄灭,才缓缓站了起来。 兰十九低声开口,“姑娘,二表姑娘来了,站了好一会了”。 仇希音回头看去,果然见谢嘉柠素衣白裙站在不远处,竟是连个丫鬟都没带。 两人对视一会,谢嘉柠上前几步,竖掌为礼,“三表妹”。 仇希音还礼,“二表姐”。 “我有些话要和三表妹说,还请三表妹退左右”。 月色下,谢嘉柠脸色苍白,双眼却灼灼发着光,仇希音点头,兰十九二人躬身退后。 谢嘉柠没有和她绕圈子,开门见山道,“姑母差点杀了太子”。 仇希音挑眉,“我记得二表姐已经是方外之人”。 谢嘉柠没有理会她的讥讽,冷硬的声音泛着隐隐的激动,“你性子冷淡沉稳,这次却大张旗鼓给本该夹着尾巴做人的四表妹送这个送那个,仗着有宁郡王在后,硬生生压得一国太子不敢动弹,就是要激得太子对四表妹动手! 甚至我怀疑四表妹敢青天白日在野外沐浴,也是你的诱导,而当时她身边连个丫鬟都没有,多半也是你买通了她的丫鬟! 所以,太子才会一步步走入你的陷阱,失手杀了四表妹!” 她说到这目光更亮,灼灼地盯着仇希音,“我说得对不对?” 仇希音坦然摇头,谢嘉柠的声音尖利起来,“你撒谎!你敢做,怎么认都不敢认?你先是激得太子对四妹妹动手,姑母性子烈,又最是疼爱四妹妹,肯定会千方百计要给四妹妹报仇! 而对一国太子动手又岂会是容易的事?这过程中,姑母定然会自取灭亡!这才是你最终的目的,你要姑母死!你要给四弟报仇! 姑母一手毁了你和四弟的亲事,又害得四弟双目失明,所以你要姑母死!这才是你最终的目的!” 仇希音面色骤变,失声喊道,“双目失明?你说什么?你说谁双目失明?” 谢嘉柠讥讽笑了起来,“对了,你还不知道,小叔和四弟可都处心竭虑瞒着你呢!生怕你知道了四弟瞎了,更是一心一意要嫁给四弟,毁了大好的前程! 噢,对了,还有四弟那门热孝里的亲事!谢家上下都跟着忙里忙外,忙到最后竟然输给了一场疟疾! 能嫁给谢家的重瞳子,丰家那个表妹就算是只剩一口气也会爬到京城,结果一场疟疾就把她送回去了! 三表妹,小叔和四弟一直都夸你聪敏颖悟么?怎么连这么简单的事都看不透? 还是说,你只是揣着聪明当糊涂,四弟瞎了,又有宁郡王在前,你正好顺水推舟承了小叔和四弟的美意了?” 仇希音努力地回想丰氏死后,她和谢嘉树唯一的一次见面,却根本找不到丝毫端倪,心慌意乱下近乎本能地喝道,“你撒谎!表哥,表哥——” 谢嘉柠轻蔑一笑,“这种事,你只要去谢家弄一趟就能查清楚,我有撒谎的必要?不过,说起来也是巧,以前三表妹恨不得将谢家当自己家,一天见不到四弟都不行,自从四弟瞎了,三表妹倒是一次都不肯去了呢!” 仇希音死死盯着她,想从她脸上寻出撒谎的痕迹,然而,没有,谢嘉柠脸上有鄙视,有妒忌,有不甘,唯一没有的就是心虚。 她只觉一股凉气直冲脑门,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口血来,膝盖一软跪倒在地。 兰十九和秀今远远见了,连忙奔到跟前,仇希音伸手擦了擦嘴角的血迹,“没事,你们退下”。 兰十九和秀今警惕扫了一眼谢嘉柠,又对视一眼,无奈退后。 谢嘉柠脸上的嘲讽之色越浓,“三表妹,我又不是小叔和四弟,你不必在这做戏给我看,我今天来也不是要谴责你忘恩负义,见异思迁,只是想跟你做个交易。 我帮你瞒下你蓄意谋害四表妹和姑母之事,你帮我进宁郡王府,我们姐妹效仿娥皇女英,共侍一夫,亦是美事一桩不是?” “好”。 谢嘉柠一愣,随即警惕看向她,“我今天既然敢独自前来,自是做好了完全的准备,你不要想着玩什么花样”。 仇希音惨然一笑,“我为什么要玩花样,你想进宁郡王府,只要宁郡王答应,我自不会阻拦”。 “他若是答应,我何必还要来找你?仇希音,看来你还没弄清楚状况,我要你帮我!” “我帮你?我怎么帮你?” 谢嘉柠声音冷厉,“表妹就不必装傻了,这世上谁不知道宁郡王为搏美人一笑,随手就是一个尚书,一个庶吉士甩给了未来的老丈人和大舅子! 现在宁郡王为了你,更是敢连太子重伤濒死之事都敢瞒下去,不过就是多娶一房妻子,只要你开口,他又岂会不肯?” “按你这么说,宁郡王对我那般好,多娶一房妻子,这种委屈我的事,他又岂会肯做?” “你!” 仇希音木然看向她,“有一件事,二表姐说错了,四妹妹不是太子杀的”。 “你还想狡辩——” “四妹妹是小珠杀的,小珠本就是我偷偷放到父亲身边的人,又被父亲给了四妹妹,她去四妹妹身边只有一个任务,就是找到合适的机会杀了她,栽赃给太子!” 谢嘉柠悚然心惊,下意识后退两步,“你,你——” 仇希音扯出一个笑,“二表姐怕了吗?怕了就乖乖回去睡觉,看在表哥和小舅舅的份上,我会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谢嘉柠挺直脊背,“你这般心思毒辣,连嫡亲的妹妹都不放过,就不怕宁郡王发觉了,厌弃你?” 仇希音直直看向她身后,“你想知道,何必问我,问他不是更好?” 谢嘉柠僵住,脖子动了又动,都没能扭过头去。 宁慎之却已经到了跟前,看都没看谢嘉柠一眼,将手中拿着的披风裹到仇希音身上,低低叫声燕燕儿。 仇希音浑身一抖,眼圈瞬间就红了,她忙咬住唇不让自己哭出来。 “燕燕儿,”宁慎之又低低叫了一声,“我送你回去,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表哥——” 仇希音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却还是带上了哽咽。 宁慎之目光沉翳,声音却越发柔和,“不怕,我会征集举国之名医,治好他”。 仇希音用力摇头,双手捂住脸,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崩溃喊道,“十九!十九!” 兰十九和秀今忙飞奔上前,仇希音起身就要往兰十九怀里扑,“去找表哥,我要去找表哥”。 宁慎之虚扶仇希音肩膀的手微微往前,触碰到了实处,仇希音刚起身便一个踉跄往下栽去,他顺理成章一揽,便将仇希音抱进了怀里。 仇希音脑子里混乱一片,浑身都在发抖,竟也没有反抗,只喃喃念着,“我要找表哥,去找表哥,表哥”。 “不要急,我给你备马,快一点”。 他说着微微扬声吩咐备马,夜色中,他的声音沉稳柔和,有着不可思议的抚慰力量,“来,喝点水”。 温热的水灌进喉咙,化作泪水从仇希音通红的眼眶滑落,她却慢慢止住了颤抖,混沌的大脑也清醒了些,从宁慎之的怀里挣扎着立起身子,又盘膝坐下,腕间的碧玺佛珠滑入掌中,清凉冷硬的触感让她的神色也冷硬了三分。 “郡王是什么时候到的?” 宁慎之垂下眼,似是怕惊着她般轻声道,“我看你这么晚只带了十九和秀今就出门,不放心”。 所以是从一开始就跟着了! 兰十九警惕盯向他,“郡王好本事”。 宁慎之默默受了这句挖苦,倒是秀今忍不住顶了一句,“郡王一个人跟,我们两个人都没发现,自己没本事就别骂人家有本事!” 兰十九噎住,不说话了,仇希音神色越加清冷,“那想必郡王已经将我和二表姐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不知郡王想如何?” 250 岂不是好 宁慎之抬头看了她一眼,眼神,颇为委屈,仇希音一愣,勉强撑着气势道,“二表姐没有说错,我就是处心竭虑谋算太子,好报复仇二夫人,你打算如何处置我?” 宁慎之又瞧了她一眼,小声道,“你谋算太子,仇二夫人亲手重伤太子,我却是包庇了仇二夫人,算是你们的同伙”。 仇希音被“同伙”二字镇住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谢嘉柠猛地拔高声音,“那是太子,是大萧储君!郡王您明明一直都是护着太子的!” 宁慎之冷冷扫了她一眼,“谢二姑娘不是一直自恃最为清楚音音在我心中的位置么?怎么问出这样的蠢问题来了?” 谢嘉柠清雅的脸扭曲了,崩溃喊道,“我已经安排好了,你想帮她瞒也瞒不住的,瞒不住的!你就等着她身败名裂,满门抄斩!” “你该听音音的话的”。 宁慎之意味不明说了一句,不再理她,俯身朝仇希音长揖,“姑娘放心,谢二姑娘交予我,我必不令姑娘有后顾之忧”。 “后顾之忧?”仇希音眉眼冷厉,“郡王如果能杀了仇二夫人,我才算是真正没了后顾之忧!” 谢嘉柠失声惊呼,“你疯了!你当着郡王的面就敢说这样大逆不道,天打雷劈的话!你疯了!” 仇希音没理她,宁慎之再次俯身长揖,“如姑娘所愿,请姑娘给宁某三个月的时间,以免连累姑娘清名”。 “疯了疯了,都疯了都疯了!”谢嘉柠喃喃念着,忽地转身就跑。 仇希音幽幽开口,“表姐这时候知道害怕了么?” “姑娘想如何处置她?” “她说她有依仗”。 “放心,交予我”。 仇希音垂眼,“远远送走罢”。 宁慎之再次俯身行礼,“好”。 仇希音没再说话,宁慎之将掉落在地的披风铺平整,“这里阴冷,坐这上面”。 这么热的天,他总不可能穿着披风,他是特意为她准备的!他一路追着自己出来,竟然还记得先带上一件披风! 仇希音闭了闭眼,想要站起来,一时竟是站不起来,宁慎之适时伸出手,仇希音迟疑了一会,终是扶着他的胳膊站了起来,“走吧”。 “马一会就送来”。 “不必,”仇希音抬头看向天边的弯月,“太迟了”。 她已经迟了那么多,争这一时半刻又有什么用…… …… …… 乡间条件简陋,第二天一早,送葬的人便都下了楼在大堂里用朝食,仇正深见仇希音面色青白,双眼肿得老高,挤得眼睛几乎睁不开,以为她是为仇不恃伤心,又是感伤又是怜惜,伸手摸了摸她发髻边白色的绒花,叹气道,“音音也别太伤心了,伤身子”。 仇希音沉默点头,只喝了口粥就没再动筷子,仇正深欲言又止。 用过朝食后,众人便收拾妥当准备回京,仇希音正在想怎么和仇正深开口,允和疾步从外而来,“郡王,谢家那边传来消息,公主昨儿夜里发动了”。 宁慎之一时没反应过来“发动”是什么,倒是仇希音急切上前两步,焦声问道,“发动了?不是还有半个月时间么?” 允和脸上是压不住的高兴,“姑娘,稳婆说了,公主肚子里定然是个小公子,才会提前半个月就等不及要出来见爹娘了!” 仇希音这才微微定了心,宁慎之开口道,“我这就过去,遣人回郡王府送信,天热,叮嘱祖母千万不要两头跑,一有消息就送回去”。 允和高兴应着去了,仇希音立即道,“我也去”。 “好”。 “谢家的事,你凑什么热闹?” 宁慎之和谢氏的声音同时响起,仇希音转身看向谢氏,不过短短十来天的时间,谢氏瘦了不少,面色发白,黑眼圈很重,神色却是一如既往的冷漠淡然。 仇希音定定盯了她一眼,一字一顿开口,“谢家的事我不能凑热闹,但公主是我未婚夫嫡亲的表妹,于情于理,我都是要去的”。 宁慎之愕然一瞬,嘴角就不自觉翘了起来,嗯,音音的声音真好听,这“未婚夫”三字从她嘴里吐出来简直堪比天籁之音! 谢氏亦盯着她,神色冷厉,仇正深忙抢在她前面开口道,“音音,刚出世的小娃娃金贵,火头又轻,我们这般带着新孝的最是要避讳,吓着小孩儿就不好了”。 仇希音默了片刻,收回目光,朝仇正深屈了屈膝,“父亲说得对,等小表弟满月我再去瞧他不迟”。 仇正深大是松了口气,仇希音又看向宁慎之,宁慎之俯身作揖,“姑娘放心,阿南身子一向康健,谢府又请了最好的大夫和稳婆,时刻准备着,定然不会有错”。 仇希音点了点头,轻声道,“郡王身上杀气重,若是没什么紧要事,就不要进院子了”。 宁慎之认真点头,“我记住了”。 他们一说一答,仿佛是再天经地义不过的事,身边的人却听得心中惊涛骇浪迭起,仇三姑娘说宁郡王身上杀气重,宁郡王就那么承认了! 仇三姑娘让宁郡王离远点,宁郡王竟然也就那么答应了! 外面的传言果然不错,宁郡王对仇三姑娘可真是,恩宠有加啊! 宁慎之说完又朝仇希音一礼,这才与仇正深等人客套了一番,转身离去。 当天傍晚,宁慎之就快马赶到了仇府,带来了凤知南生下一个小公子,母子俱安的消息。 仇希音悬了一天的心终于放下了,欣喜下绽开一个大大的笑来,她双眼还肿着,这么一笑疼得很,她脸上的笑却根本控制不住,握着手自己笑了半天,才想起来问,“孩子长什么样?像小舅舅还是像公主?” 宁慎之咳了咳,终于还是决定说实话,“他们说像阿南,我只远远瞧了一眼,瞧着谁都不像,像只猴子,头尖尖的,脸红红的,擦干了还湿漉漉的——” 他瞧着仇希音发亮的眼睛到底还是将“丑得很”三个字咽了下去。 仇希音却已经开心得来回絮叨了起来,“小孩子刚出世都是那样的,太祖母说我刚出世时像只大老鼠,小表弟像只猴子,肯定比我好看!” 真是一想就被萌得心肝乱颤呢! 宁慎之,“……” 猴子有什么好看的,当然还是老鼠好看!不管是大老鼠还是小老鼠! 仇希音高兴过后又可惜起来,“要是知道公主这么早就发动,不该让小舅舅去南川的”。 “重华正好今天清早回来了,比我还早到一些”。 仇希音一喜,随即白了他一眼,“这么重要的事怎么不早说?” 宁慎之,“……” 音音翻个白眼都翻得那么好看,想再来一个! “对了,我给小表弟做了几件小衣裳,你帮我请莲生哥哥诵诵经,再送去给公主”。 “要不,我想法子送你去谢家弄,让莲生也跟着你,就不用怕吓到孩子了”。 仇希音笑着叹了口气,“不用了,知道公主和孩子都好好的就行了,我瞧不瞧都一样的”。 宁慎之觑着她的神色,试探开口道,“我今天瞧见了树哥儿,我瞧着他眼睛倒不像是瞧不见的,走路什么的都正常”。 仇希音脸上的笑慢慢淡了下去,宁慎之既已开了口,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说,“这段时日传名一直在谢家,他没传来什么消息,我也没特意问过。 今天我特意将他叫去问了,他说在给树哥儿看病之前曾发过誓绝不会透露和他病情有关的事,只他和我保证说树哥儿绝对没有瞎,要不,你还是自己去瞧瞧?” 仇希音沉默了一会,涩声开口道,“我再想想”。 宁慎之见她脸上的喜悦已完全被冷淡自厌代替,想要说什么,却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想要将她搂在怀里好好安慰,甚至威胁她不许打什么退婚的主意。 然而,最终,他却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说,行礼告退,他总要等她打定了主意才好想对策。 这个时候,他能做的也只有给她时间仔细地想,认真地想,或许她还总还是能记得自己的一两分好,不至于就要到悔婚的程度的,只要她还肯嫁给他,他们就会有漫长的相守,总有一天,她会忘了谢嘉树,只记得自己的…… …… …… 不知过了多久,僵坐的仇希音活动了一下四肢,伸手摸了一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流了满脸的眼泪,哑声开口,“来人,叫十九过来”。 仇希音带着兰十九和秀今赶在城门关闭之前出了京,快马往谢家弄而去。 她刚出谢府,消息就送到了宁郡王府,宁慎之腾地站了起来,半晌又颓然坐了下去,摆手,“遣人跟着,保护仇三姑娘安全,我,就不去了”。 仇希音近乡情怯,到了谢家半月湖前便住了脚步,盯着半月湖波光粼粼的湖水出神,明月当空,夜风拂过,站在湖边的秾丽少女脸上一片茫然的伤痛。 兰七低声开口,“表姑娘看起来很伤心,眼睛肿得厉害”。 谢嘉树面色一紧,长长吐了口气,开口,“再快些”。 木浆划动水波的声音惊醒了发呆的仇希音,她茫然抬起头就看到了立于小舟船头的谢嘉树,月光下她的表哥一身素白孝衣,清俊出尘,就像他的名字,芝兰玉树。 小舟划得飞快,片刻的功夫就靠了岸,谢嘉树没有要人扶,稳稳上了岸,准确往仇希音的方向走了几步,俯身揖手,“表妹怎么这么晚来了?” 还真是一点都不像看不见的人啊! 仇希音木然开口,“母亲不让我来谢家,我暂时不想与她翻脸,就只能做小伏低,我想着报仇总是慢慢来的,更不能光明正大的来。 再怎么她也是我的母亲,是你的姑母,我想要我们都能有个好名声,不必受人唾骂嘲笑,只要我们都好好的,其他都是值得的——” 谢嘉树柔声开口,“你说得对,只要我们都好好的,其他都不必在意,姑母再怎么也是你的母亲,你不必要寻思报什么仇的,也没有什么仇可报的”。 仇希音忽地激动起来,上前两步一把抓住他的右手,本就通红的双眼更是一片血红,“你到现在还这么说!难道我们这么多年的情分就不值得你对我说一句实话?” “我没事——” 仇希音猛地拔高声音,“你没事?你没事!那我大晚上的来找你,脸被路边的树枝划了那么长一道血痕,你怎么都不问问我?” 谢嘉树一惊,下意识就抬起左手要去摸她的脸,又猛地反应过来,勉强笑道,“音音,你又骗我,哪里有什么血痕?我怎么瞧不见?” 仇希音眼眶中的泪水又涌了出来,声音却无比清晰,“我既已发现了,你再瞒着又有什么用?你不说,总有人会和我说的”。 谢嘉树默了默,垂下眼,“音音,我没有骗你,我能瞧见东西的,只是眼珠上蒙了一层血雾,看什么都是红彤彤的”。 他说着又抬起眼看着仇希音温柔一笑,“不过音音就算红彤彤的也很好看”。 仇希音恨得牙咬得咯吱响,几乎从齿缝中挤出了三个字,“谢探妙——” 谢嘉树安抚拍了拍她的手,“音音,不能全怪姑母的,传大夫说,应该是因为祖母和母亲血脉的缘故,我这个本不应该在这一代出现的重瞳子,重瞳症比小舅舅要严重得多,就算没有这一次变故,我的眼睛迟早也要出问题,寿命定也是不及常人的”。 仇希音控制不住地呜咽了一声,“所以你骗我!你骗我,你要和丰家的表姐成亲!还骗我说什么舅母遗命!” 纸包不住火,谢嘉树早就备好了若是仇希音发觉真相来质问他时的说辞,闻言微微一笑,声音越发柔和,“音音,我当时说的事虽是假的,想法和感情却是真的。 传大夫说我这样的病症定然会传给我的孩子,甚至是孙子,我不想你承受中年丧夫,晚年丧子,甚至连孙子也走在自己前头的痛,那样,我不但生前要时时刻刻担忧你,担忧孩子,连死后都不能安宁,甚至无法投胎。 音音,我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我自己,不但你,任何一个女子,我都不会让她因我之故承受那样的痛苦。 就像你刚刚说的,只要我们都好好的,其他一切都是值得的,宁郡王很好,一定会将你照顾得很好,你们以后的孩子也一定会健康又聪明。 我,我也很好,我虽然看东西模糊,还看什么都红彤彤的,但并没有影响我很多,我还是可以看书写字弹琴,还是能接掌谢氏书院,可以不必一生都活在担忧愧疚之中,等时候到的那一刻,也可以安心地走,安心地期待我的来生,岂不是好?” 仇希音不知道该如何反驳,拖着他的手蹲了下去,哭得浑身抽搐,死命摇头,“不好不好……” 251 大婚礼成(一) 晨光熹微,允和跪在止止阁冰凉的地板上,浑身上下都被冷汗浸了个透,“……不论谢四爷怎么劝,仇三姑娘只哭着说不好,后来姑爷过去了,命兰十八点晕了仇三姑娘,将仇三姑娘带去了流云苑”。 宁慎之久久没有说话,允和直挺挺跪着动也不敢动,简直也想学仇希音好好哭一场,为什么每次到仇三姑娘面前讨喜的事就是允风去做,而这种随时随地会倒霉的差事就轮到他? 太阳慢慢升了起来,暑气逐渐驱散了室内的阴冷,允风踩着阳光的影子高高兴兴进了止止阁,老远就兴冲冲喊道,“郡王!郡王!刚刚长公主遣人来说,仇尚书遣了仇府的大管事大清早的求见长公主,定然又是来催咱们府上下聘的!让我们告诉郡王,让郡王也高兴高兴!” 宁慎之恍然回神,心头却是涩然一片,明明他已经离她那么近了,短短一晚的时间,他们之间又已相隔一片半月湖…… …… …… 一个月后,紧闭的仇府大门再次打开,仇府的大小主子几乎全员出动前往大相国寺烧香拜佛,为仇不恃做法事。 这一次,谢氏也去了,仇希音内心毫无波澜,她的仇人已经死得差不多了,现在只剩谢氏了。 想到谢氏,想到谢嘉树,仇希音死死咬紧了牙关,生怕控制不住自己,扑上前直接咬死她! 这辈子,在她小心再小心下,在太祖父和太祖母的庇护下,她和谢嘉树都还算顺当地长到了这么大! 谢嘉树会过早失去母亲,双目病变,甚至要孤苦一生,完全就是她一人之过!她绝不会放过她! 谢氏似乎感觉到她的视线,看了过来,仇希音立即调转目光,低头盯着膝下的蒲团,她的表哥所受的苦难,她都要她一一品尝! …… …… 当天晚上,仇正深就去了桑榆院,关心几句后开口道,“音音,你也知道,年后我就曾催促长公主早日将你和宁郡王的亲事办了,只长公主守诺,非得要你先点头答应。 我们家的情况你也看到了,你二姐姐和四妹妹——” 仇正深说到这闭了闭眼,颓然开口,“许是我真的女儿缘薄,你二姐姐和四妹妹才相继早夭,如今我是真的不敢留你了。 我也写信和你太祖父、太祖母说了,他们都同意让你立即嫁去宁郡王府,宁郡王年纪不小了,你日后就是宁郡王府的人,总要多为宁郡王考虑考虑,这样才能得宁郡王府上下的心,日后你主持中馈……” 仇希音打断他,“父亲不用说了,我答应”。 仇正深一愣,脸上却也没有多少欣喜的神色,叹着气抚了抚她的头顶,欲言又止地走了。 仇希音和宁慎之的亲事有条不紊又声势浩大地操办了起来,十月十二,仇希音再次穿上鲜红的嫁衣由仇不耽背上花轿,顺着同一条路嫁进了宁郡王府。 这一次,宁慎之揭开她盖头时,她认认真真地抬头看向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脸上的薄红,不是酒气的红,而是混合着忐忑、羞涩的喜悦。 她一直以来悬着的心突然就缓缓落了下去,表哥说得对,她有了好归宿,他也不必背负良心的债,他们各自安好,也挺好—— 仇希音这样想着,脸上就露出一个笑来,这一世,她一定会好好珍惜,不再将她自己以及他折腾得一团糟,落得双双不得好死。 宁慎之看着她的笑结结实实愣住了,几乎是本能地跪了下去,脸埋进她的膝头,近乎哽咽开口,“燕燕儿,别怕我别怕我——” 他说得含糊,声音又小,除了仇希音和凤知南几乎没有人听到,那噗通往下一跪的动作却是所有人都看了个清清楚楚! 热闹的喜房中顿时就是一静,天,他们刚刚看到了什么? 宁郡王就这么双膝着地给刚进门的新娘子跪下了? 诡异的安静中,宁慎之终于也回过神来,只仇希音没有推开他,他又怎么舍得起来,就继续趴着。 凤知南看看一屋子噤若寒蝉的喜娘、宾客,再看看脸上的笑已经快挂不住的仇希音,伸腿踢向宁慎之的屁/股,“好了,要抱等洞房再抱,现在出去敬酒去!” 她本来以为这一脚肯定踢不中宁慎之,没想到宁慎之竟然没躲,让她一下正中红心! 凤知南,“……” 这厮高兴过后肯定会报复她的…… 而这时候还处在受宠若惊的高兴余波中的宁慎之显然没想到报仇什么的问题,恋恋起身,后退两步,俯身长揖。 随着他作揖的动作,一个机灵的喜娘终于反应过来了,大声唱了起来,“新娘子一笑,新郎官就抱,多子多孙多美妙!” 仇希音,“……” 好想缝住那喜娘的嘴,唱的什么破东西? 宁慎之却咧了咧嘴,“赏——” 想想又加了一句,“都赏,重重地赏!” 于是喜娘们唱得更起劲了,各种笑啊抱的都出来了,一片欢腾中,宁慎之被簇拥着出了喜房。 宁慎之出去后,喜娘们一边唱着喜庆的歌谣一边往屋里、床上,仇希音身上撒着花生、红枣等东西,宁家本家的几个媳妇子笑嘻嘻地帮忙,说着百年好合的吉祥话。 这般场景却又是和上辈子重合了,仇希音听着听着就有些恍惚,她重活一辈子最避之唯恐不及的就是宁慎之,不想竟是又一次披上嫁衣嫁给了他…… “都出去,都出去,我和音音说几句话”。 仇希音回神就见谢探微俊面含笑站在自己面前低着头仔细端详着自己。 仇希音下意识回了个笑,正要起身行礼,就被谢探微按了下去,“坐坐,今天新娘子最大”。 谢探微说着叹了口气,如仇希音小时候般伸手捏了捏她的脸蛋,“小音音也长大嫁人啦”。 他说着将手中镶红宝的珐琅匣子递给她,“这是你表哥托我送给你的添箱,不是你母亲,他本想背着你上花轿的”。 谢探微向来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的性子,一点没觉得在仇希音大喜的日子说这些有什么不好,“不过人世间的事总不可能十全十美,月满则亏,这样挺好”。 仇希音打开匣子,里面却是一只镶猫眼石的金镯,碧绿的猫眼石在烛光下隐隐泛着金光,美得让仇希音几乎落泪。 谢探微拍拍她的肩膀,“你表哥现在很好,不必担忧他,以后你就好好和于始过日子,他虽说有点闷,又有点笨,好在性子不算难相处,对你又一片赤诚,你们日后肯定能夫妻和顺的”。 仇希音将匣子放在自己膝头,认真点头,“舅舅放心,我定会尽好宁郡王府主母之责”。 谢探微又叮嘱了几句,就被人拉出去陪酒了,凤知南坐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问道,“你还怕不怕表哥?” 仇希音,“……” 请恕我在这样的日子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样回答这样的问题。 凤知南认真看向她,“你不要怕他,他就是个纸老虎,不信你试试,我瞧着你只要皱下眉,他都恨不得怂得给你跪下”。 仇希音,“……” 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不过夫君说得对,他有时候喜欢犯蠢,像你这样喜怒不动形色的,估计气死了,他都不一定能发现,所以你要是生气就骂他,不行打一顿,或是砍几刀都行,我们凤家人都扛揍,再怎么都砍不坏”。 仇希音,“……” 还是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万幸的是凤知南话少,说了这几句,见她听到了就没再继续说,仇希音忙转移话题,问起了自己的小表弟。 不多会,董锦儿奉荣和长公主之命来给仇希音送吃的,新房中又热闹起来。 仇希音虽只早晨吃了一碗汤圆,却根本不饿,随意吃了几口就放下了筷子,接着又是一系列祝福的仪式,等忙完宁慎之已在宁恒之的搀扶下回新房了。 凤姜笑着起哄道,“这新郎官回来得太早了吧?快,新娘子,帮我们将这厮叉回去陪酒去,不带这么急的!” 新房中顿时哄堂大笑,一直到现在,仇希音都是忐忑不安的情绪占了大多,这时候蓦地就觉得有些羞窘起来,垂下了眼。 宁慎之本就因酒气潮红的脸更是通红一片,连双耳都发起烫来。 宁恒之笑骂,“表哥知道兄长急,不赶紧地吩咐喜娘到合卺酒吃饺子,好让兄长赶紧洞房,倒是在这里说风凉话,真是好没道理”。 新房里更是热闹,喜娘们忙将仇希音扶到圆桌旁,伺候宁慎之二人喝合卺酒。 仇希音接过那做成半只瓠瓜模样的金酒杯,手微微抖了抖,却没有犹豫,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喜娘们再次高声唱了起来,同时外间的鞭炮声响成了一片,衬托得气氛更加喜庆。 喜娘又端上饺子,将筷子奉到宁慎之和仇希音面前。 宁慎之看着那造型漂亮却绝对改变不了根本没下过锅事实的饺子,拿起筷子的手微微一顿,那头仇希音已极利落干脆地夹起了一只饺子咽了下去,又夹起了第二只往嘴里塞去。 喜娘还没见过这般干脆的新娘子,愣了愣才大声问道,“生不生?” 仇希音咽下第二只饺子认真点头,“生”。 新房中又是轰然大笑,有笑新郎官急,新娘子更急的,有笑新郎官还没有新娘子利索的。 宁慎之勉强控制住自己去看仇希音此时脸上表情的冲动,见仇希音还想再夹,忙示意凤知南拦住,自己也忙忙塞了两只饺子进嘴。 随着喜娘高声喊起“礼成”,谢探微和宁恒之开始赶人,等凑热闹的人都走了,宁慎之抬头看了仇希音一眼,又立即别过目光,勉强撑着气势道,“我去吩咐你陪嫁的丫鬟婆子过来伺候你更衣”。 说着起身就走,颇有些落荒而逃的味道。 仇希音,“……” 莫名就想到了凤知南评价他的那一个“怂”字。 喜娘们估计也没见过这样的新郎官,愣了一会才围了上来,簇拥着仇希音坐到梳妆台前卸钗环。 仇希音卸了妆,沐浴清理过换上大红的寝衣后就听慧中来报,宁慎之被凤姜拉去灌酒了,传话让她累了先休息。 仇希音知道他们兄弟感情好,也没在意,只她自也不可能不等宁慎之,自己先睡,便吩咐取书来看。 和妈妈急得只拍腿,“我的姑娘哟,这时候还看什么书?” 仇希音挑眉,“那我该做什么?睡觉?” 宁郡王府一个利落干练的丫鬟笑道,“郡王妃说的是,郡王还不知道要和大将军喝到什么时候呢! 郡王妃若是想等郡王,看看书也省得着急,郡王要是知道了,可是会心疼的”。 和妈妈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她一眼,却也没有多说,好在宁慎之回来得很快,大约一刻钟后,已经换了常服的宁慎之就被凤姜和宁恒之扶着回来了。 这一次,宁慎之身上的酒气更重,被两个人扶着走路都有些踉跄,凤姜两人没进喜房,没好气地将宁慎之往房里一推,讥讽道,“好了好了,酒壮怂人胆,你酒喝得也差不多了,不许怂了啊!” 仇希音,“……” 完全不想知道凤姜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宁慎之本就脚步不稳,被他这一推,踉跄了好几步,砰地撞到了屏风上,好在屏风厚重结实,才没连人带着屏风倒下去。 这一下动静太大,屋子里的丫鬟、婆子全围了上去,仇希音想了想,也放下书下了床,就见宁慎之已经站稳了脚步,一大群丫鬟婆子将他围在中间,却都不敢靠近,他白皙的俊脸涨得通红,也不知道是喝酒喝的,还是窘迫的。 宁郡王府那个干练的大丫鬟见她来了,笑道,“咱们还是别打扰郡王和郡王妃的洞房花烛夜了,郡王妃有什么吩咐,叫一声就成”。 众人皆是窃声笑了起来,高声说着吉祥话,一哄而散。 仇希音迟疑开口,“郡王还能不能自己走?” 宁慎之忙道,“能能”。 他似是怕自己再摔倒,十分谨慎地扶着家具慢慢地走,倒也算顺利地走到了床边,立住脚步,往后退到了床尾。 仇希音以为他有什么事,就也立住了脚步,不想就见宁慎之俯身朝她长长一揖,宽大的喜袍袖子几乎垂到了地面。 他说,“娘子先请”。 仇希音,“……” 莫名有种羞耻感。 252 大婚礼成(二) 仇希音默了默,还了一礼,“我伺候郡王更衣”。 宁慎之受了惊般退了半步,连连摆手,“不用不用,我会脱”。 仇希音,“……” 果然是喝醉了。 仇希音没再说话,到了里床坐下,宁慎之扯开腰带,脱下外衫,里面就是和仇希音一样的大红寝衣,他又朝仇希音作了一揖,这才脱了靴子掀开被子,坐到她身边。 一时两人都没有说话,半晌,宁慎之讪讪道,“娘子,我们歇息吧?” 仇希音一直勉强镇定的心咚地一声猛跳,干巴巴说道,“帐子还没拉”。 宁慎之噢了一声,揉了揉太阳穴,起身去拉帐子。 仇希音趁着这个时间躺了下来,闭上眼睛,不一会就感觉到宁慎之在另一边躺了下来,两人一时都没有动弹,仇希音耳边喉间都是宁慎之身上的酒香和灼热的气息,浑身都僵了。 半晌,宁慎之小心翼翼翻了个身,面向她侧躺,仇希音呼吸一滞,接着就感觉到宁慎之的胳膊小心翼翼搭上了她的腰,带着灼热的温度和无法忽视的重量,仇希音浑身都绷紧了,几乎想尖叫着甩开他的胳膊。 她果然还是高估自己了,她以为她已经能自如与他说话来往,就能像前世一样在床笫间忍受他,现在,单只是他的一只胳膊便已叫她几乎无法接受,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能不能忍过这漫长的洞房花烛夜…… “燕燕儿——” 宁慎之喃喃叫了一声,仇希音没出声,宁慎之又叫了两声,带着浓浓的酒气,不难闻,却让气氛越发的难以忍受。 仇希音忍着没动,宁慎之却变本加厉胳膊一用力,将她翻了个个,和自己面对面躺着,将额头抵上了她额头。 仇希音再也忍不住,就要推开他,就听他小声问道,“燕燕儿,你怕不怕?” 声音中的小心翼翼和隐隐担忧、隐隐希冀让仇希音僵住动作,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又或者该不该回答。 “我有点怕,燕燕儿,我怕你怕我,你不怕祖母,不怕表哥,不怕阿南,甚至连容宣都不怕,就怕我”。 宁慎之的声音带着酒醉之人特有的大舌头和浓浓的委屈,让仇希音竟荒谬地升起了几分负罪感。 “燕燕儿,我和你说话都不敢大声气儿,更不敢给你脸色看,你为什么怕我?” 仇希音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继续沉默。 宁慎之忽地一个用力将她紧紧搂进了怀里,仇希音下意识挣扎,宁慎之加大力道,下巴抵住她头顶,喃喃道,“燕燕儿,不要怕我,不要怕我,我只恨不能将心掏给你看,你不要怕我……” 宁慎之浑身滚烫,气息亦是滚烫,一如他寝衣的颜色,烈火一般将她整个儿包裹了起来,灼得她微微发起抖来,身上竟也似染上了他身上的温度,慢慢烫了起来。 头顶,宁慎之还在喃喃念着“不要怕我”,声音却越来越低,抱着她的力道也渐渐松了,仇希音默默等着,直到他完全没了声音才轻手轻脚地想要推开他。 不想宁慎之又呢喃一声“燕燕儿”,抱着她的动作再次收紧,仇希音生怕他惊醒了,不想他却又没了动静。 这一次,仇希音耐心多等了一会,这才试图着挣脱他的怀抱,不想她刚一动弹,宁慎之就又再次更紧地抱住了她。 如是几次后,仇希音终于在一次等待宁慎之“睡熟”的过程中不知不觉睡着了,她今天几乎是半夜就被叫起来梳妆,又累了一天,撑到现在已是极致。 在确定她睡着后,一直睡着的宁慎之静静睁开了眼睛,小心捏了捏她腕间的穴道,不多会,仇希音紧皱的眉头慢慢松开,彻底沉入了深沉的梦境中。 宁慎之这才动了动僵硬的身体,伸手将垂在床头的夜明珠球上的罩子拉下,夜明珠柔润的光辉顿时洒满了床帏之间,仇希音瓷白秾丽的脸似也染上了珠光的多情柔美。 眼前人是梦中人,宁慎之再也忍不住俯身急切去舔她微殇的眼角,大手也伸入了仇希音衣裳里,慢慢摩挲。 他怕她惊醒,更怕她第二天起来发觉不对劲,力道极轻,动作轻缓几近于无,那种终于触碰到她的亲密却还是让他几乎落泪。 整整七年,他终于守着她长大成人,她终于再次披上嫁衣成为了他的妻,即便她还怕他,还不能接受他,也没有关系,他们还有长长的一辈子,这一次他一定不会再犯上辈子的错,一定不会再吓到她,伤到她,这一次,他们一定能夫妻和顺,相伴到老…… …… …… 门外嬷嬷叫起的声音响起,仇希音缓缓睁开眼睛,下一刻就发觉自己被人紧紧搂在怀里,她吓得浑身汗毛都炸了起来,伸手就推。 “别动,我困,头疼”。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气息,仇希音动作一僵,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又一次嫁给了宁慎之,昨夜的一切也渐渐浮上心头。 他竟然就这样抱了她一夜! 怪不得她浑身骨头都不舒坦! 明明他上辈子没有这样喜欢搂着人睡觉的习惯的! 仇希音压下自己想一脚踹开他的冲动,又推了推他,“该起了,别误了时辰”。 “你先起,我再躺一会”。 仇希音,“……” 她竟是不知勤勉克己的宁郡王居然还会赖床。 “那你放开我”。 宁慎之唔了一声,双手伸到她腋下,竟是举着她坐到了自己身上,又一侧身,举着将她放到了床边。 仇希音,“……” 仇希音又羞又窘,待要发作,又不知该从何发作,只得压下火气唤人进来伺候。 隔着重重叠叠的帷帐,宁慎之静静感受着仇希音娇娇小小骑坐在自己身上那种让他几乎失去理智的感受,在嬷嬷再一次出声催促时方恋恋不舍起来了。 两人梳洗妥当天刚微微亮,仇希音低眉顺眼地跟在宁慎之右手边落后一步,不想刚出门,一只手就伸了过来,握住了她垂在身侧的左手。 仇希音浑身一抖,就要甩开,宁慎之竟俯身贴了过来,嘴唇几乎贴着她的耳朵,低声道,“燕燕儿,我昨晚喝多了,却是委屈你了,虽说我已经伪作了喜帕给祖母送去,却不一定能瞒过去”。 仇希音只觉浑身血液都在翻滚,也不知道是因为他说的内容还是他这般贴着自己说话的缘故,昨晚他抱着她时,她都没有这般浑身都烧起来的感觉! 正要用力挣开,宁慎之却已端正站好了,只手还紧紧握着她的手,仇希音挣了挣,他又用另一只手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抚道,“别怕,昨晚皆是我的错——” 仇希音直觉他下面定没有什么好话,猛地一用力,甩开他的手,加快步子往前走去。 宁慎之嘴角不自觉勾了起来,立在原地望了一会,方追了上去与她并肩,这一次却是不敢再做什么小动作了。 仇希音因为走得急,到荣和堂时,略嫌苍白的脸洋溢着健康的红晕,双眼更是晶晶发亮,荣和长公主一瞧就笑了,笑眯眯道,“这嫁了人就是不一样了,只一个晚上,我瞧着音音就比昨儿个更漂亮了”。 众人皆是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荣和长公主又看向宁慎之,见自家大孙子虽则眼底微有青黑之色,精神气色却是极好,连一张俊脸似乎都没有平时冷了,更是满意,“于始气色也好,昨天伺候的人全部有赏,重重地赏!” 凤姜笑道,“长公主您可是赏错人了,您是不知道,于始昨儿个怂得进了新房都不敢往新娘子床上爬,不是我硬给他灌了一坛子神仙醉,他现在可没这样的好气色!长公主您要赏怎么也得先赏我才是”。 这话一落,一屋子主子奴才都哄然大笑,宁恒之一边笑一边指着宁慎之道,“祖母,还有呢,表哥说仇三面皮薄,将闹洞房的全都轰走了,只带着我在外面埋伏着。 不想我们左等右等的,好不容易等到兄长沐浴梳洗妥当,他出了净房竟然不是往新房走,光在院子里打转。 表哥实在忍不住跑出去问他在干什么,兄长竟然还脸不红气不喘地说什么他就是知道我和表哥会来闹洞房,等着我们自投罗网的! 就这样的话,连我都骗不了,还想骗表哥!” 众人笑得更欢,宁慎之偷偷瞄了仇希音一眼,只可惜她垂着头,根本看不清她脸上的神色,只得勉强绷着脸训道,“还叫什么仇三,叫长嫂!” 宁恒之果然起身,笑哈哈一长揖,“小弟见过长嫂,长嫂威风太大,吓得兄长不敢进新房,害得我和表哥吹了一晚上冷风也没闹成洞房,今儿的见面礼薄了,我可是不会给长嫂敬茶的”。 宁慎之深怕仇希音面皮薄禁不住这场面,忙呵斥道,“哪那么多话,坐好”。 谢探微掩唇挡住脸上的笑意,咳了咳,“好了,长公主还等着孙媳妇的茶呢,别误了时辰”。 荣和长公主本来还满脸是笑,接过仇希音奉上的茶后却又突然落下泪来,龚嬷嬷忙劝道,“今儿是郡王和郡王妃大喜的日子,长公主该高兴才是”。 荣和长公主忙灌了一口茶,控制住眼泪,含着泪笑道,“我就是高兴的,这碗孙媳妇茶,我等得太久了”。 凤姜笑道,“于始也算是苦尽甘来,等再久都是值得的,等弟妹三年抱俩,长公主就会觉得更值了”。 荣和长公主听得连连点头,从龚嬷嬷手中接过一只小小的紫檀木匣子,起身双手送到仇希音面前,“音音,这是宁郡王妃的印鉴和宁郡王府大小库房的钥匙,从今天起,我将宁郡王府交给你,将于始交给你,别的我不奢求,只希望你们好好的,相互扶持,夫妻和顺”。 仇希音双手接过匣子,高高捧着,恭敬拜了三拜,“祖母放心,孙媳定会竭尽己力做好宁郡王妃”。 “好好好,”荣和长公主一连说了三个好字,又看向宁慎之,“于始,音音是女儿家,比你又小那么多,你要好生疼惜,有什么她不懂的,你要多说给她听,不要老是冷个脸,半天都说不了一句话,吓着音音”。 宁慎之亦拜了三拜,微哑的声音郑重无比,“祖母放心,孙儿定会敬之爱之,不叫音音受半分委屈”。 荣和长公主看着他郑重的近乎虔诚的神色,几乎又要落泪,到底控制住了,摆手,“都快起来,去给你们表哥敬茶”。 凤姜喝了茶,朝仇希音眨眨眼,“弟妹,你还记不记得我那时候说过,你若是肯做我弟妹,我就送一万两给你当零花钱?” 他说着拍拍手,就有几个侍卫打扮的壮汉抬着五只小箱子进了屋子,箱盖打开,金灿灿的光芒几乎闪瞎了众人的眼。 宁恒之眼冒金星,“哇,表哥,不是凤家人廉洁奉公,还经常拿自己的银子补贴军中粮饷,穷得要命吗?你怎么这么有钱?” 凤姜得意一笑,“这个你就管不着了,弟妹啊,拿去随便花,这是送你的零花钱,日后分家也不用分给恒哥儿的那种”。 仇希音,“……” 宁恒之蹦了起来,“不行,我成亲时,你也要给我娘子送!” 凤姜鄙视,“你要是有能耐找个和弟妹一般漂亮的,我就送,不过,我估计着悬”。 宁恒之炸毛,“你怎么知道我找不到比仇三漂亮的?” 凤姜就挑眉一笑,“哦?” 宁恒之看看仇希音,又看看仇希音,萎了。 宁慎之又牵着仇希音往谢探微和凤知南的方向走,凤姜笑道,“这个就难了,到底是谢四跟着阿南叫弟妹表嫂,还是于始跟着弟妹叫谢四舅舅?” 长公主笑道,“各叫各的就是”。 说话间,仇希音已走到了谢探微面前,接过秀今手中的茶就跪了下去,谢探微呀了一声,就去扶她,“音音,不用行这么大的礼的”。 仇希音跪着不动,谢探微只得慌忙接了茶,仇希音见他喝了,又拜了三拜,方在秀今的搀扶下起身,去给凤知南敬茶。 之后便是小辈给他们敬茶,敬过茶后,仇希音又随着宁慎之进宫谢恩,拜见宁家本家族老,祭祖录族谱,用过午膳后才闲了下来,回了止止堂。 她向来有午歇的习惯,这几天又着实累了,梳洗过后就进了内室,刚坐上床头就见宁慎之也进来了,她忙起身行礼道,“郡王要拿什么?” 252 大婚礼成(三) 宁慎之瞧了她一眼,默了默方道,“我困了”。 倒颇有些委屈的意思在里头。 仇希音一呆,她记得上辈子宁慎之没有午歇的习惯的啊。 两人相对立着不说话,秀今瞧瞧这个又瞧瞧那个,疑惑问道,“郡王不说困了,在这站着做什么?快些上床,姑娘才好歇着,姑娘刚刚也说困了”。 唔,这个呆丫头今天倒是聪明了一回。 宁慎之咳了咳,“叫郡王妃”。 秀今噢了一声,宁慎之挥手,“不用伺候了”。 秀今行礼退下,宁慎之走到床边,“燕燕,你先上去”。 仇希音迟疑了一会,到底还是乖乖上了床,宁慎之除了外衣衫,很快也上来了,刚躺下就翻了个身面对着她将她搂进了怀里,灼热的唇落到她额头,喃喃叫了声燕燕儿。 仇希音浑身都僵了,宁慎之恍似未觉,又亲了亲她额头,低声道,“睡吧,好困”。 不多会,宁慎之的呼吸就均匀起来,仇希音却动都不敢动,估摸着他睡熟了才试图想挣开他的怀抱,不想刚一动弹,宁慎之就睁开了眼睛,困意绵绵问道,“怎么了?” 仇希音,“……你放开我,这样我睡不着”。 宁慎之安抚拍了拍她的后背,又闭上眼睛,“乖,快睡,好困”。 仇希音原来还有些忐忑,怕宁慎之动怒,听到这句话,没来由地心头火起,“你放开我,抱着我睡不着”。 宁慎之默了默,果然放开了她,还十分自觉地往旁边挪了挪。 仇希音又往里面挪了挪,这才闭上眼睛,她生怕宁慎之还有什么后招,一直提着口气,不想等了许久,宁慎之都没动静,她逐渐放松下来,渐渐沉入梦乡。 仇希音这一觉睡得很沉很香,醒来时甚至有种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觉,但很快,她就发觉不对劲了。 她是被人紧紧抱在怀里的! 她一惊,随即才想起来,她又嫁给宁慎之了! 剧烈的心跳让她喘了喘,正要挣开宁慎之的怀抱,宁慎之的右手已落到她脖颈处,慢慢往下抚摸,“别怕,是我”。 仇希音一僵,用力去推他,宁慎之十分配合地松开了,一双漆黑的眼珠子却紧紧盯着她,幽幽开口道,“你撒谎,我抱着你,你也睡得很好,我都醒了半个时辰了,你才醒,天都黑了,表哥和重华都来道别回家了,祖母遣来叫我们去荣和堂用晚膳的人都来了三拨了”。 仇希音,“……” 她怎么不知道宁慎之还有这么话多的时候?前世今生,他还是第一次说这么长的一段话! 仇希音勉强绷着脸,一声不吭起身下了床,叫秀今进来伺候。 外头天果然早就黑了,她睡了足足四个时辰! 仇希音看到荣和长公主和龚嬷嬷脸上暧/昧的笑时,只觉脸都僵了,看身边一脸神清气爽的宁慎之更是心堵。 荣和长公主等两人吃饭等了一个多时辰,却一点火气都没有,还十分强权地打压下了等得十分不爽的宁恒之,刚用过晚膳就一脸笑地赶两人回去,“这几天你们最辛苦,明天还要回门,早些歇着歇着”。 仇希音,“……” 歇着就歇着,为什么长公主您要说两遍,还特地加重了语气? 仇希音只当自己没听懂,低眉顺眼地随着宁慎之往回走,一进止止堂便道,“我下午睡多了,肯定一时半会睡不着,去书房看会书”。 “睡不着——” 宁慎之的声音十足的意味深长,仇希音知道她是在笑话自己下午明明说他抱着睡不着,却睡得那么死,脸颊微微发烫,加快步子。 宁慎之不紧不慢跟上,两人进了藏书楼,仇希音看书,宁慎之就在她对面批公文,倒也和谐。 子夜的更声响起,宁慎之开口道,“夜深了,我们回去歇着吧”。 仇希音,“……” 表示完全听不得“歇着”两个字。 “我还不困,你先回去”。 “好,你也早些回去歇着,明天还要回门”。 这么好说话?仇希音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在仇希音不敢相信间,宁慎之又十分淡定地加了一句,“我瞧着你那个姑母是个口舌厉害的,若是明儿精神不好,她定是要打趣你的”。 仇希音,“……” 已经完全没办法拿这个话多,还会明里暗里威胁她打趣她的男人跟上辈子那个冷面寡言的摄政王做比较了! …… …… 宁慎之走后,仇希音磨蹭了两刻钟才回了房,宁慎之已经收拾妥当睡下了,瞧着应该已经睡着了,她怕吵醒她,洗漱都是轻手轻脚地。 不想刚一上床躺下,宁慎之就翻了个身将她抱了个正着。 仇希音提着的心慢慢落回了胸腔,有种果然如此的麻木感。 “睡不着,对吧?” 宁慎之清冷的嗓音微微沙哑,充满了不可言说的暗示,仇希音默了默,道,“睡得着”。 耳边宁慎之轻轻吐了口气,灼热的唇再次落到她额头。 “睡吧”。 仇希音听到他的声音低低响起,她又逃过了一晚,可又有什么意义? 她已经嫁给他了,迟早有一天逃不过去的。 她已经答应嫁给他,已经立誓要做一个合格的宁郡王妃,这般行止却是又矫情又叫人讨厌了。 仇希音闭上眼睛,右手轻轻攥住宁慎之寝衣的衣角,她只是还不太适应,明天,明天就好了…… …… …… 第二天一早,仇希音随宁慎之回了仇府,仇府上下比过年还喜庆,连仇老太太对她都有了笑脸,只谢氏还是一贯的冷清模样,除了打量了她和宁慎之几眼,一句话都没多说。 宁郡王府和仇府临近,两人用过了晚膳,赶在天黑前回了宁郡王府,换过衣裳后就去给荣和长公主请安。 没说两句,荣和长公主又开始叫他们回去“歇着”,然后和龚嬷嬷暧、昧地“会心一笑”。 仇希音差点连脸上的笑都绷不住了,宁慎之咳了咳,起身行礼,“祖母,孙儿已经和音音商量好了,明天就启程去江南探望音音的太祖父和太祖母,如果京城没有大事的话就等明年开春后再回来,也算是全了音音的孝心”。 仇希音愕然,荣和长公主下意识拒绝道,“不行”。 宁慎之再次俯身见礼,“祖母放心,朝堂上的事,我已经安排妥当,恒哥儿也长大了,阿南住得又近,撑起宁郡王府,足够了”。 荣和长公主伸手去端茶,端了几次都没端起来,龚嬷嬷忙将茶杯塞进了她手里,嗔怪地瞪了宁慎之一眼,“郡王,长公主年纪大了,二爷又小,郡王和郡王妃就算要尽孝,也不必待那么长时间,现在才是十月初,待到年底赶回来过年也尽够了,想必仇老先生和仇太夫人也能体谅的”。 荣和长公主一气将茶都灌了下去,这才定下了神,接着道,“龚嬷嬷说得对,其实要我说,你们不如缓个三两年,等孩子大了能走远路了带着一起去,仇老先生和仇太夫人瞧着也高兴”。 宁慎之道,“那时候再去一趟就是”。 荣和长公主,“……” 这个有了娘子就忘了祖母的混账! 荣和长公主勉强控制住将手中的杯子砸到宁慎之头上的冲动,“倒不是祖母不通情达理,硬要拦着你们尽孝,你头一次成亲不知道,这成亲后头几个月最易有孕,如果音音在江南有了,总不能还叫她两头奔波,那就只能留在江南生产。 到孩子出世后,总得养上个周年半载的,孩子小轻易也不能出远门,这般算下来,至少也得个三年两年的,你还能在江南待那么长时间不成?” 唔,蛇打七寸,她就不信她家这个被美色冲昏头脑的孙子能舍得将仇希音一个人留在江南那么长时间! “这个祖母不必担心,传名说我如今不宜有子嗣,总要再将养个周年半载,免得到时候生下的孩子不康健,就是一辈子的事”。 荣和长公主差点跳了起来,“什么不宜有子嗣?这是怎么回事?” 宁慎之安抚了半天,又叫了御医来,折腾了半天,才总算安抚住了荣和长公主。 两人回止止堂时已经很晚了,梳洗过后,仇希音就上床靠上床头的迎枕,不多会宁慎之也进来了,看她还没睡,温声道,“不早了,歇着吧”。 仇希音目光复杂,“你,不必如此的”。 宁慎之脱了鞋子上床将她揽进怀里,在她额头落下一吻,叹道,“燕燕儿,我想让你开心,其他的,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去江南,你肯定会开心的”。 仇希音柔顺伏在他胸膛,没有说话,宁慎之也没有再说话,只慢慢抚着她垂在身后的长发。 大约两刻钟后,仇希音微微绷紧的身子完全软了下来,宁慎之先捏了捏她手腕处的穴道让她睡得更熟,方搂着她躺了下来,灼热的吻如雨滴般密密落到她额头,脸颊,又往下移去,同时他扶着她腰的手也蠢蠢欲动地想往里面伸去—— 在接触到那柔软细腻的肌肤的一瞬间,宁慎之忽地被咬了般猛地抽出手狠狠甩向自己的脸。 “啪——” 清脆的巴掌声响起,灵魂深处漾起的愉悦和战栗却让他却根本感觉不到疼,他怔怔看着烛光下仇希音秾丽清雅的脸,半晌郑重在她鼻尖落下一吻,伸手挥灭蜡烛,闭上眼睛,不急不急,他们还有漫长的一生要一起度过…… …… …… 从京城到江南这条路,很多年前,在仇正深接她回京城时,仇希音曾走过一回,只不过那时候忙着赶路,一切都是走马观花,甚至因为她身子柔弱,吃了许多苦头。 如今怀着再见太祖父、太祖母的美好期待,身边陪着的是宁慎之,一切竟是如斯不同。 半个月的路程,宁慎之带着她走了一个多月,赏遍了一路的名山大川,名人遗迹,尝遍了沿路的美食美酒,收集各种金玉古董,名画名字。 宁慎之甚至带着她在一个陶瓷小镇住了好几天,就为让她体验一下亲手制作陶器瓷器。 在第一个丑丑的陶器在自己手下慢慢成型,她忍不住抬头看向对面给自己踩拉胚机的宁慎之笑了。 宁慎之似是愣了一下,下意识也牵起了嘴角。 那是她第一次看见他真正意义上的笑,而不是上辈子那种僵硬的像面部抽筋的皮笑肉不笑。 从那之后,她就经常能看见他笑,虽然还有些僵硬,那双漆黑的眼睛中却满是温情。 她看着看着就有些迷惑,总觉得上辈子,他虽不像现在这般努力对她笑,眼中的温情却是一样的,却又怀疑是太过遥远,自己将这辈子的他和上辈子的他混淆了。 他们到苏州府时已经进了腊月,两人陪着仇时行夫妻热热闹闹地过了个年,到年初二又陪着他们四处拜访亲朋好友。 仇时行向来不耐烦这般场面,有晚辈学子到家中拜年都要百般推辞,今年却格外热衷,带着宁慎之和仇希音四处走动,几乎将所有能想起来的人家都走了个遍,有人要来拜年更是来者不拒。 宁慎之和仇希音一直耐心地陪着老夫妻两个到处跑,一直到正月底才总算彻底清闲下来。 期间,仇时行征求了宁慎之的意见,收了两个弟子,一个是出身姑苏世家的王子异,一个是仇家旁支子弟仇正洵,一起都住到了仇家,仇家顿时热闹了起来。 这天,仇时行拉着宁慎之对弈,王子异和仇正远在一旁观战,仇太夫人叫了仇希音去房里做针线,打量了一番仇希音手中绣绷的花色,问道,“这是在做什么?” 仇希音面色柔和,“是在给小舅舅和公主的孩子做肚兜,太祖母瞧这花色可好?” 仇太夫人皱了皱眉,挥退下人,直接问道,“你有空给你表弟做肚兜,怎的我瞧着郡王身上的荷包都不是你做的?” 仇希音愣住,她倒也不是故意不给宁慎之做,只是从来没想过,也从来没有那个习惯。 仇太夫人一见她那个样子就来气,伸手戳了戳她额头,“那郡王的内衣裳呢?别说也是针线房做的!” 仇希音,“……” 还真是! 仇太夫人气得加大力道,狠狠戳了戳她,“我瞧着你小时候也算是聪明伶俐,怎么长大了倒成了这个样子?我和你说的话你都忘到后脑勺了是吧?” 253 新婚燕尔(一) 仇希音讪讪道,“我就是一时没想起来”。 “你这是一时?你们都成亲多久了?还一时!” 仇太夫人恨铁不成钢,“你这个肚兜先放一放,这几天先给郡王做一套内衣裳我瞧瞧”。 仇希音连忙点头,这本就是她做妻子的本分,之前的确是她没想起来,并不是不愿意的。 仇太夫人语重心长,“音音,我和你说的话,你不要不放在心上,人的心都是肉长的,郡王对你好,你不说十分的回报回去,至少也要报个七分,有来有往,夫妻才能和顺长久。 还有就是趁你们新婚情热,抓紧时间怀上孩子才是正事,郡王他毕竟是那个身份,很多事情身不由己的,这子嗣就是最大的一件事”。 仇太夫人提起这个倒是勾起了仇希音的心事,仇太夫人见她神色不对,心头一跳,“傻丫头,这可是头等大事,你可别犯傻啊!” 仇太夫人说着一把将她搂进了怀里,“乖乖儿,你和郡王可要好好的,别吓太祖母啊”。 仇希音只觉心头一热,一直深藏心底的话就吐了出来,“太祖母,郡王,我们还没,还没——” 仇希音话虽没说完,仇太夫人却已经听懂了,慌得忙又扶着仇希音坐稳,“音音,你可别吓我,你们都成亲这么长时间了,我瞧着你们同进同出的,郡王又十分体贴你,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仇希音犹豫了一会,方吞吞吐吐道,“洞房那一晚他喝醉了,回来就睡着了,第二天,第二天,我看书看得有点晚,回去他问我困不困,我说困,后来,后来,他就没问过我了——” 仇希音说得虽含糊,仇太夫人熟知她的性子,几乎是一耳就听出了其中关窍,气得狠狠一巴掌拍上她手背,“你怎么那么糊涂!郡王是什么身份,你那般故意避着,他怎会再自取其辱!” “可,可第三天他就提出要带我来江南,一路上,一路上也没什么异样”。 仇太夫人面色沉肃下来,“音音,你老实和我说,你是不是还有二心?” 仇希音连连摆手,“不是不是,怎么可能?如果我有二心,哪怕是太祖母你逼着,我也不可能答应嫁进宁郡王府”。 仇太夫人松了口气,“那就好”。 仇希音见她火气消了点,试探开口,“那,太祖母,我现在怎么办?” 仇太夫人气得又戳她,“现在知道害怕了?当时做什么去了?” 仇希音,“……” 倒也不是害怕,就是有点着急想要个孩子。 仇希音讨好地笑,“太祖母,我知道错了,知道错了嘛”。 仇太夫人揉了揉额头,“不行,这事,我得好好想想”。 “您想您慢慢想,不急在这一会”。 仇太夫人瞪,“你也别想清闲,现在就给我去找布料,画花样子去!” …… …… 晚上用膳时宁慎之频频看向仇希音手背、眉心,仇太夫人本就格外注意他,自然也就瞧见了,借口自己累了,早早打发了王子异和仇正洵,这才蹙眉看向宁慎之,“郡王在瞧什么?” 她这段日子早就改口叫宁慎之的字,这又叫起了郡王,可见是不满了,宁慎之忙起身作揖,“太祖母见谅,我见音音手背、额头皆有微红,倒像是谁打的,就多瞧了几眼”。 仇太夫人语气淡淡,“是我打的”。 宁慎之一愣,正要问原因,仇太夫人忽地猛一拍桌子,厉声喝道,“宁郡王如此惺惺作态,到底所为者何?” 这下仇希音也坐不住了,起身站到宁慎之身边,“太祖母息怒”。 “这里没有你说话的地方!”仇太夫人目光如刀紧紧盯着宁慎之,“音音嫁于你已将近半年,却至今尚是处子之身,宁郡王是欺我仇家无人?” 仇希音,“……” 等等,不对,太祖母是不是弄错了什么? 仇希音忙开口道,“太祖母,不关郡王的事,都是我的错——” “你闭嘴!这种事怎么会是你的错?”仇太夫人见宁慎之白皙的俊脸涨得通红,根本不敢抬头看,不动声色朝仇希音使了个眼色,示意她旁观就好。 “怎的?宁郡王哑巴了?还是说,郡王也觉得是音音的错?” 仇时行咳了咳,正要说话,宁慎之长揖过膝,窘迫开口,“确实是我的错,请太夫人责罚”。 仇太夫人冷哼,“责罚宁郡王?老身可还没那么大的胆子,但宁郡王既然瞧不上我仇家的姑娘,我仇家也绝不勉——” 意识到仇太夫人接下来要说的话,宁慎之猛地拔高声音,“太夫人慎言!” 说完又猛地意识下来,双手高揖过头俯身跪拜,“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但我绝不是有意为之,请太夫人恕罪”。 “不是有意?那是何意?” 宁慎之僵了僵,半晌憋出一句,“是,是,我粗手粗脚的,恐伤着了音音”。 仇太夫人匪夷所思地瞪着他,“你憋了半天就憋出这么个蹩脚的借口?” 宁慎之,“……” 仇时行咳了咳,打圆场道,“我瞧着郡王对音音一片诚心,此事定然有内情,还是留给他们小夫妻自己解决,我们就不要插手了”。 仇太夫人瞪,“不行!这样的事都不管,音音还要我们两个老东西做什么?” 宁慎之深吐一口气,跪了下去举起右手,“太祖父、太祖母,此事皆是我之过错,只我待音音绝无二心,若有半字虚言,教我生生世世不得好死!” 仇时行慌得忙去拉他,“说话就说话,好生生发什么誓?快,快,起来”。 宁慎之却不肯起身,只定定看着仇太夫人。 仇太夫人有些心虚,只面上分毫不露,“好,我不管你到底有什么苦衷,我只问你,此事你如何解决!” 宁慎之拜了一拜,“太祖母放心,我定不会辜负太祖母厚爱”。 仇太夫人定定盯了他半晌,摆手,“算了,你们先回去”。 …… …… 仇希音完全没想到仇太夫人想了半天想出来的竟然是倒打一耙,将宁慎之逼得毒誓都发了,十分心虚,一直到洗浴妥当上了床都没敢说话。 宁慎之不知道在想什么,也一直没说话,往常宁慎之上床后第一时间就会翻身将她搂进怀里,她拒绝过一次,结果她睡着后,他照样抱着她,她也就没再反抗过,这么多天下来,她几乎已经习惯了他天天抱着她睡了,可今天晚上,他躺下后就十分规矩地仰面躺着,双臂搭在腹部,一点来抱她的意思都没有。 仇希音默默等了半晌,到底忍不住开口,“我明天去和太祖母解释清楚,你别生气”。 “我没生气”。 宁慎之回答得很快,仇希音却只当他是在敷衍自己,又道,“太祖母可能只是一时情急——” 她话未说完,宁慎之忽地一个翻身紧紧将她抱进了怀里,“燕燕儿,别怕我”。 仇希音愣了愣,默默感受着宁慎之越收越紧的双臂,低声道,“我没有怕你”。 她这句不怕恍如打开了什么闸门,下一瞬,她的唇就被宁慎之含住,她还没反应过来,宁慎之的舌头就已经滑进了她口中,同时他的手也伸进了她寝衣中揉捏着她的肌肤,薄薄的茧带着微微的刺痒和滚烫的温度。 她几乎是本能地挣扎推拒起来,上辈子的回忆再次冲入脑海,她怕他,她是怕他的! 刚开始嫁给她,她只是有些害怕他的冷脸和威势,却还算能自如地与他相处,甚至渐渐地,她还发现,他虽然冷漠寡言,却实在算得上好说话,对什么都不挑剔,对她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有求必应。 她真正怕他的是他在床笫之间的无休无止,不知餍足,不,不应该说是怕,厌憎更多一些。 那时候,几乎所有人都说宁慎之待她好,包括荣和长公主和仇正深,被提及最多的就是自从娶了她,宁慎之遣散了本就不多的妾侍,再未近过别人的身。 她却根本不信的,因为她根本无法诉之于口,宁慎之所谓的喜爱她,不过就是喜爱她的容貌、身子,所谓的待她好,不过就是喜欢在床笫之间折腾她! 她惧怕他,又知道这些都是她作为妻子该承受的,只能默默忍着,直到他提出尝试那她连看一眼都觉得羞耻的花样,她再也忍不住,提出合离。 她的反抗太过激烈,宁慎之再也没有提过类似的要求,只她却再也不想忍他,先是试图为他纳妾,未果后便一再以身子不适拒绝。 两人虽没有大吵大闹过,其实关系已经处于随时崩裂的边缘,所以,宁慎之逼走兰十九、甚至谢探微之死,她都认定了是宁慎之对自己的报复,从而负疚更深…… “燕燕儿——” 宁慎之立即后仰,舌头从仇希音口中退出,手也从她衣衫中抽了出来,下巴搭上她肩窝,双臂紧紧搂着她的腰,似乎想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内。 仇希音发觉他身体的变化,僵着身子不敢再挣扎。 良久,宁慎之的喘息声方平息了些,哑声问道,“燕燕儿今天也困了么?” 仇希音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声音来,她知道这辈子的宁慎之已经不是上辈子那个让她又怕又厌的摄政王,而且,她也已嫁给了他,就不该矫情,只…… 仇希音小心翼翼伸出手臂揽住他的后背,她刚一动作就发现宁慎之呼吸一重,忙安抚拍了拍他的肩膀。 “郡王”。 宁慎之深吐一口气,在她后颈落下一吻,这些日子来,仇希音对他一上床就时时刻刻抱着自己,时不时亲亲她的行为已经习惯了,动了动脖子,让自己靠得更舒服。 她上辈子不知道宁慎之习武,只觉得他力气大得吓人,精力又总是无穷无尽,这辈子,她不愿再像上辈子那般总是因为这样的事躲着他,甚至与他反目,更不可能一直逃避下去。 仇希音下意识扭了扭腰,更何况她还想那个孩子早点回来。 她这一动,宁慎之呼吸又重了起来,仇希音忙开口道,“郡王,我有点怕——” 事先说清楚,总好过像上辈子那样。 她说完忙又解释道,“不是怕郡王您,是怕——” 宁慎之没有接话,仇希音以为他生气了,咽了口口水,有些口干舌燥起来,刚刚想要说清楚的勇气也不见了,撑着胳膊想要坐起来,“我想喝口水”。 “真的不怕我?” 宁慎之的声音低低响起,在朦胧的月色中莫名有些淡淡的委屈,仇希音强撑着气势嗯了一声。 宁慎之抱着她坐了起来,“我来”。 他说着放开她,将床头的夜明珠袋扯下,莹润的珠光顿时充盈了床帏之间,宁慎之撩起床幔,下床倒了水来送到仇希音嘴边。 仇希音要接,他却不放手,只好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口。 “要不要吃点东西?” 仇希音连忙摇头,宁慎之默了默,又问道,“真的不困?” 仇希音,“……” 这样莫名羞耻的问题就不用问两遍了吧? 仇希音不知道自己这时候的表情是什么样的,只知道宁慎之突然笑了,俯身半跪在脚踏上,用额头抵着她的额头,鼻尖抵着她的鼻尖,蹭了几蹭,笑道,“不困我们去划船,今天月色好,我们可以骑马去太湖,到那边划到湖中心时,正好能赶上日出”。 仇希音,“……” 这种时候,宁慎之为什么会想到去划船? 宁慎之说完在她颊边落下一吻,转身往外走,“我去换衣裳,再叫秀今进来伺候”。 仇希音近乎本能地伸手拉住他的袖子,宁慎之转身看向她。 仇希音莫名脸一烫,攥着他袖子的手却拉得更紧,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宁慎之竟然还要去划什么船,若是不借着太祖母这股东风,日后她自己定然不好主动提起,按宁慎之的性子还不知道拖到什么时候,那个孩子的到来岂不是更遥遥无期? 两人一坐一站默然相对,半晌,宁慎之轻轻吐了口气,再次半跪到她面前,用额头贴着她的额头,问道,“还不困?” 仇希音,“……” 仇希音踹他一脚的冲动都有了,皮笑肉不笑道,“不困,但也比不上郡王精力充沛,大晚上的还要骑马去太湖划船”。 宁慎之失笑,用额头抵了抵她,抱着她一起倒上床,扯下床幔,怜惜理了理她额前的乱发,灼热的唇落上她额头,又慢慢移到她耳边,轻声呢喃,“燕燕儿,别怕,我轻一点”。 仇希音只觉浑身都烫了起来,想要逃离,双臂却搂住了他的脖颈。 宁慎之呼吸顿时急促起来,手再次伸进她寝衣中。 仇希音努力让自己适应那熟悉又陌生的触感,“珠子,珠子”。 “我想看着你,燕燕儿,燕燕儿,我想看着你……”宁慎之喘息着,急切含住了她的唇…… 255 新婚燕尔(三) “放开我”。 宁慎之将脸埋进她肩窝蹭着,“不放,你要回去,我都依你了,现在我要你给我做荷包,你也要依我”。 仇希音,“……” 宁慎之这是在跟她撒娇吗? 仇希音勉强忍着一脚踢开他的冲动,耐着性子解释道,“那就是给你做的,小舅舅穿衣服喜欢带花的”。 宁慎之动作一顿,猛地抬起头,伸手抓住她双臂,让她与自己平视,“真的?” 宁慎之漆黑的双眸因着惊喜灼灼发着光,那样的光芒让仇希音几乎不敢直视,心底更是柔软的发虚,不过就是一件衣裳。 “自是真的,一会我给你量下尺寸,待这丛竹子绣好了,就可以裁衣裳了”。 “燕燕儿!” 宁慎之猛地将她搂进怀里,双臂勒得她的腰生疼,她却不忍叫疼,就那样任他抱着。 “燕燕儿,我很欢喜,燕燕儿——” 宁慎之语无伦次地说着,低下头急切寻到她的唇,迫不及待探索着,同时抱着她站了起来,一边往床上走一边撕扯着她的衣裳。 还没到床边,仇希音就听到几声裂帛之声响起,同时她胸前一凉。 那滚烫的温度让她猛地弓起身子,哼了一声,宁慎之撕扯她衣裳的动作更加激烈了起来,她忙道,“我自己脱”。 回答她的是刺拉拉的衣裳碎裂声,宁慎之已将她放到了床上。 “燕燕儿,燕燕儿,我真是恨不得死在你身上,燕燕儿——” 宁慎之难耐地喘息着,灼热的唇舌,布满薄茧的双手滑过她每一寸肌肤,明明是一模一样的话,仇希音却没再觉得难堪,一股说不清的热度从心底涌出,涌上了她的脸颊,涌遍了她全身。 她哼了一声,不自觉伸出手抱住宁慎之的腰,低低叫道,“宁慎之——” 宁慎之,她的夫君啊…… …… …… 仇希音再次醒来窗外的日头已经沉到了水面。 偏偏她困得要命,宁慎之还不放过她,非得要她陪他等日出,在她耳边絮絮叨叨地念叨,她实在扛不住,不知不觉就睡着了,甚至都不记得自己到底有没有等到日出。 宁慎之依旧一手紧抱着她,一手贴着她的腰,她动了动,熟悉又陌生的酸胀感让她几乎觉得腰都快断了。 “醒了?饿不饿?” 仇希音没说话,宁慎之低头亲了亲她额头,“还酸?” 仇希音没好气哼了一声,宁慎之又亲了亲她,低声哄道,“我给你好好揉揉,昨晚是我太忘情了,以后保证不那样了”。 仇希音又哼了一声,宁慎之讨饶咬了咬她脸颊,“真的,我保证,以后你说困,我就停下来”。 “也不许再说那样的浑话”。 “什么浑话?” 仇希音涨红了脸,“就是什么死啊活的”。 “好,我心里想想就好,不说了”。 “你——” 宁慎之放开她的腰,双臂紧紧抱住她,喟叹,“燕燕儿,我很欢喜,你不知道我有多欢喜”。 仇希音被他说得心头发软,乖乖偎在他怀里。 两人静静抱了一会,宁慎之抱着她坐了起来,“我给你上药”。 掀开衣裳,仇希音才发现自己身上竟然到处都是青紫,特别是臀/瓣,一根根的手指印清晰得她都不忍直视,上辈子,宁慎之闹她最凶时也没这样过。 宁慎之默默瞧了一会,忽地反手给了自己一耳光。 清脆的耳光声响彻整个船舱,仇希音吓了一跳,见他还要打,忙抓住他的手,“你做什么?” 宁慎之就势将她搂进怀里,闷声道,“昨晚月色淡,我看不太清楚,我以为我控制好了力道的”。 仇希音只觉心头软成一片,哪里还想到怪他,柔声道,“没事的,我皮肤就这样,稍微用点力气就能留下痕迹,其实不疼的,不然怎么连我自己都没发现?” “真的?” “自然是真的”。 宁慎之又亲了亲她,安静给她上了药,两人一起用了晚食,宁慎之就又拉着她靠上软榻,打开窗户,窗外的月色水色齐齐涌了进来。 “燕燕儿,我力气大,有时候没轻没重的,自己也意识不到,弄疼你了,你一定要和我说”。 宁慎之的声音依旧有些沉闷,仇希音嗯了一声,安抚捏了捏他的手,他就势握住她的手凑到唇边亲了亲,喃喃开口,“燕燕儿,我觉得自己在做梦”。 仇希音失笑,“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宁慎之垂头看着她,眸色映着月色,说不出的温柔,“如果不是做梦,我的燕燕儿怎么会对我笑,还给我做衣裳?” 仇希音不知道该怎么接这样的话,索性仰起头亲了亲他的下巴。 宁慎之呼吸猛地一重,追逐着她的舌尖吻上她的唇,十分熟练地一个翻身压到她身上,一手捧着她的脸,一手插入她发间。 仇希音感觉到他浊重的呼吸和身体的变化,知道不阻止就又是个不眠之夜,却根本不忍心阻止,摸索着扯下他的发带,唔,好像自从上了这画舫,宁慎之就再也没有用过发簪,都是简简单单用发带束着,其用心,甚是叵测…… …… …… 回头的路程同样走得缓慢,快到苏州府时,仇希音葵水至,虽说她也知道不可能那么快,却还是有点失望,抱着热水袋靠在床头做针线。 宁慎之一手揽着她,一手拿着本书看,时不时打量她手中的绣绷,偶尔给自己和她喂一颗蜜饯。 渐渐夜深了,仇希音唤了秀今进来伺候,等她收拾好自己,宁慎之已洗浴妥当上了床,挥退秀今,张开双臂要抱她上床。 仇希音以为他忘了,道,“我身上不方便,你去隔壁睡,我已经吩咐将隔壁的床铺好了”。 宁慎之一用力将她抱上床,搂住,“我陪你睡”。 “不行,太祖母说,女子身上不方便时,绝不可与夫君同床,特别你日后说不定还要带兵打仗,更不可沾了血光”。 仇希音本来根本不知道,只到了姑苏后,第一次葵水至时仇太夫人特意遣了个嬷嬷过来,将小夫妻俩分开。 那嬷嬷十分厉害,宁慎之又不敢在仇太夫人跟前放肆,只得忍气吞声,这时候天高皇帝远,哪里还在乎,当即道,“我当你打仗沾的血光也不知道有多少,哪里在乎你这一点?” “不行——” 仇希音话还未说出口就被宁慎之全部吞了进去,半晌,宁慎之方意犹未尽地放开她的唇,手却还依旧在她衣裳里流连。 仇希音羞恼去打他的胳膊,“拿出来!” “我要陪你睡,反正我已经沾上血光了”。 仇希音,“……” 仇希音已经麻木了,她发现自己拿这个深得耍赖风骨的宁郡王根本没办法,只得随着他去了。 …… …… 因着仇希音身子不便,宁慎之将行程又拉长了,直到她身上清爽了,又拖了两天才回了仇府。 安顿好后,两人去给仇时行夫妻请安,仇太夫人一见两人的模样就满意地笑了,仇希音心虚得不敢抬头看她。 一家人高高兴兴用过晚食,仇太夫人就让仇希音陪她一起去散步,待亲口问过仇希音后才终于放了心,又叮嘱道,“你们现在正是新婚/情/热,其他都放一放,最要紧的就是赶紧怀上孩子,如果得了男孩要抓紧请封世子,你可千万不能糊涂,高风亮节地不在意这些”。 仇希音认真点头,“太祖母放心”。 仇太夫人感叹拍了拍她的手,如果她的音音儿嫁到谢家自然不用操心这些东西,但既然进了宁郡王府,这样的事就不能轻忽了。 仇太夫人又细细叮嘱了一番,最后总结道,“你要在宁郡王府立稳脚跟,最要紧的就是抓住宁郡王的心,只要郡王向着你,其他都不用担心”。 又问她给宁慎之做的衣裳做好了没有,宁慎之吃的药膳有没有亲自盯着,这才从袖中取出一封信交给她,“这是你老子写的,好像是你那个母亲出了事,要你和宁郡王赶紧回京救她”。 仇希音心头一跳,是宁慎之出手了? “我做主拦下了,也写了信给你父亲了,你们小夫妻俩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哪里有时间管他那些破事? 只长公主还在京城,宁郡王又担着要职,总不能一直留在这里,既然你们回来了就收拾收拾抓紧时间回京吧”。 “太祖母——” 仇太夫人叹了口气,“不要舍不得,我与你太祖父还有几年可活,等你生下孩子再带着孩子来瞧我们。 至于你那个母亲,音音,我知道你恨她,可她毕竟是你母亲,至少明面上你不能做错了,不然连累的就是郡王和你未来孩子的名声!” 仇希音肃容应下,送仇太夫人回了院子,这才和宁慎之回去了。 仇正深的信写得简洁却情深意切,却是萧寅不知想了什么法子联系上了诸位阁老,揭露了谢氏硬生生弄瞎他的眼睛,打断他的手的事,孝成宗迫于压力命谢氏去了无华庵清修。 仇希音没有避着宁慎之,看完信沉默了半晌方问道,“你?” 宁慎之坦然点头,又问道,“如果你真的想她死,我会命人在我们进京前动手”。 “不需要特意赶在我们进京前,关键是要万无一失,不能让人怀疑到我们身上”。 这句话不知怎的就取悦到了宁慎之,他忽地笑了起来,“好,娘子放心”。 仇希音莫名瞧了他一眼,又道,“算了,还是缓一缓,等我们有了孩子再说”。 如果谢氏现在死了,她是出嫁女,至少要守一年孝,不能与宁慎之同房,她却是等不了那么久的。 宁慎之抱起她,脸在她脖颈处蹭着,“好,那娘子我们抓紧”。 仇希音,“……” 所以,不管说什么,你都能拐到那点子事上是吧? …… …… 第二天,仇希音给仇正深回了封信,充分表达了自己对谢氏的担忧以及自己和宁慎之一定会尽快动身的迫切,写完后,她自己都觉得假得有点受不了,连多看一眼都不愿看,命人送走了。 谢氏毕竟是仇希音的生母,仇太夫人一力做主,在第三天送走了磨磨蹭蹭不愿走的仇希音。 他们来的时候走的是陆路,回去,宁慎之选了水路,还特意写了封信给仇正深,说自己身体不适,不能快马加鞭,长途跋涉,万望原谅。 仇希音哪能还不知道他的那点儿小心思,也不点破,陪着他坐着画舫不紧不慢往京城而去。 这一走就走了近一个月才终于到了京城,宁恒之带着董锦儿早早在码头候着,迎着两人回了宁郡王府。 两人先回止止堂洗浴换衣,前往荣和堂给荣和长公主请安,谢探微和凤知南也带着孩子来了,一家人团聚自又是一番热闹。 第二天一早,宁慎之和仇希音陪荣和长公主用过早膳,就往仇府而去。 仇府上下聚得很齐,仇氏夫妻、仇明珠、仇宝珠夫妻都到了。 因着有宁慎之在,众人皆十分拘谨,等仇正深叫了宁慎之去书房说话,气氛才松快了起来,女眷们围着仇希音七嘴八舌的说起了话。 仇希音端庄有礼地回着他们的问话,又一一送上了从江南带回来的小礼物。 正说得热闹,丫鬟来报,谢嘉棉来了,仇希音自是惊喜,忙吩咐请进来。 一番见礼寒暄过后,仇氏十分有眼色道,“花园里的花开得正好,你们年轻人只怕也不耐烦拘在屋里的,音音,你带着他们都出去走走”。 谢嘉棉明显有话对她说,两人转了几个圈,便将其他人都甩开了,谢嘉棉这才开口道,“三表妹已经听说了姑母的事了吧?” 仇希音点头,谢嘉棉面色凝重,“当时宁郡王明明已经将事情压了下去,皇上也是偏袒姑母的,不想宁郡王离京不久,事情就又被人揭了出来,定然是有人在暗中算计,只我们查到现在全无线索。 人言汹汹,这时候姑母在无华庵中反倒能暂避风头,如果真的有人暗中算计仇家,姑母在无华庵中说不定还能引出暗中的人再次出手,这样我们才能化被动为主动。 只姑父忧心姑母,片刻都不能多等,还写信叫你们提前回京,音音,我知道姑母在无华庵清修,你肯定着急,只这件事还是静观其变的好,郡王若是贸然插手,定然会引来一身的非议”。 256 嫌隙初现(一) 仇希音抬头认真看向他,“母亲那样的性子,如果一直纵着,说不得还要闯出什么样的祸事了,太子她都敢动私刑,日后说不得连弑君都敢,九表哥,你不觉得现在这样才是最好的?” 谢嘉棉不知怎的就听懂了她的话,张了张嘴,却到底没问出来,只点了点头。 仇希音朝他屈了屈膝,笑道,“九表哥,我们去瞧瞧牡丹开了没有”。 今年天气暖和,牡丹已全开了,美丽而绚烂,没有谢氏这个主母在,仇家的花园子依旧精妙雅致。 仇希音摘下一朵大红的飞燕红妆往发髻旁比划,问谢嘉棉,“九表哥,好看吗?” 娇俏灵动的女孩儿配着那硕大艳丽的花,说不出的人比花娇,谢嘉棉不自觉笑了起来,点头,“好看”。 随着他的话音,急促的脚步声快速靠近,谢嘉棉寻声看去,忙避开两步,俯身作揖。 仇希音正要把鬓边的花放下来,就见刚刚还在三尺之外的宁慎之眨眼的功夫就到了跟前,扶着她的手将花插入了她发髻中,又从袖中摸了个什么出来牢牢将花固定住,道,“好看”。 仇希音,“……” 宁慎之又道,“娘子,这样的事,下次还是问我,谢侍郎一个连亲都没成过的知道什么?” 仇希音,“……” 宁慎之一手扶住她胳膊,一手摸了摸她鬓边的花,声音微哑,“燕燕儿,我们回府吧”。 仇希音,“……” 不知道为什么,她竟然听懂了他的话! 仇希音拍开他的手,朝走过来的仇正深迎上几步,见礼,“父亲”。 短短半年的时间,仇正深瘦了许多,也憔悴了许多,问起她仇时行夫妻的身体和在江南的情况,仇希音一一说了。 仇正深默了一会,到底开口道,“音音,你母亲的事,你应该都已经知道了,我也知晓你们的难处,只,我实在是不放心——” 仇希音打断他,“我们本来还可以在江南住一段时日的,是太祖母非得劝着我回来了,说我就算不顾惜自己,也当顾惜郡王和日后孩子的名声,所以我回来了”。 却也只是为顾全名声回来了而已。 仇正深脸上浮起痛苦之色,“音音,那毕竟是你嫡亲的母亲”。 仇希音面色冷淡,“可惜她从未当我是她女儿过,再说,父亲难道不记得当初四妹妹哭闹着不肯去无华庵时,自己亲自说过的话了吗?” 做错了事,就要自己担起责任! 仇正深还要再说,仇希音再一次拦住他的话头,“父亲,我们还要去无华庵看母亲,再耽搁下去,流言蜚语就要传出来了”。 仇希音说着抬脚就走,擦着仇正深的肩膀目不斜视而去,宁慎之揖了揖手,跟了上去。 仇正深在原地呆立半晌,喃喃开口,“是她不许宁郡王插手的,是音音——” 谢嘉棉咳了咳,开口道,“姑母的事牵扯进了朝堂,郡王分得清轻重,又岂会随意让音音插手?” “不对不对,那时候太子出事,郡王问都没问一声就出手压下去了,没道理这时候反倒不管了,是音音,是音音……” 谢嘉棉只得勉力劝慰不提。 …… …… 宁慎之回京,一帮子老臣撸起了袖子就等着他为丈母娘出头时狠狠喷他一把,不想宁慎之除了经常带着仇希音去无华庵看望谢氏外,竟然没有半点多余的动静,倒叫一帮老臣摸不着头脑,宁慎之平时摆出那么一副抬举妻子娘家的劲头,这次怎么就没动静了? 整个春天就在一干人摸不着头脑中过去了,眼看着天气越来越热,仇希音也越来越焦躁,这种焦躁在凤知南和谢探微带着儿子来京城玩时到达了顶点。 小孩儿已经快满周岁了,许是继承了母亲的天赋,已经走得极为稳当,小嘴还会咿咿呀呀地娘啊娘地叫着,而凤知南肚子里已经有了第二个,唔,还是仇希音给她诊出来的。 凤知南和谢探微这次来京城,一是探望荣和长公主,二就是邀请宁郡王府一家和莲生半个月后去谢家弄给孩子抓周,没想到又诊出了喜脉,喜上加喜,荣和长公主高兴得吩咐给全府上下的丫鬟仆役都发了赏钱,整个宁郡王府都沉浸在喜悦中。 仇希音自然也是高兴的,只高兴之后却更加焦躁,明明她一直注意调养自己和宁慎之的身体,闺房之事也十分频繁,怎的就是没信儿? 她甚至怀疑上了宁慎之! 上辈子,他就因为不想要孩子而私下吃避子的药! 可这辈子一来她的医术相当不错,宁慎之再有类似的手段,绝对瞒不过她去,二来,宁慎之虽然没有说过,却也明显十分期待孩子的到来,她有次半夜醒来,甚至发现他大半夜不睡觉,摸着她的肚子发呆! 太祖母不在,她连个问的人都没有! 谢探微和凤知南住了两天就回去了,他们回去的当晚,荣和长公主和仇希音商量着要去大相国寺礼佛。 仇希音也有这个心思,自然无有不应,用过晚膳后便急急告辞,她一回京就接下了宁郡王府中馈之职,要去礼佛,有许多事要提前安排准备好。 仇希音一走,宁慎之便道,“恒哥儿,锦姐儿,你们先回去”。 宁恒之和董锦儿都怕他,忙不迭地走了,荣和长公主不满,“你这是要向我兴师问罪了?” 宁慎之挥退伺候的人,无奈开口,“祖母,我们成亲还不到一年,孩子的事不用急”。 荣和长公主怒,“你不急我急!我还能活几年!再不急,我就抱不到重孙了!” “传大夫说女子到二十出头生育孩子才是最好的年纪,音音太小,现在就要,会伤身子骨,祖母您要是急,我这就给恒哥儿准备成亲的事”。 荣和长公主估摸出味道来了,腾地站了起来,不敢置信瞪着他,“所以是你在搞鬼!” 宁慎之咳了咳,没有接话,却是默认了。 荣和长公主抓起手边的东西就朝他砸去,“你这个不孝子,你是要气死我!气死我!” “祖母,”宁慎之靠近,按着她坐了下去,安抚抚着她后背,“祖母,您不要急,您想想,当初我不肯成亲,这样的话您是不是也说过,现在您不是也照样看到了我成亲,您肯定能长命百岁,不说重孙,重重孙也是能抱到的”。 荣和长公主气得捶他,“你倒还有理了!你一天不气死我,你就不罢休是吧?我瞧着你媳妇也急,你就不怕我告诉她!” “噢,祖母不怕音音闹着同我合离,告诉她好了”。 荣和长公主,“……” 她今天一定要打死这个不孝子! …… …… 仇希音本就礼佛诚心,这次为求子而来,更是虔诚,荣和长公主看在眼里,更加郁闷了,她还不能把真相说出来! 荣和长公主简直想吐血三升,关键她还不是那种恶毒的祖婆婆,能下得下去手虐待仇希音好逼那个不孝孙就范! 仇希音都十七了,小什么小,她十七的时候孩子都能满地跑了! 她看那不孝孙就是不想要孩子! 想了那么多年,好不容易弄到手,还是这么个天仙模样,当然不想折腾出个孩子碍事,别以为她不知道! 外头人还天天夸他什么不近女色,那是他还没有看得上眼的! 男人就没一个好东西! 关键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她这个孙媳妇可是相当精通医术! 他们礼佛一共三天,荣和长公主觑着一个宁慎之不在的机会,拉着仇希音的手道,“音音,当时订亲的时候,我就跟你太祖母保证过,一定拿你当嫡亲的孙女待,这句话永远都算数。 现在你太祖母不在,你母亲又不方便,你有什么只能对长辈说的话,就和我说,我把你当嫡亲的孙女,你也要把我当嫡亲的祖母才好”。 仇希音鼻头微酸,无论上辈子还是这一辈子,荣和长公主待她都极好。 “我也不是急,孩子么,要看缘分,急也急不来,只如果是缘分未到就算,要是你和于始哪个身子弱,总还是要查一查,早些调养才好”。 仇希音本就苦闷无人可说,听了她这话,免不得将自己的疑惑说了出来,最后无奈道,“可能真的是缘分还没到吧”。 荣和长公主却听得眉头直跳,“等等,你刚刚说你们常有闺房之事?” 当然,仇希音说得要更委婉一点。 仇希音面颊滚烫,只事涉孩子,她也顾不上害臊,点了点头。 不想荣和长公主又继续追问道,“常有?多经常?” 仇希音,“……” 荣和长公主,“……隔天?” 仇希音,“……” 荣和长公主拍腿,“他不会胡闹到每天都缠你吧?” 仇希音,“……” 长公主您还不够了解您的孙子! 虽然仇希音的表情颇有些一言难尽,但荣和长公主显然想不到她的乖孙还能更过分,愤愤开口,“怪不得了!” 仇希音,“……” 什么怪不得了?她说了什么了不得的事了? …… …… 得知真相的荣和长公主气得要带着仇希音在大相国寺礼佛半年,仇希音委婉提醒,“祖母,我们还要去谢家弄参加表弟的抓周礼”。 荣和长公主一滞,“那就回来再来礼佛,去小相国寺,让他见都见不到!” 仇希音,“……” 您高兴就好。 本来计划只留三天的礼佛硬生生被荣和长公主拖成了十天,直到要去谢家弄的头天晚上才回了宁郡王府。 在大相国寺宁慎之自然不敢放肆,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他知道仇希音绝不会允许他放肆,这好不容易回来了,刚陪着荣和长公主用过晚膳,就要拉着仇希音回院子。 荣和长公主只当看不见他的急切,拉着仇希音和宁恒之、董锦儿陪她打叶子牌,一直打到子夜时分,实在撑不住了才放了众人回去。 回了止止阁洗浴过后,仇希音都困得睁不开眼了,第二天又要起早去谢家弄,宁慎之再难耐也只得忍了。 自家儿子的抓周礼,谢探微原不准备大办,但他和凤知南的身份摆在那,许多人都不请而至,谢家上下忙得脚不沾地。 当然,冲着宁慎之和仇希音来的也不少,一天下来,仇希音也累得够呛。 她现在来一次不容易,原本准备住几天,不想谢探微却对她道,“有许多客人今天都要留宿的,你和于始在这,我们没功夫招待你们,而且你们不走,说不定有那几个就赖着不准备走了,你还是不要添乱了,下次再来”。 仇希音一想也对,只得依依不舍地走了,凤知南和谢探微将他们送到“天下为师”的匾额下,目送着宁郡王府的车马走远,凤知南面无表情看向谢探微,“就为一幅画,你就要赶音音走?” 谢探微嘻嘻一笑,“过几天我就遣人去接,白赚一幅画,不赚白不赚”。 凤知南冷哼,谢探微讨好搂住她的腰,“咱们马上可就要有乖女儿了,怎么着也要为闺女儿多攒点嫁妆不是?” 不说谢探微夫妻间的官司,这头宁慎之和仇希音赶在城门关前回了京,长公主怜惜他们两头跑着辛苦,使人传了话来,要他们不必去请安。 仇希音昨夜睡得迟,今天又忙了一天,简单吃了点东西,洗浴妥当后就上了床闭上眼睛。 宁慎之伸手去揉她的腰,有一下没一下地在她脸上亲着,哄道,“燕燕儿,明天没事,你可以睡一整天,现在别忙着睡”。 仇希音推他,“累了,睡了”。 宁慎之的唇开始往她脖颈处移动,声音越发低沉,“燕燕儿,都好些天了”。 仇希音,“……” 仇希音那么点睡意全被折腾没了,推开他挣扎着要坐起来。 宁慎之忙扶了她一把,又挪了个迎枕放到她后腰,“要喝水?” 仇希音肃着脸,“郡王,我有话要和你说”。 宁慎之面皮一僵,不自觉咽了口口水,今天音音是见了谢嘉树的,两人还单独说了许久的话…… “祖母说,夫妻之事过于频繁会影响受孕,大约每七天一次最好,在葵水干净后十天左右的时间可以稍多一次,每三四天一次,这样才容易怀上孩子”。 宁慎之,“……” 宁慎之震惊地看着仇希音,这种事就算是祖母主动问起也得他的燕燕儿回答才行,所以他的燕燕儿这辈子已经豪放到可以和祖母这般肆无忌惮地讨论他们的闺房之事了吗? 就算今天仇希音因为谢嘉树闹着要和他合离,他都不会这么震惊。 257 嫌隙初现(二) 仇希音被他看得面皮发烫,勉强绷着脸,“孕育子嗣是大事,万不可马虎,我们要听祖母的”。 宁慎之盯着她没出声,仇希音默默与他对峙了一会,就觉有些撑不住,正想躺下蒙上头,宁慎之忽地一倾身,紧紧将她搂进怀里,“燕燕儿,我不高兴”。 仇希音,“……” 宁慎之的声音闷闷的,似乎有着无限的委屈,“燕燕儿,你与我亲热只是为了子嗣么?” 仇希音下意识道,“夫妻敦伦本就是为绵延子嗣”。 宁慎之身子一僵,缓缓放开她,低头紧紧盯着她,“燕燕儿,我亲近你只是因为我喜欢你,喜欢到控制不住想要抱你,亲吻你,你任我亲近,只是为了子嗣?” 仇希音懵了,所以这话题是怎么跳到这的? 宁慎之伸手摸了摸她的脸,目光痴恋地在她脸上游走,“燕燕儿,我一亲近你就觉得欢喜,我以为你也会觉得欢喜的,至少会有那么一点点——” 仇希音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应付这样的宁慎之,只能木愣愣地看着他。 “燕燕儿,你告诉我,是不是要不是为了子嗣,你根本就不想与我亲近?” 仇希音抿了抿唇,这辈子的宁慎之温和了许多,却也粘人了许多,她对他没有上辈子那般排斥,只闺帷之间,她也并不觉得有多少乐趣,甚至她十分不喜那种失控的感觉,如果不是为了子嗣,她简直不明白那样的事还有什么意义。 宁慎之似是从她的表情中知道了她的答案,慢慢收回手,深吐一口气,“今天我听到有人在偷偷议论,我娶你就是贪图你的美色,你是不是也是这样认为的?我贪图你的美色,所以夜夜纠缠?” 仇希音没有接话,上辈子的她的确是这样认为的,这辈子,她相信宁慎之是真的喜爱她,可他若是不愿为子嗣稍稍收敛自己的欲/望,还是要夜夜纠缠,那不是贪图美色又是什么? 宁慎之再次深吐一口气,翻身下床,俯身朝她深揖过膝,转身离去。 仇希音,“……” 仇希音看着他鞋都没穿,穿着寝衣披散着头发就往外走,却还记得走前向自己行礼,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怔怔看着他离开的方向,不知怎的眼泪就涌了出来…… …… …… 那之后,宁慎之并没有刻意避开仇希音,他照样还是尽量将公文带回家,仇希音在止止堂的藏书楼看书作画,他就在一旁看公文,闲了就雕些小东西。 成亲后,他雕的东西几乎全变成了她的珠钗首饰,现在也不例外。 有时候公务实在繁忙,他也要中午抽时间回来陪她用午食,晚上则一定会回府陪她和荣和长公主一起用晚膳。 他行止话语间对她也没有丝毫不同,只是他再也不肯靠近她身边三尺以内,晚上更不会在她屋中留宿。 他也没有睡书房,而是选择了主屋离她的卧室最远的西里间。 他御下极严,整个止止堂竟是一点风雨风雨都没传出去,荣和长公主还经常明里暗里地提点她要拿出正妻的气势来,不能由着宁慎之胡闹。 只宁慎之做事再谨慎,身边伺候的人却总是瞒不过去的,和妈妈担心得日夜在她耳边唠叨,秀今几个更是吓得惶惶不可终日。 仇希音表面看着一如往日沉静宁和,心里却也和秀今等人一般忐忑难安,她不觉得自己有错,又觉得自己错了,却又不知道自己哪里错了。 她又开始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在嫁给宁慎之之前,她其实已经做好了各种准备,她觉得只要不像上辈子般相互折磨,形同怨偶,她都能接受,可现在,宁慎之只是不再近她的身了,她就有些受不了了。 一定是还没有孩子的原因,她想,只要孩子回来就好,这一次,她一定会保护好它…… …… …… 天气越来越热,宫里却越来越热闹,自从苏氏毒害孝成宗事发,孝成宗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能力,一口气纳了十个美人,那些个美人也很争气,接二连三地传出了喜讯。 第三个小皇子满月酒的帖子送到仇希音手中时,仇希音正在做鞋子,鞋子是给宁慎之做的。 她现在掌管宁郡王府的中馈,又要看书作画,每天只能抽出一点点时间做针线,好在最近她睡不着觉,做针线的时间倒是多了起来,这才做起了费时间的鞋子。 喜帖是刚从宫中回府的宁慎之亲自拿来的,问她去不去,仇希音犹豫了一会,点头,这个小皇子与她同一天生辰,她算过,她的孩子如果能顺利落地,生辰也当就是那一天的。 宁慎之嗯了一声,叮嘱道,“天气热,多带两套衣裳,将秀今和阿左都带着,我再给你安排个偏殿,不耐烦应付那些人随时可以走,没有人敢说什么”。 他对她还是一如既往的体贴入微。 仇希音嗯了一声,又低头纳鞋底。 谢探微没有立即离开,沉默了一会方道,“这些东西做着费眼睛,府里也不缺绣娘,不要整天做这个”。 仇希音嗯了一声,宁慎之又道,“我见你这几天睡得都很晚,熬夜都在做这个”。 仇希音不好说自己是因为睡不着才做做针线打发时间,道,“不是熬夜做这个,天气热睡不着,打发打发时间,今天就能做完”。 宁慎之没有再说,拿起本书坐在她身边看了起来。 大约两刻钟后,两人一起去荣和堂陪荣和长公主用晚膳。 最近荣和长公主在给宁恒之物色亲事,宁恒之不但不觉得不好意思,还非得要亲自把关,他们到时荣和堂中正一片欢声笑语。 荣和长公主见他们来了,拉着仇希音坐到自己身边,笑道,“恒哥儿在这立心愿,说一定不能被他兄长比下去了,要找个比他嫂子还漂亮的媳妇才行,可不是痴心妄想!” 仇希音笑了笑没有接话,宁慎之放下茶杯,皱眉,“娶妻娶贤,门当户对亦是要紧,容貌不必太在意”。 宁恒之撇嘴,“你自己娶了个京城最漂亮的,倒好意思教训别人娶妻娶贤”。 宁慎之本来就冷的脸瞬间沉了下去,伸手重重一拍,“宁恒之,这么多年了,你就只学会了和长辈顶嘴?” 这一下,不但宁恒之呆住了,连荣和长公主都有些吓到了,四下伺候的丫鬟婆子更是吓得跪了下去。 宁慎之脸冷话少,还从来没有人见过他这般声疾色厉地拍过桌子。 宁恒之本来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宁慎之竟然发这么大的火,一愣之后下意识就跪了下去,“兄长我——” 宁慎之沉沉扫了他一眼,起身大踏步走了。 宁恒之愣愣看着他拂袖而去的背影,委屈眨了眨眼,转身扑向荣和长公主膝边,“祖母——” 声音未落,就听哗啦啦一阵巨响,荣和堂中几十年都没换过的红木方几碎了一地。 众人又吓了一跳,宁恒之又委委屈屈叫了声祖母,眼睛都红了。 荣和长公主伸手拍了他一巴掌,“你还好意思跟我撒娇,那可是你长嫂,叫你说话轻浮,还不快跟你长嫂赔礼道歉!” 宁恒之委委屈屈赔了礼,用过晚膳后,荣和长公主打发走了蔫搭搭的宁恒之和受惊不小的董锦儿,问仇希音道,“于始今天是在外头遇上烦心事了?” 仇希音大致能猜到原因,只她哪里好跟荣和长公主说,敷衍了几句便告辞回了止止院。 宁慎之却没有回止止院,仇希音遣人去打听,很快允风就亲自来了,恭敬道,“郡王说去谢家弄看公主和姑爷,不定什么时候回来,请郡王妃不必担心,若有什么事,随时叫属下传信”。 仇希音嗯了一声,没有再问,吩咐秀今伺候洗漱,梳洗妥当后换上寝衣拿起本书看了起来,不想却越看越浮躁,遂又拿起针线篮做起鞋子来。 中间和妈妈几次进来劝她早些睡,她都没有理会,眼看着到了午夜,和妈妈又来劝她,劝着劝着就红了眼。 仇希音怕她当真伤心,只得睡下了,只她哪里睡得着,盯着床头悬着的夜明珠球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到有人掀开了帷帐,眼珠动了动看了过去,正好和宁慎之看了个对眼。 宁慎之似是没想到她竟然还没睡着,呆了呆方问道,“怎么还没睡?”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只好嗯了一声。 宁慎之凝神看了她半晌,突然叹了口气,“燕燕儿,我没有生气,更没有生你的气,只是一时没控制好脾气,你不用担心,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了”。 仇希音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又嗯了一声。 “不早了,睡吧”。 仇希音又嗯了一声,乖乖闭上眼睛。 过了一会,她感觉到宁慎之放下了帐子,轻手轻脚从窗户钻了出去,他们成亲后,宁慎之不许有丫鬟婆子守夜,只自从他搬去了西里间,和妈妈不放心她一个人睡又在耳房安排了守夜的丫鬟,宁慎之应该是想要避过守夜丫鬟的耳目。 想来,他进来时也是翻窗进来的。 他们明明是拜过天地的夫妻,他进出她的闺房却要翻窗—— …… …… 第二天一早,仇希音迷迷糊糊听到宁慎之在窗外和秀今说话,听说她还未起,吩咐不要打扰便离开了。 她只觉脑袋里有一根筋一直紧绷着,让她始终无法完全安心睡着,带着头也隐隐作痛,半梦半醒地,不知什么时候,又有人掀开了帐子。 她以为是和妈妈或秀今,懒得睁眼去瞧,不多会一只手探上了她额头,是宁慎之。 她勉力睁开眼睛,挣扎着要坐起来,宁慎之一把按住,皱眉道,“你有点低烧,不要动,我去叫秀今进来伺候”。 宁慎之说着转身离去,不多会秀今带着阿右进来伺候她梳洗,她身上发了点汗,刚开始不觉得,这时候只觉浑身难受,又去温泉泡了一会。 宁慎之安排得很好,他们回京时,温泉和冷泉的池子都修好了,十分实用,她很喜欢。 阿右将温热的白粥端上来时,宁慎之带着传名来了,传名仔细把了脉,笑道,“郡王妃许是这些天睡得不好,府中事务又伤神,邪风入体,这时候烧既退了就不打紧,吃几剂药就好”。 仇希音胃口倒还不错,吃了两碗粥,又喝了药,时间已经过了正午了,见宁慎之还在旁边坐着,问道,“郡王今天不用出门?” 宁慎之点头,仇希音起身朝他福了福,“那我先去怀远堂一趟”。 怀远堂是她主持中馈理事之地。 宁慎之皱眉,“不舒服便多歇着,那些事,你不在,自有管事嬷嬷处理”。 “我早晨睡多了,这时候也睡不着,去一趟就回来”。 宁慎之未再多说,仇希音又朝他福了福,宁慎之起身还礼,仇希音自去了怀远堂不提。 仇希音自回京后,邓文雅一直遣人请她进宫陪她说话,她不喜皇宫,一直推脱,现在既打算去小皇子的满月礼,自也要去见一见邓文雅,萧麒和萧麟也要备上小礼物,还有萧寅,如果有机会,她也想见一见。 处理完府中事务后,仇希音便命开了小库房,请姜嬷嬷和和妈妈过来。 这一世和上一世一样,仇正深给了她许多陪嫁,仇时行夫妻、谢探微夫妻和谢昌夫妻亦添了许多,送到宁郡王府以来,她一直没功夫归置,正好趁这个机会点一点,归归类。 嫁妆早在出嫁前就已清点造册,现在只是点一点,看看有没有遗失,再分类放好,做起来并不费事。 点到书籍画作时,和妈妈问道,“郡王妃,我瞧着后头的藏书楼很宽敞,这些书要不要放到藏书楼去?” 仇希音默了默,道,“这个不急,先放着,你们先去点一点现银”。 和妈妈等人应着去了,仇希音打开放在最里头的一个箱子,取出里面扁长的匣子,打开。 这一世,仇正深还是将《清明上河图》给了她,可惜那个上辈子说只要看一眼死也瞑目的少年这一辈子终究还是看不到了…… 有一瞬间,仇希音几乎想这一幅意味着不详的画撕了,但她终究没能下得去手,招来十九命他送去谢家弄。 “给小舅舅,让他转送表哥,不要说是我的”。 258 心结初解(一) 兰十九行礼接过,正要离开,仇希音又道,“跟小舅舅说如果他办不好差事,我就撕了这幅画”。 兰十九领命而去,仇希音怔怔发了会呆,姜嬷嬷小心翼翼凑了过来,“郡王妃,老奴刚刚发现多了许多东西,找了郡王府的管事来问,才知道郡王和郡王妃大婚,各府送的贺礼,郡王吩咐不用归公中,全部算作郡王妃的嫁妆里”。 仇希音愣了愣,道,“你们先点一点,晚上我去问问郡王”。 姜嬷嬷小心觑了仇希音一眼,迟疑道,“老奴瞧着这些日子,郡王妃气色不大好”。 姜嬷嬷不在内院伺候,却也察觉了,这种事,根本瞒不过有心人去。 仇希音神色淡淡,“许是最近杂事多”。 姜嬷嬷觑着她的神色,没敢再多说。 宁慎之权重大萧,全京城排得上号的人家都送了礼,地方上送的更是数不胜数,且大多是重礼,有许多东西,不但和妈妈、姜嬷嬷把不准,仇希音也看不出真假好坏,甚至认不出来,只得请了允文来。 允文做事极是妥当,行礼道,“郡王妃如果不急,不如等到明天再清点,到时候属下找几个行家来掌眼,务必不出错漏才好”。 仇希音点头,瞧着天色也不早了,命众人散了,回了止止阁。 止止阁中,宁慎之靠在里间床边的软榻上,手里正拿着什么雕着。 宁慎之见她回来了,眼睛亮了亮,指着软榻边的锦凳道,“坐,快好了”。 宁慎之说着加快速度,不多会手中的鸽血红宝就成了形,是一朵剑兰,他从窗台上取下一只小匣子,从里面取出一支枝条形的青玉棍,用极细的银丝将剑兰缠了上去,又取出另外两朵剑兰缠了上去,一支美丽的发簪出现在他手中。 他仔细端详了一番,又在细小处做了些调整,这才露出满意的神色,伸手将发簪簪入她发髻中,上下打量了一番,嘴角就微微扬了起来,叹道,“燕燕儿长大了”。 仇希音抿了抿唇,之前宁慎之也给她做过发簪璎珞等物,但都是雕刻成各种小动物,其中又最为偏爱雕刻成小猫,这还是第一次他雕刻花朵形状的饰物送给她。 可她却总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这支发簪,一时却想不起来。 宁慎之起身去净了手,和仇希音一起去荣和堂用晚膳,仇希音注意力转移,问起了贺礼的事。 宁慎之神色坦然,“那是送给我们的贺礼,自然该放进你的嫁妆中”。 “按例,大婚贺礼,男方收到该归在男方的私账中,女方贺礼则归娘家,但也有心疼女儿的,后期会慢慢补贴给女儿,宁郡王府收到的贺礼,却归到了我的帐上,于礼不合”。 宁慎之笑了笑,“夫妻一体,还分什么你的我的,而且,那些贺礼大多是珍宝古玩,还有一些新奇难得的小东西,只适合女儿家把玩,我要来有什么用?拿去换钱不成?” 他的声音温和得近乎温柔,自然又坦然地说着什么夫妻一体,分什么你的我的,完全看不出两人目前应该处于闹别扭阶段。 仇希音默了默,认真开口,“亲兄弟明算账,账目不清楚总有隐患”。 宁慎之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失笑,“好,那一会吃过,我就陪你去清点,好叫那些东西明明白白地归到你的私账上,再也没有被我索回的隐患才好”。 揉头发这样的事情,谢探微经常做,宁慎之却是第一次,仇希音不禁抬头,却见宁慎之正垂头瞧着她,面部肌肉虽不见多大欺负,线条却极柔和,眼中更是溢满笑意。 仇希音再次迷惑了,他们不该是在闹矛盾么? 晚膳后,宁慎之果然亲自陪着她去库房点东西,他一双眼睛不知见过多少奇珍异宝,几乎一瞧就一个准,倒是省了允文另外找人了。 两人花了大约一个时辰,将东西点了约有半数,宁慎之便道,“你不舒服,早些回去睡,这些东西迟些点也无妨”。 他说着将一只十分精巧的西洋自鸣钟捡了出来,“这个东西,重华肯定喜欢,不如遣人送去谢家弄”。 仇希音点头,宁慎之便将钟递给了允和,吩咐找个匣子装上,和仇希音一起往回走。 他将仇希音送回屋子,在外间候着她洗浴妥当,上了床,方回了西屋。 许是还未好全,仇希音觉得十分疲惫,躺下后没多久就昏昏沉沉睡着了。 半夜时分,她迷迷糊糊听到宁慎之在说话,睁开眼睛看到的却是传名,传名见她醒来,忙放开她的手腕,俯身作揖,“郡王妃”。 下一刻她就感觉到自己的手被人紧紧握了起来,宁慎之的声音响起,“燕燕儿别怕,只是有点烧,一会喝了药就好了”。 她唔了一声,“秀今呢?去倒水”。 宁慎之挥退传名,扶着她坐了起来,往她身后垫了个软枕,接过秀今手中的茶杯,仇希音伸手要接,宁慎之将茶杯送到她嘴边,低声开口道,“不要洒到被子上了,大半夜的折腾”。 仇希音不自在地就着他的手喝了水,便觉有些坐不住,头疼得厉害。 宁慎之见她的模样,又扶着她躺了下去,盘膝坐上床,轻柔揉着她额角和太阳穴处,她想阻止,又知道他定然不会依她,也实在没力气与他争这个,便由着他去了。 许是他的按揉起了作用,不多会,仇希音就觉得疼痛减缓了些,又昏昏沉沉睡着了。 感觉过了许久,她被摇醒了,却是药煎好了,她喝了药,又昏昏沉沉睡了。 不知什么时候,她迷迷糊糊感觉到有人在为她擦拭身体,她睡得迷迷糊糊,只当是仇太夫人,哼哼唧唧叫了几声太祖母,又睡沉了。 …… …… 仇希音刚睁开眼睛就看到宁慎之盘膝坐在床头,垂着眼看她。 他脸上是一贯的冷静淡漠,微红的双眼却深沉如夜色,仇希音恍然想起,上辈子,她似乎也常常早晨一睁眼就能看到他这般坐在床头低头瞧她,她那时候只觉他实在是诡谲莫测,更加惧怕他,这时候见了,却觉说不出的莫名伤感。 宁慎之见她醒了,眨了眨眼,才回过神来,哑声问道,“头还疼不疼?” “不疼了”。 其实还是有点疼的。 宁慎之伸手仔细探了探她额头,见她没再起烧才稍稍松了口气,起身下床,不多会,秀今便进来了。 仇希音梳洗妥当,秀今就又要扶她上床,她蹙眉,“我才刚起来,不想现在就躺着”。 “刚刚郡王吩咐了,叫郡王妃不必下床,一会摆了小几在床上用早膳,传大夫说了,郡王妃要多休息”。 仇希音想问你听他的还是听我的,话到嘴边又忍了下去,问道,“昨夜是谁值夜?怎的我起烧还惊动了郡王?” “昨夜是阿右值得夜,是郡王先发觉您起了烧,叫醒了阿右,阿右又叫醒了奴婢”。 宁慎之先发觉的?他是怎么发觉的? 仇希音抿了抿唇,门外脚步声响起,宁慎之亲端了托盘进来了。 仇希音便按下了这个话题,见宁慎之没有出门的意思,便邀他一起将剩下的东西清点好。 宁慎之不忍拂她的意,命搬了软榻,让她在一旁看着,偶尔出声就好。 整个白天仇希音精神都很好,傍晚时分甚至还看了会书,不想午夜时分,她竟又起了烧。 她又是难受又是困倦,躺在床上动都不想动,偏偏宁慎之非要她起身喝药,她强忍着没有发脾气,一气将药喝了,任凭宁慎之问了好几句感觉如何都没有理睬他,几乎片刻间就又睡着了。 第二天仇希音醒来,微微侧身就看见宁慎之盘膝坐在床边的脚踏上,双目微闭,双手自然垂在双膝。 仇希音经常能见到凤知南打坐,却是第一次见宁慎之打坐,不由怔神,宁慎之从长相到举手投足间的气质都不像是习武之人,上辈子,她嫁给他十三年都没有发觉,这辈子虽则知道了,却还是怎么看怎么不像,除了在床笫之间—— 仇希音想到两人间的冲突,眉头皱了起来,恰在这时宁慎之睁开了眼睛,一愣之后,立即站了起来,不自在地拂了拂衣袖,局促道,“我不是在练功”。 仇希音皱眉,练功就练功,宁慎之为何会是这般反应? 宁慎之慌张一把抓住她的手,“燕燕儿,你信我,我真的不是在练功,我就是心里乱,坐一会儿”。 仇希音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宁慎之却又讪讪放开她的手,后退一大步,俯身长揖,“对不住,是我一时情急,孟浪了”。 仇希音沉默,宁慎之又揖了揖,后退几步,出房而去,不多会,秀今和慧中快步进来了。 仇希音梳洗妥当,用了早膳,宁慎之就带着传名来了。 传名说的依旧是老一套,宁慎之急道,“这都连着发了几天热了,怎么可能没事?药都吃了那么多了,一点起色没有,你到底会不会治!” 传名硬着头皮道,“郡王妃心思郁结,方导致邪风入体,这心病还需心药医,还是静养为要”。 宁慎之还要再说,仇希音开口道,“你不必为难他,我也是大夫,我没事”。 宁慎之默了默,摆手示意传名出去,慧中见秀今杵着不动,忙拖走了她。 半晌,宁慎之开口道,“我送你去谢家弄住一段时日”。 仇希音下意识挺直脊背,声音微冷,“你想说什么?” 宁慎之扭头看向窗外阴沉沉的天空,声音涩重,“燕燕儿,我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你开心,我知道你不喜欢武夫,连在你面前练功都不敢,你说我重色,我便竭力控制自己不亲近你,你却还是不开心,甚至因之生病无法痊愈,你且去谢家弄住几天,看看能不能好起来”。 仇希音沉默看着毫不掩痛苦之色的宁慎之,有茫然,有难过,更多的却是不解与委屈,还有些些的愤怒! 她其实已经能理解几分宁慎之对床笫之事的热衷,那回事对于男人来说似乎的确是极愉悦的,而她作为他的妻子,自然有义务去满足他。 她并不是要求他不碰她,更不是希望他像现在这样敬她于三尺之外!她只是希望他能稍稍克制自己,能先有个孩子! 结果他不但曲解她的意思,还说什么希望她明白床笫之事不是为了孩子,只是因为他喜爱她! 他虽没有明说,言下之意却十分明显,他是希望她也因为喜爱他而亲近他,甚至像他缠着她一样缠着他! 仇希音想着只觉得更委屈郁愤了,她如果真的喜爱一个人,只会敬重他、关心他、尽自己所能让他更好,而不是像他那样,尽想着那样的事!还要求别人也和他一样!别人和他不一样,他就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 他还好意思委屈! 仇希音心神激荡下,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面色反倒更冷了。 两人无声对峙间,慧中站在花墙外低低叫了声郡王妃。 仇希音压下心思,嗯了一声。 “郡王妃,老爷听说郡王妃病了,带着大爷和九表少爷来探病,已经进了门了,允风请郡王出去一趟”。 仇希音蹙眉,“怎的惊动了父亲?” “奴婢不知”。 仇希音没再说话,宁慎之俯身揖手,“我去迎一迎岳父他们,慧中进来伺候郡王妃歇着”。 大约半个时辰后,宁慎之带着仇正深几人进了止止阁,一番寒暄后,宁慎之十分知机地寻了个借口出去,让仇希音父女几个说贴己话。 仇正深看着比他们刚回京时还要瘦一些,瞧着比她这个病人还像病人,勉强撑着精神问了几句仇希音的病情,又问她怎么在这大热天的反倒着了风寒。 仇希音态度不咸不淡,只说自己没注意,不严重,过几天就好了云云。 仇正深听了长长叹了口气,声音微戚,“音音,你这是因为你母亲,也恨上了我么?” 仇希音调开目光,仇正深又叹了一声,“你生病,还是重华知道了,又分不开身,叮嘱棉哥儿来瞧你,棉哥儿又约了耽哥儿,若不是如此,我还不知道。 音音,你母亲如今已经入了无华庵,就算有错,报应也该够了,就算你还是没有办法原谅你的母亲,总不该连我也怪上了,连娘家都不愿回了”。 259 心结初解(二) 仇正深握住仇希音垂在床头的手,“音音,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要记得自己姓仇,还有仇氏一族和父亲站在你身后”。 仇希音面色微冷,仇正深这是听说了什么风言风语? 仇正深放开她的手,换了个话题,“你母亲不在,家里没个当家做主的总是不行,我最近在给你大哥物色媳妇儿,等你好了,找个时间回家一趟,给你大哥掌掌眼,我们一屋子大老爷们,这种事实在做不来”。 仇家现在没有掌事的主母,仇老太太和花老太太,估计仇正深都不放心,这样的事自然就要落到她身上,仇希音点头应了。 仇正深又叮嘱了几句,便道,“你们兄妹说话,我出去走走”。 他起身时应是头晕,踉跄了一下,谢嘉棉忙扶了一把,他撑着谢嘉棉的胳膊站稳,摆了摆手,自嘲笑道,“老了!” 又转身对仇希音道,“对了,音音,你寻机会帮我和宁郡王提一提,我现在身子大不如前,常有力不从心之时,这工部尚书的位子,实在不适合再做了。我也和郡王提过几次,郡王不肯松口”。 他说到这目光越发柔和,“郡王的意思我知道,是不愿你娘家无靠,只现在你大哥也成年了,棉哥儿又出息,有没有我都无所谓”。 仇希音因为他的话而起伏的心绪全都化作了怒气,尖声质问,“所以你是准备去无华庵陪母亲了?那要不要我顺便求郡王在无华庵隔壁盖个和尚庙给你修行?” 仇正深宽容一笑,“那倒不必,我在附近搭个竹屋就好”。 仇希音还能记得上辈子谢探微死后,仇正深与宁慎之的针锋相对,有一次甚至当着她的面骂他专权祸国。 宁慎之没有动怒,只问他是不是仗着自己是他的岳父,他就不敢杀他。 仇正深当时回答的是,“大丈夫有所不为,有所必为,为国为民而死,死而无憾!” 她的父亲和天下大多数读书人一样,有着一颗“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的建功立业之心,可现在,他为了谢氏,放弃了追求一辈子的理想! 仇希音又惊又怒,盯着仇正深竟是说不出话来,仇正深安抚揉了揉她头顶乌发,笑了笑,转身出去了。 谢嘉棉低声安慰道,“音音,你不要生气,姑父只是一时想不开,郡王不会应下的”。 仇希音沉着脸没有接话,谢嘉棉又劝了几句,见仇希音始终不应声,叹道,“算了,我是劝不动你了,我还是叫小叔来吧”。 仇希音慢慢控制住汹涌难明的情绪,瞪了谢嘉棉一眼,对仇不耽道,“大哥,你先出去,我和九表哥说几句话”。 仇不耽应了一声,却期期艾艾地不肯走,仇希音倒有些好奇了,谢嘉棉扫了仇不耽几眼,见他一副说不出口的样子,笑道,“是这样,表弟在翰林院观政一年的时间快到了,他自己想求个外放,做个知县什么的锻炼锻炼。 郡王知道了说得要你先同意,表弟便想趁这个机会来和你说一声,刚刚姑父那番话说出来,约莫表弟是不好意思说出口了”。 仇不耽忙接道,“三妹妹,我没想到郡王不许我出京是那个意思,我再等一等,如果父亲致仕,我就听郡王的话留在翰林院,如果父亲留下来,我还是想外放几年,回来才好帮得上郡王的忙”。 仇希音想了想,道,“不必顾忌我,就算父亲——” 她说到这里顿了顿,面色更冷,“不必多想,我一个深闺女子,只要郡王没有休弃我,我就不用你非得留在京城,九表哥,你一会记得帮大哥向郡王求求情”。 谢嘉棉,“……” 怎么就变成他求情了? “好,还有——”仇不耽掩唇咳了咳,白皙的俊脸浮起朵朵红晕,“我既要外放,亲事还是稍缓几年,免得耽误人家姑娘和我一起吃苦”。 仇希音无可无不可点头,“你自与父亲商议就是,想必父亲不会反对的”。 仇不耽又咳了咳,俯身长揖,“那我先出去,三妹妹你好生保重身子,缺什么单管遣人去寻我”。 仇希音点头,“兄长有心了”。 谢嘉棉等仇不耽出门了,方上前两步压低声音问道,“三妹妹,你与郡王怎么了?” 仇希音神色冷淡,“这个你不用管,你帮我给白锋传个信”。 “三妹妹——” 仇希音挥手,“不必劝我”。 谢嘉棉无奈,“好,我不劝你,只你自己也要心里有数,别的都好说,千万不要因为一些小事,甚至是一时之气与郡王生分了”。 仇希音沉默半晌,忽地问道,“你怎么瞧出来的?” “郡王邀我留下来住几天,又让我问问你想不想去谢家弄住几天,如果想去,托我送你一趟”。 仇希音又沉默了一会,道,“你陪我去一趟无华庵”。 “你还病着”。 “无碍”。 …… …… 谢氏穿着灰褐色的僧袍,一头青丝全部包在同色的头巾中,一般人做这样的打扮,便是十分的颜色也要掩去八分,偏偏谢氏看起来甚至比锦衣华服时还多出几分清美出尘来。 仇希音先上了香拜了菩萨,方去见了谢氏,谢氏正在打棋谱,见他们来了,打量了仇希音一眼,又看向谢嘉棉,问道,“怎的是他陪你来了?你与宁慎之怎么了?” 仇希音,“……” 谢氏又扫了她一眼,不咸不淡道,“宁慎之比不上你身边那个八面玲珑,你若是有什么不满还是说出来的好,否则说不定,你气得半死,他都不知道你在气什么”。 仇希音立即反唇相讥,“母亲现在是礼佛太闲了?竟有心思管我的闲事了?” 谢氏依旧是那副不咸不淡的模样,“算不上闲事”。 仇希音不知道怎的就觉得她这句话有些噎人,心头那把火越发旺盛,冷笑,“母亲肆意妄为,现在可后悔了?” 谢氏眉目不动,“肆意妄为?他敢杀我的女儿,我杀他有何不对?若不是宁慎之的人来得太快,他这时候已经到地下给恃姐儿赔罪去了”。 仇希音讥讽一笑,“想不到母亲对恃姐儿还真的是真心”。 “我亦想不到你竟还有一番忠君爱国之心,要为太子打抱不平”。 仇希音噎住,谢氏抬头淡淡看向她,“我知道你恨我,其实大可不必,你现在嫁给宁慎之,不比嫁给一个注定短命的半瞎子好?” 仇希音双眼瞬间通红,死死盯着她,“你还敢说!不是你,表哥怎么会,怎么会!” “母债子偿,我绝不会允许你嫁给杀姐仇人之子”。 谢氏说着目光又落回棋盘,“你们走吧,不必时时来看我”。 仇希音咬牙,“你知不知道父亲因为你要辞官来这做和尚陪你!” “随他”。 谢氏眉头微蹙,目光专注,声音没有半丝波动,甚至连头发丝都没有动一下,显然已全身心地投入到棋局之中。 这样不为外物所扰的专注,在谢探微和谢嘉树身上有,在谢嘉檬身上有,在她自己身上也有,这是谢家人血脉中独有的痴性和钻性,这样的痴性和钻性能让他们在所学上执着前行,到达绝大多数人无法到达的高度。 然而,此时她却恨透了这种专注,在她母亲的眼里,不说她,就是仇正深只怕也比不上她手下的一局棋,眼中的一幅画。 仇希音努力压抑着翻滚的情绪,敷衍行了个礼,转身离开,她从来就不该对她所谓的母亲抱有奢望…… …… …… 谢嘉棉将仇希音送回了宁郡王府,本是要留下,仇希音固执不肯,他只得不放心地走了,说明天再来看她。 宁慎之不在止止阁,允文带着传名来给她看诊,传名说的还是老一套,只叮嘱她放宽心思,不可劳累。 仇希音点头应了,允文和传名行礼退下,一直到离开都没有开口提起宁慎之去了哪。 往常,若是来不及亲口和她说,宁慎之出去定然会让允文代为转达自己的行踪,上次他因宁恒之发那么大的火都没有忘记,这一次…… 慧中见她发呆,小心翼翼叫了声郡王妃。 仇希音回神,见是她,随口问道,“怎么是你在伺候?秀今呢?” 慧中负责掌管她屋中的大小事务,贴身伺候的活都是秀今和阿右做。 “郡王说郡王妃这几天不舒服,恐秀今伺候不好,点了奴婢伺候,郡王妃想要秀今伺候,奴婢这就去叫”。 若是上辈子,仇希音只怕要疑心宁慎之插手她屋里的事,胡乱指使她的丫鬟了,但这时候她却不想违了他的好意,只道,“帮我卸钗环,我躺一会”。 慧中应了一声,觑着她的脸色小心翼翼道,“郡王去了谢家弄,说是要将谢小公子接过来住几天,再将裴大夫带过来给郡王妃瞧瞧”。 仇希音默了默,问道,“郡王怎么和你说的?” 慧中手一抖,勉强笑道,“郡王叫奴婢装作闲谈和郡王妃提起,若是郡王妃不愿意见谢小公子,就赶紧使人去谢家弄报信”。 仇希音也不知道心中什么滋味,沉默着任由慧中轻手轻脚地拆散发髻。 慧中屏气等了一会,大着胆子问道,“郡王妃想不想谢小公子?” “我在病中,不要过了病气给他”。 慧中噢了一声,仇希音从其中听出了惋惜,她在惋惜宁慎之想讨她欢喜的行为再一次失败。 她身边的丫鬟也开始偏向宁慎之了。 她这样想着,心中却并没有太大的抵触,只一种淡却不容忽视的难过再度萦绕起来。 “郡王妃,这支簪子是哪里来的?奴婢还是第一次见郡王妃戴,倒是颇有些野趣”。 慧中说着将簪子放到仇希音手中,“奴婢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将红宝雕成剑兰花呢”。 仇希音一把抓起慧中放到梳妆盒中的簪子,紧紧握住,本就苍白的脸乍然失去了最后一丝血色。 “这支簪子颇有些野趣,燕燕儿戴着正合适——” 宁慎之伸手拔出她发髻上的剑兰花簪,横含于口中,镜中,她清楚地看到她青丝散落的瞬间,宁慎之脸上眼中因为惊艳而泛起的光,接着宁慎之打横抱起了她,脸埋进了她肩窝…… “燕燕儿,那支野趣的簪子呢?好久没见你戴了”。 “不喜欢”。 她听到自己硬邦邦地接了一句。 宁慎之沉默了半晌,抬眼看向她,“我喜欢”。 他幽深如静泉的双眼让她压抑而厌烦,隐隐夹着几分恐惧。 “不小心摔断了”。 她再次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后面的事她也想了起来,宁慎之走后,她立即找出了那支簪子,狠狠摔在了青石地板上…… 原来那竟是他亲手做的么—— 原来上辈子他也曾满怀爱意地为她亲手为她雕琢饰物么—— 除了那支簪子还有什么是他亲手做的? 还是说自那支簪子后,他被她伤了心,就再也不曾亲自动过手,就如她弄死他送的鹦鹉后,他再也没有试图送过她什么活物…… “音音,这男人的心和女人的心是一样的,他要真伤了心,冷了心,你再后悔就迟了——” 太祖母的话言犹在耳,仇希音如坠冰窖,浑身都冷得发起抖来,宁慎之—— …… …… 晚上,仇希音再次起烧,这一次是高烧,仇希音烧到后来都有些糊涂了,只感觉到宁慎之紧紧将她搂在怀里一声声地叫她燕燕儿,她无端觉得生气又委屈,使劲地推搡他,不愿叫他抱。 只也不知道是她病中根本没有力气,以为的推搡根本没有用足力道,还是宁慎之不肯放开她,他一直都抱着她。 她推了一会就没力气了,又觉得宁慎之身上凉熨熨的十分舒服,索性也就任他抱着了,还用滚烫的脚心和手心往果露的皮肤上贴,直到凌晨时分退了烧才终于沉沉睡着了。 第二天仇希音醒来后,面临的就是几乎整个太医院的太医,荣和长公主也一早来了,听所有太医的说辞都十分一致的说什么心思郁结,邪风入体,只当她是因为迟迟怀不上孩子所致,免不得安慰了一番,转头又狠狠训了宁慎之一顿。 宁慎之这几天几乎都没合过眼,看起来比仇希音还憔悴,默默听着荣和长公主的训。 260 卿心难猜 荣和长公主训了半天,见他愣愣的没有反应,也不忍心说他了,叹了口气,忽地想起一个可能,忙压低声音,“慎哥儿,音音别是发现你不愿要孩子了吧?她那个性子,生气多半就是闷在心里,这才闷出病来了!” 宁慎之一愣,随即摇头,“不是”。 荣和长公主狐疑看向他,“你知道是什么原因?” 宁慎之默了默,沉沉道,“祖母您别管了”。 荣和长公主见他那个模样,又是生气又是心疼,也知道说服不了他,索性甩手走了。 宁慎之在原地站了半晌,见秀今端着药过来了,才恍然回过神来,伸手接过,亲自伺候着仇希音喝了药,又往她嘴里喂了颗蜜饯。 不过短短几天时间,仇希音脸上的婴儿肥就完全瘦了下去,下巴尖尖,面色苍白,越发显得那双猫儿眼大得可怜,宁慎之看着情不自禁俯身亲了亲她的眼睛,哑声道,“燕燕儿,对不起”。 宁慎之的吻一触即离,仇希音不自在地动了动身子,“与你无关”。 “燕燕儿,你好起来,什么都随你好不好?你想要孩子,我们就要七八个,你想我离你远一点,我无事就绝不烦你,你快点好起来”。 宁慎之说到后来,声音已经嘶哑地不成声,控制不住地将仇希音紧紧搂在怀里,浑身都在发抖,“燕燕儿,你快点好起来,我害怕”。 仇希音想说只是起烧,没有大碍,更不必要害怕,嘴动了动,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宁慎之颤抖着去解她的衣裳,“燕燕儿,我们现在就要孩子,现在就要,你不要再生病了,不要再生病了”。 那一瞬间,仇希音忽地就理解了自己说夫妻之事只是为了绵延子嗣时,宁慎之的感受,因为她听了他的话,只觉刺耳无比,甚至控制不住地伸手推开了他,力道之大甚至比他们初初成亲时她本能抗拒他的亲近时还大! 宁慎之不提防间被她推了个踉跄,抬头愕然看向她,“燕燕儿,你不是说想要孩子?” 仇希音慌乱又无措,伴着没来由的委屈汹涌地冲刷着她酸涩臌胀的心。 宁慎之脸上的无措慢慢转化成了委屈和黯然,“燕燕儿,你告诉我,到底想我怎样?” 仇希音睁大眼睛死死盯着他,心口汹涌的委屈和隐隐的恐惧化作眼泪溢出眼眶,她控制不住地呜咽了一声,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她已经扑进了宁慎之怀里,攥着他的衣裳用力搡打着他心口,“是你不对是你不对你不对……” 宁慎之一愣之后便是狂喜,音音,这是在向他撒娇儿? 他小心翼翼地一手搂住她肩膀,一手轻轻抚着她后背,垂下眼睫,遮住眼中的复杂不安,无论怎样,这一步,他算是走对了,尽量放柔声音轻声哄着,“好了好了,是我不对,别哭了,是我不对……” …… …… 仇希音枕着宁慎之的胳膊醒来后,恍然间有种不真实的感觉,话说本来是她在骂宁慎之贼喊捉贼,怎么后来就演变成这样了? 宁慎之沁凉的肌肤贴着她,她有些别扭,更多的却是舒服,甚至忍不住想要将掌心贴上去凉一凉。 她手指动了动,到底还是控制住了,不知怎的就又想起了宁慎之一点一点舔去她眼角你脸颊的泪时,她心头微微的痒意和身体滚烫的热度。 她想着又有些脸热起来,又将脸往宁慎之心口埋了埋,不由就舒服地喟叹出声,还好,还来得及,这一辈子他们才刚刚开始,她还没有像上辈子般肆意践踏他的真心和爱意,宁慎之也还没有彻底被她伤了心肺,冷了心房…… “醒了?” 仇希音低低嗯了一声,宁慎之伸手探了探她额头,长长吐了口气,“音音,你说是我不对,我是个武夫,不懂女儿家细腻的心思,我哪里不对,你告诉我,我一定改,你不要憋在心里,把自己憋出病来”。 仇希音心中五味陈杂,下意识搂住他的脖子蹭了蹭,“你没有不对,是我不对”。 语气近乎哽咽,宁慎之僵了僵,随即更紧地将她搂进怀里,“是我不对,我娶你时发过誓,绝不会让你受半分委屈,我没做到”。 仇希音只觉心头越发柔软,夹杂着丝丝庆幸,动了动,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脸贴着他心口,双手揽住他劲瘦的腰身。 两人安静相拥着,不知过了多久,宁慎之忽地低低笑了起来,仇希音讶然抬头,“笑什么?” 宁慎之伸手抬着她的下巴,凑到她唇上亲了亲,“笑我们这算不算床头吵架床尾和?” 仇希音,“……” 仇希音的脸一下就烫了起来,缩回手,推着他离自己远一点。 宁慎之又亲了亲她脸颊,就势坐了起来,“饿了吧?到吃药的时辰了,先吃点垫垫,再喝药好不好?” 仇希音瞪了他一眼没说话,宁慎之心情极好地捏了捏她的脸,起身下床。 至此,仇希音和宁慎之婚后第一争吵算是告一段落,仇希音心结既解,没有再反复起烧,不几天就慢慢恢复了。 期间宁慎之几乎没出门,一直在家陪她,他搬回了仇希音的房间,只除了第一天那次,他一直没再缠着她亲热,仇希音以为他是体恤自己病中体虚,心头越发温软。 第三天,传名就说不需要再吃药,到第五天,传名就说仇希音已经完全康复。 仇希音感念他两世的情谊,又自觉这些日子颇对不住他,到了晚上,特意早早沐浴上了床,又深怕宁慎之以为她还是病中虚弱才早早上床,绞干头发后特意挽了个髻,插上了那支剑兰花簪,拿上针线篮靠在床头做针线。 宁慎之见她上床,果然也早早收拾妥当上来了,偏头看了看就伸手抢走了她手中的绣绷,温声道,“燕燕儿,我是很喜欢你给我做个荷包衣裳的,但也不需要你在上面花费太多的心思,一年到头的做个一件两件就行,别伤了眼睛”。 仇希音本就是做做样子,闻言点了点头,宁慎之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夸赞道,“燕燕儿戴这支簪子真好看”。 仇希音被他这般直白地夸得颇有些脸热,瞪了他一眼。 宁慎之伸手抽下她发髻上的簪子,随着仇希音青丝飘拂而落,他脸上露出了毫不掩饰的惊艳之色,幽深的双眸亮得几乎能发光,与前世一般无二。 仇希音只觉得心头又酸又痛又软,腰身一软扑进了他怀里,死死搂住他的腰。 宁慎之似是愣了一下,随即轻轻回搂,笑道, “呀,今天我的燕燕儿怎么这么热情?” 仇希音没有理会他的打趣,双臂搂得更紧,从来没有哪一刻,她这么迫切地想要紧紧搂住这个男人,让他永远不能离开自己。 宁慎之似是感知到了她汹涌的情绪,安抚地轻轻抚着她的背,亲/吻着她的发丝。 宁慎之的动作轻柔而缠/绵,然而一直到最后,他都没有任何更亲密的动作,就那么搂着她直到她不知不觉沉入梦乡。 如果他再哼上几句江南小调,她就要以为是太祖母在哄年幼的她睡觉了,仇希音在睡着前恍惚想着…… …… …… 第二天晚上情况依旧,第三天晚上亦是,仇希音无法再自欺说是宁慎之怜惜她病情未愈了! 可到底为什么? 明明他们已经和好了,宁慎之待她也十分温柔体贴,为何还是不肯亲近她? 仇希音思绪纷杂下哪里睡得着,宁慎之还是前几天一样一手搂着她,一手轻缓抚着她的后背,只却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不知过了多久,宁慎之手上的动作越来越慢,最终停了下来,应是睡熟了。 夜明珠淡淡的微光中,仇希音缓缓睁开眼睛,静静打量着宁慎之熟睡的侧脸,她从未细看过宁慎之的长相,他身上的威势太强,上辈子她根本不敢抬头细看她,这辈子,又从未起心去看,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上辈子第一次见面时那匆匆一瞥。 这般一细看,她才发现宁慎之的长相根本不是她印象中的阴柔阴冷,他的五官竟是出乎意料的精致好看,即便在睡梦中眉梢眼角也似乎带着微微的冷意,这种冷意为他精致的五官染上了一层不容忽视的锋芒。 仇希音身边的人几乎个个容色出众,唯一一个谢嘉棉在容貌上稍稍逊色,却气质谈吐极佳,完全掩盖了容貌上的不足,所以仇希音很少注意他人的长相,亦不觉得容色出众是什么长处,可此时她忽地就觉得对着这么一张美好的脸,她就算看上一夜也不会觉得厌烦。 怪不得宁慎之总是喜欢看她,喜欢打扮她,还动不动就要夸她好看。 仇希音杂七杂八地想着,就听到头顶宁慎之忍笑的声音,“燕燕儿,你再这么看我,我忍不住了,你可不要怪我耽误了生孩子的良辰吉时”。 仇希音瞳孔微缩,宁慎之睁开眼睛,低头亲了亲她睁得圆滚滚的眼睛,“要起夜?” 仇希音吐了一口浊气,“你刚刚说什么?什么生孩子的良辰吉时?” “不是你说的么?要按祖母说的做,至少得隔上七天才容易怀上孩子,我记着,要到明天才满日子”。 仇希音,“……” 宁慎之又亲了亲她,问道,“起来吗?” “不起”。 仇希音浑噩应了一声,宁慎之将她往怀里揽了揽,不多会又睡着了,仇希音一动不动躺在他怀里,一直到东方发亮才迷迷糊糊睡着了。 感觉刚闭上眼睛,宁慎之就坐了起来,她一惊,忙睁开眼睛去看他。 宁慎之动作一顿,安抚摸了摸她的脸,“再睡会,我出去有点事”。 “这么早什么事?” “明天就是小皇子的满月礼,我要进宫去瞧瞧,你继续睡,我快一点,说不准你醒了我就回来了”。 仇希音默了默,又恍然想起来,“我伺候你更衣”。 宁慎之亲昵捏了捏她的脸,“小祖宗,我可不敢受你的伺候,快睡吧,乖”。 仇希音,“……” 这样的肉麻话宁慎之到底是怎么说出口的,上辈子那个寡言冷面的摄政王她已经快记不得是什么样子了…… …… …… 一直到子夜时分,宁慎之都没有回来,仇希音昨天几乎一夜没睡,实在撑不住收拾收拾睡下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到一双手在身上四处肆虐,她本来就有下床气,何况是半夜被吵醒,不耐烦地去打那双手。 宁慎之的声音在头顶低低响起,“燕燕儿,醒醒,今天正好是第八天,最是合宜的,快别睡了”。 仇希音本就被他摸得心浮气躁,听了这话也不知道哪里来得一股子邪火,狠狠拍上他的手,冷声道,“离我远点!” 宁慎之动作一僵,慢慢将手从她衣衫中抽了出来,讪讪道,“燕燕儿,你别生气,是我不对,扰了你睡觉,快睡吧,我不扰你了”。 仇希音没理他,宁慎之又十分自觉地往后退了一点,不动了。 仇希音又是后悔又是心堵又是烦躁,明明那番话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现在宁慎之只是又重复了一遍,甚至他因为叫她称心何意,时刻记着日子,不敢稍有逾越,她却又是这般反应。 她哪里还睡得着,想起来出去透透气又怕惊动宁慎之,他在外面忙到这时候才回来,她不但没有尽到妻子的本分,伺候他洗漱更衣,或是命厨房温一碗夜宵备着,反倒大半夜的发脾气,叫他心里难受,这时候要是再扰得睡不好…… 仇希音杂七杂八地想着,心中一团乱麻,渐渐地竟也睡着了,她醒来时宁慎之已经不在身边,却是已经进宫了。 傍晚时分,宁慎之才匆匆赶了回来,接仇希音、宁恒之和董锦儿进宫。 宫中处处张灯结彩,披红挂绿,董锦儿鲜少见这般热闹宏大的场面,看得连连惊叹,宁恒之在一旁语带炫耀地给她讲解,活像皇宫是他家开的。 进后宫前,宁慎之不放心地叮嘱董锦儿,“不要离开你长嫂左右,你长嫂身子不好,你记得多看顾”。 董锦儿一直有些怕他,诚惶诚恐地应下,宁恒之有心要说一句,要看顾,应该也是仇希音这个长嫂兼郡王妃看顾董锦儿才是,只是自上次宁慎之发火后,他也算是摸出点味道了,只要涉及到仇希音,他就绝不多半句嘴,生怕又不小心惹得宁慎之大动肝火。 261 变故突生(一) 到了后宫宫门处,宁慎之和宁恒之折返往回,仇希音则和董锦儿一路往慈宁宫先去拜见太后。 孝成宗的生母吴太后已经六十出头,体态丰腴、精神矍铄,看起来慈爱又亲和,自从宁慎之挑起萧国大梁,还将孝成宗管得服服帖帖后,吴太后就不怎么理事了,成天养养花拜拜佛,日子过得清闲惬意。 萧寅出世时,她天天为孝成宗,为国事操心,没有时间带孙子,到萧麒萧麟出世,她的生活重点一下就移到了这一对双胞胎身上,现在又多了好几个皇子公主,她更是乐得合不拢嘴,最大的乐趣就是在各宫来回转,带几个小孙子玩。 今天小皇子满月宴,她更是将慈宁宫收拾了出来当做招待女客之处,这还是她搬进慈宁宫后,慈宁宫第一次这么热闹,也是孝成宗所有子女第一个有这么大脸面的。 仇希音和董锦儿进去时,孝成宗也在,见了她们连声招呼,免了她们的礼,又显摆地对吴太后道,“母后你瞧瞧,那么多年前我就瞧中了她给于始做媳妇儿,可不是慧眼如炬?” 吴太后瞪了她一眼,慈爱地招呼仇希音在身边坐下,对孝成宗道,“你别在这里混着了,宁郡王妃来了,于始肯定也到了,你去瞧瞧”。 孝成宗十分孝顺,闻言笑眯眯地走了,他一走,本就热闹的气氛更加热烈起来,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贵妇贵女们纷纷上前和仇希音二人打招呼。 一番客气寒暄后,吴太后挥手道,“小皇子呢?抱来给郡王妃瞧瞧”。 抱小皇子来的是他的生母,是仇家远支的姑娘,当时孝成宗广纳美人,宁慎之特意找来的,因此孝成宗格外恩宠了些,这仇美人也是个有福气的,很快就怀上了孩子。 仇美人抱着孩子走到了仇希音身边,笑容满面行了个礼,将孩子往仇希音面前递,“郡王妃抱抱他吧”。 仇希音连忙推辞,“不了不了,我不会抱孩子”。 她很少有机会和孩子打交道,更何况这么小的小孩子,谢探微的孩子一直长到半岁多,她才敢伸手抱,小的时候,她生怕自己不会抱,粗手粗脚的将他胳膊腿给弄折了。 仇美人直接将孩子往仇希音跟前一撂,仇希音本能伸出手去接,仇美人扶着她的胳膊教她怎么用力,一边笑着道,“刚开始我也不敢抱的,看他这么小小的软软的,生怕给他抱坏了,现在不也好得很,郡王妃瞧瞧,可是会抱了?” 仇希音僵着胳膊,虽然还是不敢太用力,却也觉得自己好像真的是会抱了,那小小的人儿在她怀里十分安稳,一点没有哭闹的迹象,露在襁褓外的小手来回挥动,手指一会蜷起一会张开,十分可爱。 仇美人笑道,“郡王妃可是要多抱一会,添添喜气,保准郡王妃马上也能怀上一个大胖小子”。 仇希音听得心头一动,双手下意识紧了紧,恰在此时小皇子忽地朝她咧嘴笑了起来,露出光秃秃的牙床。 仇希音一愣,只觉一颗心被什么软软地撞了一下,撞得她的心几乎软成一滩泥,本来准备立即将孩子还给仇美人的动作也收了回来。 周围的贵妇们见了她这副神情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忙连声凑起趣来。 仇美人又扶着仇希音的胳膊教她用一只手抱孩子,又从奶娘手里接了只拨浪鼓塞进她手里。 仇希音诚惶诚恐地抱着孩子,一手轻轻摇动拨浪鼓,孩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一张小嘴一直保持着咧开的动作,叫人看着便心头发软。 仇美人凑趣道,“郡王妃,您瞧,小皇子很喜欢您来,定然也知道是自己的姨姨在抱着他呢!” 仇美人是仇希音的远房堂姐,小皇子叫她一声姨姨理所应当。 仇希音笑了笑,没接她这明显套近乎的话,又摇了摇拨浪鼓,小皇子挥舞着小手,像是要来抓她的拨浪鼓,仇希音微微放低手,小皇子张开的小手恰恰抓住了她的食指,又紧紧握住,那柔软的触觉让仇希音一下屏住了呼吸。 小皇子呀呀喊了两声,仇美人忙笑道,“呀,小皇子还真是喜欢姨姨,这是抓着姨姨不放,好叫姨姨继续抱着不准走呢!” 贵妇贵女们忙都凑起趣来,邓文雅不动声色给萧麟使了个眼色,萧麟几步跑到仇希音身边,扯了扯仇希音的袖子,“姨姨,能不能让我也抱抱小皇弟?” 仇希音神色柔和,“公主还太小了,抱不动小皇子的”。 萧麟鼓起嘴,“我已经长大了!母妃说我已经是大姑娘了!” 仇希音笑了笑,恋恋不舍瞧了眼怀中的小皇子,还是将小皇子交还给了仇美人。 仇美人抱着小皇子不肯离开仇希音身边,戳了戳小皇子的脸,笑道,“那天皇上还在说小皇子的小名要宁郡王来取,宁郡王政务繁忙,妾不敢劳烦,正好小皇子跟她郡王妃亲,郡王妃给他取个小名吧”。 仇希音迟疑了一会,伸手轻轻碰了碰小皇子的脸,柔声道,“那就叫安安吧,希望他能平安健康长大,一生顺遂”。 仇美人大喜,抱着小皇子屈身行礼,“多谢郡王妃,借郡王妃吉言,安安定然能平安健康长大,一生顺遂的!” 话音刚落,屋外响起一片“见过皇上,见过宁郡王”的行礼声。 屋内众人忙起身准备形容,奶娘伸手要从仇美人手中接过小皇子离开,仇美人死死抱着,恶狠狠瞪向奶娘。 奶娘心一横,上手去抢,就在这时,已经抬脚准备离开的仇希音忽地停下脚步,回头轻飘飘看了一眼。 奶娘吓了一跳,伸出去的手赶紧收了回来,仇美人感激朝仇希音一笑,仇希音没有理会,走到了命妇一侧。 一番拜见后,宁慎之十分坦然地走向一众命妇,在仇希音身边站定,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温声问道,“瞧着小皇子了?” 仇希音点头,想想又道,“仇娘娘请我给小皇子起个小名,我取了”。 “叫什么?” “安安”。 宁慎之抬手扶了扶她发髻边的剑兰花簪,夸赞道,“果然不愧是重华亲自教出来的,这个小名取得极好”。 仇希音,“……” 就算我不是小舅舅亲自教的,取这样一个小名应该也不难吧。 众人听着皆露出了一言难尽的表情,只有孝成宗笑道,“于始说的极是,这小名取得极好!” 宁慎之转眼看向仇美人,“那就是小皇子,抱来我瞧瞧”。 仇美人忙快步抱着小皇子送到他手边,依旧是那往宁慎之怀里一撂的动作,宁慎之伸手接住。 仇希音开口道,“你别抱摔了,还是我来吧”。 宁慎之,“……” 宁慎之无奈将孩子放到仇希音怀里,打量了一会,道,“很像皇上”。 孝成宗得意,“那是自然,朕的儿子,不像朕像谁!” 宁慎之解下腰间玉佩塞到小皇子的襁褓中,“这个送与小皇子做见面礼,希望小皇子能像音音说的平安健康,一生顺遂”。 仇美人受宠若惊,连连行礼,宁慎之摆手,看着仇希音怀中的孩子问道,“累不累?” 仇希音也知道自己这样一直抱着小皇子不大妥当,见他问起,不舍将小皇子还给了仇美人。 宁慎之又问道,“要不要寻个地方休息一会?” 仇希音摇头,宁慎之叮嘱了几句,便朝吴太后行礼道,“音音年纪小不懂事,就拜托太后娘娘多看顾了”。 吴太后笑道,“看顾看顾,你放心去前面忙吧,有哀家保证没谁能欺负到你的宝贝娘子”。 宁慎之又俯身行了一礼,方随着孝成宗走了。 他们一走,刚刚还有些沉闷的气氛顿时热烈起来,贵府贵女们个个用或羡慕或打趣的口吻说着宁慎之对仇希音有多好多体贴。 仇希音上辈子就听烂了这样的话,含笑应对着。 大约两刻钟后,就有小太监来宣众位命妇贵女往昭阳殿用膳。 仇希音不是其中年纪最大的,也不是品阶最高的,却被簇拥在最中心,随着引路太监往昭阳殿而去。 女眷的宴席被安排在昭阳殿的偏殿,仇希音被安排在了主席,从宴席刚开始就不断有人来敬她的酒,她推说自己身体不好不能饮酒,只肯喝茶,却还是被几个泼辣的夫人灌了几杯果酒,席上又有几个德高望重的命妇在,她免不得也敬了几杯,几回下来就觉得脸颊发烫,微微有了酒意,借口更衣出了偏殿。 仇希音先去了净房,用冷水洗了把脸才觉得脸上的热度稍稍下去了些,她不愿就此回去,扶着秀今的胳膊细细看路边的景致。 没走几步,就见仇不耽匆匆跑了过来,扯着她就走,“三妹妹,父亲让我来寻你,母亲在无华庵遇刺,我们赶紧去”。 仇希音心头一跳,难道是白锋?他没来见自己一面就直接动手了? 她被仇不耽扯着一路往前跑,等到意识到路不对时,他们已经不知跑到了哪里,昭阳殿热闹的人声已完全不可闻。 仇不耽似乎也觉得不对劲,放开她的手腕,左右打量了一番,喃喃道,“我是按着父亲说的走的啊,这是到了哪?” 仇希音还没意识到不对,只当仇不耽是慌乱下走错了路,开口道,“秀今,你找个高一点的地方瞧瞧,看看能不能找到路”。 秀今应了一声,忽地往前一扑,仇希音根本反应不及,秀今已经扑倒在地,她大惊,忙上前俯身去拉她,“秀今,你怎么了?” “她没事,只是一点毒药,一会就醒,不会死的”。 仇希音顿了顿,慢慢起身,仇不耽上前两步挡到她前面,警惕开口,“贵妃娘娘想做什么?” 邓文雅温柔一笑,“耽哥儿,三妹妹不必惊慌,我们姐弟几人好久没叙旧了,三妹妹身份又金贵,我也是不得已才寻了这样一个法子”。 仇希音伸手推开挡在自己面前的仇不耽,面沉如水,“是父亲叫兄长引我到这的?” 邓文雅依旧是那副温柔浅笑的模样,“三妹妹别怕,我们是嫡亲的表姐妹,我不会拿你怎么样,只不过要向三妹妹借一样东西罢了”。 仇不耽沉不住气问道,“借什么东西要你摆出这样的阵仗来借?” 邓文雅的目光落到仇希音发髻上的剑兰花簪,“三妹妹那支簪子十分有野趣,不如借我瞧瞧,日后也好寻人做个差不多的戴一戴”。 仇希音冷着脸没动,邓文雅脸上的笑越发温柔,“三妹妹,你从小就聪明,就不要顽固不化了,给我们彼此都留点体面不好吗?” 仇不耽怒道,“你使出这样下作的法子,还不知道要去干什么,还敢说什么留体面!” 仇希音扯了扯他的衣袖,拔下簪子,仇不耽忙去接,“我去送给她”。 仇希音点头,仇不耽忍气将簪子送给了邓文雅,邓文雅接过簪子看了看,摆了摆手,立即就有两个太监上前,阴阳怪气道,“郡王妃,仇大爷,请吧?” 邓文雅走后,仇希音就被那两个太监关进了一座空旷的大殿,除了那两个太监,外面至少还守了二十个侍卫,仇不耽则被另两个太监带走了,也不知道关到了哪。 仇希音猜到邓文雅摆出这阵仗多半是冲着宁慎之去的,只她两眼一抹黑,又手无缚鸡之力,根本没办法逃脱。 她又是焦急又是恐惧,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竭力往外看,希望能看到一星半点的线索,至少让自己知道宁慎之是安全的。 然而没有,夜空中隐隐可以看到远处华灯的光亮,却连一点声音都传不过来。 应是邓文雅吩咐过,那两个太监在殿内看着她,离她至少有一丈远,大殿的门和窗户都四敞八开,外面是穿着轻甲的侍卫,仅凭她手中那一点毒药和凤姜送给她的暗器,根本没办法从这么多人眼皮子底下耍任何花样。 等待的时间似乎格外漫长,仇希音也不知道等了多久,终于远处传来一阵极大的喧哗声,隐隐夹杂着哭喊悲泣之声,仇希音腾地站了起来。 看守的两个太监中年老的那个立即冷声道,“郡王妃还是乖乖坐着的好”。 262 变故突生(二) 仇希音抓起桌上茶壶猛地砸了过去,她和宁慎之成亲后,宁慎之想方设法地陪她玩儿,逗她开心,见她感兴趣,经常陪她玩投壶,还曾教过她射箭,虽只是玩闹的性质偏多,扔一个茶壶准头却还够,恰恰砸中了那个老太监的头顶。 那老太监嗷地叫了一声,捂着头怨毒地盯向仇希音。 仇希音冷笑,“你猜我若是杀了你,你身边那个,还是外面那些,甚至是你主子会不会为你报仇?” 那老太监的表情越发怨毒,却强逼着自己低下了头去。 仇希音懒得同他一个奴才计较,转眼看向窗外。 恍惚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是一瞬间,天外泛起了鱼肚白,漫长的黑夜过去了。 仇希音起身活动了下僵硬的手脚,就在这一道钟声随着破云而出的太阳乍然响起,苍茫而悠长,直直砸进了仇希音的耳朵中。 仇希音浑身一抖,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第四声…… 仇希音屏住呼吸,眼都不敢眨,一声又一声的数着,直到钟声仿佛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沉沉响了一声,就再也没了动静。 八十一声,帝王崩—— 仇希音想到昨天晚上还笑得意气风发的孝成宗,根本不敢相信短短一夜之间,一国皇帝就这么没了。 这时那两个垂着头的太监抬起头对视了一眼,同时长长出了口气,阴沉的脸上露出笑来,外面的侍卫短暂的骚乱了一段时间,又恢复了平静。 仇希音想到前世孝成宗死后,宁慎之处境艰难,却还是顶着各方压力将刚刚及笄的她娶进门的情形,心中反倒有种久悬在头顶的刀直直扎入肌肤的麻木感。 这辈子的孝成宗没有像上辈子那般胡乱吃丹药,导致壮年猝死,却毫无征兆地死在了儿子满月的夜里,死在了宁慎之的重重守护下。 孝成宗死了,宁慎之呢?宁慎之怎么样了? 上辈子宁慎之咳血死在她面前的模样再次出现在眼前,仇希音猛地惊醒过来,抬脚就要往外冲。 那个老太监伸手拦住,阴恻恻道,“这种时候,郡王妃还是不要乱跑的好”。 仇希音只觉脑中乱成一团,太阳穴鼓涨地几乎要炸裂开来,哪里还能权衡利弊,伸手从荷包中拿出一包毒药就拍在了那老太监脸上。 老太监惨叫了一声,滚倒在地,捂着脸痛苦喊了起来,年轻些的太监吓了一跳,忙收回了要去拦仇希音的手,尖声喊道,“快,快拦住她!娘娘有令,绝对不能让郡王妃离开这个房间!” 守在门口的护卫腰间的刀锵地一声出鞘,仇希音却根本看不见也听不见,继续往外冲去。 门外的侍卫厉声喝道,“请郡王妃不要为难属下等,否则属下等只能不敬了!” 仇希音却像根本听不见,直直朝他们拦在门口的刀上撞去。 侍卫吓得赶紧将刀收了回来,想伸手去拦,又猛地反应过来,收回了手,声音越发冷肃,“请郡王妃回到屋中去!” 仇希音理也不理,侍卫迟疑着要伸手去拦,一袭天青色的身影从晨曦中不紧不慢走近,仇希音涣散的瞳孔逐渐聚焦,“父亲——” 仇正深俊朗的脸惨白没有一丝血色,神色前所未有的冷厉,天青色的衣衫隐隐散发着血腥味,挥了挥手,便有两个嬷嬷上前抓住仇希音的胳膊。 仇希音猛地回过神来,一把抓住他的袖子,“父亲!发生什么事了?郡王呢?” “他没事”。 仇希音松了口气,死死盯着仇正深,“他在哪?我要见他!” 仇正深冷冷一笑,“他妄图弑君谋位,已经被先皇临终前下令打入天牢,你先回去等着”。 仇希音双瞳猛缩,“不可能!郡王不会的!” 仇正深又冷笑了一声,挥了挥手,转身就走。 两个嬷嬷手上的力道加大,拖着仇希音往另一个方向走,仇希音嘶声喊了起来,“父亲!父亲!我要见郡王!你让我见他!父亲……” 仇正深没有再理她,仇希音被塞进了一顶小轿,送到了桑榆院。 时光过得格外漫长起来,仇希音生生体会到了什么叫度日如年,她根本不信仇正深说的什么弑君谋位的鬼话! 就算他要弑君谋位,也绝不会挑着她在皇宫的时间,还轻易地叫她被人绑了走! 更何况,孝成宗的丧钟过后,出现在她面前的胜利者可是她的好父亲! 仇希音根本不敢相信上辈子那个忠君爱国到不惜当面辱骂自己嫡亲女婿的仇正深会是这个带着满身的血腥以胜利者的姿态将自己的女儿囚禁起来的人,可事实摆在眼前,由不得她不信! 可是,为什么? 仇正深哄骗仇不耽将自己带去荒殿看管起来,孝成宗死了,宁慎之被戴上“弑君篡位”的帽子打入天牢,仇正深将自己软禁在桑榆院—— 这一切之间到底有什么样的联系,又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最重要的是,宁慎之,他到底能不能度过这次危机?长公主和宁恒之他们呢?还有小舅舅和凤知南现在又怎么样了? 仇正深没有来看她,第三天早晨,谢氏来了。 桑榆院的樱桃树和芭蕉全部叫仇希音吩咐砍了,只那株樱桃树叶茂根深,要连根拔除,连带着主屋也要动土,仇希音懒得麻烦,又想着自己在桑榆院也住不了多久,便吩咐直接砍了,留下了一截树桩。 谢氏来的时候,仇希音正坐在樱桃树桩上发呆,这几天她吃不下睡不着,眼前一幕幕皆是宁慎之临死前吐着血求她相信他的模样。 他说,“燕燕儿,你相信我,谢探微的死,是由我而起,但绝不是我动的手,是你的父亲,是他想离间我们,他知道,这个世上能叫我死的只有你,燕燕儿,你相信我,相信我——” “我相信你,相信你”。 仇希音不知道回答了多少遍,只她清楚地知道,上辈子的宁慎之永远不会听见了,而这一辈子,她又该如何去保护他? 谢氏站了许久,仇希音都没有发觉,她明明看着她,瞳孔却是涣散的。 谢氏静静看着她,仇希音惨白的脸慢慢与记忆中仇不遂端庄安详的面容慢慢重合,又渐渐重叠上仇不恃活泼明丽的笑脸。 谢氏只觉心头没来由地剧痛,这样的剧痛,她很熟悉,她已经体会过两次了—— 母女两人就这样静默地相对立着,直到一阵鹦鹉的啼叫声打破了这近乎凝滞的寂静,仇希音慢慢回神,在看清谢氏的一瞬间死寂的脸爆发出夺目的光芒来,她猛地站了起来,因着起身太急而一阵眩晕,她忙抓住谢氏的胳膊才没有摔倒,眼前尚未恢复清明,她就急声问道,“宁慎之呢?宁慎之怎么样了?” 谢氏默了默,开口道,“我听说你不肯吃饭,也不肯睡觉”。 “我没有”。 仇希音下意识接道,她是真的没有,她只是吃不下也睡不着而已。 “宁慎之还活着”。 仇希音死死攥着她的袖子,“父亲呢?我要见父亲,我要见宁慎之!” 谢氏挥了挥手,“你先吃东西”。 仇希音混沌的意识这才有点清明起来,她困惑看了谢氏一眼,再次道,“我要见父亲”。 谢氏罕见的耐心,“你先吃东西,你想知道什么,我告诉你,再命人去请你父亲过来”。 仇希音愕然,浑浑噩噩被丫鬟扶着进了屋,在一大桌各色粥品点心前坐了下来,她三天没吃东西,却一点饥饿的感觉都没有,草草吃了几口,便放下勺子看向谢氏。 谢氏默了默,开口,“来人,去请老爷来”。 有丫鬟应命而去,仇希音重重吐了口气,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谢氏出乎意料地好说话,她虽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在这样两眼一抹黑的情况下,她总是要趁机多问几句的。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皇上怎么突然驾崩了?” 谢氏脸上浮现了一丝哀色,“他早些年太过胡闹,在鞑靼那边又吃了许多苦头,这些年不是宁慎之管束着,只怕早就没了”。 这一点仇希音是相信的,上一辈子,孝成宗就是因为身子垮了,才会乍然中年而亡。 “怎么会那么巧就赶在那一天?” 谢氏脸上的哀色已经收了起来,淡淡道,“我知道你在怀疑什么,是他自己不顾太医的建议和宁慎之约束,偷偷饮了许多酒才会突然驾崩,你父亲和雅姐儿并没有想过要他的命,甚至因为他突然驾崩,你父亲和雅姐儿更加举步维艰”。 仇希音哈地一声冷笑,“萧寅已经成了那副模样,表姐和二皇子深得圣宠,其他几个小皇子都在襁褓之中,这江山迟早是二皇子的,父亲也已经是一部尚书,他们就急成这副模样?” 谢氏的目光直直落到仇希音满是讥诮冷色的脸上,“因为你父亲说你要杀我,而宁慎之一定会帮你,如果不急,我说不定哪一天就会死在宁慎之手上”。 仇希音没想到这样的事,谢氏也会这般直白地说出来,还是当着她的面这般古井无波地说出来,脑海中顿时一片空白,只很快她就反应了过来,现在宁慎之身在囹圄,她又受制于人,这样的事绝对不能承认,忙做出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急声道,“我没有!我怎么会有那么大逆不道的想法!” 谢氏依旧目光淡淡,说出的话却石破天惊,“不必掩饰,你刚刚的表情已经出卖你了”。 仇希音,“……” 如果这时候她还是那个大权在握的宁郡王的郡王妃,她一定立即和她翻脸! 但现在宁慎之还在他们手里,她不怕死,却不想再一次叫宁慎之枉死。 仇希音正想着怎么狡辩,谢氏再次开口道,“你不吃饭不睡觉是因为宁慎之”。 谢氏用的是陈述语气,仇希音想了想,道,“我怕你们会杀他”。 “当初你和宁慎之定亲时不情不愿,现在还没到一年,你已经开始为他不吃不睡了”。 谢氏说着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宁慎之比谢嘉树更适合做你的夫君”。 仇希音怔了怔才反驳道,“那也不代表你能肆意伤害表哥!” “若不是我反对,你现在已经嫁给了谢嘉树,终生为他担忧,为你们的孩子担忧”。 谢氏一字一顿,“中年丧夫,老年丧子,甚至丧孙,谢家重瞳子之妇几乎都是这样的结局!” 类似的话,谢嘉树也说过,此时谢氏再说,却是格外地刺耳,仇希音立即反唇相讥,“我倒还不知道母亲竟是真的为我好的”。 谢氏淡淡扫了她一眼,转身,“放心,我不会让你父亲伤宁慎之或是宁慎之家人的性命”。 谢氏走得没有半点留恋,谢嬷嬷看看谢氏,又看看仇希音,脸色阴沉地可怕,“三姑娘,虎毒不食子,夫人一心为三姑娘,三姑娘不感恩就算了,还想着要害自己的亲生母亲,宁郡王会有这一劫,以老奴看来倒是三姑娘的所作所为连老天都看不下去了,才会去了三姑娘最大的依仗!” 前面谢氏轻飘飘叫了声嬷嬷,谢嬷嬷狠狠盯了仇希音一眼,丢下一句,“三姑娘好自为之”,快步跟了上去。 仇希音怔怔看着她们远去的背影,半晌都回不过神来。 大约一刻钟后,仇正深来了,仇正深看起来也至少三天没睡了,鬓边都出现了几根白发,眼窝深陷,憔悴得厉害。 仇希音立即讽刺道,“看来仇尚书大权在握的感觉不怎么样啊”。 仇正深目光沉寂,“音音,这次是你有错在先,无论如何,你都不该对自己亲生的母亲起杀心”。 仇希音冷笑,“父亲和母亲言之凿凿,我对母亲起了杀心,却不知道有什么证据?” 仇正深叹了口气,“音音,你很聪明,宁郡王更是手腕翻天,却不代表其他人都是傻子”。 仇希音一噎,又立即反应过来,刺道,“手腕翻天?还能有父亲厉害?父亲可是连手腕翻天的宁郡王都能送去大牢!” 仇正深默了默,道,“皇上突然驾崩,我们还有许多事情没有布置好,不是宁郡王相帮,靠我和雅姐儿根本没办法稳住局面”。 263 变故突生(三) 仇希音呼吸一滞,仇正深紧紧盯着她,“这一切,只是因为宁郡王看到了你的簪子!音音,你母亲没有做错,宁郡王比谢嘉树更适合做你的夫君!你不该这般恨她!” 仇希音只觉一口气堵在了心口,堵得她浑身无力,堵得她双眼发红,鼻头发酸,用尽全身力气喊道,“我跟你们说过,我恨她不是因为她坏了我与表哥的婚约!是因为她害得表哥看不见!表哥看不见了!” “所以你母亲的命在你看来只值你表哥的一双眼睛?” 仇希音想说,不,她的命连表哥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然而,此时,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嘴张了又张,却根本发不出声音来。 对,宁慎之还在他们手里,她不能跟他们彻底翻脸,她安慰着自己。 仇正深长长吐了口气,“音音,你已经为人妻,说不定马上就要为人母,是非曲直,你自己要想清楚,你母亲的确有不对的地方,难道你就对了吗?” 仇希音咬牙不说话,仇正深语气凄凉,“就算是这种时候,你母亲也没说要怎么样你,甚至一再和我说,其他她不管,不许伤害你和宁家人,音音,雅姐儿只是你母亲的外甥女,尚能为了你母亲敢孤注一掷朝宁郡王下手,你竟是一点都不顾念血脉亲情吗?” 他说完疲惫摆了摆手,“现在还不合适,你好生在家里住着,过几天我带你去瞧宁郡王,放心,我不会伤他一根头发”。 仇正深走后,仇希音罕见地迷茫了,自重生以来,她一点点地细细筹划,一步步地仔细往前走,她要保护小舅舅和表哥,要给她的孩子报仇,她的目标一直很明确,可现在,她突然就不那么确定了,不确定自己一直以来做得到底是不是对的…… …… …… 当天晚上,白锋摸到仇希音的闺房,看到的就是枯坐在床头发呆的仇希音,白锋吓了一跳,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这么晚了你怎么都不睡觉的?” 仇希音涣散的目光随着他的动作渐渐聚焦,在看清他的一瞬死死抓住他的手,“白锋!” 白锋见她一双眼睛乍然亮了起来,简直比窗外淡淡的月色还要亮,又吓了一跳,“怎么了?” 话说他最近没得罪她吧? “你怎么来了?” “不是你让我来的?”白锋说着幸灾乐祸一笑,“不是你叫我来,我还赶不上这场热闹!” “你见过宁慎之了?” “那倒没有,现在天牢只怕是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何况是我?不过我先去见了阿南,阿南身子不方便,叮嘱我来看看你,叫你不要担心。 长公主和宁恒之都好生生地在宁郡王府待着,没有人敢伤他们,神机营就在城外驻扎着,凉州还有凤姜在,更没有人敢伤宁郡王,你且将自己照顾好就成”。 白锋说着洋洋自得一笑,“阿南已经答应我了,如果她第二个孩子是男孩,就送到我身边给我做个徒弟!嘿,阿南的儿子肯定天赋异禀,我一定能给她教出个天下第一来!” 虽然是这种环境下,仇希音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你已经放下了?” 白锋被她问得一愣,脸上的笑渐渐淡了下去,“放不下又如何?我难道还能勉强得了她不成?” 仇希音问过就后悔了,这时候更是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只好保持沉默。 白锋自嘲一笑,“阿南成亲那天,我偷偷跑到了京城,看到了阿南,看到她笑了,这么多年了,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她笑,更是第一次看到她那么开心,比她吃到好吃的还要开心,我,没有能耐叫她那么开心”。 仇希音沉默看着她,白锋嘿了一声,“算了,阿南现在很好,我看着也高兴,就这样吧,阿南还说要将第二个儿子送给我做徒弟呢!” 仇希音依旧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只好继续沉默。 白锋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嫌弃开口,“我瞧着你这几年倒是越来越出息了!宁郡王不就是进了一次牢房,又死不了,你就把自己折腾成这个死样子!没有小时候的半点风范! 别到时候宁慎之没死在牢里,倒是看到你这个样子,心疼死了!” 仇希音也不反驳,只问道,“那他什么时候能出来?” “等着,多则一个月,少则半个月,你那个爹没那么大能耐能关他一辈子”。 白锋说着又想起来,“对了,你叫我来京城做什么?” 仇希音默了默,轻飘飘道,“本来是有事的,现在没事了,你若是没事就在京城留一段时日,郡王不出来,我不放心”。 “好说”。 白锋站了起来,“我现在走,阿南肯定也不放心,那我先走了,你记得好好吃饭睡觉啊,出了差错,阿南又要心疼”。 仇希音点头,“我要是有事,怎么找你?” “你们家看得很紧,我只怕不能经常来,有事我一定来告诉你好吧?” 白锋话已经说到这个地步,仇希音只得点头,目送着他从窗户跳了出去,不见了踪影。 …… …… 从那天起,仇希音虽然还是睡不着,却尽量逼自己吃点东西。 她前所未有的闲了起来,却根本提不起精神看书写字,更别提画画,整天除了发呆就是盯着更漏,希望它漏得再快一点,更快一点。 时间就这样过了七天,仇正深再次出现在了桑榆院,同来的还有谢嘉棉。 谢嘉棉甫一见到她就皱眉看向仇正深,“这就是仇尚书说的会好生照顾三妹妹?” 仇正深神色淡淡,“她自己不肯吃东西,不肯睡觉”。 谢嘉棉眉头皱得更紧,却没再说什么,安抚朝仇希音笑道,“三妹妹不必害怕,宁郡王和荣和长公主都没事,我这就带你去见宁郡王”。 仇希音木然的脸色骤然亮了起来,腾地站了起来,紧紧攥住谢嘉棉的袖子,“那我们快走”。 谢嘉棉心疼拍了拍她的手,“仇尚书,什么时候三妹妹才能回宁郡王府?” “等二皇子登基后,我自会送她回宁郡王府”。 谢嘉棉明显想说什么,却又咽了下去,朝仇希音温和一笑,“三妹妹别急,我们这就走”。 …… …… 一顶小轿直接将仇希音送到了天牢里面,仇希音掀开帘子就看见精铁的栅栏后面,宁慎之盘膝坐在那窄小的空间里,一手拿着锉刀,一手拿着一截沉香木,已初可见簪子的形状。 仇希音一见干涩的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掉,宁慎之,权倾大萧的宁郡王何时有过这般憋屈的时候! 上辈子她害得他壮年枉死,这辈子,他又因为她屈辱地被关在这样的牢笼里! 宁慎之似有所觉,猛地抬起头来,在见到仇希音的一刹那瞳孔猛缩,嘴唇抖了抖,一声“音音”却没能溢出喉咙。 仇希音两步跳下轿子扑到那还没有一人高的小门上,使劲晃了起来,“开门!让我进去!” 宁慎之似是想起身,却又止住了动作,他双眼已然通红,气息也可见的不稳起来,却还是尽力柔声道,“燕燕,不必着急,过段时日我就能出去了,到时候我去仇府接你”。 仇希音的眼泪疯狂地往下掉,使劲晃着铁门,“你腿怎么了?你怎么不站起来?你腿怎么了!” 宁慎之一愣,随即脸上浮现出更深的心疼,“音音,你别激动,我没事,他们不敢怎么样我的”。 “那你站起来啊!你站起来啊!” 仇希音喊着猛地回头死死盯向仇正深,“你让他们开门!” 仇正深面色淡淡,“燕燕,记住这种感觉,我知道你母亲随时会死在你一个心血来潮时,就是这样绝望又无助的感觉”。 “你开门!” “燕燕,我真的没事,只是他们给我腿上绑了锁链,站起来颇不好看——” 宁慎之说着勉力朝她笑了笑,“我可不希望燕燕儿瞧到我这么狼狈的模样”。 他本意是安抚仇希音,不想仇希音听了却更加激动起来,流着泪的双眼通红一片,死死盯着仇正深,神经质般重复着,“你敢锁他!你敢锁他!你怎么敢!” 仇正深面无表情,“当初我也是这般想的,你敢杀你母亲?你怎么敢!” 宁慎之眼见仇希音就要做出更激烈的举动,忙开口道,“仇尚书,你不必将自己说得这般高尚,你为仇夫人是其一,但你这次联通邓贵妃朝我发难,主要目的应该是趁机扫除我这个让你挟年幼皇子掌权最大的障碍吧?” 仇希音一愣,仇正深冷冷盯向宁慎之,“宁郡王爱怎么说怎么说,若不是宁郡王毫无人性,纵容这逆女胡作为非,又岂有今日之祸?” 宁慎之没有接他的话,温和看向仇希音,“燕燕儿,这是我们男人间争权夺利的事,与你无关,更不是你害得我如此,你安心在仇府住着,过段日子我就接你回家”。 仇希音还要再说,宁慎之打断她的话,“好生吃饭,不要让我担心”。 仇希音控制不住地哽咽了一声,使劲点头,扶着铁栅栏的双手上细细的青筋几乎要蹦出肌肤外。 宁慎之的语气越发温柔,“这牢房虽说和外面没多大区别,但毕竟晦气,出去后我这衣裳定然是要从里到外换的,我想穿你亲手做的好不好?我想要重华那般绣满了兰花的”。 仇希音眼泪涌得更急,浑身都止不住地颤抖着,拼命点头,宁慎之手动了动,却到底没有抬起来,笑道,“回去吧,等你衣裳做好了,我就去接你”。 仇希音哀哀看向他,宁慎之笑了笑,声音越发温柔,“回去吧,记得不要叫我担心”。 仇希音抬袖擦了擦眼泪,转头盯了仇正深一眼,一狠心转身进了轿子。 轿子稳稳抬了起来,仇希音伸手想要掀开帘子再瞧宁慎之一眼,却最终克制住了自己,宁慎之说得对,她现在什么都做不了,唯一能做的就是照顾好自己,不让他在和仇正深斗智斗勇的时候,还要操心自己。 小小的轿子似乎只走了两步就消失在了拐角处,宁慎之忽地抬起手狠狠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真是卑劣啊!” 他喃喃说着,那是燕燕儿,是燕燕儿啊,你都舍得如此算计,叫她为你这般伤心焦虑,还真是卑劣啊—— “啪”地一声脆响吓了仇正深一跳,他没有听清宁慎之说了什么,一脸复杂地看向宁慎之印上了四根鲜红指印的脸,半晌方开口道,“郡王既这般心疼音音,为何不再退一步?” 宁慎之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音音不在,仇尚书大可不必标榜自己,我若是再退一步,仇尚书怕是就要要我的命了,这条命我还要留着心疼音音一辈子的”。 仇正深冷笑,“音音不在,宁郡王也大可不必标榜自己,说到底宁郡王不过是舍不得荣华富贵,大权在握罢了”。 “荣华富贵,大权在握有什么不好?至少不必像仇尚书这般想要权利还得找个合适的借口才敢发难吧?” 仇正深冷冷盯着他,“音音已视我为仇敌,你大可不必一直挑拨我们父女”。 宁慎之拂了拂袖子,又继续雕刻手中的木簪,“仇尚书不必多说,我们各凭本事吧”。 “你已经是我的阶下之囚”。 “那便恭喜仇尚书了”。 仇正深噎住,恨恨一甩袖转身就走,宁慎之仔细雕琢着手中已成形的簪子,眸中的神色越发温软,燕燕儿,快了,很快…… …… …… 仇希音又回到了桑榆院,开始全身心地投入到给宁慎之做衣裳鞋袜中,对了,还要做一条发带。 仇希音挑了许久,亲自画了花样子,又选了许久布料,这才开始动手。 许是有了事做,她精神好了许多,不再整日发呆,晚上虽还经常失眠,却比之前好了许多。 谢嘉棉经常来瞧她,只每次来,仇正深都会盯着他们,实在没时间也会遣人盯着。 谢嘉棉对他道,“姑父其实大可不必盯着我们,就算我心疼音音,想给郡王通风报信,郡王也必不肯让音音卷进那些腌臜事中”。 仇正深不接话,下次却还是继续盯着他们,谢嘉棉只好冲仇希音无奈地笑笑。 264 大结局(一) 仇希音情绪稳定了许多,也不与仇正深争辩争吵,她若是真想传递什么消息,自有白锋,还用不着去求仇正深。 皇帝驾崩,按例,文武百官及命妇贵女都需进宫哭灵九九八十一天方能落葬,然后众臣恳请新帝登基。 只事实上,一国之广,事务繁杂,文武百官根本不可能三个月的时间什么都不干,只为皇帝哭灵,新帝更不可能等三个月再登基,一般来说都会将时间压缩到二十八天。 第二十八天,孝成宗起灵前往帝陵落葬,天还没亮,就有嬷嬷将仇希音叫了起来,打扮妥当,带去了侧门处。 仇正深和谢氏已经在侧门处等着了,见了她,仇正深开口道,“今天你就跟在你母亲身边,不要乱走”。 仇希音嗯了一声,随着谢氏上了马车,仇正深鲜见地没有和谢氏同坐一辆马车,而是选择了骑马,一路往皇宫而去。 …… …… 与此同时,慈宁宫中,仇美人和其他几个宫妃一脸惊恐地看着面色沉静的邓文雅,尖声喊道,“太后!太后!贵妃娘娘定然是要趁机杀了妾身,妾身不是不想去给皇上送葬,是不敢去啊!太后救命!” 邓文雅淡声道,“这是我与皇后商议的,皇上子嗣单薄,又极为宠爱几个小皇子小公主,几个小皇子小公主自然是去给皇上送葬的。 小皇子和小公主年幼,诸位身为他们的生母,自然要跟去照料,否则有个闪失,我与皇后可担不起那个骂名”。 仇美人尖声叫了起来,“太后您看,她就是这么想的!她害死了皇上,现在又要把我们和几个皇子公主一网打尽!” 吴太后被吵得头疼,厉声喝道,“闭嘴!” 仇美人没想到自己这个苦主反倒要挨训,噎得连连打起嗝来,配上她满脸的泪水,通红的双眼显得可怜极了,被她抱在怀里的小皇子终于被折腾醒了,哇哇哭了起来。 吴太后心疼小孙子,忙示意嬷嬷将孩子抱给自己,不耐烦骂道,狠狠瞪了她一眼,冷声开口,“将皇后叫过来”。 邓文雅道,“皇后伤心过度,这会子根本下不了床,太后有什么事和妾身说也一样”。 吴太后眯了眯眼,依旧清明的双眼中满是冷意,“上赶着做妾的东西果然上不了台面!” 邓文雅一直淡然的面容猛地扭曲起来,吴太后毫不客气地逮着她的肺管子戳,“哀家听说仇夫人出身谢氏,最是清高孤傲,那时候为你出头,连首辅孙女都敢掌掴,甚至逼得她退了与宁郡王的亲事,你从小在她身边长大,怎地连她半分都没学到?” 邓文雅最是儒慕佩服谢氏,孝成宗一死,她就是稳稳的西宫太后,就算要清除宁慎之也大可等到萧麒长大,慢慢图谋,若不是宁慎之要对谢氏下手,她根本不会这般与宁慎之硬碰硬。 宁慎之还是那个掌天下权于一身的宁郡王时,她连抬头看他的勇气都没有。 他身陷囹圄后,她曾去看过他一次,穿着粗布衣裳,脚戴锁链的宁慎之只淡淡抬头瞧了她一眼,就打碎了她所有的自信与勇气,让她清楚地认识到她根本斗不赢他! 他之所以乖乖束手就缚,不是因为他们绑走了仇希音,而是在估量、在慢慢削弱仇希音对他们这些亲人的依恋亲情。 他不确定自己与仇正深对上,仇希音会偏向谁,所以他乖乖被他们控制住,静静等着仇希音磨光对他们的所有感情。 一旦他们在仇希音心中从亲人完完全全变成了仇敌,那个男人就会给他们致命一击! 甚至他都不会给他们伤害仇希音的机会!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她甚至有一种不顾一切立即去杀了仇希音的冲动,看看那个男人还能不能那般淡定从容,仿佛一切都掌握在手中。 而她与那个可怕的男人这般硬碰硬地对上为的不过就是在她心中宛如谪仙般存在的舅母而已。 可现在,吴太后在讥讽她不配做舅母的外甥女! 邓文雅垂下头,不愿让别人看到自己的失态,“太后有气单管骂妾身就是,只妾身和皇后绝不会叫皇上九泉之下也难瞑目”。 她话音刚落,唱礼太监的声音就响了起来,“皇后娘娘求见太后娘娘!” 邓文雅愕然转身,不多会就见李皇后扶着萧麒的手不紧不慢地走了进来。 一番拜见之后,李皇后朝她微微一笑,“妹妹来得早,倒是叫本宫汗颜了”。 邓文雅面色微白,俯身行礼,“娘娘言重了”。 李皇后问候了几句场面话,便道,“时候不早了,我们走吧,不要耽误了皇上升天的吉时”。 仇美人尖声喊了起来,“皇后娘娘,那个毒妇要把我们所有人都带去,好一网打尽!娘娘,她杀了我们这些碍眼的后,下一个可就要轮到娘娘您了!那样的毒妇绝对容不下二皇子叫别人母亲的!” 李皇后面色一沉,“来人,给本宫掌嘴!贵妃娘娘也是你能非议的!” 自从李皇后进来后,邓文雅一直提着的心微微落了下去,还好,皇后没有在这关键时候反水。 “带上诸位小皇子和小公主”。 李皇后愕然看向邓文雅,“帝陵在京城外,且这次前去至少要三天时间,诸位小皇子小公主皆不满周岁,小孩儿火头又高,恐撞见什么不好的,还是别带着了”。 邓文雅刚落下去一点的心又提了上来,“娘娘这是什么意思?我们之前明明说好了的”。 李皇后神色更加惊愕,“说好了的?什么说好了的?葬礼礼节繁多,小孩子根本撑不下来,带去无益,且皇上对几位小皇子小公主皆十分宠爱,我们若是强行带了去,皇上在天之灵定然要降罪的”。 邓文雅的脸色彻底沉了下去,吴太后适时开口,“你们明争暗斗的,哀家不管,其他也就罢了,小三儿刚刚满月,哀家决不许你们带他去”。 邓文雅想带的只有这个最小的三皇子,那两个小公主不过是个幌子,哪里肯依,气氛顿时剑拔弩张起来。 李皇后上下打量了邓文雅一眼,忽地一拍手,伺候在她身后的老太监出手如电,狠狠扣住了萧麒的脖子。 萧麒俊俏的小脸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连声咳嗽着用手去拍打那老太监的胳膊。 邓文雅情急之下竟没想到叫人,自己朝那老太监扑去。 那老太监速度极快地往萧麒口中塞了颗药丸,在他后颈处拍了一下,萧麒不由自主将药丸咽了下去,卡得连连咳嗽了起来。 那老太监将他往邓文雅怀中一推,邓文雅忙抱住,嘶声喊道,“你给他吃了什么!” 李皇后笑道,“自然是能让你乖乖听话的东西”。 邓文雅恶狠狠瞪着她,眼泪在不知不觉间已流了满脸,“麒哥儿从小就在你身边长大,你是看着他长大的!你怎么忍心!” 李皇后优雅拂了拂衣袖,“我能看着他长大,自然也能看着小三儿长大,都不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谁生的又有什么区别?” 就在这时,萧麒忽地抠着嗓子痛苦喊了起来,不过片刻的时间就嘴角流血晕了过去。 “麒哥儿!”邓文雅晃了晃萧麒,又颤巍巍去试他的鼻息,见他还有呼吸,泪水涌得更急,却冷静了一些,“你想怎么样?” “麒哥儿毕竟是本宫看着长大的,若是妹妹乖一点,本宫自然也不忍心他受苦”。 李皇后收了脸上的笑,淡淡道,“二皇子因哀伤过度,不能为皇上捧灵,去东宫请太子前去”。 吴太后开口,“麒哥儿就留我这”。 邓文雅感激朝吴太后一礼,吴太后轻嗤,“不知道刚刚邓贵妃刚刚威逼哀家交出小三儿的时候,有没有想到现在又要朝哀家行礼了?” 邓文雅动作一顿,吴太后轻嗤,“果然不是谢家的种,只可惜进宫的不是宁郡王妃”。 邓文雅惨白的脸紫涨起来,几乎将她清美的一张脸挤得变了形。 李皇后朝吴太后盈盈一礼,“那麒哥儿和小三儿就拜托母后看顾了”。 吴太后轻嗤一声,却未出言刺她,刚被掌完嘴的仇美人哭道,“太后!三皇子还太小,离不了我这个母妃啊!请太后允准妾身留下来照顾三皇子!” “谁说不准你留下来照顾了,哭什么哭!”吴太后说着看向李皇后,目光锐利,“就是不知道皇后是不是也会像邓贵妃一般,一旦小人得势,连哀家也不放在眼里了”。 李皇后心头一颤,忙低下头去,“妾身不敢”。 吴太后哼了一声,“你不敢就好,几个皇子公主都还小,不能长途奔波,他们的母妃也留下来照顾,其他,你们随意”。 吴太后说完抱着三皇子站了起来,不再管身后的痛哭哀求声,立即有嬷嬷将萧麒几兄妹接了过去,跟上她的步子。 邓文雅伸手擦去脸上的泪,哑声道,“你从一开始就在算计我”。 李皇后刚刚受了吴太后的气,这时候对着邓文雅也不想装了,讽刺开口,“你想找死,本宫为什么要拦着你?” 邓文雅想起在天牢中不紧不慢雕着木头的宁慎之,心头一寒,在这大热天生生出了一身冷汗,是的,她是在找死,她知道,只是她若是不出手,就只能眼睁睁看着舅母不知什么时候便要死在宁慎之手中。 “有宁郡王在,你就算成了太后,也就是个傀儡”。 李皇后笑了起来,“傀儡?本宫听说过傀儡皇帝,倒是还从未听说过傀儡太后”。 邓文雅一噎,恶狠狠道,“你不要忘了,要是宁郡王一朝篡位,第一个死的就是你这个太后!” “你这话说得倒也不错,不过妹妹你太过体贴,平白让我送了这么大一个人情给宁郡王,想必就算日后他要篡位,也大约是会放过我,放过李家的,毕竟宁郡王可是出了名的恩怨分明的”。 邓文雅的神色越发怨毒,李皇后在她这边找回了场子,心情好了许多,笑盈盈点了点她的额头,“哪,妹妹,教你一个乖,以后可莫要再得罪宁郡王了,特别是别再拿宁郡王妃威胁他了”。 李皇后说完紧了紧素白的披风,扶着太监的手优雅离开。 邓文雅想笑,脸上的表情却越发狰狞了起来,莫要再得罪宁郡王,特别是别再拿宁郡王妃威胁他,她还有机会再得罪他,拿仇希音威胁他吗? …… …… 宫门外,送葬的队伍正在整理队形,仇希音跟在谢氏身边走在命妇队伍的前面,很轻易就看到了走在最前面捧灵的萧寅,不由疑惑,千百年来,身有残疾,甚至面容有疤痕的均不可科举为官,更不要说做一国之君了。 萧寅之所以到现在还霸着太子之位,多半是孝成宗想等着谢氏之事的风波过后再废他,免得又牵连谢氏。 可萧寅再怎么是太子,今天捧灵也不该轮到他,应该是萧麒才对。 仇希音正在思索,就见肃穆静立的送葬队伍忽地一阵骚动,她寻声看去就见凤知南一身孝衣,乌发用白麻裹了起来,就这么孤身一人走了过来。 凤知南走到跟前,朝李皇后俯身行礼,“皇后恕罪,池阳来迟了”。 李皇后摆手,态度十分亲切,“公主住得远,迟一点情有可原,就站你表嫂身边吧”。 李皇后话音刚落,仇正深就快步走了过来,微微提高声音,“公主已身怀有孕,不宜长途奔波,这就回去吧”。 凤知南转身看向他,挑眉,“仇尚书连个身怀三甲的妇人也怕,又是怎么有胆子绑走音音的?” 仇正深一噎,谢氏淡淡开口,“公主随我们一起就是”。 仇正深看了她一眼,又看看不自觉用手虚扶腹部的凤知南,没有再说,又回了前头。 仇正深走后,站在仇希音右手边的命妇立即十分知机地往后退了退,凤知南大步走到仇希音身边站定,开口道,“不要害怕”。 凤知南已经来了,仇希音不想再说什么她不该来,只道,“公主小心孩子”。 凤知南点了点头,两人都没再说话。 265 大结局(二) 很快,哀乐奏了起来,送葬队伍缓缓向前移动起来,绕城一周后从正南门而出。 出城后,女眷们都换上了马车,仇希音和谢氏、凤知南坐了一车。 上车后,凤知南就对仇希音道,“要不要到我怀里睡一会?” 仇希音,“……” 凤知南拍了拍自己的腿,示意她趴上去。 仇希音,“……” 谢氏淡声开口,“公主怀着身孕,有什么话直说就是,我不会去告密”。 凤知南噢了一声,道,“也没什么话,就是见她瘦了许多,想抱抱她”。 仇希音,“……” 谢氏意外打量了她一眼,道,“谢探微眼光不错”。 凤知南又噢了一声,仇希音忍不住问道,“小舅舅和表哥怎么样了?” “一样”。 凤知南想了想,又道,“谢嘉树还不知道你被你父亲关起来了,你小舅舅说关得好,他早就看不惯你父亲母亲,你这么一关,说不准表哥就会一怒为红颜,直接杀了你父亲母亲,他在旁边捡个热闹看”。 仇希音,“……他真这么说?” 凤知南道,“我不说假话”。 谢氏冷声道,“既然你不说假话,不如你告诉我,宁慎之一直到现在都隐忍不动是为了什么?” 凤知南愕然,似是不明白她怎的连这个都不知道,“自然是为了叫音音看清楚,是你们逼得他不得不动手,而不是他为了功名利禄,连妻子的父母表姐都下得了手”。 谢氏蹙眉看了看她,又看向一脸怔忪的仇希音,冷哼,“你是特意来为宁慎之说好话的?” 凤知南道,“我不说假话”。 谢氏没有再理她,凤知南朝仇希音伸出双手,仇希音连忙摇头,她也就没再勉强,双手垂在膝头,闭目养神。 一路上,三人都没有再说话,下车时,谢氏先下了车,凤知南忽地开口道,“表哥传话来说,叫你不要怕,等他”。 仇希音动作一顿,凝神看向凤知南,凤知南却没有看她,利落下了马车,又伸手来扶她。 仇希音看着她朝自己伸来的双手,不敢置信抬头看向他,凤知南依旧面无表情地朝她伸着手。 仇希音只觉一股磅礴浩大的感情直冲心头最柔软的地方,猛地红了眼眶,只她很快就控制住了已经到了眼窝的泪意,扶着她的手下了车。 孝成宗在帝陵停灵三天,这三天的期间,文武百官和命妇贵女们要完成各种祈福敬拜礼仪。 送葬的队伍到帝陵时恰恰午时,一直到夜幕四垂,众人才总算完成了当日的仪式,回了暂住的屋子,整个过程一直默默跟在仇希音身边的凤知南十分坦然地跟着仇希音进了屋子。 刚进门,仇希音就反手关上门,插上门栓,猛地扑进了他怀里,忍了一天的眼泪簌簌而下。 宁慎之,她的夫君—— 宁慎之亦紧紧回抱住她,两人都似乎将全身的力气用到了拥抱对方上,恨不得将自己融入对方身体中。 仿佛过了许久,又仿佛只是短短一瞬间,仇希音猛地抬起头,踮起脚急切去寻他的唇,宁慎之发觉她的动作,立即低下头来。 仇希音甫一接触到他的唇,立即近乎贪婪地将舌头伸入了他口中。 久别重逢,明明她该牵着他的手细细问起他这段日子的遭遇,向他叙述自己这段日子的痛苦彷徨和后悔,可此时此刻她所想的全部竟只是亲吻他,将自己揉进他的身体里,永永远远—— 原来,他说的真的是真的,原来爱极了一个人,思念极了一个人,所思所想竟真的只化作了一个念头,和他亲近一点,再亲近一点,再近一点…… 就在这时,外间仇正深的声音响了起来,“音音?我已为公主另备了住处,请公主移步”。 仇希音浑身一僵,宁慎之双眼隐隐泛红,藏着的皆是贪恋和谷望,他深吸一口气,伸手抚了抚仇希音柔顺的头发,嘴唇动了动,是个无声的“等我”。 随后,他一把抱起仇希音,脚下微踮,两步便跃到了床边,除了仇希音的绣鞋,轻轻将她放在床上,眷恋在她发间落下一吻,稳了稳气息,转身大踏步往外走去。 仇希音坐在床上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扬起唇角,眼泪却源源不绝地落了下来,宁慎之,她的夫君…… …… …… 仇希音本以为她会睡不着,不想她刚躺下来就沉沉睡着了,不知什么时候,她被一阵隐隐的惨叫声惊醒,她忙坐了起来凝神去听,那若有似无的惨叫声渐渐变成了嘈杂的呼喝声,紧接着就有人喊起了走水。 伺候的宫女也惊醒了,点燃了蜡烛,仇希音也不要她伺候,迅速穿好衣裳鞋袜,简单将头发挽了个髻,想想又抓起披风穿上,她要照顾好自己,才不会让宁慎之分心。 穿戴妥当后,仇希音就出了屋子,帝陵地方很大,只来送葬的人实在太多,除了皇后贵妃等寥寥几人,没有人能单独住一个院子,很多女眷甚至好几个人挤一间屋子。 这个时候,院子里已聚了一群人,全都面色惊恐地朝着火的地方指点着说着什么,见她出来,齐刷刷看了过来,有好几人下意识要围过来,却又想了起来,止住脚步,欲言又止地看着她。 花越昔分开众人,小跑着到跟前,急声问道,“郡王妃,你知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怎么突然走水了?” 仇希音回头看向隔壁谢氏的房间,谢氏不知道什么时候已出了房间,在门口的石梯上默默站着,目光看着火光冲天的地方,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所有人的目光都顺着仇希音看向了她,谢氏恍然回神,看向仇希音,“音音,到我身边来”。 仇希音顺从走到她身边站定,花越昔再次开口问道,“仇夫人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左不过是男人们在争权夺利,”谢氏神色淡淡,“我们在此等着结果出来就好”。 花越昔噎了噎,半晌方屈膝行了一礼,“多谢仇夫人”。 本来还惶恐不安的众人忽地全都静默了下去,是啊,男人们争权夺利,她们中有的知晓一些,更多的则是完全不知,插不上手,更帮不上忙,急又如何,担心又如何? 在此等着结果罢! 远处的火光映得整个天空亮如白昼,隐隐的喊杀声配着满院的静默,让这盛夏的夜格外诡异而不祥。 仇希音站得有些累了,索性在石梯上坐了下来,托腮看向天边的细细的银月,心头前所未有的平和而轻盈,那是愉悦的平和轻盈,那是宁慎之啊,他一定会打败所有心怀不轨的人,接她回家。 回家,真是让人一想起便觉得温暖愉悦的词啊! 仇希音默默念了几声,嘴角上扬的弧度加深。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东方破晓之际,一阵快速而整齐的脚步由远及近,直逼院子而来,疲惫的众人瞬间绷紧了心神,警惕看向院门。 仇希音想要站起来,却腿软得厉害,一时竟是根本站不起来。 “砰——” 院门被人粗暴推开,逼仄的院子里,院门一推开,里面的众人便一览无余。 一群腰挎绣春刀的锦衣卫涌了进来,瞬间便将本就拥挤的小院挤了个满满当当,又潮水般整齐分作两队,露出最后面的人来——宁慎之身披轻甲,肩挎长弓,背背箭壶凝神肃容大跨步向前。 近乎本能地,众女眷纷纷退向两边,露出一坐一站在最里面的仇希音和谢氏。 在看到仇希音的一刹那,宁慎之沉肃的脸瞬间亮了起来,嘴唇动了动,一声“音音”还未叫出口,暗处忽地一人纵身扑到了仇希音跟前,银亮的匕首紧紧贴住仇希音裸露在外的脖子。 萧寅—— 宁慎之立住脚步,脸色瞬间沉了下去,护在他身后的容宣上前两步,拔出绣春刀护到他面洽,厉声喝道,“快放开郡王妃!” 他容貌美如好女,拔出的绣春刀上却满是鲜血,脸上也溅了血渍,这般冷着脸厉喝只让人心头止不住的发寒。 萧寅努力控制着心头的寒意,握着匕首的手加大力道,色厉内荏喊道,“宁郡王,本宫不想与你为敌,只要你答应保本宫登基,本宫立即放了小师姐!” 容宣正要说话,宁慎之伸手搭上他肩膀,将他往旁边推了推,一字一顿,“拿开你的脏手!” 萧寅嘶声喊了起来,“皇位本来就是我的!是我的!我只是要拿到属于我自己的东西!” 宁慎之后退半步,缓缓从背后的箭壶中抽出一支箭,拉满弓,红色的羽箭直指萧寅,“我再说一遍,拿开你的脏手”。 萧寅挺了挺胸膛,厉声喝道,“我是太子!宁慎之你敢造反——” 他话音尚未落,红色的羽箭已然离弦而出,裹挟着劲风笔直射向萧寅额头,萧寅连哼都没哼一声直直向后倒去。 “噗通”一声闷响,萧寅倒下去时完好的右手中匕首兀自紧紧握着,片刻后才当啷一声落上石梯。 “再有胆敢朝我宁慎之爱妻伸手者,谨记今日!” 宁慎之声音不大,也不见得如何凌厉,在场之人,甚至包括容宣都只觉如一声惊雷直直劈向了自己最脆弱的心脏,寒意直冲心底! 仇希音痴痴看向面色冷峻,满是戾气的宁慎之,许是赶时间,他的脸虽洗干净了,身上手上却满是血迹伤痕,明明她该感到恐惧,甚至厌恶的,但奇异地,此时她心头鼓鼓胀胀地全是自豪,全是爱意。 这是她的夫君呵—— 仇希音有些奇怪地抚了抚自己的心口,那里深处,她的一颗心正砰砰地剧烈跳动着,十分新奇的感觉,却十足的美好,宁慎之那支箭射向的是萧寅,却直直射中了她的心—— “燕燕儿——” 宁慎之一阵风般卷到了她面前,半跪了下去,小心将她拥入怀中,“燕燕儿,不要怕——” 不要怕我—— 仇希音奇异地听懂了他话中的未尽之意,伸手轻轻搂住他劲瘦的腰,轻吐一口气,将脸贴上冰凉的铠甲,仔细听着那里急促的心跳声,嘴角不由翘了起来,我不怕,你也不要怕,这辈子,我一定会好好珍惜你,好好爱你,我们好好的,白头到老…… …… …… 后记 孝成二十七年,孝成宗崩逝,邓贵妃党同工部尚书仇正深,废太子萧寅意欲残杀皇后李氏,扶二皇子登基为帝。 幸得郡王宁慎之及时阻止,奉孝成宗遗旨扶将将满月的三皇子为帝,动乱中,二皇子身死,邓贵妃自缢于冷宫。 宁慎之挟从龙之功,封摄政王,辅佐朝政,是为孝安元年。 孝安十年 明亮的水榭中,太傅摇头晃脑地念着,“……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 下首一众小萝卜头皆凝神细听,只有身穿明黄色直裰的小童跟着摇头晃脑,细看就会发现他其实是在打瞌睡,只不过太傅要求严格,他不敢趴下去睡,远远看上去倒是像跟着老太傅一起念书似的。 老太傅很快就发觉了下面的异常,猛地用戒尺狠狠抽向小童面前的书案。 “啪”地一声响,吓得小童腾地站了起来,大声喊道,“太傅,我,朕没有睡觉!您瞧朕的眼睛是睁着的!老太傅气得胡子直颤,恶狠狠道,“皇上就站着听讲吧!” 小童苦兮兮地苦下脸,却不敢和太傅呛声,直挺挺地站着不敢动弹。 大约两刻钟后,老太傅宣布下学,却留下了小皇帝,其他孩子早已习惯了,纷纷行礼离开。 一出了水榭,众小童皆私语窃笑起来,最小的那个孩子却依旧保持着听课时肃穆的表情,其他孩子似乎也都习惯了,也不与他说话,轻而易举地便将他孤立开来。 就在这时,一个身穿水蓝色衣裙的少女提着食盒远远走了过来。 众小童纷纷欢呼起来,一拥而上,围在那少女身边叽叽喳喳说了起来,少女耐心回应,又拿出食盒里的点心分发给他们。 最后又将盛着冰丝莲蓉包的碟子递到面色冷淡的小童面前,柔声道,“宁表弟,这是你最爱吃的,我亲手做的,尝尝看”。 小童虽则还是面色冷淡,却伸手接了过来,咬了一口,道,“好吃”。 少女立即笑弯了一双大大的猫儿眼,小童看着面色就稍稍软和了一些,几口将一个莲蓉包吃完了。 “还要吗?” 小童摇头,少女也不劝,叮嘱了他几句注意保暖,就要往里面去。 小童迟疑了一会,还是开口问道,“你去等皇上?” 少女回头冲他一笑,笑靥如花。 小童在原地立了一会,这才提着书篓往外走,不多会他就看到了前方路中央长身玉立站着他的亲爹。 明明他也没做什么,可他就是没来由得心虚,忙加快步子上前行礼。 宁慎之淡淡扫了他一眼,问道,“喜欢大公主?” “她长得像娘亲”。 宁慎之抿了抿唇,果然,儿子什么的生来就是要跟他争宠的!不是燕燕儿天天念叨什么孩子,他才不想要这个争宠的小鬼! “她可不这么认为,她那天和我说,她比你母亲漂亮,还比你母亲年轻,想给你做个小娘”。 小童震惊瞪大眼睛,宁慎之挑眉,“你意下如何?” 小童抿了抿唇,俯身行礼,“父亲,是我错了,我以后不会再接别人的东西吃”。 宁慎之摸了摸他的头,“这个宫里对你不怀好意的人太多,你在这无法专心求学,我改日送你去谢氏书院”。 争宠的还是送得远远的不要碍眼的好,唔,还有被软禁在仇府却兀自不死心,怂恿萧麟折腾的仇正深,还是送得远远的好,省得燕燕儿的心思总忍不住要往他和谢氏身上放。 小童迟疑,“父亲以前也提过,母亲不同意”。 宁慎之高深莫测牵了牵嘴角,“她会同意的”。 他忍着恶心听萧麟说那些恶心的话,又容忍她接近燕燕儿的心头宝,难道都是忍着好玩的吗? 小童,“……” 总觉得父亲不怀好意,然而,并没有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