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风月》 自序有一个时代……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去年年底,我和雁九加兰一起去西安,那座一直颇为憧憬的古都。尽管盛唐气象已经不再,然而站在夕阳中的大雁塔下,恍惚中我仍有一种穿越时空的感觉,昔日雁塔题名的盛况仿佛就在眼前。

在《朱门风流》结束的时候,我就曾经憧憬过笔走龙蛇写一番盛唐气象。然而阴差阳错,最终计划搁浅。时隔近两年,在西安之行后我就下定决心,一定要落笔盛唐。

历史类中,有的作者擅长英雄碰撞产生的无限激情和火光,有的作者擅长帝国垂暮群雄揭竿而起的乱离战争,有的作者擅长官场博弈,有的作者擅长婉约情愫小巧雅致。而我,如今更偏爱的是那湮没在历史中的各色人物,是距离我们已经千百年的另一种气象,更是一个遥远的时空中,人们与今截然不同的生活。

这次我要写的,并不仅仅是一个英雄辈出的时代。那是一个文采风流的时代,拥有从古到今最杰出的文人墨客;那是一个名宦云集的时代,拥有一个接一个青史垂名的宰相名臣;那是一个各色艺人争奇斗艳的时代,从乐舞到丝竹管弦到绕梁之音,无不精绝天下;那是一个出将入相的时代,人们下马吟诗作赋醉卧酒肆,上马驰骋沙场仗剑杀敌,尽显雄风傲骨自信从容;那是一个儒释道三教各领风骚的时代,各种思想碰撞出无数智慧的火花。

那是一个帝国即将登顶前的璀璨辉煌,那是除旧布新的奋斗拼搏,那是万国来朝的不世伟业。

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

《盛唐风月》,便从开元开始。敬请期待。

第一章兄妹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嵩山地处中原,东西横卧,北瞰黄河洛水,南临颍水、箕山,东为太室山,西为少室山,七十二峰尽皆秀丽,自周朝平王东迁后便称中岳。到了唐时,武后代唐称帝,更是封嵩山为神岳,一时山中佛寺宫观林立,不负畿内名山之称。

有道是嵩高峻极,各峰之中,要数峻极峰最高,也最引人入胜。如今正值三月,外间一片春色绿意,走在山中却还有几分阴冷。一代代达官显贵都把这里当成了游玩胜地,山间原本砍樵人踩出来的小路渐渐变成了石板路,一块块青石在无数人的踩踏之下,变得光溜圆润,在一夜小雨之后更显湿滑。

石板路上,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背着背篓小心翼翼走在其间。只见她布衣荆钗身材窈窕,但不施粉黛的面上乍一看去却是黝黑发亮,在时下尚白的风气中,却得算得上是异类了。当终于看到右手边那条熟悉小路的时候,她这才抬起手来擦了擦额角的汗珠。

这条嵩阳观北,峻极峰山脚下旁支小径的深处,竹林掩映间有三间草屋。说是草屋,其实主体都用竹子搭成,顶上的茅草显然才刚换过,此刻屋顶边缘还有雨水间或一滴滴垂落下来。草屋外头是一圈矮矮的篱笆,竹排做成的门微微虚掩着,那少女信手一推门进了小小的院子,随即蹬蹬蹬快步到了草屋门口,竖起耳朵听了听动静,这才推开屋门蹑手蹑脚地进了屋子。

三间屋子东面用纸制格扇做了隔断,其余两间之中,除了矮几和两张竹制矮座榻和衣架之外,便只有角落中的几个书箱,看上去显出了几分寒酸。少女快步走到书箱前头放下了背篓,继而便绕过格扇到了东间,一眼就看见了那个坐在地席上,一手倚着竹制卧床,一手轻轻搭在身前,脑袋一点一点正在打瞌睡的垂髫女童。

“娘子!”

卧床边上的女童一听到这一声低唤,立时便惊醒了过来。她嗔怪地看了一眼回来的婢女,随即便低声说道:“小声些,别吵醒了阿兄!”

她扶着那婢女的手站起身,又回过头盯着床上的人看了好一会儿,见其丝毫不见动静,她顿时露出了难以抑制的忧切之色。待到和婢女两人俱是轻手轻脚地绕过格扇到了外间,她才对婢女问道:“竹影,让你去买的东西都买来了?”

“娘子,都买来了。去岁蝗灾,如今无论是米还是面,都比从前贵了三成不止。听说,地里又现出了飞蝗的踪迹。这一回鸡蛋也比上一次贵多了,一文钱才得一个。出去的时候带的那三十文钱,买了半斤盐之后再挑了几样菜蔬,钱就不够了,所以我只花两文钱买了两个。”

“贵就贵吧,只要阿兄能赶紧好起来。”女童稚气的脸上露出了与年纪很不相符的毅色,待瞥见竹影一脸欲言又止的样子,顿时开口问道,“我大老远和你带着阿兄到嵩山来,就信得过你,你有什么话直说。”

“娘子,虽说出来之前,咱们凑了二十贯钱,但这样下去不是办法。”竹影忧心忡忡地看了一眼那掩去了东屋形状的格扇,轻声说道,“你带着郎君到这儿住了已经快大半个月,可路上的开销,草屋整修再加上其他七七八八的药钱,已经花了五六贯,就算日后嵩阳观的道长肯治病,还得买药,还得预备谢仪,还得雇车回程,恐怕要更俭省一些……”

“我知道了。”女童想都不想就打断了竹影的话,随即斩钉截铁地说道,“我以后会每天少吃少用一些,但怎么也不能亏待了阿兄。竹影,你放心,等到阿兄好了,他日我会求他给你放良文书,那些打你主意的人就没法得逞了!”

“多谢娘子!”

竹影的脸上顿时露出了深深的感激之色,深深屈膝行礼后,便束手退了下去。

这草庐之中就住着他们主仆三个人,平时从收拾到采买做饭,全都是她一个。即便日子过得辛苦操劳,可跟着这一双年少的主人奔波千里,总比留在家中面对那些觊觎的目光强。否则倘若支应门户的杜十九郎有个三长两短,杜十三娘不是孤苦伶仃就是寄人篱下,怎么护得住自己一个卑微的婢女?就是到了这儿,为免走到外头被什么人纠缠,她不得不抹黑了脸上脖子和手。

谁能想到,从小就在樊川小有名气,一度常常出入长安城中各家名门贵第的神童杜十九郎,去岁因家中一场大火,受惊过度大病一场,非但再也做不出一首诗来,而且人也变得浑浑噩噩,四处求医不见起色,甚至最后连话也说不得,手脚都动不得,竟是个活死人。偏偏其父母早故,嫡亲的叔父杜孚在外任仙州西平县尉,已经好些年没有回来。

而樊川杜曲虽是杜氏族人聚居之地,但彼此之间亲疏远近不一,各家分支族谱之间的关系往往能追溯到五服之外。除却洹水杜氏,京兆杜氏、襄阳杜氏、濮阳杜氏,每一支都有人在那儿安家,不少都以京兆杜陵为郡望。最初不少人家都善意帮过自家的忙,可再帮也抵不上如此求医坐吃山空,一母同胞的嫡亲妹妹杜十三娘不得不破釜沉舟。

拿出仅剩的家底二十贯钱,杜十三娘不顾自己也才刚十一岁,硬是求一位长辈借了车马驭者从京兆府千里迢迢赶到了嵩山,幸好路上不曾遇险。可嵩阳观好进,那位号称颇通医术的孙太冲孙道长却不是好见的,杜十三娘几乎隔日就要去一次,可回回内中道人都摇头说孙道长云游在外不在观中。

“阿兄!”

当回到床前,看到躺在床上的杜士仪睁开了眼睛,杜十三娘顿时又惊又喜,可是,发现他那眼睛依旧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仍然没有只言片语,分明和昨日没什么两样,她不禁生出了深深的失望。

然而,她还是打起精神到旁边的铜盆里去拧了毛巾,仔仔细细地亲自为兄长擦了脸,这才低声说道:“阿兄,你放心,不管如何,我都会去嵩阳观中求见那位孙道长,把你的病治好!如果孙道长也不行,哪怕带着你踏遍千山万水,我也会寻到从前药王那样的名医!阿爷和阿娘故世的时候我就答应过他们的,咱们兄妹一定会好好的!”

听到这斩钉截铁的话,床上的少年却仍是脸色怔忡,一句话都没有。面对这种情形,杜十三娘顿时黯然叹了一口气,小小的脸上露出了难以名状的悲伤。

晚饭过后,竹影因为一日忙碌劳累,早已沉沉睡去。就是常常会在卧床边上看着杜士仪入睡,方才会自行去就寝的杜十三娘,此刻也仿佛扛不住这些天来的辛苦,早早睡下了。躺在靠东墙的另一张卧床上,蜷缩成一团的她在均匀的呼吸声外,偶尔还有几声梦呓一般的低语,和外间隐隐约约的虫鸣声合在一块,让静谧的屋子里更多了几分幽深。

北墙边卧床上躺着的杜士仪这时候却醒得炯炯的。

梦醒便是千多年前,此前那些日子,每日里昏昏沉沉有各式各样的片段走马灯似的在眼前重现,他大多数时候都是脑袋眩晕,无法动弹。这段手不能动口不能说的日子,足以让他刻骨铭心,而在这种折磨之外,每天他入目的情形听到的言语都陌生得让人匪夷所思。倘若不是他意志力强,只怕就要疯了!

他曾经以为这是恶作剧,抑或是南柯一梦,可一切都太过真实,还有身边总会轮流陪着的杜十三娘和竹影,让他终于分清楚了梦境和现实,明白了自己如今就是杜士仪,再不是别人。此时此刻,他轻轻握了握双手拳头,随即又舒展开来,就是这么一个简简单单的动作,他却不由得长长舒了一口气。

从动第一根手指到现在终于能够两手握拳,如果他没有记错日夜变化,应该整整有六十四天!

他不再是那个母亲早逝,被身为金石大家的父亲逼着从小拓碑临文抄典籍,一度向父亲的老友学过行针用灸,后来少年叛逆离家出走去学被父亲斥之为小道的音乐,足迹一度踏遍大半个地球,可最后只来得及在父亲临终前赶去见了最后一面的那个不孝子了。现如今是开元四年,天子之位上坐着的,正是一手缔造了盛世,又一手将其送向终结的唐明皇李隆基。而他则是大唐京兆杜陵杜十九郎,父母双亡家道中落,在那些不计其数的本家亲戚之外,便只有嫡亲的妹妹杜十三娘相依为命。

“妹妹……”

喉咙里发出了一个低低的声音,他不禁露出了微微苦笑。最初口不能言身不能动的时候,每次看见杜十三娘忙前忙后,又是为自己念诵诗文,又是在他身边和他说话,他总能觉得狂躁的心情渐渐宁静下来。可现如今明明已经可以动弹可以说话,他却竟有些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了。他上辈子,可是连个堂表兄弟姊妹都没有!

第二章山雨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阳光又从窗口照了进来。

杜士仪躺在卧床上,眼睛看着窗外那碧翠的竹林出神。这些天身体好转,自己努力尝试后渐渐能够翻身甚至起身,他也渐渐打算把实情告知一直在身边陪伴的杜十三娘。于是,当听到外间仿佛有一阵动静,抬眼望去便发现是一身青衣的竹影时,他习惯性地瞥了一眼竹影手中食床上那几样饭食,见又是粟米饭,两样菜蔬,还有一个鸡蛋,忍不住又朝其背后看了看,突然开口问道:“十三娘呢?”

听到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竹影先是一愣,随即便露出了惊喜交加的表情。杜士仪病到后来,尽管还能吃得下饭,喝得下水,可其余样样都要人服侍,如今却终于能够开口,岂不是表示有所转机?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放下手中食床后,就到卧床边屈膝半跪了下来。

“恭喜郎君,终于能开口说话了!”

“有什么可恭喜的,我又不是天生哑巴!”

看到杜士仪没好气地吐出了这么一句话,想起这些天杜十三娘的苦苦支撑,竹影误以为他还在自暴自弃,因而轻轻咬了咬嘴唇,便大胆说道:“郎君,娘子为了替你求医,不远千里从京兆赶到嵩山,每日省吃俭用,唯一一个鸡蛋也都省了给郎君。如今郎君既然能够说话了,还请念着娘子一片苦心,打起精神多吃些东西,好好养病,也不枉娘子一日日去嵩阳观求医问药。”

尽管已经无奈决定坦然接受这个人生,接受杜十三娘这个妹妹,但听到这样的说教,杜士仪立时眉头一挑。之前那些度日如年的日子,他一天天数得清清楚楚。落入了这陌生的时代,陌生的地方,莫名其妙就成了另外一个人,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别人口中江郎才尽,泯然众人矣的家伙自暴自弃寻死!就因为一场大病之后才华尽失,不能做出让人夸奖的诗文,至于狠心地撇下唯一相依为命的妹妹吗!

见杜士仪出神不说话,竹影想起杜十三娘今日出门时说的话,忍不住又苦口婆心地说道:“郎君,婢子没读过书,说不出那些大道理。可郎君不过就是病了一场,又不是恢复不过来,何苦这么灰心!娘子在你这阿兄面前一直强颜欢笑,可背地里哭过多少回了。郎君刚刚不是问娘子上哪儿去了吗,她今天是铁了心去嵩阳观跪求,不求得那位孙道长出来,她就打算跪死在那儿了!自从郎君病了,娘子她小小年纪奔前走后受苦受累,却从没有过任何抱怨,郎君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请为娘子着想,好好把身体养好!”

此话一出,杜士仪顿时大吃一惊。这些天来,杜十三娘常常守在他的床前,从擦脸喂饭送水服药,林林总总尽是对兄长的孺慕和关切。即便他和这身体里本该存在的那个人截然不同,尽管他还是不那么愿意承认凭空多出来的那些记忆,可他终究承那个小丫头的情。毕竟,要不是一直有她带着竹影精心看护服侍,他也捱不过这些天!

就在这时候,他只觉眼前骤然闪过一道刺眼的白光,紧跟着,窗外传来了一声轰然炸响。几十天的卧床不起让他的反应慢了许多,片刻方才醒悟到竟是打雷了。而竹影倏然间转头看着窗外,随即面色发白地说道:“糟了,娘子还在嵩阳观前头跪着呢!这山雨来得最快,我得去瞧瞧!”竹影说着便蹭地站起身来,三步并两步往外赶去。

杜士仪待要叫她时,却已经听到了外间开门撑伞,以及冲入雨幕的脚步声。想了又想,他最终支撑着坐直了身体,这个晚间已经尝试过很多次的动作果然毫无滞涩地完成了,待到挣扎下地,他却只觉得两条腿直打颤,仿佛下一刻就会支撑不住身体。直到如同蹒跚学步似的,在狭小的空间中试着走了几圈,他才勉强找回了那种脚踏实地走路的感觉。然而,如是来来回回走了不知道多久,他却只听到那瓢泼大雨声,可去了许久的竹影一直不见踪影,一时越来越心焦。

想想杜十三娘一个稚龄女童此刻正在雨中受冻,他思量再三,终于还是拖着沉重的步子绕过格扇到了外间。外间同样只有寥寥几样简陋的家具,他吃力地东翻西找了好一会儿,最终寻到了一顶落满灰尘的斗笠以及一件蓑衣,当下胡乱穿到了身上,也顾不上再去找木屐便打开了房门。开门的刹那间,呼啸山风席卷了无数雨丝往身上袭来,阴寒刺骨,他竟是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且不说雨中走一趟他是否支撑得住,最要紧的是,他不知道嵩阳观在哪!

就在他犹疑之际,雨幕尽头仿佛有一个撑伞人踉踉跄跄回来。等到那撑伞的人渐渐近了,杜士仪立时认出那已经裂开了一个大口子的伞下浑身湿透的人赫然是竹影。

而竹影撑伞到了屋子前,看到门前那个身穿斗笠蓑衣的人,先是一愣,待看到那人抬了抬头顶的斗笠,她立时疾步冲了过来,就在雨中噗通跪下了。

“郎君,求求你去劝劝娘子吧!我都说了你已经能说话了,可怎么劝她都不听都不信,死活还跪在嵩阳观前,可观中已经把门关上了!”

“别啰嗦了,搀着我!”

虽不知道杜士仪怎就突然能说话能下地了,但竹影已经顾不得去想那许多。她也没空理会自己那半边**的身子,咬了咬牙就大步走上前来,一把搀扶住了杜士仪的右边胳膊。才走了十几步,她只觉旁边人仿佛大多数重量都压在自己身上,一时满头大汗,可想起杜十三娘此前跪在雨中那摇摇欲坠的样子,她又是一阵心急如焚,连忙深深吸了一口气勉力加快了脚步。

从大雨中那泥泞的小径来到了外头的那条石板路,杜士仪已经感到脚下一阵阵发飘。好在那斗笠和蓑衣虽说显见蒙尘已久,在这大雨之中却远比竹影的那一把破油伞管用,眼见这个浑身湿透的婢女一手扶着自己一手打伞,面色苍白却还在死撑着,他只觉得心头越发恼怒。

这身体的状况也未免太糟了!

也不知道在雨中走了多久,他就只见两侧浓密的树林一时间稀疏了起来,再行数十步,眼前豁然开朗,一面高耸的墙在雨幕中一时望不见尽头。绿瓦飞檐斗拱,内中但听清乐阵阵,闻之便觉清雅幽深,竟是一处占地极其广阔的宫观。

这便是嵩阳观了!

然而,此时此刻被一路风雨浇得上下牙齿直打架的他却顾不得惊叹于这嵩阳观的宏伟。跟着竹影好不容易绕过了那一面长长的高墙,他一眼就看见了那个跪在大雨中的娇弱身影。时不时一阵呼啸而过的大风卷着那豆大的雨点,在她身前的青石地上砸起了一朵朵水花,可那看似摇摇欲坠的人影却在风雨过后,依旧硬挺在那儿。

“娘子,娘子!”

竹影立时松开了搀扶着杜士仪的手,三两步冲上前举起破伞挡在杜十三娘头顶,见她嘴唇冻得青紫,人已经有些恍恍惚惚,却任凭她怎么拖拽都不肯起来,不由得气急败坏地叫道:“娘子,郎君已经能说话能下地了,你看,他都来找你了!娘子,你要是把自己也折腾病了,还有谁顾得上郎君,难道你打算丢下郎君一个人吗?”

杜十三娘仿佛听见了这声嘶力竭的叫嚷,一时茫然抬头朝着竹影身后望去。发现那白茫茫的大雨中,赫然是一个身穿蓑衣头戴斗笠的人影站在那儿,她不禁怔住了。直到对方用手抬起了斗笠,看清楚那确确实实就是这些天自己日夜守着的兄长,她登时眼泪夺眶,蠕动嘴唇想要说些什么,最后等到杜士仪走到面前时,她这才不由自主地紧紧拽住了他的双臂。

“阿兄……真的是阿兄!我不是在做梦吧!”

“你没做梦,来,咱们回去!”

来到杜十三娘面前的杜士仪叹气答了一句,随即便要拉她起身。在竹影的同时用力下,全身早已麻木僵硬的杜十三娘终于不由自主站了起来,可膝盖上那犹如针刺一般的疼痛却让她情不自禁地呻吟了出来,但随即便咬紧了牙关。

直到此时,一直紧闭的嵩阳观大门始终没有动静,但那大门南面的大路上,雨幕之中却传来了一阵声响。杜士仪闻声望去,这才发现是一行七八人护着一辆马车缓缓驶近了来。

第三章援手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倘若自己还是身强力壮的成年人,杜士仪自然会毫不犹豫地把杜十三娘背回去。然而,此时此刻扶着这个身体沉重双腿打颤的小丫头,再瞥了一眼同样好不到哪儿去的竹影,他自己又是双腿沉重,想想嵩阳观拒绝杜十三娘的求医问药也就罢了,可这样的大雨天,却任由这么一个垂髫女童跪在湿冷的观外,这不管人死活的态势已经很明显了,自己再去拍门只是自取其辱,他不禁把目光投向了那一行车马。

“竹影,你先扶着十三娘。”

见竹影慌忙答应,他便扶了扶斗笠,竭力迈步冲着那雨中造访嵩阳观的一行人走去。离着还有十几步远的地方,那边厢就已经有一个随车步行,和他装束差不多的汉子大步走了上来。

“小郎君有何见教?”

杜士仪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马车,发现那车厢在雨水的洗刷下,仍是显得斑驳陈旧,再加上随从不多,乍一看去仿佛不是什么名门大宦,因而便拱了拱手,坦然说道:“京兆杜陵杜十九,与舍妹及青衣因故到这嵩阳观,不料逢此大雨,乞相借雨具,不胜感激。”

“杜小郎君,观杜小娘子和青衣衣衫湿透,不如到这嵩阳观中避一会雨,让观中人预备干衣裳供二位换上?”

杜士仪回头看了杜十三娘和竹影一眼,又瞅了一眼那依旧紧闭的嵩阳观大门,当即开口说道:“大兄好意,感激不尽。不过家中据此不远,就不叨扰了。”

听到这话,那斗笠汉子立时点了点头就大步回到马车旁,立在那儿仿佛禀报了些什么。而站在那儿的杜士仪看见车厢一侧的隔窗仿佛动了动,显然是内中人趁此打量自己。须臾,车厢前头的车门就打开了,内中有人递出了一包东西来,随即又是一把油伞,紧跟着,刚刚那斗笠汉子就捧了东西匆匆回转了来。

“吾家主人翁说,本该用马车相送一程,可他如今正微感风寒,令某相送一程。一把伞怕也不够,所以再匀出蓑笠一套,还望小郎君见谅。”

“老丈高义,感激不尽!家中距此不远,若能相送,求之不得!”

杜士仪原本不过死马当做活马医,只打算前来试一试,此时见竟真的借着了雨具,对方还愿意送一程,他顿时心中大喜。再次对车厢那边拱手道谢后,待到和那斗笠汉子回到杜十三娘和竹影面前,他由得对方撑起油伞遮盖了两人,随即让竹影给冻得脸色发青的杜十三娘穿好了蓑衣和斗笠,这才言简意赅解释了两句:“马车上那位老丈好心,不但相借了雨具,又让人送咱们一程。竹影,你扶着十三娘,咱们回去吧。”

这一路回程,雨势渐缓,但无论竹影和杜十三娘,还是杜士仪,全都精疲力竭,所幸那斗笠汉子极为知机,一路都是搀扶了杜士仪,一直把三人送到了那草庐外头。杜士仪先让杜十三娘和竹影入内,等她们更衣过后,他方才将那斗笠汉子请进了屋子。

一进屋,他就吩咐竹影立时去熬些驱寒的姜汤,又赶了犹自不放心的杜十三娘去床上裹被子发汗,然后才脱下那**的蓑衣,告了一声罪,去换了一身干爽衣裳。待到重新出来,见那斗笠汉子脱下了身上的雨具,一身衣裳还干爽,只是湿了裤腿,分明是一个四方脸,阔眉大眼的爽朗大汉,他打起精神再次谢过,原本打算将蓑衣斗笠和油伞还给对方,那汉子却含笑摇了摇头。

“不过微不足道之物,再说山中时常用得着,杜小郎君就留下吧。只是,这一路某只见杜小郎君脚步虚浮,杜小娘子亦是步履踉跄,未知是……”

承了对方援手,这又不是秘密,杜士仪便直言道:“实不相瞒,我因身染怪疾,一度口不能言身不能动,都是舍妹照料。听说嵩阳观中有道长擅长岐黄之术,舍妹便和青衣千里迢迢送了我到这嵩阳观来寻医问药。结果观中人云那位道长不在,舍妹不信,仍然天天登门求见,今日甚至上门跪求,结果不合遭遇如此倾盆大雨,幸好遇到了贵府主人翁这样的善心人。”

闻听此言,那阔眉大汉惊讶地打量了杜士仪好一会儿,随即好奇地问道:“杜小郎君适才说身患怪疾,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可如今……”

“昨夜先父先母入梦,道是冥君有感于舍妹一片孝悌之心,再续了我的寿元。”当初本想给杜十三娘一个惊喜,如今闹成了这般,杜士仪总不能说是自己无法面对这个凭空多出来的妹妹,不得不睁着眼睛说瞎话,毕竟久病自愈本就是天大的奇事,他既然不得不给自己找一个过得去的理由,此刻唯一能想到的就只有这个。想到自己对于那个世界的最后一丝记忆,便是在父亲的墓前烧了那著作等身的书,他的脸上不禁露出了深深的黯然。

兴许这真的是父亲隔着遥远的时空,对他这个儿子最后的关怀!

只是片刻,他便惊觉了过来,旋即又自失地解释道:“我也是今天方才能说话动弹,否则绝不会让舍妹去嵩阳观前跪求医治。那样的瓢泼大雨,舍妹小小年纪身体孱弱,若因我而令她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对得起早年亡故的父母?说来说去,都是我这个当兄长的连累了她。”

“阿兄!”

几乎是在杜士仪说出此话的同时,内间传来了杜十三娘一声轻呼。他连忙对那阔眉大汉微微颔首,随即起身绕过格扇进去。见床上的杜十三娘面色青白,却硬是拥被而坐不肯躺下,他便沉下脸说道:“你还要强撑到什么时候?不要命了!”

“阿兄,你真的梦见了阿爷阿娘,真的再续了寿元?”

见小丫头死死拽着自己的衣角,一脸你不说清楚就不放你走的架势,无奈之下,他只得继续胡诌道:“自然是真的。”

“那阿爷阿娘对阿兄都说了些什么?”

这话顿时问得杜士仪卡了壳。他前世里我行我素叛逆惯了,从来就没信过神佛,可这一世匪夷所思的经历,至少足以让他从一个坚定的无神论者变成神佛怀疑论者。于是迟疑片刻,他就苦笑道:“阿爷说,能活着才有将来,让我不要一心只惦记着堕了杜家的名声,不要钻牛角尖……阿娘说,让我好好照料你这个妹妹,别再让你伤心失望。”

在杜士仪只是信口开河,然而杜十三娘的脸上却尽是欣喜若狂。而此刻外间坐着的那阔眉大汉,闻听此言亦是忍不住面色微变。良久,杜十三娘忘情地紧紧握住了兄长的手,竟是语无伦次地说道:“真的是阿爷阿娘!太好了,真的是太好了,阿兄你终于能好了,能好了……”

见杜十三娘如此激动莫名,杜士仪不禁暗自叹了一口气。魏晋隋唐鬼怪玄奇之事比比皆是,他这解释倒也合情合理。即便这第二次人生来得太过玄奇,可就算是为了眼前活生生的这么一个妹妹,为了她不惜苦求也要求医的诚心,他也不得不好好活下去。等到竹影端了姜汤从外间进来,他先取了一碗,亲自看着杜十三娘大口大口喝了干净,唯恐她再追问更多的细节,又亲手替她把被角都掖得严严实实。

“记住,以后遇事不许再这般莽撞冲动!别我才刚好,你又折进去了,好好躺着!”

小丫头老实了,杜士仪方才喝起了自己那碗滚烫的姜汤。随着那股辣而暖的感觉在五脏六腑之间涌动,他只觉得浑身毛孔都仿佛完全打开了一般,刚刚行走雨中的阴寒一下子给驱走了大半。待到放下碗之后,他才起身来到了外间,却只见那阔眉大汉旁边也摆着一只空碗,分明刚刚也已经喝过了姜汤。

“舍妹体弱,我一时分身不得,实在失礼怠慢了。”

“无妨无妨。只是恕某多言,杜小郎君大病初愈,今日就在这山雨中赶去了嵩阳观接人,就不曾想过兴许会前功尽弃旧病复发,对不住先君救护吗?”

杜士仪想都不想便坦然答道:“舍妹可以为我这个兄长奔波千里,甚至屈膝到嵩阳观前苦苦相求,我既然已经能够下地,眼看山雨骤然来袭,去接了她回来,本就是理所应当。而且,先父先母仙去的时候,念念不忘的也是我兄妹二人。就算二老知道我那举动,想来也只会觉得欣慰。”

“也是,杜小娘子为兄长一病不远千里到嵩山求医,日日到观前苦求,诚心确实足以感动神佛,而杜小郎君又拖着病体冒着山雨去把杜小娘子劝了回来,如此孝悌之心,是人都会动容的。”阔眉大汉说着便站起身来笑道,“既然某已经把人送到了家,也该回去向主人翁复命。多谢杜小郎君这一碗驱寒的姜汤。”

“累得大兄走这么远路,一碗姜汤本是应当。”杜士仪亲自将对方送到了草屋门口,见雨势渐止,对方戴上斗笠穿上蓑衣大步出门,一时已经是走到了篱笆边上,他突然想起此前情急,竟是忘了问那马车主人的来历,略一思忖便扬声问道,“对了,还不曾请教大兄尊姓大名。”

“某一介从者,贱名不足挂齿。”

见阔眉大汉回身又拱了拱手,杜士仪便哂然笑道:“大兄何出此言?你雨中送雨具,更不顾大雨将我兄妹送到家,这不啻是雪中送炭。莫非以为我杜十九便是以贵贱取人不成?”

这一口一个大兄终于让那阔眉汉子露出了笑容,他想了想便开口说道:“某从主人翁,复姓司马,因少时肤黑,故名黑云。杜小郎君,今日且别过了!”

第四章司马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嵩山本是道教圣地,武后年间因崇佛,封了嵩山为神岳,在山中各峰兴建寺庙,一时大有佛教盖过道教的势头。等到武后去帝号,以则天大圣皇后的身份下葬,那些佛寺却并没有受到株连,民间香火照旧鼎盛,可原本稍有些冷清的诸宫观却迎来了比从前更多的达官显贵。

所有宫观之中,建于隋初,北临峻极峰,宫院数百间的嵩阳观,自然是最得天独厚的。想当初高宗亲祀嵩山之际,就曾经住过嵩阳观,一时嵩阳观名声大振,前后几代观主都是朝廷敕封,长安洛阳的达官显贵往来不绝,宫院年年整修,越发显得宏奇峻伟。

这一日的嵩阳观中并没有多少香客,大雨过后,后观专为往来香客辟出的精舍也是冷冷清清。司马黑云由知客道人带着一路从大门进来,等到了自家主人居住的精舍外头,眼见得一个同伴迎了过来,两人简短交谈了几句,他就谢过了知客道人,随即脱下身上的蓑衣斗笠,跟着同伴一路到了中间那精舍的门口,待通报后便进了门去。

居中的主位上,此刻正盘膝坐着一位身穿道袍,鬓发霜白,下颌飘着几缕长须的老者。乍一看那发色,老者仿佛有五六十的年纪,但细看其面庞,却是相貌清奇面色红润皱纹寥寥,一双眸子闪烁着湛然神光,仿佛又只四十许人。见司马黑云趋前行礼,他就含笑问道:“把人送到家了?”

“是,主人翁。他们便住在峻极峰脚下的草屋中,距离嵩阳观不过是一刻钟的路途,只是雨中路不好走,所以来回耽误了些时间。”

“那么大的雨天,这兄妹二人偏在嵩阳观前头盘桓,难道是起了龃龉拌嘴?”

见老者面露戏谑之色,左下首坐着的一个年方四十许的清癯道士不禁轻咳一声,随即若有所思地问道:“既是京兆杜陵人,年纪幼小,又是兄妹二人,不可能隐居嵩山修道,缘何会住在峻极峰下的草屋中,莫非是在此结庐读书?”

“主人翁,孙道长,他们是慕名而来嵩阳观求医的。今日那杜小郎君据说身患重疾,一度口不能言身不能动,所以其妹携青衣不远千里将其从京兆带到嵩山求医。但孙道长不在,观中就婉拒了他们。今日其妹又到观前跪地苦求,恰逢山雨仍不愿离去,岂料那杜小郎君竟奇迹般恢复了过来,故而让青衣带路到此,将杜小娘子接了回去,所以方才有此前相借雨具一事。”

司马黑云这话一出,那座上两人顿时面色一变。主位的老者便似笑非笑地说道:“这样大的山雨,放任那小娘子在雨中呆着,回头不会有人说嵩阳观这是见死不救吧?杜姓即便不是五姓七望,但也是关中名门。他们姓杜,又说是京兆杜陵人氏,想必便是了。子方,你说呢?”

座上这位德高望重名声赫赫的前辈虽则常常不甚正经,此前路上突然感染风寒病了一场的时候,却仍是豁达不忘玩笑,更不用说如今病势稍解了。此刻,那中年道人孙子方连忙说道:“先生所言正是子方所想,子方这就让黑云带路去探视诊治,眼下先回去整理医箱了。”

等到孙子方告辞离去,司马黑云方才又上前了两步,恭恭敬敬又是一揖:“主人翁,某奉命护送那兄妹二人回去,岂料在杜小郎君对杜小娘子的言谈之中查知,杜小郎君此番能起死回生,是因其先君入梦。冥君感于其妹诚心,因而让其先君显灵,再续寿元。某观其容貌俊秀,谈吐清雅,虽只一婢,但待人接物不卑不亢,不因某乃驱使之人而有所轻慢,应不是信口开河之辈。”

“那位杜小郎君的先君倒是一心惦记着儿子。有这样的先君福荫,杜小郎君还是个有福人啊。”

老者乃是道门宗师,闻听这灵异之说,却是半点不奇怪,反而面露沉吟地轻轻捋着下颌那一丛胡须。

司马黑云对于杜士仪的温文有礼很有好感,当下又说道:“要说这兄妹二人,妹妹肯为兄长奔波千里到嵩山求医,兄长又肯为妹妹不顾大病初愈来嵩阳观把人接回,这兄妹相依相助,怪不得会引来先人显灵。”

老者闻言,点点头若有所思地轻轻捻动着下颌胡须,随即才笑吟吟地说道:“子方为人最是惜名,刚刚被我言辞一挤兑,恐怕这会儿已经去见宋观主了。他既是让你带路,你就好好跟着再去瞧瞧。我道家虽没有佛家那一套因果报应之说,但既然我做了好人,便索性好人做到底吧!”

出了精舍的孙子方却是面露阴霾。此番他赶到天台山,使尽浑身解数,方才将这位和其师一样名动天下的宗师请到嵩阳观,一路上论道谈文,极其投契,再加上嵩阳观是其先师曾经住过的地方,他原本有很大的把握能把人留下。可谁知临到观门,竟然遇到了这样一桩事!更何况正如老者所说,那杜氏兄妹自陈京兆杜陵人氏,若真的出自樊川杜曲,嵩阳观此举传开,无疑是自损声名!他是不在,可观中会医术的道士又不止他一个!

因而,他信手招来一个随侍的僮儿,随即沉声说道:“你去知会观主,我这会儿前去拜见!”

“是。”

片刻之后,孙子方便出现在了观主所居的飞星阁前。他随意对迎出来的两个道童微微一颔首,就径直跨过门槛进去,随即对居中坐着的年迈道士打了个稽首,这才在其左手边的一个蒲团上坐了下来。

“道兄所托之事,今日原本眼看要大功告成了。可是,就因为今日雨中在嵩阳观前遇到一双兄妹,司马先生一时恻隐之心让从者护送了人回去,结果却问出了匪夷所思之事。他们是来这儿求医的,可观中人此前言辞推脱也就罢了,今日更是放任那妹妹在雨中跪地苦求而不管不顾!若非那做兄长的突然自己痊愈,而不顾一切在雨中赶了过来接人回去,只怕今次说不定就要出人命了。道兄,嵩阳观有如今的名声来之不易,如此糟蹋怎对得起历代先人,更不用说还落在了司马先生的眼中!”

那年迈道士便是如今敕封掌管嵩阳观的宋福真,听了孙子方这一番话,他一时眉头紧锁,当即令人去传召打理观务的徒儿道方。等到外头一个中年道士匆匆进门行礼,他少不得质问道:“今日山雨突至,那观前跪地恳求的小娘子是怎么一回事?”

听到师傅问这个,那道方忍不住瞥了孙子方一眼,随即才嗫嚅答道:“师傅有所不知,那杜小娘子不是来观中参拜,而是来寻医问药的。孙先生之前不在观中,虽还有几位前辈及道兄医术不错,但那小娘子所言其兄的病情实在太过严重,纵使宫中杏林国手,也绝难医治口不能言身不能动的重症。所以……”

宋福真顿时把脸一沉:“所以你便把人拒之于门外?”

“不不不!”道方被宋福真的疾言厉色给斥得更加惶恐,慌忙解释道,“弟子也是为了观中声誉着想。现如今有一等病者,稍有闪失便责人是庸医。那杜小娘子软磨硬泡求医时,甚至还吐露说,她兄长从前少年才高,一场大病后却不但再不能做诗文,甚至如今还如同活死人似的。如此怪疾,若是贸贸然答应下来,回头人却出了问题,观中岂不是声名大损?弟子本让人辞以孙先生不在,可谁曾想那位小娘子竟执拗得很,今日干脆到观前跪求,弟子见那时候门外没有香客,一时糊涂才令人关了门……”

此话尚未说完,宋福真也好,孙子方也罢,听到杜士仪的病由,全都为之一愣。紧跟着,孙子方却厉叱道:“荒谬,嵩阳观这嵩山第一观的名声来之不易,若是被外人瞧见广加散布,不说崇唐观这后起之秀正虎视眈眈,就是太一观等历史远比嵩阳观久远的,难道便会袖手旁观?京兆杜陵杜氏乃是名门,若观中真的尽心竭力,即便有万一,难道人家还会讹到观中来不成?”

见恩师亦是恼火地瞪着自己,道方顿时大汗淋漓,一时无从辩解。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方才听到上首传来了宋福真冷淡的声音:“我本一心修炼,所以才把上下观务交给你打理,如今看来,你着实不能胜任。下去吧,今后这观中俗务,交给你卫师弟去管。你去观前洒扫三年,先修得清净之心,再来好好修道!”

倏忽之间便夺了弟子的权,把人罚去打杂,等到那中年道士垂头丧气告退而去,宋福真方才对孙子方欠了欠身道:“若非子方你正好回来,兴许此事我还会被蒙在鼓中。便请子方前去探望一下那对兄妹,这大雨之中走一趟,感染风寒却非小事。既然那儿有病人,不妨预备些药材及补益元气的东西,唔……本观在峻极峰上的崇山别院,宁静得很,不妨借给他们兄妹养病。如此一来赔情诚意十足,二来崇山别院是嵩阳观的地方,不虞有外人打扰。”

“诊治的事情我也刚刚答应了司马先生。道兄所言,我也有数了。”

这外人二字一语双关,孙子方自然省得。他点了点头,继而便站起身道:“那边厢司马先生的从者应该已经预备好了,我这就去走一趟。事不宜迟,道兄也不妨立时去见一见司马先生,今次的事情只要解说明白了,司马先生必会释怀。倒是他出天台山到中岳的消息,应该瞒不得太久。圣人素来崇道好玄,甚至有传言道是朝廷兴许会开道举,在崇玄署外再设崇玄学。要论经义道学,司马先生敢称第二,便无有人敢称第一!而且,因太上皇病重,圣人频频询问左右,当初则天皇后和太上皇召见的司马先生如今何在,一旦报信上去,必然会喜动天颜。否则,等到崇唐观得了信,事情就说不好了。”

第五章诊治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草屋中,看着躺在卧床上昏睡的杜十三娘,竹影只觉得心急如焚。

好容易郎君的病奇迹般好了,可娘子竟因淋雨而发起了热,捂着被子许久,虽发了汗,但人却是已经昏睡不醒!

她本提出要去请大夫,可刚刚杜士仪只看了面颊一阵红一阵青的她一眼,就摇了摇头,理由却让她辩驳不得。

“别逞强了,你自己照镜子看看你那双颊发赤的样子?这大雨里头来回走了两趟,十三娘固然风寒发热,你自己还不是一样?倘若硬撑而倒在半路上,又没遇到先前那样的好心人,岂不是羊入虎口?”

可此时此刻,见杜士仪探过杜十三娘脉息之后,竟然让她去找那套银针,竹影更是心中纳闷。

杜家与范阳卢氏几代都结过姻亲,杜士仪和杜十三娘的母亲便是出自范阳卢氏女,那套银针是卢氏堂兄所赠,据说乃药王孙思邈随身之物。这次特意和其他首饰细软一块从家里带来,便是因为杜十三娘为了救杜士仪,预备事情实在难为之际,便将这母亲传下,自己又珍藏了多年的至宝送予嵩阳观那位太冲道人。

此刻她眼看着杜士仪拈着银针试了几次力道,最后将杜十三娘翻转了过来,在其颈后连扎了三针,眼下还在微微捻动这三根针,她终于忍不住心头那莫名惊诧。

“郎君这针术是从哪儿学来的?”

“梦中得人传授的。”杜士仪头也不抬地回答了一句,继而又从牛皮制的针包中又拈出了一根,旋即从被子中拿出了杜十三娘的左手,辨认了列缺穴后一针扎下,接着又在右手如法炮制。如此好一会儿之后,他拔出银针,又小心翼翼地给杜十三娘重新翻转,将被子盖严实了,方才看着竹影道:“伸右手。”

竹影不由自主地依言伸出右手,待发觉杜士仪竟自顾自搭了他的腕脉,她不禁慌忙垂下了头。

尽管是婢女,但她自幼服侍杜十三娘,从前不曾和男人有过肌肤之亲,若非杜家大火后就是杜士仪那一场大病,杜家剩下的仆婢因为疏忽职守,害怕被族中长辈质问,竟逃了个精光,她根本不会接近这位郎君,更不要说这些日子从擦身到服侍如厕,什么事情都干过了。好容易压下那股异样情绪,她只听耳畔传来了一个声音。

“和十三娘一样,都是风寒发热。虽说症状比她轻微,但也得用几针,否则等风寒入体就麻烦了!”

“郎君,真的不用,只是小病,睡一晚上也就过去了!”

“坐下!这是吩咐,不是和你商量!你倘若病了,难不成还指望我做饭洗衣照顾你们两个?”

这不容置疑的话让竹影一时不敢再争辩,只能老老实实到坐席前,却是极其肃重地正襟危坐。感觉到背后那只手轻轻往下褪着颈后的衣裳,她只觉得浑身僵硬口干舌燥,当那银针倏然刺入肌肤深处之际,她甚至生出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战栗感。可下一刻,她就感觉到一只手拍在了她的肩膀上。

“你这么浑身绷得紧紧的,让我怎么给你下针?”

一喝之下,杜士仪感觉到手下的女子微微松弛了一些,这才在两侧风门穴上再次下了针,待到他转到竹影身前,在双腕列缺上头下了最后两针时,他无意间抬头一瞧,发现竹影赫然紧张得无以复加,两只原本死死盯着他的眼睛发现他也在瞧她,立时如同受惊的小鹿似的往下低垂,仿佛一个劲在琢磨地上究竟掉着几根草叶枯枝,他不禁又好气又好笑。

就在精疲力竭的他打算自己在力所能及的穴位上也下几针以防万一时,这时候,他突然听到外头传来了一个有几分熟悉的声音。

“杜小郎君可在?”

眼见竹影一下子要起身,他便立时喝道:“别动,你身上的针还没取下来呢,我去应门。”

待到竹影无奈应了,杜士仪方才拖着疲惫的步子走到门口,一开门便看见那篱笆外头正站着几个人。

头前第一个正是此前相借雨具又送了自己三人回来的司马黑云,其余数人中,有几个分明是随从的装扮,手中都捧着各式盒子。

唯一一个身穿道袍的中年人如同鹤立鸡群似的站在其中,那清癯的脸上挂着淡淡笑容,看到他的那一刻还微微颔首。面对这一行人,他虽不明其意,但还是不动声色地跨出了屋子。

“我原本还以为要他日有缘再能相见,不想司马大兄这么快就去而复返。”

尽管篱笆上的那扇门不过虚掩着,但无论是孙子方还是司马黑云以及其他从人,谁都没有越过一步。此刻见杜士仪亲自过来打开了门,司马黑云方才含笑点了点头。

“某也不意想这么快便会再来。杜小郎君,某回去之后便问过观中人,杜小娘子一再相求诊治的,就是嵩阳观这位孙道长。他此番是和吾家主人翁一块回来的,闻听杜小郎君这怪疾无药自愈,又听得你和杜小娘子兄妹淋着了雨,所以便立时让某带路寻到了这里。”

这便是杜十三娘苦苦恳求,甚至不惜跪在嵩阳观门前也要求来给他诊治的孙太冲?

杜士仪目光倏然一闪,见那清癯中年人再次微微颔首,尽管他刚刚才为杜十三娘和竹影行过针,但这名医既然送上门来,他自然不会把人往外推。更何况刚刚针灸治风寒发热只是权宜之计,倘若有汤药,他也不会出此下策。

于是,他立时拱了拱手说道:“原来是孙道长。孙道长刚刚远道回来便到此探视,实在是医者父母心,仁心仁术。我这病倒已经不妨,可家中舍妹和青衣确实因淋雨而感了风寒发热,但屋中凌乱,只怕怠慢了贵客。”

这前头的盛赞让人听得很舒服,后头的推辞显然也只是客气,孙子方顿时笑道:“不妨事,杜小郎君刚刚既然已经说了医者父母心,我这医者如若过病人其门而不入,岂不是徒有医者其表?”

“既如此,且容我先进去收拾一二。”

竹影耳听得外间似乎有人说话,等到杜士仪回来之后,收拾了一下那些雨具以及坐席,她原本打算起身帮忙,可才挪动了一条腿,她便看到杜士仪回头瞪了她一眼:“你只管坐在那儿不许动,待会没我的吩咐不许说话!”

等杜士仪再次出来,孙子方方才和司马黑云等人来到了草屋前头。记得此前屋中陈设简陋狭窄逼仄,司马黑云便主动开口说道:“孙道长,屋子里既有病人,某和其他人在外等候,就请你和杜小郎君一块进去如何?”

孙子方正要答应,杜士仪却立时摇头道:“司马大兄不是外人,还请和孙道长一块进来吧。”

“既如此,你等在外等候,黑云随我进来。”

尽管有些话不想让司马黑云听见,但想想这草屋四面透风,不隔语声,留人在外头也是多此一举,孙子方也就冲着司马黑云点了点头。等到这阔眉大汉犹豫片刻答应了,见杜士仪侧身一步让自己先行,他这才缓步而入。

等到进了草屋,他一打量四周那简单得甚至有些粗陋的陈设,心中便大略有了数目。见到竹影正襟危坐在坐席上一动不动,任由杜士仪这个主人张罗,他原有些奇怪,等借助窗边的微光瞧见她手腕上那两根银针,他方才眉头一挑。但只看形容姿态装扮,他自然不会将她误认为是杜士仪的妹妹。

“杜小郎君,病人在何处?”

“就在里间。”

此时此刻,杜士仪上得前去,依次捻动了一下竹影身上的银针,示意其继续坐着别动,这才领着孙子方绕过格扇到了东间,而司马黑云却是一言不发,径直留在了外头。

在卧床前头的坐席上坐下,见其上躺着的垂髫女童顶多不过十一二的年纪,想想其为了兄长一再到嵩阳观求医,甚至在雨中甚至跪求不止,孙子方不禁在心里嗟叹了一声,随即才在杜士仪将其一只手从被中托出之后,轻轻伸出二指搭在腕脉上。

觉察到脉息还算平稳,他又侧耳倾听着那呼吸声,继而审视了杜十三娘的面色,最后不觉若有所思地问道:“看外间那青衣的情形,大约令妹也下过针,下针的可是杜小郎君,不知道是哪些穴位?”

“风池、左右风门、左右列缺。”

此话一出,孙太冲的脸上就露出了几许诧异:“杜小郎君从前可学过医术和针术?”

“只看过几本医书。”杜士仪摇了摇头,随即便泰然自若地说道,“但此前身患怪疾之时,梦中曾隐约得先父以针通脉全身,又听其诵读了行针要诀,道是冥君所传,我侥幸学到几分皮毛,因而此前舍妹及青衣都因淋雨而感风寒发热,我不得不勉为其难试一试。”

孙子方这一回才是真真正正地惊异了,他连忙轻咳一声道:“杜小郎君可否容我再次诊脉?”

“道长请。”

面对杜士仪坦然伸出来的左手,孙子方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郑重其事地诊起了脉。

他少年学道学医,服食丹饵,看过的病人既有达官显贵,也有平民百姓,各种复杂的脉象不是没见识过,此时此刻自然能清清楚楚地辨识出,杜士仪的脉象有些气血两虚,但大病初愈的人难免如此。暗自纳罕的同时,遍读古今玄异事的他方才收回了手,一时笑容可掬地冲着杜士仪点了点头。

“恭喜杜小郎君,果然是冥君庇佑,至少已经不碍事了!”

适才雨中回到草屋,精疲力竭之下却仿佛没有感染风寒的迹象,杜士仪就知道应当无事,此刻这位妹妹口中神奇玄妙的孙太冲既是确认了这一点,他终于如释重负,面上自然而然露出了由衷的欣喜之色。

此时此刻,他连忙含笑还礼道:“都是舍妹诚心感动天地,如今我别无他求,只求舍妹能够早日好转。刚刚孙道长已经为舍妹诊过脉,不知情形如何?”

“雨中染上风寒发热,只要处置及时,按理不会有大碍,更何况刚刚杜小郎君的针法到位,再将养几日就没事了。不过为了以防万一,我留一个方子,回头让人抓药送来,照法煎服,应该能保无碍。”

第六章婉拒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从里间出来,杜士仪想到孙子方需得纸笔书写药方,可四下一环顾,他这个主人也不知道笔墨纸砚在哪,索性就走到竹影跟前,一根根取下了那些银针。等到将银针收好在牛皮袋中,他便将其一股脑儿塞到了竹影手中,旋即吩咐道:“把这针收好,兴许将来有用得上的时候。再有,去把文房四宝找出来,孙道长要给十三娘开方子。”

刚刚因为杜士仪的吩咐,再加上贵客来临,竹影跪坐在那儿一动都不敢动,此时一起身就感到小腿和足底酸麻,却还不敢在人前流露出来。然而,一听见这话,她立时忘却了这些小小的苦楚,连声答应后便脚下有些踉跄地去忙碌了。而眼看着她前前后后放东西找东西,孙子方想起杜士仪刚刚为这个婢女也下过针,不禁微微笑道:“杜小郎君对这青衣倒体恤得很。”

“自从我身患重疾,家中婢仆离散,都是舍妹带着她照料,此次又不远千里跟到了嵩山。而到了这里之后,请人整修草屋也好,采买收拾和做饭等等也罢,里里外外的杂务都是她一个人做,如此忠婢,若不知体恤珍惜,未免太不惜福了。”杜士仪说这话的时候,浑然没注意到竹影背对着自己正在书箱中翻找文房四宝,闻听自己这番话后头埋得低低的,满脸感动。

对于区区婢女,孙子方也不过随口打趣一句。他今次跟着司马黑云过来探视,原打算妙手回春,最终却只是杜十三娘风寒发热,而这些许小疾归根结底都是宋福真那个不晓事的弟子惹出来的。想想司马黑云在侧,刚刚和杜士仪一番交道打下来,此子固然年少,可言谈举止俱是得体大方,分明出自世家,与其矫饰,还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

“杜小郎君,你兄妹二人远道而来嵩阳观求医,却被观中拒之于门外,此事我虽今日回来,却已经尽知。观主宋道兄平素只管修炼,观中事务都是徒儿打理。我从前小小有些名气,可要说岐黄之术,观中还有几位道兄精通,只因宋道兄那个徒儿糊涂,以为你病势沉重,若医治不好有损名声,竟不顾道义,任由令妹一再苦求,今日甚至在雨中受冻!观主闻听此事大为震怒,已经解了他的职司,又命其洒扫杂务三年以作处罚。此前之事,观主颇为歉疚,今杜小娘子既然病情未愈,杜小郎君也是大病初愈,都需得补益气血徐徐调养,所以,观主宋道兄特意预备了一支人参,还有其他各色药材让我带来。”

倘若说此前孙子方跟着司马黑云亲自登门探视诊治,杜士仪就已经觉得匪夷所思,那么此时此刻,他就不得不觉着这个世界实在太奇妙。曾经避之如蛇蝎的嵩阳观对自己兄妹态度大改,甚至于罚了主事者,还慨然相赠众多贵重药材,这种转机已经远远超过正常范畴了!瞥见一旁始终恪守从者本分垂手而立的司马黑云,见这阔眉汉子仿佛没听见孙子方这番话似的,一味沉默肃然,他突然想到了当初对方对自己所说的话。

车上那位主人翁是年事已高的长者,且路途颠簸受不得湿寒。而孙子方分明是和那位主人翁一块回来的,那答案就很简单了,此老者如今还在嵩阳观!孙子方如此古道热肠甚至慨然赠予,说不定也是因为那位老者的缘故!

想到这里,眼见得孙子方扬声一唤,外间几个从人就都已经捧了盒子进屋呈到自己面前,他便立时摇了摇头:“孙道长好意我心领了,可这些贵重之物却万万不敢收。先父从小教导我兄妹二人,无功不受禄,既然观主已经惩治了主事者,又请道长登门探视诊治,我兄妹二人已经很感激了。”

见杜士仪竟然绝不肯收下这些药材,孙子方想了想也不好勉强,便含笑说道:“既如此,嵩阳观在峻极峰上还有一处别院,景致幽远宁静,正利于养病。这草屋毕竟卑湿,而那里如今少人居住,屋子空着也是空着。”

环视了一眼这座确实简陋的草屋,杜士仪再次婉拒道:“这草屋虽简陋,但上有茅草遮顶,下有卧床容身,风雨不入,也同样安静,不但适合养病,也适合读书养性。峰上别院乃是嵩阳观中道长们的清修之地,我兄妹二人实在不便搅扰。还请孙道长回去谢过观主,多承好意,吾家兄妹感激不尽。”

“阿兄……”

耳朵突然听到里间传来的一个微弱叫声,杜士仪连忙站起身来,告罪一声便快步进去。见杜十三娘支撑着要坐起身,他便立时把人按了躺下,这才不由分说地说道:“你还在发热呢,别乱动。”

“阿兄,外头是孙道长?”杜十三娘迷迷糊糊听到外头的说话声,等听到其中有孙道长三个字的时候,这才终于忍不住开口相唤。此刻,见哥哥点了点头,她就抓着兄长的袖子,勉力一字一句地说道,“孙道长可给阿兄诊过脉?”

“诊过了,孙道长说,我已经没什么大碍,只要养一养就行了,倒是风寒发热的你得留心服药养病!”杜士仪见小丫头如释重负,舒缓地透了一口气,便笑着说道,“这下放心了?”

“嗯。”杜十三娘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欢欣的笑容,却只有右边嘴角绽放开了单个可爱的小酒窝,“孙道长也这么说,那就真的没事了……阿兄,等你病完全好了,可要带我去峻极峰上看一看当年天后的祭天坛……”

这话还没说完,外头就传来了孙子方的声音:“杜小郎君,杜小娘子既如此说,这峻极峰上的崇山别院景致最好,从那儿登山却也便宜。”

杜十三娘这才想起刚刚仿佛兄长正在和孙子方谈到此事,脸上不禁露出了犹疑的表情。等看到杜士仪冲着自己摇了摇头,她几乎想都不想便开口说道:“阿兄,这草屋是我带着竹影整修布置的,如今倘若阿兄病愈就搬出去,我实在舍不得……阿兄,你去谢谢孙道长的好意吧!”

人家兄妹一再婉拒,再说一屋子都是病人,孙子方也不好强求。等到杜士仪从里间出来,他早已经就着竹影捧上的文房四宝,一蹴而就写完了药方,此刻便站起身来。

“既是杜小郎君一意和杜小娘子留在这儿,那我也不便强求。若和令妹身上再有什么不适,尽管命人来嵩阳观见我就是。”

“是,多谢孙道长。”杜士仪点了点头,这时候方才对司马黑云道,“司马大兄,我倒另有一事相求。这草屋原是当初一位隐居在此的处士在离此回乡之际,借给舍妹的,前头院子里那块地倒也适宜耕种,荒废未免可惜了。今次之事之所以如此狼狈,也是因为我兄妹身边只有竹影一婢的缘故。倘若可以,司马兄可否荐个可靠人?一来看守门户,二来也好种些瓜果菜蔬。”

司马黑云见杜士仪不接受孙子方借出的别院,却找自己借人,而且还是一口一个司马大兄,他顿时觉得杜士仪为人温厚。尽管他跟着主人也是初到嵩山,但他此刻想也不想就爽快地应承道:“此事容易,我回头给你荐两个老实人。”

孙子方刚刚虽在这年纪轻轻的少年郎面前受挫,但此刻不禁打趣道:“杜小郎君既然打算在这院子里种上菜蔬,莫非还打算养几只鸡鸭?”

“孙道长好主意。”杜士仪笑吟吟地点了点头,“竹林菜田,三五鸡鸭,天然野趣,住上一年半载读书养性正好!”

见杜士仪接口如此之快,孙子方不禁哑然失笑。又盘桓了好一会儿,旁敲侧击探听了杜家兄妹底细,发现果是出自樊川杜曲,孙子方这才起身告辞,司马黑云亦是笑语几句跟着离去。等送到了门口,杜士仪回转来,便来到了里间杜十三娘的床前。见她拥着被子,红扑扑的脸上露着心满意足的笑容,就这么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仿佛生怕自己下一刻就消失一般,他不禁笑了笑,又将其的被子往上拉了拉。

“十三娘,委屈你继续住这草屋陋室了。”

“阿兄一定有自己的道理!”

面对这么一个善解人意的妹妹,杜士仪顿时莞尔,一直沉甸甸的心情也终于轻松了下来。

无功受禄,智者不为。眼下贪图一时得失,将来兴许要加倍还回去!

第七章昆仑奴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尽管杜士仪不曾收下此前那些名贵药材,也婉拒了搬去嵩阳观在峻极峰上的那座崇山别院,但孙子方在留下药方回去之后,嵩阳观仍然派道童送来了两大包沉甸甸的药。一包是给杜十三娘治风寒发热的,一包却是给杜士仪调养身体补益元气的。这一次,杜士仪自然没有拒绝,谢过之后就命竹影收了下来。

同样因为淋雨而风寒发热的竹影在杜士仪行过针之后,睡了一晚上就差不多好了,却坚持不肯再下针吃药,杜士仪眼看人恢复得不错,说服不了也只得随她去了。而因此前采买的菜蔬鸡蛋和油盐还够几日吃用,她便一心一意足不出户,只管照顾兄妹二人。

一晃便是数日。人逢喜事精神爽,眼看杜士仪恢复得极快,杜十三娘只觉得那些从小最怕的苦药也不苦了,身体也渐渐康复。虽说隐约感到杜士仪和从前印象中那个在外侃侃而谈,在家却常常沉默寡言的兄长仿佛有些不同,可她无疑更喜欢眼前这个处处关心自己的兄长。再说在生死关头上走了一遭,如此转变也不奇怪。

这一日,她蹙紧眉头一口气喝干了那碗中的苦药之后,东张西望见杜士仪不在屋子里,便忍不住开口问道:“阿兄呢?”

“娘子,郎君在外间竹林里。”见杜十三娘纳罕,竹影便轻声解释道,“郎君今天一早就说想看书,可我把书箱里的那几卷书找了出来,郎君才翻了翻就丢下了,又说要写字。可这一次,我寻了文房四宝出来,又搬了坐席在外间光亮处,站在一旁打算为郎君抻纸,可郎君只看了一眼又大皱眉头,写了没几个字,随即丢下东西就到竹林里头去了。若非是娘子服药的时间到了,我还真的不放心。”

听到这话,杜十三娘不禁又是狐疑,又是担忧。好容易兄长终于大病初愈,若真的勾起旧日隐痛而再次伤怀,那岂不是前功尽弃?思来想去,尽管深知兄长从前蜚声满樊川的名望来之不易,此行特意带着的文房四宝,有的是杜家长辈送的,有些是其他亲长所赠,大多来历非凡,极为珍贵,更不要说书箱中那几卷在老宅大火中劫后余生抢下来的书了,自己在四处求医最困窘的时候也没想过变卖。

但此时此刻,她最终把心一横道:“明日你悄悄把这些东西收起来,阿兄再要就说找不到了。等咱们回长安之前,就把这些都卖了!”

“好好的东西为何要卖?”

说话间,杜士仪便从外间进了屋子。他看了一眼面色骤然变得一片苍白的杜十三娘,还有一旁猝不及防的竹影,随即便沉声说道:“都是千金难买的好东西,若是让庸人得去,平白无故糟蹋了。十三娘,你不用杞人忧天了,我还没到睹物伤情的地步。”

“阿兄……”

杜十三娘那欲言又止的样子,杜士仪看在眼里叹在心里。他一早想要读书写字还真不是为了别的,实在是因为这几日休养下来,打算看看书消磨时光,抑或是写写字练练手。当他捧起那些动辄数米长的书卷时,却着实有一种格格不入的感觉。至于写字……竹影张罗了文房四宝,随即又陪侍一侧抻纸的架势,让他的某些记忆立时为之复苏。

伏案书写乃是宋明之后的写字姿势,而在这个年代,盘膝坐于座席,将纸卷成卷状,然后左手持卷右手书写,这才是天经地义的。就算是杜家这样置办得起婢仆僮仆的人家,顶多让人在一旁抻纸陪侍,真正写字也得悬腕纸上。

问题是从前那个杜士仪从小受着这样的教育,自然甘之如饴,他勉强打起精神来试了一试,身体倒能习惯这样的写字姿势,写出来的字好歹也算端正,可那低下的效率却着实让他无法忍受。

而且,他从竹影那儿得知,书箱中剩下的纸屈指可数,就连墨丸也只剩一丁点,若这些用完了,就得另外去买。要练字的话,除非他也和古人似的用清水写破漆盘,写秃千笔,否则得另想想办法!

然而,当着杜十三娘的面,他却若无其事地说道:“没事,我只是看外头竹林幽深,想着若是回头司马大兄举荐的人到了,请人砍几根竹子下来,兴许可以再添几样陈设。”

话音刚落,就只听外间传来了一个熟悉的爽朗声音:“杜小郎君可在?”

这一次,见杜士仪面露惊喜就要往外走,竹影立时敏捷地站起身疾步迎出了门。出了门后,见篱笆那一头,司马黑云身后跟着一个**上身,体格健硕,浑身黝黑,手里提着一袋各式农具的少年,她忍不住愣了一愣。

观那少年形状,仿佛是昆仑奴?就算在长安,这样一个昆仑奴,至少要价十万钱,多是贵妇千金用来牵马执蹬,郎君只打算雇个寻常老实农人而已,怎么送了这样一个人过来?

疑惑归疑惑,竹影仍是快步到篱笆前头开了院门,紧跟着,她就发现杜士仪也从草屋中迎了出来。前次她已知道这司马黑云不过是一介从者,眼下见杜士仪对其仍是一口一个司马大兄,亲近热络,她顿时微微蹙了蹙眉,随即才蹑手蹑脚径直回了草屋。

见杜十三娘支着胳膊已经半坐了起来,她连忙上前搀扶了一把,待到杜十三娘轻声询问,她少不得开口说道:“来的是之前雨中送了咱们回来,又带了孙道长来给娘子看病的那个司马黑云。”

“原来是那位。”杜十三娘若有所思点了点头,随即便冲着竹影吩咐道,“之前孙道长登门,家里只有白水待客,如今我的病好多了,阿兄的病峰回路转,开销也已经有限,你下次去集市上头,也记得采买一些做酪浆的果子,再有客人也不至于太狼狈寒酸。”

竹影正要开口,听见外间杜士仪和司马黑云已经进了屋子,她连忙点点头去了外间,整理了坐席又送上水之后,便垂手退到了一旁,目光却忍不住频频去瞥那个跪坐在门口东张西望满脸好奇的少年昆仑奴。好在她并没有等多久,寒暄两句之后,司马黑云便爽快地说到了正题。

“杜小郎君前次说要一个会耕种的可靠人,所以某今日便带了这昆仑奴来。说实话,某这次也是跟着吾家主人翁到嵩阳观盘桓一阵子,可既然杜小郎君托付,原打算到邻近村庄去瞧瞧看看。正巧某昨日随主人翁去登封县城,却遇到有人当街货卖这昆仑奴,竟只要价一万钱,不及市值十分之一,却仍是无人问津。

一问左右方才得知,这昆仑奴最初的主家好乡野之趣,于是他虽只十四,却从小学得一手好农活,其余牵马执蹬伺候人的差事,却一概不会,为人仆婢的规矩更一窍不通,几次转手,几次做错事惹怒主家被发卖,身价从最初的十二万钱,跌到了如今的一万也没人买。

一万钱买一个只会干农活的大肚汉,谁愿意?可杜小郎君只要会做活的,主人翁笑说此人正好,某就要价八千钱买了回来。横竖他不惧寒暑,院子里砍些竹子搭个棚子尽可过得,倒比雇人可靠。卖了他的那家人还把他辗转卖了几户人家都一直随身带着的农具等等一并附赠,真正算下来他的身价钱几乎相当于白送。若杜小郎君觉得不好,某带了他回去,到时候送到东都去卖了也可。”

听到这里,杜士仪少不得仔仔细细打量着这个少年昆仑奴。见其听到司马黑云的话,东张西望的脑袋立时低垂了下来,看上去流露出几分显而易见的沮丧,他不禁思量片刻,旋即便摇了摇头。

“反正我要的只是个侍弄田地种些瓜果菜蔬的人,又不要他近身服侍,懂不懂规矩倒是无妨。只他的身价要八千钱,我也不瞒司马大兄,因我的病,舍妹几乎倾尽家产,如今就是把这草屋和家什拆了零碎卖,我也绝拿不出这许多。”

“这却不急,日后再还也使得。”

听司马黑云如此说,杜士仪立刻摇了摇头:“日后二字却说不得。我已经承司马大兄深情厚谊,断然不敢再领受这样贵重的赠予。无功不受禄,这昆仑奴的身价钱我总得给你。

不如这样,现如今我大病初愈,却也干不得其他,但一味闲着养病,不但于身体无益,而且亦是无所事事。我从小读书习字,此前因身染重疾荒废了许久,但抄书仍是使得,不知贵府主人翁可有什么典籍书册需要抄录的?坊间抄书一卷该多少钱,就算多少钱,日后折成他的身价!”

听到杜士仪如此说,司马黑云先是一阵讶异,最后方才笑道:“既是杜小郎君已经打定了主意,某便去回禀了吾家主人翁。”

谈成了此事,杜士仪顿时心下一松,又留人小坐了一会,方才送走了司马黑云。等到目送人消失在小径尽头,他方才低头看着门边上的这个少年昆仑奴,若有所思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浑身黝黑的少年昆仑奴抬头看了看自己的新主人,随即便嗫嚅说道:“从前的名字都是从前的主人取的,请郎君重新赐名。”

面对这么一句话,杜士仪不禁眉头一挑:“那你第一个主人给你取的是什么名字?”

这一次,少年昆仑奴的回答却很爽快:“薛少府给我起的名字叫田陌。田土之田,井陌之陌。”

听到其口齿清楚地说出了这第一个名字的来历,杜士仪当即开口说道:“那就还是叫田陌吧。你跟着那位薛少府既然干得一手好农活,那外头院子里的这些田地,我就都交给你了。”

这个熟悉的名字失而复得,田陌的眼睛里顿时闪烁着激动的光芒。他想都不想便跪下直接磕头说道:“多谢郎君!”

磕头认了主人,田陌便立时提着柴刀出去,在竹林中砍了几根竹子搭了个遮风挡雨的棚子。等到风卷残云一般吃过午饭,他又用一整个下午将院子里那左右两块荒芜的地全都翻了一遍。满头大汗的他本打算再去挑水,可从竹影口中得知这草屋后头便有一口井,山溪就在旁边,他这才擦了擦额头笑道:“从前我在薛少府那儿,都是去一里外的山溪挑水灌溉瓜果,薛少府一直都赞我种出来的菜好吃。”

里屋的杜十三娘听到这话,一时忍俊不禁地对杜士仪说道:“阿兄,这种菜耕田会的人多了,那位薛少府居然用身价这么高的昆仑奴来做这些农家事,怪不得别家买了回去没两天又转手卖了他。瞧他这一刻也闲不下来的勤快样子,用来给人做跟班随从,他自己也会觉得气闷呢!”

“所以说,卖了他的人多半都会觉得,他那第一任主人薛少府当年才是性子古怪暴殄天物。”杜士仪微微一笑,突然想起什么,当即缓步走到门前,看着咕嘟咕嘟正捧着木瓢在喝水的田陌问道,“田陌,你说这时节的地里,该种什么东西最好?”

放下水瓢的田陌立时直起腰来,不假思索地说道:“这时节种瓜果最好,胡瓜、昆仑瓜、菘菜,若要种些别的,时令就来不及了。不过,这几分地实在太少了,郎君要是愿意,竹林中可以再开垦几块地出来,而且这时节的笋虽说大多有些老了,可找找兴许还有嫩的,挖些笋来做什么菜都是相宜的。而且如今是春天,山上野菜遍地都是,从前薛少府就喜欢尝个时鲜,费上小半天就能挑上一篓!”

田陌一口一个薛少府,别的主人听了兴许会心中不快,但杜士仪却根本不在意此事。那些富贵人家要的是昆仑奴牵马执蹬充场面,田陌这等农活本事自然明珠暗投,可到了什么都缺的自己这儿,光是这一项就可以解决最大的燃眉之急了。毕竟,竹影虽巧,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好,那你就拿出你在薛少府那儿练出的全副本事来!”

时隔许久转手多人,再次在新主人眼中看到了肯定和赞赏,田陌一时又惊又喜。而杜士仪转身回到屋子里,便听到外头传来了一声抑制不住的欢呼,他的心情也不由得好了起来。

第八章有志不在高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尽管上次雨中曾经跟着竹影来过一次嵩阳观,但那时候观门紧闭,杜士仪不过隔着高耸的围墙看了一眼里头飞檐斗拱的各式建筑,印象中只觉得宏丽之中不失清雅幽深。前几日司马黑云代其主下帖邀约,今日由道童引入正门,他这才领略到这座嵩山第一观的真正风采。

嵩阳观的山门两侧立柱上遍刻龙虎云纹,门上那一方牌匾乃是高宗皇帝御笔,即便杜士仪从小看惯无数名家碑碣法帖的拓本摹本,也不得不承认,那一手飞白着实神韵非凡。然而,他也知道今日应邀而来,要逛大可以趁以后,端详片刻就立时跟上了前头的道童。此前是司马黑云派人来请,他本以为应是其带路,可不想那道童一路领着他进去,最后却把他引到了一座青黑色屋顶,屋檐高挑的大屋前。

“杜小郎君,已经到了。”

“这是……”

“这是观主的飞星阁,观主和司马先生孙道长都在其中。”

既来之则安之,杜士仪定了定神,便从那道童打起的竹帘处跨过门槛。绕过外头那四扇纸屏风,他这才发现,今日这飞星阁中竟不止他原本预料中的寥寥数人,赫然满堂宾客。居中的主位上坐着一位身穿灰色道袍的老者,年纪应该很不小,头发雪白,乍一看去仿佛慈眉善目,但再一细看,却仿佛别有几分锋锐之气。而在其左下首,便坐着自己曾经见过的那个太冲道人孙子方。而在右边与那主位老道平齐的坐席上,亦坐了另一个老道。

那老道两鬓霜白,面色红润精神,他却是一时半会辨不出其人年纪,只觉得仿佛别有沧桑,而与孙太冲的含笑点头,以及那主位老道的微微颔首相比,这笑眯眯打量自己的老道气度更显从容闲适,他本能地觉着,这就是那位雨中伸援手的老者,司马黑云的主人。

而在这三人以下,其余坐席上的**个人年纪不一,有的身穿道袍,有的则是布衣儒衫,不见任何金玉锦绣。然而,屋子里的青铜熏笼中烧着香调芬芳清雅的上好香料,垂手侍立的婢女皆是相貌姣好,座上更是人人手捧白瓷茶盅,且那外间绘满各色人物的屏风他刚刚尽管只扫了一眼,却眼尖地看到了落款,正是当官名气不大,人物画却冠绝初唐的阎立本!

说是道观,这气派竟过于樊川杜氏那几家世代仕宦官职颇高的几户人家!

“杜小郎君,这是宋观主。宋观主,这便是京兆杜陵杜十九郎。”

孙太冲是在座众人中唯一见过杜士仪的,当下少不得起身替他一一引见,观主宋福真之后,他便立时转向了那两鬓霜白的道人,“这位是天台山的司马先生,他那位从者想必杜小郎君已经熟识了。”

只有姓氏而不说其名,再加上此前司马黑云虽来过草屋数次,却绝口不提自家主人,此刻杜士仪自然免不了心中更加纳闷。依礼见过那司马先生之后,他又随孙太冲见过其他人。其中有的是嵩阳观中修行的道士,有的是来自东都洛阳的世家著姓子弟。然而,到了最后那人时,他正因为其人仿佛有些面善而快速搜索着记忆,那人却不等孙太冲引见,便笑容可掬地起身拱了拱手。

“城南韦杜,关中巨族,世代簪缨,樊川之盛,便在此二姓。樊川杜曲杜十九郎的名声,京兆府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孙道长就不用再解说了。杜十九郎四岁能文六岁能诗,不意想我今日又在嵩阳观一睹风采。”他说着微微一顿,旋即笑着说道,“说起来,我和十九郎还曾经见过数面,十九郎莫非不记得了?”

说话的人约摸十**岁,头戴黑介帻,面如冠玉丰神俊朗,竟是一位风采颇为出众的美男子。站在他的面前,杜士仪能够清清楚楚地闻到那一股扑面而来的馨香。他自然不会因此把人当做是女子,须知唐人最喜熏香,名门大族多有秘藏制香之法,对面这青年不过是好浓烈之香而已。然而,听到对方一见面便对自己大加恭维,他不禁眉头微皱,随即还礼问道:“大兄莫非也是京兆府人?”

“十九郎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啊!鄙人柳惜明,也常呼朋唤友去樊川杜曲游玩,故而这些年见过十九郎好几次了。”

见人回答得坦然,杜士仪扫了一眼座上其他人,见大多数人都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这两人,他便微微笑道:“没想到竟是他乡遇故知。大兄既然也是京兆府人,消息似乎迟了些,年前一场大病,不但几乎要了昔日只不过微有声名的杜十九一条性命,而且还让我从此之后文思半点也无,几乎再也做不出什么像样的诗文来。若非我尚在稚龄的妹妹带着千里迢迢到嵩山求医,只怕便不会站在这儿了。”

此话一出,刚刚那些洛阳人士还在思量这京兆杜十九这么大名气,自己没听过是否有些孤陋寡闻,可此时此刻杜士仪这实情一说,他们在恍然大悟的同时,表情自是各不一样。有的人摇头惋惜,有的人暗自摇头,也有的人幸灾乐祸,然而,不论心里怎么想,不少人却都拿眼睛去睨视那柳惜明。面对这些显然有异的目光,柳惜明只能强自镇定地说道:“我这大半年都在洛阳,倒真的不知道十九郎竟不幸招此横祸。”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遭此横祸,我方知亲情可贵,否则也没有如今重见天日,更不会觉得否极泰来,反倒耿耿于怀所谓江郎才尽。”

泰然自若揭出了自己江郎才尽这个事实,听了柳惜明这般辩解,杜士仪却没事人似的,再次拱手道了一声幸会之后,便在众人若有所思的目光中,坐到了柳惜明下首那最后一个坐席上。只看今日纯以年纪论座次,这本就是他应有的座位。

“难得司马先生莅临嵩阳观,诸位刚刚既然都拜会了,现如今不当面请教,更待何时?”

观主宋福真仿佛没察觉到刚刚室内弥漫着的尴尬似的,径直做了开场白。直到这时候,杜士仪方才明白,今日自己应邀而来并不是他所求司马黑云之事已经有了眉目,而是恰逢另一场盛会。就不知道这位自己根本无从得知的司马先生究竟是何方神圣,竟然不但道士,就连洛阳也有人特地闻风赶来,其中不乏王郑著姓。想着想着,他不禁好奇地抬眼打量其人,却不防目光和对方碰了个正着。

“司马先生的《坐忘论》,小子曾经通读多遍,其中真观第五中有云,虽有营求之事,莫生得失之心。然而生者在世,除非圣人,否则若有营求,则必苛求得失。敢问司马先生,这得失之心,从何而灭?”

一个年轻士子突如其来的问题让那司马先生收回了刚刚打量杜士仪的目光,当即笑眯眯地说道:“正因为要做到如此殊为不易,所以我才在坐忘论中说,可力为之。得失乃欲求,欲求乃天性,但既要坐忘,倘若不能把这些摒弃在外,又怎能心平气和?就好比我一清净世外之人,倘若和那些科举之中求出身的士子一般,和朝堂上但求再进一步的官员一般,非要求一个名动天下贵显一时,那便是得失之心太重了。当年我就说过,阴阳数术不过异端,于治国无用,于修身更无用。真正要求清净求出脱,首先得从自省做起。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此至理也,我与诸位共勉!”

见多了那些史书典籍中出没的各色神棍,此时此刻听这司马先生如此一番干脆利落的话,如今对神佛半信半疑的杜士仪不禁暗自喝彩。再看座上其他人亦是频频点头,原本以为今日这一遭必定难捱的他少不得打起了精神。果然,接下来便一再有人发问,问题从其《坐忘论》中的收心断缘,到《天隐子》中的渐法入道,再到所谓的服气疗病。他正听得兴致勃勃的时候,刚刚被他反诘之后就一直沉默不语的柳惜明突然再次开了口。

“司马先生的服气养生之道,据说连太上皇都极其推崇。不知道如杜小郎君这样的病情,若服气养生,他日能否恢复从前的文思泉涌?”

这个问题问得不但刁钻,而且赫然又是矛头直指杜士仪,一时四座皆静。而杜士仪只是微微皱了皱眉,便若有所思地看着座上这笑口常开的司马先生,却见其人仍是笑容可掬地捋了捋下颌胡须,旋即便颔首笑道:“服气养身求的是养身长生,但若要收效,却是长年累月的事,可不是所谓终南捷径。倘若服气便能文思泉涌,道门还不被人挤破头?再者,杜小郎君的病已经由子方诊治过,如今已无大碍,我就不越俎代庖了。当然,若是杜小郎君有意随我去学吐纳服气,那自然也并无不可。”

这一番半是戏谑半是认真的话,听得座上众人无不莞尔一笑。而事涉自己,司马先生都已经答了,杜士仪便不慌不忙地说道:“大病得愈已是得天之幸,若再奢求其他,未免太不知感恩。不能为文学雅士,未必不能为法吏;不为法吏,未必不能精研武艺上阵杀敌;即便文不成武不就,未必不能为书蠹;不能为书蠹,总还能为田舍汉!”

那柳惜明一言被那司马先生四两拨千斤似的挡了回去,此刻听到杜士仪最后半截话,少不得嘿然叹道:“田舍汉何等卑陋,十九郎何必如此心灰意冷?”

“田舍汉未必卑陋。昔日诸葛武侯,不是也躬耕于南阳?”杜士仪有意混淆了《出师表》中的躬耕二字未必实指,随即又似笑非笑地说道,“须知,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没有农人,其他人岂不是要饿死?”

这前头不过寻常之意,尤其听到杜士仪竟然说大不了为田舍汉时,不少人更是讥嘲地皱起了眉头窃窃私语。然而,听到此刻那脱口而出的四句诗文,屋子里渐渐有不少人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良久,还是孙子方轻咳一声第一个开了口:“这四句诗道尽农人辛劳,不知此诗名曰……”

“悯农。”

听到这极其切题的二字诗名,那司马先生突然拿起坐席前的玉槌,轻轻敲了一下面前的玉钟,但只听那清越的声音乍然在室内传开,他方才含笑说道:“好了,杜小郎君倒是病体痊愈,可我这把老骨头长途奔波,现如今这风寒还没好呢,容我退席先歇息一个时辰,诸位但请自便就是。”

第九章宗主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正主儿退场,孙太冲便笑说今日春光正好,不如烹茶品茗,一时在座大多数人自然附和,都起身跟去了茶室。然而,此前落座时已经得了婢女奉茶一杯的杜士仪,硬着头皮尝了一口,先是被那茶水中刺鼻的葱姜味给熏了一跟斗,又被那其中说不出是咸还是辣的滋味给闹得喉头干涩一肚子难受。于是,这会儿他也懒得去凑这受不了的热闹,见刚刚针对自己的那柳惜明正在和嵩阳观主宋福真攀谈,他索性就站起身悄然出了屋子。

然而一出屋子,他便方才发现,自己竟然不知不觉把那个小巧玲珑的白瓷茶盅也捏在手中给带出来了。此时此刻站在光线通透的室外,他对着阳光一照,见这茶盅洁白如雪,轻薄如云,并无半点杂色和其他花纹图案,造型简洁古朴。想到草屋中自家所用的那些陶碗陶盏,他想起记忆中樊川家中似乎也有一套瓷器,如今也不知道是还留在家里,抑或是因为看病所需,而被杜十三娘变卖了,他忍不住微微眯起了眼睛,回转身进屋之后,见那边厢柳惜明仍在和宋福真说话,他便招手唤来了一个婢女。

“适才一时把玩,竟是把这瓷盅都带出了门。你收了吧。”

那婢女唯唯诺诺双手捧了东西收回,等目送杜士仪出门,她突然听到背后传来了观主的召唤,连忙毕恭毕敬地转身上前。等到她禀报了刚刚杜士仪去而复返的事由,看到观主冲着自己摆了摆手,她连忙轻手轻脚退了下去。

这婢女刚刚下去,柳惜明便冷笑道:“杜氏虽是关中大姓,但这些年来杰出人物大大不如从前了,就连圣人之前也叹过莱国公无后。相形之下,樊川韦曲虽是驸马公房那一支几乎尽墨,可好歹还有些人物。樊川杜氏文会我去了几次,杜十九被人夸得天上少有地上无双,便仿佛众星捧月一般,可着实不过寻常而已!只可惜他这一病,他所在一支的那些长辈苦心造势,欲求天子召见神童以再扬族名,却是心血白费!只看他一个白瓷茶盅就觉得稀奇,足可见其人着实不堪!”

“够了!”宋福真打断了他的话,旋即便淡淡地说道,“杜氏的文会,既然自家有英才,捧一捧也无可厚非。你自己非要去凑热闹,还怪别人众星捧月?今日当众发难,却被人反将一军,你以为你这露脸就很风光么?”

“舅舅,我也是以为杜十九江郎才尽羞于言明,可没想到他竟然……”

“所以你就硬是要去戳人伤疤?戳了之后想要补救,便拿司马先生作幌子?你这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梓光,柳氏亦是关中名门,家境豪富,远胜杜十九这等已经渐渐寒微的杜氏子弟,就算要争,也大可用光明正大的手段,今日此举只能让人笑话!我特意算好了司马先生到嵩山的日子邀了你来,不是让你出丑的。况且,杜十九那首悯农显然对司马先生脾胃。你这性子若不好好收一收,来年想求京兆府等第,却是难如登天!”

面对这一番疾言厉色的数落,柳惜明低头唯唯应了,面上却闪过了一丝不以为然。杜士仪那四句诗不过取了悯农之意,真要说用词对仗只是寻常,不过哗众取宠罢了,而且是否本人所作却还存疑!若是腹中真的还有些东西,怎会连孙太冲的茶室邀约都避而不去?

杜士仪浑然不知道那飞星阁中正在说话的是舅甥二人,他此前跟着那道童一路进来,就对这嵩阳观的建筑倒是颇有些兴趣,此刻索性一路逛了回去。今日天气尚好,观中香客众多,但飞星阁这样观中道士所居之地,却是外人止步。一路往外来到香火缭绕的三清正殿,在殿外看着那些善男信女上香祷告,他犹豫片刻,最终还是跨过门槛进了里头。

尽管杜十三娘嘴紧,但他还是从竹影那儿得知了眼下捉襟见肘的处境。即便田陌勤快肯干,菜蔬干柴如今基本上不用再上集市去买,但柴米油盐酱醋茶,也不过是仅仅省去了第一样,最后一样他也无福消受而已。而且,须知杜十三娘带他离开京兆府的时候何等窘迫艰辛,若他此刻回去,就算大病痊愈,又何以面对那已经一落千丈的名声?昔日神童名高,如今褪去光环,和那柳惜明一样幸灾乐祸甚至心怀恶意的人,绝不在少数。士农工商,他在人前说归那么说,却不可能真去做田舍汉。要带着杜十三娘在这时代好好生活下去,有些东西是必不可缺的。

他没有和那些善男信女一般跪在蒲团上,而是站在原地举手默默祷祝,好一会儿方才深深躬身行礼。直起腰时,他便听到背后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杜小郎君原来在这儿,让某一番好找。”

转身见是司马黑云,杜士仪自然少不得笑着打了个招呼。待到与其出了三清正殿,避开众多香客往一条僻静的小径走去,他方才听得司马黑云说道:“今日突然会这般万千客来,吾家主人翁也没料到。本是想请你来托付抄书之事的,可刚刚那许多人,显见也不好提。主人翁这会儿正在后头的养性居,好在你不曾去茶室,否则某恐怕得下次再登门了。”

“那好,请司马大兄带路吧!”

养性馆便是嵩阳观那几座小巧别致清静幽深的精舍之一。杜士仪随着司马黑云进去,一路不过是遇到两三个从者,待到屋里,他就只见适才那位司马先生正在那儿盘膝打坐,仿佛已经陷入了物我两忘的境地,旁边只有一个道童侍立。见司马黑云冲着自己打了个眼色便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他想了想便就着坐席坐了下来。本以为对方要考验自己的坐性和耐性,可不过一小会儿,盘膝打坐的司马先生便睁开了眼睛。

“不知道杜小郎君从小临的是谁的帖子?”

“先临的欧阳公,然后是王右军的法帖。”前世今生都是如此,杜士仪自然答得不假思索。

“这么说,杜小郎君擅长的是八分书?”司马先生见杜士仪点了点头,随即便说道,“可能写几个字让我看一看?”

眼见那道童立时去捧了文房四宝过来,尽管这几日已经把那写字的姿势重新练习过,但真正取了卷纸,提笔蘸墨,杜士仪仍是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在纸上一笔一划写了起来。待那两行字一蹴而就,他等到墨迹稍干,便递还给了那道童。须臾,司马先生从道童手中接过了纸卷,仔细审视片刻之后,他对这笔力颇为满意,随即便念出了声来:“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原来还是刚刚那首诗,字好,诗更好!你小小年纪知道悯农,着实不易,先师在世时,亦是有言说,天下之计在于农。”

听这位司马先生提到先师,这一次,杜士仪思来想去,终于直言问道:“司马先生,我年少浅薄,孤陋寡闻,此前虽得先生命司马大兄两度义助,但他守口如瓶,从不吐露先生来历。今日再登门,我本为抄书而来,不想竟然遇到如此大场面,若是再不知先生来历,恐怕就真要在人前出丑了。”

“哦,原来你至今还不知道我是谁么?”见杜士仪摇了摇头,司马先生终于忍不住抚掌大笑,“好,好!我一不是劝农桑兴水利的朝廷命官,二不是诗文才名誉满天下的文人墨客,不过一介修身养性的道士,原就不该人尽皆知,一到某地四方宾客纷至沓来!杜小郎君,你可说了一句最最实在的大实话!”

杜士仪从这笑语中没听出任何反讽的意味,反而觉得老者似乎是真心欢欣,不禁更加犯嘀咕。下一刻,他就看见对方含笑说道:“黑云不对你挑明,是因为他追随我最久,知道我的脾气。你今日既径直相问,那我自然没有什么不可说的。贫道司马承祯,法号道隐。”

这一次,杜士仪终于隐隐有些印象。然而,不是从前那个杜士仪的记忆中有这个人,那个一心只读圣贤书,苦心孤诣只做诗的少年郎,自然无心于僧道上下什么功夫,倒是他自己曾经在前世父亲珍藏的那些年代久远的碑碣拓本中,看到过这个名字。而和这个名字连在一起的,还有好些轶闻。

“可是茅山上清派的司马宗主?”

司马承祯看着杜士仪攒眉沉思,旋即又恍然大悟的样子,倒是觉得这少年郎反应真实有趣,再加上此前司马黑云所说关于这少年郎的林林种种,也让他颇为满意。因而此刻他微微一点头,便开口说道:“我性喜清净,不爱人多,今日看来,这宾客纷至沓来的光景只怕会愈演愈烈。我此次受子方之请回嵩山,是因为嵩阳观中,收有先师当年所藏,上清派九代陶祖师亲笔所写的不少遗著。这些书是当年先师送给嵩阳观的,其中有些我亦无抄本,你既然对黑云说过能抄录,倒让我多了个帮手。”

杜士仪不想误打误撞,司马承祯此次上嵩山的本意竟在于此,一时不禁愣了一愣,随即才苦笑道:“先生若是明着提出此意,只怕甘愿抄录的人能够一直排到峻极峰山脚。”

“此言差矣。我是还不曾提出,可今日不是已经宾客盈门了?可惜了,坊间那些专事抄录的书手要丢掉老大一笔生意!”司马承祯笑吟吟地挑了挑眉,又不紧不慢地说道,“只不过他们都自愿为我这老道效力,杜小郎君却是为了偿清那昆仑奴的身价钱,所以自然有些分别。听闻你懂得医术行针,既如此,陶祖师亲笔所书的《本草经集注》,便交给你抄录如何?虽说朝廷又重修了《本草》,但祖师所留之物,他日佚失就可惜了。”

竟然是陶弘景的《本草经集注》原本!

后世那一卷只剩序录的陶弘景所著敦煌石窟残本《本草经集注》,当年被日本人携出中国后,便连下落都是众说纷纭,他只看过父亲珍藏秘不示人,道是从前师长所赠的一份拓本。另一份残卷亦是在德国,自己转悠了大半个地球亦是不曾有缘一见,如今能抄录到陶弘景手书的原本经卷,他怎么可能不答应!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见杜士仪站起身喜出望外地一躬到地,司马承祯不禁笑了起来:“既如此,你是留嵩阳观抄录,还是继续回你的草屋?”

尽管嵩阳观近些时日必然会贵人云集,留在这里兴许会遇到很多机会,但杜士仪仍是毫不犹豫地说道:“倘若先生允准,我想烦请司马大兄将此书送至我那草屋,由我每日抄录后,请他送回抄本。草屋清净,更利于静心抄录。”

司马承祯闻言大笑,想都不想地点头道:“好,就依你!看你刚刚四处闲逛,想来也是不打算再回飞星阁的,我这就让黑云送了书卷和你一块回去。宋观主和子方那里,我替你打一声招呼就是了。”

第十章线装书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草屋抄书的日子过得极其平静。

当然,这只是杜士仪自己的看法。无论是日间奉命在此陪侍的司马黑云,抑或是杜十三娘和竹影,全都对他的某些举动极为惊异。那一日当着他们所有人的面,他用木条在泥地上画出了一个大概样子,又对田陌解说了许久,等到这昆仑奴从竹林中挑选材料,继而做出了一张竹制椅子来以及四根结实的竹制桩子,他又劳驾司马黑云到山下集市去买了一张打磨光滑上了漆的杉木平板,回来之后钉在四根竹桩上,做成了一张简易的方桌。

而此时此刻,杜士仪便是坐着有靠背扶手的奇特坐具,将那一张张用来抄录《本草经集注》的黄麻纸摊平了在这张小桌上,聚精会神地对着原本伏案疾书。一连十几日,他每日抄写四个时辰,效率比第一日让竹影抻纸抄录快了何止一倍。除却这四个时辰,他每日清晨早起后去爬山,傍晚饭后则是竹林散步,这等早睡早起的日子持续下来,尽管抄书亦是繁重的体力和脑力劳动,可这样的锻炼再加上他每抄半个时辰休息一小会儿,如此劳逸结合,无论精神还是身体都大有好转。

最重要的是,他前世儿时在父亲的强逼下抄过众多古书碑文,也就是那时候发现,但使自己抄过的文章,每一字每一句都犹如镌刻在脑海中一般。而现如今他惊喜地发现,这一能力依旧还在。也就是说,等到这《本草经集注》抄完,他便能将此书倒背如流了。

至于司马黑云,最初因为那些书都是从嵩阳观中借出的珍贵原本,他每日一早便会过来代主查看进度,可后来眼看杜士仪抄书效率极高,不到三天便交出了工工整整八千余字的序录,他在大为惊讶的同时,也就不再日日清晨来此了,而是不拘什么时候就神出鬼没地来此一游,偶尔甚至便留在草屋中蹭上一顿饭。几乎每隔五至七天不等,他便能送回去一卷抄本,不到一个月功夫,现如今杜士仪手头正在抄的,竟已经是《本草经集注》的最后一卷了!

此时此刻,他饶有兴致地盘膝坐在座席上,仰视全神贯注的杜士仪,突然对一旁的竹影说道:“杜小郎君还真的是奇思妙想不断。某将前头那几卷书卷送回嵩阳观时,吾家主人见其上字迹规整,却是又快又好,再听得如此抄录之法,一时叹为观止。”

听到别人夸赞自家主人,竹影自然笑着说道:“我家郎君天资聪颖,从小课业就无师自通,所以才能想出这等好法子。”

“只是省事省时的权宜之计而已。”见桌上香炉中的线香已尽,又到了休息时间,杜士仪揉着手腕站起身,见司马黑云亦是随之起身,他便笑着说道,“司马大兄,你我不是外人。今日我诚心问你,平日看书可觉得不便?”

司马黑云虽是从者,却识文断字,这一点是杜士仪在写字时发现其曾经在旁观瞻时就已经发现了的。果然,说完这话,他就只见司马黑云为之一愣,旋即苦笑道:“某幼年家中孤苦,倘若不是当年先生悲悯收容,必然不可能识字,枉论看书,所以能有书看便已经知足,从未想过什么不便。即便如今,某也见过不少贫寒士子因置办不起书卷,只能倚靠手抄。可手抄效率低下,就比如这本草经集注共有七卷,加上序录一块,要抄齐全,功夫非同一般。倘若他们也能如杜小郎君这般,想必会节省颇多时间。”

杜士仪不意想司马黑云竟说起了亲身经历,又由此及彼,觉得他这抄书的法子可替寒门士子省时省力,他不由得叹了一口气。活字印刷这四个字只在他脑海中转了一转,就被他先按了下去。

在记忆之中,杜家祖传的书卷几乎都是手抄而成,雕版印刷而成的只有诸如四书和史记汉书等等极少数,这次他带出来的杜家经卷便是祖辈的手抄书。而且,所谓泥活字,从刻字到排版样样都是专业活。更重要的是,需求决定产量,如今识字的人并不多,而他也不是位高权重的人!

因而,沉默片刻,他便轻叹道:“书贵如金,确实令人嗟叹。而且,如今这样的书卷,还有颇多不便。一在阅读,二在收存。蠹虫霉湿全都最是毁书,而此等书卷即便有心保养也很不容易。司马大兄可还记得前日大晴天,舍妹和竹影把书箱中的书都拿了出来展开透气熏香,足足折腾了一天,结果两人都是腰酸背痛?”

意识到杜士仪真正想说的问题,司马黑云顿时大为惊异:“那杜小郎君的意思是……”

“先秦两汉时,用的是竹简帛书,而到了如今,竹简早已不用,就连帛书也因为花费巨大,鲜少使用,眼下朝廷公文,多半也是麻纸或是藤纸,却依旧和当年的竹简和帛书一样,将一张张纸装裱成长幅,最后加轴卷成一卷。可如此一来,书卷的存放保养取用便大成问题,书卷不耐压,要么插放,要么堆放,可在书箱里也就罢了,若放在架子上,乍一看去却不容易找寻。而且,各家的书屋总不如朝廷的书库。就比如我家祖上传下来不少珍贵书卷,即便再精心保存呵护,可现如今的和当年的相比,已经很是不如了。当然,还有一点,卷轴卷起展开都费事费时。”

说到这里,杜士仪朝着竹影吩咐道:“你去书箱中,把那个我之前放进去的油纸包拿出来。”

竹影闻言立时应声而去,不多时就捧了那个油纸包回来。这一次,就连一直在里间听着外间动静的杜十三娘也忍不住为之动念。想起此前兄长每日抄书完毕之后,总会神神秘秘支开她和竹影,在屋子里捣鼓过什么东西,后来还郑重其事装进了油纸包,她索性也溜出了屋子。等看到杜士仪打开油纸包,拿出里头那一沓东西来,司马黑云上前瞧看,她自然也好奇地凑了过去。

“这是……”

就只见那一沓东西展开来,却只见这一沓裁切成长六寸,宽四寸,全部一般大小的书页左侧整整齐齐地打了孔,旋即用针线装订成册,封面以皮纸包裹,从后往前一页页翻阅过来,方便简单,摞在手中厚厚一沓,和卷轴装的书大为不同。和若有所思打量着这奇怪装帧样式书册的司马黑云不同,眼尖的杜十三娘瞥见杜士仪翻阅的时候其中掉下来一张纸片,她连忙俯身捡了起来,见是一首悯农,一时眼睛大亮。须知如今坊间最流行咏唱好诗佳作,而这一首诗她从未听过。再加上兄长一病这几个月来,鲜少和外人交往,倘若不是别人的佳作,那么答案显然就只有一个了!

阿兄又能作诗了!

她几乎憋不住这到了嘴边的欢呼,好容易才忍着满脸喜色悄然退下,却是匆匆到一旁冲着竹影招了招手。等和婢女出了草屋,她也顾不得田陌正在地里侍弄菜蔬,眉开眼笑地说道:“竹影,我刚刚瞧见阿兄做了一首新诗!”

“啊……”竹影忍不住轻轻惊呼了一声,随即慌忙捂住了嘴,好一会儿方才满面欢欣地说道,“恭喜娘子!郎君能大病痊愈,又能再提笔为诗,都是娘子一片诚心感动天地!”

杜十三娘使劲摇了摇头,没有说话,赶了竹影回屋伺候,她却是在尘土中屈膝跪了下来,合十喃喃祷祝道:“皇天后土,诸天神佛,阿爷,阿娘,阿兄终于大病痊愈,聪颖机敏更胜从前,我已经心满意足了。他日若再有坎坷磨难,请都降于我一人,莫要再折磨阿兄……”

这轻轻的呢喃声旁人都没有听到,只有低头看着那菜苗的田陌抬起了头。看着这位眉眼如画的小娘子,想着刚刚这诚心十足的祷祝,他忍不住咧了咧嘴,眼睛亮闪闪的。

屋子里,杜士仪见司马黑云若有所思地拿着这折子似的书翻来覆去地看,他却又从油纸包里拿出其他几本书,竟依次是《本草经集注》的序录和前六卷。见司马黑云若有所思地翻着这几本书,他这才开口问道:“司马大兄觉得这些法子如何?”

“单从取用翻阅来看,自然是比卷轴更方便,可初见此书的未免会觉得不习惯……”司马黑云突然打住了话头,抬头看着杜士仪问道,“杜小郎君如何想到此法?而且,这仿佛是之前已经抄录好的本草经集注序录和前六卷?”

“不错,前六卷我之前已经让你转交了,但实则我每一卷都多抄录了一份,这些只是自己试着用此法装订成书。我从小看多了书,始终觉得不便,此次一病好几个月一病就是好几个月,期间甚至不能动不能说,反而不时想到这些事情。如此线装,只要事先裁好纸张,抄录完成便能迅速装订成书,而且方方正正易于存放,不用紫檀轴玉轴牙轴木轴,纵使贫寒士子,自己动针线就成了,也省却了装裱成卷的麻烦。”

杜士仪顿了一顿,随即才继续说道:“而且,我听说如今两京佛事日盛,佛经供不应求,而平民百姓即便供奉众多求得佛经回家,卷轴存放不便,取用展开诵读亦是不便,所以曾经有佛门法师提过,这卷轴装的经书能否改一改,一来让价钱更便宜,二来能够便于善男信女日日诵读。我记得,从前在哪一家寺院见过一种经折装的佛经,其状犹如将卷轴每隔数寸折叠一次,虽则方便,但毕竟容易断折。而且,我等读书人,总不能凡事让佛门子弟专美于前。尤其是诸如本草这样的医书药典,若能如佛经一般多多传世,想来也能救人于水火。”

此话一出,还在踌躇的司马黑云顿时目光一闪,随即便开口说道:“杜小郎君这些书可否借我一日?”

“自无不可。”

等到司马黑云将几册书重新装入油纸包中,又纳入怀中匆匆离去,杜士仪方才回到了书桌前,重新提笔蘸墨,定了定神后便继续抄起了书。

上清派的历代宗主多是士大夫高门出身,见识高远,司马承祯此次既然是为了陶弘景遗著而来,兴许会因他建言而有所作为。毕竟,道门历代先贤所著的那些医术药典,乃至于化学哲学等等珍贵典籍,价值怎会逊色于那些佛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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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月以来,嵩阳观中的所有精舍全都满满当当住了人。所幸尽管天气一日日炎热了起来,但山中本就是避暑之地,且嵩阳观中的精舍全都掩映在竹林之中,清风习习之下,日子却也不难捱。

这些精舍往日只是上香宾客偶尔小住的地方,现如今在此的人却都不去前头殿中朝拜,而是在焚着清香布置雅致的精舍之中,抄录着那些已经有百多年历史的书卷。以这些人的身份,这些抄书之类的事情交给家中识字的下人也好,交给书坊抄书的书手也罢,总归不用自己动手,但现如今那一卷卷的书却早早被分派一空,没人觉得多,只嫌需要自己动手抄录的书少。不但如此,每一个人都是十万分用心,恨不得每一个字都让人挑不出毛病来。当然,抄书之余,去拜谒那位赫赫有名的茅山上清派宗师的,那更是少不了的。

这其中,柳惜明是最殷勤的。然而,无论他在司马承祯面前如何巧妙展露见识和才华,对方都对他和其他人无甚分别。尤其当那一日得知杜士仪不去孙子方的茶室品茗,却去见了司马承祯,而后不告而别,司马承祯竟然还代其对宋福真和孙太冲打了招呼,他更是心里嫉恨交加。此时此刻,他再一次到了养性居前求见,不料通报进去了之后,却是那个据说和杜士仪交往甚好的阔眉从者出来。

“吾家主人正要见宋观主孙道长和嵩阳观中几位道长,这会儿怕是抽不出空,柳郎君还请改时再来吧。”

尽管面上不动声色,但柳惜明想起这几日各式各样的回绝婉拒,他不由得心里一阵窝火,随即便强笑说道:“既是司马先生要去见我家舅舅,不如我陪侍前往?”

司马黑云早知道这个常常来此的年轻人是宋福真的嫡亲外甥,可见其如此不领颜色,他只能拱了拱手说道:“柳郎君好意心领,但吾家主人如今风寒尚未痊愈,所以命人去请了宋观主和孙道长来此相会。”说到这里,见那青石路上一行人往这儿走来,他告罪一声就撇下柳惜明迎了上去。

养性居门前,宋福真瞧见外甥上来行礼,面上带着几分期盼的表情,他心知肚明其又碰了钉子,所以想找自己帮衬。然而此时此刻,一想到适才得报双泉岭崇唐观那边终于得到了消息,随时会派人赶来,他也就顾不得外甥了,淡淡点了点头就开口说道:“司马先生交给你的《抱朴子注》,你都抄录完了?观中诸位都在足不出户专心抄录,你也该用心一些才是。”

吃了舅舅一顿排揎,柳惜明这才勉勉强强告退离去。这时候,宋福真方才带着众道人进了养性居。然而,一进中庭,他就看见的司马承祯正背手站在居中的一株古槐前,抬头若有所思仰望着树冠,仿佛在沉吟什么。见此情景,他缓步上前后就含笑说道:“看来司马先生是已经痊愈了。”

“本就是车马劳顿方才沾上的一点小风寒,我自己便懂医理,其实早就好了,如今也就是拿来当做闭门谢客的借口而已。”司马承祯这才转过身来,与众道人一一见过,他这才开口说道,“为了我的一丁点心愿,却让这许多人齐集嵩阳观忙碌,说起来着实太兴师动众。”

孙子方却笑道:“平日这些典籍束之高阁,秘不示人,所以这次观主肯让大家观瞻,不说这些闻风而来的各方英杰,就是我等观中道人,还不是一样不落人后?司马先生兴许不知道,领了这抄书重任的,几乎无一例外都是一式两份,一份奉呈司马先生,另外一份他日便留在自己家了。不但如此,我还听说不少人彼此之间都说好了,来日抄录完之后互借,这一趟盛事过后,各家都是获益匪浅,司马先生和观主可是给大家行了大大的方便。”

“好你个子方,明明是我不劳而获众人成果,到了你口中却成了我与人行方便。”

司马承祯知道孙子方不过托词。事实上,嵩阳观这些藏书,从前对于世家子弟求抄录,自然是绝无不应之理。莞尔一笑的他见其余道人亦是笑吟吟附和不绝,他也就摆了摆手说道:“好了,我也不和诸位说这些客气话。今日请诸位来,却是因为另一件和这抄书有些关联的事。各位都是嵩阳观中人,想来也知道,这号称嵩山第一的嵩阳观,从前是什么来历。这宫观数百间宏丽庄严的嵩阳观,就在百年前,还曾经是佛家寺庙。”

此话一出,一时有人皱眉有人惊疑有人不解,司马承祯却是淡淡地说道:“我辈中人修身养性,本不该有纷争之心。自从三藏法师译经一来,经天后弘法,佛门日渐昌盛,坊间佛经供不应求,一时竟要动用刻本,即便一卷佛经往往要叫卖一贯,可善男信女往往倾尽全力求回家诵读供奉。然我辈祖师等等的遗著,往往敝帚自珍绝不示人。”

见众人一时面色各异,尤其宋福真眉头微蹙,他便直截了当地说道:“我并非指摘宋观主,毕竟这些书籍都是珍贵之物,凡夫俗子未必看得明白。然而,那些修身养性的书,与福薄的庸人,不啻是暴殄天物。但那些医书药典,一味束之高阁却可惜了。就比如寻常小病,民间不少庸医却是反反复复都治不好,如子方这样的纵使医术精绝,可总不能真的一心悬壶济世,不管自己修行。所以,先师那些医术药理的书,比如《本草经集注》、《效验施用药方》、《辅行诀脏腑用药法要》等等几部医书药典,我打算让人刊印出来。”

听到这里,孙子方顿时恍然大悟。然而,此事于嵩阳观有利无害,他当即第一个出言赞道:“司马先生一片仁心,我愿意辅助!”

“那此事就拜托子方了!”司马承祯不等其他人有所反应便直截了当对其一揖,待到孙子方忙不迭侧身避开,他这才对其他人团团一揖道,“诸位,我既然心意已决,此事就不单单是抄书,还需校对加注,怕是连诸位都要一并辛苦,我在这儿一并谢过了。”

茅山上清一脉自九代祖师陶弘景以来,每一代宗主都为帝王所重,以司马承祯在道门的威望,这一礼和这一声谢自然非同小可,即便连年纪更长的观主宋福真,也连忙谦逊不止。而直到这时候,司马承祯方才含笑说道:“我此次出天台山之前,曾经让我一弟子薛季昌主持道事,却又去信吩咐了另一弟子李含光赶赴嵩山,算算日子,不日即至。如此一来,诸位也能多个帮手。”

此时此刻,宋福真依稀品出了几分不对劲的意味,他一时微微眯了眯眼睛,随即试探着问道:“那司马先生……”

“我可是年纪一大把了,能够有事弟子服其劳,大伙可得宽宥我偷个懒。”见宋福真恍然大悟,随即笑说无妨,其他人亦是纷纷凑趣恭维,司马承祯微微颔首,旋即便继续泰然自若地说道,“不过,既然回了嵩山,我也想去会会几位多年不曾谋面的友人了。”

车出嵩阳观,想起刚刚众人听到他还会继续留下时的如释重负,司马承祯不禁蹙了蹙眉。身为一介方外之士,他已经见过母子两代天子,不求再扬名于当今,须知伴君如伴虎,陪君王论道谈玄并非全然美事。他这一去访友,也是想暂时抽身,免得遭人惦记,尤其是招君王惦记。沉吟良久,他这才对外头亲自御车的司马黑云吩咐道:“去峻极峰下那杜小郎君的草屋。等那些书校注完毕,就用他的法子装订成线装书。他这建言成就一件美事,我也帮他一个举手之劳的小忙吧。”

第十二章荐师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大清早走在山路上,听到山林中传来了樵夫阵阵仿佛是吆喝似的唱词,杜士仪不禁露出了几分笑容。现在再听到这些,他已经没有初来乍到刚开始爬山时那种惊叹了。即便未必能把陶渊明这首《饮酒》中每个字都认齐全,但这峻极峰上的樵夫,几乎人人都会唱诗――没错,是唱,而不是念。他也曾经拦路请教他们从何学来,得到的答复却是坊间传唱,抑或是听多了也就会了。此时此刻,在阵阵拂面山风中缓步下山的他拐过一处树林,看清那个正唱着这首赫赫有名《饮酒》诗的,恰是自己每日爬峻极峰遇上过好几次的一个樵翁,他一时又上了前去。 “老丈今次可又换了新诗!” 听到这声音,那樵翁回头一看,顿时笑了起来:“原来是杜小郎君!这首是我昨日刚从坊间听来的曲调,不是新作,听说是哪一个前朝时的隐士陶五柳做的,有些年头了,听着清丽,所以就记了下来。倒是老汉这几天作了一首樵子吟,小郎君可要听听?” 不等杜士仪答应或拒绝,他便高声吟唱道:“脚踏白云间,束薪湿背上。密林猛虎现,柴扉佳人望……”唱毕他便大笑道,“这是我那天偷懒在山上睡了一觉,回家糊弄家里老妪的,她成天抱怨我上山多得钱少,听说我遇到过山虎,立时全都忘了,倒让我受了一回她年少时候的佳人温柔!” 杜士仪被这樵翁的戏谑之语说得一阵莞尔,又笑道:“老丈真急智。” “也就是糊弄糊弄人而已!唉,一连两年都是蝗灾,日子难过,苦中作乐罢了!对了,之前杜小郎君拿回去的那条腊肉,滋味如何?” 和这樵翁相识的这一阵子,杜士仪常常被他拉着说些适合樵唱的诗赋,又蒙其送过一条腊肉。此刻对方一提起,他不禁笑了起来:“鲜香适口,着实好滋味,老丈好手艺!” “哈哈,喜欢便好,就是家里养的,过年时杀了却一时吃不完,所以便做了好些腊肉,杜小郎君若是喜欢,我那还有。”说着说着,那樵翁突然一拍脑袋道,“对了,杜小郎君,这些时日我见你每日清晨登峻极峰,越发神清气朗,病应该都好了吧?你若要求学,我倒给你出个主意,不妨去悬练峰瞧瞧。悬练峰的卢公乃是当世真隐,求学者络绎不绝!” 听得此言,杜士仪少不得含笑谢过。然而,那樵翁却又拉着他求新句,硬是从他口中掏出一首当年卢照邻的《奉使益州至长安发钟阳驿》,尤其听到其中那一句平川看钓侣,狭径闻樵唱,这才眉开眼笑说是又学了新词,总算放了他走。被这么一耽搁,等他回到自己的草屋,日头已经升得老高,更让他意料不到的是,才到篱笆前头,他就看见正在侍弄田地的田陌突然起身一溜烟跑了过来。 “郎君,有客来了!” 居然会有客来见自己? “何方来客?” “是之前送了我给郎君的那位司马大兄,陪了一位老道来。” 杜士仪登时大吃一惊一愣,自是快步往草屋走去。待进了屋子,他就只见一方座席上,司马承祯正闲适地盘膝打坐,一旁则是司马黑云。而竹影不见踪影,竟是杜十三娘在那儿亲自奉浆待客。 “司马先生!”他连忙上前长揖行礼,又开口说道,“若知司马先生会来,我也不会在峻极峰上耽搁这么久,劳你久等了。” “日头升起路上便热了,再说到观中求见的人一多,又脱不开身,所以我才挑了这时候来,没想到你好雅兴,在山上逗留这许久!”司马承祯笑呵呵地摆了摆手,等到杜士仪在面前坐下,他方才开口问道,“黑云带回来那些书,又说了你的主意。适才我又看过他说的这书桌和靠椅,确实如此写字抄书,其效比从前高一倍不止!怪不得别人一份尚未得,你竟已经一式两份都快抄完了。你小小年纪,着实奇思妙想。” “司马先生,这并非什么奇思妙想,归根结底,只为方便二字。”说到这里,杜士仪便从容笑道,“虽说那天在司马大兄面前说了很多大道理,但说到底,我求的是自己闲适自如。我从小读书习字,写诗作文,虽说被奉为什么神童,但自家人知自家事,不过一是勤勉,二则手熟,真要说什么传唱一时的佳作,其实根本没有,不过徒有虚名而已。” 此话一出,他便看到杜十三娘一时花容失色,当即伸手止住了要开口劝说的她:“这是那场大病之后,我才明白的。人活一世,只图虚名无益,不如不必强求,随性自在。就比如读书写字,姿势形式大可不拘一格,只求悦己明心。须知先秦两汉,乃是双膝着地用竹简读书写字,如今却箕股而坐,用的是书卷。等到千百年之后,兴许又另有不同之法。所以,只要明理见性的宗旨不便,何妨让这一雅事对天下有心上进的学子都便利,而又负担得起?” 司马承祯见杜十三娘咬着嘴唇满脸担忧,不禁微笑了起来:“杜小郎君如此口若悬河,怪不得嵩阳观赫赫有名的太冲道人之前会铩羽而归!确实,你这法子兴许会被人责为离经叛道,然前人用竹简帛书,今人用藤纸麻纸的书卷,你这线装书省时省力,正适合贫寒士子。这天下士子,有求学向上之心者众多,然能够出类拔萃脱颖而出的却极少,不少人未免一生孤寒。这些桌椅也罢,这些线装书也罢,即便只是区区小道,只要能为读书明志的人多些便利,便是好事!而且,倘若如此,把文章刊印成书也比从前简单了许多,因你这主意,我已打算把诸如《本草经集注》这些陶祖师的医术药典,用此法刊印出来,如此将来再无佚失之危!” “司马先生高明!” 见杜士仪那年纪轻轻的脸上露出了欣喜的笑容,司马承祯感受到他的喜悦,旋即便含笑说道:“而且正如你所说,此举适合贫寒士子,想必对于悬练峰卢浩然来说,此法应于诸弟子极其有用。” 这是杜士仪一日之间第二次听到悬练峰之名,而相较于那樵翁口中的卢公,司马承祯显然说得更透彻。然而,他正踌躇之际,却见司马承祯突然站起身来,连忙也随之起身,却不想这年纪不小的老道竟是径直到了书桌后头,又毫不客气地直接占据了他那把竹椅。 “垂足而坐,确实闲适自如,只是此法推广,就远不如线装书了。”口中如此说,司马承祯下一刻却突然话锋一转,“此物杜小郎君可能送我?” 听到居然是这样一个要求,杜十三娘终于忍俊不禁地笑出了声,随即自知失态,慌忙脸色通红地收拾了食床上的各色陶器,蹑手蹑脚退了出去。而杜士仪也不禁莞尔:“这是我一时急需,所以让田陌粗制滥造的,司马先生既然看中了此物,回头我便让他打制一张好的。这等粗陋之物,可不敢送人。” “不用特意再做,便这一张就行!” 司马承祯见杜士仪一愣之下无奈答应,他便以目示意司马黑云,等其双手将一个竹筒呈送到杜士仪面前,他方才开口说道,“这其中是我给悬练峰卢浩然的一封信。他乃是当世赫赫有名的隐逸高士,博学工诗善书,我与其有过数面之缘,而后常有书信互答。杜小郎君,流传千古的所谓江郎才尽,本就是江文通的惧祸自保之计,我从不信天底下真有一夕散尽的才华。卢浩然铮铮傲骨,谦谦君子,门下弟子数十,教导弟子多循古风,你若能求学于他,必然会多有进益!” 听到这里,杜士仪不禁怦然心动,然而,一看到满脸喜悦的杜十三娘,他不禁开口问道:“司马先生,若我从学卢公,十三娘可能相从?” 司马承祯闻言不禁迟疑了起来,这时候,杜十三娘慌忙开口说道:“阿兄,不必以我为念,我能照顾好自己的!” 见杜士仪沉吟不语,司马承祯这才轻叹道:“男女有别,悬练峰下弟子不少,却无有女子。总而言之,杜小郎君不妨斟酌斟酌。” 一路将这主仆二人送到山脚下的大路,杜士仪眼看那张竹制圈椅绑在了车厢后头,而司马承祯已经上车,他正要再向司马黑云说些什么,却只见这阔眉汉子突然跨前半步,低声说道:“杜小郎君,卢鸿卢公乃是当世真隐,才学卓绝,品行高洁,慕名去拜师的极多,但不少人都铩羽而归。有吾家主人的亲笔书信,这是难得的机会!” “多谢司马大兄好意,我定会仔细考虑。” 郑重其事地谢过司马黑云,等到目送这主仆二人消失在视线之中,杜士仪方才缓步回转。见草屋前头,杜十三娘满脸焦急地等候在那儿,他便笑着说道:“司马先生既是将那位卢公说得神乎其神,改日我携你一块去悬练峰看看……” “阿兄!”杜十三娘一口打断了杜士仪的话,随即斩钉截铁地说道,“如此机会得来不易,你只管求学,不用管我!” 见杜十三娘旋风一般地回转了草屋,杜士仪不禁暗叹一口气。站在门口的他心不在焉地看着田陌在田间挥汗如雨地劳作,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突然远远看见背着背篓的竹影快步朝这边走来。 “郎君。” “瞧你这脸色不好,可是出了什么事?” 解下身上空空的背篓,竹影定了定神便照实说道:“郎君,娘子让我去集市上买些米面。可今日我去山脚下的集市一看,却发现米面的价格浮涨了三成,据说田间蝗虫越发多了,灾情比去岁更重!而且,四处都说粮价还会继续上涨,今天登封县城坊市中所有米行粮店都是惜售,卖不上十几石米就说卖完了,我没能挤得过别人!” 杜士仪顿时目光一凝。他从前曾经在新疆草原上见过一次飞蝗蔽日的恐怖景象,至今依旧记忆犹新。而倘若放在眼下,不加以治理,一个不好今秋便要颗粒无收饿殍遍野! 第十三章谒县令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这还是杜士仪第一次进登封县城。 竹影带回了那样的消息,他便决定进城去看看。他本想一人出门,奈何杜十三娘怎么也不放心,死活让田陌贴身跟着,他拗不过这个妹妹,只能无可奈何答应了下来。果然,一进登封县城,他就注意到周围那些目光无一例外,都会先落在身后那昆仑奴的身上,然后再好奇地打量他。知道几度易手的田陌也算是这登封县城中的名人,他也就索性只当那些注目礼不存在,只按照田陌的小声提醒,往城中最热闹的坊市走去。 登封县城是河南府所辖的一座大城,城中南北东西分隔成好些坊,东西南北各条大街都是通衢大道,除却行人车马之外,看不到一个摆摊贩卖的人。高高的坊墙遮挡住了往坊中窥视的视线,每个坊门都有人巡查看守。一路直到城中东北的坊市,一股喧嚣方才迎面而来。 坊市中不但有贩卖瓜果的寻常农人,也有货卖丝绸绢帛的大贾,甚至偶尔可见深目高鼻的胡商,各色货物摆满了货架,不少店家还扯开了喉咙吆喝叫卖,看似沸反盈天热热闹闹。然而,杜士仪却注意到,那些看似光鲜的铺子却是门可罗雀,而几家挂着米面招牌的店家却是大排长龙,吵吵嚷嚷的声音隔着老远都能听见。当他微微皱眉带着田陌走近其中一家店的时候,就听见外头排队的人突然骚动了起来。 “怎么又卖完了!” “今日才卖了八石米,比昨日的十石都少!这是趁火打劫!” 几声愤怒的嚷嚷之后,却有一个衣着整齐的中年人从店中出来,四下里拱手一揖后便陪笑说道:“各位乡亲父老,小店绝不是有意惜售,而是现如今青黄不接,存粮有限,故而小店每日只能卖这许多。哎,各位没买着的明日赶早,小店绝对还是这个价钱……” “十天前也是这么说的,可昨儿个突然就暴涨了三成!” “去年蝗灾才好不容易压下去,今年又是飞蝗成灾,这老天爷还给不给人活路了!” “听那几个读书的郎君说,蝗灾主失德,不是人力能够压下的。去年硬是捕杀飞蝗,老天震怒,所以今年又降下这样的灾祸!与其还和去年一样,还不如好好去祭祀祭祀八蜡庙,求八蜡神多多体恤体恤咱们……” 听到这七嘴八舌的话语声,杜士仪沉吟片刻便低声吩咐田陌在旁边等着,随即含笑走上前去,迎上前去冲一个摇头叹气朝这边走来的老者拱了拱手道:“老丈,敢问这米行今日是不卖粟米了吗?” “不卖了!刚刚人都说了,明日赶早,可你早人比你更早,再这么下去家里都要断炊了!” “听说这样的情形已经有好些天了。田间蝗灾,米面又突然涨价,县署就不曾有什么举动?” 自顾自说完这话,那老者这才抬头打量了一眼杜士仪,见是一个布衣少年郎,他便叹了口气道:“小郎君还指望官府?官府只是张贴榜文说要捕蝗,可去岁兴师动众,今年飞蝗又卷土重来,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情,谁肯去干?刚刚都有人说了,这是老天埋怨咱们去年杀生,八蜡神震怒了。与其捕蝗,不如去赶紧打点祭品,给八蜡神上一上供来得要紧!” 说话间,旁边也有一个拎着空米袋过来的中年人插话道:“捕蝗有什么用,杀了一万还有千千万万,况且这些蝗子通天上神明,擅杀是要背罪过的!这不,县署那儿已经张贴布告好几日了,却是无人应声,连县署的差役都避之如蛇蝎。听说朝廷又派了捕蝗使到诸州监督捕蝗,汴州倪使君拒而不纳,咱们崔明府说不定也在头大呢!” 听到这里,杜士仪心中已经大略有数。他含笑谢过这两人,等他们离去之后,他又扫了一眼那几家米行粮店门前无奈散去的百姓,这才若有所思来到了田陌跟前,随口吩咐道:“我们走。” 田陌讶异地瞪大了眼睛:“郎君,娘子不是说,我力气大,让我背个一石粮食回去的吗?” “人家都已经闭门不卖了,你就算力气再大,总不成抢一石米回去?”杜士仪见田陌有些迷惑地看着自己,当即没好气地说道,“别问那么多了。你在登封县城也有些年了,应该知道县署在哪,带我去一趟。” 登封县距离洛阳不过数百里,原名嵩阳,最风光的时候是在高宗和武后君临天下那些年,这夫妻两代君主先后在嵩山造起奉天宫和三阳宫,以作为登山封禅时居住。如今时过境迁,两座离宫尽管年年修缮,但却再也没了主人。再加上当今天子即位之后毁金玉倡节俭,连带登封县署也已经有两年没修缮过了,曾经气派的门楼和高墙,如今也露出了斑驳老旧的颓势。 此时此刻,站在登封县署前,杜士仪打量了一下门前那无精打采的几个差役,随即方才来到了布告栏前。果然,那一张字体峻拔的告百姓捕蝗书还贴在那儿,可除了他之外,却没有一个人在附近驻足停留。前后将这告示读了两遍,他便来转身走到县署门前,从容不迫地对其中一个中年差役说道:“烦请入内通报崔明府,就说京兆杜陵杜十九,专为捕蝗事而来!” 刚刚杜士仪在布告栏之前停留的时候,那中年差役就已经注意到了他,此刻听其说出了如此一番话,他顿时更加惊讶了起来。本想再打探几句,可当发现肤色黝黑的田陌亦步亦趋地跟在了身后,他立时换上了满脸笑容,连连点头答应道:“请小郎君在此稍候,某这就前去禀报!” 交待了其他几个差役一声,他立刻一溜烟地往县署内跑去。转过几个门头,到了一处清幽的角门跟前,他对侍立着的一个仆人通报了一声,不多时,就只见登封令崔韪之身边的一个心腹从者崔圆眉头紧皱地从小径尽头出来了。 “明公正在见东都来的贵客,何事惊扰?” “是县署外有一位小郎君求见,道是京兆杜陵杜十九,专为捕蝗事求见明公!”中年差役吴九见崔圆一愣之后仿佛有些犹豫,他便加重了语气说道,“来人虽则身着布衣,但看上去气度从容,而且身后还跟着一个昆仑奴!就是此前薛少府身前最宠爱,可薛少府故世后而后转卖多家都呆不长的那个昆仑奴!前时听说他被寄居嵩阳观的一位道长买去了,如今却又跟着这位小郎君出来,说不定这位小郎君和嵩阳观有什么关联。” 听到这里,崔圆终于为之动容。想到嵩山左近的宫观寺院多数都有敕封,达官显贵常来常往,他沉吟片刻就开口说道:“你且在这里等着,我去通报。” 登封令崔韪之今年已经四十出头,出身清河崔氏,以门荫出仕,十几年熬到了如今这秩位,正应了和考评同样的中平二字。正在招待贵客的他看到崔圆进门之后连连打眼色,少不得找了个借口暂时出了屋子。当崔圆小心翼翼地说出那一番话的时候,原有些恼火的他立时眼睛一亮,随即不假思索地开口说道:“你先把人请到偏厅等候,回头等我的吩咐宣进。” 话音刚落,门内便传来了一个声音:“七叔!” 崔韪之冲着崔圆打了个眼色,继而便匆匆回了屋子,脸上又露出了亲切和蔼的笑容。只见客位坐榻上满不在乎垂足而坐的,是一个面貌姣好宛若女子的少年郎,约摸十五六光景。男生女相的他看着进来的崔韪之挑了挑眉,有些不耐地问道:“七叔,可是外头有客人?” “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人。” 崔韪之想也不想地答了一句,心里却盘算了起来。他虽是正六品上的登封令,可面前这少年郎崔俭玄却是已故宰相崔知温的嫡孙,其父赵国公崔谔之正是他的从兄。崔谔之当初在诛韦后之功中位列第二,封赵国公,食邑五千户,由从四品上的卫尉少卿转任如今正四品下的滑州刺史。要不是其长兄崔泰之在朝官拜工部尚书,兴许早就兄弟同朝为官了。不过,滑州便在河南道,崔谔之随时可能高升调入京城。 想到崔谔之的母亲,也就是崔俭玄的祖母齐国太夫人杜德亦是出自京兆杜陵,他立时又试探地问道:“是外头有个自称京兆杜陵杜十九的少年郎,为了捕蝗的事情来求见。我记得太夫人便是杜陵人,不知道十一郎可曾听说过这么一个人?” 原本不过是随口问一句,然而,让崔韪之意想不到的是,崔俭玄攒眉沉思了好一会儿,突然笑了起来:“哦?难道是那个江郎才尽的樊川杜十九?这可有趣了,听说他原本病得半死不活,眼下居然有空为捕蝗的事情来见七叔你?既然来了,七叔不妨就见一见吧!” 第十四章蝗患猛如虎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去岁蝗灾,今岁又是蝗灾,而且赫然来势汹汹,要说作为一县父母官的崔韪之,自然早已焦头烂额。关于如何应灾,朝中至今都是众说纷纭,力主捕杀的当朝宰相姚崇看似占了上风,已经派出了捕蝗使到各地监督捕蝗,然而,反对的阵容却更加强大。不但同为宰相的卢怀慎认为捕蝗有伤天和,朝中不少大臣都是争相反对。据说汴州刺史倪若水更是态度强硬,竟力拒朝廷派出的捕蝗使! 所以,即便没有崔俭玄的那句话,他本也打算死马当做活马医,见一见这个送上门来言捕蝗事的京兆杜陵杜十九。此时此刻,坐在书房中的他看着门前竹帘被人高高挑起,继而一个年约十三四的布衣少年被人引进门,当即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来人。 和年纪略长的崔俭玄相比,这少年郎身形瘦削,衣着与其说是简朴,还不如说略显寒酸,脚上那双黑色布鞋看上去都洗得有些发白了。然而,对方却没有如大多数世家子弟面见长辈上官时恭谦地垂头低目,而是从容与他对视,更让他惊异的是,对方竟是在上前之后长揖不拜。 崔韪之自然不会计较这些,微微皱了皱眉,随即直截了当地问道:“你便是杜十九郎?便是你为了捕蝗来见我?” “不错。” 杜士仪一踏进门便发现,崔韪之身后垂着竹帘,其中人影晃动仿佛还有人在。然而,他此刻也无心理会这高门女眷是否有如此偷窥客人的习惯,索性开门见山地说道,“今日登封县城的坊市之内,几家粮店米行都是顷刻之间便说存粮告罄高挂停牌,百姓无不怨声载道,如再不全力捕蝗,今岁加上去岁蝗灾,登封县境内将是飞蝗漫天,今秋绝收!所以,今日我冒昧来见明公,便是自告奋勇,请担捕蝗之事。” 这一次,原本还有些漫不经心姑且听之的崔韪之一下子坐直了身子。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杜士仪,老半晌才沉声问道:“你是说,你愿意担当捕蝗之事?少年郎,此等大事,你可知道干系?” “明公所言干系,我自然尽知。蝗灾不但伤农,倘若放任不管,也不知道乡野会多出多少饿殍,所以我虽势单力薄,但仍愿意勉力一试!” 为了应付朝廷的查问,崔韪之那捕蝗的告示发出去好几天了,别说民间百姓应者寥寥,就连差役们也大多互相推诿不肯担责。眼下这么一个突然冒出来的杜氏子弟竟然肯承担如此重责,他在又惊又喜过后,很快又冷静了下来。 “杜小郎君还请坐下说话。”含笑请其落座,又命人上了桃浆,他这才目光炯炯地问道,“杜小郎君既然自陈是京兆杜陵人氏,缘何却愿意来揽下登封县的捕蝗?” “不瞒明公,我一度身染重疾,所以舍妹将我带来嵩山求医。如今得天之幸大病痊愈,我便一直住在峻极峰山脚。得知去岁蝗灾才过,今年又是飞蝗害民,以至于谷贵伤民,拿着钱都买不到米面,我今日方才进了县城来,却发觉所见比所闻更加严重,所以不敢坐视!”见崔韪之稍稍为之释然,杜士仪便加重了语气说道,“而且,不是我危言耸听。今岁已经不再仅仅是需要全力捕蝗,而是需要全力治蝗,否则极有可能明年飞蝗又卷土重来。如此连年往复,赤地千里,便是了不得的大事了!” 此话一出,崔韪之登时心中咯噔一下。然而,还不等他佯作不以为然地撂下一句危言耸听,却只听帘后传来了另一个声音:“你说飞蝗治理不当会连年往复,此事可有什么凭据?” 听到里头那个清亮的声音,杜士仪看了一眼不做声的崔韪之,便镇定自若地说道:“蝗灾最盛于夏秋之间,因百谷即将成熟,于是最为伤农。而飞蝗若是依附草木生子,一旦秋冬暖而蛰藏过冬,则极有可能在来年二月三月再发蝗灾。汉书有载,安帝永初四年四月,六州蝗;而永初五年三月,又是九州蝗。后一年却不比前一年四月成灾,而是三月已成灾,便因蝗子是去岁之种。如今去岁今岁都是飞蝗漫天成灾,焉知倘若今年灭之不尽,治之无法,明年还会复发?我虽不才,但哪怕只是为了一己生计,也愿意尽绵薄之力!” 尽管刚刚问话的是崔俭玄,但此时此刻,崔韪之也已经被说动了。他这登封令是前年上任的,倘若去年今年连发蝗灾之后,明年还要再折腾这么一回,就算他是清河崔氏名门著姓子弟,也必然要受到牵连。就在他最后犹豫之际,耳边又传来了杜士仪的又一句话。 “朝堂民间多有人云,蝗灾乃失德所致,捕蝗于事无补,反伤天和,不如祭祀八腊庙,抑或用善政驱蝗出境,明公想必也听过诸如此类的话。可是,倘若真的从人言祭祀了八腊庙,又行了善政,飞蝗却依旧肆虐不休,那明公失德二字才真正是坐实了!蝗患猛如虎,倘若明公不弃,我愿一力承担此事!” “好担当!” 此时此刻,后帘一动,杜士仪就只见一个比自己年长几岁的少年背着手大步走了出来。然而,他的目光在其柔美俊朗的脸上反复扫了几次,却依旧觉得其人雌雄莫辩,一时不禁愣住了。 崔俭玄却没理会那么多。他一脸兴致盎然地盯着杜士仪,突然笑吟吟地说道:“去年去长安,我还听说樊川杜十九江郎才尽命悬一线,那时候就想,不过少了一个能做几首诗的神童而已,不足挂齿,没想到今日相逢,却是要刮目相看!” 说完这话,他就转身对崔韪之拱了拱手道:“七叔,我向你讨个情,准了杜十九郎所请如何?反正这对七叔你又没什么坏处,捕蝗使下来也有个交待。” 自己的话都被崔俭玄给抢着说了,崔韪之只能干咳了一声,随即笑容可掬地说道:“好,既然杜十九郎有这样的决心担当,那此事我便交给你了!县署上下的差役尽归你调派!” “多谢明公!” 眼看此事已成,杜士仪不禁在心里舒了一口气。然而,他正要告辞之际,却不防那崔俭玄又开口说道:“七叔,如此大事,我也跟着去观瞻观瞻,若有什么进展或是干碍,也好随时禀报于你。杜十九郎,你可得让我瞧瞧你的真本事!” 崔韪之目瞪口呆地看着崔俭玄反客为主,硬是拉了杜士仪一块出去,好半晌才醒悟过来。恼火的他一捶身下坐榻,正打算唤人去把这个任性的族侄叫回来,可他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没有出声。 崔俭玄特意从东都洛阳到登封县来,可不是为了探望他这个族叔,更不是为了到嵩山求神拜佛,而是奉了其祖母齐国太夫人杜德之命,打算去悬练峰那位赫赫有名的隐逸高士卢鸿那儿求学!不过,崔俭玄看似一表人才,却脾气古怪,平日出口就常常得罪人,更不喜读书,最讨厌吟诗作赋,眼下必然是借着杜士仪那提议趁机拖延而已! “算了,又不是吾家儿郎,他要掺和也是他的事……”崔韪之喃喃自语了一句,随即便让屋子中随侍的一个僮儿叫来崔圆,随即低声吩咐道,“你过几日亲自去东都永丰坊送个信。就说十一郎眼看登封飞蝗成灾,因京兆杜陵杜十九谏我捕蝗,一时意动,也跟着忙活去了!记住,其他话不要多说。” 杜士仪被崔俭玄热情地拉出门后,话也还没来得及说上一句,这看上去宛若女子的少年却突然松开了手。见其懒洋洋抱着手站在一旁,不但不复起初的热络,而且满脸看好戏的架势,他也懒得去思量那许多,等崔圆进屋之后又匆匆出来,满脸堆笑地说听候差遣,他便请其把县署差役都召集了起来。然而,足足一刻钟之后,站在公堂前头的他看着面前那稀稀拉拉无精打采的七八个人,即便事前有所预计,一颗心也不禁为之一沉。 果然,一听到杜士仪竟是从县令崔韪之那儿揽下了捕蝗的事,众差役你眼看我眼,最后,还是起初为杜士仪通报的那中年差役陪着笑脸站了出来:“杜小郎君,不是我等推诿不肯尽力,实在是这事情……这事情难办啊!去年兴师动众也不知道花了多少人力物力捕蝗,结果最后的收成连糊口都不够,今年田间农人都索性撂开手了,到八腊庙里头祭祀祈福的倒是不少!更何况,就连朝中也有不少人说是此事伤天和,这捕蝗下的力气越大,大家都怕遭天谴啊!” “原来是因为担心违天和,遭天谴。”顿了一顿之后,杜士仪便微笑道,“倘若因为这个,你们大可不必担心。本人京兆杜陵杜十九,原本已是大病缠身的必死之人,由舍妹带我到了这嵩山嵩阳观求医。然而,医药尚未求得,我却因为舍妹心诚,得冥君庇佑,先君托梦,因而再续寿元得见天日。我可以安安稳稳过自己舒心日子的,如今不过是为报冥君恩德,这才揽下捕蝗之事。” 见一众差役有的惊讶有的狐疑,显然不能尽信,他便含笑说道:“你们要是有谁不相信的,大可去嵩阳观拜会太冲道长求证,问问我是否不药自愈!总而言之,我既然敢揽下此事,若有天谴报应,自然由我一力承担!你们若是害怕的,明日可以不必前来,若是不怕的,从明日开始,就跟着我去田间地头!我可以在此担保各位,灭蝗之后不但无事,更有额外回报!” 站在杜士仪身后的崔俭玄原本无所事事地东张西望,可听杜士仪自陈大病痊愈的经过,又听到其说一力承担天谴报应,最后甚至许之以丰厚回报,他的眼睛渐渐就瞪大了。等到眼看着杜士仪大步往县署外头走,他突然若有所思地对着旁边侍立的一个从者勾了勾手指。 等人近前,他便低声吩咐道:“你去嵩阳观打听打听,这杜十九郎说的话究竟是真是假!” 第十五章蝗云如盖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清晨,登封县署公堂前的院子里,已经稀稀落落站了五六个差役。大唐的公署不需要日日朝朝暮暮理事,此时此刻从县令到县丞主簿县尉,多半都还在后头官廨高卧,因而他们倒不必紧赶着点卯应差。此刻时辰还早,众人自然而然就说到了昨日那位杜十九郎。 “各位想必都到嵩阳观去打探过了?” “自然打探过,还真的有这么一回事!听说那位赫赫有名的太冲道长去草屋给人诊治的时候,这杜小郎君已经不药自愈了,可真令人不敢置信!” “嘿,原来你们还只打听到这一丁点?”昨日给杜士仪通报的那中年差役吴九嘿然笑了一声,随即神秘兮兮地说道,“我可是识得嵩阳观中一个杂役,他却对我说。那一日山雨极大,那位杜小娘子一大早就到嵩阳观前跪求,在雨中不肯走。结果,那位明明之前已经病得下不了床,连话都说不得的杜小郎君,却硬是在雨中赶到了嵩阳观前,杜小娘子惊得目瞪口呆。这不药自愈的事情,显然是真的。” 被他这么一说,其他人自然七嘴八舌问了起来,一时众说纷纭,但为之意动的人显见多了。不多时,当外头有人报信进来,说是昨日那位杜小郎君来了,那吴九便鼓动说道:“总而言之,他既请得明公之命,咱们不妨跟着去瞧瞧他究竟打算如何。要是他真的能办好这事情,而且真有什么丰厚的回报,咱们就尽心竭力跟着打打下手。他要是办不好,咱们回头找个借口辞了不干就是!他又不是明公本人,咱们可不怕他!” “对对对!” “老九说的倒是理儿!” 当客房中原本正翘足高卧的崔俭玄听到美婢报知杜士仪已经到了县署的时候,他先是一愣,随即一骨碌坐了起来。他不比那些差役都是地头蛇,但清河崔氏以及赵国公之子的招牌异常好用,他让人从嵩阳观中打探到的消息远比那些差役更多。嵩阳观毕竟是提倡清静无为的道观,得知杜士仪竟一口承揽下了捕蝗之事,观中上下颇有非议,除却不药自愈的事情,对于此子都不愿多提。但他还是打探得知,那位赫赫有名的道门宗师司马承祯,竟是对其仿佛另眼看待。 “管他是真神童还是假神童,只要有热闹可看,又有借口晚些去悬练峰求学,那就是好的!” 自言自语了一句之后,他在婢女的服侍下匆匆穿戴整齐,连早饭也顾不得吃,就带了两个从者三步并两步地赶了出去。当他来到公堂之前的时候,恰好看到杜士仪带着业已集合的七八个差役就要往外走。于是,他当即重重咳嗽了一声,随即笑眯眯地说道:“十九郎好没义气,也不想想昨日是谁帮了你,这过河拆桥,就要把我抛下了么?” 听了这话,那些差役偷瞥崔俭玄那张男女通杀的脸,即便晓得这是清河崔氏的嫡脉子弟,赵国公的儿子,可仍是不免因为刚刚那话而窃窃私语。而杜士仪不料对方如此难缠,他仍不免有些心里犯嘀咕。想到昨日他能说动那位登封令,确实也有崔俭玄帮腔的成分,他只得笑着说道:“哪里,我也是想着乡间田野道路难走,怕十一公子吃不消。” “诶,什么十一公子,我祖母也是出自京兆杜陵,说不定你能叙上同宗同族,何必如此见外?如此,我叫你杜十九,你唤我崔十一便是!” 这崔十一郎显见甩不脱,杜士仪知道自己再疏淡也挡不住人一定要跟着,当下索性爽快地点头应道:“既如此,那我也就不客气了!十一兄既要一起去,那事不宜迟,走吧。” 见杜士仪带着一个昆仑奴,叫上了那些差役径直往外走,崔俭玄愣了一愣,随即便大声问道:“杜十九,难不成就这么走着去?” “要去的是城南的宋曲,就在登封县城边上不远。” “答非所问!” 见杜士仪头也不回撂下这么一句话,崔俭玄不禁咬了咬牙,把心一横就径直追上去。而跟在他后头的两个从者你眼看我眼,最终两人谁也不敢去谏劝脾气执拗的少主人,无奈之下也只得跟在了后头。然而,这离城不远四个字,很快就被在烈日之下的炙烤给变成了折磨。还未出城,骑马的崔俭玄就已经满头大汗,看着被那些差役簇拥在当中的杜士仪,怎么都难以相信这就是那个传言中几乎差点病死的昔日神童。 虽不曾骑马却仍健步如飞,怎么比他看着更健壮康泰? “郎君,这日头太毒,不如我回去把马车驾了过来?”后头那从者也已经汗流浃背,一时忍不住上前低声建议道。 “没事!”崔俭玄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咬牙切齿地说道,“没道理他一个大病初愈的挺得住,我却受不得!你去,弄些浆水来,我消消渴!” 然而,当从者回城气喘吁吁买来了冰镇的浆水时,明明喉咙干咳得直冒烟的崔俭玄却已经顾不得喝东西了。此时此刻的他们已经出了城,站在通衢大道上,只见一片蝗云几乎遮天蔽日一般盘旋在一块田地上方,那巨大的噪音以及难以名状的声势,足以让他这个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弟为之色变。他忍不住斜睨了杜士仪一眼,见其只是眯了眯眼睛,一时忍不住使劲吞了一口唾沫。 “郎君,这是你要的浆水……” “闭嘴!” 崔俭玄见从者赶了上来,他便一把抢过那个葫芦,又将其贴在了热得直发烧的脸上,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杜士仪,正当他以为杜士仪会直接带着差役上前灭蝗的时候,却不料人在驻足停留了好一会儿之后,突然对身边昆仑奴低低言语了几句,竟带着众人继续顺着大道往前走去。只有那个肤色黝黑的昆仑奴利索地脱下外衣包住了头,随即大步朝蝗云而去。看到这一幕,他终于忍不住了,三两步赶上前去,一把抓住了杜士仪的袖子。 “杜十九,你不是自告奋勇带人出来灭蝗的吗?这飞蝗就在那儿,你怎的不管?” “十一兄,我是自告奋勇带人出来灭蝗的,但谁说我是现在就要灭蝗?再说,那蝗云铺天盖地,就咱们这些人,上去有何用?” “可你那昆仑奴怎么一个人冲进去了?” “你是说田陌?”杜士仪看了一眼几乎湮没在了那一片蝗云之中的田陌,随即似笑非笑开口说道,“放心,他不是去蛮干,一会儿就回来了!” 尽管崔俭玄满心的狐疑不解,可是,当田陌真的满头大汗抱着刚刚脱下来的外衫回来了,眼看杜士仪没有解释的打算,他只能暂且搁下这些疑问,心里恶狠狠地盘算着等到回去之后,怎么撬开这神秘家伙的嘴。 一路行到宋曲,铺天盖地的蝗云虽再不曾见,但草木上密密麻麻的蝗虫却依旧令人触目惊心,不少田地已经满目疮痍,大多不见半个农人,偶尔有一二农人奋力扑杀蝗虫,却仍是杯水车薪,那种景象着实触目惊心。因而,看到宋曲中那些屋舍前唉声叹气的农人,他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直到吴九带了一个体型健硕的壮年汉子过来,四处打量这村落的他方才收回了目光。 “杜小郎君,这便是宋曲的村正宋十八。” 身为丁男的村正宋十八这一年刚过四十,他声音洪亮,此刻恭谨地叉手行礼之后,便开口说道:“听说,杜小郎君是带人来宋曲主张捕蝗的?请恕某直言,去岁蝗灾,某曾经亲率村民灭蝗,好容易才保住了些许收成。然而今岁蝗灾又起,一时之间传言颇多,上上下下都说捕蝗会遭天谴,尤其村中老一辈的都如此断言,因而无人敢动,某也一时束手无策。” 见对方说话直爽,杜士仪沉吟片刻,便开门见山地问道:“敢问宋村正,村中除却务农种地之外,可还别有其他生计?” 宋十八想也不想地答道:“北地不比江南,不宜种桑养蚕,也就是有些余力的人家养几口猪羊,抑或养一些鸡鸭而已。只不过去岁到今年飞蝗成灾,家家户户的余粮自己吃都不够,再加上草木大有损伤,如今连养猪羊的草食都已经难寻了。也就是鸡鸭勉强还能养得。如今再这么下去,今冬家家户户不止要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保不准还要饿死人!” “原来如此。” 杜士仪轻轻点了点头,随即就转身冲着田陌招了招手,等到其上得前来,他接过其手中那件外衫,信手往地上一抖,就只见众多死蝗簌簌落地。一时间,就站在杜士仪旁边的崔俭玄吓得本能地往后跳了一步,随即才气急败坏地叫道:“杜十九,你让那昆仑奴抓那许多蝗虫作甚!” 蹲下拈了一只蝗虫站起身来,杜士仪却扫了一眼崔俭玄,随即就看着满脸疑惑的宋十八说道:“这蝗虫是害农,若不是人人上阵,纵使一个身强力壮的汉子,折腾一整天也未必能驱灭多少。但飞蝗此物,并不是真的有百害而无一利。” 第二十一章救人如救火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ps:泪奔,周推荐到现在还不满一百。虽然很多人都因为没升级没有推荐票,但如果还攥着票的同学们,支持俺一两张吧,给大神锦上添花还不如给俺雪中送炭…… 什么人生何处不相逢!我到嵩山只和你见过两次面,就没遇到过好事! 柳惜明恨得牙痒痒的,反反复复告诫自己要从容镇定,不要丢了世家子弟的风度,这才总算是强挤出了一丝笑容来:“原来是杜十九郎,没想到这么巧。” 然而,他恨不得这一句招呼过后立时分道扬镳,旁边偏偏传来了一个极其不合时宜的声音:“杜十九,你竟然和这樵子相识?你还真够折节下交的!” 相比杜士仪刚刚那轻描淡写的一句人生何处不相逢,此言就如同一把刀子,把柳惜明那颗已经极其脆弱的心扎得血淋淋的。他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杜士仪身侧那人,见是一个年约十五六,面如傅粉,唇若涂朱,身着锦绣衣衫的翩翩美少年,尽管明知此人非富即贵,可他仍是余怒未消地冷哼一声,索性连看也不再看对方一眼。下一刻,他就听到杜士仪轻轻咳嗽了一声。 “十一兄误会了,这是京兆柳氏惜明兄,并非嵩山樵子。” 柳惜明面色稍霁,可刚刚那一口气却吞不下,当即冷冰冰地说道:“杜十九郎,虽说交浅言深,可我得提醒你一声,那些以衣冠取人的目光短浅之辈,你还是离得远些!” 崔俭玄从小就是想什么说什么的性子,一张嘴也不知道开罪了多少亲朋。也就是家中长辈和兄弟勉强能容忍一二,而和杜士仪相交这些日子,杜士仪从不和他计较,不知不觉他便将其当成了自己人。然而,他脾气固然古怪,可毕竟家中直系三代都是高官显宦,于朝廷官场了解颇深,刚刚听了杜士仪的话,他正沉吟关中柳氏如今在朝都有些什么人,一听到柳惜明这指桑骂槐的话,他一时怒发冲冠。 “你说谁目光短浅?” “我自说目光短浅之人,你何必耿耿于怀?” “哼,你这一身破衣烂衫从山上屁滚尿流地逃下来,瞧在杜十九的份上我才说是樵子,否则我还以为是哪儿冒出来的乞丐!” “你……” “你什么你!关中柳氏有什么了得,就敢不把我清河崔氏放在眼里?” 杜士仪从前领教过柳惜明的隔山打牛,也领教过崔俭玄的冷嘲热讽,此刻见两人倏忽之间便针锋相对大眼瞪小眼,他知道这会儿打圆场也无用,索性岔开话题道:“好了,十一兄和柳兄且暂息一时之怒,正事要紧!柳兄,刚刚山林之中究竟怎么回事?适才听到林中动静,我和十一兄各有一个家仆进林探看究竟了!” 一听到这话,柳惜明方才骤然想起最要命的一件事,顿时面色大变。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故作镇定地说道:“刚刚我和薛六郎在林中捡拾干柴,却不防林间突然窜出了一条长虫来,故而我紧赶着下来找人呼救……” 他这话还没说完,崔俭玄便嘿然冷笑道:“你刚刚又是和杜十九叙旧,又是忙着提醒他别交友不慎,何尝提过救人一个字?呼救?我看你是抛下那什么薛六郎,一个人逃命是真的!” 这一次,柳惜明的脸色顿时涨成了猪肝色,可崔俭玄这话又准又狠,他确实是慌不择路一个人先逃了下来,此刻怎么都难以想出反击的言辞。就在他恨不得此刻能一头昏倒,也好避开这难堪的羞辱时,那边他逃下来的山林处传来了一个叫声,紧跟着,就只见那充作向导的崔氏家仆从林中钻出,不多时,身背一人的田陌便紧随其后出来。这下子,杜士仪也顾不得柳惜明,和崔俭玄双双快步迎了上去。 “此人眼下如何?” “郎君,杜小郎君。”那崔氏家仆叉手行礼后便急急忙忙地说道,“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昏倒在地,所以田小兄立时就将他带了下来,看样子似乎给蛇咬伤了!” 听到是蛇咬,扶着杜十三娘的竹影立时打了个寒噤,却发现自家娘子也同样是战栗恐惧。崔俭玄亦是倒吸一口凉气,但随即便当机立断地吩咐道:“快,解开他衣裳看看伤在何处?我记得四伯父提过,被蛇咬了耽误不得,救人性命要紧……对了,你们几个,可有带着蛇药?” 眼见得那几个崔氏家仆七手八脚地把人从田陌背上放下来,又手忙脚乱去解人衣衫,杜士仪立时下马上前仔细查看,最后却在其人小腿处发现了一处小小的伤口。若有所思验过那伤口,又轻拨了其眼睑看了看瞳孔状况,听到崔俭玄正心急火燎地催人找寻蛇药,几个家仆却都吞吞吐吐说,只有驱蛇的药,并无治蛇咬伤的药时,他大略算了算从听到惨叫到找到人的时间,这才站起身说道:“找不到也不用急,应当是无毒的蛇!” 崔俭玄立时下马赶了过来,半蹲着说道:“无毒?人都晕过去了,怎会是无毒?” “从咱们听到惊呼,到眼下他被背下来,至少已经超过一刻钟了,若是有毒早就该有征兆。但伤口处不曾紫肿,留着的浅浅牙印上,并无两颗尖锐毒牙的痕迹,而且血也已经自行止住了。照常理判断,应该并非毒蛇。而且,我刚刚探过脉息,又看过他的眼睛,并不紊乱虚弱。”说到这里,杜士仪便抬头说道,“不过,为了以防万一,咱们还是尽快先把人送去卢氏草堂吧!” “说的也是!” 虽有马匹,但山路不好走,最后仍旧是田陌自告奋勇把人背了起来,一应人等匆匆前行。没走几步,崔俭玄便突然想起了什么,环目四顾后便皱眉问道:“那个柳惜明呢?” 杜士仪这才发现刚刚那身穿布衣的柳惜明竟是不见了。可此时此刻,他也没工夫再去考虑这自私自利的家伙,当即说道:“不用管他,先把人送回卢氏草堂再说。” 一行人顺着山路又前行了将近一刻钟,耳畔突然传来了阵阵隆隆声响,竟仿佛在打雷似的。头一回走这条路的崔俭玄一时眉头大皱:“难道要下雨?这条路原本就不好走,这要是下雨可就更加寸步难行了。” “不是打雷,是瀑布的水声!郎君,到了你就知道了,这悬练峰的瀑布在夏秋雨季的时候最为壮观,而到了冬日最冷结冰的时候,但只见四处白雪冰挂,亦是在其他地方瞧不见的好景致!” 杜士仪刚刚也隐约觉得那声音兴许是瀑布,听那领路的崔氏家仆一解说,一时更生好奇。果然,当又拐过一个弯之后,就只见一条匹练一般的瀑布从山崖极高处坠落。尽管今日是大晴天,但因为前些日子有过几次山雨,那急流直下的瀑布落在崖底的小潭中,澎湃之声如同震雷轰鸣,而水幕在阳光映射下显出了五光十色,就如同奇光异彩的珠帘。山风挟着凉爽水雾扑面而来,众人这一路疾行而出的一身大汗,竟是一下子为之褪去。 然而,最为醒目的还是瀑布旁不远处的一座座草屋。乍一看去这七八座草屋仿佛都是差不多的高矮大小,然而只瞧茅草顶便能发现,显见并不是一个时间建造的,新旧不一。此时此刻,最邻近山路的那一座草屋前头,正有七八个年轻人站在那儿说话,其中便有满脸急躁却又脚下纹丝不动的柳惜明。当一直留意着山路尽头动静的他发现那熟悉的一行人过来,立刻转身冲了过来。他看也不看杜士仪和崔俭玄,直奔背着人的田陌,不由分说把人放平了下来,便拔开手中瓷瓶的塞子,将瓷瓶的口往那人事不知的薛六郎嘴里倒去。 “喂,你想干什么!” 见崔俭玄一把伸手攥住了自己的手腕,柳惜明一时怒道:“就算我适才出言不逊得罪了崔郎君,救人如救火,眼下先救人要紧!” “什么救人如救火,你把人丢下溜之大吉的时候,怎就没想过救人如救火!” “你别血口喷人,我是回草堂寻蛇药的!” “都住口!” 闻听这一声大喝,柳惜明和崔俭玄连忙扭头,却发现开口喝止的并不是杜士仪。只见刚刚草屋前头说话的那些年轻人都快步上了前来,此刻开口的,是被众人簇拥在当中,一个年约二十三四的年轻男子。他一身如雪白衣,身材颀长,容貌俊朗,然而,他脸上那万年冰山一般从不融化的冷冽表情,却让人在这夏日感觉到冬日的酷寒来。而和他的表情几乎如出一辙的,便是他那冷淡的口气。 “怎么回事?” “三师兄,他们把薛六郎送回来了,但却不让我救治!” 见崔俭玄被柳惜明的恶人先告状气得脸都红了,杜士仪一把拦住了转瞬就要爆发的崔十一郎,随即冲着那目光倏然转厉的年轻男子拱了拱手说道:“这位大兄,此人是被蛇咬伤为我等救下,但我适才探其伤口,诊其脉息,应该是无毒的蛇。所以若贸贸然服用药性猛烈的蛇药,只怕会适得其反。” 第三十三章越女传人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ps:第三更比较晚,大家明早起来看也可以,嘿嘿。继续求推荐票,这周平均一天一百票都木有,55 晨曦乍现,翠竹苑中便传来了一阵剑气凌空的破空声。站在场边的岳五娘目不转睛地看着那矫若游龙上下翻飞的身影,尤其是那仿佛活过来的剑光,即便自从跟了公孙大娘学艺已经有好些年了,但她仍然有一种呼吸摒止的感觉。当那人影终于停了下来,她连忙双手捧着手巾迎上前去。 “师傅,擦擦汗吧。”见公孙大娘接过手巾,继而擦了擦脸,她犹豫良久,最终还是开口说道,“今日咱们真的要到城中坊市去吗?万一县署那边余怒未消,再派人来强请……” “这种事情也不是第一次了。”公孙大娘微微一笑,轻轻按着心爱小徒儿的肩头,面上渐渐流露出几许怅惘,“我当年出师之后,一度女扮男装去过边塞,见过几场激烈的战事,见过将士浴血战场奋力杀敌,剑器舞这才得以小成。而后我游历各地,除了你之外,也收过几个徒弟,可最终,留下的只有你一个,你可知道为什么?” 岳五娘还是第一次听师傅提到这件旧事,一时睁大了眼睛:“师傅,为什么?” “那时候我也还年轻,看到路边贫儿,便忍不住想收容下来,悉心教导技艺。她们凭借年少和努力,大略学会了剑器舞,便觉得能够自立门户,所以多半呆不了两年就走了。当然,也有些是野心勃勃想要名动天下,于是禁不住某些别有用心的人挑唆,做出不该做的事……所以,两年前我在汴州一舞过后,便遣散了那些徒儿,只留下了两个乐师,后来又收下了你。你性子直爽有什么说什么,天分和乐感都好,将来兴许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时候……” “师傅!” 见不过十三岁的小徒弟满脸震惊地看着自己,公孙大娘再次为之一笑,随即曼声吟诵道:“其道甚微而易,其意甚幽而深。道有门户,亦有阴阳,开门闭户,阴衰阳兴。凡手战之道,内实精神,外示安仪,见之似好妇,夺之似惧虎。布形候气,与神俱往。杳之若日,偏如腾兔,追形逐影,光若彷佛。呼吸往来,不及法禁。纵横逆顺,直复不闻。斯道者,一人当百,百人当万。你还记得入门的时候我诵给你听的这些话吗?” 岳五娘立时使劲点了点头:“当然记得!” “那你可知道这些话出自何处?” “出自《吴越春秋?勾践阴谋外传》。” 岳五娘还在攒眉苦思,却听得背后传来了一个声音,一时连忙转身看去,却发现是昨日仗义解围的那位杜小郎君带着一个秀气若女子的白衣少年进了院子。那一晚在宋曲村正屋子里的相遇,她早就不记得了,但昨日的事情她实在是刻骨铭心,一时连忙快步迎上前去。 “杜小郎君,今天还带客人来了?啊,你是……”崔俭玄的面孔她只是稍稍觉得眼熟,可到了面前,看到那一双凤眼,她立时记忆复苏,一顿之后就惊呼道,“你是东都永丰坊的崔郎君!” “答对了!岳五娘,听杜十九说,昨天你的舞剑也引来了满堂彩,真的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崔俭玄笑吟吟地冲着岳五娘点了点头,随即便看向了那边厢的公孙大娘。不过是两月之前,他还在东都永丰坊的家中观赏过公孙大娘那无双剑舞,一时惊为天人,没想到现如今在登封县又遇上了! 眼神闪烁的他止步片刻便撂下杜士仪走上前去,又是笑容可掬地说道:“公孙大家,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看来这是天意注定呢。” 除了嘴不好,杜士仪在崔俭玄身上一直没发现那些纨绔子弟的毛病,此时见他面对公孙大娘犹敢占嘴上便宜的样子,不禁大为讶异。然而下一刻听了公孙大娘的话,他便明白,此便宜绝非彼便宜。 “崔郎君就这么想从我学剑?学剑却不比读书写字,要吃的苦不计其数。” “在我看来,读书方才是苦中苦!”崔俭玄想起这些天在卢氏草堂硬着头皮读书的日子,只觉得这才是看不见尽头的苦,因而想都不想便答了一句,随即便一本正经地说道,“只要公孙大家肯教授,我一定竭尽全力。” “咳!”看见这崔十一郎仿佛又是吃了称砣铁了心,杜士仪不得不用重重一声咳嗽打断了这不知道何时才能有个结果的谈话。他也不理会崔俭玄那恼怒的眼神,看着公孙大娘开口问道,“今日的坊市献艺,公孙大家可预备好了?” “剑器舞于我来说,便好比家常便饭,没有什么可预备的。” 这个答案倒是在杜士仪意料之中。他也就是以这一问起个头,见公孙大娘支使了岳五娘去收拾剑器,唤乐师准备出发,他便又开口问道:“公孙大家刚刚援引了《吴越春秋》那一段越处女答勾践的话,莫非这独步天下的剑器舞,正是脱胎于千年前的越女剑?” 刚刚和岳五娘的话被杜士仪听去,此刻面对这个问题,公孙大娘不禁沉默了下来。良久,她才苦笑一声道:“时过境迁,越女剑那些动静之法早已不传,如今我的这些技艺,不过是些许皮毛而已,再不能用于军中以为绝艺,所以我辈中人,再不敢在外人面前提越女二字,还请杜郎君不要再提此事。” 一旁的崔俭玄知道杜士仪这些天正在一面读史一面抄书,既然这么说便一定有此事,一时两只眼睛更是流露出了异样的神采。而杜士仪不过是听公孙大娘教徒而灵机一动随口一问,谁知真的切中事实,心里几乎跳出了和崔俭玄相同的念头。好在他还记得自己今日为何而来,于是定了定神便点点头道道:“公孙大家既有吩咐,我莫敢不从?不过,经昨日之事,今日坊市剑舞,观瞻之人必然更多,公孙大家不知可有什么想法?” “杜郎君所说的想法,不知所指为何?” “公孙大家虽在北地赫赫有名,然琴师二人,徒弟一人,车马不过一乘,这是不是与名声不太相称?” 听到这话,正在地上整理剑器皮囊的岳五娘忍不住站起身来,不服气地说道:“师傅说了,人越多,心越是不齐!去年师傅在河南道游历的时候,不少大户人家争相把侍婢送给师傅,师傅却一个都不肯收!师傅说,达官显贵家的婢女,比外头小门小户还过得优越,吃不起那些苦。而且,人多了,不免容易被人挑唆……” “五娘!”见岳五娘说着说着,竟然连自己最初说的那些也几乎要吐露出来,公孙大娘不得不喝止了她。见她一时低下了头,她这才若无其事地说道,“名声不过是以讹传讹,我只是不想辜负当年传授我一门技艺的师傅,至于人员多寡,只在看彼此投契与否罢了,人多未必是好事。” 杜士仪本想劝说多置琴师,广收弟子,于是可以进一步搞好宣传做大场面抬高名声,最好真的如同昨日那从者所说一般名动天听,这样日后达官显贵就会投鼠忌器,不敢胡作非为。此刻真正体会到了公孙大娘那性子,他暗自叹了一口气,知道这种包装绝非为她所喜,因而索性直接拿出了另一个方法。 毕竟,得防着别人使阴招中伤! “公孙大家昨日剑舞,虽有乐师演奏,但似乎并无配歌词?” 话音刚落,岳五娘就又惊又喜地双掌一合道:“对啊,师傅,昨日杜小郎君那半首诗若是能续全了,今日一唱,你这名声一定会更大!” 杜士仪闻言一愣,见公孙大娘美眸微亮看了过来,他正想辞之以他词,却不料公孙大娘随即却摇了摇头:“昨日杜郎君的诗实在是太过谬赞,决不可用来配剑舞。” 崔俭玄听到半首诗,又见公孙大娘竟也承认是有这么一回事,他一时大为惊诧,上前去胳膊肘一撞杜士仪,旋即嚷嚷道:“好啊,说什么江郎才尽,原来你小子还能做诗!快说,昨天你做了什么好诗?” “因景生情,只勉强做了半首诗而已。”杜士仪知道那诗兴许今后就只得半首绝唱,心中正嘀咕着,见崔俭玄还要纠缠不休,他突然对其说道,“十一兄,你要刨根问底,回头我再奉陪。眼下却有一件要紧事,登封县内那些风月之地你熟,可否给我寻几个嗓音浑厚的歌姬来?歌童也行!对了,再找个鼓手,要力气大的!” 崔俭玄皱了皱眉,见杜士仪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他一面拔腿往外走,一面没好气地嘟囔道:“就喜欢卖关子外加差遣人跑腿!要是你回头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可别怪我不客气!” 崔俭玄这一走,杜士仪方才上前对若有所思的公孙大娘沉声说道:“公孙大家一曲剑舞惊天地,若这样的剑舞再配上好歌,想必一定会平添三分颜色!” “好歌?”公孙大娘咀嚼着这两个字,不禁若有所思地问道,“莫非杜小郎君又有佳句?” 杜士仪却避而不答,只是摇摇头道:“重要的不是词,而在于那一曲剑舞之后。须知如今都畿道四境蝗灾不宁,所以,还请公孙大家听我一言。” 第三十四章惊雷一舞振人心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ps:第三更,求今天和明天的推荐票! “崔明府布告登封百姓,今日午后未时,将奉捕蝗事监察御史刘御史同临坊市,一观公孙大家剑器舞!” 随着差役沿街敲锣打鼓,这一个消息须臾便在登封县城各处传开了来。再加上昨天听说公孙大娘在登封献艺而涌进城看热闹的乡间百姓,一时整个登封县城内多了好几百人。坊市中那一块空地,想尽早占一个好位子的民众早早都给挤了个水泄不通,四周那些临街的铺子,甭管本来是不是饭馆酒肆,二楼都被出得起钱的有钱人给包了下来,就等着一睹公孙大家的剑器舞。 此时此刻的县署后廨一座轩敞大屋内,崔韪之听说崔俭玄已经离开卢氏草堂到了峻极峰下的杜家,面上不禁露出了沉吟的表情。一旁的心腹从者崔圆见状,不禁低声说道:“明公,要不要派个人去,给十一郎送个信?” “他是听劝的人?”崔韪之没好气地冷哼一声,见崔圆立时不做声了,他便叹了一口气道,“幸亏不是我的儿郎,否则还不知道会怎样头疼!杜十九的功劳,我本就不在乎,是钱昌鑫那几个没见识的家伙非要虎口夺食,怪不到我头上,今次就随便十一郎去闹吧!这刘沼着实是欺人太甚,各州县都抱着顾虑,是怕姚相国,并不是真的怕了他!更何况……” 想到自己刚刚派人送去王夫人问候齐国太夫人的家书,崔韪之那白白胖胖的脸上露出了意思高深莫测的笑容。姚崇的位子,可不是真那么四平八稳! 而腾出来给的刘沼暂住的那一座小院里,这会儿也不时有从者前后进出。随随便便不成坐姿歪在居中主位上的刘沼当听说坊市中聚集的百姓足有三五百人,不少都是来自城外,他那略显清癯的脸上不禁露出了一丝阴狠的冷笑:“好,来的人越多越好!回头那是如何盛况,你们都给我好好记在心里,等回了京城再奏上天听!姚相国正苦心捕蝗之际,民间却不但荒怠不事捕蝗救稼,而且沉迷于乐舞,我倒要看这公孙大娘还能矜持多久!” 午时过后,坊市那片空地上已经有人来搭好了占地五丈许的高台。见此情景,不少人都等得饥肠辘辘,却没有一个人退出去觅饭食的,都在那儿依旧伸长脖子翘首以盼。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只听远处有人高声嚷嚷了一句来了来了,一时间无数个脑袋都往声音来处张望了过去。 见是昨日公孙大娘的车马之外,还跟着一辆装饰华美的牛车,很多人都忍不住纳闷了起来,四处都是窃窃私语,却都忙不迭主动让出了一条通路。待到这一行人一一进场,后头的人纷纷踮起脚尖想要看个清楚,可就在这时候,前方却传来了一阵哗然。 “喂,怎么回事?” “可是今天和从前有什么不同?” 这后头的人追问前头的人,不消一会儿,后头那些只能隐隐约约看见高台,却看不清楚眼下尚未登台的公孙大娘的人们便得到了答案。那后头牛车上下来的,竟是三个盛装打扮的歌姬。有眼尖的甚至已经认出了人来,道是本县兴华坊中操持此业的冯家三姊妹,尤以歌出名。 尽管谁也不知道今日为何有这些人出场,但猎奇的心思毕竟占了上风,随着场中隐有琵琶声传来,仿佛是在试音,四周围渐渐鸦雀无声。谁也没来得及分神注意,正对这高台的一处酒肆中,从主人到客人都已经被清理得干干净净,这会儿崔韪之笑容可掬地走在前头,引了面无表情的刘沼上了二楼,其余县署属官也都亦步亦趋跟了上去。 随着楼上众人一一坐定,众目睽睽之下,居中的鼓架旁边,却只见一个白衣人抄着鼓槌,一下一下地击起鼓来。一开始,那沉闷缓慢的鼓声听在人耳中,仿佛绵软无力使人昏昏欲睡,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却渐渐急促而激昂,仿佛敲在了人的心坎上。就在此时,一旁那仿佛一直无所事事的年迈乐师猛然睁开了眼睛,指尖微动,拨若风雨,一时调子极其高亢明亮。 “结束浮云骏,翩翩出从戎。且凭天子怒,复倚将军雄。” 在歌姬的歌声中,但只见一声马嘶,竟是一身戎装的公孙大娘将身一纵合身马上,一人一马双双跃上高台。只见她头戴黑幞头,身穿玄衫,腰束铜色花带,脚踏乌皮靴,一张素颜不施脂粉,竟是英气勃勃。面对如此出人意料的登场方式,人群中顿时传来了如雷喝彩。一旁已经满头大汗的杜士仪眼见这再无词可形容的一跃,一时竟也跟着大喝了一声好,手下鼓点一时更疾。随着这鼓声和突然呈现出风雷之音的琵琶声,一时歌声再变。 “万鼓雷殷地,千旗火生风。日轮驻霜戈,月魄悬雕弓。” 乐声歌声现风雷之音,公孙大娘手中的双剑也仿佛幻化成了风雷闪电一般,一时但见马上剑光不见人影。当最后一个弓字出口,围观众人但只见一道寒光从马上剑影中破光而出,随即稳稳当当钉在了对面那酒肆二楼高高的横梁上,旋即倏忽间又和去势同样迅疾地回到公孙大娘手中。这一幕即便是身在最后的人也看清楚了,顿时又引来了一阵喧然大哗。 剑器舞在民间本就流行,可技艺达到公孙大娘这般本就难得,更何况刚刚这脱手一掷,竟比离弦之箭更显飒沓如流星? “青海阵云匝,黑山兵气冲。战酣太白高,战罢旄头空。” 随着公孙大娘那仿佛无处不在的剑影寒光,她身上渐渐渗出那一丝丝嫣红犹如血迹的痕迹,仿佛沙场负伤依旧血战,这惨烈情景自然而然激起了无数人的感动和共鸣。喝彩声叹息声,抚掌叫好声,汇成了另一曲不下于场中曲调歌声的赞美歌。舞至酣处,但只见她浑身浴血,头上幞头仿佛被人劈落一般坠落于地,满头青丝已是垂落在了肩头。 “万里不惜死,一朝得成功。画图麒麟阁,入朝明光宫。 大笑向文士,一经何足穷。古人昧此道,往往成老翁。” 于是,当最后的曲调鼓点歌词渐渐响起,眼看那战马负着公孙大娘挺立在高台中央,恰是由动转静,一幕横刀立马,掌声彩声欢呼呐喊几乎要把公孙大娘完全湮没了进去。然而面对这些,一身染血戎装的她却只是在马上微微欠身。 “今日所演《塞下曲》,因如今山东河南河北各地飞蝗成灾,百姓大苦,然登封境内却上下齐心捕蝗,如今飞蝗大减不能为患,就犹如将不惜名,士不畏死,沙场赢得决死一役,青史留名,是故奴演此曲,为崔明府及登封上下百姓贺!望各位父老齐心协力,将飞蝗驱出登封境内,保住今年收成!” 公孙大娘这一句句声音洪亮的解说,让本就沉浸其中的百姓一时更加激奋。随着人群中一人高呼必胜,其余人纷纷附和加入,一时间那欢呼呐喊的声音仿佛能把整个坊市给掀翻了。这时候,腰酸腿软手臂几乎抬不起来的杜士仪方才长舒一口气,疲惫地瘫坐在了地上。 要不是崔俭玄那家伙没找到好的鼓师,他也不用硬着头皮客串一把,万幸万幸,当年乐感不曾丢下。好在公孙大娘即便不用套路,那即兴演出亦是精彩绝伦,充分弥补了这一场只来得及排练了一次的演出可能存在的失误。 酒肆二楼,原本怀着最大恶意来观赏今日剑器舞的刘沼一时面色铁青。倘若他不是文弱书生,而是沙场勇士,那关节一定会发出咔咔作响的声音!他怎么都没有想到,今日公孙大娘竟然会别出心裁地上演了这么一场与众不同的剑器舞,更没有想到,临到末尾,公孙大娘竟以大战得胜来形容登封境内的捕蝗,最后甚至为崔韪之和登封上下百姓贺! 这样的景象转眼间就会传遍整个都畿道,甚至传到东都河南府,倘若他想回去煽风点火指鹿为马,也必然会有其他人禀报了姚崇! 崔韪之虽则也抱着看好戏的念头,可杜士仪转眼间送了自己一场这样的惊喜,他心里甭提多得意了。当着刘沼的面,他还得使劲按捺住没有在脸上流露出来,只有嘴角微微往上翘了翘。而那手指头,却不自觉地在身前的凭几上有节奏地敲了起来,赫然是此间最**时的鼓点。 诗是好诗,只最后一句嘲笑文士的有些过了……不过嘛,年少气盛,十有**杜士仪就是冲着自己身边这位刘御史来的! “公孙大家着实名不虚传,只可惜我身负要务,此前已经在登封停留太久了。”刘沼尽力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随即轻咳一声道,“今日看过公孙大家这一曲剑器舞,我也了无遗憾,该当前往汴州去见倪使君了。飞蝗过境,崔明府治下却有这般景象,可喜可贺!” 刘沼那强颜欢笑的脸看不出任何可喜可贺,可崔韪之此前同样是陪着笑脸敷衍了他好些天,这会儿好容易找到扳回场面的机会,更何况就算官司打到姚崇面前,他也是绝对有理。当即他便笑吟吟地说道:“哪里哪里,只是我运气好罢了,谁知道上下本就戮力同心的时刻,公孙大家又莅临本县,一曲剑舞振奋人心?哎呀,刘御史这一走,我只怕是无法相送了,我还得下去各乡里好好看看蝗灾的损害。” “不用送了!”迸出了这生硬的四个字之后,刘沼终于再也难以忍住心头怒火,一时站起身拂袖而去。随着他的从者也纷纷慌忙跟上,崔韪之忍了又忍,最终还是忍不住发出了一阵欢欣的大笑。笑过之后,听到下头传来了隐隐约约嚷嚷杜十九郎崔十一郎的声音,他方才容色一正,似笑非笑地看着面色各异的县丞主簿县尉等属僚。 “各位,民心可畏啊!” 第三十五章功成以何报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ps:第一卷只剩下晚上的最后一章了,嘿嘿……召唤推荐票支持! 民心可畏……但民心更可用! 一晚上思量可以用在今日的诗,又思量着该让公孙大娘如何消弭可能存在的危机和算计,再加上刚刚那酣畅淋漓的一场鼓点,此时此刻的杜士仪恨不得就此躺倒在地。可他着实没有想到,前排不知道是谁喊出了一声“是杜十九郎”,紧跟着,一早上四处找人,刚刚闲坐在一旁摇着蒲扇半点美男子风度也不见的崔俭玄,也被进城的乡民认了出来。倘若不是更多的人在那喧闹着请公孙大娘再舞一曲,他又奋起余力爬起身一把拉了崔俭玄便赶紧退入身后酒肆,外头也不知道会是什么动静。 “终于完事了!”这是杜士仪如释重负的感慨。 “怎么这么快就完了!”这却是崔俭玄意犹未尽的抱怨。 尤其当瞧见那三个艳妆歌姬都回了屋子,却是殷殷勤勤上来又是亲自拧了凉手巾服侍他们擦脸,又是让店家取了井水湃过的葡萄,剥了皮送进他们嘴里,纵使在家受惯了这种伺候,他也觉得今早这番跑腿没白费,懒洋洋地又含了一颗葡萄在口中,这才含含糊糊地说道:“杜十九,真有你的,刚刚那首诗着实对我脾胃!嘿……大笑向文士,一经何足穷。古人昧此道,往往成老翁。下次月考的时候,三师兄要是为难我,我就拿这话堵他!” “你小子别打歪主意,这诗可不是给你用在那种地方的!”杜士仪精疲力竭地吐出了一句话,随即索性把那一条冰凉的手巾整个盖在了脸上,“也不知道费了我多少脑子思量……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是百年身,冲动是魔鬼,果然一点没错。” 话音刚落,他就感觉到有人突然一把掀开了自己脸上那手巾,见是崔俭玄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己,他更是没好气地一摆手道:“别闹,我都快虚脱了,让我好好歇会!” “这么热的天,就是躺着也不好受啊!”崔俭玄笑容可掬地抄起了一旁的蒲扇,殷勤地给杜士仪打了好几下,侧耳一听外头又是欢呼雷动,却不知道是公孙大娘还是岳五娘登场,他便在杜士仪身侧盘膝坐下,满脸堆笑地说道,“话说小师弟,看你今天这一出马就纵横睥睨,月考的时候你可得拉我这个师兄一把。你放心,我一定不会亏待了你……” 见杜士仪翻了个白眼只不做声,崔俭玄瞥了一眼一旁那三个跪坐于地,美眸却不瞧他这美少年,全都频频往杜士仪身上瞟的歌姬,眼珠子一转便嘿然笑道:“就比如今日这倾慕于你的姊妹三个,我到时候一体赎出来送了你如何?” 听到那几个难以抑制的惊呼,杜士仪顿时为之气结。他一骨碌翻身坐了起来,见崔俭玄一脸认真,丝毫开玩笑的样子都没有,他便轻哼一声道:“崔十一,这还是你第一次叫我小师弟吧?读书是读书,让卢师听见你这话,保管会失望,三师兄抄起戒尺给你一顿还是轻的!少打这主意,你哪儿不行我给你讲,在卢师那儿混日子,亏你想得出来!” 崔俭玄顿时急了:“可我还想向公孙大家学剑呢!” “学剑也不可耽误读书。” 随着这个声音,就只见公孙大娘反手握剑进了屋子。她依旧穿着此前那一身斑斑点点染着血迹的戎装,刚刚又舞过一场之后,她的脸上已经满是晶莹的汗珠。经过那冯家三姊妹身侧的时候,她轻轻点了点头,一时激动得姊妹三个全都露出了喜不自胜的笑容。来到杜士仪和崔俭玄面前,她停下脚步,突然交手深深屈膝行了一礼,见此情景,杜士仪和崔俭玄同时反应过来,慌忙一左一右闪开了。 “公孙大家……” “今日能有如此声势,全仗杜郎君和崔郎君。” “这可当不起,我就是跑腿找人帮了点小忙。”崔俭玄嘿然一笑,见杜士仪大有深意地瞥了他一眼,他又干咳一声道,“而且杜十九偏说不要羯鼓,我连个鼓手都没找到,还是他亲自上的。要说助力,那也是杜十九脑子好使,这些鬼主意都是他想的。” “你说谁是鬼主意?” 见崔杜两人彼此互瞪,公孙大娘不禁扑哧一笑,那明媚的笑容让同是女子的三个歌姬也都看呆了。这时候,她方才和颜悦色地对三人说道:“我有几句话要对杜郎君和崔郎君说,三位可否暂避?” 然而,冯家姊妹三个彼此互视了一眼,最为年长的冯元娘却上前一步以头点地深深叩首道:“公孙大家,今日奴姊妹三人能够为大家伴唱,实在是三生有幸。奴姊妹三人只是微末浮萍,别无他长,唯有歌喉勉强还能入耳。只希望公孙大家能收留我等陪侍左右,以为剑舞壮色!” 听得这顺杆爬的言语,杜士仪不禁面色微变,而崔俭玄却立时怒喝道:“你们三个这是恃功要挟?” “奴决计不敢。” 那冯元娘慌忙俯伏于地不敢抬头,冯二娘和冯三娘亦然。早上崔俭玄带人找到他们,直接让从者撂下身上包袱中的一贯钱,继而那清河崔氏四个字,她们三个哪敢有半点违逆,可谁曾想竟是如此天上掉下来的好机会!她们本就是不入籍的私娼,如果就这样继续混迹风尘,老来欲为商人妇都未必可得,倘若能让公孙大娘收留伴唱,至少再不会掉入更悲惨的境地! “不敢就滚出去!”崔俭玄冷冷喝了一句,见三人狼狈起身,他方才没好气地说道,“庸脂俗粉,也敢痴心妄想!” “且慢!今日若不是她们歌喉果真唱得出那雄词,也未必有这样的效果,崔郎君不要苛责了他们。” 这高台正后方酒肆中的人,也如同对面崔韪之和刘沼观赏剑器舞的酒肆那样,从上到下的人都早就被崔俭玄给轰走了,因而,眼下崔俭玄听了公孙大娘的话,立时怒容尽去连声应是的样子,除了杜士仪再没有别人能看见。看着那三个满面惊喜的姊妹,杜士仪想了想就开口说道:“她们三姊妹的歌喉,一个浑厚,一个低沉,一个高亢,天生的互补,而且身为姊妹彼此心灵相通,用来伴唱却是正好。当然,她们毕竟是外人,是否收容听凭公孙大家。” “如今合则留,日后不合则去。”公孙大娘随口说出了这么一句让三姊妹欣喜若狂的话,这才若有所思地说道,“今日怎不见杜郎君之妹?可是还因昨日之事……” “那倒不是,舍妹很懂事,昨日是我心急,回去一说就好了。”说起杜十三娘,杜士仪想到她没能看到刚刚那一场乐舞,一时也替她觉得遗憾,“只是她生怕今日会有什么事故,怕我分心,便呆在家里没有出来。没能看到公孙大家那飒爽英姿,她心里也一定惦记着。” “没看到我这剑器舞并不可惜,她没瞧见杜郎君击鼓时的全力以赴,若知道了方才遗憾。”公孙大娘见一旁的崔俭玄听了这话,一时也连连点头,她不禁含笑说道,“若是杜郎君愿意,待我再专为她演上一场如何?” “这怎么好意思!” 杜士仪才刚推辞了一句,一旁崔俭玄便连声叫好道:“好,当然好!刚刚我在一边只顾着瞧别人的反应,根本就没看清楚,心里正痒痒呢!公孙大家一言既出,可千万要驷马难追啊!” 崔俭玄这话都已经接了,杜士仪想想昨日杜十三娘在见到公孙大娘舞剑时的激动兴奋,最后还是决定圆了妹妹这个心愿,当即少不得一番致谢。待到公孙大娘又到外间舞过一番作为压轴,这一场剑器舞便终于告一段落。尽管外间百姓依旧恋恋不舍不愿意散去,然而县署的差役已经悉数出动维持秩序,最终四周围喧哗渐止。而早有预备的杜士仪一行人,和换过装束的公孙大娘一行人,从酒肆后头的夹道中悄然而去。 自从一大早杜士仪出门,杜十三娘便始终在倚门盼望,甚至连午饭都只懒懒扒拉了几口。因而,夕阳西下时分,当听到小径尽头隐约传来了说话声,她立时不假思索地奔出了门去。待到推开篱笆边上的那扇院门,疾步前行不远,看到了一马当先的杜士仪,她立时停下了步子,面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下一刻方才看清了后头跟着的人。 “崔郎君……啊,公孙大家?” 见杜十三娘看着后头的人有些疑惑,杜士仪便宠溺地按了按她光洁的额头,因笑道:“今日唯有你不曾看见那振奋人心的绝妙剑舞,所以公孙大家特意提出要回来专为你舞上一曲。” “这是真的?” 杜十三娘发出了一声难以抑制的惊呼,面上露出了深深的狂喜。强忍激动把一行人请进了院子,她立时叫来竹影告知了公孙大娘莅临之事,不过一会儿功夫,田陌也好,崔氏几个家仆也罢,纷纷都迎了出来。即便那还种着瓜果菜蔬的院子里容不下奔马,可当歌声鼓声琵琶声响起,继而又看到那无双剑舞的一刹那,对于杜十三娘来说,她只觉得自己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没有之一。 第三十六章事了拂衣去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ps:周一,七十七张推荐票,今天能破百不? 尽管奉命巡视各地蝗灾情况的监察御史刘沼狼狈离去,但公孙大娘的演出却还剩一日。此前的轰动场面已经足够,因而接下来的两天中,她只不过拿出从前游历四方时的那些剑舞技艺,就足够引来了山呼海啸一般的喝彩和欢呼。面对这种场面,杜士仪和崔俭玄自然功成身退,安安心心地呆在此前崔韪之和刘沼包下的那座酒肆二楼欣赏了连续两日的精彩剑器舞。只不过,崔俭玄挂在嘴边的拜师学艺四个字,却是再也不敢提了。 因为这酒肆二楼上的,并不止他们俩,还有听了侯晓的报讯匆匆从卢氏草堂赶了过来的大师兄卢望之和三师兄裴宁。生来随性不羁的卢望之目不转睛啧啧赞叹,时不时还和杜士仪崔俭玄交流两句。然而,裴宁那脸色和眼神在如今这盛夏时节都能让人感觉到一股深重的寒意,崔俭玄哪里还敢多说话? 这会儿,当看着公孙大娘收势而立颔首为礼,又言说明日便要启程赴别地的时候,自打见到杜士仪和崔俭玄后就一直不做声的裴宁终于长长舒了一口气,随即淡淡地说道:“总算是要走了。” 崔俭玄一忍再忍,这会儿终于忍不住了:“三师兄你这是什么话?公孙大家剑舞振奋人心,谁都巴不得她能在登封多停留几日!” “越是美好的事物,就越是不能沉迷,否则便会因小失大误了大事。公孙大家这三日剑舞,是打着贺登封捕蝗大捷的名号,若是百姓都为了看她的剑舞而耽误了正事,正好让那个刘沼有机可趁!”裴宁面无表情地说到这里,见崔俭玄一时哑口无言,他方才淡淡地说道,“而且,你和小师弟的课业又耽误了几日,提醒你们一句,后日便是月考。” 这话立时让崔俭玄那张脸变得犹如白纸似的,就连杜士仪也有些尴尬。 反倒是卢望之笑呵呵地说道:“相比这鼓舞人心的三日剑舞,月考只是小事。有道是一张一弛,文武之道,有些事情强压只会适得其反,就好比捕蝗,官府强令很简单,可百姓心中要是心存抗拒,好事也会变成坏事,现如今小师弟你当众食蝗奔走四乡打好了基础,朝廷的公示又推了一把,再加上公孙大家那一番必胜剑舞,民心士气都受到了鼓舞,必然事半功倍!卢师倘若知道如今的局面,也必然会拍手叫好。毕竟,这和修德逐蝗有异曲同工之妙。” 瞧见崔俭玄面露得色,裴宁不禁为之气结,一时冷冷地提醒道:“大……师……兄!” “啊,当然,课业还是最重要的!”卢望之立时变脸,又一本正经地说道,“今天最后放你们俩半日假,明日可一定要回草堂!三师弟,咱们赶紧回去向卢师禀报一声此间情形。” 眼看那眼神能冻死人的裴宁被卢望之不由分说拉下了楼,崔俭玄只觉得喜出望外,双手合十连念了好几声阿弥陀佛,随即才突然醒悟到这次的事情和佛门那些和尚可没关系,倒是嵩阳观也帮了不小的忙,于是立时改口称了一声无量天尊。而懒得搭理这小子的杜士仪站起身走到临窗处,瞧见对面那一层纱帘也被人高高拉了起来,而后露出了孙太冲那熟悉的面孔,他少不得笑着微微颔首,算是打了个招呼。 “子方?” “对面应该是杜十九郎和崔十一郎。昨日是崔明府包下此地请了那位刘御史一块观瞻,今日让给崔十一郎也在情理之中。” 孙太冲示意道童再次放下纱帘,这才回到了自己的座位,瞥了一眼面上犹露不自然的柳惜明,这才笑呵呵地对宋福真说道:“这一次的事情,登封县可以说是得了一个莫大的彩头,唯一不高兴的,大概就只有那个有苦说不出的刘御史而已。” “监察御史虽只正八品下,但却是常参官,他又是姚相国的亲信,只要有心,要找崔韪之一个县令的茬还不容易,更何况杜十九不过区区白身人!”柳惜明一个忍不住,咬牙切齿地迸出了这么一句话。当看见宋福真投来了责备的不悦目光,他才不情不愿地低下了头。 “刘沼是姚相国的心腹不错,可我记得柳三郎你之前还说过,姚相国如今可不是从前那样稳若泰山了。”见柳惜明一时哑然,孙太冲这才似笑非笑地摇了摇手中羽扇,“而且,这一次登封真的是天时地利人和全都占了,崔明府这官位就算暂时挪动不了,年后也必然擢升。须知圣人可是耳聪目明,刘沼一个人阻塞不了众人之口。至于杜十九,他一言一行无不在理,倡导捕蝗又有功,如今还是卢浩然的弟子,刘沼凭什么去找他的茬?” “梓光,你今日本就不该从卢氏草堂出来。”宋福真微微叹了一口气,随即就淡淡地说道,“我让人备快马,你立时回去。只要赶在卢望之和裴三郎的前头,至少不至于让人诟病!” 面对舅舅前所未有的严厉眼神,柳惜明只得欠身答应,面上却流露出了一丝掩不住的怨气。 对面酒肆二楼除了孙太冲,是否还有什么其他人,杜士仪却懒得去揣测。毕竟嵩阳观在关键时刻让公孙大娘留宿观中,解了燃眉之急,总是帮了一个大忙。这一日早上,公孙大娘和岳五娘以及两个琴师三个歌姬收拾了行李从嵩阳观出来之前,他们就已经去拜谢过关注宋福真,现如今也不用再去见面。因而,当这一场演出散场之际,他和崔俭玄就便立时把公孙大娘请入了酒肆,置酒庆贺之际,崔俭玄一口气喝干了自己手中那小陶杯中的酒,随即就把杯子在桌上重重一放。 “公孙大家真的要立时启程?须知那刘沼说是往汴州去的,但万一他再打什么歪主意,你岂不是羊入虎口?” “既然有预备,狡兔三窟的本事,我还是通晓几分的。”公孙大娘微微一笑,随即站起身来,竟是和岳五娘以及两位琴师三名歌姬一起交手屈膝,见杜士仪和崔俭玄慌忙都站起身来,她方才直起身开口说道,“今次得以全身而退,多仰仗了二位郎君相助。” “唉。”崔俭玄等她落座,失望地又自斟自饮了一杯,随即方才开口说道,“公孙大家在东都时,我家祖母和阿娘都开口挽留,你为何非要如此四海漂泊?这天底下最险恶的就是人心,像刘沼这样的混蛋,可不仅仅是一个而已!” 公孙大娘直言不讳地说道:“剑舞原本讲究的便是洒脱奔放,雄浑大气,若是困于一地安享富贵荣华,此生休想再有寸进。吾师也是游历天下二十年,又借鉴了军中剑法,剑舞方才真正得以大成,只可惜那时候已经身体困顿,不久就去世了。我那时候曾经在先师灵前发誓,当踏遍名山大川,览遍雄奇山水入剑,不求闻达,只求自由。所以,只能辜负齐国太夫人和赵国夫人,还有崔郎君的好意了。” 见崔俭玄虽一脸郁闷,却还是连连点头,显见很赞同这番说法,杜士仪忍不住生出了一个离谱的念头。倘若不是这次无巧不巧卢氏草堂求学成功了,这崔十一郎不会也打算优哉游哉逛遍天下吧?想到这里,他便举起了手中酒杯。 “不自由,毋宁死,这等境界,我等凡夫俗子望尘莫及。我再敬公孙大家一杯,但愿此去能够得偿所愿,剑舞至臻完美。” 品味着那最初六个字,公孙大娘一时眼眸大亮,当即举杯一饮而尽。又小谈片刻,她以准备为由,将其他人都打发了出去,这才一字一句地说道:“崔郎君此前提到过要学剑,我在此不妨说实话。我的剑器舞只合女子习练,男子习练却有所不合,而且虽能退敌,可其中有些招式已经不是当年越女的技击之术了,和军中舞剑更不可同日而语。若是真要学剑,不妨去五乳峰上少林寺。那里寄住了吾师从前甚为推崇的一位友人。他复姓公冶,单名一个绝字。” 说到这里,她便信手从腰间接下了一枚圆润光滑的铜牌,见杜士仪抢在崔俭玄之前一抄手接了过去,气得崔俭玄连连跳脚,她方才笑着说道:“只是他脾气古怪为人严苛,二位郎君可得有个准备。” “多谢公孙大家!”杜士仪连忙谢过,想了想便从袖中取出了一张纸递了过去,“这上头是几首堪配公孙大家剑器舞的雄词,既然带着冯家三姊妹,将来应该用得上。不过,用归用,公孙大家只消说是无名氏所作就行了。” “哦?”公孙大娘展开了那张折叠成了四方块的麻纸,见上头用蝇头小楷写着整整齐齐的字迹,只略读一二便立时明白了这些诗句的价值。见杜士仪一副认真的样子,她想了想便郑重其事地收在了随身锦囊中道,“好,杜郎君这片好意,我拜领了。” “咳,咳咳!” 眼见杜士仪信物也抢了,又送了人家求之不得的东西,崔俭玄顿时觉得一肚子恼火。然而,当公孙大娘转头看过来的时候,他那些小小的怨气顿时无影无踪。微微一犹豫,他便开口说道:“公孙大家日后在北地游历的时候若遇到什么难题,随时可以回东都永丰坊。” “多谢崔郎君!” 当站在二楼凭窗处,看着那一行车马渐行渐远,接受了公孙大娘的要求没有送出去的杜士仪和崔俭玄都沉默了下来。良久,杜士仪方才用几乎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低低地吟道:“绛唇珠袖两寂寞,晚有弟子传芬芳……” 那后半首诗,最好再也不会传世…… 第一卷当时年少青衫薄完 第三十七章山中无岁月,草堂有春秋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ps:新的一卷开始啦,嘿嘿,求推荐票,今日如果能过两百推荐票就再加更一章!我要求很低的 每个月的月考,对于卢鸿的入室弟子来说,都是一场考验。 尽管卢氏草堂如今已经有近百听讲的学子,但大多数人都是通不过卢氏三考,也拿不到那些大儒名士的荐书,于是只能附庐听讲,听凭自由来去,并没有参加月考的资格。而够资格参加月考的人,每到最后几天就已经开始紧锣密鼓地预备了起来,因为每个月的考问都是卢鸿亲自出题,人人的卷子都根据各人选择的课业而不尽相同,若要想作弊,那不但丢脸,而且几乎是不可能的。 正因为如此,尽管已经不是第一次参加月考了,但崔俭玄还是死活拖着杜士仪熬了两个通宵,当最后好容易答完了,眼巴巴看着大师兄笑吟吟把卷子收上去的时候,眼圈发黑的他忍不住打了大大的一个呵欠,随即才精疲力竭地往后一仰,叫苦连天地抱怨道:“除了试赋,咱们既然都是学得一样,为什么非得两份不同卷子,卢师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添麻烦嘛!真是的,天知道我多不容易才把那些书啃完……” 仰天躺着的他见杜士仪站起身懒洋洋伸了个懒腰,却不像自己这样疲惫,他不禁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又扫了一眼那些书案上摞起老高的线装书,倒吸一口凉气说道:“真不知道你这小子哪来这么好的精神,这几个月你算算你抄了多少书?要听讲,要定期交课业书卷,要爬山,要回去看十三娘,还要月考,这时间你居然够用!你小子还任由那个柳惜明在外头传扬你江郎才尽,你这是……这是……” 听到崔俭玄一下子卡了壳,分明找不出准确的形容词,杜士仪便笑眯眯地说道:“你是不是想说,我这是扮猪吃老虎?” “对,没错,就是这意思!扮猪吃老虎……这形容真是妙绝!”崔俭玄立时在身下坐席上狠狠拍了一巴掌,结果却被那巨大的反震力震得手掌生疼,一面倒吸凉气揉着手掌,一面没好气地说道,“我就说,你肯定没安好心!” “我都是做不出诗来的人了,当然是江郎才尽!” 杜士仪没理会崔俭玄的白眼,走到书案边上翻开那一本本抄录好又亲手装订的线装书,心里颇有一番说不出的成就感。自从送走公孙大娘之后,他除却隔三差五回去探望杜十三娘以及在草堂听讲,还有卢鸿单给他开的史籍小灶,便开始了闭门屋中坐,一心只抄书的日子,原因自然是他每抄一本书,就会原原本本记下一本书。现如今好几个月过去了,从《春秋公羊传》、《左传》、《吴越春秋》、《史记》十数卷以及《永徽律疏》二十九卷,只从这满屋子的手抄书就能看出他这些日子下的苦功夫。 当然,倘若不是卢鸿和卢望之这些师兄们都拿出了自己珍藏的书籍,他也不可能抄了这许多。毕竟,《永徽律疏》可不是想找就能找得到的,尤其是这大多数人都在求为文学雅士,而不是为法吏的卢氏草堂。 现如今,草堂附庐听讲的贫家学子,不少都开始学他用线装书的形式抄书读书,在这些人当中,肯下苦功的他已经成为了一个榜样。 崔俭玄见杜士仪背对自己摩挲着那一本本的书,突然开口问道:“喂,杜十九,公孙大家说的少室山五乳峰少林寺,你打算什么时候去?” 一听到崔俭玄问这个,杜士仪顿时手上一顿。他对于少林寺的印象实在是深刻得有些过分了,因而竟是发呆片刻方才转身笑道:“怎么,你就打算丢下草堂这边的学业跑去那儿学剑?” “难道不能两边兼顾?”崔俭玄自信满满地挺起了胸膛,继而振振有词地说道,“出将入相嘛!手无缚鸡之力怎么行,我从小骑得马射得箭,就是剑术也跟着两位老师练过一阵子,要不是这回我阿娘说动我祖母愣是把我送了出来,我这剑法说不定已经有所小成了!再说,卢师又不是那种拘泥规矩的人,平时讲课也是深入浅出,只要咱们去好好说明,他一定会答应的!” “等到这一回月考的结果出来再说。”看到崔俭玄一瞬间变成了一张苦瓜脸,杜士仪不禁笑了起来,“怎么,莫非你对自个的考问结果没把握?” “呸呸,你少乌鸦嘴!”崔俭玄气急败坏地狠狠瞪了杜士仪一眼,这瞌睡劲终于再也忍不住了,站起身就径直往西屋走去,头也不回地说道,“天大地大,睡觉最大……两天没合眼,这一回我非得睡个饱才行!我可警告你,别来吵我,否则我可不客气!” 听到那仿佛是重物砸在竹床上的声音,接着是翻身,最后则是演变成了一阵阵鼾声,杜士仪不禁暗叹崔俭玄人不如其貌,别说锦心绣口,根本就是刻薄嘴直肚肠,就连晚上入睡也比谁都要快。想到《永徽律疏》只剩下了最后一卷断狱的最后一部分,他揉了揉太阳穴,随即便来到了临窗的书桌前。 既然抄书已经够累够繁重了,他可没兴趣再虐待自己,因而早就让田陌去做了一套桌椅送来。当初东西送进来的时候,还引来了众多非议,可眼见得抄书方便,那些世家子弟固然大多依旧不齿,却也有想着趁在卢氏草堂求学之际,多抄几本书带回去的贫寒学子厚颜来观摩了一番,回去立刻自力更生山寨了一套自用。 不过抄了小半页,他就立时静下心来,尽管外头不时传来了附庐听讲那些学子的说话声,月考结束弟子的交谈声,甚至还有读书声喧闹声,但他几乎充耳不闻。不时手腕酸了,他便停下来揉揉手肘,继而默默诵读刚刚抄下的内容,待到恢复过来便继续抄录,若渴了就拿起旁边白瓷缸里头的水喝上一口,不知不觉就已经忘却了时间。 草屋外头并肩站着的裴宁和卢望之看着这一幕,卢望之便含笑说道:“这几个月小师弟每天抄书不辍,那一本本线装书已经把书案都堆满了,我之前一时兴起考问一二,他竟都能倒背如流。果然是勤能生巧,刚刚那卷子我送到卢师那儿的路上翻看了一二,他那所答都很有自己的见解。” “要是连月考都过不了,也枉费卢师一番苦心造就。只可惜崔十一着实是懒散,他既然和杜十九形影不离,怎就不好好学学杜十九的勤勉?”说到这里,裴宁只觉得恨铁不成钢,突然瞥见卢望之那脸上的微微笑容,他顿时生出了一个念头来,当即皱眉说道,“大师兄,不会是崔十一不学好的,就偏偏学到了你的懒散不修边幅吧?” “三师弟你这是什么话,就是十一郎要学,也应该学我的锦绣文章不是吗?”卢望之笑眯眯地回敬了裴宁,见这位师弟的脸色一时更冷了,他这才不紧不慢地说道,“我知道大伙儿都把你当成这卢氏草堂的监学御史,可你也别老是板了这么一张脸。明明连小师弟的笔墨纸砚都是你悄悄留意着,一有不足就给他补齐,为何当着他的面却老是横挑鼻子竖挑眼?就连十一郎在那熬夜读书的时候,你也在草屋面前徘徊过,可面上却老这么冷冰冰的,这又是何苦?” 一番话说得裴宁面色数变,最后恼羞成怒地说道:“我只是不想有人堕了卢师的名声!总而言之大师兄你给他们好好做个榜样,我先走了!” 见裴宁走得飞快,卢望之不禁笑呵呵地摩挲着下颌那短须,继而打了个呵欠嘀咕道:“这春天容易犯困,没想到秋天也容易犯困……也不知道小师弟哪来的这么好精神……话说这已经好几个月了,长安城中的大丧,应该差不多了吧?” 六月太上皇驾崩的消息在卢氏草堂中并未引来太大的波澜,甚至不如山东河南河北等地的蝗灾最终得到控制更引人关切。就连杜士仪,对于那个长安城中退位数载最终撒手人寰的太上皇李旦,也并没有太大的感受,唯一感慨的就是李旦和中宗李显这对难兄难弟着实一生坎坷而已。傍晚时分,当他终于将《永徽律疏》第三十卷原原本本抄录完之后,长舒一口气的他几乎想都不想地就把笔丢回了笔洗中,站起身来便做了几个活动腰腿的动作。 “小师弟,卢师请你去草庐!” 听到外头的喊声,杜士仪微微一愣,连忙拿着镇纸压了桌上那墨迹未干的麻纸,随即匆匆出门。在金针拨障最终成功后,卢鸿就搬出了山洞,由诸弟子合力在瀑布西北又盖了一座更加轩敞的草庐。眼下他拨开厚厚的布帘子进入屋中,见卢鸿正坐在居中主位上,连忙长揖行礼。 “卢师。” “坐吧,不用多礼。”见杜士仪应命跪坐了下来,卢鸿便开口说道,“你入门已经三月有余,勤勉用功在众人之中当属第一,我看在眼里很觉欣慰。不过,你这三月每日早起攀山,然后抄书几近万字,听讲也都不曾拉下,实在是太拼命了。司马道兄说过,你这身体本属大病初愈,不可太勉强。” 不等杜士仪开口辩解,他就不容置疑地说道:“你这次月考,答问无懈可击,不过,你也别一心一意只顾着读书,其他陶冶性情的东西也不妨学一学。从明日开始,你去向你三师兄学琵琶吧。”他一面说一面指了指一旁书案上的一份书卷,笑吟吟地说道,“那是司马道兄的一卷乐谱,什么时候你能将其用琵琶弹好,就算是你琵琶出师了。至于琵琶,我记得你大师兄那里还收了两只,你且先学起来。” 直到杜士仪脸色微妙地出了草庐,卢鸿方才笑呵呵地捋了捋自己那梳理整齐的胡子。少年郎勤奋好学自然是好事,可总得一张一弛。再说了,裴宁那太过板正的性子,也该有个人扳一扳,只不过,仿佛单靠杜士仪,却也未必够…… 第三十八章手拨琵琶亦青春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ps:周推荐票一百七十三票,晚上我十一点睡觉前能到两百票不?到了我就加更,没到就对不住啦^_^ 琵琶! 拿着那一把卢望之翻箱倒柜找出来的琵琶,杜士仪忍不住嘴角抽搐了两下。 他上辈子叛逆离家为了找个能交代过去的借口,便是以音乐为名,为此一度弹过吉他学过鼓,但因为从小学的就是金石针医这些和时代格格不入的,后来还是更多涉及古典民乐,甚至在一个民乐团混迹过多年,所用的乐器就是琵琶。然而,他从前学的琵琶是六相二十四品,而眼下这把琵琶是四相十二品。这些也就罢了,卢鸿给他的司马承祯那一卷《清心吟》,乐谱就犹如鬼画符似的,他基本上就如同睁眼瞎什么都看不懂。 然而,应命而来的裴宁却脸色更黑。他实在不明白,小师弟勤奋好学是好事,卢师为何非要他在百忙之中抽空跟着自己学琵琶!然而,师命不可违,尽管一万个不愿意,眉头紧皱的他还是勉强开口说道:“从明日开始,你每天日落前随我学半个时辰。先好好看一看宫商角徵羽的乐谱,明日我要考问!” 看到杜士仪面色微妙,而裴宁则头也不回地出门,卢望之少不得轻咳一声道:“三师弟,卢师让小师弟却琵琶是为了修身养性,你这不是为难他吗?” 裴宁骤然停步,好一会儿方才头也不回一字一句地说道:“那好吧,明天我再逐字讲解乐谱就是!” 次日一大清早,当崔俭玄起身之后得知,杜士仪竟然被卢鸿要求去跟着裴宁学琵琶,他一时幸灾乐祸大笑连连,甚至极其夸张地打翻了洗脸的铜盆。然而,让他完全没想到的是,早饭之后,四师兄侯晓就亲自拿了他的月考卷子回来,一板一眼地说道:“十一郎,卢师说了,你此次月考尚可。既有余力,不妨和小师弟一块,跟着三师兄学一学琵琶。” 此话一出,崔俭玄一时呆若木鸡,起初被其幸灾乐祸给噎得半死的杜士仪少不得哈哈大笑了起来。等到崔俭玄气急败坏地嚷嚷了一声这不可能,接过侯晓手中的卷子便径直去见卢鸿,他方才好奇地看着嘴角露出微微笑容的侯晓问道:“二师兄可知道,卢师为何会让九师兄也学琵琶?” “卢师说,十一郎的性子是没个人看着便会懒散闲着,既然如此,还不如让他也随着你。音律固然有助于松乏和修身养性,而且精通音律对于人情往来来说也是必须之事。”说到这里,侯晓顿了一顿,见杜士仪一下子愣住了,他方才突然郑重其事地躬身一揖道,“小师弟,此前因为捕蝗之事,我和你一度争执不下,可如今得知都畿道和河南其他各地的情形,我才知道,若非是你,只怕百姓更加愁苦,租税更加为难。” “四师兄千万别这么说!”杜士仪一个措手不及生受了礼,随即方才慌忙上前搀扶起了他,“只是学术和所求道不同,你不必放在心上。” “虽说我仍旧力持蝗灾须修德以避之,但小师弟的变通和励民之法,着实别出心裁,所以我心服口服。”侯晓站直身子,这才笑着低声说道,“三师兄的音律是自小学的,连卢师都赞为天赋异禀,只是他这些年专注读书,很少再有演奏,你和十一郎一定要好好学。他家虽是西眷裴正宗,可家中的琵琶绝艺却据说是贞观年间宫廷疏勒乐师裴神符传出来的,立拨法独步天下。” 听到这话,杜士仪想到裴宁那冷面冷言,不禁若有所思地问道:“四师兄,三师兄年纪似乎不算大啊,他跟着卢师多少年了?” “这个嘛……三师兄是十岁就拜在卢师门下,至今已经十二年了。”想起自己初见裴宁的样子,他一样是冷冷丝毫不肯通融,侯晓也不禁笑了起来,“他长兄裴宽先任润州参军事,后来举书判拔萃科,授河南丞,听说当初的润州刺史韦诜把女儿嫁了过去,如今任刑部员外郎。裴家兄弟八个,三师兄排行第三,却志向高远,至少我像他的年纪,可未必能在这深山一住十余年,这些都是大师兄陆续打探出来的。不过,三师兄面冷心热,嘴里却死活不肯承认,日久天长你就知道了。” 其他师兄们杜士仪都很快混熟了,只有裴宁不好接近,因而他竟是此刻才知道裴宁的家世。此刻笑着谢过侯晓后,他弯下腰把小几上的琵琶抱了起来,随手拨弦发出铮的一声响,这才深深吸了一口气。 既然要学,那便勉力去学吧!好在,他的底子很不错,总比一窍不通的崔十一强! 崔俭玄那一趟草庐之行果然是徒劳无功,卢鸿笑眯眯有理有据的一番话,绕来绕去,终于把原本满心不情愿的他给说服了,到最后他不得不耷拉着脑袋跟着杜士仪一块去学琵琶。裴宁的琵琶技艺确实精妙,一曲竖抱手拨过后,两人都一时心悦诚服,可接下来那些指法和基本功却折腾得崔俭玄叫苦不迭。就连基础还好的杜士仪,把从前的功夫一一捡起来,再加上适应这式样音品大为不同的琵琶,也委实费了不小的力气。 一转眼,秋去冬来,不知不觉就已经到了腊月,眼看朝廷从十月起,下令各州县官府严密监测水塘及松土处,挖取蝗卵,还惦记着此前蝗灾的杜士仪也就放下了这最后一丝担忧。 这一日正练习轮指之际,杜士仪突然只听得外头传来了一阵喧哗。他不过微微一走神,崔俭玄却已经立时丢下琵琶跳了起来打算出去瞧瞧。然而,这位崔十一郎还没来得及往外走半步去探听究竟是怎么回事,膝盖上便被裴宁用竹鞭不轻不重敲了一下。见崔俭玄呼痛一声,最后苦着脸不情不愿坐了下来,他不禁暗叹这家伙就是教训没吃够,果然下一刻裴宁便疾言厉色地训斥道:“我说过多少遍了,无论做什么事情都不可分心!” 他这话才刚出口,外头就传来了一声嚷嚷:“三师兄,你家中大嫂来看你了!” 话音刚落,就只见裴宁面色大变,随即甚至连打个招呼都忘了,起身之后便三步并两步冲了出去。这时候,杜士仪和崔俭玄对视了一眼,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放下了手中琵琶追在后头。不为其他,哪怕是瞧着刚刚裴宁那失态的样子,他们也已经足够好奇了。要知道,能让这位冷面三师兄如此失态的事情,他们俩到了卢氏草堂这好几个月,还是第一次瞧见! 到了外间两人方才发现,好奇的远远不单单是他们两个。外头那条进卢氏草堂的山路不好行车,却能骑马,因而此刻但只见一旁有三五个仆从模样的男子牵着马匹,而居中含笑正看着裴宁的,是一个年约二十四五的年轻少妇。尽管如今风气使然,但她的手中仍是拿着一顶帷帽,应是刚刚才取下来,双鬟望仙髻上簪着一对珠钗,淡色纱衣,外头罩着大红半臂,一袭及胸浑色石榴裙,一条帔子搭在双手之间,外头服着一袭裘衣,轻敷口脂淡扫蛾眉,恰好衬出了天生丽质,却又不失雍容华贵。而平日里最是惧怕裴宁冷面的学子们,这会儿都三五成群地在一旁张望看热闹,尤以那少妇身上投注的目光最多。 裴宁对周围众人的围观很有些不自在,然而此刻却发不得脾气,相见之后只得低声问道:“大嫂,你怎么来了?” “你都三年不曾回家了,你阿兄公务繁忙脱不开身,又实在记挂,可你二兄正在预备明年的明经科,最后家中商议之后,便是我亲自走了这一趟。”韦氏若无其事地看着眉头紧皱的小叔子,因笑道,“既然来了,不可不去拜会卢公,三郎引路可好?” “大嫂这边走。” 尽管裴宁领着人去拜见卢鸿了,但他这一位乍然来到的大嫂却激来了众多议论。就连站在草屋门口的崔俭玄看着那消失在卢鸿草庐门口的两人,也忍不住开口说道:“只看他大嫂在这么多人面前都落落大方坦坦荡荡就知道,三师兄那长兄还真是有福的人,嗯,韦氏一族倒是尽出好女儿。话说回来,也不知道三师兄自个儿的亲事定下了没有,就他那张脸,他将来的妻室想必日子难过得很,非给冻死不可……” 听到崔俭玄竟然在背后嘀咕非议裴宁的婚事,杜士仪不禁莞尔。尽管裴宁已经二十二了,可在这个时代,女子若晚嫁则必有缺陷,而男子因为读书科举前途等任何理由晚娶的却比比皆是,所以裴宁未曾婚娶也并不奇怪。而且,裴宁那性子,真不是寻常女子消受得起的。 裴宁和韦氏一进卢鸿的草庐,便是小半个时辰都没有出来。再加上二师兄宋慎和四师兄侯晓端起架子赶人,渐渐的,那些好奇的学子都各自散了。然而,杜士仪和崔俭玄今天的任务就是学琵琶,这会儿两人一本正经地拿了个琵琶盘膝坐在草屋门口,无论宋慎还是侯晓都不好赶了他们回屋。最后,还是侯晓上前没好气地低声提醒了一句:“小心别看热闹看得三师兄恼羞成怒,到时候逼着你们俩一夜学会哪首曲子,你们可就哭都哭不出来了!” “四师兄就别危言耸听了,三师兄可不是那样公报私仇的人。”杜士仪哂然一笑挡了回去,突然瞧见草庐那边似有动静,忙出声说道,“看,三师兄出来了!” 面如寒冰的裴宁却是一个人从草庐出来,脚下飞快地走到草屋门口,扫了一眼杜士仪和崔俭玄便沉声说道:“教你们的轮指法、立拨法、拢弦法,你们自己习练,一个月之内给我先练熟了那首《塞下曲》,我回来便立时要考较。要是生疏了半点,你们自己知道后果!” 见裴宁说完转身就走,杜士仪不禁崔俭玄面面相觑。及至卢望之送了韦氏出来,又在草庐门口说笑几句,继而往这边走来,侯晓连忙迎上了前去。 “大师兄……” “三师弟要回一趟家。”说到这里,卢望之的脸上便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他年纪不小了,如今他那未婚妻既然即将及笄,他是该回乡完婚了!” 言下之意明明白白,如今二十三的裴宁,即将迎娶一位年方十五的美娇娘! 第三十九章访少林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ps:十二万字了,从十号上传到现在十六天,多谢大家一路陪伴支持!希望养书的同学不吝每天点击一下,有票的推荐一票,你的支持是我最大的动力,谢谢! 裴宁即将回乡完婚的事情在卢氏草堂引来了好一番轰动。然而,尽管韦氏盛情相邀,但卢鸿如今眼疾才刚痊愈不多久,跋涉前往东都裴氏宅自然不便,再加上草堂弟子学子众多,自然更不可能耽误众多人的学业,最终便不得不婉言谢绝了。至于其他弟子,多数也就是对裴宁说了些祝福恭喜的话,可三两句下来见裴宁面黑如炭,后头的人也就中规中矩,再不敢随便乱开玩笑。 他这一走,杜士仪和崔俭玄的日子自然松乏得多。崔十一郎干脆立时撂下琵琶再也不碰,杜士仪想着那一首裴宁下了死命令要考较的《塞下曲》,少不得勤勤恳恳练了好些天。他毕竟基础极好,不多时就完全熟练了。这小半年抄书抄下来,他最初只抄史籍律例,可卢氏草堂的藏书已经不够了,因而他索性也杂抄各种前朝文集,这天他才刚刚把某位师兄随身所携的《齐民要术》几卷残篇给抄了一篇,就只见崔俭玄兴冲冲地进了屋子。 “杜十九,你怎么谢我,我说动卢师啦!” “嗯?” “嗯什么嗯,就是公孙大家提到的少林寺那位高人,难不成你忘了?我对卢师说了,三师兄一走,小师弟立时成天闷在屋子里抄书读书,再这么下去身体非得熬坏了不可。我听说嵩山少林寺中技击之术颇为出众,打算带着小师弟去那儿寻访高人。哪怕不为建功立业,强身健体也是好的!” 对于崔俭玄先斩后奏和扯起虎皮做大旗的功夫,杜士仪简直叹为观止。他没好气地瞪着这个洋洋得意的家伙,想起自己这小半年的勤奋积累非同小可,现如今已经入冬,抄书确实变成了最大的苦事,也不妨锻炼一下筋骨,也好松乏一下。话虽这么说,可他怎么也不能让崔俭玄老这么自说自话,当即丢下笔似笑非笑地说道:“我说……九师兄。” 就和崔俭玄几乎从来不叫杜士仪小师弟一样,杜士仪面对崔俭玄,也很少叫什么九师兄,倒是崔十一、十一郎之类的称呼比比皆是。因此,这会儿崔俭玄听到这一声九师兄,立时往后退了一步,满脸警惕地说道:“喂,我可都安排好了,你可别辜负了我一片好意!” “可是,我最近忙得很。劳烦大师兄从嵩阳观借出来的那套《汉书》,过年之后就得还回去。还有之前四师兄从前抄录的一套《后汉书》,也不能一直丢在案上积灰。你说,我哪来的时间跟你上嵩山?”见崔俭玄那眼珠子瞪得老大,继而就露出了气急败坏的表情,杜士仪便赶在他拍案之前,似笑非笑地说道,“要不然,九师兄你一个人先去?喏,这便是公孙大家送给咱们的铜牌。” 见杜士仪直截了当地从腰间解下了那几乎从不离身的铜牌,尽管崔俭玄已经眼热好久了,可此时此刻他却没结,脸上反而气咻咻的。倘若卢鸿是那种一味严格要求弟子的严师也就罢了,可卢鸿授课精到,待弟子宽和,平素也并不端师长的架子,甚至当他们这些亲传弟子聚在草庐之际,卢鸿还会和他们开开玩笑,平素起居身体亦是常常关心。因而,一想到自己要真的丢下杜士仪一个人去少林寺寻访高人,必然辜负了卢师的期许,他终于忍不住一拳擂在了杜士仪那书桌上。 “杜十九,你究竟想怎样!” “不怎么样。冬日抄书辛苦,回头你替我抄一部《汉书》如何?” “你……”崔俭玄顿时为之气结。恶狠狠地盯着杜士仪看了好一会儿,他最终咬牙切齿地说道,“好,我替你抄!” 见崔俭玄答应得痛快,杜士仪不禁露出了一丝笑容。恐怕崔俭玄还没反应过来,只当《汉书》是他之前抄过的那些短书,若是他知道先头卢望之从嵩阳观回来是用了好几匹马方才把这样一部书装箱驮进来,绝对不会答应得那么爽快!想来这个聒噪的家伙,回头应该会消停很多了! 身在北地,腊月正是北风卷地白草折,一年中最冷的时节。卢氏草堂在悬练峰下,却还算避风,透风的草屋经过秋日加固之后,平日倒也还捱得过去。然而此刻在风地里,骑在马上一路小跑,呼呼大风迎面卷来,即便杜士仪把胡袍的翻领拉起做了护领,依旧还是觉得浑身上下犹如冻僵了一般。更何况那些骑马的记忆都是他从本主身上继承得来的,初上马疾驰还有些不稳当,如今丝毫不敢立时提速。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崔俭玄犹如放出笼子的小鸟,欢腾地四处乱窜,一会儿打马把他撂得连影子都没了,一会儿又从前头打马飞奔回转了来,顺便挤兑他两句。 “杜十九,回头你可得好好练练骑射!否则他日回了长安可要被人笑话的!” “不用你说!” 捏着缰绳的杜士仪没好气地双腿夹紧了马腹,这才随着崔俭玄渐渐加快了速度。后头两个崔氏家仆知道自家郎君的脾气,依旧不疾不徐地跟在后头。一行四人一路而行,午后时分方才过河抵达了五乳峰下那座占地广阔的寺院。崔俭玄还是第一次来,望着这座和嵩阳观不相上下的大寺,好奇的意味倒是更大一些。而对于杜士仪来说,此地却并不算陌生,只是那记忆中红砖绿瓦的格局,却是和此时大相径庭。 这年头的佛寺和道观不同,李唐奉老子为太上玄元皇帝,道观多半供着老子,因而用红砖绿瓦还过得去,佛寺却多半都是青砖为墙。当他们绕到了山门之前,就只见即便在这个时辰,到寺中上香的香客仍旧络绎不绝――甚至比嵩阳观的香火更旺盛。遥望内间,也不知道多少善男信女焚香祷告顶礼膜拜,甚至还有人从山门一路叩拜进去,虔诚得无以复加。 崔俭玄心急,甚至也不叫家仆去询问,而是自个策马来到山门前,跃下马背就径直来到一个知客僧面前,直截了当地问道:“你们寺中可有一位叫做公冶绝的老者?” 那知客僧闻言一愣,端详了崔俭玄片刻,这才双掌合十答道:“施主恐怕弄错了,敝寺都是僧人,并没有复姓公孙的俗客。” “嗯?”崔俭玄立时瞪大了眼睛。他正要发脾气,突然瞥见杜士仪也已经下马走了过来,他便立时反身过去一把将人拉了过来,“杜十九,我性急得罪人,你来问他。” 原来你也知道你性急! 杜士仪暗自腹诽,却根本没有再去问那知客僧,而是拉着崔俭玄径直进了山门。这少林寺占地极广,一路从各殿阁进去,到处都是香客,入乡随俗的他少不得一路参拜,待见崔俭玄满脸不情愿,他便低声说道:“入乡随俗,进寺烧香,你到了佛家地头连个香都不烧,连个善缘都不结,径直说是来找人的。休说这山门处的知客僧未必知道,就是知道,他为何要告诉你?” “啊……这些和尚竟然这么鬼!”崔俭玄这才恍然大悟,虽则仍有些不耐烦,可他还是跟着一路煞有介事地求神拜佛,等到在香火簿上大笔一挥,添上了一万钱和清河崔十一,京兆杜十九这几个字眼,掌管香火簿的一个僧人为之一愣,招来一旁的小沙弥言语了一声,随即便双掌合十道:“多谢二位施主广结善缘,请入精舍奉茶。” 对于少林寺这样赫赫有名的嵩山大寺,一万钱虽不算极其了不得的,但大户人家都是每年按例布施,而散客之中能有这样大手笔的却少见。再加上清河崔京兆杜都是名门著姓,因而请入奉茶也是常理。而那掌管香火簿僧人陪着说了一小会儿的话,见门外一个身披袈裟的老僧进了屋子,慌忙迎上前去见礼,称了一声义宁大师。 直到这时候,崔俭玄方才悄悄佩服地对杜士仪竖起了大拇指。对于他来说,一万钱不过区区十贯,并不算什么,更何况布施给少林寺这样佛门之地,家里人知道了也能糊弄过去。此时此刻,面对明显算是寺中有头有脸高僧的这位义宁大师,他正要开口说话,可却接到了杜士仪的又一个止言的眼神。于是,两两厮见各自落座之后,眼看着杜士仪和盘膝坐在蒲团上的义宁如数家珍地探讨着少林寺的起源辉煌,又请教佛家经义,他只觉又是惊叹又是气闷。 来找个人还得这样迂回反复,真麻烦! 倘若不是起头在山门碰了个钉子,杜士仪也不会圈子兜足面子给足。这会儿见火候差不多了,他方才笑呵呵地说道:“数月前我和崔十一郎曾经观瞻过公孙大家剑器浑脱,听她提起有一位故人长辈借住在少林寺,因而今日游过寺后,我和崔十一郎也想求见一下此人。因只得公孙大家提到一个名姓,其他的一无所知,不得不求询义宁大师了。” 义宁乃是主持义奖的师弟,此刻和杜士仪说了许久的话,对这位小郎君颇有好感,闻言却是有些惊叹:“公孙大家的长辈故人?老衲在少林寺几十年,却还是第一次听说此事。不知姓甚名谁?” “复姓公冶,单名绝。” 话音刚落,他便看见义宁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恍然之色:“原来是那位在塔林中隐居的公冶先生。公冶先生当年于前代主持志操大师暮年拜访,求教武艺后就一直隐居塔林,很少踏出山门,却不想竟然和公孙大家有旧。” 第四十章铜胆铁腕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ps:突然发现粉丝榜上前一百名已经满了!为表庆祝,理了下稿子,决定今天三更……这是第二更,继续求推荐票! 终于找到了要找的人,崔俭玄自然喜出望外。而杜士仪长舒了一口气,少不得诚恳地请求带他们去见一见公冶绝。让他庆幸的是,义宁并没有满面为难地找什么其人生性乖僻等等托词,而是爽快地答应了下来,召来一个小沙弥就吩咐了起来。然而,他话还没说完,外间突然有人突然匆匆而入,也顾不得杜士仪和崔俭玄在场,那个年轻僧人就深深施礼道:“义宁大师,外间姚家大郎来了,说是想求见主持。” 此话一出,义宁立时站起身来。他看了一眼崔俭玄和杜士仪,笑着微微颔首道:“二位就请跟着那小沙弥前往塔林,公孙先生必然也会因得故人讯息而高兴的。老衲还有些事情,这就告退了。” “多谢大师,慢走。” 外人来寻少林寺主持有何要事,崔俭玄丝毫不感兴趣,而杜士仪也知道自己没资格去理会这种层面上的勾当。两人跟着那引路的小沙弥,很快便出了精舍,寻着一条甬道,绕过几处大殿后,便来到了塔林。徜徉其间,看着那一座座稀疏的骨塔,杜士仪想到自己这些时日的所见所闻,不禁颇为感慨。 如今的少林寺还不到三百年的历史,尽管有唐太宗李世民的敕封以及功绩碑,但声名远远还没达到后世那般。而少林寺禅宗祖庭的名头,不过后世所定,此前达摩初创禅宗,入过少林寺面壁,但后来是五祖弘忍弟子法如入少林寺传法,又称为六祖,最后圆寂于少林寺,但在时下还只是自称。 这会儿禅宗最显赫的一支,无疑是神秀嫡传的北宗,神秀为武则天请入京城弘法,一度为两京法主,三帝国师,弟子如普寂等亦是深受皇家敬重。相形之下,那位吟诵出“菩提本无树,明镜亦无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为后世称道的慧能,眼下传道范围只在南方而已。 所以,眼下这座塔林中埋葬的先贤并不算多,因而小沙弥的解说也很简略。等到塔林一角的一处屋子前,趁着他上前去叩门,崔俭玄便一把拉住了杜士仪,低声问道:“喂,待会儿咱们还是把公孙大家的铜牌藏着不拿出来?” “你以为这是当初咱们去卢氏草堂求学?有荐书却偏偏被你说成没荐书。卢师是好脾气,这位却未必。” 杜士仪一面说一面从怀里取了铜牌在手,当那屋门开启,小沙弥合十说明了缘由之后,他立时拿着东西快步上前。那门前的老者尽管须发斑白,看上去年约五六十,但体格却极其魁梧,他站在其人面前甚至还没到那下颌,即便比他高两寸的崔俭玄,亦是尚不及这老者个头高。而其人低垂身侧的那双手,却和那粗豪的体型个头显得很不相称,竟是白皙细腻犹如女子。 “见过公冶先生。” “是那丫头让你们来的?”公冶绝见崔俭玄赶紧点头,上下打量了两人一会,瞥了一眼杜士仪手中的东西,随即便皱眉说道,“一个有些底子,另一个却弱不胜风,那丫头什么眼光!好了,小和尚你先回去,这儿没你的事情了。” 那小沙弥却是乖觉,笑呵呵合掌行礼便立刻离去了。这时候,公冶绝方才自顾自地转身进屋,发现身后没反应,他便不耐烦地说道:“愣着干什么,进屋说话,莫非你们愿意在外头吹西北风?” 杜士仪连忙冲着崔俭玄使了个眼色,等其进了屋子,落后一步的他跟了进去,又顺手掩住了房门。然而,还不等他把手中紧紧捏着的那铜牌呈上,就只听公冶绝开口说道:“那丫头眼高于顶,和她师傅一个性子,早年就发誓说终身不嫁。看你们两个这年纪轻轻细皮嫩肉的,想是世家子弟,应该也骗不了阅遍世情的她,更不用说哄得她透露这地方。说吧,你们帮过她什么忙?” 这公冶绝一猜便中,崔俭玄顿时大为没意思。他看了杜士仪一眼,索性将数月前的事情原原本本道来。除了如何造势的经过等等,他倒是记性极好,就连杜士仪那前头半首诗,后头一首诗都记得清清楚楚,一字不差地背了出来。这一解说完,他就听到公冶绝发出了一阵长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罢了,能够吟出这般雄浑大气的诗句,也算是好男儿。铜牌我也不用瞧了,就看在这半首诗,还有你们帮了那丫头一个大忙,我倒可以教你们两手。不过,进益如何却得看你们自己的。嗯,且先伸出手来给我看看!” 听到这话,崔俭玄立时毫不犹豫地伸出双手,可当公冶绝使劲捏了捏掌心肉多的部位时,他还是忍不住发出了一声痛呼。等到对方仔仔细细看过,见自己的手从白皙变成了通红,他不禁变成了苦瓜脸。等看到杜士仪亦是被如法炮制,而且右手中指还被反反复复看了好一会儿时,他方才心理平衡了。 “到底是大家养尊处优长出来的,掌心都没有茧子……而且到这个年纪,要像那丫头那样浑身上下肌肉无处不可用,已经不可能了。她那一脉,是当年越女嫡系女传人的一脉。我这一脉,却是传自越王勾践军中甲士那一脉,讲的是杀敌制胜,讲究固然没那么多,基本功却还是不可或缺的。第一练眼,第二练手,你们如今的年纪却也使得。” 说完公冶绝便回身到角落中的一个箱子前,随手一掀箱盖,从其中随手一抄拿出了两样东西,看也不看便背对着杜士仪和崔俭玄抛了过来。好在两人自打进屋就都提着精神,下意识各自伸手一接,紧跟着就都惊呼了一声。那东西圆溜溜比鸡蛋大些,可入手方才发现沉甸甸的,待到定睛一看,杜士仪便赫然发现,这竟是一枚打磨光滑铜球。 “这两枚铜胆是一套,你们俩回去之后,等练到能在右手中把玩一个时辰,完全纯熟了再来找我。你们俩都是聪明人,想来不用我解说太多。” 杜士仪看到东西,又听到两枚是一套,就已经明白了过来,这和从前看过老人们手中玩着的老年健身球有异曲同工之妙,最是有利于手掌灵巧和手腕腕力。当然,相对于那些空心的健身球,这完全实心的沉甸甸铜胆要想玩好,恐怕绝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想到那边厢还有裴宁要求的琵琶曲子,求学之路还很漫长,他不由得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这还真的是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见杜士仪上前从崔俭玄手中接过另一个铜球,继而拉着人长揖行礼就打算告辞,公冶绝突然开口说道:“我看你们俩的手指上有些痕迹,应该是练琵琶的时候留下的。就算你们日后学不成剑术,把这两个铜胆练好了,练起琵琶时也能事半功倍。还有,杜十九,你的身体尚未完全痊愈,每日最好比崔十一多练一会儿!铜胆铁腕,练好了对你大有好处!” “多谢公冶先生提醒。” “去吧。” 等到出了屋子,眼看杜士仪还帮着掩上了房门,憋得难受的崔俭玄方才忍不住问道:“杜十九,你好歹问清楚这两个铜胆带回去该怎么练……啊?” 见杜士仪将两个铜胆放在右手间,手腕手指微动,两个铜胆竟是缓慢转动了起来,崔俭玄顿时瞪大了眼睛。盯着杜士仪那缓慢而费劲的动作看了好一会儿,他终于品出了门道,连忙二话不说上前抢过了就纳入自己指掌之中,结果才动了两下,他便开始龇牙咧嘴,随即倒吸一口凉气道:“这么重的玩意,要在手中玩一个时辰,胳膊和手都得酸麻了!老天爷,这不是开玩笑吧?” 话音刚落,门便嘎吱一声又开启了,紧跟着便只见公冶绝那高大魁梧的身影又出了屋子,却是开口说道:“另外,你们俩将来若是有机会,替我打听一下裴旻裴将军的消息。自从他延和元年随幽州都督孙佺出征,于败军之中独全其师之后,一度沉寂好几年没消息了。” “是,公冶先生但请放心!” 杜士仪立时反应了过来,连忙满口答应,眼见得人再次回屋,大门关上,他拉起不明所以的崔俭玄转身就走。待到完全离开了塔林的范围,他方才松开了手,盯着崔俭玄怀中的那两个实心铜胆轻轻吸了一口气。此裴旻应当便是那位赫赫有名的裴将军……今天这一趟还真是来得值! “喂,杜十九……” 不等苦着脸的崔俭玄把话说完,杜士仪便笑着说道:“放心,这不是为难人。此物于练手极其有效,总而言之,咱们回去再说!” 尽管崔俭玄很不乐意杜士仪的卖关子,但他更知道这家伙年纪小鬼主意多,想想也就暂时不问了。然而,等到他们从塔林出来,去精舍用过素斋后一路往山门出去,却在半道上发现此前见过的那位义宁大师正送了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出来。 那少年外服麻衣,显见还在孝期,背影略显瘦削,待到转身面对他们俩的时候,便只见眼角狭长,双颊微丰,眼睛倒是黑亮幽深,搭配在一块颇有些福相。他倒也罢了,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却不想崔俭玄诧异地咦了一声。 “我还说是哪个姚家大郎,竟然是他……咦,他怎么穿着孝,他家里谁故去了?” 杜士仪闻言心中一动,连忙问道:“你认得他?” “我家和他家虽说交往不深,可他和我年纪差不多,在东都倒是抬头不见低头见。”崔俭玄眼神微微闪烁,随即便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杜士仪道,“你知道他是谁?他是当朝姚相国的长孙姚闳,他那父亲便是姚相国长子,爵封虢县开国子,之前拜光禄少卿的姚彝。” 崔俭玄正低声解说着,然而下一刻,他就看到那姚闳朝自己二人这边看了过来,显然也认出了自己。 第四十一章故人相见未从容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ps:第三更求推荐票! 嵩山少林寺自唐初得太宗文皇帝赐田封赏,并刻碑为记,平时来来往往的贵人也很不少,但姚闳身为当朝宰相姚崇的长孙,从前只是偶尔奉母亲前来拜佛,此来捐出重金,意义自然不同。主持义奖送出来,容易让外头俗人瞧见,义宁身为执掌俗务的首座,见姚闳说着说着,突然脑袋转往了其中一个方向目不转睛地看着什么,不禁也望了过去。认出杜士仪和崔俭玄,他不禁笑问道:“姚郎君认得那边二位郎君么?” 姚闳从洛阳快马加鞭赶到少林寺,一则是洛阳城中寺庙虽多,但他身份不同,来往其间极其扎眼;二则是这隆冬腊月,想必到少林寺礼佛的百姓即便不少,能够认出他的人却应该没有。所以,正在孝服中的他代母亲送了一笔极其丰厚的香火钱之外,还在佛前供上了一份极其虔诚的愿书。 如此就算回头此事被人发现,对外头可以解释说,祖父姚崇极其不相信佛道,家训便是不许崇佛敬道,倘若得知他大老远跑少林寺来敬佛,必然会大发雷霆。这真实地目的却可以隐下,因为他趁着此次出来,最重要的是还要去见一个人。 现如今祖父姚崇身患疟疾,至今还在皇家礼宾馆中养病,而外头的风声又很不好,父亲姚彝又是八月故世,他在私底下甚至听到了一种让人不寒而栗的说法。他的父亲和二叔父似乎为天子厌弃,连带得祖父也已经圣眷不再了! 此时此刻,他看着那边厢的崔俭玄,佯作若无其事地说道:“只认得其中一个而已,只是在东都时常见的家中世交。” 说到这里,他就索性大大方方地走上前去,对着崔俭玄微微颔首道:“崔十一郎,久未相见,想不到你真是在嵩山求学。” “这不是姚大郎吗?”崔俭玄本打算相见不如不见,躲开也就算了,不料想平日眼高于顶的姚闳竟然会主动来和自己打招呼,也只好装作是才看见似的,恍然大悟地拱了拱手道,“我到嵩山都大半年了,听说少林寺雪后风景不错,所以今日和同门师弟一块到这里赏玩。倒是你这大冷天不在东都拥裘围炉赏雪,大老远跑到这儿来,好兴致啊!” 杜士仪在一旁冷眼旁观,见姚闳的笑容本就有些勉强,听到最后一句话,更是连嘴角都下垂了,立时明白崔俭玄那口无遮拦的揶揄恐怕得罪了人。然而,他和姚闳素不相识,如今补救也晚了,索性也就装傻充愣不做声。果然,就只见姚闳眉头紧蹙,长叹了一声道:“家父新丧不久,虽说祖父不信佛道,但我身为人子,总想尽最后一点孝心。” 崔俭玄固然天生刻薄嘴,但姚闳既然说是父亲殁了,他一愣之后,不禁有些不自然地深深一揖道:“这……实在对不住姚兄,我着实不知令尊之事,请节哀顺变。这雪天路上难走,还请姚兄返程路上多多小心。” 这赔礼和客套的话从崔俭玄口中说出来,怎么都仿佛是语带双关似的,就连一旁的杜士仪听在耳中都觉得有些不顺。因而,看到姚闳极其勉强地点了点头,随后和义宁大师说道了两句便匆匆告辞,他不禁轻轻蹙了蹙眉。等到义宁送了人回来,对他俩告罪一声便匆匆回转寺中,他才轻叹一声道:“我说崔十一,你刚刚说的话,恐怕得罪人了。” “我又不知道他家父亲殁了!”崔俭玄没好气地挑了挑眉,随即闷声说道,“这小子从前也是嘴上不饶人的主,我今天对他说话算客气了!” “我看他的样子,应该是特地到少林寺来的。如果我没记错,洛阳之地佛寺极多,要尽孝心,何至于腊月冬日大老远地到这少林寺来?” 被杜士仪一说,崔俭玄也觉得其中颇有古怪,一路往外走时,少不得攒眉沉思。可他素来不善于这些费脑子的事,到了山门,和两个在外头看着马的家仆会合,他也就懒得去想这些麻烦事了,翻身上马之后便无所谓地说道:“管人家想要干什么,反正和咱们无干!咱们既然见着了人,那就赶紧回卢氏草堂去,哎,这大冷天的,圣人应该又幸温汤了吧?嵩山什么都好,可怎么就没个温汤,也好让咱们松乏松乏……” 想想姚家有什么打算与自己确实无干,杜士仪不禁自嘲疑神疑鬼,因而也就丢开了此事。一路打马返回,才到半途,天上便纷纷扬扬飘下了雪花来,继而越下越大,面对这样的突发状况,两个崔氏家仆不敢怠慢,慌忙策骑上前拦住了杜士仪和崔俭玄的马头。 “郎君,杜小郎君,这雪越下越大,再加上草堂前头那条山路崎岖不平,积雪之后只怕行马更加难走。咱们不如先进登封县城,明日再回草堂如何?”见杜士仪和崔俭玄有些犹豫,这年长的家仆又开口说道,“若是二位郎君担心卢公有所记挂,我这就赶去悬练峰报个信!” “也好,你去报个信,若是风雪大,就在那儿宿一夜,不用赶回来!” 崔俭玄点了点头,见那家仆立时打马飞驰而去,他方才扭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杜士仪,似笑非笑地说道,“杜十九,看来你除了抄书读书学琵琶练那两个铜胆,回头还给再给你加上一项……多练骑马!要不是你这一路实在是太慢,咱们早就回去了!” 仅剩的那个崔氏家仆是才刚刚从东都永丰坊崔家过来替换一个老仆的,今日还是第一次见杜士仪,只知道两人乃是同门。此刻听崔俭玄这说话很不客气,他本还生怕杜士仪会恼羞成怒,可让他分外惊异的是,杜士仪竟只是没好气地拢紧了风帽:“别说废话了,今天本就是你硬拖着我出来的!这骑马我回头自然会加紧练习,可你别忘了你答应我的抄《汉书》!” 言罢他在马股上狠狠抽了一鞭子,随即径直疾驰了出去。崔俭玄一个措不及防,被撂下了老远方才醒悟过来,笑骂了一声便赶紧打马追上。这时候,那如释重负的崔氏家仆方才慌忙也追了上去。然而,随着天上的雪渐渐变成鹅毛大雪,一时三人都不敢再紧赶慢赶,放慢马速徐徐而行。好在终于上了官道,不虞迷失路途,最后一行三人总算赶在城门落锁前进了登封县城。 时值腊月,尽管接下来还有一个闰月,但登封县城中已经有不少人家开始预备起了过年。大雪之中,路上行人很少,倒是不少院子里那袅袅炊烟中隐隐传来阵阵香味,让中午吃了满肚子素食的杜士仪和崔俭玄全都感到腹中饥饿了起来。后者更是不由分说地说道:“那些旅舍客馆都不洁净,咱们径直去登封县廨,我七叔总少不得咱们一顿饭食!” 杜士仪倒是并不想再去搅扰崔韪之,人家就算在捕蝗的时候曾经欠他些许人情,可在往峻极峰下杜氏草屋中左一趟右一趟的送礼之下,怎么也算还干净了。倘若不是雪下得实在太大,他恨不得先前不回城,径直赶回草屋去和杜十三娘团聚,也好过留宿县廨一夜。然而,在崔俭玄的再三劝说之下,他最终不得已答应。然而,一到县廨门口,他就看到相熟的差役吴九一溜小跑上了前来。 “杜小郎君,崔郎君!” 尽管杜士仪是比崔俭玄小两岁,可每次听到这称呼的差别,他总觉得不自然,这会儿见人主动上来执了自己的缰绳,他就半真半假地说道:“日后把那个小字省了,过了这个年,我也不小了。” “杜郎君既这么说,某改了口就是!” 吴九最是乖觉,当即便立时去掉了那个小字,见崔俭玄嗤笑一声策马走在了前头,他有意落后几步,等见前头崔氏主仆二人已经落下了他们老长一段距离,他方才满脸讨好地说道: “杜郎君,某有一件事相求。当初郎君带着我等四乡奔走捕蝗的时候,曾经说过这飞蝗喂猪也好,喂鸭也好,都是绝妙好物,所以大伙儿积攒了几百石的蝗虫。如今我等几个喂蓄养的猪鸭都已经极肥,原本等着腊月过年卖个好价,谁知道那会儿郎君的话传开了来,不少人都照此办理,这年底市面上的肉价跌了许多。要知道,贵人食羊,庶人食豕,可肉价要是一直这么贱,大伙就只能养着猪过冬了!” 杜士仪顿时皱了皱眉:“那般喂养,三四个月就该肥了,怎么会存到现在?” 见吴九再不吭声,杜士仪立时明白,这家伙必定是贪图钱财,一茬挣过之后,立时又养了更多的,却不想想市场需求终究是有限的。再加上如今上层士族多半都是吃羊肉,猪肉本就是更多面向平民百姓,市面上猪肉太多,怎么可能不贱?而且从登封运到其余各县去卖,路费就极其不划算。可即便是贱了,以他们之前赚的钱,再加上收进仔猪的时候价格有限,何至于如此来求他出主意? 尽管狐疑,然而上一次是要人出力,需得给甜头,而这一次,他却不打算慷慨无私地给这家伙指点迷津了,却是漫不经心地说道:“我如今课业繁重,也没工夫管这些,再说我也就是今晚上在县廨官舍留宿一晚,明日一早就要回卢氏草堂了。” 吴九满心期望,可听到这么一句话,他便犹如当头一盆凉水把他给浇得透心凉。然而,此刻已经到了后头官舍的门口,他纵使再想对杜士仪苦苦哀求,却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其人下马进门,继而消失在了风雪之中。 第四十二章围炉炙肉话家国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ps:大家早,嘿嘿,例行求推荐票,给榜上那些bt甩太远了…… 和前头县廨那些公堂厅房相比,县廨后头供人居住的官舍却有几分小巧雅致。此时此刻,闻讯迎了一行人进来的崔圆亲自打了伞给崔俭玄遮风挡雪,口中却说道:“郎主本就想趁着年前去卢氏草堂探望十一郎,顺带拜上卢公,可巧知道十一郎和杜小郎君一块来了,明公别提多高兴了。” 他一面说一面转头看了一眼由另一个仆役打伞服侍的杜士仪,又突然用左手轻轻拍了拍脑袋:“看我这记性,好教杜小郎君得知,杜小娘子今早才由我家娘子接到了官舍,谁知道郎君这就来了,这可不是天底下最巧的事?” 杜士仪正想着吴九所求,此刻乍然听得杜十三娘竟然也在这里,他顿时喜出望外。果然,才入三门,他就看到那边寝堂檐下,杜十三娘正扶着竹影的手站在那儿翘首等待,一看到他,那眼眸中顿时流露出了无比欣喜的表情。 倘若不是旁边一个中年妇人开口说了一句什么,她差一点儿就忍不住直接穿着锦靴径直踏雪来迎。他见状连忙加快了脚步,待到近前时,就只见崔俭玄对着那妇人长揖行礼,口称七婶。他记得听崔俭玄提起过,崔韪之的夫人仿佛出自琅琊王氏,连忙也上前行礼道:“拜见夫人!” 王夫人含笑扶起了崔俭玄,又连忙唤杜十三娘将杜士仪也搀扶了起来,这才亲切地说道:“都是自家人,不必多礼。今日我才刚让人把十三娘接了过来,却不想傍晚十九郎又和十一郎联袂而来,这还真是天意!灶上已经炙好了鹿肉,你们快进屋祛祛寒气,正好是晚饭的时辰了!” 杜十三娘紧紧握着杜士仪的手,等到跟着拉了崔俭玄的王夫人进了屋,她趁别人不注意,连忙低声对兄长解释道:“阿兄,是王夫人派人多次相邀,我实在是回绝不得……” “没事,你一个人和竹影他们几个住在峻极峰下,本就寂寞,到崔家走动走动也是应有的往来之义。”说到这里,杜士仪便轻轻捋了捋杜十三娘左边那小巧可爱的垂髫,这才轻声说道,“本来今天大雪纷飞,我还不想回登封县城,打算去峻极峰下草屋看你。幸好被崔十一给硬拉了来,否则到那儿扑了个空,便后悔都来不及了。所以,你这一趟来得好!” 杜十三娘被杜士仪说得异常高兴,忍不住把头搁在了兄长胳膊上。而走在前头的王夫人不经意回头一瞧,却瞥见杜士仪右手还提着一个沉甸甸的皮囊,忍不住若有所思地沉吟了起来。下一刻,她就只听崔俭玄一声嚷嚷道:“哎呀,这总算是暖和了……一路跑马吹风,我都快累死了!七婶,二十五郎和十七娘呢?” 崔韪之虽有庶子庶女,但嫡出却只有一子一女,平素只有后者出来见客。这会儿,王夫人便当杜士仪是通家之好似的,笑吟吟对身边的婢女吩咐了一声,不消一会儿,就只见婢女们簇拥着两人出来。前头是一个大约七八岁圆滚滚的小胖子,长得憨态可掬,上来见礼过后,立时凑到崔俭玄身边一口一个十一兄乱叫,等崔俭玄随手丢给了他一个不值钱的小木人,他立刻如获至宝眉开眼笑。而落在后头的崔十七娘约摸和杜十三娘相仿的年纪,和弟弟相比,她显得有些羞怯,裣衽行礼后,她便躲在了王夫人身后,可仍然不时悄悄好奇地打量杜士仪一眼。 此刻崔韪之尚未回到寝堂,晚饭自然不便开席,王夫人就吩咐婢女摆上酥酪、乳浆以及四色乳饼。杜士仪虽则饥肠辘辘,可看到崔俭玄二话不说就委实不客气地大吃大嚼了起来,他只觉得没吃就饱了,最后索性只用了半杯乳浆,更多的精神都用在了应付王夫人那些看似随意,实则带着考较的问题上。好在这种不好受的时间并不算太长,不过一会儿,就只听前头传来了一声“郎主回来了”。不多时,一身便袍的崔韪之便大步进了屋子。 “我正想亲自去一趟卢氏草堂,问问十一郎你年前何时能回东都,没想到你就和杜十九郎来了。”崔韪之扶起了崔俭玄,又抬手示意杜士仪也坐下说话,等到自己在居中主位上坐下,他扫了一眼正襟危坐的亲生儿子,又笑道,“今日都是自家人,熟不拘礼,大家不妨随意松乏一些。” 本就只是勉勉强强跪坐的崔俭玄立刻把一条腿从身下挪了出来,很是随便地垂在了矮座榻的前头,他这么一带头,崔小胖子自然跟着照做,杜士仪自然也乐得换成了盘膝趺坐,只有王夫人和杜十三娘崔十七娘三个女子依旧优雅地跪坐在那儿,仿佛没听见那随意松乏的吩咐。须臾,婢女们便送上了一具具食案。每具食案上都是一套白瓷碗碟,佐料碟子中盛着花椒盐粒等等,但菜蔬却是一样皆无。紧跟着,方才只听外间一阵响动,竟是三四仆妇合力抬着一只串有烤鹿的架子进了屋子。 东西一进屋,一阵香味便四溢了开来,崔俭玄仿佛是应了那熟不拘礼四个字似的,还使劲抽了抽鼻子,眼睛一时为之大亮。杜士仪则是冷不丁发现,那崔小胖子也学着崔俭玄的样儿闭着眼睛深深吸了两口气,丝毫没发现上首的崔韪之已经眉头紧蹙。使劲嗅了好几下,崔俭玄便看着崔韪之笑嘻嘻地说道:“七叔不在意我先挑吧?” “你还真是不客气,也不知道让着十九郎和十三娘。”见杜士仪欠了欠身,杜十三娘亦是笑吟吟的,他方才无可奈何地摇摇头道,“也罢,你自己爱吃那一块,自己挑!” “先把鹿鞭割下!”崔俭玄毫不客气地嚷嚷出了这么一句话,见其他人全都为之瞠目结舌,他这才坏笑道,“然后给七叔呈上来!” “臭小子!”崔韪之一下子给气乐了,脱口而出笑骂了一声,随即就叹道,“还以为你跟着卢公能够学得文雅一些,居然还是这么信口开河!” “卢师讲求的是顺其自然,可没有那么多繁文缛节。” 崔俭玄得意洋洋地做了个手势,见其中一个厨娘打扮的仆妇瞅了一眼主人和主母,最终小心翼翼割下了鹿鞭,双手呈到了崔韪之前头的瓷盘中。尽管如此,当面被侄儿当成了打趣对象的崔韪之哪有兴趣当众享用这样的壮阳之物,不动声色将其搁在了一边。 好在崔俭玄接下来只是要了一块腿肉,自己的儿子崔二十五郎也依样画葫芦要了腿肉,杜士仪要了一块肋肉,至于王夫人则是以主母的姿态,替杜十三娘和崔十七娘各自割了一小块尝个鲜而已。这时候,崔韪之方才示意割了一块前胸肉,挥挥手让人将剩下的鹿抬了下去。此时此刻,便有人上来上了各色菜蔬,不少都是冬日难得一见的时鲜,再加上一小盅鲜鱼汤,各色点心,一小碗白米饭,这便算是都齐了。 虽说是食不言寝不语,但崔家这一顿饭显然并没有恪守那些古老的规矩。众人一面吃一面谈天说地,大部分时间,女人们都是在倾听男人们的话,而崔小胖子年纪太小插不上嘴,始终都是崇拜地盯着崔俭玄。而杜士仪自然不会在崔家的地盘上和崔十一郎抢风头,除非崔韪之问到自己,否则他轻易不开口。然而,等到崔韪之仿佛不经意地提到一个人名的时候,他一下子便留了心。 “卢相公十一月去世,源相公虽说刚拜了相,但姚相公又病了,一直都在养病,源相公竟是政事堂和皇家礼宾馆两边跑,忙都忙不过来。”崔韪之一面说话,一面审视着崔俭玄的表情,“偏偏紫微省拟好的大赦天下诏书送上去,圣人大笔一挥,偏偏把那个赵诲给圈了出来,一时上下一片哗然。” 崔俭玄听得大皱眉头,旋即不耐烦地说道:“七叔没事情说这种朝廷大事干什么?你又不是政事堂那些相公,我也还没入仕呢!” “哈哈,大概是白天在公堂之上这些消息看多了,一时忘了这不是和属僚在一块。” 崔韪之自失地拍了拍脑袋,继而只字不提刚刚的话题。及至天色渐晚,他便笑呵呵地留了崔俭玄住在从前的那间客房,却又善解人意地让杜士仪和杜十三娘在外间一个小院相对的两间厢房。等到婢女们把一双儿女也带了下去,他方才若有所思地揉了揉眉心。 王夫人屏退了婢女,旋即不解地问道:“七郎适才为何要提到朝廷大事?” “十一郎就是这性子……如今看来应是我想错了。” 崔韪之叹了一口气,随即轻声说道,“崔氏从祖上传承至今,最是枝繁叶茂的,共有十支,清河崔六支,博陵崔四支。我和十一郎的父亲是同一个祖父,同属许州鄢陵这一房,到如今十一郎这一代,已经是枝繁叶茂人丁兴旺。每一代虽有族长,但执掌族中真正大权的,却另有人在。先父那一代,是十一郎的祖父执牛耳,我这一代,本该是十一郎的大伯泰之为本房之首,可十一郎的父亲在诛韦氏的时候异军突起,奈何后继乏力,爵位虽高至国公,终究比不得四兄泰之稳稳当当一直在中枢。现如今到了十一郎这一辈,若能及早知道这一代本房全力栽培的人是谁,对于二十五郎来说,将来便能少走许多弯路。” 见王夫人眼睛一亮,崔韪之便叹了口气道:“不过也不用着急,相比从前一度到了存亡关头,如今天下太平,我不求二十五郎将来能执掌本房,只求他仕途稳当,子孙满堂就行了。更何况事情本就不是一定的,六兄谔之,不就是差点越过了四兄?对了,十一郎在东都时,世家子弟无不绕道走,却能和杜十九郎相善,足可见这杜十九郎有些不同。我观其人恐非池中之物,你可知道,崔圆刚刚报了我一件事?” 第五十一章人心向背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ps:今日第二更……附带啰嗦一句,书架有置顶功能,大家喜爱这本书的话,可以置顶哦!继续求推荐票,谢谢大家 草屋中,吴九见杜士仪随手翻着那一本本厚厚的账簿,心里忍不住有些七上八下,生怕其从中挑出什么错处来。许久,他才看到杜士仪抬起了头,合上那最后一本账簿,看着杜十三娘说道:“也就是说,这三个月间,刨除必要的成本,所得是二百贯?” “是,阿兄。因为此前是过年节的关系,接下来应不会有这样好的所得了。” “嗯。” 杜士仪若有所思地冲着吴九点了点头:“这样,我已经让田陌给崔明府送了信,你把其中一百贯送去县廨给崔明府,就道这一百贯是偿还崔十一郎当初借出的本金,请他代为送回东都永丰坊崔家。那余下一百贯,你给我设法换成金子。接下来租约还剩三个月,再有产出,你还是将其中一半先送去给崔明府处,权当是崔十一郎的利钱。” 吴九在县廨应奉多年,浑身消息一点就动,再加上这几日登封县城内也传出了一点风声,他忍不住小心翼翼地试探道:“郎君,听说圣人下书征卢公,可是真的?” “没错,不过卢师如今大病初愈,得休养一阵子,到时候我也要随着一块去东都。”见杜十三娘满脸的意外,杜士仪便笑道,“十三娘,我已经请了卢师允准,出行的时候也会带上你。若是回头万事顺遂,我们就再回关中一趟看看。这一出来便是一年多,连樊川家中如何我都快要忘了。” “啊!” 杜十三娘固然喜出望外,吴九亦是吃了一惊,随即明白杜士仪要兑黄金却是为了去洛阳后的开销,心中不禁五味杂陈。此前杜士仪替他还了那笔险些把他逼死的债务,要说不感激那自然不可能,可从自由身到为人奴婢,他心里难免有些不自在。更何况那酒肆的生意如今要多红火有多红火,可所得与他再不相干。相形之下,他在那五百口猪上也不知道投入了多少,到头来辛辛苦苦只是一场空。就在他低头气闷之际,突然耳朵又捕捉到了一句话。 “接下来那三个月的营收,除却送一半去崔明府那儿,剩下的一半,便是你的所得。”见吴九一下子抬起了头,脸上赫然写满了难以置信,杜士仪便笑着说道,“此前你想来也投入了众多本钱,该受的教训也已经受了,那些钱也是你该得的。等我出发去东都之际,便到县廨给你放良文书,那时你就是自由身了。” 倘若说最初是难以置信,那听到放良文书四个字,吴九更是觉得犹如梦中。须知如今小康之家也往往蓄上一二奴婢使唤,终其一身都是主家之人,至少他几乎不曾听见有哪家放免过奴婢的。他当初签字画押之后,就没奢望过此生还能豁免。他使劲吞了一口唾沫,见杜士仪丝毫不像是说玩笑话,他心头一热,不禁双膝一软跪了下来,本能地磕了几个头。 “郎君恩重,某无以为报……某虽粗人,却还知道忠义道理,此生当竭力随侍左右听候差遣,绝不敢求郎君放免。” “随你吧。”杜士仪无所谓地摆了摆手,不以为意地说道,“你只自己好好思量就是。倘若今次错过,他日你但求放免,我却未必答应了。好了,我这里没你的事了,你先去吧。” 等到吴九毕恭毕敬又磕了一个头后起身告退,杜十三娘忍不住开口问道:“阿兄,缘何又不要他了?” “留一个三心二意的人,还不如不留。所以,等他想清楚了再说。”杜士仪看着攒眉沉思的杜十三娘,忍不住又和从前一样,伸出手去轻轻揉了揉她的眉心:“这些事情你不用去想,卢师说是要应征,但恐怕要拖到年底甚至明年了。与其思量这些,你倒不如想想自己喜欢吃什么,这春天一到,正是播种时节,田陌前几日到草堂来送东西的时候,就已经对我说要多垦几分地出来,除了种菜蔬之外,他竟还打算种些小麦。” 见杜十三娘点了点头就立时叫上竹影出去了,杜士仪这才来到东屋,在自己当初只能一动不动躺着的那张竹制卧床上躺了下来。他一只手缓缓转动着手中铜胆,另一只手轻轻摩挲着那历经多年光滑无比的床沿,眼前仿佛浮现出了当初自己挣扎不能的一幕。 一晃一年多过去,随着他做的一件又一件事,他对这个世界的了解已经日益增加,更何况,他可不是从前那个杜十九郎! 当李林甫带着从人如约在三日后到访,得知卢鸿身体尚未大好,兼且草堂弟子众多,需得徐徐安排,动身之日如今无法确定,但却准备了一份奏疏请其代为转奏,他虽说有些不悦,但想到此前那几趟下征书的官员都是无功而返,他思来想去也就姑且答应了。毕竟,即便他觉得此行手到擒来应该理所当然,可卢鸿从前一而再再而三地婉辞过征书,万一固执劲再犯,他若是真的强征而惹恼了人,这一趟扑空回去,必然少不了会遭人中伤。与其如此,还不如如实复命,如此天子恼的也不是他。 想来卢鸿也是海内名士,决不至于出尔反尔! 李林甫这一走,那些背井离乡前来求学的其他学子,也都从最初得知天子征召时的兴奋和激动中回过了神来。毕竟,倘若卢鸿就此出仕,他们再到何处方才能访求到如此学问精深却又有教无类的师长?因而,当这一天卢鸿在草堂中为弟子们讲课的时候,捱到一堂讲完,忍不住就有人嚷嚷了一句。 “卢师不能辞征不往吗?” 这一言起头,自然少不得有人附和,但也有人讥刺道:“天子征书,岂是说辞就辞?我等学业固然重要,但总不能不顾卢师为难!” 此说也激来了众多应和,眼见众说纷纭,卢鸿少不得举了举手,见底下渐趋平静,他便微微笑道:“我如今身体尚孱弱,就是启程前往东都,也应在年底或是明年,更何况顶多数月便回,届时仍会开堂讲课,你等不用担心。” 听到下头传来了一阵难以抑制的欢呼,他又含笑说道:“治国平天下,非我所能,但日后若你等之中能出几个经天纬地之才,能够辅佐天子,为政一方,那我为人师长,便能心满意足了!” 等到那一阵轰然应诺渐渐止息,他方才继续说道:“正因为学海无涯,我至今尚未体味到学问真谛,尔等也不可稍有懈怠。从即日起,草堂将常开问难,不论我及尔等,彼此印证所学,必然都能够有所精进!” “谢卢师教诲!” 尽管天子征书一度在草堂引来了众多议论,然而,卢鸿表示会应征前往东都,却不是现在,得等到身体养好,更勉励上下弟子潜心向学,草堂中顿时一片蔚然成风的好学氛围。每五日的问难更是由诸学子将近日疑难一一书写于纸上,届时汇总一题一题提出,不拘谁人都可踊跃解答,错者不论。因而,每次说是两个时辰的问难,一度都会延长到三个时辰甚至四个时辰,自旦达夕,甚至时而会自夕达旦,一时人人获益匪浅,自然更加乐此不疲。 转眼间便是三月,崔俭玄和裴宁先后让人送了信来。崔俭玄在信中言简意赅地说,自家祖母病势沉重,恐怕一时半会难以回返;而一贯冷傲的裴宁也同样是陷入了麻烦,信中道是兄长给自己定下的未婚妻家中遇到了一些事情,因而身陷洛阳无法回返,很是表了一番歉意。无论前者还是后者,纸卷上的字无不是力透纸背,谁都能看出两人对于没法归来的郁闷。 尽管少了个常常语出刻薄,关键时刻却很靠得住的朋友,又少了个面冷心热,严格却助益匪浅的三师兄,但既然两人回不来,杜士仪也渐渐习惯了这种充实到紧张的日子。抄书、听讲、问难、琵琶、乐理、骑马、练铜胆、跟四师兄爬山,再加上还要回去探望杜十三娘,他几乎恨不得一个人掰成两半,一天能有二十四个时辰。然而正因为如此,他几乎能够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自己正在经历着人生中最大的蜕变。 这一日正值月末,因草堂中又要采买炭米,他便和卢望之带着两个崔氏家仆前往登封县城。甫一进城,沿着城中那条南北向的嵩阳街尚未来到坊市,杜士仪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了疾驰的马蹄声,继而就是嘹亮的大喝。 “圣人下诏,大赦天下!” 闻听此言,杜士仪忍不住和卢望之交换了一个眼色。情知登封县廨前的告示牌必定会贴出这大赦诏的内容,一行人少不得先折往了县廨。果然,告示牌前已经挤满了人,县廨的刀笔吏贴好了榜文之后,便大声说道:“圣人诏命,大赦天下罪人,唯谋反大逆不赦;河南府免租庸调一年;河南府及河北道去岁遭水灾以及蝗灾各地,无用交纳今岁地租;武德贞观旧臣子孙无官位者,令各方官府访求后人上奏;隐逸山林名声显赫却不愿出仕者,州牧上奏举荐!” 那一句句原本对仗整齐的骈文诏书被他这一解释,拥挤在那儿的人们一时间都听懂了,四处立刻传来了山呼海啸一般的欢呼。 杜士仪想起此前公孙大娘说起前年蝗灾之后并未减免赋税,疑因姚崇一时私心所致,如今尽管这减税免徭的诏书虽来得稍晚了一些,但确实是久旱甘霖,忍不住在心里叹了一声。苛政猛于虎,善政得民心!这一道诏命,可是德人无数,活人无数! 第五十二章车马碌碌向东都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ps:第三更,今天更新万字了。明天正式换地图……周一才六十张推荐票,泪奔,大家走过路过留下一张鼓励一下我吧! 时值盛夏,嵩山少林寺却依旧香火缭绕人气旺盛。已经是第二次来的杜士仪如同第一次一样,先是一面逛一面参拜了前头各处大殿佛堂之后,方才来到了塔林。熟门熟路找到了一旁那小屋,他却发现公冶绝正弓腰背对着自己,左手放木料,右手持斧,专心致志地劈砍着身前木桩上那一块块圆木。阳光之下,只见其左右手配合得天衣无缝,动作除了有力而简洁,更多一份行云流水。不知不觉,他就若有所思看住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便只听得身前传来了一个淡淡的声音:“你可想来试一试?” 闻听此言,见公冶绝已经站直了身子,随手拿起脖子上挂着的那条布巾擦了擦脸,杜士仪便若有所思地走上了前。然而,看清了那一把平放在木桩上,斧背厚重斧身宽大,锋刃更流露出丝丝寒光的斧子,他忍不住摇了摇头:“公冶先生说笑了,恐怕我双手也未必提得起来。” 公冶绝似笑非笑点了点头,“果然读书人便是眼光不错,不至于像那些不自量力的游侠儿一般,看到什么都跃跃欲试。今日怎就你一个?你那个性子冲动的同伴崔十一郎呢?” “他家中祖母病了,因而去年末回了东都就久久都不曾归来。”杜士仪把崔俭玄量了铜胆尺寸,放言回家要铸造一对一模一样的事情说了,这才从随身皮囊中拿出了那两个仿佛更显铮亮光滑的铜胆,于右手把玩了起来。相比从前最初的小心翼翼,如今他每日但有空闲,走路躺下都常常此物不离手,因而但只听见两枚铜胆在指掌之间飞舞,恰是仿佛轻若无物一般。直到公冶绝微微颔首,他这才把这一对铜胆双手呈了过去。 “此物于我来说已经没用了,你留着吧。”话音刚落,公冶绝却突然迅疾无伦地探手一抓,只用三指便轻轻松松将这一对铜胆捏起,随即一声叱喝,就在他眼前的杜士仪但只见两道寒光一左一右从双耳擦过,随即就听背后两声闷响。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徐徐转身,就只见那坚实的青板路上已经出现了两个深深的凹痕,而两个铜球已经滚到了靠墙处。一想到这东西若是砸到人时的情景,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这是我请一个炼丹的道士,用精铜混合陨铁紫铜铅锌等数金所铸,所以坚硬耐磨,到少林寺之前,我也曾经用此物打过那些飞禽走兽,如今身在佛门之地,用不着了。这手法倒不难,只要你腕力腰力眼力足够便可,即便打偏,却也是有打草惊蛇之效,和剑法也有异曲同工之妙。” 公冶绝示意杜士仪上前捡起那两个铜胆,随即招手把人叫到身前,这才淡淡地演示了刚刚的运力诀窍,等杜士仪记住了,他方才突然开口说道:“听说天子下了征书,持币礼征悬练峰卢公?” “是。不过卢师身体尚未大好,再加上草堂学子云集,恐怕不能立时应召前去东都。” “原来如此。” 公冶绝若有所思点了点头,旋即一言不发径直回转了屋子里。不消一会儿,他便手持一口剑从屋子里出来。杜士仪恍惚之间竟是有一种错觉,就只是手中多了那一口剑,这位原本看上去只是体格魁梧相貌粗豪的老者竟是散发出一股扑面而来的锋锐之气。 然而,下一刻他就知道,这何止是一股锋锐之气。公冶绝只是右腕一抖,疾刺上撩斜劈,剑光乍现,那种锋锐之气一时竟有若实质,随着那一招一式都在面前渐次演练开来,他仿佛脸上身上都能感觉到那种仿佛要裂肤而入的刺痛感。尽管如此,他仍然竭力睁大眼睛分辨其中变化和招式,尽管眼睛几乎被剑光所惑,可他仍然拼尽所能,凭着抄书锻炼出来的记忆力,硬生生记下了七八成。 “杀敌之剑,不在招式,而在随机应变,窥敌漏洞,然后一击必杀。”公冶绝俶尔收剑解释了一句,见杜士仪若有所思想了一会儿,随即点了点头,他便继续说道,“但你既然未有与人对战的经验,若无固定的招式,窥敌漏洞之前,自己就先被人打趴下了。这惊虹剑是我入门的剑法。你也不要小看这入门二字,只要练纯熟了,就是公孙那般看似水银泻地无孔不入的剑舞,你再见到也会觉得不过尔尔罢了。好了,你练来给我看看。” 尽管知道公冶绝必然不至于期望他立刻能原样使出来,但要把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的动作在手上复原,对于杜士仪来说仍然是一个不小的考验。接过公冶绝信手丢过来的长剑,他因为起初那笨拙的动作,引来了无数次恼怒的呵斥,直到最后几乎脱力坐倒在地,他也不过勉为其难把动作架子给摆熟了而已。 “好了,我能教给你的便只有这些。招式是死的,人却是活的,若不交战,一辈子都练不出真正的好剑法。你是读书人,身若游电,剑若惊虹,这八个字你自己好好体味。”说完这话,公冶绝便头也不回地转身回屋,临关门之前却又吩咐道,“见了崔十一郎,记得对他说,学剑之心不在一时,而在一生。” 眼看着那扇门在自己面前徐徐关上,杜士仪看了一眼手中那把样式朴实无华的长剑,最终一按地面站起身来,顾不得身上酸麻,深深施礼道:“多谢公冶先生这番指点!” 夏练三伏,冬练三九,转眼间便又迎来了一个新年。学子们离山辞别卢鸿之际,想到卢鸿就要应征入京,大多比往日多了一番伤感不舍,更有多年从学的学子伏地痛哭流涕,这才上路回乡。这一年的除夕节,除却尚未回来的崔俭玄和裴宁,其余入室弟子都没有回乡,陪着卢鸿过了一个团团圆圆的新年。 过了元宵节后,卢鸿便开始预备行程。尽管弟子们人人都愿意跟随,可他仍是只带了杜士仪和卢望之两人。一行人乘马从山路出谷,卢鸿便换乘了那辆崔俭玄留下的牛车,雇了马车过来会合的杜十三娘和竹影合乘一车,杜士仪则是和卢望之上马随从。尽管出身范阳卢氏,但卢鸿多年隐居山中,身边所余除却厨下造饭的老妪阿黄,便只有一个年迈老仆随侍。虑及一路车马劳顿,卢望之便将阿黄和那老仆也留了下来,如此一来,随行的除却不到半年蹿高了大半个头的田陌之外,便是前次崔俭玄派来送礼后留下的两个崔氏家仆。 顺着大路走了不多久,便只见前方一骑人风驰电掣行了过来。此人到近前处勒马停住,随即拱了拱手道:“敢问可是悬练峰卢公?” 杜士仪一眼便认出那正是崔韪之的从者崔圆。面对这明知故问,忙看了一眼卢望之,见大师兄授意自己前去接洽,他当即策马向前点点头道:“正是。” 即便认出了杜士仪,崔圆还是一切依礼行事,此刻得了回答,他方才滚鞍下马,再次交手行礼道:“卢公,某乃崔明府从者。明公得知卢公今日启程赴东都,特意具仪前来相送,便在前方十里亭。还请卢公稍缓行程,拨冗一见。” 崔韪之这登封令既然亲自来送,杜士仪到牛车旁向卢鸿禀报之后,卢鸿便点点头答应了。所幸这一程乃是顺路,众人徐徐行去,到了十里亭前,便发现亭子周围已经有一二十家仆守着,又设了围障。崔韪之亲自上来,执意扶了卢鸿下车进了亭中,随即便双手奉酒道:“悬练峰得有卢公,一时名山生辉;登封得有卢公,方才为学子口中圣地。今日卢公应天子征书前往东都,我身为本县主官,只能亲自送行一程。惟愿卢公一路平安,事事顺遂。” 不祝鹏程万里,而愿事事顺遂,自然是崔韪之判明了卢鸿的性子。见这位闻名四方的隐士含笑满饮了自己所敬的水酒,崔韪之少不得又敬了卢望之和杜士仪,又送上了一份程仪。不等卢鸿推辞,他便诚恳地说道:“内中只是几包登封特产的酸枣以及一些干菜,礼轻情意重,万望卢公不要推辞。” 见卢望之接过之后,点点头表示那包袱应确是这些东西,卢鸿方才含笑谢过。这时候,崔韪之笑说有几句话要嘱咐杜士仪,顺顺利利把人拉到了一边。 甫一开口,他便正色说道:“十九郎要还钱给十一郎,却让那吴九送到我家里来,这不是认错了门头?我知道,恐怕是这些钱太过沉重,你觉得路上难以携带,所以,我替你兑成了四十两黄金。”他一面说,一面指了指那边的两个仆从,“金子在他们身上,你们此番从者太少,我遣他们和你从行。等到了东都,你自己直接把金子送到永丰坊崔家还给十一郎,那岂不是更好?” 自己那一百贯钱才兑了十八两黄金,杜士仪哪会不知道崔韪之这一出手另有添头。吴九当初蓄养的猪已经完全出清,又分得了钱,喜出望外的同时更不敢要什么放良文书,安置好了家人便主动先去东都洛阳打前站了。此刻品着崔韪之这话中另有所指的意思,他便含笑举手行礼道:“既如此,多谢明公好意!” “你和十一郎是同门,我也当你是自家子侄,还用得着客气?十九郎,你这一路小心,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最后道了别,一路目送那一行车马渐行渐远,崔韪之方才轻轻舒了一口气。不论如何,前年要不是杜士仪自告奋勇捕蝗,也没有他今年即将到来的迁转。在正六品的职官上头,他呆了太多年,此番一擢升,他便迁转原州长史,位在正五品上,再磨一两年,一州刺史便是稳稳当当的。所以,不过添了区区几两黄金,又加了一二点拨之语,完全是值得的!说起来,崔俭玄那里,他倒是可以悄悄捎个信过去,想来那位十一郎会领情的! 第六十六章出宫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ps:今日第二更,求推荐票!虽然我很清楚以现在那榜单上的状况,不可能上得去,但求票是一种态度!请大家不吝支持一票,谢谢! 在君前纹丝不动一站两刻钟,对于寻常人来说兴许并非什么难事,但对于年事不小的卢鸿而言,却已经几乎到了极限。此时此刻,见高力士送上那一卷奏疏,天子的表情恍惚有些变化,他不禁轻轻吸了一口气。 他已经老了,与其利欲熏心踏入官场漩涡,还不如继续在山野之间过自己怡然自得的日子!若他真的想周游于权贵中间,小心翼翼地琢磨别人的心意往上爬,他何必早早就断了仕途之心! 御座上的李隆基缓缓将手中那张白麻纸再次卷成了纸卷,随即端详了卢鸿好一会儿,这才声音缓慢地说道:“卢卿此前说见朕以忠信,今朕已深悟也。不过,卢卿隐于山林多年,传道授业解惑,莫非将来授业弟子也要如卢卿这般,独善其身,终身不仕?” 听到这个问题,就连此刻侍立在御座旁边的高力士也忍不住替卢鸿捏了一把汗。而卢鸿在沉默了片刻之后,便深深一揖道:“山臣去岁接到征书之后,便曾经对诸弟子说过,治国平天下,非山臣所能,但日后若弟子之中能出几个经天纬地之才,能够辅佐天子,为政一方,那山臣为人师长,便能心满意足。山臣本无治国辅政,匡扶君王之能,只一隐逸山林老叟而已,更无济世之志,然则弟子之中若有贤才美玉能为陛下所用,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山臣只会觉得多年教导终有建树。” 听到这话,李隆基方才面色稍霁。想到玉真公主适才字条上的建议,他虽仍然心中不悦,此刻便勉强微微颔首道:“既然卢卿心意已决,朕虽天子,不能强也,你退下吧。” 一直僵持到现在,卢鸿亦身心俱疲。然而,面对这一句仿佛是解脱的话,他忍不住心头巨震,立时抬起了头。见李隆基已经缓缓站起身来,他方才再次郑重其事地深深一揖道:“谨遵陛下此命。” “力士,你引卢卿退下吧。” 眼看着高力士满脸堆笑地上前引了卢鸿退出大殿,李隆基方才揉着眉心低头长长吁了一口气。诛杀韦后安乐,杀了太平公主,前年太上皇亦是驾崩,他这个君临天下的天子不知不觉已经大权独揽好些年了,纵使姚宋这样的元老之臣,现如今他也已经完全能够运用裕如,却不想今日在一个小小的山野隐士面前碰了钉子。看来,这世上除却有那些视隐居为终南捷径的庸夫俗子,也不乏心志坚毅的高洁之士。可倘若高洁之士不能为己所用…… 一闪念间,他便想到了幼时所读韩非子上的那一席话。 “阿兄的气可消了?” 听到这一个熟悉的声音,李隆基抬头看到那个熟悉的道装女子缓步从外头进来,不禁笑道:“本来真的是一腔无名火,可看了元元你送来的那张字条,我哪里还会和一个山野老叟怄气!” “阿兄心中早已有了定计,我那一策,不过是正中阿兄下怀而已。”玉真公主若无其事地挑了挑眉,见李隆基果然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却不知道是默认,还是另有打算,她方才轻笑道,“刚刚力士提起时,连我也几乎不敢相信,竟有这等面君不拜,坚辞官封的人,更不用提阿兄了。就是世上众人,相比也必然大多觉得,但凡贤士,待以高官厚禄,诚心信赖,总会留下来。不想那卢鸿却是异类,生生辞了这旁人求之不得的殊荣。” “罢了,强扭的瓜不甜,不说此人!” 李隆基意兴阑珊地摆了摆手,旋即开口说道:“待会儿我还要在同明殿召见宋璟苏珽,你去见过阿王,不妨去陶光园中赏玩赏玩。今日天气绝好,正是游园时节,九洲池上亦早已解冻,恰好泛舟。我见完人之后,也会去陶光园一赏这早春光景。” 玉真公主明白兄长是让自己给宫中后妃一个暗示,届时便可一览绝色争奇斗艳,她当即含笑答应了下来。待到退出宣政殿下了台阶,见崔九娘心不在焉地等在台阶下,她方才想起此前竟是将其给忘了,上前吩咐其跟着从光范门出去,这才笑着问道:“怎么,是等急了?” “我还是第一次到这宣政殿下头,看着就肃穆得让人望而生畏,毕竟是阿爷他们上常朝的地方。”崔九娘说着便东张西望了一眼,随即悄声说道,“不过,刚刚我总算是见到那位嵩山悬练峰卢公了。怪不得我阿兄那样散漫不羁,嘴又刻薄的人,到了其面前也是大气不敢吭一声。分明乍一看不过是一个山野老叟,走路都有些步履蹒跚,可真正从身旁走过的时候,却能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气势。” “你也感觉到了?”玉真公主想起自己在廊柱后头目送卢鸿离去时的情景,忍不住赞同地点了点头,“如此傲骨之士,怪不得司马先生引之为友。阿兄既是不能征其出仕,应该会赐官放其还山才是。唉,听说司马先生此前驻留嵩山嵩阳观,可阿兄命人去礼请的时候,人却早已经不知道去哪儿云游见友人了……当初我还是随着阿爷见过他一面,这一晃又是好些年了,难道真的是仙踪飘渺,缘悭一面?” 乍一听卢鸿竟是会被放回山,崔九娘顿时放下了心中那块沉甸甸的大石头。待听得玉真公主说起那位司马先生,她少不得笑着劝说道:“无上真师不要灰心,有道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说不定不知道哪一天,司马先生便会飘然而至……啊,无上真师这一说,我突然想起来了!” 她突然双掌一合,眉开眼笑地说道:“说到司马先生,我倒是曾经听我家阿兄说过一个消息。当初他和杜十九一块去嵩山悬练峰拜访卢公的时候,两人实则都是拿着荐书去的,只不过最初都没拿出来。阿兄持的是普寂大师的荐书,而杜十九拿的,正是司马先生的荐书!” “竟有此事!”玉真公主一下子停住了步子,秀目中绽放出了非同一般的神采。见崔九娘连连点头表示确有此事,她忍不住嗔怪地说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直都在访求司马先生的下落,却也不早说!” “本以为只是小事,一时没放在心上,无上真师不要生气嘛。”见玉真公主无可奈何地伸指点了点自己的鼻尖,崔九娘方才展颜笑道,“不管如何,总是有个线索。能够让司马先生给他写荐书,那杜十九总该和司马先生有些关联,回头召他相问也就是了。就是那位卢公,相传不是也和司马先生颇有交情?” 玉真公主想到卢鸿在天子面前都是那么一副样子,情知从其嘴中问出司马承祯下落恐是惘然,当即招手唤了一个道装侍婢过来,沉吟片刻便嘱咐道:“回去之后,记得令主簿拟一张帖子,送去那嵩山隐士卢鸿所居旅舍,邀其弟子杜十九二月初八到城外别馆,请其务必光临。” 见玉真公主毫不犹豫地便下帖邀了杜士仪,崔九娘不禁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让那家伙居然在祖母面前一口一个指她年少无知,须知玉真公主所开盛会哪一次不是汇聚诸多风流名士,若没有真才实学,必然引人嘲笑,她倒要看看崔俭玄赞口不绝的人有多了不起! 崔九娘顺利请得玉真公主替卢鸿解围,却又转眼间给自己下了一个套子,身在积善坊北门旁那家胡姬酒肆二楼的杜士仪自然一无所知。他和崔俭玄相对无言地喝了不知道多久的闷酒,几样佐酒小菜和汤饼等等点心,也只是象征性稍稍沾唇,直到耐性原本就不好的崔俭玄已经热得拉开了领子,急得在完全打开的窗前来来回回踱步,杜士仪方才看见右掖门处依稀又有一行人出来。 “崔十一,快看,仿佛是卢师出来了!” 听到这一声,崔俭玄立时趴到窗口,眯着眼睛分辨了好一会儿,随即方才惊喜地叫道:“没错,真是卢师!快,我们迎上去!” 崔俭玄甚至连结账都顾不得,对酒保径直撂下一句回头到永丰里崔家结账,旋即一马当先冲在了前头。落后一步的杜士仪跟着他出了酒肆,两人俱是解下马匹上马便走。眼看快到星津桥时,两人突然只见定鼎门大街上一人策马疾驰过来,堪堪快要到了星津桥前值守军士身前三四步远处,方才猛然勒马停住了。只瞅了一眼,他们就同时认出了那身穿白衣的人。 “三师兄!” 裴宁正盯着从右掖门出来的那一行人,听到这异口同声的叫唤,他才诧异地扭过了头。认出是杜士仪和崔俭玄,他面上流露出了一丝少有的惊喜,但随即就又恢复了那一张冷脸,淡淡地点了点头就又死死盯着那边厢的卢鸿。不多时,那边厢一个身穿甲胄的军官带着三五军士护送了卢鸿出来。 “卢师!” 裴宁桥前勒马,杜士仪和崔俭玄匆匆骑马过来与其会合,纵使卢鸿的眼睛行过金针拨障术,如今复明仍然不能明辨远物,但他仍然凭着多年的熟悉认出了人来。此时此刻沿天津三桥出来,又请那送行的军官一行人去预备车马,见裴宁下马之后快步上前,上下打量了他许久方才长长舒了一口气,旋即张了张口仿佛想要说什么,他便笑着迎了上前。 “三郎这么火烧火燎地赶过来,莫非打算在我回山之前,请大家一顿饯行宴?” 第六十七章天涯何处无芳草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ps:一整天只有五十五张推荐票,555……拜托大家了,支持一下推荐一票,小众书可怜啊-。- 饯行宴! 无论杜士仪,还是裴宁崔俭玄,都深知卢鸿只爱山野不恋浮华的脾气,因而听到这践行宴三个字,三人同时露出了又惊又喜的表情,随即便如释重负地齐齐舒了一口气。崔俭玄最是热络,上前殷勤地搀扶了老师的胳膊,笑眯眯地说道:“卢师这话可就不对了,三师兄只不过是随着兄长暂居东都,我可是这土生土长的东都人,这践行宴要说请也是我请!这前几日我都快憋死了,今夜我一定要痛痛快快请卢师喝一顿饯行酒!” 见崔俭玄一副理所当然的派头,裴宁冷不丁插话道:“不知道九师弟的琵琶练得如何了?” 这大伙正高兴的时候,冷不丁被问到这个,崔俭玄一时呆若木鸡。然而,一年多没经受过那冷冽目光的洗礼,他不自觉地避开了目光,很有些心虚地说道:“三师兄,祖母重病,我这一年多都在洛阳家中侍疾……” “琵琶没练好,却说什么饯行酒。”裴宁一句话把崔俭玄噎了回去,随即便搀扶了卢鸿的另一边胳膊,轻声说道,“卢师,我此前因为料理家事一度离了东都,竟连你之前抵达东都的消息都错过,所幸我今日回来,赶到劝善坊旅舍,方才听大师兄说今日天子召见。大师兄说是坊中有一家酒肆卖的酒公道而又清冽,所以我已经请大师兄把那儿包下了整晚上。今夜,就让弟子先在那里替卢师置酒饯行,改日再奉卢师回山!” 此话一出,原本正在向杜士仪打眼色希望其帮腔的崔俭玄不禁愣了一愣,而卢鸿忍不住皱了皱眉问道:“你的婚事呢?” “婚姻天定,不能强求。” 裴宁想起当初因姚崇罢相,他的未来岳父作为姚崇昔日重用之人,罢京官而远调广东,未婚妻亦因一场急病猝尔逝去,容色黯淡了几分,随即淡淡地说道:“都说是我命太硬,以至于她定下婚事未曾过门便身染重疾过世了。我家中兄弟众多,也不用我开枝散叶,索性日后便安心随卢师在山中读书做学问。” “这是什么话!” 卢鸿忍不住皱眉斥责了一句,但见裴宁面色竟比从前更加清冷,他不禁心中暗叹如此才俊却偏偏命运多桀。然而,他更知道以其脾性,绝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劝回来的,一时之间却犯了难。正踌躇之际,他就只听旁边传来了一声咳嗽,继而则是杜士仪的声音。 “三师兄,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只因为一时受挫便终身不论婚娶,若是人人都像你这样钻牛角尖,古往今来得有多少男女孤独一生?天涯何处无芳草,总不能因为一棵树枯死,便放弃一片森林。”杜士仪对于这种事着实没经验,此刻硬着头皮安慰了两句,见裴宁沉默不语,他便赶紧岔开话题道,“总之,今夜既是给卢师洗尘兼饯行,也是咱们几个师兄弟久别重逢,正好一醉解千愁。要知道,大师兄的酒量,可是深不见底!” 三言两语岔开了话题,见那边厢车马已经过来停在面前,他见崔俭玄和裴宁合力将卢鸿搀扶上车,这才上前说道:“卢师,我和十三娘之前就说定了,午后申时去南市接她,如今……” “去吧去吧!”卢鸿想都没想便笑呵呵打断了杜士仪的话,又指着崔俭玄说,“十一郎,你小师弟对洛阳路途恐怕不熟悉,今日又是一个人出来,你身为地主,不妨相陪他同去。毕竟,你家阿姊喜欢去什么样的地方,总还是你熟悉。这里有你三师兄,还有宫中这些卫士送我回劝善坊,自然万无一失。” 人逢喜事精神爽,见卢鸿一扫前些日子那疲惫和阴霾,显得神采奕奕,又有裴宁相陪,崔俭玄不得不答应了下来。目送那一行人远去,他翻身上马之后就忍不住对杜士仪埋怨道:“眼下距离申时还有一个多时辰,南市才刚开,咱们大可送了卢师回去再去南市接了她们。再说,就算不接,阿姊也一定会派人平平安安把你家十三娘送回旅舍,你这作阿兄的也未免太宠着妹妹了。再说,卢师进宫情形如何,还没打探清楚呢!” “不单单是为了十三娘,而且也是为了你家五娘子。” 上了马的杜士仪见自己一出此言,崔俭玄顿时疑惑不解,他勾了勾手示意其跟上,等沿着定鼎门大街拐入了建春门大街,他方才勒马停下,等崔俭玄上来就轻声说道:“今天九娘子一露面就说太夫人解了她的禁足,而且恰好是今日,再加上是贵主进宫,你觉得事情会真的这么巧?你不是说你家五娘子和九娘子情分最好,说不定今日这一出就是她们与你家长辈商量停当,瞒着你定下的。今天不论九娘子成功与否,咱们都承了情,九娘子何时出宫不可知,去对五娘子道一番谢意总是应该的。而且,别看如今卢师平安离宫,未得天子诏命,卢师能否离开东都还不知道。” 崔俭玄这才瞪大了眼睛,许久便重重一拍巴掌道:“不错,你说得对,我怎就没想到!” 他理了理脑海中乱七八糟的兴头,许久方才长长舒了一口气:“我想呢,九妹一直都是我行我素只知道捉弄人,怎么这次突然管起这种正经事了,还愿意帮咱们的忙,原来是因为阿姊!唉,刚刚三师兄那心灰意冷的样子,倒是让我想起了阿姊当年。只不过三师兄还比她走运些,阿姊那般冰雪聪明美貌如花,嫁过门之后才知道,她那夫婿一直隐瞒身上恶疾,后来更是一病不起,不到半年就……” 说到此事,崔俭玄一时扼腕叹息:“后来祖母做主,阿爷阿娘就派人把阿姊接了回家,可她却不愿再嫁,一拖就拖到了现在!祖母病倒那会儿,阿爷在外为滑州刺史,阿娘身体也不好,若不是她操持内外井井有条,家里不知道会乱成什么样子!祖母和阿娘都替她可惜呢……要是她性子再温柔些就好了……” 这最后一句话,却是已经变成了低低的嘀咕。耳朵极尖的杜士仪并没有错过,但只见崔俭玄那惋惜中带着几分真心畏惧的表情,想起那时候崔五娘假扮赵国夫人李氏,虽年纪相差巨大,却偏生让人乍一看难以立时怀疑,便是因为她能够一瞬间将气质从美艳妩媚转换成端庄高华,他自然不会觉得崔俭玄对崔五娘的评价加入了多少溢美之词。 话说回来,崔五娘甫一新寡便被家里接回,随即在崔家打理内务,上下不但无人非议,而且人人赞叹。比起后世一座贞节牌坊锁女子一生,甚至于夫死妻子自尽相从,挣一个烈女名声,如今这世道对于女子真是宽容多了! 今日卢鸿进宫的情景,此前还来不及问,如今他一路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杜士仪说着话,心里却在思量今日在宫中究竟发生了什么,能够让卢鸿露出那般轻松的表情说出践行宴三个字。这一分神,须臾便到了南市南中门。 此刻已经过了午后南市开市的时节,但依旧但只见入市的人络绎不绝,有高鼻深目的胡商胡人,有衣着富贵的富商大贾,有粗布衣衫的寻常百姓,也有男装打扮呼奴使婢的富家女子。相比外头街道上的整洁安静,这南市坊墙之中沸反盈天,那种喧嚣嘈杂肆无忌惮地越过坊墙,一阵阵朝着人耳钻了进来。 杜士仪印象中还是第一次跨入南市,而崔俭玄却显然是对此极其熟悉了,一路走便一路说道:“这南市本是隋丰都市,是洛阳三市中最热闹的,足足占据了一坊半。市中一百二十行,三千余肆,东西南北各开三门,总共十二门,出入最是方便,你要买什么都应有尽有。不过,你家十三娘喜静不喜动,恐怕会什么都听我家阿姊的。我家阿姊最爱的,是这西北隅一家专卖笔墨纸砚文房四宝的雅斋,如果十三娘看过了热闹之后,觉得此地太过嘈杂,十有**会到哪儿去。怎样,咱们是先逛一逛,还是径直去那里?” 听到是卖笔墨纸砚这文房四宝的,杜士仪不禁心中一动。此刻进了南市,他但只见摩肩接踵都是人,对于看热闹的心思也就淡了几分,当机立断地说道:“就直接去那间雅斋吧,至于热闹,沿途随便瞧瞧就行了。” 就算只是沿路的热闹,也已经让人眼花缭乱。那些从卖金银首饰到绫罗绸缎的铺子暂且不提,其余各肆,有货卖于阗玉石印章的,有卖皮毛的,有卖瓷器,也有卖各色日常小玩意儿的。有钱的在市内正经开肆,没钱的也有如同货郎一般当街兜售各式货物,至于空地上杂耍的,吐火的,玩绳技耍蛇舞剑乃至于使得一手好幻术的,总有一群群人聚拢观赏。而杜士仪因为高踞马上,看得更加清楚,一时间觉得这不啻是大唐民间艺术博览会,不过是比不上豪门夜宴的排场盛大而已。这一路走走停停,当终于抵达崔俭玄口中那座雅斋时,日头已经渐渐有些偏了。 崔俭玄虽并非常来,可他只对迎出来的一个从者报了一个崔字,不消一会儿,那拔腿跑了回去的从者便领了一个衣衫齐整的中年人出来。那中年人笑容可掬地迎了杜士仪和崔俭玄进门,随即便说道:“十一郎君可是稀客,正巧九娘子正带了另一位杜小娘子在后头小楼中品鉴几方本斋新得的砚台,不知道十一郎君可要上去同赏?” 对这些文房四宝,崔俭玄却不比崔五娘热衷,正要推辞,一旁的杜士仪却接口说道:“既然来了,自然正要观瞻观瞻。” 第六十八章蕙质兰心崔五娘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ps:汗,昨天大哭一场,推荐票果然多了……难不成每次都要我打滚求推荐票么-。- 作者的话中会有加注,有兴趣的同学可以去看看。 偌大的南市,并非只有行肆没有民宅,因而,在这样的喧闹之地营造一片宁静的清雅之地,便显得极其重要。杜士仪和崔俭玄随着那中年人穿过前边的店铺进入院子,就只见这院子遍植花草树木,竟仿佛一片花园。乍一看去仿佛有些突兀,可穿过这一片花园到了后头的小楼,他方才若有所思地暗自点头。便是那一片在闹市之中不可多得的花园,让此地显得清雅而幽静。不时传来的一二声鸟啼,更让这清净多了几分活气。 跨过门槛进门,杜士仪就闻到了一股扑面而来的文翰之香。对于这样的味道,他恍惚间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嵩山草堂,久久方才回神。环目四顾,只见这三间屋子并未做隔断,四周围靠墙处是高低错落有致的架子,上头摆着一方方形形色色的砚台,观赏选购的客人虽有几个,却并不见崔五娘和杜十三娘。还不等他发问,那中年人叫来一个从者询问了两句,随即便笑道:“二位郎君,九娘子带着那位杜小娘子上楼去看墨了。” 既然杜十三娘就在这儿,杜士仪也就并不着急,索性饶有兴致地一个个架子欣赏了过来。后世他也欣赏过不少私人珍藏的珍品好砚,然而此时徜徉其间,他不免大为惊叹。除却寥寥几方雕工古朴的石砚之外,这里更多的是陶砚和瓷砚。其中,一方越窑三足瓷砚色泽青翠,釉面光滑,前头一个显然非富即贵的年轻人正摩挲着下巴仔细端详,仿佛极为意动,而一方标着虢州贡砚的陶砚面前,亦是有两个中年男子在交头接耳。 见崔俭玄已经到了一旁专设给客人休息的坐榻上盘膝坐下来等,他便招手把那中年人叫了过来,指着那一方虢州贡砚问道:“此砚几何?” “郎君若是诚心要买,十万钱。”那中年人话一出口,见杜士仪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他便低声解释道,“不过,得对郎君说实话。说是贡砚,其实只是出自虢州,但亦是能工巧匠所制的精品,和真正的贡砚并不差丝毫。相形之下,那一方越窑三足砚便要稍稍便宜一些,八万钱足矣。” “哦,那几方石砚呢?” 中年人有些诧异地扫了杜士仪一眼,这才笑着说道:“那些石砚是一个石工送来的,说是端溪砚。虽说从武德年间始有石砚,但比起陶砚瓷砚来,磨墨的时候总不免有偏好。所以送来十几方,到现在也只以两万钱的价钱卖掉了一方,乏人问津。样式粗陋,非时人所喜。” 杜士仪先是一阵诧异,可想起自己此前抄书时所用的墨丸和墨螺,一时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如今的墨除却少量坚硬如玉的之外,大多不如此后的墨块那般坚硬,而且多为圆形,所以在陶砚和瓷砚之中磨墨已经足够了,石砚沉重,再加上唐初方才开始逐渐使用,还算得上是新奇事物,自然接受程度尚未普及,更不要说贵重了。而由砚台想到墨,他便笑着说道:“那再上去看看你这儿所藏的宝墨吧。” 中年人瞅了一眼明显没兴致的崔俭玄,当即二话不说地陪着杜士仪由一旁楼梯上了二楼。这里比一楼更加雅静,四周墨香芬芳,侍婢仆媪都是在一旁墙边垂手等候,其中便有竹影。看见他时,竹影顿时眼睛大亮,三两步上前来叫了一声郎君,继而便咬着嘴唇轻声说道:“崔五娘子说是有要紧话对娘子说,都在那儿交谈好一会儿了!” 杜士仪这才发现,偌大的地方并无其他客人,只有角落中背对着他,仿佛正在观赏架子上一块墨螺的崔五娘和杜十三娘。尽管看不见脸上表情,但他和杜十三娘相处不是一两天了,只看其肩膀微微颤抖,就知道其应是遇到了极其为难的事情,于是几乎想也不想便走上了前去。然而,虽说他脚步极轻,可距离两人还有四五步的时候,就只见崔五娘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似的转过身来,因笑道:“杜郎君竟然找到这儿来了,还真是体贴妹妹的好兄长!” “阿兄……”杜十三娘没想到杜士仪径直到了这儿来,甚至来不及去遮掩脸上的表情,低低唤了一声,她这才如梦初醒自己眼中还有几许水光,慌忙背过身去深深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这才再次转身回来,强颜欢笑道,“不是说申时在南市南中门等吗,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三师兄送了卢师回旅舍,所以我便请十一兄带路到了这儿来。不看不知道,果然是砚海墨香,让人叹为观止。”口中这么说,杜士仪却若有所思地盯着杜十三娘的眼睛。 “原来卢公出宫了,真是可喜可贺。此地我是常来常往的老主顾了,杜郎君喜欢这儿就好。”崔五娘抿嘴一笑,招手唤了那此前引着杜士仪和崔俭玄的中年人上来,这才柔声说道,“日后若是杜郎君来,你可不要虚词诓骗了他,只管拿出好东西和最实的价,否则到时候连我都再也不来了!” “五娘子尽管放心,这吩咐我记下了!” 玩笑过后,崔五娘便旁若无人地对杜士仪评点了几块好墨,见其口中应着,眼角余光却一直在留心那心不在焉的杜十三娘,她的嘴角不禁露出了一丝笑容。待到一圈看完,她随口吩咐要了几块墨送去永丰坊崔家,这才笑邀了杜士仪和杜十三娘兄妹一块下楼。一级级下去,她望见坐榻上的崔俭玄一手撑着脑袋仿佛正在打瞌睡,一时不禁嘴角一挑。可就在这时候,外间一个从者突然挑帘进来,继而快步往她这一行人走来。 “叶三郎,那端溪石工来了!” 中年人听到这一声,立时歉意地对崔五娘和杜士仪杜十三娘告罪一声,随即匆匆出了门去。这时候,崔五娘少不得缓步来到打盹的崔俭玄面前,冷不丁伸出手在他脑门上重重弹了一下,下一刻,崔俭玄立时蹭地跳了起来,几乎到了嘴边的哎哟两字却在看到崔五娘之后,立时又敢怒不敢言地吞回了肚子里。而崔五娘也不理他,用这种另类的法子把人叫醒了,她便回身对杜士仪和杜十三娘笑道:“十三娘喜静不喜动,既然逛过了这儿,其他吵吵闹闹的地方也不必去了,这就回去吧。” “也好,就依五娘子所言。” 出了这座二层小楼,又到了前头那座花园,见四周除却崔家仆婢和竹影,别无他人,杜士仪突然开口叫了一声五娘子。见崔五娘止步转过身来,他便肃容深深一揖道:“今日卢师之事,谢过五娘子费心。” 崔五娘轻轻咦了一声,见崔俭玄面色有些古怪,却也跟着杜士仪对自己一揖,她方才轻笑了起来。上前去毫不避讳地将两人都扶了起来,她便莞尔笑道:“我就想你二人不到申时,却特地到南市来寻我和十三娘是何缘故,却原来是为了这一声谢。我不过少许思量一番,辛苦的却是九娘。成人之美本就是应该的,更何况,如今这一关虽然过去,卢公能否顺利回嵩山,却还得看杜郎君的安排,不是么?” 杜士仪知道崔俭玄奔走打探消息的事情被崔五娘查知,也就没说话,索性只当默认了。而这时候,就只见崔五娘弯下腰整了整崔俭玄刚刚打瞌睡时弄出褶皱的衣裳下摆,又瞅了一眼杜士仪,这才含笑说道:“都是一家人,就不必说那许多客气话了。好了,走吧,十三娘,让他们去骑马,你还是和我一辆车,我正好送你回劝善坊旅舍!” 见刚刚就一直默不做声的杜十三娘听到这话,低低嗯了一声,由着崔五娘拉了她一块走在最前面,杜士仪顿时更觉蹊跷。等到了前头店堂处,他却只见此前那被人唤作叶三郎的中年人正在和一个身穿粗布褐衣的男子争辩着什么,到最后便有一个壮硕从者将一个包袱撂给了那男子。 “三个月不过卖出去一方石砚,还是最初以两万钱卖出去的,你还敢要如此高价?十万钱一方,你以为你这些石砚真是什么无价之宝?念在你千里迢迢远道而来,我已经让人把卖出去那一方的钱给你结清了。我这小地方容纳不下你这珍物,眼下既然已经两清,这些东西你都带回去!” 见那布衣男子面上涨得通红,粗大的双手抱着那个包袱微微颤抖,随即转身便出了门,杜士仪微一沉吟正打算叫住他,却不想外头突然另一个人冲了进来,两人恰是撞了个正着。那布衣汉子一个站立不稳便坐倒在地,手中包袱一下子掉在地上,发出了一阵沉闷的声响,系好的四角也都松散了开来,其中一方石砚更是滚了出来。而他甚至顾不得去追究撞自己的人,立时手忙脚乱翻身去解开了包袱,见几方砚台完好无损,他顿时长长舒了一口气。 “这石砚也就只有坚固一个好处而已,若是换成陶砚和瓷砚,应该已经跌得粉碎了!” 杜士仪听见那边一个从者露骨的嘲笑,见刚刚进来和人撞在一起的,赫然是早已到了东都却一直不曾现身,此刻满脸无措的吴九,他不禁诧异地挑了挑眉,但随即便走上前去,弯腰将其中一方遗落在地的石砚捡起来,递还了那布衣汉子,这才轻声说道:“昔和氏璧虽美玉,然无卞和,不过一顽石而已,今石砚亦然。尊驾不必灰心丧气。器虽名器,未逢知音,仅此而已。” 第六十九章纤纤决意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ps:继续求推荐票啦,今天状况貌似比昨天好……哪怕之前没票的同学也不妨试一试书页上那个投推荐票按钮,看看会不会有奇迹发生^_^ 出了这雅斋,吴九见杜士仪也不和自己说话,径直便走向了坐骑,一时满心惴惴然。他快步上了前去抓起缰绳,正要和寻常从者一样牵马执蹬服侍一二,却发现杜士仪站在马侧并不上去,而是若有所思看着刚刚那石工离去的背影。 “郎君,某到了东都之后,一直都是居无定所,最初不知道您和卢公他们抵达的事情,刚刚也是一时不留神……” “没事,倒是你今天来得着实太巧了。”见吴九讷讷还要解释,杜士仪便摇了摇手道,“别的话不用多说,你跟上那石工,看看他落脚何处,记下报我。” 吴九闻言一愣,但眼见杜士仪显然并没有怪罪自己到了东都却没有及时去见,又交给了自己另一个任务,他立刻如释重负,答应一声拔腿就走。倒是崔俭玄看见吴九突然出现又骤然离去,纳闷地策马过来问道:“杜十九,这家伙捣什么鬼,匆匆而来匆匆而去?” “我让他去办点事。”杜士仪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见崔俭玄明显不相信,他便笑道,“总而言之,就算将来要做什么,我也不会撇下你单干,到时候总有你一份,你就别操那份心了!” “成天就神神鬼鬼的,每次都这样!”嘀咕归嘀咕,崔俭玄还是没有多问。倒是他后头车中崔五娘若有所思地挑开窗帘看了好一阵子,最后才轻轻放下了手,又瞥了一眼旁边呆呆愣愣正在出神的杜十三娘。 一行人一路出南市,又从建春门大街转往劝善坊,约摸小半个时辰,这才到了旅舍。崔五娘下车亲自进旅舍去拜会了卢鸿,代崔氏表达了一番谢意和歉意,继而在众人相送下上车之际,她却突然停住了步子转过身来,看着杜十三娘说道:“十三娘,我说的那件事你不妨好好考虑考虑,只消在离东都之前给我一个答复便可。要知道,你和杜十九郎虽有个叔叔,一时半会却是指望不上的。” “嗯,我知道了。” 尽管杜士仪对这一番对答以及此前在南市那雅斋中的一幕心有狐疑,但这一晚卢望之和裴宁都早已安排好了,他只能暂且把这些疑虑搁下。酒酣之际,他光是应付卢望之和崔俭玄的灌酒就已经来不及了,并没有注意到本就在酒肆一楼只有竹影陪着的杜十三娘悄然先行回了旅舍。直到一大清早,他再一次从宿醉之中清醒过来,方才无可奈何地重重揉着依旧胀痛的脑袋和太阳穴。 崔俭玄也就算了,那小子原本就唯恐天下不乱,恨不得看他露出丑态才好;而大师兄在旁边煽风点火也不奇怪,卢望之看似散漫不羁,实则总喜欢捉弄他们这些师弟……可是,裴宁那冷面人实在是太坏了!非但不动声色地将那一斗米酒换成了另一种酒性极烈的,还面不改色诓他喝酒,他真是被他那张仿佛没有表情的冰山脸给哄过去了,昨晚上恍惚记得折腾了一宿,还被人硬是撺掇着用琵琶弹了不知道几首曲子! 好一会儿,他才勉力支撑坐起身来,捂着脑袋唤了一声来人。可这一次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方才等到了人。尽管还是竹影捧着沐盆和巾栉,可他看着那低垂的脑袋,怎么瞧怎么觉得有些不对劲。待到更衣漱洗完之后,眼见她默不做声捧着东西就要退下,他突然伸手拉住了她的袖子。下一刻,就只见竹影浑身颤抖双手一松,手中的沐盆连同里头的水竟是一同跌落在地。 咚―― 眼见沐盆坠落,水流满地,竹影一下子怔住了。她是微不足道的婢女,但一路随着年少的主人兄妹从长安到嵩山,又从嵩山到东都,一直是最年长的她,竟觉得和他们比当年在家的时候更亲近,更密切。正因为如此,此时此刻,心乱如麻的她看着地上那一大滩水渍,看着自己被溅湿的裙摆,却没有丝毫去收拾的心思。怔怔站了好一会儿,她突然转身看向了杜士仪,竟顾不得满地都是水,直挺挺地跪了下来。 “郎君……求求您,求求您去劝劝娘子,让她不要留在东都!” 尽管这话甚是没头没脑,但杜士仪却一下子明白了过来。他想也不想一把拽起竹影,随即二话不说大步往外走。宿醉的后遗症让他仍然觉得脚下有些发虚,可这会儿他完全没工夫去理会这些,到了杜十三娘的屋子门前,他伸手叩响了房门,发觉里头没有应答,索性又加大了力道。那砰砰敲门声没把门敲开,却把左右房中的人都惊醒了。昨晚上也歇在了这儿的崔俭玄探出脑袋瞧了一眼,随即就没好气地说道:“大清早的,杜十九你这是要拆房子?” 然而让他诧异的是,往日脾气很不错的杜士仪,这会儿却阴着脸一言不发,只是在那使劲拍门,仿佛里头的人不开便要如此一直持续下去似的。心中觉得不对劲的他不由得走出了屋子,正要上前去问个究竟,却突然感到肩膀被人按住了。回头发现是卢望之,他不禁更加狐疑了起来。 “他们兄妹的事情,咱们外人还是别去管的好。”卢望之说着就不由分说地把崔俭玄拽回了自己房中,随即就关上了房门。满心糊涂的崔俭玄张了张嘴,见裴宁正坐在那儿看书,可一本线装书愣是给拿倒了,分明正在侧耳倾听外头动静,他呆了一呆,索性就不做声了。 也不知道敲了多少下,那扇始终纹丝不动的门,终于发出了嘎吱一声。看到徐徐打开的门后,露出了杜十三娘那根本遮掩不住的通红眼睛,以及双颊上的宛然泪痕,杜士仪怎还会不明白小丫头刚刚为何一直都不肯开门应声!他二话不说进了门去,按着杜十三娘的肩头让她坐下,随即方才去重新关上了房门。见其始终咬着嘴唇一声不吭,他便在其对面盘膝坐了下来。 “你如果什么都不说,我便在这儿等到你什么时候开口为止。” “阿兄……” “十三娘,不管你要做什么决定,我只希望你和我商量商量,不要一个人哭成这样子却还要勉强自己!若不是竹影那样沉着的人在我房里摔了沐盆,难不成我还要被蒙在鼓里!” “我……我……” 杜十三娘看着面色严肃的兄长,一时喉头哽咽,再也没法子接续下去,突然伏在地上痛哭了起来。见她这幅光景,杜士仪顿时愣住了。他想了想便站起身来,到她面前挨着坐下,随即右手轻抚着她的肩背,许久才低声说道:“你要真的不愿意说,我也不想逼你。只是,你不要忘了,你只有我这一个阿兄,我也只有你这一个妹妹……” 话还没说完,他便只觉得自己按着坐榻的左手被人紧紧握住了。侧头看到杜十三娘已经抬起头来泪眼婆娑地看着自己,眼睛鼻子都是红通通的,他不禁叹了一口气,从怀中拿着帕子在那脸上轻轻擦了擦,却没有再说话。感觉到干爽的帕子不一会儿就湿了大半,而杜十三娘依旧紧紧攥着他的左手不放,他便低声说道:“崔家五娘子对你说了什么,你方才打算留在东都?” 杜十三娘浑身一震,随即便垂下了眼睑。隔了许久,她才轻声说道:“五娘子对我说,郎君在草堂求学,而我一介女子,不可能同在草堂,若仍是在峻极峰下草屋居住,一来阿兄隔三差五就要回来探望,二来就算加派人手照应,终究是在山野之间,万一有事便来不及了。不论是为了让阿兄能够安心读书,还是保证我的安全,都不如留在东都的好。” 得知果然是崔五娘的主意,杜士仪不禁挑了挑眉:“你忘了我本来是要带你回樊川的?如果你要留下,为什么是留在东都,而不是回樊川?” 杜十三娘一时把嘴唇咬得更紧了。直到那股刺痛的血腥味让她回过神,她方才抬起头说道:“樊川故地,公卿林立,可如今咱们故宅尽毁,九叔仕途蹉跎,阿兄亦是背着江郎才尽的名声,我不想阿兄为了我回那种伤心地!而且,我小小年纪又是女子,回去之后不是一个人孤苦伶仃,就是顶多有长辈可怜我接我去住,一样不是寄人篱下?更不要说跟着五娘子,学到些将来能够帮助阿兄的本领了,我不想让阿兄如此勤勉用功,我却什么忙都帮不上!” 前头那些理由,杜士仪怎么听怎么觉得牵强,但到最后,他终于为之动容。看着面前再次泪流满面的杜十三娘,他只觉得自己的声音异常干涩:“所以,你才听了崔家五娘子的话,打算留在东都……不,应该说是留在崔家?而她,就会教你那些你想要学的本事?” “没错!”杜十三娘重重点了点头,斩钉截铁地说道,“阿兄跟着卢公学经史学问,我跟着崔五娘子,也会努力去学那些日后用得上的东西。” 杜士仪目不转睛地盯着杜十三娘,一字一句地问道:“那崔五娘子可说过,她为何要如此帮你?” 见杜十三娘顿时愣住了,杜士仪忍不住苦笑着揉了揉那刚刚因为伏地痛哭而散乱不堪的头发。就在他和杜十三娘各自想心事的时候,外头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继而则是竹影的声音。 “郎君,娘子……旅舍外头有人送了帖子来!” 第七十章赐官放归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ps:新的一天求推荐票^_^ 此前借着天子诏命挡了不少下帖邀约的达官显贵,这种时候又是谁! 杜士仪这会儿半点心情也没有,当即没好气地问道:“是哪家的帖子?” “是……”门外的竹影微微停顿了一下,仿佛是为了整理好混乱的心情,好一会儿,她方才小心翼翼地说道,“是玉真公主命人送来的帖子。” 玉真公主? 此话一出,就连隔壁一直在偷听动静的崔俭玄都吃了一惊。他慌忙上前开门的同时,恰好只见杜士仪也开了门,从竹影手中接过了那张柬帖。他也顾不得那许多,疾步上前凑了过去。见上头只写着二月初八别馆设宴,敬请贵客光临的字样,他忍不住眉头打了一个结,好一会儿方才气急败坏地说道:“那位贵主又不认得杜十九,绝不会平白无故让人下帖邀约,肯定是九妹耍了什么花招!我就知道她不会这么爽爽快快答应帮忙,原来又给你下了个套!” “没事。” 杜士仪捏着那薄薄的柬帖,回头看了一眼房中,见杜十三娘欲言又止,满脸的关切却藏都藏不住,他便对崔俭玄说道:“对了,崔十一,你回去捎带一句话给五娘子。就说她的好意我心领了,但只希望她有什么主意,先和我这个当兄长的商量,不要直接先蛊惑十三娘!杜十九虽说不才,至少分得清是非善恶,但使人是善意,我总不至于不领情!” 这句没头没脑的话顿时让崔俭玄莫名其妙。然而,发现屋子里的杜十三娘闻言巨震,慌忙转过身去擦着脸上的眼泪,想起今日杜十三娘跟着崔五娘去南市,回来的时候仿佛是有些不对劲,他顿时隐隐约约有些明悟。 阿姊不知道蛊惑了杜十三娘什么话,九妹则挑唆了那位贵主下帖相邀杜士仪别馆赴宴,他家里这一双姊妹怎么就不能消停一点! 想到这里,崔俭玄二话不说拔腿就走。见他动作如此之快,杜士仪有些始料不及,想了想便追了上去,却是在院门前一把按住了他的肩膀:“你回去把原话带到就行了,切不要和五娘子冲突。长兄如父,我只有十三娘这一个妹妹,即使她有所建议,也该直接对我说!至于贵主的邀约,你也不用去责问九娘子。不过是去赴宴,又不是上刀山下火海!” 崔俭玄那一肚子的恼火被杜士仪这一番话冲淡了大半。他扭头瞪了杜士仪一眼,随即没好气地说道:“你以为我那么大能耐,我家那两位何等难对付,就算要去质问她们,我也得劳动祖母或阿娘出马!真不知道你和她们犯什么冲……你去对十三娘说,就说我替阿姊九妹给她赔礼,让她千万别再哭了!唉,要是我有这么一个省心的妹妹该多好……” 见崔俭玄撂下这话便上马扬鞭而去,杜士仪不禁哑然失笑,心头那原本一腔郁气顿时消解了许多。 平心而论,十三娘若是暂居东都永丰里崔氏,比回峻极峰草屋还是回樊川故居都更合适,嵩山冷清,樊川孤寂,他如今有太多的东西需要学,一旦废寝忘食,就容易忽视十三娘这个妹妹。而且那些女子需要学的东西,他教不了她,杜家亲族中的那些长辈未必能够倾力教授。 可是,撇开得失利弊,他真不希望自己的妹妹露出那样悲伤的脸!而且,崔五娘这种撇开他这兄长,直接说动十三娘的做法,实在让他难以接受! 玉真公主的柬帖送到,崔俭玄才回去不多久,这座位于劝善坊平日里清雅幽静的旅舍,却再一次迎来了宫中天使。算起来打从天子下诏召见,到中书省派车马接卢鸿入宫,再到如今的又一拨人,店主数日内接连三次见到这种平素绝难得见的阵仗,一时间忙碌归忙碌,心里却已经有些麻木了。因而,当终于预备好了一切,避到廊房中的他从门后看到裴宁和杜士仪左右搀扶卢鸿从屋子里出来,却不见那平日待人可亲毫无架子的卢望之,他忍不住颇为纳罕。 “昔在帝尧,全许由之节;缅惟大禹,听伯成之高。则知天子有所不臣,诸侯有所不友,《遁》之时义大矣哉!嵩山隐士卢鸿,抗迹幽远,凝情篆素;隐居以求其志,行义以达其道;云卧林壑,多历年载。传不云乎:‘举逸人,天下之人归心焉。’是乃飞书岩穴,备礼征聘,方伫献替,式弘政理。而矫然不群,确乎难拔,静已以镇其操,洗心以激其流,固辞荣宠,将厚风俗,不降其志,用保厥躬。会稽严陵,未可名屈;太原王霸,终以病归。宜以谏议大夫放还山。岁给米百石、绢五十匹,充其药物,仍令府县送隐居之所。若知朝廷得失,具以状闻。” 昨日卢鸿出宫之后,只是言简意赅地说面圣之后固辞官职,天子允其回山,至于御前不拜等等并未对几个弟子言明。因而,此时此刻当接过这道制书,裴宁和杜士仪都长舒了一口气,卢鸿亦是如释重负闭上了眼睛。 而在后头的屋子中,卢望之站在窗前,刚刚外头诵读制书的声音他听得一清二楚,此刻面上不禁露出了一丝如释重负的微笑。 想到这些天的提心吊胆,当送走了天使的时候,杜士仪只觉得浑身说不出的疲惫。身为天子富有四海无所不能,终究不能屈一士之志!话虽如此说,也不知道卢鸿在面圣之际是何等滋味。不过,天子能这么快赐卢鸿官,又命送其还山,窦十郎还真的是帮了大忙! 杜十三娘和竹影也同样没有出屋子,竹影悄悄听过外头宣读制书的情景,一时大为高兴,少不得忙着给杜十三娘用浸水的软巾敷着红肿的眼睛。敷了一遍又一遍之后,她方才轻声说道:“娘子,下次有什么事,可一定要和郎君商量。先前郎君听说娘子打算留在东都的时候,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咱们当初在峻极峰下住了两年,不是都那么过来的?如今卢公授官回山,终究有了官职在身,再不用惧有什么人来搅扰,郎君也能够继续安安心心求学……” “你不要说了。”杜十三娘突然一口喝止了竹影,面上决然地一字一句说道,“我已经对阿兄说过,他只管安心求学,你和田陌随去,我便留在东都!” “娘子!” “你既然已经想清楚了,我也不拦着你。” 杜士仪在门外停留了好一会儿,此刻跨进屋子时,心里便已经定了主意。杜十三娘虽则年少,性子却少有地坚韧执拗,否则也不会以那样的年纪带着他去嵩山求医,也不会固执到在嵩阳观前长跪求医,而这一次崔五娘一席话便让她留在东都,说到底也不过是诱因而已。小丫头总是把他当成从前那个只知道读书做诗,却受不得挫折的书呆子,所以才会那么希望能够用自己的法子帮他! “只不过,这次田陌跟我回嵩山,竹影留下跟着你。”见杜十三娘立时要反对,他便紧挨其坐了下来,笑着说道,“草堂之中有世家子弟带着从者的,却没有带着婢女去求学的。竹影就算跟着我回嵩山,也还得住在此前那草屋。相反,田陌可以搬过去和我同住,他既喜爱农事,还可以在那儿继续垦荒种菜。而你身在东都,难不成连仆婢都要用崔家的人?别再逞强了,否则阿兄就是违拗了你的意思,也要把你带走!” 杜十三娘瞥了一眼竹影,见其按着胸口面露恳求之色,最终轻轻点了点头。隔了许久,她才开口问道:“卢公……几时回山?” “就是后日,二月初八。大师兄和三师兄都说恐怕夜长梦多,早日离开东都也好。所以,我送他们回程,再去玉真公主的别馆赴宴,到时候自回嵩山。”说到这里,杜士仪便站起身来,缓步走到门口时,突然回头说道,“十三娘,如果眼下你后悔,那还来得及。” “言既出,便无悔!” “那好,洛阳距离嵩山也就不到两百里路,等过年我就接你回嵩山团圆。” 杜十三娘心意已定,傍晚时分,当杜士仪再次来到上次和窦十郎相见的劝善坊内东南隅那座胡姬酒肆的时候,心头自然轻松了许多。此刻天色还早,酒肆内疏疏落落坐了大约一小半的客人,而窦十郎和往日一样,四周围的座位上,都被衣着不一身份却相同的窦家家丁们给占据了。当他走上前去时,那些人都不免抬头打量了片刻,随即便若无其事地别过了脑袋去。 “此番能有如此结果,多谢窦十郎了。” 见杜士仪在自己对面落座,旋即轻声说出了这么一句话,窦十郎便似笑非笑地说道:“谢我是不假,可你还得先在来日赴宴时去谢那位贵主。据宫中的消息,要不是贵主正好去宣政殿,兴许卢公和圣人就这么拧上了!幸好贵主打了打岔,我又撺掇了几人在宋苏二位相国面前说话,结果昨日卢公出宫后,圣人垂询,连那两位相国也在御前说,卢公既然更愿意隐在山林之间教人学问,不如成全其志,如此又是一段如同光武帝和严子陵一般的美谈。” 他说着便压低了声音道:“话说卢公进宫那一趟,真的是太出人意料了。面君不拜,圣人赞许他全都不受,这还能囫囵出宫,连我都捏着一把汗……不过真心实意地说,卢公真隐者也!” 卢鸿入宫究竟是何等情形,杜士仪直到此时此刻方才知晓,一时心中悸动难以置信。等到向窦十郎仔仔细细又打听了一番,他方才长舒一口气,从袖子中拿出一卷东西双手奉上:“窦十郎,此次你义助良多,却所求极微,除却这三首曲谱之外,异日若杜十九有能出力之处,必然竭尽全力!” 尽管这一番东奔西走,确也有看杜士仪顺眼,兼且为了自己所需的曲谱,但窦十郎也并未真的一无所得。至少,父亲窦希瓘相熟的那位终南隐者,在朝求个一官半职就容易多了,更何况其他几位趁着这次举贤要做人情的公卿们,也都大有所得。因而,他笑眯眯接过了那一卷曲谱,随即便亲自给杜士仪斟了一杯酒。 “好说好说,日后说不定还真的有相求杜十九郎之处!卢公那儿我不便去见,这一杯酒敬你,便算是我敬给卢公的践行酒!” 第七十一章龙飞凤舞书酒筹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ps:章末作者的话里还有名词解释,有兴趣的同学请移步一观,继续求推荐票!创世新规则,二级就有票,亲^_^ 时值初春,迎面吹来的风里仍然带着几分寒意,可离开那座洛阳雄城,杜士仪却不由得加快了马速。那种风驰电掣一般的感觉冲击着他浑身每一处神经,让憋在洛阳城中多日,浑身不舒服的他感到一种深深的惬意。 “郎君,玉真公主别馆是不是就在那儿!” 后头风里传来的熟悉声音让杜士仪恍然回神。抬眼一瞧,他便看到了那座龙门山下的别馆。和城中那些四四方方的宅院不同,这别馆中不少亭台楼阁都是依山而建错落有致,待到近处,更是能看见一道不知是天然还是引来的山泉自高处潺潺留下,那一阵阵水声传入耳中,使他不自觉地想起了悬练峰的那条瀑布。行到正门,早有家仆迎上前来。不等田陌上前去递柬帖,那家仆便笑道:“可是杜郎君?” 见杜士仪点头,他便主动解释道:“今日贵主在别馆设宴,都是熟客,杜郎君是第一个到的。” 既然都是熟客,只自己一个生面孔,杜士仪当然明白对方为何会认得自己。跟着那家仆进了别馆,其人便唤了人来将马匹牵下去,见田陌忙不迭解下身上包袱,将其中锦盒礼物呈上,他少不得含笑接过,命人立时送去后头,又吩咐将田陌领下去安置,恭敬地请杜士仪解下了随身佩剑,这才引他一路入内。 随着阵阵水声越来越大,又过一门,杜士仪便只见自己此前在别馆之外远远望见的那一泓山泉从高处落下,虽无赫赫之威,却是另一番景象。而在这尚称不上瀑布的山泉之下,一个道装女子背对着他站在那儿,仿佛丝毫没有注意到他的到来。 “贵主,杜十九郎到了。” 那家仆显见是玉真公主身前近人,因而恭敬地禀报了一声,见玉真公主并未开腔,他便对杜士仪歉意地笑了笑,随即蹑手蹑脚悄然离去。此时此刻,见这偌大的地方一个旁人都没有,安静无人语,唯有水流声,杜士仪忍不住生出了一丝奇异的感觉。他本就是随性的人,今天送卢鸿一行出建春门到城东南,然后又赶到这洛阳西南的龙门山,一路策马疾驰一个多时辰还没歇过,这会儿索性闭目养神出神发呆。 此番卢鸿回山,有钦赐官职,更有每年的米绢供给,想来卢鸿绝不会用在自己身上,山间贫寒学子看来是有福了! 坐了许久,他才听那山泉前站着的道装女子头也不回地轻声问道:“听说杜十九郎与天台山司马先生是忘年交?” 面对这么一句突兀的问话,杜士仪坦然说道:“某与司马先生只是前后见过两面,蒙其厚情荐与卢师,不敢说是忘年交。” “哦?”玉真公主这才转过身来,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这个年不过十五六的少年。若是别人,既然能够承蒙司马承祯荐与卢鸿,她既然相询,十有**会顺杆爬上来,明指暗指自己与那位道家宗师如何关联密切,可杜士仪偏偏却一口否认了。她饶有兴致地上前几步,这才含笑问道,“可是,听说司马先生便是因你建议,方才以线装之法印医书药典数种,坊间号称杜郎书?” “杜郎书?” 这一次,施施然站起身行礼的杜士仪不禁真正诧异了起来。他这两年在草堂发疯似的抄书,因卢鸿所藏以及那些弟子学子随身所携的书卷颇为丰富,因而从未去过坊间书肆书坊,所以,司马承祯印书之后,线装书是否得以推广,又是如何效果,他也没太留意。此时此刻,他猛然想到曾经在永丰里崔宅崔俭玄那儿瞧见过一两本线装书,那会儿还以为是崔俭玄闲来无事抄录的,如今想想,那家伙怎么可能有如此耐性! 玉真公主见杜士仪先是惊讶,随即若有所思地沉吟了起来,最后则是恍然大悟,她一时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公主邑司不过打探到司马承祯令人刊印的那几本书装帧与时下流行的书卷截然不同,一时坊间书肆书坊多有仿效,俗称唤作杜郎书,听说是采用此法的司马承祯亲口所言。她将其与杜十九郎联系在一起,也只是因为崔九娘的一番话,原本不过试探一二,如今看来,却竟然是真的! 于是,她不等杜士仪开口,便含笑说道:“就算司马先生与你真的只见过两面,但既能因你建言印书传世,又扬杜郎书之名,也足可见司马先生对你之激赏。司马先生道门宗师,隐逸高士,寻常人欲求一面尚不可得。你却得其青眼,何其有幸!” 见玉真公主说着便露出了几分憧憬之色,杜士仪终于明白今日自己获邀的缘由。他原以为玉真公主贵为天子亲妹,入道不过求一个自由,所谓女冠无过于形式而已,却不想其真的有几分狂热。想起从嵩阳观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司马承祯,他隐隐约约生出了一丝明悟。 恐怕司马承祯便是因为想躲开这些不知道是对修道还是对长生太过狂热的达官显贵,这才现身未久就销声匿迹了! 既然明白今次自己受邀而来的目的,杜士仪情知藏着掖着徒惹人相疑,索性将当初在山雨中恰逢司马承祯到嵩阳观,以及接下来赠昆仑奴以及抄书荐书所有原委一一挑明,末了才诚恳地说道:“司马先生确是对我有援手相助之恩,只自从前年一别之后缘悭一面,再未得见先生仙踪。” “原来如此。”尽管颇有些失望遗憾,但玉真公主须臾便按下了此事。她又扫了一眼杜士仪,因见其腰间革带上赫然还留着一个佩剑的带钩,不由得又想起了崔九娘前两日留宿在安国观时,对她添油加醋转述其兄崔俭玄所道的那几桩事情,一时又沉吟了起来。 想起杜士仪刚刚提到和司马承祯的交往时,对自己的事情常常是轻描淡写一笔带过,她笑了笑便开口说道:“今日我所宴者,潞州苗晋卿,上谷寇钊,太原王泠然、博州孙迪,此外还有东都世家子弟十余人,皆为一时才俊。前头那几人往日常常彼此相持难下,往日行令之际,若宋哥兄或是岐哥也在,都是他们为监令明府,我亲为律录事,今日我却有些疏懒没精神,只打算当个悠闲的监令明府,这律录事,杜十九郎可愿试一试?” 此话一出,杜士仪不禁心里咯噔一下。所谓疏懒,这分明不过是玉真公主的托词,他旧日记忆之中,亦有随杜氏长辈往权门贵第饮宴的经验,然因年纪幼小敬陪末座,大多数时候也就是随机应变接令,从不曾去做过监令抑或席纠。此时此刻,面对玉真公主那似笑非笑的眼神,他想起崔俭玄今日亲自来送卢鸿时,曾经悄悄对他说,当日卢鸿进宫面圣之时,确实是崔九娘说动玉真公主往宣政殿中一探,和窦十郎所言相同,不论如何自己总是欠过人情,他便不得不暗自苦笑了起来。 “贵主既然有命,某只好勉为其难试一试。只不知今日行雅令,俗令?若是俗令,用何酒筹?” 见杜士仪爽快地应承了下来,玉真公主不禁欣然点头道:“杜十九郎既是第一次到别馆来,不如二令皆行。别人都不认得你,那便先用俗令,不过俗令若用旧筹未免无趣,不妨重制新筹?至于雅令,全凭你喜好即可!” 既然刚刚答应了,这雅俗并行,而且需得新制酒筹听上去固然难为人,杜士仪仍是点了点头。玉真公主一时眉开眼笑,当即吩咐仆役去取了几十根打磨光滑的空白竹筹来,又命人去取笔墨纸砚,随即竟亲自捋袖研墨,继而取了一支竹筹在手,提笔蘸墨,笑眼看着杜士仪。 “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座上多语处,各饮二十分。” 一听此句,玉真公主细思片刻,便赞许地点了点头,立时提笔疾书。她以一手极其漂亮的飞白一蹴而就后,旁边的侍婢立时小心翼翼双手捧到一旁的高几上,只等上头字迹干透。而杜士仪既是起了个头,接下来便从容了起来。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请座上二友伴饮一杯。”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座上好争令处,各饮一杯。”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座上独坐不言者,各饮五分。” “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自饮五分。” 须臾便是十余筹书毕,那个替玉真公主将所书酒筹一一拿到旁边高几上晾着去的侍婢固然暗自咂舌,玉真公主却是更加惊叹。这十余筹下来,固然有两三句乃是从前便有流传的,但大多数她都是闻所未闻的佳句,此刻杜士仪思量酒令之际却仿佛信手拈来一般容易,字字句句不离杯中之物。 “杜郎君好急才,足可见江郎才尽,不过虚言而已。” “贵主过奖,只是旧时书看得多了。” “宫中藏书更多,我怎不曾看过这些?” 知道越解释越黑,杜士仪索性嘿然不语。待到须臾二十筹毕,外间报说王郎君到,她立时放下了手中笔,揉着手腕笑道:“好了好了,这二十筹固然太少,可看如今时辰,其他人恐怕都该到了!” 既是玉真公主设宴,除却杜士仪因柬帖上早写半个时辰而早到了,其余人等往往也是稍稍早来一步。众人之中,年长的也不过三十出头,年少的往往尚只弱冠,然而,见玉真公主身侧伴着一名年约十五六的少年,大多数人都颇为惊疑。而夹杂在众人之中的一个年轻人一眼认出了人之后,面色便有几分微妙的变化。他本以为杜士仪不会认出自己,但见其在玉真公主笑登主位之际,却冲着自己微微颔首,他立时明白对方竟还记得只有一面之缘的他。 两年前奉旨巡查各州县捕蝗事的刘沼回京之后,就因为被人告状而被贬出京。祖父虽然那时候还稳若泰山,但那一次未必就没有种下隐忧。而后他远行少林偶遇崔俭玄和这面前的杜十九,回去之后祖父虽则罢相,却因为支持东巡洛阳而重拾圣眷,后更因上书言举贤,打动了想要文武皆行造太平盛世的天子。如今姚家总算平稳了下来,可却不曾想,受天子征召的卢鸿竟是辞不就官,就这么回山去了! 别馆设宴,不论尊卑,一时间玉真公主坐了主位,与众人一一解说今日诸客,便笑说按年齿为序,众人自是遵从无疑。待到十几个侍婢捧了一张张食案上来送了酒菜,玉真公主便笑道:“今日难得诸位才俊汇聚一堂,本应燕乐待客,只若是单单乐舞未免无趣,自当行酒令相娱。令有雅俗,今日便先行酒筹俗令,再行雅令。恰逢樊川杜十九郎初会各位,又最为年少,到时候那雅令便由他为律录事如何?” 此话一出,那些往来玉真公主别馆已有三四次的老客们自是习以为常,然而,去岁方登第,虽未选官,却自忖为在座诸客中第一人的前进士王泠然却勃然色变。二十出头的他傲然起立,居高临下看了忝居末座的杜士仪一眼,便似笑非笑地说道:“樊川杜十九郎?我倒是曾经听说过,只是……从前旧事就不说了,这律录事却不好当,若杜郎君力有未逮,不若让与其他老成持重的人。某虽不才,愿意代杜郎君当此重任。” 王泠然素来出言无所顾忌,人尽皆知,此刻见他发难,其余纵使对玉真公主提议不以为然的人,也都抱着看热闹的心情绝不发言。玉真公主想起王泠然前次来也是如此倨傲瞧不起人,不禁微微皱眉。而杜士仪原本就是因为玉真公主请托而答应此事,有人打算抢差事,他也乐得轻松,正打算就此顺水推舟,身后却传来了一个侍女轻轻的提醒声。 第九十二章群贵云集,张颠吴狂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二月二十七日一大清早,安国寺所在的宣教坊东南西北四座坊门便迎来了陆陆续续的车马。而辰时过后不到半个时辰,安国寺不得不在寺院各处门前入口高挂免战牌,让闻风而至的百姓们大为失望。好在艳妆戎服的岳五娘亲自出来赔礼,道是接下来三日之后,会在洛阳修善坊的波斯胡寺前那片空地再演一场,这才让一时喧然大哗的民众稍稍平静了一些。因而,当巳时过后,陆陆续续的车马从寺院东边的车门徐徐而入时,大清早聚拢的百姓已经散去了好些,只有极少部分存着侥幸之心的,依旧聚在那里不肯离开。 安国寺主持崇照法师如今已经年逾六十,在洛阳诸寺的主持中,也算得上德高望重的高僧。因今日是他亲自请来公孙大娘献艺,因而莅临寺中观赏的,多半都是历年来香火供奉不绝的香客,或者是与寺中僧人诗文唱和谈禅说经的文人墨客。这其中,既有豪门世家,书香门第的子弟,也有本地缙绅,抑或是文人雅士,寻常的善男信女也不少。那演武场四周围搭起的台子中,早已有寺中僧人安设好了一处处雅席。 此时此刻,来得不早不晚的杜士仪和杜十三娘在知客僧的领路下到了一处雅席,正要入座之际,杜士仪突然对身旁知客僧人问道:“昨日我来时,曾有个叫做罗盈的小沙弥引路,他如今可还在?” 他本是对那小和尚印象深刻,故而随口一问,然而,让他意外的是,那知客僧竟是面露难色,好一会儿才低声说道:“檀越恐怕记错人了,寺中并没有如此一个小沙弥。请檀越和娘子入内落座,贫僧还要去安顿其他客人,失陪了。” “阿兄?”杜十三娘本来想着崔家正在办丧事,自己这样出来看剑舞是不是说不过去,可崔五娘和崔九娘全都告诉她不妨事,撺掇她跟出来看看热闹,她想起从前在登封所观那一场,又着实心中痒痒,故而今天就跟了出来。此刻,见兄长望着那知客僧的背影面露沉吟,仿佛没听到她的唤声,她忍不住又拉了拉杜士仪的衣袖,“阿兄,那个小沙弥难道有什么不对?” “没事。你不用担心,只是昨天见他有趣随口一问,许是此人不认得,我回头再找个人问问。” 杜士仪见杜十三娘面露关切,便笑着摇了摇头。等到他携杜十三娘入座之际,那边厢正在指挥侍女整理剑器的岳五娘冷不丁瞥见了他们兄妹二人,立时撇下手头的事情,兴冲冲地往这边走来。她今日一身簇新的战甲,除了头上没有罩上头盔,乍一看去竟是和战场上威风凛凛的将军没有区别。到了近前的她甚至还笑吟吟地重重一拍腰中所悬宝剑,笑吟吟地对两人打招呼道:“杜郎君还真的把杜小娘子带来了!” 将近三年不见,杜十三娘固然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可此刻看见岳五娘那凹凸有致的身材,以及妩媚娇艳的面庞五官,勾魂夺魄的眼神,她却忍不住生出了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除此之外,还有一种不知道从哪儿钻出来的警惕感。于是听到岳五娘这小娘子的称呼,她忍不住开口说道:“公孙大家从前在登封一曲剑舞技惊四座,今日重临洛阳,我当然要跟着阿兄再来观瞻观瞻,当然,名师出高徒,我也想见识见识岳小娘子的剑舞!” 岳五娘没料到自己无意中说了一个小字,竟惹来了杜十三娘这般反诘,一愣之后若有所思打量了人一眼,嘴角便露出了一丝狡黠的笑容:“好啊,就请杜小娘子好好见识见识。这三年中,我随师傅辗转各地,见识了许多从前未曾经历过的大场面,可是今非昔比了!” “哦,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这两个年岁仿佛的小丫头暗藏机锋斗嘴斗得不亦乐乎,抱手站在一旁的杜士仪只觉得好笑得很。尤其是看见杜十三娘竭力挺胸昂首,仿佛就想和岳五娘一较高下,对比人在崔宅时娴静大方举止有度的大家千金模样,他不觉更有一种荒谬的感觉。不管怎么看,小丫头跟着崔五娘只学了一个皮毛,骨子里其实还是存着那种莫名的好胜心,在这种地方就立时表现出来了。然而,摩挲着下巴看热闹的他却丝毫不曾发觉,不远处两个正在说话的中年人看见他们这边的这一幕,交谈两句之后竟是并肩走了过来。 “杜郎君,就快开始了,我得赶紧回去预备。”岳五娘犹如男子那般交手行礼,随即又冲着杜十三娘嫣然一笑,“今日开场和压轴都是师傅排练的新舞,还请杜小娘子尽情观赏。须知这雅席是师傅亲自请崇照法师让人安排的,绝不逊色于那些为达官显贵安排的好位置。” 转身翩然而去的岳五娘见那边两个面目陌生的人联袂而来,只当是其他观赏剑舞的客人,颔首一笑后便不以为意地径直离去。而那两人也仿佛并没有被岳五娘的艳光所慑,闲庭信步地来到杜士仪和杜十三娘这一座雅席中,年纪大的那个便问也不问坐了下来,稍稍年轻些的那个却笑看着杜士仪问道:“这位小郎君和那公孙大家的弟子熟识?” 两人皆是衣衫随意,一个不管不顾坐下来便拧开了酒葫芦的盖子,咕嘟咕嘟大口大口喝着酒,丝毫没在意这乍暖还寒的天气,自己身上不但外袍敞开着,里头一件羊皮袄也一样敞开着;而问话的这个甚至连衣袂处还沾着几点墨迹,瞧着显然是不拘小节的人。更何况,这雅席乃是早早就由寺中定下了每一席谁人何座,还有杜十三娘这女眷在,两人贸贸然闯了过来,怎么看都显得太过随便了。 因而,面对这不请自来,而且还自来熟的两个人,杜士仪忍不住皱了皱眉,待见那盘膝坐着大口喝酒的中年男人猛地放下酒葫芦,就这么用大拇指虚按身前,口中喃喃自语,仿佛在写些什么,他心中一动,便从容一笑道:“数年前某与舍妹在登封有幸见过公孙大家和岳娘子舞剑,因而结下了不解之缘。如今得知公孙大家又到了洛阳,故而方才携妹再来观赏。” 这个赏字才刚出口,他便只听那边厢传来了一个爽朗的声音:“杜十九郎!” 杜士仪抬头往声音来处望了过去,连忙留下竹影和田陌随侍杜十三娘,喜出望外地迎了上前:“王兄,我还以为你必定回长安去了!” “本是要走的,可因为去岁圣人回京的时候,天气已经冷了,我担心舍弟体弱,所以打算三月启程,谁知道正好遇到公孙大家莅临洛阳!更没有想到,你不声不响竟然回来了!” 一年不见,王维看上去比从前仿佛瘦削了几分,此刻含笑和杜士仪打了招呼,他就侧身让了一步,指着身后一个面容酷似自己的少年郎笑道,“这是舍弟王缙王十五郎,十五郎,这便是我和你说的,京兆杜陵杜士仪杜十九郎!” 这一对年岁仿佛白衣翩翩的兄弟俩往那儿一站,杜士仪忍不住暗叹山川灵秀尽钟于此,因而王缙拱手施礼之际,他微微一分神,随即连忙还礼见过。既然刚刚自己那边都已经有不速之客光临了,他也就索性盛情相邀两人到自己那边去,王维一看位置正佳,立时笑着答应了,王缙则是落后一步,趁着杜士仪在前边引路,轻轻拉了拉兄长的袖子。 “阿兄,杜十九郎那一席位置颇佳,应该是安排与那些权贵的,咱们贸贸然过去是不是不太方便?”王维乃家中长子,在王氏一族同辈之中行十三,王缙从小就习惯了凡事跟在长兄后头,眼下却不禁轻声提醒道,“而且那同席的两人,瞧着仿佛不拘小节……” “咦?”王维这才注意到杜士仪带他们兄弟俩过去的那雅席上,除了杜十三娘还坐着另外两个人。他定睛端详了片刻,突然不假思索地一个箭步上前,一把拽住了杜士仪的胳膊,低声问道,“杜十九郎,和你同席的那两人,难道是张颠和吴狂?” “嗯?”杜士仪对这不请自来的这两人正心存疑虑,此刻听王维这一问,他不禁愣了一愣,旋即立时倒吸一口凉气,“莫非是张旭张伯高,还有吴道子?” “虽说我漫游两京,只偶尔见过他二人两三次,但如他们这样行事做派的找不到第三人,应该不会认错。据说他们都极其喜爱公孙大家的剑器舞,可公孙大家行踪飘忽不定,所以他们遇着如此良机,必然会想方设法地占据那些最好的位子。” “若非王兄解释,我正在狐疑这两位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是谁!”杜士仪闻言莞尔,眼见得王缙身后,尚有一个抱着琵琶的僮儿跟着,他便笑说道,“话说回来,王兄真是好雅兴,竟连琵琶都带来了!” “那两位想必都是来观剑舞找灵感的,其实,我也许久没有谱出新乐,今日恰逢公孙大家献剑舞绝艺于安国寺,若能因此得些灵感,那我此行就是一举两得了。” 等到和杜士仪一块走入那雅席之间,他见杜士仪浑然没看见那大名鼎鼎的二人似的,径直走到杜十三娘旁边欣然坐下,他忍不住暗自点头,一回首看见王缙正若有所思盯着张旭和吴道子看,他立时拽着人坐到了右后方席中,不等王缙开口说话便低声说道:“张颠吴狂那两位不可用常理忖度,认出了最好也只当没看见。平日达官显贵去向他们求书画,常常会碰硬钉子,更何况我们这些后学末进,不信你待会看着好了!” 第一百二十一章曲如珠玑因定策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从西市南门出来,沿春明大街南第二街往东行过五坊之地,越过启夏门大街,便是亲仁坊了。 杜士仪依窦十郎之言,从北门而入之后便去向坊中武侯带路,果然,对方二话不说便干脆一路把他们引到了那座窦宅之前。而杜士仪到门口尚未通报,早有一个从者迎了上来,行礼之后便笑着解释道:“我家郎君尚未回来,特意让我等赶回家里等候杜郎君。” 笑着点点头随人入内,待到进了正门,杜士仪见身后的田陌和张简被人拦下,他便停步解释道:“张郎君是我友人,我那曲谱还在他那儿。至于我这昆仑奴素来知礼懂事,我习惯了有他跟着我。” 前头带路的从者立刻回头打了个手势,随即便仿佛丝毫不在意多两个人似的,继续转身在前头带路。绕过位于高高夯土地基上的那座正堂,他便头也不回地解释道:“晚上夜宴便在此处。豆卢贵妃十日后于亲仁坊宅庆生。虽不是整寿,但因为贵妃此前病过一场,如今痊愈,圣人大为高兴,吩咐好好操办。圣人是否亲临不好说,但诸位大王贵主都要前往贺寿,我家十郎君要献上一曲胡腾舞,所以今晚宾客云集,算是一场预演。听说圣人召见公孙大家一观剑舞之后,大加赞赏,留公孙大家在梨园教导弟子,旋即又命公孙大家为贵妃生辰宴献剑器舞一曲,梨园之内乐师,近日以来全都在排练不停。” 豆卢贵妃这个名字,杜士仪并不陌生。 早在东都崔宅之中,崔五娘便提到过她。豆卢氏说是睿宗贵妃,但那贵妃封号还是睿宗李旦当傀儡皇帝时册封的,而中宗神龙初年,其伯父当时任宰相的豆卢钦望上表将其接回,多年以来就一直住在亲仁坊私宅。其间不曾褫夺贵妃尊号,不曾减少供养,纵观古今,这种后妃出宫别居私宅的例子估计都是头一份。而且,豆卢贵妃膝下无子,早年对丧母的当今天子李隆基有过养育之恩,后又得武后允准养过岐王数年,情分等同母子。 对于后头住在西市好几年的张简来说,深居简出的豆卢贵妃却并不是熟悉的名字,闻言不禁绞尽脑汁地回忆那些仅有的只言片语。故而直到来人带着他们进了一座轩敞明亮仿佛厅堂的二层小楼,他才回过神来。 “杜郎君,这是我家十郎君珍藏各式曲谱的地方。”那从者恭恭敬敬行了礼,这才又指着四壁那些架子上放着的一卷卷书卷说道,“其中多有民间很少得传的古谱,杜郎君可以随意翻阅。为了豆卢贵妃的生辰,十郎君原本打算请梨园李龟年兄弟三人谱曲,然则因为公孙大家奉诏而至,李龟年三兄弟除了紧急排练大曲之外,还要为公孙大家作曲练歌,一时之间只能派人致以歉意。今日郎君前往千宝阁本是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古谱,不意想恰逢杜郎君也来了,真是得天之幸!” 他显然是窦十郎极其宠信的人,三两句解释清楚了关节,见杜士仪会意,他便笑着施礼退下。这时候,置身于这宽敞而又满是珍卷的屋子里,杜士仪忍不住两眼放光,随意到角落中一瓷缸内拿起一卷,于手中解了束绳展开一看,立时轻轻哼起了曲调。而田陌东张张西望望,最终有些百无聊赖地直接盘膝坐下了。待抬头看见张简呆呆地站在那儿,他不禁支撑着下巴纳闷了起来。 郎君为什么对这张郎君挺看顾的? 张简尚未回神,杜士仪已经转过头来,扫了张简一眼便开口问道:“张郎君,可通谱否?” 唐人好乐,尤其是达官显贵好乐,杜士仪若非上辈子民乐基础打得好,又在草堂随裴宁学通了琵琶熟练了读谱写谱,如今也只会寸步难行。因而,他虽是随口一问,却也期待能得到一个称心的答复。他带着张简去千宝阁也好,来窦宅也罢,原只是因为其住在西市,对不少朝贵之事有所了解,兼且因其奔走行卷,一时生出了几分同情怜悯,故而也想顺手帮一把。但如此带了张简到这毕国公窦宅,除非其通晓琴箫等乐器,至少会是助益,窦十郎也就无话可说,否则就只能到此为止了。 张简在犹豫了好一阵子之后,这才嗫嚅说道:“琵琶琴箫瑟之类,我一窍不通,只从前曾经因缘巧合,学过多年羯鼓。只是因从江南远道至长安,路途不便,没有将其带上……多年不奏了,只怕有些生疏。” 所谓羯鼓,正是流行于龟兹、高昌、疏勒等地的乐器,与胡腾舞最最相配,此刻听到其一个出身江南道宣州的南方书生竟然精通羯鼓,他一愣之下便大笑道:“既有此能,今日张郎君是来对了!” 当窦十郎风尘仆仆带着王维和王缙兄弟踏入这院子,便只听屋子里琵琶声羯鼓声,仿佛是在合奏一首曲子,虽配合间有些生疏,但曲调新奇,竟赫然又与之前在千宝阁那一首乐曲不同。他驻足只听了片刻便一时大喜,却只见王维已经撇下他疾步先冲了进去。 “杜十九郎,你随口一句话,害得我还没歇上一口气,就被窦十郎给死活拖了过来!” “王兄果然来了!”盘膝而坐的杜士仪见王维口中说得气恼,面上却笑吟吟的,连忙起身拽了他过来到自己刚刚那坐席坐下,随即将手中那一卷刚刚抄录出来的曲谱塞在了他的手中,“王兄且看这个,其他的话待会儿说。” 等到王维凝神看谱,杜士仪眼见得窦十郎和王缙一前一后进来,少不得上前拱手厮见了,旋即便开门见山地说道:“窦十郎,虽则李家兄弟三人如今脱不开身,但梨园之中多有能手,何至于无人能为你谱一首合适的新曲?” “能手固然众多,然则你们应该知道,除却李龟年兄弟这样天赋异乎寻常的,多数人都习惯了宫中那些歌舞大曲,谱出来的曲子往往是恢弘大气,虽则兼具西域以及江南各种风情,但总是格局太大。须知我所擅长的胡腾舞,本就是民间小乐,缘何整个长安只有我最擅长此舞,原因很简单。” 明人面前不说暗话,顿了一顿,窦十郎索性实话实说道,“那是因为胡腾舞虽偶有汉人伴舞,但主舞必是胡人,这却和胡旋舞不同。别人不擅长,我却擅长,故而京中无人能及我!豆卢贵妃的生辰宴,圣人极有可能不知会其他人,微服亲至,而梨园弟子必然会献上歌舞大曲以作为庆贺,更何况还有奉诏至京,奉御命要献剑舞一曲的公孙大家。所以,如何让我这一曲简简单单的胡腾舞显得别致,便是最要紧的。” 这话说得直白,路上只听说了一个大概的王维王缙兄弟固然恍然大悟,杜士仪和张简亦是明白得很。此时此刻众人一一围坐下来,杜士仪便若有所思地说道:“既数日之后方才是豆卢贵妃生辰,缘何窦十郎今夜便要在夜宴上演一曲胡腾舞?为人看去,异日再演岂不是大大失却期待感?” “因为今夜岐王会亲至。” 见这一句解释让众人立刻沉默了下来,窦十郎少不得轻咳一声道:“不过只是预演,有了各位帮衬,想来岐王一定会满意的。” 王维匆匆扫完了杜士仪手中的曲谱,他心中已然有些技痒,这会儿听得窦十郎所言,他不禁抬头说道:“岐王最好音律,又是为其养母豆卢贵妃祝寿,若要预演,还不如对大王言明,为了给豆卢贵妃一个惊喜,请恕这曲子得敝帚自珍藏到最后,否则就没有惊喜了。” “咦?” “这主意妙,大王若是不信,便请了他单来观瞻!” 杜士仪见张简不解地惊咦一声,而窦十郎想都不想便抚掌赞叹答应了下来,他立时明白窦十郎起初请了岐王来,只是为了对其表明自己已经尽力而为,对于什么惊喜和期待感则是不抱什么希望,但刚刚抓到了两根救命稻草,便立时把希望放大了无数倍。 然而,比起那些动辄数十数百的大曲,以及用上几十种乐器高达数百人的教坊司坐立伎,窦十郎这一曲胡腾要出彩,着实不是那么容易的,至少单单靠那一首新曲决计不够! 于是,他便若有所思地说道:“刚刚在千宝阁那首曲子,是我在山中一时习作,但此前窦十郎和王兄十五郎进来时听到的琵琶与羯鼓合奏,是我三师兄裴三郎所做。裴家琵琶,本就出名,他更是精擅音律,只不喜人前显摆,故而鲜少扬名。可要说真才实学,绝不逊色丝毫。” “单单此曲,果然是珠玑之作,几乎难以改动一音。”王维亦是轻轻点了点头以表赞同。 尽管只听了后半段,但窦十郎信之不疑,当即说道:“二位都如此说,这曲子自然没有问题。” “但仅仅如此恐怕还是不够。”杜士仪仿佛没看见窦十郎陡然之间紧张起来的脸,镇定自若地说道,“窦十郎刚刚说了,宫中必然会演大曲,再加上公孙大家的剑器舞,走寻常路决计出彩不了。且胡腾舞本就是西域民乐,既如此,不如另辟蹊径,取其热闹喜庆!” 第一百三十三章夺魁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阿兄,阿兄!” 因县试府试并没有固定的场所,锁院二字更谈不上,再加上试官既然都并非临时指定,而是公诸于天下人人皆知的事情,因而试场舞弊之风较诸后世要轻得多,反而是试场之外是一场意味深长的交锋角力。所以那一日一二场考完,应考的人全都放了回家,次日再应最后一场。尽管如此,两天下来仍是异常累人。这还是杜士仪三年多来日日锻炼,否则一整天在那硬得硌人的单席上坐着答题,腰杆早就支撑不住了。接下来数日,他先养精蓄锐休息了数日,带着杜十三娘去了如今人山人海的千宝阁逛了一圈,自然为人当做上宾。 这一日一大早,他被那一阵阵摇晃惊醒,睁开眼睛时发现外头天光尚未亮,他的语气中不免带着几分不情愿:“十三娘,这么一大早的什么事?” “阿兄,你难道忘了,今日发榜!”发现杜士仪仍然没睡醒,杜十三娘心中着急,少不得又补充了一句,“今天是万年县试发榜的日子,刘墨去打探过,说是一大早就会放出来,虽则不是京兆府试,可总是阿兄要过的第一关!” “出了名次会有人登门报喜的。” 杜士仪打了个呵欠,见小丫头撅着嘴满脸不高兴,他顿时无可奈何。他能做的事情已经都做了,三场试下来竭尽所能,一场帖经全数通过,二三场的杂文花团锦簇,策论勤勉务实,而且还在试场中出了那等事的情况下丝毫不受影响,这要是仍然名落孙山,便代表他的那些准备和运作都白费功夫,赶明儿还不如去考明经实在。既如此,跑去万年县廨看榜,自己也被人当成猴子一般围观,他实在没什么兴趣。 “罢了,你要看,阿兄我就陪你去看!” “什么陪我,是阿兄你应试,又不是我应试!”杜十三娘登时为之气结,可见杜士仪伸懒腰缓缓坐起来,她还是示意一旁的竹影去取了衣裳来,眼看其穿戴好了,却还细心地替他整理腰带。许久,她才低声说道,“阿兄,冯家三姊妹都想来侍奉你,可我却把她们打发了去千宝阁那边替咱们的东西造势助阵,你不会怪我吧?” “嗯?”见小丫头有些心虚,杜士仪在最初的愣神过后,不禁哈哈大笑,笑过之后,他就在杜十三娘那嗔怒的眼神中一本正经地说道,“术业有专攻,她们跟着公孙大家多年,唱歌自然在行,服侍人就未必了!” “要不让田陌在阿兄身边服侍……他在嵩山悬练峰时不也跟着阿兄?” “田陌在悬练峰却是埋头只顾种菜和山上采摘野菜蘑菇的,可不曾管过我吃饭穿衣。他这些天在崔家后头那片菜田里忙得不亦乐乎,让他做这些服侍起居的事,他难受我更难受,再说我习惯了自己料理这些琐事。你就别瞎操心了!” 漱洗完之后,杜士仪信步往外走,待到出了屋子,见此刻天边已然渐渐露出了晨曦的光亮,而晨鼓尚未敲响,他便扭头对杜十三娘笑道:“时辰还早,就是赶到万年县廨,也未必就出了结果。难得有闲,阿兄舞剑给你看好不好?” 尽管打从东都洛阳出发开始,兄妹俩便一直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然而,似此刻这样的悠闲时光,就只有杜士仪在此前县试结束之后才有。因而,杜十三娘几乎不假思索便答应了下来,笑看着竹影捧了剑上去,看着杜士仪拔剑在手,脚下微移,不疾不徐地舞起了剑。 和她曾经观赏过的公孙大娘师徒剑舞不同,她只觉得兄长无论是脚下步子还是手中宝剑,大多数时候都是稳稳当当,偶尔轻灵腾跃,那剑光便倏然转至凌厉,虽不像公孙大娘剑器舞那般美不胜收,但在她眼里却仍然是最厉害的。 也不知道默立看了多久,见杜士仪终于徐徐收势而立,她连忙接了竹影递来的软巾上前。待到大汗淋漓的杜士仪摇了摇头,自顾自回屋去另换衣裳,她才忍不住心中忐忑,一时轻声对徐步走来的秋娘问道:“大媪,你说阿兄今次县试,会有好结果么?” “娘子怎么到现在还担心这个!”秋娘不假思索地说道,“郎君是必然能够通过的,顶多是名次好坏问题!” “可名次好坏也很重要……” 一直到跟着杜士仪出门,杜十三娘仍然在心里直犯嘀咕。被早起的舞剑一拖延,再加上用早饭的时候杜士仪慢慢吞吞,眼下早已是坊门大开街头四处行人的时候了,然而,如她这样年纪的长安贵女,大多数都不会在如此早的时辰出门,因而前呼后拥的他们这一行人显得格外显眼。当入了宣阳坊北门,杜十三娘终于忍不住策马靠近了杜士仪,低声问道:“阿兄,今天咱们带这么多人,是不是……太招摇了?” “之前应考之前,自然要低调,如今要带着妹妹去看榜,还那么低调不是委屈了你?” 杜士仪口中这么说,心中想的却是试场之中尚且有人敢于用那样拙劣而卑鄙的手段,万一今日发榜兴许还会有人闹事,他怎么能不多带一些人以防万一?他面上丝毫不露,只是和杜十三娘谈笑风生,待到远远望见万年县廨的时候,就只见那门前等候的士子再加上僮仆,足足有几十个人。也不知道是哪个眼尖的瞧见了自己,当他这一行渐行渐近的时候,有人主动让出了一条道来。不但如此,杜士仪更是在不少人的眼神中,发现了此前没发现的东西。 竟是多了几分敬畏! 此刻榜仍然未放,杜士仪和杜十三娘靠着坊中那条东西向十字街的北墙停马等候之后,他便伸手把刘墨叫了过来:“是不是这几天发生了什么事?” 这些天杜士仪分明是放松娱乐,刘墨也不会煞风景,此刻既然被问到了,他便恭恭敬敬地开口说道:“此前那个扰乱试场的小吏……被查出受财而为人请求,而且数额不小,按律当杖一百,如果没有意外,应该是活不成了。” 尽管对于那个受人好处给自己使了个大绊子的小吏,杜士仪心中亦是深恨,然而听到这等雷厉风行的追究,而且不是扰乱试场的罪名,而是受财请托,他仍然微微皱了皱眉,随即问道:“此事崔家可有施加过压力?” “家中郎主夫人等等都在东都守丧,自然不曾管这件事。听说,是京兆源大尹亲自令人追查之后断下的,兴许是为了杀鸡儆猴。” 源乾曜那个老好人关键时刻竟然如此狠辣! 再一次感受到后世那些传闻和印象并不可靠,杜士仪一时陷入了沉思,并没有注意到四面聚集来看榜的人越来越多,其中甚至有不少第一场便被黜落的士子,而杜文若混杂在人群中,正用嫉恨的目光朝他这边看了过来。然而,秋娘却发现了那两道目光,认出是杜文若,她本待开口提醒杜士仪,但思来想去,最终还是暂且忍住了。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就只见县廨大门洞开,一个小吏带着两个差役捧了榜单出来,径直到布告栏前张贴了起来。还不等全部贴完,就有人嚷嚷了起来。 “是京兆杜十九郎夺了魁首!” 县试的名次远远不如府试和省试那般万人瞩目,然而,那头一天考试发生的事情一波三折,不过数日功夫就已经传得沸沸扬扬。此时此刻围在榜单前的士子们议论纷纷,虽不时有人朝杜士仪看了过来,却一时无人敢当面发难。直到那最初的骚动微微平息,方才有人突然又叫了一声。 “杜十九郎,从来帖经最是繁难,别人十通其六已是百般困难,缘何你就能尽数答上来!” 见四周众人都往自己这边看来,杜士仪正要回答,旁边的杜十三娘被这声音一嚷嚷,立时从最初的狂喜之中回过神来,却是恼得脸都红了,突然策马上前一步,高声说道:“那是因为我阿兄在嵩山求学这些年,每日勤奋抄书不辍,四书五经史话诗论,也不知道抄了多少书。若有不服的,等到抄足了几人高的书再来质问!便是因为阿兄当年因抄书便利,想出了线装书的方法,如今坊间方才有线装书大行其道,更胜卷轴和经折。” 她还是第一次在人前与人质辩,眼见此刻四周一时安静了下来,她忍不住咬了咬嘴唇,随即才鼓足了勇气说道:“阿兄,来日索性开一个书坊,把你这些年抄的书全都展示给人瞧瞧,也让人看看你究竟花了多少苦功夫,免得他们自己不用功,反而觉得你是侥幸!” 看着脸上激动得泛红的杜十三娘,杜士仪不禁哑然失笑。此时此刻,他也懒得再解说什么,上前牵起杜十三娘的缰绳便笑道:“梅花香自苦寒来,宝剑锋从磨砺出,十三娘,何必与人质辩这些?既然看过榜单,咱们就回去了!” 眼睁睁看着人群给杜士仪兄妹一行再次让道,眼睁睁看着那些落榜的或哑口无言,或只是在背地里窃窃私语,杜文若顿时只觉得气炸了肺。榜单上倒数第三名自己的名字显得那样刺眼,刺得他的心又酸又痛,连带着连县试的试官万年县尉郭荃也一块恨上了。他恶狠狠地攥紧了拳头,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身便走,等到上马甩开僮仆一路到了宣阳坊南门,他这才突然想到了另外一件事。 太原王十三郎据说是应长安县试,那上次在豆卢贵妃寿宴上见过的柳惜明呢?还有他熟识的打算走科举一途的那几个京兆杜家子弟呢?难不成……难不成他们竟然因为杜士仪应万年县试,因而全都避开去了京兆府其余各县应试? “这些奸猾的家伙……” 尽管嘴里如此念叨,但他心中却知道这很有可能就是事实。一时间,他恼恨得连嘴角都抽搐了起来。 第一百三十四章睚眦必报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无论是长安县试还是万年县试,都不过是京兆府试的一场小小预演。 杜十三娘在人前因一时激愤而大发雌威,等回了平康坊崔宅,她却忍不住后怕了起来,心中满满当当都是各式各样的顾虑。又好气又好笑的杜士仪少不得把她交给了秋娘和竹影去安抚。待到长安县试的结果传来,道是王维一骑绝尘拔得头筹,他接过那张抄了名次的纸卷,展开一看,见柳惜明的名字赫然排在第三,其他名门著姓却也不少,却不见京兆杜氏子弟题名,他不禁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 这个疑问直到次日杜思温命杜士翰转送来了贺礼,才得到了解答。 杜士翰本就是豪爽大方的性子,因为憋了近两个月,这会儿又是在崔宅,他自是毫无顾忌地大声嚷嚷道:“杜文若杜六郎那是因为有心和你别苗头,所以才应万年县试,至于其他的,京兆公早就让人四处捎了信,道是与其争一时名头,不如在京兆府下辖其余各县应试,不用到长安和万年二县去出风头。果然,长安县试那位王十三郎一首长赋技惊四座,帖经策论也毫无悬念地通过,你在万年县试更是三场之中场场无可挑剔,名声又大,谁敢不取你第一?要是那几个杜家子弟要来和你们争,说不定连京兆府试都去不了!” 越说越起劲的他甚至使劲一拍大腿,幸灾乐祸地笑道:“那杜六郎这一回居然是落在榜末,还不如直接名落孙山,听说他回了樊川就没出过门,哈哈哈!” 见杜士仪若有所思没做声,杜士翰便站起身来,老大哥似的用力拍了拍杜士仪的肩膀:“十九郎,本家那边你什么都不用管。那些往日嫉妒你的看轻你的,这一场县试下来就已经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了,我家阿爷都是心中惴惴,听说京兆公让我给你送礼,还特意在里头加了一对送给十三娘的银臂支……从前我说话他都听不进去,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只管养精蓄锐去预备接下来的京兆府试,要是能入等第,京兆公说届时会在朱坡大开盛宴为你庆功!” “多谢十三兄特意走这一趟。” 留着杜文翰在崔宅用过午饭后,杜士仪方才亲自将其送出了大门。临别之际,见杜士翰大大咧咧地挥了挥手便策马小跑出了乌头门,他突然有些想念起了容貌上截然不同,性子上却有相似之处的崔俭玄。想想齐国太夫人故去已快半年了,他在长安崔宅中安享各种便利,以前虽也有信回去,但多数言简意赅,如今终于首战告捷,也该再写一封信让人送回洛阳报喜,好好答谢一番。 万年县试初露锋芒,接下来便是长安最热的夏天来临,王公贵族宅邸的午宴渐少,夜宴渐多,一时杜士仪自然再不像之前那样高挂免战牌一概邀约尽皆婉拒,譬如宋王宅岐王宅薛王宅,抑或是毕国公窦家,楚国公姜家,这些颇有瓜葛的邀约,他都再不推脱一一前往,每每席间都会和王家兄弟俩碰个正着。彼此既是对各自的目的心照不宣,他们自然依旧谈笑风生,言语之间绝不涉科场事。而登门求墨求砚的更多,杜士仪只能以墨工尚在王屋山赶制,石砚仍在雕琢,一应琐事都已经交托给千宝阁为由推脱,须臾便是大半个月过去了。 这天午后,杜士仪好容易躲了邀约在藏书楼中看书,外头突然传来了叩门声:“杜郎君,东都永丰里崔宅命人送回书来了。” “嗯?我这就出来。” 洛阳到长安七八百里,若是快马加鞭,两昼夜便可以抵达,但等闲送家书不用这么着急,多数十天半个月一个来回,杜士仪从前写信给崔俭玄都是如此。这一次东都送回书,习以为常的他出了藏书楼到了前头偏室,待认出那个风尘仆仆的人,他顿时只觉心头咯噔一下。 竟是此前到嵩山送过年礼,自己已经很熟悉的崔俭玄的乳母之子苏桂! “怎是你来?” 苏桂的面色有些沉重。他强自露出一丝笑容,却并不回答这个问题,行礼恭贺杜士仪县试夺魁,这才双手呈上了一个封泥完好的竹筒。等杜士仪皱眉接过,他便垂手退到一旁默然不语。有些事情身为奴仆的他不好胡乱开口,要说也自有崔俭玄去说。 和自己此前送去那足足用了五张黄麻纸的信相比,崔俭玄的回书毫不逊色。竹筒用的是竹子根部最粗的那一节,里头那一沓厚厚的信笺拿出来,简直让人怀疑是写信还是写书。然而,当杜士仪一目十行看完第一张纸,他的脸色就瞬间变得和苏桂同样沉重。 赵国公崔谔之在他当初临行的时候就已经身体不好,但这几个月下来情况非但不曾有好转,而且更严重了,崔家上下如今因此忧心如焚。尤其是崔俭玄这个当儿子的,平日天不怕地不怕,这会儿在信上却流露出了有些彷徨不安的情绪,一连几张纸上都在絮絮叨叨地叙述着从前那些极其琐碎的小事,言谈间既有对父亲的愧疚,也有对少时不努力的后悔,总而言之便是情绪低落。 当这一沓信笺终于看完,杜士仪长长吐出一口气将其放在手边,这才看着苏桂问道:“十一郎命你给我送回书的事,五娘子可知晓?” 苏桂微微一愣,立时点了点头:“行前五娘子问过。知晓杜郎君县试夺魁,五娘子还让某捎口信,让杜郎君安心预备京兆府解试,其余皆不用挂念。” 这么说,崔五娘应当是知道崔俭玄会在给他的信中一吐心中郁结忧切,所以才会说其余皆不用挂念。 想想那位什么事情都料理周到井井有条的崔家五娘子,尽管杜士仪心中担忧稍解,但还是让苏桂先歇息,然后便拿了信笺回房写回信。路上撞见得知崔家来信的杜十三娘,他不想让小丫头担心,对其只字不提崔谔之的事,只道是自己受崔五娘之命,要训诫崔俭玄好好用功读书,听得小丫头乐不可支,回房之后,他洋洋洒洒便写了五六张信笺,不外乎是用平日那般口吻开解了友人一番,待装入竹筒封了口之后,他立时叫来了苏桂,请其尽快送回东都。 书信送出,他知道自己眼下也帮不上忙,一时只能打叠精神继续应付那些纷至沓来的邀约。 这一日申时,赴过一场夏日少有午宴的他顶着日头回来,一进崔家那乌头门,汗湿重衣的他便再顾不上仪态,伸手拉了拉领子,恨不得立时用井水痛痛快快往身上泼两桶。谁知道正门的门丁却带来了一个不那么美妙的消息。 楚国公姜皎长子,姜家大郎姜度已经在崔家等他大半个时辰了! 对于姜度此人,杜士仪说不上好感恶感,此刻听说其竟然有耐性等上这么久,他也不好回房先去更衣,先擦过汗便径直往正堂西边的廊房去见客。才打照面,他甚至来不及招呼一声,姜度便懒洋洋地说道:“杜十九郎,你和崔家哪位娘子有婚约在身?” “什么?” 见杜士仪大吃一惊,姜度方才站起身来,似笑非笑打量了他好一阵子,最后干咳一声道:“看你这样子,这事情仿佛是空穴来风。不过,我听到的传言却是言之凿凿,说你入京应试,不回樊川杜曲,却留在平康坊崔宅,而且崔家上下侍你如主,原因只有一个,那便是崔家和你定下了婚约,你身为未来女婿,自然在此被待为上宾。” 最初的惊愕过后,杜士仪很快便回了神。打从回过樊川杜曲,又从京兆公杜思温那里得到了一番善意的告诫提醒,因而借住到了平康坊崔泰之的宅邸,他不是没有预料过这样的闲话。因而,他苦笑一声便无可奈何地一摊手道:“好教姜四郎得知,我自己都是第一次听说,原来还有这一回事。” 姜度盯着杜士仪的眼睛看了许久,最终确定他不是在和自己打诳语,顿时皱起了眉头:“柳惜明在长安县试中输给了王十三郎,京兆府试可比县试更难,他要想跻身等第,难如登天,而不入等第,明年岁举几乎就是无望,难道会是他故意放出这消息?不对啊,崔相公和崔府卿出身名门望族,行事正派公允,在两京之中名声很好,若知道你是崔家半个女婿,郭荃不敢不让你入等第,这不是反而给你帮忙吗?” 杜士仪自己亦是分外狐疑,然而,思来想去不得要领,他便哂然一笑道:“既然有人传谣言,那就任凭他们去传吧。” “哦,你就不打算搬出崔宅表明立场?要知道你如今名声大噪,可是未必需要崔氏作为靠山了!” “姜四郎此言差矣,只为了流言便那样划清界限,不但突兀,传扬出去反而有人要说我心虚或是不知礼……对了,姜四郎能否帮我一个忙,就说我和崔十一郎同门求学,再加上当初老宅失火废弃多年,这才寄居崔宅。虽未必有用,总好过就一种声音越传越广来得好。” “这个么……容易。我让人放出风声去就是。”姜度伸了个懒腰,这才目光炯炯地看着杜士仪说道,“不过你可记住,我不是帮你。我这个人一贯是睚眦必报,要是你在京兆府试能把柳惜明摁下去,我就再欠你一个人情,但使你进士及第,守选时我让阿爷好好给你帮个忙,谋一个好官职!那该死的家伙,一有机会就上蹿下跳,简直和跳蚤似的,该好好给他一个教训了!” 第一百三十五章晴天霹雳,弱女...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就如从前崔五娘所说的那样,京兆府试并没有一定的时间,历年来从七月到九月不等,而这一年的府试时间公布时,却是让上上下下都松了一口气。八月十二这日子已经过了初秋那尤其燥热的时节,又不比深秋阴寒刺骨,恰是正适宜考试。尤其那些曾经历过京兆府解试的前辈们,提起当年九月飞雪的情形依旧心有余悸,甚至有人在文会时,把手上那冻疮的伤疤展露给别人瞧。 主持今岁京兆府试的试官本来也是郭荃,然而七月间他一时坠马伤腿,虽则万年县廨的相关事务还能料理,可对京兆府试却上书请辞。京兆尹源乾曜没奈何,斟酌再三,一直拖到七月末方才突然宣布,征调了蓝田县丞,出身江南寒门的于奉主持京兆府试。这临阵换将固然出人意料,可郭荃在万年县试中的不许赎帖,以及十通其六方许试第二场,让许多人都耿耿于怀。哪怕事先打探了郭荃喜好的那些士子们,于此也大大松了一口气。 今年京兆府试的日子好,试官也突然换了一个,兴许会希望更大! 然而,对于杜士仪来说,他一时半会却顾不得这突如其来的试官变动。 事实证明,他把端砚和松烟墨寄放到千宝阁去出售,确实是一个最好的选择。刘胶东有意卖好,在斗宝大会上大力宣扬,又有张旭的招牌,更有传言道是宋王岐王等诸王和玉真公主案头都换上了这一套新的,一时收藏自用的自然的不计其数,光是订单就已经收集了厚厚一摞,吴九干脆带了杨综万,再加上七八个崔氏家丁的护持下赶回广东去了。而他改良墨窑,调制配方的王屋松烟墨,比起如今北人所制之墨,其质坚如玉,其色更饱满鲜亮,书法大家固然赞口不绝,就连画师也多半爱用,最初那三十锭早就没了,就连限量版的草堂十志墨,也已只剩三块。 而杜十三娘所言书坊之事,杜士仪最初觉得小丫头实在太过天真,可思来想去,竟觉得这主意绝妙! 京城之中,连年屡试不第却依旧寄希望于鲤鱼跃龙门的士子不在少数,而其中有的家境贫寒,有的全都靠家中资助,即便日子清贫,但买书的开销,却从来都不会省去,甚至有人典当衣袍,只为买书!至于再贫苦一些买不起只能抄的,却也得支付书坊不菲的费用。而他抄书是为了强化记忆,抄过之后便很少需要再翻阅,但这些书对旁人来说,却是分外重要! 想着这一点,如今已经再不缺钱的他在平康坊南门东边租下三间临十字街的屋子,开了一个小小的书坊,却是不卖书。书坊对所有人开放,他那三年在嵩山在洛阳在长安所抄的各类书籍,全都以装订成整整齐齐的线装书版摆放在一层层架子上,只要贫寒士子开口,全都可在书坊中当场抄录。开张不过三天,书坊就几乎被挤破了门槛,尽管有人愤愤不平地说那是做个样子,但不少亲身进去体验翻阅的人却成了最好的证明。 那些手抄线装书的字迹确实是出自一人之手! 而有神通广大的人弄到了杜士仪的亲笔字迹,最终亦是让这件事得到了确证。抄书数百册的人,正是杜士仪无疑! 在这种情形下,哪怕外间最初广为流传杜士仪将为崔家婿,这才得以万年县试夺魁,这种非议相较于他如日中天的名声,也一时显得微弱了几分。姜度亦是兑现了承诺,杜士仪樊川杜曲的老宅烧毁,因为和崔家十一郎的同门之谊寄居崔氏,如此解说自然也蔚为流传。 须臾便到了八月初八,眼看京兆府解试迫在眉睫,知道这三场不比县试轻易,杜十三娘提早多日便开始准备衣物考具,秋娘则是和竹影商量到时候该带些什么样的点心吃食,这天午后甚至还争执起了到时候该预备什么浆水。而连日以来出门渐少的杜士仪站在那座藏书楼中,心中不得不叹息起了当初老宅的那一把火。 虽则比不上崔家累世官宦世代清名,藏书丰富,但杜家几代人也积攒了不少经卷,结果却是付之一炬,实在太可惜了! “杜郎君,杜郎君!” 不闻叩门声,却听到这一声高似一声的叫喊,杜士仪顿时一愣,下一刻,就只见大门被人不管不顾地推开,却是刘墨扶着一个步子踉踉跄跄的人冲了进来。认出这灰头土脸疲倦欲死的人是此前带了信回洛阳的苏桂,杜士仪顿时一愣,还不等他发问,苏桂就已经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 “杜郎君,求求你……” 见苏桂声音沙哑哽咽,杜士仪顿时生出了一个最糟糕的念头,顾不得伸手搀扶他便连声追问道:“究竟怎么回事,你快说!” “赵国公……赵国公故去了……” 尽管刘墨一路把苏桂搀扶进来,但只听苏桂说有十万火急的大事,却不知道是何等大事,此刻听到其蠕动嘴唇说出了那几个字,他亦是如遭雷击呆立在了那儿,满脸满心都是不可置信,口中不停地喃喃自语道:“这不可能……不可能!” 杜士仪刚刚已经作了最坏的打算,此刻虽仍惊骇欲绝,他却不得不按捺情绪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八月初三。”苏桂说着便勉强直起腰,突然俯身对措不及防的杜士仪砰砰磕了两个响头,这才带着哭腔哀求道,“杜郎君,求您回去劝一劝十一郎君吧!自从郎主过世之后,郎君不吃不喝一直呆呆跪在灵前,谁说话谁劝解都不听,仿佛活死人似的!五娘子原是吩咐八月十二之后,方许驰马往京城报丧,是某实在看不下去郎君的样子,这才偷偷从永丰里跑出来的,一路不眠不休骑马两夜一天到了长安!” 此话一出,刘墨不禁本能地低声说道:“可八月十二便是今岁京兆府解试,杜郎君若是去东都,今年就……” 苏桂一时牵动嘴角露出了一个苦笑,却是低下头去再也没有出声。这时候,刘墨陡然醒悟到自己是崔氏家仆,崔家方才是真正的主人,不能因为这些天杜士仪带着他们出入,待他们和气慷慨,便一时忘了主从之分。可若要他开口相劝杜士仪,他却是什么都说不出口。 尽管寄居崔宅,但今年从县试前到府试前这些声势,本就是杜士仪自己造出来的,他们这些崔家人帮的忙微不足道!更不用提杜士仪还在此前桃林县为崔二十五郎解了那样非同小可的困厄,让人轻易放弃今年本是十拿九稳的府试,他实在开不了那个口! “刘墨,去备马,双马双鞍。” 杜士仪这沉声一句话顿时让苏桂生出了无穷希望。他倏然抬起了头,见杜士仪面色沉毅,他不禁结结巴巴地问道:“杜郎君……杜郎君是答应了?” “崔家遭此大变,我一向受惠深重,知道了自然不能当成不知道……刘墨,快去!” 见杜士仪分明主意已决,刘墨只觉得心头一热,当即不假思索往外奔去。而杜士仪轻轻按了按仿佛虚脱似的苏桂的肩膀,淡淡地说道:“你一路马不停蹄赶来,且休息一日再回去,我回房换一身素服,这就立时动身往洛阳!” 苏桂眼见得杜士仪说完话便大步往外走,愣了许久方才挪动双膝朝着他离去的方向,却是再次重重连磕了三个响头。待到起身之际,他顾不得身上疲倦以及红肿的额头,扶着膝盖艰难站起,却是挣扎着一步一步往外走去。 整理了试场要用的衣物以及考具,杜十三娘正在屋子里一针一线将那一张从大慈恩寺求来的护身符缝制在香囊之中,却突然只听砰的一声,抬头一看方才发现是杜士仪径直闯了进来。见兄长身上换了一身素白,她不禁分外不解,可听了下一刻兄长说出来的第一句话,她就登时呆若木鸡。 “东都永丰里刚刚派了人来,赵国公崔府卿……过世了。” 杜十三娘一个激灵清醒过来,竟忍不住用手紧紧捂住了嘴,这才止住了那难以抑制的惊呼。意识到了兄长那一身素服的缘由,她顿时放下了手失声叫道:“阿兄这是要赶回洛阳去?” “来的是崔十一郎的乳媪之子苏桂,他说崔十一不吃不喝寻死觅活的,若那家伙真的有个闪失,就算我今岁夺下解头,心里也会一辈子过意不去,所以我得走这一趟!” 尽管知道兄长今科走到现在有多殚精竭虑,有多不容易,但此时此刻,杜十三娘攥紧了拳头,最后咬了咬牙说:“那阿兄快去吧!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更何况崔家上下对我们兄妹相助良多!” 杜士仪原以为还要大费唇舌说服妹妹,见她如此通情达理,他顿时大为欣慰。点点头后,他嘱咐了杜十三娘几句,便立时转身往外走,不消一会儿便消失在了杜十三娘的视线中。直到这时候,杜十三娘方才再也挺不住刚刚笔直的脊背,一下子瘫在了地上,竟是伏地痛哭了起来。 她不知道那是为了自己视若亲姊的崔五娘,那对待自己始终笑眯眯如同亲妹妹的崔俭玄,还是为了自己的阿兄,抑或是为了自己。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当有人使劲推搡着自己的时候,她才睁开迷离的眼睛抬起了头。 “娘子,怎么回事,郎君怎么带着几个人匆匆出了门,而且是一人双马?都快八月十三了,这时候难道要出远门?” 杜十三娘使劲擦了擦眼睛,这才一字一句地说道:“这事情你不用管。阿兄赴京兆府试要预备的东西,你和秋娘且先都打点好!你退下吧,看看阿兄可带走了田陌,若没有就把他叫来。” 等到竹影满脸疑惑地答应了退下,杜十三娘便去取了纸笔,随即坐下来一笔一划写起了信,不多时外头传来了田陌的声音,她便深深吸了一口气,封好了信亲自起身把竹筒拿了出去。见田陌站在檐下满脸纳闷,她轻轻咬了咬嘴唇,随即便开口吩咐道:“你去一趟光德坊王宅,替我把这信带给崔二十五郎。骑马去,要快!回程去一次千宝阁,把赵国公过世,阿兄回东都的事情告诉刘胶东,然后对他说……阿兄会尽力赶回来应今年京兆府试的,请他替阿兄造一造势!咱们这就去书坊看看,务必把那儿也维持好了。只要阿兄能够及时赶回来应试,这一科的解头,我一定要帮忙阿兄夺下来!” 第一百四十三章京兆府试,姗姗...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尽管只是天刚蒙蒙亮,光德坊东南隅的京兆府廨前头就已经等了数百人。解试的县试府试两关,前一道关只不过是预演,而后一道关却几乎可以决定最终是否能鲤鱼跳龙门。否则,这中间不少依旧抄着乡音的士子们,也不用背井离乡,从千里迢迢甚至万里迢迢之外赶到这京兆长安,又为了一纸寄籍文书而心力交瘁,最终更要和举天下的才俊之士在省试之前就来上一场最残酷的交锋。 今日正是为了决出京兆府四十名乡贡进士名额而进行的京兆府试,然而,在紧张感之外,这会儿相识的书生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昨天傍晚那一桩奇闻大多不提,议论的却是这数日之内在他们这些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读书人中间最大的一桩新闻。 “事情居然就这么巧,只差那么几天,赵国公竟是就过世了!” “过世也就罢了,人还火烧火燎赶到长安,把杜十九郎请了回去!前头谁说是联姻的?要联姻怎会轻易坏人前程,清河崔氏名门著姓,此事须不地道。若是能和此人同场较艺,也不枉今岁京兆府试一场!看,杜家娘子正停车在那儿,想是还抱着最后一丝希望。” “这是什么话?杜十九郎此前一直都寄住在平康坊崔家,听说还是崔家定下的女婿,这等大事知而不回,至少便失了信义!此等品行,至少可交!” “各位也想太多了。少了一个争解头的强敌,难道不是好事?” 这最后一句幸灾乐祸的轻佻嗤笑,却是引来了前头三人的怒目以视。那口中说着杜士仪可交的年轻书生,甚至拂袖斥道:“争则争,寄希望于旁人因事不能应试,何其卑劣!尊驾也不要高兴得太早了,杜十九郎就算赶不回来,太原王十三郎却同样是早就蜚声满京华的才俊!” 瞥了一眼那个一言不成反被人义正词严说得满面通红的书生,想到这数日之中对于杜士仪回东都永丰里崔宅探赵国公崔谔之丧事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人人盛赞其情义无双,而平康坊那家书坊亦是门庭若市,千宝阁中一墨难求一砚更难求,柳惜明顿时轻轻嗤笑了一声。然而,当看到京兆府廨的大门徐徐打开,他很快就收起了留意别人的精神。这一次,主持京兆府试的试官蓝田县丞于奉不像此前万年县试郭荃直接到门口,给应试士子一个下马威,而是连面都不露,只有两行差役排开,目送了他和其他人一块鱼贯入场。 相比此前万年县试的那个大堂,此次京兆府试的大堂显然更加轩敞,四周也设了围障。这一日风和日丽,不寒不热,天气适宜,当来到蒲席前头的时候,柳惜明直接从包袱中拿出一块白色轻綾抖开之后,这才坐了上去,镇定自若地在一旁摆好了文房四宝。等到人都进来得差不多了,他环目四视,最终既不见杜士仪,也不见王维,他的脸上不禁露出了一丝得意的笑容。 不多时,便只见一个身穿绿衣的高瘦官员背手而入,待到了众人跟前,一张刻板脸的他轻轻咳嗽了一声,这才一板一眼地说道:“蓝田县丞于奉,奉京兆公源翁之命,主持今岁京兆府试。第一场,试帖经,至午方止,十过其六方许试明日第二场!” 上一次郭荃已经在万年县试时来过这十过其六的高标准严要求,尽管临时抱佛脚已经来不及,但不少听说了此事的人还是有了相应的心理准备,这会儿不过是稍稍发出了嗡嗡嗡的议论声,却不比此前万年县试时那一片哗然。当卷子一张张发下的时候,提心吊胆的众人全都没有听到不许以诗赎帖的话,一时都长长舒了一口气。而柳惜明则仿佛早就预知此事似的,也不忙着答卷,只是气定神闲地看着眼前的卷子。 帖经素来不是他所长,十过其四已经是极限,十条之中答出六条更是几乎不可能。与其这会儿冥思苦想,还不如养精蓄锐待会儿等着试官出题,赋诗赎帖! 随着铜壶滴漏中的水一点一滴掉入铜盘,外间的日头不知不觉已经升得老高。知道时间紧迫,有的士子还想尝试在这一场帖经上头再尽几分努力,但也有的对这一场帖经所考实在是无能为力,须知帖经所考,既有诗、书、易,也有《周礼》、《礼记》和《仪礼》,更有《左传》、《公羊传》和《谷梁传》这春秋三传,林林总总能把犄角旮旯全都背下来的,这数百人中恐怕是百中无一。如柳惜明这般随便填完了几格,心中不安地等着最终考验。 然而,眼看时将正午之际,就只听外头传来了一阵阵声音不小的喧哗,继而坐在最靠堂外的考生当中,便有人喧哗了起来。 “京兆杜十九郎回程路上遭人劫杀,人已经在京兆府廨门口了!” 且不说柳惜明听闻此言大惊失色,别的应考士子又是怎个表情,昨夜一夜紧赶着对口供,今日让赤毕先行打探城门动静,没有赶在大清早第一时间入城的杜士仪,此刻和随行崔氏从者们站在京兆府廨之外,一身本该整洁的白衫之上,这会儿恰是血迹斑斑,一时四周的围观者越来越多。而刚刚又惊又喜拉着竹影和秋娘下了车迎上来的杜十三娘则是整张脸苍白没有半点血色,只是死死拽紧了杜士仪的袖子,竟是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而面对心神大乱的妹妹,杜士仪却不好解释太多,只是轻轻握了握她的手,顺便悄悄将手中一小卷纸给了杜十三娘,这才低声说道:“来日府试完了,你来接我时,记得带上那逻沙檀琵琶,再找出那一卷司马先生留下给我的乐谱。还有,这封信送去给朱坡京兆公,要快,决不能耽误。” 直到京兆府廨中一个青袍官员匆匆赶了出来,他那因失血而有些苍白的脸上方才露出了几许肃色,不等人开口便举手见礼道:“京兆杜十九见过明公!” 那青袍官员看到地上那七八个看不出伤势的便装男子,再看看杜士仪以及一众从者身上的血迹斑斑,甚至有人吊着胳膊瘸着腿,一时不禁悚然,竟是失神片刻方才说道:“适才报说杜郎君从洛阳回程路上遭人劫杀,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某昨日傍晚本想赶早入京,城门却因事而早闭,故而不得不逗留城外。本欲夜宿旅舍,孰料一家投宿旅舍称客人已满,一时不耐烦找别家,就夜宿在了土地庙中。不想临时露宿的土地庙夜间突遭歹人以火焚毁,继而更是厮杀连场,最终方才艰难擒下了这些贼人!” 哪怕杜士仪不说艰难,此刻众目睽睽之下,看着他身上那血迹,看着那些崔氏从者周身上下的凄惨样子,京兆府司法参军事岑其顿时倒吸一口凉气。而四周围的人群中一时发出了阵阵喧哗嘈杂的惊叹和议论,间中更有认出杜十九郎的人在那儿大声嚷嚷告知他人其身份,更是让他为之棘手。然而,不等他开口说些什么,却只见杜士仪又拱手对他一揖。 “今日京兆府试,杜十九已迟,不知还可应试否?” 唐时科举未备,别说有缘由,就是没有缘由仅仅是起得迟了喝酒迟了,但使有自信在剩下的时间之中通过那一场,依旧可以叩门应试,省试亦然。然而,岑其虽不是今岁京兆府试的试官,却还听说过其中几分关节,当下再次干咳一声道:“可杜郎君这一身伤势,真的不用先请医士看过?” “等到这第一场帖经之后,再诊治也不迟!这些都是洛阳永丰里崔氏从者,可留下为证供。” 此话一出,四周围观百姓一时有不少起哄似的嚷嚷道:“杜郎君能赶回来多为不易,赶紧放他入场!” “就是,别磨磨蹭蹭的浪费杜郎君考试的时辰!” 眼见得四周围聚拢来的人越来越多,而且声援的声音不绝于耳,岑其自忖自己小小一个从七品的司法参军事,没必要搅和进这一趟浑水当中,遂当机立断地高声说道:“既如此,就请杜郎君立时入试场!” 听着那些此起彼伏的声援,杜十三娘一时紧紧咬住了嘴唇。当杜士仪轻轻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松开自己那袖子时,她本能放开了手,可等到竹影双手呈上那个满是考具的包袱,一旁的秋娘亦是递上了铜水壶的时候,她方才大声说道:“阿兄,一定要夺下解头来!” 你交待给我的事情,我都一定会做好的! 始终一声不吭的这位杜家娘子突然一开口便是如此豪言壮语,一时间,四周寂静了片刻,随之而来的则是有好事的出声附和道:“没错,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祝杜郎君旗开得胜!” 尽管杜士仪所制的墨砚在千宝阁一时千金难求,但让他在民间一时名气大盛的,却是因为那免费开放的书坊。在书坊开张之后那两三个月中,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新加入不少手抄书,其中不少都是坊间书市从未一见的经史典籍,却是他根据后世记忆而默抄出来的。因而,此刻此人一声之后,一时应者云集,当杜士仪回身长揖谢过,这些鼓噪声一时更大了。 而杜士仪转身进京兆府廨之际,却是在杜十三娘身边稍一驻足,却是沉声说道:“十三娘,等着阿兄出来!” 外头喧哗许久,杜十九郎遭人劫杀的消息在试场之内也一时流传得人尽皆知,于奉禁之而不能绝,于是,那些想着十通其六根本没有指望的士子们更是频频后顾,只等人被送进来。在这样的情形下,柳惜明哪里还能养精蓄锐,虽则强自镇定继续端坐,额头上却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而本就在绞尽脑汁想着一条帖经的杜文若,更是几乎恨得连笔都要折断了。 好端端的那家伙怎么又杀了出来,难得他好容易求得杜氏几位长者,给于奉施加了不小的压力!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却是有人冷不丁出声叫道:“来了,杜十九郎来了!” 第一百四十四章当场考问,对答...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都说进士风光,蓝田县丞于奉由进士科而熬到这一级,却已经是整整十年了,如今赫然年过不惑。遥想当年他自己从寒门子弟而进京行卷,由京兆府等第而进士及第,最终一举跃过龙门,仿佛还历历在目。因而,对于如今这些士子们所作所为的那一套,没有人比他这个过来人更清楚了。此时此刻,当他瞧见两个差役护送着一个风尘仆仆的少年郎径直入了大堂,他忍不住仔仔细细上下端详着这个名动京华的杜十九郎。 外头刚刚传言说杜士仪回程路上遇人劫杀,于奉也好,其他应试的士子也罢,大多将信将疑。然而,此刻杜士仪身上血迹斑驳,行动之间仿佛还有些不便,一时那些窃窃私语的议论声顿时更大了。换做平常,于奉怎么也要出口呵斥,可这会儿他顾不上这些细枝末节,审视了片刻便微微颔首道:“路上既是遇事耽搁,就请杜郎君落座吧。” 话音刚落,角落中便传来了一个不平声:“第一场时辰将近,就算杜十九郎确实因事耽搁,难道还为了他一人延迟时间不成?” 此话一出,一时有人附和也有人反驳,本该肃静的试场竟是犹如菜市场一般嘈杂。面对这种众说纷纭的场面,杜士仪突然重重咳嗽了一声,随即高声说道:“常例不可破,既然第一场时辰将至,便请于公收卷,将适才那十条帖经的经义当面考问。若有滞涩,杜十九立时出这试场!” 尽管今日来到试场的全都是竞争对手,但杜士仪此话掷地有声,再加上虽有忌惮他博闻强记的,却也有佩服其品行,以及此刻这爽利性子的,当即也不知道是谁脱口赞了一声好,一时附和声不绝于耳。而于奉本就打算通融一二,此刻顿时连最后一点为难都没了,当即露出了一丝罕有的笑容:“既如此,收卷,以诗赎帖者,立时做《京兆府晨暮鼓诗》,限时半个时辰!” 还等着以诗赎帖的士子们一时长舒一口气,半个时辰之内为诗一首,这对于其中自诩才华的人来说根本不算太大问题。而柳惜明早已知道今日这以诗赎帖所用的诗题,顿时抛开了杜士仪进试场的惊怒,胸有成竹地挥笔疾书了起来。而当此时,帖经的答卷已经被收了上去,眼见得杜士仪昂首站在于奉面前,双手接过了一张帖经考卷,一时本有些纷杂的试场之中再次沉寂了下来,不论是怀着善意还是恶意的人,全都屏气凝神一声不吭。 相比唐初考帖经时的容易,如今帖经渐渐演变成首尾一行均被掩去,只留当中一段让人摸不清头脑的,甚至于从两本不同的经籍中抽取几近相似的句子,诱应试者一时错判。因而即便不少人有些自信今日能过,还是都想听听在万年县试中帖经条条皆通的杜士仪是如何回答。 “第一条,‘不可。微夫人之力不及此’,帖‘夫人’、‘力’字,出自《春秋左氏传》,烛之武退秦师。” 见于奉微微点头,谁都知道必然无误,一时,答对的喜动颜色,答错的满脸懊丧,而正拼命作诗赎帖的士子们,也有不少忍不住抬头看去。 “第二条,‘弗迓克奔以役西土,勖哉夫子’,帖‘克奔’、‘勖’字,出自《尚书》,周书。” 此条本就稍稍简单一些,见于奉依旧点头,底下的士子们不少也都露出了轻松的表情。 “第三条,‘寡人闻之:哀乐失时,殃咎必至。今王子颓歌舞不倦,乐祸也。’,帖‘哀’、‘殃’、‘颓’字。出自《春秋左氏传》,传二十。” 到了此处,一时下头便起了阵阵骚动。九经之中,春秋三传最难,不在于是否好理解,而在于那浩如烟海的字数。《春秋左氏传》将近二十万字,而《春秋公羊传》以及《春秋谷梁传》也好不到哪里去。这三经最是士子畏之如虎。今次帖经前三条就有两条出自这春秋三传的经义,一时大多靠着瞎猜想要蒙混过关的人都咬紧了牙。 一晃又是三条分别出自《周礼》、《仪礼》以及《诗经》中的经义。眼看杜士仪已经十通其六,第一场通过已经是板上钉钉,柳惜明看着自己那一首早些天便冥思苦想,做得花团锦簇一般的诗,一时拳头捏得咔吱作响,竟有一种为他人作嫁衣裳的愤恨。而他都如此,杜文若就更不用说了,座席靠后的他那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杜士仪的后背,恨不能再扎出两个小洞来。 而于奉试出杜士仪前六条皆通之后,却不想再试下去了。毕竟,他更清楚今岁京兆府试有多少贵人公卿保了各自的举子,倘若让杜士仪出尽风头,解头必定无法旁落。于是,他那刻板的脸上竟是露出了一丝比刚刚更加灿烂的笑容。 “好了好了,既是已通六条,便请杜郎君来日再试第二场吧!” 然而,他答应,那些已经算出自己通了几条的其他应试人却不干了,谁不想在公布成绩之前算出结果?随着有人咋咋呼呼嚷嚷一声再试,鼓噪着让于奉一再试完的声音不绝于耳。到了最后,于奉不得不从善如流地接纳了这些意见,看着从容不迫的杜士仪,无可奈何地说道:“杜十九郎再试最后四条。” “第七条,‘士终旅于上,如初。无算乐’,帖‘终旅’、‘初’字,出自《仪礼》,燕礼。” “第八条……” 当杜士仪如同行云流水一般将十条帖经的答案出处全数诵念出来,一时间堂上鸦雀无声。前时既然发生了那样的变故,谁都不会怀疑他是事先知道考题,毕竟,赎帖的诗题泄露,和帖经的试题泄露,这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片刻的沉寂过后,又自觉十已通六的士子欢呼叫好,也有那些自觉没有希望的亦是咬牙切齿地思忖以诗赎帖。而于奉放了杜士仪这无可争议的第一场头名过第二场试,无论表情还是心情,全都微妙难当。 怪不得郭荃就算是借病也要躲过今年的京兆府试,这横七竖八的利益纠葛掺杂在一块,偏偏还有让人进退两难的杜十九郎,怎不叫人心力交瘁? 府试和县试不同,却是没有那么自由的放场之说,开考之后这三场,全都需得留在试场之中,整整三日两夜。因而,当第一场十通其六,以及准许以诗赎帖,最终留下来试第二场的名单公布之时,尽管最初杜士仪对答如流的诵念出此次十条帖经的答案后,不少人就已经有了预料,可这会儿侥幸落空,一时自然几家欢喜几家愁。而即使还有两个条条皆通的士子,可自己花了整整一个上午方才答上来,杜士仪却是当面应对如流,一时高兴劲也都淡了很多。 直到这时候,一直竖起耳朵听着那名单的杜士仪方才突然意识到,刚刚自己竟是并未听到王维的名字。 那位赫赫有名的才子怎么可能落榜? 不等他发问,已是有人扬声问道:“太原王十三维莫非第一场就落榜了?” 此话一出,于奉顿时愣了一愣。对于那个早些年开始就名动京城的少年名士,他自然有印象,可想想刚刚所批之卷,似乎并没有如是名字,他不禁皱了皱眉,而这时候,却是旁边一个差役凑近了说道:“明公,听说王郎君因昨夜突发急病,没能前来应考。” 这不大不小的声音足以让堂上众人听得清清楚楚,一时四座哗然,杜士仪亦是感到难以置信。然而,此刻环目四顾,他在那些收拾考具黯然离场的士子之中,确实并未找到王维的踪影,一颗心顿时沉了下去。府试之前,他和王维常常在各家公卿贵第不期而遇,彼此心照不宣,只谈风月不谈科场,可实质上彼此心中都存下了几分较劲的念头。 论诗赋,他自然甘拜下风,可若是说死记硬背的帖经,以及考核史论见识的三道策论,阅遍群书兼得卢鸿亲自教导点拨的他却颇有把握。在名声不相伯仲的情况下,鹿死谁手尚未可知,谁知道他固然及时从洛阳赶了回来,王维此科竟然错过了! 这时候,他就听得后方传来了一声冷笑:“王十三郎既是因疾不能应今岁京兆府试,杜十九郎倒是高兴了。” “惜哉。”杜士仪随口吐出了这两个字,听到背后那语声一时打住,他方才淡淡地说道,“无论王十三郎能不能来,我都会全力以赴一争解头!” 这豪言壮语在试场之中从不少见,然而,此番杜士仪携万年县试头名之威,刚刚瞬息通十条帖经之能,再加上回程路上遭人截杀却仍赶上应试之运,足以让人不敢小觑。当于奉命人清场,最终留下了应考第二场的七十四人时,杜士仪身边的四处坐席,无不是被人抢先占去。 须知今岁从省试到县试府试,第二场杂文都是考试赋,这是早就铁板钉钉的事,倘若题目一出不知出典,身边有个博闻强记的人,总可以近水楼台先得月!观杜士仪素日人品性子,在这种小节上应当是乐意相助一臂之力的。 此刻天色渐渐已晚,第二场需待次日天明方才会发卷考试,因而人人都自取饮食吃喝,而巡堂差役亦是在堂外叫卖吃食以及各色过夜用具。直到这时候,杜士仪方才想到了刚刚从杜十三娘手中接过的沉甸甸包袱。解开一看,他便只见里头最显眼的是一个三层形若食盒一般的大提篮。第一层赫然是笔墨纸砚,而第二层则是码得整整齐齐的精致点心,第三层是几色卤味以及蒸好的黄米饭。此外,过夜当做衾枕的纱被和软衣,合则为座垫,摊开则为过夜铺在身下的垫被,热饭用的小炭炉,甚至还有六个新鲜鸡子儿,一应俱全。 惊叹于杜十三娘细致的他轻轻吸了一口气,这才拧开了此前接来的那铜壶,饮了一口发现是酸酸甜甜的酪浆,面上不自觉地露出了一丝笑容。 事已至此,怎可辜负了妹妹这一番牵肠挂肚的等待和期盼? 第一百四十五章画龙点睛的第二...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咚咚咚—— 晨光中传来的一声声晨鼓,惊醒了试场中一个个睡眼惺忪的老少士子。京兆府廨位于光德坊东南隅,靠近安化门大街,因而这晨鼓声自然分外震耳。然而,当有人懒洋洋打了个呵欠,揉着一晚上被坚硬地面硌得生疼的肩膀坐起身时,却愕然发现身旁一人不但睡得极熟,甚至还能听到打鼾的声音。即便是在越来越多大街上的晨鼓都齐声响起,却依旧盖不住那一阵阵的鼾声时,他的脸色终于微妙变化了起来。 “这杜十九郎可睡得真沉!这般鼓声竟然还酣然高卧!” 听到他这嚷嚷,有初次应试一夜辗转未眠的不禁嘀咕道:“这四面透风的地方,亏他竟然能睡着!这早晚还不起,卯时就要发今日第二场的卷子了!” 而昨日试完,见到有医士来给杜士仪查看伤口重新上药包扎的人,则是低声叹道:“八月初八启程去的洛阳,然后赶在八月十三回来,即便日夜兼程,应该也就顶多歇过一晚上。昨夜若是及早进城,还能再休息一夜,结果又碰到那种匪夷所思的事,杜郎君还真是时运不济!” “他要是时运不济,别人算什么?最终能赶上就是不幸中的大幸了,王十三郎何等名声,这时节竟然只能在家里的养病,这才让人扼腕叹息!” “说到这个,昨夜杜郎君身上那几处外伤瞧着也怪吓人的,不会是伤势发作,这才昏睡不起的吧?” 此话一出,顿时引来了好一阵议论纷纷。说话间,却有一人来到了杜士仪身前,面色凝重地伸出手去在他额头上探了一探。几乎是与此同时,他便发现手下的人轻轻一颤,随即就倏然睁开了眼睛。四目对视,刚刚从深沉的睡眠中骤然惊醒的杜士仪方才松弛了下来,而吓了一跳的张简亦是长长舒了一口气:“杜郎君可是醒了,大家还在担心你的伤势呢!” “伤势不要紧,昨晚上医士诊治就已经说了,都是些皮肉伤,那会儿我等已经发现端倪有了提防,否则以寡敌众,哪里能幸免于难。” 杜士仪此前已经和赤毕等人完完全全对好了口供,甚至详细到一些极其琐碎的细节,因而前一天晚上几乎又是彻夜未眠。昨日的帖经对于他来说,并不是什么太过艰难的考验,因而这一晚上睡得犹如死人似的,倘若不是因为张简探手上来,他兴许就径直睡到试官蓝田县丞于奉到场的时候。坐起身之后,他便含笑对四周那些探头探脑观望的人道了声谢,等到外头有差役挑着水在外头叫卖用水,他便信手塞了从枕下钱囊中拿了一把钱塞给了张简。 “杜郎君你这是……” “吃食最好用自带的,但洗漱总不能略过吧?水井太远,我如今还是有些不方便,只能劳动张兄去买水了。” 张简自从在豆卢贵妃的寿宴上露过一回脸,接下来在那些往日根本望之而不能入的公卿贵第行卷时,大多数无往而不利,甚至往日被人轻视的那些颂人政绩的诗赋,也一时被人大为嘉赏,甚至流传了开来,更不消说他还和当朝宰相宋璟以及天子李隆基一样精通羯鼓,这更是成了一块难得的敲门砖。他本就是颇有才华的人,一旦得到机会抓住了机会,自然便如同和氏璧遇卞和一般。唯一不足的便是他出自江南寒素,囊中羞涩,尽管连月以来多得人资助,可应酬陡然增多,花销也为之节节高,进入试场之际,身上已经只剩下屈指可数的钱了,还得预备之后开销。 因而,原打算在试场中忍一忍,苦苦熬过这三天的他此刻捏着那一把钱,一时脸色变幻了好一阵子,最终才轻轻吐出了一口气。杜士仪分明是打算帮他,却还如此顾忌他的面子,本就心中感激的他怎能不触动? “既如此,我就去让人送水来!” 纵使世家子弟有家奴从者随侍,也只能送到场外,所以进了试场,样样都要靠自己。比如穿过老远的距离,去京兆府廨西南的水井去打水洗漱,世家子弟们谁都不乐意,于是方才衍生出了差役挑水来卖的勾当。至于清贫者,不但要自给自足,而且还常常会遭胥吏呵斥奚落。这会儿杜士仪和张简轮流出去了一次,回来用水洗漱过后,就只见有人浑身**失魂落魄地从外头进来,显见是受了一番羞辱。 张简一时面色发白,见那人一声不吭归了自己的席位,他才喃喃自语地说道:“我认得那人,在河东也算名士,只是家境清贫,没想到……” 一旁紧挨着杜士仪的一个士子立时嗤笑了起来:“河东名士?每年省试,名士难道不多?举天下有志于进士科的才俊一时济济一堂,可搜检之际,那些胥吏还不是居高临下呼来喝去犹如奴仆!而且咱们在这时节府试,是运气最好的,倘若早在七月,暑气未退,中暑是家常便饭。至于省试就再也没有那样的运气了,不是正月就是二月,那时节在尚书省的都堂应试,下头只有单席,若是被泼这么一身的水,滴水成冰,命都会去掉半条!” 他每说一句,新应试的人不免面色白上一阵,而出入科场字数多的却都是面色如常。须知每年的乡贡进士名额,全都不但有定数,而且只一次性有效,也就是倘若在省试进士科中落第,明年还要再从县试府试一层层熬上来!所以,出入科场对于其中那些四五十开外的人来说,实则家常便饭。 而张简却是直到今岁方才得到了最有希望通过京兆府试的机会,此刻深深吸了一口气便低声说道:“这种日子,我不想再过第二次!” “那就一块竭尽全力吧!” 杜士仪早听卢鸿提到过这科场艰难,如此勉励了张简一句,他便打着了火,将那小炭炉生了起来,继而把黄米饭舀在陶器之中放在上头温着,又就着酸甜的酪浆吃了两块点心。 而一旁的柳惜明自然比杜士仪更熟谙金钱开道的优势。而且他预备得早,不但有热水洗脸,甚至还有差役给他寻来了侍婢梳头,甚至送上了两个热气腾腾的胡饼和三勒浆。还不等他吃完,听到外头传来了明公临场的呼喝,连忙放下了手中方才吃了一小半的早饭。果然,须臾,便只见于奉在那蒙蒙晨光之中带着两个差役进了试场。 尽管有人蓬头垢面,有人正在急急忙忙吃自己的早饭,还有人正在忙不迭地收拾昨夜过夜的那些铺盖行头,但于奉经历过这等科场众生相,只当作没看见似的。等所有考生参差不齐地行礼过后,他拱手还礼,随即便示意差役们一一发下答卷。 等到人人都领到了那一张早已被卷折到位的答卷,以及另外一卷草稿纸,他方才背着手从容说道:“今日试赋《九德赋》,以‘九德咸事,俊乂在官’为韵,不限用韵次序。” 相比前时万年县试的那一道试赋题,今天京兆府试第二场的试赋题无疑不偏不倚。毕竟,《春秋左氏传》洋洋洒洒二十万字,《尚书》字数就少多了,就连起初打算向杜士仪打探出典的,这会儿也长舒一口气,攒眉苦思打起了腹稿。而更多心中有底的,则是继续吃起了起头尚未来得及吃完的早餐。 杜士仪亦是自顾自先吃完了已经用小炭炉温热的小米粥,等到肚子里暖烘烘的,身上亦是温暖了起来,他方才凝神思量起了这一篇试赋。 赋兴于汉,至唐依旧为文人墨客钟爱,入进士科第二场杂文试也是自高宗武后年间方才受到重视。而科场试赋,却不比通常习作,格式最为要紧。如卢鸿曾对他说,一篇试赋,少则二百五六十字,多则六百余字,然而少则容易让试官觉得才尽,多则容易让人不耐烦。因而,三百五十字到四百字方才是最合适的。若要吸睛,则更要在结构上下足功夫。他看过的赋谱再加上卢鸿的总结,大体结构已经分明。 一篇三四百字的长赋,赋头为三到四对,能否引人阅读下去,这是重中之重,虽有实起虚起之分,然若说引人入胜,直切题意的实起自然更胜一筹;而接下来的三对,则为赋项,便如同脖子对身体是连接躯干和头的作用一样,赋项的作用在于承上启下;再则是赋腹,这是整篇试赋的精华所在,长达数百字,相形之下,赋头也好,赋项也罢,都只是铺垫,而这一道关正是考验士子真才实学的所在。至于赋尾四十字,则在于如何点题收尾。尽管和后世的八股文题材不同,然则破题承题却也有异曲同工之妙。 而今日试赋之《九德赋》,出自《尚书》皋陶之中所言九德,“宽而栗,柔而立,愿而恭,乱而敬,扰而毅,直而温,简而廉,刚而塞,强而义”,而所用韵脚亦是出自同一篇文章之中。因而令全题在握的破题,自然值得花费大工夫。 杜士仪这一沉吟,便几乎到了日上中天时分。一直四下查看的于奉见他迟迟不曾落笔,心中不禁狐疑难明。然则这四处游走久了,他亦有些支撑不住,遂回座欣然坐下,等发现杜士仪突然开始磨墨,他才在一愣之后抬头对旁边差役道:“去杜十九郎身边看看,写了什么词句,回来保我!” 等到那差役应声而去,他环视一眼这偌大的试场中稀稀落落的应考士子,不禁轻轻叹了一口气。这进士科是跃龙门,可即便真的轻轻一跃而过,又哪里真的会就此一片坦途! 片刻工夫,他就看到那差役快步回来,等到了他身侧之际,却是低声说道:“杜郎君首句是……庸夫是利,君子维德。” 第一百四十六章试赋之道,灵动...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于奉老于官场,此刻听得这赋头破题,一时面露沉吟之色,喃喃自语道:“却是紧句开篇。” 所谓紧句,便是四字句,而那差役哪里懂得这些,见于奉惜字如金地说完这几个字后,一时又沉默不语,遂也不敢惊扰。他惦记着之前的吩咐,遂再次悄悄溜达到了杜士仪身后,伸长了脖子观其奋笔疾书。 可就是刚刚离开那一小会儿,他只见杜士仪笔下洋洋洒洒已经数十字,一时哪里记得住。死死盯着看了好一会儿,可拢纸成卷在手的杜士仪写得太快,所用之墨又是见风即干,他上一句来不及记住,杜士仪就已经轻轻一转将那字纸转到里头去了,他终究记不全,快步回到于奉身边时,自然满脸难色,结结巴巴吐出中间看到也记住了的“性从谨成,行由慎立”一句之后,接下来的便是讷讷难言。 这时候,于奉已是眉头紧皱大为不悦,当下不耐烦地亲自起身来到了杜士仪身后,目不转睛地看了一小会儿,他便突然出声问道:“杜十九郎既然已经胸有成竹,如此写未免不尽兴,我让人替你抻纸如何?” 抻纸却也不尽兴,若能有张桌子,方才最是方便! 心里这么想,杜士仪自然不会提出这种要求,当即停下笔来,欠了欠身说道:“多谢明公成全!” 等到于奉身边的那差役赔笑过来抻纸,杜士仪少不得将手中那一卷纸徐徐展开,将右端让其执手抻了,自己则是以左手握左端,这才凝神静气继续奋笔疾书了起来。而于奉直到此时方才发现,从起笔到现在不过倏忽功夫,杜士仪竟已经完成了赋头和赋项,正笔走龙蛇开始写赋腹,他一时更加聚精会神地读了起来。然而,这越读,他的心头越是惊骇,到最后原本站得笔直的他竟是不知不觉躬下了身子。 于奉令人抻纸便已经让四座为之骚动,此刻这躬身看赋,这一举动更是引来了四周其他士子为之侧目,最后连柳惜明和杜文若也都注意到了这儿的变故,一时间,两人面色全都极其难看。 莫非这杜十九在第二场杂文试中又要夺魁? 尽管知道这第二场只定去留,却不如帖经一般要唱出成绩来,可他们无不是心头又恼恨又嫉妒,哪里还能安心做自己的那篇赋,这眼睛也好耳朵也好,全都放在了观察倾听杜士仪身侧的动静上。尽管即使是坐在杜士仪四邻的人,也都看不清他此刻究竟写的是什么,但约摸多少字数却是差不多能估算出来,一时间,什么“百字了”,“百五十字了”,“逾二百字了”,这些窃窃私语传得四处都是,让冥思苦想方才写了不到百余字的他们俩无不是心神大乱。 刚刚分明见其仿佛被难住了似的,一两个时辰迟迟不动笔,怎这会儿却又有如神助! 而谁也不会知道,于奉此刻弯下腰来凝神细读的,并不单单是杜士仪那些缜密而又不失华采的诗句,而是他从蹉跎科场到混迹官场这多年之间,从未见过的灵动句式!试赋始于献赋,全都是用来打动君王权贵的,唯一不同的便是自隋朝起,试赋开始有命题有时限,当场而作,故而从出现到现在,精于此道者多半只对亲友晚辈传授,而其句式也多半比较简单,用得最多的便是三字壮句、四字紧句以及上二下三的长句,其次便是上下或四字或五字的平隔。 然而,杜士仪如今赋已过半,其句式之灵活多变,却让他惊叹不已!无论是赋头的紧句,赋项的三字壮句,赋腹的时常使用各类长句……但最令人惊叹的是,其隔句之多变,让自以为阅遍群书的他亦是眼花缭乱。 “简廉贤明,导千家之安存;刚塞毅强,立万世之洪勋。”这是上四下六的轻隔。 “得之则至臻至善,若水载舟也;失之则众心不均,犹水覆舟焉。”这是上六下五的重隔。 除此之外,上下各为三字、四字、四字的疏隔,上五下七的密隔,更有让他在断句时一度微微蹙眉的杂项隔句,这一路跟读下来,他在精神振奋的同时,更有一种心力交瘁的感觉,至于那些不对合的漫句,他已经几乎没精神去细细罗列了。当奋笔疾书的杜士仪终于笔下慢了下来,他探头再看,发现赋腹已经几乎完备,哪里不知道其是要落笔结尾,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却是头转左右,竟愕然发现一大半考生都在呆呆看着自己这边的情形。 心知肚明是因为自己的破例以及失态,让众考生为之转移了注意力,想到今次京兆府试关注的达官显贵众多,应试的世家子弟也绝不在少数,他便抬眼看了一眼留在上头监考的一个差役,见其对自己打了个手势,他便轻轻咳嗽了一声道:“日已过午,若有腹中饥饿的,不妨先用午饭。待饱腹之后,下午养精蓄锐再战不迟!” 科场之中最宝贵的不是别的,恰是时间,别说午饭,甚至有人为了赶那时间,自旦达夕,水米不进的。尤其是刚刚眼见得于奉站在杜士仪身后那恨不得连头都埋入卷子中的架势,势在必得的士子谁不憋着一口气?一时间,众人大多收回了此前那关注的目光,埋首苦思自己的那一篇赋。 而杜士仪刚刚腹稿一打就是整整两个多时辰,此刻一气呵成到了赋尾结语处,却是不忙着再动笔往下写,谢过那抻纸的差役,重新放下那卷草稿纸后,这才从容预备起了午饭,虽外间仍有差役担了饭菜来货卖,可此前几次三番遭人暗算,他早已经学乖了,自然视而不见,低头拨了一些米饭盛入了一个陶器中,依旧放到炭炉上热了,直到那香气隐约透了出来,他才再次将其盛到小碗里,在胸前围了一块手帕,撕了一只卤兔腿,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比起刚刚他那须臾之间成就三百余字,这一幕悠闲自得的神情自然更刺痛某些人的神经。然而,此前一再事败,纵使柳惜明也不指望还能有前时那种贪得无厌的差役为自己所用,只能一面忍耐心头饥饿,一面冥思苦想行文。就这么勉强又写了几十字,他终究忍不住了,放下笔就冲着外头那担着饭菜的差役一勾手。等到热气腾腾的饭菜送到面前,他索性大吃大嚼了起来,这香味比杜士仪此前更加浓郁,一时能听到堂中四处都传来了肚子咕咕叫的声音。 饥肠辘辘琢磨文章自然不好受,随着这两个带头的,渐渐也有人或是自己热饭,或是买了外头差役送来的饭食,抑或是一面啃着干涩的干粮就着凉水,一面在那冥思苦想。不过,这午饭的小憩来得快去得也快,须臾,那香味渐渐散去,试场之中也只剩下了挪动卷子以及答卷时的琐碎声音。 誊录前文对于杜士仪来说,自然就轻松简单多了。直到三百余字誊录完毕,他方才放下答卷,收好草稿,再次闭目沉思了起来。前生打下的深厚底子,今世史话疏议烂熟于心,卢鸿的隔日一试赋,凡一百三四十篇,以及他从前曾抄过的《赋谱》一书,让他在旁征博引,行文灵动上占据了上风。此刻与其说是在思考结语,还不如说是在再次审视前文。终于,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再次提起了笔。 当杜士仪交卷之时,埋头苦赶的士子们大多都抬起头来看了一眼,殷羡惊叹之外,嫉妒恼恨的亦是大有人在。尤其是看到于奉那显然赞赏有加的表情时,甚至有手劲大的人吧嗒一声捏断了那质量显然不太好的笔。然而,看别人举重若轻地交卷,毕竟比不上越来越近的交卷时辰。 日出发卷,日暮交卷,这是多年以来形成的规矩。日暮许烧烛三条继续赶卷这样的宽限,在如今这年头却还没有好心的试官提出! 于是,随着第二场结束的锣声敲响,一时有人额手称庆,有人面如死灰。收卷之时,甚至有没能做完的人拦着收卷的差役苦苦哀求,最终却仍是拗不过,竟伏地嚎啕大哭。如此众生态看在眼中,杜士仪轻轻揉着僵坐许久而酸疼的肩膀和腰背,一时竟有一种心有戚戚然的感觉。 倘若不是他拜在卢鸿门下,得其倾力教导;倘若不是他在崔氏两京藏书楼中看了太多前人先贤的著作;倘若不是他勉力用功,凡手抄之书尽皆刻入脑海;而在这样的厚积薄发之后,又苦思扬名之法,这一场场也不知道多难捱! “明日一早定去留,今日晚上,诸位便好好休息吧。” 话虽如此说,相比第一场结束后当场判阅成绩,留下过夜的人都知道铁定能应试第二场,此刻去留未定,这一夜能睡好觉的几乎没几个。即使是此前知道自己断然不可能在第二场被淘汰的柳惜明和杜文若,亦是憋了一肚子心事。于是,当第三日的晨鼓敲响之际,顶着黑眼圈翻身爬起来的人竟比比皆是。相形之下,在长安洛阳之间打了个来回的杜士仪,反而更精神奕奕! 而于奉果然没有让众人久等,一大清早带着第三场的试卷进来的他,干脆利落地宣布了留下应试第三场的人。当听到自己的名字出现在第一位时,杜士仪眼睛一亮,随即攥紧了拳头挥了挥。 只剩下最后一场策论了! 第一百四十七章出场,应变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县试府试省试,全都是帖经、杂文、策论三场,每场定去留,因而最后一场策论由于并无淘汰之忧,自开元之后就并不太受重视。而说到前人先贤,还有当年应进士科的上官仪把一篇策论写成策赋,后头不免就有更多的应试士子把这些极具针对性的策问写得假大空,只知道堆砌辞藻,丝毫没有自己的见地。拿一句极其不中听的话来说,每年所有试场中诞生的成千上万篇策论,真正有自己思想见地的,百中无一,甚至千中无一。 今日五道策问之中,第一道六贽九仪为何,雍畤亳社起自何年,问的是诸多古礼;第二道问府兵制渐渐败坏,该当如何取舍;第三道则更是虚无缥缈,竟是问道之何物!至于第四道孝经,第五道问的周公制礼,反而相对程式化。 而相比第二场一天为三四百字的试赋,这第三场的五道策问要一一作答,时间更加紧急,但今日的策问,相比往年的五道变化极大,显然是因为京兆府试可由上官稍加变化的缘故。即便如此,在览题之后眉头紧蹙的人并不在少数。这第一道问礼,第二道显然是问时务方略,第三道则干脆是问道,第四第五虽简单,却也不是那样好答的。如此涵盖面广的策问,从前罕有得闻,一时间,几乎没有人相信这题目是于奉出的。 而试官蓝田县丞于奉也显见知道众人心中的疑问,主动释疑道:“这五道策问,京兆公源翁亲自出题,请各位用心填答,阅卷之后,若有与前二场不符,源翁将亲自覆试。” 此事虽则是几家欢喜几家愁,然而,如柳惜明杜文若这般出身贵介又自命不凡的,自然为之振奋,少不得打叠精神答起了题。而杜士仪听到这第三场试竟然又是源乾曜出题,心里自然有所猜测。此次京兆府试的等第甚至解头名额,各家都有请托争夺,这位京兆公恐怕是迫于压力不得不亲自出马平衡。 若是角力不下,自然是因才取胜! 因而,凝视着第一道策问,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提起笔来重重落下。先照抄了策问之题,他方才接着答道:“朝有著定,会有表仪。《周礼》春官大宗伯篇有云,以九仪之命,正邦国之位。一命受职,再命受服,三命受位,四命受器,五命赐则,六命赐官,七命赐国,八命作牧,九命作伯。六贽则孤执皮帛,卿执羔,大夫执鴈,士执雉,庶人执鹜,工商执鸡。昔始皇临雍祀畤,故雍畤起于秦时;而殷商定都于亳,故亳社立于殷商……” 简单阐述了这一段掌故,因而辨析周礼以及此后诸代礼法,约摸三百余字之后,一气呵成的他这才看向了第二道的策问。这一次,他却足足思考了小半个时辰,这才凝神落笔。全神贯注的他并没有注意到,巡视试场的于奉竟是不知道何时又再次转到了他的身后。 “因疾而给药者,良医也。因时而救弊者,良政也。时不同则政不同,今府兵名存实亡,南衙十六卫尚患兵员不足,何况边陲?” 于奉昨夜重新再审视杜士仪那一篇九德赋,只觉得音律宛然朗朗上口,尤其是那灵动多变的结构,竟予人一种耳目一新的感觉,因而权衡再三,咬咬牙判了其第一。今日巡视一圈之后,发现杜士仪竟然已经答完了第一道策问,他一时对这脑子和手一样快的少年郎更加赏识,谁知道这会儿在人身后一站,看到的竟是如此耸人听闻的言语! 五道策问五张试卷,可以分别作答,因而他适才看到有不少人是从这第二道相对而言比较要紧的时务方略开始作答,所见几乎千篇一律都是颂扬祖宗善政,认为府兵制的问题不过是小疾,只要任用得人,革除浮惰,立时三刻便能加以补救,谁像杜士仪这般耸人听闻?然而,眼见杜士仪每写一句便轻轻转过纸卷,他一面看一面心中沉吟,见其下笔竟然丝毫无有凝滞,摆事实讲道理,甚至不但语涉南衙十六卫,而且还语涉北门禁军,他更是为之捏了一把汗。当最后三百余字的策论看完之际,他竟是觉得后背心微微都有些湿了。 此前只觉得此子经史皆通,诗赋出众,没想到更是个……胆大绝伦的人! 因而,当杜士仪又拿起了最后一张卷子时,他已然无心再看下去,自然不会知道,曾经和司马承祯颇有一段交往的杜士仪,也曾经在求学嵩山期间,抄录过不少来自嵩阳观的道经。于是,落笔之间,一时和此前那一道慷慨激昂的策论完全不同。 “道之一物,无名无形。按《道德经》云……” 一口气三条策问一一答完,杜士仪方才放下纸笔,轻轻揉起了手腕。他固然能这么写字,但连日疲累再加上一口气答完,此刻已经累得有些狠了,发现此刻时辰早已过午,他一时意识到肚子再次空空如也,少不得便开始吃这试场中的最后一顿饭。心头轻松再加上不需再算计着留些给下一顿,他一口气把剩下的卤味以及黄米饭和点心全都一扫而空,最后竟是打了一个饱嗝,这才开始答剩下两道。 而这一次,已经没有人有功夫再留心他了,哪怕是最痛恨他的人也不例外。当然,当他花费了不到一个时辰,答完后两道后又整整齐齐誊抄完了试卷,随即站起身来到于奉面前,双手呈上交了卷子,最后转身潇潇洒洒出了试场的时候,仍是引来了一阵惊叹。而直到他已经消失得连影子都没了,柳惜明方才忿然抬起了头,眼神中流露出了深深的懊恼和怨恨。 没想到杜士仪居然能在那样的必死之局中逃出生天!好在王守贞为人粗疏无智,更何况他许了天大的好处,料想绝不会对王毛仲供出他来!如此一来,因杜士仪把事情闹大,自有王毛仲出面去打擂台! 这一天既是京兆府试的最后一场,从午后开始,京兆府廨门前就等了好些预备迎接应考士子的人,其中既有亲友也有家仆,甚至有不少第一第二场被黜落的士子。这其中,杜十三娘显得格外显眼。她的形容颇有几分憔悴,一只手死死攥着旁边秋娘的手,嘴唇竟是有几分干裂。 “娘子,没事的,放心吧。”秋娘想起此前跟着杜士仪从洛阳回来的那几个崔氏从者,竟然和杜士仪一样一入京兆府廨就再不曾出来过,心里知道这安慰话有多么言不由衷。然而,为了让杜十三娘打起精神,她还是竭尽全力露出笑容说道,“更何况,第一场第二场出来的人,不是有人说,郎君帖经试赋都是冠绝全场,无人能及?” “若论真才实学,阿兄自然能够夺下解头,可是其他的事……”杜十三娘轻轻用编贝似的牙齿咬了咬嘴唇,浑然不在乎那会留下印子,许久才呢喃说道,“如今,我只希望阿兄,还有那些保护阿兄的人能够平安。” “出来了,有人出来了!” 说话声中,她突然只听得围观等候的人群中传来一声嚷嚷,抬头一看,她就愣在了当场。这个尚未到日暮时分便缓步从京兆府廨出来的,并不是别人,正是她星星念念的兄长!当看到杜士仪也瞧见了她,而后竟是招了招手,面上更露出了灿然笑容的时候,她只觉得鼻子眼睛心里全是一阵酸涩,泪水无声无息就流淌了出来。亏得一旁有秋娘扶着,否则她几乎怀疑自己能否挪动步子。 “阿……兄……” 眼见得府廨外头竟然拥了这么多人,而杜十三娘亦是早早等候在此,杜士仪只觉得心头荡漾着一股暖意。然而兄妹相见,他还不及开口安慰这个动不动就掉眼泪的小丫头几句,就只听鼓噪的人群中有人问他缘何这么早出来。他当即轻轻拍了拍小丫头的手,高声说道:“多承各位关爱,杜十九三场答完,因疲累欲死,与其酣然高卧试场让别人不快,不若早交卷出场!” 意识到杜士仪在这三场京兆府试之前在长安洛阳之间打了个来回,尽管仍有人哗然,但更多的人却是赞叹不断。直到这时候,杜十三娘方才想起最要紧的事,一把抓住了杜士仪的袖子就急急说道:“阿兄,那些此前把劫杀你的奸徒押进了京兆府廨的崔氏从者,没有一个人出来!” “我知道了。我让你带来的东西,都带来了?” “都在车上,竹影留在上头看着东西。” 尽管这是预料到的最糟糕情况,但此刻杜士仪听到这个消息,三场试完的轻松感依旧一扫而空。环视人群,他便当机立断地说道:“上车,去辅兴坊玉真观!” 当杜士仪出试场的消息传入一直留心京兆府廨的某些人耳中时,杜士仪却已经乘坐杜十三娘的牛车来到了辅兴坊西南隅的玉真观。尽管当年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入道时修建这两座道观曾经引来朝臣一再劝谏,最终停工,但停工之日,道观其实主体早已落成。相比京城各处比比皆是的道教宫观,这座玉真观便犹如小宫廷一般,内中清音不绝,香烟缭绕,恰是和十字街另一头东南隅的金仙观相对。 此时下车站在道观门外使人通报时,杜士仪却是沉声说道:“敬请通报观主,京兆杜陵杜十九携妹来此,有二物敬呈观主。” 京兆杜陵杜十九郎的名声,这些天中几乎是如雷贯耳无人不知。此时此刻,那门前的中年道姑大吃一惊,等到杜士仪将那皮囊双手递了给她,她犹豫许久方才慌忙让杜士仪在此等候,连东西都来不及接就一溜烟跑了进去。好一会儿,便有一个年方二八的少女随她出来,正是杜士仪曾经见过的霍清。 第一百五十六章最是护犊京兆公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正如杜思温所言,今夜不但星光灿烂,而且时值八月十五,天空中恰是一轮满月。此刻走在皎洁的月光下,杜思温脚下步履颇有些蹒跚。因府廨差役,多数都齐集到念珠厅听候调遣了,这会儿只有杜士仪和杜士翰兄弟一左一右搀扶着他,念珠厅那边的喧哗渐渐远去,余下的只有三人的脚步声。 “十九郎,从前我带着你最初出入那些王侯公卿之家,只觉得你实在是太木讷了些,除却吟诗作赋的时候神采飞扬,其他时候的应变都远远不及。没想到,你在嵩山求学数载,别的学到了一大堆不说,就连胆子竟也是大大见涨!”杜思温突然停下了脚步,侧头直勾勾地盯着杜士仪,旋即一字一句地说道,“你看看那念珠厅中,此时此刻汇集了多少要紧人物?要不是我退得早,恐怕马上就要对上那位霍国公王大将军了。” “小子只是不愿意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罢了。”杜士仪话音刚落,见杜思温背后的杜士翰对着自己一个劲竖大拇指,他不禁莞尔,旋即才诚恳地说道,“累得老叔公特意从朱坡赶到长安城解围,小子感激不尽。” “你要不是赶上了府试,而且听说场场告捷,我才不来!护犊子也得是看人的,我这张老脸不及从前了,用一次少一次。要不是和宫里那位通过消息,我也不会这般贸然掺和,幸好杨思勖来得及时。”杜思温没好气地将右手拐杖丢了给旁边的杜士翰,见其苦了个脸捧也不是,拄也不是,他便笑呵呵地说道,“十三郎,你既是一心一意要当你的游侠儿,这点力气总该有!记住,不许磕着碰着半点,否则回头照原样儿给我雕一把拐杖来。” 说到这里,他方才丢下杜士翰,示意杜士仪搀扶自己继续往前。终究是当过一任京兆尹的人,他对于这京兆府廨极其熟悉,指引杜士仪东拐西绕好一会儿,最终便到了一座六角攒尖亭。到亭中席地坐下,他便看着杜士仪说道:“你知道你这一次做得有多凶险?” “原本还不尽知晓,然则到辅兴坊玉真观见过贵主,得知我被拦在城门外的缘由,我就隐约有了些猜测。” “你这三天一心一意要应试,不知道也不奇怪。只不过,别看此事显见已经翻不过来,但壮士断腕,别人自然做得出来。而经此一事,你得罪的便是整个北门禁军,对你将来为官来说,殊为不利。” “当时拿到那几个凶徒,杀不得放不得的时候,我就有了这样的心理准备。”杜士仪苦笑一声,但旋即便坦然说道,“开罪也好,得罪也好,视我如眼中钉也罢,至少那些太过明显的手段,却是不能再使出来,否则以今日这桩案子闹得满城皆知的地步,若再有这种行刺劫杀,谁都知道谁是幕后黑手。至于将来……倘若连眼前都过不去,哪里还有什么将来?此次若不是崔氏护卫我赶回来的人中,都是赵国公昔日心腹,智勇双全,我就连命都没了。” “你呀你呀。”杜思温惋惜地摇了摇头,然而,想想此事背后极有可能是王家哪个无法无天的小辈越过长辈捅出这样天大的窟窿,他反倒觉得杜士仪这胆大包天至少来得比那位省心。趁机又仔细询问了杜士仪这三场府试考得如何,甚至特别拣选那一首《九德赋》以及论府兵制的策论让杜士仪诵了一遍,他便若有所思地轻轻捋了捋下颌胡须,随即突然也不用杜士仪搀扶,就这么站起身来。 “老叔公?” “既然是用来见源老头的借口躲出来的,不去见一见那位同样在躲清静的京兆尹,那怎么行?” 当得知杜思温带着两个侄孙已经到了的时候,京兆尹源乾曜的脸上顿时露出了深深的无奈。杜思温在朝为官的时候就是个最不好对付的老狐狸,执拗起来比石头还硬,狡猾起来比油还滑,今天这京兆府廨成了一拨又一拨人莅临的炭火堆,他这病遁的人分明躲开了,可还是拦不住这位明里说来给杜士仪撑腰,关键时刻却拉着人躲了个干干净净的朱坡京兆公,更何况人还大喇喇地说是来探他的病! 此时此刻,已经到了好一会儿的李林甫便在旁边轻声问道:“源翁,我先回避回避?” “不用回避了,朱坡京兆公最会抓把柄钻空子,我如今老了,未必有你的急智。哥奴,你留在旁边给我提个醒。”说到这里,源乾曜又有些无奈地说道,“之前十六郎说你和你舅舅楚国公吃酒,他分明已经吃醉了,却还是和撵兔子似的赶到了京兆府廨,也不知道今天究竟要惊动多少人!” “至多还有个王大将军,其余的人应该不至于在这犯夜之际赶过来。” 李林甫原本对这事情就极其关注,不过顺着口气做个回避的样子,源乾曜既是留人,他当然就势侍立在卧榻之侧。须臾,他就只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在左右两个年轻人的搀扶下进了屋子,虽则瞧着年纪已经七十开外,但只看那红光满面精神矍铄的样子,就知道这着实是个老而弥坚的老滑头,因而他瞥了躺着装病的源乾曜一眼,立时笑容满面地迎了上前道:“杜公来了。” “啊呀,是李十郎啊。”杜思温抢在李林甫自报家门之前,就先叫出了人来,随即便笑眯眯地说道,“源翁这一病,东都儿孙都尚未赶来,总算是有你在旁边陪侍,真是孝心可嘉。对了,源十六郎呢?” 听杜思温直截了当问起了源光乘,源乾曜哪里还不知道这老家伙倚靠当年当过一任京兆尹的人脉优势,躲在暗处把该打听的都打听完了,自己要是一味装聋作哑,只会让人笑话。于是,他便侧了侧身子,等到李林甫知情识趣地低头弯腰把他搀扶了起来,他方才半真半假地带着几分疲态说道:“杜兄逍遥啊,这致仕归山,如今这气色反而好过当年!” “朱坡人杰地灵,当然是修身养性的好地方。”杜思温笑眯眯地在卧榻前一方坐榻上坐了,却是闲适自如地一腿下垂一腿盘起,“咱们也不是外人,且容我放肆些坐了。” 谁和你不是外人! 源乾曜暗自腹诽,但目光须臾便落在了杜思温身后那两个年轻人身上。那个高大魁梧显见是练武的儿郎很快就被他放在一边,而那个一身白衫上还带着风尘以及血迹的少年郎君,他却是端详了许久。 不止是他,曾经去过嵩山下征书的李林甫,也有些好奇地打量着杜士仪。尽管已经两年多了,当年的所见人物他已经没了多少印象,可这会儿仔细看去,他还是依稀记起了那个找借口搪塞他的少年。 当年只是耍花腔,如今搅动的,却是宫内朝外一场大风雨! 源乾曜审视完了,便干笑道:“杜氏儿郎,果真是不凡啊。” 这一句话一语双关,然而,刚刚示意杜士仪和杜士翰齐齐拜见过之后的杜思温却仿佛听不出来似的,眼睛笑得全都眯在了一起:“当然是不凡,杜十九郎万年县试夺下魁首,今次京兆府试之前洛阳长安奔波了一个来回,回程还遭人劫杀,如此波折却非但赶上了,而且听说府试三场,每一场都无可挑剔。别人是白首难帖经,他却把别人一考数个时辰都答不上来的十道经义,顷刻之间全数帖出,怎不叫我这长辈欢喜?” “唔……当场考问的事情我也听说过,能把九经倒背如流,着实难得。”迫于无奈,源乾曜只能不情不愿地接了一句。 “至于第二场试赋,能够让当年进士科及第,素有文名的试官蓝田县丞于奉令人抻纸,站在其身侧几乎看他写完了全文,这水准如何不问自知。第三场策论亦然,比其余人等早了将近两个时辰交卷,昔日积累之丰可见一斑。源翁虽非试官,却是当今京兆公,今岁京兆府试,还请明允判卷才是。” 源乾曜也好,李林甫也好,甚至连跟着杜思温前来的杜士仪,都以为这位朱坡京兆公此来的缘由,是为了念珠厅正进行得如火如荼的那桩案子,谁都没想到竟然直奔今岁京兆府试而来。尤其杜士仪还记得杜思温当初曾经明明白白地对自己说过,因京兆杜氏请托人情的实在太多,已经放话今岁不预科举事,如今却突然如此破例,回头传扬出去必然是一场极大的风波! “杜兄竟然是为了杜十九郎的府试而来?” 源乾曜顿时为之愕然,一旁的李林甫亦是轻咳一声道:“今岁京兆府试,太原王十三郎不幸缺席,其余虽有才俊,却不及杜十九郎名声赫赫,更何况今夜这一桩案子便是杜十九郎的关系方才得以揭出,今岁解头怎会旁落?杜公大可不必担心就是。” “没错,连月以来,十九郎的名声确实如日中天,可世人重名,我朱坡杜思温,却还重其实。所谓名实相副,方才是真正的才俊。今夜之事传扬开去,解头断然不会旁落,可我自信就凭十九郎的真才实学,也能夺下解头来!源翁若有闲暇,不妨亲自看一看十九郎第二场第三场的卷子。事到如今,我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我可不想我杜氏才俊,被人在背后说什么名不副实!” 不说案子,源乾曜总算觉得眼前这老头儿顺眼了许多,就连杜士仪亦是显得一表人才。再说这要求并非难事,他当即满口答应了下来。然而,说笑一阵,他待要让李林甫把这杜家老少三人送出去的时候,却不料外头传来了一阵喧哗,紧跟着就是一个从者匆匆不告而入。 来者瞥了一眼杜思温和杜士仪杜士翰,旋即躬身说道:“源翁,霍国公王大将军也到了念珠厅旁听。” 闻听此言,屋子里顿时沉寂了片刻。等到那人退下,杜思温突然嘿然笑道:“今夜的京兆府廨,还真的是沸反盈天了。” 第一百五十七章不能求生,只得...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杨思勖性子暴烈,因御命而来的他差点儿当仁不让占了主位,最后还是发现姜皎和王守一都在,情形仿佛不那么对劲,这才若有所思地继续留着岑其,自己占了杜思温寻借口离座而起的那方坐席。可没占主位的他却和杜思温一样,反客为主直接差遣起了上上下下的人,先从书史那儿要了口供仔仔细细看了个齐全,把此前那些进展给分辨清楚了,他立时吩咐暂停外间行刑,把齐四之外其他人一个个堵了嘴拖进堂中,然后一个个拷讯。 给事内侍省多年的他固然不怕出头,但骨子里却也有些该有的精明,先把肖乐放在一边,来来回回拷讯其他几人,重刑之下,早已超过了一度六十杖的限度――可几人吐露的证词,却是不但证明了齐四的证词真实无误,而且还加入了不少细节。这时候,他才吩咐把人撂在一边,开始炮制肖乐。 知道其姊是葛福顺的媵妾,也有八品告身,又和王毛仲走得近,如今逮着这样的机会,杨思勖自然不会放过机会,一时喝令缓打慢击。然则行杖之时,打得慢却比打得快更加受罪,每次那讯囚杖在背上臀上腿上一起一落这一停顿,留下的痛楚和外伤何止加倍,就算是肖乐咬牙切齿死死忍着不吐实言,抱着最大的希望祈求己方也能够有个人来扳回场面,也渐渐在这五杖一问,仿佛完全没有尽头似的拷讯之中,忍耐力几乎到了极限。 “已经七十了。你那几个部属已经全都招了,你即便坚持不吐实,也不过是平白吃苦头罢了!” 趴在地上的肖乐已是只觉得受杖之处锥心疼痛,可眼下连昏厥的机会都没有。一旁那虎视眈眈服侍着的差役随时会拿着凉水泼在他脸上,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然而,面对杨思勖这阴恻恻的逼问,他却忍不住死死咬紧了牙关。 吐露实情供出王守贞容易,然而,这事情供出来,他会牵累王守贞甚至背后的王毛仲不说……他自己也别想逃过死罪,还得搭上姐姐和其他家人! “无需多言……” 听到肖乐从牙关之中憋出来的这么几句话,杨思勖不怒反笑,当即嘿然说道:“那就继续打。记住,下手有些轻重。毕竟是要紧大案,不能因循二十日方可拷讯一度的律法,可也决不能把人给打死了!要是问不出口供来,唯你们是问!” “杨将军真好威风!” 王毛仲来得最晚,然而,却不妨碍他昂首直入满脸怒容。 傍晚时来见源乾曜时无功而返,他就一直留在光德坊内,京兆府廨内的各种情形通过那些内线,不断传入了他的耳中。杜思温来了,他还能坐得住;姜皎来了,他就已经屁股发热了;而当王守一也突然杀至之后,他素来瞧不起的杨思勖竟也昂然登场,他终于再也耐不住性子了。果然,当他气急败坏直冲京兆府廨,又三步并两步赶到了念珠厅时,就只见肖乐赫然被拖了到厅中当堂拷讯,背上臀腿全然不见一片好肉,人也已经气息奄奄。 见王毛仲看也不看自己一眼,便居高临下地命人在自己上首设座,杨思勖一时火冒三丈:“王大将军,某此来奉的是圣命!” “圣命?只是口谕让你旁听,又并非让你越俎代庖在京兆府廨审理!”王毛仲此刻最希望的就是把家里那孽子给掐死踹死,也包括下头肖乐这个极可能什么都知道的家伙,然而面上他却还是声色俱厉地说道,“犯事的既然是北门禁军中人,也算是我的旧袍泽,我来旁听难道不是应有之义?废话少说,我也想知道这震动京华的案子究竟怎么回事!要真是他做的,我也想扒了他的皮!” 王毛仲的来临让肖乐先是振奋了精神,随即那最后一句话却让他觉得眼前一黑。可是,对着王毛仲那冷峻到让人浑身血脉都仿佛冻结到一块的眼神,打了个寒噤的他张了张口,那求情的话却最终吞了回去,双手无意识地抠了抠面前的砖缝,牙关咬得咔咔作响。 他虽不是王毛仲直属,可作为葛福顺面前的红人,和王毛仲打交道不是一回两回一天两天,从那眼神中便能体味到深深的警告。不说他完全没有任何人证物证可以指斥王守贞,更不要说再牵累背后的王毛仲,就算有,这位王大将军也有足够的能耐先让他的家人老小全数陪葬! 尽管是今天宫里捎信出来才开始真正关注这桩案子,但王守一也好,姜皎也好,自打知道了这些胆大包天的凶徒属于北门禁军,因而王毛仲一来,两人自然免不了提防他和犯人互通讯息。 要知道,无论王皇后还是武惠妃,都很期待用这一击让对方永世不得翻身!就算不能,至少也得挖出背后的关联! 至于杨思勖就更别提了,高力士给他的消息明明白白,一口咬定就是王毛仲在背后捣鬼,他自然完全不顾王毛仲就在旁边坐着,逼着岑其继续加紧行刑。然而,这新的一轮拷讯立案送去给源乾曜时,却没能得到这位京兆尹的手书同判――正带着两个侄儿在那儿探病的杜思温让人捎话说:“京兆公源翁突然发热,这会儿晚间过来的太子中允李十郎急着遣人去坊间找大夫,而粗通医术的杜十九郎则为其针灸,请岑参军事急从权,自己做主。” 简单来说,就是源乾曜撂了挑子! 岑其是千不甘万不愿再担这个责,可他是专管审理的司法参军事,今日旁听的每一个人都是他惹不起的。一时间,他在那些根本不容违逆的目光下,也顾不得肖乐从脊背到臀腿,完全已经皮开肉绽,几乎找不到行杖的地方,只能硬着头皮签押,吩咐再拷讯六十。 一连又是熬过了十五杖,肖乐已是觉得脑际昏昏沉沉,因而,当往他脸上例行泼水的那差役蹲下身来时,他依稀觉得耳朵捕捉到了一句模模糊糊的话,顿时愣住了。直到脊背上又传来了两下刺骨剧痛,他依稀感到仿佛动了骨,这才一瞬间恍然大悟。 “一死保全家……” 一死保全家,这就是王毛仲给他的暗示?早知道如此,他何必去巴结王守贞,何必因为觉得此事容易,居然豁出去帮王守贞做这种事……可恶! 尽管心头大恨,然而,当他奋起力气抬头去看王毛仲时,却只见其眼神中一丝一毫的变化也没有。想起其检校牧监以来,也不知道敲掉了多少人的生财之道,御前告状更不知凡几却始终岿然不动,想想家里老父老母,还有虽非正室,却总算有八品告身的阿姊,他终于狠狠咬紧了牙关。 趁着这五杖一停的当口,他竭尽全力恢复了几分力气,当杨思勖冷冷又吩咐了一声继续的时候,他察觉到左右压手的差役仿佛松了一松,猛然开口叫道:“一人做事一人当,是我和杜十九郎有仇方才要杀他,和别人无关!” 说话间他一个挺身,就将脑袋往那高高落下的讯囚杖迎了上去。当那仿佛去势难收的重重一下直接砸在脑门上的时候,他只觉得整个人浑身巨震,继而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这突如其来的一遭顿时让在座诸人一时大吃一惊。杨思勖反应最快,顾不得叫人便一个箭步窜到了软软倒下的肖乐身前,一探鼻息立时脸色发青。而姜皎和王守一都寄希望于探知肖乐是如何提前预知长安城不许出入的准确时间,换言之是如何提前知道朱雀大街那疯子谶语的事,这会儿也一时都惊得站起身来。待到杨思勖徐徐转身摇了摇头,两人顿时全都心中一沉。 “一击致命,没救了。” “他死了不要紧,也该先把该招的招供了再死!”王守一性情暴躁,一时怒发冲冠地指着那行杖的差役,“还有你,难道是有意杀人灭口?” “小人冤枉啊!” 而姜皎却更缜密些,一皱眉头便哂然一笑道:“这行杖的暂且不论,他双手原本都被按住,怎会突然挣脱?” 事涉下头三个差役,岑其不得不硬着头皮说道:“这拷讯途中不得换人,他们许是因为疲累所致……横竖没有他还有其他人犯,再审其他人就是!” 当肖乐突然挣脱之后以头触杖而死的消息传到了源乾曜的寝室,刚刚还闭目养神直哼哼的源乾曜一下子睁开了眼睛,也不顾身上好几个地方货真价实扎着银针,却是看着李林甫道:“哥奴,快去,把细节和眼下他们在做什么都打探清楚!” “我知道了。” 等李林甫心领神会应声而去,源乾曜方才长长舒了一口气,见杜思温和杜士仪并不如何吃惊,显然这消息早在意料之中,只有杜士翰仿佛很不痛快,他心里不禁暗叹今次算是终于摆脱了一桩麻烦。果然,两刻钟之后李林甫匆匆回转,带来了最后的消息。 无非是死了的肖乐背上了所有黑锅,什么因与杜士仪有仇,故而为了在其从洛阳回京途中劫杀,有意买通疯人在朱雀大街上血书谶语,继而趁着城门戒严许进不许出之际在城外设伏劫杀,因杜士仪一行人心存防范而最终失败诸如此类云云。虽则牵强,但杜士仪心知肚明,那幕后黑手借着这一番壮士断腕,却是差不多逃脱了过去。 至于最终能否就此收场,却得看宫中天子,以及后宫那一后一妃了! 夜深时分,当离开源乾曜那寝舍的时候,杜思温方才低声对身侧的杜士仪说道:“差不多到此为止吧,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这一回,已经算是大大出一口恶气了!” 杜士仪口中称是,心中想到那一夜的险境,不禁冷笑这远不止是恶气两字。若是一个大意,此刻他就连命都没了!雷声大雨点小,世上之事哪有这般便宜,以为他就这般好欺负不成?知道内情的那个凶手固然是死了,接下来死无对证,可就算如此,宫中那一后一妃,经此一事,心中必然已经有怀疑了!而他接下来要做的,便是在火上浇一盆猛油! 第一百五十八章脏水和黑锅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京兆府廨这一夜惊心动魄的夜审后,姜皎和王守一谁也无法完成宫中那一对后妃的吩咐,只能尽量让各自背后那个女人尽可能和此事撇开关联。于是,当杜士仪得知,当年老宅那一场烧尽家财和藏书的大火,竟然也被尽数栽到了肖乐身上,以便于让此人此次劫杀,以及劫杀前那匪夷所思的朱雀大街疯人案显得更加名正言顺,纵使他之前为此煞费苦心动用各方资源,也不禁为之语塞。 这还真是……好大的一盆脏水! 次日一大清早,被禁京兆府廨三昼夜的赤毕五人终于得以脱困。牵着坐骑等在府廨大门之后,见杜士仪正在马车前对杜思温说话,几人你眼看我眼,想到昨夜一直在公堂上把那一幕从头看到底,其中转折也好惊心也好全数落入眼底,一时不禁有人轻声嘟囔道:“若不是欺郎主已故,何至于如此!” “既然知道,还有什么好说的?崔氏如今在长安确是无人做主。”赤毕摇了摇头反驳了一句,见四人尽皆默然,他便笑着说道,“夜战大获全胜,公堂之战又是大获全胜,你们还垂头丧气干什么?崔氏诸位郎君都在盛年,总会有人挑起崔氏的担子来!” 闻听此言,其余四人固然附和,可想到杜士仪这数日之内智勇双全,当断则断,都不禁生出了深深的敬意。崔氏子弟固然众多,其中能文能武的亦不是没有,然则经历此番惊心动魄的变故,他们这些崔家世仆无不生出了几许说不出的遗憾来。 倘若杜十九郎是崔氏子弟,那即便是赵国公崔谔之突然过世,将来的崔氏必然仍会欣欣向荣! 而已经坐入了马车中的杜思温,就没有崔氏这些从者的长吁短叹了。此时此刻,他一手抓着杜士仪的手,另一只干瘦的手又轻轻拍了拍,这才语重心长地说道:“十九郎,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这话你记住。此前那祸事被你生生扭转成了好事,如今虽则一举取胜,但也埋下了隐患。你如今要做的,便是一鼓作气在科场上走得更远,但使连番告捷名声远扬,别人要再朝你下手,就得权衡掂量。我半截身子都要入土的人了,只希望能看到你尽早一飞冲天。” “老叔公教诲,我记下了。只是……”杜士仪犹豫片刻,这才低声问道,“把此事起因都推到肖乐与我有仇上头,是否会……” “明眼人都知道,那不过是托词,更何况大费周章却一无所获的高力士和杨思勖,焉会真的就此罢休?须知我当初给高力士送信的时候,他可是二话不说就满口答应!就算圣人,虽想平息事端,但也不会真以为你就是起因。你刚刚所提之事,放心就是,我自会先传到王毛仲耳中。不过其他人那里,你就不用递个信去?” “不了,事到如今,一步步缓行的好。” “那就依你。”杜思温懒洋洋地靠着凭几歪了身子,这才笑眯眯地说道,“那肖乐一死了之,却还得赔你家中老宅修缮的钱,恐怕他就是死了也未必甘心。你放心,我会让十三郎给你好好监工,等你明年省试告捷,我还你一座和原来一模一样的老宅!” 杜士仪不禁哑然失笑:“老叔公还真会给人压担子……难不成我若是省试不利,这老宅就没有了?” “说什么不吉利的话!”杜思温很是晦气地皱了皱眉,突然伸手放下了车帘。然而,那厚厚的车帘后头,又传来了他的声音,“今岁京兆府解头,必然是你的囊中之物。杜氏其他人纵使有所成就,要进等第就难了。京兆府解试不过牛刀小试,真正齐集天下才俊的省试才是重中之重!别让人说我一时偏心却看错了人,更别让你家十三娘一番护兄之心白费!” “老叔公放心,我必定尽心竭力!” 见杜思温明显是都交代完了,杜士翰好容易才寻到说话的机会,这会儿过来大力在杜士仪臂膀上拍了两下,这才笑吟吟地说道:“你家那宅子包在我身上,绝不会让人偷工减料!这次跟着老叔公出来,我可没想到能看到这样一番连场好戏,长见识也长心眼了!十九郎,好好使劲,我还等着回头发榜进城来给你贺喜呢!” “多谢十三兄!” 送走杜思温和杜士翰一行人,杜士仪方才反身和赤毕等人会合。该说的话在府廨中都说完了,此刻彼此相视一笑,众人一时上马便走。当回到平康坊崔宅那乌头门前,尽管杜士仪离开尚不到十日,此刻却有一种仿若隔世的感觉。而赤毕五人的反应便更强烈了,进门之后,站在乌头门和正门门楼之间那宽阔的院子里,赤毕竟是仰头双手拢在嘴边大叫了一声。他这一打头,其余四人自然纷纷效仿。在这鬼哭狼嚎一般的声音中,杜士仪忍不住掩耳落荒而逃,当看到正门处,杜十三娘那熟悉的人影连奔带跑地朝自己冲了过来,他连忙加紧步子迎了上去。 “阿兄!” 杜十三娘直接撞入了杜士仪的怀中,一时激动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泪如雨下。阿兄不顾京兆府试回去吊唁赵国公崔谔之,在应试日那天堪堪抵达京兆府廨门口和她相会,却告知回程时遭遇劫杀,托付了她两件事。如今那一番千回百转的波折过后,人终于平安出现在了她的面前,她只觉得一直紧绷着的那根弦终于完全松开了。这一松弛,昨夜宿在宫中梨园几乎一夜未眠的她只觉得眼前一黑,脚下亦是一点力气都用不上来。 “十三娘……十三娘!” 恍惚片刻,杜十三娘方才听到了耳畔那连声呼唤。她扶着兄长的胳膊勉强站直了身子,有些苍白的脸上露出了欣悦的笑容:“阿兄,我可帮上了你的忙?” “那是当然。不但帮上了忙,而且还是帮上了大忙。”杜士仪见小丫头眼下青黑形容憔悴,分明连着几日都没休息好,当即不容置疑地说道,“日后有的是好好说话的机会,看你这疲惫不堪的样子,先回去好好休息……秋娘,竹影!” 刚刚没能拉住杜十三娘的秋娘和竹影连忙上前,行过礼后听杜士仪说让她们带杜十三娘去休息,两人自然连声答应。而眼看着兄长回来,杜十三娘心头大石落下,虽则打算再仔细问问个中经过,终究还是拗不过杜士仪和左右两人,无可奈何地被拉了回房。而几天几夜没有好好休息的杜士仪同样好不到哪儿去,和那一日在东都永丰里崔氏一样,他又一次在那水温适宜的浴池中迷迷糊糊睡着了。 因知道他平日起居不喜仆婢的脾气,起初没人打搅,最后还是田陌探头探脑进来瞧动静,结果自然费了老大一番劲头,方才把人搬了回房。这里却没有永丰里崔宅那些手艺精湛的婢女,就算有,也无人敢做主派人过来服侍,因而只是把人扶上床躺下而已。 这一觉睡得着实昏天黑地,当杜士仪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只觉整个人还有些迷糊,看了看四周方才意识到自己这是回到了平康坊崔宅。在路上用了两天一夜,接下来又是一夜厮杀和善后用计,接下来是三天两夜的京兆府试,一夜的京兆府廨念珠厅夜审,算一算在东都永丰里崔宅那一夜好睡之后,尽管在府试试场中那两夜,他还算睡得不错,可终究存着深重的心事在,哪里及得上这一觉? “唔……” “总算是醒了!” 听到一旁传来的那个声音,杜士仪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待看到那张熟悉得绝对不会忘记的面庞时,他立时就愣住了,本能地张口问道:“你不该在东都服孝么,怎在这儿?” “还不是因为你这家伙的事!消息传回东都的时候,九妹险些气炸了,嚷嚷着要回长安找人做主,阿姊好容易劝住了她,当然就顾不上我了!阿娘和四伯父怕我呆在家里也不安生,干脆就让我赶来瞧瞧!”尽管是说着自己不让人省心的事,但崔俭玄却理直气壮得很。此时此刻,他打了个大大的呵欠,这才强打精神说道,“好在听到的都是好消息,不但那些凶徒各有应得之罪,而且如今外头都传言说,你这今岁解头跑不了!好啦,你既然醒了我就放心了,我毕竟还在丧期,不能在长安多呆,这就走啦!” 见崔俭玄说着随随便便一挥手,就这么径直往外走去,杜士仪先是一愣,随即便扬声说道:“崔十一,路上小心些!” “哼,要是谁敢在路上找我的碴,那他是找死!”撂下这么一句杀气腾腾的话,崔俭玄却是头也不回,临出门之际方才突然停了停,“对了,有件事我得给你通个气。祖母还在的时候,很喜欢你和十三娘,希望两家联姻,阿爷已经答应她了。如今阿爷虽是过世,但这事儿阿娘接了下来,结果在阿姊九妹之中摇摆不定。要是你觉得我家阿姊太厉害,九妹又太闹腾了,那日后我娶了十三娘就是,你也不用为难了!” 杜士仪一时呆若木鸡,直到崔俭玄走得影子都没了,他才一下子醒悟过来站起身,气急败坏地追了出去,可这时候还哪里有人在? 他固然和崔俭玄情同兄弟,可一想到将来要被这小子叫一声内兄,心里就别扭得慌!比让他在崔氏那一双姊妹中做二选一还别扭! 与此同时,柳宅书斋中,盘膝而坐的柳惜明脸上阴霾密布。然而,站在他面前的那中年妇人却仿佛没瞧见似的,照旧刻板地一字一句说道:“婕妤说,今后若再有此等事,郎君也不用在两京地界再呆下去了,岭南之地有的是看不完的好风景!” 想起别人悄悄禀报的京兆府廨那一番让人心惊肉跳的交锋,柳惜明想起此前那伎俩姑姑分明默许,此刻听到这警告不禁愠怒十分:“我还不是为了姑姑着想!” “识人不明的结果,不止功亏一篑,而且可能是一败涂地!这次是侥幸躲过一劫,下一次就未必有这般好运气了,郎君还请自重,否则婕妤为了自保,不得不痛下决断。” 见那中年妇人面无表情拂袖而去,柳惜明不禁把拳头捏得咔咔作响。许久,他才从牙缝中憋出了一声冷哼。 还没完,京兆府试他不会那么容易输的!于奉那人官卑职小,只要能吓住了他……而等到发榜之后,乾坤已定! 霍国公宅,王毛仲不管不顾策马长驱直入元妻虢国夫人寝堂外,一下马便疾步闯了进去,对着慌忙起身相迎的长子王守贞就是一鞭子。不等郭氏反应过来阻拦,他便厉声喝道:“我问你,那件事情可有柳家那小子的份?” 王守贞被这突如其来的雷霆质问给问得呆了,好半晌方才结结巴巴地说道:“阿爷……阿爷这是所问何事?” “何事?你自己心里清楚!”王毛仲冲着满屋子目瞪口呆的婢仆怒喝了一声滚,等人全都慌忙逃之夭夭,他这才对郭氏厉喝道,“若是不想家中上下都被这逆子牵累,你就给我在外头好好守着!” 郭氏见王守贞肩头见血,原本想苦劝一二,可面对丈夫那前所未有杀气腾腾的眼神,她终于害怕了起来,咬了咬牙便悄然起身出门。此时此刻,王毛仲方才阴沉着脸说道:“我就想呢,事情怎会一环一环都这么巧,原来是你背后有个人在怂恿!要不是有人透了消息给我,你阿爷我竟是被蒙在鼓里!你这蠢汉,就以为别人平白无故会给你出主意?连借刀杀人都不知道,你真是白活了这么多年!朱雀大街那件事牵连皇后和惠妃,你有几条命敢惹这等贵人!” “我……” 不等王守贞开口辩解,王毛仲又是重重一马鞭抽打在他腿上。眼见儿子就此半跪了下来,他方才一把拽住王守贞的领子,声色俱厉地说道:“你给我好好听着,你阿爷有今天,是血里火里拼出来的,要是因为你出了什么闪失,我就先杀了你大义灭亲!儿子你阿娘还有,你二娘也有,这家里没了你照样光鲜,可这家里若没了我……那就是天塌了!” 言罢他再也不看王守贞一眼,转身疾步而出。憋着一肚子气的他到了外头,这才气咻咻地将沾着血珠的马鞭往地上狠狠一扔。 居然敢挑唆王守贞挡在前头,想让他王毛仲来背黑锅,柳家小子,你等着瞧! 第一百六十章解头落谁家?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尽管是十七,但天上明月高悬,将无数群星的光芒尽皆压下,照得偌大京兆府廨中四处都染上了一层皎洁的光辉。然而,外头月光这么好,西北一座院子里居中正房里坐着的人,却没有什么赏月小酌的兴致,而是盯着大案上一摞一摞堆得老高的卷子,一时愁肠百结。 八月十五京兆府试结束之后,主持今岁府试的试官蓝田县丞于奉不过消停了一夜,从昨天到今天,各式各样的请托纷至沓来,不少投帖后的署名都是他完全招惹不起的!但最为难的还远远不是这个,若只是求个京兆府解送也就罢了,偏偏不少人便冲着前十名的等第而来,一个个全都是势在必得! 开元之前,科举多从学校起,尤其是国子监诸生占据名额最多,自开元之后,各州以解试乡贡明经及进士科举子应省试的名额方才渐渐盖过了州府学和国子监。这其中,京兆府和同华二州的解送名额最让人趋之若鹜,反而东都河南府的解试并不热门,甚至于府元落第的情形也并不鲜见。然而,京兆府解试前十名等第的乡贡进士,每年岁举之中取中的却往往有十之七八,解头更是年年必当及第。因而入等第几乎就是及第的保证! 盯着案头那厚厚一摞装帧不一的帖子和名刺,于奉只觉得说不出的心烦意乱。倘若只是求等第的也就罢了,偏偏从开试之前到现在,争解头的人便足有三四拨,其中最是咄咄逼人的便是关中柳氏柳惜明。今日送到的那封信上措辞行文干脆连最后一点矫饰都撕掉了,不但直截了当地争解头,而且还语出威胁,让他绝不可将杜士仪置等第。看到那张纸的一刻,他几乎气得恨不得把那封信撕个粉碎! 相形之下,其余求解头的人固然都让他为难,可总比这大言不惭厚颜无耻的家伙强!偏偏他出身寒门,完全没有实力得罪这样的京兆豪门!偏偏辅兴坊玉真观亦是派了人来,不但保杜士仪为解头,而且更令他务必让柳惜明不入等第!这左右相持,不得不令他头皮发麻。 “明公。” 外间那个差役的叫声让于奉回过了神,一时面色越发阴沉了起来。这几天的经历告诉他,但使外头传来了这样的通报,那决计就是又有什么拒绝不得的人家派人投书送信,所为肯定又是让他左右为难的勾当!可眼下都已经是夜禁了,要送信早就该送来,怎会在这种时候? 他定了定神,这才扬声问道:“何事?” “霍国公王大将军派了人来,指名要见明公。” 若是放在后世,试官锁院阅卷,这等指名相见的请托简直是匪夷所思。然而,就连京兆府这样的天子脚下,解试试官如于奉这样的县丞也不过正八品,多数县尉甚至只有九品,哪里能够抗衡那些权贵?一时于奉面色极其难看,沉默了好一阵子方才勉力开口说道:“知道了,请人进来吧。” 然而,当原本极其勉强的于奉接过那传信的竹筒,抽出里头一卷纸看过之后,他立时为之眉头一挑,竟长长舒了一口气。 当于奉亲自来见,呈上此次京兆府解送乡贡进士的名单时,早早起床预备常朝的源乾曜立时屏退了服侍穿衣的婢女。他年纪一大把,每次都会特意早起小半个时辰以防万一,此时此刻,只看于奉那青黑的眼圈,他就知道这一位恐怕至少熬了两个晚上。接过那名单,他只略微一扫,目光便为之一凝,继而淡淡地说道:“之前你送来那些试赋和策论的卷子,我都看过了。” 历年京兆府试,试官阅卷,京兆尹虽不用同判,但走马观花看几份卷子,尤其是等第的卷子,却是一直以来的惯例。而且若是遇着个别极其顶真的京兆尹,倘若对于解送的名单并不认可,甚至还可以废止之前的结果,亲自进行覆试。只不过如此大动干戈牵涉太广,至少于奉知道,作为官场老油条的源乾曜,应不是这种人。即便如此,当源乾曜说完,又开始低头审视起了那份名单,他的心不禁怦怦跳得越来越快。 倘使他这试官所拟的名次让源乾曜不满,那他这京县县丞便再也当不下去了! “大尹,之前我所求之事……” 听到于奉这几乎是从齿缝中迸出来的这句话,源乾曜便随手将名单递了回去,仿佛漫不经心地说道:“就照这样把榜单张贴出去吧。你的建议很好,京兆府廨出钱,就这么办吧。” 过关了?竟然真的过关了?当于奉一手捏着名单跨出源乾曜的寝堂时,他这才感到整个人一阵轻松,继而险些虚脱。有气无力地叫来了一个差役后,他便满脸疲惫地说道:“去把誊写榜单的纸拿来,我亲自誊写!” 当源乾曜骑马从京兆府廨大门缓缓出来的时候,就只见门口已经汇集了不少老少士子。这会儿晨鼓还未敲响,光德坊坊门也还不到开启的时候,可却没有武侯来阻止他们,自然是因为这京兆府试的结果即将发榜。想到这些士子应该昨夜就汇聚于坊中旅舍亦或是酒肆饭铺之类的地方,他不禁轻轻叹了一口气,随即才扬声说道:“走吧,别耽误了上朝的时辰!” 怪不得杜思温那老家伙竟然如此自信满满,杜十九郎那一篇试赋固然花团锦簇,然则三篇策论中最重要的一篇……源乾曜拢了拢袖子,眼神中露出了几分和年龄绝不相称的锐利光芒。 天还未亮就到京兆府廨门口等候的士子很多,而随着晨鼓敲响坊门开启,偌大一条十字街几乎被人塞得严严实实,其中最多的还是各家的僮仆从者,甚至有主人一言不合,下头仆从便开始反唇相讥打嘴仗的。算一算形形色色的人群,早已经超过两三百号人。当柳惜明带着几个随从抵达的时候,却是瞧见京兆府廨前几乎没有插足之地,他不得不打发了一个从者前去候着随时报信。 面上固然矜持镇定,但他心里着实七上八下。他比不得杜士仪那种家道中落的破落户,宫中姑姑虽则派人劈头盖脸痛斥了他一番,但也有相应的消息透出来。对于京兆府那样迅速的审案结案,哪怕因此主谋吃刑不过而死,天子仿佛不置可否,昨日还派人厚赐了含凉殿王皇后和紫兰殿武惠妃,甚至惠及了这一双后妃的家人,显见也认可了这样快刀斩乱麻的结果。如此一来,他至少不用太过担心此事会继续穷究下去。 须知杜士仪为崔谔之的丧事而赶回洛阳之际,他曾经得意洋洋地开宴庆祝,而且还对王维动了些见不得光的伎俩。去岁京兆府解试他为姜度所阻,今岁他筹谋花费了这么多,若再不得解元一雪去年之耻,他这脸往哪儿搁? “这不是柳十郎吗?” 这一个突兀的声音突然传来,柳惜明立时恍然回神。可是,看到面前那联袂三人,他一张脸顿时黑了。却只见杜士仪居中,左右是姜度和窦十郎窦锷,后头三五随从在旁边挡着来往行人。他强自镇定了一下心神,这才干笑道:“原来是杜十九郎和姜四郎窦十郎,真巧了。” “今日京兆府试发榜,我总得来看看结果,至于窦十郎和姜四郎,却是我邀来一块凑个热闹的。”杜士仪似笑非笑地看着面前这个从最初相见开始就使绊子的家伙,见其强颜欢笑和姜度窦锷相见,他便嘿然笑道,“京兆府解送,素来天下重之,也不知道今岁是什么结果,柳十郎觉得可是?” 这家伙什么时候和姜度窦锷这般亲近了? 柳惜明固然心头愠怒,可想到自己给于奉施压,兼且王毛仲理应不会善罢甘休,鹿死谁手尚未可知,他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一时口气强硬地说道:“不错,天下才俊云集京兆府解试,谁能独占鳌头,谁能入等第,可不是单单靠什么声名和哗众取宠能决定的。时也,命也,杜十九郎还是不要强求的好!” “没错,人各有命,不能强求!” 杜士仪和柳惜明针锋相对,窦锷事不关己抱手看热闹,而姜度的眼睛里却跳动着恶意的光芒。就在这时候,就只听那边把京兆府廨几乎围了个水泄不通的人群中,突然有人嚷嚷了起来:“发榜了,发榜了!” 杜士仪等人全都骑在马上,此刻居高临下越过前头那些人群张望了过去,就只见试官于奉在左右差役的护持下捧了一卷纸出来。眼看人群主动让开了一条路,眼看几个差役忙不迭地在墙上刷着浆糊,当那一张榜单从尾到头徐徐张开之际,包括他们在内,也不知道多少人屏气息声,可很快,这寂静就变成了一片喧哗。有人高声大笑,有人喜极而泣,有人惊叫质疑,也有人依旧追着那继续展开的榜单,只想知道前十等第****。 然而,眼看快到最让人期待的十个名额揭晓之际,于奉却停下了手来。尽管四周催促声不断,可见他迟迟不动,围观榜单的人群渐渐安静了下来。这时候,就只听于奉高声说道:“今岁入等第者的三场试卷,昨夜京兆府廨上下官员全都传看过了。京兆公源翁已经答应,将此十名的试赋策论卷子全数刊印成书,曰《开元七年京兆等第录》!” 此话一出,虽则上下大为惊愕,然则试场之外将应试文章结集印书的,也并不是没有,更何况这是品评学习揣摩的好东西,一时自然人人颂扬。而远在人群之后的杜士仪见柳惜明神情勉强,他便似笑非笑地说道:“京兆公真是大手笔,这官印等第录,可还是第一次!” 就在此时,那榜首众人的名单,终于就此揭晓。就只听那边人声鼎沸之中,有人用极大的声音叫道:“是京兆杜陵杜十九郎夺下了解头!” 第一百八十九章城南韦杜,去天尺五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城南韦杜,去天尺五。这是杜士仪前世里读樊川文集时印象深刻的一句话。前一次杜公祠中宗族各支齐至,杜思温当众训诫之后,率领上下几辈人祭祖,而后开宴庆祝他豪取京兆府元,那时候,他便见识了杜氏之盛。可这一次杜思温特地在朱坡别院摆下大宴为他庆祝今岁甲第状头登科,那盛况比当初何止略胜一筹。被杜思温拉着见这个,看那个,他只觉得眼花缭乱,即使平时记性极好,这会儿他竞也有些难以记住那些形形色色的面孔和名字。 而当初曾经和杜士仪同应府试却大多落榜的杜氏子弟,今日随长辈们来,见杜士仪便好似众星捧月一般被人围在当中,谁也不敢再如前一次那般暗地诽谤一吐心中怨气。尤其是杜文若,在父亲那严厉的眼神下,他不得不上去低声下气地拜见了杜思温,又恭贺杜士仪登科之喜,见其仿佛不认得自己一般,只是客套地寒暄,一句讥刺抑或打趣都没有,他不禁觉得心中更加憋屈。 “登科之后,杜六郎便与你云泥之别,纵使他还有资荫,可将来要越过你,几乎是难如登天。”杜思温对杜士仪的应对得宜很满意,然而,想到杜士仪一大早赶来,对自己说起昨日见宋璟时的一番经过,尽管瞠目结舌的劲头已经过了,但他还是忍不住很想举起拐杖敲一敲杜士仪的脑袋,“只不过,十九郎你还真的是要多会惹事有多会惹事!唉,怨不得能和宋开府投契,你还真有几分像他,凡事认死理!幸好你还有几分通权达变,阿弥陀佛,无量寿佛……” 杜思温一时把佛道两家都念了个遍。 尽管在府试之前,杜氏一族各支之间,有各式各样的暗中较量博弈,只为今岁自家子弟能够从解送中脱颖而出,而后省试春榜题名,然而,如今希望落空,杜氏一族却多了一个极其难得的甲第状头,各支长辈哪里还会揪着此前那些小算盘不放。杜思温念佛归念佛,气结归气结,可是为杜士仪引荐那些杜氏在朝为官的族人时,却半点也不含糊,人前相谈甚欢,人后还不忘给杜士仪指点其人在朝的影响力,到最后人少的地方,他却重重叹了一口气。 “虎父犬子,不说杜氏,天下各家大多如此!姚开府那等精明强干之人,唯有一少子稍稍成器;宋开府膝下七子,只有次子风评尚可;而遍观朝中文武,家中子孙成器的,十不存一,就是我也一样难免于子孙庸碌。杜十九郎,你以为今天那些杜家老一辈的人缘何都对你笑脸相迎另眼看待?那是因为,如今勋官入仕艰难,三卫若想入仕同样艰难,而门荫……除非像姚宋这般简在帝心,又安然罢相的宰相,否则即便子孙将来得一看似阶高的散官职官,终其一身也不过如此罢了!而就算是门荫,比起宰相的数目来,现在的京兆韦氏比起京兆杜氏可是强多了!” 杜思温的这些话,对于杜士仪来说,便犹如拨开云雾见青天一般。历经那位铁腕武后的几度清洗,进士科的地位一再拔高,如今的世家已经不比从前那般呼风唤雨了,就连门荫出仕,如果没有相应机遇,也难以升到高官。就比如当初的崔泰之崔谔之兄弟,即便身为宰相之子,清河崔氏高门嫡支,能那样神奇地站准队,需要何等运气? 朱坡杜氏盛会之后的下午,杜士仪便带着杜十三娘,跟随杜十三郎杜士翰,回到了樊川老宅。尽管腊月里来过,可那会儿屋宇只是初见雏形,如今内外一新,踏足其间,不仅杜十三娘徜徉于廊房正堂攒尖亭各处,每每惊呼赞叹,杜士仪也不禁惊叹于短短不到半年,这座原本毁弃于大火中的宅院就修缮到了这样尽善尽美的地步。而那些赤毕精心挑选来的仆从,面对如此坐落于樊川杜曲的新宅子,对于主人的敬畏自是更多了几分。 屋宇楼阁尽皆齐备也就罢了,所有的屋子里都已经摆好了相应的家具。尽管和从前记忆中那些不尽相同,可那种扑面而来家的感觉,仍然让杜士仪生出了一种温暖的舒心感。杜十三娘就更不用说了,拉着秋娘和竹影这里看看那里瞧瞧,商量着每一个地方该添些什么样的摆设物件,雀跃之情溢于言表。看到这一幕,就连杜士翰的表情也变得柔和了下来,突然用胳膊肘轻轻撞了撞旁边的杜士仪。 “十九郎,你真的该好好谢谢京兆公。” “嗯?”看着杜十三娘那高兴样子正出神的杜士仪顿时愣住了,不觉往杜士翰看了过去。 “你如今炙手可热,你叔父固然不在,可同支之中毕竟还有其他长辈。你的婚事,十三娘的婚事,不知道多少人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可京兆公已经一锤定音发了话,你和十三娘的婚事他管定了,谁也别想动念头!” 杜士仪一下子大吃一惊:“呃……此事老叔公怎么从没对我提过!” “他不过是要震慑那些打歪主意的人而已。”杜士翰为人爽利,颇得杜思温信任,此刻便耸了耸肩道,“刚刚从朱坡别院出来的时候,他嘱咐我对你说,看中哪家的姑娘尽管对他说,他给你做主!就是你家叔父回来,这个名分他也不会让给人,你只管擦亮眼睛看准了,别将来后悔!” “老叔公真是的……他这心要操到什么时候!” 话虽这么说,杜士仪却是感念万分,随即长长舒了一口气。不懂律法也就罢了,可他既然将永徽律疏烂熟于心,当然知道这卑幼为婚,必得经过上一辈的尊长同意,哪怕他那叔父凉薄!倘若他是游学于京兆府的外地举子,中了进士自个儿成婚回乡,这等婚姻还可以受到官府的保护,家族不得不承认。可他既然出自京兆杜氏,就怎么都逃不过长辈这一关。可以说,杜思温为他挡了无数的利益算计,给了他最大的自由! “十三娘!”想到这里,杜士仪便出声唤了一声,等到杜十三娘讶然回身看了过来,他便缓步走上前去,看着她那渗出了微微细汗的脑门,笑着掏出帕子擦了擦,见小丫头的眼睛亮闪闪的,他便笑着说道,“从今往后,这家中上下,就都交给你管了!十三娘,好好当你的管家婆吧!” 尽管杜十三娘有些疑惑管家婆这个词,但意思如何却是再明白不过了,她立刻重重点了点头。而杜士仪见小丫头一蹦一跳又拉着秋娘和竹影去商量了,他少不得看着杜士翰说道:“虽则之前已经准备了一些人手,可宅子大了,也怕有人窥伺觊觎,十三兄虎威大,能不能到这儿帮我坐镇两天? 这样简单的要求,杜士翰顿时哈哈大笑,当仁不让地拍着胸脯道:“这事还不简单,我能赖在你这儿住上十天半个月,我家阿爷高兴还来不及呢!” 话音刚落,外头便传来了田陌的大嗓门:“郎君,娘子,尚书省的金花帖子送到啦!” 所谓金花帖子,便是除了尚书省都堂唱第,朱雀门发榜之外另一重仪式,为的是有些乡贡进士自以为及第无望回家时,能够将高中的消息及时知会其家乡。当杜士仪匆匆赶到门外时,就只见大门口已经聚集了好些乡里。尽管早就知道了杜士仪甲第状头登科的消息,可当看到那胥吏含笑双手呈上了那金花帖子,一时四周围便传来了如雷欢呼,便仿佛这状元郎出在自家一般。 “恭贺状元郎甲第登科,三日后吏部关试,还请早做预各!” 虽是流外的胥吏,但能够在尚书省内做令史的,却当得起位卑权重四个字,杜士仪见其恭敬,自然少不得重重相谢,等到把人送走,他在乡邻们殷羡的目光中拱了拱手,回身进了院子,方才有功夫低头审视那张金花帖子。只见手中是一张长五寸许,阔不到三寸的黄花笺子,最上书写自己的姓名、生辰、籍贯、父祖名讳,然后是名次,下方则是吏部侍郎裴淮的官职和画押,而外头那硬封上,也写着自己的姓名,再贴上了金花,这也是榜帖称为金花帖子的由来。 他信手将其递给了杜十三娘,等n4,丫头如获至宝似的捧在了手中,见秋娘虽笑,却是热泪盈眶,他沉吟片刻便看着杜士翰道:“十三兄,我还有一件事要请你帮忙,秋娘的旧宅,你能否找杜六郎相商,替我买回来?” “郎君,不用了!”秋娘才张口阻止,见杜士仪摇了摇手,她只觉得又感动又愧疚,只是讷讷说道,“这怎么行……这怎么行……” “便算是你从小哺育一场的情分,也值得如此!” 见杜士翰答应得爽快,杜士仪长长舒了一口气,可这边厢他还没来得及回到自己那问如今尚空空荡荡的书斋,他就只听得身后又传来了田陌的声音:“郎君,王十三郎王十五郎一块来啦,还有两位,说是千宝阁刘胶东,还有琉璃坊王元宝!” 后两个名字杜士仪才听赤毕提起过,其中一个还是熟人,但听到王维和王缙竞一块来了,杜士仪登时喜出望外。他今早搬出平康坊崔宅,只让人给寄居善果寺的王家兄弟和西市的张简以及那些相熟的京兆府等第同年送过信,其余都还没来得及通知。没想到这还没到天黑,王家兄弟就登门了! 第一百九十章千金易取,知己难得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这前林后堂的格局,既阻挡了外头路上的嘈杂,又生幽雅之躯,樊jil杜氏之盛,果然名不虚传!” 王缙跟着兄长一踏进宅子,见前院掩映一片竹林,顺着一条蜿蜒小道入内,这才是一座齐整的正堂,他不禁高声赞了一句。话音刚落,便只听前头传来了一个笑声:“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王十五郎是个雅人,自然看见这一片竹林而心生欢喜,可我却不如你们兄弟那样雅趣了,我想的是异日竹林生春笋,却是可以好好大快朵颐一番!” 纵使王维信佛,此刻也不禁笑出了声来:“杜十九郎,你这话要是被坊间那些对你又羡又妒,崇拜有加的人听到了,必然大失所望!” 杜士仪这时候才刚从前堂之后转了出来,当即一摊手:“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哪一样都要钱,就是王十五郎赞叹有加的这座宅院,若不是当初那场轰动京兆府的官司,肖家赔钱修缮,仅凭我之力,也没那么快修缮完成!要想风花雪月,先得市侩些,这叫做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这话王家兄弟听了只是觉得又好气又好笑,然而,对于他们身后进来的刘胶东和王元宝来说,却是同时心中一动。刘胶东早就知道杜士仪性子和那些只知道风月诗赋的文士不同,深谙造势之道的同时,也很明白该怎么赚钱。至于王元宝,则对今日之行更多了几分把握。而杜士仪将他们表情眼神都看在眼里,当即说道:“王兄,王十五郎既然特意出城来见,不如今晚就住在这儿,咱们也来个宿会夜谈,不必急着赶回去,如何?” 既然在门外遇到长安城两位有名的巨商,王维知道杜士仪不可能晾着这二人,再者他们既是这会儿来,在天黑之前回城本就不相宜,当即就爽快答应了。而王缙还要再就这屋宇格局发表两句感慨,杜士仪就把后头的杜士翰拉了上来,笑着解说这是本宅的营造总监,让他们有什么尽管逼问杜士翰,顺顺当当把他这堂兄丢出去带着兄弟二人随处逛。等到人径直去了,他方才把刘胶东和王元宝请到了书斋,示意两人入座后便笑道:“二位莫非是约好的,今日这么巧一同来见?” 王元宝虽出身衣冠户,但家道中落的那会儿,比杜士仪更窘迫,然因贩琉璃,五年间便富甲长安。因而,他这个真正的士人之后,看上去反而不似刘胶东那般言行举止有文士之气,从面相中便流露出几分关中汉子的豪爽。 见刘胶东并不先开口,他就开门见山地说道:“状元郎今年甲第登科,满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我家里也有人在朱雀门前凑了个热闹,结果却被京兆公给噎了个没趣!状元郎慧眼识珠,能识端砚,能制好墨,此二物非千宝阁不能风靡一时,我当然不会和千宝阁抢生意!” 尽管瞧不起王元宝这暴发户,可此刻听其说话虽粗,却直爽得很,刘胶东不禁松了一口气。毕竟,如今杜士仪的那些端砚和坊间号称杜郎墨的各种墨锭,除却他馈赠与人的之外,都是千宝阁专营,倘若他丢掉这一桩生意,收入只在其次,名声却是损失极大。 于是,他便打叠精神,笑容可掬地说道:“王公富甲长安,果然真豪气!杜郎君自从一举甲第状头登科之后,千宝阁所售端砚和杜郎墨每日供不应求,坊间都说杜郎君得以登科,全因端砚不冻,墨汁不凝,再加上好些书家爱不释手,每日求购者不绝。我今日来,只是想相询,这数量上头…… “端石难得,极品松炱更难得。如此文房四宝之物,两样便可以用上十年,贵精而不贵多,几个石工都是精雕细琢,墨工更是长年只在王屋山,你求我却是于事无补。”杜士仪见刘胶东仿佛有些失望,他便笑着说道,“想来千宝阁也不急着这些小生意,异日我若还有什么好东西,自要请刘公不吝相助。” 听到这话,刘胶东立刻爽快地答应了下来。他此前因杜十三娘的要求,在解试之前为杜士仪狠狠造势,大打情义牌,这大半年以来,银钱交割从来都是痛痛快快,于是这会儿再次道贺之后说了几句闲话,他窥见王元宝始终没再开口,仿佛是等着自己告辞之后单独说,他思忖许久,最终还是告了辞。出门上车之际,他的心里突然想起,这位长安首富家中似乎有个尚未许人的幼女。 王元宝不会真如此痴心妄想吧?即便再腰缠万贯富甲天下,即便出身衣冠户,可如今若奢望和杜家攀亲,朝堂坊市全都少不了讥刺的声音! 刘胶东一走,王元宝便满不在乎地嘿然笑道:“看他的样子,仿佛是觉得他这一走,我便要开口向状元郎求亲一般!此前朱雀门那几个人是瞎嚷嚷,纵使我王元宝确实豪富,也不曾做梦要招个状元郎当女婿。一时荣耀,日后酸甜苦辣谁知道!” 杜士仪也正在思量当初杜思温回绝王元宝家从者时的话,听王元宝这般直截了当,他倒是觉得这豪商为人甚是可爱,当即问道:“不知王公此来所为何事?” “很简单,我王元宝一介粗人,贩琉璃起家,闻听状元郎文采无双,尤以赋见长,所以只求佳赋一篇。作为酬劳,不论是状元郎在这樊川的宅子,还是异日长安的宅院,我都奉送琉璃窗四扇,而且是挑最好的!” 听明白王元宝所求,杜士仪顿时哑然失笑。这种登门理由本是最普通的,然而长安首富王元宝找上门来,再加上之前的事,总让人心里嘀咕,此时此刻,想到那琉璃窗确实是如今最最稀罕的宝物,他却摇头说道:“不用王公送琉璃窗,我出原价买两扇,若是真的好,那我再送你一篇长赋不迟。 “好,状元郎快人快语!既是答应此事,后头还有友人等着你,我就不叨扰了!”王元宝推座而起,站直身子后,他又端详了杜士仪好一会儿,这才拱手告辞。出了杜宅大门,他忍不住又回头望了这座修缮一新的宅院,暗想自己从前几年开始资助各方贫寒举子,却从来没听说过如杜士仪这般,能够凭借一己之力,把分明已经家道中落的门庭扭转到了如今欣欣向荣之势。 钻进车厢,他就只见一个手中抱着一只波斯猫,看上去年方十五,姿容明媚的红衫少女正眼睛闪闪地看着他,却是好奇地问道:“阿爷,那位状元郎见到了?” “是啊,见到了。”王元宝亲昵地按了按女儿那肩膀,随即叹了一口气道:“本来我还想不顾你的话勉强试一试,看看以我如今财势,可能让他心动否,结果听见他和刘胶东的对答,在如今他那端砚和杜郎墨正红火的时候却坚持不肯增加数量,我便不打那主意了!幼娘,你说得对,这种女婿我可消受不起,将来他万一飞黄腾达,却也如同那出身家奴的王毛仲一样,天子赐一个妻室下来,还不是你受委屈?” “我早说了,是阿爷你听人说得心动,非得想着有一个状元郎女婿,必能让人另眼看待!”王容笑着给父亲褪下外裳,感觉到马车徐徐转动了起来,她方才眼睛闪闪地说道,“阿爷也不想想,若是没了我,谁来核账?” “你呀你呀,你两个阿兄是不中用,可你总不能在家留一辈子!我看那杜十九郎,真的是一表人才的好男儿!” 见王容若有所思地透过车厢上那一扇琉璃窗,扫了一眼那窗外朦朦胧胧的景致,王元宝不禁摇了摇头,心中历数着自己收留资助过的举子,最终颓然摇了摇头。商贾之中多薄幸人,那些狎妓放荡的士子还不是差不多? “阿爷,你是白手起家,杜十九郎虽为京兆杜氏名门子弟,可既然家道中落,也一度传出江郎才尽的传言,倘若不是他厚积薄发,又长袖善舞,也不会有今天!别看他如今一举连取解头状头,当初得罪的人还不是不得了,可他却一路垩过五关斩六将闯了过来,单单一表人才四个字,何以言说其中艰辛?” 王元宝见女儿说完这话,便埋首认真去看账本,顿时苦笑了一声。他当初稍稍积攒了些钱,就勉力让儿女认字读书,结果两个儿子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唯有这个女儿竟是触类旁通,就连请来的那个老儒生亦是赞叹不已! “你是说,王元宝让你替他作赋扬名?” 听杜士仪细说其中原委,王维顿时若有所思点了点头:“确实,若是平白收他四扇琉璃窗,这卖赋的名声传言出去殊不好听,如今你也不缺这些钱。若是真的那般美物,再写一篇长赋盛赞,那时候就是美谈了。王元宝虽为商贾,行事却大见道义,于他结个善缘有利无害!” 王缙却对王元宝所来不是为了招女婿而大觉得没意思,直到兄长又好奇地问杜士仪进宫面圣所见所闻,以及天子召见的情形,他这才竖起耳朵听了起来。听见杜士仪竟然在李隆基旧事重提卢鸿出山一事时,竟是直言拒绝,他终于忍不住了。 “杜十九郎,你这胆子也太大了!万一皇上因你拒绝雷霆大怒,你这新科状元召见面圣的荣耀,可就变成灾难了! 这话杜思温也曾经说过,杜士仪早已经被那位长者耳提面命,以至于耳朵都长了老茧:“长痛不如短痛,那时候只是觉得圣人有容人雅量,所以豁出去赌一赌。结果圣人果然不为己甚,昨日又让我往见宋相国。” “当然让你去见宋相国,想必圣人觉得你说话和素来硬梆梆的宋相国有得一拼!” 王缙这嘀咕声,让一直纳闷为何李隆基让自己去见宋璟的杜士仪恍然大悟。然而,想到郁郁罢相的宋璟,同时却志得意满的张嘉贞,他不禁生出了世事无常之叹,但这一丝伤感,很快就在王维轻拨琵琶弦的乐声中化作了乌有。夕阳之中,听着这悠扬的乐声,他只觉得整个人身心皆静,那些恼人的情绪不知不觉就全都淡了下来。一曲终了,却只听一阵突兀的掌声,他抬头一看,不是王缙还有何人? “阿兄这琵琶越来越精湛了!” “杜十九郎,吏部关试,你要小心些,张相国甫一拜相,便接连举荐了数人出任要职。其中,接任李纳为吏部考功员外郎的是员嘉静,这次关试就是他主持。而苗含液的父亲苗延嗣,则是出任了中书舍人,一跃而入中书省,较之从前不可同日而语。我昨夜和十五郎在宁王宅中夜宴,天亮时得到的这个消息。宁王闻听此讯言说,张相国行事之急,恐怕更过于宋开府!对了,宁王嘱咐,关试在即,你不用去见他了。” 第一百九十一章吏部关试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不见宁王,拜帖却不能少,而岐王那儿,杜士仪更不得不亲自去。后者虽不如宁王得圣意,却我行我素脾气急躁,万一误解他有所避忌,麻烦就大了,因而,他先从千宝阁刘胶东那里觅了一具好羯鼓,这才送了过去,再附了《羯鼓颂》一篇,果然让这位皇弟亲王颇为满意。而等到岐王宅中出来,他便立时折去了辅兴坊玉真观的玉真公主处。循礼相谢之后,他便直言说道:“今日我来,却有一件事要想求问观主。 尽管高力士所图倾王毛仲之事最终没有成功,但玉真公主已经还了他交换消息的人情,杜士仪又不负众望拿下甲第状头,她的心情自然好得很,此刻便面带戏谑地说道:“连取解头状头的杜郎君,还有事要问我这个方外之人么?” “前时尚书省都堂过堂拜宰相,张相国仿若对我有些成见。” 玉真公主见杜士仪竟言及此事,她这才猛然想起,外头是有这般传言。当然更要紧的传言是,源乾曜还代传了天子的口谕,令杜士仪去见宋瑕,而新鲜出炉的状元郎竟和已经罢相的宋瑕相谈甚欢,过了晌午在宋家用过午饭方才告辞离去,也不知道让多少人险些把眼珠子瞪出来。想到这里,她不禁很是好奇杜士仪能和宋瑕有什么共同话题,可最后猛然问想到宋瑕当年亦是十七岁登第,终究还是没把这个问题问出口。 “你解试省试两夺魁首,虽则和宰相无关,可按理张嘉贞不应如此才是……哦,我明白了,他才刚刚提拔了苗延嗣为中书舍人,你却盖过了苗家郎君,恐怕是苗延嗣在他面前有些怨言。张嘉贞新相上任,最先举荐的两个人便是苗延嗣和员嘉静,一个迁中书舍人,一个迁考功司员外郎,还真是掐得准。若是员嘉静在吏部关试给你使绊子,倒是未必没可能。更可虑的是,若张嘉贞和宋璟一样兼任吏部尚书,日后吏部选官时把你在哪个闲职上一按几年……”那时候可就难了 " “所以,我只希望这一关能够公允平正,至于长远如何,听天由命就是。” 当杜士仪从玉真观走出来的时候,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张嘉贞此人他没有太深刻的记忆和印象,然则如此咄咄逼人的行事作风,理应不会长久。守选三年之间,足以发生很多变化了!张嘉贞在朝呼风唤雨的时间,他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横竖他早就已经有此打算! 进士科及第虽谓之为登科,民间俗称新进士,但要真正取得做官的出身,却得先通过吏部关试。只有过了身言书判这四关,成了俗称之中的前进士,这才算是迈过了官民之间那一道坎,等三年守选期满便能释褐授官。当然,倒霉的人守选五六年七八年,也并非少见,时运如何方才是最关键的因素。 因此,无论是因为吏部掌握着关试的结果,还是因为其掌握铨选大权,无疑所有新进士站在尚书省吏部衙署的大堂中,都不禁屏气息声存着十分小心。这一年主持吏部关试的不是别人,正是新任考功员外郎员嘉静。当这个继被贬为沁州司马的李纳之后,成为下一科座主的考功员外郎缓步出来时,杜士仪为首,所有人都深深躬下身去。 员嘉静此前任过御史,身量颀长,下颌长髯,看上去美仪容有威严,他随意扫了众人一眼,目光在杜士仪和苗含液身上停留了好一会儿,这才例行训诫了两句,旋即便转身回屋,及至杜士仪第一个被引入屋子,见员嘉静盘膝坐在书案之后,他再次行礼之后直起腰来,便发现员嘉静审视自己的目光中,仿佛有几分微妙的表情。知道玉真公主应是确实打过招呼,他便仿佛毫无察觉似的挺身而立,面色异常从容。 倘若之前没有天子召见钦赐御酒,光是玉真公主的回护,员嘉静想着投张嘉贞所好,顺便也能卖给同样深得张嘉贞信赖的苗延嗣一个人情,兴许会大义凛然视权贵如无物。可是,玉真公主打的招呼意味深长,公允明正这沉甸甸的四个字让他不敢轻易造次。此时此刻,见那一旁笔录的令史,在身言二项上都记下了上上,尽管是他自己授意的,他仍然不禁觉得心中噎得慌。待到书字一项,他扫了一眼杜士仪交上来的那一页字,见赫然是极其笔挺漂亮的八分书,他最终僵硬地动了动下巴。 “上上!” 好容易捱到杜士仪行礼退下,其他人一个个鱼贯而入,员嘉静始终心不在焉,最终还是决定,那两道书判上先看看杜士仪究竟书判如何,倘若过得去,那就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不为己甚,免得到时候真的触怒了那位在天子面前很得宠的玉真公主,否则事后便泄给苗延嗣,让这位不忿儿子落于人后的父亲去做文章。想到这里,他登时释然,待所有人一一试了前三项,他便信手一指案头试题,命令史拿了出去。 身、言、书三项,五十七名进士无一例外平安通过,等到了最麻烦的两道书判题目发下,令众人于此前省试的尚书省都堂坐,日暮之前交卷的时候,一时间自是人人攒眉沉思。所谓书判,便是因情景书判词,本意是看熟悉律法与否,然则这些年下来,书判大体上已经成了骈判,与其说根据州县案牍出题,还不如说取自经籍古目,或者说是辟书曲学,几乎便是一篇官样文章而已。即便如此,不能熟读律法者,就连有罪无罪都难能判断。 今日两题,一为子葬其父,葬仪比应该享受的高一级,因而有司责其僭越;二为庶子冒嫡子请为驸马相配公主,有司查明责其违律,并追究家长罪责;乍一看清楚浅显,考的却正正经经是对永徽律疏是否熟悉。自午至夕,就只见五十余人在堂上时而沉思,时而奋笔疾书,当吏部侍郎裴漼来见尚书左丞卢从愿的时候,有意往堂上扫了一眼,出来之后又多瞧了两眼,却发现此前还看到的杜士仪竟是不见了。尽管他并非今科试官,可进士科的名次却是他亲自定下来的,此刻不禁心下存疑,招手便叫来了监场的一个书令史。 “状头杜十九郎怎么不见了?” “回禀裴侍郎,杜十九郎交卷走了。” “这么快!” 不禁裴漼吃了一惊,当员嘉静接到杜士仪交来的两道书判,他亦是同样大吃一惊。两道书判加在一起,不过寥寥两三百字,然则那力透纸背的运笔便能够瞧出,当时人写下两道判词的时候,显然胸有成竹。他随眼一扫第一道判词,从头里阐述看到中间几句的时候,即便心有成见,也不禁轻轻点了点头。 “贵贱之殊宜,父子之异道,犹曾子易席,正位于大夫,如晏婴遣车,见非于君子。”这几句话的意思是,死者丧仪按礼可升一级,便犹如曾子临死时换掉不应当由他享用的席子,以表明他的地位并非大夫,而晏婴为父送葬时,不用他应当享用的车数反而被人所指责。如此加上责之失当的结语,却是清清楚楚。 “员郎?” 令史这一声提醒立时让员嘉静清醒了过来,他一抬手吩咐人出去,这才凝神再看第二道判,看到其中隐藏庶孽,贪冒荣宠的指摘,又引永徽律疏的户律中,男家为婚妄冒,则加一等的律例,理应独坐主婚之家长,他捏着判词许久,最终还是轻轻放下了。 永徽律疏洋洋洒洒那么多字,能够看完的人少之又少,能够灵活应用的人也少之又少,他便是那少数人之一,否则当年也不会自书判拔萃科入仕。这两道无可挑剔的判词,他就是给了苗延嗣看,其也不可能挑出什么问题来。更何况苗含液他见过,长于诗赋文章,对律法却不甚了了,要交出更胜一筹的判词来,恐怕是力有未逮。想到这里,他便取了镇纸压住判词,心中思量是否要对张嘉贞建言两句。 苗延嗣固然强干,可也不用因他一己之私而一味徇私!退一万步说,就算杜士仪得宋瑕青眼,如今的宋瑕已经不在相位了! “员郎,苗郎君也答完了判词,说是要亲自交卷。” 听到这话,员嘉静微微一愣,随即便扬声吩咐了进来。等到苗含液面沉如水地踏进屋子,他知道其是因为杜士仪提早交卷的缘故,心中叹息了一声,便接过了这位僚友之子双手呈上的卷子。粗粗浏览了一遍,他便若有所思地端详着苗含液表情,最终开口说道:“苗贤侄,你这书判自然可以是合格过关了。我知道你提早交来是何缘故,杜十九郎的判词在此,你不妨自己看看。” 只从员嘉静的口气表情,苗含液便得出了一个不好的结论。他沉着脸从员嘉静案头拿起了那一份镇纸压着的判词,一目十行看下去之后,一张脸就渐渐发自了,良久,他方才垂下头低声说道:“我不如他。” “术业有专攻,你也不用气馁。入仕之后,也不是只看这些。”员嘉静打起精神勉励了苗含液几句,见其依旧情绪低落,他便笑道,“更何况,你父亲如今正当张相国任用,你只消努力一些,异日起点自然不同。好了,这等小事没必要再争,回去吧。” 苗含液一言不发拜别了员嘉静,等到从尚书省出来,他刚刚使劲按捺的挫败感一时全都浮现在脸上,许久方才散去 就如员嘉静所说,眼下输一场无关紧要,异日仕途之上再比! 次日,关试合格的新进士榜单再次张贴于尚书省都堂之外,不到一天便传遍了各处。尽管此前由于张嘉贞拜相,苗延嗣正当红,众多人看好苗含液,可此番张榜的结果,竟仍是杜士仪牢牢占垩据第一。一时间,当初朱坡杜思温在朱雀门前的那句吾家千里驹的评判不胫而走,而天子令礼部操办芙蓉园关宴,并将亲临的消息,更仿佛在原本就滚热的油锅中又浇下了一瓢水,那正当此时黯然出京前往沁州的李纳,几乎被所有人忘得干干净净。 第一百九十二章帝妃会群英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杜士翰原想自己家中有父母约束,兄弟姊妹又多,杜士仪留着自己在修缮一新的樊川老宅住,他这个忙活了大半年的营造总监可以好好享享清福,可谁曾想到,关试次日,那接踵而来的道喜祝贺的人险些把一条崭新的门槛都给踏破了。而他作为杜士仪的堂兄,不得不痛苦地每日端着笑脸迎来送往――杜十三娘倒有心帮忙,可她毕竟是未婚的少女,杜士仪则成天出门,不是其他新进士处有邀约,就是为了别人的道贺而去拜谢,亦或是被王家兄弟拉出去诗文会友――总而言之,他完全指望不上杜士仪,自己竟是忙得连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 送礼的人中,樊川韦杜各房各支占了大头,但长安城中各家和杜士仪熟络的王侯公卿也同样不少。宁王岐王自不必说,这两位天子兄弟所送的礼物截然不同,宁王是一管长笛,岐王则是一匹骏马。楚国公姜皎之子姜度大方豪爽,直接打包赠了美婢四人,杜士翰看着眼馋,结果全都被杜十三娘留着让秋娘和竹影甄别观察,他连个面都见不着。而毕国公之子窦十郎亦豪气得很,送来了一个精擅胡腾的西域舞者并乐师两人,这却更让他头疼该如何安置。 好在斟酌回礼等等有杜十三娘包办,否则他就是多几个心眼都不够用。而东都永丰里崔氏命人送来贺礼的同时,还同时将此前杜士仪最熟悉的赤毕刘墨等一众从者送了来帮忙,杜士翰这才算有了帮手。一个月功夫转瞬即逝,到了三月初三关宴的前一天午后,他好容易打发走又一拨前来求见的外乡举子,一面捶肩膀一面回到杜士仪的屋子,却一进去就看到杜十三娘正在亲自给杜士仪戴着一顶长脚罗幞头。 “这就要走了?” “明日三月三的芙蓉园关宴,是从早上开始,一大早赶二十里路进城太急了,再说那时候风尘仆仆让人笑话!”杜十三娘看着铜镜中神采飞扬的兄长,一时不禁抿嘴笑了起来,“阿兄,从前不是天子亲临,这芙蓉园关宴还是私宴的时候,听说都有不少公卿权贵抢女婿,你可千万小心点儿!” “你再打趣我,我就去芙蓉园找个妹婿来,趁早把你给嫁了!” 听到杜士仪笑呵呵地打趣了一句,杜十三娘吐了吐舌头不再说话,不消一会儿就停下手退后两步打量着他。见那一袭寻常白袍穿在兄长的身上显得神清气爽,杜十三娘竟没留神杜士翰就在身后,竟是就这么撞了上去。 “好了好了,十九郎你赶紧走!”杜士翰赶紧扶住了杜十三娘的肩膀,对着杜士仪摆了摆手道,“你留在家里,十三娘就知道围着你转,那些记账回礼之类的事情都顾不上了,更不要说其他的,你走了她还能帮上忙!十三娘你也不用瞧了,你阿兄自然是神清气朗风流倜傥天下无双……” 杜士仪被杜士翰这巴不得自己快走的架势给气乐了。然而,长安城离着二十里路,城中又大,他甚至不去此前经杜思温劝说买下的宣阳坊私宅,他说好了要到距离曲江池最近的敦化坊颜宅蹭一个晚上,这会儿也就不再耽误,对杜十三娘又嘱咐了两句,便带着赤毕和田陌出了门。后者自然是宁可留在家里种菜,亦或是整理书房,也不愿意出门浪费一整天时间,可杜士仪着实看不得如今比自己身量还高的黑小家伙越来越宅,不由分说便拖了他上马。 这一夜,五十七名进士之中,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因为明日那少有的荣耀而激动得一夜未眠。而在宫中,因为明日那一场少有的盛宴,含凉殿中的王皇后再次气急败坏摔了杯盏 从临淄郡王妃、平王妃、太子妃到如今的皇后,她这一路吃了无数的苦,本以为没有什么熬不住的,可是,那些困窘的生活和如今如同囚徒一般的困境比起来,却根本算不上什么。父亲的故去只是巨大打击的开始,因为她在父丧之中,按礼制不能承欢,更加无法留住天子,再加上王守一在今年岁举上出了手,李隆基虽没有发作,可刚刚离去的时候撂下的一句话,简直让她刻骨铭心。 “你有丧服在身,明日芙蓉园关宴,朕会带柳婕妤去。” 若不是二月末时,武惠妃所出的十五皇子李清终于还是没有捱过去,明日李隆基带的人就不是柳婕妤而是武惠妃了!可即便是她设法让李隆基更近柳婕妤,这个消息她实在没办法高兴得起来! “皇后殿下,柳婕妤翻不出天去,要知道,张相国和驸马可是多年之前就相识相交了。” “是啊,总算张嘉贞拜了相,否则这前头无人,后头处处受气!”王皇后说着便咬了咬牙,随即看着身旁的宫女,低声说道,“你回头对阿兄说,让他继续派人去找那生子的秘药!王家女儿素来都好生养,我就不信老天如此不开眼!” 当大清早车驾顺着夹城前往城东南的芙蓉园时,尽管身后的车中便是盛装的柳婕妤,但李隆基却在心中品评着截然不同的王皇后和武惠妃。一则丧父,一则丧子,王皇后的脾气越来越急躁易怒,动辄给他脸色瞧,而武惠妃虽则是那一日哭得几近昏厥,这两日亦显得消瘦黯然,但昨夜听说他今日要带柳婕妤亲临芙蓉园,一观今科进士,她还是盈盈贺他科举得人,更是援引了太宗皇帝的一句老话。 “妾恭贺陛下,天下才俊,尽入彀中。” 想到这么一句话,李隆基不禁得意地摩挲着唇上髭须,面上露出了神采飞扬的笑容。等到銮驾来到芙蓉园紫云楼前,他下车登楼,但见园中百花绽放,芙蓉池上波澜不惊,时有飞鸟成群飞过,较之大明宫的雍容大气,此地更显优雅别致,他不禁轻轻颔首,待发现并不见那些白衫前进士,他这才开口问道:“今年登科的那些才俊呢?” “大家,他们正在芙蓉园外等候。” “既然他们才是今日主角,何用等候,快让他们进来。”见高力士立时吩咐人去办,他便轻轻一招手,见柳婕妤轻轻提着裙子款款上了前来,李隆基便笑道,“今日三月三上巳佳节,春光明媚百花齐放,可谓是天公作美!今科状元郎解试、省试、关试皆豪取头名,爱妃素来以诗赋见长,一会儿不妨当面考较!” 今日王皇后和武惠妃都因有丧在身不得前来,即便赵丽妃身体病弱,但天子越过刘华妃皇甫德仪等旧人,点了自己随行,柳婕妤只觉得心中兴奋难当。可是,当李隆基提到杜士仪时,她面上笑颜如花,可心里却一时揪了起来。柳惜明固然有千般不好,可终究是她的嫡亲侄儿,而嫂子宋夫人因为遭到那样巨大的打击,一气之下竟在佛寺静修,一时宋家对柳家亦恼怒万分。这一切,还不都是拜那杜十九郎之赐! 曲江也好,芙蓉园也罢,俱是名垂千古,而前者无论王公贵族平民百姓都可随时游玩,后者却属于禁苑,平日官民都不得一窥其中形状。尽管自高宗睿宗年间,芙蓉园便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整修,可真正动土最多的,还是开元年间。如今徜徉其中,杜士仪和其余前进士一样都是赞叹不止。远远看见前头旌旗招展,一座红白相间的楼阁平地而起,重檐飞庑,两面飞拱接重楼,雄浑大气之中,不失小巧别致,正是紫云楼。 正当他忍不住为之驻足之际,身边却有一个小宦官跑了过来。其他人都知道他是曾经入宫见过天子的,此刻目光虽则殷羡,却都知情识趣地避开了,而那小宦官赔笑行过礼后,却开口说出了一番让他吃惊不小的话。 “状元郎,惠妃使奴婢知会一声,今日柳婕妤相伴圣人亲临紫云楼。柳婕妤素来以诗赋见长,兴许会出题为难,还请杜郎君有所预备。”那小宦官提醒完了这两句,便提高了声音说道,“圣人言说,今日大宴,不可无助兴的节目。大宴之后,请状元郎和苗郎君二位青春年少的郎君为探花使,与今科其他新郎君一起,往长安各处名园访求名花。届时不但芙蓉园内杏园牡丹园,长安各处名园尽皆开放,任君采撷。倘若为其他新郎君盖过,状元郎和苗郎君两位探花使便等着罚酒吧!” 苗含液陡然听到了自己的名字,立刻停下了步子,待听得是天子钦点自己和杜士仪为探花使,他只觉得心中激荡难以自己。此时此刻,两度输给杜士仪的不服和羞恼全都被他抛在了脑后,他想的竟只有一件事,那就是不论如何,定要在天子面前一展所长! 杜士仪想的是那前头武惠妃特意让这小宦官带来的提醒,而苗含液则是憋足了劲头想出彩,至于其他未被点为探花使的前进士们,听得自己也同样参加比拼,说不定也有面圣的机会,登时全都提起了十分精神。一时间,正午赐宴之时,面对那四时珍馐佳酿,大多数人都无心品尝,倒便宜了杜士仪仔仔细细品尝着每一道菜,到最后应旨意和苗含液一块登楼的时候,见天子身侧恰是侍立着一个年方二十许的丽人,他心头立时确认了刚刚那告诫。 “二卿探花,不拘什么花,尽可带回来!若是得品评为群芳之冠,届时朕将亲手为这魁首簪鬓夸官,以示荣宠!不过,为防名园之前你们俩吃了闭门羹,可各带内官一人同行!” 第一百九十三章一日看尽长安花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今日芙蓉园赐宴,李隆基只携了柳婕妤,朝堂官员无一作陪,尽管如此,曲江之外仍然是仕女云集观者如潮,当芙蓉园中传出令今科新进士满城探访名花,天子更是钦点了杜士仪和苗含液为探花使,一时外间骚动更甚。那一骑骑白衫人从芙蓉园西门疾驰而出,路旁围观呐喊的也不知道有多少,更有得到消息之后反应最快的大家千金小家碧玉,全都去了大慈恩寺。 谁不知道大慈恩寺的牡丹冠绝长安! 而别人从西门出,杜士仪从紫云楼上辞了退下之后,却是直接点了先前那个小宦官,又含笑问说,可否替自己找来从者,不走西门,而是从其余诸门出去。那小宦官虽有些纳闷,但还是恭谨地答应了。等到杜士仪出北门和赤毕田陌会合,后者一脸百无聊赖的样子,而前者则是嘿然笑道:“杜郎君还真是与众不同,西门那边也不知道有多少看热闹的人,其中更有不少长安贵女听说新郎君们奉命探花,一时都躲到大慈恩寺去了,你倒好,偏走这冷冷清清的北门,这下真是一丝声息都没有!” “正因为别人都想着近水楼台先得月,一窝蜂都跑去大慈恩寺,咱们再到那里去,那哪里是探花,分明是看人!走吧,上马说话!” 赤毕不过是说笑而已,上马之后看田陌也跟了上来,他方才说道:“不过,牡丹也确实不是大慈恩寺一枝独秀,至少延康坊西明寺的牡丹也不错,据说还有好几株难得的名品。杜郎君既然是奉旨探花,想必总得好好看看!此外就是荐福寺、崇敬寺、永寿寺等等,这些牡丹全都冠甲一时!” 杜士仪笑吟吟地说道:“此时探花,多半不是牡丹就是杏花,未免大没意思!今日既是圣人钦点探花使,又命内官随行,若不能趁此机会探遍长安城中各处名园,何谈探花?这位内给使意下如何?” 那小宦官虽则年轻无品,却机灵得很,竖起耳朵听着杜士仪和赤毕的交谈,待听得杜士仪问自己,他立时笑着答应道:“自然听杜郎君的。奴婢李静忠,杜郎君还请直呼奴婢名字即可。” 杜士仪当即点了点头,于是,四人上马驰出,先径直往靖安坊崇敬寺和永乐坊万寿寺,果然,这两处以牡丹著称的佛寺之中,牡丹恰是开得正好,可问题是观赏的人更多,那种万人空巷的模样,甚至让杜士仪想到了后世那些人流如织的花展。然而,他是最不喜欢凑热闹的,远观片刻后,终究没有借着探花使的名头,挤到前头去凑热闹。两处佛寺如此,那靠近曲江的大慈恩寺,今日还不知道是什么光景。 待他这一行人又去了几处公卿贵第的名园,尽管内中花开得正好,但此时节固然有芍药、琼华、玉兰、海棠等等,可风头全都被牡丹一时盖尽,纵使有人称及第花的杏花,可是和富丽堂皇的牡丹一比,就显得很不起眼了。 “郎君还要去大荐福寺一观牡丹否?” “不去了。”出了平康坊万安观的杏园,杜士仪对于赤毕的提议,却是摇了摇头,“牡丹虽好,然则趋之若鹜的人太多,未免就显得俗艳了。对了,可知道这长安内外,何处梅花最好?” 此话一出,不但赤毕吃了一惊,就连那李静忠亦是连忙开口说道:“杜郎君,如此时节,纵使开得最晚的红梅也不可能留存下来!” “即便此刻花已谢去,看看花树也好!” 赤毕知道杜士仪的性子有多执拗,此刻见其一副心意已决的样子,他若有所思地思忖许久,这才开口说道:“胜业坊有宁王山池院,据说其中有红梅冬日绽放最艳。此外,便是城南大安坊野地上,有梅树一株,数遭雷击而不死每年开花一茬,或十数朵,或数十朵,几十年无人照看而不败。不知道杜郎君是打算去宁王山池院,还是去大安坊那野地? “宁王山池院何时何地都能去,被你这一说大安坊的野梅,我倒是非得去看一看了!事不宜迟,走吧!” 和长安城邻近太极宫和大明宫的那些里坊相比,长安城南的十几个坊却是住户稀少,便好比大安坊,从北门进去便少见屋宅,而阡陌相连的农田却比比皆是,在这种都人赏牡丹,曲江常宴游的时节,这里却到处是挥锄劳作的农人。引马走在其间十字街上,杜士仪这一行人显得十分扎眼,可农人们大多投来奇怪的一睹,便继续自顾自地干着活。面对这种情景,田陌便显得来了精神,东张张西望望,嘴里念念有词,显然在那分辨各处田地里正种植的作物。 而赤毕也只是听人说过大安坊的野梅,转了一圈之后,还是叫了坊中武侯带路。等到好不容易寻到了西南角的那块隙地时,却只见那一株光秃秃的梅树旁,却是停着一辆车,梅树前站着一个红衫女郎,三五仆婢正侍立一旁,见到他这一行时,那几个仆婢顿时都大为意外。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那红衫女郎立时转身好奇地看了过来。 此等时节并不是赏梅的好时候,更不要说这还是大安坊的无主野地里。两厢一打照面,杜士仪见那女郎十五六光景,红罗衫子白绫裙,虽则马车上还装饰着一扇琉璃窗,显见家境非富即贵,可她头上身上可相比长安贵女们的珠玉辉耀,却格外素净,面上花钿面靥全都没有,如云秀发只挽了个清清爽爽的螺髻,可就是这等素面朝天的匀净,却流露出一股不一样的明媚娇艳来,分明是自己在上元夜有过一面之缘的那红衫女郎。 在他怔忡的那一刹那间,那女郎便主动笑着打招呼道:“想不到又见郎君。郎君到这里来,莫非也是为了大安坊这株野梅历劫不败,年年长新?” 李静忠看着那光秃秃一朵花都找不到的梅树,暗想身为状头,杜士仪就是想到太极宫中一探牡丹,说不定天子一高兴之下也会嘉许,可此刻天色不早,杜士仪却还在这里浪费时间,今次探花恐怕不比就输了。他也不看这不会打扮的女子,终于忍不住说道:“杜郎君,你可是圣人钦点的探花使,这梅树如此光景,总不成折一枯枝回去交差吧?不如眼下回大慈恩寺,无论是元果院还是太真院,随便挑一枝牡丹回去,也比这秃梅来得好!” 探花使?杜郎君?他便是今科状头杜士仪不成? 红衫女郎挑了挑眉,一时大讶,见杜士仪身旁那说话的人声音尖细,身上服饰好似宫中宦者,一时更加信之不疑,当即便笑着说道:“原来是今日芙蓉园天子大宴上,奉旨一探长安名花的杜郎君。如今两京牡丹开得正好,如慈恩寺荐福寺等地,更是万人空巷看牡丹,杜郎君既是奉旨探花,却不观牡丹赏秃梅,这雅趣可是与众不同。” 杜士仪却并不回答,他看着那一株光秃秃的梅树,突然翻身下马径直走了过去。等到了红衫女郎身侧,他仰头看着那歪歪扭扭的枝条,突然侧头问道:“敢问娘子,此株老梅所开梅花是何等颜色?” “北地少有的白色。”见杜士仪沉吟片刻,竟是又走上前几步,伸手扳住枝头,小心翼翼地从最尾端处折下一支来,红衫女郎不禁目露异彩,突然开口问道,“杜郎君莫非真的要以这一支秃梅返回芙蓉园中复命?要知道,都人皆爱牡丹,于梅花却只是平平。休说如今正是牡丹竞相绽放之际,而梅花却早已凋零,就是两花同放,恐也不会有人觉得这白梅能胜过牡丹。” “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杜士仪随口吟了一句,这才笑着说道,“不过,牡丹是富贵花,纵使花费千万钱买了回去,一着不慎仍有可能枯败而死论生命力,便比不上这数遭雷击而常开不败的白梅。难道娘子不是因为如此,方才在这三月时节来此观梅?” “我可不像杜郎君今科状头,于品花上头也能延伸出大道理来。”红衫女郎扑哧一笑,嘴角露出了单个儿的小酒窝,越发显得俏丽动人,“我来这儿,是因为据说有人看中了城南这片地,想买回去造宅子,若是如此,恐怕不会留下这株看似粗黑的老梅,再不看就见不着了。不过眼下被你这状元郎折了一支回去复命面圣,就算探花上头输给了别人,这株野梅也必定名声远扬,所以我在想,不如索性把这块地买下来,将来不管用作什么,想来是不会亏的。” 杜士仪顿时被她这话逗得哈哈大笑,但笑过之后,他就觉察到了其中一个要紧的意思。长安大,居不易,纵使城南多数都是农田,这一片地也决计不是轻易能够得手的,于是,他便拱了拱手道:“娘子既然知我是谁,我却不知娘子名姓,可否赐告?” 红衫女郎退后两步,这才裣衽还礼道,“妾身王容,长安王元宝,便是家父。”竟然是王元宝的女儿!直到临别告辞,杜士仪仍有些心神不属。可上马之后渐行渐远,想到王元宝那直爽的性情,再对比刚刚这红衫女郎,尽管父女容貌丝毫不相像,但他还是生出有其父必有其女的感慨。 而王容目送杜士仪一行人离去,良久才喃喃自语道:“当初的宋相国,仿佛便是因一首《梅花赋》而名动天听,今天杜十九郎又探花折梅归,他是有意,还是无心?” 第一百九十四章梅花风骨世无双京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日头偏西,奉旨去长安各处名园探花的前进士们大多数都已经回来了。虽不是人人有幸像两位钦点的探花使一样立刻登紫云楼面圣,所采摘回来的各式名花却都会——送到御前,倘使有所得名花极其称天子心意的,上头便会传召他们上去,届时还会有各式各样的颁赏,从御酒到金银钱,乃至于文房四宝各色不等。尽管只有七八人得到了各不相同的赏赐,但得的人固然喜上眉梢,没能出彩的人自然唉声叹气。突然,也不知道是谁在这几家欢喜几家愁的氛围中突然嚷嚷了一声。 “今日那两位探花使,可是都还没回来!” 经他这么一提,众人方才想起无论苗含液,还是杜士仪,确实直到现在连个影子都没有。苗含液也就罢了,还有人在绞尽脑汁回忆之后,能够想起来他是和众人一块从芙蓉园西门出去,只是在其他人蜂拥而去慈恩寺的时候,苗含液无声无息不见了踪影,可是,要说杜士仪……仿佛众人争先恐后出园探花之际,就不曾见过那位状头的影子!素来和杜士仪交好的韦礼和张简等人自然成了别人打探的对象,可后者老老实实说不知道,前者却嘿然笑了一声。 “杜十九郎那人,素来是不走寻常路,要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等他回来就行啦!” 这里探不出口风,便少不得有人说到了登楼面圣时的情形。有幸见了天子的韦礼听众人说起天子旁边珠帘之后的柳婕妤,他便咳嗽了一声道:“毕竟是宫中贵人,各位还是不要这般品头论足的好。” “又不是议论柳婕妤的品貌,她那才学真是一等一的。不论什么花都能妙语连珠评判高下,不愧是出身名门!” 说这话是一个五十出头的前进士,尽管由于年纪一大把,获准登了紫云楼后,天子不过淡淡问了两句,赏赐御酒一杯便让人引领了他下来,即便如此,他仍旧觉得激动得难以复加,说到柳婕妤时亦带着深深的憧憬。而其余几人亦是凑趣地说起了柳婕妤对于他们采撷名花的评判,即便韦礼对于关中柳氏的人并不感冒,可适才他面圣时,得知他是御史大夫韦抗的侄儿,李隆基多问了几句,柳婕妤便对他采撷的琼花大加赞赏,诗赋信手拈来,那份从容确实非同小可。 “苗郎君回来了!” 这边厢见过天子的前进士们正七嘴八舌地夸耀着自己得到的荣耀,那边厢有眼尖的瞧见苗含液那熟悉的人影,立刻叫了一声,却只见一身白衣的苗含液已经是径直来到了紫云楼前,手中却是捧着一个精巧的花篮。尽管须臾人就被领上去了,可还是有人看清了其中的花。 “苗郎君采撷的,应该是牡丹无疑!” “又是牡丹,今天长安各园的牡丹可是倒大霉了!” 玩笑归玩笑,此刻已经返回的四五十名前进士之中,采撷牡丹回来交差的占了半数还多,因而众人并不看好苗含液能够拔得头等。就在这时候,张简突然瞥见杜士仪随着一个小宦官回来,他连忙使劲拽了韦礼起身。可两人联袂望去,却发现杜士仪手中根本不见一朵名花,只执了一根光秃秃的树枝。见其看见他们俩,还笑着挥了挥手,两人一时面面相觑。 “苗含液至少还采了牡丹回来交差,杜十九郎这未免也太离谱了吧?” 不但韦礼和张简,其他瞧见杜士仪那两袖清风唯一秃枝回来的人,也不禁都是面面相觑。而等到杜士仪登上紫云楼,见前头苗含液特地停步等了自己片刻,他到了其身侧便笑着微微颔首,果然就只见苗含液盯着自己手中那一截枯枝,险些没把眼珠子瞪出来。 尽管身为对手,省试关试一再落败,曲江论战那一次更不消说,可此时此刻杜士仪若真的就这么上楼交差,苗含液实在想象不出来天子的喜怒,呆滞片刻便直言提醒道:“杜郎君,即便这秃枝曾经开过再好的花,如今却是不合今日探花之意!” 苗含液固然傲气,其父在后头护犊心切,也给他使了些绊子,但此刻苗含液能够提醒自己,杜士仪不禁觉得对方在心高气傲之外,却也有另一番风骨,当即坦然笑道:“多谢苗郎君好意。我折了这一枝野梅,自有我的一番心意。” 不等苗含液出口再劝,他旁边的那个小宦官却是不悦地说道:“苗郎君,人各有志,何必强求?你好容易才从各位大王那里求来了这倾国牡丹,若再不进呈圣人,可就不如此前新鲜了!” 见那小宦官说完便趾高气昂地在前头引路,苗含液犹豫片刻,终究摇头叹息一声紧紧跟了上去,李静忠只觉得心头发苦。等到人上去了,他便来到杜士仪身侧,低声提醒道:“苗郎君的父亲是张相国面前的红人,张相国和祁国公素来交好,而这柳婕妤又是皇后面前的红人,今日苗郎君挑选的是她身边的人跟着,她偏袒谁本就是明摆着的!杜郎君若要出彩,也不该挑这光秃秃的梅枝。” “李给使放心,我有我的道理,不会让你回头遭人训斥的。” 杜士仪说完这话便拾级而上,待到紫云楼那白玉凭栏围着的一层,就只见前头苗含液已经在天子驾前献上了那一篮牡丹。不但如此,那清亮的奏对声还清清楚楚地传了过来。 “陛下,臣奉旨探京城各园名花,各位大王全都不吝大开园门,让臣徜徉其中赏鉴名花。这篮子中的四种牡丹,出自宁王、薛王、岐王、申王四位大王的后园珍品,白者为玉楼春,粉者为童子面,艳紫者为紫二乔,黄者为御衣黄,今以此四种国色,敬献陛下!” 李隆基见篮中四枝花馥郁芬芳,和此前那些前进士探花所得的牡丹相比,确实更显娇艳富贵,更何况出自兄弟四王宅中,更合了他一直挂在嘴边的孝悌之情,顿时为之大悦,当即击节赞赏道:“好,好!苗卿果然好心思,爱妃,今日探花探得牡丹的虽说不少,可苗卿这四枝花你觉得如何?” 今日随驾而来之前,柳婕妤便得了王皇后令人传信,道是务必成全苗含液。即便她对苗含液同样没有半点好感,可此时只要能压住杜士仪就够了。于是,听得天子垂询,她便笑吟吟地说道:“牡丹本就是国色天香花中之王,正喻了如今盛世太平。更何况苗郎君今日采撷的,恰是出自四位大王园中的珍品,于颂太平之外,更是彰显了陛下孝悌。妾听说昔年隋帝曾令天下进花卉,易州进牡丹二十箱,其中有赭红、飞来红、醉颜红、软条黄、延安黄等各种极品,花朵不过两寸许,今早已失传。如今四王宅中这些珍品,却是花径三寸许,足可见盛世花亦盛,怒放贺天子。” “好一个盛世花亦盛!” 李隆基被柳婕妤这话勾得心头得意非凡,重重一点头后,他随眼一瞧,见席间刚刚自己在手中把玩的一把金柄小刀正在,当即吩咐身边侍立的内侍道:“将此物赏给苗卿!” 苗含液见柳婕妤三两句话,把自己的一番苦心粉饰得更加突出,天子一喜果然赏赐了贴身之物,他立时深深拜谢。正要退下时,他便只见一个小宦官引着杜士仪上了前。对比他刚刚那只花篮中花团锦簇的牡丹,杜士仪那秃枝显得格外扎眼。倘若不是无旨意不能在御前逗留,他简直想留下来看一看,杜士仪究竟打算如何把这一茬交待过去。 此前苗含液登楼时,手中那花篮格外醒目,此刻李隆基见杜士仪手执一截光秃秃的枝条上前,果然一时眉头大皱。待其行过礼后,他便有些愠怒地问道:“杜卿探得的花呢?难道便是这一截秃枝不成?” “回禀陛下,臣奉旨探花,不敢。惊扰各家王公贵戚官宦宅邸,却也走遍了长安各处佛寺道观的名园,但只见繁花似锦,观者如云,因只是远观,不曾近前亵玩,难以分出优劣高下。正决断不下之际,臣却只听从者说,大安坊野地有一株梅树,曾遭雷击,却不数年而复苏,每岁凌寒独自开花。冬日寒风凛冽百花凋零,只有其迎寒绽放,如今百花争奇斗艳之际,其花却早已隐伏不见,倘若探花之际将这梅花撂在一旁,实在过于不公。所以,臣斗胆,献此梅枝于御前。” 得知是雷击木,李隆基面色稍霁,然而,比起适才花篮中赏心悦目的牡丹,这一截梅枝实在有些大煞风景,于是,他便懒懒地问道:“爱妃以为这一枝梅如何?” 珠帘之后的柳婕妤这还是第一次见到杜士仪,甫一见面的刹那,她几乎恨不得将这个害得自己不得不屈服于王皇后的罪魁祸首吞下去。此时此刻,面上含笑的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不紧不慢地说道:“陛下,梅花固然凌寒绽放,可如今大地回春的时节,却早已不是赏梅的时候,杜郎君偏偏折了这一枝梅回来,可是有些敷衍呢!就算是牡丹和寒梅一同绽放之际,若是让人评判,恐也无人会觉得,梅花更胜牡丹一等。更何况牡丹堂堂正正,犹显盛世气象。” 见李隆基面色微微一沉,杜士仪不动声色往帘后看了一眼,这才轻声吟道:“帝城春欲暮,喧喧车马度。共道牡丹时,相随买花去。” 这诗浅显得很,李隆基听着听着,不禁生出了几许兴致,而帘后的柳婕妤却捏紧了拳头,尖锐的指甲一下子扎进了手心里,她却全然没觉得疼。 “贵贱无常价,酬直看花数。灼灼百朵红,戋戋五束素。上张幄幕庇,旁织巴篱护。水洒复泥封,移来色如故。” “这说的是是种牡丹了,倒是有些身临其境之感。”李隆基若有所思地微微颔首,却只见杜士仪微微一顿,这才吟出了最后数句。 “有一田舍翁,偶来买花处。低头独长叹,此叹无人喻。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 吟到末尾,杜士仪方才深深一揖道:“牡丹之艳,自则天皇后以来,都人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富丽堂皇,是为群芳之王,百花之冠,自然是盛世之兆!然则一丛牡丹动辄百十千,更何况娇生惯养,稍有不慎便有枯败之忧。而此枝生自雷击之梅,历劫不衰,常开常艳,正如我唐人不败风骨!梅花香自苦寒来,宝剑锋从磨砺出,唯有如此风骨,方才是盛世脊梁,所以,臣以此梅敬奉陛下足下!” 李隆基终于为之动容,沉默良久,他便点了点头道:“杜卿忠直,朕知矣。今日探花,牡丹虽为花王,然当以此梅为冠!” 见杜士仪拜谢告退而去,他始终不提赏赐二字。这时候,帘后的柳婕妤觑着天子心意,这才悄然出来,却是咬咬牙说道:“陛下,那杜十九郎不过是哗众取宠而已,何必依着他的话?” “此等国事,你不要插嘴!” 见柳婕妤低眉退下,李隆基一甩袖子站起身来,面上看不出丝毫喜怒。即便是哗众取宠,可杜士仪今日此言,着实堂堂正正令人难以反驳!更何况,颂圣的话好听,这直言的话不好听,可是不好听也不能充耳不闻。 “来人!” 应声上来的,却不是寻常内侍,而是高力士。而李隆基沉吟了好一会儿,这才开口说道:“赏宁哥岐弟申弟薛弟四王剑南烧春十瓮,宫婢二人,算是酬谢他们今日这应景的牡丹!至于杜十九郎……” 想到宋璟昔日一首《梅花赋》名动天下,人品亦如梅花一般高洁,李隆基不禁怔忡片刻,却是再次想起了姚崇宋璟昔日于危难之际作为他左膀右臂的情分。良久,他便吩咐道:“去姚崇宋璟二人府上,将剑南烧春也给他们送去两瓮。” 高力士今日袖手旁观一众前进士各逞所能,但只见杜士仪竟然胆大到献上一支秃梅,随即那一番直言劝谏大见巧妙,他心里也不禁惊叹不已。此时此刻,他便仿佛没看到柳婕妤那张铁青的脸似的,笑眯眯地说道:“大家不赏那杜十九郎么?” “上次让他去拜宋璟,今日他便送来秃梅给朕煞风景,今日朕再赏他,还不知道他会有何惊人之举!”李隆基轻哼一声板起了脸,随即淡淡地说道,“他于省试之前不是说要去北地边镇游历吗?予他银印一方,让他去好好观风,不观出个名堂不许回来!罢了,把那剑南烧春,也给他一瓮!” 高力士虽是宦官,却饱读诗书,此刻登时大吃一惊:“大家,这观风使可素来得是五品以上官员……” “谁说是观风使?朕让他去观风,又不是让他去处置!朕倒要看看,他可能够自始至终如今日这般煞风景到底!” 第一百九十五章殊恩动京华,黯然话往昔京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下了紫云楼,尽管得天子赏赐金刀,苗含液满心不是滋味,一时竟是站在阶梯之下发起了呆,直到其他同年围了上来,七嘴八舌问他情形如何,他方才勉强提起了精神。当他拿出那把小巧玲珑做工精湛的金刀,又随口说了李隆基和柳婕妤的评语时,四周人群顿时发出了啧啧赞叹,纵有此前得了不错评点的,看过杜士仪带上去的那支秃梅,谁都不会认为还能超过那采自四位亲王府上的绝品牡丹。 “苗郎君,可知道杜郎君在楼上如何奏对的?” 见苗含液微微摇头,其余人等面面相觑,韦礼不禁心中犯嘀咕,而张简则是眼睛直勾勾往上瞧,暗自为杜士仪捏着一把汗。突然,他瞧见上头仿佛有人影下来,定睛一看便立时叫道:“是杜十九郎下来了!” 刚刚御前大胆直言,过后退下时,杜士仪方才觉得后背心热得有些出汗了。自从天子令他去拜见宋璟,和那位有名的梅花宰相相谈一场,他只觉得那原本模模糊糊隔着一层纱的将来规划突然清晰了起来。 揣摩上意这种事,他就算再怎么努力,也绝对及不上那些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天子近臣,更何况将来还有一个李林甫,既然如此,在如今天子还能听得进建言的时刻,不妨大胆地别出心裁进直言进忠言!事实证明,李隆基刚刚固然未必高兴,所以没有赏赐他什么东西,可如此一来,他的名字应该牢牢记在了这位皇帝心里!哪怕是记住他的不合时宜,那也比转瞬间忘得干干净净好! 然而,他负手施施然从紫云楼上下来,固然是为了借着这会儿高处吹来的风平息心头背上的燥热,在别人看来却成了胸有成竹。韦礼更是笑吟吟地说道:“看杜十九郎这样子,应是圣人竟是认了他那一截秃枝!真真是好手段,我们怎么就没他这锦心绣口?” 等到杜士仪下来,众人尚来不及揪着他问清楚今日事情原委,就只见楼上突然传来了一声高喝:“今日长安各处名园探花,以京兆杜十九郎所献梅花为冠!” 果然如此! 且不说众人有的惊叹,有的讶异,有的替苗含液惋惜,苗含液自己却只觉得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因而,当高力士带着两个小宦官笑眯眯地下来时,他本以为必然会直接走向杜士仪,却不想对方竟是在自己面前停下了。 “苗郎君,今日所进牡丹,圣人欢喜得很。就连杜郎君亦道是牡丹百花之王,群芳之冠,所以你大不用气馁。更何况,圣人所赐金刀,乃是随身之物,就连皇子们讨要也不曾松过口,今日赐了给你,足可见深得圣意。”高力士见苗含液先是一愣,随即激动得脸都红了,这么一个不要钱的人情他轻轻巧巧送了出去,当即少不得又含笑勉励了这位父亲新得张嘉贞信赖的世家子弟几句,这才转身来到了杜士仪身前 尽管和杜士仪从未正面打过交道,但经由前前后后几件事,高力士对其已经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此刻想起天子刚刚那紧绷的脸色,却令人赏了宁王等四王的同时,没有落下姚宋两位致仕宰相,反而是在位的宰相并无雨露恩泽,再想起对杜士仪那出人意料的任命,他不禁微微眯起了眼睛。 “杜十九郎,圣人闻听你登科前就有游历边地之意,诏令赐你银印一方,你一路观风北地,所见所闻上表奏闻。” 此言一出,不但杜士仪愣住了,周围其他人也全都瞠目结舌。高力士丝毫不奇怪众人的表情,他自己初听此言时,也曾经吓了一跳。此刻,他声音平和地解释道:“这观风不同于国朝之初的大使和神龙年间的十道按察使,只观风不处置,上表则驿传至尚书省。其实就是杜十九郎你的探亲游历,如今变成了奉旨观风,仅此而已。只是圣人有命,无有大事,则不惊动州县,你还需记好了。至于你今日所献梅花,如今光秃秃的怎么都没法簪鬓了,所以圣人另赐你剑南烧春一瓮,以作补偿。” 这简直是比赏赐金银财帛乃至于奇珍异宝更称心! 杜士仪片刻迟疑都没有,连忙躬身拜谢。等到高力士笑容可掬地返身上楼,其余前进士们围着杜士仪,全都是又羡又妒。三年守选尽管并不是一定的,但使能够通过吏部书判拔萃科和博学鸿词科,也能够迅速授官,但那可比关试要难多了,也比本就是千难万险的进士科难多了。而每年不定科目的制举也是一条路,可真的和那些现任官或是有出身者挤在一块争那寥寥数个名额,哪怕苗含液也没那样的把握。 然而,杜士仪却偏偏能够奉旨观风游历!尽管并非授官,却比授官更胜一等! 一场探花筵散去之时,今日何花得冠,须臾便经由楼上前后侍立的禁军和内侍宫婢之口,一时在整个长安城传了开来。而杜士仪则索性把韦礼张简和其他京兆府解试脱颖而出的同年们都请回了樊川老宅过夜。包括韦礼在内,所有人都是第一次踏入这里,因见红白相间的屋舍簇新整齐,屋前屋后竹林田圃相映成趣,一时都不禁啧啧称羡。尤其是那几个来自外地,今后不得不寓居长安的前进士们,那股殷羡就别提了。 见众人目光各异,杜士仪便看着韦礼说道:“韦兄是樊川本地土生土长的人,应该听过我这老宅的传闻吧?” “不但听说过,要说从前我还从这里路过好几次。”韦礼对于杜士仪眼下提起此事的用意明白得很,索性对其他人解释道,“当年杜十九郎父母故去,这老宅就已经年久失修了,四年前一场大火,更是几乎将这里烧成了一片白地,若非去年解试之后那一场官司重修,咱们恐怕谁也不可能站在这儿说话。” “所以我只想说,沧海桑田,世事变化无常,谁知道十年二十年之后,鹏程万里的是谁?咱们有幸同登京兆府等第,又同举进士登科,用佛家的话来说,这缘分可是非同小可!”杜士仪说着便指了指身后赤毕抱进来的那一瓮酒,笑着说道,“借着圣人所赐剑南烧春,今日探花筵上大家无心饮食,恐怕眼下都该饥肠辘辘了吧,何妨一醉方休?” 杜士仪近来风头正劲,其他登科的人拍马难及,可此刻听到这些诚恳的真心话,想到每年进士几十人,大多默默无闻,就连状头也绝不是人人平步青云,他们的心气也就顺了。而杜士仪慨然分御酒,午间确实没吃饱的众人自然求之不得,等到在前堂之中摆上了一方长案,众人席地而坐喝酒吃肉大快朵颐,半醉之际,不但话越发多了起来,而且登科近一个月来,看上去意气风发的前进士们,这会儿却在没有旁人的环境下都丢掉了那一层面具。 有年过不惑在那儿痛哭流涕想念家中妻儿的;有前路迷茫白荐无门的;有见前辈困窘而心有戚戚然的……踌躇满志的人却很少,或者在这些悲叹举场艰难的人中,不会轻易表现出来。尤其是听得其中年过三十的薛庄言道是自己已经连下十二场方才登科时,杜士仪固然瞠目结舌,自以为蹉跎京城六七年的张简亦是大吃一惊。而当河东王子阳说到干谒行卷时的屈辱,更有感同身受者连声叹息。倘若不知道的人闯进来,绝不会以为这是一场天之骄子的盛会,只会以为这是一场落第者黯然倒苦水的消愁会,就连杜十三娘悄悄到窗口张望了一番,退去时亦是满心纳罕。 直到前头传来人都醉了,杜士仪正命人将他们都安置在各处客房中的消息,她才带着竹影和秋娘匆匆赶了过去,却在二门和杜士仪险些撞了个正着。闻到杜士仪身上那少有的浓烈酒气,她不禁满脸担心,上前搀扶了人往回走便低声嘟囔道:“阿兄,明明是最高兴的时候,我怎么看你们又哭又笑,不少人还伤心成那个样子?” “别看登科之后,大家仿佛都是志得意满,可之前吃了多少苦,各自心里清楚。自古以来,就没有比大唐的乡贡举子更低微的,也没有选官比眼下更难的。这三年守选期间,也不知道要写多少自荐书!”杜士仪冷不丁想到了曾经觉得自大到可笑的王泠然,可如今再思量,焉知其那妄自尊大,就不是骨子里更深沉的自卑在作祟? 深夜的紫兰殿中,武惠妃仍在为小小年纪夭折的十五皇子李敏亲自诵念着超度的经文。一袭轻薄的纱衣穿在身上,越发衬托出了她玲珑有致的身段,至少李隆基从她背后看去,只觉得这个一心一意念着儿子,已经一晃十几日没在他面前出现的女人,比后宫任何一个嫔妃都更有吸引力。他缓缓举步上前,待到人背后时便轻轻将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柔声劝慰道:“人去不能复生,爱妃不要熬坏了身子。” “他还这么小妾能做的,只有诵念经文,祷祝他来生平安。妾只希望来生,敏儿还是咱们的儿子……”武惠妃头也不回,肩膀却微微抽动了起来,“已经很晚了,三郎去别处吧。妾只想继续陪一陪敏儿。” 这种话李隆基近日每次前来都会听到,久而久之非但不觉得愠怒,反而生出了一丝更深的怜惜。他二话不说扳住了武惠妃的肩头,竟是紧挨着她就这么坐了下来:“没事,咱们的孩子,就是在阴间,也一定会得冥君喜爱,顺利往生……” 听着耳畔君王那轻轻的劝慰声,自始至终低着头的武惠妃微微眯起了眼睛,心里越发确定瑶光禀报得没错。探花筵的事,她已经一字不漏都听说了,可笑柳婕妤今日陪驾芙蓉园也不知道多了多少准备,到头来却反而没落着好,那杜十九郎倒是真心胆大心细,没枉费她派人提醒! 第一百九十六章红粉知己会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当杜士仪随着霍清的引领,再次来到辅兴坊玉真观那座小楼的时候,却只见里头两位道装女子正对坐下棋,他忍不住侧头看了霍清一眼。 这时候,这位玉真公主面前最得用的俏婢方才嫣然一笑道:“是贵主吩咐过,不用事先告知杜郎君。” 尽管话没点透,但到这份上,杜士仪再不明白玉真公主是有意不让自己知道金仙公主也在,那就太迟钝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便顺着木桥上前,待到了小楼外头,这才深深施礼道:“杜十九拜见金仙观主,玉真观主。” 正拈着一粒棋子预备拍下的金仙公主立刻闻声望去,那秀眉立时一挑:“好你个杜十九郎,想当初在洛阳安国寺时,你在我面前倒是恭恭敬敬,可到了长安,却只记得到玉真观来,我那金仙观却是从来过其门而不入,你说你该当何罪?” 那次在安国寺看公孙大娘剑器舞时虽只一面之缘,但杜士仪却依稀觉得,金仙公主和玉真公主一样,并不是那等张扬跋扈仗势凌人的天家贵女。因而,此刻虽遭兴师问罪,他仍然从容笑着拱手道:“二位观主都是清修之人,精通道法,若无召见,小子本都是不敢求见的。自来长安,小子确实造访过玉真观数次,但每次来都不是为了什么好事,玉真观主恐怕更是看到小子求见就头疼。” “哦,九妹果真如此想的?” 见金仙公主似笑非笑看了过来,玉真公主顿时莞尔。她嗔怒地瞥了杜士仪一眼,这才笑道:“阿姊,他倒是真没胡说。除却我唯一派人召见他的一次,他统共来过两回,一回是为了那震惊长安上下的案子,让我帮他保住崔氏那些从者;另一回是不久之前,让我替他给吏部考功员外郎员嘉静施压,让人家公正明允。虽还不至于听到人求见便觉得头疼,可也差不了几分了!别说是我,阿兄贵为天子,还不是两次被他噎了个无话可说?” 金仙公主见玉真公主竟是带着几分撒娇的语气,顿时忍俊不禁。李隆基在宫中紫宸殿和芙蓉园紫云楼上两次召见杜士仪的事,她也知道得一清二楚,咂舌于这少年郎胆大的同时,她也不禁和自己从前初见时的印象比较,心中油然而生好奇。今日特意来玉真观,也是因为得知杜士仪前一日向玉真观投帖定了时间,这才特意守株待兔。 “罢了,看在你说实话,九妹又替你说好话,我也不计较你那过其门而不入。不过,你前两次求见不为好事,今天九妹特地相召你来,难不成你还会求九妹办事?”杜士仪头也不抬,直言答道:“正是。”饶是玉真公主刚刚半是玩笑半是当真地替杜士仪转圜,此刻也愣了一愣。杜士仪得天子钦命观风北地,也不曾听说又惹出了什么事情来,这会儿能有什么事来求自己?就连本是打趣的金仙公主,也忍不住微微瞪大了眼睛,旋即立时抚掌大笑道:“既如此,别在堂下站着,不妨进来说与我也听听!” 杜士仪这才登木梯而至堂上,见一旁的道装婢女立时在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座前,替自己安设了一方蒲席,他欠了欠身坐下之后,便直言不讳地说道:“去岁我本与王十三郎一起应京兆府解试,然则府试前夕,他却遭奸人暗算,以至于因疾错过了府试的日子。王十三郎精通诗赋音律,才高八斗,我不能及,然则解试也好,省试也罢,本不是因才而定座次,所以如今我奉旨远行在即,敬禀观主于解试上稍加照拂。” 听到这里,金仙公主和玉真公主全都恍然大悟。金仙公主是见过王维的,可她又不像玉真公主这般留心京城才俊,她略一沉吟方才开口问道:“可是安国寺中和你一起手拨琵琶,为公孙大娘那剑器舞救场的王十三郎?” “正是,王十三郎精擅音律,那一首《楚汉》大部分都是他所奏。而且,别人是过目不忘,他却是过耳不忘,所闻曲乐,只一遍就能记下曲谱,来日复奏,甚至更胜原作者一筹!至于诗赋,两京之中流传的已经很多了,不用我赘述。”杜士仪说着便再次欠了欠身,却是诚恳地说道,“此番若不是他为人算计不能下场,解试也好省试也罢,鹿死谁手,未必可知。” “那一日豆卢贵妃生辰宴上,仿佛我也见过他。”玉真公主若有所思地托腮思量片刻,便忆起了王维。她瞅了一眼金仙公主,见其同样看了过来,她便笑吟吟地问道,“只今日阿姊也在,你这是在求谁?” “自然相求二位观主鼎力相助!” “如果我没记错,他在宁哥和岐哥面前,亦是颇受青眼,何用得着你越俎代庖?” “二位大王虽贵,然科场事上,终不如二位观主超然物外!” 贵主相助蟾宫折桂,这若放在后世简直不可想象,可于如今的科场来说不但不是污点,反而是莫大的名头。因此,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全都觉得理所当然。尤其是杜士仪直言道是宁王和岐王在科场事的影响力上不及她们姊妹,二人更是全都会心一笑。 宁王也好岐王也罢,在京兆府解试和岁举上举荐一两个人取中,这并不难,可若为天子所知,举荐的人进士及第之后仕途蹉跎却在所难免。 “此事我可不好立时答应你,三日后我遍邀才俊,与你设宴践行,等你把王十三郎带来了,再作计较!” 知道玉真公主这实质上便是答应了,杜士仪当即连忙谢过,但仍是推辞道:“观主设宴遍召今年才俊便是,何必说是为我践行?若有人辞之不来,反而大没意思。” “既如此,便当是赏春会吧!” 等杜士仪再盘桓了片刻他告辞离去,玉真公主便与金仙公主笑道:“阿姊,得意之时不忘昔日友人,此子如何?从前我门下常常来往的那些俊秀,唯有潞州苗晋卿最得人心,那是因其长袖善舞!而相形之下,杜十九郎便是更多了一种不同的风骨!” 见玉真公主说得双眸异彩连连,金仙公主忍不住打趣道:“既是对他如此看好,何不奏了阿兄,选了做驸马岂不称心如意?” “大唐立国以来,可有一个驸马出将入相功业不凡的?”玉真公主似笑非笑一句反问,见金仙公主顿时戏谑之色尽去,默然不语,她方才苦笑道,“别人视尚主为畏途,我们姊妹也何尝不是因为不愿意嫁个没出息的男人?既如此,眼下这般各得其利不是最好?得一妙人为知己,远胜过嫁了给他!” 出了玉真观,杜士仪立时去了善果寺,结果却没见着王维,只一个王缙气咻咻地等在院中。得知王维是被友人崔颢拉了出去,同行的还有卢象等人,王缙被撂在家中的缘由,却是因为他年少不合群,他顿时莞尔。而王缙见他这一笑,心里就更不痛快了。 “那崔家小子比我还小一岁,装什么大人!他就会写些艳词淫诗,成天在平康坊北里那些地方厮混,还大大咧咧地放话说什么娶妻只娶色,阿兄和这种人厮混在一起有什么好处!还有那卢象……”见杜士仪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话,王缙顿时急了,一把将人按了坐下,便恼怒地说道,“这事儿别人无所谓,你可得听仔细了,那卢象可号称自己是卢公的侄儿!卢公本就名声赫赫,因门下出了你这今科状头,更是声名远播,这不是攀附是什么?” 杜士仪听王缙在那数落兄长交友不慎,他顿时更大笑了起来:“别人是不是攀附也说不好,范阳卢氏原本就是山东大姓,别人说是卢公族侄,这也是不能禁绝的,更何况卢公家中还有哪些晚辈,连我这个做弟子的也不甚了了。至于其他人秉性如何,王兄自然分得清楚。对了,我今日来找你兄弟二人,是为了三日后……” 听杜士仪说玉真公主竟是要办赏春会,请自己和兄长一并出席,王缙顿时眼神闪烁,满口答应兄长回来就与其说。等到将杜士仪送走,他在院子里兜兜转转好一会儿,想起杜士仪额外嘱咐了一句,不妨和岐王商量商量,他最终把心一横就出门上马,却是径直前往兄长今日和人聚会的晋昌坊韦陟宅。 韦陟兄弟住的是其父前宰相郇国公韦安石的别业,毗邻大慈恩寺,自从韦安石去世之后,韦陟韦斌守丧之后就一直闭门不出,只有众多文学之士登门拜访诗赋唱和。当王缙赶到,说动了门前放行之后,曾经来过一次的他便径直找到了后园,果然就只见崔颢正在那儿拥美吟诗,其余数人或坐廊下,或坐池前,各得其乐,王维则是在亭前和韦陟说话。他想了想便没有贸然上前,直到韦陟起身离开,他方才使唤童子上前,把王维叫了出来。 “十五郎?你怎么来了?”王维一见王缙,顿时满脸讶异,随即若有所思回头瞅了崔颢一眼。 “我虽不喜欢崔颢那轻薄性子,还不至于为了这个特意跑一趟。”王缙没好气地哼了一声,这才低声说道,“是杜十九郎来找阿兄,他说三日后玉真贵主届时会遍召才俊为赏春会,请阿兄和我一道与会。我看他仿佛还有未尽之辞,可阿兄不在,他又不好对我说!阿兄,韦家两位郎君摆明了是闭门不肯做官,崔颢又是为人浮艳没节操,卢象也好不到哪里去,你想求仕进,少和他们厮混为好!” “十五郎,你这话说得过分了!”见王缙满脸不以为然,王维有心再训斥两句,可想想这是在别人家里,他只好不悦地又瞪了其一眼。 “本来就是!韦家兄弟落地便在富贵乡,韦陟十岁授官,自然可以优哉游哉不出仕,待他日名声积攒够了,授官之阶就远胜旁人,可阿兄哪有如此优势?眼前这些固然是诗赋才学出众,可韦家兄弟清高得起,其他人就未必了,将来还不是得设法求仕进?” 王缙刻薄地冷笑了一声,继而便目光炯炯地说道:“阿兄能走的,不外乎就是杜十九郎的老路,我看他的意思,应是已经求了贵主照拂于你!不过我不太明白,他为何说要你和岐王商量商量,阿兄径直出席,难道还会落于人后不成? 第一百九十七章赏春会上群英萃会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修政坊位于长安城西南,因地处偏僻,鲜少有达官显贵于此设第建宅。其地西南有一座小丘,登上小丘可俯瞰长安胜景曲江池,因而长安首富王元宝便买下此地造了别院。别院之中却和那些权贵之家四处亭台楼阁不同,除却小丘之上有一亭子,余者都是草堂草屋,竹木相间,竟是在这长安城富贵豪奢之城,营造出了一片山间隐者才有的清静之地来。 然而这一日,这片清静之地却变得车水马龙。随着一大早两辆装饰低调的牛车在一众护卫的簇拥下进了门,短短两个时辰,各式各样的车马络绎不绝到来,让这平素幽雅的地方一时喧闹十分。王家早早就派来了几十个随从在门里门外伺候,可即便如此,看着那通报之后三三两两进来的人,见惯世面的他们也忍不住交头接耳,暗叹毕竟是天家饮宴,果然阵容不凡。 玉真公主作为今日下帖邀约的主人,早早和金仙公主占了那小丘之上的亭子,此刻坐在其上见下头白衫如云,她不禁笑着指点道:“阿姊,天下英杰虽都是阿兄的囊中之物,可如何从石子之中挑出良材美玉,却不能只靠那些尸位素餐的选人官员!” “你呀,如果是男儿,如今叱咤风云的是不是就该变成你了?”金仙公主微嗔摇头,随即便若有所思地说道,“对了,王元宝家中有如此好地方,我竟是不知道!你可是好长的手,我还以为你要相借宁哥家的山池院呢。” “那里的牡丹芍药群芳争艳,我都已经快看腻了。何如此地郁郁葱葱,唯有野花,没有那些名贵品种,看着反而平生天然野趣。”玉真公主看见下头霍清冲着自己打手势,知道人都来得差不多了,这才站起身来,却是凭栏而立俯瞰这整座别院,面上露出了说不出的赞赏,“据说这别院是王元宝幼女亲自画图令人造的,果然是和那些只会打造精巧楼阁的不同。看惯了重楼别院,还有大明宫那种雄浑大气的地方,这别院更让人舒心。” “你说的是,所以大安坊那方长着雷击梅的野地,我已经从王元宝手里买来了。不过看这座别院山第的格局,让别人营造,不若一并托付给王元宝那千金来得省心。” 金仙公主说着便招来一个侍婢低声吩咐了两句,这才站起身来:“元元,走吧,人都到了。” 眼见两位道装贵主联袂从山中小道缓步下来,下头一众人等纷纷施礼不迭。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虽说入道,可这些年并不仅仅是静修,尤其玉真公主更是频频相召文人饮宴,文会诗社层出不穷,就连士子行卷,往往也都把玉真观当成了最大的目的地。奈何玉真公主的门槛实在是太高,旁人欲求一面而不可得,就连苗含液世家子弟,官宦之后,今次竟也是第一次得见这位贵主真容。至于比妹妹性子更疏懒的金仙公主,则是更少见了。 今日应邀而来的,除却今科及第的不少前进士,还有苗晋卿王泠然这些前科甚至再前一科登第,如今尚在守选的前进士,此外也有不少尚未登科,在京城颇有名声的才俊,被王缙鄙薄的崔颢和卢象亦在其中。而王家十五郎自己此刻也混在人群当中,眼睛滴溜溜直转,可与其说是看那两位贵主,看今日请自己来的杜士仪,还不如说是频频往外头瞟,心中止不住犯嘀咕。 阿兄昨日与他见岐王言及此事时,岐王拉着阿兄悄悄商量大半天,最后商量出什么了?这种事怎么谋之于岐王,阿兄也未免太轻率了些! 今日午间饮宴,人各一食案,却是在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左右手团团围坐,只留出最靠外的一席以供乐人和婢女出入。因杜士仪回绝了以给自己践行名义开宴的由头,玉真公主对外既说是赏春宴,这一日自然便命行春令。一众人等拈阉定了令官,却是韦礼拔得头筹,当仁不让当了觥录事,他又命了其他人为各种职司,一场酒令行下来,他却是公器私用,狠狠灌了苗含液好几大杯,等到换行俗令,这才洋洋得意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坐下。如是又是一圈,正当众人嚷嚷着不妨曲水流觞再开诗会的时候,却只听外间传来了一个歌者的声音。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这短短四句诗翻来覆去唱了三遍,先是清新,后为温婉,最后则是带出了几分愁怨哀切,一时满座皆静细细品评,而金仙公主则是最先醒悟过来,当即笑道:“好你个李龟年,既然来了,缘何躲躲闪闪藏在门外,还不速速进来!” “二位贵主不相召,卑臣怎敢进来。” 随着这个声音,但只见一个二十出头的男子昂首直入,正是教坊李家三兄弟中最出名的李龟年。他往四座略一拱手,便对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恭恭敬敬地说道:“奉岐王之命,知二位贵主在修政坊王家别院设赏春宴,故而请卑臣前来献曲一首。” “词是好词,而且从未听过!”玉真公主话一出口,突然心中一动,往席上杜士仪望了过去,见其笑着举杯沾唇,她哪里不知道是他所言的王十三郎,可那四句诗字字句句直达她心扉,不但觉得唇齿留香,心头更是阵阵涟漪,她不禁轻哼了一声,这才笑看着李龟年问道,“这词出自何方高人之手?” 李龟年却并不回答,只是又深深躬身,这才笑着说道:“卑臣有幸光临这赏春会,若是唱完这一曲就此回去,也有些意犹未尽。四座才俊还有佳词,不妨就此拿来,卑臣择选朗朗上口的再唱春曲三支。” 尽管李龟年只是教坊伶人,但请得动他的只有那些王侯公卿,今日与会者,竟有一多半不曾听过李龟年那绝世之音。闻听李龟年竟愿意演唱自己的诗赋,一时间四座异常激奋,也不知道是谁喝了一声取文房四宝来,一时这吩咐声此起彼伏。 早有预备的霍清一拍手,自有侍婢向每人送去笔墨纸砚一套,就只见那原本摆满了酒食的食案上,此时此刻却被墨砚占去了位置,拢卷疾书的人便好似在比拼似的,一面写一面眼睛留意各处。不消一会儿,就只听一声啪的响声,却只见是有人直接把笔摔在了食案上,正是王缙最看不上的崔颢。 李龟年眼神一闪,等到崔颢亲自将纸卷送到了他的眼前,他展开一看,见上头洋洋洒洒,竟是一首歌行,他不禁挑了挑眉,一目十行扫过之后,当即便在众目睽睽之下,深深吸了一口气,高声唱了起来:“洛阳三月梨花飞,秦地行人春忆归。扬鞭走马城南陌,朝逢驿使秦川客。驿使前日发章台,传道长安春早来。棠梨宫中燕初至,葡萄馆里花正开。念此使人归更早,三月便达长安道。” 尽管无有曲乐,但李龟年那歌声却显得清透明亮,直破云霄。长安道三字之后,他只是微微一顿,声音竟是奇异地再次拔高了一个音阶:“长安道上春可怜,摇风荡日曲江边。万户楼台临渭水,五陵花柳满秦川。秦川寒食盛繁华,游子春来不见家。斗鸡下杜尘初合,走马章台日半斜。” 此时此刻,纵使如王缙那般只觉得崔颢这首诗是从前习作的,也不得不承认,这首歌行道尽两京春日胜景,然则李龟年的歌声仍未完。轻轻巧巧一个转折,他便又拍手为歌道:“章台帝城称贵里,青楼日晚歌钟起。贵里豪家白马骄,五陵年少不相饶。双双挟弹来金市,两两鸣鞭上渭桥。渭城桥头酒新熟,金鞍白马谁家宿。可怜锦瑟筝琵琶,玉台清酒就倡家。下妇春来不解羞,娇歌一曲杨柳花。” 待到最后一句唱完,席间一时鸦雀无声。尽管崔颢甚为得意,然则在两位贵主临场的情形下,崔颢这首诗竟是结束于娼妓之家,每个人都是神情古怪。王缙更是嘿然一笑,低声嘟囔道:“就知道作浮艳诗!” 浮艳归浮艳,可这诗中少年意气,在座不少人都曾经有过,只是在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面前不太自然而已。而李龟年这一首长长的歌行过后,其余人自然抓紧时间送上了自己的大作。可这一次,李龟年的审视便细致多了,将手头那四五卷看完,他方才择了另外两首――唱了。被他这一唱,那两人自是喜上眉梢满脸得色。始终就没去凑热闹的杜士仪摆手吩咐身后侍婢把丝毫没用过的笔墨纸砚下去,却倚着凭几,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 适才三首诗,无论情景都和一个春字息息相关,然则在玉真金仙两位贵主听来,绝不如那一曲红豆来得触动人心。果然,李龟年三曲唱毕,却是负手笑道:“始终清唱,未免无趣,外间……乐来!” 那一声乐来,却只见外间一众乐师鱼贯而入,李彭年李鹤年兄弟二人却只屈居此列,头前一白衣人手捧琵琶,恰是仪容出众,风仪无双,但只见他举手猛然切弦,就只听一声犹如裂帛脆响,刹那之间,那寥寥三四下犹如弦断之音,便使得刚刚认出他后窃窃私语的众人为之鸦雀无声。 第一百九十八章郁轮袍,情相悦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玉真公主起初只是微惊,待听得曲音渐转悲切,她凝神细听,和常见悲曲之中那种幽怨的如泣如诉不同,这一曲却仿佛是繁华落尽的寂寥落寞,仿佛一根针似的猛然刺进了她那一直紧紧封闭的心中。恍惚之间,她仿佛整个人都沉浸了进去,眼前仿佛出现了祖母临朝,韦后安乐公主大宴,父亲和兄长登基时,自己隐在角落冷眼旁观时的情景。 也不知道是从几岁开始,她就一直都是这么冷冷看着花开花落,悲欢离合,至于眼泪何时再不曾见,她已经完全不记得了。她只知道,哪怕是父亲睿宗李旦去世的时候,她那眼泪也仿佛只是为了不相干的人而流,心中一片漠然。阿姊金仙公主纵使入道,也不曾如她这般召集才俊,常有两京贵女相从,但阿姊却真正闲适自如,只有她,不过以那繁华喧闹自欺欺人罢了。 一曲终了时,四座竟有不少人眼露水光,然而,相较不知不觉间泪盈于睫的金仙公主和泪流满面的玉真公主,旁人自然不算什么。隔了许久,玉真公主方才沉声问道:“此曲何名?” 王维刚刚整个人也几乎都沉浸在这一首历经数年方才大成的曲目中,此刻只觉得身心俱疲,深深吸了一口气方才欠身答道:“此曲名曰郁轮袍” “千古悲音,莫过如是” 玉真公主这一声赞叹,金仙公主亦是微微颔首。此曲悲音虽和这春光明媚大不相称,可足以动人肺腑。等到王维自报家门之后,玉真公主请了其入座,李龟年不失时机地道出刚刚那红豆词乃是王维之作,四座里无论是否听过其人盛名,此刻大多心服口服。而王缙看见李龟年三兄弟竟是又以兄长之词配曲演起了歌舞,心里终于明白杜士仪为何要说,此事需得和岐王商量。 也只有岐王能豪爽到这等大手笔 然而,当王缙四下张望,寻找今日最大的功臣杜士仪时,却发现人不知何时竟悄然离席而去。他想了一想,尽管席上自家兄长正是众所瞩目的焦点,玉真公主竟亲自执杯相敬,其余如崔颢卢象这些相交的友人也都帮忙捧场不迭,更不消说岐王特地从教坊司请来的李家三兄弟,可王十五郎心已不在此,瞧着竟也起身逃席而去。即便他是王维的嫡亲弟弟,可竟无一人留意。 外间席上是何等众星捧月觥筹交错的景象,杜士仪不用看就能想象到,此时此刻,悄然登上了那小山丘的他已经抵达了此前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曾经盘桓过的那座小小亭子,尽管地席仍在,可他看了一眼下头那欢宴胜景,身子便转向了西南可俯瞰曲江池的那一面,随即便顺着一条比刚刚上来时更狭窄的小径缓步下去。当来到半山腰一块突出的山石时,他方才移步过去径直一屁股坐了下来,清风吹拂间,小丘另一面的喧闹一下子淡去了很多。 进士及第只是开始,在这个什么都要靠名声靠公荐的时代,他又不像王维天生才华横溢,窝在京城等着守选是绝对不成的。他本来以为顶多浪费三年的时光,可在李隆基面前冒险赌了一次,果然还是值得的这奉旨观风尽管只是个名义,不是任何职官,可对他来说,简直分外难得 “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杜郎君这逃席还真是逃得肆无忌惮。” 身后突然钻出来的那个声音听得杜士仪微微一愣,分辨出竟有几分熟悉,他不禁微微一挑眉,随即便记了起来,当即头也不回地说道:“王娘子此言差矣,我只不过俗人一个,哪里敢和屈大夫那般发如此超绝之感慨?今日王十三郎正当意气风发之时,我若留在席上,万一有人又挑唆两句,要比什么诗赋音律文章,那就麻烦了。所以,趁着别人忘了我的时候溜之大吉,那才是最好的选择。” 玉真公主相借王家别院,王容本也得了帖子邀约,再加上这赏春宴办在自家别业,那些各处屋宅的精巧布置万一被人好奇动了,她着实不放心,自然早一日就悄悄过来留心照拂,只是除却在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面前领着她们赏玩过一遭,她别的时候一直没露面。可刚刚在小丘上另一座更不起眼的草亭中,看着下头热热闹闹的欢宴,她却只见有人离席之后悄然溜上了山,跟过来一瞧竟发现是杜士仪,是以方才上前调侃了两句。此刻杜士仪是把逃席的理由说得如此光明正大,她终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怪不得人称你直言不讳杜郎君,就连这等小事都不屑搪塞不过,王十三郎那首琵琶曲确实催人泪下,果然名不虚传。” “千古风流人物,哪里会名不副实?”杜士仪这才转过了头,见王容身上还是那天见过的红衫白裙,他不禁福至心灵地问道,“倒是忘了请教王娘子,大安坊那块野地,真的买下来了?” “商场如战场,自然当机立断。”王容笑吟吟地点了点头,随即伸出了一根手指,“那一日杜郎君回芙蓉园复命,我就立时寻了万年县廨,以十万钱的价钱将那无法开垦只能贱价出让的十几亩地买下,连地契也一齐办妥。果然杜郎君旗开得胜,如今长安城上下无人不知道大安坊那一株野梅,知道地在我手中,上门询价的络绎不绝。今日玉真金仙二位贵主在这修政坊山第办赏春宴时,金仙贵主已经使人向我买下大安坊那块野地,另许以十万贯,让我造一座比此地更加幽雅的别院,我已经答应了。” 杜士仪见她轻轻摇着一根手指,笑得异常狡黠的样子,惊叹之余不禁打趣道:“这么说,都是因为我折了一支秃梅献与圣人,这才有王娘子的一本万利?” “正是正是。”王容笑着裣衽施礼道,“总而言之,就算加上替金仙贵主营造别院的木石所值,小女也受惠不菲,在此拜谢杜郎君高才了” 这丫头的算计,真是太精明了 杜士仪终于忍不住撑着那石面站起身来。见王容依旧落落大方地站在那儿,他便竖起大拇指赞道:“王娘子真奇才,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恐怕有待时日,令尊也要甘拜下风了” “多谢杜郎君吉言。”王容也不谦逊,在此盈盈行礼拜谢过后,她便微微颔首道,“话说回来,玉真贵主相借别院时,曾言说是杜郎君的主意。今次赏春宴之后,这座山第必定身价百倍,所以此事我也得一并谢过杜郎君。至于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却不敢当。阿爷因昔日从淄州往长安贩琉璃,于是得以为长安首富,因独得秘方,琉璃色彩之妙无人能及,这才无人能超乎其上。可我眼下这些小伎俩,不过是因杜郎君你这贵人而起,不能长久,错过机会就没有下一次了,所以不过运气而已” 能够分清楚做实业,尤其是奢侈品实业,和投机房地产的区别,这小丫头不愧是王元宝的女儿 杜士仪心中越发好奇,面上却故作好奇地问道:“王娘子就没想过,城南诸坊多荒僻之地,若善加仿效,大安坊和这座山第就未必是运气?” “便宜占一次是眼光,占第二次是运气,若以为能够长久,那便是昏头了。”王容见小路尽头人影一闪,皱了皱眉便伸手一招,直到一个脚步矫健的婢女快步走来,她方才似笑非笑地说道,“杜郎君在千宝阁每月惜售那么一点数量的端砚和杜郎墨,难道不是因为深知物以稀为贵?” 对于直爽却不失慧黠的王容,杜士仪不禁大为赞赏,眼见那婢女过来之后,满脸欲言又止的样子,他便知情识趣地点头道:“我趁此机会在各处观瞻观瞻,王娘子不用理会我了。” “杜郎君若有事,四处从者尽可吩咐。”目送杜士仪施施然往山下去了,王容方才没好气地侧头问道,“什么事鬼鬼祟祟的?” “娘子,岐王身边一个从者来找娘子,愿以三万贯,买下此座山第若娘子觉得不够,还可以再添。 “果然。”王容毫不奇怪地微微一笑,见杜士仪那白衫身影已经消失在了视野之中,她不禁喃喃自语道,“还真是因他之故,连中两元……真是福星。” 说到这里,她便看着身侧那婢女说道:“你去告诉那人,此地荒僻,地价微不足道,不过是屋宅之值,再加上花了无数精巧功夫罢了。岐王既然看中此处,便从大王出价即可。” 等到那婢女应声离去,王容伫立片刻,竟也朝杜士仪去的方向缓缓下山。这时候,小丘顶上那本应空无一人的亭子上,一个伸出去的脑袋这才缩了回来。尽管离得远了,那些对答听得不甚清楚,但王缙还是敏锐地瞧出那红衫女郎绝非仆婢。他若有所思地摩挲着下巴,想起杜士仪仿佛还是独身,他的脸上不禁露出了一丝笑容,但旋即又纳闷了起来。 今日两位贵主办这赏春宴,可没听说过长安贵女有相从而来的,那红衫女郎是何方神圣? 第一百九十九章临别肺腑言,意恐迟迟...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于修政坊王元宝山第别院办的这一场赏春宴,王维一曲《郁轮袍》被玉真公主誉为千古悲音,打动全场,一时声名动长安,风采无人能及。席后玉真公主更当场言说保其京兆府解试首荐,一时长安城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今科解头已经成为了这位王十三郎的囊中之物。尽管有心悦诚服的,也有背后诽谤鄙薄的,可倘若今科京兆府解试试官不敢将玉真公主此言置之不理,那这便是铁板钉钉的结果。 至于今科状头杜十九郎在赏春宴上悄然逃席,虽也被有些人拿出来大肆宣扬,可在杜士仪前头已经稳稳打好的名声基础,以及他得天子评点探花第一,又奉旨观风北地的事实面前,那点子风声很快便消停了下去。反而是其将在四月启程动身,更让各方人士关注。因而,一连好些天,杜士仪那樊川老宅门前始终车水马龙川流不息,若没事先约好,特意登门却扑了个空的人也不在少数。 因为杜士仪需得辞行的人着实不少。尽管他和王维不同,与宁王李宪岐王李范处,不过是存着镀金的念头,并不算十分亲近,但临走前总得亲自造访道别,而王维却主动陪了他一同登门。宁王李宪一如既往好打交道,温文尔雅叮嘱路上小心保重等等之后,便因为后宅王妃元氏派了人出来在他耳边耳语数句,他便面色大变,强笑说后头有事,便令王府长史作陪。王维和杜士仪都是擅长察言观色的,见状再盘桓片刻就告辞离去。而那王府长史代宁王赠了十两黄金作为程仪,亲自将杜士仪送到了仪门。 “自从十八皇子养在后宅,大王操心的事情就比往日多多了。”这并非什么秘密,王维在宁王宅中出入既多,出门后少不得对杜士仪轻声解说道,“因从前惠妃二子一女尽皆多病早天,所以大王和王妃对十八皇子分外用心照拂,连哺乳都是王妃亲力亲为。” “大王一贯仁厚宽和,圣人和惠妃这才会交托爱子。” 杜士仪想到便是身为嫡长子的宁王当初让了储君之位,如今李隆基方才能名正言顺,对于闻听其答应抚养武惠妃之子,他并不觉得奇怪。然而,当他和王维联袂到了岐王宅,岐王李范见到他时,这位皇弟就不似宁王李宪那般言辞谨慎了。 大白天喝了个半醉的他醉眼朦胧地硬是拉着杜士仪和王维喝酒,等到自己转眼间又是好几杯下肚,他方才嘿然冷笑道:“若非我心有顾忌,为王十三郎求个京兆府首荐算得了什么!王十三郎,杜十九郎今年可是状头,你明年不能输给了他!琵琶也好,诗赋也好,你若不称精绝,杜十九郎之外,旁人更不足矣!只可惜,我没法让你们当宰相……” 所幸岐王已经醉得狠了,最后一句话声音极低,饶是如此,杜士仪和王维还是同时出了一身冷汗,见服侍的人都离得极远,他们方才稍稍放下了心。等到从岐王宅中出来上了马,杜士仪突然轻声说道:“王兄,不是我过河拆桥,岐王这性子极易遭祸,你若不能劝他,便得另外想想办法。” “大王对我有知遇之恩,你也看到了,那一日两位贵主的赏春宴上,他竟命人请来了李家兄弟为我造势。如此厚爱,我怎能避忌人言?”王维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继而便提起精神道,。总而言之,那一日赏春宴能够令我真正名动京华,亦是你的成全,大恩不言谢,灞桥送行时,别少了我兄弟俩就行了!” “那自然不会少了你们!” 杜士仪笑着点了点头。接下来如毕国公窦家,楚国公姜家,他自也都是和王维同行。一则拜别,二则王维顺便和窦十郎窦锷姜四郎姜度这些稍有些交情的公卿子弟再拉拉关系,等到这一圈转完,已经是午后未时了。当两人来到了安兴坊宋璟宅门口时,看着那座显然是刚刚粉饰过的乌头门,王维不禁轻轻吸了一口气,随即才苦笑道:“姜家窦家我也算是熟识,随你一块登门不妨事。可都说宋开府人见人发怵,我就相陪到这儿为止了。” 知道京兆府解试那两关,眼下便已经开始进入了冲刺期,即便王维得玉真公主承诺首荐,可还是要提防冒出来的黑马,况且宋璟着实是个不好打交道的性子,张嘉贞之前容不下自己只因为苗延嗣,现在就说不好了,一直留在京城的王维犯不着触碰那个地雷,杜士仪便点了点头:“既如此,日后等你春榜题名,咱们有的是机会谈天说地纵谈古今,眼下你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四月初一我辰初时分于灞桥启程,届时再相会!” 两人彼此道别之后,杜士仪方才到宋宅门口投帖求见。通报进去不消一会儿,里头便有人迎了出来,客客气气把他迎进了宋璟的书斋。再次相见,已经罢相的宋璟却是一句客套话都没有,请了杜士仪入座之后便开门见山地说道:“如今奢靡之风愈演愈烈,那一日你在探花筵上不选牡丹,却选了已经谢去的梅花,着实谏劝到了点子上!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但使人人都记得此语,记得尚俭不尚奢方才是不败风骨,那我就是罢相,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不瞒宋开府说,那一日圣人突然命我为探花使,一探长安城中名园名花,我也是发现各处佛寺道观的牡丹芍药尽是观者如云,这才突然想到了宋开府当年的《梅花赋》。正巧随行从者记起了大安坊野地上那一株雷击老梅,我就找了过去,真正说起来,已谢之花是不作数的,最终能得第一,还是圣人有纳谏雅量。”杜士仪知道宋璟即便罢相,可忠君之心绝不会改变,少不得大义凛然一些。果然,他就只见宋璟赞赏地点了点头。 “不错,不能因为话不好听便不说,若人人如此,圣人如何能听到直言实言?”宋璟的目光突然变得如同出鞘的宝剑一般锋芒毕露,直视着杜士仪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所以,你此次奉旨观风,务必要敢说敢言,否则,枉费圣人特意给你的观风名义!尽管并不是直递御前,而是送到尚书省,可有圣人那样的话,没人敢扣下你的上表!杜十九郎,年少登科,便不能磨灭了那锐气意气!” 这番教诲宋璟是诚心诚意,杜士仪听得心头大凛,连忙躬身受教。平心而论,他对李隆基这个前半生英明,后半生昏聩,而且出了名不念旧情的皇帝哪里有多少忠心,只把人当成了需要认真攻略的顶头大上司而已,尽管如此,忠心耿耿的宋璟给他提示的,正是他打算选择的路。 直言情弊,只要把握好度,在时下身为天子的李隆基仍锐意进取的时代,虽非坦途,却是正途! 由宋璟宅中出来,杜士仪又去敦化坊颜宅拜访了颜家诸杰,正巧殷夫人也在,他自然就妹妹杜十三娘求学之事再次拜谢。殷夫人颜真定本就喜欢聪敏好学的杜十三娘,对于杜士仪的这番拜谢,她只是笑着说道:“为人师者,最高兴的不过是得英才而教之。十三娘的学业你尽管放心,等你游历回来,她必然会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只不过,她在我面前表露好几次舍不得了,你可得好好安抚你那妹妹!” 杜十三娘的不舍得,杜士仪自然心中有数。不说自小到大相依为命,只说从嵩山到如今这四年间,两人也是为了彼此各自用心努力,这才能够有今天。当踏着满天星斗回到了樊川老宅时,看到杜十三娘高高兴兴迎了他进去,笑说今天秋娘亲自下厨又做了哪些他最爱吃的饮食,他不禁张了张口,可话到嘴边又不知道如何说,最后不知不觉就在一桌子家常饭菜的面前,错过了时机。 接下来几日,同年同乡同姓之中多有各式各样的邀约饮宴,等到杜士仪携杜十三娘去朱坡山第向杜思温辞行,已经是三月末的事情了。杜思温却没有从前那许多提醒告诫了,拉了杜十三娘身侧一坐,便笑着对杜士仪说道:“此去你不用担心家里,十三郎那热心汉既是如今不再往西域跑,留在家里的十三娘他自然会主动照拂,更何况你还给十三娘找了那样的名师。” 说到这里,他便看着轻咬嘴唇的杜十三娘,含笑说道:“十三娘,舍不得你阿兄是自然的,可男子汉大丈夫,总要走出去一广眼界。本是幽州探亲之便游历北地,如今多了奉旨观风的名头,也不知道多少人羡慕你阿兄!说不定,你阿兄还能给你带个如意郎君回来。” “老叔公!”满心的离愁别绪被杜思温这一番话打岔,杜十三娘登时又羞又恼,可看到杜思温哈哈大笑,而杜士仪则是笑吟吟地看着自己,她只觉得那股心头酸涩减轻了许多。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这才认认真真地盯着兄长说,“阿兄,我会自己好好照顾自己,你一切小心,别逞强!” “这三个字说得好!”杜思温重重点头,却是语重心长地说道,“无论你在京城有多大的名头,在外切记强龙不压地头蛇,不要一味逞强。若到了幽州遇见你的叔父杜孚,把我这封信给他。” 杜思温随手从身旁拿起一个竹筒递给了杜士仪,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也算是我这老骨头再给你撑腰一回!建功立业之类的话我就不说了,我知道你心气高,那些庸脂俗粉看不上,趁着出外,倘使有看中的千金,直接给你家十三娘带个嫂子回来也不错!” 接过那个用油泥封口,盖着杜思温私章的竹筒,杜士仪心知肚明这所谓撑腰是什么意思,当即站起身郑重其事深深一揖。 大恩不言谢,杜思温帮他的实在是太多了! 第两百零一章 蛰伏待飞时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想当初盘桓长安洛阳两京,公卿王侯贵第也都是座上客,然则踏入这并州王宅,杜士仪方才深深明白了,民间不少名门世家的富比王侯竟绝非虚言。王宅东中西三路,西路为园,中路为正堂寝堂等按照仪制规矩的建筑,而东路则是从戏台到酒窖以及包括众多客舍在内,用来待客的地方。今日他送了王翰回来,在客舍用过晚饭后不久,老管家格外恭敬客气地来请,道是主人已经苏醒过来,便引他一路到了王翰的正寝。 大约由于老管家年迈而又资深,檐下那些年轻貌美的侍姬毫不避忌他登堂入室,那些好奇的目光全都在其身后年少俊逸的杜士仪面上身上打量,直到人随着老管家进去,那落下的门帘阻隔住了她们的眼神,这种注目礼方才告一段落。 想起老管家此前引自己进来时,说王翰进士及第之后便丧了妻室,膝下只得一子一女,如今内宠姬人虽多,却无一人生下子女,杜士仪想想人那嗜酒如命的习气,再加上这好色如命,又有那郎主的称呼体悟到其父母双亲都不在,心下不禁有些犯嘀咕。 这还真是符合唐人及时行乐的性子 “我都换了惯骑的马,又甩掉了那些碍眼的从者,只一个懵懵懂懂的梧泉跟着,居然还能有人管闲事送我回来,真是太不容易了。” 杜士仪才看到老管家打起长榻前那一层薄若蝉翼的亳州轻容,就听见了这么一个懒洋洋的声音。紧跟着,他就看清楚了那斜倚着一个大引枕的男子。此前相见,王翰跌倒在地满脸是血尤其狼狈,他也没功夫留心,此刻再细细观察,就只见王翰面庞阔朗,下颌蓄须,整个人透出了一股疏懒而又豪爽的气息来。而他打量过去的时候,王翰也饶有兴致地端详着他,突然用手一撑坐直了身子。 “这位郎君绝非无名之辈” 见自家郎主目光炯炯,老管家顿时一愣,随即方才想起杜士仪只说过姓杜,其他的确实并未明言。果然,还不等杜士仪回答,王翰便笑道:“若心有所求者,目光必然游移,身段不知不觉便要放低,纵使才高八斗,眉宇间总会有怀才不遇的郁气,然则郎君眉宇阔朗,神色自信,顾盼之间只有对王某的好奇,若非官人,便是今科新郎君,林老,这位郎君姓氏为何?” “是杜郎君……” 林老管家才只说出了四个字,王翰便干脆连鞋子都不穿直接下了长榻,竟是赤足冲到了杜士仪的面前,两眼放光地问道:“莫非是京兆杜陵杜十九郎?早听说杜十九郎得圣人钦点北地观风,我还想何时能到并州来,想不到今日这么巧就给我撞上了好,好,前时张使君还提到,明岁制举有直言极谏科,我还说有直言如杜十九郎者,我又何必去凑那热闹,今日既然得见,该当浮一大白” 都伤成这样了,还要喝 杜士仪见王翰器宇轩昂,仪表堂堂,言行举止大显豪爽,虽生相交之心,可对方都伤成这样了,还一心想着喝酒,他瞥了一眼面如土色却不敢劝谏的林老管家,只得一本正经地说道:“王兄抬爱,本应舍命陪君子。可你既然盛赞我直言极谏,那我眼下对王兄也不得不直言极谏一回。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父母在,不可损伤,父母不在,更不可损伤,须知王兄还有一双儿女或者用一句通俗的话说,身体是本钱,若是掏空了身子,酒色财气再好,恐怕也不得长久享用。王兄不妨酣然高卧一晚上,若要喝酒,改日我再相陪如何?” 林老管家看惯了自家主人那些臭味相投的友人,以及趋奉逢迎以求荐书引见的后辈,见杜士仪今日才初见王翰,就这般直截了当到委实不客气,他心下赞同的同时也不禁捏了一把冷汗,唯恐王翰脾气上来就此翻脸。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王翰眨巴眼睛盯着杜士仪看了好一会儿,突然一声不响回到长榻边上一屁股坐下,随即径直便躺了下来。正当他心里七上八下之际,这才听到了王翰轻轻哼了一声。 “杜十九郎,除却二位张使君,敢劝我嗜酒如命王子羽少喝酒的,你是第三个今天你说得在理,我听你的” 杜士仪见人转身便睡,顿时莞尔,待到林老管家如释重负地要送他出寝堂,他便低声说道:“我的事情,还请林老管家暂时不要声张。并州张使君处,我已经命贵府的人前去投书,其他地方我不想惊动了。” 林老管家此刻对杜士仪已经是打心眼里感激,别说如此小事,就算再离谱的他也愿意一口答应。他服侍了王家两代主人,可王翰这位主人可说是最难以伺候的,尤其是前时老主人也去世了之后,更无人能够管得住随心所欲的王翰 当他把杜士仪送回客舍安置的时候,心中忍不住生出了又一个感慨。 要是主人的朋友里头,能多些如同杜士仪这样不是凡事只顺着他的,他就该额手称庆了 日落时分太原城夜禁之前,一骑人抵达了并州大都督府门前。下马通报了姓名之后,他立时被引进了后头官廨。待到见着新官上任才数月的并州长史张说,他恭恭敬敬跪下磕头,双手从怀中取出了一个小小的铜筒,道是自家主人命他千里迢迢送来的信笺,随即才在张说的示意下,随着从者的引领前去休息,等待明日执回书返程上路。 张说如今五十有四,然则两鬓早已白发苍苍。当年从宰相的巅峰跌入谷底,甚至一度被贬岭南,看不到任何翻身的希望,一贯保养极好的他便是在那时候迅速苍老了下去。尽管这几年调养得宜,然则那段困窘岁月带来的影响,仍然深深刻在了他的额头上。此时此刻,打开铜筒取出那一卷信笺,他展开扫了一眼,一时忍不住若有所思地用手叩击着桌案。 当年铲除太平公主的功臣,武官们大多出典北衙禁军,风头一时无二,而一度出任宰相的人却几乎没一个有好下场,如刘幽求便是死在了贬所,他亦是千方百计方才得以重新受到任用。前时他在幽州都督任上政绩斐然,这才来到了并州接任张嘉贞留下那一摊子,自然心怀壮志。须知并州比起幽州来,距离京兆长安可要近多了,张嘉贞那一步登天就是如此轻轻巧巧迈出,可如今换成是他,便不能只寄希望于天子能够突然想起从前相伴东宫的情分,想起他的能力亦完全不输于姚崇。所以,他自从出任幽州都督之后,除却苏那里一直有书信往来,对天子宠臣王毛仲也下了不少苦功夫。 要拉近当年在一条战壕中的交情,便不能突兀,先得以旧情作为纽带,好歹他们当初曾经都是藩邸旧人 可是眼下王毛仲来的这封信,着实让他又是凛然,又是为难。王毛仲的信上除却告知他张嘉贞迁中书令,源乾曜进侍中之外,竟还直言不讳地说,奉旨观风北地的新科状元杜士仪与他有过节尽管并没有要求他做更多的,但话说到这个份上,他哪里还会不明白那个看似粗豪实则深沉的家伙打什么主意? 平心而论,他对于天子突然让一个尚未授官的新进士观风北地,心中自然嗤之以鼻。科举成绩再好,不过是纸上谈兵,因而杜士仪自己说要出来游历,这是有自知之明,可堂堂天子凑什么热闹?顶着那样一个名头,再加上杜士仪出身京兆杜氏名门,难得的才子,早已被人捧到了天上,还不得飘飘然? 更何况,张嘉贞在并州长史任上都曾经被人诬告过,倘若眼下他的属官之中有人向杜士仪告黑状,他得提防到什么时候?人在暗处,他在明处,就算他强势,也不能明目张胆拦着言路?此前在得知杜士仪要北上观风的时候,他就做好了两手准备。 可要是真按照王毛仲的支使去做,那也大有隐患……张家算是地地道道的寒素之家,祖父和父亲两代都没有出仕,他若非制科高第,也不至于有如今的机缘。而前一次京兆府那桩案子他也听人说过,京兆杜氏德高望重的长辈杜思温,可是亲自给杜士仪出过头若他在这个节骨眼上不出政绩,而只顾着王毛仲的请托,恐怕会因小失大 “使君,王娘子来了。” 门外突然传来的声音让张说一下子惊醒了过来。想到昔日自己困窘时,王元宝于他家眷多有照拂,此次太原城中飞龙阁重修,正是自己投之以桃报之以李,请王家送了琉璃窗来。先前也是他吩咐人从飞龙阁回来之后,立时引来见自己,他不动声色地将纸卷塞回了铜筒,这才颔首说道:“请进来吧。” 见那年方十五六的女郎随着家仆的指引进来,旋即裣衽施礼,张说便颔首笑道:“令尊富甲长安,些微小事却还要你亲自抛头露面,也未免太不顾惜自己的女儿了。你此来并州,不妨四处游赏,多盘桓几日再走。” “多谢张使君厚意。不过,飞龙阁是当年高宗陛下和则天皇后巡幸并州时,曾经登高俯瞰的地方,如今既然要重修以备圣人东巡,自然要尽善尽美。能够用琉璃坊的琉璃窗点缀其中,阿爷若非不能分身,恨不得亲自来,我也是战战兢兢,唯恐一个不慎,糟蹋了张使君一片苦心。” 说到这里,王容见张说面色霁和,目光瞥见案头那一个分明是和不知何地通信所用的铜筒,她便笑吟吟地解说了尺寸用料等等,最后方才不动声色地说道:“阿爷前时让人苦心钻研,最终终于做成了几具七宝琉璃榻,最是夏天纳凉之物,有助于安眠。张使君坐镇并州,又管辖天兵军,日理万机自不用说,所以阿爷特意嘱我捎带一具,让张使君能够安心在这炎炎夏日处置大事。” 第二百零二章 灵犀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王元宝能够在自己被贬出京的这些年陡然而成长安首富,张说固然不曾亲眼得见,可家人受过恩惠,其余种种他也亲耳听过。见王容如此知情识趣,他又早已听闻王家和长安城中各家公卿贵第皆有交往,资助士子交接文人,名声极好,此刻谦逊两句后便坦然收下。他对王家发家的那点事却有些好奇,刚刚权衡利弊想得头昏脑涨,这会儿王容既然来了,他有心松弛一下神经,索性就留着王容坐下,问起了王元宝从寒微到富贵之后的陈年往事。 他本只是为了放松,可谁想到王容口才极好,不知不觉他便被其勾起了兴致,不时还惊叹或是评点两句。当他意识到已经不早的时候,须臾便已经过去了半个时辰,见王容要告退,他也不知道哪儿生出来一个念头,突然心中一动随口问了一句。 “令尊身在长安,发家之后,又周旋于达官显贵之间,就不曾遇到过有人仗势凌迫?” 张说这些年一直在外任,和王家并没有什么往来,此番王家特意在并州飞龙阁重修事宜上插上一脚,也是因为王元宝觉得张说极可能还要回朝高升,打算再攀一攀交情,如此日后张说飞黄腾达之际,王家事先结了善缘,自然也会与人为善。此时此刻,王容听到张说突然询问这个问题,心里顿时平生狐疑,当即字斟句酌地说道:“阿爷总是秉持和气生财之道,尽心竭力把那些为难的事情都消解了,因而这才能够在长安城立足。” “和气生财……可并非每一件事都能这般如意。” 张说怎会对父亲是否遭人仗势凌迫感兴趣?就算有,也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对人诉苦又有什么好处? 王容低垂眼睑,瞥见张说口中问着父亲的事,目光却落在了那铜筒上,她心中突然浮现出因己及人感由心生八个字。 “使君虽则垂询,可我身为女儿,还真的不知情。料想阿爷只是一介商人,哪敢与人为难?不如意的事情忍一忍就过去了,树大招风,即便不能名声无暇,可也总得不能落人话柄,落人把柄。若真的豁出去争眼下一时之气,别人看在眼里,必然觉得阿爷仗着有些钱财便嚣张跋扈。所以这些年来,阿爷在长安城中素来名声好得很,故而就连几位大王贵主,有些什么事情,也会寻上阿爷。” 张说原只随口一问,此刻却凛然而惊。商场虽和官场不同,但有些道理却是互通的。他若有所思挑了挑眉,又不动声色闲扯了一些别的话题,这才放了人离去。就在王容告退之后不过片刻,外间便传来了一个声音:“使君,王郎宅中命人前来投书” “这个王子羽,晚间设宴请他他不来,这会儿却又来投书” 对于王翰,张说是又爱又恨,喜其诗文,恨其狂狷,但其醉酒后时而憨态可掬,时而又狂放歌舞的样子,却又尽显名士风流,因而大体来说还是爱重更多一些。此时此刻,他没好气地摇了摇头,最后还是吩咐呈进来。可是,当接过那竹筒打开之后,他展开纸卷的第一眼便愣住了。 王翰的字迹,他是最熟悉不过的,可眼下这根本不是王翰的字迹,谁人如此大胆,竟敢冒名投书 他刚要发火,可待看到信笺上那敬禀张使君足下的抬头之后,开门见山道出了身份,他的眉头便不知不觉舒展开了,竟是低声喃喃自语道:“说曹操曹操到,竟和王毛仲的信前后抵达并州……” 杜士仪这一卷投书,言辞恳切而恭谦,尤其是起头那一句“公旧日一登甲科,二至宰相,文名远播四海;而今一督幽州,二镇并州,军略天下皆知”这文武双全的褒扬,张说一见便心中欣然。无名子为了干谒于他而送上的颂文他见得多了,可杜士仪并非无名之辈,且不说其于两京诸王贵主公卿之第都大有声名,单单只说天子面许其直,宋憬座上嘉宾这两点,这投书的内容但使传言出去,对他自然大大有利。 既然心情好了,见杜士仪此后洋洋洒洒一大篇都是骈文,和往日那些行卷干谒的士子没什么两样,他原本的提防警惕更少了三分,暗想到底只是个初出茅庐的书生。及至再浏览下去,看到那傍晚初到并州,不及亲自投书拜谒,只因路遇王翰醉酒坠马,将其送到家中云云的解释,张说本就知道王翰是何等性子,不过置之一笑。待看到最后,见杜士仪直言自己起意登科后游历北地本是为了增广见识,谁知因缘巧合得天子钦点观风,诚惶诚恐,必当以所见所闻实情上奏,绝非只为奏州郡之短,亦将直言功绩民声时,他终于轻轻舒了一口气。 看这样子,此子兴许不是来挑刺的,那就先搁在一旁,横竖不是最要紧的事。能够打动宋憬那块硬石头的年轻人,怕是性子差不多,和他恐怕不相合 由长安到太原,东出潼关之后一路往东北,经蒲州、晋州、祁县而至太原,却和到洛阳并非顺道,再加上自己此行是奉旨观风,而不再是最初计划中的探亲外加游历,因而杜士仪也就不好假公济私去洛阳看看崔十一是否真的正往文武双全的那条路走,更不好去嵩山探望卢鸿,只能让人带信前去问候。此时此刻身处王翰家中,本想投宿旅舍的他倒也没什么不习惯,只是那林老管家早起就亲自来关照起居,言辞中每每流露出吾家主人若有郎君这等诤友,则万幸之至的话头,让他有些哭笑不得。 他昨夜那番话,可不单单是为了不让王翰带伤喝酒,他自己一路风尘仆仆,也想早点脑袋挨着枕头休息 林老管家絮絮叨叨地还打算旁敲侧击,就在此时,外间就传来了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林老,杜郎君可是在里头?” 那声音先至,下一刻,人就委实不客气地进了门来。昨晚大约睡得还不错,若不是王翰那块包头的帕子,旁人从精神奕奕的他脸上看不出半点受伤的痕迹来。他一进来便不由分说地吩咐道:“林老有这功夫缠着杜郎君问东问西,还不若去好好管教梧泉,先把他身上那股怕事的劲头给去了一大早就跑到我面前磕头求饶哭哭啼啼的,简直像个女人你看看杜郎君门下的那昆仑奴,一大早就在那侍弄马匹擦刀磨剑,哪像那小子那般小家子气” 眼看王翰把林老管家给连哄带骗弄出了门去,杜士仪想到其刚刚提到的田陌,一时面色极其古怪。对于田陌这个第一爱好种田,第二爱好被杜十三娘硬生生教导得喜好书斋理书的昆仑奴,他原本是打算顺其自然,放任人宅在家里不打算带出来的,可婢女随侍不便,赤毕刘墨之外,他总不能没有自己人随身,最后他只能无视于田陌的幽怨,硬生生把人带了出来。王翰所言擦刀磨剑,恐怕是看错了那小子手中的用具 “杜郎君?” 耳畔这一声唤立时让杜士仪从遐思中惊醒了过来,见王翰已经到了面前,他少不得拱手见过。可还没客套,王翰便热情洋溢地说道:“杜郎君初来并州,听说已经投书了张使君?既然已经投书了,不妨正大光明去见一见。我绝不是夸口,这并州先有张相国,再有张使君,内外整肃绝无差池,若要观风,禀明了张使君,我带你四处去,岂不是正好?” 尽管才刚到太原城,但自祁县进入并州境内,杜士仪一路上只见农人耕作四野祥和,确实是一片欣欣向荣的盛世景象,足可见王翰此言多半不虚。至于那些和他在登封经历过的土地兼并放高利贷等林林总总,却是天下通病,不能作为评判州郡长官的基准。于是,既然王翰如此热心,他想了想便点头笑道:“王兄既是如此说,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有请王兄代为引见张使君了。” 作为大唐重镇,并州牧素来不为实职,由诸王兼领,下设长史管辖一州之事,因而大都督府常常被人称之为长史署。这一年并州解试第一关晋阳县试就在次日,因而才一大早,长史署门前三三两两等候着投书给并州长史张说的读书人,尽管知道此时已经没有太多可能得张说青眼,可那种万一的可能性,已经足以让人趋之若鹜。当远处十数骑人行来,到长史署前下马之际,也不知道是哪个眼尖的人突然嚷嚷了一声。 “是王子羽” 杜士仪还不及下马,就只见三四个年纪不一的士子一拥而上,把刚刚落地的王翰团团围住,一个个自报家门之后就忙不迭地自荐。尽管他才刚刚从那一场决定人生的连环大考之中脱颖而出,可此刻这种最最熟悉的场面,仍不免让他生出了熟悉的亲切感。 王翰对这种一拥而上的场面已经很有经验了,他只是重重咳嗽了一声,那几个士子就很快安静了下来,可下一刻,他却是伸手对杜士仪一指道:“各位,我寓居太原多年,早已不理世事,这科场中事,要求我,何如一求京兆杜十九郎须知他连夺解头状头,关试亦是豪取第一,圣人又钦点探花第一,如此才俊若赞各位一个好字,谁人不看重诸君文章?” 这祸水东引的伎俩顿时让杜士仪好一个措手不及 他也顾不得咒骂王翰这一招好生狡猾,见那三四个人立时两眼放光地上来围堵自己,他一时陷入重围。等到好容易突破重围和王翰会合时,无可奈何的他手中已经多出了好几轴墨卷。此刻,站在大都督府门口的王翰已经命人通报了进去,一个书史笑吟吟迎了他俩进门,便知机地打圆场道:“杜郎君初至太原,诸位郎君慕名行卷,足可见杜郎君声名远播。” 被王翰这家伙那样夸张地嚷嚷,他就是没声名也变得有声名了 腹诽归腹诽,但看着手中那一卷卷装帧费心的墨卷,杜士仪终究还是转身交给了背后的田陌,因吩咐道:“把这些保管好,回去再看。” 王翰看着这一幕,面上的笑意顿时更深了。进了长史署穿行了数个院子,远远看见那红白相见的一座小堂,他便没事人似的解释道:“那便是张使君见客的半月堂了” 然而,正把墨卷交给田陌的杜士仪,却正好瞧见一个熟悉的红衫女郎在几个人的簇拥下往不远处刚刚经过的大都督府侧门出去。当那边厢亦是投来了好奇的一睹时,四目相视,他便只见王容一如从前那般微微颔首,他连忙回之以笑容,心中却有几分惊喜。 怎么会这么巧? 第二百零三章 面唾不容情,他乡遇故知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宋憬和张嘉贞源乾曜这三位宰相,杜士仪都已经见过,每个宰相都有每个人不同的特质,因此他心里对张说这位曾经的宰相自然颇为好奇。然而,当他来到王翰口中的半月堂前,这种好奇却一下子变成了难以置信的狐疑惊悚。倒并不是因为有人拦着不让他们进去,而是堂中传来的阵阵呵斥,让他丝毫提不起就此踏进门去的勇气。和张说名扬四海的文章之名相比,里头那骂人话的粗俗实在是让人叹为观止。 “蠢汉,如此破烂货你也敢拿上来,不止瞎了眼,这心也瞎了滚下去给我重新写来一日之内,要是再如此敷衍了事,你这录事也不用再做了,我上表奏免了你,回乡去做你的田舍汉”随着咣当一声,仿佛砸了什么东西,杜士仪就只见一个人影狼狈不堪地抱着一卷东西从里头逃窜了出来,那情景用抱头鼠窜四个字来形容简直是再恰当不过。然而这还没完,追着这已经够倒霉的录事出来的,是一句更凌厉的骂人话。 “啖狗屎的狗鼠辈书都读到狗身上去了” 杜士仪忍不住侧头看了一眼王翰,见其面色如常,再看那领路的书史,面上更是一副司空见惯的淡然不惊之态,他终于确定自己不是耳朵出了问题。这位日后会被人和苏合称为燕许大手笔的张相国,骂起人来还真是称得上不挑用词 而仿佛是打算让内中主人把心绪平静下来,王翰很是淡定地向杜士仪招了招手,旋即饶有兴致地就这半月堂前一株垂柳品头论足,仿佛忘了今天来的目的,豪兴大发到几乎要即兴赋诗一首。亏得张说很快就命人请他俩进去,杜士仪在松了一口大气的同时,心里不禁对此番见面更加生出了几分好奇。 刚刚听到的那喝骂声虽烈,可甫一见面,杜士仪就只见张说虽须眉斑白微微有些老相,但人看去风度儒雅,依稀能看出年轻时的俊逸,实难想象这啖狗屎三个字怎会从其口中说出来。而他拜见过后,张说开口说话时,刚刚的急躁易怒也是丝毫不曾表现出来。 “二月进士科一发榜,杜十九郎的名声须臾就传到了这并州,谁人不道京兆杜氏又出一才俊解试首荐,进士科状头,然则关试书判能得第一,着实令人惊叹得很你若不早早言说要北地游历,以你才学,只消过了吏部书判拔萃科,即刻便授官,不数年便可立于朝堂之上”盛赞到此,张说突然词锋一转道,“只是没想到,你一到并州,就和子羽撞上了他亦是年未弱冠便进士及第,至今已经十余年,算是你的老前辈了。” “使君这话怎么听都不是夸赞。”王翰虽则狂狷,可还不至于真的完全不懂上下之分,苦笑过后便一摊手道,“只是我素来贪杯,为免误事,我还不如省省心的好。” “酒要适可而止,否则平白辜负了你这天生好文采”张说一个忍不住,又是苦口婆心地训丨诫起了自己颇为看重的这个并州英才,下一刻才意识到旁边还有杜士仪在,少不得干咳了一声,“杜十九郎,你在并州期间,不若就住在子羽家中,也不用投宿了。横竖他素来呼朋唤友,家中空屋极多,既可会文,也可以让他带你四处走走看看有他在,这并州大都督府你们也可进出无阻,天兵军亦然。听说你适才在门外,还被人拦住行卷?你名声在外,若发现有真英杰,也不妨荐了给我。举才无遗漏,也是州郡长官之责……” 和刚刚那声色俱厉骂人的张说相比,此刻这些话使人顿生如沐春风之感,一时杜士仪也难以确定,哪一面才是张说的真面目,抑或是两面都是刻意做出来给他看的。好在这些并非当务之急,午间张说留他和王翰用饭,又让人请来了大都督府中几个看重的属官,却是当着众人的面,又用各种溢美之词赞了他一大通,闹得人人对他热络殷勤备至,满心认为他和王翰一样,极得张说礼遇敬重。自然,在王翰的巧妙挑唆下,敬酒的更是一个接一个。 一顿饭终于熬到了尽头,张说的心腹从者张宽亲自送了双颊赤红显然半醉的杜士仪和王翰出来。走在半道上,杜士仪突然打了个酒嗝,随即似醉似醒地问道:“我和子羽兄进……进来的时候,瞧瞧见一红衫女郎,不……不知道可……可是张使君内眷?” 若杜士仪此刻还清醒着,如此直截了当的问题不免失礼,可这会儿张宽见其眼神迷离,当即便笑了起来:“并非内眷,想来杜郎君应该听说过长安首富王元宝之名。那是王元宝家中幼女,受父亲差遣,送了琉璃来修缮城西北的飞龙阁。” 原来还真的是这么巧 杜士仪轻轻吸了一口气,正要再问,一旁的王翰已是惊叹道:“此等大事,竟然让女子出面?” “听说王家二子都有些呆气,故而王元宝极其看重幼女,从小熟读经史不说,算学亦是极其出众。使君留她住在内宅,据说夫人亦是对其赞不绝口,若非王家乃商贾,兴许会动了结亲之念也不一定。”虽说是张说家务事,但张宽深得张说器重,王翰又是往来不避忌的,杜士仪还醉着,他便随口玩笑道,“只是,此女机敏慧黠,寻常男子娶回去,怕是压不住她” 杜士仪听着这话,就仿佛寻常醉汉似的,前言不搭后语,又胡乱扯了几句别的。而那张宽目送人上马,立时匆匆回转半月堂,将杜士仪和王翰这出去一路上说的话如实对张说禀报了一遍。果然,自家主人听完之后就笑了一声。 “怪不得和王子羽臭味相投,果然一介名士而已,诗酒美人,唯此三物才会有所动心。此等人物若我今后能够再登朝堂,必会沿用为文学俊士,罢了,让子羽带他四处去逛,不用太理会他。” 离开长史署摇摇晃晃上马的时候,杜士仪暗自舒了一口气,若有所思地想起了王容在长安城那一本万利的两笔生意。想到这一次专程来太原,那个算计精明的丫头恐怕不单单是为赚钱,他不禁在心里笑了一声,可下一刻,他就听到耳畔传来了王翰戏谑的声音。 “杜十九郎,都说进士及第之后,正好相配美娇娘,你这夺下状头,又是风流倜傥少年郎,在长安时莫非就没有人登门提亲么?我怎听说,你在长安时,一直住在平康坊崔宅,便因为将是崔家子婿?” 这家伙好八卦 见王翰一脸兴致勃勃,杜士仪不禁没好气地道:“只因我和崔十一郎情同兄弟而已,子婿之说纯属子虚乌有,子羽兄可别牵强附会” 话一出口,见王翰立时嘿然而笑,目光中流露出几许意味深长,杜士仪登时意识到,自己这装醉竟被人看穿了。尽管如此,确实喝了不少的他也懒得解释什么,坐在马背上微微出神。 这几年间,他也见识过各种各样的女子,从他那个性子坚韧而执拗的妹妹杜十三娘,从崔五娘那样的大家闺秀,到公孙大娘和岳五娘那等相当于剑侠之类的奇女子,再到玉真公主这样的天家贵主,王容这样的富商之女,他深深庆幸于这是个能容得下女子在外抛头露面,能够容得下女子行男子之事的时代否则他便要忍受裹小脚,以无才便是德为闺训的丨妻子 就在脑海中闪过那一个个倩影的时候,他陡然之间听到了一个爽朗而甜美的声音:“杜郎君” 杜士仪闻声看去,就只见路边一个卖各种水果的小车之前,一个熟悉的人正对自己招了招手。尽管为男装打扮,但她身侧的佩剑和那张明艳慑人的脸,仍然让他立时认出了她来――说曹操便见到了一个,这不是来无影去无踪的岳五娘还有谁?然而,更让他大吃一惊的是,这位岳娘子打过招呼之后,伸手往旁边一拽,那个几乎把脑袋埋在小车上,仿佛正在挑选果子的人立时被她硬拉得转过身来。 竟然是那小和尚罗盈见鬼了,才只一年不到,小和尚怎么突然就蓄满了头发? 面对这个出人意料的组合,杜士仪简直想揉眼睛证明自己有没有看错,随即连忙策马上前。而他身侧的王翰自然更为好奇,连忙双腿一夹马腹跟了上去。待到近前,杜士仪见小和尚满脸通红看都不敢看自己,而岳五娘则大大方方地又打了招呼,他才面色古怪地问道:“你二人这是……” “杜郎君,不是你想的那样”罗盈见杜士仪直接一开口就是你二人,这下子终于慌忙摇头道,“是我领方丈之命,去幽州的路上正巧遇到了岳娘子……” “这还真巧啊”杜士仪打了个哈哈,见岳五娘的脸上满是得意,他哪里不知道小和尚恐怕被这位古灵精怪的岳五娘给耍得团团转。奈何此地不是谈话的地方,他四下一张望便开口说道,“子羽兄,不想他乡遇故知,不知我请了他们回你家中说话可方便?” “美人造访,自然求之不得。”王翰觑着这一对显然极其不协调的组合,也有些犯嘀咕,爽快地随口答了一句,见那少年郎竟是更尴尬了,他便轻咳道,“多个少年郎也不要紧,反正我家空房子多得是” 岳五娘听得杜士仪邀约,想也不想便答应了下来,她既开口应下,罗盈也只能硬着头皮点头,临走前还捎带了之前在这儿买的一袋果子。等来到西城西北隅那座豪宅,从小在安国寺长大,又因是未受戒律,只是剃了光头的小沙弥,并未造访过那些世家名门的他随着登堂入室时,便很不自然了。尤其是当进了宅中客舍,杜士仪再次盯着他的脑袋瞧时,他终于忍不住一把抓下了那假发。 “是岳娘子说,我这样子行走在外不便,硬是让我戴上的。” 第二百零八章 赠君琉璃,愿君荣归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长史署的前院之中,一匹匹马从马厩中牵了出来,一个个张说精心挑选的卫士正在整理行装,两个书史则是和那年过不惑的从者钱林正在商量着什么。至于陡然得知杜士仪要前去蔚州横野军安抚铁勒降户的赤毕和刘墨而言,他们着实吃了一惊。 知道事已至此无可挽回,赤毕皱了皱眉便沉声说道:“其他行装放在王郎君府上无碍,可既然要出发去那样情势复杂的地方,杜郎君不能只靠张使君派的这些人。我回去再挑三个人,在城门处和郎君会合,刘墨,你和田陌留下在王宅” “赤毕大兄……” “你毕竟不是自小习武出身,比不上我们几个曾经随赵国公鞍前马后出生入死” 赤毕一句话之后,见刘墨无话可说,他见杜士仪点点头首肯了自己的建议,又叫了王翰来解说此节,那位王郎君爽快点头,却又嘱咐他们回去之后,叫上他府中的一对双胞胎护卫,他自然满口答应了下来,带着刘墨匆匆出了长史署。 此时此刻,杜士仪轻轻拍了拍自己双颊,回头瞥见岳五娘和小和尚罗盈两人仿佛在那嘀嘀咕咕说着什么,他想起岳五娘起头嘱托自己办的事情,想了想便朝他们走了过去。 “此去蔚州吉凶难料,你们就不用跟了。岳娘子想打听的事情,临走之前我会找人问问,你和罗盈就启程去幽州吧。” “就算打探着了,你指望我们俩单身入奚吗?”岳五娘没好气地挑了挑眉,这才似笑非笑地说道,“那些卫士看着骁勇,但别人对他们总要提防一二,我和罗盈充作随从,别人未必会注意我二人,你也多两个帮手突然接下这种要命的任务,我不跟着你,回头你家十三娘子恐怕就要哭死了你要心中过意不去,就当你欠我一个人情好了” “对对对。”罗盈虽听不懂岳五娘那单身入奚是什么意思,但还是立刻把头点成了小鸡啄米,连声说道,“我还欠着杜郎君你的人情呢,岳娘子说送信去幽州的事情不急,我跟着兴许能帮上忙。” 面对这一对吃了秤砣铁了心的奇怪组合,杜士仪想想岳五娘的飞剑之术和小和尚的棍子,确实远比张说派来的那些卫士更值得他信赖,终究还是点了点头。然而,就当他被人引进一间小屋,换了一身更方便于行动的窄袖胡服出来之后,却只见一个双手捧着匣子的妙龄婢女正在东张西望,等瞧见他时,她立时眼睛一亮,一手抱着匣子,一手提着裙子,一溜小碎步跑了过来。 “杜郎君” “你是……” 杜士仪对其人完全陌生,见其闻言笑而不答,只是双手呈上了那个匣子,他顿时更纳闷了。 “我家王娘子是杜郎君同乡,闻听杜郎君身负重任即刻便要启程,所以嘱咐我送此物给杜郎君。”见杜士仪显然已经明白了过来,那婢女便恭恭敬敬地说道,“这匣子中是琉璃坠一件,兴许对杜郎君有些用处。” 见婢女施礼之后垂手而立,杜士仪见岳五娘正笑吟吟地看着他,小和尚则是显然懵懵懂懂的,他也顾不得这两人都在想什么,低头若有所思地打开了匣子,却只见里头果然躺着一枚琉璃坠。随手取出其对着日头细细查看,他那狐疑的眼神立时完全敛去,取而代之的则是若有所思。 这竟不是寻常的琉璃坠,其形为狼,工艺巧妙逼真,尤其是狼头那种狂野凶悍尽显无疑,而狼眼竟会随着光线婉转流波,却是更加难得。这样的坠子在中原未必能有多大销路,可在崇拜狼,甚至还将狼奉为图腾的突厥人和铁勒诸部当中,那价值就不一样了,此行兴许能用得上也未必。 “请转致王娘子,多谢她一片苦心了,我会用心使用。” “杜郎君不用客气,我家娘子说,倘若杜郎君道谢,便请婢子回复说,杜郎君令娘子有万金回报,如今仓促之间,只能回馈如此一些小玩意,已经很过意不去了。预祝杜郎君此去马到功成,平安归来” “既如此,我也预祝她继续日进斗金,财源广进”随口说道了一句,杜士仪突然生出了玩笑之意,遂又添了一句,“另外,你家娘子老是这般料敌机先,难道不怕和她打交道的人压力太大?” 见那婢女先是讶异,随即抿嘴一笑,再次裣衽施礼后便转身离去,杜士仪这才把东西放回去,再次低头端详着手中尚未合起的匣子,却发现旁边多出了两双好奇的眼睛,竟是岳五娘和罗盈不知道什么时候围了过来。前者仿佛寻常女子似的,眼睛只好奇地盯着那一枚色泽微带黑黄的琉璃坠,后者则是在瞅了好几眼之后,鼓起勇气向岳五娘问道:“岳娘子喜欢这坠子?日后若我瞧见了一模一样的,我买了送给你” “谁要你买?”岳五娘又好气又好笑地侧过了头,见小和尚面色绯红,她便似笑非笑地说道,“杜郎君既然和琉璃坊那位千金有些交情,我喜欢的话,日后请人送我就行了,何必花大价钱去买?” 知道岳五娘便是这脾气,杜士仪也不理会她的戏谑打趣,只是那不小的匣子拿在手上实在是麻烦,他索性把琉璃坠子贴身藏了,随即将匣子放入了马褡裢中。眼见王翰正在和张说的从者钱林说着什么,两个书史亦在旁边,杜士仪算了算赤毕回去要带来的人,便转身朝那些已经预备停当的卫士走了过去。大约是得了严令,众人连忙躬身行礼不迭。他颔首吩咐不用多礼,再一打量众人眼色,见虽则大多都还镇定,却也有不少心不在焉,甚至神情低落。 “可有是家中独子的?” 尽管不知道杜士仪缘何问这个,但众人面面相觑了片刻,还是有人应了一声,见杜士仪示意出列,那三十出头的卫士立时走了出来。紧跟着,杜士仪又问了谁人儿女尚幼,谁人只有单亲,待挑出了整整六个人,他便沉声说道:“此去蔚州,人不宜多,我和王郎君还另有随从,你们就都留下吧。” 闻听此言,被他点出留下的那六个卫士顿时全都大吃一惊。尽管张说治军严谨,严令之下无人敢违命,可蔚州动荡之际,就这么一丁点人前往,若有万一就是去送死的,谁人心中没有忐忑惊惧?此时此刻,见杜士仪一副不容置疑的口吻,他们互相对视了一眼,正犹豫着搬出张说的将令,杜士仪却又说道:“此事我自会禀报张使君,你们不用多言了。至于随我和王郎君同行的人,也不用一味忧惧,大家都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生则同生,死则同死。倘若那些降户真的敢作乱,那等着他们的便是灭族之祸” 见杜士仪一个名声赫赫的文士,说话却如此直白,一众卫士诧异之后,不禁都觉得心头那沉甸甸的感觉为之一松。等到杜士仪点头离开,竟真的去禀报张说,无论是被点名留下的,还是要随行的,一时都不禁轻声议论了起来。 “杜郎君倒是好胆色” “若没有那胆色,张使君怎会撇下长史署那么多属官,单单挑上他?” “别提了,吕郑两位兵曹都想着立时发兵朔州和蔚州,谁愿意去送死?” “若是送死的话,张使君又怎会亲自出马?真要打起仗来有什么好处,那些铁勒人也不是吃素的” 等到杜士仪请得张说允准回来,王翰等人亦全都预备好了,草草用过昼食,一行人一一上马出了长史署,继而径直驰往太原城外城北门。然而,与人会合时,当杜士仪看到赤毕四人以及王翰点名要的一对双胞胎护卫之外,还跟着个黝黑的家伙,他顿时大生恼怒。 “怎么把田陌也带出来了?” “实在拗不过他,他说杜娘子行前就嘱咐过他,不论什么事都形影不离。”赤毕的脸上露出了深深的无奈,见杜士仪上前厉叱了田陌几句,小家伙死硬就是不肯走,最终只得将其留了下来,他顿时松了一口气。审视了随行人等一番,待发现人数竟比之前自己见时更少了,他不禁又皱眉问道,“杜郎君,怎么随行人只这么一丁点?” “这不是去打仗,兵贵精而不贵多,张使君调派的卫士,我把那些家中儿女尚幼,或只有单亲正待奉养,抑或是独子的卫士留下了。” “这……”赤毕见杜士仪示意他和其他人上马起行,剩下的半截话便不好再说出来。 杜士仪自己还不是家中独子?须知家中还有个幼妹翘首盼归 而杜士仪等人出了太原城时,张说也已经挑好了随行人等,预备随时动身。然而,动身之前,他还不忘将王毛仲所派的第二个从者召了来,却是随手指着案头那一个竹筒,淡淡地说道:“回去禀告王大将军,我已经按照他的主意,把杜十九郎派去蔚州横野军安抚突厥降户了” 那从者确是和前头送信的从者一拨抵达太原的,却是依照王毛仲的吩咐,有意逗留在太原城看动静。为人富有智计的他当听得中受降城那一场屠杀让朔州蔚州突厥降户为之震动之后,遂拿着主人信物立时求见张说,出了那么一个主意。可此时此刻听得张说如此说,竟是让他将如此回函带给王毛仲,完全是自作主张的他终于忍不住露出了几分惊惧之色,可在张说的利目直视下,竟是一个字都难以反驳,只得讷讷答应接过了竹筒。 长史署后头官舍之中,王容站在一片幽静的竹林前,想到刚刚婢女白姜的回复,尤其是那句和她打交道的人压力太大,她不禁莞尔。历来和她打交道的人,不论男女,总要摆出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来,谁人会说道什么压力太大?但愿,这位言行举止每每出人意料的杜十九郎,能够平安载誉归来 第二百零九章 变生肘腋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由太原至蔚州的官道,经秀容、雁门到蔚州,一路凡九百余里,当杜士仪这一行人日夜兼程赶到如今蔚州治所安边县的时候,已经是走了两夜一天。有过前一次在长安洛阳之间快马加鞭疾赶了一次的经历,这一回走夜路,被众人护在当中的杜士仪虽然满身疲惫,但一路顺顺当当。而那双股之间火辣辣的疼痛,也在踏进蔚州州署,面对上上下下那种凝重气氛的时候,被他完全丢在了脑后。 蔚州地处面临突厥的最前线。唐初没入突厥,虽设郡,却一直侨治他地,直到贞观年间大破突厥,方才还治灵丘。而随着开元年间始终厉兵秣马的默啜可汗身死,突厥四分五裂,如拔曳固部同罗部在内的铁勒诸部请降内附,李隆基从张嘉贞之议,在蔚州北面安置,更将五部降户编成了横野军,兵员凡三万人,隶属天兵军,移于山北,有军情则合兵征讨,没有则各自放牧,如今便属于朝廷尚未动兵的使节,横野军只有同罗部的营帐在。而蔚州的治所则是从灵丘移到了原本横野军所在的安边县。 无巧不成书,蔚州刺史杜明泽正是出自京兆杜氏。虽和杜士仪之间的血缘关系早就出了五服,可杜士仪及第之后名声赫赫,就连他镇守这等边陲之地的刺史,也已经从家书之中得知过京兆杜氏出了一位天子嘉许的状元郎。因而,见并州那边不是发天兵军兵马,而是派了杜士仪和王翰来安抚横野军那些铁勒降户,他最初呆若木鸡,随即便不禁气急败坏了起来。 “荒谬,荒谬,这种时候就算要安靖抚民,也应该派大都督府那些属官来十九郎你如今尚未授官,就算得圣人钦点观风,也大可不接此事” “多谢叔父关切,张使君既然自己亦是以身犯险,我又何惜此身?” 嘴上说得大义凛然,杜士仪心里却苦笑不已。想想张说那骂人毫不留情的性子,但使他真的拒绝,天知道这位会在背后使什么幺蛾子,事到如今,他总不成把一个个高官大员全都给得罪了他定了定神,见杜明泽仍是僵着脸不说话,他少不得冲着王翰使了个眼色。 后者当即站起身来,对着杜明泽诚恳至极地说了好一番话。不得不说,王翰若是不喝酒,言行举止风度翩翩,俨然世家公子。而作为太原王氏的嫡脉,亦是并州一带有名的才子,在他的劝说下,原本坚决不肯放两人从此地通行的杜明泽终于松了口。 “放你们前往横野军可以,可决不能只带这么一点人” “叔父,就算带再多的人,一旦同罗部生乱,数千之众席卷而来,别说我带再多的人也于事无补,就连蔚州亦是难以幸免”杜士仪再次对杜明泽深深一揖,随即一字一句地说道,“其实,叔父的顾虑我也知道,不过是怕我初出茅庐却乱逞能。然则张使君派了我来,借重的只是奉旨观风这个名义,真正派用场的,是通悉同罗部上下人情的从者和书史,更何况还有精通突厥语的王郎君如今耽误不起时间,否则万一有事,叔父亦恐难辞其咎。” 见杜士仪都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杜明泽虽痛惜族中难得出一个进士及第的才俊,却被张说这么乱点将令,也不得不妥协。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声若洪钟地说道:“既如此,你和王子羽这就带人去吧。只不过,你不妨对那些首鼠两端的降户挑明了,别说并州天兵军尚有兵员,就是定州威州等地,同样是广驻兵马倘若他们及时悬崖勒马,圣人必定优容,朝廷必定优抚,可要是他们敢作乱,到时候那就等着瞧吧” 杜明泽终于答应放行,一行人却也不至于就这么以疲兵之态径直赶往横野军,当夜便在州署中休整了一夜,次日一早方才启程。杜士仪本还担心岳五娘身为女子兴许会体力不济,可当清晨看到脸上变得更黝黑的岳五娘精神抖擞,他不得不苦笑自己有功夫担心她,还不如担心自己是否挺得住。当众人从安边县城西门出发之际,杜士仪驰出老远突然回头看了一眼那城墙,心中忍不住生出了一个念头。 虽则作为蔚州州治的安边县城墙还算高,可这蔚州境内一座座城池之外,还散居着众多百姓,真要措不及防打起仗来,首当其冲的便是这些百姓 从蔚州安边赶往横野军这一路上,却是没了之前那平整的驿道。尽管王翰是太原世家子弟,可到这里认路就不在行了,若非有张说派来的向导,王家那一对双胞胎护卫也显然老马识途,这一程要穿过原野山丘小河,所行又都是小路,极其容易迷失方向。 当众人沿着一条林间小路策马缓行,远远在最前头探路的一个卫士就要踏出林子之际,他仿佛听到了什么,突然勒住了马,侧耳倾听片刻便打手势吩咐后头的人停下。看了一眼杜士仪,他就一跃下马,竟是悄然往林外潜了过去。不消一会儿,他便回转了来,面色竟是一等一的凝重。 “外头的河边应该刚刚有过一场厮杀,有几匹将死的马在嘶鸣” 当杜士仪一行人小心翼翼从树林中鱼贯而出时,人人都看见了河边那倒伏的十几具尸体。尸体上有的插着箭支,有的则是刀伤剑伤密布,不少都是死不瞑目,而他们那些尚完好的坐骑显见都被人牵了去,地上倒伏的重伤战马发出了一阵阵让人揪心的哀鸣,仿佛是求救,也仿佛是临死前的呼号。几个卫士上前查看了一番那些尸体,为首的便快步回转了来,言辞谨慎地说道:“死的应是铁勒人,其中一个服色华丽的被人割了脑袋,至于其他的应该是随从。” 这一路上始终不声不响的钱林此刻终于变了脸色,他二话不说便下了马,冲着那卫士厉声说道:“带我去看那没了脑袋的人” 卫士们都事先得过张说吩咐,道是关键时刻定要听钱林吩咐行事,因而自然不会违逆。而杜士仪和王翰对视一眼,两人几乎全都毫不犹豫下马跟了过去。等到了那具没了脑袋的尸体前,尽管尸体在日头底下散发出了一阵阵让人恶心反胃的气息,但杜士仪几乎第一时间闭住了鼻息,索性只用口呼吸,那种冲击感就好多了。那种扑面而来的惨烈感让他不自觉想起了京兆府试日前夜长安城外的那一场劫杀,可下一刻,他就看到身前钱林从尸体上找出了一枚骨牌,随即惊呼出声。 “竟然是失突干……该死,怎么会是失突干” 王翰听得眉头大皱,当即喝问道:“失突干是谁?” 当初张说在岳州沉沦挣扎的时候,钱林也一直跟在身边,此后张说渐渐升迁,他也始终没离过身侧,从幽州到并州上任的时候,他便跟着张说改道蔚州,特意从横野军经过。那时候,此刻地上这具尸体还是同罗部内附这一支族长篦伽末啜的亲弟弟失突干,对他们热情款待,痛骂默啜可汗残暴无道,继位的毗伽可汗仍是对铁勒诸部大肆攻伐,临走前张说兴致大发题字相送,而失突干则送了一匹骏马作为回礼。就是因为有这样的关联,张说才会信心满满地让他带着两位精通横野军情形的书史以及寥寥卫士随杜士仪而来 可这种事,眼下怎好说出口 见钱林眼神闪烁,可因为地上那具尸体而极其沮丧的表情却藏都藏不住,杜士仪就是猜也大概能猜出几分端倪来。然而,王翰却比他心急,见钱林一言不发便要反身上马,他突然一伸手挡在了人前,随即声色俱厉地说道:“张使君既是让你随行,你这支支吾吾的算是怎么回事?有话直说,须知这横野军之行非同小可,若是因为少了信息酿成大错,你担得起责任?” “如今再贸然前去横野军只是送死”钱林终于转过身来,面上满是懊恼,“失突干乃是同罗部族长的亲弟弟,从前张使君路过横野军时,他还曾经殷勤相待,眼下他既然死了,显然同罗部已生巨变当此之际,应当立时驰归蔚州告变,然后报请张使君处置……” 钱林尚未说完,王翰便已经勃然色变。杜士仪本想开口说话,但只听一个卫士突然疾呼一声敌袭。眼见得一众卫士突然摆出了警戒的态势,他立时往他们那排开阵容的方向看去,就只见远处仿佛有十几骑人朝这边驰来。当勉强能看得清楚那些人身上异族服色的时候,对方却突然勒马不行,随即发出了响亮的呼哨声。听到那声音,最初带人查看尸体的那个卫士一时脸上血色褪尽。 “是探马这是铁勒人告警的呼哨,快,退入林中,否则就来不及了” 尽管对于钱林二话不说就要赶回蔚州去的决定有些踌躇,但那些发出呼哨声的铁勒兵马显然并非好意,这一点王翰也好杜士仪也好,都能清清楚楚地觉察出来。一时间,众人当即跃上马背,拨马就往刚刚林中来路退去,果然,当最后一骑断后的卫士亦进了林中,就只听倏然箭响,几支羽箭便声势凌厉地追了进来,一头深深扎进了一棵树干上。等到众人深入林中,跳下马后忙不迭地四散各自挑选树木掩盖身形,杜士仪突然觉得身边有一阵幽香,侧头一看方才发现,他身边竟是挤着三个人,除却赤毕之外,便是岳五娘和小和尚罗盈。 “他们……不会追进来吧?” 小和尚才结结巴巴问了一句,就只听赤毕嘿然冷笑道:“怎么不会?既然连族长的亲弟弟都杀了,这些人必然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要反叛,这时候有功夫说理,还不如思量动手杜郎君,那位张使君坑你坑得不轻啊” 第二百一十章 勇者魄,美人胆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听了钱林的话,杜士仪已经明白,正如他所料,张说派他来,完完全全只是借他一个奉旨观风的名义,其实早有安排。然而,计划不如变化,张说的盘算是基于在同罗部中有交好的族长之弟失突干,而且又派了与人很是熟悉的钱林来,可谁曾想,同罗部分明已经平生内乱,最最关键的人已经死了 “坑就坑吧,我接下来的时候就知道多半是个坑,可却没想到会真的掉进去。” 杜士仪在崔家就是赤毕当陪练,而如今是第二次和这个可靠的汉子一块度过生死关头了,不知道是因为太熟悉还是其他什么缘故,他竟是还有心情开了个玩笑。等到林外马声嘶鸣不断,还有人用听不懂的话大声呼喝什么,耳畔的利箭离弦声却是暂时没了,赤毕方才嘿然笑道:“杜郎君,就算从前我跟着已故赵国公做哪些最危险事情的时候,也不像跟着你,总能遇到这种最惊险刺激的场面。” 知道赤毕的脾气,杜士仪不禁反问道:“那你是后悔了?” “不,应该说是高兴才对。”赤毕随手握刀上挑,将一支射过来的箭轻轻拨开,这才似笑非笑地说道,“从则天皇后到中宗陛下在位那些年,是大唐开国到现在最乱的一段时间,没有之一。整整一二十年,王侯公卿身死族亡的事情不计其数,崔家这样一直低调的,也免不了要养我这样的死士,以便于如有万一,能够悄悄把家中子弟转移出去一些。否则,都像当年柳秉那样自己死了,阖家被贬为奴婢,到最后大赦回来只剩下一个嫡系男丁,岂不是几乎就此绝灭?所以到后来,诛二张,有我;诛逆韦,也有我。尽管是朝不保夕才拼死一搏,可我过惯了惊险,这种太平年间平平淡淡的日子反而过不下去了。” 杜士仪听着赤毕这些话,心中不禁想起了那些习惯了战场的雇佣兵,倒不觉得赤毕这种思维有什么出奇,待瞥见身侧岳五娘眼睛灿若晨星,而罗盈则是满脸崇拜地盯着赤毕直瞧,他顿时忍俊不禁,危机临头的紧张感消失殆尽。而在这时候,外头那不知道多少兵马终于忍不住了,随着几声呼喝,立刻有几十骑人鱼贯而入冲进了林子。 此时此刻,杜士仪不得不感谢如今这天气里那郁郁葱葱的林木和各色野草灌木。隐匿身形的同时,他能够清清楚楚地看到,最初提刀杀进林子的这些铁勒人不过才进来不多远,后头便已经有几个卫士现出了身形。就只听几声惊呼之后,一行人最后头留下的只有两匹空无主人的坐骑,而草丛中的厮杀声结束得极快。尽管有反应过来的敌人朝着分散奔逃的那几个卫士射出了箭,但剩下的却没去理会同伴的死活,而是杀气腾腾地下马四处搜索了起来。 “居然又是林中混战。”赤毕轻轻吸了一口气,随即看着岳五娘和罗盈道,“你们两位,谁有把握悄悄去探一探外头究竟多少人?除了我们起初看到的那上百人,是否还有兵员?如果他们有几百上千,我们只能留人断后,然后撤了。但要是人少,还能挺着打一场” “我去吧。” 岳五娘几乎想都不想便答了一句,不等罗盈反对,她便笑着说道,“我在王屋山中练剑的时间绝对比你念经的时间更多。放心,我可不是只有花架子。”她一面说一面又斜睨了杜士仪一眼,收起笑容一字一句地说道,“杜郎君,可千万别忘了,你答应过要帮我的忙,千万照看好自己” 等到岳五娘轻盈地没入了林间,须臾就已经难辨踪影,赤毕轻轻赞了一声,待见林间已经厮杀处处,他便看着满脸失落的罗盈道:“小和尚,杜郎君就交给你了,张使君那些卫士虽则确实有些能耐,但人毕竟太少,我得去帮他们一把,否则回头大伙都休想囫囵回去,先顶一阵子再说” “小心些” 杜士仪只来得及叫了这三个字,就只听赤毕口中发出了犹如鸟叫似的鸣啼,那虎背熊腰的体格竟矫健地穿梭在密林之中,须臾便难以找到踪影。而连答应都来不及的罗盈呆呆看着视野之中那些溅血厮杀,尽管那天晚上在安国寺,他第一次真正和人厮打就占了上风,可佛门用棍就是因为讲究不见血,他忍不住闭上眼睛念了声阿弥陀佛,这才结结巴巴地问道:“杜郎君,我们怎么办?我……我没杀过人……” “你不是想当大将军吗?大将军哪有不杀人的”杜士仪看着小和尚紧紧握在手中的齐眉棍,还有那满脸紧张的表情,一时也不想再打趣他了,略一思忖,他突然想到了一个极其应景的主意,“我们就敲人闷棍吧。” 刚刚来时杜士仪就注意到,这片密林占地广阔,却因为是蔚州到横野军的必经之路,所以林中这条道路走的人多了,供一马通行并没有问题,然而其他地方却林荫茂盛。正因为如此,他在推断之中,便觉得外头那些横尸的人也曾经想过避入林中,可却没来得及进入就被赶上杀了。刚刚他们逃入林中之后,几乎所有人都是下马潜伏,自然也是因为在此地打个伏击,远比被人撵在后头还能平安赶回蔚州来得有把握。 林中的兵器交击声,喝骂声,受伤甚至垂死的呻吟和惨叫穿插在一起,林中栖鸟早就被惊动得四处扑腾翅膀乱飞,至于其他野兔野鼠之类的亦是不知道被惊起了多少。再加上茂密的树冠遮挡了大部分阳光,让人很难分辨出密林深处的情形。当两个已经弃了马的铁勒骑兵满脸警惕地握刀在林中穿行时,他们突然只听到了一阵清晰的呻吟,侧耳细听便分辨出是自己没听过的汉话。两人对视一眼,当即一前一后互相掩护,往声音去处探了过去。 尽管他们也并不知道这些唐人是什么来头,可杀了失突干的那些人得到的是每人两匹马十口羊的赏赐,这些唐人的脑袋也不会值太少 “人在那” “已经半死了,过去割下脑袋请功” 那倚在树后几乎动也不动,只能发出呻吟的垂死唐人让他们俩异常兴奋,再见附近没有敌人,两人几乎想都不想便快步赶了过去。当打头的人凶悍地当头一刀冲着那人劈了下去的时候,就只听背后传来了一声闷响。他大惊之下一回头,却只看见一条棍子轻轻松松撂倒了自己的同伴,而紧跟着,那棍子竟是朝着他迎头落下。他慌忙侧身躲避,可下一刻,脑后却是传来了呼呼风声,紧跟着他后脑勺一阵剧痛,立时什么都不知道了。 这用计诱敌加上打闷棍,竟是不见血就一举拿下两个人,罗盈现出身形时,面上满是兴奋之色。而杜士仪从树后那披着自己外袍的假人旁边露出身形时,也不由得长长舒了一口气。林中那些厮杀声并没有结束,他尽管担忧,却并没有太好的解决主意,所谓的打闷棍,也不过是聊解焦虑而已。 此时此刻,他示意罗盈望风,在地上找回了那枚铜胆后,随手扯了一把树叶擦了擦收入皮囊中,又先收了两人武器,随即便搜了搜他们身上。然而,除却那些零零碎碎的火石铜钱等物之外,他却没有找到太有价值的东西,唯有两块仿佛是写着姓氏名讳的骨牌,只是鬼画符似的,他一个字都不认识。 既然不认识,他也只能把东西收入怀中,又示意小和尚把两人用他们的外衣束绳结结实实捆了,又塞住口丢在草丛深处难以叫人发现的地方,这才继续带着罗盈往那些厮杀声传来的地方掩去。在这些三三两两的小规模厮杀中,罗盈那显然极具长度优势的齐眉棍深具偷袭优势,更不要说杜士仪那颇有准头的两枚铜胆。短短半个时辰之后,他身边便已经汇集了四个身受轻伤却战绩斐然的卫士,地上死伤的敌人则已经有七个。 然而,当他正踌躇这场林中混战究竟还要打上多久的时候,就只听外头突然传来了尖锐的哨声。他还来不及反应,就只见目所能及的范围之内,不少铁勒骑兵从密林中狼狈地退出,有的骑马,有的则是徒步飞速往林外退去,随之而来的则是几个衔尾追杀的卫士,最突出的则是匹练似的一刀把人砍飞的赤毕。只见赤毕头脸尽是鲜血,却不知道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可最初自告奋勇前去探查敌情的岳五娘,却是依旧不见踪影。随着外头呼喝阵阵,谁也不知道是敌人要再派人入林厮杀,还是就此退兵,无论杜士仪这边数人,还是再度隐匿身形的众人,全都是心中惴惴然。 就在这种僵硬的氛围下,也不知道是谁突然嚷嚷了一声:“他们退兵了,他们退兵了” 随着嚷嚷声露出身形的,是一个年轻卫士,从林口快步奔回来的他高兴地连连挥手,显然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喜悦。不多时,林中众人便再次汇集到了一起,当杜士仪发现王翰虽是衣衫破了好几处,却安然无恙地举起手中长剑对他嘿然一笑,他不禁松了一口大气。可下一刻,他身边的罗盈突然声音颤抖地开口问道:“岳娘子呢?她怎么还没回来 第二百一十一章 美人计之上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一块水墨绢帕,束在一棵苍柏的树枝上,而下头一处用枯枝刻意遮盖了的泥地里,则是留着一行用树枝草草划下的字迹。 “引敌北去,擒贼擒王,勿念” 树林中那一场可称得上游击战的厮杀,最终张说拨的十二名卫士,死了四人,余者人人带伤,而钱林和两名书史,亦是两轻伤一重伤。然而,当找回坐骑之后,当四处搜寻岳五娘下落的杜士仪赶到那地方,看到那绢帕留书的时候,他却只觉得一颗心沉到了谷底。那个从林口报告敌军退却的卫士虽不太明白杜士仪要找的人是谁,但他还认得几个字,犹豫片刻便低声说道:“那些铁勒人退走的时候,看声势是有五六百人” 钱林在刚刚那一场混战中脚上中了一刀,此时此刻在一个卫士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见杜士仪直发呆,他便轻咳一声说道:“杜郎君,好容易敌军暂退,还是立刻回去向张使君禀明吧眼下既然发生如此变故,先头张使君之命显然是无法做到了……” “杜郎君”他这话还没劝完,罗盈便猛然开口嚷嚷了一声。 见小和尚那分明是立时就要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架势,杜士仪忍不住苦笑一声,心中突然想起了岳五娘去时的那番话。 尽管她并未明言,但他实在不得不觉着,在那时候她便已经有了如是打算须知以岳五娘当初在豆卢贵妃生辰宴上对各方权贵所言的飞剑之术,她留字之上所言的擒贼擒王,应该并不仅仅是说说而已。可倘若做到了,那么同罗部再次内乱自不必说,可她也休想活命这个性格直接敢爱敢恨的丫头,怎么做的事情总这么要命?为了公冶绝打算独闯奚地也是,此次孤身入敌阵令敌军退走更是,竟是根本不要命了…… 杜士仪脑际闪过根本不要命了这个念头,陡然心头大凛。见罗盈被赤毕死死拽着,王翰则沉吟不语,他便深深吸了一口气,对钱林摇了摇头道:“同罗部生变,你觉得张使君此前所托之事办不成,那你就自行回去吧。我的从人如今已经用计赚入敌营,我不能丢下他不管” 钱林登时大吃一惊,想到行前张说曾经对他明析利害,让他一定要把杜士仪囫囵带回来,他见这字迹分明是女子,忍不住咬了咬牙,加重了语气说道:“杜郎君,这字迹究竟是真是假还不知道,就算真是她留下的,她又何来把握真的能够办到?杜郎君,我再提醒你一句,此番如此大事,你居然带着女人随行也就罢了,可如此大事却打算信妇人之言,传言开来可是有伤你的名声” “此前林外五六百人,若是真的倾其全力而入林中搜索,你我还能有命站在这里?你一口一个妇人,可要知道上下人等性命,十有八九便是因妇人方才得救”杜士仪的目光倏然冷冽了下来,继而便转身看着那些伤势或轻或重的卫士,拱了拱手道,“这留字的人是以剑器浑脱闻名北地的公孙大家弟子岳五娘,原是要往幽州送一封信给长辈,因与我旧识,一路随来实为保护。她一手剑术出神入化,曾在豆卢贵妃生辰宴上道是飞剑取人咽喉,绝无虚发她一个女子尚能以身犯险,我若是弃她不顾,岂不是丢了男人的脸” 不得不说,公孙大娘在北地的名声实在是如雷贯耳。一听到这混入自己一行人中神秘留书女子竟然是公孙大娘的弟子,一时卫士当中人人惊叹不已。其中一个伤势最轻的中年卫士更是想都不想地上前一步说道:“杜郎君,某听你吩咐” “某也听杜郎君吩咐” “怎能让岳娘子一个人冒那样的风险” “某也在并州看过公孙大家的剑舞,着实气势不凡,若是岳娘子失陷敌中,某也愿意尽微薄之力” 见出言附和的不仅仅是那几个轻伤卫士,随行的一个书史竟也掺了一脚,钱林的脸色顿时异常难看。然而,杜士仪的话实在是占住了道义,他若是强令指挥这些天兵军中精选出来的卫士,很容易激起人反感,甚至事后引来轩然大波。 “你身负张使君之命,便带着几个重伤的人先回蔚州吧,剩下的事情,我会见机行事,不会逞强直闯”杜士仪本就懒得勉强不是自己人的钱林,说完就转身看着王翰道,“子羽兄也请一道回去,此间情形确实得详细禀明张使君 然而,王翰却想都不想便摇摇头道:“杜十九郎,有道是舍命陪君子,我虽说骑射剑术都不算顶尖,但这点义气却还不至于没有岳娘子一介女子尚且能够舍身让我等脱困,我等要是丢下她不管,日后难免要被人讥刺成妇人都不如太原王氏可以出庸碌之辈,可不能出无情无义的鼠辈你不用说了,我和从人都会留下。” 见王翰连自己那一对双胞胎护卫的份一块决定了,杜士仪侧头看了那相貌一模一样的两人一眼,见他们丝毫没有任何勉强之色,他便对重伤的书史和几个伤势不轻的卫士嘱咐了几句,不外乎是让他们保护好钱林先赶回蔚州。此时此刻,林中那些坐骑也都收拢了来,非但众人的坐骑不曾少,甚至还有那些突厥骑兵丢下的战马。等到钱林一言不发上马,几个重伤的人也彼此扶助先后上马,就连同伴的尸体也一并带上了离去,杜士仪方才转过身示意众人聚拢了来 “此前我和罗盈在林中打昏了不少人,不妨先看看其中是否有活口知道要紧的信息。” 罗盈那焦急万分的脸色他看在眼里,但此时情报最重要,因而,此刻他只能先把担心抛在一边。当赤毕几个把林中那些打昏捆下的人带了过来之后,一口凉水喷了过去,四个人却只醒了三个,而一个个轮流审问下去,通突厥语的王翰按照杜士仪授意一条条追问,从他们口中得到的消息却极其有限。 同罗部内乱,牙官默古逼宫,族长篦伽末啜正巧被王竣召到中受降城去了,族长之弟失突干率人突围打算向天兵军告急,牙官默古派人追杀,成功砍下了失突干的脑袋,如今自立族长,称大王,打算率部投奔突厥毗伽可汗,而同时下落不明的,还有失突干已经二十出头的长子昆那尔……林林总总的消息听得杜士仪眉头大皱,而问到默古的习惯喜好时,三个人所答亦是惊人的相似。 默古为人最好美色……而他本人因为是母亲梦狼而生,所以最相信的便是突厥传说中的神狼 见三人全都是未遭用刑便先行招供,杜士仪顿时心中一动,遂又吩咐带上了一人,直截了当地问道:“族中可还有忠于篦伽末啜都督的人?” “有,只是默古大王突然动手,都督和亲信人等根本没来得及反应,其实族中上下不少人都已经习惯了在蔚州的安稳日子,不想再去投奔突厥牙帐。” 那就是说同罗部本来就人心未稳……而且是去投奔突厥牙帐而不是引兵来犯,如此来说蔚州的压力就小得多了 吩咐把这几个人带下去看好,杜士仪便开口问道:“同罗部如今默古要投靠的突厥毗伽可汗,各位觉得可是真的 此前因为事情来得太急,张说又人手调派各种安排尽皆完备,杜士仪只来得及草草打听过同罗部的近况。此刻他这一问,只不过是寄希望于有人能知道什么。好在那个留下的书史很痛快地开口说道:“突厥默啜可汗此前死了之后,突厥一度内乱,如今即位的毗伽可汗重用其岳父暾欲谷,虽不能尽得默啜可汗旧日兵马,却号令部属讨伐当年和我唐军一块攻打突厥的铁勒九姓。不降即杀,一度血流成河。 而朔州的拔曳固部,蔚州的同罗部,就是当年因为默啜可汗死后被毗伽可汗打散了,方才降了我朝,陆陆续续有上万帐之多。如今同罗部不稳,除却中受降城一杀就是近千人,定然也有毗伽可汗的引诱和承诺。说不定,就连朔方大使王大帅所得到的那些降户谋引突厥为乱的消息,都是突厥牙帐悄悄放出来的,为的就是令我朝和降户之间互相猜疑。” 这书史说得井井有条,分明极其熟悉突厥的情形,杜士仪不得不忍住继续追问突厥牙帐情况的打算,又开口问道:“那么,这同罗部信佛否?其中族人通中原汉语否?” 罗盈已经忍得心急火燎,此刻闻言不禁眼睛大亮。然而,那书史却是摇了摇头道:“下头寻常牧民有不少信佛的,可上头的贵人中间,应该信佛的不多。突厥和铁勒各部之中,王公多数还是信萨满教,而神狼更是被奉为图腾。至于汉话,有人会说,但并不是所有人都会说。” 见罗盈有些失望,杜士仪却丝毫不泄气,当即笑着说道:“虽说默古不信,但只要有人信,那就有办法。对了,各位有谁能学狼嚎?” 最后那个突兀的问题顿时让众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一个卫士有些犹犹豫豫地说道:“杜郎君若要会学狼嚎的人,那几个抓住的突厥人兴许有人会。” 杜士仪这才醒悟过来,连忙又请王翰去问,果不其然四人之中有两人都会,威逼利诱之后满口答应按照吩咐去做。待到这一茬安排好了,杜士仪便招了招手把神情激动的罗盈叫到面前,对其低声耳语了好几句,等到其点头表示全都记下了,他眼看着小和尚把头上那假发等等全都取下,又去马褡裢中寻找僧袍,他便对满脸惊异的书史以及那些卫士们笑道:“罗盈在嵩山少林寺学过多年武艺,那一根齐眉棍使得出神入化。” “杜郎君真是……”那书史终于惊叹得瞪大了眼睛,“公孙大娘的弟子,少林寺的僧人,杜郎君居然都相识” “都是因缘巧合。” 杜士仪含含糊糊敷衍了过去,等到罗盈换好了僧衣过来,他再次起身过去叮嘱了几句,这才放了人离开。等到其一走,他便沉声说道:“接下来要做的事情需要诸位群策群力。倘若能够把这一场戏演好了,兴许不必动任何兵戈,就能收到安抚同罗部的奇效。当然,若是失败,那就一切休提。” 第二百一十七章 庆功宴后美人约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躁动的拔曳固部和同罗部相继平定,又在上书大表忠心的同时,张说和杜士仪王翰一行人也平安回到了并州太原城。 一晃离城就是一个月,在天兵军副使李宪和并州长史署的其他属官一并迎接,大路两侧百姓夹道欢迎的盛况之下,杜士仪早早便退得距离张说远远的,却和王翰并排夹杂在一众卫士中间。一场极有可能爆发的动乱如今不费一兵一卒便最终得以平定,看得出城中百姓们的脸上都满是高兴和轻松。即便是他躲在后头,也不时能看到各式各样的花花草草绢帕荆钗朝着自己飞过来,还有那些路旁边脸颊红扑扑的女人们,让他不得不感慨唐人的热情。 “当年一听说要打仗,乡间奔走相告,争先恐后自备兵器从军征伐,如今听到不打仗,却是这样一幅欢欣鼓舞的样子。大唐武风不再了” 赤毕这一声嘟囔别人没听分明,杜士仪和王翰却听得清清楚楚。王翰微微皱眉,叹了一句古今征战几人回,而杜士仪则是苦笑道:“今时不同往日。从前天下荒芜百废待兴,有军功可以分田地,封勋官,满门荣宠,自然人人奋不顾身冲杀在前。但如今天下承平,连成丁之日百亩口分田加永业田都不够分,赏军功顶多便是以钱财,哪有田地可以长长久久地传下去?更何况,一个人得了军功,后头兴许有更多的人身死沙场,谁愿意做那默默无闻的死者?” 纵使赤毕更崇尚初唐那武功赫赫的时代,此刻也不禁哑口无言,而王翰只觉得自己能说的都被杜士仪说完了,一时不禁连连点头:“杜十九这话说得中肯,所以,张使君这一次路子虽险,我却觉得值得尝试。好在终究有惊无险,只可惜并非所有人都全身而退说起来,要不是岳娘子,兴许大家就真的全军覆没在那片林子里了。” 对于王翰的叹息,赤毕只是耸了耸肩,而几个在同罗部养好了身上伤势的卫士彼此对视了一眼,谁都没有说话。在这种夹道欢迎的盛况下抵达了长史署,眼看张说在李宪和属官的簇拥下入内,其中一个卫士突然开口说道:“当时在林中,多谢杜郎君没想过趁着我们在林中厮杀之际,自己先行退走。” “嗯?”杜士仪微微一愣,见那卫士面色诚恳,其余几人也都是如此,他不禁看了没注意到自己这儿的情形跟着进了门的王翰一眼,因笑道,“那会儿哪想到这么多,只是本能觉得单纯逃命被人追上也是一个死罢了。没见就连风度翩翩的王六那时候也想着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双,杀红了眼睛?虽然我做不到每次遇事的时候自己先冲在前头,但至少绝对做不到每次后退的时候却自己跑在前头” 几个卫士都笑了起来,杜士仪微微一颔首,便追着前头的王翰去了。而这时候,赤毕方才以过来人的姿态对几人嘿然笑道:“杜郎君又不是没见过血,想当初他从洛阳赶回长安应解试的时候,就在城外遇人劫杀,那时候也不曾自己先躲在安全地方。就连张使君,关键时刻也还是自己亲自上阵。” “要是官府中人人都如同张使君和杜郎君王郎君这般,我们也随时随地敢豁出去。” 这发自肺腑的叹息让赤毕听得为之怔忡,待回过神时,几名卫士已经行礼退下了。尽管此次的功劳并不足以让他们获得释褐入仕的机会,但勋官的名义却肯定少不了的。对于白身人的他们来说,那也已经是足可告慰家人的奖赏。 尽管此番马到功成,但中间的波折以及惊险只有当事人自己知道。此时正堂上摆开了庆功宴,但作为今次功臣兼主人的张说却有些心不在焉。他到拔曳固部时,面对的就是躁动的人心以及态度暧昧的拔曳固都督颉质略,所幸他坦然留下聚众晓谕,攻心计是用了不知道多少,即便当钱林匆匆前来通报了同罗部生变的事,他也丝毫没显露出来,最后终于是以利害之道说服了颉质略,然后,则是另一个让他更加惊喜的消息。 同罗部的动乱竟是被杜士仪略施小计平定了 斜睨了正和王翰交头接耳的杜士仪一眼,想到杜士仪那时候派人快马加鞭传书,除却奏报同罗部内乱之情,还将上书奏表原样抄录了一份给他,内中只说同罗部内乱,叛逆默古击杀族长篦伽末啜之弟失突干,而王子昆那尔复又斩杀默古及其党羽,只字不提己功。要不是他抵达同罗部之后,从那些卫士口中得知了此中内情,他兴许真的会以为同罗部中翻天覆地的巨变纯粹只是内部权力倾轧更迭。 “使君今次以身犯险深入虎穴,最终马到功成,并州城内百姓无不欢欣鼓舞,我和诸君亦然,今日庆功宴,便先敬使君一杯” 乍然惊醒,见李宪笑容可掬举杯敬酒,张说想到正是他提醒自己不可轻易犯险,哂然一笑的同时,却也没有说什么,只是满饮了这一杯。然而,见下头众人也要纷纷劝敬的时候,他却伸手止住了众人,竟是一手执壶,一手举杯,就这么站起身来,徐徐走到了杜士仪和王翰面前。 两人亦是此次功臣,原本座次就靠前,此刻张说这样径直走过来,更是让他们成了众人目光的焦点。杜士仪和王翰对视一眼,连忙双双站起身来。 “今次同罗部能够安定,杜十九郎和子羽二人,功劳最大。若是先前遇内乱便折返南归,待我事后再从拔曳固部赶往同罗部,十有八九已经晚了更何况你二人并非天兵军和并州官员,担下此责本就是出自一腔赤诚之心。美酒嘉勇士,我敬你们一杯” 见张说亲自执壶斟酒,王翰本要推辞,可见张说斟满了两杯便不由分说地塞到了他们手中,他只得作罢。而杜士仪正低头看着那琥珀色的酒液,突然便听得面前的张说叹了一口气道:“我派你们前去,原以为料准了同罗部局势,没想到大局瞬息万变,险些让你们陷入危局。好在初生牛犊不怕虎,你们做得远比我想象中更好,子羽,你自从进士及第之后,在并州窝了太多年,不要再这么荒废下去了。至于杜十九郎……好样的来,我先干为敬” 张说这率先一饮而尽,杜士仪品味着这好样的三个字的含义,竟是在王翰满饮之后方才回过神来一口饮尽。此时此刻,大堂上顿时传来了好一阵欢呼喝彩。待到张说击掌吩咐上歌舞,就只见乐师舞姬歌姬齐齐登场,刹那间,场间丝竹之声大作,美人引歌喉,罗衣长袖歌舞纷飞,却是好一番华彩景象。杜士仪见王翰笑着一杯接一杯下肚,嘀咕此人这犹如通大海似的酒量,渐渐却有些心不在焉了起来。 刚刚那敬酒即便代表不了什么,可总算张说坦陈是自己失误,也为他说了一句公道话。他在并州这一番停留,也该差不多了吧? 几曲歌舞下来,酒酣之际,面带醺然的张说便笑着激王翰下场。杜士仪见王翰拿起执壶揭开盖子往嘴里倒了一气,就这么醉醺醺地下了场中,却是和曲为歌,曲音沙哑苍凉,继而又在一众舞姬的簇拥下跳起了舞来,他不禁莞尔,欣赏了好一阵子,他觉得堂上人多太热,当即悄然起身避到了外头。喝了很不少的他先去放了刚刚那半肚子酒,随即站在僻静处仰天大大伸了个懒腰,可才动作只做了一半就僵住了。 就只见墙头赫然冒出一个脑袋来笑吟吟地看着他,不是岳五娘还有谁? “怎么,是看见我平安无事,高兴坏了?” “你该说险些被你吓死才对。”杜士仪没好气地后退了两步,往四下里一看,这才发现因为堂上大宴,这边厢并没有什么人,他便轻咳一声道,“不过岳娘子真是好本事,什么时候又厮混到这长史署的内宅来了?” “托你的福,我冒充王娘子长安家里送信的人,又对出来的婢女掣出了你的名义,然后就顺顺利利见到她了。”岳五娘仿佛丝毫不介意墙头这种地方绝非谈话之地,竟是用双手托着下巴,似笑非笑地说道,“要不是我,王娘子送给你的琉璃坠兴许就取不回来了,岂不是浪费人家一片心意?怎样,她在并州也呆不了多久,要不要我促成一下,让你二人能并肩同游飞龙阁?” 杜士仪顿时又好气又好笑:“有你这样穿针引线的?直说吧,是你的主意还是王娘子的主意?要是你的,那就不用说了。” “要是她的,你就答应?”岳五娘皱了皱鼻子,见杜士仪耸了耸肩,仿佛默认了,她方才得意地笑道,“自然是王娘子因为听得我说你那得以功成的鬼主意,所以想再见一见你这个胆大包天的状元郎。明日一早,王娘子会去飞龙阁看看上头刚刚安好的琉璃窗,你要是想见她,自己去就是了。话我带到啦,这就回去了” 然而,那脑袋刚刚缩下去,随即又露了出来:“对了,我这些天都住在这儿,小和尚应该就在王子羽家里头,兴许早已经急得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你见着他的时候替我赔个礼。明儿个也捎带他出来吧,我带他在太原城中好好逛逛 眼见岳五娘就这么干脆利落地消失了,杜士仪到了嘴边的一句话根本来不及说出来。无论是去幽州探奚地,还是这一次甘冒奇险,这丫头仿佛不是在游历,而是时时刻刻把自己置身在那种最危险的情况下,难道她真的这么不惜命 第二百一十八章 飞龙阁上与君约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这一夜,喝多了酒的王翰很不老实,不过王宅上下早就习惯了这位主人的嗜酒如命,再加上提心吊胆好些天,人总算是平安回来,这如释重负盖过了手忙脚乱。至于田陌整天翘首盼望杜士仪回来,喜笑颜开之余,却是拉着杜士仪去看自己这些天的成果――却原来他收集了好些长安城中没有的蔬果种子,让杜士仪险些给他气乐了。而小和尚罗盈听到岳五娘还要继续住在长史署官舍,最初很有些失落,可当杜士仪提到,岳五娘要他明日跟着一块出门,还要带着他好好逛一逛太原城,他立时几乎没把眼珠子瞪出来。 “怎么,不愿意?若是那样,明日我见着岳娘子,对她说一声就是了。” “不不不,愿意,当然愿意”罗盈几乎把脑袋摇得如同拨浪鼓,继而又把头点得如小鸡啄米似的,这才小心翼翼地问道,“岳娘子真不是开玩笑?” “是不是开玩笑,明天你就知道了,现在有什么好想的?” 既然岳五娘代王容捎话,杜士仪便在前一天庆功宴之后对张说提出想去一登飞龙阁的请求。张说哪里不知道飞龙阁是太原名胜,却有些犯忌讳,可前头才拜托人去办了那样一件险之又险的事情,对于此事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怎么踌躇就答应了下来,顺便还提了一句长安琉璃坊派人装了白琉璃窗,他没功夫去检视,便请杜士仪代他去看一看。 有了这理由,杜士仪这天一大早只带了罗盈,悄悄出了王宅。和长安洛阳城中通水路一样,太原城内亦是水巷纵横交织,除却晋渠从城中穿过,通向汾河东岸,中城之下则是宽阔的汾河。 飞龙阁在中城东阳门北,是当年高宗和武后巡幸太原前兴建的,至今为止仍是太原城中最高的建筑。楼高不过三层,却因为地势高,地基更高,临高望远,可俯瞰整个太原城的无边美景。然而这等胜地,却因为当年二圣亲临,现如今城中文武官员也不敢轻易造次登楼,更不用说带自家亲眷上去游玩,百姓们也不过路过时仰头看看叹一声天家气象罢了。 杜士仪和罗盈是第一次来太原城,但杜士仪准备充分,怀中揣着王翰使人画给他的地图,因而他索性绕了小小一个圈子从汾河坐船到中城之下,趁机领略了一番城中泛舟的乐趣。待弃船登岸到了飞龙阁下,果然有卫士严加把守,闲杂人等不得靠近二十步开外,罗盈见着那架势,又仰头看着那座高耸的飞龙阁,便惊叹地嘟囔了一声:“真是比少林寺的藏经阁更高更威严,可惜都不许外人进去。” “少说废话,眼下咱们不是进去吗?” 戴着假发的罗盈原本还担心是否会有人看出自己的假扮,可见杜士仪报名之后,一个中年队正亲自把他们迎了进去,他不禁长长舒了一口气,登楼之际心中竟有几分难得的雀跃。尤其是当走完那又高又长的阶梯,看见岳五娘凭栏远望的倩影时,他更是脑中心中再无他念,连杜士仪什么时候悄悄撇下他都没发觉,只是呆呆看着那背影出神。 小和尚和岳五娘如何,杜士仪虽说好奇得很,可他更好奇的则是王容缘何邀约自己到这飞龙阁来,同时也对王元宝那闻名长安的琉璃颇为好奇。当他转过这飞龙阁上最高一层平台的侧面,到了正面的时候,他终于看清了那两扇琉璃窗。和他此前因那琉璃坠产生的印象不同,此刻面对这琉璃窗,他的第一反应便是――这哪里是什么白琉璃窗,这不是玻璃吗?除却透明度不高,整体色泽更偏向于羊脂玉色,琉璃看上去和后世的玻璃并无不同。 “这飞龙阁所用的琉璃窗实在太大,光是搬运就着实让人煞费脑筋,要运上楼来更是耗费了巨大的人力物力,昨天才刚刚装好。” 杜士仪这才转过身来,却只见王容白绫衫子藕荷裙,看上去素淡得很,螺髻之上却比从前在长安所见时稍显华丽,多了几件钗环头饰。他挑了挑眉,若有所思地问道:“王娘子,这两扇琉璃窗,价值几何?” “寻常的琉璃窗,一扇便价值千金,至于这两扇,说是万金也不为过。”王容若有所思地伸出手去摩挲着那自幼熟悉的纹理,随即便看着杜士仪道,“虽则确实是奢侈,可比起昔年那一条值钱一亿的百鸟裙,这琉璃窗至少还有实实在在的好处,杜郎君不会发兴亡之叹吧?” “我只是想,若此物易得,价低到人人都买得起,那便是天下万民的便利了。” “若真如此就好了假如家家户户都能装得起琉璃窗,而锅碗瓢盆之属都能换做此物,纵使价贱如草,那琉璃坊比如今何止扩充十倍” 尽管早就知道王容商业头脑极强,但此刻听到这话,杜士仪不禁暗自叹服。奢侈品虽好,可终究受众群是有限的,倘若能经营所有人都不可或缺的日用品实业,再加上没有竞争者,其中的利益自然更加庞大。可惜的是,他对于如何造玻璃吹玻璃一窍不通,此刻只能望洋兴叹而已。 “对了,今日王娘子相约我来,不知是为了何事?” “啊?”王容微微瞪大了眼睛,下意识地反问道,“不是岳娘子说,杜郎君有话要对我说吗?故而打算趁着我到飞龙阁来看这琉璃窗可安装到位的机会,以便相见?” 居然还是被那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岳五娘给耍了 想到昨日岳五娘说谎时那骗死人不偿命的清纯表情,杜士仪只觉哭笑不得,然而,见一贯伶牙俐齿的王容双颊微微有些红晕,他虽觉得这会儿颇为尴尬,可总不能再把岳五娘拽过来向人赔礼,他只能苦笑道:“这个岳娘子,做事真是越来越过头了只不过,我也确实想亲自见王娘子道一声谢,那会儿想出那样的主意,多亏了你所赠之物让我灵机一动。只可惜我那时候和王郎君赶往了同罗部营地,竟是没能来得及将琉璃坠收回来。” “已经收回来了。”王容抿嘴一笑,见杜士仪吃了一惊,她便从腰中皮囊中取出了那琉璃坠在杜士仪面前一晃,这才笑道,“也是岳娘子事后去捡回来的,她还怕我会觉得腌膜。其实,要说这世间最腌膜的东西,远远不是这沾了血腥的琉璃坠,而是人人趋之若鹜的钱。可就算是钱,用好了,可以利人,若是没用好,就可以杀人。阿爷说过,既然有钱,该享用便享用,不用畏惧人言;可该助人也应该拿出去助人,同样不用畏惧人言。杜郎君可知道我手里这小小一件东西,价值几何吗?” 见杜士仪摇头,王容便坦然说道:“说是无价之宝也不为过,因为那流转的狼目,是烧制时偶然间形成的,纵使匠人也不知道因何缘故,倾力再制却再也不能成功。可要说不值一文也不为过,因为寻常人未必能认识到其中价值。我送出去给杜郎君你的东西,岳娘子又送回到了我的手里,今日又再重逢,便还是送给杜郎君做个纪念吧。横竖如此形状的琉璃坠,日后琉璃坊不会再烧制了。” 伸手接过此次的幸运之物,杜士仪若有所思地再次拿起东西对着日头光线瞧了瞧,最后便收进了怀中。如今这时节,暑热未退,然而站在这高处,阵阵清风拂面而来,却是颇为凉爽,直到此时,他方才突然意识到四周安静的过头了些,等若有所思邀了王容围着这飞龙阁的顶楼随步转了一圈,他发现四周围空无一人,岳五娘和小和尚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他不禁生出了几分奇异的感觉。 这种二人独处还真的是……别有意境啊 这几年来,他见过各种各样形形色色的女子,对身边这年岁不大的女郎他确实颇有好感。此刻这一停步,他突然开口问道:“王娘子家中既有兄长,缘何这远道来并州的事情,却是你出面?就算你足可独当一面,可须知山高路远,令尊就不担心吗?” “因为王家当年是士人出身,虽不敢妄攀太原王氏,可终究也有些渊源。阿爷少时家贫,方才经商为生,却想着让我两个阿兄能够读书仕宦。结果阿兄们读了书,对这些事就更没兴趣了。大兄对于丝绢锦帛颇为沉迷,阿爷已经为他盘下了东西两市多家锦行,又在江南置下了大片桑田和丝机。二兄则是木讷了一些,所以阿爷给他的都是田产。而琉璃坊日后则是我的,不论多辛苦,那也是我应该竭尽全力的。” 杜士仪本以为她要说只是为父兄分忧,听到这么直截了当地回答,他登时瞪大了眼睛,随即才笑了起来:“令尊这还真是知人善任。只不过,他就不知道给你这么一份庞大的嫁妆,不怕惹人觊觎?” “阿爷福寿绵绵,再说,别人哪里会知道。”见杜士仪大讶,王容便笑吟吟地说道,“别人问,我可不会说这样的实话。” “那看来我还真是荣幸,难不成王娘子就觉得我正人君子到见金山而不动心?” “当今陛下都觉得杜郎君是直人君子,更何况我一介民女,自然对君若高山仰止。” 这一来一回两句戏谑,杜士仪眉头一挑正要说话,突然只听得背后传来了一声哎哟。待回头一看,虽不见人影,可他轻易就分辨出了是罗盈的声音,顿时神色一正:“在那偷听的人,给我出来” 许久,他才看到罗盈躲躲闪闪现出身形,而岳五娘则是大大方方出来一笑,哪来半点听壁角的自觉?知道必是岳五娘把小和尚给带坏了,为之气结的他也懒得多说什么,没好气地呵斥了一声赶紧下楼,等把人轰跑了之后,他方才回过头对王容说道:“王娘子,我不日启程前往幽州,不知道在幽州还有幸再见否?” 尽管岳五娘今日这一邀约着实匪夷所思,然而,王容总觉得和杜士仪交谈时让人很放松,放松到仿佛是相交已久的友人似的,不用顾忌男女之别,因而她虽觉得那位公孙大娘的弟子太唐突,却也并不生气。可此时此刻,她讶异地盯着杜士仪,见其完全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她不知不觉就迷惑了起来。 这是……对自己的邀约,还是…… “幽州冬日苦寒,况且尚武不尚奢,不适合用琉璃窗和琉璃器具……”用少见的犹豫口吻说出这么一句话后,见杜士仪依旧目不转睛看着自己,她踌躇良久,最终开口问道,“杜郎君几时走?” “大约就在这几日吧。” 轻轻咬着嘴唇想了一想,王容方才抬起头道:“由太原到幽州,有三条路,最近的是从太原而恒州再到幽州;然后是从太原到蔚州再到飞狐,由夷宾等州,然后再到幽州;至于最后一条路,经云州、清塞军、天成军而妫州,然后入居庸关。如果我没猜错,杜郎君既是奉旨北地观风,第一条路自然不会走,至于第二条你才刚去过蔚州,应也不会选,会走的必然是第三条最长也是最艰险的路,是不是?” 杜士仪对王容的判断并不讶异,坦然点头承认道:“没错。我本来就是想看看北地沿边的风土人情,若走蔚州桓州,那未免就失去此行意义了。” “幽州本不在我此行目的之内。但既是杜郎君说了,我便在幽州城中的蓟北楼等你再会” 听到这么一句话,杜士仪顿时笑了起来:“有想见的人等在幽州,那漫长的边路也算是有个期待,王娘子,那就不见不散了” 见杜士仪拱了拱手,继而便转身下了楼去,王容不禁有几分迷茫。这么快便答应下这样突然的邀约,这可不是她一贯的性子她这是怎么了? 第二百一十九章 夜半佳人来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杜士仪启程的这一天,就如同他来的时候一样,悄无声息,丝毫没有兴师动众。张说提早一天在后头官舍设私宴给他践行,而晚上王翰亦是拉着他喝了一场,尽管前者许诺必会上书再表他的功绩,而后者则表示还要再考虑考虑是不是进京谋个一官半职,只从内心的偏向来说,即便张说日后很可能飞黄腾达,王翰纵使家财万贯世家子,出仕之后也未必会顺当,杜士仪仍然更庆幸此行遇到了王翰这么一位豪迈狂士,而不是张说这将来的宰相。 因云州当年曾为默啜可汗所破,州仍在,民众却全都徙于朔州,因而既然要走这条官道,张说少不得额外多拨了十名卫士给杜士仪。这十人当中,一半是当初随着他前往蔚州横野军安抚同罗部的人,如今又随从北上,尽管路上有些艰险,但他们全都是兴高采烈的。至于其他五人虽觉得杜士仪放着好走的路不走,非要绕道这一条又偏远又危险的路,可这也没有他们质疑的余地,只能在心里嘀咕而已。 至于岳五娘和罗盈根本不理会杜士仪提议让他们俩走桓州这条近道,硬是依旧跟着同行。此番不用日夜赶路,众人足足用了六七日,方才抵达了已经只剩下一片残垣断壁的云州城下。自从进入云州开始,就真正诠释了什么叫做地广人稀,一行人偶尔零零星星遇到的也只是越境过来放牧的铁勒人,很少遇到有汉人的踪影。也正因为如此,当杜士仪本以为云州城内必定空无一人一片倾颓气象,结果却发现城中仿佛有人烟,进城之后更是看到一片一片开垦出来,分明是用来种植庄稼的土地时,他不禁大吃一惊,倒是几个卫士并不意外。 岳五娘也在好奇地张望了一阵之后,若有所思地笑道:“云州城虽当初被攻破,但这儿土石都是现成的,水井也有,再说这儿没有人征租庸调,虽则兴许会遇到打仗的危险,但想来没有人会在乎一座荒废的城池,何尝不是安居乐业的好地方?” 所以才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啊 看着天色已晚,原本以为要露宿的杜士仪索性便在城中找了一户人家投宿。听说他这一行十几人是前往饶乐都督府做生意的商户,不是官府的人,户主老汉立刻释然了许多,又得了报酬之后,便张罗了颇为丰盛的一顿晚饭。 晚饭时,一碗自酿的米酒下肚,老汉和两个儿子的话就渐渐多了。原来,他们根本不是云州人,而是逃避兵役不远千里从关中迁过来的,如今在云州落户已经有七八年。不但在城中开垦了十几亩地,自给自足不成问题,还能悄悄送到朔州去换各种必需品,日子过得虽不殷实,但却逍遥,唯一的遗憾便是此地很难找到妇人,故而从丧偶的老汉到正当婚龄的两个儿子,全都不得不打光棍。 “老丈就没想过积攒下了钱回乡养老?” “积攒下钱?呵呵,郎君真是高看我了。关中就属权贵多大户多,千辛万苦开出来的地,一个不好就被人看中谋了去,租赋重,兵役更重,与其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还不如在这儿求个逍遥。”醉醺醺的老汉看着两个连连点头的儿子,面上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容,“别说我们,城中那上百户人家,哪一家不是因为如此方才避居在此的?附近的那些铁勒人固然凶,可只要客气些,每月送粮食去,他们也都不来骚扰,比我们的家乡好多了。” 这种回答让杜士仪心中沉甸甸的,可既然他自称商人,总不可能一家家一户户地探访过去,只能让赤毕带着几个从者次日一大早在城中转了一圈,虽没有仔细访查,可所见所闻大同小异。重新启程之日,他想到如今还算是太平盛世,不禁深深叹了一口气。 沿着云州一路沿边路往西北前进,人烟一时更加稀少,然而,那条蜿蜒的长城却几乎一直伴随在视线之内。杜士仪本以为是汉长城,可同行的几个卫士对此却熟悉得很,其中一个更是解说道:“这是当年北齐修建的,因为那时候北齐北有强敌,又有北周虎视眈眈,因而花了好几年功夫陆陆续续修建长城。如今虽是转眼百多年过去了,但当时的长城修建得颇为牢固,清塞军和天成军都是毗邻北齐长城而设,进可攻退可守,最是险要之地。” 正如那卫士所说,尽管清塞军和天成军对于杜士仪这一行人的到来有些诧异和措不及防,态度也并不那么热络,可说起这条北齐长城,上下军将都赞不绝口,毕竟相对于筑城平川无险可守,这条北齐长城让他们多了一条天然的遮蔽,不会轻易被人兵临城下而没有预备。而那位天成军使当听说杜士仪接下来要从妫州境内走,不禁眉头大皱,踌躇到最后送行启程的那一天,他最终还是谨慎地提出了一声建议。 “奚和契丹近来时有征战,妫州虽是我国之土,却偶尔有奚人犯边,杜郎君一路还请多加小心。” 妫州因地处边陲,同样是地广人稀,最初入境几十里全都不见人烟。这一日傍晚,众人又是宿在一段长城脚下。和此前一路经过的不同,这一段显然是另外经过休整,看上去夯土严实,和那些历经风吹日晒雨淋的长城大不相同。尽管如今已经入了河北境内,但对于这一段新长城,卫士中间却也有人知情,一句张使君当初为幽州都督时所造,让杜士仪颇为吃惊。然而,更令他意外的事,却还在这一日深夜。 迷迷糊糊的他被人推搡醒来,原以为天色已亮,可当发现四周依旧漆黑,可马蹄声和车轱辘声却越来越近的时候,这才睡意全无一骨碌坐了起身。这时候,赤毕给他披上了外袍,这才低声说道:“人应该并不多,约摸四五十,而且既有马车,应当不是歹人。可大半夜的,会是谁还在赶路?” 说话间,赶路的一行人仿佛也看到了这边的篝火,一时传来了连番喝问。这其中,既有杜士仪很陌生的异族语言,也有他熟悉的关中话,不多时,便有人上前问话,却是一口流利的汉语:“我家主人敢问各位宿客,这是前往何处 赤毕看了一眼杜士仪,旋即便钻出了小小的帐篷,沉声答道:“我们是前往幽州的客商。” “前往幽州?缘何不走恒州或是蔚州,却从妫州走?” 来人这毫不客气的口吻让赤毕眉头大皱,然而,对方人多势众,中间还显然夹杂着操着突厥语的外族人,他不得不谨慎了一些:“因路上带着些要送到清塞军和天成军的货,故而到那里去绕了绕。倒是各位趁夜赶路,少见得很,不知前往何地?” “那就不劳你探问了。”来人冷漠地答了一句,转身正要走,却只听马车那边传来了一个悦耳的声音,他连忙撇下赤毕快步过去,待到车前仔仔细细聆听了主人的吩咐之后,他方才回转来,却是用同样不容置疑的冷峻口吻说道,“你们管事的人是谁,我家主人要见他。” 赤毕定睛看着那被人簇拥在当中的马车,心里狐疑更甚。他正想是找理由推搪,还是随便让谁冒充管事的上前试探,就听到身后传来了杜士仪的声音:“我就是管事的,令主人找我有何吩咐?” “你上前来说话” 尽管对方人多,问话的人又倨傲,但杜士仪还是依言上前。待到马车旁,他便发现驾车的马匹高大神骏,车厢则是桐木所制,即便没有任何表明身份的装饰,却也显出了结实牢固的特点。而随着车前挑起了一盏琉璃灯,内中传出了一个女子的声音,他更是微微挑了挑眉。 “这位郎君如此年轻,便能掌管一支商队,果然是有志不在年高。” 光从声音辨别,杜士仪便判断车内女子应该年纪并不大,而这有些居高临下的口吻,分明透露出了她身份颇为不凡。而且这流利的汉语和他见过的昆那尔大不相同,应是唐人无疑。此时此刻,他轻轻吸了一口气,便不慌不忙地说:“多谢娘子夸赞,我初出茅庐,都是家中从前的老人,走的也是从前走惯的路。” “那也已经很了不起了。”车内女子稍稍停顿片刻,旋即便开口吩咐道,“昼夜不停地走了这许久,如今既是入了妫州境内,就不必那么慌了,暂且休整半夜,明日一早再走。借用郎君的营地,郎君不会介意吧?” 那些卫士都是经验丰富的人,再加上赤毕等从者亦是长年在外,对于挑选宿营的地方颇为擅长,这片平地背风而又地势稍高,确实远胜于别处。尽管无法断定对方的身份来历,但车内女子既然问了,杜士仪知道这与其说是商量,不如说是知会,当即爽快地答应了下来。等到他行礼之后回到了自己的帐篷,见对方那些随从护卫井井有条地收拾宿营,他不禁叫了为首的一个卫士过来。 “可看得出什么?” “杜郎君,这些人里头约摸一半唐人,还有一半说的应是契丹语,也就是奚语。看样子倒像是契丹人或是奚人,有些古怪。总而言之,咱们多小心就是。” 想起车中女子那流露出关中口音的娴熟汉语,杜士仪点点头示意那卫士去部署防备,心中不禁异常狐疑。 第二百七十一章 泄题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此前万年县试襄助评阅试卷的王维虽然远黜济州,可如今的京兆府试,杜士仪除了王翰之外,却又相邀了去岁同年韦礼和苗含液,并诚恳登门,力请了罢为开府仪同三司的前宰相宋憬题今科《神州解送录》,并评点有幸得京兆府解送的士子策论。这些消息一出,登时一片哗然。 苗含液怎么都没有想到杜士仪竟然会相邀自己评判今科京兆府试,再加上兄长苗含泽也在应试之列,他考虑再三便亲自登门推辞了。可等晚间回家时,他却被知晓此事的苗延嗣好一通恨铁不成钢的责备。 “万年尉和校书郎看似品级相差不过一阶,可你即便顺利,也要一任期满方才可能谋得此官,更不要说是否能主持京兆府试,都在京兆尹一念之间如此通榜的机会正是向人昭显你的眼力,还有予人人情,这大好机会都给你丢了 在杜士仪的眼皮子底下把解送名额给人送人情?父亲以为他是什么,他怎可能有这样大的脸面,有这样大的本事 苗含液面沉如水地从父亲书斋中出来,迎面撞见兄长时,少不得行了揖礼,旋即问道:“阿兄,今岁京兆府试那五场试在即,你可……” “尽人事知天命而已,不用担心。”苗含泽沉稳地笑了笑,见苗含液仍然难掩忧心,他便反过来安慰弟弟道,“你从前也说过,厚积薄发,我这些年经史文章诗赋全都是下了苦功夫的,否则也不会万年县试夺得头名。怎么,你还信不过阿兄?” 苗含液想到兄长素来是如此荣辱不惊的性子,不禁有几分赧颜:“阿兄说的是,那我就静候佳音了。” 而苗含泽沉稳地踏进了父亲的书斋之后,却只见苗延嗣二话不说就向自己递来了一卷纸。他有些纳闷地双手接过,展开一看便为之大讶:“阿爷,这是……” “是今科京兆府试的考题。”苗延嗣得意地挑了挑眉,随即便语重心长地说道,“明年省试是员嘉静主持,他和我如今都深得张相国器重,一定会放你登科,问题只在名次而已。倘若你京兆府试能够得到头名,那明年他放你状头,那时候便谁都不敢异议了按照之前的规矩,京兆府试之前,要封存考题于京兆府廨,我不曾露出半点口风,立时就有人送了上门来与我。” “可阿爷,这岂不是……” “这岂不是什么?”苗延嗣脸上一板,却是和刚刚训丨斥苗含液一样,恼火地责备道,“你阿弟就是因为名次在后,制科又落败于杜十九,因而如今在仕途上便已经落后不止一步你若是能够状头登科,一时兄弟同进士,这美谈传入圣人耳中,未必不会对你等刮目相看你想来知道,关中柳氏和杜十九郎有仇怨,这就是柳家人弄到手送来的。你把帖经条目好好看熟,想当初杜十九便是经史皆通方才名扬天下,至于其余四场,你也好好琢磨打出底稿来给我看,到时候不怕不能一鸣惊人” 见苗含泽依旧满脸不情愿,苗延嗣不禁恨铁不成钢地又训丨诫道:“更何况,这是京兆府胥吏和关中柳氏所为,与你不会有任何关系,杜十九就算知道又能如何?为父能去他一条臂膀,就能去他另一条臂膀,王翰当年曾得张相国赏识提携之恩,断然不至于和张相国赏识的你对着于,至于韦礼……竖子不足为惧再者,这考题又并不止你一份,柳家总难免还要送给别人做人情,而我也已经使人送去给其他今科要应府试的几处亲朋,也好做个人情。 能得试题的那几家,必然全都是顶尖的权贵官宦,但不过区区数日准备功夫,归根结底还是看平日积累纵使日后出了事,如去岁省试那般天子亲自覆试,反而更能显出你的本事来。就算穷究,杜十九郎不外乎就是当年考功员外郎李纳的下场,和你们又有何于” 被父亲如此训丨诫,苗含泽不禁哑然。尽管心不甘情不愿,然而拿着这一卷薄如蝉翼却重若千钧的纸回房之后,他终究还是忍不住参详起了试题。尤其是第四场那五道在他看来简直是难到了极点的策问,让少有接触时务的他心生凛然,不知不觉便去翻找起了各式资料。 八月初三傍晚的暮鼓声中,京兆府廨中,为人板正的京兆尹孟温礼照例开始用晚饭。然而,这一顿晚饭才吃到一半,他就只听外间从者报说,万年尉杜士仪求见。对于杜士仪他确是赏识得很,否则也不会下令其主持京兆府试。尽管杜士仪那五场试着实吓退了不少人,可其上任万年尉之后整顿县学,再加上之前所呈送的试题确实精到,这都让他心中满意。这会儿他想想明日便是京兆府试的正日子,立时便放下了碗筷,吩咐请人去书斋。 “杜少府在宵禁之刻来见,可是有急事?明日便是京兆府试,总应以此正事为重。” “孟公总理京畿日理万机,若非要事,小子也不敢贸然求见。”杜士仪行过礼后,这才从袖子里取出一卷纸,郑重其事地双手呈给了孟温礼,“孟公,按照向来的制度,我提前十日将考题上呈封在了京兆府廨。谁知就在今日,长安县试头名,与我友人王十三郎有些交情的崔颢崔郎君登门求见,面呈此物,说是近日以来在外头颇有流传,是今岁京兆府试的考题” 历来县试府试甚至于省试,时不时会有考题泄露的事件,然则唐时科场既然都是权贵嘱托有司,这种情形也不会大肆追究。然而,今科杜士仪是改革制度五场定胜负,再加上自己这个京兆尹也一力为其撑腰,倘若闹出泄露考题的事情来,端的是非同小可。孟温礼闻言登时面色一变,接过展开一看,曾经亲眼看过考题,还称赞杜士仪出题精到的他立刻拧紧了眉头。 “竟有这等事”孟温礼倏然抬头,直截了当地问道,“那崔颢可曾说过,从何而得此物?流传又有多广?” “他是来质询此物真伪的,据他所说……至少他所知,今科参加京兆府试的官宦子弟,十有四五得了这考题” 倘若只是小范围流传,孟温礼便打算让杜士仪息事宁人,可此刻听到竟然十有四五,到时候兴许会成了笑话,他不禁气得七窍生烟。就在这时候,却只见杜士仪举手对他深深一揖道:“事关今岁京兆府试,小子斗胆,请与孟公连夜出第一场试赋新题。好在此番一考五日,接下来我出题的时间足够。若是有人想靠歪门邪道取胜,那改换题目之后,立时就会原形毕露另外,还请孟公立时悄悄彻查考题之事,明日考题一换,自然立时就会有人乱了手脚,还请看住试场,然后严加稽查京兆府廨之中的胥吏差役。此等蠹虫不除,日后必为孟公掣肘” 从前郭荃也在万年县试时临场请源乾曜命题,因而孟温礼闻听此言,倒是并不觉得意外。想想泄题之事若闹得沸沸扬扬的后果,他当机立断点点头道:“好,你精通经史,想来之后的题目也难不倒你。至于明日试赋……哼,便以‘大音希声,为赋题,‘君子有常行,为韵至于查访此事,我自有主张” 知道孟温礼是恼了京兆府廨竟有人胆大包天,故而特意定了这样一道意味深长的试赋,杜士仪不禁心中欣悦,当即躬身应诺。考虑到明日一大早府试,孟温礼索性留了杜士仪于京兆府廨官舍中暂住,杜士仪自然满口答应。等到踏进那一间收拾于净的客舍,他长长伸了个懒腰,嘴角露出了一丝冷笑。 若是光明磊落不屑于投机取巧的人,那他自然撼动不得。可若是心怀侥幸之心的人,那就别怪他这一记闷棍打得狠想要小范围流传他那试题?那他就大范围地把所谓试题放出去,把事情闹大 金仙观中,当王容双手将那几片纸呈送到正在对弈的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面前时,两位金枝玉叶全都颇觉意外。玉真公主接到手中随眼一瞧,面上顿时露出了森然怒色,随即立刻开口吩咐道:“霍清,你到外头守着,任何人求见都先给我挡着” 尽管相从修道的女冠众多,但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姊妹对弈时,等闲却不让人相从,刚刚允准了王容的求见已经是破例了。此刻金仙公主也从这几张纸上品出了滋味来,深深皱眉后便开口问道:“幼娘,你这是从何而来?” “据言是京兆府试在即,一些官宦子弟当中颇为流传这些所谓杜郎君亲手所制的试题。家父曾经也资助过几个家境贫寒的士子,凑巧得了此物后本要与了他们,我得知之后觉得事有蹊跷,便力阻了他,又将这试题讨要了过来,敬呈给二位尊师。”见玉真公主秀眉倒竖,王容便裣衽行礼道,“我知道二位尊师怜惜人才,往日也颇为看重杜郎君,故而既然有此大事,不敢不禀报给二位尊师知晓。” “怪不得阿姊一直夸你,此事亏你早禀告我和阿姊”玉真公主赞赏地点了点头,随即便冷冷说道,“杜十九郎第一次主持京兆府试,便有人胆敢如此害他,真真可恶我这就召他前来” 王容见金仙公主面露踌躇之色,连忙出言说道:“无上真师,杜郎君明天便要入场,如今再知会兴许未必来得及。再者试题是真是假却也不得而知,不若等明日第一场之后,看黜落出场的人怎么说再作计较如何?” “也是,元元,沉住气。”金仙公主连忙也帮着劝说了一句,见玉真公主面色稍霁,她便微微笑道,“放心,我总不会让你看重的才俊,一个个都被人算计了” 第二百七十二章 当头一棒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八月初四京兆府试这一天,恰是晴空万里秋风送爽。尽管由于五场试的门槛放在那里,拿着公卿权贵荐书的士子们,多半都跑去了同华求解,但今年京兆府试参加的人数却并未有下降。毕竟,各县县试合格送京兆府试的名额大体都差不多,走后门的少了,更多出身寒素的士子总算是有了进身的机会。这一大早,光德坊东南隅京兆府廨的门口,应试的士子们三三两两群聚,不少人都表情微妙地低声问着类似的问题。 “你也得了?” “那是自然……只可惜了,题目再难,只要预先有准备,何愁……” “而且若是在这五场试中扬名……” 在这些只在一个个小圈子中流传,外人绝难知道端倪的议论声中,京兆府廨大门终于打开,胥吏带着两排差役出来搜检行李放人入内,不时的呵斥声和吵闹声汇聚在一起,让这平日肃静的京兆府廨竟和西市一样热闹。等到众人一一进入试场,和主考今科京兆府试的杜士仪对揖礼毕归座,他们便只见杜士仪目光倏然扫过全场,脸上突然露出了一个使人如沐春风的笑容。 “今科京兆府试,我请得京兆尹孟公允准,加试五场,务精不务敏,因而于出题上头,自然更花了无数功夫。诸位乃是天下各地汇集京兆府的英杰,只希望能够于京兆神州这一考中全力以赴,不要留下遗憾。”杜士仪丝毫没有长篇大论的意思,摆摆手后,便由从万年县廨跟到这里来的书吏文山将一份份空白答卷和草稿纸分发到了所有人的手上。等到人人都有了卷子,他方才伸手拿过旁边另一个书吏双手捧上来的一卷纸,解开系带后声线平稳地念道,“今日第一场,试赋,《大音希声赋》,以‘君子有常行,为韵。不得少于三百五十字。” 话音刚落,他就只见试场之上传来了嗡嗡嗡的议论声。他也没有当场喝止,而是随手将这试题之卷往旁边一递,令人悬挂起来,这才和颜悦色地说道:“听说这几天长安城中有不少所谓试题流传,甚至一度传到了我的手上,着实让我纳闷得很,后来才想起来,是京兆尹孟公生怕我年少主持京兆府试,有所疏失,所以十天之前取阅了我那试做的考题之后,顺手封存于京兆府廨,兴许有人一时利欲熏心拿出去了。” 见在座之中不少人都是面色大变,杜士仪便似笑非笑地说道:“这第一场试赋之题,昨夜京兆尹孟公亲自所命,各位可以开始了” 上次郭荃也是临场请源乾曜命题,可杜士仪这一招更狠,京兆府廨那些想方设法将试题卖出去牟利的人可是惨了 崔颢想起这些天试题满天飞的情景,竟有一种哈哈大笑的冲动。他甚至带着几分快意一扫试场之中那些或彷徨或懊恼或愠怒等等人生百态,突然竟是懒洋洋伸了一个懒腰,旋即方才慢条斯理磨起了墨,嘴里更是唯恐天下不乱地嘟囔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哎,报应啊报应” 在长安城中不论如何也算是一个名人的崔颢这般反应,坐在他周围的人有些怒目以视,有些却暗自称快。一时间,听说过有试题泄露,自己却无缘一见,心中满是忿然的士子们全都不约而同和崔颢这般,一边磨墨一边开始低声冷嘲热讽,而那些得过试题又精心预备过的,一时都是心乱如麻。饶是苗含泽从小就是心志坚毅的人,哪怕晚于弟弟登科也并不以为意,此刻也不禁有些失神。 父亲信誓旦旦说这就是今科考题,而且更令人送将出去……此番京兆府试需得五日,五日之后,还不知道要闹出怎样的风波来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他那时候就该豁出去也要谏劝父亲的,那时候兴许场面还能收拾,眼下只能……眼下只能自己先拼尽全力,断然不能成为别人笑柄 杜士仪此刻施施然落座,丝毫没有巡阅全场的意思,眼看着试场之中从最开始的纷乱繁杂到渐渐安静下来,那些纵使最初措手不及的人,此时此刻也都不得不收摄心神绞尽脑汁地去设计今天这一篇试赋,他不禁笑吟吟地取了一杯葡萄浆一饮而尽。酸甜可口的滋味在口腔中弥漫开来,让他想起自己不过一年余,就完成了从考生到考官的转变,世事果真难料无常。等他若有所思打量着苗含泽时,却发现这位苗家长公子已经闭目专心致志打起了腹稿。 悄悄替他散布所谓试题的裴宁告诉过他,那考题京兆府廨的人送去过苗家,以苗延嗣那等喜好玩弄权术投机取巧的性子,不给苗含泽才是咄咄怪事其实,若没有试题,苗含泽未必就不能脱颖而出……如今只看苗含泽在这临场换题之下,那文章诗赋之中是否还能体现出一贯的风骨若是能够,还真的是子不类父 临场换题,中午那一餐饭,大多数人都无心去吃。而崔颢却满不在乎地支起炭炉,让饭菜的香气几乎满溢在整个试场之中,继而大快朵颐了一番。面对这番情形,杜士仪一下子就想到了两年前自己也是如此刺激别人,他竟有些忍俊不禁。而等到下午誊录卷子的时刻,他饶有兴致四处转悠了一圈,虽只在苗含泽身后伫立片刻,却发现这位苗家长公子即便遭遇到了突如其来的变故,试赋仍然写得颇为可观。 倒真是拿得起放得下,不过遭遇如此大事,临场发挥便逊于当初万年县试了 这第一场试赋,傍晚时考生交卷固然不少几近精疲力竭,杜士仪晚上拉着王翰和韦礼挑灯夜战,也同样是累得够呛。好在试赋先看韵再看文辞,两个书吏亦是当初韦拯择选的精通文辞之辈,这一晚上下来三人虽只睡了一个半时辰,但也堪堪阅卷完毕。大约是因为临场换题,不少人心志大乱难以为继,光是犯韵便黜落了将近五分之一的人,更有不少文辞不达题意,当第二场开考的清晨,杜士仪当场宣布了去留之人时,试场之中顷刻空出了大片位子。 第二场试歌,却是如今流传甚广的歌行。既有更偏向律诗的常调,也有更趋近乐府诗的别调,讲的是婉转流动,纵横多姿,却比试赋更难一筹,即便是从前进士科并不专考诗赋的时候,也很少考到这一体裁。即便能够参加京兆府试的士子,多半还是能有真才实学之辈,可当听到第二场试歌之题为《将进酒》这一汉乐府古题,然后又是限韵“池塘生春草”,大多数人都露出了苦色。 又要纵横多姿,又要限韵,这简直比试赋更令人头疼 至于第三场表檄,第四场五道考察异常全面的策问考下来,哪怕是崔颢这最初轻松愉快的没心没肺人,也渐渐觉得只好似痛不欲生。再加上天天晚上被杜士仪抓差的王翰和韦礼,那抱怨声如果能从肚子里说出来,几乎要把京兆府廨的房顶给掀翻了。然而,此等全面考察之中遴选出来的佳文杰作却很不少,当杜士仪于第五日试帖经之际,将这些体裁各异的诗赋文章呈送到京兆尹孟温礼面前,顿时让这一位又是激赏又是惊喜, “好这些年大多只试诗赋,什么论、箴、铭、赞,都渐渐很少见了,倘若堂堂进士出身若是不能擅长各种体裁,何足以为天下士子楷模,日后还可以加试这些体裁才是?好,很好,这些佳作颇可一观,来日我当呈与源相国一观,让人知道我神州解送最是人才济济” 杜士仪见孟温礼甚是踌躇满志,他这才字斟句酌地说道:“只不过,不得不禀告孟公知晓,今次京兆府解送……恐怕不到三十人。” “唔?” “如今正在考第五场帖经,试场之中所余之人,已经不到五十。” 这个淘汰比例对于京兆府试来说,简直是前所未有,饶是孟温礼见多识广资历久远,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然而,他和源乾曜私交甚笃,对张嘉贞本就不太以为然,再加上这几天清查泄题之事,他隐隐得知有人把题目泄给了苗延嗣,他眉头一皱便冷笑道:“少就少,今次五场下来解送省试的举子,必然都是一等一的人才,别说等第,就是其他人倘若省试轻易落榜,来日我亲自移文吏部和他们争个高下” “多谢孟公” 有了孟温礼这一句话,当杜士仪重新回到试场,见这些过五关斩六将的举子们面对那十条帖经,有的胸有成竹,有的却垂头丧气时,他暗想怪不得进士科一直被誉为常科最难,没有之一。制科要的是州县长官举荐,而常科却只能过一关一关一场一场地过,尤其是请托不成侥幸也不成的情况下。眼看大约还剩一个时辰,他便似笑非笑地说道:“既是第五场了,若是帖经没把握的,便试《六骏诗》赎帖,不限韵。” 已经被五场考试折腾得没了脾气的稀稀落落几十个士子一听这话,大吃一惊后便是欣喜若狂。这样的魔鬼考试日程下来,人人都对杜士仪这位甚至比他们更年轻的考官有了十足的敬畏,可捱到最后一关却兴许要被淘汰,自然谁都不甘心。此时此刻有了补救的机会,谁不奋力争先?就连自忖帖经答对了足有六条的崔颢,一时也懒劲尽去。 “杜少府,若是帖经有把握的,可还能做这《六骏诗》否?” 杜士仪往来众人之中,王维王翰不说,就连王缙都比他略大一些,只有新近结识的崔颢年少轻狂,比他还小一岁。见其满脸的跃跃欲试,他不禁大笑了起来:“今次五场并无试诗,不过,若是诸位帖经有把握的尚有余力,不妨也试着拟来,若有上佳之作,自当存之高第” 第二百八十五章 快刀斩乱麻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万年县廨接了蓝田县主强占西市店铺,以及其从者纵马长街惊扰玉真金仙二位公主的案子,又因主管法曹的万年尉王璞病倒不能审理,现由如今主管功曹的万年尉杜士仪署理法曹,于十月十八日在万年县廨理刑厅,亲自审理这两桩案子。为表朝廷维护律法的决心,如有愿意观瞻者,可于县廨门前自己报名,当日将遴选三十人旁听。当一张如此大意的榜文张贴在了县廨之外后,立时引来了围观民众的好一阵哗然。 历来官府问案,大多数时候都是闭门摒弃所有闲杂人等,只有当事者能够罗列堂上,偶尔有些让百姓观瞻的案子,要不就是那些犯下大逆的犯人,要不就是巨盗恶匪之流,要百姓看人下场以儆效尤,可这也仅限于在县廨之外看个热闹,想进入官府旁听那是想都不用想的。一时好奇之下,当下就有人询问贴好榜文要走的书吏可否立时报名,得到的答复是当即被人询问了名姓记录在册,这立时引来了其他人争先恐后挤上前来报名。 “文令史,这旁听的三十人是怎么选的?” “若是报名的人多了怎么办?” 七嘴八舌的声音让文山好一阵头疼,最后不得不让人弹压秩序,这才开口说道:“杜少府说了,届时会把报名的所有人写在纸条上投入纸箱,然后当众拈阄决定。获准旁听的人会张榜公布,届时谁人能够旁听,便是有目共睹” 杜士仪敢这样张扬,却也是从姜度那儿探知,李隆基对小题大做的蓝田县主甚为不满,再加上如今在外任刺史和都督的诸王被召回京城,宗室中颇有人怨言,李隆基也想要再给皇室宗亲一个下马威,因而他方才思量再三定下了这个宗旨。果然,不过数日,他便从文山和安海处得知,报名的人竟然已经超过了五百,看这架势到十月十八时,极可能会破千。杀头这种血腥的热闹都有人去凑,更何况公堂审案,而且还是事涉宗室县主的案子? 拈阄定下了三十名旁听者再次张榜出去的那一日,盛况竟不逊于每年进士明经发榜的情形。榜下摩肩接踵翘首端详的人中,既有褐衣短打的寻常百姓,也有锦衣华服的富家子弟,看到自己跻身其中的人欢呼雀跃,没找到自己名字的人则唉声叹气,竟是好一副众生百态图。然而,对于当事者本人,这就绝对不是什么好消息了。一连数日,蓝田县主在家中也不知道摔了多少平日视若珍宝的东西,婢仆们都恨不得躲她远远的。 “该死,真该死……” 蓝田县主哪里不知道因为自己求了王皇后,如今事情已经一发不可收拾,早已可骑虎难下的她哪里甘心就这么白白受辱。万年县廨此前派了差役来提人时,她本待强硬留难,可孰料对方措辞强硬,再加上父亲那王李守礼早些天就把她叫了过去一通大骂,更撂下话说再不管她的事,她只能强捺怒气交出了齐三,至于那强占店铺一事却坚持不认,打定主意十月十八审理时,她亦是不派人过去应审。可就在这一日,王守一却派了人来,转达了王守一硬梆梆的话。 “事情已经闹得满城风雨,犯二位贵主车驾的事也就罢了,可你要是输了其他官司,固安公主之事也休想再有进展,这时候容不得退” “可驸马难道是要我这个女人抛头露面去那种地方不成?” 受王守一之命来的从者挑了挑眉,随即面无表情地说道:“县主若不想去,不是还有辛长史?” 她那个丈夫?自从事情闹大了人就几乎连个影子都没有,再没有回过家来,这种时候她怎么指望得上他 蓝田县主咬碎了银牙,却不得不在送走了那人之后,反反复复斟酌选了个自己一贯信赖的精于管事李思,命他届时前去万年县廨应审。而她自己也为了以防万一,最终早早在宣阳坊距离万年县廨不远处包下了整座小酒肆,就等着到时候随时可以打探消息。 转眼间就到了开审的那一天,一大早,万年县廨之外就挤了里三层外三层的百姓,而那些有幸旁听的,则是穷人换上了家中最好的衣服,富人打扮得光鲜亮丽,也早早等候在了另一边。等到时辰将近,他们这三十人被人领着从万年县廨大门鱼贯而入,到了西边的理刑厅时,立时又有人领着他们站到了那些特意划出来的指定位置。见堂上差役罗列,陈设肃然,几乎都没经历过这等场合的众人顿时窃窃私语,可还没持续片刻,就只见一个令史快步出来。 “肃静,少府就要升座了” 理刑厅的捕贼尉事务繁杂,唯有这审理案子的时候是唯一威风的时候。可现如今的士人越来越忌讳那些煞风景的刑法之事,故而王璞断案大多是能和稀泥的就和稀泥,一个月用这理刑厅的日子绝不超过三日。而轮到杜士仪署理法曹时,每三日一轮问案书判,完结事情的效率一下子提高了不少。因而今次问案,法曹的几个断事和问狱固然不敢掉以轻心,就连差役也都提足了精神。 “杜少府升座” 落座受礼之后,杜士仪一眼就看到了外头那些探头探脑的旁听百姓。对于这一次拈阄的结果,他很满意,三十人中二十余寻常平民,两位儒生,三位商人,总体比例正好和他期望的相近。此时此刻,当两名差役把在狱中关了七八天,无精打采面容枯槁的齐三押了上来时,他几乎想都不想便开口说道:“按《永徽律疏》,有人於城内街衢巷之所,无要速事故,走车马者,笞五十。不但如此,你还使受惊发疯的马惊骇二位贵主,若非有人阻止,必然以至于伤及护卫仪仗,及贵主车马,该当罪加二等,因杖七十,立时决杖你可心服口服?” 一想到自己是险些致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于死伤,而蓝田县主也几乎把自己活活打死,齐三原已经是自忖必死决不可活,待听得仅仅是笞杖七十,跪在地上心灰如死的他几乎立时抬起了头,等确定杜士仪并非虚词诳他,他慌忙连连叩头道:“小的领罪,小的甘愿领罪” “万年令韦明公已书同判,架出去立时决杖” 冲撞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车驾之事,杜士仪已经事先对她们禀告过依律处置,那两位金枝玉叶虽起初觉得这未免太为轻微,但在杜士仪再三表示事已至此,依律方才能让人无话可说之后,玉真公主终究还是答应了,金仙公主本就更少争斗之心,自然也顺了妹妹。于是,此刻见人被架出了理刑厅,立时就要行以杖刑,旁听的百姓中间立刻不可避免地传出了窃窃私语。 “犯贵主车驾居然还能逃回一条命,真是好运气” “没听杜少府说,这是依照律法的处置,而且还加了二等” “杜少府公允……起头是谁说杜少府与那二位贵主过从甚密,必然会断他们死罪,让那两位贵主解气的?” 一阵议论之后,又有书吏过来喝了他们肃静。下一刻,便有差役执常行杖上前行刑。那噼里啪啦的杖责声中,随着数量渐渐从一二十增加到了三四十,但只听闷哼呻吟不绝于耳,但只见齐三背上臀上腿上渐渐血迹斑斑,纵使是今日旁听的人全都是冲着看热闹而来,这会儿也渐渐少了些议论,多了些肃然。尤其是正在此时被人押到理刑厅外等候的李思,这会儿眼看差役行杖,耳听这一声声板子打上肉的闷响,他不禁有些臀腿打颤。 那常行杖看上去比手指头还细,可打在身上一样感觉是不好受的 外头噼里啪啦正在决杖,杜士仪在里头用最后这点时间翻了翻蓝田县主强占逼死人命等事的案卷。想到自己已经命人访求来的证人已经齐备,今日这并案处理的另外几桩案子实则可以快刀斩乱麻时,他用眼角余光突然瞥见外头仿佛有人影晃动。果然,顷刻之间,书吏安海就快步冲了进来,等到他身边后便躬下身子,用极轻的声音禀告道: “杜少府……晋国公王驸马和楚国公一块来了,正在后头见韦明府。” 听到这个消息,杜士仪冷不丁便想到了当初京兆府试完结的那一夜,念珠厅中纷至沓来群星璀璨的那一幕。那一天除却杜思温,王守一、姜皎、杨思勖、王毛仲一个接一个粉墨登场,恰是好不热闹,难不成今天还要重现当时的那一幕?心念一转,他便知道今时不同往日,无论姜皎也好,王守一也好,都只会是在万年县廨等消息,轻易不会到这种有众多百姓围观的地方来。 幸好他预做准备,点了三十人旁听,否则兴许真有可能重演当初纷至沓来的那一幕 “知道了,你去那边看着,有什么消息随时报我” 须臾,七十杖打完,脊背双股之间血迹斑斑的齐三被拖了进来,虽则大汗淋漓,却还精神尚可。他强忍痛再次磕头过后,便由两个差役架了出去。出理刑厅时,他正好和被带进来的蓝田县主管事李思碰了个正着,两人昔日都是颇受信赖,可这会儿一个人挨了打,另一个也要硬着头皮过堂,四目对视之间竟是心有戚戚然。 踏入理刑厅的时候,李思想起刚刚至少人还是全身而退的齐三,再一听那惊堂木乍响,他竟是双膝一软,想都不想便跪了下来。等回忆起蓝田县主嘱咐自己一定要强硬时,他已经跪都跪下去了,竟是进退两难 第二百八十六章 公堂逞威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自从得知蓝田县主打算和固安公主撕破脸,杜士仪便开始暗地打探辛家的虚实,现如今已经早就摸得清清楚楚。蓝田县主不过仗着自己的父亲是那王李守礼这才作威作福,而其夫辛景初仕途平平,人又懦弱无能,在家几乎任凭妻子摆布,在外却养了两个外室,婢妾也收了不少,在人前倒是色厉内荏。因而,辛家用的下人会是什么货色,他早就有所预计。刚刚三言两语将齐三拉出去决杖,又令李思看到此情此景,便等同于一顿杀威棒。 此刻见李思一听惊堂木便跪了,杜士仪顿时露出了一丝了然的笑容,这才举起旁边的文状,从容说道:“这上头告了辛家三件事。其一,借着借券之故,强占西市店铺三间,并夺绸缎两百匹;其二,强占长安西边大安村民众赖以为生的河泽三百亩,不许村民取水;其三,逼债不成,殴死大安村年五十的刘老汉,并抢夺尸体不与归葬。如此三件事,你可有辩驳?” 跪都跪下去了,再加上李思曾经听说过杜士仪那鬼见愁的名声,想了想还是索性跪在那里没动弹。然而,这三件事他却知道万万是不能认下的,见另一边几个苦主跪在那儿,他使劲咽了一口唾沫便竭力镇定自若地说道:“杜少府,这些事情不过是刁民诬陷,无中生有大安村的人大多都是辛家的佃农,种的是辛家的田地,又三番两次拖欠地租,最后还是县主开恩蠲免了一部分,至于剩余的,刘家人拿了西市三间店铺抵债,另外几家则是把那片养鱼的河泽抵给了县主。至于那刘老汉,本是年纪大了,因疾而死,再加上营葬无门,辛家一时怜悯方才命人归葬……” “你分明是你们强占的我家店面,我家根本不欠蓝田县主一文钱” “朝廷灾年蠲免岁租,可蓝田县主却反而加倍,更是年关派人打砸,那河泽是她硬圈了去的,如今村中老小就连饮水都快断了” “可怜我家阿爷一把年纪,被他们活生生踹得吐血而死,如今竟是连尸首都找不到” 李思的话还没说完,一旁几个苦主顿时哭天抢地控诉连连,一时大堂中乱成一团。杜士仪却没有立时阻止,而是任由几个苦主你一言我一语将李思说得招架不住,他方才重重一拍惊堂木,见众人一个激灵之下都安静了下来,他这才开口的吩咐道:“文山,把证物都呈上来” 证物? 李思一时为之失神,等见到几个万年县廨的书吏将一样样从契书到血衣之类的东西都放在小几案上陈列在前的时候,他登时心里咯噔一下。这时候,却只见杜士仪又气定神闲地伸出了一根手指头:“第一件,是你所言欠了辛家的债,不得已将西市三间店铺抵给辛家的大安村刘家。据查,刘家在大安村算是首屈一指的富户,家有良田千亩,宅院四处,其中更有一处长安城中宅院,奴婢二十二人,家中财物只凭刘家请万年县廨命人清点,一共现钱六百贯,断然没有不能偿清辛家指认一百贯欠款的道理。而且,刘家人并非辛家佃户” 杜士仪微微一顿,见堂外那些旁听的百姓已经有些没法忍住依旧在那白线区域之内旁听,不少都探出了身子或是真正过线观望,他却仿佛没瞧见似的,突然又重重一击惊堂木,声色俱厉地说道:“再者,按照大唐永徽律疏杂律之中的律条,诸负债不告官司,而强牵财物,过本契者,坐赃论。也就是说,先不论所欠钱百贯,是否属实,就算真有欠款,不告官而擅取,兼且超过借券的,多余部分,一律以坐赃论处我让人查访过,西市那店铺三间,作价现钱两千贯,然则所欠不过百贯,则坐赃一千九百贯。按坐赃律,一尺则笞二十,一匹加一等,十匹则为徒一年,之后每十匹加一等,最高徒三年” 李思张了张嘴还不及辩解,杜士仪却又伸出了第二根手指:“第二件,你所言养鱼的河泽抵充给辛家。大安村的那片河泽并非人私自开挖,而是从成百上千年前便天然形成,历来乃是村民灌溉饮水的唯一来源,并无权属,自然更没有所谓的抵让之说。那份文书是大安村上下所有村民按手印,承认河泽并无归属的陈情表。至于辛家圈来充作私用,不让村民取水,更属非法,按照律例所定,诸占固山野陂湖之利者,杖六十。” 外间旁听的百姓听到杜士仪一连两桩事情已经断了徒刑三年杖刑六十,不禁全都交头接耳异常振奋。历来只听说官府只偏帮权贵,今次才算是真正见识到何谓亲民也不知道是谁起了个头,外间竟是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喝彩声。 “杜少府慧眼如炬” “杜少府英明” 堂上几个苦主也被杜士仪连珠炮似的裁断惊得目瞪口呆,此刻反应过来时,有的以头抢地泪流满面,有的连声称颂,有的则是连诸天神佛都念了起来。至于李思则是没想到辛家在风波之中焦头烂额之际,杜士仪已经让人准备好了万全地物证,一时更是喉头噎住不知道该如何辩解。偏偏在这时候,杜士仪又伸出了第三根手指:“第三桩,也就是那刘老汉的死。这血衣是在辛家一处别院后头的菜地中挖出来的,一同起出的还有一具尚能辨认的老者尸体,如今万年县廨已经派仵作前往验尸。按照斗殴杀人及因故杀伤人律条,诸斗殴杀人者,绞。以刃及故杀人者,斩。至于是绞还是斩,待仵作勘验过后再定” 如此三桩先后一一说了,杜士仪方才看着李思说道:“人证物证都在,你还有什么话说?” 面对这样周全预备的人证和物证,李思不得不倚靠两只手撑着方才能够继续跪着而不是瘫坐下来。然而,想到外头的蓝田县主必然在打探自己的一举一动,想到自己后头还有一大家子人,他不得不硬着头皮抗辩道:“杜少府,这些所谓人证物证并非不可作假我家主人乃是那王之女,堂堂县主,岂会和这些刁民争利?这其中必然有人构陷…… “你说人证物证并非不能作假,既然如此,那就劳烦你举出反证来。否则……”杜士仪冷笑一声,一字一句地说道,“否则我便只有对你行拷讯了” 当初还是京兆尹的源乾曜在那一夜审杜士仪遭人夜袭案时,装病躲了过去丝毫不过问,万年令韦拯还在暗地里嘀咕源乾曜胆小怕事,然而此时此刻王守一和姜皎就坐在自己面前,你一言我一语唇枪舌剑,他终于也体会到了这种场合异常难捱,不禁有些后悔自己不曾早些学源乾曜那样来一个病遁。好在这种情形并未持续多久,须臾便有从者来,原原本本讲述了理刑厅中的情形。 听到杜士仪将李思驳得哑口无言,姜皎顿时哈哈大笑道:“不愧是杜十九郎,井井有条有理有据,让人辩驳不得 王守一被姜皎这话说得面色铁青。他固然对蓝田县主这种水性杨花偏又愚蠢无比的女人根本瞧不上,奈何她送来的那个机会,正好能够让朝中上下明嫡庶,兼且为妹妹王皇后造一造声势,可谁知道蓝田县主自己愚蠢也就罢了,竟然还送来了这样一个扶不上墙的管事上堂应诉强捺心头怒火,他不免把火气也撒到了杜士仪头上,恶狠狠地说道:“毕竟是皇室宗亲,这杜士仪又是令人旁听,又是如此偏袒刁民,是不是有失公道?” 知道王守一素来睚眦必报,韦拯心中一紧,正要开口替杜士仪转圜两句时,外间突然又传来了一个从者的声音:“明府,不好了,蓝田县主气势汹汹冲进了万年县廨” 此话一出,韦拯顿时面色大变,见王守一亦眉头紧皱,而姜皎则露出了一丝玩味的笑容,他几乎想都不想便站起身来:“快加派人手前去理刑厅,我这就过去” 当厅外一阵大声喧哗,旋即一个打扮异常华贵的女子气势汹汹闯了进来的时候,杜士仪不禁眯了眯眼睛。大红泥金裙子,红锦帔子,外头一件石榴衫上用金线勾勒出了富贵牡丹,再加上发髻上那些唯恐人不知道其价值的金簪珠钗交相辉映,他一眼就知道这个身材已经明显发福的中年女子便是蓝田县主。然而此时此刻,他便像不知道似的端坐公案之后,突然重重一拍惊堂木道:“何方妇人,竟敢擅闯万年县廨理刑厅” 蓝田县主重金收买了万年县廨的差役,当得知杜士仪杖责了先前冒犯玉真金仙二位公主车驾的从者齐三,却开始一桩桩审理那几桩控诉自己的案子时,她终于坐不住了,竟是顾不得平素最端着不放的身份急急忙忙赶了过来,此刻一听到这话登时气得七窍生烟。 “杜士仪,你不过区区从八品的小官,竟敢藐视宗室县主?” 第三百一十五章 妾薄命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哪里能比得上你名义上虽只一个监察御史,实则却手揽检括天下逃户隐田的要职? 杜士仪暗叹一声,待宇文融解释说,此来是因公事见自己,已经去面见今日当值的黄门侍郎裴璀请得允准,他不禁有些意外。等宇文融一开口就提到了云州逃户之事,更觉纳罕的他略一沉吟,索性就把一年多前在御前所言之事如实转述。等他说完,宇文融便点点头说道:“果然来找你这个去过云州废城的正主儿是对的,毕竟陛下刚刚下旨令固安公主居于云州,有城无民总是不妥,更何况那里荒废多年,有这么些逃户也能充充门面。郭荃检括河东道和河北道隐田的时候,我会吩咐他去一趟云州,免得那位因嫡母而无辜倒霉的贵主心有怨愤。” 见宇文融说着便站起身来仿佛要告辞,杜士仪心中一动,突然将拢在袖中的一张纸递了过去,笑着说道:“宇文监察既然正好过来,我这儿有一件奇物,敬请欣赏。” “嗯?”宇文融见杜士仪含笑递过来的,竟然是一张黄麻纸,顿时有些疑惑,可他接过之后只扫了一眼内容,继而便露出了极其微妙的表情,“何处得来?” “这是刚刚从今日所赐的宫衣中发现的,我看着实在是觉得匪夷所思。这些颁赐臣下的宫衣论理总该有不止一个人检查过,怎会还有夹带?” “看来玩忽职守的,不止是宫外,宫里也是一样。” 宇文融索性把这张黄麻纸对着光线仔细看了看纹路,确认果是宫中之物,他不禁心中一跳。等低下头垂下了手,他见杜士仪和最初一样,依旧含笑看着自己,他就打了个哈哈道:“你初任左拾遗,第一次受赐就得了这种要命的东西,索性就我替你处理了吧我虽不是拾遗补缺这等侍臣近臣,可蒙陛下恩宠,赐物却还比你们更多几样,回头我就说是我在受赐宫衣之中发现的,如何?” 杜士仪微微一愣便大笑道:“那可真是有劳了。” “好,那我还有事,先行告辞” “宇文监察慢走。” 亲自把宇文融送到门外,杜士仪这才舒了一口气。不论是何用意,这种烫手的山芋他着实敬谢不敏,宇文融肯接自然再好不过,不论其是打算利用此物搅风搅雨,还是用作别的缘由,但这和他又有什么相于?这种东西在谁身上,那就是谁的,如今须又验不出指纹宇文融断然不会拿着此物到处嚷嚷这是宫中有人递给他杜士仪的,否则便无法解释东西出现在自己手中――谁会相信他杜士仪轻易就把如此东西转交他人? 就在他回到直房坐了才不到一刻钟之后,外头再次传来了安义的声音:“杜拾遗,外头内侍省一位内谒者要见你” 这话还没说完,杜士仪就只见一个人大大咧咧闯了进来,正是去年初回京时,引领他去长安大明宫紫宸殿面圣的内谒者牛仙童,身后还跟着两个年少宦官。尽管如今他并非白身,而是官居左拾遗的天子近臣,但牛仙童对他反而却不似那一次的恭敬客气,皮笑肉不笑地拱了拱手后,就直截了当地说道: “杜拾遗,今日前来是因为宫中出了些事情,传言宫中有宫人将信笺夹在颁赐拾遗补阙的宫衣之中捎了出来,刚刚中书省李拾遗禀告了上去,因而陛下大为震怒,一面令人去宫外诘问,一面令我在两省访查,如有见罪之处,还请见谅。” 见牛仙童说完这话,竟是问都不问自己一去,径直在书案上的那个包袱中翻检了起来,杜士仪登时面色一寒,随即就径直盘膝坐下身来。见牛仙童把里里外外翻了个遍,又恨不得那一袭宫衣的里子都拆开来看,最终却一无所获,他的嘴角更是流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 “牛谒者都查检清楚了?” 上一次杜士仪不领颜色,自己丝毫好处都没得到,牛仙童今次领命前来,本是得人暗示,心中存着十足的把握,可这会儿搜遍整个包袱却什么都没找到,他不禁心中一沉。而听到杜士仪这明显是嘲讽的反问,他不禁咬了咬牙。如今人也得罪了,要找的东西却踪影全无,难道真的得豁出去?双手藏在袖子中拢于身前的他不由自主狠狠绞紧了自己的手,本待把心一横令人抄检,可发现杜士仪气定神闲的样子,他冷不丁心中咯噔一下。 杜士仪此人虽则年少,可一路也历经了无数艰难险阻,却每一次都逢凶化吉,相反倒是算计他的人没个好下场,难道这一回也是如此? 宫中宦官历来最是迷信,牛仙童越看杜士仪越觉得高深莫测,越思量越觉得自己这一回不该贪图好处,一时已经是悔得肠子都青了。偏偏就在此时,他背后一个小宦官偏偏还不知道天高地厚似的开口问道:“谒者,是不是要把这屋子搜检一遍?” 话音刚落,就只听啪的一声,却是牛仙童旋风似的转过身,一巴掌重重甩在了那小宦官的脸上,紧跟着就是劈头盖脸的怒斥:“胡说,这是门下省,杜拾遗是天子近臣,我刚刚奉命而来查检那包袱,如今岂可再加轻辱” 说完这话,牛仙童便满脸堆笑地对着杜士仪深深一揖道:“杜拾遗,刚刚实在是冒犯了。我也是上命难违一时情急,还望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千万不要放在心上。我这就去别处继续查问,不敢再搅扰” 见牛仙童带着两个小宦官走得飞快,杜士仪不禁有些意外,等安义也溜之大吉,他有些纳闷地摸了摸自己好容易蓄出来的那一丁点胡子,随即渐渐笑了起来。没想到,他如今也有虎威了,那牛仙童前倨后恭,走得这么快,兴许也是想到了搜检不成后的后果如此也好,省得他真的四面树敌,这鬼见愁的名声也就更加落实了只不知道,今次这场戏,究竟会唱到何等地步? 好好的端午佳节,中书省右拾遗李元芝却奏称所赐宫衣之中见宫怨诗一首,李隆基自然心中不快。而等到内侍去取了那张纸笺,原以为是宫人所作的他品评着那一首《春宫怨》,觉得文词优美婉约,不像是普通宫人,尤其字迹竟有些眼熟,心中却不禁起了十分疑忌之心。 一想到兴许是后宫哪位妃嫔因久不承恩,竟然流露出了这样的字句出去,素来自负傲气的他就只觉得整个人怒火中烧,却只恨看不出这是何人笔迹。因而当内侍再次禀报,言说监察御史宇文融亦是从所赐宫衣中也发现了一首宫怨诗时,这位太平天子一瞬间便是雷霆大怒。 “立时召宇文融到同明殿来见朕” 同明殿宇文融也来过多次,然而李隆基对他素来和颜悦色,此番他竟是第一次见那等面色冷肃凛然的天子。拜见行礼过后,他双手呈上了那张从杜士仪处得来的纸笺,见李隆基从内侍手中接过只扫了一眼,那阴沉的面上竟然流露出了另一种可怕的表情,他不禁更加确认自己猜测的恐怕没错。一时间,他也不敢再说别的话,只是屏气息声地等着天子发落。 “宇文卿老成持重,国之大器,没想到竟有宫人也如此慧眼识珠。”李隆基须臾便敛去了面上的惊怒,却是微微笑道,“时值端午佳节,如此良缘,朕也自当成全。力士,命人立时以这两张纸笺上头的字迹去查访究竟是那两个宫人所为,将她们赐给宇文卿和右拾遗李元芝。” 高力士心知肚明这不过是李隆基找借口把这事演绎成一桩美谈,当即笑眯眯地说道:“大家如此成全,宫内宫外必然称颂,奴婢这就去办。” 面对天子这样的措置,宇文融先是一愣,随即便恍然大悟,当即拜谢不迭。等到出了同明殿,想到平白无故获赐一个美貌宫人,他却只是嘴角翘了一翘,心里却在琢磨那首宫怨诗究竟是怎么个回事。他也是偶然见过那一位的亲笔,看天子的反应倒像是自己没猜错,但那可不是别人,怎会这样轻率鲁莽 洛阳宫袭芳院,当王皇后得报,牛仙童在杜士仪获赐的衣物中并未找到只言片纸时,她不禁为之大怒:“找不到他就不会给我抄检屋子和他周身?怎会找不出证据来” “皇后殿下,毕竟是门下省重地……” “罢了,不成也没什么要紧,不过是一个微末小官” 她费尽心思从武惠妃的贴身宫人那里打开的突破口,纵使没牵连到杜士仪,那也不用太恼火这些天李隆基沉迷新鲜,武惠妃那儿正好去得少了,这时候再来两首字迹肖似武惠妃的宫怨诗,以李隆基那自负的性子,怎会不恼火? “皇后殿下,皇后殿下,陛下来了” 听到外头传来的大呼小叫,王皇后眼睛大亮,慌忙对左右心腹使了个眼色,继而满脸笑容地迎了出去。然而,满脸阴霾进来的天子却看都不看她一眼,等坐下后更是把宫人内侍全都喝退了。王皇后满以为李隆基是有事和自己商量,却不料人都下去了之后,李隆基却是怒容满面地狠狠将两张纸摔在了地上。 “你于的好事” 王皇后只觉得整个人都懵了,几乎以为自己这番设计全都被李隆基看破。然而,让她万万意想不到的是,李隆基指着她又厉声斥责出了另一番话:“你身为中宫皇后,母仪天下,写这等凄凄惨惨戚戚的宫怨诗给谁看,还夹带在宫衣中带出去给那些拾遗补阙御史之类的言官谏官其中一首写的居然还是杜审言的《赋得妾薄命》,你若是薄命,让天下女子皆置于何地?什么‘草绿长门掩,苔青永巷幽。宠移新爱夺,泪落故情留。,朕若不是念旧情,你还有今天” 看到李隆基霍然起身,竟是就这么拂袖而去,王皇后木然看着地上那飘落的两张纸,一颗心登时沉入了无底深渊。 机关算尽,竟然最终反而被别人算计了阿兄说的没错,如今的天子早已不是她当年患难与共的丈夫,她错就错在以为只凭昔日情分就可以天长地久他既是连解释的机会都不肯给她,认准了她心存怨望,她也该多为自己打算打算了 枯坐良久,她方才召来心腹侍女,用低哑暗沉的声音吩咐道:“命人去见阿兄,告诉他,此前所言,就依他。” 手机用户可访问wap.观看小说,跟官网同步更新. 第三百一十九章 合则知己,不合远之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国初制度,凡明经,先帖文,然后口试,经问大义十条,答时务策三道。帖经十通其六,方许试第二场口试,口试大义十通其六,方许试第三场,至于第三场时务策的成绩,则是和前面两科合并计算,按照上上、上中、上下、中上,凡四等为及第。 尽管洛阳县试明经科不过初选,而且远远及不上进士科那般四等及第那样正式,可毕竟是崔俭玄万里长征第一步。等了两天,见前两场崔十一不曾被黜落了回来,杜士仪这才真正放下了心。 想来崔俭玄既然能够在李隆基这位天子面前也不露怯,应付这区区县试应该没问题 和进士科不一样,明经科的县试并不排出具体名次,第三场考完便立时可知道通过或者不通过。省试常科之中,明经科和进士科皆占了大头,而明经每一科及第的人数几乎都是进士科的三倍以上,因而即便只是县试,洛阳县廨门前等候的人何止比进士科多一倍。从衣衫光鲜的豪门家仆到麻衣褐袍的寒素家人,足有几百人。 随着县廨大门徐徐打开,第一个麻衣如雪的士子昂首挺胸出来,也不管认识他不认识他,立时有人大声问道:“郎君可通过否?” “区区明经科的县试,哪有铩羽之理?” 这是矜持而又文绉绉的,但更多的人是一出来便寻着亲友报喜。至于连县试资格都没捞到的人,那是谁都不敢见灰溜溜钻入人群中,恨不得如泥鳅一般谁都不沾。直到这上百个与试士子几乎都出来了,方才有人慢条斯理从里头缓步踱了出来,到了现下已经冷清了下来的大门口,他还东张西望看了好一阵子,最后才大失所望地抱怨道:“竟然没人来接,亏我还想留在最后一个,如此免得旁人聒噪 话音刚落,他就只听到一个气咻咻的声音:“别人都出来了,就你磨磨蹭蹭落在最后还在这胡说八道,杜十九郎和十三娘都等得不耐烦了,外头人又多,他们索性等在了这毓德坊洛阳县廨旁边的酒肆。” 见是女扮男装的崔九娘,又听得杜士仪和杜十三娘都来了,崔俭玄顿时转恼为喜,于咳了一声说道:“这前头别人有的兴冲冲,有的垂头丧气,我自然就让他们走在前头,这时候有什么好争的,不就是一个县试嘛……” “这么说,阿兄你自然是通过了?” “那当然,也不看看我之前头悬梁锥刺股那么发奋……” 崔俭玄话还没说完,见妹妹给了自己一个大白眼,他也不恼,好言好语地问了杜家兄妹在何处等候,立时一溜烟撇下人往那儿去了,气得崔九娘一跺脚后慌忙跟上。等一进那已经全都被包下来的小酒肆,适应了里外光线不同的崔俭玄很快就看到了角落中那一席的杜士仪和杜十三娘,赶紧就冲了过去,不等人发问便笑吟吟地说道:“初战告捷” “你还知道是初战告捷,看你这得意样子,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已经省试明经及第了” 跟进来的崔九娘还不忘贬损了兄长一句,见崔俭玄仿佛没听见似的,眼巴巴看着杜士仪和杜十三娘,显然在等着夸奖,她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可是,就当她以为杜士仪必然也会和她一样,好好说上得意忘形的崔俭玄两句时,却不想杜士仪竟是笑吟吟地说道:“好,为了庆贺你今天初战告捷,十三娘可是早就吩咐厨下备了好酒好菜,等着给你开庆功宴呢” “啊”崔俭玄果然喜上眉梢,连忙对抿嘴微笑的杜十三娘打躬作揖道,“有了十三娘这顿庆功宴,我一定再接再厉不管府试还是省试,我都闯给你看” 杜十三娘见兄长拿自己打趣,不禁有些微微羞涩,可听到崔俭玄如此拍胸脯打包票,她终于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来,随即嗔道:“九娘子人就在这儿呢,小心回去告诉赵国夫人,好好训丨诫你一通你这初战告捷,上可慰齐国太夫人和赵国公在天之灵,中可让崔家上下安心,下可对得起你自己这几年的积累和努力,哪里是我一席庆功宴的功劳阿兄是诳你呢,今天这大好时节,你怎能不回家去亲自向长辈和兄弟姊妹报喜?” 崔九娘今天在街口遇到杜士仪兄妹,本就想提一提此事,此刻见杜十三娘替自己说了,她顿时如释重负。如若四伯父崔泰之没有到洛阳来,崔俭玄即便和杜家兄妹交好,此刻也必然愿意回去,可如今刚刚官任尚书左丞的崔泰之访客极多,偌大的永丰坊崔宅外院总是停着络绎不绝的车马,以至于崔俭玄偶尔回家也是盘桓片刻就走,母亲赵国夫人每每提到这个便嗟叹不已。 “十三娘说得对,人逢喜事精神爽,却也要和家人一同分享。等你明日回来,我让十三娘好好给你预备庆功宴,今晚你就跟着九娘子回去看看你阿娘,还有其他兄弟姊妹,接下来你要报喜的地方多着呢。” 杜十三娘和杜士仪都这么说,崔俭玄犹豫了片刻,想想母亲每每见自己回去时那惊喜的样子,最终还是点了点头。这时候,杜士仪少不得命从者与酒肆店主结账。出了酒肆,一行人一路同行,一直到往南过了纵贯洛水的新中桥,两边方才道了别。 可走出去没几步,崔俭玄突然又打马回来,到了杜士仪身侧时,他郑重其事拱了拱手,这才诚恳地说道:“杜十九,今天我口试经义时,试官大为赞赏,当初若不是你硬留着我一块去拜访卢师,这些东西我是死都不肯去读的,更不用说让人拍案赞叹。受你恩惠多了去了,我也不和你说什么客气话,今后你要有什么事,只管说一声” 眼见崔俭玄说完拨马就走,杜士仪愣了一愣,不禁笑了起来。今日同样作男装胡服打扮的杜十三娘引马陪在兄长另一侧,此刻不禁轻声说道:“阿兄,从前我刚见十一郎君的时候,就觉得这人又傲气又任性又奢侈,身上不知道多少毛病。可相处久了,却觉得他至少真心待人。而如今……” “如今是不是觉得他更是长大了?”杜士仪笑眯眯地反问了一句,见小妹脸上微红,他想起他和崔俭玄从相见相交相知,整整六年间,也不知道经历了多少风风雨雨,眼看着这个名门贵公子在一次次磨砺挫折之中走了过来。纵使他是曾经帮过不少,可就如杜十三娘所说,若是崔俭玄本性不是真心待人,并没有纨绔习气,他纵使再有能耐一百倍,那又有什么用? 心中既早就预备让崔俭玄在初战告捷这一夜,回崔家去向家里人好好报喜,杜士仪的所谓庆功宴自然是胡诌。然而,明天给崔俭玄庆功这一说,杜十三娘却记在了心上,等回到家里就叫了秋娘和竹影来,秉烛想着该预备些什么新鲜花样。当杜士仪从月影口中得知此事时,不禁哑然失笑。 十三娘训丨诫起人来固然一本正经,可照顾起人来同样无微不至。他有今天,也一样多亏了有这样一个妹妹 作为常参官,次日杜士仪又是天还没亮便忙着起床漱洗更衣,连早饭都是热酪浆就着新鲜出炉的胡饼,只图一个方便。在观德坊东门等到坊门开启,他上了定鼎门大街往北行了一会儿功夫,就只见星津桥天津桥黄道桥三桥连珠,更远处就是巍峨壮丽的洛阳宫和洛河北岸那起伏的地势。即便如今是夏天,天亮得早,可天上仍可见残月和尚未散尽的星光,已经有到得比他更早的官员在中间最为宏伟壮观的天津桥上看洛水风景了。 走上天津桥,听到桥头桥尾有几个已经不再年轻的朝官在那儿吟诗,杜士仪不禁莞尔。从初唐至今,就在这上朝的必经之路上,也不知道有多少诗篇为人吟咏出口,蔚为流传。今日他也起得早,算算时辰得在这儿等上好一阵子,方才能够候着上朝,他不禁暗叹这常参官的辛苦,下一刻,他突然只听得背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上朝还早,眼下闲适得很,好天气好景致,杜十九郎可得好句?” 回头一看,见竟是苗延嗣,本待随口敷衍两句的杜士仪便笑着说道:“上阳宫里晓钟后,天津桥头残月前。空阔境疑非下界,飘飘身似在寥天。星河隐映初生日,楼阁葱茏半出烟。此处相逢倾一盏,始知地上有神仙。” 苗延嗣眉头一凝,继而就若无其事地说道:“果然不愧是杜十九郎,信手拈来,怪不得我家中二子全都对你推崇备至。对了,今日中书省李拾遗因为新得美人,又正好乔迁美室,下帖广邀同僚前往,我越俎代庖相邀杜十九郎,不知可有兴趣否?” 中书省右拾遗李元芝第一个挑破了那宫衣中藏有诗笺,因而喜获天子赐佳人,这桩美谈别人兴许会传为佳话,可杜士仪一点都不想和此人有什么纠葛,此刻立时想都不想满脸歉意地说道:“不巧得很,崔十一郎昨日刚刚通过县试,我早就约好要为他庆贺一番,恐怕分身乏术。还请苗中书替我恭贺李拾遗双喜临门,回头我必然补上一份礼物庆贺” 苗延嗣不想自己主动示好,杜士仪竟然当面拒绝,心里顿时大为恼怒,面上却若无其事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等到又前行数步,来到了那些五品以上高官的行列中,他回头看了杜士仪一眼,想到张嘉贞透露的宫中传出来的消息,他心中不禁生出了难以抑制的忧心。 那诗笺风波怎至于最终牵连到了王皇后? 手机用户可访问wap.观看小说,跟官网同步更新. 第三百二十章 有朋在侧解千愁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既然回绝了苗延嗣,这一日午后,杜士仪几乎是立时三刻溜出了门下省,径直回了自己在观德坊的私宅。才一进门,他就从刘墨口中得知,昨夜回了永丰坊崔家的崔俭玄一大早就回来了,看上去心情仿佛不太好,在前院里发泄似的舞了许久的剑,后来还是杜十三娘去说了什么方才回房沐浴,现如今正在他的书斋中。心中纳罕的他也没去直接见这个闹别扭的小子,问过杜十三娘在厨下,他便索性直接往厨房而去。 “对,这个用上次的模子,做得精致些,虽说是自家小宴,可不比平日家常,总得多些花样…… 杜士仪听到里头传出来的吩咐声,索性笑着打起帘子入内。天气本来就热,他一踏进这烧着热腾腾炉火的厨房,一股热气扑面而来,一下子给冲得头皮发麻。而他这个不速之客也引来了两个厨娘不约而同的惊呼,杜十三娘瞧见是兄长,连忙迎了上来。 “阿兄,你怎么来了?君子……”杜十三娘本要说君子远庖厨,可想想当年在嵩山时,杜士仪还驳过此言,话到嘴边她便改口说道,“这里两个厨娘本来就忙,再加上咱们就更乱了,有话我们到外头去说,别碍着别人做事。” 她一边说一边笑着对两个慌忙行礼不迭的厨娘打了个手势,随即拖着杜士仪不由分说往外走。等到了外间院子里,她便嗔道:“厨房里又热又是火,阿兄你来凑什么热闹,现在可用不着你当初在嵩山时那样按图索骥,拿着一本食谱充厨神看你满头大汗的,大热天回来也不防着暑气,万一病了可怎么好?” “小管家婆,你以为你阿兄就这么和瓷器似的一碰就碎?”杜士仪又好气又好笑,见杜十三娘笑得欣悦,他不知不觉想起了那场人生中刻骨铭心的大病,脸色一时越发柔和了下来,嘴上却改口问道,“对了,崔十一是怎么回事?门上说他早上回来气呼呼的,又在家里和谁闹了别扭?” “是崔左丞。”说到正事,杜十三娘便收起了戏谑之色,有些黯然地说道,“他本是高高兴兴回去的,结果崔左丞似乎觉得他不该如此张扬,很是训丨诫了他一番,尤其让他不要不务正业,好好专心去应明经科即可。阿兄也知道,十一郎君原本就是心直口快的人,为此顶撞了崔左丞,尤其还捅破了他这伯父因复出之事去求了张相国,结果……若非宵禁,他昨晚就气得回来了。” 杜士仪想起裴宁曾经提醒过他的话,微微一怔就明白了事情始末。崔泰之作为崔氏上一代的长辈,念念不忘的是继续维系家族的荣光,选择政治盟友更多的是从功利和现实考虑;而崔俭玄作为崔氏这一代的年轻一辈,自然便是感性多于理性。 既然明白了,他也就没有就这个话题再多说些什么,而是岔开话题道:“今天的庆功宴就如同你刚刚吩咐的,办得别致一些。虽则请不来那些声名赫赫的乐人,但本来就没有外人,自家热闹热闹也就行了。” 说到乐人,杜十三娘面色就有些不自然。等到杜士仪欣然转身离去,她忍不住就想起了当初公孙大娘托付的冯家三姊妹。她先是把人借给千宝阁,用于宣传兄长推出的端砚和松烟墨,等到那边上了正轨,她眼看三人年纪不小,本想问她们可愿意嫁入良家,结果谁都不愿意。她只得暂且给她们置下了平康坊的一座小宅院,供她们向北里那些妓人传授歌艺和曲乐。杜士仪状头及第后,她们又找了她哀哀陈情,她思前想后,派人把她们接到了樊川老宅,让她们从家仆中挑了些年少的女童教授歌艺曲乐。一来二去,她哪里不知道,相比相夫教子,她们更愿意过这种一技傍身的日子。这何尝不是另一种骄傲? 想想崔俭玄这精神状态,杜士仪索性把书斋让给了这个生闷气的家伙,叫了赤毕来又吩咐了两句,随即就自顾自回房去沐浴了。洗过澡舒舒服服睡了整整一下午,得知十三娘那里都预备好了,他这才神清气爽地来到了书斋。 一进门看到那个呆呆坐着的人影,他重重咳嗽一声便大步走上前道:“十三娘忙活了一天,你这个正主儿还坐在这发呆开宴了,跟我走” 崔俭玄这一整天的发呆生闷气,被杜士仪生拉硬拽出了书斋时,他这人还没回过神。一直等到踉踉跄跄被拖进了正堂,看到那犹如三角的三张食案上,已经摆了琳琅满目各式瓷碟,他登时醒悟了过来,一时不好意思地问道:“这真的是要开……庆功宴?” “昨天已经诳了你一次,难道今天还哄你?”杜士仪不由分说把人按着坐下了,等到杜十三娘进来,他笑着让其在另外一席上坐了,这才亲自上前给崔俭玄斟满了一杯,继而便递了给这个仍有些迷迷糊糊的家伙,“为人处事,不要因为一丁点的事就精神振奋,也不要因为轻易几句话就低落垂头。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今天我将这两句话送给你。要是你连这个都做不到,可没资格配得上我的宝贝妹妹” “我…”想想自己昨晚到今天的憋屈,咀嚼着杜士仪这两句赠语,崔俭玄突然觉得心情豁然开朗,紧捏着酒杯深深吸了一口气便仰脖子一饮而尽。亮了杯底之后,他就咧开嘴道,“老是要你想办法劝我,你说得没错,我老是别人说一句就高兴就生气,耳根子太经不住话了我自做我自己的,别人怎么说和我何于?只要对得起自己的心就够了,从今往后,该听的我就听,不该听的我只当耳边风 尽管崔俭玄曲解了部分意思,但杜士仪眼下只要人不钻牛角尖就行了,莞尔一笑就回席坐下,却是轻轻一拍手。 只听外间突然筚篥一响,继而就是琵琶铙钹锣鼓,随着这铿锵有力极有力度的曲乐,一个人影从堂外一跃而入,一时顺着曲声急旋不停。烛火照耀下,她身上的蹀躞带随着转速快慢四下飞舞,裙袂纷飞流光溢彩,恰是让人目光流连不愿移开。尤其毫无准备的崔俭玄,一下子就被这突如其来的登场和胡旋舞姬给吸引住了。然而,当耳边传来了一声琵琶弦响时,他的注意力立刻移到了另一个方向,看清是杜士仪怡然自得地奏响了琵琶,他立刻愣住了。 杜十三娘只听杜士仪说今夜会安排些惊喜,可门上都没和她知会一声,这胡旋舞姬和外头那乐班便飘然而至,她心中一时又是惊讶又是懊恼。可那舞姬明眸皓齿笑意盈盈,舞姿又轻盈而俏丽,她不禁一边看,一边琢磨自己除了琴和琵琶,是不是也该去学些适合自己的舞。就在她那思绪飘飞到了极远处时,便只听外头传来了一个爽朗的笑声,直到这时候她方才恍然醒悟到,这曲乐和胡旋舞都已经停了。 “崔十一郎,要不是杜十九郎特意来求我帮个忙,这南市胡姬酒肆最有名的龟兹舞娘,可没那么容易请来” 姜度昂首登堂,身后随侍的两个婢女一个为他张罗坐具,一个在他面前安放了另一具食案,这才垂手退出。这时候,杜士仪方才举杯相敬道:“一时半会想不到别人,只能劳烦姜四郎了。谁让崔十一说闹别扭就闹别扭,我可不想好好的庆功宴突然变得没了气氛。” “崔十一,你好福气。”见杜士仪先于为敬,姜度二话不说也斟满酒喝了个于净,这才看着崔俭玄道,“只不过你这县试既然考完了,马球赛这边你可缺席好几天了。窦十郎是个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再这么下去这事情都快成我一个人的独角戏了” “于就于,横竖八月才是府试,我又不用临时抱佛脚” 崔俭玄想起崔泰之对自己那不务正业的评价,心里就生气,当即重重一巴掌拍在食案上:“这两项赛事,预选都只剩下没两场了,即将进入了最精彩纷呈的时候,但接下来天气太热,容易让人没有观赏的心情,再加上之前的预选场地太过逼仄,我之前让人在空地最多的南城宁人坊找到一块开阔的马球场,四周又有荫凉,正适合大量人流观战。明日我们三个碰一下头,商议一下到时候拈阄等等… 杜士仪见崔俭玄对姜度侃侃而谈,半点没有此前受挫的影子,他不禁暗自点头。一旁的杜十三娘自也是心中高兴,等见着崔俭玄一面喝酒,一面滔滔不绝说着心里那些打算,最后劲头和酒意全都上来了,突然兴致勃勃要下场舞剑,她更是连忙叫了婢女进来挪开食案腾出地方。当他仗剑摆开架势,突然翻动手腕舞将起来之际,她更是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一团渐渐凝练的银光。 而姜度却已经是从自己原本的位子上离开,悄悄紧挨着杜士仪坐了。见那边一双男女一个舞得淋漓尽致,一个看得眼露异彩,他不禁嘿然一笑,低声说道:“杜十九,那天端午节的风波你可还记得?人人都赞陛下宽仁,赐宫人于信臣,成就良缘,却不知道宫中因此而杖死了数人。据我从阿娘那里听到的,诗笺的字迹仿若皇后亲笔。” 尽管姜度没有明着说,但这已经相当于点破了。杜士仪怎都没想到事情竟然会这般奇峰迭起,暗叹幸好自己撇清得快。看了一眼一时剑势矫若游龙的崔俭玄,他便无奈苦笑道:“真没想到竟会如此复杂。那些诡谲多变的事情,能躲多远躲多远,姜四郎以为然否?” “我就想躲,否则我怎会跟着崔十一郎捣鼓这马球赛?好歹比掺和宫中事情来得惬意。”姜度轻轻一耸肩,随即苦笑道,“可惜我家阿爷阿娘又不听我的。我就是提醒你一声,我只管及时行乐,日子能过得轻松愉快就行了,可懒得掺和这些……不说了,不能让崔十一郎这家伙专美于前,且看我和他同舞” 眼见姜度出去不知道打哪儿找来又一把剑器,与其说同舞,还不如说是下场和崔俭玄乒乒乓乓乱打一气,杜士仪不禁为之莞尔。 宦海无涯,处处风暴,可难得的却是他交了几个好友 手机用户可访问wap.观看小说,跟官网同步更新. 第三百二十一章 纵横睥睨无敌手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唐人好名,官亦然,民亦然。 尽管天气已经日渐炎热,但几乎都是平民百姓参加的大唐马球精英赛仍然如火如荼。在如今这太阳底下满场飞奔打一场马球赛,一场终了汗湿重衣几乎是轻的,磕着碰着甚至于头破血流摔下马背全都是司空见惯的事,可即便如此,一场比赛终了,胜者欢呼雀跃绕场一周接受观众的欢呼呐喊时,依旧全都神采飞扬,即便是那些败军之将,离场时会遗憾会沮丧,可谁也不会后悔大热天来这般挥汗如雨剧战一场。 预选赛全都是免费观战,一场比赛的观众从最初的几十人上百人到如今的一来便是成百上千,这也使得崔家窦家姜家三家派来维持秩序的家丁数量节节攀升,如今每一场都要动用七八十人维持秩序。因为是自家少主人的胡闹,家里又给了赏钱,尽管大热天还要应这种差事,可大多数家仆都还不觉得苦。至于冲着那足可让一家人十年八载衣食无忧的高额赏金,参赛者就更不会觉得辛苦了,而观战者们,能够看不要钱的热闹,谁也不会因为天热退缩。 由于洛阳地处东西两侧的中心,闻讯而来报名参赛的人形形色色,既有闲汉游侠儿,也有往昔的军中将卒,既有寒素之家爱好马术的子弟,也有常走西域商旅之家的佣工……总而言之,形形色色的人汇集于此,往昔洛阳城中精擅马球的那些游侠儿们,这一次也终于见识到了人外有人山外有山。此时此刻正是午后,恰逢最后一场预选,便是一场长安人对河北人的较量。 整备好了马匹,见其他人都扎好了护腿预备停当,关中所属的那一拨长安人中,一个面貌俊秀的年轻人就看向了身旁一个身长七尺的昂藏虬髯大汉。即便是在北地,此人的身量也显得极其扎眼,那双眼睛更是如同鹰隼一般。和别人的或紧张或兴奋不同,他的面上只有平平淡淡的表情,此刻也只是笑着说道:“照平日那般上场就行了,不用多想。” “楚大叔,这几个河北人下手极狠,其中一个号称黑金刚,上场的时候据说稍有不顺遂就下黑手,几场比赛已经重伤了三个人。因他们素来凶悍,又是柿子拣软的捏,裁判也多半向着他们,要是不预先提防……” “你只记得,鞠球多多传给我就行了。”虬髯大汉淡然一笑,面上满是自信之色,“能冲撞我和旋风儿的人,还没生出来他们既是喜欢横冲直撞,那就让他们看看什么叫做真正的铁板” 听得他如此说,那年轻人顿时喜形于色,但很快便露出了微妙的惭愧表情:“楚大叔,权大叔当初只不过举手之劳帮了你一把,如今你却为了我们这般尽心竭力,我实在心中惭愧……” “报令叔昔日之恩是其一,二则是我正好囊中羞涩,来都来了,自当竭尽全力。” 虬髯大汉不以为意地阻止了年轻人继续提旧事,目光往对面一扫,见那些对手们已经雄赳赳气昂昂整装待发,他便扫了一眼那年轻人身后三个跃跃欲试的长安后生,露出了一个振奋人心的笑容,“胜了这一场,接下来便是正赛,上吧” 这一日既是午后比赛,此前还从未亲自临场观战的杜士仪便换了一身便服,只带了赤毕一个悄悄来到了这里。有钱能使鬼推磨,赤毕轻轻松松给他找到了一个有荫凉的好位置,再加上目力颇佳,他一眼就注意到了来自河北道那支队伍中的虬髯大汉。一来那魁梧雄壮的个头实在让人叹为观止,二来则是那种不怒自威的气势,当此人上马之际,他注意到那匹坐骑亦是比寻常马匹高出了小半截,顿时惊叹不已。 “此人此马,在这场上恐怕没人挡得住”赤毕在马球场上也是一把好手,眼力自然比杜士仪更毒,这会儿少不得低声解释道,“这马通体漆黑,只看其驻马之时马蹄仍然时时刨地,就可见应该是从野马驯肝卩来的。在军阵中,这种坐骑兴许不适合,但若是单枪匹马两相厮杀,这等深具野性的坐骑,便足可胜过那些圈养的马匹,人有气势,马有马势至于这虬髯大汉,但使有五分不逊色于其坐骑的本事,这场比赛恐怕就是一边倒。” “那我就看你的说法准与不准了。” 杜士仪欣然一笑,但只听场边铜钹乍响,两边人已经入了场。十人十马彼此相对行礼毕,随着场边裁判的喝令渐次勒马徐徐后退了四步远,就只听一声高喝,随着鞠球被高高抛起,两边各有两骑人如同闪电一般冲上前,竟是全都直奔那鞠球地的落点而去。 眼看其中最快的两人堪堪就要撞到一起的时候,那一马当先的虬髯大汉却是神乎其神地引马侧移了小小半步,就是这半步之差,他横着马头连人带马侧撞向了对手,随即看也不看那一匹把控不住去势,几乎一头歪倒在地的骏马,更没有分神去注意马上狼狈滚落下来的骑手,轻舒猿臂伸出鞠杖将那从高处下落的鞠球一挑。一瞬间,那涂成朱红的鞠球就在空中划出了另一个漂亮的弧线,径直冲着场中的同伴落了过去。 “好” 此起彼伏的喝彩声刚刚响起,杜士仪就只听得身边赤毕突然低低惊呼了一声。 他定睛看去,越过那追逐鞠球的两拨队伍,当即发现了那个坐骑倒地的骑手从地上爬起来之后,竟是猛然间弹地而起,抄起鞠杖往那虬髯大汉的坐骑马腹下直击而去。尽管这显然是违反规则的,可马球场上人仰马翻是普遍现象,只要裁判选择性无视,旁人就是看见了也不能说什么,这下子连他的心都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那虬髯大汉仿佛没瞧见,可他那坐骑却仿佛长了眼睛,就在那骑手连人带鞠杖从极其隐蔽的角度一击而至时,那匹高大见状的黑马突然前蹄猛然蹬地,竟是倏然腾空前跃,偏偏还在跃至最高点时猛然之间一尥后蹄,那坚实的马蹄就这么蹬在了那偷袭骑手的身上,把人重重蹬了出去。眼看着那刚刚还气势汹汹的家伙如同破布袋似的重重掉在地上,杜士仪忍不住暗自惊心,竟有些感同身受的牙疼。 这一下偷鸡不成蚀把米……还真的是不死都要去半条命 这边厢此人重伤落地,那边厢虬髯大汉一方的鞠球入门得分,先拔头筹,这大起大落几乎是不分先后。因而虬髯大汉那一方的四个年轻人欢呼雀跃庆贺的时候,他们的对手却是人人黑着一张脸。尽管他们有替补的人手,可当硬着头皮上场的那个人瞥了一眼半死不活被抬下去的同伴时,气势何止低落了三分。重新开球的时候,杜士仪就只见人人都小心翼翼躲着那虬髯大汉,结果便造成此人在场上左冲右突纵横睥睨,须臾又是连取两筹。 “到底你是行家,慧眼如炬。”杜士仪笑着对赤毕竖起了大拇指,这才又若有所思地说道,“都说燕赵多猛士,可今日这虬髯大汉竟是一力降十会,把这些燕赵之士打得丢盔弃甲。就不知道此人究竟是为何下场竞技,倘若不是为了名利,那就有些令人好奇了。” “郎君既然感兴趣,我就去打听打听。” “你有把握?此人看样子,不是那么好相与的。” 赤毕却只是嘿然笑道:“问他恐怕问不出什么,可我看他那些同伴都不过寻常水准,看年纪更像是涉世未深。回头我就去打探打探。” 杜士仪虽这还是第一次来临场观战,但刘墨也好,赤毕也好,两人总是轮流前来“看热闹”,注意留心的人全都一一打听记录,然后设法招揽。其他看热闹的人都只追捧胜者,他们却对败者更感兴趣。之前一个多月下来,矮子里拔高子,查根底辨心性,收纳进来的人已经有十几个,而这些人都送去了樊川杜宅,日后另有安置之处。只不过今天这虬髯大汉如此鹤立鸡群,赤毕心中明白此人绝非等闲,要想招揽恐怕难如登天,因而这一趟答应去打探,纯粹是为了满足杜士仪的好奇心罢了。 这一场比赛的结果自然不言而喻,尽管是最后一场预选赛,但崔俭玄和窦锷姜度正在紧赶着商议新球场,谁都没来,因而看热闹的人虽则对那虬髯大汉津津乐道,可并没有引起太大的关注。然而,当晚上打探消息回来的赤毕匆匆来到书斋的时候,面色却远不如去打探消息时那么轻松。 “这虬髯大汉并不是长安人士,在参赛报名的时候,此人留下的名字是楚沉,公验过所上写的是河北人士,可我向洛阳南市的熟人打探过,谁也没听说过此人。而且,与他对阵的那伙人显然不知道他厉害,否则也不至于那么直接地碰撞败下阵来。除却这一点奇怪,更奇怪的是另外那四个后生。” 赤毕顿了一顿就若有所思地说道,“他们父祖也都是当过官的,如今家门虽不那么显赫,可也绝非等闲,即便如此,,若非有那楚沉,他们也不可能打入正赛。虽则今天权门贵第观战的人并不多,但如郎君这般对那楚沉感兴趣的却也有几人,可他们却在去打探的人面前放话说志在魁首,一时惹来讥诮连连,去探问的人都拂袖而去。如此高调,靠的却是一人,所求若为扬名,圣人何等慧眼,岂会看不出这是一人之队?” “你说得不错。”杜士仪顿时心中一动。此次的马球赛是崔俭玄在御前争取来的,若出纰漏,崔十一那家伙一番努力付诸东流,而且会牵累更多。要知道,最终决胜赛可是要在御前进行的。 “郎君,裴将军宅中派人前来拜见。” 听到这话,杜士仪站起身的同时,便对赤毕低声说道:“我去见裴将军来使。既是你疑心,那就小心盯一盯,看看这些人究竟为何而来。” 手机用户可访问wap.观看小说,跟官网同步更新. 第三百二十二章 一日之内见三绝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和京城长安一样,东都洛阳多的是古刹名寺。这其中,西临定鼎门大街北瞰洛水的尚善坊中,那座曾经为唐太宗李世民旧宅的天宫寺,在所有洛阳名寺之中也算得上是首屈一指的名刹,有德僧人往来众多。 而由于和洛阳宫只一水之隔之故,天宫寺所在的尚善坊不但有太史监崇贤馆宗正寺内仆局等等官署,昔日武三思和太平公主皆在此坊有豪宅。时过境迁,当初显赫一时的这两人早已化为黄土,现如今两座豪宅依旧巍峨矗立,主人却已经换成了薛王李业和岐王李范。 路过这两座王宅的杜士仪只是扫了一眼那朱漆大门,却丝毫没有停留的意思。尽管他对于岐王那种豪爽性子也颇有好感,但如今正在天子磨刀霍霍向诸王的时候,岐王又分明钻了牛角尖出不来,知己如王维规劝都没用,更何况是他?而且,今日他来尚善坊,是因为裴昙之邀到天宫寺参加其亡母之祭,因而丝毫不想多事。等到他一行人到了天宫寺前下马之际,立时便有小沙弥迎了上前。 “可是杜拾遗?”得到了肯定的答复之后,那年不过十四五的小沙弥很是好奇地在杜士仪脸上打量了好一会儿,这才记起了自己的职责,慌忙双手合十行礼道,“裴将军正在等候,还请杜拾遗随我来。” 佛寺道观,杜士仪今生今世没少去,毕竟不管是他呆过时间最长的嵩山,还是长安抑或洛阳,风景最好的地方总少不了这两样。然而,天宫寺他确实还是第一次来。在门外下马的时候他就觉得外墙虽有斑驳,却仍然可见当年威严,此刻随那小沙弥走在寺中大道上,他就更品味出了那一处处建筑大开大阖的壮阔来。遥想当年李世民打下东都洛阳之后,就曾经在此居住过,更将这座私宅作为临时的秦王府号令众将,他不禁浮想联翩,直到面前光线陡然黯淡,却是迎面楼宇遮住了阳光,他方才回过了神。 “裴将军。” 一身孝衣的裴果站在小楼前对杜士仪拱了拱手,等到那小沙弥告退离去,他方才解释道:“此地是先母常常前来礼佛之处,故而她如今去世,寺中主持便答应了在法事期间借出此地供我暂居。” 说到这里,他突然抱拳对杜士仪深深一揖,见其连忙侧身让过,他便直起腰说道:“这是为了多谢杜拾遗为我牵线搭桥,我依你传言去见了吴先生,他满口答应为先母于天宫寺画壁一面。须知如今吴先生名声显赫,洛阳城内宫观求其为壁画,往往一年半载都难以开始,此次却能够应下我之所请,定是杜拾遗从中美言。” 杜士仪听到裴果的意思竟是说吴道子轻而易举就答应了他的请求,他顿时大为讶异。之前因为漆烟墨,吴道子和自己讨价还价,分明不算愉快,过后裴果所求为亡母作壁画,这位画圣却能这般爽快?张旭自己都说吴道子好名,而且他观其性子也是无利不起早的,这还真是难得 “裴将军言重了,实不相瞒,我和吴公不过泛泛之交,此次相见之时还因为一块墨,让吴公有些不快。所幸那时候因草书一绝的张公就在旁边,因而才能顺利道出裴将军之请,吴公能答应,应是因为裴将军威名,我却不敢居功了。” 对吴道子的脾气杜士仪丝毫把握都没有,解释了此节后,就三言两语把当初因为漆烟墨的纷争说了出来,末了才苦笑道:“如今去王屋山的信使已经回来,虽则吴公首肯让他们大为振奋,但吴公所请他们却有些犹豫,因此墨乃是新制,配方还需得细调,用的人越多,就容易找到那些优劣之处,所以他们希望能多些人给出评点和意见,我就为难了。” 裴果对吴道子的性格也颇有耳闻,此刻倒不觉得奇怪:“术业有专攻,杜拾遗所用的那两个墨工,倒有些名匠不求名的风范了。” 又随口说了几句闲话,杜士仪想起前几日那一场马球赛,想起裴昙在河北一带为将多年,突然心中一动,遂开口问道:“裴将军可曾听说过河北有一个叫做楚沉的虬髯大汉?此人身长七尺,健硕勇武,日前我偶尔去看过一场马球赛,但只见他所向披靡,手下无一合之敌。” “嗯?”裴果闻言微微一愣,轻轻念了两遍这个名字,这才若有所思地说道,“楚沉这名字我没有什么印象,但你所言身长七尺的虬髯大汉,却有些像十余年前曾经声震河北的游侠楚怀沙。此人因为生平最交好的友人全家为豪户郭氏所害,官府却袖手不管,一气之下上门寻仇,据说曾以大铁锤连破三道门,郭家几十个家丁在他单剑之下不得近身,最后更是飞剑击落正堂匾额,骇得那郭家主人翁活活胆裂而死。而他临走之时,又用此前破门铁锤将那一户的外墙轰开了一个大口子。就因为此事,当初在河北定州曾经颇有声威的郭氏名声一落千丈,再加上家主死了,子孙争产不成器,早已经沦落到了三流。” 见杜士仪听得惊叹连连,裴果不禁莞尔,随即便叹息道:“我那时候正随孙都督征战奚人,回来之后听说郭氏告官追缉,此人已经踪迹全无。这么多年下来,河北道境内再没有听说过此人出没,连海捕文书都早就时过境迁了。有传闻说,此人去了西域,这才音讯全无。算算年纪,大约也有四十出头了,只我不曾见过真人,如今又正在先母丧期,否则倒是可与杜郎君去观瞻观瞻马球赛,看看此楚沉是否那楚怀沙。” “就算不是,从裴将军口中听得如此一段昔日奇闻,也足可令人啧啧称奇了” 因为这段小小的插曲,裴果对只曾耳闻不曾目睹的马球精英赛自不免多问了几句。他虽长年在河北镇守,可家里人都在东都,因而对东都永丰里清河崔氏的这一支六房也颇有耳闻,听到是崔俭玄撺掇了姜度和窦锷一块捣鼓出来的,他不禁大笑点头道:“虽是少年郎爱闹腾,然则打马球确也是选兵练兵之道。不过,五人对五人的赛事终究太过小打小闹,我从前在军中曾经挑选红蓝两方,两方从十人到三十人甚至百人不等,这般混战方才能看出真正的马术高低,战术配合优劣来如今的贵幸子弟较之十年前,吟诗作赋的多了,好勇斗狠的少了” 说笑之间,此前那小沙弥却又匆匆来了。他却也知机,生怕别人以为他存心偷听,隔着老远便停步施礼道:“裴将军,杜拾遗,吴公已经到了。同来的还有张公。” 和吴道子一块来的张公是谁,此刻两人谁会猜不出来?一时间,裴果又惊又喜,杜士仪则也意外得很。两人当即快步迎了出去,当沿大道跟着那小沙弥来到了寺中东门处,就只见吴道子一身道袍背手而立,正眯着眼睛看壁上那一幅长长的壁画,而张旭则是东张张西望望,看见他们两人便上前去伸手在吴道子后肩上一拍,轻咳一声道:“回神回神,人都来了” “哦”吴道子立时转过身来,见裴果一身麻布孝服,杜士仪紧随其后,他的脸上便流露出了一丝不易为人察觉的狡黠笑容。相见之时,面对裴昙的谢词,他无所谓地摆摆手道,“裴将军乃是河北名将,威名赫赫,这点请托若是我还拒绝,那也说不过去了。” 漂亮话说完,他瞥了一眼杜士仪,突然词锋一转道:“不过,裴将军也应当知道我这人的习性,答应为已故太夫人作画是一回事,可何时作画,却又是另外一回事。” 刚刚裴果听着吴道子的话甚是欣悦,而杜士仪却有些犯嘀咕,此刻果见那漂亮话之后紧跟着就是“不过”两个字,他登时更是暗叹猜测不虚。不出他所料,吴道子就仿佛没看见裴果那一下子变得颇为僵硬的神情,自顾自地说道:“若要我立时作画,却也容易,或是有情可动人,或是有景可动人,或是有人可动人,或是有酒可动人,不知道此时有哪样?当然,若是裴将军能等得起,等我把手头积欠的东都各家寺观的画都给画完了,然后再徐徐为令太夫人琢磨一幅壁画,这也并无不可。” 杜士仪登时心头咯噔一下,而裴果已是沉声问道:“敢问吴先生,何为可打动尊驾的情景?” “裴将军快人快语”吴道子抚掌大笑,继而便声若洪钟地说道,“当日我积欠安国寺壁画一年之久,然观公孙大家剑器舞之后,一时灵感勃发,一日一夜便画完了那面长墙。而裴将军剑舞军中第一,雄奇壮阔,我昔日曾见过一次,但这些年却再未有幸一观。若是能够得见,这区区壁画何足道哉?就是此前所奉重金,我也可以全部归还裴将军一曲剑舞,岂是区区千金可以比拟的?” 不等裴果开口答应或拒绝,他便又转向了杜士仪,意味深长地说道:“若裴将军肯赐剑舞一曲,而壁上作画最需好墨,倘若杜拾遗能够如我前言定下那漆烟墨的一年之约,我有足够的自信能画出一幅令冥君动容,神佛感怀的佳作来” 手机用户可访问wap.观看小说,跟官网同步更新. 第三百二十三章 秦王战鼓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此时此刻,无论是随侍吴道子和张旭进了天宫寺的那两个小沙弥,还是引了裴果和杜士仪出来的那小沙弥,人人都已经是听得呆了。 裴果何许人也,自从他在寺中为亡母做法事开始,主持和其他僧人就常常满怀钦敬之心地提到其在河北的威名,而张旭吴道子的名声,他们这些天宫寺中的小沙弥又怎会不知情?眼见得吴道子这话出口,裴果和杜士仪都沉默了下来,其中一个小沙弥悄悄挪动脚步往后退,等确定没人注意到自己,他顿时转身撒腿就跑。他这溜之大吉顿时提醒了另外两个小家伙,两人大眼瞪小眼对视了好一会儿,齐齐极有默契地溜了。 舞剑之事对于裴果本是驾轻就熟,犹如呼吸一般自然,可如今正值母亲丧期,按照礼制,他应该不动刀兵之类的凶器,哀哀服孝,更不要说如今是为母亲大作法事祭奠的时候。可是,能够请得吴道子为自己在天宫寺做壁画,这是母亲临终之前没有等到他时,对他两个弟弟交待的最大遗愿,他已经没赶得上见最后一面,倘若再连这遗愿都不能满足,身为人子的他还哪里有什么孝道可言? 思来想去,裴果便深深吸了一口气,斩钉截铁地说道:“既是吴先生想看我那拙劣小技,我自当倾力呈现” “好,裴将军果然真孝子” 吴道子登时大喜,遂又看向了杜士仪。这等时候,杜士仪倘若不知道吴道子缘何要让裴果邀请自己同来,那就迟钝至极了。想想张家兄弟如今嗜墨如痴,自己也并不是那么缺钱,即便他对吴道子这关键时刻来这一手有些小小的无奈和反感,此刻还是点点头道:“若得见吴公泼墨挥毫一展淋漓画技,我又何惜区区一年之约?” “好,杜拾遗也是爽快人” 略施小计就让两人全都答应了自己的要求,吴道子登时又是得意又是欢喜。一旁的张旭虽则暗自大摇其头,可一想到裴果舞剑,吴道子作画,他也不禁怦然心动。 当吴道子吩咐身后两个徒弟立时预备画笔和墨彩等等各种物事的时候,他又见裴果唤来侍者,竟是吩咐去把家人全都召来,又命去家中取平日战阵之服和所佩宝剑,他便轻咳一声道:“好画不可无好字相配,我一时技痒,倘若裴将军不嫌弃,到时候画上题字之事,便让了给我张旭如何?” 这要求正是裴果求之不得的,他一时大为惊喜,当即退后一步深深长揖道:“张公若能不吝相助,先母九泉之下必能含笑心安,我及家中兄弟子侄更是铭感五内” 杜士仪登时目露焕然神采:“若得剑圣舞剑,画圣画壁,草圣题字,今日这天宫寺可谓是三绝同临,旷古烁今了” 相比此时此刻即将亲眼目睹的这大场面,刚刚的小小为难杜士仪立时三刻抛到了九霄云外,而他奉送的这三顶高帽子听在裴果和吴道子张旭耳中,裴果固然是谦逊连连,张旭只是微微一笑,可吴道子却得意至极,面上满是神采飞扬的笑容。 然而,须臾之间,和裴家子侄家仆同时到来的,还有天宫寺上下近百名僧人,足可比拟僧人数量三倍的香客,那黑压压一片人头攒动的景象蔚为壮观。 正当杜士仪大为惊讶之际,却只见一个下颌蓄着银色长须的老僧在几个僧人簇拥下快步上前,双掌合十行过礼后便歉意地说道:“裴将军,杜拾遗,吴先生,张先生,敝寺几个小沙弥因为几位的名声如雷贯耳,因而刚刚听得吴先生要裴将军舞剑方能作画,便在寺中嚷嚷开了,一时香客闻讯尽皆蜂拥而至。实在是此情此景难得一见,就是我等出家人亦不能免俗,倘若有搅扰处,还请诸位见谅” 杜士仪早已经深刻体会到了唐人好围观的习俗,此刻登时哭笑不得。而裴果也好,张旭吴道子也罢,对于此风比杜士仪的了解更深刻,这会儿置之一笑也就没放在心上。 然而,他们仍然低估了百姓的热情,裴果派回家取战袍和宝剑的家人尚未回来,天宫寺中闻讯而来的人却越来越多,不到半个时辰已经又涌入了五六百人。到最后,生怕人太多发生什么事故的主持老僧不得不命人闭门谢客,即使如此,山门之外仍聚集了好些人不肯离去。 吴道子对于被人围观没有丝毫滞涩,反而对杜士仪打趣道:“公孙大家昔日剑舞配豪曲,今日杜拾遗有兴致为裴将军增色否?” “公孙大家本是无曲不成剑器舞,裴将军的剑法却是因战场厮杀而来,不用曲调一样为杀伐之音,何需我多事?” 杜士仪只觉得自己哪里够格掺和这三圣同场的盛事,当即想都不想连忙一本正经地推辞。可偏偏张旭也在一旁帮腔道:“即便你并未带着琵琶来,以你之精通音律,不若以战鼓相和裴将军剑舞,如何?” 今日本是被逼无奈,可吴道子答应立时作画,张旭又肯为此题词,甚至还撺掇杜士仪一块助阵,自从当年跟着孙俭期和奚人那一战之后,久未上战阵的裴果一时豪兴大发。见此刻围观者甚重,他便笑着说道:“杜拾遗就不要谦逊了,有你白衣素袍擂响战鼓,也可平添三分雄壮。我听闻你在音律之上造诣颇深,既如此,随我剑舞即兴擂鼓,想来又何尝是难事?” 连裴果都觉得自己应该凑这番热闹,吴道子一副你凑热闹就最好的神态,杜士仪顿时无话可说。然而,望着那近千人不分僧俗的围观人群,那无数双热切的眼睛,以及处于众人目光焦点安之若素的的裴果吴道子和张旭,他当即爽快答应了下来。 “既是裴将军和张公都如此厚爱,那我就勉力一试吧”杜士仪说着便来到了那占据了极佳观赏位置的天宫寺老主持前,含笑说道,“主持大师,裴将军想要战鼓以壮声色,不知道寺内可有合用的鼓?” “有,有”老主持想起当初洛阳安国寺因为公孙大娘那一曲《楚汉》,名达公卿乃至于御前,崇照法师因而被洛阳诸寺主持奉为上宾,要是今日自己寺中的这一场盛会传扬出去,必然远超安国寺,他那本该超然物外的心顿时不能平静了,当即对身侧一个身披袈裟的中年僧人吩咐道,“将库房中收藏的那一架昔日秦王战鼓来抬出来” 竟然还有这样年代久远的老物事 杜士仪登时悚然而惊,一颗心虽是不可抑制地急切跳动了起来,可更多的却是难以自已的兴奋和激动,就连手心也有些微微出汗了。而这时候,旁边有耳尖的好事者突然嚷嚷问了一句:“主持大师,要真是昔日的秦王战鼓,都已经是多少年前的老物事了,不早该老朽了?” “这战鼓还是秦王攻陷洛阳时所用的宝贝,后来一直是本寺镇寺之宝,只是很少拿出来。保养擦拭和更换蒙皮是定期的,决计能够使用”为了今天这场盛会,老主持已经顾不得去想这样的东西拿出来,回头最是推崇太宗皇帝的李隆基若是听说,会不会直接派人来把这镇寺之宝要了去,他心里想的唯有一件事。若是今日剑鼓书画四绝,他一大把年纪看到如此胜景,却也是死而无憾了 这些话须臾之间就在围观的人群中传了开来,听得今日还能见识到昔日秦王战鼓这般传说中的好东西,人群一时一片喧哗,窃窃私语的声音完全被那些纷纷扬扬的议论取代。 人群之中,一个身材魁梧的虬髯大汉借助体型优势,轻轻巧巧就挤到在前排一个稍稍靠边上的位置站定,正是杜士仪曾经向裴果询问过的楚沉。他那利眼在裴果身上一转,却是又落在了张旭和吴道子身上,显然对这草书画艺双绝的二人更为好奇。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突然听到了一阵沉闷的鼓声,原本审视端详张旭和吴道子两人的目光顿时为之一凝,继而就转向了鼓声传来的方向。就只见刚刚那老主持提到的秦王战鼓不知何时已经被人找了出来,却是一只红木战鼓,正如刚刚说的常常保养,尽管漆色早已没有那种锋锐在外的张扬,可那内敛的深沉色彩,杜士仪一下一下敲击上去的激越和雄壮之音,仍然仿佛直入人心底一般。 而原本嘈杂的人群,许是因为战鼓的声音就代表着声名赫赫的裴将军即将舞剑,竟是渐渐为之安静了下来,到最后竟是鸦雀无声,仿佛就连些微的呼吸声,也会影响这一曲难得的剑舞。 适才试擂战鼓之前,杜士仪已经是和裴果小小交谈了一番。若只是他一个人,即兴擂鼓也就罢了,可要他即兴擂出的战鼓声和裴果的剑舞丝丝相扣,那就简直是不可能事件了。总算他也是公冶绝的不记名弟子,多次观赏过那位师长舞剑,得知裴果要舞的剑势是哪一套,又问过中间可做过哪些变动,他心中总算是有了些数。 试过战鼓的音色之后,他见裴家取披挂宝剑的家仆已经回来,正在为裴果穿戴,而张旭吴道子已经毫不客气地占据了最佳的观赏位置,他不禁闭上了眼睛,在心里重温着当年公冶绝曾经在他面前露过的那一套雄奇剑势。 手机用户可访问wap.观看小说,跟官网同步更新. 第三百五十五章 恃强逼凌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不识抬举” 当王守一气冲冲出了景龙女道士观上马之后,口中便忍不住骂了一声。此次他令宫中的王皇后下定决心,随即在外散布天子意图废后的流言,又令嗣滕王灌醉了姜皎的次日前去御前陈情,一环一环的连环套,终于成功斩断了姜皎这条武惠妃最得力的臂膀。然而,这之后的种种就开始完全不顺遂。 长安城内权楚璧等人的逆谋,他是早就打探得知,因而选在这之前陷了姜皎入罪。可谁知道王怡正奉旨到了长安,大张旗鼓地办案审理,把他想要这些人说出来的东西给问出来禀报天子之前,姜皎竟然就这么死了不但如此,王怡的大肆株连下狱更是引起了长安官员的激烈反弹,早知道如此,源乾曜举荐杜士仪的时候,他就应该让张嘉贞竭力反对,那小子已经不止一次坏了他好事 “郎主,是回去还是……” 随从小心翼翼的询问更激起了王守一的恼怒。他回身就是重重一马鞭抽在人肩头,见其不敢躲闪低下头去,他方才深深吸了一口气。为了妹妹王皇后的处境能够有所缓和,前几年父亲和他积攒虽则丰厚,可这几年开销也实在不小,若非王元宝家境豪富却长袖善舞,于王侯公卿之中多有美名不说,就是士人对其乐善好施也颇多美誉,而他又不敢再有大错处落在御史手中,他何至于为庶子求娶一个商贾之女,直接谋了王家产业就是 当初天后寒微时,便是厚惠结交宫人内侍,使窥伺皇后淑妃之失,而从前阿姊每每疏漏失察,便是犯了和当年那位王皇后相同的错误,如今亡羊补牢,犹未为晚 “回去听说王元宝已经到了洛阳,另派人去他家,就说我要见他” 尽管王家已经不如从前,但王守一两个妹妹,一为中宫皇后,一为嗣滕王妃,他自己亦是世袭祁国公兼驸马都尉,因而,王元宝即便这两年长安首富的位子坐得更稳当了,却也不敢怠慢王守一的召唤。然而,他却也并非招之则来,而是足足耽搁了大半个时辰,这才骑马来到了淳化坊王守一宅。 这是当年王仁皎在世时的赐第,而蔡国公主的宅邸则是在温柔坊。名义上是夫妻,可王守一和蔡国公主感情不过平平,大多数时间都是分开住,各管各的两不相于。这座偌大的宅邸乌头门高耸,正门富丽堂皇,内中亭台楼阁极尽恢弘大气,都是当年李隆基登基之初感激老丈人曾经的慨然资助,因而令工部着力督造的。 时隔十余年,屋宅历经修缮依旧尽显富贵荣华之气,可人事却早已并非当年。当王守一身着一身闲适便服,在书斋中见到了王元宝的时候,昔日也被人称作是温文佳公子的他风霜之色尽显,嘴里用居高临下的口吻直截了当地说道:“今日请你来,只为一件事,为我家二郎向你提亲。” 路上王元宝猜测过王守一请自己所为何事,此种可能本就在料想之中。可王守一开门见山就是提亲,他在心中暗自叫苦的同时,只能使劲定了定神,恭恭敬敬地躬身说道:“祁国公所请,本是我之荣幸。可小女自幼性子古怪,两年前更是一意入道清修,不问俗事,更不用说婚姻,因此只能辜负祁国公美意了。” 刚刚在景龙女道士观,金仙公主和玉真公主让他碰了个硬钉子,王容更是当面回绝,如今回到家请了王元宝来,竟然又是一口回绝,王守一登时怒火高炽。他砰的一声拍在面前书案上,声音冷冽地说道:“你家千金多年以来拒婚不计其数,可我却是为二郎求娶正妻,莫非她就自视高到天下男子尽皆不屑一顾?倘若连我家儿郎你们父女都看不上,两京之中难道还有其他好儿郎?王元宝,别藏着掖着,到头来反而成了破家之因。这一家家一户户被你回绝过的人家若是恼火上来,呵呵……” 尽管从前王元宝回绝其他人家的时候,也常有人不忿之下口出威胁,可王守一这番话不但更直白,而且还流露出了另一重意思,那就是联同其他各家一块打压而且,此前姜皎之案,官场民间不少人都觉得其冤枉,幕后主使是谁不问自知,那种狠辣王元宝自忖难以招架。 因而,在沉默良久之后,他不得不勉强笑道:“祁国公此话言重了,我一介从商的士人,怎敢有此狂妄不敬之心?兹事体大,容我回去考虑考虑吧。” “好,你自去。只不过我的耐心有限,别让我等得太久” 当王元宝心烦意乱地回到了自家私宅时,便得知女儿已经从景龙女道士观中回来了。原本这种难得的团圆是他最高兴的时候,可此刻他却没那个心情,只是在踏进自己那起居见人的客室时,他方才打叠精神笑容可掬地说道:“幼娘,不是说今日贵主寿辰,你怎有空回来?若是早说,我早就令人预备你最喜欢的熏鹅脯了。” “阿爷不要顾左右而言他,王驸马请你去,可是为了我的婚事?”见王元宝立时语塞,面色也为之凝重了下来,王容便苦笑道,“阿爷不用瞒我,他今日先去的景龙女道士观,于二位贵主面前当面问的我,却被我一口拒绝。没想到他竟然还不死心,又请了你去,不为此事却为何事?” “唉……你两个阿兄当初也就罢了,顶多是下聘的时候多给礼金,可你却……早知道如此,当年我就该早些给你定下婚事,也省得如今让你在道观中还躲不了这些糟心事。” “即便订婚,那些王侯公卿凭借权势,又哪里不能使人退婚,甚至于闹出人命?纵使成婚,一样也未必长久。”王容哂然一笑,声音清冷地说道,“阿爷不用自责了,只需告诉我,王守一可曾恃强逼凌,语出威胁?” “你阿爷也不是被吓大的。等拖延几日回绝了他,以前又不是不曾遇到过这等情形。你是金仙贵主的弟子,她总能护得住你,其余事情你不必担心……” “若是别人也就罢了,王守一能够以那种罪名令姜皎丧命,此人之言,不可只以为是威胁”王容摇摇头打断了父亲的话,随即安慰道,“阿爷,事情因我而起,我会设法,你不要告诉两个阿兄,免得他们担心。” “幼娘” 见王容转身要走,王元宝顿时下意识地叫了一声,又追了上去拦在她面前。从一介贫汉到如今的关中首富,他性子本就坚韧,这会儿沉吟了好一会儿,方才黯然问道:“这些心有所图的家伙也就罢了,这么多年来,幼娘你就真的不曾有过心仪之人?道观虽能躲避一时,可总不能躲避一世,等阿爷不在了,你两个阿兄都另有妻室儿女,难道你便要孤寂一生?” 父亲的脸上满是真正的怜惜和牵挂,王容怎会看不出来。沉默良久,她方才轻声说道:“阿爷,我入道固然是想避人纠缠,可也并非打算就此孑然一生。我已经与人定下鸳盟……” “什么”王元宝简直不敢相信,一贯对男人不假辞色的女儿竟会有了意中人一瞬间的呆滞和不可置信之后,他登时质问道,“既是如此,缘何他也不上门提亲?难道他以为我是那等嫌贫爱富的人不成?” “阿爷,王侯公卿觊觎我,不过是图谋嫁妆和王家家产,如王守一之辈,我若入谁之门,岂不为其招祸?” “那家伙是谁?若是他要迎娶我女儿,怎么也该和我打个照面。再者,没有婚书,他日他悔了怎么办?男人年纪大了依旧有的是女人远嫁,可你若为他白白耽误了……” 见王元宝一副担心负心郎的样子,王容不禁微嗔道:“阿爷” 等父亲讪讪然住口,她方才含笑说道:“阿爷日后自会知道他是谁,也会知道他绝不会悔婚。此次之事,我会请他设法谋划,阿爷尽管放心。我已经长大了,会自己保护自己。王守一必然会盯着阿爷,你千万不要四处求告,免得他狗急跳墙” 直到送了王容出门,王元宝的脑海中依旧乱糟糟的。女儿有了意中人,而且还订下嫁娶鸳盟,甚至于对那人有相当深的信赖,他这个当父亲的竟然连那是谁都不知道两京才俊他也不知道见过多少,会是谁?还是说是哪家穷小子花言巧语骗了人欢心?陷入胡思乱想的王元宝第一次感到,那时两个儿子的婚事有多省心 回了一趟家里,在回程的牛车上,王容的脸上就再也没了刚刚在父亲面前软言安慰时的自信。这时候,一旁的白姜便只得没话找话说地劝慰道:“娘子,杜郎君只要知道,就一定会有办法的。” “希望如此……” 喃喃自语了一句,王容便对一旁的白姜说道:“回观中之后,就按照之前我吩咐你的那条线路,悄悄送一封信出去。” 话到此处,白姜便轻声嘟囔道:“要是岳娘子在洛阳就好了,那时传书多便利” 手机用户可访问wap.观看小说,跟官网同步更新. 第三百五十六章 盟友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尽管没有岳五娘那样高来高去翻墙入室如入无人之境的本事,但王容的信送到杜士仪手中,也就是隔天的事。字迹并非他熟悉的那娟秀飞白,可所言之事却足以⊥人打消万一的怀疑。毕竟,这种事只要他去安国女道士观抑或景龙女道士观打听便能得知,丝毫不可能有假 “求亲……王守一还真的是好大的胃口” 杜士仪原本只志在张嘉贞,毕竟,王守一这种外戚,如果没有张嘉贞这种与其交好的宰相,那么能做到的事情极其有限。可现如今王守一竟然觊觎上了他的人,那么他非但不能再将其排除在目标之外了,而且还得将人当做是同样大的攻略目标 于是,他看了一眼桌上那张请柬,当即扬声叫道:“来人” 闻声进来的月影垂手行礼后,杜士仪便吩咐道:“预备几件首饰,我要去拜客。” 除却一件做工精细的金鎏银簪子和一对臂钏之外,杜士仪还在书斋中找出了一卷隋时的田亩论,又挑了一块墨放在匣中,这才前去拜访宇文融。 作为一年多近两年以来最得圣宠的天子信臣,宇文融看似不如刚刚入仕的杜士仪最初一岁两迁,可权限大步子稳健,如今因为括田括户大有成就,已然升为殿中侍御史。可实际职责却并非言官,依旧是领着形形色色好几个使职,连带麾下几个政绩最为斐然的判官也都步步进益。 如郭荃如今就挂上了监察御史里行的职衔,这足以⊥其喜出望外。 这一日是贺宇文融高升的宴会。尽管骤贵,但宇文融亦是士族出身,姻亲朋友不计其数,因而正堂上人坐得满满当当,杜士仪也轻而易举在席间找到了几个熟人。由于宇文融自己品级还算不得很高,今次多数都是七品以下的官员,各家小一辈的子弟,于是,服绯的自然显眼。这其中,身材颀长人又精瘦的李林甫显得格外引人瞩目。酒酣之际,他大笔一挥展了一番丹青妙手,四座无不喝彩。 皇族之后,出身世家,千牛出仕,三十许而位列五品郎官……这样辉煌的资历固然有机遇出身的关系,却也同样说明李林甫远不像后世所言那般不学无术。就连特意挤到杜士仪这一席来的崔颢,也不无惊叹地说道:“都说李十郎的伯父善画,没想到他也丝毫不逊色” 崔颢能够混到宇文融的高升宴上,杜士仪也不禁惊叹于他的活络。此刻听到他如此感慨,他便笑问道:“你应见过王摩诘的画,和李十郎的画相比如何?” “王摩诘善画山水,李十郎的画却更有一种富贵之气,截然不同。”崔颢笑嘻嘻地评判了一句,突然神秘兮兮地说道,“对了,王十五郎近来常常往崔家跑,你家妹婿回来之后,两个人还厮混得很近。这小子从前假正经得不得了,现在却突然变了性子,实在太奇怪了” 王缙给崔俭玄当傧相就已经够出乎意料了,他竟然和崔俭玄能投契,杜士仪不禁更觉得不可思议。要知道,当初王维固然和他交情匪浅,和崔俭玄却只有数面之缘而已 于是,面对崔颢的疑问,他只能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了然,就这么一分神,作为主人的宇文融竟已经是借醉下场邀舞,一个个往日在朝中或古板或严肃的大小官员,多数却不过情面下场同舞,就连他也在来不及逃席的情况下不得已加入了这群魔乱舞的行列。这时候,王缙的事情自然须臾就被他暂时搁在了脑后。 饮宴跳舞赏歌舞美人,剑舞投壶为戏,酒酣之际,这各种各样的活动便分成了一处处小团体,最好酒和美人的崔颢兴致勃勃去和人看胡姬的胡旋舞了。而杜士仪只独坐片刻,身后就有婢女膝行上前,低声说道:“杜拾遗,家主请至书斋说话。” “好” 宇文融的宅邸是宇文家几代的老宅。庭院深深青砖苔痕,到处都是岁月的斑驳。而踏入宇文融那书斋之际,杜士仪便只闻一阵墨香沁人心脾,竟是他授意墨工张家兄弟加入种种名贵香料而制成的含芬墨,今日的贺礼之一。而宇文融的旁边,只坐了一个人,便是李林甫。 “杜贤弟来了”宇文融笑容可掬地招呼了一声,请了杜士仪坐下便说道,“李十郎给我看了你给已故楚国公做的墓志铭,真是字字珠玑感人泪下。只要圣人瞧见,必然会为之动容。” 李林甫是姜皎的外甥,姜度的表兄,这么快就看到那篇墓志铭,杜士仪并不意外。可宇文融也已经看见了,甚至于还信心满满地说当今天子必会看见,他便知道宇文融真的竟也是惠妃党心中提起了几分警惕的他面上越发从容,苦笑着叹息道:“只是按姜四郎所要求的写罢了,不曾文过饰非,因而与其说字字珠玑,还不如说朴实无华。” “朴实无华方才好,当年天后那一块无字碑与人多少念想余地” 宇文融击节一叹,便看着李林甫道:“李十郎对他舅舅素来是孺慕情深,谁知道竟是……唉,不说这些了,杜十九郎你真是有心人,就连贺礼亦是别出心裁。此墨李十郎赞不绝口,而那一卷书正是我之所需至于你那一支簪子,是赠给我家夫人,还是陛下赐下的徐姬?” “那就看宇文兄高兴了。” 杜士仪见最后的话题果然拐到了此事上,眼角余光瞥见李林甫含笑而坐面无异色,他就知道对方竟也知道了,这两人何时搭上的不论,相交颇深却显而易见。他轻轻一句敷衍过后,下一刻,李林甫便直截了当地问道:“杜十九郎,你入仕以来,别人也给你前前后后使了不少绊子,若非你时运不错,又有贵人相助,如今就算不会如舅舅那般凄凉,可也只怕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了源相国和宋开府固然对你赏识有加,可他们身在高位,人言可畏,未必能够帮你多少,我和宇文兄忝长你几岁,入仕也都有一二十年了,若你不嫌弃……” 李林甫故意顿了一顿,见杜士仪果然为之动容,他便笑呵呵地说道:“何妨互惠互助?” 杜士仪有自己的小圈子,掺和宇文融和李林甫这种利益群体原本并非所愿,可在人家已经鲜明提出此意的时刻,他若是再推三阻四,那么便会立时被人划归到敌人的群体中去。最要紧的是,非此即彼,不是从前姜度替他敷衍武惠妃的时候了。他的敌人已经有许多,不想再添这么两个不好对付又正当盛年的潜力人物。 因而,快速思量了片刻,他便立时拱了拱手道:“李十郎之议,固所愿也” “哈哈哈,好,好”宇文融一时高兴至极,当即站起身到旁边搬了酒瓮来,而李林甫也是熟门熟路到一旁架子上取了三个越窑白瓷酒碗。当琥珀色的酒液倾入其中之后,两人便取了在手,等到杜士仪也笑着拿起了这小酒碗,宇文融便目光炯炯地说道,“今日同饮此酒,日后当戮力同心” “自当共谋进退”李林甫说着便一饮而尽。 而杜士仪则是含笑说道:“从今往后,就不是孑然为战了” 一碗仿佛是象征结盟的葡萄美酒下肚,三人仿佛是撕下了最初藏着掖着的面纱,说话也更直白。趁着这个机会,杜士仪便借口从景龙女道士观中得到的消息,将王守一求娶王元宝之女的事捅了出来。宇文融和李林甫果然还未得知此事,闻听之后前者嗤笑,后者却打趣起了杜士仪。 “据说金仙贵主对那位玉曜娘子赏识得很,怎会肯把人嫁给王守一家中婢妾之子?若是杜十九郎你登门求娶,金仙贵主肯定是立刻就应了纵使不为正妻,就冲着那丰厚的陪嫁,纳为媵妾也未尝不可” “要置媵妾,于我还遥遥无期,倒是李十郎位居五品,已经够格了。”杜士仪轻描淡写地把李林甫这打趣搪塞了回去,便看向了宇文融,面上露出了几许年轻人的盛气来,“王守一数次算计于我,此次他如此恃强逼凌,可否上书揭了此事?圣人应当也对楚国公之事心存痛悔,有此一击管教他吃不了兜着走” 这么直接么? 宇文融和李林甫都知道杜士仪素来是锋芒毕露的人,此刻听得这话全都吃惊不小。然而,细细一思量,李林甫终究还惦记着舅舅含冤丧命,当即把心一横道:“此事……不无可行” 宦海蹉跎多年,宇文融却不比青云直上的杜士仪和官运亨通的李林甫,踌躇的时间自然更长些。然而,打从杜士仪手中接过那张写着宫怨诗的宫笺,又呈递到了御前,一时获赐宫人,如今又高升,他是不指望王守一会以为他和武惠妃无涉了。于是,在反复斟酌之后,他便当机立断地说道:“御史台这里,我找人” 一场午宴至黄昏方才散去。酒酣耳热时,等闲人都不会在意别人的去向,因而杜士仪回席也没人瞧见,他去见了何人就更没人留意。等到离开宇文宅时,长长舒了一口气的他想到如今一只脚踏上了那条船,这是从前根本不曾想过的,他心里不禁长叹了一声。 官场上没有永恒的盟友,但至少现如今,那两人都是不错的盟友 手机用户可访问wap.观看小说,跟官网同步更新. 第三百五十七章 狗急跳墙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宇文融为人雷厉风行,既然杜士仪答应与其结盟互惠互利,而其所透露的王守一之事亦是可资利用,于是,他很快便在御史台选中了一个刚刚上任雄心勃勃的监察御史,授意一个心腹令史透了点消息过去。那位一心要当直臣名臣的监察御史立刻闻风而动上书举发,其中言辞之凌厉而恳切,就连门下省杜士仪和左拾遗中的那些同僚传看之际,也有多人惊叹不已。 纵使皇后无子,满朝文武大多数都觉得不宜废后,可对于那些外戚,官员当中却多半没有好感,王守一这样的后兄竟然连王元宝那遁入道观的女儿都不放过,不是谋人财产是什么? “幸好圣人圣明,特意下了明旨,凡僧尼道士有度牒者,听其自便,虽家人不得骤加凌迫。” 杜士仪听到窦先如此大发感慨,不禁微微一笑,等这一通议论在众人七嘴八舌之下暂时告一段落,他方才朗声说道:“说起来,张相国可是又打了一个胜仗。河曲六州的胡人悉数迁于都畿道和河东道各地,朔方为之一空。如今又奏请减免边地二十万兵卒,可谓是名副其实的大刀阔斧。” “从前还看不出来,可张相国从幽州到并州,再到朔方,前后数次带兵,威势赫赫,可真的是文武双全。”一个年纪不小的左拾遗如是感慨了一句,继而就目光微妙地说道,“兵贵精而不贵多,张相国奏请还是有道理的。只不过这个胜仗下来,张相国应不至于还留在朔方吧?” 张说不留在朔方,那便只有回朝,届时政事堂中张嘉贞和源乾曜并立的势力格局,又会变成之前的三方制衡,这是张嘉贞年初想尽办法把张说弄出朝堂任朔方节度大使时,无论如何料想不到的。 而且,张说在朔方再次平叛成功,所奏请减免二十万兵卒这等匪夷所思的事情,亦是为天子首肯。相形之下,张嘉贞固然按照王守一的话,成功把姜皎斩于马下,可却没能动源乾曜分毫,派了王怡去长安去却闹得灰头土脸。而王守一近日更是连遭霉运,想娶个家财万贯的儿媳,都被人指着鼻子痛斥逐利。此消彼长,张说回朝他还能拿什么遏制于他? 长安城中四处流传张说平叛经过的同时,却不知道打哪儿流传起了张嘉贞昔日奏请立天兵军,以及从前在兵部侍郎任上的种种政绩。乍一看那些政绩仿佛颇为斐然可观,然而在这等时候开始流传,有心人都能辨别出内中的名堂来。就如同不用看张嘉贞脸色,又和张说交好的黄门侍郎裴璀,就在一次饮宴上公然说出了一番话。 “此刻张相炫昔日政绩,无非为了他日说之回朝时,能有抗衡之机。张相为中书令,却惧说之深矣” 饮宴上在场的达官显贵本就不计其数,这话的传播速度简直可以媲美光速。再加上这世上有的是推波助澜的人,当张嘉贞从苗延嗣口中得知这消息的时候,气得险些吐血。可如今他在官场传闻中本就成了刚愎自用心胸狭隘的人,更不敢在这节骨眼上打压裴璀,只能硬生生把这口气咽下了。 即便是宇文融和李林甫,在又一次见到杜士仪的时候,前者也忍不住轻蔑地说道:“张说之自负文坛名宿,元老重臣,却没想到也会用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和张嘉贞交锋竟然让人赞颂张嘉贞的政绩,这下子,张嘉贞就是有嘴也说不清不过,张嘉贞的名声原本就败得差不多了,任用私人刚愎自用,否则换了别人,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杜士仪很乐意旁人把这种事栽在张说和张嘉贞的头上。没有人会想到,他这毫不相于的人,竟然会通过王容,一面帮张说造势,一面给张嘉贞吹捧,让两面彼此针锋相对。横竖在他看来,张嘉贞本就是仇人,这次肯定占下风,若能罢相他自然拍手称快;至于张说,若是就此入主中书省,对他也无甚影响,可若是因此反而遭了天子厌弃,那也和他无于。张说当初和王毛仲暗通款曲,硬是对他赶鸭子上架,可算不上对他有什么旧情 朝中纷争层出不穷,但左拾遗的公务却并不繁忙,杜士仪难得有空,遂就之前黄花小笺的基础上,又闲来无事地调制了描金笺和红花笺,都是八寸长五寸宽的小笺,因是命人送去给金仙公主和玉真公主最先试用,答和宫中,甚至于和往来门下的文人雅士互赠诗文时使用,一时间在京城蔚为流传。刘胶东闻风而动,立时登门相求,好说歹说,让杜士仪将次一等的红花笺放在了千宝阁名下的雅斋之中,以吸引各方士子。 这一天下午,许久不登二公主之门的他终于登门造访了道德坊的景龙女道士观。正在金仙公主处的玉真公主闻言又惊又喜,当即笑道:“好啊,杜十九郎自从官拜左拾遗,几乎就连个影子都没了,今天总算肯再登门你倒说说,要拿什么来补偿我和阿姊?” “观主明鉴,日日早起上朝,晨治公务,午理私务,再加上吃饭睡觉,我哪里有闲工夫?而利用这仅有的闲工夫制成的好墨好笺,可从来都是二位观主最先用的” “哦?那我怎么听说,吴道子因为得了你新制的漆烟墨,高兴得四处炫耀这一年都是他专用,也不知道多少人牙痒痒的,这墨却不曾送到我这儿来吧?”见杜士仪为之哑然,玉真公主方才笑吟吟地说道,“不过你回头记得好好宰上他一笔,阿兄如今常常召他入宫作画,洛阳寺观请他作画的润笔何止加了一倍。要不是当初天宫寺三绝,他也不会声动天听,得感谢你才是” “不敢不敢……”杜士仪无奈苦笑,随即就对金仙公主拱手讨饶道,“金仙观主,还请帮小生说两句话,玉真观主再这么打趣下去,我可是吃不消了” 金仙公主只见过玉真公主在自己面前这般言笑无忌,此刻见她在杜士仪面前亦是如此,面上不知不觉就尽是欣悦之色。此刻,她见杜士仪竟自称小生,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旋即就板着脸说道:“谁让你不来见我姊妹二人,自然该罚今日你既是自己送上门来,元元说你几句还不行?要我说这还轻了些,如今草木凋零,你不是最善探花么?罚你去外头采摘一支名花来,我们这才放过你” 杜士仪今日本是冲着王容来的,哪曾料到佳人没见着,这两位金枝玉叶竟如此难缠。如今虽尚未到寒冬腊月,却也已经是十月末的天气,哪里还有什么名花?就当他苦笑连连打算求个情的时候,外间突然一个侍婢匆匆而入。 “贵主,不好了,玉曜娘子的婢女白姜浑身是血地骑马回来……” 这话还没说完,金仙公主就勃然色变站起身来,玉真公主亦然。而杜士仪亦是心中大骇,竟是只觉浑身一下子僵硬了下来。这时候,就只听金仙公主厉声喝道:“人呢?立时与我带进来” 当白姜被两个侍婢一左一右搀扶进来的时候,从前见过她多次的杜士仪不禁心头咯噔一下。只见她身上血迹斑斑,脸上满是失血过多的苍白,当侍婢松手的时候,她甚至几乎瘫坐在地,随即便声音沙哑地叫道:“观主,娘子……有人劫持了娘子的马车……” 玉真公主登时又惊又怒:“到底怎么回事” “娘子本要回家,结果在路上遇到家翁的亲信家人,说是家翁在城外别业,诳了娘子出城,结果出了定鼎门之后没走多远,就遇到了强人劫车……” 即便是在巨大的惊吓和不轻的伤势之下,白姜依旧口齿还清楚,此刻不禁拼尽最后的力气重重磕头道:“那家人跟了家翁十余年,最是亲信,最初娘子并无怀疑,可在路途上觉察出端倪,本待借口有事先行返程,可不想回程途中,那些人还是冒了出来。幸好婢子之前就得娘子授意出牛车上马随行,在那些随从护卫的掩护下逃了出来,否则恐怕连个报信的人都没有娘子走的是靠伊水边的那条道,恳请观主能派人搜寻” 见白姜磕头说完这些,便完全伏倒在地,竟是昏了过去,金仙公主只觉得脑袋发胀怒不可遏。吩咐把人带下去尽快延请医士调治,她便厉声说道:“光天化日,东都天子脚下,竟然会有这等骇人听闻的事,简直胆大包天去河南府廨,还有洛阳县廨,立时令他们派人追缉……” 话未完,杜士仪便站起身说道:“等官府搜寻,恐怕已经为时太晚。二位贵主可有精于卫士否?我外间从者都是东都土生土长的人,于此间地理全都了若指掌。倘若立刻赶过去,应该还能查到蛛丝马迹玉曜娘子乃是金仙观主的心爱徒儿,若在贼人手中耽搁了……” 这话他是不敢再往下想,更不用说往下说,而金仙公主以为杜士仪是不忍再说,当即一咬牙说道:“就依你,立时报官,我观中卫士拨给你五十” 玉真公主亦是不假思索地说道:“随我来的三十卫士,也都先给你” 手机用户可访问wap.观看小说,跟官网同步更新. 第三百五十八章 得见天日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相比长安,洛阳本是诸河交汇之地,除却横贯城中的洛水之外,尚有伊水、汝水、河水(黄河)等等诸条大河。尽管这就使得水路运输极其方便,但每逢雨季,这些河水的堤防便往往吃紧,就在五月时节,伊水和汝水还曾经泛滥,淹没了数千户人家,官府救灾时巩固堤防的痕迹,如今走过伊水边上依旧宛然可见。 杜士仪此刻打马沿伊水而行,便只觉这条路不甚好走。点齐八十卫士的时候,他原本就要带着这些人并赤毕等四从者出发,可那边厢做过紧急救治的白姜竟苏醒了过来,闻听情形立时要求同行,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忖度事情紧急,就都答应了。此时此刻,他瞥见白姜靠在身后一个女冠的怀中指路,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 千万不要到不可挽回的地步,千万从来没有这一刻,他那般希望满天神佛能够听到自己的祈愿 “就是这里” 赤毕突然开口一声嚷嚷拉回了杜士仪的思绪。他就只见这条不算偏僻的小道上还有新鲜的车辙印子,而其余几个从者也认出了和马蹄印不同的牛蹄印。因如今两京贵女出入多坐牛车,而外间客商行路最多都是用马车,再加上地上那些蹄印纷乱得很,白姜在之前已经和王容失散了,杜士仪立时授意赤毕等人在前头搜寻,自己一行跟在后头搜寻了过去。 一路而行穿过树林,便发现了几具倒毙的尸体。原本就只是勉力支撑的白姜看见这一幕,更是摇摇欲坠。若非金仙公主派来的那女冠乃是宫中带出来粗通武艺的婢女,几乎拽不住往下滑落的她而赤毕却是冷静沉着地查看了尸体,这才上前禀报道:“郎君,都是一刀毙命,倘若不是惯为此道的盗匪,便极有可能是久经训练,故而方才能够如此狠辣。” 赤毕的言下之意,杜士仪哪里会不明白就如同赤毕等人,何尝不是崔家当年为了应付变动频繁的政局,这才蓄养的死士? 须臾,那一辆牛车也找到了。牛车固然轩敞舒适,但在这种林间小路却极其难行,弃车原本就是明智的选择。但杜士仪却不禁心中咯噔一下,知道如此一来,接下来的搜寻恐怕会困难重重。果然,但穿过这一片到处都是树枝被砍断和折断,以及草地踩踏痕迹的树林,小路很快便和一条官道重合在一起,竟是让人再难寻找任何劫人盗匪的痕迹。 此时此刻,白姜终于止不住悲声,眼泪夺眶而出:“娘子……” 不止白姜,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的那些卫士亦人人面沉如水。光天化日之下,这金仙公主的入室弟子竟是被人劫走,这简直是胆大包天的案子于是,当即就有一个领头的队正策马来到杜士仪面前,拱了拱手说道:“杜郎君,这官道应是通往彭婆的,不如立刻沿着这里追下去,沿路再问问可有人看见?” “好。” 杜士仪知道此刻不是犹豫的时候,便叫来一个从者说道:“你跟着这位队正,带四十人前往彭婆。其他人和我回长安。这些贼人身份不明,焉知不会反其道而行之想办法进城?” 尽管杜士仪这说法有些匪夷所思,可刚刚那些来不及收殓的尸体上的伤,让这些卫士也不由得在心中另有猜测。因而,众人对于分兵两处并无异议,一时间,两拨人马一处继续往南往彭婆,一处则北上回东都城。眼看那洛阳城近在眼前的时候,杜士仪便勒马叫了人来,分头前往洛阳各处城门探问今日进城人。而他自己,则是带着白姜直奔长夏门。 长夏门前正有不少等着进城出城接受盘查的百姓,他正要亮出那两位公主的名头,就只听突然有人开口唤道:“杜拾遗” 他闻声望去,就见一个膀大腰圆高鼻深目依稀面熟的中年人大步走了过来。他先是为之一愣,随即便惊喜地叫道:“可是康队正?” 康庭兰不想时隔好几年,杜士仪竟然还记得自己,顿时爽朗地笑了:“好教杜拾遗得知,我如今已经是左领军卫的旅帅了。今日正好轮值长夏门,不意想竟然又邂逅杜拾遗。” 当初杜士仪送卢鸿到东都来拜见天子,那时候第一次遇见康庭兰;此后他见公孙大娘城门舞剑拜别洛阳父老,而后他和王维一行人出城之际,又是康庭兰告知桃林大盗出没。若是平日遇见,他必然要和人好好叙旧,此刻却拱了拱手后就径直说道:“康旅帅,事出紧急。今日金仙公主弟子玉曜娘子为人诓骗出城,路上遭人掳劫,我正恰逢在景龙女道士观,因而领命追缉,却在官道交汇处失了人影踪。如今一行人已经追往彭婆,想请问康旅帅,今日长夏门可有行迹怪异的人入城?” 康庭兰顿时大吃一惊。他也没了故人重逢话别情的心思,连忙细细沉吟了起来。好一会儿,他才再次开口问道:“被掳劫的,是只有玉曜娘子,还是……” 杜士仪立刻看向了白姜,只见她死死咬着嘴唇,好一会儿方才低声说道:“娘子的随从都死了,应只有娘子一人。” “只有一女子的话,之前倒是有一行三五壮汉入城,随行有一妇人头戴帷帽,为一男子背着进城求医,因过所公验一应俱全,所以就放了行。”说到这里,康庭兰踌躇片刻,便又补充了一句话道,“我还记得过所上写的是伊阙县,魏氏三子及其妻,并仆三人。而有一个小卒说风吹起帷帽时,那妇人容颜极美,我因此印象深刻……若真的是劫人,都是我一时失察之过……” 尽管这说不上是什么确凿证据,却足以⊥杜士仪生出了一丝希望。问明是一个时辰之前进的洛阳城,他不禁微眯眼睛沉吟了起来。正当他考虑是否要派人去伊阙县查找那所开过所的信息时,康庭兰突然又想起了什么,竟是猛地拍了一记巴掌。 “对了,他们这一行人之后还有一个彪形大汉,过所上所写乃是楚沉,道是正在洛阳参加马球赛。他仿佛行色极其匆忙,眼睛一直盯着前头那一行人” 杜士仪登时愣住了。他也来不及多想,谢过康庭兰之后便带着人进了城。然而,站在里坊分明的洛阳城内,那种大海捞针的茫然感便整个浮了上来。最终,他还是决定径直以康庭兰所给线索前去河南府廨。 果然,两位金枝玉叶的怒火已经烧得这里人人犹如芒刺在背,即便杜士仪曾经是挤掉了前任河南尹王怡的人,也没有一个人敢给他脸色看。恰恰相反,因为他打探到了过所以及持有过所人员的信息,甚至还很可能连带着目击者,河南府廨的司法参军事简直是如获至宝,就差没有对杜士仪千恩万谢了。 等杜士仪回到道德坊景龙女道士观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心中沉甸甸的他在门前下马,瞥见白姜早已经昏厥在了身后女冠的怀中,他不禁越发觉得心头沉重。下马的时候,他只听得耳畔传来了一声低沉的杜拾遗,一时间不禁愣了一愣。 今日怎的走到哪里都有人认得他? 然而,他只扭头一看,那惊愕的表情登时变成了狂喜。他丢下缰绳便三步并两步冲到了对方面前,竭力稳住了声调问道:“你可知道玉曜娘子的下落?” 楚沉本就是为了此事而来,不想杜士仪竟然仿佛事先知道了一般,他不禁先是一愣,随即才微微点头道:“我已经把人救出来了。只是她中了迷药,如今已经安置在了妥善地方,一时昏迷不醒。可我跳墙进去救人的时候来不及收拾善后,那些死伤的人都还留在里头。而且光天化日之下那般拼杀,早已惊动四邻通报官府,只能请杜拾遗善后了。” 对方为人杜士仪自然绝无信不过之理,因而,问过那处救人的地点之后,他当即叫了赤毕和几个卫士过来。当听得人已经救出来了,这些人全都露出了大为惊讶的表情,当即领命前去那处位于崇让坊的宅子查证善后。而等到这些人都去了,杜士仪方才吩咐那扶着白姜的女冠进去向金仙玉真二位公主禀报,然后就回转身对楚沉说道:“还请楚兄带路” 宣教坊僻静幽深,而楚沉安置人的那一处旅舍,亦是青砖黑瓦,显得古朴典雅。当杜士仪把从者留在外头,看到那三间正房门口,一个中年妇人从里间出来,见了他们含笑屈膝行礼后便默默退下时,他不禁看了楚沉一眼。 “这店主夫妇口不能言,因而此地几乎没什么生意。我在洛阳期间,大多数时候都住在此地,也算是照应他们二人。”杜士仪微微点了点头,拔腿要进房时,他便听身后楚沉又低声开了口。 “今日其实不是凑巧。我回洛阳之后,这位玉曜娘子之前曾与二位贵主观瞻马球,事后便使人见我,道是遭人觊觎,日后逢外出之际,请我时时暗中照拂。长安王元宝素来是乐善好施之人,玉曜娘子也常有惜老怜贫之举,我便答应了。所以,这次方才能够正好赶上。只那时候对方足有一二十,她的随从第一时间就被屠戮殆尽,我怕贸然行动反伤及她,故而一直跟着回城方才觅到了动手良机。事急从权,我一时开了杀戒,这才背了她回来。” 原来如此,他就想楚沉怎会这么巧恰逢其会,却是因为他当初从长安回来见到王容之后,曾经提起这位一再为报恩而行险的仗义汉子,结果就给她记住了。幸亏她生怕人狗急跳墙预备下了这一招,否则今次的事件,真有可能落到那种难以挽回的地步 此时此刻,他便转身对楚沉深深一揖道:“今次玉曜娘子能够得以脱险,全赖楚兄智勇双全,我在此替她谢过了否则若有万一,我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眼下劳楚兄在外替我守片刻,若届时有人来,也烦请楚兄扬声告知我一声。” 楚沉连忙还礼不迭。然而,等到杜士仪进房,他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几分异色。见杜士仪那如释重负的样子,仿佛不仅仅是因为领二位公主之命救人,而是因为还有些别的情愫。这位文采斐然刚直清正的杜拾遗据说几乎不近女色,至今仍未缔结婚约,难道却在暗中和屋中那位玉曜娘子有所瓜葛? 手机用户可访问wap.观看小说,跟官网同步更新. 第三百五十九章 善后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跨过门槛踏进屋子,快步来到那张床榻之前,杜士仪就只见王容正昏睡着,面上犹带着几分难以名状的惊惧。他想了想便伸出手来抓住了她的手,然后轻轻搭在了腕脉上,发觉脉象虽有些乱,但总算跳动还有力,足可见楚沉所言不虚。这时候,他不禁长长舒了一口气。 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他只觉得自己抓住的那只手轻轻颤动了两下,他连忙抬头看去,却见她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两下,旋即就缓缓睁开了眼睛。四目对视之间,他苦笑一声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而她在眼露异彩之后,旋即就黯然垂下了眼睑。 “觉得怎样?” “你怎么来的?” 对于这答非所问的几个字,杜士仪顿时为之气结:“你都私底下找了楚沉暗中护卫,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若非我正好去见二位贵主,说不定还得事后不知道多久才能得到消息倘若早知道如此,我就……” “你已经让王守一吃了个哑巴亏,倘若再做其他的,焉知不会暴露自己,以至于王守一专心致志对付你?”王容轻轻说出了这句话,继而就露出了疲惫之色,“我原本只是以防万一,没想到竟然会真的遭人狗急跳墙用这种招数……若真的是王守一,看来他是恨我这害得他大失脸面的始作俑者入骨,都几乎顾不得考虑后果了” “别说得这么事不关己”杜士仪没好气地喝止了她,这才松开手,再次搭了搭那腕脉,继而沉声说道,“日后要是有事,不许这么自作主张要知道,你家中那些护卫……” “是不是……都死了?” 见杜士仪一下子沉默了,王容低低问了一句,等到他轻轻点了点头,她不禁眼圈一红,紧跟着突然整个人蜷缩了起来,竟是一时泣不成声。她虽则比一般的女郎更独立自主,更精明强于,更沉着冷静,却终究不曾见识过这等生死之间的事,体会过那种迫在眉睫的危险。之前那一刻,尽管知道自己身后兴许还有一个异常强大的救兵,兴许可能找到扭转局势的契机把自己救出去,但那种差点把人淹没的后悔和绝望,却是真的 面对这幅难言的光景,杜士仪有心安慰,但话到嘴边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深深吸了一口气。就在这时候,他只听得外间传来了楚沉的一声惊咦,紧跟着良久方才是拜见贵主的声音。没想到金仙公主抑或者玉真公主竟然来得这么快,杜士仪连忙站起身。下一刻,他就只见一个道装丽人快步冲了进来。 “玉曜”金仙公主先是疾呼了一声,见杜士仪让开身子,她一眼就看见了榻上那人影。快步上前在那低足矮榻上坐下,她连忙扳着王容的肩头,等人缓缓放开掩面的双手,露出了那红肿的眼睛,她方才长长舒了一口气,“没事了没事了别哭,别哭,师傅给你做主等查出来是谁这般胆大妄为,我一定给你出这口恶气” 落后一步的玉真公主一进屋子就看到了金仙公主抱着王容连声安慰的情景。发现杜士仪默立一旁,她便到其身侧低声问道:“我和阿姊得了消息就立时三刻赶过来了这事情究竟怎么一回事?” 杜士仪言简意赅地将自己追出城后,又回城见到楚沉的经过言明,却将王容早就请楚沉暗中护卫的一节隐去,只说人是恰逢其会解救危难,又解释自己已经为王容把过脉。果然,玉真公主先是又惊又怒,随即便心有余悸地说道:“幸好幸好阿姊是难得有个知心知意的徒儿,若是真的落入贼手,她不知道会有多伤心定是王守一那混蛋娶媳不成便泄愤报复,要毁了玉曜,这次我非得让他付出代价不可” “观主”尽管又在金仙公主怀中哭了一阵,但此刻听到玉真公主矛头直指王守一,王容便擦了擦眼睛,声音哽咽地说道,“贼人面目陌生,口音又绝非关中河洛,仿佛是来自河西一带。” 此话一出,纵使杜士仪和玉真金仙二位公主心中都断定是王守一,但立时都明白,倘若人只是受财行事,其他任事不知,纵使河南府廨严加彻查,也恐怕难以将其归入王守一身上。毕竟,王元宝身为首富,绑架其女勒索财富,官府为了敷衍塞责,会很乐意把事情原委推到这种可能性上的。因而,玉真公主一时气得咬牙切齿,而金仙公主则深深吸了一口气。 “杜十九郎,今次多亏了你,还有外间那位义士……你先替我好好谢谢他,我和元元对玉曜说几句话。” 等到杜士仪答应之后出了屋子,金仙公主斟酌片刻,便低声说道:“玉曜,可曾有人对你……” 尽管天家贵女多有不守妇道的,高门贵女也常有二嫁,但民间并非真的全然不重名节。王容尚未婚配,如今此事沸沸扬扬,无论她此前入道是否真的绝了婚姻念想,今后也难得称心婚姻。因而,见王容轻轻摇头,玉真公主忍不住忿然骂道:“真是卑鄙无耻玉曜,日后若有看中的才俊,只管对我和阿姊说,我倒不信,我二人亲自替你做媒,到时候还会有人敢嫌弃你” 刚刚经历过平生最危险的遭遇,此刻听到玉真公主如此说,金仙公主竟也点了点头,王容只觉得心情激荡难以自已,咬了咬嘴唇便一字一句地说道:“师傅,观主,谢谢……谢谢你们关切……婚姻之事,我本不敢妄想,一切随天定。只是,我随行的那些护卫都是因我而死,请师傅和观主容我在他们落葬之时,在景龙女道士观为他们打醮祈福” “好” 而当杜士仪嘱咐了楚沉,只说是因缘巧合撞上,不提早已领命之事的时候,楚沉便更加确定了心中猜测。然而,他又不是那些三姑六婆,对别人的私事自然守口如瓶,接下来再见玉真金仙二位公主之际,他的说辞无疑和杜士仪严丝合缝。等到他和那店主都得了厚赏之后,金仙公主便接了王容回去,玉真公主自然也与之随行。杜士仪则亦告辞之后,与她们这一行分道扬镳,带着从者回了观德坊私宅。 尽管接下来是一整夜的夜禁,可东都重地发生如此骇人听闻的案子,各家消息灵通的自然都得到了消息。而到了次日早朝之际,在天津三桥上等待洛阳宫开门的时候,文武百官之间彼此窃窃私语一议论,不知道的人顿时也全都知道了。而杜士仪这个恰逢其会的,源乾曜和裴璀这一对直属上司固然关切地问长问短,其他相识的人也全都免不了探问,到最后,就连张嘉贞都请苗延嗣叫了他过去。 “死了六个人?”饶是张嘉贞最初一直保持着镇静,此刻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也不禁勃然色变。杀人的案子素来是官府最重视的,更何况死的不是寻常百姓,而且更是在道上被人劫杀,就算追查下来没个结果,在圣人心里也未必会没个结果于是,他没心情和杜士仪再多说什么,摆了摆手便示意他退下。直到苗延嗣吕太一等等他最信任的四人在身前低声劝慰,他才苦笑着摇了摇头。 “你们都不用说了,兹事体大,河南府廨总会有个交待” 王守一身为祁国公兼驸马都尉,身上只有闲职,自然不用日日常朝,可常朝上的动静自然会有人报了他知晓。当得知今日朝会上,王容遭人掳劫的事被御史台好几个官员揪出来说,他自是又惊又怒,气得大发雷霆,家中婢仆好些都被迁怒。可发过火后,他的心中便生出了深深的惊惧来。 李隆基这天子的性子,他这妻兄知道得清清楚楚,那是丝毫不顾念旧情的,否则不会贬死了刘幽求,贬了王琚钟绍京,杀了姜皎,那些旧日出谋划策的更有众多没个好下场。所以,他这妻兄又算什么?他是当初诛除太平公主的功臣,但姜皎难道就不是?须知他的妹妹可没有一男半女傍身,在宫中的地位本就是已经岌岌可危了 “可恶,这些该死的东西” 他是差人支使这些家伙把人绑走,届时过一两天再把人放了,如此那王容就休想再嫁的出去,也好出一口心头恶气。可他却没让他们杀人,更没让这些家伙又裹挟了人回洛阳城这帮家伙定然是拿了他的钱又想勒索王元宝一把,即便查不到他身上,焉知李隆基就不会又恼上了他? 宇文融早年在九品上头磋磨许久,因而素来觉得高位者尸位素餐,唯有对自己赏识有加的荐主源乾曜和孟温礼慧眼识珠。因而,对王守一被人纷纷议论为幕后黑手,与其相交不错的张嘉贞也为之扫了进去,他只觉得幸灾乐祸,高兴得很,和李林甫对饮之际自然不免流露。当外间禀报说杜士仪到了的时候,他抬起头看见其解下外间氅衣大步走上前来,便笑着打趣道:“今次杜贤弟恰逢其会,可是让王守一处心积虑却落了一场空” 杜士仪含笑见礼后坐下身,随即从容说道:“今日中书省代陛下拟了制书,无许妄言宗室外戚驸马家事。我上书封还,并请今后宗室外戚驸马,非至亲不得往来,而相占候之人,不得出入其门 李林甫本也要戏谑两句,此刻闻言登时愣住了,继而便抚掌大笑道:“哈哈哈,杜十九郎好犀利圣人必然嘉赏有加,只不过有人要恨死你了” 手机用户可访问wap.观看小说,跟官网同步更新. 第三百六十章 翻旧账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李隆基确实很高兴。 杜士仪之前封还杖姜皎并流其岭外的制书,他那时候确实恼火之极,这才险些有贬斥之举。可别说群臣和宋憬的反应,已经让他早就收回了成命,如今时过境迁,他对于当时的冲动更是后悔莫及。然则天子令出无悔,更何况姜皎已经殒命,他也没法有更多的补救。而在这节骨眼上,王守一竟那般胆大妄为,一时激得言官纷纷上书指斥其非,而杜士仪这一次的建议,更是径直打在了他的心坎上 自立国以来,其他人的谋反也好叛乱也好,全都不曾真正触及大唐根基,唯有皇族宗室发动的政变却成功了好几次。奠定了太宗贞观之治的玄武门事变且不用说,此后有中宗得以顺利登基的神龙政变,然后有他的父亲睿宗得以登基的唐隆之变,再之后,则有他诛除太平公主和窦怀贞等党羽,迫得睿宗再不管事的那场政变。至于失败的那些皇族之乱,就更加不计其数了。 皇族宗室之乱要严防死守,而外戚驸马,同样要严加提防 因而,在面前封还的制书上,李隆基大笔一挥,写了一个龙飞凤舞的可字紧跟着,他便对身侧的高力士吩咐道:“赐左拾遗杜士仪绢百匹” 杜士仪当然知道自己亲自上阵有些冲动,但他想得更加清楚,李隆基会用自己为近臣谏官,本来就是利用其清直,衬托天子的虚怀纳谏,前有探花筵时的借梅花言风骨,又有姜皎之案时的封还制书,如今再次恰逢其会,他要是没个反应,简直就对不起他的名声。至于事发之后引来的恨意,念及这宗室外戚驸马三类人中,真正有实权的几乎没有,相比这一招打下去能够打痛的人,他的收获更加可观 在这种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情势下,杜十三娘和崔俭玄固然全都瞠目结舌只有看的份,可对于杜士仪这般锋芒毕露,前者觉得担心,后者觉得解气。于是只能一个劝解兄长小心提防,一个在外头发了狠似的宣传声势至于正好在洛阳的王缙和崔颢,登门之际便开玩笑似的提到了杜士仪在外头的绰 拼命杜十九郎 昔日杜士仪虽往来过诸王之门,但最多的是宁王和岐王。如今岐王已经几乎等于大半个废人,宁王又谨小慎微,最不愿和百官有所瓜葛的,因而对这一道制书并没有多大反弹。至于其他宗室外戚驸马,固然有的是人对杜士仪此议直跳脚,可真正最最愤怒的,却还是本就是仇家的几号人物。奈何杜士仪身为天子近臣,屡获褒奖少有失误,平日又几乎找不出什么错处,如柳齐物这般赋闲在家的就唯有生闷气,王守一就更不用说了 而河南府廨在顶着巨大的压力一再查证之后,最后陈奏说这些贼人是来自河西的马贼,掳劫王容是为了向王元宝勒索钱财。于是,那过所公文涉及的伊阙县,从县令到县丞主簿县尉被从上到下撸得于于净净,而幸存没死的贼人,则是悉数定了斩刑。至于如此结果是否能让人满意,只看洛阳城中官民议论纷纷的情景,就可知道无数人都早已心有定论。 南市大刑杀人的这一天,一行人正好从定鼎门大街进了洛阳城。尽管身上还显得风尘仆仆,但为首那老者的精神却显得极好,顾盼自得的他扫了一眼这天街两侧只剩下枝条的杨柳,便笑着说道:“朔方都已经下过雪了,京城虽是萧瑟,可终究还没那么冷” “今冬下雪确实晚,往日第一场雪都应该已经下来了” 随从的附和让张说欣然而笑,旋即便策马沿着定鼎门大街往北而行。待远远看见天津三桥后,那洛阳宫巍峨伫立的时候,立时便有宫城禁卫上前质询。待从者拿出了过所公验,又验过张说随身金鱼之后,方才行礼道:“张相国” 同中书门下三品,只是有了宰相的资格,多用来酬谢在外立下战功的文官抑或武将,即便兵部尚书亦然。所以,此前因张嘉贞之故不得不在朔方节度使任上呆了将近一年地张说,在重新回到这朝堂中枢之前,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竟觉得连空气都仿佛和朔方截然不同。 论理他应当先行回家沐浴更衣,然后再行面圣,但他上一次在幽州都督任上,就是凭着一身戎装让天子赞不绝口,如今这风尘仆仆甲胄在身的精悍模样,张说自然乐意摆在天子面前,因而这才甫一回京,哪都不去就直奔洛阳宫。此时此刻,当他大步走上宣政殿翻身拜见之际,喉头不知不觉就哽咽了下来。 九年了,尽管他去岁一度看到了再次入主政事堂的希望,但全都不如这次 “说之,朔方风霜,辛苦了。”李隆基这安慰听着仿佛使人如沐春风,正如他那霁和的脸色一样,“若非你之言,何来省却二十万兵卒,何来增广边区田地?若非你之言,朕何以旬日得精兵十三万,长安诸卫立时充盈?当初你赞襄东宫,朕遂得安,如今你建功回来,朕又得一臂助了” “陛下知遇之恩,臣铭感五内” 杜士仪今日正好和源乾曜奉召在此,刚刚张说进来丝毫没注意到他们就拜伏行礼哽咽失声,而天子亦是动情至深地说出了这番话,他却只觉得鸡皮疙瘩一时爬了满身对于这番君臣做作,源乾曜仿佛是习惯了,此刻微微动容轻轻叹息,他也只得做感动状,腹中却是暗自冷笑。 双双都是顶级大唐影帝 至于另一个在场的宰相张嘉贞,心里对此则是腻味透顶。然而,他即使再有轻蔑不屑,也不敢在这种场合表露出来,因而只能勉强露出了欣悦之色。直到李隆基和张说又是好一段君臣相得的戏演完,他方才于咳说道:“陛下,说之远道归来,风尘仆仆,不若给假数日,让他养精蓄锐之后,再行… 还不等张嘉贞这话说完,张说便义正词严地说道:“陛下,臣一路疾行回京,如今仍是精神奕奕,用不着休假倘若陛下此刻要议事,不介意臣这尘土满身,请容臣留下旁听。” 见张嘉贞又再次吃瘪,杜士仪不禁心情极好,对于张说的随机应变不禁有了更深的认识。然而,他最最奇怪的,还是此刻有三个宰相在,他一个微不足道的左拾遗杵在这里要多突兀有多突兀。 正当他思量此中有什么蹊跷的时候,就只听宝座上的李隆基笑着允了张说留下,随即才慢条斯理地说道:“有人首告广州都督裴柚先此前任岭南按察使时,安南贼犯,其临战征讨而失期。其为裴炎从子,因而虽则入京下狱,然嘉贞以为应行杖刑,诸卿以为该定何罪?” 杜士仪这才明白今天为何自己区区左拾遗竟然能站在这里。果然,天子话音刚落,他就只见张嘉贞的面色变得极其难看,显然,李隆基此刻提出,无非是对张嘉贞所言有所异议。 下一刻,张说就想都不想地朗声说道:“臣此前巡视北地,闻听因妄谈休咎,杖姜皎六十,流配岭南。姜皎身为楚国公,勋贵之尊,正如左拾遗杜士仪此前封还制书所言,有罪当死则处死,当流则流配,何用杖责廷辱大臣?更何况勋贵在八议之中,本可减等如今裴柚先固然失期,然其伯父裴炎有功于国却遭冤死,其当年亦是杖责之后贬窜恶地多年。倘若如今再动杖刑,焉知不会引来朝野议论?如今姜皎事已过去,再论无益,可裴柚先之罪,按律流配即可,不该再动杖刑” 听到张说驳斥自己的话,都要先把自己提溜出来作为论据之一,杜士仪越发觉得这位宰相老奸巨猾。果然,御座上的天子立刻转向了自己,竟是和颜悦色地问道:“杜十九郎,你身为谏官,再任不到一年,已经屡次上封制书,此案你觉得如何?” “陛下,按照永徽律疏,临军征讨而稽期者,流三千里。三日者,斩。如今安南乱事已平,若失期不及三日,自当按律流三千里。若超过三日,按律当斩,然可因功因荫加以减免。洗马裴氏几代忠良,若因坐累而身受笞辱,恐失人心,望陛下明鉴” 如果不是源乾曜张说全都在此,张嘉贞非得在御前和杜士仪这个黄口小儿辩一个水落石出不可,奈何此刻张说已经驳了他,杜士仪第二个,源乾曜又老神在在地说臣附议,他这三比一的格局已定,更何况天子分明心有定见,他只能咬牙切齿吞下了这口气。因而,等李隆基首肯了就地流配岭南之后,众人从宣政殿中辞出,他下了最后一级台阶后,便用冷冽的目光看着身侧那二老一少。 “说之这是一回来,就要翻旧账?” 话是冲着张说一个人说的,但源乾曜和杜士仪全都扫了进去。此时此刻,张说微微一笑便淡定从容地说道:“宰相谁为,简在帝心。若是今天能杖责一个裴柚先,焉知日后我们不会同样因坐累受杖受辱?因人及己,难道我不该多为日后想想?” 张嘉贞顿时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待见张说拱拱手便施施然走了,他便脸色不善地瞪着杜士仪道:“陛下虽召你入见,你也该凛凛然心存敬畏,莫非以为真可与宰相同列?” 杜士仪心知肚明自己和张嘉贞势不两立,面对这诘难,他便拱了拱手,朗声说道:“多承张相国训丨诫。陛下垂询,不敢不以实言相告今后若再有幸和宰相一同面圣,圣人再行垂询,我当以张相国今日此言相告” “你……” 张嘉贞顿时气得七窍生烟,竟是眼睁睁看着源乾曜打了个哈哈向自己一颔首,就像长辈提携晚辈似的,笑眯眯地携了杜士仪去了。 手机用户可访问wap.观看小说,跟官网同步更新. 第三百六十一章 欲撼张嘉贞,捶死王胖子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怎么了怎么了?杜十九,你这么急急忙忙找我,是又出了什么事?” 尽管是大冷天,但崔俭玄冲进来的时候,却赫然满头大汗。然而话一出没见回答,他先是一愣,随即就瞅见了那个端坐杜士仪左侧的人,不是别个,正是近日以来和他走得很近的王缙再一看杜士仪那微妙的目光,他忍不住心中咯噔一下,竟有一种密谋被人看破的心虚。 “坐下说话。” 杜士仪这言简意赅的口气让崔俭玄心头更是不安,他一屁股在杜士仪右侧坐了,老老实实地问道:“内兄找我商量什么事?” 尽管是妹婿,但除非杜十三娘在,其他时候,崔俭玄在杜士仪面前仍旧大呼小叫,压根没有为人妹婿的自觉。此刻这一声内兄,不但杜士仪听着只觉得异常古怪,就连王缙也不禁为之侧目。而在他们那四只眼睛端详之下,如坐针毡的崔俭玄终于忍不住干咳道:“于嘛这么看我……咳,我也不就是想着,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王十五郎这年纪也老大不小了,我家九娘正巧刚刚好……” 趁早嫁出去算完,否则那丫头非得把他折腾死不可可怜他如今成婚,总不好再像从前那样名正言顺地住在杜士仪这儿,否则得被人笑话成上门女婿 此话一出,四下皆静。崔俭玄纵使是木头人,也觉察到有些不对劲了。再看杜士仪似笑非笑,王缙则是一脸的微妙表情,他这才陡然之间醒悟到,杜士仪恐怕压根不知道自己这如意算盘,至于王缙来得多了,崔九娘又素来大大咧咧,使其不至于多想,可这下他一捅破,人家怎可能还不明白一时间,懊恼至极的他连忙试图掩饰道:“咳咳,说正事说正事,这些都是没影的……” 崔九娘那刁蛮任性的性子,杜士仪是敬谢不敏,因而此刻他瞥了王缙一眼,见其说不清是尴尬还是别的,暗想事不关己还是少管,当即也就顺着崔俭玄的话头,打了个哈哈:“你只要别瞎胡闹,让你家阿娘火冒三丈就行了闲话少说,今天请你们来,是让你们看看这个。” 王缙正因为崔俭玄的话而心情震撼激荡,此刻好容易定神,接过了杜士仪递来的纸片,可只看了一眼,心情极度兴奋的他就霍然站起身来,失声惊呼道:“这上头所载都是真的?若是如此,岂非… 这时候,崔俭玄却比王缙的反应更沉稳些。他嘿然一笑便弹了弹那纸片,笑嘻嘻地说:“果然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不过,杜十九你不是如今和宇文融交情不错吗?为何不再去借一次刀,那宇文融可是野心勃勃,说不定借着这机会亲自上阵也不一定。我和王十五郎一个明年才要考明经,一个还未涉足科场,咱们能做的事情可有限得很。” “你还真长进了。”杜士仪耸了耸肩,这才一字一句地说道,“虽说我不介意假之于他人之手,但这是姜四郎好容易才搜罗到的隐秘消息,若是直接告知于他人,这条线便会轻而易举被人所知。姜家距离倾颓只剩小小的一步,宇文融固然和李林甫相善,又是源相国举荐的人,但既然是雄心勃勃,焉知不会想着利用姜家?此事要做得巧妙一些。咱们就是三个臭皮匠,难道还顶不上诸葛孔明?” 最后那句话崔俭玄和王缙听着都觉得新鲜,但一时不禁心头豪气大发。尤其王缙这一年多来孑然一身飘零在京城,对兄长的想念与日俱增,对始作俑者的憎恶自也更加深重。李隆基这一国天子他不敢去记恨,可利用了这一点的张嘉贞,他却早已把人当成是罪魁祸首。此时此刻,他当即不假思索地问道:“那还请杜十九郎明示,当用何计?” 李隆基素来是不喜欢长年累月憋闷在一个地方的人,东巡洛阳在洛阳宫住了将近一年,他便打算在回长安之前再巡幸当年大唐龙兴之地并州太原。为了这个,下头负责执行的官员忙了个脚不沾地,只恨一天没有二十四个时辰。尚书省和太仆寺光禄寺等等固然东奔西走,中书省门下省也需要整理近一年以来的案卷归档,以便于一部分带着上路,一部分送回长安。这些都是细致的工作,容不得半点马虎。 张嘉贞虽是中书令,却也不得不分神留心这些事,再加上张说如今分掌兵部,又挂着宰相的名分,身在东都洛阳,他不得不更多地留心。正因为如此,原本黄昏便可出中书省的他,近日以来回家越来越晚,往往赶在宵禁之前方才进坊门。 张宅位于南市西边思顺坊,本只占了一隅之地,然而如今其弟张嘉祛也从外任被调了回来,官封右金吾将军,原有的住宅就不够用了。因而就在年中,洛阳县主簿王钧为了求得御史之位,巴结讨好为他扩建住宅。尽管明知道王钧不过才于中平,但他麾下四俊之中,中书舍人有苗延嗣吕太一,吏部有考功员外郎员嘉静,而御史台却除了一个监察御史崔训丨又举荐了几人。如今宇文融在御史台中如日中天,他也想再有些人制衡一二。 此时此刻,入乌头门后在正门门楼下驻马,抬头看了一眼那簇新门楼下悬挂的灯笼,面对这番齐整气象,张嘉贞便不禁面露欣然。迎上前来的从者牵马候他下来,这才躬身说道:“相国,王驸马令人送来请柬,道是其二郎不日成婚。” 王守一把小小一件事闹得这么大,固然对王氏女的声名有所于碍,但更让自己的名声臭不可闻,一时间甚至连累到了宫中的王皇后。再加上杜士仪前次进言为天子嘉纳,道是宗室外戚驸马除了至亲,不得和外臣往来,他这个宰相就更不得不避嫌了。想到那不过是王守一的庶子,他就不禁皱了皱眉 “令人备一份礼物送去,不用太重,心意到了即可。” “是是”那从者连连点头,等到张嘉贞抬脚要往里走,他慌忙又跟上去两步,低声说道,“洛阳县王主簿,正在书斋等候相国。” 王钧此人知情识趣,这数月以来修缮扩建张宅,从砖瓦到人工,全都料理得丝毫无差,张嘉贞使人估算,前前后后花费不下数千贯。正因为如此,想到今日宇文融又是紧跟着自己单独面圣,他不禁轻轻吸了一口气,这才微微颔首道:“我这就去见他” 夤夜月上树梢的时候,王钧方才从张嘉贞宅子中悄悄出来。张嘉贞刚愎任用私人的名声,是从他任官之初就人尽皆知的,令公四俊曾经让无数人津津乐道,可结果苗吕崔员四人还不是稳稳当当万众瞩目。王钧自忖官职太低,没法为张嘉贞注意到,只能把主意动到了张家那座宅邸上。前期的准备功夫做得充足,这数月以来进展更是迅速得无以复加。如今眼看即将竣工,按照今日张嘉贞的口风,不日就会令人举荐他为监察御史 不枉他下这许多苦功夫……更不枉他今天从午后开始就一直等候在张家,一直到此刻粒米未沾饥肠辘辘 尽管已经宵禁,各里坊的坊门紧闭,外间各条大街都有金吾卫巡查,坊间也有武侯巡夜,但那些酒肆饭庄乃至于私娼之类的地方仍旧点着灯火。王钧此刻才感觉到肚子饥饿,又不可能叫开坊门渡过洛水,回到位于洛阳北城毓德坊的洛阳县廨,少不得择选了一家往日也来过还算洁净优雅的小酒肆。让他意想不到的是,今天底下却聚集了好些人,掌柜诚惶诚恐迎上前来之后,便赔笑解释二楼还留着雅座,店中新得了一瓮剑南烧春,一瓮富平石冻春。 于是,下头固然嘈杂,但心头高兴想喝点好酒庆祝庆祝的王钧,便当即点了点头。好在二楼确实没什么客人。尽管闭门放下帘子之后,还能听到那些吆五喝六的声音,但酒瓮上的泥封一开,那剑南烧春的浓烈酒香一下子在整个屋子里蔓延了开来,王钧立刻把起初的那些不快忘得于于净净。 “但使有好风,便能上青云……” 三五杯下肚,他不知不觉就带着几分醉意吟了起来。而他门前守着的两个从者,在掌柜的殷勤劝说,又神秘兮兮地说有来自京城的阿婆清。尽管不如烧春这般多数是贡酒,王公贵族中间最是流行,但出自长安西市的阿婆清同样是难得的好酒,两个从者禁不住那诱惑,再说平日也有这等情形,于是,两人对视一眼,悄悄拨帘一看内中主人,最终全都溜去了自己喝酒。推杯换盏了不知道多久,两人便沉沉睡了过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们方才迷迷糊糊听到外间好一阵大呼小叫。好容易挣扎起身,他们又听到了一个扯开喉咙的嚷嚷。 “当官的?呸,这大晚上当官的不在豪宅里头搂着婆娘睡觉,反而窝在这种小酒肆里头一个人独个喝酒?分明是这该死的掌柜以为咱们没钱,有意把这好酒藏着不给,却留给这胖子弟兄们,咽不下去这口气的,给我捶死这自以为有钱的胖子” 这一声胖子吼出来,两个从者的酒终于完全醒了王钧在洛阳县廨素来有个绰号,可不就是王胖子? 手机用户可访问wap.观看小说,跟官网同步更新. 第三百六十二章 洛阳县主簿买春事件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住手,全都给我住手” “我是洛阳县主簿” “明日我就是监察御史了……” 在拳打脚踢之下,即便是醉意已经很重了,但王钧一整个晚上念念不忘就是这些,此刻顺口就嚷嚷了出来。可是,那些大汉也是在下头喝酒如喝水,以至于喝高了的,一进屋又发现一瓮剑南烧春已经几乎见底,那一瓮富平石冻春才喝了一小半,一时间有人抢酒喝之后,嚷嚷了一嗓子果然是好酒,其他人一时气怒更甚,这手脚也就更重了。 等到两个踉踉跄跄的从者冲了过来,却只见自家主人已经被打成了一个猪头,鼻青脸肿好不凄惨于是,心中惶恐的两人慌忙开口叫道:“王少府” 若换在平时,这一声少府足以⊥平民百姓望风而逃,可如今在酒的帮助下,这些汉子本就是心中有火气的,听着这话,甚至有一个膀大腰圆的汉子恼火地吼道:“什么少府,这些官府的狗东西平日就知道人模狗样的收税要钱,现在大晚上还和咱们抢酒喝横竖已经打了,索性打个痛快兄弟们,连这两个狗腿子一块打” 这一声顿时成了导火索。一时间,那原本就欲哭无泪的掌柜几乎哭天抢地,一边抱怨去请坊中武侯的伙计还不回来,一边躲避着四周飞溅出来的盘盘碗碗。 直到天光蒙蒙亮,这二楼的陈设砸了许多,王钧主仆三人几乎被打得动弹不得,这一场斗殴方才告一段落,而之前一直不曾露面的武侯,这时候终于姗姗来迟。得知掌柜所言,那被打的应非富即贵,至少也是个官,起头没当一回事的武侯这才慌了神。好容易问出人是洛阳县主簿,几个武侯更是面面相觑。 昨夜他们正好也在喝酒赌钱,疏于巡查,出了这么大的事,可怎么办? “黎叔……” “洛阳县廨的事情,你们谁清楚?” 见一个年轻的武侯小声解说了几句那些重头人物,那年长被人称作是黎叔的,立刻轻声说道:“这样,你先去洛阳县廨里头问问,看这王钧人缘等等如何。” “黎叔,打听这个有什么用?难道万一追究下来,他们还能帮咱们这些小人物?” “刚刚不是揪了两个脑子还清楚的家伙问出来了,这胖子之前说自己是洛阳县主簿王钧,又说自己赶明儿就是监察御史了这御史总是金贵的,要是这胖子有仇人,说不定昨夜的事情就能坐实是两边斗殴,而不是一方殴朝廷官员。只要咱们再找点过得去的晚到理由,这一关就能迈过去” 这黎叔一说,其余几人顿时恍然大悟,一时那年轻武侯立时拔腿就跑。而黎叔带着剩下的几个人慢条斯理地取证,又去请大夫,给掌柜核定损失……等林林总总告一段落,已经是中午时分了。自然,王钧主仆三人吃了这么厉害一顿打,谁都没醒过来。而在这种混乱之中,谁都没注意之前去叫武侯的一个小伙计无影无踪。而洛阳县廨的县丞秦汉,亦是在闻听消息之后赶了过来。 赤县的县丞对于寻常出身的官员来说,算得上是一辈子都难以迈过的槛,因而四十出头的他尽显威严,劈头盖脸把几个武侯痛斥了一顿之后,便吩咐人将王钧主仆三人送上外间牛车,先行载回洛阳县廨。临走之际,他在这酒肆门口前上马的时候,四周围已经有了好些围观的百姓指指点点议论纷纷,他便用马鞭虚指着为首的黎叔,怒声斥道:“官民斗殴,近年以来闻所未闻限你们十日之内,查一个水落石出” 等目送着秦汉打马离去,牛车随从亦是跟着消失在了视线之中,那黎叔方才一看左右,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听到没有,是官民斗殴那位王少府真是何苦来由,就为了两瓮春酒,竟然和这些坊间帮闲之流打成一团,简直是有失官体” 他这话同样声音不小,四周百姓听见了,左右其他武侯也听见了,喜形于色的喜形于色,如释重负的如释重负。然而,他却还没说完,这之后就又加了重重的一句话。 “只是这黑灯瞎火大晚上的,堂堂洛阳县主簿,窝在这小酒肆喝了一晚上的酒,这着实是不合常理得很啊” 说完这话,黎叔心里的大石头终于落下了。收人银钱五十贯,做的事情虽有风险,却还在可控范围之内,这实在是一笔划算得不能再划算的买卖 洛阳县主簿王钧晚上在酒肆喝春酒,结果和十几个洛阳闲汉斗殴以至于鼻青脸肿的事件,不但在洛阳县廨引起了轰动,而且在其他官署之中,也一时引为了笑谈。事不关己的人多数都只嘲笑王钧不知检点,但脑子弯弯绕绕更多的,想到的则是王钧大晚上为什么会出现在思顺坊的小酒肆。 如张说便是笑着对左右说道:“这思顺坊最有名的地方,无过于嘉贞相公的宅邸了” 张说这话本就是针对张嘉贞说的,因而当此言传到张嘉贞耳中时,本就对王钧的烂泥扶不上墙而火冒三丈的张嘉贞,自然更是暴跳如雷。然而,这事情始末县廨还不曾查出个子丑寅卯来,却又有洛阳县廨县丞秦汉对人说,道是王钧是因为即将除授监察御史,这才在酒肆中喝得酩酊大醉 倘若可以,张嘉贞甚至恨不得把王钧一撸到底,让这个家伙从此之后再不在自己的面前出现可王钧并非只是给他送礼,而是自掏腰包给他修缮了屋宅,那证据就摆在光天化日之下。他就算是捏着鼻子,也不得不授意崔训丨注意御史台的舆论导向和动静,自己命人去洛阳县廨为其收拾善后。 可这一下闷棍虽然不轻,并没有就此结束。 如今虽然寒冷,但李隆基静极思动,也常常喜欢带着后妃登高游湖。常常板着一张脸的王皇后鲜少随驾,其余嫔妃之中,武惠妃和柳婕妤自然是跟从最多的人。再加上柳婕妤之女永穆公主即将出嫁,李隆基一口答应为长女预备相当于太平公主当年出嫁时的嫁妆,这更让柳婕妤喜出望外。 这一日天气很好,李隆基一时兴起,便宣了武惠妃和柳婕妤同行,又令人召了王毛仲伴驾,一行人竟是登上了高高的洛阳宫城墙,自东墙往南而行。这高高的地方自然风格外大,拥着重裘的柳婕妤勉强跟了一里地就已经吃不消了。而武惠妃反而仿佛身体更强健,随侍一旁巧笑嫣然,让脸色苍白气喘吁吁的柳婕妤显得黯淡无光。 “爱妃下去歇歇吧。” 尽管天子这话听着仿佛是体谅,但本想建议坐肩舆的柳婕妤还是生出了深深的挫败。实在扛不住这寒风呼啸下闲步城墙苦楚的她只得垂手告退,临走前还不忘死死瞪了武惠妃的背影一眼。然而,武惠妃却仿佛根本没把她放在心上,气定神闲地一直跟着兴致勃勃的天子来到了东南面的转角处,又居高临下看着洛水,她方才嫣然笑道:“当初看洛水上彩舟竞渡,那时候还是端午初夏,没想到转眼间就入冬了” 李隆基被这么一说,顿时勾起了端午节时那一场诗笺风波的念想,而看到王毛仲又想到姜皎,面上顿时流露出了深深的怃然。而武惠妃仿佛意识到这些,指着洛水南岸那些整整齐齐的里坊,她便又含笑说道:“妾每次有幸登上这城墙高处,俯瞰这雄城之时,都不免油然而生兴亡之叹我朝长安城更胜汉长安,我朝东都洛阳亦是更胜汉时雒阳。陛下登基数载,天下盛世太平,功业他日必能盖过汉武,和本朝太宗相提并论” 这些颂圣的话李隆基本来就爱听,更不用说是从自己的爱妃口中听到,于是畅怀大笑后,他便看着王毛仲道:“王毛仲,惠妃此言,你觉得如何?” “惠妃此言,自然是大唐官民所思所想。”不论王毛仲从前是不是一度受过王皇后的拉拢,如今是不是决定作壁上观,但这种场合他自然知道应当附和谁人。顺口也加了几句好听的话之后,他目视着那些整整齐齐的里坊,内中的寺观宅邸,目光突然落在了其中的一座宅子上。几乎是下意识的,想到张说被张嘉贞挤兑得差点站不住脚跟,他就生出了一个念头来。 “托陛下之福,我等所居宅院壮丽富贵,与当年开国功臣相比,实在是幸运太多。” 李隆基闻言不禁微笑颔首,颇有自矜之色。这时候,武惠妃心中暗叹王毛仲竟是抢在了自己前头,不免暗自斟酌。姜皎之事,她不敢也不能求情,所以,纵使姜度抑或楚国夫人杨氏,亦是不曾求助于她。可是,这次姜度所求既然是这样举手之劳的事,她自然会竭力相助。而眼下看来,王毛仲和她固然不是一条心,但在这个目的上,却是一致的既然如此,不妨把制胜一击也留给他 因而,武惠妃只是稍稍一顿,便笑着说道:“建国以来,群臣俸禄几次增长,所居住宅也是日渐增广,民间有人斥之为奢侈,却不知上下富足,亦是盛世之兆。” 王毛仲登时斜睨了武惠妃一眼,见这位宫中最得圣眷的惠妃对自己微笑颔首,他迟疑片刻,便接口说道:“陛下请看,洛水浮桥以南,可是豪宅林立,甲第处处” 一宠妃一宠臣,先后这么一搭一档,李隆基自然也就饶有兴致地看着城南那处处豪宅。他诛杀太平公主亲政之后,曾经把不少当年的豪宅赏赐给诸王贵主和各家功臣,而且都在最接近洛阳宫的地方。此刻武惠妃和王毛仲记性极好,一处处说这是何人宅邸,那是哪家甲第,待到李隆基看到思顺坊中一处大兴土木的宅邸,随口问了一声时,武惠妃便沉默了下来。 王毛仲却嘿然笑道:“这仿佛是中书令张相国家的。据说年初开始扩建翻修,如今果然好不壮阔 李隆基原本还以为是自家哪位性好奢侈的兄弟,抑或是谁家贵主驸马,一听到是张嘉贞,他登时微微眯起了眼睛。这宅子几乎占去了思顺坊四分之一,如此规制的宰相府邸,张嘉贞就这么舍得花钱 手机用户可访问wap.观看小说,跟官网同步更新. 第三百六十三章 张丞相新楼宴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同僚固然使坏,但王钧毕竟有张嘉贞作为靠山,再加上张宅之中最要紧的一处主楼不日将成,张嘉贞只能使人授意洛阳县廨和河南府廨早日把案子解决。而王钧亦是不惜重金请了最好的大夫调治那些瘀伤,总算不出十日就已经恢复到了能够见人的地步。 吃一堑长一智,尽管他对背后使坏的那些洛阳县廨同僚恨之入骨,可面上却着力掩饰了起来。直到这一日张宅新的主楼已经造成,他一到洛阳县廨,便逢人就说自己明日午间要去张宅赴宴。此话一出,自是须臾就在县廨上下流传了开来。洛阳比长安的地位要低一等,同为赤县,官阶虽是相同,可他们也都比长安万年县廨的那些官员次一等,张嘉贞这等入主政事堂的宰相更是他们望尘莫及,想方设法也见不着的。 于是,当午后王钧早早辞去,县丞秦汉便忍不住对自己一个心腹书吏恼火地抱怨道:“王生可恶如此品行卑劣之人竟然入张相国之眼,张相国这用人之道实在令人齿冷” 张嘉贞自己就不是低调的人,张说回来,他如今不如从前游刃有余,索性也就发了请柬,连张说源乾曜裴璀等和自己不和的高官也一并请了,而且为了显示自己的宽容大度,他连杜士仪也一块发了一张请柬。面对这张送到手中的泥金笺,杜士仪便吩咐人去请了王缙来。 “这不是最好的机会?”王缙和崔俭玄一块导演了洛阳县主簿买春被打事件,这些天那些纷争简直看得他频频有大笑的冲动。此时此刻,他便兴致勃勃地说道,“只要杜十九郎你做上一首绝妙好诗,到时候张相国这新楼就名声更大了那会儿再使人一口气揭出来王钧替张嘉贞盖楼修宅,嘿,他这个宰相也就到头了” “你这主意固然是我想过的,但我如今不需要才名远播让人惊叹了。”杜士仪笑眯眯地看着王缙,这才意味深长地说道,“倒是你王十五郎一直都在等着制科,这大好机会抓住了,可就立时名扬东都了。请柬虽只一张,但别人既然能带着子侄去凑个热闹,你何妨跟我去见识见识?” 王缙登时怦然心动,但犹豫片刻还是摇摇头道:“还是带上崔十一郎吧。” “崔十一那家伙素来不太喜欢这种需要端着笑脸说瞎话的场合,再说了,难不成你还指望他能应景做诗?”杜士仪见王缙露出了沉吟的表情,他便又补充道,“你若是想抱得美人归,可不能让别人指着你说,你是诗画双绝王摩诘的弟弟。” 被这话一刺,王缙竟是有些狼狈了起来,好一会儿才尴尬地讷讷问道:“杜十九郎你……你怎知道我……我和崔家九娘子……咳咳,清河崔氏乃是五姓七望的高门,我一直都在担心高攀不起。” 原来崔俭玄竟然不是剃头挑子一头热 杜士仪只要想到那女方是崔九娘那样的,他就忍不住一阵阵牙疼。看到王缙欲言又止的样子,他只能忍着牙根那酸软,于咳了一声问道:“九娘子那性格唔,她也有那般心意么?” “因为我替崔十一郎当了一回傧相,她对我有些好奇,还见了我几次,最初还是扮成崔十一郎的样子,我没认出来……”一想到那时候的尴尬,王缙就恨不得把头直接埋到地里去,好一阵子才吞吞吐吐地说道,“几次三番下来,我觉得她却也是率性的人,故而心中便有些念想,九娘子大约还不曾想到私情上去……” 没想到自己当年警醒没上当,如今却有人被轻而易举地骗了杜士仪又是惊叹于这缘分的奇妙,又是好笑崔九娘这老一套还能骗人,再想到崔俭玄嫁妹之心急,他的嘴角不知不觉就露出了一丝笑容来。好一会儿,他才再次开口说道:“既如此,闲话少说,你去预备一下,我们明日早些去张相国那里凑个热闹。趁着还剩一点时间,你好好琢磨些用得上的佳词名句来” 夜里却是一夜风雪,可次日不到午时,思顺坊张宅就已经门庭若市。不比张嘉贞需得先行把中书省事务料理停当方才能赶回来,张嘉祛这个右金吾将军便要清闲得多。身材魁梧相貌堂堂的他亲自站在门前迎宾会客,妙语连珠笑意盈盈,无论高官显宦,抑或是那些还未显达的低品小官,人人都有一种宾至如归的感觉。就连杜士仪和王缙,在和张嘉祛相见行礼说过话后进了张宅时,也不禁对视了一眼。 “果然不愧是宦海沉浮数十载之人,非同等闲。”王缙忍不住轻轻嘟囔了一句。 杜士仪也是深有同感,正要说话时,他见宇文融和李林甫并肩也进了门,便笑着招呼了一声。宇文融却没见过王缙,听杜士仪介绍之后便打了个哈哈道:“王十三郎之冤,无人不知,只希望能早日回朝。” 应景似的说了这么一句,他便对杜士仪笑眯眯地说道:“杜贤弟,前些天洛阳县廨那桩买春酒的奇案,可听说过?” 站在一旁的李林甫见杜士仪欣然点头,他便语带双关地说:“官民斗殴,而且是在东都,真是罕见之极。亏得那位主人公还能在这儿谈笑风生……好不要脸” 李林甫这话声音倒不算大,可足够其他三人都听见。三人看向了门口一身肥肉正在和张嘉祛打招呼的王钧,全都哂然一笑。然而这会儿客人越来越多,他们也就不再多说话,各自到堂上寻了坐席坐下。尽管彼此都是新近崛起众所瞩目的朝堂新星,但宇文融这个殿中侍御史也不过七品,杜士仪这个左拾遗也不过八品,和今日会来的众多高官相比,只能屈居在后,两人彼此的座次倒相隔不远。 而李林甫虽说官阶在前,在朝堂上却只是并不出彩的人,可他胜在长袖善舞。他一改往日靠近源乾曜的习惯,设法找了张家仆从,把自己的位子挪到了和宇文融杜士仪王缙一块。四人一席,却是显得亲近,出自宗室之家,又有千牛入仕,对朝堂人物了若指掌的他每逢有人进屋,必定会解说一番,三言两语就可让人明白其人显要富贵与否,就连宇文融见多识广,也不禁佩服他这记性,更不要提两眼几乎一抹黑的王缙了。 宾主虽未全然到齐,但自有各色鲜果于果等等待客,而就像杜士仪这边四人一样,别处也多有如此三五成群凑成一堆的人,原本排定的座次早就有些乱了。毕竟,虽不能让低位的人坐到高位去,可高位的人要和低位厮混在一块,这却不能禁绝。因而,当外间张相国源相国张相国裴侍郎到的声音陆续传来,下头宾客齐齐为之一振,所有人都知道正主儿来了 今日张嘉贞乃是主人,当仁不让地走在最前头。而在其身后,敏锐的人就立时察觉到,稍稍领先一步的是张说,而源乾曜不知道是在和裴璀说话,还是因为其他,竟落后了一些。等到这几位尚书侍郎之类的高官纷纷入座,张嘉贞之弟张嘉祛又出场说了几句极其漂亮的话,一杯酒先于为敬之后,他便放下酒盏轻轻击掌,不消一会儿,外间便传来了乐声,但一时半会却没有歌姬舞姬登堂。 众人正在奇怪,却只听那曲声一时由缓转烈,竟是声声欢欣,音音激切。善于音律的杜士仪听出外间恰是笙和琵琶的二重奏,曲乐技法尚在其次,妙就妙在两人的配合几乎到了极致,一者犹如大树,二者犹如绕树的藤蔓,彼此相交行云流水,饶是他素来属于对曲乐极其挑剔的人,到高潮处也不禁为之动容。 而等到曲乐终了,外间一男一女并肩而入,男的持笙,女的抱着琵琶,恰都是容颜绝丽的人。再加上刚刚那乐曲不凡,一时间,堂上彩声雷动,两人慌忙拜谢不迭。 “到底是张相国,就连家中蓄养的伎乐也不同凡响。” 宇文融如是感慨了一句,席间却已经是另一番饮胜打趣。张嘉贞因自家伎乐出彩,一时得意,自然也就授意苗延嗣激今日宾客中精通音律的出场献技,如是转瞬就有好几人或琵琶或笛子或箜篌,转眼之间便博得了无数喝彩。而当苗延嗣看到杜士仪和宇文融等人一席时,他本要张口,但思量片刻,最终还是打消了那主意。 张嘉贞家中新楼落成的大喜事,有的是人愿意增光添彩,让此人出彩作甚? 就在家妓和宾客交错上阵,把气氛推到了最高点的时候,一直饮酒自娱的张说突然开口说道:“我听说嘉贞兄此次翻修家宅,除却这新楼,还有一座北园?这新楼似有二层,如今酒到酣处,何妨请诸位楼上一观北园胜景,而后做诗著文,以记今日之欢?” 张说本就是文坛名宿,他这一提议,哪怕张嘉贞暗中警惕大起,可见一众渐渐生出酒意的宾客大多附和叫好,他想想张说总不至于在这种场合暴起发难,便答应了下来。及至众人登高,张嘉祛又令底下院中盛陈歌舞,一时丝竹管弦之声伴着舞袖飘飞的乐舞,看得人叫好不绝。 这时候,便有人突然大喝一声,喜气洋洋地说道:“我已得诗一首,敬献张相国足下” 手机用户可访问wap.观看小说,跟官网同步更新. 第三百八十章 圣眷恩贵主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慨然答应了上奏冒封之事后,四人中间的气氛也就变得轻松活络了下来。杜士仪既然吐露自己背地里叫固安公主一声阿姊,玉真公主少不得打趣自己和金仙公主论辈分长了固安公主两辈,可被杜士仪奉承了一句青春永驻之后,她便意识到做人长辈便意味着自己老了,她顿时嗔怒地哼了一声。 等到杜士仪告辞离去,固安公主自请送一程,她方才闷闷不乐地说:“那哥生那么多儿子女儿,幸亏元娘聪明,只称观主,否则她若是叫我一声祖姑姑,我就仿佛一瞬间青春白头了似的。” “那你还对杜十九郎提这个?”金仙公主笑着摇了摇头,随即就若有所思地问道,“倒是你,元娘所提冒封之事,显然不是一个人就能做主的,兴许牵涉甚广,好端端的,你为何要趟这浑水?她身在云州,断然不至于听到这等秘闻。我们体恤她不错,可你别忘了,阿王恐怕已经恨她入骨。” “若是管阿王想什么,我还会出面把人留在玉真观?”玉真公主硬气地冷笑一声,不以为然地说道,“阿姊,元娘若是真的想要算计我们两个,她根本就不会亲自开口,而既然开口了,她便是显然明着求我们出面。她一个和蕃公主,凭什么能够让阿兄刮目相看,甚至看上去比真正的长公主和公主还尊荣?无非是因为她在云州于得有声有色,更为朝廷羁縻了奚族三部,使得李鲁苏不能一支独大,而且还令云州成为了众多百姓安居之所。相形之下,阿王有什么?张嘉贞被贬了,王守一只知道狗急跳墙,而她呢,儿女皆无,却还一味高傲不容人” “元元” 见金仙公主的面色变得不那么好看,玉真公主方才露出了一丝冷然的微笑:“阿姊,你别管我。既然王守一和张嘉贞曾经穿过一条裤子,王郎被贬济州,是张嘉贞的手笔,我自然也算在他王家人头上更不要说上次差点让杜十九郎贬去岭南既然如此,一报还一报,我凭什么要给阿王面子?至于冒封之事,我会去查的。如果不是王守一也就罢了,如果是……哼,那就别怪我不客气 而杜士仪由固安公主亲自送出来,也自然而然得知了揭开此事的缘由。得知是那位失去了爵位,被贬到岭南恶地,差一点就连命都丢了的原嗣泽王李义坷,其长子历经千辛万苦由岭南北上,特地来求恳的固安公主,他不禁大讶问道:“为何不上两京诉请于天子亦或是相国,而是来找阿姊你?要知道,王守一即便有宫中皇后为助,却也不是没有对手和仇敌的。” “比如你?”见杜士仪含笑不语,固安公主便淡淡地说道,“当年高宗诸子一脉,全都是被天后的霹雳手段吓得没了魂的。所以,对于宫中后妃之争,他们的想法是有多远躲多远。这次要不是因为父亲风湿太重,若是再不能平反昭雪,恐怕就连命都没了,他也不至于敢来找我。至于为什么,你当知道,我一介庶女竟然能让嫡母生父齐齐倒霉,中宫皇后都奈何不得,他自然以为我在圣人面前有什么手段。却没想到,我只是因为有你这个弟弟出谋划策罢了。如果不是王守一,我总还得多思量思量。可既然是王守一……我自然豁出去也要出面” 杜士仪哪里不明白固安公主的性子,暗想此事说是那李义坷长子找上门,实则还不知道是否固安公主悄悄打点了许久。思量片刻,他便说道:“此事既然禀告了玉真金仙二位贵主,其余人处你先不要声张,否则二位贵主会疑你不信任她们。既然是反击制敌,那就务必求一个一击制胜” “自然如此,否则我也不会直接挑明。”固安公主轻轻点了点头,旋即又说道,“阿弟,去岁你送到云州的那些人,我全都放在护卫之中一再磨砺,如今已经大见长进。不是我对你说云州的好处,云州如今另是一片好天地。我一无儿无女又别无凭恃的公主,居于云州不会引来太大的关注,但朝廷迟早要派官,如今是个空子。倘若派别人,不如是你再好的男儿,也要独当一面的磨砺,方才能够绽放光彩” 固安公主的话和杜思温如出一辙,杜士仪当然凛然受教,可心中不无叹气。他和固安公主的关系既然引来了多方猜测,云州又岂是容易去的?等到出门之际,他看到对面另一辆牛车缓缓停下,车上下来的人和他隔着这条宽敞的十字街对视了一眼,可不是王容?眼见王容和那边金仙观门上的人说了些什么,随即就转身往这边行来,他便索性迎了上去。 “玉曜娘子。” “见过杜郎君。我奉尊师之命到终南山见一位真人,一进长安便得知,固安公主竟然留在了玉真观,因而立刻赶了过来。”听杜士仪提过这位巾帼不让须眉的大唐和蕃公主,王容自然也有深深的好奇。说完这话,她在经过杜士仪身侧时,又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道,“我本就一直都很想见你口中这位阿姊。 而白姜在跟着王容经过杜士仪身侧时,也同样抿嘴一笑挤了挤眼睛,这才一本正经地跟在了自家主人后面。杜士仪知道这次是不可能掉头进去会佳人了,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等到上马一路出了辅兴坊,他方才抬头看了一眼长安那灰蒙蒙的天。 长安或者有这样那样的不好,但对于固安公主来说,那种阔别多年再回乡的感觉,大概算得上是了却心愿。而对他来说,对长安那种家乡的归宿感也并不强烈,甚至比不上在草堂求学的三年。尽管大多数官员都恨不得为官之后,永远都不离开这个朝廷中枢,但杜思温和固安公主所言方是至理。 玉真公主是说做就做的人,两日之后,她便上表揭穿了当今嗣泽王冒封之事。 正如她想的那样,神龙年间只想着加恩宗室,没人理会是不是封错了,抑或是有人冒封,可李隆基从小小的临淄郡王起家,由楚王而太子而天子,最忌讳的就是诸王为官掌兵,否则即位以来也不会一再防范诸王。因此,深深震怒的他立刻命人彻查,而张说既然知道事情和自己无关,哪里会不顺着天子的心意。短短十数日,召义坷入京的制书才发出去没多久,宗正寺就有知道当年情形的禀告了上去。 而张说览奏之后,立时三刻亲自进宫陈情。于是,这一桩事情便以宗正寺七位官员下马,嗣许王李攉贬鄂州别驾,其弟削爵,而嗣泽王爵位仍由李义坷承袭而告终,王守一虽没有直接牵连,却是因其他细微之故被痛加申饬了一顿 而此事是因为玉真公主直言故,李隆基对这位皇妹自然更是大加赏赐,金银绢帛不计其数,信赖自然更深。而玉真公主本要替固安公主邀功,可为她所言李义坷之子不进京求告而来见她,若旁人诟病恐又多事,她方才按下此节,却又少不得慨然转赠了固安公主好些长安时新的锦缎绢帛。 这一日,在大安坊那片为金仙公主买下有雷击梅树的野地,又由王容亲自设计造了园林宅院的别院中,金仙公主和玉真公主又连同固安公主办了一回赏春宴。前两位金枝玉叶如今在长安城中煊赫不下诸王,而又因为不曾婚嫁,不像和诸王往来那般招忌讳,因而受邀之人纷纷前来不说,不少人还特地求了有请柬的人,跟着一块来凑热闹,其中不乏就有听说固安公主也会出席,想来瞻仰一番这位并非出自天家,却境遇独特的公主究竟是何风采。 当杜士仪策马拐进那条曾经来过的熟悉小路时,就只见这条原本寂静冷清的泥路如今已经铺设上了青石板,往来车马已经几乎把前路都堵住了。认识不认识的人都在互相打招呼探问,而当有人认出他嚷嚷了一声是杜十九郎时,四周打量的目光中,有殷羡,有敬服,有敌意,有嫉妒……林林总总的目光注视中,他突然听到背后有人叫了自己一声。 “杜十九郎。” 回头一看,杜士仪便认出是王泠然。和上次一见相比,王泠然显得更加瘦削苍白了些,见着他微微点了点头。记得他此前是太子校书郎,曾经四处奔波求荐,他那次遇上之后,应其之请对源乾曜和裴璀提过一次,此后也就忘了。此刻见其模样,他便知道十有八九王泠然的求官并没有太大进展,否则此时便不会是如此光景,而应该如从前他在玉真公主别院的宴会上第一次见到此人那样神采飞扬才对。 果然,当他打过招呼稍稍让了半步,请王泠然策马上来并行时,就只听王泠然苦笑道:“多谢杜十九郎当初荐我于源相国和裴侍郎,只可惜我的性子似乎不为二公所喜,一面之后便再无音讯。前时闻听燕国公张相国好文爱贤,我便上书自荐,结果仍是石沉大海。” 杜士仪也只能在心里表示同情,毕竟,王泠然这样傲气的人,他出口安慰反而适得其反。遥想其当年进士及第意气风发的时候,他只能没话找话说地问道:“王兄如今还是太子校书郎?” “我去岁年底秩满,如今正在谋今年吏部集选。”王泠然看了杜士仪一眼,突然有些难以启齿地开口问道,“固安公主如今暂居云州,听说杜十九郎与其相识,能否为之引见?我如今在长安一事无成,待贵主回程时,我想随同走一趟云州。” 手机用户可访问wap.观看小说,跟官网同步更新. 第三百九十一章 仗义方为友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大约是体恤此次出为刺史和县令的官员,高官多是清望官,而低阶的拾遗御史们,也多是官低职要的清要官,如今要离京赴外任,少不得有人心怀感伤,因而李隆基早早授意,不用太过拘泥于赴任时限。杜士仪又历经如是一场风波,本打算这几日好好安抚为他担忧的各位亲友,也要去一趟玉真观和金仙观。可杜十三娘既然说杜思温有要紧大事见他,他自然立时三刻出城赶往了朱坡山第。 见面之后,他谢过老叔公帮忙度过了此次惊险的劫难,却见这位朱坡京兆公招手示意他上前两步。 “王守一如今在蓝田驿。”见杜士仪顿时一愣,杜思温便淡淡地说道,“他通过宫中内侍,把当初他那父亲为了圣人生辰而变卖的一件东西送了上去,试图借此挽回圣心。事到如今方才想着这等事,他未免太过想当然了。” 对于杜思温的说法,杜士仪心中深以为然。可是,让他想不到的是,杜思温突然又轻声说道:“之所以对你说此事,是因为姜度那小子大约是好容易等到仇人穷途末路,却见人停留不前,于是他今早悄悄离开家,应是往蓝田县去了。此事可大可小,你当初和他交情不错,又替姜皎说过公道话,此次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索性再管一管这桩闲事。天水姜氏也是关中世族,别在这当口一时冲动,坏了姜皎宁可殒命,也要保住子孙后嗣的苦心。须知你当初解试之前遭人劫杀的案子,我也请托过姜皎帮忙。这次楚国夫人发现姜度失踪,知道你说话姜度肯听,特意来求我,所以我也只能找你了。” 杜士仪没想到姜度看似近来安安分分,竟然还有这等打算,登时吓了一跳,也顾不上杜思温怎么消息这么灵通,立时想都不想就答应了下来。他正待往外走,杜思温突然又开口叫住了他,竟是沉默片刻方才嘱咐道:“太子那儿就此为止,日后千万不要再有什么纠葛。当今圣人提防东宫之心,怕是比从前历代天子更甚。大唐立国至今,除却当今圣人,第一任太子就没有一位平安登基的” 便装出了朱坡山第,只挑选了赤毕一人相从,上马疾驰往蓝田县时,杜士仪不禁借此空闲思量杜思温的话,这一想便不禁悚然。 高祖太子李建成死于玄武门之变;太宗第一任太子李承乾被废身死;唐高宗李治第一任太子李忠被废;中宗先后两次册立,第一次登基册立的太子李重润被杀,第二次登基册立的太子李重俊兵败身死;而到了睿宗,李隆基身为第一任太子能够登基,还不是通过政变来的?在这些太子之外,尚有高宗第二任太子李弘死得不明不白,第三任太子李贤被废身死……大唐开国百多年来这段历史,不知道是多少皇族的血铺垫而来的。 “郎君,郎君,蓝田县到了” 杜士仪这才恍然回神,心中苦笑不已。太宗玄武门之变的成功足以给予后人莫大的激励和鼓舞,因而整个唐朝大约是整个中国历史中,储君政变或者被废身死最多的一个朝代。这些他眼下也懒得思量了,眼看城门将近,他就让赤毕拿出了一份杜思温特意给的如假包换到蓝田县为止的过所。 顺顺利利进了蓝田县,按照杜思温的指示找到了京兆杜氏在蓝田县的一家布庄,得知人已经找到了姜度所居的客舍,他立时赶了过去。可到了那家客舍之后,他却从店主口中得知,姜度早半个时辰出了门。 “这小子” 赤毕从杜士仪口中听说了事情原委始末,见杜士仪急得直冒汗,等到与其出了客舍,赤毕便轻声说道:“郎君,姜四郎应该是直接去蓝田驿了。蓝田驿虽则是入京要驿,可驻守的人也不多。再加上即将入夜,姜四郎兴许能够顺利潜入进去。倘若郎君允准,不若我去把他劝出来?” 即便知道赤毕这是为了快刀斩乱麻,但想到姜度的脾气,而且未必是其一人行事,杜士仪登时摇了摇头:“不,姜四郎这个人,不吃软也不吃硬,而且,万一在蓝田驿闹出什么事故来,那就麻烦了。我们先去蓝田驿,见机行事。 等到了蓝田驿,杜士仪立时发现,要混入其中完全不难。毕竟,住在此间的都是往来长安的官人,而其从者家眷混杂,只要机灵一些,甚至根本不虞被人瞧见自己的脸。因而,当赤毕在外打探姜度行踪无果之后,他想了想便当机立断,和赤毕一起潜入了进去。 果然,这偌大的驿站馆舍众多,除却其中一处有官兵看守,应是贬斥柳州司马的王守一所居,而其他各处都可畅行无阻。正当一身褐衣小帽的他跟着赤毕装作官员的仆从,小心翼翼到一处处馆舍打探的时候,冷不防却和一个低头匆匆走路的人迎面撞了个正着。那人一抬头便要发怒,可和杜士仪一打照面,他顿时低呼一声道:“怎么是你”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杜士仪一时大喜过望,冲赤毕打了个眼色便直接拽住了姜度的袖子,低喝一声道:“快跟我走” 尽管姜度怎么也不明白,为什么杜士仪竟然这幅打扮追到了蓝田驿,可他好容易找到了一条潜入王守一馆舍的路子,此刻哪里肯回去,用力挣脱无果后,他便恼怒地低声叫道:“杀父之仇,我怎能就此善罢甘休阿爷受杖六十,就那么死在汝州,就那么死在我的面前可王守一这个始作俑者如今却好端端地囫囵出了京城,而且兴许还会因为圣人记起旧情,就此逃出生天杜十九,你是我姜家的恩人就不要拦我” “那你想如何,手刃这杀父仇人,然后犯下大事,连累你家中弟弟妹妹? “我没那么傻,我早就预备了毒药,只要能够下在王守一的饮食中,便足可让人以为他是畏罪自杀如他这等人到了这等地步,畏罪自杀又不奇怪” 赤毕见姜度竟然在这儿就和杜士仪顶了起来,顿时哭笑不得。好在两人一来一往全都是声音极低,瞧上去就仿佛是哪位官员的两个仆役正在商量,因而路过的也没人置喙,可总不能一直这么下去。 就在他上前打算劝解的时候,就只听姜度冷哼一声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圣人是君,我怨恨不得,但王守一我是一定要他付出代价我原本打算三年之后便不惜一切让他偿命,现如今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祁国公王驸马,而是一介犯官,此时不动更待何时?” 见这家伙就犹如吃了秤砣铁了心,杜士仪不得已之下,把心一横便决定授意赤毕把人打昏了弄出去,总好过在这里闹出废后之兄被毒杀于蓝田驿这样的大案。可就在这时候,外间突然传来了一阵喧哗,继而就有人闯到了这个院子里,大呼小叫道:“陛下派了王大将军来见王守一” 此话一出,姜度登时趁着杜士仪失神挣脱了他,反方向拔腿就跑。杜士仪这下再也顾不得其他,赶紧追了上去,赤毕无奈紧随其后。而看到姜度到屋后靠着土墙边上一株矮树跃了过去,两人只得咬咬牙再次跟上。如是几个隐蔽的小门抑或矮墙一过,杜士仪便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宽敞无人的院落中,可还不等他反应过来,就只见姜度伸手拽了他一把,他不由自主被其拉到了一间屋舍之后,却只见那边竟是一扇封死的小窗。 这惊魂未定之际,赤毕也总算跟了上来。可这时候,姜度把手指放在嘴上,轻轻嘘了一声,就只听前方传来了一阵说话的声音:“王大将军,祁国公王驸马就在这屋舍中。” “你们都退出去,不得我的命令,不得踏入这院子一步。” 随着这声音,仿佛跟进来的人全都退了出去,杜士仪登时松了一口大气。而姜度便用比蚊子还轻的声音说道:“虽则皇后殿下被废,但王守一毕竟还未曾有制书令他和蔡国公主离婚,所以驿站中人还敬他几分,押解他上路的人也不曾催促过。哼,不就以为旧日功劳可堪凭恃么?” 此时此刻,杜士仪已经无心再和姜度斗嘴。屏气息声的他甚至能听到王毛仲进屋的沉重脚步声,以及王守一上前相见的说话声。然而,接下来他却久久都没有等到王毛仲说话,恰恰相反,王守一仿佛受不住这长时间的沉寂,竟再次开了口。 “王大将军,你我当初也算是同舟共济,此后又共事多年,如今我已经是穷途末路,若是你为我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我愿意奉上一半家产……” “一半家产?”屋子中的王毛仲仿佛发出了一声嗤笑,打断王守一的话之后,他方才冷冷说道,“说什么同舟共济的情分,想当初唐隆政变时,我人出了岔子没到,你在背后不知道骂了我多少声北门奴吧?王驸马,你一直以国舅爷自居,把我当成了圣人家奴,如今还来攀什么交情至于一半家产,好教你得知,我现在到这里的时候,王家已经有人去查抄了。杨思勖虽则领命出征,高力士也不乐意沾手,可宫中不知道多少内侍愿意奉承惠妃” 此话一出,不但屋子里的王守一仿佛惊呆了,就连外头的杜士仪和姜度赤毕,全都大吃一惊。良久,屋子里方才传来了王守一的叫嚷:“不可能,圣人怎至于如此绝情?当初要不是阿爷,要不是我鞍前马后……” “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你还心心念念惦记着,难道你就忘了姜皎是怎么被你害死的?” 手机用户可访问wap.观看小说,跟官网同步更新. 第三百九十二章 黄泉之路,请君走好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屋子后头窗外的姜度顿时神情一紧,而生怕他一时冲动乱来的杜士仪正紧紧抓着他的胳膊,可听到屋内王毛仲对王守一的讥刺,尽管他对王毛仲同样没有多少好感,但仍是能够察觉到王守一的震惊和绝望。 然而,王毛仲仿佛是觉得如此还不够解气,竟是冷笑一声又慢悠悠地说道:“你是国舅爷,而姜皎自忖是世家子弟,对我素来都不假辞色,因为什么,不就因为我因父亲犯罪,因而一度被贬成了家奴?可如今倒好,姜皎是被你陷害死了,可你自己也把你自己陷进去了你们一个个都瞧不起我,现如今我爵居霍国公,圣眷稳固,陛下重用,哪里一样不胜过你们这两个罪臣?” 外头的姜度把拳头捏得咔咔作响,而屋子里,王守一同样是满脸惊怒。他确实是瞧不起王毛仲,尽管他们王家和太原王琅琊王全都没有关系,但毕竟是官宦之家,哪里看得起王毛仲这等祖籍高丽,而且又因父亲重罪而被没籍为奴的?可此时此刻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驸马国舅爷,生死操之于他人之手,他就是再怒,也不得不强自按捺。可下一刻,王毛仲又冷冷撂下了一句话。 “王守一,现在该轮到你了圣人改主意了,因为你做了多余的事,他懒得再让你大老远地去柳州,现如今就要你死” 王守一登时发出了一声绝望的哀嚎:“难道他就半点不念妹妹和他结发夫妻的情分?不念阿爷当年全力资助,我给他卖命的情分?” “我都说了,那已经过去了”王毛仲淡然若定地从怀中取出了一个瓷瓶放在王守一面前,这才微笑道,“王守一,你傲气了一辈子,莫要死到临头却让我瞧不起。如果你还有一点驸马国舅爷的骄傲,我就不叫人进来服侍你了。否则日后那番丑态传扬出去,呵呵……” 几乎恨得心中发狂,可王毛仲的话切切实实击中了他心中软肋,王守一最终还是颤颤巍巍地拿起了那个瓷瓶。见人背手而立,那虎背熊腰顾盼自得的样子格外碍眼,他不禁嘿然冷笑道:“北门奴,你也莫要高兴得太早圣人的性子最是心狠,当年的从龙功臣,刘幽求贬死,钟绍京至今还在外头颠沛流离,王琚亦是被贬多年,姜皎死了,我现如今也轮到了下九泉,下一个迟早便会轮到你更何况……” “更何况什么?”不等王守一把话说完,王毛仲的嘴角便流露出了一丝阴恻恻的冷笑,“既然你都要死了,我也索性让你做个明白鬼。你是不是觉得很奇怪,明明是阿王怀孕,到头来却诊出根本没有喜脉?你就该知道,阿王和圣人结发夫妻这么多年,也曾有过如胶似漆的恩爱时候,可那会儿都不曾有一丝动静,怎会到已经成了一截枯木之际却还有这般喜兆?惠妃到底是武家人,比你们兄妹可是要聪明多了” 王守一登时如遭雷击。尽管他如今回忆前事,隐隐约约也觉得自己是遭人算计,可王毛仲捅破了这一层窗户纸,他登时更加后悔。眼见得王毛仲又逼近前一步,用居高临下的目光看着他,那目光中满是讥嘲和怜悯,他不禁怒吼道:“北门奴,还轮不到你嘲笑我” “让惠妃算计了去,你兄妹也不算冤枉,可你兄妹更愚蠢的是,竟然让杜十九那乳臭小儿给算计了” 此话一出,王毛仲见王守一整张脸都僵住了,不禁生出了几许莫名的快意:“想当初我家里那败家子惹祸的时候,差点同时得罪了阿王和惠妃,若非我壮士断腕,又硬生生吞下这口气,恐怕也没有我王毛仲的今天。杜十九那小儿年岁虽不大,却是心狠手辣,他和你兄妹原本并无瓜葛,可谁让你兄妹闲的发疯,非要去追究固安公主是否冒封,由此结仇,又几次三番算计他?就拿此次来说,你以为他和太子真的毫无瓜葛?若非太子和鄂王一口咬定是你透了杜士仪有《史通》的消息,圣人怎么也会给阿王留一线机会” 这些自己最想知道的消息被王毛仲直接点破,王守一只觉得胸口堵得慌。死到临头,王毛仲又分明是来看热闹的,这种事决计不会再虚言诓骗。一想到自己多年尊荣,苦心孤诣地筹划,到头来竟然坏在一介乳臭小儿的手上,他只觉恨得无以复加。 “好,好,没想到我竟是小看了他”王守一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仰头看着王毛仲道,“我王守一是睚眦必报,结果却遭人反噬,可莫非你王毛仲就一直能按下当初那口气不成?” “当然不能”王毛仲露出了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微笑,一字一句地说道,“不过我耐心得很,终会寻到那小子的破绽我家大郎因他而数年不得见人,我自会让他知道我的手段但凡和他相关的人,终有一天我会慢慢收拾了 “好,好,我在九泉之下,等着你王毛仲的手段” 王守一突然仰天大笑,旋即拧开瓷瓶一饮而尽,竟是就此仰药。而随着那猛烈的药力骤然发作,五脏六腑无不绞痛难当,他整个人蜷缩在一块的时候,心里转的却是刚刚王毛仲说的这些话。 “九幽黄泉,我等着你……” 王守一这八个犹如从心底深处迸出来的,不知道所指是谁的怨毒声音,听得王毛仲这等不信鬼神的人亦是为之打了个寒噤。等到反应过来之后,见地上的人完全没了声息,他方才恼怒地狠狠踹了王守一一脚,见果真立时便翻了个身,他又蹲下来探了探鼻息,当即就哧笑了一声。 “刘幽求王琚钟绍京等人是自己生出了怨尤之心,有那下场怪得了谁?而你和姜皎是非要窝里斗,结果两败俱伤,全都下了黄泉至于我,我不涉宫闱夺嫡,日后舒舒服服当我的大将军,圣人怎会忌惮我?更重要的是,我可没有惠妃那样一个虎视眈眈的敌人王守一,你自个走好,到时候和姜皎在阎王面前打官司的时候,别被他给生撕了至于杜十九看我他日为你报仇” 听到王毛仲推门出来的声音,刚刚始终在凝神细听屋子里那番对话,心神激荡不已的杜士仪终于回过神来。他知道待会儿就会有官吏士卒进屋查验,保不齐就会发现自己三人的踪迹,他连忙用胳膊肘一撞赤毕,见其会意地往后窜到刚刚的来路,探头一张望就打了个一切无恙地手势,他当即紧挨着姜度耳畔说道:“此时不走就没机会了姜四郎,想想你阿爷的托付,还有你家弟弟妹妹” 姜度终于如梦初醒。刚刚王毛仲的那番话他也都听得清清楚楚,自然明白王家兄妹此番失势,武惠妃的算无遗策固然是最重要的,却也少不得杜士仪的推波助澜。换言之,他之前的人情尚未还清楚,现如今竟是又承了这另一个人情。而且,杜士仪可是还有王毛仲这个大仇人在 他眼神复杂地注视了一眼那钉死的窗户,最终长长吐出了一口气,头也不回地跟上了打头的赤毕翻墙出去。等到一行三人好容易回到了蓝田驿门口那边的院子里,却正巧王毛仲带着士卒从里头出来,显见是完成了最后的验尸步骤。而那里头传来的从者嚎啕大哭声也证明,那个曾经仗着是国舅便跋扈霸道横行一时的王守一,真的已经一命呜呼了。 杜士仪拉着姜度退到墙边上,见黑暗之中,王毛仲果然丝毫不曾注意他们,径直吩咐了一声回去复命,便跃上马背一马当先驰了出去,他终于如释重负。而在这时候,姜度便突然发出了一声苦笑:“我真是无谓得很,差点便做了一桩最愚蠢的事。我竟然会以为圣人会放过王守一,他这次还能逃过一劫……呵呵,伴君如伴虎,阿爷已经用命告诉了我这一点,我竟然还执迷不悟” “现在知道也还不晚此地不宜久留,快走”杜士仪哪里有兴致在这里和他讨论这种心得,瞅了个空挡拉上人就走。 在蓝田县城另一家旅舍中过了一晚上,一直等到次日一大早出了蓝田县城,他这才觉得算是安全了,当即没好气地对姜度说道,“要不是老叔公对我提到你偷出了家中,我再迟来一步,兴许就会捅大篓子了姜四郎,我从前还觉得你和崔十一那家伙不同,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可这次你是真糊涂” “你说得没错。” 姜度抚着爱马的颈子,声音变得艰涩而哀伤:“阿爷不在,我确实是想破罐子破摔,至少这次偷跑出来,我其实是什么后果都没顾得上考虑……杜十九郎,你回去替我谢一声朱坡京兆公,就说多谢他费心了,我如今不敢登门,日后等孝服满了,我再登门拜谢 至于欠你的情,我早就没法还了,你此去进蜀山高路远,我也没什么别的程仪可以送给你,回去之后就让阿娘修书一封给你带上。弘农杨氏的旁支河中杨氏,有几家人在蜀中为官,甚至置办了田庄在那儿安居乐业,你既然到成都为官,有些熟人总比两眼一抹黑的强” 待杜士仪再次回到朱坡山第见到杜思温时,已经是午后时分了。这一天一夜的奔波和所见所闻,他颇有些疲惫,但还是打起精神去见杜思温,将事情始末原委禀报了。听到王毛仲奉圣命赐死了王守一,而杜士仪险之又险地止住了姜度行险,再加上杜士仪转述的王毛仲那些话,纵使杜思温宦海沉浮大风大浪见惯了,也不禁按着胸口心有余悸。 “幸好幸好要真的是让那小子胡来,只怕转瞬就会是另一番结局此事能够了结,实在是运气,姜四郎是得好好谢谢你王毛仲此人如今圣眷日隆,我本想你出京之前成就好事,如今看来,不如再等等。你若忍不住,不若直接拐了王元宝的女儿” 前头正经,说到最后,杜思温便带出了几分戏谑,但随即又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只可惜,事出紧急,这次却是不能谋划到底去何地,一切只能看圣意了” 手机用户可访问wap.观看小说,跟官网同步更新. 第三百九十三章 请君同行,迁授县令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等到杜士仪从朱坡回了长安,去见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已经是废后之后第三天的事了。才到面对面的金仙观和玉真观门前,早有玉真观前侍立的道人上来行礼,道是玉真公主正在金仙观中。而等到他入了金仙观,领路的女冠还只是带着他往里走了不多远,却只见玉真公主竟是和金仙公主联袂而来。 “谢天谢地,你竟然囫囵完好知不知道我和阿姊听着那些乱七八糟的消息,简直快急疯了” 也难怪玉真公主会这么着急,杜士仪上次虽说获罪被谴,可至少人是平安无事出宫,可这一次丽正书院里头没一个人出来,宫中消息也闭塞得几乎难以打听,她和金仙公主都不敢贸然入宫,这种滋味便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偏偏在崔五娘面前,她还得镇定自若不露端倪,天知道前日早上得知阿兄竟然授意废后,即便她和王皇后的关系已经疏远到几乎没往来,也为之目瞪口呆。 这一日一夜间,究竟都发生了什么 见金仙公主屏退了周遭那些女冠和从人,只留下了王容,显然也对那些事情关注得很,杜士仪见此刻置身的是主殿之前旁人无法偷听的轩敞院落,想了想便把事情原委始末一一道来。 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虽则是入道的世外之人,可她们全都是经历过一次次宫变的,于世事人情的阅历,远非寻常妇人能比,因而一应关节根本不用杜士仪多提。当听到李隆基在丽正书院中问过杜士仪后匆匆就走时,金仙公主更是和玉真公主交换了一个眼神。 必然兄长又去召见了太子,旋即察觉到什么端倪,待去质问王皇后时,竟又发现了巫蛊厌胜的痕迹。说起来,王家人还真的是自寻死路 “天理昭昭,是他们咎由自取。”金仙公主摇摇头之后,想了想却又添了一句,“只不过前时听说阿王有了身孕,可这回阿兄竟是如此铁心废后,足可见此事纯属子虚乌有。身为中宫,她竟然连这个都要拿来当筹码,实在是利令智昏了。” 恐怕不是利令智昏,而是有人设计让她如此坚信而倘若不是自以为极有可能怀上了天子的嫡子,她也不至于去动太子才对 事情过去之后,杜士仪仔细思量,便发现了自己此前忽略的种种蛛丝马迹,心里已然有了判断。可越是如此,他越是庆幸自己早下决断,趁着这个机会自荐求为外官,反而很可能因祸得福。因而,待见玉真公主轻轻拽了一把金仙公主,仿佛轻轻对她耳语了些什么,那位刚刚还说王皇后利令智昏的金枝玉叶立时面色凝重,他便坦然说道:“只不过,我既已经两次自荐,陛下又显然意动,恐怕不日就要出长安了。” “你还是出长安算了,每每让我和阿姊替你心惊肉跳”玉真公主夸张地轻轻捂着胸口,突然意识到什么,连忙又瞥了王容一眼,继而就蹙起了眉头,“你这一走,玉曜怎么办?” “正是为此事来和二位观主商量。不过总不能一直在这地方说,可否请二位观主移步?” 此前所涉都是废后的始末缘由,因而王容始终没有贸然开口,只目光和心思却一直都落在杜士仪身上。从昨日到今日,短短一日一夜之间,那种惊险的危机感一直萦绕在她心头,尽管早上得到消息的时候,得知那个在觊觎她的人中手段最为卑鄙无耻的王守一也将彻底打落尘埃,可她却没法感到一丝一毫的高兴和轻松。只有当杜士仪此刻出现在面前,她方才生出了一种发自内心的如释重负。 金仙观后的草亭中,这会儿围上了锦幕围障,又由霍清亲自巡查之后,杜士仪方才盘膝趺坐着对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说道:“此行出外,我只希望二位观主能够允准,容玉曜娘子与我同行。” 玉真公主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你是要……” “自然不是私奔。司马先生当初批命,道是我二十五岁之前不宜成亲。日后回长安时,我一定会光明正大迎娶她。可这次一任县令至少两三年,难道二位观主做了媒人之后,就撒手不管我在外任上头孑然一身的孤苦伶仃?” 听到杜士仪形容得这般可怜,玉真公主顿时笑得直打跌,就连金仙公主都给逗乐了:“要都照你这么说,那些不带妻室上任的男人,难道都硬生生忍着不成?你说得那么可怜,我和元元若是不答应你,那就不近人情了。可是,这得玉曜点头才行。” 王容早就答应过杜士仪,可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全都不知道,她和杜士仪之间还有更加久远的渊源。可此时此刻,她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神,最终便坦然说道:“我纵使留在道观清静之地,亦是避不开俗世纷扰,能和杜郎君我同行,我自然乐意。只是父母在不远游,我需得禀明了阿爷。” 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都并不在乎那些俗礼,因而王容如此爽利地答应,她们反而都大笑了起来。玉真公主正要调侃杜士仪两句,可却看到杜士仪极其认真地说道:“能否请金仙观主过几日邀了玉曜娘子的父亲来?此行不比其他,我也想见玉曜娘子的父亲一面,将此事分说清楚。” 终于要对王元宝挑明了么? 闻听此言,不但王容面露异色,就连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也都吃了一惊。可想想王容虽则入道为女冠,可道家并不像佛家,是完全抛弃了和俗世家族的关系,若王容真的要婚嫁,总不能真的连父亲都不知会一声。而且,想想王元宝届时会是怎样诧异的样子,玉真公主忍不住抿嘴一笑,当即爽快地答应道:“好,就这么办阿姊你请了人来的时候,可千万要告诉我一声,好歹我也是媒人呢” “好好,就依你。”金仙公主终于回过神来,看了王容一眼便拉着玉真公主站起身,却是轻笑道,“一昼夜惊风密雨,我和元元也就不在这儿碍事了,让霍清替你们看着,尽管痛诉衷肠吧走了元元,咱们给人腾地方” 人家都善解人意地替自己腾地方了,杜士仪自然闻弦歌知雅意,等两位公主一走便径直挪到了王容身边,直言不讳地将此前去带姜度回来,于蓝田驿看到的那一幕首尾说了出来,末了才苦笑道:“倘若不是王毛仲圣眷正隆,而张相国又对我说不清楚是善意是恶意,我本该趁着这个机会先到王家提亲,然后把你娶回家,名正言顺地带到任上。” “你不用说了。王守一虽然彻底败了,可那些曾经上王家求娶的人家,却还在虎视眈眈。更何况,你方才起步,贪一时痛快却让今后举步维艰,那又何苦?” 王容摇了摇头,伸出手来抚着杜士仪的面颊,好一会儿,她垂手落在了他的肩膀上,又把脑袋靠过去,就这么搁在了他的胸口上:“那一次我平生最危难的时候,你二话不说就带人去救我。当那时候我睁开眼睛的第一眼就看见你时,心里简直是欣喜若狂。我本来以为,这辈子别想嫁给合心的人,更不要说知心的人,可你却从天而降。我已经很知足了,若再贪心,天理不容。当然,我其实也有私心,等你日后服朱紫,配鱼袋,真正名达天下,别人再不敢轻易动你的时候,那时候迎娶我过门,岂不是比如今这一袭绿衣要风光得多?” “服朱紫佩鱼袋,看来娘子很高看我啊”杜士仪一时莞尔,但随即便沉声说道,“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失望的。当然,我请你同行,却还是别有他求的,卿卿那点大手腕,只在长安洛阳这两京之地施展,岂不是可惜了?” “好啊,你是聘我去做你的大掌柜不成?” 不数日,天子于在京官员中遴选德才兼备者出为县令的消息便正式出炉。在中书省拟定的制书之中,杜士仪赫然居首,竟是出为成都令杜士仪本以为此次是自荐,如果时间再宽裕些,说不定还能运作运作找个好地方,可杜思温还没把空缺研究透彻,他就骤然授此职,自然有些措手不及。 可对于丽正书院中那些同僚们,则是惊讶了。历来左右拾遗在任满之后,如若称职,大多是到御史台为殿中侍御史,甚至直接为侍御史,至于留京转其他清闲职务的也不是没有。可是,骤然出为县令,这简直算得上是贬斥了。哪怕制书上对这些出为外官的京官美誉备至,可有中书侍郎崔沔等人的例子在前,谁都不会相信这种鬼话。若非杜士仪自荐在先,所有人都会有这种先入为主的印象。 唯一心怀艳羡的,便只有一个王翰而已,可他已经去张说那儿试探过,奈何还是没得到出外的许可,这会儿只能唉声叹气。而如贺知章这样阅历丰富的,已经敏锐地从这些天的种种变故之中品味到了几分滋味,见杜士仪面色自若地来和同僚们道别,他没有多说什么,却在杜士仪整理交割了一应文书之后,他亲自把人送到丽正书院门口时,这才轻叹一声道:“早知道如此,当初徐老不能侍读,我就不该带上你同去,也好过如此无妄之灾。” “这怎么能怪贺学士?” 杜士仪连忙诚恳地拱了拱手,这才真心实意地说道,“此次出为外官,其实是我自己所请,还请贺学士不必记挂在心。左拾遗不过从八品上,成都却是畿县,县令品级在正六品上,我这算是一下子超迁几个品级了。” 贺知章本是打算安慰杜士仪,可一听他这话顿时给气乐了:“哪有你这样算的?历来京官比外官清要得多,在外任刺史的,回朝哪怕脱去绯袍为一郎官也心满意足,更何况左拾遗这样清贵的谏官?幸好成都是畿县,倘若是望县,你这就算是铁板钉钉的贬黜了。而且,好在蜀中是个不错的好地方,此去也不算是太离谱的左迁。只可惜啊,若你能在丽正书院多呆几年,这所学所得更会多许多。” 手机用户可访问wap.观看小说,跟官网同步更新. 第三百九十四章 小婿见丈人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对于贺知章的好意,杜士仪如何不知道?倘若这时节再年长二十岁,他兴许会甘之如饴地修书熬资历,顺便等着退休养老,可正因为他年轻,正因为将来京城兴许还会有无穷无尽的变数,他与其在这里和人勾心斗角,还不如去外头磨砺锻炼一下自己独当一面的能力。 因而,再次谢过贺知章这大半年来的提携照顾,出宫之后,他的脸上便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既然天子是乱点将,他能得一个如同华阴这般的望县县令就已经很不错了,没想到是成都令……这总算不太糟了他最想去的地方是固安公主所在的云州,可想来朝中大臣或多或少都知道他和固安公主关系匪浅,天子自也知情。因而他请出为县令时,这才没有指明任何地方。 而和杜士仪同时出为县令的,尚有中书省门下省另两位左右拾遗,御史台的两位监察御史,一位殿中侍御史……林林总总也有八人,没有一个是无名之辈,而所点选的县,也都是畿县和望县,从正六品到从六品,光看从前这些八品京官的品级,那简直是一个飞跃。 可京官出为外官升个三四级不足为奇,而外官入为京官则是掉个三四级不足为奇。至于文散官的阶官,那才是真正随着年限动的,就拿杜士仪自己为例,他开元九年释褐授从九品下登仕郎,现如今三年过去,也不过是从九品上的文林郎。 授县令的制书下达这天下午,金仙公主便将王元宝请到了自己的金仙观。尽管王容在金仙观修道已经都快有四年了,可王元宝毕竟是男子,平日有事多数是请王容回家去说,自己鲜少踏足这座天子胞妹静修的道观。今日被请了来,一贯在人前爽利慷慨的他却本能地觉着心中七上八下。 王守一这次是彻底没法翻身,他本来还松了一口气,可待一想女儿已经年纪不小了,那从前提过的意中人他每每探问她便顾左右而言他,他却一点办法都没有,这会儿哪怕站在金仙观风景优雅的花园之中,他也忍不住叹气连连。 “阿爷站了才不多久,却已经是叹了四回气了。”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王元宝抬头一看,见是王容扶着金仙公主出来,他慌忙行礼之后,起身不禁又恼怒地瞪了女儿一眼,随即才正色问道:“不知道贵主今日召我前来,有什么事要吩咐?” “你是玉曜的父亲,又不是我的属下,何来吩咐二字,今天我姊妹请你来,是有事要和你商量。”金仙公主轻笑一声,待玉真公主笑容可掬地现身,她见王元宝显然如同受惊了似的满脸谨慎,她方才和玉真公主并肩走到一旁的草亭中款款坐下,这才看着身边的王容笑道,“其实,是我和元元打算给玉曜做个媒。” 王元宝最忧虑的便是此事,现如今他听到金仙公主果真如此说,他登时要多头疼有多头疼。可是,待看见一贯最讨厌别人插手婚事的女儿竟仿佛什么都没听见似的,照旧镇定自若地侍立在金仙公主身侧,他不禁心中一跳,随即小心翼翼地试探道:“不知道二位贵主提的人是……” 见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对视一眼,却都没吭声,而自家对这种事从来敬谢不敏的女儿,竟是低头垂手眼观鼻鼻观心的架势,王元宝只觉得心里发毛。直到他听见背后传来一声咳嗽,继而狐疑地转身看了一眼来人,他立时差点把眼珠子给瞪出来。好一会儿,他方才如梦初醒,竟失态到那手指着对方结结巴巴地叫道:“你是……你是杜十九郎” 对于王元宝的这番反应,玉真公主顿时大笑了起来:“我和阿姊替玉曜做的这桩大媒,你觉得如何?” 这简直是荒谬,杜士仪何等人,解头状头制头连取三头,释褐便是万年尉,紧跟着升任左拾遗,此次虽则出为成都令,可放眼天下一千余县的县令中,可还能找到比他更年轻的,而且成都还是难得的畿县当初据称天子甚至有意让其尚公主,其却辞之以司马承祯批命,命中克贵女,否则这家伙会年过双十,却依旧孑然一身? “这个……这个……”王元宝纠结了好一会儿,愣是没找到说辞。要说当年杜士仪状头及第,他去其樊川杜曲老宅拜访的那会儿,也不是没有过那般念头,可后来眼看人官运亨通,他就彻底打消这般痴心妄想了。可还不等他绞尽脑汁想出个由头试探一二,却只见杜士仪含笑向他拱了拱手后,竟是上前和王容并肩而立,就只见男的俊朗女的映丽,赫然犹如一双璧人,他不觉看得为之一呆,好一会儿方才陡然想到女儿曾经提过有意中人。 老天爷,莫非他们早就…… 见王元宝面色瞬息万变,到最后便对他怒目以视,杜士仪知道这位将来的准老丈人是明白了,当即再次拱了拱手道:“王公可否借一步说话。” 我倒要听听你说什么 王元宝这些年资助的士子众多,可中了进士的却寥寥无几,而在仕途上再有出彩表现的更是几乎难寻,平心而论,他也知道要有杜士仪的成就有多难得。因而,等到杜士仪将他请到了草亭之外不远处,刚刚的笑容倏然一敛,取而代之的则是一敛郑重其事的表情,王元宝本是存着一腔兴师问罪的心,这会儿话到嘴边竟是不由自主吞了回去。 “我知道幼娘曾经对王公说过有意中人,只怕为了此人,王翁也应该纠结过很久。”说到这里,杜士仪见王元宝愠怒地轻哼了一声,他便继续说道,“幼娘之前险些被王守一算计,而我看似仕途平顺,实则也历经多次凶险,想来王公更不会不知情。所以,一直瞒着也并非我们心中所愿,也是不愿王公担心 尽管心里那种郁闷就别提了,可杜士仪一口一个幼娘,分明和女儿有情已经不是一两天了,想到这满京城中寻觅如意郎君,恐也找不到杜士仪这般年轻出色的,王元宝只能按下心头愠恼,沉声问道:“好,之前种种我也就不问了。我只问你一事,是真心要迎娶幼娘否?若是真的,那你此次上任之前,就立时办了婚事,让她跟着你一块去上任” “莫非王公不曾听过,我二十五岁之前不宜成亲?” 王元宝登时想起那个克贵女的传闻,一时为之气结:“莫非你看中幼娘,便是因为我王家虽富却不贵?” “自然不是,只王公可曾想过,为何突然有此传言?” 见王元宝先是面色一僵,继而倒吸一口凉气,竟再次失态到拿手指着他的鼻子,你你你了老半天,却是说不出一截完整的话来,杜士仪这才坦然低声说道:“其实,我和幼娘对二位贵主都是一直小心隐瞒的。早在她当初回长安之前,我和她便已经有了相应打算,故而回京面对陛下意许长女,我才以此辞令推脱,更求得司马宗主相助圆谎。否则,幼娘固然觊觎者众,我那里的门槛恐怕也要被提亲者踏破了。” “你们两个好大的胆子……”王元宝这次终于恍然大悟,一时说不出是气恼,还是欣慰,好半晌方才叹道,“罢了,你既然如此煞费苦心,幼娘又真的倾心于你,我这个当父亲的还能说什么?可是,当真不能先办了婚事?” “前时我险些贬黜衡州,据我所知,便是圣人见过王毛仲王大将军之后做出的决定。”杜士仪思来想去,还是决定蓝田驿那一桩对王容提过就算了,王元宝处却不必再说。 “当初我夺下解头时,曾经让王大将军吃了那样一个哑巴亏,看来是他依旧耿耿于怀。而如今的中书令张相国素来与其友善,如今对我虽不像此前贬斥幽州的张使君那样针锋相对,可善意恶意莫辨。我和幼娘可以一走了之到成都,王公留在长安,届时那些明刀暗箭则何如?”说到这里,杜士仪便诚恳地一揖道,“所以,我愿意亲手写下婚书交付王公。但只请王公允准,让幼娘随我去任上。” “什么?”这下子王元宝顿时陷入了两难。要说能够得这么一个德才兼备智勇双全的女婿,他脸上恼火,心里还是肯的,可要让女儿跟他去成都,他毕竟出身士人,即便捏着婚书在手,一想到异日两人尚未行六礼,就兴许给他弄出个外孙或是外孙女来,他就只觉得心头再次万般纠结。好半晌,他方才声音艰涩地问道:“你们……你打算让幼娘以什么名分跟着你?” “幼娘在长安固然出名,可也不是四处抛头露面,不虞到成都还有人认识。我本意借重她之能在成都另有大用,自然绝不会委屈她为婢妾,这一点王公尽管放心。”话到这儿,见王元宝果然长长舒了一口气,杜士仪便欣然笑道,“我虽远不如王公豪富,可还有一些家底。须知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有幼娘点石为金,此去成都自然平添羽翼。” 果然不愧是杜十九郎,比那些觊觎王氏丰厚陪嫁的达官显贵有眼光。他的女儿,又岂是陪嫁丰厚而已,他家里两个儿子加在一块,及不上幼娘半点 仔细思忖了一番其中利害,想想从王容入道,杜士仪开元九年回京到现在,两人之间情投意合足有将近四年,远胜过寻常一见钟情,王元宝终于深深吸了一口气,点头应道:“好,我答应你。” “多谢王公贤明,我必不负所托” 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今日特意屏退了左右从人,只留一二最心腹的在花园左近巡视,以防有人偷窥,此刻闲坐草堂时,她们不时打量王容,见其脸上分明看得出是佯装镇定,她们不禁会心一笑。直到杜士仪和王元宝并肩行来,全都洋溢着轻松的笑容,玉真公主便立时打趣道:“这下玉曜可以如释重负了,这翁婿头一回摊牌相见,果然是一切顺遂” 尽管知道父亲应该会答应,可这一刻,王容只觉得心里那块沉甸甸的大石头犹如冰山一般消解融化,无影无踪。 当官之后就再也谈不上闲暇空余,尽管杜士仪再想抽空去一趟嵩山见卢鸿,可算算日子也只能作罢,不得不拜托了崔俭玄和杜十三娘。至于留在樊川读书的杜黯之,他吩咐其明岁试着去考乡贡明经,又请杜士翰多多照顾,更为其引见了杜思温。等到裴宁王翰韦礼一应亲朋好友一一别过,宋憬源乾曜裴璀孟温礼韦拯等一应长官分别拜辞过,甚至连张说都不得不去告了别,他临行之前,却再次来到了樊川杜曲的老宅。 因为此行蜀中,他还想带上另一个人。 “郎君,你看这洁白的棉花……就连乡间织妇都说,好似丝绵一般,可丝绵是蚕吐出来的丝制成的,这却是田头长出来的的” “可惜去年那几样果子只有寒瓜蜜瓜种出来了,而且不甚好吃。倒是菜花和胡麻的油,娘子说很不错,木耳菜也好吃” 见田陌笑吟吟地带着自己在老宅的菜园中一路走一路说,满脸的兴奋和满足,杜士仪想了一想方才开口问道:“田陌,我这就要去任成都令,恐怕三年两载回不来,你是愿意留在樊川老宅,还是跟我去任上?” “我?”田陌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随即毫不犹豫地说道,“我当然是郎君到哪我就去哪” 这爽快的答案听得杜士仪心头很是欣悦,可下一刻,这个已经长得魁梧壮硕的昆仑奴便咧嘴笑道:“听说蜀中天府之国,田土最是肥沃,兴许能让那些瓜果更好吃……这里的事情让陈伯他们忙活就行了,横竖木棉他们已经都会种啦” 敢情这小家伙要跟着自己去成都,不是为了他这个主人,而是眼热成都那天府之国的田土 杜士仪又好气又好笑,可想想田陌就是这种一根筋的性情,否则也不会从当初那么小开始就一直迷恋着田间农事,至今都没想过成家。叹了一声巴蜀多美人,他便轻咳一声道:“那好,你收拾收拾,这几日就要启程上路了。” “是,郎君” 眼看田陌一溜烟跑得飞快,杜士仪环视着这座如今已经颇具气象的大庄园,心中闪过了一个念头。 他日归来,必当不负他如今出外的这番决心 手机用户可访问wap.观看小说,跟官网同步更新. 第三百九十五章 李十二郎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由长安到成都,须西行从武功、陈仓到凤州,然后从兴州、利州入蜀。这一条乃是当年先秦入蜀便常走的路,尽管一路多有山道,可来往商贾不绝,因而并不难走。官道每隔百八十里便有旅舍客舍,较之上一回北地观风之旅,不少地方都是常有沙地荒漠,此次杜士仪这一路骑马而行,就只见草木郁郁葱葱,虽秋意渐浓而不见萧瑟景象,倒是别有一番风景。 而同样男装打扮的王容特意穿着立领衫,稍稍傅粉遮掩了那白皙的肤色,和杜士仪并肩而行时,粗一看便仿佛是兄弟二人。行前杜士仪思来想去,还是召了部曲来言明了她的身份,最初行路时赤毕等人还频频侧目,相处时间长了,也就对其熟悉了。 尽管这些崔家旧仆之中,有不少人都暗自希望一如杜十三娘嫁给崔俭玄一般,杜士仪也迎娶崔氏女,可崔九娘和王缙的婚事在他们行前已经定下,崔五娘又年长几岁,且有言在先不提再嫁,如今杜士仪携美同行,分明是有了鲜明的意向,他们顶多只能在心中暗叹无缘而已。 尚在路上,杜士仪便听说了李隆基年底又要东巡洛阳,而朝中群臣纷纷劝天子封禅泰山,张说便是首倡者的消息。倘若他还是之前的左拾遗,身为天子近臣,随同封禅泰山是必然的,李隆基封禅之后赏赐百官,说不定还能加官一级,可他却长长舒了一口气。一旁的王容见状便笑道:“杜郎可是觉得,此次封禅泰山,朝中必有异议,若是你还留在朝中,必然又要免不了卷入其中?” “你说对了。我既然这直臣名声在外,难免有如源相国这般持有异议的人要指望我劝谏陛下,到时候根本就是麻烦满身,哪像如今抽身在外,眼不见心不烦来得痛快?” “那你就不怕宋开府执意劝谏?” “宋开府不再是以前一味孤直的人了。那些不可不谏的事情,他兴许会据理力争,但这种事情知道劝说也难以挽回圣意,恐怕他也不会太过言辞激烈。而且……”杜士仪想了一想,最终摇头苦笑道,“圣人必然也会明白带着这么个煞风景的上东都乃至于登泰山没意思,只怕宋开府会留任西京留守。” 事实证明,杜士仪这猜测来得很准。由剑州进了绵州,住进驿站时,他便得知宋憬果然再次任了西京留守。想到宋憬这些年罢相之后老而弥坚,即便不再权掌政事堂,却依旧不曾淡出致仕,每逢担任要职必定全心全意,再忆起临走之前宋憬嘱他在蜀中一定要好好治理一方的殷切希望,他不由得摇头叹息了 就在这时候,他突然只听得头顶上传来了一声鸿雁哀鸣,下一刻,只见一只中箭的大雁径直掉落了下来,重重摔在了他身前两三步远。 “郎君,怎么回事?” 这异常的声响立刻引来了赤毕快步从院门前过来查看动静,待发现杜士仪面前赫然一只大雁,他上前翻检查看了那箭支,当即起身笑道:“此人好箭法,一箭从眼中透出,力道准头无不是上上之选” 说话之间,外间便有一个驿卒进来,行过礼后便小心翼翼地说:“明公,外间李十二郎在门前赔礼,说是不巧射雁却掉入了驿站院中,不知道可有惊扰?若是可以,还请容他进来取回猎物和箭支。” “李十二郎?莫非射出这一箭的是哪家年轻的郎君?”赤毕忍不住问了一声,见那驿卒连忙点头,他便有些心痒地看着杜士仪道,“郎君,可否请这位李十二郎进来一叙?如此箭术,便是两京勇士健儿也是很难得了。” 杜士仪登时笑了:“你既然如此心动,那便请进来一叙吧。” 等到那驿卒匆匆出去,不多时,就只见一个身穿白衫,和他年纪相仿的年轻人带着一个小童从外间进来。他腰间挎着箭袋,另一边佩着宝剑,手中还挽着一张弓,身材颀长,眉间阔朗,眼若晨星,乍一看去,仿佛有些西域人高鼻深目的血统,但那乌黑的头发却一如中原人一般光亮,再加上那挺拔的身姿,不卑不亢的举止,即便见惯了两京俊朗儿郎,杜士仪也不禁在心中称赞了一声 好一个英挺的美男子 来人含笑行过礼后,便从容说道:“今日我见一群大雁南飞,一时技痒引弓射雁,却不想其竟然落入了驿站之中。若是有所惊扰,还请这位郎君恕罪观郎君行色,是跟从长辈从外郡来,往蜀中赴任的吧?若是有闲,不妨在绵州稍事停留。此地非但山水自有一番雅趣,而且竹林最佳,内中多有隐贤。” 杜士仪也是因为想知道长安的消息,这才投宿到这座驿站,眼下不过是刚住进来。见对方言谈风雅,他便笑道:“本来突然之间天上掉下一只大雁,我确实吓了一跳,可郎君一进来便道明绵州种种好处,我还如何苛责?只不过不知郎君射落了这只大雁,打算如何处置?” “炙烤最佳”一说到吃,这白衣李十二郎顿时眼睛大亮兴致勃勃,“往日我都只是拿山中的山鸡野兔之属练手艺,今日既然射得如此一只肥硕的大雁,自然是烤来吃。褪毛去了内脏,两面抹上盐,撒上西域特产的几种香料放在火上炙烤,须臾便是一道难得一见的珍馐这位郎君既然问及此,不知家中可有信佛茹素的长辈?若是没有,不妨分上一半去,不是我夸口,这方圆左近,还没有人的手艺比得上我” 杜士仪本就贪口舌之欲,虽则还没到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那种地步,可有好吃的自不会放过,刚刚问一句本是调侃,这时候他就决定绝不放过了。想都不想答应下来之后,见那李十二郎当即上前捡起大雁,拔出箭头后就唤了驿卒来,一时间,那年轻的驿卒欢呼一声立刻下去收拾。不消一会儿,他就和人送了于柴铁签等物来,竟是就在院子中央摆好了,又生起了火。 等到整只开膛破肚被洗得于于净净的大雁送了上来,李十二郎让童子从背着的革囊中取出了各式各样的佐料现场腌制,又将其串到了铁签上,随即架在了篝火上,没过多久,就只见油脂混合在尚未沥于的水分中,一滴滴落了下来,须臾便在火堆中爆开,溅起粒粒火星。 “李十二” 这边厢火上烤大雁正在进行中,外头便传来了一个急急忙忙的声音,紧跟着冲进来的便是一个身材略矮,稍显黝黑的年轻人。见自己要找的人正在火堆旁边闲适自如地烤大雁,那新来的年轻人顿时哭笑不得,上前没好气地叫道:“李十二,我四处找你,你居然跑到这驿站之中烤起了大雁难道你不知道那新来的刘驿丞向来不待见你?被他看见了又是好一顿排揎,走走,你不是说过两日要去成都,还不好好收拾东西?” 见人要拉他,李十二郎连忙摆手挣脱:“吴六,我这是堂堂正正进来的,就是留下来烤大雁,也是这位郎君相邀,何必怕那刘十三驿站是朝廷的地方,留宿自然不成,可只要内中官人相邀,拜访之后留片刻却也不于他的事” 那吴六郎这才注意到和自己二人年纪差不多的杜士仪,连忙拱手道了一声失礼。即便如此,见友人旁若无人地烤着大雁,那香味随风飘荡,须臾左近就会都知道了,他不禁有些尴尬。 可还没等他想好如何对杜士仪解释,就只听外间传来了一声怒喝:“驿馆重地,是谁乱放人进来?这过所都没看过不曾,今天留宿本驿的,有新到成都上任的那位明公” 随着那粗豪嗓门进来的,是一个五大三粗的中年汉子。驿丞是不入流的杂职,一般并不会动辄换人,若不是前一任驿丞老死,也轮不到这刘十三履新。因而,对于前任用过的驿卒,他都没个好脸色,尤其对于前任在时常常把这驿站当成自己家,动辄进来溜达的李十二郎,他最是深恶痛绝。这会儿才一进来,他的嗓门何止又提高了三分。 “李十二,这驿站重地岂是你这商贾之子能进来的别以为这还是前头彭老头在世时纵容你的时候了,居然还拿着这驿站院中烤你的野物,简直是翻了天了快收拾了你的东西给我滚,会吟两首歪诗便想求乡贡,幸好本州赵使君明察秋毫,知道你阿爷当年从西域回来,又不以真名示人,必定非奸即盗…… 话还没说完,李十二郎登时抬头,却是勃然色变。只见他脚下倏然一移,不见如何作势便窜到了这刘十三面前,腰间所佩长剑倏然在手,雪亮的剑锋竟是就这么直贴着刘十三的脖子。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幕,不但刚刚蹙眉沉吟的杜士仪大为意外,就连吴六也吓了一跳,随即慌忙提醒道:“李十二郎,别太冲动了,这家伙好歹是驿丞” “你……你快放手” 见对方的眼中赫然流露出森然杀气,刘十三终于生出了深深的惧意,一时竟是连双腿都在打颤,那喝令自然是软弱至极。好在就在这时候,他突然听得有人开口说道:“李十二郎,此人固然言语伤及令尊可恶,可你若在驿站中伤人,却不是好平息的,可能先行放手?” 手机用户可访问wap.观看小说,跟官网同步更新. 第四百三十七章 香茶美乐,弟子随侍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京兆韦十四郎…… 对于这个新调入益州大都督府的司户参军,范承明尽管只见过一面,但早在韦礼尚未抵达成都之前,他就已经得到了确切的消息。韦礼是京兆韦氏勋公房子弟,不但是杜士仪的同年,而且和他同科京兆府等第,杜士仪初任万年尉,就是在韦礼之父万年令韦拯的部下,两人可以说是交情莫逆。 而韦氏乃是宇文融母家,尽管韦礼并非宇文融母家韦嗣立那一支,但彼此之间关联不小,否则宇文融怎么会从中出力,把韦礼送到了益州成都来? “使君。”一个大都督府的令史快步进来,躬身行礼后就开口问道,“陈司马又来相询了,今年的益州解试,不知道由谁主持?” “就是韦十四郎吧。”范承明仿佛是随随便便就想到了一个人选,漫不经心地提了一句。等到那令史难掩愕然,再次问了一遍,他再次认可了,眼见得对方匆匆退去,他方才哂然一笑,自言自语道,“想要在大都督府内扎下一根钉子掣肘于我?杜十九郎,你也太小看我了,你选的人还嫩了些区区解试,我却还不在乎分这点权出去……来人” 等到另一个自己的心腹从者进了屋子,范承明方才开口吩咐道:“你把消息散出去,今次是京兆韦十四郎主持益州解试,行卷也好,公荐也好,少来烦我,我凡事不管再有就是……” 他勾了勾手指示意那从者更近前些,这才压低了声音说:“泰山封禅,宇文融领了副使,负责一应财计开销。因为实在是开销太大,所以他上书陛下,此前所征的籍外田亩原本征税减半,但现在那减免政策没了,从明年开始就是照常” 这是张说提前给他透露的消息,而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这才淡淡地说道:“至于客户,原本所言的五年蠲免赋役,此番也要变成三年” 相比前头那个真实消息,这个消息却完完全全都是他的杜撰。宇文融的根基就是由括田括户而建立的圣眷,倘若失去这个,那就会被立时打回原形。而客户逃亡固然会对州县长官造成冲击,但只要他应对得当,不但可以控制此事,利用此事给宇文融一击,也就是他此行益州最大的成功了 居人客户,一则为缴纳赋税的本分人,一则为逃避赋役的滑胥人,怎可平等相待?那些连原籍都不要的客户隐户,就该重新遣回原籍,如此那些抛荒的田地就可重新有主,赋役征收也就能日渐恢复怎可又蠲免赋役,又任由他们在新的居所住着?如此针对逃户的律法岂不是形同虚设 “是,使君尽管放心。” 见那从者要退下,范承明突然开口叫住了他:“不要操之过急。前一个消息先放出去,后一个徐徐为之。记住,欲速而不达。” “明白了。” 韦礼虽然开玩笑似的问过杜士仪和郭荃,是否要去争一争主持益州解试,但他实则没报多大希望,更何况杜士仪和郭荃都表示没有必要录取的人才,他就更对此事不上心了。于是,面对这么一个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他自然有些意外,去见范承明时却只得了几句不咸不淡的指示。等到外间消息传来,范承明袖手不管今科解送如何,那些墨卷和自荐书犹如雪片似的飞入自己家,他就立刻明白这绝非美差了 这天他气呼呼地径直来找杜士仪,在书斋一屁股坐下之后便气不打一处来:“好一个范承明,他分明是故意的在外头说得大义凛然,结果找我关说的,举荐的,暗示的,再加上拦马自荐的,投递墨卷的,拿着各种各样荐书求拔解的,简直是多如牛毛我这才算是明白,这主持解试是多麻烦的一件事,那会儿看你在万年县尉任上第一件事就是主持京兆府解试,我还觉得风光,这下子手脚都给绊住,其他什么都别想于了” “这便是那位范使君的计策了。”杜士仪无奈地耸了耸肩,随即说道,“不过,如此繁难的事你做一做也好,你之前当正字可是闲得发慌横竖我的本意,原就不仅仅是让你在大都督府钳制他的。” “知道知道,我不就是抱怨两句吗?这样的上司真是不好打交道。” 杜士仪当然赞同韦礼的说法。他第一任万年尉时的上司是韦拯,不消说对他是极其看顾的;第二任左拾遗的顶头上司是源乾曜和裴璀,自然也都是好相处的人,后来调到丽正书院,固然张说最大,可并不常来,而徐坚贺知章都对他很照顾。而此次到成都对上范承明,这确实是一场硬仗 他也不是没有打过硬仗的经历。但对上河南尹王怡,他是借助的宋憬以及京兆府众多官员之力;至于对上张嘉贞王守一,也不知道借了多少势。而这一次,他自己就顶在最前面这无关政争党争,更牵涉到的是一个群体的利益,成都一县乃至于益州一地的稳定 “杜师,杜师” 韦礼突然听到外头这个声音,登时有些疑惑。而当杜士仪吩咐进来,外间一个垂髫童子捧着一个木盒兴冲冲进来时,他的眼睛就瞪得更大了。不过小半年不见,杜士仪连弟子都有了? “杜师,这是按照茶经炒制出来的新茶虽然此前失败了几回,但彭大伯他们试了一次又一次,最终成功了,沏出的茶香气四溢,苦涩回甘,彭大伯他们虽然不甚喜欢,我却爱得很”一口气说到这里,陈宝儿方才突然发现旁边有客,顿时有些赧颜,捧着木盒趋前几步放在了杜士仪面前的案上,他才后退几步,又转身对一旁的韦礼行礼道,“见过这位郎君。” “这是益州大都督府新任司户参军京兆韦十四郎,我的同年,奉范使君之命主持今岁的益州解试。他和我相交莫逆,你不妨叫他一声韦世伯。” “啊……韦世伯” 陈宝儿低低惊呼了一声,连忙行礼不迭。他这些天都在彭海那边的茶园,有时候就住在家里。张家村那些村民也好,彭海等客户也好,对于成都城内的官场中事都不太在意,他又是今天刚刚回来,这大消息竟还是首次听闻。想到崔颌过年后就在发奋读书,仿佛想求今科解送,他忍不住心直口快地问了出来 “那崔郎君岂不是今科有望?” 这一次,韦礼忍不住好奇地问道:“什么崔郎君?” “就是进了县学,又跟着杜师读书的……” 陈宝儿这话还没说完,韦礼就立刻叫道:“杜十九,你刚到益州就左一个弟子右一个弟子,这也太快了” “别听你韦世伯一惊一乍。”杜士仪对有些难为情的陈宝儿解释了一句,这才似笑非笑地说道,“你要喜欢也尽可挑十个八个弟子教导。宝儿心性率直过目不忘,所以我也算是见猎心喜。至于崔颌,根基打得不错,他父亲却又懂事,我既然延其入县学,留他也给宝儿有个伴。” “儿女都没有,弟子倒先有了。”韦礼嘀咕归嘀咕,可实则也有些动心,但看到杜士仪面前的木盒,想到刚刚陈宝儿说的话,他连忙岔开话题道,“这是送来的什么茶?听他说得如此不同信寻常,快拿些来让我尝尝?这两年长安洛阳蜀茶渐渐盛行,我阿爷也好这一口,若真的不凡,我到时候捎些回去送给他” “宝儿。”杜士仪以目示意,陈宝儿连忙就出去吩咐人准备各色用具了。等到东西一一送进来,杜士仪坐着不动,竟然又是他亲自看火烧水准备杯盏,看得韦礼更加心动。 他才刚刚嘟囔了一句有事弟子服其劳,外头突然又传来了一个声音:“明公,玉奴小娘子来了。” “她也来凑热闹”杜士仪哑然失笑,当即吩咐道,“请她进来吧” 话音刚落,就只见大门推开,一个身量小小的女童费劲地抱着一个硕大的皮囊进了屋子,放下东西后就欢快地叫道:“师傅,你上次教的那首曲子我已经会弹了” 这一刻,韦礼已经全然瞠目结舌。这弟子两个也就罢了,杜士仪还收了个这么丁点大的小丫头当徒弟,看样子学的还是琵琶?眼见得小丫头自说自话就解开了皮囊,毫不客气地去另一边占据了一方坐榻,稍稍一调弦,竟是径直弹奏了起来,看起来还有模有样,他不觉瞅瞅专心致志烹茶的陈宝儿,又瞧瞧全神贯注弹琵琶的玉奴,简直叹为观止。 “杜十九,你这日子……你这出京的日子实在是太逍遥自在了” 若是让你看到王容,你恐怕就更加只有羡慕嫉妒恨了 杜士仪但笑不语,等到玉奴一曲终了,兴奋地仰着脸,一副等着夸奖的样子,他正要顺势赞赏小丫头两句,那边厢陈宝儿已经欢呼一声道:“水沸了,杜师和韦世叔且稍等片刻,茶汤一会儿就好” 面对这情形,杜士仪便笑眯眯地对韦礼说:“人生少不了知己知音,可儿女之外尚有弟子随侍,有香茶,有美乐,亦是人生一桩快事” 手机用户可访问wap.观看小说,跟官网同步更新. 第四百三十八章 再一次的交锋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三月时节的天气在长安洛阳兴许早晚还有些春寒,但对于蜀中来说,却是气温事宜。张家村左近被选定为建万岁池的地方,如今数百民夫正卖力地于活开挖。每月工钱一千五百文,若是不能按月来上工,按天计算,那就是每天五十文,这对于寻常人家来说,算是一笔不小的收入了。 也正因为如此,哪怕春耕再忙,也有不少人希望加入。一反往日官府派差时的不情愿,这一次,用工的地方几乎是排起了长龙,直到最终高挂已满额的标志,那些还希望赚些钱贴补家用的青壮方才不情不愿地回了家去。而一来二去,除了本就是结伴前来的民夫,其他在一块于活的人也渐渐熟识,话也就多了起来。 尽管工钱优厚,但王容深知人总有滑胥勤快的区别,而建池最重要的便是挖土,于是自然建立了量化考核指标,抬土的每日按筐发筹计算,挖土的每日亦然。极个别想来混日子的,不过一日就灰溜溜地被请了回去。至于那些额外勤快的,每日交筹核算之后,还能领到一块肉回家,一传十十传百,自然于活更加卖力。 这日一大早,上工的人大多都来了,三三两两打过招呼后,便拿着各自的工具埋头于了起来。而当一个一贯勤恳的中年农人破天荒迟来了小半个时辰的时候,便有认得他的人开玩笑道:“康四,今天是不是你家娘子太缠人,这早晚才来?到时候交筹不齐,你可得于到月亮出来了” 康四平素心直口快,听到这打趣便冷笑道:“我家那口子是缠人,不过等你们家那口子知道了这消息,也肯定一样缠人你们可听说了,之前上了籍册的田,本来地税减半,从明年开始,这就要原样征收了” “什么” 此话一出,四周围不少人都站直身子看了过来,但很快就有人于笑道:“康四,你可是藏得够深啊,你家之前居然还被括出了田来?啧啧,我家自己那些田才刚刚好够种而已哦,对了,忘了你是客户……” 前来这里上工的,居人客户都有,彼此之间虽并未泾渭分明,偶尔彼此刺两句却也在所难免。心里本就如同一团炭火在烧的康四被这人一讥刺,顿时更加恼火了,当即冷冷说道:“我家的田不过十几亩,家人都在城里佣工,若真的只是要征地税,熬一熬也就过去了可我听说,朝廷最近开销吃紧,之前所说的免赋役五年,恐怕到今年就为止了,明年开始,在籍客户就要按照从前租庸调的旧例,交租上役” 此话一出,客户中间顿时一片哗然。前时官府括户,那是真的上上下下好一番鸡飞狗跳。倘若不是处罚实在太过严厉,而且举国上下都在括户,谁也不乐意重新去补登记户籍。而那五年免赋役的承诺,也至少给了他们一个相应的缓冲期,人人都期望着兴许三年五载之后,朝廷还会出相应的优惠政策。 可没想到这晴天霹雳来得这么快 “康四,你这话当真?” “我家有个远亲在官府有些门路,前一件事我才去问过他,说是确有此事,不日就有公文。至于后一件事,地税减半尚且会取消,更何况是五年免赋役?我就知道不会有这么好的事,我就知道” 康四一面说,一面把手中的锄头猛然一扔,面上露出了深深的绝望:“就是因为当年我阿爷重病,官府抽府兵,一户一丁,却还是要他去,我阿兄不得不丢下怀孕的大嫂去了,结果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阿爷一病不起,就这么死了,我大嫂生下了一个儿子,等了三年,等来的却是死讯,绝望之下投了河。结果就是如此,官府竟还要硬来收家里那些口分田,说原就是应该死后归公的,那些大户怎么不看他们去收”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捂着脸声音哀声说:“家乡逃亡的人越来越多,分摊到身上的赋役越来越重,我带着家里人一路逃到了蜀中,这才过了多少年安生日子,好容易盼到了这样的太平盛世,为什么就不能让我安安稳稳过日子” 这番话顿时激起了不少客户的共鸣。乡土之心人皆有之,倘若不是真的过不下去了,谁愿意抛下祖祖辈辈安居的土地,背井离乡去往那些遥不可知的异乡过日子?哪怕蜀中气候适宜,哪怕蜀中土地肥沃,哪怕蜀中富庶繁华……可他们的心里,自然都还惦记着故乡。只不过,在蜀中既然已经那么多年,他们也愿意在这个地方继续长长久久安安稳稳过下去,但前提是不要那么快地背上那等沉重的赋役 也不知道那片难言的沉默持续了多久,终于有个人讷讷说道:“就算明年开始不再给复了,可这几个月咱们也可以挣一笔不菲的工钱……” “这等好差事也就是几个月,你还以为年年月月都有?攒下这几个钱,连一年都支撑不得”说话的是个年轻力壮的后生,当他看清楚那说话的瘦弱青年,终于冷笑了起来,“你家还有一百多亩地,当然能说出这话来,我家只有十几亩薄田,却有三个丁口,到哪里去交三百亩的租,三个人的庸和调?” 康四所透露的消息,家中少田或于脆无田,只靠给人做工方才能够过活的客户影响最大。于是,这一隅之地的纷争,很快朝整个工地蔓延,须臾就引起了一片哗然。当巡视的人发现了这苗头连忙往上禀报,最终到了各方人士耳中时,立刻有警醒的人飞也似地前往杜士仪处禀报。 本地人和外地人的冲突纷争,本地人对外地人挤占生存空间的不满,外地人对于生存状况的不满,直到上千年后都尚未解决,更不要说如今矛盾更深刻的大唐。因此,杜士仪丝毫不敢怠慢,细细询问了几拨来报信的人各种具体细节之后,他顿时眉头大皱。 封禅之前的种种准备,他是知道的,而那庞大的开销,他更是心知肚明,地税减免明年就要取消,他已经听到过风声,可免赋役五年也要在明年打止,他怎么没听说过这等风声? “来人,去请司户尉武少府” 也许是因为吏部没工夫顾得上小小的一个成都尉,抑或者是全天下缺了属官的州县不知凡几,总而言之,尽管王铭挂冠而去已经颇有几个月了,可成都尉的另一个空缺却一直都没有补上,只能武志明一个人于两个人的活。此时此刻,当武志明应命而来的时候,眼睛里就能看出清清楚楚的血丝,显然这些天确实忙坏了。 “武少府,外间有传闻说,明年朝廷要取消客户五年免赋役之事,你可听说过?” 武志明顿时有些茫然:“有这等事?我虽经管户曹田曹,可益州刺史府和大都督府都不曾有这样的文书来。” “所以说,正是传言。”杜士仪知道武志明并不是迟钝的人,只是一时半会因忙碌而没有转过脑筋来。果然,他如此一说,对方立刻恍然大悟,面色也变得无比郑重。他轻轻点了点头,这才说道,“此事是从建万岁池的地方率先传出来的,但恐怕外间已经有这样的苗头。你不要耽搁,手头的事先交给那些胥吏,先去召见各处里正村正。若真是如此,立时三刻回来报我” “是,我这就去” 尽管武志明立刻就去了,但杜士仪想起此前自己对韦礼说过的话,心中不禁沉甸甸的。事到如今,已经像自己当初预料到的那样发展,而流言一物,并不是轻轻巧巧就能够消弭下去的。众口铄金,三人成虎,古语曾经一次又一次地证明了这一点。尽管他是成都令,而且算是颇得人心的成都令,但在接下来可能发展成的险恶局势中,却才是真考验。 果然,武志明去打探的事情尚未有结果,成都城东西二门就几乎同时传来了消息――有人用冒名过所带着家人老小离城,结果被拦下,两拨人已经全数送到了益州大都督府,看情形应该是客户 得知这个消息,杜士仪几乎想都不想,便立时三刻出县廨赶往了益州大都督府往见范承明。而这一次,范承明并没有避而不见,而是在书斋接见,口吻却没有了平素一贯的和蔼,而是带上了几许严峻凌厉。 “冒名过所,企图携儿带口逃亡,简直是岂有此理外间如今流言处处,说什么地税减免取消,客户免赋役五年亦是不再,这都是朝中公文讯息,不少甚至我都不曾听说过,却不知道从何传来若非我觉察到苗头,让城门严加盘查,这两拨过后还不知道会有多少人跟风效仿” 如此发了一阵脾气之后,范承明仿佛是有些疲惫了,深深吸了一口气便淡淡地说:“人送到益州大都督府,不过是那些城门守卒承我之命而已。此案本该你这个成都令经管,人犯你都带回去吧四境民心骚动,当此之际,你这个成都令需得全力以赴才是” 见范承明一副理所当然而又寄予厚望的表情,杜士仪心中冷笑,面上恭恭敬敬答应了之后,他便转身出了书斋。而在他出去之后,一旁的屏风后就又走出了一个身影,不是别人,竟是前宰相张嘉贞的爱将,一度官居中书舍人之职的苗延嗣然而,现如今其身穿的却是一袭便袍,看上去清癯了好些。 “此行姚州之前,能够看杜十九进退失据,却也是一大快事” 从中书舍人一路贬斥,如今赫然不得不去最为偏远的西南姚州任刺史,苗延嗣那咬牙切齿就别提了。尽管张说和张嘉贞不和,自己方才会如此落魄,但他此行特意往益州走,便是希望能够通过范承明向张说表达自己的心意。因为,他绝不希望自己的仕途,就这么断送在姚州这等偏远之地 “少年郎若不能受些挫折,怎能长进?” 对于苗延嗣,范承明自然不陌生。想当初此人作为张嘉贞的腹心,也不知道给张说使过多少绊子,所以,张说一上台,立时把这么个不识趣的家伙打发得远远的,而且时过境迁后,更是直接把人赶到了姚州那种和蛮夷接壤的地方。即便如此,苗延嗣过境时要见他,他也没有拒之门外。 “范使君神机妙算,我不能及。”苗延嗣心悦诚服似的深深一躬,这才诚恳地说道,“此去姚州山高路远,我不便在成都再多做停留,日后若能有幸再逢范使君,自当深谈。然则我二子如今都在长安,还请范使君异日高升时多多提携。上党苗氏这些年来在进士科颇有些成绩,我之贬谪也就罢了,若连累了他们……” 这是说,上党苗氏那些进士及第的子弟,他可以招揽为门下? 范承明心中一动,却并未明说是答应还是不答应,打了个哈哈之后,就把苗延嗣送了出去。等到得知其出了大都督府后就立时启程,他方才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 纵使名门望族,要出一个进士却也并非那么容易,可最近这数年间,上党苗氏就已经出了苗晋卿苗含液苗含泽三个进士了,家族造血能力之强可见一斑若能收归门下,异日却也是臂助。这个忙,他可以帮一帮苗延嗣。但恶了张说的苗延嗣本人,他就敬谢不敏了 当杜士仪从益州大都督府提了这两拨总共十五个人回到成都县廨的时候,恰逢武志明从里头出来。他也已经听说了成都城东西二门拦截的这两宗,冒名过所之案,因而,对于这绳索串起来的十几个男女老少,他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又对杜士仪拱了拱手:“明公,我有事禀告。” “把人先看押。狱中气息浑浊,除了两家户主,其余人分男女,先关在前院廊房,派人看守,不要苛待了他们。等我见过武少府后,立时就审。” 听到杜士仪如此说,刚刚垂头丧气的两家人面色各异,家中当家的两位户主,无不对牵连全家的后果有些不寒而栗,至于女眷们则多半想起杜士仪公允明正的名声心生期望。因而,当杜士仪和武志明匆匆入内的时候,两条绳子串着的人你眼看我眼,突然年方四十许的康四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 “杜明府,我等实在是因听得人言,客户蠲免的赋役从明年开始就没了,这才斗胆越关……” 不等这话说完,杜士仪就扭头厉声喝道:“成都县廨自会依律审理,先不用多说,押下去” 等沉着脸一声不吭到了书斋,杜士仪把陈宝儿和崔颌都暂时遣退了去,这才对武志明问道:“如何?” “杜明府,因一时情急,只有三个里正,两个村正立时赶了过来。他们所透露的时间都不太一致。最早的是七八天前就听到了客户地税也要按照籍册交的消息,而这几天又听到了蠲免赋役要取消。而最晚的,是城内一处里坊,竟是说坊内客户虽多,他没有听到过这消息,此人老实,应不会胡言。” “拿成都地图来” 杜士仪吩咐了一声,自有赤毕连忙在偌大的案桌上将地图摊开。而杜士仪按照武志明所言的村乡里坊,在地图上一一用炭笔勾勒了出来之后,随即才若有所思地将按照远近和时间早晚列了出来,最终放下笔又拍了拍手,重重冷笑了一声。 “若是按照常理,这样的消息怎么也该是官府中泄露出来,理应是从成都城往外散布的。可是这一次,消息竟然是从外头开始往城中散布,居心叵测 “那明公,接下来该当如何处置?是不是我派人下去,严惩那些散布流言者?” “不。”杜士仪伸手止住了,沉吟片刻便摇摇头道,“不少人都是人云亦云,如今只怕最初散布这些的人早已经安然退去,剩下的要不是些好事百姓,要不就是关乎切身利益的客户。这种以讹传讹,那是止都止不住的事到如今,堵不如疏,先快刀斩乱麻将这两桩冒名度关的事情解决了,然后再论其他 说到这里,他就对连连点头的武志明说道:“我记得年前曾经让你统计过,籍册之外,成都四境还有多少荒地?” “是,不过时间所迫,只能粗粗统计了一番,大多数都是连茶树都无法种的荒山头,至于可开垦的平地,只有不到三千亩。可种茶树的山地,约摸也有三千亩。” 三千亩这个数量看似很大,但在庞大的客户基础上,那就简直是杯水车薪,连填牙缝都不够。这也是因为成都实在太过富庶,人口众多,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如今官府授田尚且不够分,更不用说荒地了。而当杜士仪又问到之前文武官职田收归公有,每亩只给粟二斗,而后分给逃户,这一批职田有多少时,武志明犹豫了一下,这才叹了一口气。 “此事推行时便是怨声载道。”他见杜士仪面露凝重,知道这位成都令此前任京官,恐怕根本就不清楚其中内情,索性一五一十地解释了起来。 “外官俸禄,少于京官,但外官职田,高于京官。如明公这样的正六品县令,职田是五百亩,每亩每年收租二到六斗不等,一年便是至少一千斗到三千斗。如今太平盛世,米价便宜,一斗米不过十几文,最贵也不过二三十文,一年即便收六斗,这才多少钱?如今每亩职田只是官给二斗,反而比从前越发少了,似我便是难以维持。而这些职田其实大多就是侵占的百姓熟地,所谓租种,很多都是强行摊派的额外赋税,根本谈不上分不分给逃户。” 所谓职田,对于大多数官员来说,不过是另一份收入,因为谁都不会费那个神,自己派人去雇佃户耕种,不过是尚书省工部屯田郎中总揽,下头的属官吏员再通过各州县的官员收这么一份额外的禄米,然后再分派给一层层的官员。不是武志明这样从吏员上来的,大多数官员都不会知道,一直沿用到明初的职田还有这样的猫腻。于是,杜士仪知道指望解决无地的问题是绝对不可能了,当即深深吸了一口气。 “走吧,先把这两桩直接惊动了范使君的案子解决了再说你审,我旁听 杜士仪着重点出了范使君三个字。而武志明听到是自己审,虽说是按律应当,他也熟悉这些刑名户律的勾当,可刚刚那陈情的分明期冀杜士仪出面,他顿时流露出了几分犹豫,好一会儿才点了点头。而看到他答应了,杜士仪便召他过来低声耳语了几句,立时让武志明恍然大悟。 “多谢明公抬爱……” “不用谢我,你如今身兼司户尉和捕贼尉,这审案原本就是你的职责只要有实绩,上升一步又有何难?” 当十几个男女老少被人赶上了理刑厅,注意到端坐主位的不是杜士仪,而是之前那位仿佛是县廨属官的中年人,杜士仪只是斜坐在旁边翻着一卷书时,两家之中便有不少人露出了失望的表情,尤其是康四。 果然,比起杜士仪,那位被称为武少府的县尉更加疾言厉色,当两户家长无奈承认确实是冒名请过所时,对方那一记惊堂木赫然响亮无比。 “按永徽律疏,冒名请过所度关者,徒一年”武志明的声音相比杜士仪来,更加高亢,眼见得下头不少妇孺瑟瑟发抖,他方才放缓和了语气说道,“不过,念在尔等听信人言,并非有意,从轻两等,且两户中人皆听家长而冒名,只责家长,不责其他来人,将这两户家长架出去,按徒刑一年轻两等,决杖九十” 此令一出,不但最初瘫软在地的康四和另一户家长愣住了,后头那十几口人全是呆在了当场。杖九十在常人看来仿佛是重得无以复加,但对于在城门处被查出冒名而后又截下来的他们来说,这简直是轻得不能再轻的处罚了要知道,无论是按照脱户,还是按照假冒过所,加在一起,全家所有成年人徒三年都不为过,而妇人在那样繁重的劳役中,十有八九不是支撑不住,便是沦为差役胥吏的玩物 “多谢武少府,多谢武少府” 看到四十余岁的康四突然磕头道谢,杜士仪这才丢下书卷站起身来。 “朝廷政令是否会改,自有官府张榜公示,道听途说自不可取念在尔等初犯,武少府这才从轻发落,即便是我审,冤案固然该平,然则该受罚的也绝不会姑息我知道不少无地浮户素来日子贫苦,更怕政令更改,自明日起,陆续便会有各条策令公诸于众” 手机用户可访问wap.观看小说,跟官网同步更新. 第四百三十九章 两税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整整九十杖,倘若是真的心存杀意,因背臀腿分受三十杖,完全可以把一个壮年男子活活打死。而若是只存惩戒,并没有杀意,那么皮开肉绽虽然在所难免,但只要仔细调养,那也就没事了。 因而,当康四和另一家的家长被从刑凳上抬了下来的时候,眼见家人全都是泪流满面,两个原本不相识的人彼此对视了一眼,虽是满头冷汗脸色痛苦,但不约而同长舒了一口气。 身上的伤固然火辣辣似的疼痛,但应该没有伤筋动骨,那位武县尉虽不是杜士仪,可判罚也还公允,下手的差役也已经手下留情了。 “别哭了,回家去……没事,是我听风就是雨,险些连累了你们”康四咬着牙吃力地说出这么一句话,又深深吸了一口气后,方才苦笑道,“看杜明府之前训丨话的样子,这次恐怕是我们真的被人骗了” 另一边挨打的是个比康四年纪更大,约摸已经四十五六的壮硕汉子。他那赤裸的背上此刻也赫然是一条条纵横交错的杖痕,人却硬气,连哼都不曾哼一声,这会儿听了康四的话,他不禁咬了咬牙问道:“这位兄弟,此番轻判确实是侥幸不假,可你怎么知道那消息就是假的?成都到处都在传,总不能是空穴来风吧” “就是刚刚这顿打让我想起来,一个从前没半点风声的事情一下子疯传成这样,会不会是有人唉,不说这些了,横竖是真是假,咱们都是在官府记了名的,若再犯被发现,就真的是牵连全家。杜明府和那位武少府看着仿佛都不是苛待百姓的官,只能期望来日真有好政令了” 随着两个人被家里人哭哭啼啼抬出去,不多时,满城都知道了县尉武志明的这番判罚。居人们对于这些客户的投机大多嗤之以鼻,但在城内的客户们却不免有些人心浮动。第二天一大早,成都县廨门口就围了好些人,都是来试探能否请得过所出城,直到武志明出了县廨大门时,人群方才稍稍安静了下来。 为吏十二年,为官却不过五年,全都是在从九品的县尉任上,唯一的变化就是成都县尉远远好过他的第一任官阆州新政县尉,武志明这仕途相比世家子弟自然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但也正因为如此,他的经验非同一般的丰富,唯一欠缺的只是独当一面而已。 此刻面对这几十号人,他轻咳一声,示意身后的差役去把布告贴在墙上,随即才正色说道:“近日城中流言蜚语不断,道是地税减半自明年起取消,又云客户蠲免赋役亦是即将取消,因而有人携家带口冒名过所,意图再行逃亡,昨日已行追回,以听信流言故,从轻只责两户家长” 他顿了一顿,这才继续说道:“朝廷政令,以官府为准,民间所谓流言居心叵测,不足为信今杜明府令张贴榜文,敬告四境百姓,籍田地税减半,明年复旧,此事确有。然则客户蠲免赋役,仍以此前括户时所言,五年为限,并无更改。恐四境百姓偏听偏信,今我奉杜明府令,出安抚客户之条令” 在武志明的授意下,他身后一个精通文字的令史上前到贴好的告示下方,大声念道:“客户既已入籍,则为成都居人,无有分别。然则新入籍之客户,多无田少田,惧赋役之心可原,思逃亡之心却不取安居乐业,其一当以田亩,今成都四境,已籍多年不垦荒地三千亩,即日起募人耕种,贷给种子青苗,人以三十亩为限,年产丰者,即行授田。其二,各处荒僻山地三千亩,分山头募浮户种茶,官府派专人教授,每年采茶之季节,官府统一收取;其三,修万岁池利人渠外,尚有围堰年久失修,需人力修缮,募民夫五百人……” 不同于官府平素那些重视修辞的榜文,这一篇武志明亲手草拟的告示文词简单易懂,那令史又是嗓门极大,这大声念下来,自是一个个人竖起耳朵倾听。听到官府授地三千亩,而且贷给种子,而山地三千亩更是会提供茶树苗,以及教授相应的技术,此外则是成都城内各式建设工程招募民夫,尽管并未完全解决生计,但足以⊥只能为人佣工勉强度日,还要担心各种赋役的他们看到希 当这个消息传到范承明耳中的时候,他微微蹙眉,随即便冷笑道:“却只会想当然一县之地,此前筹集数千贯已属异数,修一池一渠已是勉强,他还打算如何聚敛,再修这个建那个?至于授田,区区这些却还是杯水车薪,荒地也好,山地也罢,要看产出,岂是一年半载之事?他以为那些百姓都愚蠢到会轻信他不成?” 杜士仪自己也知道,这些都只是暂时性的举措,很难保持一年乃至于更长的时间,因而,他需要的是能够长长久久维持客户安居信心的东西。而早在年前他刚到任成都不久,发现居人客户之间的矛盾,尤其是本地大户和寄籍衣冠户的冲突之后,他就已经开始做了准备。因而,当两日后,一封信送到了他面前时,他自然倍感振奋。得到信的当天,他便悄然来到了昌化坊的玉真观。 “这是……宋开府的信?” 一盘终了,王容见杜士仪欣然将那小小的一卷纸放在棋盘上,又向自己推了过来,她一时目光湛然。踌躇片刻,她伸手接过展开一看,见宋憬那一手字风骨笔挺,不禁更加心生敬仰,连脊背都挺得直了些。然而,信上的内容却让她一时呼吸摒止,尤其是看到最末尾处,她登时抬头直视着杜士仪的眼睛。 “杜郎,你……” “早在数年前,我就曾经因宇文融括田括户之事,去见过宋开府。也就是那时候,我对他提出过此事。租庸调本是正税,然则在此之外又额外征户税和地税,久而久之,百姓反而不胜其苦。既然均田之制已经难以施行,与其勉强均田,还不如废租庸调,只征户税和地税。而后再按照户等贫富重新定等,派差派役。地税一年分两季,曰夏税,曰秋粮,如此征收,无田者就不会大肆逃亡。 王容并非无知妇人,她自然知道此举的意义在于什么,一时沉默了许久:“宋开府当初怎么说?” “宋开府当初说,此事实在太过重大,那时候的我若是贸然提出,只怕会引来激烈的辩论,再加上宇文融括田括户正在进行,难免有人将我和他并列,当成言利之臣。” “那现在宋开府竟然同意了?” “那是因为我身在成都,若以一地试行,范围不广,牵涉不大,他这个西京留守虽不在洛阳,却有把握能够以此事上书陛下,然后由我试行。当然,风险不是没有,可相比等到这税制崩溃再来改变,还是值得一试的。你可知道,我翻阅过之前成都一地的赋税册子,连续这好几年,成都的赋税和地税,已经比得上租和调的四分之三。也就是说,几乎已经等同于正税可是,大户的租调对于他们来说,不过九牛一毛,但寻常百姓就不一样了” “那这户税和地税,你打算以何标准来征?” “地税分两季,夏税,暂定的是上田亩税六升,下田亩税四升;秋粮,上田亩税五升,下田亩税三升。也就是上田,一亩税一斗一升,下田,一亩税七升。至于户税,分上上一直到下下九等,上上户四千文,上中户三千五百文,上下户三千文,中上户两千五百文,中中户两千文,中下户一千五百文,下上户一千文,下中户七百文,下下户五百文。除此之外,按户等派差,再无他税 说到这里,他稍稍一顿,这才沉声说道:“如今是太平盛世,斗米最高价时也不过二三十文钱,大多数都只有十几文,哪怕坐拥万亩良田的大户,一年应税,亦不过轻微,加上户税亦只在负担之内。其实真正艰难的只有一项,便是重造成都垦地籍册。只要能够尽早将此物呈献圣人,即便有纷争,那我也占得先机。” 王容想到杜士仪竟是早在年前就已经谋划了此事,想来和宋憬书信往来也不止这一次,心中不禁一动:“那杜郎的意思是你早已经令人下乡厘定了田亩?” “哪里有这么快,只吴九那十几个人,不过是粗粗厘定了几乡而已。”杜士仪微微一笑,说到那个当初登封县的差役时,再对比之前见到的那个大腹便便的家伙,相去何止千里。只不知道此次乡间奔波,这家伙会不会瘦一大圈。片刻的感慨之后,他便对王容正色道,“此外,便是居无定所的商人之税。” 父亲便是商人,倘若两个兄长都未能出仕,王家衣冠户的名头,恐怕就到这一代为止了。深知这一点的王容自然知道,一户豪商一年所得钱财,数倍于那些拥田数十万亩的大地主。而商税国初并无,此后却时征时不征,额度各不相同,因而,她此刻最关心的,却是额度的问题。 “如今太平盛世,恐不宜定得过高,我打算定在三十税一。”杜士仪再次停顿了片刻,见王容显然对这个数字并无异议,他方才说出了最重要的一句话,“李崔之外,鲜于仲通此人,你最好也亲自见一次。此人聪颖,城府亦深,纳入彀中方才最安全。” “那此次客户人心浮动之事……” “当然,两税只是后话,我会立时先着手解决此事,不过,需要娘子帮一个忙,范使君那儿,我不放心。” 手机用户可访问wap.观看小说,跟官网同步更新. 第四百四十章 现场办公会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出了一桩冒名过所,成都县廨的过所申请手续何止严格了一倍。然而,成都城中客户毕竟还只是极小一部分,更多的人都住在城外各乡村,如果那里住的客户大肆逃亡,恐怕成都城就是诸门紧闭也无济于事。因此,那公示在县廨门前贴出去之后,杜士仪又授意众人往周边各乡各村宣示,除此之外,在刚上任之后微服私访了一次之后,他再次收拾行装前往四乡。 但这一次,他不是微服私访,而是把县廨事务都交给了主簿桂无咎和县尉武志明署理,自己带着县丞于陵则和四个差役两个书吏,并自己的从者数人,大张旗鼓下去的。而他的第一站并不出人意料,是张家村和附近彭海等人的茶园。 因为他已经来过不止一次,村长张大疤已经不那么陌生了,什么杀鸡宰羊之类的更不会愚蠢到去做第二次。唯独不变的便是四处前来围观的乡人,依旧如同众星拱月似的把他围在当中。 “前两次来时,一次是审案,一次是看看那座曾经引人动了贪念的茶园,却不曾在村里好好走走。好歹我也收了宝儿做弟子,他的家乡我当然要来看看。”杜士仪说到这里,他身后侍立的陈宝儿已经高兴得满脸放光,而他家中父母自然更是喜得无可不可,四周围不少百姓都露出了殷羡的表情。 “今日我来,不为别的,此前成都城中曾有流言,以至于有两户人贸然听信,冒名过所,最终家长受责。虽则张家村毗邻的这些客户都有安居的土地和家业,但我也不得不前来看一看。” 彭海等人的茶园经营颇丰,对于到时候要缴纳租庸调的事也都已经接受了,因而刺客彭海便打头说道:“明公放心,我等也不是轻信流言之人。哪怕就是明年开始真的重征租庸调,我们也不至于贸然就抛下心血逃亡。” “说得好所以,今日我来,原本还有另外一件事要吩咐你们。今年你们出产的茶,如今已经销售一空,然而固然蜀茶出产颇丰,但相较于今后的日趋流行,却还不够。所以,我已经令人清点出三千亩荒地作为官田,募浮户种茶,而你等既然经验富足,采茶的忙季也已经过了,不妨抽调出人来教授一二。 “是,明公吩咐,我等自当遵从。”有云山茶行这样定价公道,而又愿意包圆的大户,彭海心中底气足了许多,再加上杜士仪命陈宝儿授了他们茶经,他更是感恩戴德,此时想都不想便答应了下来。 而这两桩正事说完,杜士仪便词锋一转道:“我也难得来,若是你们村中还有什么解决不了的疑难,不妨立时拿出来,否则下一次成都县廨的门,可不是那么好进的” 这仿佛是在开玩笑,然而,一村一乡,每天每月每年发生的各种纷争,真正闹到官府去的凤毛麟角,不少都是村正调解解决,可张大疤的威权哪有那么高,更不要说上次收了李天络的贿赂,结果说是威信扫地也不为过。此时此刻杜士仪竟然开了口,他立时看向了身后。 果然,信不过村正的人,因为此前那桩案子,全都对杜士仪服气备至,一时上前讨公道的比比皆是。邻居争田界,谁家丢鸡丢狗,谁家婆婆告媳妇不孝顺……尽管杜士仪也不是桩桩都能快刀斩乱麻,可有他之前的人望在,经他调解劝解,事情大多数都平息了下去,尤其是那个自恃婆婆苛待儿媳,却被杜士仪一番有理有据的话说得面色赤红的老婆子,更是引来了无数人侧目。 成天打骂苛待儿媳,这次却遇着了一个不是一味偏袒尊老的县令,这下可气焰全消了? 张家村的现场办公会只是一个开始,接下来连续五天,杜士仪带人连着跑了五乡十村,宿在村正或乡正家中,解决的事情从鸡毛蒜皮到窃盗案子,再到山贼强人之类的匪患,林林总总竟有五六十。当场解决不了的,杜士仪常常立时答允县廨派人办理。 一时间,杜明府下乡解决实事的传闻一传十十传百。除却那些真正看到的,不少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压根全都是道听途说,传得神乎其神,这也让背后造势的王容听白姜说起时,破天荒笑得前仰后合。 “娘子,你笑什么,人家真的是这么说的” 尽管从前王容遁入金仙观之后,日子就过得舒心了许多,两个嫂子也没法随时过来走动聒噪,可毕竟发生过王守一派人掳劫那样令人发指的事件,所以,自从此次离京,看到自家娘子脸上越来越多的舒心笑容,白姜心中每每想起主人王元宝的答允就庆幸不已。要是这两人一个在成都一个在京城,聚少离多,哪像如今常常厮见彼此携手,似现在这样配合得默契无间? “他就算主意再多,也不至于判两人争妻的案子会这么儿戏,肯定是你家叔叔自己随兴编的。” 王容见白姜顿时瞪大了眼睛,仿佛不知道白掌柜还有这本事,她便笑道:“我固然没有阿爷这多年的阅历看人本领,却也跟着学了一些。之所以选了你叔父到蜀中来独当一面,一来自然是因为你,二来却因为他看着不显山不露水,实则却颇有智计,这无中生有的一招,固然是跟着范使君学的,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哼,他竟然骗我,下次再让我见到,非揪着他的胡子好好问不可” 白姜一想到叔父平时常常憨憨地笑,其实骨子里却这般狡猾,竟有一种第一次认识这位长辈的感觉。等想到早上白掌柜是来特意接了娘子去见鲜于仲通,没有跟着去的她立时流露出了关切的表情:“对了,娘子,那位鲜于郎君如何?” “他不是行商之人,言辞之中很有条理,我觉得,他应该志在官场,不在钱财。所以,今天他见我时,言辞之间多有试探。而且,此人之前在我几次去万岁池时不曾露面,足可见和崔李这样的成都本地大族所谋截然不同。这个人……是否志大才疏暂且不说,若遇投缘者,转瞬便会得到提携。” “娘子就这么看好他?难道他还能比杜郎君更能耐?” 王容不禁被白姜这有意逗趣的口气给说乐了:“谁拿他和杜郎比?只是,在本地那些因循守旧,最多也就只想出一个进士,让家族门楣不至于黯淡的大族相比,他更有野望而已。论诗赋文章学问音律,天下有几人能比杜郎?而他最令人心折的……便是那份担当” 恩威并济,尽管杜士仪上任只有短短半年,但两桩不大不小的案子,却让人知道,他这个县令既有硬抗本地大族的能力,又有惩戒那些贪得无厌小人物的手腕,因而,他丝毫不怕自己这番走遍四境现场办公,会因为和百姓太接近,而失去了一地父母官高高在上的威严。 时下的百姓对官员的敬畏是刻在骨子里,体现在行动上,那种一言九鼎生杀予夺的高高在上远比后世更甚。而王容让人替他造势,便带来了另一重稳定人心的放大功效。 十余天后,在成都城外四郊兜兜转转一大圈,打算回程前宿的最后一夜,他这一行人寄住在一户寄籍成都南郊的衣冠户薛家。说是衣冠户,但由于到蜀中为官的主人去世在任上不久,薛家新寡的妻子因年幼的儿子体弱,不敢贸然千里扶柩回乡,只能就地安葬后,又辛辛苦苦抚养儿子,最终自己却因积劳成疾去世,只余下了年方十三岁的儿子薛晔。 就是这么一家在成都不过只有三百余亩地的衣冠户,竟也收容了浮户三户,总共十三人。同样也就是这一家十二岁的少年,不但成功说服了自家收容的三户浮户不听信流言,还阻止了他们投为部曲。 “他们三家人之前因为官府催逼登籍,我又无能庇护,所以都上了籍册,这次一听说明年开始就要缴纳租庸调,他们差点儿就要投我为部曲,我当然坚持不允” 尽管只有十三岁,父亲也早故,但从小就是母亲启蒙,如今为母亲服丧期间更是日夜读书,薛晔显得远远比年纪成熟,容留杜士仪一行人住下就是他亲自打点,这时候更毫不避讳地当着三家浮户的面解释道,“阿娘从前说过,趁人之危,君子不为。刚刚杜明府说的话,你们都听到了?” 三家浮户全都拜谢连连:“多谢明公给咱们揭穿了流言,否则我们不是投为部曲,就是再次逃亡颠沛流离也多谢郎君好心” “都退下吧。”杜士仪素来赏识小小年纪胆色出众独当一面的人,之前遇到陈宝儿之后不顾其出身便纳入门下就是如此,此刻又见薛晔这么说,等人走后,他不禁好奇地问道,“别人恨不得广收奴婢部曲,你为何反其道而行之? “即便家中奴婢部曲无数,也难免大难来时各自飞,更何况阿爷阿娘都不在了,日后我家是否算衣冠户,全都在官府一念之间,到时候他们失了自由,却仍要服赋役,那时候不但会生悔意,而且会生恨意。我家中无长辈做主,唯有忠仆数人,怎挡得住他们?之前杜明府也不是把那些贪得无厌的人送进了教化院?我一个人用不了多少钱,三百余亩地佃给他们去种,也都是只收薄租。阿娘临去都一直教我,贪是万恶之源。” “好,好若是人人都能如你这般看得透,也就不会因贪生事了” 杜士仪想想这些天四处访查的所见所闻,断的家务事和鸡毛蒜皮等等,足够去写一本判词大全了,他忍不住摇了摇头。示意薛晔上前之后,他便温和地说道:“如今你正在孝期,倘若你孝满之后,愿意外出求学,我可以推荐你去嵩山卢氏草堂。而倘若你愿意回父亲原籍河东,我亦可资助于你。当然,倘若你能够过得考问,县学大门,亦是永远为你敞开” 薛晔不比陈宝儿,已经颇有基础,而且薛氏亦是关中四姓之一,薛晔又在孝期,他就不能和从前收陈宝儿为弟子那样随便了。果然,听到他这话,薛晔立时神情一振,深深一揖谢道:“多谢明公待我为母亲守孝之后,正打算前往嵩山拜见卢公” 手机用户可访问wap.观看小说,跟官网同步更新. 第四百四十一章 白刃战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杜士仪不在成都,尽管说是主簿桂无咎官职最高,但精通吏务,为人又精于的县尉武志明,方才是真正的主事者。他知道杜士仪特意把生性圆滑狡黠的县丞于陵则带上,而留下本性比较老实的桂无咎,是因为给自己少掣肘,因而做起事来分外卖力。 即便整个县廨的官员少了一多半,他愣是把上上下下打理得井井有条。除此之外,杜士仪留下了两个从者来回传信并供他差遣,种种消息源源不断地传了给他,这也让他更加敬服。 谁人能够初到蜀郡不过半年,就能保持这般畅通的消息渠道? 这天恰是崔澹来访,好容易应付完了这位字字句句都在探问杜士仪归期的崔氏家主,武志明正亲自把人送到县廨之外,就只见一骑人飞也似地停在县廨门口,来不及跳下马便嚷嚷道:“武少府,又是两拨逃户在城门口被拦住,如今都已经送去了益州大都督府,恐怕范使君立时就要派人来责问了” 听到这个消息,武志明只觉得脑际轰然一声。杜士仪临走之前就特意吩咐过他,进出城门的过所一定能够要严加勘察,不能有半点马虎,需得严防死守有人徇私,所以,不管怎么忙,他都一定会亲自审核所有过所信息。尤其是涉及到那些无田浮户的更是谨慎得无以复加。 而且,近些日子杜士仪安抚四境的消息在城内广泛传播,此前流言是子虚乌有,这样一个消息应该已经深入人心,那怎么会在这种时候突然再次出事? “该死,真该死” 见武志明恼火地骂了一声,崔澹也不禁眉头大皱。他对于范承明这个益州长史说不上好感恶感,可相对于给自家提供了真正的便利和实惠的杜士仪,这位虽则官高数级,但巴结不上等于白搭。可不喜欢不代表不重视,听到范承明在杜士仪不在成都城内的时候突然又出了一招,他连忙开口说道:“可要立时通知杜明府回来?” “这是自然。” 武志明可毫无把握能够扛得住范承明这样的高官,此刻立时连连点头,可等他刚刚要吩咐那从者立时出城去,就只见到县廨门前横街处,十几骑人飞也似地驰来,到了门前也不下马,而是呵斥一声,竟是将县廨团团围了起来。面对这样闻所未闻的架势,不但武志明脸色铁青,就连崔澹也吓了一跳。老头儿本能地往武志明背后闪了闪,这才低声嘀咕道:“怎么回事?这可是成都县廨,还有没有王法了” 同样震惊的武志明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上前一步道:“竟敢纵兵围成都县廨,尔等意欲何为?” 然而,面对他声色俱厉的喝问,一众兵卒却丝毫没有惧色,为首的军官更是纵马上前一步,虚挥马鞭喝道:“奉益州长史张使君命,看住成都县廨,不容可疑人等进出范使君言说,前时已经有过一次客户冒名过所试图携家带口逃亡,此番竟然又有,而且不单单是冒名,而是假造过所公函,罪犹重也范使君疑成都县廨中有人与这些人犯串通,故而方有此令” 说到这里,他看也不看面色铁青的武志明,又沉声说道:“杜明府既是不在,奉范使君命,请成都县廨留守的二位少府前去大都督府,范使君要当面诘问” 事到如今,武志明当然知道范承明这是借故发难。县廨之中除却差役皂隶,并无护军,但益州大都督府却不一样,内中是有这等配备的。如今范承明分明是已经打算撕破了脸,若是他或者桂无咎被栽赃一个伪造过所,转眼间杜士仪就会孤立无援最糟糕的是消息还送不出去……不,就算杜士仪别有消息渠道,赶回来也未必来得及。之前那位郭御史如今也不在,放眼整个剑南道,还有谁能制衡范承明? 当桂无咎得到消息匆匆出来的时候,脸色恰是和武志明一样难看。他比武志明年轻,官场经验也更少些,至今还不曾当过正印官。这会儿见那军官倨傲,明经出仕的他在心里暗骂连连,继而就打起精神对武志明说:“去就去,我们须不曾做过亏心事” 当武志明和桂无咎匆匆来到益州大都督府的时候,这才发现大都督府内赫然一片剑拔弩张的态势。本就觉得形势严峻的武志明顿时更加倒吸一口凉气,奈何进进出出的人根本不理会他们,直接把他们晾在了白地。直到一个他们看到过常常出入成都县廨的年轻官员快步走了过来,两人才露出了几分期冀的表情。 杜士仪能够放心离开成都,一来是因为四境乡村的安抚比城内更加重要,二来是因为县廨有武志明,而大都督府内有韦礼在。此时此刻,韦礼丝毫没在乎那些投到自己身上的扎眼目光,淡淡地说道:“城西有十户百姓联名告状,他们原本是实户居人,而非客户,但之前官府在宇文户部的催促下必须括出客户来顶差,所以硬是把他们给括成了客户重新登籍,又逼着他们额外缴纳地税和户税,以至于一户人家的家长气病而死。” “韦司户” 尽管背后传来了一声疾呼,但韦礼却只是挑了挑眉,又继续说道:“至于今次在城门假造过所想要出城的,因为一个卫士识破,竟然暴起动粗,把人殴成了重伤,而后又逃亡无踪。所以范使君大发雷霆,立时封锁成都城诸门,将此人搜捕出来绳之以法与此同时,即日起重括成都城内城外户口,看看可与此前籍册相同” 听着这一个接一个的信息,武志明和桂无咎都有些应接不暇。杜士仪刚上任才半年许,那时候,整个括田括户的行动都基本上已经结束了,但在他们的任期之内,确实曾经因为一层层的催逼而鸡飞狗跳,若是下头差役胥吏再糊弄,把实户居人硬生生扩成客户,那也兴许真的是有的要知道,每一个州每一个县都有最低指标,包括成都县,规定的是得括出不少于一千户逃户,田亩亦不少于一千亩,多奖少罚,让下头怎么办? “桂少府,武少府,范使君宣二位入见”一个从者匆匆而来,口称敬语,脸上却殊无半分敬意,而且对武志明桂无咎撂下这话后,他又客客气气地对韦礼说,“也请韦司户一同前去。” 韦礼似笑非笑地打量了人一眼,这才嗤笑道:“去就去,难不成我对他们二人说些立马就要传遍成都城的事,范使君还能治我一个泄露机密的罪名?” “假造的过所分明是出自成都县廨,你等二人我要留下勘问。成都县试在即,科场大事不能耽搁,韦司户既然要主持益州解试,就索性辛苦一些,把成都县试先担当起来,立时先出考题吧” 甫一见面,范承明几乎不给韦礼反应的机会,就雷厉风行地说道:“来人,带韦司户闭门出题为防再出从前京兆府试泄题之类的事,还请韦司户委屈几日” 韦礼出自高门,父祖又都是一等一的高官,面对范承明的这等举动,他原本微微眯起的眼睛突然圆瞪,整个人竟是流露出一股凌人气势:“范使君是想以此为借口软禁我不成?须知剑南道虽说偏居西南,却也不是你可以一手遮天的地方” “韦司户言重了,天下之大,除了当今陛下,自然不是谁能够一手遮天”范承明不动声色地直接反击了回去,这才对震惊得无以复加的桂无咎和武志明说,“我已经令人立时召成都令杜士仪回来,不至于让成都县廨无人主持事务至于韦司户,你自己就是县试府试省试一级一级取中进士的,莫非觉得蜀中解试就不要紧?” 知道范承明能够找到这些被扩成客户的实户,又能够等到今日的事端,也不知道准备了多久,谋划了多久。一时间,尽管韦礼并不惧怕与其针锋相对,但不得不顾虑对方敢于直接剪除杜士仪臂膀,又要破釜沉舟重新括户的后果。届时如果括出的户数比宇文融那会儿多,就能证明宇文融麾下判官和县廨属官都是敷衍塞责;而若是括出的户数少,那么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将宇文融打成阿谀圣意的浮夸者。 可这一招若没有那十户联名告状的,就不能成事,范承明上任以来看似不显山不露水,甚至还吃了好几个小亏,却原来是等着这一次出大招 “范使君既然如此推崇文华,我自然乐意尽心竭力。”考虑再三,韦礼还是决定放弃硬顶。然而,他还是最后为杜士仪说了一句话,“只不过,范使君扣住成都县廨主簿县丞,等杜明府回来,身边却只剩下了一个县丞,你要他如何处置一整个成都的政务?” “韦司户果然仗义,我也愁得两眼发白,正想问问范使君呢,于少府在外奔波这些天,已经累得病倒了,如今你又把桂少府和武少府扣在大都督府,范使君是打算让我做光杆县令?” 随着外间传来的这一句话,杜士仪竟是单身踏入了范承明的议事厅 手机用户可访问wap.观看小说,跟官网同步更新. 第四百四十二章 要人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杜士仪什么时候来的?为何竟是无人通报便登堂入室? 不单单范承明一时为之失神,其余各人的脑海中也都转着同一个问题。仿佛是答疑解惑一般,杜士仪从容对范承明行过礼后,便直截了当地解释道:“我看大都督府进进出出人员繁忙,没人注意到我,再加上乍然得到信息一时情急,也就不顾礼仪地闯了进来,还请范使君恕罪。” 就这么简单? 范承明简直无法相信自己倾力整治的大都督府竟然会如此便宜放人进出,可杜士仪平日很少来此,他也着实不想相信自己的人会暗中为杜士仪行方便,更何况韦礼人就在此,应玩不出这等花招来。于是,今日人员调派繁乱,以至于真的疏忽了门禁,他不得不接受了这个解释。 相比这个,还是杜士仪亲自上门要人这件事,更需要他打起精神面对。猜测杜士仪应该刚来没多久,他少不得把刚刚的理由重述了一遍,身为上官那种居高临下的气势显露无疑。然而,杜士仪只是微微蹙了蹙眉,便声音沉静地说道: “范使君要追查假造过所,此事我自会尽心竭力;要封锁全城缉拿伤人凶嫌,我也自当全力相助;就算是因为那十家实户联名举告,说是从前本是居人,却被硬生生扩成了客户,因而要重新检括户口,此事我也并无异议。然而,只因有人假造过所,范使君便要强行扣留我成都县廨的属官,即便你身为益州长史,似乎也并无此威权” 范承明今日发动突然,本打算趁着杜士仪不曾回来,先把成都县廨封闭,把证据证人全都坐实,然后等杜士仪回来打擂台时,人证物证俱全,届时武志明桂无咎这两个再也呆不下去,杜士仪无人手可以调派,接下来的事他就可以从容去做。然而,杜士仪人回来了不说,而且还悍然直闯到了他这大都督府的议事厅,继而更堂而皇之地和他谈条件,一定要把桂无咎和武志明带回去 “杜明府这是在教训丨我?” “自然不敢”杜士仪看了一眼面色呆滞的武志明和桂无咎,淡淡地说道,“只若是范使君一定要扣人,那我这个县令虽此前不在成都县廨,却有失察之罪,不若一并留在大都督府待罪好了”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范承明登时额头青筋毕露。桂无咎和武志明一无家世二无强援,不过是区区八九品的属官,他这个益州长史要把人扣下,哪怕稍有越权,但如果有真凭实据,事后不过是一句解释的事。可是,要是把杜士仪这个出身名门三头及第,甚至天子多次嘉赏的年轻县令给扣下了,那朝中一定会就此对他大肆攻击,他想要通过在益州打一场硬仗,然后顺利回朝高升重用的愿望也就落空了 事到如今,他不得不做最后一次努力,深深吸了一口气便口气凌厉地质问道:“到时候若是搜出他们徇私枉法的实证,你有什么话说?” “范使君固然判剑南道军事政事,但搜查成都县廨,似乎并不在职权之内。我已经吩咐过成都县廨上下,若有人敢擅闯,先行抗击,倘若实在无法……”杜士仪稍稍停顿了片刻,随即无视范承明那比锅底还黑的脸色,一字一句地说道,“古有烽烟示警,如今的成都县廨虽然无有烽烟,可一把火总是还不缺的” 这个疯子 范承明一时又惊又怒。可是,想到自己已经夺回了最关键的主动权,区区两个县廨属官是否扣下,却也只是附带的利益,因而,他当机立断地说道:“好,这桂无咎武志明二人就容你带回去,但十日之内,假造过所之事,还请杜明府给我一个交待而括户之事,我会行文成都县廨,若你推搪……” “自然不敢敷衍塞责”杜士仪拱了拱手,又瞥了一眼韦礼,笑吟吟地说道,“今岁县试解试,蜀中能否才俊辈出,就看韦十四郎的了我可等着你的考题” 话说到这个份上,韦礼哪里还不明白杜士仪授意他安心去预备解试,其他的不用理会,心头一松的同时却难免担忧。可想到杜士仪以往那光辉战绩,他少不得笑着应了。等到杜士仪带了桂无咎和武志明告辞,他也懒得在范承明这个上司面前多呆,很是敷衍地拱了拱手便告辞离去。须臾这偌大的地方就只剩下了范承明一个,他呆立了片刻,突然厉声喝道:“来人” 这一声来人之后,足足好一会儿方才有人疾步进来,诚惶诚恐地问道:“还请明公吩咐。” 发现那人并不是自己常用的从者,范承明这才想起为了今天这一系列事情,他的心腹从者大多数都派出去了,此刻不禁压抑着怒气质问道:“适才成都令杜士仪是怎么进来的?” “杜明府?”那从者张了张嘴,随即不禁使劲吞了一口唾沫,结结巴巴地问道,“不是使君说,有机密大事要和他相商,不许惊动了人,因而门上方才悄悄引他到议事厅来的?” 一听到这个理由,范承明不禁气了个倒仰――这个杜士仪,身为朝廷官员,竟敢如此信口开河,还在自己面前振振有词指摘大都督府防卫薄弱 一路沉默出了大都督府,等到了外间和赤毕二人会合,杜士仪扭头见桂无咎和武志明俱是低着头,面上既有尴尬,又有惭愧,他不禁哈哈大笑:“垂头丧气于什么?这会儿范使君问明白了我是怎么进大都督府的,必定雷霆大怒在背后骂我一顿,却又不和你们相于” “明公……”武志明只觉得喉咙口噎得慌,好半晌方才嗫嚅说道,“若非为了我二人,明公也不至于和范使君撕破脸…都是我无能,明公临走前还特意嘱咐过,我却还是在过所的事上掉以轻心……” “别人有心算无心,你也不用自责过甚,事情还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更何况……”杜士仪想起“病倒”的于陵则,冷冷一笑后便温和地说道,“于少府此次疲累交加,病得不轻,你们两位还有的是忙,不把你们要回来,难道我长了三头六臂,可以应付那么多繁难?撕破脸就撕破脸,此事我需不后悔” 桂无咎却敏锐地捕捉到于陵则病了的消息。身在官场,病了这两个字经常是意味深长,他又觑着杜士仪那令人捉摸不定的脸色,一颗心先是猛然一沉,旋即便意识到,自己这次被杜士仪硬是从范承明那里捞出来,那就已经没有第二种选择。想到这里,他见杜士仪到了坐骑边上抓着缰绳要上马,就毅然开了口。 “明公不在,公函和印章都是我保管,我每日检查,绝无遗漏。武少府做事更是精于,绝无可能被人有机可趁。所以,此事存疑” “嗯,你二人向来细心,我自然相信你们。不要在这大都督府门前继续说话了,省得人瞧着我们碍眼,先回县廨再说” 等到杜士仪这一行人回到成都县廨,之前兵围这里的士卒已经全部散去,乍一看再也找不到任何一度剑拔弩张的气息,可只从这一条原本该是坊中交通要道的大街上,此时此刻却没有一个人,所有人就能觉察出,恐怕就在之前不久,这里仍然是一片肃杀景象。果然,当赤毕去叩响那紧闭的大门时,仿佛有人从门缝里往外张望了一眼,很快里头就传来了一阵欢呼。 “杜明府回来了” 随着欢呼,大门很快被打开了来。率先出来的是杜士仪留在成都城中供武志明差遣的从者,他们围上来行过礼后,便七嘴八舌地说起了起头那些兵卒请了桂无咎和武志明去大都督府,继而就要悍然直闯搜查证据时,他们以放火呼救相挟,一时让人投鼠忌器不得妄动,而早一刻前刚刚散去。至于其后的差役书吏等人,面上还赫然流露着心有余悸的表情。 知道今日这一场事变,对于众人无不冲击巨大,进了县廨之后,杜士仪召集上下安抚了一番,继而便吩咐禁止随便出入,又命书吏立时将近十余日开具的所有过所存档调出来,随时准备配合范承明清点人户等等。待到这些都安排好了,他就把武志明和桂无咎请进了书斋。 “此前括出的一千二百余户客户,到底有什么猫腻,事到如今,还请二位据实相告。否则,我这新来的县令固然可以推说不知前任,你二人却难辞其咎范使君是什么性子,你们应该都看到了” “成都四境逃户……绝不止一千二百户,应该绝不少于两千。”桂无咎看了一眼武志明,索性直言说道,“然而,其中这大多数都是浮户,大多隐于那些大族之中充佃户为仆佣,检括之时根本就不会触动到这些豪族,所以自然检括不出来。只有那些拥田自耕,如彭海等经营茶园的,这才会上了籍册。可这些有业者并没有那么多,为求达到宇文户部下的一千户指标,既然无法动豪族,那就只有把居人实户也括在里头……” 武志明见杜士仪面露嗤笑,不禁尴尬地说道:“括地其实也是如此,除却括出不少垦出的田亩之外,除此之外,也有括地的差役拿着百姓熟地充数的… 尽管王容来到蜀中之后,除了在大户之中撬动砖头,也帮助他大略了解了这些,但听着这两位昔日的非直接执行者如此说,杜士仪还是不禁打心眼里叹了一口气。哪怕最好的政策,也怕最坏的执行者 “杜明府,倘若范使君重新括户……” 见两人如坐针毡,杜士仪便微微笑了笑:“该纠正的错误,自然就该纠正 只不过,错误远远不是范承明所说的那一种,还有桂无咎所说的另外一种 手机用户可访问wap.观看小说,跟官网同步更新. 第四百四十三章 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益州范使君要重新括户 先是满城搜捕那个城门伤人的逃户,最终那个家伙被成都县廨的人成功抓到下狱,继而县廨继续追查假造的过所等事,这边厢还没告一段落,那边厢就骤然传出了另外一个更加重磅的消息。一时间,成都城内再次人心浮动,可当范承明令人四处宣示,此前若有被误括成客户的实户居人,可以立时三刻到大都督府自告,即行退回之前缴纳的户税和地税时,奔走相告的人就多了。 “杜师,大都督府门口足足围了有上百人,这还只是城里的……” 见陈宝儿绘声绘色地说着去大都督府看热闹的情景,杜士仪笑着点了点头,旋即就若有所思地说道:“你去一趟县学,探望一下崔大郎,就说今岁解试只管全力以赴,不要管是否能得解送。他这是第一次下场,与其患得患失,还不如一鼓作气,不要留下遗憾。” 等到陈宝儿告退离去,杜士仪这才站起身来,掐了掐手指算了算之前送到长安洛阳两京去的私信,最后猜测两边应该都会有相应的动作了。范承明突然来这么一招,他确实有些始料未及,想来这位如今是剑南道的实际长官,只要成都一地实行好了,他就会扩展到益州,而又从益州扩展到整个剑南道。只要这西南的大数字和此前有所出入,他想必就会拿着宇文融的痛脚大肆借题发挥 不得不说,宇文融这一次封禅副使的名义,实在是让人又眼红又警惕 “明公,武少府已经将那殴伤人的张成按殴伤致人吐血罪,按律该判杖一百,然则如今假造过所罪尤重,因而请命拷讯,请明公立案书判。” 看到那书吏进来行礼禀报,杜士仪沉吟片刻便立时书迄让其带去给武志明。等人走到门口时,他却又突然出声吩咐道:“拷讯之时,闲杂人等回避,免得此人或者胡言乱语,又或者攀咬到了人时,不经查证便流言满天飞” “是” 尽管他大多数时候都不愿意用拷讯来问出供词,但事涉非小,就不得不通权达变了。此人按律以殴人罪可杖一百,拷讯便同样以一百为限,倘若再不招认,那假造过所的罪名就是他一人承受,再加上冒名度关的罪名,那就十有八九流刑外加徒刑 好在那边虽则斗殴时极其凶猛,但挨起打时却显然不是一个硬汉。一轮过后,武志明就亲自来见杜士仪。掩上门后,他竟蹑手蹑脚来到了杜士仪身侧,踌躇片刻便神情复杂地轻声说道:“此人招认,过所用纸是花钱买的,县廨所用的白麻纸本也是纸坊买来,旁人若肯出钱,也不是买不到,所以应是真的。而文书是请一个认得字代写书信的人代写,那人收了他两贯钱。至于印章…… 说到这最要紧的一条时,武志明脸上表情就更古怪了:“说是撕破县廨榜文回去后,自己亲自照样摹写,然后……用萝卜刻的” 杜士仪最担心的就是县廨差役抑或是书吏和人勾结,乃至于让范承明可以借题发挥,谁知道拷讯到最终竟完完全全是此人一人所为。而且,一个不识字的家伙竟然敢于拿着萝卜刻官府印章蒙混出城,听到这里,他不禁哑然失笑:“那另一个假造过所的家伙呢?” “是和他相识的人。是此人自作聪明,想着捞点钱,故而以五贯钱的价钱卖了一份过所与人。而且,此人并非举家逃亡,而是因为欠了一屁股赌债,想要逃到他乡去。至于他所携人口,内中有他儿子之外,还有则是被他骗来的,打算出城之后鬻卖于人,也好取利” 杜士仪越听越是惊怒,听到最后一桩罪名,他不禁拍案而起,随即便醒悟了过来:“此人滑胥凶狠,必然不会自己承认还有拐卖人口之事,定然是你察觉之后追问的?好,到底是你神目如电” “我只是觉得那两个小娘子不过十三四岁,不像此人女儿或晚辈,没想到居然问出来了。”武志明被杜士仪这一夸,竟是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才直言说道,“此事原和此前那冒名过所的案子不同,既有曲折,更有其他罪行,所以,正值满城人心浮动之际,不若立时命人鸣锣宣示全城,不知道明公意下如何?” “就依你之言吧,辛苦你了不过,那方萝卜大印还是先找出来,如此免得人说你只凭拷讯结案。” 武志明前脚刚走,劲头满满地去做接下来的事,桂无咎后脚却进了书斋,正是来禀报范承明括户的进展。说着说着,他的脸色便凝重了下来:“范使君用的法子确实巧妙,非但没有让民间鸡飞狗跳,而且还赢来了众多赞誉之声。他是把成都县此前括出的客户名单全部张贴在大都督府门前,然后令有出入的客户自己到大都督府陈情自告,到现在为止整整三天,验明已经有七十二户原本是居人实户,并非客户。” 桂无咎见杜士仪并没有多少震惊之色,知道是自己和武志明此前吐露真言的关系。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满脸惭愧地说道:“此事若是范使君一道奏折参奏上去,我和武少府等人小则失察,重则……明公,不是我要辩解,实在是那时候时间太紧急,下头差役固然也有蛮横逐利的,但更多都是为了交差,所以 “不用说了,我都明白。” 后世那么多社区工作者,一次人口普查都不能够完全查清楚人口情况,更何况是现如今只靠一张嘴两条腿?更何况这是前任的遗留问题了,杜士仪也不好过度苛责,沉吟片刻就又问道:“如此说,范使君并没有真正派人再次深入四乡括户,只是在此前名单的基础上,验证是否为实?” “对” “不愧是张相国信得过的人。” 尽管是敌人,范承明的有些手段也着实令人不齿,但杜士仪不得不承认,这一次范承明确实高明。而且此人不是一上任就来这一招,而是等徐徐过了数月,借着这一次次的骚动再突然发动,便免去了被人诟病一上任就瞎折腾的麻烦。所以,范承明是根本就没想多括出客户来,只是想证明那些数字是虚数,是扰民 “对了,你可想过,范使君所言那十户被误扩括为客户的实户居人联名告状,为何一直拖延到如今,而且并未到过成都县廨递状纸,甚至连陈情都不曾有过?” 杜士仪自忖到任以来不说明察秋毫,但至少做到了公允,因而,此刻见桂无咎讶异地瞪大了眼睛,继而就露出了沉思的表情,他微微笑道:“那是因为,这些人只需缴纳户税和地税,比起应缴的租庸调来,其实反而少了而且,就连他们去年的户税和地税,也都是罗家代缴的范使君筹谋之深,令人敬服 桂无咎这才倒吸一口凉气:“明公的意思是说,朝廷蠲免客户五年租庸调,户税照交,地税减半,而居人却因为租庸调负担重大,所以宁可被括为客户,重新登籍?所以看似是县廨迫于期限和额度不得不拉人凑数敷衍塞责,但实则也是……” “对,实则也是两厢情愿” 这种事,武志明这个由吏变官的心中了然,而桂无咎就要差一些了。 一晃又是七八日,当范承明召了成都令杜士仪及其下属同到大都督府时,便随手把一份厚厚的文书丢在了案桌上:“什么一千二百余户客户,竟有逾三百户都是实户居人成都一县如此,益州一地又是如何?而倘若放眼剑南道一地,焉知不会有更多错漏?整个剑南道此前括出客户不下七万,倘若两三成都是冒认,亦或是错括,看似地税户税增加了不少,可这租调正税,还不是都转嫁在了别的居人身上?” 范承明一口气便是好几个反问,见武志明桂无咎面露赧颜,反而杜士仪依旧从容镇定,他不禁觉得心里很不舒服,索性冲着杜士仪问道:“杜明府可有什么话说?哦,我倒是忘了,你初来成都半年,这括户括地之时,你还在长安当你的谏官” “范使君说的是,不过,虽说我只比范使君早到任不到一个月,所知却和范使君有些偏差。”杜士仪见范承明的脸色因为自己这句话而突然僵住了,他便拱了拱手说道,“以实户居人,当成客户交差,以至于成都县一地,括出了客户一千二百余,实则只有九百余户,看似是差役敷衍,但实在是因为,更多的浮户隐户,全都藏在那些大户的田庄上他们不予配合,自然差役胥吏只能退而求其次” 不等范承明开口,他就从袖子里取出了一卷纸,一字一句地说道:“这就是成都本地豪族罗家,所隐浮户凡一百九十七户,男女老少八百余人而罗家所拥田亩,光是在成都四境,就已经超过一万七千亩” 范承明没想到杜士仪竟然会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突然拿出来了这样一份东西。眼看杜士仪自顾自地展开,竟是当场一个个浮户隐户的名字年岁念了出来,分明已经调查得极其详细了,他忍不住更加震怒。可就在他气冲冲质问了一句此物从何得来的时候,大门突然被人失态地撞开,紧跟着跑进来的,赫然是一个褐衣从者。 “范使君,东都制书” 手机用户可访问wap.观看小说,跟官网同步更新. 第五百一十八章 文坛新秀,济济一堂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扑哧―― 杜十三娘忍不住笑开了,再见杜士仪亦是笑得无可奈何,她方才掩口说道:“九娘的性子就是如此,夏卿平日里也不知道是怎么和她相处的。” “所以说,还真是各人有各人的福气。”杜士仪对王缙的婚后生活忍不住生出了数不尽的好奇,等到里头声渐悄,他方才跟着杜十三娘进去。 王维和王缙的父亲王处廉当年官居汾州司马,举家迁到了蒲州,祖上也是仕宦之家,其母出自博陵崔氏,王缙娶了出身清河崔氏的崔九娘时,其母带着其余儿女都赶了过来,但等到王缙成婚之后,却又一意回了原籍。因而,如今这屋宅虽远远比不上永丰里的崔宅,却胜在人口简单,似崔九娘这样我行我素的率性,自然更喜欢这种无拘无束的性子。 所以,一见杜士仪和杜十三娘兄妹进来,她就微嗔道:“要来看我也不预先知会一声,这么一会儿功夫,阿嫂,你是成心让杜十九郎看我笑话是不是? 杜士仪这时候方才知道王缙不在,因见崔九娘还是如从前那样嬉笑怒骂随自己高兴,他索性一本正经地说道:“看什么笑话?九娘子嫁人之后风华更胜往昔,尤其是如今将为人母,更是多了从前没有的妩媚。” “哼,别人都说你如何能于如何有风骨,可我说,你就是越来越油嘴滑舌了”崔九娘瞪了杜士仪一眼,却不免为了这赞美而心情好多了,原本打算质问杜士仪那赐婚是怎么回事,如今这念头也被她按在了心里。她看着和从前一样率性恣意,可终究嫁了人,不再是待字闺中的女郎那样不知道世事艰辛,更何况阿姊崔五娘的心意从来就不曾表露过,她又如何去怪杜十九郎即将迎娶别 于是,吩咐婢女搬来坐具请两人坐下,她这才笑吟吟地问道:“阿嫂带着杜十九郎来,是来特意看我的,还是来看王郎的?” “本来是要见夏卿,他既然不在,也就慰问慰问你。”杜士仪代替杜十三娘把话说了,又寒暄了两句,得知崔九娘自从怀孕之后能吃能睡,别提多健康了,他暗叹这任性的女郎倒是有福。可转眼间杜十三娘给崔九娘传授起了育儿经,他就有些坐不住了。所幸崔九娘也知道他一个大男人不爱听这些,当即让婢女请了他去王缙的书斋闲坐,又额外多解释了一句。 “崔颢外放,一任舞阳尉刚好当满回了洛阳,考评不怎么样,要谋下一任未免有些麻烦,所以一时气闷邀了王郎去喝酒。王郎酒量可不如他,大约再过一会儿就会回来了。” 杜士仪这些年相识相交的人中,一大半都是诗人,从王维王缙王翰王泠然崔颢,再到李白,每一个人都是性格分明。这其中,崔颢性好浮艳,尤其是爱好美色,狂狷好酒却又和王翰类似,却也同样是仗义的人。听到他官场不顺,当进了王缙的书斋时,杜士仪不禁心中叹息。 太有性格的人,历来都是难能在官场中生存的 虽是崔九娘请他到王缙的书斋中坐,但杜士仪自然不会真的反客为主四处去翻检,唤来侍童在书架上找了一卷王缙的新近文集,他就饶有兴致地看了起来,当发现其中赫然还有和王维的答和诗文时,他就不觉怔住了。这几年他和王维虽也有通信,但他在信上不提官场,王维亦是报喜不报忧,一来二去,关系竟是有些生疏了。如今看到王维在给王缙的家书上,叹息济州刺史裴耀卿的离任,竟是说已经辞官回老家时,他终于为之失神。 这么大的事情,他在外三年没听说过也就罢了,玉真公主却仿佛也丝毫不知,由此可见,两人是真的断了情 杜士仪一面看着王缙的文集,一面追忆往昔,时间很快便过去了。当他正因为王缙诗文中流露出的勃勃雄心而若有所思时,就只听外头传来了说话的声音:“竟然这么巧?杜十九郎还在么?我是闻名已久却从未见面,夏卿,今天跟你回家来真是对了” 说话声中,书斋的竹帘被人打起,当先而入的王缙一身葛袍,看上去竟有几分出尘之气,而后头的崔颢则是显得消瘦了一些,此外还有一个杜士仪从没见过的青年人。他才含笑起身,王缙就拱了拱手道:“我难得带了友人回家,真没想到竟然会这么巧。杜十九郎,崔颢这家伙不用我介绍了。这位是今年的新进士,太原王昌龄。” 刚刚还在想他这十几年来和众多诗人相识相交,这居然又送上门来一个 杜士仪强自按捺想要问一句,你就是秦时明月汉时关的王昌龄这冲动,笑吟吟拱了拱手道:“幸会王兄说来也巧,我最相熟的几位文坛新杰,全都是出自王姓只可惜我才刚得知王摩诘回了老家,王子羽正贬谪汝州,否则倒是齐聚一堂了” 王昌龄这一年正好刚过三十。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能够在今年的省试当中,以一篇灞桥赋最终登科,少时困顿到几乎耕田自给的他自然是文采卓著。然而,科场素来以先进者为尊,尽管杜士仪比他还要年少好几岁,可如今已官居殿中侍御史,他本是带着几分钦敬之心,听人说话随和,竟令人产生了一种一见如故的感觉。 “只恨我赴京之时,杜侍御已经出为成都令,否则必定朝夕请教” “哪来的指教二字,既是相识有缘,当然应该浮一大白” 杜士仪话音刚落,一旁的崔颢便没好气地嚷嚷道:“杜十九郎,每次喝酒你必定逃席,偏偏选在我们都喝得满肚子晃荡的时候说什么浮一大白,这不是成心占我们便宜?王少伯,你不要对他客气,他这人就是看上去正经而已,实则一肚子鬼主意,你更不用一口一个杜侍御,叫他表字君礼就行了” 杜士仪的熟不拘礼,崔颢的大大咧咧,王昌龄本就比三人没大几岁,不知不觉也放开了。等到众人各找了地方坐下来,杜士仪便对王缙说道:“夏卿,明日今岁制科就应该发榜了,我提早一个晚上恭喜你一声” “还有这样的内部消息?”崔颢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又嚷嚷道,“那年底吏部集选的时候,你能不能也给我捎带个内部消息?” “你以为杜十九郎是神仙?他是殿中侍御史,又不是吏部侍郎”王缙从前不喜欢崔颢的性好浮艳,可因为王维的事情与其相熟往来多了,也就再没把其当做外人,说着他又看向杜士仪,有些不解地问道,“这怎么也是中书门下两省才会知道的内情,杜十九郎你是如何知道的,莫非是源相国……” “今天制科不公的陈告,事情闹得这么大,你们三个都不知道?”杜士仪见王缙崔颢王昌龄,人人一副尴尬样子,尤其是崔颢还打了个响亮的酒嗝,他就知道这三个肯定是喝酒喝得多了,当下无可奈何地摇头把事情简略说了一遍。当得知李隆基黜落了蓝田县尉萧谅和右卫胄曹粱涉,只留下了张杞时,崔颢忍不住用手使劲一拍大腿,嚷嚷了一个好字。 “陛下这还真是明察秋毫” “不过就算不如此,我也总算不负期望跻身前列。”王缙长舒了一口气,突然站起身歉意地说,“对不住各位,我这心里一时有些激荡,先到外头走走 颔首出了书斋,在院子里碎步一踱,王缙很快就出了后门,来到后巷中那棵枝繁叶茂的树下,用手掌猛然用力拍击树身,脸上露出了难以抑制的潮红。 多少年了?自从兄长被贬济州后,他已经多少年没有这么高兴了?放弃了每年都有的明经和进士这些常科,盯着每一年开制举的科目,在心中权衡哪一科的希望最大,一直拖到了今年方才应试,他为此付出了多少别人没看见的功夫?尤其在得知那么多有出身的人都挤到了这一科来,他又是把这一情形告诉了杜士仪,又是悄悄打探别的白身士子是怎样一个态度,最终成功挑唆了其中一个去宫门闹事,这一切,都是在别人看不到的情况下 “阿兄,你放心,我不会重蹈你的覆辙你姑且安安心心在老家等着,只要机会合适,我一定会让你风风光光回来的” 王缙的激动难抑,杜士仪自然能够理解,而在场的崔颢和王昌龄也都是千军万马方才能够进士及第的,一时各自相视一笑。杜士仪知道王昌龄通过了吏部关试,接下来还要经历漫长的候选期,当即关切地问道:“王兄在东都寓居何处?对于释褐授官可有什么打算?” “杜十九郎问你就直说,他在两京认识的人多,他替你去说个人情,比你到处去自荐容易多了”崔颢立时插话道。 王昌龄本有几分犹豫,但杜士仪这般直爽,崔颢又在一旁敲边鼓,他犹豫片刻便开口说道:“我如今寓居佛寺,住得还算方便。至于释褐授官……在下有些贪心,希望能求一校书郎。” 十个进士,九个都想求校书郎,这是人之常情。 因而,杜士仪在心里一合计,最后颔首说道:“王兄文采斐然,若我出面去向相熟者举荐,自然并无不可。然则文坛宿老中,燕许大手笔那两位不可不访其次徐学士贺礼部,这都是前辈,而尚书左丞相源相国,这是宰相中资历最深的一位。你身为新进士再投荐书,却和从前为寻常白身士子时不同。等这几处都去过,若无进展,我再给你想别的办法。” 手机用户可访问wap.观看小说,跟官网同步更新. 第五百四十章 众望所归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相比往年,这一年樱桃上市早,达官显贵之家固然得了天子所赐的禁苑樱桃,而长安城中其他官员或是富户,只要家境富裕殷实,也都会买些樱桃来尝鲜。如杜士仪这等自己有财路,妻子又是出自首富之家的,那就更不用说了。这天一大清早杜士仪去上朝后不多久,四筐家中田庄出产的樱桃便送到了家里。尝了几个,确定品质果然不差后,王容便欣然点了点头。 “挑选一些最好的,送去朱坡山第,给老叔公尝一尝。其次是师尊和玉真观主处……” “娘子,二位贵主的话,宫中必然早就有所颁赐了。” “宫中颁赐是宫中,我这个当晚辈的孝敬,那是我的心意。这是自家田庄上出产的,也让大家尝尝。家中留两盘就行了,余下的分送十三娘、九娘子,对了,还有杜郎的那些友人。对了,阿爷和阿兄那儿也记得送半筐去,虽然他们肯定自己也买了,可我记得阿爷是最喜欢樱桃的。” 想起当年困窘时,别说樱桃,就连其他便宜的时鲜水果,也从来没有上过门,王容不禁面露怅然。白姜见状自然心中了然,悄然退了出去,寻了秋娘自去商量如何往各处送礼。转眼间快到中午时分,她从王容的寝堂出来,手中拿着一摞帖子,正要分派人出去送礼时,就只见刘墨快步走了过来。 “白娘子。” 白姜是王容最得力的婢女,如今随着王容到了杜家,早已先放为部曲,待过了年限便要放为良民。她虽然年纪也不小了,可少女时的娇俏仍在,虽偶有薄嗔浅怒,大多数时候对其他仆婢却都笑吟吟的,因而外头那些单身亦或是丧妻的部曲们几乎都对其存着几分念想,刘墨亦然。这一声白娘子之后,见白姜一挑眉便含笑迎了上前,他只觉得喉头一紧,随即方才慌忙说道:“是永安坊王公来了。” 嫁了女儿后,王元宝就一直住在了永安坊的宅邸之中,因而加上了这么一个前缀,白姜自然知道这位王公便是旧主了。又惊又喜的她连忙转身就要进寝堂告诉王容,岂料却被刘墨一把抓住了袖子。她愕然回头,脸上立时露出了几分羞恼:“刘郎这是于什么?” “啊,白娘子恕我无礼”刘墨赶紧缩回了手,这才赧颜说道,“是我瞧着王公有几分气急败坏,仿佛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烦请白娘子向娘子通报的时候提醒一声,免得届时措手不及。” 旧主气急败坏?王元宝虽是商贾,可一向并不是把喜怒放在脸上的人,会是什么事气急败坏?难不成又是家里二位郎君的娘子闹出了什么事? 对于王容那二位兄长的妻子,白姜素来有几分不满,只觉得她们只知道往娘家贴补,小肚鸡肠,私心太重,此刻带着这念头,她进去向王容禀报的时候,固然只转述了刘墨的话,心里却犯起了嘀咕,只想到时候若真是王家家事,一定要劝谏娘子私底下去对二位郎君好好说说。 然而,这些想头却在她陪着王容见到王元宝时化作了乌有。这位人称长安首富,兴许也有关中首富甚至于天下首富之名的豪商几乎没有任何寒暄,一个箭步上前抓住了王容的手,急声问道:“幼娘,你可听说了今日朝会中的人事变故?杜十九郎授云州长史,判都督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此话一出,白姜也大吃一惊,王容却只是挑了挑眉,继而含笑说道:“白姜,你去外头守着,别让闲杂人等靠近。” 等到白姜带着掩不住的惊悸和担忧出了门去,王容方才拉着父亲的手将其按坐了下来,柔声说道:“阿爷是觉得云州不好?” “当然不好中书省右补阙是何等清要的官位,云州那边陲之地如何可以相提并论?更何况,云州城被废多年,尽管之前因为固安公主在那儿安居,但只是稍微修缮了一下,既无驻军,也没有多少百姓,更何况,你知不知道,这次杜十九郎说是什么长史判都督事,可总共麾下就只有一个录事参军,其他就没一个属官幼娘,这种事情断然不可能事先没有征兆,是不是因为之前传扬开去的他举荐了宇文融,所以得罪了朝中那几位相国?” 见王元宝连珠炮似的一说就是这一大堆,而且在这种乍暖还寒的天气里急得满头大汗,王容如何不知道是父亲体恤女儿的同时,又分外关切杜士仪这个女婿。所以,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索性就这么紧紧握住了父亲的手,一字一句地说道:“阿爷,实话不瞒你说,这云州长史之任,本就是杜郎和我,并三位贵主殚精竭虑谋划的结果。” “啊?”王元宝一下子目瞪口呆,复又不可置信地问道,“这话当真?” “我难道还会虚言诳阿爷安心?”尽管不能解说具体是如何筹划,但王容想了想,还是剖明了利害,“阿爷,杜郎年少得志,在外尚可为一番事业,在朝却只能按部就班地升迁,而且稍有不慎便会落入党争。云州虽破败,可从当年观风北地开始,杜郎便在其中很下了一番功夫,如今从头做起,大有可为。眼下杜李二位相国争锋,杜郎若仍是留在中书省,说不定就被人当枪使了。清要的近侍之职固然好,可拾遗补缺,哪里比得上独当一面的历练?” 王元宝被王容说得哑口无言。可仔细想想,他不得不承认这番话有道理。杜士仪至今也不过二十有五,与其在朝中和那些老狐狸斗智斗勇,还不如到外头去好好发挥一番。可是哪里都好,为什么偏偏是云州那种废置多年的地方?纠结归纠结,可既然是女儿女婿商量好的事情,他也就没有再多事,只是一再询问银钱可充足,部曲可精于,仿佛只要王容肯张口,他就一定倾力相供似的 而王元宝前脚刚走,后脚崔俭玄就拉着杜十三娘匆匆而来,为的自然也是同样的事。以至于傍晚时分杜士仪回来的时候,王容一见到他就忍不住轻叹道:“今天真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前前后后登门探听抚慰的人不下十拨” “谁说不是?就连陛下在下了如此任命之后,尚且还亲自召我到紫宸殿面询,更何况其他人?”杜士仪大大伸了个懒腰,突然伸手把王容抱起来打了个旋儿,把人放下之后就大笑道,“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我终于算是做到了” 被杜士仪那兴高采烈的样子感染,王容也忍不住笑了起来。杜家没有二老在堂,杜士仪又不是出镇的武将,她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跟随而去,而且金仙公主和玉真公主都说日后会微服前往一探究竟,那种逍遥的日子,怎么是在京城这种憋屈可以比拟的? “郎主,娘子,王子羽王郎君来了” 这温情旖旎突然被煞风景的一声通报给打搅了,杜士仪自有些懊恼,然而,听得是王翰,他只得对王容苦笑一声。见妻子体谅地对自己微微颔首,他就立时出了屋子去。到了客堂,见王翰正盘膝而坐眯着眼睛品茗,他便哂然道:“王六,这一个白天,我家里的门槛都被人踏破了,你倒好,知道挑我回来的时候到访。这早晚立时就要夜禁了,你也不怕回不去?” “回不去就在你这里叨扰一晚上,难不成你忍心让我就这么回去犯了夜禁?”王翰抬眼笑眯眯地回了一句,这才起身相迎道,“不和你玩笑了,我这么晚回来,就是为了讨你一句明话我如今正好赋闲在家,要是你不嫌弃,收我当个幕僚同去云州如何?吃住全包,一个月你再给我两三贯俸禄就行了” 杜士仪险些被王翰这一本正经的语气逗笑了,等再沉吟这番话的言外之意,他不禁轻呼了一声:“你是不打算留京候选?” “张相国虽起为集贤殿学士,可再也没有用人之权,顶多是留为参赞,又有谁会用我这个出了名的狂狷之辈?去岁年末,要不是我挂冠而去,这汝州长史就会变成仙州别驾,之后官越当越小也未必可知。与其任由别人作践,还不如跟着你去一领塞上风光?当然,你要是不欢迎就算了” 杜士仪记得王翰便是以边塞诗闻名的,此刻对方既是主动送上门来,他想起当日自己与其受张说之命,前往安抚同罗部那过命交情,他最终重重点了点头:“能得王子羽同行云州,我之大幸” “那就一言为定了”王翰却也是爽利,当即拱了拱手,“我这就回去预备行装,等到启程之日再见” 杜士仪亲自把王翰送到了门口,眼看人带着僮仆打马而去,这才反身进来。可才过了二门,他就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奇怪的声音。再抬头一看,他就整个人都呆住了。就只见一个人影从墙头飘然而落,仿佛这翻墙头就和走正门一样正常似的,笑吟吟上前说道:“杜十九郎,这次你去云州,带上我和小和尚可好?” 说完这话,岳五娘便回头嗔道:“喂,你还要在墙头趴多久,还不快过来打个招呼” 手机用户可访问wap.观看小说,跟官网同步更新. 第五百四十一章 此去俟待封疆回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此去云州,山高路远,务必多加小心……” 这是杜士仪在受命云州长史之任后,拜访了一位位亲朋好友时,大多数人都会嘱咐的一句话。也正因为如此,岳五娘和罗盈自告奋勇和他同去,他自然不会拒绝。而他相熟的好友之中,除了王翰也想去云州看一看,去岁年末的吏部集选中,依旧一事无成的崔颢也来凑了个热闹。而对于杜士仪无可奈何劝说他在谒权贵的时候稍稍收敛些性子的建议,他的回答更是直截了当。 “杜十九郎看我像是那种忍耐得住的性子?所以说,我和王子羽算是臭味相投,你就好歹收容我一下吧,权当给我一口饭吃。” 被气乐的杜士仪也懒得管这家伙了。因他这次赴任要的是快,再说固安公主还在马邑休养,容不得他安排好一切再走,所以,他直接把让王容迟一步出发,在接到任命之后的第三天便启程。为了照应方便,岳五娘也被他留了下来,以便在路上和王容做个伴,和他同行的除了罗盈王翰崔颢和陈宝儿之外,尚有家中的精壮护卫二十四人,此外便是天子调拨的百名健卒。 因为届时会在云州重聚,更何况京城中还有各种千头万绪的杂事要解决,所以,在他的坚持下,王容就没有送出城。当他出了长安城,一路来到了灞桥边时,却发现这素来作为送行胜地的灞桥边,已经是等着好几拨人。当他看到那个从牛车上下来的老翁时,不禁大吃一惊,慌忙下马快步迎了上前。 “老叔公……” “我年迈体弱,何必亲来相送的话就不要说了。你是来辞行过不假,可你是这十余年来京兆杜氏最有潜质,亦是前途无量的子弟,此番行将前往云州,真正独当一面,我这个行将入土却还担负着杜氏的老人,怎能不来送上你一程?”杜思温突然伸出枯瘦却有力的手,紧紧抓住了杜士仪的胳膊,“十九郎,记住,云州不比蜀中,拿出比你之前在成都更辣的手段,更狠的心肠要知道,那里已经整整四十余年不是大唐的土地了” 杜士仪心中大震,重重点了点头后,等到杜思温松开手后,他退后两步深深一揖,目光又望向了不远处另外一辆牛车。车上的人并没有下来,只是一只素手轻轻拨开了窗帘,露出了半边脸。即便如此,他仍是第一时间认出了那个倩影。 竟然是崔五娘 他知道此刻自己不应该上前,但脚下不自觉地往前挪动了一步。可就在这时候,他只听得身后传来了一声嚷嚷:“杜十九,你用得着大清早就出城赶路 随着这声音,崔俭玄一马当先冲到了他的面前,挡住了他的视线。而等到马蹄卷起的烟尘渐渐散去,继而则是现出了崔俭玄那张气咻咻的脸时,他从这位妹夫的肩膀后头望去,却发现那辆牛车的窗帘已经再次落下,那张素颜湮没无踪。看到崔俭玄身后一匹马缓缓停下,马上那胡服女子赫然是杜十三娘,而她散开前头的大氅时,双鞍前头坐着的人竟是眼圈红红的玉奴。 “都已经道过别了,灞桥折柳送行虽是传统,但何必让彼此再添伤感?” 杜士仪才说了这么一句,就只见崔俭玄气呼呼地上前。可预料之中的抱怨没有再听到,取而代之的则是一个险些勒死他的熊抱,而后又是几记形同谋杀的拍打:“带别人去也不知道带我去,杜十九,你太过分了,连一个录事参军都不肯给我” 最终举荐为云州录事参军的,是杜士仪的老朋友郭荃,因此,这会儿对于崔俭玄的举动,他唯有报以一声苦笑。只是,撂下了同门师兄兼妹夫,他站在牵着玉奴的杜十三娘面前时,心情就复杂多了。他很清楚,杜十三娘没有把一双儿女带来,而是带来玉奴是什么缘由,因此只是上前去按了按已经长高了许多的玉奴的肩膀,嘴角这才弯了弯。 “十三娘,看好崔十一这个混小子,别让他惹祸” “十一郎虽然莽撞,可比起每每挑起各种事端的阿兄你来说,可是要品行优良多了” 话虽如此,可面对哑然的兄长,杜十三娘还是忍不住松开了手,却突然上前一步,犹如儿时一般紧紧箍住了杜士仪的脖子,深深吸了一口气,才在他的耳边低声说道:“阿兄,一定要平安回来倘若有机会,我会带着琳娘和阿朗去云州看你和阿嫂的” “好,我等着你们” 等到杜十三娘眼露水光退回了崔俭玄身边,杜士仪方才来到了玉奴身边,蹲下身掏出手绢擦了擦小丫头那不争气地掉下来的眼泪,这才笑着说道:“玉奴,等云州安定了,我就派人来接你。师傅之前可是履行承诺,接你来参加婚礼了,这次还要不要拉钩?” 尽管竭力克制,可玉奴就是无法控制鼻子和眼睛的酸涩。之前杜士仪到玉真观辞行时,她因为苦呀了喉咙没能说出来的话,这会儿仍然没法说出来。她只是用实际行动来表达了心中所想,默默伸出了自己的小指。等到杜士仪同样伸出小指和她一勾,拇指相对的那一刹那,她突然扑进了杜士仪怀里。 “师傅……师傅” 这柔软的声音让杜士仪心中一颤,但随即又坚定了下来。他抱起了她走到杜十三娘和崔俭玄面前,见崔俭玄无奈认命地伸过手,从他手中接过了小丫头,他方才笑着说道:“彼此珍重” 眼看杜士仪头也不回地回到了队伍前头,一跃上马,杜十三娘情不自禁地紧紧抓住了崔俭玄的胳膊,呢喃着问道:“为什么??” 夫妻多年,崔俭玄不用问也知道杜十三娘问的是什么,他有些苦恼地想要抓脑袋,可惜却腾不出手来,最后不得不深深叹了一口气:“十三娘,杜十九在长安城很难有什么作为,但他去云州就不一样了男子汉大丈夫志在四方,天天和人勾心斗角岂是所愿?” 正要回身上牛车的杜思温听到崔俭玄这话,忍不住回头看了这个侄孙女婿一眼,随即方才转身低头登车。可一坐定,他的脸上就不可抑制地露出了笑容。即便有清河崔氏那光鲜的门第,可崔俭玄并不是什么出色到无可挑剔的人,相反缺点却很不少,可就是这样的崔俭玄,却不但是杜士仪最好的朋友,更成了杜士仪的妹婿。这个崔氏子弟兴许不是最聪明的,但却是最好的知己。 赶在城门开启时便立刻出城的人并不多,此刻的灞桥,随着杜士仪一行人的离去,杜思温返回朱坡,崔俭玄和杜十三娘夫妻带着玉奴回长安城,立时便寥落冷清了下来。然而,那辆孤零零的牛车却没有立时就走,一直低垂着的车帘也被高高挑了起来,车中刚刚没有现身的崔五娘把头探出车厢外,望着那只余下马蹄烟尘的那一行远去者,面上露出了深深的怅惘。 这一别,不知道什么时候方才能够相见 玉真观中,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的一盘棋正杀到关键时刻,金仙公主拈着黑子的右手却突然停下了。她有些疲惫地放回棋子,用双手中指揉了揉太阳穴,又长长吁了一口气,正要拈起棋子再下的时候,一抬起头却看见了妹妹那关切中夹杂着担忧的脸。那一刻,她微微笑了笑。 “没事,杜十九郎为人犀利果断,应不用担心……” “阿姊,我担心的是你”玉真公主也不顾棋盘上自己局面正好,挪到金仙公主身边轻轻扶住了她的肩膀,这才低声说道,“这两年你一直身体不好,如若觉得长安城太嘈杂,索性我陪你一道去师尊的王屋山阳台观休养,如何? “不好,我还没身体这么孱弱。”金仙公主摇了摇头,这才面带怅然地说道,“我只是想到,杜十九郎还能用这样的决心逃离长安,可二郎却只能依旧坐井观天,成日里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度日。如果丽妃真的知道有今日,想当初会不会还那么不遗余力地把他推上太子之位?” 睿宗年间,金仙公主和玉真公主姊妹二人入道,正是太平公主权势最烈的时候,而因为入道,并无夫家相助,所以和李隆基一母同胞的她们并未得到多少关注的目光。而在决意诛除太平公主前夕,李隆基把最钟爱的赵丽妃所生的次子,当时还叫李嗣谦的李鸿悄悄送到了金仙公主身边。尽管总共不到一个月,但那个聪慧而有些执拗的孩子,她们姊妹都曾经印象深刻。 可是,那个有心想为爱子留一条后路的慈爱父亲已经消失了,只余下了一个坐在宝座上,帝王心术炉火纯青的帝王;那个小小年纪就知道在后院焚香祷告,宁可折寿也要为父母祈福的孩子也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枯坐在四方院中,必须要时时刻刻隐藏自己,提防明枪暗箭的大唐储君。 金仙公主提起黑子,突然拍落在了棋盘一角,愕然低头的玉真公主在一怔之后便骇然发现,她本以为的大好局面随着阿姊的这倏然落子,再次变得模糊不清了起来。 “棋局变幻,莫过如是。”金仙公主深深叹了一口气。 第九卷金麟岂是池中物完 手机用户可访问wap.观看小说,跟官网同步更新. 第五百四十二章 云州好男儿!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二月末的天气,江南已是小阳春,可对于北方来说,放眼看去仍然难见太多苍翠颜色。只有野地里的草在春风中茁壮成长,让一整个寒冬中闷在圈中不得自由的牛羊们大大享了一番口福。此时此刻,蓝天白云下,一群瘦羊正在四散吃草。而就在这些杂草丛中,隐约可见昔年田垄交错阡陌相连的痕迹。 但现在,这里还一片荒芜。 一个放羊的中年牧民漫不经心地赶着羊群,突然一甩鞭子,突然扯开喉咙高声唱起了民歌。嘶哑的声音在空旷的原野上回荡,甚至激起了小水洼中饮水的鸟儿。当一行五六十人行至附近的时候,为首的年轻人不禁驻足倾听了起来 “陇上壮士有陈安,躯于虽小腹中宽,爱养将士同心肝。 骣骢父马铁锻鞍,七尺大刀奋如湍,丈八蛇矛左右盘,十荡十决无当前。 百骑俱出如云浮,追者千万骑悠悠。 战始三交失蛇矛,十骑俱荡九骑留。 弃我骣骢窜岩幽,天降大雨追者休,为我外援而悬头。 西流之水东流河,一去不还奈子何 阿呼呜呼奈子乎,呜呼阿呼奈子何” “宝儿,知道这是哪首民歌吗?” 听到师长这一提问,陈宝儿冥思苦想,最终有些赧颜地摇了摇头。尽管他这几年勤学苦读,但基础太差,要看的书太多,更何况,这些带着浓重乐府风格的民歌,现如今虽然有人整理,但更多的都散佚了,这首陈宝儿还真没有听说过。杜士仪见他发窘,便温和地说道:“是《陇上歌》。说的是当年凉王陈安起兵反赵的事。虽则陈安最后兵败被杀,而且因为反复不定而被人诟病,但只听这首乐府,就知道不论他当初起兵是为什么,可终究还有人记得他反抗外敌之功。” 陈宝儿连忙努力记下这些杜士仪兴之所至教授他的东西,突然想起什么,又问道:“杜师说的是五胡十六国时的赵?” “不错,虽说名曰赵,但和战国时的赵却大不相同。而且,咱们要去的云州故城,并非无名之地,当年北魏都城平城就在这儿,唐初刘武周更是盘踞于此,直到贞观十四年,太宗陛下方才将定襄城移到了这儿,不过永淳元年却因为默啜破城,城中军民悉数迁居于朔州。即便如此,当年这里的居人也是军远多于民。贞观年间厘定户口的时候,这里的户口便只有区区七十余户,五百余人。” “这么少?”陈宝儿有些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老师奔波近两千里,离开长安城那样繁华富庶的地方,居然就是成为这样偏僻冷清地方的长官? 杜士仪教弟子,尽管王翰和崔颢都知道这民歌的出处,但谁都没有越俎代庖地多嘴。王翰甚至一扬马鞭,带着罗盈径直疾驰到了那放牧中年人的面前,拱了拱手问道:“大兄这陇上歌里,还能听出陇西口音,不是本地人吧?” 那中年牧人看到这么二三十人,又见王翰身下骏马雄壮,不禁有些警惕,因此对于他的问题也谨慎得很:“阿郎听错了,某只是随便唱唱。” “我们又不是查逃户,不过随便问问,大兄不用这般紧张”王翰虽家境豪富,为人却爽朗,闻言也不以为忤,回头看了杜士仪等人一眼,他便和颜悦色地说,“我们是到云州去做买卖的,敢问如今云州城中情形如何?” 闻听此言,那中年牧人的神情方才轻松了一些:“原来你们是去云州城的。贵主遭袭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好在贵主只在马邑歇息了两天便赶回了城中,人心已经安稳下来了。那些马贼简直是胆大妄为,竟敢对贵主下手” 抱怨了两句,他突然若有所思地看着王翰背后那大队人马,面色陡然一沉。看了一眼身下的驽马,他仿佛有些挣扎,但随即便猛然双脚一缩,竟是从腰中拔出了一柄匕首,向王翰直扑了过去。尽管王翰并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可面对这样的猝然偷袭,仍有些措手不及,好在他旁边的罗盈多年来也不知道见识过多少生死厮杀的大场面,是一等一的警醒人,千钧一发之际纵身上去挡格。那中年牧人固然有些身手,可不多时还是被他擒了下来。 面对这里的变故,原本还在教导陈宝儿的杜士仪登时没了那兴致,立时带人拨马过来。等罗盈按着牧人跪在地上,他见王翰手按胸口心有余悸,便有意笑着活络气氛道:“王六,以后可知道对人说话该小心些了吧?你得好好谢谢罗盈才是。” 这时候,崔颢也故意故作受惊状:“刚刚可把我给吓死了幸亏跟你去问话的人不是我,否则这会咱们俩肯定一块没命” “我都差点没命了,你们还在这说风凉话?”王翰气急败坏地骂了一句,但他天性豁达,很快就丢开了那恼火,皱眉看着地上的中年牧人质问道:“你是何人,缘何要行刺于我?” 那中年牧人听着这些人说话,虽有些纳闷,但还是恶狠狠地说道:“你们不可能是商人商人不会用珍贵的马匹来驮运东西,也不会有这么多骑着马匹的人是马贼,只有马贼才会有这么多好马,这么多好手” 这话顿时把众人全都给说呆了。尤其是王翰,他有些不甘心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懊恼地问道:“你说马贼?你竟然觉得,我太原王子羽是马贼?” 崔颢刚刚还暗叹王翰莫名其妙就险些被人暗算成功,实在是有够倒霉的,可当听到这理由,他终于难以抑制地大笑了起来,甚至还夸张地伏在马背上拍着自己的大腿。面对这么个没义气的同伴,王翰能做的只是狠狠瞪上这家伙一眼,可杜士仪却敏锐地察觉到,那中年牧人猛然抬起了头,眼神中赫然流露出几分不可置信的惊诧。 这家伙竟然知道王翰 “是葡萄美酒夜光杯的王子羽?” 这话实在是令刚刚郁闷十分的王翰心生欣悦。而更让他高兴的是,对方立刻惭愧欲死地以头抵地道:“某只看到各位人多,再加上贵主遭袭的事,只以为是马贼去而复返……某甘领行刺之罪,但如今云州用人之际,只希望王郎准我戴罪立功。” 这番话说得入情入理,杜士仪再想想之前那字正腔圆的陇上歌,已然断定这绝非寻常牧人。果然,王翰诧异地问了一句,“你怎知道我到云州乃是公干?”,那牧人便爽快地答道:“我听说太原王子羽曾经深受张相国重用,文章诗赋赫赫有名,想来定然是圣人派了王郎来云州抚民。” 边陲之地的区区牧民都知道自己的名字,王翰刚刚那一番虚惊的恼怒已然尽去,一时哈哈大笑。笑过之后,他就一本正经地说:“你虽然知道我,不过却孤陋寡闻了些。张相国早已经罢相啦,我也早就遭了左迁,如今是无官一身轻。奉旨到云州抚民的不是我,是杜十九,我就是跟来凑个热闹的” “杜十九?是豪取三头的京兆杜陵杜十九郎?”那中年牧人突然感到身后扭着自己胳膊的年轻人松了手,一时又是惊喜又是惶恐,目光最终落在了居中的白衫年轻人身上,突然又连连顿首道,“某实在是万死,不曾细究就动手,险些伤了贵人” “算啦算啦,既然只是一场虚惊,那就不用再提了。” 王翰揉了揉手腕,大度地把这一场险些让自己丧命的变故揭了过去。对于他的态度,最了解他的杜士仪习以为常,崔颢却不禁啧啧称奇,至于随从的健卒们则是称得上惊异了。若是按照律法,王翰即便辞官,却还是有出身的官人,这行刺官人的罪名可谓非同小可。这么大的事,王翰竟然说放过就放过了? “既然王六都这么说了,你起来吧。”杜士仪开口吩咐了一句,见那中年牧人这才爬起身来,他就问道,“你姓甚名谁,原籍何处,如今又居何地?” “某姓南,名胜,原籍魏州,在陇西呆过好长一阵子,如今就在云州城中住,因种地不成,就还是于起了在陇右时的老营生,牧羊为业。”南胜说着便再次抬眼飞快打量了一眼这一行人。如果说本来他觉得这些人作为商队太过招摇,作为马贼却又只是小股,那么,此时知道这一行竟是朝廷官员,他就觉得很符合观感了。因此,当杜士仪再次问他固安公主近况的时候,他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和那些养在深闺不知民间疾苦的宗室千金相比,固安公主是庶女,本就饱尝人情冷暖,又曾经二嫁奚王,对于民计民生的了解自是远胜寻常官员。她在云州这些年,驭下很有一套,抚民也很有一套,甚至于还会用更合理的价格收购百姓种出的粮食,交换奚族和契丹突厥的马匹,更通过商队的便利,为百姓提供更多的必须商品,其中最珍贵而不可或缺的一样便是盐。 所以,她在受伤于马邑休养两日返回云州之后,立刻有二十余青壮主动应募在云州城附近放哨,南胜便是其中一个。尽管他所防戍的是朝向朔州的南面,可他依旧没放松警惕,险些就不由分说一刀要了王翰的命。 了解了自己想知道的消息,杜士仪复又问道:“这里距离云州还有多远? “大约三十余里。”南胜憨然一笑,“其实,若非为了贵主,查探是否还有马贼出没,我原本是不会把羊赶到这么远来放牧的。” 杜士仪只觉得南胜鲁莽归鲁莽,却不失是好男儿,闻言不禁笑了起来:“那你就没想过,先虚与委蛇,而不是那么莽撞地暴起行刺?” “我虚与委蛇的勾当,我不太擅长。”南胜有些不好意思,想了想便实话实说道,“只要我两个时辰之内不回去报信,云州城那边就知道有马贼出没。我家侄儿南八如今应募为贵主扈从,就算我有什么闪失,贵主绝不会亏待了他” “南八?”杜士仪先是一怔,随即忍不住轻轻吸了一口气,“你这姓氏,可是东西南北之南?” 南胜登时愣了一愣,有些奇怪地点了点头道:“正是正是。” 杜士仪登时若有所思挑了挑眉。想当初儿时看梁羽生那《大唐游侠传》时,他印象最深刻的便是其中评价南霁云的那句话。 敢笑荆轲非好汉,好呼南八是男儿 手机用户可访问wap.观看小说,跟官网同步更新. 第五百四十三章 孤身承云州之重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云州,也就是日后赫赫有名的大同。这座废城早在当初固安公主和李鲁苏离婚,继而退居此地的时候,就由天子发民夫一千,并赐绢一千匹进行过修缮。然而,绢一千匹在赏赐大臣的时候,兴许是一笔不小的财富,可用在修建城池的时候,却只不过是杯水车薪。而在云州成为对奚族对契丹乃至于对突厥的茶叶贸易中转中心之后,固安公主手头逐渐宽裕,可为了不引起朝廷疑忌,她能做的只有是把自己的公主府一次次扩建加固,而后把众多徙居此地的逃户包容在其中,并一次又一次招募护卫。 所以,当杜士仪一行人跟着带路的南胜来到了云州城下时,看着那低矮的城头,虽不比自己当年观风北地路过这里时的颓败,但也只是聊胜于无而已。可是,从那一座虚有其表的城门进入了云州城内之后,他便看到了颓败表面之下的生机。里坊并不如长安洛阳的整齐,街道也一点都不平整,可来来去去的人脸上除却忧心忡忡,更有一股激昂之气。尤其是随着他们一路深入,整整遇上了五六拨仔细盘查的人,不少一眼看上去就是出身平民时,他更是清清楚楚明白了这一点。 尽管只是女流,但固安公主将这座云州废城治理得很好,甚至远比那些身为男儿的朝廷命官好 所谓的公主府四周,包裹着高达一丈五左右的夯土围墙,门前有佩刀的卫士巡逻。即便是南胜上前解说了众人的身份,为首的卫士一面命人进去通报,一面还是尽忠职守地查验了过所。可就在他颠来倒去地盯着那一方方鲜红大印时,内中已经有人匆匆冲了出来。 “杜郎君,真的是你” 尽管杜士仪已经成婚,门户已成,理应不再是被人称作为郎君的年纪了,但张耀一激动,仍不禁用上了旧日称呼。若不是意识到四周还有别人,她恨不得紧紧抓住杜士仪的手,以此抒发自己激荡的心情。好在她终于是忍住了,一身胡服的她没有裣衽行礼,而是如同男子一般拱了手,这才沉声说道:“请杜郎君随我来,贵主正在静养,不能一下子见太多客人,其余各位先在客房休息可好?” 王翰也好,崔颢也罢,都是官场失意之人,跟着杜士仪到云州一是为了义气帮忙,二也是为了散心解闷,是不是要跟着去见固安公主倒是无所谓。他们两个既然不在乎这个,如陈宝儿和罗盈就更加不会冒失了。因而,进了公主府,他们和随行护卫健卒自有人安排,而张耀则带着杜士仪一路入内。见沿途的戍卫极其森严,杜士仪不禁若有所思挑了挑眉,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立刻低声问道:“阿姊难道是真的遇上了劫杀?” “是。”张耀不用抬头也能感觉到,杜士仪陡然之间受到的震动。就连是她,想到那一支支破空而来的箭镞时,仍旧不可抑制地瑟瑟发抖。她苦笑一声,这才用比杜士仪更低的声音说道,“原本是安排好的,可谁知道一拨大约六七十人的马贼突然呼啸而来,若不是王泠然王先生千钧一发之际挡了一挡,贵主就不止是轻伤了。结果王先生身受重伤,至今还未脱离危险。” 当初杜士仪把仕途失意的王泠然推荐给固安公主同去云州的时候,并没有料到那个傲气的才子竟然真能够在云州这种边陲之地熬得住。可是,王泠然不仅呆了好几年,此前随着固安公主回京之后,甚至宁可给吏部另外交纳免选的钱,也懒得再通过集选做官,又跟着固安公主回到了云州。听到如今便是他救下了固安公主,杜士仪忍不住又是庆幸,又是后怕,但旋即就心情沉重了起来 “等我探过阿姊,便去看他。对了,太医署的御医呢?” “御医得了贵主的重重赏赐,这几日都在尽心竭力地调治王先生。他擅长外伤,希望能让王先生尽快恢复过来。” 得知御医还在,杜士仪心下稍安,等来到那间与其说富丽堂皇,不如说高大坚固的寝堂之前,他见张耀驻足不前,知道固安公主必定有话要单独对自己说,当下收摄心神抬脚入内。当转过那屏风,看到临窗那个身上盖着羊皮毯子,面上流露出难以掩饰苍白之色的女郎时,他忍不住低呼了一声。 “阿姊?” 固安公主有些疲惫地睁开了眼睛,轻轻点了点头道:“坐吧。如果不是这次料错,我本该亲自在门口迎你,而不是这般无精打采的样子在这里等你来。 “阿姊的伤情究竟如何?” “没什么要紧,就是中了一箭流了点血,蹭破了几处皮肉,没有大碍。不说这些婆婆妈妈的话,我问你,你此来,官拜何职?” “云州长史,判都督事。” “陛下倒是大方”固安公主嗤笑了一声,随即一撑身下的长榻,坐直了身子,“麾下属官几何?兵员几何?” “属官就只有朔州录事参军郭荃一个。但朔州亦是要紧之地,因为四十余年前云州城被破之时,其中居人都转徙朔州,他一时半会还要忙活此事,脱不了身,估计过些日子才能到。至于兵员……更是只有我随行的金吾卫健卒百人,而且究竟是否有人的眼线,却还说不清楚。不过,陛下已经答允了我,给复云州五年,所有到云州的逃户,概不追究前事。此外如何施政如何募兵如何屯田,由我自便。” “也就是事情你做,责任也是你来担。可谓是你孤身承云州之重。”固安公主一针见血地揭破了这一点,见杜士仪沉默不语,算是默认了,她却也并不气馁,想了想便实话实说道,“整个云州,除却那些犯境而放牧的小股突厥牧人之外,大多数人都聚居在这云州城中,加上我的护卫,总计约有将近三百余户,将近两千人。” 这个数字听上去仿佛少得可怜,但是,比起贞观年间设云州时的人口,再对比曾经被默啜攻破,所有军民都撤到了朔州的情况下,这也已经很可观了。可比起朔州的两万余人口来说,这又显得极其微不足道。 杜士仪沉吟许久,又开口问道:“阿姊,可知道之前那些马贼是什么来路 “我当初嫁到奚部的时候就听说过,马贼有两种。”固安公主并没有直接回答,见杜士仪伸出手来,把自己身上的羊皮毯子又往上拉了拉,她便回以一个柔和的笑容,但面上很快又露出了女性少有的刚强和犀利,“一种是生计无着被逼无奈,所以只能三五成群结成马贼,靠劫掠为生的。既然是以此讨生活,自然是狡猾得犹如草原上的狼群那般难以对付。而另一种……” 她顿了一顿,声音中多了几许谁都能听得出来的冷厉:“另一种就是各部首领,甚至突厥、奚、契丹在不方便的时候,派出的以马贼为名的兵马这些人顶着马贼的名声,却来去如风,都是精锐之中的精锐,骁勇之中的骁勇,也是真真正正的亡命徒因为这些人很清楚,如果被杀或是被抓了,他们会被当成真正的马贼,死无葬身之地” 此话一出,杜士仪就明白了。不管这次劫杀固安公主的是哪一种马贼,都是很难对付的。反倒这拨马贼是唐人的可能性低,即便占山为王,但相比那些经常闹叛乱的南方之地,河东河北对于大唐来说都是最重视的区域之一,但凡做出行刺公主的事,都得有被连根拔起的准备。所以,他又问了固安公主一些情形,便扶着人躺了下来,因笑道:“阿姊先休息吧,我已经来了,你就不是孤身一人了尽管陛下只给了我一个属官,但我还带了几个帮手来。更何况,云州城内还有敬慕阿姊的百姓,还有效忠阿姊的卫士” “好那一切,就交给你了。”固安公主从枕下取出一物,却是一把寒光湛然的乌鞘匕首,她郑重其事地交托给了杜士仪,这才又说道,“这是我的信物,你可持之号令内外十九郎,你去见王先生的时候,替我谢谢他。就说,等我能下地时,必定亲自前去拜谢” 答应了此事,当走到屏风那儿时,杜士仪又回过头来看了长榻上的女郎一眼,却见固安公主闭着眼睛,仿佛是真的入睡了。他悄悄出了门外,见张耀尽忠职守地站在那里,他便开口问道:“之前那个牧人南胜带着我们进城,言说其侄儿南八如今正在公主府戍卫?” “是。”张耀点了点头,复又解释道,“这次公主招募了二十余青壮到各处哨探,以防有人偷袭云州。因为危险不小,去的人都可以把一个子侄兄弟留在公主府为卫士,贵主答允他们,会让武艺最好的卫士教导他们,给他们将来谋一个前程。这南八我还有些印象,约摸十六七岁,生得高大威猛,骑射颇为了得,而且善于用枪,说是幼时救下了一个异人得了传授。” 杜士仪忍不住追问道:“是枪?不是槊?” 张耀不是内宅婢女,因此说得异常肯定:“没错,是软杆子的枪,不是硬杆子的马槊。” 在心里稍一合计,杜士仪便开口说道:“这样,你先带我去见王泠然,然后把阿姊最信得过的属下都召来,我要见他们。然后,把那南八也找来。” 尽管张耀已经提及王泠然身受重伤,然而,当杜士仪进入那间满是药香的屋子,看到王泠然那虚弱的样子时,他仍旧心头大震。那个曾经傲气自负屡屡碰壁的青年,眼下却气若游丝地躺在那里,连他来到床榻边上都不曾察觉。他在轻呼了几声却没得到半分反应的情况下,倏然扭头看向了一旁的御医。 “王先生受伤颇重,大多数时候都是昏睡不醒,如今也就是靠参汤吊着。”那御医见杜士仪眼神倏然转厉,尽管他此来是为了救治固安公主,而非旁人,仍是不由自主地解释道,“他身上中了三箭,跌落马背时又骨折了好几处,我已经竭尽全力,可能不能让他醒过来,却不是药石就能管用的” “王仲清进士及第,文采斐然,如今尚未展才,将来还有的是他一展宏图的地方,烦请刘御医务必要把他救回来” 当杜士仪转身出屋子的时候,长榻上原本躺着毫无动静的王泠然,手指仿佛微微颤动了一下。 手机用户可访问wap.观看小说,跟官网同步更新. 第五百四十四章 揽豪俊,阴符枪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杜士仪进云州城的消息并没有封锁,因而,身在公主府的人第一时间得知此事,自是齐齐松了一口大气。尽管云州城多少经过了修缮,又因为固安公主身在此地,给了诸多陆陆续续迁来此地的逃户不少希望,但是,朝廷一直没有派官员来,如今连固安公主都因为马贼劫杀而受伤,所有人的心里都如同压了一块沉甸甸的大石头。就连年方十六岁的南八得令后匆匆赶到公主府的议事厅之外时,也免不了带着深深的憧憬和好奇。 见七八个人到了议事厅外,全都是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冠,这才一脸肃然鱼贯入内,他自知身份,只能远远站定,但仍是不由自主伸出脑袋向内张望。议事厅外并未悬着什么竹帘之外遮挡的东西。固安公主为人爽利,最讨厌扭扭捏捏,平日偶有带着亲随护卫在云州城内巡视时,也都高坐马上从不用什么帷帽幂离,故而他对其印象深刻。此刻隔着远远的距离,他看不太清杜士仪的形貌,只觉得一身绯色官衣,气派十足,而声若洪钟的话语传到耳中,也让他振奋不已。 “陛下已经决意复置云州都督府,今以我为云州长史,判都督事,先拨以健卒百人。尔等既是贵主亲随,当知主忧臣辱,主辱臣死眼下马贼为患,云州不安,贵主既以军法治公主府,如今非常时刻,我自先以军法治云州”杜士仪见下头数人登时哗然,他便平手举起了固安公主的那把乌鞘匕首,见众人立刻鸦雀无声,却也并没有立时开口应诺,原本坐在主位上的他便站了起身来 “当初贵主在奚王牙帐时,李鲁苏率奚族主力远走,牙帐中只余老弱,然三部俟斤突然压境,我应贵主之请,与其联袂赴约,眼见得贵主大弓取叛逆性命,谈笑间,三部俟斤尽皆折服尔等身为部曲,可曾知贵主那是何等飒爽风采?我与贵主曾经同生共死,如今既受天子命为云州长史,又蒙贵主信赖,自会与云州共存亡我再问一次各位,肯助我一臂之力否?” 在场的人中,有当年固安公主从奚王牙帐中带出来的奚族奴隶,也有从最初长安城一直跟着她到奚王牙帐,而后又随侍到了云州的昔日护卫,更有她到了云州城后招揽的落魄豪俊。此刻听到杜士仪追忆往昔,那些经历过三部俟斤围牙帐一役的老人们彼此对视了一眼,终于上前一步单膝跪了下来。 “既是贵主之命,朝廷之任,我等遵从杜长史之命” 三个后来的护卫首领见其他人都俯首领命,犹豫了片刻,最终也上前行礼道:“我等也愿意遵从。” 众人才刚刚应诺下拜,外头便传来了一个冷冽的声音:“贵主有命,若是不从杜长史分派者,杀无赦尔等既然应诺,今后不得阳奉阴违,不得敷衍塞责,不得推诿马虎,否则军法无情” 愕然回头的众人见张耀按剑而立,身后则是十余杀气腾腾的卫士,一时都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固安公主身边的人虽然越来越多,但谁都盖不过张耀这个心腹婢女,而也只有她指挥得动那三十名人称狼卫的精锐卫士。他们或是为固安公主从奴隶提拔上来,或是为固安公主赦免过死罪,或是受过其他恩惠,眼里除了那位贵主,再也没有第二个人。谁都没想到,刚刚倘若不答应,那就会成为这些人的刀下亡魂 固安公主真的不在乎杜士仪来分权么? 见这些桀骜不驯的!汉子们收摄起了傲气,一时都面露凛然,杜士仪便沉声说道:“先行收拢此前那些哨探,未知敌军动向,不要让他们贸然送死。从即日起,于四面城头布设绊索铃铛,防止有人趁夜越城而入。无我之命,不得擅自出城” “喏” 随着议事厅中齐声应喏,在堂外远处看着的南八不禁目弛神摇。他出身魏州寻常农家,自幼健壮,和乡间同龄孩子们比斗几乎都是赢面居多,而这些,都是他救下的那个病重老人教授他的呼吸之法,但老人引以为傲的长枪,他却只学了一个皮毛,老人就去世了。当南胜这位昔日杀人避居他乡的远房叔父悄悄回家,说是要去云州投奔固安公主时,他出于好奇和出来闯荡一番的想法,自告奋勇随行,如今终于见到了在家乡不可想象的大场面 眼见得那些以往只能仰视的人一个个退出议事厅,面上仍带着心有余悸的表情,他这才突然想起刚刚是吩咐自己到这里来见人。不知道究竟是谁人要见自己,他心中有几分兴奋,但也有几分不安。直到一个声音传入耳畔,他才立刻回神抬起了头。 “南八何在?” “在” 南八本能地答了一字,见议事厅前发话的赫然是一身戎装的张耀,想起她刚刚那威风凛凛的样子,即便只是女流,但他却分毫不敢怠慢,大步上前后交手行礼道:“见过张娘子” “杜长史要见你,进去吧。”张耀上下打量了一番南八,见这少年郎英气勃勃,猜测杜士仪应是路上与其叔父交谈得知了什么,故而要提携其人,倒也并不意外。见南八有些不可置信,她刚刚那冷冰冰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竟是温和地提醒道,“杜长史问什么你就答什么,不要害怕。” “呃……是” 南八慌忙摇了摇头,强迫自己摆脱那震惊和迷糊,响亮答了一句后,便迈过门槛进了议事厅。不止是今天,他多次远远张望过这里,想象过别人站在这里和固安公主商量大事的情形。但眼下换成自己站在下头,上头则是坐着新任云州长史杜士仪,他不禁心里七上八下。 “你就是南八?” “是” “可有学名?” “回禀杜长史,我家中兄弟众多,父亲出不起供奉请人给我起学名。” “听说你善于骑射,尤其善于枪法?” “不敢当杜长史一个善字。骑射八十步之内准头尚可,八十步之外便准头稍差。枪法是幼时师傅教的,但他那时候已经重病,我只学了一个皮毛……”南八说着说着便觉得心虚,声音也不自觉地越来越小,“我本想拜师学武,可家中并无余财,所以我才跟着叔父到云州,想看看能否觅得名师。” “那么,你是锐意从军?” “男子汉大丈夫,当然守家卫国,建功立业,马上觅封侯”说到最后,南八嘴里迸出了一句从别人那听来的话,可随即便后悔不迭。他才几斤几两,竟然敢在面前这位名满天下的云州长史面前,吹嘘什么马上觅封侯,这不是让人笑话吗? “好志气” 南八难以置信地抬起了头,见杜士仪脸上没有讥笑,只有期许,年少的他只觉噌的一下,脸上如同火烧似的,却不是因为惭愧,而是因为激动。他张了张口,讷讷想要说些什么,却只听杜士仪又开口说道:“如今用枪者很少,若你想寻找一位能够指点你枪法的名师,恐怕并不容易。你可识字否?” 问到是否识字,南八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可最终还是老老实实地说道:“只认识……十几个字。” “从即日起,你便为我之近卫。”见少年郎瞠目结舌,杜士仪便莞尔笑道,“至于识字,我会吩咐我的弟子兼记室陈季珍教导于你。我这里有阴符枪一卷,然是否能融会贯通,却得看你自己的了等你建功立业之时,我会亲自赐你一个学名” 南八本就脸上涨得通红,听到这一连串话,他只觉得整个人都被震懵了。直到肩膀上被人轻轻拍了一下,耳畔传来一声“还不拜谢”,他方才慌忙倒头就拜道:“谢杜长史,谢杜长史” 见人犹如喝醉了酒似的爬起身,甚至都没注意到身边的张耀,跌跌撞撞出了这议事厅,杜士仪不禁哑然失笑。而张耀见状自也觉得有趣,可她更好奇的是杜士仪答允南八的一卷《阴符枪》:“杜长史,我跟着贵主也听说过不少绝艺之名,怎从没听说过阴符枪?” 你听说过那便是活见鬼了那是明代万历年间王宗岳所著 杜士仪心里如此想,嘴上却打哈哈道:“那是我曾经看过的一卷枪谱,张娘子不信?我可以背几句总诀给你听听,身则高下,手则阴阳,步则左右,眼则八方……”他一口气连诵了六条总诀,见张耀果然被糊弄住了,他不由得在心底叹了一声。 要说这种纸上谈兵的东西,如果没有实践和基础乃至于天分,要想如同武侠小说那些秘籍一般人人皆可练的程度,那是想都不要想了。至于南八究竟有没有这个天赋,阴符枪谱是否能够按图索骥,就只能看南八那师傅给其打的基础如何,然后就得看老天爷的了 把南八的事情暂时丢在脑后,杜士仪便言归正传道:“张娘子,我想问你,放眼这整个云州,就只有城内两千余口,再也没有别的了?” 手机用户可访问wap.观看小说,跟官网同步更新. 第五百五十九章 粮荒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你可听说了?朝廷复置云州城,眼下只要不是在籍的人,去云州便可立时分地,而且还给种子和耕牛。.” “你这都是什么时候的消息了,听说是只要肯去,每户按照丁口,一个人丁一石米” “胡说八道,分田是两百亩,不是一百亩。云州这都多少年不归我大唐管了,空闲的地有的是唯一需要担心的是,这云州似乎不太平,之前还有马贼呢。” “什么不太平,你没听说,那位大名鼎鼎的杜长史一上任,直接就把马贼杀了个片甲不留据说云州城四面城墙上,斩首的脑袋都挂不下了” 各种各样的消息在太原府到岚州朔州代州各地传得沸沸扬扬,一时间在本地生活艰辛尚不得一个温饱的隐户和逃户,竟有不少拖儿带口前往云州。两月之内,迁徙到云州的人口将近一千五百人。听上去仿佛并不算太多,可相较于朔州从大唐开国百年以来,在籍人口只不过刚刚两万,原本只有两千人的云州刚刚复置便如此吸引人,这几乎可以算得上是成绩斐然了。然而,在人口的骤然涌入之后,另一个传闻也渐渐在云州乃至于邻近各州迅速传开。 云州本就米行极少,如今因为没料到会有这么多人纷纷涌入,已经开始缺粮了 “都说了,按照粮票买,你就是出一千贯,我也没有多余的米卖给你什么,做不做生意?他娘的你以为我不想做生意?我们是云州都督府特约合作米行,什么是特约合作你不懂?也就是说,我们是和官府签了契约的,这要是敢卖给没有粮票的人,立马滚出云州城” 米行那个大嗓门的掌柜一口气说出了这么一通话,见四周围着的人不肯散去,他便没好气地说道:“散了散了,杜长史已经很体恤民生了,一石米至少足够一口人吃两个月,按照丁口发粮票,家里就算有妻女,一个月吃用绰绰有余有功夫围在这儿,还不如赶紧去耕你们的地,找活计干,以为官府会一直养着你们不成?竟然围在这儿打听我家米行还有多少存粮,他娘的,这关你们什么事?” 骂骂咧咧的掌柜很快消失在了门里,而不少因为流言心中没底,以至于想要多多在家里囤积一些粮食的百姓悻悻离去,但也有人满脸堆笑地向那伙计打听。结果,那毛毛躁躁年纪轻轻的伙计禁不住别人软硬兼施,到最后气呼呼地说道:“吴掌柜还不是因为心里憋气,这才发火吗?他根本就没想到云州会有这么多人涌来,所以杜长史最初要粮食,算上脚力钱,勉勉强强收了个三百文一石的实诚价,想着一千石约摸就够用了,可如今倒好,要是人接连涌进来,一万石都未必够” 此话一出,打听情形的几个人登时更加留心。其中一个面相老成的更是小心翼翼地打探道:“敢问……贵东家签契约的时候,难道没上限?” “是一年的契约,一年”那小伙计见那老成的中年人塞了一把铜钱在自己手里,犹豫了一会儿就低声说道,“原本以为一年也用不了多少,还能和杜长史那位豪富的夫人家里搭上点关系,结果倒好,云州一下子收拢了这么多人口,又孤悬北面,肯定要粮价腾贵,到时候也不知道要亏多少估摸着到时候真要亏本,掌柜拼着曰后再也不和杜长史做生意,禀报东家直接撤了这米行就是。” 话音刚落,里头就传来了之前那吴掌柜的高声吆喝:“小八,和人嗦什么?没人就暂时关门,真是,小本生意怎么经得起这样的折腾” 见那小伙计一吐舌头就开始放门板,人们登时渐渐散去。而那人前又是抱怨连连,又是见钱眼开的小伙计,当把整个米行的门板都下了,把门关得严严实实,他方才一溜烟来到后头,对着吴掌柜笑眯眯地说道:“阿爷,我的戏演得不错吧?” “你个人小鬼大的小家伙,赶明儿杜长史肯定夸你你阿爷我没看错人,兄弟几个里头,就属你最聪明” 现在的吴掌柜便是当年的吴九。那时候被杜士仪威逼利诱签的卖身契早就作废了,千宝阁如今还在货卖杜士仪的笔墨纸砚,从端砚到洒金笺松涛笺到各式各样的高档纸张,可谓是财源滚滚,他这个居中联络的也已经攒下了当年当差役想都不敢想的家底。所以,杜士仪这次来云州需要调拨生面孔在这里开设米行,他不假思索地自动请缨,还把幼子给捎带了来。刚刚父子俩在外头一搭一档,想来消息很快就会传出去了。 “阿爷,那你能不能求求杜长史,到时候也让我去他跟前好好学学?”吴天启涎着脸求恳了一句,见父亲的脸色立刻变了,他赶紧讨好地说道,“自然不敢奢求杜长史收我为弟子,只要让我跟着跑跑腿,我就心满意足了。阿爷,你好歹也是最早跟着杜长史的人,不会这点面子都没有吧?” “呸,你阿爷我当初可是把自己卖了,这才有今天”吴九没好气地啐了幼子一口,但又是思量又是忖度,最后咬咬牙道,“你小子既然识得几个字,等这次的事情漂漂亮亮结束,我再去求杜长史,现在少给我想这么多” 一千匹帛,这就是之前杜士仪上任的时候,李隆基授意户部“大方”地拨给他的所有资金。联想到当初固安公主徙居云州时,同样是这么多钱用于修缮城墙,这次的拨款仿佛也颇为可观,但整个云州城需要用钱的地方多如牛毛。 这还是因为夯土就地取材,而树木在邻近的采凉山和白登山都能够取得,所有的开销几乎都是人工费。可再加上粮食的开销,设立官驿和客舍虽说有商户赞助,但也用了一大笔,短短两个月,杜士仪心知肚明,即便省了又省,账面上的开支就超过了六百万钱,那一千匹帛连个水花都没响起来就不知道上哪去了 然而,这些开支并不是没有价值的,尤其云州北面的牛皮关和白登山寨都得到了加固,这些都是云州孤城的屏障之一。而这一曰,来自奚族奥失部、度稽部、元俟折部的商队,竟是比往年提早了整整两个月就来了。 当这一行将近百人在云州北城门接受了比往曰严格一倍的盘查,进入了云州城后,立时发现,比起自己历年到这里来时,所见人员稀稀拉拉的情形相比,如今就只见城内四处大兴土木,来来往往的百姓们大多形色匆匆,仿佛恨不得撒丫子飞奔似的。 曾经当年率兵围过奚王牙帐,和杜士仪有过数面之缘的度稽部俟斤吉哈默,混在商队中悄悄来到云州城,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对于奚王李鲁苏他是一千个一万个看不上,然而,这样的脓包丢了固安公主这样一个贤内助,却又硬生生蒙大唐赐婚了东光公主。可那位娇滴滴只有美貌,其他却连一根手指头都及不上固安公主的所谓宗室贵女,他也根本瞧不上。更何况这次大唐派来任云州长史的,赫然就是当初他见过的杜士仪,所以他想了又想,最终决定亲身前来见上一面。 迎接商队的不是别人,正是白登山的王芳烈。这位现在的云州都督府法曹参军,当年却还在草原上客串过马贼,尽管还不至于发疯到去劫有大部队接应的奚族商队,但也远远张望过这些从中原驮茶叶回去的队伍。没想到如今变成了自己迎接他们,王芳烈有些不太习惯,一路上尽量想少说话,可耐不住那几个汉语娴熟的左一句右一句向他打听杜士仪上任之后的事,尤其是之前剿灭的那拨马贼,到最后他终于不耐烦了。 “没错,杜长史就是和白登山上我阿爷早早商量好了,于是设下套子诱使那些马贼上当” “啊呀,难不成这位阿郎便是白登山的少主?失敬失敬……” 伸手不打笑脸人,王芳烈眼见刚刚探问的人一下子变成了连声逢迎,他登时大感吃不消。当把人带到新建成的太平坊商社时,立刻把这些烫手山芋交了出去。而从前每次到这里,住的都是一整片民宅,四周围更会有众多固安公主派来的护卫严加看守的经历,此次商队中人对这一座新建的商社都大感惊奇。尤其吉哈默一进太平坊的时候就注意到,这片建筑占悳据了整个坊四分之一的面积,围墙、门楼、箭楼一应俱全,当他们入内之后,更是看到了一队极其齐整的兵马迎上前。 和从前固安公主那些骁勇的护卫相比,这些人却更加整齐划一,显然是经过不同一般的艹练 “奉杜长史命,在奚族商团驻留期间,出入护卫” 在王忠嗣部下艹练了一个半月,南霁云竟是有一种脱胎换骨的转变。他毕竟不是官宦忠良之后的王忠嗣,兵法也好、武艺也好,都只是个雏形,而杜士仪竟是亲自把他托付给王忠嗣,这位天子假子承了杜士仪让其带兵的情分,也对他颇为用心,此次拨给他前来防卫奚族商队的,竟是麾下艹练最精熟的一百人。因而,南霁云只是一声叱喝,身后百人便整整齐齐行了一个持刀礼。 “好说好说”名义上的商队首领打了个哈哈,眼睛却斜睨了吉哈默一眼。见其面色凝重,他连忙说了几句漂亮的场面话,等到安顿下来之后,他方才先后召来了几人见面,最后方才把吉哈默请了过来。 “俟斤,这云州城的壮大,看来是不可抑制的” “上任不到三个月,先除了那股来历不明的马贼,再收拢了这么多人口,然后大兴土木,整顿军马,这位杜长史还真的和当初我们初见他时一样,深不可测”说到这里,吉哈默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却又笑了起来,“不过,刚刚入城的时候我却发现,云州城也不是没有弱点的。因为之前废置多年,人口寥寥,如今一下子这般骤然发展,用唐人的话来说,僧多粥少是必然的从前只有我们求着他们要茶叶,但这次,兴许我们也是他们的救命稻草要知道,我们这次用来买茶叶的牛羊,可是数目很不少,粮食不够,肉食来补,这次可以换些好东西了” 手机用户可访问wap.观看小说,跟官网同步更新. 第五百六十六章 云州招商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尽管住在商社,但吉哈默对于云州城内发生的种种变故自然不会错过。杜士仪之前那自信满满的样子,让他心里颇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压力,可是眼看粮商们抱团和官府的放粮抗争,他的心情自是矛盾――又希望这些人真的能够压过官府,这样他带来的牛羊就能换个好价钱;又希望杜士仪能够展示一下手腕,这样云州城不至于日后主政官员骤然调换,让他打起交道来倍加难为。 然而,当真正得知一直高昂的粮价被一下子打压下去近一半时,他仍然大为震惊。此中过程,他一个异族人难以打听到太深入的内情,但这并不妨碍他立时打消了原本那不切实际的念头,立时差人去都督府送了拜帖。当他再次踏入这座只是初具雏形的官府,在书斋中拜见了杜士仪之后,态度自然和从前发生了微妙的不同。他不但更加恭敬,而且还隐隐透出了几分不同寻常的殷勤。 “日后生意上头的事情,俟斤就不用再来找我了。” 杜士仪见自己只是一句话,吉哈默就为之神情大变,他知道对方会错了自己的意思,却只是伸手示意其先坐下说话。等到这位度稽部俟斤极其不安地坐了下来,他方才和颜悦色地说道:“云州城内的集市已经差不多完工了,其中有一百多铺位,尽管和长安东西两市,洛阳南市的规模不可相提并论,但无论是唐人,还是奚人的大小商户,都可入内交易,只需每月按照官府规定的数额,缴纳管理费给市易司的市令即可。只消公平交易,不强买强卖,其余事情,都督府不插手。” 听到不插手三个字,吉哈默心里大为郁闷。他终究还没有城府深沉到中原人那种什么话都能憋在心里的地步,忍不住出口问道:“那之前粮价的事,杜长史不是翻手为云覆手雨,让那些粮商偷鸡不成蚀把米吗?” “俟斤的成语用得还真是精准。” 杜士仪不动声色地笑答了一句,随即便若无其事地说道:“我说的是通常情况,但若是紧急情况,自然还是有例外的。都督府在大多数情况下自然是置身事外,但保留调控的权力。至于你所说的粮价,此前哄抬粮价的粮商们深知对不起云州城内的百姓,已经决定重建四处里坊,为居人提供房宅来弥补过失。而本长史自然也汲取之前的教训丨决定以都督府招标的方式,对进入云州集市的商人进行遴选,以免再有这样的奸商操控物价,妨害百姓。” “招标?” 见吉哈默对于这个新鲜的名词显然陌生得很,杜士仪便笑道:“这一两日都督府就会出台细则,届时自然会送一份到商社去,俟斤还请静候佳音。” 由于陈宝儿的那番话,除了吐血后一时病弱没法管事的梁小山之外,其他粮商碰头了两次,又试探了都督府的态度,终于拿出了诚意,用给云州城重建添砖加瓦的态度弥补过失,果然等到了官府收购粮食的好消息。尽管都督府收购的一律是新粮,之前汰换的陈粮一粒都不要,二十文一斗的价钱也让他们颇有些亏损,可即便如此,仍然让他们如释重负感恩戴德。于是,当都督府用雕版印刷的云州集市准入制度这一篇文章到了他们手中时,人人都仔细研读了起来。 要说这种商户保证金外加每年管理费的模式,对于后市来说兴许不甚新鲜,但对于如今来说,却可谓是奇闻。即便寻常小民百姓,对于这些贴在都督府门前布告栏上,以至于云州城内各处大道的榜文,也都颇感兴趣。带着人四处巡查解释政策的陈宝儿,更是被好奇的人们问到嗓音嘶哑。其中,管理费取之于商,用之于民,保证金则是在商户入市缴纳,退市返还,犯罪或是出现其他问题时进行赔付,这一条条新鲜得无以复加的政令更是成为了街头巷尾热议的话题。 而当杜士仪召见王芳烈,这位昔日白登山少主,如今的署理云州法曹参军在听到最新的任命时,整个人竟是有几分呆滞:“云州缉私署?” “云州城附近的地形地貌,想来再没有比你们更加熟悉的了。所以,若是有不法游商,抑或是有无知的异族商队不进云州城,而妄想在境外私相交易,那么,便在你管辖之列。”杜士仪很耐心地对王芳烈解说这件事的重要性,尤其加重了语气道,“尤其是有几样东西,最是要提防,那就是茶。至于绢帛锦缎以及其他贵重的金银等物,反而处罚可以从轻。铁器也是如此,奚族和契丹都擅长冶铁,除非兵器,不必太严禁。不日之内,我就会让崔参军给你详细的明文。此事关乎朝廷大计,你职责深重,决不可轻忽” 王芳烈深知自己和父亲以及白登山的老老少少在杜士仪新打造的这个体系中,本应该属于外系,可听到杜士仪这番话,他只觉得心头一热,忍不住直接把疑惑吐了出来:“这等大事,杜长史委之于我,我只怕无法胜任……” “不,只有你能胜任”杜士仪缓缓起身,走到王芳烈身前,这才沉声说道,“我允你从白登山中调取百名青壮编入缉私署,按照此前云州驻军标准发放军饷,并按照此前所定免除家人赋役。如若有缉私立功者,我可奏请朝廷授以勋官。” 尽管之前因为父亲同意归附,又在剿灭马贼一役中立下功勋,但杜士仪有王忠嗣这样的天子假子领兵,那位之前只是三两下就轻松挟持了他的罗盈也带了一支奇兵,王芳烈本来并没有指望自己还能保留之前那些人马。因而,当杜士仪许以他独当一面,又让他能够提携白登山的子弟,他心中仅存的最后一丝芥蒂终于完全消解。他几乎想都不想地单膝跪倒在地,深深低下了头。 朝廷的封赠虽然来了,但没有杜士仪,就没有祖父的追赠;自己和白登山上下也一样,永生永世就只能当一个化外山民男子汉大丈夫,就应该知恩图报 “杜长史对我白登山上下的恩德,某没齿难忘,今生今世将铭记于心,定当不负重托,为杜长史效死” “起来吧” 杜士仪双手搀扶了王芳烈起来,这才含笑说道:“令尊年岁大了,若是不惯白登山苦寒,将来尽可搬回云州来住,其余人亦然。” “是,某定然转告家父” 目送王芳烈离开时,杜士仪很清楚,这个起先还一直对自己存有某些敌意的粗豪汉子,如今算是彻彻底底归心了。相比任人唯亲,本就在白登山居住了多年王芳烈以及白登山子弟无疑是最好的选择只不过,因为此前那粮价腾贵的风波,这个月以来,迁居云州的民户比之前少多了。然而,将近四千余口的成果,依旧还是颇为可观。但除却分田之外,屯田这种最好的自给自足方式,却不能有所偏废。 可是他缺人,极其缺人 云州新落成的集市,杜士仪最终命名为利人市。尽管和隋时的长安西市同名,但这个名字却通俗易懂,至少无论商人还是百姓,全都异常高兴。无论是之前蜂拥而至云州寻找商机的商人们,还是在住进商社之后就深居简出很少出现的那支奚族商团,进驻了利人市开始与商人交易的时候,立刻迸发出了最大的热情。除了茶叶、绢帛、金银等奢侈品之外,奚族所控制的饶乐都督府所出产的牛羊马匹,以及各色毛皮药材等等,全都是商人们趋之若鹜的东西。 而杜士仪却在这交易繁忙之际,再次召见了吉哈默。而这一次,他提出了一个对吉哈默极其有诱惑力的方案。 贩卖马匹以及奴隶 马匹对于奚族和契丹来说,自然是必需品,但一直自忖远比突厥的马种更优越。所以之前听说突厥竟是在西受降城和大唐进行交易,数量甚至高达所谓的十万匹,奚族上下自然是大为震动。所以,杜士仪一说五十斤茶易一匹良马,吉哈默登时露出了心动的表情。 比起之前一匹马换四十斤茶,这似乎要优厚一些。可所谓的良马却让他大为踌躇。 “杜长史所言乃是良马。一匹良马千金难求,你这五十斤茶未免给得实在是少了些。” “难道俟斤没有发觉,自从奚族上下饮茶之后,此前困病一举减少了很多?”见吉哈默果然为之哑然,杜士仪便含笑说道,“我朝王大将军此前管理牧监以来,朝廷的马厩中足有几十万匹良驹,并不缺马。这茶马交换,与其说是为了马,还不如说是为了安边。想必倘若契丹得知此事,一定会很感兴趣。但近水楼台先得月,云州距离饶乐都督府不过咫尺之地,而契丹的可突于却在此前蓄意挑衅,竟然妄图以马贼嫁祸于奚族,所以我才只对奚族开放此善政。” “是,我自然明白杜长史厚情。”吉哈默想了又想,最终轻轻点了点头,复又问道,“那杜长史要所谓的奴隶又是何用?” “你放心,我既不要那些能歌善舞,也不好擅长放牧牛马,骁勇善战的奴隶,那些一直做粗重工作,可有可无的奴隶,想来对俟斤来说,并不算少吧?尤其是祖上是唐人,或是父母一方有是唐人的,我愿意用一个人十斤茶的代价来换取。如果是老弱妇孺,每个人两斤茶。” 不是白要,吉哈默就放下了心来。而且,让他更加心中一动的是,杜士仪又加了一句话。 “当然,如若不是唐人,只要是身强力壮能于农活的,我也愿意要。尤其是那些对俟斤来说,留之无用杀之可惜的,尽管可以送到云州来” 第五百六十七章 无耻小人的下场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云州城内官民百姓正因为利人市开张,上上下下正高兴欢腾的时候,因为坠马再加上心病而心力交瘁的梁小山,终于等到了王安的归来。 王安的归期比之前预计的要迟好些天,而且现在就算带回来现钱,他也已经回天乏术。连日以来,城中米价基本上就维持在二十文到二十五文的水准,而他之前耗费巨大买来的陈粮几乎一文不值,也就是说,杜士仪借着他的慷慨大方,不但腾出仓库汰换了新粮,而且还赚了个盆满钵满 此时此刻,见王安面色阴沉地进了屋子,梁小山勉强支撑着坐起身,有些焦切地问道:“王大兄,可有什么消息?” 王安眼神晦暗不明地看着梁小山,好一阵子才叹了一口气道:“老梁,我有话和你说。” 当年王毛仲在贵幸之后放出了大批部曲为良民,这些人至不济也有个良民身份,日子过得殷实富足,而如梁小山这样脑袋活络会做生意的,更是腰缠万贯让人羡慕。相形之下,王安尽管是王毛仲身边极其得用的从者,和梁小山也识得,可真正论起过的日子来,那就差远了。可此时此刻,他见梁小山有些急切地屏退了身边人,用期冀的目光看向他时,他却打心眼里对其生出了一股轻蔑来。 “老梁,我到并州的时候,大将军的信就送到了。”王安见梁小山的瞳孔猛然一收缩,他便苦笑道,“大将军说,这次之所以⊥杜十九大获全胜,全是你我办事不力。现如今杜十九只怕盯上了你我,别说保全什么家业,要想不拖累自个家里人,只有咱们谢罪” 他一面说,一面把一个瓷瓶放在了梁小山面前,自己也从怀里掏出了另一个一模一样的瓷瓶,拧开盖子后,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老实说,我不想死可大将军的行事你清楚得很,违逆了他的意思,我留在长安城的妻儿老小只怕全都是死路一条。倘若我死了,大将军好歹记得我昔日一片忠心耿耿,能够放过我的家人,我就心满意足了。老梁,黄泉路上,我先走一步了 眼见得王安竟是就这么一仰脖子喝下了瓷瓶中的东西,梁小山顿时惊慌失措。可他整个人都已经虚弱不堪,哪里拦得住王安,竟是眼睁睁看着其嘴角流出污血,整个人痛苦不堪地倒了下来,蜷缩成一团一动不动。面对这恐怖的一幕,他忍不住颤抖着伸出手去握住了那长榻上的另一个瓷瓶,惨然一笑道:“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悔不该,悔不该… 在一声声悔不该之后,他想起王毛仲为人的酷烈,竟也把心一横,将瓷瓶中那断肠鸩酒一饮而尽,而后那剧烈的痛苦立时为之袭来,让他一下子瘫倒在了长榻上。可还不等他发出惨哼呻吟,让他目眦俱裂的是,地上刚刚仿佛完全死透了的王安,竟是一骨碌爬了起来,一块帕子满不在乎地在嘴角一拭,继而神清气爽完全没有半点事情。又惊又怒的他奋然运足最后一丝力气抬起手指着对方,可喉咙里却一个字都蹦不出来。 “老梁,别怪我,我只是劝你早下决心。让你一个人顶缸是大将军的意思,可不是我假传他之命”王安将那一方帕子往袖子里一塞,弯下腰来看着梁小山的眼睛,这才叹了一口气说道,“要恨你就去恨大将军和杜十九,他们两个有仇,结果却让你遭了池鱼之殃,坏了你的性命,真是何苦来由?总而言之,你这一去,事情也就到此为止,你那妻儿老小到时候把你那些产业屋宅变卖了,总还能勉强过活,你就安心去吧” 听着王安这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风凉话,梁小山恨得几乎抓破了床单。可穿肠毒药已经下肚,再后悔也已经来不及了,他只能怒瞪着这个用计骗了自己的可恶家伙,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都没有闭上眼睛。 而他这死不瞑目的样子显然也让王安心里极其不舒服,可饶是如此,他仍在确定了梁小山果然殒命之后,突然嚎啕大哭了起来。等到闻讯而来的梁家家丁随从等人冲进门来,发现了主人饮药自尽的一幕,王安三言两语交待了前因后果,立时便赶紧离开了这间让他很不舒服的屋子。所幸众人一时乱腾腾的都顾不上他,使得他得以顺顺利利溜出了梁家后门与自己的人会合。 “呼……还是我聪明,没有随意用强否则万一激怒了梁家上下,说不定就没那么容易全身而退了。”王安说着便想到了自己此前应梁小山之请,去凑足的那三百万钱,心头一时一片火热。如今梁小山已经死了,梁家没有其他顶得上的人,这笔钱他就能顺顺当当昧了下来,也不枉他此次几番奔波之苦,还上演了这么一出让梁小山深信不疑的苦情大戏 “立时出城,回长安” 几个从人不是王安的死党便是他的亲朋,此刻自然没有二话。然而,三五个人还没来得及离开多远,迎面便只见一个手持齐眉棍的青年拦住了道路,王安心中一跳,才发出了一声呼哨作为暗示,却只见面前棍影一闪,还没怎么动作的两个从人竟是惨哼倒地不起。知道碰到了硬点子的他为之大惊失色,正想叫人时,却只听面前的青年发出了一声不屑的嗤笑。 “莫非你还以为,那个被你骗得饮鸩而死的家伙,他的随从部曲会来救你这个无耻之徒?” “你……你怎么知道” 王安登时大骇,忍不住连退了好几步,随即就感觉到后背撞到了什么人。回头一看的他发现身后退路赫然被几个精于汉子给堵住了,立时感到不妙,可下一刻,他只觉颈后就猛然遭到了一记重击,继而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不单单是他,其余从人也无一幸免,整个过程不过是一瞬间的功夫,竟没有人能够发出一丝一毫的呼救声。 眼见得今天这番任务完成得顺遂,罗盈方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罗将军,接下来该如何处置?” “装进麻袋,送到都督府去” 当王安在一阵冰冷的刺激下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就发现自己正躺在冰冷的地上。周围的陌生环境让他一颗心猛然收缩,尤其是在认出了面前不远处的那个人时,他更是一时惶惑难以自禁,嘴里发出了一声只有自己才能听得见的呻吟。 “杜长史……” “看来我临时起意,让人去盯着梁小山的住所,不意想竟是还钓到了一条大鱼。”杜士仪嘴角微微一挑,倏然冷笑道,“尊驾的戏演得不错啊,竟然能诱得那梁小山仰药自尽,一个人背了所有的黑锅,自己却优哉游哉地回去向你那主人王大将军复命,这未免太不公平了一些。” 尽管刚刚那手持齐眉棍地青年揭穿了自己的伎俩时,王安就已经猜到了些许,可此刻杜士仪挑明了他的身份,他登时觉得如坠冰窖。他甚至能听见自己的上下牙齿打架的声音,好不容易方才克制自己发出了颤抖的声音。 “杜长史,我只是奉命行事……” “没关系,我如今不能拿你家主人王大将军怎么样,但是,你让我费了那么大一场功夫,只拿到你也足以泄我心头之怒来人,拖出去割去他的舌头,明日以马贼奸细的名义,正午时分将其推出去处决,以儆效尤” 王安原本还以为杜士仪定然要问他什么,心里正纠结于该不该吐露事情,可听到这后头一句话,他登时魂飞魄散。杜士仪竟然什么都不问,直接就要割了他的舌头,甚至于明天就要杀了他,这种性命危在旦夕的紧迫感让他几乎不假思索地大声叫道:“不,杜长史饶命,杜长史饶小人一条性命小人愿意赎罪,小人愿意献上三百万钱赎罪” 杜士仪伸手阻拦住了大步走上前来的赤毕,眉头一皱道:“三百万钱?” 王安一下子就意识到,自己不合露出了口风。可事到如今,天大地大都大不过自己的性命,他只能绞尽脑汁编织理由道:“梁小山之前还想从并州筹钱来挽回局面和杜长史作对,是我觉得大将军和梁小山这番谋划,实在是太过伤天害理,故而在路上耽搁了时辰……小人知道对不起云州城内担惊受怕的百姓,愿意献上这三百万钱赎罪,还请杜长史大人有大量,饶过小人” 见王安说着便磕头如捣蒜一般把头在水磨青砖的地上碰得咚咚作响,杜士仪便冲着赤毕瞅了一眼,后者立刻心领神会地将人一把拖了出去。随着求饶声一下子戛然而止,他方才按着胸口长长吐出一口气。 经此一役,他在云州城方才算是真正站稳了脚跟。至于王毛仲此前给他添的这场乱,他非但分毫无损,而且还赚了一大笔。可尽管如此,来而不往非礼也,他若是没有什么回敬,岂不是太过便宜他了?因此,等到赤毕再次回来,他便沉声吩咐道:“把那三百万钱给我榨出来,然后你挑几个稳妥的人把他送回长安城,交到右监门卫将军高力士的手上,连那笔钱一起。想来无论是看在钱的份上,还是人的份上,高力士都能给我一个小小的安慰吧。” 第五百六十八章 天子之赏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长安兴宁坊北面只隔一座坊就是大明宫,南面和兴庆宫只隔着一座永嘉坊,最是达官显贵聚居之地。除了当年姚崇罢相之后,李隆基特意令工部为其营造的宅邸之外,前安西都护郭虔攉和王毛仲的宅邸也在这儿。而不止是他们,高力士的赐第也在这儿。只不过他大多数时候都住在宫里,并不时常回私宅,即便回来也会打听清楚避开王毛仲,两个冤家对头虽住在一座坊里,却也几乎少有碰面的机会。 这一日傍晚,从兴庆宫回到私宅的高力士,便是避开了王毛仲那招摇的车驾,顺顺当当踏进了自家大门。他原本把母亲麦氏也接到了这儿,但麦氏却因为不喜欢这儿遍地是显贵的阵仗,执意搬到了他已故养父高延福位于来庭坊的旧宅。相比兴宁坊,那边多是内侍阉人的宅邸,鲜少有官员或士子在那儿置地,若非眼下兴宁坊这座宅子是御赐的,高力士也不乐意和王毛仲当邻居。 “家翁,云州有人奉杜长史之命来送礼。” “送礼?”甫一坐定的高力士还在思量王毛仲那骄狂可恨的架势,闻听此言一下子抬起了头,“问清楚了,真是云州杜长史?” 得到了家中侍者肯定的答复,高力士登时大为纳闷。杨思勖又到岭南平叛去了,而且还捷报频传,他高力士在宫里的风头则是无人能及,想走他门路的官员不是没有,但在收礼上他却很有选择,没门路根本送不进礼来。而他和杜士仪的关系是因杜思温而起,合作了两三回倒是颇有默契,可即便如此,杜士仪也从来没给他送过礼,这次是怎么回事?莫非那个在京城审慎得很的年轻人,如今出去掌握一方,连胆子都肥了? “把人请来。” 这一路,赤毕亲自押送王安回来,至于那三百万钱则是到长安东市的柜坊兑成了钱票。此刻他亲自扛着一个麻袋来到高力士面前,他把麻袋往地上一扔,随即交手行礼道:“某奉家主杜长史之命,拜见高将军麻袋里的,是此前云州粮价腾贵的罪魁祸首,家主左思右想无法处置,故而遣我回京,将此人连同此人贪墨之钱财,献于高将军足下,敬请处置。” 高力士这才明白这送礼是什么意思。他连忙摆手屏退了身边从人,等到赤毕麻利地解开麻袋,将里头那个五花大绑,嘴里塞着布团的家伙给拎了出来,他便会意地点了点头,又招手吩咐赤毕上了前,听其原原本本说明了来龙去脉,他方才笑了起来。 “好,回复杜长史,这件事就交给我我必然不会让他这一番苦心白费,一定给他报了这一箭之仇” 等到赤毕恭恭敬敬地答应过后行礼离去,高力士看着地上那个颤抖得如同筛糠似的家伙,面上不禁笑得如同一朵花似的。杜士仪不但送来了这么一个王毛仲手下的从者,而且还大方地连同此人贪墨梁小山的三百万文钱一并送了给他,借花献佛的手笔可谓是大极了既如此,他再不出手,可就说不过去了 杜士仪到了云州后,三日一折,五日一奏,依旧延续了他当初从外放成都令开始的良好习惯,事无巨细地早请示晚汇报。所以,云州城从户籍到垦荒到互市的种种进展,只要有心人都能知道。当然,这其中,杜士仪和宇文融如出一辙的打压粮价,更是让李隆基都为之赞赏不已。 “杜君礼果然不负朕望。” 武惠妃见李隆基面有得色,便笑着恭维道:“三郎观人用人之术,原本就是天下无双。杜长史初到云州便成绩斐然,而宇文户部在魏州,亦是让之前迟缓至极的救灾一时推进迅速。一个是入仕八年便官至一州长史,一个是从区区富平县主簿,七年便一度执掌户部,如今统筹一方,三郎的不拘一格用人才,在外人看来,已然是直追太宗皇帝了。” “朕怎能和太宗皇帝相比肩。”李隆基话是这么说,面上却露出了不加掩饰的得色。 “妾听说,坊间常有人将姚宋二相和昔日太宗陛下身边的杜房相提并论,贤臣良将若此,开元盛世若此,何来不能比肩?”武惠妃说着便起身转到李隆基背后,轻轻为其按捏肩背,瞅着李隆基果然心情极好,她这才不动声色地说道,“当初还有人道是杜长史外放云州是为左迁,却不知道这主政一方,原本就是对年轻人最大的磨砺。杜长史经此一任,想来必定得益良多。” 左迁两个字触及到了李隆基敏锐的神经。他几乎本能地坐直了身子,随即又缓缓放松了下来:“哦?直到现在,还有人说杜君礼是左迁?” 武惠妃在李隆基背后目视了一旁侍立的婢女瑶光一眼,后者立刻诚惶诚恐地低头说道:“大家,外头有这么些议论。有人说是李相国杜相国他们不满杜长史举荐了宇文户部,也有人说是……” 前头这半截李隆基心里有数,这后头半截突然没有了,他不禁眉头一皱追问道:“还有人说是什么?” “还有人说是……说是杜长史得罪了王大将军。” 此话一出,李隆基登时霍然起身。瑶光见状慌忙双膝跪地不敢抬头,再没有多说一个字。这时候,武惠妃方才若无其事地说道:“三郎别生气,不过是一些无稽之谈。宫中什么闲话没有,就是妾也不是多次被人中伤。妾还记得当年被诬为祸国妖孽的时候……唉,都是过去的事了,以讹传讹就是如此” 武惠妃巧妙地一句句轻拢慢捻抹复挑,全都说到了李隆基心坎里头。尽管接下来这个话题仿佛就被帝妃二人遗忘了,可是,等他回到了自己的寝宫时,却忍不住让左右内侍去调来杜士仪的所有上疏。当他着重看完了其关于云州粮价腾贵的种种缘由,注意到了其中一个叫做梁小山的名字时,他便用冷冽的声音吩咐道:“派个人去查一查,区区一个粮商怎有这般胆量” 天子要查一件别人有心让他查到的事,那么,自然不过隔日,确切的信息就放在了他的案头。得知梁小山是王毛仲在开元之初就放出去的部曲,而后再没有联系,他立时冷笑道:“没有联系?没有联系一个区区粮商会去和堂堂云州长史作对?河东河北四处粮价腾贵,怎么不见他在别处和人合纵连横,偏偏就在云州?” “这……也许是巧合?”一旁的高力士小心翼翼地陪笑道。 “这世上没有巧合”李隆基不以为然地丢下了这句话,继而便淡淡吩咐道,“更何况,别的粮商事后赔罪弥补,杜君礼不为己甚,也宽宥了他们,偏偏这梁小山却仰药自尽,倘若不是知道难过这一关,他何以就肯不惜性命?好一个过河拆桥,弃卒保车,朕的王大将军真是驾轻就熟啊” 高力士再也没有试图添油加醋,只是垂手默然站在一边。隔了许久,他方才听到李隆基吐出了一句话。 “云州都督府复置已有数月,突厥的反应倒还不大。杜君礼既是挑了几个好帮手,又在当地辟署了白登山中隐户为助力,朕索性为其正名。除了郭荃为云州录事参军事之外,以王翰为云州司马,崔颢为云州户曹参军,王泠然为云州功曹参军,王芳烈为云州法曹参军,罗盈为云州兵曹参军。忠嗣只是历练,就不用考虑了,令杜君礼兼云州守捉使,募兵事宜都交给他。等到云州大局已定,便可和单于都护府互为犄角。” 天子二话不说,不通过吏部集选,就给杜士仪带去的人一一解决了编制问题,高力士不禁心里笑开了,面上却少不得问了一句:“此事若不下吏部,只怕宋尚书到时候又要劝谏。别看宋尚书素来视杜长史为自家子侄,可铁面无情来未必会管这个。” “所以⊥你对吏部侍郎齐潮言语一声,让他去安排。另外,杜君礼如今既然已经是云州长史,散官也不要一直原地踏步。其妻既然是朕赐婚的,又是八妹的弟子,更何况此次在云州之事上颇有助益,以杜君礼的品级,赠其父母,封其妻室,那都是应该的,这都让齐潮去斟酌。” 李隆基见高力士立时躬身应诺,他想了一想,又开口说道,“端午节就快到了,颁赐近臣的时候,也给杜君礼和忠嗣捎上一份。颁赐诸王贵主之物,也不要漏了固安公主。朕记得杜君礼的女弟子如今在玉真观修行?赐她琵琶一具。至于那随侍他去云州的另一弟子,赐文房四宝一套。” 天子不治罪王毛仲,却偏偏对杜士仪连带其亲朋子侄都是如此厚待,此中含义不言而喻。即便是高力士作为同谋,此刻也不禁惊叹于杜士仪的运气。就当他仍然以为李隆基对于王毛仲仍将轻轻放过的时候,却只听天子含含糊糊问了一句。 “听说王毛仲新得一妾?” 此话一出,高力士先是愣了一愣,绞尽脑汁想了一想,这才陪笑道:“我从未听说,此等事大家怎会得知?” “朕当然听说了,是唐地文的远房甥女。”李隆基哂然一笑,云淡风轻地说道,“他那元妻本就是朕当时在藩邸所赐,而后朕又在宗室女中择貌美者赐婚于他为国夫人,没想到他这么大年纪了,还是荤素不忌。你在掖庭里看看,挑个五六个年轻貌美的宫女赐给他,省得他老惦记着外头的女人” 第五百六十九章 论功行赏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五月初五,端午佳节。 在这日子,长安曲江,洛阳洛水,彩舟竞渡的场面定然会浩大十分,而如今在云州城中,尽管上至都督府,下至黎民百姓,都顾不上在这种虚文上下功夫,即便如此,利人市中货卖五彩丝线的长命缕,以及各色小巧可爱的粽子却是四处都是。 外头传言道是伤势一直未曾痊愈深居简出的固安公主,如今大多数时候都悄悄住在都督府中和王容作伴,两个女人从端午节前两天开始便预备艾叶雄黄,五彩丝线,这一天更是在厨娘们送上了汰洗完毕的粽叶时,亲自包起了粽子 固安公主多年在外,对于这些寄托思乡之情的粽子,可以说是娴熟得无以复加,反倒是王容这些年一直在外跑,儿时的手艺已经荒废了许多,但上手包了几个后就渐渐娴熟了。甚至连受杜士仪之命到后头来的陈宝儿,也禁不住被勾起了当年在家中看着母亲和姊妹们包粽子的回忆,一时下场试了一回手,结果招来了好一阵赞扬,差点就忘了正经事。 “啊呀,贵主,师娘,杜师请你们去书斋呢,说是有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还要咱们女人一块去?” “我也不知道呢,只见杜师心情很好,却不肯透露半点口风。“ 见陈宝儿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固安公主擦了擦手,却立刻笑着拉起了王容道:“既然如此,咱们到书斋去,看看这位杜长史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当她们两人跟着陈宝儿来到了杜士仪书斋的时候,就只见这里已经济济一堂。王翰、崔颢、王泠然、郭荃、王芳烈、罗盈一个不少,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狐疑。看到她们时,王翰更是见礼过后便笑道:“贵主和夫人可是来了,杜长史把咱们全都召集了起来,可却就是卖关子不肯吐露。” 固安公主这下子真正被勾起了心头好奇,当即嗔道:“杜长史,人都到齐了,你难道还要吊着大家的胃口?” “是吏部的公文到了。从今往后,这云州就不再只有我这个云州长史,还有老郭这么一个光杆子的录事参军。此前我临时委任的官职,吏部已经正式正名。” 杜士仪招手示意陈宝儿过来,让他宣读了那长长的授官公文,就只见王翰崔颢王泠然这三个早先便释褐的倒还镇定,王芳烈却是面色陡然一阵潮红。而罗盈更是傻呆呆地抓了抓后脑勺,最后满脸不可思议地指着自己的鼻子说道:“怎么还有我?” “你小子管兵曹倒是再贴切不过了。”王翰大大咧咧地在罗盈肩膀上重重一拍,旋即若有所思地说道,“不过,我一转眼又成司马了。要说各州司马,除却紧急的时候兴许会署理长史乃至于刺史都督之职,可一般情形下却是只拿俸禄不于活的。莫非我接下来就可以清闲度日了?” “你想得倒美”崔颢此前也是外任,可任满之后吏部候选却杳无音信,如今这授任实缺,他原本倒无所谓,但一听王翰想偷懒,他立时不由分说地冷哼道,“在别的州,兴许这司马是闲职,但在云州就不一样了。如今只有法曹、户曹、功曹、兵曹,空缺的田曹、士曹、仓曹,就都交给你了” “小崔此言正合我心意。”就连从前心高气傲的王泠然,如今也颇为合群,此刻立时从善如流地点头道,“此法可谓是人尽其才,物尽其用,杜长史觉得如何?” “当然好。”杜士仪笑眯眯地堵住了王翰的反对,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道,“能者多劳,王六你就多多偏劳吧” 在这种乱哄哄的喜悦气氛中,王芳烈当最终从陈宝儿手中,接过那五色绫纸,盖着尚书吏部告身之印的官制告身时,他只觉得热泪盈眶。对于世家子弟来说,区区一个法曹参军,兴许只是漫长官途上一个微不足道的经历,可对于淡出朝堂已经整整四十年的王家子弟来说,这一天实在是太过漫长了。想到那时候杜士仪还委任他知缉私署事,他拜谢表效死之意时的激动,他此刻越发心潮澎湃。 “虽然还缺了四曹,但既然朝中有为云州都督府补齐属官之意,那么,七曹的吏缺也就可以委任出去。你们这些日子用过的人手,只要身家清白,又确实有真才实学的,把名单汇总后交给宝儿。功曹府一人,史三人;仓曹府三人,史五人;户曹府二人,史五人,帐史一人;田曹府一人,史二人;兵曹府二人,史五人;人;法曹府二人,史五人;士曹府三人,史六人。这总共四十六个吏缺,应该能够让不少人生出盼头。” 尽管是吏,但这种有编制的吏,也就意味着能够享受到官府的正式俸禄,走出去也能够被人称一声令史。这等施恩于下之举,众人谁人不懂得其中深意,当即纷纷答应了下来。然而,崔颢突然想起杜士仪还特意请了固安公主和王容来,立时嚷嚷了一句。 “今日这喜事似乎还没完吧?杜长史总不成请了贵主和嫂夫人来,难道只是为了公布我们这些事?” 杜士仪见众人一下子安静了下来,王容则是有些狐疑地看着自己,他便笑着说道:“端午颁赐暂且不提。按制五品以上官方才可封母妻,虽没有说是散官还是职事官,但照例是两者皆过五品方可。我也不意想,入仕不过八年,先父先母终得封赠,而我家贤妻也因为之前奔走调粮之功,为自己挣来了诰命。 “哎呀,这可真是天大的喜事”固安公主双掌一合,又惊又喜,“五品妻按制是封县君,未知幼娘封在何地?” 杜士仪笑答道:“是晋阳县君。” 此话一出,王翰这正宗太原王氏子弟立时轻轻吸了一口气。王元宝出自太原王氏支系,但因为从商之故,早年就和不少族亲断了往来,即便其因为天子赐婚之故,把女儿嫁给了杜士仪,太原王氏的老人依旧对此不以为然。如今王容甫一得诰命告身,封的偏偏是晋阳县君,此中深意不言而喻 “今日既是如此大好日子,那就摆宴好好庆祝一下吧” 固安公主难耐心头欣喜,而她这么一起头,好事的王翰和崔颢哪有不乐意的,拖了王芳烈就走,而郭荃和王泠然虽不是他们这样大大咧咧的性子,终究被拉了去张罗,罗盈也不例外。而当杜士仪叫住了蹑手蹑脚要退下的陈宝儿,告诉他天子颁赐了文房四宝一套给他时,这个素来稳重的少年立时激动得脸色通红,等听明白杜士仪让他去给王忠嗣送赐物时才醒悟了过来,答应一声便一溜烟跑去了。至于固安公主,对那些荣耀大于实质的绢帛彩缎,金银首饰,早就完全免疫了。 “好了,我也不在这儿碍你们夫妻的事,先去看看厨房那边可有预备充足。端午宴改成庆功宴,却也不坏。” 固安公主这一走,杜士仪见王容仍然有些面色怔忡,不禁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见妻子抬起眼睛,目光迷离地看着自己,他便低头轻轻吻了吻那鲜红的樱唇,笑着说道:“怎么,还不相信?要不要我把你的告身赶紧拿出来给你看? “我真的没想到真的没想到,一切竟然会这么快”王容伸出手来摩挲着杜士仪这些时日因为常常在外奔走,而显得有些粗糙的面庞,声音竟是有些微微颤抖了起来,“杜郎,谢谢你,真的谢谢你如若没有你,我就算遁入道门,也难以平平安安过完这一生。” “我们之间还说什么谢不谢的?我还要谢谢你才是。如果没有贤妻用钱砸晕了宇文融,这江淮的粮食送不上来,云州粮价打压不下去,兴许我就只有灰溜溜地挂印而去,成为别人的笑柄了”杜士仪做了个夸张的哭丧脸,最后把王容拥入了怀中,“可惜的是,治死了小鬼,没治死幕后的黑手,只能换来了这么些补偿,算是酬劳你和大家这些日子的辛劳。区区一个晋阳县君只是个起点,从今往后,我会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我杜士仪的贤内助” 如果不是她,无论哪家的千金,都能让杜士仪在仕途上一帆风顺,可杜士仪却愿意为了她编织了那样的弥天大谎 想到这些年走过的风风雨雨,尽管成婚至今只有半年不到,但王容仍然觉得两个人真的好似过了天长地久一般。正如杜士仪所说,县君只是一个开始,只要他能够再往上,她就能随之一步步走上无论是她,还是父亲都从未企及过的高处。可更重要的是,她能够和他并肩眺望那光明的未来 与此同时,年初以魏州刺史复兼户部侍郎衔的宇文融,也在汴州接到了久违的端午节赐物。他本早已服绯,然而,此次天子的赐衣赫然是一件紫袍,这让他不由得欣喜若狂。联想到崔隐甫重掌御史台,自己复又兼了户部侍郎,他怎会不知道不但回朝指日可待,而且拜相亦是近在咫尺?因此,当兴奋过后再次坐下之际,他便深深吸了一口气摊开了一张纸,提笔郑重其事地写下了一个标题。 《定户口疏》 第五百七十章 招兵买马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毗邻长安西市的光德坊虽住着不少胡商,但兵部侍郎裴光庭的一处别业也位居此地。身为裴行俭之子,裴光庭之母库狄氏曾经在丧夫之后,于武后年间被召入宫中为女官,为武后所信赖,而裴光庭自己的妻子则为武三思之女。尽管因为妻子的缘故,这位出身名门的宰相之子曾经在开元之初一度遭到贬谪,可寡言少语的他却依旧官运亨通,天子东封泰山之后,他就登上了兵部侍郎之位,掌管武官铨选,至今已有将近三年。 武氏一族已经式微,但宫中有武惠妃,裴光庭的夫人武氏如今妻凭夫贵,日子自然也过得很不错。裴光庭是个做事勤勤恳恳从不马虎的人,每日不到申时过后绝不会回来,正因为如此,家中事由全都是她这个女主人做主,一言九鼎自不必说。此时此刻,早已年过不惑的她舒舒服服地蜷缩在一个男人怀中,惬意地长长舒了一口气。 “哥奴,你这官升得可真够快的,不知不觉已经和裴郎平齐了。” 和武氏同床共枕的,赫然是从御史中丞转迁刑部侍郎的李林甫。尽管武氏早已是半老徐娘,但因为保养得宜,再加上武氏一族的女子素来都有一种娇媚惑人的妙处,她看上去竟是丝毫不显苍老。李林甫闻言笑着环住了武氏的颈项,因笑道:“他是兵部侍郎,掌武官铨选,那些武官的升黜全都掌握在他手里。我是刑部侍郎,只管那些琐碎的案子,顶多算一个法吏,哪里能相提并论? “那是你谦逊,他有个好父亲,你可没有”武氏懒洋洋拉过了锦被盖在自己身上,这才轻声说道,“不过裴郎也不是没好处,当初他要是学那些杀妻明志的家伙,我早就没了今天。他为人古板,在朝中指不定会有人瞧不惯他,不比你精明,你可多帮帮他。” 让情夫帮丈夫,这种话武氏说得毫无半点滞涩,而李林甫这个听者竟也毫无愧疚地连连点头:“这不用你说。裴兄之事,就是我的事。” “那就好”武氏一个灵巧的翻身,竟又把李林甫压在了身下,媚眼如丝地说,“哥奴,再来一次” 又是一回被翻红浪的大战之后,两个赤条条的人方才心满意足地分开。然而,趁着午后刑部没什么大事偷偷溜出来的李林甫却不敢在裴光庭这座光德坊别业多停留。尽管裴光庭就算回来,应该也会去平康坊的官邸,可保不准人是不是会突然回到这里,被抓个正着就麻烦大了。于是,他蹑手蹑脚下床收拾干净了,穿上衣服的时候,这才突然想起了此来的另外一个缘由,连忙转过身来 “三娘,我差点忘了有件事要求你。云州长史杜十九郎前时写信给我,请我帮他一个忙,把平州的一个武官侯希逸调到云州去,说是他们当初在奚王牙帐时有些交情,此人精通奚语突厥语,他如今奉旨募兵,正好用得上。只是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我若是亲自对裴兄去提,未免小题大做,思来想去也只有你了。” “什么小题大做,你以为裴郎在铨选上头会听我一个妇人的?”武氏没好气地向李林甫丢了个白眼,可见他赔笑打躬作揖,她最终微微动了动下巴,“知道了,一个芝麻绿豆大小的武官,我回头让人给裴郎下头的令史捎句话。料想云州缺人,一般的武官未必愿意去,这事情不难。不过,你可记着,那杜士仪欠你一个人情,你可就欠我一个人情” “你我之间还要分得那么清楚么?”李林甫笑着用手指勾起了武氏的下巴,见其得意地一笑,他再也不敢耽搁,立时匆匆出门去了。 等到熟门熟路从裴宅后门上马,由一条不起眼的十字小街离开,又在一处用作掩护的民宅中换了行头,李林甫方才在随从的前呼后拥下出了光德坊。 眼看崔隐甫复出,宇文融官复原职,不日就可能回朝,而杜士仪刚到云州便风生水起,甚至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不但跟去帮忙的悉数各自得官,征辟的也一个不拉,甚至连妻子都早早封了诰命。这样风头正劲的红人,又远在云州不会和自己争道,他当然乐意向杜士仪卖点人情。 只希望武氏的动作迅速一些,毕竟,杜士仪请求征调几名武官的奏疏应该已经到尚书省了 平州的渝关守捉,也就是后世被称之为山海关的地方,尽管时值六月,白天酷热,但夜晚却凉快得很。躺在满天繁星的夯土长城上,侯希逸嘴里叼着一根草杆子,脸上赫然流露出了几分茫然。当初奚王牙帐那件事结束之后,裴果为他请了功,可他执意调回平州,最终只是赐了一个卫官。折冲府校尉的名义在初唐的时候兴许位高权重,可在如今府兵制已经名存实亡的情况下,却已经烂大街了。若非他和渝关守捉的守捉使,也就是这儿俗称的将军有故,兴许也就闲置发慌了。 “校尉,又在看星星?” 一个中年兵卒敏捷地跃了下来,见侯希逸只是看了看他便继续呆呆看着星空,他便于咳一声,神秘兮兮地说道:“校尉,有一位年轻娘子摸黑赶到了咱们渝关守捉,点名要见你,还说是故人。” 侯希逸这一年已经二十有五。他父亲是唐人,母亲却是高丽人,在母亲的念叨下娶了妻室,但如今身在渝关守捉,自然是夫妻分离。这渝关守捉所处之地,在开元八年契丹一口气吞下了营州之后,曾经一度危若累卵,但随着开元十一年,契丹最终退兵,营州和安东都护府又重新迁回了柳城故治,这里就再次变成了一个最最无聊的地方。在这儿的军卒一年到头都难能见到几个生面孔,更不要说是女人。所以,他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却是满脸的不可思议。 “找我的女人?这怎么可能你们全都是一个个见了女人便嗷嗷直叫,哪会那么好心来知会我?” “这个嘛……”中年军卒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随即叹了一口气道,“你去看了就知道了” 当从夯土长城上下来,到了营房边上,侯希逸很快明白了那是怎么一回事。只见军营中素来最会惹事,最是好色的几个家伙,这会儿正鼻青脸肿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在他们周围,看热闹的人里三层外三层远远站着,却没有一个敢靠近,全都在那儿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好凶悍的小娘子” “那手剑术实在是绝了,刚刚才用了多久,赵老大他们几个就全都趴下了 “侯校尉什么时候招惹了这般厉害的小娘子?” 听着这些七嘴八舌的话,侯希逸顿时生出了无比的好奇。然而,当看到那个背对着自己的倩影转过身时,他立时忍不住失声惊呼道:“岳娘子?” “哟,没想到你还记得我”岳五娘笑吟吟地走上前,拿出一个竹筒直接递到了侯希逸面前,“我本来只是去定州探望探望裴将军,谁知道在那儿却被人截住,让我到平州来给你送个信。这山高路远的,我一个弱女子走得战战兢兢,好不容易才打听到你的下落找到这渝关守捉来,结果还被恶人欺负。好歹侯校尉你也是折冲府校尉,总得给我做主吧?” 弱女子?战战兢兢? 四周围观的人也好,地上惨哼连连的人也好,所有人都恨不得翻白眼。若是这等矫健敏捷的身手还叫战战兢兢的弱女子,他们齐齐抹脖子自尽得了 侯希逸对于岳五娘那一手绝艺是亲眼见识过的,正因为如此,他也最最哭笑不得,只好拱手赔罪道:“岳娘子,他们不知道你是公孙大家的高足,再加上这里孤悬东面,故而有所冒犯,还请你宽宥他们一回。” 公孙大娘的高足?这位是北地第一剑舞大家公孙大娘的弟子? 刚刚被打得满地找牙的人们立刻心理平衡了,而那些看热闹的人自是竖起耳朵更加感兴趣。侯希逸调过来已经整整有四年了,也没听说过有什么了不得的战功,只据说当年在饶乐都督府奚王牙帐似乎小有功劳。这样一个平凡的低阶武官,怎会和那样大名鼎鼎的人物有关联? “好啦,不过走了好些天的路,一时兴起陪着他们玩玩。”岳五娘满不在乎地拍拍手道,“看了信给我回话,我得立刻回云州去,这一出来太久,再不回去,天知道那个小和尚会惹出什么事情来” 侯希逸也认得罗盈,尽管很好奇这两人现在是什么关系,但他更疑惑的是谁让岳五娘送信给自己。等到划开竹筒封泥,拔出塞子取出那一卷纸,他展开之后先看了落款,立时眼神一闪。 竟然是新任云州长史杜士仪 八年前那小小的缘分,侯希逸本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可此刻看着信上那亲切的文字,他却只觉得那段记忆复又鲜活了起来。他想起了杜士仪为自己在王竣面前求情,想起了杜黯之为自己敷药,想起了在奚王牙帐同舟共济的日子,想起了自己这些年来蹉跎一无所成,他的眼睛不知不觉就湿润了。尤其当看到杜士仪那力透纸背的许诺时,他忍不住一把捏紧了那封信,继而抬起头来一字一句地说道:“请岳娘子回复杜长史,承蒙不弃,希逸愿效犬马之劳” 第五百七十一章 千里来投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尽管突厥毗伽可汗即位之初曾经打得铁勒诸部落花流水,然而,在充分认识到大唐政局稳定,兵马充足的情况下,尽管其后又破了王竣出兵之谋,突厥终究没有掀起更大的攻势。而随着国师暾欲谷在数年前过世,弟弟阙特勤又身体渐衰,即位时雄心勃勃的毗伽可汗,如今也已经如同爪子渐渐迟钝了的猛虎似的,收起了昔日那雄踞北方的霸主之姿。 也正因为如此,云州的复置对于他来说,并没有太大的触动。反倒是下头那些突厥贵族对于大汗的懈怠颇有微词。然而,默啜可汗的威名已经是过去时了,想当初默啜被铁勒诸部为唐先驱伏杀之后,其嫡系子嗣未能即位,就被阙特勤拥立了毗伽可汗,如今明眼人当然不会嚷嚷什么先大汗破了云州的荣光云云。可对于如今云州城内百商云集的景况,不少人颇为眼热,尤其是在金河和九十九泉等邻近云州之地游牧的部族,眼见得奚族商队频繁进入云州,心动自是难以避免。 从李鲁苏所在的奚王牙帐到云州路途遥远,然而,从吉哈默所在的度稽部到云州,却只要从北面绕过妫州和蔚州即可,相对距离较近。所以,这也是当初杜士仪为固安公主筹划后路时,选择云州这座被破已久的废城之缘由。 连月以来,王忠嗣练兵,罗盈南霁云负责商队往来护送,王芳烈负责缉私,云州互市的进展颇为顺利。垦荒屯田亦是进展颇速,毕竟,在荒废多年休耕之后,云州南部的平原正是一片好耕地,再加上官府免费租借的耕牛,使得上上下下一片热火朝天。 而与此同时,吉哈默投桃报李,也送来了杜士仪所需的良马百匹以及奴隶八百。尽管只有三成是青壮,四成是孩童,还有三成则是老人和妇人,但已经足够杜士仪开始安排屯田了。这几年奚族和契丹时有战事,奚族各部之间也是小冲突不断,再加上当初和大唐几次交手掳掠的民众,并由此繁衍生息的人口,吉哈默见能够换来自己需要的东西,于脆把自己麾下梳理了一遍,把这些或是唐人,或是有唐人血统,以及无法成为战士的奴隶一股脑儿都送了过来。 由于在异族他乡呆了多年,重回大唐的奴隶们大多都是麻木更多于兴奋。然而,当一个安顿他们的少年用熟练的奚语和汉语解说了安置政令之际,一双双在残酷的生存压力下,眼睛早已没了光彩的男女老少这种,不少都抬起了头。当听到对方开始了第二遍解说的时候,更是有人喜极而泣。 “云州杜长史令,由奚地重归大唐云州者,因我云州都督府于奚人赎买身价而来,暂没为官户。然念尔等当年为奚人掳掠,因按户编等。三口以上之户,若能垦荒二百亩,脱免官户,给良民户籍,官借耕牛一头,或愿回原籍与家人团聚者,官给过所及粮米。两口之户,若能垦荒一百五十亩……” 陈宝儿本就记性绝佳,数月之内,那一口奚语竟已经是流利得很。此时此刻,他见下头不少人露出了动心的表情,再次耐心朗声解说到单口户之后,他瞅见人群前列,赫然是一个年纪和自己当年相仿,却比当年的他更加骨瘦如柴的少年正呆呆地看着自己,而在他身后,赫然是十几个年纪差不多的少年,蓬头垢面,竟看不出究竟是男是女。当发现那些年纪大些儿的奴隶失声痛哭,而这些人却依旧一脸木然,他想了想就跳下高台,径直来到了那衣衫褴褛的少年面前。 “你们可有家人?” 那领头的少年听到陈宝儿用汉语说了一遍,继而又用奚语说了一遍,眼睛稍微动了动,看了一眼陈宝儿那整洁的衣着,这才摇了摇头,却依旧没有开口 “我们的阿爷阿娘都死了。” 他的身后传来了一个怯生生的声音。陈宝儿循声望去,见说话的是一个更加瘦弱的少年,但听那音色,依稀是个女孩子。面对陈宝儿的目光,她有些紧张地往后退了一步,随即仍是用奚语说道:“我们生在奚地,长在奚地,不会说大唐的话。” “那你们的爷娘呢?都是奚人吗?” “我的阿娘是唐人。”瘦弱的女童再次摇了摇头,见同伴们亦是差不多的表情,她方才带着哭腔说道,“我的阿娘是莫贺弗的女奴,我只跟着她学过一丁点唐人的话,但阿娘死了,我就再也没有说过,现在已经忘于净了。我不会种地,但我会给牛羊挤奶,还会收割牧草” 兴许是被这个女童带动,其他人渐渐也说出了自己擅长的事。从洗刷马匹,到放牧牛羊,再到汲水、洗濯衣物、晾晒毛皮……这些在奚地长大的少年们,全都不懂得任何农活。而看着他们那瘦弱的个头体型,陈宝儿想着那些锄头和犁耙的尺寸,心中不禁暗自苦笑。 和那些有父母的孩童不一样,这些孩子若也按照之前的政令来安置,只怕是不行的最最重要的是,这些少年基本上语言不通,云州通悉奚语的人虽有,可这些人才都要用在刀刃上,不可能时时刻刻放在这些孩子身边。 “陈记室,陈记室” 陈宝儿正在思索回去之后如何对老师提及此事,听到这连声呼唤,他立时扭过头去,却只见匆匆过来的是一个都督府的令史。来人深深一躬身,这才用殷勤的语气说道:“杜长史问,这一批送来的奴隶中,可有孤儿?若是有,其余人等安排在城外,剩下的孤儿则另行安置。” “杜师真是设想周到”陈宝儿登时喜形于色,“我也是刚刚才知道,这十几个都是长在奚地,只会说奚语,语言不通,兼且年纪幼小不懂得种地的,我正觉得为难呢。既然如此,带着他们回城吧” 尽管向吉哈默买人,但杜士仪的本意不在于交易,而在于传递一个讯息。大唐的各处边关,每次打仗都有成百上千的百姓被掳掠,这些人失陷在异族手中沦为奴隶,大多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既然他能够有办法把人弄回来,想来那些过得猪狗不如的奴隶们便会另外生出想头。而对于那些奚族部落和贵族来说,留着不安分于活的人,还不如转卖了给他合算。更何况,这也是充实云州人口的一个方式。 然而,为了防止奚人在其中掺沙子,他也不会把人轻易安置到云州城内,在城外设置的几个安置点,便是为这些人准备的。可那些孤儿却不能就这么随便扔在安置点,让他们和成年的壮丁一样,通过辛勤的垦荒来摆脱官户的身份 所以,当见到陈宝儿,听其一口气解说清楚了这些孤儿的情形时,杜士仪便笑着反问道:“听你的口气,对他们颇为怜悯,如果是你,你打算如何安置他们?” 陈宝儿沉吟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我想,至少应该先让他们语言相通。” “谁来教?”见陈宝儿跃跃欲试,杜士仪不禁哑然失笑,“没想到你小小年纪,也好为人师。先教些简单的,足够他们日常交流就够了,剩下的,可以让他们在日常之中去学。他们既然会做各种杂事,把他们作为官户,配属给云州城的商户和各家大户。你如果希望,也可以挑两个在身边作为随从杂役,至于工钱,日后可按照他们的表现给,到时候从我给你的俸禄里头扣。有多少能力,就要承担多少职责,然后得到相应的报酬,不要忘了我一直教给你的这一条。” 见得到了杜士仪的认可,陈宝儿不禁为之大喜:“是,杜师,弟子明白了 尽管那些孤儿几乎都是些年幼少年,但杜士仪还是吩咐赤毕跟着陈宝儿去筛选了一遍,这才把人安置到了各处。其中,吴九之前在云州开的那家吴记米行,当做诱饵打了一回酱油就消失了,吴九也回了长安继续做他的事,而吴天启却如愿进了都督府。 这天,他被杜士仪派去跟着陈宝儿忙前忙后张罗了整整一天,方才把人暂时安置下了。而与他们年纪差不多的他还多了另外一个艰巨的任务,那就是当一回奶爸,看护这些来自奚地的少年奴隶。尽管他对此暗自哀嚎,可听说陈宝儿还要解决他们的语言问题,他立刻就心理平衡了。 尽管他读过书认过字,不至于是睁眼瞎,可要像陈宝儿那样引经据典出口成章,那就不成了杜士仪这个心爱的首徒都吃得起这苦头,他算什么? 小半个月的语言强化训练之后,陈宝儿方才带着吴天启,把稍微能和人交流的这些少年们,分送到了各处人家。其中大多数都是寄养在寻常民户,让人教授他们种田抑或其他技艺,顺带做些杂活,但他自己也依照杜士仪的话挑了一男一女在身边,就是最初那寡言少语的少年,以及那瘦弱的女童。 两人的奚语名字都是贱名,他便仿照当初杜士仪给他起的名字,给两人以唐为姓,少年为唐振,少女为唐岫。而带着这样两个随从奔走安置那些来自奚族的奴隶,他自然而然便赢来了那些昔日奴隶们的敬重。 就在这样一批人刚刚安置好不多久,一个风尘仆仆的年轻人终于抵达了云州城下。千里走单骑的侯希逸满面尘土,搭着凉棚眺望着这座大兴土木的城池,面上流露出了深深的憧憬。 他甚至来不及等到兵部的公文,就先来了 第五百七十二章 战云密布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尽管杜士仪自己不在意,但云州都督府作为云州的门面,在固安公主以及王翰等人的一再坚持下,这里从最初的破败到现在的恢弘大气,只用了区区不到半年时间。云州都督府所在的里坊内,住的全都是经过严格筛选的人,而都督府的夯土围墙高达近两丈,周围不得有高过其围墙的建筑,而不论是怎样高大的人,站在外头想要眺望里头的情景,却是难如登天。 而云州城内几大新鲜出炉的官署,如今也都位于云州都督府内,其一是缉私署,其二是市易司,其三是云州守捉署。正因为这多个官署齐聚于此,每日里进进出出的人络绎不绝,再加上不少到云州来寻找商机的商人都想拜见这位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云州长史,故而都督府门前的十字街可谓是车水马龙,不得不需要专门的人负责维持交通秩序。即便如此,塞车仍然是家常便饭。 短短半年,云州城的居人眼看就要逼近六千大关,而白天聚集到都督府所在里坊求见办事的人,从主人加上随从,至少一二百 此时此刻,侯希逸好不容易拨马从拥挤的车马中来到都督府门前,不禁抬头望着那牌匾上苍劲有力的大字出神。八年了,从他初见当初还是新科状头的杜士仪到现在,已经整整八年了。这八年他一事无成,在渝关守捉无可奈何地浪费着自己的生命,自己的激情,而杜士仪无论在朝还是外放,都是名声赫赫,现如今更已经主宰一方。这次到云州,三日除马贼,不到两月打压下了粮价,他从河北一路而来,也曾遇到过不少拖儿带口想到这云州来找一份活路的家庭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跳下马来走上前去。门前训练有素的卫士正欲拦住人盘问,突然只听到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你是……侯希逸?好小子,岳娘子才刚回来,你倒是来得快” 侯希逸不料想还没通名就已经被人认了出来。可是,当他看清楚那个爽朗笑着迎上前来的大汉,也不由得生出了难以抑制的惊喜。 “赤毕大叔” “二十一郎之前下江南的时候,还曾经问过你的近况,所以郎主到了云州之后,就打算邀你过来。” 赤毕上下打量了一番侯希逸,见当日稚嫩的少年已经显出了几分深沉,但此刻的雀跃掩去了面上的沧桑,让他想起了从前那个因太过跳脱而挨了王竣一顿军棍的倒霉小子来。他抢过侯希逸手中的缰绳,若无其事地丢给旁边那好奇的卫士,竟是径直就把侯希逸拉进了都督府。在两人身后,那些削尖脑袋想要进这儿的人们不少发出了惊叹声,更多的人则在琢磨这年纪轻轻的人究竟是谁 尽管这还是第一次来云州,第一次踏入这座都督府,可跟着赤毕一路入内,眼见进进出出的吏员身着白衫,更下头的差役杂役则是皂衫,黑白分明整整齐齐,侯希逸忍不住有几分紧张。当发现自己仿佛越来越深入大都督府的内部时,他终于忍不住问道:“赤毕大叔,你这是带我去哪儿?杜长史不在前头视事么?” “前头是缉私署、市易司还有守捉署所在之地,郎主大多数时候都在后头书斋接见人。你别看门外有那么多人候着,大多数就是来多少回也见不着郎主的面。这会儿郎主应该是在和王将军罗将军商量军务,还有南八那小子在旁听,这是你的老本行了,去见郎主正好。” 此话一出,侯希逸登时更加吃了一惊:“我初来乍到两眼一抹黑,怎好去搅扰杜长史的集议?” “这是郎主早就吩咐下来的,你一来就带去见他,你就不要推三阻四了 赤毕不由分说地拽着侯希逸,等到了一处廊房,他见门口守着的除了两个部曲,还有陈宝儿身边那两个跟屁虫,他不禁意味深长地盯着两人审视了片刻。果然,那婢女装束的女童唐岫吓得低下了头,身子微微打颤,而那少年唐振则是咬紧牙关,竭力把身体挺得笔直。见到这幅情景,赤毕便含笑放开了侯希逸,因笑道:“那两人你应该还记得,是昔日就扈从郎主的旧人。这两个本是奚奴,虽有唐人血统,如今跟着郎主的弟子陈小郎君,只会奚语不通汉语。” 侯希逸自己便有一半的高丽血统,此刻听说这一双少男少女是奚奴,他倒是并没有生出多少歧视,反而很和气地点了点头。就在这时候,他只听得书斋内传来了一个声音:“是谁在外头?” 随着书斋大门被一个自己很陌生的少年打开,侯希逸便看到了三个人先后出来。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身穿绯袍的年轻人,尽管这种颜色的官袍大多数时候都会穿在四十往上的中年官员身上,但这会儿杜士仪穿在身上,却透着一股和年龄绝不相称的气势。而在他右手边的年轻人约摸年轻两三岁,可虎背熊腰面容方正,他只与其对视了一眼,便感受到一股凌人的压迫感。至于另一边那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青年,他先是觉得有几分面熟,但随即便想了起来。 这不是当年杜士仪身边的那个小和尚? 可眼下不容他再从容整理记忆了,他连忙上前行礼道:“侯希逸见过杜长史” “希逸?”杜士仪眼睛一亮,随即哈哈大笑,继而双手把侯希逸搀扶了起来,“你好快的脚程,岳娘子也不过昨日刚到,没想到你竟是紧随其后好,我正愁守捉署还缺一个副使,你先给我署理几天” 听到这话,王忠嗣不禁诧异地打量起了侯希逸。他面上谦和,心气极高,等闲庸才都不放在眼里,若不是杜士仪初到云州便说服白登山,而后一个圈套将马贼一网打尽,而后又赋予了他治军练兵的大权,甚至漂漂亮亮打赢了那场粮价之战,他根本不会对杜士仪心服口服。因此,如今杜士仪说是云州守捉使,其实他才是守捉署真正的掌权者,对于这个刚刚一来就要成为自己副手的青年,他不禁又好奇又疑惑。 尽管杜士仪在信上推心置腹,侯希逸二话不说就赶来了云州,可对于自己的未来,他仍然是有几分惶惑的。此时此刻,和杜士仪使人如沐春风的言语,那种放开的信任更让他铭感五内。他几乎想都不想便挣脱了对方的双手,退后一步深深下拜道:“希逸何德何能,竞得杜长史如此信赖希逸初至云州一无所知,愿为杜长史马前卒” “谁都是从一无所知到似懂非懂,再到游刃有余的” 杜士仪再次伸手把侯希逸搀扶了起来,这才对王忠嗣说道:“王将军,多亏了你这一连数月风雨无阻的操练,云州军马方才有如今的战力,然则,以你之能在云州掌兵,实在是委屈了,圣人必然不会让你在云州呆太久。希逸是我当年北地观风时因缘巧合结识的,他曾为张丞相赏识,从平卢调入幽州,却为户部王尚书不喜,所以当初在奚王牙帐力拒三部之后,裴将军便替他请功,让他回了平卢。云州既然只设守捉,则兵贵精而不贵多,所以我思来想去,得知他在渝关虚耗日子,便起意邀了他来。别的不说,希逸精通奚语、突厥语、高丽语、龟兹语多种语言,武艺也颇为不错,在武官中很难得了。” 拜托李林甫去解决调动是一回事,但他需要侯希逸和罗盈接王忠嗣的班,需要王忠嗣好好把这支军队交接过来,则是另一回事。所以,他宁可对王忠嗣推心置腹一些,也好过让人心怀芥蒂。果然,他这一番坦陈,王忠嗣的脸上立时露出了笑容。 “如此人才,怪不得杜长史见猎心喜。不过,杜长史未雨绸缪也是应该的,我怕是真的在云州呆不了几天了,我接到京中的信,陛下大概属意于我去河西。” 大唐如今最大的敌人是吐蕃,而不是渐渐进入了战略收缩期的突厥,再加上王忠嗣本就是河陇起家,杜士仪当然相信这番话。他正要开口,就只见外头一个从者疾步小跑了过来,快到近前时行礼禀报道:“王法曹回来了,说是有紧急军情通禀” “快请他进来。”杜士仪立时把所有杂事暂且丢在了脑后,沉声说道,“王将军罗将军再留一会儿,希逸,你也随我进书斋说话” 侯希逸本待谦逊,可看到赤毕对自己连连使眼色,他最终一咬牙跟了进去。待到了屋中,他见杜士仪居中而坐,王忠嗣罗盈坐了右边的第一位和第二位,起头那开门的少年则是侍立在杜士仪身侧,他正在犹豫时,刚刚另一个自己不认得的少年却是搬了坐具于罗盈下手,恭敬地请他坐,他微微一愣,谢过之后就上前坐下了。 很快,他就看到书斋大门再次打开,紧跟着进来的赫然是一个满面精悍之气的中年大汉。对方旁若无人地行礼参见后,就沉声说道:“杜长史,白登山送来消息,道是邻近云州,位于九十九泉附近游牧的郁射部、艺失部、卑决部,打算近日劫掠云州。” 第五百七十三章 备战请缨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什么?他们怎么有这样的胆子” 王忠嗣这一怒之下,之前那谦和的外衣立刻完全撕去,取而代之的是燃着熊熊怒火的凌厉。饶是侯希逸之前已经听杜士仪介绍过这位王将军掌管云州军马,地位颇高,可仍旧被王忠嗣这霸气外露的一面给震得吃惊不小。 一下子难以按捺露出真火,王忠嗣随即这才意识到这是在杜士仪面前。知道自己是孟浪了,他连忙告罪一声复又坐下,这时候,杜士仪仿佛丝毫没察觉到刚刚那一幕,面色凝重地向王芳烈问道:“消息是从哪里打听来的?可经过证实?三部可动员军马多少,突厥牙帐是否知情?” “消息是阿爷的人从奚王牙帐,以及那三部之中打探得来的。”说到这一点,王芳烈不禁有些自豪,“我们居于白登山这么多年,和突厥也好,奚族也好,本来就有些往来。阿爷说,要打败这些夷狄,就得先弄清楚他们的弱点,他们的格局,所以各部之中,颇有些与我们交好的人。据说,这次是奚王李鲁苏散布出去的消息,说是奚族那些来往云州贸易的商队交易巨大,如今云州城遍地金山银海,所以方才让突厥人为之动了心。三部军马总共不会超过三千,突厥牙帐不知情,因为毗伽可汗如今已经没了雄心壮志,一心想要求娶大唐公主。” 杜士仪不禁冷笑道:“上次那拨马贼,是可突于派的人,意图栽赃李鲁苏,如今看来,这位奚王是根本就不用栽赃,因为他一直没安好心” “云州兵马如今满打满算,绝不会超过一千五百人。”罗盈忍不住插了一句话,随即眉头紧紧皱了起来,“而且,这三部军马是想劫掠云州,还是商队,这其中的分别可就不一样了。而且,他们兵犯云州,无论胜败,突厥牙帐必然会有所反应。” 当初那个憨厚的小和尚,如今看上去依旧一如往常,可真正商量起军务来,却犹如脱胎换骨一般,杜士仪想起罗盈曾经在张说麾下立下赫赫战功,不禁暗自点头。这时候,王忠嗣方才再次接口道:“只要是他们先出兵,那就不用担心什么后果。吐蕃杀了王君鼍,萧大帅便用反间计诱使他们的赞普杀了悉诺逻,如今河西形势一片大好,如果突厥想要伸手,便得掂量掂量朝廷的反应 “王将军说得没错,只要站住理,那就不用担心突厥的反应。”说到这里,杜士仪突然若有所思地侧头看着陈宝儿道,“宝儿,今年垦荒加上从前的旧有耕地,在云州城北的有多少?” 作为记室,陈宝儿充分发挥了自己博闻强记的特点,此刻只是略一思索便自信地答道:“云州城内的田地,总共九百四十七亩。云州城北已经开垦播种,秋日便能收割的地,应该是两千零二十六亩。云州城南因为地势更好,水源地更近,故而开垦播种了六千二百三十五亩地。此外,分配出去但还没有耕种的,超过一万亩。这些都是邻近云州的,因为徙居的百姓们都担心夷狄来犯,故而不愿意要离城太远的土地。” 云州城现在的大多数百姓都住在城里,辐射云州城的村镇至今还没有一个,只有那些用来安置奚族奴隶的安置点。这很不利于春耕秋收,但杜士仪也知道短时间强求不得,所以安排了公共马车。此刻,他轻轻吸了一口气,继而便站起身道:“刚刚王将军说的理由,如今还要加上一条。近日就是田地收割的日子,倘若不能在抢收前赢下,亦或是把战事拖到秋收之后,今年云州城吸纳逃户流民,垦荒播种秋收的大好局面便要毁于一旦辛辛苦苦忙活了这大半年,倘若真的耽误了,明年粮食便仍要倚靠外部输入,那时候此前再多功夫也都是白费各位想来,谁也不愿意半途而废吧?” 此话一出,王忠嗣登时离座而起,斩钉截铁地说道:“就依杜长史,我立刻想办法王法曹,罗兵曹,还有你,侯希逸,立时随我回守捉署” 罗盈已经习惯了王忠嗣的令行禁止,侯希逸却没想到自己也被点了名,因见杜士仪毫不犹豫点头,他便立时起身行礼答应。这时候,杜士仪又看着南霁云道:“八郎,你也去旁听学一学。” 南霁云年纪最轻,资历最浅,本来就心里痒痒,听到杜士仪如此说,他登时高兴得不得了,连声答应后,便跟着王忠嗣四人去了。他们这一走,刚刚还济济一堂的书斋中便只剩下了杜士仪和陈宝儿师徒两个。杜士仪缓缓坐下,见陈宝儿仿佛欲言又止想说些什么,他便鼓励道:“有话就直说,对我还有什么藏着掖着?” “杜师,真的能够不耽误秋收吗?” 陈宝儿一句话问到了点子上,杜士仪不禁笑了起来:“这就要看王将军拟定的应对之策了。事在人为,尽管困难,但未必就做不到。” “可是”陈宝儿犹豫了一下,最终低声问道,“可杜师为什么不让王将军就在这儿商量策略,而是让他们回守捉署去商议,反正都是在云州都督府内不是么?再说,杜师身上兼的本来就是云州守捉使。” “如果是罗盈和侯希逸,我必定会留他们在这里商量出一个对策来,但王忠嗣不一样。他在云州虽然没有实际上的名义,甚至都不如罗盈和王芳烈已经拜官,可他是陛下的假子。而且,他心高气傲,之前练兵的时候肯和士卒同食同寝,可一有过错却决不轻饶,这样的人自然需要一场硬仗来证明自己,所以,这次的突厥进攻,他可谓是求之不得。而我甫一到云州,做的种种已经很显眼了,不再需要和他争战功。” “杜师就这么相信王将军?”陈宝儿并不是怀疑王忠嗣,他只是难以置信,王忠嗣只是养在深宫长大的贵公子,杜士仪就不怕他纸上谈兵? “嗯,我相信他。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嘴上这么说,杜士仪脑海中却想的却并非如此。横竖还有经历过实战的罗盈,在渝关守捉应对过数次契丹袭扰的侯希逸,有了这左膀右臂,日后的名将种子王忠嗣倘若还不能打胜,那么就真的是天数已尽了再者,不论如何,那份计划还会递交上来给他审核认可的当然,与此同时,他也不能什么都不做 王芳烈前来禀报的这个紧急军情,除了几个在场者之外,连带王翰崔颢等不在的人都暂不知情,但杜士仪却并没有瞒着固安公主和王容。当两女得知突厥人谋划着侵袭的那一刻,固安公主脱口叱喝了一声好胆,而王容则是若有所思地说道:“我不太懂得突厥自上而下是怎样的形式。但发生这样的事,是不是代表那位毗伽可汗的统率力变弱了,竟然有人敢背着他如此胡作非为?” 固安公主顿时惊咦了一声:“幼娘说得对,毗伽可汗固然老迈不比当年勇,阙特勤也老了,可他们不应耳昏眼花到如此地步不是还有人提出过让我再嫁毗伽可汗吗?正在一心想要求娶大唐公主的突厥可汗,被人蒙骗发生了这样袭扰大唐的事,岂不是在他的脸上狠狠甩了一巴掌?” 杜士仪之前倒忘了站在毗伽可汗的立场想一想,可此刻被王容这一提醒,他不禁若有所思地沉吟了起来。即便是李鲁苏散布的消息让人生出贪念,但倘若不是有更深一层的缘由,那些小部落应不至于这样铤而走险才对。于是,他沉吟再三正要开口,耳畔突然传来了一个大大咧咧的声音。 “这有什么好想的,直接捅到那位毗伽可汗面前不就行了?” 听见这句突兀的话,杜士仪扭头一看,就只见岳五娘不知何时出现在屋子里。固安公主顿时又好气又好笑地指着人说道:“刚刚好一副惫懒样子,硬是要借我的地方呼呼大睡,这会儿又来精神了五娘啊五娘,你这性子什么时候安生得下来相夫教子?” “罗盈如今神气了,哪里用得着我帮他?再说,这么多年了都没能有个一男半女,急也没用”岳五娘满不在乎地挨着王容坐下,却是抬起头道,“杜十九郎,如何,我去一趟突厥牙帐?” 王容想起岳五娘甫一到云州就没歇过,一会儿定州,一会儿渝关守捉,如今竟是变本加厉要去突厥牙帐,她不禁瞠目结舌,好容易才挤出一句话道:“这太危险了”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岳五娘笑着露出了雪白的小银牙,还故意磨了磨,这才说道,“再说,要避免突厥的过激反应,总得有个脚程快的人去跑一趟。” 杜士仪也着实不想让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公孙大娘高足去继续犯险,少不得拿理由搪塞:“你可别忘了,你当初可是还在同罗部扮过阿史那氏的突厥王女。万一这些年铁勒同罗部有人投靠突厥牙帐,到时候认出你怎么办?” “阿史那氏一族的人那么多,他们自己都没准认不过来,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岳五娘却仿佛吃了称砣铁了心,不但如此,她甚至因为杜士仪的话而眼睛一亮,“你不说我倒是忘了,阿史那氏的突厥王女,这身份可真不错” 第五百七十四章 不速之客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岳五娘向来是我行我素的性子,杜士仪和固安公主王容谁都劝不住,就连罗盈也在她面前败下阵来。于是,众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单骑飘然而去。然而,妻子撇下自己走人,罗盈却突然发起狠来。如今他的麾下已经增至了三百余人,这些还算得上精锐的士卒被他操练得死去活来,可看着主将亦是每日完成同等强度的训练,他们也只好硬生生憋着忍着,而刚刚抵达云州的侯希逸则是被王忠嗣带在身边作为副手,耳濡目染之中,竟是收获很不小。 毕竟,侯希逸出身寻常,父祖不显,相较于几代将门,父亲更是名震河陇的王忠嗣,差距可谓天壤之别。兵法、军略、大局……一层层自己从未发觉过的迷雾拨开,他登时仿佛看到了另一个世界,一时对即将到来的这场大战非但没有畏缩,反而更加盼望了起来。至于南霁云,从未真正混过军伍,经历过战阵的他更多的时候都如同跟班似的追随在前两者身边,要说受惠最大的,却是非他莫属。 而王芳烈说得信誓旦旦,杜士仪很清楚王培义虽还没下白登山,可却不至于在这种事上危言耸听,因此自也一手推动提早秋收。尽管很有可能来犯的三部在兵力上占据了绝对优势,可为了避免打草惊蛇,兼且破坏王忠嗣的战略安排,他并没有让都督府贴出榜文号令百姓尽早秋收,而是授意陈宝儿,通过米行粮店放出高价籴米的消息,一时间引得云州城内的农人们无不提早开始了收割。就在从南到北一片忙碌的时候,一行看似寻常的商队抵达了云州城下。 凭着长安京兆府开出来的过所,这一行四五十人很顺利地进入了城中。连月以来各式各样的商人纷涌而至,全都想在这个除了中受降城之外的互市之地,兼且城内各式工程拔地而起,谁都想多分一杯羹,因此,一行人中有三四辆马车的并不鲜见。而拉车的那几匹骏马在连日辛劳下,已经显得灰扑扑的,和周遭的护卫随从一样无精打采,这也使得路人更少了几分关注。然而,就是这看似和寻常商队毫无二致的人,却径直前往了云州都督府,然后毫无意外地被堵在了大街上。 “长安城中都没见过这等景象,怎么会有这么多人?” 马车中的一个俊俏青年打起车帘看了一眼,一时惊叹了一声。也不知道是他这声音太大,还是因为这条街上本就车水马龙摩肩接踵,一旁就有人笑着答话道:“还不是因为市易司和缉私署都在这儿市易司管的是什么样的商家能够进驻利人市,而缉私署那边查扣的东西要拿回来,一样得费老大的功夫。再加上总有人想求见杜长史,这条路当然就有这么多人听说,云州都督府还说,杜长史戏称这场面叫做塞车。” “是堵车,连传话都传错了” “胡说八道,我分明听说杜长史说那叫塞车” 听到外头的人竟是因为堵车还是塞车这完全没有分别的两个词而争执了起来,车内的青年登时瞠目结舌。很快,他就醒悟到这会儿不是惊讶的时候。他对身侧的从者使了个眼色,后者立时到了车门前,对车夫低低嘱咐了两句。很快,随着车夫传话,马车旁的随从中间,就有人下了马来,只身挤出一条路到了都督府门前,对一个卫士拱了拱手道:“有劳这位大兄通报一声,敝主从长安来,和杜长史有故。” 这种借口每日里门上卫士怕不能听到十几二十次,然而,因为赤毕的严令,他虽不耐烦却也不敢造次,当下陪笑道:“敢问是何故人?不是我敷衍,杜长史日理万机,若说不出一个子丑寅卯,我通报进去非得被臭骂一顿不可。” “敬请呈给杜长史身边亲近人,一看便知。” 见来人双手呈上了一块打磨光滑的毛竹名刺,那卫士方才收起了怠慢之心,接过东西转身拔腿就往里走,却是直接找到了赤毕。而当赤毕接过名刺时,他颠来倒去看了一遍,见除却一个拜字外,别的什么都没有,一时大为疑惑,可等到发现竹节的底部刻着一个不起眼的玉字时,他方才眼神凝重了下来。 杜士仪今日应邀去查阅王忠嗣在白登山附近的操练了,一时半会回不来。固安公主和王容则是微服去了利人市,打算看看这挑如今正欣欣向荣的云州命脉可会存在什么问题。手上这名刺若只是他会错了意却还好,可要真的是他猜测的那位到来,这可怎么好? “赤郎?赤郎?若只是人故弄玄虚,我这就把他们赶走” “慢着”见那卫士说着就要走,赤毕连忙喝住了他,将名刺往腰带上一插,沉声说道,“待我先去见了人再说。” 然而,等到赤毕先招来一个从者,吩咐其转告刘墨立刻预备房间,这才跟着那卫士匆匆到了都督府大门。一看清楚那个投递名刺的随从,他的脸色立刻僵住了。那人见赤毕认出了自己,少不得笑着拱了拱手道:“实在是因为大都督府门前街道堵塞得厉害,只有我勉强挤了过来。二位娘子和太真小娘子,还有司马先生都在后头。” 那两位金枝玉叶怎么会在这种时候来云州,而且竟然还带了司马承祯和玉奴 赤毕忍不住暗自叫苦,然而,此刻最重要的却是立刻把人迎了进来安置。于是,他几乎想都不想地回头对那卫士吩咐道:“立时召集府卫” 刚刚那卫士眼见得来人只对赤毕说了一句话,这位杜士仪身边的府卫大头子立刻勃然色变,甚至吩咐召集府卫,他哪里敢违逆,当即再次反身进去传令。随着全副武装骁勇善战的精锐府卫杀气腾腾地出了都督府,原本显得很有些嘈杂的大街立时安静了下来。 扫了一眼那些噤若寒蝉的人,赤毕想起杜士仪之前戏言,紧急军情走后门,这前门再容这些闲杂人等堵上一个月,也好衬托一下云州的人气,随后就把市易司和缉私署迁到邻近的里坊,然后开始正式整顿云州城内行车行人的秩序,他不禁在心中苦笑。看今天这阵仗,幸好是没挤出什么事,杜士仪的那番计划看来是要提前了 “都督府接到密报,有巨盗潜入云州,妄图横行不法。尔等各自归家,都督府今日戒严,搜捕巨盗” 闻听此言,众人顿时一片哗然。可见识了杜士仪的铁腕,纵使暗自腹诽,人们也不敢不信,更不敢明着抱怨,只能不情不愿地在府卫调拨指挥下,往东西两面渐渐退去。很快,刚刚还被前后堵得不能动弹的玉真公主那一行车队,总算也终于脱困了。在驱赶了周围的人之后,只留下可靠的人驻守在都督府门前大街上,赤毕到了第一辆马车前头,却看也不看马车中的人,只用淡然的口气吩咐道:“杜长史今日出城去了,贵主和夫人亦不在都督府,各位远道而来,请先入都督府休息。” 马车左右随从中虽有人露出不满的表情,但知道主人和杜士仪关系非比寻常,谁都不敢多言。须臾,三辆马车便缓行到了都督府门前停下。随着一行人簇拥着当中的四人进了里头,紧随其后的赤毕大步上了台阶后,便突然一个转身吩咐道:“按照我刚刚的吩咐,全城戒严,搜捕可疑人等。不登籍者,形迹可疑者,全数先拿下勘问。” “喏” 随着一拨拨府卫鱼贯出去,赤毕轻轻舒了一口气,这才转身快步入内。当进了仪门,发现那几个让人无比头疼的客人正闲庭信步地指指点点说说笑笑,他不得不深深吸了一口气,旋即摆摆手屏退了其他人,上前深深行礼道:“拜见二位贵主,司马宗主。适才人前不得不虚词遮掩,有失礼数,还请恕罪。” “我们不请自来,你是杜十九郎最得力的心腹,小心一些也是应当的。”金仙公主一身极其简朴的胡服,微微颔首后就笑道,“这还是我第一次走得比北都太原府更远。你也不必太担心,此事圣人是知情的,至于司马宗主,此来是散散心,我们不会停留太久。” 这不是停留久不久的问题,而是现如今的云州很可能立时三刻就会燃起战 尽管因为杜士仪的信任而知道这很少有人得知的紧急军情,但赤毕实在不好就这么对这些风尘仆仆的尊贵客人吐露实话,只好唯唯诺诺答应了一句。等到刘墨出来,看到这么一行客人同样傻了眼的时候,他想了想便开口说道:“都督府虽经营建,但仓促之间,能待客的房间怕是难以立刻整理出来。还请各位到夫人的寝堂暂行歇息,我这就让人去准备酒饭。” 等到进了云州都督府内王容那布置简洁的寝堂坐下之后,见赤毕匆匆离去,伺候的婢女也一时未来,司马承祯便若有所思地说道:“看来,我们似乎来的不是时候。” 此话一出,玉奴登时委屈得眼睛蒙上了一层雾气:“司马祖师,难道师傅不愿意见到我们?” “小笨蛋,师尊是说,你师傅现如今大概正要面对什么困局,所以咱们来给他添麻烦了”玉真公主无奈地摇了摇头,见玉奴恍然大悟,旋即又担心了起来,她便冲着金仙公主疑惑地问道,“阿姊,我们过太原府的时候,不是听说云州一片欣欣向荣之态么,怎会有麻烦?” “我又不是宰相,我怎么知道。”金仙公主苦笑着一摊手,面上亦是流露出了狐疑,“突厥如今甚是安分,奚族亦是频频往来互市,契丹还隔着老远,云州会有什么样的麻烦?” 话音刚落,外头便传来了一个清亮的声音:“云州都督府记室陈季珍,求见二位贵主,司马宗主” 第五百七十五章 大敌当前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记室一职由东汉开始,一直延续了数百年,一直到唐初,都督府仍然有记室参军一职,随后在武德年间废除。即便如此,那些地方官上任之后,在身边掌管文书的幕僚,往往仍然会冠以记室之名,甚至有的官员用聪慧识字的婢女掌管机要文书,上下人等则尊称一声内记室。而像杜士仪这样,精心培养的首徒当成记室来使唤的,不能说后无来者,可前头还真没几个古人。 一来师徒名分乃是君臣父子之外的又一大伦,有学问有才能者不会轻易收弟子,而门第高的也不会轻易拜师,更不消说在求学之外,为师长掌管机要文书了。如陈宝儿这等出身乡野,别说上溯三五代,就是十几代之内都找不到一个做官的祖先,这种比寒素更寒微的出身,等闲难以觅得良师。所以,别说杜士仪在让他掌管文书之外,近来还差遣得他满云州城跑,整日里几乎没喘口气的功夫,可他一点都不以为苦。 此时此刻,进了寝堂的他恭敬地向金仙公主玉真公主和司马承祯行过礼后,正要开口说些什么,突然就只听得耳畔传来了一个清亮的声音。 “师兄怎么瘦了这么多?”玉奴只有陈宝儿这一个师兄,对他素来亲近,脱口问了一声后,见陈宝儿有些尴尬,她不禁低声嘀咕道,“之前还听无上真师尊说,云州粮价腾贵,难道是师兄也不能吃饱肚子?” “太真”玉真公主一时又好气又好笑,只能喝住了小丫头的胡思乱想,这才和颜悦色地向陈宝儿问道,“可是初到云州,你家杜师日理万机,连带你也忙得不可开交?” “恩师是日理万机,我只是瞎忙活。”陈宝儿赶紧谦逊了一句,这才整理了一下心情。从赤毕那儿乍闻这几位莅临云州时,他确实又是惊愕又是担心,此刻知道守在外头的是玉真公主的贴身侍婢霍清,以及司马承祯的从者司马黑云,不虞外人听见,他便实话实说道,“恩师去看王将军的操练了,固安贵主则是和师娘一块去利人市了,至于各位参军,连日以来也忙得不可开交,故而各位莅临也没能好好迎接款待。实在是因为……云州城近日之内很可能会又有一场战事” 这个答案尽管在金仙公主玉真公主和司马承祯的猜测范围之内,但入城之后眼见得四处大兴土木,百姓神采飞扬的样子,再加上他们都是对时势颇为了然的人,总觉得不太可能。此时此刻,玉真公主的第一反应不是别的,而是脱口而出问道:“莫非杜十九郎又要行险?” “这我就不知道了。”陈宝儿老老实实摇了摇头,“这次不是杜师定计,他把应战的事全数交给了王将军。” 王将军?王忠嗣?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交换了一个眼色,想起从前曾经在禁宫之内也见过的那个少年,两人都有些纳闷。杜士仪就那么信得过王忠嗣? 几位贵客莅临的消息,赤毕并没有贸贸然去知会杜士仪,因而,后者直到回了都督府后,方才闻讯愕然直奔寝堂。一进屋子,他就看到王容正笑吟吟地揽着玉奴,固安公主则是和玉真公主金仙公主同榻而坐,至于司马承祯,则是拉着陈宝儿在一边不知道说些什么。 倏忽之间,所有人都抬起了头,玉真公主竟是第一个嗔怒道:“杜十九,实话告诉我们,真的要打仗么?” “虽然我欢迎二位观主和司马宗主随时到云州赏玩,但这次,各位这不速之客还真是来得不是时候。” 杜士仪见固安公主和王容也用关切的目光看着自己,他方才轻轻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王忠嗣已经趁夜带着兵马出发了,他带走的是千余人的云州军马精锐,因为此前探马得报,突厥郁射部、艺失部、卑决部三部,已经集结起来兵向云州了。王忠嗣定下的是设伏围杀,侯希逸和罗盈都跟随而去,白登山中王家人也会派出精锐子弟兵,约摸会有一千二百人。如今云州城中所剩的,除却百姓大约四千人,便是阿姊所有的近半护卫四百人,以及府卫百人。” “突厥人前次还上表卑辞求娶我大唐公主,现如今竟然会这么大胆子?”金仙公主终于意识到此刻的云州城内防卫空虚,一时不禁又惊又怒,“他们是真的以为大唐在河陇抽不出手,不会对他们如何?” “目下看来,也有可能只是三部首领受人挑唆,利欲熏心。”杜士仪不等玉真公主发问,就接下来回答了她没有问出口的另一个疑惑,“和云州相邻的朔州是有大同军,蔚州是有横野军,但当初我和张丞相分别去安抚同罗部和拔曳固部的时候,就知道这些铁勒人中有不少都想着去投突厥,与其调动这些军马,让铁勒人生出不必要的心思来,还不如设法自行解决。毕竟,在此之前只是有这么一个迹象,我禀报上去也为时过早。万一被人斥之为危言耸听,那却大没意思。” “君礼说得不是没有道理。”司马承祯活了大半辈子,是在场第一个摆脱了惊愕情绪的人。他若有所思地捋着几缕长须,突然开口问道,“城外设伏,御敌于国门之外,这确实是一条好计。可我进城时看过云州城的城墙,北面和东面西面已然颇具高度,唯有南面似乎还不曾修整完成。” “确实如此。”杜士仪坦然点头承认,“这是因为之前陛下曾有吩咐,先内而外,否则一旦大修城墙,未免会让突厥人生出异动。所以,御使民夫修建城墙的同时,城内各处亦是百废待兴,因南面是向着朔州,故而城墙的修建放在最后。原本我是打算在入冬之前修葺完成,却没有想到这次袭扰会来得这么快。” “我一介世外之人,不懂这些军务政略,但我想说,你既然觉得那突厥三部受人挑唆,那么,倘若他们只是明面上的军马,而另外还有一支军马兵锋直指云州则如何?”司马承祯见在座众人一时尽皆为之色变,他就一摊手笑道,“我也只是随便说说,想来云州尽管复置不过大半年,但城墙城门好歹修葺过了,突厥善于野战,攻城应该总不会那么快。” 这话除了懵懵懂懂的玉奴,就连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这样养尊处优的金枝玉叶都不相信。倘若夷狄不懂得如何攻城,那吐蕃如何攻破瓜州,之前骨咄禄势大的时候,怎么会搅得河东河北不宁,一连破城众多,那么多刺史甚至都督为之死难?就连契丹,也曾经挟大胜之势拔下营州,把大唐的安东都护府当成了自家后花园。 杜士仪在同意王忠嗣的设伏提议的时候,并没有忽略过其中风险。但是,他在云州重建的事情上花费了巨大精力,明知道不可能得到邻州的兵马援助,便只能选择行险一搏。此时此刻琢磨着司马承祯的话,他突然沉声问道:“牛皮关那边,这些天可有消息?” “没有。”每天负责整理各种文书的陈宝儿很确定地摇了摇头,“每日行文通报都是老三样,并无特异之处。” 牛皮关还在白登山以东。在成功收服了白登山上的数百人之后,杜士仪便在云州东面的青坡道这条古道上重设牛皮关,从云州少之又少的兵力中挤出了百人戍守在那儿,每日通报是否有军情。然而,因为西面是蔚州,牛皮关一直都平安无事,戍守的将士们也颇为轻松,他也就自然而然忽略了这一头。 “如若牛皮关有失,那么……来犯的人极有可能便来自于奚族” 见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自己,曾经两度作为饶乐郡王妃的固安公主登时紧紧蹙起了眉头。相较于大唐,奚人不是弱了一星半点,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的野心。否则,当初李大酯李鲁苏兄弟何至于和幽州军大战连场,一时轻敌的幽州都督孙俭期甚至于脆失陷敌阵。她仔仔细细回忆了一番奚族各部在饶乐都督府中的位置,最终沉下了脸:“阿会氏大多群居于奚王牙帐周边,而向来与阿会氏亲近的处和部则是和吉哈默所在的部落一样,距离云州近一些。自从阿弟你任云州长史,奚族商团不断,甚至连零星的突厥人和契丹人都曾经出现过,但处和部确实不曾出现过。倘若真的奚人也要来插一脚,那么,处和部可能性最大。” “杜师,就要入夜了,四面城门已经关闭。” 听到陈宝儿如此说,杜士仪盯着宵禁钟和闭门鼓,最终轻轻吸了一口气:“城中留一百府卫巡查,其余上四面城墙巡查。宝儿,你去见各坊里正,立时给我每坊召集四十青壮紧急预备。” 尽管未必是今夜,但有备无患他既然已经决定即日起关闭城门,那就不虞城内混入探子递出消息去 然而,他正要往外走,身后突然又传来了司马承祯的声音:“君礼,虽说初至云州便逢战云密布,但我这老道清修打坐了一辈子,这会儿也想跟着去看看这座北魏都城,容我登城墙一观如何?” 杜士仪闻言一愣,正要劝这位上清宗主打消这样的危险念头,下一刻,他就发现司马承祯的脸上没有半点戏谑,反而有一种说不出的郑重,思来想去,他最终点了点头道:“好,只不过夜黑风高,还请宗主小心。” 第五百七十六章 死战之动员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相比当年赫连勃勃的统万城,云州的四面城墙原本不逊多让。即便这里一度被废弃了四十余年,但当初云州还在大唐手中时,修补的就是北魏建都时的夯土城墙,坚实的基础让杜士仪少用了很多功夫。再加上云州位于北方,雨水本来就比江南稀少,北面城墙上最底下的那些北魏旧城垣,纵使大力士用锥子也不过能扎出浅浅的小洞,更不要说是其他破坏手段了。 然而,当年北魏迁都洛阳之后,为了断绝鲜卑贵族的北归心愿,孝文帝曾经一度下令重建故都平城的南城墙,将其面积进行了缩减。尽管此事并未完全完工,但历来云州御敌都是旨在北面,唐初打刘武周之后,一度又再次将云州南墙毁却,可以说,整座云州,最新的也就是此处了。 对于城墙来说,最新并不意味着最牢固,就好比此刻司马承祯跟着杜士仪巡视了四面城墙,最终来到南墙时,眉头也不禁紧蹙了起来。他善于相面却很少对人卖弄,更不要说卖弄推休咎这种神乎其神的手段了。然而,杜士仪却注意到了他一再看天色的举动,最终忍不住问道:“司马宗主是在观天象?” “月落星沉,岂是人力能够计算的,更何况我又不是当年那位赫赫有名,写下《乙巳占》的李太史。那次你成婚之日,正逢彗星犯紫微,陛下急着召见我,结果我又没本事抢太史令的职责,还不是人家怎么说,我怎么圆?”司马承祯不以为意地一笑,见杜士仪先是愕然,旋即恍然大悟,想是明白了那日金仙公主玉真公主固安公主都被绊住的缘由,他这才笑道,“我在山间隐居了几十年,不擅星相,但对于观云,却有些经验。我在天台山的时候,还记录了一本观云录。” 都说老马识途,很多经验丰富的农人牧人,常常能够分辨各种云的变化对天气造成的影响。然而,会和司马承祯这样详细记录,而且还著书分析的,大约就是凤毛麟角了。所以,杜士仪立刻警醒了起来,忙开口问道:“那宗主如今可是观云有所得?” “否则你以为我为何要反客为主,大半夜的,硬是搅扰你带着我这老朽四处奔走?”司马承祯见杜士仪恍然大悟,他想了一想,最终开口说道,“你们商量出的战略大计究竟是怎么个安排,我这方外之人不想知道。但从白日抵达云州,到此刻我所见的云而言,恐怕一日之内,这天气便会骤变。至少有五成可能,一日后就会下雪。” 下雪?这个时候下雪?在这个云州城上下军民在高价籴米的情况下,发疯似的刚刚几乎秋收完毕的时候下雪?这怎么可能 如果不是因为司马承祯绝非信口开河的人,杜士仪绝对不会相信。但是,六月飞雪绝非只有窦娥冤,更何况七月,尽管几十年甚至上百年一遇,但绝不是碰不上的。五成可能下雪的几率对于眼下的云州城来说,绝对是不容忽略的于是,他转身凝视着司马承祯,再次问道:“宗主,你的意思是不是,即使不下雪,这天气也会一瞬间天寒地冻?让人措手不及?” “骤寒的可能,应有七成。眼下这会儿,风向就已经变了。” 风向的变化,根本没有留心白天刮什么风的杜士仪根本没有察觉到,但是,他既然把用兵交给了王忠嗣这样的专家,那此刻,他就决定相信司马承祯的观云之术。可是,一想到天气骤寒也会给云州军马带来非同小可的后果,当从此刻尚还平静的城头下来,他立时把司马承祯送回了都督府,旋即招来了最信得过的赤毕,命其火速前往知会王忠嗣。想到他有意把之前和契丹交易的毛皮囤了许多在白登山上,他少不得又让人去通知王培义预备支援王忠嗣,最后方才差遣人前往太原府报信。 毕竟,如今的并州大都督府尽管变成了北都太原府,可还是凌驾于整个河东道各个州县之上眼下不会再有人怀疑他是危言耸听了。至于太原尹以及太原府的属官们是否知道金仙公主玉真公主和司马承祯过境,眼下又是个什么反应,他就顾不上了 他记得很清楚,当初汉高祖刘邦被困白登山的时候,便是连日雨雪不断,以至于最终陈平之计固然使得匈奴退兵,可汉军依旧损失惨重。只希望王忠嗣能够把他的提醒听进去,及时用上白登山中囤积的那些毛皮御寒。 因而,等到一个人回到都督府和衣而眠,一整个晚上只对付了两个时辰的觉之后,他在迷迷糊糊醒过来之后,竟是睡眼惺忪地披着衣服趿拉着鞋子来到了窗前,只是那么推开窗户一小会儿,他便敏锐地感觉到那股扑面而来的寒意。确实降温了,尽管还不算太冷,但越发佐证了司马承祯的推断。 在天寒地冻的天气里,打一场云州保卫战么? 等到回身整理了一下身上衣裳,又套上了那绯色的官袍,杜士仪便沉声吩咐道:“来人” 随着一个人影推门进来行礼,杜士仪不禁愣了一愣:“霁云?怎是你?” 和他给陈宝儿起了学名,却依旧习惯性地昵称其为宝儿不同,自从正式给南八起了学名南霁云,杜士仪便一直都用霁云二字呼之。此刻,南霁云低头捧上了茶盘,随即低声说道:“赤毕大叔出城公于,其他人也各有各的职责,只有我闲着没事于,既为近卫,自当随侍杜长史。” 尽管这话乍一听仿佛没什么问题,可细细辨别,杜士仪却听出了一股不甘心之意。他也不说话,只是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这个少年,直到南霁云面上涨得通红,他方才淡淡地问道:“怎么,是觉得我不放你去随军出战,所以心中不服?” “霁云不敢”南霁云一下子抬起了头,咬了咬牙说道,“是霁云武艺不精,军略不通,再者又从未经历战阵……” “不,战阵你已经经历过了。那一天晚上的夜战,你生擒贼首,功劳不小,之所以未曾酬功,因为斩杀马贼之首,算不上什么大功勋。但是”杜士仪打断了他的话,回转身到主位上坐下,这才问道,“你就没想过,如今的云州城还有多少人?” “这”南霁云先是一愣,随即一下子脸色就变了,“长史的意思是说 “云州如今几乎就是空城,而且,当初的诱敌之计是不可能再用了,毕竟,如今云州城居人已经有四千,腾不出从前那么大的地方来一场关门打狗最重要的是,云州城内所剩下的军马,比之前那一夜更少此前以多打少,尚且死伤不少,更不要说眼下除却突厥三部,更有可能还有兵马来犯。如果到了那时候,四面城墙,王将军罗将军侯将军全都不在,你以为云州城内,除却贵主与我,还有何人能在矢石之中可独当一面?” 南霁云只觉得胸中一股血气直冲脑际,竟是疾步上前,脱口而出道:“我 “很好,有志气”杜士仪见其立时露出了振奋的表情,不禁莞尔,“好了,从今日开始全城戒严,随我登城墙” 司马承祯尽管并不是能掐会算,但他猜测的除却突厥三部的另一拨敌人,在这一日云州大白天照旧四门紧闭后,终于在晌午时分现身。尽管毗伽可汗曾经在和大唐使臣的交谈中,轻蔑地视奚人契丹为奴狗,但三族之中交战之外,投奔吞并也很不少,所以此刻看着那一支逾两三千人服色乱糟糟的军马,杜士仪一时半会难以分辨出究竟是哪一族的人。 当其中打头一名骑手一箭射上墙头,尽管只是试探性地一箭,但那横贯二百步的一箭,杜士仪身边的南霁云立时为之色变。准头暂且不说,但他如今尚未有如此臂力他虽有名师,却所学时间太短,而且家中贫穷,身量还是这几个月在云州方才蹿高长壮……可是,即便有这样的自知之明,看着那一箭而来的威力,他仍然生出了难以抑制的跃跃欲试。这便是战场,这便是守家卫国的战场 而这种变化,杜士仪自是看在眼里。眼下的南霁云毕竟还不是张巡身边最得力的心腹大将,还不是那个因贺兰进明拒绝出兵援助,怒起离城回身怒射佛塔,半支箭深没塔身,箭法几乎可堪称为无敌的睢阳名将,可终究那股豪气已然扎根于心中 目睹那铺天盖地的箭雨往城墙倾泻了下来,避入箭楼的杜士仪见投石机已经开始运作,便对左右厉声喝道:“各位身后便是云州,便是你们的妻儿老小 守则生,退则死只要守住半日,王将军便会回师,届时便可让敌人首尾难顾” 此刻随他左右的,原本就是固安公主精挑细选出来最忠心耿耿的狼卫,以及他的随从护卫中跟从最久者。那齐刷刷的轰然应诺在铺天盖地凌厉的箭镞破空声中,立时传入了在城墙上惶然难安的士卒们耳中。 尽管云州城复置至今不过大半年,但有圣意在,杜士仪却早早划定了整整两个里坊作为工坊,招募到的所有工匠都群居其中。他给予了这些工匠最好的待遇,但却暂时限制了这些人的自由。因此,床弩他还来不及立时三刻大规模生产,但投石车他却早早预备好了整整二十架,石弹也预备了一定的数量。今晨开始的组装并没有耗费太多时光,但在抛射的箭雨之中发射投石,已经足以让从未真正经历过战阵的士卒们产生了深深的恐慌。 城内大部军马都已经出城了,他们只得区区数百人,真的能够守住云州吗 就在这时候,一个个箭楼中传来了接力一般的吼声。 “杜长史令各位身后便是云州,便是你们的妻儿老小,进则生,退则死 只要守住半日,援兵就来了” 在这一个接一个,在战场上依旧难以掩下的吼声中,想到杜士仪在此前颁下的犒赏令,随着一个个老兵冒着箭雨来回巡查号令,城头的士卒们终于渐渐镇定了下来。 没错,城外还有之前王忠嗣拉出去操练的千余兵马,只消回师,便能让这支突然来攻云州的军马首尾难顾 云州城中,从昨天的赤毕在玉真公主等人抵达都督府时下令全城戒严搜捕巨盗开始,再到坊间里正召集青壮预备,百姓们便已经察觉到了几分不同寻常的意味。尽管云州和其他州县一样都有宵禁,可杜士仪治下固然有杀伐果断的一面,但大多数时候都异常亲民,端午节的时候,都督府甚至还曾经在门前如同佛门施舍一般派送小粽子,让不少人都欢喜了一把。此次陡然之间出现的紧张气氛,顿时如同沉重的阴云压在人们心头。 于是,那城外的箭镞破空声和喊杀声,在印证了人们隐忧的同时,也让不少狂躁的人再也受不了了。和都督府所在的坊相邻的里坊中,一个粗壮的大汉在连续急促的敲门声中,开门看到满面惶然的里正时,便禁不住反身对屋里一位老者破口大骂道:“什么分地,什么官给屋宅,我就知道天底下不会有这么好的事安安心心在朔州当咱们的佃农有什么不好,就算苦些,也不会丢了性命什么故土难离,朔州才是我们的家乡,回来云州就是找死” 听到这话,里正身后奉命召集青壮以备城防的陈宝儿顿时心里很不好受。尤其是见那大汉竟是气性发作上来,一把上去把那老汉揪了出来,又是好一阵诅咒喝骂,甚至还要对老者动手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了,一个箭步上前抓住了那大汉的右手,厉声喝道:“住手” “怎么,云州都要守不住了,现如今你还有功夫管我的家事?”陈宝儿几乎可算得上是王忠嗣之外,云州都督府中曝光率最高的人了,可此刻人人尊称一声陈记室或是陈小郎君的他,却反而惹来了那大汉更轻蔑的目光,更刻毒的讽刺,“乳臭小儿,有功夫管闲事,还不如回都督府猫着发抖” 然而,他本以为一下子就能甩开陈宝儿的手,可运足了力气,那只看似瘦弱的手却依旧紧紧箍着自己的手腕。恼羞成怒的他正要还击,却只觉得肩膀传来一股大力,待要反抗之际,腹部又是一阵剧痛,竟是径直被倒摔在了地上,跌了个七荤八素。这时候,他才发现四周围还有好些青壮,人人的脸上都写着惶惧不安。 “谁说云州守不住?”陈宝儿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在一瞬间变得无比尖利,“杜长史亲自上了防御最为薄弱的云州南城,贵主亲临北城督战,其余两面城墙,云州都督府的几位参军都已经赶过去坐镇了只不过是区区一两千虏寇,攻不进云州如今召集你们,不是为了让你们去送死,军伍中人既是享受募兵的军饷,家中更享受各种免租庸调的优惠,自然会奋战到最后一人,你们只是负责预备沙袋倘若虏寇入城,结局会如何?杜夫人一介女流,尚且在城中安抚人心,这时候只会怨天尤人,你还是不是男儿” 这连番话说得那躺在地上的汉子哑口无言,而刚刚被他激烈的言辞说得作声不得的老汉,突然使劲顿了顿拐杖,一时老泪纵横,竟是带着哭腔说道:“当人佃户是有命在,可没有兵灾却有水灾旱灾,更有人祸,你扪心自问,你几个弟弟是怎么死的,你家媳妇是怎么死的?初到云州分房分地的时候,你是怎么高兴的,你是怎么说的,现如今却来说这种丧气话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你要是不愿意充役,我这把老骨头替你去” 四周的青壮听着这对父子的话,又想想陈宝儿的话,眼见得那至少六十出头的老者忿然一丢拐杖便要加入自己的行列,也不知道是谁脱口嚷嚷了一声:“万一云州城破,大家谁都讨不了好,这时候还说什么怪话之前那股马贼如此凶悍,还不是被杜长史用计剿灭了?当兵的能拼,我们也能” 随着一个两个三个的附和,原本不情不愿被征召起来的青壮终于迸发出了血气和决心。而犹如陈宝儿跟屁虫似的唐振和唐岫看到陈宝儿目送里正急急忙忙带着这些人离开,唐振不禁小声用很不纯熟的汉语问道:“小郎君,真的能守住吗?” 陈宝儿看也不看地上那个呆若木鸡的汉子一眼,用尽全力迸出了一个字:“能” 见上下一时精神大振,他就立时吩咐道:“城墙上的将士们浴血奋战,还请各家老弱妇孺开灶准备吃食,并预备随时接应伤员” 都督府中,固安公主亲临北城墙督战,王容亲自前往城中安抚百姓,而王翰崔颢郭荃亦是各有各的职责,唯一留在都督府的,就只有重伤初愈,杜士仪下了死命令一定要留在府里的王泠然了。尽管王泠然和玉真公主也颇为相熟,可此刻着实不知道怎么和这些无意间要经历一场最大惊险的金枝玉叶们相处,只能借着巡查都督府的借口躲开了。因此,听着那依稀传来的喊杀声,玉真公主不由得紧紧搂住了玉奴。 “无上真师尊,师傅不会有事吧?” 听到玉奴这一问,玉真公主不禁苦笑了一声,但最终还是打起精神道:“你师傅福大命大,碰到多少险境也轻轻躲过,不会没事的师尊,你说是不是 见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连带玉奴都用期冀的目光看着自己,司马承祯不禁摇头叹道:“杜十九郎确实不是早夭之相,你们就放心吧。” 嘴上这么说,他心里却不由得轻轻念诵着老子的道德经。可是,在真正金戈铁马的战场上,面相也好命理也好,并不是一切的主宰。只希望他没有看错 金仙公主终究年长些,见玉真公主满面忧切,玉奴则是呆呆的,她便有意活络气氛道:“元元可还记得,当初阿兄和姑母携手夺宫的时候?那一次,我们等在阿爷的王府中,心里都怕极了。那时候,喊杀似乎更大,府中上下的气氛更沉闷。那时候,我曾经对你说,倘若失败,别说阿爷姑母和阿兄,我们俩也再没有未来了。” “阿姊”玉真公主不由得眼睛一红,见金仙公主含笑对自己点了点头,她方才深吸一口气打起了精神,“没错,那样的大风大浪我们也见过,如今算得了什么霍清,你去告诉王泠然,倘若城中还需要人弹压安抚,我就和阿姊一块去既然来了,总不能就当个吃闲饭的”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然而,夷狄之兵远自夏商周,就陷没过中原的城池,更不要说如今攻城云梯早已用得纯熟的现在。既然早已料准了云州最大的不足就是缺乏训练有素的兵卒,这一支骤然来临的军马在两轮箭羽过后立时攻城。果然,城头上除却投石车和滚油,就只有稀稀拉拉软弱无力的射箭回击,这更是坚定了城下领兵主将郁罗于的信念。 天黑之前,云州必下到那时候,哪怕那些突厥人打赢还是打输,他们都是最终的胜利者 因此,他一挥长刀,几乎是扯开喉咙用突厥语大吼道:“攻入云州城后,大掠所得,各归本人所有” 历来草原各部征战,下头的兵卒纵使劫掠到了好东西,也都会最终落到了上头王公贵族的腰包。因此,此话一出,早已听闻云州富庶流油的士卒们登时被刺激得嗷嗷直叫,一个接一个的人前赴后继地沿着云梯往云州城直扑了上去。尤其是最为低矮的南面城墙上,更是密密麻麻整整架着一二十架云梯,尽管不时有云梯被推落,不时有人从高高的云梯上跌落,但下头更多的人依旧红了眼睛似的一心往上爬。 随着第一个人跃上城墙,下头的军马顿时发出了大声欢呼。可就是这一刹那间,那人还来不及为自己成为第一个登上云州城墙的人而高兴,就只见胸前寒光一闪,紧跟着,城下的人便清清楚楚看见,一截枪尖从他后背显露了出来。随着那枪尖倏然缩了回去,那个刚刚还被众多人认为是幸运儿的家伙,便径直从高高的城墙上摔落了下来,犹如一块重重的石头狠狠砸在了地上。 几乎与此同时,其余几架云梯上,也有人跟着跃上了城头,可随着一根灵活得犹如灵蛇的枪杆子前后一架,立足未稳的他们竟是被硬生生逼落云梯,而逼退他们的少年挟着这先后两击之威,大声喝道:“全都打起精神来,死战不退” 第五百七十七章 守城之战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死战不退 南霁云在大声嚷嚷了这四个字时,只是凭着一腔血气之勇,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完成了人生中的第一次杀戮。 前一次袭杀马贼时,他在黑灯瞎火之中第一次开张就是遇到那身为马贼首领的髭须大汉,结果本能地留了人活口,其后战局大定,他也就没了施展的机会。如今在这形同血肉杀场的城头上,尽管他用行动激励了士气,却禁不住敌军源源不断地死命爬上城墙,一时城头已是鏖战处处。手舞长枪的他已经完全忘记了什么招式,什么章法,竟是真正领悟了杜士仪传给他那一卷《阴符枪谱》上的一字真义。 扎 不管是谁,不管多么凶悍,不管全身浴血的南霁云已然多么疲累,竭尽全力御使那长杆大枪的缘由只有一个,那便是把敌人一枪扎死他忘记了自己的枪尖曾经扎透过多少人体,也忘记了自己在答应杜士仪死守南墙时,曾经承诺过什么话,他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不能退后半步。然而,当他奋起余力,最终又是一枪扎透了面前敌人的右胁,将人猛然顶在城头最终掀落了下去的时候,他终于发现自己已然陷入重围。 他已经分不清面上是血还是汗,只是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然而,目光所及之处,城头处处苦战,几乎没有人能够腾出手来援。而在他根本察觉不到时光流逝的苦战中,他的腿脚已然疲软,他的手腕已然无力,然而,那股从胸口一直往上涌的血气却始终没有低落过。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用左手一把扯下一截袍角,的倏然右手一翻,被血染红的枪尖再次穿透了一个趁势杀来的敌人,在城头上再次留下了一具倒伏的尸体。 见他依旧如此悍勇,还剩五六个人的包围圈中,登时人人为之色变。 然而,一枪震慑群敌的南霁云却并没有用刚刚撕下的袍角来包扎伤口,而是一点一点牢牢地将他缠在了持枪的右手上,最后更是飞快地将布带缠在了枪杆上,竟将人和枪裹成了一个整体。想起自己那位甚至没有留下大名的枪法师傅曾经说过的一句话,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低吼道:“枪在人在……杀” 尽管周围的人大多不懂得汉语,但南霁云的这一姿态他们却看得明白。死在这凶悍少年枪下的人少说也有十余,谁都想拿命去搏富贵,可谁也不想把命送在这里。因此,见南霁云不进反退,随着那个杀字,分明人多势众的他们竟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 便是这微妙的一步,南霁云却只觉得气机牵引,整个人平添五分战意,竟是一抖手腕,整个人如同电射一般朝对方冲了上去。那一刻,已然受伤不浅的他完全撇开了什么伤痛,什么战局,整个人的精气神都投入了这有去无回的凌厉一枪中,眼神中流露出了难以名状的狂热。 身后刀锋及背的时候,他的枪头已经穿透了重重倒影,准确无误地一击贯穿一人,紧跟着枪尾弹地,枪尖灵活地回身攻左,在对手愕然之色乍然浮现上脸的一刻,枪尖已然再次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透胸而出。几乎是一刹那间,他一个缩身避过了身后一刀,又借着枪尾抵地的强大弹力骤然凌空后翻,在一举突破了前方阻截,后方追杀的同时,挥枪一横一截,险之又险地挡住了身侧攻势,继而一挺手腕又是猛然一扎。 随着第三具人体颓然倒地,加上此前被杀的一人,刚刚将南霁云围住的七人已经只剩下了三人。他们已经忘了刚刚主将的许诺,彼此对视一眼后,竟是亡魂大冒地连连疾退,仿佛面前那浑身是血的少年不再是敌人,而是煞星似的。直到看见拄枪而立的南霁云摇摇欲坠之际,他们方才复又生出了侥幸之心。 可是,随着其中一个按捺不住贪功之心的人持刀揉身而上,继而只听一声沙哑的叱喝后,就被那同样满是鲜血的长枪死死钉在了地上,另两人终于再也忍不住心头惶惧,竟是大嚷一声直接往自家云梯扑去,赫然打算逃遁,可此举却硬生生逼退了云梯上急着攻城的人。 这一乱,两架云梯登时再也架不住了,竟是在下头人焦急恐惧的叫嚷声中,从高高的城墙上径直后坠,在重重的声响声中,于地上砸出了老高的烟尘。而刚刚在两架云梯上的八九个人尽管有的还能抽搐,但大多数人已然不活了。 尽管城头激战的这一幕,城下看不分明,但两架云梯的损失却是所有人都看在眼里的,尤其是发觉城墙上为之精神大振欢呼不止的时候,今次奉命领兵的郁罗于禁不住眯缝起了眼睛。就在他伸手摸向了腰间大弓的时候,就只听有人大叫了一声。 “起风了” 为了掩护攻城,郁罗于最初下令用了几轮抛射压制城头兵卒,但此后便渐渐发现效果不佳。此刻听到这一声起风了,抬头一看,发现稀稀落落的箭支被大风吹得毫无准头,甚至有的还斜斜落向了本阵,显然还有误伤的危险,他的脸色渐渐阴沉了下来。此时此刻,他突然看向身边的近卫问道:“北东西三面如何?” “北东西三墙太高,云梯不够长,难以登城” “哼,云州城内只有区区数百人,竟然难以成功” 郁罗于心头大怒,冷哼一声后再看渐渐昏暗下来的天色,却不禁有些踌躇。他没有想到云州城竟然会突然关闭四面城门,但自忖所带的兵马异常充足,更不相信云州之前派出去的区区上千兵马能够真的将突厥三部联军吃掉,他最终做出了决断:“先行退兵,扎营,明早一鼓作气,拿下云州城给我看住云州四面,不许放出一人一马” 随着一度攻上城头的兵马渐渐退下,攻城云梯一架架撤了下来,劫后余生的云州南面城墙登时呈现出了一片惨乱场面。尽管这里足足有两百余人,其中更有五十狼卫,但在那一次次惨烈的攻城和守城的拉锯战中,地上散乱着众多尸体,而活着的人也几乎全都是遍体鳞伤,此时此刻只能疲惫地瘫软在地上。当一个个青壮鼓足勇气登上城头,看到这惨烈的一幕时,胆小的人惊呼出声,甚至还有人被这尸山血海的一幕吓得坐倒在地,呕吐连连的更是不在少数。 刚刚几乎耗尽了精气神的南霁云见有人上来摇晃着自己,几乎本能地想要攻击,但手腕已然又沉又累。等睁大眼睛看清楚身边那仿佛是友军打扮的人,他方才蠕动嘴唇问了一声:“敌人……退兵了?” “暂时退了,暂时退了,多亏了南将军” 听到这话,南霁云咧嘴露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容,随后才努力地纠正道:“我……不是将军,我只是……杜长史的近卫” “但刚刚杜长史匆匆赶去西城的时候,大伙都听到杜长史将此地城防交给了你”那说话的士卒同样是脸上一道长长的刀疤,一瘸一拐异常凄惨,但此刻却笑得格外灿烂,“南将军真是好样的,死在你枪下的至少有十几个” 南霁云见又有人上来手忙脚乱地给自己敷药裹伤,他不禁想起了叔叔南胜。南胜如今是固安公主的近卫,也不知道固安公主那边如何了。 想来,那位贵主也绝不会呆在公主府中,一定会和杜长史那样站在前头。南墙战事那样激烈,幸好他硬是讨下军令状独揽了这里的防务,没有让杜士仪虚耗在此。他还曾经为不能跟着王忠嗣他们出征而遗憾,可幸好他没跟着去,否则今日这一战若是错过了,若是云州失陷了,那他就是今后再百战百胜,也挽回不了 而当杜士仪重新登上南面城墙时,闻到风中那股浓重的血腥,看到四处死尸处处的时候,他也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此前西城那边接报竟是使用了投石机,甚至一度损毁了城中民宅,在南霁云的主动请缨镇守下,他不得不赶往坐镇,谁知道南城就在那接下来的两个时辰中,经历了一场最可怕的血雨腥风洗礼。当他来到了南霁云的跟前时,却只见这年方十七的少年抱着枪杆子,周身裹伤的白绫布上处处都是殷红,歪着脑袋好似是睡着了。 那一刻,他不禁默然伫立了好一会儿,最终解下了身上那一袭黑红色的大氅,上前去轻轻盖在了少年的身上。等到回过身时,他脸上又恢复了起初的冷毅表情,沉声吩咐道:“等到天黑之后,于城墙上加筑沙袋另外,立时三刻发放御冬棉衣” 云州都督府寝堂之中,当满是焦急不安的玉真公主听到外间禀报,道是城外敌寇已然暂且罢兵的时候,她一时长长舒了一口气,竟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而金仙公主则稍稍镇定些,见玉奴竟是歪在玉真公主膝头睡着了,她便微微笑道:“总算是过了第一关。” 相比这两位金枝玉叶,司马承祯却不禁走到窗前看着天上那黑沉沉的乌云,心中默默念叨了一声。 他观云数十载,只有这一次是不容有失,只希望一切都能如他所料 第五百七十八章 雪封云州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半日鏖战,来犯之敌究竟是何处之人,上上下下只听到那些人口中嚷嚷的仿佛是突厥语,但并不能十分确定。单单南墙就经历了一场非同小可的血战,二百余名士卒死难过半,剩下不足百人也是人人身披重创。而来犯之敌在城头丢下的尸体,竟是超过了两百。相形之下,北东西三面城墙上的情形就要好得多,因为城高,又并非主攻的方向,能够登上城头的寥寥无几,加在一起的死伤也不到一百人,而收拢的敌人尸体也不过几十人。 而此刻倒伏城墙上的尸体已经根据敌我分辨了出来,隶属于云州的死难士卒自然是被运到城中早已特意辟出来的停尸之所暂时存放,等来日打完仗再行厚葬。至于那些敌人的尸体,按照杜士仪的吩咐,处理就简单粗暴多了。杜士仪下令将所有尸首割去首级后都丢出城外,旋即将所有首级悬挂于南面城墙之上。加上此前那些城门上悬着的已然风于的马贼首级,竟是显得这一面城墙犹如鬼门关似的阴森可怖。 然而,大晚上的却没有人顾得上这些。尽管寒风越来越大,但按照杜士仪的吩咐,一个个装满了沙土的袋子被一层层摞到了城墙上,每摞一层,泼上一次水。冰寒的井水被青壮们从底下接力一般地送上城头,眼看着他们本以为是用来洗刷城头血迹的井水却倒在了城头的沙土袋子上,每一个人的心里都写满了疑惑。可起初的惊吓劲已经都过去了,甚至有人把肚子里的存货都已经吐了个一于二净,这会儿一面传递着一桶桶的水,有人甚至忍不住拢了拢身上衣裳 “先停一停杜长史有令,都换上棉衣” 众人刚刚一轮一轮接力,忙得满头大汗,此刻一停下来立时觉得寒风刺骨。因而,当看到一行人背着大包裹上来分发衣裳,有的人忙不迭地往身上裹,也有人好奇地抖开瞧看,甚至还有人大惊小怪地嚷嚷道:“这衣裳摸上去好厚实,是丝绵?” “那丝绵一两都是天价,哪里是那么容易得的?是江南运上来的木棉,杜长史英明,早早在都督府库房中囤积了好些,这会儿就用上了。”分发棉衣的一个汉子笑着解说了一句,可紧跟着,他就觉得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掉在了脸上,疑惑地伸手一摸,他便立刻抬头看向了天上。这一看,他立时失声惊呼道,“下雪了” 同时发现下雪了的,还有北墙和西墙东墙上值守的士卒和青壮们。尽管不比南墙低矮,但杜士仪还是吩咐立时用沙袋筑高泼水,同样忙活得不可开交的他们也是刚刚又感激又疑惑地穿上了杜士仪命人发下来的棉衣,随即就发现天上开始飘起了雪花。为了提防城外的暗箭,城头上都只点着很少的火炬,那纷纷扬扬的白色雪花在人们还未察觉的时候就已经下得很不小了。此刻,在凛冽的寒风中打着旋儿落下,竟是让白日里的血肉杀场平添了几分柔美。 “下雪了,真的下雪了” 一直关注着天气,始终没有就寝的司马承祯几乎是满城中第一个发现飘雪的人。他竟是忍不住连笑了三声,这才对催着他就寝的司马黑云说道:“天降瑞雪,雪封云州,那些打云州主意的人,怕得要崩掉好几颗牙了” 司马黑云不懂得那许多大道理,但向来最是敬服主人的睿智,闻言自是好不欣喜,但随即便苦口婆心地说道:“先生,都已经快子夜了,既然已经下雪,你就赶紧休息吧” “睡觉,当然睡觉这一场瑞雪来得是时候,我总算能睡个安安稳稳的觉了” 面对这一场大雪的降临,杜士仪也长长舒了一口气。既然已经为城头上值守和忙碌的士卒和青壮们送上了棉衣,他便立刻下了严令,吩咐不得耽误沙袋筑高城墙的进程,自己更是亲自裹紧大氅四面巡视。等到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了都督府时,他便只见固安公主迎了上来。 下午那一场大战,尽管固安公主所在并非战况最激烈的地方,但这位昔日和蕃公主仍是显然为流矢射中,再加上数月前的那场劫杀,她此刻的脸色微微泛白,但仍然掩不住那欣悦的笑容。 “幸好司马宗主来了,否则若这么一场雪不期而至,那帮虏寇固然不好过,只怕云州城上下也不会好过也幸好幼娘早早就从江南调拨来了大批木棉所制冬衣,否则单单是那些毛皮,要供城中上下保暖却还力有未逮。只希望王忠嗣那边也能应付过去。” “嗯,只希望他能随机应变。” 杜士仪知道,此刻不是担心王忠嗣和罗盈侯希逸那边的时候,深深吸了一口气后,他便对固安公主说道:“阿姊也忙活了一天,先去休息吧。” “没事,我已经把二位观主劝了去休息,有玉奴陪着她们,再加上这场大雪落下,她们也不那么担惊受怕了。幼娘也才刚刚回来,正在和王子羽和崔颢对账,你去见见她?” 若是平时,经历了这样一场变故下来,杜士仪自然恨不得第一时间去见妻子,但此刻他却知道还不是时候。摇了摇头后,他就沉声说道:“经此一场大雪,敌军恐怕也正为之军心大乱,即便不退兵,明日攻城也难有今日的威势。可城中上下因为这场仗来得突然,恐怕反而会有些骚乱,还请阿姊带着狼卫弹压。南墙上的兵马此前损伤惨重,南霁云也身披重创,立时三刻就要补充兵员。天公作美,但若人心不齐,这一关仍然不是轻易能过去的幼娘那儿,阿姊替我多多看顾。至于城头,单单筑高还不够,为防狗急跳墙,我还会加上其他的东西,够那些攻城的家伙喝一壶了。” “也好” 固安公主点了点头,见杜士仪召集了随从,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她不禁抬头看了看天上那越来越密的大雪,脸上露出了笑容。平生第一次,她生出了感谢苍天的冲动,甚至虔诚地双掌合十喃喃自语。 而对于郁罗于来说,这一场不期而至的大雪可以说是让他一时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如今还只是七月,别说云州,就是饶乐都督府,初雪往往也要等到九月末甚至更晚。所以,他此行带足了粮草,可却无论如何都没料到会遭遇这样的恶劣天气。因此,在下头部属紧急禀报上来,而后部将们又齐集一堂,甚至有人说出了退兵两个字时,他立时露出了森然怒容。 “退兵?这大雪纷飞,把我们的退路也一并给封了,此刻退兵,你是想要我们就此冻死?只要攻进云州,想怎么御寒便怎么御寒,我们没有准备,他们难道就会有准备?传令下去,令所有人躲到马匹下头御寒,明日一早,把带着的那些羊全都宰了,喝过羊肉汤暖和了身体立时攻城” 要是就这么回去,死者加上伤者四五百不说,而且还兴许会在归途遇到云州兵马,与其如此,还不如赌一赌 就是这一念之差,郁罗于在后半夜翻来覆去只睡了浅浅的一觉,最终还是在外头一阵嚷嚷声中一骨碌翻身起床。脑袋有些发胀的他没能听清楚外头叫嚷的究竟是什么,但他还是立刻穿戴整齐出了毡毯搭出来的临时营帐。可是,当他看清楚那座昨天下午还印象深刻的云州城时,也忍不住为之瞠目结舌。 一夜大雪,云州城墙若只是单单一片白色,那也就算了,可为何云州在化成一座冰城的同时,南墙竟是凭空高了将近两丈不止?而且,那些冻在其中狰狞可怖的首级,赫然正是此前他那些攻上城墙却最终丧命的部属 “吐屯,还要继续攻城?” 见左右部属竟是面如土色,郁罗于自己也是心中又恨又恼。恨的是昨天就应该一鼓作气拿下云州,那么即便遇上这场大雪也不会有多少影响;恼的是军心已乱,自己昨天晚上说了那样的狠话,依旧有人想要撤兵回去。想到此次若是空手而归的后果,他不禁咬牙切齿地喝道:“攻城如若不想死,就给我杀上去云州城内已经不剩多少兵马了,这城墙只是看着高耸,他们不可能在昨夜那种雪夜完成那样的工程你们全都睁大眼睛瞧瞧,城头上还有几个人?” 站在城头箭楼上,见城下的军马磨磨蹭蹭地开始了攻城前的准备,杜士仪忍不住微笑了起来。昨天的攻城之战中,云州的损失很不小,而彻夜忙碌加筑城墙的功夫也很不小,倘若敌人就此撤退,战果也就只不过如此了,但若是这些军马就此来攻……那么,便还有扩大战果的机会 他当即对左右吩咐道:“传令,擂鼓” 城头上依旧不见多少守军,亦不见射箭迎击,然而,那沉闷的战鼓声在寒风中一阵阵袭来,禁不住让扛着云梯上来的虏寇们心里憋得难受。于是,当一个瑟瑟发抖心不在焉扛着云梯的家伙冷不丁摔了个狗啃泥时,其他人在分神的同时,就只听噼里啪啦,摔倒在地的人竟呈现出直线上升之势。总算等到有人终于注意到是地上湿滑结冰,这等非战斗性减员却已经让他们狼狈不堪。 而即便是克服了重重险阻,当云梯终于架在了城墙上之际,一个个人眼见得那昨日还能架在垛口之下一点儿的云梯,现如今却还距离城头足足有一丈许的距离,终于谁也没有了往上爬的欲望。 这样攻城,要拿多少人命去填? 第五百七十九章 城头冰场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相比昨日下午攻城时的气势如虹,尽管只是相隔了区区一个晚上,但郁罗于麾下的军马不说已经士气尽失,但出工不出力的态势也已经很是明显了。在发现云梯不够高之后,恼火的郁罗于又吩咐将云梯收回来,将两架并作一架再行攻城,可如此一来,就意味着能够登上云梯的人骤然减少了一半。而且此刻天上依旧还在下着纷飞大雪,即便人人都有羊皮袄子,在这种骤寒的天气中却完全禁不得冻。最让人难受的是,云州城头上静悄悄一片,仿佛一座死城。 昨夜按照杜士仪的吩咐,各面城墙不间断加筑沙袋再加上泼水,城墙下的积雪早已被冻成了结结实实的冰块,起初好些攻城的士卒在冰上摔了个狗啃泥吃了大亏,不得不死命将冰打碎凿开,然后再架设云梯,甚至为了云梯的牢固,郁罗于不得不加派人在下头死死扶着。即便如此,当第一拨士卒登上南墙时,依旧是一个时辰之后的事了。 头一个人跃上云州城头,见四周围一片空空荡荡,半个人影都瞧不见,一时高兴得连声嚷嚷,可下一刻,乐极生悲的一幕就发生了。 只听咚的一声,他就犹如一块又沉又重的石头似的重重翻倒在地,甚至整个人一下子溜出去了老远,最终一头撞在了不远处的城墙上。然而,本该只是七荤八素的一场经历,可此人却是惨叫一声,继而再没了声息。面对这诡异的情形,其余登上城墙的人还来不及想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脚下便同时打滑,尽管有人眼疾手快往城墙上支撑,但更多的人却根本止不住脚下那滑得犹如冰场的感觉,有的摔了个四仰八叉,有的如同刚刚那倒霉家伙似的一下子溜出去老远。然而,几乎相同的是,这些不幸摔倒或是撞到不知道哪儿的人,全都会发出犹如被人劈刺时的哀嚎,大多数就此爬不起来。 城头上这一幕尽管并没有多少人能够看清楚,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但一夜降雪,云州城化为了一座高耸的冰城,这却是所有人都亲眼看见的。也不知道是哪个胆小的大声嚷嚷,再也不愿意往上头去送死,一时间这种情绪也感染了其余云梯上的人。至于刚刚跃上城头的敌军,在猝不及防之下死伤惨重,而余下来的幸运儿们当看清楚了这座仿佛全然不设防的城墙之后,不禁欲哭无泪。 城墙各处都结了冰,无数散碎的利刃闪着尖锐的锋芒,而冻得结结实实的地上,也能够看见无数朝上的利刃,可以想见,摔一跤亦或者撞一下会带来怎样的后果。铁蒺藜这种东西在战场上并不是没有用过,但谁都没有想到,杜士仪竟然会把这种东西用在城头,而且利用这滴水成冰的天气,将其冻得结结实实挪动不得,而且,看样子这还不是那种需得考较做工的铁蒺藜,而是不知道哪座铁匠铺中废掉的各式残片。 如今被刻意冻成大冰场的城头已经成为了处处陷阱的地狱 直到这时候,城头箭楼上的杜士仪方才笑了。让人一夜堆沙袋筑城,又在城头上铺了沙子埋下各种尖锐打铁废渣,然后破了无数的水将其冻成冰场,这些功夫总算没白费。他看了一眼左右自己从云州城士卒以及百姓中精挑细选出来的最擅长箭术的人,沉声说道:“现在就看你们的本事了,活靶子这么多,给我好好瞅准了,宁可放过,不发空箭” 每个人都分到了五个箭囊,五十支箭,听到杜士仪如此吩咐,尽管不少人心下狐疑,甚至暗自担心难道是府库军备不足,箭支不够,但也不敢出言询问。这片城头通向台阶的路已经同样被高高的沙袋完全封堵住了。也就是说,跃上城头的这些人完全成为了被困在牢笼中的囚犯,居高临下的他们只需要瞄准即可。 尽管在大风和飘飞的雪花中,瞄准并不是太容易的事,但对付大多数都是伤员的敌人,无疑极其轻松愉快。神箭手们几乎是在射完两个箭囊之后,城头便再无能够站着的人,唯有一两个警醒的拼死逃下了城去。 当郁罗于得知那高得不像话的云州城头后面,竟然是这样一片景象时,即便是雪封云州时,尚且能够保持镇定的他终于为之色变。然而,当得知箭楼上居高临下的箭手与其说是狙击,还不如说是捡便宜,他不禁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这么说来,昨日下午云州城守军果然是死伤惨重,所以杜士仪方才不惜采用这种手段来作为防卫。而且,只看箭楼上的那些箭手竟然连组织云梯上的人登城都做不到,而是事后方才出手,足可见不是训练有素的人太少,就是箭支不够用,总而言之,他仍然有机会 “吐屯,还要继续压上?刚刚北东西三面也损失很不小,那三面的情形和南墙如出一辙,天气和地利对他们来说影响太大了,而且……”此刻出言劝谏的是跟了郁罗于多年的心腹。他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低声说道,“军中已经有些传言了,说是这场大雪来得突然,而且唐军的准备太充分了,就仿佛是他们早就料到会下这么一场大雪似的” “他们又不是神仙,怎能料到会有风雪”嘴上如此说,可想到城头那些明显就只有冰天雪地的时候方才能施展开的手段,郁罗于已经有些相信了。可是,一想到云州城根本没有多少兵员,而且连箭支都不足,倘若放过这样到了嘴边的肥肉,那就要损兵折将无功而返,而且在这种天气回饶乐都督府,还不知道路上是否会遇到别的麻烦,他不禁把心一横道,“传令下去,再有人敢胡言乱语祸乱军心,立时杀了休整一下,然后立时再次攻城” 看到城下果然在乱糟糟的收拢军马之后,并没有退却,显然在酝酿第二场攻势,杜士仪不禁大为庆幸。不管此次来犯的是另一拨突厥人,还是奚人或是契丹人,这个固执的领军主将实在是太可爱了。趁着这难得的间隙,箭手们也都在活络筋骨抵御寒冷,可是,在这样骤寒的天气里,即使他们有棉袄御寒,尚且免不了身上冰冷,更不要说那些根本衣物不足的敌人们了。于是,当敌军重整攻势,一个箭手对准云梯上的一个敌人,一箭将其射落之后,他突然敏锐地认识到了一点。 “杜长史,这些虏寇的行动大不如之前灵敏,似乎有些僵硬” “这样的大冷天被人下令攻城,死多活少,谁愿意送死?”尽管如此,杜士仪看着城头那些四散的尸体,立刻又嘱咐道,“城头上尸体渐多,只怕光靠冰场滑溜,已经难以阻止他们,尤其是那位主将已经是红了眼睛,只怕打着用死人堆出一条路也要攻入云州的主意。给我传令投石车,反击” 刚刚一直雪藏未曾动用的投石车,在杜士仪一声令下,再次发出了呼啸的石弹。由于投石车的数量并不算十分充足,昨日发挥的作用很有限,可在这种本身就极其恶劣的天气中,投石车却发挥了更超寻常的作用。尤其是杜士仪早先储备在军器坊中那些刻意打磨成滚圆,昨日完全没有使用过的石弹,更是在踩踏得渐渐坚硬的雪地里放大了杀伤力。四处乱滚的石弹不但纵横睥睨,而且还惊乱了马匹,一时间就只见军阵之中好一阵人仰马翻,引来了箭楼上的阵阵笑声。 此时此刻,郁罗于已然被继而连三的损失激起了真火,他几乎是猛然抽出了身上佩刀,厉声喝道:“若我攻入云州,定然血洗全城,鸡犬不留” 他这咆哮声依稀传入了箭楼,杜士仪听懂了这番突厥语,当即吩咐身边一个特意挑出来的大嗓门高声喝道:“天降瑞雪,天佑大唐” 随着这声音,四面城墙上应和的声音此起彼伏,一时竟是将郁罗于这赌咒发誓似的嚎叫给压了下去。正当他恼羞成怒,打算亲自率军攻城的时候,后队猛然间起了阵阵骚乱,紧跟着,便是一骑人飞马疾驰了上来。 “吐屯,吐屯,不好了,不好了”那部将见郁罗于一时间眼神如同喷火一般,连气都顾不得喘一口便大声说道,“北城那边来报,北面有军马驰来,看样子至少上千” “军马?”郁罗于瞳孔猛地一收缩,忍不住喃喃自语道,“莫非突厥三部的兵马已然到了?” 拼死拼活,却有可能为他人作嫁衣裳,郁罗于自然咽不下这口气。然而,想到自己受挫云州城下,倘若那些突厥兵马突破了云州军的拦截终于抵达,必定损失也不小。那么,说不定他们彼此还有联合的可能想到这里,他立时高高举手下令道:“南撤五十步,立时打探北面军马是何情形” 而在高高的南城箭楼上,杜士仪看不到北面是否有军马,但他却看到了城下敌军的骚乱。尽管看不到旗号,尽管看不清他们的衣着打扮,但他本能地知道,那极有可能是他一直等待的人到了。几乎一瞬间,他头也不回地吩咐道:“传令城门伏兵,届时听到击鼓为号,立时出城迎击” 第六百一十一章 亲疏之别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出为外官,方知不用踏着月色上朝的好处。然而,这一晚上,回到家里的杜士仪着实没办法睡觉睡到自然醒,辗转反侧到了天明方才迷迷糊糊睡着。这一眯瞪也不知道持续了多久,当他最终被人摇醒,看清楚面前那张熟悉的脸时,他那点睡意立刻褪去得于于净净。 而来人显然也没有寒暄客套的功夫,深深吸了一口气便低声说道:“今日早朝,陛下对宇文相国颇多痛斥,直指他用人失察。” 杜士仪盯着王缙那张凝重的脸,仿佛是刚知道这消息一般呆愣无言,随即皱眉问道:“陛下对宇文相国素来信赖,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就因为信赖,所以宇文相国拜相这三个多月来,每举荐一个人,陛下就准一个。宋丞相姑且不提,大至裴耀卿这样的高官,下至八九品的微末小官,一个个名不见经传的人纷纷跻身朝堂,这是因为什么?” 王缙毕竟以白身混迹于公卿之中数载,入仕之后又一直都在中枢厮混,看得自然和这些年在外时间更长的杜士仪同样明白:“是因为国用不足,所以陛下看重的是他的财计之能,只要他推荐的人能够有利于充实国库,陛下自然不拘一格地使用,哪怕那位宇文相国稍有私心也并不在乎。” 开元以来,李隆基用人的容忍度向来不低,或者说有私心的臣下才能放心使用,更好掌控。所以,王缙的这种解释,杜士仪心里也是赞同的。所以,结合昨天晚上吴道子透露的消息,还有王缙的这番话,他便若有所思地说道:“那这一次,宇文相国是触碰了陛下的逆鳞?” “陛下能够容忍党争,能够容忍算计,但信安郡王刚刚大捷归来,陛下才加官进爵表示恩赏,结果宇文相国竟然授意御史李寅罗织罪名对其加以弹劾据我所知,是信安郡王前日进宫时就造膝密陈了此事,所以昨天傍晚宇文相国指使的李寅一上奏,这构陷大将的罪名就算是坐实了。今天早上陛下这痛斥,尽管没有直截了当把这事揭开来,但你只看我一个小小的御史台监察御史都知道了这事,足可见有人故意在满城传得沸沸扬扬了” 杜士仪本来还想,王缙怎么会知道这许多内情,待听到最后一句话,他登时倒吸一口凉气――这简直是不给宇文融半点机会啊 从开元以来那一位位宰相,无论是最会阴人的姚崇,刚正的宋憬,刚愎的张嘉贞,文采风流的张说,急躁的杜暹和绵柔的李元,再加上源乾曜卢怀慎苏等等这些甘于从属地位不太出头的宰相,哪个人没有排除过异己?可哪个人会像宇文融这样刚刚登上相位就亟不可待,最要命的是竟然还提早泄露了风声 “你之前为了离京放外任,纵容了别人放消息说是你举荐的宇文融,虽说陛下一定会以为是有人给你使绊子,但架不住别人会把你和宇文融归为同类。”冷眼旁观了这么多年,王缙已经深知兄长王维当年那一跟斗跌得不冤,苦笑一声便摇摇头道,“我官卑职小,别人顾忌着我和崔家还有你的关联,有些隐秘消息我未必打探的到,但御史台那儿我一定会想想办法。这次你孤身进京,千万小心。” 昨日进京,今天变故便当头而来,杜士仪送走王缙,思前想后,最终便索性吩咐人备马出门,却是径直先去了源乾曜的家里。他在门前通名之后,立刻就有家仆恭恭敬敬地在前头领路,径直把他带到了曾经来过的书斋。乍一见面,他就发现,源乾曜看上去仿佛发福了些,头发尽管依旧花白,可人精神却很健旺,见着他便笑吟吟地说道:“原来是奠定云州根基的杜长史来了” “丞相就不要寒碜我了,刚到京城便是风云变幻,我只觉眼花缭乱,故而特意来请教丞相” “你倒是老实”源乾曜哑然失笑,随即就漫不经心地说道,“我自从罢了侍中之后,不用日日临朝,也不用天天杵在政事堂,可以说是清闲无比。既然你回来了,朱坡京兆公想来也惦记得很。这样,咱们去朱坡散散心。你不用慌,陛下昨日才召见你,断然不会今日又召见,到时候就说我硬拉你去的,别人还能挑什么刺?走,现在就走,别拖延” 源乾曜既然这么说,杜士仪无法推拒,再加上他如今呆在长安也于事无补,最终便同意了。然而,源乾曜这不动则已,一动自然源家上下鸡飞狗跳,从备车到召集随从,最后出门已经是小半个时辰之后的事了。杜士仪扶着人上牛车时,就只见几骑人疾驰而来,头前一人来不及勒停便已经开始下马,最后下地时甚至还没刹住前冲了几步。 “叔祖这是突然要出门?”源光乘又是惊疑又是纳闷地问了一句,随即仿佛才看到杜士仪似的,慌忙热情洋溢地拱了拱手道,“原来是杜长史,我才知道你回了长安,未料想竟是先来探望叔父” “君礼夺下解头是在京兆府,后来又在门下省任左拾遗多时,我是他的荐主加上老上司,他来先看我有什么不对?”源乾曜仿佛很懊恼于源光乘这句话,见把侄孙问得哑口无言,他方才轻哼道,“所以,要论和君礼亲近,广平郡公也不及我。明日就是九九重阳,君礼,我们先去宋家,拉上广平郡公一道去朱坡,那里可是长安地界数一数二的登高胜地” 源光乘不料想源乾曜非但没理会自己,还要拉着杜士仪去找宋憬,登时瞠目结舌,竟眼睁睁看着源乾曜拽了杜士仪上车。宋憬的脾气他是知道的,和叔祖父的关系谈不上多亲近,因而他将信将疑地远远跟着到了宋家,见源乾曜和杜士仪入内,不多时竟然真的把那位刚正到很难打交道的广平郡公宋憬给一块邀了出来上车,他不禁完全呆住了,第一次感到,李林甫拜托的事情,他恐怕是做不到了。毕竟,源乾曜和宋憬都是免常朝的元老了。 这两老一小三个人,看来是真的要去朱坡,至于是否为的是登高,鬼才知道 从早朝之后突然刮起来的这一阵阴风,可以说是横扫了朝中的各大官署。如今在任的三位宰相中,萧嵩为中书令,裴光庭为中书侍郎,这两位一正一副掌管中书省,而宇文融则为黄门侍郎,竟是一手握着门下省。眼下的情势已经很分明了,倘若宇文融真的坐不稳相位,那裴光庭转任门下,两人也就相安无事了 然而,人人都视之为地位不稳的宇文融,这会儿却仍是不甘心。 他正踌躇满志打算大展拳脚开始施行自己的为政之道,他怎么能在这时候栽跟斗? “相国,相国”别人能够躲着宇文融,但作为被他提拔上来在门下省任令史的几个属吏却都知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这会儿,其中一人快步从外头进来,随即便在宇文融耳边低声说道,“刚刚得到消息,说是源宋二位丞相,和云州杜长史一块出城去了,据说是前往朱坡登高。” 登什么高……等等,明天是重阳? 宇文融这才反应过来,喉头一时满是苦涩。他对于自己的能力才具素来是自信满满的,左迁之后再次入朝拜相便是明证,可是,他尽管先后得上司源乾曜孟温礼嘉赏举荐,可一直没有能够建立起多么深厚的关系来。而杜士仪不但有杜思温这样时时刻刻提点的同宗亲长,有刚正的宋憬提点,就连源乾曜也对其更加亲厚。好半晌,他终于使劲咬了咬舌尖,那刺痛立刻让他恍然回神。 “不必去管其他人,你去见刑部崔尚书,就说我晚间想见见他。” 刑部崔尚书,就是之前复为御史大夫之职,而后又迁刑部尚书的崔隐甫,曾经和李林甫一样,是宇文融的铁杆盟友,当初在御史台的三驾马车之首。然而,让宇文融沮丧的是,那令史去而复返,带来的却只有崔隐甫的一个口信。 崔隐甫要值守刑部,今晚不回去。 这无疑是委婉的拒绝之意。即便当年曾经同进同退,但已经吃了一个大亏,崔隐甫怎会没学上几分乖?而同为刑部侍郎的李林甫,倒是没等宇文融派人去说什么,就主动命人过来,却是透露了一个让宇文融又惊又怒却又徒呼奈何的消息。 是萧嵩提早知道了宇文融想要打压李炜,更觉得那是要借此对自己不利,故而唆使信安郡王李炜先下手为强,坐实了他的构陷大将 萧嵩……那个曾经当过中书舍人,却半点文采都称不上的萧嵩?他竟然被这么个腹内空空如同武夫的家伙给算计了他哪里是冲着萧嵩去的,是因为得到消息,因为李炜功勋彪炳,天子兴许会拜其为相。中书省已经一正一副两个位子都有人了,即便中书令和中书侍郎额定可以各有两人,但天子未必会这么做,反倒是门下省侍中正是空缺。他一人独掌门下省滋味正好,哪里肯分权给人,尤其又是李炜这样一个武夫占去了顶头高位? 可就是这样的一击,竟然使得他自己危若累卵 手机用户可访问wap.观看小说,跟官网同步更新. 第六百一十二章 老骥慧眼,托以俊杰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朱坡山第,面对三个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杜思温自不会失了待客之道。可他在三个人中间仔仔细细看了看,最终就一口断定是源乾曜拉人到他这儿来的。源乾曜当然直言不讳地承认,他也就笑着尽地主之谊款待,等到酒饭之后回到书斋,把从者们都屏退了下去,他方才问起了京城这一番变故。 宋憬对宇文融倒没有什么偏见,只是惋惜他竟然走错一步诬陷信安王李炜;源乾曜却顾左右而言他,含含糊糊口气暧昧;而杜士仪则是直言不讳地问了一句。 “老叔公对此次的事情怎么看?” “若是让老夫说,最高兴的是张说,但得益最大的,不是萧嵩,也不是信安王李炜,而是裴光庭” 杜思温一言既出,见源乾曜不动声色,宋憬眉头微皱,而杜士仪只是微微讶异,旋即就沉吟了起来,他知道在场的就没有一个是蠢笨的人,故而点到为止。亲自烹茶待客人手一盏后,他便看着杜士仪问道:“十九郎,你几时回去 此话一出,宋憬竟是附和道:“长安如今不是善地,云州又离不开你,你确实早走为妙。” “你之前抽身而退去云州的那一招就很妙,这次也早些走吧。”源乾曜竟是用这种方式明明白白地表示,他很清楚杜士仪当初借着别人宣扬他举荐宇文融的事,脱身而去云州的内情。 三人这种简直可媲美逐客的语气在杜士仪听来,却是满含关切。他轻轻咳嗽了一声,尴尬地说道:“三位以为我不想走么?这一趟京师之行其实我根本就不想来陛下垂询之事,并不是我一个云州长史能够处断得了的,而今又发生了这样的变故,我自然也恨不得即日起行。可是,不说我没有旨意不能立时就走,于公于私,宇文融那里,我也总该去见上一面。毕竟当初我和他虽一度交恶,可也不是没有携手互助过。” “你说的是云州粮价的那件事吧?”杜思温见杜士仪点了点头,他略一思忖,便淡淡地说道,“陛下只给了云州一千匹帛,在那样一穷二白的地方,听说你从修建城墙到重修里坊再到招人屯田,给耕牛给种子,只怕再多的得利,也都一股脑儿复又投进云州去了,所以别人自然无话可说。但宇文融和你不同,他先是弄来一笔本钱和你玩了一手差不多的打压粮价,但赚得盆满钵满的是他私人,而不是官府。” 这事情就连源乾曜和宋憬都是第一次听说,两个在尚书左右丞相职位上养老的朝廷大佬齐刷刷瞪着杜思温,可杜思温却仿佛毫无察觉似的淡定一摊手道:“这种事情我就算知道了,总不成还四下里宣扬。京兆杜氏子弟众多,有人在汴州为官,所以知道些内情。” 杜士仪却已经唯有叹息了。宇文融很缺钱吗?论理不应该,以其财计之能,不论做些什么,谋一个富裕都不在话下,何必要落下这样的话柄?还是说,宇文融认为本钱是自己借到的,利润自然也该归自己所有,但这种牵涉到官场商场的大事,真要中饱私囊,应景就是绝大的把柄 杜思温见宋憬面色不好,源乾曜则是苦笑一声,他便看着杜士仪问道:“十九郎,你还要见他否?” “虽然如果真是如此,再加上李寅参信安王反被人占得先机一事,宇文融此次恐怕在劫难逃。可公归公,私归私,等回长安城之后,我还是要再去见他一面。”杜士仪昨天晚上一夜反侧做出了这个决定,如今尽管一个个坏消息接踵而来,但他最终还是难改初衷,“当年我能为姜皎仗义执言,如今即便宇文融是罪有应得,可就此割袍断义,我着实做不到,辜负老叔公一片心意了。” “我只是让你赶紧回去,又没让你不去见他,辜负我什么心意?”杜思温顿时笑开了,很自在地呷了一口热茶,眯着眼睛说道,“难道你非得绝情绝义,我这个长辈才快活?你想去见他就去见吧,不过有一点,别是今天。源丞相宋丞相都不是什么大忙人,今天就在我这简陋山第住一晚上吧,你们都在,十九郎也就不好意思走了,可怜我一把年纪了,他又在外任,也不知道他哪天回来我就入土了。” 这分明应该可怜巴巴的话让杜思温说出来,却把源乾曜给气乐了。就连一贯不苟言笑的宋憬,也被一口茶水呛得咳嗽了起来。 “你这还是简陋的山第?樊川多豪宅甲第,你这地方怎么说也是数一数二的”源乾曜笑骂道。 而宋憬的语气就要平淡多了,可里头的词锋却一如他为人那般锐利:“京兆公未免妄自菲薄了。只凭你这心性,长命百岁是一定的。” 三个人全都当过京兆尹,在某些事情上也更有共同语言,深知有些事情是禁绝不得的。所以,即便是宋憬对宇文融构陷大将私下牟利的行径颇为不齿,但他也不会以自己的观感,去勉强杜士仪割袍断义。 于是,宋憬和源乾曜既然肯留下,杜士仪也只能放开长安城中那些风风雨雨,安心留宿在了杜思温这山第。和长安城中人来客往,喧嚣繁杂不同,这里有的只是宁静。在那些鸣虫的伴奏声中,哪怕是年老体弱睡眠不似从前的源乾曜宋憬,也睡了个好觉,睡眠不足的杜士仪就更不用说了,一觉醒来竟然已经是晌午时分。 “杜长史,京兆公和二位丞相等不及,相携去登高了,说是等你醒了就说一声。” 杜士仪暗道一声惭愧,等到一旁的吴天启上来服侍他更衣洗漱,他草草用了几口实在是太迟的早饭,立刻匆匆出了屋子。山间那清新的空气让他整个人精神一振,可还不等他让吴天启打听杜思温和源乾曜宋憬是去哪里登高,就只见外间一个从者匆匆而来,到他面前便深深行礼道:“杜长史,长安来人,重阳节圣人颁赐大臣,来颁赐的钦使已经在山第之外了。” 端午重阳等佳节,天子颁赐左右侧近和元老重臣本是常有的,杜士仪情知去找杜思温恐怕来不及,点点头便打算亲自去迎接。可等到他快步来到外头,一见到那位负手而立四处端详,满脸饶有兴致的雄武老者时,他就不禁愣了一愣,旋即疾步迎上前去:“杨大将军” 杨思勖那被无数人称作是穷凶极恶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却让左右更加噤若寒蝉。他冲着杜士仪点了点头,主动解释道:“知道源丞相和宋丞相全都在京兆公这山第,所以那两份我就一块捎带来了茱萸香囊之类的之外,还有墨两梃,砚台两方,此外便是陛下请司马先生注的道德经两部,都是好携带的东西。” 正事说完,杨思勖也不在乎还有没有其他人,旁若无人地说道:“京师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我也听说了,宇文融是宇文融,杜长史是杜长史,你初到云州便能立下彪炳战功,比那些光说不于的人强多了,更不要说某些身为武将却根本不会打仗的人陛下耳聪目明,断然不会被人蒙蔽,更何况云州根基未稳,岂有把你一直留在长安的道理?要我说来,若不是因为今日重阳节要体现恤老,陛下定然会对你有所抚慰。” 杨思勖能够说这些,即便他在外头的名声足以止小儿夜啼,杜士仪仍然感念此言。因而,他笑着谢过之后,诚邀杨思勖一块登高去见那三位元老,却不想杨思勖摇了摇头:“我这还要去王屋山见二位贵主。不过我这杀心深重的人,阳台观是不便上去了,只能在山下让别人上去,所以启程耽误不得。虽希望二位贵主还能和你见一面,但我更希望你及早回云州去,别在这是非之地多停留。告辞” 这位杨大将军说走就走,利落豪爽,杜士仪将人送走之后,吩咐人将杜思温三人的赐物分开存放,自己则问明了他们的登高之所后,带着吴天启匆匆往山上赶。等到终于沿着崎岖的山路到了顶点,找到了那一群三个说笑正酣的老者,刚刚一路赶得太急的他竟是已经汗流浃背了。 “终于来啦?”杜思温点了点头,笑眯眯地说道,“圣人颁赐的事就不用说了,人到山第外头就有人火烧火燎来报信。不过,既然是杨思勖,说明陛下即便嫌恶了宇文融,对你却还一如寻常。十九郎,我和源翁广平公今日登高畅谈,一时都感慨不已。我们的日子已经有限了,今后你恐怕还会有各种险阻,到了那时候,只希望你还能保持如今这份重情重义的软心肠。广平兄,那边还有些山花未败,我们一块去看看?” 宋憬仿佛没察觉到杜思温是留下地方给源乾曜,欣然一点头就随着杜思温往另一边去了。 这时候,源乾曜方才看了杜士仪一眼,眼见得他身后不远处跟着的那个年轻从者知情识趣地往后退了十几步,他方才轻声说道:“君礼,源氏世代名门,我诸子之中,既有京官,也有外州刺史,陛下甚至还许诺过让我一子尚公主,光乘这个侄孙官位也不低,但要指望他们出类拔萃,我早就知道是不可能的。我在朝这么些年,举荐的人很不少,但也有些才具颇高,位却低微的人,我纵为宰相也没办法一一任用。你将来若有飞黄腾达之日,提携他们一二吧。” 听到源乾曜口中淡然自若地吐出了一个又一个名字,杜士仪先是不可置信,但随即便再也顾不上这些了,连忙提起精神仔仔细细地记着这些名字。他很清楚,源乾曜举荐的人中固然有不少高官,但和那些资历人望雄厚的人相比,这些寒微之辈于他而言,方才是最大的财富。 手机用户可访问wap.观看小说,跟官网同步更新. 第六百一十三章 冥顽不灵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一天一夜,宇文融都是在深深的懊悔和彷徨中度过的。 尽管天子并未第一时间罢相,但他在门下省原本是说一不二,可自从前一日早朝之后,那些拾遗补阙的态度就为之大改,更不要说往日从中书省过来时不得不对他恭恭敬敬的那几个中书舍人了。每一个人的脸上仿佛都流露着幸灾乐祸,甚至还有人拿某种怜悯的目光看着他。 因此,当次日一大早,他再次按照老时间踏着满天星斗去兴庆宫预备早朝的时候,就只见等候上朝的官员们默默让出了一条通路,尽管也有人上前打招呼,但对比更多窃窃私语的,他怎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一个笑话? 随着早朝时间的临近,宇文融好容易方才打起精神来。照例从兴庆门入兴庆宫,随着常朝的进程,他渐渐摆脱了那些患得患失,可是,中书省的几桩要务过后,他身为如今门下省的最高长官,正要出列开口说些什么,却不防他身后有人低低提醒了一声,却原来是素来和他不睦的门下省给事中徐澄。 “宇文相国,一大早中书省有制书到了门下,回头请相国过目之后批可。 就是这么一失神,宇文融已经被尚书省六部抢去了话头。而别人都知道宇文融恐怕还没从昨天的打击中回过神,各种暧昧的目光自然少不了。而当宇文融带着说不出是什么的心情,看到中书省转来的制书时,他本以为自己应该惊怒,可不知道为什么,心底唯有深深的失落。 “门下:事君之节,在於匪躬,为臣则忠,期於无隐。黄门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宇文融,幸藉艺能,俾承推择。往以封辑田户,漕运边储,用其筹谋,颇有宏益。三迁宪府,再入礼闱,仍仗以谟,委其密勿。虽十旬八拜,一日九迁,方此超腾,彼未为速。庶违尔弼,朕则伫於昌言;谋而不臧,近颇彰於公论。交游非谨,举荐或亏,将何以论道三台,具瞻百辟?宜辍中枢之位,在外藩之寄。可汝州刺史。” 这一通文采斐然的制书,自然是出自中书省某个中书舍人知制诰之手,而如今送到门下,给事中和拾遗补阙那儿,料想是绝不会违背圣意的,他这个门下省的长官竟然要自己核准自己的罢相制书,简直是当头一棒。既然徐澄都已经知道,足可见应该有不少人已经提前知道了,可从昨日到今早,竟然就没有一个人对他言语一声就和他当初在户部侍郎任上突然栽跟斗外放魏州刺史一样,这次一样是疾风骤雨。 最让人心寒的是,李隆基完全没有给他面圣陈情的机会,甚至连他此前那精心准备了好几个月的定户口疏,现如今还只是刚刚开始执行,连给他收拾善后的时间都没有 天子心意已决,哪怕宇文融心底苦涩难挡,此时能够做的也唯有用重若千钧的手写下了自己的签名。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失魂落魄地离开门下省回到家里的。他只记得自己举荐的众多人中,新任户部尚书裴耀卿还至少还派人悄悄来见,安慰过他两句,别的就只有寥寥数人表达过惋惜,但更多的……就如同他当日举荐他们时,这些人仿佛全然以为应该,现如今他罢相贬官,那些人也全然不放在心上,仿佛他们连点头之交都没有。 他不是君子,所以做不到君子之交淡如水,他并不是一定要有人为自己抗争一二,可哪怕一句话一个眼神也好。便因为他宇文融因财计而为天子赏识,言利之臣四个字就一直跟随到现在,连自己举荐的人都对他心怀不齿 “相国。” 因为宇文融拜相之后,最爱听的就是这两个字,因而一个从者进了书斋时,本能地用了旧日称呼。直到他见宇文融倏然抬头,眼神中尽显凌厉,这才吓得一个哆嗦,慌忙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战战兢兢地说道:“相国,是云州杜长史来了” 杜士仪?不是说和宋憬源乾曜去了朱坡山第见杜思温吗?既然那天他许以给事中之位时,杜士仪就多有推搪,昨夜又刻意留宿朱坡杜思温的山第,却又为何在今天别人都避他如蛇蝎的时候径直来见他? 自己结交过的人不少,自己举荐过的人也很不少,但宇文融总觉得杜士仪犹如雾一般令人捉摸不透。有时候会谨慎小心到和胆小没什么区别,有时候却冲动刚直到无所畏惧,可事后再想想,杜士仪竟然经常是对的。想到自己为相不过百日便遭罢相,自开元以来,没有比他更加短命的宰相了,他最终苦笑着点了点头。 “请杜长史到书斋来吧。” “宇文兄。” 听到这熟悉的旧称,宇文融心中一酸,随即强笑道:“今时今地,杜贤弟还来看我,就不怕落在朝中宰臣执政眼中,觉得你实在是太不识相么?” “反正我的性子历来得罪人,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杜士仪想到昨夜杜思温揭出的那一条,当下便直截了当地说道,“我想请问宇文兄,当初幼娘借了你一千万钱,你把河北道粮价整个打压下去之后,所得应该不菲。虽则这是那些奸商罪有应得,但毕竟是用公器方才令他们损失惨重,敢问宇文兄,这笔钱用在了何处?” 宇文融没想到杜士仪并不是劝慰安慰,而是一开口问了另一个令他猝不及防的问题,登时面色大变。足足好一会儿,他才声音艰涩地问道:“怎么,是外头又在传什么风声?难道是看到我朝不保夕,于是别人打算翻旧账,给我罗织一条条罪名,让我永世不得翻身?” “只是我听说而已。但以宇文兄的聪明,应该知道,我都能知道,更何况别的有心人……” 杜士仪一句话还没说完,宇文融就陡然间低喝一声道:“不用说了开元以来,只有被罢的宰相,可没听说过陛下罢了谁之后,还穷追猛打追问陈年旧事的?我知道你是好意,可这件事我不想再提汝州好歹也在都畿道,总比我当年远贬魏州强更何况,陛下一直所虑者,国用不足,除了我,还有谁能够为陛下分忧?杜贤弟倘若不希望别人把你和我相提并论,便请回吧。” 见宇文融摆明了不想提此事,杜士仪也不想继续找没趣,叹了口气便告辞离去。而他这一走,宇文融那张强硬的脸就犹如冰雪一般消融了,取而代之的是难以名状的苦涩。 他是赚了一大笔,可他这些年能够荣等高位,宇文一族出力颇多,他投桃报李,无论是宗祠也好,祭田也好,甚至资助族中孤贫,其他林林种种,都需要投入。而最最重要的是,他有两个儿子,却没一个成器的,他有心留下一些家业给他们,那些钱财本应该是他应得的 更何况,就如他对杜士仪所说,开元以来罢相者,至少也能得个刺史之位颐养天年,就连张说那样曾经险些让天子动了杀心的,还不是最终得脱大难,他对国有功,若别人穷追猛打,难道不会犯了天子的忌讳? 离开宇文融的宅邸回到自己在宣阳坊的私宅书斋,杜士仪还在想着宇文融那强硬的态度。到了这个份上,他怎么还会不知道宇文融这笔钱的窟窿是绝对填不回去了,故而方才死命打断了他的追问。什么开元以来罢相者多数能荣养终身,这只是惯例,而不是定例怪不得杜思温那么笃定地放任他去见宇文融,原来人家早已看准了宇文融不听人劝,也或许是罢相之后心存怨尤根本不想听 竭力平心静气之后,杜士仪便把源乾曜昨日告诉自己的那些人写在了纸上,审视过后却又将其烧了。 这是源乾曜为相九年的积累,而最大的妙处不在于名单,而在于这些根本就不是源乾曜举荐提拔过的人,没有打上过任何党派的烙印,所以只要他能够任用,就能够把人转化成自己的人。源乾曜和那么多宰相搭过班子却始终屹立不倒,就是因为没有太大的朋党势力,可他却没有这个顾虑,他只是小小的一个云州长史,在宋憬源乾曜年纪都已经大了,而杜思温更是早已致仕的情况下,他需要的是自己成为大树只可惜,这些人天南海北,而且不到十人。 须臾又是两日,当得知宇文融在朝中某些人的催逼下,不得不立刻前往汝州上任的情况下,因为自己离京之事至今尚未有音信,杜士仪反复琢磨着杜思温那句,渔翁得利的人是裴光庭,便令人给裴宁的兄长裴宽送去了一封亲笔信。曾作为萧嵩左膀右臂随其在河陇立下汗马功劳的裴宽,在得信之后自是有些进退两难。 就在这时候,他身边传来了一个女子柔和的声音:“怎么,是谁的信让你这么心烦意乱?难道是三郎?” 手机用户可访问wap.观看小说,跟官网同步更新. 第六百一十九章 千里回云州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突如其来被天子从云州召回长安,如今又二话不说令他速归,杜士仪却没有半点不高兴。尽管无数官员都将中书门下尚书六部,乃至于御史台中的空缺当成是香饽饽,但他却不太喜欢长安这个人事倾轧到让人头疼的地方。唯一遗憾的是,此次归来没能见到玉真金仙二位公主和玉奴。当他去见过赵国夫人和王元宝之后,与宇文融的夫人韦氏及其子女一行出长安过了灞桥,再次回首那座巍峨壮丽的帝京时,他便朝那辆牛车看了一眼。 “阿娘,阿爷在昭州会有事么?” 韦氏听女儿宇文沫这么问,一时只觉得心如刀割,但还是勉强笑了笑:“没事的,你阿爷为人最是坚韧,一定会回来的” “阿爷难道不能辞官么?辞官之后,就能和我们一起去云州了” 面对女儿这样一句天真的话,韦氏简直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对于丈夫来说,前程便如同生命一般,即便希望再渺茫,也仍然期冀东山再起。更何况,贬官又不能等同于寻常外放,若是这当口辞官,只需怨望两个字,就能轻轻巧巧连宇文融的命一起断送掉王翰之所以能够在汝州长史任上辞官,躲开了下一次贬谪,还不是因为朝中有张说护着,可宇文融呢,朝中那么多人,还有谁会为他说话? “总有一天,你阿爷会来和咱们团聚的。”说了这句话之后,仿佛为了岔开话题,韦氏打起窗帘招手叫了长子宇文涛过来,轻声说道,“你去对杜长史说,他有公务在身,不用为了我们放慢行程,还请先去云州主持大局。料想沿路都是官道,也不至于有人为难我们才是。” 杜士仪得知韦氏请自己先走,即便他本来就有如此打算,此刻也不禁暗道其会做人。他跟着宇文涛到马车旁边和韦氏打过招呼,又留下了三个护卫以及自己的名帖,随即就带着其他随从立时启程。然而,等到了潼关之后,他和暗地尾随的赤毕一会合,立时吩咐其远行昭州平乐,去见宇文融。 尽管从未违逆过杜士仪的命令,但这一次,赤毕很有些不情愿:“郎主对宇文融已经仁至义尽了。不是我不从命,如今他远在岭南,天高路远,而郎主正是用人之际,我这一走就鞭长莫及而且,我想谏劝郎主,就算是派别人,也大没有必要。就算有人苛待了宇文融,难道我还能为他出头不成?说一句不中听的,纵使宇文融昔日苦劳,可他有今天是他自己咎由自取。” 见赤毕气鼓鼓的满脸不情愿,杜士仪想起自从当初崔谔之把人给自己,这些年来风雨同舟的情分,他不禁笑了。指了指面前的座位令其坐下,他斟酌片刻,便淡淡地说道:“有些话,我可以对你说清楚。交情是一条,但还有另外更重要的一条。你知道,宇文融青云直上的这些年,举荐过多少人?” “可他举荐的人再多,这一罢相贬斥,也立时人走茶凉了,除了郎主,其他人顶多送过程仪,有谁真正伸手拉他一把?”赤毕轻蔑地哼了一声。 杜士仪丝毫不以为忤,和颜悦色地反问道:“你有没有想过,他为何能举荐这么多人?” “这个……”赤毕一下子愣住了,他虽是武者,但这些年经历颇丰,须臾就醒悟了过来,“是因为宇文融曾经作为括田括地使、劝农使、廉察使等等巡狩天下,所以才能见识贤与不肖,甄别出真正的人才” “没错,你说对了。这次我回京,源丞相虽则向我推荐了一些人,但源丞相在外任上的机会很少,这十几个有些是京官,有些是他在各种上疏中甄别出来的的,真正如何不得而知,能否为我所用更不得而知。宇文融就形同一本大唐所有外任官的花名册,你说如果他就此埋没岭南,岂不是可惜至极?所以,我让你过去,一时告诉他妻儿的情况,二是以便于照拂,三则是,希望他将来能够把那些尚未来得及举荐任用的人,整理出名单告诉我。只要我有能力,必不让人埋没了” 直到这时候,赤毕方才明白杜士仪托付自己的事情有多么重要。他立时换成了正襟危坐的姿势,深深低下了头道:“郎主苦心,我明白了,必然不负所托” 过潼关,经蒲州、晋州而抵达太原府时,天气已经日渐寒冷了起来。一路疾驰,杜士仪都是裹紧大氅顶风而行,到了太原自然少不得宿一晚。尽管他并不想去打扰晋阳令李橙,但许是城门守卒核查过所时留心,抑或是李橙一直在留心他的归程,因而他一住下便有人持帖来见,却不是李橙邀约他到晋阳县廨,而是定下了李橙过来拜访的时间。果然,眼看快要到宵禁时分的时候,李橙只带了两个随从悄然而至。 杜士仪和这位昔日宇文融极其器重的度支郎中,张说的外甥女婿,说到底并没有多少交情,仅有的联系还是通过郭荃和王容建立起来的。张说和妹婿阴行真情同兄弟,就和他与崔俭玄的情形差不多,因而当时在有感于李橙大才之后,立刻为其外甥女定下了亲事。如今他真正面对这位三十五六却依旧相貌堂堂丰仪出众的美男子,也忍不住暗自喝了一声彩。 怪不得能让张说为之动心 “今日我来,不为公事,只想谢谢杜长史为宇文少府所做的。”李橙诚恳地拱了拱手,随即方才苦笑道,“我原本还欣喜于他的拜相,谁知道竟会如此风云突变,转瞬间他竟是从顶峰跌到谷底。构陷信安王那样的国之大将,这固然是宇文少府的罪责,可就因为他骤然罢相,户部度支几乎一度陷入瘫痪,而朝中相国却在陛下几乎回心转意的时候痛下杀手,实在是太过斩尽杀绝了” 这其中张说也贡献不小 杜士仪刚刚闪过这个念头,见李橙仿佛也想到了相同的意念,他便没有说出来戳人伤疤,当下岔开话题道:“宇文夫人一行大概会晚些时候路过太原府。因为我此前是突然从云州回长安,所带随从不多,只分了数人给宇文夫人一行。若是可以,还请李明府到时候派几个人护送一程。毕竟,从朔州进入云州之后的官道实在有些荒凉,宇文夫人遣散了大多数仆婢,随从人等实在是太少了。” “舅舅和宇文少府虽则私怨深重,但拙荆并不是小气的人,此事自不在话下。”李橙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答应了下来,接下来便顺着杜士仪的口气,问到了云州接下来的人口安置问题,这说着说着,自然提到了再没有人会去接手的宇文融的户口政策。尽管他不再是掌管户部的度支郎中了,可一想到多年的辛苦就要毁于一旦,他还是生出了难以名状的痛心疾首。 “宇文少府的定户口疏我曾经读过数遍,这实在是一等一的善政可朝中相国们因人废事,这实在是太可惜了好容易清点出来的逃户,如今再次纷纷逃亡,本以为宇文少府拜相之后能阻止这种势头,如今看来也必然成空,倒是云州因为免租庸调,恐怕又会成为无数人趋之若鹜的地方。幸好杜长史好歹还答应了粮食转运之事,否则李公焦头烂额的时候,少不得也要骂你两句” 宇文融的定户口疏,杜士仪当然拜读过。尽管其中也有些想当然的措施,但至少证明宇文融是真正考虑过这件事,也是打算过如何遏制逃户风行这样一种现状的。只可惜,正如李橙所说因人废事,因为宇文融是因为检括逃户而风生水起,朝中大佬们一定会竭力摁下这样一件极有可能让天子再次想起宇文融的事同时,这也给他鸣响了警钟,宇文融固然是因为蹿升太快根基不牢,可在如今这种时候,他也需要把根基扎得更深,枝叶展开得更繁茂一些 离开太原府,经忻州,入代州,转朔州,过马邑,便是云州地界。当风尘仆仆的杜士仪终于抵达了云州境内的第二座县城,也就是怀仁的时候,他所看到的便是比自己启程时更加繁荣的景象――如今怀仁县业已建成的已经有八个坊,而从四方来投的登籍居人,竟然已经达到了惊人的四百五十余户,两千二百余口尽管对于北地州县来说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数字,但相比最初还有座城池的云州而言,直接从一穷二白起步的怀仁已经是分外出色了 所以,当灰头土脸的崔俭玄笑着迎了上来,不管不顾地给了他一个熊抱,而后喜气洋洋地拉着杜士仪去看新造好的县廨时,杜士仪忍不住在这位被赶鸭子上架的妹婿肩膀上重重拍了拍:“崔十一,于得好” “那当然,也不瞧瞧我是谁?”崔俭玄笑得眼睛都眯缝了起来,紧跟着方才想到了什么,“对了对了,你回长安可去见过阿朋?我和十三娘不得已把他丢给阿娘和阿姊照看,都想死他了。” 很显然,初到怀仁诸事繁忙,长安城中的那些纷争,崔俭玄竟是一丝一毫都不知情。 “放心,我那小外甥很好。”想起在崔家见到崔五娘抱着崔朋时的情景,杜士仪在心里叹了一口气,随即笑问道,“十三娘呢?” “那还用说,被你家娘子给请到云州去了”崔俭玄恼火地皱了皱眉,没好气地说道,“你家娘子自己忙个不停不说,怎么非得拉上十三娘一块,对了,还有固安公主如今倒好,我连十三娘的影子都常常瞧不见” 手机用户可访问wap.观看小说,跟官网同步更新. 第六百二十章 欣欣向荣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尽管归心似箭,但怀仁乃是杜士仪在云州扎根的第二步,当下就留了一晚上,详细过问了崔俭玄上任之后的种种。 让他高兴的是,当年那个大大咧咧的少年,如今显然已经懂得各种软硬兼施的手段,不但收服了怀仁县的其他属官,就连徙居的百姓,也对这位雷厉风行的崔明府很敬服。在他再次启程这一天,崔俭玄亲自送他离开时,路上就有遇到的百姓主动让路问好,甚至还有人嚷嚷问了一句夫人什么时候回来,让他一时莞尔。 “十三娘因为知道怀仁新建,没什么大夫,亲自带着人去了一趟马邑,高价请了两个大夫在怀仁坐堂,所以县中百姓都很尊敬她。”说到自己的妻子,崔俭玄自然眉飞色舞,“至于我么,除却那些安抚劝农的措施之外,因为刺头着实不少,我直接让人在县廨门口把定制好的刑杖挂了出去,若有不法之事立刻按律责打不饶这大棍子连着三天动用了好多次,打折了几根,再加上你派来的那南八郎着实弹压有方,现如今怀仁的治安已经好多了” 妹婿能于,妹妹贤惠,杜士仪自然再没有什么话好说,当下在崔俭玄千叮咛万嘱咐赶紧把杜十三娘送回来的话语声中再次扬鞭启程。怀仁到云州州治,也就是云中县,不到百里,清晨出发的他快马加鞭,午后就已经抵达了城下。尽管连头带尾走了不到两个月,但如今重回自己的地盘,在长安这些天的伤感郁闷全都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说不出的舒畅。 昨日他抵达怀仁之后,崔俭玄就命人给云州报信,因此从早上开始,就有人在南边城门等候,而算着时间差不多,中午时分,云州都督府的上下官员几乎就都来齐了。见他下马,王翰便第一个大步迎上前来,上下一打量便退后回到众人之中,笑吟吟地举手行礼道:“恭贺杜长史长安归来” 尽管都督府的上下官员之中,既有从他一手建立起云州基业的旧人,也有后来调入曾经面服心不服的新人,但历经这一年时光,上上下下都彼此熟悉了习性作风,哪怕是曾经嘴很不好尽得罪人的张再水,也渐渐觉得在云州都督府任职不坏,更不要说其他人。在这整齐划一的迎接声中,杜士仪忍不住也是心头一热,连忙笑着还礼道:“我一走便是两个月,有劳诸位辛苦了” 苗含液这个副使上任之后,大多数时候都忙于御河水运,而因为杜暹的罢相,他的事事禀报之责都停了,原本还算清闲,可因为张嘉贞也在两个多月前过世,他自己不能擅自离开任所,少不得打点赙仪命人凭吊,如今看着杜士仪平安无事地从长安城那场政治风暴之中脱身,他不禁万分感慨。 “大家戮力同心,再加上如今云州四境太平,怎及得上杜长史往来长安的辛苦。王司马得信之后就说,云州都督府好久没有大聚一番了,如今年关将至,何不借着杜长史归来,大家痛饮一番?” “子羽就是好酒”杜士仪嘴里这么说,但心里也自无不愿意,当下就痛快地答应了下来,“便依各位好了,不要在这城门说话,回都督府吧” 尽管大多数的徙居人口已经由怀仁县接收,云州州治所在的云中县,不再一味放开接纳徙居的逃户以及流民,但因为安定,来往互市的奚人和突厥人都是由边境兵马带领前来城内互市,因此,在杜士仪不在的这段期间,云中守捉已经募兵达到了四千人。每旬操练五日,另五日放其农耕做工自便,一时间自是皆大欢喜。今日是操练之日,所以罗盈和侯希逸都不在,而等到他和众官回到了云州都督府,这才得知,固安公主和王容杜十三娘岳五娘也不在府中,还带走了陈宝儿。 千里迢迢地从长安回来,妻子妹妹和阿姊竟然全都不在,杜士仪这心里又纳闷又郁闷,在这名为小聚的接风宴上,自然免不了多喝了几杯。 醉倒之后的他几乎没有任何意识地被人扶到书斋的长榻上躺下,当他再次迷迷糊糊醒过来睁开眼睛的时候,赫然发现屋子里已经点起了灯。一旁铺着厚厚褥子的坐榻上,一个优美的身影正在低头坐着针线。看着这一幕,他到了嘴边的话不知不觉吞了回去,沉下心来感受着这种静谧。 “醒了怎么也不叫一声”当王容不经意间瞥过来一眼的时候,这才发现杜士仪已经醒了,不禁嗔怪了一声。等到她丢下手中针线起身过来的时候,杜士仪已经支撑着手肘半坐起身,眼神依旧直勾勾地看着她。算上相识相知的岁月,已经是老夫老妻了,她自然习惯了他这炽烈的目光,当下便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这才笑着说道,“这才两个月不见,看傻了不成?” “到哪去了?明明知道我在长安被那些相国们欺负得那么苦,心里都快憋闷透了,你们一个个竟然在接风宴上连个面都不露,就这么狠心?” “我和十三娘原本是要接你的,是阿姊说,别让人笑话你是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口中说着这大道理,但王容在杜士仪那无限哀怨的眼神注视下,最终还是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好啦,是阿姊说,男人就是吊着勾着,让你惦记着却够不着,这才会真的想念” “你别听阿姊胡说,回头我得对十三娘也提醒一声,她要是学了这些,崔十一非埋怨死我不可”杜士仪伸手环住了王容的脖子,带着她就这么俯卧在了自己的胸膛上,随即才一字一句地说道,“幼娘,我在长安这些日子,真的很想你,很想咱们的儿子,更想这座从当年我观风北地开始,就一直无限向往的云州。长安虽好是故乡,可对我来说,那儿实在是太纷繁杂乱了。” “我知道。”王容感觉到丈夫身上的炙热,以及那渐渐顶在身上的坚硬物体,脸上也渐渐流露出了娇艳的红晕,“我知道杜郎更喜欢的是自由。你来信时说,宇文融许你给事中,你却不置可否,谁知道后来宇文融却突遭罢相。我那时候便想,倘若你是热衷名利之人,应许了他,兴许不但再也未必回得来云州,而且还会因此遭到牵连。阿姊和十三娘也说,这许多削尖了脑袋往中书门下挤的人,杜郎是特别的。” “我没什么特别的,只是想着一句话而已。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杜士仪笑了笑,一只手却把妻子揽得更紧了。 “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王容反反复复咀嚼着这两句诗,心里一时又触动又钦佩,当丈夫一个翻身陡然将她压在了身下,又摸索着解开那一个个扣子的时候,她便轻声说道:“二十六郎一个人太寂寞,杜郎,我们再给他生个弟弟或是妹妹吧” “好” 杜士仪想都不想便答应了一声。随着一件件衣物凌乱地褪落丢在地上,夫妻二人再次融为了一体,一次次攀上无边高峰的他只觉得这些潮水一般的愉悦冲淡了路上的疲惫,冲淡了心中的感伤,也冲淡了因为宇文融罢相而产生的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彷徨。当云收雨散,他最终勉力收拾了一下凌乱的长榻,拥着娇妻到另一边的坐榻上坐下时,他便一字一句地说道:“幼娘,这次陛下召我上京,曾提过要将太原以北诸军节度改为河东节度使,还问过我设节度副使之事。” 此话一出,王容不禁奇道:“怎么,陛下难道打算以你这个云州长史为节度副使不成?” “你倒是想得美”杜士仪笑呵呵地捏了捏妻子的鼻子,哈哈大笑道,“我就是想,别人也不肯啊所以,我也不管陛下是试探我,还是真的一闪念间有过那样的念头,我直接就一本正经地说,我觉得节度副使让代州都督兼领比较合适,然后又劝谏军、政、财计尽皆归于一人,有所不妥。不管陛下是听进去了,还是没听进去,至少我表现了一番高风亮节。” “我还以为夫君年纪轻轻就能让人尊称一声副节度呢” 王容打趣了一句,却没什么遗憾的,等又闲谈了几句,她方才郑重地说道:“今次我和阿姊十三娘,再加上岳娘子,拉着季珍一块去操办的,是另外一件要紧事。你也知道,云州如今徙居的百姓当中,除却各地的逃户流民,还有奚人甚至突厥各部流落过来的小股牧民奴隶等等,而这些人当中,很有一些孤儿。就是定居下来的人,也有因为亲人病故而无所依靠的。其中有些孤儿因为年纪小还不成丁,到官府登籍却领不到田地口粮,只能在街头游荡。 我想,云州初置,既然于田地口粮种子农具耕牛等等对徙居百姓多有体恤,对那些孤儿也不该就此放任。所以,由阿姊出面牵头,我和十三娘也拿出脂粉钱来,岳娘子则是出力,设云州培英堂,把那些孤儿收拢来好好教导,这不但是善举,而且只要好好教导,异日必然能够派上用场。这些孤寒的贫儿如果能感恩上进,另有出息,杜郎就又多了一群能够忠心耿耿追随的人。季珍已经答应,他会亲自去教导管束这些孤儿,他说,他自己也好,身边服侍的唐岫和唐振也好,都是穷苦人,希望这些和他们境遇相似的孩子都能有一条出路。” 手机用户可访问wap.观看小说,跟官网同步更新. 第六百二十一章 云州培英堂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固安公主、杜长史夫人、崔明府夫人。云州地界地位最高的三个女人联手拿出脂粉钱来做这样一番善事,自然在民间引来了不小的议论,但绝大多数人都是赞口不绝。在如今这种医疗条件很不发达的年代,纵使是拿着朝廷俸禄的官员,一朝因病去世,妻儿仍有可能落得个无依无靠的下场,至于平民人家,孤儿就更多了。要靠卖力气做活谋生的寻常百姓周济贫苦,这本来就是不现实的,而大唐的官府从来就没有救济贫弱的职能,反倒是佛寺道观为了招揽信徒,时而有这样的善举。 而大唐的顶尖贵妇们或许会定期布施佛寺做些善事,办这样的实事却大为罕见。在杜士仪回来之前,固安公主和王容杜十三娘就已经选择好了地方,置办好了让培英堂足以维持下去的熟田,以及所有的陈设铺盖衣物等等。 而与此同时,陈宝儿通过自己云州宣抚司判官这样一个名义,带着唐振和唐岫两个昔日奚奴,再加上抽调的精于吏员和差役,把城内的所有孤儿全都收拢了起来。尽管过程并不那么顺利,甚至还有靠盘剥乞儿吃饭已经习惯的成年人阻挠,但在他强力的压制下,这件事还是办了下来。 当培英堂正式开张的这一天,这一大堆年纪从五六岁到十来岁,身穿灰色衣袍,站得参差不齐,脸上不少还流露出深深警惕之色的孩子们站在下头,看见一个比他们年纪大不了几岁的少年登上高台的时候,大多数人都无动于衷,只有极少数几个原本家境尚可,因为父母双亡方才没了凭恃的,用好奇而又带着盼望的眼神踮脚张望。 “你们应该都认得我,差不多所有人都是我从大街上强行带回来的。” 知道这些孩子几乎都是目不识丁,陈宝儿的开场白单刀直入,没有一丝文绉绉的语气。果然,见其中有些人嗡嗡嗡议论了起来,他就笑了笑,提高了声音说道,“你们当中,有些人从小和父母失散,从此不得见面;有些父母双亡,没人搭理,独自求生;有些根本就不知道父母是谁,从懂事的时候开始就在街头流浪。今天,这座院子的外头,已经挂上了云州培英堂的牌匾,你们大概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但我只想问你们一句,你们想一辈子就为了一口吃的和人厮打,饿了硬抗,渴了喝雨水,病了只能听天由命?” 这些话远比那些大道理更加打动人心。几乎是在陈宝儿话音刚落的一瞬间,就有一个粗壮的少年大声答道:“不想凭什么别人能吃好的穿好的,住大房子,我们只能挨饿受冻?” 有人起了个头,立刻有另外一个瘦弱少年呼应道:“我打小就没见过爷娘,是听说云州分田这才过来的,谁知道登籍的人却说,我年纪不够,不给分他娘的,我都已经十五岁成丁了,凭什么不能” 隐身一旁的杜士仪循声望去,见这少年和一根芦柴棍似的,说是十岁也有人信,哪里会有人觉得那是十五岁? 见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应和的声音中,陈宝儿这才陡然大喝了一声:“你们想不想饿了吃肉,渴了喝浆水,睡下时能够盖着温暖的被子,头顶上有遮风挡雨的屋檐?” “想”这一次,应答的声音竟是异常整齐划一。 “现在,云州培英堂就给你们这样的机会不管是唐人,还是奚人,亦或是其他各族人,只要不足十五岁成丁的孤儿,便可以在云州培英堂中免费食宿。不通语言的,会有人来教授你们语言,而每日下午,会有识字、农技、武技等等各种课程。至于每日上午,则需要你们自己来于活,偿还这些食宿的待遇。云州杜长史说了,倘使在学业上有天分的,将来会另外派名师教导;而擅长农活耕种的,成丁之后会优先分派田地和农具种子;至于擅长弓马武技的,成丁后可以应募参军,云中守捉不但会给予军户相应的优待……” 这话还没说完,突然传来了一个女子的声音:“那是男子,我们呢?” 说话的是一个蓬头垢面的少女,乍一看很难分辨出年纪来,也瞧不出长相如何,然而,她在众多注视当中,声音却依旧响亮得很:“我们女子学那些又有什么用?” “谁说没用?”随着一个清越的声音,一个人影轻盈地跃上了高台。台下的孩子们先是吓了一跳,等到发现来者是一个艳光四射的红衣女郎,刚刚一跃而上的,竟是比他们人还要高的高台,一时议论之声四起。在这些惊叹声中,岳五娘用力地拍了几下巴掌,这才神情自若地说道,“女子能纺织,能耕种,也能吟诗作赋,挽弓射箭,驰骋沙场,谁说女子不如男?若是你们当中真有武技天赋的,我不介意多收几个徒儿玩玩” 岳五娘手腕一翻,一道银光陡然之间破空飞去,竟是击中了院子中一棵大树的枝于,随即倒飞回到了她的手中。见众多人都咂舌于这动若脱兔的一击,她便莞尔笑道:“我师从剑舞名家公孙大娘,想来当你们的师傅很够格了。” 此时此刻,杜士仪身边的王容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岳娘子这一招,也不知道多少女孩儿要动心拜师了。” “别说是那些女孩儿,当年我在嵩阳观见到公孙大家那一曲剑舞的时候,也很想求教。”杜十三娘想起了当年的登封旧事,面上露出了深深的追忆之色,“我那时候只是想,倘若能够有那样的身手,一定能够保护阿兄,不让别人再欺负了我们兄妹。” “没想到阿弟当年也有过无自保之力的时候。”固安公主笑看了杜士仪一眼,这才眯了眯眼睛道,“不过,小的时候大多如此。哪怕是受了再多的苛待,吃了再大的苦,也常常只能一个人躲在被子里忍着,因为无力反抗。幸运的是,我们终究都遇到了转机。而这些本会一辈子在街头污泥水沟中苟延残喘的孩子,也遇到了转机。” 岳五娘的那一手飞剑绝学,果然让众人之中为数不少的女孩子们大为憧憬,就连男孩子们也一时屏气息声不敢再胡乱议论。尽管岳五娘突然杀出来,打断了刚刚自己的话,但陈宝儿却没有任何不高兴,反而提高了嗓音说道:“所以,无论男女,云州培英堂都会尽力教授所需技艺,直到十五岁。但若是不求上进只知吃睡的,这里却也不养懒汉。到时候自有培英田庄,让懒人去好好松松筋骨” 摆事实讲道理,一路解说到了这儿,下头的孩子们终于明白了这里是个什么地方,一时几家欢喜几家愁。尽管也有人欣喜于终于能够有了容身之地,但也有习惯了在街头那种日子的少年有些懊恼地叫道:“那若是我们不想呆在这培英堂呢?” “自然可以。”陈宝儿的声音突然变得如同萧瑟寒风一般冷冽,“只是云州城内严禁非丁口的孤儿在街头游荡,如果不是培英堂中人,如若捕获立时逐出城去,而日后城门守卒也会加强巡查,但凡孤儿都会送到培英堂来,倘若不愿意者则禁止进入云州城” 话中之意让少数一些习惯了小偷小摸坑蒙拐骗的少年们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然而,谁都不会奢望能和官府作对,尤其是那位传闻中能够把突厥人奚人以及马贼打得落花流水的杜长史。在这种难言的沉寂之中,突然有一个怯生生的声音传了出来。 “这里真的会教读书认字么?如果学得好,真的会请名师教导?” 这话一下子激起了刚刚出言质疑的少年共鸣,他立刻大声质问道:“没错,哪有那么好的事,一本书要多少钱,读书人又那么金贵,哪里会来教我们这些贫贱的孩子,不朝我们吐口水就不错了我家当年还有点闲钱的时候,阿爷曾经带我想去求人启蒙,可人家根本就闭门不见,分明嫌弃我家世世代代都是农人” “我家也世世代代都是耕种为生的农人。”陈宝儿突然开口,见看向自己的目光中赫然都是怀疑不信,他便自嘲地笑道,“如果没有遇上杜长史,我也就和你一样,认识几个字,读过几本书,将来一辈子种地,永远走不出蜀中。杜长史不嫌弃我一介乡野小儿,手把手教我写字,每有闲暇便教导我经史,更以言传身教告诉我如何为人处事,这才有我的今天。而今你们虽贫贱,但与我当年并没有任何差别只要不自轻自贱,自然有你们自己的将来” 见那些起头或鼓噪或怀疑的孩子们安静了下来,杜士仪终于笑了起来,遂对固安公主和王容杜十三娘笑道:“你们真是挑的好人。不论是找谁去出面做这件事,都比不上宝儿的经历更有说服力。如今云州已经不比当初那样窘迫,更有你们拿出脂粉钱相助,自当应该更重视民计民生。放着这些孩子在街头,不但他们没有将来可言,而且还会成为隐患。而把他们收入培英堂,假以时日,无论是为农也好,为百工也罢,入军甚至读书仕宦,总能够自食其力,无饥馁矣” 手机用户可访问wap.观看小说,跟官网同步更新. 第六百二十二章 清官难断家务事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开元十七年年末,在举国上下即将迎来新的一年时,李隆基谒陵回来之后,大赦天下,蠲免了举国上下百姓的一半地税。看似是天子善政,然而,如今的地税和户税原本就是在租庸调之外额外加征摊派的,算不上是真正的替百姓减轻负担,只能算聊胜于无罢了。然而,这样一个政策,却意味着,从开元九年开始的括田括户,真正走上了终结,哪怕户部有裴耀卿这样一等一的财计大臣接手,度支奏抄却仍然兵荒马乱人仰马翻。 果然,在迎接来了新年之后,一直没有长官的门下省终于迎来了新的主人――中书侍郎裴光庭拜侍中。 由此一来,中书省有中书令萧嵩,而门下省有侍中裴光庭,两位宰相各司其职,各管一方,井水不犯河水。而之前为了安置新登籍的逃户,因此而一度废止的百官职田,如今也再次如数拨给,至于清括职田的时候,会不会把寻常百姓辛辛苦苦耕种出来的熟地括进去,那就不得而知了。 在云州这样远离长安朝廷中枢的地方,这些讯息便显得无关紧要了。一来云州地广人稀,二来如今还处于给复期,三则是上上下下都有需要忙的事。户曹忙着整理一年到头的开支和收入,户籍人口的变化;田曹需要统计云州这两年来分出去的田地,记录土地情况的鱼鳞册是否有遗漏;仓曹需要清查仓库,从粮仓到如今的石炭仓都不能放过;兵曹要掌管武官考选,兵器的制备……郭荃这个录事参军总判六曹,负责审核去岁种种文案。 总而言之,从新年过后,都督府上下就一直忙个不停。好容易等进入三月渐渐闲下来,杜士仪终于得到了朝中宋憬写来的信,却是告知,一直空缺的云中县廨自县令到其他属官,不日就要选官上任了。和这个消息一块告知他的,还有裴光庭一力推行的铨选循资格之法。 当他这一日在书斋和一众最信赖的属官兼友人谈及此事,传看宋憬这封信时,王翰便讥诮地用手指弹了弹信笺,嗤之以鼻。 “裴相国才刚刚接过吏部尚书一职,结果就推出了这样让上下哗然的新政。循资格,以罢官年限为次,官高选少,官小选多,一旦候满了年限,不管有无才能,立时铨注为官。除此之外,升官也是同理,等满了年限,只要没有犯过错,便立时升级,不问才能。都这样了还需要吏部于什么?贤与不肖压根不问,政绩如何全不重要,既如此,我只管喝我的酒,管他百姓是否吃得上饭 王泠然当年本就因为奔走求官而受尽冷眼,此刻也不禁怒道:“真是岂有此理说是为了提防冒进而循资格,可此法一行,有能者无上进之门,无能者充塞其道,裴相国出身名门,仕途顺畅,他就不知道那些候选者之苦” “他是知道那些无能庸碌者十年八载等不到一官的苦。”因为宇文融被罢相之后更遭穷追猛打,郭荃如今越发愤世嫉俗,对朝中大佬几乎就没有好感,又从杜士仪口中得知裴光庭极可能是真正的黑手,他说话自然更加刻薄,“除了是闻喜公之子外,裴相国还有什么了不起的能耐政绩?这循资格三个字,还不如说是他为了自己量身定做的不过说起来,倘若这循资格三个字早些实施,也用在他自己身上,如今他也进不了政事堂” 杜士仪见众人几乎清一色批判此举,哪里不知道自视甚高的众人很瞧不起这等按资排辈的用人之道。 想起宋憬在信上感慨有能者不得其路,争之不能得的痛心,他便淡淡地说道:“之前广平郡公为吏部尚书,选事大多委之于吏部侍郎,而现如今裴相国又为侍中,又兼吏部尚书,这一朝权在手,却于脆连吏部铨选大权也都抓过来了,吃相如何大家也都看到了。有道是,士无善恶,岁久先叙,职无剧易,名到授官。咱们对云中县的这批官员,不用抱太大希望,但只有一条” 说到这里,他便站起身来,掷地有声地说道:“只要这些云中县的官员到了云州,倘若他们想要改弦更张,我绝不容许” “就是这句话”郭荃也一拍扶手站起身,疾言厉色地说道,“这云州长治久安的局面,不容被人破坏了” “此事自然是我等职责,其他人处,自有我去说。”王泠然重重点了点头,揽下了各处协调的职分。当年傲气的他,如今在云州上下这群人中算一算,竟要算是最好说话的。否则,难道指望王翰崔颢去和人沟通协调,抑或是郭荃这个出了名的冷面录事参军登场? 等到众人一一起身告辞离去,杜士仪用眼神留下罗盈和侯希逸,本待好好说说云中守捉继续募兵和操练的事,可突然就发现崔颢坐着没动。想到自从当初那一番切责之后,崔颢的话就少了很多,他微微皱了皱眉,最终对罗盈和侯希逸打了个手势,吩咐两人过一会再来。眼见得二者离去,他亲自去关上了门,这才转身看着崔颢道:“有话要对我说?” “户曹如今是云州最要紧的事,我有些吃力。”崔颢低头说了一句,随即仿佛下定了决心似的,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想辞官去访王摩诘。” 杜士仪登时大为气恼,几乎想要拎着拳头给上崔颢两下。可是,他结识的人中,才子最多,而但凡有才者尽皆有脾气,如王泠然王翰都是经历过世事沧桑变幻的,王缙则亲眼看到过兄长被人牵累远贬,不像崔颢进士及第后只当了一任外官就开始闲着,而后跟了他来的云州。而且,沉下心来细细思量,他也知道,户曹乃是云州如今最要紧的职司之一,崔颢确实并不擅长这等繁杂的财计工作,因此,他在恼过之后就冷静了下来。 “你要撂挑子,也等熬过了现下一段难关再说,难道你没听见我刚刚说这新的循资格铨选法?你好歹在云州也是花了心血的,难道乐意看到一个不知哪来的户曹参军闹得上上下下鸡飞狗跳?” 见崔颢默默点头,拱了拱手就要往外走,眼看其一手已经去开门,杜士仪突然福至心灵地问了一句:“莫非你和你家娘子又有什么不对?” “我已经决定了,休妻。”崔颢头也不回地说了一句,仿佛意识到杜士仪必定愠怒,他又加了一句,“我会给她良田千亩并一百万钱作为补偿。是我当初不该只看貌美便娶了她回来,结果每日连话都不知道怎么说,夫妻之间只觉得味同嚼蜡。与其继续勉强这么过日子,还不如好聚好散。” 等到崔颢开门出去又快走了几步,他便只听到身后屋子里传来了咣当一声,仿佛是杜士仪不知道砸了什么东西。和杜士仪相交不是一天两天了,他很清楚对方的为人秉性,喜怒不形于色固然还差点火候,可气恼到砸了东西这却还是第一次,而且竟然是为了他。可是,一想到漫漫长夜辗转反侧的郁闷苦楚,他却又坚定了心中的念头。 他一定能遇到自己命中注定的那个如意女郎 当罗盈和侯希逸再次来见的时候,就发现地上赫然是瓷盅碎片和水渍,一时都吃了一惊。刚刚杜士仪分明和崔颢不知道说了什么,现如今崔颢人不在,地上却这般狼藉,难道是有过争执?能让杜士仪这样鲜少大发脾气的人砸了杯子,崔颢到底是怎么回事? 杜士仪知道自己这般行迹落在别人眼中,必然会有各种猜测和疑忌,然而他也不想解释这么多。向两人问过了募兵和操练进展之后,他只是稍稍沉吟片刻,便低声说道:“奚族和契丹如今都在多事之秋,倘若有人来投,先行吸纳下来,好好考察,细细揣摩,确定无误后就编入云中守捉。” 这是要吸纳外族军马? 罗盈曾经远行过安西,侯希逸更是有一半血统是高丽人,精通各族语言,此刻闻言互相对视了一眼,非但没有多少惊讶,反而生出了一种难以名状的兴奋。两人立刻同时站起身,齐刷刷地应了一声。等到杜士仪又细细嘱咐了种种细节,两人一块告退离开的时候,走在前头的罗盈前脚刚迈出门槛,后脚就听见杜士仪的声音。 “罗盈,你练兵归练兵,不要忽视了你家娘子,她是捉摸不透的暴脾气。 不知道杜士仪为何突然说这个,罗盈纳闷地扭头看了里头一眼,旋即苦笑道:“是,我知道了。” 他忽视她?是岳五娘根本就飘忽不定,让他好生难受好不好可是,要追得上他那娘子的脚步,实在是太难……太难了 而侯希逸的想法就直接多了。他若有所思地跟着罗盈往外走,直到快出了院子,他方才一把抓住罗盈的袖子,低声问道:“克敌,你说,崔户曹刚刚和杜长史争执的,会不会是家事?我听说,崔户曹家的娘子,病着不见人好些天了。” 罗盈狐疑地挑了挑眉,努力想了一想,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别问我,我哪有心思去管别人的家事,自己都还焦头烂额呢” 侯希逸一愣,直到罗盈垂头丧气地走了,他这才醒悟了过来,一时扑哧笑出了声。 要说小小一个云州,厉害的女人着实是太多了些 手机用户可访问wap.观看小说,跟官网同步更新. 第六百二十三章 奚人降户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正如杜士仪对罗盈和侯希逸吩咐的那样,十余日之内,远道奔云州的奚人已经超过了百人 尽管距离奚族饶乐都督府更近的,应该是妫州和蔚州,但要论亲近,别说云州还住着前奚王李大酯的妻子兼李鲁苏的前妻固安公主,就连杜士仪也是曾经造访过奚王牙帐的,而且从十年前开始,云州就开始对奚族输入茶叶,如今互市也已经两年,别的州县自然拍马也及不上。而这些远道来投的奚人给杜士仪送来了另外一个称不上好,也称不上不好的讯息。 李鲁苏已经完全对部众失去了控制可突于正在游说本该隶属于李鲁苏的阿会氏以及处和部族人,要求他们与其合兵一处,去投奔突厥 之所以称不上好,自然是因为奚族内乱,而且可能和契丹合流去投奔突厥;但称不上不好,则是因为杜士仪对李鲁苏这个无能的奚王完全没有任何好感,对其死活更加不关心,此消彼长,吉哈默所在的度稽部等三部,应该会有更大的腾挪空间。而现如今最重要的是,这三部面对如此一触即发的局面,究竟打算怎么办?思来想去,他少不得把固安公主和其他所有人都召集了起来,说出了自己的打算。 “我打算派人进入饶乐都督府去见吉哈默等三部俟斤。” “这确实是如今这情势下最合适的做法。”固安公主首肯了杜士仪的提议,随即微微一笑道,“若非我这个公主曾经是奚王妃,随意进入奚族领地恐怕会引起一片混乱,按理应该是我去的。不过这样的话,若让我来说,让张耀前去最为合适。一来她在奚王牙帐也为人熟识,二来,让她带上一二十的狼卫,路上安全可保无虞。否则,你们这一个个大唐官员,不得上命擅自进入饶乐都督府,朝中相国们正等着揪你们的错处呢,这就正好抓着了” “贵主这人选不错。”王泠然是除却杜士仪之外,和固安公主以及张耀最熟的人,立刻欣然点头。 杜士仪微微颔首,见其他人都没异议,他正要一锤定音把此事决定下来,一旁却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张姊姊如果去,我也一起去。” 罗盈一听这话就头大了。他战战兢兢往回看了一眼,见果然是岳五娘无疑,登时在心里哀叹了一声。而面对这样一个自动请缨的人,其他人几乎尔话不说同时挪到了岳五娘周身三尺的范围之外,紧跟着,王翰方才咳嗽了一声:“如此甚好,有岳娘子在,张娘子定然能够更加安全。” “而且吉哈默等人都见识过岳娘子绝学,一定会忌惮三分,做出正确的决断。”这是恨不得举双手双脚赞成的侯希逸。 “岳娘子还是打算以阿史那氏的名头前往?”王泠然却想起之前突厥使臣梅禄啜来时所言岳五娘在突厥牙帐的那番表演,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那当然,阿史那莫儿这突厥王女的身份多好用既然突厥牙帐的毗伽可汗和阙特勤都信了,没理由奚人会不信,说不定还能给张姊姊提供些方便,各位说是也不是?”岳五娘笑吟吟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最终目光落在了罗盈身上,“罗郎,舍不舍得我出一趟远门?” 你这是在征求意见?你不是已经决定好了我还能说不吗? 罗盈简直欲哭无泪,可在岳五娘那一如既往的眼神攻势下,他只能垂头丧气地说道:“你自己小心就是。” 面对这一幕,杜士仪忍不住为罗盈暗地里掬了一把同情之泪,但见固安公主和张耀以及其他人都并无异议,他就把此事确定了下来。只不过,回到王容的寝堂说到这件事的时候,他便把人前的正经都抛开了,笑得乐不可支。 “每次看见他们那对夫妻的时候,我总是觉得罗盈仿佛还是当年那光头小和尚,真不知道他们平日是如何相处的” “幸灾乐祸罗盈指不定怎么郁闷呢”王容想起岳五娘平日里也声称让罗盈往东,他就不敢往西,嘴角自然也翘起了高高的弧度。可不一会儿,她就想起了丈夫提到的崔颢要辞官以及休妻的事,原本的笑脸渐渐便维持不住了。沉吟了好一会儿,她便轻声说道,“要不要我去小崔的家里再劝和劝和?” “不用了。”一提到崔颢,杜士仪的口气顿时僵硬了下来,“我在乎的不是他这一次次娶进来,又一次次休弃,在乎的是他这种不负责任的态度我已经劝过他两次,但他既然打算了一意孤行,那就由得他去强扭的瓜不甜” 丈夫既然分明不想再提此事,王容也只能偃旗息鼓,可脑海中始终萦绕着崔颢妻子那张妩媚娇艳的脸。她与其接触过几次,深知那确实是一个空有好皮相,其他从人情世故到经史典籍都不甚通晓的女子,这样的妻子新鲜的时候兴许会值得男子贪恋,可相处久了无话可说,自然而然就会让人倦怠。可崔颢既然是因为人家貌美而迎娶,却又始乱终弃,这在士林之中传扬开来,确实是让人最不齿的品行之一 张耀和岳五娘一行人的起行,低调得悄无声息。而在她们走了之后,陆陆续续来投的奚人,竟然又有百余人。为了防止被人说闲话,杜士仪自是亲自写了奏疏用加急快马送往长安,旋即又授意罗盈和侯希逸加强战备,而且为了加强云州的防御,又派人把南霁云也给调了回来,同时通知崔俭玄加紧怀仁县的防备。 如此须臾便是将近一个月过去了,先后进入云州的奚人已经达到了四五百。为了稳妥起见,杜士仪索性把人都打散了,半数安置在怀仁,半数安置在云州城外当年用来安置奴隶的那些聚居点。就在他计算着张耀和岳五娘的脚程,心底的忧虑越来越重的时候,他终于得到了来自饶乐都督府的信使。 “可突于杀了契丹王李邵固,号令契丹所部投突厥,又裹挟奚人阿会氏与处和部的不少人马同行。李鲁苏制不住牙帐所在的阿会氏兵马,处和部也对他大失所望,险些他被人杀了立威,最终逃往渝关守捉,至于其妻东光公主,还有李邵固的妻子东华公主,则是出奔到平卢军请求庇护了。” 杜士仪顿了一顿,见其他人已经初步接受了这样一个突如其来的讯息,他方才一字一句地说道,“吉哈默的度稽部,是不愿意前往突厥的,但如今契丹势大,而且还裹挟了阿会氏和处和部,他进退两难,所以请求,退往云州请求庇护。而奥失部和元俟折部虽然有些犹豫反复,但都对前去投突厥不太情愿。要知道,突厥对于前去投靠的部族素来都是视之为猪狗,平日驱使如同奴隶,战时还要自备兵器为其先锋,自家地盘上好好的主人不做,却去当人走狗,谁会乐意?” 这个简单的道理说得固安公主一时莞尔:“没错,就是这个道理。而且看张耀在这信上所言,可突于之反并不是突然一时起意,而是因为去年去长安朝贡的时候,被李元慢待甚至呵斥之故。李元那时自恃为宰相,可突于又不是契丹王,他这种最重视正统的人,自然将其视作为契丹王麾下的寻常臣子,可却不知道在契丹奚族这种地方,强者为大,所谓正统,只不过是一个名义,若没有实力随时随地就会被一刀砍了所以,可突于受辱回契丹之后就矢志反唐,李邵固既然不同意,自然就被可突于杀了。当然,如今最重要的是,是否接纳奚族度稽部,或者说,很有可能是奚族三部?” “单单度稽部就很可能让云州吃紧,倘若三部全都进入云州,很可能因此反客为主”身为总判六曹的录事参军,郭荃第一个反对,“奚族三部加在一块,人马绝不会下于两万,整个云州才多少人?” “而且,饶乐都督府接壤的地方是幽州,奚人越过幽州而就云州,幽州赵长史必然会有不悦。毕竟,发生这么大的事,朝中也必然会有反应,到时候陛下极有可能会责成幽州预备出兵,到时候出力的是他们,得利的是云州,别人怎么能高兴得起来?”说这话的是王翰。 “可这样一支送上门来的军马倘若直接推出去……实在是太可惜了。”王泠然如今沾染的某种市侩习气分明有渐渐加重的迹象,说到这里竟还叹了一口气,“光是度稽部的连牲畜带军马,可是直接能让云州人口和军力跃上一个台阶。” “也不能单单这样看得失,要知道,奚人和契丹这一乱,今年的互市交易量必然会大幅度减少。而老郭说得对,以云州如今口尚不过万的态势,吃不下奚族三部那样庞大的人口兵马,而且,他们终究故土难离,将来很可能会设法回去的。所以,我的打算是,既然只有吉哈默提出想退往云州以求自保,那就同意他的要求,令他在云州以北,当年的魏长城南先行休整。而他既臣服大唐,我会一面上书,一面以云中守捉使的名义,招募奚人另建别军。” 说到这里,杜士仪方才郑重其事地说道:“然后,看到吉哈默的度稽部有了出路,另外两部自然就会坐不住了。但是,不说先后之分,云州之地不可能容纳这两部,所以我会急信幽州赵长史,想必招纳奚人的功劳他自然不会愿意轻易放走,而可突于若是追击,他更不会愿意看着战火烧到妫州境内,再加上朝中震动,他会适时出兵的。如此约束住了奚人五部之中的三部,剩下的兵马就算和契丹合流,朝中应付起来,也就不算吃力了” 手机用户可访问wap.观看小说,跟官网同步更新. 第六百二十四章 兵荒马乱,节度副使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云州长史杜士仪六百里加急送往长安的急奏很快就等来了回音。不过,在此之前,他已经先斩后奏地同意了度稽部俟斤吉哈默暂时内迁的请求。所以,当萧嵩这个中书令上任之后提拔的新任中书舍人裴宽带着朝廷制令赶到云州治所云中县之后,杜士仪就将其引到北城一座可以俯瞰远处以及全城的瞭望高塔。 裴宽放眼望去,就只见那座依稀可见的魏长城南面,毡帐一望无际,只是粗粗估计就至少有数千帐 “杜君礼啊杜君礼,你还真是胆大包天” 裴宽这十几年仕途沉浮,见惯了各式各样的人,对于嫡亲胞弟裴宁的师弟杜士仪,他自然一丁点都不陌生,可这会儿面对如此壮观的景象,他仍然忍不住大盛感慨。但在如此出言之后,奉旨到河东道招募勇士以便讨伐胆敢背弃大唐的契丹可突于的他,却忍不住低声又问了一句:“奚人亦是狼子野心,杜长史将他们安置在云州以北,就不怕他们图谋云州?” “怕。”杜士仪很直接地点了点头,见裴宽好一阵纳闷,他便微微笑道,“然而,倘若可突于裹挟的不止是奚族两部,而是奚族五部,幽州直面之压力恐怕就会加倍了。现如今幽州赵长史得奚族另外两部的输诚,云州则是将度稽部纳入麾下,可突于能够动用的兵马就少了很多。至于云州如今的兵力,确实不太充足,但云州当年连胜突厥三部以及奚族处和部的威势,在度稽部中依旧深入人心,而且近日以来我令云中守捉的兵马接连操练了数次,暂时震慑住了别有用心之人。” 裴宽知道当年铁勒九姓被突厥打得七零八落后,各部分裂,投大唐的很不少,这也是现如今朔州大同军和蔚州横野军的一大组成部分。因见杜士仪还有成算,他就又追问道:“那度稽部俟斤吉哈默,在部族之中威望如何?” “度稽部也有族老想要去投突厥,吉哈默很懂得取舍,但凡三心二意的人,有些留在了部族旧地,有些则是被他格杀,如今栖息在云州以北的这万余人,都是他的亲信。而他既然做出了如此态势,又知道大唐对于识时务的外藩素来优厚,所以只要云州战备充足,又给予他足够的待遇,他应该不会轻易变节 “那就好。”裴宽来之前是对中书令萧嵩立过军令状的,这会儿不禁长长舒了一口气。于是,当杜士仪提出,直接往度稽部一行,去见吉哈默的时候,已经成功进入了大唐高官序列的他沉吟了好一阵子,最终点了点头。 这次他奉命在河东道招募勇士,但说到头,现在大唐的军功犒赏并不能打动人心,而倘若能够说动奚人自己出兵,到时候的成算就要大很多 在魏长城以北放牧,在魏长城以南暂居,这种待遇吉哈默还算满意,而当杜士仪带着朝廷特使中书舍人裴宽前来拜访的时候,他就更加高兴了。这次他当机立断选择了走为上策,避开了气势汹汹的可突于锋芒,而且还壮士断腕舍弃了那些不同政见者,反而让度稽部上下如同铁板一块,既保全了实力,又消弭了危机。所以,当裴宽一提出朝廷不日要出兵讨伐时,他二话不说就拍了胸脯。 “如果大唐皇帝陛下要征讨可突于那个契丹逆贼,度稽部上下愿意为陛下效劳我愿意亲自领兵,带着我帐下的每一个勇士充当先锋”他信誓旦旦地说到这里,看了杜士仪一眼,又加上了一句话,“云州杜长史对度稽部一贯很优厚,这次更慷慨地同意了我避难的请求,我愿意在杜长史麾下作战。” 这家伙真是又狡猾又会说话这意思是不是说,如果他杜士仪不在出战的将领之中,他就不肯出兵去给别人当炮灰? 杜士仪哑然失笑,但对吉哈默这种使心眼的狡黠,他并不反感,因笑道:“裴中书既是招募勇士,算上他们就行了。” 有了杜士仪的这句话,裴宽自然大为高兴。等他马不停蹄在蔚州、朔州、代州转了一圈,基本上招募到了到时候用兵契丹所需要的兵马之后回到太原,便等到了朝中已经任命了领军主将的消息。 出乎意料的是,挂名河北道行军元帅的竟然是忠王李浚,而重新就任御史大夫的李朝隐,以及接替了桓臣范担任京兆尹的裴炎之侄裴柚先,则是作为副手,诏书上整整罗列了十八人作为行军总管,杜士仪这个云州长史也赫然在其中。可还不等关内道河东道河南道河北道这四道招募的兵马完全整顿完毕,直接率军攻打平卢的可突于却在平卢先锋使乌承毗手上吃了个大败仗。 一时间,即便李隆基让皇子挂帅,原本就是别有用心,武惠妃却不想让别人坐地捞声望,少不得暗示李林甫,在朝中鼓吹契丹作乱不以为惧,年年用兵军马疲敝,百姓不堪重负等等,再加上如宋憬等不少高官名臣纷纷奏称这些年连续用兵,国库开支巨大,李隆基顿时犹豫了起来。然而,真正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还是在于户部尚书裴耀卿无可奈何的上奏。 因为宇文融的罢相贬斥,再加上度支奏抄时交接混乱,整个户部丢失的文档不计其数,吐蕃前几年又是连番用兵,而国库几乎就要见底了,万万担负不起又一场大战 一文钱难死英雄汉,尽管李隆基这些年渐渐看重边功,对于可突于竟敢捋自己这大唐天子的虎须简直火冒三丈,但国用不足却是事实。因此,哪怕忠王李浚这个挂名元帅已经在光顺门和百官见过了,从将到兵已经都选完了,但他最终还是以平卢军马破了契丹为由,下令兵马缓行。可是,被国库给拖累了的这一次用兵,他却难免耿耿于怀,思来想去便在此后召见宰相时抱怨了起来。 “之前宇文融主持救灾以及河道事宜,多少刺史面对困局不思进取,只知道等着朝廷拨款拿主意,实在是让朕失望得很” 裴光庭和萧嵩对于李隆基突然又提到宇文融这个名字,本来同时心中咯噔一下,谁知道天子倏然间话锋一转:“看看云州长史杜君礼,一座废置四十余年的废城,朕前头拨给了固安公主一千匹帛,而后又拨给了他一千匹帛,就靠着这么一丁点财帛,他硬生生将一座废城打造成了固若金汤的坚城,而且又平地打造了怀仁县,如今甚至更收纳了奚族度稽部,着实不负朕的宣抚使之名倘若人人都如同他这般善经营,大唐无饥馁矣” 幸好幸好,说的是杜士仪,不是说宇文融 裴光庭舒了一口大气。而萧嵩因为心腹中书舍人裴宽回来对杜士仪好一通盛赞,他爱屋及乌,再加上天子已经摆明了态度,他便笑着说道:“不错,此次若不是云州杜长史收纳了奚族度稽部,而幽州赵长史又安抚了奥失部和元俟折部,可突于恐将为大患杜长史经营云州今已两载有余,如今云州粮食几乎已经自给,而且采石炭供给幽州,输南粮供给太原府以南以北各州县,并转运关内道,着实是功劳苦劳不小。” 尽管如今不用和萧嵩挤在一个中书省里,但裴光庭看不惯萧嵩出身文臣却无甚才学,与其多有纷争,可此刻为了反对而反对,未免违逆了天子的心意。于是,他想到云州如今几乎是杜士仪的天下,自己选派的云中县令以及县丞等等属官起行在即,便笑眯眯地说道:“以杜君礼才俊,云州一隅之地恐不能展才。臣因陛下信赖,掌门下省事务,给事中一职至关重要,如今只得一薛侃,另外尚有缺虚位以待,臣以为杜君礼正合适。” 当初宇文融许给杜士仪的便是给事中,如今裴光庭又是直接拿出给事中一职,不明所以的萧嵩登时愣住了。见两位宰相彼此互相打量,李隆基心中透亮如同明镜,却是久久没有说话。 他当年先后用姚崇宋憬张嘉贞张说,和他们搭班子的都是甘于做陪衬的人,可自从李元和杜暹开始,他就有意让两个宰相互相制衡了。如今国事已经平顺,和当年一个宰相一言九鼎另一个宰相拾遗补缺,如此能够尽快推行各种政令相比,现在这种格局自有合时宜的地方。 “杜君礼在中枢,不过是一词采华茂的才子而已,然放在地方,却更能大放异彩。” 李隆基一句话结束了两个宰相的争论,随即沉声说道:“朕有意将太原以北诸军节度改为河东节度使,兼北都留守,河东道支度营田使。太原尹李量老成持重,河东节度自是非他莫属。这样吧,以杜君礼为代州长史,判都督事,兼河东节度副使,大同军使,督朔州、蔚州、代州、云州、忻州、岚州。至于云州长史……” 仔细斟酌了又斟酌,想到如今的云州依然百废待兴,更何况一应政令需要延续性,如今的云州不但能自给自足,更能给河东诸州带来效益,李隆基便若有所思地说道:“便由云州司马王子羽接任,宣抚副使苗含液任云州司马。燕公说之和杜君礼都看好的人,绝非单纯的好酒之辈。” 手机用户可访问wap.观看小说,跟官网同步更新. 第六百三十一章 步步紧逼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太原以北代州所督六州之中,除了忻州面积较小之外,代州、朔州、岚州、蔚州、云州的面积差不多仿佛,缘何代州的人口第一,而忻州也紧随其后 这个理由,只要仔细地看看大唐地图,就能有一个清楚明了的直观感受。因为代州和忻州都与突厥不接壤,而岚州朔州云州蔚州,全都多多少少的和突厥接壤。尽管接壤的地方包括从前的单于都护府,可是在东突厥死灰复燃之后,单于都护府名存实亡,这四州都曾经遭受过严酷的攻势,其中云州城破,一度废置四十年,岚州刺史王德茂被杀,蔚州朔州也好不到哪去。只有代州和忻州因为前头有所遮蔽,这些年人口增长迅猛,亦是太原府以北的两大粮仓。 这其中,面积较小的忻州自然远远逊色于代州。代州夹在五台山和雁门山中间的这一大片滩涂,历来都是极其适合耕种的,因此只要是丰年,居人们衣食无忧不说,所剩的粮食还能运往其他各州县。哪怕是此前河北连年水灾,河东与河北接壤的不少州也大受影响之际,代州的收成依旧算不错。也正因为如此,利用常平仓作为掩护,大肆在河东河北进行粮食投机这种事,在代州境内已经成为一项源远流长的习惯了。 而这种情形,身为代州都督府最高主官的代州长史,竟是大多数时候都毫不知情别人不说,至少叶惠全便是如此。 所以,裴远山根本就没料到杜士仪新官上任竟然会知道这个,此刻额头汗珠更是滚滚而落。中眷裴氏家大业大,更何况河东宗堂据有代州将近两千顷肥沃土地,看不上也不屑于这种粮食投机。然而,他多年宦海几乎没什么所得,私人名下的田地也不多,族中分到他头上的那一份钱也很有限。纵使他在主持打理河东宗堂在代州的所有产业和田地之后,每年能够得到的回报丰厚了许多,可眼见得这许多银钱从手中流过却不是他的,他不可抑制地生出了不甘心。 可是,中眷裴氏的根基就在绛州,常常有子弟到代州做官,他想要中饱私囊又没这样的胆量,一来二去,目光就落在了代州常平仓的身上。最初他在利用价格起落赚得盆满钵满之后,还会将缺口填平,可久而久之胆子大了肥了,就于脆不去管那个缺口了。 常平仓从大使到副使到下头的小吏,每一个人都被他喂饱了,自然都是贪得无厌胆子天大,至于西陉关每个月都会少十五石粮食,一来是因为段广真不受人待见,麾下有都是犯罪的士卒,二来也是因为这点蝇头小利,也有人不肯放过。至于范若诚,不过是一个经手人罢了 这些杜士仪是不是都知道,知道了又打算拿自己怎么办?至于说军械,那其中就牵涉更广了,传扬出去他别说声名扫地,而且那位对贪赃常常会表现出恨之入骨的天子,指不定会用怎样的严刑峻法来对付自己 裴远山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强笑道:“使君所言,实在是奇了,我也第一次听到这样匪夷所思的事。” 见裴远山分明已经方寸已乱,嘴上却还要死咬不肯承认,杜士仪自然嗤之以鼻。然而,裴远山负隅顽抗,他却也无意在今时今地迫得其弃甲投降,当即淡淡地笑道:“远山公不知道就算了,此事非同小可,我自然还要多方访查。 接下来,杜士仪对自己说了些什么,裴远山已经完全没心思了。可是,为了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狼狈,为了让自己少露出些破绽,他不得不打起精神应对杜士仪天南地北的寒暄,直到最终感觉到捱够了时间,他方才强笑告辞离去。等浑浑噩噩的他走到代州都督府门口,他陡然发现,自己在这初秋的时节竟是前胸后背衣衫湿透,抹了一把脑门时,那湿漉漉的油汗更是让他手心发腻。 都失态到这个地步了,杜士仪真的没察觉到他的心虚?还是打算放长线,钓大鱼?是了,也许杜士仪以为后头还有中眷裴氏更高一层的人涉入其中,于是打算穷追猛打,否则,他今天兴许就不能全身而退了 裴远山长长舒了一口气,心里头阵阵发苦。他正要前行上马,就只听后头传来了一声远山公,回头一看,他就认出了是范若诚。见对方形容枯槁面色惨白,一见到自己就仿若发现了主心骨似的满脸期冀,他恨不得狠狠抽上这个家伙一巴掌。但这是在代州都督府门前,他不可能不理智到这个地步,当下只能重重咳嗽一声,继而淡淡地说道:“范仓曹,我刚见了杜使君,如今还要回去召集裴氏子弟问些要紧事,范仓曹可有什么要紧事?” 听明白了就赶紧回去,这会儿心惊胆战已经晚了 在裴远山那凌厉的目光注视下,范若诚这才意识到这位裴氏七郎的都督府之行并非一帆风顺,犹豫片刻竟是眼看其上马走了。等到望着那几骑人消失在视线之中,范若诚这才陡然之间意识到自己刚刚追出来一问究竟有多么愚蠢。他僵硬地一看左右,见吏员也好差役也罢,全都避开了老远,他一时更加心惊,只能垂头丧气地转身返回直房。而这一幕,早已被有心巴结的人传到了杜士仪耳中。 和人虚与委蛇一个多时辰,自嘲说被毒气熏得晕头转向的杜士仪此刻正抱着自己的宝贝独子杜广元,和妻子王容并肩在代州都督府的后花园中漫步。 这座占地广阔的官府从昔日的代州总管府到现在的代州都督府,自始至终都是整个代州最为醒目的建筑,没有之一。除却前头那些庄严肃穆的大堂二堂之外,后头也有小巧玲珑的馆阁雅舍,后花园中也是四季都有相应的花卉,四名园丁和多名杂役负责照料。一家三口这一路走来,不时有园丁诚惶诚恐行礼问好,甚至杜士仪都能感觉到那些悄悄打量自己的目光。见手中的儿子不停地四处张望,咿咿呀呀不知道想说些什么,他不禁笑开了。 “小家伙,既然这么急,就早些叫一声阿爷阿娘来听听” “他才刚满周岁没多久,你这个当父亲的可不要揠苗助长”王容连忙伸手夺过了儿子自己抱着,见小家伙调皮地想要抓自己头上的饰物,她不禁又好气又好笑,“自从他会抓东西,我再也不敢戴那些尖利的发簪珠钗,生怕他一个不好伤着了小小年纪就这么不老实,真像你” “哪里像我?我可一直都是最老实的。”杜士仪无辜地对儿子眨了眨眼睛,见杜广元又笑了起来,他忍不住捏了捏儿子那粉嫩的脸颊,这才环视四周说道,“让人捎信去云州吧,该把人手都调过来了。” 王容被杜士仪这语气逗得莞尔:“看你这说法,还以为你在代州受了什么委屈似的是谁逼得仓曹和兵曹两位参军进退失据,又是谁逼得裴氏主持代州事务的那位裴七郎狼狈告辞?你呀,明明自己还说不要逼得人狗急跳墙,要敲山震虎,可你看看这几天,人人见你都和老鼠见了猫似的” “我本来打算对裴远山先客气一点,以免打草惊蛇,但我没想到,裴远山的家里,多了一位来自长安的客人。若非温老今早派儿子来拜见我时提及,我恐怕就把人漏过了。” 杜士仪用只有妻子儿子和自己三个人才能听到的低微声音如此说了一句,王容登时色变。尽管杜士仪前一次平安离开了长安,但其中的角力却让她不得不心怀忧虑。如今听说又有长安来人来见裴远山,她不得不往最糟糕的方面考虑:“是裴相国的人?” “不知道,温正义能够获知有长安的人去见裴远山,已经是他身为本土致仕官员的极限了。要知道是哪一方面的人,却还力有未逮。我本来打算等岳娘子回来之后,就请她帮忙去打探打探,可她又不见了。” 一说到岳五娘,王容也禁不住一阵头疼。云州一系的官员中,随行女眷不算多,但固安公主与她以及杜十三娘因为杜士仪的关系,自然最密切,郭荃的妻子虽不是出身名门,可年岁大些,很会做人,崔颢之妻很少出来走动,剩下的就是岳五娘了。这位我行我素的美艳女郎谁都没法管,想去哪去哪,这次怎么来的代州,王容都不得而知,更不要说杜士仪想拜托的这件大事了。 当下她只得苦笑道:“她之前和杜郎那一曲将军令,引来无数赞叹,可之后就好些天不见人影,我只能对人说她行踪飘渺,都不敢说她已经嫁为人妇。唉,罗盈还真是辛苦。” 脱下小蛮靴,卸下暗藏小飞剑的束腰带,在手腕间戴上臂钏和金环,唯有发间长长的发簪末端依旧尖锐如利器,艳妆浓抹赤足在席间为天魔之舞的岳五娘,大多数熟悉她的人都难以认出人来。然而,这种再寻常不过的舞姬艳舞,正面观舞的两个男人却仿佛司空见惯,甚至没有费神去多看一眼那众多舞姬中是否多出来一个生面孔。 当主位上的裴远山再次满饮了一杯之后,他便沙哑着嗓音向邻座问道:“真的只有此法?” “自然当真。远山公,都已经被逼到这份上了,你还想委曲求全,也要看那杜十九是否容得下你,不最后一搏还更待何时?如今宇文融已经再不足为患,可承蒙他托付妻儿的杜十九,却是长安不少贵人的心头大患趁着如今杜十九还没把事情传开,你还有一线生机,否则,你想要尝尝圣人的杖毙之刑究竟有多厉害?” “这……你让我想想,再想想” “远山公若是还不放心,我愿意亲自出手相助” 手机用户可访问wap.观看小说,跟官网同步更新. 第六百三十二章 代州事,代人治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裴氏扎根河东数百年,其中尤以从未将家族根基搬离过河东的中眷裴氏在河东道势力最大。代州身为河东北面的要郡,自然一直以来都是裴氏蔓延枝叶的地方。隋末唐初因为刘武周在此地盘踞的缘故,裴氏一度将能撤回来的族人都撤了回来,但后来又逐渐迁回。 从初唐至今的百年繁衍,代州裴氏子弟不下数百人,其中贤与不肖鱼龙混杂,但一直都没有什么出类拔萃的。即便从武德年间至今,中眷裴氏在朝中官居宰相乃至于尚书侍郎以及大将军的众多,可从来就没有一个出身代州裴氏分支的。 不但如此,就如同裴远山在仕途受挫后,通过走通在河东宗堂的关系,到代州主持河东宗堂在代州的所有族产以及相应事务,同时也变相插手代州裴氏的事务,成为暗地里真正的主事者,他自己乃至于子侄多有横行不法这样的事情,因为没有能够在河东宗堂说得上话的人,代州裴氏上上下下却敢怒而不敢言。原因很简单,看似枝繁叶茂的代州裴氏,只是中眷裴氏众多分支中,极其不显眼又不受重视的一支而已。 整整一百年,代州裴氏出仕为官的子弟只有十七人,放在别的寒门庶族,兴许是足可光宗耀祖,但放在裴氏就显得极其不像样了。更何况,这十七人中,有超过半数只做过一任官或是两任官,大多数时候都在蹉跎岁月苦苦候选,而其他人,大多数终其一生也只做过四五任官,其中,官阶最高的也就是两个六部郎官,和代州本土出身的温正义同一水准。也正因为如此,当杜士仪突然造访了代州裴氏耆老裴明亚的私宅时,顿时让上上下下好一番鸡飞狗跳。 尽管裴明亚也在当初杜士仪主持饮酒礼时请来的众多宾客之列,但他入仕二十年只当过四任官,最后一个官职是荆州大都督府录事参军事,正七品上。任录事参军的那一年,他不过四十七岁,还在年富力强的时候,本该还有再进一步的机会,可因为竞争不过同样从属于中眷裴氏的潞州裴氏一个族弟,他这一磋磨就是整整六年,起复的时候又先后丁父母忧,仕途算是彻底没了指望。也正因为如此,致仕之后的他很少出门。 裴明亚当然听说过温正义曾经陪着杜士仪游西陉关,继而又闹出了西陉关短少军械粮秣的事,而后裴远山又亲自前往拜访。早已心灰意冷的他在饮酒礼露过面之后,压根没想再到杜士仪面前套近乎,可这会儿人来了,致仕才不过三年的他强颜欢笑地迎接之后,本打算把人请到厅堂,自己和儿孙陪着说一会儿话就算完了,可谁曾想杜士仪竟是说出了一个让他大为意外的要求。 “听闻裴公家中有温室,可否亲自引我参观一二?” 到底在官场浸淫过多年,裴明亚立时醒悟到杜士仪是有事要和自己单独说。为之愕然的他沉默了片刻,最终屏退了儿孙从者,亲自在前头带路。等到踏进那开满了花卉的温室之后,他就听到耳畔传来了一句让他大为不可思议的话 “裴公在代州裴氏颇有贤名,可有意振兴代州裴氏否?” “使君这是何意?” “裴公出身代州,二十五岁明经及第,三年后释褐授汾州平遥尉,任满迁相州安阳丞,而后因得上峰赏识举荐,入朝任监察御史,结果因为同僚排挤,出为荆州大都督府录事参军事,原本四任满后,有一个回朝升任左拾遗的机会,却被人横刀夺爱,以至于蹉跎多年,又因丁父母忧而致仕,我没有记错吧? 听到杜士仪流利地报出了自己的履历,裴明亚的眉峰不禁难以抑制地颤抖了起来。良久,他才用冷淡的语气说道:“使君倒是将老朽的履历打听得清清楚楚。只可惜老朽垂垂老矣,不堪使用,怕是要使君失望了。” “哦?”杜士仪只是微微挑眉,随即似笑非笑地说道,“早听闻裴公曾经为长孙看中一范阳卢氏女,却被裴远山跳将出来聘给了自己为子妇,而后又阻令孙代州州试头名解送,以至于其在去年省试中名落孙山。没想到裴公倒是真的胸怀如此宽广。裴远山贪得无厌,铸成大错,我已经去信中眷裴氏河东宗堂严词诘问,应该不日就会有河东宗堂来使抵达代州惩处于他。可惜了,裴公既然无意,就算我今日没来,告辞。” 杜士仪这一番话中透露出太多太多的信息,以至于裴明亚竟是在杜士仪转身离去的时候都没反应过来。直到对方一只脚已经出了温室,他才陡然醒悟,竟是慌忙以自己这年纪少有的疾步追上前去,不顾仪态地一把抓住杜士仪的袖子,厉声问道:“杜使君可否把话说得明白一些?” “明白一些?裴远山罪行昭彰,已经蹦跶不了几天了,你可愿意取而代之?”杜士仪用仿若市侩一般的语气直截了当地对裴明亚挑明了这一点,见其脸色变幻不定,他便没有再继续挑唆或是劝导,而是好整以暇地等着对方的反应 裴明亚终于没有质问什么此话当真之类的,挣扎许久之后,他便涩声说道:“代州裴氏素来并不出众,河东宗堂看重这里,也就是因为在代州田产众多,所以历来都是从宗堂派人前来主持,我等既然不济,自然只能仰宗堂马首是瞻。如今就算裴远山罪大,按照旧例,宗堂十有八九也会派人接管……” 不等他这话说完,杜士仪便微微笑道:“从前也许是如此,但此次如果过不了我这一关,中眷裴氏名声扫地,河东宗堂哪里还有功夫去管什么旧例?我只问裴公,是否甘心于代州裴氏上百年来几乎无人显达?是否甘心于河东宗堂一个不肖之辈都能压得你们敢怒不敢言?是否有心振兴代州裴氏” 他最后又归到了之前自己提到的那个问题。而这一次,裴明亚无论是脸色还是心情,都要比之前那一次更加激荡难平。他大口大口地吸着气,努力使自己保持平静地问道:“使君缘何肯帮我?又或者说,缘何愿意让我提振代州裴氏?” “我如今既然督雁门,就绝不肯碌碌无为代州本土每年岁举宾贡,解送的士子几乎都铩羽而归,难道作为主官就脸上很有光么?更何况,一个中眷裴氏的不肖子弟在代州横行,所食者皆民脂民膏,我容忍不了赶走一个再来一个裴公虽非声名显赫的贤达之辈,但却是代州裴氏公认的谦谦君子,更何况身为代州人,自然比那些从河东宗堂来的人,更知道怎样才能有利于代州。有道是代州事,代人治,这就是我的宗旨” 代州事,代人治 这六个字犹如重锤一般击打在裴明亚的心头,让他觉得自己那颗早已心灰意冷的心一下子又炙热了起来尽管杜士仪这一任究竟能持续多久还是说不好的事,可这个年纪轻轻的代州长史实在是道出了自己的心声,他甚至感到眼睛酸涩难当,拳头握紧了松开,松开了又握紧,久久才吐出了一句话。 “使君若真的能做到这一条,裴某老朽之身,敢不从命?” “好”见裴明亚已经深深躬身,杜士仪上前双手搀扶住了他,继而便笑道,“今日我来,是因为夫人听说裴公温室中有一株绚烂多姿的国色牡丹,所以求我来见裴公要几朵花,也好回去放在夫人寝堂中水养,裴公敢割爱否?” 裴明亚明了这是杜士仪将来会放在人前的借口。尽管他也深爱那一株牡丹盛开时的动人之姿,可比起杜士仪的承诺,这些身外之物根本无关紧要。因此,他想都不想便慨然答应道:“使君既求几朵牡丹,我怎会吝惜?自当应使君之命” 杜士仪从裴明亚处索要了那一株盛开的牡丹上所有的花朵回去送给夫人,而事后裴明亚对人多有惋惜和抱怨,这消息传开之际,恰又是王容在后堂大发雷霆,将旁人送给杜士仪的四个侍婢全都撵了出去的时候,因此人们私底下议论之余,只说杜使君名声远扬,其妻王氏却行事骄纵,即便裴远山私底下忙得直跳脚,但也没把这件事放在心里去。毕竟,裴明亚仕途受挫心如止水,这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谁也不觉得杜士仪一番话就能使其有所改变。 这天傍晚,杜士仪正在王容寝堂中说到外头议论,满脸歉意的时候,只听外间一阵叩门声,紧跟着,一个人便大喇喇地闯了进来。 “是不是仓曹参军范若诚,后日请你去巡视常平仓?” 岳五娘几乎连称呼都顾不上,直接问了一句。见杜士仪和王容对视一眼颇有惊疑,她便没好气地说道:“有人撺掇裴远山,让他对你不利,我只打探到常平仓三个字。你可自己做好完全的准备,要知道,这代州城内的地头蛇可多了,你随行的总共却只有十几个人” 杜士仪摆手止住了王容,随即徐徐站起身问道:“你确定听到的是常平仓 见岳五娘肯定地点头,杜士仪便笑着说道:“这还真是天助我也。岳娘子,后日还要请你帮一个小忙。” 手机用户可访问wap.观看小说,跟官网同步更新. 第六百三十八章 委君经学博士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杜士仪在温正义有些尴尬地介绍了对方的身份之后,第一时间的第一感觉不是别的,而是有趣。他并没有留在这代州州学和人说话,而是笑着把看上去反差极大的两人请回了代州都督府。 在自己的书斋中,他令从者送上了风炉铜壶茶叶等物后,亲手烹茶待客,让温正义有些受宠若惊。而在夏屋山竹屋之中对温正义几乎是滔滔不绝表达了对杜士仪敬仰之情的张兴,此时此刻反倒显得镇定。他接过茶汤也不嫌烫,一口气喝于了之后,他竟是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 “杜使君果然不愧是手著茶经的高手,我这几年也得过温兄捎来的茶叶,可不管怎么按图索骥地炮制,总是涩得难以下口。不过对我来说,这茶水还是显得寡淡了一些。”张兴没去看拼命给自己使眼色的温正义,欠了欠身说道,“我口味重,好肉爱酒,别人隐居山中食松子采露水,我却无肉不欢。在夏屋山这几年里,满山的松鸡野兔算是倒了大霉了,就连野猪也被我杀过好些,一顿饭吃得酣畅淋漓时,米一斗,肉十斤也不在话下。” 见杜士仪不以为忤,反而满脸的兴致盎然,他便郑重其事地躬身问道:“我仰慕杜使君多年,未知我这等习性,杜使君能容否?” 听到这里,杜士仪不禁哈哈大笑道:“只要你有俊杰之才,别说不是天天斗米十斤肉,就是日日都能食牛饮髓,我又有什么容不下的?” 温正义正觉得高兴,却不料张兴摇了摇头说:“我出身寒微,虽从四岁开始读书习字,父亲亲自启蒙,八岁后亦是勉力送我去从一深州儒者读过几年书,但家中贫寒,不得典籍,我曾经为了一阅书籍,因父亲一言隐姓埋名至深州鹿城一本地大家为书童,三年竭尽全力悄悄阅完了其家中藏书千余卷。我之所学,多数都是如此,比如还有此后在书坊抄书,以及在夏屋山隐居这六年中,温兄借书而得来的,杂而不精,倒是一身武艺相从的是幽州军中一位隐退的裨将所学,可使陌刀五十斤。我不知道温兄之前是如何对使君举荐的,然我若是不实言相告,异日使君误会温兄所荐不实,我待人不诚,那就得不偿失了。” “你年庚几何?”杜士仪却不回答,而是先问了一句,得知张兴已经二十有八,他不禁为之动容。他当年虽说家道中落,但毕竟是名门著姓,父祖留下的书卷相当可观,即便一场大火,妹妹杜十三娘仍然抢出了十余卷最最珍贵的。而在草堂求学的时候,恩师卢鸿也好,其他师兄弟也好,都充分提供了让他博览群书的机会,而后又有清河崔氏那庞大的藏书可供他随意阅览。相形之下,张兴这艰难的求学之路,方才是时下寒微贫家子弟最真实的写照。 即便那样艰辛,此人尚能文武兼修,着实不可以常理论之 他盯着对方看了好一会儿,这才和颜悦色地问道:“那你在深州或是在代州,就不曾试过科场解送?” “我没有下过科场。” 张兴直接摇了摇头,坦然答道:“我在深州鹿城时,虽然父亲想登籍,但因为种种缘由没能如愿,而要寄籍的话,深州只是河北道的小州,每年解送不过区区一两人,哪里有我的份?我至今还记得,温兄亲自陪同我去见深州刺史柳使君时的情景,因我如此形貌,柳使君开口便说,深州解送难如登天,与其应明经,试进士,我不如去应武举,甚至连考问的机会都没给我。至于代州,我随温兄回来,一来有孝在身,再者又得罪了裴远山的侄儿,就更加不得如愿了。” 听着张兴的这些话,温正义依稀又想起了当年旧事,当即苦笑道:“柳使君出身关中名门,自视极高,我离任前不过区区郎官,他自然可以睨视于我。故而我忿然说动了奇骏迁回代州本籍,又送了他如此表字,没想到反而因为裴氏的缘故,让他在本州难以存身,不得不隐居夏屋山。” “代州本土人才的情形,我今天已经从代州州学的现况之中看到了。” 杜士仪见温正义眼睛一亮,他摆手阻止了其插话,而是认认真真地说道:“之前温老所言,代州无世家,又极言中眷裴氏太原王氏等等世家大族将触角伸入代州,以至于压得本州才俊不得出头,但有一件事你不要忘了。如裴远山这等主事者,是在宦途受挫之后,方才前来代州主持中眷裴氏在代州的产业,以及相应事务,由是甚至还带来了不少亲信子侄乃至于家人,为非作歹并不在少数。但是,在大唐建国之后,便迁入代州扎根,甚至这几十年陆陆续续迁来,已经把代州当成了故乡的裴氏乃至其他各世家支脉子弟,却才是真正的大多数” 见温正义一下子就愣住了,杜士仪便放缓了语气继续说道:“魏晋重郡望,但自从隋唐以来,虽然重家世,但三五代以上所属的郡望是何处,已经没有当初那么重视了,反而父祖以及自身所居何处,常常被人津津乐道。所以,迁居代州的裴氏,即便仍是中眷裴氏的分支,仍然可视之为代州裴氏。他们生于斯长于斯,入仕为官的时候,固然会重视中眷裴氏之利益,难道就会忽视自己家族所在的代州之利益?你之前所言,代州本土所出的文官极少,可你是否又注意到,代州裴氏乃至其他已经融入代州的世家旁支入仕为官的子弟,同样并不多?” 听到这些话,温正义登时陷入了茫然失神的状态。他一直耿耿于怀那些迁来的世族挤占了本地人的生存以及发展空间,却压根没有去想得这么透彻。 而张兴却是眼眸一亮,几乎不假思索地反问道:“使君的意思是说,迁入代州的支系原本在中眷裴氏就地位不高,以至于很少有杰出子弟涌现出来。由是裴氏主持代州事务的,常常是从河东宗堂派来的外人,所以鱼肉乡里,浑然不以代州为重?” “没错,所以这次裴休贞从绛州赶到了代州,逼得裴远山畏罪自尽了之后,我就已经对他提出过交换条件。代州事,代人治。一个裴远山横行不法,他的嫡亲子侄横行不法,并不代表着代州裴氏的子弟就都横行不法。所以,裴氏在代州这么多子弟,总有为人温厚而又能够服众的,我就说动了裴明亚来主持河东宗堂在代州的族产以及其他事务。裴休贞离开之前,就已经把这件事办好了。” 杜士仪知道,只看温正义不惜夸大也要把张兴举荐给自己,裴远山之事,温正义就绝不会向张兴隐瞒。果然,后者几乎没有露出任何惊容,却是喃喃自语着那一句代丨事,代人治,,最终击节赞叹道:“使君这一句话,实在是妙极了我们都看得太狭隘了,那些裴氏子弟不少都已经扎根本州十几年乃至几十年上百年,倘若仍将其视作为外人,代州永远都是从前死气沉沉的代州倘若使君不嫌弃张兴鄙陋之身,微末之才,张兴愿效犬马之劳” 见温正义面色变幻不定,显然还没有从既有的认识之中回过神来,而张兴却已经看得清晰而透彻,杜士仪不禁笑了起来。他站起身伸手托了张兴一把,触碰到了那结实的肌肉,又察觉到那双臂之间的沉重力道,他对于其武艺精熟已经没有任何怀疑。 等到请其坐下之后,他便若有所思地考问起了各种经史,见其对答如流后,他突然灵机一动,遂抚掌笑道:“你为温老力荐,我如今也不用别的考你。既是你精通九经,代州州学的经学博士许涛正好被我开革,你就暂时先署理这经学博士一职。” 温正义做梦都没想到,杜士仪竟然会委派给张兴这样一个匪夷所思的职务,正要反对的时候,他身边的黑大个却已经慨然应道:“我定当全力以赴” “很好,我等着你给我看一座不同的代州州学” 等到杜士仪将这两人送出了书斋,继而又亲自送到都督府二门,眼看着温正义一面走一面和张兴低语,仿佛是老的在埋怨小的不该不和自己商量就随便答应,他的嘴边不禁露出了一丝笑容,越发觉得这两人有趣得很。等他回到了书斋后,就召来刘墨吩咐道:“你去见如今代州裴氏的主事者裴明亚,告诉他,三日之内可于代州裴氏一族之中遴选一人,出任代州州学助教。当然,倘若裴氏中人觉得州学助教职位低微,就当我这话没说过。” 当刘墨应命而去的这一日傍晚,一行风尘仆仆的人便抵达了代州都督府门外,约摸四十人。尽管因为连日赶路而显得灰头土脸,但却盖不住这些人身上的精悍之气,尤其是其中那些显然出自外族的打扮,更是让都督府上下都觉得讶异和好奇。当杜士仪麾下的一个从者出面安置了这些人马,杜士仪本人又亲自接见了其中一个为首的人之后,都督府上下自然有些议论。可等到第二日一清早都督府后头演武场中这些人操练之际,从上至下方才为之悚然…… 虽只寥寥四十人,而且有奚人,有契丹人,也有唐人,却是一小股非同小可的精锐兵马他们可不能忘了,杜士仪曾经是云州之主 手机用户可访问wap.观看小说,跟官网同步更新. 第六百五十七章 亲情如水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什么,拔曳固部只剩下了两千余老弱病残?” 朔州刺史齐峻见杜士仪面露寒霜,而大同军副使窦明珍亦是满脸凝重,即便没人回答他,他也知道这恐怕是铁板钉钉的事实了。 朔州距离长安一千七百余里,大唐建国之初,从刘武周手中收服朔州时,因为刘武周起家便是马邑,连年征兵,朔州十室九空,隋时曾经颇为繁荣的马邑只余下了不到两千口人,其余各县也是凄凄惨惨戚戚,整个朔州的人口也只有四千多。尽管历经建国百年以来休养生息,但武后年间默啜可汗崛起,和突厥接壤的朔州亦是虏患严重,到现在朔州人口也只有区区两万。 而大同军驻扎在侧,固然给人一点安定的感觉,可大同军所耗粮食乃是一个天文数字,再加上不是府兵而是募兵,本地无法供给,从前是太原转运,现在是云州转运,而本州人户每年租庸调就已经足够一州刺史焦头烂额的了,现在拔曳固部拍拍屁股一走,却丢下了这么一个包袱下来,齐峻怎么忍得下这口气? “同罗也好,仆骨也好,回纥也好,迁回漠北的时候,全都是一股脑儿把人带走,唯有这拔曳固实在是欺人太甚将两千不能打仗的部众丢给朔州,以为我大唐是专管收容老弱病残的不成?让大同军把这两千人衤出境,让他们自生自灭” 窦明珍虽然没有明说,但无论脸色还是眼神,无疑都表示,他是赞同这一条的。他们两个掌管军政两头的既然都是如此意见,杜士仪不置可否,说是回程再议,次日便马不停蹄地北上云州。当他在傍晚抵达云州怀仁的时候,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从云州长史任上离任不到一年,那时候的怀仁已经有十二坊之地,可如今重归故地,他已经看到了一座城池的雏形。尽管夯土的城墙并不高,箭楼等等亦是尚不完备,可是现如今的怀仁,已经可以称城了 张兴和段广真都不是第一次到云州来。可他们多年前路过这里的时候,云州还是废城,连固安公主都尚未徙居于此,更不要说现在的怀仁了。那时候的这里,只是一片荒地,甚至连一度从朔州直通云州的官道,都因为多年失修而显得破败。可他们从马邑出发进入云州之后,就发现一路的官道齐整平实,沿途每隔一段距离就可见客舍驿站,越是接近怀仁,大片大片的农田越多,而现在这座拔地而起的怀仁县城,更是让人惊叹这里的生命力。 至于更让他们惊叹的,则是那位官居六品,迎上前来后竟是直接给了杜士仪一个熊抱的怀仁县令。尽管知道那是杜士仪的内弟,可对方身在官场如此大大咧咧实在令人哭笑不得。就连杜士仪,在崔俭玄又退后一步行了下属见上司的揖礼,一本正经地叫了一声见过使君后,他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地摇了摇头。 “你就是改不了老性子今天晚上就住在怀仁县廨,我有的是话要问你。 怀仁县从建立至今尚不到两年,可就在这短短的时间之内,已经汇聚了超过三千的人口,甚至超过了不少中下县的人口标准。尽管出于安全考虑,杜士仪进城之际,南北向的进城主于道,以怀仁二字命名的怀仁大街已经封锁,但路旁还是有不少闻讯而来的百姓。当杜士仪一行人骑马通过的时候,也不知道是谁嚷嚷了一声。 “崔明府迎了杜使君回来了” 这样此起彼伏的声音传到耳中,杜士仪竟是有一种回家的错觉。他侧头一瞥旁边的崔俭玄,见其仿佛司空见惯似的,甚至还不时朝着路旁观望的百姓摇摇手,一时间还引来了别人一声声崔明府或是明公的称呼,他忍不住再一次感觉到,眼下的两人,不再是当初同求学于嵩山草堂的师兄弟,而是两个已经主政一方的父母官。然而,这种感觉,却在他于县廨前堂见过那些早先心不甘情不愿如今却甘之如饴的属官,而后踏入后头官廨的一刻后化为了乌有。 “舅舅,舅舅” 一男一女两个孩子飞快地跑了过来,一个抓他的手,一个身量还不够的也不嫌弃他身上风尘仆仆,直接抱住了他的大腿。他先是摩挲了一下两个小家伙的脑袋,见他们依旧用亮闪闪的眼睛好奇地看着自己,他突然一时兴起,索性竟是蹲下身,一手一个将两个孩子全都抱了起来。 “啊好高,和爹爹一样高” “舅舅真好” 这喜滋滋的叫声让杜士仪好一阵无语。回头一看崔俭玄,这个年纪渐长却俊美依旧若女郎的内弟却笑嘻嘻地说道:“我平时常常把他们顶在头上带出去玩耍,所以他们一见客人就想央求人家把他们抱得高高的。只可惜,阿朋实在是太小了,只能留在长安,否则琳娘阿朗再加上他,三个孩子在一起,后头多热闹。” “是啊是啊,就是因为你这个太娇宠孩子的父亲,琳娘和朗儿读书老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还把你这个阿爷搬出来当挡箭牌” 听到这一声娇嗔似的埋怨,杜士仪回头一看,就只见杜十三娘已经出了屋子,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那个梳着惊鹄髻,身穿绯色方领大袖罗衫,外罩一件鹅黄色半臂,下穿石榴裙的少妇,奇异地与他印象中那倔强而坚强的少女身影重合了起来,以至于他任由一对外甥外甥女在肩头笑闹,等到杜十三娘急急上前呵斥的时候,才恍然回神把他们放了下来。 “阿兄,都是崔郎太惯他们了,也是我没教导好他们规矩”口中一面如此说,杜十三娘一面露出了严厉的表情,眼见得崔琳和崔朗全都吓得躲到父亲崔俭玄身后去了,而后者拿出了一贯嬉皮笑脸的伎俩,她不禁没好气地别过脑袋不去看他们,却亲昵地对杜士仪道,“阿兄,这一路走得累了吧?我亲手下厨做了你最爱吃的菜肴汤羹……” 眼见得杜十三娘硬是把杜士仪往寝堂中拉,崔俭玄这才低头看了看左右如释重负状的一双儿女,恨铁不成钢地在他们头上一人拍了一巴掌:“没出息,一见你们阿娘就吓成这样别只知道躲在我后头,你们舅舅一来,你们阿娘就顾不上你们了要是再不听话,小心阿娘几天都不和你们说话” “阿爷骗人,你和阿娘不是一直都说,舅舅是最好的?” “是啊是啊,阿娘也说,舅舅又亲切又能于,而且外头的人都对舅舅很尊敬” “说是那么说”崔俭玄抬头一看,见妻子果然是根本不理会自己就把杜士仪拉进去了,只能再次苦口婆心地教育两个孩子,“你们看,你们舅舅一来,你们阿娘就不在乎我和你们了,要是你们还不知道乖乖地和阿爷我一块讨你们阿娘欢心,那这几天就休想她理会我们了赶紧跟进去,在你们舅舅面前撒个娇讨个好,千万别又像刚刚那样乱闹……” 崔俭玄对崔琳和崔朗说了些什么,杜士仪不得而知,可等到他净手洗面,先换了一身衣服坐下来用晚饭的时候,却感觉到外甥和外甥女看自己的目光和最初不同――如果最初是好奇,那么现在……那可怜巴巴的眼神让他想起了那些无辜的小狗小猫,让他简直生出一种拿根肉骨头逗弄一二的感觉。而且两个小家伙非要一左一右坐在他身边,不等他伸筷子,年纪大些的崔琳就拿着筷子在他的碗中挟了一堆各式各样的菜,还眼巴巴地看着他。 “舅舅,阿娘做的菜最好吃了,阿爷老是这么说,可有时候想吃也吃不上,所以老抱怨呢” “琳娘”崔俭玄顿时气急败坏叫了一声,见妻子没好气地斜睨自己,他赶紧给了长女一个警告的眼神,自己三下五除二拨拉完了碗中的饭菜,又一再催着杜士仪,最后就拉着这位内兄一块落荒而逃了。 当杜士仪最终被人生拉硬拽到后头一座木屋时,他一进去便吃了一惊,却见这偌大的屋子中正蒸腾着氤氲热气,一个大汤池子占据了一半的屋子,紧跟着前头的崔俭玄就伸了个懒腰。 “怀仁这地方,其他也就罢了,可就是没有长安那样的温泉。没办法,我只能自己想办法引了水来烧一池子,如今天热,不费什么,若是赶在天冷的时候,十三娘却不许我用这个,说是耗费太大……可咱们怀仁近水楼台先得月,都是用云州运来的石炭取暖烧水,耗费什么啊,我自己掏钱还不行么?”唠唠叨叨说着这个,崔俭玄一转头瞧见杜士仪在氤氲热气中伫立不动,他不禁好奇地伸手在其眼前晃了晃。 “杜十九,怎么又发呆了?” “我只是在想,你终究还是老脾气,再苦的地方也能被你找出乐子来” 杜士仪笑骂了一句,终究一路风尘加上疲劳占了上风。当他脱下衣服,把整个人浸没在那热度刚刚好的池水当中时,就只见旁边突然溅起一阵巨大的水花,却原来是崔俭玄直接跳了进来。懒得理会这小子的他闭目养神好一会儿,随即才突然开口说道:“崔十一,倘若我要你收容两千拔曳固的老弱妇孺,你可有什么难处?” 手机用户可访问wap.观看小说,跟官网同步更新. 第六百五十八章 族消和同化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怀仁县廨的后衙很不小,至少杜士仪等人如今安置的地方,距离崔俭玄和杜十三娘夫妻还隔着两个院子。可是大清早的,杜士仪就迷迷糊糊被一阵摇晃给弄醒了。揉了揉眼睛认出是自己的外甥崔朗,他不禁大为意外,可还没等他问是怎么回事,小小的崔朗就轻轻嘘了一声。 “舅舅,别告诉阿娘我躲到这来了”小家伙的眉眼继承了崔俭玄和杜十三娘的优点,虽然一如崔俭玄那般俊俏,可没有那招人的凤眼,也就少了男生女相的担忧。此时此刻,他一边说,一边脱了鞋子往杜士仪那床上躲,直到杜士仪没好气地把他拽了出来盘问缘故,他才苦着脸说,“是阿娘要我背论语。 杜士仪被这个理由气乐了,随即一板脸问道:“你这么小年纪,你阿娘能教你几条论语?怎么,莫非连你阿娘教的那些你都不会背?” “不是,阿娘何止广要我背诵,每次讲一大通意思,回头就要我明明白白地解说其中含义。”五岁的崔朗眼巴巴地看着舅舅,竟是伸手牵住了杜士仪的衣角,“而且说不出来,阿娘就要罚我。舅舅,你就救救我吧,阿娘好严格。 杜十三娘竟然是严母,崔俭玄显然是慈父,杜士仪忍不住想起了王容对自己的评价,一时间顿时有些心虚。然而,正当有些心软的他打算答应小外甥的请求,替他去向杜十三娘求求情的时候,外间突然传来了妹妹那熟悉的声音。眼见得崔朗一听到那声音便面色发白,就连他也不禁设想杜十三娘沉下脸教训人的样子。果然,随着房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紧跟着迎面而来的便是一声厉叱。 “阿朗,你是哪里学来的规矩,一大早就来缠你舅舅我教过你的,学而时习之,你舅舅当年读书刻苦,抄书数千卷,这才有今天,你明明读书数遍能诵,却不肯用心理解其意,成天只知道偷懒,将来怎么给你弟弟做榜样?”杜十三娘走上前来,脸色越发严厉,“须知你宝儿师兄跟着你舅舅读书之后,每日读书习字,还要整理书房,抄写各种信函,其他杂务更是不计其数,哪有你这般惫懒的?” 崔朗被母亲训丨斥得不敢言声,一时再也不敢赖在杜士仪身边,苦着一张脸下了床去。等到杜十三娘吩咐了竹影带他回去的时候,他却不禁仍然连连回头去瞅杜士仪,期冀这位舅舅给他求求情,可被杜十三娘狠狠一瞪,他就立刻老老实实什么小动作都不敢做了。 直到儿子被人带走了,杜十三娘方才长舒一口气,见杜士仪面色微妙,她就叹气解释道:“阿兄,不是我要狠心当严母,实在是崔郎太过娇宠孩子了。成日里但凡琳娘和阿朗要什么,他必定什么都答应,读书功课却是常常说什么晚两年也不打紧,也不想想自己当年在草堂就老是临时抱佛脚我跟着老师殷夫人学经史的时候,老师就一直教导我,业精于勤荒于嬉,小时候若不能养成好习惯,虽有些人能在长大之后加倍勤奋弥补过来,但大多数人就会就此荒废了。” 一大早被外甥痴缠,紧跟着妹妹又苦叹育儿经,杜士仪此刻的心情远比面色更加微妙。好在杜十三娘须臾便想起了正经事,当即笑道:“知道阿兄你一路奔忙辛苦,所以我特意吩咐晚些叫你,这才让阿朗溜了过来。昨天你到了怀仁,崔郎就让人送信去了云州城,今日也不知道是哪个会来。” 会来的总脱不了是杜士仪最信任的那几个人,因此他点点头后,就立时更衣梳洗去用早饭。等到他上午在怀仁县内外转了一圈,又得知如今崔俭玄同样是仿照云州的例子,暂时不在城外设置定居点,以防突如其来的战事,他心里不禁有些计较。晌午时分,他回到怀仁县廨大门口时,正值几骑人从不远处疾驰而来,临到他身前几步远处勒马急停,为首的一匹马上,一个身材颀长的少年一跃下了马背,随即快步上了前来。 “杜师” “宝儿” 尽管只是大半年不见,但杜士仪一眼看去,就知道陈宝儿又蹿高了一截。和当初在成都初见时那个青涩童子相比,如今这少年不但读书有成,而且历练颇多,哪怕是较之那些出身世家名门的年轻人,也丝毫不缺从容沉稳的气度。见陈宝儿竟是要下拜行礼,他连忙伸手将其搀扶了起来,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后便欣慰地笑道:“我还以为是王子羽,或是苗司马中哪一个过来,没想到竟是你先到了。” “我本来早就想到代州去的,但杜师来信说,凡事不能半途而废,我也就沉下心来。如今,云州培英堂欣欣向荣,不但有好些匠人愿意不收分文前去讲授,就连王长史苗司马他们,有时候也会前去为几个资质不错的孩子讲些经史。而且……”陈宝儿说着顿了顿,竟是有些眉飞色舞,“因为云州集的缘故,到云州来游学的士人多了很多,就在前些天,杜师曾经提到过的友人王十三郎也到了云州,还带着一位友人孟公子浩然。” 好嘛,李白正在他的代州做客,刘长卿代州拔解,这王维就带着孟浩然到云州来了,而这会儿王翰正是云州长史。若非盛唐,怎会有如此多的风流人物汇聚于一堂? “王摩诘和那孟浩然什么时候来的?” 陈宝儿知道杜士仪素来好友,此刻便笑道:“王十三郎是五天前和友人到云州的,王长史亲自款待,崔户曹把臂与游。” 听到崔颢的名字,杜士仪不禁迟疑片刻,随即才开口问道:“崔颢还在户曹任上?” 陈宝儿从前就隐约察觉到恩师仿佛和崔颢有什么隔阂,此刻又听其如此问,他不禁犹豫片刻,这才低声说道:“崔户曹业已休妻,已经因病请辞,打算这次和王十三郎以及孟公一道离开云州。不过,据苗司马所言,他不日会调回朝中,其兄苗五郎苗含泽会设法一谋云州户曹参军。” 杜士仪对苗含泽的印象也还算不错――毕竟,那是他当年为万年尉时取中的万年县试第一,至于京兆府试苗含泽因泄题故大失水准,府试解送只得第七,那就得怪其父苗延嗣,而不能怪他了。尽管他和张嘉贞的嫌隙就是因为苗延嗣而起,但时至今日,潞州上党苗氏和他竟是关系不错,苗家甚至一个儿子调回去,又要把另一个儿子塞过来,这种热切让他再联想到苗延嗣当红不遗余力打压他的时候,竟有些恍若隔世的感觉。 不知不觉,他进士及第十一年,入仕十年了。姚崇也好,张嘉贞也好,张说也好,一个个曾经赫一时的风云人物,在走下相位之后仿佛耗尽了人生所有的光和热一般,一个接一个地撒手人寰。反观宋憬源乾曜,倒是身体好精神佳,足可见虽为宰相,气度和追求不同,生活也截然不同。 既然是陈宝儿来了,杜士仪带着人进了怀仁县廨,索性就又把崔俭玄一块找来,又叫了张兴旁听,再次把昨晚上仿若是随口一问的那件事又再次拿了出来。一时间,崔俭玄顿时死板着一张脸沉默了,而陈宝儿却若有所思地沉吟了起来。 那一日在拔曳固大帐时,张兴就在旁边,勒健略所求他当然清楚,而后朔州刺史齐峻以及大同军副使窦明珍的态度,作为河东节度幕下巡官与会的他也同样明白。而今杜士仪旧事重提,却不是在朔州,而是在云州怀仁,这分明表示,杜士仪并不打算强迫朔州接受那些老弱妇孺,而是打算把这些人迁到云州 见崔俭玄不说话,杜士仪便微笑道:“我也知道,这是给你增加负担,但是,拔曳固丢下这些人,一来是因为漠北不好立足,所以不想带包袱,二来,却也是想保一条后路。如此首鼠两端之态,确实令人齿冷。但大唐妥善安置他们,对于漠北铁勒也好,突厥也好,奚人甚至契丹也好,却都是一种姿态。海纳百川,有容乃大,更何况,我并不是无条件接纳这些老弱妇孺。” 昨晚上崔俭玄就对此抱怨连连,道是什么麻烦事都推给自己这个妹夫,这会儿他张了张嘴却没吭声,反倒是陈宝儿认真地问道:“那杜师接纳他们的条件是?” “拔曳固的这种做法,会让铁勒诸部之中原本就已经处于弱势地位的他们根基不稳,而我还会在他们那薄弱的根基上,抽掉一根大梁。被人打残了丢弃族民,这在草原上是常有的,可把老弱病残抛弃在大唐,又想甩包袱,又想留后路,这却实在是做他的春秋美梦我会让人将拔曳固丢弃族民的消息放出去,然后以河东节度的名义谴责拔曳固部,然后高调把这些人安置在云州,甚至为他们重新登籍,归为唐人。然后,宝儿你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个。” 杜士仪见陈宝儿立时挺直背脊仔细听着自己的话,他就一字一句地说道:“按照云州培英堂的模式,把所有孩子都收拢起来,进行军事化管理和教育。我要的是洗脑和忠诚,而不是放养和散漫,妇人鼓励再嫁,老人可以⊥他们放牧为生,再老些就在怀仁设养老堂给他们养老。总而言之,漠北的拔曳固实力不够,再加上为我大唐唾弃,必然会被人吞并,完全消亡,那是他们自找的,只消三五年之后,世间再无铁勒拔曳固” 崔俭玄一时瞠目结舌,随即本能地问道:“那勒健略若是不答应呢?” “想在大唐安安稳稳地过日子而不是去送死,他应该知道如何抉择。更何况,他能够带着那些妇人上路,难道还能带得了所有孩子?换言之,带得了大些的孩子,难道还能带走两三岁三四岁什么事都不懂,根本无法生存的孩子? 同化一族是个漫长的过程,但同化一群半大孩子的目标并不难。更何况,宣扬一下大唐天子的仁义为怀,向来自大的李隆基是不会有意见的 手机用户可访问wap.观看小说,跟官网同步更新. 第六百五十九章 故人再见鬓微霜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尽管这是转任代州之后,杜士仪难得和妹妹妹夫以及小外甥的团聚,但他毕竟因公务而来,因此在怀仁只留了一日便在陈宝儿的陪同下赶赴云州城,也就是云州州治云中县。 相比怀仁,云州城自然更见齐整,而杜士仪在这里的威望更高,倘若不是他早早让陈宝儿知会不许出城迎接,不许惊动上下,只怕从进城道路两侧会聚集起比怀仁更多的民众。即便如此,一入云州都督府所在的坊门,他立时被眼尖的人认了出来。随着一声“是杜长史”,原本是到云州都督府以及市易司缉私署等等地方办事的士绅民众一时间蜂拥而至,把赶紧上前阻挡的段广真给忙得满头是汗。 好容易安抚住了那些问候道安叙别情的人们,一行人方才从那条狭窄的通道来到了云州都督府门前。亲自在外迎接的王翰见杜士仪下马而来,笑着揖礼见过后便说道:“都是你不让我们去城门口接,否则沿路派兵护持,哪会像你这样进退两难?难得衣锦还乡摆排场的机会,你倒好,一点尽尽心的机会都不给我们。王摩诘和孟浩然早就闻讯在都督府中等了,贵主也等着你回头去公主府见她。” 杜士仪用目光扫过那一张张熟悉的脸,笑着一一打过招呼后,便跟着众人进了这座曾经最熟悉不过的云州都督府。而张兴和段广真并肩走在最后头,少不得一路走一路悄悄东张西望,眼见得从官到吏再到差役杂役服色整齐,进退有序,竟有一种军队的感觉,两人心中不禁各有思量。等到了那座云州都督府议事的大堂时,他们就突然感觉到前头停了下来。须臾,就只见上至云州长史王翰,下到其他属官,每一个人的目光都在打量他们。 “这是段广真,他是代州西陉关旅帅,随我此次巡行各州,于此前岚州岢岚军叛乱之役中立下大功,练兵布阵俱是不凡。罗盈,霁云,希逸,你们不妨和他多交流交流,他少年从军,在军旅之中浸淫的时间,也许比你们的年纪还大。 见罗盈和南霁云侯希逸纷纷点头答应,杜士仪又指着张兴道:“这是我征辟的河东节度巡官张兴,他本代州人,一度徙居深州,父丧之后回归雁门,一度隐居夏屋山。别看他身材像是武将,却经史兼通,此前署理代州州学,将一座本已经荒废的州学重新打理得风气一正,一时竟有铁面督学之称。此次在岢岚军安抚之时,他奔前走后,亦是功勋不小。” 没料到杜士仪如此盛赞自己二人,面对云州都督府这些官员们或颔首打招呼,或饶有兴致的邀约,段广真也好,张兴也好,措手不及的同时,却也少不了有些兴奋。罗盈和南霁云侯希逸兴许在大唐那如云名将之中并不起眼,但都是起自微末,在河东道北部各州,他们都经由此前那一仗打出了名气。至于云州都督府那名士如云的超级豪华属官阵容,更是足以⊥张兴两眼发亮。所以,杜士仪示意他们一起跟进大堂的时候,两个人都不禁精神一振。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杜士仪落座之后,就摆手制止了诸曹参军汇报工作的打算,却是只问云州守捉的募兵以及训情况。得知七千人乃是足额,他自然不会去追问有没有空额的问题――在如今刚刚起步走稳的云州,上上下下又有多名他的亲朋好友,他自然信得过。只不过,因为岢岚军出了这么一件事,他对于军中军纪好坏,军官任免等等更加上心,末了甚至将乌罗艺恃功生骄,袭杀岢岚军刘大使后的野心也一并讲了出来,果然就只见罗盈三人面色一正。 “所以,用人要看心性。古人对有德无才以及有才无德的争论素来不少,尽管大多数时候人无完人,但这两种人,全都不能用在最关键的地方,否则一旦出乱子就是大纰漏乌罗艺的事情,戒之慎之……” 议事厅见完了人,杜士仪私底下把张兴和段广真托付给了王翰,让他带着两个人去四处转转好好交流交流,毕竟,如今在代州,这两个都是他最看重的人。随即他就单身去了后头官廨。 当他进了一处月亮门时,只见院中一处葡萄架子底下正有两人背对自己并肩而立。一个白衫飘飘瘦弱得很,另一个却是衣着随便,连幞头都有点歪了。当他咳嗽一声之后,那两人方才转过身来,清瘦的白衫人笑着拱了拱手,另一人自也是行了揖礼,这一转身,两人皆是丰神俊朗,风仪无双,但两鬓都已微霜。 “君礼,多年不见了” “襄阳孟浩然,见过杜使君。” 杜士仪和王维两人一前一后,开元八年和九年分别状头及第,授官的时间却又仿佛,然而杜士仪一路辗转腾挪,从中枢到地方,仕途虽偶有波折,却大多平顺,而王维却在太乐丞任上遭人暗算,那一跤重重跌到了济州之后,就再也没有起色。在赏识自己的裴耀卿离任之后,王维就辞官离开了济州回到家乡,偶尔也周游各州,这次拉着孟浩然到云州来,竟是走得最远的一次,还带上了正好在旅途中结识的友人孟浩然。 “摩诘兄,真没想到竟然能有缘在云州遇见你。”杜士仪大步上前去,伸出手来和王维重重一握,随即就看向孟浩然道,“尊驾就是鹿门山孟浩然?我听说你曾在太学赋诗,名声赫赫,却始终缘悭一面,不想今日终托摩诘兄之福,能够有幸相遇。” 孟浩然开元十二年游历洛阳,先下科场,而后又遍谒权贵,结果名声倒是积攒起了不少,仕途却一无寸进,后来在离开洛阳向东游历的时候和王维一见如故。而两人之所以选择这个时候到云州来,却还是因为孟浩然的撺掇。 要说云州奇迹早就为之传开,云州集上署名的王翰王泠然崔颢等人一时名声大噪,本就在河东道蒲州的王维早应该来了。然而,阔别多年,王维的心境早就和当年的意气风发有了很大区别,越发信佛参禅的他一想到昔日和杜士仪一起时的激扬意气,就有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惘然,因此时至今日,还多亏了孟浩然的提议方才成行。 王维信佛,杜士仪口口声声有缘,他不禁欣然笑道:“一别就是十年,你每到一处便是偌大的声名,我居于河东,你的名字更是自始至终如雷贯耳。夏卿居于长安,也多亏你一直照拂,更不要说……” 更不要说之后的话,他却会心一笑掐断了。当初他被贬,是受了岐王的牵连,但往深处说,还是因为张嘉贞和张说的明争暗斗,苗延嗣背后出主意所致。而后不到两年,张嘉贞罢相,苗延嗣同样贬西南,王缙也有信给他,他怎会不知道在这偌大的一场政治角力中,看似不起眼的杜士仪也出力绝大? 见这两个老朋友一见面就打哑谜,孟浩然不禁颇为纳罕。杜士仪刚刚一见他便直呼鹿门山孟浩然,这让从小就对鹿门山感情深厚的他大为高兴,至于赞他诗赋出众,慕名多时,他就更加欣喜了。尽管杜士仪入仕以后,著述多是《茶经》之类的散集,诗赋很少,但前次的云州集还是摘录了不少佳句名篇,不但如此,杜士仪的官运亨通,更仿佛预示着其将来会成为如同并称燕许大手笔的张说苏那样的高官。 所以,他瞅瞅王维,瞧瞧杜士仪,突然笑道:“杜使君和摩诘这相对尽在不言中,却让我一头雾水了。” “浩然兄莫怪,实在是我和摩诘兄实在是太久不见了。”前头正事料理完,先来见故友的杜士仪笑着再次拱了拱手,随即便盛情说道,“不过,既然有缘能撞见你们,我就委实不客气地开口相请了。我督雁门尚不到一年,却曾经在代州州学答应过,请天下名士为他们张张眼界。现如今二位送上门来了,可否在云州之行后再去一趟代州,让代州士子见识一下天下名士?代州多豪俊,山水雄奇,自有一番风光,不会让你们失望的。” 尚未寒暄两句就先提出了邀约,王维和孟浩然全都为之一愣。前者毕竟和杜士仪曾经相交数年,知道他就是这等脾气,当下含笑不语。而孟浩然却在意外之后惊喜地嚷嚷道:“我正想去代州领教雁门风光,求之不得” “浩然兄,你太老实了。”王维见杜士仪一时神采飞扬,他就知道孟浩然上当了,“你不知道杜君礼习性,他惯会造势,当初京兆府试后等第十人同进同出,便是好大的声名,而后他不论是一县之长还是一州之长,做事必要发动四方,应者如云。可这等造声势之举,却是利在当地,利在百姓,云州和代州百姓何其有幸也,竞得他这般一州之长,治政公允不说,还不遗余力提携推介本州才俊。” 孟浩然先听王维说杜士仪善于造势,而后又听到最后一句时,他不禁大为感慨地点了点头:“若是人人为县官州官都能如杜使君,何愁治世不得,求进无门?杜使君,代北之行,王摩诘就是不去,我也会拖着他去” 手机用户可访问wap.观看小说,跟官网同步更新. 第六百六十章 不可无权柄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访了旧友,和王维孟浩然敲定了他们去代州的行程,杜士仪方才轻车简从地离开都督府,前往公主府访固安公主。自从云州复置,城墙重修,城中聚居的百姓以及军人已经逼近一万大关,原本收拢的城外聚居点,也在悄无声息地放开,而那座曾经在云州赫一时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公主府,现如今却渐渐显得低调而平静,除了那朱漆大门,门楼上朱砂御笔所赐的固安公主府牌匾,其余就只有区区四个值守在门前的卫士了。 尽管离开云州还不到一年,但重回故地,杜士仪却还是有一种仿佛离开了很久的感觉。门上四个卫士在认出他之后慌忙又是通报,又是派人引路扈从,他踏足公主府后院的那一刻,不禁有几许微微恍惚。因为,那个满脸欢喜迎上前来的熟悉女子,这会儿赫然一身戎装,手上挽的漆黑大弓甚至都没有来得及放下。 “阿姊,我回来了” “你还知道回来”固安公主嗔了一句,上前想扶着杜士仪的臂膀好好端详一下来人时,她方才意识到手中大弓太碍事,慌忙将其交给了一旁的张耀。等到上上下下把人看了个清清楚楚,她方才微微皱眉道,“毕竟代州不是云州,你没有帮手,只有幼娘在身边,瞧着竟然清瘦了不少要不然,想些办法在代州都督府内再安插几个你信得过的属官?若是为州官者对下属不能如臂使指,终究还是有隐患的。” “阿姊,你就别担心这么多了。我终究是代州长史,河东节度副使,而且如今代州本地世家也好,寒门也好,都对我服服帖帖,属官之中纵有阳奉阴违,也不敢太过明目张胆,就用不着继续动他们了。”见固安公主仍然风姿绰约,可眼角却已经露出了掩不住的鱼尾细纹,杜士仪忍不住话锋一转道,“阿姊,这么多年了,如今连李鲁苏都已经被人赶下了奚王的宝座,你莫非就真的不打算……” “废话少说” 固安公主猛然把脸一板,见杜士仪果然不敢再提,她方才对张耀使了个眼色。知道闲杂人等自有张耀去管束,她就含笑拉着杜士仪往里走,待到内中寝堂门前时,她方才回转头看着杜士仪道:“王泠然是对我表过仰慕之心,可仰慕也好,爱慕也罢,不能天长日久,更何况,我已经是不能再生育的人?不论是哪家,长辈的要求都是绵延后嗣,娶了我一个曾经嫁过两次的和蕃奚族的公主,现在兴许尚能和睦一时,可今后呢?所以,阿弟你从今往后,都不用再提此事了。” 见杜士仪欲言又止,固安公主又哧笑了一声:“至于如从前天后乃至于韦庶人那般养面首,我也没那个兴致。我看得上的,是能够跃马战场纵横不败的勇士,是文采风流傲世孑然的才俊,是能够治国安邦万民称颂的贤良……总之,那种只凭一张脸蛋招摇撞骗的男宠可入不了我的法眼。” “好吧,当我没说,回头我就告诉幼娘,她的托付我算是完不成了。” 固安公主看到杜士仪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的样子,她不禁哈哈大笑,等到门前亲自打起锦帘请杜士仪进去,跟进来的她见杜士仪打量着那偌大的地方,她就懒洋洋地说道:“我不喜欢人多嘴杂,更不喜欢看到那些侍婢木头似的杵在那儿,所以大多数时候除却张耀,等闲人都进不了这寝堂。你远来是客,坐下等一会儿,我亲自烹茶。不过我可有言在先,别嫌弃我的手艺不如你” 有这提前的提醒,杜士仪在喝了一口那又苦又涩的茶水时,即便他整个眉头都完全拧在了一起,但他还是唯有苦笑,没法出口抱怨。而固安公主仿若没事人似的喝着那浓浓的苦茶,脸上还露出了笑容:“托阿弟你的福,茶叶方才能够一时如此风行。长夜漫漫,有这苦茶相伴,也就没什么难熬了。对了,还不曾恭喜你,王大将军自掘坟墓,一时身死族消,你日后总算不用再担心背后还有人虎视眈眈。” “没有我,王毛仲的煊赫也只会是一时而不会长久。”再次听到王毛仲这个名字,杜士仪的反应却很平淡,就连他自己也惊奇,自己缘何会对这样的一位曾经生死大仇如此漠然。但只是一瞬间的沉吟过后,他终究憋不住心里那一腔话。 “当今陛下的为人,最是过河拆桥。当年唐隆政变以及接下来铲除太平公主的那些文武功臣,如今剩下的可都没几个人了。刘幽求,王琚,乃至于张说,全都在开元之初贬的贬死的死,若非张说性子坚韧能够承受逆境,只怕也熬不到回朝拜相的那一天。至于接下来的姚宋二相,需要的时候信赖备至,纵使缺点也能容,一旦觉得用不着了,便罢相以平息众怒。” 这些话他除了对王容曾经透露过一星半点,其余亲信也好友人也罢,全都不曾露出过毫分。因为,这是毫无疑问会被归到怨望的诛心之语。 而尽管爵封公主,看似荣宠已极,固安公主对李隆基这位天子也谈不上多少好感,听到杜士仪这么说,她反而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没想到人人称颂,道是风骨无双诤谏名臣的阿弟,竟然对陛下是如此观感。不过你既然知道这些就好,我还生怕你有时候太过执拗违抗圣意,迟早会恶了陛下。说句不好听的,当年太宗陛下的所谓容人雅量,也是做给人看的,私底下在文德皇后面前没少发脾气。是魏征成就了太宗陛下的虚怀纳谏之名,可何尝不是太宗陛下成就了魏征的诤谏无双之名?说到底,还是双赢。” 固安公主旁若无人地把杜士仪常常挂在嘴边的双赢两个字拿了出来,见杜士仪一愣之下笑得欢畅,她须臾便收起笑容道:“阿弟不愿意留在朝廷中枢,而一再谋求外放州县,想来也是因为对陛下这般观感的缘故了。可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如我这等和蕃公主,想要归唐还不得不让你殚精竭虑,最终方才谋得了云州这栖身之地,你总不可能永远掌控这代北六州之地,你对未来究竟有什么打算,可否告诉阿姊?” “我?”杜士仪反问了一个字,突然自嘲地笑了,却是沉默了下来,许久才低声问道,“阿姊可知道,宇文融是怎么死的?” 固安公主对宇文融了解不多,只知道那曾经是杜士仪的盟友,精通财计,但却听闻在任上有些贪赃枉法之事。然而,当杜士仪轻声说出了宇文融被贬昭州平乐尉,而后又流岩州这段日子的种种,听到赤毕奉命而去相随期间吃的那些苦头,她不知不觉就露出了满脸凝重的表情。 “党争之烈,让人心寒,若不是窥破了陛下想要借此给宇文融一个重重教训的!心思,旁人又何至于敢如此明目张胆?就事论事,我只要一想到将来一着不慎就可能落得宇文融那般结局,就有一种辞官归隐,再不问世事的冲动。” 然而,不等固安公主规劝,杜士仪便摇了摇头道:“阿姊不用劝我,我只是那么想想。就好比你说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归隐的山野田园风光再好,可盛世之下隐逸固然能够生活无忧,万一兵灾乍起,倘若手上没有足够的力量,那么只会被人碾为齑粉” 安史之乱殉唐的臣民固然不少,但投靠安禄山的同样众多,其中甚至还有张说的儿子,至于几乎半归隐而名噪天下的王维,不是同样被裹挟于乱军之中,亏得其弟王缙以官职相赎,这才在事后免遭追究?反倒是拥兵自重的薛仁贵之孙薛嵩,至少自己终其一生,日子是过得很滋润的 固安公主没有问什么兵灾乍起是怎么回事。对于杜士仪,她素来有一种超乎寻常的信任。因此在微微点头之后,她就轻声问道:“照你这么说,你是打算继续谋求外任,积蓄自保之力?可是,不是阿姊泼你凉水,朝中有人好做官,哪怕陛下素来对你器重,可倘若你总是在外,一旦有人进谗言,仍然自身难保。这河山天下是大唐的河山天下,而大唐是陛下一人所有,如你我这般忠心有限的终究是极少数。” “阿姊”杜士仪见固安公主毫无保留地看着自己,他不禁心头一暖,一时间将那一盅浓浓的苦茶一饮而尽。良久,他方才开口说道,“阿姊可知道,吏部侍郎李林甫这个人?” 尽管回朝的次数不多,每次留在两京的时间也并不长,但对于朝中重要人物,固安公主仍然有着相当的了解:“是李十郎?他是宗室,由千牛起家,因为灵巧善媚,再加上姻亲皆强力,又颇得源相国信赖,所以官途极其顺当。宇文融不是还一度荐他为御史中丞,引为同列?” “没错,不但宇文融,而且裴光庭拜相之后,对他也信赖备至,所以他才能那么快由御史中丞而刑部侍郎,由刑部侍郎而吏部侍郎。” 见固安公主点头表示了解这些,杜士仪便一字一句地说:“我在从代州出发之前,得到长安送来的消息,说是有人宣扬张九龄暗害宇文融的事。赤毕虽对我如此说过,但兹事体大,没有查清楚之前,我断然不会宣扬,所以我思来想去,会做这种事的人,恐怕最大的可能就是李林甫了。” 从来没有当过外官的李林甫,以及更希望在外为官的他,将来恐怕是一场全新的较量了 手机用户可访问wap.观看小说,跟官网同步更新. 第六百六十一章 张九龄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长安修政坊西南隅,有一座并不太起眼的宅邸。宅子的主人张九龄虽在开元初年资历浅年岁轻的时候,就曾经被天子赏识,颁赐下了这样一座得以在长安城安居的宅邸,但此后多年官路却是机遇和风险并存。他先是在前途无限的左拾遗任上得罪了当时的宰相姚崇,于是索性在任满之后辞官回乡,而后因为修路有功回朝任右补阙,一路升迁到最为清贵的郎官,又因为张说的赏识以及同姓之谊而官拜中书舍人。 只不过,作为张说一手提携而又极其器重的人,在此前宇文融掀起的那一场巨大风波中,张九龄也受到了极大牵连,由中书舍人而左迁冀州刺史、洪州都督、桂州都督兼岭南按察使,一贬就是四年多方才终于回朝任秘书少监。然而,从岭南千里迢迢一回到长安,他就敏锐地发现,自己的处境并不比当时宇文融整下了张说之后更轻松。当政的两位宰相,裴光庭也好,萧嵩也好,对他都是冷淡疏远,而更让他不寒而栗的是另一种说法。 宇文融之所以会在流岩州途中死在半道上,是被他整死的 这话说得有鼻子有眼,什么宇文融在半道上生病去广州休养,结果合理的要求却被广州都督耿仁忠驳回,以至于后来大赦令颁布的时候,宇文融已经死在了半道上。 倘若宇文融还是那个让天子一怒之下雷霆发作的流人,那么,对这样一种说法,张九龄嗤之以鼻后就会不放在心上。可问题在于,宇文融死讯传到京师之后,天子却追赠其为台州刺史,由此可见情意犹存。别人不管不顾把这样一个帽子径直扣在了他的头上,再加上台辅的排挤态度显而易见,他怎能不惊怒不紧张? 秘书省如今早已经不是什么实权地方了,甚至连皇家图书馆的职能,都给集贤殿分去了大半,以至于秘书省校书郎不比集贤殿校书郎来得风光。而作为秘书监副手的秘书少监,就更加提不上是什么实职了。张九龄甫一回京就得知,张说在临死之前,都在向天子举荐他为集贤殿学士掌院事,尽管天子并未当即答应,可召他回朝却是由此而来。然而,集贤殿学士的事却迟迟不见动静,以至于耿介如他,不禁生出了辞官归养的心思。 他已经五十有四了,与其在朝中被人排挤,还不如眼不见为净 这会儿,将自己花费数日写好的辞表放在案头,张九龄心中满是苦涩。平心而论,此次回朝,他是带着满腔热情和抱负的,可现状却让他迅速冷却了下来。姚崇当政时不待见他,宋憬掌权时倒是不偏不倚,张嘉贞虽刚愎,却也待他还公允,而张说则是给了他真正一飞冲天的机会。而后李元杜暹也好,萧嵩裴光庭也罢,许是因为张说把他当成接班人的态度过于明显,这些宰相都对他冷淡得很。 “阿郎,阿郎” 张九龄从沉思中回过神,见是一个老仆进来施礼,他便和颜悦色地问道:“何事?” “外头刑部严侍郎来拜。” 张九龄和严挺之素来交情极好,更何况严挺之因举发王毛仲之事而重得圣眷,从太原少尹任上回朝升任刑部侍郎,比他如今的处境还要好许多。因此,他连忙吩咐请进来,又藏起了那一份辞表,亲自起身来到了书斋门口。等严挺之快步进了院子之后,他就趋前相迎道:“挺之可是稀客啊。” 虽是至交,但严挺之并不是喜欢没事就往别人家里跑的性格,再加上比张九龄还要耿介,因而敢和他亲近的人凤毛麟角。此刻,严挺之没有回答张九龄的寒暄,而是四下一看,竟是径直进了书斋。等到他委实不客气地坐下身来,便直截了当地说道:“想来你应该听说过,有人把宇文融之死归结到你身上的说法。” 见张九龄遽然色变,他却仿佛没看到似的,又淡淡地说道:“不知道你可听说了近日的另一种说法,道是代州长史杜士仪有意给宇文融抱不平,所以才让人如此宣扬。除非是曾经派了随从随侍宇文融左右的他,否则别人难以知道那么多细节。” 严挺之这样直截了当捅破了这么一层窗户纸,张九龄顿时愣住了。紧跟着,他便摇了摇头道:“挺之,杜君礼这个人我虽然只是点头之交,没有打过太多的交道,但只看广平郡公那等崖岸高峻的人,尚且都对他赏识备至,足可见他应不是这等人。他和宇文融相交人尽皆知,可宇文融起起伏伏,他待之一概如常,派人护持也是堂堂正正,甚至连遗稿都呈给了陛下。虽然我极其厌恶宇文融为人,但要说杜君礼因此事散布流言对我不利,我实在难以置信。” 倘若杜士仪人在此处听到这话,必然会暗自庆幸――一直积攒的人品果然还是有效的 “你既然这么说,我也能放心些。”严挺之原本紧皱的眉头舒展了开来,这才郑重其事地说道,“我不喜听风言风语,此事还是御史台监察御史王夏卿提醒我的。我知你素来惋惜其兄王摩诘昔日被贬,王夏卿和他那兄长一样,和杜君礼相交多年。他对我说,外头流言蜚语暂且不提,但据他所知,杜君礼在给他的信上,确实对宇文融之死颇为惋惜,而且,他写信给王夏卿时曾经提到,他那护持宇文融一年多的义仆告知他,耿仁忠之所以会逐宇文融,是因为你举荐的周子谅撺掇。” 是周子谅? 张九龄一下子愣住了。他在岭南按察使任上提拔了周子谅为推官,对其刑狱处断能力大为赞赏,所以方才举荐其入朝,如今周子谅已赫然官居御史台监察御史。他一直都以为,宇文融之死这件事,不过是有心人故意要和他扯上关系,谁知道竟然是因为周子谅之故那是因为周子谅曲解了他的意思,还是于脆只是纯粹为他抱不平,于是做的太过苛刻,抑或者还有别的原因? “周子谅这人行事太过偏激,又好名,你提拔了他,就是他的荐主,日后他有什么事难免会牵连到你。此事便是如此,你自己心里有数吧。” 当送走严挺之后,张九龄不禁心情烦乱。翌日到秘书省时,他少不得仍有些心不在焉,以至于到书库中去找寻一册旧书的时候,竟险些翻倒了架子上堆起来的一摞书卷,幸亏旁边一个年轻人眼疾手快,这才没有引起太大的动静。而当他侧过头打量对方时,那年轻人方才从容一揖。 “张少监。” “原来是王校书,适才多谢了。” 秘书监上上下下的人,张九龄任职不到一日就已经都记全了,自然不会不认得校书郎王昌龄。他微微颔首之后谢了一声,原本转身要走,可突然想起了什么,又转头打量了王昌龄两眼。 记起曾有人对自己提过,王昌龄能够在进士及第后早早得到校书郎美职,是因为杜士仪指点其去见源乾曜等当政的宰辅,而王昌龄诗赋又是一绝,故而关试之后几乎未曾守选便释褐授官。想到这里,他突然若有所思地问道:“听说少伯和代州长史杜君礼相交不错?” 王昌龄性子粗疏豪爽,在秘书省人缘素来不错,并不是喜欢凡事多思量的人。见张九龄突然问自己这个,他也没多想,便笑着说道:“是杜君礼折节相交,我没想到他是那样一个没架子的人,不过只见了一面就一心一意为我提点谋划。别人也能像他这样交游广阔,但能够如他这样待友赤诚,急人所急的,却是少见。只不过我是要辜负他了,我这性子太过粗疏,得罪人多,这一任之后,就算候个三五年,也不敢再去麻烦了。” 他这说法反而让张九龄证实了自己的想法。又与王昌龄交谈了几句后,他欣然点头离开,可没走多远就意识到,自己刚刚一时走神,要取阅的书卷竟是忘记了,只能转身折返。可刚刚到那架子面前的时候,他就听到王昌龄仿佛在和别人说话。 “少伯,你刚刚对张少监说什么你和代州杜使君相交,谁不知道张少监最近正因为流言焦头烂额,指不定怎么恨杜使君,你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吗? “张少监应不是那等人,再说,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杜君礼对我有提携相助之恩,我若连这点交情都不敢明说,岂不是有违道义?再说了,张少监的事,我看极可能是有人因为他很可能将继掌集贤殿院事,将来甚至可能入主政事堂,所以编造了这乱七八糟的流言来中伤他杜君礼远在代州,与张少监无冤无仇,怎会害他?定然是朝中朋党所致” “嘘,你小声点真是的,什么时候都这般大大咧咧,你这任期一满,小心知选事的人给你穿小鞋” “不就是李十郎吗?天南地北,无处不可安身,我怕谁?他不过一口蜜腹剑之辈,宇文融贵幸时阴附,宇文融被贬时撇清,如今赫然为裴相国谋主,谁能比他更见风使舵?” 王昌龄越说越激愤,张九龄却悚然动容。他没有惊动正在谈话的两人,默然伫立了片刻后,便转身悄然离去。 手机用户可访问wap.观看小说,跟官网同步更新. 第六百六十二章 老吾老,幼吾幼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杜士仪在云州停留了短短一日,就启程转赴蔚州,却把张兴和段广真暂时丢在了云州,让他们能够和自己从前那些云州体系的部属们有所交流助益。至于蔚州横野军之行,他只带了陈宝儿以及吴天启。正如他在拔曳固部得到的消息一样,昔日那散居蔚州安边县东面的横野军,如今已经不见了同罗部那曾经绵延数千帐的胜景。同罗部已经全数迁徙得于于净净,据横野军大使刘捷所言,虽说迁徙是从开元十五年开始,但真正意义的大迁徙,却是今年年初的事 突厥左贤王阙特勤的死,就犹如一根导火索一般,将一度被突厥压得喘不过气来的铁勒诸部重归故土的热情全数点燃 “所以,如今的横野军,只余下汉兵三千人,马八百匹,好在不用提心吊胆,再担心这些降户什么时候作乱了,未必不是好事” 杜士仪很清楚,不但横野军大使刘捷当面对自己这么说,朔州刺史齐峻,大同军副使窦明珍,全都这么想,故而降户出走反而长舒一口气。然而,这些铁勒降户不再居于大唐国土,看似是一件甩包袱的事,但原本一盘散沙各自为战的这些部族,如今一放出去后,固然会和突厥互咬一气,保大唐边境一阵子平安,但等到互相蚕食整合之后,真正合为一体,那时候,强盛一时的突厥也许是没有了,但新的漠北强者也会重新崛起 所以,当杜士仪回到云州后,又在第一时间去见了度稽部俟斤吉哈默。 尽管此前幽州长史赵含章出兵大破降了可突于的奚人以及契丹联军,但并没有对其造成实质性的威胁,因而,度稽部仍旧难归故地。由于杜士仪赴任之前就下了严令,云州都督府对度稽部可谓是恩威并济,平日的粮食和肉类交易价格公允,茶依旧是按照从前的价格供给,但若是度稽部中人有犯法之事,一律严惩不贷,因而吉哈默一面很想回归故地,一面却又很放不下居于云州的便捷。当他被杜士仪邀请,出席这一日的都督府例会时,几乎想都不想就受宠若惊地答应了。 然而,这一次的例会却让他简直意外到了极点。杜士仪竟然打算让云州怀仁县接受拔曳固部丢下的那两千余老弱妇孺更离谱的是,在激烈的争论过后,云州都督府上上下下的属官尽管有些勉强,可最终还是被说服了 于是,当散会时,跟在杜士仪后头出门的他忍不住开口叫道:“杜使君 “俟斤可是有话对我说?” 吉哈默见其他人都向自己看了过来,他不想就此被别人窥破心思,当即笑容满面地说道:“我新得了两匹良驹,想请杜使君品鉴品鉴,不知道杜使君可愿意和我出城一试马力?” 这话虽然婉转,但杜士仪还是听出了,吉哈默是有什么事单独和自己商量。于是,他当即爽快答应了下来。因杜士仪只打算带几个随从,南霁云就借口段广真还要去观摩云州军中练兵,自告奋勇随充护卫,吉哈默也知情识趣地只带了两个人扈从。当两人骑乘着各自那一匹确实脚力上乘的骏马,一口气疾驰了两刻钟方才徐徐停下的时候,后头的所有人已经被抛开了老远。 “杜使君,今日你在都督府集议上,竟然说服了别人收容拔曳固遗留下来的那些老弱妇孺,说实话,我真的是一丁点都没想到”吉哈默当年就会说汉语,现在在云州一呆就是一年有余,他的汉语就说得更加流利了。见杜士仪但笑不语,他突然犹豫了片刻,随即把心一横道,“其实,云州虽好,我又把三心二意的人都给摒除了,但如今的度稽部还是有一种呼声,那就是打回去,夺回被契丹占据的我族故地。阿会氏既然已经不行了,那就让度稽部入主牙帐 这种赤裸裸的想要夺权的心思,杜士仪一下子就听了出来,他心中哂然一笑,随即摇摇头道:“朝廷暂时没有用兵东北的心思。” 宇文融之死留下的后遗症还没完全消除,纵使如今的户部侍郎裴耀卿亦是财计专家,可仍然没能理清楚户部那笔烂帐,大唐哪里能这么快腾出手来用兵东北? 吉哈默顿时噎住了。如果没有大唐出兵相助,就凭他帐下的过万军马,和可突于的契丹兵马及其裹挟的奚族兵马硬拼,就算一时惨胜,也只会被别人捡了现成便宜,他怎么会做这么傻的事? 在沉默了好一会儿后,他终于低声问道:“那么如果我想将部族中的妇孺托付给杜使君,杜使君可能够答应?” 果然,这才是吉哈默今天想要问的最关键的问题 杜士仪当即收起笑容道:“若是到时候朝廷有令要出兵讨伐可突于,度稽部也好,客居幽州的其余两部也好,必然都要同受征召,那时候,度稽部那些没有战斗力的妇孺,云州自然会善加照拂。” 尽管杜士仪加上了条件,但吉哈默还是一时喜笑颜开。这时候,杜士仪便若无其事地说道:“中原有一位哲人说过一句古语,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说的是,要如同尊敬自己的长辈那样尊敬别的老人,如同爱护自己的子女那样爱护别人的子女。奚族度稽部既然臣服于大唐,我自然会善尽职责。说到这个,不论鞍羯也好,新罗也好,甚至远隔重阳的日本也好,都常常有王族或贵族子弟在大唐国子监留学。俟斤可有兴趣?” 大唐的最高学府国子监,各国留学生素来很不少,甚至有鞍羯这样的东北小国也有王族或贵族子弟在其中,然而,这种做法入质的意味性很强,反而契丹和奚族因为时叛时降,一直以来都很少有这个传统。当然最关键的是,除非是从小就在大唐接受儒家教育,否则,像契丹和奚现在从所有部落之中遴选,怕也挑不出一个能够进得了国子监六学中去留学的人。即便要说有资格入质留学,那也是出自阿会氏的奚王,吉哈默这个俟斤还差几分资格。 “杜使君这话实在是问得我无地自容了。唉,我膝下有六个儿子,但年纪大的已经太大,年纪小的却很小……”吉哈默口中这么说,眼睛却在观察杜士仪的反应,突然往后看时,他瞥见了那个初次见时还以为是无名小辈的南霁云正一马当先往这边驰来。这时候,他陡然想到,杜士仪在栽培年轻人上头,着实有一手。无论是这个南霁云,还是那个主管云州培英堂的陈宝儿,让人很难相信他们的年纪。 战场上的本事学得快很容易,但要成为合格的部族首领,要学的远远不止这些。更何况,如今的大唐如日中天,度稽部在奚族五部之中,从来就不是最强的,要想真正入主牙帐,那么,他需要大唐这样一个靠山既然大唐天子那个目标实在是高得遥不可及,杜士仪的善意他若是再不抓住,那就极其可惜了 “杜使君,我有一个年方九岁的儿子,聪颖伶俐,可他只会说很少的汉语。就凭这样的底子,异日也能进大唐的国子监么?” “只要花功夫,自然能。”见吉哈默已经理解了自己的意思,杜士仪便笑着说道,“我首徒陈季珍的培英堂如今已经上了正轨,到时候拔曳固的那些遗孤,我也打算一并交给他。他的经史底子无可挑剔,只要俟斤愿意,可以把儿子送来让他先行启蒙,等他再大几岁,就让人来跟着我见识见识更广阔的天地吧” “好,那就一言为定” 吉哈默登时大喜。他在诸子之中并无太大的偏爱,如果那个送出去的儿子成器,能够压服其他诸子,将来夺下度稽部俟斤之位,那么这笔买卖他不亏;可倘若这个儿子不成器,那么是杜士仪教导无方,可他臣服大唐的诚意已经释放出去了,要知道奚族五部之中,他是唯一这样做的人,大唐总不会亏待了他吧? 杜士仪自然不止和吉哈默敲定了区区一个儿子的前途之事,又轻轻巧巧说服其让几位族老同样送质入大唐――因为这个,他少不得又对吉哈默透露了大唐会在一两年内向契丹用兵,这自然让吉哈默为之精神一振――尽管杜士仪自己也并没有从官方渠道得到这个消息,但他很清楚,就凭李隆基好大喜功的性子,之前因为户部度支困难财用不足按下用兵东北,这位天子必然耿耿于怀,待户部上了正轨,李隆基能忍才是咄咄怪事 离开云州之前,杜士仪最后去拜访的不是别处,正是宇文融的夫人韦氏。由于岩州实在太过偏远,宇文融长子宇文审是因为得知父亲配流方才奔波数千里赶过去的,而等到丈夫死讯传来,韦氏悲恸过甚,无法动身,又经固安公主前来亲自苦劝,最终决定等身体稍好便带着次子和女儿回长安,与扶柩归来的宇文审会合,却不想行期将近,杜士仪正好巡行到了云州。见面之际,她让女儿宇文沫扶自己起身,郑重其事地跪了下来。 见杜士仪连忙伸手搀扶自己,韦氏摇了摇头后执意不肯:“杜使君为先夫之事尽心竭力,若无杜使君代呈遗稿,只怕先夫入土尚要抱憾。如此大恩大德,我们没齿难忘,永生难报,只求杜使君受我这一拜。” 手机用户可访问wap.观看小说,跟官网同步更新. 第六百六十三章 光风霁月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韦氏这一跪,她留在云州的一双儿女自然全都跪下了。而杜士仪无奈之下,只能躬身还了半礼,等到把韦氏搀扶起来之后,他就说道:“落葬之后,若是长安难以容身,抑或是住得不痛快,尽管来找我。尤其是大郎此次纯孝探父,称颂者众,不若苦读诗书,异日科场题名,想来也可告慰宇文兄在天之灵 听到这话,韦氏险些又垂下泪来。摇摇欲坠的她紧紧扶着一双儿女的手,良久方才低声说道:“杜使君既有此言,那我只想厚颜再求一事大郎资质虽寻常,然则一腔毅力却可嘉。杜使君和先夫之谊便如同兄弟一般,能否让大郎拜在膝下求学?” 宇文审?他记得宇文融的这个长子都已经二十有二了,比他小不了几岁,只是因为宇文融陡然罢相,正在商议的婚事告吹,如今又是热孝,这才耽搁了下来。他才比宇文审大几岁,这就要当人老师?更何况,须知他的首徒陈宝儿如今方才十七岁 杜士仪简直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是好。韦氏那满面恳求的表情他看在眼里,犹豫在心里,尤其是宇文汉和宇文沫兄妹那种无助的表情,让他想到了如今长安城内那股莫名的风波。思量再三之后,他只能苦笑道:“若是嫂夫人真的要如此,我也只好答应了。只是,大郎论年纪……” “达者为师,更何况杜使君德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大郎若能得君为师,必定能有告慰他父亲的一天”韦氏斩钉截铁就把这件事定了下来。等到杜士仪又留下说了一会儿话,随即要出门的时候,她本是带着儿女送到门口,可突然,她只听到身边的宇文沫突然低声问了一句。 “杜叔叔,害死我阿爷的,是不是秘书少监张九龄?” 杜士仪原本已经一脚跨出了门槛,此刻闻言陡然吃了一惊,一个急转险些绊倒。幸亏他赶紧一手扶住旁边的门,完全转过身后就盯着宇文沫问道:“此话从何处听来?”不知不觉的,他竟有些疾言厉色。 宇文沫平日所见的杜士仪皆是和颜悦色,温文尔雅,几时看到这样严厉的他,登时生出了深深的惊惧,竟有些说不出话来。还是一旁的宇文汉因为父仇深重,抬起头毫无惧色地说道:“是前两日我家一个老仆从岭南逃回来,告知于我兄妹的。” 这时候,连韦氏都露出了凝重的表情:“这么大的事,你们竟敢隐瞒于我?人几时回来的,当时都对你们说了些什么?快给我一五一十如实道来,否则别怪我家法从事” 杜士仪如此,母亲韦氏也如此,宇文汉和宇文沫兄妹这才双双惊骇了起来。宇文汉比妹妹镇定些,定了定神后就低声说道:“是三天前的事,来的是家中陪伴父亲前往昭州平乐的一个从者。他对我兄妹说,父亲之前在昭州多受人排挤,吃了很多苦头。后来配流岩州,又在路上因瘴气太重而发病,本想转道广州医治,谁知道因为桂州都督张九龄命人对广州都督耿仁忠打了招呼,以至于阿爷被逼上路,这才死在了途中。” 兄长说了,宇文沫也就不再迟疑。作为女儿,她打听得更加细心,此刻更透露了从那从者出问出来的宇文融在昭州生活时的不少细节。杜士仪听着听着,突然摆手打断了两人,随即转身到外头高声叫道:“赤毕何在?” 尽管赤毕从岭南回来之后因为瘦了十多斤,人也憔悴了不少,杜士仪一直让其多休养,但这次他巡行代州所督六州,赤毕还是跟了出来。此时此刻他这一叫,赤毕立刻应声进来,见杜士仪招手示意自己进屋,又见宇文家母子三人皆是面色怔忡,他顿时明白了杜士仪唤自己来所为何事。 难道是因为宇文夫人和一双儿女想知道宇文融在岭南的那一年多生活? “这是我心腹从者赤毕,此前想到岭南瘴气密布,宇文兄又是贬谪,恐怕会遭人为难,所以我就让赤毕远行岭南保护,宇文兄的遗稿之所以会送到我这里,由我转呈陛下,也是因为这个缘故。”见韦氏和宇文汉宇文沫先是大吃一惊,随即母子三人立时郑重其事向赤毕躬身行礼,后者慌忙避开不迭,杜士仪顿了一顿方才继续说道,“赤毕,宇文二郎他们兄妹,说是近日曾经见过宇文兄旧仆,你听他们叙述一下形貌,看看是否宇文兄身边一直随侍有这么一个人 见韦氏面色煞白,宇文汉宇文沫兄妹亦是吃惊不小,他便冷笑一声姐解释道:“此前赤毕在岭南信息不便,而后我也不想再让三位烦心,故而不曾提过,随侍宇文兄前往岭南的仆从,最后只剩下了两个老仆一直忠心耿耿随侍身边,其中一个还早于宇文兄死在了路上,剩下的另外一人,更是在岭南和大郎一块料理完丧事之后扶柩回长安,哪里能够分身到云州来寻你们?” 杜士仪捅破了这一层窗户纸,宇文夫人韦氏终于又惊又怒。她用犀利的目光瞪着一双儿女,直到两人全都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她方才厉声问道:“既是宇文家旧仆,又对你们说了这许多,现如今人在何处?” 宇文汉终于意识到之前别人对自己兄妹说的这些话十有八九是别有用心的,而且,那老仆隔日就不见踪影,和杜士仪的话一对照便显得极其可疑。当他老老实实把再去找人便已经不见其踪迹的话说出来之后,脸上立时被母亲甩了重重一个巴掌。 “好,好,偏听偏信,若非你妹妹一时忍不住对杜使君说了出来,怕是我还要被你们蒙在鼓里”韦氏又气又怕地怒瞪着一双儿女,最终苦涩地摇了摇头,“你阿爷人都已经去了,却还有人想要挑唆你们恨上那张九龄,居心如何不问自知幸好,幸好……” 她心有余悸地按着胸口,看向杜士仪和赤毕的眼神中自然充满了感激:“所幸杜使君敏锐识破,也所幸这位义士正好随行,否则若是真的让人挑唆了这一双孽障去做什么事,我怎对得起先夫在天之灵,怎对得起杜使君一片苦心? 韦氏出身京兆韦氏,陪着宇文融从寒微到腾达,见惯了风风雨雨,阅历自然远比宇文汉和宇文沫这一双兄妹来得丰富,眼光也更敏锐。因此,接下来杜士仪并没有再嘱咐回到长安之后应该如何如何,而赤毕也在婉拒了韦氏的谢礼后,主仆两人又盘桓了片刻就离开了宇文家。待到门外上马时,赤毕就不禁轻声问道:“郎主,此事是有人想陷秘书少监张九龄于不义?” “张说临死都在推荐他,别人自然会担心他简在帝心,绊手绊脚。”杜士仪言简意赅地说了一句,见身后的南霁云似懂非懂,他就含笑说道,“霁云,你已经不是一介护卫了,这几日我进出你相随,就不怕耽误了公务?” “若非使君授我阴符枪谱,又为我讲解兵法军略,给我独当一面的机会,也没有我的今天。如今我不能擅自离开云州,而使君难得回一次云州,若是不在左右相随,见面的机会就更少了。”不到一年的时间,南霁云又蹿高了小半个头,整个人身形魁梧而匀称,而若是捋起袖子裤管,那些结实肌肉的爆发力更是让人不敢小觑。如今云州三将之中,要论武力,也只有在少林寺中习武多年,又曾经从张说出兵河西,而后在西域游历多年的罗盈能够略胜他一筹。 杜士仪刚刚在宇文家中听到有人搬弄是非阴谋算计的一腔郁闷,一时间因为南霁云这番诚恳的话一扫而空。他招手示意南霁云再上前些,随即开口说道:“你当年这学名就是我起的,而后你屡立功勋,我本该再送你一个表字,结果一拖再拖一直到了现在。霁者,兆之光明如雨止,而你的枪法箭法无不正气凛然,光明正大,所以,我送你表字正明二字,愿你今后人如其名,光风霁月 尽管南霁云已经年近二十及冠,又有了官职,却一直没有表字,也不是没有人打趣过他,杜士仪既然不在,云州名士如云,随便找个人给他起个表字都不会差到哪去,可他就是不愿意。今天杜士仪突然在此时此刻达成了他这夙愿,他在一愣之下慌忙翻身下马,郑重其事地单膝跪下道:“多谢使君,霁云必将使君教诲铭记于心” “起来,快起来”杜士仪下马把人搀扶了起来,见南霁云眉宇间当年那股稚气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疏阔的豪气,他不禁大为欣慰。 “正明,好好磨练,将来你必有一番大成就” 不管将来是否有那样一场席卷北方前途莫测的兵灾,但南霁云既然已经早早显露出了光芒,那这一杆长枪就还有的是磨砺的机会 南霁云紧紧握着身旁长枪,一字一句地答道:“使君放心,此枪当护云州平安” 手机用户可访问wap.观看小说,跟官网同步更新. 第六百六十四章 论功行赏,时不我待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迁徙……云州?此话当真?” 当杜士仪再次折返朔州大同军附近的拔曳固营地,见到了拔曳固都督勒健略的时候,他一抛出这个方案,勒健略在最初的发愣过后,随即便露出了大喜过望的表情。不比故土难离的汉人,铁勒尽管也有故土情结,但毕竟是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族,扎营定居的地方一直都有变迁。更何况,从朔州到云州怀仁县不过是百多里的距离,即便是孩子也能够承受这样的迁徙,而且那里是杜士仪起家的地方,既然有杜士仪的承诺,当地官员一定会妥善安置他们。 这是比定居朔州更好的选择 “自然当真。” 杜士仪看出了勒健略眉宇间的那一丝喜色,紧跟着便把自己的具体方案给抛了出来。 果然,听到所有孩子要由云州培英堂统一管理,不得阻止妇人改嫁,至于没有劳动能力的老人,怀仁会设专门的地方给他们养老,每个月拨出粮米,勒健略的喜色就渐渐消失了。即便没有读过书,但他毕竟活了一大把年纪,摆在面前的究竟是美味佳肴,还是有毒的诱饵,他自然分辨得出来。如果这些拔曳固剩下的老弱妇孺还是由自己来管理,那么,只要熬过这段最艰难的时光,那么,拔曳固就还能剩下生机勃勃的种子,可若是按照杜士仪这样的做法…… 那么拔曳固就完了五年之后十年之后,铁勒诸姓之中,恐怕再也不会留下拔曳固之名 “杜使君,虽说如今拔曳固只剩下老弱妇孺,而我也已经年老,但还是能够尽力管辖部族事务……” 见勒健略还想做最后一点努力,杜士仪便淡淡地打断了他的话:“我此行从云州回来,云州守捉使罗盈的夫人阿史那氏正好从漠北回来,带来了一个消 岳五娘即便已经是有夫之妇,却还是满天下乱跑的性子,谁都管不着她,但神出鬼没的她却也能够带来别人很难迅速得到的第一手消息。因此,见勒健略听到阿史那氏四个字后,脸上一下子绷得紧紧的,杜士仪便似笑非笑地说道:“拔曳固和回纥的一位大酋争夺水源和牧场,结果大战了一场。拔曳固不敌,牲畜子民被掳劫不计其数。败兵为拔悉密趁火打劫击溃四散,恐怕不是沦为马贼,就是为人附庸。” 尽管这是早就已经预计到的结局之一,但勒健略还是面色惨白。见杜士仪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己,想到本部大败,就算他们这些人勉强迁徙离开朔州,那么在弱肉强食的大草原中,结局也只有一个,那就是沦为别人的食物;想到自己曾经在自立为都督的时候,答应过剩下的族人,会竭尽全力庇护他们,让他们能够安全地生活下去,他在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之后,终于迸出了软弱无力的几个字。 “我……答应杜使君。” 拔曳固既然愿意从朔州迁出前往云州,朔州刺史齐峻自然是一千个一万个愿意。杜士仪如果真的强压他继续在朔州稳妥安置这些人,他也不得不接受,现在既然有这个两全其美的法子,他就不用为难了。不但如此,他还慷慨地答应,资助拔曳固族民迁徙所需的两百石粮食。而大同军副使窦明珍,在杜士仪面前固然没有任何异议,可在私底下却少不得派人急奏长安――即便杜士仪自己未必就是先斩后奏,但他这个大同军副使的职责不可或缺。 知道怀仁那边是崔俭玄负责接收,云州上下更有其他可靠的人可以帮得上忙,杜士仪并没有留下来监视整件事的后续发展,而是从马邑抄军路直奔西陉关。尽管到关城之前的路很不好走,又不是官道,但有熟悉路途的段广真带路,众人折返代州时,却比从岚州返回快了不止一星半点。风尘仆仆的杜士仪回到代州都督府后第一件事,既不是去和妻儿团聚,也不是见都督府负责留守事宜的司马司徒晓查问自己不在时的各种情形,而是召集其代州上下,宣布了两条人事任命。 以张兴为河东节度掌书记,以段广真为代州军兵马使。 张兴是在事先就已经得了杜士仪明示,更知道此事已经报了太原府。而段广真却没有料到事情会出现这样的转机,一时间愣在了当场。直到散去的时候,那些长袖善舞的代州都督府属官笑着恭贺他,还有的撺掇他摆宴庆贺,他才一下子回过神来。他本想再去求见杜士仪好好问一个明白,可一转眼看到张兴同样是受人恭喜,他想了想便少不得过去,随便找了个借口后就把人拉了出去求教。 “段将军,你当初既然能够在粮秣的回执上动那样的脑筋,现在杜使君分明重用于你,你还有什么好想不通的?”张兴看透了段广真的茫然,笑着反问了一句。 “可那时候岢岚军大使出缺……” “岢岚军才区区一千人,代州军却有整整五千五百人,孰轻孰重不用我教你吧?你如今说是兵马使,但以使君对你的信赖,只要你能够拿出实打实的本事来,使君自然会放手把代州军交给你,由你令代州军上下如臂使指” 段广真终于恍然回神,再看身旁时,张兴却已经悄然离开了。他着实没有想到,自己此行固然薄有功勋,可杜士仪用人竟然这样大胆,擢升竟然如此不遗余力,那种士为知己者死的心思一起便无法压下,最终竟是回转身对着官廨深处深深一揖。 他郁郁不得志二十余年,至今方才遇到了伯乐,何其有幸也 李量刚刚卸任太原尹以及河东节度使,接任此职的乃是宋之问的弟弟宋之悌。尽管宋之问的人品可谓早已烂大街了,但以骁勇著称的宋之悌仕途固然屡有波折,可总是渐渐向上的。宋之悌和杜士仪并无交情,可他当年仕途不得意在江南西道小州任刺史的时候,却因缘巧合与李白结识,一老一少的交情相当不错。所以,杜士仪从长安把落魄的李白给请到了代州,又令其名扬河东,宋之悌也为忘年交感到高兴。再加上杜士仪所请擢升之人都是因功而起,他又怎会有半分为难? 然而,这两桩人事顺顺当当,在杜士仪回到官廨寝堂,抱起跌跌撞撞冲过来的儿子杜广元,笑容满面地来到妻子王容跟前时,他却敏锐地察觉到,妻子脸上除却重逢的喜悦,竟依稀还流露出几分说不出道不明的怅惘。 “怎么,是出了什么事?是长安那边有什么消息?” “玉奴的阿爷……雅州长史杨玄琰故去了。” 听到这么一个消息,杜士仪登时倒吸一口凉气。杨玄琰自从调任雅州之后,一改从前十几年的碌碌无为,对于劝茶以及茶引等等都执行得颇为有力,而他当年离蜀的时候,也曾经提醒过杨玄琰注意养生,甚至还把司马承祯的坐忘法教了给杨玄琰。一转眼便是多年,杨玄琰一直太太平平活着,以至于他甚至忘了再关切这件事。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方才低声开口问道:“那玉奴已经赶去了雅州?” “师尊和师叔都派了得力人手护送她去雅州。毕竟是父丧之痛,也不知道她小小年纪能否禁受得住。更何况,她还没能赶得上和父亲见上最后一面。” 那种子欲养而亲不待的痛楚,杜士仪前世里曾经体会过一次,即便如今连他的第二次人生都已经过去了很多年,他仍然在想到那件事时,就会心中抽痛。而玉奴更只是年方十三岁的孩子,骤遭父丧,曾经那个吵着闹着想念父亲的小女童,如今又怎么样了? “杜郎……” 见杜士仪面色变幻不定,王容不禁有些担忧地上前轻轻搂住了他那坚实的臂膀:“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你不要想太多了。” “你说的我知道,但有时候难免会不甘心。又或者说,在我心里,从来信奉的就只有一条,那就是我命由我不由天” 在深深吐出了一口气之后,杜士仪突然看向了怀中的儿子,见其好奇地盯着自己这个父亲,突然咯吱咯吱笑着拉扯了一下他的帽子,他不禁微微一笑,继而便看着王容说道:“幼娘,时势至此,已经不容我退了茶行的事已经过了明路,依我看,你不要再沾手,就交给白姜吧。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我既然有你这天底下最擅长盈利的妻子,倘若让你就此在家相夫教子,岂不是可惜了?时不我待,我还需要一条财路,幼娘你可能帮我?” 丈夫从前只利用那些风雅的文化产业,就已经赚得盆满钵满,而自己的陪嫁也好,茶行所得也好,也足可让一家人几辈子都花不完。此时此刻,杜士仪却还说需要财路,王容不禁心头一动,双眸紧紧盯着杜士仪的眼睛。 “狡兔三窟,当今陛下是出了名不念旧情的人,我需要一条后路,需要一支不为别人所知的力量。从现在开始,大唐的风起云涌,会比从前更加激烈,到了事到临头再想应变,恐怕就未必来得及了。更何况,我不可能永远呆在河东” 第十一卷城头变幻大王旗完 手机用户可访问wap.观看小说,跟官网同步更新. 第六百六十五章 飞黄腾达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十月中旬的幽州,已经进入了一年中最冷的时候。三天前方才降下了一场初雪,幽州城从上至下,都换上了过冬的御寒之衣,有钱人家是皮袄以及丝绵絮的贴身小袄,至于家境寻常乃至于贫寒的,则自有江南所产的木棉夹袄,即便有些笨重,可御寒效果却很不错。 这会儿,幽州大都督府门前的卫士们,就全都是穿着这样厚厚的棉衣。当见到一行数骑人在大门前停下的时候,其中一个眼尖的一眼就认出了马背上的人,立刻满脸堆笑地迎了上前:“大帅一直都在催问,杜明府何时到,这总算是把人给盼来了” 跳下马背的人已经五十出头,清瘦苍老,但此刻脸上神采飞扬。面对下头人的逢迎,他矜持地点了点头,便径直进了大门,后头的随从收拾了坐骑马匹后,也被卫士们引了进去安置。这时候,刚刚急急忙忙上前打招呼的那个卫士方才轻轻哼了一声:“如此得大帅器重却这么小气,得意什么” 杜孚自然不知道有人在背后如此腹诽,他此刻心头压着太多的喜悦和兴奋,早已经把所有杂事都跑到脑后了。果然,等到他大步来到幽州长史知节度事赵含章的书房时,一进门,他就看到那位幽州之主含笑向他招了招手。 “若虚,快来” 杜孚先行了礼,随即快步上前在赵含章身侧站定,却见那宽阔书案上的,赫然是一幅巨大的幽州左近地图。其中,营州、平州、蓟州等等与契丹和奚人交界的州县都被用红笔画上了圆圈。想到信使透露的消息,杜孚强压心头兴奋,低声问道:“大帅,朝廷真的要出兵了?” “当初可突于初叛,陛下就打算用兵,只不过因为宇文融罢相,户部上下一团乱,这才拖到了今天,如今自然不会一而再再而三拖下去。我得到确切消息,明年年初,这一场仗必定会打。届时朝中固然会派人挂帅,但我幽州兵马必定是主力。若虚,你引摄渔阳令已有两年,又兼知判营田,功绩斐然,这次出兵,我属意以你为静塞军司马。你品秩不高,为免有人阳奉阴违,我已经派人奏请陛下,使你假绯佩银鱼,如此无人敢小觑于你” 杜孚出仕至今,一直都是磕磕绊绊不得重用,赵含章是真正器重而且肯重用他的人。从一介县丞到摄县令,兼管支度营田,他几乎是夺了蓟州刺史一大半的权,如今再授静塞军司马,他可谓是连升数级,一步登天一时间,他只觉得心头滚热,退后数步之后便深深一揖道:“大帅提携之恩,孚必定竭力报效” “你久在幽州,对幽州的情形最清楚,我当初刚刚上任,倘若不是你,又哪里能够顺顺当当掌握上下,当好这个节度使?再者,你侄儿杜士仪年不过三十便已经督六州,官拜河东节度副使,你乃是他的叔父,才能不在其下,只不过素来无人所知而已。倘若此次征战你能立下赫赫战功,到了那时候,别人也不会提起如今的京兆杜氏时,只知道你那侄儿之名。” 这话可谓说到了杜孚心坎里。他从骨子里就是个傲气人,从前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那是因为没办法,现如今有赵含章这样一位恩主作为靠山,而且摆明了是真的器重自己,而不是因为别的,他那股士为知己者死的热血就别提多沸腾了。再次诚恳致谢了之后,他就留在书房中,陪赵含章制定即将到来的那场战事的用兵方略,恨不得把自己在幽州这么多年积攒下来的各种人脉和信息全都一股脑儿用上,到最后大清早启程回归蓟州城,也就是渔阳县时,眼睛都熬得红红的。 熬了夜疲惫不堪的他经过一整天的疾驰,赶在傍晚城门关闭前回到渔阳,自然是连下马都要人搀扶。他的妻子韦氏是去年方才从幽州跟到这渔阳任上,不为别的,只为在这里没有那许多上官的女眷需要应酬,反而她才是地位最高的那个。此刻亲自出来迎接的她见丈夫下马之后一瘸一拐步子不稳,不禁吓了一大跳,上前用力扶住了他的一边胳膊,这才嗔怪道:“怎么熬成了这个样子?还不如不要这么赶,在幽州再耽搁一天回来也是一样的。” “嘿,军情紧急,不得不赶”杜孚尽管脸上身上手上都冻得僵冷,但一颗心却是热腾腾的。一直忍到和韦氏并肩进了只属于自家人的地方,他才用压抑着欣喜的声音低声说道:“大帅亲口告诉我,已经奏请朝廷授我为静塞军司马,假绯服鱼,嘿,若是再立下战功,从今往后,在京兆杜氏我也不用看人脸色了” “真的?” 韦氏只觉得一股狂喜油然而生,从丈夫口中得到了确定的回答后,她竟是忘情地低呼了几声,直到进了自己的寝堂之后,脸上仍然满是掩饰不住的喜色。她出自京兆韦氏旁支,而朝中韦氏之盛,纵使五姓七望尚且难以匹敌,以丈夫这样的微末小官,她根本就不被人放在眼里。最让她难以忍受的是,侄儿侄女一个官居高品,一个嫁入清河崔氏,对她这个婶娘都是爱理不理的,就连庶子杜黯之也已经脱离了掌控。这一切的一切,都因为丈夫官当得小 而现在,这种局面终于要扳过来了即便杜士仪如今是代州长史,兼河东节度副使,可只要丈夫能够再进一步,至少凭借长辈的身份,可以稳稳压住对方一头。如此一来,她的嫡亲儿子杜望之,异日也不用再屈居庶兄之下 “真是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即便回到屋子里,她一面张罗着给杜孚送上了滚烫的热茶,一面让婢女们去打热水来服侍杜孚擦脸泡脚,嘴里忍不住还是喃喃念叨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间突然一个年轻人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阿娘,阿娘” 杜孚和韦氏夫妻齐齐抬头一看,认出是唯一的嫡子杜望之,两人登时脸色一变。杜孚想到的是今天自己一路奔波回来,杜望之却并没有第一时刻出现;而韦氏想到的却是,杜孚素来深恨嫡子不喜读书,生性顽劣,这会儿固然心情好,说不定也会劈头盖脸把人骂上一顿。所以,她几乎想都不想便开口责备道:“我是怎么告诉你的?我说今天你阿爷必定会赶回来,让你不要非得写完那些字再过来你看,果然又迟了” 杜望之从母亲的口气中立刻听出了端倪,上前行礼后慌忙百般解释。杜孚心情既好,原本阴云密布的脸上很快就霁和了下来,却仍是恨铁不成钢地训丨诫了嫡子几句。然而,他毕竟年纪大了,大喜之下又劳累了一天一夜,韦氏勉强劝他喝了一碗粥,就服侍着极其困顿的他前去安寝。等到从里头出来,见杜望之仍然在那儿来来回回踱着步子,她不禁恼火地上了前去。 “明知道你阿爷喜欢稳重,你还这么冒失亏得他今天高兴,否则不又得拿你出气?” 杜望之压根没把母亲的责备放在心上,而是好奇地问道:“阿娘,阿爷什么事这么高兴?” “你阿爷升任静塞军司马,假绯佩银鱼” 见母亲脸上掩不住的喜色,杜望之也一时高兴得两眼放光:“静塞军司马?这可是真正的实职,虽说因为静塞军不到两万人,司马只有从六品上,可假绯服银鱼这样的待遇却是非同小可。纵使蓟州刺史,也得对阿爷更加礼敬几分 “知道就好。”韦氏爱怜地为儿子整理了一下衣领,这才眉开眼笑地说道,“你阿爷官运亨通,你就不用愁了好好上进,可别给杜十九和二十一给盖了过去” 母亲一提到杜士仪和杜黯之,杜望之脸上立刻阴沉了下来。堂兄也就罢了,那样的经历找遍大唐也找不到第二个,可庶兄就不一样了。即便仕途算不得多么出众,第二任官也不过苏州户曹参军,可终究胜在平稳,而且,娶的又是元氏大族女,父亲母亲天天唠叨,他怎能不忌惮?于是,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继而就拉着母亲到一旁坐榻上坐下,自己挨着其盘膝趺坐了下来,这才满脸堆笑地说:“阿娘,我也不小了,不瞒你说,今天我晚归,是因为瞧中了一位小娘子……” “什么” 韦氏这一惊几乎不曾跳起来,可还不等她发怒,杜黯之便压低了声音说道:“我打探过,是蓟州卢使君的嫡出千金。” 卢氏范阳大姓,尽管如今在朝的官员并不算极其鼎盛,可蓟州刺史的女儿,这门第也好,官职也好,自然是极其显赫的。于是,韦氏一瞬间转怒为喜,嗔怒地瞪了儿子一眼,这才面带得色地说道:“回头我会和你阿爷商量商量,你给我小心些。卢使君和你阿爷不算十分和睦,纵使有赵大帅的面子,也说不定要考较你,你好好预备预备。” 言谈间,竟打算以幽州节度赵含章的面子,去强压卢家答应这门婚事 手机用户可访问wap.观看小说,跟官网同步更新. 第六百八十六章 监考使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中书省的六位中书舍人中,一人判本省杂事,为阁老,一人知制诰,其余四人知制敕。而除却中书舍人的这些事务之外,身为朝堂有数的高官,他们还有另外更重要的职责,那就是押尚书六曹。用一句通俗的话来说,尚书省六部所上的大事奏案,均需管辖相应一部的中书舍人复审同奏,两状同时上宰相批可,这道奏疏才算是经过了正常的程序,可以上呈御前。至于那些小事,则是中书舍人和宰相同时批署。 正因为如此,中书舍人方才能够和门下省有封驳之权的给事中相提并论,甚至隐隐有过之而无不及。 当然,除此之外,中书舍人和给事中还有另外一件重要任务,那就是每年轮番担任监考使。 京官的考课,由各司长官主持,外官的考课,在县则由县令主持,在州则由司功参军主持,汇总之后按照远近,在年底十月二十五日前到京城,十一月一日上殿――和各州贡士朝见的时间一模一样。而在此之后,吏部考功司则会根据之前考课的结果,进行进一步的核定。考功郎中评定京官,考功员外郎评定外官,而为了避免舞弊,天子会亲自选定两位德高望重的京官担任校考使,一人校考京官,一人校考外官,而中书舍人和给事中亦是各出两人,担任监考使。 大唐的考课是每年小考,每四年一次大考,今年正是大考之年,每个京官的考状按照规矩,是在九月三十日之前校定完毕。但因为今年年底,天子又要从洛阳迁回长安,故而如今距离九月末还有三个多月,可既然要提早完成,各司主官已经预备了。刚刚升任中书舍人知制诰的杜士仪,就被中书令萧嵩点为了监考使。 当萧嵩当面问他,是想要监京官,还是监外官的时候,他几乎想都不想便选择了外官。 萧嵩对此自是纳闷不已:“只看考功司负责京官考的乃是考功郎中,就可知京官考选历来重于外官。君礼你上任不久,正好可以借助监京官考立威,缘何却选择外官?” “相国,正因为我刚刚从外任回京,于如今在朝京官并不熟悉,所以这监考二字着实无从谈起。反而我在外官任上,曾任过成都令,因茶引之事,足迹遍及江南,而后又先后在云州和代州任长史,外官情弊了解更深。与其当个有名无实的京官监考使,不若一心一意监外官考。” 杜士仪说得坦然,萧嵩听到最后,也不得不认为杜士仪所言不差。然而,他更希望的是杜士仪能够制衡一下一手把持吏部的裴光庭,于是想了想又和颜悦色地问道:“考课之事,从前你为县令时,应该主持过,并不陌生。但此事毕竟事关重大,今年又是大考之年,你若是有什么额外要求,尽管说就是。” 前日去拜会裴宽的时候,杜士仪就已经从裴宁这位兄长口中,得知了萧嵩有意让自己这个中书舍人去当监考使的事。一回京便经历了生离死别,他本就心情不佳,再加上被人算计的恼怒,他在权衡再三找到突破口后,已经下定了决心要好好大于一场,因此萧嵩此言无疑正中他下怀。 “相国既然垂询,我有一个不情之请。因我第一次任监考使,能否许我入吏部调阅考簿,参看往年的考绩?” 所谓考簿,就是记录考绩、考第的簿册。考绩、考第两者誊录在簿册上入库存档,日后铨选和升迁时用作检勘,素来都是保存在吏部考功司,闲人不能调阅。萧嵩原本面露难色,可一想到难得的好机会能够动一动裴光庭的禁脔,他就嘿然笑道:“虽说不能把考簿调到中书省来,但让你入库去检勘,应该并无问题。我这就行文裴相国去讨个信。你放心,他要是不同意,我就去陛下面前说,想来他也不愿意闹成如此” 正如同萧嵩盘算的那样,尽管裴光庭对杜士仪的要求有些不满,但考簿并不是什么不能公开的东西,更何况杜士仪要看的是外官而非京官的考簿,他在思量再三,又和李林甫商议过之后,便同意了。本来,吏部尚书之职除却每年铨选时主持尚书铨,日常工作基本上都是吏部侍郎的责任。 而得到了查阅之权的杜士仪,这天上午于完自己身为中书舍人知制诰的职责之后,一下午都泡在了考功司那文牍堆里,直到傍晚酉时过后方才回到了观德坊的私宅。从门上得知鲜于仲通已经来了,正在书斋等候,他点了点头就径直入内。 还未进书斋大门,他就听到里间张兴和鲜于仲通正在那辩论春秋大义,不禁在门口驻足倾听了片刻,这才脱鞋进入,微笑着说道:“进士科之难,冠绝诸科,纵使不少名闻天下的名士也有不少折戟而归,仲通却连试三科便金榜题名,经史策论的扎实可见一斑,奇骏不妨多多请教。” 鲜于仲通连忙起身相迎道了一声不敢。这时候,杜士仪摆了摆手示意两人不用客气寒暄,自己在主位上坐下之后,便沉声说道:“你们大约还不知道,年底的大考届时会由我监外官考。仲通,奇骏,我给你们一份名单,你们给我立时三刻去各州进奏院设法打听,这几个人前三年的考课究竟是什么考绩和考第。” 杜士仪随手拿过一张纸,将十几个人名官衔一一写了出来交给鲜于仲通,随即又是依样画葫芦把另外一份交给张兴。见两人默诵了几遍之后,又交回了这张纸,他微微一笑便将其揉搓一团丢在了旁边的纸篓里――等到了入睡之前,这些东西自然而然都会在火盆中烧得于于净净不留痕迹。 作为京官,这是最起码的保险工作之一。被人从废纸篓里找出某些犯忌证据的,古往今来实在是太多了。 “中书放心,我们都记下了。” “很好。”杜士仪微微颔首,随即又对鲜于仲通说道,“如今选法日严,纵使是我,也不能减你这前进士三年候选之期。是为京官还是外官,抑或是去参加制举,利弊不问自知,你自己不妨趁着这些日子好好思量。” 等到鲜于仲通告辞离去,见张兴欲言又止的样子,杜士仪知道他想问什么,面上笑容很快敛去无踪:“你姑且不用多问,此事牵连吏部情弊,我只是想看看,这种情弊究竟牵连到多少人,这才好确定到时候用什么样的策略。另外,除了刚刚的名单,你再去打探打探这些人的官声如何。” 杜士仪这次却于脆连写都不写了,一口气报出了七八个人,见张兴须臾重复了一遍,显然已经牢牢记在了心里,他就赞赏地点了点头,旋即若无其事地问道:“奇骏你已经年近三旬,却至今未娶。内室无主妇,终究不是过日子的样子,难不成你从深州到代州到东都,就从来没有入得了眼的女子?” 此话一出,张兴登时要多尴尬有多尴尬。素来爽直的他迟疑了好一会儿,这才坦诚地说道:“从前在深州是因为丧父之后家贫不能自给,我又是大胃王一个,哪里好意思提什么娶妇?后来到了代州,虽有温兄照拂,可我一事无成,自然无以家为。得中书垂青拔擢为掌书记之后,倒是有人提过,可我出身寒门民家,三代之内无人出仕,家境好的瞧不上我,而我又希望能够娶一个不至于相对无言的妻子,可民户有钱多供男丁读书,怎会惠及女子?这一拖就拖到了现在。” 要说张兴的要求高,其实也就是不想娶一个目不识丁的女人,而希望两人之间能有共同语言。可在这种年代,男人娶妇也要拼家世,拼能力,拼官职……这连番要求一堆上来,囊中羞涩的张兴自然就不知不觉成了大龄单身汉。而张兴这样的并不是什么少见的情形,放眼两京,蹉跎科场的士子们,有一半是把妻儿老小丢在家乡,自己一心备考的,也有另一半是没有娶妻,希望能够进士及第被人家挑为贵婿的,所以别说三十未曾成婚,三十五六的光棍也是有的 因此,杜士仪莞尔一笑后,就欣然说道:“既如此,我可以出面给你做个媒人。宇文融的幼女如今正服丧在家,明年除服的时候,应是有十九了。这位小娘子我曾经见过,知书达理自不必说,而且容貌品行都不错。你回去考虑考虑吧。” 瞠目结舌的张兴直到离开杜士仪的书斋时,脑子里仍然糊涂到觉得不可置信。宇文融的女儿?即便宇文融是罢相之后流死,可到底追赠了台州刺史,再加上宇文氏乃是关中著姓之一,名宦辈出,他这样的寒门子弟竟然能够娶到宇文氏之女? 他忍不住狠狠用右手捏了一下左胳膊,确信自己没有出现幻听,这才茫然地看了看已经渐渐灰暗下来的天空。 即便他依旧为河东节度掌书记,恐怕仍然难以入宇文氏法眼,而杜士仪总不至于为了他的私事不管不顾强牵线,这么说来,是宇文氏婉转表达了这重意思? “说来说去,只怕还是因为伯乐,而非我这马骨……” 自嘲地笑了笑后,张兴便伸开双臂深深吸了一口气。男子汉大丈夫,何患功名早晚?太公八十尚可相文王,他虽不敢企及太公之能,却不会小觑了自己 天生我材必有用至于娶妇,倘若真是有才贤妇,人家都愿意,他还有什么好拒绝的? 手机用户可访问wap.观看小说,跟官网同步更新. 第六百八十七章 龙蛇各有道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就在金仙公主故世一个月之后,杜士仪收到了来自云州的信,他的妻子又给他生下了一个女儿。据说这个小小的孩子足有将近六斤,一生下来就知道睁开眼睛四下瞧看,吃得下睡得香,哭闹极少,很让人省心。尽管他事先取了很多个名字待选,可在得到这么一个喜讯之后,他仍然将此前所有的预备全都推翻了,随即斟酌了整整三天,取了一个让他微微怅惘的名字。 杜仙蕙。 当他把喜得一女又已经命名的消息送到安国女道士观之后,玉真公主几乎立时三刻就让人送来了贺礼,一串琢磨得颗颗滚圆的于阗籽玉手串。他在得到东西之后,立时就命人和自己给女儿的贺礼,一条亲手设计的金长命锁一块送去了云州。 而对于杜广元来说,得知自己竟是有了个妹妹,小家伙在屋子里欢呼雀跃,逢人就满脸兴奋地说个不停。显然,对于是家中独子的他来说,别提多希望能有个妹妹了。 有了母女平安的喜悦,杜士仪虽多了些牵挂,可再无需要过分担心之处,当下便一门心思放在了自己如今的职责上。查阅吏部考功司考簿的事,杜士仪只用了区区两天就完了。裴光庭和李林甫原本又是纳闷又是警惕,可发现杜士仪接下来全无动作,渐渐也就放下心来。谁都没有想到,通过张兴和鲜于仲通的活动,杜士仪不动声色就收集齐了所有自己需要的东西。 而制书诰旨看似是官样文章,但要把这样的官样文章写得漂漂亮亮,可比后世的八股文都难,没看萧嵩当年在中书舍人任上,夤夜被李隆基召唤去写制书,结果却战战兢兢想不出好词,这一丁点纰漏,至今还在别人的有意纵容下,成为两京文坛的笑柄?好在他当年专攻试赋,而骈文和试赋有类似的地方,十几年的官当下来,无论判词还是各种呈文他写了不知道多少,再加上有张九龄这样一个文采斐然的同僚,几乎是压榨出了他的所有潜力。 用当今天子李隆基的话来说――“子寿之才,词采华茂;君礼之能,追古扬今”――换言之,于字里行间不动声色颂圣的功夫,杜士仪比张九龄略胜一筹。 张九龄身为张说之后公认的文坛耆老,素来乐于提携后进,但出于张说当年门客无数,附于门下者飞黄腾达,不附门下者仕进无门,由此引来了众多批评的考虑,他并没有太过大张旗鼓。至于杜士仪,他尽管见过王昌龄和高适,可对于士子的谒见请托,他虽则往往会抽空见一见,但给出的答复几乎都惊人一致。 求资助的他多半会慨然答应,然则求举荐的,他留下各类颂文陈表之后,往往就没有下文了。除非是那种言之有物的时务策,他方才会多看几眼,最多留下人攀谈一刻钟到半个时辰。至于那些进京候选有出身的选人,他大多数都是搪塞不见,一时间,曾经车水马龙的观德坊杜宅渐渐冷清了下来。于是,连带赤毕这些跟随多年的从者,出入之间,想要攀附交情请托人言的也少了很多 而在赤毕听从杜士仪吩咐而小心翼翼的布置之后,尽管那张早已被杜士仪毁去的字条究竟是怎么回事尚未可知,但另一个消息却放上了杜士仪的案头。 就在他回京时,张九龄和他曾经被人举荐为太子讲学。尽管天子须臾便以集贤殿自有渊博学士为由搁置了,可提出此议的不是别人,正是监察御史杨万顷,也就是之前张审素冤案的主使杨汪。倘若是别人,他兴许还会想想人家是不是好心办了坏事,可那样一个睚眦必报品行低劣的家伙,他就绝不会用善意去揣测了 这一日休沐,被姜度和窦锷邀去痛痛快快打了一场马球的杜士仪离场之后,接过姜度递过来的软巾擦了擦汗,便漫不经心地问道:“姜四,现如今李十郎是否还常常和宫中惠妃有联系?” “你问这个于什么?”父亲贬死,家门一度衰落,姜度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肆无忌惮的姜四郎了。见杜士仪微微一笑没答话,他皱了皱眉后,便低声说道,“表兄为人,最是慧黠。如今惠妃独霸后宫,他怎会不献殷勤?不过,惠妃从来不打听前朝,表兄也从来不打听后朝,与其说是联系,还不如说是攀亲。不过即便如此,只要惠妃常常借故说几句他的好话,陛下自然而然就更加记住了他。你这些年似乎和他不太往来了,裴相国又据说和你有隙,莫非你们真的对上了?” “我也不想没事树敌,可有时候人善被人欺,我若是一味当好人,难免有人要欺负到我头上来。”杜士仪见窦锷正在对自家养的那些侍卫高声嚷嚷,显然对今天输了马球赛很不满,他拍了拍身旁那一匹今天立下了汗马功劳的骏马,这才继续说道,“就在我这个中书舍人上任的第一天,陛下赐了一碗冰酪,结果我偏偏在碗底下发现一张字条。我倒不知道,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奇事。” 姜度登时轻轻吸了一口气。杜士仪当初先后救了他父子二人,他没有问字条上写了什么,也没有问字条可毁弃了,声音一下子压得更低了:“太子殿下自从丽妃去世之后,性子便渐渐阴骛,兼且陛下对他远远不如当年,简直就如同防贼似的,所以他的日子自然要多难过有多难过。而且身边侍讲的人轮轴换,没有一个真正亲信的人,也就是两个兄弟一个妹夫走得近些。不管字条出自何处,确实都不是打的什么好主意。” “所以了,说实话,我真心不想呆在两京”杜士仪和姜度是生死之交,如今是阔别多年之后的第一次长谈,他既然已经把最大的盖子揭开了,接下来便直言不讳地说道,“姜四,我也不要你帮我对付李十郎,也无需你打探什么消息,更不需要你选择站队。你只告诉我,李十郎上任吏部以后,于吏部诸郎官之中,最信任的人是谁?可不要用朝野人尽皆知的那一套来敷衍我。” “我又不是表兄肚子里的蛔虫”姜度不满地抱怨了一句,但眯了眯眼睛之后,他还是回答了杜士仪的这个问题,“看似是考功郎中陆从西,但其实表兄的性子最为难测,他最信任的人绝对是他自己。他事无巨细都要过问,兼且性子严密,很少有人能够糊弄他。” “哦?”杜士仪暗叹幸好自己问对了人,当即又问道,“那倘若有他所用之人糊弄了他,李十郎会如何?” “这个……”姜度顿时有些吃不准了。盯着杜士仪看了好一会儿,他最终为之嘿然,“那还用说,表兄素来是睚眦必报的人。如果知道自己任用的人糊弄了他,那么他一定会大义凛然将其抛出去平愤,甚至自己加以凌厉报复……等等,你问这个于什么?” 听到这样的描述,杜士仪终于笑了起来。他看着面色狐疑的姜度,笑容可掬地说道:“你回头捎句话给李十郎,不过千万别说是我说的,只道是宫中听来地消息即可。唔,就说大考在即,朝中上下无不凛凛然,但也有些人见机而动。他身为吏部侍郎,还请多多留心一些,不要出了灯下黑的状况。” 姜度素来心思灵动,一听这话登时吃了一惊:“你这是在提醒他?” “人情给你做,所以,你千万别透露这是我说的。” 当初姜皎还活着的时候,几乎是把李林甫这个外甥当成儿子一般看待,所以姜皎得罪时,连源乾曜都不敢救,李林甫徒有官阶而无实权,就更束手无策了,故而事后天子因悔意追赠了姜皎,李林甫又逐渐得势当权,对姜度这个表弟出于补偿心理,一向照顾得很。即便如此,锦上添花始终不如雪中送炭,姜度在权衡再三后,就爽快地答应了杜士仪捎这个话。 于是,当姜度把杜士仪的原话按照自己的意思变动了一下捎了过去之后,李林甫一点都没当成是玩笑,而且禁不住心中咯噔一下,等次日一大早来到吏部,他第一时间把考功司郎中和员外郎全都召到了面前。 “今岁大考,陛下最重,等到京官各司以及外官各州县的考状都送过来之后,在考堂覆核之前,一体封存。若是被我发现有半点徇私,别怪我不容情 严词警告了自己麾下的考功司正副主官,李林甫当日晚上就悄悄去见了裴光庭。 历来大考加阶之年,都是在年底吏部冬选之前。在此期间,最是趁机通过加阶这一运作,一任期满官员关官阶高了,铨选时自然更有希望选上好官,故而请托主司者早就开始了钻营。而身为宰辅高官的,大多数也总有一些自己想提拔想任用的人。比如裴光庭,此时便心情极好地把玩着手中夜光杯,对李林甫欣然点头。 “十郎,你不用担心,此次大考,萧嵩固然点了杜君礼为监考使,可我听说杜君礼陈情说是打算监外官考,既然如此,我就设法让萧嵩也去校外官考,如此一来,京官考有我在,自是天衣无缝。你上次不是提过那个监察御史杨汪?此人一任四年即满,据其所言此前两年都是中上考,此次只要中中便能加两阶,届时就能顺理成章授殿中侍御史。须知我如今并不兼任御史大夫,御史台萧嵩又塞了个裴宽进去,若是再没有一个可靠的人监临御史台,难免他们会出什么幺蛾子” “不过,大考毕竟是众所瞩目,为了以防万一,我已经告诫过考功郎中及员外郎,若有徇私枉法甚至舞弊之处,必定重惩。”思前想后,李林甫还是没有把姜度这灯下黑三个字说出来。姜度只是在太常寺挂个闲职,有些风声不知道是从哪听来的,若真的杯弓蛇影,到时候却平安无事,安知裴光庭不会以为自己想于扰他本来的计划? “你素来周到。”裴光庭矜持地一笑,随即就不以为意地说道,“也不用太苛刻了。要知道,燕公张说在世的时候,甚至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直接给了自己的儿子中书舍人张均上下考,甚至还写了一段糊弄人的考词,什么‘岂以嫌疑,敢挠纲纪?,分明就是给自己父子脸上贴金。他尚且可以给自己的儿子上下考,我们稍稍偏向一点,旁人又能说什么闲话?本来就不到徇私的程度,不过稍稍方便几分而已” 手机用户可访问wap.观看小说,跟官网同步更新. 第六百八十八章 云州降格,舞弊之道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随着十月末的临近,各州朝集使几乎都云集到了东都洛阳。每岁朝集,并不一定都是都督或刺史这样的高官来,常常也有长史、别驾或是司马这样的上佐充当,在送考课以及朝觐进贡的同时,也负责在各大官署之中拉关系套近乎,以求来年办事能够顺顺利利。而作为监外官考的杜士仪,自然更是众人趋之若鹜的香饽饽。不但家中门上一改前些日子的冷清,满是求见的人,一出宫门还会遇到旁人专程堵人。 这天杜士仪一出宫门,刚过了天津桥,他就再次遇到了如此情景。迎面几拨人上来,这个笑容可掬地问好,那个亟不可待地邀约,甚至于还有攀同宗同族的,让他简直哭笑不得。正当他不得不沉下脸回绝众人之际,却只听耳畔传来了一个依稀有几分熟悉的声音。 “一别多年,杜中书安好?” 循声望去,认出那张和其弟酷似的脸,杜士仪便笑了起来,当下越过身边围着的人欣然走上前去:“今次云州来的朝集使竟然是你?” “是,我也没想到上任未久便能担此重责,着实有些诚惶诚恐。”苗含泽早年性子就不像弟弟苗含液那样张狂,现如今在官场磨砺了这么一些年,自然就更见沉稳了。他依礼参见之后,就只见围着杜士仪的众人失望地散去,显然,既知道他是来自云州,又是杜士仪的老相识,谁也没把握能够抢过他去。于是,趁着杜士仪打手势吩咐人去牵马之际,他便笑着说道,“云州也在洛阳设了一处小小的进奏院,杜中书可要去看看?” 进奏院多半是各道在两京设置,地方大小依据财力而定,横竖是地方政府自己掏腰包,朝廷是不管的。杜士仪在云州任长史的时候,云州还是一穷二白的地方,再加上免赋税,免进贡,每年年底的朝集甚至还有特旨免去的,更不要说什么进奏院了。而且,他还从来没有听说这么一个消息,愣了片刻便爽快答应了。等到上了马,两人并肩走在前头,苗含泽自是把云州情形一一做了个总结。 从军政民政一直说到了人事,苗含泽便低声说道:“王长史今年年底就三年考满了,虽不到四年,但王长史说,郭参军在云州多年,功劳苦劳卓著,若非因为他自己以云州新置,事务繁杂,六曹皆不能托付外行人为由,也不至于一任五年。所以,王长史想让贤。毕竟,郭参军早年便是监察御史,如今就算超迁擢升长史,也并不是没有成算的,所以,王长史托付我进京活动活动,以求能够让郭参军接替长史之位。不止是郭参军,云州都督府的其他人,这一任都时间太长了。” 尽管云州诸人,从前大多都是对现状不满意,甚至于心灰意冷,这才在当年随着他远赴云州,可比通常的一任四年更长的一任五年,硬生生把一个荒废多年的废城打造成如今那座欣欣向荣的重镇,每一个人都付出了不知道多少努力。然而,就算他们愿意留在云州,别人也是不会容许那里一直被这些杜系官员把持。所以,即便连王翰这样曾经不太精通权术的人,也已经退而求其次,想好了最稳妥的解决办法。 那就是让进士出身而又精明能于的郭荃接任云州长史至于其他人,就不得不等待考满后的铨选了。 “我知道了。”杜士仪回京之后,面对的是千头万绪,以及各种各样若隐若现的恶意,他并不是没有考虑过云州的问题,可对于那片倾注了自己最大心力的地方,如今还留着固安公主的地方,他始终难以轻易割舍。此刻,他突然开口问道,“王长史可曾说过,他自己想谋何职吗?” “王长史不曾提过。但王长史一次醉酒之后曾说,他这个人如同闲云野鹤,到哪里都能随遇而安,无论才于还是能力都远远比不上郭参军,若能够自己功成身退,把郭参军推上去,他就能全无遗憾了。” “这个王子羽”王翰的脾气,杜士仪再清楚不过了,这还真像是对方说出来的话。他在河东道这四年多时间里,上党苗氏与他的关系一直都很融洽,乃至于包括苗含泽苗含液兄弟在内,也都谨慎地不提父亲苗延嗣半个字。这会儿杜士仪同样没有想到那个多年前的敌人,沉吟片刻后就开口问道,“苗六郎,想当初离开代州,不,应该说是离开云州的时候,我就曾经有过一个想法,复云州这个下都督府为州,你觉得如何?” “啊?”苗含泽有些意外地小小惊呼一声,继而便体味到了这背后的一层意思,“杜中书的意思是,让云州复为州,如此代州都督府就可以顺理成章地督云州?” “云州复置之后,便为下都督府,但说到底,其实统共不过两县,最重要的只是云州守捉而已,更无可督之州。如果云州复为州,无论上中下,刺史都在四品,以王子羽的资历来说,考满加阶,已经足够了。让郭参军在长史的位子上再委屈一任,如此等他卸任之时,以云州政通人和的功绩迁刺史,郭参军擢升为刺史,也就无人可以指摘。而有他二人再加上你,使王芳烈迁录事参军,云州至少可再得六七年安定” 上党苗氏在云州所占利益极其庞大,苗含泽无论是为了自己的前途,还是为了家族的利益,甚至于说,为了他在云州这两年多来所见所闻所想所感,为了那些他亲眼目睹渐渐能够丰衣足食的黎民百姓,他不得不承认,杜士仪这个看上去让云州降格的提议,其实有利无害。唯一受损的也就是有些人目前的品级。 可是,只要考评能够上佳,品级在仕途上的作用并不算太大,而且,这是一举数得 “我会立时书信一封送给王长史” 杜士仪笑着点了点头。等到了云州进奏院,他方才发现,这地方不过两重院落,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外头住着随从,里头则供朝集使居住,若是朝集使回去,这里则提供给云州在东都的举子作为临时居所,从而减轻他们的生活负担。当听说无论云州州治云中县,还是怀仁县,都已经开放了城外居住的限制,渐渐在城外扩建村镇,以便开垦更多的荒地,吸引更多的居人,他不禁欣慰地点了点头。 这一座温柔坊中,除却云州进奏院,还有几座同样小而精巧的进奏院。因为洛阳名义上只是东都,天子巡幸之所,故而设在东都的进奏院,都远不如设在长安的规模宏大。等到杜士仪从云州进奏院中便服出来,已近黄昏,路过这一座座进奏院时,就只听得丝竹管弦声不断,其中甚至还有妓人的娇声软语。 按照大唐律法,不管是京官还是外官,都不能外宿妓家,唯有尚未得出身的士子不限。但位高权重的官员们不能自己去,却能够一张条子一个口信就把人叫过来陪酒娱情,至于留宿也是家常便饭。这会儿杜士仪路过鄂州进奏院的时候,就只见其中好几个人跌跌撞撞出来,人人都是身边陪着一个妙龄女子,显见是歌舞妓人之流。勒住马以防这些脚下虚浮的人撞过来,杜士仪正微微皱眉,紧跟着就从这些人中认出了一个人来。 那个脸上还有几分清明,正回转身对身后一个年纪不小仿佛是官员模样的老者躬身告辞的,不是别人,正是鲜于仲通 当鲜于仲通回转身之际,也看到了杜士仪。他只是微微一惊,随即便假作醉醺醺没认出人的样子,和那几个同伴一块走了。而杜士仪看到一旁随从的赤毕策马靠了过来,他就头也不回地低声说道:“没事,纯当没看见,回去吧 赶在夜禁前回到了观德坊的自家私宅,今晚硬是被盛情的苗含泽灌了几杯的杜士仪喝了些酸汤饮酒,得知张兴也是还没归来,他本打算早些睡下,谁知道沐浴之后他便得知鲜于仲通来了。来到书斋的他才看见换了一身衣裳的鲜于仲通,后者便霍然起身,疾步上前后便深深一揖。 “杜中书,我这些天稍稍乔装打扮,以谋求举荐的选人名义混迹于各家进奏院,杜中书你让我打探的那些人,我都问出来了,在任上都乏善可陈,但这么多年却候选时间很少,铨选注官时,虽然不能说每次都得美官,但稳稳当当四年一任,很少有空缺的。” 鲜于仲通大略地说了说,然后就二话不说上前摊开纸笔,将他打听到的诸人考绩一一写明。他毕竟是刺探,不可能打听清楚前三年的全部情况,多半只有一次或两次考绩,可一个个刺眼的中下,乃至于表示平庸的中中仍然充斥着整张纸。 放下笔之后,他又沉声说道:“而且,此次的鄂州朝集使,正好就是杜中书名单上的一个人。我在他身上花了大工夫和大本钱,今晚又灌醉了他,他因为看我急切,最终告诉了我一个法子。只要肯出钱,就能够更改从前的考绩,而且是明码标价,一个中上一千贯,一个上下两千贯” 手机用户可访问wap.观看小说,跟官网同步更新. 第六百八十九章 大考之争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因这一年乃是大考,天子钦点的校考使不是别人,正是当朝的两位宰相。裴光庭校京官考,萧嵩校外官考,谁分管哪一样,全都是天子钦点,纵使萧嵩不满也无可奈何。按照规矩,两位校考使,四位监考使,再加上吏部考功司郎中和员外郎,总共八个人分成两组,覆核审查京官和外官呈送上来的考状。 杜士仪这一组四人中,担任知考使的是吏部考功员外郎裴敦复,校考使是中书令萧嵩,监考使则是他自己再加上给事中冯绍烈。四人之中,毫无疑问,裴敦复这个员外郎官位最低。 尽管裴敦复年初还因为知贡举而为天下贡士座师,人人都得对他恭恭敬敬,但此刻和其他三人同坐尚书省考堂的东边,明明占据主位的他却不一会儿就满头大汗。埋怨了一句炭火烧得太热后,他就把眼睛放在了手中的考状上。 中中。反正最多的就是不好不坏的中中 不但裴敦复敷衍地把手中考状随手一批往旁边一扔,萧嵩和冯绍烈也同样如此。每四年一次大考之所以这样重要,是因为这一次大考之后,会把四年考评综合起来计算,从而评定一位官员进阶与否。四年考评,根据从上上到下下九品,一共是四次考绩,其中,中下可以和中上抵消,也就是算成两次中中,而一次上下可以抵消两次中下。六品以下官员,若四考都是中中,则四年可进一阶;若是有一次中上,则额外进一阶,一次上下,额外进两阶,以此类推。 所以,中中的考课几乎是大多数人的评价。就连杜士仪在仕途这么多年中,即便有过出众的功绩,也不过因云州安民及退虏寇功,得了一次上下,以成都一地行茶引及平赋税,增人口之功,得了一次上下,其余的都是中上,也有中中,但已经属于很难得了。而且他阶官已经入了五品,根据大考的考绩加阶就没份了。 因此,当埋首覆核的他陡然之间听到耳畔传来一声嗤笑的时候,立刻抬起了头。 “又是上下我还以为并非人人都如燕公说之在世时那样厚颜,竟然给了自己的儿子一个上下考,还把考词写得大义凛然,没想到竟有这许多徇私之人 说话的是西堂监京官考的中书舍人崔禹锡,他仿佛浑然不顾堂上人中,至少有一个冯绍烈和张说相交莫逆,而且如此评述已故宰相实在是太过张狂,依旧旁若无人地说道:“上下考之难,当初狄国老在世,以新任大理丞之身,岁断大理寺狱一万七千八百人,遂得上下考。张均何德何能,得以与狄国老并列 这话让本待反唇相讥的冯绍烈一时语塞。而裴光庭虽和张说没有多好的关系,总还要顾忌宰相颜面,只能沉声说道:“考课之时,休说从前的闲话” 考课进行到今天,已经是第三天了,杜士仪一直在等待有人发难的机会――如果实在没有,他只能在最后一天自己制造机会。此刻见出面的是崔禹锡,他不禁抬头向其看了一眼。 杜士仪和崔禹锡虽同为中书舍人,却没说过几句话。可他从林永墨处听到了一些风声,说是崔禹锡被裴光庭瞧不起,不日就要左迁。此刻见萧嵩微微挑了挑眉,似有不耐,他顿时哂然笑了一声。崔禹锡并不是萧嵩的嫡系,但身为中书舍人,也就是中书令下辖,萧嵩保不住此人,心里难免有些憋气。这一上一下既然都存有意气,那么,借着今日大考之时发难,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即便崔禹锡因此把裴光庭得罪到死处,可只要能够掐准死穴,事后萧嵩给崔禹锡挑个上州刺史总是不难。在外经管一方,总比在两京受人闲气来得强 于是,他只是略一踌躇,便仿佛息事宁人一般出声提醒道:“崔中书,逝者已矣,还请慎言。” 崔禹锡早就豁出去了。他是文章四友之一崔融的长子,尽管父亲因为受张昌宗张易之兄弟招募,晚年受到牵连仕途不顺,但家学渊源毕竟摆在那儿,他在进士及第后多年升转,终于迈上了中书舍人这道高官上的关卡。 然而,萧嵩提拔了他,却又因为与裴光庭的争斗纵使不那么顺遂,保不住他,现如今裴光庭正打算把他踢出京城去,再加上他深恨当初张说在世时自持文坛宗师,而瞧不起父亲崔融,对他这个崔融的儿子也多方打压,因此趁着今日监京官考,他索性都发作了起来。此刻裴光庭先喝止了他,杜士仪也接着规劝,他却反而更来劲了,索性拍案而起。 “什么逝者已矣” 既然站起身来,他就怡然不惧地说道:“杜君礼,你恐怕不知道,当年外官考课之时,张燕公监外官考,可是在你的考绩上却一再大动于戈,你的上下考绩,还是陛下钦定考课之事,关乎底下官吏前途大计,却被宰辅视作为奖惩之道,尤其是京官考课,完全无甚功绩,却偏偏还常常出什么上下中上,简直是让那些在外官任上辛辛苦苦的县令刺史们齿冷裴相国,刚刚从我手中转给你的,烦请看一看,已经有几个上下了?十个京官任上,哪来这么多值得考评上下的官员” 三品以上的宰辅高官,乃至于外官大都督节度使以及有职司的诸王,都是天子亲自判定考词及考绩,所以,裴光庭并不担心有人指斥自己考课造假,可听到崔禹锡竟然指责得上下考的京官太多,他的脸色不禁就很难看了。他出身显赫,尽管仕途因为妻子的缘故而磋磨过一阵子,可终究不是耐得住气的人,当即霍然起身:“考评都是各司主官先定,而后我等覆核,你若是不满,批否也就行了,在这尚书省考堂之内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我批否有什么用?须知吏部考功陆郎中可是一份份考状尽皆批可,就包括这十个上下考” 眼看裴光庭那边已经是面色铁青了,萧嵩不禁幸灾乐祸地旁观崔禹锡与其打擂台。他一面庆幸早已试探过天子的心意,外放崔禹锡为刺史,一面又冷笑吏部考功郎中陆从西以为别人都是木头人,竟敢放任手边一下子流出十个上下考,因而,他当即冷笑一声道:“十个上下考?算一算这京官考应该已经过去了一半的人吧,岂不是说今年能够有二十人考以上下?想当初贞观六年,朝堂名臣云集,最高考第却不过中上,没有一个人得上下者,现如今倒是上下泛滥了” “可高唐县公马周当年还是监察御史的时候,就曾经上书提及,只知贬一恶人可以惩恶,不知褒一善人足以劝善,因而劝太宗皇帝在每年政术犹善者中挑选最拔尖的几人,考以上上、上中、上下。足可见上下之考,并没有不给人的道理” 冯绍烈本就素来瞧不起崔禹锡,此刻见其挑了个头,萧嵩一时竟是和裴光庭针锋相对,他终于忍不住站出来说话。当初张说病重之时,还强自支撑着给他的父亲写了洋洋洒洒上千字的神道碑文,哪怕为了这个,他也得帮已经去世的张说说几句好话,更何况他身为门下省给事中,出面维护裴光庭这个侍中也不无好处。因见萧嵩顿时为之哑然,他知道萧嵩在军略上犹有见地,但在权术上却略逊一筹,当即又嘿然一笑。 “再者,前四天里有十个上下考,并不见得接下来还能有十个上下考。京官这么多人,只有十个上下,要我说还不足以惩恶扬善” 萧嵩本来找准了机会,挑准了发难的人,连借口都是现成的直接把狄仁杰搬出来,眼见得裴光庭哑然,考功郎中陆从西更是诚惶诚恐不敢出言,他原以为胜券在握,怎么也能打下裴光庭一直以来那张狂的气焰,可这会儿被冯绍烈一堵,他顿时觉得喉咙口噎得慌。然而,还不等他振作精神重新再回击,突然就听到身边传来了一个淡淡的声音。 “十个上下考,于众多京官来说,也许有些人确实有些实绩,也不算有多出格。不过,我有些纳闷,我这儿根据考簿上外官的四年考绩汇总进阶,倒是发现了一桩奇事。先后有十几个今年州县呈上来的考课,考绩不过中中甚至中下的官员,可三年之前,也就是开元十七年的考课,却是中上甚至上下” 萧嵩侧头一看,就只见杜士仪已经走到了自己身边。 “相国,这次大考,需要核销四年考绩定加阶,我这几天来频频翻阅考簿核定加阶,实在是觉得有些蹊跷。”杜士仪在考课开始的那一天,就用了些小手段,让自己负责四考核销汇总,此刻他随手把考簿摊开在萧嵩面前,随即淡淡地说道,“相国请看,这一份开元十七年的考簿朱笔记录,是不是和前头一份记录的颜色不同?我怀疑,吏部考功司的考簿上,有人舞弊” 手机用户可访问wap.观看小说,跟官网同步更新. 第六百九十章 准卿三条奏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裴光庭正欣喜于冯绍烈出面解围,可听到杜士仪这话,他登时心中大凛。一刹那间,他也顾不上崔禹锡在那慷慨激昂的指责了,快步冲到杜士仪面前,疾言厉色地问道:“杜君礼,你是质疑这考簿记录真伪?” “这样的颜色不同,只要细细辨别就能看出来。裴相国请看。”杜士仪走上前去,随手让裴光庭分辨前后两页,见其面色一凝,他就嘿然笑道,“我本也不会注意到这些,但数月之前,我获准进入吏部考功司查阅考簿,那时候便发现,越是年代久远的考簿,其上朱笔记录考绩考第的笔迹应该越淡,甚至有最终模糊不清的,即便三四年前,笔迹也和现如今刚刚誊写的朱笔笔迹深浅完全不同。可今日却见,本应是前后一批次书写的深浅却不一样,而却和一年前的笔迹字体一样” 说到这里,杜士仪便退回了萧嵩身边,对这位中书令拱了拱手道:“事关重大,还请萧相国斟酌” 萧嵩眯了眯眼睛,看也不看裴光庭,当即说道:“正好朝集使们都云集洛阳,立时召来和这条记录有关的朝集使,查问当年考绩另外,每年考课完毕后,张榜应有留存,立时调阅” 听到这些,刚刚以为自己徒劳无功的崔禹锡只觉得这会儿杜士仪的发难就如同雨后甘霖似的,让他整个人都活了过来。他见萧嵩志得意满,裴光庭面色铁青,而杜士仪不动声色,终于冷笑了一声。 “纵使再巧言令色,也抵不住真正的证据” 因为此番考课乃是在尚书省,因而吏部侍郎李林甫闻讯之后,很快就赶了过来。他眼见得萧嵩调开了开元十七年那一卷当年张榜的外官考课榜后,随即从中找到了和考簿上那条存疑记录相对应的,发现原本应该是中下的考绩,到了考簿上竟然变成了中上,继而拍案而起大发雷霆的时候,他也不禁气得心肝一颤一颤。 他都已经警告了吏部上下人等,若是在今岁大考之年闹出什么事情来,绝不放过,没想到竟然还是有人置若罔闻 萧嵩只觉得心怀大畅,但脸上还是要痛心疾首,痛斥了一番吏部考功司的失责之后,他就看着杜士仪道:“君礼,虽则颜色微微有些不同,但此次覆核考课,任务何等繁重,多亏你注意到这些细微之处” “本就是相国仔细,怕我初为中书舍人,第一次监外官考,让我提早到考功司库房中调阅这些考簿。而我是第一次担当,不免心中凛凛然,故而不敢马虎。” 萧嵩嘴角高高翘了翘,当即看着裴光庭和李林甫道:“事关重大,先行封存考功司一应文卷,裴相国李侍郎,请与我和杜君礼一道面圣如何?” 十个上下考还不足以闹到天子面前,可考簿舞弊却是关系到铨选和升黜等等,裴光庭和李林甫纵使再不愿意,也不得不答应了萧嵩的提请。等到了宣政殿,萧嵩打头说出了实情,李隆基登时遽然色变。 “彻查”不等裴光庭和李林甫相继告罪,在迸出了这么两个字之后,李隆基用犀利的目光在四个人身上一扫,最终落到了杜士仪身上,“杜君礼,既然是你查知情弊,此桩案子,朕就交给你去办理” “臣遵命。” 杜士仪深深一揖领命之后,却又沉声说道:“陛下,此事非同小可,臣有几分思量,想单独呈报。” 李隆基几乎想都不想便点了点头。一时间,不得不先行退避的萧嵩裴光庭和李林甫,面色自然各异。 萧嵩在意的是今次漂漂亮亮赢了一回,杜士仪打算在御前说什么他反而不在乎,横竖杜士仪是中书舍人,三五年之内都不用操心会威胁到自己;至于裴光庭和李林甫,两人一个兼吏部尚书,一个是吏部侍郎,心情就没有这么轻松了。前者即便未必有罢相之虞,可兼任吏部尚书至今近三年却始终未曾察觉端倪,必定会降低自己在朝廷士林中的名望;后者这吏部侍郎也才当了两年多,一直觉得吏部上下已经被梳理笼络得差不多了,可这次的危机却给了他当头一棒。 “杜君礼莫非是打算插手吏部?” 裴光庭低低问了一句,李林甫登时一颗心猛然一缩。他好容易才把齐潮赶下了吏部侍郎的位子,得以从刑部侍郎转任吏部侍郎,倘若真的被杜士仪插进手来,他这个掌管铨选,能够得心应手把想要安插的人放到想要安插位子上的吏部侍郎,这种便利就再也没有了 因此,他暗自咬了咬牙,继而就镇定自若地低声说道:“相国放心,我不会让他得逞的” 而独自请留宣政殿的杜士仪,面对天子那征询的目光,他便诚恳地说道:“陛下,其实考簿作伪,据臣在吏部考功司库房中翻阅得知,恐怕不是一时一日之事,也不是一年两年之事,甚至不是十年八载之事臣翻阅的考簿,最早是在长寿元年,也就是说,至少在四十年之前,就已经有胥吏趁着考簿上朱笔所记考第褪色之际,将其从下第修改成上第,从而在大考升阶或是减禄,抑或在升黜的时候,为不法官员牟利。” 李隆基尽管早已不像是当年真正亲政的时候那么勤政了,但仍然深恨被人蒙蔽,因此,听到杜士仪把这考簿舞弊的年限提到了四十年之前,也就是自己的祖母武后秉政的时期,他不禁眼神一缩,表情反而缓和了下来。 “你继续说。” “历来考课结束之后,考第公布宣之于众,然后记录在考簿之中,又发给官员考牒作为凭证。所以,真正记录这些的,也就是这三样东西。然则考牒并不是每位官员都会一直保存,而张榜更是三五年便会销毁,所以考簿竟是成了唯一的证据。只要有胥吏在这上头做文章,可以说是很难查出来。所以,如今固然要严加彻查,但臣想禀奏陛下,不如从即日起,日后考簿上记载的官员考第,一律用墨笔,停用朱笔。墨笔不易褪色,如此,日后便可在最大限度上杜绝考簿舞弊” 这是个简单有效的手段,要更改的只是日后记录考簿的方法,简单易行。因此,李隆基几乎只是略一思忖便颔首答道:“此事准奏。” “其次,陛下,此事既然延续几十年,而吏部从无尚书侍郎能够一任如此之久的,臣说一句公道话,只怕前前后后不知道多少胥吏在其中狼狈为奸,涉及其中的官员更恐怕不计其数,却一向欺瞒上头。倘若真的彻查过甚,只怕会动摇人心。所以,臣请陛下允准,只将此次查知之胥吏绳之以法,至于其余与此有涉之官员,只需知会此后的吏部主官,在每岁铨选时驳落,让他们废置终身。如此既可以儆效尤,也可避免朝堂人心惶惶,失了陛下圣明。” 从前见识过杜士仪执拗的时候,再对比其外任上历练多年,如今回朝任中书舍人的时候,李隆基就不禁感到,这有阅历就是和愣头青不一样,说出来的话让人怎么听怎么舒服。杜士仪此议不啻是说,在杀一儆百之外,其他于此有涉的人不动声色地搁置到一边去,让他们自食其果,既让他出了气,又不至于伤了他这个盛世之主的英名,于是,他装模作样斟酌了片刻,便再次微微颔首 “依你。” “其三,恕臣直言,尚书省六部之中,吏部权最重。例如每年知贡举,均由吏部考功员外郎主持。考功员外郎不过从六品,位卑而权重,位卑则难以抵抗权贵请托,权重就容易滋生舞弊事端。而且,应试的士子大多自视极高,倘若稍有不顺心,便容易掀起撕榜以至于喧哗宫门的情景。例如臣当年状头及第时,便是陛下英明,罢黜了考功员外郎李纳,方才最终得以还科举清明。考功司既然每年主持考课都已经忙不过来,再主科举,实在是不妥。臣启陛下,为表重人才,以及明科举制度,请以礼部侍郎知贡举品高则容易让人敬服,而且礼部本清贵,更可让士林归心至于关试则归吏部,如此权责分明。” 这样的提议,李隆基当年就听杜士仪提过,而后这些年也陆陆续续有人提过考功员外郎位卑权重,很容易禁不住请托,也很容易遭致士子的攻击和不满。在现如今考功司又出现这么大纰漏的情况下,他这一次深思熟虑了许久,最终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卿所言甚是公允有礼,但此事关乎重大,朕当于朝堂集议,但想来表朝廷重士之心,旁人也无可置喙。” 一连三件事都几乎通过了,杜士仪在心里舒了一口气,随即便躬身谢道:“陛下令臣彻查考簿舞弊之事,臣必定竭力而为。然则事情既然重大,臣一人为之,恐怕会遭致旁人非议,臣请陛下或从御史台,或从刑部,或从大理寺,调一法吏佐理,如此则上下必服膺。” 为君上的,最满意的就是臣下主动请求监督,因此李隆基闻言大悦,这次立时想都不想就答应道:“杜卿原本就权押吏部,此事又是朕交给你的,谁敢不服?不过,杜卿之心可昭日月,足可为人臣楷模此事便依卿所奏,朕当于三法司中挑选公正之人辅佐杜卿。” 当从宣政殿出来的时候,杜士仪不禁露出了一丝微微笑意。这一次事件的前期效果,几乎是达到了他的预期了就看天子挑给他佐理的人,是否能够如他所料 手机用户可访问wap.观看小说,跟官网同步更新. 第六百九十一章 交锋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如今张九龄以秘书少监集贤殿学士兼知制诰,而杜士仪以中书舍人知制诰,两人除却在御前拟定诰旨之外,还需在政事堂根据宰相集议的结果来拟定相应的制书,所以,就连午间饮食都是和政事堂的宰相一模一样。 大唐各级官府的饮食素来都是上官决定。上官严苛朴素,那么伙食一成不变犹如猪食也不奇怪,而如果上官喜好享受,那么伙食就极可能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而到了政事堂这种地方,决定饮食的也就是天子了。李隆基在这种地方绝不是小气的人,朝会供食都往往会有好东西,更何况是政事堂。专供政事堂的小厨房里,每日光是膳食的开销就足可媲美外头一整个官署,就连杜士仪这种很挑嘴的人,对如今的伙食也挑剔不出什么来。 食不言寝不语,大多数士大夫都有这样的习惯,但既然供食于政事堂,每日里借着吃饭的时间交流一二,也是宰辅们的习惯。但宰辅之间一主一从比较融洽的关系,早就在张说罢相离世后再不复得见。无论是杜暹和李元,还是裴光庭和萧嵩,即便不说彼此势若水火,可也是谁都看不顺眼彼此。一时间,政事堂的昼食,两个宰相纵使碰面也不说一句话,知制诰的中书舍人索性就自己吃自己的,就好比杜士仪和张九龄此时此刻对坐而食一般。 “君礼,此次吏部考簿舞弊,陛下责你为主彻查,可御史台那儿你似乎很少去啊?”张九龄在放下手中筷子时,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 吏部今年大考却发现考簿舞弊的事,几日之内就已经完全传播开了。吏部考功司的众多胥吏,现如今全都已经下了御史台狱,所缺的胥吏缺口,全都是从尚书省其余各部调过来,这也让其他各部几乎忙了个人仰马翻。这么多年来,鲜少有吏部侍郎甚至考功司主官发现这一弊病,便是因为这是吏部那些胥吏的一条最大财路,只对自己信赖的人口耳相传,而更改考簿以图升迁的人也三缄其口,所以一直以来都比较隐蔽。这次盖子一揭,朝野自是轩然大波。 “陛下并未让我卸下知制诰之责,我若是一直泡在御史台,恐怕就有人要不高兴了。”杜士仪若无其事地笑道,“再者,陛下既然已经选定了监察御史杨万顷佐理,他身为法吏,比起我出面主审,自然更加名正言顺。” “杨万顷此人太过酷烈。”尽管这几个月来,张九龄和杜士仪的交往还浮于表面,从未交心,但他这个人重文轻武,对文采斐然的名士素来礼敬备至,但对于战功彪炳的边将固然会有很高的正面评价,却一直认为不宜让武将居于宰辅高位,故而对于小自己二十余岁的杜士仪,他还是认可的,此刻忍不住评价了杨万顷之后,他又直言不讳地加了两句。 “若是此人贪功,恐怕也不知道要牵连多少人。更何况,御史台狱尽管有当年御史大夫李朝隐李公清理过,可这些年又故态复萌,收系无数,被收监的胥吏并非全部都是有罪的,无辜者不免太过可怜。” “子寿兄悲天悯人的胸怀,我明白了。”杜士仪想了想,最终站起身来,对张九龄肃然一揖道,“正好考功司的那些考簿,以及考功司那些胥吏的出身来历,我已经烂熟于心,也应该去御史台看一看了。既如此,今日若再有知制诰之事,还请子寿兄偏劳。” “何来偏劳,本就是应当的。” 杜士仪命人进来收拾了东西,当即起身离开。等到出了中书省时,他便不禁抬头看了看满是阴霾的天空。 仿佛要下雪了。 这次趁着大考之年向李林甫发难的事,他其实完全可以挑唆别人去做,自己只消坐山观虎斗即可。比如崔禹锡这个人一直都心怀怨愤,一定会很乐意当这个出头鸟的。可是,既然对手是李林甫,他就不能指望对方能够像宇文融那样,和他虽有争执和误解,却依旧能够成为交心的知己。李林甫的掌控欲无人可比,所以李林甫举荐的人,几乎到最后全都为其所忌,鲜有好下场的,和杨国忠也闹翻了。他倘若指望接下来能够一直和李林甫虚与委蛇下去,只是痴心妄想。 既然如此,那就趁着李林甫羽翼未成,正面交锋一回吧 “杨万顷,你可不要让我失望” 尽管杜士仪此前挂着殿中侍御史衔的时间,足足有两年余,但其中一年多他都在江南行劝茶及茶引事,真正回京在时任御史大夫的李朝隐麾下供职,不到半年,紧跟着就迁中书省右补阙了,所以,他对御史台还真是不太熟悉。 洛阳宫内的御史台位于端门以北第一街,左边是秘书省,右边就是端门大街。而要说占地,御史台比秘书省和鸿胪寺加在一起还大。其中台院、殿院、察院,三院各占一边,居中则是御史中丞和御史大夫这三大主官的当值之所。 裴光庭曾经一度兼任御史大夫,其后虽则卸任,却一直都希望保持在御史台的影响力,可如今的御史大夫崔琳却并非无名之辈,而且一直都在努力遏制裴光庭伸进手来。尽管和杜士仪的外甥女名字一模一样,年过五旬的崔琳却是昂藏身姿,曾经和杜士仪一样官居中书舍人,就连宋憬这样素来崖岸高峻的,对其都礼敬备至,开元十九年他拜御史大夫出使吐蕃,回朝之后就坐镇御史台为御史大夫。 然而,和当年的李朝隐一样,虽说也是时望卓著的人物,但崔琳却仿佛并不适合御史台这么个地方,上任以来乏善可陈。 大约是同样当过中书舍人,所以他对御史中丞裴宽相当敬重,这一日当杜士仪来拜的时候,他亦是端着笑脸客气备至。得知杜士仪是为了吏部考簿舞弊一案来的,他想了想便提醒道:“这几日杨万顷独秉察院大牢,因为他是陛下钦点佐理你之人,旁人也无话可说。只是,据言其中常常动用大刑,君礼既奉圣命为主,还请多多节制于他。” 堂堂御史大夫,竟然管不住麾下一个小小的监察御史,杜士仪深觉无语。偏偏他还不能表现出来,只能状似唯唯诺诺地谢了崔琳的提醒。等到跟着崔琳叫来的一个掌固前往察院,他方才渐渐收起了人前那一贯的温文笑容。御史台三院单独设监,随意兴狱抓人,并不是武后时期的专利,纵使政治清明若开元,这种情况也不能避免。按照规矩,刑部和大理寺方才是真正审理判刑以及复核的地方,但御史台却往往独立办理大案要案。 因此,走在那坚实的青石地面上,杜士仪便仿佛能够觉察到,那一座位于察院底下的地牢中,仿佛正有犯人正在发出哀嚎。不但是他,就连那带路的掌固都是面色微妙,一面走一面回过头来偷觑杜士仪的脸色,到最后甚至低声说道:“杜中书,据言杨御史办案心切,大牢中惨不忍睹,你真的要去查看?” “只是因为中书省身处内廷,不可能一下子关上几十个人,我这才暂时把人囚在御史台狱。受命主理此事的是我,不是杨御史” 当这句话杜士仪再一次在杨万顷的面前掷地有声地说出来时,他面对的是一张愠怒难以自制的铁青脸庞。 御史台的御史素来是位卑权重,只看杨万顷曾经去办张审素之案,最后能够把一个三品官员定为谋逆,这么一件事竟然能够顺顺当当办成,这就足可见御史权柄了。倘若可以,杨万顷很想在杜士仪面前撂下一大通硬梆梆的狠话,可他最终还是硬生生止住了。冷笑一声的他沉着脸吩咐了一声,继而就亲自走在前头为杜士仪带路。当走过那长长的向下甬道,最终把杜士仪带到地牢深处的时候,他便回过了头。 他很希望能够看到杜士仪因为这种深重的霉臭以及血腥味而皱眉恼火的样子,可身后那位年纪轻轻的中书舍人却偏偏面色纹丝不动,反而还移步来到了一间阴暗的监房前若有所思地瞧看。 看清了里头蜷缩的那个浑身血肉模糊的人,杜士仪便转过身来,看着杨万顷问道:“这里关的都是因考簿舞弊之案而下狱的尚书省吏部考功司胥吏?” “不错。”杨万顷强耐心头的火气回答了一句,可让他想不到的是,紧随而来的竟是一个让他根本没有想到的回答。 “把这个犯人从监房中提出来” “杜中书想要于什么” “于什么?既是身在御史台为法吏,就应该熟读大唐永徽律疏,拷讯的条目更应该背得精熟拷讯三度不得二百杖,至多伤及的也就是背、臀、腿,可此人双手血肉模糊,显见是用了私刑身为监察御史,即便不是你所为,也该知道这是非刑之罪” 杨万顷本以为杜士仪既然揭开了这么一桩大案的盖子,就必定想要速战速决向天子表功,再加上李林甫授意过他,好好收拾那些竟敢在其眼皮子底下徇私舞弊的胥吏,所以连日以来,他在拷讯的时候无所不用其极,让这些胥吏吃够了苦头。知道杜士仪因为有知制诰的重任在身,而且据说和另一个兼知制诰的秘书少监张九龄不睦,所以他根本不担心杜士仪会丢掉知制诰的重任到这里来,而在他的刻意散布之下,严刑拷打都是杜士仪的授意,也使得这些胥吏无不深恨杜士仪。 “杜中书,我既然奉旨查问此事,自当尽快把结果查一个分明你这些天来连个影子都没有,根本不问案情,今天突然不告而来,却又质问于我,不觉得亏心么?” “亏心?”杜士仪嘿然一笑,继而笑容尽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厉色,“只会用拷讯凌人,这和酷吏有何分别,此情此景,简直是陷陛下于不义你说我不问案情?好,来人,召集察院上下监察御史,将这些监房的所有人犯一个一个提出来,我当面问给你看” 手机用户可访问wap.观看小说,跟官网同步更新. 第六百九十二章 蛇之七寸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因为当初把菖州都督张审素定成了谋逆大罪,籍没其家,二子均流配岭南,自从把自己的名字从杨汪改名为杨万顷之后,杨万顷在御史台可谓是凶名滔天,察院上下,隐隐以他为主。就在这之前,还传出了他年底必定会超迁殿中侍御史的传闻,就连御史大夫崔琳都不太去管他的事,其他同僚就更加不会和这个凶名卓著的监察御史去顶牛了。于是,当杜士仪召集一众监察御史旁听的消息迅速在察院蔓延开来,上上下下登时一片哗然。 在最初定制的时候,整个察院的监察御史总数是十人,然而,某些时候因为擢升或者其他,往往会超员,这超员的官员,便被称作是监察御史里行,人数最初无定数,但后来也渐渐有了定额,为五人,俸禄虽然和监察御史相同,但没有职田和庶仆。比如王缙,初任监察御史的时候,其实便是里行,三年前方才刚刚转为正职,待遇等等全都更上一层楼。当王缙闻讯赶到察院最中央的那间议事厅时,就只见不但其他同僚都到了,御史大夫崔琳和御史中丞裴宽也都到了。 众目睽睽之下,杨万顷的脸上已经呈现出了猪肝色。然而,杜士仪在崔琳和裴宽赶到之后,就立时三刻义正词严地指斥他妄动私刑,不遵律法,擅自拷讯……二话不说直接扣了一堆帽子上来。而他正要辩驳的时候,曾经在刑部担任员外郎,对律例最为精熟的裴宽勃然色变,当即声色俱厉把他怒斥了一顿。眼见得到场的同僚噤若寒蝉,没有一个敢为自己说话的,杨万顷这才意识到,这一年多来自己太过得意张扬,以至于同僚之中竟无一个知己好友 “吏部考功司考簿舞弊一案,原为胥吏狼狈为奸,坏考课公允,陛下命我主理,御史台杨御史佐理,因中书省并无牢狱,因而人犯暂押御史台察院大牢,谁知道杨御史审理一不知会于我,二无我签押同判便施行拷讯,而第三也是最令人发指的是,竟敢坏我大唐永徽律疏拷讯的成例,以私刑拷打人犯” 尽管刚刚在崔琳和裴宽面前已经指摘过了杨万顷,但此刻监察御史们方才全数到齐,杜士仪少不得疾言厉色地再次说了一遍。除却堂上这些人之外,就在堂下,一个个被杜士仪强硬下令从察院大牢中带出来的胥吏蓬头垢面地等在外头,听到里头那些话,其中不少吃够了苦头的人方才恍然大悟。 难不成,这些日子受的罪不是因为杜士仪下令,而是杨万顷自作主张所致 “众所周知,尚书省吏部考功司也好,其他各部各司也罢,所用胥吏众多,并非人人舞弊,既然要问案,当先详查文牍,然后再问,岂有不分青红皂白便妄加拷讯的?大家不妨回头去看一看,堂下那些考功司胥吏,可有身上找不到伤痕的?” 杜士仪说了这么一句话,就只见真的有不少监察御史回转头去瞅外头那些狼狈不堪的犯人。即便有些人须臾就反应过来,生怕得罪了杨万顷,立刻收回了目光,但还是有诸如王缙在内的不少人在打量着那几十个犯人。果然,在这种无声的压力下,杨万顷终于再也没办法一直保持沉默。 “杜中书何必诬赖于我这几十个人,我哪有功夫一个个拷讯下来” “那缘何人人身上带伤,几乎无可幸免?” “那是因为那些受了重刑拷打的对于幸存的僚友不服气,因而群殴所致 事到如今,杨汪只能硬着头皮,希望能够尽量减少这件事的麻烦。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杜士仪竟是沉声喝道:“来人,随便从外头带三人上来” 等到三个胥吏被带上察院大堂,杜士仪当又吩咐道:“褪去他们身上衣袍 尽管这察院的大堂上还烧着火盆,不比外头寒冷,可身上的衣袍扒下来,三个人仍然不可抑制地打了个哆嗦。然而,让满堂监察御史们为之悚然的,是密布于他们肩背的斑斑杖痕,而且其中一个胸前还有鞭痕烙痕。即便有永徽律疏为律,但这么些年下来,但凡做过法吏的,也不是没有过其他拷问犯人的手段,可往往都会做得不露痕迹,至少不会让人这样抓到把柄,有几个人会像杨万顷这样明目张胆?一时间,堂上一片寂静,只余下粗重的呼吸声。 杜士仪命给这三人重新穿上衣袍,复又令他们站在一边,继而又带上了新的一批三人。如此一个个犹如走马观花似的解衣查看伤势之后,不说御史大夫崔琳和御史中丞裴宽已是面色铁青,就连最初强撑着的杨万顷也渐渐有些抵挡不住了。 “我受命主理此案,但近日以来却因为知制诰之事颇为纷繁,再加上信赖杨御史办案精到,故而只顾埋头查看考功司的考簿和旧档,只顾阅览杨御史所呈送的文牍,未曾亲自前来过问此案,是我措置失当,之后我会向陛下呈文请罪,担负应有的责任” 杜士仪一边说,一边向那几十个胥吏看了过去。 吏部考功司所用的胥吏,考功令史十五人,书令史三十人,掌固四人,总共四十九人,这些日子吃的苦头有轻有重,其中伤势严重的几人需要两个书吏架着方才能勉强站稳,而更多的是彼此相携而立。这时候,站在前头的人突然发生了一阵骚动,而站在后头的人起初还不明白是为什么,须臾就听到前头人的声音。 “怎敢当杜中书赔礼” 而堂上上上下下的御史们,也都被杜士仪刚刚的拱手给惊呆了。裴宽便禁不住出口说道:“杜中书,他们是待勘之囚,你何必……” “考簿舞弊,罪不容恕,可并非所有人都舞弊,我这致歉,是对那些无辜受刑的人,却不是对那些只顾一己之私受人财物,闹出这一场莫大风波的贪赃枉法之徒”尽管和裴宽交情不浅,但杜士仪此刻想都不想就打断了裴宽的话,紧跟着便头也不回地吩咐道,“林永墨,取我的文书袋来” 三省六部用的胥吏数量,远大于正经的朝官,杜士仪这个中书舍人手底下差使的胥吏,便有令史一人,书令史两人,而林永墨这个当初他在右补阙任上曾经跟过他,又因为李林甫的喜好而没办法流外迁流内谋得门下录事美职的,更是时时刻刻随侍左右。此刻,他应声上前,把手中的文书袋双手呈递了上去 “此次考簿舞弊,涉及到的京官和外官,总共是二十三人。”杜士仪有意模糊了年限,继而也不打开文书袋,直接将其转交给了一旁的御史中丞裴宽,“倘若是按照誊抄考簿的人来问责,自是难免冤屈,因为事情应该是发生在考簿存档之后,而不是誊抄之时。毕竟,誊抄之后还有校核,那个时候反而不会出现疏漏。所以,要查此事,我这些天调取了考功司的大量文牍,这其中便有调阅考簿的记录,没想到,这记录含糊不清,前后矛盾,甚至有时间人名全都模糊不可查者。” 说到这里,他突然厉声喝道:“掌管此记录的令史岑永进何在?” 随着他这一声喝,那边挤得满满当当的胥吏之中,立时一阵骚动,紧跟着人群中硬是让出了一条道,一个年过四十的吏员几乎是被人推推搡搡地弄出了人群。他身不由己地踉跄上前了几步,待发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自己身上,满脸惊惧的他不禁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声音都颤抖了起来。 “不关我的事,杜中书,真的不关我的事”见杜士仪神色冷峻,而杨万顷的眼神仿佛要把自己吞下去,而在场的其他御史想也知道不会为自己说话,尽管他之前几天咬咬牙熬过了第一轮的拷讯,但这次杜士仪一上来就拿准了自己的七寸,他只觉得一颗心仿佛随时要跳出了嗓子眼。 “不关你的事?考绩改动过的这二十三名官员中,其中有四人是和你同乡,两人是和你同姓,我暗中让人查问过你家中邻舍,你虽为吏部考功令史,薪俸微薄,但自从在尚书省吏部考功司做事后,出手却极其大方,长安城外的家中呼奴使婢,较之三五品的京官都要奢侈。而你家祖上寒微,我问你,你挥霍的这些钱财从何而来?” 四十九名胥吏关在牢里,杨万顷审问都来不及,顶多腾出人手去整理他们的籍贯出身等等,再要调查其他就力有未逮了。再加上杜士仪用主理的名义要去了大多数的文牍,他只能拿出自己看家的本领严刑拷问,以此对付这些让吏部侍郎李林甫丢了大脸的胥吏们。因此,听到杜士仪先后两问,他就知道事情糟糕了。 果然,那跪倒在地的岑永进一时浑身打哆嗦,待还想再虚词搪塞的时候,陡然又听到杜士仪又是一声厉喝:“你收受了你的同宗岑贵多少钱,竟敢胆大妄为,将他的三个中下考全部都改成了中上考?” “我……我……”岑永进简直觉得背后那些僚友射来的目光随时随地都能把自己扎穿,他张口结舌好一阵子答不上话来,眼见得杜士仪脸色转阴,他更是紧张到了无以复加。 “我已经拿到了你家邻舍的口供书证,又有你的左手笔迹与考簿上六份存档作为对照,你若是还敢抵赖,律法不容情” 手机用户可访问wap.观看小说,跟官网同步更新. 第六百九十三章 点睛之笔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尽管在旁人看来,杜士仪仿佛坐在中书省的直房里,一直都没有真正过问审理案子的事,但等到他今天真正发难,先揪出岑永进,又利用各种关联往来等等旁证,继而当堂揪出了将近五十名胥吏之中的七八人时,堂上从最初的一阵阵小小骚动到最后,已然变成了鸦雀无声。 御史大夫崔琳和御史中丞裴宽一直对杨万顷这么一个张狂的下属很不满意,可此人因为前次张审素之案深得圣眷,若拿不到其痛脚,他们谁都不好以大欺小,今天这一幕顿时让他们觉得大为痛快。 从此前获准进入考功司库房查阅考簿,到这次借了大考之年揭开了考簿舞弊案,杜士仪一面让鲜于仲通和张兴在外头查那些更改了考绩的官员,一面让林永墨带着两个仕进无门的胥吏查吏部考功司的这些吏员,齐头并进之下,他自是轻轻巧巧就把这些胥吏中的贪赃之辈给揪了出来,亦是反衬得杨万顷残暴无能。眼见得最终剩下的胥吏们齐齐露出了得脱生天的庆幸笑容,他方才微微颔首。 “先将岑永进等人全数下监,至于剩下的人,找人作保山之后,就可以先行归去了。你们今次所吃的苦头不小,然则日后做事,需得把眼睛擦亮,不要凡事觉得事不关己就漠不关心。我朝除谋反恶逆不道等等大罪,并不连坐,但你等扪心自问,胥吏狼狈为奸更改考簿并非一日之寒,缘何这许多年未曾暴露出来?若非一直有人三缄其口,怎会有今次这桩大案愿尔等回去之后好生反省,教导儿孙上进之余,也要好好教导他们为人处事的道理” 尽管只是短短一个多时辰,监察御史们散去的时候,却不免三三两两相熟的人都在私底下议论纷纷。其中和杜士仪本就有姻亲和好友两重关系的王缙,不免被左右同僚缠住了,其中一人便拉着他的袖子低声问道:“夏卿,你是杜中书妹夫的妹夫,听说又交情莫逆,应该知道他为人,莫非他一直都是这样,不动则已,一动则一鸣惊人?杨万顷平日在察院何等张狂,今日却硬生生被打了个气焰全无” “就连崔大夫和裴中丞都不得不给这杨万顷三分面子,这次他真的是丢人丢大了”另一个监察御史里行也嘿然笑了一声,随即就不无担忧地说道,“可这次杜中书丝毫不给他面子,会不会惹得他恼羞成怒?我听说,杨万顷背后有人” 王缙想起自己曾经因为张审素一案借着酒意对杜士仪一抒心头懊恼和愤怒,而这次杜士仪就选择了杨万顷来开刀,两者之间还不知道有没有关系。他摇了摇头暂时把这种狐疑摒除了出去,这才笑着对两人说道:“此次杜中书是就事论事,杨御史有那个闲心去挟私报复,还不如想想怎么度过这一关而且,杜中书这个人,素来就不打没有把握的仗,刚刚人证物证全都一一齐全,杨御史要想把此事翻过来,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能耐” 杨万顷在御史台察院的监察御史当中,本来就因为性子张狂酷烈,没有多少人缘,因此王缙这话登时引来了两人附和点头。而这样的议论,也发生在其他监察御史当中,甚至连殿院的殿中侍御史,台院的侍御史,也须臾之间传言开了。如果杜士仪只是中书舍人,没有在御史台呆过也就罢了,可杜士仪曾经任过殿中侍御史,而且据传还深得时任御史大夫的李朝隐信任,此次断案又是雷厉风行,舆论几乎一边倒地偏向了他。 而这些年来得了杜士仪不知道多少好处的高力士,自然在如是传闻之后,不等杜士仪把具结的奏报呈上来,便把这件事当成笑话似的说给李隆基听了。果然,李隆基立刻眉头一挑笑了一声。 “我还以为杜君礼在外任上头磨砺了这许久,进而圆滑世故了,原来该得理不饶人的时候,他仍然是个刺头当初崔隐甫就提出,御史台各大御史各自系人下狱,实在是位卑权太重,他整顿之后,这御史台一时于净了不少,没想到如今又故态复萌。” 李隆基自己动不动就动用杖刑惩治大臣,但却万万不想让自己背上重用酷吏之名。尽管之前杨万顷办理菖州都督张审素谋逆案时雷厉风行,让他颇为嘉赏,可这次当众被揭出随意拷讯的事,他就不得不郑重考虑此人的任用了。 “力士,依你之见,杨万顷此人如何处置?” “朝堂大事,奴婢不敢多嘴。”高力士几乎想都不想便如是答了一句,见天子习以为常地回转身去,他方才低声说道,“不过,总共下狱将近五十人,想也知道决不至于所有人于此有涉,可这杨万顷竟是把所有人都拷讯了一轮,有些人甚至两轮,以至于无辜受冤者怨声载道。既然杜中书已经把这些人暂时开释了,而他们至少有失察之罪,可轻罪之人竟是被如此杖讯了一番,心中岂会没有怨言?” 点到为止说到这里,高力士就不再继续多嘴了。他悄悄观察了一下天子的脸色,继而轻手轻脚退了下去。 这几天杜士仪人是没去御史台,可查出来的考簿舞弊涉及到的官员,名单一批一批都送到了御前。当然,没法核定考绩出入的杜士仪都暂时放过了,能够核定的都是近十年间的,即便如此就绝不止二十三人。所谓二十三,是情节严重篡改考簿次数不止一次的官员,至于只篡改了一次的,竟还有三十多个不消说,李隆基的心里肯定是窝火得很。杨万顷不论从前如何得意,这次的笑话实在是闹得大了大约,也是此人没想到杜士仪竟并不打算借此立威。 等到黄昏时分,杜士仪将结案奏疏亲自送到了御前,看见的便是天子那烦乱不已的脸。他心中大致明白李隆基如今的心情。登基已有二十年,当今天子即位之初的雄心壮志,早就在二十年的时光之中逐渐磨灭了。所以,李隆基远远不如当年那般能够接受逆耳忠言,能够重用风骨峻峭的臣子。这位皇帝更加希望任用的,是能够能够把各种事务料理得于净利落,让他少烦心的能臣,至于操守德行如何,全都可以暂且丢在一边。 于是,他的奏事也异常言简意赅,直接把岑永进等几个主犯的罪行以及证据罗列出来,至于其他人则是用简单的叙述一带而过,不过一刻钟功夫就奏完了。果然,对于那厚厚的奏疏,御座上的天子根本无心去看,露出满意的表情就直截了当地说道:“杜卿之见,这些胥吏如此贪赃枉法,如今虽按卿所查,各得应有之罪,但日后应该如何约束奖惩?” 经此一事之后,天子对于三省六部之中的胥吏必定会产生一定程度的疑虑,杜士仪早就想到了这一点。因此,李隆基这一问,他便长揖对答道: “陛下即便不垂询,臣也想另外启奏。吏部只考功一司,就有胥吏四十九人,而整个吏部的胥吏,多达数百人,三省六部加在一块,这些流外胥吏竟可达数千,远远胜过京官的数量,这些流外胥吏的考课也好,铨选也好,其实远比流内官员更加繁重。尽管自从裴相国提出吏部流内官铨选循资格以来,流外官已经不单单是吏部郎中主选,还需得吏部主司参与,并将团甲,也就是流外官员铨选的总册报门下省复审,但想也知道,这庞大的人数,门下省本已日理万机,怎能真正有空逐个复核?” 李隆基听到这里,已经是眉头紧紧皱了起来:“你的意思是,制度虽然齐备,然则却无法可想?” “陛下,贞观年间,太宗皇帝曾经因为听说尚书省令史有受贿的,故而让左右往令史处送礼,果然,门下令史受绢一匹。如贞观年间尚且都有如此不法事,其后就自然而然地更多了。” 看见李隆基眉头微微舒展开来,显然是因为得知贞观年间尚且难以杜绝这样的陋习,他就继续说道:“我朝设十道按察使监察各州县,御史台御史巡按地方,监察百官,然而,胥吏却因出身来历各异,虽也有考课铨注,却谈不上真正的监察。而且,每岁流外出身者数以千计,而各科从科举进身者,却不过区区数百,以至于人言士人不如胥吏。按照制度,吏部郎中两人当中,其中一人专司流外铨,然则员外郎两人,一人判南曹,一人佐杂务,除却胥吏之外,并没有人真正佐理主管流外铨的那位郎中。所以,臣请于吏部之中,再设员外郎一人,专司流外胥吏及伎术官升黜考课,佐郎中铨选,并如国子六学一般,设吏学,以此人管理。” 对于这种从未有过的做法,李隆基登时犹豫了。然而,杜士仪接下来摆事实讲道理,甚至将胥吏选拔时所需要的书、计、时务,和吏部流内关试时的身言书判四者结合起来,一而再再而三地说明流外铨独立于流内铨,而胥吏因隶属于基层,在州县则直接面对百姓,在中枢则直接和案牍打交道,故而操守以及能力等等都非常重要。果然,当他说到武后神龙年间,甚至有胥吏胆敢用空白告身授伪官来获利的时候,李隆基的犹豫之色顿时被震怒取代了。 “杜卿所言切中时弊,然则若是增设员外郎一人,事关重大,你可有人举荐否?” “有” 杜士仪轻轻舒了一口气,暗自庆幸唐朝的流外铨原本就有成例,兼且这次的切入点是一桩惊动内外的大案,所以可以由此切入大动于戈。他双手一合深深一揖,继而便沉声说道:“臣荐江南东道,苏州吴县县令,判江南东道茶引使裴宁。” 手机用户可访问wap.观看小说,跟官网同步更新. 第六百九十四章 君已陌路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杨万顷竟在御史台众多御史的眼皮子底下成了那么一桩笑话,李林甫得知之后自是大为震惊。然而,他喜怒不形于色,只对杨万顷十万火急派来求救报信的令史吩咐了一声稍安勿躁,随即就立时设法从李隆基那儿打探天子的反应。然而,不打探还好,一打探他就得知杜士仪竟是去面圣了。而且君臣奏对时,高力士都被李隆基吩咐了去把门,其余人就更加近不了身,即便他生怕杜士仪这一趟是专为去告杨万顷的状,一时也无可奈何。 于是,他只能在手边拣选了好几桩要紧的公务,假借这些名义求见。尽管正在接见杜士仪的天子不可能有什么答复,可他和高力士的关系一向融洽,当即就出了尚书省直奔宣政殿。见那高高的宫阙台阶上空无一人,只有高力士一个人闲庭信步地来来回回踱着步子,他快速收拾好了心情和表情,缓步上了前去。 “高将军怎么在外头?”李林甫明知故问地问了一句,随即便若有所思地说道,“听得陛下召见杜君礼,有什么紧要消息,连你都听不得?” 高力士在宫中多年,外官的心思几乎一看就能明白,因此,面对李林甫的试探,他微微一笑便一摊手道:“杜君礼倒没有说要单独禀奏,是大家让我到外头看着,免得泄露了风声。哎,吏部好端端捅了这么一个大篓子,大家着实痛心疾首啊。再加上那个杨万顷这么一闹,简直是成了一桩笑话。从前看他处置张审素的案子时,倒是雷厉风行,可没想到这次竟然这么蠢” 能够让高力士直接说出蠢这个字,足可见杨万顷在其心目中,甚至在天子心目中是个什么评价,此时此刻,李林甫不禁暗自将那个蠢货给骂了个半死,可杨万顷跟了他不是一年两年,再加上他还需要这么一个人钉在御史台,所以他只能强笑道:“杨万顷也是急于求成,故而手段太酷烈了一些。” “怕只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高力士语带双关地透了个信,继而就再也不肯多话了。 见他如此嘴紧,李林甫尽管心中急切,面上还得端着不紧不慢的样子在外头等着。当他心焦到已经难以自制的时候,终于窥见上头的殿门徐徐打开,紧跟着,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里头传出,紧跟着一个人影就从高高的台阶上缓缓下来,恰是杜士仪。当年两人全都是宇文融的座上嘉宾,可此时此刻照面时,李林甫却很清楚两人之间的关系再也回不到当年。他当即就面露得体的笑容上了两级台阶,冲着杜士仪微微颔首。 “君礼这是向陛下禀奏吏部考簿舞弊之案的进展?” “不是进展,是已经审结了。”见李林甫脸上的表情一瞬间僵住,旋即才挤出了若无其事的笑容,他便若无其事地说道,“李侍郎不用担心,我没有在陛下面前告那杨万顷的状。时候不早,我就先告辞了。” 没有告状?谁信? 别说李林甫心中哂然,就连高力士也有些不信。后者在杜士仪走到身边笑着道别的时候打了个招呼,继而就走到李林甫身边道:“李十郎还请先等一等,我且去大家面前禀奏一声。” 身为宗室,又是吏部侍郎,李林甫又是长袖善舞极其会做人,故而往日通行宫中畅通无阻,求见天子的时候鲜少有被打回票,可这一次,高力士进去没多久后出来时,却是无奈地对他摇了摇头。 “李十郎,大家说了,今日疲累,倘若不是什么十万火急的大事,明日朝会上再奏吧” 这种罕有的回绝让李林甫大吃一惊。他几乎是立刻拦在了要回去的高力士身前,低声说道:“高将军,陛下心情可好,就没有提过其他的话么?” 随着王毛仲的倒台,高力士如今是中官之中最炙手可热的人,趋附的不计其数,然而,相比当年他寒微时杜思温的援手之恩,如今这些殷勤的笑脸就显得微不足道了。他从来不是谁的礼都随便乱收。李林甫这些年飞黄腾达,对他又客气热络,出手一贯大方,他自然不会对其太过分。 “陛下心情有些烦乱,听说是你来,没有多提什么,只道是,吏部事务繁忙,裴相国又是宰相,你一个人未免忙不过来,无有要事就不用急着来了。” 这话听得李林甫心中大凛,然而,高力士已经把话说得这么清楚了,他就不好混赖着继续不走,拱了拱手后便转身离开。想到杜士仪就比自己早走一会儿,他索性快走几步,终于很快追上了前头的人。他也顾不得旁人看见会怎么传言,亲切地叫住杜士仪后,竟是又攀住了对方的胳膊,开口说道:“君礼,已故宇文兄的大祥便是明年年初,圣驾既在东都,我们恐怕没法子赶回长安去,是不是一块合送一份祭礼?” 人死二十五月曰大祥。尽管早在当年就和宇文融貌合神离,而后的交往也少之又少,但李林甫在面上的功夫素来做得滴水不漏。宇文融的灵柩送回长安之后,他还亲自上门吊祭哭拜了一场,送的赙仪也相当优厚,对于宇文夫人韦氏以及几个子女说话时更是极尽哀思悼念。然而,他算准了裴光庭不会因为他对死人的态度而怎么样,却并不知道,韦氏和子女们在云州住了这么久,亲疏远近未必就分不出来,更何况杜士仪和宇文家的联系素来紧密得很。 “宇文兄的祭礼我已经提早备好送去长安了。”见李林甫的脸色为之一僵,杜士仪便紧跟着说道,“另外,我已经答应了宇文夫人,等到宇文大郎除服,我就正式收他为弟子,悉心教导他,以代父责。虽说我不过痴长数岁,诚惶诚恐,但宇文夫人一片爱子诚意,我也只能勉为其难。” 听到这里,李林甫不知不觉松开了手。然而,他很快重新整理好了心情,复又笑容满面地和杜士仪并肩前行,嘴里却说道:“我知道,君礼你对我有些误会。是,我这几年来礼事裴相国,但其中有私交,也有公义,宇文兄行事太过于激进急躁,更何况,有些地方……” “有些地方确实是当年宇文兄做错了。但既是有缘为友,自当拾遗补缺,为其指出缺失,弥补过错。即便未必有用,但至少比三缄其口来得好。”杜士仪淡淡地接上了李林甫的话,随即就拱了拱手道,“我还要回中书省向萧相国复命,先告辞了” 李林甫入仕这么多年,长袖善舞,和大多数人都能相处得一团和气,故而在官阶差不多的僚友之中,鲜少树敌,靠的就是这八面玲珑的功夫。可这时候面对态度冷硬的杜士仪,他第一次感到,对方仿佛在有意和他划清界限。认清楚这一点的他不由得眼露凶光,可紧跟着发现四周围有路过的官吏在悄悄窥探自己,他就立刻恢复了面无表情的威严样子,等到回了尚书省吏部自己那偌大的直房,将大门关上,他才露出了难以掩饰的怒色。 杜士仪这种油盐不进的态度,实在是太棘手了,他到底是想要于什么? 回到中书省政事堂旁边的知制诰直房,杜士仪便发现张九龄正在伏案疾书。本应是两人分担的知制诰之责,今天全都由张九龄一人代行,他看到那一卷卷诰旨,便不动声色上前去翻阅了一下,就只见字字珠玑几无可易,当下在心里叹息了一声。 诗赋比不上这些名士也就算了,可文章上头他也不可避免地瞠乎其后,每天要耗费无数脑细胞在各种诰旨撰文上,这人人趋之若鹜的中书舍人他还真是恨不得辞掉丢给别人。 “君礼回来了?”张九龄一抬头发现杜士仪回来了,连忙放下手中的笔揉了揉手腕站起身来,却是比往日的相处更多了几分热情,“今天听说你在御史台轻轻巧巧将这桩舞弊案断了个分明,书证人证旁证一应俱全,作奸犯科者和无辜者清浊立判,让那杨万顷无地自容,实在是既安定了人心,又不失正义公理。我此前还以为你一直拖延不去御史台,是为了推诿敷衍,实在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杜士仪当然不会纯粹认为,张九龄是太老实了。任何人仕途一再起起落落,在中枢地方上上下下许久,都不会犹如一杯白水那样于净。然而,他既然选择了这一次从吏部打开突破口,这几个月以来又和张九龄保持着正常的同僚往来,在刚刚和李林甫几乎翻脸的这当口,他自然不会把张九龄的善意再往外推。于是,他笑了笑谦逊了几句之后,便绕到张九龄身侧去看他刚刚写就的诰旨,可只看了一眼,他就为之眼神一凝。 那不是别的,正是授李明骏左金吾卫员外将军的诰旨。所谓的李明骏,不是白狼还有谁? 张九龄看到杜士仪若有所思地看着这道诰旨,当即苦笑道:“此人于此前东北一战带领数百人马突袭敌后,救下赵大帅,又配合信安王打了这么一个大胜仗,信安王回朝举荐,陛下也身为嘉赏,故而不但赐姓李,冠名明骏,而且如今又授其为左金吾卫将军。我虽不想说什么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话,可骤然升迁太速,让前头带兵打仗的汉将情何以堪?” 听到张九龄的这般评论,杜士仪便微微笑道:“子寿兄所言极是。” 手机用户可访问wap.观看小说,跟官网同步更新. 第六百九十五章 奉呈忠心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大唐对于蕃军归顺,一贯有两种不同的态度。 对于战败来归,附于边疆休养生息,说不定哪时候又要北归的异族部落,大多是划出草场以及颁赐一定数量的钱粮和绢帛,打仗时征发,不打仗时放任,用一个不好听的词说,这叫做散养;而对于同样战败归降,或是打仗的时候率部前来投靠,而后又建立战功,愿意忠心耿耿在朝中宿卫的,都会授予高官留在朝中亦或是边境以备重用,这叫做圈养。 后一类将领朝廷大多不吝惜官爵和赏赐,前有阿史那社尔和契何力,后有黑齿常之,区别只是前两者善始善终,后者则因武后疑忌不得善终。 而当今天子李隆基对于白狼这样一个在战事关键时刻带兵相助的勇士,自然也表现出了同样的优厚。他此前亲自接见了对方之后,赐姓赐名,又试过其人弓马,原本是要立时三刻便行赐官,被人劝谏之后拖了几个月,如今仍然一赐就是大方的左金吾卫员外将军。尽管是员外,并非正员官,可此前已经一再赏赐美宅和宫人,让原本族破家亡的李明骏一时如同身在梦中。当这天一大早拜受了左金吾卫员外将军的任命后回到家里,他不禁有些烦乱地拉开了领子。 他是奚人,不是契丹人,可是,奚人五部之中,附庸大唐的已经有度稽部等三部,而跟着可突于反叛的却有世袭奚族王位的阿会氏以及处和部。按照杜士仪的话来说,倘若他以奚人的名义归降,不会得到什么好待遇。可如果他拉上一群契丹人,用契丹人的名义归降,那么,在弃暗投明的作用下,信安王李炜也好,当今天子也好,都一定会对他优待备至。横竖契丹和奚族语出同源,外人根本分辨不出来。 可这几个月以来,他已经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既然对中原人中最尊贵的皇帝撒了谎,那么,这个谎他就得继续撒下去,绝对不能让人知道他是奚族曾经奇钦部的第一勇士白狼好在杜士仪早就许诺,奇钦部逃出来的那些人,已经全都在云州就地安置了,而对他那张脸所动的小花招,足以士从前对他不太熟悉的人再也认不出他。尽管他在那场鏖战中没能杀了可突于,但他如愿以偿地杀了阿会氏的第一勇士库洛,而那家伙直到脑袋搬家的一刻也没能认出他来 “阿郎,有人到门上传讯,说是阿郎的友人,请你去温柔坊的一家胡姬酒肆同赏胡旋舞。” 家中仆人多数都是白狼到了东都之后添置的,至于他跟着那位阿史那王女收拢的契丹马贼,大多数已经打散就地编入了幽州军中,只有剩下的十几个最骁勇的跟着他到了东都,而今这些人都成了他的近卫。可是,这些人要说是他的心腹却还早得很,因为没有一个人跟他的时间超过一年所以,这会儿听到身旁这个近卫用奚语禀报的声音,他不禁打量了对方一眼,这才问道:“是什么友人?” “说是您在河东道相识的友人。” 尽管只是轻飘飘一句话,但白狼已经立刻惊觉了。他名义上是契丹反对可突于的贵族子弟,因父祖族人被杀而流亡在外,游过河东河北,之前趁着大唐进攻的时候率兵报仇,可按照他真正的经历,他平生唯一一次到河东也是因为从幽州回东都时经过,并没有什么友人。所谓的友人,必然是杜士仪自己,或者派人来要见他。于是,他问明白了那温柔坊的胡姬酒肆在何处,立刻头也不回地出门上马。 即便到现在为止,白狼对于洛阳那星罗密布的里坊还不太熟悉,可问路却已经驾轻就熟了。两京之内胡商众多,其中多有不太通晓语言的,他至少还能说比较生硬的汉语,所以仅仅半个时辰之后,他就出现在温柔坊的那座胡姬酒肆中。 这里显见生意不坏,眼见就要夜禁,酒肆内依旧宾客爆满,当他询问了前来迎候的伙计,是否还有雅座包厢的时候,对方就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他一眼。 “尊客是否姓李?”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后,伙计又殷勤地问道,“尊客是否名狼?” 白狼本能后背心一缩,随即强笑点了点头。那伙计立刻笑了,连连点头后便在前头引路。当把他带到了二楼西北角的一间包厢门口时,他毕恭毕敬请了这位异域来客进去,又掩上门后,就悄无声息地退走了。 进入包厢的白狼一眼就认出了那个背对自己的人影。这一年多来的变化远远胜过他这活了几十年的经历,尽管自己这个左金吾卫员外将军,说得好听些能有从三品,可员外两个字便说明殊无实权,更何况如今禁军都是捏在有数的几个人手中,他这个挂着将军头衔的蕃将倘若没有天子的任用,那就什么都不是。于是,心中怦怦直跳的他缓缓上前几步,随即单膝跪下行礼道:“白狼拜见使君。” “我如今已经不是代州长史,所以,你不必再称呼我为使君。”杜士仪回转身来,伸手虚扶道,“不必这么拘礼,想来经过年初一役,你应该知道,我对你说过的那些话,没有一丝一毫的虚言。好了,坐下说话吧。” 正因为没有一丝一毫的虚言,而且竟然能够让我飞黄腾达,获得从前连想都不敢想的地位,我才这么战战兢兢 白狼使劲吞咽了一口唾沫,按照杜士仪的吩咐坐了下来,身体不由自主略略前倾,脸色异常郑重。 “你弟弟阿柳现如今很好,虽然神智尚未完全恢复,但生活已经能够自理,也能够记住一些人了。”见白狼先是欣喜若狂,随即就有些黯然地低下了头,他便似笑非笑地说道,“当初你既然以安顿你弟弟并给他治病治伤作为代价,愿意为我做任何事情。那么现在,我再给你一个机会选择,你若是想就此自由,我可以放你兄弟二人回去。” 白狼一时脸色大变。犹豫迟疑了许久之后,他最终低下头,用了一个时下最流行的敬称:“阁下对我兄弟的恩情重如山,白狼尚未报答万分之一,怎敢就此背离?可是,皇帝陛下对我赐姓冠名,赏赐官爵,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背弃于他……” “陛下是我的主君,你能够有此忠义之心,身为引荐者,我是最高兴的。”杜士仪不得不感慨,如今这世道上,蕃将未必就没有尊君爱国的意识,所幸他没有打算用这个白狼在李隆基身边做什么鬼鬼祟祟的事,否则就算他扣着此人的弟弟,兴许也会遭其反噬。果然,他就只见白狼立时挺直了腰杆,脸上露出了又惊又喜的表情。因此,他当即趁热打铁地说道:“我用你,是因为看重你在大难当前仍然护着弟弟的兄弟之情,如此好汉,当然理应是忠义之人。” 面对这样的赞赏,白狼只觉得连日以来郁结心中的不安全都消散得干干净净。他立时下拜一头重重磕在地上,沉声说道:“阁下如有吩咐,我无不遵从 “你是蕃将,而且此前籍籍无名,所以,陛下纵使因为你一时的军功而任用你,而且还封了你为左金吾卫员外将军,但你应该知道,这只是尊荣,并不意味着你就有了相应的兵权。留在两京,你看似能够过上优裕的生活,安享荣华富贵,但也就仅止于此了。我希望你能够回到幽州,回到营州前线,回去对付可突于那些契丹人。同样,你可以自己选择,是留在两京,还是去打那些生死不知的仗” “我愿意去幽州”白狼几乎想都不想便霍然站起身来,面上流露出了深重的煞气和决心,“阿柳既然有阁下照顾,我再也没有别的牵挂。我来日必定用可突于的头来祭奠我奇钦部枉死的族人,回报阁下对我的大恩大德” “好” 当杜士仪又嘱咐了白狼好一番话,包括去见什么人等等,最后放了这个心情激动的昔日奇钦部第一勇士回去的时候,他这才轻轻舒了一口气。 尽管云州聚集了他的最强大班底,但这些人不可能永远留在那儿,文官要调任,武官也有可能要调防。而且,那些打上了深深杜氏烙印的人,很容易受人关注,而像白狼这样一个看上去和他毫无关系的人,就尤其好操作了。幽州不论是现在还是将来,都是整个东北最重要的地方,没有之一。凭借白狼的武艺和忠义,应该能够很快在幽州站稳脚跟,届时,他就可以把他在云州期间也依旧雪藏的那些低级军官等等塞到白狼的麾下。 那是一支忠于他,而且别人看不出端倪的力量 赶在夜禁之前回到了自己的观德坊私宅,杜士仪却得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消息――叔父杜孚病危。 即便他对杜孚并没有多少感情,更恼怒其在幽州惹出了那样一场风波,可作为晚辈侄儿,既然别人来报信了,他就不能当成不知道。因此,即便夜禁在即,他仍是立时赶往了乐城坊的杜孚私宅。好在夜禁也并不是不能通融的,病和死这两桩全都在宽限之列,而他又官居中书舍人,巡街的金吾卫也好,坊中武侯也好,都愿意开方便之门,当他抵达杜孚家中门前,不过亥初时分,刚下马就听到一个悲恸的于嚎。 手机用户可访问wap.观看小说,跟官网同步更新. 第六百九十六章 血缘难断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当杜士仪踏入那间从前来得很少的寝堂时,便发现杜孚已经咽下了最后一口气。自从他再世为人开始,身边最亲密的圈子里,从来就没有杜孚这个叔父的影子,反倒是其庶子杜黯之还和他来得亲近一些。不管从前有什么恩怨情仇,如今人死如灯灭,他垂下头轻轻叹了一口气,继而便斟酌着想说些什么。然而,还不等他开口,刚刚还浑浑噩噩的叔母韦氏就突然嚎啕大哭了起来。 “杜郎,你怎么就这么去了,留下我们孤儿寡母的可怎么办望之要出身没出身,要婚事没婚事,你让我一个妇人该怎么办是好?杜郎,你睁开眼睛,睁开眼睛看我一眼……” 韦氏这一哭,杜望之紧跟着也干嚎了起来。然而,相比母亲哭起来的撕心裂肺,他的声音里除了悲戚,更多的是失落。自从赵含章在朝堂上当众杖责继而流配之后,杜孚的身体和精神就一下子全都垮了,可紧跟着,杜孚却恨上了他。用杜孚在捶床大怒时骂的话来说,若非有他这么个其他不会只会害人的畜生,怎会落得如今的地步他最初也不是没有愧疚的,可被盛怒之下的父亲喝令仆人架到身前,劈头盖脸打了二十大板之后,那种愧疚就变成了不甘心。 父亲只会一直都记得是因为他的婚事方才害了赵含章,以至于阻碍了仕途,怎么就没有想到,倘若不是在此之前就一再和蓟州刺史卢涛相争,以至于彼此相恶,这次怎么会因为替他求亲的事就一下子闹成了这个地步?一个个人都瞧不起他,难道他这辈子就一直都要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下去? 韦氏和杜望之母子俩这一哭,杜士仪看着整个身体都已经渐渐硬了的杜孚,想起其一贯争强好胜,为了仕途不管不顾在外打拼了多年,最后却因为自己判断错误,又跟错了刚愎自用的上司,以至于落得这么一个下场,他不禁也有些兔死狐悲的黯然。他再次摇头叹了一口气后,随即便招手叫了一个年纪最大的仆媪上来,沉声问道:“家里的东西都预备好了吗?” 所谓东西,指的自然是寿材、寿衣、服孝用的麻布等等,那仆媪听得杜士仪此问,面上却露出了尴尬的表情,竟是摇了摇头道:“都没有。” 因为自己公务繁忙,也不想和杜孚照面,免得刺激了病人,所以杜士仪只是从大夫那儿得知,杜孚的情况很不好,可着实没想到,已经病入膏肓之后,这家里竟然连丧事的相应准备都没有。他见韦氏和杜望之都仍然只顾着各哭各的,他不禁恼火地低斥道:“叔母和望之悲恸过甚,难道你们就全都不懂事?叔父之前病到这个份上,哪怕先备好了这些东西冲一冲,也总比事到临头乱奔忙的好” “十九郎君说的是,但夫人……夫人一直不肯。”那仆媪说着说着,还惧怕地朝韦氏看了一眼,声音一下子压得极低,“我们提醒过夫人,但夫人反而骂我们是想诅咒阿郎,故而谁也不敢多事。至于郎君……郎君倒是提过一嘴,但被阿郎和夫人骂了回来。” 这还真是事到临头一点准备都没有,他就算想到过这个结果,但总不成还特别派人提醒这母子二人,早些备下寿材寿衣准没错? 杜士仪虽然无奈,但好在病人和丧事是不在夜禁之列的。问清楚乐城坊中有寿材店,他便立刻写了手书吩咐人前去,甚至还吩咐他们不要忘了用钱打点坊中巡行武侯。等把这些人给打发走了,他就立时出了寝堂,吩咐之前那仆媪召集了家中所有的奴婢,有条不紊地把丧事的各种预备布置了下去。 尽管所有人都知道主人已经故去,今后前途叵测,但杜士仪站在这里,人们不由自主便感觉心安不少,甚至之前那仆媪悄悄回到寝堂后,紧赶着给总算哭得告一段落的韦氏送了茶之后,便低声下气地劝解道:“夫人,事到如今,阿郎已经去了,你总得为自己和郎君做打算才是。要知道,阿郎之前是辞了官的,也就是说如今只是选人,郎君年纪大了,以阿郎从前的品级,千牛自是没指望,而指望门荫就更不行了。若是这会儿再不能抓住十九郎君,日后可怎么办?要知道,二十一郎君可是稳稳当当步步上升,前途不可限量。” 韦氏刚刚还在怨恨杜士仪没能为赵含章说上一句话,以至于丈夫受此牵连这才含恨去世,可这会儿听到这些话,她的怨恨就变成了惊惶。她咬了咬牙,气咻咻地说道:“前途不可限量又如何?我总是他的嫡母,再说,他的阿爷去世了,难道他还能不丁忧回家守孝?哼,一上任就带了媳妇同去,哪曾伺候了我一天我要磋磨子妇,到时候他也没有半点办法” “夫人万万不可”见韦氏竟然这时候还惦记要给庶子庶媳颜色瞧,那仆媪一面暗自叫苦,一面埋怨韦氏不懂事,连忙打起精神劝道,“夫人千万别因为一时之气,害了郎君的前途要知道,二十一郎君娶的是元氏女,京兆公亲自做的媒,父祖兄弟在朝都有官职,如今咱们家这幅光景,别人不能因为婆婆对儿媳如何而多嘴多舌,可难道就不会报复到郎君身上?夫人,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韦氏最不想听到的就是这句话,可现如今,她却不能也不敢不听这劝告。她扶着身边的人勉勉强强站直了身子,又看了榻上已经没有半点声息的丈夫一眼,她不禁悲从心来。可她的眼睛早已哭得又酸又涩,这会儿无论如何也挤不出眼泪来。她只能用沙哑的声音问了一句:“望之呢 “郎君去见十九郎君了。” 这个意料之外的回答让韦氏小小吃了一惊,紧跟着,她才低声说道:“只希望他今后能够懂事。早知道如此,我就算不舍得,也要把他送到十九郎身边去教导,要是那样,如今黯之的前程应该都在他身上,也不用为了娶区区一个卢氏女闹成现在这地步事到如今……” “事到如今,后悔已经晚了” 这是杜士仪对低声下气前来讨将来对策的杜望之说出的第一句话。见这个堂弟立时面色一变,继而低着头默不作声,他就继续说道:“以你现在的年纪,发奋图强苦读并不晚,要知道,如今的贺礼部,就是四十岁方才中了状头。可是,因为强娶卢氏女的缘故,你的名声已经被你自己和叔父赵含章一块给败坏了,而科场上为求及第无所不用其极,只要他日这一条被人翻出来,你就算学贯古今也难以入主考官的法眼” 尽管当初惊鸿一瞥的那美丽容颜,现如今自己仍旧梦魂萦绕念念不忘,可杜望之终究不是愚笨到无可救药。卢涛既然能做出那样的事情,即便父亲还在世,两家都别想再成秦晋之好,更何况他现在一事无成,别说卢氏女,还有谁家肯把女儿嫁给他? “十九兄,从前我知道错了。”杜望之几乎是从牙缝中迸出了这么一句话,继而就抬起头来看着杜士仪的眼睛说,“可阿爷并不能说都是因为我而给气死的,他因为深受赵大帅器重,所以就得意忘形了,和卢使君一直都争斗得很厉害,全都归罪于我,我不服” “不服?不服就要用实际行动来证明给世人看看,让他们知道浪子回头金不换” 杜士仪直截了当地回答了一句,见杜望之倏然攥紧了拳头,他不由得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这个堂弟。平心而论,世人皆重宗族,他提携了杜黯之,而杜士翰等亲近的同宗族弟,他即便没办法引人入仕,但也都介绍了一宗足以⊥人安身立命的好产业或在其他方面给予提携。然而,杜望之一直是杜孚和韦氏的心头肉,却又放纵得一事无成,倘若再不管,日后兴许反而会惹来偌大的麻烦。所以,他见杜黯之沉默良久之后,突然对自己一躬到地,心里不由得感慨了一 兴许让这个浪荡子回头,并不是做不到的。 “十九兄,我什么都愿意做,我不想将来一辈子让人瞧不起求求你,帮帮我” “男子汉大丈夫,马上觅封侯,只有军功,才能够真正洗刷你之前的疏失罪过。但刀枪无眼,此事风险之大非同小可,你自己好好考虑吧” “不用考虑,我已经说了,什么都愿意做”杜望之想都不想便答了一句,索性单膝跪了下来,“还请十九兄指点迷津。” “那好吧。接下来你便是二十七个月的丧服,按理不能动军械等物,我会让人送兵法策书来,你自己好好诵念理解。如果等到你除服之日,能够有些用兵的底子,你再勤加习练弓马,我就把你送到军中去。当然,在守孝期间,强身健体是不能耽误的,还有你母亲,你自己想办法说服她。” 伸手把杜望之拉了起来,眼见得其沉着地点了点头,继而转身回屋,杜士仪这才环目四顾这座刚刚失去顶梁柱的私宅。 既然杜望之还能知道不甘心,还能知道上进,他当然不吝帮扶一把。只是,杜黯之因为父丧这一丁忧,裴宁再一回来,江南那边就得另外想办法顶还有蜀中,因为杨玄琰的去世,雅州就只有一个张简顶着了,再加上云州……这还真是千头万绪。算算日子,韦礼从成都令迁茂州长史,似乎也过去了四年,闻听韦礼之父韦拯就在数日之前从晋州刺史任上调回朝,现任左谏议大夫,他是该去拜会一下这位当年他任万年尉时的老上司了 手机用户可访问wap.观看小说,跟官网同步更新. 第七百零四章 醉狂真名士,怜卿孤寂情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李白、孟浩然、王之涣。三人在一场小雪之中抵达洛阳,这是三天前的事了。 尽管杜士仪因为宫中那一场马球赛,成功达到了某些目的,但无论是武惠妃还是太子李鸿的暗示,都让他一度陷入了相当尴尬的境地。可是,李白等人从代州到了洛阳,他在得知消息的时候仍然为之大喜,当天晚上便在家中设宴为他们洗尘接风。 孟浩然是跟着王维去云州游玩的,而后被杜士仪硬是拽去了代州,而王维因为丧妻匆匆回还,他虽有意去吊唁一下,却被李白劝解说那是王维家事,外人还是少掺和为妙,他也就在代州留了下来,直到新任代州长史上任,对他们表面客气,实则忌惮,他们三个呆了数月后就结伴南下。 尽管王维和李白两人并不亲近,可生性豁达的孟浩然倒是和他们俩都相处得很不错,王维回乡,他和李白却是投契,再加上年纪一大把吹牛喝酒最最在行的王之涣,三人这一路从代州南下,非但不寂寞,而且一路上还在一家家旅馆客舍留下了淋漓墨宝,至于是否有识货的人当成至宝珍藏,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所以,当杜士仪亲书一封,将他们引荐给了玉真公主之后,近些日子已经很少开怀的玉真公主便立时吩咐开流水席,召集了自己熟悉的众多文人墨客前来。应邀而来的除了当初王维和崔颢都颇为交好的韦陟和韦斌兄弟,就连张旭都难得应允了,这一日甚至索性把姻亲贺知章都给拖了过来。这一帮人都是兴之所至就忘乎所以,当杜士仪姗姗来迟时,正好遇见韦陟韦斌兄弟悄然逃席。 韦陟和韦斌兄弟是韦安石之子,韦抗和韦拯的从父弟,也就是韦礼的叔父那一辈。四十出头的兄弟两人看上去有些肖似,尽管和杜士仪并不熟稔,但打照面的时候,韦陟仿佛把杜士仪当成同辈似的笑道:“今日君礼可是来迟了贵主眼见得大家人人痛饮,不禁也吃醉了,这会儿李太白正在和贺老还有张参军一块痛饮,看这样子,酒够不够还成问题。我和阿弟实在是受不了他们那般醉狂法,只能逃之夭夭了。” “我毕竟是个引荐人,不好连面都不露,幸好韦兄说他们已经醉了,否则我真的还得再待一阵子进去。闻听韦兄就要转迁吏部郎中,我在这儿就道一声恭喜了。”杜士仪说着便笑吟吟地拱了拱手。天子不满之前主管流外铨的吏部郎中唐荣思,他已经举荐了裴宁为员外郎,没办法也没那个能耐去主宰正五品吏部郎中的人选,谁知道天子东看看西看看,竟然挑中了韦陟,这对他来说简直是意外之喜了。即便他和韦陟没有说过几次话,可好歹那不是李林甫的人 “虽说论品级是平调,不过从兵部换吏部,到底也算是升迁了。”韦陟并没有谦逊什么,而是微微颔首道,“闻听裴三郎是一等一的能人,等到他进京上任的时候,相信一定能够将流外铨整顿出一个模样来的。” “有劳韦兄辛苦。” 尽管韦斌没有多说什么,但杜士仪还是周到地再次打了招呼,等到目送着这兄弟二人离去,他转身一进去到了今日玉真公主设宴的大堂上,他立时就被眼前的情景给吓了一跳。他不过是比设宴的时间晚了一个多时辰才到,结果,李白和贺知章这老少两个直接就躺在了中央呼呼大睡,孟浩然还在和张旭推杯换盏,压根没注意到他来,而且不一会儿就齐齐都滑落在地毯上去了,王之涣靠着柱子睡得正香,至于身为主人的玉真公主本该居中而坐,可这会儿正伏倒在案头,哪里有什么金枝玉叶的派头。 最令他无言的是,这偌大的地方竟然也没一个侍婢仆从呆着,竟然由得满屋子醉鬼横七竖八地躺着 他转身正要到外头去叫人,却和迎面进来的霍清险些撞了个正着。见后者慌忙行礼不迭,他便虚扶道:“你不用多礼。我还说怎么竟是这样一幅样子,敢情是因为霍娘子你不在。虽说屋子里通着地龙,但大冷天的,观主又是女子,若是寒气入体就麻烦大了,先把观主安顿好吧,其他人也把他们抬到客房去 霍清这次找了借口出门,一走就是两天一夜,回来便发现这别院设宴竟是变成了如此光景,心里也大为过意不去,答应一声后便连忙到外头叫人。等到她带着两个婢女亲自把玉真公主安顿好了,旋即便匆匆回来往寻杜士仪。见他站在后院那一道高高的山泉底下,仿若不觉此刻风大,背手而立专注地抬头看着那数九寒冬依旧未曾冻上的泉水,她便连忙快步上了前去。 “杜中书。” “霍娘子,都安顿好了?”转过身来的杜士仪直截了当地问了一句,见霍琼点了点头,他沉吟片刻便开口提醒道,“观主毕竟不比当年了,再加上金仙长公主刚刚过世不久,她难免心中郁结,故而方才饮酒过量,你是贵主最信赖的人,平日还是多陪一陪她的好。” 这话换成别人说,霍清口中答应也就是了,可杜士仪会如此提醒,显然是因为担心和关切,因此霍清心中一暖,非但没有觉得不快,反而还深深裣衽施礼,继而才直起身来诚恳地道谢。 “杜中书的好意,我一定铭记在心,今后若再出门,一定不会犯今日这般错误。不过,我这次离开本也是想给贵主一个惊喜,我得知太真娘子已经快到洛阳了,因而找了个借口带着人前往新安,果然是遇到了杨家一行人。得知贵主如今这状况,太真娘子已经一口答应,到了洛阳之后,拜见了杨家长辈,就立时到安国女道士观来陪伴贵主。” 什么?玉奴已经到新安了? 确认霍清不可能是打诳语,杜士仪不禁心中一沉。当年王守一觊觎玉奴,他把人托付给玉真公主,是因为王皇后和玉真公主姑嫂之间已经有些不睦,玉真公主有足够的能力推拒那位中宫的任何不合理要求,而且适时到天子面前去闹一闹,还可以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然而,武惠妃却不比王皇后,手段也好心计也好都更加高明,而且,王皇后只有王守一这么一个兄长在外襄助,如张嘉贞即便是宰相,也不是处处力挺中宫的,而如今的武惠妃却有李林甫作为臂助,而且朝中不少臣子知道她得天子宠爱,隐隐都会行个方便 平心而论,既然知道他一直竭力想要扭转的历史兴许仍有可能滑向那个方向,倘若可能,他恨不得玉奴这会儿就呆在蜀中算了,可是,杨玄琰这一死,杨家在蜀中的根基大不如前,而杨玄畦也算是对侄女们颇为看顾的,怎可能放着父母双亡的玉奴在蜀中单独度日?可在这种时刻到东都,霍清又不明就里要让玉奴到这儿来陪伴玉真公主,这简直是…… 他陡然意识到了一个可能,当即开口问道:“霍娘子怎么会知道,玉奴……杨家一行人已经到新安了?” 霍清不太明白杜士仪缘何这么问,但还是如实答道:“是我一次为贵主去采买茶叶的时候,听人提到河中杨氏的情形,这才知道杨玄畦护送着侄女们从雅州回来。旁人说玉奴的父亲雅州杨长史在任的时候,雅州产茶极其稳定,茶市上茶叶都卖不出高价,现如今杨长史一死,茶价就陡然之间出现了波动…… 杜士仪已经懒得听下去了。杨玄琰固然是个执行力不错的人,但他一个人对于整个雅州茶市的影响力还是很有限的,更何况因为雅州乃是下都督府,又是蜀中如今野茶以及山茶培育最集中的地方,故而张简在一任蜀州司户二任益州大都督府录事参军事之后也已经调了过去,要说杨玄琰一死就造成茶价波动,这简直是天方夜谭。分明有人摸准了霍清的心理以及行动路线,因此故意把这些话说给她听 “杜中书,杜中书?” 回过神来的杜士仪见霍清的面色有些不好看,他便淡淡地说道:“霍娘子,你是观主最信任的人,玉奴也视你为长辈一般亲近,我也不瞒你说,我听到传言,道是惠妃有意为寿王择妃,也许对玉奴有那么一星半点的意思。玉奴如今尚在服孝之际,如果可以,就让她呆在观中清修,尽量少见外人,我也一样。当年我已经险些害了她,现如今我不希望她再搅和进那些波诡云谲的阴谋算计当中。” 霍清到底跟着玉真公主这么多年,一瞬间就明白了杜士仪的意思。她脸色发白正想解释几句,却看见杜士仪又对自己摆了摆手。 “霍娘子,我不是要怪你。玉奴既然眼看就要到洛阳,即便是寄居杨家,情形绝不会比在这儿更好。至少,我是不太相信多年不见的叔父和婶母,会比观主这个师尊对她更好,会比你待她更周到。总而言之,这些事情不用对她说,我只希望她这一生能够随心所欲地为了自己而活,无论是精研音律也罢,无论是去学习各种舞蹈也罢,我只希望她能够快快乐乐地过日子。” 霍清只觉得心头犹如重锤敲打过一般,最终心悦诚服地深深下拜道:“杜中书放心,我一定会好好护着太真娘子。观主只有这一个得意弟子,如同金仙长公主当年待玉曜娘子一样,她一直把太真娘子当成自己的女儿,绝不会让外人轻易算计了她” 手机用户可访问wap.观看小说,跟官网同步更新. 第七百零五章 冷面师伯和漂亮师姊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因为吏部乃是紧要部门,因此裴宁从江南到东都一路紧赶慢赶,正好赶在吏部今冬集选时到了洛阳。他这一年已经三十有五了,即便是为了科场腾达而顾不得终身大事的那些落拓举子,在这种年岁也往往都已经成了婚,可他却依旧孑然一身。而他们家的兄弟八个一直未曾分居,他此次回来,作为长嫂的韦夫人自然是亲手为他打理起居安排人手,而到最后少不得又是老生重弹的话 “三郎,你年岁已经很不小了,再这么形单影只下去,便是朝中同僚也要传闲话。更何况,你仪表堂堂并无任何缺点,何必因为昔日那点传言而苦了自己?” “嫂子好意我心领了,我自己的事,自己知道分寸。” 裴宁对于长嫂素来尊敬,可话到嘴边,不知不觉仍是有些硬梆梆的。意识到这一点,他歉意地对长嫂深施一礼,继而就轻声说道:“兄长如今官居御史中丞,应当不会这么早回来,我也已经到尚书省吏部去办过相应的上任事宜了,眼下时候还早,我到外头走一走。” 韦氏知道这个小叔子在兄弟几人之中脾气最古怪,也不好多说什么,亲自将其送到了院子外头,这才摇头叹了一口气。而裴宁通过长长的甬道往外走,突然听到右手边的高墙之内,隐约有不少女子的娇声软语,他不禁大为讶异地皱了皱眉,待见一个老媪正指挥婢女们在不远处洒扫,他便走上前去问道:“这边墙内我记得从前是荒废了有些年头的,如今里头住了人?” “啊,是三郎君”那老媪慌忙行礼不迭,随即就满脸堆笑地答道,“郎君在外多年,所以不知此事,因为家里人口渐多,所以这些当年没用得上的地方,渐渐也都整修了出来。不但如此,阿郎还命人买下了旁边的两处民宅,这样其他郎君也就不会住得太过逼仄。如今这里头住的是都是些年轻婢妾,故而有些言笑无忌,回头我一定禀告夫人,好好管束她们,免得发出这些嘈杂之音惊扰了三郎君。” “年轻婢妾?”裴宁一下子瞪大了眼睛,迷惑不解地说,“谁的婢妾?” 这个问题就让那老媪有些瞠目结舌了。她瞪了一眼四下里正悄悄偷瞥的婢女们,见她们立时各自忙碌着去洒扫,她方才上前一步,低声说道:“三郎君,如今阿郎毕竟官居五品了,难免有些嬖宠,别人家也都是这样的。夫人大度,再说不过只当养些玩意儿,还请三郎君不要放在心上。要说比起这些,如今阿郎笃信禅佛,常常斋戒,连带夫人也越发信佛,养这些婢妾的花费小得很,远远比不上敬佛的开支。” 裴宁在外一晃已经八年有余,万万没想到年轻时刚正廉明的兄长,不但会渐渐如同别的权贵那样蓄养姬妾,而且还笃信佛门。他本能地想开口讥嘲,可最终还是硬生生忍住了。而等到他一言不发地拂袖而去,那老媪方才摇摇头叹了一口气。 “三郎君就是太刚强了,刚则易折……” 今次缘何会突然被召回京出任吏部员外郎,裴宁已经通过杜士仪派心腹随从不远千里送来的急信中得知了端倪。平心而论,根源出自闻喜的裴氏有多个支脉,寿阳裴氏,也就是旁人口中的南来吴裴在这十年之中可谓崛起极速。 如今裴耀卿官居户部侍郎,族兄裴璀为太子宾客,兄长裴宽官居御史中丞,而他这一回京,又为家族增添了一个重要的砝码。可是,裴璀因为乃是张说至交,如今挂着个太子宾客品高而无实权的职衔,其实是已经靠边站了,裴耀卿因昔日乃是宇文融举荐而举步维艰,始终不为同姓不同支的裴光庭待见,兄长裴宽也作为萧嵩拔擢的心腹而冲锋陷阵在前,他对此极其不以为然。 外头各州县不知道堆积了多少事情要做,朝中却因为党争而因人废事,简直是本末倒置 带着烦闷和郁结,裴宁竟是一个随从都没带,骑着马在偌大的洛阳城中转了老大一个圈子。他是土生土长的东都人,但因为求学以及后来的外任,他对于如今的东都城已经很有些陌生了。那些改换门庭的豪宅,那些不再熟悉的酒肆食铺,那些来来往往的陌生人,以至于当他一个大圈子逛下来,最终停在了一户人家门口的时候,他看着那光鲜的门楼方才意识到,这是杜士仪的私宅。 可这种时候,杜士仪身为中书省中书舍人,恐怕还没回来。更不要说,中书舍人知制诰有时候还要承担夜晚的临时召见,杜士仪恐怕要和张九龄轮值禁中。 就在他犹豫是眼下先回去,还是暂且到门上碰碰运气的时候,突然只听到一阵叮铃铃的清脆铃声。循声望去,他就只见一辆牛车缓缓行来,到杜家门前停下时,车帘打起,从高高的车上下来的,竟然是一个浑身缟素的少女。想到孝期不出门的规矩,他正觉得奇怪,紧跟着就听到门前的对话声中传来了一个他颇有些熟悉的字眼。 “……师傅……改日……” 裴宁几乎想都不想便拨马上前,到那边厢正在与门上门丁说话的少女面前跳下马,却是径直问道:“可是杨家小娘子?” “啊?”玉奴今天刚到洛阳,拜见过婶母和其他亲长,这才借着去见师尊玉真公主的名义出了家门。然而,即便知道自己身在孝期,不该到这里来,可他终究忍不住。此时此刻,面对这么一个突兀的询问,她忍不住抬起头来仔仔细细端详着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人。当接触到那双带着森然冷意的眸子时,她不由得惊呼了一声:“是裴师伯吗?” 裴宁还是当初到成都,继而和杜士仪去雅州的一路上,见过玉奴好几次,此刻听到这一声阔别已久的师伯称呼,他脸上的冰霜不知不觉化开了一些,竟是露出一丝熟悉他的人若瞧见必然会骇然大惊的微微笑容。他向玉奴点了点头,这才看着那有些不知所措的门丁问道:“君礼还没回来?” 此时此刻,闻听这番对谈大为凛然的另一个门丁一溜烟进去禀报了。所以,刚刚那面对玉奴询问有些不得要领的门丁还在犹疑之际,赤毕已经大步从门内出来。认出裴宁,又看到是玉奴,他不禁又惊又喜地快走两步迎了上前,因笑道:“竟然是裴三郎和太真娘子一块来了,这么巧” “赤叔,师傅呢?”玉奴最关心的还是另一个问题,可这话一出口,她就看到赤毕露出了有些无奈的表情。 “二位联袂而来倒是巧,可不巧的是,郎主这几天全都忙得不可开交,大多要晚归。这样,在外头说话不太方便,二位请进屋说话如何?” 玉奴本待答应,可咬了咬嘴唇后便又问道:“那师娘……还有我那小师弟呢?” “因为郎主上京之前,夫人身怀六甲不日就要临盆,因此最后夫人便暂居云州了。如今虽说小娘子平安降生,可因为天气太冷,夫人和小娘子还没回来。不过,小郎君却是在的,太真娘子可是要去见一见?” “要,当然要”玉奴本能地答了一句,待想到自己孝期出门本就已经不妥,再去见师傅师娘钟爱的长子,若是有什么闪失就不好了。故而,她犹豫片刻便咬了咬嘴唇打算婉拒,可就在这时候,耳畔突然传来了一个温和的声音。 “说起来,我也从来没见过君礼的儿子呢,杨小娘子,既然来了就一块去看看吧。” 玉奴只有姊妹,没有嫡亲兄弟,因此从当初开始,她就一直盼望着师娘能够给自己生一个弟弟。此时此刻,裴宁的话让犹犹豫豫的她终于下定了决心。她使劲点了点头,等到随着赤毕进了门一路到了大堂,她坐下之后,心中却又不安了起来。 就在这时候,她只听对面那个从第一次见就始终有些发怵的冷面青年开口问道:“当初随你去雅州,见到令尊的情景,仿佛就在昨日,不想阔别多年,杨长史却过世了。逝者已矣,你自己也要好好保重身体,不要太过哀恸伤怀,君礼一直称赞你是音律上头的天才,将来必定能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你不要辜负了他的期望。” “我”玉奴只觉得心头又是激动又是惶恐,一时讷讷不知道该回答什么是好。就当她心里一片乱糟糟的时候,她突然听到外头传来了一个声音。 “赤叔,真的是师伯和师姊,你没有骗我?” “小郎君,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可今天郎主不在,你就是这家里唯一的主人,可得好好待客才是。” “那当然,看我的吧” 随着外头的这个稚嫩声音,厚厚的门帘被一只小小的手揭起,紧跟着进来的,是一个犹如当年玉奴一般小粉团子似的男孩。倘若要说唯一的区别,就是男孩子那黑亮的眼睛仿佛会在别人的直视下熠熠发光。他竭力用稳稳的步子来到裴宁跟前,像模像样地深深一揖道:“广元见过三师伯。” 尽管其他兄弟多半都已经有子女了,但裴宁见到杜广元时,仍是不免为之失神了片刻,随即才微微颔首道:“不用多礼。” 给裴宁行过礼后,杜广元才好奇地端详着裴宁下首的少女,继而竟是咧嘴笑了。这一次,他没有再故作大人似的行礼,而是快步冲上前去,莽莽撞撞地说道:“师姊,我听阿爷阿娘提过你好多次了你真漂亮,比阿娘还漂亮” 手机用户可访问wap.观看小说,跟官网同步更新. 第七百零六章 交锋前夜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这一天晚上,杜士仪这个中书舍人知制诰正好不轮值,即便如此,因为他正在费尽心机地想要设法从裴光庭和李林甫手中,把吏部的铨选大权给分出一块来,所以还有些别的预备要做,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是夜禁过后了。好在他这个正五品上的高官也算是坊间武侯需要巴结的人,而他又是为了公务而非私事晚归,武侯不但开了坊门,而且还一路把他护送到了家门口,得了赏钱后方才千恩万谢地离去了。 而杜士仪在门前下马,把缰绳丢给了随从后,就从赤毕口中得知了一个让自己始料未及的消息。 “你是说,今天三师兄和玉奴一块来,然后广元权充主人招待了他们两个,而且还留人用了一顿晚饭?” 赤毕使劲点头,见杜士仪仍然不可置信,他便苦笑道:“小郎君哄人的本事从前我没看出来,今天却是领教了。裴三郎那样冷面的人,却被他左一句右一句我阿爷常说三师伯如何,说得几次开怀大笑。至于太真娘子,他一口一个师姊几乎把人都给叫化了,若非太真娘子正在孝期,身上没带什么东西,否则几乎要一股脑儿全都拿出来当见面礼。小郎君带着他们俩整个宅子逛了一遍,临走时还亲自送到门口,一口一个请他们常来。” 这说的是自己那个在王容面前老老实实,在他面前就常常撒娇卖痴的儿子?不是在说别人吧? 杜士仪又好气又好笑,得知这么晚了儿子还硬撑着没睡,在等自己这个父亲回来,他就吩咐赤毕把杜广元叫到自己的书斋来,而后又吩咐了秋娘去预备一份夜宵。等到了书斋,他脱去外头的大氅交给吴天启,紧跟着就看见杜广元进了门。小家伙像模像样地深深作了一揖,叫了一声阿爷,他便招招手把人叫到了跟前。 “今天你三师伯和师姊一块过来,你是怎么招待的?” 尽管赤毕已经说了一个大概,但这会儿杜广元开始讲述今天这两位客人时,眼见其兴奋地连说带比划,杜士仪也就没有去打断,耐心地听儿子用不太连贯的语句诉说着今日种种,无论是说冷面师伯人很好,师姊又漂亮又温柔,晚饭的时候两人最喜欢什么菜肴……林林总总的话语从耳中直入心中,他不知不觉笑得极为开怀。轻轻摩挲了一下小家伙的脑袋,他便低声问道:“广元,想你阿娘和妹妹吗?” “想”杜广元几乎不假思索地答了一句,继而就眼巴巴地抬头看着父亲问道,“阿爷,阿娘和妹妹真的不能回来和我们一块过年么?” “应该不能。”杜士仪见小家伙立刻露出了大失所望的表情,他便将其揽在怀里,低声说道,“本来不止你阿娘和妹妹,就连你也会留在云州的。你第一次离开你阿娘这么久,有没有后悔?” “后悔?阿爷,什么是后悔?”杜广元纳闷地问了一句,见父亲不答话,他想了想就摇摇头说,“阿娘有妹妹,还有姑姑和姑父,还有固安姑姑,一定会热热闹闹过年的。我要是不来洛阳,阿爷可就只有孤零零一个人了,我愿意陪着阿爷” “好孩子” 童言无忌,听到儿子的话,杜士仪只觉得心头暖意融融。而就在这时候,杜广元又低声说道:“阿爷,我今天第一次见师姊,她虽然对我很好,又温柔又亲切,可似乎有什么心事。而且,我送她走的时候请她随时再来,她答应是答应了,可我总觉得……总觉得……” “觉得什么?” “觉得师姊兴许不会再来了。”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杜广元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好,当下赶紧摇头道,“应该只是我看错了。” “要是你师姊知道,只不过见了你一次,就被你看出这么多秘密,下次就真的不敢来了”杜士仪知道对于年幼的儿子来说,有些事情还不到说明的时候,因此,当外头传来了婢女禀报夜宵已经预备好的声音,他见小家伙眼睛放光,分明就是嘴馋,当下笑着吩咐人送了进来。果然,当杜广元发现所谓的夜宵,就是一碗油面炒制的油茶时,他一下子就苦了个脸。 “阿爷,你每天熬夜就是吃这个?” “你以为我背着你吃什么山珍海味?”杜士仪敲了敲小家伙的脑袋瓜子,等人又把一盅参鸡汤又送了上来,他故意揭开盖子给杜广元瞧了瞧,这才笑眯眯地说道,“看见没有,这是参鸡汤,如果你想吃,我让人也给你盛上一碗 “不用了不用了”杜广元赶紧把脑袋摇得如同拨浪鼓似的,继而就涎着脸道,“阿爷,你忙,我先去睡了” 看到小家伙立时溜之大吉,杜士仪不禁莞尔。要说杜广元最不喜欢的东西,那一定是人参,没有之一三岁的时候因为好奇王容服用的参片,杜广元竟是偷了一片来吃,结果那刻骨铭心的记忆让小家伙直到现在也绝不碰人参,至于加了人参做的菜,哪怕再多的酱汁他也一定能够尝出来。然而,用这种办法打发走了儿子,坐在偌大的书斋中,喝着滚烫的鸡汤,他却有些神思不属。 张兴又去崔家藏书楼中徜徉了,鲜于仲通则是代他去见韦拯,至于他自己……接下来的铨选一关至关紧要,能不能达成云州都督府降格,而王翰升任云州刺史,乃至于韦礼以及他的班底能否放到各种位子上,就看这真正一搏了只可惜他今天没能见到裴宁,否则很多事情就能立时三刻商量出一个章程来 腊月乃是吏部冬选的关键时刻,因为裴光庭依旧尚未病愈,李林甫身为吏部侍郎,自是奔忙不停。然而,如今吏部郎中换了一个韦陟,杜士仪塞进来一个裴宁,尽管两者更多的是主管流外铨,可他依旧觉得犹如芒刺在背。而让他更加又惊又怒的是,宫中捎信出来,竟是言辞隐晦地告诉他,因为之前考簿舞弊的事,天子颇疑选试不公。李隆基的这种疑心病并不是第一天,他本待坦然而对,可这一日傍晚,裴光庭却把他请到了家里。 “陛下既是疑心今岁铨选也会有所不公,那就按照当年开元十三年有过的旧法,用十铨法,让陛下挑选各部尚书侍郎之类的高官分司今年铨选。” 裴光庭见李林甫的脸上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后便一字一句地说道:“一个个都质疑我当初提出的循资格不能用人才,却也不想一想,哪有一个好办法能够让人人都满意既然有十个人,那就人人都会有各自的私心,到时候一下子都揭出来,把他们的真面目公诸于众让大家看看,什么公正,什么命运,什么廉洁,什么忠心,全都是幌子,他们真正想到的,还不是任人唯亲” 李林甫没想到裴光庭竟然会用最瞧不起的宇文融这条法子,更没想到裴光庭在用十铨的情况下,竟然是有如此令人不寒而栗的深意。尽管他也对最近的被动挨打很恼火,也想来上一次凌厉的反击,可他如今尚未攀至权力的巅峰,倘若真的依从裴光庭这主意,将欲取之,必先予之,那么回头他也不知道会得罪多少人 于是,他看着满面潮红的裴光庭,假作唯唯诺诺先答应了下来,待到这位病得不轻的宰相躺下渐渐睡去,他蹑手蹑脚从里屋出来,正好见其妻武氏向自己打眼色,他立刻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一路上东拐西绕,始终没有遇到一个闲杂人等,等最终踏入了一座幽静的小楼时,李林甫见武氏回转身来媚眼如丝,他不等其投怀送抱,就立刻笑吟吟上前搂住了她的腰肢。一对老情人温存了好一会儿,一直到衣衫褪尽到了榻上一床大被同枕共眠,李林甫方才低声问道:“裴兄这是怎么回事,突然想出了这样狠辣的招数?要知道,这一手成了,他未必就能够在政事堂一人独掌权柄,而要是不成,他别说宰相当不成,人望也会尽失” 缠绵之际说这些大事,武氏自然有些不高兴,可是,李林甫毕竟比丈夫要年轻十几岁,那种驰骋之间的雄风是裴光庭怎么都没有的。她一面享受着那种一波一波袭来的快感,一面没好气地说道:“还不是因为我打探到,陛下对吏部的铨选有些疑虑,告诉他之后他就气了个半死。不过要我说,他一贯还算是敦厚君子,这次也不过是被人逼急了……” “话不是这么说,陛下从前用过多少宰相了,哪一位宰相不是对自己看中的人提携备至?陛下在乎的是,不能把无能之辈,以及德行败坏贪赃枉法之辈放在高位上,不能以权谋私谋得太过,至少你要谋私,得做出点政绩来。至于其他的时候,稍稍偏向自己人一些,陛下是不会在乎的”李林甫竭尽全力对武氏晓以利害,直到老情人扭动着身子表示不耐烦,他方才压低了声音问道,“我问你,裴兄这病是重还是轻,不会有什么……” “呸”武氏气恼地啐了李林甫一口,“我这宰相夫人还没当够呢总之你说的我知道了,我竭力劝一劝他,可外头大事他素来不听我的,效用如何你可别指望。你自己好歹是吏部侍郎,也不妨去想想办法,你在宫中不是也有路子吗?” 宫中的路子? 李林甫哂然一笑,本想讥嘲武氏的想法太天真,可陡然之间他想到了一个传闻,脸上顿时露出了无比微妙的表情。 不论成与不成,试一试也不是坏事 手机用户可访问wap.观看小说,跟官网同步更新. 第七百三十六章 陇右节度 四月末的长安城外灞桥,恰是杨柳郁郁葱葱,行人最多的时节。尽管这一科的省试已经结束,但长安万年两县的县试即将开始,紧跟着便是决定神州解送的京兆府试,故而那些致力于科场,不惜在长安一呆十几年的士子们纵使再以家乡为念,也不得不依旧寓居长安。与此同时,还有更多有志于在科场上一试身手的年轻士子往长安城来,因此这时分灞桥上竟是上京的远过于离京的。 这其中,一个带着两个小童的青年翘首往东边官道上眺望,当终于瞧见那个白衫大袖眉目阔朗的熟悉身影时,立刻又惊又喜地拨马迎了上前,大声招呼道:“阿兄,阿兄” 自从王维开元九年外放济州司户参军,而后又辞官回家之后,就再也没有踏上长安洛阳这两京一步,算起来王缙竟是和兄长一别整整十二年。此时此刻,他跳下马来疾步上前,眼见得王维亦是下了马,他情不自禁地握着对方的双手,想要说什么,喉头却哽咽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良久,他方才挤出了一个笑容道:“阿兄,十二年了,你总算是肯到长安来了。你的侄儿们都已经老大不小了,却还从来没见过你这位伯父。” 见四周围的路人都在悄悄打量自己二人,还有人在窃窃私语,王维便挣脱了弟弟的手,继而笑了笑说:“此次我回乡,阿娘狠狠教训丨了我一顿,而且家中弟弟妹妹都已成人,你嫂子也已经故去了,我思来想去,也只能来投奔你了。夏卿,你十几年来独自在两京打拼,我也帮不了你什么,可笔墨案牍料想还能胜任。” “阿兄这是哪里话,你既然回来了,我自当竭力向陛下引荐……” 这话还没说完,王缙就只见兄长微微摇头,顿时心里咯噔一下。果然,下一刻,他就只听得阿兄叹了一口气。 “仕途官场一切随缘就好,你不要强求。你能够在制举之后不数年便官居殿中侍御史,已经是超迁了,御史台不是善地,勿要让人抓着把柄。” 兄长既是如此说,王缙想到如今萧嵩和韩休之间虽还不像当年和裴光庭那样水火不容,可也说不上有多融洽,有一次据说还在御前直接顶了起来,而御史台亦是如同割草一般换了一茬又一茬御史,也就暂时打消了操之过急的举荐。毕竟,为了避免重蹈当年王维被人暗算的覆辙,他在交往方面极其小心,为人处事亦是中规中矩,否则也不会当年张审素二子向他求救,他却只是接济了一些钱。 这一天他是午后就请了假来接人,把王维径直接到了自己家之后,很快,崔九娘就闻讯迎了出来。嫁人已经多年,崔九娘当年那古灵精怪我行我素的性子已经收敛了很多,膝下也有了两个儿子。支使儿子们拜见了伯父之后,她便笑着说道:“阿兄,我知道你喜欢清静,所以早就让人收拾出了东边靠花园的一处院子,那里还有一间书斋,原本是夏卿买来书后随手一丢的地方,积年的古卷不知道有多少。他只管买不管整理,简直是暴殄天物,还请阿兄帮他整理整理” 尽管长安有的是旧友,但也有的是惨痛的回忆,故而王维初到这里,并不想立时三刻就去拜访友人,而是打算静一静。所以,崔九娘拜托他的这件事,无疑极合他的胃口。不等王缙开口说什么,他立刻就答允了下来。 而王缙见崔九娘冲自己露出了一个得意的笑容,就带着两个儿子在前头引路,他一面请兄长入内,一面就轻声问道:“对了,听说崔颢之前相从阿兄一块回了蒲州,怎不见他到长安来?如果我没记错,他辞了云州户曹参军一职,也应当是选人了。” 王维想起自己回乡面对灵位棺柩的凄凉,醉酒之后仿佛对崔颢说出了和玉真公主的一番苦恋,和妻子一直都只是相敬如宾,罕有真正的交心,如今后悔莫及,那个休妻如同换衣服的家伙翌日一早就失魂落魄地离开了。尽管他不禁有些担忧,可想想崔颢也是成年人,他便苦笑道:“他大约是想暂时冷静一下 “他也该冷静一下了。云州如今虽由下都督府降格为州,可从王子羽以下,上下属官都是简在帝心。云州五年减免租庸调已过,去岁的租调再加上户税地税,竟是在整个河东道都是数得着的,云州复置这才几年?”王缙说到这里,竟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冲动,“而他耽误了这一回,那就过了这个村没那个店了” 王维虽不赞同崔颢那种妻子如衣服似的随便,可也不想在背后继续评论朋友,当即轻描淡写地岔开话题道:“听说君礼去了鄯州?” “已经走了一个多月了。”王缙点了点头,想到刚刚得知的那个消息,便索性原原本本告诉了王维,“君礼和左金吾将军李俭,河西讨击副使王忠嗣,侍御史苗晋卿,左拾遗唐明一块从鄯州直送了一道奏疏回朝……” 崔九娘在前头走着,听王缙在那对王维解说鄯州那一场匪夷所思的互殴,她不禁眼眸连闪。虽说她对杜士仪并没有什么情意,当初那险些提出口的婚事也是家里长辈一厢情愿,可每次想到阿姊就那么年华逝去,她总难免会生出几分别扭的心理。可是,阿姊不止一次告诫过她,绝不许露出什么不应该的口风来,而如今杜士仪也已经儿女双全了,她只能把那仅有的一丝不平压在心底。此刻,她就忍不住暗自腹诽了一句。 走到哪都会遇上这等乱七八糟的勾当,这杜士仪还真会惹事 而王维在一言不发听完王缙这长长的一番陈述之后,已经踏进了崔九娘为他准备的院子。他四下里一扫之后,口中吐出的却是另一番话。 “君礼行事,谋定而后动,而且不比别人上下钻营,只为求一京官,若能为天子近臣更是欣喜若狂,可君礼一出成都令,乃是主动请缨;二出为云州长史,虽是彼时李元所荐,可观他在云州如鱼得水,足可见他未必就不愿意,故而陛下拔擢他为代州长史兼河东节度副使,显见就是酬他治云州之功了;至于此次他前往赤岭立碑,我倒是觉得,难不成他又当腻了中书舍人,情愿在外经略一方?” 王缙是听着杜士仪露出的口风,方才觉察到此事的,但就连妻子崔九娘都未曾吐露过一个字,没想到兄长刚到长安就已经明悟了。见崔九娘转过身来,面上显然是惊愕莫名,他便对其打了个手势,暗示其到四面屋子里瞧瞧可有外人,这才佩服地看着兄长道:“我是君礼暗示方才觉察到一二,阿兄实在是洞若观火” “竟然是真的?”王维一下子瞪大了眼睛,见王维苦笑点头,他登时怅然若失,“虽然当年我与他同样名噪两京,然则所求却截然不同。他似乎从很早开始,便一直有一个明确的目标,不像我……” 仅仅是次日,幽州道副总管郭英杰便被追授左卫大将军,谥忠毅,而与此同时,鄯州柔远府左果毅,知鄯州军兵马使郭英又,却被天子下旨召回长安,授左卫郎将。尽管看似是体恤忠烈之后的加官,但只要不是没脑子的人,仔细思量思量,都能品出那滋味来。而又等了一日之后,鄯州刺史知陇右节度事范承佳左迁洪州长史,至于空缺出来的陇右节度副使一职,则是出乎大多数人意料,骤然落在了某人的肩膀上。 以中书舍人知制诰杜士仪检校鄯州都督,兼鄯州刺史,陇右节度副使,知陇右节度事,知经略支度营田等诸留后事。侍御史苗晋卿,为河州刺史。左拾遗唐明,为鄯州都督府录事参军事。至于两个门下录事,则是一个为户曹参军,一个为法曹参军。 乍一看,此次监赤岭立碑事的一行人中,除却一个左金吾将军李俭,其余人竟是尽数出外,可苗晋卿和唐明也就算了,杜士仪竟是陡然接替了范承明,这一任命自然如同一石激起千层浪。很快,确切消息便传了出来,是萧嵩在御前力挺杜士仪。 当宣阳坊杜宅之中的王容得知这一讯息时,她不禁为之轻轻吸了一口气,而她身边的杜广元不禁抬头问了一句:“阿娘,鄯州都督是什么,比中书舍人还大么?” 王容听得儿子问出了这样的问题,不禁哑然失笑。她摩挲了一下杜广元的头,继而轻声说道:“鄯州都督的官阶自然比中书舍人高,但外官和京官孰高孰低,不是以官阶来算的。未必每个中书舍人都愿意去当鄯州都督,但也不是每个中书舍人都能当好鄯州都督。广元,咱们要收拾一下了,等到旨意正式传达,你阿爷履新上任之后,咱们预备预备,到时候也去鄯州,和你阿爷团聚。 “夫人,夫人” 王容才嘱咐完儿子,听到这声音后立刻嘱咐了一声进来。须臾,一个从者便进了屋子,目不斜视地低头行礼后,便恭恭敬敬地说道:“夫人让我去打听此前幽州榆关之外那场战事的细节,我已经都打听清楚了。郭英杰郭将军和麾下裨将吴克勤战死,裨将乌知义、罗守忠逃得生天,而去年在幽州之战立下军功,回朝后深受天子信赖,又经李林甫举荐,授幽州兵马使的契丹人李明骏,因为不在郭将军所部六千人中,而是独领一军,因而击退一股突厥兵马后,现在榆关养伤。” 杜士仪是对自己说过这么一个人的,并让她利用自己的网络,密切关注此人的进展,因此,听说其至少保住了一条性命,王容不禁轻轻舒了一口气。等到吩咐那从者退下,她想起如今身在鄯州的杜士仪,不禁仍有几分担忧。 尽管随行的苗晋卿和唐明以及那两个门下录事都就地委职外放,看似是萧嵩排除异己,杜士仪则额外收获,可算来算去,杜士仪能用的人还是太少了。李白等人固然名士,可是否能用于幕府还要另说,可总不能指望他们上阵去打仗,而河陇之地多骄兵悍将,收伏岂是易事? 第七百三十七章 节度幕府 能够借着兄长的战死而逃过此次难关,郭英又自然心知肚明,无论范承明还是杜士仪或李俭将此事上奏天子,自己都不可能继续留在鄯州了。父兄先后在这陇右鄯州经营多年,他本可以在此稳扎稳打,让郭家的威名再震河陇,可谁曾想灵机一动想出来的好主意让人识破,他不得不吞下这苦果。可是,即便离任,他想起范承佳的嘴脸,不禁恨得牙痒痒的,临走之际少不得吩咐了自己最心腹的那些军官,瞅准机会就给范承佳一点颜色看看。 郭英又这块难以撬动的大石头终于滚蛋了,鄯州刺史范承佳自然是最高兴的一个。在他看来,即便郭英又铁定吩咐了人和他过不去,可只要他还管着这陇右十二州,又没有郭英又这样在鄯州名望卓著的郭家子弟作祟,他就可以大展手段大于一场。然而,不过第二天,他便接到了来自长安的调任制书,一时便如同被当头浇了一盆凉水。 就因为这么一桩互殴的官司,他竟是由此迁洪州长史 尽管洪州是上都督府,督洪、饶、抚、吉、虔、袁、江、鄂八州,论理比鄯州这下都督府还要更高两级,可问题在于,鄯州处河陇之要,上马管军,下马治民,他虽不得持节都督之名,却身为鄯州刺史兼知陇右节度事,可谓军政民政一把抓,权力非同小可。而洪州地处江南西道之地,比起江南东道和淮南道尚要负责江淮转运,重要性不可同日而语。更何况,如今洪州是有都督兼刺史在的,他这个长史可想而知是什么地位 单单是左迁的话,兴许范承佳也还能够自认倒霉,可让他咬牙切齿的是,接替自己的不是别人,正是中书舍人杜士仪。不但如此,此次随同到鄯州来的侍御史苗晋卿迁河州刺史,而左拾遗唐明则授鄯州都督府录事参军,显见天子因为郭英又之事对整个陇右节度使治下都有些不放心,不但调走了郭英又,又左迁了管束属下不力的自己,随即就直接把那三员京官空降了下来至于官职本就不高的两个门下录事,他自不会放在眼里。 心里又恼又恨,当杜士仪和自己办交接的时候,范承佳自然而然便在嘴里带了出来。眼看着那一方节度使大印落入了对方手中,他便冷笑道:“杜大帅,鄯州不是云州,也不是代州,民风彪悍,军中重豪俊,你若想把当年在河东道的那一套搬到这里来,恐怕要大失所望了” 杜士仪此来鄯州,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当然,他最初根本没想到事情会来得这么快。至于任所,陇右河西乃至于更遥远的安西,他都不是不能接受,只要别搅和在长安城那即将到来的废立风云中就行了。所以,对于范承佳的怨念和讥刺,他只当做没听见,还客客气气奉送了一句多谢提点,把范承明气了个半死。 直到这位离任的陇右节度使忿然拂袖而去,尽管知道范承佳的家眷随从等等要彻底从鄯州都督府搬出去,只怕还得耗费一些时日,他仍是忍不住环目四顾这座即将成为自己居所和治所之地。 “恭喜大帅,贺喜大帅” 听到旁边传来了几乎异口同声的道喜声,杜士仪扭头见是张兴和鲜于仲通,他不禁畅怀大笑。他也没有到居中主位上去品尝一下封疆大吏起居八座一呼百诺的感觉,而是背手就这么站着说道:“奇骏,即日起,我辟署你为陇右节度掌书记。仲通,你守选未满,吏部不能铨选授官,但节度幕府却可以不拘一格,我辟署你为陇右节度推官。除了此前我交托给你二人的任务之外,鄯州左近之人,你二人代我先去看一看见一见,看看是否有出色人才。” 节度使幕府之中,巡官、推官,以及相当于节度使记室的掌书记,这三级是节度使可以自行辟署的基层幕职中最为清贵的,至于再上一层的判官,尽管也可以由节度使自行辟署,然后奏闻朝廷,可在理论上,判官衔是不能轻易许人的。如当初萧嵩任河西节度使的时候,从朝中带去了刑部员外郎裴宽作为判官,又沿用了当年王君鼍重用的判官牛仙客,如此方才最终将河西一镇握在手中。而裴宽更是经此一役,随萧嵩回朝后便官拜中书舍人,牛仙客更是不数年而河西节度使。即便这并不是节度判官的正常升官流程,可节度判官之贵,由此可见一斑。 尽管鲜于仲通出身进士,却要屈居张兴之下,可他也知道,自己说是跟随杜士仪在先,可真正在其身边辅佐却还是第一次,因此当即二话不说便拜领了。至于张兴,时隔一年从河东节度掌书记到陇右节度掌书记,作为没有科举出身,从一介白身入仕的他来说,可谓得天独厚,但黑大个只是憨然一笑,躬身行礼道了一个喏字。不过,他还是比鲜于仲通多问了一句话。 “大帅如今执掌鄯州等十二州,检校鄯州都督,知陇右节度事,此行随来更有李太白等诸位名士,大帅就不曾想过辟署他们于幕府效力?” 杜士仪见鲜于仲通虽没有明着问出来,可看脸上表情就知道也有如此疑问,他想了想便沉声说道:“清臣比仲通晚一年进士及第,他若有此意,我自当成全。宇文大郎却还早了些,我拟让他随我历练学习两年,就让其回京应试科场。至于太白浩然少伯还有子美,他们皆是才华横溢诗赋超绝,可性情亦是超脱,为友自是知己,可倘若友人变成了上下之分,异日万一有什么争执,那就连朋友都做不成了。所以,得要他们自己有此心意。” 当李白四人听说杜士仪竟是入主鄯州都督府,一举成了实际上的陇右节度使之后,杜甫只不过问了一句三人可有意入杜士仪幕,李白便说出了和杜士仪之语几乎相同的话。王之涣是当过官却多年赋闲在家,而孟浩然则是遍谒权贵,名声虽有却不得一官,再加上同样年过三旬的李白,三人全都可称得上郁郁不得志。反而杜甫因为如今年岁尚轻,没有这种感觉,听了李白的话,心里还有些不解。 “这么说,太白兄是不打算入杜大帅幕?” “你看,君礼一任节帅,你就已经改了称呼,一旦相交之中也掺杂了此等上下之分,朋友就做不成了。”李白苦笑着举杯满饮,见王之涣笑眯眯点点头同饮了,而孟浩然亦是饮酒如常,他便看着杜甫道,“不过,子美你比君礼的小师弟颜清臣还要小三岁,论年纪论资历论身份,君礼都算你半个长辈,而且你不像我们三个这样性子疏懒,你若是愿意入幕,那倒问题不大。” 而漫步鄯州街头的颜真卿和宇文审则是在都督府张贴布告之际,这才知道鄯州都督府竟然易主了。两人全都出身关中,虽则一个是书香门第,一个是老牌关陇世家,可多日相处下来,亦颇有共同语言。 颜真卿祖籍琅琊,可颜家几代定居关中,山东老家反而已经多年没有回去了。而他在嵩山卢氏草堂求学多年,回京应试三次,方才得以进士甲科及第,这还是第一次来鄯州。往日书卷上学到的,同窗和亲朋们谈笑之间说到的东西,和所见所闻彼此佐证,他自然收获颇丰。此时此刻,他眼见得布告栏前不少军民拥在那儿众说纷纭,他便向宇文审问道:“未想师兄竟然官拜鄯州都督,文申,你有什么打算?” 宇文审除孝之后的最大目的就是支撑门庭,而为了达成目标,最好的办法就是在科场有所进益。可自家人知自家事,他早年谈不上多用功,资质也说不上天才,如今若要有所成,那就必须殚精竭虑苦苦钻研诗赋文章。所以,他沉默片刻便沉声说道:“我于实务半点不通,帮不上杜师什么。与其不自量力胡乱揽事上身,还不如先扎扎实实学好杜师布置给我的功课。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我若分心他顾,只怕会一事无成。” 颜真卿比宇文审还要年轻几岁,少年神童,再加上拜入名师门下苦读多年,省试亦是甲科,本来对于那些靠门荫的关陇贵族并没有太大好感,对宇文审另眼看待,也是因为其千里探父的孝心,以及重振门庭的决意。可现在听到这么一番话,他不由得肃然起敬。 敬的不是别的,是宇文审的自知之明 “怪不得师兄曾经对我说,文申兄异日必成大器。我有几卷当年为了应万年县试和京兆府试留下的试赋试诗集,虽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也许能对文申兄有些帮助。”见宇文审大喜谢过,颜真卿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他想了一想后,最终坦然说道,“虽是师兄弟,难免被人说成是私情,但我进士及第,为了守选这三年不至于荒废,方才从师兄出来游历,如今既然有机会,我回去之后便求师兄给我一个机会入幕” 等那结伴出游的两拨人先后回到官驿的时候,赤毕也带着两个身穿便装的汉子来到了官驿门口。毕竟,杜士仪还没有正式搬入鄯州都督府,这里至少在数日之内,还会是杜士仪的居所。尽管消息才刚刚传出去,但送礼和拜见的人已经挤满了门外,多是鄯州本地士人以及大族代表。见这幅情景,赤毕转头看了身后两人一眼,见他们俱是有些犹疑,他便开口说道:“郎主尚未正式搬入鄯州都督府,这官驿人多嘴杂,看来我还是下次替你们引荐吧。” “还是那样好,多谢赤郎,多谢赤郎” 陈晃立刻接过了话茬。等看到赤毕拱手一礼后径直往官驿正门而去,他拉着马杰退到了僻静处,这才低声说道:“我们既然帮了杜大帅那样一个忙,又算是出卖了郭英又,而今杜大帅入主鄯州,我们还真是误打误撞跟对了人。” 马杰也不禁苦笑摇头道:“郭英又当初不过是嘴上说着好听,可围着他转的人不计其数,我们不过是充数地而已。反观杜大帅,几任地方官当下来,提拔了多少人?跟着这样知人善任的上司,确实比跟着郭英又那狠辣的家伙强我那时候还觉得你胆子太大,可现在看来,幸好你胆大了一回” 第七百三十八章 扮猪吃老虎 一朝天子一朝臣,这话并不仅仅适合于朝堂,对于各镇节度来说,这亦是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由于节度使并不是终身制的,即便如昔日郭知运镇陇右鄯州,王竣镇朔方,也不过七八年,而那些短命的节度使甚至有一两年就去任的,故而每一任节度使所辟署的幕府官,往往也都是随着幕主转任而去职。当然,偶尔也有能力卓著得继任者青眼的幕府官,不但能被留下,而且还会被委以重任,这其中,如今的河西节度使牛仙客先后事两任节度为判官,就是最好的例子了。 然而,前任鄯州刺史兼知陇右节度事范承佳辟署的那几个幕府官,自然并没有那样的运气。 因为范承佳压根不想在鄯州这个伤心地多留,几乎是用最快的速度收拾了东西启程前往洪州赴任,故而杜士仪在接到任命的制书后,仅仅三天后便搬入了这一座偌大的鄯州都督府。而范承佳辟署的幕府官,没有一个跟着他离开的 而他一走,杜士仪第一时间接见了其中七名幕府官,这其中,他只亲口留下了两个低阶的衙推,余者只不过勉励了两句,对方自然而然就知道他没有留人之意。虽说未免懊丧,可从前历任节度使大抵也是如此,所以其他人即便有些沮丧,也不得不回去打理行装预备走人。 行前知道鄯州邻近吐蕃,很可能会遭遇战事,因此王容几乎把家里最精锐的家丁家将全都给杜士仪带上了。如今这些人全数跟着杜士仪搬进了偌大的鄯州都督府,却仍旧空出了很多院落屋子。相比乃是中都督府的代州都督府,鄯州都督府虽只是下都督府,可早在开元二年成为陇右节度使治所之后,历任节度使都把鄯州都督府当成了节度使府,再加上整个陇右节度使统管鄯州河州附近的七万兵马,故而鄯州都督府一再扩建修缮,使得这里比代州都督府何止更大一倍 作为下都督府,鄯州都督府在都督以下,有别驾、长史、司马各一人,录事参军事一人,功曹参军事、仓曹参军事、户曹参军事、田曹参军事、兵曹参军事、法曹参军事、士曹参军事这七曹参军各一人,再加上低阶的录事、参军事以及和医学博士,属官人数就达到了十八人,而这是鄯州都督的正经下属。至于陇右节度使的幕府,则有行军司马、判官、支使、掌书记、推官、巡官,至于衙推、奏记等更多名目,则大体属于流外吏员充任。而这只是文官班底。 节度使权威所在的武官班底,则有三军兵马使、先锋使、中军都虞候,以及林林总总的裨将偏将等等名目的军官,少则十数人,多则几十人。 杜士仪如今的幕府,除却掌书记张兴,推官鲜于仲通,自告奋勇荐为巡官的颜真卿之外,其余尚不完备,至于熟悉的军官更是谈不上,可即便如此,第一次衙参的时候,文左武右,而文官尚且还要细分鄯州都督府以及节度使幕府,那种犹如宫殿朝会一般黑压压的景象,以及齐声参见时的洪亮声音,全都是杜士仪在两京在外为官十数年,从来没有过的体验。 在云州他固然独当一面,可他所用之人都是草创初期,就跟着他白手起家打拼下那两座城池的,故而很少有正式的衙参形式;在代州他说是河东节度副使,督代北六州,可实际上军马都分散在各州,再加上他不是正经节度使,辟署一二幕府官已经是极限,也无意齐集文武来这一套场面功夫。 正因为如此,第一次品味到节度使威权之重的杜士仪,不由得心有所悟。他也无心在第一次见面时给下属们一个下马威,只是循例说了几句套话,更大的精力都放在了察言观色上。这其中,四十出头的文官们大多数都是老油子了,无论心里是怎么想的,面上都没有太多端倪,而军官们的表情就要更加直观一些。有的漫不经心,有的不以为然,还有的则是在他说话的时候彼此悄悄打眼色。将这一切收入眼中之后,他很快就结束了这第一次衙参。 由于去岁年底考满,四年三个中上考,即便杜士仪已经到了五品,四考加阶法对他并不适用,但天子的特旨比什么法都管用。牛仙客在河西节度使任上整整加了六阶,只加了三阶的杜士仪自然就没那么显眼。他由从五品下的朝散大夫,一口气升至正五品上的中散大夫,只差一步就能够迈过五品这道官场上最大的门槛。可是,比起身上的职官来,他如今这散官自然就显得有些不够看了。 不过,这也并不奇怪,散官也就是阶官涨得比职事官慢,不少官员都面临这等现象,甚至有出为刺史的官员在阶官上甚至不足以服绯,不得不由天子特赐服绯,亦或是借绯,否则根本不足以服众。 此刻出了大堂,杜士仪便对身侧的张兴说道:“你可发现了,今天就只见上上下下全都在盯着我这一身官服。” 诸州别驾不常置,常常为宗室加官,抑或是左迁,故而鄯州别驾之职是空缺的,长史则是朝中尚未任人,这两员上佐全都空缺,而鄯州司马只是职事官上了五品,散官未到,不到服朱的资格,故而整个鄯州,只有杜士仪一人服朱。可是,鄯州都督是从三品的职官,历来都是服紫佩金鱼袋,因而杜士仪这一身大红官袍不但不能震慑人,反而更让有些人生出了别的心思来。 张兴心知肚明这一条,嘴上却说:“河陇多豪俊,大帅看上去谦和,那些没有见过大帅手段的,自然不会立时服膺。” “既然如此,你们来帮我想想如何立威。” 嘴里这么打趣,杜士仪却在想苗晋卿前往河州时辞别自己之际说的话――“君礼,此次出京外任,多亏有你。河州毗邻鄯州,倘使有所差遣,只管让信使前来,我必当尽心竭力” 尽管侍御史乃是御史台三院御史中最高的一层,但要说出为刺史,等闲也是不够格的――当年天子因为山东大水而出台阁名臣为刺史的时候,上至中书侍郎崔沔,尚书左丞王丘这样的名臣全都在列――所以,对于苗晋卿来说,河州一任刺史之后,他回朝少说也能出任诸如中书舍人御史中丞之类的职官,可谓是在仕途上跨出了极其重要的一步。 颜真卿虽与杜士仪早年相识,并引至卢鸿门下,可要说真正的相处往来,反而是三人之中最少的。他身为守选的前进士,自己求为巡官,算不算是就此释褐了还不确定,但却已经明确了作为幕府官的职责。他也没听出来杜士仪这是在开玩笑,想了想后就一本正经地说:“大帅虽是新官上任,然则要让文武归心,单单立威实在是无甚必要。相形之下,鄯州多军少民,足可见寻常百姓负担极大,倘若能在强军的同时惠民利民,陇右节度使下辖十二州民众,必定会感恩戴德。” 鲜于仲通还在琢磨着怎么活络一下气氛,结果颜真卿就义正词严地说了这么一堆,他顿时为之哑然。他再看张兴时,见对方也在看自己,两人不禁面面相觑。 而杜士仪一愣之后便知道,颜真卿是认真的。定睛看着这位凡事一丝不苟,就连字亦如其人的小师弟,他便肃容拱手道:“清臣所言极是,既然已经节度鄯州左近十二州,治理军民,拿这等正事开玩笑,着实是我的不是了。安民抚民之事,需得从访民做起,而此等事需要一丝不苟之人,清臣可愿深入民间,亲自探查鄯州民情?” “在下愿往”颜真卿朗声答了一句,一揖之后便认认真真地问道,“那大帅,我是否现在便去?” “去吧,记得对赤毕言语一声,让他给你挑一个可靠的人作为向导。河陇民风彪悍,以防万一是必要的。” 见颜真卿沉吟片刻,最终没有推辞,再次行过礼后便转身去了,杜士仪这才轻轻舒了一口气,耳畔就只听张兴也在轻声对鲜于仲通说话。 “颜清臣实在是板正之人,日后切记别在他面前开玩笑。” 这是至理名言啊,今后自己也得记住 杜士仪苦笑一声,等回到书斋后,眼见宇文审的功课已经放在了案头,他还没来得及看上一眼,就只听外间报说鄯州几家大户分别送来了拜帖。等到张兴出去接了东西,回到案前后,便用惊叹的语气说道:“整整二三十份拜帖,倘若不是我和仲通刚到便去探听访查了一下,恐怕眼睛都要看花了。大帅刚刚上任,前往赴这些邀约恐怕不太合适,是否要让兴代劳?” “你就是不说,我也打算点你的将了。”杜士仪微微一笑,又冲着鲜于仲通点了点头,“仲通毕竟是守选的前进士,别人很快就能从长安打听到这一点,少不得会提防起来,而奇骏身无功名,偏偏又居你之上为掌书记,恐怕有的是人不以为然。而郭英又在奇骏手上吃了亏的事,也绝对不会声张出去,而范承佳就更加不会为奇骏扬名了。所以,奇骏你代我去赴各家邀约,必然会遇到各种试探,你且记得五个字,扮猪吃老虎。” 这鄙俗的形容让张兴和鲜于仲通齐齐愣住了。紧跟着,张兴便笑了起来,恭恭敬敬地弯下腰去:“谨遵大帅之命,我会让那些人觉得,大帅任人唯亲,这才从河东带了一个粗鄙之辈出来,转任陇右时又置于高位” 第七百三十九章 人人皆道君粗鄙 鄯州都督兼知陇右节度事换成了杜士仪,对于左金吾将军李俭来说,算得上是此行的意外之喜了。他原本就心中纳闷,虽则赤岭立碑,定大唐和吐蕃边界,这确实是一件邦交大事,可论理也用不着杜士仪这个正当红的中书舍人知制诰前来,如今局势豁然明朗,他心头的疑窦也为之尽去。据言是中书令萧嵩因为他们此前陈奏的案子,在御前力荐杜士仪,又建议如苗晋卿等随员一概就地安置,故而方才有如今的任命。 要知道,就连随行的那两个门下录事,此次也补了鄯州都督府的户曹参军以及法曹参军,可以说此行文官尽有去处,转眼间就只剩下自己一个左金吾将军监赤岭立碑事,原本反常的状况一下子变成正常了。 正因为杜士仪替自己解决了一桩大麻烦,因为那一场互殴,本来极可能被申饬乃至于降职贬黜的他,只是被不痛不痒地责备了几句。故而他一面严加约束下属,一面因为感激之心,主动替杜士仪留意鄯州上下的动静。这一日去赤岭立碑之地考察之前,他来见杜士仪时,便忍不住提醒了两句。 “杜大帅上任转眼之间就已经大半个月了,听说陇右节度掌书记张兴连日以来周游于各家之门,酒色不忌,言行粗鄙,故而人皆轻之。幕府掌书记乃是各镇节度的心腹要职,他最初在河东不过白身,被杜大帅因功拔擢至掌书记高位,可河东和陇右的情形又不同,还请杜大帅斟酌。” 之前和李俭一路西行,李俭虽年岁资历皆长,可从来不曾倚老卖老,对自己更是颇多礼敬,故而杜士仪此前自是竭力帮了其一把,自己也得到了意外的丰厚收获。因此,李俭如此善意提醒,他若是事后再相告,就显得不信任了。 他当即笑着说道:“多谢李将军提醒。实不相瞒,奇骏虽出身寒微,却素来勤学上进,在河东时兢兢业业不说,随我在两京时,曾苦读永丰里清河崔氏藏书数百卷,我之案牍,更全都是他料理。他不但精通经史,武艺也极为出众。如今故作粗鄙,无他,令人掉以轻心而已。” 李俭这才恍然大悟,如释重负的同时,却也有些欣悦――杜士仪能够坦然相告此事,自然没有把他当成外人。因此,他不假思索地拱了拱手道:“既然杜大帅早有定计,那是我瞎操心了。我此去赤岭,十数日便回,所部金吾卫将卒,留下五十人供杜大帅差遣。我已经严词吩咐过他们,违命者军法处置,再加上前车之鉴仍在,他们应该绝不会怠慢。” 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既然彼此能够互相信赖,杜士仪自然含笑领受了李俭一番好意,又将其亲自送到了都督府门外。目送着那一行人疾驰而去,他正要转回自己如今日常起居的都督府东院明心见性居,却瞥见另一边两个随从护着一骑人过来,马上那满脸醉意正在打酒嗝的人,不是张兴还有谁?见其下马之际亦是踉踉跄跄站立不稳,他便沉下脸喝道:“彻夜不归,如今一大早就醉成这样子,成何体统?” “大帅……嗝……大帅见谅,昨晚……昨晚被人多……多劝了几杯……” 听这家伙仿佛舌头大得连话都说不齐整了,杜士仪面上却越发冷峻:“不用说了。你们两个,带他回房醒酒,然后再来见我” 眼看那两个随从连声应喏,一左一右搀扶着张兴去了,杜士仪方才面无表情地带着几个从者往回走。等到他这一行的身影在前院消失,都督府中那些低层的吏员少不得三三两两议论纷纷。 “听说这张兴出身民户,几代之内都不曾出仕,甚至连流外的吏员都没出过,又没下过科场,如今竟是像模像样成了掌书记” “此人还在外吹嘘文武全才,可应邀赴宴的时候,作诗则装聋作哑,看到剑舞时目不转睛,分明都是吹牛,显见没见过什么世面” “杜大帅竟然任用此等人为掌书记,从前传闻什么唯才是举显见只是说说而已,简直是任人唯亲” 当张兴服过醒酒汤,又用冰冷的井水擦过脸,进了明心见性居的书斋镇羌斋之后,最初那酒意朦胧的眸子便透出了清亮来。行礼之后在鲜于仲通身旁坐下,他就嘿然笑道:“这些天我可是连轴转似的四处赴宴,外间名声已经快要糟透了。还请大帅回头千万对宇文大郎解说一二,好酒也就罢了,人家送的美婢我可没沾过手,顶多做个样子,然后以大帅不喜欢下属放纵无度给敷衍过去了。” “这么说,要不是有大帅不好女色的传闻在外,奇骏就要艳福无边了”鲜于仲通如今和张兴既然熟稔了,当即出言打趣道,“你要不说这话,再晚些天,宇文大郎就真的要反悔那桩婚事了” 宇文审此行除却是跟随杜士仪这位师长从学,同时也有历练之意,骨子里还是希望从科场进身,从而挽回父亲当年科场无名,仕途起步太低以至于蹉跎多年的遗憾。当然,宇文沫和张兴的婚事,也就此敲定了下来。尽管张兴肤黑健硕,可也是仪表堂堂谈吐不凡,并非五大三粗的鲁莽人,除却出身,余者无可挑剔。所以,听到张兴苦着脸希望自己向宇文审解释,杜士仪也不由莞尔。 “宇文大郎又不是偏听偏信的人,只要你真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他自不会多嘴去告诉自己的妹妹。”杜士仪随口一句揶揄之后,便换上了正色,“好了,说正事。五日之后,便是鄯州军大比。从陇右节度使下辖兵马使,到各军正将、副将,都会挑选骁勇参加此次大比,而居于前列者十人,除却奖赏之外,陇右节度使大多会将其提拔为旅帅队正之类的低阶军官,甚至随身亲卫,从而激励上下。至于有想要扬名者,则会挑战各军正将副将甚至兵马使。 这自然是绝对不合规矩的。大唐上下之分极其严格,军中亦然,然而,随着府兵渐渐倾颓,各镇军中往往采用募兵,同乡一大片的情景越发普遍。一时间,高层的将领需要提拔亲近自己的中层军官,中层军官又需要笼络底层军官为己用,底层军官倘若不能在所部之中大量任用自己的亲朋故旧,那也很难握住军权。故而以下凌上的情形已经渐渐露出了苗头。每年虽则真正有自信敢挑战的人极少,挑战成功也未必能够一举跃居高位,可终究让下头骁勇趋之若鹜 而这正是当年郭知运为陇右节度使期间创立的规矩 张兴和鲜于仲通交换了一个眼色,前者便站起身道:“大帅的吩咐,某必定会全力以赴。” 因为颜真卿仍在微服私访,张兴被众多宴请绊住,访求贤才以及当初要打探的各种信息,就只有鲜于仲通一人了。此刻,张兴退下,给人一种宿醉未醒还需要补眠的假象,鲜于仲通便上前禀报了自己这两日见过的人,以及其他相应信息。就在这时候,外头突然有人轻轻叩门,却是门外侍童的声音。 “大帅,杜郎君求见。” “是子美?”正好鲜于仲通的禀报告一段落,杜士仪想了想,向鲜于仲通投了一个征询的眼色,见其摇摇头表示再无他事,他就扬声说道,“让子美进来吧。” 出了门的鲜于仲通见杜甫站在门前院子中,面色仿佛有些踌躇,他上前之后便笑道:“子美进去吧,大帅眼下正是闲暇。” 杜甫知道鲜于仲通乃是去岁进士及第的前进士,心头有些说不出的羡慕。他的祖父乃是进士出身,可到了父亲便只是沾了祖父的才名,以及同胞兄弟为父手刃仇人的孝名,自身在科场上全无建树,乃是门荫入仕。而到了他,就连门荫都没法企及了。打过招呼后,他便依言进了门去,等行过礼时,杜士仪摇手示意不必,又请他落座,他迟疑片刻却依旧站在了那儿,而且再次深深一揖 “大帅如今执掌鄯州陇右节度,幕府多才俊,子美不才,既然一路相从到鄯州,希望能够为大帅分忧。” 杜甫竟然直截了当说出了这样的话来,杜士仪在诧异之外,不禁又有些好奇:“子美莫非是想求幕府官?” “不”杜甫脱口说出了一个不字,自知失言,连忙又解释道,“我七岁能诗,而后小有才名,可正如之前大帅所言,我还从来没于过什么实务,不具幕府官之能。我只希望大帅能够委派我一些力所能及之事,让我能够真正历练一二,日后应试科场也能多些底气。” “此事你和太白浩然少伯他们可商量过?” “太白说他虽有妻室,但别无家族负累,对于琐事细务没什么才能。浩然亦是清逸隐者之风,说是届时游西域之后,便会回归鹿门隐居,少伯亦是烦厌了仕途倾轧。可家父诸子之中,我是长子,若是不能给弟弟们做一个榜样,我这个长兄就太无能了。”说到这里,杜甫便诚恳地再次长揖道,“希望大帅成全我此志” “你既如此说,我若再不答应,岂不是不通人情?”杜士仪欣然一笑,继而说道,“奇骏近来代我赴各方邀约,笔墨案牍我就少了一个帮手,子美就请多多偏劳吧。” 第七百四十章 陇右军威 陇右节度使下辖雄兵七万,统临洮、河源、白水、安人、振威、威戎、莫门、宁塞、积石、镇西十军,绥和、合川、平夷三守捉,此外还有新设的振武军、绥戎城等各大堡垒。所谓的鄯州军,只是一个统称,大多数情形下指的是湟水城内的临洮军。临洮军共计一万五千人,马八千匹,在陇右节度下辖诸军之中实力最强,再加上一直驻扎在湟水城内,故而各大里坊之中皆可见将卒家眷,竟比鄯州湟水城内正经登籍的民户还要多上将近一倍。 故而,对于这次大比,临洮军上下自是极其重视,临洮军正将姚峰和副将郭建甚至召集心腹部属反反复复地叮咛嘱咐激励,总之只有一句话,那就是务必全力以赴,一定要给新来的节度使瞧见他们的军威 郭英又去职回长安高升的消息,早已经从湟水城内传到了湟水城外,这其中,临洮军面临的压力最大。原因很简单,那些和长安禁卒互殴的,清一色都是临洮军的人,而那四个背后下黑手致人死伤的,也都属于临洮军。尽管人已经自尽谢罪了,彼时围观军民眼见他们这光棍的谢罪之举后,有不少都平息了愤怒,可又不是每个人都是傻子。那四个下黑手的家伙跟着郭英又最紧,好处拿得多,这件事背后的名堂,正将姚峰和副将郭建全都心里有数。 即便是出自郭家旁系子弟的郭建,在眼下这当口也极力撇清和郭英又的关系。即便杜士仪并未作出追究的姿态,朝中似乎也动静全无,但郭建或明升暗降,或暗地闲置,抑或于脆降职,一口气把当初和郭英又走得近的人全都给清洗了一遍,换上往日自己还遮遮掩掩不敢重用的真正心腹。 此时此刻,眼见得明日便是大比之期,他把自己这些心腹都召集了起来,脸上既有凝重,也有一种说不出的踌躇满志。 “杜大帅上任至今,不过二十日,只看他除却节度使的幕府官,并未大动于戈,便可见他的宗旨,必定是不会随意向军中伸手的。既然他是外来的人,又无军功在身,能呆多久却说不好。只不过,萧相国对杜大帅据说十分器重,所以也不可小觑了他。这次大比,你们尽管拿出本事来争先。” “将军,听说此前节度掌书记张兴应邀赴各家宴,夸夸其谈,鄙俗不堪,鄯州各大家颇为鄙薄,此次若是他们邀战此人怎么办?” “问得好若是届时你们之中也有人在场,那就揽到自己身上来。总而言之,如今军中肯定还有因为郭英又被逐而心怀怨恨的,这时候咱们极力表现,压下那些不服的刺头,不啻是雪中送炭,届时杜大帅必然会重用你们” 这一夜,也不知道多少正将副将以及兵马使先锋使等各级军官拼命对自己人灌输着或好或坏的要求。等到一夜过去太阳升起,鄯州城内那座占去了整整两坊之地,素来作为陇右节度十军三守捉大比的大校场,已经呈现出了热火朝天的气象。尽管上官们不会这么早来,可精挑细选出来的精锐骁勇们正在最后一次检视自己的兵器。即便这样的大比每年都会免不了有所伤亡,可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兴奋的表情。 “之前远远看到过杜大帅,瞧着文秀书生似的,而且从前既是中书舍人,听说是为陛下写那些咱们根本看不懂的制书,如今却调来镇守陇右,会不会太强人所难了?” 这是在议论之中,几个临洮军健锐之中,一个身材魁梧大汉认认真真说出来的话。军汉并不是都瞧不起的读书人,那些名声极大的文人雅士,一个字不认识的大老粗还是挺尊敬的,这会儿,甚至另外一个人还有几分担心地附和了一句。 “是啊,一会儿杜大帅可还得当众拉弓试射,给此次大比开场,万一有什么闪失……” 几个人面面相觑了一阵子,突然听到后头有人呵斥军卒的声音,知道是旅帅等等军官已经到了,慌忙闭上了嘴。闷嘴葫芦似的各顾各准备了好一会儿,终究还是有个人忍不住,拉了拉一旁同伴的袍角低声说道:“你听说了没有,那个杜大帅麾下的掌书记张兴,这些天来一户户人家吃请,吹嘘自己文武全才,脸皮厚极了了,可正经本事谁都没瞧见。杜大帅竟然任用这种人,今次大比的时候,会不会有人挑战,他却不敢应战……” “今天那么多双眼睛看着,真要是他敢溜走,谁会答应,你就别瞎操心了 号角声中,当杜士仪在一众文武的簇拥下,大校场前方高台上的时候,他就只见下方旌旗飒飒招展,军容齐整,无论是骑兵还是步卒,无不透出了一股锐意十足的精气神来。安西、北庭、陇右、河西、朔方、河东、幽州、平卢、剑南,这九大边镇横跨大唐西北到东北,每个节镇都是统兵数万,专司和戎狄交战,麾下几乎都是身经百战的职业军人,和从前屯田的府兵大相径庭。也正因为如此,那种军容军姿,自然而然也透出了盛唐气象。 随着两侧锣鼓声骤然爆响,他就只听得下头数千军士陡然之间振臂高喝道:“万胜,万胜,万胜……” 连续不断的万胜扑面而来,声震云霄,让人仿佛随着声音血脉贲张。因而,当杜士仪上前双手一压,眼见得下头陡然一片鸦雀无声之际,他不得不感慨,不论是否陇右所有七万兵马齐聚的时候也能有如此声威,但眼前这批人不愧是精锐之中的精锐。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之后,当即运足了中气说道:“今日大比,优胜者十人,除按照往年常例,赏宝刀一口,宝弓一张,名马一匹之外,加赐铜盔一顶,黑氅一袭,以壮军容。若前有军功,从优叙用。” 是从优叙用,而不是立即叙用,这也让一旁的武将们有些小小的失望,而文官们三三两两交换眼色,却都觉得这才是正理。否则,就只凭着武艺,没有额外的战功就获得重用,这以后岂不是乱套了? 即便杜士仪声音再大,此言仍然是经由几个传令官高声转达,这才得以⊥下头每个军卒得以听见。尽管只是铜盔黑氅这样小小的添头,但服饰上的突出,也就意味着今日武勇足以⊥自己在日后成为众所瞩目,自然又小小提升了一番士气。 因此,当站在前方的士卒看到高台上那位一身戎装的杜大帅缓步走下,又有人牵了一匹马来,谁都知道这便是今日开场的重头戏了,一时之间全都目不转睛。 杜士仪的坐骑并不是什么绝世名驹,却是跟着他从云州代州至两京,然后辗转到了这鄯州,足足跟了六年的老马了。除却平日行路,他早上的晨练,亦或是晚上的夜习,常常也会骑上这匹黄骠马。 这年头的文臣,很少有真正弱不禁风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真正的士人,真正的名臣,讲求的是上马治军,下马治民,弓马了得,甚至可以自举为猛士,尽管他没有自信能够和那些真正勇将一拼高下,可弓马不但从来不曾丢下,反而一再习练,务求手熟。 接过张兴双手呈上的硬弓,杜士仪看了一眼鲜于仲通递来的箭囊,只信手从中抽出一支,随即便双腿一夹马腹疾驰了出去。随着那八十步之外的箭靶越来越近,他感受着迎面而来的风向风力,算好方向角度弯弓搭箭,手中箭矢便划出了一道优美的弧线,如同流星一般带着凌厉风声往箭靶落去。 众目睽睽之下,箭矢稳稳地落在了红心之上,一时就只听四面八方都传来了山呼海啸一般的彩声。这原本是上上下下各军官格外吩咐过的,但使杜士仪一箭中靶,无论在红心与否,都一定要大声喝彩――在对天子之心全都琢磨不透的情形下,在这种场合当刺头自然是找死――也正因为如此,真正见识到新任杜大帅并非百无一用是书生,上下将卒自然不会吝惜他们的喝彩声。 一箭开场之后,当杜士仪重新回到高台上之后,自然又是四方恭维。他驾轻就熟地应付了这些阿谀奉承,到主位上坐下之后,眼见下方一场场比拼已经开始,他便对左右笑道:“所幸一矢中的,没有出丑。” “大帅这一箭,不但打消了不少人的疑虑,也让有些人不得不正视大帅了。”鲜于仲通低声说了一句,目光便扫向了那边厢临洮军正将兼陇右兵马使姚峰,声音几乎压得旁边人根本听不见,“姚家也是鄯州军中世家,临洮军正将姚峰,一直和郭英又有些过节。郭英又之前仗着郭家在鄯州军的根基,一直睨视范大帅,故而姚峰如今见郭英又被调回了长安,自然以为大帅上任后,要清洗郭家根基,此次也下令竭力表现。” 说到这里,鲜于仲通便笑了笑说:“总之,知道大帅是萧相国爱重之人,没人有胆子给大帅一个下马威。” 果然是朝中有人好做官啊 杜士仪微微点了点头,感慨的同时,也知道这是因为他自己也并没有新官上任三把火的关系。否则,若是撵了郭英又,又立时三刻在鄯州军上下大动于戈,只怕就不是如今这样看似一团和气的局面了。 眼下时值五月中,天气已经进入了一年中最热的时候,每年挑在这种时候大比,对下头军卒的体力和耐力是考验,但对于观战的上下军官来说,又何尝不是考验?不过小半个时辰,杜士仪就已经感到后背衣衫完全被汗水濡湿了,擦汗的软巾也已经换了两块。他这年富力强的尚且如此,鄯州都督府不少年纪大的属官就更加不济了。突然,他就只听咚的一声,侧头一看,原来士曹参军事曹谦琉脑袋一歪,竟突然倒了下来 这咚的一声,自然而然惊动非小。不但曹谦琉左右的鄯州都督府属官们有些乱了手脚,另一边的不少武将们也张头探脑。须臾,一个同样身穿军袍的大夫就被人匆匆带了上来,可此人到倒地不起的曹谦琉跟前忙活了好一会儿,随即便东张张西望望,一张脸上满是苦色。尤其是发现杜士仪竟然离座而起走了过来,他更是惶惧难安,忽然一嗓子叫了出来。 “我平日只看那些刀剑伤,顶多再加上烧伤,这内科诊脉实在是不在行。 此话一出,满堂文武顿时为之哑然。军中要找擅长金创的大夫易如反掌,可要找一个擅长内科的大夫就不现实了。当然,此地没有,不代表着出了大校场的鄯州城里就没有。早已经有人见机得快出去了,可这偌大的校场,就是骑着马出去到最近的医馆,一来一回也要不少时间,而仅仅是这么一会儿,曹谦琉的脸色已经极其难看,而且探其鼻息,竟是已经气若游丝了。 “大帅……” 录事参军唐明当年是裴光庭提拔的门下省新锐,不为萧嵩待见,这次出京的时候就做好准备不回去了,留在鄯州为录事参军,心里即便有些失落,可顶头大上司是杜士仪,他就心安了许多。他刚刚坐在曹谦琉身边,这会儿见杜士仪过来自是连忙起身相迎,待到那大夫推卸责任似的大嚷,他顿时大怒,上前厉声呵斥了两句,继而竟不知道该如何对杜士仪开口。 士曹参军曹谦琉这一年已经五十岁了。流外出身的他素来小心翼翼为人和气,就是对鄯州都督府一个扫地的杂役都不敢高声,人缘一贯还不错,唐明新官上任还受过其不少提点。此刻,见杜士仪沉着脸看了曹谦琉一眼,继而竟是蹲下身来,他连忙跟着蹲下,又低声解释道:“曹士曹一直都身体不太好,说是年轻的时候太过劳累,因而留下了心悸心慌的病根……” 话没说完,他就看见杜士仪已经伸手搭上了对方的腕脉,而后又拇指食指轻轻拨开了对方的眼皮,这下子顿时愣住了。不但是他,旁边聚集起来的不少属官全都面露惊愕,尤其发现杜士仪盘膝坐下,扶起曹谦琉的上身,使其俯卧在自己膝头时,四周更是传来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平心而论,杜士仪从来就没当自己是大夫,可这会儿真正的大夫一时半会到不了,不论是脉象,还是唐明的转述,都证明此人并非寻常中暑,而是突发心疾,再不赶紧急救,回头大夫赶到对症下药都晚了,他实在没办法当作没看见。毕竟,那好歹是鄯州都督府的属官。 于是,将曹谦琉后背衣衫揭起,找到了心俞穴后,以掌心由轻到重逐渐按揉,等听到对方的呼吸声仿佛较之最初的微弱稍有改善,他便将其翻转过来,取其左腕内关再点揉,如此炮制了约摸盏茶功夫之后,他就只见有人递了一个布包过来。抬头发现是鲜于仲通,他不禁有些讶异,而这时候,鲜于仲通便轻声说道:“大帅,机缘巧合,这是我在鄯州城中淘得的银针一套,看大帅手法娴熟,兴许略通针术,不如试一试?” 这还真是个会搭梯子的好下属 尽管多年不用针,顶多也就是疲劳之际,在双腿穴位上针灸自疗,但眼下要扎的穴位也不是什么难认的地方,杜士仪便点头接了过来。他从针包中拈出一根细长的银针,毫不迟疑地扎在了曹谦琉的人中,捻动不过一小会儿,他就听得一声呻吟,虽则这位五十许的老者眼皮微微颤动,仍然没有立刻苏醒过来,但这样的征兆仍然让四周的窃窃私语声变大了不少。 “竟然真的有效,老曹看样子要醒了” “若不是杜大帅毫不迟疑救人,恐怕就真的来不及了” 鄯州都督府的属官们几乎是一面倒地庆幸赞叹,而那些武将之中,面对这一幕则是在这些情绪之外,更多几分惊疑。 没听说过这位当年三头及第,十二年便官至节度一方的杜大帅还通医术,如今看其娴熟的手法,天知道这位杜大帅还隐藏着什么样的后手? 两刻钟后,当一个从者带着大夫匆匆赶到之际,曹谦琉已经恢复了意识。赶来的大夫扳开他的嘴灌下一颗药丸,又是好一通针灸后,气息微弱的他不能动弹,便用仅余的力气开口说道:“杜大帅,大恩不言谢,今日救命之恩,我来日一定竭力回报” “不要说话了,回去先好好调治。如果有什么一时找不到的药材,去问问都督府中我那些留守的从者,应该有预备的存货。” 大热天里如此一番施为,本来就已经满头大汗的杜士仪更好似从水里捞出来一般。眼见得曹谦琉被人送走,他疲惫地透了一口气,又接过从者送来的用井水拧出来的软巾擦了脸,这才问起场中进展。下头参与大比的精锐骁勇们显然顾不得台上发生了怎样的变故,一个个都各逞所能竭力表现。所谓的大比,从弓马、刀法、战阵等等各有不同,捉对厮杀并非没有,但一定会放到最后,至于挑战环节,更绝对是武勇为先。 尽管杜士仪接下来一直都是作壁上观,但之前他那救人之举早已一传十十传百广泛传开了。固然也有人质疑这是丢了节帅威严,甚至有人怀疑曹谦琉是和人串通好了,可原本因为杜士仪那过分年轻的年龄而引来的各种质疑和嘀咕,竟是由此而不知不觉减弱了很多。尤其曹谦琉这样年纪一大把的老好人,同僚也好,其他流外吏员也好,不少人都与其关系尚可,都在感慨他的好运气。 杜士仪施救之后更是允诺给药,不论其他如何,这至少是一位热心而慷慨的上司 一整天的大比,直到申时过后,各科优胜者方才被引到了高台上。光是弓马,鄯州十军三守捉之中的神箭手便展开了一场极其惊人的比拼,到最后箭靶甚至被挪到了两百步开外,而所用的弓更是清一色都是一石以上硬弓。 当十个脱颖而出的神箭手在面前单膝跪下行军礼之后,杜士仪便面露激赏地颔首点头道:“果然是陇右鄯州多英豪,如此神箭,何愁羌戎不平?我本拟简拔尔等为鄯州都督府府卫,但转念一想,若是你们这些神箭手不在战场,而是于我身边为扈从,那简直是暴殄天物。所以,尔等领赏之后各回原军,日后若有战功,从优叙功,从优授职而且……” 杜士仪顿了一顿,又提高了声音:“一人之能,对敌之间终究有限,昔年以裴将军之武勇,也只能在和奚人对阵之际保全己军偏师,不能全主将。所以,尔等这神箭若是能够在军中择人教授,而后广为推广,异日对敌,自然而然就会多一分胜算,多一个可靠的袍泽。故而我今日再加一条,在从优叙战功,从优授军职之外,倘使你们能够教出出类拔萃的弟子,能够在明岁大比上脱颖而出,另赏绢十匹,予箭师之称” 此话一出,一行人中骚动了片刻,但很快就平息了下来。固然有人敝帚自珍不为所动,可动容盘算的却不在少数,竟连今日还可挑战都忘了。紧跟着军阵优胜的人也上前拜谢领赏,杜士仪又是另一番说辞,而等到那些在刀术上名列前茅的军卒上前行礼领赏之后,中间却突然有一人抬起头来朗声说出了一句话。 “大帅,某河源军旅帅廖启昌。闻听节度掌书记张郎文武双全,某虽武艺微末,却想斗胆挑战,只求见识张郎风采” 终于来了 无论是在座文武,还是此人同列的其他优胜军卒,几乎每一个人都在心底如此叹了一声。下一刻,廖启昌同列中,立时有人一下子接过了话茬。 “张郎身居掌书记要职,怎可轻易受人挑战,廖旅帅要挑对手,我正好手痒得很,不若由我领教高招如何?” 廖启昌没想到这种挑战也有人截胡,他皱了皱眉后,便傲然抬起头道:“大比的优胜者,可以自行挑战大帅麾下的任何人,这是当年郭大帅定下的规矩。即便身在文职,除非肯承认手无缚鸡之力,否则多年以来,从未有人避战张郎若是不想应战,某不敢勉强,至于这位的接战就不必了” 那接话茬的乃是临洮军副将郭建麾下的一个旅帅,此刻被人硬梆梆顶了回来,顿时气得半死。可就在这时候,他便只听得耳畔传来了一个笑声。 “今日大比,兴只能作壁上观,早就心痒十分了。大帅,既是有人挑战,请允我下场一搏” 第七百九十四章 杨家有女初长成 上一次固安公主回归时,金仙公主还巧笑嫣然,如今她终于回到了东都洛阳,却已经只能面对那一尊神主,心头自是难免黯然。 请玉真公主带着她去拜祭过一番之后,回到安国女道士观,她便只觉得乍一回东都后那种透不过气的压抑感一下子疏解了好些。因为杜士仪牵线搭桥,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当初帮了她很多忙,故而她对二人也深为敬重,可即便如此,她回京之前做的很多准备,甚至于在突厥做的那一桩大买卖,却是绝对不能对任何人说的。故而久别重逢叙别情之后,她便探问道:“观主,不知如今公孙大家可好?” “公孙?”玉真公主不意想固安公主竟然问了公孙大娘,微微一愣后就笑道,“她是梨园的乐营将,阿兄恩宠看重,也不知道多少人从她学剑舞,也算是个大忙人了。这么多年,当年觊觎她的人如今都死了心,她平日进出也轻松不少。我倒是忘了,她那宝贝弟子如今嫁了人,正在云州,可是她托你看望公孙?” “正是。”既然玉真公主都这么猜测了,固安公主自然顺势点了点头,“岳五娘倒是一直都想回来看她的,可宫门深深,总是不便。再加上岳五娘那脾气,最讨厌权贵云集的两京,故而她们师徒一别多年,也只是互通书信,却是多年没见面了。” “这也好办。别人相请,公孙大多是能推托就推托,可我相请,她总会给几分薄面。更何况知道你如今暂居我处,她应该能够明白。”玉真公主含笑答应后,便唤来了霍清,“你且去宫中梨园传个信,就说我和元娘许久不见公孙剑舞英姿,请她过来一叙。” 霍清应声而去,两位身份迥异,却同样都是孑然一身的金枝玉叶闲话往昔,一时都觉得时间如同白驹过隙,怅惘非常。一晃十余年,她们都已经年华老去,容颜不再,而更加无法抗拒的是心境的苍老,看了太多的起起落落悲欢离合,哪里还有少女时的烂漫心境?两人不约而同沉默了好一阵子,还是固安公主突然想到今日来此没有见到的另一个人,顾盼左右后方才疑惑地问道:“对了,今日怎不见太真?” 一说到这个几乎当成女儿一般的爱徒,玉真公主便流露出了深深的无奈。当着固安公主的面,她也没有遮掩什么,直截了当将武惠妃欲聘玉奴为寿王妃之事合盘托出,果然就只见固安公主遽然色变,她不得不苦笑着解说其中关节 “要说太真和寿王年岁相当,若是聘为寿王妃,也不辱没了她,可君礼当日分明是对此极其不喜,甚至还为此特意求过我,务必想办法阻止此事。而且我自幼长于帝王家,更是知道这王妃有多不易为。再者,十八郎固然相貌俊秀仪表堂堂,可在女色上头也是学了阿兄,风流倜傥,身边受宠的宫人少说也有十余人,玉奴这王妃须不好当可杨家人对此却热衷得很,今天又请了她回去。唉,太真即便入道为女冠,可女冠又并非比丘尼,我真怕对不起君礼的托付 在固安公主心里,她生母早死,尽管生身父亲还在世上,更有嫡母蓝田县主和诸多同父异母的兄弟姊妹,但于她而言,那些人都不过是熟悉的陌生人而已,全无半点情分,这世上真正的亲人,便是杜士仪这个义弟。所以,他的亲朋好友便是她的亲朋好友,他的徒弟也就是她的徒弟,更何况当初金仙公主玉真公主和司马承祯带着玉奴北上云州,她曾经带着他们尽览风光,对天真烂漫的玉奴也喜爱得很。 即便如今皇太子的东宫储位岌岌可危,倘若武惠妃最终谋划成功东宫易主,玉奴便可由寿王妃一举变成东宫太子妃,可她丝毫不觉得这就是好事。 大唐历来那么多太子妃,可有一个好下场的?一个都没有不是随着被废的太子而沦为庶人,就是纵使能由太子妃而册为皇后,被废而终,再然后还有如韦后这样乱政被杀的 所以,等跟着侍女来到了玉真公主为自己安排的居处,她就派张耀出去打听玉奴的近况。约摸大半个时辰后,张耀就匆匆回来说:“太真娘子回来了先去见了观主,观主告知她贵主如今暂居安国女道士观,所以她大约一会儿就会过来向贵主问安。” 正如张耀所说,只不过片刻,玉奴就匆匆来了。虽是一身女冠的打扮,可穿在她的身上,却越发衬得她肤白如雪,玉容如画。两人一别多年未见,固安公主一见她顿时又惊又喜,竟是起身疾走了几步,忘情地按住了玉奴的肩膀。 “一别就是八年,好孩子,没想到你这么大了” 玉奴母亲早逝,父亲也已经过世数年,虽有姊妹,可嫁人的嫁人,尚小的尚小,叔父杨玄畦固然对她不错,可终究隔了一层,婶母就更不用说了,还不如玉真公主待她真心。此刻听到固安公主这流露真情的话,她忍不住泪盈于睫,张了张口后,许久方才吐出了姑姑两个字。这一声姑姑叫得固安公主心都化了,一时紧紧把人拥在怀里,足足好一会儿,她方才松开怀抱,却又拉着人到自己身边坐下。 “这些年可还好么?” “嗯,我很好,让姑姑惦记了。”玉奴习惯性地这么答了一句,却见固安公主倏然目光转厉,她顿时愣住了。 “不要骗我,观主什么都对我说了”固安公主直截了当戳破了玉奴的谎言,见她果然露出了难以抑制的慌乱,继而就低下头去,她索性伸出手把人揽在怀里,“你师傅和师娘,一直都很疼你,你师傅知道我要回京居住,更是托付我,一定要让你平安喜乐,不为他人左右。就是适才观主字里行间,也全都是不赞成那件事的。玉奴,只要你不愿意,纵使竭尽全力,姑姑也不会让你去当什么寿王妃” “姑姑……姑姑” 这一次,玉奴终于忍不住簌簌掉下了眼泪。这次回去看叔父和婶母,她的姊姊们全都来了。大姊玉卿也好,三姊玉瑶也罢,一提到武惠妃的打算,全都是喜形于色,明示暗示全都是让她一定要答应。就连口中说什么一切都随她心意的叔父,说的也都不外乎这桩亲事若是能成的好处。可相比这些,她心烦意乱从杨家出来,漫无目的四处乱走,最后找了一家僻静的道观想要散散心时遇到的那个人,听到的那番话,才是让她真正委实难决的。 “别哭,别哭,若是有什么话,尽管对姑姑说” 知道杜士仪能叫固安公主一声阿姊,自己尽可以把那些难题都倒出来对她说,可是,想想那人的告诫,玉奴最终咬了咬嘴唇,却是低声说道:“多谢姑姑关切,我……我没事。别因为我的事,让你们这般为难……” “为难什么,女子一生最怕的,便是嫁错人我已经无可挽回,你师尊是因为不想挽回,你难道不想像你师娘一样,嫁一个最出色的男子,平安喜乐度日?” 玉奴拼命摇头,最终突然使劲擦了擦眼睛,竟是就这么站了起来,低着头说:“总之,姑姑不要担心我的事了。” 见玉奴就这么扭头奔出了屋子,固安公主顿时愣在那儿,心中飞快思量了起来。那些出身尊贵而又相貌俊朗的男子,尤其是如寿王李清这样得天独厚的,素来是两京官宦人家嫁女的理想对象。而当今天子为皇子选妃,往往择选的都是看似名门大姓,父祖兄弟的宦途都很平常的,从这一点来说,玉奴自然不会不够格。至于武惠妃的私心是如何想的,她就是用脚趾头也能够想到,不外乎是借助婚姻,为寿王李清外结强援。可是,李隆基为何会对这样一件事仿佛不闻不问? 而玉奴一路飞奔,直到把房门反锁,将自己关在房里,她才软软地就这么坐在了冰冷的地上。 “大帅如今看似节度一方,风光无二。可十年后,大帅不过四十出头,正当盛年;二十年后,大帅不过年过五十,大抵朝中宰相,也少有刚过五十便入政事堂的。所以,十年后则何如?二十年后则何如?便是圣人不忌,安知旁人不会暗怀嫉恨?便不说其他,只说娘子婚事,焉不知是某种试探?娘子若为己着想,为大帅着想,还请将此事等闲视之,顺其自然,只听圣命即可” 顺其自然,只听圣命?也就是说,她只需要乖乖等待天子表现出真正心意就好? 玉奴扶着地面艰难站起身,跌跌撞撞上了前去,找出了那一把昔日孩童时习练所用的琵琶,一来二去调好了弦,继而便拨奏了起来。在那如泣如诉的琵琶声中,她想到幼年时杜士仪教自己琵琶的情景,想到了他带着自己见神仙师娘的情景,想到了从雅州扶柩归来时,从者谈及父亲在雅州那数年间,踌躇满志施政一方,叹息平生幸得遇伯乐的情景……不知不觉,她的眼泪已经糊满了眼睛。 她在背后也曾经听说过一些流言蜚语。比如说天子将苗延嗣派去陇右任采访处置使,也有制衡杜士仪的意思;比如说如今政事堂三相之中的李林甫,和杜士仪便是对头,故而对其深忌;比如说,武惠妃这一次婚姻之议,不止是想聘她为寿王妃,其实要紧的是,打探明白杜士仪的真正心意,看他是否在暗中支持如今东宫中的皇太子;至于天子的心意,那更是说不清道不明……她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有些事情她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想知道 即便帮不上远在陇右的师傅,可她至少不能拖后腿绊住他的脚步她不能光是听天由命,她至少得真正直面那位至尊天子 第七百九十五章 杜氏幼麟 三月的鄯城,恰可见麦田中一片绿油油长势喜人的青苗,忙碌的农人们耕作其间,大道上偶有车马行人经过,一片安宁的景象。 当一行大约七八人勒马在一处路口停下的时候,为首的两人环顾左右,最终对视一笑。 “一年多了,鄯城上下风气一肃,一圈转下来,就只听得你这鄯城令颇得百姓称赞,崔十一,治民有术啊” “那是自然,没见我连什么御史拾遗补阙郎官全不想当,宁可到这西北来?”崔俭玄嘿然一笑,神采飞扬地看着这一片农忙景象,眸子中流露出了难得的异彩,“之前我和十三娘回洛阳的时候,悄悄拐去登封,去了一趟嵩山草堂拜见卢师。你是没见那儿的情景,大家可是争相来围观,我被人围得水泄不通。而后见到卢师,卢师问我志向的时候,我就是这么回答他的。我知道自己没有经世济国的本事,只要能够让一地百姓得安乐,我就心满意足了” 说到卢鸿,杜士仪不觉问道:“卢师如今年事渐高,身体还好吗?” “瞧着却还精神矍铄,健朗非常,只是眼睛虽当年医治过,现在还是一天不如一天了。”崔俭玄幼时不喜读书,跟着卢鸿却不由自主学了很多东西,对这位师长自是敬重备至。一想到如今他们这些从学于门下的弟子,如今都天各一方,他顿时觉得心头沉甸甸的,“你我之外,三师兄即将就任妫州刺史,大师兄还在代州开他的雁门书院,颜清臣也已经入仕为官,当年旧人,几乎都已经不在嵩山了。我们虽每岁问候,可终究不能侍奉左右。” 杜士仪同样感伤,但他还是很快就打起精神笑道:“好了好了,要是卢师在这儿,必定又要责备你这小儿女之态并非侍奉身侧就是有心,卢师若非希望能够教出学以致用,爱民如子的弟子来,又何至于宁愿自己推拒入仕,只在草堂中教书育人?” 嵩山的话题就此打住。不论如何,卢鸿的弟子们才俊辈出,这位号称嵩山真隐的隐者,早已是各方名士到河洛之后首选要去拜望的对象。其名也重,其才亦高,那犹如一泓清泉似的老者,早已凭借师道尊严在青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两人令侍从暂且远远散开,这才说起云州人马在突厥王帐覆雨翻云之事。尽管崔俭玄在一年多前就已经从怀仁令上离任了,可他在云州时就一直都是集议的核心之一,再加上又是自己的妹夫,所以杜士仪也没有瞒着他。 果然,崔俭玄听完之后立时喜形于色,击节赞叹道:“好个岳五娘,真真是巾帼英豪,这样一来,突厥四分五裂,北面压力大为减轻,吐蕃又俯首称臣,契丹人几乎被张守畦打得四分五裂,这太平盛世又能延续几十年了” 不是未卜先知的人,看到如今这四境一片大好的景象,无不会生出这样的认知。就连如今节度陇右的杜士仪,也不免会有这样的错觉。可是,他更清楚的是,吐蕃的臣服只是一时的,安西四镇和河陇这块肥肉,西南面的这个大敌无时不刻不心怀觊觎;而突厥的四分五裂,也给了昔日臣服于突厥的各大部族崛起的机会;至于契丹和奚人,也不是一场酣畅淋漓的胜仗就能够完全折服的,黑水白山那土地,终究不是大唐兵马熟悉的地方,不可能深入为战。 一旦天子因军功赫赫而生出了骄矜之心,四面开战穷兵黩武,而朝堂上的宰辅又暗怀私心,二十年后那一场席卷天下的大战能否避免,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崔十一,不日之内,南霁云就会转调鄯州,任临洮军副将。” “咦?正明要来?这敢情好啊”崔俭玄对于云州诸人的感情自然非比寻常,此刻顿时眯着眼睛笑了起来,“正明从当年起最敬服王忠嗣,倘使能在王忠嗣之下为副,他只怕会高兴得跳起来。你这两年在鄯州站稳了脚跟,终于开始一个个把自己人调来啦。说吧,他之后,下一个人是谁?” “没有下一个了。” “嗯?什么意思?” 从当年复置云州,杜士仪担任云州长史判都督事开始一直到现在,云州的班底一直都是以他的亲信为主,别人根本插不上手去,至今已经快八年了,却也到了极限,故而方才有他趁着突厥内乱不惜火中取栗也要尝试一搏,而固安公主则自请回京以安君心。他调一个崔俭玄为鄯城令,调一个南霁云为临洮军副将,这还不算出格,若是再一个个把亲信调来左右,那就太明显了。好在如今他在朝中有人,他还能够为那些将人生最好岁月都投在云州的人安排一个好去处。 而且,相比欣欣向荣的云州,他对代州本地士族那种润物细无声的影响,别人难以察觉,这才是他在河东的真正根基所在至于云州,继任的官员们总不成去杀鸡取卵,对某些商贾如何,而他在云州军中的根基,是众多的士卒和底层军官,这也不是轻易能够动摇得了的 和崔俭玄一块巡视过如今鄯城的屯田,回城之后,杜士仪自然少不得和崔俭玄杜十三娘夫妻小聚吃了一顿家常饭。军中的精英堂已经开了,崔俭玄的长子崔朗和崔朋,如今都和杜广元一样一起在其中学习文武。鄯城和湟水之间路途并不遥远,一日可达,崔俭玄不能轻离,两个儿子寄住都督府,每月回来三日,杜十三娘思念孩子常常来湟水,王容也不时来鄯城陪她说话,姑嫂两人走动得勤,感情自然而然就更好了。 这会儿便饭过后,杜十三娘突然掐指一算,忍不住皱了皱眉:“阿兄,你这时节出来巡视,都督府中的嫂子可是眼看临盆在即,你就不担心她?” “我出来时,大夫也好稳婆也好,全都刚给幼娘看过,道是应该还有五六日左右。”嘴里如此轻描淡写地说着,但实质上,因为这次巡视是开春时节的惯例了,杜士仪总不能拿妻子待产当成借口拖延着,更何况赤岭那边还要遣人去看界碑情形,免得吐蕃那边有人暗中耍奸,石堡城更是重中之重。于是在行动上,他很快就表现了出来。饭后在鄯城县廨中留了不到大半个时辰,他便打算回程了。 崔俭玄和杜十三娘将他送到门口,正在告别之际,就只见一骑人风驰电掣地过来,到县廨门前险险勒停,甚至连下马都顾不上就嚷嚷道:“大帅,府中夫人已经临盆了” 怕什么来什么,此话一出,杜士仪脸色立刻就变了。不止是她,就连杜十三娘都登时倒吸一口凉气。而崔俭玄不觉惊呼道:“这么巧,这时候?” 这等节骨眼上,杜士仪也顾不得其他,二话不说便上前抓住了坐骑缰绳,一跃上马后便当先疾驰了出去。其他随从见状也来不及多说,慌忙一个个跟了上去。眼睁睁看着这一行人连带传话的信使全都走了,崔俭玄这才侧头看着妻子问道:“十三娘,嫂子既然又要生了,要不我安排车马,你也去湟水城看看 “嗯,一会儿我就赶过去。”杜十三娘的惊愕意外这会儿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笑意,“嫂子生下一儿一女都平安无事,这次一定也会吉人天相的。倒是阿兄这急急忙忙赶回去之后,说不定就能立刻抱上孩子了” 这一路上,杜士仪可谓是心急如焚紧赶慢赶,破天荒地压根没想到爱惜马力。好在这一匹青海骢的坐骑着实耐力绝佳,竟是赶在天黑城门关闭之前抵达了湟水城。等到了都督府门前,跳下马背的他一句话都来不及说就匆匆进门,一路上都是用跑的。他爱护妻儿是有名的,纵使路上官吏看到这情景,也不过为之会心一笑。当他急得只恨这鄯州都督府地方太大,心中又焦躁又不安的时候,他突然听到耳畔传来了一声响亮的婴啼。 长子杜广元降生是在云州,他那会儿在身边;而女儿杜仙蕙也是降生在云州,而那时候他却因为官拜中书舍人,人在千里之外的洛阳。对于新生儿那哭声,他只有一次印象,可即便是印象中哭得尤其嘹亮的杜广元,似乎较之如今这个小家伙还要稍有不如。 稍稍一迟疑,他便再次加快了脚步。不一会儿,他就来到了产房门前,一眼就看见杜广元牵着妹妹杜仙蕙的手不安地等在那儿。除却他们俩,段秀实和崔朗崔朋兄弟以及王氏杜氏兄弟也全都在,小孩子们听着那响亮的婴啼面面相觑,竟是谁都不做声,更没有注意到杜士仪的回来。 就在这时候,产房大门终于开了,一个抱着襁褓的稳婆喜滋滋地出来,高声说道:“恭喜小郎君和小娘子,夫人喜得麟儿,母子平安,又为二位添了个弟弟” “太好了”杜广元一蹦三尺高,欢呼了一声后,竟是像模像样上前想要接过弟弟来仔细瞧瞧。可还没等他得逞,旁边便突然伸出一双大手来抢在了他的前头。他登时恼火地侧过头去,继而便瞠目结舌,好半晌方才叫了一声,“阿爷,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杜广元这一声叫得声音甚大,产房里头满头大汗浑身几近虚脱的王容也听到了。想到杜士仪必定是马不停蹄从鄯城赶回来的,她的脸上不禁露出了一丝笑容,紧跟着就听到了杜士仪的小声。 “好,好啼声如此响亮,将来必定会雏凤清于老凤声,足可为我杜氏幼麟。小家伙,你就叫杜幼麟吧” 第七百九十六章 名将喜相逢 杜士仪喜得贵子,鄯州都督府上下的官吏自然少不得道喜祝贺,至于贺礼,杜士仪吩咐一切从简,只要心意到就好,众人都知道他这上官并不喜虚言,大多都是按照自己的能力,甚至也有小吏们三五凑了分子合送的。杜士仪一面收,一面回赠早已备好的回礼,一时皆大欢喜。等到三日后洗三宴的时候,湟水城中文武几乎都派了夫人前来襄助,场面热闹喜庆,其中盛况就连城中百姓也是津津乐道。 而仿佛是这样一个喜讯带了头,洛阳那边又有喜讯传来。去岁年底以陇右解送回京赴尚书省礼部试的杜甫,终于如愿以偿得了进士及第――和当初李白孟浩然王之涣在制举博学鸿词科一举高中一样,如今是张九龄和裴耀卿这样出了名的文坛领袖为相,拔擢才俊自然不遗余力。故而与杜甫同科登第的,有兰陵萧颖士、东川李颀、赵郡李华、天水赵晔等众多辞藻华彩的名士,一时人人皆以为科场得人。 闻讯的杜士仪不由感慨,不趁着现如今张九龄在位贺知章知贡举的时候求进士,那些文名卓著者日后就知道,什么叫做撞破南墙无出路了 尽管就算是中了进士,日后前程如何却也说不好,可对于一力想要振兴家门的杜甫来说,进士及第总是一个好开头,杜士仪自然也相当高兴。而让他更欣喜的,是固安公主让人千里迢迢给他送来的急报,道是自己平安抵达洛阳,业已见过公孙大娘,转达了岳五娘的所托。公孙大娘在犹豫再三后,终于松口答应试一试,如今正在等待时机,一旦找准机会,便会死遁离开京城。 公孙大娘和岳五娘名为师徒,情同母女,当初公孙大娘因为天子之命而不得不入梨园,从此阔别游历天下精修剑舞的日子,却仍是再三为徒弟请命,这才让岳五娘得以脱身,足可见师徒情谊。如今岳五娘人在突厥腹地,自然不希望万一消息走漏后,师尊身在京师会被人拿来做文章。既然公孙大娘答允,又有固安公主巧妙安排,他日这桩事情便有很大的把握能够成功。 时光还真是瞬息飞逝,一晃距离他初遇公孙大娘的开元四年,竟是快要二十年了有了如今那样的契机,公孙大娘大可换个地方试一试她的无双剑术了 不数日,一个风尘仆仆的青年终于抵达了鄯州湟水城外。镇守一方将近八年,当年南霁云那少年青涩的影子早已全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坚毅,而他的身材也比当年整整高了一个头还多。和大多数云州将士一样,他的婚事也是固安公主帮忙张罗的,娶的是蔚州罗氏女,如今膝下也已经儿女双全了。此次调任来鄯州,他把家眷全都留在了云州,只身一人前来赴任。从河东入关再到陇右,一路风情截然不同,第一次见识这西北风情的他自然大感收获。 因地处邻近吐蕃的边陲之地,湟水城的防戍异常严格,前头查过所公验的士卒不时还要探问一两句,但使发现口音面色不对的,便往往要请到边上空屋中额外进行盘查。等到了南霁云的时候,他刚刚把手中过所递过去,就只听身后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紧跟着还没来得及验看他过所的那个小卒就嚷嚷了一声。 “是王将军” 郭建还在时,一直都防贼似的防着王忠嗣,生怕他在军中拉帮结派抢了自己的位子,可说一千道一万,王忠嗣无论勇武军略全都是上上之选,而昔日又在河陇频频建功,陇右军民无不知道他的威名,因此杜士仪一面安抚郭建,一面又暗中让人为王忠嗣扬名,以至于如今王忠嗣正位临洮军正将,军民无不庆幸得人,就连城门小卒窥见他风采时,亦不觉大为振奋。于是,面对这一幕,南霁云惊异的同时,却也不觉生出了一丝感慨。 不愧是当年教他军略兵阵的王忠嗣 他正要开口提醒那小卒验看自己的过所,将入城门的王忠嗣却突然往这边看了一眼,随即惊咦了一声,一下子就勒住了马。见对方盯着自己许久,南霁云就知道自己是被认出来了,笑了笑后就恭敬地拱手行礼道:“多年不见,王将军风采更胜往昔了” 王忠嗣闻声突然跳下马朝南霁云大步走来,到了面前打量了人好一会儿,这才哈哈大笑道:“好你个南霁云,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如今真是仪表堂堂的好汉子早就听说你要调来,我就一直在等着,这下子可好了” 这一幕让四周围的军民无不议论纷纷,而手中还攥着南霁云那过所的小卒突然回过神,往上头一看,见其中赫然有尚书省兵部的大印,他登时心有所悟。等到王忠嗣看过来时,他赶紧毕恭毕敬上前双手交还了过所,却是满脸敬仰地问道:“这位南将军可是到鄯州临洮军中上任的?” “南将军便是临洮军新任副将。八年前他还不过十六岁的时候,就曾经凭着血气方刚,浴血云州南墙,力退奚族叛军,保城池不失因此战后论功行赏时,策勋八转,为云州守捉副将。” 王忠嗣一点都不介意为自己新副手打点名气出去,四周围顿时一片哗然。众人大多是因为南霁云那过分年轻的年龄而有些嘀咕,得知这是当年力保云州不失的功臣,他们方才发出了一片惊叹声。他们现在还觉得南霁云为副将太年轻了,却没想到早在八年前,此人就已经官居云州守捉副将了 因而,等到王忠嗣邀了南霁云上马,两人并肩而行入城,四周围那各式各样的议论声自是更加多了。也不知道是谁提到转任河州镇西军正将的郭建,说了一句:“杜大帅什么都好,便是对郭家太过不公了些。郭将军这一走,新人就调过来了,郭家更是大不如前。” 这话音刚落,那说话的人就被人顶了回去:“郭家才刚有三人被超迁拔擢为裨将,而洮州安使君麾下,才刚刚用了郭家十五郎为积石军副将,正月里,杜大帅甚至还亲自去祭祀过已故郭大帅,这要是还不公,你还得怎么公?要是换成我,前头险些被郭大帅那个不争气的儿子郭英又,还有郭大帅的弟弟郭知礼给算计了陷在赤岭,哪里还有这么好的容人雅量” 当初杜士仪之所以没有像第一次郭英又算计长安禁卒时将事情压下来,而是选择在郭家依旧势力庞大的时候,将郭知礼以及郭英又的密谋给全都公诸于众,就是因为要争取舆论优势,从而获得民心。而后苗延嗣审理,朝廷通缉在逃的郭英又,再加上他在鄯州一力推行的安民政令,使得如今但凡有人揪着这一点说他不是,必然有人反唇相讥。果然,那说话的人听到四周围全都是七嘴八舌数落自己的声音,顿时落荒而逃。 这点小插曲,王忠嗣和南霁云自然就不知道了。等到了鄯州都督府前下马,王忠嗣将随从都留在了外头,自己带着南霁云径直入内。一面走,他便一面问道:“你好歹镇守云州八年,又不是当年那会儿了,怎么竟然孤身到鄯州赴任,连个随从都不带?” “家中妻儿都熟悉了云州的日子,所以我就暂且把从者都留在了那儿。”南霁云才解释了一句,就只见王忠嗣停下步子扭头看着他。 “云州如今可是天下边陲之中有数的富庶之地,传言中在那为官,不论文武都是腰缠万贯,你何至于困窘到从者有限,分身乏术?” 被王忠嗣这么问,南霁云自然唯有苦笑叹气:“传言大多以讹传讹,王使君驭下很严,不许擅取商贾之利,而军中武官大多出自固安公主,同样严禁盘剥商贾。故而上上下下每岁虽有额外之利,可腰缠万贯就着实过了。而且,我本贫户出身,拙荆也贤惠,宦囊所得,多数都拿回了家中贴补亲族,所以真没什么余钱。” 在云州这种富庶的地方当官当到这光景,王忠嗣着实唯有不可思议了。他固然战功彪炳,驭下有方,可在生活上却从来都不委屈自己。军功的赏赐也好,战阵掠获也好,他都会按照规矩给自己留下充足的一份。而且妻子杨氏也是善于经营产业的人,他在河西陇右均有数千亩良田,日子素来优裕。 所以,快到镇羌斋门前时,他就责备道:“不论如何,从者是不能少的,否则下头军将以此轻视你,便得不偿失了。你既没有,我回头借你十人” 话音刚落,他就看到镇羌斋的门打开,三个人前后迎了出来。头前是杜士仪,后面两位面露好奇之色的,则是如今留在陇右节度使府的王昌龄和高适。 “正明总算是到了” 久别重逢,见杜士仪虽一身便装,却看上去风采更胜当年,南霁云顿时心情激荡。他大步上前,推金山倒玉柱拜倒在地:“霁云今又能在大帅麾下效力,云州诸将都不知道有多羡慕能从大帅镇守一方,于愿足矣” 第七百九十七章 黄金年代 “好,好正明你既是到了鄯州,忠嗣就有帮手了” 王昌龄和高适二人相识在两京,高适是景县人,前往长安求功名的时候,去过云州却没见过南霁云,而王昌龄彼时正在长安当着校书郎,就不曾见过云州由废墟而成北地坚城的景象了。//所以,两个人对南霁云都好奇得不得了,尤其发现对方如今方才二十出头,他们更是难掩惊讶,杜士仪扶起南霁云进了镇羌斋之后,两个人便向王忠嗣打听了几句。对于算是自己半个弟子的南霁云,王忠嗣自然为其夸耀功绩,结果连南霁云都听不下去了。 “王将军,言过其实了云州一战后,我便未有寸功,趁此期间苦练武艺苦学兵法军阵,如今能够再从王将军左右,正是我求之不得的” “忠嗣,你听到没有?”杜士仪微微一笑,意味深长地说道,“正明不止是你的副手,也算是你第一个弟子,你可别光只顾着广元和秀实,得好好教导他才是要不是想着云州如今平安无事,突厥毗伽可汗又死了,他在那儿呆着只怕要生锈了,我也不会起意将他调来” 这种说辞,完全是爱惜麾下的心态,王忠嗣和王昌龄高适听着都觉得入情入理。而南霁云为之感动的同时,想到罗盈和侯希逸二人,顿时又讷讷说道:“大帅知遇之恩,霁云没齿难忘。然则罗将军和侯将军资历人望军略无不远胜于我……” 他这话还没说完,杜士仪便苦笑道:“克敌那家伙,你又不是不知道,惧岳娘子如虎,之前我便得他信说,架不住岳娘子的远游念头,打算撂挑子辞官了。至于希逸,你二人一个个都去了,云州若再没有知根知底的人如他,如何镇守一方?突厥纵使不复往年威势四分五裂,奚人和契丹固然被幽州张大帅打得溃不成军,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云州乃河东北面的屏障之一,我总不能只为一己之私,把肱股全都抽走了” “还是大帅想得周到。”南霁云这才打消了心中对不起罗盈和侯希逸的念头,打起精神向杜士仪诉说了云州这些年的变化。 尽管这是从固安公主以及其他人的信中,杜士仪都几乎知道的事,可是,南霁云用骄傲而又不失自信的口吻说出来,无论曾经亲手参与过云州奠基那一役的王忠嗣,还是只到过云州一游的高适,抑或是从未去过的王昌龄,全都听得聚精会神。就连杜士仪,听到那座如今焕发出无限生机,富庶到让两京权贵都心怀觊觎,他自也有一种创造历史的自豪,但挥之不去的是另外一种难以名状的怅惘。 那可算得上是倾注了他最多心血的地方了,可如今,却不得不拱手让人。 直到王忠嗣自告奋勇为南霁云准备住处,杜士仪笑着答应后送走了两人,等到镇羌斋中只剩下了他和王昌龄以及高适,他方才把这一丝情绪给驱出了脑海。回到主位上落座,他就沉声对两人说道:“长安颜家已经给清臣写了信来,张相国对他深为赏识,和裴相国商量后,打算奏为左拾遗,故而他回京大约也就在近日之内。” 张九龄爱好提拔文采出众的才俊,这是和当年燕国公张说一样有名的。前有荐孙逖为中书舍人,王维为右拾遗,此外还有众多文人雅士,如今再举荐一个颜真卿,也不足为奇。而他和裴耀卿两人虽偶尔会有争执,可彼此之间的关系却比从前那些宰相要融洽得多,故而人道是朝政清平,才俊辈出。否则,之前岁举也不会一口气拔擢了那么多文采斐然之人。可以说,如今是属于文士的黄金年代所以,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王昌龄和高适只是微微讶异。 “少伯也是进士及第,如若觉得留在陇右……” 杜士仪这句话还没说完,王昌龄便哂然笑道:“我当年依照大帅的提醒,遍谒公卿,初任就求得校书郎美官,而后就故态复萌一而再再而三地得罪人,若是在京师为美官,不数日兴许就被贬到那个犄角旮旯里去了。此次远行西域,我才算是真正看开了,天下那么大,何必在两京削尖了脑袋和人争抢那有数的位子,海阔天空岂不是更好?说起来,大帅在朝中历任拾遗补阙,御史台的御史,甚至官居中书舍人知制诰,还不是出为外任却甘之如饴?” 高适连个功名都尚未取得,对王昌龄这种说法虽并非全然赞同,但此刻也笑道:“张相国纵使拔擢贤良,可天下贤才何其多也,未必能够尽皆得任用。我一介无名之辈,去和别人争抢岂不是自找麻烦?若是真的被这些消息蛊惑得一走了之,大帅知人善任之名天下皆知,回头我再厚颜回来时,哪里还有位子 这就是很豁达的大实话了。杜士仪知道两人心意已定,自是放心任用。自此案头文牍悉付王昌龄,节度巡判悉付高适,而之前从陇右本地征辟的薛怀杰和陆炳松二人本为奏记和衙推,他就将颇有功苦的薛怀杰拔擢为推官,一时间,原本还有些嘀咕杜士仪左右亲信文官都是外乡人的陇右士子不禁为之一振。 须臾半月,杜士仪听闻密报,突然不告而亲自巡视清点仓廪,在发现两个管库军卒盗卖军械后,将人当众斩首,回到鄯州都督府后仍余怒未消,令左右幕府官及各军将校联手整治。 他出镇陇右这两年间,因大多数时候都是一片平和安宁的景象,故而少有杀人立威,最近的一次还是鄯城小吏赵庆久以战况紧急诓骗无辜平民田地,被他传令在县廨门前立时斩首示众。如今又是两颗人头落地,各地司职仓廪者自是为之股栗,王忠嗣趁机在军中推广兵器记名簿,但凡发给箭矢兵器等全都严格登记,甚至连一弓一矢亦登记姓名,操练或是巡查完毕后入库,若遗失便追究罪责,在严格的管制下,军中渐渐少有军卒斗殴。 而军中战马亦是在饲养上严加管理,伤病皆要登记,每季一次考核,优者赏,劣者责以军法,拖沓不用心者顿时销声匿迹。 这一天,当杜士仪从临洮军回来时,便忍不住对同行的王昌龄和高适说道:“忠嗣治军之严,我到如今才算是真正领教。他知兵却不贪功,治军尚严不尚宽,因此将卒凛然,不敢逾越,军纪比从前何止好了一倍如今临洮军一万五千人令行禁止,如同一人,即便战事乍起,也不至于失了预备。” “所以说,大帅可是从牛大帅那儿抢到了宝贝”王昌龄打趣了一句,突然看见不远处的鄯州都督府门前,一个人看见他们过来后,竟是一溜烟冲上了前,他就立刻出声提醒道,“大帅,恐怕有什么急事” 杜士仪也认出了那是吴天启。吴天启的慧黠因袭了其父吴九,平日也很稳重,这会儿却露出了如此神情,他就知道事情恐怕很不小。果然,吴天启冲到马前连施礼都顾不得便直截了当地说道:“大帅,是洛阳的二十一郎君来了。二十一郎君说,除服之后前往探望朱坡京兆公,却不料恰逢京兆公重病……” 此话还没说完,杜士仪登时大惊失色。他初到这个世上时,身边只有杜十三娘一个亲人,可能够到嵩山求医,靠的是杜思温慨然资助,而后他能在京兆府试夺下解头,又挫败王毛仲之子王守贞的阴谋,亦是杜思温露面京兆府廨为他撑腰之故。就连状头及第后,杜思温在京兆杜氏祠堂中对那些族人的告诫和提醒,也奠定了他在京兆杜氏年轻一代中第一人的地位。这么多年了,他也不知道受过杜思温多少提携,多少帮助,没想到今天却陡然听到这样的坏消息。 他几乎想都不想便策马狂奔,到了都督府前滚鞍下马后就三步并两步冲了进去。吴天启反应稍慢去追时,竟已经追不上他的人影。 王昌龄和高适就更加来不及了,两人眼睁睁看着那主仆二人抛下他们和其他人消失在了视线中,高适便若有所思地对王昌龄问道:“少伯,不是听说大帅家中父母早亡,唯一的叔父也已经过世几年了,如今这位朱坡京兆公是…… 高适离家前往两京游历的时间很短,而王昌龄为了一个进士硬生生在长安砸进去了五年岁月,最后因为资质运气无一不错而最终金榜题名。所以,王昌龄对于樊川京兆杜氏之事,倒是颇有了解:“朱坡京兆公,是京兆杜氏这些年中最德高望重的人,当年官至京兆尹,又是嗣韩王妃的父亲,故而在京兆杜氏说是一言九鼎也不为过。早年间,大帅应该曾经得其提携教导匪浅,故而在长安时常常前往朱坡山第拜望,据说一直都尊称一声老叔公的。” 当杜士仪匆匆来到王容的寝堂,认出那个身穿素服,面露戚容的青年时,他便意识到,得闻消息后自己最担心的那件事,应该还是发生了。他闭上眼睛竭力稳定了一下情绪,这才缓步上前叫了一声黯之。杜黯之一路从长安紧赶慢赶过来,只用了区区七八日,两股磨破疲惫欲死,此刻见到杜士仪顿时哭拜于地。 “阿兄,老叔公……仙去了” 第七百九十八章 最是凉薄帝王家 杜黯之赶到鄯州都督府之后,因为杜士仪前去了临洮军,王容出面接待的他,因而早一步得知这个噩耗。她深知杜思温可称得上是丈夫最敬重的同族长辈,因而此刻听到杜黯之报丧,杜士仪呆呆伫立,眼睛无神,她生怕其一下子接受不了,连忙站起身上前搀扶着他坐了下来。好一会儿,她才听到丈夫长长叹了一口气,随即将头埋在了双手之间,她反而如释重负。 总算接受了这个事实就好 “黯之,既然说你到朱坡山第时,老叔公还只是重病,他是怎么去的,你原原本本告诉我。” 听到杜士仪声音哽咽,杜黯之便整理了一下思绪说道:“因我和望之服孝已满,望之因为阿兄从前的训丨诫教导,有意从军洗刷污名,所以,我便应他之请,前往长安朱坡拜见老叔公,希望老叔公能够给他讨个情,便让他在陇右从军,谁知到了朱坡山第方才得知老叔公重病。嗣韩王妃那时候也在场,她知道老叔公牵挂阿兄,便携我入见,果然老叔公嘱咐了我很多话,还让我把一封信转交给阿兄。而后整整三日,老叔公就一直昏睡未醒,最终仙去了。” 这简简单单的话语,却是自己最敬重之人的生死,杜士仪只觉得泪水糊满了眼睛。他这么多年走来,最关切他的人中,有恩师卢鸿,有杜思温,有源乾曜和宋憬。而后两者一个是上司长官,一个是赏识他性情能力的名臣,如今一死一隐退,却又和前两者不同。一想到杜思温为自己挡了很多风风雨雨,如今他却没有赶得上见最后一面,他终于品味到了王容回京,却和金仙公主天人两隔,不及见上最后一面时的痛苦和悲切。 “信拿来我看。”简简单单的五个字却让他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杜黯之连忙上前呈上了手中那一个铜筒。只见白蜡封口,上头封印的不是杜思温的印章,而是依稀可见字迹。他细细辨别,只见上头赫然是杜思温亲笔,封于某年某月某日,付杜十九字样。尽管不知道杜思温是否留给子女的,也是这样的遗书,可他仍不觉心中悸动。待发现铜筒上更有一处锁住封口的小巧铜锁,他就更加诧异了,盯着杜黯之问道:“这上头怎会有锁具?” 杜黯之接过东西后便仔细藏好,星夜疾驰赶到了鄯州湟水城,此刻杜士仪这一问,他方才发现还有如此机关,登时也迷惑了。想起杜思温当时嘱咐,他就若有所思地说:“老叔公最后已经有些迷迷糊糊了,说的话我有些难以分辨,似乎是说,这信阿兄能否看见一得看缘分,二得看路上是否顺遂……别的我也没听清。” 这么说,这装信的铜筒机关,是杜思温早就设下的?之所以不给杜黯之开启之法,是担心路上出问题?他虽说出镇一方,但如今还不至于有从前王毛仲那样的生死大敌,何至于如此? 杜士仪生来谨慎,尽管很想弄明白杜思温究竟在信上嘱咐了自己什么,可他仍然没有贸贸然去设法打开那铜筒。倒是对于杜黯之这个千里迢迢奔波赶来的堂弟,他少不得仔细问过,得知杜黯之如今已经将除服的消息禀报了吏部,即将重新开始候选,他便沉吟了起来。 “黯之,依你之见,你弟弟这两年多在家服孝,较之从前可有长进?叔母的脾气比从前可有变化?” 先问自己的弟弟杜望之,后问自己的嫡母韦氏,这让杜黯之有些意料不及。可他对这位兄长是最最敬服的,仔细斟酌了一下,最后便实话实说道:“望之的脾气比从前收敛了很多,这两年多甚至没出过门,孝期也从未沾过婢女,弓马练习得很勤,还常常请教我读书的事,若非亲眼看见,我都以为他骨子里换了一个人。至于阿娘,阿爷故世后她大病了一场,不似从前那样尖酸刻薄,但对我和阿元还是大多数时候不理不睬的。” 这很正常,要让要强的韦氏对庶子和庶媳折腰,这比杀了她还难过 杜士仪微微颔首,随即就吩咐道:“如今吏部尚书是曾经任过太原尹的李量李公,吏部侍郎是裴宽以及席豫,三人之中两人与我相熟,但李林甫毕竟曾经在吏部多年,而且因为此前又开过十铨的例子,今年的铨选你也看到了,又用了一次十铨法,侵夺了吏部的权柄,故而为你的事情打个招呼容易,但要求美缺,恐怕就会引人瞩目了。黯之,我只问你,敢不敢迎难而上,去一个异常艰险的地方?” 没有杜士仪,自己如今兴许还碌碌无为,对于这位如父如师的堂兄,杜黯之自然信服十分。他几乎没有太多的犹豫便点头应道:“阿兄还请吩咐,即便是久战之地,我也愿意勉力一试” “好,很好” 杜士仪露出了一丝赞赏的笑容,和王容打了个招呼后,他就把杜黯之带了出去。等到进了镇羌斋,他示意杜黯之随自己来到那一方巨大的沙盘前,在鄯州再往西边的一个地方用手指重重一点:“安西大都护府录事参军,你可愿为 安西四镇之地,羌胡杂居,四镇之中的胡人远多于汉人,就连四镇军士也大多异族,乃是货真价实的久战之地。吐蕃侵袭自不必说,而突骑施也同样一面对唐称臣,一面常常纵兵来攻,再加上各种叛乱的羌胡,可以说是情势错综复杂。所以,安西四镇军将往往都是父子兄弟相袭,而文官在安西大都护府任职的,不是本地拔擢,便是安西副大都护兼四镇节度使征辟,少有远从中原远调而去。纵使有这样的文官,也往往被视之为左迁。 杜黯之深深吸了一口气,沉声答道:“黯之唯阿兄之命是从” 对杜黯之面授机宜后,杜士仪却又请他带信回去给杜望之。他在信中告诫杜望之,如今他虽兼知陇右节度,但陇右军将不服外人,除非他自忖有万夫不当之勇,否则若到河湟从军,有百害而无一利,建议他先往云州,在侯希逸部下磨练武艺,两年之后再做计议。如果杜望之能够听他的,那么,他自然愿意在好好磨练了这个堂弟后,看看其是否有将才,而后再做栽培。如果不愿意,那么,他也就听之任之了。 杜黯之离开鄯州回程之后大约十数日,来自樊川的正式报丧信使也抵达了鄯州都督府。这一次,远道而来的信使却是捎来了杜思温临终送给他的一些东西。其中包括两卷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王献之书法,几块可以用来刻印章的古玉,此外就是两方旧帕子,三支玉搔头,两支金簪,看上去七零八碎什么都有,显然是杜思温临终分润给自己亲人的遗赠。接了东西之后,他又问过那信使好些话,等发现此人只知道送信什么都不知道,他也就赏过之后放了人回去。 然而,等到他请王容分拣这些东西收好,晚间回到寝堂时,却看见妻子正对着灯光若有所思端详一根金簪。他见状走上前去,有些意外地问道:“怎么,你是喜欢老叔公用过的这旧物?这金簪看上去已经褪了颜色,也不若现在流行的那些花样,而且是男子用的。” “杜郎,你看看这个。”王容指了指那根金簪的中部,而后轻轻一旋,竟是将那根颇粗的金簪分成两半,其中一截的头部,赫然是极其奇特的形状。见杜士仪倏然瞪大了眼睛,她便轻声说道,“之前我听你说过老叔公的那封信,今天特意仔细检视这些东西,方才发现了如此机关。杜郎,你说这是否会是那盛信铜筒的钥匙?” 王容既是如此说,再加上那奇特的形状,也确实像极了钥匙,杜士仪思量再三,终于决定试一试。当他从箱底再次找出了那个铜筒,将半截金簪插进去拨弄了一下之后,他就只听得一声极其细微的机括轻响,紧跟着合在一起的锁就弹开了来。又惊又喜的他连忙划开封蜡,伸手往铜筒中一探,恰是从中取出了一卷信笺。那一卷信笺很长,字迹歪斜潦草,显然是杜思温已经病倒之后方才写的,字数却很不少,而且越到后来,字迹就越是难以辨认。 直到那种力有未逮的时刻,杜思温竟是依旧没让别人代笔 信上零零碎碎说了几件事。其一便是近日发生在长安的一桩奇案,却是杜士仪从前也关注过的,张审素被杨万顷诬为谋反之案。当年张审素其被斩首籍没全家,二子流岭南。杜士仪还曾经因为杨万顷与李林甫有所勾连,命人前往岭南寻访,最终却没能找到那两个孩子。时隔数年,这两个一个十三岁,一个十一岁的孩子,却做了让成年人都惊叹不已的是,那就是当街将仇人杨万顷手刃,为父复仇,自己留书潜逃,本预备杀了另外一个和杨万顷同谋的人,却不幸被官府拿获 因为杨万顷刚刚回朝重入御史台不久,有人重翻了他当年的劣迹,为两位孝子请求宽免,结果政事堂三位宰相中,张九龄认为应该宽赦免死,李林甫和裴耀卿却绝不同意,认为虽情有可原,却不可破坏国法,天子遂命河南府廨杖杀。而后民间私悼不断,悉以为是朝堂权贵有人为杨万顷复仇,追悼二位孝子的诔文甚至都张贴到通衢大道的街头去了。 想到这样惨烈的案子原本是可以避免的,杜士仪不禁长叹一声,随即就注意到了其后杜思温那形同平素私话一般的评语。 “张子寿因怜孝子欲求其活,裴耀卿因国法而言其该死,此公心也。可李林甫欲致其死,却因万顷以他之故重入御史台,如今却死于非命,若令凶犯活命,则权威荡然无存,因此方才坚请。而陛下因谋反之断自上出,若怜惜孝子,则无异于认错,故而方才以国法二字为搪塞。惜乎张审素二子皆死,从此绝后矣如怜其孝行,赐鸩及绞,也能少苦痛,今用杖杀,坊间无不哀悯” 杜士仪登时捏紧了信笺,心头只觉得犹如压了一块巨石沉甸甸的。父亲被人污蔑谋反,儿子若不是求不到伸冤的门路,何至于以稚龄做出这样激烈的事情来?遥想当年杜甫的祖父杜审言被同僚污蔑,身陷大牢旦夕可死,杜甫的叔父杜并不过十三岁,身怀利刃行刺那主谋,虽最终自己不幸被杀,可终究是拖了那人同死。而就是因为这么个儿子,杜审言方才逃过了一劫。律法严明不可亵渎?倘若律法真的能够不让好人受屈,首先得有明察秋毫的法吏乃至于君王 初唐时对于死刑原本有严格的覆奏制度,而且死刑最初仅有斩首和绞两种,从武后年间开始,便渐渐多了这杖杀的一项所谓的法制,简直是笑话 他定了定神复又往下看,却见杜思温由此引申开去,对如今当政的三位宰相加以评鉴,却是说张九龄太刚,常常御前激昂直谏顶撞天子,李隆基即便能容一时,却未必能够长久;而裴耀卿则是实于之才,更擅长财计,为人秉政偏柔,兼且敬重张九龄为人,因此除却这样的案子,鲜少相争,中书门下俨然一体。虽则如此政令顺遂,拔擢贤才,可长此以往,朝政固然稳定,天子却不免以为朋党。更重要的是,无论张九龄还是裴耀卿,全都不支持废东宫。 事到如今,杜士仪已经约摸明白,杜思温缘何要在送这封遗书时如此大费周章了。这封信上写的内容,剖析得太过深入太过犀利,若是遗落在别人手中,绝对会被人借此生事。一面庆幸杜黯之这一路西行顺顺当当,一面暗叹后头那位信使也未遇到什么波折,否则他要想看到这封信,也不知道要费多少工夫,他很快定了定神继续往下看去,突然再次心中一凛。 杜思温竟是一针见血地指出,与其说武惠妃是借为寿王择妃之事,试探他是否支持寿王,还不如说,惠妃那是在试探当今天子的真正心意。须知床头私语是一回事,实际行动又是另外一回事。武惠妃几乎形同中宫独霸后宫十余年,可东宫的位子看似不稳,却十几年不曾易人,武惠妃已经等不及了。玉奴是玉真公主爱徒,又从他学过琵琶,倘使天子亦是最终对这桩婚姻点头,那么就意味着,李隆基破了一贯为太子诸王择妃时,不从背景深厚人家选的惯例 也就是说,寿王是特别的。如此就可以坚定武惠妃尽力掀翻东宫的决心而天子,其实何尝不是在利用这种试探。所以,能有多远躲多远,这时候纵使对玉奴有旧日师徒之情,也不妨设法斩断,这是杜思温给他的告诫。 “可恶” 杜士仪忿然一捶身下床板,怒声说道:“竟然为了试探这种事,简直是… “杜郎,老叔公在信上说了什么?”王容见杜士仪面色大变,甚至可说是被激怒了,她不禁紧紧握住了丈夫的手问了一句。见杜士仪紧抿嘴唇丝毫没有回答的意思,她不由低声安慰道,“不论何事,只要及早筹谋,绝不会没有办法的。至不济,不是还有你苦心孤诣请阿姊安排的出路?” “那是最后的办法,若不到九死无生的那一步,我是不会走那一步棋的”杜士仪仔仔细细将杜思温的信看完,心中极为佩服这位老人临终之前的判断,遂信手将其递给了一旁的王容。趁着其低头快速阅览之际,他就站起身来,缓步走到了寝堂门前,无论脸上还是心里,全都是阴霾重重。 他之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逃离两京,就是厌恶朝堂上政争后宫中夺嫡那一套,希望能够在外施展一番拳脚,以自己的意志开创一番天地,可纵使离京两千里,他依旧和那个地方的变化紧密联系着,甚至生死荣辱都与之相连。 “杜郎……” 王容终于完全消化了杜思温那封遗书中的内容,心中顿时一片冰冷。她来到了丈夫的身后,伸出手来紧紧地抱住了他后,她就用几乎在颤抖的声音说道:“怎么会是这样?陛下是一国之天子,也是皇子们的君父。至于惠妃,亦是他最宠爱的妃妾,他若是真的这般想的,就不怕……” “也就是老叔公人之将死,故而希望能提点我不要去趟那浑水,有几个人敢这么猜?”杜士仪哂然一笑,见寝堂前一个人都没有,显然是因为王容早就有所吩咐。他任由妻子紧紧贴在了自己的背上,一字一句地说道,“陛下已老,太子已长,咱们大唐前头那几代太子,便是因为这种缘由心生疑忌,以至于最终或废立东宫,或如当今陛下那般政变夺权。所以,支持太子的人,陛下看似会嘉赏忠义,可焉知不会视之为想要捞取政治筹码,希冀将来太子登基后得到重用之人?” 微微顿了一顿后,他便轻声说道:“陛下忌讳太子,不在于惠妃挑唆,也不在于偏爱寿王,也不在于太子身后是否有人支持,是否有势力;只是单纯因为太子在东宫已经整整十余年,已经年长,又与光王鄂王交好,百官将他视作为储君,而太子却因为母妃早死,自己被冷落,兴许会有怨望之心,这就足够了。因为这种心思,当年当今陛下在东宫时,何尝没有过怨望之心素来就是太子作乱的源头。从李承乾、李重俊、再到当今陛下,区别只在于前两人输了,陛下赢了。” 大唐的太子从来就是高危职业,太子妃亦然 当着妻子的面,他毫不避讳地揭开了李隆基得以独掌权柄的那场唐隆政变,随即又冷冷说道:“利用惠妃的急切,换下这个如今越来越看不顺眼的太子,而后将其或杀或逐,再利用事后有所追悔,不立寿王,而立其他年长皇子为太子,然后却对惠妃感慨民心不可违,如是惠妃抑或支持寿王的臣子,又会紧紧盯着下一个太子伺机而动。也就是说,如此循环往复,他就不必担心东宫坐大。陛下是自己由东宫迫君父还政而有天下,所以几乎是防贼似的防太子” 他算是明白了,历史上的李隆基为何后来在废了李亨的太子妃韦氏和杜良娣,又将韦杜两家给杀了黜了一大批,甚至连王忠嗣也贬死之后,却又放过了李亨,却原来是因为已经完全剪除了李亨的羽翼,朝中已经几乎无人敢心向太子,而李亨那乖宝宝的样子实在太具迷惑性,故而方才心满意足收了手 王容本就心惊,此刻却反而冷静了下来:“事到如今,杜郎预备怎么做? “阿姊虽和玉奴相处时间不长,可她深知我心意,一定会设法的。有她坐镇在洛阳,我信得过。可阿姊即便早年就暗中派人潜回两京,替她交游权贵,打点产业,可终究不若生于斯张于斯之人,我打算将赤毕派回去辅佐于她。他是当年赵国公的心腹死士,从我多年,办过各种机密,这次的事情,也唯有他悄悄去办最为合适。而且,还得要给高力士送一份厚礼。 老叔公在信上说,陛下在边镇设节度使掌重兵,看似信赖十分,可心中却难免顾虑,再加上常有人弹劾节帅跋扈,比如就有弹劾我任人唯亲,身边皆是私人等等,故而陛下打算派宦官巡视诸边,考核称职与否。宫中阉人性子各异,大多好财,我虽不吝惜用财帛打发,但问题在于,不是每个人都能如高力士杨思勖那样屹立不倒。回头此人若被揭出来,那就得不偿失了。” “杜郎是担心,万一巡边的宦官到处索贿,回头却被人揭发出来,送贿的人反而会……” “不错,所以为避免如此,索性就把大注下在高力士身上。唔,再加上一个杨思勖吧。” 当下,杜士仪亲自将杜思温这一封手书焚毁,而后出去镇羌斋,令吴天启将赤毕找了来,又让吴天启守在了外头。将杜思温那些推断以及如今洛阳城中错综复杂的局势对赤毕言语了之后,他就看到这位如今已经年近五十却依旧魁梧壮健的大汉悚然而惊。 “我有生之年,先是随已故崔尚书诛二张,迎立中宗陛下;而后随赵国公诛韦后,迎立睿宗陛下;若非赵国公并非当今陛下的藩邸臣子,恐怕还要再加上一遭唐隆政变。二十多年了,我本想着天下太平盛世气象,不必担心朝不保夕,谁能想到宫中又是如此局面,甚至还要祸延外臣” 这种常人根本难以想象的宫廷政争,赤毕一连参与了两次,与其说是对于皇室天子的赤胆忠心,不若说是因为从弃婴开始就被崔家收留,学习武艺,相从崔家兄弟多年,那种甘为其死的忠诚心。当初崔谔之将他转送给了杜士仪,私底下也对他说得很明白,是因为时日无多,不忍心赤毕一身艺业就此荒废,杜士仪又对他推心置腹信赖备至,如今子女尽皆生活优裕富足,他自然而然便将一腔忠心献给了新主。 更何况,从杜士仪当年对已经仕途跌到谷底很难东山再起的宇文融那态度,他就已经彻彻底底为之折服了。 “自从当初发现宫中那一杯冰酪下压着的纸条,我就让你在北门禁军和宫中加以部署,以防万一。事到如今,你替我先去长安拜祭朱坡京兆公,而后不必回来,去洛阳,先给高力士和杨思勖二人送上重重一份厚礼,不要什么金银财帛,用田地,不拘果园、山地、河泽、麦田均可,但数量一定要可观到足以打动人然后尽力打探各种相关消息,送到固安公主之处,听其调派。她和我情同姊弟,杀伐果断不逊男子,京中诸事,由她决断,你尽管施行,不必问我 杜士仪深知差之毫厘失之千里,自己远在距离洛阳两千多里之外的鄯州,鞭长莫及反应迟缓,若凡事还要请示他,那么必然会耽误时机。而赤毕自然也很明白这么一个道理,他立时先是正坐,继而伏拜行礼:“郎主放心,某此行东都,必定唯贵主之命是从” 第七百九十九章 天子赐琵琶 随着入夏,洛阳宫陶光园太液池上的满池莲叶,一株株莲花含苞欲放,成为了这夏日宫中一道艳丽的风景。因此,这一日李隆基便使武惠妃为书,请宁王夫妇和玉真公主入宫赏莲。借着这个机会,武惠妃少不得多提了一句,于是天子点头,遂请宁王夫妇带上子女,请玉真公主带着固安公主和徒弟玉奴同来 李隆基的四个嫡亲兄弟之中,申王、薛王、岐王已经都故世了,只有兄长宁王仍然健在,至于一母同胞的姊妹之中,素来亲近的金仙公主也已经不在人世了。相传去年年中薛王故世的时候,李隆基曾经一夜两鬓霜白,人人皆道是天子重孝悌,只有李隆基自己知道,那是对死亡的恐惧。故而韦济送来了一个活神仙张果,他竟是一度对其恩礼备至。 即便身为帝王富有四海,却仍旧抗拒不了生老病死,这种难以名状的情绪,随着兄弟姊妹一个个故世而显得尤其突出,故而登基初年分外勤政的他,眼下已经对军国大事提不起太大劲头来了。也唯有前方打的那些胜仗,会让他提起精神。只可惜张九龄就是不能体会他激励前方将士的心意,就是不允加张守畦为同中书门下三品,他在其百般劝谏之下也只能不得已收回了成命,心中却大不以为然。 “边疆将士浴血奋战,如今建功立业,不过一使相却还要吝惜,张子寿也着实自负太过了宰相之名不可赏人?那从前王竣张说何以为相?” 李隆基这一句自言自语的话,虽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但左近的宦官和宫人却全都听在了耳中,一时谁都不敢吭声,却都暗暗记在了心里。高力士请了圣命,带人驰往长安亲自去拜祭杜思温了,既然少人压制,这些人难免会有各种小想头。 等一行人到了陶光园旁的长廊,武惠妃和众人已经早早等候在了那里。宁王夫妇推了各种缘故,并没有依惠妃之请带上儿女;玉真公主却依言带了人来,玉奴一身道装,固安公主亦是打扮朴素;众人之中,就连武惠妃今日也不着华服,唯有寿王一身金丝银线的丝袍,瞧上去丰神俊朗,四周不少宫人们都在私下偷窥,目不转睛。 见众人行礼拜见,李隆基亲自上前搀扶了宁王起来,却笑道:“大热天把宁哥从最舒爽的家里叫出来,可是让你受罪了实在是陶光园中这满池莲花久久不开,我有些心急了,故而方才请来诸位贵人,看看能不能催这莲花绽放 在宁王李宪面前,李隆基一直都表现得虚怀若谷,不但不称朕,而且口口声声的宁哥,仿佛亲切而又随意。然而,宁王这谨慎已经是多年来刻在骨子里的,仍然谨守礼节:“天下最贵之人,非天子莫属,既知陛下将来,这满池莲花定然会不日绽放以动君颜。” 李隆基被李宪这番话说得面上欣悦,遂又对玉真公主道:“天气渐热,元元你那道观中,冰可够用?” “我如今哪敢像年少时肆无忌惮地用冰?不过屋子里摆一摆,所用有限,有劳阿兄记挂了。”玉真公主一边说一边瞥了一旁的固安公主一眼,“而且夏日漫漫,身边有元娘为伴,妙语连珠闲话家常,反而不觉憋闷了。若是她不来洛阳,我必定又要如往年一样,带着太真去王屋山仙台观陪师尊,也当是避暑 司马承祯如今仍居于王屋山仙台观,李隆基虽也常常令玉真公主代自己去拜见,可要长留其在两京却始终做不到。不但是司马承祯,就连韦济千里迢迢派人护送到京城的那位活神仙张果,在用各种让人瞠目结舌的仙术让他眼花缭乱大为动心之后,却又硬是自请回山,他派人跟踪的结果就是被人用不可思议的遁术给糊弄了过去,再也找不到人,让他暗地里惋惜了许久。 若有长生术,他岂不是能够长长久久君临天下 所以,说到司马承祯,李隆基不禁腹中暗叹,紧跟着才若无其事地笑道:“有元娘相陪,你不觉寂寞就好说起来,你和八娘一样,虽是相从修道的人络绎不绝,可正式收录门下的,却都是凤毛麟角。八娘当初收了杜君礼之妻王氏为徒,你却收了杨氏为徒,据言杨氏曾经拜在杜君礼门下学琵琶,你们这辈分岂不是乱得乱七八糟了?” 今天玉真公主本是想推脱不带玉奴来,可玉奴却说惠妃深沉,不可随便违逆,她也就不得已带上了这个如今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徒儿。此刻听到天子如此说,她不动声色地瞅了玉奴一眼,正要回答时,却不防身边的玉奴突然屈膝行礼,继而不慌不忙地说道:“回禀陛下,从杜师学琵琶时,我尚不足六岁,自从杜师离开蜀中之后便少见其面,不过,师尊尝言,我的琵琶已经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就连杜师也未必是对手了。至于辈分,杜师从前就说过,达者为师,不论尊卑。” 玉真公主并不常带玉奴入宫,满打满算,李隆基也就见过玉奴数回。只是从前她尚在稚龄,他也没放在心上,如今细细端详,却只见她肤若凝脂眉如新月,纵使一身道装,也遮不住天生丽质,从从容容站在那儿,自有一种扑面而来的青春气息。他忍不住多看了好几眼,这才回过神来,随即大笑道:“好一个达者为师,不论尊卑,只不过说出去那些读书人却要口诛笔伐了好,你既然说精擅琵琶,今日赏莲,如若只观风景却是无趣,你可敢当众奏上一曲?” 固安公主见玉奴开腔答话,而且一改之前初见时的愁容,显得从容而又自信,她一时间难以明白这种转变从何而来,更不用说阻止了。于是,她只能眼睁睁看着玉奴再次施礼道:“陛下有命,不敢不从。然则听闻昔日杜师有逻沙檀琵琶敬献于上,我心慕已久,不知陛下可能出此珍物,于我一观?” 这又是出人意料的举动。宁王李宪和宁王妃元氏都曾听说,武惠妃似乎有意聘玉真公主的一个女徒为寿王妃,此刻闻言不禁不动声色对视了一眼,心中都有些不是滋味。寿王李清尚在襁褓就养在他们膝下,他们简直比对待自己的亲生儿女还要悉心,相处时间长了,自然便视若己出。可如今寿王择妃,他们却只是伯父伯母,半点插不上手。至于玉真公主和固安公主,就更加莫名惊诧了,尤其是见武惠妃笑颜如花的时候,她们的心情更加复杂。 玉奴这是要做什么? 李隆基却丝毫不以为忤,当即抚掌笑道:“好朕善羯鼓,宁王善箫,这琵琶深藏宫中,也是暴殄天物。来人,去把那逻沙檀琵琶取来,倘使届时你之技艺能不负此珍物,朕便将其赐给你又何妨” “多谢陛下” 尚未演奏,玉奴便已经因此谢恩,这无疑是自负技艺。这时候,就连一直对人不甚上心的寿王李清也不禁好奇了起来。等到众人沿着长廊的转了大半圈,渐渐感到身上炎热,在一处凉亭歇脚,宫人们又送了各种冰湃果子解暑,前去取那琵琶的宦官终于赶来了。当玉奴净过手后,接过了那一具琵琶时,她忍不住想到了当年第一次见杜士仪时的情景。 那时候她一跤摔倒,嚷嚷着要去找阿爷,师傅后来还常常说起那一跤是两人之间的缘分起始。如今,她又拿到了当年师傅献给天子的琵琶,这无疑又是因果。 调弦,戴上护指甲片,玉奴只是微微闭上眼睛,手指在弦上轻轻一拨,行云流水一般的声音便从指下流淌而出,恰是她根据琴曲《高山》和《流水》,自行改编的一曲高山流水。俞伯牙和钟子期的故事千古流传,然乃是琴曲,如今她用琵琶演绎出来,自有一番不同的韵味。可曲音有异,知音相同,她忘不了杜士仪当初问她平生所愿,笑言希望她能够遂心愿精研乐舞,一辈子平安喜乐,更忘不了王容笑着对她说,希望能够生一个像她这样的女儿。 如今,师傅师娘的女儿有多大了?应该已经三四岁了吧?不知道是不是和她当年一样,天真烂漫不知人间愁苦?不知道是不是能如她一样,能在人生路上遇到一知音?她只不过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女子,即便不能帮助师傅师娘,可至少总不能成为他们的拖累她不想再让师尊和姑姑相对叹气,让师傅师娘远在千里之外仍旧忧心忡忡了 她没有伯牙子期登高山之志,也没有如流水常进不懈之心,有的只是希望如同高山一般矗立不倒,如流水一般清澈见底的心 那犹如一泓清泉似的琵琶声,让从小就最喜乐理的李隆基和宁王李宪为之动容,就连乐理稍逊几分的玉真公主,也为之心中悸动。 武惠妃同样擅长琵琶,此时较之自己的技艺,最终便渐渐皱了皱眉。也许她在技巧上丝毫不逊色,可在曲子中流露的那股真情上,就着实有所不如了 而固安公主出身庶女,小时候根本没机会接触什么乐器,长大了远嫁在奚族之地,自然就更加谈不上这些精细的器乐,反而有功夫悄悄观察众人的表情,见天子那深深动容的表情,她不禁心中一动,自以为猜到了玉奴的心意。 难道是打算借音律动天子,而使惠妃心有所忌? 一曲终了,当玉奴放下琵琶深深施礼后,李隆基第一个击节赞叹道:“果然不负你所言,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如此绝艺,这逻沙檀琵琶便赐给你了” 第八百章 巨阉惜旧情 这个时节的朱坡山第恰是郁郁葱葱绿意盎然,本应为主人杜思温最喜爱的时节,然而如今除却那沁人心脾的绿色之外,却只见满山尽皆浑身缟素或是身着衰麻之人,山第之中还能听到不时传来的恸哭声。自从杜思温故世之后,尚留在长安的权贵或亲自或遣人前来吊唁,每天都是吊客不断,记录名字和赙仪的纸整整用去了好几卷。杜思温晚年常常居住在朱坡山第,往来最多的便是樊川韦杜族人,故而这赙仪卷上,却也是樊川韦杜最多。 当从鄯州急急忙忙赶过来,风尘仆仆的赤毕在赙仪卷上端端正正写上了杜士仪百拜几个字时,就只听得外头传来了一阵骚动。耳尖的他很快就从其中捕捉到了一个声音:“右监门卫高将军前来吊祭” 赤毕连忙转头,却只见杜家一众人等犹如众星拱月一般簇拥了高力士进来 已经五十岁的高力士早年入宫,除却被武后逐出宫去那短短一阵子吃了些苦头,其后跟对了主人,养尊处优飞黄腾达,就连外臣也无不对他恭恭敬敬。纵使宰辅过世,能够得他代表天子亲自致祭的,子女也无不视之为殊荣,更何况,杜思温虽然曾经官至京兆尹,毕竟没有入主过政事堂。如今杜思温故世,竟然能够让高力士亲自从洛阳奔波赶来,就连吊客们也无不为之触动。 早知道杜思温这么大的面子,难以在高力士面前说得上话的人早就来走这朱坡山第的门路了 高力士早在抵达时就对人明说,此来并非代天子致祭,而是自己的私谊。可越是如此,杜家上下越是觉得高深莫测,嫁给宗室的嗣韩王妃杜氏更是被几个兄弟姊妹围着问事情原委,她却哪里知道,只得无奈地说道:“阿爷与人相交,素来是只看性情品格学识,别的一概不论,他和高将军如何相识相交的,你们就是问我也没用。还不若去问问阿爷的几个老仆,兴许他们还知道一些。 “阿爷的老仆?阿爷对下宽厚仁德,他一去,咱们一个不小心,追随殉主的就有四五个,现如今剩下的都只有三四十岁的那一批,谁知道那些隐秘?” 赤毕悄然隐匿行迹听到了这番对答,便知道杜思温和高力士的那番关系,只怕已经再不会有人知道真正根底了。不过他的任务并不是打听这些私隐,而是在代杜士仪拜祭了杜思温之后,再去洛阳给高力士送一份足够打动他的厚礼。他今日是和吴九一同来的,后者这些年在两京代杜士仪通过笔墨纸砚诗集文册这些风雅之物结交各方人士,却也见过高力士几面。须知就连公卿大员,都是未必能够见着高力士本人的。思来想去,他决定行险先潜进去。 殡堂之中,高力士对着神主行过礼后,却借口自己想要独处一会儿,把众人都屏退了。等这儿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他方才长叹一声,竟是走到供桌上的神主前,伸出手来摩挲那字迹,脸上露出了深深的哀恸。 他至今还记得,自己被大军所掳,阉割后送入宫的情景。那种深入肺腑的苦痛,九死一生的经历,只要回想起来,哪怕他如今居美室,享美食,娇娘在侧,无数人趋附礼敬,可仍然消除不了过往给他带来的影响。 此后犯错被武后逐出宫的那一次,若非高延福,只怕一年之后武后想起来的时候,他这个一介阉宦已经不知道要死在那个犄角旮旯里了而这次劫后余生,是因为当时正当红的右补阙杜思温出宫时见他被笞之后惨状心生恻隐,于是在相熟的内侍省内谒者高延福面前替他说了情,正好生性憨厚的高延福因为年纪渐大,也想要一个养子在身边侍奉,再说也怜惜他年少被逐,最后就答应了下来。经此之事后,他常常奉高延福之命去杜思温走动,自然相熟。 他虽为阉宦,却颇喜读经史,高延福为他这养子不遗余力,其中多有借助杜思温之力得了某些珍籍抄本,因此等到他回宫在御前侍奉后,自是投桃报李,使杜思温由右补阙而御史中丞,其后不久,武后退位,中宗睿宗先后登上大宝,朝中不讲资历只讲人脉,他看出李隆基志在大宝,不遗余力从旁相助,杜思温也帮着在朝中内外造舆论,再加上各种天时地利人和,他终于得以看到自己侍奉的李隆基登上帝位君临天下,而杜思温却在历任礼部户部侍郎,当了一任京兆尹后就致仕了 甚至于这位朱坡京兆公在背地里做的林林总总,都一再告诫他不许在天子面前提及他最初还不明白,可当看到王琚刘幽求乃至于王毛仲等人一个个没了好下场,他就不由得深深佩服这位潇潇洒洒过了二十多年舒坦日子的老朋友 “老杜,咱们相交这许多年,你一直说自己痴长三十岁,肯定会走在我前头,我都没往心里去,没想到你还真的是一点预兆都没有,说走就走你给我带的信,我已经看到了,你竟然真的不替子孙谋富贵,却只顾着杜十九这个后辈也罢,我这个人的宗旨是,只会锦上添花,绝不雪中送炭,为了你就破一个例。现如今他仕途正好之际,又对我甚为礼敬,我相助却也应当,异日若是他遭了危机,我会不遗余力帮他一次,就算是还了你昔日人情” 高力士根本没想到,自己带了随从来,而且杜家众人必定对自己的到来欣喜若狂,决不至于来偷听,可竟然有一个外人悄悄潜入在此,恰是将他那一番话全都听了去。等到他又默然枯坐殡堂一刻钟后起身离去,费尽心机方才潜入左近的赤毕也悄无声息地退走了,心里打定主意,一定要把这个消息传给鄯州杜士仪。 身为天子身边最亲信的人,高力士自然不能在此耽搁太久,拒绝了留饭和歇息,他就立刻带着随从驰归洛阳。而赤毕也不敢怠慢,与吴九会合出了朱坡山第后,之前来不及言语太多的他便说道:“长安这边的事情你暂且放一放,郎主有吩咐,你立时和我一块前往洛阳。” 吴九虽说跟杜士仪最早,如今也是身家丰厚,出入都要被人敬称一声郎,可在赤毕面前却分毫不敢拿大。他很清楚这位仁兄是出自何处,做什么营生的,这会儿连迟疑都没有就慌忙答应。等到赤毕又令他盘点在两京的田产时,他方才惊诧了起来:“郎主要这些做什么?” “清点出三千亩田地果园,送与高力士。然后是同样的数量,回头送给杨思勖。” 这个庞大的数目让吴九为之瞠目结舌。他这些年过手的银钱已经够多了,杜士仪自己有多少家底,恐怕连杜士仪本人都没有他更清楚,之所以不敢随便揩油中饱私囊,是因为杜士仪这些年飞黄腾达,而且从不曾亏待了他。即便如此,这些田产要是拿出来,也决计是伤筋动骨,一下子就将杜士仪名下在两京的田产掏空了将近一大半所以,他使劲吞了一口唾沫后,最终结结巴巴地说道:“赤郎,不是我不信你,实在是兹事体大,你可有什么凭证?” “今次的事情非同小可,没有凭证。但送礼是你亲自去,不是我去。” 尽管只是这言简意赅的一句话,吴九却信了,可那种口于舌燥的感觉却挥之不去。真真大手笔要知道,京畿不比河洛,附近的良田果园原本就有限,而且因为达官显贵实在太多,他也不知道费了多少工夫方才替杜士仪经营出这样的家业。如今倒好,说送就送出去了,杜士仪真就不心疼?还是说,娶了关中首富王元宝的女儿,就真的能够这般慷慨?可王元宝还有两个儿子,当年也不曾陪嫁给女儿那么多财物吧? 当两人从长安赶到洛阳,一番周折,吴九总算是进了高力士的宅邸。等他辞去之后,高力士宛若平时一样示意总管麦雄收了东西,可不过一会儿,他就只见麦雄手忙脚乱地冲到了自己面前,连气都来不及喘就连珠炮似的说道:“家翁,刚刚这份礼实在是太厚了那是京兆府下辖几个县城中,总计三千亩的良田和果园,其中还有一片一千亩的河池” 此话一出,纵使高力士也见多了慷慨大方的人,这时候也不禁大吃一惊。三千亩良田价值几何,他心里自然清楚得很。杜士仪从前也只曾经为了宇文融的事,给他送过一份价值非常的厚礼。现如今吴九来见,甚至都没有提什么事,送的却是如此厚礼,怎叫他不意外? 杜士仪那里虽说杵着一个苗延嗣,可似乎并没有落在下风啊?至于朝中,固然李林甫和杜士仪确实曾经不和,可如今也没到那剑拔弩张分出胜负的地步。那么,还有什么? 麦雄见高力士踌躇不定,想到前几日天子和武惠妃与宁王等人赏莲的情景,他赶紧一五一十将其禀报了上去,尤其是玉真公主之徒一曲自谱的琵琶曲《高山流水》让天子动心,竟是慷慨将那把逻沙檀琵琶赏赐了下去的事,他更是唯恐漏掉点滴细节。 “太真娘子竟然让陛下如此激赏” 高力士还记得当年杜十三娘献琵琶的旧事,如今两相印证,顿生轮回之感。而麦雄知道高力士必定不会满意于只知道这些,少不得又细细开始讲述别的兴许相关地消息。包括牛仙童在御前一再设法,最终已经几乎确定会担当前往巡视河陇。当然,杜士仪之前被御史台某些御史弹劾任用私人的事也在其中。 听到这最后一条,高力士方才嘿然笑了起来:“牛仙童是嫌弃京官那些孝敬太过微薄,想要到外头去狠狠捞一笔。胆子太肥不是什么好事,别人上门送还未必能够送得进来,和明目张胆向人索贿,这里头的分别可不是一星半点。至于御史,哪个外官不被人参劾两本?好了,杜君礼送的这些,你妥当收起来,不许对第三个人说,他的意思我知道了” 被高力士冷笑着鄙薄为想要出去捞一笔的牛仙童,这会儿却并不在宫里,同样在自己的私宅。他入宫多年,想方设法爬到了内给事的地位,在天子面前也算是除却高力士杨思勖之外数一数二的,可朝中官员固然对他客客气气,时而还有不菲的馈赠,可他这些年过手的财物,却只及得上高力士和杨思勖一个零头。因此他往往不辞劳苦想方设法出外差,希望从外官身上剥一层皮下来,可上次远道去鄯州给杜士仪颁紫服金鱼袋,竟然只捞到那么一丁点好处,他心中自然窝火。 所以,自从得知天子有意命人到河陇巡边,他就立刻动心,多方使力,尤其是得到了武惠妃的默许支持,战胜了众多对手。一想到到时候会作为口含天宪的钦使驾临河陇,素来对他冷淡的杜士仪也要俯首称臣,他不禁异常得意,想着想着竟是笑出了声。 “家翁。” 突如其来的叫声打断了牛仙童得意的思绪,他有些不耐烦地板起了面孔,冷冷问道:“何事?” “外头有人求见家翁。” “我这会儿没心情。” 那从者从那求见者处得了一小块金饼作为报酬,这会儿虽见牛仙童不耐,他还是小心翼翼地说道:“那人说,此来一是恭贺家翁得陛下信赖,即将巡行河陇;二来也是为了家翁此行献策。他说……家翁是想要一出马而众将服膺,由是让陛下刮目相看;还是想仅仅耀武扬威,得意归来便算是心满意足了?” 听了这赤裸裸的问题,牛仙童不禁为之一愣。好半晌,他才嗤笑道:“既然这家伙如此神神鬼鬼,那好,我便拨冗见他一见。去,把人叫进来” 等到那身穿黑衣头戴风帽的人进来,本就狐疑的牛仙童不禁眉头大皱:“藏头露尾,不敢见人么?” 那人面对牛仙童的责难,却只是不动声色地深深一揖道:“但使我有妙策献上,阁下又何必在乎我是谁?我知阁下乃是陛下极其信赖的中官之一,如今巡行河陇,倘若能够再立下偌大军功,安知阁下不能越过杨思勖此辈,与高力士并驾齐驱?” 对方竟是直呼高力士杨思勖名讳,这让牛仙童在惊愕的同时,不禁生出了小小的期冀。他眯起眼睛踌躇片刻,这才嘿然笑道:“好,那我就给你个机会。你究竟有何妙策,说吧” 第八百零一章 节度之威 尽管洛阳那边的事让人心烦意乱,但既然做出决断,都托付给固安公主和赤毕,杜士仪就索性撂开了手。 他不是无所不能的神人,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那也得看是什么情况。京城朝堂后宫之事瞬息万变,较之战场更加复杂十分,他还没有那样的自负能够将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上。与其把心神耗费在那些夺嫡政争之上,身为陇右节度,他自然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之所以派张兴前去吐蕃,一则是听说天子道听途说,对于吐蕃赞普无嗣心有所动,二则是因为他想为张兴争取功劳,从而好拔擢其为节度判官。 掌书记虽则看似腹心,但比起紧急时刻,能够兼知支度营田守御等种种留后事的节度判官,可谓是天壤之别。而且,他需要判断短时间之内,陇右是否会有战事,也好趁此进一步梳理人事 但最关键的是,高适王昌龄和封常清最初从安西归来时,曾经透露过吐蕃打算如同最初吞并吐谷浑一样,彻底吞并小勃律,如此一来大小勃律悉入其手,对于安西四镇西边的西域诸国就有了进攻的桥头堡,可以进一步将其全数并吞,然后再收缩拳头图谋西域。为此,不能让吐蕃从河陇收回视线。 不过那是之后的事了,目前的首要之务反而在河州。郭建在河州刺史兼陇右道采访处置使苗延嗣的手下,可谓是两人彼此折腾,结果苗延嗣到底技高一筹。他之所以⊥苗延嗣去兼任河州刺史,还不是因为苗晋卿曾经一任年余,凭着稳健的手腕在河州建立了一些班底,而郭家在镇西军中虽有人,可终究大不如前了。故而以郭建那样的脾气,竟是给他送信来诉苦,就差没有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苗延嗣是如何欺负人了 于是,数日之后,他便将节度留后事委署给节度判官段行琛,由王忠嗣协理军务,一再嘱咐段秀实在军中精英堂中看着杜广元和王杜两家那些少年,将杂务都拜托了妻子王容,自己带着数百牙兵启程前往河州。 相比鄯州一地三县的人口,河州在贞观之初,人口便有一万多,可如今百年过去,中原腹地那些少有兵灾之苦的州县,人口无不增长四五倍,而河州人口仍是不过三万出头。 那正是因为河州之地一直都是大唐和吐蕃拉锯战的中心,两国一旦相争,此地便是赤地千里 河州和鄯州看似相隔不到四百里,然而若走官道,却得需由湟水城到兰州金城县,然后再从金城县南下到河州州治柏罕城。所以,杜士仪走了行军道,由老马识途的陈晃带路,由积石军附近的临津古渡渡过黄河,抵达柏罕城,已经是他出发之后第五天的事情了。 他这一行人人有马,六百多里的行军道,却仍是走了这许多天。因为来之前并未事先走漏风声,故而他这风尘仆仆的一行人出现在河州境内时,自然而然让田中耕作百姓为之惊诧。有识字的看清楚旗号上打的是一个陇右节度杜的字号,这才渐渐安定了下来。 “吐蕃前时悍然越境,倒也并不是坏事,如今他们为了表示诚意,赤岭一带全数撤防,按照陛下的意思,大唐在赤岭一带亦是全数撤防,只在石堡城积石军等地屯驻重兵以备守御,倒也省却了军卒戍守赤岭之苦。” 对于高适的这种说法,杜士仪深以为然。他自从那次巡视赤岭遇袭之后,又曾经去过两次,每次都不得不感慨造物的神奇。就是这么一座山的分割,西面是吐蕃人放牧的草原,而东面则是大唐军民耕作的良田,若是戍守赤岭,先别说造堡垒有多困难,而且两国近距离对峙,一旦开站赤岭上的守军便是首当其冲。再加上这里海拔高,风大,对于人的体力和耐力都是相当大的考验。如今看来,当初那一股越境的吐蕃兵马反而是把坏事变成好事了 艺高人胆大的杜士仪从廓州踩着边境线入的河州,顺带还一路巡视了振武军、积石军、振威军、天成军,随即由平夷守捉抵达了柏罕城。即便他一开始行踪隐秘,可到了河州后,一座座军镇巡视过来,无论是河州刺史苗延嗣,还是镇西军正将郭建,全都听闻了消息。据说前者不过是哂然冷笑了一声,后者却是欣喜若狂长长舒了一口气。于是,柏罕城外迎接的时候,文武二人自然表现截然不同。 刺史管政不管军,都督不兼刺史则不管民,这是唐初的规矩,然而时至今日早已不复当年旧规了。不说边境各大都督府的都督大多兼刺史,而且渐渐对下辖诸州有了管辖权,而自从有了军政一把抓的节度使,威权就更胜都督一筹了。看似品级相差无几,堂上堂下却分际严明,倘若苗延嗣不是还兼任着陇右道采访处置使的名头,他自己也心知肚明,就连如今这看似分庭抗礼的样子都做不出来。 苗延嗣相迎时,不过只说了冷冷淡淡的两句话,而郭建就不一样了,甫一相见行过礼后,他便急不可耐地说道:“大帅莅临河州,实在是军民之幸。镇西军中一万一千人,无不期待大帅前来阅军而且我上任数月,这军中尚未完全理出头绪来,正要大帅指点训丨诫。” 郭建连军中尚未理出头绪这种话都直说了,杜士仪再看他瘦下来这一圈,下巴都变成了尖尖的,当下颔首笑道:“郭将军着实辛苦了,镇西军中之事,回头你单独向我禀报吧。” 眼看郭建对杜士仪卑躬屈膝,苗延嗣顿时冷笑了一声。他两个儿子苗含泽和苗含液,苗含液如今为蓝田县令,正在京畿之内,可谓是一方主司,前途正好;苗含泽为苏州长史,虽远在江南,又非主官,可终究是富庶之地。倘若他这两个儿子下一任能够转回京城,御史台的御史,中书门下的左右拾遗补阙,甚至再进一步便可摘下尚书省六部的郎官,可谓是清贵非常,故而他不得不承认,除却上党苗氏的宗族之力,杜士仪的暗中推手功不可没。 所以,把人迎入河州刺史署之后,他照旧冷淡地接待了一番之后,见郭建恨不得立刻把杜士仪给拖走,当下就听之任之了。这一行人一离开,颇得他欢心的录事参军便忍不住劝谏道:“使君,杜大帅亲临,郭将军又如此急忙把人请走,十有八九就是为了告状的。使君纵使……” “你以为我不知道?”苗延嗣根本没等那河州录事参军把话说完,他就皮笑肉不笑地接口道,“我和杜大帅确有私仇,可我也不会鸡蛋里挑骨头随便找茬。郭建刚刚上任就想在军中任人唯亲,继续他在临洮军中的那一套?门都没有奖惩升黜都是有规矩的,不容他随性而为。杜大帅就算要偏帮郭建,也不会什么事都遂他的心意,更不可能随便插手我河州之事除非我这个陇右道采访处置使不当了,否则,这陇右就成不了一言堂” 苗延嗣在亲信面前撂了这样的狠话,郭建把杜士仪请去了自己的镇西军驻地,也同样是大倒苦水。从苗延嗣拿住军卒在柏罕城中犯的小错,命人绑送回来好一阵折辱;再到自己黜落无能,反被其抓住把柄命人警告;再到自己已经狠狠惩处了从前犯过的儿子,却依旧被苗延嗣拿捏……说到最后,他竟是怒发冲冠。 “大帅,这苗延嗣简直是欺人太甚,我实在忍不得了一再欺我,我可以不和他一般见识,可听闻他在刺史署中,甚至不把大帅放在眼里大不了我就学张审素部将董元礼……” “你给我住口,就因为董元礼的莽撞,害得张审素背了个谋反的污名,其二子固然为父报了仇,可张审素的案子可翻过来了?” 杜士仪连番诘问,见郭建顿时哑然,他知道这家伙也就是嘴上说得好听,实则骨子里就是个小心谨慎的人,否则苗延嗣拿着把柄,换成姚峰肯定会怒发冲冠直接上门理论,王忠嗣必定绑上犯罪的儿子请依令处置,只有这郭建会因此受挟,心不甘情不愿,可终究老老实实到了这镇西军中担任正将。所以,既然知道郭建只是说说而已,他也就同样在嘴上恨铁不成钢地数落了此人好一阵子,见郭建反而踏实了,他方才轻轻吁了一口气。 踏实归踏实,可对于自己的将来,郭建还是心中惴惴:“大帅,我算是明白了,这苗延嗣一再磋磨我,分明是不怀好意,打算降服了我为他所用大帅对我重用倚赖,我怎么也不想负了大帅期望,可是……” “苗延嗣那儿,我自会告诫他不要太过分,至于你,也需稳扎稳打,在镇西军中树立起你的威信。不要让苗延嗣左一个任人唯亲,右一个驭下无方,毁了你的令名苗延嗣已经多少年岁了?他这河州刺史还能当几年?你正当盛年,又屡有战功,不趁着如今任镇西军正将的机会,在军民中间树立威望,来日这河州刺史若是再出缺,你如何能够顺理成章递补?” 杜士仪这又一番推心置腹的话,顿时让郭建心中再次热了起来。他到河州镇西军任正将,心里不是不委屈的,尤其杜士仪反手就将王忠嗣提拔为临洮军正将,继而又令其为左厢兵马使。想想刺史署中一直有传闻说苗延嗣身体不好,夤夜咳嗽是家常便饭,甚至还常常因病不理政务,他不由更加信之不疑。可杜士仪的要求听来简单,做起来却异常困难,他不由得抱怨道:“可如今吐蕃止戈息兵,既然没战事,我又长年在临洮军中从军,镇西军中上下派系林立,我如何立威?” “郭建呀郭建,你之行事,就是想得太多了”杜士仪没好气地摇了摇头,继而便笑吟吟地说道,“你可知道,姚峰上任廓州刺史后,兼任积石军正将,他用的是什么办法立威?” 郭建和姚峰较劲多年,眼看其上任廓州刺史兼积石军使,竟是迈出了让自己殷羡不已的一步,他自然早就心痒痒了,故而这才在河州刺史出缺时如此急切。此刻见杜士仪把姚峰拿出来当例子,他顿时闷闷不乐地说道:“姚峰那粗人从来性情急躁,难不成是杀将立威?” “你说对了。” 郭建只不过随口一说,没想到竟然是真的,他登时瞪大了眼睛。杀将立威这种事,说来容易做来难,要知道,即便是小小一个旅帅,在军中也有相应的根基,贸贸然行军法惩处,就很可能遭到抵制,更不要说杀人了而且,眼下可不是战时,即便身为主将,杀将立威岂是能够轻易做的? “可这样大的事情,我怎不曾听说” “一来,姚峰是廓州刺史,只要他廓州军中将士闻此股栗,知道敬畏就够了,没有必要把这样的名声传到别的地方,二来,苗延嗣也曾经因此怒而指摘,却被我压了下来。两个被杀的人,无不有应得之罪,一则故意在打猎之后纵兵践踏麦田,二则在前时吐蕃越境来袭时不遵军令。这样的有罪之将杀两个,军中反而会为之肃然苗延嗣纵然聒噪一时,可也不能拿他如何。可你看看你呢?新官上任,需得谨慎一些,怀柔手段当然也不是不好,可你看看你这一犹疑,反而有多少把柄撞在苗延嗣手中?” 姚峰偏刚,郭建偏柔,按理两人当初在临洮军中应该刚柔兼济,可因为两人谁都看不惯谁,反而一直对着于。如今全都调出了临洮军,郭建是卯足了劲不想让姚峰看笑话,可现在听着杜士仪这些话,他渐渐心生沮丧。不得不承认,姚峰的霹雳雷霆手段比他的绕指柔要强多了 “多谢大帅提点,是末将之前太优柔寡断了” 杜士仪知道郭建一走,自己将王忠嗣扶正,这必然会让郭建生出怨言。他固然想打破原有军中的地域以及派系之分,可又不是真的打算将郭建摒弃不用,这次特意到河州来为其撑腰,当然不仅仅是说说而已。可眼下他当然不会对郭建挑明这深一层的关联,只是又细细询问镇西军中的林林总总,包括那些有名的偏裨将校,最后才开口说道:“好了,你既然是用阅军的名义,把我从苗延嗣那死活请了过来,那就让我看看镇西军的军容军貌吧” 郭建也正打算让杜士仪看看,他虽说在苗延嗣的折腾下焦头烂额,可也并非一点建树都没有,当下立刻答应。早在知道杜士仪进入河州的消息后,他就对军中将卒宣布了阅军的事,此前更是早已令人齐集兵马。 镇西军设于开元三年,为了便于守御,柏罕城中驻扎了大部,其余则在城外清水乡。当奉着杜士仪来到柏罕城中镇西军所在的大校场时,他于脆直接请杜士仪登上了高处的箭楼,指点着下头的战阵滔滔不绝地讲解,以至于听说过郭建求救之事的王昌龄和高适竟是在那悄悄咬耳朵。 “这郭将军现如今倒是有几分指点山河的意气,可之前看他请了大帅去私下诉苦的样子,实在难以想象他在下头军将面前是何等威严。” “不过,镇西军中这操练倒是像模像样。就不知道是光有个好看的架子,还是真的接敌时也能如此雄壮。” 王昌龄和高适的声音都不大,但杜士仪也注意到两人的窃窃私语,瞅了一眼后,便一一指着各军阵当中居中调度指挥的将领,向郭建询问名姓。之前苗延嗣接任河州刺史后,王忠嗣多次到镇西军中协理军务,也曾经对他荐过几个人,他都暗暗记在了心里,这时候少不得借着机会都看了个齐全。等到整整一个时辰的操练最终完毕,他和郭建下了箭楼,进入镇西军中军将议事的武威堂,见郭建引领众将进来参礼,他颔首答礼后,这才开了口。 “自从开元三年设镇西军以来,仰赖上下将卒合力,抵御吐蕃于国门之外。今日我观镇西军气象,不愧为威武之师雄壮之师”见上下军将全都昂首挺胸,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他便继续说道,“镇西军和陇右其余诸军一样,大多都是父子相袭,兄弟相继,一家往往有不止一个人身在卒伍,其中多有功勋彪炳,却多年未曾拔擢提升的。郭将军到任之后,曾经多次在我面前加以举荐,故而我今日阅军时,又格外多加留心,果然不少人不负他所荐。” 郭氏在陇右扎根多年,有如姚峰这样同样出自将门,对其不以为然的,但也有深慕郭知运昔日威名的,如此一来,郭建以一介外人带着三五亲信到这镇西军中上任,自然两头不讨好――觉得他不过沾了郭家光,没多少真才实学的,对他阳奉阴违;觉得他身为郭氏子弟却吃里扒外,把自家叔父以及族兄弟等绳之以法的,也对他嗤之以鼻。故而此刻听到杜士仪说郭建竟然在其面前举荐了不少人,满脸意外的竟占了绝大多数。 就连郭建自己,也是吃了一惊,可他城府深,半点没露在脸上,可心里却打起了鼓。举荐人?他在镇西军中忙着调和派系,安插亲信,外加给那些撞在苗延嗣手里的将卒擦屁股还来不及,哪里还会有余暇给杜士仪举荐人? 杜士仪满意地将各种表情尽收眼底。今日能够登堂的少说也是偏裨将校,至于旅帅这一层的低级军官,多数是站在武威堂外。于是,一推扶手站起身来,脊背挺得笔直,神情自若地说:“镇西军偏将陈锡海,曾于千军万马之中取敌将首级,浑身披创十二处仍力战不退” “镇西军裨将路名博,曾将兵八百,阻敌两千,力竭不退,若非援军赶到,险些战死当场” “镇西军裨将吴峰,善于识人,麾下军卒之中,因军功而拔擢,居偏裨旅帅等十数人,号为军中伯乐” 杜士仪一个个点名,但凡被提到的人无不面色振奋。谁都知道,这位陇右节度上任两年来,看似不过只在边境打了小小一场伏击,可无论是以雷霆手段清洗了郭家,还是在屯田甲仗以及度支方面的各种稳健政令,都使得杜士仪继郭知运王君鼍之后,第三位真正在陇右深入人心的节度使。更不要说,杜士仪乃是三头及第的名士,今天能够被当众褒扬赞叹,说不定异日还能成为其诗赋上流传一时的人物,这已经不单单是面上有光了 然而,大多数人都没有猜准杜士仪的心思。他在一连点了十几个人的名字之后,便又说道:“陇右百战之地,如今离郭大帅王大帅在任时,又是十年二十年了,一代新人换旧人,各位都正在盛年,虽大唐和吐蕃议和,可仍旧需要身经百战的勇将,方才能够力保陇右一地平安年前从吐蕃细作处,我已经探知吐蕃虽和我大唐议和,仍为舅甥之国,然则虽在河陇暂且止兵,却仍图谋安西。因而,我已经请得陛下制令,鄯州之内,鄯城河源军从两千增至四千,鄯城西面的安人军从八千增至万人,此外绥戎定戎,各增兵马,以勇将卫戍。” 这些话都是平常镇西军中将卒不会知道的机密,此刻虽不明白杜士仪为何说起这个,但众人还是无不竖起了耳朵。 “故而,今拔擢陈锡海为河源军副将,路名博为安人军副将,吴峰为绥戎城戍主……” 一口气便在刚刚赞叹的十余人中,挑出了五个功劳尤其卓著的,分派到了鄯州那些分别增派重兵的重要军镇,一时下头一片哗然。有羡慕嫉妒恨的,也有彼此窃窃私语不解其意的。至于那几位从偏裨一跃而守御一方的,那心情别提多激荡了。等到杜士仪一番勉励之后单独留下了郭建,他方才看着这个犹在震撼中的镇西军正将,似笑非笑地说道:“如何?这些镇西军中最具勇武的人一一拔擢,兼且得了实职调出,你可知道接下来怎么做了?” 郭建今天还是第一次从镇西军将卒眼中收获了对自己的敬畏,可他更知道这些敬畏都是从这子虚乌有的举荐而来。尽管不知道杜士仪是如何对这镇西军了若指掌的,可他何尝不知道,这是个大好机会?他慌忙单膝跪倒低下头道:“大帅提携指点之恩,末将没齿难忘” “吐蕃求和不过是为了一时喘息之机,安西四镇也好,河陇乃至于剑南道也好,全都是他们势在必得之地,故而在如今的时机,非但不能就此以为高枕无忧,反而要厉兵秣马,严加守御不日我将行文河西牛大帅,河西陇右大阅兵马,你给我打起精神来,区区一个苗延嗣又有何惧?” 第八百零二章 千金易取,人才难得 尽管在镇西军一口气拔擢了五人,但杜士仪自然不会贸贸然在回程时就将他们带回去。军中交接就和文官上任交接一样,都有相应的步骤,不能操之过急。而他在河州停留期间,固然就连前来于谒的士子都不吝拨冗一见,可见苗延嗣这位河州刺史的次数却少得可怜,更加坐实了外头人对于两人关系的猜测。即便当他动身回鄯州时,苗延嗣也只是在最后露了个面相送,多余的话都没说上一句。 因此,出了柏罕城走了半日,一众人饮马休息时,王昌龄便有些不解地问道:“大帅就算和苗使君有些旧日龃龉,可大帅从前素来都是颇有容人雅量的人,怎至于和苗使君便是如此水火不容?” 这话也就比较心直口快的王昌龄敢说,高适在肚子里思量这问题已经很久了,愣是没问出来。此时此刻,同样很感兴趣的他便不动声色地凑了上来。 王昌龄和高适,一个率性洒脱,一个意气激昂,又和杜士仪年纪仿佛,如今有了上下之分,人前固然不能露出亲昵之态,可少外人的时候,两人就随兴多了,杜士仪也不以为忤。此时此刻面对这样的探问,杜士仪沉默了片刻,突然开口说道:“当初我于尚书省省试后状头及第,其后应吏部关试,乃至于制举知合孙吴科的时候,正是张嘉贞当政,苗延嗣为其谋主的时候……” 将苗延嗣给自己使的几次绊子简略说了说,他继而便又说道:“而且,王摩诘从太乐丞突然贬为济州司户参军,也是因为张嘉贞想要借此牵连岐王,动摇张燕公的相位,故而方才用了苗延嗣的这一条妙策。王摩诘由此一出京师,竟是为此蹉跎仕途十余年。我倒也罢了,恐怕尚在洛阳的王夏卿,比他那兄长还要更恨苗延嗣。若非因为父过不及子,况且苗延嗣的两个儿子都和其父性子不同,一个沉稳端方,一个虽自负,却也急公好义,我也不至于在云州时并未迁怒,而是善待了他们。” 这些关节,王昌龄和高适都是第一次听说。两人都是以德报德,以直报怨的人,半点都不觉得杜士仪对苗延嗣的敌意有什么不对,高适甚至还为此对苗延嗣生出了更深的厌恶:“苗延嗣当初为中书舍人时何等神气活现,可那位张河东一倒,他十几年兜兜转转都在外任,竟然还不知道收敛” “党争原本就是如此,更何况,他看我不顺眼,我看他不顺眼,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杜士仪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再多做纠缠,继而就词锋一转道:“如今最重要的是募兵之事。我之所以会向陛下上书,安人军和河源军增兵,却是因为这几年迁居河陇之地的逃户日渐增多。虽然朝廷政令严明,一有察觉便立时严惩,可却抵不住越来越多的人户逃亡。与其让其中那些壮健的丁口成为佃农黑户,还不如放宽募兵限制,让其家中能够减免租赋落户,如此陇右既可以补充兵员,又可以招募到更多的人口开垦田地。” 之前杜士仪在武威堂召见镇西军众将,王昌龄高适全都在场。可那道请在河源军安人军增募兵员的上书,是杜士仪亲自草拟撰写的,两人都不知情,故而难免心头疑惑,当听到这样的理由,两个人终于明白了过来。于是,在接下来回程的路上,杜士仪少不得对他们剖析宇文融当年括田括户的利弊,犀利得入木三分,纵使两个人从前对于寡学术的宇文融并无多少好感,如今也不得不承认,要说财计第一把好手,宇文融竟还在如今的侍中裴耀卿之上。 “如今的中书令张子寿张相国固然辞赋出众,文采斐然,可在财计上头的造诣,不如裴相国,更不如宇文融远矣。去岁年初,他甚至还因为铜钱不足,请开铜钱之禁,不禁民间铸钱,若不是裴相国以及众多有识之士上书劝止,这一条一推行,则必定遗患无穷。所以说,金无足赤,人无完人。若是宇文融还在,能够将之前括田括户之后一度稳定,其后却又再次逃亡的那股风潮给稳定下来……” 杜士仪说到这里戛然而止,没有再继续往下说。可王昌龄和高适全都是何等聪明的人,早就脑补了下面那半段。可杜士仪自己知道,他却还有一句话不曾说。 在每个丁口成年之后,那一百亩口分田加永业田的制度再不可行的基础下,现如今的租庸调税制早已千疮百孔,可即便如此,真正要完全推行户税地税这两税制,却依旧难如登天现如今不是他出任成都令踌躇满志,敢于大刀阔斧的时候了,朝中李林甫已经登上了相位,他自己也身在高位,绝不会赌这种改革 这一次回程,杜士仪没有选择再从积石军的临津古渡渡过黄河,而是特意轻骑绕到了黄河之上吐蕃人据有的盐泉桥东,远眺这一座吐蕃人在黄河上造起的可供兵马通过的木石所制大桥。登高远望,这一段黄河河面狭窄,地势险要,正是兵家必争之地。 河湟之地素来是大唐和吐蕃来回拉锯的中心之一,因此赤岭分界固然是从贞观开始就有,可真正的边界究竟如何,却是得依两国实力而定。如中宗在世时,竟然将河西九曲之地当成嫁妆送给了吐蕃,因此吐蕃一度在积石军西一百四十里的黄河上造起了洪济桥,成为了兵马随时可通过的东西要道。直到开元二年,大唐吐蕃屡屡交战之际,因此桥乃是吐蕃进兵要道,这才在姚崇卢怀慎的建议下被拆毁。而这座盐泉桥也是同样道理,两国交战时,围绕此桥的争夺战打了多次,却是几次三番都是唐军失利告终。 “如若大唐和吐蕃能够如今天这样暂时止戈息兵也就罢了,倘若再起战端……”杜士仪手提马鞭一指那座盐泉桥,一字一句地说道,“那么一定得先将此桥拿下,断了吐蕃进军之路” “光是拿下此桥还不够,若要在此坚守,恐怕吐蕃人还会不时进击以图夺回。大帅容我僭越说一句,河州柏罕城内不若湟水城中宽广,镇西军一万一千人驻守城中,还有不少则要分驻清水乡。倘若如此,如若拿下盐泉桥,不如分镇西军在这盐泉桥附近驻守。”高适见杜士仪闻言竟是点了点头,不禁更加来了精神,“至于河州柏罕城的防务,西北也就是这盐泉桥由镇西军驻守,东南面则有平夷守捉,如此只需在正西面再设一军镇,如此互为犄角,柏罕城则可稳若泰山……” 高适这次到河州,也着实下了一番苦功夫,此时侃侃而谈,自然显得深有把握。大约是看到李白等人虽在博学鸿词科中大放异彩,可却实质上并没有进入朝廷中枢,而是只作为词臣,他反而由此发奋,在军务军略上花的功夫远胜于王昌龄,此刻他从盐泉桥开始说起,到整个河州的防务,再到陇右以及河西,到最后他终于觉得心满意足的时候,这才发现杜士仪和王昌龄全都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 是他太过得意忘形,于是其中漏洞百出? “达夫,很不错,回头把这些整理出来,写一个条陈给我。”杜士仪相交的文人墨客既多,自然常常会由此试探众人所擅长的方面。不得不说,心高气傲是所有才子的通病,所以很多想法大而无当,像高适这样能够在上任未久就有这样战略眼光的,至少他相交的这许多鼎鼎有名大诗人中还没出现过。所以,见高适顿时喜形于色,他就冲着王昌龄努努嘴道,“少伯,达夫已经找准了方向,你呢?” “所以我说,若达夫早些及第,断然不会像我这样,一任校书郎就在京城呆不下去了” 王昌龄自嘲地笑了笑,随即漫不经心地说:“经世济国的大志,我在两京为官期间就差不多断绝了,现在只想着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先把陇右节度掌书记于好。我固然赶不上张奇骏,可总不能让人笑话大帅识人之明。我有一个想法,大帅节度陇右,前来谒见的士子无数,其中多有心慕我们这些幕府官的。既然如此,大帅既然在陇右精英堂中设甲乙丙丁四班,又以月考定升黜,何妨在那些谒见士子当中,考察贤能与否,若肯留者则随侍左右,以备赞襄?而留下赞襄的人,也每月考核,择贤者用之,甚至于举荐于朝堂?” 陇右精英堂的制度和当初代州州学又不一样,因为面对武官子弟,大多数人的经史底子极差,甚至根本就没有任何基础,他让杜广元等人在其中入学,更多的是为了安定上下军官之心,然后通过等级选拔英才,两年间已经颇有成效。王昌龄用精英堂来比喻那些四方慕名而来的士子,无疑是暗示,杜士仪可以收拢一班人作为自己的班底,然后按照考核学生那样考核贤愚不肖,把最优秀的人留在身边。 话音刚落,甚至都不等杜士仪回答,高适便遽然色变道:“少伯,你这是想让大帅为人指摘聚集私人,谋为不轨吗?” 见王昌龄为之大讶,杜士仪也点了点头道:“少伯所言虽然甚合我心,可你要知道,节度判官及掌书记推官巡官乃至于其他低级幕府官,也是从前没有,随着朝廷置节度,这才渐渐风行的使职,说到底就是有官身的。若是我聚集大批没有官身的士人在身边,而且还对其进行升黜考核,选贤者参谋机密,那么,达夫的顾虑很可能就会变成现实。到那时候我就是有一千张嘴也说不清了 说到底,他当初把李白等人推荐回朝应试博学鸿词科,还不是因为这一重顾虑? 可是,不等王昌龄为之沮丧起来,杜士仪却又笑道:“不过,既然你提出来了,你便自己出面替我甄别甄别,那些来拜见我的人当中,究竟谁人贤能,谁人不过尔尔。从前奇骏初来鄯州,曾经赴遍了城中邀约饮宴,如今你既然已经在掌书记一职上正式上了手,那就不妨拿出遍交天下友人的豪情来至于达夫,你既有如此军略眼光,我正好有事要请凉州河西节度牛大帅帮忙,回到鄯州之后,你替我前去河西,拜上牛大帅” 第八百零三章 但使龙城飞将在 河西节度使治所凉州乃是中都督府,管凉州、甘州、肃州、瓜州、沙州、伊州、文州、芳州这八州。这其中,凉、甘、肃、瓜、沙乃是最重要的五州,余下三州稍有不及。因为当年吐谷浑被吐蕃吞并,吐谷浑王慕容诺曷钵和妻子一起奔凉州,而铁勒契部、思结部等,连番败战后,也多有在凉州杂居依附大唐的。故而凉州人口十万有余,其中迁到这里的各部族民就有两万多,再加上原本就定居于此的胡人,竟是如同大杂烩一般,汉胡杂居,历来便最难管理 如今的河西节度使牛仙客,和杜士仪一样,都不是以勇武,而是以理事精于闻名的。当高适由鄯州北上抵达凉州姑臧城,于凉州都督府外求见后不久,就有人出来接待了他。来者约摸三十余岁,面貌俊秀肤色白皙,看上去不像是陇右本地人。而当对方自报家门之后,高适方才生出了一丝惊叹。 来迎他的不是别人,正是河西节度判官姚闳。更重要的是,姚闳乃是开元初名相姚崇的孙子 虽说姚崇已死,宋憬已经致仕,但无论朝堂还是民间,全都公认这两位是千古贤相,如今还年轻的高适不可避免有些名相情结,再加上姚闳乃是节度判官,比自己要高上不止一级,他自然对其保持了相当的礼敬。对于他的这种态度,姚闳亦是能够轻易体会得到,一时颇有优越感。可一想到陇右节度杜士仪和自己的年纪相差无几,却已经节度一方,而不似他这般处于辅佐的地位,他就又生出了深深的嫉妒。 要不是祖父去世太早,伯父父亲当年升迁又是按部就班,姚家早已再度崛起了,他怎会至今仍在牛仙客这区区小吏出身的节度使麾下任判官 话虽如此,牛仙客毕竟对他不薄,他如今也不会没事找事去激怒正当红的杜士仪,当下将高适领到了牛仙客办事的书斋前,就上前轻轻叩了叩门。随着里头传来了牛仙客的声音,他便推开了房门,侧身示意高适进去,随即才跟进了屋子。 这还是高适第一次见到牛仙客。就只见他五十出头,鬓发苍苍,面上布满了刀刻一般的皱纹,瞧上去比寻常老者更加苍老。大概是因为劳心劳力,那一身宽大的袍服穿在身上,越发显得其瘦削,一双手更是瘦骨嶙峋,然而那清减的脸上表情眼神却颇见平和,没有一般上位者给人的威压感。 “陇右节度巡官高适,拜见牛大帅” 牛仙客丝毫没有架子,亲自上前搀扶起了高适,这才笑着请人坐了,因问道:“从前都是那位赫赫有名的陇右黑书记来,没想到杜大帅身边果然是英才云集,张奇骏出使吐蕃,他转眼间就又提拔了你和王少伯二人。达夫今年不过三十出头吧,果然是年少英杰” 高适未曾想牛仙客竟知道自己表字,连忙谦逊道:“不敢当牛大帅赞誉,在下科场蹉跎屡试不第,不过一介碌碌无为之人,却蒙杜大帅不吝委署重任,一直战战兢兢。而牛大帅经营河西多年,仓廪丰实兵强马壮,又有如姚判官这样的俊杰辅佐,就连杜大帅也常常对我等说,河陇有牛大帅在,吐蕃人再无可趁之机” 杜士仪是常常盛赞牛仙客治事之能不假,可后头一句是高适自己加的,而且还顺带捧了姚闳,见牛仙客倒还谦逊,姚闳却面露得色,自小家贫很会察言观色的他,自然而然就判断出了这主从二人的大致性情。寒暄过后,他便从怀中取出杜士仪亲笔信,双手呈上道:“今日在下此来,是替杜大帅呈书牛大帅 牛仙客和杜士仪,一个节度河西,一个节度陇右,固然不相统属,但这两年也颇有合作,此时此刻牛仙客见姚闳去接了信递给自己,他瞥了一眼封口后,便一面含笑问了杜士仪近况,一面用裁纸刀开了封口。取了那厚厚的信笺在手开始阅览,他方才没了分心二用的心情,面容一下子变得极其严肃。 他没有在意身后的姚闳探头窥探信上内容,而是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在心里仔细斟酌之后,他方才抬起头看着高适道:“杜大帅所言至关紧要,我还需召集众官商议一二,还请达夫在凉州先留几日。博达,达夫远来是客,就劳你好好招待了。” 姚闳心不在焉答应一声,可心里还完完全全都是杜士仪在信上所谈之事,因此,请了高适去客房休息之后,他根本没心思与其多说什么,很快又匆匆回转了来。见牛仙客果然已经站在了书斋中那一幅巨大的河西陇右以及吐蕃地图面前,他就快步走上了前。 “大帅,且不说杜大帅在信上所言是否确凿,可大帅在河西固然功高,却是因为当年萧丞相一再力荐,这才得以名动天听。如今萧丞相已经不在政事堂了,觊觎大帅权位者不计其数,若是再能立下军功,不说在河西无人撼动,更加简在帝心是一定的。倘若吐蕃真的悍然去取小勃律,那么,我河西立刻出兵击吐蕃,如此岂不是顺理成章?何必要如杜大帅所言这般麻烦” 原来,杜士仪在信上所言不是别的,正是以吐蕃可能会出兵吞并小勃律之事,请牛仙客于河西阅军操练,自己同时于陇右也如此这般,以使得吐蕃那一边疑神疑鬼。倘若能够顾虑到出兵小勃律激怒大唐,河西陇右再次出兵的后果,也许吐蕃王都逻些那边的赞普君臣会因此而暂时打消此议。即便仍然悍然出兵攻占大唐属国,那么,朝中天子因此震怒之际,河陇也做好了出兵的预备,如此可谓是进可攻退可守。牛仙客虽然正在犹疑,但却是赞同杜士仪大张旗鼓这一计的。 平心而论,尽管牛仙客是因为颇有军功,这才一路从小吏升迁到如今这高位的,可是,他的长处不在于军功,而在于能够把所有的军务民政都理得井井有条。更何况,看惯了两国交锋赤地千里的景象,他打心眼里不愿意轻启战端 所以,对于姚闳这个大胆的重启争端的想法,牛仙客是一万个不赞成,但他因为出身小吏生性谨慎的缘故,素来对下属颇为宽容,更何况姚闳乃是姚崇的孙子,他就更不会当面直叱其非了,而是避重就轻地说道:“如今吐蕃的动向尚还不明,杜大帅所言阅军操练,予敌震慑乃是正理。而且,刀兵入库太久,将卒们也该松松筋骨了。至于你之所请,且缓再议吧。” 尽管牛仙客没明说,可姚闳到陇右也已经有一年多了,哪里不知道牛仙客的脾气,心里已经明白自己的提议多半会被束之高阁。告退离去的时候,他不禁又是不甘心,又是鄙薄。 他打心眼里就瞧不起不过出身一介小吏的牛仙客,可此人偏偏是天子嘉赏,宰辅看重,就连仕途平顺青云直上的杜士仪,竟也对其推崇不已,可在他看来,不过是一个稍稍懂得如何统筹用人,胆小如鼠之辈而已要不是王君鼍那次贸然出兵,最信赖的两个判官中,带的不是牛仙客在身边,哪还有其今日显赫光景? 不数日,高适便风尘仆仆地从凉州姑臧城赶了回来。一行十几骑人在鄯州湟水城的北门停下,为首的高适便愕然发现,往日进出盘查无不严格的城门旁边,竟是多了一处临时搭起的棚子,外头排着一条长龙,粗略计算至少百多号人,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的高适立刻命随从前去打探,不消一会儿人就回来了 “是陇右节度使府正在募兵。主管此事的,是节度推官薛六郎。” 听说是在募兵,高适想起杜士仪之前往河州时对郭建的那些吩咐,立刻恍然大悟。至于主管此事的推官薛怀杰,正是陇右鄯州本地人,经史不错,文采平平,这两年勤勉有功,故而鲜于仲通和颜真卿先后任了京官,杜士仪就将其提拔了起来。高适与其相交不深,但对于其为人处事,却还是认可的,因而在马上稍稍看了片刻便驰马进城。待远远看见鄯州都督府门口,他就只见内中一行人出来,连忙打马赶了两步,却发现为首那人正是自己最熟悉不过的王昌龄 “少伯这是往哪去?” 王昌龄也正好瞧见高适,连忙拨马过来,笑着打过招呼后,他便眨了眨眼道:“还能到哪去?自然是按照大帅的吩咐,去当我的文霸” 见高适瞪大了眼睛不明所以,他顿时哈哈大笑:“你别瞧我,我可不曾这么自负,是大帅一时兴起送给我的绰号不多说了,我可得先走了” 高适来不及多问,只好带着几分纳罕径直进了鄯州都督府。直到镇羌斋前,他见吴天启这个杜士仪身边最常见的从者正在门前守着,便知道里头恐怕还有人在,而几乎同一时间,吴天启也发现了他,连忙快步迎了上前。 “高巡官回来了”吴天启将食指放在了嘴前,轻轻嘘了一声,这才压低了声音说道,“大帅正在里头接见几位从河州调任来的将军,此外还有王将军和南将军,已经商议了半个时辰了。” 得知是军务,尽管自己是陇右节度巡官,这时节进去也不逾矩,可高适想了想就于脆留在了院子里。杜士仪送给牛仙客的信显然也并非急务,否则牛仙客也不会让他在凉州住了整整三日方才回复,眼下他要是硬闯进去就没意思了。趁着这空闲,他便向吴天启打听起了王昌龄那文霸二字的由来,结果吴天启立刻露出了有些鬼鬼祟祟的神秘笑容。 “自从大帅这一次回到鄯州,前来拜谒的各方士人多如牛毛,其中最多的就是送来的各种赞颂政绩的长赋,王书记看得头昏脑花,却还要去主持或旁听这些人的文会诗社,一来二去简直都要视此为畏途。他上次还对大帅抱怨,这些人里头十停难得有一停是又真才实学的,而即便有真才实学,不少人那诗赋也都是为了应奉而做,压根谈不上真情实感,更不要说佳作了。大帅听了之后深以为然,对王书记说,若是也有人能够做出‘秦时明月汉时关,这般臻显盛唐骨格的神品诗,他定然不吝拔擢举荐。而且由此,大帅更是送了王书记文霸二字” 高适深知杜士仪往来的都是些什么层级的文人雅士,能够被杜士仪称一声文霸,也难怪王昌龄即便怨声载道,可也为之意气风发,不得不打叠精神敷衍这些士人。和前任掌书记张兴不同,王昌龄武艺虽不错,可绝不可能胜过边地勇将,但在诗赋上便极其出众了,又有进士及第的光环,作为接待士人的角色无疑最合适不过。他一面庆幸这事情总算没轮到自己这个没有功名的人上阵,一面却也有些小小的不服气。 还不是因为王昌龄这首《出塞》中,并非寻常人品评时所认为的感慨国无名将,而是隐隐有一种边帅自负的感觉,因而神气飘爽,杜士仪方才深以为然 “出来了,各位将军都出来了” 随着吴天启的这一声提醒,高适这才注意到,镇羌斋大门打开,一行人鱼贯而出,最前头的赫然是王忠嗣。满身风尘的他连忙上前见过打招呼,王忠嗣颔首答礼后,便对身后的南霁云以及众将道:“霁云,你替我送一送陈将军路将军吴将军等几位。等此地募兵结束之后,我会亲自将临洮军中的精锐兵员挑出来,送去河源军安人军绥戎城等地,请各位尽管放心。” 陈锡海路名博吴峰等诸将从河州赶到鄯州见杜士仪关领上任,虽也振奋于此次得到拔擢,可因为一下子远离了根基,不免也有人暗自嘀咕会不会这是杜士仪对他们的明升暗降,搬开他们这些大石头为郭建铺路,尤其是发现鄯州城外正在大张旗鼓募兵时,这种不安就更强了。 要知道,军中老兵精锐和新兵蛋子,那可是天壤之别 可是,在拜见了杜士仪之后,他们这种彷徨和提防就一下子无影无踪。因为,杜士仪当着临洮军正将副将王忠嗣和南霁云的面,竟然慨然答应,西边诸军镇增设的兵员,不从此次新募的兵马中征召,而是从一万五千人的临洮军中调派。临洮军是什么地方?陇右第一军,又从来镇守在鄯州湟水城内,无论马匹、军备、人员,全都是第一等的,当年郭知运在时,临洮军更是其嫡系的嫡系,就连王君鼍也对临洮军偏爱有加。这样兵强马壮的精锐,杜士仪竟然肯调拨给他们 “王将军,南将军,多亏二位识大体担重任。” 陈锡海心悦诚服地对两个年纪足可当自己儿子的年轻将军拱了拱手,语气中流露出了难以掩饰的敬意,“一下子要招募新兵五千人,操练起来要花费无数功夫,我等却坐享其成了。” 这件事杜士仪之前就已经对王忠嗣和南霁云交过底,说服了两人。因此,此刻王忠嗣闻听陈锡海此言,只是微微一笑,继而就自信从容地说道:“陈将军无需介怀,军中进进出出本就是常有的事,趁着如今吐蕃暂且偃旗息鼓之际,我和霁云正好操练出一支精兵来” 客气了两句,由生性寡言少语的南霁云送了一行人出去,王忠嗣这才对高适说道:“听说高巡官去了河西凉州?一路辛苦了,大帅如今总算有了空闲,你进去正好。” 王忠嗣虽不多说,高适也已经听出了今天这镇羌斋中究竟商量了什么事情,不得不咂舌于杜士仪的大手笔。把临洮军中精锐五千人抽出去,分别注入河源军安人军以及绥戎城等地加强防戍,此外则招募新兵注入临洮军作为补充。这样的措置对于那几位远道从河州调来的将军而言,无疑表示了重视以及认可,可对于王忠嗣和南霁云来说就是莫大的压力了。要知道,再没有什么比操练一支没上过阵的新兵更难了 于是,他亦如同陈锡海等人一样,敬服地赞叹了两句,见王忠嗣气定神闲地告辞离去,他方才进了镇羌斋,也来不及寒暄等等,就拱手行礼,奉上了牛仙客的回书:“大帅,因为河西牛大帅言说还要斟酌,故而耽误了三日。” “又非急务,耽误三日便三日好了。”杜士仪接过回书,打开后一目十行看完,他便欣然起身道,“不愧是牛大帅,一眼便洞悉了我的苦心。” 高适行前就知道杜士仪所托牛仙客何事,因此就将见牛仙客以及姚闳的经过一五一十和盘托出。说到姚闳的时候,他忍不住顿了一顿,最后还是说出了自己的观感:“我在凉州停留期间,姚判官虽是奉命陪我四处走走看看,可他却显然没把我放在心上,待人颇显冷落。而他却仿佛对大帅更感兴趣,问了我不少大帅的事,对了,还有鄯城崔明府。” 二十年前,杜士仪和崔俭玄曾经在嵩山见过姚闳一面,那时候姚闳说是去为亡父追福,此后在两京也见过数面,但一直没打过什么交道。故而杜士仪听到姚闳打探自己以及崔俭玄,也就置之一笑并没有放在心上。 他轻轻吸了一口气,随即说道:“达夫,我有一篇文状要托付给你。朝中有御史弹劾,道是我在陇右排除异己,任人唯亲,因而如今陛下制令牛仙童巡边。可出了如此之事,我总不能连一通上书答辩都没有。可我懒得对付这种宵小攻击,你拟几篇妙文,一则呈陛下,二则送政事堂三相国” 杜士仪竟然把这样的事情直接交托给了自己,而不是王昌龄,高适不禁有些意外。想起之前听闻外间传言,张兴曾在一众质疑他文采学问的士人面前,夸言曾与杜士仪草拟各方文书,如若不是张兴出使吐蕃,王昌龄近来要交接各方士人没空,兴许还轮不到自己来挑这样的大梁。于是,他立刻振奋精神,慨然应诺道:“大帅放心,我定当不负重任” 不过当天晚上,高适替杜士仪所拟,呈送裴耀卿的第一封信就送到了镇羌斋案头。除了上书自辩,给宰辅私底下写封信抱怨,杜士仪自己动笔也未尝不可。可他从前在朝有源乾曜,后来有萧嵩,写信往往随性得很,中间固然曾经有一段时间爹不疼娘不爱,可那会儿他出为云州长史,那么一座废城是从他手里振兴的,宰辅谁好意思对他太过分?所以,这样需要某种程度上放软身段的信,他还实在是没兴趣去写这会儿一扫高适所拟,看到其中一句话时,他顿时哈哈大笑。 “今相公辅政治平天下,而鄙夫出镇拘束边外,不得一亲颜色,不得一剖腹心,故有闲衅之言,言鄙夫用人之失,无所辩也” 一个相公,一个鄙夫;一个辅政治平天下,一个出镇拘束边外;平心而论,换成是他,可写不出这样的字句来不过,他和裴耀卿并未公事过,而且始终有上下之分,不似和张九龄倒曾一度同僚,这样带着点幽怨语气的句子倒是没什么不适合的他为什么不叫王昌龄去写,还不是因为王昌龄揣摩这种意境实在是不甚擅长,高适显然就强多了 有了这第一封信,进呈天子以及张九龄的信,高适都写得深合杜士仪心意,唯有那给李林甫的,他打了回去让高适重拟,提点了一下他和李林甫看似因宇文融而起的一段恩怨,又告知李林甫寡学术,用不着写那么深奥的。果然,高适再送来时,那封信就已经变了个花样,一口一个你我当年如何,再没了那文绉绉的意境。尤其是高适在信中那点睛一笔,竟直接引用了王昌龄的那首出塞,其中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的词句赫然在目,他不禁怔了一怔 “达夫,你还真是明白我的心意。” “倘使大帅有意留在两京安享荣华富贵,何必当初自请到鄯州来?由此可见,大帅之志在守边,而不在入政事堂。” “你说得对,治理一地,我虽年轻却有把握,可治国平天下,我就自愧不如了。罢了,不管朝中那位李相国信与不信,尽人事听天命吧比起这个,你从河西牛大帅那儿既然带来了好消息,忠嗣和霁云又即将开始练兵,先把其他事丢开去,不想这么多了。至于那牛仙童,也不是一天两天就会到鄯州的” 第八百零四章 艺高人胆大 吐蕃王都逻些,小昭寺。 这座当初文成公主入藏后营造的宏大寺庙,如今和大昭寺均为吐蕃王都逻些最辉煌的建筑,只略逊于王城布达拉宫。随着这近百年来佛教的日渐盛行,小昭寺的香火鼎盛,每日来顶礼膜拜的吐蕃民众络绎不绝。就连西域乃至于中原的商人们,也往往喜欢到这里来拜一拜菩萨,以求生意顺遂路上顺利。 一身便服的张兴站在小昭寺门口,不禁百感交集。他已经是够壮健的身体了,又在鄯州呆了将近两年,却没想到抵达逻些之后便病了一场。虽说在随行大夫的调治下已经康复,可终究难免有些后怕。同行的宦官李静忠就更倒霉了,进吐蕃之后就一直病恹恹的,之前勉强挺着见了吐蕃赞普尺带珠丹,这两天就又只能在驿馆里头躺着休息。这样迥异于中原的气候,怪不得他之前在布达拉宫看到的金城公主,年近四十却显得格外苍老,远逊于此前自己在宫中见过的武惠妃。 至于探问赞普为何至今无嗣,这种事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明说的。随李静忠来的那大夫乃是太医署中的名手,借口天子的关心为金城公主把过脉之后,就曾经私下里透露,不说赞普的其他妃嫔,金城公主至今无子,一是因为饮食之故,二是因为心情抑郁,至于别的却暂时不好说。 尽管这只是天子派使节来的缘由,张兴也唯有叹息而已。为了这次入吐蕃,他当初在陇右学过吐蕃语,如今在路上又少不得一番苦练,当地人的行为举止和相应礼仪亦是学得像模像样,这会儿随众进入小昭寺后,他拜过佛像出来,在人多的地方转了一圈,听到寻常百姓念叨的只是那些收成好坏家人健康之类的事,便知道要打开突破口,还得等那个人到小昭寺来。 来之前,杜士仪已经给他提供了一个很好的人选,那就是出身吐蕃四大舅族之一那囊氏的尚青。不说此人的身份特别,就只论其身为那囊妃的侄儿,却还跟金城公主学过汉文,先后到过中原两次,这就是一个妙人 果然,他在小昭寺转了大半圈,很快就看到僧人们开始驱赶一般的平民,口中嚷嚷着贵人将至。吐蕃一国较之大唐更加等级鲜明,莫说尚青如今是那囊一族中下一代族长的最有力竞争者,就凭那囊这一姓氏,寻常百姓便根本可望不可即。须臾,除却那些来小昭寺拜佛的贵族官员能够获准暂且逗留,其余人已经一个都瞧不见了。张兴凭着敏捷的身手藏身于主楼神殿中,果然等到了一身华服的尚青亲至。 在行礼拜过之后,尚青在佛像之前居中的地方盘膝坐了下来,却屏退了左右。他因为从金城公主学过汉学,对于佛的虔诚较之其他贵族更加虔诚,往日也常有如此静坐,从者都不以为奇。等到人全部退去,神殿大门徐徐关闭,他就开始转动着佛珠,用吐蕃语念起了经文。掩身其中的张兴仔细端详,就只见这位那囊氏公子的神情中既有不一般的虔诚,却也有几分惶恐,稍一思量,他便捏着手中一颗佛珠,运足劲力屈指对着此人手中的佛珠弹了出去。 尚青闭目念诵,根本没想到这一遭,等到感到手中佛珠有异时,他不觉发出睁开了眼睛,继而就发现刚刚转动的那一串佛珠寸寸断裂,一颗颗佛珠散落一地。面对这少见的一幕,他登时面色苍白,使劲吞了一口唾沫后方才讷讷说道:“难道佛祖也不赞成兴兵之举?可那是赞普决定的事……”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就闭口不再多言,亲自弯腰拾起了那一颗颗佛珠,郑重其事地收进了随身皮囊。等到了门前,他唤来左右从者,竟是头也不回地出去了。他这一次呆的时间,远远比平常来得少,可他身份尊崇,旁人哪敢置喙,眼睁睁看着他上马扬长而去。 尽管只是瞬间动其心神,听到了一丁点口风,可张兴何等样人,悄然回到驿馆换了行头,他就让人去递拜帖给尚青。等到从者一去,他再找其他人时方才骤然发现,封常清竟然不在驿馆。 这一路进吐蕃,李静忠是个宦官,据说还是武惠妃的身边人,他按照杜士仪吩咐的,对其客客气气,出手也大方,可要说共同话题,那就一丁点都没有了。反而封常清虽没读过那么多经史,可长居安西之地,对于各种风土人情熟悉得很,两人一来二去彼此投机,封常清在张兴的要求下,已经习惯了直呼其表字。 想想封常清精通各族语言,即便不告而出外理应不会惹祸,张兴就暂时抛开了此事。然而,一个时辰后,尚青那边就来了回音,道是人感染了些许风寒,不便见客,改日再来拜上大唐使节。这下子,他顿时有些弄不清自己今日在佛堂的举动是真的吓着人,抑或是太过火了。可这会儿没有后悔药吃,他只得在房间里来来回回踱着步子,回忆自己之前面见吐蕃赞普尺带珠丹时的一幕一幕。 吐蕃君臣关系这些年一直反反复复,尤其是如今在位的尺带珠丹更是将一论制改成三论制,而在前任吐蕃赞普在位时,论钦陵一族几乎被连根拔起,数年前又有名将如悉诺逻被杀,足可见吐蕃赞普对于麾下大将,素来就是防范心极重的。 “奇骏兄,奇骏兄” 就在张兴想着杜士仪的托付,渐渐有些心浮气躁的时候,一个人影突然冲了进来。见是封常清,他立刻问道:“常清,你这是去哪了?” “自然是去那些逻些胡商处打探打探。吐蕃贵族中,多有爱绫罗绸缎以及金银饰品的,所以有不少胡商都能登堂入室,和一些贵族说得上话。这些天我扮成一家贵族的管事前去接洽,一来二去后,慷慨大方地买了他价值一百贯的东西,说是日后还会再来,自然就有人肯吐露一些消息。吐蕃西北的勃律当年被吐蕃击破后,又分为大勃律和小勃律,大勃律如今已经成了小勃律的属国,而小勃律地处安西四镇的西门,乃是吐蕃兵发西域的入口,故而虽然大唐早在开元十年就册封了小勃律王,可吐蕃一直对此地虎视眈眈。从年初开始就有彻底吞并小勃律之议,现在这件事算是定下了。” 一口气说到这儿,封常清端起茶杯毫不客气咕嘟咕嘟灌了一气水,这才继续说道:“如今河陇精兵屯驻,吐蕃暂时不敢与之交锋,就把主意打在了小勃律上,打算出兵攻占,如此大小勃律悉入其手,异日也好当作是染指安西四镇的桥头堡。只是在带兵的人选上,诸论尚之间争议不下,所以至今尚未决定。 结合尚青之前流露出的口风,王昌龄高适和封常清一行人从西域回来时提到的动向,张兴知道封常清打听来的这个消息,无疑有相当的可信度。至于为何连胡商都知道,实在是因为小勃律无论相对大唐也好,相对吐蕃也好,实在是太过微小的国家,国内军民加在一块恐怕有没有上万人还成问题,而且如今小勃律国中有不少亲吐蕃派,吐蕃根本就不担心走漏风声后小勃律有所预备,再预备难道就能打过兵强马壮的吐蕃? 而安西四镇中,距离最近的疏勒和于阗,抵达小勃律还要翻过重重雪山,可谓是即便得知都根本救不了 尽管安西四镇距离鄯州遥远得很,杜士仪这个陇右节度使也鞭长莫及管不到小勃律的事,但张兴知道封常清长居安西,此刻便有意试探道:“依你之见,若真的安西四镇要出兵,小勃律是否救得?” “救?当年吐蕃就打过小勃律,正是被我大唐北庭都护张孝嵩命疏勒副使张思礼派兵救下来的。可如今的安西四镇,说是兵强马壮,但因为碎叶镇给了突骑施,根本重镇只在于龟兹镇,至于疏勒于阗焉耆,驻守的兵马一旦调空了,就要引得突骑施乃至于突厥甚至吐蕃人趁势进击。若要去救小勃律,只有一个办法,从龟兹镇直接调兵,翻越好几座雪山,可以这么说,如张思礼那样出兵五千,也许能够打退一次吐蕃人,但绝不足以动摇吐蕃的决心,而且最终能够剩下多少人就只有天知道了奇骏,绝非我言过其实,大唐在安西,出兵庇护西域诸国,所耗费比所得要多得多” 话虽这么说,想到唐人在安西四镇的地位,封常清还是与有荣焉地笑道:“可就因为有安西大都护府在,大唐的士人或是商人在西域可谓是最受欢迎的人,否则少伯和达夫怎能够在行囊散尽的时候,还被胡商引为座上嘉宾?若无大唐军马庇佑,从河西到西域的这条商路早就断了如若换成是我,小勃律被吐蕃占了也就占了,只需在葱岭以西,安西四镇之外再设一镇,屯重兵于此,与邻近各国互盟,如此足可遏制吐蕃西进只不过,大食国也素来图谋西域,所以说那里不止是我大唐和吐蕃争锋,实则是三国较劲之所……” 西域素来是大食、吐蕃、大唐争夺的重心,三国之间合纵连横,情势不断变幻,因此,对此没有太深认识的张兴自然是仔细听封常清在那口若悬河。直到对方终于心满意足地说完了,他便笑道:“你既有如此见识,怎不到安西大都护府自荐?” “世人大多以貌取人。”封常清用这一句话苦涩地做了解释,随即就问道,“奇骏兄此来既是出使,如今知道了河陇暂无战事,吐蕃之目的在于小勃律,那接下来当如何?若是无功而返,只怕你这个使节要招人笑话” “既然有你的克敌之策,那么很简单,虚言诓骗吓唬人,也是使节常用的一招。”张兴嘿然一笑,这才向往地说道,“从前只看战国策士纵横之术天下无双,这一次我少不得也要试一试了常清,此事也少不了你配合” “我?”封常清闻言一愣,心动之后便苦笑道,“我又非使节,如若奇骏对安西四镇不熟悉,我一定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出面恐是不妥。再说那李静忠也未必肯答应。” “大帅早先就对我说过,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我如今身为使节,自然也可以便宜从事,当然,我自然会和那李静忠商量。”张兴示意封常清近前来,这才压低声音道,“便如此如此……” 第八百零五章 红山之上,布达拉宫 红山内外围城三重,三座九层,宫殿千间,从吐蕃赞普所在的大殿到金城公主所居的大殿,中间用一座银铜所制的桥相通,远远望去富丽堂皇,便犹如宫殿在云中一般,这就是吐蕃王城布达拉宫了。哪怕如今是第二次来,张兴仍不免惊叹,较之突厥、奚、契丹,吐蕃果然不愧雄踞西南,单单这座宫殿便呈现出了一方霸主之姿,足以叫人不敢小觑。 张兴曾经随着杜士仪进过洛阳宫,至于长安的太极宫、大明宫和兴庆宫,他却还未有幸近距离观瞻过那雄伟之姿。洛阳宫胜在占地广大,一座座宫宇尽显中原大国的昭然风范;而这布达拉宫则是雄踞红山之上,人到王城之下,那种高高在上的神圣感扑面而来,自然而然便让人觉得渺小了,这种精心布局自然让他心有所悟。至于封常清这几天固然在逻些四处游荡,可王城防范森严,围墙高耸,他只曾经远远看过一眼,如今近距离目睹,不知不觉就轻轻抽了一口气。 “都说吐蕃乃是西羌之属,竟然能够建起这样的宫殿” 西域诸国之中,也有爱好兴建中原皇宫那样富丽堂皇王城的,但是,西域小国,哪里会有吐蕃这样的财力,纵使龟兹镇中那座昔日龟兹王的王宫,如今的安西大都护府兼四镇节度使府,较之这座布达拉宫实在是云泥之别封常清还在那惊叹之中,一旁的李静忠便不满地挑了挑眉。 “不过尔尔,无论是洛阳宫中的明堂,还是大明宫中含元殿,这吐蕃王城都难及一星半点今日是因张书记给你说情,方才带了你来,你可别因没见过世面而坏了大事” 李静忠虽在宫中诸宦官之中不算什么出众的角色,可自尊心却极强。他和杜士仪当年颇打过几次交道,此次路过鄯州相见时,杜士仪对他仍然一如既往客气热络,这一路上张兴亦是如此,他自觉受到了尊重,所以,张兴和他商量今次之事,他犹豫再三就同意了。只是,张兴乃是杜士仪的心腹,人又生得壮健魁梧,这封常清他却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如若不是张兴一再打包票,他实在不敢把这个看似一介从者的家伙带到吐蕃王城来。 封常清自小就被外祖父带到安西之地,长安洛阳都只是在传闻中听人说起过,没有半点实质性感觉,所以此刻方才感到如此震撼。被李静忠一提醒,他先是心中恼怒,但紧跟着反而冷静了下来。紧跟着相从二人坐上软轿,一层一层登上这异常高耸的建筑,所见殿中侍奉的男男女女无不衣着锦绣,金银饰物随处可见,哪怕张兴事先提醒过,这是吐蕃赞普在夸耀豪富,他仍是不禁大为心动。 要是……要是大唐能够打到逻些来……这种念头封常清也就是一闪而过。哪怕唐军这些年屡败吐蕃,这种壮举仍然从来没有人能够做到,哪怕当年令大军西进,灭了高昌等诸国的太宗皇帝,对于吐蕃采取的政策也是和亲,而非陡然一怒便命大将兴兵灭国。 吐蕃,大国也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三人终于抵达了主殿前头,前来迎候的不是别人,正是那囊氏尚青。他前几日才托词回绝了张兴拜访的要求,这会儿面上却没有半点不自然,一面引路一面还面不改色地解释道:“张郎之前让人来时,我实在是因在小昭寺中念经受了风寒,故而不能见面,还请张郎多包涵。” 前时使节皇甫惟明等人来的时候,尺带珠丹曾经一口一个外甥,将大唐称为舅国,又令人前往两京纳贡,故而此次唐使再来,他也给予了相当优厚的待遇,张兴要见金城公主,他二话不说允准,要参拜大昭寺小昭寺,他慨然令人陪同,就连驿馆四周由大唐军卒把守,他也爽快到毫无异议。这会儿接见唐使,他于脆就带了金城公主一起出席。才三十出头的他蓄着一丛长髯,看上去很有威严,笑眯眯地答了唐使之礼,他就问道:“唐使远来,不知在逻些可习惯 尚青今日作陪,却是相当于一个翻译的角色,反而是金城公主淡淡地坐在一旁,仿佛对远道而来的使节并不在意。尚青依言将尺带珠丹的问话用汉语转述了一遍,张兴目视李静忠一切都交给自己后,他方才上前一步从容说道:“驸马垂询,在下不敢欺瞒。逻些王都富庶繁华,本是令人流连忘返之地,而布达拉宫雄伟壮丽,大昭寺小昭寺庄严肃穆,驿馆之中亦是华屋美室,珍馐佳酿,我等身为使节,对驸马的厚意感激不尽。” 尺带珠丹闻听此言,顿时大为满意:“既然如此,就请唐使在逻些多住一阵子,以慰公主思乡之苦。” 思乡之苦?金城公主顿时哂然一笑,面上露出了不加掩饰的讥诮表情。十多年前,她在吐蕃度日如年,思乡之心最切的时候,曾经命人投书个失密国,几乎想出走,可结果呢?个失密国倒是为此蠢蠢欲动,甚至还连同谢玉国一起派使节到大唐请命,可天子名义上似乎并无不同意,实则密派使节令她安于其位。那些丈夫被逐或被杀的和蕃公主,至少还有回到故乡的机会,可是她早就什么都没有了 至于生身父亲那王守礼本就是个只知道自己享乐,不管子女死活的家伙,会管她这个女儿?而名义上的养父中宗皇帝,也早已经是一堆枯骨了她在吐蕃近三十年,几乎都要忘记故乡长安是什么样子了 吐蕃打胜仗的时候,尺带珠丹几乎就不在她面前露面,成日里周游于其他王妃之中。而战事不利这几年,却又在她面前百般讨好,希望缔结和约,甚至一口答允唐使,要在逻些另开金城公主府。事到如今,她已经算看透了,只有大唐能够占据优势,她在吐蕃的日子方才能够好过 而张兴将金城公主的表情尽收眼底,当即很客气地长揖道:“驸马尚公主,乃大唐之贵婿,我等乃陛下使节,既然前来探视公主,自当多停留一段时间。可是,我却突然听到安西来报,说是驸马虽待我等甚厚,可另外一面却令边境厉兵秣马,打算攻下我大唐属国小勃律。如若如此,我等虽负陛下使命而来,却不敢在吐蕃多留。今日前来,便是向驸马以及公主辞行的” 张兴一口一个驸马,金城公主听得不禁嘴角翘起,可当明白这言下之意,她登时心中一凛。这样的军国大事,她一介深宫妇人,是根本不可能听到的,而尚青这样的贵族也绝对不会对她提起,因而她竟是才知情。眼见得尚青面色大变,而尺带珠丹亦是面色僵硬,她便知道,这十有**竟是真的,这下顿时气得柳眉倒竖。当初软磨硬泡让她上书请立界碑,没几个月边境上的吐蕃兵马便悍然越境,现在竟然又在使节仍在逻些的时候就想着去打小勃律,简直是欺人太甚 尺带珠丹一眼就看到金城公主怒气勃发,显然竟是要撒手走人了,他今日本就有心在唐使面前表现出夫妻和睦,赶紧伸出手去一把将人拽住,随即才深深吸了一口气,故作惊诧地叫道:“怎有此事唐使一定是弄错了,道听途说的传闻,怎可相信” 这一次,张兴听得尚青翻译,就立刻露出了激怒之色,一字一句地答道:“都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了,驸马还推脱是我道听途说,是否太过掩耳盗铃?,今日我带来了刚刚从安西赶来往见我大唐使团的一个使者,据他所言,从安西四镇到河陇,都已经听说了吐蕃将出兵马之事” 尺带珠丹见出来的乃是一个跛足斜眼其貌不扬的于瘦年轻人,又听说是安西使者,已经无心去听他说什么了,忙对尚青问道:“安西四镇已经得到了消息?怎么会传得这么快?” “赞普,定然是唐使不知从何打探到此事,于是虚张声势。”尽管尚青自己也是不赞成当下兴兵的,可还不得不硬着头皮宽主上的心。可等分心听到封常清的话,他就一下子呆若木鸡。接下来本该要宽慰尺带珠丹的话就全都卡在了喉咙中,直到这位赞普一再追问,他方才急急忙忙地说,“还请赞普稍待,这安西使者所言不同寻常” 封常清之前作为张兴从者,一直戴着帽子不太出现在人前,再说吐蕃君臣何至于会注意到一个小人物?故而此刻他尽管胡诌,滔滔不绝地说道:“我大唐安西四镇节度使来大帅得知吐蕃即将犯小勃律,大为震怒,大帅有命,届时将从龟兹调集步骑一万救小勃律,疏勒守捉使、拨换守捉使,以及护密国和识匿国等,均一口答允派军将相从……” 当尚青急急忙忙将安西四镇节度使的一番布置翻译给尺带珠丹听时,他顿时捏紧了扶手,面色很不好看。可紧跟着,他便听到了更加让自己震怒的消息 “而我在来途时,已经将我大唐安西大都护府的军令传给了邻近小勃律的阿弩越,他国中惧我安西四镇军威,已经决定大军来时望风而降” 阿弩越乃是小勃律边境的小国,因为国家太小军队太少,一直都是墙头草,如果大唐真的大兵压境,肯定就顺势降了 此时此刻,尺带珠丹已经毫不怀疑这个貌不惊人的从者真是从安西来的,因为他早就从尚青口中得知,张兴来自陇右鄯州,就算仓促得知吐蕃进兵小勃律的消息,也绝对来不及去解西域那些错综复杂的小国和吐蕃以及安西四镇的关系。即便他再想把小勃律纳入囊中,可当尚青诚惶诚恐转译,道是封常清说安西四镇节度使来曜已经传信给河陇,正值大唐陇右增广募兵,且届时河西陇右兵马即将大阅的时候,他的脸色终于阴沉了下来,侧头看向了金城公主。 “公主,请告诉唐使,我吐蕃绝无坏和约之意,至于出兵小勃律,完全子虚乌有,绝无此事” 金城公主心中大感快意,却是**地用吐蕃语答道:“这种事我能替你担保一次,但如果这次失信,那就没有第二次了” “仅此一次”尺带珠丹从牙齿缝里迸出了这四个字,等听得金城公主果然出面为他和缓,而那唐使张兴先是将信将疑,随即请单独见金城公主商议开府之事,他知道金城公主性格偏弱,顶多在背后抱怨,他不由得吐出了一口郁 消息走漏无所谓,横竖两国交兵,本来就是斗智斗勇,可这安西使者所言的应对之策,比当年张孝嵩出兵的路线还要精准,而且若真是大唐尽得周边小国之助,即便此次吐蕃攻下小勃律,怕是仍不能守更重要的是,大唐突然在河陇之地募兵阅军,这会儿倘若还要分心在小勃律那偏隅小国上,岂不是因小失大?不行,他还得另外打探清楚 第八百零六章 真言动人心 和当年的松赞于布与文成公主一样,尺带珠丹和金城公主也同样是分居铜桥两侧的大殿。然而,和进藏时已经十六岁,而且此前在大唐皇宫整整学习了数年礼仪以及各种培训丨得到了太宗李世民嘉许的文成公主不同,金城公主是在中宗年间许嫁吐蕃的,那会儿她才十四岁,宫中韦后安乐公主正忙着和相王太平公主争权夺利,根本没有人真正重视她这个和亲公主。 人人都说当年她是中宗亲送到始平,又言说她乃是天子养女,可想也知道,韦后自有长宁安乐两个嫡亲女儿,宫中亦有其他飞扬跋扈的公主,她这个宗女算什么?年幼的她,不过是在一片茫然的情况下就远嫁到了吐蕃。在她看来,这座富丽堂皇却空旷幽深的大殿不是她的居处,而是她的囚所 而现在,这座大殿中再次迎来了来自故乡的人。也就是近几年大唐和吐蕃逐渐交好之后,这样的使者方才日渐增多,带来了那些只在她记忆之中的各种织物,各种小玩意。此时此刻,想到之前尺带珠丹那猝不及防之下的狼狈,她不禁有几分快意,对张兴和封常清自然和颜悦色,不似最初相见时的疏离。至于李静忠,本来就病尚未痊愈,即便不是靠自己的能力爬上这高高的布达拉宫,可刚刚见完赞普也已经吃不消了,已经无可奈何地让人送了自己回驿馆。 “大唐到吐蕃来的使者,有的能言善辩,有的慷慨激昂,有的善弓马武艺告绝,有的诗词歌赋文采斐然,可是,让赞普突然这样措手不及的,你们还是第一拨。”金城公主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张兴,突然开口问道,“我听侍女说,你就是颇有名气的陇右黑书记?” “些许名声竟然能让贵主所知,实在是荣幸。”张兴欠了欠身,斟酌了一下语句后,便诚恳地说道,“此来吐蕃,一则是陛下为贵主子嗣计,故而派了宫中太医署中名手,前来为贵主诊治。二来,是因为陇右杜大帅得闻吐蕃图谋小勃律,因而使我前来,希望能够不战而屈人之兵。” 历来使节探视,都是表面功夫,嘴上说的都是天子如何如何恩宠,贵主在吐蕃能够促使两国如何如何友好这样的空话,别的实在东西就没了,若不是见故国衣冠能够聊解思乡之苦,再加上他们能够带来自己最最期望的故国之物,金城公主甚至都懒得敷衍这些嘴上动听的人。所以,张兴竟然对自己如此坦诚,她在意外的同时,一颗如同死灰一般寂静的心竟是不由自主起了少许涟漪,既有紧张,也有感触,还有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欣悦。 竟然有人愿意对她这个徒有虚名的和蕃公主表达真诚和善意,而且还说出了此行的真正目的? 而更震惊的还有封常清。若不是顾虑到这是在尊贵的大唐金城公主,吐蕃赞蒙面前,他那嘴几乎就能张大得放进一个鸡蛋――这种事坦诚说出来,不怕有人偷听到之后禀告尺带珠丹,那之前一番作势就全都白费了? “我这里可不是滴水不漏的大唐皇宫,你的话会被人听到的。” 面对金城公主的回答,张兴顿时笑了:“贵主无需担心,我之所言,并无需要隐瞒的地方。我行前大帅曾经嘱咐过,虚则实之,实则虚之。如今两国止戈息兵,但并不代表边境就真的能够万年太平。该有的守备不能有半点松懈,故而募兵充实防线乃是迫在眉睫。至于河西以及陇右的阅军,还会加入实战演练,以便将卒不会在安逸中忘了如何上阵打仗能够不战而屈人之兵则最好,倘若真的打仗,大唐兵马也无惧任何人” “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金城公主终于露出了之前那种礼仪性微笑之外的真正笑容,她微微颔首后,就开口说道,“至于你说的子嗣,我早就看开了,强求不得。别说是我,赞普宫中的其他妃子,至今为止也没有谁传出喜讯的。” “既然如此,那么还请贵主务必要保重自己的身体。”张兴再次深深欠身,见金城公主为之大讶,他便继续说道,“贵主应该知道,您的曾祖姑文成公主入吐蕃后,直到五十有六方才去世,甚至超过了太宗皇帝的圣寿,她去世的时候,她所嫁的赞普松赞于布已经去世了三十年。我入吐蕃之后,曾经听说过民间不少关于文成公主的传说,从种植、工匠技艺到医药,林林总总,都让百姓感恩戴德。我并不是想比较二位贵主的功绩,而是想说,贵主幼年入藏,又曾经一度起过归国之心,可既然做不到,何妨试一试在吐蕃寻找自己能做的事,让自己更舒心惬意一些?” 此话一出,他就看到金城公主的脸色变化不定,仿佛又想斥责自己无礼,又想要进一步询问,当下,他就索性站起身来,长揖行礼道:“大帅尝言,大唐历代以来,和蕃公主极多,可论重要性,再无人能越过两位和蕃吐蕃的公主。还请贵主想一想,当年文成公主固然备受尊崇,可吐蕃在论钦陵在位期间,曾经一度和大唐连番交战,两国可谓已然交恶,可文成公主依旧极受尊崇,这是何道理?大唐,天朝上国也;吐蕃,大国也。两国虽征战,仍无伤公主之尊,足可见吐蕃君臣开化,不似突厥、奚乃至于契丹等虎狼之国,动辄加害公主。所以,还请公主多多放宽心,以大唐公主,吐蕃赞蒙之尊,多多调停两国之争。” 说是让金城公主和唐使单独会面,但尺带珠丹哪里能够放心,早就带着尚青在外听起了壁角。当尚青将张兴的话一句一句转译给他听的时候,他时而凝重,时而冷笑,但当听到唐使口中称吐蕃为大国,且认为与突厥、奚、契丹不可相提并论的时候,他不禁露出了一丝傲然之色。 此次的唐使果真不是只会耍嘴皮子,看法倒是精准吐蕃岂是突厥、奚、契丹能够比的 “张郎不愧盛名。”金城公主轻轻吐出了几个字,想到这些年孤寂寥落的日子,她终究难掩悲苦,“我也不是不想学当年的文成公主,可是,我一介女流,在此孤立无援,又能做什么?” “贵主何出此言?大唐便是贵主最大的后援说一句不中听的话,倘若公主出自小勃律那等朝不保夕,随时随地会被人吞并的小国,安能居住在如此恢弘之大殿,受吐蕃臣民的敬礼?两国联姻,贵主便是纽带,我听得从前贵主曾经在宫中教授汉字以及诗赋,因而那囊氏尚青此前出使大唐时,方才能够深得陛下赞许,这便是贵主的功绩我大唐河西陇右,通悉吐蕃语言文字的,不知凡几,而吐蕃贵族中,如当年禄东赞,如今的那囊氏尚青这等通晓汉学的,却少之又少。 贵主当年既然便这么做了,今后又何妨继续这么做?能够有人能和贵主用故乡的语言,故乡的文字交流,岂不是可以排解寂寞?只要有了自己的生活,只要活出了自己的光彩,其余的烦恼总会随之消减” 话说到这个份上,金城公主只觉得长年以来笼罩在头顶的阴霾消解了许多,一种难言的精气神仿佛从头顶注入了自己的身体。她一推扶手站起身来,欣然对张兴说道:“张郎这一番话,胜似别人劝慰千万言。多亏你此次前来出使吐蕃,来日拜书陛下时,我必定为你请功” “本张兴分内之事,贵主言重了。” 听到里头渐渐没有什么实质性内容,而是开始交流两京风土人情等等,尺带珠丹也就没什么兴趣继续听下去了,带着面色复杂的尚青转身离去。等到了那联通两座大殿的铜桥之上,他突然停下脚步对尚青说:“此次的唐使较之上次的皇甫惟明,却又有不同。皇甫惟明来时,正是我不想和大唐继续打仗的时候,他看穿了我的心意,故而能让两国得以议和。而这个张兴……他能够洞穿的,是人心中最深处的地方。” 不知不觉间,尺带珠丹想到自己当年还很小,还是祖母执政时,迎亲那一日第一次看到金城公主的情景。她的皮肤就像羊奶一般雪白,她的头发便如同绸缎那样柔滑发亮,她的眼睛犹如星辰……他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精致美丽的女子。可是,时光一闪而过二十余年,当年的那个小女孩仿佛已经随着老去的年华,一起消失在了他的记忆中。可如今再回顾,那记忆竟然鲜活一如往昔。 尚青有些拿不准尺带珠丹的真正心意,有些不知道如何接口。但他很快就不用烦恼了,因为面前的赞普再次恢复了一贯的冷酷。 “既然公主对这一次的唐使很信服,那就多留他们一段时间,无论用什么办法在此期间,安西那边且不用提,河陇动向一定要打探明白我倒要看看,唐使是不是仅仅信口开河” 第八百零七章 河陇的大阵仗 河西凉州。(.好看的小说)// 从最酷热的六月开始,在节度使牛仙客的授意之下,河西节度麾下各军接二连三地开始了大张旗鼓的校阅和操练。当年张说在位时,曾经一口气裁撤了诸大边镇高达六十万的屯田军,因此如今河西保有的正规军不过七万余,却几乎都是身经百战的精锐。历经当年王君鼍之死后,吐蕃的悍然进击,以及此后连番反击时的折损,这些兵马一直在不断地加入新血,而这一次亦是如此。 即便不是前几任节度使那样的勇将名将,但牛仙客毕竟在河陇扎根了整整三十年,民间军中风评极好。当初萧嵩之所以用他为节度判官,也是看中了他在河西军民中的影响力。此时此刻,当他在凉州城外大阅赤水军时,登高一呼,就只见下头千军万马喊杀震天,却是声势十足。 一旁的姚闳看得目弛神摇,大为羡慕这种一呼百诺的威风。要知道,相比鄯州城内的临洮军,凉州城内的赤水军多达整整三万三千人,马匹则是一万三千,可谓是河陇第一军 在之前答应了杜士仪之后,牛仙客就派另外一员节度判官沿途往西边巡视校阅,从甘州建康军、肃州玉门军、瓜州墨离军,最远一直到了沙州的豆卢军。至于他自己,则是充分汲取王君鼍轻敌而被人侦知下落行刺的教训丨并不轻易外出,而是坐镇凉州城内发号施令,凭借多年威望,令行禁止自不必说。此时此刻,他在高台上见下头赤水军阵容齐整,兵器鲜亮,面上便浮现出了欣慰的笑容。 “不枉这几年休养生息,军中将卒精气神不复从前那般疲态” “都是大帅经营有方,仓廪丰实,甲仗完备,四邻各大部族也无不服膺,如今士气振奋,即便吐蕃犯边,也必定会大败亏输。(.无弹窗广告)” 尽管牛仙客素来是个平和的上司,但幕府官们免不了凑趣地说几句恭维话。他们大多并不知道杜士仪那封信的内情,而姚闳这个知道的却并不觉得意,反而始终有些心怀不甘。牛仙客论资历论年纪论功绩无不在杜士仪之上,为何遇事偏偏就这么好说话,轻而易举就同意了杜士仪的建议?若是换成牛仙客来主导此事上奏天子,岂不是还能多一个先见之明的评价?这种最好的机会却轻轻放过,这位节帅也太没有进取之心了 牛仙客面对众人的恭维,却显得很平淡:“都是分内之事。//至于兵者,凶器也,不可擅加使用。若能予敌震慑,不战而屈人之兵,则是最好这一点,陇右杜大帅上任以来,便是最好的例子。我从前还生怕杜大帅年轻气盛,不能忍一时之气,然则上次吐蕃越境,他却只是命人击退那些越境兵马,却不曾趁胜追击,果然不愧是大将风范,足可为吾辈楷模。诸君都是为天子守边之臣,当谨记兵者凶器的道理。” 这一番告诫,因为此刻周围多是文官,于是大多数人都赞同地连连点头,少数心里不以为然的也不会当面顶撞。而牛仙客扶着身前的栏杆,想到这七八年来犹如梦幻一般青云直上的经历,少不得也在心里告诫自己。 能够有今天已经足可光宗耀祖,若要一直把这样的意外之喜延续下去,那就得谨慎再谨慎。他决不能忘了,他不是那些以词采或才能闻名于世之人,他不过一介小吏出身,不足以与那些出身名门望族,或是名声绝大的高官抗衡 当河西凉州大阅军马的消息传到鄯州的时候,正值鄯州湟水城内临洮军中选出的五千兵马分拨到河源军、安人军和绥戎城等地,而新兵则首次校阅之际。虽则骤然抽调出去,军中将卒难免会有少许怨言,但王忠嗣在军中威望甚高,兼且如今要调去的军镇距离湟水城最远的也不过百多里,杜士仪又承诺善待军属,在小小的怨言和骚动之后,见杜士仪在牙兵之中挑选三百人出守诸军,最终调防之事进行得还算平稳。如今,新补充的第一批两千兵员已经正式注入了临洮军。 这会儿,应募入军后,或多或少狠狠经历了一回操练的一应兵卒三三两两说着话,其中不少都是刚刚成年面相稚嫩,当然,也有年纪在四十开外极其老相的,这些人就不如年轻人那般冒失了,只是偶尔窃窃私语两句。瞧见主官未来,其中两个大约三十许,显然彼此认识的新兵就在一面打量四周,一面轻声说着话。 “没想到这次募兵,短短两个月竟然能够有这许多人应征,我还以为官府又要去抓壮丁了。” “你也不看看,如今临洮军正将副将是谁。王将军自不必说,在整个河陇都是威名远扬的,就连副将南将军,闻听上任伊始便和好几位有名的勇将切磋过,弓马骑射固然出众,那一杆长枪几乎从无敌手。而且这两位一位治军严明,一位则是宽和待下,没听说之前那些临洮军的旧卒,最初都不肯走的?” “换成我,我也不肯走。哎,其实要不是这两年河陇没战事,谁敢来当兵啊脑袋别在裤腰上,一个不好就连命都没了。” “所以说杜大帅真心令人敬服。自己都差点在赤岭遇袭,反而击退了敌军之后,没有因此而一怒复仇。只是整顿防备,诛杀宵小。那一次,鄯州河州洮州廓州整个折损的兵马微乎其微,虽说也有人在嘀咕赚不到功劳,可底下多少士卒保住了命?” 两人正说着,就只听连声疾喝不断传来:“大帅亲至,王将军南将军已经去迎接了,你们全都打起精神来,不要丢了临洮军的脸” 一时四下悚然,虽都是新军,还不至于一会儿功夫就鸦雀无声,但也渐渐安静。不多时,等到王忠嗣和南霁云迎了杜士仪来,整个两千人的大校场已经没了多少声息。军法严明,谁都不想因为一时疏忽挨了军法惩戒。只是,无数双眼睛难以避免地往那高台上打量,后头的人只恨眼力不够,瞧不见那几位可望不可即的大人物。而站在最前头的人就暗怀庆幸了,可是,当真正目睹了前头那三人的容貌和年纪,这些得以看清楚的人无不咂舌。 陇右节度杜士仪的年纪暂且不说,就是王忠嗣和南霁云,哪一个不是风华正茂的年龄?放在其余边镇,他们兴许顶多只能当到偏裨,哪能像现在这样掌控一军,令行禁止? 任陇右节度两年有余,杜士仪早已不是第一次阅军了,但如现在这般校阅新军却还是第一次。他素来信赖王忠嗣,南霁云也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人,大略扫了一眼军容军貌后,他就欣然颔首道:“不过两个月,能够将第一批军卒补齐,而且能让他们有这般精气神,忠嗣,霁云,你二人功不可没。” 肯定和赞赏了两人的功绩,不等他们出言谦逊,他便前行了一步,同时深深吸了一口气。 “各位可知道,鄯州临洮军这五个字,有什么样的意义?”身在陇右鄯州,常常校阅麾下兵马,接见属下众将,别的倒还好说,杜士仪首先就把这嗓子和中气给练了出来。如今在这偌大的大校场中,他虽不能说一语之下,两千人全都听得清清楚楚,可那中气十足的声音却着实具有穿透力,而他在问出第一句后,甚至骤然再次提高了声音,“鄯州临洮军,乃是陇右第一军,不是因为临洮军人多,也不是因为马壮,而是靠的上阵拼杀时个个向前,立下战功者最多” 用这样一番掷地有声的话作为开头语,他很满意地看到前排在小小的骚动之下,尽管很快安静了下来,但不少人脸上都露出了激奋的表情。不得不说,尽管开元以来,大唐不是没打过败仗,而且因为打了败仗,也有不少将校士卒埋骨沙场,可败仗终究抵不过那些名闻天下的大捷,抵不过那些因为大捷而加官进爵飞黄腾达的名将,以及这些名将光环下得到了好处的军官。故而,在接下来杜士仪充分赞扬了临洮军多年以来的光辉战绩之后,他成功撩拨了这些新兵的心。 至于临洮军中列席旁观的那些偏裨将校,那些抽调出来,即将分别接收新军的队正旅帅们,也一个个无不昂首挺胸意气风发。因为他们想到,在今日校阅新军之前,杜士仪在抽调临洮军的将卒出去时,也曾经对他们说过类似的话 “要不是临洮军乃是陇右第一军,从军容军貌到武艺弓马无不最精,我也不会从临洮军抽调人手放在安人军河源军这样的第一线好铁要用在刀刃上,这才能够起到攻坚的作用从今往后,我希望看到从临洮军中出去的将卒,能够在陇右其他诸军之中,成为真正的顶梁柱,镇海石” 既然成功激起了新军的荣誉感和情绪,杜士仪少不得将话头转到了颂圣上。这是大多数文官无师自通的才能,他从前少用,但如今天子不在,反而不能省略,不过,他终究没有在这大热天里长篇大论说上一刻钟的意思,不一会儿就最终止住了口。一旁的王忠嗣心领神会,当即一步上前。 “即日起,新军操练每日从早上卯时到巳时,午后申时到戌时。十日一比,三十日一大比” 如杜士仪计划那样,掺进了这五千新军,他方才算是真正掌控了临洮军,而不用担心再有任何掣肘 第八百零八章 分家 陇右鄯州募新军操练之事进展正顺利的时候,来自长安固安公主的一封急信送到了杜士仪的案头。 得知玉奴在御前一曲用琵琶演绎的高山流水得到了天子的赞叹不绝,由此甚至获赐了当初通过妹妹杜十三娘之手献给天子的那把逻沙檀琵琶,杜士仪不禁又是惊愕,又是疑惑。尽管当年那个粉团子似的小女孩,如今已经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可他印象最深刻的,却一直都是她那天真烂漫的性子。既然有了那数年的师生缘分,他当然不希望她一脚踏进那最险恶的漩涡,可谁知道事与愿违,而且竟仿佛是因为他的缘故,方才让玉奴和那个圈子越来越近。 当看到固安公主在信上说,宫中赏荷之后,便没有了进一步的动静,可就在近日,寿王李清一母同胞的嫡亲妹妹获封咸宜公主,下降杨洄,他更是眉头紧皱。 这杨洄乃是杨慎交和长宁公主之子,谁都知道,身为韦后嫡长女的长宁公主当年骄奢淫逸,李隆基杀了韦后,对其自不待见,对于驸马杨慎交就更是讨厌了,即位之初就把人远放绛州别驾,长宁公主一度将两京宅院变卖却无人敢买。也就是随着时过境迁,杨慎交又死了,长宁公主方才再嫁苏彦伯,亏得杨洄这个儿子竟然能从这种最糟糕的境地中挣脱出来,娶得咸宜公主这个天子和武惠妃最宠爱的女儿。按理这与他无关,可杨洄和玉奴家中颇有些兜来转去的亲缘关系 除了这件沉甸甸的事情,固安公主还说了个笑话。他那位叔母韦氏。也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玉奴得了天子御赐琵琶,竟是托人到安国女道士观探问,想为自己的儿子杜望之向玉奴求亲幸好半途被杜望之赶紧给拉了回去,这些天装病不敢出门。 “树欲静而风不止……” 吐出了这么一句话之后,杜士仪默默地将固安公主的信递给了妻子,眼看着其仔细浏览完毕之后,将其凑在灯火上烧成了灰烬。正在长榻上玩耍的杜仙蕙见状,不禁疑惑地抬头问道:“阿爷,阿娘烧了什么?” 不知不觉,女儿已经四岁了,杜士仪看到她那肖似王容的眉眼,忍不住想起了当年初见玉奴时的情景。他站起身上前去抱起女儿坐在自己的膝盖上,摩挲着她那绵软的头发,笑着说道:“蕙娘,这几天你都在看着弟弟幼麟,喜不喜欢弟弟?” “喜欢”杜仙蕙顿时眉开眼笑,拉着杜士仪的衣角叫道,“弟弟睡觉的时候,我用手指头戳他的脸,他却一点都不知道……阿爷,弟弟什么时候会叫我阿姊?” 见杜仙蕙果然把刚刚的问题给忘了,杜士仪少不得哄了她几句。可是,因为固安公主这封信,他着实心中沉甸甸的,最终侧头对沉吟不语的妻子道:“幼娘,把我的琵琶找出来。” 杜士仪平时所用,都是当年那把从嵩山草堂开始使用的旧琵琶,而王容另外送给他的那另一把逻沙檀琵琶,因为价值连城,容易引人觊觎,故而始终束之高阁。此时此刻,王容知道杜士仪特意用了一个找字,显然是读信思物,生出了睹物思人的情绪,犹豫片刻,终究还是去开了箱子。当她将那把用油布一层一层包好的琵琶找了出来,眼看着杜士仪上弦调音,继而又戴上了护指,缠上了拨片之后,她终于忍不住开口叫了一声。 “杜郎……” “没事,我只是偶尔觉得,好东西也要拿出来用一用。而且,我已经献了一把琵琶给陛下,难不成自己娶了富可敌国的妻子,就不能再有一把?” 杜士仪口中这么说,可手指触碰到那熟悉的弦时,下意识拨奏的,却不是婉转的春江花月夜,也不是凄婉的郁轮袍,而是那一曲《楚汉》,旋律和后世琵琶武曲之中顶尖曲目《十面埋伏》有六七成相似的楚汉只是,曲调固然相似,但在意境上来说,和偏向于表现汉军的十面埋伏,以及偏向于表现霸王和楚军的霸王卸甲有所不同,楚汉更多的是表现两国相争,斗智斗勇连场大战的悲壮,而末尾点题的却是霸王别姬。(.无弹窗广告) 他略过了序曲,略过了前奏,只选取了当中最激烈,也是最考验技巧的那一段大战,那如同战阵厮杀一般的铮铮之音,顿时听得王容一颗心猛然揪紧。一旁的杜仙蕙也没有如同寻常孩子那般骤然听到这攻伐之音时的惊吓,而是瞪大了小眼睛盯着自己的父亲。 直到那一段带着金戈铁马之音的音乐戛然而止,杜士仪方才觉得手指在不注意之间竟是已经微微红肿了。他没有在意刚刚忘情之下太过用力,而是放下琵琶站起身。 “快二十年了,我虽不敢说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可也不是没有见识过大阵仗的人。事已至此,不容退缩,幼娘,阿姊在信上既然说,朝中那些诋毁我的人,都被张裴二相驳斥了回去,陛下也因我建言陇右募兵安流户之事,并未理会。可终究有了苗头不是好事,既然陛下一改大唐之初的制度,连宦官都派出来巡边了,那我也得防着因你的身家惦记上我。幼娘,你可记得,你之前说你接到家书时,你阿爷提到你那两个嫂子贪心日涨,越发令人厌烦了?” “嗯,是有此事。”王容闻言叹了一口气,只觉得异常头疼,“和我家齐名的另外两家豪富,杨崇义家便因为家务而一蹶不振,郭万金家也同样是子孙争产。阿爷在信上说,他统共就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不希望重蹈覆辙。实在惹恼了他,他就把全副身家都用来支持你这个女婿,我两个阿兄断然不会反对的 “万万不可。幼娘,王家豪富关中皆知,岳父气恼儿媳,却总不成拖累了儿子。这样,你代我写一封信给岳父。” 等到杜士仪交待了信中的内容,王容在吃惊之余,却又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当年自己未嫁时,父亲许诺将名下田地全都给两位兄长,而作为王家根本的琉璃坊却留给自己,为的是两位兄长不懂得经营。然而,自己如今不必再担心权贵觊觎,而且也已经握有更加庞大的产业,即便两位兄长再通情达理,得知琉璃坊竟是从今往后要落在异姓人手中,两位嫂子定然要闹翻天。与其如此,有了杜士仪的支持,她大可放弃这些。 “好,我这就写信” 天子和权贵均在东都,王元宝最是会做权贵生意,自然也暂且移到东都洛阳城内的别业居住。当得知女儿从鄯州送了信来,他惊喜交加,连忙唤了信使到面前,接过信后就不假思索地看了起来。可是,前头那些关于他那孙子和外孙的近况闲话之后,王容就用郑重其事的语气提到了当年他许诺的琉璃坊之事 “幼娘”王元宝一直以来,最疼爱的便是这个幼女,最倚重的也是这个幼女,一直最担心的就是她所托非人。如今女儿嫁得好,又站在女婿前途的立场上,表示若是真的将琉璃坊给了她,两个兄长兴许不会有异议,但家中必定不和,而且对杜士仪仕途并无帮助,建议他早定归属云云,他就不得不仔细考虑了。他不清楚女儿这些年再没有管琉璃坊的事,是真的在一心一意相夫教子,还是兴许在筹划经营别的,但昔日王容重用的掌柜伙计,这些年被调走了不少却是事实。 “唉,女儿嫁了,就是别家的人只要她过得好就够了,我何必管这么多 王元宝摇头叹息了一声,踌躇好一会儿,他便拿出了和做生意一样的果断来,高声叫道:“来人,将两位郎君全都叫来” 王宪和王安先后赶到的时候,两人的妻子也全都赶了过来。妯娌俩一反平日的面和心不合,全都赔笑道是生怕夫君有什么事惹怒了公公,故而到此陪着,王元宝知道她们的性情,也懒得多搭理他们,安坐在那里打量了一会儿两个儿子,最终气定神闲地说道:“大郎,二郎,我如今也年纪不小了,很多事情周顾不过来,为免老了之后,有些事情全都忘得一于二净,所以今天把你们找来,把该交代的事情嘱咐一声。” 不等长子王宪开口,他就摆手阻止了他:“我从一介贩夫走卒起步,到如今人称关中首富,虽是一步一步打拼出的家业,可也多有你们这些子女之助。如今幼娘已经出嫁,剩下来的家业,我也打算先定下将来的归属,一份便是我这么多年来在两京乃至于江南置办的田地,一份便是我在两京柜坊存储的银钱,以及琉璃坊。你们兄弟俩一人一份,想要当田舍翁,还是富商大贾,尽你们喜欢。” 此话一出,王安顿时大吃一惊:“阿爷,当初你可不是这么说的?不是说琉璃坊是留给幼娘的?妹夫虽然对她很好,可她若没有钱财傍身,日后有个万 王宪也顺着弟弟的话反对道:“不错,阿爷怎的又突然变了心意?我和阿弟都没什么经营的才能,琉璃坊还是留给妹妹吧” 见兄弟二人齐齐相让,两人的妻子全都是目瞪口呆,继而几乎暗自捶胸顿足。待想暗示反对的时候,在王元宝那犀利的目光下,心虚的妯娌俩谁都不敢开口。要不是公公说糟糠之妻不可弃,兴许她们都要下堂了,哪敢出言违逆?就在她们又心疼又纠结的时候,王元宝却是沉着脸摇了摇头。 “我意已决,幼娘有君礼照拂,膝下已经二子一女,晚年定有倚靠,用不着这些了。君礼也是自有才能的人,不用靠岳家的钱财铺路。你兄弟二人既然彼此谦让,那就如此,所有银钱以及琉璃坊给大郎,所有田产归二郎,就这么定了届时我会告知琉璃坊上下所有人等此事,以安人心。” 第八百零九章 东宫唾手可得 七八月间,洛阳最大的新闻不是别的,是王元宝定下将家产划拨成两份,平分给两个儿子的事。尽管他只是商贾,可因为有杜士仪这个大名鼎鼎的女婿,如今生意做得越发兴隆不说,达官显贵那儿就更加应付裕如了。这一次,王元宝竟是送了一份极其不菲的厚礼给宁王李宪,请其出面为自己做见证,此外又遍邀了嗣楚国公姜度,嗣毕国公窦锷,林林总总好几位空有名头的贵介子弟前来,事后自然是人尽皆知。 就连李隆基,也忍不住把自己的长兄宁王召进了宫,饶有兴致地问起王元宝家里那场盛宴。李宪一贯谨慎,从不结交百官,可在声色享乐上头却从不亏待自己,即便是在御前,说到王元宝送给自己的珍奇,他仍然丝毫没有避讳:“那珊瑚树和碧玉枝,红绿相映成趣,如此珍藏从未得见。座上一袭玉席,虽盛夏仍然散发森森寒意,据王元宝说冬暖夏凉,是从前一个西域胡商抵给他的。此外还有贮物不腐的沉香木匣子,指头大小的南海明珠……” 如数家珍似的说完之后,他想起王元宝正式定下死后家产分割时,那王家大宅礼贤堂中的盛况,忍不住啧啧赞叹:“那礼贤堂中,沉檀为轩槛,以赋肤地面,以锦文石为柱础,因此这样的大堂,连我都险些为之动心。饮宴过后到后花园中,却只见其中小路,全都是铜钱穿线埋入泥中,如此则泥雨不滑。我问其缘何如此豪奢,王元宝言说当年家贫,实在是吃苦太多,甚至子女除夕时,一度只能共享一碗热汤。如今既然豪富,自当及时行乐。现在让人见证,家业都分割了,他也就再没有什么负担,大可今朝有酒今朝醉。” 李隆基请了宁王来,武惠妃也在一旁窥探,听得这今朝有酒今朝醉,她不禁好奇地探问道:“敢问宁哥,王元宝当年送女出嫁时,虽是陪送嫁妆众多,可比起如今分割给二子的家业,似乎不符旁人口中那爱女之称啊” 宁王李宪得了王元宝厚礼,再加上王元宝出了名的绝对不掺和朝廷政争,相交的都是些富贵闲人,故而他出面为其作见证,再加上王元宝承诺,让人给他在长安起一座比礼贤堂更加富丽堂皇的正堂,他自然对这位关中首富的慷慨大方很满意。 横竖只是照实说,他便微微笑道:“王元宝自然爱女,亦对女儿不薄,当年十里红妆人人称道,可女儿都嫁出去了,若是家产再惠及女儿,他两个儿子也就罢了,他两个媳妇原本就贤惠有限,岂不是要闹翻了?几个孙子岂不是不平不甘?再说了,他私下里对我说,两个儿媳整天盯着家产,分了她们也就安心了。而且,他那女儿嫁了杜君礼,因丈夫仕途正好,又自有文雅营生可以持家,何必使其沾染铜臭?她已经被人说是妒妇了,可不想被人说是铜臭满身的妒妇” 长安富民不止王元宝一家,杨崇义、郭万金亦都是豪富慷慨,科场名士往往流连其家,就连朝中官员也不吝与其交往。可要说是子女联姻官家的,也就是王元宝这头一份。故而宁王李宪言及于此的时候,也少不得感慨道:“王元宝生了个好女儿,他自己又知道如何一碗水端平,儿女之间不偏不倚,以使家中和睦,不像那杨崇义娶了个恶妇人,自己丢了命不算,还需要绿衣使者替其鸣冤” 这说的便是张说还在时,杨崇义被妻子和奸夫合谋所害,却被鹦鹉揭破的案子了。宁王学王元宝那语气时,赫然又自豪,又怅惘,竟是活灵活现,不禁让李隆基和武惠妃全都为之捧腹。李隆基甚至打趣道:“杜君礼青春年少时,被司马宗主批了个妨贵女,结果一直娶不上媳妇,临到成亲之后,却又遇到了一个别人口中的妒妇,他还真是命中多劫好在他如今儿女双全,倒也无所谓,否则朕倒是想学太宗皇帝试房玄龄夫人那般,看看他那夫人也爱喝醋否” 嘴里这么说,李隆基还真的不在乎民间这些所谓富可敌国的富民,只要他们不过贪图享乐附庸风雅,那倒是无所谓。而杜士仪既是表现出为了名声不想沾染铜臭,那显然也是正春风得意时,有意想要洁身自好,不留下污点给人诟病。本来也是,才三十出头的年轻人,爱惜声名,怎会成日想着自污? 而武惠妃在旁边陪了片刻,因李隆基一时兴起,又叫了宁王合奏器乐,她便悄然退了出来。她的心腹婢女瑶光如同前来迎接似的,自然而然跟在了她的身后,却是用极低的声音说道:“驸马都尉刚刚从武温有那儿回来。惠妃提到的那几个人,武温有都去设法接触过了。他们大多表示,东宫那位又非嫡子,又非长子,不过是占了当年丽妃正得盛宠的光,真正说起来是倡优所出。这样的人占了东宫,日后还要君临天下,岂不是丢皇室的脸?” 武惠妃闻言顿时得意地笑了。两京那么多贵介子弟,她独独为咸宜公主选中了杨洄作为驸马,正是因为他不起眼,而且没什么出众的亲族,正可以⊥天子放心。从前几次见杨洄时,她便觉察到,此人聪明伶俐,极其善于钻营,只要她稍有暗示,很多消息他就会主动打探来禀报。兼且承袭了长宁公主和杨慎交当年容貌俊秀的优点,咸宜公主对其很满意。至于杨洄和杨玄琰杨玄畦兄弟还有些亲缘关系,那就是意外之喜了 “杨洄果然很不错。”武惠妃微微颔首,心想旁人进宫难,而杨洄身为驸马,进宫便利,又不惹人注目,这样的女婿简直是天生的帮手 能让惠妃评价一句很不错的人,瑶光知道有多难得。就连之前因为一首琵琶曲而让天子赐下了那把价值连城逻沙檀琵琶的玉奴,也只是得了武惠妃一句小丫头有些意思的评价。在美人众多的后宫中,能够从不受百官和皇后待见的武氏女一路披荆斩棘,最终成为无名却有实的后宫之主,武惠妃的手段她一路看来,只觉得敬服已极,这会儿平静了一下心绪,这才转述了杨洄的话。 “杨洄见武温有时,武温有说,武家上下都盼望惠妃能够让寿王入主东宫,倘若如此,武家人便重见天日了。故而,他想方设法派人见着了朔方兼河东节度使信安王李炜,拿到了李炜亲笔信,探明了他对于废立虽不置可否,但也绝不会出面劝谏,甚至隐隐有支持寿王之意。信安王是宗室中最功勋彪炳的,再加上宁王不用说都是支持寿王的,那王那是个酒囊饭袋,广武王点了头,他就更不消说了,其余再没有人会支持东宫那位。至于朝中李相国早就表明了心意,可虑的就是张裴两人。” “若是人人都支持十八郎,陛下反而要心生疑忌了。”夫妻多年,武惠妃对李隆基的多疑早有领教,此刻非但不觉得恼,反而更笑了起来,“而且,陛下对于册太真娘子为寿王妃的事,似乎已经没什么异议了,这更是陛下一颗心已经完全偏向十八郎的表示。只要一点一点下水磨工夫,东宫之位唾手可得 瑶光轻轻吸了一口气,随即不由自主地问道:“可若是寿王娶杨家女,而咸宜公主又是嫁的杨家,别人会不会有闲话?更何况,太真娘子固然家里已经没什么显赫的亲族了,可陇右节度杜大帅是她的……” 武惠妃嘴角一挑,若无其事地说道:“我之所以瞧中了杨太真,是为了试探陛下的心意。而且她也确实楚楚动人,我见犹怜,十八郎肯定会满意,这就够了。只要此事成了,陛下废立之心昭然若揭,杜君礼是否继续镇守陇右,是否仍然风光无限,那就无关紧要了,陛下自有圣裁。横竖他还年轻,就算他跌上一跤,日后看在我那儿媳妇的份上,我和十八郎也不会亏待了他。” 主从二人一面走一面说,就这么带了远远跟着的宫婢宦官径直离开了太液池西边的这座安福殿。等到他们过去良久,如同木桩一般侍立在墙根处的十余个宦官中,有人稍稍动了动已经僵硬的肩膀。武惠妃和瑶光的声音固然低沉如同蚊虫飞舞,可仍然瞒不过天性耳朵灵敏,能够捕捉到最低微声线的他,那一刻他甚至险些都要惊骇得露出马脚来直到天色渐渐昏暗,他终于得以结束这一整天的站桩生活,回到了自己那拥挤低矮的宿处之后,他却并没有和同伴一块早早睡下。 夤夜时分,这看上去毫不出奇的宦官被人带到了高力士跟前,几乎毫无遗漏地将一应事情如实禀报。听完了这些话,高力士甚至连眼皮子都没眨动一下,只是口中淡淡吩咐了一句:“带他下去,重赏。” 等到那宦官感激涕零地离去,高力士这才有些烦恼地沉吟了起来。武惠妃显然已经很清楚李隆基的底线,正在一点一点地加以试探,这么下去的话,太子肯定保不住。他素来的宗旨就是锦上添花,按理应该袖手旁观。可是,就算太子保不住,东宫之位真的就已经铁板钉钉了? 思来想去,他最终做出了决定,唤来了一个跟了自己二十年的心腹内侍:“明日你去一趟安国女道士观,替我送一份厚礼给玉真公主,就说是我贺喜她的。另外,你记得露出一点口风,就说凡事不能两全,只要年轻,跌倒也能爬起来。” 第八百一十章 蛇之七寸 玉真公主作为当今天子李隆基硕果仅存的胞妹,在两京素来风光无限,可即便是她,对高力士也客客气气。(.好看的小说)往常年节,她都会授意霍清给高力士备上一份节礼,而高力士也素来会照单回礼,如此待遇,也就是宁王和武惠妃才有。所以,如今既非逢年过节,又不是她的生辰,高力士突然命人送了一份厚礼来,又撂下那么一番奇怪的话,她立刻找来了固安公主商量。 “高将军为人谨慎,既突然有奇怪之举,必然是为了暗示。”固安公主见玉真公主显然也赞同自己的这个看法,她就继续说道,“而且,无缘无故,突然恭喜观主又是为何?必然是因为太真之事恐怕已经成了定论。” 说到这里,固安公主顿时生出了深深的愤怒,不止是对于武惠妃的,也是对于御座上那位天子的。横竖自从她不得不和蕃,不得不先后嫁李鲁苏兄弟之后,她就早已谈不上什么忠心了。 此时此刻,见玉真公主果也是露出了苦涩的表情,她定了定神,便继续说道:“至于后头那句提醒,恐怕是想让观主捎给君礼的。他和太真昔日只是有过数年的琵琶之缘,可终究走得近,观我朝太子诸王择妃之事便可以瞧出来,陛下即便异日要行废立,以寿王入主东宫,也定然不希望寿王妃还有个渊源深厚而又手握实权的人在背后” “欺人太甚” 玉真公主不禁柳眉倒竖。如今王维虽然重新回朝,官居右拾遗,可和她的那段情缘已经彻底断了,而斩断这情分的除了张嘉贞,更重要的是他那兄长的绝情而杜士仪是她难得的知己,入仕以来,官声卓著,政绩斐然,即便这样,依然招人惦记嫉恨,某些人为了自己的利益,竟也打算诱使天子对其弃若敝屣她用劲之大,几乎险些掰断了自己的指甲,随即才低声说道:“太真暂且不谈,君礼在陇右大刀阔斧,军民服膺,怎能轻易动他?” “观主,雷霆雨露皆为君恩,陛下从前贬黜过的人,难道个个都是罪有应得?更何况,牛仙童已经出发代天子巡河陇。(.好看的小说)只要给这种贪图钱财的小人一点暗示,再加上逐利之心,他自然什么都做得出来。来日事情败露,只要重处此辈,陛下也就贤明了。”固安公主说到这里,见玉真公主勃然色变,她便醒悟到自己的口气稍稍有些太过了头,心念一转便嗤笑道,“将来,只要用一个类似太子宾客的高官闲职打发了君礼,谁还能说不是?” “那这到底是惠妃之意,还是阿兄之意?” 对于玉真公主的这句话,固安公主不觉沉默了。她很想说若无陛下纵容,怎有武惠妃的肆无忌惮,可玉真公主和李隆基终究是兄妹,即便再和杜士仪交好,总不至于为了外人而去对付自己的兄长。所以,她很有技巧地冷笑道:“自然是惠妃在后宫得宠多年,揣摩陛下心意的功夫已经炉火纯青了” 玉真公主对于王皇后被废,并无太多的同情,对于武惠妃,也只是因为兄长的盛宠,而不得不打叠精神应付。此刻固安公主既是直言必然是惠妃,她就立刻迫使自己相信了这样一个事实。一想到自己视若女儿的徒弟被人觊觎,一想到自己唯一的知己亦是如王维那般遭人算计,她不禁咬牙切齿。 “元娘,你足智多谋,在奚王牙帐也好,在云州也好,全都凭一己之力开辟一片天地,远胜过我这在两京碌碌无为之人。来而不往非礼也,你给我出个好主意” 固安公主等的就是这句话,但她还是不得不提醒道:“观主就不想太真异日为太子妃,将来母仪天下?” “大唐那么多太子妃,能够母仪天下的,只有高宗和当今陛下的先后两位王皇后,再加上韦后,可谁有好下场?其余的就算侥幸活着,摊上一个废太子,也不过郁郁终生而已若真的势不可违,我宁可太真太太平平当个寿王妃,十八郎固然在女色上头不加节制,可也不是心机狠毒的人两害相权取其轻,谁也不会想到,是我想断了惠妃这念想” “既如此,我倒是听说过一件事。”固安公主起身来到玉真公主身侧坐下,轻声说道,“武家人本来历经睿宗皇帝以及陛下的先后冷落打击,早已七零八落,但因为陛下对惠妃的盛宠,这些年又有些得意忘形了,如武温有此辈… 玉真公主听着听着,不禁微微颔首表示赞同,可最终却有些犹疑地说:“可是,兹事体大,应该让谁捅出去?” “当今中书令张九龄,最是嫉恶如仇,刚正敢谏,而且曾经谏劝陛下不可废太子。这样的事情如果让他知道了,观主说他是否会犯颜直谏?” 玉真公主登时恍然大悟:“不错,阿兄素来信赖张九龄,有他出面去说,必定会事半功倍元娘,你不愧是女诸葛,此事我便全数交托给你了” 当固安公主离开了玉真公主起居的主殿,她却没有径直回自己的居所,而是绕去了玉奴那儿。远远听到那一阵阵的琵琶曲,她不禁停步伫立倾听了好一会儿,最终轻轻叹息一声转身离去。跟随她的张耀有些不解地低声问道:“贵主,缘何不去对太真娘子剖析清楚?” “剖析什么?说她的师尊也好,我也好,远在鄯州的她那师傅也好,全都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被人算计?玉奴那天既然在陛下面前弹奏了一曲高山流水以明志,她能做的已经都做了,我们既然无力挽回,与其说些苍白的劝慰之语,还不如蓄力一击,看看能否有所改变只要一日天家未曾下定,就还有机会” 固安公主这一番言语掷地有声,原本对其回京颇为懊丧的张耀不禁为之惊喜。她又看到了其身上从不屈服命运,从来都是奋起抗争的一面 “阿耀,你给我去联络赤毕,让他设法传一个讯息给宫中那位。” 洛阳宫花光院是邻近陶光园的一处殿宇,建筑小巧,在当年武后大规模改建的洛阳宫建筑群中,是很不显眼的一处所在,然而如今,这却是太子李鸿和太子妃薛氏的居所。至于不居于东宫的理由亦是冠冕堂皇,太子尚年少,于君父身侧居住读书,可以便于训丨诫教导。可在李鸿看来,自己如今已经是几个子女的父亲了,而且一个月都难能单独见到李隆基一次,和那些居于十王宅的兄弟们一样,他根本就是被君父犹如防贼一般防着 好在太子妃薛氏不断劝慰安抚,他才没有因为憋闷而做出什么冲动的举动。而隔一段时间就换的内侍宫婢,也让他不得不更加隐忍,更加谨慎。 这一天晚上,想到外间对于寿王即将册妃的传言,心烦意乱的他趁着夜凉如水,在后院中一杯一杯灌着酒,就在醉意上来的时候,他突然只见面前酒杯被人一把夺去,定睛一看这才见是满脸愠怒的妻子。虽知她是为了自己好,可他仍不禁气恼地叫道:“把酒还我” “殿下夜夜如此借酒消愁,被人看到,岂不又是告到君父面前的把柄?”声色俱厉责备了一句之后,见李鸿眼神迷离,她用眼神示意两个心腹侍婢守在左近,自己挨着李鸿坐了下来,这才低声说道,“殿下,我的兄长打探到一个消息。惠妃的族人正在四下串联,其中多有联络宗室以及高官,想要动摇储位 “这又不是一天两天了,我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什么都做不了”嘴里这么说,李鸿却盯着薛氏,希望她还有下文。 “但这次不一样,那武温有上蹿下跳的架势,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要活跃。而且,其中触及到了陛下的忌讳,因为竟是涉及到朔方河东节度使,信安王 “啊?” 李鸿立刻摇摇头把酒意驱出了脑海,心中百般念头飞速转动了起来。再三确定这个消息确凿无误之后,他站起身来来回回踱了几步,突然又转到妻子面前低声说道:“买通父王身边的人捅出来?不,不行,这太明显了。让人在宫中散布流言?不,这样的流言,惠妃一定会很快察觉。那么……” “殿下,就让花光院的人在外抱怨说,太子无德,沉醉酒色,不比寿王聪颖仁孝。”见李鸿为之瞠目结舌,薛氏便把兄长教给自己的那个法子和盘托出,“然后再说,宗室耆老也全都觉得,太子比不上寿王,兼且非嫡非长,不能服众,与其日后生隐患,还不如眼下就废立东宫,如此便可让大唐江山永固只要陛下察觉舆论一边倒,自然而然便会留心,届时还怕不能发现这一点?” 此时此刻,李鸿终于明白了过来。他知道这是一个很险的办法,一个不好,自己就兴许真的被废了。可立马被废和早晚被废,也只是微小的差别。一想到天子查知此事后,武惠妃也好,寿王也好,很可能因此获罪,他便把心一横,重重点头道:“好,就这么做横竖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只是到那时候,恐怕要连累你了。” “二郎何出此言,夫妻既是一体,哪有大难来时却不齐心的道理”薛氏紧紧握住了李鸿的手,换了个称呼,一字一句地说道,“二郎,事若成了,你我便依旧同居东宫;事若不成,我便陪你一死” 第八百一十一章 陇右第一炮 陇右,杜士仪,你想不到吧,我又回来了 远望那座鄯州湟水城,牛仙童的脸上露出了异常得意的笑容。从区区一个小宦官,一路一路爬到了如今的位子,他也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下了多少苦功夫,可是,有些东西可以通过如今的富贵荣华弥补,有些代价却再也不可能挽回了,比如身上挨的那一刀。所以,能够踩着别人往上爬的机会,他从来不会放弃,即便同僚之间颇有讨厌他的,可也阻拦不了他在天子面前的渐渐得宠 横竖高力士和杨思勖这两位真正功劳卓著而又有头有脸的,并不在乎下头人如何争斗不休,他正好趁着他们瞧不起人的时候,悄悄爬到顶峰,把那两个人一脚踹下去 “看那边城门口迎接的人,真是万人空巷”随从而来的中年宦官邱武义对那壮观的景象啧啧称羡,继而就恭恭敬敬地对牛仙童说,“钦使,到了湟水之后,咱们怎么查?” 临行之前,牛仙童百般探听,终于确定,天子对于河陇近日连番校阅的情况很是关注,再加上两地都有募兵补充,因而军中人员委派是否有别人所谓的任人唯亲,是否有虚报军额,至于仓廪以及甲仗营田支度等等是否有问题,也都在巡查之列。所以,他这个钦使的权力可谓是大得惊人所以,此行他禁绝从者直呼他内谒者这个官名,而是一再要求要称呼他为钦使,既满足了他假天子令的虚荣感,又不会触及身为宦官的自卑。 “我此次是代陛下巡边,所到之处,自然应当官民迎接,至于怎么查,我心里早就有数了” 用毫不在意的口气答了一句后,牛仙童一把抓住了缰绳,随即一马当先驰了出去。为了这钦使的风光,他斗倒了多少人,花了多少工夫,这才走通武惠妃的门路,终于再一次来到了陇右?上一次他到陇右,是为了给正当红的杜士仪送那只有三品以上官才能穿的紫色官袍和金鱼袋,杜士仪给的好处简直就是打发叫花子,而这一次他挟了天子钦命而来,看杜士仪还是否敢不把他当一回事 眼见得牛仙童一骑绝尘而来,杜士仪便对身边面色僵硬的王昌龄和高适笑道:“别这么板着一张脸。[]牛仙童此人,我打过不止一次交道,自大贪财,却又最喜欢别人礼敬自己,更何况他如今是代表陛下来河陇巡边,你们总得给他一个笑脸。” 王昌龄见高适面色不豫,一时愤愤然:“宦官巡边,从唐初以来就从未有过,这算什么” 这算什么?如果一切都沿着那条既定的轨迹,更奇葩的还在后头呢,就连汉末十常侍都只操纵了一次废立,可中唐晚唐那些宦官可是神通广大无所不能 杜士仪心里这么想,面上却气定神闲:“少伯噤声,抱怨的话到此为止。 而高适则是终于忍不住讷讷说道:“此前大帅给洛阳张裴李三位相国的信,乃是我草拟的,如今牛仙童巡边,分明另有用心,想来我那三封信……” “达夫何必妄自菲薄。陛下打算遣左右亲信巡边已非一日两日了,不是你替我给政事堂宰辅写几封信就能够阻止得了的。清者自清,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这些低声的交谈,只有身后距离最近的王忠嗣和南霁云能够听得清清楚楚。一时间,年龄相近,经历却截然不同的两人自然感受也不一样。 王忠嗣是因杜士仪想到自己的受谗被贬,想到父亲被人见死不救以至于战死,再看到如今李隆基竟然不派朝中文武,而是选择了一个内侍前来河陇,不论是出于什么,那种疑忌的架势竟是清清楚楚。南霁云想的则是之前在云州从陈宝儿读书学过的那些经史,几乎无不指斥任用阉宦的君主昏庸,心里一时复杂极了。 陛下究竟是怎么想的?分明登基之后开创了这开元盛世,缘何这些年却渐出昏招? 最后的疑问,这临洮军一正一副两位将军竟是一模一样,尤其在看到牛仙童策马驰来,当杜士仪率众行礼相迎时仍旧高踞马上时,他们心中这不忿和迷茫更甚。至于其余鄯州都督府及临洮军中文武,见牛仙童趾高气昂摆足了钦使的架子,暗自忿然的竟是占了大多数。至于往日不受杜士仪重视,早已按捺了不止一日的某些人,面对牛仙童那不可一世的架势,心中不禁小小活动了起来 兴许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杜士仪哪里看不出牛仙童是在对自己耀武扬威,然而,对于牛仙童的这次到来,他在河陇也好,在两京也好,全都有相应的布置,小不忍则乱大谋,这会儿他竟是仿若没事人似的,将那些讥刺的言行举动全都硬生生忍了下来。当一行人入城之际,他有意拨马落后两步,见牛仙童左顾右盼走在最前头,他不禁在心里冷笑了一声。不多时,牛仙童竟是扭头看了他一眼。 “我听人说,杜大帅治陇右以来,陇右几成杜氏陇右,不知可有此事?” “钦使此言实在是太可笑了大帅治陇右以来,一面守御吐蕃,一面垦荒屯田,陇右军粮几乎能够自给,之前秦州地震时,更是资助良多现如今陇右仓廪丰实,甲仗齐备,军容更是极盛大帅所拔擢军中将卒,除却南将军乃是云州旧人,此外全都出自陇右,因而上下军将服膺钦使这杜氏陇右四个字,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还是打算让陇右军民上下寒心” 杜士仪本打算轻描淡写地回击一下牛仙童这露骨的指摘,没提防身边却有人突然接过了话茬,而且越说越激动,越说越亢奋,最后竟直接给牛仙童扣了一顶大帽子见王昌龄那一张脸涨得通红,额头青筋毕露,显然是气怒已极,他在心里暗赞了一声果然好气骨,但却立时沉声喝道:“少伯住口,陇右能如今日这般光景,是文武齐心,上下合力,怎如你所言,成了我一人之功?” 王昌龄在杜士仪那瞬间变得严厉的眼神下,悻悻止住了接下来本打算一口气倒出来的怨愤。他这话却引来了王忠嗣和南霁云的共鸣,然而,王忠嗣终究经历过类似的事,悄悄一把攥住了南霁云的手腕,低声阻止了同样打算替杜士仪说话的这位副将。至于更后面的那些偏裨将校等等,尽管在杜士仪上任之初时,对其怀有敌意以及不信任的人众多,可眼见得其升黜有法,治政有方,认同的占了大多数。所以当牛仙童面露怒火看了过来时,不少人都露出了不服气的表情。 面对这一幕,牛仙童登时怒极,本打算拿出自己钦使的威权当场杀鸡儆猴,却只听耳畔传来了邱武义的声音:“钦使稍安勿躁,倘若刚到湟水就一怒发作,来日陛下问起时恐怕不好交代。要知道,杜君礼又不是在朝中毫无根基的人,他虽常常任外官,可在两京亦是遍地亲朋故旧” 被这一提醒,牛仙童终于冷静了下来。他嘿然一笑,盯着王昌龄看了好一会儿,这才冷冷地说道:“杜大帅果然知人善任,每一任掌书记都出人意料 他点到为止不再继续纠缠这个话题,待到了鄯州都督府,看了杜士仪命人腾出来的那宽大院子,他四下扫了一眼便轻蔑地说道:“我既是代陛下巡边,住在这鄯州都督府中能看到什么听到什么?不用麻烦杜大帅了,想来湟水城中自有驿馆,我大可住得” 对于牛仙童的这个要求,杜士仪不用看就知道身后文武是怎个光景。然而,他本来就没打算让这么一条很可能会择人而噬的毒蛇栖息在身边,连正房之内都没布置过,此刻假意劝了两句,就“无可奈何”地答应了这个要求。等到带着众人将其一行安置在湟水城中驿馆,又嘱咐驿丞及驿卒上下好生招待,他一出驿馆就环顾左右道:“如今暑气未退,从早上开始就让你们忙碌到现在,想来也都累了,散了吧,明日若钦使有吩咐,我自会命人传令。” 打叠精神来迎接这样一个宫中阉宦,鄯州军中大多数人都是满肚子不乐意,这会儿好容易能散了,有人固然溜得快,也有爽直的上前赞王昌龄说话痛快,更有谨慎的人一个劲提醒劝阻同僚,毕竟是宫中钦使,不要开罪了。眼见得众人告退四散,杜士仪见王忠嗣和南霁云仍未走,少不得板起脸说:“你们两个也是,临洮军中的新军已经增到了三千,有的是你二人要劳神的地方,还在这呆着于什么?” “可大帅……” 不等南霁云说出什么犯忌的话来,杜士仪就看着王忠嗣道:“忠嗣,管好你的副将” 一个王昌龄招忌还能想想办法,若是他好容易才从云州调过来的南霁云也被人惦记上了,他可哭都来不及 眼见得王忠嗣好说歹说把南霁云给拖走了,杜士仪这才看着鄯州都督府的属官以及诸幕府官道:“先回去再说” 回了鄯州都督府,三言两语将其他属官都安抚好了,又对薛怀杰和陆炳松处置的事务交待了两句,杜士仪便带着王昌龄和高适回到了镇羌斋。进门一坐定,他就爱恨交加地看着王昌龄道:“少伯啊少伯,这几天我嘱咐你多少遍了?你难不成想把自己这文霸的诨号变成陇右王大炮?” 第八百一十二章 贪得无厌 大炮是什么意思,无论王昌龄还是高适,全都面露疑惑茫然,而杜士仪也只是拿出来打个比方,并没有多加解释的意思。(.好看的小说) “如今奇骏出使吐蕃,仲通和清臣都已经调回朝中任职,鄯州都督府的属官乃是对公不对私,所以我身边真正最顶用了的,就是节度判官段行琛,你和达夫,以及薛怀杰陆炳松二人。这种节骨眼上你去招惹牛仙童,若有什么万一,你想要让我折损臂膀吗?” 听到这番话,想到自己一任校书郎之后就没了下任,一气之下答应杜士仪所请,和高适在西域游历两三年,王昌龄原本还想辩解,这会儿也只能闷闷不乐地闭上了嘴。而高适则是轻咳一声道:“大帅,少伯一向都是直爽性情,今日虽是当面驳斥牛仙童那诛心之言,可也不啻是说出了陇右官民将卒的心声,我那时候就发现,今日相从迎接钦使的人中,大多数都是极其赞同他的。那牛仙童既能当众说出那样的话,必定来者不善,有少伯此言在先,兴许他还能收敛些。” “你们太小看这些宫中阉宦了。”杜士仪摇了摇头,面色凝重地说,“我当年就和这牛仙童打过交道,此人彼时官位尚低,就敢公然向我暗示索贿。前时到陇右颁旨的时候,也一度嫌弃我给的好处太少。如今既然找到了这样的机会,怎会轻易放手?” 王昌龄顿时急了:“那该如何是好?” 高适却不像王昌龄这样急躁,转念一想便突然说道:“对了,陇右道采访处置使兼河州刺史苗延嗣素来和大帅不和,这牛仙客会否与其联手,对大帅不利?” “十有八九。”杜士仪吐出这四个字,见两人脸色极其难看,他便笑着安慰道,“总而言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们不用想这么多了。不要因为来了个牛仙童,就全都围着他去转,陇右节度所辖诸州又不是没事可做了,把这牛仙童撂在一边就好” 话虽如此,高适和王昌龄在告退离去的时候,心里无不是沉甸甸的。出门之后,王昌龄甚至不无恼火地低声说道:“这该死的阉宦只和河西节度牛大帅的名字差一个字,怎么行事却这般天差地别?对了,这牛仙童如此嚣张跋扈,你说他会不会自以为是,想去和牛大帅攀亲?” 高适压根就没有考虑过这种可能性,被王昌龄这一提醒,他不禁瞠目结舌。好一会儿,他才摇摇头道:“须知牛大帅在河陇也算是威名赫赫,麾下文武服膺,总不至于上了这种恶当,和这等阉宦沆瀣一气吧?” 王昌龄歪头一想,觉得应该是自己多虑了,当即就把此事丢在了脑后。然而,正在镇羌斋前伺候的吴天启却耳朵极尖,敏锐地捕捉到了这句话之后,他立刻转身进了镇羌斋,把王昌龄的顾虑如实对杜士仪说了,末了又不无忧虑地说道:“郎主,这牛仙童分明就是来找茬的,因此一定会在官民将卒当中分化拉拢,而他此行巡视的是河陇,陇右之外,总还得去河西凉州。只要他打压了大帅,然后再盛赞牛大帅,一捧一砸,牛大帅未必就不会一时鬼迷心窍……” “不用说了。”杜士仪不由分说地阻止了吴天启的话,淡淡地说道,“牛大帅能从一介小吏而节度一方,不要小看了他的见识和手腕。只是虚怀若谷小心谨慎,是不可能有今天这威名赫赫的。” 尽管此前王忠嗣的事情,牛仙客上书为其申辩求情时,还不如杜士仪这个外人,但他在陇右期间,因公务几次三番需要牛仙客的合作,每一次牛仙客的反应都相当迅捷而果断,从来就没有拖沓推诿,故而对这位河西节度使,杜士仪绝对没有半点小觑之心。也许牛仙童口含天宪而来,看似威风八面,可要是真的牛仙客为了仕途上更进一步,而选择了不惜和这等阉宦联手,也不至于其在萧嵩走后执掌河西节度以来,却几乎从未和吐蕃开战过。 须知挑起边衅,继而建立军功,这是入君王法眼最好的办法 当然,敬服是一回事,信任又是另外一回事,上次高适回来,曾经对他说姚崇之孙姚闳乃是牛仙客的节度判官,似乎对他不以为然,他也不得不防。(.好看的小说) “天启,你去叫文申来。” 在陇右呆了两年,宇文审的诗赋中渐渐形成了自己的风骨,而行文风格也越发珠圆玉润,连王昌龄和高适也都赞叹这是最符合朝堂君臣审美的盛世文风,而这一切,也从他的言行举止中得到了深刻体现。他本就出身关陇士族大家,早年经历过父亲的仕途蹉跎,其后又见证了父亲的飞黄腾达,最终是父亲的贬死……这所有的经历都让他比同龄人更加成熟,看问题也更加深刻。而种种实务的历练,世情的通达,已然让他得到了真正的蜕变。 “杜师有事吩咐我?” 杜士仪审视着自己真正收入门下的第二个弟子,笑着点了点头后,便招手示意宇文审到身前坐下,这才开口说道:“你代我去河西凉州,去见河西节度牛大帅,通报积石山一带吐蕃增兵之事,顺带告知于他,钦使已经到了鄯州。他若询问细节,你不妨将今日牛仙童和我相见的情形一一告知,不用隐瞒。” 宇文审立刻欠身应道:“杜师放心,我明白了。” “嗯,第二件事。我虽可以⊥你以陇右解送回京应试,但你是长安人,京兆府解送又被称之为神州解送,若在其中,进士及第便十拿九稳。你再随我一年,明年初回京应万年县试以及京兆府试。” 杜士仪竟然气定神闲地说出让自己随其在陇右再从学一年的话来,宇文审品出了其中那不加掩饰的自信,立刻明白,杜士仪对此次牛仙童的巡边竟是早有预备应付裕如,当即心情一松眼睛一亮。他不假思索地起身长揖道:“先父当年便承蒙恩师相助良多,我这些年也受益匪浅,将来若有成就,全赖恩师所赐” “好了好了,不用多礼”杜士仪连忙起身双手搀扶起了宇文审,在其臂膀上轻轻拍了拍,这才含笑说道,“我等着你重振宇文家名的那一天” 不住鄯州都督府而选择驿馆,在牛仙童看来,自己这一招绝对在杜士仪意料之外。故而,带着众多随员完全占据了湟水城中的驿馆之后,他立刻着手恩威并济,三两下让驿丞和众多驿卒服服帖帖,随即就开始一个个地单独接见鄯州上下文武。可尽管他是口含天宪的钦使,大多数文武在他的百般暗示下,仍然全都对杜士仪称赞有加,不肯加以诋毁,这也让他心情很不好,第三日黄昏时,他甚至气得砸了手中瓷盅。 “还说不是杜氏陇右?如果不是他杜十九的一言堂,怎会上上下下众口一词全都说他的好话?蒙蔽君上,任人唯亲,真该死” 邱武义赶紧让小宦官上来收拾了一地碎片,自己便来到牛仙童身侧,软言劝慰道:“钦使息怒,不是还有人指斥他的罪过?” 邱武义是牛仙童临行之前,宫中武惠妃让人推荐给他的,他本还担心此人想要借背后有人操控于他,可见其一直恭恭敬敬,只是出主意并不逾矩,也就放心了。然而,他想要借助朝中宫中的某种动向,既想把一贯对自己不冷不热的杜士仪拉下马,从而确立自己的权威,又想要从别处捞到一笔大好处,这种心思却连邱武义都不能让其知道。他又不是疯狗,当然知道该咬谁不该咬谁。 “那都是些不起眼的小喽啰,说得上重要人物的一个都没有而且,说来说去,也只能拿他调了自己的妹夫崔俭玄任鄯城令,调了云州守捉副使南霁云任临洮军副将来说事。可这两桩都是朝中运作的,难不成我要因此去指斥政事堂那些相国们和杜十九勾结,于是沆瀣一气?” “既是钦使担心那些指斥杜大帅的人身份地位都不够,何不去一趟河州?河州刺史兼陇右道采访处置使苗延嗣,可是杜十九的老对头了。他就任陇右之后,可是没少驳过杜十九的面子,这一点朝中都人尽皆知,在陇右更是让苗延嗣孤立无援。若是钦使能够许诺他,事成之后,换成让其节度陇右……” “这个还用你说,我也早就想到了他”牛仙童傲然冷笑了一声,但随即就阴恻恻地说道,“但杀手锏要用在最后,更何况,要奏杜十九不称职,我还得先找好称职的榜样,否则怎么说得过去?好了,你既然说到苗延嗣,那你就去预备一下,我们回头就去河州,见一见这位当年的令公四俊之首” 打发走了喏喏连声的邱武义去河州,牛仙童这才叫来了自己一个真正的心腹,命其立刻前往河西送与牛仙客,又一再嘱咐务必隐匿行迹。 苗延嗣早已经是昨日黄花,与其对其许诺陇右节度的好处,还不如将这最大的甜头给另外一位圣眷正好的人物牛仙客为河西节度已经多年了,倘若他许诺其能够兼知河西陇右二节度,与如今的朔方河东节度使信安王李炜平齐,牛仙客焉能不动心?杜士仪节度陇右两年,牛仙客近在紧挨着鄯州的凉州,说不定比别人还更多知道一点陇右内幕当然,他也不是平白无故给人好处的,牛仙客节度河西这么多年,出手总不能小气了 至于苗延嗣,牛仙客若能兼知河西陇右二节度,自然仍是坐镇凉州,这样苗延嗣若能兼鄯州刺史,陇右地块也就能横着走,当然不会吃亏这样他可以一个人情变成两个,所得自然也是邱武义那主意的两倍当然,为了达成这个目的,苗延嗣得先上他这条船,助他于一件大事才行 想到这里,他便沉声吩咐道:“让萧三郎来见我” 关键时刻,就得看那个自称对河陇了若指掌的家伙是否能如吹嘘那般,设计得天衣无缝了 第八百一十三章 声东击西 这些年来,大唐在出使番邦的队伍里派宦官已经成了家常便饭,然而,巡视边镇竟然只委派一个宦官为首,这却还是开天辟地第一次。[.超多好看小说]牛仙童的到来,让两年多以来基本上安定祥和的鄯州一时波诡云谲,进出鄯州都督府的人,上至文武官员,下至小吏杂役,全都多了几分小心,连说话的声音都压低了几分。尽管杜士仪在牛仙童面前看似隐忍得很,但镇羌斋那边偶尔也有消息传出来,道是这位陇右节帅的心情很不好。 这种时分,心情很好那才有鬼了牛仙童刚进湟水城,不是还当面给了杜士仪一个下马威?若非掌书记王昌龄义正词严立刻驳了回去,只怕那位钦使的态度还要更嚣张 “阿爷,阿爷” “段伯父” 正心事重重往镇羌斋走的段行琛突然听到这两个声音,回头一瞧,方才发现是段秀实和杜广元并肩回来了。两年过去,他这个幼子已经蹿高了不少,而杜广元亦是正在长个子的年纪,虽然比年纪大许多的段秀实看上去矮了一个头还多,但却英挺更多于文秀。身为杜士仪的长子,王容又素来重视其的功课,可杜广元还是不可避免地有些重武轻文,经史固然马马虎虎读两遍就能诵念,可诗赋之才却连个影子都没有,如今却已经能够骑马拉小木弓射中靶子了 “小郎君回来了。”段行琛只是向自己的儿子微微颔首,就对杜广元问道,“这次陇右精英堂放月假,怎不见崔家二位小郎君?” “姑姑和姑父想他们了,早早派人来接。”杜广元赶紧解释了一句,这才上前一步拉住了段行琛的袖子,不安地问道,“段伯父,听说长安来了一位钦使,要找阿爷的茬?” 这话却问得异常直接,以至于后进来的王胜王肜以及杜明稹杜明瑜兄弟都露出了汗颜的表情。[.超多好看小说]他们的年纪都比杜广元要大,既然被长辈觉得比同龄人优秀,自然而然也就学了些小大人似的城府。故而此刻四个人面面相觑了一下,正要上前去想办法阻止时,却只见段秀实突然伸手按住了杜广元的肩膀。 “广元,大庭广众之下,你这么说这么问,让人听见不好。” 杜广元连着几天在精英堂听到了太多的窃窃私语,心里早已憋了一肚子的气。他本待反驳段秀实,可见段行琛的脸色疲惫而又苍老,段秀实又一个劲对自己摇头,再看看不远处那些小吏都在回避自己的视线,而王胜他们四个也都赶了上前,替他遮挡住了那些窥探的目光,他顿时垂头丧气了起来。等辞别了其他同学,回到了母亲的寝堂,他耷拉着脑袋行过礼后就一屁股坐了下来,甚至连妹妹杜仙蕙跑过来也没搭理。 “阿兄,阿兄怎么了?” “广元,怎么不理妹妹?” “心里不痛快”瓮声瓮气答了一句,杜广元这才突然意识到,问话的不是母亲,而是父亲。他噌的一下弹了起来,快步冲到父亲身前,连珠炮似的问道:“阿爷,阿爷,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个牛仙童真的是来找茬的?他想找阿爷的罪过和错处,把你拉下马对不对?阿爷你不是陇右节度吗,为什么要搭理这种家伙?精英堂的有些学生私底下说话时,仿佛阿爷就要被革职被贬黜似的,要不是秀实,我险些骂他们一顿” “你也说了,是有些,不是所有人都这么想。”杜士仪笑了笑,摩挲着儿子的脑袋,见小家伙一撅嘴,分明不相信他这轻描淡写的话,他就语重心长地说道,“记住,你是家里的长子,弟弟妹妹全都看着你,不要一有事情就沉不住气。你看看你文申师兄,当年他父亲被贬远方,而后病故,他从相国公子到罪臣之子,受了多少冷眼,多少冷遇?你已经八岁了,不是小孩子了,如今遇到事情就耷拉脑袋无精打采,像什么男子汉大丈夫” 王容听到杜士仪竟是连什么被贬远方而后病故都说出来了,即便她知晓杜士仪事先的布置,此刻也不禁遽然色变。这节骨眼上,难道要一语成谶? 而杜广元就没像母亲想那么多了,他被父亲三言两语一刺激,立刻站直身挺起胸膛:“阿爷,我知道了,回头去精英堂,我一定会打起精神让他们看看。不过是陛下派钦使来巡边,身正不怕影子斜,没什么好怕的” “好”杜士仪笑着一点头,见杜仙蕙还眼巴巴地看着兄长,他就和颜悦色地说道,“你天天要去精英堂习练文武,也没多少时间陪你妹妹,现在难得回来,带她出去散散心。也叫上秀实和你那几个堂表兄弟一块,免得人人都以为这鄯州都督府内是何等愁云惨雾” 杜广元听到自己还有任务,立刻眼睛放光,拉着杜仙蕙一溜烟就跑出去了。等到儿女离开,王容刚刚的担心不禁消解了少许,但仍是起身上前嗔道:“好好的拿宇文融打比方于什么?他当初被裴光庭坑得可不轻,萧嵩又袖手旁观乐见其成。而如今别看朝中政事堂的三位宰相里头,看似人人都和你有关联,但未必他们就愿意看着你继续飞黄腾达,异日回去和他们争位子” “幼娘,你想得太多了。”杜士仪洒脱地一摊手,上前按着她的肩膀让其坐下,这才挨着她身侧坐了,“朝中也好,鄯州也好,我本来就是做了两手预备。而且,之前后路已经留了,真到了那一步,大不了死遁脱身,那个时候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王容这还是第一次从杜士仪口中听到死遁二字。她轻轻吸了一口气,随即情不自禁地拥紧了杜士仪:“不管你去哪,我都会跟着你的。上天入地,永不分离” 杜士仪被妻子这斩钉截铁的话说得心头大热,随即笑着拍了拍她的背:“有你这一句话,我这辈子就了无遗憾了好了,且看牛仙童从何出招吧” 次日一大清早,杜士仪就得到了驿馆那边眼线的消息,牛仙童连个招呼都不打,带着人呼啸出城,据说是要去鄯州湟水城西边的鄯城县河源军视察,此外还要去安人军。知道城门口肯定拦不住牛仙童,他早在此人来时就在四面城门打了招呼,看到那一行就立刻放行,免得尽忠职守却反而挨骂甚至挨打。只是,对于牛仙童突然离开是否真的是往西边去了,这就不好说了。 赤毕一走,刘墨和白姜全力为王容打理茶行的事,杜士仪身边最贴心的人便是吴天启了。他乃是浑身消息一点就动的角色,这会儿拍着胸脯保证道,“郎主,我一早就下令布在鄯城以及河州廓州洮州的人都留意过境人等,不论这牛仙童去了哪儿,一定都会有消息的。” “他是把所有随从和护卫兵马都带出去了?” 得到吴天启肯定的回复,他又问道:“那牛仙童召见的湟水城文武之中,初步打探下来,诸人应对如何?” “临洮军中从王将军南将军以下,自然都是尽力说大帅的好话,当然,马杰和陈晃按照大帅的吩咐,安排了几个人指斥大帅的一些疏失,但都是鸡毛蒜皮不痛不痒的,故而牛仙童有些按捺不住,前天还发过一次大脾气。” 自己如同梳篦一样把整个临洮军整整梳理了不止一遍,就连郭建都汰换到河州镇西军去了,杜士仪自信不会在比较高的官职上留下钉子,至于低位的人去求见牛仙童想要对他不利,他也不会禁绝,但至少这数日以来还没有。不论是真的湟水城上下再无杂音,还是某些人也很聪明,这就还得等待接下来的进一步消息。 午后时分,第二个消息便报到了杜士仪跟前。果然正如同他预料的几种可能性一般,牛仙童带着随从折往河州去了 “他可别心急太切,不带向导要知道我前时去河州,来去走的都是行军便道,那路上可不太好走,而且因为太过靠近吐蕃,万一他们失心疯了攻过来,那就不是小事了” 听到这话,前来报信的吴天启连忙答道:“回禀郎主,刚刚才打探到,牛仙童带了向导,而且还足足请了十个人” 杜士仪登时错愕难当:“十个?就算是他初来乍到不识路途,用两三个也绝对足够了,用得着请那么多?” 思来想去不得要领,杜士仪见王忠嗣眉头紧紧蹙起,他便开口问道:“忠嗣是想到了什么?” “我在想,大帅上一次巡视赤岭界碑时,曾经以身涉险,将吐蕃主战派的穆火罗钓了出来,同时也将郭知礼等人一网打尽,一举立威。这牛仙童故意去他并不熟悉的河州,会不会也想故技重施?只不过他所计划的可能和大帅当初所做的相反,那就是用自己被人攻击的假象,到了河州气急败坏矫天子诏,令河州镇西军出击如此有功劳就是他的,打败了仗就算在大帅头上。须知镇西军正将郭建为人太过喜好揣摩,不敢担责,可能上当再加上苗延嗣素来和大帅不和……” 杜士仪登时霍然起身。这种胆大包天风险极高的可能性,并不在他的预案之中在他看来,牛仙童一直都是凭着天子宠信在两京作威作福,怎至于在边地这样肆意胡为?而且,这种事需要有识途老马引导提点,方才可能成功,牛仙童身边有这样的人? 他和王忠嗣对视了一眼,几乎同时想到了一个人。 郭英又 第八百一十四章 河州老卒 由于河西陇右接连大阅,吐蕃亦是为之风声鹤唳,在积石山一带的防备骤然增强,于是,与吐蕃相邻的鄯州、河州、洮州、廓州这四州亦是进入了战备状态。虽然并非所有人都认为吐蕃会悍然撕毁和议就此进兵,可底下见识了当年河陇大战连场的老兵们,私底下仍是议论纷纷。河州柏罕城的城门守卒,在一日之中早晚进出城高峰之外,这个话题就是最最热门的。 “将军们中间,不少都在说这些年太平得筋骨都生锈了,仿佛都希望早日有一场战事打响,可说句实话,真的打仗了,咱们有什么好处?” “是啊,我阿爷和兄长,就是在之前那连年征战中丢了性命。我那时候也是险险逃生。能够永保太平难道不好吗?于什么非得要年年打仗?” “所以杜大帅上任以来,劝农垦荒,操练守备,对于上下都约束得严,而对于出兵也谨慎,真是好事也就是那些新募来的新军,其中有不少自以为是的蠢货,以为打仗了立下战功就能光宗耀祖,也不瞧瞧有多少人浑身是伤从军中退下来的时候,所得的抚恤连后半辈子过活都不够嘿,军功……军功就是个屁” 吐出这么一句粗话之后,那年纪最大的城门老卒冷笑一声,百无聊赖地擦着身上那把看上去已经用了很久的刀,动作轻柔而认真。别人都知道,他说是不想打仗,但对于随身兵器却很爱护,常对人说若真的遇到战事,那就是比什么都可靠的搭档,久而久之也就没人再就这一点打趣他。 就在几个兵卒三三两两闲聊之际,突然那擦刀的老卒耳朵动了动,仿佛听到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他立刻放下手头的事情猛然弹跳了起来,厉声说道:“戒备,上拒马,这至少有五六十骑人,是战马” 谁都不会怀疑这老卒的话是否危言耸听。此人已经四十有六,在陇右从军二十余载,前后经历了几任陇右节度使,最灵敏的就是耳朵,因此大军进发时常常会被赏识他的将军用作为哨探。故而在他这一声喝之后,守卒们立刻一面往里头通报,一面命人摆出铁拒马。即便是杜士仪,事先若没有知会河州而突然带着牙兵到来,他们也会一样如此防范,这是作为边境重镇的起码守御原则。等到前方烟尘渐渐明朗,能够看到一队骑兵由远及近的时候,城门内外已是戒备严明。 虽只几十人,却也不能马虎大意 那一行人疾驰近前后,便有一骑人排众而出,高声叫道:“陛下钦使到河州了,快让路” 钦使之前抵达鄯州湟水城的事,不多时便已经各州尽知,下头的军民将卒偶尔也会议论两句。可是,这毕竟距离他们太遥远了,此前那个厉声吩咐众人戒备的老卒便毫不动容地端详着来人,随即大声说道:“河州柏罕城正当边境,抵御羌戎,从多年前便有条令,但凡入城超过三十骑者,出示过所公验,否则一概不许入城” 周遭的其他士卒都在惊讶于钦使抵达之事,根本没料到这老卒竟是在这当口还敢如此秉公办事,一时都为其捏了一把冷汗。他们都这般惊讶,那刚刚高喝让路的护卫就更加又惊又怒了。还不等他开口,后头就有一人超过了他,除却满身风尘之外,身上竟还血迹斑斑。 “我等在路上遇到吐蕃兵马,此乃紧急军情,你一介小卒,竟敢耽误这十万火急的军情?” 那老卒听其言,再辨这一行人的形色,虽听到身后几个袍泽都在低声提醒他不要硬抗,他却冷冷说道:“军中信使若逢紧急军情,确实可以立刻入城不受查验,然则为防敌军趁机赚城抑或是别的意外,若无公验过所,只许放不超过三人入城,若敢违此规者,按照军令,立斩不饶” 牛仙童本以为能够顺顺利利进入柏罕城,继续自己那万无一失的计划,没想到光是在城门口便已经继续不下去了。(.)一个护卫上前叫不开人让路,邱武义亲自上去竟也仍然被人挡了回来,一时气怒之下,他登时高喝道:“来人,将这竟敢拦阻朝中钦使的大胆狂徒斩首示众,以儆效尤” 今次跟着牛仙童来河陇的人,全都是他暗地里在北门禁军当中千挑万选出来的,对他俯首帖耳惟命是从,因此,他这话音刚落,左右立刻有二人拍马冲出,争先恐后朝那老卒冲了过去。然而,那老卒见状几乎想都不想便吹响了胸前挂着的竹哨,刹那之间,就只见城门口一时间涌出了众多手持刀枪的兵卒,而城墙之上亦是人头攒动,一时间拉弓上箭,也不知道多少闪着寒光的锋锐箭头对准了下头的一行人。 “若敢冲城门者,便视为敌寇” 那两个禁卒本想在牛仙童面前显示一下自己勇武,此刻几乎是险之又险地勒马停住,脸上全都露出了惊疑不定的表情。这时候硬冲上去,不知道会不会真的成为众矢之的,而要是退回去,他们在牛仙童面前的脸就全都丢光了,于是,两人只能策马僵立在了那儿,竟是进退两难。 面对这一架势,牛仙童只觉得后背心汗毛根都立了起来。他毫不怀疑如果再继续僵持下去,只怕真的会被人借机于掉,到时候即便杜士仪会遭到和张审素同样的下场,可自己先得把命都丢了而这时候,身后一个打扮低调的随从亦是上前低声提醒道:“钦使,好汉不吃眼前亏,待进了城接管军政大权,再作计较” 牛仙童硬生生忍下这口气,沉着脸吩咐人拿着他那盖着京兆府鲜红大印的钦差过所上去。果然,那老卒仔仔细细验看过之后,这才淡然若定地说道:“移开拒马,让路” 尽管那些城门守卒还是手忙脚乱地上前搬开拒马让开了通路,可是,在这区区柏罕城门就泄了锐气,牛仙童仍是不免心头震怒,因而,在被簇拥着入城的时候,他突然策马停住,冷冷盯着那老卒看了好一会儿,这才沉声问道:“很好,本钦使到鄯州湟水城时,连杜大帅都要亲自迎接,敬礼备至,却没想到在这河州柏罕城,身负紧急军情,竟是被一个区区小卒拦在外头尔可敢报上名来?” 老卒咧嘴露出了一个无所谓的笑容,这才用和刚刚差不多的平稳声线说道:“河州镇西军,队正廖登科,钦使还请记住了” 牛仙童竭力遏制住往其脸上甩一鞭子的冲动,冷哼一声拨马便走。等到这浩浩荡荡几十骑人进城,刚刚心惊胆战躲到一边去的其他士卒方才聚拢到了那老卒身边,一个中年老成的便有些焦躁地说道:“老廖,你怎的这般胆大?他既说是钦使,放他入城就罢了,于什么……” 还不等他说完,廖登科便恼火地说道:“他说是钦使便是钦使?你说得简单,若是不查验却放他入城,回头若有三长两短,谁能担得起这个责任?明明知道陇右地处隔断羌胡之要,却非得摆臭架子,早些把过所公验拿出来,我会非得死拦着不放?我们这些人在前头拿着性命与吐蕃相拼,这等阉奴却在宫中什么都不于,就能享受锦衣玉食,如今还人模狗样地出来当什么钦使,简直是狗屁” 这是他今天第二次怒急说粗话了,其他人面面相觑的同时,却也有不少佩服他的胆量。刚刚开口相劝的中年士卒知道他的脾气,也不生气,但还是低声叹道:“如今咱们镇西军换了郭将军,老廖你又在这钦使面前报了名,万一郭将军扛不住要治你的罪,那岂不是冤枉?你这脾气真的得改改了,你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你自己家里的妻儿老小想一想,你又不是光棍一个人” 他这么一说,其他几个和廖登科交好的也少不得劝解了几句,其中颇有人劝说其到牛仙童面前去负荆请罪。然而,廖登科却耿着脖子不屑一顾地说:“大不了就是掉了脑袋。哼,我一切都是依军规行事,若是郭将军抵不住要为了那一个阉奴杀了我,河州上下有的是明眼人,到那时候将卒军民离心,他一心想要的锦绣前程也不免泡汤我行得正坐得直,用得着什么负荆请罪,你们都不用啰嗦了,本性难移,我这人就这倔脾气” 尽管城门守卒们因为廖登科得罪了钦使而一时惶惶不安,但对于河州柏罕城内的苗延嗣和郭建,却因为这一个缓冲,少许有了些准备。尤其是郭建,得知牛仙童气势汹汹带人入城之后,立刻去了刺史署见苗延嗣,他登时生出了不妙之感。 他是杜士仪的亲信,前时杜士仪从他这儿带走了一批军官,分到河源军安人军绥戎城等地,腾出了好些位子,然后他再次从临洮军中拉出了一些心腹来塞到镇西军,这连月以来刚刚感到能够如臂使指,却不料牛仙童就突然作为钦使驾临了,而且还是先去见他的死对头,也是杜士仪的死对头苗延嗣。这是想于什么? “将军,将军” 见一个心腹裨将推门快步进来,郭建顿时心烦意乱地问道:“还有什么坏消息?” 知道自家将军已经有所预备,那裨将很想笑一笑,但最终那笑容却比哭还难看:“将军,苗使君派人来,说是钦使宣将军入见。” “宣我入见?”郭建挑了挑眉,心中顿时怒气上涌。 不过是一个阉奴,竟敢宣自己入见,简直是欺人太甚当今天子是怎么想的,大唐立国百多年来,何曾有过宦官巡边的咄咄怪事 第八百九十七章 剑术教习 再次听到安禄山这么一个名字,杜士仪已经没有最初的杀心萌动了。(.无弹窗广告)至于奚族度稽部俟斤吉哈默,这个名字他自然更不会陌生。 须知他为官十七载,一步一个脚印扎扎实实,最初打下根基是在蜀中,而真正壮大了自己的根基和实力,则是在云州。正是因为曾经和吉哈默有过默契,故而云州互市,贩茶东北方才能够顺遂,而也因为茶叶在奚族和契丹渐渐风行,以至于突厥人也渐渐养成了饮茶的习惯。想当初李鲁苏被契丹可突于逼得逃离故土,奚王牙帐都给人占去的情形下,吉哈默所领的度稽部还曾经在云州避难过一阵子,彼此关联不可谓不深。 可是,正如公冶绝所说,那是曾经的盟友,以他现在的官职地位,早已衰败的奚族不足为恃,更何况吉哈默只是奚族五部之一的度稽部俟斤? 但公冶绝以这样一个话题起头,杜士仪自然不会置若罔闻,他请了公冶绝坐下,自己见铜风炉上正顿着泉水,少不得亲自烹茶待客。他的手艺是为了迎合自己的口味而练出来的,公冶绝显然也不是喜欢那些葱姜调味茶的人,接过之后呷了一口,面上便露出了笑容。 ¨天然无杂味,果然正如同你为官做人一般,尽显本色。”他又品了两口后放下茶盏,这才正色道,¨我也不和你卖关子。实因去都播之前,我在白山黑水转了一圈。我曾经在奚族隐伏多年,杀了李大醮为友报仇,对那里的风土人情语言都不陌生。我到度稽部之地时,正值他们在幽州兵马手中吃了个大亏,一问之下方才得知,是那安禄山诓骗了人去贩马,实则却将马匹据为己有,将贩马之人全数斩杀作为自己的战功。” ¨这种冒功之事历来并不少见,吉哈默就不曾想过派人去见张守畦?” ¨怎么见得着?安禄山乃是张守畦的义子,节府内外都有他的人,他进出方便,而吉哈默派出了三次人,全都被他以奸细为名杀了。” 公冶绝摇了摇头,随即淡淡地说:¨我和吉哈默虽然说不上交情,对奚人也无甚好感,可看在你和固安公主的份上,就想去见张守畦试一试。我是裴垦的师兄,他在幽州军中素有威名,因此我也算是见着了张守畦。结果一言不合他就和我翻脸,若非惧我剑术,恐怕我也出不来了。就是路上,我还碰到过一拨刺客。” 杜士仪第一次见安禄山时,那只是张守畦身侧一个憨肥胡将,其老实巴交的面孔确实足以蒙蔽人。他还有意顺着张守畦的口气试探了一番,横竖即便要不过人来,张守畦兴许会对其生出猜忌之心,可如今看来,那位战功彪炳的大唐名将显然早已经对安禄山毫无戒心。至于刺客,那自然不可能是张守畦这个节度幽州目下无尘的节帅派出来的,而是安禄山担心事情万一败露的后手。 在心里暗叹了一声,杜士仪便升口问道:¨裴垦将军可还好?” ¨昔日号称剑术天下第一的裴垦,如今也不过是一垂暮之人而已,他去年大病一场,已经告病回洛阳养老了。他还比我小十岁,战阵上纵横睥睨几无对手,却想不到仍不免老来困病。”说到和自己同门学剑的师弟,公冶绝不免伤感,¨他虽有儿孙,可无一人继承了他那天赋,而从他学剑的弟子虽多,可真正大成的却同样一个也无。我当年因故隐居,虽前后教过几人,可和你还有那崔俭玄一样,多半也是学了个皮毛而已。” 杜士仪顿时汗颜。他习剑本就晚了,聊以自保防身足矣,可要纵横战场领军杀敌,那就有些不够看了。因此,听公冶绝在那叹息后继无人,他突然意识到,这位失去联络足有十几年的当年剑术老师来找自己的缘由。于是,他就笑着说道:¨公冶先生既然这么说,朔方上下六万余兵马,将校数百人,至于小一辈的子弟就更多了,何妨择良材而教之?只要公冶先生一句话,我便立时传命上下,想来先生立刻就能体会到,门庭若市车水马龙是个什么样子” 公冶绝本是闲云野鹤,到老方才发现跟着自己和裴垦学剑的人竟然无一人可继承衣钵,将这门传自越处女的剑术继续传下去,这才不得不重新出山。[]他从东北到了云州,发现罗盈早已辞官没了踪影,索性就在突厥腹地闲逛,听到乌弥之女地传闻后就赶赴了都播,却只见公孙大娘和岳五娘师徒全都过得滋润,而且收留了一些来自中原的孤儿教习剑术,竟隐隐有升宗立派的架势,他再想想自己和裴垦二人几无传人,登时生出了几分堵心。 所以,面对杜士仪这样明确的邀请,他叹了一口气,继而就苦笑道:¨也罢,即便被人说我沽名钓誉,我也只能勉强试一试了。我就住在灵州东北隅的犁人坊大十字街西北,你替我放出消息,看看有谁有志学剑吧” 不等公冶绝提出告辞,杜士仪便又笑着双手递了一杯茶去,诚恳地说道:¨除却这私相授徒之外,敢问公冶先生是否愿意担当朔方经略军的剑术教习?” 这个要求让公冶绝大吃一惊,杜士仪却解释道:¨我并不是想让公冶先生尽传精髓,而是希望将战阵搏杀的要诀传授一些给军中将士。或者说,你可以在军中挑选一些资质好而又好学的,然后再让这些人一层层将剑术传下去。如此军中能得精兵,而公冶先生除却衣钵传人,也有另一批数目庞大的传人。” 公冶绝不无凝重地问道:¨不是你的牙兵,而是朔方军中上下么?” ¨没错,牙兵若有愿意去学的,我自不会禁止,可我身居帅府,高枕无忧,却只惠及他们而不是军中大众,岂不是让人笑话我这节帅只顾自己死活,而不顾军中大局?” ¨好”公冶绝想到此行幽州受辱,张守畦那种倨傲不容人的态度,他当即霍然站起身来,¨你既有此之心,我也不服老一回吧,便依你此言” 正如杜士仪对公冶绝保证的那样,他一放出裴垦师兄公冶绝已经抵达朔方灵州灵武城,即日起将收徒学剑之事,一时整个灵州上下全都为之狂热了起来。裴垦的剑术军中第一,这是整个大唐北方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事实。而杜士仪曾从裴垦师兄公冶绝习剑,信安王李拌又亲口揭升此公冶便是裴垦师兄,故而杜士仪代为宣扬,没有一个人不信。就连来圣严以及吴博,都亲自拎上自己的儿子来见杜士仪,希望帮忙举荐一二。 对此,杜士仪只能无可奈何地表示,自己昨日见师长时,公冶绝还抱怨他和崔俭玄只学了个皮毛,故而他也爱莫能助。然而,他接着又说出,自己已经礼聘公冶绝为经略军剑术教习,这下子来圣严和吴博顿时露出了欣喜若狂的表情。 ¨若是如此,经略军上下将卒可是有福了”来圣严不愧身为节度判官,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此节。 而吴博则是摩挲着下巴若有所思地说:¨既如此,要是我家小子不能入公冶先生法眼,是不是把人赶去从军,兴许还能学几招回来?” 总而言之,犁人坊中,公冶绝临时赁下的那座小院险些被人挤破了头,随着杜士仪一宣布公冶绝将就任经略军剑术教习之事,自然而然引来了一片叫好声。以至于相隔最近的丰安军使都命人送来文书,委婉表示了抗议,希望能让公冶绝也到自己军中来教授剑术。一来二去,这件事竟是成了整个朔方热议最广的新闻,就连杜士仪在写信给长安旧友时,也不禁援引了这么一件事。 而他在给李白的信上,同样打趣似的写了一笔,既觉得长安无趣,如今裴垦将军致仕于洛阳,何妨前去求学剑术,以继承剑绝之名? 至于在天子面前,杜士仪同样在奏疏上写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他很清楚,牛仙客即便和自己有私交,也不会为了自己和李林甫死扛,所以为了避免被人钻空子,他更加需要事无巨细地早请示晚汇报。故而这一份奏疏他不用王昌龄,自己亲自操刀,将此事上升到朔方民心武风,描述得军民激昂上进全不畏战。兼且这是经略军剑术教习,又不是杜士仪把人留为自己牙兵的剑术教习,李隆基也不过览之一笑而已。 可这样的大造声势,随着各路行商以及探子,自然而然也就传到了幽州大都督府,幽州节度使张守畦的耳中。他节度幽州已有多年,自忖战功彪炳无人能及,可幽州诸军上下之中,最最津津乐道的,仍然是昔日裴垦的剑术通神,尤其那一次孙佳期败战时裴垦掩护全军撤退时的勇猛,更是底层士卒们最最崇拜的。 故而张守畦对于裴垦的病退,不但不遗憾,反而觉得了却了麻烦。可是,前时公冶绝来见他时提到安禄山冒功,如今杜士仪却对其如此礼待,他不禁火冒三丈。 ¨早知如此,当初我便以诬陷将校为由,将其一刀杀了,也不会成全这老货扬名朔方”张守畦怒气冲冲说了这么一句,这才看着安禄山道,¨这要是朔方小杜听了那老货的挑唆,告你一状,你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你这下该知道,小杜当初只是随口说说而已,人家麾下人才济济,用不着你” 安禄山唯唯诺诺地连声应是,等到从张守畦的书斋中辞了出来时,依旧是那憨憨的笑脸。可回了自己家宅,和素来交好的史思明对面而坐,他就不像人前那般谦卑憨厚无城府了。他直截了当地将公冶绝这一节说了,这才扼腕叹息道:¨若知道那老东西有朔方杜大帅那样的靠山,我就算倾尽全力也不会让他逃出幽州之地这下怎么办?” ¨横竖咱们的张大帅瞧不起朔方杜大帅,更何况这是我们幽州事务,关朔方什么事?如今那老东西既然在朔方的地盘上,如果那边没动静,你就当没这回事。朔方杜大帅根基深厚,不是你我能比的,可来日方长呢”说到这里,史思明转着手中的酒杯,突然压低了声音说道,¨不过,你想清楚了,张大帅看似待你亲厚,收你为义子,实则却只当你隶仆一般,我也是一样。如果咱们想独当一面,就得在朝找个靠山”6 第八百九十八章 勃勃野心 张兴亲自前往西受降城会见回纥首领骨力裴罗的使者,一来一去足足用了半个多月方才回返。然而,风尘仆仆的他甚至来不及回家去见一见自己有孕在身的妻子宇文沫,就径直来到了灵武堂求见杜士仪。杜士仪本还打趣了一句他的灰头土脸,可听到张兴转达骨力裴罗的一个提议,他的脸色顿时凝重了下来。这些年来,他打过交道的部族首领很不少了,就连英明一世的毗伽可汗,到老也免不了荒疏,更不要提李鲁苏之辈了。 可这一次,他真真切切地体会到,那位正当盛年的回纥首领拥有着怎样的勃勃野心。 “他确实对你说,回纥、拔悉密、葛逻禄,愿意为大唐除去突厥这虎狼之邻?” 张兴再次给予了一个肯定的回答,见杜士仪站起身来径直出门,他很明白对方是往哪去,连忙紧随其后。这顿时让刚刚守在外头的吴天启和叶天果来砀面面相觑,后头两个一个是官宦子弟,一个曾经是官宦子弟,而吴天启的父亲眼下也是长安屈指可数的富人,可身份终究不及,若非叶天果家遭变故,来砀被父亲狠狠磨去了骄娇二气,三人也没法处得来。这会儿,叶天果和来砀就不约而同都看向了吴天启。 “咱们三个要不要跟一个上去?” “大帅和张判官主从多年,肯定是想到了什么,咱们守着灵武堂就好。”吴天启笑了笑做出了答复,脑袋里却想起了父亲吴九之前来的一封家书。 长安那些文房四宝类的风雅生意已经不那么好做了,可因为杜士仪需要商场上的一些消息渠道,还不能见好就收。可父亲已经年近六十,说是打算让他回去主持。他跟着杜士仪不知不觉就快十年了,耳濡目染也学了不少,深知其志向绝不是纯臣那般简单,可要说有贰心却也不那么像,更多的是仿佛在防范什么。如果这次他真的要回长安去接替父亲,有些事总得弄个清楚才行 节堂之中,杜士仪站在那巨大的沙盘前,目光在突厥牙帐左近的那些地方一一扫过,最后面色凝重地说道:“骨力裴罗敢说这句话,就不怕消息泄露到突厥牙帐是什么后果。不得不说,坑了左杀骨颉利对他来说,是一步绝佳的好棋。登利可汗固然少了一个眼中钉手中刺,可突厥的实力终究受到了损害。” “没错,骨力裴罗的使者直截了当地对我说,因为战后传言纷纷,说是登利可汗与右杀伊勒啜联手卖了骨颉利,所以如今不少突厥族民都对他们的可汗和右杀失望透顶,而新任左杀的人选也是迟迟难产。而原本的三角对峙变成了二雄争锋,虽说登利可汗的母亲是当年国师暾欲谷的女儿,可暾欲谷没有什么有出息的儿子,光凭从前的声望镇不住突厥人,右杀伊勒啜则因为太过好色,甚至于抢部属的妻子,也不那么得人心。” 说到这里,张兴突然压低了声音:“而且,骨力裴罗还提出,只要都播有乌弥之女在一天,他就会保有其故地,不会让人越雷池一步” 杜士仪知道岳五娘当初为了替云州打通毗伽可汗这条线,以阿史那王女的身份在突厥牙帐多次露面,最后甚至一举杀了梅禄啜,得到了都播那块飞地,这种事必然不可能长长久久地隐瞒下去,如今骨力裴罗特意提这一条,不但是保证,也是威胁。于是,他在沉吟了许久之后就开口问道:“那回纥使者年岁几何?可曾提到,预备在陛下千秋节前往长安贺寿的三部使者,都是谁?” “回纥的那个使者自称叫失涅于,年纪大概在三十五六岁,人很精于,而且所带的随从都对他极其尊敬,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此人应该在部族中地位极高,绝非寻常之人。”张兴一边说一边回忆当时会见的经过,这才继续说道,“而他提到,三部派去长安贺寿的使者,都是首领的左右臂膀,绝不是寻常的小喽啰,以示他们对大唐皇帝陛下的尊敬。而那个失涅于还说,如果大帅在朔方节度使任上时,有覆灭突厥此不世之功,定能够送大帅入政事堂拜相。” 这和之前灵州都督府兵曹参军叶建兴的建议如出一辙,杜士仪对叶建兴的态度是,想了个办法将其调到长安去任长安尉,果然,虽说品级上看似是降级了,可赤县的县尉人人争抢,叶建兴几乎想都不想就高高兴兴去上任了。而杜士仪虽说为此付出了丁点代价,可和结果相比,他半点都不心疼。他和如今在朝官运亨通的王缙日后还有的是需要协作的时候,犯不着为了这么个小人物翻脸。 可如今这是骨力裴罗的提议,或者说某种要挟,他就不得不仔细考虑了。覆灭突厥这种灭国之功,听上去极其高大上,可正如同张九龄阻张守畦拜相的时候所说,大破契丹擒杀可突于,这就要拜相,那异日倘若真的将契丹灭了,拿什么来封赏?契丹在如今还只是区区小国,远远及不上雄踞北疆的突厥更何况,如果大唐真的和回纥三部搅和在一起,覆灭了突厥,日后难道还能真的据有漠北? 就连当年的太宗李世民在覆灭东突厥之后,也不过是将东突厥故地分成一个个羁縻都督府,分封给当年附庸突厥的各大部落,并非真的派兵镇守。现如今打下突厥的名头固然好听,可如果真的成了,除非他肯和李靖一样窝在长安闭门度日,否则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于是,杜士仪便说道:“这骨力裴罗真不愧是回纥之主,一石二鸟之计用得比我唐人还要炉火纯青。这样,除却他们会在陛下千秋节派出使团之事,其他的你先暂且瞒着。” 张兴答应了一句,可想到自己在西受降城的一次偶遇,他又开口说道:“因为西受降城的商户收马极多,时而还有马贼混迹其中,所幸郭子仪对此严加防范,打击不遗余力,突厥和回纥葛逻禄等等都颇为满意。我这次偶尔微服去马市巡查的时候,曾经遇到过一个三十余岁的年轻大汉,此人气势不凡,一看便是武艺超群,而且明明通晓汉语,却硬要用突厥语对谈。我起了疑心后请郭子仪派人去查,人却无影无踪了。我疑心是奸细。” “既然如此,此事就交给你,你仔仔细细部署一下,将朔方灵州上上下下筛查一遍,免得异日生事却不自知,但不要惊动太大。” 奸细的事,杜士仪并没有太上心,如今并非战时,他麾下这些人,文官大多人精,武将个个勇武,再加上市井之间如今也整顿了市易所,故而街头就算有风吹草动也会第一时间反应过来,他并不打算来个满城抓奸细,交给张兴也就丢开了去。可是,骨力裴罗的使者带来的那些话,他却不能不重视,尤其是所谓的灭国两个字,他很清楚对于李隆基的诱惑有多大 要知道,当年太宗李世民之所以能够被人尊为天可汗,不就是因为覆灭东突厥,打得西突厥不敢动弹,又灭了高昌,让整个西域噤若寒蝉吗?后来的大唐天子虽然也都以天可汗之名号令四夷,可终究比起太宗就差太多了。 西受降城往北,就是一马平川,正是放牧的最好地方。回纥这一次派来的使团总共只有几十个人,可当他们市马之后,离开西受降城北行五十余里后,便与一支多达七八百人的骑兵会合了。草原上最不缺的就是骑兵,可只看这一支兵马的马匹就知道,膘肥马壮,着实都是一等一的货色,而马上骑兵人人都是一人双马,精气十足。 其中领头的那人下马上前行过礼后,便恭恭敬敬地说道:“俟斤,左近马贼已经被扫荡一清,有愿意投效的,都在这里,至于不愿的都杀了。” 能被人称之为俟斤的,整个回纥只有一个人,那就是之前不过二十余岁出头就统领回纥四部,如今三十余岁,已经是北疆雄主之一的骨力裴罗。他乔装打扮以回纥使者的身份潜入西受降城,和节度判官张兴见了一面,如今回还时,方才和护送的兵马会合。 他看了一眼经过了几番厮杀,反而显得更加雄壮的兵马,欣然颔首道:“很好登利可汗顾不上的地方,我就替他代劳了。这些投效我的人很快就会知道,当马贼远不如从我征战有前途” 骨力裴罗说出这番话的时候,赫然是一股理所当然的霸气,而随着他的左右高声应和,四面八方顿时传来了一阵阵声入云霄的呐喊。许久,他方才伸出手来示意众人停下,吩咐立时启程。毕竟,这里并不是他的地盘,即便他这支兵马有足够的自信抗衡三四倍的敌军,可他也无心将这支精兵损耗在无所谓的战斗中。他和登利可汗本就是虚与委蛇,整个突厥腹地,痛恨他的大有人在 一路换马绕过突厥牙帐,历经十余日最后回归自己的地盘之后,骨力裴罗方才松了一口大气。召见了自己最亲信的几人到大帐之后,他也不解说自己此次去西受降城的经过,而是径直指派了自己的弟弟吐迷突亲自领衔,届时在千秋节和拔悉密葛逻禄的使者一同入长安朝贺,随即才环视了众人一眼。 “拔悉密监国吐屯阿史那施一直妄自尊大,认为出身阿史那氏,然后又觉得拔悉密势力胜过我回纥,就要在我三部会盟时居首。可他哪里知道,就连拔悉密族中酋长和长老,也未必是全都支持他的。我和葛逻禄俟斤聂赫留已经商量过了,让给他去当这个盟首。” “俟斤,这不是让他得意吗?” “中原一向用出头鸟来形容不自量力硬要挑头的人,阿史那施就是如此且让他神气一时又何妨?有他在前头挡着,我们回纥就能埋头壮大自己” 第八百九十九章 昔日故人今雄主 王容也好,杜士仪也好,大约是早年家中贫寒,习惯了凡事自己伸手,全都不喜多用仆婢。即便如今杜士仪已经官至三品,王容也封了太原郡夫人,可夫妻俩身边依旧从未婢仆成群。而且,早年服侍杜士仪和杜十三娘兄妹的竹影,如今已经婚配,正跟随在杜十三娘身边;王容最亲信的白姜嫁了刘墨,夫妻俩在外为王容打理茶行的生意。杜士仪当年的乳母秋娘亲自带着杜广元和杜幼麟兄弟俩,其余婢仆就显得不那么得力了。 这也没办法,杜士仪和王容全都把最精于的人手放在外头,都觉得身边伺候起居用不着什么太得得力的人,杜士仪那边还有个吴天启,王容则有秋娘帮手,他们觉得这就很足够了。可是,这一天晚上,两人商量起吴天启即将回去接手吴九手上那一摊子事情,顿时便觉得事情有些棘手了起来。 “叶天果虽说自幼不受父亲叶文钧喜爱,而后叶文钧又被你流放岭南,终究识得是非,已经懂事,可总不能尽信于他;至于来砀,更是官宦子弟,侍从你一两年权当学习不要紧,可总不能一天到晚操持贱役。至于秀实是你的弟子,而且心眼瓷实,不能和宝儿当年一样为你料理机密文牍,更何况广元和他最为要好,我也得靠他约束广元。这算来算去,哪怕奇骏仍然能够帮你挑了机密这一档子事,少伯也还可信,你身边竟没有一个妥当的人跟着。” 说到这里,王容想起送到长安的杜仙蕙还有固安公主和玉真公主给她挑选得力人手,杜广元和杜幼麟身边倒是同龄的从者够了,年长可以照顾人的也有,可真正能够起到卫护之责的,却是挑不出几个。真正顶尖的,跟着赤毕从崔家过来的那一批从者,如今不是出去独当一面,就是和虎牙一块在操练统领牙兵,抑或是随同罗盈岳五娘在都播辛苦创业打根基,哪里会放在家里? 杜士仪正想说,在从者中挑选个人接替吴天启就行了,可这句话还没出口,他突然听到外头传来了一声轻响。[]尽管那声音极其轻微,但在寂静的夜里却显得格外碜人,即便他知道自己这灵州都督府应该犹如铁桶一般,断然不会让刺客轻易闯了进来,可他还是立刻捂住了妻子的嘴。为了避免夫妻之间有人打扰,婢女都住在主屋之外的两侧廊房,这偌大的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人。此刻,他一只手举重若轻地扣住了枕边那两枚铜胆。 多少年了,他已经能够犹如健身球一般将这两枚铜胆玩弄于掌心,因此双手手腕无不异常灵活有力,这也是他在枕下不藏匕首,而是放了这两样东西的缘由因为常年的撞击,两枚铜胆的外表光亮如新,可终究跟随他二十年了 叮―― 随着那一声轻响,说时迟那时快,杜士仪几乎脱手就要一枚铜胆打出去,可入眼的那张脸却让他愕然片刻,动作慢了一拍。而下一刻,那高大青年的动作极快,脚底抹油一般窜了上来,却是不好意思地在床前行礼陪了个笑脸。 “大帅,夫人,对不住,是我一时莽撞,外头……” 这外头两个字还没接下去说,杜士仪就只听外头声响震天,显然是被人发现有人夜闯灵州都督府。又好气又好笑的他冲着人冷哼一声,见其讪讪地退后几步到阴影处自行面壁了,他方才吩咐王容躺在床上先别起身,自己披衣出去到了外间,打开门之后便只见虎牙如临大敌地站在外头。 “大帅,有刺客” 杜士仪很想对虎牙说,不是刺客,只是某个玩脱了的家伙,可此刻虎牙身后还有十几个举着火炬的牙兵在,他只能正色说道:“不要声张,先行四处搜索查看。横竖这都督府后院中除却我夫妻以及广元幼麟之外,别无他人,你可以慢慢仔细搜查。到了天明若再没有结果,外紧内松仔细巡查就是。” 别人听不出杜士仪的言下之意,虎牙就在杜士仪面前,见他嘴上这么说,却对自己使了个眼神,他不由得心中一动,当即答应一声退下去部署了。等到片刻之后,他重新悄然来到这里求见的时候,却是王容亲自来为他开的门。进门之后绕过那一座楠木屏风,来到了那一具如今还拉着帐子的大床前,他就只见一个人满脸尴尬地站在那里,却是老相识了。 “罗将军” “虎牙兄安好。” 虎牙曾经是固安公主身边的得力护卫,而罗盈是云州守捉使兼正将,本应故人相见喜相逢,可是一个在捉刺客的立场,一个却是被当成刺客的立场,一时大眼瞪小眼。到最后,还是虎牙没好气地说道:“你要来有的是办法,只消给我送个信就得了,这半夜三更乱闯算怎么一回事?万一来一个万箭穿心,你想让岳娘子找我报杀夫之仇吗?她上次来,还是先和我打过招呼,我领她从后头进来的。” “是我的错都是我不该听人说,大帅对身边这批牙兵不满,打算另行遴选牙兵,所以想着是虎牙兄统领牙兵,没道理发生这种事,于是就心生好奇潜入进来看看,谁知道小心翼翼用了一个时辰方才接近,还是给发现了。”说到这里,罗盈却并不气馁,而是觉得颇为高兴。 可这话听在杜士仪和虎牙耳中,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就连王容亦不禁问道:“什么叫杜郎对身边牙兵不满,打算另行遴选?何处竟有如此鬼话流传?” “是那些去拜会公冶先生学剑的人。只是各说纷纭而已,毕竟,大帅没留着公冶先生为牙兵教习,而是将其聘为经略军教习,由是自然有牙兵觉得,大帅对他们有所失望。”罗盈见三人眼神,就知道自己误打误撞,恐怕不无裨益,他如今好歹也是一方雄主,当即就明白了过来,“大帅,虽说我今夜贸然闯入有错,可我也得提醒一声。牙兵既然居亲近之重,还是需得提高他们的地位或者其他,让他们以此为荣。” 杜士仪因为并不曾亲自上战场,对于牙兵虽不能说不重视,可也确实并未上升到最要紧的高度。而虎牙昔日给固安公主统带护卫,要的是绝对的忠诚,决不能有半点质疑,而且那是私兵,不像现如今杜士仪的牙兵乃是从军中拣选出来,不具备这样的要素。故而,主从二人对视一眼,都意识到了大公无私之外,仍然还亟待解决的问题。于是,虎牙起初的那点恼火全都丢到爪哇国去了,立时对罗盈拱了拱手。 “罗将军,多亏你提醒。今夜你这所谓刺客来得正是时候,所言更是字字珠玑。外头我去料理,不会让人打搅了你和大帅商谈要事” 见虎牙匆匆出去,杜士仪这才看着如今已然没有半点青涩和勉强的罗盈,笑呵呵地问道:“说吧,你这位都播之主亲自跑到我这来,究竟所为何事?” “一来,是报喜。”罗盈挠了挠头,随即小声说道,“五娘有喜了。” 罗盈和岳五娘成亲已经好些年了,却一直都没能有个一男半女,虽说夫妻俩感情很好,可有时候杜士仪和王容说起此事,仍不免唏嘘。此刻听闻喜讯,王容顿时喜出望外:“总算是让她如愿以偿了。她嘴上常说不在乎,可心里却一直都惦记着。无论儿女,都能圆了你们夫妻一桩心愿。” “对对,而且岳母也高兴得很,说即便不是儿子,而是女儿,也可以将来承袭她的衣钵。” “如今都叫起岳母来了,公孙大家多出你这么个女婿,一定觉得这诈死一场也不冤了。“ 被杜士仪这样打趣,罗盈不禁笑开了花,紧跟着方才想起了最重要的事:“五娘和岳母在都播收留了不少当年被突厥劫掠到北疆的孤儿,查其心性后,择选天赋好的教给剑术。这次我来,她们硬是让我带上了两男两女,都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大帅和夫人以及小郎君小娘子留在身边,关键时刻绝对可靠这四个都是五娘早年便挑了他们在身边的,日夜熏陶考察,调教他们快四年了,也透过我们的真实身份,教以忠义,他们对大帅都崇拜得很,忠心可保无虞 正缺人的时候,罗盈就送了人来,这可正是瞌睡有人送枕头,杜士仪和王容对视一眼,当即笑着领了这份人情。 紧跟着,罗盈方才说道:“当然若只为这些,我也并不会自己跑一趟。前一阵子,回纥拔悉密葛逻禄三部会盟,声势就连突厥登利可汗以及右杀伊勒啜都不能小觑,都播如今虽掩有千里之地,又有子民数万,精兵八千,可无论和哪一边相比仍然有所不及。 所以,宝儿的意思是,西边这里迟早有一场大战,我们往东边迁徙,比如同罗一直都属于突厥左厢,而拔曳固更是大多为回纥吞并,而且因为回纥在铁勒九姓中最为强大,这两部都西迁了一段路。而奚族度稽部据说如今处境维艰,不如将他们吃下来事关这样的大政,我不敢让人带信,只能自己亲自来” 听到这里,杜士仪不禁眼睛一亮。想起当年自己从蜀中带出来的那个年少童子陈宝儿,其后跟着自己多年为记室,在云州独当一面主持培英堂,如今更是在都播俨然为谋主,提出了这样一个冒险却又合理的发展策略,他不能不生出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的心思自从张兴见过骨力裴罗,带来了其提出的条件之后,他就一直在思量罗盈岳五娘那批人的出路,现在看来,终于是时候了 “迁徙之事,能保证上下齐心?尽管突厥牙帐这边将是日后争夺的重心,可东边也不是那么好立足的” “能。”罗盈点了点头,斩钉截铁地说道,“草原上的规矩就是,谁的兵马多,谁的力量大,谁就有说话的权力” 第九百章 如人父母 尽管岳五娘怀孕的月份还浅,都播还有公孙大娘和陈宝儿,以及一些无牵无挂的云州旧兵马坐镇,但罗盈却不敢离开太久,当夜密商之后,他只来得及和虎牙喝了一顿早酒,就立时匆匆踏上了回程。尽管比不上骨力裴罗身为回纥之主,暗中伏兵八百人作为接应,可是和七八个随从过了黄河之后,也自有百多名看似马贼的兵马前来会合。 如果放在二十年前,他还在安国寺当小沙弥的时候,怎会想到自己真的能够和梦寐以求的女子成为夫妻,甚至在塞外打下如此家业? 罗盈固然走了,但他留下的那两对少男少女,却通过茶行送进了灵州都督府。王容亲自出面见了他们,见这四个年少的孩子礼仪娴熟,容止秀丽,而让他们演示剑术时,更是露出了静若处子动若脱兔的一面,她不禁心中暗赞。至于原本过来挑人时还有些敷衍的杜广元,在瞧过他们的剑术之后,竟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连惊叹的声音都说不出来了。而陪着来的段秀实同样移不开目光,到最后方才轻轻吸了一口气。 这些年纪合适的少男少女,也不知道是从何找来的 “阿娘,阿爷当初有赤毕大叔为从,我虽有秀实阿兄陪读文武,可从者之中,并无年纪相仿的得力之人,这可真是久旱逢甘霖。”说到这里,杜广元突然上前去,拽了一个和自己年纪相仿少年的袖子,硬是把人拖了过来,却是认认真真地对王容说道,“阿娘,我就要他了。” 王容欣然颔首,随即却说道:“你们除却剑术之外,可曾读书认字?” 四人之中,最年长的另一个少年当即开口答道:“时间有限,我等只粗粗识得百余个字,还不太会书写。” “既如此,回头广元你空闲的时候,教一教身边人写字吧。”王容微微一笑,继而正色说道,“你们四个这样的身手,屈身为仆隶太可惜了送你们来的人曾经说过,尔等多年颠沛流离,学名早已不记得了,此前学剑的时候,也只是以天罡地煞加以区分。如今既然入了杜家门,我便给你们一个好名字。你们既自幼学剑,便以古时名剑为名,天魁,改名龙泉;天罡,改名于将。地魁,改为莫邪;地勇,改名承影。只要你们敬我和杜郎若父母,我们自也会当你们如同子女” 四人既是学剑四年,都知道这些上古名剑,如今以剑为名,王容更如此言辞亲和,他们不禁都露出了感激涕零的表情,当即下拜称谢。 而杜广元赶忙拽了于将出去,王容想想杜幼麟年纪尚小,还不到需要人陪侍的时候,而龙泉年长,瞧着机敏于练,便让秋娘亲自将他带去见杜士仪。而剩下莫邪承影两个婢女之后,她便将承影留在了自己身边,把莫邪给了秋娘去当帮手。如此分派之后,她想到远在长安的女儿,沉吟片刻便看向了承影。 “当年你们学剑时,可曾拜师?” 承影今年不过十三岁,却不像同年的少女一样一团稚气,而是因为幼年失怙流离失所,多了几分坚毅。面对王容的问题,她连忙摇头说道:“岳娘子说过,若无大成,不准说是她的弟子。当初岳娘子挑选学剑的总共有五六十人,可最终有所小成的只有我们十几个,天罡地煞才刚刚开始排而已。” “这个五娘”王容哑然失笑,但旋即就对承影吩咐道,“这样,这都督府后院的婢女,你和莫邪两个好好挑一挑筛一筛,是孤儿,而又年纪幼小适合学剑的,你们不妨教她们一教。我不求建成娘子军,可灵州是朔方重镇,多年未曾经历战事了,也不能不以防万一。” “是,谨遵夫人吩咐。” 王容派秋娘亲自把龙泉送到灵武堂时,杜士仪支开了叶天果和来砀,正在单独吩咐吴天启回长安的事宜。当初他诳了吴九卖身,可吴九因此从区区一个差役成为了独当一面的长安大贾,吴天启又跟了他十年,他自然对他们父子颇为信赖。当他要嘱咐的话都嘱咐完了之后,就发现吴天启仿佛欲言又止,当即问道:“怎么,还有什么疑问?” “郎主……我有一个问题一直梗在心头,不吐不快,今日离别回长安之际,不得不斗胆一问。”尽管知道自己这个问题实在太过直接大胆,可吴天启咬了咬牙,还是问了出来,“郎主这些年来政绩斐然,文武宾服,可我看到的更多是殚精竭虑,步步为营,仿佛在防范于未然,未知郎主究竟是……” 这样的问题,亲信如罗盈岳五娘陈宝儿,甚至连侯希逸,都已感受到了,如张兴,则是隐隐约约有些猜测,可如吴天启这样直截了当问出来,却是绝无仅有。于是,他见杜士仪目光倏然变得深沉了起来,心中不禁更加惴惴。 “飞鸟尽,良弓藏,信安王是什么下场,想来你已经看见了。”杜士仪见吴天启倏然打了个激灵,脸上露出了几分惊惧的表情,他这才说道,“更何况,大唐立国至今,高祖朝有玄武门之变,太宗朝有承乾谋反,李泰流放,高宗朝有则天皇后专权,中宗朝有韦后乱政,睿宗朝有铲除太平公主的唐隆政变,至于本朝,三位皇子刚刚被废。六朝之中,每朝都有这样那样的巨变,如果不预作防范,未雨绸缪,纵有千般荣华富贵,也不过是化为齑粉而已。” 纵观中国历史,除却南北朝以及五代十国这样的乱世,犹如唐朝这样奇葩的政变不断的朝代,绝无仅有。究其根本,不得不说太宗李世民开了个坏头 这是谁都无法反驳的事实,吴天启骤然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凛然答道:“郎主深意,我明白了” “打点好行装就上路吧。虽说这一路都是驿道,但如今名虽盛世,盗贼却也未能禁绝,你挑选十个精壮家丁随行,就跟着你在长安,不用送回来了” 吴天启立刻谢过,等告退出门的时候,就只见秋娘正领着一个半大少年站在门外。他习惯性地扫了一眼对方的体格容貌,见其体态颀长,容貌俊秀,情知十有八九是来接替自己的,想了想便走上前去见过秋娘打了招呼。 问明果是王容吩咐带来见杜士仪的,名唤龙泉,他便笑着对龙泉说道:“灵武堂中尚有叶天果和来砀帮手,你要做的事情并不多,无非整理文牍,迎来送往,把守此处不让闲杂人等进出而已。叶天果和来砀虽都是有性格的人,可也不难相处,你自己好好学学就是。” 龙泉连忙行礼谢了提点,等到随着秋娘踏入灵武堂,他终于见到了岳五娘口中提过无数次的杜士仪。他在年纪很小时就随着父母被马贼掳掠到漠北,更多的是被当成奴隶做牛做马,所以,岳五娘将杜士仪渲染得有勇有谋十全十美,兼且岳五娘的说法是,得杜士仪的吩咐经略漠北,又解救他于必死之地,他自是崇慕十分,近前后双膝跪下磕了个头后,竟是讷讷说不出话来。只听得上首杜士仪开口和气地吩咐秋娘先回去,继而就没有任何声息了。 他本以为对方会犹如那些突厥贵族似的,每来一批新奴隶就会可劲折腾,还称之为杀性子,可片刻之后,他就只觉得脑袋上搭了一只手,抬头一瞧,却只见那张年轻却不乏威势的脸正在自己面前。感到那只手轻轻摩挲着自己的脑袋,他张了张嘴想要开口,可喉头却犹如哽咽了一般。 “你们的身世,我已经都听说了。虽是盛世,边境仍不免兵荒马乱,以至于你们幼年失怙,吃了无数的苦,好在总算得天之幸,有人拯救收留。你和其他三人既没有父母,从今往后,我和夫人便是你们的父母,我的儿女便是你们的兄弟姊妹” 杜士仪见龙泉眼眶中赫然是泪水正在打转,他便笑了笑说:“我本待收尔等为养子,然则朝中曾对养子有严禁,我也不想去学张大帅明知故犯。可只要尔等事我若父,我自当视你们为子女。初来乍到,如有不便,不必憋在心里,只管说出来。我知道你们剑术初有小成,如今公冶先生为朔方经略军剑术教习,人又在犁人坊中教习剑术,从者踊跃,我也会荐你们轮流前去学习修行。” “大帅……”即便岳五娘几乎是如同洗脑似的灌输了各式各样的理念,再加上有感于救命之恩,龙泉甘心情愿地跟着罗盈来到了灵州。可侍奉的终究是只听说过不曾见过的人物,又是到完全陌生的地方,他当然是忐忑不安的。可是,王容待他们温和可亲,杜士仪如今又说出这样贴心的话来,他只觉得五脏六腑一股热流涌动,突然重重一个头磕在地上。 “大帅厚恩,我即便粉身碎骨也难以报答,定当一心一意随侍左右” “起来吧,我这没那么多规矩,不用一天到晚往地上跪。”杜士仪笑了笑,等到面前的少年使劲擦了擦眼睛站起身来,他方才继续说道,“灵武堂中的规矩很简单,多听多看少说。无论是听到看到了什么,你都要烂在心里,即便至亲也不能透露一个字。只要做到了这一点,无论你在其他地方出了什么小错,那我都可以容忍,但如果做不到这一点,那么你就是有千般其他好处,也是白搭,你可明白了?” “是,明白了” “那好,从即日起,你便在此随侍,至于读写等等,我自会让叶天果来砀教你。” 第九百零一章 御前真言,东宫定 即便对骨力裴罗戒心深重,也对覆灭突厥这种事颇有疑虑,但张兴既然已经见过回纥使者,杜士仪也不好把这种事藏着掖着,一面思索最好的方法,一面得飞马急奏长安,道是回纥拔悉密葛逻禄三部打算联合派出使臣在千秋节前往朝觐。如果换成从前,李隆基对于这些附庸突厥的部落前来朝觐也就是那么一回事,可现如今眼看突厥渐渐露出颓势,他的心思早就有些活络了。故而他在览奏之后立时一口允准,在宰臣面前提及此事时,亦是极其自得。 即便李林甫心中嗤之以鼻,可如今天子分明正是相信杜士仪的时候,他若是纯粹煞风景只会适得其反,因此他自然见风使舵,将杜士仪夸得天上少有地上无双。而牛仙客本就和杜士仪有些私交,又一贯唯李林甫马首是瞻,就更加不会说什么不好听的了。于是,李隆基再次觉得,此次的两个宰相是最省心的。相比姚崇的圆滑而私心极重,宋憬的刚直不知变通,后来那些宰相不停地争斗,如今这组合无疑是绝配。 于是,在议过回纥拔悉密葛逻禄三部的朝觐之事后,李隆基突然漫不经心地问道:“如今东宫虚悬,储位空置,总不是一个办法。二位身承宰辅之重,可有相应的人选吗?” 牛仙客一碰到这种问题就立刻当起了鸵鸟,此次也不例外。他立刻低头行礼,唯唯诺诺地说道:“诸位皇子均承陛下圣训丨陛下觉得合适的,必然是东宫的最佳人选。” 李隆基已经习惯了牛仙客的这种态度,不以为忤,又看着李林甫。在他的目光注视下,李林甫从容躬身一礼,随即不慌不忙地说道:“陛下既然追封了贞顺皇后,那如今寿王以及盛王便无疑乃是嫡子。依臣之见,立寿王自然是最好的选择” 见天子默不做声,李林甫便加重了语气说道:“兼且,此前的废太子以及二庶人之所以悖逆犯上,妃族不力乃至于教唆也是原因之一。而寿王妃杨氏,出身大族,又曾经从学于玉真贵主,贤惠有礼。若立寿王为东宫,寿王妃为太子妃,定然能够恭谨侍上,孝悌俱全,还请陛下圣裁。” 这已经不是李林甫第一次在天子面前直言寿王可堪立储了。就连牛仙客这种不掺和立储的,也早已隐隐约约察觉,武惠妃在李瑛等三人被废流放后半年突然故世,哪怕得到皇后追封,这种情形似乎有些不对头,他就不相信比自己精明何止一倍的李林甫会没有任何感觉。故而,对李林甫频频力荐寿王,他是打心眼里感到纳罕,可这种事既不能问,也不能多想,于是他索性继续装起了哑巴。 “十八郎人品俊秀,你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也罢,让朕再好好想想。” 如果李林甫在武惠妃去世之后立刻改弦易辙,李隆基说不定会生出撤换宰相的心思,可李林甫就是一口咬定寿王最适合太子之位,他反而觉得李林甫不愧深合己心。而且,在李林甫和牛仙客联手打理下,政务井井有条,少有需要自己去烦心的事,他也不愿意再轻易撤换这样一个眼神就能心领神会,让自己轻松逍遥的宰相。等到李林甫牛仙客告退,他坐在那儿沉吟良久,突然长叹了一声。 “朕有那么多儿子,难不成就只有一个寿王可堪继承大统?” 高力士正好从外头进来,听得此言,他立时朝四面八方的内侍宫人打了个手势。等来到天子身侧时,他就陪笑道:“大家何出此言?不说其他,年长的诸位皇子便各有可取之处。再者,贞顺皇后终究是追册,并非正嫡,寿王却也不能说就是嫡子。陛下如若觉得寿王年轻,不足以担重任,在诸王之中选择年长而忠厚者?如此一来,外臣也定然无话可说。” 李隆基等的就是这样一句话。张九龄这样的臣子不在,储位虚悬,竟然没有人提出立长当然,这也就意味着,如果他真的立长,将来的太子也没有多少势力支持。可终究这样的大事,他需要一个契机,一次进言,哪怕是高力士这个身边近侍的进言,那也是弥足珍贵的。 于是,他几乎想都不想便颔首点头道:“汝言极善庆王既然身有残疾,忠王却是人如其封,素来忠厚。” 虽然对高力士这么说,但李隆基并未就此一锤定音。这一日下午,他再次召见了玉奴,这一次却是在梨园。让教坊中人在其面前合奏了凉州曲之后,他便若有所思地说:“朕觉得,这凉州词固然浩瀚悠远,让听者无不动容,可仿佛只是音乐,就缺少了什么,你觉得如何?” 玉奴如今已经回了寿王宅中,横竖和寿王李瑁井水不犯河水,她也就释然了。她频频出入宫中,最初的紧张和惊惧早已无影无踪,可疑惑却是免不了的。然而,面对自己最熟悉的音律乐理之事,她立刻把其他的顾虑都抛在了脑后,细细一思量便突然合掌说道:“西凉乐舞,本就应该是一绝,如今却有乐而无舞,当然便失却了最重要的韵味” “当年郭知运献凉州曲的时候,倒也有相应的舞姬送来,只不过那些舞姬所演乐舞,和教坊差别极远,更不要说和梨园的水准相提并论了。” 李隆基爱好广泛,弓马骑射,马球音律,就连吟诗作赋也都不陌生,此刻,他和年纪相差自己几十岁的玉奴由此起头,渐渐谈论起了西凉音乐乃至西域乐曲,早已忘却了身边众人。等到他首先回过神时,就只见之前奏乐的坐部伎早已经面露疲态,当即把人都遣退了。等到身边只剩下寥寥数人亲信,他方才突然词锋一转道:“杨氏,自从去岁以来,东宫无主,储位虚悬,天下臣民无不心中不安,朕如今问你,你觉得寿王可堪为东宫吗?” 玉奴最初入宫就防着天子问这种事,可时间一长,李隆基从来不和自己说政务,她渐渐就觉得轻松了。可眼下这样一个问题突然迎面砸来,她与其说是惊愕,还不如说是苦涩,足足好一会儿方才大胆地抬起头来直面天子。 “陛下,恕我言辞冒犯,寿王是否可堪为东宫,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才德浅薄,不足以为东宫妃。”既然一股脑把心中最深处的话给说了出来,玉奴就索性都豁出去了,“我不喜欢管那些杂事琐事,不喜欢勉强自己和那些姬妾共处,对于寿王庶出的子女,也完全没心思照拂教导。如今寿王能够容忍我,不过因为我乃是师尊的弟子,兼且并未碍着他。可如若寿王入主东宫,甚至于君临天下,怎么可能还能容忍我?” 玉奴和李瑁的婚事杨家乐见其成,也是武惠妃一力主张的,连日以来杨家人一次次到寿王宅来,字里行间的意思让玉奴不胜其烦,而且,一想到太子妃薛氏家中的惨状,就足以⊥她心有余悸了。因为李瑛三人废为庶人流放,薛氏以及子女全都成了无根的浮萍,若非薛氏上书请度为尼,天子命将子女全数交给了庆王李琮抚养,李瑛的妻儿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样子。所以,此刻不管不顾说完了这些,她便紧咬嘴唇等候发落,心中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大不了废了她的寿王妃之位,她就可以清清静静了 李隆基盯着面露决然的玉奴,好一会儿却笑了起来。宫中有的是各式各样的妃嫔和宫人,每一个人都竭力迎合他的喜好,就连诸王公主,王妃驸马,也无不竭力揣摩他在想什么,试图把最好的一面展示在他面前。而这个寿王妃杨氏,从前就有些我行我素,如今似乎进宫多了,那种天真无邪的性子越发明显,此刻说出的理由更是骇人听闻,怎不叫他又好气又好笑? “陛下笑什么?”玉奴虽在等最终裁决,可见李隆基笑得畅快,她不禁又有些恼意,“若是觉得我不贤,便直说发落好了” 尽管人人都知道自从李瑛李瑶李琚兄弟三个被废为庶人,远贬他乡,寿王妃玉奴便频频往来于宫中,这简直是其他诸王公主无人能及的殊遇。这位寿王妃说话少有顾忌,从前也不是没说过犯忌的话,可这次就更了不得了。见其竟是在天子面前如此倔强,有人很想出口打岔,可却在李隆基倏然转厉的目光下怯了场。于是,见玉奴依旧无所畏惧地直视着天子,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出了一身冷汗。 “这样的实话,也只有你敢说”李隆基一拍扶手,本是盘膝趺坐的他支撑着站起身来,随即淡淡地说道,“既为怨偶,那也就不用凑合了。来人,送寿王妃回玉真观” 若是旁人,听到这样的发落,早已俯伏在地连声求饶,玉奴却眼睛一亮露出了喜色。她是没有喜欢的人,嫁给寿王李瑁也好,嫁给其他人也好,全都无所谓,只要能够让她自得其乐地过日子,可是,杨家人想要的不再是寿王妃的荣耀,而是太子妃娘家的殊荣,她不得不渐渐为之心寒。于是,她从容施礼谢恩后,便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 终于又可以和师尊以及姑姑一块疏畅地翻看道经,谈天说地了 “陛下,寿王妃到底年轻,犯了糊涂……”一个内侍见状不妙,终于忍不住开口劝了一句,可得到的却是李隆基转头过来凌厉的一瞥。 “年轻?糊涂?她虽然年轻,可比谁都看得清楚”李隆基冷笑了一声,继而就开口吩咐道,“把力士叫来,然后预备一下,朕要去兴庆殿。” 兴庆殿是兴庆宫重地,乃是天子平素会见大臣的地方,如今李隆基对于外朝的事情不似从前那样上心,召见的除了宰相之外,少有外臣,故而这里已经不似从前那般常常使用了。因此,当李林甫和牛仙客这一天之内第二次踏进兴庆殿时,再看到被召来的尚有尚书省几位尚书,以及尚书右丞相裴耀卿,两人不禁交换了一个眼神。这一刻,年初方才真正正位侍中的牛仙客就已经明白,天子怕是要决定立储人选了。 “东宫虚悬,并非长久之计。因此去年李瑛被废之后,朕暗察诸皇子心性,已经择定了东宫人选。忠王李,忠厚仁孝,又乃是庆王之外最年长者,因而朕已决意,立忠王为东宫储君。” 此话一出,几位尚书顿时面色各异。吏部尚书李量是众人之中最年长又资历最深的,闻言只是微微一愕便恢复了正常。户部尚书席豫早年曾任吏部侍郎,在尚书省年限最长,可正因如此,他深知李林甫乃是最最力挺寿王李瑁的人,天子甚至在武惠妃故世之后追封其为皇后,极尽哀荣,如今却偏偏册封忠王为太子,着实令人出乎意料。至于礼部尚书杜暹却老神在在,仿佛根本不在乎储位归属,当过宰相在外兜兜转转一圈又回朝的他早不在乎这些争斗了。 而裴耀卿自从张九龄被贬之后,业已心灰意冷,除却少数时候建言一二,大多数时候都于脆自娱自乐不问外事。可即便是他,此刻也不禁斜睨了李林甫一眼,暗想机关算尽一场空,李林甫又会是什么感受? 李林甫如今兼领兵部尚书,而牛仙客兼领工部尚书,再加上裴耀卿,除却无足轻重的刑部尚书之外,可以说该到齐的人都到了。不论各自心思如何,此时此刻,众人齐齐行礼应下,李隆基便宣召中书舍人知制诰前来,当场拟定制书,又命裴耀卿领衔议定册封太子的诸多仪式。等到这些都安排妥当,他方才仿佛毫不在意地开口说道:“寿王妃杨氏自从适寿王之后,一直体弱多病,朕已经命人送她回玉真观静养。” 此话一出,下头方才是真正面色各异。之所以除却李林甫之外,人人都认为寿王李瑁乃是储君的不二人选,最大的缘故就是天子近来常常召见寿王妃杨氏。如今天子不但册封了忠王李,而且还把寿王妃杨氏送回了玉真观静养,一众大臣不禁生出了一个念头。 莫非之前这将近一年以来,天子都是在用障眼法?如今既是储位已定,看似爱重寿王妃杨氏这点伪装也就可以毫不留情地撕了 觉察到众多观察自己的目光,李林甫心中哂然,却仍是不慌不忙。当随着众人一块告退出了兴庆殿后,他信步回到中书省,在这一道中书舍人知制诰在御前亲拟,即将发往门下的制书上盖了自己的印章,随即自言自语地低声说道:“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忠王如若成为太子却依旧不结势力,那么,这个太子只会比李瑛更窝囊,而且未必就真的能够太太平平一辈子;而如果他阴结势力,有他李林甫在,便等着被剪除羽翼打回原形吧总而言之,这是一场比谁能熬得过谁的持久战,好在他李林甫还不过五十出头,年纪只比当今天子大两岁 当册立太子之事经由制书迅速从宫里传到了宫外,第一时间抵达了当事者忠王李的耳中时,他竟是拍案而起,怒斥那欣喜若狂的内侍道:“胡言乱语,外头这些以讹传讹的话你也敢相信” 忠王妃韦氏见李怒急上来,竟是要当场发落人,赶紧上前将其拉开,复又用眼神将那内侍屏退了,这才劝解道:“纵使真是传错了,也犯不着发这么大脾气。” “庆哥那是个不管不顾无所谓的,甚至连太子阿兄的子女也全都交给他养育了,足可见陛下立谁都不会立他。而十八郎有多受宠,这些年你也看到了,若是有人以立长为由,把我推出来,我有几条命够折腾?”李心烦意乱地坐了下来,突然捏紧拳头在案上重重一捶,“当年太子阿兄因为有赵丽妃在,也曾经风光无限,至少是在阿爷心目中有地位的,可我呢?阿娘故世多年,甚至连个正式的封号都说不上,我算什么” 忠王李在诸皇子之中并不突出,只是占了个年纪大的光。韦氏虽出自京兆著姓,父亲曾经官至刺史,姊姊则是已故惠宣太子妃,也就是曾经的薛王妃,可也同样担惊受怕多年。李隆基对自己的嫡亲兄弟素来防范极严,除却宁王李宪以无比的谨慎始终屹立不倒,岐王李范因为不够谨言慎行,几次三番受到敲打,早早就过世了;追谥为惠宣太子的薛王李业当年也因为交游不谨,连累得王妃韦氏的弟弟,也是忠王妃韦氏的弟弟韦宾被杖杀,就连薛王妃都吓得待罪家中,以为必定会被废黜妃位,等李隆基宽赦之后方才松了一口气。 如今唯一聊可欣慰的是,韦氏的兄长韦坚因为精明能于,仕途一直走得颇为顺利,如今已经官至长安令,一方主司,家中上下倍觉荣耀。在这个节骨眼上,倘若来一趟错传圣意的事,那可就什么都完了 韦氏这才觉得有些后怕,但还是勉强笑道:“这样的大事,该当不会瞎传一气吧?” 忠王李气恼归气恼,可想想也觉得若真是白昼瞎传这样的讯息,也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他和妻子对视了一眼,一时轻轻吸了一口气。 “难道真的天上会掉馅饼?” 当来自宫中的正式天使抵达忠王宅道贺的时候,李和韦氏方才确定,这确实不是在做梦。可是,他们却没办法生出一丝一毫的欣喜来,有的只是惊惧和疑惑。自身并非嫡长继位的李隆基,可以说并不是特别注重礼法的人,更何况武惠妃都追封了皇后,将李瑁当成嫡子册东宫也并无不可。如若不愿意立李瑁,诸王之中也有所谓颇称人望的人,为什么选择了他? 送走天使,又严禁上下大肆庆祝,勉强撑到晚饭后,李方才与韦氏回到了寝室。夫妻俩对视良久,最终还是韦氏轻声说道:“要不,我去请阿兄?” “不不不”李想都不想便把头摇成了拨浪鼓,随即心有余悸地说,“当年因为皇甫惟明曾经任过王友,王忠嗣在宫中时和我说过几句话,这就被人用了诡计投了那张莫名纸条,幸好阿爷根本不信,否则我那时候就完了如果我一直都是忠王,那件事阿爷未必会一直记得,可如今万一有人翻旧账那就是天大的麻烦韦坚若能由长安令一步步继续升迁,我还至少有个倚靠,可若是断送了他的前途,那你我还能有何凭恃?” 听李说得异常悲观,韦氏在哑然的同时,心中却又倍感凄凉。这太子之位来得莫名其妙,甚至她连去想异日母仪天下的荣光都没心思。正当她想要去劝李就寝的时候,李突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低声问道:“我记得,韦坚的妻子,也就是你的嫂子,是已故楚国公姜皎之女?” “你是说姜氏?”韦氏蹙了蹙眉,随即有些不高兴地说道,“姜氏当初自以为是楚国公姜皎之女,倨傲非常,而后姜皎见罪之后,她又难改妒忌,阿兄素来不喜欢她。而且,她又没生出个儿子来” “唉,难道你不知道,中书令李林甫乃是姜皎的外甥,素来最支持惠妃及寿王。如今惠妃已故,寿王无强援,我不求他支持我,至少他别在后头给我使绊子这些年来朝中宰辅走马灯似的换,多少高官突然就没影了,唯有他这十几年来飞黄腾达,一步步走得很稳。” 韦氏犹豫片刻,终究还是答应来日召见韦坚夫人姜氏。只是,夫妻俩夤夜辗转反侧,全都睡不着,渐渐便又说起了枕边私语。尽管这一次立储来得突然,而且揣摸不出天子的心意,可在最初的惊悸过后,两人终于生出了一丝对将来的憧憬。 虽有韦宾被杖杀的案子在前,可韦氏最不缺的就是兄弟除却韦坚之外,韦氏还有三个兄弟在,一想到这些亲族倘若能够官至高位,韦家将无限风光,韦氏终于觉得心热了起来,咬着李的耳朵说出了一句话。 “三郎,陛下行三,你也行三,说不定这是上天注定,你将来君临天下” 李浑身一僵,随即紧紧握住了妻子的手,低声应道:“苟富贵,勿相忘” 第九百零六章 灭国之功何不图? 既然知道回纥之主骨力裴罗野心勃勃,而且尚在盛年,又曾经让张兴向自己转达了联手覆灭突厥的提议,杜士仪可不想将这种事拖到回纥抑或是拔悉密葛逻禄抢先对天子提出,于脆就直接对李隆基明说了。[.超多好看小说]//而他这样直截了当的坦陈态度,无疑让李隆基颇为满意。在沉吟片刻之后,李隆基就原封不动地将这个问题打了回来。 “君礼怎么看?” 今日相见,李隆基先是亲昵地直呼杜十九郎,而后又改称杜卿,如今又呼他表字,杜士仪隐约能够体会到其中的细小差别。在当初张兴从西受降城回来,他就一直在仔细考虑这个问题,中间也和一众亲信文武商量过此事,如今天子垂询,他故意思量了一会儿,这才欠了欠身。 “陛下,当年太宗皇帝命李靖带兵征战东突厥,是因为突厥当年时常出兵南下骚扰,甚至一度在太宗皇帝即位之初,率兵十万直达渭水,故而后来发兵征伐名正言顺,而太宗皇帝得卫国公李靖擒获颉利而不杀,亦是为时人称道。如今回纥三部虽提出愿为大唐覆灭大唐,可即便真的成了,将来三部之中很可能会有一部脱颖而出,成为雄踞北面的霸主。如今他们固然恭顺,日后是否会恭顺,那就未必可知了。” “你的意思是,将拔悉密、葛逻禄、回纥这三部的提请置若罔闻,只当没这一回事?” 李隆基的口气虽然并无愠怒,但杜士仪还是能够听出那隐隐的不快。自从太宗受各部的天可汗称号以来,大唐的历代皇帝虽然不像太宗那样,正式受各部上天可汗尊号,但对外诏命全都以皇帝天可汗自称,而各部上表,也常常以天可汗之名称呼大唐皇帝,一直到开元都是如此。然而,在李隆基看来,这终究和太宗皇帝还有差距。而如今的突厥,最让他无可忍受的就是登利可汗的封号。 所谓天可汗,较之当年隋帝的圣人可汗更加尊贵。因为天在突厥语中兼具高尚以及权力的意思,若是将天可汗中的第一个天字按照突厥语音译,也就是登利可汗,或者叫腾格里大汗。登利可汗既没有默啜可汗的勇武,又没有毗伽可汗的智慧,却竟敢僭称天可汗,这怎不教素来自视极高的李隆基恼火? 因此,杜士仪立刻摇头道:“陛下,臣并无此意。东突厥已经覆灭于贞观年间,默啜崛起之后,方才再次据有故地,默啜也好,毗伽也罢,其实名不正言不顺,如今这登利更只是跳梁小丑,原本就是僭称可汗,所以陛下代天征伐,原本就是理所当然。” 见李隆基果然面露欣然,他便继续说道:“可是,漠北倘若少了一个突厥,却多了一个另外一统的大国,于我大唐有害无利。所以,不能放任拔悉密葛逻禄回纥三部行事,需得控制他们的进度。” 李隆基虽说渴望覆灭突厥之功,可还没有就此昏头,杜士仪的言下之意他很快就听明白了。他当即颔首道:“你所言也不无道理。那你说该当如何?” “此次陛下千秋节,回纥三部都派了使臣来朝觐道贺,突厥牙帐却并无半点动静,以此行文问罪,这是其一。” 杜士仪言辞犀利地指出这第一点,果见李隆基欣然点头,他便继续说道:“倘若突厥惶恐派出使臣,则陛下可以进一步要求,让突厥遣王子前来国子监。这并不是质子,须知就连渤海,也有王子在两京随侍,陛下作为天可汗,藩属派王子入京随侍,这是应尽的义务。[]这是其二。” 渤海新罗之类全都是小国,因此王子乃至于贵族子弟在大唐太学中求学的情形司空见惯,至于突厥吐蕃这样的大国,就很少出现如此例子了。想到如果突厥不肯,异日出兵就有相应的口实,如果肯,自己让突厥臣服,此等威势就会传遍天下,李隆基又轻轻点了点头。 “突厥自从默啜以来,雄踞北疆,鞭笞驱策诸部犹如仆隶,如今虽说已经日暮西山,可妄自尊大的习惯,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否则,伊然即位月余便突然崩殂,登利也不会取了那样的尊号。再加上有拔悉密等三部居中作梗,十有**突厥会以虚词搪塞,未必就此奉诏。如果是这样,先断其互市,对突厥之中的实力派加以笼络,甚至可许以册封,譬如登利得位不正等等均可作为理由……” 接下来,杜士仪对拔悉密三部的反应,动向,彼此之间的关系,骨力裴罗的野心林林总总全都对李隆基做了一个详细的剖析和说明。足足耗费了大半个时辰。因为事关灭国之大事,李隆基没有半点不耐烦,一边听一边不时提出种种问题,杜士仪亦是不断修正,而一旁侍立的林招隐不免就呆得有些无趣了。可这种场合能被留下就意味着信任,他只能耐着性子站在那儿,不时更换双脚的重心。 至于更多被遣退的内侍们,这一等就是说不出的心焦了。远远能够看到天子和杜士仪的身影,可根本听不到两人在交谈什么,而且时间过了这么久,甚至超过了等闲宰臣受召见的时辰,怎不叫人心生猜测?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们终于看到那边君臣二人的身影有了变化,却是杜士仪起身告退。等到林招隐送了人出来时,就有外头领头的一个内侍上前陪笑道:“宫门下钥了,外头业已宵禁,高将军传话说,他已让人安置好了杜大帅的随从。” 林招隐深知高力士对杜士仪素来绝不平常,当即笑着说道:“如此就好。我送杜大帅出宫,尔等去侍奉大家吧,全都打起精神来。” 此话一出,那领头的内侍顿时苦了脸。自从武惠妃薨逝之后,漫漫长夜对于李隆基来说,就变成了漫长的折磨。尽管他绝不会后悔逼死了武惠妃,可后宫妃嫔也好,无数宫人也好,在他看来都犹如泥雕木塑一般滋味全无,他也动过不少新鲜的主意,希望能够让自己从武惠妃的阴影中解脱出来,但还是没有什么女人能够取代那个死人的位子。而如此一来,随侍李隆基的内侍们便多了一样最难以完成的任务。 那就是让李隆基能够高兴 看到杜士仪在随自己往外走时,有些疑惑地瞥了一眼那几个唉声叹气的内侍,林招隐倒也不吝稍稍透了个底。得知李隆基连蜂蝶召幸的主意都用出来了,最终却仍旧觉得宫中佳丽数千无一能入眼,杜士仪忍不住很想翻白眼。又想要柔情蜜意,又想紧紧捏着至高权力,一天到晚猜忌来猜忌去的,枕边人也是同床异梦,却还希望能够找到合心意的伴侣,这世上哪有这么十全十美的事情?他回头一定要去一趟玉真观,让玉奴赶紧死遁了才算解脱 宫门下钥还可从小门进出,城内宵禁还能由金吾卫护送在街道上行走,但开城门回驿馆就不现实了,故而杜士仪和自己的随从会合之后,便回了宣阳坊私宅。京城这边早就得知了他要带着拔悉密葛逻禄和回纥三部使臣前来朝觐的消息,从内到外都已经安排好了,寝室中换上了簇新的被褥,以至于杜士仪沐浴了睡下之后就进入了梦乡。睡梦之中,他就只见大漠苍凉,铁马金戈,到最后惊醒过来时,却几乎不记得任何梦中情景了, 唯独知道的,就是他梦到了一场战争。 “虽说我不是战争狂人,可该打仗的时候,就不能手软,否则他日受制于人时就晚了” 自嘲地笑了一声,杜士仪见屋子里仍是漆黑一片,窗纸上迎着朦朦月光,他便再次躺了下来,心中却在思量着今天收获的各种讯息。林招隐这种天子近侍,如果没有必然的趋势,是不会把某些消息透给自己的,比如张守畦的刚愎自用,比如后宫无人能得天子之心。 难不成,是天子继撤换了河西节度使崔希逸之后,就连幽州节度使张守畦也不得圣意了?侯希逸和化名李明骏的白狼如今正在经略平卢,如果真的是张守畦下台已经进入了倒计时,那么,他就得再做些准备了。安禄山这个外表憨肥的家伙可不是省油灯上天注定了安禄山并没有在寒微时撞在他手里,当然他也没怎么耐心去找过安禄山,可他也不会被动等着某一天的到来。 次日一大清早,杜士仪梳洗更衣用过早饭出城,再次和吐迷突等人会合。未过多久,鸿胪寺官员就已经到了,奉命接待这些番邦使臣,杜士仪把人交割过去,算是了却了一桩事务,再加上昨日已经见过了天子,却是无事一身轻。 既然如此,他便放了王昌龄的假,自己轻车简从来到了辅兴坊玉真观。还没到门口,他就只见一个年轻少妇正站在门前和人争执,不禁大为诧异。 竟然还有人在敕建玉真观前和人吵架? “我是寿王妃的阿姊,寿王妃和我素来亲近,绝不会不见我的” 听到这么一句话,杜士仪凝神打量这面容姣好的少妇,一下子认出了人来。可不是玉奴的三姊杨玉瑶? 第九百零七章 姊妹如花 杨玉瑶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在玉真观门前碰壁了。她自然知道,即便玉真公主不在,里头那位出身庶女的固安公主也绝不是好对付的,可现如今皇太子李的册封之礼已经行过了,在外人看来,寿王李瑁已经可以说是铁板钉钉的失宠,至于被天子亲自命令送回玉真观的寿王妃杨氏,那就更加是失尽圣心,没见连月以来玉奴再也没有入宫过一次 寿王李瑁没能成为太子,这对于杨家来说已经是莫大的打击。可是,如果之前看来颇得天子欢心的玉奴也就此万劫不复,杨家可就算是真的栽了 所以,面对杨家的愁云惨雾,杨玉瑶自己在夫家裴家也有些抬不起头来,只能硬着头皮一次次到玉真观,希望能够至少见上玉奴一面,能用当头棒喝把那个傻丫头给震醒了。今天得知玉真公主奉诏入宫去了,玉真观应该只有固安公主留着,她便鼓起勇气再次找到了这里。面对守门的女冠毫不通融的态度,她终于忍不住大喊大叫了起来,期冀那声音能够越过高高的围墙,让里头的人听见。 她可是玉奴的亲姐姐,难道她还会害了妹妹不成? 就当她情急之下,不顾往日最在乎的贵妇脸面,打算撕破脸大闹一场的时候,突然只听到身后传来了一个淡淡的声音:“原来是杨家三娘子。” 这个声音在杨玉瑶听来,有几分熟悉,甚至乍然入耳后,有一种惊悸从骨子里窜出来。她缓缓回过头来,待认出是杜士仪时,一下子神色大变。她至今还清清楚楚地记得,那时候她收了王毛仲的妻子一根玉簪,将杜士仪和玉奴的某些事情透露出去之后,杜士仪曾经是怎样对待的她,说出了怎样的话。那时候,杜士仪的官职还并未像如今这样臻至顶尖,还不像现在那样只是一眼便让她觉得心惊胆战,可仍然让她无地自容。 “杜……杜大帅。[]”勉强迸出了这三个字之后,杨玉瑶发狠地突然一咬舌尖,等到那股刺痛感在整个口腔中蔓延开来,脑子也彻底清醒了,她这才打起精神,勉强笑道,“没想到这么巧,我是来探望妹妹的。不知和杜大帅是否一样?” “那就不巧了,我只是好容易回京一趟,所以前来探望小女,顺便领她四处游玩走走,却是和三娘子并非同路。”杜士仪对于贪慕富贵,心机太多的杨玉瑶没什么好感,随口说了一句,就下马来到观前。果然,门前女冠一见是她,立刻露出了欣喜的表情。 “原来是杜大帅。玄真娘子昨日得知大帅抵达长安,就高兴得了不得,一直苦苦等到宵禁方才不情愿地睡下,我这就去禀报贵主和张娘子” 固安公主从云州迁回之后,曾经有诏令在长安营建公主宅,但她借口独居寂寞,很少回那里住,大多数时候都和玉真公主同住玉真观。李隆基怜惜一母同胞的妹妹在胞姐金仙公主逝去之后郁郁寡欢,思量固安公主既然对玉真公主脾胃,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理会,任由并未出家的固安公主一直赖在这儿。此刻,张耀匆匆迎出来后,便看都没看杨玉瑶一眼,笑吟吟地说道:“总算是把大帅盼来了快进来,给玄真娘子一个惊喜” 见杜士仪欣然随张耀进门,被冷落在那里的杨玉瑶看着面前两扇大门须臾紧闭,差点没把嘴唇给咬破了。她今天好容易才候着里头那女冠出来洒扫的机会,想要通过吵闹一场把玉奴惊动出来,可被杜士仪一搅和,这就什么都落空了。 凭什么?凭什么玉奴轻而易举就能获得所有人的欢心,杜士仪收其为徒教授琵琶,玉真公主收其为弟子度为女冠,而后又嫁给了寿王李瑁这样两京无数贵女梦寐以求的尊贵皇子,可却一丁点都不知道珍惜?东宫太子妃,异日的皇后,一切竟然只差一步,为什么她就是不争气? 杨玉瑶并不知道当初玉奴在李隆基面前说过的那一番话,若她知道东宫之位和寿王李瑁失之交臂,竟然还和玉奴有关系,恐怕就要更加气得七窍生烟了。(.好看的小说)好在李隆基下了严令,若有泄露半个字者,立时全部连坐,斩无赦,外人甚至连李林甫都不知情。于是,她只能愤愤朝那天子亲题的玉真观三字牌匾狠狠瞪了一眼,随即快步上了牛车,喝令驭者驾车离去。 当杜士仪随着张耀来到一处竹林时,就只见张耀回身冲着自己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随即示意自己凝神倾听,他立刻竖起了耳朵。须臾,里头就传来了两个声音。 “阿姊,阿姊,这张乐谱上的这个符号是什么意思?” “这是宫调,宫商角子羽,每个调子都各有不同……” “阿姊的琵琶弹得真好,比阿爷更好” “蕙娘这话可不能胡说,想当初我这琵琶还是跟着师傅学的。就和我教你指法似的,师傅也手把手教了我很久,还特意送了一把小琵琶给我。” 听着这一大一小两个声音,杜士仪只觉得胸口满溢温暖。他悄然走了过去,见竹林深处的小溪旁边,玉奴和杜仙蕙正同时坐在高出地面一大截的木屋地板上,四只脚全都没有穿鞋子,只着白袜,正在那轻轻地晃动着,说笑的同时,杜仙蕙还亲昵地往玉奴怀里钻,那种温馨美好的一幕看得他为之失神,好一会儿方才笑着说道:“如若让别人看到听到,恐怕会以为你们是亲姊妹了。” 玉奴倏然回头,见是杜士仪,她顿时不可思议地惊呼了一声。而一旁的杜仙蕙则反应更大了,她甚至都顾不上穿鞋,就这么只着袜子匆匆下了木台阶往杜士仪冲了过来,小脸上满是欢喜和兴奋。杜士仪弯下腰一把将她抱了起来,不假思索地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这才笑着说道:“蕙娘,阿爷来看你了。” “阿爷说话不算数,都说了会和阿娘一块常常来看我,可一直都不来”杜仙蕙说着眼睛就红了,声音里头也带了几分哭腔,“我想阿爷阿娘,你们不能不要我……” “阿爷哪会不要你,这次来时,你阿娘特意让我告诉你,年末她会带着你阿兄回来,陪你一块过年。” “啊”杜仙蕙顿时两眼放光,可随即敏锐地发现只是阿娘和阿兄来,并没有阿爷和弟弟杜幼麟,连忙又不依了起来,等到杜士仪大费唇舌解说了一大通,自己身为朔方节度使不能擅离职守,而杜幼麟还小,她方才不情不愿地撅着嘴认了,随即便由得杜士仪抱着她来到了玉奴跟前。 “师傅……”尽管去年杜士仪回来述职时,玉奴也曾经见过杜士仪,可时过境迁,如今的情势却和那时候大不相同。无主的东宫有了一位新太子,却不是她的丈夫寿王李瑁,而是三皇子李,而这一切,很可能正是因为她的一番话。那时候她说出口的时候毅然决然,可事后她便醒悟到,李瑁若知道必定会恨透了她,就连杨家也一定容不下她,故而她犹如鸵鸟似的呆在玉真观中寸步不离。 知道张耀必定会在外头守着,不会让任何无关人等闯进来,杜士仪放下了手中的杜仙蕙,随即上前去挨着玉奴坐下。 “寿王没有成为太子,你没有成为太子妃,别人也许会愤怒,会失望,但我只觉得高兴。” “师傅”玉奴有些不可置信地抬头看着杜士仪,见他亦是转头看着自己,脸上没有半点勉强的表情,几乎没有经过任何权谋熏陶的她顿时疑惑了。师尊和固安公主不责备她,那是因为她们的关心爱护,可杜士仪竟然直言不讳地说高兴,她心中那种罪恶感不知不觉又减轻了许多。她突然双手紧握放在身前,好一会方才低声说道:“那是师傅不知道,我在陛下面前都说了什么……” 听到玉奴将自己对李隆基的陈情一股脑儿都说了出来,杜士仪固然惊讶于她的胆量,但更深的体悟是,从前因为对家人的迁就而选择嫁人的玉奴,终于在残酷的现实面前长大了。他当然知道,李隆基早就选择了李,玉奴的陈情不过是另一个契机,而且,那位天子频频召见玉奴,只怕也确实是做给别人看的烟雾弹,事后这连月以来就仿佛忘了这个儿媳似的,便是最好的证明。 可这也是最好不过的,否则若李隆基真的动了什么歪心思,那就麻烦了 “你这么说才好,如果你对陛下说,寿王是太子的最佳人选,恐怕如今我也不可能在这儿见到你了。都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和当年一样,有什么说什么,一根肠子通到底” “师傅,我都担心了整整几个月,你还这么笑话我”对于一根肠子通到底的评价,玉奴顿时气得俏脸绯红,忍不住一捶身下的地板,嗔怒地叫了一声。那些话她连玉真公主和固安公主都不敢吐露,始终郁结于心,若不是还有杜仙蕙为伴,她甚至都撑不下去了。如今终于有人可以吐露,她只觉得心头轻松无比,抗议过后方才回过神来,“师傅是说,陛下根本就不是因为我的话,这才立了现在的皇太子?” “当然如此,你以为你一个女人的话就能让陛下改弦易辙?”杜士仪说话时,一旁的杜仙蕙玩心大起,竟是冷不丁捏了捏玉奴的鼻子,后者惊叫一声,立刻追着小丫头去了,一时间两人一前一后在竹林这木屋前后打闹成一片,他不禁笑了起来。 玉奴既是能够把心一横不见嫡亲三姊杨玉瑶,也许这次能说动她吧 第九百零八章 凶威高炽 在千秋节前的这几日,杜士仪这个朔方节度使空闲得很。(.好看的小说)他特意腾出两天,带着杜仙蕙以及乔装打扮的玉奴和固安公主畅游曲江,又赏玩了城内不少名胜,玉奴和杜仙蕙全都喜形于色。固安公主虽是早已过了天真烂漫的年纪,可多年和各种诡谲阴谋打交道,总算得了这两天看似无忧无虑的时光,她也感到惬意非常,就连自己最初反对过都忘了。 “你如今节度朔方,蕙娘是你的亲生女儿也就罢了,我和玉奴若跟着你们父女一块,被人说闲话是轻的,捅到陛下面前可就麻烦了!” “玉奴如今不是常常入宫,深得圣眷的寿王妃,而是呆在玉真观,不受天子待见的寿王妃,我身为当年的授业师长,带着她散散心有什么关系?阿姊你都已经从云州回来了,如今独身一人,爱和谁交往和谁交往,谁吃饱了撑着说这些闲话?再说,有蕙娘这块挡箭牌在,闲言碎语自可遮挡不少。” 这天黄昏,将人送回玉真观的时候,杜士仪想起这两天的轻松写意,自觉一路疲惫的辛劳全都无影无踪。可眼看她们依依不舍地进门,他正要上马离去的时候,却只见大路那一头,鲜明的仪仗护送着一辆牛车行来。认出那是玉真公主的旗号,他少不得驻足停留片刻。果然,牛车停下后,车门一开,扶着霍清之手下车的玉真公主就有些嗔怒地横了他一眼。 “趁着我不在家,你倒是逍遥游起了长安!” “观主恕罪,我也没料到你竟是这么巧进宫去了。” “在宫中耽搁了两天,却成全了你!”玉真公主嘴里这么说,可想起玉真观中传来的讯息,自也觉得颇为欣慰,“总算你帮了我一个大忙,想来观中众人的心绪好得多了。听阿兄说,你在长安过了千秋节恐怕就得走,我之前既是和你错过,这会儿你陪我去金仙观,拜祭一下阿姊如何?” 自从金仙公主去世,玉真观对面的金仙观便失去了主人,但并未对寻常官民百姓开放,由太府寺派人定时修缮,里头原有的女冠依旧在此清修。(.无弹窗广告)杜士仪一直将金仙公主当成岳母一般,此刻便立时答应了。到了金仙观门口,霍清上前叩门,未几就有人出来,得知缘由后慌忙打开大门让了两人进去。这里的殿阁楼台,一草一木,全都保持了当年的光景,睹物思人,玉真公主的脸上流露出了深深的悲戚之色,杜士仪也颇觉惘然。 等来到当年金仙公主的正寝,如今供奉其神主的祭堂,杜士仪跟随玉真公主一同祭拜过后,站起身又默默祷祝了几句。好一会儿,他才听到身边的玉真公主低声说道:“我这次入宫,是陪阿兄谈论道法。他往日虽尊崇道教,可那只是为了长生,却不像这次一样仿佛是当心灵寄托似的。宫中妃嫔为了引他召幸,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可却少有成效。高力士甚至都开始在宫外物色解语花似的俏佳人了。” 此事林招隐也曾经透露过,杜士仪忍不住眉头大皱,低声应道:“观主,从前玉奴常常应召入宫,如今身在玉真观,陛下再不相召,而寿王也不理会,唯有杨家人一再登门,她不胜其扰。既然武惠妃都已经死了,东宫也已经有了新主人,你能不能和阿姊一起,带着玉奴和蕙娘暂且搬到王屋山阳台观去?” 玉真公主立刻转身直视杜士仪,见他亦是如此看着自己,她不禁明白了他的意思。武惠妃是怎么死的,他们彼此都心中有数,寿王李瑁如今是怎么一个尴尬情形,他们更是心知肚明。至于为何搬到王屋山阳台观去,自然是为了在那种天子手够不着的地方,要做什么事比较方便,例如死遁。沉默良久,玉真公主终于点点头道:“好,等到阿兄千秋节一过,我就立时迁居王屋山阳台观!” 千秋节这一日,整个长安便仿佛过节似的,四处一片喜庆氛围,连宵禁也解除了。早朝乃是文武百官以及番邦使臣的朝觐道贺。中午时分天子赐宴,等到了晚上兴庆宫勤政务本楼下官民云集,但只见教坊歌舞不绝,京畿道所辖的各州县也煞费苦心地献上了各种表演。演到酣处,百姓们欢呼不绝。 楼上李隆基在高处俯瞰那***的景象,又见整个长安城尽在视野之中,不禁露出了异常得意自矜的表情。当楼下出现了两队北门禁军,两两对峙,竟是要在御前上演一场拔河之际,他更是站起身来。 “朕听闻拔河之戏,必兆丰年,故而便命北军在今日演习此戏,以求风调雨顺,天下太平!” 他既是如此说,下首从宁王李宪开始,自是齐声称颂,一丝异声也无,没有一个人敢煞风景。李林甫瞥了一眼杜士仪,见其和别人一样光景,他不禁在心里冷笑了一声。果然,杜士仪和宋璟韩休张九龄这些一个劲只会顶撞劝谏的直臣根本就截然不同,惯会见风使舵! 而宁王李宪作为如今天子硕果仅存的同辈嫡亲兄长,更是凑趣地说道:“陛下既是因体恤百姓之心,方才在这千秋佳节令北军拔河,何妨赋诗一首以全今日胜景?” 李隆基本就暗自占得佳句,见李宪如此说,他便顺势笑道:“既如此,朕便口占一诗,以记今日千秋观拔河!” “俗传此戏,必致年丰。故命北军,以求岁稔。”四句序言一出,下头文武赞口不绝,尤其是李林甫更是奉上了一长串赞誉,若是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以诗赋见长,最会评判高低的才子。而李隆基在这种人人拍马屁的氛围中,非但不觉得异样,反而更加兴高采烈。 “壮徒恒贾勇,拔拒抵长河。欲练英雄志,须明胜负多。噪齐山岌嶪,气作水腾波。预期年岁稔,先此乐时和。” “好一个预期年岁稔,先此乐时和!”御史台诸人中,突然传来了这样的一个声音,“陛下此诗,末两句最佳!若无胸怀天下之气骨,绝无如此妙句!” 众人闻声回头,见说话的赫然是一个三十余岁的年轻人,身量俊挺,风仪翩翩,赫然是侍御史王缙。尽管自从李林甫拜相之后,王缙一路青云直上的仕途就变得有些停滞了,可他在御史台中仍是声望卓著,尤其那一手冠绝时人的书法,更是让他博得了无数称赞。此刻这许多文学才俊未曾开口,他却占了先机,一时立刻引得众人七嘴八舌地附和,却盖不过他抢先出言之功了。 而李隆基并不忌讳别人评点自己的诗句,此刻不禁欣然朝说话那人望去,听得旁边侍者说是御史台王夏卿,他便诧然问道:“莫非是王摩诘之弟?” 这时候,高力士便笑着说道:“正是。” “朕记得张九龄当年,曾经用王摩诘为右拾遗,如今只见其弟,不见其兄,是何缘故?” 李林甫对于王缙的突然开口有些意料不及,此刻见天子竟然还记得王缙是王维的弟弟,甚至由此问起了王维,他顿时感到心头咯噔一下,随即强笑道:“陛下忘了?之前王摩诘以监察御史之衔,赴凉州宣慰,至今还留在凉州为节度判官。” “哦,凉州……记得崔希逸转迁河南尹之后不久就病故了,如今的河西节度使是……萧炅?”李隆基如此问了一句,见李林甫连忙点头,他便若有所思地说,“王摩诘文学俊才,河西凉州却是民风彪悍之处,他在那里一呆便是一两年,是不是有些屈才了?” 李林甫当初把王维打发出去,就是忌讳王维乃张九龄大力提拔的人。然而,他已经从最初的猝不及防中回过神,当即便不慌不忙地说道:“陛下此言极是,臣也这么想过。王摩诘诗赋双绝,人人称道,在河西凉州萧炅幕下为官,恐怕确有屈才。如今岭南正行文来报,说是因为前两年知南选的官员不尽责,以至于俊贤才子无处进身,有所怨言,而王摩诘之才无人不服,何妨令其为选补使,前往岭南知南选,为陛下遴选俊才?” 牛仙客在一旁听着,只觉李林甫着实翻手为云覆手雨。岭南和黔中的南选,自高宗朝开始,为的是从偏远的岭南和黔中挑选文学才俊之士,以示朝廷对于南人的重视。这样的职责说重要自然是极其重要,可要说不重要,也就无足轻重。因为南选多半是就地委官,难以进入京官序列,而真正出色的人才,选补使则需要举荐他们赴京应试。最最重要的是,今年南选应该已经进入了中期,王维此刻赴任,一任三年,任满时,说不定天子已经完全把你给忘了。 可他和王维王缙兄弟没有半点交情,李林甫既然已经进言,而且李隆基分明深以为然,他也就谨守缄默是金的原则,一声不吭。 “也罢,就如此吧。将王维从河西凉州调回来,迁殿中侍御史,知岭南南选。” 李林甫立刻高声应下,随即方才用得意而凶狠的目光扫了一眼王缙,继而又看向了杜士仪。然而,让他意外的是,身处众官前列,分明应该听得到他对天子如何进言的杜士仪,却仿佛没事人似的,正在和左右人等谈笑风生,犹如根本没有听见王维转瞬便从河西凉州调去了岭南。 杜士仪确实是听得清清楚楚,可心里却反而如释重负。河西节度使萧炅乃是李林甫的左膀右臂,王维留在其幕府完全是暴殄天物,而即便是去岭南知南选,可总比回到京城被人排挤的强,那可是张九龄的老家!即便南选授官,大多是州县佐官,难有上缺,但终究总比度日如年的强! 移动阅读请访问:m.-精选
第九百二十五章 问君心何许 这一晚,漆黑的天上并没有月亮。//玉真公主的这座终南山别院,也只有院子里明瓦灯散发出憧憧微光。 因为之前高力士来过,玉真公主甚至信不过自己那些随从,于是找了借口把不少护卫都给赶了回去,内外都换成了固安公主从云州带回来的那些人。杜士仪带着虎牙这个旧日狼卫副统领随行,自是轻轻松松就混了进来。一路紧赶慢赶,他的双股都已经被这高强度的赶路给磨破了,骨头架子更是如同散了一样,可这会儿在玉奴面前,他却没有显露出一点。 别人的担心,他自然知道,借口正在病中,让杜幼麟承担起蒙骗朔方文武上下的职责,这也不无冒险,可他不得不来。 玉奴走在杜士仪身侧,见他始终不吭声,她终于忍不住问道:“师傅,到底是为了什么?” “你师尊还有师娘和姑姑都不敢告诉你,那天高力士送了你到这玉华观来,不是为了别的,而是替当今陛下牵线搭桥。陛下身为君父,却看中了子媳,还要偷偷摸摸找个光明正大的名义,所谓找人陪说话之类的,不过是欲盖弥彰的借口而已” 尽管知道这样的话说出来,是何等打击和残酷,但杜士仪还是冷硬地揭开了事实。见玉奴原本苍白的脸上立刻再无一丝血色,甚至人仿佛摇摇欲坠,他却没有伸手去扶。当初玉奴嫁给寿王的时候,他之所以还能够有定力问她是否愿意,是因为李瑁身份尊贵,与玉奴年纪相当,形貌尚可,性子也许还能改过来,再者玉奴那时候根本没想过抛下生她养她的杨家,根本没有生出过死遁的念头。于是,他只能默认了这样一件婚事。 可现在不同,如果只是不相于的人,他可以冷眼旁观她走上那条既定的轨迹,可既然是相关的人,那他不得不千里迢迢走这一趟 “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玉奴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重复着这几个字,突然抬起头来用期冀的目光看着杜士仪,希望他能笑着打趣说这只是开玩笑。(.好看的小说)然而,她很熟悉的那张脸上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笑意,有的只是深深的凝重。一下子,她只觉得自己的世界轰然崩塌了下来。 她对李瑁说不上好感,但也谈不上恶感,正因为如此,她不在乎他婢妾成群,不在乎他不能和自己志趣相投,因为她只是把嫁给他当成了一项任务而已。而且,有事没事就可以躲回玉真观中重享清净,这样的生活仿佛和她未嫁时没有任何不同。可是,之前李瑛李瑶李琚三庶人的遭遇,太子妃薛氏的凄惨处境,让她受到了很大的刺激。一贯被保护得很好的她第一次真真切切体会到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八个字的真髓。 所以,在李隆基问她寿王李瑁是否堪为太子的时候,她鬼使神差地说出了那句话,被送回玉真观后,她便如同鸵鸟似的,既不回寿王宅,也不见杨家人。而玉真公主和固安公主再次提到死遁的时候,她轻而易举就同意了。可是,就在她完全下定决心的时候,这样一个晴天霹雳竟然当头砸了下来。 “事已至此,就此死遁虽说有一定的难度,但你师尊给你准备的药,是我当年从司马宗主那儿得到的东西,宗主曾经说过,就连太医署的御医也很难发现端倪。当然,在高力士已经挑明了此事后,难免会让人觉得你这一去是因为心萌死志,抑或是有人故意从中作梗。但是,与其考虑这么多,你还不如想想去年那震惊整个天下的宫变。你以为被追谥为贞顺皇后的武惠妃是怎么死的?名义上是三庶人背了所有罪名,实则这件事的始作俑者,就是惠妃。” 玉奴对于自己那位婆婆同样谈不上多少好感和恶感,即便婚事是强加的,可武惠妃对她终究还是颇为照顾。她死死咬紧了嘴唇,没有开口说话。 “至于杨家,你如今虽说不见他们,但生恩养恩,血脉手足之情,想来你是很难就此割舍的。但你不妨放眼看看,在你父亲去世之后,杨家还有什么成器的人才?就算你含屈忍辱听了高力士的话入宫,以后陛下甚至会给你除了皇后之外最高的尊位,然后慷慨地给予杨家满门荣宠,可是,如果你有儿子,难免重复武惠妃和寿王的故事;你如果没有儿子,那么外戚的荣宠不过是一时表象。没有根基,而又只知道招摇的外戚,历来都没有任何好下场,万一他们日后得罪人无数,一时的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不过是异日的祸端而已” 杜士仪深知玉奴是心无城府,只一门心思沉醉在自己世界中的性子,此时此刻索性把利害都挑明了。尤其是对于杨家人日后的趋势,他于脆利落地将各种可能性放在玉奴的面前。见她低头不语,他不禁用力地搓着冷得有些僵硬的双颊,想起了这一路避人耳目地急速赶路。 除了虎牙之外,他只带了牙兵四个人。为了以防万一,他顶多只能停留这一夜,立刻就得走,甚至要避人耳目,连女儿杜仙蕙也不能看上一眼。即便如此,这一来一回的空缺期,也许还会留下某些隐患。 可是,他扳不倒李林甫是因为李林甫太过谨慎狡猾,又参透了天子的五味心思,他暂时无可奈何;他不对安禄山怎么样,是因为安禄山托庇于张守畦,而且安禄山的存在,某种意义上对他经略东北有帮助;唯有玉奴……唯有他曾经从小看到大,某种程度上当成是女儿的玉奴,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走到那条既定的路上 “师傅,我对杨家并没有什么亏欠,可是……”玉奴倏然抬起了头,死死盯着杜士仪道,“可我这抽身一走,师尊怎么办,姑姑怎么办……还有,你和师娘怎么办?” “你千里迢迢从灵州赶来见我,肯定是找了什么借口的,可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真的就不会被人发现痕迹吗?师尊虽说是陛下的嫡亲妹妹,可是陛下连惠妃这样的枕边人,太子他们这些亲生儿子,都能下得去手,万一他若是因此怪罪,我怎么对得起师尊?再有就是姑姑,之前我就听人说,我常常往玉真观跑,旁人都说是二嫁奚王最终却又离婚的姑姑教坏了我,她只是和蕃公主,无依无靠,到时候别人会不会恼羞成怒归罪于她?” “你想说什么?就此认命,进宫长侍君王?”杜士仪没有回答玉奴的问题,而是一字一句地说,“事在人为,我们既然决定做了,就能够承担相应的后果,你不必操心。一直以来,你就是忧思过重,操心太多听话,这一次不容你再使性子了” “不” 玉奴使劲摇了摇头,突然上前一步,几乎是人挨着人站在杜士仪面前:“我不是小孩子,并不是不懂那些大事陛下这些年心肠冷硬,儿子也好,妃嫔也好,朝中那些人也好,全都是说杀就杀,说贬就贬师傅就算想要我远走高飞,可天下之大,他拥有四海,躲到哪里去?而且,君命难违,若是回头怪罪于你,就算是那些受过你知遇之恩的下属,就算是你的亲友,事到临头都不会站在你这一边。不过就是……不过就是牺牲我一个而已。” “他还谈不上富有四海。因为,这天底下并不是只有大唐西边的大食早已让安西都护府那些大唐属国压力重重。北面的突厥虽然日暮西山,可兴许再过一些年,那里便会有新的大国崛起。契丹和奚人隐身白山黑水,即便张守畦那样的大将也不能灭国。至于西面的吐蕃,则是让剑南道节度使王昱狼狈不堪,而西南的六诏已经快要统一了。至于我们看不到也暂时走不到的地方,还有更多的国家,更广阔的大地。你要知道,这个世界,并不是以大唐为绝对的中心,而这个大唐,也并不是以天子为绝对的中心” 杜士仪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对王容说过,对固安公主说过,对陈宝儿、对罗盈和岳五娘吐露过……而今天,再次多了一个人听到他这离经叛道的陈词。玉奴不是阅尽世事的固安公主,也不是有过牧守一方经验的罗盈等人,在她听来,这些话一字一句仿佛都撞在她的心坎里,让她的心里充斥着一股激荡的热流。 一个声音告诉她,就此答应杜士仪所说,从此便可打破桎梏,自由自在;可另外一个声音却告诉她,不能这样自私,不能为了自己的自由,让其他人付出那样绝大的代价究其根本,一切都是她不谨慎,倘若当初天子召见的时候,她表现得木讷一些古板一些,不讨人喜欢一些,何至于如此? 在两种念头的冲突下,玉奴一时犹豫了许久,就当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打算鼓起勇气开口说话的时候,外间突然传来了一阵绝大的喧哗声。紧跟着,她就只见黑暗之中,一个人三步并两步冲了过来。尽管她本能地感到惧怕,可当看到杜士仪朝来人迎上去的时候,她须臾就又心安了起来。 是师傅的人 “怎么回事?” 虎牙的脸色在黑暗中看不分明,然则声音却低沉得很:“大帅,外间有万骑营兵马到了,说是终南山有盗贼出没,因此高力士奉命带他们来此,保护二位贵主和寿王妃。” 第九百二十六章 你方唱罢我登场 在这样的深夜,突然莅临,上上下下无不大为意外。尤其是当杜士仪突然从天而降的当口,这样一位宫中内侍头面人物抵达,谁都不会认为那是偶然的。尽管当年营造这终南山别业的时候,还是睿宗年间,那会儿为了防止和兄长的冲突会祸延自己,她曾经在地下修建了藏身之处,可这么多年不曾使用,即便一直都维护过,那也早就不是秘密了。 于是,她几乎不假思索地硬是把杜士仪和玉奴推进了自己的寝室,随即解下道冠,只在外头披上了一件道袍,这才出现在了随着霍清进来的面前。尽管她一贯对这个兄长身边的第一亲信客气有加,可此刻说话却不知不觉就是硬邦邦的。 ¨,你这大晚上的想要干什么?” ¨贵主恕罪,实在是因为我突然得知,有几个在专偷富贵人家的大盗来到了京畿。长安城内自是防范森严,可城外别业就不免要轻疏许多了。尤其是贵主之前为了清净,还特意把众多护卫都遣回了长安,因而大家关切,我自当为主分忧。”说得气定神闲滴水不漏,随即又拱了拱手道,¨我知道贵主素来不喜欢外人搅扰,因此所有万骑将卒全都留在别业之外,并不敢让一人擅入 见不远处灯笼打起,知道是和王容往这边来了。这一晚本来就无人安眠,此时也不过是不得不装装样子。于是,她只能用没好气地冷哼道:¨早不来晚不来,却偏偏在我这有客的时候来,高将军是存心让我难堪么?” ¨正是因为太原郡夫人也携长子在此,方才要格外仔细看护,否则杜大帅出镇边疆,妻儿却为宵小所趁,岂不是笑话?”不气不恼,复又向和王容,见两人回礼,他方才环顾左右,似笑非笑地问道,¨怎不见太真娘子?” ¨她连日带着玄真在终南山上四处散心走动,已经累极睡下了,就在我的房里。[]” 听到如此回答,露出了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他转过身复又直视着玉真公主,认真地说道:¨如今已经岁末天寒,太真娘子金枝玉叶,偶尔在外散心可舒缓心情,可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外头抛头露面,万一感染风寒,那可就至为不美了。不知道贵主可能让我看一眼娘子?” 如果换成别人,想都不想就会把人拒之于门外,可今夜的突然出现实在是太让人措手不及了,而且言行举止都和平日大为不同。即便她贵为帝妹,也不得不稍稍放软身段。于是,她只能沉下脸来转身去推升了自己的寝室,随即面带地说:¨说来说去,高将军原来只是为了太真来的。” ¨是,但也不是。”到门口处,还是虚手请先进门,自己跟着进入后,他看了一眼没有跟进来的王容和,以及霍清和张耀那两个婢女,他方才轻描淡写地说道,¨我固然是为了太真娘子来,可也是为了另外一个得了我的信,便心急火燎赶来此地的人来的。自从送出那封信后,我便在天天掐着手指算日子算时辰,如果我没有算错,应该时间差不离。” 终于为之色变。她正要不管不顾呵斥时,就只听角落中传来了一个声音。 ¨我就知道,高将军是为了我来的。”杜士仪现身出来,对上的目光时,他见对方露出了一丝了然的笑容,当下升口说道,¨贵主,烦请把玉奴带出去,我想,高将军应该是有话想要单独对我说。” 眼见玉奴几乎是在杜士仪现身一刹那着急地从床上跳了起来,她不禁气不打一处来。她当即上前去一把拽住自己心爱的徒儿,用凌厉的眼神狠狠剜了一眼,就立刻拖着人出了门去,把自己这一间寝室让给了杜士仪和高力士。她这一走,高力士便笑吟吟地点了点头,竟是走到了一旁玉真公主喝茶的小几前,在客位上坐下了。 ¨虽说今夜没有贵主烹茶待客,但君礼应该可以算是半个主人吧?” ¨高将军神机妙算,我自愧不如。至于半个主人的话,我就当成戏言了。我和贵主相交多年,也算是半个知己。”话虽如此说,杜士仪还是不慌不忙在对面的主位上坐下,随即淡淡地说道,¨高将军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我和京兆公相交多年,他曾经在我面前夸过你很多次,那些才华横溢,秉性公允,能力卓著之类的话就不说了,他曾经评点你有情有义,直言敢谏,据我多年观察,这却是半点都不假的。所以,我才特意写了那样一封信给你,想着你应该十有八九会来,果然,你还是来了。仅仅是当年教授琵琶的旧情,你为太真娘子做的事还真是很不少。也正因为如此,我不明白,你既然对她和寿王的婚事毫不动容,为何这一次却如此大动干戈?” 身子微微前倾,眼神中流露出了犀利的光芒:¨要知道,我已经说过,大家是绝不会亏待太真娘子的。只消几年风声过去,必定会让她为而且,大家可不比绣花枕头一包草的寿王,不但精通音律,而且文才武略俱备,和太真娘子可谓是天作之合。你如今虽已两度为节帅,但朝中有和你不睦,各镇节帅之中,也有人对你不以为然,如若有太真娘子在宫中,即便她不为你出一言,可还敢有谁不把你放在眼里?” 面对这咄咄逼人的语气,杜士仪表现得仍然很平淡:¨高将军你自己也说了,我这个人有情有义,而且,我这个人很重礼法。” ¨礼法?礼法只是冠冕堂皇给别人看的东西,谁会真的将其放在眼中?为了所谓的礼法,你和贵主她们一块,为太真娘子筹划了什么,可你难道没有想到,天子一怒,伏尸千里?就拿你现在从的朔方灵州,抵达了这玉华观,便是犯大忌讳的大家只消一句话,你多年苦心孤诣建立起来的一切,就会轰然崩塌,你认为这样值得?还是说,你把一个太真娘子,视为比家人亲朋,功名利禄,所有的一切加起来都更重要?” 直到这个时刻,仍然在对自己说以利害,杜士仪心里敞亮,对方根本没有想到过,他其实一直都有不臣之心。只不过,他那不臣之心掩藏得比所有人都要完美,除非寥寥几个和他交往极其深切的人之外,大多数亲朋好友都完全不知情。 前世也好,今生也罢,他一直都是个崇尚自由,不喜欢受拘束的人。今生今世不得不置身于官场那个大漩涡,是因为他知道只有如此才能保护得好自己的家人,而并非是打算永远臣服在那所谓礼法的桎梏之下。他刚刚还对说,自己很重礼法,可事实上,他尊重的只是礼法之中的某些东西,对于另一些东西却蔑视已极 ¨所以,高将军其实是希望我来这里走一趟,彻底让玉奴接受这样一件事?” ¨不错,这种事情,要的是情愿。但凡心里带着一丝不甘,来日都只会害了太真娘子。” 坦然说出了这么一句话,继而就推心置腹地说道:¨自从贞顺皇后得罪之后,后宫中所有妃嫔宫人,大家几乎都见过相处过,可无一不是味同嚼蜡。甚至各地州县,也有秀美的少女送进宫来,可大家偶尔也有过目宠幸,但很快就厌倦。大家笑的次数最多的时候,便是之前召见太真娘子的时候。所以,如若不是大家常常会问起太真娘子,我也不会出此下策。而我希望你走这一趟,你就来了,所以,这是天意。” 什么天意的那个信使孤身送信之后,却没有立刻离升灵州,而是悄悄先住了下来,虎牙精挑细选出来的牙兵,曾看到此人放飞信鸽。 他杜士仪可以当没有接到那封信,继续没事人似的在灵州当他的朔方节度使,可他日后既然不打算回京任官和掰手腕,这就需要弄清楚,的真正心意,对待自己的真正态度。于是,他需要冒一个险,一个非同小可的大险 和说这些天一直都在掐着手指头算时辰一样,杜士仪也在心中默默计算着时间,没有升口。就在他看到高力士的脸上流露出一丝不耐之际,原本昏暗的屋外突然仿佛瞬间亮起了无数火炬,紧跟着就传来了的声音。 ¨,你给我滚出来我问你,怎会正在我的别业外头” 登时大吃一惊,见杜士仪同样露出了又惊又怒的表情,而且还怒瞪自己,他立刻撇清干系道:¨君礼,这决计和我无关。你就安安心心呆在这里,那儿自有我去应付他虽是宰相,可竟敢在我身边埋眼线安钉子,他还早了些” 等到大步如飞地出门,杜士仪方才冷笑一声,旋即闭上眼睛轻轻吸了一口气。不多时,他就听到有人进了屋子。当他睁升眼睛,见是面色惊惶的王容和玉奴两人,他想起当年他们三人在成都逛灯市的情景,面上露出了一丝笑容。 ¨先不要慌,静观其变。” 第九百二十八章 陈尸当场,依依话别 刚刚还在自己身边的一个活生生的护卫,转眼之间,却变成了一具血淋淋的尸体呈现在眼前,李林甫登时面色铁青。而一旁的高力士在扬眉吐气之余,也不禁诧异地看着面前那个手中提着宝剑杀气腾腾的中年女子。尽管他曾经听到过这一位的昔日威名,但总以为以讹传讹,有所夸大,如今方才意识到那很可能是真的 若无如此胆色,怎能在奚王牙帐退三部联军?若无如此气魄,怎能在云州废城打造了那样一番基业? 好一个虽孑然一身,却足可傲视群雄的固安公主李鲁苏那等连王位和子民一起丢了,在长安苟延残喘的丧家之犬,怎配得上她 固安公主衣襟微微敞开,发间还湿淋淋滴着水珠,她提着此刻尚鲜血淋漓的宝剑,冷冷说道:“这狗鼠辈竟敢窥视我入浴,我只好一刀杀了高将军,你不是说为防大盗,外间都布设了万骑营的精锐,怎还会有这种事发生?” 别说固安公主只是个和蕃公主,李林甫甚至就连寻常帝女都不放在心上,可眼下固安公主以这幅模样满不在乎地出现在人前,又拿的是如此借口,他竟是有再大的愤怒也没法说。此时此刻,他唯有寄希望于另一个人能够找到杜士仪的踪迹,哪怕是就这么开口嚷嚷一声,也足以弥补他冒的风险以及担负的损失了。 然而,那个人却始终没有任何动静,就仿佛一滴水掉进了宽阔的湖面,须臾就融入了进去。他只能不去理会高力士的逼视,固安公主的挤兑,沉住气等候着里头的动静。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突然只听得内中传来了一声划破夜空的惨叫,继而仿佛被人掐住喉咙似的,再没半点声息。这一次,他终于为之勃然色变。 不可能的,这两人平素翻墙入院如入无人之境,他身边那几个弓马了得刀剑一流的护卫,也拿不住他们半点踪影,怎会今日如此不济? 高力士只看李林甫的表情,就知道对方带来的那两个护卫全都折在了其中。于是,他微微一挑眉,这才极其恭敬地对固安公主说道:“贵主真是巾帼英豪,有你在此,什么宵小之辈能够得逞?” “是啊,若非元娘也不嫌山居寂寞,竟是陪着我到这儿住,兴许就被那些跳梁小丑得逞了”一直没露面的玉真公主在王容的搀扶下出现在了高力士和李林甫面前,冷淡地看了一眼李林甫后便嗤笑道,“什么大盗,真是笑死人了,也不知道是哪来的小蟊贼,竟然当我这玉华观是能随便乱闯的?” 今天夜里你方唱罢我登场,一路一路的人马竞相出现,让人目不暇接,而且多是不速之客,玉真公主只觉得憋了一肚子火气。此时此刻,她甚至连高力士都斜睨了一眼。 当两个看上去孔武有力的婢女犹如拖死狗一般,将一具尸体从内中拖了出来,丢在地上之后,玉真公主这才没好气地说道:“高将军,李相国,二位想必都看到了,什么大盗,到了我这里就只有横着出去一条路我一介已经入道的女冠,没什么值得二位惦记的,你们请回吧” 事已至此,李林甫除却咬牙切齿于自己手中没有一丝一毫的兵权,不能硬抗典禁军的高力士,没有其他任何办法。他只能强压挫败感,强打精神不动声色地和玉真公主寒暄两句,甚至都不提一句自己那两个折在此处的护卫,就这么匆匆告辞离开。而他这一走,高力士本想要开口说话,却被玉真公主堵了回去。 “高将军你已经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该说的话都说完了,接下来也就不用再说了,他知道,我们这些女人也都明白了。你也请回吧,顺便把那些万骑营兵马都带回去。” 高力士本想再争,固安公主便开口说道:“强扭的瓜不甜,若是玉奴自己愿意,我们身为长辈,自也不会违逆心意。倒是高将军,今夜李林甫走这一趟,固然是冲着他来的,可也未必不是冲着你。要知道,他力挺寿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万一他还觉察到了这其中端倪,觉得这样一件事会让寿王成为笑话,说不定也会从中作梗。” 事到如今,高力士自觉已经对杜士仪阐明利害,再加上李林甫这突然横插一杠子,他的重心也不知不觉为之转移。想到李林甫拜相以来,所向披靡无往不利,揣摩上意之处竟不逊色于自己,更重要的是处置政务深得圣心,他不禁拧紧了眉头,好半晌,他终于轻轻点了点头。 “也罢,那我就先回去了。然则万骑营兵马我会在明天一早卯时之前撤走,以免李林甫再玩什么花样,说经台那边我也会令人监视。明天,我会亲自去说经台,再会一会李林甫,二位贵主,告辞了,代向太真娘子和他说一声,我高力士的为人他们应该清楚,请他们好好考虑就是” 随着李林甫和高力士的先后离开,一晚上动荡不安的玉华观终于平静了下来。玉真公主却不禁心有余悸,在固安公主和王容的左右护持下回到寝室前头时,她方才按着胸口说道:“真是好险,若非李林甫那两个护卫都被截住杀了,真要是给他侦知半点端倪,我就算是阿兄一母同胞的嫡亲妹妹,恐怕也护不住” “李林甫的行踪有赤毕亲自盯着,若非算准了他的行踪,我也不敢从朔方潜回京畿,又和高力士会面。终南山还有办法,长安城我就不敢冒那个风险了。事已至此,唯有希望李林甫能够牵制高力士的精力,让他暂时腾不出手来。至于是否真的能够让玉奴脱身,也得看他二人。” 杜士仪从寝室出来,凝重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然而,说到最后,他仍是不禁无奈。要把希望寄托在别人的身上,这是他一向最不愿意的,可如今事情发展到了最棘手的一步,尽管天子还不曾亲口挑明,可高力士绝不会无的放矢,那种动向已经再清楚不过了。 “杜郎,玉奴在广元和蕙娘那儿,我已经嘱咐广元好好照拂她。”王容告知了玉奴的行踪后,见杜士仪稍稍轻松了几分,她便正色说道,“不论你是否安排好了,这一趟终究太过危险,等到天亮万骑营兵马撤走,你就立刻离开吧。朔方纵使文武贤明勇武,可你这节帅也是不应该擅离职守的” 王容说完,玉真公主也立刻嗔道:“玉曜说得没错,你这人什么时候这么冲动了,今天晚上这一个个登场的架势,我都快连魂都吓没了,就怕阿兄也来凑这个热闹” “观主你可别吓我”哪怕固安公主之前在高力士和李林甫面前那般姿态,此刻也不禁面带苦色地说道,“若是陛下亲至,那可就什么办法都没辙了阿弟,这次你给我好好反省,这要是万一李林甫说动了陛下亲至,又或是想出其他鬼主意,我看你怎么应付快去睡吧,明天你可还要回程赶路” “是是是,这次是我的错。”被三个除了妹妹杜十三娘之外最亲近的女人轮番数落,杜士仪只能举手投降。然而,他却没有立刻去睡,而是再次去探看了玉奴三人。 杜仙蕙年纪最小,早已睡着了,而玉奴也已然在长榻上睡着了,只枕上湿了一大片,显然还哭过,他不禁唯有叹息。而在她的旁边,声称会守着阿姊的杜广元正脑袋一点一点正在打瞌睡,他便没有去惊动他。出了屋子后,他便对王容说道:“不要告诉广元和蕙娘,我来过,以免他们不小心露出口风。” 杜士仪千里迢迢赶来,都没有见上儿女一面就要回去,玉真公主和固安公主全都不无唏嘘。她们把人安置好了之后,张耀便把本待在外看守的虎牙也一块赶去了睡觉。至于王容,则是回返之后见了此行随自己来的承影和干将,大大夸赞了一番他们此次建功。 那第二个潜入玉华观的护卫,便是他们凭借剑术配合,于脆利落地把人斩杀当场 次日清晨,当杜士仪经过一夜补眠,恢复了几分精神打算启程的时候,他便在送行的寥寥数人中看到了玉奴的身影。昨晚该说的已经说了,他已经想不出话再来劝她,动了动嘴唇正想开口时,他就只见她快步跑上前来,不管不顾地紧紧抱住了他。 “师傅,谢谢你,谢谢你为了我的事,从灵州赶过来……” 说到这里,玉奴松开手退后两步,随即擦了擦湿润的眼睛,这才抬起头说道:“我答应师傅,不会轻易立刻答复高将军这件事。可是,他既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那么就不会轻易放弃的至少,我会守住自己,不会让别人轻易得逞” “照顾好自己。” 杜士仪唯有嘱咐了这么一句话。大约是因为玉奴的这个拥抱太过温暖,他忍不住又上前去抱了抱自己的妻子,在她耳畔嘱咐了几句,见其先是愕然,随即郑重其事点了点头。他复又来到固安公主面前,给了她一个出其不意的拥抱 “阿姊,这次你太锋芒毕露了,接下来要小心” “用不着你替我担心”固安公主先是有些身体僵硬,随即很快松弛了下来,“我等你灭了突厥” 等到只剩下玉真公主时,大约因为被前头三个感染,她竟是主动上了前来,轻拥了杜士仪入怀后,便在他耳边恶狠狠地说道:“下次不许再冲动我曾经失去过一次摩诘,可不想你和他一样坏事” 第九百二十九章 金蝉脱壳 朔方灵州灵武城,灵州都督府内,连日以来气氛总有些说不出的凝重。 五六天前,朔方节度使杜士仪突然感染了风寒,随即将留后事委署给了朔方节度副使李俭。连日以来,虽经大夫调治,杜士仪却一直没有出来视事。而因为夫人王容以及长子杜广元都已经回了长安探亲,还不到六岁的杜幼麟竟是亲自在病榻前侍疾照料,时不时还代父亲传话给李俭和其他幕府官,懂事得让所有人都夸赞不已。 这一天,前往塞外诏谕各部的张兴风尘仆仆地回到了灵州。得知杜士仪竟是感染风寒病倒了,他不禁大吃一惊,慌忙前往探看。他从代州开始,先后事杜士仪为巡官,掌书记,节度判官,可说得上是如今这批人中与其最亲近的人。可是,到了灵武堂门口,他还是被龙泉给拦了下来。 “张判官,大帅这些天日夜咳嗽,说话都不利落,您还是先回去洗去一身风尘,再来看大帅不迟。” 张兴知道龙泉随侍杜士仪时间还不长,可却深得信赖,这番话听着倒也有理有据,可他就是本能地觉着不对劲。他微微皱眉,正吃不准应该是离开,还是执意进去一探究竟的时候,却只见房门咿呀一声,紧跟着,满脸疲惫的杜幼麟出现在他面前。对于杜士仪这两个儿子,他自不会陌生,此刻脸上迎上前去。 “小郎君,大帅情形如何?” “啊?是张判官。”杜幼麟赶紧像模像样地对张兴深深一揖行礼,直起腰后方才有板有眼地说道,“阿爷说没什么大碍,就是从前很少生病,这一次病势汹汹,精神不太好。不过,有我天天在他身前伺候,阿爷一定很快就会好起来的,张判官就放心好了” 杜士仪二子,杜广元年长而好武豪爽,杜幼麟幼小却好学不倦,如来圣严便一直都极其羡慕,张兴亦然。宇文沫刚给他生了一个儿子,可他公事上能于,教育儿女上却一窍不通,此时竟是一下子忘了初衷,只想着怎么能有杜幼麟这么一个年不到六岁便知道日夜侍疾的儿子就好了。 等到他告辞离去,杜幼麟方才长长舒了一口气,回到龙泉身边就吐着舌头小声说道:“真是吓死我了我从来就没说过这么多谎话,每次都是硬着头皮,真怕张判官刚刚万一不相信我怎么办。” 这么多天,来探病的又何止一个张兴,被唬住在门口就停步的不少,而因为杜幼麟在旁边打岔帮腔,在帐子前止步的则是李俭和王昌龄。总而言之,每次龙泉都是战战兢兢生怕捅了篓子。所以,此刻算算时间,杜士仪也应该快回来了,龙泉不禁轻松地笑了笑。 “那都是因为小郎君年幼却孝顺,这份纯孝之心打动了别人,以至于没人真正动疑心。” “可我真担心阿爷呢。”杜幼麟一屁股在台阶上坐了下来,低声说道,“阿爷对我说过,无旨意擅出治所潜入京畿,一个不好就是大罪。龙泉,阿娘责罚我的时候,打过我手心,阿爷要是被发现了,会怎么处罚?” 龙泉被杜幼麟说得打了个寒噤。他正想岔开话题时,就只见不远处有几个人往这里走来。当看到那是李俭和来圣严王昌龄岑参时,他登时低声提醒道:“小郎君,别说这些了,李老将军和来判官王书记一块来了,千万小心些。没想到张判官刚从塞外回来,来判官竟然也从中受降城回来了。(.)这会儿一句话说错,可就全都完了” 也难怪龙泉紧张无比,之前李俭因为日理万机,并不常来,王昌龄则被杜幼麟假传上命去筛选可堪为义学师长的士人,从来都没有一拨人撞在一起同来的时候,所以杜幼麟勉强还能应付下来。这会儿看到这四个人一起来,杜幼麟那张脸也变得苦巴巴的,可这会儿想要躲入房中也来不及了,只能于脆迎上前。 “李老将军,来判官,王书记。” 见杜幼麟一口一个叫得分毫不差,李俭不由得想到了自己家中的小孙儿,忍不住弯下腰轻轻摸了摸杜幼麟的头,这才和颜悦色地说道:“你阿爷的病怎么样了?” 杜幼麟歪着脑袋想了想,最终迸出了四个字:“稍有起色。” 这一本正经的回答听得来圣严忍俊不禁,但突厥那边的军情刚刚传来,他不由得又露出了几分凝重之色。这时候,王昌龄便开口说道:“来判官刚从中受降城回来,军情紧急,虽说大帅正病着,可也不得不先报知大帅知晓。小郎君进去通报一声可好?” “王书记,阿爷都说过好多次了,各位可以直呼我的名字,不要一口一个小郎君。”杜幼麟反驳了一句,本待以此拖延时间,可见每个人都连连点头,却也不和他争,他登时傻了眼,竟不知道该通报好,还是该另找借口好。可这几天他已经用尽了父亲当初给自己预备好的各式各样借口,这会儿不得不无奈地挪动步子往房门口走去。 而龙泉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一步一停地往前走,军情这两个字非同小可,纵使节帅在病中也不能耽搁。偏偏就在杜幼麟伸手按在房门上的那当口,里头突然传来了一阵剧烈的咳嗽。紧跟着,一旁还传来了砰的一声,仿佛是因此推倒了什么东西。这时候,龙泉忍不住一愣神,却只见杜幼麟不管不顾就这么推门冲进去了 尽管刚刚都说还要等候通报,可仿佛是里头的声响着实有些骇人,又似乎因为杜幼麟的慌张,别人看了心中紧张,李俭和来圣严对视一眼,竟是追在了年幼的孩子身后进了门。他们俩都如此,王昌龄就更不假思索了。而龙泉慢了一步,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么多人一拥而入,心中随即暗自叫苦。 这可怎么办,要穿帮了吗? 担心归担心,龙泉还不得不快步追了进去。可是,当看清楚里头那一幕之后,他立时瞠目结舌,随即好一阵狂喜。就只见幔帐已经被拉开了,杜幼麟正紧紧抱着一个人不断抽泣,而那个轻拍孩子背脊以示安慰的人,不是朔方节度使杜士仪还有谁?谢天谢地,他终于在这当口回来了 本来只是借口风寒金蝉脱壳千里走京畿,可在邻近腊月的时日日夜兼程如此赶了一趟路,杜士仪再好的筋骨也禁不起这样的折腾,一时脸色又青又白,看上去就仿佛是真的病得不轻。以至于来圣严不禁担忧地问道:“大帅一身承朔方之重,还请一定要保重身体才是。” “没事,都是自作孽,再吃几帖药就好了。”杜士仪笑着答了一句,这才打起精神道,“你们四个联袂而来,必有要事,还是先说来听听吧。” 杜士仪既如此说,原本已经有点打退堂鼓的李俭沉思片刻,便决定还是依着他。当下,来圣严便将已经将中受降城被杀的那些胡人首级传首于突厥牙帐,可使节却并未燃起表示平安的狼烟这一情形如实告知。而李俭则是补充道:“看这样子,突厥牙帐定然已经生变。” “应是如此了,传令三受降城,整兵秣马,立时做好一切应变措施。倘若使者回不来,那这一场仗就不得不打了 按照事先约定,使者出突厥牙帐后,便会燃起第一次狼烟,而脱离其腹地之后,便会燃起第二道狼烟。这先后两次的区别,就是为了区分是在牙帐遇袭,还是在腹地遭袭,由此大致判断出下手之人。所以,李俭和来圣严当即领命而去,王昌龄则是接着禀报了筛选士人的经过。 尽管如今的士人们大多自视极高,但李林甫秉政以来,才子俊杰的晋升之路就受到了重挫,能够因此游历河朔的,无不是对于曲线救国抱着一线期望的。再加上王昌龄和岑参按照杜士仪的意思反复强调教化之功,因而短短一段时间,已经数十人应征,十几个人通过了筛选。 “多亏有你尽心竭力,文教之功,不逊于攻城略地,接下来此事还是你负责,等岑仲高回来,则是你俩一起。” 好容易把人都见完了,杜士仪不禁往后一倒,眼皮子都快粘连在一起了。可是,他看到杜幼麟欢欢喜喜地看着自己,他便勉强坐直身,抱了抱杜幼麟后欣慰地说道:“我家幼麟长大了,这次阿爷能平安回来,全都是因为有你在此照料” “阿爷……”杜幼麟也忍不住打了个呵欠,随即才软磨硬泡地说道,“我也困了,我随阿爷一块睡好不好?” 难得见小家伙如此撒娇,杜士仪想起这一趟京畿之行,当即笑了起来:“好,咱们父子就一块睡个好觉龙泉,你在门前替我挡一挡人,除非是军情大事,否则让我先睡饱了再说” 龙泉连忙答应,等看到这父子两人丝毫不顾忌睡相,就这么齐齐倒了下来,甚至不多时就发出了鼾声,他不禁笑了起来,上前帮忙重新盖了被子,这才蹑手蹑脚退了出去。 总算是完成了这个最大的任务 第九百六十六章 节度北庭 年不到五十而官居左相,李适之正可谓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他生性喜交游,几个至交好友如今都正当得意。当年他任通州刺史时,按察使韩朝宗对他极为赏识,屡屡上书褒奖举荐,而就在他拜相之前,韩朝宗被天子召回朝中升任京兆尹;和他相交多年的房玛则是升任主客员外郎,正式迈入了郎官这一中级官员序列。有了知心酒友,再加上他如今正炙手可热,李宅的夜生活从来都是多姿多彩,笙歌艳舞甚至常常自宵达旦。 然而,爱喝酒又爱交友的他处理政务却毫不含糊。前有牛仙客这样的治事高手,他却没有半点逊色,无论晚上喝多少,多晚才就寝,白天却始终精神奕奕,从来没有任何公务滞留堆积,就连有心逮着他交游废事的由头,把他扳倒的李林甫竟也只能徒呼奈何。 如果说,唯一让李适之心中不快的,就是外头至今尚未平息的传闻――倘若不是杜士仪主动相辞礼让,哪有他的拜相 心中既然老大不高兴,这天晚上李宅夜宴之际,他一口气喝了一瓮剑南烧春,随即一时尿急,遂起身退席到后头方便。等出来之后,耳听得前边厅堂丝竹管弦声不断,他反而倒没兴致进去了,站在屋后廊下吹着凉风出神。直到背后有人叫了一声相国,他方才转头瞅了一眼,见是一个末学后进的校书郎,在自家也是常来常往的,他便懒洋洋地问道:“怎么,是前头歌舞不好看,所以逃席出来了?” “当然不是,主人不在,我等却在前头兴高采烈,京兆尹韩公不放心,让我来看看相国这是突然到哪里去了。”那校书郎得体地拱了拱手,这才问道,“看相国这意兴阑珊的脸色,莫非是近日有什么不顺遂?我可是听说,相国就任左相以来,朝中事务没有半点滞涩,就连陛下也常常褒奖。莫非是右相那儿有什么言语出来?” 李林甫和李适之全都出身宗室,又当了宰相,朝中为了分别,除却亲近之人外,旁人常常以左相右相这样的称呼加以区分。此刻李适之听对方小心翼翼地提到李林甫,他便嘿然笑道:“右相?他不学无术,连一篇文章都得让下头小吏代笔,却又能奈我何?只可惜,咱们大唐如今却还有一位隐相,人虽不在朝中,可人人都说他才应该当相国哼,可笑” 听李适之竟是如此说,那校书郎眼神微微一闪,随即仿佛了然地点了点头:“原来相国是为了那些传言担心。如果是如此,我倒有几句话不得不劝相国了。那一位人人称道其知人善任,可相国想一想,如果没有他任用的这些人,又何以成事?所以,归根结底,不过在于用人罢了。可他这一任已经六年,那些跟随他的人有些得以升迁,却也有些人始终原地踏步。倘若相国能把其中有些劳苦功高的人调到别处去高升,他还能否如此从容?” 李适之遽然色变,看向对方的目光倏然转厉。然而,在他的直视下,那个校书郎却依旧镇定自若。 “若是相国认为我此言荒谬,那么,就当我没说过好了。朔方可不是一个人的朔方,只要相国做得正,旁人谁能指摘?” 直到那校书郎长揖行礼悄然离去,李适之仍然在细细沉思,许久方才下定了决心。等到他重回前厅会客时,早已是精神奕奕。半宿狂欢后,宾客散去,他便唤了房玛到自己书斋,稍稍露出点自己的意思,就只见这位主客员外郎大摇其头。 “怎可如此适之兄,不是我泼你冷水,那些说杜君礼更应该拜相的流言,十有**就是李林甫散布出来的你若为此把杜君礼当成眼中钉肉中刺,那便是中了别人的计” “就算是李林甫算计我,焉知没有杜君礼推波助澜的缘故?” 李适之心烦意乱地在扶手上重重一拍,见房玛仍旧不赞同,他暗自后悔居然和这么个书呆子商量大事。于是,等到次日早朝之后,他回到政事堂雷厉风行地处理完了手头事务,应付了李隆基两项临时召唤,一到家就将昨日那校书郎请到了书斋。他也不拐弯抹角,直截了当地说:“你昨夜说的话,我想了想觉得颇有道理。可杜君礼镇守朔方,若是我因为一己之私怨,把他的心腹肱股全都调走,那也未免太过分了。” 尽管在外官任上李适之一直都被人认为精于,可他的起点却比寻常士人高得多。中宗和睿宗登基之后,先后对武周朝遭受了迫害的李唐宗室加以优抚,李适之正赶上了好时候,年未弱冠便授朝散大夫,从五品下,这甚至是不少士人一辈子仕途奋斗的终点。而他在右卫郎将后出的第一任外官就是别驾这样的上佐,所以,大多数时候,他都是凭借高人一等的官职,以力破巧,无往不利。 “相国既然如此说,那何妨便动一动朔方节度副使李俭,李老将军?他和相国一样,都是宗室,而且劳苦功高,六年来一直都停留在朔方节度副使的任上,未免有些功高赏薄。想当初,若没有他,杜大帅又如何能够节制朔方?而要让李老将军官得其所,那么就得是如今情势纷乱,正需要老将的地方。一来他就任之后,不会对相国心怀怨望;二来杜大帅没有理由阻止;三来若是真的有功,那便是相国举荐得人;四来,哪怕徒劳无功,也是杜大帅从前文过饰非,李老将军自己徒有虚名之故。” 被人提到这么一个人选,又游说了这么多理由,李适之立刻恍然大悟。他不再需要对方把话点透,等把人送走后,他便走到后头那幅大唐州郡图前,若有所思地看了又看,最后手指点在了西方。他不会忘记,就在不久之前,突骑施的莫贺达于才在大唐的脸上狠狠甩了一巴掌 李适之举荐朔方节度副使李俭为北庭节度使,这自然大大出乎李林甫的意料。他倒不是意外李适之突然把矛头指向杜士仪,事实上,那些流言蜚语正是他吩咐别人散布,特意说给李适之听的,可李适之东挑西选,竟然从李俭下手,他就没法子不在意了。 把持人事的精髓是明升暗降――就比如他把严挺之、卢绚、齐潮,一个个弄成了詹事、少詹事,全都高高供起来不管事,甚至还给他们弄出了一个养病的名头,如此就可以⊥天子哪怕想起这些人,他也能有足够的理由阻止他们复出。可现在李适之这哪是明升暗降,这根本就是成全 他只是试探性地提出了反对意见,诸如李俭从来不曾独当一面,可紧跟着就被李适之举出了信安王李炜的例子。李炜在那一次出为朔方节度使之前,从来都没有真正领军打仗,可初战之后便大放异彩,最终成为一世名将。不但如此,李适之还充分发挥了自己的绝佳口才,从激励宗室这一方面开始游说天子。结果,李隆基正后悔张守畦病故,李炜病故,开元中后期崛起的这些大唐名将一一凋零,最终竟是欣然点头。 “适之的举荐,不无道理。李俭在朔方为节度副使多年,兼领经略军使,治军之能应该可见一斑。如今既是北庭多事,就以他为北庭节度使,如此他和安西四镇节度使夫蒙灵察一搭一档,遏制突骑施,应不成问题。” 李林甫仓促之间,唯一没想到李俭是宗室,此时也只能暗自生闷气,面上还得恭维天子英明。当他和李适之联袂退出来的时候,见这位左相风姿翩翩,眉飞色舞,显然竟高兴得很,他很想刺上对方一句,可最终城府深沉的他还是硬生生忍住了。 如李适之这样的性子,这样的头脑,日后好摆布得很 当李俭擢升北庭节度使的消息传到朔方时,上上下下登时一片哗然,有人替李俭高兴,但也有人替他担忧。能够节度一方,这是无数文官武将的心愿。可西域之乱,十倍胜过其他的地方,那里不但有错综复杂的局势,还有无数敌我不明的小部族,以及出尔反尔,翻脸比谁都快的各族酋长。尤其是李俭单身前去上任,其中艰险困难可见一斑。 可李俭自己却兴高采烈,他年纪不小,治军严厉,可赏罚分明,将卒对他这个老将也服气。在一些下属主动为他操办的庆贺晚宴上,他连饮三杯后,便一个个叫出了麾下那一个个高低不等军官的名字。六年了,尽管经略军有两万多人,可旅帅一级的军官,他每一个都认识,每一个人的优劣秉性,他都如数家珍。当此刻他一一提点勉励众人的时候,原本应该是喜庆的宴会却充斥着一股伤感怅然的情绪。 以至于杜士仪到场时,就只见四座一片唏嘘声,就连李俭也是双目通红,水光宛然。 “到底一把年纪了,老爱追忆往昔。”和杜士仪一块走出厅堂,抬头看着朔方那一弯新月的时候,李俭忍不住轻声叹道,“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忘了朔方的月亮。年过六十而节度北庭,平生有幸不虚度,我真是得天独厚了” 第860章 道基弘方,既隆且昌 须臾便是八月千秋节,作为大唐第一个将自己的生日定为节日的天子,李隆基收获了无数臣子献上的各式各样的宝镜。(.)政事堂三位宰相中,李林甫敬献的宝镜极尽精美,裴耀卿的中规中矩,而张九龄的则是最出人意料——他竟是将自己编撰的一套劝谏之书《千秋金鉴录》送呈。作为天子,李隆基即便不高兴,也只能捏着鼻子收了,而且还装模作样大为嘉赏。 而除却张九龄,满朝就没有第二个人敢于这样煞风景了。就连各地边臣,亦是不远数千里敬献自己的千秋镜。这其中,这些年来一直中规中矩的杜士仪,此次却突然敬献了一面据说是从黄河中打捞起来的古镜。当古镜经高力士之手呈递到天子面前的时候,李隆基便发现,这镜子虽历经岁月,仍然幽雅而古朴。宫中也有那么几件据说是传自商州的青铜器,和这面镜子相比做工仿佛,可这面古镜的背面,却有老子骑青牛之象! 因大唐素来尊崇老子,甚至尊其为玄元皇帝,李隆基本人又鉴于武后和韦后当初全都是借着佛教意图自立,对于道教的扶持素来不遗余力,见此镜不禁喜上眉梢,老子骑青牛旁边的八字篆文则更让他惊异了。因为那“道基弘方,既隆且昌”八个字,不但苍劲古朴,而且从某种角度看去,竟然连镜面上也能呈现出这八个字! 如若旁人敬献这样的千秋镜,他嘉赏归嘉赏,得意归得意,总还有几分保留,可呈送此镜的是历来不出挑随大流的杜士仪,这意味就不同了。 要知道,杜士仪在当年尚未入仕之前,就敢在关宴上呈上雷击枯梅,讽喻梅花风骨,贬低牡丹富贵,而后多次强谏直谏,深得宋璟赞誉,韩休赏识,素来被认为是年轻直臣第一人。而杜士仪在中书舍人任上时,对于太子被人诬为勾连外臣之际,还在他面前直言不讳。更不要说连身为近侍的牛仙童,也是被杜士仪掀翻了。换言之,和那些很可能是生造出来讨他欢心的祥瑞相比,杜士仪这面古镜十有**真的是从黄河上捞起来的! 继司马承祯之后,他的弟子——茅山上清宗的这一代宗主李含光一样深得李隆基宠信,也不知道是不是厌烦了天子没事就试探如何炼丹长生,他在观瞻过古镜之后便一口断定这是老子随身之物,甚至从道德经中引经据典加以诠释,既隆且昌四个字更是被其作为天子圣寿绵长的证明。 历来皇帝最怕死,尤其李隆基眼见当初表现得兄友弟恭的兄弟们,须臾只剩下了宁王一个,就更加怕死了,圣寿绵长这样的描述无疑令他感到无比的欣悦。于是,如获至宝的他甚至命人在洛阳宫中专设镜阁,供奉这面古镜,随即又要因此蠲免朔方贡赋。 眼见得天子如此离谱,张九龄终于忍不住了,在御前义正词严地反对免朔方租调,因和杜士仪共事多年,他即便犯嘀咕,倒也没认为这是杜士仪自己生生假造出来的东西,只是一再以天下其他地方也有灾患,而朔方并无水旱之灾作为理由,总算是让李隆基就此收回成命。然而,和他同列的李林甫却在和他一起告退出了宣政殿之后,对送出来的一个中官低声嘟囔了一句。 “朔方有太上玄元皇帝古镜打捞出水,如此祥瑞,加恩也并不过分,张相国好歹和杜君礼共事过一段时间,怎的如此不解风情?” 这话自然瞬间就传入了李隆基耳中。他此前听说过一二风言风语,道是李林甫和杜士仪不睦,因而举荐其转任朔方,实则是故意把人赶到火上去烤,可听得这话,他不禁觉得传言不免言过其实。张九龄和杜士仪还是曾经一块知制诰的同僚呢,不过朔方免赋税的小事却不肯成全,李林甫却反而显得通情达理。 类似的想法他已经在心中积压了不少,如今也是想想便罢了,等到他在千秋节当日于城楼上观赏广场百技乐舞的时候,早已把此事丢到了九霄云外。一时高兴多喝了几杯的他在高力士亲自搀扶下上了肩舆回寝宫之后,半梦半醒之间,他突然听到耳边传来了低低的说话声。[] “杜大帅呈送的那面古镜是真的吗?从前不是听说,不少所谓古镜的千秋镜,其实都是伪造来哄了大家开心的赝品?” “别人献的兴许是假的,可杜大帅什么人?据说李相国还曾经请过有名的鉴宝者观瞻过,道是从铸镜之法到铭文画像,都是和太上玄元皇帝那会儿的年代类似。再说了,杜大帅献镜子的时候除了一句黄河捞上的古镜,别的可一个字都没说,这时分若是一并献上一篇妙文,岂不是更加锦上添花?” “倒也是。李天师也说,那方宝镜乃是寓意福寿,是说大家圣寿绵长,能如上古圣天子一般,活过百岁。大家能活得久,我们也就能活得久。” 李隆基虽说醉意醺然,可脑袋却还有几分清醒,只有眼皮子耷拉着沉沉的抬不起来。尽管愤怒于有人会在自己的卧榻之侧悄悄嘀咕这些话,可别人说古镜是真的,说他能够活过百岁,他也不是没有欣喜的。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强撑着睁开了眼睛,迷迷糊糊往四周围一看,却发现静悄悄的并没有人在,提高声音喊了两声,方才有人快步进来。 “大家有何吩咐?” “适才……适才谁在朕耳边聒噪?” 那宦官讶异地瞪大了眼睛,茫然摇头道:“高将军亲自送了大家回来,安置过后就吩咐不要扰了大家的千秋之夜,故而让我等在外守候,并没有人胆敢在陛下卧榻之侧呆着,更不要说聒噪了。” 李隆基有些难以置信,他环目四顾,突然发现在一旁的鸟笼中有两只白色的鹦鹉,想到这是一年前西域进贡来的,自己一直爱若珍宝,登时为之色变。他仔细回忆了一下那说话的声音,感到确实陌生得很,从前绝对没听到过,他不由得支撑着坐起身,也不披衣裳,就这么趿拉着鞋子蹒跚走到了鸟笼前。黄金打造的鸟笼中,两只白鹦鹉见着他丝毫没有任何异状,跳上跳下异常欢快,可看在他眼中,却更加确证了之前的念头。 说话的……是这两只白鹦鹉?这么说,他真的能够长命百岁? 那一瞬间,李隆基的眼神中迸发出了难以名状的狂喜。 武惠妃探明了李隆基的心意,却在武温昚的案子上栽了个大跟头,固然她已经不那么在乎杜士仪,可杜士仪能够平平安安地从陇右转任朔方,而且还是通过的李林甫举荐,她不禁生出了几许奢望。李林甫早已自陈愿保护寿王,杜士仪又是寿王妃的师傅,兴许他日这一文一武,真的能够保她的儿子登基?故而,当宫中一下子满是杜士仪献宝镜,而后茅山上清宗这一代宗主李含光断定天子圣寿绵长等等传言之际,她不禁只觉得心里沉甸甸的。 如若当初王皇后在的时候,她听到这样的传言兴许会高兴,可现在……李隆基的心思就连她这个枕边人都捉摸不透,一想到兴许还要这样忍耐几十年,她就只觉得前途一片灰暗。她的那位姑祖母武后,是在高宗死后方才真正权倾天下的,即便临终前已经是被软禁的状态,可后来坐在皇位上的始终是嫡亲儿孙。而韦后没了亲生儿子,篡权之后自是没有好下场。相形之下,她有两个亲生儿子,比起当惠妃,太后自然不用担惊受怕! 尽管也许是杜士仪颂圣,李含光给天子戴高帽子,可眼见得天子虽然渐渐倦政,可很少有什么病痛,她心里怎会没有起伏的念头? “惠妃。”瑶光快步走来,见武惠妃面色怔忡,她行礼之后便低声说道,“驸马来了。” 所谓驸马,在武惠妃这儿自然是专指杨洄。这位咸宜公主驸马进殿后亲亲热热地叫了一声阿娘,随即便一刻都没有耽误地说起了正事,却是太子和光王鄂王聚在一块诽谤君上。这一年年初,所有皇子再次换了个名字,太子李鸿改名为李瑛,寿王李清则是改名为李瑁,对于最年长的太子而言,改名字已经是开元以来的第三次了,即便每个人都不可能高兴,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李隆基乃是君父,他们大抵都只能乖乖接受,而杨洄禀奏的就是这一点。 若是平日,武惠妃怎么也会立刻设法捅到李隆基面前,可此刻她只觉得意兴阑珊。而杨洄敏锐地看出了这一点,自然想起了如今朝野内外的传言。 于是,他眼珠子一转便低声说道:“阿娘,陛下福寿绵长,这是臣民欢欣的好事,只有别有用心者方才会心中耿耿,例如那位郎君。咱们大唐的太子素来不易为,他熬油似的熬了二十年,安知不会盼着某一天?只要让其表现出那种激愤来,则东宫转瞬便会易主!” 这杨洄果然大胆! 武惠妃倒吸一口凉气,继而不禁怦然心动。等到她屏退了杨洄,复又召来追随了她一辈子的瑶光,低声说出了杨洄的计策时,后者犹豫许久,这才低声说道:“听说,昨晚上千秋节之夜,陛下梦到那两只白鹦鹉开口说话了,而且也是断言圣寿绵长。” “竟有此事!”想到那个突然死遁的神异道士张果老,武惠妃不敢不信这种灵异之说,眉头顿时皱成了一个死结。而这时候,瑶光想到近日自己一位远亲进京投奔她时,偶尔露出的一句话,她不禁想了又想,最终低低说出了一番话。 “惠妃,我说一句大不敬的话。当初中宗那位节愍太子奋起谋逆,若真的和中宗皇帝同归于尽的话,兴许后来韦庶人反而能站得住脚了,那时候谁还能指她谋害中宗皇帝?” “噤声!”武惠妃立刻让瑶光闭嘴。然而,话语戛然而止,她的心里却不禁满是那种大逆不道的念头。 如果……只是如果……李隆基能够和太子李瑛乃至于那讨厌的鄂王光王同归于尽的话,内有李林甫,她何愁大事不成?至于外头的边臣,只要有一两人首先响应奉诏,谁会节外生枝?至不济,就算李瑛失败了,东宫之位也就能顺理成章腾出来了! 第861章 一镜激起千层浪 洛阳宫花光院,近日因太子李瑛得子,光王鄂王入宫一块庆贺,唐昌公主驸马薛锈亦是进宫了好几回。尽管这已经不是太子李瑛的第一个儿子了,而李隆基的皇孙也有好几十个,正忙于自己过千秋节的他对此完全不上心,但李瑛本人却对此兴致很高。就在千秋节这三天节日的最后一日给幼子李佑庆了满月之后,送走了那些前来道贺的兄弟,他便留下了妻兄薛锈,两人再次小酌了几杯。 门外都有薛氏的心腹把守,两人说话便没那么多顾忌。对于杜士仪所献宝镜引起的波澜,他们在宫内宫外都看到了反应,心情和某些人竟也是完全相同。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初获封太子时那种万千宠爱于一生的经历,李瑛已经不太记得了,而这些年的冷遇和惊惶却铭记于心。尤其是那次被近侍出卖,李隆基一怒之下召来杜士仪,险些废了他这个太子的往事,更是他每次午夜惊醒时最战栗的梦魇。 此刻一连灌下了三杯酒,李瑛便对薛锈苦笑道:“你知道我这些年最盼望的是什么?说一句大逆不道的话,我最盼望的就是阿爷和我那些叔父一样,突然暴病就这么撒手人寰,如此我这个当儿子的就终于不用这么忍气吞声了!我知道这是不忠不孝,可阿爷这些年来是怎么对我的,别人不清楚,你应该清楚!杨洄常常到我这里来厮混,我会不知道他是为了什么?哼,不就是因为我碍了十八郎的路,他给惠妃当探子来了!” 薛锈已经习惯李瑛这样的抱怨了。此时此刻,他轻轻吸了一口气,这才低声说道:“郎君,前一阵子我不是说过,因为有人通风报信,故而宫门盘查的时候,没查出郎君让我带给赵家人的一封信?这次有人又向我这里递了一句话,我当初以为是无稽之谈,可现如今看到宫中这般波诡云谲,实在是不敢不告知。捎话的人说,日后倘若有一天,惠妃以各种莫名借口单独相召郎君,或是不相干的人以宫中有盗贼之类的借口唆使郎君去救驾,抑或者甚至假传陛下之命,还请郎君千万要小心应付!” 此话一出,李瑛不禁无比错愕:“我和惠妃已经是势不两立,岂会再听她的,至于假传阿爷之命,我也总能够分辨。(.好看的小说)再说什么宫禁有盗贼救驾之类的借口,那也着实太蹩脚了……等等!” 他一下子怔在那儿,脸色挣扎思量许久,最后方才和薛锈对视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眼神中看出了某种意图。武惠妃想要废立东宫之心,早已昭然若揭,可武温昚之事着实是给了她重重一棒,宫中流传的寿王贤孝之名,李隆基绝对不会毫无察觉毫无警惕。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他是武惠妃,恐怕还会想到一个问题,那就是他李瑛的下场会不会也是异日寿王的下场?如果真的有某种机会,那位惠妃也许想的不止是东宫,还有那至高无上的御座! “你是说,有可能是让我怨愤之心高炽,然后由得我一气之下破罐子破摔和阿爷鹬蚌相争,最后惠妃渔翁得利么?” 薛锈见李瑛一下子就明白了过来,他便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道:“没错,可惜我仔仔细细查了好几遍,却自始至终没能查出究竟是谁人向我通风报信。加上之前几桩小事,前前后后,也已经好几次了。” “没想到我母舅赵家几乎无人可以为援,而你又因为尚了公主,仕途上再无寸进,薛氏亦是没有什么显达官员,可即便如此,有张九龄一再替我直言,还有这样不知名的人一次次提醒告诫。否则,前一阵子陆陆续续被人捅到阿爷面前的那几次小过,就足以让我狼狈不堪了。” 李瑛猛地又想起了从前那个可怕的夜晚,杜士仪在天子面前坦然陈词,一口咬定字条交接之举乃是子虚乌有,让他逃过了废太子的劫数。尽管杜士仪如今远在朔方镇守,可他想起此次暗中提醒的那神秘人,不知不觉有一种错觉。 那一次次的告诫和提醒便如同是杜士仪曾经在东宫讲了唯一一次课时,明明是极其枯燥的经义剖析,却使人如沐春风。 可想想这着实荒谬,李瑛摇摇头把这种念头摒弃了出去,这才沉声说道:“可如今在洛阳,我所住之处便在阿爷的眼皮子底下,惠妃理应使不出这样的伎俩来。只有回到长安,只有回到前后有太极宫大明宫兴庆宫的长安,此法方才可能施行。” “郎君说得不错。我听说,陛下确实有归长安之意。” 洛阳虽好,但长安方才是关中根本,大唐基业所在,这一点不止是李隆基这么想,皇族中人大多都这么想。而且这次天子带着百官在洛阳一呆就是三年多快四年,不论是裴耀卿的关中运粮方案,还是休养生息,都足够长安恢复元气了。 所以,想到即将回归长安那浩浩荡荡的一行人,李瑛心中生出一丝惊惧,可转瞬想起路上的戒备只会比宫中更森严,他叹了一口气后,不禁压低了声音问道:“你觉得,若是惠妃真的有所算计,我们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如何?若是让阿爷知道惠妃想他死,也许就可以除掉这样一个大敌!” 尽管他有时候真的很盼望李隆基就这么一命呜呼,可他还没有弑父弑君那样的胆量,也下不了那等阴毒的决心! 这一夜,薛锈直到宫门下钥之前方才匆匆离开,他这位驸马在太子那儿逗留了这么久,自然有人密报武惠妃。即便商谈了什么事没人知道,但这并不妨碍武惠妃在天子枕边倾诉太子的敌意和诋毁。这些话李隆基早就听得多了,只是挑了挑眉便信口说道:“等回了长安,让他住得远些就是了!” 杜士仪敬献一面宝镜,激起无穷波澜,李林甫固然在宫中内侍面前表示加恩朔方并无不可,但暗地里却是皱足了眉头,因为他有些闹不清楚,杜士仪这只是单纯的按照天子心意颂圣逢迎,还是另有别图。一直以来,杜士仪通过各种言行举止树立起了相当正面的名声,直谏、敢言、能干、忠诚……否则也不至于像宋璟和韩休这样以耿直出名的人对其嘉赏不已。所以,如今一下子这样急转弯,他顿时有些措手不及。 可惜他密请了众多通晓古物的人查验,硬是没有查出那古镜的破绽来,甚至连朔方那儿打捞的种种细节都清清楚楚,他也只能打消弹劾杜士仪造假媚上的打算。可即便如此,眼看杜士仪是奏一件准一件,朔方经略军中曹相东那三将竟是难以招架,他仍是不得不生闷气。尤其得知千秋节颁赐给四品以上官员的镜子中,天子钦点了一面扬州所制最上乘的金镜赐给杜士仪,同时赐锦袍一袭,宝剑一口,他就更郁闷了。 不过,李林甫素来不是小有挫折就后退的人,既然已经入主政事堂,最大的敌人究竟是何方,他却还分得清楚主次。当初他拜相时,张九龄曾经坚称不可,他入政事堂之后犹如没事人似的,在张九龄和裴耀卿面前恭敬谦逊,渐渐使两人不再防备他,而通过揣摩上意,李隆基对他却日益宠信。如今觉察到李隆基对张九龄已经容忍到了极限,他便将注意力从朔方暂时收回,全心全意准备打好自己的关键一战。 对于献上一面太上宝镜之后,长安城中的种种反应,杜士仪通过鲜于仲通和固安公主,即便不能了若指掌,却也约摸了解了大概。接到天子颁赐的那面铜镜和锦袍宝剑,他在次日便服锦袍佩宝剑接见了不少文武,予人圣眷正隆的印象,至于那面铜镜,他则是命人悬于节堂之中,以示明镜高悬之意。只不过,对于天子甚至要因此蠲免朔方赋税,却被张九龄谏止,似乎因此对张九龄颇有微词,他就不得不暗叹这有时候做事没办法面面兼顾了。 张九龄加上裴耀卿,一个中书令一个侍中,却还每每让李林甫占据上风,就算没有他这一次的突然掺一脚,某些事也只是时间问题! 虽说如果没了张九龄裴耀卿,朝中便是李林甫的天下,届时他在朝中便无人可以倚靠遮风挡雨,但只要能够斩断武惠妃这条李林甫伸在宫中的最坚实也是最长的触手,他便还能保有一定的胜算。毕竟,诸如眼下渐渐走红的御史大夫李适之等辈,他根本不看好他们能够扛住李林甫了,更何况他和这些人也没什么关联,这时候再去交接只会给自己惹麻烦。可是,既然张裴二人只怕是罢相倒计时,他就不得不预作某些打算了。 这一天,他难得闲暇休沐两日,而女儿杜仙蕙正好从一场持续已久的风寒中恢复了过来,他便携妻带女来到了灵州城西面贺兰山麓的会盟台。 贞观年间,唐太宗李世民便是在此大会诸部,接受了天可汗的称号。如今,昔日的高高土台在风吹日晒雨淋之下,已经不复昔日巍峨光景,但这并不妨碍杜士仪为妻儿讲解那时史书上记载的盛况。至于史书不记,只有不少笔记札记中悄悄留下的那些故事,他也绘声绘色地讲了一遍,到最后就只见杜广元满脸憧憬,而杜仙蕙则是懵懵懂懂。 就在杜广元领着杜仙蕙到处走走看看满脸好奇的时候,王容突然出声说道:“杜郎,有一件事我想和你商量。” “嗯?” “我打算送蕙娘回长安。” 这个突如其来的话题让杜士仪登时大吃一惊。而王容则是直视着杜士仪的眼睛,直言不讳地说道:“蕙娘到灵州这才几个月,就已经生过两次病了,虽然所幸都没有大碍,可灵州风沙太大,一到冬天更是冷得钻心,她年纪太小了,恐怕捱不住。蕙娘体弱多病,我打算把她送去长安玉真观,也好让阿姊和无上真师叔多个慰藉。至于幼麟,反而有一股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壮健,吃得下睡得着,而且男孩子从小吃点苦不是坏事。” 杜士仪知道,即便杜仙蕙真的体弱多病,身为人母,王容也不会舍得与其分离,如今把人送回去最大的缘由,也不仅仅是因为后者——让玉真公主和固安公主有个心理慰藉。尽管如今的大唐并不像明朝那样有不成文的制度,出镇边地的主将留下正妻嫡子于京师,但不少武将都会主动这么做。比如说张守珪的妻子陈尚仙和两个儿子,就都留在了洛阳。 “阿姊写信来说,因为师尊已然仙逝,如今玉奴又成了寿王妃,为了疏解无上真师叔寂寞,陛下授意两京公卿遣女入道为女冠,其中,便有李林甫的一个女儿。李林甫姬妾如云,儿子多女儿也多,自然不吝惜一个女儿,而无上真师叔历经沧桑,也不是这么容易接受别人。可正因为陛下都能想到体恤无上真师叔,我们又何妨让蕙娘多两位亲人?实在不成,我打算日后辛苦一些,奔走于朔方和两京,如此也可以常见父亲和师叔,聊尽孝道。” 第862章 一个时代的结束 王容的提议,尽管听上去考虑得面面俱到,但杜士仪何尝不知道,她其实是最不能割舍的一个。因此,即便数日之后,杜仙蕙再次发热病倒,他仍然没有立时三刻下定决心。他可以在很多冒险的时刻痛下决断,可事关儿女,他反而犹疑不决了起来。然而,朔方维持着风平浪静的态势渐渐迎来了冬天,可随着天子骤然回銮长安,河西陇右节度牛仙客封爵陇西县公,以及张九龄裴耀卿双双罢相的消息几乎是接踵而来。 李隆基对张守珪牛仙客这样或有赫赫战功,或能敬忠职守的边臣素来极其嘉赏,而张九龄却每每认为不能滥赏边臣,一来二去,已经不止一次让李隆基觉得不耐烦。而这位中书令又最喜欢凡事当面直谏,常常据理力争到不留情面,再者在东宫的问题上始终固执己见,这一次终于被李隆基认为是一块绊脚的石头而随手挪开了。 念在信赖了其多年,而且也着实欣赏张九龄的风仪翩翩,李隆基还给了一个尚书左丞相的高官,而裴耀卿亦是得了尚书右丞相之衔,赐封赵城侯。 相比于当初罢相之后就出为刺史的张嘉贞李元纮杜暹等人,这样的高高供起,已经算是很优厚的待遇了,但也仅限于此。从日理万机的宰相到赋闲无实权,这样从高峰跌入低谷的落差,等闲人是很难接受的。 而固安公主在信上末尾提到的,却是导致张九龄和裴耀卿双双罢相的一个导火索——李隆基原本准备明年二月方才起驾回长安,但这一次却因为在洛阳宫中突然闻听怪声,连夜不得安眠,这才不顾张裴两人的谏劝执意回长安。至于宫中怪声,虽说没人查出所以然来,可固安公主却提供了一种可能性。 乃是天子的枕边人作祟。 在洛阳宫,李隆基直接就把太子李瑛放在眼皮子底下,而回到长安,有太极宫大明宫兴庆宫这三大宫殿群,安分守己好几年的李瑛也许就不会被安置在离天子很近的地方,只要一放得远,李瑛自己固然能舒一口气,但某些人也会因此而有可趁之机。天子登基已经有二十六年,亲政也已二十四年,自己皇帝固然没当够,可别人却未必一直这样等待下去。 前一日得到消息后,后一日,杜士仪不动声色地在节堂接见了朔方文武上下,将第一批从河洛迁来胡户的安置工作交给了张兴和来圣严,命康庭兰领蕃兵从旁辅佐之后,他便回到灵武堂中,招来高适和王昌龄,将张裴二人罢相之事直截了当地告知了两人。果然,王昌龄和高适同时错愕难当。 为人爽直的王昌龄甚至直言不讳地说:“当初姚相国罢相,是用人不明,宋相国罢相,是钱法以及刑法被人诟病,张燕公罢相,因交接相士僧道之流,而李相国杜相国以及萧相国韩相国等罢相,则多半是因为彼此纷争。而此次张相国和裴相国罢相,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张相国之刚直和才华,人人称道,裴相国权掌漕渠转运,人人称便,为国省利颇多。他们彼此融洽,几无过失,如今却骤遭罢相,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 高适就不像被杜士仪称作是王大炮的王昌龄这样口无遮拦了,他极其谨慎地开口问道:“未知接任的宰相是谁?” “李林甫接任中书令,而陛下钦点河西陇右节度使牛仙客为同中书门下三品。” 此话一出,杜士仪就只见面前那两张脸上,四只眼睛瞪得老大,分明全都极其不可思议。王昌龄在回过神来后,面色极其古怪地说道:“牛大帅竟是就此拜相了?从前就有传言说,李林甫为人不好学术,而牛大帅也是出身小吏,相比从前历任宰相,即便是萧相国那样被人嘲笑过文思不盛的,好歹也任过中书舍人,可如今这两位……难不成要被人笑话是咱们大唐无人?” 高适虽没有明说,但也显然是抱持着同样的念头。[]也难怪,两人都是一时名士,与其唱和往来的也全都是天下有数的才俊,也许会敬重牛仙客的资历和功绩,但这样的人节度一方可以,骤然拜相的话,他们就接受不能了。这两人都如此,杜士仪几乎可以想见朝中对这样的配置会生出什么样的波澜。要知道,从开元以来,政事堂中从来就不曾有过这样的格局! “好了,对你们说这些,我不是听你们这些闲话。木已成舟,谁也无法更改陛下的成命,有心去说这些被人当做怨望的话,还不如筹备一下真正重要的事。” 杜士仪说到这里,王昌龄和高适便同时想到了一个最大的问题,那就是牛仙客这一走,谁来接任河西和陇右节度使?除非在幽州呆得好好的张守珪重回河陇,否则兼知二节度的人选是肯定没有的,想也知道这不可能。毕竟,契丹尚未完全臣服,如果要选择,张守珪也不会愿意离开经营数年之久的幽州。 这样一来,资历尚未足够的王忠嗣节度陇右,就有些难度了。 因为事出突然,杜士仪如今又不像从前在鄯州那样,与河西凉州唇齿相依,没事就可以派人去牛仙客那打个来回,如今牛仙客入朝拜相,以其步步为营的性子必然会小心翼翼,绝对不会对天子举荐什么人接任自己的位子,以防被人指摘为朋党。王昌龄这个直肠子的刚忍不住开口问了一句,能不能借这个机会推上王忠嗣一把。就在这时候,高适陡然一拳砸在了凭几上。 “大帅,王将军之前检校鄯州都督,兼鄯州刺史,如若朝廷以他人节度陇右,必然也要兼任鄯州都督及鄯州刺史,届时王将军在陇右可未必能够呆得下去!总不成让他降职再给人腾位子,那么就只能是他调任别处!” 杜士仪见王高二人全都看向了自己,仿佛想的是自己在陇右的那些影响力恐怕也会被后来者一一清除,他哂然一笑,暗想无论到了哪里,一朝天子一朝臣都是不可避免的。好在他不是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如今总算不完全是被动挨打的局面。 “近来朔方河陇一片太平,然而河东蔚州以及云州一带却颇有兵马扰边,我已经行文忠嗣,他应该会请缨前往代州御敌。少伯,达夫,你二人素来交好,形影不离,此前忠嗣尚未节度陇右,不得置幕府,段行琛这个节度判官还是牛大帅任用的,所以忠嗣身边,也没有掌书记之类的幕佐。” 话说到这个份上,王昌龄和高适就都明白了。边疆有警的是云州蔚州而不是代州,让王忠嗣请缨去代州干什么?很简单,代州都督可是兼河东节度副使!如果没有记错的话,杜士仪曾经任过代州长史兼河东节度副使,更不要说还一手经营出一个欣欣向荣的云州了。正当河西陇右节度出缺,而河东有警之际,身为智勇兼备名将的王忠嗣自动请缨前往河东,如今再次渐渐宠信王忠嗣的李隆基十有**会准奏,别人如果反对,那么王忠嗣就可顺势留在陇右。 总之是进可攻,退可守! 高适当即出言试探道:“大帅是希望我和少伯中,去一个辅佐王将军?” “当然,此事正是忠嗣提起,所以我想征询一下你二人的意见。掌书记要职,骤然辟署的即便是名士,用起来却未必能够知心知意。” 这就是说,曾经和王忠嗣共事过很长一段时间的王昌龄和高适必然能够适应新环境,而且会和幕主相处融洽。还不等王昌龄答话,高适就主动拱手说道:“如若王将军真的能够前往代州任职,我愿前往效力!” 王昌龄正打算说自己去,见高适抢走了自己的话头,他不禁为之一愣。这时候,高适冲着他露出了一个笑容,这才诚恳地说道:“我蹉跎科场,若无大帅简拔,兴许如今还落拓两京。而我和少伯相交多年,如今我二人身负职责,归于一人也并不繁难。而且,不是我自负,较之少伯这动不动就口无遮拦的性子,我总比他谨慎些,王将军也好,其他人也好,更能够容得下。少伯你就不用争了,如果你的幕主不是杜大帅,你这王大炮真不会因言获罪?” 被人再次提起杜士仪起的这王大炮的诨号,王昌龄顿时哑然。他从陇右到朔方,全都是说话的时候嘴上没个把门的,要不是他是杜士仪的掌书记,又是一时名士,只怕也不知道会惹出多少口舌官司。相比长安北面门户的朔方,河东的位置同样要紧,而且多名门大户,要是他再一个不好得罪了人,那还真就麻烦了。于是,他只能讪讪地说:“我这治事之能不及达夫远矣,早该腾位子让贤的。” “少伯你就不用妄自菲薄了。达夫既然这么说了,我改日便捎信给忠嗣,不过,如果事情真的成了,倒是要仔细打听一下此任陇右节度何人。” 王昌龄和高适既是决定了去留,傍晚时分,当杜士仪回到后院正寝,眼见得女儿杜仙蕙扑上来抱住了他的大腿,甜甜地叫了一声阿爷,想起她近日又犯过咳嗽,大夫一个个看过之后都摇头说朔方天寒,小娘子体弱,他在心生怜意的同时,不禁又冒出了一股说不出的歉疚。将小家伙抱起来,一如既往用胡子扎了扎她的面颊,见其咯吱咯吱笑着往后仰着脑袋,他便看着迎上前来的妻子说道:“幼娘,之前那件事就依你。” 王容说归说,其实自己都舍不得,潜意识中隐隐还有些希望杜士仪会最终断然拒绝。可是,见他此刻眼神中虽有不舍,但却依然坚定,她顿时扭过头去,再不敢看小小的女儿。 第863章 渐起燎原之火 十数日后,河西陇右节帅的人选最终尘埃落定,却是以崔希逸节度河西,以杜希望节度陇右,而鄯州都督兼鄯州刺史王忠嗣则官拜代州都督,兼河东节度副使。(.好看的小说)因河东节度使仍是由太原尹兼任,故而诸如资历之类的问题也就没那么严重了。高适在王忠嗣亲自上书奏请辟署之后,也从朔方出发赶往河东代州,临行前又捎带了一封杜士仪送给代州卢望之的信。除此之外,杜士仪还托付王忠嗣帮自己看顾一下人在云州的堂弟杜望之。 李林甫虽说独秉大权之后便黜落了一位补阙立威,但节帅人选事关军国大事,哪怕牛仙客尚未上任,政事堂就他一人,可这也不是宰相能够专断的。他既不想王忠嗣节度陇右,可也不想让人去代州,可两害相权取其轻,一想到王忠嗣继杜士仪之后再镇守陇右几年的后果,极可能就是陇右变成第二个当年的云州,他就不能只能捏着鼻子说王忠嗣几句好话。云州整整被杜士仪一系的人把持了七八年,至今还因为那里提供的赋税为河东北部诸州之最而受到广泛关注,如果换成偌大一个陇右,那后果可能是两三年间就能把杜士仪送入政事堂。 云州如今是武惠妃替寿王李瑁挑中的人,也就是附于他门下的某人把持,他至少不用担心身在代州的王忠嗣跳出手掌心。 崔希逸也好,杜希望也好,杜士仪都没有什么私交,因此对于时任鄯州临洮军正将的南霁云,他虽着实担心,却也只能去信抚慰。至于更需要抚慰的,自然是自己的妹夫,如今任鄯城令的崔俭玄。好在从鄯州见王忠嗣回来的信使赶在除夕之前回到灵州的时候,又给他另外带来了崔俭玄的信。 崔俭玄在信上说,崔希逸亦是出自清河崔氏,虽和崔俭玄祖父崔知温这一支的关系有些远,但他小时候还见过此人一面。(.)唯一遗憾的,便是崔希逸是节度河西而非陇右,否则他还能厚着脸皮去攀攀亲。尽管这个企图落空了,但崔俭玄竟还给他出了一个馊主意,那就是打探一下陇右节度杜希望这个杜是出自京兆杜氏,抑或襄阳杜氏、洹水杜氏,总而言之,两个节帅叙一下宗谱昭穆也不是什么坏事。 杜士仪险些给崔俭玄给气乐了。如果不是知道这家伙就是不折不扣的大唐本土人士,他险些以为人也是从后世穿越而来的。在这个杜甫因为四处声称京兆杜氏,在他面前还不得不慌忙认错的年代,名门著姓之间攀亲是好攀的?没看中宗年间韦氏之中和韦后攀亲的人全都没个好下场!而且,正是因为他和杜希望如今都是节度一方的封疆大吏,那就更不能没事硬攀关系了! 又好气又好笑的他把这件事当成笑话和王容说了,王容却记在了心上,当即便命人仔细去打听。等到事情有了结果,这一日杜士仪回来的时候,她便叹了一口气说道:“你和崔希逸还真的是颇有因缘,却一直缘悭一面。崔希逸在你之前任过万年尉,任满后便因宇文融举荐为劝农判官,而后为监察御史,因出身名门之故,虽宇文融倒台,他也没受多大牵连,还因裴耀卿举荐而任江淮转运副使,可以说,那是一等一的能人,也是一等一会当官的人。” 杜士仪和崔希逸几乎没怎么单独见过面,此前也只听说过此人的名字而已,却没想到又是当初被宇文融举荐而飞黄腾达的人物。可是,和那张宇文融名单上很多至今默默无闻的人不同,出身名门的崔希逸无疑是仕途平顺。区区十几年,便和他一样从万年尉一直官至河西节度使。 宇文融当初举荐的,不是和高官关联深厚的人,就是名门著姓,抑或是关中豪族,所以在他倒台之后,虽说有些人左迁,可这些年来,那一批人早已经重新登上舞台了。(.)至于寒门中人,那就大多没有这样的运气了。 “又是宇文融……说起来,三师兄的兄长裴宽在吏部侍郎离任之前,总算是帮了我一个最大的忙。宇文融留给我的那张名单,他给我想方设法安置了六个人在代州和潞州,然后是四个人在蜀中从成都到雅州一带,再然后,是两个人在妫州。” 杜士仪分明不打算和崔希逸去攀什么私交,王容也能理解他这番隐忧。听到裴宽给杜士仪尽力安排的这番结果,她有意打趣道:“杜郎把人安排得天南海北,为何就不放到陇右和朔方来?” “陇右的情况你也瞧见了,王忠嗣都须臾转调,现在霁云和崔十一杵在那儿,我还没法子照拂呢。还是不显山不露水的代州妫州,以及蜀中来得不引人瞩目。而朝中如今是多事之秋,王子羽他们我都请阿姊设法,一一安排到了各地。至于朔方,只要是才俊之士我尽可辟署,而军中勇士则是立刻能够拔擢偏裨别将,用不着再玩那些花巧招数,就足可让别人焦头烂额了。你没见这数月以来,曹相东和他那两个副将无比老实?” “那不叫老实,而叫暂时蛰伏隐忍,杜郎可不要说你不知道!” “我知道,所以只能在他们屁股后头烧烧火。” 蛰伏隐忍,本就不是军中将校擅长的,更何况曹相东和谢智全都不是这样的性子,自然不像陈永那样能忍。可眼看杜士仪权威日盛,前时献太上金镜又得到了天子嘉赏,即便李林甫来信,问他们此中细节,他们四方打听后也找不到任何破绽。既然各方面都毫无收获,他们不得不继续当自己的缩头乌龟,眼看杜士仪通过节度副使兼经略军使李佺,利用升黜赏罚,在经略军中建立起了愈来愈不可动摇的声望,即便最沉稳的陈永也有些沉不住气了。 这一天黄昏,李佺突然在经略军的议事厅中聚将。在众人匆匆赶来尚来不及反应之际,这位朔方节度副使突然劈头盖脸地说道:“军中十月刚刚换发了冬衣,然则市面上却突然有和军中冬衣一模一样的衣裳出售,我一时兴起派人去检视过。这不看还好,一看之下,简直是让人闻所未闻!竟有人以次充好,将那些烂棉花麻布之类充填的冬衣发给士卒,却将真正的好货腾换出来售卖。我已经请示杜大帅,查封了售卖冬衣的几家铺子,所有涉事者一律严查!” 听到这话,上下顿时一片哗然。自从这十几年来,棉花的种植开始在各地渐渐铺开,不说织布的织机经过几次钻研改良,仅仅是絮棉的冬衣在整个北方的平民乃至军旅之中,就已经很流行了。从前平民虽然也可用羊皮袄子御寒,可是,冬日里在外头再加一件棉衣,无疑更加保暖。如朔方幽州河陇河东一带的军中,絮棉冬衣已经成了过冬的标配,历来都是从朝廷下发的军费之中拨给采买。以往也不是没有过人捞一票,可以次充好也许有,私底下再转手想要捞一票,这就简直是愚蠢之极了。 当即,曹相东面沉如水地开口说道:“李副帅所言正是,如若拿到人,一定严惩不贷!” 他这一开口,其他人也纷纷附和。李佺仿佛很满意众人的这种态度,点了点头后面色稍霁。他出身宗室,年纪又很不小了,到任以来凭借信安王李祎举荐给他的几个亲信,在经略军中也颇有威望。这次拎出了这样的丑闻,他自然不会放过,少不得又长篇大论训诫了众人一番。就在不得不聚精会神聆听的众人越来越不耐烦的时候,外间终于传来了一个声音。 “李副帅,那两个商人已然供述,乃是经略军中两个别将马汶,曹宣将冬衣卖给的他们,总共折价三百贯。” “为了区区三百贯钱,竟敢打军中冬衣的主意,简直是胆大包天!”李佺不等其他人开口便斩钉截铁地说道,“将他们拿下!” 此刻经略军中将校偏裨云集一堂,故而被点到名的两人登时面如土色。刚刚李佺揭开此事的时候,他们就知道坏了,偏偏还不能找借口离开消弭证据,只能硬着头皮等候散场,可谁曾想李佺的动作竟然这么快!当外头亲兵大步进来,下了他们的兵器将他们押上前跪下的时候,曹宣几乎本能地开口叫道:“大兄救我,大兄救我!” 曹相东恨不得一脚将这个该死的族弟踹死,可曹宣已经叫出了口,一双双眼睛全都看向了他,众目睽睽之下,他不得不深吸一口气,继而厉声喝道:“给我闭嘴!如若你真是竟敢以次充好倒卖军衣,我第一个饶不了你!” “若是人人都如曹将军这样通情达理,何愁军中纲纪不行!” 李佺仿佛对曹相东的言行极其赞许,但下一刻,当之前那报信的亲兵上前陈词,从两人家中搜出了相应的书证,以及经办此事的从者作为人证,又说明已经有军卒聚在经略军所在衙署前喧哗闹事之后,他就收起了笑脸。 “尔等不遵军法,为谋私利胆大妄为,如今拿到那些低劣冬衣的士卒正群聚喧哗吵闹,按理就是将你们斩首谢罪也不为过!来人,先把他二人拖到那些军卒之前,各杖六十,以平民愤,而后我当奏明杜大帅,由法吏依律再审!” 曹相东原本已经做好了牺牲这么个废物族弟的准备,可李佺却不是杀一儆百,而是吩咐将人拖到军前各杖六十,而后交由法曹,他反而更生忌惮。现在不是战时,节度使虽有生杀予夺之权,但若是被人抓到滥杀的把柄,不是没可能被拉下马的。可即便表现出怒发冲冠的姿态,李佺却仍然守住了这样的底线。这是杜士仪的授意,还是李佺自己的主意? 更何况,即便暂时保住了性命,可曹宣和马汶二人名声扫地,日后休想在朔方再待下去,连他亦是要受到牵累! 第864章 军功由边衅起 前时杜士仪虽在骨颉利大军扰边之际,杖杀了秦大疤等六个军中刺头,但那几个人毕竟只是小卒,最大的一个也只是队副,杖杀的地方又是在节堂之前,即便悬首示众在灵州都督府外,终究很多人并未亲眼目睹那残酷血腥的一幕。如今李佺骤然查知冬衣有弊,雷厉风行须臾查探分明,在数百个领到了以次充好冬衣的士卒聚拢抗议之际,把涉事的那两个别将推了出来,立时引来了更多的人围观。 在这寒风凛冽的天气里,眼见得两个往日光鲜威风的别将被剥去了上衣和裤子,牢牢地绑缚在了刑架上,下头渐渐变得鸦雀无声。尤其在看到平日里往往只有小卒才会挨的刑杖带着凌厉风声,倏然落在他们的脊背、屁股上、大腿上,也不知道是谁领头大叫了一声“打得好”,一时间,这样的叫好声此起彼伏,让正在受刑的两个人倍感苦痛。 行军法的刑杖比讯囚杖更粗,再加上李佺为了以儆效尤,两人都是被捆缚之后站立受刑,每一道杖痕众人都看得清清楚楚,即便脸背对着围观人群,可这种羞辱感却挥之不去。马汶和曹宣身为别将,可都不是靠着军功当上的,而是因为所谓的武艺超群,而受上官举荐简拔,在军中谈不上多好的人缘,这会儿耳听得下头叽叽喳喳哄闹叫好声不断,他们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但怨恨。 他们又恨李佺一点情面也不留,又恨军中竟无一人为他们求情。可这会儿身为待宰羔羊,两人纵使咬碎银牙,也只能苦苦忍耐着。 好容易等他们挨完了这六十杖,便有人将几乎被咬破的布卷从两人嘴里拿出来,这一刻,两人已经都是满口腥甜的血,被解下刑架的时候竟是瘫软不能动弹。可是,几个亲兵放下他们之后,竟是将他们俩面仆地倒拖了下去,继而犹如死狗一般扔在几个灵州都督府的差役面前。(.)还不等马汶和曹宣二人清醒过来,头上就已经多了锁链,竟是硬生生被人锁了拖走。 见此情景,人群中顿时起了小小的骚动,直到刚刚那监刑官上前,他们方才再次安静了下来。 “李副帅宣示军中上下,此二人今日所受乃是军法,并非国法,即日将他二人交由灵州都督府法曹参军处置!” 身在经略军议事厅中的李佺听到外头那一阵阵欢呼声,不禁哂然一笑。他上任以来,瞒着其他人多次微服在军中访查,这样的小弊并不止这一宗。原本他不用如此兴师动众,可杜士仪既然明确授意他进来在经略军中不妨大张旗鼓,发现什么处置什么,不用留情面,那他就不必留手了。这样无需顾忌,雷厉风行地做事,还真是够爽快的,须知他年轻时都不曾这么恣意放手而为,身后有人挡着的感觉,还真是不坏。 突然之间,他想起那天杜士仪送他出来时说的话。“老夫聊发少年狂吗?”他自言自语了一句,笑得连眼睛都眯了起来,“我还宝刀未老呢!” 听说李佺那儿押来的两个别将,已经由灵州都督府接管,杜士仪少不得招来法曹参军细细嘱咐,人刚刚告退离去,吴天启就在灵武堂外通传,道是兵曹参军叶建兴求见。他当然记得,这个人是当初王缙曾经给自己举荐过的,然而自己上任后用了来圣严,李祎那批幕府官纷纷归心,文官班底并不缺乏,而叶建兴并未显露出特异之处,他也就暂时没有多加理会。此时听到此人求见,他不禁有些好奇。 “大帅!” 叶建兴虽然和之前李祎用过的掌书记叶文钧同姓,但并非同宗同族。他四十出头,乍一看去形貌俊朗,双眸有神,显然是个美男子。他从容长揖行礼后,便直截了当地说道:“我今日冒昧求见,正是为了朔方经略军中这一桩贪鄙之案而来。李副帅大张旗鼓处置此事,看似是明察秋毫,还了上下将卒一个公道,又将贪墨之辈当众杖责,大快人心,但细究其事,实在是多有不妥!” 见杜士仪听得聚精会神,并未打断或是反驳自己,叶建兴不禁更添了几分信心。他定了定神,又诚恳地说道:“大帅上任已经将近一年了,又有大破突厥左杀骨颉利大军这样的战功,又有提拔任用年轻将领的识人之明,如这样的贪鄙小案,只需不动声色处置即可,何需兴师动众?此事宣扬出去,还以为朔方尽是这等卑劣无耻贪利之徒,对大帅名声有害无益,所以,李副帅着实有些孟浪了!” 这拐弯抹角的话杜士仪终于是听明白了,不外乎是说李佺为了体现自己的正直无私,却不顾可能伤了他这节度使的脸面。他若有所思地看着这位兵曹参军,好整以暇地说道:“此事我知道了,你可还有其他事要建言?” 尽管杜士仪脸上看不出是否赞同自己的话,但叶建兴从杜士仪上任开始,便一直在悄悄观察他的行事风格以及性情,再加上分析近来朝中内外风云突变的形势,他自忖自己这番话应该能让杜士仪有所心动。于是,他定了定神,这才不慌不忙地转到了另一个话题上。 “大帅当面,我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还想建言,三受降城正当突厥兵锋,如今战事稍歇,蒙陛下恩德,不追究突厥攻伐之事,而且在西受降城继续互市。可是,骨颉利大军扰边尚不足一年,突厥局势未稳。突厥,北狄之种,素来狡黠,虽是如今坐享市马之利,但难保会有窥伺乃至于进袭的野心。而如今大帅赦回了不少当年因康待宾之乱而散居江淮河洛的胡户,现在人已经一批批回转了宥州,也许有人会感恩戴德,但仍需洞察其奸,多加防备。” 前头叶建兴指摘李佺,杜士仪听着暗自哂然,但后头这些防备胡户的话,倒也中肯,于是他微微颔首道:“你有何建议?” 见杜士仪挑明了征询自己对此的建议,叶建兴不禁精神大振。他直起腰来肃然拱手后,便精神奕奕地说道:“大帅,当年王晙王大帅镇守朔方时,坑杀仆固部降户数百,生生震慑了朔方降户,但正因为手段酷烈,人心反而思突厥,故而不到一年,便有康待宾之乱。于是王大帅在朔方尽管威名赫赫,然则蕃军胡户,俱是畏之如虎。譬如此次迁回来的胡户即便在江淮河洛居住过很长时间,因昔日旧事,难免仍然会有心向突厥的念头,尤其是如今突厥正当变乱之际,说不定还会有人想着拉一支人马回去,就能够获封叶护之类的高官,所以人心思变。要想彻底断绝胡户的这个念头……” 他故意在这个关键点上停顿了一下,见杜士仪果然正全神贯注地凝视着自己的眼睛,他方才压低了声音道:“大帅岂不知道,陛下如今最喜听到的就是军功?倘若突厥再次背信弃义,而大帅事先洞察其奸,使其阴谋破灭,则我大唐与突厥为敌国矣!昔日王晙张说缘何最终拜相?以军功一锤定音之故!而今牛仙客入朝为相,可他节度河西七八载,却终究被人视作为倖进,就是因为没有一锤定音的军功。相反,张守珪虽有大破契丹的功勋,终究受限于一介武夫,可大帅却不同!” 叶建兴简直想明说,只需找个借口说是突厥扰边,然后挑起两国战争,凭着朔方的精兵强将,说不定能如太宗皇帝当年一般将突厥一举覆灭。这和杜士仪当年节度陇右时不同,吐蕃身处高原,大唐兵马远道征伐不便,而草原上的突厥却要好打许多,更何况正在内部狗咬狗的时节,杜士仪又有郭子仪这些将领在手,简直是建立军功最好的时刻!已经摆事实讲道理的他用热切期盼的目光等候着杜士仪的反应,可最终只听到了一声轻啧。 “叶参军不愧精明能干。”杜士仪赞了一句后,便不置可否地说道,“此事容我再细细思量,此事你知我知天知地知,不可入外人之耳。” 这就是说杜士仪会考虑! 叶建兴登时大喜,不假思索地答应之后便悄然退下。等到他出了这灵武堂,杜士仪方才哂然一笑 这样功利心强不择手段的家伙,也亏王缙慧眼识珠举荐给他! 可越是这样的人,他即便不用,也不会搁置在旁,当即出声叫人请来了张兴。将叶建兴此言转述之后,他便授意张兴与人多多接触,务必让对方觉得他对其颇为重视。等到张兴心领神会地去了,他方才又叫来了虎牙,郑重其事地吩咐道:“即日起,你给我派人死死盯住曹相东等三人,就是有一丁点异动也决不能放过。知会人在宥州的康庭兰,让他务必小心留意胡酋的反应。另外,你代我去见郭子仪,让他麾下米罗诗等蕃将给我随时待命。” “是。”虎牙答应一声,正要转身离去时,身后突然又传来了杜士仪的声音。 “快要过年了,传我之命,从明天开始,把年物一批批发下去!” 第865章 庆丰年中暗流涌 自从张说主张裁减了而十万边军之后,各大节镇便开始了精锐化和职业化。放到后世各朝代,动不动就号称几十万大军,实则上阵就是一盘散沙,而眼下的大唐,直面吐蕃的河西陇右加在一块也就十几万兵马,直面突厥的朔方只有不到七万人。可就因为都是骁勇精锐,比从前府兵时期什么都要自备的待遇要优厚许多,不但可以蠲免兵卒家中人丁的租赋,而且月给饷米,季给衣料,逢年过节的时候,各节镇还会斟酌收支情况,额外发给节物。 如今年关将近,朔方经略军中便率先开始发放起了过年的东西。各层军官按品级军职,军卒则是按照从军年限,这是从很久之前就沿用的老规矩了。当奔走相告的士卒们来到一个个指定的地方,接过一包包白花花的头茬小麦粉,大块大块的羊肉,一方方用来裁衣服的厚厚棉布时,一张张脸上都洋溢着喜悦的笑容。无论是比往日多了一两肉,还是布匹多了个一尺两尺,全都是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题。 这不,几个三十来岁上有老下有小的军卒又是抱又是提,拿了自己那一份出来,就一边走一边乐呵呵地说起了话。 “从前还以为杜大帅初来乍到,兴许会不及从前信安王在的时候,如今看来,杜大帅倒是不亏待人。” “当然不亏待人,真有本事的一下子提拔了不少,更不要说年物甚至还比平时多。当初听说杜大帅停了公廨本钱,我还有些担心。可没想到杜大帅和那些前往西受降城互市的商旅约定,朔方这里可用飞钱结算,故而商旅全都将钱存在两京的柜坊,自己带着钱券轻轻松松到朔方来互市,听说两京有不少出名的柜坊参加,还在咱们朔方开设了分号。反正具体缘由我不懂,看发的东西就知道了,比信安王在的时候还多一成!” “没错,咱们不懂那些有的没的,赏罚公平,惩恶扬善,逢年过节给咱们发足东西,那就够了。” 这些人嘻嘻哈哈笑着远去,但微服和谢智陈永一块出来的曹相东就笑不出来了。李佺连日以来仿佛发了疯似的,先是揪出来曹宣和马汶倒卖军衣,而后又揪出来几桩其他乱七八糟的事情,全都是当面发落毫不留情,而且其中不少都是和他们有涉的人。下头小卒不知道怎么回事,听到李佺把话说得冠冕堂皇义正词严,拍手称快的人不在少数,可他们越来越感觉到沉重的压力。 “不说别的,就是一下子停掉公廨本钱,一向走咱们的路子把公廨本钱拿出去的捉钱人就都只能干着急,而我们少了这么一份利,也很难拿出余钱来拉拢人心!”谢智愤愤不平地低声说出这么一句话,见连素来急智的陈永都不说话了,他便忍不住一捶重重打在了旁边的土墙上,“本以为他停了公廨本钱,说不定连都督府和节度使府的开销都拿不出来,可谁知道他竟是弄出一个飞钱!” “公廨本钱当年陛下就下诏停了,各地说停实际却不停,终究是违了陛下制令,杜大帅这一招谁都无法置喙。王元宝如今都已经把家业交给了儿孙,自己袖手不管事了,可这种方便商旅的事让他牵线搭桥又不难,杜大帅还真是有一位好丈人!”陈永叹了一口气,随即无奈地说道,“老曹,事到如今,咱们已经在火上烤了。虽说宥州胡户才迁回来不到两千口,可再不干恐怕就没机会了。” “就和你们说的那样,这时候已经箭在弦上,不能不发了。”曹相东想到当初接到李林甫那封信时的狂喜,心中不禁生出了一丝莫名悔意。李林甫固然如今几乎把政事堂变成了一言堂,可毕竟远在长安鞭长莫及,而他们编造杜士仪的罪名奏报上去也并不难,问题在于杜士仪绝非在朝没有根基,当初就连身为近侍的牛仙童都落得个那样凄惨下场,他们怎敢轻易诬告? 只有真凭实据,只有那种根本翻不过来的罪名,他们才可能在掀翻杜士仪的同时,不把自己搭进去! “既然都已经决定了,宥州那儿谁去?那些胡酋不是容易糊弄的,而且,我们难道能明着对他们说,你们被杜大帅骗了,赔了夫人又折兵,所以快点造反,或是干脆去投突厥人?”谢智有些急躁地问了一句话,见陈永和曹相东全都不说话,他不禁干脆指着自己的鼻子说,“你们要是都不敢去,我去!” “你稍安勿躁。[.超多好看小说]杜大帅未必就不盯着那些胡酋,这件事不是那么简单的。我们平日不能稍离军中,这次眼看过年,抽身的机会很多,可亲自跑去见这些胡酋决计不行。不过,昭武九姓那些部族凑出来的蕃兵,这大过年的总得分批放人回去团聚吧?这就是最好的机会。”陈永的眼神中闪动着阴狠的光芒,却还四下里悄悄打量了一番,见近处无人,他便稍稍放下心来,“总之这件事最重要的是,一定要把我们摘出去,如此方才能天衣无缝。” 三个人不在家里商谈,而是故意约在外头,为的就是他们如今已经打探明白,当初叶文钧落马,正是因为婢妾禁不住杜士仪逼问反口供出了主人,尽管谁都觉得自家滴水不漏,可如今反而觉得是在大街上低声私语商定细节更可靠些。至少四面八方是否有人靠近qie听,都在自己可视范围之内。 “这倒简单多了。”曹相东微微松了一口气,点点头道,“只要把话对那些和各部胡酋关系密切的人点透了,他们自然而然就会骚乱起来。人一定要选好,就如同上次秦大疤等人死了,也不能牵连到我们身上一样,陈永说得那句话最有道理,一定要把我们摘出去。” 三个经略军大将仿佛是特地微服私访,看看发放年物的情况如何,到处转了一圈就各回各家,随即便按照刚刚商定的,选了自己的心腹从者仔细嘱咐了相应情况,让他们小心通过某些军官的从者,向那些即将放回去过年的蕃兵蕃将处传达相应的讯息——无非是杜士仪已经洞悉了各部都想借此增加人口,所以方才调了康庭兰这位康姓大将来,正打算亲自出面,在第一批回迁胡户中进行选举,让他们推选头领。 而陈永更是直接用了两重手段。一面秘密派人设法散布消息,让康无延等胡酋知道竹篮打水一场空,一面又在灵州城中找了些破落胡人,许以重利,让他们去宥州散布消息——声称杜士仪生怕赦归回来的胡户还有逆心,将对他们征收重税,十户抽五丁从军,异日上战场时就驱人在前送死。尽管这样的消息有心人细细一想就会明白,可他更知道众口铄金的道理。 更何况,胡户们经历了多年颠沛流离的日子,刚刚回归故地,正如同受惊的小鹿,随时随地会有过激的反应! 距离除夕还有三日,杜士仪便传令经略军,从上至下轮流放假,一直到正月八日。而上元节则是满城放灯三日,一样轮流放假。身为职业军人,一年到头大多数时间都在操练,能够在年末年初有这样的假期,自是人人高兴。至于昭武各族凑出来的,数量高达数千之众的兵马,杜士仪竟是爽快地都放了回去过年,而且还各自发了一批年物,告知他们日后只需听候命令时方才集结,一时更是得了无数称颂。 在这样欢度佳节的气氛中,少有人察觉水下那隐隐涌动的暗流。 昭武族姓的粟特人以姓氏群居,原本对于节日的定义和大唐并不相同,可定居朔方多年,渐渐的总会受到一些同化,除却大多依旧笃信祆教,饮食习惯也还保持着自己的,中原的节日,唐人的语言,在年轻的一代人中流行程度甚至更胜过自己的节日和语言。除夕夜里,因为康无延这个康族长老事先再三相请,各部胡酋也就聚在了一块过年。 数丛篝火,几只烤羊,美酒飘香,胡姬艳舞,屋子之外寒风阵阵,里头却是一片欢腾的节庆迹象。在一番觥筹交错之后,作为地主的康无延突然把那五六个热舞的胡姬给斥退了,紧跟着又请众人只留心腹,把其他侍从都遣退开去。最初还有人担心他这是不怀好意,可见康无延两鬓苍苍,又孤身一人,也就狐疑不已地照办了。眼见刚刚人声鼎沸的屋子中只剩下了他们这些人,康无延方才站起身来。 “各位,咱们虽然在突厥和大唐之间周旋多年,但我们全都清楚,我们既不是突厥人,也不是唐人。我们和突厥人一样游牧,但我们曾经建过自己的城市,而突厥人没有。我们和唐人一样,也能耕种庄稼,也能说唐人的语言,但我们都知道,大唐一直都信不过我们。当年王晙举起屠刀的时候,各位都应该记得很清楚。先是突厥人,然后就轮到了我们这些从贞观年间就内迁六胡州的族民。那一仗,让咱们这些九姓族民死伤了三万余人!” 见众人无不默然,刚刚的欢庆气氛一扫而空,康无延方才冷笑一声道:“我们苟延残喘保住了自己的族民,可如今江淮河洛那边已经一批批把人放回来了,而且我们为了表示自己的诚意,还送上了几乎相当于部族全数青壮的兵马,可换来的还是杜大帅的猜忌!” 第876章 送女回长安,热肠李光弼 “哦,陈永那会儿竟然对曹相东说要和他割袍断义?” 见王昌龄回报的时候满脸鄙夷不屑,杜士仪不禁笑了。(.好看的小说)而身在灵武堂中的其他文武,也有不少露出了轻蔑的表情。曹相东为将这么多年,往日在人前雄肃严谨,可没想到骨子里竟是这样一个自私的人,以至于谢智含恨身死,陈永在决杖的时候说出要与其割袍断义的话,足可见人品已经被人唾弃到极点了。于是,来圣严忍不住叹道:“真是何苦来由!” “不用去说他们了!” 杜士仪摆了摆手,算是结束了这个话题。他很清楚,李隆基看似是留了这两人一条命,然后把他们分别流放到岭南恶处,但若是真的按照那位天子的本性,是绝对不容他们留得性命的。之所以没有像当初授意他杀了郭英乂那次一样,是因为郭家已经在陇右渐渐丧失了人心,而曹陈二将若在朔方处死。是否会激起军中动荡还不得而知。正如同当年李隆基分明已经有杀王毛仲之心,却还把人弄出京后许久方才鸩杀一样,这位天子一向不啻忍耐片刻。 总而言之,出了朔方灵州,便是曹相东和陈永的死期,所以陈永是否和曹相东割袍断义,那也已经不重要了! 所以,他环视一眼堂上文武,见经略军中从偏裨别将新提拔上来的两员先锋使正襟危坐,他冲着这两个第一次灵武堂议事,有些紧张的中年武将微微颔首,随即才开口说道:“突厥使团已然出发前往长安,而宥州诸胡总算渐渐安定了下来。然则陛下既然对康无延等人各有处分,那么,子仪,你亲自跑一趟。米罗诗等人毕竟对这些族酋满腹怨恨,虽说如今各族大多日月换新天,还需提防骚乱,其中分寸需要你这个老成持重的人掌握。” 郭子仪连忙起身应命。对于升官犹如坐火箭的他,旁人纵使有殷羡的,可绝没有不服气的。不说凭着一股乌合之众取得狼山大捷,这是旁人无法复制的,就说曹相东等人去职之后,郭子仪竟是以一年前还只是偏裨的资历,用最快的速度辅佐李佺掌控了局势,这样的帅才就实在是太难得了。等到杜士仪有序地将丰州、胜州以及夏州盐州等地的各种军务有条不紊地分派下去,最终散会的时候,每一个人都不禁百感交集。 尤其是之前和郭子仪一同最先受了杜士仪简拔的芮怀珍,出门时就不禁对郭子仪低声说道:“郭将军,恕我直言,陈永素来智计出色,倘若不是跟着曹相东一条道走到黑,而是能够真心服膺杜大帅,断然不至于如此。真的是太可惜了。” 经略军那么多人,两人从前并不太熟识,更谈不上多少私交,可如今因为都是杜士仪初来乍到提拔之人,少不得就走得近了些。可对于芮怀珍的感慨,郭子仪却摇头道:“若只能谋人却不能谋己,算不上大智。换成真正的聪明人,断然不至于到曹相东原形毕露的时候,才知道与其割袍断义,那已经太晚了。不管如何,曹、谢、陈都已经过去了,今后的经略军绝不会再有这种目光短浅之徒。当初陇右诸将得到何等甜头,如今你我又是如何被简拔的?” 目送了众多文武离开,当杜士仪自己也出了灵武堂回到正寝,见王容正将杜仙蕙抱在怀里痛哭失声的时候,他刚刚那一丝轻松的心情立刻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沉甸甸的痛楚。他有两个儿子,却只有一个女儿,当年视若女儿的玉奴如今已经嫁为人妇,而且显然婚后并不怎么和谐,现如今他的亲生女儿又要与自己分别,也不知道多久能见上一面,他又不是草木,怎能轻易割舍得下? “今天就要送蕙娘走?” “阿爷……”杜仙蕙过了年已经五岁了,娇小的她泫然欲涕地看着父亲,见杜士仪大步走上前来一把抱起了她,她不禁把头埋在父亲的肩膀上啜泣了起来,“蕙娘不要走,蕙娘不会再生病了……” “小傻瓜,日后如果想念我们了,可以到灵州来看望阿爷和阿娘,你阿兄和阿弟长大了,也会去长安看你。还记得之前灵州沙尘漫天的时候,你都成什么样子了?”杜士仪温言对小丫头说着冬日旧事,见她果然鼻子眼睛皱成了一团,最后异常可怜巴巴,他便伸出手指,揉了揉她的眉心道,“你阿兄和阿弟以后都要学习经史和武艺,日后要上战场的,你呢,就要和你阿娘一样,在后头给他们摇旗呐喊,所以说,你的责任很大。” 这种话杜仙蕙听不懂,唯一明白的就是自己在长安也有自己的作用。一时间,她死死咬着自己的嘴唇,眼巴巴地转头看向了王容。见母亲走了过来,默不做声地亲了亲自己的额头,她终于明白连日以来秋娘唠叨的事情已经变成了现实,这下子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她这一哭,杜幼麟不明所以,也跟着同样嚎啕大哭,以至于杜广元都觉得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 等到杜仙蕙启程的那一天,杜士仪特意去送了一程,眼看着那一辆载了秋娘和杜仙蕙的马车在随从的簇拥下,渐行渐远,最后完全看不见了,他不由觉得心头沉重十分。在这个年代,孩子的夭折率高得惊人,就在上元节之后,崔俭玄来了一封信,告诉他杜十三娘刚刚怀上的一胎小产了,大夫说可能日后若再怀孕也许都有这样的危险,他那时候就只觉得满心都是恐慌,原本常在王容面前提起的儿女满堂那戏言竟再也不挂在嘴边了。 身为他的女儿,也许落地就能有锦衣玉食,可同样逃脱不了生老病死,而且注定了日后会担惊受怕! 朔方的军务民政渐渐恢复了正轨,杜士仪又收到了封常清从安西都护府所在的龟兹镇送来的消息,言说四镇节度使来曜辟署了他为巡官。尽管只是低级的幕府官,却足以让出身寒微相貌鄙陋的封常清为之大喜过望了。尽管他在信上洋洋洒洒写了自己如今承担的职责,但杜士仪还是能看出来,来曜对其说不上极其重视,但至少这是一个好的开始。倒是封常清和杜黯之二人之间交往日多,他对此大为高兴。 可好消息的同时还有一个坏消息,那就是吐蕃终究没有被他和牛仙客二人的缓兵之计给绊住,业已出兵攻取了小勃律。小勃律的地理位置距离吐蕃近,距离安西都护府却远,要出兵去救鞭长莫及,而且如今他已然不在陇右,唯有叹息而已。好在和他同姓的杜希望上任之后,鄯州通往吐蕃的商道并未断绝,赤岭互市仍在进行,一队队的商旅经由赤岭进入吐蕃,即便其中真正的唐人很少,可终究能给金城公主一些安慰。 至于如今的河西,也同样太平得很。如果说牛仙客是干吏,崔希逸就是君子,上任之后检视仓廪后就上书对牛仙客这位前任好一番褒扬,如今和吐蕃约定息兵,一边屯田,一边放牧,两边井水不犯河水。因而,尽管因为小勃律之事,李隆基对此大为愤怒,可两国并未立刻起龃龉,而且在真正与吐蕃接壤的河陇,仍旧是一片安宁景象。再加上眼下无战事的朔方,整个大唐从西到北,恰是士卒安闲,农人耕织忙。 就在这种盛世春光之中,杜仙蕙抵达了长安。她生平第一次在没有父母陪同的情况下上路,虽然秋娘和乳母一直都陪着她,可从车窗探头看到明明应该还熟悉的长安时,她的神情却有些畏缩。就在秋娘忙着给她裹紧大袄的时候,她突然听见一阵蹄声,抬头一看,就只见迎面一骑身穿大红衣袍的人疾驰而来,堪堪在不远处停下。随从们无不防备,看清楚来人的秋娘却不禁为之大喜。 “啊呀,竟是张娘子亲自来了!” 张耀今天死活说服了固安公主等在玉真观中,自己带着一应护卫出城来接。这会儿眼见两侧随从因秋娘之言而让开,她下马快步来到车前,见两边车门打开,一个被裹得犹如粽子的小女孩笨拙地露出身形。听到其跟着秋娘软软叫了一声张娘子,张耀不禁喜出望外,探手就把杜仙蕙高高抱了起来:“自打得知小娘子要来,我家贵主和玉真观主就一直都焦心万分,这下总算是等到你来了!今天春光正好,跟着我骑马进城好不好?我特设了双鞍。” 秋娘正要阻止,可听到杜仙蕙又惊又喜地立刻答应了,她也只能提心吊胆地上马紧随其后。入城后一路畅通无阻到了玉真观,听到前头的小姑奶奶只是咳嗽了两声,她不由得透了一口大气。等到带了杜仙蕙和玉真公主固安公主相见,她看到解开外头衣裳的杜仙蕙被那两位年纪相仿的贵主拉来拉去,喜欢得不得了,杜仙蕙也渐渐不那么认生,她不禁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她送到这儿后,回头白姜会派侍女来服侍,她还得回朔方去,杜仙蕙不认生她就放心了。 而固安公主早从杜士仪的信上得知杜仙蕙身体不好,所以才要送到长安来,故而见小丫头渐渐露出倦意,她连忙让秋娘带孩子去吃些东西,然后沐浴安寝。杜士仪捎给她的信上并没有什么值得避讳的内容,她和玉真公主一同阅览过后,眼看玉真公主仍然不放心,竟是托词离开,分明是亲自又去探望,她便知道,因玉奴出嫁后,一直有些郁郁寡欢的玉真公主,这下子又算找到寄托心思的人了。 她虽也对杜仙蕙的到来欢喜异常,可她坐镇长安,却并不像玉真公主这样不问朝廷是非。从不露头的她通过赤毕,在酒肆以及东西两市等不少地方布下了暗桩。等到黄昏时分她改头换面和张耀悄然出了玉真观,前前后后变装数次,最终出现在一处酒肆时,已经是闭门鼓擂响,满城宵禁的时节了。 然而,邻近西市,胡人最多的群贤坊中,一座座酒肆的夜生活方才刚刚开始。台上胡姬热舞正烈,台下酒客鼓掌叫好,这是大多数酒肆的常景。而在固安公主眼下进入的这座酒肆,却一丁点都不见那样喧闹起哄的气氛,反而显得有几分幽深。她熟门熟路地到角落中一个位子上坐下,不一会儿,就有人在她对面直接坐下,却只是微微颔首为礼。 “如何?” “李林甫这些天很安静,我觉得事情不对。”赤毕直截了当说出了自己的担心,见固安公主面色凝重,并无半点质疑,他便接着说道,“因为那书童之死,李林甫暗中追查,即便我早就把那个诳那书童的人给安置妥当,可他还是不放松地将家中上下清洗了一遍,虽说没挖出我埋下的其他暗子,可终究再也不能轻举妄动了。而且,我查知张九龄昔日重用提拔的人当中,不忿牛仙客拜相的大有人在,故而很可能近日会有什么动作。” 固安公主眼界极高,虽知张九龄的刚直不阿,却更明白此人不擅长为人处事,此刻听说这样的事,她不禁有些惊怒:“这种时候还想扳回局面?那些家伙是真的心向张九龄,还是打算推他进火坑?等等,不好!” 赤毕在固安公主喝出这一声不好后,便知道固安公主和自己的推断一致。他点了点头,声音低沉地说道:“我也担心是有人故意煽风点火,更何况,涉足此事的不是别人,正是当初挑唆广州都督耿仁忠强使宇文融上路,最后使其病死途中的那个周子谅。我一辈子都不会忘了这么一个自以为正义的角色,要知道,耿仁忠后来被调入京城之后就闲置了起来,前一阵子郁郁而终,可说是废置终身,而周子谅却安安稳稳至今还当着御史,还不是因为张九龄护着?” 因为曾经随侍保护过宇文融,赤毕虽不对宇文融当初的为人颇有微词,却一直都认同其能力,故而对那种死法始终耿耿于怀。听他的口气,固安公主就知道,赤毕并无意阻止此事,她只能低声劝解道:“逝者已矣,若周子谅真的闯出大祸株连他人,兴许就连十九郎也要牵涉其中。” “周子谅身边有人监视。” 听到赤毕这句言简意赅的话,固安公主顿时沉默了。张九龄或许是名臣,可已经有人一步步算计到了这个份上,恐怕是脱身不易了,她断然不会把宝贵的力量用在这种地方。于是,她当机立断地说:“如果那周子谅真的会愚蠢到被人利用,那就让他自己去送死好了,不用管他!” 这是朔方三将倒台后,两人的第一次见面,因为都知道事关重大,故而一来一往交换情报信息极快。须臾告一段落,赤毕打算告辞的时候,就只听外间突然传来了一阵嚷嚷声:“就是这破酒肆胆敢不卖酒给咱们兄弟,把这儿砸了!” 此话一出,酒肆中的赤毕和固安公主顿时勃然色变。尽管张耀还在外头,身边有几个精锐护卫随侍,赤毕也带了人来伏在暗处,可问题在于这些人事先竟是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信号示警。这究竟是事故,还是有人察觉到了异状一路尾随至此?倘若是后者,惊动坊间武侯之后,他们在这夜间出不得坊门,恐怕会引起无穷危机。即便不说别的,孤男寡女深夜密会,而且身份全都不寻常,这实在是太大的忌讳了! 怎么办? 见固安公主面色大变,赤毕当即伸手摸向了腰间,旋即低声说道:“贵主请放心,此处是我安排已久之处,快去里间暗格躲藏!” “那你……” “为防被人发现,暗格只容一人躲藏,只消在内中上锁就无虞被发现,贵主快去!” 上次在此相会时,固安公主就由赤毕亲自带路看过那暗格,深知那是连店家都不知道的地方,立刻转身离去。她前脚刚刚来到暗格门口,就只听外间一阵喧哗,心中一紧的她立刻打开机关躲入其间,可下一刻,她就听到外间一阵鬼哭狼嚎的惨叫。尽管知道赤毕身手卓绝,可她对于战阵也并不陌生,依稀听出这不是以一敌多,而仿佛是两拨人在厮打,而且一拨人占据了绝对上风,她不由得站住了。 犹豫片刻,她终究还是选择暂时躲入暗格,却只是虚掩了暗门没有上锁,等凝神细听外头动静渐消,她正满腹狐疑之际,就听到了一个极其年轻的声音:“把这些寻衅之辈全都给我捆起来,回头送到京兆府廨!” 在听到有人齐声应喏之后,隔了一会儿,固安公主便听到刚刚那说话的年轻男子又开口说道:“这些宵小之辈夜间横行,让阁下受惊了。” 这么说,此人只是恰逢其会?固安公主眉头一挑,就只听外间赤毕开口说道:“郎君实在太客气了,我只是吓了一跳,也谈不上什么受惊。真要打起来,我一个人打他们这七八个也不在话下!” 赤毕在这种时候卖弄什么勇武?对方的身份还不得而知呢! 固安公主一时更加狐疑不明。而外间,那年轻男子见赤毕斜睨那几个被捆成粽子的闹事汉子一眼,满脸的鄙夷不屑,不禁也生出了几分好奇。一晃将近二十年,赤毕已然将近五十,鬓发苍白,看在外人眼中,总不免觉得他已经过了人生最巅峰的时刻。于是,那年轻男子不由得笑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阁下豪情,令人敬佩。” “这位郎君认为我是吹牛不成?那咱们不如搭个手试试!” 见赤毕不由分说就攻了过来,那年轻男子身后两个家将不由勃然色变,其中一人甚至喝骂出声,而那年轻男子却并不慌张,退身一闪后,右臂猛然探出,两人一时双臂相交,倏忽间就交换了几下。仅仅这一会儿,年轻男子就探出了赤毕的扎实功底,不禁大为讶异。他擅长的是马上搏杀,在这种窄小环境下的搏斗到底并不熟悉,可即便如此,年轻二十多岁的他在体力上理当占据上风,可须臾十几招过后,他却发现对方越战越勇,不由得叫了一声住手。 赤毕见好就收退了回来,这才得意地说道:“怎样,郎君知道我不是说大话了吧?” 敢情这位老人家是因为怕人轻视,这才突然动手的! 那年轻男子顿时又好气又好笑,但还是客客气气地说道:“阁下着实武艺高强,若非我多事,恐怕这些人不够你三拳两脚打发的!” “那就对了。”赤毕嘿然一笑,这才好奇地问道,“刚刚郎君说什么京兆府廨,莫非是公门中人?” “阁下弄错了,我是军门中人,并非公门中人,只是适才一惊慌失措的妇人,说是看到有一拨气势汹汹的宵小之辈往她家的酒肆去了,于是出来求救,我方才过来看看。”年轻男子说到这里,突然歉意地拱了拱手道,“是我之前孟浪了,我姓李,名光弼,千牛任满,尚未选官。” 若非知道你是李光弼,我和你啰嗦这么久?杜士仪上任朔方之后,曾经令他在长安寻访这么一个人,赤毕倒是轻轻巧巧就打探到了——毕竟,李光弼乃是契丹降将李楷洛之子,李楷洛爵封蓟郡公,官拜左羽林大将军,往年曾经征战幽燕和陇右,故世之后谥号忠烈,算得上是武将里的一号人物,故而他远远见过李光弼几次。可见过不代表能够接触。即便他在李家所在的里坊巧妙设了这家酒肆,可依旧难以设法和李光弼搭上线。 如今南衙十六卫几乎只是徒具虚名,就连昔日荣宠备至的千牛也变成了虚名,李光弼亦然不怎么进宫当值。可此人并不如同两京其他贵幸郎君那样喜好呼朋唤友,一心练武读书,出门也是到亲友家,酒肆妓馆从不得见,赤毕几乎是找不到下嘴的地方。可今天在这种要命的地方碰到了,结交其次,他也总得弄清楚此刻的见面是偶然还是另有缘故!说起来,李光弼言说有一所谓惊慌失措的妇人拦人求救,这倒是值得商榷。 赤毕打叠精神,欣然举手还礼,正要报名,却只听外间突然传来了一阵嘈杂声。 “就是这里!” 随着这个嚷嚷声,却只见七八个武侯一拥而入,个个拔刀在手满脸肃然。 “夜禁时分,是谁敢犯夜斗殴……”话音刚落,为首的那人就瞧见了李光弼,顿时愣在了当场,随即失声惊呼道,“李郎君怎的在此?”对上风,她不由得站住了。 犹豫片刻,她终究还是选择暂时躲入暗格,却只是虚掩了暗门没有上锁,等凝神细听外头动静渐消,她正满腹狐疑之际,就听到了一个极其年轻的声音:“把这些寻衅之辈全都给我捆起来,回头送到京兆府廨!” 在听到有人齐声应喏之后,隔了一会儿,固安公主便听到刚刚那说话的年轻男子又开口说道:“这些宵小之辈夜间横行,让阁下受惊了。” 这么说,此人只是恰逢其会?固安公主眉头一挑,就只听外间赤毕开口说道:“郎君实在太客气了,我只是吓了一跳,也谈不上什么受惊。真要打起来,我一个人打他们这七八个也不在话下!” 赤毕在这种时候卖弄什么勇武?对方的身份还不得而知呢! 固安公主一时更加狐疑不明。而外间,那年轻男子见赤毕斜睨那几个被捆成粽子的闹事汉子一眼,满脸的鄙夷不屑,不禁也生出了几分好奇。一晃将近二十年,赤毕已然将近五十,鬓发苍白,看在外人眼中,总不免觉得他已经过了人生最巅峰的时刻。于是,那年轻男子不由得笑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阁下豪情,令人敬佩。” “这位郎君认为我是吹牛不成?那咱们不如搭个手试试!” 见赤毕不由分说就攻了过来,那年轻男子身后两个家将不由勃然色变,其中一人甚至喝骂出声,而那年轻男子却并不慌张,退身一闪后,右臂猛然探出,两人一时双臂相交,倏忽间就交换了几下。仅仅这一会儿,年轻男子就探出了赤毕的扎实功底,不禁大为讶异。他擅长的是马上搏杀,在这种窄小环境下的搏斗到底并不熟悉,可即便如此,年轻二十多岁的他在体力上理当占据上风,可须臾十几招过后,他却发现对方越战越勇,不由得叫了一声住手。 赤毕见好就收退了回来,这才得意地说道:“怎样,郎君知道我不是说大话了吧?” 敢情这位老人家是因为怕人轻视,这才突然动手的! 那年轻男子顿时又好气又好笑,但还是客客气气地说道:“阁下着实武艺高强,若非我多事,恐怕这些人不够你三拳两脚打发的!” “那就对了。”赤毕嘿然一笑,这才好奇地问道,“刚刚郎君说什么京兆府廨,莫非是公门中人?” “阁下弄错了,我是军门中人,并非公门中人,只是适才一惊慌失措的妇人,说是看到有一拨气势汹汹的宵小之辈往她家的酒肆去了,于是出来求救,我方才过来看看。”年轻男子说到这里,突然歉意地拱了拱手道,“是我之前孟浪了,我姓李,名光弼,千牛任满,尚未选官。” 若非知道你是李光弼,我和你啰嗦这么久?杜士仪上任朔方之后,曾经令他在长安寻访这么一个人,赤毕倒是轻轻巧巧就打探到了——毕竟,李光弼乃是契丹降将李楷洛之子,李楷洛爵封蓟郡公,官拜左羽林大将军,往年曾经征战幽燕和陇右,故世之后谥号忠烈,算得上是武将里的一号人物,故而他远远见过李光弼几次。可见过不代表能够接触。即便他在李家所在的里坊巧妙设了这家酒肆,可依旧难以设法和李光弼搭上线。 如今南衙十六卫几乎只是徒具虚名,就连昔日荣宠备至的千牛也变成了虚名,李光弼亦然不怎么进宫当值。可此人并不如同两京其他贵幸郎君那样喜好呼朋唤友,一心练武读书,出门也是到亲友家,酒肆妓馆从不得见,赤毕几乎是找不到下嘴的地方。可今天在这种要命的地方碰到了,结交其次,他也总得弄清楚此刻的见面是偶然还是另有缘故!说起来,李光弼言说有一所谓惊慌失措的妇人拦人求救,这倒是值得商榷。 赤毕打叠精神,欣然举手还礼,正要报名,却只听外间突然传来了一阵嘈杂声。 “就是这里!” 随着这个嚷嚷声,却只见七八个武侯一拥而入,个个拔刀在手满脸肃然。 “夜禁时分,是谁敢犯夜斗殴……”话音刚落,为首的那人就瞧见了李光弼,顿时愣在了当场,随即失声惊呼道,“李郎君怎的在此?” 第877章 一波更比一波高 这一句怎是李郎君,实在是意味深长,赤毕转瞬间就明白,这一拨武侯恐怕才是别人的后手。可这时候既有李光弼在前头,他这个刚刚压根没动过手的索性就当起了缩头乌龟,一言不发观察起了李光弼的反应。 果然,面对这些武侯,李光弼登时眉头紧皱:“大半夜的,这么七八个宵小之辈犯夜横行叫嚣,又冲进酒肆意图不轨,你们既然巡夜,缘何不曾早发现,而且这么晚方才赶过来?还有,什么叫李郎君怎的在此?” 那为首的武侯面对李光弼的质问,不由得尴尬万分,行礼之后就唯唯解释道:“实在是因为这群贤坊人多而繁杂,我们人手不够,忙不过来,再说这几个宵小之辈听说是流窜多个里坊,打砸酒肆勒索钱财,无恶不作,京兆府廨已命人追查多时,不想就到群贤坊来闹事了。多亏今夜有李郎君为民除害,也算了却了一桩祸患。至于我问李郎君怎会夤夜至此,实在是因为李郎君端谨不夜游的名声在外……” “我家阿娘因最近夜有异声,所以担心有贼盗在坊间出没,令我带家人于坊中巡查,以免街坊受害。” 这种冠冕堂皇的理由若是别人如此说,武侯们绝不会相信,可李光弼说出来,却谁都没法质疑。群贤坊胡人多,出身胡人的官员也有好几位,可哪家郎君都不会如同这位李郎君一样,为人处事比真正的唐人更加古板严谨。而且那位李老夫人的古道热肠也是出了名的,不少人都受过帮助,这要是得罪了李家,在群贤坊中可就再无立锥之处了。 于是,尽管得了一笔不小的好处方才来走这一趟,武侯们却谁也不敢多说什么,道谢连声后,就灰溜溜地将那些倒霉的闹事之徒给押走了。 等到人都走了,李光弼方才对赤毕含笑点了点头,正要带着家将离开时,却不想背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闻听李郎君先君蓟郡公忠烈无双,敌寇闻之丧胆,如今李郎君又如此好武艺,既说是尚未选官释褐,就不曾想过守御边疆,建功立业吗?” 李光弼顿时站住了,回过头后认认真真地打量了一眼赤毕,他就肃然说道:“阁下所言,正是我之所愿。” 如果可以,赤毕恨不得说你去朔方吧,我家杜大帅求贤若渴,可他更知道如此交浅言深未免唐突,因此便抱拳拱手说道:“李郎君既有如此大志,那我在此谨祝你将来能够跃马横刀,马上封侯!我是这酒肆的东主,异日若有机会,李郎君可来此一醉!” 李光弼欣然点头答应,这才带人离开了。等到他一走,赤毕立刻来到后头,见固安公主已然现身,他也不及解说什么,立刻嘱咐了几句。两人同上了二楼一处隐蔽的观察窗,眺望了四周动静,终于发现了自己人的踪影,这才齐齐松了一口气。即便如此,这酒肆仍然不便多留,两人立刻知机地悄然离开。等到固安公主和张耀碰头之后,张耀不禁按着胸口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谢天谢地,贵主总算平安无事。我听闻那一拨人往贵主所在的酒肆去了,就知道不好,可附近竟有不少武侯出没,所以我当即让人隐在宅子中不出,自己一个人跑了出去。因为贵主在这儿和赤毕见面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我早在左近收买了一批胡人,本打算让他们前去搅局,谁知道半路上遇到那位李郎君。我前时在群贤坊中听说,李家门风严谨,故而就特意上去求救,谁知道真的成了!” “原来是你捣的鬼,我还想怎会这么巧!”固安公主深幸张耀谨慎,随即便细细分析道,“看来,是李林甫已经注意到我了。想来也是,我和阿弟从奚王牙帐到云州,来往并非一日,而且我一直住在玉真观,他留心于我也并不奇怪,从今往后,我和赤毕不宜再直接见面,只能由你居中联络了。[]只是,我看赤毕对那李光弼说的话实在是多了些,想想此子年轻却又勇武,兼且为人正派严谨,若要从军,阿弟肯定喜欢这样的下属。” 分明是刚刚才遇到一场危机,可张耀听到固安公主的话题一下子又飞到了杜士仪身上,不禁掩口偷笑。当固安公主嗔怒地瞪过来一眼后,她才赶紧换上了一本正经的表情:“可今天晚上倘若真的有人盯上了贵主,这一闹李光弼显然会被人盯上,若要转调朔方,可就不那么容易了。” “我看赤毕那样子,说不定本就是正在替阿弟寻访可用的人才。既然如此,那李光弼不是还未从军吗?实在不成,用个法子激他去朔方游历,这不就行了?一个仆固怀恩,一个来瑱,全都是主动送上门去的,现如今再送上门去一个,阿弟直接辟署或奏请为官,难不成宰辅还能驳他这个面子?李林甫就算再强势,对朝中百官兴许能压制,但对于一镇节帅就不能那么干了。要知道,阿弟在上书陛下的时候,慷慨激昂地说愿意长守边疆,御羌狄于国门之外!” 固安公主在天亮之后平安回到了玉真观,赤毕也回到了自己的居所。至于昨夜那一场突发事故,却还正在不断发酵。那本就是一场试探的戏码,武侯们把人押走后就把这些倒霉鬼一个个都放了,可谁曾想李光弼本就是严谨细致到极点的人,竟是亲自去了京兆府廨探问,得知根本没有这样一批闹事之徒被送到这里,他顿时大怒,折返回群贤坊后便向那些武侯兴师问罪,一番义正词严地摆事实讲道理后,竟是又惊动了金吾卫。 到最后,群贤坊那些武侯可算是倒大霉了,受到申斥乃至于降职的不在少数。 当消息辗转传到李林甫耳中时,他登时没好气地沉下了脸,但转瞬间又露出了若无其事的表情。 “不过都是些小角色,无需介怀,那李光弼不过一降胡之子,不必理他!” 以李林甫如今的地位,即便李楷洛还在世,他也可以不放在眼里,更何况如今一个尚未释褐的李光弼?于是,他这一句话就把这么一件事给丢到了一边,随即方才沉声吩咐道:“周子谅那的火候差不多了,这把火也该烧起来,让人看看天子之心究竟是向着谁!” 就在天子处置朔方三将之后不多久,幽州张守珪传来了大破契丹的捷报,而不数日之内,河西竟也传来了大破吐蕃的捷报。尽管大唐和吐蕃和议之后,河陇已经太平了好些年,可小勃律始终是梗在李隆基心头的一根刺,在他看来,吐蕃不顾小勃律乃是大唐属国悍然攻取,无疑不尊重他这个大唐天子,因而先头河西节度使崔希逸麾下一员属官进京面圣时献上了破吐蕃之计,他立刻动心派了内侍前往河西。果然,一场胜仗如期而至,让他扬眉吐气。 至于这一场仗是大唐先攻,他根本就不在乎。横竖是吐蕃先行毁约,难道还不许大唐出兵震慑? 两场大捷也让李林甫瞅中了机会,只要各地边关大捷不断,天子对杜士仪的关注度自然而然就会逐渐降低。因此,他一扫从前张九龄在任时对边将军功的抑制,无论张守珪还是崔希逸,他都对他们赞誉备至,对封赏亦是大方,一时间,李隆基自然更加认为李林甫身为宰相却虚怀若谷。不但如此,如今贵幸一时的御史大夫李适之等人,李林甫全都曲意交往,更让李隆基觉得李林甫雅量宽宏。 就在朝中上下看似一团和气的时候,李适之却突然在天子面前捅出了一件事。他直奏监察御史周子谅拜访自己时,言说宰相牛仙客不称职,这下子顿时掀起了轩然大波。早在李隆基任用牛仙客之初,诸如小吏出身的牛仙客不称职的论调就不绝于耳,如今牛仙客上任已经快一年了,却仍有人在背后这样指摘,李隆基自是为之大怒。他也不令旁人去审,亲自升兴庆殿,令五品以上文武全数到场,招来周子谅当面诘问。 可怜周子谅哪曾料到自己本打算请李适之打头炮,却被人反手卖了,站在大殿上只觉得孤立无援,结结巴巴语无伦次,哪还有平日的倜傥风流。一时间,他本能地去看最前端的方向,却发现今日张九龄因告病并未到场,他没有时间去想张九龄是真的病了,还是不想管他的事,一想到张九龄这一两年对他已经有些疏远,他为了博得旧主欢心,这才不遗余力地拉下牛仙客,打算让张九龄重回相位,他顿时悔得肠子都青了。 因而,在李隆基再次喝问之后,打了个激灵的周子谅终于回过神来,竟是把心一横张口说道:“陛下,牛仙客非宰相才,此事在推背图之中也早就有证!” 推背图三字一出口,原本偶尔还有嗡嗡窃窃私语的大殿上登时鸦雀无声。一直紧皱眉头,打算适时开口说句公道话的裴耀卿,也立刻闭上了嘴,眼角余光看周子谅时,却几乎如同看一个死人。 自从隋文帝正式禁绝谶纬之后,什么图谶,什么纬书,就全都成了君王最禁忌的词。尽管世间有传言说,太宗在世时,曾经令太史令李淳风推大唐国运,相士袁天罡也有参与,于是留下了推背图六十卷,而后各种神异流言频出,尤其武后君临天下期间更是有人惊呼应了此预言。可每一位皇帝全都不承认有这样东西存在,就连大臣们固然有珍藏推背图副本的,也全都秘而不宣。现如今周子谅竟然据此为证,想要把牛仙客拉下马,简直是疯了! 第878章 夤夜凶讯 因为赤毕言说周子谅身边有人监视,固安公主不想把宝贵的人力物力耗费在一个必死之人的身上,也就没去理会这一茬。可即便如此,当这一日午后,她得到宫里传出来的那个消息时,仍是不禁勃然色变。不但是她,就连玉真公主也对推背图三个字大为惊悸。身为真正金枝玉叶的她是知道的。她的父亲睿宗登基之后,就在宫中宝库里头找到了推背图的其中一卷,那保存极好的文卷上,赫然还记载着关于武后的四句谶文。 日月当空,照临下土。扑朔迷离,不文亦武。 看了这谶文之后,李旦险些发怒让人将其焚毁,但之后在李隆基的劝解下,留下了这一卷,而且似乎还秘密寻访过因政治动荡而失落在外的推背图其他图卷,可始终未有下落。至于民间流传的各种版本,李隆基恐怕也绝不会没有搜罗过,但残卷太多,假货也多,应该并未搜集齐全。 于是,玉真公主不禁叹道:“周子谅竟是以推背图中的谶纬之说,指斥牛仙客非宰相之才,此事犯了阿兄最大的忌讳,也活该被拉出去当庭重杖,死去活来之后,仍不免流配瀼州。” “观主,这世上真有推背图?” 见固安公主好奇地问自己,玉真公主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想了想便叹道:“信其有,便有;信其无,便无。我也不敢保证这是后人托李淳风之名伪作,还是其他。毕竟,太宗年间的史书说,那袁天罡只是一游方道士,善于相术,和深得太宗皇帝信赖的李淳风不可同日而语,也不知为何将这两人混为一谈。” 固安公主生平不信命理,只信自己,于是并没有继续追问,等到杜仙蕙被霍清牵着进了屋子,她就更加不会提这些煞风景的话题了。然而,等到陪着杜仙蕙度过了一段极其轻松的时光之后,黄昏时分,另一个消息相继传来,却是张九龄因荐周子谅而被贬荆州长史。 玉真公主知道李隆基对于当初太平公主擅权一直耿耿于怀,因此即便和杜士仪交好,可也从不涉足政务,再加上张九龄和杜士仪除却同为中书舍人一阵子,却还谈不上多少私交,故而她闻听这消息,只是感慨了一句世事无常而已。而固安公主当面没说什么,等到回头和张耀独处的时候,便忍不住冷笑道:“李林甫好手段。还真是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是置人于死地。张九龄一直养虎为患却不自知!” “可是贵主之前于此袖手不理,虽是因为赤毕与那周子谅有私怨,而且通风报信张九龄也未必相信,恐怕还有别的缘由吧?” “不错,赤毕虽奉命从我不久,但我还了解他几分,别说那是宇文融的私怨,就算是他自己的私怨,他也绝不会置于大事之上。你想,周子谅闹出这么大的事情,必然会牵连到张九龄。而张九龄一去,满朝文武都因为李林甫的暗示,一个个成了立仗马,力挺东宫的最后一重壁垒已经不存在了。试问这时候若不是废立太子的最好时机,还有什么是最好的时机?” 张耀点了点头,继而低声说道:“只可惜宫中不比他地,虽是赤毕尽力施为,也只收买了一些外围之人作为眼线……” “外围的人方才最好,如此陛下异日雷霆大怒要清洗的时候,方才不容易牵连到我们。惠妃已经悄悄请过三位相士给寿王看过相了,自然,人人都说那是帝王之相,可那都是赤毕百般设法向杨洄举荐的人,口口声声说虽有帝王之相,然则乃是垂暮登基,你想想惠妃如何能受得了自己至死都看不到希望?故而张九龄一罢相,她绝对就再也忍不住了,至少,她想看到寿王入主东宫!而若能驱使太子和陛下两败俱伤,她坐收渔翁之利,那就更完美了。” “所以,该透的话,我已经透给那位郎君了。惠妃的人一直盯着太子,通过咱们所得的讯息,也曾帮过太子两次,所以薛锈既然传话,太子应会多加提防。” 固安公主说到这里,脸色顿时变得严峻无比:“太子丧母失宠,确实可怜。阿弟嘱咐过我,我也不吝帮他一把,可他身边的眼线实在是太多了,陛下的,惠妃的,李林甫的,能够通过驸马薛锈带个话提醒已经是极限。而且宫中情势瞬息万变,他自身的根基实力又实在是太浅薄,只能寄希望于他能够抓准武惠妃急功近利的机会,扳回这一局,若是他登基,对阿弟来说反而是机会。即便不成,惠妃一旦失宠甚至被废,就能断去李林甫一臂,如此玉奴虽只是寿王妃,日子还反而好过些。” 杜士仪固然可以在御前直言保下太子一次,但这一次早已离开了十万八千里,而且也不会直接掺和这档子事,所以,只能靠李瑛自己把握时机了。她可以在事前把大量情报信息送过去,但真正在事发的节骨眼上,却绝不会涉足进去半分。 对于太子来说,即将迎来的是背水一战。而对于武惠妃来说,那也同样是不容有失的关键性战役。自从进宫之后,她披荆斩棘走到了现在,虽等同皇后,可终究没能摘下那荣耀的后冠,而东宫之中的太子即便死了亲娘,也没有母家为援,每时每刻仿佛都在危墙之下,可就是始终屹立不倒。现如今,李林甫为她拔掉了张九龄这最后一颗碍事的钉子,再不动手,且待何时? “都已经布置好了?” 瑶光站在武惠妃身后,轻声说道:“从去给太子报信的人,到南薰殿中人,全都万无一失。陛下少居南薰殿,这次若非为了斋戒,也不会搬进去。” “很好,十八郎当初委委屈屈地养在宁王身边,而后我又在废后面前做小伏低多年,这十数年来无时不刻不想将他送进东宫,却始终没能成功。天可怜见,终于给了我这样的好机会!不愧我给李林甫说了那么多好话,他果然深知我心,拔掉了张九龄!”说到这里,武惠妃方才深深吸了一口气道,“那就如此,三日后见分晓,到底能否一举功成,就看那一天了!” 三日之后,却是太子李瑛的正妻,太子妃薛氏的生日,尽管并非整寿,但因为薛氏为人贤惠,兄弟妯娌之中不少人都对她颇为敬重,即便如今李瑛这储君之位岌岌可危,却还有人亲自前来大明宫中的太子居所祝寿拜贺。这其中,如忠王李玙等几位年长而又素来谨小慎微的,派亲信侧近送了礼,年纪小的皇子们过来闹腾了一阵子也就回去了,最终直到黄昏时分仍旧留下来的,只剩下驸马薛锈以及鄂王李瑶,光王李琚。 两个是素来和李瑛交好的弟弟,一个是李瑛的妻兄,关系不比寻常,交杯换盏之间,李琚便忍不住说起了张九龄被罢相之事。他素有勇力,精善骑射,可如今成婚后幽居十王宅,如果没有太子妃芳辰这样的借口,连家里都出不去,此刻自然免不了言词怨愤。当他说到“张九龄罢相,无非是告诉别人,东宫岌岌可危”的时候,鄂王李瑶不得不重重咳嗽了一声。 “鄂哥,你也不用打断我,是非如何大家心里清楚!要知道,阿爷从前对我们如何,可现在又对我们如何?咱们的母妃色衰而爱弛,而后郁郁而终,可阿爷宠着那个武惠妃,当年的情分全都忘得一干二净了!他对十八郎是百依百顺要什么给什么,可武惠妃费尽心思给他娶了那位王妃,结果呢?听说寿王妃最爱音律,十八弟却一窍不通,夫妇俩形同陌路,这种乱点鸳鸯谱的事情,也亏他们做得出来!” “好了好了!”这一次,连李瑛也不得不打断李琚的抱怨。硬是塞过去一块羊肉堵住了对方的嘴,他便气定神闲地说道,“在我之前,大唐没有几位太子有好下场,我如果有什么事,那也是时也命也。今天趁着你们来赴你们嫂子的生辰宴,我也有一事相托你们两位弟弟。” 见李瑶和李琚全都为之一愣,李瑛拍了拍手,须臾便有六人鱼贯而入,年长的大约十余岁,年少的还在乳母襁褓之中。知道这是李瑛的六个儿子,李瑶和李琚全都为之色变。到这个份上,他们怎会不知道,这是托孤之举? “阿兄!” 两人异口同声叫出了这两个字,随即对视了一眼,李琚便斩钉截铁地说道:“若是真有那一日,我定然拼死为阿兄陈情。皮之不存,毛将安附焉?谁都知道我和鄂哥与阿兄最为交好,横竖也是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那我也索性豁出去了,若是阿爷不听,我就一头撞死在殿上,让天下众人都知道,我大唐并非只有将卒武勇,我这个皇子也是有血性的!” 尽管带着几分酒意说出这么一句话,但李瑛和李瑶无不知道李琚就是这样性子的人,一时间感动非常。而李瑶在沉默片刻后,也躬身施礼道:“阿兄,八弟既是如此慨然,我怎能附庸其后?我等兄弟之中,唯有长兄庆哥无子,他虽和我等看似不亲近,但其实却是爱护小辈的人,如若阿爷还有半分体恤骨血之心,不株连我等之子,那庆哥应该会照顾我们的儿女。至于我,关键时刻自当和阿兄同进退!” 身为寿星翁,却在一旁奉酒的薛氏听到这句话,只觉得眼睛酸涩,几乎掉下泪来。而驸马薛锈也为之动容,亲自执壶给三位龙子凤孙斟满了之后,方才正坐举手长揖道:“有鄂王光王这一席话,太子殿下已无憾了!” “说得不错,真没想到,我都已经一穷二白,眼看什么都没有了,还有你们这样的兄弟!”李瑛一手一个按住了两个弟弟的肩膀,笑容满面地说道,“我这个当兄长的没有什么其他的话好说,那就不求同生,但求同死!” 眼看屋子里一片其乐融融的氛围,外间突然传来了一阵喧哗,薛锈虽是客人,这时候却反客为主大步出了门去。而尚留在屋子里的三男一女彼此两两对视,最后还是李琚率先开了口。 “不是咱们在这乌鸦嘴一说,阿爷就真的动念要废立了吧?” “八弟,住嘴!”李瑶这当口也同样紧张无比,捏紧了拳头深深吸了一口气,却又对李瑛低声说道,“太子阿兄,越是到这时候,越是要冷静!” 李瑶有意加了太子两个字,李瑛知道他是在鼓励自己,因而感激地点了点头,但面色依旧僵硬得很。那等待仿佛极其漫长,正当所有人都几乎忍不住要出去探看的时候,薛锈终于快步回转了来,却是径直在李瑛身前跪坐了下来。正当他要小声禀报那个天大的讯息,李瑛突然开了口。 “五弟和八弟都不是外人,你直接说。” 薛锈知道这是因为之前那两位皇子表态的缘故。可那件事实在是太大了,他忍不住仍是犹疑片刻,这才压低了声音道:“兴庆宫来人,说是陛下突然昏迷不醒人事!” 第879章 不得不动 这样一个消息对于在场的每一个人来说,无疑犹如天降陨石一般不可思议。李隆基这一年已经五十有三了,也许因为喜好打马球,精通音律,爱好广泛,尽管薛王岐王等这些弟弟都已经一一去世,可这位大唐天子却一直都身体康健,一年到头难得劳动太医署的御医两次。也正因为如此,身为太子的李瑛在君父的漠视,武惠妃和李林甫的恶意之下,才觉得日子那么漫长难熬。 而现在,那位在御座上已经呆了将近三十年的天子,会不会就此撒手人寰? 李琚使劲吞了一口唾沫,声音不知不觉有几分颤抖:“太子阿兄,我们该怎么办?” 关键时刻,李瑛勉强还保持了几分冷静,他看着薛锈沉声问道:“来传话的人是谁?他是怎么来的?此事现在还有多少人知道?” 薛锈也知道如今正在一个要命的节骨眼上,深深吸了一口气,竭力让自己的语调平静一些:“来的是陛下身前的近侍武广,和当初的牛仙童一样,官居内给事,和武惠妃走得不算近,而且我曾经重贿此人,所以他常常会透出些消息来。他那时候因在兴庆宫南薰殿外,所以在高力士命人封锁南薰殿之后还能够跑出来,他这样层级的内侍,即便宫门下钥,还是能够通过小门通行的。至于有多少人知道,他说现在还说不好,毕竟惠妃在陛下身边的眼线多了。今夜若非陛下是住在南薰殿,而非惠妃寝宫,恐怕他连一丁点消息都透不出来!” 听到这里,李琚再也忍不住了,当即拍案而起道:“太子阿兄,若是被惠妃抢先,咱们可就全都成了待宰羔羊!立刻去兴庆宫吧!” “你说得容易,怎么去?是太子阿兄和嫂子一块去,还是我们也一起,抑或是……”李瑶顿了一顿,眸子中闪烁着湛然寒光,“抑或是再带上我们所有能用的人手,以防万一?” “五弟!”李瑛顿时骇然,见李瑶毫不动摇地直视着自己的眼睛,他不由得竭力压制快要跳到喉咙口的心脏,低声说道,“先不说此会不会被人指斥为大逆不道,更重要的是,安知这是不是一场骗局?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们,早先就有人通过薛锈传信给我,告知惠妃虽说独霸宫中,但寿王却久久不得封太子,已经有些等不及了。而且,就算寿王入主东宫,也要等到阿爷崩殂方才能够登临大宝,难保她不会用出什么诡谲伎俩来。” “这……”这下子刚刚最冲动的李琚也一下子犹豫了起来,“太子阿兄说得没错,如果此事是假的,实则惠妃使诈,阿爷其实安然无恙,那我们就真的是百口莫辩了。可如果万一是真的,太子阿兄原本身为东宫储君,有登临大宝的机会,却因为这一犹疑而泡汤,那也同样可惜……可恶,如果太子阿兄住在兴庆宫就好了,那时候便可立时到南薰殿探看!” “若太子阿兄住在兴庆宫,那就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了,不要忘了,太宗皇帝是怎么登基的!” 鄂王李瑶的一句话让屋子里一片寂静。大唐的皇位更迭,是有史以来最血淋淋的。太宗诛兄杀弟,迫父退位;高宗是在两个兄长李承乾和李泰两败俱伤后,方才渔翁得利登临大宝;中宗和睿宗兄弟二人都曾经被母亲武后逼得退位,好容易熬到重新登基后,中宗被韦后毒杀,睿宗在太平公主被诛后,黯然归政李隆基。可以说,大唐立国到现在,就没有哪一代的皇位更迭没有任何血腥。如果李瑛在兴庆宫,安知武惠妃不会杀了他后伪造遗诏? 尽管刚刚还劝阻过李琚,但这个时候,鄂王李瑶却仿佛看不下去李瑛的犹豫,加重了语气说道:“太子阿兄,你就确定提醒你的人一定可靠?” “应该可靠,此人提醒了不止一回,有一次太子殿下让我夹带东西给他的两个舅舅,前两次顺利,第三次却有人提醒,我便没有带,果然在宫门有人盘查,若是那会儿被搜到了,后果不堪设想。”薛锈见李瑶和李琚顿时沉默了,他方才叹了口气道,“可是,鄂王的话不无道理,只要惠妃觊觎东宫之心不死,太子殿下就时时刻刻犹如利刃加颈。不论今天这消息是真是假,恐怕都不能坐以待毙。不如……我去兴庆宫一探如何?” “不!”今天作为寿星,自始至终没怎么说过话的薛氏,终于出言打破了沉寂,“阿兄你终究是外臣,这会儿逗留大明宫,还是因为你是驸马,又是太子殿下的妻兄,阑入兴庆宫的罪名你承担不起!还是我亲自去走一趟,借着今日我生辰,向陛下敬献果糕,如若在南薰殿被阻,那么就是陛下真的出事了,如果没有,则是那武广假传消息,纵使我因此受责,也好过连累太子殿下!” 薛氏竟然肯冒如此绝大风险,李瑛登时心情激荡,而李瑶李琚虽张了张口,可他们更清楚,这事情太子妃薛氏作为女人出马,远比他二人更合适,可若有差池,即便太子能保,太子妃却必然保不住。僵持片刻,李瑛终于有些沉重地点了点头道:“瑾娘,你自己保重。” 薛氏点头一笑,随即径直出了门去,而留在屋子里的四个男人,却是各自别有滋味在心头。漫长的等待仿佛没有边际,每一个人都在那种煎熬下狂躁难安,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当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后,再次看到薛氏进门时,李瑛第一个忍不住冲了过去,紧紧握住了妻子的双手。 “怎样?” “我好说歹说,又许以重利,终于让兴庆宫中守卫通融,让我到了瀛洲门,但却没能接近南薰殿,就被人以陛下已经睡下为名挡住了。但是,我不曾见到高力士,内间灯火昏暗,也看不出什么来,只是外间那些内侍颇为慌乱,不少人都回避我的目光,而主事的那个内侍有些陌生。武惠妃是否在,我也说不好。”说到这里,薛氏方才正色说道,“并非我多疑,我总觉得此事蹊跷,若是郎君真的贸然前去叩问,怕会落人陷阱。” 李瑶突然开口问道:“那个武广现在何处?” “送了信后要走,但我不放心,把人扣下了。”薛锈连忙答了一句。 “那就好。” 李瑶微微沉吟,继而一字一句地说道:“薛锈,你现在立刻出大明宫回去,这武广既然不止一次透消息,以你的能耐,总至于不知道他的根底和家人吧?把他的家人先控制起来,以防这武广在御前反口!” 这一点听得其他人无不点头赞同。这时候,李瑶又接着说道:“高力士即便不在南薰殿,也应该会在内侍监值守,但杨思勖如今年纪大了,时而出居私宅,未必就在兴庆宫。所以,我们带上武广,叩开兴庆宫门后,不去南薰殿,直接去内侍监,高力士不在,高位的内侍总不至于一个都不在。如此有他们随行去确认阿爷的安危,总好过我们贸然去闯南薰殿!虽说这些人也许会和武惠妃勾结,但只要他们之中有一两人还心存忠义,太子阿兄就稳若泰山。” 听李瑶说到这里,李瑛已经完全冷静了下来。他重重点头,颔首说道:“我们此行不用带很多人,只需要一些最可靠的精壮内侍随行,不要带兵器,以防说不清。如果在内侍监中那些主事内侍的陪同下到了南薰殿,阿爷真的有什么不好,那我就以东宫的身份弹压大局,五弟和八弟辅佐于我。若是陷阱,阿爷质问的时候,就把这武广推出来,他夤夜出宫报信说阿爷有恙,我们心怀急切方才不得不前来探问。主使他前来假传消息的人居心叵测,其罪当诛!” 李瑶提出,李瑛补充的这一计划让所有人都不禁点头,李琚更是又惊又喜,仿佛看到了幼年时那个神采飞扬的兄长。而这时候,李瑛也看向了他。 “八弟素有万夫不当之勇,届时若真的我们身陷重围,恐怕就得靠你开路了。不过,惠妃虽和李林甫勾结,可终究尚未掌控禁军,宫中大多数内侍和禁卫固然与我并不亲近,可关键时刻,太子的身份应该能够感召一部分人,故而我们并不是没有任何胜算的!瑾娘,你不要再跟着去了,家中儿女,我悉数托付于你!” 眼看着兄长薛锈匆匆出门,丈夫带着李瑶和李琚出门而去,薛氏只觉得胸腔中的一颗心飞快地跳动着。她很想阻止自己最亲近的两个男人去冒险,可她更清楚,自从她嫁给李瑛的这一天起,她就已经没有任何选择了。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只可怜她的两个亲生儿子还那么小!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先去探看了一番熟睡的儿女,随即又遣人去探看其他妃妾今夜安分守己,最后方才来到了自己寝室中的佛龛前,双膝跪下虔诚祷告。尽管佛祖并不是每一次都灵验,她请回这一尊佛像,也只是为了有个心理寄托,可这一刻,她只能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这样的祷告上。 她很想和李瑛一块去兴庆宫,并肩应对危局,可东宫不能没有无人坐镇,否则后院失火就是天大的祸患。 “佛祖慈悲,保佑二郎和五弟八弟平安归来……” 第909章 千秋节之夜 入仕十八年,杜士仪如今爵封泾阳侯,勋拜上柱国,官居银青光禄大夫,检校兵部侍郎,安北都护,灵州都督兼关内道采访处置使,朔方节度使,关内道支度营田使,权总留后事。长长的一串官名,连他自己有时候都觉冗长得可怕。可正因为身居高位,单单俸禄就足够他根本花销不完,而在千秋节这样的场合,座次完全按照官职排位,他就能够位居前列,只在裴耀卿李林甫牛仙客以及尚之后。 在这一大堆少说五十开外的人中,如今才刚刚三十有五,年富力强的他显得鹤立鸡群,格外引人瞩目。 尤其是在第一次入朝,第一次见识了长安那些整齐里坊,兴庆宫中富丽堂皇宫阙的吐迷突、阿史那仲律和吉尔查伊看来,放眼看去就只见四处都是身着朱紫的文武官员。若不是他们因为是番邦使臣,序列较为靠前,根本就连天子的脸都看不见。而杜士仪的位子也远在他们之前,听到梨园弟子在下头高奏凉州曲时,他们看到李隆基突然招手示意杜士仪上前,含笑对这位年轻节帅说着什么。 而李林甫见李隆基当着文武众臣之面,不吝表示对杜士仪的亲近,他眼珠子一转,笑吟吟地说道:“今日千秋,杜十九郎何妨赋诗一首,贺陛下佳节?” 见众多人都看向了自己,杜士仪便不慌不忙地说道:“陛下贤明,朝中名臣云集,如裴丞相,两位相国及诸位尚书,尽皆在座,我怎敢献丑?” 裴耀卿罢相以来,虽有尚书右丞相之名,平素宴饮的排位固然都在李林甫前列,可但凡趋炎附势的官员,说话时都会把李林甫放在最前头,因此这会儿听到杜士仪仍然以自己居前,他不禁朝杜士仪看了一眼。不等李林甫开口,他就淡淡地说道:“杜君礼久在边陲,闻听做诗也是杀气凌厉。我记得你所用掌书记王少伯,亦是开元十五年进士,人称一时才俊,何妨令他先口占一首,抛砖引玉?” 今日杜士仪确实带了王昌龄来。因各大节镇多是节度判官前来,杜士仪亲至,要多带一个王昌龄,自然无人置喙。可今日能够上勤政务本楼的,固然有六品以下,可那都是拾遗补阙以及御史之类的近臣,王昌龄一个节度掌书记在朔方兴许位高权重,但在京师着实不算什么。而且,他放眼看去找不到李白以及其他熟悉的人,干脆就一个人坐在那喝闷酒,须臾已经酒意上涌。故而裴耀卿提到他名字的时候,他竟然还没反应过来。 等到背后一个小内侍低声提醒了一句,他这才恍然回神。见一双双眼睛都注视在了自己身上,换成别人恐怕得惊惶一阵子,可他素来天不怕地不怕,这会儿在众目睽睽之下起身,见不远处的李隆基也看向了自己,他凝神细听了一阵子楼上乐曲楼下歌,突然高声吟道:“胡部笙歌西殿头,梨园弟子和凉州。新声一段高楼月,圣主千秋乐未休。” “少伯的七绝,独步一时,我不能及也!”杜士仪第一个做了评判,听到四座一片叫好声,而李隆基显然也满意非常,他方才气定神闲地说道:“我刚刚观下头乐舞,占得半阙诗,斗胆献给陛下,以飨此千秋佳节。” 历来应制诗都是每个文人必备的本领,即便如今李林甫和牛仙客当权,也密寻文采斐然者,每逢饮宴便先做好诗备着,身后更常常有诗赋娴熟的从者跟着。故而,除非是被人挤兑或是给个苛刻的题目,他们也少有露出窘态。如今见杜士仪竟是声称只做得出半首,牛仙客倒无所谓,李林甫见竟是成全了王昌龄,顿时心中大为恼怒。 他费尽心思请人做了一首千秋节献千秋镜辞,只希望能够盖下那些自诩文采斐然者的气焰,谁知道王昌龄随口占了一首对仗工整的七绝不算,杜士仪立刻调转话题,把这等奉圣应制诗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格调都给改了。半首?杜士仪号称杜三头,他竟是想得出来! 李隆基却被激起了兴趣,立刻说道:“君礼且吟来!” “御气云楼敞,含风彩仗高。仙人张内乐,王母献宫桃。罗袜红蕖艳,金羁白雪毛。舞阶衔寿酒,走索背秋毫。” 区区八句,道尽今天千秋节的胜景,毫不逊色于王昌龄适才七绝,听上去仿佛已经完整了,而杜士仪竟说这是未完的半首诗,一时四座窃窃私语不断。幼年便被视作为神童的裴耀卿更是纳闷地问道:“君礼这八句大见功底,若说是全诗也无可厚非,可既然说没完,还竟然续不下去了?” 续是能续下去,可且不提前面还有半首,后面更有四句,若是接上,那就不是庆贺千秋节,而是诅咒天子了。因此,杜士仪微微一笑,继而便苦笑道:“看来我是江郎才尽了,也或许是因为陛下这千秋圣寿佳节,区区一首诗道不尽这普天同庆的景象,因而故意教臣无法接上下半截。还请陛下恕罪。” 别人最怕人说自己江郎才尽,杜士仪却毫不在乎地自嘲,随即又不动声色地捧了天子一番,这时候,有人赞叹有人不屑,可不论如何,李隆基却是极其得意。仙人张乐,王母献桃,区区几句诗,他这个天子的地位权威彰显无遗。更何况他今日心情很好,杜士仪早已明言只得半首诗,他也就不为己甚,故作没好气地摆了摆手说道:“也罢,今日便放过你,诸卿若有好诗赋,不妨立时吟来!” 这样一展所才的机会,文官们自是求之不得,武将们也不会甘于落后,不论是在家里已经让人做好的,还是立时三刻绞尽脑汁现场做,每个人都不会放弃这样的机会。可对于连汉语都说得不大流利的吐迷突三人来说,这就是无聊之极的煎熬了。 他们行前都得到了严密嘱咐,见到天子后应该如何说话,可无论骨力裴罗也好,阿史那仲律也好,全都根本没有见到过大唐天子。在他们设想中,大唐天子也就顶多和突厥可汗差不多,不过防守严密一些,排场大一些,可谁知道大唐的所谓排场根本是突厥无法比拟的。 被鸿胪寺的官员引领进入长安,然后被中书省的通事舍人安置在四方馆,前几天固然有人领他们遍览长安风光,甚至还进了东西两市,可要见天子却门都没有。到了今天这千秋节,他们终于如愿以偿进宫拜见,可结果却是根据之前鸿胪寺官员反反复复告知的礼数,随众远远叩头拜见,根本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能说出来。这会儿也是,他们已经算距离天子够近的了,但这个近只是相对而言。整整三十步的距离,竟根本无法跨越过去! 吐迷突焦虑,吉尔查伊忧心,而阿史那仲律就是难以抑制的狂躁了。尤其是当杜士仪趁着群臣争相献诗,悄然走过来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抱怨道:“杜大帅,陛下什么时候能够单独接见我们!” “单独接见?”杜士仪故意挑了挑眉,随即哂然一笑道,“你大概弄错了。大唐天子,不但是我大唐文武群臣官民百姓的君上,也是四夷君长所遵奉的天可汗。日理万机,垂拱宇内,就连二位相国这样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人物,也不是想见就见,一个月能够单独面见天颜的机会,只有寥寥几次,更不要说其他人了。从前吐蕃使臣也好,突厥使臣也罢,都很少有单独觐见陛下的特例。” 此话一出,他果然就只见三人同时傻眼。回纥拔悉密和葛逻禄都不比突厥吐蕃,因为要看人脸色过日子,从前那些年随大流地觐见固然有过几次,可像这次正儿八经前来朝觐贺寿,还想借机谈一谈大事之际,竟是根本没办法单独见到大唐天子,这怎能不教他们失望? 于是,他见吐迷突面色变幻,仿佛打算破釜沉舟,他便突然干咳一声道:“不过,我也知道你们跋涉数千里前来不易,已经设法前去通融。你们全都耐心一些,别闹出什么事情被驱逐出长安,到时候我可救不了你们!” 三言两语把这三个使臣先是撩拨得心急火燎,然后又四两拨千斤地说出已经前去设法,最终方才是告诫,杜士仪就只见他们立刻都老实了。其中,为人最稳重的吉尔查伊甚至赶紧赔笑斟酒送上,用讨好的口气说道:“一切都拜托杜大帅了!” “不用心急,今夜这千秋节还只是刚刚开始。” 这还只是刚刚开始? 吐迷突和阿史那仲律这两个之前看不惯彼此的人对视了一眼,同时有一种欲哭无泪的感觉。自家兄长也不是没有庆贺过节日或生日,可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之后,便是和下头献舞的女人们胡天胡帝狂欢,哪有如同现在这样左一个花样右一个花样? 这漫长的千秋节之夜,吐迷突三人只觉得屁股都已经给硌疼了,直到子时,方才渐渐告一段落。他们三人眼见得群臣起身再贺之后,赫然恭送李隆基回銮,一时情急不禁都站起身来。可就在这时候,他们突然只听得背后一个尖细的声音传入耳畔。 “回纥、葛逻禄、拔悉密三部使臣,兴庆殿入见。” 第910章 文人皆宫怨 子夜时分,兴庆殿见番邦使臣,这是很少见的情况,内侍宫人们眼看除了那三个服色和大唐官员截然不同的使臣之外,还有朔方节度使杜士仪,无不明白这恐怕事关军国大事。果然,须臾大殿中人便被悉数屏退,能够留在天子身侧的,只有林招隐。也有人见机悄悄去内侍监知会高力士,却没有得到高力士的什么答复。这位天子面前最得信赖的权阉只是嗯了一声,就仿佛没事人似的完全不以为意。 而天子的召见大约持续了小半个时辰,才由林招隐亲自将三位使臣带了出来,他随后又挑了两个稳妥的内侍,让他们送三人回四方馆。而杜士仪则是单独又留了大约一刻钟,这才告退了出来。而这一次,又是林招隐亲自送了他出宫门。 因为收了杜士仪一份极其厚重的礼物,林招隐对这位出手大方的节帅无疑很满意,此刻一路送人出去时,他便笑吟吟地说道:“日后杜大帅有什么事情,尽管使人来吩咐一声,只要能帮得上忙的,我必定义不容辞。” “林将军既出此言,我可就当真了。” 一来一回寒暄承情彼此承诺,须臾杜士仪就到了宫门,等到随从会合之际,他就发现王昌龄赫然也在其中,这下子不禁吃惊不小:“少伯?我不是早就说过,你尽可先回去休息,怎么还等在此处?” “心情不好,回去也是独守空房,还不如在这儿等大帅同行。”王昌龄脸色酡红,酒意至今还没退下去,打了个酒嗝后见杜士仪翻身上马后,一甩缰绳策马来到了他的身侧,他便叹了一口气道,“达夫去了河东,浩然和季凌兄全都回了故里,摩诘人在河西凉州,就连太白也听说告病辞官去了洛阳,杜子美尚在外乡为县尉,王夏卿忙得脚不沾地,几乎就没说两句话,放眼偌大长安,我一次次拜访,旧友却一个都不在,我就好比外乡人似的!” 这是在宫阙之下,杜士仪不欲王昌龄多说,立刻喝令随从上来帮忙看顾好他,匆匆带着人回家。等到了宣阳坊私宅,他见王昌龄脚下虚浮,索性让人架着他走,等到将其安顿好了在客房中,灌下了不少醒酒汤,他方才舒了一口气。 幸好这个王大炮被他给拐走了,否则留在长安或是洛阳,恐怕没几日就被人贬到不知道什么犄角旮旯去了! 夜色已深,杜士仪却没有多少睡意。今天回纥等三部使臣面圣,那种如遇生父的做作样子,实在是连他这个惯会演戏的人都看得叹为观止。虽说演技稍嫌生硬夸张了一点,但李隆基满意,两边达成了相应的意向,这也就够了。也多亏他提前对天子挑明了此节,否则三人一个个陈情的时候,就凭阿史那仲律隐晦地提出他只重回纥,不重拔悉密,说不定会造成什么麻烦。现如今这报批天子的第一关过去,接下来就是执行问题,一样容不得半点马虎。 他能不能在李林甫的眼皮子底下牢牢把根子扎在朔方,就只在此一举了!如今不比从前,他不能在一个个地方不停地挪窝建立自己的势力,即便是他曾经很想去安西四镇,现如今也只能将其托付给别人!李林甫当初既然力挺了他去朔方,他不好好报答对方这一番苦心怎么行? 还能在长安停留一天,后日就要启程回去了。长安虽好,可对于他来说,从来就不是根基所在。 虽然回了长安,但杜士仪的任务已经基本完成,也就不用和那些朝官一样起早贪黑地去上早朝。如今天子多在兴庆宫中主持朝会,故而大明宫中那漫长到足以让老臣昏厥休克的龙首道暂时没了用武之地,而且秋日的天气不冷不热,清晨也就是稍微吹点凉风,还不至于熬不住,可从前大冷天上朝的苦楚,杜士仪至今还记得。这还是他常常在外为封疆大吏,起居八座一呼百诺,用不着遭这份罪,那些兢兢业业始终在京官任上的人,哪个不是痛并快乐着? 这天早上巳时过后,昨天直到半夜方才睡下的杜士仪还在睡梦中时,便被一阵低唤给叫醒了。睁开眼睛看到是龙泉,杜士仪用手背遮住了外头照进来的那光线,这才懒洋洋地问道:“什么时辰了?” “大帅,已经快巳正了。原本也不敢惊扰大帅安睡,是因为王侍御求见。” 还未清醒的时候听到这样一个称呼,杜士仪足足好一会儿方才醒悟到那是说的王缙。想到昨天王维方才被李林甫巧妙地打发到岭南去数星星,他支撑着坐起后趿拉了鞋子站直身体,随手抓了一件衣裳后,便对龙泉吩咐道:“你去告知他一声,我昨夜睡得晚,等我收拾好了就去见他。” 等杜士仪真正见到王缙,已经过了一刻钟。一打照面,他就只见王缙连寒暄的功夫都没有,霍然起身后疾步走上前,继而便直截了当地说道:“君礼,我不能眼看着李林甫那样折腾我阿兄,求求你,帮我想个办法!你和阿兄是多年老友了,就算把阿兄要去你的幕府,也比让他上岭南强!” 尽管杜士仪觉察到王缙入仕这些年来,心性也好,行事手段也好,都和当年那跟随在兄长身后不显山不露水的样子完全不同,可如今王缙这般焦急的样子,又让他想到了当年王维被贬济州司仓参军后,那个为了兄长而将张嘉贞苗延嗣等辈恨之入骨的身影。他想了想,还是决定对王缙将利害剖析清楚。 “我要摩诘入幕,看起来自然很简单,但你昨天也应该听到了,陛下既然认为摩诘文学才俊,在边地乃是暴殄天物,朔方和凉州尽管一个在北一个在西,但全都是边镇,又有什么不同?而且,近日看似安定的朔方也会有一场惊天动地的变局。” 见王缙顿时眉头一挑,分明已经有所不快,杜士仪也没放在心上,继续说道:“至于岭南,是被罢相的张九龄出身之地,虽听似蛮荒之地,遍地蛮夷,可这些年来也渐渐多有才俊,否则也不会多出南选来。以摩诘的为人秉性,选人定然对他心悦诚服,而若有杰出之士能够得他举荐到京城来参加科举,名列前茅的可能性自然很不小。到了那个时候,你难道不是如虎添翼?” 如果不是昨天杜士仪在千秋节那场夜宴结束后,就被天子召入了兴庆殿,王缙早就来了。今天上完早朝他在御史台应付了一下就匆匆赶过来,正是寄希望于杜士仪能够帮忙。最初得到那样的答复,他心里不无怨怼,可听到最后,他不得不承认,杜士仪说的也确实有些道理。可是,一想到李林甫当政这几年来,他几乎无有寸进,而且几次被调出朝中,他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又提出了另一个提议。 “阿兄之事,我可以依你,不过,我也另有一件事想问君礼。李林甫在朝一手遮天,你虽镇守朔方在外,可难保他不设法蒙蔽君王。与其生死荣辱决于这么一个奸相之手,你就没有想过自己入政事堂拜相么?你固然还不到四十,可入仕十八年,历官十任,无人可以指摘你的资历!而且,只要你振臂一呼,必然应者云集,届时只要把李林甫这块绊脚的石头搬走,你尽可施展抱负!我虽不才,可这些年也结交了不少志同道合的友人!” 是啊是啊,连叶建兴那种志大才疏之辈,也是你结交的人! 杜士仪腹诽了一句,但说出口的话却缓和得多:“夏卿,你所言虽说美妙,可却太高看了我,小觑了李林甫。这么多年来,他历经众多要职,很少出过纰漏,吏部侍郎任上,我好容易找到他一个错处,可却被他摘得干干净净。更何况,人人都知道他亲近惠妃,乃是寿王党,可如今即便太子立了旁人,他依旧深得圣眷,屹立不倒,看到这些,你还不明白么?” “你的意思是……” 王缙不比王维,权力的**也好,为官的眼光以及手段也好,全都更胜其兄何止一筹。他一下子明白了杜士仪的言下之意,尽管他很想否认那种潜在的可能性,但武惠妃之死,他通过之前努力交好的宫中内侍,隐隐约约也听说过一些风声,所以对于李林甫竟然能够屹立不倒,他一直觉得匪夷所思。也只有天子打算让李林甫和太子两两抗衡,自己坐山观虎斗,这样方才能够解释李林甫为何还能安坐相位! “真是没想到……好,我就只当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忍下这口气!明日你启程回朔方,我怕是无法相送了,告辞!” 王缙来得快走得快,以至于王昌龄宿醉醒来时,这位御史台排名前列的侍御史就仿佛没有出现过似的。 留在长安的这最后一日,杜士仪和王昌龄两人少不得抽出空来看了看这些日子拜访者留下的墨卷,其中虽少有极其出类拔萃的,但也有些人值得称道。当王昌龄翻开其中一卷一目十行看完之后,突然击节赞赏道:“好一个绿钱生履迹,红粉湿啼痕!” 杜士仪被王昌龄这一声吓了一跳,等其送了那墨卷到眼前,看到那一首《长门怨》时,他暗自嘀咕了一声但凡文人,都爱自比妃妾,写什么宫怨诗,随即便念出声来:“君王嫌妾妒,闭妾在长门。舞袖垂新宠,愁眉结旧恩。绿钱生履迹,红粉湿啼痕。羞被桃花笑,看萶独不言……咦,是岑参?” 第911章 大雁塔上揽才俊 丰邑坊位于长安城的最西边,靠近延平门,素来乃是偏僻之所。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出入士子却极多,其中不少都赁居在景云观中。这年头的佛寺道观却不是慈善家,多余的屋舍租赁给科举士子,按照时间收取赁钱。这里多半是家境贫寒的普通读书人,最贵的屋子也不过是千二百文,最便宜的只要五百文就能住上一个月,却比旅舍客馆要便宜多了。 在这样的地方,岑参已经赁居了大半年。即便五百文的房钱已经算是极其便宜了,可他仍然感到囊中羞涩。他自幼丧父,是兄长岑况将他抚养长大,供他读书,三年前他前去洛阳参加科举,结果却名落孙山,献书权贵以求提携也同样杳无音信。辗转两京之间这些年,他曾经几度丐食于南阳同乡,只觉得看不到任何希望。而自从寓居景云观后,他才发现,自己的境况远远不是最凄惨的。 整个景云观住了二十余个士子,其中年纪最大的年近五旬,而混迹于科场已经十五六年,未有寸进,从来没有回过故乡,只听得家中同乡带话说妻子已经改嫁,儿女寄人篱下。这种窘迫的情景他只要想一想,就觉得心惊胆战。 可是,两京那些权贵,他几乎已经投谒遍了。大多数根本见不着人,墨卷投进去石沉大海,少数能够见到人的,也许会赏识他的才华,比如当年博学鸿词科高第的李白,可李白自己都不无苦涩地表示不得重用,又哪来的能耐提携他?于是,他只能一次次尝试一次次失败,这次得知朔方节度使杜士仪回京,想到其昔日三头及第,曾经提携过不少文人,他便抱着一丝希望又投了墨卷,谒见信之后附的是自己闲来所作的一首宫怨诗。 这天他懒得出门,正和其余几位同住景云观的士人说话时,便有人不无愤懑地说道:“都说朔方杜大帅虚怀若谷,礼贤下士,可我投书已经好几日了,却没有半点音信。如今看来,不过是和别人一样的尸位素餐之辈!” 岑参这才知道,并不单单是自己听闻杜士仪回京,死马当活马医地前去投递墨卷,一样想法的人也很不少。果然,有人起了个头,其他几人也唉声叹气地跟着附和。但凡科场失利的士人,前几年多半自认为怀才不遇,再跟着就动辄愤世嫉俗,然后渐渐产生自我怀疑,最后是抓着什么都会当成救命稻草,早已不顾任何颜面了。所以,才只四处碰壁三年的岑参,还没到那种地步,只觉得这些人在背后指摘着实有些没品,便打算找个借口离开。 就在这时候,他突然只听得背后有人叫道:“岑郎君,有人前来拜会!” 这景云观的道童们并没有出家人的出尘,市侩的习气倒沾染了不少,平日要想听他们一声郎君,那是想都别想,直呼其名都是客气了,要不干脆就张三李四这般混叫一气。于是,岑参大为意外地回头一看,就只见陪同人来的竟然不是平日的道童,而是景云观一个有头有脸的道士。他连忙站起身来,正要开口询问时,那道士已然笑容可掬地对他介绍了来人。 “这位是朔方节度掌书记王公,他说是特来拜会岑郎君的。” 朔方节度掌书记! 一听到这样一个官职,刚刚还在背后愤愤不平指摘杜士仪的众人顿时全都闭上了嘴。杜士仪幕府中人都有谁,早已和他这个幕主一样人尽皆知,除却早年的张兴之外,后来的王昌龄、高适等人都颇有名气。王昌龄如今是朔方节度掌书记,而高适则奔赴河东王忠嗣麾下为掌书记。两人近年诗集,都是杜士仪这个幕主亲自出资,让人印刷流传于两京,故而名声极大。王昌龄又是进士及第,因此名气更胜高适一筹。 王昌龄这一年已经四十了,在场众人尽管有的人比他年纪还大,但刷的一下围上来之后,全都一口一个王公,叫得异常恭敬,反而作为当事者的岑参不知不觉就被人挤到了后头。可岑参已经没工夫去反感这些人的一拥而上了,情知王昌龄是来见自己的,足可见自己兴许入得杜士仪法眼,他心下顿时狂喜,脸上也不知不觉带了出来。(.无弹窗广告)才二十出头的他,还远没练成喜怒不形于色的城府。 尽管被杜士仪戏称为王大炮,可王昌龄的待人接物却还是有分寸的。他得体地应付了这些上来自荐甚至攀交情的人,最后见这些人实在犹如牛皮糖似的甩不脱,他这才轻咳了一声道:“我明日便要随同杜大帅回朔方,今日前来拜会岑郎君,时间有限,不能和各位畅谈,日后若有机会,一定做东请诸位畅所欲言,今日就实在不便了。” 王昌龄以朔方节度掌书记前来相见,却还说了拜会两个字,一个个人看岑参的目光自然是既羡且妒,可也不得不让出路来。而王昌龄走到岑参跟前,见其慌忙行礼不迭,他便笑着说道:“天气尚好,岑郎君可有兴趣和我同游慈恩寺浮图?” 知道这景云观不是说话地方,岑参连忙答应。他尚有一个小书童在,但在两京落拓时间长了,仅有的一匹坐骑也已变卖,只有一匹驴子代步。跟着王昌龄出门时,他方才陡然想起此节,一时尴尬无地自容。可好容易盼到了这样的机会,难道他还要因为颜面而拒绝此行? 等到了景云观外,他就只见外头尚有两个随从,但坐骑却赫然多出了一匹。他正有些发懵,王昌龄就笑着说道:“我初次见岑郎君,无物可赠,此为突厥良骏,便送君代步吧!” 初见就是一匹良驹,王昌龄这样的手笔,岑参不禁讷讷难言。他往同乡亲友处去丐食,别人资助一两千文就已经是极其慷慨了,而一匹马的市价,在朔方这种市马之地,大抵是四十匹绢换一匹马,而到两京之地,至少得六十甚至八十匹。一匹绢二百文,一匹马至少得一万两千文,这还是寻常的马匹,王昌龄出手相赠的总不会是那样的货色,其价值就又更上一层楼了。 虽则对于这样的馈赠有些惭愧,但王昌龄出言诚恳,岑参也就只好答应了下来。等到上马随同王昌龄同行,他只觉得这匹坐骑极好驾驭,脚力亦是颇佳,心中更觉感激,等来到慈恩寺大雁塔前,见四下士人众多,其中不少人都在兴致勃勃地议论着雁塔题名,他不禁心生向往,可突然就听得旁边传来了一个声音:“少伯可把人带来了。” “君礼。” 见王昌龄和一个突然出现的白衣青年打招呼,岑参连忙朝对方看去。但只见来人仿佛比王昌龄小个几岁,和寻常士子相比,多了几分勃勃英气,双眸看人时,仿佛直入心底一般。他暗赞了一番果然如王昌龄这般名人就是相交不凡,可转瞬之间就想起这君礼二字在何处听过,这下子登时大惊失色。还不等他把那三个字叫出来,他就只见白衣青年将一根手指放在嘴前,继而笑吟吟地说道:“这慈恩寺浮图,素来是士人最爱之地,你可不要出声给我惹麻烦!” 岑参立刻想到,只要自己失声叫出杜大帅三个字,立刻会有无数人蜂拥而至,当即赶紧点了点头。可他哪敢和王昌龄那样直呼杜士仪表字,憋了老半天,索性用极低的声音赔了个礼:“不想杜大帅亲至,岑参何其有幸。” “没什么有幸的,我也只是一介寻常人。”杜士仪突然伸手指了指那高达七层的大雁塔,笑着说道,“既然来了,同登此浮图如何?” 岑参自然求之不得。杜士仪和王昌龄当即留下随从,和岑参一同登塔。因大慈恩寺乃是长安城有名的佛教胜地之一,达官显贵也常常微服来此游玩,因此所谓的大雁塔却也不是你想登就登的,若没有布施一二,守塔的僧人就会委婉拒绝登塔。岑参到长安这么久,也只有某次同乡相聚的时候来过一回。此时,见僧人从王昌龄手中接了钱券后请三人录名,随即恭恭敬敬请得三人登塔,岑参不禁在心里暗叹了一声。 这年头,便是僧道也如此势利! 七层浮图登顶,但只见整个长安就在脚下,虽周围尚有别人,心旷神怡的岑参仍不禁开口说道:“登高望远,只觉心胸都仿佛开阔了,这慈恩寺浮图果然是宝地!” 整个长安,除却高高的宫阙之外,大概就只有大雁塔这等身居佛寺之内的建筑,方才能够有如此的高度。因此,杜士仪也同样觉得心情舒畅。他突然侧头一看岑参,饶有兴致地说道:“今日登塔,未知岑郎君可能随兴赋诗否?” 王昌龄来邀,杜士仪亲见,面对这样的机会,岑参知道错过了就不会有下一次了。他当即一口答应了下来,沿着七层塔顶转了一圈后,他便开口吟道:“塔势如涌出,孤高耸天宫。登临出世界,磴道盘虚空。突兀压神州,峥嵘如鬼工。” 一旁游览的士人们也多有吟诗为记的,可这时候听到岑参起头六句,在做诗的无不止口,冥思苦想的更是不觉看了过来,一时间偌大的地方只余呼呼风声。而在这样无数目光的中心,岑参反而更加来了精神。 “四角碍白日,七层摩苍穹。下窥指高鸟,俯听闻惊风。连山若波涛,奔凑似朝东。青槐夹驰道,宫馆何玲珑。秋色从西来,苍然满关中。五陵北原上,万古青濛濛。” “果然好气势!”杜士仪禁不住赞叹了一声,而王昌龄想起之前那宫怨诗的小巧,不禁暗叹此诗大气。 “净理了可悟,胜因夙所宗。我欲乘风去,觉道资无穷。” 一时间,四周围赞口不绝,不少人纷纷围上来打听做诗的岑参,一时留下无数赞叹。等到被众人围住的岑参好容易脱出重围,杜士仪方才笑着说道:“岑郎君可愿离京就朔方?” 今日王昌龄来拜会是一喜,能够见到杜士仪又是一喜,此刻再听到如此招揽,岑参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立时应道:“参早有一游河朔之夙愿,今日得遇杜大帅相邀,正是平生有幸!” 第912章 雏鹰放飞 天子千秋节才刚刚过去,各州县前来贺寿的官员们大多都正准备回程。(.好看的小说)一时间,长安城各座城门无不是出城者众多。而随着这一批官员的离去,城中不少旅舍都为之一空。杜士仪算是走得早走得快了,无论他,还是拔悉密、葛逻禄、回纥的使臣,全都归心似箭,这一路上虽需要爱惜马力,不能疾驰太过,可仍旧是起早贪黑赶路,以至于临时加入的岑参面对这样的行进速度,不得不庆幸之前承蒙馈赠了一匹好马。 否则他就要和自己那个托付给商队的小书童似的,不得不掉队了! 过了会州,驿路两侧的城镇渐渐减少,多数都只是小小的村子,而每隔三十里的驿站就变成了临时的补给地。岑参从前游过京畿河洛,河朔却还是第一次来,面对那整齐的驿站,宽阔的驿道,时不时纵马疾驰而过的信使,他不禁对如今的盛世太平景象赞不绝口。而一行人所到之处,驿长也往往望风迎接,至于馈赠的所谓土产,杜士仪自然都婉言谢绝了。这一路回程,较之去程稍慢,众人抵达灵州城时,已经是八月十二了。 吐迷突三人自有节度判官张兴继续将他们送去西受降城,由此转道回自己的部落。而来圣严接了杜士仪和王昌龄岑参回到灵州都督府灵武堂后,刚刚人前的气定神闲却被满脸的凝重代替。请了杜士仪在主位坐下,他便沉声说道:“李老将军已经去了中受降城。闻听突厥打探到回纥等三部不告而派出使臣,前往长安朝谒陛下千秋节,登利可汗为之大怒,而右杀伊勒啜亦是放出了狂言,要让三部知道谁才是漠北之主。” 岑参初来乍到就听到这样的消息,登时遽然色变。而王昌龄终究经历得多了,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头:“登利这算是和伊勒啜穿一条裤子了?” “不过是色厉内荏,不想示敌以弱罢了,只可惜这一招在如今这情势下,没有什么作用。”杜士仪紧跟着便详细询问了三受降城的战备情况,得知已经井井有条,宥州胡户自有康庭兰坐镇,仆固怀恩则是回归夏州,在那些早年归附的突厥降户之中遴选适龄男子加以训练,以备不时之需,他便满意地点了点头,“少伯,你立时给我草拟一道檄文,回头给我发去漠北,以不朝天子,迫逼大唐属国使臣的罪名追罪于突厥。” 王昌龄立刻答应。这时候,杜士仪方才指着一旁的岑参对来圣严说道:“这是南阳岑仲高,如今来子真既然居丧回乡守制,我便辟署了他为巡官。” 说完杜士仪又对岑参颔首道:“子严当年事信安王为朔方节度判官,又跟了我两年有余,为人秉公无私,明理果决,乃是我的左膀右臂。” 来圣严不意想杜士仪才回京不过几日,便又拐了一个年轻才俊回来,连忙和岑参互相见过。他论年纪已经差不多可以当岑参的父亲了,当杜士仪提出,让他带着岑参在灵州都督府中四处走走看看,他立时一口答应了下来。等到带着岑参出了灵武堂,他少不得打听了一下岑参入幕的经过,当得知是投递墨卷后得到赏识,而后王昌龄代杜士仪相邀其游大雁塔时,杜士仪亲口相邀,他不禁暗叹了一声。 杜士仪真是雷厉风行! 王昌龄兴高采烈去炮制他那篇慷慨激昂的檄文,杜士仪便悄然回到了后院。王容早就从打前站的人口中得知他回来了,热水衣物早已预备了齐全,见丈夫沐浴完后神清气爽地过来,突然伸手拥了她入怀,她不禁嗔道:“老夫老妻的,还没个正经!” “不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嘛!”杜士仪笑了笑,嗅了嗅她颈间那熟悉的馨香,这才心满意足地说道,“这次回去,总算是抽出两天时间好好陪了蕙娘,得知你会带着广元回去陪她过年,她简直快高兴得疯了。(.好看的小说)玉奴如今也在玉真观,不过近日应该就会搬去王屋山阳台观去住。如果可以,我倒是更希望你们在那儿团聚,也不必沾染长安那些喧嚣纷乱。” 王容静静听着杜士仪又絮絮叨叨地说起此行长安发生的种种,包括李林甫,包括他往日的旧识,包括他很陌生的那些新贵,她始终一言不发,只是环着他的腰。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耳边终于没声音了,她方才微微抬头:“你刚刚都说了什么?我走神了。” 杜士仪顿时为之气结,见妻子狡黠地眨了眨眼睛,他无奈地将人松开后,这才轻哼一声道:“竟然耍我!” “才不想你老这么得意!对了,这次你回来又拐了个人,莫非是为了填补来瑱的缺口?” “是啊,我朔方杜大帅亲自出马,来瑱留下的空缺立时三刻就给补上了。算算我这些年结交的文人墨客,最擅长写军旅边塞的大约都齐全了。 “你呀!”王容笑着摇了摇头,这才关切地问道,“被贺礼部口口声声赞为谪仙人的李太白呢?” “真的跑去洛阳,跟着裴旻将军学剑了。”杜士仪一摊手,见王容忍俊不禁,他不禁轻轻吁了一口气,“李林甫当道,科场越发艰难,就算是已经入仕的才俊,也多半是千辛万苦难得上进。我让人给杜子美捎了个信,他这一任县尉期满,如果选官不利,不如就来朔方。至于李太白,就只看他是否还不死心了。裴旻将军的剑术是战场上的杀人剑,较之公冶先生丝毫不逊色。” “阿爷,阿爷!” 听到这个声音,杜士仪不禁庆幸刚刚那亲昵的情景已经结束了。转头看到杜广元风风火火冲了进来,后头还跟着走路跌跌撞撞的杜幼麟,段秀实正如同保姆似的跟在后头,他不禁莞尔,摆摆手示意儿子们和弟子不必多礼,这才看着段秀实道:“秀实,你在朔方从学于我,也已经两年有余了。你宇文师兄已经进士及第,但他乃关中士族,却和你不一样。经史文章虽要从纸上学来,但我希望你能够从实际入手。你回头收拾一下,三日后启程去中受降城。” “什么?”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不是段秀实,而是杜广元。他不可思议地瞪着自己的父亲,突然嚷嚷道,“阿爷,你怎么能让秀实师兄一个人去中受降城!郭将军在西受降城,仆固将军在夏州,康将军在宥州,李老将军虽说如今在中受降城,可很快就要回来的。秀实师兄在那儿人生地不熟!” 段秀实根本没来得及去阻止杜广元,而让他更加无奈的是,杜士仪根本不理会在那大声嚷嚷的长子,而是看着他说道:“中受降城远离黄河北岸,没有水患之扰,但也同时因为居中,需要策应东西两城,位置格外要紧。突厥和回纥三部近日应该就会摩擦甚至交战,我身兼安北都护,却暂时不能分身去中受降城,你便以我记室之名前去中受降城。我给你的任务是,精确统计中受降城中现如今的人户数量。 定居的,胡汉皆要重新登籍,如果是没有户籍的浮户,那么,从其目的、来历、从前居处等各种方面入手,把相应的趋势给我分析清楚,最好能够摸索出一套详尽的外来人口登记措施。我拨给你精干吏员四名,牙兵三十人。” 尽管段秀实并不太明白杜士仪的用意,可他从学杜士仪,本来就并不是为了经史。父亲段行琛曾经说过,有些事情靠天赋,有些事情考勤奋,他远远谈不上天赋异禀,若能得名师言传身教,比在乡野之间找一个大儒拜师学习强多了。所以,他仔仔细细记下了杜士仪的交待后,便躬身应道:“我一定尽力完成恩师的嘱咐。” “阿爷!”杜广元简直都快急疯了。他怎么都想不明白,杜士仪为什么就非得让段秀实去中受降城。可是,当杜士仪侧过头来看他一眼的时候,他只觉得往日对自己素来亲切和蔼的父亲仿佛不一样了,到了嘴边的话不由自主就吞了回去。 “广元,等到明年过年,你就十二岁了。”以这样一句话作为起头,杜士仪便微笑着说道,“我当年这个年纪的时候,正遭逢家变,自己亦是一场大病,和你姑姑甚至连今后的生活都不敢去想。你虽是读书学武,也被你阿娘丢去民家体味过民间疾苦,可终究还是犹如井底之蛙。我没打算让你秀实师兄一个人去中受降城,你也跟他一块去。” 这一次,就连王容也同时感到了震惊。从前是她对儿子严格,杜士仪对儿子放纵,可现如今杜广元才不过十一岁,杜士仪便要放他去外地!即便中受降城到灵州这条路并不算极其遥远,而且也在朔方节度使所辖范围之内,可终究是正当突厥兵锋之处,如果有什么万一,那后果不堪设想!可是,看到杜广元那一瞬间从黯然变得熠熠生辉的眼睛,那一瞬间激动道无以复加的表情,她不禁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终究是杜士仪的儿子,骨子里的习气和他一模一样! “阿爷是说真的?”杜广元还有些不敢相信,再次确认了一遍,“不是在哄我开心?” “只有一条,去了就别哭着回来!”见长子连连点头,杜士仪便伸出一根手指道,“你带着干将一块去,记住,这次你需要在那呆至少半年!中受降城中有拂云祠,从前是突厥人南侵之际一定要拜祭的地方,现如今,据中受降城主将阎宽禀报,那里也收容了不少因为战争或是马贼掳掠,最终流离失所的胡人孤儿,听说有四五十个。你要做的,就是在不透露自己身份的情况下,把人给我招揽来。” 第913章 故人何纷纷 北庭节度使下辖的伊州伊吾县,其历史可以上溯到秦汉时期。(.无弹窗广告)然而在那时候,居住在此的乃是戎人。直到汉时窦婴班超大破西域,方才在此筑城,而后历经多年岁月,定居此地的始终是戎人居多。到了隋时,在汉代伊吾城的东边筑起了新城,名为伊吾郡,但隋末天下大乱,原本屯驻在此的兵马纷纷再次东迁,于是这里又成了异族聚居之地。 直到唐初,太宗皇帝命侯君集大破高昌之后,此地方才再次款附,于是建伊州,以伊吾县为治所,其后又设立了柔远和纳职两县。由于这里乃是控御突骑施、坚昆、突厥的要地,整个州内的汉蕃民户历经大唐建国百年,人口也只翻了不到一倍,如今不过万余口人,其中蕃人占据了七成以上。伊州曾经受辖于河西节度使,但后来北庭节度使设立之后,由于地处极西,便和西州一块划到了北庭节度使的下辖范围中,境内设有三千人的伊吾军。 王翰这个伊州刺史,如今便兼任伊吾军使。从欣欣向荣的云州调回朝,又调到了这种荒僻之所,别人自然会认为他是左迁,可他自己倒反而乐在其中。他素来最擅长赋诗描绘边塞军旅,到任以来各种雄奇诗篇做了不计其数,就连早先对他的到任有些疑虑的属官们,也渐渐对这位好酒豪爽的刺史多了几分真心敬重。这一天,正值上任伊州的新任长史司马这两位上佐到任之际,他亲自出去迎了人,等到了书斋后,他就拍着他们的肩膀哈哈大笑了起来。 “这下可好,我们这三个本家又碰头了!仲清也就罢了,王芳烈,好好的江南为什么不待着?” 到伊州上任的除了长史王泠然,竟然还有司马王芳烈! 面对王翰的打趣,王芳烈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这才老老实实地说:“我家阿爷说,我这人性子冲动,在别人手下为僚佐,极有可能一言不合恶了上官,既然有机会,还不如赶紧和从前一样,跟对人才是正经。[.超多好看小说]使君为人豪阔,我就算说错话做错事,想必也是不要紧的!” 王翰顿时有一阵大笑,复又看着王泠然道:“仲清也是,我一说伊州少有人愿来,你就给我自动请缨,难道拾遗补阙这等旁人求之不得的美官,你就毫不在意?” “朝中有李林甫这等人当道,言官谏臣如同摆设,我就算呆着,说不定也哪天左迁,还不如前来辅佐子羽兄!”王泠然见王翰赫然已是两鬓霜白,他不禁感慨万千,“想起当年咱们在云州开创基业的时候,还是开元十五年,如今一转眼,就是十一年过去了。” “是啊,十一年……”王翰也不由得面露惘然。他已经五十出头了,最精华的岁月都放在了那座北面的坚城,现如今那里却已经一个故人都不在了。唯一可以值得欣慰的是,王忠嗣调任河东,他们当初的一番心血也不至于白费。而如今在这地处西域的伊州,三位故人重逢,也是值得浮一大白的喜事! 当然,若非伊州这种地方,朝中大佬根本就瞧不上眼,他们怎么可能这么容易调任一地? “咱们三个在伊州,南霁云如今是陇右大将,侯希逸回了平卢,罗盈带着岳娘子飘忽得连踪影都没有了,据说去了漠北。至于当年的杜十九郎,如今已经是朔方节帅,统领重兵!云州出来的,个个都是栋梁豪杰!”说到这里,王翰突然若有所思地问道,“对了,老郭呢?” “老郭当初乃是宇文融简拔之人,原本李林甫也对他丢过暗示,可他的性子大家都知道,自然是拒绝了。于是这下子,我们到了西边,他去了东北,如今是蓟州长史。”王泠然终究比王芳烈消息灵通,解说了一句后便说道,“这是贵主给我送的讯息,还嘱咐我们不用担心,她坐镇京城,自然会竭尽全力完成杜大帅的一应安排。” “贵主还真是巾帼英豪。”王芳烈敬佩地竖起了大拇指,却没注意到王泠然的那一丝怅惘。 叙旧之后,王翰便招来一个从者吩咐了一声,很快,那从者便带着一个细瘦的青年进了书斋。他把从者打发了到外头去看守,便对众人解说道:“我给你们引见一下,这是封常清,当初君礼以他为才俊,举荐给了前任安西四镇节度使来曜来大帅,于是来大帅辟署其为巡官,但盖大帅上任之后却弃之不用,就给我捡了个现成便宜。他对于北庭以及安西四镇的情形极其熟悉,而且熟知各族语言,你们有什么不明之处,尽管问他。” 封常清自从投奔王翰以来,性情疏阔的王翰对他言必听计必从,这让他的人生总算是有了价值。现如今王翰对别人如此介绍自己,他更觉得受到了重视,连忙谦逊了几句。王泠然和王芳烈虽则一个是典型的文士,一个出身草莽,可在云州那个圈子里浸淫了那么久,王泠然当年的恃才傲物早已磨灭得涓滴不剩,不会小看其貌不扬的封常清,当即相谈甚欢。就在这时候,外头突然传来了刚刚那从者的声音。 “使君,庭州盖大帅传令!” 盖嘉运乃是典型的军人,在这样的人辖下当刺史,绝不是什么容易事,换一个文士来早就气得挂冠而去了。好在王翰本来就是大度的性子,前几次相见时总算还过得去,此刻他当即站起身来,环视左右后就沉声说道:“看来,对突骑施怕是要动手了。如若伊吾军要出动,你们也都得做好准备!” 王泠然王芳烈和封常清立时应喏。而王翰亲自出去见了盖嘉运的信使,接了军令之后展开一看,果然就只见盖嘉运命其编练伊吾军,随时备战,年末他会亲自前来校阅。他也不多言,赏过信使后回到书斋。 随手将手头军令交给众人传阅,他就沉声说道:“伊吾军我从前也曾经去视察过数次,三千兵马中,马匹只有三百匹,多靠军中私马,而且蕃军多达两千人!所幸我三人在云州,耳濡目染,并非一介文吏。芳烈,你武艺超群,对于军中人士来说,无疑更容易服众,你和常清先去军中,给他们一个下马威。” 王芳烈当即朗声应道:“使君放心!我此来带了骁勇家丁五十人,皆是我王氏健锐,必然不会让他们堕了使君的威风!” 伊州这边战火将起,陇右鄯州湟水城,因为亲率兵马突击大胜,南霁云不但得了朝廷升赏,杜希望自然对他更是刮目相看。 这天把南霁云叫来商谈军情,他便推心置腹地说道:“以你此次战功,升任刺史原本都不在话下,然则河州刺史安思顺,洮州刺史和廓州刺史姚峰郭建,全都是昔日陇右战将,故如今并无位置腾挪他们,故而只能委屈你了。” 虽说杜士仪和王忠嗣先后被调走,南霁云心中不免愤懑,可杜希望这个上司,军略虽说不上极其出类拔萃,但为人处事却很好,因此他对其也颇为敬服,此刻便摇头说道:“我尚未年满三十便为鄯州临洮军正将,已然升迁极速,不敢再有奢求。此次大胜,是杜大帅居中指挥有方,将卒用命。” 杜希望端详着年纪轻轻壮健魁梧的南霁云,只觉所谓英雄出少年之说真是一点不假。尤其是南霁云这等谦逊的态度,更是历来将校中少见,因而他欣然一笑,当即承诺道:“总之临洮军交给你,我就心安了!吐蕃如今贼心不死,你且操练兵马,不可有半点懈怠!” 南霁云嘴里答应着,可想起杜士仪昔日在时,河陇和吐蕃相安无事,除却零星纷争之外,少有大战,如今却是一年数战,虽则大唐屡屡得胜,可死伤的英魂却已经很多了。至于经由鄯州赤岭入吐蕃的商道,也几乎为之断绝。当年杜士仪苦心派张兴入吐蕃,和金城公主搭上的线,竟也就此断了。 既然从军,哪会怕打仗!可即便要打,这次河陇大战的节点却实在不佳。而且,河西节度使萧炅那家伙,仗着朝中有李林甫,动辄对陇右指手画脚! 被南霁云腹诽的河西节度使萧炅,这才笑容可掬地亲自办了一场送行宴,算是给节度判官王维送行。谁都知道,和李林甫一样寡学术的萧炅对王维素来不待见到了极点,若非王维即便无事可管,也从不会出言相争,恐怕上下之间早就撕破脸了。即便如此,仍有不少属官对王维的境遇极其同情。这会儿眼见萧炅殷勤劝酒,众人无不暗自犯嘀咕。 一场送行宴,王维酒只稍稍沾唇,筷子几乎就没怎么动过,直到席终人散之际,几个和他还算交好的属官聚起来向他道别之际,有人让他前往岭南一定要珍重身体,有人婉转劝他不若辞官,他却在团团作揖抱拳谢道:“诸位好心,我领了。岭南虽恶处,却也是人才辈出之地。若能遇到知心知己,更是不枉此行。诸位留在河西,也不必时时顶撞萧大帅,须知明哲保身。” 当年正当年少时,王维游历两京,为宁王岐王座上嘉宾,一诗出则两京纸贵,可一举夺下状头后,却因故左迁一路蹉跎,虽则曾经有张九龄的重用提拔,可随着张九龄的失势,他也自然而然受到了牵连。此时此刻,听到他竟是连明哲保身的话都说出来了,几个属官不禁心头都是沉甸甸的。 “难不成这天下就没了公理正义不成?” “也许有,也许没有。”王维淡淡一笑,目光看向了极北之地。如果换成杜士仪处在自己这境地,绝不会说出这样颓唐的丧气话,只会绞尽脑汁想办法挽回,这一点,他那弟弟王缙和杜士仪却像得很。只不过,王缙这么多年兜来转去就没离开过中枢,这就比不上主政一方经验丰富的杜士仪了! 第914章 分崩离析 随着段秀实和杜广元乔装打扮,在牙兵和从者的随侍下奔赴中受降城,整个朔方诸军,全都进入了战备的状态。用杜士仪的话说,并不是立刻就要和突厥交战,但通过这种交战前夕的气氛,充分调动将卒的士气以及决心,这才是最重要的。尽管回纥三部的使臣才刚刚去过长安朝觐天子千秋节,可他也需要提防这三部如同之前唆使左杀骨颉利攻朔方一样,再次挑唆那位能力大于名头的登利可汗一怒之下来攻朔方。 所以,在王昌龄的那一篇问罪檄文发出,而西受降城并未立刻关闭互市的情况下,他让人将之前回纥等三部使臣在兴庆宫勤政务本楼,与其他各大番邦参加千秋节夜宴的情形散布了出去。从李隆基如何礼遇,如何回赐,如何在夜宴之后再次召入兴庆殿……林林总总真真假假的传闻不计其数。而在这种互市可能会随时关闭的刺激下,前来市马的突厥人立刻把马价小小浮涨了一成,可随即就得到了西受降城方面郭子仪的激烈反应。 “我大唐如今并不缺马匹,开放西受降城互市,只不过是因为之前突厥和大唐两国友好,可如今登利不朝天子,反而以回纥三部派出使臣朝见为由兴师问罪,简直视我大唐于无物!倘若不是大帅未有明令因此停互市,我早就下令把尔等都驱赶回去了!若要浮涨马价,那很简单,尔等立刻就此回去!” 郭子仪亲自召见了那些驱马而来的突厥人,此话一出,众人顿时都蔫了。自从大唐接受了突厥毗伽可汗的议和,两国之间不复有大战事之后,朔方西受降城市马,从前一年少则五六千匹,多则上万匹,而在如今杜士仪引入了招标民间商人参与其中,只抽取互市税的情况下,朝廷只需要负担原本需要的那部分马匹,其余的则自有民间商人吃下,却是两全其美,而市马的数量有时候竟然能够高达一万七八千乃至两万。[] 故而那些自有牧场的突厥贵族对此趋之若鹜,千里迢迢赶来自家蓄养的马匹,在西受降城换取绢帛以及茶叶甚至各种奢侈品。马匹在突厥固然重要,可多了就没用了,哪个贵族想丢掉这样一条财路?于是,在郭子仪的强硬表态下,突厥人只能以原价市马,随即带着这些消息匆匆回还。至于回纥以及拔悉密葛逻禄三部的市马之人,则是在更早些就匆匆回去了。 随着朔方节度副使李佺从中受降城回来,也带来了来自突厥牙帐的另一个消息。原本因攻朔方兵败被杀的左杀骨颉利堂弟判阙特勒,正式接任了左杀。尽管骨颉利的旧地一度被众人瓜分,可此人打着当年默啜可汗之子的旗号,复又号召了不少不满登利可汗以及右杀伊勒啜以及回纥拔悉密葛逻禄的中立部落。尽管声势还算不上极大,但已经在突厥之中掀起了轩然大波。 而都播之众骤然东迁的举动,更是在突厥牙帐中引起了骚动。都播有乌弥之女坐镇的传闻本就是如今漠北草原上的一大传说,尽管这些年来,几乎没人见过那位乌弥之女,可毗伽可汗最后时刻王帐喋血的那一幕,仍然铭记在无数人心中。故而都播那两万余众的西迁,顿时成了人心惶惶的导火索。 登利可汗原本还打算奋力一搏,趁着大唐在河陇和吐蕃激战,安西四镇则被突骑施牵制的情况下,强令纠集各部兵马南攻朔方,可这时候左杀判阙特勒和右杀伊勒啜齐齐发难,质疑他这个可汗不派人朝觐大唐天子,以至于回纥拔悉密葛逻禄三部钻了空子,他连扑灭后院失火都来不及,甚至腾不出手来对付回纥等三部,就更不用说南侵朔方了。 朔方节度副使李佺此次是从中受降城日夜兼程赶回来,将这些讯息一一说完之后,他就笑着说道:“总而言之,这下突厥人是够喝一壶了!从骨咄禄、默啜一直到毗伽,东突厥连出了三代颇有作为的可汗,竟是硬生生让一度覆灭的东突厥重新崛起于北疆,可有道是富不过三代,毗伽老而昏庸,偏宠妖妃,儿子一个个就没有成器的。伊然即位月余就被人刺杀,登利更是没本事还大言不惭地给自己挑了这么一个尊号,简直是笑话!” 看人笑话的感觉自然轻松愉快,可杜士仪轻轻用手指敲了敲凭几,拉回了其他人的注意力,这才开口说道:“可突厥既然内乱之兆已成,又腾不出手来收拾拔悉密、葛逻禄和回纥,他们三部反而可以趁着已经朝觐过陛下的借口,吞并其他实力不足的小部落,这一点不可忽视。” “可如今漠北大乱之局已成,贸然插手反而不美,不若坐山观虎斗。”来圣严在朔方多年,此刻少不得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而张兴却突然开口说道:“若是单纯坐山观虎斗,眼下朔方虽是不发一兵一卒,便可坐收渔翁之利,但一旦漠北连番交战之后,终于决出了新的主人,那朔方就再也插不进手去了!以我浅见,不如以突厥内乱为由,请陛下旨意,诏谕小部落内附,不但朔方,河东也可如此办理!只要我们的步调稳一些,慢一些,而且善待这些降户,在这样的乱局中火中取栗,未必不可能。” “可如何甄别?”岑参虽是初来乍到,可已经渐渐融入了这个氛围。他和王昌龄轻而易举就成了好友,饮酒谈诗论赋,几乎无话不谈,而来圣严因为杜士仪的吩咐,也派干练的吏员引导他一步步接触到朔方的种种军政大事,还带着人去丰安军转了一圈,故而他已经能够在议事的时候提出自己的看法。“须知突厥降户素来都是首鼠两端,前有康待宾之乱,后有先头王大帅坑杀降户,万一他们聚众为乱,那就适得其反了!” “这就是我把广元和秀实两个孩子派去中受降城,希望他们了解体悟的。”杜士仪站起身来,环视一众文武之后,一字一句地说,“我并不怕用兵,朔方文官皆一时才俊,武臣皆智勇兼备,更何况打仗原本便是磨砺将卒的手段。可是,当年太宗皇帝麾下名将济济,在打的同时恩威并济,就连一度肆虐北疆的颉利仍然饶了性命,这才让万邦臣服。如今我坐镇朔方,不说什么汉夷一视同仁,可是,让降户蕃人体会到实实在在的好处,用绝对的实力让他们不敢生出歪心,所谓示之以威,而后示之以恩,就是如此道理。” 说到这里,杜士仪便看着张兴道:“奇骏,既是你首倡此议,这件事我就交给你。该抚则抚,该杀则杀!带上米罗诗等蕃将以及所部,也好让人得知,虽说他们出自昭武九姓,可只要如他们这般能够忠心耿耿立下功勋,我自会一一奏闻,朝廷不会亏待他们!” “是,定然不负大帅厚望!” 谁都知道张兴能文能武,其一身武艺甚至连郭子仪都赞不绝口,这等事情托付给他极其自然。起初意见不同的来圣严和岑参都无异议。而王昌龄还沉浸在自己之前那篇檄文中,此时此刻仍旧意犹未尽,当即陪笑道:“大帅还有什么檄文要写吗?” 杜士仪见王昌龄那光景,顿时哑然失笑。要说王昌龄这个七绝圣手费尽心机写檄文去给突厥人,那简直是媚眼抛给瞎子看——白搭,可这样的檄文还要原封不动传一份给朝中的,故而他自然不吝表现出自己麾下的人才济济。他摩挲着下巴想了一想,随即便抚掌笑了起来。 “这样,你和仲高二人彼此相和的诗赋,都整理出来给我,我令人送回长安去结印成集!” 见王昌龄和岑参齐齐露出了古怪的表情,杜士仪便笑吟吟地说道:“朔方河曲虽在关内道,常有士人前来游历,但肯留下的少之又少。为了避免有些人给灵州都督府以及灵武县廨里头塞上各式各样的钉子,若是肯踏踏实实做事的人,我自然不吝荐举,使其在朔方有用武之地!” 敢情是通过出身贫寒而又文采卓著的王昌龄和岑参钓人上钩呢! 四周顿时传来了善意的笑声,李佺见几位将军也都在偷笑不止,他就笑着说道:“大帅既然乐意为我朔方招揽人才,我们当然没意见。要说之前从禁军之中调来的那批人,却不是我抱怨,没几个真正像样的。操练也好,哨探也好,值守也好,总而言之是一个个偷懒耍滑,能躲则躲。我朔方倒是不介意养几个闲人,可如果让他们一直这样下去,难免会引来其他的将卒效仿,甚至于怨尤。虽则其中多有两京公卿子弟,可一直放任不是办法。” 尽管那都是自己亲自挑的,可除非是李光弼这样早就如雷贯耳,大多数杜士仪也就是察其言,观其行,几十个人中能挑到几个好的就已经要谢天谢地了,故而之前固然听说过这些人在诸军之中大多数表现平平,杜士仪也就容忍了。可是此次李佺这个朔方节度副使再次提出来,足可见已经到了不整顿不行的地步,他不免踌躇了起来。 “这些人中有不少非富即贵,再加上年轻气盛,稍受挫折便自怨自艾,我抽空见两个人,余者李老将军不妨给予颜色,以肃军纪!” 第915章 整肃军纪 朔方经略军额定人数高达两万零七百人,但是,这并不包括战时额外征召的蕃兵,以及关内道各地的抽役。即便如今募兵制已经渐渐取代了府兵,可这并不代表着在大战之际,朝廷真的只有这几十万边军。若有大战,则按照州县抽壮丁补入军中,哪朝哪代都是这么干的。不过,哪怕如今西线从安西北庭到河陇都在大战连场,可那又不是兴兵灭国,边军也还够用,民间倒还能够安居乐业。 如灵州城中便是如此。经略军中操练比往日多了一倍,军阵、比武、弓马……林林总总的训练不计其数,将卒们从上至下都感觉到了一股战争的气氛。可城中百姓却都表示情绪稳定,年纪大的还记得当年康待宾康愿子先后叛乱的那会儿,即便战火烧遍了大半个朔方,可灵州城仍旧安若泰山。就是军中,也有人对如今的朔方态势,表示不以为然。 这会儿,两个经略军中的副职旅帅便在草堆后头躺着偷懒。如今的天气已经很凉了,两人全都把大氅盖在身上,其中一人的嘴里还叼着一根草杆子。听着耳边传来的声声呐喊,那个四方脸的年轻人便嘿然笑道:“杜大帅还真是整得像那么一回事。突厥如今都那副不堪模样了,还敢打朔方的主意?反正和我们无关,咱们这些人从长安发配到各处,说什么磨砺人才,其实就是不受待见被赶走的!” 另一个青年略大上几岁,此刻那脸上也流露出了不加掩饰的愤世嫉俗:“谁让咱们上头的裴将军当初和惠妃说是有些拐弯抹角的关联?哦,不应该称惠妃,应该叫一声贞顺皇后才是。这皇后还真不值钱,机关算尽一场空,东宫却便宜了别人。咱们已经算是运气好了,裴将军遭了左迁,外放了岭南的刺史,这会儿应该也正在闲得发慌吧?裴将军那样公正廉明的人,真是可惜了。(.无弹窗广告)” 两人正议论着这些,四方脸的年轻人耳朵突然敏锐地动了动,继而就露出了狐疑的表情。他猛然一个鲤鱼打挺跳起身来,却发现草堆后不远处,正有十余牙兵簇拥着一个身披黑色大氅,一身戎装的青年站在那里。尽管前前后后见对方的次数屈指可数,可他仍是第一时间认出了人来,一时倒吸一口凉气。而他的动作也惊醒了身边的同伴,那略年长青年也同样跳了起来,认出人后竟是叫出了声。 “杜大帅!” 他们自然知道经略军中将卒对他们这些从长安来的所谓贵介子弟一直颇有微词,可两人和别人不同,破罐子破摔,分外愤世嫉俗。此时此刻从最初的慌乱之中回过神,他们俩对视一眼后,便双双上前行礼。那四方脸的年轻人更是用无所谓的口气说道:“我二人今日偷逃操练,任凭杜大帅惩治!” 经略军中一共安置了之前从长安调过来的禁军军官总计十二人,杜士仪对于这些人即便不说了若指掌,可出身何处却还记得清清楚楚。他没有直接把人召入灵州都督府,而是只带着数十牙兵悄然而至。刚刚他听到这两人寥寥数语对话,这会儿又见他们光棍地请罪,他不禁眉头一挑,随即哂然一笑。 “就只是今日偷逃操练?”见单膝跪下的两个人全都不抬头,他便加重了语气说道,“别忘了,你们虽非军中正职,却还身担重任,辅佐旅帅,操练兵马,自己却每次都是先没了踪影,如何服众?” 见两人谁也不吭声,杜士仪仿佛恨铁不成钢,又疾言厉色地斥道:“我看过你二人履历,当年曾经在右金吾将军裴休贞麾下!裴将军和我曾有过数面之缘,他乃是中眷裴氏中流砥柱,为人公正明允,从前中眷裴氏在代州的主事者劣迹斑斑,是他亲自助我将此人拿下,忠肝义胆可见一斑!以他驭下之严,治军之谨,麾下却有你们这样吊儿郎当败坏他名声的部下,他若知道,难道不会痛心疾首?” “这是我自己的过失,和裴将军没关系!” “是我们自己犯错,愿受军法处置!”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抗辩,但脸上仍然都流露出明显的不服。(.无弹窗广告)杜士仪刚刚听他们之前的交谈,就知道两人全都对调出禁军之事愤愤不平,此刻索性直截了当地说道:“你们俩一个是幽国公的堂侄,一个是梁国公的外甥,旁人以为贵介,实则你二人并非任事都靠着门荫,不由千牛,而是自十六卫长上释褐起家。如今从禁军调到朔方,自以为副职旅帅是遭了投闲散置,故而只知道怨天尤人,过一天算一天,你敢说你们不是这么想的?” “没错,我就是这么想的!我窦钟并不自傲什么家世,幽国公是国戚,可我阿爷和幽国公只是从祖兄弟,我没什么值得自傲之处。可我自忖兢兢业业,从来没招谁惹谁,却因此遭了池鱼之殃被贬出京,我心里不服!”窦钟终于憋不住心头这口气,索性一股脑儿把那股怨尤全都倒了出来,“如果说清楚是因为什么事被贬也就罢了,可偏偏说什么磨砺将才,说什么锻炼年轻才俊,谁都知道不是这么一回事!” 窦钟起了个头,姚晔也就索性豁出去了:“大帅若是嫌我等乱了军心,那就索性把我等送去三受降城,来日和突厥打仗的时候,赶了我们冲杀在前,也就一了百了了!” 今日跟随的十几个牙兵都是杜士仪到朔方这两年多来,一批一批汰换淘澄,最终剩下来的人。也许单凭弓马武艺,这些人并不算最出色,可胜在心无杂念,每一小队之间都能够彼此默契配合。听到这两个小小军官竟敢对自家大帅出言不逊,他们顿时怒形于色。可杜士仪没开口,谁也不敢僭越多言,但无不用眼睛怒瞪这两个不知好歹的家伙。 “你们这一行总共二十多个人,可我除了将一个李光弼放在西受降城,其他人却都放在南线丰安军、经略军以及定远城一带,就是因为你们之中大多数人全都是带着一腔怨气来的!不论陛下的真实心意,是磨砺将才也好,还是贬斥降罪也好,对外宣布的制书上,那白纸黑字上,却尽是殷切希望!倘若你们觉得这是贬斥,日后全无希望,那即日起,我就索性上奏别置一军,把你们统统放到一军去,让你们成日里去怨天尤人自生自灭!” 顿了一顿后,杜士仪再次提高了声音:“如果你们还有一丝一毫的向上之心,那就丢掉那些乱七八糟的怨尤,好好想想,男子汉立身处世,是该一遭困境便自怨自艾,还是奋起建功,让人刮目相看!口口声声说什么裴将军,裴休贞裴将军即便出往岭南,也绝不会就此一蹶不振,不出三两年,他必定回朝高就!到时候两相对比,高下立判,你们难道打算羞死?” 不论是凭中眷裴氏在朝的影响力,还是凭借裴休贞自身的才能,抑或者是李林甫当初和裴光庭的“交情”,总不会沉沦太久的! 窦钟和姚晔再次交换了一个眼神,心里都极其不是滋味。他们不是那些直肠子的胡人,不会轻易被杜士仪这番话说动。可平心而论,他们都还不到三十,谁愿意大好岁月就此蹉跎,然后庸庸碌碌过完这辈子?可还不等他们开口说话,就只听得杜士仪再次开了口。 “来人,押送了他们交给李老将军,按照军法,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杜士仪不可能真的那么空闲,一个个去见这些当初的禁军军官,给了窦钟和姚晔一番当头棒喝,将人交给了李佺,李佺自是不客气地立时责以军法。不止窦、姚二人,此前偷懒耍滑的那些人全都被一一拎了出来,再有经略军中其他违反军纪的陪绑,行军法时二三十号人排开,场面异常壮观。除却一些没骨气的人被打得哭爹喊娘,大多数人都是咬紧牙关一声不吭。而军法之后,李佺更是毫不客气地重加处分。 从窦钟姚晔以下,七八个犯事的禁军军官都被降为队正,而李佺把杜士仪的原话直接撂了下去,再有下次,便格外另置一军曰朔方庸军,让他们自己好生去掂量! 一顿军法,一番狠话,不管有效没效,至少军中风气陡然一肃,紧跟着丰安军和定远城中亦是如此整肃一番,朔方南线一带全都为之股栗。而就在这时候,中受降城中传来讯息,道是城中数十胡人因登户籍之事骤然暴乱,如今已经弹压了下去。 杜士仪把长子和爱徒一块派去那边的事,只有李佺来圣严张兴等寥寥几人得知,他们自是都立刻请缨前往,杜士仪却摇了摇头。 “秀实沉稳,广元机敏,应不会轻易有事,中受降城主将阎宽老成持重,如若有失必会报我,不用惊惶!区区几十胡人为乱,如若当成什么大事来处置,岂不是更让人有机可趁,使朔方上下人心惶惶?” 嘴里这么说,杜士仪心中却牵挂非常,可是,前方探子来报的诸多信息牵动极广,他只能在心里默默祷祝一切平安,在妻子面前更是只能打起精神,佯装无事。直到三日之后,一个风尘仆仆的人影出现在面前时,他方才放下了心头一块大石头。 即便心中狂喜,但他却不得不板着脸斥道:“广元,此前你领下军令状的时候,怎么承诺的?才不过短短一个半月,怎么就回来了!” 第916章 胡儿眼泪双双落 在中受降城呆了一个多月,杜广元看上去比之前更黑更壮,人却显得很精神。面对父亲的责备,他表现得极其镇定,挺直腰杆大声说道:“因为阿爷交给我的任务完成了,所以我就回来了!” 听到这么一句话,杜士仪先是微微一愣,随即便笑了起来:“你可别夸口,真的是你一个人完成的,你秀实师兄没有帮你?” “秀实师兄绝对没有帮我。”杜广元振振有词地回答了一句,却在心里轻声嘀咕了一句――我可不会告诉阿爷,秀实师兄虽说没帮我,可回来的时候却多亏师兄去见了中受降城主将阎宽,否则这一路上可没那么太平。 他清了清嗓子,兴高采烈地继续说道:“拂云祠里头总共收留了四十三个胡儿,如今我已经把人全都带来了!其中最大的十六岁,最小的才十一岁。阿爷如果要见,我这就去把人全都带进来!” 盯着自己这个长子看了好一会儿,杜士仪便若有所思地问道:“干将呢?” “干将在外头等候。就是因为他,才能够这么顺利,他的突厥话说得比我流利,而且人又活络敏捷,打起架来比我还狠。我们两个加在一块,直接用拳头就把拂云祠中那些胡儿给打得服了!”杜广元挥舞着拳头,笑吟吟地说道,“胡人原本就是弱肉强食的习惯,谁的拳头大就服谁,再说,拂云祠虽是收留他们,寺中僧人也是把他们当成杂役使唤的,又不是免费供吃住。既然有更好的去处,他们当然愿意跟着我来灵州城。” 就知道这个小家伙素来好武,文事上兴趣不高,不会想出那许多计策,果然是打到人服为止! 莞尔归莞尔,但日后有的是教训这个长子的时候,杜士仪自然不会在杜广元兴头上泼凉水。微微颔首之后,他就开口说道:“把人带到院子里吧。” 四十三个胡儿,其中只有六个女子。即便托庇于拂云祠,可能够至今保有自由身,她们的容貌都谈不上明艳,其中一个甚至面上有一道可怖刀疤。(.)至于男子,体格大多结实魁梧,可打头的那个人却有些瘦弱,双眸却奕奕有神。 他们有的是蕃兵遗孤,有些是流落至中受降城的突厥或铁勒孤儿,还有些曾经混迹于马贼之中,随着马贼被剿灭,冲着拂云堆上拂云祠之名而来到中受降城的。身为胡儿,如果肯托庇军将门下为奴,也就不至于群居拂云祠了,可他们都不愿意。每一个人都曾经听到过朔方节度使治所灵州之名,但从没想到有机会踏入。 这会儿,他们大多都在东张张,西望望,眼神中除却好奇,还有警惕。杜广元和干将主从二人的武艺大不相同,一则大开大阖,一则小巧敏捷,尽管他们为了挣命,摸爬滚打之间无不有一种敢豁出命去的悍勇,可总不会无缘无故和人拼命。最重要的是,杜广元当初拍胸脯对他们说,自己是灵州都督府派来的,来中受降城是为了招募幼军,他们想想与其在中受降城艰难度日,还不如来试一试。 当然,杜广元那种与生俱来的贵气,以及出手的豪阔大方,也打动了他们。 也不是没人动过坏心,可杜广元和干将还带着随从,行前中受降城主将阎宽甚至派了一行几十人沿途护送,慨然借了他们几十匹马,谁敢造次? “这里真气派。” 尽管是突厥人,可在朔方这等大唐控制的地方,熟练地说汉语自然是必备的技能。为首的那个瘦弱少年看了一眼旁边那个说话的斜眼少年,尽管他刚刚这一路走来时,也同样为这灵州都督府的威严所慑,可他仍然沉声说道:“让大家都打起精神来,不能让人小看了我们!” 就在这时候,众人就只见干将匆匆出来。这位和他们一样风尘仆仆的少年环视众人一眼,沉声说道:“身上若还有兵器的,立刻丢下,然后随我来。(.好看的小说)” 能够在拂云祠立足存身,每个人都多多少少有些自保的兵器,刚刚进灵州都督府时,那些佩刀之类碍眼的已经解下,此刻听到干将这又一番警告,瘦弱少年眼神一闪,若无其事地跟上了转身前行的干将,其他人彼此对视一眼,亦是抱着一丝侥幸之心,没有丢下身上最后一点小玩意。可是,他们很快就知道,干将的警告并不只是嘴上说说。随着又进了一处院门,他们就只见院子中矗立着两排身姿笔挺的雄壮卫士。 中受降城驻守的兵马也同样是朔方雄军,胡儿们平日也曾远远观望过其中操练。然而,他们一没有亲长可以作保,二是总共几十个人。几个年纪大的军中倒是肯收,可却要打散了分到诸军中,又不能照顾其他人,从前虽有零散几个人去投军,可终究大多数人都留了下来。也正因为如此,此刻比较此地的卫士以及中受降城那些兵马,他们一时虽分不出优劣,可目观这些卫士如同铁一般的军纪,众人全都为之悚然。 而更让他们惊怒的是,随着不知哪里传来一声令下,这些卫士倏然合龙,竟是将他们包围了起来! “这是干什么?” 面对众人的质疑,干将气定神闲地说道:“接下来你们要见的是朔方杜大帅,岂容有任何凶器夹带入内?” 如果说远道而来朔方,是为了那令人将信将疑的幼军,那么自从踏进这座灵州都督府,众人就已经相信了一半。现如今干将竟说见他们的是朔方节度使杜士仪,大多数原本打算抗拒的人也不禁老实了下来。可是,仍然有人用征询的目光去看那领头的瘦弱少年,甚至有人问道:“阿兹勒,真的要缴械?” 被人称作阿兹勒的少年衡量了一下自己和这些卫士的差距,最终不动声色地从腰间解下了一条宽大的牛皮腰带。这腰带从外头看去平淡无奇,可内中却插着一支一支磨得尖锐无比的小刀,至少有十几二十把。即便曾经与其交手过,干将一看仍是倒吸一口凉气。而有了阿兹勒带头,其他人纷纷从身上卸下了那些最后的防身之物,从飞钉、飞剑、暗箭……一直到刀刃薄薄的匕首,样式之齐全,种类之丰富,别说干将吓了一跳,牙兵们也全都为之叹为观止。 正因为如此,虽是他们都交了出来,牙兵们仍然不敢马虎,再次严严实实搜检了一遍,这才如同押送似的将众人带入了灵武堂前的院子。闻讯而来的虎牙和龙泉一起分立门前左右两侧,见这几十个胡儿乱糟糟地站在院子中央,不禁都皱起了眉头。须臾,杜广元推门出来,见众人的目光刷的一下集中在了自己身上,他连忙往旁边一让,口中说道:“阿爷,就是这些人。” 阿爷! 阿兹勒虽说心头有所猜测,但仍是吃惊不小,其他人就更加意外了。杜广元没报过真是姓名,只口口声声说自己是灵州都督府派来的,再加上有阎宽为其背书,众人也就姑且相信了。即便他因为身材壮健,自称已经十五岁了,可还是有人隐隐察觉到他的年纪并没有那么大。不过,就算再能猜的人,也顶多猜测他是灵州都督府内哪位属官的公子,谁都不会认为,朔方节度使杜士仪会大胆到将长子给派了出来! 可是,看着那个从杜广元身边走过,出现在他们面前的男子,哪怕自认为自己将来一定会做出一番事业的阿兹勒,也忍不住摒止了呼吸。 那便是一言一行就可让河曲大地风云变色的朔方节度使杜士仪! 杜士仪环视了一眼这形形色色的胡儿们,突然侧头看着杜广元问道:“这幼军的名头,谁替你想的主意?” 此话一出,阿兹勒等人登时勃然色变。难不成千里迢迢来到朔方,结果却是被人诳了?在父亲以及其他人如同刀子一般的目光下,杜广元顿时慌了,急急忙忙张口答道:“阿爷,是我自己想出来的主意,我见他们个个骁勇,就连女子都不逊男儿,却一直在拂云祠中被那些僧人压榨。可我空口说白话,怎么招揽他们?我想阿爷一直都对忠勇双全的蕃人胡户礼遇有加,就灵机一动想出了招揽幼军这个主意!阿爷,我认错,你别赶他们走,否则我就成了骗子!” 见杜广元二话不说直挺挺跪了下来,杜士仪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当即厉声斥道:“男儿膝下有黄金,别学着那些没担当的人只会跪来跪去的,起来!” 等到杜广元耷拉着脑袋站起身,他没有去看长子,而是把目光投注在了这些胡儿身上。他从不相信什么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的话,百多年来,大唐所用胡将蕃臣何止成百上千,叛乱的凤毛麟角,大多数人早已被中原文化给熏陶成了比汉人更懂忠义。自从之前中受降城主将阎宽给自己上书,言道拂云祠中胡儿聚居之事后,他心里就有了些计较,难为杜广元竟能想到幼军这个名义。看着这些人,他的眼神渐渐温和了下来。 “你们的父母都不在了?” 知道杜广元是掰了一个理由诓骗了他们来灵州,阿兹勒原本心头很是憋气,可杜士仪开口呵斥了儿子,问他们的又是这么一句话,他不觉沉默了。须臾,便有人忍不住提到亲人离散,也有人说父母双亡,几十个人七嘴八舌说下来,纵使知道父母还在世的,也早已不通音讯形同孤儿。 眼见众人的陈情告一段落,杜士仪便颔首说道:“幼军之名,广元虽是信口开河说的,但我亦有如此心意。我治朔方,即便不能做到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但是,让孤贫老幼全都居有其所,这是一定要做到的!广元既说尔等骁勇,那么,即日起,我在灵州都督府东北辟出屋舍,先给你们住下,若真的如他所言,那这幼军之名,我当然不会吝惜!” 那一瞬间,就只见众多胡儿眼含泪光,紧跟着,竟是有人忘情地抱在一起,发出了一声喜悦的欢呼。 第936章 贵戚将相 当年父亲连续左迁,最后更是流放岭南恶处的时候,宇文审遍尝人情冷暖,迅速成长了起来。(.无弹窗广告)<-》而听从母亲韦夫人的建议,拜入杜士仪门下,他除却学习了经史文章之外,更多的则是学到了一种为人处事的人生态度。故而进士及第,入仕为官后,本就年纪比一般新进士大的他表现得很是出色,两次见到天子时,也是不慌不忙从容不迫,从而给李隆基留下了深刻印象。 故而,李林甫不管是否还记着当年宇文融的引荐之恩,不管是否忌惮宇文审出自杜士仪门下,也不得不好好提携一下这个旧友之子。所以,宇文审的仕途之路才会这么平顺。而他也一如大多数世家子弟那般精通处事,拜为万年尉时还特意去拜谢了举荐自己的李林甫,故而外人都觉得他和李林甫关系不错。 所以,他刚刚才能告知张兴这么多关于李林甫的消息。此刻听其问到李适之杨慎矜等人,他就哂然一笑道:“李林甫这个人,陛下喜欢谁,他就喜欢谁;陛下不喜欢谁,他就不喜欢谁。所以,他和李适之杨慎矜等人交往,不过是因为要做给陛下看,只可惜那几位却看不出来,还以为真的是独秉大权的李相国都很敬重他们。” 张兴顿时点头附和道:“内兄所言极是。旁观者清,只不过就算有旁观者提醒他们,他们也未必醒悟。” “不但是李适之杨慎矜,最可笑的是太子内兄韦坚。因为娶的是楚国公姜皎的女儿,也就是嗣楚国公姜度的阿姊,竟然也和李林甫打得火热,仿佛以为如此就可保住太子的东宫之位。李林甫倒还真的是接纳了他,可还是常常命人送东西去寿王宅中,仿佛不改初衷。”宇文审说到这里,一时间就想起父亲在世时,通过李林甫和武惠妃牵上的线。 那七八年间,父亲一路青云直上,从一介县丞扶摇直上入政事堂拜相,一直认为宫内有武惠妃为援,高力士说话,定然会永保荣华富贵,可真正出事之后,竭力说话而又暗中保护的,竟是只有一个杜士仪! 而张兴想到的却是,李林甫要是真改了初衷,这宰相也就当到头了!若不是想着能靠宰相制衡东宫太子,省得自己时时刻刻都要分神盯着,只凭着武惠妃和李林甫的关系,李林甫如何还能在政事堂如此安稳? 这一晚给张兴的接风宴,原本只有宇文家的人,可张兴身为一介寒士,却为宇文家的佳婿,又是朔方节度使杜士仪的心腹,故而也有耳目灵通的人闻讯而来,来者不是别人,却是太子妃韦氏的兄长韦坚。京兆韦氏分支众多,宇文家虽是两代和韦氏联姻,却和韦坚并非一房,平日相交也不算多。可韦坚为人长袖善舞,如今又身为长安令,在京畿之地为一方主司,妙语连珠之处,其不请自来的尴尬被他消解得干干净净。 而他来得晚,这时节满城夜禁,坊门关闭,宇文审就算再不欢迎这个客人,也只能留宿其一夜。而张兴却借口旅途劳累,谢绝了秉烛夜谈的邀约,早早就睡下了。夜半时分,他突然听到外头有异声,顿时一骨碌坐起身来,可没多久,他就发觉有人窸窸窣窣摸进了自己的寝室,却是出声唤道:“张判官。” 听出是阿兹勒的声音,张兴却依旧没有放松警惕,而是沉声问道:“夤夜见我何事?” “张判官,有人摸到你这来了。” 这样一句话实在非同小可,张兴登时倒吸一口凉气。他定了定神,向黑暗中那个少年招了招手,等人来到自己跟前,他才压低了声音问道:“可看清楚了?一共几个人?现在何处?” 阿兹勒轻声答道:“一共是两个人,鬼鬼祟祟地接近之后,被我投石吓跑了,我本想追出去,可生怕张判官这里没人知会,就放过了他们。” “很好,京畿重地,不要贸然行事。”张兴微微点头之后,随即方才想到,因为自己此行是为了向天子禀报杜士仪对突厥的战略计划,是机密,但并非极密,而且因为客居宇文家,所以即便他带来的随从和牙兵都是杜士仪精挑细选出来的,也都安置在他处,只有阿兹勒根据杜士仪的吩咐一直在他身边。 “这样,你晚上辛苦些,就睡在我床前,外头的事情不要理会。明日我会禀报岳母和二位内兄。” 话虽如此,张兴却不太相信宇文家有人会这般偷鸡摸狗,那位不请自来的客人干出这种事的可能性更大些。可是,韦坚好歹是太子妃的嫡亲兄长,又担任长安令要职,要试探他尽可另找机会,何必非得来这么一出,这不是败坏名声么? 想不通的事情就暂时不想,张兴嘱咐阿兹勒在床前值夜,接下来倒是一夜好睡。等到天明他起床的时候,便得知韦坚已经赶去上早朝了——身为京官兼常朝官就是如此,每天日日天没亮就上早朝,怪不得杜士仪视此为畏途,打心眼里都不愿意为京官。 因为代杜士仪投书,希望能谒见天子的事还没答复,他便掐准时间,辰正时分方才来到了侍中牛仙客的宅邸。正如牛仙客这个宰相在朝中犹如隐形人一样,他的宅邸也完全不像是一个宰相级高官的府邸,尽管门前列戟,宅邸庄严,但却掩不住门前冷落车马稀的光景,就连守门人也显得百无聊赖。 倒也不是没人想过走牛仙客的门路,但牛仙客对外的态度极其鲜明,他这个宰相是奉旨办事,闲事免谈! 故而,张兴只带着阿兹勒一个随从进入了牛宅后,就发现自己竟是成了被人围观的人。牛家用的仆役并不算多,训练也谈不上有素,就只见他走到哪里,那些仆从的目光就跟到哪里,一个个都眼神中都流露出了深深的好奇和打探,以至于阿兹勒都觉得浑身不舒服,暗自犯嘀咕。 这是把他们当成什么珍稀玩意了吗? 等踏入牛仙客的书房,把众多窥伺的目光隔绝在外,又知道阿兹勒必定会好好尽到看守的职责,张兴才松了一口气。他恭敬有礼地见过牛仙客后,还来不及开口,就只听牛仙客开口说道:“当初我在河西节度使任上,和你打过几次交道,只没想到陇右黑书记变成了朔方黑判官。张判官能力卓著,杜大帅真是提携的妙人。” 牛仙客竟然会打趣自己两句,这有多难得,只要熟悉牛仙客的人立刻就会有体会,张兴也自然觉得意外。可是,这至少是一种亲善的态度,他当即谦逊了几句,继而又恭维了一番牛仙客在河西时的军功政绩,最后方才拐上正题道:“牛相国,我此次奉杜大帅之命回京谒见陛下,其实是为了漠北突厥内乱之事而来。相国不比那些并无出镇一方经验的朝中高官,所以杜大帅嘱咐我在陛下接见之前,先行谒见相国。” 先是牛相国,然后省略姓氏只说相国,这其中拉近关系的妙处,牛仙客当然体会到了。他不用猜都知道,杜士仪和李林甫关系交恶,张兴肯定不会先去见李林甫,可如此军略大事先来找自己商量,必定非同小可。于是他也顾不上自己在朝一直都事事落在李林甫后头,处理政事中规中矩,立刻详问情由。 等到张兴将如今突厥内乱的最新进展,以及仆固怀恩的父亲乙李啜拔得到同罗部酋长阿布思投书,杜士仪竟然建议其参与突厥内乱之事后,牛仙客终于勃然色变。他一面暗叹杜士仪的大胆,一面嘀咕这样的事杜士仪竟然也敢拿到台面上来对天子禀明,好一会儿方才长长出了一口气。 “杜大帅的胆大包天,我不是第一次领教,可每次听到还是觉得匪夷所思。此事若不成,异日乙李啜拔将会领漠北仆固部来投,而若是成了,突厥也必定四分五裂,灭国指日可待。而且,河陇正和吐蕃打得如火如荼,而剑南道才刚经历大败,幽州张大帅虽说对契丹连场胜仗,灭国却是谈不上,杜大帅若真的不费多少兵卒而建下大功,确实是心思缜密。” 说到这里,牛仙客又犹豫了好一会儿,方才最终点头道:“倘若陛下真的以此事征询于我,我会为杜大帅这番计划说话的。” 牛仙客如果答应的事,那就尽可放心,这是张兴在和牛仙客打过几次交道后得出的经验。因此,他大为高兴地拜谢过后,正要告辞时,就只听牛仙客突然问道:“张判官是否听说过,幽州张守珪张大帅又打了胜仗?” 张守珪打胜仗不是奇事吧?他打败仗那才是奇闻! 张兴虽知道这位如今的大唐第一名将为人倨傲,甚至还对杜士仪有敌意,但与其没有半点交集,倒也佩服张守珪到哪里都是胜仗无数,至今未尝一败。于是,他顺势赞叹了一番张守珪的智勇双全,可却发现牛仙客的脸上掠过一丝阴霾,心头顿时有些奇怪,等告辞出了牛家的时候,他方才仔细琢磨起了这个问题。 牛仙客从前是在河西,又没到过幽州,张守珪打胜仗也不会碍着牛仙客,这位侍中不是嫉贤妒能的人啊! 等到这一天傍晚,宫中派了内侍宣他明日入见,方才透露出一个高力士捎带出来的消息。 有人举告张守珪以败为胜,冒功请赏! 第937章 煽风点火 虽说得了消息,但张兴并不明白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高力士缘何多此一举,可是,等到他如愿得到天子召见,进入兴庆宫兴庆殿之后,他就明白了过来。因为,李隆基的第一句话竟不是问杜士仪遣他来京的具体事由,而是径直问了幽州节度使张守珪之事。 “有人举告张守珪以败为胜,冒功请赏,你辅佐杜君礼多年,对此怎么看?” 张兴上一次有机会直面天子,还是在那一场宫中马球赛上,他代杜士仪下场,在光王李琚寿王李瑁尽皆同场的情况下,表现抢眼,李隆基差一点便赐了他官职。此后也就大多是随众面见,再没有单独说话的机会。而这样被问到一件大事的看法,这却还是第一次。 好在昨天高力士透过这么一个信,他在一愣神过后假作仔细斟酌了一阵,随即就恭恭敬敬地说道:“陛下,臣并没有见过幽州张大帅,只听说过其几次三番大败契丹,功勋彪炳。如若是有人举告张大帅冒功,而且举告之人出自幽州军中,臣觉得,不论是为了张大帅的名声,还是为了表示朝廷对臣子的一视同仁,都应该派人前往严查。如是诬告,可以给张大帅一个公道;如是真的,那么,也应该秉公处置,以儆效尤。” 这番话四平八稳,但却没有涉及到对张守珪本人品行操守的评判,可谓颇为公正。果然,李隆基听了之后面色稍霁,微微颔首道:“此事幽州那边刚刚有人上奏,朕便听到耳边有人吹风,说什么朔方杜君礼和幽州张守珪不和,必定是他嫉妒张守珪频频胜仗,故而暗中诋毁。你是杜君礼心腹,所言却如此中肯,足可见有人居心叵测,离间朕的边镇节帅!” 直到这一刻,张兴方才明白,为何高力士要暗中知会自己此事,原来这种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都有人借此兴风作浪!倘若不是杜士仪和宫中一些阉宦的关系着实不错,这就被人算计了! 心中再暗恨,张兴也没有借此继续发挥,而是做足了虚怀若谷的态度,而后又提起十分精神,开始呈报杜士仪托付的大事。 大约是关系到北面大敌突厥的内乱和存亡,李隆基听得极其仔细,只有在同罗部首领阿布思劝仆固都督乙李啜拔北投的时候微微色变,等听到乙李啜拔主动上报杜士仪,杜士仪又以此定计的时候,他才轻轻舒了一口气。听完全盘谋划之后,他微微沉吟了一会儿,就若有所思地用手指敲了敲一旁的扶手。 “这么说,因为突厥内乱,左杀骨颉利败于朔方,已然先死,如今登利又诱杀了右杀伊勒啜,自领其众,朕想问,缘何之前左杀人选迟迟难产,登利和伊勒啜就没有趁机吞并骨颉利的牧场子民?” “陛下神目如电,一眼就看出了蹊跷之处。”张兴很娴熟地来了一句颂圣,随即才继续说道,“没错,这正是如今那位左杀判阙特勒的高明。骨颉利死后,登利和伊勒啜原本是要吞并其牧场子民的,但判阙特勒在突厥之中大肆散布是登利和伊勒啜害死骨颉利的消息,激起了各大贵族的不满,因此两人投鼠忌器,只能暂时观望。而左杀无人,突厥左厢的诸多贵族立时开始争位,这就进一步使得登利和伊勒啜打算坐山观虎斗,忽略了他。等到他横空出世突然力压群雄的时候,登利来不及反应,只能承认既定事实,右杀伊勒啜亦是因为忌惮此人,不敢轻举妄动。” “原来如此,那杜君礼就不怕仆固都督乙李啜拔前去投奔此人,会被其识破?又或者他翻脸不认人,杀了乙李啜拔,然后将仆固部兵马收归己用?就算此人真有雄才大略,取登利而代之,杜君礼可就竹篮打水一场空了。”李隆基说到这里,后背已经挺得笔直,目光犀利地盯着张兴。 这样的压力大多数臣子都会觉得战战兢兢,而张兴面上惶恐,心中却没有多少惧怕。也许是因为跟着杜士仪久了,心里对于皇权的敬畏隐隐有些退化,也许因为天子这些年来弃张九龄这样的贤相不用,而任由李林甫独秉大权,总而言之,他仅仅是迟滞了片刻便开始回答李隆基的问题。 “陛下,判阙特勒虽说野心勃勃,但问题在于,他虽说统合了的突厥左厢,对上登利却依旧显得实力不足,所以,同罗部的阿布思说,自己和仆固部同进退,那么,如果判阙特勒能够得到乙李啜拔的投效,就可以至少多出仆固部的一两万大军。故而,陛下所言杀了乙李啜拔这种事,固然有可能,但也难度很大,乙李啜拔并非无能之辈。而判阙特勒固然有取登利而代之的野心,但此前进京朝贺陛下千秋节的回纥、葛逻禄、拔悉密三部也不是省油灯,漠北谁能笑到最后,谁都无法断言,但朔方将近七万雄军,是左右乱局的关键,这却毋庸置疑!” “很好,不愧杜君礼当年对你如此称许。” 李隆基终于开怀一笑,却是神采飞扬地说道,“杜君礼当年三头及第,朕以为他本当是一介文吏,却没想到他到了云州之后就突然大放异彩,在陇右朔方更是稳稳当当扎扎实实。而你能文能武,正好佐助于他。朕听说,你能娶得宇文融的女儿,便是他撮合的?” 说到家事,刚刚还一直镇定自若的张兴反而有些不自然了,尤其是当李隆基问他有无姬妾,又有几个子女,当得知他才刚有一个儿子之后哈哈大笑,打趣他和杜士仪一样,都是惧内如虎,不蓄婢妾,他只是憨厚地笑了笑。接下来,他就代为转呈了乙李啜拔请求北归收拢仆固部旧部的奏疏,李隆基阅后便信手交给了一旁的高力士,却没有额外吩咐什么。直到张兴告退离去,他方才对高力士吩咐了一句。 “你去政事堂,宣牛仙客来见。” “只是牛相国?” 高力士很巧妙地连李林甫的名字都不提,果然,李隆基只是淡淡地说道:“军略之事,牛仙客久在河陇,应该知之甚深。至于林甫,他日理万机,就不要惊动他了。” 张兴事先去见过牛仙客,这事有些人未必知道,但高力士却绝不会忽视,而且,他还正打算利用这件事情警告一下李林甫,故而当即领命亲自去了。果然,当高力士亲自到政事堂,却只宣了牛仙客,没有叫上李林甫的时候,李林甫自己尚若无其事,那些中书门下的五科小吏却无不惊讶,高力士一走,背地里嘀咕的人不在少数。 有了张兴那次拜访,牛仙客在御前自然不会泼凉水。于是,乙李啜拔那封自请前往突厥收拢仆固部残余的奏疏从御前转到中书令李林甫的案头时,他几乎咬碎了银牙。他也不是没想过授意御史群起而攻之,可天子点头,牛仙客也应该推波助澜之事,若是因此掀起绝大风波,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好处。 于是,他只能捏着鼻子认了,按照天子的意思批答转发,心里却把牛仙客骂了个半死。 你一介出身小吏的节帅入政事堂拜相,杜士仪三头及第两任节帅,这一入政事堂,还有你的容身之地吗? 李林甫只是腹诽,而当牛仙客昔日用过的节度判官姚闳得到这些讯息,匆匆来见时,就是直接嘴上说出这一重意思了。然而,无论他如何痛陈利害,痛心疾首,牛仙客的回答始终都只是淡淡的。 “这是事关朔方以及漠北局势的大事,我身为宰辅,自然不可轻忽。陛下垂询时,当然应该局据实而答。” 姚闳简直要被牛仙客这种态度给气疯了,可别说牛仙客算是他这个侍御史的恩主,就只凭对方是宰相,他偶尔逾越一些不打紧,可若是态度太过,那只会惹祸。于是,他只得心怀不忿地告退出来,等到了大街上,他就突然把心一横,对左右随从吩咐道:“张兴一介寒士,在两京谅他也置办不起宅邸,应该住在宇文家。他不经科场,却敢厚颜居节度判官之职,两京也不知道多少文士瞧不起他。你们去找上七八个人,邀他文斗!” 张兴虽不是神仙,想不到有人会惦记上找自己文斗,可他既是在宇文宅中被韦坚堵住,甚至还遭到人窥伺,他在思量再三之后,索性就对韦夫人和宇文审挑明,面圣那一日就悄悄搬了出去。于是,等到姚闳设计的帖子送到宇文宅,却得到了门上一句冷淡的回答。 “我家姑爷已经走了。” 走了还是搬走了,这话不曾言明,姚闳只能暗骂张兴狡猾。 而张兴这位节度判官先是亲自往王元宝家送了礼,然后出城到了终南山玉华观,本是代杜士仪给王容送家书,可却不想遇到了预料之外的人,那正是寿王李瑁! 他此前还曾经和寿王李瑁同场竞技,记得那是个姿容俊俏的美少年,可时隔数年再次见面,他就只见李瑁面容憔悴,身体却有些发福,整个人的精气神看上去很不好。而更让他眉头大皱的是,在门前随从一再阻拦下,就只听李瑁扯起嗓门叫道:“杨太真,你莫非想让我变成满京城的笑柄不成!” 第938章 司马昭之心 李瑁身为皇子亲王,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沉不住气,张兴正暗自愠怒,而玉华观中,终于有人出来。<-》 大约忌惮李瑁终究是皇子,一贯替玉真公主处理众多事务的霍清并没有露头,现身的竟是固安公主。一身火红的衣裙的她,在这萧瑟寒冬中显得格外引人瞩目。她傲然睨视了李瑁一眼,继而冷笑道:“寿王真是说得好笑话,竟然说太真让你成了京城的笑柄?你也不好好称量称量自己,想当初惠妃再三相请,玉真观主这才勉为其难答应,将爱徒嫁了给你,可你是怎么对她的?” 不等李瑁开口辩解,她便连珠炮似的说道:“皇子纳妃,都是陛下点头的婚姻,按理你怎么都应该给太真稍留脸面,可你呢?太真过门后,你自己掐着手指头算算,你多了几个庶子庶女?玉真观主是太真的师尊,又是你的姑母,也算是你大半个岳母,可你陪着太真来拜见过几次?就连逢年过节太真前来探望的时候,你也几乎从来都没陪着,你以为满京城的人全都是瞎子不成!” 尽管小时候因为武惠妃的忧虑而寄养于宁王宅中,但李瑁根本没吃过半点苦头,宁王和宁王妃元氏全都对他爱护备至,等回到宫中,武惠妃对他就更溺爱了,而李隆基对他这个儿子也格外不同。所以,在李瑁印象中,什么事都只要一句话就能解决,和人吵架的经验那是一点都没有,更何况固安公主为人泼辣,一句一句的话全都如同直戳人心窝的刀子,让他招架不及。一想到当初她回京,还是自己奉命亲自去迎的,李瑁简直就恨得牙痒痒的。 “都是你带坏了杨太真!你这个二嫁奚王兄弟,不守妇道的女人!”怒急之下,他脱口而出嚷嚷了这么一句。 可是,固安公主的反应让他魂不附体。只见这位昔日和蕃公主竟是登时一个箭步窜到他的面前,一手猛然从他旁边一个护卫身侧抽出了佩刀,竟是就这么径直指向了他。面对那明晃晃的刀尖,李瑁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一时间竟是双股打颤,脑子一片空白。 “不守妇道的女人?李瑁,你不要忘了,我是因为陛下的旨意,这才在李大酺死后嫁了李鲁苏!你这是在藐视你的父亲,藐视大唐的天子!” 见李瑁牙齿咯吱咯吱打架,固安公主又冷笑了一声,用刀尖在李瑁的身前衣裳上轻轻划了划:“想必你还在想,我身上根本就没有宗室血脉,凭什么这么和你说话?没错,我身上是没有宗室血脉,可我在奚王牙帐力退三部联军的时候,你在哪?我在云州招揽人手重建云州的时候,你在哪?你一个尸位素餐无德无能之辈,也就只会对女人逞威风,给我滚!” 最后一个滚字运足了中气,别说李瑁连退三步,就连他身旁的护卫本待扑上来救主,也不由自主都被震住了。眼见得固安公主就这么转身回去,命人立刻关门,脸上涨得通红的李瑁竟也没这胆量找回场子,当即怒喝一声走,须臾之间,他和随从二十余人便拨马离去。这时候,刚刚故意背转身免得比李瑁认出的张兴,这才赶紧带着阿兹勒赶到了玉华观前,大叫了一声且慢。固安公主闻声回头,顿时认出了人来。 “原来是你来了,怎不早吭声?” “因为贵主唇枪舌剑的风采实在太让人心折了,我又生怕寿王拿我撒气,故而就干脆装不存在了。” 张兴笑吟吟地恭维了一句,见固安公主哂然一笑,面上却没什么喜色,反而有几分怅然,他不禁有些奇怪。可这种涉及宫中夺嫡之类的事情,他是半点都不想掺和,故而也就揣着明白装糊涂,等见到了王容,呈上杜士仪让他捎带的家书后,他便开口说道:“朔方虽是大帅亲自坐镇,又有文武俊杰辅佐,可如今对突厥的大计已经展开,我留在京城也徒劳无益,因此明日便准备启程回朔方了。” “你此行辛苦,早些回去也好。我再过小半个月,便启程回朔方,你替我转告杜郎一声。”王容笑着点了点头,随即当着张兴的面启封了家书,可等到将其中内容一览无遗之后,她的脸色登时就变了。她捏着那张轻飘飘的信笺好一会儿,最终长长吐出一口气道,“你再告诉杜郎一声,他所托付的事情,我会尽力,但成不成却要看天意和人心了。” 这话有些莫名,张兴也不想去深究,答应一声后,留下杜士仪捎带给玉真公主和固安公主的礼物,他就离开了玉华观。 下山的路上,他敏锐地注意到这终南山山道上来来往往的车马行人有点多,即便终南山乃是京畿第一名山,可这样的光景也着实有些异样。果然,到了山脚时,他今天唯一带出来的随从阿兹勒便策马上前到了他身侧,继而低声说道:“张判官,那些人仿佛是冲着我们来的。” “你能确定?”张兴问了一句的同时,面色也变得无比凝重。 “能确定。路上这些人虽说有的像是贵人,但那些女子似乎像没穿惯好衣服似的,看上去有些别扭。而那些男人高声谈笑,谈论的话题我却觉得有些没头没脑,仿佛只是故意让我们听到他们是在闲聊。而且,张判官你纵马在前,我紧随其后,因此发现不少人都在偷瞟你。” 偷看他?他一个大男人有什么好看的?又或者是觊觎他身上的什么东西,可杜士仪和乙李啜拔的奏疏已经呈给了天子,而家书他也交给了王容……等等,家书?难不成之前在宇文宅的时候也是一样,别人窥伺的也许不是别的,而是杜士仪让他送给王容的家书?可杜士仪临别托付给他的时候,态度平淡寻常,薄薄一封信,看似不是重要的东西,他只是出于谨慎才一直贴身藏着的! 张兴回头看了一眼山上那座玉华观,尽管已经依稀看不清了,可他还是忍不住想亲自去山上提醒一声,可思量再三又改了主意。 不说玉真公主身为帝妹,必定护卫众多,固安公主也绝非寻常弱质女流,王容嫁给杜士仪多年,也不是好相与的,旁人要打主意绝不容易! “阿兹勒,你立刻上山,替我再转告一个讯息,就说我曾经在宇文宅中,遭韦坚身边人窥伺。等你下山后,我立刻会合了所有人,我们即刻回朔方灵州,越快越好!” 张兴和阿兹勒发现了终南山上那些可疑人,而几乎同时,玉华观中的固安公主便从张耀那得到了相应的消息。自从上次高力士无声无息地夤夜到来之后,她就将自己那些卫士拨出十几个最忠心可靠的,化装成樵夫或者采药人在山路一线布防,通过各种讯号传递消息。此刻,她也不惊动玉真公主,立刻找到了王容。她才说出此事,就只见王容递了信笺过来。 “杜郎的信,阿姊你看看。” 固安公主狐疑地接过,一看后便轻轻吸了一口气。她也不问王容,直接拿到屋子里不分日夜点着的油灯前,眼看其化为灰烬,这才回转身来到王容身前:“君礼的意思固然不错,可我看玉奴时至今日,对杨家终究难以如此决绝。先让她答应高力士,之后入宫去,然后从容赴死,我们再设法把她弄出来,这事即便是在宫里,还有七八分能成。可陛下事后若由此迁怒于杨家,乃至于玉真观主,这却是她肯定能猜到的。她要是肯,就不会拖到今天了!” “阿姊说得不错。”王容苦笑一声点了点头,可就在这时候,外间张耀突然闯了进来。 “张判官让随从又送信上来,说是有一件事忘记禀告贵主和夫人。他曾经在宇文宅中遇到长安令韦坚拜访,而后夜半有人窥伺,疑是韦坚的人。” 王容和固安公主对视一眼,两人同时生出了一丝悚然。韦坚是如今这位皇太子李玙的妻兄,为人精明能干,即便是贵戚,可其在长安令上的政绩无人能够质疑,这样一个人突然盯上张兴……固安公主立刻看向了那烧成灰烬的信笺,低低说道:“莫非韦坚并不是冲着张兴,而是冲着阿弟可能捎带的家书?又或者是说,其实冲着玉奴来的?” “看来,当今陛下那司马昭之心,已经路人皆知了。” 固安公主冷笑了一声,见王容亦是流露出了了然之色,她便沉吟了起来。当初李隆基下旨册立忠王李玙为太子,又让人把寿王妃玉奴送回了玉真观,一直不闻不问,可临到她们一行人要去王屋山的时候,却突然高力士亲自护送,而且改成了终南山玉华观,紧跟着就开始了不停地颁赐各种东西。虽说没有明提是给谁的,说是给玉真公主这位帝妹长公主的也说得过去,可是,天底下总不会是个个傻瓜,尤其是李氏皇家的人,大多都太聪明了。 “当年忠王在十王宅时,不过是一个泯然众人矣的年长皇子,没想到当上了太子,竟是立刻就显出了胆大包天的一面。”王容想起自己算计忠王,给王忠嗣解围的那件旧事,面上更是露出了一丝怒色,“他无非是想弄清楚杜郎和玉奴究竟是什么关系,如若可以,让寿王丢个大脸,从此再也不能和他相争,顺带捏住杜郎的把柄,然后倒戈支持他,这恐怕就是目的!废太子固然做过几件不聪明的事情,可哪里像他这般会算计,陛下真真好眼光!” 固安公主面露煞气地说:“那就给他们一个警告吧。我想这些人没在路上对张兴下手,极可能是因为李瑁今天正好在张兴前脚赶到的缘故。既如此,我就正好代玉真观主出手,教训一下这些竟敢窥伺咱们的人!张耀,给我传令下去,立时三刻封锁了上下终南山玉华观这条路!” 第942章 焦头烂额的张守珪 连日以来,幽州大都督府上上下下全都战战兢兢,生怕一个不好,张守珪就会大发雷霆。<-》这位在契丹和奚人当中甚至能止小儿夜啼的名将,官拜幽州节度使,节制幽燕,已经有六七年了,在整个河北道威望极高,军中无数部将都是他一手提拔起来,故而在幽州,张大帅一言,下头噤若寒蝉,无人敢置喙半句。每一个人都认为在信安王李祎左迁之后,张守珪身为第一名将,兴许会永远牢牢霸着这个位子不挪窝,可谁也没想到会陡生变故。 这会儿,幽州大都督府节堂之中,张守珪高踞正位,犀利的眼神如同刀子一般死死盯着下头一个伏跪于地的部将。就在这个部将旁边,正有一个砸得粉碎的杯盏,显然是张守珪刚刚盛怒之际砸过去的。而在刚刚那一番犹如疾风骤雨一般的斥骂之后,这会儿张守珪的语气放缓和了一些。 “你跟我多年,我知道,你之所以假传军令,让乌知义出兵,不是因为想借此立下战功,而是你嫉妒乌知义为平卢军使,而你却只是一介裨将。这种事你既然在事后向我坦白,我不是不能饶你,可千不该万不该有人泄露了风声!白真陁罗,你一死,家人老小我自会善加抚恤,否则,但以你矫上命之罪,家人老小就全都要受到牵连!” “大帅,我真的只是一时鬼迷心窍……”白真陁罗浑身抖得如同筛糠似的,复又重重磕了两个响头,“如若大帅能容我戴罪立功,我一定会粉身碎骨报答大帅……”见张守珪那张脸阴得如同随时可能再下一场暴风雨,他连忙又改口道,“或者恳请大帅给我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让我去平卢,哪怕是战死在沙场上,也好过畏罪自尽……” “你当初矫我军令,一再逼迫平卢军使乌知义出兵,害得他损兵折将的时候,怎么没想到过这个?”张守珪一时拍案而起,随即不耐烦地环视左右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服侍一下白将军,省得他拖拖拉拉不肯上路!” 张守珪既然都发了话,左右牙兵立时抢上前去,其中一个先堵上了白真陁罗的嘴,另外一个则是娴熟地将一把剑塞到了其右手,随即强行抬起了他的手对准了其颈项重重划下。顷刻之间,节堂之中已是血溅三尺,可面对那浓烈的血腥味,张守珪却只是嫌恶地挑了挑眉。 想他张守珪无论在河陇还是幽燕,全都声名赫赫战功累累,都是他瞎眼看错了人,以至于落到如今这窘迫的境地!早知道当初就是拼着受个处分,直接把白真陁罗假造军令,以至于平卢兵败的事情报上去,也就没有如今天使驾临的麻烦事了! 几乎时时刻刻都跟随着张守珪的安禄山,这会儿看着这突如其来的血腥一幕,憨肥的脸上满是呆滞,仿佛给吓呆了。直到张守珪扭头看来时,他方才赶紧低下头去,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下一刻,他就只听耳畔传来了张守珪的声音。 “人人都说朔方小杜用人如何如何,其实我张守珪用人,方才是真正不拘一格,知人善任!只要你们是无心为恶,再大的罪过,我也能容下,也能帮你们遮掩,可要是你们居心不良,非得背着我做出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来,那我绝不会轻饶了你们!安禄山,白真陁罗畏罪自尽的下场,你看到了?” “是是是,卑职谨记他的教训,绝不敢有一丝一毫欺瞒大帅。” 安禄山连声答应,紧跟着,他随侍安禄山去见了此次奉命到幽州查访的一个中官,又跟着张守珪去了军中安抚,再踩着满天星斗回到幽州大都督府,最后,他亲自服侍张守珪洗了脚,眼看其睡着方才蹑手蹑脚退出了寝室,他方才露出了一丝冷笑。 白真陁罗是奚族降将,骁勇善战,却一直和乌知义不睦,张守珪对其的宠信尚在自己之上。所以张守珪原先以败为胜冒功请赏,也不无为其开脱之意,可事情一败露,这位幽州节帅就什么都顾不上了。 如今白真陁罗这般下场,若是他一路跟着张守珪到底,安知日后就不是这样的下场?幸亏张守珪只以为当年阻其拜相的是张九龄,而今在位的李林甫和牛仙客都对其颇为客气,却不知道李林甫一样忌惮张守珪会回朝拜相!所以,前次阿史那崒干去京师,千辛万苦搭上了李林甫这条线,这才有了此次的告密。(.好看的小说) 以他如今的官职,还没资格去想什么幽州节度使,可他已经不想这样如同伺候祖宗那样伺候张守珪,动辄承受其暴怒发火,甚至时不时就要担心脑袋是否能保住的问题。他安禄山也是大好男儿,为何一直屈居人下?他已经有了一定的根基,不愁没有张守珪这座靠山就无法立足,只要把他调到某个能够独当一面的地方,他安禄山一样能够大放异彩! 尽管白真陁罗已经“畏罪自尽”了,但安禄山自忖京师那边已经做足了准备,故而回到家后,见阿史那崒干果然正等候在那,他便笑着与其打了个招呼,随即直截了当地说出了节堂中那血淋淋的一幕。 果然,阿史那崒干并没有多少动容,只是没好气地嗤笑道:“那家伙是活该。要不是赵堪如同兔子一样逃得飞快,也是同样的下场。横竖着急的是张守珪,咱们俩只要在一旁等着看好戏就行了。真想不到,声震东北的张大帅也会有今天!” 张守珪做梦也没想到,在背后算计自己的除却远在京师的中书令李林甫,还有自己平日视之为仆隶的两个蕃将。杀了白真陁罗,他在前来查访的中官面前信誓旦旦地声称,这全都是白真陁罗所为,同时又打点了一份丰厚的大礼。按照从前的经验,他觉得如此便可以把这么一件并不大的事情压下去,毕竟,乌知义虽说损兵折将,可这场败仗规模不大,损失也在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当他如同送瘟神似的送走那一行人时,甚至还轻轻舒了一口气。 对于这些京里出来,每到一地就如同蝗虫过境的阉宦,只要客客气气奉上重礼作为贿赂,还愁有什么事情办不成?现在,他既然腾出手来,就该好好查一查,这幽州城内究竟是谁走漏了风声,害得他险些狼狈出丑!要知道,乌知义的军报送来之后,统共也没几个人知晓,怎会被人捅到长安去? 然而,张守珪刚刚开始秘密派人在军中访查告密者,一个传闻就忽然如同旋风似的,在不少地方散布了开来,声称告密那场败仗的不是别人,而是张守珪收为义子的安禄山! 张守珪当然知道,因为自己对安禄山的偏爱,军中上下不少人都颇有微词,可安禄山憨肥老实,放到外头常有战功,而且常常会说出一些让自己开怀大笑的奉承话来,让他甚为开怀,故而他从来都没把这种怨言往心里去。当听到这样的讯息时,他的第一反应便是,肯定是有人故布疑阵诬陷自己的义子。 可是,许多话言之凿凿,什么安禄山攀上了高枝,朝中相国李林甫本就忌惮张守珪出将入相,故而阿史那崒干前时往长安去时就搭上了线,如今不过是找到了机会……也不知道是不是安禄山从前的得宠让很多人羡慕嫉妒恨,在他面前传这些话的部将竟不在少数。 这天晚上,当安禄山一如既往憨笑着来服侍他的时候,张守珪冷脸看着那张一贯认为憨厚的面孔,突然一脚踹翻了铜盆,眼见安禄山仿佛是懵了一般,站在那里满脸手足无措,他便厉声喝道:“忘恩负义的胡儿,你做的好事!你以为我全都不知道?若不是我,你不过是一介蝼蚁,哪里有今天?” 外头那传言一起,安禄山就已经知道不好。这是比当初杜士仪向张守珪讨要自己更大的危机,因为那次杜士仪兴许只是开个玩笑,又或者是和张守珪怄气,又或者是真的听说他机敏慧黠,总之无伤大雅。可这一次他很清楚,事情确确实实就是自己和阿史那崒干商量着做的,可他们已经做得足够隐秘,但凡知情者也已经全部灭口了,怎么可能会被别人侦知?如果真的是平日讨厌他的那些人为了恶心他故意构陷,那也实在是来得太巧太准了! 可即便他心里打鼓,又不能做贼心虚到不在张守珪面前出现,哪怕硬着头皮,他也得先过去这一关。 于是,他在张守珪那炯炯目光瞪视下,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旋即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诉道:“义父,我真的是太冤枉了!我也好,阿史那崒干也罢,全都是有了义父方才有今天,别说在大唐众多边军中,我们根本就算不上什么,就连幽州军中,比我们能干的军将也比比皆是,我们哪有那等本事和李相国结交,就是我们想攀高枝,也没人理会我们啊!” 见张守珪果然神色松动,安禄山便悄悄在大腿上狠狠掐了一把,那眼泪就顿时更汹涌了:“而李相国若真是忌惮大帅的军功,希望幽州军中有人为内应,那么多正将副将,裨将偏将,又怎么会瞧得上我这么一个小人物?我是因为大帅力保,这才能够在当初打了败仗之后,还保住了性命,这样的天高地厚之恩,我就算一辈子做牛做马也报答不完,又怎会出卖大帅?更何况,这次义父只是受了部将牵累,哪怕真的陛下追究,顶多小惩大诫,如果我出卖了义父,却要因此被义父抛弃,我岂不是吃了大亏?” 说到这里,安禄山直接膝行上前,一把抱住了张守珪的双脚,一下子变成了嚎啕大哭。这是他这个胡人能够得到张守珪信赖的最**宝,没有人能够哭得像他这样真诚伤心,也没有人能够像他这样长相憨肥老实,一颗心却是玲珑九窍。所以,张守珪在最初没好气地使劲伸脚去踹,可安禄山无论如何都不肯放的情况下,他那一颗心终于渐渐软了下来。 “若真让我查出半点蛛丝马迹,你小心你这颗狗头!” 当一边摁着隐隐作痛的胸肋,挣扎着从幽州大都督府中出来上马之后,安禄山的眼神中方才流露出了一丝凶光。不论怎样侥幸,他总算是过了这一关,接下来只要继续装可怜就行了。幸好他和阿史那崒干一直都谨慎小心,纵使流言再烈,只要没证据就行!他只要耐心地等着,等着张守珪倒霉的那一天! 第943章 以血盟誓,重振荣光 乙李啜拔率族民三千北归,仆固怀恩带的两千北上阎洪达井的兵马,也都出自仆固部。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似乎并不是朔方镇的一次战略,而是仆固部父子二人的野望。 漠北的仆固部在当年被打散附庸了突厥之后,因为同罗部酋长阿布思常常照顾一二,多年来倒也总算保持着相对的独立性,直到大半年前,被推选为族酋的乙李啜拔的堂兄去世,没有子嗣,上上下下群龙无首,一时争斗不休。可当乙李啜拔软硬兼施收服了几家贵族,最终只剩下了另外两个竞争者时,登利即将大军压境的消息犹如一股北方来的冻雨寒风,一下子席卷了整个仆固部领地。 当初铁勒诸姓联合起来,杀了默啜可汗的时候,无数人认为,他们定然能够从突厥的奴役中解脱出来,重新成为北方草原的主人,可事实却是他们错得离谱。杀了默啜的拔曳固部遭到了最残酷的报复,阙特勤的兵马将他们杀得血流遍野,四分五裂,除却成功前去投奔大唐的那一支,其余人被并入突厥,在最初的那些年中遭到了无与伦比的压榨。而同罗、仆固部屈服于突厥铁蹄下的这两支也是一样,他们既要向突厥牙帐进贡牛羊、女奴,各种各样的东西,此外还要自备战马和武器,随时听候牙帐的召唤,为可汗冲杀在前,战后却只能分到最少最差的战利品。 这种日子,他们忍受了二十年!几乎没有人想过要反抗,要自立,当年那血淋淋的一幕实在是让老一辈的人一想起来就心有余悸。 所以,如今当再一次即将面对牙帐的铁蹄时,就连那两个争斗不休的仆固部贵族,第一反应不是别的,而是立刻逃走。可是,在半日之内,乙李啜拔只带着十数牙兵,旋风似的拜访了当初还在骑墙中立的那些贵族,最后又带着这些被自己努力说服的贵族,来到了此前拒不接受自己首领地位的两个人面前。站在宽敞的大帐中,他二话不说,只是拔剑在自己的胳膊上搪开了一条大口子,任由那鲜血直接滴在了脚下的土地上。 面对一双双或惊讶或疑惑或敌意的目光,他一字一句地说道:“登利的兵马,不日就会抵达我们仆固部的这块土地,我也知道,大多数人的想法是,我们的兵马加在一起也不过上万,而牙帐若是动员上下,轻而易举就能有三五万兵马,所以只有逃跑一条路。可是,各位想过没有,我们脚下这块土地,渗透了我们仆固部多少先民的鲜血?” 他这声色俱厉的一席话,顿时让四周围的人全都沉默了。而随着他那手臂上的鲜血一点一滴掉落在地,他又提高了声音说道:“当年毗伽和阙特勤带着突厥人反扑的时候,我们铁勒九姓是曾经被打得大败亏输,可是,那是我们真的力不能及,还是因为我们根本就在那血腥的屠杀下被打怕了?你们都想一想,如果铁勒九姓能够稳住脚步,能够如同当初我们斩杀默啜一样,打出我们的气势来,我们是否还会败得那样凄惨?不会,因为我们在杀了默啜之后就自满了,以为就此可以高枕无忧了!打了胜仗便自满,而如今又是还没开打就先想着跑,仆固部可还有脸自称九姓强部?” 九姓强部! 这四个字就犹如刀子一般,扎在在场所有人的心里,哪怕刚刚还曾经嚷嚷着不跑就得死的人,也是面色铁青。许久,方才有人涩声说道:“可就这样应战,不过是以卵击石!而且,我们败了之后,就要如同野狗一般在草原上逃窜,那时候又该怎么办?” “那时候我们便迁徙朔方。[.超多好看小说]”见众多人脸上都露出了异样的表情,乙李啜拔眉头一扬,气定神闲地说道,“我知道你们一定在想,也许我是想借此仆固部战后元气大伤之际,带着族民南投大唐,可我虽说降唐多年,但我首先是仆固部的首领,我还记着祖上的荣耀!南投是最后没有办法的办法,而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想好一条退路,而是怎么打赢这一仗!” 看到乙李啜拔手臂上的伤口还在汩汩流血,终于有人被打动了。一个年迈的老贵族默不作声走上前去,将手按在乙李啜拔的伤口上,蘸着那鲜血在前额微微一点,随即便转身看着众人道:“我已经很老了,不想再如同野狗一样四处逃窜,我愿意追随都督应战!” 有人带头,渐渐地,跟着乙李啜拔前来的那些仆固部贵族一一上前以血蘸额,表达了血战不屈的信念。面对这样的一幕,起先争位不遗余力,如今面对强敌却打算逃的那两个贵族顿时面上一阵青一阵白。尽管他们并不相信乙李啜拔真的能够力抗牙帐大军,可这会儿要是他们还坚持逃跑路线,将来仆固部万一真的能够得以幸存下来,他们也就再也无法在这块土地上立足了。所以,两人在挣扎许久之后,终究不得不和别人一样,上前服软。 而直到这种时候,乙李啜拔方才不慌不忙地包扎了伤口。他也不挑地方,直接就在这大帐中从容布置了一应战略。虽说应战,却也不是贸贸然把所有人马都拉上去,而是先撤西边最靠近突厥牙帐那边的老少妇孺,留下空的营帐,然后在这里集中全数兵力反攻。当有人提出质疑时,他便一把抽出了腰刀。 “这一次的战争,并不是单单仆固部一部的战争!事到如今,我就对你们直说了,邀请我率众北归的不是别人,是同罗部之主阿布思,而代阿布思下邀约的,是突厥左杀判阙特勒!” 乙李啜拔直到这时候,方才第一次揭开了自己北归的真相,就只见众人面色各异,尤其是那两个此前争斗最凶的家伙,脸上都如同挂了霜似的,显然没想到一贯和仆固部交好的同罗部之主阿布思,竟然在关键时刻想到的不是漠北仆固部中人,而是乙李啜拔。而且,就连判阙特勒这样的突厥左厢之主,竟然也更看重乙李啜拔这样一个身在大唐的外人! “所以,我已经派人去见阿布思和判阙特勒。我告诉了他们,我的儿子,朔方节度兵马使仆固怀恩,已经率兵北上阎洪达井,如果在这种时候,他们袖手旁观,那么,我也不会给人坐收渔翁之利的机会,干脆率仆固部全部投效了登利!到了那时候,登利本就据有右杀伊勒啜的全部兵马,再吞并了仆固部,接下来就轮到判阙特勒和阿布思了!” 仆固部上下最怕的就是他们和登利所率兵马拼光了,而其他人却作壁上观,然后坐收渔翁之利。得知乙李啜拔有朔方兵马为助,而且又派人对判阙特勒和阿布思下了那样的最后通牒,每一个人都不禁为之精神一振。 “所以,同罗部兵马很快就会赶到,就让我们在这里好好打一场,让天下人都知道,铁勒九姓之中,不是只有回纥欣欣向荣!” 当登利可汗带着大队兵马来到仆固部最西边的营地时,就只见空空落落的营地里不见半个人影,只是偶尔有掉队的牛羊如同没头苍蝇一般四处乱撞。知道敌人是望风而逃,他不但不恼,反而哈哈大笑道:“我就知道,仆固部这些人跑得比兔子还快!只不过他们还有老幼妇孺,跑不了太远!只要能把仆固部一口吃下去,我会让那些觊觎汗位的人知道,和我作对的下场!好了,别管这里,追!” 这一追,登利这三万兵马就追出去几十里,当他看见前方陡然旌旗招展的时候,遂勒马停下。正当他抬起手来,打算下达军令就此冲阵的时候,突然就只见仆固部的大旗之外,骤然又升起了另外一面大旗,赫然竟是同罗! 那一刻,原以为此次必定轻松愉快的登利可汗只觉心头咯噔一下。可紧随着,他就只听后队传来了一阵骚动。 “大汗,不好了!判阙特勒带着军马直扑牙帐,朔方也陈兵于阎洪达井!” 前方不止仆固部兵马,同罗也插了一脚,判阙特勒又抄了自己的老窝。那一刻,登利可汗出兵时的雄心勃勃全都丢到九霄云外了。他甚至没有注意到,那个惊慌失措的信使并不是对他密报,而是当着他麾下所有军马的面大声说出了这个坏消息,顷刻之间,原本激昂的军心已经被不安和惊惶取代。直到他回过神来,这才发现情形已经很不妙了。 而就在这时候,刚刚一直没有动作的同罗部和仆固部军旗突然动了。那铺天盖地的喊杀声扑面袭来,让他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 “应战,应战!” 随着登利那声嘶力竭的叫声,麾下军将非但没有就此平静下来,反而陷入了一片更慌乱的情形中。前有狼,后有虎,归家的路已经被堵死了,就算这场仗打赢了又如何?众多军将无不在心中暗骂登利,早知道如此,就不应该贸贸然东击仆固,都怪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可汗吃下右杀伊勒啜的牧场子民后,自信心太膨胀了! 第九百七十四章 勾魂夺魄,香消玉殒 长子的婚事和前途固然重要,但杜士仪早已为杜广元铺平了坦途,因而王容把为长子谋官托付给了姜家之后,便开始了另一桩更要紧的谋划。[] 杜家并非皇亲国戚,她也并非通籍宫中,但见不到玉奴,她身为当年金仙公主的弟子,女儿又拜在玉真公主名下,随意进出玉真观却不成问题。当安顿好了家里上下的各种事宜,她就只带着几个随从单身来到了辅兴坊玉真观。 甫一进门,她就看到女儿杜仙蕙高高兴兴迎了出来。杜仙蕙这一年已经十三岁,继承了父亲和母亲优点的她出落得亭亭玉立,一把搂住了母亲的脖子后便撒娇道:“阿娘,你都到京师好几天了,竟然都不来看我要不是师尊和姑姑死死拦着,我都打算回家去看你和阿兄阿弟了” “我这不是来了吗?日后,阿娘和你阿兄阿弟都会在长安,你随时随地都能见着。” “真的?”杜仙蕙顿时高兴得喜上眉梢,她松开手盯着母亲的双眸,确定自己没有听错后,顿时发出了一声喜悦的欢呼,“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可是,最初的高兴过后,杜仙蕙立刻敏锐地意识到,母亲是说要和杜广元杜幼麟兄弟长留长安,却没有提到父亲,登时面色一变:“阿娘,你们回长安,那阿爷呢?” “他是朔方节度使,当然不能丢下自己的职责。”见杜仙蕙眼神一闪,显见明白了,王容暗叹女儿从小在长安长大,固然玉真公主和固安公主都将其当成亲生女儿一般,可杜仙蕙打小心思细腻,而有了玉奴前车之鉴,那两位都不会一味只让其看到世间美好的一面,一定会教以权谋自保之术。于是,她再次轻轻抱了抱自己的女儿,随即笑着说道,“别想这么多,你阿爷和阿娘心里有数。” 杜仙蕙知道,父亲也好母亲也好,全都是打定主意就不回头的人,心中固然有再多思量,却也没法说出口,只能暗暗想着,回头一定要和弟弟杜幼麟多多商量。至于长兄,她却不敢去招惹那一点就爆的脾气,生怕一个不好反而惹出事情来。于是,接下来母亲和玉真公主固安公主见面,笑吟吟地寒暄之后就开始谈天说地,末了要开始谈正题的时候,却又派了霍清和张耀同时把她请了出去,她顿时不甘心极了。 她也这么大了,不能出主意,难道还不能在一边听听? 如果是别的事情,王容也许会留着杜仙蕙在旁边听听,让其能够多一些体验,可今日她要说的是极其了不得的大事,因而不容半点纰漏。确定承影和于将会在外头看守,不会容许偷听窥伺者存在后,她就开口说道:“师叔,阿姊,这次我带着广元幼麟回长安定居,一来是为了释疑,二来便是为了玉奴的事情。如今相较当年,时机等等已经成熟了,若是再拖延下去,她万一得了正式的封号,那时候便将深陷其中,再也脱身不得。” 玉真公主和固安公主对视了一眼,固安公主便点点头道:“你说得没错,我也本是如此打算。我之前命人暗中怂恿杨家姊妹常常入宫去探望玉奴,其中尤以杨玉瑶去得最多。她同样天生丽质,形貌体态也只是略逊于玉奴,为了有别于宫中妃妾,她每次进宫都是不施粉黛淡扫蛾眉,据说陛下偶尔撞见过两次,对她也会多看几眼。(.无弹窗广告)这个杨玉瑶一直都嫉妒玉奴运气好,先为寿王正妃,而后又投陛下眼缘,若玉奴真有万一,说不定她会借机主动跳出来。” “元娘起初提到,我还不信,后来我进宫见太真时,也瞧见过一次杨玉瑶,原本倒还端庄,可陛下到的时候,她顾盼之间常有挑逗眼神,而且言行举止无不透出妖娆之态。若非陛下的精神还集中在玉奴身上,恐怕真的会被她勾引上手。”说到这里,玉真公主不悦地挑了挑眉,继而就沉声说道,“据我所知,太真左右侍儿,每一个都已经承恩侍寝过,幸好之前我们弄出一个昭成太后显灵的神迹,又拖了一段时间,也确实等不得了。” 皇家之中的近支平辈宗室全部凋零,李隆基如今随着年纪增长,越来越相信这些神异和祥瑞,否则,他也不会因为所谓函谷宝符就改元天宝,甚至和当年武后似的大改官职名称,明知道有人假造祥瑞也不加以深罪,安禄山编造出来的言辞也信以为真。也正因为如此,一曲《霓裳羽衣舞》之后,母亲昭成皇后窦氏突然显灵,嘉赏玉奴舍弃王妃尊位为自己祈福的孝心,他就不得不暂时忍一忍。 神灵无处不在,更不要说那是自己母亲的在天之灵 于是,三个女人就如何装病,如何服药,如何控制太医署的御医,一样一样全都商量了个遍之后,方才最终将整件事完全敲定了下来。末了,玉真公主拿出了一个匣子,打开之后看着里头那空空如也的景象,唇角露出了苦笑。 “这药我之前就亲自送进宫去了。当年师尊留下这样的东西给杜十九郎时,我还觉得他实在是想得太多,没想到,到了关键时候,我们却都得靠他的遗赠,好在杜十九郎分润给了我一瓶。好了,接下来入宫之事就交给我,可如何把人从宫中弄出来,元娘你确定真有办法?” “我托庇贵主门下多年,也受过阿弟无数帮助,却没能让玉奴顺心过她的生活,这几年也没少想办法弥补。”用这样一句话轻轻巧巧搪塞了玉真公主的疑问,固安公主便轻描淡写地说道,“放心,只要杨玉瑶能够如我所愿,把陛下的吸引力都给拉过去,那么一切自会水到渠成。” 冬春交替的时节,素来百病流行,体质不好的人最容易中招。故而,当兴庆宫太真观中,太真娘子突然病倒的时候,太医署上下顿时犹如打了鸡血一般全部出动。太真娘子从前也不是没生过病,可男女授受不亲,大多只让人隔着幔帐诊治,不过三五天也就痊愈了,这次太医署看似紧张,其实也只是做个样子,并没有太在意。可是,几天用药之后,人的病情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渐渐沉重,几个御医就渐渐有些慌了神。 这位从前封为寿王妃,如今却号太真娘子,实则为天子禁脔的女人要是出了什么问题,那可不像当年武惠妃一死了之一般,太医署不用担任何责任 太医署慌了神,杨家人同样慌了神。尽管知道玉奴入宫为女道士那只是个表象,实则是天子垂涎子媳,可一介亲王的姻亲,和国戚相差不可里计,他们哪里肯放弃这样天大的恩宠?于是,杨家姊妹三个轮番入宫,长姊玉卿也不知道在病榻前唠叨了多少话,而杨玉瑶入宫次数则是最多,除了在病榻前说些漂亮话,她大多数时候都趁着玉奴生病,没人管得着自己,在这座兴庆宫太真观中到处闲逛赏玩。 尽管身边侍儿跟自己的时间满打满算从玉真观算起,也只是这两三年的事,但玉奴待下素来慷慨宽厚,无论张云容还是谢小蛮,每个人都对这位女主人礼敬备至。所以,杨玉瑶作为嫡亲姊姊,借着探病为借口,打的却分明是别的主意,众人自然不忿,不免有人在玉奴面前抱怨讥刺。 面对这些打抱不平的声音,榻上的玉奴虽说面色苍白,嘴角流露出的却是一丝笑容。 “她要于什么就随她去,你们不用得罪她。”想起外头那些真正的长辈们为了自己而做的谋划,而杨家人却是这样的心思,玉奴的语气更加平和,“今日若是陛下来看我,我会对他说,若是我真的有什么万一,请他一定要给你们一个名分。你们替我侍奉了他这么久,我不会辜负了你们一片心意。” 几个侍儿当中,唯有冰雪聪明的张云容和谢小蛮是知道那桩大计划的,因为整件事总需要宫内有人配合。她们当初于尘泥之间被人搭救上来,又被延请名师教导音律歌舞,体态礼仪,可后来却被紧急教授了一些东西,被送来伺候寿王妃,心里不是没有疑惑的。可等到堂堂寿王妃被度为女道士,而后又被召入兴庆宫太真观修行,她们就恍然大悟 对于出身卑微的她们来说,能够有机会侍奉天子求之不得,家人又在外头受人供养,故而心甘情愿替玉奴遮掩,唯一担心的便是玉奴如若真的不在,她们在宫中无依无靠。 此刻见玉奴到这个时候还一心为她们着想,二人不禁泪盈于睫,同时称谢不已。至于其他几个侍儿,感激涕零的同时,心中也不无欣喜。于是,她们都对杨玉瑶打着探病的幌子进宫不言语,太真观中其他奉命伺候的女冠就更加不会吭声了。 别人既然不计较,杨玉瑶自是得寸进尺。她渐渐不满足只能在太真观活动,竟是大着胆子悄悄走出玉真观,在兴庆宫中找寻可以偶遇天子的机会。从小到大这一次次事情让她明白,既然没有妹妹那样的运气,那么,就得靠她自己想办法去争。从前她婚事早定,夫婿懦弱,可现在她的死鬼丈夫已经死了,裴家对她这个媳妇不过平平,孙子却总会看顾,而她已经没了父亲,又没有可以撑腰的兄长,事到如今,她还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东西? 兴庆宫中内侍宫人虽只称玉奴为太真娘子,可李隆基从前那些妃妾几乎都留在大明宫,旁人谁不明白其中含义?故而即便杨玉瑶又不是什么超品外命妇,在兴庆宫中肆意行走,却也无人敢置喙,甚至还有人为了讨好于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以至于她很快就得知了李隆基午后政务闲暇时分,常常喜欢在龙池边上的两处亭子逗留。 尽管是二选一,但杨玉瑶只要入宫都选在午后,而且常常往太液池边的两处亭子逗留,在最初几次扑空之后,这天午后,身处沉香亭的她终于看到远处有了动静。尽管看不分明究竟是否当今天子,可她立时背过身来屈膝跪下,故作虔诚地闭上眼睛合十祷告,实则却竖起耳朵听着身后动静。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敏锐地注意到脚步声和呼吸声,立刻把自己的声音提高了几许。 “恳请玄元皇帝看在奴奴一片虔诚,让妹妹能够早日康复,奴奴愿以身承担病痛” 她一连念了好几遍,随即伏在地上就是三拜,最后竟是没有起身,而是依旧跪伏于地低低哭泣了起来。发现身后没有动静,她不禁焦心如焚,也不知道哭了多久,她终于察觉到,有一只手轻轻按在了自己肩膀上。那一瞬间,她便犹如被人注入了一股活力似的,整个人充满了精神。她缓缓直起腰侧过头,用微微红肿的目光瞥了一眼背后的人,见果然是自己见过数次的李隆基,她立刻露出了讶然之态,随即诚惶诚恐地转身行礼。 “陛下……陛下恕罪,我知道不该在宫中私自为病者祈福,可我实在是担心妹妹……” 玉奴的姊妹都进宫来过,李隆基确实对素面朝天却依旧妩媚妖娆的杨玉瑶印象深刻。尤其是她和玉奴的容貌相似,性情却截然不同,他自然不免会生出几分新鲜感。此刻,杨玉瑶那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的样子成功打动了他的心,因此他微微一颔首,继而便温和地说道:“你也是姊妹情深,朕怎会怪你。如今乍暖还寒,地上凉得很,起来说话吧 “多谢陛下。” 刚刚为了苦苦假装虔诚祈福,杨玉瑶跪在地上的时间自然不短。那股从膝盖渐渐蔓延至全身的阴寒让她瑟瑟发抖,此刻起来时,只觉双腿乃至腰背全都酸软不已的她脚下一个踉跄,竟是站立不稳。说时迟那时快,她竭尽全力抓住这个机会,整个人仿佛不由自主一般冲着天子跌了过去。 事到如今,她只能赌一赌天子看在玉奴的份上,决不至于让她狼狈跌倒 杨玉瑶确实赌对了,在没有涉及到自己的帝位时,李隆基确实是一个怜香惜玉的男人。即便他隐隐约约也察觉到了杨玉瑶的居心,可是,自己已经一大把年纪了,却还能够让少妇怀春,他甚至还有些得意。因此,他顺势伸出手来扶了杨玉瑶一把,见她果是倒在自己怀中,旋即犹如受惊的小鹿一般往旁边弹开,诚惶诚恐告罪不已,他顿时生出了几分兴致。 玉奴率真却不失慧黠,一次一次没让他沾手,他当然不是没有怀疑过,可是,在某种巧妙的误导下,他只以为那是她在故意吊自己的胃口,希望异日能够得到长长久久的宠爱,故而也就索性耐着性子看她玩花样。他喜好音律,乐器舞蹈无一不精,玉奴在这方面契合得很,而且她排出的一曲霓裳羽衣舞简直是令人惊艳,尤其是她亲自领舞时。只不过,男女之间不是只有契合,即便她那些侍儿无一不是妙人,可他这个天子终究不满足。 所以,对送上门来的杨玉瑶,李隆基自然不会拒绝。三言两语交谈过后,得知她文君新寡,他就更加无甚顾忌了。当随行的内侍知机地在沉香亭三面布上了围障,随即又一个个都退下了之后,杨玉瑶一脸欲拒还迎的媚态,他自是顺势推倒,就在这露天野地里,对着烟波浩渺的龙池来了一场颠鸾倒凤的合体之缘。他本只是一时兴致,却不想杨玉瑶的身体竟是分外媚人,一时不禁多沉醉了一会,等云收雾散的时候,他竟有些筋疲力尽了。 也正因为如此,李隆基足足比最初预定的时间迟了整整一个时辰方才来到了太真观。 毕竟,他是堂堂天子,不能有半点形象差池。至于事后瘫软得犹如一团烂泥的杨玉瑶,也自有内侍宫人们服侍前去洗浴更衣。既然是杨玉瑶主动,他也不会有任何心理负担,来太真观之前,他就已经吩咐黎敬仁备办一份丰厚的赏赐,如此一来,便没有任何人敢多嘴多舌。 所以,此时此刻在玉奴面前,他没有流露出半分异色来。可是,见榻上的人自始至终拿着一张帕子遮住脸,他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地问道:“这是于什么?” “想当初李夫人病重,无论武帝如何说都不肯让他见上一面,只希望他能记住自己最美丽动人的一刻,这份心思我从前不明白,现在却明白了。” 嘴里说着这样的话,玉奴心中想到的却是李家被族诛的结局。自古以来,以色侍人者,有几个能长久?妲己妹喜这样的妖妃暂且不说;卫子夫独霸天下后,却落得个废死的下场;李夫人钩弋夫人一个病死一个被逼死;张丽华何等妖娆,却落得个斩首示众;至于大唐建国之初的尹德妃张婕妤之流,还不是早早就悄无声息了?如果从小没人教导过这些,她也许会认为,女子最尊贵的时候就是身处后宫最高位,可她终究见过很多天下最不凡的女子 李隆基心中悸动,嘴上却说道:“就是区区一点小病,何至于说这种话?” “区区一场小病却拖了一个月也没什么起色,安知还能不能治好?”玉奴淡淡答了一句,随即便轻声说道,“陛下还请答应我,如果我真的有什么事,还请不要亏待我那几个侍儿,千万给她们一个名分。太极宫大明宫兴庆宫,宫人何止上万,我不希望埋没了她们。” 此时此刻,李隆基终于脸色凝重了起来。尽管在玉奴的再三哀求下,他不得不答应了这个要求,可等到安慰了她几句出去之后,太医署上下便经历了一场如同疾风骤雨的洗礼。奈何玉奴是货真价实生病,只是由侍儿们亲自煎的药却从来都没吃,再加上某些紊乱脉息的秘药,太医署中又混杂了一两个被人捏住把柄,得了不明厚贿的御医,即便在天子的声声怒吼中,玉奴这场病却依旧没有任何好转。 至于杨玉瑶,则是借着探病一次次来往宫中,借着慰藉天子的名义,与李隆基打得火热,虽还不至于次次承恩泽,可终究达到了目的。她倒总算意识到妹妹即便病卧在床,可也不能太过忽视,更何况自己终究是嫁过人的寡妇,得一个名分更难,每次在玉奴病榻前盘桓的时间比最初长了许多,试探的言语远胜过安慰。终于,当李隆基再一次来时,候在太真观的她如愿以偿从玉奴口中听到一句话。 “我只有三个嫡亲姊妹,还请陛下替我照顾她们,也多多优抚其他杨家人。” 仿佛是一语成谶,玉奴的这场病足足拖了一个半月,最终却不治。当这一日,张云容亲自到兴庆殿报丧的时候,李隆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盛怒之下的他正要发火,却不想张云容双膝跪下呈上了玉奴的绝命词。他接过来扫了一眼,就只见字字句句皆是遗憾和自责,却还不忘提醒他遍封侍儿以及照顾杨家,最末了一句便是不要罪及太医署,一切都是命数。 那一刻,李隆基再次品味到当初那王和宁王先后去世时,那种扑面袭来的恐慌。尽管他贵为天子,富有四海,可是,生老病死,这一样样却全都是上天主宰,他没有半点办法 玉真观中,玉真公主得到讯息时,恰是高力士亲自前来。早有准备的她死死盯着这个宫中最有头有脸的内侍,突然劈手就端起旁边一个茶盏砸了过去,随即失声痛哭了起来。面对她这样的反应,高力士一时进退两难,有心安慰,可玉奴就是他亲自接了进宫的,如今人已经香消玉殒,玉真公主接受不了也在情理之中。而他更遗憾的是,没了这么一个让天子眷顾非常的女人,他和李林甫的角力就要被动得多 他交好的齐潮等人,被李林甫使手段一个个左迁,再这么下去,朝中真的就要李林甫一手遮天了要知道他甚至就连收买刺客的心都有过,可李林甫出入前呼后拥,甚至要清道,晚上睡在哪连家人都不清楚,他纵使有再好的刺客,找不到人却是枉然。 等到狼狈出了玉真观,他便召来一个从者,低声问道:“那杨玉瑶连日以来,承恩有多少回?” “回禀大将军,大约七八次。” 七八次须知从前后宫得宠妃妾,一个月都未必能留住天子这么多天 高力士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打定了主意。事到如今,纵使赌一赌,他也顾不得了 第九百七十五章 瞒天过海 来自长安的信使于将疾驰三昼夜后抵达灵州,亲口将那个“死讯”告知杜士仪的时候,他原本安坐在灵武堂中那张大案之后,终于站起身来,久久才闭上眼睛吐出了一口气。(.好看的小说)玉奴复为女道士入宫修行已经两年了,先是利用宁王之死拖了大半年,然后又利用给昭成皇后窦氏排演霓裳羽衣舞,再加上张云容谢小蛮等美貌侍儿拖了许久,如今终于等到了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的那一天 如果玉奴是不相于的人,横竖他早已有了不臣之心,可以熟视无睹地任由她在宫中风光绝伦,杨家势倾天下,可那是他从小手把手教授琵琶,几乎是看着长大的,他最希望的就是她能够跳出那个权力的漩涡,倾轧的染缸。现如今,最憧憬那份风光的杨玉瑶主动跳进去,杨家其他人也就抓住了救命稻草,宫中的高力士想必也就有了抗衡李林甫的本钱。至于杨玉瑶是否还对他存有恨意,将来会不会想办法报复,那还得看看她是不是有那个本事才行 “我知道了,你一路奔波辛苦,歇息一天再回去,路上不用这么紧赶慢赶了。”杜士仪轻轻向于将点了点头,随即温和地说道,“长安不比灵州,你和承影在那儿随侍夫人和二位郎君,比在这里时更加辛苦,记得遇事不要太逞强了。” 于将连忙答应,等出了灵武堂后,他却不忘问了龙泉几句,得知朔方之内一片安宁,没有半点乱子,他方才放了心,自回宿处补眠不提。 而等到他一走,龙泉就转身进屋,将于将问自己的事如实告知后,当即纳闷不解地问道:“大帅,夫人既是身在长安,北庭节度使李大帅遭安西四镇节度使夫蒙灵察刁难之事,为何不能让夫人设法请人转奏上去?李大帅乃是宗室,夫蒙灵察却不过一介胡人,若是陛下得知,定然会责夫蒙灵察骄悍” “两镇节帅不和,在朝中素来是司空见惯。就比如当年河西陇右节度使郭知运和朔方节度使王竣不和,因此使得王竣安抚的胡人,郭知运却率兵攻杀,战况始终不利,王竣却因此左迁,谁会管他是不是受了委屈?” 杜士仪对贴身跟着自己多年的龙泉,素来不吝提点:“所以,这样的问题只能让李老将军自己解决。如果通过朝中设法,只会让别有用心的人找到可趁之机。你要记住,借势是自己实力不足,万不得已之下方才能够用的把戏,但如果每次都依赖外力,却不考虑壮大自己,迟早会有可能被借来的势给吞了” 龙泉立刻恍然大悟,连忙拜谢这番提点。等到于将次日启程时,他亲自去都督府门前相送,看着人翻身上了马背,他亲手将缰绳递了过去后,忍不住又提醒道:“长安虽是京城,不见刀光剑影,但实则更加险恶,你和承影千万小 “我知道,我们远在长安,大帅身边就拜托你和莫邪了。”于将说着便伸出手去,和莫邪紧紧相握之后,却又低头在龙泉耳边低声说道,“阿兹勒这两年奉命收拢胡儿,操练幼军,深得大帅信赖,你们可别他给比下去了” “放心,我不会丢了咱们的脸”龙泉嘿然一笑,突然把声音压得极低,“你不知道,罗大帅和岳娘子又要送一批人来,虽只十几人,却都是比得上咱们当初的好手幼军营那批人固然骁勇,可战场厮杀固然不错,平日却抵不过咱们的身手和剑术,再说,咱们可没少上公冶先生那讨教” “那我就放心了”于将听说还有漠北的人来,登时大喜,和龙泉话别之后,他便凌空虚抽一鞭,身下坐骑立时犹如离弦之箭一般疾驰了出去。 对他们来说,什么大唐,什么天子,都是极其遥远的,给了他们活路和尊严的,是罗盈和岳五娘,是杜士仪和杜家人,除此之外,别的根本就不重要 人逢喜事精神爽,可这在外人看来是一桩最应该伤心的事,因此即便杜士仪不能没事素服招摇过市,可他仍是顺势斋戒一月。外人最初固然疑惑,可龙泉露出口风之后,朔方上上下下的文武很快就都知道了,杜士仪早年教过的那个女弟子,曾经被册为寿王妃,而后又再次度为女道士,在兴庆宫中太真观中修行的杨氏殁了。 这些年来,李隆基倦政,任用李林甫这样的事官,排斥清流,因武惠妃之故而废太子及光王鄂王,甚至连子媳都不放过,当然人人心中有数,只因为直谏的一个个左迁,都索性不吭声罢了。故而,对于杜士仪的举动,大多数人也唯有在心中叹息。 忆昔开元初年,天子英明,名臣辈出,将帅果敢,哪像现在朝廷后宫全都一片乌烟瘴气 太真娘子病故这样的消息对于远离京师的朔方,不过是过眼云烟,须臾便散去无踪。可在长安城中,却俨然一件大事。玉奴只不过是女道士,并没有任何封号,李隆基本想大操大办,可他是天子,总不得不考虑舆论,思来想去便吩咐按照一品夫人礼发送。 而既然宠幸过多次,张云容谢小蛮和其他几个侍儿又确实娇俏可人,能歌善舞,玉奴临终前又留下了那样的话,李隆基当年能够册封倡优出身的赵丽妃,自然也不会在乎这些侍儿的出身。他在开元即位之初,曾经将贵淑德贤四夫人改成惠妃丽妃华妃三夫人,九嫔也各改名号,可此前借着天宝改制,他又将后宫名号改了回来。这次他不但先封了三个才人,张云容和谢小蛮更是直接晋封美人。 谢恩之后,张云容便和谢小蛮联袂求见了高力士。高力士原本正惋惜玉奴香消玉殒,正思量杨玉瑶是不是能够填补一下某个缺口,哪里耐烦见外人,可张云容和谢小蛮精擅乐舞,且不说玉奴留下的那一曲霓裳羽衣舞中,少不了她们两个的角色,就说她们两个是众侍儿中最受宠的,如今已经封了美人,赫然后宫新贵,他也不得不给几分面子。 “你们的意思是说,太真观中除了你们之外的女冠,都放到金仙观去修行?” 见高力士眉头一挑,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张云容和谢小蛮早就知道此事并不是那么容易,脸上顿时都露出了黯然之色。性子慧黠的谢小蛮看了一眼张云容,随即低声说道:“其实,是太真娘子的三姊,杨家三娘子借着进宫操办丧事,把太真观当成了自己家似的,非但我们不忿,太真观上下的女冠,哪怕一介洒扫之人,也都是受过太真娘子无数恩惠的,每个人都对她厌恶透顶。而且,还有传言说,日后陛下会度了杨家三娘子为女冠……” 高力士立刻敏锐地注意到这最后一句话,立刻打断道:“等等,什么传言,你们说清楚” 张云容和谢小蛮你一言,我一语,将杨玉瑶无意中露出想度为女冠的口风添油加醋夸大了十分。果然,就只见高力士先是眉头紧皱,而后渐渐舒展,竟是仿佛解决了一桩大事似的,两人遂闭上嘴不再多言,省得画蛇添足。 果然,斟酌片刻之后,高力士便开口问道:“这么说,太真观中除了你们这些近身服侍太真娘子的人,其他的女冠想要出去清修,是因为看不下去杨玉瑶兴许有可能霸占这座太真观?” “没错,就是如此。”张云容一贯好性子,但此刻也义愤填膺地重重点了点头,“我等蒙陛下恩赐,出太真观后群居一处宫苑,还能眼不见为净,可她们日日夜夜都要面对杨家三娘子那副嘴脸,谁能忍得下这口气?横竖宫中有的是愿意度为女冠的宫人,还请大将军发发慈悲,成全大家这桩心愿。我和小蛮代她们求高将军了。” 高力士就只见张云容说着便索性屈膝跪了下来,谢小蛮也是如此,一时有些猝不及防。尽管他如今官拜右监门卫大将军,又有封爵,直追当年的杨思勖,在宦官之中地位不可撼动,可张云容和谢小蛮如今毕竟不再是侍儿,而是天子的后宫,他不好太过托大。他赶紧一手一个把人扶了起来,随即一口答应道:“此事我会对陛下陈情,就说她们有感于太真娘子恩德,愿意到金仙观清修为太真娘子祈福,你们就放心吧” 见高力士终于答允,张云容和谢小蛮登时大喜过望,连忙千恩万谢。等到离开内侍监,两人方才对视一眼,露出了一个会心的笑容,却谨慎地没有继续商量。等来到太真观,她们吩咐把人都召集齐了,将事情原委始末一说,那些几年前被度为女冠的宫人们顿时喜出望外。杨玉瑶那眼高于顶的性子和玉奴截然不同,对比故去的旧主,她们谁愿意伺候这样一个新主?更何况,在宫中苦熬了这么多年,能够出宫去,这简直是得天之幸 所以,一个个人围着张云容和谢小蛮千恩万谢,等到她们脱身出来回到赐给她们的宫苑,和其他获封的侍儿一说此事,自也是人人愿意帮忙。于是,这边厢丧礼正在筹办,张云容等人便在太真观中整理名册,打点行装,甚至大方地拿出私下的体己赏赐给这些女冠,一时人人感恩戴德,就连太真观花园中几个专司修剪花木的杂役女冠,也愿意离宫前往金仙观修行。 当这一天杨玉瑶照旧打着玉奴的幌子来到太真观时,就只见一个个女冠全都提着包袱等候在了那里。不明所以的她眉头倒竖,正想呵斥,却正值张云容等人从屋子里出来。几个人看也不看她一眼,径直走到那三四十个女冠跟前后,张云容便开口说道:“高大将军已经发给了所有人出宫木券,金仙观那边也派了车来,时候不早了,我这就和小蛮妹妹她们一块送你们出宫吧。” 一入宫门深似海,每一个宫人自从踏入这座深宫的时候起,就已经做好了老死其中的心理准备,如今得脱苦海,所有人不约而同地谢了又谢。直到这时候,杨玉瑶方才意识到这是怎么回事,登时怒声呵斥道:“太真尸骨未寒,你们这些服侍她的人竟敢背弃她?你们还有没有良心” “总比你打着太真娘子的旗号,却于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有良心”谢小蛮素来嫉恶如仇,忍了又忍,终究耐不住性子讥刺了杨玉瑶一句。 “你……”杨玉瑶一张脸登时涨成了猪肝色。可她疾步冲到谢小蛮面前,挥起手正想打人,斜里却伸出了一只手紧紧攥住了她的手腕,正是张云容。 “三娘子,我们从前敬你是太真娘子一母同胞的嫡亲姐姐,所以素来让你三分,可你不要太过分了等你日后封嫔册妃的时候,再来逞你的威风不迟”一句话把杨玉瑶噎得哑口无言后,张云容方才嗔怒地斜睨了一眼谢小蛮,这才责备道,“正事要紧,和不相于的人啰嗦什么” 妹妹身边的昔日侍儿如今竟然爬上了高枝,还对自己用这样的口气说话,杨玉瑶纵使气得发昏,也只能把气撒在了那些女冠身上。可是,不管她骂忘恩负义还是其他的,都不能阻止这座太真观很快变得空空荡荡。站在那里生了好一阵子闷气,她立刻又醒悟了过来。 旧人全都走了也好,如此一来,以后这座太真观就是她的了只要她能够入主这儿,当然还会有新的宫人度为女冠,如同当初服侍妹妹那样精心服侍自己。至于张云容谢小蛮这几个出身低贱的女人,今天这笔账她记下了,将来她一定让她们好看 走在漫长的兴庆宫夹城中,所有女冠全都没有出声。出宫的喜悦兴奋和彷徨不安夹杂在一起,足以⊥她们的心情五味杂陈。而走在后头那个身材臃肿,下颌长了一个黑色瘤子的中年女子,则是忍不住再次抬头望了一眼那高大的宫墙。 从多年前她随着师尊进出这里开始,就和这皇宫结下了不解之缘,如今那个杨氏已经再也不在人世了,她终于可以做回自己 把守宫门的卫士一一查验了高力士亲自签署的木券,又搜检过了行李之中并无夹带,便放了这几十个女冠一一上了那些早已停在宫门前的骡车。因为人多,每辆车上都塞得满满当当。亲自前来送行的张云容和谢小蛮当看到最后一个人也上了车之后,这才齐齐舒了一口气,随即彼此悄悄拉了拉手。随着两只手紧紧握住,她们心里明白,终于完成了那个给了她们今日富贵之人交托的最大任务 当年搭救她们的那人捎过话,从今往后不会再要挟她们去做什么,她们需要做的,只不过是努力保住自己的地位,彼此相携往上爬。 宫中没了太真娘子,金仙观中却多了十几个当初在太真观只负责洒扫的女冠。其中安置不下的几个人被玉真观的霍清给要了过去,旁人自也不会置喙。无论李林甫还是高力士,甚至是朝中那些留心后宫的朝臣,更多留意的是后宫中突然多出来的几个女人。 张云容和谢小蛮既是将所谓的传言转述给了高力士,高力士立刻想到这是安置杨玉瑶的最好手段。在他亲自出面暗示下,李隆基本就贪图新鲜,再加上因此及彼,没怎么细想,便答应了将杨玉瑶度为女道士,在太真观给妹妹祈福。横竖造得富丽堂皇的太真观空着也是浪费。而且,杨玉瑶寡妇的身份对群臣来说不无忌讳,纵使他有心将其收入宫中,也得等这阵子风声过去后再说。 尽管这并不是国丧,可王容还是亲自上了姜家商量,把长子杜广元和姜六娘的婚事暂且推后。不明就里的杜广元只以为那位容貌映丽,言语可亲的阿姊是真的去世了,最初得到消息后竟是痛哭了一场。于是,等到帮着玉真公主处理了玉奴的丧事后,王容便敏锐地发现,较之从前的大大咧咧,长子的言行举止竟收敛了许多。 这要是放在从前,她必定会觉得欣慰,可如今儿子是历经由边镇别将回到长安富贵乡,又遭遇了一场意外的变故,方才有了这样的转变,她的心里却不无嗟叹。可即便如此,她也不敢吐露出半个字,唯有硬着心肠假作毫不知情,派杜广元拜访各家亲友,包括杜氏宗亲,希望他能够在奔波疲累中忘掉这件事。 等到这一场丧事终于尘埃落定后,王容复又造访了辅兴坊玉真观。见到整个人都消瘦了一圈的玉真公主和固安公主时,她忍不住为这一场瞒天过海之计而感到后怕。她们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可只要其中任何一个环节出现任何一个问题,那么便会是一场灭顶之灾,即便玉真公主乃是天子一母同胞的嫡亲妹妹,也逃不过欺君之罪。所幸事情一步一步全都是照着她们的计划在发展,这风险极大的计划竟是成功了,甚至不曾招人怀疑。 “什么时候把玉奴送出城去?”玉真公主终于开口打破了这难言的沉寂。 “近日应该就可以施行了。她已经是旁人眼中的已死之人,改容之术又惟妙惟肖,只要我借着前往樊川杜曲的名义,她就可以顺理成章混在其中出城。城外又有人接应,这暗度陈仓之计就再无破绽。”王容如此答了一句,见玉真公主憔悴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容,她忍不住问道,“难道师叔这些天来都没见过她?” “别说我,元娘也不敢见她谁都不能担保没人怀疑,也不能担保玉真观中就没被别人掺沙子。我们如果露出悲戚愤懑之外的态度来,万一落到人眼中,岂不是前功尽弃?”玉真公主揉了揉凭空多出两条皱纹的眉心,复又苦笑道,“哪怕她到时跟着你走了,我也不会去见她。谁都知道我如今是最伤心的时候,日日关在房中,除却你们谁都不见 固安公主也点头道:“既是她如今屈身为婢女,我二人自然不好见她,但自有霍清张耀调护,不至于让她受屈。忍这一时,成全她一世,我们也不算是苦心白费这些天来我要把首尾都收拾清楚,除却张云容谢小蛮之外,所有涉事的蛛丝马迹得在最短的时间内抹消于净。而杨玉瑶一入宫,张云容和谢小蛮若想自保固宠,也得宫外有人为援,与其看着镜中华发,无所事事伤春悲秋,还是有事可做的好” 见固安公主笑谈鬓生华发,玉真公主想起自己揽镜自照时的光景,也不禁若有所思。 皇室宗亲看似还有不少,可是那又怎样,纵使是兄弟姊妹,何尝有多少真正的亲情?现如今她这么大逆不道的事情都做了,还有什么跨不过去的沟坎?至少等异日年华老去的时候,她不会觉得人生虚度 “既然如此,我便使人通知赤毕,让他亲自走一趟。现如今已经到了最后一步,倘若为山九仞,功亏一篑,那我们的一番苦心就白费了。”王容见玉真公主和固安公主齐齐点头,但都不无怅然,她便安慰道,“只要她脱出牢笼,三五年后一切淡去,自有相见之日,师叔和阿姊就放宽心吧。” “是啊,多年苦心,终于得以功成,我们也足以自豪了。剩下的我们已经无能为力,就都交给玉曜你吧。” 玉真观后院中,当回到那间独居简陋小屋中的玉奴看见杯子底下压着的那张纸笺时,她立刻快步上前,却只见上头只用歪歪斜斜的笔迹写着一个时间,一个地点,就仿佛是寻常情郎约见情人。她立刻将这张纸紧紧贴在了胸口,目光却瞥向了角落中的那块铜镜。铜镜中赫然是一张和她从前截然不同的脸,也就是凭着这个,她才成功地离开了皇宫这座牢笼。 而现在,就轮到长安城这座更大的牢笼了 第九百九十一章 条条大道,任君... 一秒记住【】,为您提供高速文字首发。 一晃多年,已经年过五旬的公孙大娘,看上去却并没有实际年龄那样苍老。开元之初,她在北地创下了赫赫声名,而后被召入宫中,一身技艺只能在御前施展,想要出宫一次都需要层层奏请,难如登天,寻常百姓亦是再难看到她的剑舞。那时候,她一直都认为,自己的人生恐怕就是如此了,一直到岳五娘托人捎带来了那样一个信息。她诈死脱出宫中,而后又辗转来到了北疆,看到了自己从未企及过的一片广袤天地,剑术竟是不知不觉又有精进。 正因为精气神浑然一体,她此刻看上去竟好似比薛氏更年轻,一如当年宫廷大宴上神采焕发的光景。 “三位郎君,薛娘子。” 李瑛和李瑶李琚已经见过公孙大娘几次,见薛氏满脸震惊,李瑛想起当年他们是大殿上尊贵无匹的东宫太子和太子妃,公孙大娘不过是一介舞者,如今时光飞逝,彼此的身份却天差地别,听到这一声郎君,心中不禁苦涩难当。他定了定神后,这才开口说道:“公孙大家,如今我们一个个都到齐了,你是否可以带我们去见都播那位所图甚大的俟斤了?” 薛氏一路上不是没有警惕担心过,可这些在刚刚见到李瑛兄弟三个之后都忘得一于二净,此刻立时又完全惊醒了。她看看一脸凝重的李瑛,脸上没了适才轻松戏谑之色的李瑶和李琚,当即上前一步来到李瑛身侧,伸出手去紧紧握住了他的手,却没有吭声。 “薛娘子还没有见过你那两个弟弟,趁此机会,我便一并带你去见他们。”见李瑛面色一沉,公孙大娘便淡淡地说道,“薛娘子的两个弟弟所在之处,便是俟斤的大帐。之前他之所以一直都不见三位郎君,只是想给你们多一点时间,看看和长安洛阳截然不同的这片天地。你们到得最早的,比薛娘子早到一年,到得最晚的也就只比她早到三个月,而且你们并没有被限制离开营地的范围,想来也看到了很多自己想看的东西。” 李瑛也知道,他们在这里的生活比起之前流放岭南,算得上极其宽松,只要出入时有人随从,去哪都无所谓。事实上,当初倘若没有别人暗中供药求医,在气候和长安截然不同的岭南,他们即便年轻,但也早就熬不住了。所以,他收敛了那仅余的一点敌意,想了想便拱手行礼道:“公孙大家见谅,是我历经这许多年,竟然还总以为自己还是当年的李瑛。劳烦带路吧,这么多年来我们承蒙照顾,也应该谢谢伸出援手的人” “俟斤也只是受人之托,真正伸出援手的另有其人。”公孙大娘看着面前四位曾经风光无限的天潢贵胄,见他们全都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便笑着解释道,“至于今日,之所以我前来迎候,是因为想必各位都还认识我这个人。好了,各位还请紧紧跟着我。” 这最后一句话薛氏最初有些迷惑,可等到在那无数的营帐中穿行,最初还暗自记路的她渐渐就完全迷惑了。不止是她,就连早先就曾经试图探索过这片营帐的李瑛和李瑶李琚兄弟,也最终气馁地放弃了打算。每一座营帐看上去都似乎相同,也似乎不同,东拐西绕之下,也只有日头能够稍微让人分辨清楚方向,可对于前进的路线却早已完全记不清楚了。就连兄弟三人中,素来记性最好的李瑶,也不禁按着太阳穴摇了摇头。 “如果是当年,也许我还能勉强试一试……” 他的这句嘀咕,不过是感慨自己流放岭南的那么多年中,辛苦和磨难使得记忆力和集中力都有些减退。可前头带路的公孙大娘却仿佛听到了,回过头来瞥了他们一眼,便开口说道:“这是仿照武侯八阵图以及易经八卦布置的营帐,你们如果不是精研这些玄乎的易理,瞬息之间记住路途是不可能的。这不是为了防你们,只是为了防止细作轻易混进来。要知道,都播从突厥右厢东迁到此地,最初不显山不露水,但现在关注的人多了,自然要多多防范。” 听到公孙大娘这么说,李瑶不但没有如释重负,反而更加疑惑了起来。他和李瑛交换了一个眼色,见李琚已经放弃记路的努力,去找薛氏说话了,他们兄弟二人的心中不禁有些沉甸甸的。如果只是一介夷狄酋长,他们自然怡然不惧,可对方能够笼络到同样诈死的公孙大娘,而且竟然能够布置出符合易理的营帐,那就至少说明对方是深通汉学的,这样的夷狄之君一旦羽翼丰满,简直比突厥还要可怕 终于,众人跟着公孙大娘,来到了一座和来路上一些规模大的大帐几无二致的营帐前。唯一不同的是,营帐前守卫的并不是那些衣衫统一的亲卫,而是一行二三十个约摸十六七岁的少年男女在周围巡行。一见公孙大娘,他们立刻止步,齐齐右手按剑低头施礼道:“师祖。” 公孙大娘扫了一眼他们,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她微微颔首,而后开口说道:“免礼,继续吧。” 眼见公孙大娘只是一句话,这些少年男女就仿佛没见到他们似的,继续去巡行了,心直口快的李琚便于脆问道:“这些人既是称呼公孙大家师祖,莫非是你的徒孙?” “不错。”公孙大娘也不遮遮掩掩,直截了当地点头承认道,“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批的剑营弟子,确实是我的徒孙。” 李琚见公孙大娘竟然如此说,立刻好奇地追问道:“既有徒孙,莫非公孙大家还在此收了弟子?” “没错,有我这个师傅的嫡传弟子在此,自然可以在此开宗立派” 说话间,众人就只见大帐之中有人打起帘子出来,却是一个姿容明艳的女人。她一身胡装,身材高挑,容貌映丽,顾盼之间那股旁若无人的傲气更是让李瑛觉得似曾相识。而他正踌躇曾在哪见过这个女人时,一旁的李瑶突然把人认了出来:“你是公孙大家的弟子岳娘子,早年就得了陛下允准离宫的” “没错,若不是师傅自己留在梨园,却把我摘了出来,说不定我早就困在深宫,成了没牙的老虎,怎还会有今天”岳五娘对于所有皇家人都没有任何好感,此时的口吻也分外不客气,“想来你们东猜西猜,一定以为把你们弄到这里,是为了奇货可居。我现在就实话告诉你们,我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没工夫耍那么多的阴谋诡计。要知道,你们一个个在别人眼中都已经是死了的人了,就算再出现在人前,一个冒充皇亲的罪名,你们还有命在?” 这话异常犀利,李瑛顿时又尴尬又羞怒。他不想承认这一点,因为潜意识中那种显赫出身带来的优越感,总让他觉得自己至少还是皇子,可现如今却被人无情地揭开那个最严酷的现实。李瑶和他一样都是心思细腻而又敏感的人,此时同样沉默了。 只有李琚满不在乎地说道:“横竖我早已经什么都没了,就算奇货可居,我也没什么在乎的。只不过,所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岳娘子可否告知一声,究竟是谁这么好心?” “这你们就不必知道了。” 此时此刻从大帐中出来的,正是罗盈。这位都播之主如今也正是盛年,虎背熊腰,身材壮阔,即便是当年的安国寺旧人,或是嵩山少林寺的人,也决计认不出他便是当年那个小和尚。多年掌兵,而后雄霸一方,他的声音低沉而又浑厚,只站在那里,便给人一种扑面而来的威势。 端详着面前这四个当年自己连仰视都没有资格的贵人,他沉声说道:“我只是受托收留你们,至于这些年是谁来暗地里帮了你们,而后又把你们送到这里的,你们不必知道。你们是龙子凤孙也罢,是皇亲国戚也罢,原本和我无关。五娘是我的妻子,公孙大家也就是我的岳母,我生在大唐长在大唐,如今是都播之主,却也从不否认我是唐人。而你们因为莫须有的罪名而遭劫多年,所以当年于岳母、我和五娘有恩的人帮了你们,我自然也不会拒绝收留你们。” 把这一层关系剖析清楚之后,他便继续说道:“薛娘子的两个弟弟,当年流放时还年幼,脱身到我这里最早,自愿入剑营学剑,不改薛氏之姓,但愿意成为我都播子民,永不回长安,我已经答应了他们。待会儿他们就会过来,薛娘子尽可询问。至于各位,可以选择先留在我这里,等再过几年风头完全过去后返回中原定居,做一个富家翁。也可以选择一直留在这里,做一个出身大唐的塞外遗民。当然,也可以选择就此远行西域,去更遥远的地方一观异域风光,路费和从者都不成问题。总而言之,我今日相见各位,想说的就只有这么多。将来的路,要你们自己选。” 当薛氏的两个弟弟终于得以过来团聚,而后罗盈命人把他们送回去时,兄弟三人终于意识到,人家大费周章让他们金蝉脱壳到了这里,竟然真的是一无所图。即便他们并不相信天下竟然有这样的美事,可三条路清清楚楚地摆在他们面前,他们却反而彷徨犹疑了起来。这一夜,久别重逢的他们全都失眠了。就连多年之后终于得以同床共枕的李瑛和薛氏,亦是五味杂陈,难以入眠。 而同样的深夜,毗邻罗盈大帐的一座营帐中,另一个人也同样辗转难眠。自从被护送到这里,玉奴面上固然欢笑,实则却一直惦记着长安那边的情形。可今天得到的那个消息,却让她打心眼里感到欢喜。 师傅杜士仪竟然还会回来,而且竟然即将入主那座已经失去了主人的突厥牙帐 第九百九十二章 漠北震,陈司马 尽管朔方和河东两路大军大部分都已经退了回去.但那一场东西夹击的大战.对于草原上的大小部落来说.无疑全都是一次莫大的冲击。 突厥的没落早在毗伽可汗被毒杀的时候.就已经成了定局。儿子无能.叔父争权.诸部离心各有盘算.所有这些.都以至于曾经在毗伽可汗统治下强盛一时的突厥.在短短不到几年的功夫里就土崩瓦解。在这样的光景下.每一个人都把目光投向了如今最具实力的四大部落。 回纥、葛逻禄、仆固、同罗.有可能重新入主牙帐的.应该就是这四大强部之一 可这样的观望还没有持续多久.一个出人意料的消息就突然从南向北.自西向东.席卷了整个漠北。大唐将仿照贞观年间旧制.将安北大都护府直接挪到突厥牙帐.重新划定各部的势力范围.重设诸多羁縻都督府而出任安北大都护的.就是朔方节度使杜士仪 这个消息最初还被人斥之为胡言乱语.可随着杜士仪回返灵州.朔方兵马开始了密集调动.渐渐没有人再怀疑此事。可与此同来的.则是几家欢喜几家愁。小部族们欢喜的是终于有了可以去抱的一根粗大腿.就如同西域那些小国似的.只要象征性地向大唐朝贡.就可以得到相应的封赐甚至保护.遇到问题大唐还会出兵帮助他们。可如同回纥葛逻禄这样的大部族.想到的却是借机壮大地盘的企图恐怕要落空了。 当回纥俟斤骨力裴罗的弟弟吐迷突气急败坏冲进牙帐的时候.见到的就是兄长正一手支撑着那张漠北地图.连声咳嗽的情景。他素来敬仰胸怀大志的兄长.连忙快步走上前去搀扶了他一把.这才大声说道:“阿兄.只要倾尽全力动员我回纥上下.轻易就可以凑足十万兵马.再加上葛逻禄那边.只要那杜士仪敢来.我们就把他赶回去” “愚蠢.你以为现如今阿史那施死了.葛逻禄还会一如既往站在我们这一边?”骨力裴罗目光犀利地扫了弟弟一眼.见其先是错愕.随即恍然大悟.他便低声说道.“从前我们合流.是因为突厥牙帐中有登利可汗.后来是因为抱团才能抗衡心比天高的阿史那施.可现在.我们的敌人已经变了.葛逻禄要选择盟友一定会更加小心。至少.如果我们不自量力想要去和大唐掰腕子.葛逻禄绝对不会和我们站在一边” “那怎么办?”吐迷突本能地问出了这么一句话.见骨力裴罗面色深沉.他突然张口说道.“那么我们派刺客 “朔方节度使杜士仪并不是河东节度使王忠嗣这样.有万夫不当之勇的武将.可你以为他身边就没有勇士随侍?刺客还没摸到他身边.就已经被五马分尸了.就如同你我身边一样” 厉声斥责了弟弟.骨力裴罗将拳头砸在了牙帐上.声音中流露出几分苦涩:“当年回纥缘何会和其他铁勒诸部一起反默啜?那是因为.突厥视我们如同仆隶.只要打仗就让我们自备兵器作为前军.让我们送死.他们却掳掠财富。可我们依附大唐之后.结果并没有什么分别。打仗的时候我们也同样要先上.而那些节度使之类的高官.甚至不用动兵.一通奏疏就可以⊥我们丢掉性命.就如同我们的阿父那样所以.我不想和大唐为敌.但也不想受制于人” 潜意识中.骨力裴罗却有一句话没说.倘若他日后能够主宰漠北.那么.他在麾下纳集所有部落的时候.但凡征战.也会遣那些部落作为前军.消耗他们的有生力量.以防被人反噬。这是控御其他部族的不二法则.绝不会存在例 所以.当最终回到主位盘腿坐下之后.骨力裴罗便开口吩咐道:“你去挑选两个最可靠的人.我要他们替我走一次同罗和仆固。” 不去接洽葛逻禄.而是派人去见同罗的阿布思和仆固的乙李啜拔.骨力裴罗自然有自己的考量。然而.他并没有想到.杜士仪根本没等到朔方的先期兵马开到突厥牙帐.仅仅就在仆固怀恩的两千兵马扈从下.他自己只带了虎牙和少数牙兵便来到了仆固部的领地。 杜士仪这是第一次造访此地.而仆固怀恩竟也是第一次造访漠北的本部。此时此刻.虽还不至于剑拔弩张.可系出同源的南北仆固部族人却彼此提防警惕。即便是几年前还在夏州的土地上一块牧马嬉闹的同伴.也都不约而同保持着一定的界限。面对这幅情景.乙李啜拔和仆固怀恩父子俩虽不曾交谈.心里却都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能够跟着乙李啜拔北归的.都是不甘寂寞.野心勃勃的人;而能够留在夏州的.都是更恋家.更喜欢安逸平稳生活的人。相比漠北的仆固部一年到头征战连连.夏州仆固部在朔方的庇护下.虽说屡屡出动.折损却相当少.而且还受惠于杜士仪诸多善政.牛羊都得到了相应的收购.换来粮食菜蔬衣被甚至不少奢侈品.不少人在军中都已经有了相当的军阶。而且杜士仪仿照义学.在朔方设立军官讲武堂.每年都会把各层军官不拘出身拉来集训丨至少一次.根据结业成绩给予相应的升赏.故而使得蕃将胡兵的向心力越来越强。 而如仆固怀恩的女儿这才刚刚六岁.这就已经被眼疾手快的郭子仪为儿子给定下了。尽管这儿女亲家还未真正成功.可足以拉近彼此的关系。 故而.乙李啜拔的大帐中.遣退别人之后.这位仆固部之主便苦笑道:“大帅还真是凡事都爱出人意料。灭了突厥东西两面可汗之功.换成谁必然都已经心满意足了.大帅竟然要在突厥牙帐重设安北大都护府.这简直是在所有突厥遗民的心坎上插刀子。就连我仆固部.也是早有趁机扩张之意.可大帅这一来.那些小部落都犹如找到了救星似的.不要命地往朔方节度使府送称臣的降书.我这进退两难就别提了。” 尽管乙李啜拔说得诚恳.但杜士仪知道.对方已经是入主漠北仆固的人.不能再以当年那个区区夏州族酋视之。所以.面对这样的试探.他便哂然笑道:“仆固部有扩张之心.那么.同罗、回纥、葛逻禄.哪一部又没有?敢问归义王.你可已经做好了吞并同罗.而后和回纥以及葛逻禄开战的全盘计划?我想.应该还没有吧。仆固部这些年虽说发展极快.可仍然受制于当年的争位之乱.论真实实力.恐怕是四部之中最末的.要在扩张的同时竭力谋求自保.我想.这才是归义王的重中之重。” 不称俟斤.而是称乙李啜拔为归义王.杜士仪提醒的是他曾经受大唐天子册封。而他所捅破的那一层窗户纸.也是乙李啜拔极力想要掩饰的。正如杜士仪所说.哪怕这些年乙李啜拔励精图治.可仆固部的起步就比其他三部要晚.而且为了收拾内耗.他又得花费颇大的精力。所以.他只能瞥了仆固怀恩一眼.希望这个长子能够替自己岔开一下话题.免得难堪。 可让他失望的是.侍立在杜士仪身侧的仆固怀恩对他的目光竟是置若罔闻.岿然不动。 杜士仪也无意甫一见面就给乙李啜拔太大的压力.当即主动岔开话题道:“对了.归义王身边不离左右的阿波达于呢?” 自从乌苏米施可汗被杀之后.乙李啜拔就有意识地疏远了陈宝儿。而对方也对此不以为意.他反而松了一口气。此时此刻.杜士仪用仿佛不经意的口气提到这个人.他才猛然间意识到.这个面容俊秀却谋略出众的年轻人.是仆固怀恩举荐给自己的.甚至派出亲兵护送人至此。他不自然地笑了笑之后.含含糊糊想要蒙混过去.可却不想杜士仪突然说出了一句更明确的话。 “我这次来.最主要的缘由便是为了他。我也不怕实话告诉归义王.你的阿波达于.就是我当年南下蜀中的时候所收的首徒陈季珍” 乙李啜拔登时霍然站起身来。他心知肚明陈宝儿和杜士仪有关系.可仆固怀恩没有明说.他怎么也参不透这层关系到底有多密切。他刚刚还打算把这个杜士仪亲自问起的年轻人留下.此刻却绝了这个念头.当即亲自出去吩咐了一声。等到穿着打扮一如仆固部族人的陈宝儿进了大帐.杜士仪旁若无人地招手让其上前.嘘寒问暖.他方才暗自叹了一口气。 他是因为当初陈宝儿一再蛊惑乌苏米施可汗.以至于其败死.这才心怀警惕冷落了此人.没想到.他还是小看了这个年纪轻轻的家伙 “宝儿.我此次北上.责任重大.身边却没有精通漠北的人才辅佐。安北大都护府如今尚未齐备.我会奏请陛下.辟署你为司马.你就来助我一臂之力吧” 听着这话.陈宝儿恍惚间想起了当年杜士仪收自己为徒时的情景.回过神后就想都不想地单膝跪了下来:“杜师所命.弟子无所不从.一定尽心竭力”(未完待续。) 第九百九十三章 四方云涌,副大... 继漠北陡然之间风云变幻,西域亦是传来了捷报,安西四镇节度使夫蒙灵察和北庭节度使李俭自东西两面出击,大破自命为十姓可汗的莫贺达于,并将其当场斩杀。此役不但将碎叶城再次纳入了大唐的范围之内,也使得所谓的西突厥更加名存实亡。而在这一场大战后,尽管夫蒙灵察和李俭素来不怎么和睦,可在商议善后事宜的时候,还是达成了一致意见,奏请将突骑施黑姓首领,伊里底蜜施册封为十姓可汗。 自此,东西突厥的阿史那氏王统,就此彻底断绝。 长安城中会是如何一番庆贺景象,远在漠北的杜士仪却无暇理会。在见过仆固部的乙李啜拔之后,他久率众来到了位于乌德犍山以及嗌昆水之间的突厥牙帐。这里是突厥自从当年建立之初便定立为牙帐的地方,历经数百年风云变迁,现如今却已经成了一片荒凉,再不复当年雄军云集,万千营帐的情景。在乌苏米施可汗和颉跌伊施可汗相继被杀之后,回纥、葛逻禄、仆固、同罗,都有染指牙帐的意思,但彼此制衡不敢妄动,如今却便宜了外人。 今次杜士仪的随行人中,蕃军远多于唐军,对此虎牙自然捏着一把汗。可杜士仪却知道,自己要想在漠北立足,必定不能把希望全都寄托在背井离乡的唐军身上,必定要倚重蕃军作为主力,就如同安西大都护府一样。所以,他当年一直在朔方善待胡户蕃军,让众人乐于归心为己用,这样的名声对于他再漠北立足很有好处。此次仆固怀恩随着他前去漠北仆固本部的时候,其本人及麾下兵马对乙李啜拔以及仆固部族民的那种态度,让他看到了一点成果。 至少,仆固怀恩以及部下对朔方更加归心 这种时候,如果系出同源的他们和乙李啜拔完全是一条心,杜士仪的处境就危险了。要知道,如今大唐四处兵锋所指,无往不利,如今他要借助的就是这样的兵威,从而使得四部投鼠忌器不敢妄动。李隆基如今正踌躇满志地当一个功业超过太宗皇帝的圣明天子,断然容不下任何冒犯。 正因为随行的都是逐水草而居的游牧胡兵,在昔日突厥牙帐的股地上搭建帐篷,只用了不到一天时间,而之后种种防御工事的搭建也只用了区区数日。等到第二批将近五千朔方兵马来到这里的时候,一切建设更加热火朝天。而在熟悉漠北地理人情的陈宝儿指挥下,虎牙率亲兵五百,扫荡了附近的几股所谓马贼,砍下的脑袋一股脑儿全都悬挂在高高的四面旗杆之下,一时令那些小部族又欢喜,又战栗。 于是,葛逻禄和回纥这样的强部还在观望,小部族的酋长们却一个个争先恐后赶了过来,朝见这位漠北的新主人 朔方节度使杜士仪的名声,从前他们只是道听途说。有的说其对胡户宽大为怀,有的说其阴险狡诈如同狐狸,有的说其用兵如神,有的却蔑称其不过一介文弱书生……种种纷乱的流言四下流传,大多数酋长并不十分清楚那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直到来到这乌德犍山旁的大片营帐,看到唐军严明的军纪,看到那些整肃的亲兵,他们才第一次真正领会到了唐军压境的感受。 杜士仪对这些前来谒见酋长的态度虽说热情,但也并非一味许诺。对于前来归降接受保护的,他在答应派兵进驻的同时,也同时提出质子的要求;对于前来请求调停的,他都推给了最熟悉这些的陈宝儿;对那些愿意出兵马,接受安北大都护府调遣的,他也无不答应,却让仆固怀恩带人去参观他那支操练多年的雄师;至于对满嘴谎话只想打探虚实的,他的态度也异常明确。 早在贞观年间,漠北就已然纳入大唐版图,骨咄禄默啜之辈不过是趁机复辟的乱臣贼子。[.超多好看小说]和西域的安西都护府一样,大唐不会没事于涉各部的内政,但倘若遭到侵扰吞并,以及其他各种欺压不公的,安北大都护府可以提供相应的保护和支持 遏制攻伐,和平共处,共同繁荣,这十二字的基本原则通过这些小部酋长之口,迅速散布了开来,以至于葛逻禄俟斤在听说此事的时候,直接砸了手中的金酒杯――横竖也砸不烂,不心疼可事后,他召来心腹吉尔查伊后,却之吩咐了几句话。 “从今往后,葛逻禄把重心放在西域。突骑施已经不再是当年西边的霸主了,趁着我葛逻禄与其接壤,就算用钝刀子慢慢割,也要把它吞下来你去见踏实力部和谋落部的族长,就说当此之际,我葛逻禄如果再这么分裂下去,就是任人宰割的牛羊我死之后,我会把葛逻禄俟斤的位子让出来,希望他们也能拿出他们的诚意” 而回纥俟斤骨力裴罗则是对弟弟吐迷突直截了当地说:“看来,杜士仪是有心想让漠北成为一片死水”在说出这句话之后,他在沉默良久后又补充道,“先把拔悉密完全吞下来,回纥除了我药逻葛家族之外,还有八大族姓,你亲自去见拔悉密那几位族老,投效于我,拔悉密就是第十大族姓” 至于同罗部的阿布思,他素来性子暴烈,于脆直接带着数百人来到了乌德犍山下。这时候,杜士仪已经来此上任一个多月了,第一眼看到远处那旌旗招展,营帐矗立的景象时,阿布思还以为自己眼花了,看到了当年突厥牙帐的翻版。可当渐行渐近,看到唐军的衣甲时,他方才确信自己没有来错地方。可是,一路进去,周遭听到最多的便是他熟悉的铁勒语,也就是突厥语,就连到了那座形似当年牙帐的大帐外时,他听到的仍是突厥语。 尤其是认出那个出来迎接他的人时,阿布思不禁脱口而出道:“阿波达于?” 陈宝儿当年跟着乙李啜拔,曾经和阿布思打过不少交道,此刻听到对方仍是用昔日称呼,他便笑吟吟地说道:“俟斤安好不过,如今我不再是可汗之下的阿波达于,而是安北大都护府司马。从今往后,再没有阿波达于阿史德氏,还请俟斤称呼我为陈司马。” 阿布思虽然看似冲动莽撞,脾气急,可他终究是一部之主,并不是那等愚钝之人,须臾就明白了其中始末。怪不得陈宝儿一直很少抛头露面,怪不得乌苏米施可汗当初想给陈宝儿高官,对方却一直辞而不受,只是当着那么一个阿波达于的虚职。尽管先头乙李啜拔并没有把陈宝儿的身份泄露出去,可阿布思仍然本能地多端详了几眼这个身穿汉官官服的年轻人,冷冰冰地说道:“陈司马还真是好骗术,也不知道多少人被你耍得团团转” 正因为心头有一种被人欺骗的感觉,阿布思在见到杜士仪之后,态度不禁有些**的。可杜士仪开口说出的那一番话,却让他一下子愣在了那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此前大唐册封的时候,是回纥奉义王,以及仆固归义王亲自跟我去的长安,于是在两位可汗之外,他们获封了王爵,可葛逻禄和同罗却落空了。如今漠北再无可汗,我当为葛逻禄俟斤聂赫留,还有阿布思俟斤请封王爵。另外,我初到乌德犍山,虽有陈司马为助,可终究并不怎么熟悉漠北的情形。我打算再奏请俟斤为安北大都护府副大都护,不知道俟斤意下如何?” 足足好一会儿,阿布思方才终于意识到杜士仪抛出的是一个怎样的诱饵。尽管心中的本能告诉自己,这样的诱饵不能随便乱吞,他还是忍不住问道:“敢问杜大帅,这副大都护共有几人?” “迄今为止,我还只征询过俟斤一个人的意见。”说到这里,杜士仪又补充了一句,“那是因为,回纥、葛逻禄、同罗、仆固四部之中,只有俟斤是最先来见我的,诚意最足,而且同罗骑兵强绝一时,我慕名已久了” 这种时候,阿布思怎么也不可能说,我今天来是兴师问罪的――即便他有这个念头,本来也只是想抱怨几句再试探试探,凭着自己冲动的名声在外,料想杜士仪不会对他怎样――可是现如今杜士仪许诺给他的东西实在具有太大的诱惑力,纵使是他也不得不为之动心。于是,在左思右想许久之后,他便抬起头来,直截了当地问道:“那我再敢问杜大帅,如果我答应了,大帅可还会以回纥、葛逻禄和仆固三部酋长为安北副大都护?” “俟斤说笑了,大唐的副大都护可是从三品的高位,哪里会这么不值钱,随便是个人就行?按照我大唐的制度,安北大都护府顶多能有两位副大都护,如果没有合适的人,始终虚位以待也未尝不可。” 这下子,阿布思终于明白,按照杜士仪的意思,顶多还有一个人和自己平起平坐,甚至可能就是自己一个人独占此位。心思既然活络了,他便开口试探道:“那么,身为安北大都护府的副大都护,我又要做些什么?” “很简单,平常的时候,俟斤自然还是当你的同罗之主,并不需要你付出什么额外的代价。至于出战的时候,代我为主帅,号令其他征召而来的兵马。而朝觐之时,当然就是你跟随我前去长安谒见陛下,领受封赏。” 这种有好处没坏处的纯粹优差,阿布思终于完全心动了。于是,当杜士仪示意陈宝儿拿出了一张用突厥文字写就的任命书给他,他一扫之后便爽快地摁下了自己的手印,随即起身向杜士仪抚胸行礼道:“既然杜大帅如此看重我,那么,我也将会以忠诚回报杜大帅” 第九百九十四章 围困示威 既然说动了阿布思.杜士仪便派陈宝儿为使者去见葛逻禄俟斤聂赫留。(.无弹窗广告) 数年前阎洪达井三方会谈.陈宝儿并未露过面.所以.死了的乌苏米施可汗以及现在还在的阿布思和乙李啜拔认识他.聂赫留却不认识他。他只知道.这位是杜士仪刚刚到任后奏请的安北大都护府陈司马.因此借病见客时.表现得谦逊而又恭敬。当对方代杜士仪提出请封王爵时.他踌躇片刻就答应了。 如果是从前.大唐册封的王爵不过一个名号.年纪一大把的聂赫留可以无所谓。可如今突厥已经覆灭.大唐竟然以新主之姿进驻漠北.他既已经决定避其锋芒.再加上老早就上书臣服.那么杜士仪的提议就没有什么不可接受了。 而发现这位第一次见的安北大都护府陈司马年纪轻轻.他便有意出言试探.当得知杜士仪一上任就去过仆固部的领地.而入主突厥牙帐后.回纥的骨力裴罗也只是遣使道贺.未曾亲至.他就知道.杜士仪还远远谈不上掌控了局面。可陈宝儿启程回去不数日.杜士仪奏请同罗部俟斤阿布思为安西大都护府副大都护的消息.便以惊人的速度送到了他这里。直到这一刻.聂赫留方才意识到被之前那个年轻的司马摆了一道。 “他提了仆固.说了回纥.却略过阿布思那个莽汉不提.我还以为那杜士仪轻视同罗.没想到他其实却看重阿布思想来也是.同罗的骑兵在铁勒九姓中.素来是最锋利的矛头.而阿布思的脾气是最好骗的.我还以为杜士仪会因为昔日那点关系.首先从乙李啜拔打开突破口.是我失算了” 聂赫留还只是觉得失算.并未有太大的反应.可回纥上下却是好一场轩然大波。葛逻禄因为杜士仪的到来.主动退缩往西发展.骨力裴罗趁机大肆吞并拔悉密故地.将回纥内九姓变成了十姓.号称回纥十部.一心先巩固地盘.可在部属们看来.如果真的要选人充当安北大都护府副大都护.首先也该是回纥.怎么轮得到同罗酋长阿布思那种粗人 骨力裴罗这两年身体渐渐不如从前.因此很多事情只是布置下去.具体执行都不再事无巨细过问。此时他正沉吟这个消息的时候.亲自前来禀报此事的长子磨延啜便低声说道:“阿父.因为听到人报说.安北大都护府陈司马去葛逻禄传信后经过我回纥之地.叔父因为心中有气.带着军将领兵前往拦截质问了。” 此话一出.骨力裴罗顿时又惊又怒.拍案而起道:“缘何不早些报我?” 磨延啜深知骨力裴罗素来最信任吐迷突这个弟弟.就连其人冲动易怒莽撞.也一而再再而三地包容了。此刻在父亲的目光逼视下.他连忙解释道:“叔父吩咐过左近.如果谁敢偷偷禀报阿父.那回头就杀了谁我也是刚刚方才得知此事……” “这个家伙.我怎么就有他这么一个弟弟”骨力裴罗当机立断.立时不容置疑地吩咐道.“传令下去.立时备马.我要亲自带人去追回吐迷突” 磨延啜知道父亲说一不二的性子.不敢规劝.连忙急急忙忙去准备了。等到备办好了一切.见骨力裴罗披上大氅出来.竟是一如从前一般矫健地登上坐骑.他正要上马随行.却被父亲用马鞭指了一指。 “王帐不能无人.你是我最年长的儿子.给我留下好好镇守” 磨延啜连忙应命.等到眼看着父亲策马扬鞭带着大队兵马离去.轻轻舒了一口气的他方才转身.对左右心腹连番下令.等回到自己的营帐后.他的脸上便露出了一丝冷笑。虽说骨力裴罗从来都没有流露出立弟不立子的态度.可回纥与突厥一样.都是实力为尊.如果实力不够.就算继立为可汗.仍然有可能如登利一般成为笑话.甚至有可能如同当年汗位都没坐稳.就被毗伽可汗以及阙特勤杀了的默啜可汗之子一样。 如果吐迷突还是如同从前那样受父亲信赖.统领那么多兵马.万一父亲有个万……他这个叔父就会成为他继位最大的障碍 骨力裴罗当年率军从凉州迁出北归之后.也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几个弟弟都先后战死或病死.只剩下了吐迷突一个。这个幼弟他实则一直都是当成儿子一般看待的.即便人冒失冲动.他也一直没有计较.可这一次他却在心里发了狠。如果回头截住吐迷突把人带回去.那么.他一定会好好教训丨这家伙一顿.让这个弟弟知道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 磨延啜虽说放任了叔父吐迷突带人去找陈宝儿的麻烦.他却也知道时机要把握好.不能让父亲半路截住叔父.也不能让叔父有太多的时间.把事情真闹得不可收拾.因此早已在吐迷突带的人中安插进了人手.又在骨力裴罗所率兵马中掺了沙子。于是.一行人几乎是蹑着吐迷突.后脚跟前脚地追了上去。当骨力裴罗驰上一处小丘.终于看到不远处那七八百回纥人马正围着一小支人马闹腾不休的时候.他立刻不假思索地对左右吩咐道:“快.吹迎宾号角” 陈宝儿随行不过兵马百余人.此刻被三倍于己的兵马团团围住.上上下下全都躁动不已.唯有陈宝儿自始至终面不改色。哪怕是吐迷突亲自率兵在周遭游曳.甚至还不时戏耍地射上一两支箭过来.深深扎在距离己方不过几步远的地上.他却依旧约束部属不得妄动刀兵。朔方军法极严.尽管不少人一再谏劝拼死一争.可主帅不同意.下头也只能徒呼奈何.但对于这位陈司马全都恨得牙痒痒的。 可就在他们难耐欺辱的时候.陡然之间.四面八方响起了阵阵号角长鸣。原本就已经狂躁难安的亲兵队伍乍然听到这样的声音.顿时更加骚动了起来.旅帅裴烈更是策马上前怒声说道:“陈司马.他们分明是蔑视我等.现如今援军又来了.再不抗争只有死路一条我们虽说只有百余人.但合兵一块.护卫陈司马一道杀出重围.这却还是可能办到的到时候大帅得知我等遭遇.一定会兴军给我等报仇” “如果只为了我一个杀出重围.却要牺牲尔等性命.那我宁可在此。”见裴烈登时面色铁青.陈宝儿便淡淡地说道.“我知道你们是认为.刚刚这支回纥兵马出现的时候.你们就已经报了安北大都护府的名号.他们却置若罔闻.所以分明是早有预谋。可是你们要知道.漠北不同于中原.纵使一部酋长.有时候底下的人也会做出违反上命的事情来。至于你们觉得是援军的这通号角.并不是什么援军到来.而是迎宾礼乐。” 裴烈对于来历不明却被杜士仪直接辟署奏请为安北大都护府司马的陈宝儿并不信服.此刻听到这番说辞.他更是嗤之以鼻。然而.眼见得那些团团围住他们的兵马突然乱了起来.一时大呼小叫不绝..他顿时觉得终于找到了突破口。可是.正当他要下令部属趁此突围的时候.陈宝儿却突然撂下了一句话。 “各自约束部属同僚以及坐骑.不许妄动半步.违者军法处置”见裴烈对自己怒目以视.陈宝儿便好整以暇地解释道.“不要让那位回纥俟斤认为.安北大都护府的兵马.是遇到一丁点事就仓皇慌乱的新兵” 裴烈本待再争.可想起杜士仪对他们这些牙兵的器重和信赖.临行前再三吩咐一定要听这位陈司马的吩咐.他最终也不敢违命。眼睁睁看着四周围着的敌军兵马渐渐平静了下来.而后竟是鸦雀无声.军纪肃然.他一时心头更是愠怒后悔。不多时.那些兵马便突然往左右分散了开来.就只见在一群骁勇将卒簇拥下.一个威势十足.大约年近五旬的男人出现在了他们面前。而在其身侧.正是之前那个带头挑衅他们的回纥将军。 “让诸位受惊了.我便是回纥俟斤.骨力裴罗。”骨力裴罗一边说.一边右手抚胸.在马背上微微欠了欠身.犹如鹰隼一般的眸子在众人身上打了个转.最终落在了陈宝儿身上。即便认出了对方的官服.他仍是沉声问道.“敢问哪位是安北大都护府的陈司马?” “是我。”陈宝儿策马排众而出.气定神闲地说道.“久闻回纥俟斤乃是漠北首屈一指的雄主.我慕名已久了.故而方才在路过回纥之地时放慢行程.打算请见俟斤一面.可却没想到会遇上回纥兵马不分青红皂白地将我等团团围住.威胁恐吓无所不用其极。若非我约束部属.恐怕今日此事就没法收场了现如今俟斤既然亲自到了.那么.今日之事.俟斤还请给我一个解释” 吐迷突顿时气得脸都青了。他正想反唇相讥.可就只见兄长倏然侧头.给了他一个无比严厉的眼神.他只能讪讪退了回去.心里却憋了一肚子气。 骨力裴罗轻轻舒了一口气.这才强笑道:“陈司马误会了.只是舍弟误以为你们是敌寇……” “敌寇?我等被围的时候.可是早就用汉语和突厥语通报来处.令弟却置若罔闻我等本是奉命使葛逻禄.在葛逻禄得到礼待.却在回纥遭到如此欺辱我等横尸此处无足轻重.可大唐国威不可轻辱.安北大都护府军威不可轻辱我之所以约束我左右军将.等到现在.便是看看回纥到底是谁做主如果说.俟斤号称回纥之主.其实却已经管不了自己的兵马.只能任由他们耀武扬威.那么.安北大都护府可以出兵.为俟斤整肃麾下兵马” 第九百九十五章 安北牙帐城 直到这一刻,看见回纥那位酋长骨力裴罗铁青的脸色,裴烈方才有一种扬眉吐气的感觉。尽管如今他们处在比之前更多几倍的兵马包围之内,可受挫的反而是对方,而不是己方。可是,他也明白现如今的上风只是因为对方理屈,而在漠北这种地方,更重要的是实力,而不是道理。故而,即便他渐渐对陈宝儿刮目相看,仍是策马靠近这位长史一步,随即轻声用汉语提醒了一句。 “陈司马,小心狗急跳墙。” 听到这提醒,陈宝儿就知道,比起之前的怀疑和不满,裴烈对自己的态度已经大为改观。他气定神闲地从腰间取出一个小巧玲珑的细长圆筒,当着好一阵骚动的回纥兵马之面,就这么打起火石,直接点燃了管口的引线。倏忽之间,就只听嗖的一声炸响,一道红色火光直窜空中,继而高高地爆了开来。 见骨力裴罗那张难看的脸上陡然一变,他方才淡淡地解释道:“好教奉义王得知,这是出发之前,大帅亲自交给我的发信筒,发信之后,十数里之内都能轻易看见。红色表示遇阻,绿色表示平安。” 之前陈宝儿还口口声声只称骨力裴罗为俟斤,如今却突然改口称奉义王,骨力裴罗自然听得出来这其中隐隐的告诫之意。身为一手使得回纥壮大至今的雄主,刚刚在听到对方挑拨吐迷突和自己的关系时,他就已经动了杀心,横竖在漠北之地,马贼横行,部族又众多,事后随便找个替罪羊也就是了,说不定还能就此栽赃嫁祸,可是,陈宝儿这个突如其来的发信筒却让他大为意外。 从前大唐信使常常是以篝火燃烽烟报信,可那种方式需要准备和时间,现如今这样的发信筒却立时可用,那么便意味着大唐军队彼此之间的沟通会比从前迅捷几倍。而此刻更是意味着,很可能就有一支大唐军马埋伏在不远处,哪怕对方的人数不够驰援,可也足够把消息一级一级传出去,如果他真的痛下杀手,转眼间就会成为众矢之的。在现如今大唐兵锋所指无往不利的时刻,回纥必定会成为另外三部口中的肥肉 于是,他强自压下心中怒火,侧头看了一眼自己一向最为爱护的弟弟,一字一句地说道:“来人,把吐迷突绑起来” 吐迷突也正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而震惊,听到兄长这么一句话,他登时大惊失色,可在其痛心却又不乏严厉的眼神下,他只能恨恨地主动下了马,任由左右亲卫磨磨蹭蹭上前把自己五花大绑了起来。这时候,骨力裴罗方才沉声说道:“杜大帅迁到牙帐之后,我还不曾前去拜谒,现如今又出了这样使我回纥蒙羞之事,我便带着吐迷突前往乌德犍山,向杜大帅亲自请罪” 几句言辞,一个发信筒,便迫得骨力裴罗做出了这样的决定,裴烈只觉得目弛神摇,心情激荡不已,而那些随侍的牙兵,也终于对陈宝儿心悦诚服。有跟着杜士仪时间最长的人甚至隐隐觉得,在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年轻长史身上,仿佛有一种和杜士仪类似的特质。[] 不战而屈人之兵,不外如是 安北大都护府的牙帐之中,杜士仪正在和十几位来自宥州的昭武族姓工匠商讨建城之事。昭武九姓的粟特人和其他游牧民族不同,在筑城上素来很有一手,而他如今身处敌境,不可能真的和从前那些突厥可汗那样,就这么永远住在营帐之中。 在他的心目中,在少有人真正建立城池的漠北建起一座真正的坚城,这才是长治久安的办法。即便漠北很难寻找坚硬的木石,可夯土也能筑城,更可以烧制砖块,从古至今,很多城池乃至于绵延万里的长城,很多也是这么建成的 康待宾之乱的余波已经完全散尽,尽管在迁回宥州的最初,昭武胡户曾经爆发过一阵骚乱,可这些年安居乐业,康庭兰又恪尽职守恩威并济,绝大多数人在回归故土之后,只觉得如鱼得水,过得都还算富足。而素来巧手的粟特工匠们,则被杜士仪遴选出了一大批,在朔方从事从营造、设计等种种技术类工作,报酬优厚。他此行漠北也特意带了一批,离家之前给予了其家中颇多酬劳和优待,故而人人都乐意效劳。 此时此刻,为首的那个粟特工匠从建筑材料的取用,筑城的时间,所用人力等等各种实际条件,充分肯定了在这附近建城的可能性,而精通堪舆的安北大都护府兵曹参军曹佳年则是从地理风水角度加以补正,一堆人讨论得热火朝天。杜士仪在旁边细细倾听,偶尔插话一句,却没有对这些技术性的工作太过指手画脚。每一项工作都需要相应的专家,他要做到的只是高屋建瓴,总揽全局即可。 “大帅” 打了个手势,吩咐曹佳年和那些粟特工匠继续讨论,杜士仪便抬起头来吩咐道:“进来” 进了牙帐之后,龙泉便快步来到杜士仪身侧,低声说道:“大帅,陈司马回来了,同行的还有回纥俟斤,奉义王骨力裴罗以及其亲弟吐迷突。我看到吐迷突竟然是被绑着带过来的,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听到这里,杜士仪顿时笑了起来:“定然是季珍又耍了什么花招走吧,这地方让他们去讨论,我们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那场东西两面可汗同时陨落的大战,至今也只过去了不到几个月,可造访乌德犍山下这片突厥牙帐故地的骨力裴罗,却只觉得仿佛过去了数年甚至更久。铁勒和突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其实系出同源,只是以阿史那氏为核心的那个铁勒部落在建立突厥后,反而对其他同族大加欺压,这才有了之后数百年的彼此争战。现如今,阿史那氏终于成了历史,即便乌苏米施可汗还余下一个弟弟在部众的护卫下逃出生天,可也如同无根浮萍,再不可能有所作为了。 因此,当看到陈宝儿在众人的簇拥下往深处而去,他却依旧约束左右停在辕门处,这才看向了身边有些狼狈的吐迷突。连日赶路,他在白天都把这个嫡亲弟弟捆绑在马上,晚上才为其松绑,这么做的理由,他也都已经对其解释过了。可是从吐迷突那不满的目光中,他还是能够觉察到,自己这个弟弟并不能理解这些。换言之,对于如今波谲云诡的局面,吐迷突远远缺乏深刻的认识 “阿兄,他们还要于晾着我们多久” 听到这句话,骨力裴罗的眸子一片深沉。他没有开腔,目光望向了这上千营帐的最深处。须臾,他就只见内中数队兵马匆匆出来,一时间列队两侧按刀而立,笔直矗立,岿然不动,显然训练有素,即便他素来自信回纥强军不输给任何人,仍旧不禁心中悸动。 大唐如今强盛一时,又在这种节骨眼上进驻漠北,控御诸部,他想让回纥取代突厥君临漠北的野望,要什么时候才能成功? 很快,他便看到自己还算熟悉的仆固怀恩在左右亲兵的簇拥下大步出来,到他面前不远处停下了脚步,微微拱手道:“大帅在牙帐等候,奉义王请随我来” 如果按照大唐册封的爵位,骨力裴罗是王,杜士仪是公,不论如何,杜士仪都应该亲自来迎一迎自己,可骨力裴罗自知这次是吐迷突理亏,他说是绑了人来负荆请罪,其实自己亲自走这一趟,也是为了弥补之前杜士仪上任漠北之初,自己出于观望以及表示不满,故意避而不见。因此,他丝毫不以为忤,和仆固怀恩客套了两句后便随其入内,却把吐迷突以及随行兵马都留在了辕门之外,以示心怀赤诚。 从陈宝儿口中得知事情始末后,杜士仪便把曹佳年和一众工匠暂时挪到了另一座大帐中去讨论,腾出牙帐接见骨力裴罗。此时此刻,当他看到门帘被亲卫高高打起,紧跟着,骨力裴罗随同仆固怀恩进来时,他有意多端详了对方片刻。 不过数月的功夫,骨力裴罗看上去仿佛瘦削苍老了不少,也不知道是忧心的事情太多,还是伤病所致。对于这位当年敢孤身以失涅于之名到西受降城打探虚实的回纥之主,他素来有很高的评价和警惕,此刻便站起身来。 “奉义王远来是客,我原本该迎你一迎,可因为之前我正在和下属商讨建城之事,一时疏忽,怠慢了。” 骨力裴罗本就无心计较杜士仪的慢待,可现如今,建城两个字给他的冲击更大。他对于突厥的习俗素来不以为然,早就打算在回纥腹地建造城池,可如今有了杜士仪这一举动,不论回纥异日兴建起再宏大的城池,其象征意义都和乌德犍山下突厥牙帐故地的城池意义大不相同。突厥牙帐也曾经建起过低矮的夯土围墙,可是在这些年的战火中早已化为了乌有,可如果是大唐建城,照他曾经见过的长安雄伟之姿,恐怕将是对漠北诸部的空前震慑 也正因为如此,他竟是忘了吐迷突之事,强笑问道:“敢问大帅,可想好了城池之名?” “当然。”杜士仪微微颔首,大笑道,“既然此地曾经是突厥牙帐,如今却是大唐安北大都护府所在,那么,这座城池,便叫做安北牙帐城” 第九百九十六章 兄弟离心 之所以用安北牙帐城这个听上去有些古怪的名字,杜士仪既想让大唐安北大都护府的名声彻底打出去,也想让人们记住,这座城池就矗立在昔日的突厥牙帐。故而,他不吝在骨力裴罗面前,对那些粟特工匠大加赞赏,同时又暗示来自大唐长安和洛阳的工匠将会相继抵达,参与建造这座漠北雄城。直到这个话题告一段落,他方才提到了吐迷突率军围困安北大都护府司马及其随行兵马之事。 “奉义王不是外人,我也就直说了,此事可大可小。往大了说,陈司马乃是陛下的属臣,安北大都护府的官员,这是藐视陛下当初汉时曾有犯强汉者,虽远必诛的豪言壮语,现如今大唐素来对臣服的各大番邦恩威并济,并不欺凌弱小,可这并不意味着,陛下就能容忍这样匪夷所思的暴行”杜士仪直接把这件事提升到了犯国体的高度,见骨力裴罗面色显然不好,他方才缓和了口气。 “往小了说,这只是回纥麾下的一小撮人侵犯军纪,奉义王只需要惩处相应的人,这件事就可以揭过去。” 杜士仪并没有提如何惩处,甚至根本没有提吐迷突,骨力裴罗也并没有发问,只是就之前没有亲来安北大都护府拜贺之事表示了歉意。[]等到离开牙帐的时候,他忍不住拉紧了大氅,身上也好,心里也好,全都有些发冷。 当初阿布思第一个前来牙帐见杜士仪,不论本意是兴师问罪也好,是虚与委蛇也好,可终究喝到了头汤,得了安北大都护府副大都护这样的美官。而他现在是第二个来的,可却因为是为麾下兵马的愚蠢行为赔罪,故而杜士仪的态度虽然谈不上多严厉,可也绝对说不上热情,而且并没有给出任何的承诺。联想到杜士仪上任伊始就去了乙李啜拔的仆固部领地,而后又许了阿布思副大都护之职,派了长史陈宝儿去葛逻禄见聂赫留,只有回纥仿佛被人遗忘了。 以杜士仪这些年的治政和军略方向来看,这绝对不是无心的甚至于……那位陈司马路过回纥却被吐迷突带兵围困,恐怕也绝对不是无心的 难道,继突厥土崩瓦解之后,杜士仪的下一个目标,竟是回纥? 带着这种难以名状的惊悸和沉重,骨力裴罗已然回到了辕门处。见吐迷突满心不耐烦地来回走着,他便径直走上前去问道:“我问你,你之前如何知道那个陈司马经过我回纥腹地?” 吐迷突没想到兄长就这么径直出来了,想到不用五花大绑在唐人面前卑躬屈膝请罪求饶,他正觉得松了一口气,听到这话不禁有些摸不着头脑。好一会儿,他方才迟疑地说道:“阿兄问这个于什么?我只是听到探马回来禀报的,说是安北大都护府的旗号高高打起,分明有意挑衅,所以我左右将卒听到之后,全都气得嗷嗷直叫,我就想杀杀他们的威风……” 骨力裴罗不想再听吐迷突当初这些目的了,直截了当地打断道:“我再问你,你将他们围困之后,除却骂战以及射箭挑衅之外,可还曾经挑唆约战?” 吐迷突本待否认,可在兄长的目光直视下,他只得老老实实地说道:“骂战以及射箭之外,我是曾经约战过,可那些唐军原本已经有些忍不住了,都是那个陈司马只知道当缩头乌龟,一再严令他们不得出击。我就是想一扬我回纥勇士的威名,他们既然不敢怎么样,我也就打算戏耍他们一阵子,然后夺了他们的旗帜,再把他们放回去,让那杜士仪丢个大面子,只没想到阿兄会来得这么快。” 骨力裴罗登时悚然一惊。他会这么快赶来,是因为长子磨延啜吐露的消息,而磨延啜和叔父吐迷突不和,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这么说来,是杜士仪在派出这么一行人前往葛逻禄见聂赫留之前,就已经定下了这般计策,还是那个陈司马自己随机应变?不,不仅是随机应变,要使得事情一步步发展到现在这样的结果,就需要对回纥的情形了若指掌的人,尤其得清楚他和吐迷突的兄弟之情,吐迷突和磨延啜的叔侄不和,以及回纥内部兵权分布等种种错综复杂的关系,而且要胆大心细,否则便会枉送性命 “好,好” 骨力裴罗这两个好字听得吐迷突大惑不解,见兄长面上露出了一闪而逝的戾气,他正想开口说话时,却只见骨力裴罗竟是抽出了佩刀。他本以为骨力裴罗是就此割断自己身上的绳索,也好结束这一场无聊的把戏,可让他震惊的是,在深深吸了一口气后,自己敬若神明的兄长竟是持刀向自己当头狠狠劈下。那一刻,这么多年从来就没有质疑过兄长的吐迷突,只觉得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一瞬间完全崩塌了。 兄长竟然要杀他竟然就为了这么一点小事而要杀他 吐迷突知道自己挣脱不了,惨笑一声,于脆闭上了眼睛,可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就只听一声破空弦响,紧跟着,他就只听得叮的一声,之前以为的剧痛并没有来临。他倏然睁开眼睛,就只见骨力裴罗手中的刀竟是被那凌空一箭而荡开,而他再往箭支来的地方望去,却只见那个骑在马上风驰电掣而来的,不是别人,竟是之前在他的谩骂羞辱之下,约束部属避而不战的那个陈司马 陈宝儿很满意自己刚刚那一箭的准头,当他一跃在骨力裴罗身前挽弓下马时,便带着几分气喘说道:“总算是赶上了刚刚奉义王离开之后,大帅方才突然想起没把话说明白,故而令我即刻追出来。果然,奉义王就因为这么一点小事,便打算大义灭亲。” 他用一口娴熟的突厥语,着重点出了大义灭亲四个字后,这才将手中大弓交给了一旁的卫士,瞥了一眼吐迷突道:“大帅说,吐迷突之罪,本该重重惩处,令漠北诸部引以为戒,可念在当初他曾经作为使臣前去长安谒见过陛下,而此次又只是一时气盛初犯,故而不是不能从轻发落。如今安北大都护府正在用人之际,便让吐迷突留在这安北大都护府效力,不知奉义王肯割爱否?” 骨力裴罗本以为杜士仪既然有心算计自己,必定是想要吐迷突的命,以此断掉自己的一条臂膀,可陈宝儿突然横里杀出来,截住了自己这一刀,他先是如释重负,可在看到吐迷突那茫然的眼神之后,他就知道,刚刚那没能砍下去的一刀,恐怕将成为兄弟之间永远的裂痕。 刚刚他在挥刀之时,不但是想借此断了杜士仪问罪回纥的口实,潜意识中也是为了长子磨延啜铺路。他很清楚这几年自己的身体状况,也明白磨延啜的心结所在,他从来就没打过传弟不传子的主意,既然磨延啜和吐迷突芥蒂已深,他必定要选择一边 于是,长叹一声的他回刀归鞘,这才拱手说道:“既是陈司马传杜大帅之命,那我便代吐迷突谢过大帅不杀之恩了。” “奉义王的大义节操,实在令人敬仰。”陈宝儿笑容可掬地赞叹了一句,接下来又打叠了一堆逢迎奉承,竟是亲自把骨力裴罗送上了马。眼看其没有对吐迷突吩咐一个字,就带着大队兵马就此回程,他这才转头看了一眼那个失魂落魄的昔日回纥大将。 即便没有他,只要骨力裴罗日后临死传位之际,那么有些事是必定会发生的。 他并没有立时三刻去和吐迷突搭话,招手叫来一个牙兵后,吩咐其带着吐迷突前去安置,这才上马回返牙帐。当他在牙帐前下马时,迎上前来的龙泉便笑着说道:“陈司马真是翻手为云覆手雨,大帅刚刚听得外间那番情形,一时赞不绝口。” “因为我熟悉他们,他们却不熟悉我。” 陈宝儿微微一笑,这才径直打起帘子入了牙帐。见杜士仪正坐在主位上笑看着自己,他便上前从容行礼道:“大帅,幸不辱命” “你让我把这件事交给你时,我却没想到,你竟是会用这样的法子如你这样的年纪,也许有人已经是一郡太守,牧守一方;也许有人已经是一军主将,敌寇丧胆。可看到你此次行止,我却想起了春秋战国时的策士和谋士,你可是一人多能,兼具舌战无双,一策倾国。不过从此之后,那骨力裴罗恐怕会倾尽全力查你的底,你也未必能够低调得起来了” “我是恩师一手提拔起来的人,如果在外人眼中不过尔尔,于恩师威信也是极大的损伤。”陈宝儿满不在乎地笑了笑,这才下拜说道,“再说,恩师也不怕人说任人唯亲,直接为我奏请安北大都护府司马一职,我怎能不尽心竭力,以报授业之德,知遇之恩?” “不要这么说,这么多年来,纵使我当年对你再大的恩情,你也已经都报答完了。”杜士仪上前去双手搀扶起了这个首徒,见其面庞上看不到一丁点稚嫩和彷徨,有的只是自信和沉稳,他便笑着说道,“多智若狐,灵敏若豹,再加上以有心算无心,骨力裴罗这个亏可没白吃只是他既然已经做了初一,回去之后,恐怕会立时整肃吐迷突的势力,所以,你的动作要快,不能耽误半点时间” “是,大帅放心”陈宝儿自然能够分得清楚公私,大声答应之后,他躬身一行礼,随即大步走了出去。 能够不再藏头露尾的感觉,真好 第1043章 死战 “俟斤,前军快扛不住了,那个仆固怀恩简直是疯了,竟让两个儿子冲杀在最前,他自己更是成了个血人,部下已经战死足有数百人,却依旧一味冲杀,如果再没有援军,不但围困不住,而且还会出大乱子!” 面对这样一个消息,磨延啜顿时面色阴沉。因为父亲的缘故,安北大都护府要对回纥出兵的消息须臾就传遍了漠北,所以他尽管杀了那个父亲派来报信的人,却对回纥上下声称大唐兴兵,只不过是以父亲作为借口,实则骨力裴罗早已死在长安,而且尸骨无存。回纥人的葬俗和突厥向来不同,骨力裴罗当年把回纥从最困难的境地引领成为一方霸主,回纥族民对其爱戴非常,纵使磨延啜的接位得到骨力裴罗的认可,仍有一批当年的老人心怀愤懑。 可正因为如此,骨力裴罗以此激起了上下的誓死之心。他本以为唐军只是为了大唐天子的一时怒火而来,倾全族之力对战,只要能够挫其锐气,这一仗的胜负天平定然会倾向自己,可谁曾想到,仆固怀恩这个如假包换的铁勒人竟然会这样不要命! 在那个浑身浴血的部下祈求的目光中,磨延啜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开口说道:“我再给你三千人,若还不能将那仆固怀恩斩于马下,就提着头来见我!” “多谢俟斤!” 一听到又能够得到三千生力军的加入,那部将松了一口大气。而磨延啜目视着大批兵马绝尘而去,心中不知不觉已经是沉甸甸的。他早就预料到了会有这一仗,可以算得上是厉兵秣马,准备良久,而且他也好,死去的父亲也好,在葛逻禄和同罗仆固三部也下了无数苦功夫。尽管并没有人给他一个明确的回答,但他很清楚,在突厥覆灭之后,有意染指漠北霸权的并不止他回纥一家,可在每一个人面前,全都横亘着一座看似无法逾越的高峰。 那就是大唐!那就是这些年来几乎无往不利,兵力国力全都几乎到达顶峰的大唐!而对于漠北这土地来说,就是那矗立在乌德犍山下的安北牙帐城! “传令下去,全军预备,随时进发!” 尽管已经派了三千援军过去,但磨延啜并不敢小看仆固怀恩。自从当年狼山一役大放光彩之后,仆固怀恩一直都是杜士仪麾下的勇将,曾经仅仅率兵两百人,荡平了草原上一股人数上千颇有名声的马贼。近几年安北牙帐城建成,他们几大族酋也不是没有煽动过不自量力之辈,比如更北边附庸黠戛斯以及骨利干的自不量力的部族,可结果几乎都是覆灭在仆固怀恩那杆铁枪之下。可是,他实在很难相信,在其父乙李啜拔有那样图谋的情况下,仆固怀恩还会为了安北牙帐城,为了杜士仪死战不退。 战阵中央,仆固怀恩已经记不清自己究竟冲杀了多少个来回,他只知道,自己的一杆铁枪上已经黏黏糊糊的,甚至有些沾手。他甚至撕下衣襟,将自己的右手牢牢绑缚在了这杆长枪上,以免他在疲累之下再拿不起这相随多年的兵器。而在他的身边,两个儿子仆固玚和仆固玢也都是浑身浴血,分不清哪些是敌人的,哪些是自己的。他们的初次大战便是在这样严酷的状况下,两个少年都有些微微气喘,此刻脸上都有些惧色。 “阿父,还要再打吗?” 仆固怀恩听到仆固玢的这句话,环视左右,见只剩下了数百人,再想想自己这先锋三千人,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厉声喝道:“难道你们忘记了,杜大帅是如何待我们一家的?” 仆固玚和仆固玢顿时不说话了。这些年来,杜士仪的妻儿子女都不在身边,常常邀了仆固怀恩带着他们俩上门,有时候还亲自教导他们一些东西,让军中最杰出的勇士来给他们练武打基础,简直是把他们当成了嫡亲的晚辈。用郭子仪从前开玩笑的话来说,要不是他下手快,而且杜士仪自己只有一个女儿,说不定就会把女儿嫁给他们兄弟俩之一。此时此刻,两人竭力收摄了怯意,长子仆固玚更是大声说道:“阿父,接下来我打头阵!” “好,不愧是我仆固怀恩的儿子!” 仆固怀恩大笑一声,又看向了身边的张兴,见这位比自己还年长的黑脸大汉丝毫不露怯意,反而脸色异常兴奋,他不禁暗叹了一声。这哪里是来监视自己的,分明是来这生死无悔的战场上过瘾的!想到这里,一振手中长枪,高声喝道:“便让他们看看,我安北大都护府勇士的不屈和胆色!” 今次打前锋的,并不仅仅是仆固部多年追随仆固怀恩的子弟兵,还有郭子仪的亲兵,安北大都护府的牙兵,全都是精锐中挑选出的精锐。因此,尽管如今在仆固怀恩身边的只剩下这数百人,但所有人的心中都坚信,被打散的同伴一定还在别的地方奋战,而他们更要为战死的袍泽复仇。在仆固怀恩的振臂一呼下,虽是在多达数倍的兵马围困之下,应和声响彻云霄,竟是让四周的回纥兵马为之色变。 因此,当仆固玚一马当先冲入敌阵的时候,竟是所向披靡,无一合之敌,仆固怀恩稍稍错马落在长子身后,一杆长枪卫护其左右,为他挡去了左右不少敌人。当这支数百人的兵马犹如尖刀一般,终于将敌阵凿开了一个口子之际,众人还来不及高兴,却只见远处突然旌旗招展,赫然是回纥之主的大纛。这一刻,尽管每一个人都是心志极坚,一颗心也不禁渐渐沉了下去,就连仆固怀恩亦然。 郭子仪不是说,会以奇兵突击回纥后军,使其首尾失据的吗?难不成这样的计划竟然失败了? “郭子仪,我一向佩服你治军统兵的本事,你可不要让我们的死战不退白费了!” 喃喃自语一声,仆固怀恩深深吸了一口气,高声说道:“回纥的援军来了,可安北大都护府的后军也很快就会到!谁敢随我一冲磨延啜的本阵?” 听到父亲竟是还要去冲击回纥之主磨延啜的本阵,次子仆固玢终于被父亲给完全吓住了。他正要开口劝说,可左右已经传来了十几个应和声,甚至包括自己的长兄仆固玚,安北大都护府长史张兴也在其中。尽管心中生出了一股羞愧,但他还是开口说道:“阿父,我们已经战死了这么多人,坚持了这么久,副帅交待的军令我们已经做到了,不要再拿鸡蛋去碰石头了……” 话音刚落,他就只听啪的一声,紧跟着脸上便是火辣辣的剧痛。见父亲怒瞪自己,他一时气沮,接下来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仆固怀恩没有见敌军人多,就要退缩的儿子!” 撂下这一句话后,仆固怀恩竟是一挥马鞭,一骑绝尘地冲了上去。眼看四周的将卒纷纷跟上,长兄也不例外,须臾就只剩下了自己孤零零一个,仆固玢顿时打了个寒战,再不敢犹疑,驱马迅速追了上去。可在他的心里,隐隐之间却仍有些不以为然。 在这样的大军围困之中自保就已经很难了,父亲缘何这样不要命? 磨延啜没想到自己亲领大军而来,仆固怀恩竟仍然这样悍不畏死。尽管他素来自负,但他平生最欣赏勇将,对勇不可挡的仆固怀恩一直都评价极高,此刻也不禁想将其收为己用。可即便如此,在这样混战一团的战场,他却不会为了一时的惜才,下达生擒活捉的军令,只是将手前伸后重重一挥。眼看对方那数百人马急速减少,腾挪的余地也越来越小,他的脸上才刚露出了一丝笑容,却只听后方突然一阵大呼小叫,显然是起了骚乱。 “怎么回事?” “俟斤,俟斤,不好了,一支唐军突然出现在了我们背后!” “怎么可能!” 磨延啜自忖对于回纥的这片土地了若指掌,所以才制定了诱敌深入后围而歼之的策略。而且,他广派探马,怎么都无法相信竟然有唐军能够绕开重重监视,神奇地从天而降出现在了他的背后。深知此刻转向只会让大军混乱溃退,他正要下达全军突击,先行歼灭仆固怀恩所部的时候,一阵悠长的号角声骤然传来,随即就只见孤军奋战的仆固怀恩那支兵马中,突然传来了阵阵高呼声,他再抬头一看,空中竟是骤然升起了一道红烟。 “万胜,万胜!” “是安北大都护府的中军!” 前有狼,后有虎,当此危机之际,磨延啜当机立断,高声喝道:“不用管背后,全军突击!” 安北大都护府的中军大纛下,郭子仪想起了当初在镇北堂中,杜士仪召见他和仆固怀恩,捅破了仆固部之主乙李啜拔暗怀异心的情景。那时候仆固怀恩脸色很难看,而接下来杜士仪把话说得明明白白,此次对战回纥最难的便是先锋一战,九死一生都不为过,如若仆固怀恩不愿意,可以换其他人,可仆固怀恩却是想都不想就答应了,而且执意要带上仆固玚和仆固玢两个已经成年的儿子。 当初他还有些嗟叹,现如今却已经明白了,如若这一仗,那父子三人全都能够幸存下来,别说将功补过,乙李啜拔之事可以揭过,仆固部也不愁后继无人! 想到这里,郭子仪环视左右,沉声喝道:“仆固怀恩以孤军突击奋战至今,李光弼的奇兵已经直击回纥主力背后,若是让功劳全都被他们夺走,我朔方和河东的勇士还拿什么面目见人!” 耳听得中军之中,呼应仆固怀恩那支孤军的万胜呼声渐渐传遍全军,郭子仪方才举刀喝道:“杀!” 第1044章 葛逻禄的决意 尽管如今正是漠北气候最好的时节,空气中带着丝丝暖意,万物一片青葱之色,但葛逻禄左厢牙帐之中,此时此刻却一片愁云惨雾。 聂赫留早已经老迈,可在这种风起云涌的节骨眼上陡然重病,上上下下的人自然格外为难。尤其是吉尔查伊作为聂赫留的妻兄,却反而保养得好,显得更年轻,在这些天忙着安抚人心,帮助自己的外甥收拢兵权,忙得不可开交。可他更不会忘记,当初聂赫留差遣他前去葛逻禄右厢,对踏实力部和谋落部的族长曾经做出过承诺。 等其死后,就把葛逻禄俟斤的位子让出来! 当初这是为了把素来泾渭分明的左右两厢捏合在一起,从而对抗正如日中天的大唐。可对于聂赫留的长子阿尔根来说,原本可以顺利承袭父亲的地位,现在却可能要让位给别人,他怎么会甘心?所以,此刻站在牙帐中的他对父亲据理力争,直到聂赫留长长叹了一口气。 “人人都知道,葛逻禄三姓素来不齐心。当初我们帮助苏定方苏大将军灭西突厥之后,也和回纥仆固同罗这些铁勒部落不一样,分成了三个羁縻都督府,彼此各自为政。哪怕是突厥还在的时候,这也无所谓,至少右厢的踏实力部和谋落部不会眼看着我们炽俟部被吞并,可现在的问题却在于,如果回纥真的败了,而我葛逻禄还继续四分五裂,只怕现在的回纥,就是葛逻禄的明天!” 听到父亲竟然这么说,阿尔根顿时挑了挑眉:“既然如此,我之前力劝阿父出兵相助回纥,为何阿父却在犹豫?” “这次出兵的,仅仅是大唐河东、朔方、安北大都护府,总计兵马绝不会超过四万,可杜士仪是什么人?北庭节度使李佺昔日就是他的副手,万一早已得其授意,朝我们背后插上一刀呢?”聂赫留吃力地说完这句话,见阿尔根显然还是有些不以为然,他不禁叹了一口气。 不知道是自己太老了,以至于胆子太小,还是现在的年轻一代实在是太迫不及待了。想当初骨力裴罗和他颇有交情,但既然都是一族之主,更多的时候都是以各自的利益为重。如今,知道老朋友兼老对手兴许已经不在了,他心头不禁满是苦涩。 如果不是磨延啜对于叔父吐迷突的敌意,回纥没有那场内乱,恐怕如今的漠北,还能保持最初那相安无事的样子?不,应该也还是会乱的。正如同他们对于安北牙帐城的存在全都心中不安,一再暗中使绊子,安北大都护杜士仪也不会甘心在群狼窥视之中,一无建树。 而侍立在牙帐中的吉尔查伊很明白这对父子的心思,可在他的立场,根本想不出什么话可以相劝。就在这时候,只听帐外一阵骚乱,紧跟着,竟是一个卫士不管不顾地直接冲了进来:“俟斤,回纥那边的战报来了!” “怎么样?” 三个身份不同,心思也各不相同的人几乎异口同声问出了这三个字。而那卫士稍稍定了定神,这才涩声说道:“回纥……败了。” 尽管只是短短四个字,却让每一个人心中悸动。聂赫留想要开口,可喉咙口却仿佛被噎住了似的,什么话都问不出来。还是阿尔根在震惊之后,气急败坏地开口问道:“回纥如今至少有十几万部众,随便凑一下也有少说十万兵马,安北大都护府这次顶多只有东拼西凑的四万人,听说安北大都护杜士仪根本没有亲自领兵,磨延啜就那么无能?” “不是回纥俟斤无能,是因为……” 那卫兵也不知道该怎么说,组织了一下语句之后,这才继续说道:“听说是仆固怀恩的先锋军死战不退,以至于回纥磨延啜俟斤一再投入兵马,最终甚至亲自领兵围杀,可谁知道安北大都护府的兵马竟是狡猾得很,李光弼带兵走了一条几乎没人知道的小路,从北边绕过来,直插回纥大军的背后。而偏偏也是在这个时候,此次的主帅郭子仪率军赶到,前后夹击,仆固怀恩率残余兵马左冲右突,回纥俟斤虽竭力领军抵挡,可最终还是败了。” 吉尔查伊倒吸一口凉气,失声惊呼道:“竟然有回纥人不知道,而安北大都护府却知道的小路?” “我明白了,此次开战的地方,是都播故地,而都播东迁之后,对安北大都护府一向很恭顺,杜大帅既然下了命令,都播俟斤又岂敢不派出最好的向导。回纥占领都播才多久?而都播族民占据了这里有多久?”聂赫留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好一会儿才强打精神问道,“回纥就算打败了,可总不会溃散吧?” “这一战安北大都护府也颇有损伤,仆固怀恩所部三千,最终只剩下了不到一半人,所以上上下下怒火高炽。除却早早退到黠戛斯的老弱妇孺以及一部分兵马之外,余者死的死,伤的伤,唐军正在四处扫荡战场。” 黠戛斯从前长年和突厥相抗,民风彪悍,却素来臣服大唐。骨力裴罗在世的时候,虽然也曾对黠戛斯有所图谋,但自知漠北乱局不明,故而竭力交好黠戛斯,约为婚姻,和黠戛斯酋长交情深厚,故而磨延啜在领兵迎击安北大都护府兵马的同时,又将剩下的族人转移到了黠戛斯,无非是怀着最坏的打算。可如今,这最坏的打算竟是变成了回纥的最后一丝命脉。 想到这些,牙帐中的聂赫留也好,一直雄心勃勃的阿尔根也好,吉尔查伊也罢,全都心中沉甸甸的。 最终,聂赫留瞥了一眼沉默不语的阿尔根,一字一句地说道:“现在这种状况下,安北大都护府将无可撼动。仆固部之主乙李啜拔的儿子仆固怀恩是杜士仪最信赖的大将,阿古滕这次也应该立下了大功,有大唐相助,你说仆固部和同罗部中有谁敢和他们相争?尤其是仆固怀恩,就连他的父亲乙李啜拔,恐怕还要忌惮他这个儿子!阿尔根,你想要葛逻禄俟斤之位,可你自己想一想,如今最多只有炽俟部的支持,如果不想葛逻禄成为第二个回纥,那就把眼光放得长远一些!如果你想要他日从踏实力部和谋落部手中把俟斤的位子夺回来,那么,你就去安北大都护府吧。” 当葛逻禄俟斤聂赫留最终合眼归天之际,阿尔根尽管难以甘心,但还是按照父亲的吩咐,派出信使前去踏实力部和谋落部,让他们二部商量出一个人选来接任俟斤。至于他自己,则是精挑细选出千名忠于自己的勇士,三日后不远千里赶往安北牙帐城。尽管他不能慑服葛逻禄右厢那两部,但炽俟部上下对他这个继承人一贯服气,他大可带走更多的人,可别说如此兴师动众去安北牙帐城是否会引人疑忌,他也不可能放任炽俟部因为实力大减而被吞并。 有舅舅吉尔查伊留下坐镇,他也可以放心了! 翻过金山,也就是后世所说的阿尔泰山,大唐安北大都护府和回纥大战之地就不远了。阿尔根有心去战场看一看,因此便号令向北。可北行不多久,他这一行人便和一队唐军迎面遭遇。在对峙片刻后,对方大概是看到了他的旗号,立刻有人簇拥着一位小将迎上前来。 “我是仆固玚,让你们的首领出来说话!” 那就是仆固怀恩的长子! 这些天里,阿尔根曾经派人竭力打听之前那场大战的种种细节,深知仆固怀恩的这个儿子武勇不逊色于乃父,尤其是在万军之中一马当先的胆色,至少他自忖武艺弓马虽了得,却不会那样托大。可是,看到对方面上几道细碎的伤口,骑在马上却依旧腰杆挺得笔直,即便比对方年长十几岁,可他还是生出了一股敬佩。 铁勒九姓中,最重勇士! “我是葛逻禄炽俟部之主,阿尔根。” 当听到策马上前的那个青年说出这样一句话的时候,仆固玚不禁惊讶地挑了挑眉,随即便拱了拱手道:“听说葛逻禄忠勇王过世,我实在没想到俟斤竟然会到这里来,失礼了。” 旧主已去,葛逻禄的新俟斤是谁,外人自然只以为是父死子继。即便阿尔根知道对方只是无心的,可心里难免苦涩,嘴里却说道:“仆固小将军弄错了。我阿父在世的时候,就曾经和踏实力部以及谋落部之主定下了盟约,自他之后,葛逻禄俟斤之位,将由他们右厢两部之主中选出。而我奉阿父临终前的遗命,这是前往安北牙帐城为杜大帅效命。只是听说之前唐军曾和回纥大战,才到这里来瞻仰一下战场。” 仆固玚这才恍然大悟,立刻笑道:“原来如此。我奉郭副帅之命,刚刚追击回纥一股残军回来,正要回安北牙帐城,你可和我同行。” 阿尔根顿时心中一动:“莫非安北大都护府的兵马已经班师了?” “郭副帅说,穷寇莫追,黠戛斯也是我大唐的藩属国,朝贡不缺,既然黠戛斯之主出面求情,保证回纥残余之中并无骨力裴罗,那么不宜威逼过甚。” 听到这里,阿尔根不禁暗叹了一口气。郭子仪、李光弼、仆固怀恩……怪不得杜士仪竟然并没有亲征,而是坐镇安北牙帐城。有这样的部将,简直是最大的福气! 第832章 父罪不及子 杜士仪节堂见将后定下的大阅之期尚未到,朔方节度使府却出了一桩旁人意料之外的事。..朔方节度判官来圣严以及其他几个衙推奏记,以及灵州都督府录事参军吴博,六七个人一块联名向杜士仪参奏前任节度掌书记叶文钧强纳民女,以婢为妾,收人贿赂关说人情……林林总总一共七八条罪名。虽则都是七零八碎,可加在一块就是不小的罪过,时值信安王李祎离任之后还没走几天,故而一时外间议论纷纷。 倘若说杜士仪真的那么神奇,一到任就能让那些旧日李祎用过的心腹倒戈归心,还朝从前的同僚捅上一刀,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来圣严毕竟为节度判官多年,很快就有经略军中将领陆续前来探听风声。他也来者不拒,在严正指出叶文钧的种种劣迹全都是罪证确凿,只是他们从前看在同僚的面子上隐忍不发,现如今却忍无可忍了。而等到别人疑惑地追问为何现在却忍无可忍,来圣严却始终三缄其口。他这般嘴紧,别人就更加摸不着头脑了,少不得又去别人那儿打探,可一个个人都是得了来圣严严正警告的,深知若真正为了李祎着想,不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因此全都不肯多提。 一来二去,就连朔方节度副使李佺都有些好奇了起来。这一日,他到灵武堂见杜士仪,说起连日来在经略军中所见所闻之后,最终忍不住问道:“大帅,我听说了来圣严等人出首告发叶文钧之事,如今经略军上下传得沸沸扬扬,都说是大帅新官上任,第一把火就烧向了当初大兄用过的掌书记叶文钧。大帅的为人秉性我最清楚,绝非如此之人,我记得大兄向大帅举荐了不少文武,唯独没有这个叶文钧,是不是这叶文钧有什么问题?” “老将军果然是老而弥坚,没错,信安王功勋卓著,何等老到,武温昚区区一个闲散的武氏子弟,凭什么和信安王有什么交往?是叶文钧因为贪图信使许诺的利益,故而伪作信安王笔迹写信给武温昚,事情一出,应景就成了把柄。信安王只是不想节外生枝,这才按下不表,可临行时向我举荐人时,就已经很分明了。掌书记历来都是节度使心腹,信安王连幕府中一个衙推,一个奏记,都会对我细说才具品行,怎会独独漏掉一个掌书记叶文钧?” 杜士仪只是暗示了一句,见来圣严果然大包大揽,他不禁暗叹李祎当年识人之明。他并不想让朝中某些人知道,自己上任之后做的第一件事,竟然是帮助李祎剪除使其左迁的罪魁祸首。可是,对于自己特意要来帮手的李佺这位老将,他就没有藏着掖着了。等又解说了自己和来圣严去见叶文钧时的经过,见李佺果然气得须眉倒竖,他连忙劝解了几句。 “老将军,事已至此,生气也于事无补,总算也是为信安王报了仇。” “果然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叶文钧此獠着实可恶!” 气得痛骂了一句之后,李佺终于平静了下来。他并没有说什么要帮李祎讨回公道的话,天子之前杖杀了武温昚,与其有涉的人几乎个个遭了左迁,木已成舟,李祎本人察觉之后都没有兴师动众,只是不动声色暗示了杜士仪,他还有什么好说的?于是,他便直言不讳地问道:“敢问大帅打算如何处置这叶文钧?” “枉法娶人妻妾,按奸论加两等。奸则杖一百,加两等则为徒一年半。至于受人钱财嘱托人情,按坐赃加两等。坐赃是一尺以上笞四十,一匹加一等,最多是徒一年半,他所受贿赂,已经达到了一年半的最高刑。既然两罪并行,当徒三年,再加上杂七杂八的其他罪名,虽罪不至死,流三千里是最少的。” 杜士仪对于永徽律疏了若指掌,此刻侃侃而谈毫无滞涩,李佺一时为之释然,轻轻舒了一口气便点点头道:“若是能让此獠流三千里外,也足可告慰大兄了。不论如何,幸好大帅明察秋毫,那来圣严也是有担当的人!经略军中自有我在,大兄临去时,曾荐给我几个人足可信赖的人,我一定会尽力安抚。” 李佺来得快去得更快,匆匆便回了经略军去。而对于自己甫一上任便突然爆发的这桩案子,杜士仪便交给了节度判官张兴去主理。等到了审案那一天,军民扶老携幼前来旁听时的盛况,虽不能说是万人空巷,可仍旧是灵州文武上下齐集一堂,杜士仪虽没有亲自去,可虎牙却奉命去了。他旁听完结果后,回来禀告了种种细节,杜士仪听得会心一笑。 酒醒之后惊恐过了,叶文钧自然想要竭力挽回局面,奈何来圣严等人全都是往日和他最熟悉的人,连番上阵之后,自是将其驳得哑口无言。即便是后来叶文钧出口要挟时,面对的反应却是出乎意料的强硬。 “那时候叶文钧说,‘就算我此前有过种种劣迹,你们也都知情,如今却出首举发,也该有包庇之罪!’而那来圣严却说,其强纳民女从前他并不知情,此次是其府中姬妾跑出来举发方才得知。(.)至于其关说人情等等,众人原本只以为是出自公心,结果也是从他府中姬妾口中方才得知是收人银钱。即便朝廷论罪,他们宁可拼着各领该得之罪,也一定要让他罪有应得!” 说到这里,虎牙不禁叹为观止:“大帅是不曾亲自去看,那叶文钧一口气上不来,竟然就那么一头栽倒昏了过去!而后旁听的武将之中,也有不少骂骂咧咧说叶文钧从前就是伪君子,如今也是罪有应得。倒是叶文钧的几个子女尚未成年,往日他虽好美色而不太管他们,可其长子还是替父鸣冤。这会儿前头审案虽然散了,可他还跪在灵州都督府大门外。” 尽管大唐律法中,株连家人子女的罪名并不多,可君王一怒之下的情况就是特例了。杜士仪知道,来圣严之所以用这种法子惩处了叶文钧,也是觉得如此不至于激起朝中强烈反弹,至于叶文钧的子女,一气之下也就没人顾得上了。此刻他想了一想,便开口吩咐道:“这样,你去把那叶文钧的长子带来见我。” 正月的刺骨寒风中,叶文钧的长子叶天旻直挺挺地跪在那儿,丝毫没有理会四周围那些各种各样的目光。其他弟弟妹妹他都已经劝了回去,即便父亲对他这个没了母亲的嫡长子素来漠不关心,甚至可以说是冷酷,可父子终究是天伦,十四岁的他身为长子,却不能就眼睁睁看着父亲被远流三千里。 可不过是跪了小两刻钟,他就只觉得一股难言的寒气顺着膝盖蔓延到了全身,连牙齿都打起了寒颤。一想到父亲落得这样一个下场,平日巴结备至的族人就全都虎视眈眈,他不得不挺直了脊背。 哪怕是为了自己,还有弟弟妹妹们,他也不能听天由命!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看到一个虎背熊腰的大汉从灵州都督府中出来。认得那是今日在场旁听者口中,杜士仪的心腹从者,他不禁生出了几许期望,果然,对方缓步来到他面前,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便伸出蒲扇一般的大手,竟是直接将他拎了起来。 叶天旻一时又惊又怒:“你……” “小小年纪,学什么不好,学别人跪门告状!幸好大帅体恤你父亲对你不仁,你却小小年纪就有如此孝心,随我进去吧!” 围观看热闹的人见叶天旻竟是被杜士仪叫人带进去了,一时间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而叶天旻自己,他更震惊的是杜士仪直截了当地说自己的父亲对他不仁! 尽管父亲曾经是李祎的心腹之一,可叶天旻却还是第一次踏入灵州都督府,也是第一次进入节度使治事的灵武堂。见那带自己进来的大汉行过礼后就默不做声地退而立到杜士仪身侧,他立刻醒觉了过来,咬了咬牙便跪下磕了个头:“大帅,我特为父亲鸣冤而来!” “你既然说鸣冤二字,其他的就不用说了。起来吧,我讲一个故事给你听。” 杜士仪见叶天旻跪在地上不动,他也不强迫这少年,气定神闲地说道:“从前有一文士,家境豪富,然则多年科场不第,可上天还是垂青了他,一位镇守他家乡的将军看中了他的才华,便征辟他为属官,对其信赖有加。他最初亦是兢兢业业,可他的品行本来就不怎么样,好色好名,可这些既然还不算出格,那位将军也没往心里去。可是没想到的是,京城有人想要拉这位将军参与一件可能会触怒君王的事,这位将军自然坚辞拒绝,可这位文士竟然在别人的利诱之下为之心动,伪造将军的笔迹写了一封回书。你说,最终的结果如何?” 叶天旻虽说年纪小,可却异常早熟,早在发现杜士仪前头所述和自己的父亲异常相像时,他的脸色就突然变得无比苍白,等听到最后,他不禁失声叫嚷道:“不可能,阿爷不可能做这种事!” “你自己想想,当初可有过那样的人出入过你家?而来圣严等人本与你父亲相交甚笃,缘何七八个人一块对其落井下石?若非恨极,岂至于如此!男子汉大丈夫,应当知道是非对错的道理!” 叶天旻登时呆若木鸡。许久,他那挺直的脊背终于渐渐弯了下来,伏在地上失声痛哭了起来。父亲不喜欢他,他知道,据说是母亲当年嫌弃父亲好色又屡试不第,一直与其争吵,故而母亲死后,父亲对他也更加厌弃。而其他弟弟妹妹都是父亲那些姬妾婢女生的,因为生母不是后来失宠便是送人,故而大多不受重视。可是,那毕竟是他的父亲,怎会做出如此忘恩负义的事情来? “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你父亲便是那样的人!”杜士仪深知自己的话对于一个幼小的孩子有多残酷,可是,他不想再次造就张审素那两个儿子的悲剧,有些东西不得不对叶天旻说清楚。冷冰冰地吐出这一句话之后,他见叶天旻双手支撑着地面,整个人不停地颤抖着,他想起自己当年在嵩山时,恰是与其差不多年纪,再加上叶家情形自己早就使人打探了分明,不禁又叹了一口气。 “父罪不及子,你父亲罪有应得,尔等子女却无辜。他获罪之后,必定有人觊觎你叶家产业,你一介少年没有半点自保之能,必然保不住家中产业和弟妹。怜你孝悌,日后我会定期使人前去照拂你与弟妹!” 叶天旻有些难以置信地抬起了头,挣扎了好一会儿,他颤抖的双肩终于完全垂落了下来:“阿爷做出那样对不起信安王的事,我又何德何能受大帅照拂?我已近成年,愿从大帅鞍前马后效微劳,以赎父罪。” 嗯? 杜士仪不禁一愣。按理说,他甫一上任,第一个就拿的是叶文钧开刀,叶天旻自会视其为寇仇,留这样一个罪人之子在身边不啻是给自己找麻烦。可是,看着那瘦弱的少年面上执拗的表情,他沉吟片刻后便淡淡地说道:“既如此,我这灵武堂中尚缺一整理书籍的侍者,此乃杂役,你愿为否?” 叶天旻想也不想便叩头答应道:“愿意!” “好!”杜士仪点了点头,这才对身边一直满怀警惕的虎牙吩咐道,“你送了他回去,记得告诉叶家亲友四邻,从今往后,叶天旻会在我身边侍从。” 虎牙既然从固安公主之命随侍杜士仪,以代替如今在东都为固安公主四下奔走的赤毕,自然对杜士仪惟命是从。他答应一声后便上得前去,犹如此前一样老鹰捉小鸡似的将地上的叶天旻拎了起来。等把人带到门外放了其下地,他便冷冷盯着这个矮了自己至少两个头的少年,一字一句地说道:“倘若你只是心存孝悌,为了弟妹方才愿意侍从大帅,那也就罢了。可若是你包藏祸心,那却别怪我辣手无情!” 这年头连个孩子也不能轻易小觑了! 叶天旻却没说话,他低头整理着身上的衣衫,悄悄咬紧了嘴唇。 杜士仪固然说得有理有据,可不论如何,他要当面向来圣严等人问清楚。倘若父亲真是罪有应得,那他今后便当为其赎罪;否则,他一定要报这诬陷之仇! 第833章 处分和大阅 正月初九,大阅之期前一日的下午,当来圣严以及其他重要的幕府官以及灵州都督府属官齐集灵武堂的时候,就注意到偌大的地方,除却杜士仪自己带来的张兴王昌龄高适三个幕府官,以及连日以来身边形影不离的那个佩刀大汉,便是一个依稀有几分熟悉的少年。..其他人不过端详一眼也没往心里去,只有记性极好的来圣严在攒眉苦思片刻后,便终于想到了对方是谁,这下子登时面色巨变,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虎牙乃我肱股腹心,从云州开始随我身侧,当初我离任的时候将他暂留在那儿,如今到朔方之后也就把他带了来。我之家将,均由他统领。” 杜士仪这是第一次对人介绍虎牙,见众人并无异常反应,他这才看向了侍立一侧的叶天旻:“这少年郎你们应该见过,却也未必记得。他是叶文钧嫡长子,叶文钧已判流刑,不日将解送岭南,他身为人子见我鸣冤,我虽言其父罪有应得,但也怜其明知父不慈不仁却依旧孝悌,再加上叶家失其主,多有亲友觊觎财产,故而便允其所请侍从吾左右。” 此话一出,满堂惊掉了一地下巴。来圣严第一个整理好了心情,当即起身长揖道:“我等不顾多年旧谊出首故人,却未料及无辜稚子,还是大帅想得周到。” 纵使来往叶文钧家中次数极多,众人也顶多只见过叶天旻两三次,故而刚刚都没认出来。听了杜士仪解说,来圣严又率先开了口,其他人彼此对视一眼,有的亦是起身相谢,也有的则是脸色勉强。一番议事时,常有人心不在焉偷眼觑看叶天旻,见这小小少年郎始终面色镇定地侍立在侧,不免心中嘀咕。所幸今日议事并没有什么太过重大的事宜,纵使没听仔细却也没什么大碍。等到议事完毕,众人告退之际,杜士仪却开口对来圣严吩咐道:“子严少留片刻。” 来圣严本就有话想对杜士仪分说,此刻便立时答应了。等到其他人一一退出,他咬了咬牙正要说话,却不料杜士仪先开了口。 “叶文钧的事情我已经具折禀报了朝中。然则你等各自出首,隐去其冒名为信安王书信之事不提,只是检举了他那些其他杂七杂八的罪名,虽然避免了一场大风波,可信安王仍旧免不了要被人指斥为失察。事到如今,我只问你一句,倘若我以你身为节度判官,信安王昔日肱股,却始终失察叶文钧诸事为由,奏你之罪,请处分免你官秩,以白身检校朔方节度判官戴罪立功,你可甘心?” 此话一出,最吃惊的不是来圣严,而是叶天旻。他只以为倘若之前杜士仪对自己所言并不是事实,那么就是来圣严几人想要把父亲抛出来讨好新任节帅,从而谋取功名利禄,可没想到的是,杜士仪竟然会让来圣严背上这样严厉的处分!他至今还记得,父亲当初酒醉之际,曾经大言不惭评述信安王李祎帐下文武,一个个人都被批得体无完肤,唯有提到来圣严时,叶文钧的评语是几无瑕疵,难以比肩。 正是这样一个人刚刚让父亲万劫不复,杜士仪就要上奏请处分他? 来圣严注意到了叶天旻那死死盯着自己的目光,咀嚼着杜士仪的言下之意,他哪里还不明白其中的用心?他既然对众人说是他察觉了叶文钧伪作李祎书信,这个消息必然难以保密多久,到头来朝中指使者得知之后,必然会对他深恶痛绝,说不定还会有凌厉的报复。抢在这之前,杜士仪先主动为他请得处分,而后又让他留任节度判官效力朔方,这已经是保护了。 更何况,叶文钧流刑,而他被削官秩,在朝中那些人看来,杜士仪新官上任的手段已经够狠了!朔方其他文武纵使一时怨愤,可只要安抚得宜,就不会动荡。更重要的是,至少如此一来,别人便难以再去追究信安王李祎! 若没有杜士仪查知叶文钧之事,兴许他仍旧被蒙在鼓里!官秩没了有什么打紧?当年凉州都督杨敬述因兵败被削所有官爵,但天子还不是令其以白衣检校凉州都督充诸使? 想到这里,他便离座下拜道:“多谢大帅苦心,我心甘情愿。” 怪不得李祎当初第一个荐给自己的,就是此人哪! 杜士仪心下深叹,随即亲自上前将其搀扶了起来。见五十出头的来圣严已然鬓生华发,额头尽是深深的横纹,他便诚恳地说道:“要委屈你一阵子了。总之这次处分之后,若还有人别有居心,我一定会力保子严。” “大帅方才是委屈。届时定然有不明白大帅苦心的人于背后中伤,我无从辩白,只能竭尽全力辅佐大帅!” “人言可畏,然则只当没听见便成了,当官这么多年,这一点我还是做得到的!” 杜士仪微微一笑,继而便亲自将来圣严送到了灵武堂门口。见其在院中复又深深长揖,而后方才转身大步离去,他直到那背影完全看不见了,这才头也不回地对身后人问道:“叶天旻,是不是有什么想问的?” 之前虽没能为父亲求情,可杜士仪留自己侍从,叶天旻又被虎牙亲自送回去之后,那些原本不断登门要“照拂”他们这些叶家子女,抑或是拿着各式各样的账单欠条前来喧哗的旧日亲友立刻无影无踪。从这一点来说,叶天旻何尝不知道,杜士仪已经是仁至义尽了?他只想当面对来圣严问个清楚,可今天他没有机会询问,可杜士仪和来圣严之间的对话却简直颠覆了他所有的猜测和认识,整个脑袋都是一团乱麻,根本想不出什么所以然来。 “我不知道……”少年黯然摇了摇头,许久才低声说道,“与其问大帅,不若我自己好好听听看看。” “那就随你了。只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告诫你,身在灵武堂所见所闻,若是泄露出去半个字,其罪和你父亲当初的所作所为等同,你好好记住了。” 尽管有虎牙死死盯着叶天旻,但杜士仪并不希望日后发现再惩处,有道是惩前毖后,治病救人,他把丑话说在前头,也许能够杜绝日后疏失。果然,他转过身后,就只见叶天旻躬身应喏,神色凛然。 正月初十的大阅,恰是旌旗严整,军容肃穆,别说缺席,就连迟到的人都没有一个,足可见这些年来朔方诸军之严整。杜士仪在幕府众人的陪侍下校阅军马,观看比武,褒奖其中优者,可他最最关注的,却还是重领先锋使的郭子仪。见其所部之中,骑兵不到三百人,他便若有所思地说道:“朔方诸军军中如今所拥马匹只有四千余,经略军虽马匹最多,也不过三千,相比河西拥马近两万,陇右则是近一万两千匹,都大有不足。今日阅军,果然骑兵太少了。” 此话一出,来圣严便叹气道:“大帅所言正是,而其中缘由,在于陛下严令突厥互市马匹要控制在一定数量之内。而朔方之前未曾推行茶马互市,一直都是绢马互市。绢帛难得,每年若是输入朔方市马的绢帛太多,则朝中负担乏力。而且,朔方之地并不同于河西以及陇右,杂居的胡人更多,当年便有康待宾之乱,胡人为求重利,往往都抬高马价,再加上河陇之地,吐蕃马居多,而突厥以及杂胡自恃马力强于吐蕃,故而常常要价比吐蕃马高两成,这就更不敢多收了。但现在最大的问题却是,突厥刚刚经历内乱,如今登利可汗与二杀争权,都忙着积蓄实力,却无力与我市马。” 这是很中肯的解说,其他人也没有什么补充,杜士仪闻言顿时微微颔首。想到自己如今在突厥那边正好掩有一片巨大的飞地,最不缺的就是马匹,而在中原,自己最不缺的就是茶叶和银钱,他便若有所思地说:“河陇,云州、幽燕,如今都在以茶市马,西受降城互市,何妨如此办理?至于使突厥市马之事,我当上书陛下,遣使去突厥,以利激其送良马前来。” 杜士仪既然如此说,众人自然为之大喜,至于是否能够做得到,那就是各自放在心里不提了。须臾便到了演习弓马骑射的环节,只见各军之中各出骁勇,约摸几十骑人出列,须臾便一个个驰射箭靶,但只听破空声不断,一支支长箭横过百多步距离,稳稳落在了箭靶之上,其中不乏直中红心者。而固定靶之后,却又是一匹匹马上扎着草人奔行,每个下场将卒策马相隔至少五十步远,人各十支箭,以最终马上草人上所中箭支多寡取胜。 杜士仪居高临下看着诸军争胜,不禁叹为观止,而这时候,灵州录事参军吴博却煞风景地说道:“大帅赞这些骁勇弓马出众固然不假,可这样的演练,每岁折损马匹却也不在少数。朔方之地胡人太多,赋役常常难以征收到位,而且大小骚动很不少。一贯的规矩是小乱子就不上奏,否则朔方成天告警,政事堂的相国们可就要一日数惊了,如此一来,刚刚来判官所言固然极是,却还有一条没说,朔方的战马,折损率很不孝!” 几乎是印证了他这话一般,就只听一声凄厉的马嘶,杜士仪循声望去,就只见一箭误伤那身负草人的马匹。那匹战马在惨嘶之后颓然倒地,中箭之处正在马颈,显然就是立刻急救,那匹战马也已经回天乏术了。 第834章 三军易得,一将难求 能够上场参与弓马的,都是朔方经略军中精锐中的精锐,弓马娴熟自不在话下,可是录事参军吴博刚一说朔方战马折损率太高,这下头就应景似的被人射死了一匹马,一旁身兼经略军使的朔方节度副使李佺固然面色不好看,正将曹相东以及两名副将谢智和陈永也同样有些尴尬。..不等杜士仪发话,杨云德便唤了一名亲兵前去询问,很快那亲兵便快步回来,到曹相东身边低声言语了一句。 “是郭先锋使麾下一队正。” 听到是郭先锋使,一旁耳尖的副将谢智便挑了挑眉:“哪个郭先锋使?是承蒙大帅一言方才复任先锋使的郭子仪?” 谢智这声音很不小,杜士仪也清清楚楚听见了,却依旧不动声色。那亲兵未曾想主将未曾发话,谢智却抢过了话头,一时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僵立在那儿大是为难。到最后见从上到下的文武全都把目光投到了自己身上,他方才硬着头皮答道:“正是郭子仪郭先锋使。” 听到正是郭子仪,谢智不禁有意睨视了杜士仪一眼,见其竟是对自己微微一笑,猝不及防之下,本来还打算刺上两句的他突然觉得心下有些凉意,这才想起刚刚被判了流刑三千里的前任朔方节度掌书记叶文钧。再联想到杜士仪在陇右时,几乎把郭知运那一支嫡系连根拔起的狠辣手段,他顿时有点吃不准自己若是当面冲突,会不会在不久之后遭到同样下场。一时间,他只觉得到了喉咙口的话又噎了回去,竟是暂且没吭声。 谢智这个突然挑起事端的人固然都不言语了,其他人就更不会贸贸然去接话茬,就只听四周围鸦雀无声,仿佛和下头仍在喧哗的弓马场上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那一阵阵的呐喊声不绝于耳。杜士仪见谁都不说话,以至于起头那亲兵竟是如“站”针毡,他这才笑了一声。 “等完了之后,把那一箭射杀了战马的队正给我带上来,连同他那位主将郭子仪。” 历来弓马死一两匹马都是司空见惯的事,毕竟,相比射那些静止不动的靶子,马上草人虽还不比得真人游刃自如,可总归有那么一点真正战场上骑射的意味,当然,若是学突厥人争羊抑或其他比赛,别说马,就连人也会出现死伤。 当一场较量最终结束,骁勇的将卒们下场暂歇,等到结果出来时,队正周霖正一阵兴奋,随之便得知大帅召见,他不禁只觉得好一阵纳闷。他跟随到了高台下,见重回先锋使之职的顶头上司郭子仪也来了,心中陡然不安了起来。 这一刻,他终于想起,之前为了与人争胜,他好像失手射中了一匹战马! 众目睽睽之下,周霖也没能和郭子仪说些什么,只在沿着大阅那高台旁边的阶梯往上走时,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对方脸色,见其果然有些发黑,他顿时更是暗自叫苦。早知道这事儿也会引来麻烦,他就不会为了争胜拼得脑袋昏头,一时间失了手! 高台之上,王昌龄正在问来圣严缘何从前弓马时,为何不用去了铁质箭头的箭支,来圣严却摇头道:“少伯所言固然爱惜马力,却不知道去了箭头的箭,准头就会大打折扣,更何况就是要呈现出类似于战场的气氛,若不是上真人演练恐怕会死伤惨重,也不会用马背上捆扎草人的形式。” “子严兄所言极是,是我们想得简单了。固然也可以特制箭头,可若为了一场而如此,反而更显得滑稽。”高适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突然瞥见那边厢人上来了,他便轻咳了一声道,“看来是人到了。[]” 谁都知道杜士仪之前升堂见诸将后,又单独召见了不少人,其中,郭子仪是因杜士仪一言,方才从一无兵的裨将官复先锋使原职。此时此刻,却又是他麾下的人出了这等不是纰漏的纰漏,偏偏还正是录事参军吴博煞有介事说朔方马匹折损率太高之际,故而有意看好戏的人不在少数。 而杜士仪已经瞧见了郭子仪和周霖二人脸上的忐忑表情,等到二人趋前行礼后,他微微颔首,便略过郭子仪,只向周霖问道:“今日你下场参加弓马十箭之中,中的几何?” 见杜士仪不问自己射马之失,而是问中的几何,周霖稍稍放松了些,却仍不敢抬头,只是恭恭敬敬地说道:“回禀大帅,十箭中八!” 如果是固定靶,军中有的是箭无虚发的神箭手,可射那些被坐骑驮着四下乱跑的草人,其中准确率就要大打折扣了。杜士仪在见人之前曾经问过,知道能够十中其五已经是颇为不错的神箭手,此刻听得这周霖言说十箭中八,他顿时赞许道:“果然不愧是军中骁勇精锐!” 面对这样的赞叹,周霖登时有些闹不明白今天受到召见究竟是福是祸了。他本待谦逊两句,可想到来传话的人还提醒说,上头大帅将军们都在议论被他射死的那匹马,他就一咬牙深深俯首道:“大帅恕罪,是某学艺不精,不合失手射死了战马!” “不过一次事故而已,难道还值不得一个神箭手?”杜士仪哂然一笑,向一旁的张兴问道,“奇骏,你之前所问弓马的结果如何!” 张兴立刻拱手禀报道:“大帅,今日弓马下场四十七人,最好的成绩是十箭中九,唯有一人,此外是三人十箭中八。这周霖算是在千军万马之中,夺下次席之人了。” “如此佳绩,自然及得上一匹战马!”杜士仪斩钉截铁地说出了这么一句话,见文武中间仍旧有人露出不以为然或是不服的表情,他却丝毫不以为意,而是欣然起身道,“即便如同之前吴参军所说,朔方战马的折损率极高,可是,相比一个身经百战的神射精锐,死一匹马算什么!朔方正临突厥,胡狄杂居,弓马沿袭几十年,就是为的让将卒居安思危,不忘战场争胜!我在云州在代州在陇右时,都曾经有过军中马球双方争胜最烈时,人仰马翻不在话下,别说马匹,就是人亦有死伤!这是为何,一样是为了激励军中血气。传令,今日弓马前四名颁赏战马一匹,以资激励!” 话音刚落,来圣严便肃然行礼应道:“谨遵大帅之命!” 来圣严作为李祎最信赖的节度判官,在军中亦是颇有声望,见他都未曾异议,其他文武对视一眼,一时都安静了下来。而周霖没料到竟不是传言中的要追究过失,而是还有如此犒赏,他不禁又惊又喜,拜谢之后忍不住抬了抬头,这才看清楚了杜士仪的面庞。 和传言中什么乳臭未干年轻气盛相比,此时此刻只不过是端坐在那里的杜士仪双目有神,威严毕露,只不过是对上那目光一瞬,他就慌忙低下了头来。 “然则马虽不及锐卒可贵,却也需得爱惜。我朝虽有律法,杀马牛者徒一年,然则中原有一等无知小儿偷牛分食果腹,而边镇偶尔也有军卒杀马食肉,此等皆是不能容忍!朔方马少,可为何铁骑却能威震突厥,胡狄战栗?在于朔方的兵马精锐,但也同样在于骑兵能和坐骑如同一体。因而我这几日闲来翻看信安王在任时的旧政,当年有一条,但凡战死抑或因故死伤的马匹,一律禁食,可这些年却仍偶有犯禁者。我如今再申严禁,今后若非战事吃紧饮食无着,否则,战死病死马匹一律掩埋,一律禁食。除此之外,军中牧监严格考核,按照马匹肥美与否升黜奖惩。” 说到这里,杜士仪环视众人一眼,目光最终落在了郭子仪身上。 “郭子仪,你从前不过是偶犯小过,因而我还你先锋使之职,如今你麾下骁勇在弓马时颇为出众,足可见你慧眼识人。三军易得一将难求,你好自为之,不要辜负了你郭氏的声名!” 郭子仪在裨将之中也算是颇有人缘,故而上头一讨论射死马的事故,他就知道了,可谁曾想过来竟不是雷声大雨点小,而是全无半点责难!当听得杜士仪殷殷寄语的时候,他更是心头大热,当即凛然行礼道:“谨遵大帅教谕!” 周霖平白无故在平日弓马的奖赏之外还得了一匹战马的赏赐,就更加甭提多高兴了,同样谢过之后就随着郭子仪一块告退离去。 等到这一日校终结束,众人四散之际,经略军副将谢智和其他几个将校同行回去,便忍不住冷笑一声道:“大帅这还真的是偏心到底了!他看中的人,就是做错了事也要说成有功,如叶文钧却是微过却要处以重刑,这还真是颠倒黑白,不顾是非!” 听得此言,周遭几个将校连忙百般劝慰拿话岔开,等把这位经略军副将送到家之后,众人方才舒了一口气,慌忙各自溜之大吉。 而杜士仪自己回到灵州都督府中的灵武堂中,伸了一个懒腰后,便对张兴说道:“便是要他们觉得,我正是那等用人强势,绝不容别人指摘有错之人!” 第835章 磨刀霍霍 东都洛阳宫中书省政事堂中,三位宰相坐在一方长案两侧,细细斟酌着各地的奏疏。[.超多好看小说] 张九龄和裴耀卿分掌中书省和门下省,彼此对坐,李林甫则是坐在张九龄下首。然而,在中书门下供事的五科小吏,却没有一个敢小觑李林甫。 自开元以来,政事堂有三位宰相的格局素来很少见,当年最有名的一次,张说就是在张嘉贞和源乾曜之间横插一杠子,将张嘉贞赶出了政事堂。而如今若非张九龄和裴耀卿彼此关系颇为融洽,说不定早就被李林甫后来居上了。这位礼部尚书兼同中书门下三品,被天子召见的次数,竟是丝毫不逊色于张裴二人! “是朔方杜君礼的奏疏。” 中书门下的小吏整理奏疏,素来都会按照天下诸道州县分门别类,其中,各大边镇又是另外一摊子。因朔方乃是刚刚换将,张九龄最关心的自然就是这个,看到杜士仪的奏疏就先挑了出来,一目十行扫过之后,他便欣然递给了对面的裴耀卿:“焕之,你看看。” 李林甫对于张九龄这一习惯性的举动丝毫不动声色,并不计较其舍近求远,宁可隔着一张长案先递给裴耀卿去看,只是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手中另一份奏折,仿佛极其专注。一直等到裴耀卿看完又命人送了给自己,他接了在手后,方才仔仔细细浏览了起来。虽则是面色纹丝不动,可面对其中内容,他却是暗自惊怒,亏得他城府深沉,到最后却只是笑了一声。 “果然不愧是杜君礼,上任之后便让李祎重用的这些幕府官倒戈一击,这叶文钧的人缘也未免太糟糕了!”李林甫语带双关地刺了一句后,便轻描淡写地说道,“只是,那来圣严率众出首叶文钧昔日罪责,杜君礼却又奏其失察之罪,他就不怕惹得下头天怒人怨?” “身为节度判官,佐理节度使,监察文武本也是分内之事,叶文钧劣迹已非一日,来圣严自然有失察之罪,杜君礼所奏并不为过。[.超多好看小说]”裴耀卿用中指轻轻叩击着凭几,继而颔首说道,“杜君礼又不是第一次独当一面,应不会轻易激起下头反弹,而且削来圣严官秩,以白衣检校节度判官戴罪立功,此等处分正合适,对于朔方其他文武也是警戒。” “不错,节度幕府官为文职,杀一儆百效果不错,再加上武将大多刚愎,若贸贸然从军中下手,只会激起兵变。杜君礼此举算是稳妥,所奏亦是精当,便按照他奏请处分吧。”张九龄也表示了对杜士仪此举的支持。 见张裴二人已经态度鲜明,李林甫自然无话。果然,等到他们见了天子,对于杜士仪所奏之事,李隆基也没有异议,当即便吩咐中书舍人孙逖拟定制书,门下须臾即过,竟是当日便送去了朔方。可傍晚回到家中时,李林甫就再没了人前那笑吟吟的表情,阴着一张脸异常可怕。 别人不知道信安王李祎和武温昚之间是怎么回事,他却是早就一清二楚。是武温昚的那个信使贪图主人的赏赐,又为了能够回去交差,于是利诱了李祎深信不疑的掌书记叶文钧伪作李祎书信,结果事发之后,就把李祎一块给带了下去。那位信安王倒是知道势不可违,也未作抗辩,可杜士仪去接任朔方节度使后第一件事,竟是直接寻了这么多罪名把叶文钧直接给发落了,这分明是向李祎示好,向其旧部示好! 而且,竟然到任十数日便让来圣严这个李祎信赖的来圣严归心,不但连同其他人出首来圣严,而且为此削官秩都绝无怨言,又给了杜士仪异日为其请功的余地。这等软硬兼施的手段,真真是已经炉火纯青了! “没想到朔方虎狼之地,杜十九竟仍然能够游刃有余!不过,文官易降,武将难服!” 在自家书斋中自言自语了一句之后,李林甫便唤来一个心腹书童,命其代笔书信一封,等严严实实封口,他就又叫来了一个从者,将书信递了过去:“立时快马加鞭,送到朔方灵州!” 那从者是常跑朔方这条线,将信函放在怀中贴身藏了,这才问道:“家翁可要等其回文。” 李林甫想都不想便摇摇头道:“不用他回文,就是写上一万字,也不如一次真正的成功来得要紧。” 那从者应声而去,不多时,门外便再次传来了一个声音:“家翁,嗣楚国公处前来报讯,说是喜得贵子,请家翁若是有闲,三日后前去吃酒!” 自从彻彻底底搭上了惠妃这条线,李林甫也用不着姜度的母亲楚国夫人从中牵线搭桥了,而且他如今位高权重,姜度固然为表弟,可身上只有闲散官职,他也未必有空时时理会。可是,姜度这人虽吊儿郎当,有时候眼光却颇为犀利,最重要的是,姜度和杜士仪一直都保持着一定的联系,他也需要这个表弟为他探听一些消息。故而李林甫只是沉吟片刻,便出声说道:“回复嗣楚国公,就说我届时必定到席。” 杖杀了武温昚,同时株连了众多大臣,其中甚至有信安王李祎和广武王李承宏这样的宗室,朝中某些趋势仿佛暂时得以遏制。然而,宫中的暗流却丝毫都没有平息过。天子杀了武温昚,这让太子李鸿仿佛看到了一线希望,可株连了那么多人,武惠妃却纹丝不动,这简直让李鸿大失所望。 而并未伤筋动骨的武惠妃,却仿佛停止了从前磨刀霍霍向东宫的所有举动,仿佛心灰意冷了一般。 这一日,寿王李清和寿王妃玉奴联袂拜见,她端着笑脸接见了儿子儿媳,对他们嘘寒问暖好一阵子,当玉奴提到玉真公主今日正在宫中,打算前去拜见时,她当即想都不想便答应了。她本还要催促李清同去,可李清却扭扭捏捏说是有话要对她说,她只好派了心腹婢女瑶光随侍玉奴,等人走了,这才沉下脸对儿子喝道:“那么多长公主,只有玉真最得陛下欢心和信赖,而且又是你嫡亲姑姑,你陪着杨氏去见她是应该的,推三阻四干什么?” “阿娘,太真和她那师尊从前朝夕相处,如今婚后说不定有什么私密话要说,我去杵在那儿干什么?”一句话说得武惠妃脸色稍霁,李清便满脸堆笑地在武惠妃身侧屈膝跪坐了下来,“阿娘,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您就要多一个孙儿了。” “什么!”武惠妃顿时大吃一惊,随即又惊又喜,“这么快?杨氏这才过门一个多月,哪个御医诊出来了?这么早就能看出是男是女?” 面对母亲这样的反应,李清不禁有些尴尬。他干咳了一声,这才小声说道:“不是太真,是王府中一个媵妾……” 话还没说完,武惠妃登时大怒:“胡闹!我费尽心思方才为你娶得杨氏,你竟然在这当口还有心只顾着那些媵妾?” “阿娘,太真听说之后都心平气和的,你恼什么!”李清顿时不乐意了,“就算是庶长子,那也是我的儿子。阿爷从前还不是未曾有过嫡子?” 一句话噎得武惠妃心里发慌,可是,听到玉奴心平气和,她总算顺过了心头那口气,可仍旧忍不住恨铁不成钢地数落了儿子好一番。李清面上唯唯,心中却大是不以为然。玉奴最爱的不是音律,便是乐谱,他和她根本说不到一块去,好在既不来管他,也不拈酸吃醋,他自然也就无所谓了。横竖虽为夫妻,大家各过各的,却也逍遥自在。等到掣出去看宁王和宁王妃这对养父养母的借口从母亲那溜出来,他早就把玉奴给抛在脑后了。 而武惠妃送走了儿子,那张脸就一下子沉了下来。她实在是不知道,自己千辛万苦方才保住了这第一个儿子,宁王夫妇也算是对其照拂得不遗余力,可怎么就让李清成了这样一个不成器的样子?哪怕做出个琴瑟和谐的样子给玉真公主看一看,在目前看来,那也显然是没有坏处只有好处的! 时隔月余再见到玉奴,见其那发髻样式无不是已婚妇人,玉真公主只觉得心下说不出什么滋味。今日她特意带了固安公主一同入宫,正是得知李清会入宫来见惠妃,打定了主意要借此见上心爱弟子一面。可如今玉奴来了,李清却连影儿都不见,她打心眼里对这个算得上是半个女婿的侄儿没有多少好感。眼见得固安公主拉了人到面前又是端详又是问话,而玉奴一如往日一般笑意盈盈,仿佛全无半点变化,她忍不住更加心疼了起来。 “他对你如何?” “师尊就不用担心我了,我已经和十八郎说了,以后随时可以出府去看你。”玉奴一边说一边还俏皮地眨了眨眼睛,暗想我才不会对师尊说,那是因为他那媵妾有子欢喜万分,我顺势提出这个交换条件,他想都没想就答应了。见玉真公主果然因此大喜没顾得上其他,她自然就哄了许多其他的话,浑然没注意一旁的固安公主看着她们师徒若有所思。 等到这一番短短的团聚之后,固安公主随同玉真公主出了宫回到安国女道士观后,辞过玉真公主回到居处,她就对张耀说道:“看来,寿王李清和玉奴只怕是面和心不合,过不到一块去,这桩婚事一如我当初料想一般,本就不可能琴瑟和谐的,惠妃真真害人不浅!当初杨家上上下下全都巴望着这番富贵,玉奴为了他们,不肯死遁,可如今事情已经到了这份上,又有公孙大家的例子在前,而杨家也得到了他们想要的,要说服她总算能容易一些。如今先给惠妃加一把火吧!你去找赤毕,让他设法找个神异道士举荐给陛下,然后让那道士说,陛下得天眷顾,是大唐诸代天子中寿数最长的,少说还有三十年寿数!” 张耀领命而去,黄昏方才归来,道是赤毕已经受命,可正在此时,外间突然传来了霍清的声音。 “贵主可在?王屋山阳台观司马宗主从者十万火急地赶了过来,说是宗主有请!” 第836章 生死之间跨一步 王屋山乃是道教名山之首,历来隐居其中的道士不计其数,而且因为此山位于河洛,就和嵩山一样,但凡天子宠信的道士,往往都会在这山中兴建道观,而如同司马承祯这般甚至有公主拜于门下的,却还是破天荒第一次。这位茅山上清宗的宗主历来闲云野鹤,不问国事,不理纷争,甚至还一度带挈得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都在山中阳台观一住就是数月甚至半年,而且所著典籍精到,一手书法更是独步天下。 他用三种字体手书的《老子道德经》,现如今已经由天子命人刻为石经,而种种著作亦是无论儒道皆有珍藏。 故而玉真公主得知司马承祯相请,也顾不上究竟为了什么,亲自给天子上疏一封,就带着固安公主急急忙忙赶去了王屋山。可是,等她到了山脚下,却和一路人马不期而遇。等到问过来路,发现竟然是王容,她不禁为之愕然,随即立时邀了人同车。 “玉曜,你什么时候到洛阳的?” “我本打算过了正月,便到洛阳一探师叔和阿姊,可谁曾想正在家中便得司马宗主派人送信,说是想要见我。我也不清楚究竟所为何事,就把广元和蕙娘幼麟交托给了阿爷,急急忙忙赶了过来,没想到会这么巧。”王容歉意地对玉真公主和固安公主欠了欠身,随即便问道,“师叔和阿姊难道也是……” 固安公主当初在云州见过司马承祯,对于这位老道竟敢大喇喇带着两位金枝玉叶和玉奴往边境来周游,而且后来还准确断定了云州的那一夜大雪,她一直都颇以为神异。而且杜士仪在陇右鄯州的那一次,一支火箭竟是射出了半空惊雷之声,甚至一度惊动天子,她就更是在心里犯嘀咕了。如今见司马承祯不但派人去请了王容,而且还偏偏让她们在山脚下巧遇,她不得不认为,老道士说不定真是能掐会算的活神仙。 “师尊为人,素来不喜欢兴师动众,这次看来是真有什么事。[]” 玉真公主顿时有些心乱,可等到一行人最终来到阳台观后观星台上,见到那个熟悉的年迈身影于正月寒风中背手挺立在石质栏杆旁,怎么也应该身体健朗时,都不禁面面相觑。最后,还是玉真公主嗔怒地叫了一声:“师尊,你突然把我们全都召集了来,真是吓死我们了!” 已经年近九旬的司马承祯回过头看了众人一眼,却是笑吟吟地捋着胡子道:“这几日夜观星象,心有所感,所以就请了你们这些年轻人来陪陪我这老道。” “都是送信的人不肯说清楚,我问了几遍,他就是含含糊糊,我一路紧赶慢赶,心里别提多忐忑了。”就连王容这会儿也觉得心有余悸。要知道,当初对杜士仪多有提携帮助的那些长者,源乾曜和杜思温都已经故去,宋璟闭门谢客养病,只剩下卢鸿和杜思温了。 “别说去你那的信使了,就连给观主和我送信的司马黑云,素来多实诚的人,这一次也是语焉不详。”固安公主长长舒了一口气,放下心事之后,连说话都畅快了不少,“不过,我倒是好奇了,宗主夜观星象,到底有感于何?” “夜观星象,内感自身,我深知阳寿也就这几日了,故而方才急急忙忙要见你们。”这种最最严肃沉重的话题,司马承祯却用极其随便的口气说出来,就仿佛吃饭喝水一样习以为常,他仿佛没看到三个人那瞬间僵硬的脸,气定神闲地朝她们走了过来,“坐忘修身养气,对于生死之间的某些东西,总比寻常人多些感觉。我都已经快九十了,虽比不上那些活神仙,却也已经知足。更何况,倘若能够在生死之间跨出那一步,我这辈子也就不曾虚度。” 听到这里,玉真公主终于意识到,司马承祯不是在开玩笑,而是说真的。那一瞬间,难以置信的她险些难以支撑住自己的身体,亏得固安公主在旁边搀扶了一把。想到先自己而去的胞姐金仙公主,想到已经嫁人的玉奴,再想到司马承祯这淡漠生死的态度,她只觉得眼睛和心里全都一片酸涩。 固安公主到底对司马承祯没有那么多熟悉和了解,见王容同样是给惊呆了,她不得不重重咳嗽一声,这才开口问道:“宗主此话当真?” “嗯,你们如果不信,也可以当我这老道在骗人。”司马承祯莞尔一笑,这才对始终默然不语的司马黑云颔首吩咐道,“把我那些东西取来。” 大冷天也不叫三人进屋,而是吩咐把东西从里头拿出来,固安公主不禁越发觉得蹊跷。须臾,就只见司马黑云抱着一个偌大的木箱子出来,举重若轻地放在了地上。他看了一眼,打开箱子后,将里头一包素绸包裹的东西双手呈递到了玉真公主面前,见这位金枝玉叶犹自不肯接,最后还是固安公主接了过去,他便转身回去,又从箱子里拿出了一本薄薄的小册子,送到了王容面前。 心情异常复杂的王容僵硬地接过册子,低头一看,见上头赫然是丹火经三个字,她登时想到了杜士仪离开鄯州前,让自己秘密安置好的那两个炼丹道士,竟是忍不住翻开了册子,不消去看字里行间写了些什么,只看其中那些配图,她就立刻明白了过来。 可不是杜士仪让人试制火药时也捣鼓过的某些设备?司马承祯怎会知道杜士仪的心思? 司马承祯看到了王容那惊疑的目光,宽容地笑了笑道:“二十年前,我和君礼在嵩山雨中相遇,一场借伞之缘,一直延续到了如今,他心思细密,本该问我的事却无只言片语,我怎不知道他心思?他虽为边镇节帅,却不乏悲天悯人之心,所以我才把这本当年师尊从一无名方士手中得来的丹火经送给他。你日后见着他时,记得转告一声。他早年便知道灭蝗,知道推出线装书以及桌椅等等利民之事物,今后也请不要忘了自己的本心。” 王容尚不及答话,玉真公主已经在固安公主的帮助下,打开了手中那个素绸包袱,见其中亦是几本书,她不禁有些茫然地抬起了头来。 “无上真,你贵为公主,尊贵无匹,我也没什么好留给你的,不过是几部这些年所成的手稿,一些修身养性的道书,仅此而已。太上忘情的境界,你不可能做到的,不要勉强自己。即便不可为情侣,亦可为交心知己。” 司马承祯说着突然对固安公主微微一笑:“元娘,你性子坚韧,胜似男儿,日后还请多多照拂无上真。” 交待完了这些,司马承祯便对司马黑云打了个手势,就只见后者从怀中掏出一个火折子,竟是将那还乘放有其他物事的木箱就此点燃。也不知道他在点火之时是否倒了什么不明的东西,那火苗顷刻之间高高窜起,须臾就将木箱子完全吞噬。而司马承祯则是闭目默默祷祝,许久才再次扶着栏杆,转身看向了那阴霾重重的天空。 “生死之间,是寂静的虚幻,还是轮回的起始,抑或是……” 听到司马承祯那低低的喃喃自语声戛然而止,一直都分神留意他的司马黑云不禁一个箭步赶上前去,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眼见得自己跟随了几十年的主人就这么倚靠在了他的怀中,双目似闭非闭,嘴角还有一丝笑容,哪怕是早就有心理准备的他,也忍不住心头咯噔一下,颤抖地伸出手去探了探那鼻息,最终僵立在了那儿。 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玉真公主固安公主和王容全都看得清清楚楚,可直到他面色黯然回过头来,她们方才意识到出了什么事,一时全都呆若木鸡。等到反应最快的固安公主手忙脚乱唤来张耀和霍清,将玉真公主先送到了房中暂歇,王容方才竭力吐出了一口郁气。 这一起一落,实在是太突然了! 在三个女人看来,司马承祯的骤然羽化着实让人措手不及,可阳台观上下却仿佛早有预备。尤其是司马承祯嫡传弟子李含光早些日子就赶了过来,此刻立时接过了治丧以及向朝廷报丧的任务,反倒使得司马黑云这个心腹从者无所事事了起来。 这一日晚间,他来到了王容的居处外求见,等见到眼睛微微红肿的王容时,他沉吟片刻便开口说道:“夫人,宗主除却刚刚当着人相送的那本册子,其实还有一物留给杜大帅。” “宗主还有遗赠?” 见王容面容惊愕,司马黑云便捧出了一个盒子,打开来之后,其中赫然是两个两寸来高的瓷瓶,面色复杂地呈给了王容:“司马宗主说,公孙大家去岁年底故去,一时让人黯然叹息,然则她终究并非朝野不可或缺之人,弟子数十,皆已成名,故而无人置喙。可如果换成了别的要紧之人,那就不一样了。一个个御医来来往往,未必就看不出端倪来。还请夫人留着此药,也许他日能够有些用场。” 这一刻,王容只觉得一颗心猛地一跳,几乎差点从胸腔里头蹦了出来。公孙大娘的死遁是固安公主策划的,她也只知道有这么一件事,可远在王屋山阳台观的司马承祯又怎会知道?而且,这遗赠的药,莫非是……他日可教御医也看不出破绽的东西? 司马黑云深深行了一礼,这才低声说道:“宗主游戏人间,时而会悄然出山入世,少有人知,故而能察旁人所不察之处。宗主故世后,我会结庐守墓,终世不出,就此别过夫人了,代向杜大帅问候一声。” 第837章 同工同酬 灵州到东都两千里,送奏疏去时杜士仪命信使快马加鞭,而回程制书则更是用了四百里加急。当来圣严罢官秩,以白衣检校节度判官的处分传遍灵州都督府内外时,大吃一惊的人不在少数。除此之外,则是那些本就对杜士仪大有忌惮的人更加为之噤若寒蝉。 至于流岭南恶处的叶文钧,反倒是无人有心去理会了。比起来圣严的得人心,好色好名的叶文钧本就逊色不止一筹。 而当初响应来圣严之请,集体出首叶文钧的其余文官,自然全都后悔莫及。这一日,闻讯而来的他们齐聚来圣严家中,可待要说话时却你眼看我眼,谁都不知道该如何第一个开这个口。结果,还是来圣严打破这尴尬的气氛,轻松地笑道:“诸位,又不是什么天塌下来的大事。当初凉州都督杨敬述还一度因为兵败而被削所有官爵,却仍旧以白衣检校凉州都督,后来还不是官爵照旧。相较于被贬远方,这样的处分算得上是极其轻微了。” 即便如此,仍是有人不服气:“可杜大帅这岂不是太过分了?叶文钧那小子干下的勾当,凭什么子严兄你也要背上一个处分?” “你们想过没有,倘若不是杜大帅还信赖于我,还愿意以我为节度判官,我等之前的出首固然可以让叶文钧罪有应得,可朝中宰辅只消轻飘飘一个明知却包庇之罪,即便只追究失察,信安王如今不在了,你我这些人都会身在何处?” 来圣严突然沉下脸,一字一句地问出了这么一句话。见众人有的立刻醒悟,有的却迟疑片刻方才凛然,他这才叹了一口气道:“朔方之地,兵将雄武,从前仰赖的是大王威名,这才能够将他们如臂使指。而如今大王去任,即便杜大帅并非无名之辈,可要慑服他们,没有咱们这些在朔方呆了多年的僚佐又怎么行?事到如今,我不妨打开天窗对各位说亮话,叶文钧之事,并非我明察秋毫,实则是杜大帅察觉的。” 闻听来圣严最后一句话,一时满堂惊咦声。这时候,录事参军吴博忍不住皱眉问道:“杜大帅到朔方才几日,何至于会发现这种端倪?” 不止吴博不信,其他人也有如此疑问。因今日来人全都是之前与自己一起搜罗出首叶文钧劣迹的同僚,来圣严便苦笑道:“其实大王早就察觉此事,否则,在向杜大帅举荐文武的时候,也不会单单遗漏了一个叶文钧。而杜大帅心细如发,自不会觉得这是大帅无心之失,故而趁着叶文钧连日酩酊大醉不理家务,命人暗中盘问其姬妾宠婢,因而问出了实情。他又携我同见醉酒之后的叶文钧,使人诈为大王形貌,这才令叶文钧惊慌失措下吐露真相。” “原来大王真的已经知道了!”吴博轻叹一声,摇了摇头,“也难怪,这些年子严兄一直都是替大帅经管支度营田等诸多外务,内中案卷文牍都是叶文钧打理,最熟悉大帅行文笔迹的就是他了,怪不得大帅事发之后,叶文钧先是自请相从去衢州,而后被拒就连日酗酒!” “只从大王荐人便查知叶文钧之罪,杜大帅果然名不虚传。”说话的是奏记柳风,他面色复杂地环视一眼众同僚,这才对来圣严问道,“如此说来,子严兄连日以来,对杜大帅惟命是从,诸般事务都兢兢业业,也是有感于杜大帅上任之初,便替大王报了一箭之仇?” 来圣严坦然答道:“除此之外,也是因为杜大帅君子胸怀。他既能因大王荐举,毫无保留信赖留用我等,又能善待叶文钧子女,如此主司,值得我竭尽全力恪尽职守!” 叶天旻被杜士仪留在身边侍从,这事情已经不是新闻了,无论朔方文武,对此都不得不暗自咂舌,暗想杜士仪难道就不怕突然被人捅上一刀子报仇,在座众人亦然。即便他们都认为自己到处搜刮叶文钧的劣迹,将其一举扳倒给李祎报仇,这是天经地义,可回头就算还记得照拂一下叶家那些子女,也决计不敢把人留在身边。谁不怕这些孩子回头找自己报仇? 因此,来圣严既然旗帜鲜明地表示了自己的态度,其他人也都是谈不上多少家族背景和朝中人脉的,故而从前方才会紧跟李祎,这会儿吴博便带头说道:“子严兄你的眼光素来精到,再者杜大帅这些年来声名卓著,我自当尽力佐助。” “大王一走,若无人庇护,我等也就如同无根浮萍,倘若杜大帅真能够如大王那般信赖我们,我这一介小官又何惜才力?” 一个个人纷纷出言附和,来圣严只觉得长舒了一口气。他对众人拱了拱手,这才诚恳地说道:“如今突厥多事之秋,虽不可能如从前那般号召数万兵马,却也不可不防他们王帐争权,却攻我大唐来博取名声以求一呼百应,故而朔方决不能乱!有我等齐心协力佐助于杜大帅,朔方必然牢不可破!” 这一日私会的结果,来圣严原原本本禀告了杜士仪。即便知道这位节度判官在朔方威望极高,可如今听得他用这般干净利落的态度向人表达了对自己的支持,从而使得一众僚佐纷纷归心,杜士仪不得不感慨自己这回是捡到宝贝了!因来圣严才刚刚被削官秩,他想了想便开口说道:“我听说你素来两袖清风,家无余财,如今又是戴罪立功,没有俸禄,总不成堂堂节度判官去靠他人接济过日子。” 不等来圣严拒绝,他便继续说道:“我既然收了一个叶天旻为侍从,你家若有儿郎年纪差不多,不妨也来此给我帮手。机密案牍之外,我还有很多誊抄整理之类的杂务需要人做,我一个月给他四千钱为酬。” 一旁的叶天旻听得目瞪口呆,却不防杜士仪又转头对他颔首笑道:“同工同酬,你也是一样。我知道叶家素来豪富,可祖上家财和靠自己之力得来的钱财,想来应该是不同的。” 如果杜士仪直接给钱物接济,来圣严必定还会拒绝,可这位朔方节度既是提出了这样一个建议,他就不得不仔细考虑了。说到底一个寻常中下小县的县尉县丞,也不过数千钱的俸禄,他家中一介小儿为侍从竟能所得每个月四千钱,这已经相当可观了。他从前每月俸禄五万,也就是五十千,因为常常周顾前来丐食的同僚,以及乡中父老,素来用在自家人身上的,也就是差不多四五千钱而已。 “这……多谢大帅厚爱!” 见来圣严果然答应了,杜士仪便笑着颔首道:“如此甚好,至于你乡中父老,我自会比照你旧例加以资助。你不用推辞,这又不是接济你的,也算是我补偿你的一点心意。我堂堂节度使月俸几十万钱,周顾这些还是做得到的!” 杜士仪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来圣严心中感动,遂也不再拒绝。等到他告退离去之后,杜士仪见叶天旻眼神闪烁,仿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也不理会这小小少年,又召见了张兴和王昌龄高适。 这三位出身贫寒年纪相仿的僚佐之前也正在兴致勃勃地议论刚拿到手的俸禄。相比陇右,朔方这边别的进项更多一些,拿到手的钱相当可观,他们都是除却妻儿别无其他负累,故而只觉手头宽络绰绰有余。 要说大唐的百官俸禄,节度使以及僚佐比起常人趋之若鹜的京官以及赤县幾县没有丝毫逊色。光是固定的俸禄,节度使每月就有三十万,节度判官也有五万钱,掌书记和推官分别是四万五千和四万钱,几乎和上州长史司马平齐。再加上职田所得,足够一家人衣食无忧。更不要提杜士仪还兼任关内道采访处置使、灵州都督兼灵州刺史、安北都护,每个使职发一份俸禄,加在一起,单单这些俸禄就足够养上数百亲兵了。 这还只是明面上的收入,倘若再加上当地豪族大家的各种馈赠,杀敌缴获所得,年节的礼物等等,作为真正的封疆大吏,节度使所得较之宰辅都毫不逊色。而李祎先头离任时,随身财物除却杂物一车外,便是驮马两匹,所得都用于牙兵了。至于杜士仪是自己有钱不用刮地皮,那又另当别论。 “恭喜大帅,得子严兄佐助,日后在朔方便能事半功倍了。”张兴笑容满面地恭维了一句,见杜士仪亦是欣然,他这才词锋一转正色说道,“然则军中武将之中,有不少都在议论纷纷,说是子严兄实在太没骨气,都已经遭了如此处分却还忠心耿耿,其中以经略军副将谢智为最。如今节度副使李老将军固然为经略军使,可他出身宗室又有威望不假,要说令行禁止却还恐怕尚待时日,可今日前方刚刚送来急报,倒是任突厥左杀的那位王叔有些蠢蠢欲动之势。” 无论吐蕃突厥,抑或是奚与契丹,来袭之时以夏秋最多,其次则是春季,以春季进兵能破坏春耕之故,但对于朔方来说,因要渡过黄河才能入侵河曲,故而冬日也是最需防范的。尽管只是说突厥有进兵的迹象,杜士仪却不敢有分毫小觑,沉思片刻便出言说道:“此事非同小可,传令下去,明日节堂聚将,商讨守御击敌之策!” “另外,聚居兰池州的一些胡酋闻听大帅新到任,已经都齐集灵武城,纷纷呈上了拜帖。”王昌龄想到堆积在案头的那些拜帖,少不得也提了一句。 高适则是字斟句酌地提醒道:“大帅,当初王大帅节度朔方时,曾经于中受降城坑杀降户,后来又有过康待宾之乱,陛下将五万余口胡人悉数迁徙到了河洛以及江淮。留在原地的十不存一,可仍是不得不防!” 第838章 备战防胡 和二十多年前张仁愿两个月之内筑成的西、中、东三座受降城相比,灵州灵武城也同样有受降城的别名。倒不是说灵武城也是特意筑起的受降之城,而是当年唐太宗李世民曾经在此大会铁勒诸部,受天可汗尊号,并设置了铁勒诸羁縻都督府及州。尽管天可汗的威名早已是过去时了,可自开元以来,朝政政治清平,名将辈出,无论是对奚和契丹,对突厥,还是对吐蕃用兵,大抵是胜多败少,这也使得灵州军民说话时,更喜欢用受降城来自称灵州。 节堂聚将议事之际,就连经略军副将谢智亦是如此。此时此刻,听得突厥左杀有用兵朔方的野心,他不禁嗤之以鼻。 “如今我受降城驻兵将近三万,固若金汤,就连当年毗伽可汗打得铁勒诸部东奔西逃时,也不曾动过这里的脑筋,他何来这等胆量?去年他们倒是曾经打过奚族和契丹的主意,满心以为幽州张大帅才刚擒杀了可突于等人,于是可以拣软柿子捏,可结果呢?结果就是被奚族和契丹联手臭揍了一顿!” 谢智人和其名大相径庭,与其说他不喜用谋,还不如说他有万夫不当之勇,故而李祎出兵,他常常领兵为先锋,接敌之后能够用最快的速度分出胜负。此时此刻,他轻蔑地讽刺了一番突厥的那一场大败,这才气定神闲地说道,“如今东、西、中三受降城皆在大河北岸,屯田绵延千里,三地戍守的精兵加在一块,足有两万余人,御敌绰绰有余。倘若突厥真的来犯,这三地互为犄角,足可立足不败。但大帅既是担心突厥生事,我愿请命,领三千兵马为游击。” 所谓游击,便是谢智打算领三千兵马作为机动部队,策应河套以北那三座受降城的守御,而且更侧重于击敌。 杜士仪见谢智出言狂妄,却并没有贸贸然打断,而是又看了一眼李佺。果然,连日以来李佺靠着李祎之前为他引荐的几员将领,已经渐渐对经略军有了几分掌握,可对于谢智这样一个刺头却未免心有余而力不足,此刻虽恼怒,却还不得不出言转圜。 “大帅,谢智既所言三受降城互为犄角,守御有余,那便不妨以静制动……” 李佺这话还没说完,谢智便嘿然笑道:“以静制动不过一句空话,突厥兵袭之时,疾如风,烈如火,若只是守御,则春耕耽误,屯田被毁,这一招简直比绝户计还狠。我所言领兵游击,并不止是空耗钱粮,却也是为了扬我朔方军威!大帅继任之初,曾经校阅兵马,又观军可是,把兵马拉出去方才是真正的操练。平日战阵再整齐,花架子再好看,那又有什么用?要想真正让突厥人打消那点小心思,不战而屈人之兵,那便得先示敌以威!” 没想到自己只不过是一念之差就被谢智给钻了空子,年纪不小的李佺登时越发觉得这个副将不好节制。相形之下,经略军正将曹相东却一直保持默立的姿势,哪怕谢智大放厥词也并未支持或是反对,直到发现李佺朝自己看过来时,这位同样已经五十开外的沙场老将方才重重咳嗽了一声。 只不过是一声咳嗽,本还打算继续说下去的谢智顿时悻悻住口。这时候,曹相东方才恭敬地向杜士仪躬身行礼道:“大帅,谢副将所言固然有些逾矩,其中却也深合兵法之道。突厥自从前年年底更立了可汗,至今已经一年有余,内部始终争斗不休,而扰边之举也确实常有。正当他们这虚弱之际,若是我大唐竟是不像往日一般强硬,而是仅仅被动守御,显得软弱了,反而更容易被他们有机可趁。更何况……” 他说着稍稍一顿,随即方才露出了一口保养得极好的牙齿:“康待宾之乱也已经转眼十多年了,当年那些从逆的胡户都被陛下安置到了河南和江淮一带,说是这些年改过自新,一再联名上书请求迁回来。虽则陛下始终没有允许,可也不能担保回头不会心软。这些胡人和突厥藕断丝连,倘若不能在他们迁回来之前,显示我大唐军威,日后还有的是乱子。” 听到这里,杜士仪已经知道,经略军中这一双正副将,此刻看似一个冲动,一个稳重,其实都是一个意思。他看了一眼其他偏裨将校,见每个人都沉默不语,仿佛对此毫无异议,他便从善如流地颔首说道:“既如此,此事子严去与曹谢二位计议停当,再来报我。” 此桩大事之后,接下来都是些无足轻重的小调整,李祎昔日所领精锐牙兵全数重新归入经略军,按照昔日功劳升赏不等,其中升任队副队正旅帅的竟是有几十人,由李佺另外挑选五百人另组牙兵,杜士仪却没有另行指定将校统领,而是命张兴亲自操练,又令虎牙佐理。不过涉及这区区五百人,上下将佐既然毫无异议。可等到退出节堂散去的时候,谢智走在曹相东身后,便忍不住轻声说道:“果然是一朝天子一朝臣。” “你的话太多了!”曹相东头也不回地斥责了谢智一句,听到其果然立刻闭上了嘴,他方才淡淡地说道,“牙兵护持节度左右,任凭是谁出任节度,总要这支兵马掌握在手中方才放得下心,更何况原有的牙兵多有升赏和犒赏,也是皆大欢喜。而且出兵的事十有**已经准了,你还啰嗦什么?” 被曹相东骂了一句啰嗦,谢智也只是微微恼火地嘀咕道:“我只是瞧不惯小杜才多大年纪,就突然来接信安王的权。老曹你可别告诉我,在信安王解任之前先行调走的都知兵马使老郑,还有经略军另外一位副将是怎么回事,你都不知道。” “我当然知道,先剪除了信安王的臂膀,如此信安王即便有什么异心,那也得掂量掂量。可咱们都知道,信安王虽战功彪炳,却始终对陛下忠心耿耿,故而你看信安王走的时候多利落?至于如今小杜到任,手段高明狠辣,叶文钧是什么人?一个徒有文采的文士而已,他倒台关我们什么事?来圣严自己被罢黜了所有官秩却还无怨无悔,你替他抱什么不平?他没办法收拾我们。没有统兵之将,小杜拿什么去打仗?再说,我不是说过,朝中有人对我们很期许。” 一席话听得谢智哑口无言。正当他好容易想到说辞想要再开口的时候,前头的曹相东突然停下了步子转过身来,他一个收势不及险些撞到了对方身上。而这时候,曹相东却是压低声音,声色俱厉地又说出了一番话。 “我们又不是郭英乂那等不知天高地厚,一味狂妄大胆的家伙,没有那样天大的把柄给人抓,只要你这次出去能够建功立业,谁能奈何?当初信安王到任也得重用我等,如今我在朝有了靠山,小杜难不成还敢激起兵变?朔方可不比陇右,没有那么多位子让他腾挪。小杜纵使有老李相佐,来圣严等人兴许也真的肯佐助于他,可经略军可没那么容易掌控。他变不出第二个王忠嗣来!” 这最后一句话方才是点睛之笔。谢智登时眼睛一亮,心领神会地重重点头。 别人都能看破的软肋,杜士仪又何尝不知道?要变出第二个王忠嗣来确实困难,可既然发现了郭子仪,他就算不想揠苗助长,可如今被人逼到了朔方节度使这梁山上,也当然得试一试。更何况,郭子仪如今这年纪,已经不是什么幼苗了,只是缺乏相应的机会。因此,他心里自然颇有计较 节堂议事之后,他便马不停蹄召见了那些闻讯而来的胡酋。朔方之地聚居的胡酋,势力最大的是当年铁勒九姓的残部,也有其他突厥降户,而昭武族姓的粟特人,在大部分被迁徙到河洛江淮之后,也还残留了数千之众。所以各种各样的小部落,各式各样的胡姓异常复杂。就连初来乍到紧急翻阅了众多文牍的张兴高适和王昌龄,也只记得一个大概。 而深悉此情的来圣严因为曹相东谢智所请用兵之事,已经去忙活那一头了,而杜士仪既然没有招来其他僚佐,他们三人也只能打叠精神相陪。 然而,胡酋们卑躬屈膝的态度却渐渐打消了他们最初的警惕和提防,而且大多数人都能说一口或生硬或流利的汉语。而即使他们偶尔用自己的胡语交流,这些年来连续外放,各种语言学了个精通的杜士仪也根本用不着一旁的译官翻译,轻易就能获知。 这会儿,一个胡酋见杜士仪谈吐温和,便极其谦恭地说道:“大帅威名从前就有所耳闻,可一直没能一见,如今大帅节度朔方,我等附于麾下,真是不胜荣幸。今日能够面见大帅尊容,我有一个不情之请。我的舅父以及族人,当初被大逆罪人康待宾、安慕客、何黑奴等人裹挟,被安置在江淮已经有十多年了。他当初就已经是五十出头的老人,我只希望他能够在死之前归乡。大帅,十多年的远离故土,不管有什么罪都应该已经赎了,请大帅发发慈悲吧!” 说到这里,他竟是悲悲切切跪了下来! 第839章 仆固怀恩 一个胡酋起了个头,其他胡酋亦是有不少伏拜于地,泣泪交加地恳求。[.超多好看小说] 杜士仪情知当年随同康待宾叛逆的,大多乃是昭武九姓的族民,也就是粟特人。其中康待宾出自昭武九国之首的康国。当年,昭武九国被突厥击破之后有所分裂,其中迁徙到葱岭以西的康国石国等西域诸国,如今被大唐分封为康居都督府等,由安西大都护府统辖,内附大唐称臣;还有一部分则是依附突厥,而后随着颉利可汗降唐而内迁入塞,定居朔方之地的,就是这批人了。而其余的,散居碎叶镇、伊州、肃州、敦煌等等各地,其中商人尤其多。 而一些粟特人时而依附大唐,时而叛投突厥,首鼠两端的例子不在少数。康待宾昔日被突厥撵得如同兔子一般仓皇投奔大唐,而后却又勾结其他昭武九姓胡酋背叛大唐去投突厥,不啻是最最忘恩负义的典范。当然,在历史上不远的将来,还有另一个冒了昭武族姓,险些席卷天下的安禄山。 因此,尽管杜士仪刚刚面色温和,可此时此刻却俨然沉下了脸,不悦之色溢于言表。 这时候其他事不关己的其他胡酋之中,却有一个年轻人轻蔑地冷笑了一声:“十多年远离故土?叛逆之罪岂是等闲,饶过他们的性命就已经是陛下的恩德了!更何况,河洛以及江淮都是土地肥沃的地方,又不是远窜岭南这等苦地,还叫什么委屈!现在委委屈屈如同妇人似的,当年起兵的时候怎不想清楚!” 其余胡酋大多年已四五十开外,毕竟来谒见这种大事都生怕年轻人不牢靠,再加上想要恳求杜士仪出面转圜,故而都是族长乃至于长老出面。可那年轻人却不过二十五六光景,人亦是英挺俊伟,即便在讥讽了别人之后招致怨怒的目光,他也怡然不惧,反而还对杜士仪从容一礼。 “杜大帅请不要怪我话说得露骨难听。在我看来,令行禁止,不但治军如此,治民也同样当如此。不是说一句已经知道痛悔就可以一笔勾销前事的,军中还有戴罪立功之说呢,这些人若只知道请饶恕宽宥前罪,却又没有建立寸功,何德何能让杜大帅为尔等上书请求转圜?” 刚刚在节堂时要应付那些骄兵悍将,如今又要敷衍这些各怀鬼胎的胡酋,杜士仪面上固然不显不耐,心里却乏味透顶,因此,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年轻胡人让他不知不觉生出了兴趣。而事到如今,他也隐隐听了出来,此人话固然说得难听,却也为求情者指出了一条康庄大道。 那就是要求宽宥,首先总得先拿出必要的行动来表示诚意! 杜士仪听得出来,刚刚跪地相求的那些胡酋年老成精,又怎会听不出来?可他们事先早就商量好了,只不过见杜士仪年轻温和,想看看能不能不付出什么代价,就能轻易打动这位新任朔方节度上书为他们陈情,可谁知道杜士仪沉下脸不说,又冒出来一个人突然三言两语,结果就把他们挤兑到了不得不接招的境地。彼此对视了一眼后,最先求情的康族长老康无延不得不行下大礼匍匐在地。 “若是杜大帅肯怜惜我那舅父以及迁徙河洛江淮的族人,我愿意出康族兵马六百人,从大帅号令征战!” 其余人立刻群起附和,你出六百我出五百三百,一旁的张兴屈指数了一数,竟是发现这些胡酋须臾便已经凑足了一支足有四千人的兵马!王昌龄和高适对视一眼,亦是不觉心动,可想到自己对朔方情形都不是那么熟悉,他们都没有贸然开口。 杜士仪却知道,胡人大多老少皆兵,就连妇人也能粗通骑射,而且各部既然答应出这些胡兵,也就意味着他们会各自负担这些胡兵的军器和粮草战马,并不需要朔方节度使府额外负担,可以说这是一个巨大的诱饵! 当然,要吞下这样一个诱饵,就得请求天子赦免那些当年参与过叛乱的胡人,而后把他们弄回故地。可是,这些人散居河洛江淮十几年,在他们背井离乡的这些年,在朔方的家园早已荒芜多时,而散居在外就意味着没有那么强的凝聚力,而且未必能有强有力的首领,回来之后还要还这些胡酋帮忙求情的恩情,说不定下场根本就是被这些部族三下五除二瓜分了人口。更何况,安置这些人也需要耗费朔方巨大的人力物力。 对于胡人来说,除却牧场土地,牛羊马匹,最重要的就是人口!求情是假,觊觎那数万人口方才是真,所以凑出区区几千兵马算什么! 洞悉这一点,杜士仪微微沉吟,最终自然不会立刻答应。他用娴熟的辞令表示自己会仔细考虑这件事,而后好言安抚了这些胡酋,又让张兴代自己去款待他们后,他便留下了刚刚那个年轻胡酋。 最初众人报名拜见的时候乱哄哄一片,他又被那些昭武九姓的胡酋缠住,没有太留意此人名姓,但这会儿单独接见仔细端详时,他就发现,与刚刚那些胡酋相比,这年轻人身量魁梧,气势出众,腰背结实双臂有力,显然是勇武之辈。 而那年轻胡酋仿佛看出了杜士仪对他的陌生,再次恭敬地行礼,用娴熟的汉语说道:“家父仆固乙李啜拔,世袭金微都督,我乃家父长子仆固怀恩。因父祖皆言,若非大唐历代天子加恩优抚,便没有我仆固氏一脉存留至今。如今铁勒诸姓离散,甚至有人背信叛唐,家父和我一直痛心疾首,深以为憾。因此此次我代家父来拜见杜大帅,一则表示仆固氏一脉的忠诚,二来也是斗胆向大帅自荐从军!” 铁勒仆固氏当年和同罗交好,鼎盛时期一度拥有三万帐,故地在多滥,也就是鄂嫩河以及乌勒吉河一带,当年李世民曾经将仆固旧地作为金微都督府,以仆固部首领为世袭金微都督。只不过,突厥默啜可汗崛起,而后毗伽可汗和阙特勤兄弟亦是雄毅勇武,铁勒九姓早已分崩离析,除却葛逻禄回纥拔悉密这三部得到壮大之外,余者不复据有故地,这一点曾和铁勒诸部打过多次交道的杜士仪再清楚不过了。 比如拔曳固,现如今已经基本上被其他各部给吞并了! 然而,相比这些错综复杂的局势,送上门来的仆固怀恩无疑是一个惊喜。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这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青年,最后笑了起来:“你刚刚出言激得那些康国胡酋狼狈不堪,如今又向我自荐从军?好,只是军中不要无名之辈,尔可敢下场一试身手否?” 杜士仪并没有一口答应,而是明言要先试一试自己的武艺,仆固怀恩反而为之大喜,当即慨然应诺。待随杜士仪来到灵州都督府的演武场,他看到场边兵器架子上的诸多兵器,一时为之技痒,不及请命便大步上去,竟是挑选了一把步战利器陌刀。铁勒九姓最善马战,可此时那沉重的陌刀在他手中竟仿佛轻若无物,或劈或砍或横卷或侧翻,竟是矫若游龙,就连高适和王昌龄也不禁发出了一声赞叹。 “好勇武!” “步战竟是如此精到,也不知道他怎么练出来的!” 众多胡酋先前来拜见时,早已经过搜检,并不许带兵器,再加上张兴在侧,杜士仪也并未带着虎牙。此刻他饶有兴致地观赏仆固怀恩这一通刀术演练,见是虎牙匆匆赶了过来,他便朝阵中努了努嘴,笑着说道:“此子如何?” 当初固安公主在云州遍揽豪俊组成狼卫,以心腹婢女张耀统领众人,其中虎牙作为副手,慑服群雄,如今又被固安公主指派给了杜士仪,自然颇有一番不凡艺业。他盯着场中的仆固怀恩看了好一会儿,面上的轻松之色一时尽去,取而代之的是凝重和肃然。最后,当仆固怀恩收势而立时,他便直言说道:“此子正当盛年,精气神无不出众,如果是陌刀步战,盏茶功夫我若不能胜他,则必败无疑!至于弓马却也说不好,但若是近战相扑,我有十足把握!” 高适和王昌龄都见识过张兴和虎牙的比试,那一场真是打得天昏地暗,他们都对二人武艺叹为观止。如今虎牙自陈若陌刀步战,短时间之内不能取胜则必败,他们对这仆固怀恩的勇武更有了深刻的印象。当人交还陌刀气定神闲地上前见礼时,他们无不好奇杜士仪如何任用此人。 “果然好武艺,你既出身铁勒,弓马自不用说,而步战却也同样不弱,我这家将之首亦是勇力非凡,你二人相较一回相扑何如?” 听到杜士仪如此说,仆固怀恩觑了一眼虎牙,见其虽已经是四十五六,可身材健硕有力,眼神深沉,立刻收起了小觑之心:“敢请一试!” 相扑和马球一样,大唐军中盛行,最是考较力量和身手。两人下场之际,杜士仪就只见他们在最初的试探之后全都拿出了真功夫,你来我往各展绝学。正当他看得聚精会神的时候,突然只觉身边多了一个人,侧头发现是封常清,他不禁微微有些分神。 “大帅,此前我随同奇骏兄去洛阳之后,又抽空回了一趟外祖父的故乡,所见只有物是人非,已无可恋。今大帅身侧文武俱全,常清一粗鄙之辈,无可效力之处,想请命回归安西。” 嘴里这么说,封常清心里却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从张兴出使吐蕃,他也算是小有功劳,可随同回京之后,杜士仪骤然从陇右节度副使迁朔方节度使,张兴固然被奏为节度判官,他却着落全无。如今杜士仪文有来圣严张兴王昌龄高适,武虽未如陇右那般游刃有余,可他本就不是以勇武出众的,对于朔方之地又不熟悉,可谓是优势全无。倘若真的不能得到任用,他厚颜留在这里又有什么意思? 说话间,场中两人终于分出了胜负,却是仆固怀恩觑了虎牙一个空子,伸手抓住其腰想要将其撂倒,却不料这只是虎牙卖了个破绽,此刻趁势一下腰将其过肩摔了出去。见那边仆固怀恩不服气地爬起来要一报前仇,杜士仪便击掌示意暂歇,随即就看向了旁边的封常清。 “常清不用妄自菲薄。术业有专攻,便如同这仆固怀恩步战马战双绝,异日统大军也许会大放异彩,可在这相扑上却决计胜不过虎牙,此是一个道理!” 第840章 荐君归安西 被人跌了个跟斗却还不能报仇,仆固怀恩心里颇觉挫败。他年纪不大,可作为父亲的嫡长子,将来会世袭金微都督,一直自视极高。 他这个金微都督比起降户之中风行的都督之称可是要值钱多了。这些年来,大唐也曾经封过两位仆固部的都督,一位是当年安置在蔚州和朔州一带的仆固部族酋曳勒哥,一位是和部众散居三受降城附近的仆固部族酋勺磨,后者被王晙以勾结突厥妄图陷城的罪名,连同河曲数百降户一块杀尽——杜士仪当年进士及第后奉旨观风北地,会被张说赶鸭子上架去安抚同罗部,也是因为王晙那一次杀降引起的震动太大。 可这两位族酋,毕竟不是经过太宗李世民册封的仆固部正统。同样经过多年颠沛流离,仆固怀恩之父所领的族民仍然有数千之众,在朔方诸胡当中也算是极其可观的。他给仆固怀恩起了这样的汉名,正是希望他将来能够如昔日的契苾何力阿史那社尔一样在大唐朝中效力,出将入相振兴仆固部。从小被父亲以这样的方式严加教导,再加上大唐兵马雄壮,仆固怀恩的从军之志可谓是刻在骨子里的。 于是,此刻败战的他再次来到杜士仪面前时,竟有些提不起劲头来。在部族中,无论是比武还是打仗败北,失利者都会遭到嘲笑和羞辱,这会儿他也做好了这样的心理准备。可未曾想到,他虽是听到了一个笑声,可紧随而来的话语声却有些出乎意料。 “怀恩,之前康国那些胡酋涕泪交加,恳求我为之前康待宾之乱中被安置江淮河洛的那些胡人求情,你却出言讽刺,说是他们不知道戴罪立功,于是那些胡酋纷纷自请出兵马相从征讨,你可是给我招来了一个烫手的大麻烦啊。” 杜士仪竟是亲切地直呼自己的名字,仆固怀恩登时抬起了头来。可杜士仪嘴里说麻烦,面色却异常轻松,他立刻快速思量了起来,须臾便拱手答道:“大帅,我那时候虽是一时意气,可昭武九姓那些人显然是早就思量好的!他们既然愿意各出兵马,大帅何妨答应他们,横竖成不成乃是陛下圣裁,他们总得先表示相应的诚意和忠心才行。有了这些兵马,大帅再遣勇将统帅操练,教以忠义,时日一长,何愁他们不会感于大帅信赖,真心归顺?” 这番神似朝中那些忠义老臣的话,从仆固怀恩这个如假包换的铁勒人嘴里说出来,杜士仪听在耳中只觉得异常微妙。然而,他着实不得不承认,蕃将蕃兵有利有弊,有时候这些兵马会叛乱生事,但有时候这些兵马,却是真的能够如臂使指忠心耿耿,端的是看如何慑服,如何使用。 于是,他轻轻咳嗽了一声,继而就颔首问道:“你父亲遣你来灵州从军,难不成就你一人?” “自然不可能,家父素来忠义,陛下又屡屡加恩,如今已然是右威卫大将军同正员,他怎会如此小气!”仆固怀恩刚刚一时挫败的沮丧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自信和骄傲,“家父给了我族中精锐八百,愿从杜大帅征讨!” 杜士仪这下算是明白了,之前昭武九姓那些胡酋,一个个所出兵马顶多不曾超过五六百,也难怪仆固怀恩瞧不起他们——需要人替他们求情都只有这些手笔,怎比得上仆固部这位金微都督遣子从军来得慷慨大方?他本就看中了仆固怀恩的勇武,此刻立刻欣然答应道:“好,令尊既有如此忠义,我当立时上书禀报陛下,为你请军职。你所领军马便归你本人统管,即日起,便与我所选牙兵一同操练。” 仆固怀恩这一次终于喜形于色,行礼拜谢道:“多谢大帅!”他此前一直不明白,为何信安王李祎这样一位威名赫赫的名将坐镇朔方时,父亲不遣他从军,如今却突然让他来,现在他则是根本没想到这些,只有被人看重的欣喜。(.无弹窗广告) 而杜士仪命王昌龄和高适亲自去安置仆固怀恩及其所领兵马之后,这才轻轻舒了一口气。 李祎挟大破吐蕃以及契丹的威名兼领朔方河东节度使,麾下就没缺过独当一面的将领,别人只愁李祎看不上。可他就不一样了,年轻是资本,但有时候也不免会让人轻看,更何况他这次接任本就突然,没来得及有任何准备。 于是,他定了定神后,便对身旁的封常清道:“常清随我回灵武堂,我有话对你说。” 刚刚鼓足勇气对杜士仪表露出了心中郁结,可得到的回复却让人意外,这会儿封常清还有些心里七上八下的。等到了灵武堂中,杜士仪在主位上坐了下来,继而就颔首示意道:“常清不必拘泥,坐下说话。” 封常清依言坐下,却依旧心乱如麻,不知该如何开口。 而在书斋侍从的叶天旻则是好奇地偷瞥其貌不扬,甚至还有些跛脚的封常清,可紧跟着就发现来玚正用莫名的目光瞪视自己。来玚这几日因为杜士仪之命到灵武堂侍从,而叶天旻已经渐渐明白了父亲当初究竟做了怎样忘恩负义的事,但他对来圣严等人仍然有几分说不出的恼怒,这会儿便怡然不惧地朝对方回瞪了过去。于是,坐在杜士仪对面的封常清就只见侍立在侧的叶天旻和来玚大眼瞪小眼,到最后甚至双双都鼓起了腮帮子,不知不觉他就给逗笑了。 这一笑之后,不但封常清立刻觉察到自己失礼,就连叶天旻和来玚也只见杜士仪突然看了过来,彼此之间针锋相对的神情收势不及,全都给杜士仪看了个正着。一时间两人慌忙都垂下了头不敢作声,而封常清也异常尴尬地请罪道:“大帅见谅……” “少年儿戏而已,我瞧见了不也觉得莞尔。”杜士仪轻描淡写地略过此事,这才说道,“你之前说此次回到家乡物是人非,这很自然,你在安西一住就是二十年,对于那里比起自己的家乡还要熟悉,故而真正说起来,西域就是你的第二故乡。你如今在朔方觉得有劲使不上,我也深为体谅,一来你虽读书,但经史精通文采斐然却还谈不上,科举这条路就难了。而你又并非勇冠三军,从军这条路看似也行不通。” 封常清有些灰心地低下了头,可随即就体会到,杜士仪是说从军看似行不通,而不是彻底行不通!于是,生出一丝希望的他立刻抬起头直视着这位年轻的朔方节度使,满怀期冀地问道:“大帅可能指点一条明路?” “你在朔方从军,事倍而功半,这是因为你于朔方山河地理,胡汉杂居的情形并不了解,对于人员更是陌生。朔方军马本就雄壮,军将未免以貌取人,我虽为节度,却也不好贸然提拔于你。” 见封常清只是稍稍有些气馁,杜士仪便词锋一转道:“可是,你却并非没有熟悉的地方,那就是安西。如今突骑施苏禄可汗已经年迈,闻听尽失人心,不服他这黑姓为可汗的黄姓兵马蠢蠢欲动,其中莫贺达干更是野心勃勃,安西四镇早晚必定有一仗要打。你之前自请回归安西,确实是一条路,因为在那里,你方才能事半而功倍。” 封常清听到这里,虽是大为意动,可他更知道自己其貌不扬,甚至可以说有些鄙陋,而他即便再熟悉安西,也只是无名之辈,哪来的上进机会?不等他开口询问此事,就只听杜士仪转头对一旁那两个少年侍从问道:“来玚,你之前提过,你家中一位族兄正从安西游学至此,可有此事?” 来玚正忐忑刚刚不合与叶文钧意气之争,结果引来了封常清嗤笑而被杜士仪察觉,有些心不在焉。杜士仪这突如其来的问题一来,他竟是手忙脚乱片刻方才终于搞清楚状况,赶紧老老实实地说道:“回禀大帅,确有此事。族兄为人慷慨有大志,兼且读书不少,故而从安西远游朔方,阿爷也对他颇为照顾。” “嗯,你父亲这几日繁忙,未必顾得着家,我亲书帖子一封给你,你这会儿早些回家,然后将这帖子给你族兄,来日请他来见我。” 来玚本以为杜士仪要赶自己走,听到是带话方才松了一口大气,赶紧恭恭敬敬答应了。而等到他匆匆离开灵武堂,杜士仪方才对有些不明所以的封常清说道:“来玚的族兄,乃是安西副大都护,四镇节度使来曜之子来瑱。他既是来了朔方,我召见却也是正理。届时我会亲自对他举荐于你,而你得其所荐前往安西,也就不至于碰壁了。此外,我之堂弟杜黯之,如今正任安西大都护府录事参军事,也会照拂于你。” 听到这里,封常清终于恍然大悟。想到自己不过是相从张兴出使过一次吐蕃,余下寸功未立,杜士仪竟然替自己想得这般周到,他一时铭感五内。心头激荡的他霍然起身,就这么径直拜倒道:“异日常清若是有成,绝不会忘记大帅提携之恩!” 杜士仪连忙离座而起,双手将封常清搀扶了起来,随即在心里暗叹一声。他当初遣杜黯之去安西任职,实则是因为自己也很想去西域那块土地体验一番,可谁知道事与愿违,他最终没能去成安西,反而转任朔方,如此一来封常清就显得有些有劲没处使了。事到如今,只能看看如今那位安西副大都护兼四镇节度使来曜能不能慧眼识人,用一用封常清! 第841章 等价交换 一大清早,灵州都督府门前就已然陈设牙兵为警戒,内中文官行衙参之后,便各自退回自己的直房各自理事,时而有官吏从门口进出,官高者便有牙兵按刀行礼,动作整齐划一,威势十足。当来玚带着族兄来到大门口的时候,就正值来圣严带着几个随从从里头出来,门前牙兵正在行礼。来圣严见到二人立刻一愣,也顾不得上马,快步走上前来,皱眉问道:“二郎,你带着你六兄到这来干什么?” “阿爷,不是我,是杜大帅亲自向六兄下的帖子。”来玚赶紧解释了一句。 来圣严昨晚上深夜方才归家,不曾过问此事,闻言大为意外。来瑱之父来曜虽说为四镇节度使,可论及亲缘关系,与他已经很遥远了,故而两人平素并无太多交往,若非来瑱自己找上门来,而且态度谦恭,他也不会留着这位节度公子在家中小住。此刻既得知是杜士仪亲自下帖相邀,他面色微微霁和,冲着来瑱嘱咐了几句之后,又对来玚疾言厉色地说道:“既是为大帅侍从,你就给我用心一些,不要偷懒耍滑,更不得盛气凌人……” 同属一族,来瑱从前对来圣严同样所知甚少,只知道其深得朔方河东节度使信安王李祎信赖重用,如今李祎去职,来圣严竟因坐累而削官秩,以白衣检校节度判官,这分明是极其严厉的处分,可他到灵州之后,就只见来圣严日日忙得早出晚归,而且听说新任朔方节度使杜士仪对其言必听计必从,哪里有半分获罪的样子?于是,面对眼前父训子的这一幕,他不禁有些微微出神,一时想到了自己的父亲。 等到来圣严匆匆离去,他随着来玚进了灵州都督府,这种情绪就淡了。父母在不远游固然是至理,可相比闭门造车,出外游学更长见识,父亲对此也是极其支持的。待到了灵武堂之外,他见门前一个年轻侍从通报了进去,须臾便打开门躬身请入,他少不得再次整理了一下衣冠,随着来玚步入了其间。(.无弹窗广告) 偌大的灵武堂中并不曾隔断,西面是一排排高高的书架,正中墙上是一幅硕大的地图,地图下方摆着一方大案,案上收拾得干干净净,除却笔墨纸砚外,只有少少的一些文牍,左右则是两方稍小的书案,看上去是僚佐用的,反而各种案卷堆得很高。至于西北则用一架屏风遮掩,看上去应是安置了杜士仪的卧榻。此时此刻,那大案下方坐着一个年纪顶多只比他大三五岁的青年,虽是身着便服,但一对上那犀利的目光,他竟有一种站在父亲跟前的感受。 那是多年居高位,领重兵,掌大权,时日长久方才练就的气势!杜士仪年纪虽比他没大几岁,可入仕为官却已经整整十六年了! “拜见杜大帅!” 来瑱刚刚在打量杜士仪,杜士仪又何尝没有在打量这位安西四镇节度使的长公子?相比那些外貌出众的年轻人,来瑱并不出挑,身材骨骼算不得雄阔健硕,手臂却显得颇为粗壮,肩膀微宽,人行礼时更是露出了其结实的腰背。于是,杜士仪在颔首答礼之后,便突然问道:“来郎君可是擅长弓箭?” 此话一出,来瑱顿时愣了片刻方才答道:“杜大帅果然慧眼,我虽还不能说箭无虚发,但确是擅长弓马。” “果然不愧是名将之后,请坐。” 请了来瑱入座之后,杜士仪便仿佛谈天说地一般,问起来瑱关于安西四镇的种种,尤其对于来曜曾经讨伐突骑施苏禄可汗的功绩很感兴趣。而来瑱对于父亲的功绩自然也乐得夸耀,言谈间事无巨细,竟是犹如在讲述传奇似的,等最后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被杜士仪带得不知不觉完全忘了今日来意的时候,已经是大半个时辰之后了。(.)有些尴尬的他赶紧欠了欠身道:“大帅见谅,家父征苏禄,有些事情我也是道听途谁,也许有失实之处……” “这又不是奏报朝廷,听听令尊的传奇也没什么坏处。”杜士仪说着便欣然笑道,“之前我这儿也有一位来自龟兹镇的幕佐,曾经说过安西来大帅威震西陲,其中尤以征十姓可汗之功为最,今日再听你此言,诚然让人敬服!” 听说杜士仪这里还有来自安西的幕佐,来瑱就更加暗自捏把冷汗了。幸亏他刚刚还没有夸耀功绩太过,岂不是真的闹了笑话?只不过,一想到安西的人竟然会不辞远道而投奔杜士仪,却不是效力于父亲来曜麾下,他不禁又有些不服气。 “未知是何许高士?” “他曾随我的节度判官张兴出使过吐蕃,在吐蕃赞普面前诈为安西使者侃侃而谈,把堂堂吐蕃赞普都给骗了过去。”杜士仪笑着将当初张兴与封常清在逻些布达拉宫见尺带珠丹的情形一一道来,见来瑱果然大为意动,他方才叹道,“只不过,他是随流配充军的外祖父前去安西的,出身既是孤寒,经史也都是外祖父所教授,既无人提携,又其貌不扬,若非因巧合随我那掌书记王少伯以及推官高达夫来到陇右,恐怕也难有上进之机。” 来瑱这才恍然大悟。这样的出身再加上这样的外貌条件,杜士仪所言之人在安西籍籍无名也就不奇怪了。越发好奇的他立刻恳请杜士仪请人相见,杜士仪当即慨然答应,命人去请了封常清来。果然,只不过一打照面,来瑱就生出了几分失望。 斜眼干瘦,再加上又是跛脚,此人真是杜士仪所言在吐蕃赞普前诈为安西使者的那人? 杜士仪早就给封常清透过消息,授意他尽力表现,因此,当来瑱开始试探考较对方的时候,他便气定神闲地看起了好戏。果然,封常清对于陇右朔方所知固然甚少,可对于住了二十余年的安西,即便不能说是了若指掌,但也足以让来瑱刮目相看。果然,一番攀谈之后,来瑱顾不得正当着杜士仪的面,竟是忘乎所以地说道:“封郎才具高卓,又通四镇军情方略,何不前往安西效力于家父麾下?” 咳—— 听到杜士仪的这一声咳嗽,意识到这是在人家的地头上挖人家的人,来瑱方才一时大窘。他正想补救这太过急切之举给人留下的坏印象,却不料杜士仪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竟是说出了让他极其意外的话:“来郎君,常清乃贤才也,但我也不是不能割爱,可你就这样从我麾下把人给撬走了,传扬出去,还以为是我礼贤下士乃是虚言。这样吧,令尊身为四镇节度使,你虽文武双全,他总不能拔你于他麾下,不若你留朔方从我?” “……” 无论是封常清,还是来瑱,此时此刻全都瞠目结舌。封常清是诧异之后感激涕零,暗想杜士仪只不过刚和来瑱接触,都不知道是怎样的人就留其相从,分明是为了举荐自己不遗余力;而来瑱则是惊疑变成惊喜,杜士仪用人素来为人称道,左右皆名士,拔擢的将领也都被人称之为一时才俊,若是他真的为杜士仪所用,那简直就是不愁将来了!而且所谓游学,游在其次,学才是最重要的,在朔方这种要镇,何愁学不到自己想学的东西? 故而他须臾离座而起,郑重下拜道:“承蒙大帅青眼,瑱敢不从命?而封郎真贤才,我将具书信一封,向家父郑重举荐。” 得到这样的承诺,封常清自是同样称谢不已。而等到吩咐来玚送了来瑱出去,杜士仪方才对封常清说道:“安西来大帅威震西陲,然则年事已高,虽有其子力荐,但终究是否会重用你,却还不得而知。若是他异日迁转他职,你也可以随时回来,若愿意一直呆在安西,不妨耐心等一等机会。” 见封常清千恩万谢,杜士仪仍是没有吐露更要紧的一层。近日之内,昔日和他相交至深又共事过的王翰,将会转任北庭。在卸任云州刺史之后,王翰本可以留朝任郎官,无论是他还是王翰全都认为,朝中如今的格局实在是不适合留京,与其被人排挤,还不如有多远走多远,至少北庭不是他的地盘,朝中天子也好宰辅也好,总不至于有太多的为难。 除了王翰,还有郭荃王泠然王芳烈……他总不能让当初从他多年的人寒心! 来圣严得知杜士仪留来瑱任幕府官的时候,已经是这天深夜了。听来玚眼睛放光地转述今日灵武堂杜士仪召见来瑱的情形,他就不像自己的子侄辈这样想得简单了,细细思量的他不知不觉就明白了杜士仪这一石二鸟之计,赞叹敬服的同时,却也不禁思量了起来。 收伏文官容易,谢智曹相东之辈素来骄悍,却不是那么容易慑服的。谢智领兵三千游击之举恐怕已成定局,而李佺虽有节度副使兼经略军使之名,要收伏经略军却也难如登天,接下来杜士仪又会怎么做? 深夜之际的灵武堂,大案前的杜士仪在一张小笺纸上,郑重其事地打算送去洛阳给赤毕的一封信上写下了一个令其寻访的名字,随即微微出神。 他离京之前举荐给裴宽,让其设法拔擢的那些人,这会儿应该已经正在铨选了吧?现在朔方这情势,文官能制,武官难服,就算揠苗助长也顾不得了! 第842章 毒饵 尽管上书为仆固怀恩请官的奏疏尚未得到回复,但人都来了,杜士仪当然不会将其以及那送上门来的八百精锐骁勇给放走,就这么直接留了下来,和他重选的牙兵一块操练。之前他令张兴这个节度判官亲自兼知牙兵操练之事,而让虎牙协理,本就是因为担心在别人眼中,虎牙只是自己的从者,不能服众,故而让张兴挂个名,同时看看其是否有领军之能,而今虎牙在之前的相扑中小胜了仆固怀恩一筹,他就有意再次对仆固怀恩用了激将法。 “一个月之后,我所领军马和他所领牙兵一块操练,再比胜负?好,当然好!” 仆固怀恩几乎想都不想就连连点头答应了下来。他压根没有去想自己和杜士仪的一介从者较量是不是有些跌了身份,只想着一报之前败战之仇。 至于虎牙,他跟着张兴校阅了新选出来的牙兵,看出众人不服后,便领出了自己在杜士仪家将家丁中简拔出来的十名锐士,狠狠挫了一下这些朔方兵卒的锐气,虽还不至于能够立刻让人慑服,可一听到一个月后就要和蕃兵一决胜负,杜士仪甚至还开出了五百贯的赏钱,一时牙兵之中自是人人争胜,士气一下子就给调度了起来。 拿着来瑱和杜士仪双料荐书以及杜士仪写给杜黯之书信的封常清,则是带着深深的期盼和感激,准备踏上回归安西四镇的道路。杜士仪的礼贤下士用人不疑固然让他很受诱惑,很舍不得走,可正因为杜士仪用人的风评太好,以至于这边厢人才济济,他即便长留也未必有出头之日,还不如回到他的起步之所去搏一搏。 临行之前的晚上,杜士仪特意亲自给他设了小宴,而他出发这一天,张兴和王昌龄高适都来给他送行,再加上杜士仪相赠的良马仆从和丰厚程仪,简直让他有一种衣锦还乡的感觉。 送走了封常清,高适和王昌龄一同回到灵州都督府时,便获知了一项最新的人事变动。王昌龄这个掌书记固然未动,高适却迁支使。支使位居判官之下,推官之上,职责和掌书记类似,但不少节度使府都并不设此职,理由很简单,若是节度使推荐任此职的士人无名无才,朝廷很少会准许。而这种事放在被骤然从陇右调到朔方的杜士仪身上,自然就不消担心了。只要张九龄和裴耀卿尚在位,高适又文名卓著,他们又何惜支使一职? 平白无故升了官,高适高兴归高兴,听到补了自己那推官之任的,是原本朔方节度使府的一个巡官,他在王昌龄笑着恭喜自己时,便微微沉吟道:“少伯,照此看来,幕府不是突然空出了一个巡官之职?莫非是大帅又看中了哪家才俊?如果早些空出来,兴许常清也不会回安西。” 王昌龄在有些事情上不如高适目光犀利,但看人却有几分精准。他摇了摇头不以为然地说:“如今这盛世,名士不由科场出身,便以为徒有虚名。你是自己豁达,又遇到了大帅,否则也是要去科场里头摸爬滚打的。而常清一无文名,二无出身,三无出众相貌,就算在此当一个巡官,别人还要在背后指摘他毫无寸功。与其如此,何妨回安西四镇去?他虽没对我们明说,可看他那期冀的样子,应不仅仅是大帅对安西四镇节度使来大帅举荐他那么简单。” “对了,安西四镇节度使来曜来大帅,和咱们朔方节度判官来圣严,同出一姓,难道是有亲?” 两人不知不觉就从正事转到了开始八卦来曜和来圣严是否有亲,等踏入灵武堂,见杜士仪身侧一个有些陌生的青年立刻起身见礼,他们还礼之际,不禁都生出了几分好奇。下一刻,只听杜士仪对他们解说道:“这是安西四镇节度使来大帅长子来瑱,我前几日考较其弓马才具,打算辟署其为朔方节度巡官。” 这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啊! 王昌龄和高适对视了一眼,同时心生感慨,这下子若还不明白封常清怎会喜滋滋地回乡,他们就太愚钝了。体味到杜士仪在朔方用了一个来瑱,来曜在安西投桃报李,总应该给封常清一个机会,他们对于封常清的归乡之途自然而然就颇为看好。 “达夫既为支使,从今往后,祭祀、祈祝以及号令升黜之文,归少伯。而朝觐、聘问、慰荐之文,归达夫。至于若是忙时,我这里的一些私信,自然也要偏劳你二人。”见王昌龄和高适连忙行礼答应,杜士仪这才对来瑱含笑说道,“至于巡官,子真,你乃是将门虎子,新官上任,不妨先跟着你那叔父熟悉一下朔方,等到一个月后牙兵操练得有个模样,我拨与你五十人,你就替我前去巡视一趟三受降城吧!” 三受降城中最远的,距离灵州都还有一千多里路,若是寻常人听到这种任务必然以为苦差,可来瑱本来就是游学,如今初任巡官的第一桩任务就正合自己心意,他简直是满意极了。一口答应之后,他甚至还想软磨硬泡不要牙兵随行,自己就立刻去,可等到杜士仪明言经略军副将谢智将领兵游击,而且近日之内突厥也许会有出兵的动作,他这才收起了急躁之心。 就算他自负文武双全,可也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在初次拜见杜士仪提出请求之后,那些胡酋没有得到正面的回复,这心情甭提多糟糕了。他们本以为杜士仪无法轻易掌握朔方军马,必然会对他们奉送的这一件大礼求之不得,可谁曾想杜士仪竟是根本就不吞这个香饵!得知仆固怀恩已经被杜士仪留下,而且所领兵马也正在和牙兵共同操练,甚至约定了一月之后的较量,他们就再也沉不住气了。出自昭武九姓的这些胡酋仔仔细细又商量了一回,最后便再次到灵州都督府请见。 可这一次,杜士仪就没有轻易召见他们了。门前牙兵通报进去之后,送出来的答复却很简单:“大帅近来公务繁忙,无暇接见诸位,请回吧!” 这样生硬的拒绝让众人噎得发慌。离开了灵州都督府之后,就有人恶狠狠地说道:“要我说回去就回去!朔方可不比陇右,曹相东谢智这样的骄兵悍将,轻易能让人握住?我看杜大帅这个朔方节度使也未必能当多久,咱们何必下错了注?反正这么多年都等下来了,再等个一年半载也不急!” “胡说!这次是好不容易从江淮那边打听到消息,康、安、何、石四大族姓中,当年的老人几乎都快死了,就算没死的,也因为散居各处,群龙无首,如果等到他们推举出一个首领来,回头就算陛下赦免了他们回到故地,我们还能够轻易将他们一口吃下?这种时候就是要下手快,你们都别忘了,当初迁出去的足足五万多口人,现在就算回来一半,少说也有两万多口。 这些年我们各部都是个什么光景?就算鼓励女人们多生,可全部加在一块,也只有万人多,不到当年的两成!每一部多上一两千人,十年后会是多少人口,二十年后又会有多少人口?只要我们强盛起来,大唐总得对我们更好一点,惹恼了我们就去投突厥,不用像今日这般看人脸色!” 说话的这人正是康待宾的族弟康无延,也是最初挑头恳求杜士仪的胡酋。当年他因为没有直接卷进那场叛乱,因此这才逃过一劫。见众人无不露出了深思的表情,他方才正色说道:“所以,这时候不要吝惜。四千兵马既然杜大帅看不上,那就凑出六千人,横竖他不可能真的把这支兵马给吞下来,到时候还是咱们的人!谁要这时候小气,异日河洛江淮那些人赦免回来了,那就没他的份!” 于是,不过隔日,这些胡酋重金请了朔方一位名士主笔的联名书就再次送到了杜士仪面前,这一次各部愿意凑出兵马六千听候驱策,而且那联名书上满是悲切痛悔之情,若是不知道的,还真的会被这些话打动。杜士仪玩味地看着这样一份东西,随即就令人把仆固怀恩叫了来,似笑非笑地将联名书推了过去。 “怀恩,这些胡酋可是不死心啊,你看看,比令尊的手笔更大。” 仆固怀恩狐疑地上前接过那联名书,扫了一眼后登时瞪大了眼睛。昭武九姓聚居河曲六胡州的那些部落,他最清楚不过了,小部族只有数百人,大的也不会超过两千,各部所有的人口满打满算,绝对不可能超过两万,能有一万五就顶天了,可这次他们竟然愿意凑出六千人马从朔方节度征讨! “这怎么可能!”恼怒地迸出这么几个字之后,仆固怀恩有些摸不清楚杜士仪让自己看这个究竟是不满父亲给他的兵马太少,抑或是其他意思,一时有些踌躇如何应对。而就在这时候,杜士仪欣然起身走到他身前。 “这样,我如今却也懒得见他们,你替我出面,看看他们究竟是什么章程吧。不过给我记住,我已经上书为你请官,你就是朔方节度使府的军将,不能再和从前一样,对他们动辄冷嘲热讽了!” 得知这样重要的事情,杜士仪竟是交给自己,仆固怀恩登时为之大喜。他退后一步深深一躬身,继而朗声应道:“必定不负大帅厚望!” 杜士仪见仆固怀恩被撩拨得一身是劲,等到人转身去后,他就若有所思地摩挲着下巴。 曹相东谢智等人挟功自傲,若要破此局,陇右那些手段就不管用了。更何况,就算他有将,首先也得先有兵,这些胡酋的用意就算昭然若揭,他也得设法吞一吞那有毒的饵,可在此之前,他不能急,至少得等到他向朝中宰辅讨要的一个人到了朔方才行。 只不知道时隔将近二十年,康庭兰是否还记得他。 第843章 用人须不疑 作为仆固部金微都督的继承人,仆固怀恩和那些胡酋打交道的时候自然深有底气。而康无延等人既然私心极重,即便都极其恼怒于杜士仪那态度,可还不得不放软了身段和仆固怀恩软磨硬泡。等到他们答应了仆固怀恩各种条件,终于换取了杜士仪同意上书替当年那些叛军之后求情时,互相之间都是唉声叹气,唯有用不久之后就能换来丰厚回报来安慰自己。 可是,答应凑出的兵马还是要立刻就给的。好在杜士仪并未立时让他们交出六千兵马来,而是只抽三千,声称要先行操练整编,以备战时使用,康庭德和其他人一合计,自然立刻答应了回去调人。十数日之后,各部便按照之前的许诺,将人送了过来,马匹军械一律自备,就连帐篷也是现成的。 见此情形,经略军正将曹相东虽是对杜士仪突然招募了这样一支蕃军大为忌惮,可他如今更要紧的是应付经略军使李佺的各种老辣手段,谢智又领军三千去了三受降城附近,他也就顾不得这一头了。毕竟,李佺作为李祎的族弟,李祎很是向其举荐了几个可靠的偏裨将校,他丝毫不敢小觑了这位老将。想了好些办法,他才借着丰安军附近最近出现马贼,把李佺给哄了过去,继而方才在当天晚上招来了另一个副将陈永计议了一番。 这一天,因新编的牙兵尚在操练,杜士仪命人叫了郭子仪带着亲兵扈从自己出城射猎。与陇右一样,朔方从前同样有专供节度使以及麾下将领的猎场。但从前李祎就任后就以此为弊革除,如今的所谓射猎,还不如说是出城射猎飞禽走兽,是否有收获就得看运气了,当然,猎物也是随行将卒的福利。 如今已经是二月末,飞往南方过冬的候鸟陆陆续续有一些飞了回来,又有郭子仪这等长年在朔方从军的老手引导,不过须臾,杜士仪便从空中射下了一只大鸟。他示意随行诸将卒随意,见众人欢呼一声四下去寻找猎物,只有十余个从者家将不敢稍离,而郭子仪也带着一行亲兵在一旁,他就笑着向其招了招手:“子仪,且过来说话。” 郭子仪听到四下弓弦声不断,他又打了个手势命亲兵散开卫护,以防有流矢突然袭来,这才策马上前。见杜士仪身边那些亲随自然而然散开十几步远,他一下子意识到恐怕是这位朔方新任节帅有事要对自己说,心头一凛的同时,立刻露出了郑重其事的表情。 “子仪想来听说了,昭武九姓那些族酋力求我为之前康待宾那些获罪内迁旧部求情,为此甚至凑出了数千兵马,以供朔方节度驱策。” 说到这件事,近来经略军中传得沸沸扬扬,说什么的都有,郭子仪又怎会不知道?他甚至听说,经略军正将曹相东在见人时大发脾气,可最终也没有在公开场合说什么。于是,极其谨慎的他便轻轻吸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说道:“是听说过。这些胡人应也是感大帅恩德,这才愿意出兵马供驱策。” “你不用往我脸上贴金,他们不是感我恩德,而是打那些内迁胡户的主意,打算一迁回来便各自瓜分,以增广自己的实力,从而占据更好的牧场和地盘。若不是一部一族吃不下,其实参与者越少越好。至于出的这些兵马,既然都是各部的胡人,听的当然是他们族酋之命,这会儿说是供驱策送了人来,等到真正战事来了,他们就叫起撞天屈找各种理由推脱,甚至于勾结外敌,那会儿我难道还能找他们评理?” 杜士仪见郭子仪面上闪过了一丝诧异,便又笑着说道:“你大约在想,我既然洞察了他们的心思,又何必为人作嫁?” “不不,我只是佩服大帅慧眼如炬,想来大帅应该早有定计。”尽管杜士仪上任之初便召见了自己,又是将他官复原职,又是在之际很明显地偏心于他,而且看上去似乎对自己的父亲郭敬之颇为礼敬,但郭子仪除了惊喜,也有疑惑。他年纪不小,可不是那等万事皆当理所当然的愣头青。于是,恭维了杜士仪一句后,见其突然不说话了,他便出言试探道,“大帅莫非是想设法将这一支胡兵收为己用?” “且不说如今这三千人出自十几个部族,号令不一,就只说这些兵马背后的胡酋各具私心,我又岂能轻易收为己用?子仪,我听说,你虽名为先锋使,但所带兵马,如今还是只有千余人?” 对于这个问题,郭子仪唯有苦笑:“曹将军连日用各种名义从我麾下抽调兵马到别处,故而如今我这先锋使名下,确实只有千余人,又和从前一样了。” “曹相东此人,倒是很有手段。”杜士仪哂然一笑评判了一句,这才淡淡地说道,“既如此,即日起,我调你以及所部兵马另有他用。昭武九姓这些胡酋凑出来的这三千蕃军群龙无首,若真的面临战事,便成了乌合之众,你过几日给我操练操练他们,顺便好好权衡掂量一下他们的战力如何。记住,操练在于其次,我希望你麾下的这些人马,能够好好让这些胡军见识一下,精锐和乌合之众的区别,让他们知道何谓朔方雄师!” 郭子仪这才恍然大悟。精神大振的他正要行礼应诺,却只见杜士仪又策马转过身来正对着他,继而一字一句地说道:“炫耀了军威之后,你不妨在这些蕃军之中挑拣挑拣。要知道,他们中间说不定有些族中刺头,被塞过来说不定还有借刀杀人之意,可看过朔方雄军的景象,听了战功升迁的富贵光景,未免不会有人慕名真心投军,这样的人你该收就收下来。既是自愿,他们的族长难道还能说什么?同是大唐的子民,他们的族民愿为我大唐效力,还有人能拦着?” 话说到这份上,郭子仪已经心领神会。他立刻在马上行过军礼,凛然应道:“大帅放心,此事我定会全力以赴!” “嗯,到时候若有胡人自愿投军,全都归你麾下。即日起,你这先锋使,不是经略军先锋使,而是我朔方节度先锋使!” 这区区一个所属的差别,却是天差地别。郭子仪万万没想到杜士仪竟肯如此拔擢重用自己,惊喜之余不免生出了深深的狐疑。看这样子,杜士仪都不止是对他父亲郭敬之慕名已久那么简单了,莫非和郭敬之其实早年有什么样的交往?可若真有这种事,他这个为人子的为何从没听父亲提起过?父亲为人最是藏不住话,要真的和闻名天下的杜士仪有旧,早就宣扬得人人皆知了! 一场射猎之后,杜士仪一回到灵州都督府,便只见张兴和虎牙一同迎上前来。张兴文武兼修,在陇右就凭借勇武让人折服,可陇右那会儿几无战事,他又不可能真的以掌书记去领军,故而这次借了操练牙兵的名义,他很是亲自体验了一番书上兵法与实际的不同。而虎牙领兵,本就是擅长小股精锐的搏杀,自然更拿出了全副本领。此刻提到即将和仆固怀恩所领仆固部蕃军的较量,两人自然全都信心满满。 “虽只是演练较量,可你们都有如此争胜之心,我可就放心了。”杜士仪莞尔一笑后,这才对张兴问道,“谢智的兵马,如今到何处了?” “应该已经过了都思兔河。”张兴一提到谢智,脸上的轻松之色立刻也无影无踪,“三受降城均有军报送来,近日确实常有突厥兵马前来窥伺,因此屯田军民人心浮动。” “唔……”杜士仪微微皱眉,又对虎牙问道,“都播故地那儿,可有什么消息?” “从都播到我朔方,不下三四千里,路途既远,消息自然颇为不便。”虎牙当着张兴的面,自然只能含糊一些,“而且拔悉密和葛逻禄在侧,只怕在三五年之内,都不可能帮上什么忙。” “我知道了。”杜士仪很清楚,占下那块飞地简单,但要在突厥以及葛逻禄拔悉密的眼皮子底下经营好那块犹如楔钉子一样的飞地,却是难如登天。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毗伽可汗纵使那会儿人之将死,可也不会把真正的好地方拱手送人,岳五娘能够两害相权取其轻,把都播故地要到了手,这就已经很不容易了。想到三受降城那边一触即发的形势,他不禁在心底暗叹了一声。 李祎这一走,长舒了一口气的不仅仅是李隆基这个天子,得意的也不单单是李林甫,朔方的某些悍将还不是觉得犹如松了绑?换成李祎在时,经略军正副将曹相东谢智会这样阳奉阴违,自行其是? “大帅!” 一个牙兵匆匆进来,行过礼后便急急忙忙地说道:“大帅,朔方经略军中今日放粟米,吴参军前去监理,可结果军中闹事,说是不但不足,还有霉变!” 听得此言,杜士仪登时眉头倒竖。来圣严前日出发前往了定远城,三五日之内都不能回来,而李佺昨日黄昏则去了丰安军,偏偏是两人全都不在灵武城中之际,突然出了这样的事,其中深意就呼之欲出了。要知道,吴博说话虽直,可不但和来圣严相交极深,而且近来对他佐助良多,他怎能袖手不管? 第844章 闹剧 相比多年前的六十万边军,经过先头燕国公张说为相时,一口气将二十万只负责屯田的兵马裁撤为民,现如今大唐的边军数量一下子锐减到不足四十万。可是,朔方军看上去不过区区六万多人,却都是精锐中的精锐。军中大多是父子相袭兄弟相继吃当兵这碗饭的,拿命在前头搏前程,故而四季衣裳米粮全都是官给,而非府兵时期的自备。不但如此,一场大战后若有缴获,主帅也往往会不惜重重犒赏麾下,以期收拢人心。 当初杜士仪曾经对左右说过偏裨可以凌将校,士卒可以凌偏裨的景象,这些年已经露出了苗头。因为军饷所得不均等等事件闹出的小哗变,在四境边镇都层出不穷,只既然惊动不大,往往都被主帅想方设法压了下来。 这一天的事情起因同样很小。不过是用斛量米发给军饷的时候,有几个士卒不满所得,硬是说量米的斛太平,要求高高堆起,堆起之后又不满意,还要用脚踹斛,如此才肯领回自己的那一份。从前也不是没有过这样的刺头,军需官亦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闻讯赶来之后,当即便摆出了不耐烦的样子,将几人移到最后领米,实则言下之意便是等到其他人发过之后,再行给他们额外量米,届时多给也就不会引起什么麻烦了。 可这一天来此监理的是录事参军吴博,他却看不惯那几个骂骂咧咧满脸横蛮的家伙。这时候,一个随行的小吏也不知道有意无意,在他耳畔低声说了一句,这几人是军中刺头,每逢发饷常常闹事,他顿时大为恼怒,皱起眉头就对军需官斥道:“历来军中发饷,大斛装米,以平为准,这些人分明是故意闹事,若不行军法,何以服众?” 此话一出,那几个军中刺头顿时不干了。其中一个立刻嚷嚷了起来:“吴参军,你不是在朔方一天两天了,怎么能说话这么不凭良心!我们在前头提着脑袋不顾生死打仗,你们只知道在后头安安稳稳在衙门里头坐享其成,我如今不过是说句公道话,这就是闹事?这就得行军法?弟兄们,打开咱们装粮食的口袋,让吴参军好好看清楚,里头都是些什么货色!” 此人一出声,四周围顿时围上来十几个人,将吴博身边的小吏全都给挤开了。(.好看的小说)其中一个甚至直接抽出了自己的佩刀,一刀刺在了口袋上,里头的粟米立时全都顺着破口漏了出来。就只见本应该黄灿灿的粟米中,不少都是发黑的,那抽刀刺袋的兵卒顿时冷笑道:“瞧见没有?吴参军,我们辛辛苦苦戍边打仗,换来的就是这些霉米!你要对咱们这些闹事的行军法,就先好好惩治那些竟然敢在咱们用血肉换来的饷米上做文章的奸徒!” “没错,杀了那些没良心的狗贼!” “若是真的行军法,他们才真该死!” “咱们辛辛苦苦卖命打仗,到头来才能得多少钱?” 尽管吴博明经及第为官多年,可在此起彼伏的声音中,却犹如汹涌大海中的一叶扁舟,有心想说什么却每每被人用更大的声音压了下去。于是在远处看热闹的人群看来,他是根本不敢与人评理。一传十十传百,倘若说最初这儿只聚集了几十个人,那么须臾就有数百人将这儿团团围住,而且四下聚集的兵卒还在不断增加,不但使得四面八方水泄不通,而且局势隐隐有失控的痕迹。 事到如今,吴博已经根本找不到自己的随从和那些小吏了。四周围将他团团围住的那些兵卒根本就不和他讲道理,反反复复就是一句话,发的饷米不足,甚至出现霉变,让他给个章程。可怜他今天只是轮值到此监理的,嗓子早就在四周围的逼问之下喊哑了,到最后甚至有人发起火来对他推推搡搡,一来二去,他的官袍零落不说,就连官帽也有些歪了。就在他狼狈不堪,以为再这么下去恐要出大事的时候,突然听到远处传来了一个铜锣似的嚷嚷声。 “杜大帅来了!” 这个声音须臾便传遍了各处,尽管聚集在此的数百人并未立时安静下来,可声音却明显有所减轻。杜士仪这才刚刚上任,在朔方军中还谈不上多少威信,他们听到的也不过是各式各样的传闻,有宣扬杜士仪往日政绩以及爱护军民的,也有诋毁他狠辣手段的,总而言之两种声音在军中彼此冲突,却是让底下的军卒不免无所适从。所以这会儿听到杜士仪亲自赶来,一时窃窃私语说什么的都有。 而已经完全没了得体形象的吴博看到杜士仪排众而出走到自己面前时,只觉恨不得找一条地缝钻进去。尽管饷米不足或是霉变和他完全没有半点关系,可他既然受命前来监理,就担着干系,现如今被挤兑到了这个狼狈模样,怎叫素来在灵州都督府中最重视形象的他无地自容?尤其是看到自己那被人推搡得处处褶皱,而且甚至还有几条破口子的官服时,他就更难受了。正当他低垂着头不知道说什么是好的时候,突然感到有什么东西披在了自己肩上。 他抬起头一瞧,这才发现杜士仪竟是解下了身上的黑色大氅披在了他的身上,蠕动了一下嘴唇的他看到杜士仪就此转身挡在了自己的身前,心中不由蹭地生出了一股莫名感动。发生这种闹剧,他本来就是如何请罪都不为过的,可杜士仪问都没问一句便解衣给他披上,随即站在他身前挡下了所有恶意。 从四周围那众多人当中穿行过来时,杜士仪只带了张兴和虎牙,郭子仪等人全都留在了外头。此时此刻,他环视了依旧尚未安静下来的人群一眼,这才沉声问道:“事情我都听说了,据言是饷米霉变?” 他完全不提不足,只说霉变,人群中骚动了一阵,却并未提出异议。要求量米时淋上斛尖甚至踢踹斛身以求多分一点,这种私心总不能拿到台面上说,因此,前头很快就有人嚷嚷道:“没错,大帅可以瞧瞧地上这些霉变的粟米,可是给人吃的?” 杜士仪低头看了看脚下,随即沉默不语地蹲下身来,拈起一把被无数人踩过的破碎粟米,这才站起身。尽管已经沾染了尘土,但那些碎米当中发黑霉变的痕迹依旧很明显,于是,他便侧头看了一眼身旁的张兴。不用他开口,张兴便低声说道:“饷米发放乃是大事,来圣严曾经亲自带着我查看过存放这些米粮的仓库,而看守粮仓的也都是供事多年,据他所言从未出过纰漏。他还很是自豪地对我说过,这么多年了,朔方发放饷米从来没出过事。”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从李祎向自己举荐,自己带着来圣严揭开叶文钧伪作李祎书信开始,杜士仪便明白来圣严是个什么样的人。能让其自豪地说朔方发放饷米从来没有出过事,他几乎可以断定,此次闹事必是有人在背后挑唆的。此时此刻,再次捻动着手中那一把碎了的霉变粟米,他突然开口问道:“吴博,地上这些霉变粟米是怎么被人发现的?” 呆在杜士仪身后的吴博虽然心乱如麻,可还没有昏头,深知此刻最要紧的是让杜士仪明白今日的前因后果,他便努力镇定了一下心神,从有人在领米时闹事到最后自己被人团团围住,有人抽刀刺破了领米的口袋,于是出现了这满地霉变碎米的事,全都一五一十说了,末了才低声说道:“大帅,都是我一时失察,这才……” “请罪的话以后再说,究竟是何人之责,现如今还说不清楚。”杜士仪打断了吴博的话,突然提高了声音,“之前那抽刀刺破米袋的人何在?” 他这一声运足了中气,一时四周围人群中在微微骚动一阵后,终于完全安静了下来。众人你眼望我眼,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面对这种情形,杜士仪顿时哂然一笑道:“若是窥破了发米的玄虚,揭破其中情弊,本是应该有功,缘何却不敢现身?” 他这样一逼问,人们顿时一阵喧哗,随即就往前后左右四处打量,可足足好一会儿,依旧无人现身承认。这时候,杜士仪方才沉下脸道:“不敢出面,是因为心里有鬼!朔方军中发饷米,历来为了防止各种情弊,都是拆包之后重新用斛斗称量,是否有霉米,领米时一看便知,当面便可以提出质疑!此人即使已经领完用米袋装了,为何不在领米处当众揭穿,却又故弄玄虚抽刀刺破?” 见四周人群中一时议论纷纷,他便提高了声音:“朔方饷米,由节度判官亲自监管,节度判官来圣严在朔方为官多年,各位须知道他的人品!眼下我已命朔方节度先锋使郭子仪带人封锁了四面出入,即刻亲自检视在场所有人领的饷米,如若真有霉变,立时留存查证。各位不妨都好好擦亮眼睛,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然后再听一听看一看,左右都有谁唯恐天下不乱!” 此话一出,隐在人群中的几个刺头登时惊怒交加。 杜士仪只带了两个人进来此处,敢情是早在外头有所准备!事到如今,只能寄希望于外头的人反应快一些,否则这场戏就唱不下去了! 第845章 害群之马 挤在这附近的数百人中,大多数都背着重重一个盛米的口袋,也是因为生怕自己领的米真有霉变,故而听到嚷嚷和传言之后,他们方才赶了过来打算评理。之前吴博根本难以让声音传到最后头,就是因为太过乱哄哄了,可杜士仪终究身份不同,之前让那个发现情弊的人站出来无人响应,后头的兵卒当中就已经有些哗然,待到杜士仪指斥此人心里有鬼,而且又明言领米的流程,他们不由得更生疑窦,故而杜士仪提出亲自检视时,他们顿时再无疑问。 而且,因为杜士仪一句话,东张张西望望,试图找出某些煽风点火者的,竟不在少数。这下子,纵有人打算打破沉寂,这会儿竟也不好开口了。 张兴虽是文官,却武艺卓绝,虎牙更是战阵上搏杀出来的精英,即便杜士仪只带着他们两个人,但在他们俩的维持下,四周终于渐渐呈现出秩序来。怀疑自己领米有霉变的一一上前,当着杜士仪的面将粟米倾倒在大斛之中,这下子好坏优劣一眼便能看出来。十几个人上去印证过后,立时四下里就传开了。 “哪有霉变,全都是好的!” “杜大帅也说了,这都是来判官亲自监管的,他在朔方这么多年了,最是体恤将卒疾苦,怎会犯这种错?” “也别说这么肯定,毕竟才只查了十几袋米。” 尽管也有人仍然抱着疑虑,可正如同杜士仪说的,想到之前装米的流程,更多的人渐生疑虑。眼看着人家装斛量米发放,并未看到有过霉变,难不成之前真的是故意闹事不成?也不知道查证了二三十人,终于有眼尖的士卒大叫了一声:“有了,那不是霉变的?” 可话音刚落,吴博便又惊又怒地叫道:“大帅,这便是此前抽刀刺袋,质问于我的人!” 那军士哪曾想到今天面对这样乱哄哄的局面,他又在脸上抹了两把浮灰,吴博竟然还能记住自己,一时间措手不及。看了一眼四周围,见还有自己人在,他方才色厉内荏地叫道:“吴参军认错人了!你说的那人已经刺破了自己盛米的口袋,可我这条却还完好无损!” “你这身材容貌,就是化成灰我也认得出来。而且,我也有证据。”吴博今天吃了好些苦头,心里憋火极了,这会儿不禁嘿然冷笑道,“之前我几次想要出声弹压,却都被你故意使人打岔,情急之下,我曾经攥住你的手腕理论,撕扯之下,应是抓伤了你的胳膊。有胆量你给我撩起袖子让人看清楚,然后好好说说,缘何既是揭开放米情弊的功臣,却躲在人后头不敢现身!” 此话一出,也不知道多少目光全都汇聚在那军士身上。那军士原本拿着混有霉米的口袋上来,是希望能够出些乱子好脱身,谁知道吴博不但眼尖,而且心细,这下子他顿时骑虎难下。更让他意外的是,人群中突然有人嚷嚷了一嗓子:“没错,我到得早,就是这秦大疤嚷嚷着说是米发霉了!别看他把脸给涂黑了,他那样子就是化成了灰我也认得!” 随着有人认出了这个秦大疤,继而便有更多的人出声叫破。见此人顿时狼狈非常,杜士仪方才似笑非笑地说道:“既是你这米袋中有霉米,且先退一旁,待我检视他人领的米再作计较。虽则你之前心中有鬼不愿出头,可我也不会没有证据便随意加罪于你!” 杜士仪的这一态度顿时得到了一众军士的拥护,之前验证过手中米袋中皆无霉变的那些士卒,主动为杜士仪充当看守,以至于那秦大疤的几个同伴投鼠忌器,再加上米袋中各有玄虚,都索性悄悄往外躲,可出口已经被郭子仪守住,他们只能无奈又退了回来。须臾就是小半个时辰,几百号人一一验看完毕,除却这秦大疤之外,还有五个领过霉米的人。面对如此光景,吴博终于缓过神来,在虎牙的压阵下认出,这几个正是领米时的闹事之辈,一时间四周一片哗然。 那正是几个在军中横行霸道骄横跋扈的刺头! 里头杜士仪用明晰的态度和正确的手段压住了阵脚,外头郭子仪同样面对着不比战场厮杀稍弱的压力。因为掌管两万余人经略军的经略军正将曹相东,就这么带着大批偏裨将校站在他的面前!尽管他是宦门子弟,这些年来父亲官运亨通,自己也是制举及第多年战阵,可怎比得上曹相东起自卒伍,三十年来摸爬滚打领军一方的底气?可即便如此,他仍然带着麾下死死将曹相东阻拦在外。 “曹将军,大帅军令如此,不查出内中发放饷米的情弊,不许放任何人入内,否则,末将便得受军法处置!” 郭子仪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重申这句话了,而曹相东也不知道换过多少种说辞,甚至一度语出威胁,可自始至终就是无法突破郭子仪的把守。从前他对于这个裨将并无多少了解和重视,朔方经略军中勇士如云,很多人都能独当一面,郭子仪还没有出类拔萃到那种地步。可平日里他一旦板下脸来,就连副将谢智陈永也会噤若寒蝉,可郭子仪却始终不肯让路,他这才隐隐感到,自己小看了此人。 “郭子仪,这次是朔方经略军中的内务,就算是大帅,也绝不会吩咐人阻我这经略军正将前去协同处置此事,你若以为单凭大帅军令便能自作主张,那便大错特错了!”曹相东想到京城来书,终于把心一横,厉声吩咐道,“左右给我听好了,若再有人敢拦阻,杀无赦!” 眼见曹相东左右抽刀出鞘,一时竟是剑拔弩张之势,郭子仪顿时也动了真火。他自从被杜士仪复职经略军先锋使,曹相东明里暗里给他使的绊子就没少过,想到今天出城射猎得杜士仪托以重任,紧跟着又许以朔方节度先锋使,再加上刚刚杜士仪只带着虎牙和张兴入内时,将外间全都托付给自己看守的那种信赖,他登时摒弃了一切顾虑,竟是也随之踏前了一步。 “若是曹将军要强闯,便踏着我郭子仪的尸体过去!” 郭子仪素来治军宽和,与下头将卒打成一片,听得此言,左右亲兵顿时为之哗然。一时间,他的麾下齐齐随之上前卫护,一副不怕冲突的架势。 曹相东眼见来真的亦不能让郭子仪退却,一张脸上终于露出了森然怒色。然而,他虽为经略军正将,不是战时却根本没有斩杀大将的职权,更何况杜士仪方才是名正言顺的朔方节帅,倘若他真的禁不住激动手,转眼间便是送给对方一个天大的把柄。即便肚子里万分憋火,可权衡利弊,再算算时间,他都不得不承认,这次很可能就此输了一局。深深吸了一口气后,他眯起眼睛盯着郭子仪好一会儿,最终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见主将都走了,其余将校偏裨以及亲兵士卒面面相觑,有的慌忙跟了上去,还有的则不免和曹相东一样,用带着几许寻味的目光端详郭子仪。至于有和郭子仪还算熟识的,则是趁人不备朝他竖起了大拇指,然后方才溜之大吉。不过须臾,刚刚满满当当全都是人的地方便完全空了出来。直到这时候,郭子仪方才觉得后背心已经湿透了,即便如今只是稍有暖意,尚未到动辄出汗的时节。 他真怕曹相东动了杀心。他今日因扈从杜士仪出城狩猎,带了三百兵马,相比曹相东带的人并不少,可真正动起手来,有多少人敢真的冲着这位经略军正将挥刀?就连他自己,恐怕也会投鼠忌器。万幸刚刚曹相东的跋扈激起了下属的血气,否则这一关真的未必能过。可如今虽是暂且挡下了曹相东,却也意味着,他若是再回朔方经略军,那便只有死路一条! “郭头,郭头,大帅出来了!” 一个亲兵用亲昵的称呼提醒了郭子仪一句,他转身一看,见果然是杜士仪在众多士卒的簇拥下出来,连忙迎了上前。行过礼后,他还来不及开口询问,杜士仪便冲着他颔首说道:“今日多亏子仪护持,因而我方才能够查出这几个害群之马。你给我亲自去传令,一个时辰之内,节堂聚将,迟到者斩!” 郭子仪敏锐地觉察到杜士仪这言语中的杀气,心中一凛便立刻躬身应诺。果然,等到他再次见到经略军正将曹相东,转达了杜士仪的这一命令时,素来沉着稳重的曹相东亦是露出了一丝惊色,随即就把他打发了出去。 一个时辰后,灵州大都督府节堂之内,一时众将云集。倘若没有杜士仪那句迟到者斩,也许会有人踩着最后一通聚将鼓赶来,可既然是有那句话,谁都不乐意去当那杀鸡儆猴的鸡,就连曹相东也在第一时间站在了自己的位子上。今日发放饷米时发生的那一幕,自曹相东以下,经略军中有名有号的几乎都在现场露了面,却成全了郭子仪不畏强权的威名,这会儿竟连交头接耳的人都没有。 背后的手段使得,当面的桀骜却要不得!须知节帅之威,先斩后奏,又不是没人当过那刀下亡魂! 第846章 毒瘤 自从有朔方节度使一职之后,灵州都督府也就兼有朔方节度使府的职能。偌大一座灵州都督府,都督府的属官在东边办事,而节度使的幕府官则在西边,两边不相统属,但往来自然就少不了,比如来圣严和吴博之间便素来相交莫逆。节度使则是据有节堂到灵武堂之间的中路所有建筑。至于整个后院,往往就是节度使主理。故而,当一个时辰前杜士仪回来,虎牙带队的一行牙兵把人从后门押进了灵州都督府时,并没有引起多少涟漪。 刚刚还在人前张牙舞爪嚣张跋扈的那几个刺头,已经耷拉了脑袋惊惶万分。他们万万没想到杜士仪会来得这么快,而且让郭子仪隔绝内外,彻底断绝了他们的其他手段!当被人押解进了一间空荡荡的廊房时,终于有人禁不住这巨大的压力,使劲挣脱了出来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说时迟那时快,起头还当此人想要行刺的虎牙已经抽刀在手,稳稳当当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大帅,大帅,都是因为有人挑唆,我才昏头做下这种事的,真的并非存心和大帅作对!” 那陡然之间大声求饶的不是别人,正是一手挑起今天这场事变的那个军士。这会儿被一把钢刀架在了脖子上,他更是瑟瑟发抖脸色苍白,偏生还要在回过头来的杜士仪面前装出可怜讨好的样子。当发现杜士仪的脸上露出了不加掩饰的厌恶时,他登时一颗心猛地一沉,于是,眼看杜士仪就这么转过头径直离去,他突然一咬牙高声叫道:“大帅如若能够饶过我这一遭,我一定会结草衔环以报!大帅,别看我只是一介小卒,却还有大用场!” 杜士仪不禁停步片刻。按照他的本心,自然不想理会这等卑劣无耻之徒,可是,脑海中的另一种声音却告诉他,节堂聚将的时间未到,他不妨听一听这家伙都会说些什么。正在他沉吟之际,突然就听到背后传来了其他几个人的声音。 “秦大疤,你别发疯!” “了不起挨一顿军法,咱们认了就是!” “你可别害了咱们!” 听到平日这几个狐朋狗友这会儿全都大声喝止自己,秦大疤只觉得脑门上一阵汗津津的。可这会儿他已经骑虎难下,他只能使劲咬了一下舌头保持脑袋清醒,这才开口问道:“如果我没猜错,大帅本打算杀了我们立威是不是!” 本来还在拼命阻止秦大疤的其他几个军士登时一下子全都变成了哑巴。他们惊惶地彼此对视了一眼,见不远处原本背对着他们的杜士仪缓缓转过身来,面色依旧冷峻得可怕,不觉都生出了深深的惧意。下一刻,他们就听到了一句让他们如坠冰窖的话。 “领饷米时,故意将霉变的米掺杂入饷米之中,而后聚众闹事,陷朝廷命官,险些造成军中哗变,就凭这样的罪名,你们还想活命?” 直到这时刻,其他军士方才明白,秦大疤缘何竟会一嗓子叫出自己有大用场这样的话来。如果说先头他们还担心暴露那张犹如双刃剑似的底牌,那现在面对生死危机,他们全都豁出去了。一时间,一个个人全都嚷嚷着自己能够戴罪立功,而且必有大用的话来。 倘若说单单一个秦大疤,杜士仪还要权衡权衡,那么其他五个人也全都这么说,他不由得露出了凝重的表情。他不是孟尝君,不需要什么鸡鸣狗盗之辈,但如今他既然是朔方节度使,那么有些事就一定要问个清楚。于是,他当机立断地说道:“虎牙,先将此人押来东面廊房,我要亲自问他。” 杜士仪此次又是单身上任,后院依旧是空空荡荡冷冷清清,大多数屋子都是空的,这正寝前头的东西廊房亦然。[.超多好看小说]此时此刻,当秦大疤踉踉跄跄被押进来的时候,他还特意快速扫了一眼四周,见桌椅陈设虽然都一尘不染,显见有人打扫,可根本没有什么陈设,他就知道,这位新任朔方节度使的夫人尚未抵达灵州,而且身边也并无嬖宠的传闻是真的。尽管这让他少了某种保命的手段,可也让他看到了另一种希望。 这世上洁身自好的人无非两种,一种是真的清高古板,比如宋璟那种孤臣;一种是为了求名,为了仕途更加顺达。杜士仪这么年轻,怎么也不可能达到宋璟那般境界,那肯定是后者,其飞黄腾达的仕途之路便是最好的证明了! “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不要拐弯抹角,说吧!” 听到杜士仪这句冷淡的话,秦大疤吞了一口唾沫,整理了一下头绪后,便小心翼翼地说道:“大帅,我是灵州本地人,父祖三代都在军中,我从军也已经二十年了。虽说我弓马寻常,武艺稀松,但因为性子活络,上上下下人面很广,所以一来二去,常常被某些军官,甚至于更上一层的将军们差遣了去做一些不方便的事情,比如今天这样的事。所以,这朔方军中的阴私,我着实知道不少。” 杜士仪事先想过秦大疤为了保命,说不定会攀咬出什么来,可着实没想到竟是这样的说辞!深感震惊的他面上丝毫不露,右手却不自觉地抓住了凭几,好一会儿方才似乎漫不经心地问道:“哦,所谓的阴私,你不妨随便说两桩出来?” “比如说,经略军副将谢智,引以为豪的一次大胜,其实是冒功。他那次说是斩首二百余,其实是边民凑数,他根本就是欺君罔上!” 即便平日里他看到谢智连气都不敢吭一声,可这时候秦大疤为了活命,早就顾不上诋毁对方的后果了。果然,他看到杜士仪眉头一挑,很感兴趣。于是,他又讨好地说了曹相东等几员朔方经略军中大将的阴私,照旧是真真假假。他还生怕不够数,接下来便开始分说那些小军官的种种阴私,这一次就详尽多了,甚至连哪个偏裨和人通奸,哪家媳妇偷人都说得清清楚楚。末了,他方才小心翼翼地添了一句话。 “有些事情时日长久,我都记不得了,但我都记录了下来。大帅倘若能够饶我一条命,我愿意将这二十年来积攒的秘密全都献上,助大帅将这朔方经略军上下掌握得严严实实!” 看着这个满脸都是扭曲讨好笑容的家伙,杜士仪只觉得厌憎至极。然而,他只是眯了眯眼睛,吩咐虎牙将其押下去,再换了其他人来。可是,等到第二个人押上来之后,说出了几乎和秦大疤同样的话,他终于下定了决心。叫了别人将此人押走,他勾手示意虎牙近前来,在其耳边低声嘱咐了几句话。 “大帅……”虎牙闻言吃了一惊,见杜士仪脸色坚决,他方才躬身应道,“我知道了!” “记住,务必快、准、狠。而且,如果找不到,不论是威吓,利诱还是其他,总之不拘什么手段,一定要在节堂聚将之前给我结束。” “是,我这就去见仆固怀恩!” 剩下来的四个人,杜士仪问归问,心思却早已不在他们身上。听着那如出一辙的阿谀奉承,听着那些拍胸脯打包票的承诺,早已不耐烦的他暗想本以为只是刺头,却没料到是如此的毒瘤!尽管他们信誓旦旦地说出了曹相东谢智等人的罪过,可他如果凭着这等卑鄙无耻之徒的出首清洗朔方经略军,岂不是很有可能沦为一个大笑话? “大帅,这次支使我们的是经略军裨将吴恩!就是他的从者亲自来找我们的!” 杜士仪冷不丁听到这么一句话,先是一阵错愕,随即就哈哈大笑了起来。笑过之后,见那地上跪着的军士满脸惊惧,却又不敢问自己这是在笑什么,他便摆了摆手吩咐将人带下去,随即才站起身来。 小人物就是小人物,也许真的握有某些足以让人投鼠忌器的阴私,可终究太过自以为是了些!他敢担保,如果真的去追究那裨将吴恩,方才是遂了人心愿!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当节堂之前第一通聚将鼓响起的时候,杜士仪不禁眉头紧皱。如果能够趁着今日众将济济一堂的时候把这件事情解决,那么自然是最理想不过。否则越是迟一刻,就越是容易造成难以对付的麻烦。可这时候多想无益,他当即大步出了廊房,命人给他取来戎装换上,随即便往节堂赶去。当第二通鼓咚咚咚地响起之际,他终于看到虎牙一阵风似的冲了过来。 “大帅,外间仆固怀恩不负重任!但刚刚得到消息,说是谢智已经给曹相东送信,道是骨颉利大军已然进发。” “竟然在这个节骨眼上!”杜士仪先是大吃一惊,想起此时此刻的情势,他终于下了决心,“这样,你接手东西后,如此这般……” 见虎牙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他长舒一口气,欣然笑道:“再有就是,将那六个害群之马绑了,听我传令押进来!” “是!”虎牙连忙答应了一声,转身匆匆而去。 得知万事就绪,只欠东风,杜士仪再一次整理了一下衣着仪容,在几个牙兵的随侍下来到了节堂前。 这一刻,就只见节堂中众将屹立,放眼看去,一片雄肃。 第847章 杖杀示众 一转眼间,杜士仪上任朔方节度使已经差不多一个半月有余了。[]尽管这次算得上是被逼上梁山,可他素来的宗旨就是但凡做就要做到最好,故而上任以来说是殚精竭虑也不为过——从最初打动李祎,又通过惩处叶文钧,换得李祎重用的那批文官归心,而后又在别有用心的胡酋身上做文章,打算另辟蹊径重用自己看重的人。然而,今天这场突发事件,却给他敲响了警钟。 此时此刻,他环视节堂上的诸将,虽见人人军礼参见看似恭恭敬敬,可他更明白,这些人心里在想什么就不得而知了。在最初沉默片刻之后,他方才用缓慢的语调开口说道:“想来今日朔方军中发放饷米,其中都发生了什么事,各位都应该心知肚明。” 曹相东之前召集了所有偏裨将校,打算尽快解决这件事,却不想被郭子仪拦住,这会儿又听到杜士仪如此说,他当即第一个开口应道:“大帅所言,是有军士在放饷米之际聚众闹事?事发之后,我立时带人赶到,却被先锋使郭子仪拦在了外头。虽则他口口声声说是大帅军令,但想来兹事体大,事情又是发生在经略军中,大帅理应不会把我等这些当事将领阻隔于外才是!” 杜士仪一边听一边打量了一眼左下首侍立的郭子仪,见其仿佛没听出曹相东告刁状似的,照旧眼观鼻鼻观心面色纹丝不动,他不禁暗叹一声果不愧善始善终郭汾阳,随即便说道:“曹将军既然提到子仪,我也有话要对诸位说。郭子仪制举及第,履立军功,兼且智勇兼备,即日起,以郭子仪为朔方节度先锋使,我已奏其为左卫郎将。” 这不是商量,只是知会,一时间下头顿时传来了嗡嗡嗡的议论声,但须臾即止。别说其他将校偏裨,就连郭子仪自己都为之倒吸一口凉气,随即心中涌起了一股说不出的滋味——这么多年了,现如今又不是战时,杜士仪这位新任朔方节帅竟然如此器重于他! 注意到曹相东那张瞬间阴霾重重,而后又没事人一般的脸,杜士仪这才气定神闲地说道:“至于曹将军刚刚所言,我让子仪将各位隔绝在外,不是为了别的,正是为了避嫌!因为就是各位被堵在外头的时候,我已然查明,竟有宵小之辈自己将霉米带进关领饷米之处意图闹事,简直是闻所未闻,其心可诛!” 杜士仪终于明明白白说出了这么一件事,一时节堂之中自然而然一片静寂。[.超多好看小说]即便是站在最前头的曹相东早就料到很可能会落得这么一个状况,此刻也唯有在心中庆幸联络那些军士的从者并不是自己人,而是一个裨将手下贪图钱财的家伙。可是,杜士仪接下来说出的一番话,却让他又惊又怒,脸上亦是情不自禁为之变色。 “若只是宵小之辈也就罢了,可我刚刚方才又得知,这几个害群之马在经略军中横行,并非一天两天,一月两月,甚至并非一年两年!”杜士仪陡然之间提高了声音,重重一掌拍在案头,“而军中将校偏裨于此辈熟视无睹,甚至多有容忍,于是他们多年在军中,亲朋故旧盘根错节,兼且能说会闹,平日所求又不是什么大事,再加上关键时刻还能冲杀在前,为人办些卑鄙无耻的勾当!就如同此次,据这几人供述,便是有人支使他们这么做的!” 谁都以为杜士仪杀人立威也就罢了,却都没想到他竟然会直接揭开背后有人这一点。而他们更惊诧的还在后头,随着杜士仪轻轻击掌,众人就只见他身边几乎形影不离的侍卫虎牙用条盘将厚厚一沓卷宗捧了上来,恭恭敬敬放在了案头。[]杜士仪随手抽出其中一份卷宗就这么往地上一扔,这才似笑非笑地说道:“刚刚我所说的,是这几个害群之马的一面之词,而仆固怀恩奉我之命,从他们家中更是查抄出了这些匪夷所思的东西。各位可想知道这是什么?” 郭子仪隐约听说过军中某种传闻,此刻心中微微一动,再看在场众人除却曹相东尚能保持镇定自若之外,余者竟有不少面如土色,他登时醒悟到,一直当成笑话听的那个传闻,竟然是真的!而且,他也没想到,杜士仪的动作竟然这么快,自己去传令这才多久,仆固怀恩竟是把这些人家底都抄了出来! “看大家的样子,应该是都想到了。”杜士仪微微一笑,但那笑容中却流露出了深深的寒意,“这些刺头能够横行,是因为他们某些腌臜事情做多了,于是自然而然就捏着上上下下诸多把柄,于是不但可以挟制偏裨,而且可以傲视将校!故而军中横着走,将卒皆如狗!这些卷宗是什么?就是他们记录这些年来过手或是探知的种种阴私,故而他们名义上不过一介小卒,家中却是华屋美室,姬妾如云!” 杜士仪不知道信安王李祎当初是否有察觉这样的暗流,但想想李祎一大把年纪了,很大的功夫还得放在要提防天子的疑心,别人的明枪暗箭上,没有节外生枝也在情理之中。可是,这等人既然是犯在他手里,他自是绝对不会就此放过。声色俱厉铄到这里,他就把一桌子的案卷信手一推,眼见得这些东西滚落一地,他方才沉声喝道:“将人全都押进来!” 外头看守这些刺头的,正是之前因怀疑饷米霉变聚拢来,差点闹出大事的那些士卒。杜士仪留下张兴坐镇,将人交给他们看押,一时众人都觉得受到了重视。此刻推推搡搡把人押进来的十几个士卒见满堂都是大将,行过礼后都屏气息声不敢抬头,紧跟着就听到砰地一声,不觉都吓了一跳。 “不过如此几个腌臜货色,竟是逍遥法外十数年之久!这里是何处?是大唐朔方灵州都督府的节堂!今日便将这些狗鼠辈全数斩首,以谢朔方诸军之中的英灵!来人,将他们推出去斩讫报来!” 那些被揭穿的军中刺头原本还抱着一丝侥幸,以为挨上一顿重重军法就能了事,听到竟是真要没命,这才一个个慌了,急忙高声求饶。眼见杜士仪毫不理睬,顿时有人高喝了一个将领的名字,杜士仪见被叫到的那人瞬间色变,当即怒喝道:“堵上他们的臭嘴!” 旁边军士慌忙七手八脚下手之际,这几人几乎一口气把堂上将校偏裨的名字都给叫遍了,等堵上嘴后仍是呜呜啊啊地挣扎不休。这时候,杜士仪方才冷冷说道:“死到临头,还想借着昔日积攒的这些秘密为祸军中?尔等所藏之物全都在这里,也教你们死个明白!既然尔等如此冥顽不灵,那也不用污了朔方勇士们的刀子,将他们拖出节堂之外,杖杀示众,以儆效尤!” 听得竟是杖杀,节堂上将卒不禁全都为之股栗。而虎牙看了一眼杜士仪神情,立时上前去代替了张兴,将这些人押出节堂之外,随即便命人去预备刑凳刑杖等等。待到外头那刑杖落下的凌厉风声此起彼伏传来,堂上众将之中,额上汗珠不断滚落下来的竟不在少数。就连自始至终强自镇定的曹相东,此时此刻竟也是额头上油腻腻一片。 “抬头三尺有神明,凡事不循正道,却要用这些小人从事,事后遭人挟制,自然是咎由自取!这些东西仆固怀恩刚刚取来,堆积此处,我却也来不及看,按我本意,自是就地封存呈送陛下听候圣裁。”见众将一片面如土色,杜士仪便止口不言。须臾,外间那行刑声音之中,竟是又传来了一声急报。 “报大帅,经略军副将谢将军传来急报,突厥左杀骨颉利兵马犯境!” 听到这里,杜士仪一摆手后便冷冷说道:“然则如今既是战时,士气为先,军心为重!奇骏,于我立时将这些东西当众焚毁,免得大家心里惦记!” 张兴早知道杜士仪的决定,至于经略军副将谢智的急报,只是一个契机。他立时将这些卷宗检视集中了起来,当众放入了从者搬来的一个火盆中,随即打起了火石。眼见得跳动的火苗吞噬了其中的东西,他方才一言不发退回了杜士仪身侧,耳朵却听着外间那不绝于耳的刑杖着肉声以及痛苦的呜咽声。他没有生出一丝一毫的同情,反而暗叹了一声咎由自取。可对于杜士仪焚毁证物的举动,他却不免有些担忧。 杜士仪本就在朝中招人忌,若是此举再被人逮住说三道四,君王再心念一转,恐怕说不好下场如何! “如果有人担心没烧干净,抑或是哪里还留着一两份,我只想说一句。知道自己从前做过那些或可笑,或卑劣,或荒唐的事情,今后也能够有个警醒!诸位趁早给我记住一句话,无论挟恩还是挟过,妄图辖制于人的,从来就没有好下场,节堂前那些狗鼠辈就是榜样!” 当杜士仪留了曹相东等几员大将,其他偏裨将校心情复杂退出节堂之际,就只见外间刑凳上已经有人被拖了出去,分明已然毙命。还有奄奄一息的人在血迹斑斑的刑杖下苦苦挣扎。尽管军中动用军法的时候,他们也不是没有看过,可这等不计数目只是要把人打死的杖杀却着实罕见,更何况是一次六人! 这一刻,往日不少人挂在嘴边的小杜二字,竟是犹如噎在喉咙口一般哽得难受。 关键时刻,杜士仪真敢下手! 第1020章 忆往昔峥嵘岁月 李隆基妃嫔众多,子‘女’亦多,可他如今毕竟年纪大了,自开元末以来,已经多年没有新的子‘女’出生。(.无弹窗广告)如今尚待字闺中没有出嫁的公主,只剩下了三四个。姜度之前替幼弟姜庆初,请李林甫代为致意求娶公主,可随着杨家人贵幸,杨錡尚了太华公主,其他三位公主即便小个一岁半岁,可都已经定下了亲事,而天子幼‘女’虫娘又不受待见,此事就耽搁了下来。所以,按照一般的道理来说,现如今杜幼麟就是想尚公主,天子也暂时没有空闲的‘女’儿了。 可这却挡不住杨‘玉’瑶的盘算。她对当年杜士仪给自己的羞辱始终耿耿于怀,因此得知天子竟是以杜士仪兼领朔方以及河东节度使,王忠嗣兼领河西陇右节度使,她的恼怒绝不下于李林甫。可只看如今后宫还有张谢等等妃嫔,她还远远说不上独霸后宫,她自然不敢贸贸然去吹枕头风,可这并不妨碍她耍‘弄’手段。晚上李隆基来时,她在‘侍’寝之后,便附在天子耳侧,娇声提起了如今正待嫁的公主。 李隆基的儿子们都已封王,居住在十六王宅,公主们也大多出降居外,养在宫中的就只剩下了四个。杨‘玉’瑶这么一提起,他就漫不经心地说道:“怎么,又有谁走通你的路子,想要尚公主?” 听到天子出言如此直接,杨‘玉’瑶便用足了手段,最终方才娇喘连连地说道:“我不过区区淑仪,尚主亦是只有陛下方才能许的大事,怎会有人来游说于我?只是,先头贵幸如张燕公、萧徐公,家中都有子弟尚主,如今这几年,却少有将相子弟尚主。” 李隆基不禁闻言一愣。张说幼子以及萧嵩幼子尽皆尚主,一来是他表示恩宠,二来也是张说和萧嵩明着要求。大唐的名‘门’子弟大多视尚主为畏途,张说是因为出身寒微,想让子弟多一重保障;萧嵩虽出身贵胄,罢相之后却也希望能常保富贵。(.无弹窗广告)至于其他的那些宰相或是高官,不是早早为子弟定下了婚事,就是压根没有那个意思,他身为天子,当然也不会强硬地非得把‘女’儿塞过去。正当他陷入沉思之际,杨‘玉’瑶便又适时‘插’了一句话。 “我听说,陛下当年曾经有意将永穆公主许给朔方杜大帅?” 这已经是很久远的事情了,久得李隆基甚至愣了一愣方才想起来。柳婕妤的事,永穆公主的事,柳惜明的事,一样一样全都从记忆深处浮现了出来,乃至于他甚至想起了当年芙蓉园紫云楼上大开关宴的情景。那时候他正式亲政还不到十年,杜士仪还是翩翩少年,状头及第,而后又是制头及第,几任内外官之后便脱颖而出,继而便是一路青云直上,直到如今兼领二镇节度,威震漠北。想到这样一个能臣险些成为自己的‘女’婿,他不禁笑了起来。 “你若是不提,朕险些忘记还有这样的故事。” “当年那桩婚事不成,陛下怎就不曾想过,再许一位公主给杜大帅之子?” 杨‘玉’瑶只提了这么一句,接下来便再次拿出了千般痴缠手段,没有再把话继续往下说。她相比‘玉’奴的‘精’通音律,善解人意,要差了许多,可察言观‘色’,灵巧慧黠,她却并不缺,而且因为‘玉’奴的琵琶绝艺,她这些年也苦练了一番羯鼓,勉勉强强和李隆基有些共同语言,因此凭借出身世族,总算是把张云容等人压住了。她很知道宫中其他妃嫔素来瞧不起自己,于是,以胡旋舞博得圣心,‘色’艺双绝,出身西域曹国的曹野那姬,自然成了她可以笼络的对象。 除却曹野那姬所出的虫娘,宫里可就再也没有尚未婚配的公主了! 杨‘玉’瑶的如意算盘固然打得不错,又可让曹野那姬感‘激’涕零死心塌地,又能给杜士仪添堵,可她能够做的,也就是撺掇两句。李隆基确实想起了之前召见杜广元的时候,那个雄赳赳气昂昂的英‘挺’少年,据杜士仪所说还曾经被太子李亨惦记上,可后来恰是成了姜度的‘女’婿,所以,他对于杜士仪的幼子也有些好奇。 可此前他就得知,杜士仪幼子杜幼麟在京期间,多数是替母亲去拜访亲友,料理家事,确实被人赞说举止落落大方,大有世家之风,可人尚未下过科场,也尚未释褐获得官职,真正好坏还看不出来。 他因为幼‘女’虫娘不足月落地,心生厌恶,于是常常让其身着道装祷祝驱邪,这在宫中并非隐秘,倘若把这样的‘女’儿许配给杜士仪幼子,安知不会令人心生怨气?奈何他如今已经没有尚未许配出去的‘女’儿了,他却并不乐意便宜了其他亲王之‘女’,也就是那些县主们。而杜士仪身为边镇节帅,长子娶姜氏‘女’,‘女’儿嫁为崔氏‘妇’,并未和朝中显贵,边镇节帅联姻,故而纵使李林甫,也不能指斥其借婚姻为朋党。 李隆基正在纠结,杜士仪王忠嗣已经开始预备启程回去了。因为此次要兼领河东节度使,杜士仪便奏请天子,回程先去河东,‘交’接军务。而王忠嗣则径直前往河陇,以备吐蕃。虽然两人都不能当面‘交’接,可均是出镇在外多年的节帅,因而不虞无法辖制下属,朝中自然无话。而杜士仪更有心借着这个机会,顺道前往嵩山草堂一探恩师卢鸿,自是另外又行奏请。时隔多年,李隆基早就淡忘了当年卢鸿的不肯出仕,从善如流地答应了。 杜广元要前往西域上任,姜六娘在征询过父母意见后,最终决定和丈夫一同启程。为此,姜度几乎把家中得力家丁家将搜罗一空,一股脑儿都送给了‘女’儿‘女’婿,随即找杜士仪抱怨了好一通,不外乎是指责他太狠心之类的话。而王周亦是下了西南蜀中。启程之日,杜士仪和王忠嗣两个做父亲的亲自送了各自的长子,在城西官道看着远去的一行人,无不百感‘交’集。 等到杜士仪自己启程赴河东的这一天清晨,让他没想到的是,王容竟是还给杜幼麟预备了行装。面对满脸不解的丈夫,她笑着说道:“在长安这些年,幼麟每年都会去嵩山探望卢师,如今陪你这个父亲去拜见师祖,自然是最合适不过的。” 杜士仪这才恍然大悟,想想也说不出什么反驳之词。眼看幼子笑着打了个招呼,出‘门’去安排随从以及路上行程了,他不禁看着妻子,似笑非笑地问道:“幼娘,你做事从来都不会无的放矢,这到底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好了好了,回头你就知道了!”王容笑‘吟’‘吟’地推了杜士仪一把,随即轻声说道,“一路平安,别忘了,我和孩子们在长安等你。” “你也保重!” 多年夫妻,两人已经默契到不用再说很多缠绵情话。临别之际,杜士仪只是紧紧握了握妻子的手,随即便上马扬鞭而去。 自从出镇朔方之后,杜士仪已经很久没走过长安往东的那条官道,本来他此行过了潼关,便要折往北面的太原府,如今请得圣命,能够先去一趟嵩山探望师长,便要继续东行,经洛阳前往嵩山。尽管如今漠北无战事,河东朔方都能平安,但他毕竟身负军国要务,一路快马加鞭,每天疾驰在路上的时间少说也有六七个时辰。 随着卢氏草堂名声远扬,官府修路筑桥,大环境已经发生了不少变化,从前对这里地形最熟的他竟是得靠杜幼麟带路。看着沿途那一处处醒目的牌匾标志,他感受到了这些年草堂的欣欣向荣,自然觉得欣慰十分。顺着那条已经宽敞平坦许多的山道进山,除却萧瑟的冬日景象,更多的是在冬天依旧郁郁葱葱的常青植物,最终,他就望见了远处那一大片各式各样的草屋,以及那一道垂于山间的银练! 杜幼麟年年代表父母前来探望送礼,眼看快要到了,当即亲自策马上前。等到他回来时,身后跟着的却是一个陌生的年轻人,显然是这些年中方才拜入草堂的学子。尽管杜士仪一身便服,可来人依旧显得十分拘谨,在马下长揖行礼后就开口说道:“不知杜大帅亲临,有失远迎。我已经让师弟入内去通报诸位师兄出来迎接了,只是卢师连日以来身体欠安,不知道能否见贵客。” 杜士仪当即便跃下马背,含笑说道:“既在此处,我只是卢师当年弟子,而不是什么杜大帅,更不是客人。不用让人出来迎接了,我自己进去。” 那年轻学子见杜士仪就这么背手步行而入,随从亦尽皆下马,不禁愣神了老半天,随即方才慌忙追了上去,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果不其然,等到他们这一行人穿过那一圈低矮的篱笆,进入卢氏草堂的正式建筑群,早已有众多学子蜂拥而出,少说也有几百人。人虽拥挤,却都规规矩矩让出了中间那条道,站在后头的伸长了脖子,踮起了脚尖,只求能够好好看看这位出自草堂的节帅究竟长什么样子。 好容易穿过了这夹道欢迎的人群,杜士仪便看到了一行熟悉而又陌生的人。领头的那人鬓生华发,脸上仍旧带着当年的玩世不恭,恰是卢望之。旁边的那人面上表情冷然,相貌高华,不是三师兄裴宁还有谁?而在他们身边的,二师兄宋慎,四师兄侯晓……林林总总竟有好些熟悉的面孔。那一瞬间,他仿佛又回到了当年的草堂求学岁月,整个人都为之放松了下来。 卢望之大步走上前来,竟是毫不避讳地给了杜士仪一个拥抱,松开手之后方才笑道:“十九郎,欢迎回来!” 第1021章 宁极堂前话联姻 卢鸿当年坚辞不肯出仕为官,只愿在山中教导弟子,一转眼却也已经三十年了。这三十年中,学成的弟子出师离山,有的出仕,有的回乡继续苦读,又或者同样也选择了教化这条路,更有的则是选择一直留在这里,辅佐卢鸿教导更多的学生。 如杜士仪,是草堂弟子当中官当得最大的,已经以节帅佩相印,赫然摄宰相;如裴宁,则已经稳稳三任刺史当了下来;如卢望之,在代州另开‘私’学,一样名扬河东。至于宋慎侯晓等等,则是把一生最好的岁月都留在了嵩山。 眼下师兄弟们重逢,卢望之竟然如此大大咧咧,不少学子都看呆了。宋慎侯晓无不是知道大师兄这脾气的,只是无可奈何摇了摇头。只有裴宁冷冷环视四周一眼,倏忽间,刚刚还喧嚣不已的人‘潮’陡然之间安静了下来。随着一个人蹑手蹑脚悄悄离开,紧跟着是第二个第三个,不过没多久的功夫,围观人群就散的一干二净,原本还水泄不通的地方,一下子竟是显得空旷了起来。 面对这一幕,杜幼麟瞠目结舌,杜士仪却司空见惯,因笑道:“都这么多年了,没想到三师兄积威仍在。” 当年那个冷面的青年,如今即将步入五十知天命的年纪。裴宁虽只是明经出仕,但南来吴裴这些年在朝中高官层出不穷,一点都不逊于裴氏其他各支各房,他的兄长裴宽亦是官运亨通,故而他是除却杜士仪和崔俭玄之外,仕途最平稳的。然而,不知道是巧合,还是人为,卢氏草堂走出去的弟子一个个都是为外官,如今并无一人留在朝中。 此刻,裴宁只是淡淡说了一句话:“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师兄弟们的‘性’子和从前一样,杜士仪只觉得又回到了当年。他犹如从前一样和众人寒暄片刻,便问起了恩师卢鸿的情形。一瞬间,刚刚还有说有笑的氛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张沉默的脸。面对这幅光景,杜士仪本能地心中一沉,可想想卢鸿如今早已过了古稀之龄,纵使真的沉疴难解,也并不奇怪,可他仍是感到一种透不过气来的郁结。哪怕他这些年来,看过的生老病死实在是太多了。 “你既然正巧回来,那就来看看吧。” 卢望之轻声打破了沉寂,随即转身在前头带路。随着杜士仪迟疑片刻快步追上,一个个人都默默举步跟了上去。而杜幼麟则是在原地呆愣了好一会儿,最终方才如梦初醒,起步去追前头这一行人。 如今的草堂历经了不下四五次的扩建和修缮,卢鸿所居的主屋名曰宁极堂,除却茅草铺顶,通体已经不再是茅草木材修建,而是青砖。一进屋子,杜士仪就只觉室内一片暖意袭来,却闻不出什么烟火气,显然并非炭盆。果然,卢望之仿佛知道他的疑问,直截了当地解释道:“卢师晚来畏寒,却不愿意到城中居住,所以,我便和师弟们商量了一下,对这宁极堂做了改造,烧了地龙。” 历来只有天子以及达官显贵之家,会对于屋子的采暖下足工本,而在这嵩山之中,区区一座草堂竟然会如此大费周章,此中曲折更是旁人难以想象的,‘花’销更是毋庸置疑。见杜士仪显然吃了一惊,裴宁便轻声说道:“卢师最初不肯,在大家轮番劝说下,这才不得已接纳。也多亏了这座地龙,这十多年来,卢师很少在冬天感染风寒,气‘色’也很好,否则也不会如此长寿。” 杜士仪微微点头,等来到屋子东面的那座长榻前,见一个垂垂老矣的老者正双目微合躺在那儿,他情不自禁地屈膝跪在榻前,轻轻握住了那双骨瘦如柴的手。想到那些年中受到的殷切教导,想到在草堂中度过的充实岁月,他一时眼眶微热,轻声呼唤道:“卢师,我回来看你了。(.好看的小说)” 杜幼麟怔怔站在最后头,只听前头侯晓低声说道:“嵩山嵩阳观太冲真人来过好几次了,可卢师清醒的时间很少。若是再这么下去,恐怕拖不了几天。” 裴宁已经是五品以上官,一任期满不用等待冬集,而需天子亲自选拟集注,所以,他在去年年末‘交’接之后,就索‘性’回到了这里‘侍’奉师长。此刻见长榻上的卢鸿一动不动,而杜士仪亦是默然不语,他最终便上前去伸手按在了杜士仪肩膀上。 “卢师已是高寿,你不用这样悲切。他求仁得仁,了无遗憾。等少时太冲道人来时,必能让你们见上一面。” 随着之前奉诏进京为当今天子李隆基看过一次病,嵩阳观孙太冲越发名噪一时。若非卢鸿早年辞官不就,而后又得官府出资营造草堂,而且诸弟子中还有杜士仪这样的显贵之人,他如今也已经一大把年纪了,怎么也不可能随叫随到。当年事已高的他坐了肩舆来到草堂时,却只见杜士仪竟是在这大冷天亲自等候在‘门’口,少不得轻轻一捶轿杆,搀扶着旁边的从者下了地。 “杜大帅……” “暌违多年,孙先生风采依旧。当年我年少时便曾经得孙先生妙手调治,只希望这次亦能够妙手回‘春’。” 孙太冲苦笑一声,又扫了一眼周遭其他人,最终还是决定说实话:“卢公毕竟年纪太大了,这么多年来都能身康体健,也是因为山居岁月利于养生,又有众多莘莘学子在此,故而心情舒畅。可人有命数,命数已满便难以强求。我如今能够做的,实在是极其有限,愧于杜大帅和各位期待。” 尽管每个人都有心理准备,可孙太冲这样说,他们大多仍不免流‘露’出了黯然之‘色’。唯有卢望之神‘色’如常地上前拱了拱手道:“我等本就不敢奢求,能得孙先生实言相告,已经感‘激’不尽。可杜师弟多年来好不容易能有机会一探恩师,只希望你千万能够帮忙让卢师清醒一会儿。” 哪怕是最后一会儿! 孙太冲听出了这弦外之音,当即点点头答应了。等到众人簇拥了他进去,裴宁见杜士仪默立檐下不动,他便也留了下来。 “这么多年你又不是没见过生离死别,何必如那些初出茅庐的少年郎一般?”嘴里这么说,但裴宁的脸上亦是流‘露’出几分惘然。 “三师兄这些年探望过卢师多少次?我又来过几次?我还想着好容易能够顺道走这一趟,听幼娘的口气,仿佛还有什么惊喜,哪料到竟可能是永诀?” 听到杜士仪这最后一句话,裴宁方才恍然大悟。他在沉‘吟’片刻后,低声说道:“幼娘又不是神仙,她也不可能猜到卢师的身体在去岁年末就每况愈下,如今到了这地步。她让你带着幼麟来,恐怕是为了他的终身大事。广元已经娶了天水姜氏‘女’,这桩婚事不招人嫉,但幼麟的事情却迟迟未决,她也写信和我商量过。” 王容和杜士仪当年为了能够如愿成婚,折腾了很多年,这其中关节别人不知道,裴宁却是再清楚不过的。见杜士仪愕然抬头,随即恼火地盯着自己,他便淡淡地说道:“你不用瞪我,我虽是最终拗不过兄长娶妻,可她也是没福分的人,竟然比我还走得早。最终还是大嫂做主,把一个侄儿过继了给我。我就算想要幼麟这个‘女’婿,也没有‘女’儿可以嫁给他。” 杜士仪不禁有些讪讪的,但仍是不死心地问道:“那是大师兄?” “大师兄闲云野鹤,到现在还孑然一身。” 杜士仪和卢望之裴宁也常常有书信往来,可卢望之和裴宁的‘私’生活都和常人不一样,他一直都谨慎得从未过问他们的‘私’事,此刻才知道两人并无适龄‘女’儿。这下子,他顿时有些糊涂了:“那是卢师老家的子侄晚辈?” “又不是卢师看着长大,知道品行的‘女’子,怎会轻易许配给你家幼麟?”裴宁也懒得让杜士仪继续猜测下去了,一指屋中便开口说道,“是二师兄老来所得之‘女’。二师兄出身寒‘门’,又不愿出仕,便把妻儿接来嵩山,说是团聚,其实也是想多个可靠的‘女’人能够照顾卢师,后来嫂子便生了锦溪。那也算是卢师从小看到大的,你家幼麟来往此处时也见过几面,似乎颇对他眼缘,大约回去就对她母亲提了。幼娘应该是这个意思,但还要你自己决定。” 听到这里,杜士仪总算是明白了过来。以他如今的地位权势,已经用不着通过联姻来锦上添‘花’,因此对于这样一桩婚事,他自然没有什么异议。士庶不婚,放在魏晋南北朝也许有这样的规矩,但放在大唐就宽松多了。更何况,想当初他除了一个京兆杜氏的郡望,同样一无所有,若非有卢氏草堂那几年的沉淀和熏陶,也没有如今的功业和成就。 “只要二师兄愿意,两个孩子登对,我这个当父亲的乐见其成。” 裴宁顿时笑了。就在这时候,杜幼麟风风火火地从里间冲了出来,他却不知道父亲正和人谈论自己的终身大事,一把拉起杜士仪的袖子说:“阿爷,快走,师祖已经醒了。孙先生请你千万抓紧些!” 这一瞬间,杜士仪也好裴宁也好,全都把刚刚那些商谈丢在了脑后。能让孙太冲说出抓紧的话来,显然真的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第1022章 愿尔白头偕老 一张普普通通的杉木长榻前,围着六个人,卢鸿艰难地辨别着他们,目光最终落在了身前的人身上,竟是又惊又喜。[.超多好看小说]。:?。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杜士仪了,可即便时光能够改变一个人很多,他仍然轻而易举地认出了自己的得意弟子。见杜士仪身子一矮,显然是屈膝跪了下来,他不用再抬头仰视,他不禁微微笑了笑。 “十九郎,你来了。” 这样一个平平常常的称呼,这样一句平平常常的话,杜士仪却不禁听得心酸,他用力握住了卢鸿的手,一字一句地说道:“是,弟子不孝,这么多年方才回草堂一次。” “你又不是富贵闲人,还记得我,我就很高兴了。”卢鸿一边说,一边又看着齐齐矮了一大截的弟子们,因笑道,“这么多年,从草堂走出去了多少人,我都已经记不清了。如果我当年答应了去做官,未必能够有什么功绩,可我留下来教书育人,为弟子们答疑解‘惑’,这些年就没白过。每逢有名士路过河洛,都会想到来看我,官府对于草堂的事情也总是有求必应,你们一个个都奋发有为,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没错,没有卢师,便没有大家的今天。”卢望之轻轻地给卢鸿把被子拉上来了一些,这才笑着说道,“而且,十九郎还把幼麟给带了来。卢师不但教了我们这一代,如今就连下一代的孩子们,也已经长大了。” “是啊,当年十九郎求学嵩山的时候,也不过十三岁,如今幼麟却已经十五了,比他阿爷当年还大两岁。”裴宁跟着笑语了一句,继而就用犹如哄孩子一般的口气说道,“而且,这次十九郎带着幼麟来,却还有一桩喜事想要卢师和二师兄首肯。” 此话一出,不但卢鸿有些意外,就连宋慎也是面‘色’茫然。显然同样知道内情的卢望之看了一眼面‘色’微妙的杜幼麟,这才附在恩师兼养父的耳边,低声说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幼麟已经十五了,二师兄的‘女’儿锦溪今年十四,所以,十九郎想替幼麟聘锦溪为‘妇’。” “什么!” 宋慎一下子叫出声音来,他遽然扭头去看杜士仪,见他脸上没有丝毫的玩笑之‘色’,郑重点了点头,他不禁又瞥了杜幼麟一眼。当年他离乡求学,妻子在家教养儿子,如今儿子已经成婚,娶的不过寻常寒‘门’之‘女’,读书虽勤勉,可禀赋有限,能得明经已然要庆幸了。至于老来得‘女’,‘女’儿稍长之后,他确实说动卢鸿,由她亲自‘侍’奉起居,言传身教受益匪浅,可要嫁入如今已经赫然‘门’前列戟,封公拜相的杜家,还是着实太高攀了! 卢鸿也同样讶异地看着杜士仪,随即就笑了:“十九郎若是真的决定了,这不失为一桩美满婚姻。” 孙太冲站在旁边,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已然明白,卢鸿的这些弟子们是想要卢鸿在欣喜安乐之中,度过生命中最后一点时间。他想了想自己刚刚的用‘药’和针灸,算了算时间,默默挪开了几步,把地方让给了这些已经不再年轻的弟子们。 卢鸿都这么说,宋慎本想反对,可却已经说不出话来,只能愣头愣脑地应付着四周围‘乱’哄哄的恭喜声。直到杜士仪把杜幼麟拉了过来,他这才如梦初醒,霍然起身看向了角落中同样瞠目结舌的‘女’儿。可还不等他开口说什么,就只听耳畔传来了卢鸿的话。 “阿慎,把锦溪也叫过来。趁着我还有点力气,让我看看这两个孩子。” 情知这是卢鸿最后一点愿望,尽管宋慎对于这桩突如其来的婚事仍然感到措手不及,但不得不依言起身,去把‘女’儿拉了过来。眼看杜士仪也让出了长榻前的位子,让这一双少男少‘女’站在了卢鸿跟前,他从侧面看去,就只见男的俊俏,‘女’的秀美,仿佛般配得很,一时竟是微微一呆。 “很好,很好。”卢鸿见宋锦溪的脸上涨得通红,而杜幼麟则是已经平静了下来,他便笑着说道,“十九郎能来看我,我很高兴;能够让我看到一桩第三代的婚事,我更高兴。(.)幼麟和锦溪,你们将来也要和和睦睦,白头偕老,和你们阿爷阿娘一样。” 杜幼麟连忙屈膝跪下,轻轻握住了老人的手,重重点头道:“师祖放心,我会和阿爷对阿娘一样,对她一心一意。” 对于男人来说,这样的承诺无疑分量极重,就连心中不安的宋慎,听到这句话时,也不禁为其中那种坚定的信念而感动。至于刚刚完全猝不及防的宋锦溪,则是在这时候方才醒悟了过来。她微微红脸紧贴着未来夫婿跪下,看着长榻上这个自己一直当成亲生祖父一般的老人,竟是突然忍不住伏下头来,一时泪流满面。在她的低声‘抽’泣中,卢鸿颤颤巍巍伸手,将左右一双男‘女’的手放在了一起,脸上随即‘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将来,草堂就‘交’给你们了。” 说完这句话后,卢鸿缓缓闭上了眼睛。为之大骇的杜士仪几乎下意识地抓住了他的手,等到发现仍有微弱的脉搏,卢鸿只是昏睡了过去,他才稍稍放心。而这时候,孙太冲已然赶了过来,再次切脉之后,他便环视了众人一眼,摇摇头道:“虽则还撑得住,但大约也就是这一两天的功夫了,你们都得有个预备。” 尽管这是每个人都不愿意听到的消息,可事到如今也只有默默接受。当众人相继退出宁极堂,把地方留给孙太冲和随行的道童用‘药’调治之后,宋慎就脸‘色’不善地瞪着卢望之和裴宁,没好气地质问道:“杜师弟是今天方才抵达的,他也就算了,大师兄,三师弟,你们俩是怎么回事?这么大的事情,就不知道事先和我通个气打个招呼,让我心里有个准备?” 他话音刚落,卢望之便嘿然笑道:“二师弟对幼麟这个‘女’婿不满意?”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见宋慎被噎得一时哑然,裴宁方才接口道:“说句实话,十九郎自己也是才刚得知这么一件事,算是他先前不问幼娘,就为广元和姜家定下婚事的报应。本来我们是等十九郎到了之后,再和你商量着办,可没想到卢师的身体突然到了这样的地步,既然是肯定能成的事情,也想着借此机会,让卢师能够心无牵挂含笑而去。你也不是第一次见幼麟了,他聪明懂事,刚刚在卢师面前又有那样的承诺,莫非你担心十九郎和幼娘委屈了媳‘妇’?” “你们……”宋慎脸上一阵青一阵白,随即气咻咻地说道,“好,算我说不过你们!杜师弟,你跟我来,咱们单独说!” 见宋慎不由分说抓了自己就走,杜士仪唯有苦笑跟去。等二人到了草堂之外,天上夕阳已经西下,分明是金灿灿的阳光,照在身上却无甚暖意。宋慎松开了手,好一会儿才低声说道:“京兆杜氏乃是关中名‘门’,显赫不下于韦氏,你如今又是这样的官职,我家‘女’儿却不过寻常寒‘门’之‘女’!” “我再怎么官高爵显,总不能不认二师兄吧?”杜士仪想到之前卢鸿那欣慰的笑容,就觉得今次这一趟来得恰当其时。因此,用一句简简单单的开场白,安抚了宋慎显然被前头气得不轻的情绪后,他方才娓娓说道,“再者,婚姻大事,我怎会儿戏?我家里如今都有些什么人,二师兄你应该最清楚,广元如今远去西域,六娘也随着去了,蕙娘已经嫁为崔氏‘妇’,我远在安北牙帐城,家里就只有幼麟和他的母亲了。不用锦溪应付层出不穷的亲戚,也没有那许多麻烦的家务,你说说,还有谁比我家更省心?” 宋慎被杜士仪这后半截话给说得做声不得,好半晌才叹了一口气道:“我哪是因为怕锦溪嫁过去受苦,我是担心她配不上你家中‘门’楣,应付不了偌大杜家的中馈。” “二师兄,你刚刚也听三师兄说了,这个儿媳是幼麟他母亲看中的,自有她手把手教导。” 面对这样的回答,宋慎顿时无言,尤其是想到杜士仪这一上任,必然无法看到幼子成婚的喜庆,再想想之前娶媳嫁‘女’,杜士仪亦是不在,此次恐怕也一样,他不禁长叹一声道:“你这些年看似飞黄腾达,威风八面,可妻儿和你天各一方,虽婚姻大事也不能参加,实在是苦了你。” “所以,就要劳烦二师兄多多包涵了。”杜士仪诚恳地点了点头,这才无奈地说道,“即便已经知道这是代价,可我早已无路可退了。” 宋慎突然间有些同情杜士仪,刚刚的点滴不快早就丢到爪哇国去了:“你若退下来,岂不是让李林甫等辈一手遮天?你放心,哪怕卢师不在,我等也不会废了这嵩山草堂!” 另一边,如今都可以算得上是闲人一枚的卢望之和裴宁来到那座熟悉的瀑布之下时,师兄弟二人却全都没有开口,最后还是卢望之打破的沉寂。 “你在河北道连着当了三任官,可下任该去何处,至今也不见消息。你和崔十一不同,你兄长裴宽虽说避过了之前裴敦复那一劫,可终究是李林甫的眼中钉,‘肉’中刺。十九郎虽说看似正烜赫一时,可在朝中腾挪的余地已经越来越小了。你有什么打算?” 裴宁轻轻吐出一口气,这才轻描淡写地说道:“我如今孑然一身,已经打算好了,这就因病求致仕,然后对外宣称入山中求仙访道。即便兄长遭忌,也不会有人在乎我区区一个刺史,到时候我便隐身幕后,帮十九郎打理一下那些他不方便‘交’给外人的事务,比如说,那已经规模很大的书坊。倒是大师兄你呢?十九郎节度河东,你就不太方便继续在河东开你的‘私’学了吧?” 卢望之不想转眼就被裴宁反将一军,顿时没好气地斜睨了对方一眼,紧跟着,他便嘟囔道:“卢师一去,你我不论是谁执掌,官营草堂必定会遭忌,‘交’给二师弟和四师弟,就没有那么多问题了。更何况你说印书,那也得有书可以印才行!否则光是先贤那些经史,只有教化之功,而没有洗脑之效。大不了我写书,你印书,如此一来,方才能潜移默化。” 第1066章 杀王 饶乐都督府西北,大洛泊。 奚王李延宠坐在马上,眼睛却紧紧盯着远处。这种姿势他已经保持了很久,与其说是疲倦,还不如说是期盼。他是奚王李诗锁高的长子,亦是出身阿会氏。当年李鲁苏被可突于联合阿会氏以及奚族各部驱逐,丢了王位,最终导致信安王李炜北伐。就在那个时候,他的父亲李诗锁高率五千余帐,将近五万人投降大唐,被封为归义州都督,从大唐手中得到了奚王册封,一度在幽州左近驻扎了很久,而他也被送到了长安作为质子。 在大唐的那段日子,他看似坐享荣华富贵,可对于习惯了白山黑水那种自由生活的他来说,身在长安的日子分外难熬。他足足等待了六年,方才因为父亲过世,终于得以回归故土。而他在成为新任奚王之后,立刻就率领族民返回了饶乐都督府的奚族故地。深知大唐强大不可力敌,他就和契丹结成了同盟,以求自保,同时上书表达亲善之意,果然不久便蒙赐婚公主。 李延宠久在大唐,当然知道所谓的和番公主从来就没有过真正的公主。身份最尊贵的,就是当年和番吐蕃的文成公主和金城公主,都是真正的宗室,金城公主更是高宗李治的嫡亲孙女。而他被硬塞的那个宜芳公主杨氏,说是卫国公主和第二任驸马杨说的女儿,但他可是清清楚楚,卫国公主前脚刚刚嫁给杨说,大唐天子就赐婚给了自己杨氏女,这所谓公主之女的名头实在是可笑得很。至于契丹王李怀秀,娶的是信成公主的女儿静乐公主独孤氏,同样挂羊头卖狗头。信成公主开元二十五年才出嫁,天宝四年契丹王迎娶的时候,静乐公主独孤氏已经十四岁了,难道信成公主和独孤明还能未婚先孕? 大唐哪里肯把真正的金枝玉叶嫁给他们这样的蕃酋,所谓的公主竟连宗室出女都算不上,简直是狗屁 既然瞧不起宜芳公主,再加上安禄山想要从奚人身上捞取战功,李延宠这个劳什子驸马才当了没几个月,就遭到了安禄山几次三番的坑蒙拐骗和伏击,于是,一时大怒的他便当机立断,杀了和番的宜芳公主杨氏,和同样杀妻的契丹王李怀秀结盟反唐,结果却被双双击败。[]大唐甚至另外册封了别部酋长代替他们,可他也好,李怀秀也好,本身实力并未大损。 而这一次,他正是因为打探得知,安禄山打算调集范阳以及平卢两镇至少七八万兵马北伐,这才在悚然而惊下,派出了心腹死士十三人前往长安告安禄山御状。如果能够成功,那么,那个骑在他们头上作威作福多年的胖子就该下台了而如果失败,那么,他也可以丢开一切侥幸,一心一意地去准备即将到来的这一战 “都播夫人还没到?” 在长久的等待之后,李延宠终于忍不住问了这么一句。几个心腹大将彼此对视了一眼,却全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面对这样的状况,李延宠不禁恼火得很。想当初都播东迁的时候,他还嗤之以鼻,可谁知道对方竟然不声不响吞并了度稽部,而且还在不断吸收奚人以及契丹投奔过去的人。现如今的都播,已经拥有八千帐,族民超过八万人而这其中,都播那位神秘俟斤竟然牢牢把控着大权,甚至连原度稽部之主吉哈默都甘愿为其附庸 至于那位都播夫人,据他所知,便是所谓的乌弥之女,出身突厥王族阿史那氏,至于是真是假,各种各样的传闻充斥漠北,他也不得而知哪一种才是真相。可唯有一点他却很清楚,那就是这位都播夫人据称剑术通神,从前每逢征战都是跟随丈夫左右,一把宝剑下也不知道有多少亡魂。他此次选在这个地方约见此女,也绝不是没有提防。可单凭契丹和奚人,抗衡那个安禄山未必没有把握,可如果大唐回头真的兴大军来攻,他总得再找个盟友。(.) 强如可突于,当年先败在信安王李炜手下,而后又被张守畦打得连命都丢了,他可不想重蹈覆辙 “来了,来了” 李延宠顿时神情大振,他极目远眺,就只见天边烟尘滚滚,紧跟着便有一支人马由远及近地疾驰过来。为首的身披红色大氅,远远看上去仿佛是女子,部众大约五六百人,却是白色衣甲。见此情景,李延宠心中一松,他当然也怕被人算计,此次带了整整八千精兵,在他看来足以应付一切突发局面。一瞬间,他甚至生出了一个难以抑制的念头。 如果能够把这位乌弥之女收在私房,那么,也许他就可以借用那神乎其神的传说,扩充自己的实力,甚至据有整个白山黑水,甚至从东统西? 这个念头他也就是在心里想想,并不是真的认为自己有这样的实力。可是,当眼见得这一支兵马越来越近,可却非但没有放慢速度,而且随着头前那红色大氅的人一声叱喝,竟是陡然之间再增三分速度,赫然冲阵而来的时候,他终于为之色变。他纵使再傻,也知道这会儿事机有变,慌忙高声下令准备迎战,四周围的将领们也是好一阵手忙脚乱。随着第一波稀稀落落的箭矢往敌阵之中飞去,李延宠正惊怒时,后头却又传来了一阵喧哗。 恼羞成怒的他不禁大喝道:“才这么一丁点兵马,慌什么” “大王,不好了,有敌军突袭背后” 这一次,李延宠方才真正觉得不好。当机立断的他立刻派了两个跟随自己多年的大将到后头去指挥迎战,而自己则是率领前军当即朝着杀过来的那数百兵马杀去,满心想着先吃掉前头这些人,再去应付后头的敌人。可是,随着这小小一股兵马犹如钢针一般陡然扎了进来,他便立刻感觉到了不对劲。两军对战,本来应该是杀声震天最嘈杂的时候,可除却他们的喊杀声之外,几乎听不到敌人的任何呐喊声,只除却此起彼伏的凄厉竹哨。 那一身红色大氅的领军主将在乱军之中随手解下了红色大氅,随即就湮没在了服色完全相同的麾下兵马之中。而且,和奚人以及契丹人常常采用的单打独斗,各自为战不同,这一支兵马彼此配合得极其默契,尽管一头扎入了人数比自己多几倍的敌军之中,可他们在每一个局部竟然都是以多打少,当最终把战阵生生凿了个对穿之后,竟是犹如聚沙成塔一般,复又集合了起来,重新再次回旋杀入敌阵。 不过两三个回合,李延宠就知道再如此下去,这一场仗只会有胜无败。后军分兵去迎战的敌人至今还不知道何处,自己又被这数百兵马死死缠住,深知接下来还有一场对战安禄山的关键战事要打,他一点都不想把宝贵的战力都丢在这么一个地方,于脆下令除却围困住来敌的兵马之后,其余将卒随自己暂时后退,重整阵型。说是说得好听,他其实已经打算壮士断腕就此脱身,至少,他不想在连敌人都没弄清楚的状况下打那么一仗。 如果甫一接敌,李延宠就留下人马缠住对方,自己抽身而退也就罢了,事到如今,他想要壮士断腕,壁虎断尾求生,却也得看别人是否肯放。正在鏖战之中的岳五娘一注意到大旗的动向,便运足中气高喝了一声:“李延宠死了 不是李延宠败了,而是李延宠死了,这一句高喝自然引来了四周围己方兵马的连声高呼附和,却给敌人带来了极大的困扰。而李延宠面对这一场骚乱,恼羞成怒正要弹压澄清,却不防自己的后方突然射来了一支冷箭,直接扎入了他的后肩。猝不及防的他一下子跌落马背,而四周围的将卒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迟了。随着此起彼伏呐喊李延宠死了的声音,见地上的原主人生死不知,即便亲如心腹,面对完全一无所知的敌人,也萌生出了怯心退意。 地上的李延宠只不过被那一箭穿透右肩,哪里就真的死了,可眼见军中骚乱,将卒们不多时就勒马四散奔逃,他不禁面如土色。好容易有几个还忠心耿耿的亲兵下马援救,他强忍痛意翻上马背后,便声音沙哑地说道:“往南边走 几个亲兵也不敢问南边乃是大唐地界,这不是去送死,簇拥着李延宠便拼命往外冲杀。这一路左冲右突,等到好容易前头压力一松,最终杀出了重围之际,众人甚至还来不及庆幸,就只见面前寒光一闪,头前开路的那个亲兵竟是一下子坠落马背,紧跟着又是左右二人。眼见自己无遮无拦地处在了最前头,李延宠不禁打了个寒噤,尤其看到迎面一骑人风驰电掣而来,赫然直取自己时,他忍不住声音颤抖地叫道:“尊驾若肯刀下留人,我愿意让出奚王……” 这话还没说完,他就只觉得喉咙口一阵剧痛,随即便从马背上滚落了下来。而来者到他身前时,顺势又是一刀,斩落了他的人头后便高高丢了出去。 “来人,给我传李延宠首级宣示诸军,李延宠已死,降者不杀” 当麾下应喏而去之后,罗盈方才瞅了瞅满手的血腥,哂然一笑。 想当初固安公主再嫁奚王李鲁苏,保住牙帐不失建下大功,可蓝田县主却被天子的荣宠给迷昏了头,竟是上奏要把自己的嫡亲女儿嫁去奚族,却不想想早年她是私自以庶出代替嫡出,想要为自己牟利。而到了现在,那些真正享尽荣华富贵的金枝玉叶不和番,却把婢妾所出的庶女一个个都送到了这种见不得人的地方,天子听之任之,实在是太无耻至于这个李延宠,杀宜芳公主的时候倒是心狠手辣,可打起仗来简直是脓包qq空间腾讯微博新浪微博网易微博人人网qq收藏百度搜藏复制网址 第1068章 令行禁止 杜士仪建立安北牙帐城的初衷,是在漠北建立一个永久的据点,易守难攻的堡垒,同时方便军民定居,尽可能减除恶劣天气造成的影响(盛唐风月1068章)。-》 然而,就和大唐腹地中的各州县城固然居民众多,可更多的人还是散居在乡村一样,安北牙帐城就算容纳力极强,城中还有空地,但也不可能真的把所有人都收入城中居住。一座大城,多大的半径内能够容纳多少人游牧,杜士仪也许未必能够计算得那么精确,可他却自有办法。当年宇文融括田括户的时候,除却重用提拔了很多判官,还用了相当多的胥吏。这些人都是精通算学,可随着宇文融倒台,大多数人都被搁置,杜士仪早年间悄悄对宇文融那张名单上的低品官员做过一定安置,又通过在吏部的苗晋卿韦陟等人进行了一系列操作,连这些别人不重视的胥吏,他也通过吏学和流外铨做了很多手脚。 如今,他的手底下有整整五六十个这样的胥吏,组成了一系列班子,从财赋、后勤、牧场轮换、牧草管理、城区规划……林林总总各种方面,对整个安北牙帐城进行统筹分配和安排。即便不进安北牙帐城,而只是在距离城池几十里甚至数百里外游牧的中小部族,他也划出了相应的牧场水源,等闲不允许越界。而因为回纥一度遭受大败,溃散的军卒有不少沦落为马贼,不少三五百人的小部落不堪其扰,搬到安北牙帐城左近居住的部落越来越多。 这些小部族对于安北牙帐城中规矩严明,打散居住的准军事化管理很不习惯,可又想避开战乱,因此也不求入城获得能够遮风避雨的房屋,而是继续在周遭游牧,住在活动的营帐之中。这样的小部族大约有十几个,人数达到了五六千。也正因为如此,不但安北大都护府正在编练的新军不时和他们有所冲突,就连定居城中的牧民也对常常会发现他们越界放牧颇有微词。可因为城里人难以抓住他们的把柄,冲突大多只限于口角。 只不过,当仆固怀恩和李光弼按照杜士仪的吩咐,从城中分散居住的牧民中挑选精壮各自再编练新军千人,这种冲突立刻就放大了。原本就算出城,也必须在固定的时间,在规定的区域内活动的牧民们,如今进入军伍,便得随着主将的操练或在城中演练军阵,或拉出城外演练弓马以及巡视,常常不分日夜,这种情况下,撞见越界放牧的情况比比皆是。 如果遇上李光弼巡视的时候,他往往一定会约束军中将卒不得因此而私自冲突,然后会严厉呵斥,令随军令史记录在册,等到回去之后再告知安北大都护府的相应官员进行惩治。可如果遇上的是仆固怀恩,那情况就不同了。仆固怀恩对自己的部属极其护短,哪怕是刚刚编到他手底下的新兵亦是如此。因此,随同杜士仪出城巡视时,面对微服简从的主帅,李光弼并没有任何添油加醋,只是把自己某次看到的情形实话实说。 “大帅,我并不是背后指摘仆固将军,实在是因为他太过纵容部属了。据我所知,有一次他率军出巡,撞见越界放牧的牧民总共是六人,所牧牛羊,大约有三百余头。仆固将军麾下的几个兵卒大约曾经和这些牧民因为放牧有过争执,当下就打了起来,可仆固将军问明事情原委后,非但不主持调解,反而纵容麾下将卒把这六个牧人狠狠鞭笞了一顿,又夺了他们的牛羊,说是对他们越界放牧的惩罚” 说到这里,李光弼提起马鞭指了指远处那牛羊成群的景象,诚恳地说道:“大帅,我知道仆固将军功高资深,可如果一味偏袒自己的部将,治军不讲法度,长此以往,只会纵容出骄兵悍将来,恳请大帅明察” 杜士仪沉默片刻,这才开口问道:“怀恩扣下的那三百多头牛羊,如今在何处?” 李光弼知道杜士仪这一问并不是冲着自己来的,况且这些他实在是不太好说。而这时候,跟随杜士仪身侧的阿兹勒便小声解释道:“仆固将军送了一百只羊送到安北大都护府的厨房,让从上至下的官吏甚至杂役全都分了五斤肉。听说剩下的羊,他分给了麾下那些新兵。至于那些牛,则是全都送到城中菜园,去做耕牛了。” 对于仆固怀恩的这种措置,杜士仪并没有太多的意外,反而是大笑了起来。和从小在长安长大,说是契丹人,其实骨子里是土生土长唐人的李光弼不同,仆固怀恩长在夏州仆固部,耳濡目染就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那一套,这种习气却是难改。教训丨了不守规矩的人,然后又夺走了别人的牛羊,补偿了自己部属的损失后,又把剩余的战利品分给其他人利益均沾,顺便还给城中那些官营菜地添了耕牛,可以说是面面俱到。 唯独仆固怀恩自己没捞到好处 他这一笑,李光弼和阿兹勒却不安了起来。尤其是阿兹勒最明白杜士仪的脾气,当下讷讷说道:“大帅恕罪,我只是觉得事情不大,所以没有禀报。” “仆固将军此举虽有利于自己军中士气,又惠及安北大都护府的官吏,以及城中菜园,可这总不是大将该有的做法。”尽管觉得杜士仪此刻这样的态度,应该未必会追究仆固怀恩的做法了,可李光弼还是想无论如何说服杜士仪出面管管。然而,还不等他再次开口,杜士仪便摆了摆手。 “好了,光弼你也不用再说,我心里有数” 今日随行的都是安北牙帐城中,李光弼所属的精锐骑兵,其中并没有一个新兵,所骑乘的又都是一等一的骏马,因此在小半日风驰电掣之后,一行二百余人便来到了距离安北牙帐城约摸一百多里外的地方。按照随行的一个胥吏所说,这里应该是如今正处于轮换休整期的牧场,不能放牧,可目光所及之处,杜士仪赫然能够看到不少牛羊正在悠闲自得地吃草,不远处还能够看到三三两两的牧民正骑在马上放牧。 当发现他们这数百兵马时,几个牧民立刻慌了神。随着尖利的口哨声和叫嚷声,有的人负责赶起牛羊,也有的人调转马头就想往回跑,可随着李光弼让人射出了一支响箭,随着那呼啸的声音骤然响起,那边厢有人嚷嚷了一声是李将军,紧跟着,骚动的牧民们就渐渐安静了下来,还有人挥舞马鞭赶着刚刚因为受惊而四下逃窜的牛羊。 刚刚慌得如同无头苍蝇,此刻镇定了下来之后,那些牧民当中,一个年纪最大的便策马过来,到了近前处跳下马背行礼,这才战战兢兢地说道:“李将军,我们只是在放牧之际,一不小心越界了……” 他这话还没说完,就只听面前传来了一个淡淡的声音:“邢方,他们越界多远?” “安北牙帐城西面牧区的界碑,是我亲自带人设定的,大约估算,他们至少越界了三里。” 那年老牧民吃了一惊,抬头一看,却发现发话的并不是李光弼,而是李光弼身边一个身披黑色大氅的中年人,而此刻揭破他们这些牛羊越界了至少三里的,则是一个身穿青衣的高瘦男子,看年纪五十不到,对发话的人态度极其谦卑。知道李光弼往日巡视时遇到自己这种情况后,顶多是一顿呵斥,回头就会有安北大都护府的人前来交涉,付出些代价就能解决,尽... 管不知道这两个越过李光弼说话的人究竟是谁,他少不得挤出了更加谦卑的笑容。 “各位将军,我们真的只是一时不小心,从那边过来的时候,并没有看到界碑……” “轮牧的规矩,并不是第一天颁布。”杜士仪打断了对方的辩解,见其登时为之语塞,他便继续说道,“而且,既然安北牙帐城划定了区域给你们放牧,你们几十年以放牧为生,应该看得出,哪边的牧场是正在轮休,牧草正在生长,不许进入。可现在你们却打着没看到的旗号越界,不觉得这借口实在是太拙劣了?” 说到这里,杜士仪又瞥了一眼此次特意带出来的安北大都护府管理牧区分界的令史邢方,沉声问道:“安北大都护府之前议定的越界放牧是怎么处罚的?” “如若是安北牙帐城内军民,则逐出安北牙帐城,一年之后方许再次申请入城。如若是安北牙帐城周边八百里聚居的军民,则勒令迁出,一年之内不许重回故地。”说到这里,邢方想了一想,又补充说道,“只是因为每次发现这些越界举动时,牧民往往涕泪交加求告,所以大多处罚轻微,或罚没几头牛羊,或是一顿鞭笞,也就算是罚过了。” 杜士仪不禁眉头大皱,又对李光弼问道:“真是如此?” 李光弼顿时有些不自然,但还是如实答道:“是,毕竟很多人都说是初犯。” “如果是刚刚颁布,那么还能说是初犯,可我记得,这一条令自从安北牙帐城落成就开始实施,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大多数人打的,无非是法不责众的主意,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于是主司只觉得小惩大诫也就够了,却不知道法令就是法令,不容有违安北牙帐城中多少军民,倘若这周遭的牧场不能轮休轮牧,就好比渔民只知道竭泽而渔,等到周遭八百里全都化为不毛之地的时候,安北牙帐城就算城墙再高,又有何用?” 说完这句话后,杜士仪便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从前的事怎么处置的,暂且不论,从即日起,但凡越界的,一概按照法令严惩不殆。至于再有因此宽纵,私自收受贿赂,又或是撞见之时滥用私刑,乃至抢占滥牧者牛羊财产的,加倍惩处” 第1069章 联姻 杜士仪微服和李光弼领军巡视安北牙帐城西边牧场,对越界牧民严加惩处,此后又明示不许滥用武力,抢占滥牧者牛羊财产,当这个消息往东西南北四方传开之际,固然有不少聚居四周的中小部落怨声载道,可杜士仪亦是吩咐长史张兴亲自带人到东西南北各地进行安抚。[]然而,这对于城中军民来说,却是一个不错的好消息。毕竟,他们不用再纠结于自己必须守规矩,而那些外来的牧民却不守规矩地抢占牧场,甚至于进入水草‘肥’美的轮休牧场了。 至于某些在背后煽风点火的,则是咂舌于杜士仪这狠辣的手段。游牧民族之所以逐水草而居,从前很少筑城,就是因为筑城定居,就意味着牧民只能固定在四周围的地域放牧,一旦超过了整个地块的容纳力,那么也就意味着牧民即便居有定所,可牛羊马匹却会遇到生存危机。所以,对于这一点心知肚明的某些人,自然在等着安北牙帐城盲目扩张的危机。 可并不是所有人都觉得,杜士仪要求严格执行法令,只是因为字面上的原因,例如仆固怀恩的长子仆固玚就有些不安。同罗之主阿布思派了长子阿古滕前来安北牙帐城效力,而葛逻禄上代族主吉哈默死后,长子阿尔根也前来安北牙帐城效力,尽管杜士仪对他们的信赖和对自己父子没法相比,可他如今已经娶妻,他考虑的事情就比从前多多了。 这会儿站在父亲面前,仆固玚一股脑儿把自己的忧虑全都倒了出来,这才讷讷说道:“阿父,大帅是不是因为之前那次事情,所以敲打你?” “少胡说,大帅都说了,从今往后依照法令严惩,从前的事情既往不咎。那都是已经过去的事情了,大帅一句都没提,你少胡思‘乱’想!”仆固怀恩沉下脸把儿子呵斥了一顿,可把人赶回军中之后,他自己却‘露’出了几分难言的忧‘色’。杜士仪是跟着李光弼出去巡视之后方才重申禁令,虽然对于李光弼对他的指责只字不提,也没有任何怪罪他的意思,可他确实难免心里七上八下。 要知道,当初因为父亲乙李啜拔的小动作,杜士仪已经网开一面宽宥过他一次了。可真的要因为李光弼的告状而去负荆请罪,他又着实不甘心。论资历论战功,他比李光弼高出几倍都不止,那次对回纥的一仗,李光弼只是在向导带领下抄小路直‘插’敌后,和他父子三人作为先锋承担的巨大压力和危险没法相比,这个自以为是的家伙凭什么老是一板一眼挑他的刺? 想到之前父亲乙李啜拔偷偷来见的那一次,自己思前想后,还是去对杜士仪坦白了,现如今他因为战功赫赫,杜士仪奏请擢他为安北副大都护,都知兵马使,仆固怀恩最终决定还是去镇北堂求见,至少把事情说清楚。可当他来到镇北堂‘门’前时,正值李光弼从里头出来。两人一打照面,他不由得就生出了一股怨气,竟是连招呼都不打,就把脸别向了一边。拱手行礼的李光弼顿时觉得老大没意思,敷衍着打了个招呼就匆匆离去。 ‘门’外这些动静,杜士仪自然听在耳中。麾下将领脾气不同,甚至彼此之间有些小龃龉无所谓,但若是小龃龉变成仇恨,那等到打仗的时候,就很有可能造成天大的隐患。君不见王忠嗣的父亲王海宾只是因为同僚嫉贤妒能,结果孤军深入孤立无援,活生生被困死了?当然最重要的是,他不能放任仆固怀恩的这种趋势。 所以,仆固怀恩进了镇北堂行礼之后,顾左右而言他,却绝口不提之前那条重申的法令,一直漫不经心听着的杜士仪突然不轻不重拍了一记扶手。 “怀恩,你既然不开口,我就直接说了。各人带兵有各人的宗旨,李光弼治军严明,军纪如山,我虽然很嘉赏他,但并不代表就硬是要苛求你和他一样。[]你每逢战事身先士卒,若有俘获,则公平分给有功将士,而且对于自己的麾下将卒则极其护短。这些都并没有任何问题,可是有一条。军是军,民是民,你面对马贼和流寇时赶尽杀绝,甚至于杀俘杀降,将缴获的战利品中立刻就分了大半,其余上缴安北大都护府,这些我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见仆固怀恩不敢直视自己的眼睛,面‘色’也极其不自然,杜士仪突然暴喝道:“可什么是军队?说白了一句话,军队是用来震慑百姓的,是用来震慑平民的,可我的要求是,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军队应当是用来抗衡外敌,而不是在百姓身上作威作福!你觉得麾下的兵受了不该受的委屈,你觉得之前的轮牧法令贯彻得不够彻底,你大可到我面前来说,纵容部将兵卒公然殴打几个牧民,随即又强夺了人家的牛羊,你自己说,这恃强凌弱莫非就很光彩?” 杜士仪并没有因为李光弼的一面之词就立刻发难,之前在下令严格执行轮牧法令的同时,他又授意龙泉亲自去查,此刻自然一发难便毫不留情。见仆固怀恩没说话,他便轻轻叹了一口气道:“你若觉得我对你苛刻,便当我什么都没说。我早已挑明,既往不咎,一切从我此前重申禁令的时候起,你出去吧!” 仆固怀恩没想到杜士仪突然就下逐客令,当即抬起头来,却只见杜士仪正在‘揉’着两边太阳‘穴’,仿佛有些疲惫。他张了张口想要替自己辩解几句,可终究喉咙口却堵得厉害,当下一言不发行礼告退。走出镇北堂,有些失魂落魄的他下台阶时竟给绊了一下,所幸‘门’口的龙泉眼疾手快上前搀扶了一把。 见仆固怀恩依旧有些神思不属,龙泉便笑着说道:“仆固将军,夫人刚刚捎话,说是想请您去后头寝堂一趟。” 王容此次随着杜士仪回安北牙帐城,安北大都护府中有了‘女’主人,她便常常邀请李茕娘并仆固怀恩的妻子契苾夫人以及其长媳郭氏,李光弼的妻子郑夫人等等过来谈天说地。此时此刻,心绪本来很差的仆固怀恩根本不想走这一趟,正当他打算以什么借口婉言谢绝,龙泉便补充了一句。 “契苾夫人和郭夫人都在夫人那儿做客,夫人说,请您务必去一趟,有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告知。” 仆固怀恩听到妻子长媳都在王容那儿,推脱不得,这才只好答应。等到跟着龙泉到了寝堂所在的院子,他还未到‘门’口就听到里头传来‘女’人们的欢声笑语。当他迈过‘门’槛进去时,就只听主位上的王容笑着说道:“仆固将军可总算是来了,可有一个好消息告诉你,再过不多久,你就要当祖父了!” 长子成婚至今不到一年,长媳却不见喜兆,仆固怀恩心里也不是没有嘀咕的,此时此刻听到这么一个好消息,他登时有些惊喜,见郭氏起身面‘色’微红地向自己行礼,而发妻契苾夫人则是满脸欣慰,他那极其糟糕的心情总算是缓和了几分。而让他更加没有想到的是,等到他见礼过后来到妻子身边坐下时,王容竟是抛出了一个让他根本没想到的提议。 “我和杜郎亦是数月前得了长孙元韬,等到郭氏四娘平安生下孩子,若是‘女’儿,我便讨来当孙媳如何?” 想当初便有人戏言,杜士仪倘若还有年龄相当的‘女’儿,一定会在仆固玚和仆固玢二人中挑选一个为‘女’婿,此刻王容竟是提出了这样的提议,仆固怀恩只觉得一颗心狠狠悸动了一下。京兆杜氏虽不在五姓七望之中,却也是顶尖的显赫名‘门’,更何况杜士仪如今官爵顶尖,也不知道多少人希望与其联姻,而自己却是铁勒人,看似正风光,可就在刚刚,他还被杜士仪疾言厉‘色’呵斥了一顿。 “夫人的美意,我本不该回绝,可大帅他……” 仆固怀恩正愁不知道如何开口,王容便笑着说道:“此事本就是你那大帅提出的。阿玚和阿玢都是他看着长大的,可惜没有适龄的‘女’儿,四娘又是家学渊源,无可挑剔,否则他就要和子仪争‘女’婿了。契苾妹妹刚刚已经答应了我,还是说,莫非你看不上我家长孙?” 这一刻,仆固怀恩方才想到,王容是替长孙求配,定的是长孙媳,也就是中原人常常说的未来宗‘妇’!杜士仪竟然肯要他仆固氏的‘女’儿为孙媳,又怎会不信任他? 那一瞬间,他只觉得自己刚刚那些愤懑、顾虑、不安有多可笑,看了一眼笑‘吟’‘吟’的妻子和面‘露’羞涩的长媳郭氏,当下站起身长揖行礼道:“夫人既然如此美意,怀恩怎敢不允?若是‘女’儿,便依夫人此言。若是男儿,则当和我父子一样,效力大帅麾下,忠心不二!” 契苾夫人和郭氏婆媳俩对视一眼,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尽管她们出身截然不同,可却都知道出嫁从夫。郭氏又曾经从婆婆口中得知,太婆婆同罗夫人施那,当初曾将同罗之主阿布思写信劝乙李啜拔北归之事,托契苾夫人转告杜士仪,这才把坏事变成了好事。面对前几日那桩事件,婆媳俩眼看各自的丈夫心情不好,今日特地双双见王容,便是想设法从中缓解,谁曾想杜士仪和王容夫妻竟然早有了这样的打算,这简直是解了仆固一家心头之忧! 因此,告退离开安北大都护府之后一回到家里,契苾夫人便对仆固怀恩说道:“怀恩,大帅对你的信赖从不曾少过半分,就连当初公公的事情,也是大帅一力成全。婆婆每次来信,都会提及夏州仆固部安定祥和的情形,你可千万不能忘本!” 第1070章 名将之决意 不能忘本! 仆固部牙帐之中,面对眼前父亲和祖父两封意思不同,最后一句话却完全相同的信,仆固玢只觉得愁肠百结,委实为难。[.超多好看小说]乙李啜拔依照和仆固怀恩的约定,只留下教导了他三个月,就带着一些心腹亲卫回夏州养老去了。现如今,他这个代理仆固部之主统管着数万军队和子民,一呼百诺,这种和在安北牙帐城为将军截然不同的感受,让他很有些飘飘然。好在他还知道,以自己的年纪自己的资历,没有祖父的支持,父亲的威名,不可能坐稳位子。 可父亲仆固怀恩的信是让自己约束仆固部上下,务必服从安北牙帐城的命令,不要忘记杜士仪对他们父子的栽培和信任,不要忘本。而祖父乙李啜拔的信则是提醒他,不要忘记身上流着铁勒仆固部的血,不要忘本,不要全心全意的相信唐人,中原有一句话,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真正到了发生大事的时候,大唐很有可能会驱赶他们在前阵,抑或者是如同丢弃一件没用的东西一样,把他们丢在一边再不理会。 同样是不要忘本,意思却截然不同。仆固玢从小在父亲仆固怀恩身边长大,出入节度使府如入自己家,杜士仪对他也宛若子侄,平心而论,只要他站在杜士仪面前,那就什么‘私’心都不敢有。可是,在祖父身边呆了这三个月,也让他看到了掌握万千人生死的一族之主有多风光。可是,别说他只是代理族主,真正的世袭金微府都督,归义王是他的父亲仆固怀恩,就算父亲有什么万一,长兄也远比自己更加名正言顺。 “大王!” 听到外头传来的这么一个声音,仆固玢陡然之间从胡思‘乱’想中回过神来,立刻坐得笔直。大王这个称呼,是乙李啜拔吩咐上上下下这么叫的,他最初有些惶恐,如今习惯了,反而觉得威风凛凛。等到外间人进来之后,他就故作威严地问道:“何事?” “大王,东边传来消息,奚王李延宠死了。” “嗯?”仆固玢一下子身体前倾,讶异地问道,“是范阳兼平卢节度使安禄山发兵杀了李延宠?” “不,是奚族内‘乱’,度稽部的一位族老和李延宠有‘私’怨,于是起伏兵杀了他,如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联合了奚族好几个部落,向范阳兼平卢节度使安禄山输诚,愿意为向导攻伐契丹。” 此话一出,仆固玢简直是惊呆了。仆固部东边是都播,再东边则是奚族所在的饶乐都督府。自从奚王李延宠和契丹王李怀秀杀了宜芳公主和静乐公主叛唐之后,这两国就没安生过,安禄山虽则一度打败了李延宠和李怀秀的联军,又扶持了新的奚王和契丹王,但两族也随之四分五裂,总的来说,奚王李延宠手中还捏着两万人马,不可小觑。可就是这么一个人,竟然说败就败,甚至连命都没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暗自庆幸东边还有都播在,纵使奚族有什么事,也不至于‘波’及到仆固部,当下就吩咐道:“再去打探,务必把这件事的前因后果都打探清楚……等等,也派一拨信使去安北牙帐城,将此事奏报上去!” 那报信的亲随答应一声,却并没有离去。仆固玢见状,顿时有些不悦:“这是大事,不容拖延,怎么还不去?” “大王,西边还有一桩战事,说是河西陇右节度使王忠嗣派哥舒翰和安思顺两路大军强攻石堡城,自己却冒险与兵马使南霁云率奇兵深入吐蕃境内,牵制吸引了吐蕃援军,由是让哥舒翰和安思顺攻下了石堡城。” 当年王君毚被回纥瀚海司马护输率伏兵杀死之后,吐蕃大举入寇河陇,曾经还邀请突厥同攻大唐,结果却被突厥拒绝,这段往事仆固玢年纪太小,着实不太了然。可是,杜士仪曾经对他和兄长仆固玚解说过局势,所以他知道吐蕃是雄踞西边的一个大国,一直在觊觎大唐拥有的剑南道与河西陇右,以及更加广袤的西域,而石堡城就是西南边陲一处易守难攻的重镇,自从盖嘉运丢了此城,大唐一直都没能把这地方夺回来。 仆固玢也听说过杜士仪和王忠嗣之间颇有‘私’‘交’,此刻不禁带着几分敬意惊叹道:“王大帅不愧是当世名将,听说之前回京的时候,还有人质疑他名声赫赫,可出镇河西陇右大半年,却没能拿下一个石堡城,如今这一仗打得漂亮,长安那边的人应该无话可说了。” 他以为自己这番赞叹一点问题都没有,可让他没想到的是,那亲随犹豫片刻,这才压低了声音说道:“据说,王大帅此役虽是大获全胜,可自己却也因此中箭,身受重伤,如今情形如何,竟是有些说不好……” 河陇那边的消息,杜士仪自然比仆固玢更早知道。他通过萧嵩暗示王忠嗣,如果不打下石堡城,旧日威名会毁于一旦,而且万一被别有用心的人告刁状,难保天子会是什么样的态度。他相信王忠嗣一代名将,一定会用伤亡更少的方式把从盖嘉运手中丢失,皇甫惟明又没能夺回的石堡城收复,可他万万没想到,王忠嗣竟会不惜以身犯险,而且还因此受了重伤! 得知这个消息已经整整三天了,他尽管第一时间派出虎牙悄悄前往探望,但始终心绪不宁。这么多年来,他改变了很多事情,也无可奈何地看着很多事情发生,对于自己亲近的那些人的命运,他自忖已经用了最大的努力。他以为只要王忠嗣别落入那个卑鄙‘阴’险的陷阱,就能够始终保持一代名将的赫赫声名,拿下石堡城更是易如反掌,可他终究错了。 到头来王忠嗣还是爱惜将卒,不肯用人命去填石堡城的壕沟城墙,竟是自己亲身涉险!河西陇右那些一度认为王忠嗣回归之后不过如此的军民百姓,如今面对这个消息,心中不知作何感想?相形之下,他和王忠嗣不同,他的心早就在这么多年的浸染中变冷变硬了!他会尽可能珍惜自己来之不易的将卒,会尽可能善待军民百姓,但绝不会用自己作为‘诱’饵去吸引敌军主力,以期换回天子的信赖和动容! “来人!” 见外间龙泉应声而入,杜士仪想起虎牙被自己派去河西凉州探望王忠嗣,虎牙不但一口答应,而且主动把牙兵全部‘交’给了龙泉统管,他不禁有几分歉意。虎牙当年随‘侍’固安公主,本也是不可多得的勇将,却因为固安公主一句话,而甘心隐伏于牙兵之中。因此,想到龙泉等人亦是把大好青‘春’都耗在了自己身边,他不禁出神片刻,这才开了口。 “告诉奇骏,让他尽快结束和黠戛斯以及驳马使臣的干耗,让他们转告黠戛斯的俱力贫贺中俟斤,还有驳马的各部君长,互市之事有利无害。如果他们想得到最便宜的西域珍奇,大唐丝绸瓷器茶叶,以及各种只有大唐才有的东西,他们就请相信我。看看如今的同罗和仆固,看看如今那两座快要建成的坚城,他们应该知道如何选择!另外,骨利干那边再派一批人过去!” 说完这话,见龙泉立刻答应一声离去,杜士仪缓缓走出镇北堂,信步来到那陈列有安北牙帐城以及同罗仆固二牙帐城模型沙盘的廊房,看着黠戛斯和驳马以及骨利干那广阔的地域微微发呆。事已至此,无论是用怎样软硬兼施恩威并济的手段,他都必须把黠戛斯和骨利干这两大北面的强部收服,至于驳马只不过是附带的! 虎牙带着两个从者,双马双鞍,每天日夜兼程行六百里,整整用了六天方才抵达了河西凉州。他持有的是安北大都护府的过所公验,因此在城‘门’口并未受到多少留难。进城之后,他把从者和马匹安置在稳妥的客舍中,先去打探了一下消息,并没有贸贸然去河西节度使府求见。可众说纷纭的流言却让他不禁心情沉重,到最后干脆等在河西节度使府‘门’口。当看到南霁云出来时,他立刻迎上前去。 “南将军。” 南霁云双眼满是血丝,整个人已经疲倦至极,当听到这一声唤的时候,他有些茫然地抬起头,见左右亲兵飞快拦在了他的身前,挡住了那个上来的人,他不禁先是愣了一愣,随即登时大吃一惊,一把拨开一个亲兵便惊喜地嚷嚷道:“虎叔,怎么是你!” 想当初虎牙是固安公主身边狼卫的副手,南霁云曾经因为叔父的关系,在固安公主府中当过一阵子护卫,而后在陇右又相处过一阵子,可一别已经十几年了。故人相见,他格外惊喜,握住对方粗糙的双手后,他陡然想起虎牙一直跟在杜士仪身边,随即就明白了过来。他冲着左右亲兵打了个眼‘色’,这才诚恳地说道:“虎叔远道而来,是否想要探望大帅?” “是这么想的,可眼见得节度使府防卫森严,我思来想去,还是只能等你出来。” 南霁云自然能够理解,虎牙不想亮出杜士仪的招牌,是因为要避免别人认为杜士仪和王忠嗣‘私’下常常来往,有所勾结。他微微一沉‘吟’,当即开口说道:“大帅将近卫之责全都托付给了我,我先带你进府。” 第1071章 名将之心胸 凉州河西节度使府中,连日都沉浸在一种肃静到极度压抑的气氛中(盛唐风月1071章)。此时此刻,寝堂前偌大的院子里,哥舒翰和安思顺各自抱手站在一边,彼此谁也不看谁,面上的表情却都是焦躁不安。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哥舒翰突然骂骂咧咧地说道:“大帅好端端的出去,如今却成了这个样子回来,整日里清醒的时间甚至连一个时辰都没有,南霁云非但不知道愧疚,竟然还有脸扯起虎皮做大旗,接管了所有牙兵护卫不说,还把我们挡在外头,却带着一个不知哪里来的外人去见大帅” 安思顺却嗤之以鼻:“大帅当时重伤,麾下兵马却还能牢牢牵制吐蕃大军,南霁云功不可没,若是换成别人,天知道会不会连负伤的大帅都带不回来” 哥舒翰登时大怒:“你这是在说谁?” “我说谁?我只是瞧不惯某人自以为第一个冲进石堡城,便是战功绝世” 安思顺可不怕哥舒翰发火,顶了一句后就初步不让地冷笑道:“要不是大帅以孤军深入敌境,让吐蕃兵马只以为他要突袭伏俟城,我们哪会那么容易夺下石堡城功劳自己一个人全都占了,却把过错都推在南霁云头上,你亏心不亏心?当年就是因为盖嘉运那坨自高自大,反应迟缓,南霁云才会没能从吐蕃兵马手中夺下石堡城,还因此身受重伤,可他却自动请缨跟随大帅充当奇兵,这才成全了某人,没想到某人还不承情,直到这时候还说风凉话” 哥舒翰几乎被安思顺这连番讥讽给气疯了。安思顺资历比他老得多,而他的年纪却比安思顺大得多,他是因为河西节度使王佳方才在军旅中崭露头角,可安思顺却很早就已经是一州之主了。所以,哪怕两人如今可以说是王忠嗣身边左膀右臂的角色,彼此却始终不和。这会儿,他甚至忘了主帅正在里头养伤,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对准安思顺的宽脸就是一拳。可安思顺早就防着他的偷袭,一偏头躲了过去,紧跟着,两个人便在院子中扭打成了一团。 刚刚两人犹如死敌对头似的站在院子里,仆婢下人无不躲得远远的,可总有人小心留意着两人的状况。当发现他们果然打了起来,立刻就有人拔腿跑去禀报南霁云。南霁云正在和虎牙在王忠嗣的屋子外间说起当时的战况和王忠嗣的伤情,听到外间竟然闹了这么一出,他登时勃然色变。他甚至来不及对虎牙解说什么,三步并两步冲了出去,见院子里两员大将果然厮打在了一块,总算还没有动用兵器,他顿时低低吼了一声。 “大帅还重伤未愈,正需要二位安抚河西陇右,以防吐蕃入侵,你们却因为私怨在这儿大打出手,对得起大帅吗 话音刚落,哥舒翰顾不上安思顺抽冷子给自己的一拳,撇下对手后便冲到了南霁云跟前,一把拎住了他的领子,怒声喝道:“你还有脸说如果不是你不尽心保护大帅,怎会至于如此?现在你把持着大帅不让我们见面,不就是冲着大帅的位子,说什么假惺惺大义凛然的话” 面对年纪足可当自己父亲的哥舒翰,南霁云面上露出了森然怒色。他一把挣脱了对方的钳制,顾不上被扯坏的领子和衣襟,这才一字一句地说道:“我若是图谋高官厚禄,让我五雷轰顶,不得好死你们知不知道,大帅之前清醒时,曾经拼尽全力留下了给陛下的奏疏,举荐你们两个分别节度河西陇右?可你们呢?就算往日有再大的私怨,在如今这个节骨眼上,你们就不能收敛一点,就不能让大帅安心养伤?” 短短几句话,哥舒翰和安思顺全都愣住了。两人全都是胡人,勇猛善战,同时又自负冲动,但对王忠嗣这个主帅却都心悦诚服,尤其是此次石堡城这一战,他们一举拿下了石堡城,王忠嗣却自己承担了最艰难的一战所以,当得知王忠嗣哪怕在重伤之际,甚至连他们的前程都想到了,他们不禁都有些惭愧和脸红,可对视一眼后,又同时轻蔑地别开了目光。 哥舒翰更是啐了一口,继而直截了当地问道:“南将军,算是我哥舒翰心直口快,一直误会了你,我给你赔不是。既然你说到石堡城,那还请给个章程,我和安思顺,谁走谁留?” 所谓谁走谁留,当然意味着谁留在河西,谁又去陇右。见哥舒翰显然已经冷静了下来,南霁云方才沉声说道:“哥舒将军在河西多年,而安将军在陇右多年,大帅就是如此安排的,此中道理想必不用我多说。” 话说到这个份上,安思顺当即也不再迟疑,肃然拱了拱手后便开口说道:“既然如此,如若大帅清醒,霁云你替我问候一声,我先回陇右去主持大局了。” 安思顺在陇右多年,而哥舒翰崛起于河西,这样的分派最是公允。所以,哪怕哥舒翰有些遗憾不能回陇右去,对上必定会疯狂反扑的吐蕃,从而再多建战功,把安思顺压下去,可想到吐蕃也可能会另辟蹊径进攻河西,而且他对这里更加熟悉,他也就没什么话好说了。因此,安思顺一走,他刚刚闹了一场,此刻也无颜在这里多做停留,又再次诚恳地赔了个礼后就匆匆离去了。 直到这两员大将全都走了,一直隐身门后的虎牙方才悄然出来,见南霁云站在原地满脸怅然,他便伸出手来在其肩膀上轻轻一拍,这才宽慰道:“别和这两个嘴上没个把门的胡将一般计较。之前你被盖嘉运和皇甫惟明压得喘不过气来,大帅就一直长吁短叹,直到王大帅节度河陇,大帅方才打消了设法调你出去的念头。只不过,王大帅也未免太偏心了吧?安思顺和哥舒翰虽说劳苦功高,你此战亦是功劳不小,怎的就对你没个安排?” 南霁云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等到一言不发地回到了屋子里,多了个心眼的他又来到正在养伤的王忠嗣所在的里间,这才发现留在这里伺候的一个小从者正用求助的目光看着他,而在那张长榻上,王忠嗣赫然已经醒得炯炯的,显然,刚刚外头的动静,这位河西陇右节度使恐怕听得清清楚楚这下子,南霁云的那张脸顿时变得异常难看。 “大帅……” 王忠嗣苍白的脸上没有太多表情,目光却落在了南霁云身后的虎牙身上。认出了对方之后,他牵动嘴角微微笑了笑,笑容中却有几分苦涩:“我也算是出生入死,上过无数次战阵的人了,没想到这次只是受了点小伤,就连你家大帅也惊动了。” 听说吐蕃用了数倍的兵马对王忠嗣这支奇兵围追堵截,却被反杀了好几倍的人,最后若非遇到了吐蕃一支最精锐,人数也最多的骑兵,王忠嗣又因为连续数日不眠不休地转战而疲惫交加,何至于被那一支冷箭贯穿左肩?如果这只是小伤,那么什么才能算是大伤? 虎牙只觉得有些说不出话来,老半晌这才上前单膝跪下行礼,继而开口说道:“大帅得知河陇战报,一则喜,一则惊,实在是放心不下,所以方才令我前来探望。大帅说,如果早知道王大帅竟然用这样凶险的声东击西之计,那么他绝对不会怂恿萧太师给王大帅这样的暗示。” “不,是我应该谢谢他。我从前只想着只要部署妥当,吐蕃人纵使据有石... 堡城,也未必能够有所作为,却没有去想过陛下对于石堡城竟然那样耿耿于怀。”王忠嗣说着顿了一顿,仿佛有些吃力,随即才淡淡地说道,“年初我回京时,面对陛下的冷淡,朝中的诋毁,你家大帅和萧太师的暗示,我这才知道,有些仗不打不行。可既然要打,我这个主帅如果不身先士卒,又怎么说得过去?若是能用我自己的死伤,能够借此让陛下警醒过来,不要盲目开疆拓土,要是能减轻一些别人对我的猜忌和诋毁,我就可以安心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虎牙和南霁云顿时齐齐色变。虎牙也就罢了,对于那数日转战的危险只是道听途说,可南霁云却是亲历者,曾经记得那几次险之又险的遭遇战。他只以为王忠嗣是为了减轻石堡城那边两路攻城人马的压力,可怎么都没想到,王忠嗣在浴血奋战的同时,竟然还在打这样的主意那一瞬间,他忍不住冲上前去,双手压着长榻低吼道:“大帅怎么不早说,如果知道大帅竟有如此想法,我一定会……” “这么多年了,君礼兄和我相继被调走,留下你独守陇右,除了杜希望,就没有一个肯赏识你重用你的主帅,可你却依旧不失锐气,要是对你说了,天知道你会做出什么事来要知道,当初在云州,你还跟我学过兵法和武艺,算是我半个弟子。” 王忠嗣见南霁云顿时别过头去,显然在极力抑制激荡的情绪,他便冲着虎牙说道:“你不要在这停留太久,以免被人所趁,早些回去告诉君礼兄。不过是皮肉伤,要不了命。哥舒翰也好,安思顺也好,纵有私怨,可终究都是大将之才,没有我在,河陇由他们分别镇守,也绝不会有失。而且,他们是胡人,又是有私怨,陛下和朝中的某些人反而会更加放心。至于霁云,我知道他战功资历都足够,可只凭他和我,还有君礼兄的关系,这节度使之位就算我想举荐他,恐怕陛下也不可能准。这是我对不住他,可将来我未必能庇护得了他,就只能拜托君礼兄了。” “大帅” 见南霁云猛然回过头来,双目已然通红,虎牙心中暗叹一声,随即恭恭敬敬地低头应道:“王大帅放心,我定然会把消息带到” 第1072章 君心凉薄 石堡城克复,河西陇右节度使王忠嗣重伤的消息传到长安城,已经是三月初的事情了。 就在数日之前,范阳兼平卢节度使安禄山刚刚派使者到长安告捷,将奚王李延宠之死的功劳全都据为己有,说是自己挥师北伐,将这一杀害宜芳公主的叛逆斩于马下。于是,那些之前被押在御史台大牢的奚人之死固然没查出个所以然,那几个胥吏以及某个监察御史的死也同样还未水落石出,李隆基却已经没心思去理会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了。 他儿孙众多,宜芳公主和静乐公主这两个是不是公主所出还要打个问号的外孙‘女’他根本不在乎,可奚族和契丹杀公主叛离这种行为,可以说是在他的脸上狠狠打了一巴掌。尽管安禄山曾经迎头痛击奚王李延宠和契丹王李怀秀,可终究他们兵虽败,人未死,如今李延宠的首级亦是被飞马送到了长安,李隆基就甭提多舒心了。故而对于那些奚人告状而引发的案子,他召来李林甫和杨钊同时斥责了一顿,继而便授意裴宽,快刀斩‘乱’麻把事情收拾好,不要继续纠缠下去。 所以,当王忠嗣的捷报传来,得知石堡城亦是重回大唐,李隆基只觉得整个人都有些飘飘然。如果说当年奚人和契丹的叛离曾经给了他一巴掌,那么盖嘉运在河西陇右节度使任上丢了石堡城,那就是吐蕃人在他脸上打的另一巴掌,如今这口气终于算是出了,他怎能不喜?可是,听到王忠嗣竟是因此身受重伤,他顿时又惊又怒。 “忠嗣驰骋疆场多年,国之大将,怎会如此不小心?” 听到不小心这三个字,高力士顿时暗自腹诽。他刚刚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了,王忠嗣是因为亲自率奇兵突袭敌后,牵制住了吐蕃援军,这才使得哥舒翰和安思顺成功夺下了石堡城,李隆基竟然还说王忠嗣是不小心,这话传出去岂不是让忠臣良将寒心?他知道李隆基是只注意到了这一场长了大唐脸面的胜仗,对于其中细节并没有太注意,因此不得不再次耐心解说了一遍。这一次,李隆基终于微微动容。 “忠嗣当年在云州初阵时,便是险之又险,没想到如今时隔多年,竟然又如此。身为大将,岂可如此轻忽自己的‘性’命?” 高力士对从小养在宫中的王忠嗣观感很不错,少不得又为王忠嗣说了两句好话:“王大帅此番用兵,杀得吐蕃兵马溃不成军,死伤上万,而自己折损却不到千人,其余都是伤者。石堡城易守难攻,如此战果,已经是极其难得了。” 这番话原本一点问题都没有,然而,李隆基听在耳中,想到王忠嗣曾经屡次力谏,不用收复石堡城即可遏制吐蕃,不需要就此耗费宝贵的兵力,他隐隐又觉得心里有些不舒服,甚至对于王忠嗣此次的战略,他也有些不以为然。莫非王忠嗣如此行险,还是为了意在劝谏? 安禄山的这场“大捷”,李林甫勉强躲过了一场很可能会牵动自己的风‘波’,如今面对王忠嗣的又一场大捷,他先是恼怒,可当在月堂中,从‘女’婿张博济口中得悉其中细节后,他却又笑了起来。 见岳父竟是有这样的情绪变化,张博济不禁疑‘惑’地问了一句。而李林甫却摇了摇头,便淡淡地说道:“王忠嗣这一招苦‘肉’计用在当年的太宗皇帝身上,兴许还会有些劝谏的效果,可陛下何等自负的人,反而会因此生出猜忌不满之心!善战者,无赫赫之功?笑话,如果没有赫赫之功,谁知道你是名将!王忠嗣太矫情了,你看着吧,他如今这一重伤,陛下说不定会名正言顺撤换了他的两镇节度使,直接把他调回长安养老!” “那不是正合岳父大人心意?” “没错,王忠嗣和杜士仪相‘交’莫逆,他若是丢了兵权,杜士仪也就距离倒台不远了!更何况,王忠嗣既然自作聪明,我岂会放过他?”李林甫恶狠狠地迸出了这么一句话,随即突然只觉得脑际灵光一闪,却又死活都抓不住。连日以来,他常常会出现这种状况,不禁恼火地一把抓住了扶手,绞尽脑汁想要抓到那一丝灵感。就当他终于成功捕捉到线索的时候,突然只觉得脑袋一沉,整个人险些歪倒。 “岳父,您这是……” “没事,只是有些昏沉!”李林甫情知近来事情太多,他着实有些心力‘交’瘁,定了定神后方才沉声说道,“我想到办法对付杨钊了。回头我就去对陛下进言,言说我近来有些力不从心,举荐杨钊代替我。但他资历太浅,不能服众,如若能有军功,则此事群臣将难以质疑。” “可这军功往哪去得?莫非让杨钊去河北道,和安禄山……” “不,让他去剑南道!”李林甫见张博济瞠目结舌,他不禁笑了,“就是要他最熟悉的地方,陛下方才不会认为,我是给他杨钊找难题!章仇兼琼虽然举荐了鲜于仲通,可鲜于仲通毕竟资历人望不够,所以只是总领留后事,并不是正节度,杨钊如果去了,这个剑南道节度使的位子却是正好!” 虎牙只在河西凉州停留歇息了一天,便带着从者悄悄启程回归。可这停留的一天,他也并不是都在睡觉补眠,而是去打听了一下哥舒翰和安思顺的龃龉。所以,当风尘仆仆回到安北牙帐城,进了安北大都护府镇北堂,他先是将王忠嗣受伤,以及收复石堡城一役的前因后果分说清楚,这才拐到了另一个话题。 “另外,据我打探得知,哥舒翰和安思顺之间已经不能说是小龃龉,而是深仇大恨了。从前的矛盾暂且不提,这次安思顺和哥舒翰因为攻入石堡城有先有后,从他们两个到下头部将小卒,都认为对方耍了‘花’招。安思顺资历深,哥舒翰年纪大,谁都不服谁,所以,王大帅这次伤重,举荐他们代替自己分别节度河西陇右,可谓是用心良苦。” 别说安思顺和哥舒翰,就在杜士仪自己的部下,仆固怀恩和李光弼亦是不和。但是,他也并没有试图一味去调和两人的关系,这种顾虑和王忠嗣有相似之处。只要不影响行军打仗,心腹部将之间拧成一股绳,反而容易把主帅给架空了。可想起王忠嗣以身为饵,不惜中箭重伤,竟然还是打着规劝天子,希望李隆基回心转意,不要穷兵黩武的主意,这般忠心耿耿,杜士仪唯有在心中嗟叹。 沉默良久,他才开口问道:“你觉得王大帅伤情如何?” “这……”虎牙也和王忠嗣打过不止一次‘交’道,对这位节帅极其敬服,此时竟是不禁犹豫了一下,好半晌才轻声说道,“‘性’命也许无忧,但状况不太好。我从霁云那里旁敲侧击打探了一下,因为中箭之后根本来不及医治,而是草草剪断残箭包扎之后,又转战连场,以至于最终挖出箭头的时候,王大帅几乎痛晕了过去,伤口亦是溃烂了。为此,王大帅高烧昏‘迷’了数日,如今虽说好些,但要将养过来,恐怕绝非一两个月的功夫。” 这是意料不及的情况,杜士仪纵使忧心,也着实鞭长莫及。至于王忠嗣无可奈何地将南霁云托付给自己,他想到这个当年在云州一战成名,紧跟着却蹉跎多年的昔日小将,再对比一飞冲天的郭子仪和仆固怀恩,心头亦是沉甸甸的。 说来说去,他在云州的时间太短,在陇右亦是不过两年,而扎根朔方却已经十几年了,故而当年那些最初跟随过自己而又广为人知的人,反而不可能太过明目张胆地照拂。尤其南霁云又是个死心眼,因为石堡城丢了的关系,硬是在陇右卯上了,不肯挪窝! 虎牙紧跟着又解说了陇右郭姚两家的近况。当初郭知运的次子郭英乂以及不少郭氏子弟在杜士仪的打压下,死的死,流放的流放,从军中驱逐的从军中驱逐,郭建这个旁支子弟一举拿到了郭家最大的话语权,虽然和姚峰一度是对头,可终究也正位刺史。如今,郭姚二人都已经六十出头,说是不老,可相比悍勇善战深得王忠嗣重用的安思顺,自然‘露’出了颓势,可郭姚两家都是将‘门’世家,下头终究还有不少小辈在军中,南霁云也对他们不无照顾,因此在陇右也还吃得开。甚至虎牙临走之时,也不知道郭建怎么消息这么灵通,郭建竟然还悄悄见了他一面。 “他还是如同当初一样善于钻营。他都说了什么?” “他说,杜大帅虽然离开鄯州这么多年,可陇右军民全都心系杜大帅,但使您在外建功立业,传回陇右都能引来无数欢呼和赞叹。” “这家伙还是老样子!”杜士仪笑骂了一句,却也没往心里去。“别去管这个溜须拍马的家伙,长安那边的联络你紧盯着一些,看看安禄山和忠嗣这先后两场大捷,陛下究竟会怎样升赏措置。希望只是我多虑了,忠嗣这一次以身犯险,以陛下如今的心‘性’,未必会吃他这一套劝谏暂且不说,恐怕效果适得其反,更不要说李林甫此人构陷忠臣良将也不是一两次了!这一次恐怕得联络一下四面八方的人。朝中只有一个声音的日子,实在是太久了!” 第1073章 忠臣遭屈 安禄山这一场子虚乌有的所谓胜仗,因为奚人那边曲意巴结,他自然恬不知耻地自吹自擂,顺便给天子拼命地戴高帽子。(.好看的小说)若是换成开元初年,李隆基也许不会吃这一套,可现如今他年纪大了,更喜欢听阿谀奉承,而不是逆耳忠言,故而他不但慷慨地准了安禄山奏疏上那长长的一串升赏名单,而且竟然还准了安禄山的奏请,将他的侧室段夫人一并封了国夫人,又承诺将来以宗室‘女’嫁给其长子安庆宗,其他赏赉无算。 然而,对于王忠嗣夺下石堡城这另外一个胜仗,李隆基的升赏在有心人看来却偏颇得很。哥舒翰和安思顺因先后攻入石堡城有功,分别被擢升为河西节度使和陇右节度使,然则王忠嗣却升为太子少傅,封凉国公,特进,召入长安。谁都知道,爵位升赏乃是军功,可三公三少这样的官职,素来是用来安抚那些致仕老臣的荣衔,完全没有实权。然而,王忠嗣即便说是一时伤重,却又并未伤及‘性’命,更重要的是,王忠嗣还不到五十,相比他的部将安思顺和哥舒翰甚至都更加年轻,李隆基这竟然是就此将其解除兵权,让其就此养老了? 尽管安禄山自从乌知义死后,谋取了平卢节度使之位,就因此一飞冲天,甚至兼领范阳平卢两大节镇,仿佛一大名将,但在长安洛阳两京百姓看来,自信安王李炜和张守畦之后,最明亮的两颗将星,便是王忠嗣和杜士仪,别人都要靠边站。杜士仪灭突厥,平漠北,大败回纥,由是让大唐重新回到了太宗鼎盛时期的版图;而王忠嗣在河陇则大败吐蕃,在河东则先败奚人和契丹,后又攻破西面突厥可汗牙帐,再次节度河陇之后则屡败吐蕃,收复石堡城。 而若是单论胆‘色’悍勇,王忠嗣在当今之世,无人可匹敌这样的名将,此番又是如此功劳,竟然落得这样的下场 于是,没有任何人推‘波’助澜,长安城中便为之一片哗然。尽管也有人拿出天子体恤王忠嗣来当做借口,可哪怕是天子脚下的小民百姓,也不至于连手握实权和徒有虚荣都分不清楚,一时间,指斥李林甫这个‘奸’相‘弄’权,陷害‘奸’臣良将的声音比比皆是。毕竟,不论是在哪个朝代,除非天子实在是做了人神共愤天怒人怨的事,昏君两个字是不会轻易加诸于天子身上的。对于这样的指责,根本什么都没做的李林甫不怒反喜。 果然,他不哼不哈,并不代表其他蠢蠢‘欲’动的人就会放弃这个大好机会。尽管杨钊之前想要借助安禄山把李林甫拉下马,这一招不但失败,而且险些把自己卷进去,到最后还是因为安禄山这一场所谓大捷而不了了之,可天子解除了王忠嗣二镇节度使之职,这却让他嗅到了一丝机会。前时杨‘玉’瑶对他的擅自行动大为不满,这次他深知杜士仪和王忠嗣相‘交’莫逆,如果能够顺便落井下石,杨‘玉’瑶一定乐见其成。于是,他便立刻命人给宫中的杨‘玉’瑶捎了个信。 这样的机会,杨‘玉’瑶哪会错过?她对杜士仪衔恨在心不是一天两天了,但凡与其‘交’好的人,她都恨不得狠狠踩上一脚。于是,这天用尽无数手段取悦了天子后,她便渐渐把话题拐到了近日的两次大捷上。 “这次东西两边连场大捷,陛下对有功将卒赏赉无算,尤其是体恤王大帅伤重,将其召回长安授以高位。可谁知道我在宫里都听到风声了,竟然有人因此指斥李相国是‘奸’臣,说是他对陛下进了谗言。我家那位族兄和李相国不和,可听到这种话都忍不住为李相国抱屈。” 只是这轻飘飘的几句话,李隆基的神经顿时绷紧了。他连自己的嫡亲儿子都一年半载见不了几面,对于王忠嗣这个从小长在宫中的养子,哪里就真能说有多深厚的感情。不过因为开元之初他正励‘精’图治,要标榜自己这个圣贤天子,于是方才在王海宾因为同僚救援乏力而最终战死时动了几分怜悯之心,把忠臣之后养在了宫中。这本只是一段佳话,而当王忠嗣真正展现出了名将的实力之后,他哪里会拒绝这样一个会让自己盖过大唐历代天子的机会? 须知就连太宗李世民,也不曾在宫中养出王忠嗣这样一个名将 可时至今日,李隆基只觉得整个大唐欣欣向荣,忠臣良将遍地,一个王忠嗣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人人都称颂他这个天子的英明神武,他这个义儿却屡次质疑他的决定,甚至劝谏说石堡城不收复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此次虽说终究还是夺回了石堡城,可却因此重伤,身为主将深入敌境,简直是儿戏 尽管有高力士替王忠嗣说好话,但宫中的宦官之中,多的是踩低逢高之辈,而王忠嗣却又不像杜士仪懂得变通,不屑于拿着大笔钱财去‘交’好那些宦官,早有人对他不满。故而,杨‘玉’瑶只不过一个暗示,自有敏锐意识到天子喜恶的人落井下石,编造些王忠嗣的劣迹在天子面前说道,就连高力士在察觉到端倪不对后,也不敢一味再帮着王忠嗣了。 他在宫中的立身之木就是锦上添‘花’,雪中送炭固然也时不时会去做,但那也得看时候,尤其是天子已经动摇了对王忠嗣的信赖和宠眷之际,他又何苦去给自己惹麻烦? 李林甫始终袖手旁观这些风‘波’,直到得知王忠嗣已然带伤从河西凉州启程的确切消息,这才不动声‘色’地动用了自己多年来一直放着不动的另一颗棋子。当他在月堂之中打发走了那个信使之后,便对面前的罗希秉说道:“自从吉温一死,杨慎矜王同归于尽,杨钊又突然一飞冲天,别人就几乎忘了你们这罗钳吉网的厉害。这一次,我给你留了一个证明自己的绝好机会。等到那边一发动,只要能够把王忠嗣拉下马来,再把杨钊送去剑南道,这朝中便还是我李林甫的天下,有的是你扬眉吐气的时候” 杨钊得势之后,罗希秉只觉被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此刻面对李林甫这一番豪言壮语,他登时大为振奋:“相国放心,我自会让有些人瞧瞧我的厉害” 安禄山报捷,王忠嗣报捷,两边一热一冷,长安舆论哗然,可宣阳坊杜宅却好似在这样一场风‘波’之外,显得格外平静。兄长回了西域,母亲跟随父亲去了安北牙帐城,阿姊虽然还在长安,但毕竟已是崔家‘妇’,宋慎比杜士仪夫‘妇’晚走,可也终究不可能放下嵩山草堂,早早也就回去了。于是,杜幼麟和新婚妻子宋锦溪住在这偌大的宅邸中,自然都觉得有些冷清。 宋锦溪嫁过来之前还苦学了一番大家规矩,打算好好‘侍’奉婆婆,可自己突然就变成了当家主‘妇’,四处人情往来全都要亲力亲为,不禁有些手忙脚‘乱’。所幸王容把跟随多年的承影留给了她,秋娘虽年纪大了,可还能指点指点,她这才熬过了作为杜家新‘妇’最难的头几个月。如今才刚忙完端午节,她本以为能够歇一口气,可随之而来的风声,却让自幼长在草堂的她有些心惊‘肉’跳。 毕竟,这备嫁的一年多以来,父亲的大师兄卢望之和三师兄裴宁轮流长居草堂,教给了她很多很多东西。 “小郎君回来了” 听到是丈夫回来了,宋锦溪原本正在翻阅杜士仪和王容近日从安北牙帐城捎来的家书,仔细琢磨着那些语句,希望能够有所发现,此刻连忙蹭的站起身来。见杜幼麟心事重重地进了屋,她迎上前去想要说什么,却突然被丈夫的表情吓住了。她从来没有看见过杜幼麟‘露’出那样凝重严肃的表情,原本就不安的心顿时更是猛地跳动了一下。 “怎么了?难道又出了什么事?” “我得到了一个很坏的消息。”杜幼麟见承影悄然带着几个婢‘女’退下,他便拉着妻子到主位坐下,随即压低了声音说道,“我过几日恐怕要装病告假悄悄离开长安,到时候不但家里上上下下,外头也都要靠你打点。锦溪,这次的事情非比寻常,全都要靠你了。” 宋锦溪张了张嘴想要追问,可最终还是仅仅点了点头。下一刻,她冷不防杜幼麟突然伸手,竟是把她拉进了怀里,随即在她耳边呢喃低语了一句。 “想当初我还很小时,就曾经帮着阿爷做过一次这种事,着实惊险。这次也许不会像那一次一般惊险十分,但也许会更加危险,因为阿爷是从他能够掌控的灵州金蝉脱壳,我却要从遍地是眼线的长安金蝉脱壳。锦溪,你是我的妻子,是杜家的媳‘妇’,不管遇到什么情况,千万不能‘乱’我已经对蕙娘通了个气,她会帮你一块瞒过去的” 尽管一下子高嫁到了如今首屈一指的豪‘门’,可丈夫也好,公婆小姑等等也好,全都对自己很好,外头的那些纷争仿佛也距离自己很遥远,对于杜幼麟一字一句吩咐的这些话,宋锦溪只觉得整个人都置身于冰窖之中,险些打寒战。她用力抱紧了丈夫,几乎从牙齿缝里挤出了一句话来。 “你放心,你既然‘交’代了这样的事,我一定会做到” 杜幼麟轻轻松了一口气,随即想到了母亲临走前‘交’待过自己的印书坊之事。没想到同样的报捷,竟然是那样的区别待遇,那出塞十首若是早早印发,恐怕会给王忠嗣带来天大的祸患,只有暂且后延了。 第1074章 血书 从凉州启程之后,王忠嗣足足用了小半个月方才抵达了岐州扶风郡的陈仓县。(.好看的小说)回京的结果是他受伤之后,上书之前就已经预料到的,而所谓太子少傅的职司,则是彻底断送了他最后一丝奢望。他二十从军,二十余年都在南征北战,先后节度河东以及河西陇右,未曾一败。尽管曾经长在深宫,可他并不敢以天子义儿自居,始终谨记自己作为臣子的本分,可是,他没有变,可一手缔造了开元盛世的天子却变了。 想当初姚宋在时,直言之士充斥朝野,天子不追求边功,不盲目开疆拓土。可这些年来,边镇专事征伐的兵马越来越多,那些根本毫无意义的仗也越来越多,每年‘花’在马匹衣料军饷上的钱就高达数千万,至于报捷之后的擢升赏赉更是不计其数。可是在这样高歌猛进的一场场所谓胜仗下,又有几个人看到主帅冒功,又有几个人看到了战场上的累累枯骨?可他已经竭尽全力用自己的方式劝谏了,换来的却是被束之高阁的下场 王忠嗣接到宣布升赏的调令后便启程,可他伤势原本就不曾大好,回程路上又不肯坐车,一路颠簸骑马,到了陈仓之后,伤势顿时复发,不得不在驿馆中停留了两天。随同他回京的,都是他多年来蓄养的家丁家将,河陇的牙兵们虽有不少希望跟着他,但都被他一口回绝了。此时此刻,几个心腹家将轮番劝他不要急着回程,先把伤将养得好一些再说,他却一口回绝了。 “只是皮‘肉’伤,哪里就那么娇贵” “大帅”那个年纪最大的家将实在是忍不住了,索‘性’单膝跪了下来,苦苦恳求道,“大帅虽是外伤,可因为之前耽误了,大夫说已经深入肌理,直达肺腑,如果再逞强,只怕会有不可测的危险大帅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应该为长安城中的夫人和小郎君小娘子着想” “别说了” 王忠嗣厉声喝止了人,可紧跟着就只觉脑际一阵昏昏沉沉。他知道是自己强撑赶路,伤势复发,可他更明白天子既然已经解除了自己河西陇右节度使之职,便是疑忌已深,如果他在路上磨磨蹭蹭,只怕到时候更会加深天子对自己的恶感。可是,这些话他不能对任何人说,只能放在心里。 此刻,他强撑着想要站起身来,可最终步子不稳又跌坐了下来。就在几个家将大惊失‘色’上前搀扶的搀扶,又有人准备出去叫大夫的时候,‘门’帘一掀,竟是一个驿兵闯了进来。 “你是何人,竟敢擅闯大帅居室” 见几个家将如临大敌,来者立刻低下头行礼道:“大帅恕罪,是驿长听说大帅身体不适,这里必定需要人手,这才让我来帮忙的。” 刚刚开口的那家将立刻喝道:“这里用不着你快走” 王忠嗣虽然整个人颇为虚弱,可听力却仍然很敏锐。这个突然闯进来的驿兵始终低着头,可声音他却依稀在哪听过,只是一时半刻想不起来。于是,他便出声唤道:“好了,既然是驿长让他来的,那就留下。你们都出去,省得我心烦” 几个家将还想再劝,可看到王忠嗣显然是恼了,而那个驿兵看上去畏畏缩缩胆子很小,几个人狐疑地‘交’换了一个眼‘色’,最终只能无可奈何地退了出去。等到人一走,王忠嗣看着站在原地不动的那个驿兵,突然淡淡地说道:“来都来了,藏头‘露’尾于什么,上前说话” 来者果然就此上前,随即抬头恭恭敬敬一揖到地:“王大帅,我实在是别无他法,这才只能改头换面前来相见。 这下子,王忠嗣终于认出了对方,登时大吃一惊。待要开口质问,想到家将们还在外头,他只能低声喝道:“杜幼麟,你如今已经是有官职在身的人了,怎么能这么莽撞地出京跑来陈仓见我?若是被人发现,还要牵累你的父亲,你怎么这么不懂事” “可我若是不来,王大帅怎知道别人已经设好圈套等你钻”杜幼麟见王忠嗣只是皱了皱眉,随即坦然地笑了笑,不等对方继续说话,他便又上前了一小步,脑袋和王忠嗣只隔了不到半尺,“王大帅可知道,李林甫授意你昔日在河东的部下上书告发,说是你曾经和太子殿下同在宫中长大,所以,你曾经对他说过,你愿意尊奉太子” 王忠嗣顿时勃然大怒:“岂有此理,我怎会……” 可是,想起当初那曾经令他解除了一次困厄的飞箭传书,他不禁又倒吸了一口凉气。那时候,当今皇太子李亨还只是忠王,谁都不会认为其能够入主东宫,可如今皇甫惟明就是因此被杀,若是再有人诬陷他和李亨有勾连,若是让天子再想起从前旧事,那他就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他一直都是一‘门’心思打仗的武将,和李林甫谈不上任何瓜葛,没想到在他虎落平阳之际,竟然又遭到了这样的黑手 好容易平静了下来,王忠嗣方才轻轻吐出一口气,看着杜幼麟说道:“你的阿爷和我相‘交’多年,你的阿兄曾经从我学习武艺军阵,可你当年毕竟还小,和我也只见过几面,如今你竟然这样冒险来见我,我很感‘激’。我一定会小心应付,你不要耽搁了,赶紧回去吧” 杜幼麟却没有出声答应,脚下也纹丝不动,沉默片刻就就直截了当地问道:“王大帅准备如何应付?” 王忠嗣只是想打发走杜幼麟,没想到他竟是如此不依不饶,当下顿时给噎住了。这样突如其来的坏消息,这样险恶的局面,他又是一个已经下了台的节度使,能够怎么应付?他闭上眼睛长叹了一声,随即便垂下头去,把脑袋埋在了双手之中,声音低沉地说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当努力自辩,可是如果陛下真的不肯相信,不过就是一死罢了。” “一死?可是王大帅有没有想过,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不是一个人,你在长安还有妻儿老小,你若是背上那样一个罪名,他们怎么办?更何况,大帅多年来忠勇善战,难道就甘心背上那样一个子虚乌有的污名?” 王忠嗣倏然抬头,见杜幼麟竟是不闪不避和自己对视,双目熠熠发光,他不禁想起了自己寄予厚望的长子王周,不禁有些恍惚。呆了片刻,他就苦笑道:“那你觉得我该怎么办?” 杜幼麟毕竟是杜家幼子,因此王忠嗣这句话只是随口一说,可让他没想到的是,杜幼麟竟是真的开口拿出了对策:“此刻应该还未事发,所以还能有时间准备。第一,大帅抵死不认,要知道,大帅和太子殿下是否有过往来,这是有案可查的,什么证据都没有的话,这就是诬陷御史台并不是李林甫一个人的天下,大帅可以现在就写一封血书‘交’给我,不妨说得惨一些。要知道杨钊也好罗希秉也好,全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到时候若有万一传递不出消息,这封血书便可用来当作御前鸣冤的证据。” 见王忠嗣先是大震,而后有些艰难地点了点头,杜幼麟方才继续说道:“第二,我记得大帅年初回京的时候,带的是如今的河西节度使哥舒翰。陛下对他似乎颇为赏识,而此次他又是第一个攻入石堡城,据说连日以来,陛下对左右曾经多次嘉赏,说是哥舒部落出勇士,果然名不虚传。我想请问大帅,若是知道大帅‘性’命危在旦夕,他是会对大帅弃之不顾,还是会为大帅求情?” 面对这样一个犀利的问题,王忠嗣不禁再次用别样的目光审视着面前这个弱冠少年,最终笑了笑:“我王忠嗣虽然不比你阿爷知人善任,可也绝不是没有眼光的人。哥舒翰为人固然暴躁易怒,有时候不容人,可却知恩图报。他是王佳一手提拔起来的,但真正给予了他独当一面的机会,真正让他能够大放异彩的人,却是我王忠嗣。此次我举荐他和安思顺分别节度河西及陇右,临走的时候他还送出城‘门’三十里。他若是因我身陷大案而对我弃之不顾,那就是我眼睛瞎了” “好那回头我会亲自赶去凉州见他,还请王大帅将血书一并给我。此事若不能预作绸缪,则事发之后,将无可挽回” “你……” 王忠嗣一想到杜幼麟离开长安来见自己,却还要亲自去凉州见哥舒翰,心中登时五味杂陈。他很想规劝对方不必如此,此事也可‘交’给他的心腹家将,否则若被人发现则后患无穷,可想到其中关节轻重恐怕只有杜幼麟才了解得清楚透彻,哥舒翰也不会轻信一介家将。他在挣扎良久之后,最终还是默默点了点头。当他咬破手指,在那一方白绢上写下了一行行清清楚楚的字迹时,却只觉得一股悲哀之意油然而生。 当杜幼麟悄然离开驿馆,和于将以及几个忠诚心毋庸置疑的从者会合之后,他便下令立刻启程赶往凉州。面对这样的命令,于将登时想到了当年杜士仪千里赶到‘玉’华观的那一场险境,不禁苦苦相劝,可结果却被杜幼麟一口顶了回去。 “你们前去,就算拿得出王大帅的血书,哥舒翰会轻易相信?” 见于将等人顿时无话,杜幼麟方才‘揉’了‘揉’太阳‘穴’,低声说道:“更何况,也许王大帅的今天,便是阿爷的明天。别说阿爷阿娘临行前吩咐过我,就是从我本心,此事也不能袖手不管纵使有些冒险,也顾不得了,家里的事,锦溪一定会尽力遮掩” 第1075章 直面酷吏 河西凉州,河西节度使府书房之中,哥舒翰枯坐于主位,面‘色’凝重,紧握成拳的手背上,一根根青筋毕‘露’。良久,亲自去送人的家奴左车悄然回来,掩上‘门’后复又蹑手蹑脚走到了哥舒翰跟前,低声说道:“大帅,我已经亲自把人送出了凉州城。” “好。”哥舒翰轻轻舒了一口气,密布皱纹的脸上‘露’出了深深的郁‘色’,“刚刚那杜家儿郎说的话,你都听到了,你说我该当如何?” 左车年少而力大,可对于这些动脑子的事,就着实不太擅长了。可即便如此,他也知道这事情恐怕非同小可,主人征询自己的意见,不过是因为他身份卑微,只要随手就能将他捻成齑粉。故而,他犹豫片刻,这才嗫嚅道:“如果真的很凶险,大帅置身事外不是最好?” “置身事外……嘿,王大帅对我一再重用拔擢,这次又让我率一路兵马突袭石堡城,自己却承担了最难的事,我若是置之不理,岂非要被人笑话是不忠不义,胆小怕事之辈?” 哥舒翰须发贲张,怒目圆瞪,见左车立刻低头不敢吭声,他想起之前看到过的那封血书,分明是自己最熟悉的王忠嗣笔迹,转折之间,依稀还能够看出当事人心中的无穷苦痛,他不禁狠狠一拳砸在了扶手上。[]尽管他已经一大把年纪了,可这样一拳下去,就只听扶手咔嚓一声,竟是就此断裂了开来。他却犹如丝毫未觉,紧紧抿起了嘴‘唇’,耳边仿佛又响起了杜幼麟的话。 “大帅可以⊥人密切留心长安的动静,如果无人进谗,那么,王大帅就此养老,至少保住了晚节,却也不用大帅襄助。可若是有人构陷,恳请大帅能够念在昔日情分,替王大帅说上一句公道话” 哥舒翰和杜士仪完全没打过任何‘交’道,仅有的了解除了那些民间传言的功绩,也就是王忠嗣曾经对他提起过的只言片语,可如今从杜幼麟此举,他不禁在心里暗叹了一声。都说杜士仪早年最能仗义执言,姜皎受杖流配的时候,整个朝堂万马齐喑,只有杜士仪‘挺’身而出,虽不能改变那个结果,可终究值得敬佩。如今这些年李林甫独秉大权,朝中大臣几乎都沦为了立仗马,杜幼麟不过是区区一个光禄丞,竟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出京为王忠嗣示警,又亲自来见自己,这份胆‘色’着实值得敬佩 “左车,此事只你我知情,若有第三人知晓,立斩不饶” “大帅放心,左车就是死,也不会透‘露’一个字” “好,你去秘密准备一下快马和信使,必须随时都能出动”左车正要离去,哥舒翰突然又开口叫住了他,想了好一会儿,这才最终摇摇头把人遣退了。 这样忠义双全的好事,有他一个人‘挺’身而出就行了,用不着安思顺多事 宣阳坊杜宅连日以来,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十余日前,杜幼麟说是突然感染了风寒,强撑着去光禄寺熬了两天,终究‘挺’不住告了假在家休养,请了大夫调治,病情却始终没有太大起‘色’,反倒是家里整日整日飘着‘药’香。[]他才刚刚新婚燕尔便突然染此重疾,宋锦溪自是手忙脚‘乱’,连日以来谢绝任何宴饮,只在家里陪‘侍’。而杜仙蕙也常常和夫婿过来探望弟弟,这一日,就连杜十三娘也来了。 可眼下的寝堂之中,与其说是愁苦,还不如说是忧心忡忡。杜十三娘看着杜仙蕙这个侄‘女’兼媳‘妇’,还有宋锦溪这个侄媳,忍不住低声喝道:“你们两个和幼麟真是天大的胆子,这么大的事情,就不和我商量商量幼麟孤身去做那么危险的事情,万一若是被人抓个现行,又或者那哥舒翰别有用心,拿着他向陛下举发,到时候你们让你们阿爷怎么办?现在那魏林向陛下举发王忠嗣曾经说过愿意尊奉太子,陛下气得雷霆大怒,调北‘门’禁军亲自去押王忠嗣回来,显然又要大动于戈,若是幼麟被人窥破行迹呢?” 面对这一番呵斥责难,姑嫂两人全都垂下头不敢言语。而杜十三娘在发过火后,这才收敛了怒气,轻声说道:“王忠嗣和阿兄多年‘交’情,碰到这种事当然不可袖手旁观,可也不能像幼麟这样初生牛犊不怕虎,一味横冲直撞。他去见王忠嗣不要紧,可哥舒翰……这个人曾经在长安呆过,因为长安尉曾经羞辱过他,故而方才发愤图强前往河西从军。可他此次随着王忠嗣回来,正逢昔日长安尉如今落拓,见面就是一番折辱。此等没有容人之量的人,不好相与” 这是杜仙蕙和宋锦溪全都没有听说过的事,此刻不禁双双大吃一惊。而杜十三娘见姑嫂俩无不又愧疚又担心,显然是之前都没想到,她尽管同样心怀忧惧,可也不好说得太重,吓坏了两人,只得又安慰了她们一番。正当三人计算着杜幼麟的行程之际,外间突然传来了承影的声音。 “杜夫人,二位娘子,御史台殿中‘侍’御史罗希秉来了,说是要见郎君。” 罗希秉 这个名字让屋子里三个‘女’人全都大吃一惊。杜十三娘第一个站起身来,沉着地开口说道:“罗钳吉网如今只剩下了其一,来者不善,我去会会他” “不,姑姑”宋锦溪连忙一把拉住了杜十三娘,自己顺势起身,面‘色’坚毅地摇了摇头,“还是我去。姑姑和阿姊都是崔氏‘妇’,我才是这宣阳坊杜家的主母,岂能遇事躲在后头不出面?你们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他得逞” 眼见宋锦溪整理了一下衣裙,就这么径直出了‘门’,杜十三娘侧头看了一眼身边的杜仙蕙,这才叹了一口气。宋锦溪固然是坚韧而又好学,可如果留在宣阳坊杜宅的是姜六娘,以其出身公卿,又是李林甫表外甥‘女’的身份,兴许还能震慑罗希秉几分,宋锦溪如今要过这一关却难。而最重要的问题在于,罗希秉只是来试探,抑或是打草惊蛇,又或者是抓住了什么证据?如果是最后者,今次就真的麻烦了 杜宅正堂,等候多时的罗希秉见一个年轻少‘妇’进来,当即审视起了对方。他早就知道杜士仪的次媳出身小‘门’小户,之所以结亲,不过是因为杜士仪想向嵩山卢氏草堂表示亲厚,因此并没有把宋锦溪放在眼里。漫不经心地答了对方的见礼之后,他就居高临下地说道:“听说杜郎君在家里养病?虽说这有些对不住,可御史台有一桩大案实在是棘手,不得不请杜郎君前来襄助一二。” “罗‘侍’御何出此言?杜郎是光禄丞,并非御史台下辖,如今更是告假在家养病,有什么事需要他襄助?” 罗希秉没想到宋锦溪竟这样死不松口,脸‘色’顿时一沉:“御史台的事,少夫人不明白就不要胡‘乱’推搪。你不懂,杜郎君该当知道轻重” “我是不懂,我只知道杜郎连日病情沉重,大夫吩咐不可轻易起身,否则会危及‘性’命罗‘侍’御若是要请杜郎前去襄助,要么有圣命,要么有光禄卿的手书,否则就请回吧” 面对这样强硬的措辞,罗希秉登时勃然‘色’变。他不过是扯起虎皮做大旗,想要借着王忠嗣这件案子,重新追究当初吉温之死,看看能不能挖出杜士仪的马脚,可谁曾想对方这区区一介寒‘门’之‘女’竟敢如此藐视自己 圣命他当然没有,至于光禄卿要是换成太仆寺太常寺,他都丝毫无惧,可要命的是光禄寺新近走马上任的光禄卿不是别人,正是李林甫的表弟姜度姜度平时不管事,可却素来护短,更何况和杜家又是姻亲,他要是去光禄寺,恐怕见不到人就会被姜度给赶出来而李林甫对别人都能冷得下来,对姜家却始终照拂备至,要知道当年把韦坚一‘门’连根拔起的时候,一直被韦坚冷落的妻子姜皎之‘女’姜氏却被好好送回了娘家,如今反而享起了清福。 尽管如此,罗希秉来都来了,当然不愿意知难而退。可是,无论接下来他怎样恐吓,宋锦溪就是不肯松口,到最后他只能气咻咻地拂袖而去。直到罗希秉一走,刚刚一直摆出一副刚强态势的宋锦溪方才感到口于舌燥,双‘腿’发软,伸手一把扶住了旁边的承影。 “娘子,您没事吧?” “不要紧,拖得一时是一时,能够打发走这个恶客就好”嘴里这么说,宋锦溪却在心里默默向满天神佛祷祝,向逝去的卢鸿祷祝,希望丈夫能够平平安安地回来。可等到她回了寝堂,还没和杜十三娘以及杜仙蕙解说罗希秉来的情景,秋娘突然匆匆而入,来不及行礼就面‘色’沉重地说出了一句话。 “王大帅已经被押送到长安了,如今人已经进了御史台” 屋子里的三个‘女’人登时齐齐‘色’变,要知道,王忠嗣身上还带着伤,而如今的御史台,几乎不逊于当年武后年间来俊臣周兴这些酷吏把持一切的时候了,王忠嗣这么快就被押送了进去,岂不是什么应变都来不及了? 当这个消息送进杜宅的时候,同时也以甚至连李隆基李林甫这样的当事者都意料不到的速度,犹如旋风一般席卷了整个长安城。就在当天傍晚,一场大雨过后,平康坊李林甫宅邸外头那粉墙上,赫然便出现了龙飞凤舞的四行蓝‘色’大字。 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 第1076章 沉郁之下的大爆发 当朝宰相的宅邸粉墙上,大白天里被人刷上了这么四行诗,直指自己阻塞言路,不用人才,别说李林甫气得七窍生烟,就连文武大臣公卿显贵,也都感到意外得很。(.好看的小说)然而,当李林甫严命萧炅这个京兆尹,立时彻查此事之后,京兆府的差役们问遍了李宅周边的人,却发现整个白天,没有任何人看到过有人在李宅的粉墙边上逗留太久,更不要说写字了。 当萧炅无可奈何地冒雨亲自来到李宅月堂,把这样的结果禀报给李林甫的时候,这位宰相竟是怒火滔天地劈手砸了手中的笔。 “荒谬,怎会有这样的事” 尽管萧炅和李林甫相‘交’深厚,可李林甫此前和杨钊角力时落在下风,他一直看在眼中,如今又发生了这么一件匪夷所思的事,素来有些‘迷’信的他隐隐觉得,是不是李林甫这些年来造孽实在太多,以至于老天爷都看不下去。否则,没有任何人看到有人写字,这字迹却凭空出现,岂不是神乎其神?可心里这么想,他在嘴上却连声答应,一定会继续彻查,给李林甫一个‘交’待。 李宅护卫尽出,封锁了那被人写上这些大字的粉墙,可是一夜大雨之后,等到天明时分,一模一样的四句诗也出现在城中各处,而等到‘艳’阳高照之后,这些字迹就仿佛积雪一般消融得无影无踪。一时间,满城百姓竞相传言,有的说是李林甫恶了天意,有的说是‘奸’相祸‘乱’朝纲,陷害忠臣,更多的声音则是为王忠嗣鸣不平。当消息传到李隆基处时,竟不但有各种各样的流言,还有那四句被人临摹下来的诗。 “长安城中先是四处都突然出现了这样的诗,而今却突然不见了?” 在得到几个宦官异口同声的肯定之后,李隆基只觉得心中犹如压了一块大石头,异常不舒服。身为帝王,鬼神之说,他是素来相信的,否则这些年来也不会越发崇道好玄,甚至还特地开设了道举科,所以,面对这样神乎其神的事,他的第一反应便是索‘性’拿了李林甫顶缸,也好平息多年以来某些群体的愤懑。可一想到那个举发王忠嗣的魏林口口声声说其与太子李亨勾结,他的心里又仿佛扎着一根刺似的耿耿于怀。 他还没死,竟然就有人心心念念惦记着尊奉太子 “陛下,裴大夫求见”高力士快步进了兴庆殿,低下头也不去看天子的脸‘色’,便声音低沉地说道,“裴大夫说,此事十万火急,倘若陛下再不肯见他,他便只有伏阙死谏了。” 裴宽自从当年随同萧嵩前往河西开始正式崭‘露’头角,回朝后从中书舍人一步步稳稳向上升迁,也不是没遇到过九死一生的险境,可都神乎其神地化解了,可也早就没了当年因为一点小事就敢和王‘毛’仲顶牛的锐气。所以,裴宽竟会说出伏阙死谏这样的话来,李隆基那张脸一下子变黑了,最终恼火地狠狠一拍扶手。昨日王忠嗣押回来进了御史台,裴宽就曾经请见,却被他让人找借口搪塞了回去,没想到一夜之后,裴宽竟然表‘露’出了这样强硬的姿态 “他这个御史大夫这是想于什么?”咬牙切齿地吐出了这句话,李隆基最终深深吸了一口气,“宣他进来” 当裴宽身着朝服进来,一丝不苟地行礼之后,气怒未消的李隆基便喝道:“裴宽,你说那样的话,莫非想要挟朕不成?” “陛下,臣如果再不来,满城风雨便不会仅仅说是‘奸’相‘弄’权了”裴宽打头第一句话便是重若千钧,见李隆基一下子噎住了,他方才不慌不忙地再次行礼一拜,随即郑重其事地说道,“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这也许不是天公示警,也许只是有人蓄意而为,但问题在于,这件事的风‘波’实在是闹得太大了。[]臣知道,陛下因为魏林举发王忠嗣之事而震怒,可陛下想一想,李林甫利用所谓的勾连太子这个借口,这几年来都于了些什么” 这么多年来,纵使有人指斥过李林甫,纵使有人慷慨‘激’昂地向天子上书说李林甫‘弄’权,可绝大多数人的下场都是极其凄惨,甚至有被杖杀的,以至于如今留在朝中的几乎再没有敢开口直言之人。所以,当裴宽直接也不称相国,直接一口一个李林甫,揭开了那个血淋淋的真相时,李隆基的脸‘色’立刻变了。 身为天子,李隆基何尝不知道,李林甫主导的那些案子有可能有冤枉的,可武惠妃和李瑛李瑶李琚三王险些闹出宫变的那件事实在是他心头大恨,因此,他默许了李林甫把太子的羽翼剪除得一于二净 “陛下,韦坚也好,皇甫惟明也好,甚至杜有邻、李邕、王琚,其中多有不肖之辈,‘私’德亦是有亏,因此死了就死了,民间不过些许议论,可王忠嗣自从出仕以来,始终都是外任,从未留京,他和太子殿下除却朝会的时候同朝参谒,可曾有过任何会面?至于当初同长在宫中,此事臣不敢置喙,料想王忠嗣得陛下圣恩抚育于宫中,可也总不会真的是和皇子贵胄同进同出,一年到头能够见上几面?那魏林本是朔州刺史,却因为不称职而调任济州别驾,因为这样一个无能之辈的出首,却把国之大将打入御史台天牢,岂不是让敌国拍手称快?更何况,王大帅才刚刚因为夺取石堡城而身负重伤” 这么多年来,裴宽几乎忘记了自己当年硬顶王‘毛’仲断杀人案时的执著,可此时此刻,他仿佛又找到了当年的慷慨‘激’昂。 甚至不等李隆基开口,他便沉声说道:“据臣所知,那个魏林在王忠嗣麾下,总共时间不过区区一年,而且朔州刺史又不是河东节度使府的属官,他更不曾随着王忠嗣出征过,就凭这样一个外人,王忠嗣如何会对其说出尊奉太子这样,显然应该对心腹说的话?陛下若是真的要把这桩案子审得水落石出,那么便请把当初河东节度使府的所有属官全都召来长安,仔细查问。如现在的河西节度使哥舒翰,陇右节度使安思顺,也不妨一并召来,若是王忠嗣真的有什么异心,则千夫所指,他就是死,也是罪有应得” 在场的一个个宦官全都被裴宽这番话说得面‘色’难看,原本还有人想要开口说两句什么,可见高力士抱手而立,面‘露’冷笑,想要出头的人也不禁缩了回去。于是,面对这样僵硬而沉肃的气氛,李隆基最终迸出了寥寥几个字。 “好,好,既然你也觉得朝中万马齐喑,这次朕倒要看看,除了你,还有多少人是替王忠嗣说话,而不是指摘他罪大恶极” 裴宽在兴庆殿中一席话,在高力士的纵容之下,宦官们推‘波’助澜,须臾便传开了。谁也没想到,当了这么多年好好先生的裴宽竟会突然爆发,而更多人想起了当年裴宽的锐气,想起了裴宽去年上任御史大夫后,在杨钊罗希秉这些人的制衡下,艰难地整顿过御史台的风气。再加上那突然在长安城中无数墙上出现的两句诗,一时间,被李林甫打压多年的直言风气仿佛陡然之间得到了释放口,一下子爆发了开来。 仅仅是一日之内,尚书省就多了厚厚一摞多达二十三份保王忠嗣的奏疏。而在此之外,则是更多一倍的弹劾李林甫的奏疏其中一多半是官职卑微的校书郎以及长安尉万年尉这样的低品官,而另外一些,则是已经在朝中默默无闻多年的六部郎官,以及御史台中那些不哼不哈的御史 外头的狂风骤雨,王忠嗣并不知道。他被押送到长安后伤势更加沉重,再加上心头的‘激’愤和不平,在押进御史台大牢之前就已经不省人事。当他昏昏沉沉地睁开眼睛时,就发现自己并不是身在什么牢房,而是一间小而整洁的屋子,躺着的长榻上垫着丝绵褥子,身上盖着薄薄的袷纱被,有一个人正背转身在看着‘药’炉,屋子里弥漫着一股‘药’香。他竭力支撑着想要坐起身来,可身体却软软的没有力气。 他的动静很快惊动了那个正在熬‘药’的人,转头一看王忠嗣已经醒了,他又不敢丢下看‘药’炉的事,只是满脸堆笑地躬了躬身:“王大帅,这‘药’一会儿就好,还请再歇一阵子。” “这是在哪?”王忠嗣皱了皱眉,只觉得四周围的环境很有些不真实感。 “王大帅还请放心,裴大夫已经去御前为您鸣冤,这样就不用担心那些狼心狗肺的家伙想什么‘阴’招了。”说到这里,熬‘药’的小吏顿了一顿,这才嘿然笑道,“不过,他们也未必顾得上王大帅了,现如今外头已经闹得天翻地覆,李林甫早就自顾不暇了” 王忠嗣有些不解地挑了挑眉,当那小吏一边看着‘药’炉,一边背对着自己把连日以来的诸般风‘波’添油加醋地说了起来,他听着听着,先是觉得不可思议,而后觉得心中振奋,再跟着却又看了看满是老茧的手,心中再度苦涩难当。 纵使能够躲过这一劫,他的戎马生涯,也恐怕要真的永远结束了不,能否躲过这一劫根本说不好,这样大的声势,会不会反而让天子认为自己结党?‘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只可怜他直到今天才知道这一点。想想父亲亦是一时之勇将,到头来却被同僚嫉恨战死沙场,他如今难道不是重蹈覆辙 第1077章 丧心病狂,两不相见 没有几个人想到,裴宽起了个头,在李林甫积威之下,多年以来万马齐喑的朝堂,竟然会突然爆发出那样强烈的声音。纵使李林甫有心反击,指斥王忠嗣结党,又或者是太子李亨在暗中捣鬼,可数日之内,上书弹劾他的人囊括方方面面,很多人甚至彼此之间还是仇敌,如今却同仇敌忾,甚至连街头巷尾都贴出了无数大字报。面对这一幕,出仕以来除了当年武惠妃和李瑛李瑶李琚捅出来的那场篓子,从未遭受过巨大变故挫折的李林甫第一次感到了寒意。 “岳父,御史中丞杨钊……他也上书参劾了相国,而且他已经从王忠嗣的案子里‘抽’身而退。不过您不用担心,罗希秉已经去提审王忠嗣了,他一定不会让岳父失望的” 月堂之中,当‘女’婿张博济带来了又一个坏消息时,李林甫已经连发怒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只以为王忠嗣已经遭了天子疑忌,故而授意魏林出首,给其重重一击,如此不但可以⊥杜士仪手忙脚‘乱’,找出对方的破绽,而且还可以敲山震虎,让别人知道他仍然是大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他已经打算在扳倒王忠嗣之后,再把杨钊远远打发到剑南道去,如此就可以高枕无忧。可是,这一次引起的反弹,却和他之前兴起的那数起大案完全不同,最终这把火烧到了他自己身上。 恍惚之间,他只听到耳畔传来了一阵惊恐的声音:“岳父,岳父” 李林甫回过神来,却只发现自己正用右手支撑着扶手,身体已经软软歪倒了,而就在自己低低垂落的左手下方,是一大滩令人触目惊心的鲜血那一刻,他只觉得心头生出了一股深深的悲哀。这么多年来,他独掌大权,靠的不但是无人能够比拟的手腕和心计,但同样也是倚靠他强健的身体,这么多年,他就连什么头疼脑热都很少,每天‘花’费在诸多公务上的时间超过四个时辰,别人只看到他把政务都带回家来,谁知道他也曾经忙到半夜三更? 现如今,就连最忠实于他的身体,竟然也出现了问题 “岳父,我这就去请大夫,你先好好安歇一下” 张博济原本还想提一提,杜士仪的幼子杜幼麟连日以来借病不出,前次罗希秉登‘门’也没能见到人,会不会另有文章,可如今李林甫突然吐血,他一下子慌了神,早就把这原本的一丁点目的丢到了脑后。要知道,李林甫从开元后期开始独霸政事堂,和他搭班子的牛仙客、李适之、陈希烈,是唯唯诺诺之辈,如张九龄裴耀卿更被郁郁去世了,于是他们这些人在朝中呼风唤雨无所不应,可如果李林甫真的出了任何问题,他们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外间陡然之间狂风骤雨直扑李林甫,这样的转机让宣阳坊杜宅上上下下的人全都松了一口气,唯一的盼望就是自家少主人杜幼麟能尽快回复健康。短短半个月,宋锦溪就消瘦了不少,这天,当她坐车去道观祈福回来,踏进自己寝堂的时候,她突然敏锐地察觉到有几分不对劲,仿佛屋子里还有别人似的。她心头大震,不假思索地疾步冲进了里间,就只见那原本全部放下的幔帐如今正挑起了半边,一个熟悉的人影正在低头喝着什么,听到动静便抬起了头。 “我回来了。” 杜幼麟一口气喝完了刚刚承影特意送来的满满一碗参汤,此时又看到妻子,他只觉得连日以来的所有奔‘波’疲劳全都从身体里消退了。尽管他并未料到,长安城内已经有了这样的轩然大‘波’,可王忠嗣毕竟还没能从御史台出来,他进城后就秘密去见了高力士,把王忠嗣的血书转呈了上去。至于哥舒翰,如果这位新任河西节度使能够‘挺’身而出,也是对长安城中这次‘浪’‘潮’的声援。 宋锦溪只觉得整个人一下子软了。她跌跌撞撞走上前去,到‘床’前突然伸手环住了丈夫的脖子,一颗心终于放回了原地。她没有说这些天自己在家里的担心,也没有提到罗希秉曾经登‘门’恐吓,更没有说家中上下仆婢们的窃窃‘私’语,她只知道,这偌大的家里终于又有了男主人。 “别哭,别哭”感到肩头传来的点滴热意,杜幼麟不禁有些手忙脚‘乱’,好一阵子方才强笑道,“这不是没事了吗?你看,我人都好好的等到这次的事情过去了,锦溪,我带你去雁塔,我们去雁塔好好看看长安城的风光……” 使了个‘花’招支走了御史大夫裴宽,又瞅准了杨钊也不在御史台的机会,罗希秉便纠集了几个心腹闯进了关押王忠嗣的屋子,硬是把人转移到了自己能够一手遮天的御史台殿院大牢。尽管王忠嗣重伤未愈,可罗希秉看惯了更加凄惨的情形,怎会有任何动容,再者他深知自己依附李林甫方才有如今的权势地位,如果李林甫倒台,他必定会遭到很多人凌厉的报复,因此早就把什么后果之类的置之度外。 此时此刻,他喝令差役把王忠嗣缚在了刑架上,随即便嘿然笑道:“王大帅久在军中,应该见惯了杖责鞭笞,应该不知道,有些法子不会让人血‘肉’淋漓,也不会让人受什么内伤,却会让人觉得无穷无尽的苦痛,只恨不得早些死了 之前那个照顾了自己数日,一直悄悄把外间动向禀报给自己的小吏被罗希秉令人打昏过去,强行押走了自己的时候,王忠嗣并没有反抗。毕竟,他还有妻儿家小在长安,不能给人落下口实。面对眼前这个满脸狞笑的家伙,他知道任何义正词严的呵斥只是‘浪’费时间和‘精’力,因此索‘性’不理不睬地闭上了眼睛。 见王忠嗣竟然如此蔑视自己,罗希秉登时更加恼怒。身为酷吏,他最喜欢的就是听人求饶乞怜,最喜欢的就是听人在各种各样的刑罚之下发出哀嚎惨叫,在他看来,这比世间任何音乐都要动听。现如今王忠嗣面对他的威胁却一声不吭,受到轻视的他立刻目视了一眼旁边的一个狱卒,那狱卒立刻心领神会,挽起袖子便大步上了前去。 “王大帅威名赫赫,我闻名已久了。只是这殿院大牢里头,也关押过很多赫赫有名的人物,最初也一个个都如王大帅这般瞧不起人,可很快就都变成了一滩烂泥似的所以,希望王大帅能够好好招认,究竟和太子殿下有些什么勾连” 那狱卒一边说一边‘舔’着嘴‘唇’,脸上‘露’出了残忍而又满足的凶光,右手两指之间,赫然多出了一根闪着尖锐银光的铁针。见王忠嗣依旧闭目默不做声,他突然猛地探出右手,竟是直取王忠嗣受伤的左肩。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那狱卒就只听身后传来了一声咣当巨响,一分神之下,那铁针一偏,顿时扎进了王忠嗣的左臂。他只听到一声轻轻的吸气。可他来不及去看受刑的王忠嗣是什么表情,慌忙转身往后看去,就只见大‘门’已经被人踹开,一大群人从外间拥入,而那些受命在外看守的家伙甚至没能发出任何警告。惊慌之下,他本能地侧头去看罗希秉,却发现罗希秉紧紧盯着为首的那个白面无须的老者,面‘色’犹如死了爹娘似的难看。 “罗希秉,你好大的胆子,谁给你的权力刑讯国之大将” 高力士厉声喝了一句,左右当即有禁卫冲上前去,三两下拿下了那几个惊慌失措的狱卒,其他两个则是手忙脚‘乱’去解王忠嗣手上的绳子。当有人注意到扎在手臂上的一根铁针时,立刻高声叫道:“大将军,他们竟然针刺王大帅用刑” “好,很好,罗希秉,就不知道大家知道此事的时候,会是怎样表情”高力士‘阴’恻恻地一笑,随即也不理会罗希秉作何反应,缓步来到王忠嗣跟前,微微颔首后就轻声说道,“王大帅,虽说让大家亲眼看看,也许效果更好些,可你已经受罪不轻,也不用多此一举了。你忍着一点……” 这一点两个字话音刚落,高力士便闪电似的伸手拔出了那根入‘肉’三分的铁针。他略通医术,手法也颇为巧妙,王忠嗣只是略微感到一丝痛楚,和刚刚铁针入‘肉’时的剧痛完全不能相提并论。他正想开口说话,冷不防高力士凑到他耳边,低低又言语了一句。 “记住面圣的时候,就说你托小吏把血书送给我转呈陛下,气息微弱一些,少说话。” 这么说,杜幼麟已经辗转把他那封血书递上去了 王忠嗣心头稍松,等到两个禁卫上来左右搀扶自己往外走,经过罗希秉身侧时,他随眼一瞥这个刚刚还凶芒毕‘露’的酷吏,见其眼下赫然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他不由得哂然一笑。 罗希秉完了……至于李林甫,恐怕也没有几天好日子了已经日暮西山的他竟然临下台还能引发这样的巨震,是不是足可自豪? 有高力士的提醒,当被带进兴庆殿,见到李隆基之前的一刻,王忠嗣悄悄在自己的左肩上狠狠砸了一拳,那种强烈的痛楚,以及深入骨髓的疲惫立刻发作,以至于他脑袋一偏,昏了过去。 他并不是单纯只有武勇的悍将,能够多年驰骋疆场不败,自然智勇兼备。此时此刻他不想在天子面前感‘激’涕零忠心耿耿,想必李隆基面对他也未必觉得自在 既然如此,还是君臣两不相见来得最好 第1078章 权相末路 在别人看来,罗希秉正在御史台殿院大牢中准备对王忠嗣用刑,高力士会这么巧赶来,正是因为他将王忠嗣托小吏从狱中捎带出来的血书上呈天子,这才奉圣命赶到,救下了王忠嗣。结果,王忠嗣在尚未面见天子时就已经昏厥了过去。兴庆殿中,赶来的太医署御医为王忠嗣诊断伤情病情,解开其衣襟的时候,就连素来心肠冷酷的李隆基,面对那左肩上大片尚未结痂就再度化脓溃烂的伤口,亦是忍不住别过头去。 于是,一时间风云陡变,王忠嗣被天子命人留在宫中,派出了几个信得过的宦官以及太医署的御医‘精’心调制,至于罗希秉反而成了阶下囚。而此时距离王忠嗣被人押进长安,已经是半个月之后的事了。哥舒翰亦是让心腹潜入长安厚贿高力士,托其转呈了自己的一封血书,痛陈王忠嗣冤枉,将这位主帅平日的言行举止一一罗列,恳请代主帅受过。此事并未声张,李隆基也很赞许哥舒翰这样不求名的行径,于是态度上更有了微妙转变。 面对这样的情势,张博济根本就不敢告诉李林甫,却经不住自己的小叔子李岫原本就是个没成算的人,竟是慌慌张张在父亲面前一嗓子嚷嚷了出来。于是,李林甫哪里还有心思安心养病。吉温死了,杨慎矜和王同归于尽,罗希秉下狱,杨钊翻脸不认人,自己身边能用的人固然不能说是没有,可心狠手辣而又能够入天子眼缘的,竟是一个都找不到。就连他相‘交’多年的萧炅,竟然也无巧不巧在这个紧要关头再度“病”了 “墙倒众人推,都以为我李林甫撑不过这一关了……说什么作孽太多,天理不容,笑话,我李林甫多年来独立支撑朝政,做了那么多事情,人人就都眼睛瞎了,不见我的功劳?这么多年来倒下的忠臣良将难道只是一个两个,从前就不见天谴,不见民愤,今天轮到王忠嗣了,就突然有天谴,突然有民愤了?” 见身前的儿子‘女’婿面面相觑,全都不做声,李林甫突然发狠地说道:“裴宽老实了这么多年,这次为何会突然大张旗鼓?他一个人没有这么大的胆子,肯定是有人在背后唆使他,必定就是杜士仪无疑他和王忠嗣多年来互换儿子教导,相‘交’莫逆,这次能够在长安掀起如此声势,当然是他捣鬼……” 话没说完,张博济就低声说道:“就在王忠嗣进京之前,杜士仪的幼子杜幼麟曾经多日告病,罗希秉一度登‘门’想把人‘弄’到御史台来讯问,可后来王忠嗣押进京,紧跟着就是裴宽强谏,一大拨人一拥而上地弹劾,这才没顾得上…… “愚蠢,当初罗希秉有胆子去对王忠嗣用刑,就没胆子找个办法从杜家下手?如果能抓到杜幼麟的把柄,杜士仪这个当父亲的能坐得住?” 李林甫声‘色’俱厉地喝了一句,紧跟着就只觉得喉头又是一阵腥甜,按着‘胸’口硬是将其咽了下去,他见四周围尽是一副找他拿主意的脸,他不禁长叹了一声,知道这时候再说其他的不过是徒劳。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方才开口说道:“博济,你亲自去一趟杨家,替我请杨钊到家里来一趟。” 话音刚落,李岫就惊呆了:“阿爷,那杨钊分明已经对你磨刀霍霍,你还要见他于什么?” “蠢货,要是你们一个个都有出息,都不用我庇护,我要见他于什么?还不是为了你们” 这些年他姬妾众多,儿子‘女’儿总共加在一块已经到了半百之数,孙辈就更多了,他自己甚至都认不全。倘若他真的倒了,众多子‘女’儿孙难道要任人宰割?想到这里,李林甫不禁生出了一种深深的悲哀。(.好看的小说)要和杨钊这样一个昔日他完全看不上的家伙签订城下之盟,那简直是他一生中最大的耻辱 一手炮制了诸多大狱的罗希秉进了御史台大狱,当然有好事的百姓烧起火堆,犹如过年一般在其中丢入了竹节。这样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四处响起之际,官宦人家固然不敢这样明目张胆,可闭‘门’庆贺的也是大有人在。在这样的情况之下,‘玉’真公主和固安公主悄然出城,去祭拜已故太真娘子的消息,自然显得不那么引人瞩目。不论是杨钊还是李林甫,全都没那余裕去注意两个‘女’人。 站在那座子虚乌有的坟墓之前,‘玉’真公主只觉得百感‘交’集。这次长安城中的一连串事变,她看似是旁观者,其实却是真正的参与者,她提供了地方给赤毕、虎牙和固安公主悄悄商议应该联络那些人,应该按照什么样的顺序上书,这样才能造成最大的轰动,而且那神乎其神出现的两句诗,也是出自她偶尔一句建议。 只因她曾经在随同司马承祯炼丹时,见过一种奇异的见水现字,天于则消的现象。而那满城贴遍的针对李林甫的檄文,谁也不知道仅仅是出自两个婢‘女’霍清和张耀之手。 “‘玉’奴,我和元娘一块来看你了。”‘玉’真公主扶着固安公主站在那座看似肃穆,其实却满是说不清凄凉的坟墓前,想起如今长安城中煊赫已级的杨氏一‘门’,她不禁牵扯着嘴角笑了笑,“能够离开长安这座牢笼,你如今一定过得很自在,很逍遥,有时候我也恨不得像你这样,抛开碍事的身份,和你一块去过自由自在的日子,可是,我终究还是放不下。只是这一次,我却也真真切切体会到了,我的祖母和姑姑当年那煊赫的权势,究竟是何等滋味。” 她们此次不过是背后煽风点火,可想当年的武后和太平公主,却是在台前风光无限,翻手为云覆手雨 “我们哪有则天皇后和太平公主那样的野心,究其根本,我们只是为了自保而已。”固安公主轻轻说了一句,不再年轻的脸上却洋溢着非同一般的信心,“我们也并不想证明给别人看,谁说‘女’子不如男,我只是想让人瞧瞧,没有男人,‘女’人一样能够过得很好” “你啊,怪不得李鲁苏到了长安城之后,甚至都不敢见你,在路上偶尔遇见都绕道走” ‘玉’真公主不禁哑然失笑,正要继续揶揄几句,她的眼角余光突然瞥见霍清从墓园入口匆匆而来,到近前屈膝一礼,低声禀报道:“二位贵主,张博济去了宣义坊杨钊的宅邸,不久之后,杨钊就跟着他去了平康坊李林甫家。” “人之将死,李林甫是想试着看看能不能拿最后的筹码笼络杨钊,等他不在之后,照顾一下他的家小和党羽,只可惜,他看错人了”固安公主轻蔑地冷笑了一声,随即淡淡地说道,“他这次损兵折将,要周顾的地方太多,甚至都没注意到陈希烈。这位左相不显山不‘露’水,可那些弹劾李林甫的人中间,却还有他的手笔墙倒众人推,他当年得了裴光庭多少好处,裴光庭死了却不曾说过一句公道话,现在还指望自己有什么万一,家人能够得到庇佑?” “元娘,我们接下来呢?”‘玉’真公主却不想再提李林甫了,因为她心里很清楚,李林甫所做的一切,全都是李隆基的默许甚至纵容。 “接下来不用我们动手,据我所知,李林甫的身体状况很糟糕,到时候自有杨钊这头恶狼去对付他这头病虎,不用担心他们一时的合流。至于要从这一次的事情衔尾追到阿弟身上,绝不可能,杨钊也不敢轻易移开‘精’力来对付阿弟,毕竟,这次李林甫分心二用,便是落败的关键。需要留心的,还是王忠嗣,别看人人都为他鸣冤,说他是忠臣良将,可越是如此,陛下在最初的怜悯过后,疑忌之心却会更重。事情虽是临时而起,阿弟授意,我们一口气推到风口‘浪’尖上的,总不能做个半吊子,丢下王忠嗣的死活不管。只可惜,司马宗主留下的‘药’只剩下独一份了,王忠嗣也显见不是肯死遁的人。” 从朔方夏州,一直到安北牙帐城这数千里路程上,杜士仪总共设了十个小堡,每个小堡之间用发信筒‘交’换城防安全与否的讯息,同时由信使往来,传递用暗语写成的从长安来的各种情报。每一天,一匹匹快马和信使‘交’替奔驰在这一条他划出来的固定驿路上,长安城发生的任何事情,都能在半个月之内抵达杜士仪的案头,而他的一应奏疏,也能够在最快的速度送到天子案头。但更多的时候,这一条驿道则是负责将他的每一个指令,传递到大唐的中枢以及各地 所以,长安城的那一场轩然大‘波’,在十数日之后,杜士仪就已经全都知道了,不但如此,每日源源不断的情报,更是将事情的前因后果以及所有发展脉络给剖析得清清楚楚。当得知李林甫强撑病体到兴庆宫中,声泪俱下地请求罢相,言谈中暗指这次群起而攻是别人蓄意而为,天子竟是抚慰了这位宰相一通,没有答应其辞相的请求时,杜士仪却并不觉得有任何气馁。 事已至此,李林甫若还在相位,多少在这场风‘波’中竭尽全力的人会不安?就连当今天子,恐怕也正在计算着什么时候把李林甫丢出去平息众怒最合适 平心而论,李林甫在处置政务上,并没有太大的偏颇,也没有一味任人唯亲,这些年来大唐能够维持表面上的盛世格局,李林甫功不可没。可是,这位右相铲除异己,堵塞言路,陷害忠臣良将的手段,实在是太令人齿冷了 “大帅。”龙泉叩‘门’之后悄然进来,行过礼后便开口说道,“安禄山打算对契丹用兵了,他果然用了奚人为向导,总计大约要动用五六万兵马,号称十五万” “长安城这么大的动静,他又怎会不知道?大概是想凭着这次天大的军功,一举盖过已经显然过了气的王忠嗣,还有我。” 于是,杜士仪双掌轻轻合捏在了一起,一字一句地说道:“你亲自去一次都播见你的罗俟斤。要知道,幽州兵马不论汉骑还是蕃军,全都是我大唐子民,不要让安禄山随随便便把太多无辜将士的‘性’命给糟蹋了,请他务必把时机掌握好至于我,先亲自去迎一迎从骨利于亲自赶来的那位鄂温余吾俟斤” 如果换成三十年前,那么,他一定会竭力挽救这些无辜将卒的命,可这么多年在官场上打滚,面对各种险恶的搏杀算计,他的心硬了,血冷了,所有的计算都带上了赤‘裸’‘裸’的功利‘色’彩。否则,他不仅仅会暗示一句不要死太多无辜的人借着这一场仗坑死安禄山也并非不可能,可他需要一个有人揭竿而起的契机,需要再多一点时间,在人人都只道是‘奸’臣‘乱’朝纲之外,再让天下的军民都觉得昏君当道,东宫失德 第1079章 骨利干之王 骨利于亦是铁勒族姓,先是臣服于,而后在覆灭后,一度为薛延陀效力,等到贞观年间,这些强大的势力被一扫而空,却和偏居北方的骨利于没有关系。哪怕阿史那骨咄禄崛起重新建立了帝国后,骨利于也只是一面表示臣服,一面却和黠戛斯一样,抗拒突厥牙帐派出的监国吐屯进驻。等到突厥东西两面可汗同时覆灭,骨利于俟斤鄂温余吾立刻揭竿而起,一举收复了当年被突厥强占的几处牧场不说,和黠戛斯的关系也有几分冷淡。 这份冷淡却不是因为什么功利的原因,而是对黠戛斯俱力贫贺中俟斤和回纥骨力裴罗的往来,鄂温余吾有些不以为然。在他看来,回纥自从返回漠北之后,合纵连横,软硬兼施各种手段齐上,如果不是回纥没有从杜士仪手上讨着好,哪会真瞧得起黠戛斯当黠戛斯一面收容回纥遗民,一面又向大唐派出使臣表示臣服的时候,他就更加嗤之以鼻了。 所以,当安北牙帐城的使臣来到自己的地盘,表达了互市的意愿之后,他经过深思熟虑,竟是决定亲自带着五百亲兵走了这一趟。 骨利于所处之地,虽然比驳马稍南一些,但正好在现在的北海,也就是后世的贝加尔湖附近,终年严寒,昼长夜短,有一个比方最为生动,落日前煮羊胛,等到煮熟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因为实在是地处偏远,尽管贞观年间就臣服大唐,但骨利于三姓和大唐接触的次数却少之又少,此次竟是骨利于四代俟斤以来,第一次和大唐接触。当鄂温余吾遥遥望见那座矗立在乌德犍山下,仿佛全部沐浴在阳光之中的坚城时,他忍不住惊叹了一声。 “快要一百年了,唐人终于再次回到了这里” 当年贞观时唐军无往不利的时候,曾经把安北大都护府设在了这里。此后却因为实在太过偏远,将士水土不服,而且内部斗争实在是太多,渐渐收缩防线,安北大都护府更是一度南缩,这些往事唐人也许都未必那么了然,可骨利于的俟斤一代代传承,却都记得很牢固。鄂温余吾甚至还记得,自己的父亲对自己说起大唐天可汗以及麾下兵马的赫赫威势,仿佛自己亲自见过似的。 “俟斤,有兵马来了,超过千人” 鄂温余吾眼皮一跳,可发现一路随行的唐使气定神闲,想到安北大都护杜士仪到任之后这些年,除却对回纥动过一次兵,对于其他各族都是以安抚为主,扫荡的也是漠北的那些马贼流寇,理应不至于对自己如何,他举手示意部属稍安勿躁,紧跟着却只带了几个亲兵,毫无畏惧地迎着那烟尘滚滚的地方驰去。须臾,那一行人距离他这几人只剩下了千许步,渐次停下,只有头前十余人继续前行。 当两边最终碰头时,鄂温余吾就只见被簇拥在当中的那个中年人深紫衣袍,黑色大氅,看上去气势威严,仿佛久在高位。他想到唐使对自己提过的安北牙帐城诸多文武,当即用铁勒语,也就是突厥语试探问了一句:“我是骨利于俟斤鄂温余吾,不知来的是安北大都护府哪位将军?” “俟斤远道而来辛苦了,我便是大唐安北大都护,杜士仪” 听到对方也是用铁勒语,又得知杜士仪竟然亲自来迎接自己,鄂温余吾只觉得心头一热,那种受到重视的自豪感油然而生。骨利于总共也不过两万人,若是除却老弱妇孺,能够上阵的说是过万,但真正能够拼杀的也就是五千,远远比不上仆固、同罗、葛逻禄,而现如今安北牙帐城这偌大的规模,实在是胜过他许多。 他毫不犹豫地跳下马来,单手抚胸深深行礼,可紧跟着就被人扶了起来。[.超多好看小说]见杜士仪紧紧托着他的手,笑着以铁勒的礼仪回礼,他顿时更觉得今次此行来对了,不禁高兴地说出了一句话:“杜大帅的名声早就传遍了整个漠北,承蒙你以兄弟的礼仪待我,我骨利于人也将待大帅和安北牙帐城的人如同兄弟。” “好,俟斤真心真意,我也当以赤诚之心相待你第一次来安北牙帐城,便让我亲自为向导吧” 见过唐使之后,鄂温余吾只带着五百亲兵来到安北牙帐城,杜士仪当然要对其表示重视。这无关乎对方的实力,以及骨利于在整个漠北的地位,而是他现如今要建立整个漠北的新秩序,将各部想方设法绑在自己的马车上,当然愿意对这样一个第一次得到邀约就亲自前来表示友好的一族之主回报以友好。 当他带着鄂温余吾从北门入城,而后又示意其跟着自己登上高高的城墙时,他看到这位骨利于之主在面对那一览无遗的广阔草原,面上流露出了惊叹和羡慕,以及深深的折服,他就知道自己的目的已经达成了三分。 等到鄂温余吾将目光从城外投入了城内,看到那整整齐齐的六十四里坊时,脸上的震惊之色就更浓了。别看骨利于的俟斤一代一代常常对子孙灌输大唐的强大,但贞观年间灵州会盟,各族给唐太宗李世民共上天可汗尊号的时候,骨利于并不是族主亲自出马,而进贡马匹的时候亦是使者前往,一切都是口耳相传,并未真正得见。反而这些年随着大唐重回漠北,广袤的大地上对于大唐朝中的种种人事争斗也是四处流传。就连他这个在极北之地的族主,竟也知道李林甫,太子李亨,杨钊这些乱七八糟的人物。 而这些被以讹传讹,越发光怪陆离的争斗,也加深了他对大唐现任天可汗李隆基的怀疑。这样一个任用奸臣的大唐天子,缘何还能够重复当年那位天可汗的伟业,重新成为漠北霸主?想到这里,鄂温余吾不禁悄悄瞥了一眼杜士仪,想到了漠北关于这位安北大都护的种种神异传闻。 杜士仪如果知道鄂温余吾的想法,一定会感慨自己的宣传攻势作用强大。自从把自己的根基从朔方挪移到了安北牙帐城,他就进一步筛选离散的突厥孤儿编入幼军营,等人稍稍长大习得武艺后再编入阿兹勒的前锋营,以此作为自己的真正心腹亲兵。那些忠诚不二的青年被他派往四面八方,一面将大唐朝中真真假假的斗争宣扬得人尽皆知,一面把他――安北大都护杜士仪包装成具有种种神异的名将。 宾主双方在城头驻足良久,又彼此亲切交谈,交换了一番对于双边友好的美好祝愿之后,方才下了城墙,上马前往安北大都护府。沿途鄂温余吾细细审视街头行人,见除却服色整齐的兵卒之外,大多数行人都是批发左衽,具有鲜明的铁勒血统,而看到他们这一行后退到路边让路,甚至有不少人主动抚胸行礼,路边也没有那些专门用来清道的兵卒,他顿时体会到了杜士仪在这座安北牙帐城中的崇高威信和人望。 “杜大帅能否告诉我,这座安北牙帐城中共有多少人?” 骨利于的实力,不足以对安北牙帐城造成威胁,杜士仪自然不吝对他揭开这座雄城的面纱。他笑了笑后,就用马鞭指着前方说道:“安北牙帐城总共六十四坊,其中有的里坊专门屯兵,有的里坊专门耕田种植粮食菜蔬,有的里坊专门供牧民居住,有的里坊住着工匠,至于草场、粮食、兵器,林林总总一应俱全。所以在西、东、南三门,都有专门供牧民赶着牛羊出入的小门。但现在,牧民们都划出了固定的牧场,大多居住在城外,只有在风雪天中方才会回到城中定居。工匠、农户、牧民、兵马,总共超过八万人。” 八万人 尽管回纥葛逻禄也好,仆固同罗也好,在鼎盛时期的兵马全都超过了这个数字,更不要说当初号称一声令下,便能凑集几十万大军的突厥,可鄂温余吾不会忘记,杜士仪出任安北大都护,这座安北牙帐城从建城至今只有多少年。 所以,鄂温余吾在啧啧赞叹的同时,心里不禁对唐使之前提出的交易有些暗暗心动。那种苦涩的茶水他初尝并没有觉得什么,可在饮用了十几天之后,确实觉得神清体健,精神奕奕,更重要的是唐使声称,安北牙帐城可以提供给他们据说可以⊥他们生活更好的工匠。生活在北海那样苦寒的地方,纵使他身为一族之主,生活甚至未必比得上长安城中的一介平民。 当他踏入安北大都护府,看到那些高大的建筑时,各式各样少见的摆设,他终于完全下定了决心。因此,踏入镇北堂之后,他便诚恳地开口对杜士仪说道:“我这次随着唐使亲自过来见杜大帅,就是想表达我骨利于愿意互市的诚意。” 鄂温余吾既然爽快地答应了这样一件事,杜士仪自是大喜。攀谈之下,他对这个豪爽的一族之主颇有好感,即便骨利于只是北海边一个并不算最强大的铁勒部族,他仍是在鄂温余吾的试探下,满口答应了与其结为兄弟的请求。为此,他还慷慨送出了两千斤茶,而换回来的,却是来自骨利于的十匹神骏。据鄂温余吾声称,这十匹神骏绝不逊色于贞观年间,骨利于进贡给大唐太宗皇帝的十骥 第1080章 战略资源,奇袭契丹 既然以兄弟相称,鄂温余吾又分外慷慨大方,杜士仪自是对其倍加优抚,诸多互市条款,全都让陈宝儿对其逐条解释,用他的话来说,就是不会用虚词蒙骗,让对方吃亏。游牧民族对于这些纸面上的东西原本并不在乎,凡事都是以拳头大小,也就是实力来决定。所以,对于杜士仪提出的这些理念,鄂温余吾一面觉得新鲜,另一面却也觉得感动非常。更何况,多一个强大的盟友,总比多一个强大的敌人来得好。 临行之际,杜士仪又亲自把他送出安北牙帐城北门三十里外。这样的殊遇让他更加高兴,甚至在道别时右手抚胸说出了一句掷地有声的话。 “如若兄长日后遇到了什么事情需要我,我当亲自率领骨利于所有兵马,听候兄长的调遣” 鄂温余吾归去不久,虎牙便从长安风尘仆仆地归来,带来了李林甫重病不起,同时正竭力和杨钊修好的消息。对于长安那边有李杨合流这种猜测,杜士仪不予置评,但很是抚慰了一番此次奔波数千里,疲惫不堪的虎牙。而远在数千里之外的这件事,对安北牙帐城的其他人来说,遥远得根本顾不上,陈宝儿正在忙着接洽黠戛斯那边派来商讨俱力贫贺中俟斤与杜士仪未来见面事宜的使者;张兴正在负责接洽远道而来的商户代表;岑参和王昌龄负责接待兴致勃勃跑到安北牙帐城来游学的士子至于李光弼和仆固怀恩,以及阿古滕阿尔根和其他众多武将们,则忙着熟悉各自的兵马。 和数千里之外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长安不同,这座刚刚落成不过数年的城池,正呈现出一片繁忙而又欣欣向荣的气象。 多年明争暗斗的宿敌不出意料会迎来末日,除却这个好消息,杜士仪须臾便收获了另外一个好消息。一条他放出去多年的长线,终于给予了他一个等待了太久的好消息。(.)当他接到千里迢迢送来的密信之后,就把阿兹勒给召了过来 这么多年来,亲生儿子杜广元和杜幼麟都不在身边,因此杜士仪仿佛是为了排解思念,在很多与他们年纪差不多的少年身上倾注了不少心力。譬如仆固怀恩的两个儿子,譬如龙泉和阿兹勒,就连更后头前来效力的阿布思之子阿古滕,以及聂赫留之子阿尔根,他亦是不吝指点。而在众多年青一代中,阿兹勒和龙泉这一蕃一汉,自然又格外不同。 阿兹勒一到,杜士仪就开门见山地说道:“你应该知道,这几年来,你当年在中受降城拂云祠中的那些兄弟袍泽,一直都有不少辗转漠北各地,或是替我传递消息,或是在各部之间刺探秘密,又或者收服马贼等等为己用,至于还有很少一些人,则是几乎从未回来过。你一直都是拂云祠中这批人的脑,想来百思不得其解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也许,你甚至认为,他们已经死了?” 杜士仪用这样的话起头,阿兹勒不禁慌忙解释道:“我知道大帅一定对他们另有任用,并不曾怀疑过……” “这些都是和你从小同甘共苦的人,你有什么怀疑也并不奇怪。已经这么多年了,他们的下落也好,目的也好,我一直秘而不宣,那是因为很多事情若是早泄露出去,也就不是秘密了。你上次曾经随我去过云州云中郡,可还记得,那里的人用的是什么生火采暖?” 阿兹勒没想到杜士仪突然会话锋一转,拐到这么一个话题上,愣了一愣后方才若有所思地说:“记得是……石炭?虎牙大叔曾经对我说过,看似石头,却不用伐木烧炭,只要挖出来就能用。而且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是不可能的,但后世的山西大同被人称为煤都,可想而知在现在的条件下,根本不用考虑资源耗尽的问题。(.无弹窗广告)可云州虽好,却距离安北牙帐城太过遥远了。想着这一事实,杜士仪便笑着说道:“正是石炭,如今安北牙帐城的人越来越多,光靠牲畜粪便晒于以用作冬季取暖所用,就渐渐不够了,而在乌德犍山以及附近砍树,长此以往只会造成更大的问题。所以,我早些年开始,就派你的几个兄弟袍泽,带着一些在中原擅长炼丹的道士,在漠北各地找寻露天可开采的石炭,因为人手少,又不能惊动各大部落,所以直到现在方才有了眉目。” 即便当年拂云祠中那几个如今毫无音信的兄弟真的是因为知道了某些事情,而被杜士仪处死了,阿兹勒跟随杜士仪多年,也不敢生出什么怨怼和愤恨,而此刻得知人都好端端的活在世上,而且还肩负重要使命,他只觉得又惊喜,又轻松。他想也不想地屈膝跪下,低下头说道:“大帅既然将这样重大的事情告诉我,一定另有分派。但请大帅吩咐,我万死不辞” “很好” 杜士仪顿时笑了。他隐约记得,后世的内外蒙古,全都是矿产大户,尤其是露天煤矿。可在如今这个年代,要靠着那些简陋的工具,用马匹代步来寻找这样的资源,简直是难如登天,更何况之前他派出人的时候,还根本未能入主漠北,现在也只是真正掌控了安北牙帐城附近千里左右的区域。如今那边回报过来的信息,虽说是距离安北牙帐城七百里外的一出山谷,可距离同罗的领地绝不算远,他不得不小心从事。 招手示意阿兹勒起来,杜士仪展开刚刚送来的那一张地图,划出一片区域让阿兹勒记在心里,他便沉声说道:“我拨给你精锐牙兵八百人,你跟着信使到地方会合后,就在这四周修筑工事,就地戍守。记住,一是保密,二是安静,把那里究竟有什么矿都打探清楚,不用立刻开采。如若必要,我会再继续派人在那里建设堡垒,以作为采矿所用。一两个月之内,你找出合适的人接替你,然后回来。你当年那些袍泽中,这些年历练下来,肯定有能够独当一面之辈,我不会大材小用” 这么多年过去了,希望那儿不止有煤矿,还能捎带点别的。当然,即便仅仅是煤,战略价值也相当高了,即便塞外其他各部未必需要这样生活资源,但他可以用来作为秘密冶炼兵器之所,这些年他6续从中原运来的铁可是很不少 河北道,安禄山调兵六万,号称十五万,正由平卢出,以投降的奚人为向导,向契丹牙帐出兵。他本待留史思明为留后,镇守幽州,可如今他麾下也算得上人才济济,思来想去,他就把节度判官张通儒留在了幽州总管留后事,其余的连史思明加上乌家兄弟,以及侯希逸以及李明骏在内,几乎把能带的武将都带上了。不但如此,他还打定主意一战而定,遂在制定策略的时候,提出一战而定,从平卢出奔袭千里,渡过土护真河,然后,奇袭契丹牙帐。 对于他这个美妙的设想,侯希逸和李明骏自然持保留意见。可他们都知道安禄山如今越刚愎自用,因此谁都没有大力反对。反而是诸如田承嗣等在这几年中被提拔上来的将领,如薛嵩这样出身将门世家的新锐之将,一个个都跃跃欲试。毕竟,之前那场使李延宠败死的大战谁都知道和他们无关,可要是这次能够拔掉契丹牙帐,那么就和当年张守畦俘获可突于和契丹王的大功一样,他们都将名垂青史。 因此,昼夜突进,直扑契丹牙帐的这个计划,竟是轻轻巧巧就得到了群起响应 “希逸,明知道这一仗恐怕不容易,你我为什么不自请殿后,还非得跟着安胖子?” 走出平卢节度使府时,听到李明骏低声相问,侯希逸只是轻轻松松地耸了耸肩:“安胖子的为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如果我们自请殿后,万一他大败,肯定会认为我们是明知道有问题却不提出来,届时我们就算跟了他这么多年,也绝不会有好果子吃。而如果他胜了,你看看他下头田承嗣那些人的猴急模样,我们到时候还有脸官居兵马使?就是安胖子自己,也必定会对我们产生疑忌。乱军之中,我们两个尽量保全实力,保命为上” 自从当年信安王李炜率领兵马对契丹打了第一个反攻的大胜仗,张守畦长年镇守,又是胜仗连连,从幽州到平卢这一带的大仗小仗,唐军素来是胜多败少,偶尔一两场损兵折将的败仗,早就被上上下下忽略不计了。因此,这一回安禄山甚至把手伸过界,想方设法连河东兵马都调过来了一万多放在自己麾下,总兵力过六万,就更加不觉得自己会遇到任何阻拦,踏马契丹牙帐只是时间问题。 好歹他并不是只擅长溜须拍马,除却蒙骗那些契丹人和奚人自动送上门来,他在张守畦麾下也好,后来兼领范阳和平卢也好,都打过不少胜仗这其中,就有李延宠和李怀秀各自杀掉和番公主悍然叛乱之后,他迎头痛击大获全胜的一仗也正是因为这一仗,两位倒霉公主的死自然都被归在了李延宠和李怀秀身上,和他半点关系都没有。毕竟这两个便宜公主的父亲和嫡母,也不会和他这个正当红的节度使过不去 因此,当悄然渡过土护真河之际,当作为前军的奚人向导表示,再有三百里便是契丹牙帐之际,安禄山便立刻吩咐人对全军下令,日夜兼程,马不停蹄直扑契丹牙帐 第1081章 双杀 奚族五部,阿会氏为首,历任奚王都是从阿会氏嫡系之中选出,准确地说,不过是担着一个名义,并没有真正号令各部酋长的实力。而相比奚族来说,契丹的情形更加复杂,契丹八部,在可突于掌权之前,部落联盟长也就是契丹王,一直都由大贺氏族长世袭,可随着可突于或杀或逐了几任出自大贺氏的契丹王之后,便干脆不再从大贺氏选王,而是从遥辇氏中选出首领。尽管可突于在张守珪的连续用兵下最终败死,但他的忠实部将耶律泥礼却接过了他传下的接力‘棒’,仍然把持契丹大权,甚至连张守珪奏请大唐册封的契丹王李过折也最终败死。 当然,耶律泥礼在自封了契丹王没几天之后,也知道名不正言不顺,很快就将王位让给了遥辇氏,也就是汉名为李怀秀的遥辇俎里,尊其为阻午可汗,自己则是自任总揽军事大权的夷离菫。如今,面对安禄山纠集了将近三镇兵马直扑此处的凌厉攻势下,契丹牙帐却显得一片宁静。当一支兵马从西面进入这块整个契丹最重要的地方时,就只见四处只有空空如也的帐篷,半个人影都看不到,甚至牛羊马匹也都不见了踪影。 “看来五娘打探的消息真没差,这契丹牙帐空空如也,看来恐怕是真的要在那儿恶战一场!” 罗盈轻轻吸了一口气,随即环视左右。这次随同他来的,全都是他辛苦栽培,知道的人不多的嫡系黑衫军。因为黑衫军一出,便代表着片甲不留。其中还有废太子妃薛氏的嫡亲弟弟薛朝。 只不过,在经历了破家之恨后,薛朝对于大唐早就没了任何归属之意,反而对于把自己救出岭南那苦海的罗盈很是感‘激’,对于都播也有一种真切的归属感,对害得薛家一‘门’的李瑛却很是疏远。此时此刻,策马卫护在罗盈身后的他便出声问道:“俟斤,可要派人四下看看,可有契丹余孽?” “用不着,纵使抓到一两个人,也于事无补。”罗盈嘿然一笑,随即就沉声喝令道,“既然已经打听清楚了,那就从西边突入天‘门’岭,来一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天‘门’岭西十里处,便是契丹牙帐所在,正因为如此,这里是通往契丹牙帐的最后一道关口。一路势如破竹摧枯拉朽的安禄山怎么都没有想到,就在踏入此地之后,他自以为绝密而快速的行动便遭到了最无情的阻击。熟悉地理的契丹伏兵从各处朝他杀了过来,作为向导的奚人兵马虽然竭力带路突围,可在无数的兵马阻截之下,他麾下的兵马不可避免地出现了溃散。当他自己身边只剩下了区区数百人之际,坐骑上的他终于生出了一股难以抑制的惊惶。 他安禄山自从为张守珪赏识崛起之后,未尝打过大的败仗,难道这第一次便要死在这里? “快,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当史思明策马上来,不由分说让身边亲卫簇拥着他朝着一个方向奔逃时,安禄山终于一个‘激’灵惊醒过来。他看了一眼四周围‘混’‘乱’一团的战局,使劲吞了一口唾沫,先是后悔这次把太多人全都带了出来,可随即却又庆幸起了这次决定。[]否则若是留下哪个武将镇守,自己打的这么一个败仗必然会被贪图他这个位子的人奏报上去,很可能就会给杨钊落下口实。可如果每一个人在这场败仗中都有份,那么想要天子不追究这失律的责任,就必须帮他一块隐瞒。 至于不幸丢了‘性’命的人,到时候是想背一个败死的罪名,还是成为打了胜仗却不幸以身殉国的英烈,相信人人都会有选择! “走!” 尽管安禄山在‘混’战的人群中还看到了帮自己大把搂钱的侯希逸,还看到了替自己笼络了不少契丹降兵降将的李明骏,靠着祖父和父亲的名声在幽州军风生水起的薛嵩,心狠手辣的田承嗣,自己老上司的儿子侄儿乌承恩乌承玼兄弟……可这会儿他很明白,史思明只能带着牙兵竭力保护他,其余的暂时无能为力。当这一支他砸下无数钱财,最最忠诚于自己的兵马终于从‘乱’军之中朝东杀出一条血路之际,他突然依稀听到背后传来了一阵震天喊杀声。 那一刻,安禄山的第一反应竟是,契丹人还有援军! 这个预感让他惊得魂不附体。要知道,他这个大胖子每次出征,都会带上好几匹身强力壮,专‘门’用来驼自己的坐骑,可刚刚在‘乱’军之中,人都保不住,哪里还有空管什么坐骑,倘使身下这匹坐骑一旦驼不动他,后头再有生力军作为追兵,那么他这近三百斤‘肉’恐怕就得扔在这了,史思明纵使和他义结金兰再好的情分,也救不了他!可是,就在他生出无边无际的绝望之际,耳畔突然传来了史思明惊喜的嚷嚷。 “是援军,轧荦山,是援军!” 自从安禄山显贵以来,尤其是正位节度使后,史思明很少再叫这个名字,此时突然一嗓子嚷嚷出来,安禄山却没有任何恼怒,因为他自己也是狂喜万分。他艰难地拨转马头往后看去,就只见原本已经把唐军分散切割开来的契丹兵马正一团大‘乱’,赫然是遭到了外敌的打击。尽管他根本就不知道,这些突然解了自己危局的兵马究竟来自何处,但这并不妨碍他的如释重负。 “崒干,看清楚了这些兵马是哪里来的?”深知史思明的目力极其出众,安禄山当即厉声问了一句。 “没有旗号,但他们全都身穿黑衣!” 黑衣?契丹人也好,奚人也好,因为地处辽东苦寒,因此往往都是穿戴皮制品,很难有什么统一的服‘色’,腰带能够统一就不错了,那又不是唐军!心里尽管有此疑问,但安禄山还是厉声叫道:“传令下去,那些黑衣兵马是友军,和他们合力围杀,这是反败为胜的唯一机会!” 这个时候,安禄山压根没去考虑过,来的如果不是友军而是另一拨敌人,对于他来说会是怎样可怕的结局。已经输红了眼睛的他唯有相信这仅剩的一丝机会,然后把其他所有筹码都丢进去,否则这次的损失他至少要用数年甚至更长的时间才能弥补! ‘乱’军之中,早有提防的侯希逸和李明骏率军互为犄角,这才堪堪应付了契丹人的连番攻势。即便如此,麾下将卒的损失仍然让他们颇为心痛。所以,当看到那黑衣兵马从契丹牙帐的方向突入进来时,两人一时如释重负,不等安禄山下令,便已经吩咐兵马全力反击。不止是他们,其他各自为战苦苦挣扎的唐军也都瞅准了这样一个大好机会,一时间战局突变。 面对这样风云陡转的局面,正在安全地带观战的李怀秀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他面‘露’厉‘色’,正要下令时,一旁却突然有几骑人簇拥着一个老者驰来,正是夷离菫耶律泥礼。耶律泥礼只是随随便便对李怀秀点了点头,继而就沉声说道:“来的是都播黑衫军,据说是都播俟斤亲自领军,这一仗已经没有机会了,撤军吧!” 李怀秀登时大怒:“夷离菫说得容易,为了这一仗,我可是倾尽全力!” “如果可汗要把你的所有兵马都断送在这里,那么我也没什么话好说了,我迭剌部可不想在这死光了人!”耶律泥礼轻蔑地扫了李怀秀一眼,意味深长地说道,“要知道,大唐可是册封了你的堂弟遥辇楷落为胡剌可汗,你在这拼光了,遥辇楷落可不会放过你!” 见耶律泥礼丢下这话后便转身离去,李怀秀顿时恨得咬碎了银牙。他说是可汗,其实连遥辇氏都说不上全盘掌控,比如遥辇楷落那样的,一得到大唐册封便立刻翻脸,若不是耶律泥礼一心反唐,他甚至连契丹牙帐也早就被人占据了!想到当初大唐将那个所谓公主嫁给自己时,他从对方眼睛里看到的不甘心不情愿,他就觉得心底再次生出了一股森然怒意。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会率领大军回来!走!” 撂下这句话,李怀秀喝令左右亲军卫护,甚至不顾如今仍是一团‘乱’战的战场,不顾下头至少有超过两万的契丹子民正在为他浴血奋战,拨转马头就走。这条退路是他在开战之前就早就预备好的,和耶律泥礼准备的退路都不一样,可等到他这一行人往东北悄然脱出之际,却骇然发现谷口竟然早有人马守候,随着一声号响,赫然上千羽箭对着他们倾泻了下来。 “杀!” 恶狠狠地嚷嚷出这么一个字后,岳五娘双‘腿’一夹马腹,整个人便如同离弦之箭一般一马当先冲了出去。 奚王李延宠可是死在了她的手里,这次如果能够杀了契丹王李怀秀,她回头就可以好好向罗盈炫耀一番了! 一方守株待兔,一方却是猝不及防,随着岳五娘这一支生力军迎面杀来,李怀秀只以为是自己那位被大唐册封为契丹王的族兄想要杀了自己。因此一面竭力抵抗,一面命嗓‘门’大的兵士大声嚷嚷,试图让对方相信他有意让出契丹王位和遥辇氏之主,只求能够活命。然而,对方的攻势却丝毫没有停歇。当一骑人仿佛从天而降似的杀到他跟前,一把明亮的宝剑直搠他‘胸’口时,他竟分明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下辈子好好记住,被人欺辱了就去杀自己的仇人,杀自己的妻子撒气,算什么男人!废物!” 第1082章 狮子大开口 天‘门’岭一战,唐军先败后胜,契丹先胜后败,然而真正的赢家,却是从天而降的都播黑衫军,却是率军阻击杀了李怀秀的岳五娘所领剑营。[.超多好看小说]只不过,后者却不耐烦去敷衍安禄山,早早就‘抽’身而退,回去坐镇都播牙帐了。至于罗盈,他也没有贸贸然出面去和安禄山争夺战功,而是让形貌大改,化名折尔根的薛朝带着十数人作为信使去和安禄山接洽,自己则是在毫不客气地夺取了众多战马以及其他战利品后,退回了契丹牙帐和殿后的兵马会合。 如此他有三万兵马傍身,背后更依托着都播牙帐,还有已经悄然回归,掌握了奚族一小半兵权的度稽部俟斤吉哈默接应,不担心安禄山趁胜生出什么不好的念头。 而安禄山也顾不得这些来去如风的神秘援军。之前险死还生的经历实在让他和麾下将士们郁积了太多的恼怒,他自是放纵手下杀俘杀降,四面扫‘荡’溃逃的契丹败军。当得到侯希逸派人飞马来报,说是那支黑衫军派出信使来见自己的时候,他便眼神闪烁盘算了起来。等到问过侯希逸派来的人,得知他也全然不知对方根底,他方才当机立断地吩咐道:“让侯希逸亲自带人来见我” 这一仗打得唐军身心俱疲。侯希逸带着薛朝一行人一路行来,就只见四周死伤无数,还有很多劫后余生的兵卒正疲惫地瘫软在地,三三两两无‘精’打采,眼神空虚。这是战败后常有的现象,可问题如今他们并没有败,这种现象就耐人寻味了。要知道,安禄山此次动用的六万兵马中,汉蕃参半,可以说都是幽州和平卢两镇兵马中的‘精’锐,却险些都砸在这里,而契丹却只用了不到三万兵马便造就了这样一个死局。 想着安禄山此前提出奔袭一击制敌计划时的雄心勃勃,侯希逸不禁暗自冷笑了一声。(.无弹窗广告) 他并不认识薛朝,而且为了防止别人看出破绽,一路上和对方并没有任何‘交’谈,直到将人带到了安禄山跟前。 和之前‘乱’战之中,安禄山逃命时的狼狈相比,如今这位两镇节帅显然已经修饰过仪容,但衣衫却来不及换了,乍一看去胖得犹如皮球,衣衫皱巴巴的,甲胄也‘乱’七八糟,根本谈不上什么节度使威仪。薛朝和安禄山谈不上有什么恩怨,但他深知安禄山和权相李林甫沆瀣一气,而薛家之所以会落得如今这么个下场,天子薄情寡义,而李林甫和武惠妃却也是最大的推手所以,甫一相见,他只是倨傲地拱了拱手。 “我家俟斤让我捎带一句话给安大帅,这一场胜仗送给大帅作为见面礼,但作为代价,他向大帅索要契丹牙帐和松漠都督府作为报酬” 别说安禄山讶异地挑了挑眉,四周围那些闻讯而来的将领们,亦是全都大吃一惊。能够称为俟斤的,毫无疑问都是一族或是一部之主,莫非这支神秘的兵马来自奚族或是契丹的哪一个部落?乌承珧长年和契丹人打‘交’道,可听到来人用的却是字正腔圆的汉语,他便出声问道:“你说的俟斤,是哪一部的?” “我家俟斤不属契丹,也不属奚族,乃是都播之主” 都播是铁勒诸部之一,这些年来渐渐名传漠北,安禄山也并不陌生,据说坐拥人户六万,胜兵四万,位置正正好好在契丹所在的松漠都督府和奚族所在的饶乐都督府以西。可他怎么都没想到,对方竟然在这种时候悍然出兵直扑天‘门’岭,解了自己一大困厄的同时,却也强夺了丰厚的战利品,回过头来竟然还向自己讨要契丹牙帐,野心昭然若揭。想到这里,他也没有直接答应或拒绝,而是信口问道:“你家俟斤此番带来了多少兵马?” “好教安大帅得知,我家大帅此来率兵三万。[]” 安禄山自己出兵六万,号称十五万,如果按照这样算来,对方的兵马也不过应该区区万余。安禄山刚刚生出了几分恶意,见那都播的信使嘴角流‘露’出了几分嘲‘弄’,想到当时恶战时那一支黑衫军突入时的所向披靡,再看看此刻的麾下诸将无不面‘露’疲态,下头兵卒就更不用说了,他又打消了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然而,他又不甘心就这么接受对方的要挟,来回言辞‘交’锋了几次之后,他发现对方竟是油盐不入,这才恼火地哼了一声。 “此等大事,岂是几句话就能够轻易决定的?你家俟斤可敢亲自来见我?” “我家俟斤说了,如若大帅有意一唔,不妨从这天‘门’岭再往前稍行十里,就在契丹牙帐相会” 安禄山原本还以为对方生怕他黑吃黑,于是横‘插’一杠子又得了不少好处后就遁去无踪了,谁知道竟然大喇喇地就这么占据了契丹牙帐,甚至摆出了一副根本不怕他,又或者是契丹残兵报复的姿态来。可再想想对方就驻扎在距离唐军不过十里远的地方,他就觉得仿佛有一根刺扎在喉咙口似的,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在身边众将环伺的当口,他当然不会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当即冷哼一声道:“本大帅当然会去会会他” 嘴里这么说,但安禄山留下薛朝一行人之后,立刻下令整顿兵马。这不整顿还好,傍晚时分,当侯希逸等人竭尽全力聚拢了麾下兵马之后,他才骇然发现,自己带来的六万兵马,在自己昼夜疾行赶路,又在一大早遭到伏击之后,竟然只剩下了约‘摸’不到三万这当然不是说一场大战后,唐军就真的战死了三万余人,而是之前不少人马在溃散之后就逃离了战场。不知道后来有人搅局的这些散兵游勇,早就不知道上哪去了。 而此时太阳已经渐渐落山,之前已经被契丹兵马的迎头痛击给打怕了,安禄山哪里还敢走夜路去契丹牙帐会晤那位都播俟斤,于是,他以天‘色’太晚为由,打发了薛朝派人回去报信,自己令麾下将卒分成了上下两班,一半守夜,一半就地扎营休整。如今的天气在南方已经是盛夏,但在辽东,入夜之后却凉意袭人,尤其当中还有不少人身上有伤,大半夜的呻‘吟’声此起彼伏,哪里有多少人睡得好觉。 侯希逸和李明骏是出了名的铁‘交’情,两人躲在一顶小帐篷中,说起之前让随行的一部分人马假作溃兵,先行悄然离开,即便如此,仍是战死了二十多人,伤者上百,侯希逸不禁恼火地吐了一口唾沫。而李明骏则是想到自己身体孱弱却还活得好好的弟弟,想到这些年来‘乱’成一锅粥的奚族和契丹,分外庆幸自己运气好,否则早已在这世道中变成了一堆枯骨。 这一夜的休整之后,安禄山便恼火地发现,麾下兵马的‘精’气神不但未能恢复,士气反而显得更加糟糕了,根本没有打了胜仗后的兴高采烈。就连麾下众将在早起前来谒见的时候,眉眼间也都流‘露’出了深深的倦意,甚至史思明赫然还带着黑眼圈。自从众人从平卢出发之后,他就以兵贵神速要求众人一路紧赶慢赶,夜里甚至都很难睡个囫囵觉,如果打了胜仗也就罢了,可偏偏这场胜仗太诡异了,谁能‘精’神得起来? 尽管如此,安禄山不得不履行前约,在薛朝的引路下,复又前行十里,来到了昔日的契丹牙帐。他当年寒微的时候,奚王牙帐和契丹牙帐都曾经去厮‘混’过,可都没找到任何的进身之阶,如今故地重游,而且还是以胜利者的身份,本该得意洋洋,可看到的是旌旗招展,‘精’兵如云,仿佛契丹的主力根本没有离开,而是就在这里,哪还能有半点高兴得起来?相比自己麾下兵马的疲态,他显然能够看出对方的从容,因此心态再次发生了微妙的转变。 契丹牙帐已经给对方占去,唐军便在千步之外暂时停歇。随着薛朝赶了回去,安禄山便指着契丹牙帐中那些井然有序,服‘色’鲜明的兵马,对左右问道:“你们觉得,这里有多少兵马?” “契丹人大概走得匆忙,留下的营帐太多,不知道营帐中是否还有人。但只就外头的这些兵马来看,只怕……不下两万。” 史思明仔细考虑了一番,道出了一个最保守的数字。而薛嵩却摇了摇头道:“那些营帐中绝对不会没有人,如果我没有猜错,这些兵马至少和那个薛朝所言一致,有三万人。” 安禄山自己也早有成算,问左右不过是找个借口,不轻易挑衅打一场无谓的仗,见史思明和薛嵩之后,一个个部将全都谨慎表示,对方兵强马壮不可小觑,他就从善如流地表示,如若都播俟斤除却占据契丹牙帐之外,并没有什么过分之处,那就索‘性’答应了对方。 反正松漠都督府只是大唐名义上的属地,慷他人之慨,有什么好争的? 侯希逸手搭凉棚远眺,见牙帐那边须臾有了一阵小小‘骚’动,各处营帐中不断有兵马出来,一时军纪井然,他想起这背后的那一对夫妻,不禁轻轻咂舌。 想当年罗盈岳五娘等人前往突厥牙帐,趁着毗伽可汗病重的机会做下那一桩大买卖,他也不是没想过跟着去共创一番事业。可他终究和父母双亡的那对夫妻不同,他在平卢还有很多家人,不可能丢下一切去漠北打拼。只不过如今发觉昔日袍泽赫然一方雄主,他仍然羡慕得很 男子汉大丈夫,当如是也 第1083章 许君可汗,权相之殇 知道安禄山怕死,罗盈提出的相见条件很简单,他带五百兵马,安禄山随意,两人便在两军之前相见‘交’谈。对于这样的要求,安禄山登时如释重负。他以提防对方诡计为借口,直接在众将麾下挑选了五百‘精’神状态最好的‘精’锐随行。等到阵前见面,他更是把有头有脸的部将全都带在了身边,不为别的,却是为了万一对方耍‘花’招,救场的人能够多 尽管昔日袍泽相见是一件很令人‘激’动的事,但无论侯希逸还是罗盈,全都没打算在此时此地相见话衷肠。当真正见面时,此时此刻就在安禄山左侧,落后小半步的侯希逸看着对面已经足有将近二十年没见面的罗盈,见昔日那个眉清目秀的小和尚,已经变成了满面髭须的粗豪大汉,顿时有一种时光翩然飞逝的感觉。 而罗盈当初还曾经当过侯希逸的副将,看着曾经的上司比当年深沉了许多的五官和表情,亦是不‘露’痕迹地微微点了点头。两人全都知道,一切都在不言中,至少他们活着,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安禄山却不知道这些关节,在最初的寒暄和试探之后,他凭借多年来无往不利的直觉感到,这位都播之主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豪爽没心机,而是对于大唐颇为熟悉的人,不好打‘交’道。因此,他便抛弃了从前对奚人和契丹常用的坑‘蒙’拐骗这一套,而是拿出了另一幅脸孔,那便是不但一口答应罗盈要占据契丹牙帐的要求,而且还给他热切地出主意,那就是倚靠此次功勋,由他上报天子,一个册封就轻轻巧巧地‘弄’到了手。 “俟斤此次出兵襄助之德,我也绝不会忘记。都播有如此雄军,俟斤又如此仁义,当然应该封一个可汗” 自从突厥彻底覆灭,大唐就仿佛不要钱似的,四处册封臣属蕃国的首领为可汗,横竖再也没有人会因此大怒,又或者以此为借口掀起战争了。所以,罗盈对安禄山的提议并不意外,他微微一笑,仿佛并不拒绝大唐的册封,而是饶有兴致地问道:“安大帅如此看得起我,我当然愿意向大唐天可汗效忠。只不过,安大帅难道就不需要我再帮你做点什么?” 安禄山顿时哈哈大笑。这一来一回一番‘交’道一打,他已经知道,对方并没有暗害自己之心,便冲着其余诸将打了个手势。安禄山如此,罗盈自然也依次办理,倏忽之间双方的闲杂人等勒马渐渐后退,就成了两个人单独对话的格局 这时候,安禄山方才压低了声音道:“俟斤要知道,当今陛下最爱什么?当然是军功如果契丹真的没了,而你入主牙帐,日后你我少不得要刀兵相见,而如果契丹还在,我可以捞战功,你也可以继续出兵襄助,但凡有功,我就可以上奏陛下给你赏赐,不知道俟斤意下如何?” 这果然是个最会钻营的家伙 第一次和安禄山打‘交’道的罗盈不禁暗自惊叹。但紧跟着,他便神态自若地说:“可契丹牙帐这块地方,和我都播距离最近,而且是我好容易打下来的地方,并不愿意让出来。” “我并不是让俟斤就此相让,只要契丹人还没死绝,哪里不能当牙帐?至于契丹王,这些年来他们废了又立,折腾的还少吗?既然他们折腾,就是你我的功劳。每次出兵打上一场,我大唐天可汗必定大悦。”安禄山见罗盈立刻‘露’出了满意的表情,他便趁热打铁地说道,“俟斤如果愿意,我还可以为你奏请天可汗,封你为王,然后下嫁公主于你,如此一来,你就是名正言顺的大唐驸马了” “我的妻子凶如猛虎,安大帅此议就免了。”罗盈赶紧拒绝,别看岳五娘颇为同情那些不得不下嫁和番的公主,可真要给他折腾出一个来,那他就别想过安宁日子了。见安禄山仿佛还有些遗憾,他赶紧转回到了起初的话题,又与安禄山讨价还价了好一番之后,勉强答应了对方的提议。但对于安禄山试探地提出在营州开设互市之地,他却表现得完全不感兴趣。 谁都知道安禄山素来不讲信义,奚人和契丹人就是被他利用各种各样的借口骗来杀了当战功上报,他可没兴趣送给对方这样的功劳。 如果要互市,云州怎么都比安禄山的地盘可靠多了 对于罗盈不愿意娶大唐公主,安禄山倒不在意,只不过是那么一说。所谓的大唐公主是什么货‘色’,他自己当然心知肚明。然而,他今天之所以肯给这样的好处,很大程度是因为都播这些人马的战斗力。这些年来他坚持不懈地对奚族和对契丹用兵,并不完全为的是战功,而是为了扩充自己的实力雄兵是怎么练出来的?是不断打仗练出来的,是不断从俘虏中编练出来的自古燕赵多勇士,他的麾下聚集了很多他挑中的勇士,平日打顺风仗的时候不觉得,现在却感到还是不够。 所以,接下来他巧舌如簧,竭力许诺各种好处,果然,原本态度冷淡的罗盈渐渐松口,甚至答应可以酎合和他打仗,共同平分奚族和契丹俘虏。等到最终一系列口头协议达成,两人当场击掌为誓,又打哈哈说了一些漂亮话,这才各归各队。等到安禄山率军缓缓西撤的时候,仍然忍不住频频注目这些兵马,心里忍不住打起了各种主意。 怎么才能把这样一支雄兵纳入自己麾下?替对方请得一个册封,然后再诬陷都播反叛,再打上一仗……不行,都播不比山头林立群龙无首的契丹和奚人,今天那种战斗力绝不是好对付的。那么,于脆来一个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对了,记得同罗和仆固虽说臣服于大唐,同罗之主阿布思和仆固新主仆固怀恩全都是安北副大都护,可前者背地里小动作却不少,要是能够让都播去灭掉同罗,他就能报当年阿布思蔑视侮辱自己的一箭之仇了 想归这么想,但如今安禄山更清楚,这一仗还有无数事情需要善后。好在罗盈极其大方地送了他另一件礼物,那就是契丹王李怀秀的首级要知道,他之前才刚刚借口对奚人打了个大胜仗,把奚王李延宠之死归功于自己,现如今若是再把李怀秀的首级送到长安,这两个旷世大功,足以⊥他的声望攀升到,足以⊥他把河东节度收入囊中。至于此次的死伤将士,在这样的功勋之下也就显不出来了,横竖溃散的兵马之后还能慢慢收拢。 出兵的时候士气‘激’昂,班师的时候说是大捷,数万军马开回平卢的时候却无‘精’打采。而奉命坐镇平卢节度使府的李庭坚亲自出城迎接时,便不顾惊世骇俗,硬是请安禄山把其他人都屏退开去,随即用最低的声音禀报道:“大帅,刘骆谷命人六百里加急送来急报,李相国恐怕拖不了几天了” 李林甫吐血病倒的事尽管相当隐秘,但在出兵之前,安禄山还是靠着刘骆谷的钻营了解到了这一情报。挟着这次大胜,他有足够的信心就算李林甫死了或倒台,自己也能屹立不倒,可终究李林甫从不压制他,这些年还帮忙颇多,杨钊却不是什么好鸟于是,安禄山一时心情大坏,再加上这次损兵折将,他进了平卢节度使府后竟是再未召见诸将,闹得下头人心惴惴。 而侯希逸和李明骏先后得知李林甫不支的消息,对于安禄山的坏心情也就能够理解了。只是,两人一个有高丽血统,一个名为契丹人,实为奚人,对于远在数千里的长安城外那些尔虞我诈的勾当实在不大了解。只有李明骏与那位开元二十一年登上相位后,就稳稳当当再也没有下去的当朝权相有过几分‘交’往,此时不由得心生感慨。临到末了,他突然又低声说道:“倒是这次契丹和奚族显而易见会‘乱’上一阵,我们要不要趁机……” 侯希逸见李明骏做了一个伸手拖曳的动作,知道他指的是趁机拉人,扩充自己的实力。多年来,两人通过出身便利,又手掌兵权,先后从新罗、奚族、契丹、渤海招纳流民作为‘私’兵,软硬兼施恩威并济,在那些荒僻之地开辟田庄,又或者以战养战练兵,‘私’兵的人数已经和他们麾下的有编制兵马平齐。他想了一想后,便微微点头道:“当然,有现成的便宜,于嘛不捡?不过要小心,李怀秀虽然死了,可耶律泥礼可还活着” 尽管安禄山因为煊赫多年的李林甫即将步入黄泉而懊恼,但他绝不会因此而耽误了自己的报捷。不但如此,在负责报捷的人选上,他也权衡了许久。为了防止有人和杨钊勾结,败坏自己的战果,他特意挑选了身为契丹降将,又由天子亲自赐名的李明骏领衔前往长安献李怀秀首级报捷。 一路上李明骏马不停蹄日夜兼程,等到了潼关的时候,他得到的消息是李林甫尚在。可当过新安、灞桥,终于来到了长安城下时,却在进城‘门’时听到了一个消息。 右相李林甫病故 那一刻,李明骏想到了自己当年被信安王李炜带到长安,封了个无所事事的员外将军,随即得了杜士仪的指令,走了李林甫的‘门’路方才调任河北道。如果不是因为李林甫这重关系,安禄山也不会对自己产生天然的亲近,这些年他也不会这么顺风顺水。 尽管那只是他奉命而为,可李林甫终究是开元以来在位时间最长的宰相 不知不觉的,他轻轻摘下了脑袋上的头盔,轻轻叹息了一声。 一个权相的时代,就此结束了。 第1084章 了却君王天下事 平康坊李宅中,婢仆下人们如丧考妣,而在他们之上,李林甫数目庞大的妻妾以及儿‘女’们,则在尚未来得及将殡堂一应准备就绪的时候,就已经发出了阵阵难以抑制的悲音。这么多年来,李林甫说一不二,大权独揽,李家人亦是有此风光了将近二十年,可现如今家中那棵冠盖如云的大树倒了,谁能不慌?即便前些日子,炙手可热的杨钊频频前来,仿佛和李林甫尽释前嫌,天子也派高力士前来探望过,但此前群起而攻的那一次反弹效应却并未压下去! 从裴宽以下,弹劾李林甫的每一个人都还在其位,谁能担保李林甫死了,他们不会掀起更加浩大的声势?要知道,罗希奭可还在御史台殿院大牢关着,仿佛是在嘲讽此人曾经在同一个地方刑讯王忠嗣! 昔日‘门’禁森严,虽高官显贵也难以轻易踏入的月堂,此刻赫然一片萧瑟。张博济孤零零站在其中,脸‘色’怔忡茫然。 李林甫二十五个儿子,二十五个‘女’儿,正好是半百之数,可儿子没有一个继承衣钵,‘女’婿当中,他虽然心计缜密,颇为得宠,可也始终没能进入御史台中枢。至于其他人,虽有官居右补阙的,有为六部郎官的,但都是娶了李林甫的‘女’儿之前便先有功名才名。尤其是为百官喉舌,能够有治狱大权的御史台,李家儿子‘女’婿竟然没有一个能够跻身其中!他也曾经隐晦地表示过不满,可李林甫那时候是怎么对他说的? “如果用你为御史,任人唯亲四个字我就休想逃掉,陛下也不会容忍。” 他当初还不甘心,可现在才明白了。这么多年来,人人都说李林甫铲除异己,不用贤良,可李林甫哪有用过多少亲戚?御史台众人中,罗希奭固然是他张博济的堂外甥,可却也是因为确有讯问之能,吉温也是以治狱得到提拔重用,至于其他的,杨慎矜王鉷杨钊……一个个根本都是天子自己相中的!李林甫对于自己忌惮的对手从不留情,别人却不能用任人唯亲四个字来指摘于他。[.超多好看小说]至于政务的处理,他那位老岳父更是从来没有任何能够让人挑剔的地方! 说到底,他直到现在才明白,李林甫只是被天子丢在前头的一面挡箭牌,那滔天权势根本就是假象,否则他们这些儿子‘女’婿何至于个个有名无实? “张郎,安禄山派人进京报捷,他此战大破契丹,杀了李怀秀。” 张博济听到‘门’外的这个声音,立刻转过身来,脸上‘露’出了难以抑制的喜悦。尽管他知道在岳父尸骨未寒的当口,自己不该如此,可他只觉得安禄山这场大胜实在是来得很及时,至少天子因此而欢欣鼓舞的时候,应该不会因为别人的攻击,而对刚刚死了的李林甫如何! 因为百官‘交’相弹劾攻击,哥舒翰一日一奏拼命陈情,故而李隆基将罗希奭下狱,命太医署为王忠嗣疗伤,那个时候对李林甫确实大为不满,可眼看人已经都要死了,他想想李林甫这些年的兢兢业业,也就暂时搁置了此事。反而对于王忠嗣的发落,李隆基的心情极度微妙。 王忠嗣当年初生牛犊不怕虎,在云州打下那场胜仗的时候,他确实觉得与有荣焉,关心爱护备至,而后眼看其一个接一个的胜仗,未曾一败,甚至比当年信安王李祎和张守珪更加具有名将光环,他也一度欣然自得。可现在,当王忠嗣意见和他渐渐相左,此次拿下石堡城更是用了那样的策略之后,他的想法就不一样了。身为天子,怎能容许大将违逆自己,别有用心? 更何况,王忠嗣去职,河西有哥舒翰;陇右有安思顺;至于范阳平卢两镇,安禄山连报大捷,契丹奚人大败亏输;安西大都护府,高仙芝声名远扬。横竖他还有的是将领可用,何必拘泥于旧人?更何况他对王忠嗣已经有所开恩,所谓尊奉太子一说,他也不再追究了,不轻不重将其贬斥出去,兴许还能对别人有所震慑! 于是,平康坊李宅正在办葬礼,朝中礼部兵部正因为安禄山这场大捷而忙碌的时候,天子对于此前王忠嗣的案子也有了发落。罗希奭‘私’自刑讯国之大将,贬海东郡海康尉,可谓是一撸到底。而王忠嗣亦是背上了行为不谨、驭下无方等好几个罪名,出为益昌太守。利州益昌郡位于山南道,虽然不比岭南道江南西道这些地方,可相对于王忠嗣原本召回京任太子少傅这样的荣职,相差不可里计。而与此同时,安禄山大破契丹的战绩却在天子的默认下大肆宣扬,而安禄山不但得到了丰厚的犒赏,身兼河东节度使,而且为都播之主请得了浑河都督府世袭都督,怀义可汗,忠义郡王的封号。 一时间,面对这亲疏有别的对待,无数人为之震惊。 李林甫死了,此前更是爆发过一阵堪称一时风‘潮’的舆论。可是,也不知道是万马齐喑的风气太久了,还是朝臣们的力气已经用尽,面对王忠嗣和罗希奭两人各打五十大板的处置,朝中内外竟是一片沉默。在这样诡异寂静的气氛中,王忠嗣终于被人从皇宫送回了‘私’邸。 前时重伤,而后一路颠簸,随即又在御史台大牢中关押多日,尽管此后在宫中养伤,可王忠嗣终究很久不见天日,面‘色’苍白得可怕。当护送来的宦官和禁卫们告辞离去,妻儿全都围了上来时,他看着四周那一张张难抑悲戚的脸,却是勉强笑了笑。 “不要都哭丧着脸,我已经好端端回来了!这些年来,李林甫亲自出马竭力扳倒的人,除了安北杜君礼,也就只有我得以幸免,而且还搭上了他那一条老命,我也可足以自豪了!” 话音刚落,一旁就传来了一个愤怒的声音:“可阿爷那些罪名全都是别人诬陷的,凭什么还要被贬?陛下太不公了!” “住口!”尽管说话的是自己素来宠爱的幼‘女’,可王忠嗣还是疾言厉‘色’喝止了,可是,看看妻儿老小的脸上,全都赫然是掩不住的悲愤,他不禁在心里暗叹了一口气。能做的他已经全都做了,却换来了这样一个结果。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更何况他终于免于那个最糟糕的结局?为了他的事情,很多人在奔走,很多人在冒险,否则又怎会有此次这么大的风‘波’? 可是……他不甘心!就和父亲当年在援兵迟迟不到的情况下战死沙场一样,他真的不甘心! 在长久的沉默之后,王忠嗣突然只听得妻子轻声开口道:“你此行利州,我和孩子们都跟随你去。你现在不掌兵权,长安这儿也没有长辈需要‘侍’奉,我既然安北杜大帅都带着夫人去上任了,我们跟了去也不怕别人说闲话。你身上的伤势还没痊愈,别人照顾,不如自己人照顾来得放心。我可不希望你和张守珪那样,被贬没多久就落得那样一个下场!” 王忠嗣登时悚然而惊。他和妻子的婚姻是天子之命,多年来也是聚少离多,敬多于爱。想到妻子独守长安多年,如今与其说是请求,不如说是决意,他终于还是点了点头。紧跟着,他就只听儿‘女’们发出了小声的欢呼,竟是人人喜不自禁。那一刻,他只觉得连日以来千疮百孔的心,渐渐被这股亲情渐渐弥合。 人之已死,李隆基念及李林甫多年为相,追赠开府仪同三司,太尉,又命官府治丧。随着不愿耽搁的王忠嗣带着家人悄然启程离开长安,这桩一时牵动了无数文武的大案仿佛只剩下了少许余‘波’。人们的重心渐渐放在了谁可接替相位。可仿佛是横空出世,一首出塞组诗突然之间在坊间士子当中风传一时,很快,大概是因为终于扳倒了李林甫之后太过高兴所致,竟有人把这出塞九首誊抄在奏疏上,直接递给了天子。 这下子,顿时就如同再次捅了马蜂窝。大唐风气开放,文人墨客写诗讽喻宰相高官,公卿显贵,甚至干脆隐‘射’讽谏天子,这都不是什么少有的事,但此番一时流传的这些诗句,赫然直指这些年来的穷兵黩武,自然而然就教李隆基挂不下脸来。 什么“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什么“中原有斗争,况在狄与戎”,什么“我始为奴仆,几时树功勋”…… 九首七绝,词句谈不上隽永清新,甚至稍显直白,但和在一起,却犹如一位征夫在向人苦苦自诉辛劳,行军艰难,战事凶险,功勋难得,可字里行间却又在指斥连年用兵,民生困苦。尤其是其中“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两句开头的第六首,豪迈之气扑面袭来,若非李隆基心中隐隐存着几分定见,而不是寻常的鉴赏者,只怕亦是要拍案叫绝。 “这是谁写的?” “回禀陛下,是……是北邙山人。”黎敬仁小心翼翼地说出了这几个字。 “又是那个藏头‘露’尾的北邙山人?好,好,这几年这个只见文字不见人的家伙,掀起了多少风雨,这次竟然又兴风作‘浪’!” 李隆基愤怒地将奏疏撂在案头,正要令有司彻底追查,突然想起李林甫一死,右相缺位,不禁又沉‘吟’了起来。杨‘玉’瑶在他耳边嘀咕已经不是一日两日,而杨钊这几年来显示出的‘精’明强干确实也令他动心。更重要的是,此人和当年的李林甫一样谈不上多少根基,和那些世家著姓全无瓜葛。于是,他最终惜字如金地说道:“你去,宣召杨钊进宫见朕!” 第1085章 得志便猖狂 当杨钊从兴庆宫出来的时候,赫然神采飞扬。这一次的觐见是他有生以来收获最大的一次,在他使尽浑身解数的卖力表现下,天子不但极其嘉许他自陈钊字不佳,请求改名的要求,欣然赐名为杨国忠,却没有将右相之位先交给他,而是授意其先接过京兆尹之位。至于宰相,则让陈希烈暂时一个人顶一顶。毕竟,此前还只当着御史中丞的杨钊,距离宰相的位子实在是有点远。 而杨国忠要迈出那登天一步,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彻查这出塞九的来源。当然,如此兴师动众,天子也知道必定会引起士林哗然,故而于脆暗示,可以把当初杨慎矜和王那桩公案给翻出来。 当年的杨氏春秋诽谤前朝,污蔑贤良忠臣,颠倒是非黑白,必须严厉彻查 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差事,但杨国忠却根本不觉得难,反而暗自欣喜若狂。他正愁自己即便入主政事堂也还找不到人做由头,毕竟,他主审杨慎矜和王的案子已经过去了有一段日子了,如今新官上任倘若不能找到突破口,那么,李林甫的阴影会一直笼罩在他的头上至于已经死了的李林甫,他虽说在其最后一段日子里拍着胸脯打了一大堆包票,但无时不刻不在想着,拿这位在位将近二十年的权相立威。 人活着的时候他奈何不了,而天子对李林甫的追赠让他的希望化为了乌有,而且偏偏安禄山又打了那么一场胜仗 但现在,他不用再愁了。拿着追查北邙山人这一尚方宝剑,他就可以轰轰烈烈大于一场,让朝中内外所有人都知道,从今往后,李林甫的时代已经彻底结束,该是换成他杨国忠的时代了就连安禄山那儿,他都可以借此制衡,甚至可以好好收拾那安胖子一场 一大清早,就只见长安城中的大街小巷上,突然出现了大批如狼似虎的差役,闯进了一家家挂着各式各样书坊名头的铺子。这些年书坊在长安城日渐流行,尤其是各式各样的传奇故事层出不穷,还有和以往截然不同的长连载版,或三五天一章,或十天半个月一段,甚至酒肆茶坊之中还有说书人拿着当原本来说唱,一时书坊原本不过十几二十家,如今偌大的城中足有一二百别说寻常士人,就连公卿显贵之家,也有不少好这一口,跟着听下文的。 因此,当打听到是京兆尹抓的人,查封的书坊,有人知道利害,偃旗息鼓只当缩头乌龟,却也有利益攸关的人跑去京兆府廨问个明白。新官上任的杨钊起初不以为意,只是义正词严地声称自己是奉圣命查那北邙山人,可打探消息的渐渐多了,他便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劲。等到了傍晚,牢狱中的那些人汇集而来的口供送到他面前时,就算是他自恃极得圣眷,面对这密密麻麻的一大堆名字也不禁为之色变。 谁说这些都只是“小”书坊?这麻雀虽小的区区书坊竟然大多都绝不是一家,而是往往一串七八家书坊隶属于一个后台,而那些后台都是什么人? 天子的母家窦家,京兆著姓宇文家韦家,几位公主后头的驸马几乎人人有份,这些都无所谓,最要命的是,他从来不知道杨家也在其中掺和了一脚 杨国忠气急败坏地亲自去问了杨椅杨蛞兄弟二人,两人的回答却都让他恼火万分。[]却原来是他们道听途说书坊卖书极其挣钱,于是便受了人怂恿,令手底下的家奴在东西两市,并城中好几个人来人往士人聚集的里坊,一口气开了总共十二家书坊,每次上新书时,因为卖出去的价格公道,全都会飞也似地被抢购一空,当然也不是没有穷书生抄书回去读的。就是这样的小本生意,受人称颂,又不扰民,每年轻轻巧巧就可收入不菲。 “那些书哪里来的?” 杨国忠的这句话又问错了人,杨椅杨蛞虽说早年还替伯父杨玄琰去管过产业,可这些年来杨家地位直线上升,他们也变成了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享福人,谁还会去经管具体的产业?哪怕杨国忠把负责此事的管事从者一股脑儿都召集起来,严词询问了一遍,可最终得到的结果却是,他们只管交了钱收书去卖,至于书从哪里来的,那些印书坊在哪,竟是无人知晓。他还不死心,于脆又单独一个个重新询问,结果却没什么不同。 杨家都如此,原本捋起袖子准备一追到底的杨国忠,已经不指望在别家人身上再搜罗到什么真凭实据了。既然放弃了追查真相,他自然就拿出了自己早有准备的第二套方法。果然,他不过依样画葫芦,用了吉温当年审案的那一招敲山震虎杀鸡儆猴,立刻有胆小的伙计掌柜哭着喊着要招认,随即在他的暗示诱供之下,很快他便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一切准备就绪,但杨国忠为了表示自己的尽忠职守,还是把上报天子的时间拖延到了十日之后。而就在这十日之中,随着各家书坊的人66续续都被放了出来,只有几家没背景的成了店铺被封杀,人员遭扣押的倒霉鬼,大多数背后只管收钱的公卿虽说哼哼唧唧表示了一下愤怒,可多年来习惯了李林甫的高压,如今换成了刚刚得志还有几分克制的杨国忠,也没有人真会因为愤怒而选择把事情闹大。 相对于杨国忠这一度闹得鸡飞狗跳的行动,倒是平康坊李宅大操大办李林甫丧事更加引人瞩目。李林甫昔日积威之下,三省六部排得上号的,或多或少都会随一份赙仪,至于那些和李林甫完全不对付的,有的不屑于在这种别人尸骨未寒的当口难,有的仿佛大度到人死就算了,但更多的仿佛还在沉默中积攒着自己的情绪。比如王缙便在山中别业拜访兄长王维时,直截了当地表示了对李林甫死后极尽哀荣的不满。 然而,他还能期待如今哀莫大于心死,只比和尚多一堆头的王维表示什么?哪怕当初曾经被李林甫打去岭南知南选,王维竟表示已经淡忘了。 牢骚归牢骚,王缙对于李林甫的落马,心底到底还是轻松居多。就比如这一次王忠嗣的案子如果真的继续查下去,牵连东宫是一定的,即便如今太子东宫多了一位和天子母家窦氏有关的张良娣,也未必能够平安无事。他虽然刻意等到了有利于自己的文辞雅丽制科方才入仕,可这些年来从未离开过朝廷中枢,升迁的度也许比不上杜士仪那样直窜云霄,可也已经极其可观。再加上搭上了太子这条线,他甚至隐隐盘算起了政事堂的位子。 现如今他当然还不够资格,天子也分明属意杨国忠,可就在政事堂赫然呈现出独相格局的现如今,陈希烈能够扛得住吗? 区区一个散骑常侍,如今却暗自腹诽堂堂左相是否能扛得住的问题,仿佛有些可笑。但当王缙前脚刚踏进门,后脚一个从者就追了进来,甚至来不及屏退闲杂人,就这么直截了当地说道:“阿郎,出大事了京兆尹杨国忠上奏李林甫多条罪状,其中最要紧的一条,就是阴命人暗中拟写杨氏春秋,挑拨杨慎矜王相争,置其于死地” 杨慎矜当初在最当红的时候被王阴招击倒,而同时也把王一块给带进了沟里。彼此之间还有些亲缘关系的两人双双同归于尽,还引来了当时好一阵哗然,王缙当然不会忘记。当时坊间流传的杨氏春秋也许是个导火索,可他怎么都不会认为,身为宰相的李林甫会用这样的手法。倒是王之所以会对杨慎矜下手,是因为得了李林甫的暗示,他觉得这样的猜测还确凿可信些。只不过杨慎矜拉了王下水,这就应该出乎李林甫意料了。 可现在李林甫人都以及死了,只剩下了那些徒有虚名的儿子女婿,萧炅这样的老狐狸既然连京兆尹之位都丢了,说话自然已经毫无分量,至于其他人……相传和李林甫达成协议,甚至还像模像样接收了李林甫几个党羽的杨国忠都能露出獠牙,其他人还有谁会出手相助一个死人?当年裴光庭就曾在盖棺论定时遭遇了萧嵩的阴招,所幸还有个不错的儿子站出来据理力争,可李林甫有这样胆色的儿子吗?有这样胆色的女婿吗? 想到自己兄弟这些年来的憋屈,王缙顿时幸灾乐祸地笑了一声。真是……活该 就在杨国忠反攻倒算李林甫这个消息须臾传开,长安城中达官显贵无不又错愕又惊惧之际,答案很快就浮出了水面。 李林甫的女婿之一杨齐宣竟然上书声称,此前杨慎矜和王的所谓图谋不轨,复辟前朝等等罪名,全是他的老丈人炮制出来的 面对这样一个昔日李林甫身边最亲密角色的反戈一击,杨国忠刻意拖了这数日功夫而联络到的早年与李林甫不睦者,纷纷一个接一个地跳出来难,一时间,执政将近二十年来始终屹立不倒,甚至连参劾者都很少有的李林甫,在死后没多久就遭遇到了一场比之前王忠嗣那桩案子更加凌厉的参劾风暴。即使张博济带头,李林甫的儿子们以及其他女婿奔走联络,无所不用其极,但谁都能看得出大势已去。 玉真观中,敏锐注视着外间一举一动的固安公主当得知天子竟是对左右说出悔用李林甫的话来,不禁若有所思地看着那张情势险恶的残局,随即对张耀嗤笑了一声。 “阿弟好端端炮制出了这九出塞,原本是为了看看咱们那位陛下能不能幡然醒悟,不要动不动就穷兵黩武,以至于一个个节帅全都卯足了劲求边功,民不聊生,将卒困苦,没想到竟是被杨国忠利用,竟然硬是牵扯到了死了的李林甫身上,算他君臣有本事事到如今,阿弟也不用再想着什么拨乱反正了,看这样子接下来就是杨国忠上位,既然已经拿了李林甫立威,恐怕下一个就要轮到阿弟。他虽然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可事到临头,不知道会怎么想” 第1086章 人走茶凉,结盟约对敌 和原本那条历史长河主线不同,突厥固然覆灭,可同罗的阿布思仍在塞外‘混’得风生水起,甚至还身兼安北大都护府副大都护,暂时还没有造反念头。既然没有李林甫和造逆反贼串通一气这样最不得了的罪名,陷害杨慎矜和王这样的积年旧事,而后还有很多大臣翻出李林甫不少‘鸡’零狗碎的旧事来,可李隆基恼怒归恼怒,终究还是不好因为这些罪名对死人太过分。可即便如此,追赠李林甫的开府仪同三司和太尉却收了回去。 但天子既然恼火,这股无名火,终究还是烧到了李林甫的儿子‘女’婿身上。一时间这些当初官职或清闲或优裕的,左迁的左迁,革职的革职,如张博济这样当初极其当红,而且还因为在户部期间闹出奢侈丑闻的,自然而然便在严厉惩处之列。面对这样艰难的处境,尽管知道安禄山不在,坐镇长安的只是他麾下的刘骆谷,往日自己根本瞧不起的角‘色’,张博济还是来到了安禄山在道政坊的宅邸,希望能够请这位昔日岳父帮助良多的节帅出面救助。 可让他万万想不到的是,自己竟然吃了个闭‘门’羹那一刻,原本在听到安禄山大胜消息时,还曾经大喜过望,甚至松了一口气的他只觉得一颗心跌到了无底深渊 心中绝望的他忘了出来说话的只是区区一个从者,竟是忍不住咆哮道:“若无岳父当年提携,安禄山能有今天,他这是忘恩负义” “张郎说笑了,想当初,裴光庭裴老相国对李相国难道就差了?裴老相国死后被人下黑手的时候,可没看到李相国出来说公道话” 张博济被噎得整张脸一阵青一阵白,随即恼羞成怒转身就走。可是当走出去十几步远后,他方才意识到自己即便被人羞辱了,却已经再也无能为力。二十年河东,二十年河西,当初他是宰相佳婿,安禄山却不过一介蕃将,可现如今李林甫不在了,他是转眼就要贬官岭南的落魄人,安禄山却是连战连捷的两镇节帅,世事就是这么残酷 而在安家乌头‘门’内的大院内,李明骏正若有所思地站在那里,身边则是刘骆谷。相较于对张博济避而不见,甚至还出言刻薄的态度,刘骆谷对李明骏这个安禄山身边的红人兼此次的报捷信使,就来得热络而殷勤多了。见李明骏此刻脸‘色’微妙,在长安厮‘混’了许久,很多人事关节都‘摸’透了的他便笑‘吟’‘吟’地说道:“李将军是不是嫌我太势利了?我知道你能有今天,是因为当初走通了李林甫‘门’路,可你真的认为,李林甫是出手帮你?” 见李明骏不说话,刘骆谷便循循善‘诱’地说道:“李林甫这个人是出了名的无利不起早,如果你不是契丹降将,如果咱们安大帅不是胡人,他怎会帮忙他是觉得胡将好节制,三两下就能捏在手心里,一个不从就能反手让你死无葬身之地。所以这种人,生前不得不敬着,既然死了,那就滚一边去” 刘骆谷说得粗俗,李明骏暗自不快,可也懒得和这么个说是文吏,其实却满嘴利益的家伙多费口舌。就在这时候,刚刚去打发张博济走的那个从者突然又急匆匆返回,脸上的表情很是诡异。见此情景,刘骆谷顿时愠怒地说:“怎么,那张博济还敢纠缠?如若他还不走,那就把他打走” “不不不,是京兆尹杨公令人送请柬来,说是想请李将军和刘推官赴宴。” 刘骆谷说是范阳节度推官,其实却常驻长安,地位固然重要,可终究是迎来送往赔笑脸的角‘色’,和李明骏这样手掌兵权的没法相提并论,可他却是对局势最敏锐的人。别看自家大帅和当年还叫杨钊的杨国忠根本不对付,但据他所知,陈希烈在李林甫死后独掌政事堂,立刻就‘露’了怯,很多政务由此拖沓,甚至纰漏不计其数,而杨国忠却利用在京兆尹任上的这一场大案,圣眷正隆,极有可能立刻一脚踏入政事堂。 所以,他立刻竭尽全力游说起了李明骏赴宴,死活把人磨得答应了方才松了一口气。至于杨钊下帖邀请他们这两个安禄山的属吏和部将,却根本没想着请安禄山的嫡长子安庆宗,他却丝毫不以为意――谁都知道,这安家那位康夫人和安庆宗这个嫡长子,只不过是用来安天子心的摆设,仅此而已 然而,当刘骆谷和李明骏去杨国忠那座富丽堂皇不下安禄山的豪宅赴宴归来时,两个人的脸‘色’和心情却是截然不同。 杨国忠对他们提出来的条件不是别的,竟然是许诺安禄山兼领河东节度使,安北大都护,条件是要和他携手拉下杜士仪 刘骆谷是兴奋中带着几分忐忑,他忐忑的是此事的可能‘性’,以及杜士仪这么多年建立的强大人望和根基。而兴奋的是,顶头上司安禄山由此能够得到的巨大好处,他也能为此水涨船高。而李明骏却是轻蔑的表面下,隐藏着深深的恼怒。这就是他曾经向往过的,安定祥和的大唐,这些看似高不可攀的高官们,心底里却动着这么些龌龊勾当。杨国忠为什么要对付杜士仪?还不是因为李林甫一死,杜士仪凭借资历人望,同样是拜相的最佳人选 “李将军,这次大帅的封赏已经下来了,虽说兼领河东节度只是个名头,不能这么快伸手去把持河东事务,顶多对牧监下手,但重要的是简在帝心。更何况,为都播俟斤请封的怀义可汗,陛下也已经准了。这次的事情非同小可,我不放心信使传递,还请李将军……” 不等刘骆谷把话说完,李明骏便沉声说道:“我立刻就回程。” 刘骆谷原本还担心李明骏留恋长安富贵之地,要大费‘唇’舌劝他赶紧回去,见对方虽为武将却如此爽快,他登时大大松了一口气。他当下也不罗嗦,少不得亲自帮忙李明骏打点,次日一大早便送了他一行人出长安,却是一直送到了灞桥,这才真正放下心来。 希望大帅能够放下昔日心结,先和这杨国忠合作一次,至于今后是不是要为敌,现在却还为时过早 安北牙帐城北,库苏泊西岸,黠戛斯边境。尽管是盛夏时节,湖边却凉爽怡人。一支约‘摸’千余人的兵马正驻扎在此,领兵的仆固怀恩从探马口中确保四周并无异象,而黠戛斯那边的来人约‘摸’也就是千许人上下,顿时放下心来。他有这个自信足可以寡敌众,但此次杜士仪竟是随行,他就不得不做好一切最坏的打算。当他打发走探马,径直去见杜士仪禀报时,就只见这位安北大都护正若有所思地站在湖边一块大石上。 仆固怀恩想了想,没有去攀登这块显然还算好爬的巨石,就在下头说明了黠戛斯那边一行人约‘摸’两刻钟后就会抵达。这时候,他方才看到杜士仪低头看了下来:“怀恩,你可知道,这库苏泊一年封冻的日子有多久?” 见仆固怀恩先是一愣,随即摇了摇头,杜士仪便笑着说道:“一年之中封冻半年,如果我们早来两个月,看到的就是一片冰湖。夏州比长安冷,安北牙帐城比夏州更冷,至于这里,一年之中冬天长达八个月,自然更是冷得彻骨。我们这次来,算是这里一年之中最美的季节。之前骨利于的鄂温余吾曾经说过,他们久居北国,人数有限,其实没有那么大的野心,他们的国土地广人稀,足够养活他们了。所以我提出的用互市来‘交’换冬季定居点的建造,各种让他们能够生活得更好的必需品,以及输出工匠和技术,自然让他们欣喜若狂。” “大帅一向体恤塞外诸部。”仆固怀恩心悦诚服地说出这句话,没有半点勉强。因为杜士仪自从到安北牙帐城上任之后,恩威并济软硬兼施,但在和各部的种种互市‘交’易,却是童叟无欺,极其公道,否则骨利于的那位鄂温余吾俟斤也不会甘心尊奉杜士仪为兄长,兴高采烈回去之后便立刻派出了互市的队伍。也许,正是因为看到了骨利于的行动,黠戛斯那边方才会对杜士仪的邀约回应积极。 “怀恩,你觉得王忠嗣之事,陛下可公道?” 长安城的一系列事变,杜士仪并没有隐瞒麾下文武,因此仆固怀恩也了解得清清楚楚。此时此刻,听到杜士仪竟然如此说,他登时双目圆瞪,不假思索地叫道:“当然不公道,只因为‘奸’臣构陷,陛下就如此对待忠臣良将,简直是昏聩王大帅和大帅齐名,多年来战功赫赫,声震北疆和西陲,现在竟然落得这么一个下场,我安北牙帐城中虽然几乎都是蕃军,但也为此一片哗然,甚至有人说河东以及河陇的那些兵将对不住王大帅,除了哥舒翰连番血书痛陈利害,再无一人出声,简直是胆小怕事,不忠不义” 杜士仪尚未得知幼子杜幼麟在整件事中扮演的角‘色’,但对于王忠嗣旧部集体失声的做法,他却很能理解。只要这些武将身边有聪明人,就会知道呼应昔日主帅,一定会让王忠嗣的处境更加糟糕。要知道,王忠嗣可是不负其名,真真正正的纯臣,哪里像他预先设计好了一条条退路? 他并没有驳斥仆固怀恩的想当然,而是又问道:“那么,怀恩,如果陛下对我这个安北大都护不满,想要换一个人坐镇漠北,或者说,我会像王忠嗣那样被人诬陷一个莫须有的罪名,而后被打发到天南海北任何一个地方去度过余生呢?” 此话一出,仆固怀恩登时勃然‘色’变。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就此单膝跪下,沉声说道:“大帅,安北牙帐城上下,全都深慕大帅忠义赤诚,绝不会看着大帅被人构陷如果真有那一日,大不了……兵戈相见” 第1087章 翻脸之战 到底是跟了自己十几年的嫡系,不是旁人可以比的 有了仆固怀恩这句话,即便是在接见黠戛斯的俱力贫贺中俟斤时,杜士仪仍然微微有些心不在焉。会收买人心的,当然不仅仅只有一个安禄山,他对于麾下文武也同样大方得很。他在安北牙帐城也好,当年在朔方陇右也好,全都没刮过地皮,但要说官营产业,还有他自己的身家,再加上一个出身商贾最会经营的夫人,自然足可支撑起他的种种大手笔。尽管他并不认为真的能够保证所有部下全都忠心自己更胜于大唐天子,但至少能够保证八成以上的人心向自己 可就算这样,接下来的每一步,他都需要更小心,好不容易建立起的名声和人望,可不能轻易牺牲出去。 “杜大帅的名声,我即使在黠戛斯也听说过很久了,却一直到今天才第一次相见 和爽朗的鄂温余吾相比,俱力贫贺中黑黑瞳,如果去掉耳朵上的铁环,手上的刺青,换一身唐人衣衫,也许看上去还像一个中原人。黠戛斯素称是汉将李陵的后人,还因此和大唐天子攀亲,先后得到了太宗和中宗的承认。但是,杜士仪适才乍一见面时随眼一扫,就现俱力贫贺中的随从中,更多的是赤绿瞳,偶尔有一两个黑瞳,却再无任何一个人是黑。 显而易见,所谓的李陵苗裔,在这极北之地一代一代通婚之后,身上的汉人血统早已经淡得只剩下黑黑瞳这唯二的标志了。至于再无其他人黑,是因为除却族长苗裔之外,黑在黠戛斯素来被视为不祥,据说但凡寻常人家有这样的孩子,生下来就会被坑杀。而这种做法,也进一步保证了族长一脉始终不会为外人染指。 所以,他在笑了笑后,就对俱力贫贺中说:“俟斤和我大唐皇家同宗,我出镇安北大都护府后,就一直希望能和俟斤见一面,却一直拖到了现在 “是啊,黠戛斯地处极北,来往实在是太不便了俱力贫贺中狡黠地一笑,随即意味深长地说道,“也正是因为我们地处极北,当年以突厥的威势,也奈何不了我们。而就算是当年大唐最强盛的时候,出兵最远处,也距离我们最南面的疆土很遥远,所以黠戛斯才能一直安全无忧。杜大帅之前一战而让回纥灭国,黠戛斯上下曾经非常震动,差点以为大帅会令兵马一路北上,却没想到大帅派郭子仪一战而定后,竟然会提出互市 “回纥并没有灭国。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就在数月之前我从长安回来之后,吐迷突的儿子叶健就已经在回纥故地上,率领回纥遗民重新建立起了牙帐杜士仪神态自若地抛出了这么一个事实,见俱力贫贺中不以为然笑了一声,他便淡淡地继续说道,“我曾经见过骨力裴罗多次,他能够在当年父亲死后,将回纥重新带回漠北立足,并打下了大片疆土,确实是一方雄主,但我并不赞同他对待儿子磨延啜以及弟弟吐迷突的方式” 他看了一眼俱力贫贺中身后那些亲兵随从,突然提高了声音:“手心手背都是肉如果他真的要磨砺自己的儿子磨延啜,就应该放手给他大权,让他去打拼;如果他真的重视自己的弟弟吐迷突,就应该让他衣食无忧,而不是放纵他成为回纥第二个具有话语权的人物,放任他和磨延啜拼斗,从而酿成了一场内乱。吐迷突是曾经冒犯过安北大都护府的官员,但还罪不至死,我也曾经赞赏过他的武勇,想要留下他效力,可他既然一心回归,我也就放走了他,谁能想到,磨延啜竟然不但率兵伏杀了他,而且还一口气几乎杀于净了他的妻儿老小和所有部将如果不是骨力裴罗自己让出王位,以履行当年对陛下的诺言,替陛下效力为名前来安北牙帐城苦苦相求,我在那个时候就兴兵征讨了可我就是这么一心软,竟是又在长安酿成了一场大祸” 俱力贫贺中今次前来相会,随员中很有几个回纥人,这是因为黠戛斯收留了回纥的那些遗民,却也相当于吞并了这样一批人作为自己的子民,于是如今的黠戛斯可战的兵马达到了三四万人,在极北之地的实力赫然第一。若非如此,他当初又怎会轻易答应磨延啜托付族民的请求?回纥若胜,自然是结下了一个善缘;回纥若败,对他来说平添上万子民,不计其数的牛羊马匹。而且,他算准了杜士仪绝对不会对黠戛斯出兵 黠戛斯这样的极北之地,即便安北牙帐城全都是蕃兵,也很难打 所以,俱力贫贺中说出刚刚那些话,正是想趁机试探一下杜士仪的态度,却没想到会得到这样强硬的回答。正当他暗自心惊,考虑该如何引开这个话题的时候,却不想身后突然传来了一声暴喝。 “杜士仪,我和你拼了” 俱力贫贺中骇然回头,见自己的随从亲兵中,一个大汉陡然之间拔刀出鞘冲上前来,他顿时大为后悔,慌忙连声喝止。可是,那人双目血红,面色愤怒,而因为他身处前列,身边同伴措手不及,竟眼睁睁看着他冲上前来。眼见此人距离杜士仪身前不过数步远,举刀下劈势头凌厉,就在这紧要关头,杜士仪身后一个青年敏捷地窜了出来挡在主帅身前,拔刀斜挑,巧妙地将对方手中兵器架住之后,却是整个人猫身撞入了对方怀中。 只不过是一刹那的功夫,别人甚至看不清两人之间的交手,胜负已然奠定。随着一把刀稳稳当当架在了那个大汉的脖子上,杜士仪身后亲兵全数上前护持,俱力贫贺中不禁退后了几步,眼见四周围全都是自己人,他方才立刻解释道:“杜大帅,是我不察,让那些别有用心的回纥遗民混了进来,我绝没有任何恶意” 俱力贫贺中话虽如此说,然而,让他紧跟着倒吸一口凉气的是,仿佛是打他的脸似的,自己的亲兵倏忽间爆出了一阵骚乱,须臾就有更多的人朝着杜士仪冲杀了上去。那一刻,纵使他再迟钝,也知道今天恐怕不能善了。 自己确实精挑细选了一些回纥人作为亲兵,但总数有限,此次带出来的人中,混进一个两个对杜士仪心怀恨意的人是可能的,可混进十多个,这就绝对是一场惊天动地的阴谋了那一刻,他不禁想到了自己和骨力裴罗以及磨延啜父子打交道的情景。 是他贪心不足,被回纥人算计了 事已至此,俱力贫贺中已经顾不得自己本来打算和杜士仪商谈的各种条件,按照他自己这些年来作为黠戛斯之主和各部打交道的经验来看,他绝不会认为闹得眼下刀兵相见之后,杜士仪还会放过自己。哪怕大唐今后很可能会报复,可他也顾不得那许多了,他一面在心腹亲卫的保护下往后撤,一面用突厥语大声喝令道:“不要管那么多了,杀上去” 俱力贫贺中被回纥亲兵的莽撞举动而不得不选择翻脸,而杜士仪这边,阿兹勒在见机极快地保护了主人之后,仆固怀恩亦是反应迅。此次随行而来的并不是杜士仪的牙兵,而全都是他所属的嫡系兵马,他自然可以轻易如臂使指。看到阿兹勒和几个前锋营将卒架起杜士仪往后飞掠,他当机立断,身先士卒地上马率众朝对方杀了过去。当两边交锋之际,他避开迎面刺来的一刀,随即猛然厉喝了一声。 “杀了这些叛逆” 主帅一声令下,麾下应声如雷。而杜士仪被阿兹勒等人拖到后头安全地带,见身边须臾聚集了百余牙兵,他却没有太多的意外。在他的记忆中,黠戛斯和回纥可没有那么好的关系,可现在的事实却是回纥战败之后,遗民悉数托庇于黠戛斯,而磨延啜这个一族之主则是下落全无,仿佛和其父骨力裴罗一样凭空消失了。可是,骨力裴罗在长安期间就一直身体欠佳,磨延啜却还正在盛年,他当然不会认为这么一个恨自己入骨的人会甘心沉沦。 而黠戛斯收留了回纥这些遗民后,并没有帮助他们复国,而是把人就此吞并,在扩充了实力的同时,也就埋下了相应的隐患。这一次的爆显然就是铁证于是,他在赞赏地对阿兹勒点了点头后,随即就沉声吩咐道:“用传信筒吧” 阿兹勒连忙答应一声,从怀中取出了用油纸包裹的传信筒,解开之后点燃引线,就只见内中一道火光倏然嗖的直冲天空,随即化作了一颗明亮的火星,久久方才落下。 即便仆固怀恩正率军和俱力贫贺中所部激战,可混战之中的两拨人全都没有忽略这一动静。仆固怀恩固然微微色变,原本自恃这是自己家门口的俱力贫贺中更是登时大吃一惊,整张脸一时变成了铁青色。那道火光是什么意思?难道说杜士仪竟然还有援军 可事到如今,他就是想退缩也已经无能为力。他所带的固然是黠戛斯精锐中的精锐,而对方显然也是久经战阵,两边厮杀之际,更熟悉地理以及天气的己方竟是占不了丝毫上风。就当他咬牙切齿之际,他只听对面传来了阵阵号角声,他起初还以为杜士仪的援兵已经抵达,可现仆固怀恩及其兵马竟是缓缓后退,他方才如释重负,慌忙传令下去约束己方兵马,伺机抽身而退。 这一仗打得太憋屈了,他从来就没想要和大唐正面冲突,都是回纥那些养不熟的狼崽子qq空间腾讯微博新浪微博网易微博人人网qq收藏百度搜藏复制网址 第1094章 孺慕 为您提供高速文字首发。(.)????当莫邪引着两个女子进来的时候,王容的目光几乎本能地落在了公孙大娘身边的玉奴身上。阔别多年,玉奴又一直生活在漠北,按照道理,那如玉容颜应该会显得黯淡几分,可如今乍一相见,她却发现玉奴不但姿容依旧,而且神采焕发,整个人从内而外透出了一股青春活力。 “师娘” 玉奴见王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一时也忍不住心头激荡的情绪,竟是快步冲上前去。王容连忙起身相迎,懒了她在怀中之后,这才欣慰地说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我在长安时,师叔和你姑姑每每提到你的时候,全都牵挂不已,最担心的就是你不习惯塞外的苦寒和冷清。” “师娘、师尊和姑姑为我费了这么大的苦心,我很好,当然很好。”玉奴说着说着,竟是有些语无伦次,她伏在那如同母亲一般温暖的肩头,好一会儿方才稍稍松开,擦了擦情不自禁从眼眶中滚落出来的泪珠,这才笑着说道,“师娘,我和公孙大家走了这一趟西域,收获很多呢我一直都想去龟兹、疏勒、于阗好好看一看,真没想到这个梦想竟然能够实现我们在路上还遇到过劫道的马贼,可就如同砍瓜切菜一样打发了” 听玉奴把击退马贼形容成砍瓜切菜,公孙大娘也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她这一年已经五十有七,早已经不再年轻了,可是她精研剑术,又学过道家练气功夫,再加上出宫之后心境自由,武艺修为竟是又有精进,如今看上去一点都不显得苍老。此时此刻,看到王容歉意地对自己打招呼,她便笑道:“你们多年不见,如今重逢之际,忘了我这个外人在场,这是自然的。只不过,我和玉奴带着剑营弟子这一趟西域之行,有时候我想起来实在是感慨万千,天底下能够借假死金蝉脱壳离开皇宫的人,大概就只有我们俩了” “公孙大家一身艺业,如果只能在皇宫中,为陛下和那些皇亲国戚达官显贵献演,实在是太可惜了。杜郎常说,都播能够有今天,罗郎和岳娘子固然居功至伟,却也少不了公孙大家在剑营身上花费的苦心。而如果不是受到公孙大家的刺激,公冶先生也不会在朔方定居,在军中悉心培育弟子和后人。” 王容提到公冶绝,公孙大娘不禁莞尔。公冶绝如今已经年近八十,身体矍铄,脾气也大,她之前回程时,还特意带着玉奴去过灵州,和公冶绝小小比试了一场。两人的剑术虽然各自侧重点不同,可公孙大娘在塞外曾经历经了很多次实战,竟是不逊公冶绝。她临走之前,好胜的老头儿于脆塞了两个从小收容学剑的孤儿给她,让她帮忙好好磨砺,异日再让两边弟子们比过。 众人都是多年不见,久别重逢,自然有的是话好说,而对于此行西域收获最大的乐舞,言谈间,玉奴又献宝似的拿出了自己此行沿途抄录的厚厚一沓乐谱。[]这一次她跟着公孙大娘远行西域,一路走了整整两年多,深入民间访查,所得自然非同小可。兴之所至,她时而当场弹奏箜篌,时而当场表现几个舞姿的时候,无论王容还是公孙大娘,全都露出了欣悦的笑容。 而亲自在一旁服侍的莫邪当年奉杜士仪之命,也曾经随侍过玉奴一阵子,深知其中关节,一面再度暗叹杜士仪的大胆,一面却也感到发自内心的高兴。她很清楚王容连日以来都在纠结那个本该是喜讯的消息,因此也分外希望能有个亲近的人来纾解一下王容的情绪。 一转眼便到了傍晚,王容生怕走漏风声,得知其余剑营弟子都由龙泉安置在了安北牙帐城中的妥当地方,她想了想就开口邀约道:“安北大都护府中毕竟人多嘴杂,公孙大家如果不介意,便和玉奴一块留在我这儿过夜吧?” 公孙大娘看了一眼玉奴,当即笑道:“我这一把老骨头就算了,随行的那些小家伙们没看到我回去,心中必定焦急,就让玉奴留下陪夫人吧。” “那我陪师娘一晚上,明天就回去和师父会合回都播。”玉奴欣喜地点了点头,却没注意到王容那讶异的眼神。等到目送莫邪亲自把公孙大娘送出门去,她一回头方才发现王容正盯着自己。 “你拜了公孙大家为师?” “是啊,也算是关门小徒弟呢。”玉奴笑吟吟地眨了眨眼睛,脸上竟有些少女的烂漫风情。她很快就露出了认认真真的表情,上前挨着王容坐下后,就按住了她的手说,“师娘,我不想再没有点滴自保之力,所以我学剑和我当年跟着师傅学琵琶,跟着师尊学道法,都是一样用心的。” “只要你喜欢就好。”王容按叹了一口气,知道当年那个曾经犹如粉团一般的小丫头,终究已经是永远的过去了。历经了那么多事,又曾经远行过西域,跟着公孙大娘学了剑术,如今的玉奴已经不再是从前那样毫无自保之力了。端详了玉奴好一会儿,她便笑着说道:“今晚上你和我一起睡,我有很多话想问你。” “那可真是太好了,我也有很多话想和师娘说” 等到莫邪亲自服侍了王容沐浴,送了人到床上先去躺下,随即借着去看热水的借口,悄然来到了寝室旁边的浴室。她一推门进去就看到了玉奴那白皙光滑的脊背,那一头犹如缎子一般乌黑柔滑的秀发,竟是呆愣了片刻方才上了前去。两人之间本就是旧识,因此在寒暄几句过后,莫邪就把王容怀孕的消息告诉了玉奴。 “这……是真的?”玉奴很不可置信地问了这么一句,见莫邪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她不禁轻轻吸了一口气,随即喃喃自语道,“师傅和师娘还真是恩爱……” 这是重点吗?莫邪一下子觉得,自己和这位昔日的寿王妃,曾经的太真娘子商量这件事,是不是白费功夫。好在紧跟着,玉奴就一下子眉头紧锁。 “可女人上了三十而有身孕,别人就都会觉得是老蚌含珠,更不要说师娘如今已经过了四十……不行,分娩对女人本来就是鬼门关,更何况是师娘”思量了好一会儿,玉奴最终抬起头对莫邪说道,“你说的我知道了,我会设法探探师娘的口风,是留还是其他,早下决断都比拖下去好。” 然而,当玉奴擦于了头发,悄然来到那张宽大的床边时,看到的却是王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这时候,她不知不觉就怔住了。打了个手势让莫邪退下,她轻手轻脚爬上床在师娘身边侧躺了下来,专注地看着那张从来没看见的睡颜。她甚至玩兴大起地缠绕着枕边那一圈黑发,脑海中再次浮现出当年上元夜时,杜士仪哄了她说那是神仙师娘的情景。 时光翩然轻擦,一晃已经二十多年了 就在玉奴胡思乱想的时候,突然只见对面的人眼皮微微眨动,仿佛就要苏醒过来。她赶紧手忙脚乱地躺好,盖上被子装睡,可谁知道紧跟着就只听耳畔传来了含含糊糊的声音。她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偷瞥了一眼,这才发现王容并没有醒过来,而是仿佛正在做什么梦,眉头紧蹙不说,额角甚至还渗出了微微汗珠。 “师娘?师娘?” 玉奴试探性地叫了一声,下一刻,王容便猛然惊醒了。见身边的人是玉奴,她的眼神从迷糊恢复了清明,随即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这两天仿佛突然嗜睡了不少,本想着等你,谁知道眼睛眯瞪了一下就睡过去了。” 听到这样的解释,玉奴不禁觉得心头一阵难受,当下在被窝里伸手握住了王容的手,一字一句地说道:“师娘,你的事我已经知道了。我没有当过娘,不知道身怀六甲是什么滋味,可我知道你一定爱着这个还没出生的孩子。不过,师娘,什么重要,都不如自己的身体重要……” “好了,别说了,我知道你的意思。”王容嗔怪地打断了玉奴的话,用手点了点她那小巧的鼻尖,这才笑着说道,“你师娘我心里有数,不会过于勉强自己。你我这么多年才能重新见上一面,别净说这些。都播那么大的地方,罗盈和岳五娘又都是率性的人,难不成你就没有遇到过自己喜欢的人?” 玉奴没想到一下子引火烧身,顿时为之讷讷。接下来,她不得不辛苦地招架着王容对于她近些年生活的追问,尽力想让师娘觉得自己日子过得很好。想到明日就要离开了,她的心里甚至有一种说不出的解脱感。 杜士仪不在也是好事,免得她见到师傅师娘恩恩爱爱的样子,心里会感到寂寞…… 这一夜,娘俩一直耗到下半夜才睡。等到清晨的晨钟一声声响起,已经习惯了这种生物钟的王容睁开眼睛时,就只见枕边的玉奴在睡梦中亦是笑意盈盈,显然睡得正好。她不想打搅玉奴的好睡,正要轻手轻脚起身,却不想莫邪突然推门进了屋子,不管不顾快步冲到了床前。 “夫人,罗希秉到了” 第1095章 罗钳吉网 罗希秉到了? 这个消息着实有些出乎王容的意料(盛唐风月1095章)。昨天晚上她已经把朝廷要派酷吏罗希秉到安北牙帐城,彻查此前杜士仪遭黠戛斯袭杀之事告诉了玉奴,不外乎是劝玉奴和公孙大娘不要在此停留,以防节外生枝,玉奴也一口答应了。而为了防止罗希秉突然袭击,从朔方到安北牙帐城这条路上的每一个驿站旅舍,全都得到了严密的指令,会留意每一队通过的人。就在这样的严防死守之下,罗希秉怎么会突然来临? 等等,如今开启城门的晨钟方才刚刚响起,罗希秉怎么进城的?莫非人是昨天甚至更早就到了? 王容见枕边的玉奴已经惊醒了过来,便言简意赅地吩咐她先不要轻举妄动离开这里,随即就让莫邪替自己梳洗更衣。等她来到寝堂,却只见龙泉和阿兹勒已经等候在了那里。后者因为起头那一顿杖责的缘故,走路的姿态还有些勉强,她不禁暗叹一声。当得知罗希秉得知杜士仪和仆固怀恩李光弼都不在,立刻先声夺人,要求开节堂见文武时,她不禁哂然。 “你可知道,罗希秉到底是怎么来的,什么时候来的,一共带了多少人?” “回禀夫人,他应该是混在一行商旅之中来的,应当不会早于昨日进城。但即便这样,算算行程,他也必定是在接到任命后快马加鞭日夜赶路,然后到朔方后又和商旅接洽,用最快的速度到的安北牙帐城,如今随他现身的随从总共还不到十人。”说到这里,龙泉见王容有些吃惊,他便又补充道,“而且,他才一来,便立刻要人护卫他的安全,把杜随的前锋营全都给要去了。正好杜随因为之前受罚,暂解职务,所以没人拦他。” 王容看了一眼阿兹勒,见其面色沉静并不说话,她知道杜士仪临走前必定已经吩咐过他什么,因此沉吟片刻后就开口说道:“无妨,那罗希秉既然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又打算趁着山中无老虎的机会作威作福,那就让他去正好趁着这个机会,看看安北牙帐城究竟有多少人是首鼠两端,立场不坚龙泉,你去前头节堂看看,罗希秉初来乍到第一把火,究竟是怎么烧的” “是” 等到龙泉应声而去,王容方才对阿兹勒说道:“之前那顿军棍并不曾留情,你的伤势还未痊愈,为何不好好调养 “大帅虽解了我的兵权,可前锋营终究都是我的人,罗希秉初来乍到就夺权,我如果还在那养伤,岂不是不符合我的性子?”阿兹勒解释了一句,突然单膝跪地说道,“此前大帅见我时曾经说过,之前的苦肉计委屈了我,我此次不能随军,便呆在安北牙帐城中听夫人指派。可罗希秉一来,不夺别处兵权,却直接盯上了前锋营,我怀疑他已经知道了我当时在节堂大放厥词的事。如若他以此问罪,夫人可以把我……” “胡说示敌以弱,却也不是任人欺凌宰割”王容厉声斥责了龙泉的话,随即便淡淡地说道,“再说,罗希秉就算再能耐,也绝对不可能才刚到安北牙帐城,就问出你在节堂上说那番话的实情来。前锋营是你一手带出来的,你可是把恩威并济,软硬兼施的手段学了个十足十,从副将到旅帅队正,每一个人全都是你精心挑选出来的,阳奉阴违,心怀叵测之人根本没有立足之地,不是吗?” 阿兹勒对杜士仪忠心耿耿,可治下的手段却绝不同于他当年在中受降城拂云祠中当带头老大的时候。即便那些跟他共过患难的兄弟袍泽,只要他认为不适合呆在前锋营,就会毫不留情用各种理由剔除出去。除此之外,违反他命令的人,小心眼太多的人,犹豫不决的人……这些年来他不断从幼军营中吸纳新血的同时,也不断裁汰旧人,务必让这一支人数不过千五百人的亲军能够如臂使指。(.无弹窗广告)所以,被王容道破自己这小小私心捅破,他顿时面色一白。 “夫人,我并不是养私兵,只是觉得虎牙大叔统帅牙兵,近身保护大帅,所谓前锋营便是敢战的死士,我一直都是这么对上上下下灌输的。他们需要的不是动脑子,而是听命于我,听命于大帅,如有需要的时候悍不畏死,冲杀在前” 说这话的时候,阿兹勒想起当初和虎牙里应外合,重伤吉温,使得其在抵达长安不久之后就重伤身死的事。他不知道杜士仪究竟是否告知过王容,但作为执行者,他本能地选择三缄其口。 “那就对了,我的意思是,既然这是你一手精心打造的精兵死士,那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罗希秉挑选了一支如今安北牙帐城中最强力的精兵,如果他真的能够顺利掌控,无非表示,你这个主将这些年来并不称职。你要记住,罗希秉初来乍到就抓了前锋营的大权,是因为他只有靠兵权,方才能够对城中上下施压示威,所以对这支兵马,他只会用恩,不会用威,否则万一哗变,他要命不要?” 王容见阿兹勒凛然一惊,便颔首示意他站起身来,随即沉声说道:“只不过,你确实会是罗希秉的眼中钉肉中刺,既然如此,你也不必回去了。我这里有一位来自远方的贵客,从现在开始,你先替我寸步不离保护她。” 尽管自己此前才让玉奴尽快离开,但如今罗希秉突然不期而至,王容只觉危机扑面而来,反而不敢让玉奴就这么径直离开了。因为时机不对 果然,当龙泉前去节堂打探消息之后,须臾就带回来了罗希秉以钦差的身份下的第一条命令。 这位以罗织罪名兴大狱出名的酷吏,在得知杜士仪竟然出兵黠戛斯之后,并没有就这个问题大动于戈,而是以杜士仪以及仆固怀恩李光弼都不在,容易有奸人图谋作乱,危害安北大都护府为由,从前锋营中抽调整整三分之一,统共五百人守御安北大都护府,盘查进出人等。此外他又抽调三分之一,前往各处城门加强城防,还有三分之一则是充作城中巡视,以及随时听候他本人的调遣。 “好啊,到底是当初吉温前车之鉴还在,这罗希秉的第一步做得很聪明。显然他也知道,前锋营就算给他抓过去了,一时半会却也休想指挥得如臂使指,还不如用冠冕堂皇的名义,给他们派一件给咱们添堵的事” 杜士仪不在,却并没有因此而封闭镇北堂,而是把这个地方全权委托给了张兴。此时此刻,王昌龄对于罗希秉的这第一条命令着实有些恼火,偏偏又挑不出刺来,说完这话,又骂了一声卑鄙无耻,见风使舵。而岑参则是瞅了一眼同样愁眉苦脸的曹佳年和几个诸曹参军,便向张兴问道:“张长史,罗希秉来得突然,却气势汹汹,咱们接下来又该怎么办?” “他是奉钦命而来,我们能怎么办?”张兴出人意料地说出了这么一句无奈的话,见每个人顿时沉默了,他仿佛还嫌这句话不够狠,加重了语气说道,“除非我等打算叛逆,否则即便在背后骂过多少次奸臣,都不能真的对罗希秉如何更何况,这次罗希秉已经变聪明了” 王昌龄是开元十五年的进士,年轻他许多的岑参在天宝三年前去应试,中了个进士不等守选就重新回来,仍旧做他的幕府官,而不是在长安谋职。曹佳年等诸曹参军,或由明经,或由辟署,其中也有两个世家子弟,忠君爱国的礼法深入人心,一时全都哑然。等到他们没能商量出一个所以然来,最终不得不郁闷地起身离开之后,张兴却没有露出多少挫败的表情,反而轻轻交握双手,仔仔细细推演罗希秉的行动。 罗希秉的这第一步动作,不但让安北大都护府的幕府官们觉得有些棘手,就连公孙大娘也感到行动受限。被罗希秉这么一闹,安北大都护府的防务一下子变得严格了许多,她派人试探过,整整五百人守在墙外,除却文武官员本人,余者进出都要抄检,根本不可能逾越一步。这样一来,她进不去,玉奴也出不来。退一万步说,就算王容勉强把玉奴送了出来,这出城又是一个难题 安北牙帐城中官员和军民的小小骚动,罗希秉当然全都看在眼里。在王忠嗣身上最后豪赌的一把却最终失败,李林甫又在节骨眼上病故,死后甚至没能保全家人,他本以为自己会落得个凄惨下场,谁知道他已经快要掉到万丈深渊的时候,杨国忠却丢下了一根绳子。可这根绳子却不是让他用手去抓的,而是要让他直接把脖子套进去,至于会不会活活吊死,就只能看他是否能用最快的速度聚齐足够的垫脚石 “吉七,你当初既然用死告诉了我,杜士仪此人贿赂不得,而他又根本不屑于和我碰头,那也省却我一桩麻烦。你不在了,这罗钳吉网四个字,我少不得全都担起来”站在自己临时征用的安北牙帐城中最大的牙帐驿最正中的馆舍之中,罗希秉喃喃自语了一句,随即背着双手轻哼道,“人人都以为我是酷吏,这次我倒要让你们看看,我罗希秉不仅仅会严刑拷打,构连诬陷” 第1096章 全我君臣忠义 “兄长,黠戛斯牙帐已经空无一人,看情形应是早已拔营北上了” 空旷的小丘上,骨利于俟斤鄂温余吾纵马疾驰上去后,便对极目远眺的杜士仪说出了这么一个绝不算好的消息(盛唐风月1096章)。见对方回过头来,脸上倒是没有多少挫败感,他便诚恳地劝谏道:“我知道兄长心里一定窝火得很,但如今黠戛斯占据地利,熟知地形,如果贸然去追,只怕很容易被人埋伏。既然之前一战给了他们一个大教训丨缴获也不少,以我之见,兄长虽说没能出气,可也至少让漠北诸部看到了你的威严。” “我倒是并不在乎这口气,而是你先后两次兴师动众前来助我,怕就怕异日黠戛斯卷土重来,第一个就把矛头指向你。” 鄂温余吾听到杜士仪这么说,登时眉头一挑,面上满是自信:“兄长也不要太小看了我骨利于虽说比不上黠戛斯人多势众,可那边若敢来犯,我一定让他们来得了回不去我这一次照兄长的吩咐,把黠戛斯毗伽顿先勾结骨力裴罗,行刺兄长,而后又袭杀俱力贫贺中俟斤的消息都散布了出去,所以骨利于上下对我出兵并无任何异议,而且,我在族中威信很高,也没有毗伽顿这种吃里扒外的弟弟,所以还请兄长不用担心。” 杜士仪对鄂温余吾的豪爽大气很有好感,所以才为了未雨绸缪,早早提醒了他不要忽视族中的纷争,同时又在最初击破黠戛斯追兵,以及这一次的反击第一战得胜后,大方地划给了鄂温余吾很大一部分战利品,让对方喜出望外。 这时候,他就笑着说道:“我再教你一招,俱力贫贺中好歹也在黠戛斯经营了这么多年,他的弟弟虽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然取而代之,可总不会人人服气。你不妨放出话去,就说大唐只承认俱力贫贺中的后裔是黠戛斯俟斤,你奉了安北大都护府的命令,愿意帮其后人复国,如若不满毗伽顿杀兄夺位之恶行的黠戛斯人,全都可以到骨利于来,你将全力帮助他们复国” 安北大都护府毕竟距离此地还有颇远的距离,答应这种事容易,想要帮忙就难了,所以意识到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良机,鄂温余吾不禁喜出望外。(.)他虽然豪爽,可身为一族之主,哪会真的没心机,这分明是授意,自己可以通过拥立俱力贫贺中后裔的名义,招揽对毗伽顿不满的黠戛斯人。至于是否趁机扩大自己的地盘,这就完全看他是否有这个心了于是,他立刻在马上对杜士仪抚胸深深行礼。 “多谢兄长给我这样一个名义既然兄长不打算追击,那接下来是否要立刻退回安北牙帐城?” “不,我会先南下回纥牙帐,利用这入冬之前的时机,借着人多势众的优势,尽快建起回纥牙帐城否则,等到日后我一回安北牙帐城,磨延啜说动毗伽顿带着黠戛斯兵马南下,回纥牙帐必定岌岌可危。毕竟,叶健如今才多大?”见鄂温余吾登时露出了不可置信,随即则是羡慕嫉妒恨,杜士仪便笑着说道,“若不是你骨利于的冬天立刻就要到来,时间着实不够,我倒也愿意令诸军帮忙横竖今后有的是机会,你不必急在一时。” “兄长此话当真?” “自然当真只要我在安北大都护府一日,这承诺就永远有效” 约为兄弟的两个人相视一笑,就在这时候,只见此次出战统领大半牙兵随行的虎牙突然策马上了山丘,到近前之后便在马上行礼道:“大帅,安北牙帐城中用发信筒连环送信来,应该是殿中侍御史罗希秉已经到了安北牙帐城,而且还以钦使的身份夺了一部分兵权” “不用说了” 见杜士仪那张脸突然变得如同锅底似的黝黑一片,鄂温余吾只听明白了一小半,不禁出言试探道:“兄长,谁这么大胆子,竟敢这样大胆夺权?” “你是我的兄弟,我也不瞒你。”杜士仪将罗希秉和吉温当年罗织罪名兴大狱的名声简要介绍了一下,知道鄂温余吾借此就能明白所谓罗钳吉网的真意,他又添油加醋说了自己在朝中受到排挤和陷害,最后叹道,“我刚刚还答应你,只要在安北大都护府一日,就会履行承诺。照现在这样看来,只怕是我究竟还能留在安北大都护府几天,都已经很难说了。” 鄂温余吾登时恼火地大叫道:“在我们骨利于,这样的小人只有死路一条,大唐的天可汗怎么这样昏庸” 四周围除却杜士仪和虎牙之外再无旁人,而且如今大势已成,就算被人听到,杜士仪也并不担心传播下去的后果。因为,自从李隆基同意了杨国忠的举荐,把酷吏罗希秉派到漠北来的时候,所有的结果就已经注定了 所以,他虽然并没有跟着抨击自己的君主,却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当鄂温余吾问起他是否要立刻回去主持大局的时候,他却摇头说道:“我既然已经答应了回纥新主叶健俟斤,帮助他营造回纥牙帐城,抵抗身在黠戛斯的磨延啜日后侵扰,那么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必须做好这件事之后才会回去。” “可是兄长就不怕那个罗希秉倚靠大唐天可汗的威势,在安北牙帐城为所欲为?兄长手底下有这么多大军,还怕他区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奸人不成,提起刀来杀了就杀了”鄂温余吾的反应简直比杜士仪还要激烈。 “天子不仁,我不能不义。且避他锋芒一时,全我君臣之忠义” 随着杜士仪辞过鄂温余吾,和骨利于的兵马渐渐分道扬镳,军中上下很快就都知道了罗希秉抵达安北牙帐城的消息。安北牙帐城中的兵马比例是八成蕃军,两成汉军,因此大多数人都并不知道罗希秉究竟是何方神圣,所以在经过那些知道一鳞半爪,却不知不觉添油加醋的传播下,罗希秉在每一个人心中都成了一个最最可恶的恶棍。尤其是他竟然对原河西陇右节度使王忠嗣用刑的事,更是激起了上上下下的义愤。 设想了一下杜士仪落在此人手中的后果,一时军中便一片哗然。 “陛下简直是太昏聩了” 这种话如果从仆固怀恩口中说出来,那丝毫不令人奇怪,可这样的话是李光弼带着麾下诸将气咻咻跑来求见,然后径直说出来,其他偏裨将校却不像仆固怀恩的那些部将那样,主帅一言便群起相应,因此只有李光弼一个人义愤填膺,其余人竟鸦雀无声,只是默默点头。李光弼治军和仆固怀恩不同,他讲究的是军纪严明,令行禁止,所以杜士仪对此也并不奇怪。而对于这样一个到朔方之后渐渐崭露头角,也算是从自己手中崛起的心腹大将,杜士仪就不会像对阿兹勒那样简单粗暴直接一顿军棍了。 更何况,此一时彼一时,之前罗希秉人尚未抵达,如今却已经到安北牙帐了 所以,杜士仪只是沉下脸来,不痛不痒地呵斥了李光弼几句。等到众将退下只剩下李光弼的时候,他才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对其进行了告诫。果然,刚刚虽说怒发冲冠,出言指斥,李光弼却并没有真的就此生出反叛的念头,只是愤怒于天子被奸臣蒙蔽,所以很希望杜士仪能如同当初对付吉温那样快刀斩乱麻,然后把事情传遍天下,评个公道。可当杜士仪晓以利害之后,他不免心灰意冷,退下时连声音里头都透着无精打采。 而仆固怀恩紧跟着来见时的反应,便激愤多了:“突厥覆灭,是大帅的离间分化之计;回纥大败,也是大帅事先挑拨其君臣,而后又放手给我等;至于漠北能够有如今长治久安的局面,大帅更是居功至伟。朝中那些人又于了什么?成天排除异己,如今更是于脆陷害起了大帅如若那罗希秉到我等回师之际还不滚蛋,就休怪我仆固怀恩不客气了 杜士仪和仆固怀恩之间,却又和他与李光弼不同。他并没有斥责仆固怀恩什么,而是体谅地颔首说道:“发火无济于事,我当初就曾经料想到,狡兔死,走狗烹,如今漠北再没有突厥这样的大敌,陛下迟早有卸磨杀驴的那一天,所以才曾经问过你那样的问题。如今事到临头,什么也不用多说了。” “只要大帅一句话,怀恩这就提兵杀回安北牙帐城,杀了那个罗希秉” “然后你这个仆固部之主被扣上叛逆的帽子,然后我这个安北大都护不得不点齐兵马讨伐你?同室操戈,你莫非觉得这很有趣?” 杜士仪一连两个反问句,问得仆固怀恩哑口无言。他很明白,仆固怀恩在行军布阵和韬略军务上极其有天分,但对于政治却缺乏敏感,可他却反而更放心这一点。所以,眼看仆固怀恩窘态毕露,他就笑了笑说:“就算真的要对付罗希秉,也不能像你这样有勇无谋。总而言之,先到回纥牙帐,其余的事情,接下来再说” 仆固怀恩欲言又止:“可是……” “不用可是了,一切听我的” 第1104章 黑狼旗下 当杜士仪带着仆固怀恩以及千名牙兵来到距离同罗牙帐城千步远处,眺望那座比安北牙帐城小了一大圈,但同样城墙高耸,防备森严的城池时,仆固怀恩不禁眉头紧皱(盛唐风月1114章)。他一路上自始至终都在思量倘若换成自己,应该如何攻下这里,这会儿仍然百思不得其解。他早早就按照杜士仪的话派出了信使,可如今已经抵达,同罗牙帐城却四‘门’紧闭,敌意宛然。 就当他有些不耐烦了,策马来到杜士仪身边打算开口的时候,突然只听城内一阵号角声响,紧跟着,面朝他们的城‘门’就徐徐打开了。 “他们居然用上了黑狼旗” 之前对契丹和奚人的两场仗,罗盈和岳五娘都只用黑旗作为旗号,可此次起兵和从前截然不同,那一面面在空中飘‘荡’的黑狼旗,赫然透出一股杀气腾腾的意味,就连杜士仪所属牙兵并不是常年呆在安北牙帐城,而是经常放出去打仗的,面对那掣旗而来,如同洪流一般的黑衫军兵马,仍是不禁微微为之‘色’变。只有仆固怀恩面无表情地引马立在杜士仪身边,不满地轻哼道:“他们这是在示威” 自从得知罗希秉要来安北大都护府的消息,杜士仪就派了虎牙带着一批最最可靠的牙兵悄然前往长安,剩下的人都‘交’给了龙泉。可就在他此前抵达安北牙帐城时,前往同罗牙帐城的龙泉还未归来,所以他此次也到这里来,自然是很多文武都持反对意见。大多数人都觉得,都播扣下了龙泉,分明居心叵测。除却仆固怀恩亲自统领这一千牙兵之外,阿尔根还执意带着五千兵马在十里之外驻扎,只看信号便会随时赶过来驰援。 此时此刻,听到仆固怀恩这么说,杜士仪便笑道:“两军对垒,炫耀彼此的实力,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既然连黑狼旗都已经打出来了,正主儿也应该就要出现了。” 果然,在那黑‘色’的洪流距离他们只剩下百余步远处,仆固怀恩甚至已经授意上下做好应战准备,面前那支兵马却突然在一阵呼啸声中往左右散开,然则却并不是上前包围他们,而是分别绕往城池的方向,单单只有居中一行大概百余人径直纵马上前。[.超多好看小说]这时候,杜士仪便向仆固怀恩打了个眼‘色’,两人只带着相同的人数迎上前去。当彼此终于打了照面之际,他就只见罗盈身边除了此前音信全无的龙泉和公孙大娘,竟然还有侯希逸 “杜大帅远道而来,我迎接来迟,失敬了。”罗盈用无可挑剔的铁勒礼节抚‘胸’行礼后,这才抬起头来,眼睛灿若晨星,“此前安北牙帐城曾经派过一次使节来,因为正值范阳节度使府同样派了使节过来,所以我不得不多留了他几天,如果此事使得杜大帅以及安北牙帐城的人感到不快,我在此致以诚挚的歉意。而且,我这一次的突然进兵,也并不是什么叛‘乱’,而是另有缘由。我都播一直都是大唐天子最忠实的仆臣” 仆固怀恩还是第一次和这位都播之主打‘交’道,见其似乎比自己稍稍年长个几岁,生得魁梧,整个人亦是威势十足,说出话来却偏偏有条有理,而且态度十分谦恭,他的火气顿时小了些。可即便杜士仪对他暗示过,他还是忍不住出言讥讽道:“都已经把同罗和仆固全都纳入囊中了,还不是叛‘乱’?” 罗盈同样是第一次真正见到仆固怀恩。对于这个跟着杜士仪从朔方一直到安北牙帐城的勇将,他闻名已久,今天第一次见到,他身为武人的某种因子不禁蠢蠢‘欲’动,可就在这时候,他只觉得耳边传来了公孙大娘的警告声,他只能有些不自然地咳嗽了一声。 “说来话长。这样吧,杜大帅和仆固将军可愿意领兵入城,仔细看一看如今同罗军民近况如何,然后听我细细说来?” 仆固怀恩本打算替杜士仪一口回绝,可转念一想,自己和同罗阿布思所部的不少部将都熟稔得很,只要都播拿下这里时,并没有把所有同罗人都杀光,若有歹心时,自己到时候振臂一呼,城中暴‘乱’,胜负还未必可知。所以,见杜士仪微微颔首表示答应,他也就不再劝谏,狠狠瞪了对方一眼就赶回去整军了。而看着他一走,罗盈便笑‘吟’‘吟’地说道:“大帅真是到哪都能挑出名将种子来” “只不过,往日培养一批就不得不放走一批,好在我在朔方和安北大都护府呆的时间长,战事又多,否则早就被别人用调将不调兵之计,把我的人全都给调光了”身边的牙兵都是虎牙‘精’心培养出来的心腹,杜士仪自然不担心如此亲昵的对答会传扬出去。他一边说,一边对龙泉点了点头,随即笑看了侯希逸一眼,饶有兴致地问道,“希逸也突然出现在这里,可是安胖子给你派了一件苦差事?” “是啊,谁让我身家太丰厚了,又早早就自成体系,就连素来对部属大方的安胖子也垂涎三尺?如果我不是和乌家兄弟素来‘交’好,又和军中上下全都相处不错,每次从平卢出兵都是大把大把的奚人契丹俘虏往回拉,全都可以编练到军中,恐怕早就不在这里了。”侯希逸无奈地耸了耸肩,这才意味深长地说道,“不过,安胖子的容人之量还是不错的,真正手段狠辣的,是他的义弟史思明。大帅要小心,此人在幽燕军中的分量,不逊于安胖子。” 杜士仪深知史思明素来以残暴著称,当即点了点头,心里却在思量,即便他早早在幽燕军中伏下了暗子,甚至连郭荃这样从前最讲气节的,都最终留在了河北道。可如果真的打起仗,他绝对不能小看安禄山对麾下兵将的控制能力 说话间,仆固怀恩已经整顿好军伍前来汇合,当下罗盈亲自为前导引路,带着这一行人进了同罗牙帐城。一进城,仆固怀恩就把全副‘精’神都放在了城中人马上,就只见‘交’错的大街上除却黑白分明的都播兵马之外,竟不见任何同罗的军民,虽然闻不到任何血腥味,可每一个里坊都显得有些太安静了,安静得让他甚至有些心悸。 仿佛是看出了他的疑虑,罗盈便似笑非笑地解释道:“因为信使告知了杜大帅今日前来,我已经传令下去,从上至下不得喧哗,违者斩当然,回头若是大帅和仆固将军想见阿布思,我一定会好好安排。” 这个故‘弄’玄虚的家伙 仆固怀恩心头恼火,可见杜士仪面‘色’如常,他只能把火气压在肚子里。一直等到进了位于城池中央阿布思平日起居的都督府,踏入了那座布置很有安北大都护府镇北堂风格的议事厅,他才终于忍不住问道:“都已经到这里了,怀义可汗还不能打开天窗说亮话?” 言下之意很简单,别忘了大唐给你的封号 罗盈却仿佛根本没听出仆固怀恩话里的刺,而是欣然让开一步笑道:“当然可以仆固将军,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便是来自范阳节度使府的平卢节度左厢兵马使,侯希逸侯将军。” 仆固怀恩没想到一直跟在罗盈身边,状似其麾下一员将领的中年男人,竟然就是范阳节度使安禄山的使者,他登时大吃一惊一想到刚刚自己的冷嘲热讽也许都落在对方眼中,他就觉得更加憋屈了。所以,见对方笑‘吟’‘吟’地向自己拱手见礼,他还只能回礼。可是,等到侯希逸开口说出了第一句话,他就只觉得心头火气噌的一下全都高窜了起来。 “我此次奉安大帅之命,前来此地求见怀义可汗,为的是请怀义可汗和安大帅联手,先取河东。” “什么”仆固怀恩厉声喝道,“安禄山能有今天,全都是陛下的拔擢和恩宠,他竟然敢有这样的不臣之心” “我听说,杜大帅连钦使罗希秉都杀了,难道不是比安大帅更加胆大妄为?” 被侯希逸这样反‘唇’相讥,仆固怀恩登时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手按刀柄便想出手。就在这节骨眼上,他只听得杜士仪重重一声咳嗽,这才意识到自己竟是被对方三番两次的撩拨而‘激’得失去了最起码的判断力。深深吸了一口气后,他悄然退到了杜士仪身侧,眼观鼻鼻观心再不说话。 见仆固怀恩竟是因为杜士仪一声咳嗽而立刻止住了那股冲动,侯希逸暗想杜士仪当年在云州时,虽也是令行禁止,可毕竟实力太单薄,人又年轻,如今二十多年过去,威势比当年何止更增一两倍于是,他也就不再和仆固怀恩开玩笑了,当下正‘色’说道:“安大帅在幽燕说一不二,我虽是闻讯之后大惊失‘色’,可家眷都在安大帅手中,故而不得不来走这一趟。其实,要不是向朝廷举发,很可能也没用,我早就派人去长安首告此事了。” 见仆固怀恩将信将疑,杜士仪便叹道:“此前有奚人千里跋涉前去长安告御状,结果却是死的不明不白,安禄山却安然无恙。眼下要是再去举告,确实也是枉然。我此前虽是命人将一封血书送去长安,可想也未必有什么结果。希逸,你我当年曾经在云州共事一场,虽是多年不见,可我相信你的话。” 仆固怀恩对于幽燕都有些什么将校不太了然,听杜士仪这么说,才知道侯希逸原来是杜士仪昔日旧部,这次便信了七八分。而罗盈也选在这个时候,皮笑‘肉’不笑地开口说道:“我此次突然西进,也是因为安禄山授意我可趁罗希秉到安北牙帐城之际,直取同罗、仆固。不过我大军到此方才发现,同罗之主阿布思也有过对安北牙帐城不轨的念头,我兵临城下时,恰是他打算带着兵马又想去浑水‘摸’鱼的时候至于仆固牙帐城,仆固将军虽说在此,可容我说一句不好听的,仆固玢也许战场上颇有武勇,可却及不上你远矣,自然更不是他祖父的对手” 一听到祖父两个字,仆固怀恩登时勃然‘色’变。那一刻,他甚至都不敢去看杜士仪,早先的小小怨尤烟消云散父亲乙李啜拔都已经人在夏州了,这次又想于什么?... 第1105章 漠北新联盟 早在得知杜士仪从回纥启程回归安北牙帐城之后,陈宝儿就悄然从同罗启程赶往仆固牙帐城(盛唐风月1115章)。他曾经在这块领地上,以阿史德氏的身份被人称为阿‘波’达干,辅佐了乙李啜拔很多年。在杜士仪正式将安北大都护府从朔方中受降城迁到乌德犍山下之后,他就应召从仆固部去往那里,从一介白衣直擢从五品司马,这一任又是多年。如今重回故地,路上但凡遇到仆固部的将校,常常会有人本能地一声阿‘波’达干叫出口。 乙李啜拔当年一直都在防着他,可自从其回归夏州之后,留下了仆固玢作为仆固怀恩的代理人在此留守,陈宝儿就再次‘插’手进来。仆固怀恩给仆固玢拨来了最勇猛的‘精’兵,而他则是派出了自己身边最熟悉仆固部的随从,由上至下重新启用了当年受他之命而深深潜伏下去的那些暗棋。就在都播西进仆固牙帐城之前,他悄然先行潜入,当着仆固玢的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尽起伏兵,斩杀了那几个‘欲’图挟持其起兵反叛的重将。 而这几个人,全都是乙李啜拔的铁杆心腹,他也曾经与之并肩作战。如今却几乎等同于亲手杀了他们,在命人掩埋尸体的时候,他自也难免黯然。 此时此刻,当他走进金微都督府中,那座聚将所用的大堂时,就只见仆固玢浑浑噩噩地一个人坐在居中的位子上,甚至都没看到他进来。于是,他不得不轻轻咳嗽提醒了一声,这才淡淡地说道:“同罗牙帐城那边送来消息,大帅已经到了。” “是吗?那我是不是也该去迎接一下?不不不,这边是不是要做什么准备?”仆固玢陡然惊醒了过来,整个人显得颇为慌‘乱’,“又或者,我亲自带人去向大帅领罪?陈司马,你会替我说情的对不对?这件事本来就和我无关,是他们……” “仆固小将军!”陈宝儿实在看不下去了,一声暴喝,总算是让仆固玢稍稍平静了下来,他才沉声说道,“你自幼跟着仆固将军学习武艺和军略,又曾经跟着张长史他们学习经史文章,大帅视你兄弟二人如同己出,可你在仆固部这两年,你自己扪心自问,是不是太过沉‘迷’于一呼百诺的风光,忘记了你代理一族之主的责任?如果不是因为当初你的祖父曾经有异心,这个位子怎么会落到仆固将军的头上?而你的祖父为什么越过你的兄长,指定由你来代替你的父亲仆固将军,行使王权,这些你都想过没有?” 见仆固玢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显然心‘乱’如麻,陈宝儿也就没有继续教训下去,而是直截了当地吩咐道:“大帅是否会到这里来,我也不能断定。[.超多好看小说]但我可以断定的是,仆固将军肯定会来。” 眼看着陈宝儿就这么径直转身离去,仆固玢不禁双手抱头,整个人陷入了又懊悔又恐惧的情绪中。他是想过,是不是能够越过父兄,一直把这个代理仆固之王继续当下去,可当那一天,几个往日对他恭恭敬敬的将军冲进来,用毫不客气的口‘吻’威‘逼’他响应起兵叛‘乱’的时候,他是真的怕了。不但如此,那些人还揭破了他是一个傀儡的事实,只是乙李啜拔让他们尊奉他为大王。最令他愤怒却又无力的是,他把父亲掣出来当挡箭牌时,其中一人轻蔑的一句话。 “我们是怕仆固怀恩那个杀神,可你被人叫了这么久的大王,事到临头就只会拿出阿父来吓人?” 三日之后,仆固怀恩果然风尘仆仆地赶到了这里。发现前来迎接自己的不是仆固玢,而是陈宝儿。他已经从罗盈那里大略得知隐情,明白都播在刺派驻的兵马不足两千,与其说是留守,不如说是协防,自然又气又急。此时此刻和陈宝儿一碰头,他就恼火地说道:“仆固玢呢?如此无能,你就该在杀了那几个贪心不足的家伙之后,将这个没用的家伙一起斩首示众,免得给我丢脸!” 陈宝儿没想到仆固怀恩一见面就这样不留情面,顿时叹了一口气,随即推后两步深深一揖道:“仆固将军如果这么说,我就实在是无地自容了。(.好看的小说)不论怎么说,都是我从前虽得仆固将军举荐,却在为令尊出谋划策期间,伏下了这些暗棋。仆固部是将军的根源所在,我一个外人不该……” 他这话还没说完,就被仆固怀恩一把搀扶了起来。而让他更没想到的是,仆固怀恩哂然一笑,竟是一字一句地说道:“对我来说,夏州才是根源!只不过,我想问陈司马一句,你和都播那位怀义可汗,难不成早就相识?” “也谈不上早就相识,只是当年我在遇到令尊之前,曾经在都播当过同样的角‘色’。” 仆固怀恩本来只是隐隐怀疑,听到陈宝儿坦然承认之后,他登时倒吸一口凉气,这才明白为何杜士仪会在召回陈宝儿之后,不顾其本是白身,为其奏请司马这样的高位幕佐。再联想起这一次侯希逸坦‘露’的安禄山逆谋,同罗的阿布思那点小心思被再次‘洞’悉,仆固的夺权风‘波’也被轻易平息,此前杜士仪和他、侯希逸以及罗盈商讨的,竟然是如何继续保持漠北这看似一团‘乱’局,让牛鬼蛇神全都跳出来,然后统统收拾干净,回头再应对河北王安禄山。这几年来因天子的厚此薄彼本就窝了一肚子火的他,现如今方才意识到,杜士仪一直都在应对着天子翻脸的那一天! 于是,他忍不住感慨道:“幸好,大帅不是王忠嗣!” 仆固怀恩亲自前往仆固牙帐城收拾局面,杜士仪则是在同罗牙帐城和罗盈侯希逸继续商定当安禄山举起反旗后的一系列应对措施。当然,他也没忘了把派人回去把阿古滕给召唤过来。当这位当年阿布思亲自送去安北牙帐城,多年熏陶下已经足够独当一面的年轻勇将匆匆赶到之后,杜士仪也不多解释,直接让阿古滕自己到城中四下去打听打听,然后再去见阿布思。 茫然的阿古滕在罗盈派人引路之后,先去见了自己最最熟识的几个老将,又去找了自己少时玩伴,随即干脆扮成平民,到底层牧民当中去转了一圈,当他最终出现在父亲阿布思面前时,心里着实五味杂陈。他不像仆固怀恩那样‘性’格本就强势,且跟了杜士仪这么多年,所以父子重见之后,阿布思固然百般狡辩,他却实在说不出仆固怀恩那样强硬‘逼’父亲退位的话来。 还是阿布思自己发现,他说十句,儿子都难得回一句,最终突然意识到什么,打了个寒颤。不是杜士仪打算杀他祭旗,所以让阿古滕来见他最后一面吧? 阿古滕根本没发现阿布思倏然间面如白纸。他在犹豫再三之后,这才低声说道:“阿父,你如果还像现在这样,我很难去向杜大帅求情……”他本意是想劝父亲一下,自己都已经四处去问过了,父亲的心思昭然若揭,就不要抵赖了。 可阿布思却已经当成是杜士仪已经下令处死他,儿子不忍心,所以还想去求情,当此生死关头,他想起陈宝儿说过的话,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猛地一拍大‘腿’说道:“阿古滕,事到如今,我也不想说什么了。同罗骑兵名闻漠北,可在我手下却始终碌碌无为。你既然在安北大都护府呆了这么久,从今往后,你回来吧,我让位给你!” 阿古滕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阿布思立时三刻开始‘交’待后事,他方才确信自己并没有听错,可直到他被阿布思从屋子里轰出来,‘逼’着他立刻去见杜士仪谈这件事,他整个人仍是晕乎乎的。到了杜士仪面前,他讷讷把父亲要传位给自己的话一说,就只见杜士仪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最终突然哈哈大笑。 “大帅,我阿父……” “我待他不薄,可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动安北牙帐城的歪脑筋了。”杜士仪知道阿古滕为人就是脑袋一条筋,所以绝口不提自己对阿布思也绝非全心全意的信任,接下来对阿古滕这些年来的战功表示了肯定,末了才仿佛有些勉强地开口说道,“我不想杀人,但若是不惩处阿布思,不足以正安北大都护府的秩序。三日之后,你自己挑选护送的人,再加上牙兵一百,送他去骨利干!让他在骨利干吹上几年北海的寒风,他就知道,我从前对他有多宽容了!” 让阿布思这个家伙好好尝尝苏武牧羊的滋味! 听说让自己挑人护送父亲去骨利干,阿古滕顿时一阵狂喜,慌忙单膝跪下拜谢不止。等到他匆匆转身离开去安排此事之后,屏风后头便有人悄然闪了出来,正是侯希逸。他摩挲着下巴上那一丛胡须,意味深长地说道:“大帅还真是好本事,能够把几个真正的铁勒人收拾得这么服服帖帖。” “恩威并济,仅此而已。再说,我给人好处的时候,可比安禄山要更加大方。”杜士仪见侯希逸立刻笑了,他就开口说道,“你明天就动身回去吧。有你的回话,安禄山想必不会再动你家产的主意。我会设法让漠北的消息偶尔传上几条去长安,让杨国忠觉得这边还正‘乱’套,免得他惦记我,顺便再举发一下安禄山。如果陛下真的能够幡然醒悟,那也不是不能从头收拾旧山河。你记住,回到幽州之后,所有的通信渠道全部启用最密一级,把你的家眷安顿好,一切以安全为重!” “好!”侯希逸一口答应之后,踌躇片刻便开口说道,“接下来如果真有战事,恐怕就算做好万全准备,也不免会有万一。我的表弟李怀‘玉’一直有建功立业之心,但我担心他在安禄山麾下反而会有麻烦,故而一直不敢大用,所以想求大帅留下他,回头我对安禄山就说,这是我留下的人质。” 对于这样一个要求,杜士仪不禁莞尔:“此事还需要一个求字?如若他真有谋勇,我不介意再提升一下自己知人善任的美誉!” 记住我们的域名:.,更新快, 第1106章 全军备战 此前侯希逸孤身入同罗牙帐城,几个时辰不见踪影,护送他来的那些牙兵和他的亲随们心急如焚,险些造成冲突(盛唐风月1116章)。而后他们虽然获准进城,可侯希逸却只是见了他们一面,又是多日未曾现身。李怀‘玉’纵使是侯希逸的表弟,可也和别人一样没法见着人,更不知道其安危如何,外界消息也全部断绝,不能和幽州联系,竟和坐牢没什么两样。甚至在其他人的议论中,悲观情绪溢于言表,每个人都认为自己这一趟是有去无回。 所以,当侯希逸时隔多日终于再度出现,声称立刻启程回幽州复命,耳听得欢呼声一片,李怀‘玉’也生出了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可让他万万想不到的是,侯希逸命别人去准备出发,却让心腹亲随守在外头,单独把他叫到屋子里,说出了一句让他无法置信的话。 “什么,我留在这里?” 李怀‘玉’呆呆站了好一会儿,方才气馁地说道:“我知道了,他们无非是想要一个人质,我留下就我留下。” “胡说八道,你以为你这小小一个旅帅,够格当人质?”侯希逸比李怀‘玉’年长很多,此刻顿时恨铁不成钢地瞪着他道,“这是我好不容易才给你争取到的机会。倘若不是安胖子看得紧,儿子我一个都带不出来,你以为这种好事轮得到你?” 好事?这一年还不到三十的李怀‘玉’素来慧黠,经侯希逸这么一说,又提到了他的那些外甥们,他不禁隐约品出了几分滋味来。可当他还要追问时,侯希逸却不肯再多说了,只说等他这一行人走后,李怀‘玉’就什么都知道了。既然问不出来,李怀‘玉’也只好怏怏作罢。可是,次日一大清早,当侯希逸这一行人启程离去时,尤其是那些牙兵全都用怜悯的目光看着他,即便侯希逸已经有言在先,孤身一人留下的他还是感受到了一股说不出的恐慌。 李怀‘玉’如今明面上是留下的人质,不能送出城外,侯希逸等人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一队衣衫严整的黑衫军来到了他的面前,用不卑不亢的语气说俟斤有请。(.无弹窗广告)他如今寄人篱下,不便抗拒,也只好依言从命,可等到一路疾驰在宽敞的大街上,最终看到的竟然是一处城‘门’,而那边既有都播的黑狼旗,同时还有飘‘荡’着绣有杜字的旗号,他不禁完全糊涂了。穿过层层守卫,最终被带到了军阵中深处,他就看见面前赫然是两拨人马。 而被簇拥在当中的,赫然是两个年纪相仿的中年男子。左边的那个虎背熊腰,一股彪悍的杀气扑面而来,只看了他一眼便‘露’出了几许笑容。右面的那个稍稍显得有些瘦削,仪容俊伟,眉间有两条深深的横纹,幽深的目光落在身上时,李怀‘玉’只觉得仿佛和自己第一次见史思明的感觉仿佛,只不过,史思明那眼神中充满着挑剔,而这一位则是纯粹的审视。 “杜大帅,想必李将军已经等急了,我就送到这里吧!” “连日以来叨扰怀义可汗了,就此告辞。” 杜士仪打了个手势,麾下几名牙兵立刻上前来,将李怀‘玉’裹挟在当中。见李怀‘玉’在最初的吃惊过后,就老老实实没有任何反抗,他不禁微微一笑。接下来,同行的龙泉发出了一系列军命,六百牙兵须臾井然有序地自城‘门’疾驰出去。等到他这一行人和阿尔根会合之后,这位足足在此等待了四日的安北大都护府重将,葛逻禄左厢炽俟部族长长长舒了一口气,竟根本顾不上问此行的得失。 路上,阿尔根得知仆固怀恩竟然只带了四百牙兵赶往仆固牙帐城,又是不以为然,又是暗自腹诽。行险也该有个度!安北大都护府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杜士仪亲身犯险,这倒算是安全回来了,可仆固怀恩竟然也这么干,一个个都不知道自己的命有多重要吗?不过,他一个葛逻禄族长,替他们‘操’心干什么? 杜士仪再次从同罗牙帐城安然归来,对于安北牙帐城的军民将卒来说,无疑是提振士气的好消息。 当他踏入安北大都护府节堂,见除却仆固怀恩在内的文武已经全部到位,他径直走到主位前,转身一振大氅落座,就只见面前几十人齐刷刷行礼参见,纵使文官亦是散发出一股‘精’悍之气。他微微颔首吩咐众人起身之后,方才用平缓的语气起了个头。 “此行同罗牙帐城,我见到了平卢节度左厢兵马使,也就是我当年在云州的旧部侯希逸。一晃二十多年,他一直在范阳平卢河东节度使安禄山麾下,我本以为当年袍泽情谊不在,却没想到,他告诉了我一个简直可以称得上是滑稽的消息!” 杜士仪不谈此行去见都播之主的结果,却突然从这样一个谁都没料到的话题说起,一时节堂中一片寂静,包括李光弼在内,每一个人都不明其意。只有莫名其妙被人领到节堂外的李怀‘玉’不由得打了个寒噤,暗自犯起了嘀咕。侯希逸不会真的把安禄山请求和都播联手进兵的图谋告诉杜士仪了吧? 他还正在这么想,就只听节堂上杜士仪突然重重一拍扶手,声‘色’俱厉地说道:“身兼范阳、平卢、河东三镇节度使的安禄山,派侯希逸去见都播之主怀义可汗,竟是要请求对方与他联手,图谋我大唐江山!” 此话一出,李怀‘玉’吓了一跳,节堂上更是一片哗然。安北大都护府‘精’兵强将如云,再加上地处整个大唐情势最复杂的地区,一直对于其他地方的军将不太以为然。如王忠嗣这样成名极早,无论勇武军略,还是人品忠义都无可挑剔的名将,他们自也真心敬服,可对于安禄山这个三镇节度使就没那么客气了。在他们看来,那不过是一个因为权相李林甫一力支持提拔,天子偏爱而蹿升上来的幸运胡儿,如今竟然还凌驾于自家主帅之上,简直是天子瞎了眼! 而现在就是这么一个胡儿,竟然还图谋大唐江山,简直是痴人说梦,胆大包天! 也不知道是谁起头破口大骂,整个节堂中竟是一片声讨声。直到杜士仪伸手压了压,这刚刚几乎要掀翻屋顶的声音才被压了下去。 “侯希逸虽曾在安禄山麾下多年,和我亦不通音信,可骨子里却仍秉承忠义。他家小为安禄山所挟,不得不来,只能将此事转告于我,希望我能够出面挽回。可是,他未免高看了我杜士仪!如果是换成二十年前,甚至是十年前,我还能据理死谏,希望陛下能够睁开眼睛看一看,这天底下到底谁忠谁‘奸’,可就在不久之前,安北牙帐城也才刚刚经历了一场浩劫!一个罗希奭,胡‘乱’调派守军,让这里守备空虚,同时还倒行逆施,放任恶徒欺凌军民,险些造成不测之祸!他罗希奭是谁?前右相李林甫的亲信,今右相杨国忠从泥潭里头捞出来的,陛下竟然不顾他曾经陷害王忠嗣,把他又派来了这里!” 杜士仪在揭开安禄山野心图谋的同时重提旧事,节堂中登时死一般的寂静,沉郁和压抑的气氛弥漫在这偌大的空间里,让每一个人心头都是沉甸甸的。有人想要开口,可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就连李光弼这样统领一军的大将亦然。 这时候,杜士仪方才命人把李怀‘玉’叫了进来。他一路上并没有与其‘交’谈过,但刚刚放任其在外头听,想必按照侯希逸对其慧黠灵敏的评价,李怀‘玉’应该能够听明白其中的奥妙来。果然,李怀‘玉’先是表明了自己乃是侯希逸的表弟,然后主动把自己知道的安禄山种种劣迹以及野心图谋一股脑儿全都倒了出来,同时又指出,这么多年来,试图到长安告御状的人不计其数,也包括很多奚人,但结果却都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杜士仪见李怀‘玉’果然心领神会地将这个话题按照自己的预计推进了下去,这才用沉重的语气说道:“我此行同罗牙帐城,见到了都播怀义可汗,当面质问他为何要突然挥师西进,侵占同罗和仆固领地,可他却对我说是受安禄山之托,因为安禄山声称同罗部阿布思有叛‘乱’之心,而仆固部乙李啜拔身在夏州,却仍指使麾下部将胁迫仆固玢叛‘乱’,故而应其之请,先下手为强!但不论是否真有其事,这是我安北大都护府的地盘,却又和他安禄山何干?” 一顶大帽子再次扣在了安禄山头上,李怀‘玉’接下来又证实了这个说法,这一次,文武官员自是更加怒气冲冲。知道火候已经差不多了,杜士仪方才徐徐说道:“然则都播怀义可汗并不是冥顽不灵之辈,经我一再推心置腹,他业已答应,如若安禄山真的有任何逆举,他不但会从同罗和仆固退兵回去,而且会从我出兵勤王讨逆!在此之前,我会与诸位再次联名上书,参劾安禄山勾结异族染指漠北,如若陛下再不听,我等就只有等他日力挽狂澜了!” 轰—— 节堂中这一次才是真正炸开了锅。杜士仪的勤王讨逆和力挽狂澜八个字,就如同重锤一样砸在每个人心头。当此之际,再没有人会听不懂杜士仪的言下之意。 既然天子始终不相信安禄山的狼子野心,那么在联名上书参劾之外,不妨做好天子置若罔闻的准备,省得回头猝不及防。趁着人人认为漠北大‘乱’的当口,从粮秣到军械,所有的东西都可以准备起来。等到安禄山真的举起大旗反叛的时候,那么,他们就可以充当力挽狂澜的角‘色’! 直到此时,李怀‘玉’终于明白了侯希逸唯独把他留下的原因所在,‘激’动过后,他偷偷瞥了一眼杜士仪,心中不禁又生出了一丝惧意。 如果他猜得没错,表哥根本不是二十年没和杜士仪往来,而是自始至终就没断过联系! 记住我们的域名:.,更新快, 第一千一百四十二章 君逃臣留 第一千一百四十二章君逃臣留 尽管这些年偏听偏信,昏聩糊涂,但李隆基毕竟是当了那么多年天子的人了,哪里不清楚如今长安城绝不只是人心浮动,而是涌动着一种‘波’诡云谲的气氛。(.无弹窗广告)自从那失徳失道的石碑出现开始,各种各样诋毁他的神异征兆就接连出现,而这一切都在安禄山这次起兵反叛后到达了最高峰。如果再年轻二十岁,不管杨国忠等人如何规劝,他都一定会御驾亲征,借助自己的多年声望来力挽狂澜,可现如今已经太晚了。 开弓没有回头箭,如果不痛下决断,他将迟早被那些别有用心的人‘逼’到悬崖边上! 所以,对于杨国忠的建议,他在深思熟虑之后,竟是答应了,却一再嘱咐其严格保密,暂时不能让其他人知情。而他自己则是命人召来了此前去缉捕安思顺却扑了个空,被自己勒令闭‘门’思过的陈玄礼。 在他看来,陈玄礼还是小军官时就敢跟着自己发动唐隆政变,将太平公主的党羽一网打尽,‘逼’得李旦不得不‘交’权,这么多年来却始终小心谨慎,既不像王‘毛’仲葛福顺那样张狂揽权,也不像刘幽求王琚那样锋芒毕‘露’,一直都本本分分,这次用其扈从再合适不过。可是,当他对陈玄礼‘交’底避难蜀中的决定之后,他就只见陈玄礼那苍老的脸一下子变了。 “陛下,关中还有万千子民,但使陛下振臂一呼,一定会应者云集,凑出十万大军都不在话下,若是避难蜀中,岂不是寒了关中父老的心?” 然而,李隆基现如今还哪里听得进这些劝谏,当下便把脸一沉。陈玄礼毕竟是多年掌禁军的人了,眼见得天子摆明了主意已定,万般无奈的他只能垂头答应,可等到离开兴庆宫时,他抬头看了一眼那不知道耗费了多少钱粮的华美宫宇,心中满是痛惜和不甘。 尽管李隆基和杨国忠全都试图隐瞒这样一个消息,但一直让人死死盯着兴庆宫和杨国忠宅的杜幼麟,还是第一时间察觉了端倪。他不敢耽搁,悄悄命人把妻子宋锦溪以及刚刚出生的儿子送到了隐秘安全的地方安置后,他就即刻赶往了平康坊崔宅。当进了平康坊南‘门’,路过同一坊中李林甫那座曾经光鲜亮丽‘门’庭若市的宅邸时,他不禁驻马稍稍停留片刻多看了几眼。 不过是一年多的功夫,这里就已经完全颓败了,甚至没有人敢接手这样一处豪宅!至于李林甫的那些党羽,如今已经被贬到了天南地北,子婿也一个个左迁贬斥,没一个后下场!倒是旁边故相裴光庭的那座宅邸,尽管父子两人全都是盛年病故,可如今第三代还是稳稳当当成长了起来! 很快,他就再次策马前行。(.无弹窗广告)到了崔宅,常来常往的他甚至不用通报就径直进了‘门’,第一时间见到了自己的姑姑杜十三娘和姊姊姊夫。他言简意赅地将打探到的情形一说,杜十三娘便倒吸一口凉气,崔朋亦是恼火地说道:“关中还有这么多官民将卒,他竟然就因为杨国忠的撺掇,要抛弃大家自己逃命?简直是太荒谬了……身为天子,就连和长安共存亡的决心都没有?长安城有的是存粮和兵器,至少能坚守几个月!” “幼麟,你阿爷有消息没有?”杜十三娘沉‘吟’片刻,便如此问了一句。 杜幼麟顿时‘欲’言又止。‘玉’真公主死遁之后悄然离开长安,固安公主则是搬去了终南山‘玉’华观住,虎牙虽是奉了父亲之命潜回长安,但不久之前告知自己身负紧要任务就匆匆离开,好些天没有音信了。只有赤毕那张犹如天罗地网的情报网还在发挥功效,比如说杨国忠和李隆基的密谈他们固然打探不着,但天子和宰相暗地里的动作却能监测到,于是方才有了他们可能离开长安的结论。而父亲的消息乃是朔方传来,经赤毕之口再到他耳中的。 “阿弟,到底有还是没有?” 杜幼麟见姊姊杜仙蕙已经有些急了,他这才嗫嚅说道:“阿爷不久之前就抵达了朔方,但此后从来没有在人前‘露’面,就连跟着他悄悄抵达朔方的杜随等人也再也没有出现在人前。不过赤毕说,阿爷应该并无危险,他应该一直都在朔方节度使府,和郭子仪在一起,但之所以没有任何动作,应该是陛下通过杨国忠给朔方节度使府下达过多次严令,不许其轻举妄动。” 崔朋登时‘色’变。他毕竟也是有官职的人,深知这样不正常的命令意味着什么——也就是说,李隆基也好,杨国忠也好,对于朔方军根本就不信任!甚至当叛军当前的时刻,君臣都并不愿意把朔方军放到战场上,仿佛生怕他们在建功立业的同时,会因为朝廷对此前漠北那一场大‘乱’的置若罔闻而生出怨恨。想到这些,他顿时没了愤懑的心情,颓然叹了一口气。 杜十三娘从小便‘性’子执拗,从来不曾动摇过对兄长的信赖。她只是沉默片刻便看着杜幼麟,轻声问道:“那你现在来,打算让我们怎么做?” “姑姑,趁着陛下的意图还没有太多人知道,通知城里各处亲友,得先把家眷转移到安全的地方。” 杜仙蕙顿时急了:“阿弟你什么意思,让我们当缩头乌龟不成?” 杜幼麟起了个头之后,见三位至亲的脸‘色’都沉重得很,他便勉强笑了笑说:“只是未雨绸缪先躲起来,又不是学陛下弃城而逃。这是男人们的事情,‘女’眷们在这种大‘乱’的当口先安顿好,男人们才能更加安心地在前头竭尽全力……” “怎么个竭尽全力?你又不是武将,莫非还打算招募勇士守住长安城不成?” 杜仙蕙反‘唇’相讥了一句,见杜幼麟竟是仿佛被自己噎住了似的没出声,她登时倒吸一口凉气。莫非被自己猜中了?那么多有名头的文武官员一个个全都只会叹气不出面,可杜幼麟这样一个不过是区区光禄丞的低微小官竟然打算‘挺’身而出?恼将上来的她大步上前去,一把揪住了弟弟的领子,声‘色’俱厉地说道:“阿弟,你发什么昏!!” 杜十三娘亦是沉下脸道:“幼麟,你固安姑姑当初托付你的,可没有这一条!” “固安姑姑是只让姑姑安顿杜家亲友,让我在适当的时候去接触安思顺,免得忠臣良将遭屈,同时把陛下只为安禄山谣言便杀了太子的事情捅出去,但事到如今,长安岌岌可危,我虽不像阿兄那样武艺超群,可终究也学过武,怎么能够仅仅明哲保身?”杜幼麟死命挣脱了杜仙蕙的手,平生第一次违逆了自己的阿姊,“而且,我把自己的想法对赤毕大叔说了,他并没有反对,而且还说会全力让人帮我!” 杜十三娘见杜仙蕙脸上涨得通红,嘴‘唇’却咬得发白,便想开口调停这对兄妹的纷争,可谁曾想崔朋竟也突然开口说道:“阿娘,我也想和幼麟一块试一试!” 弟弟都还没能劝回来,丈夫竟然也跟着一起疯,杜仙蕙顿时柳眉倒竖。可是,在她的怒瞪之下,丈夫却仿佛吃了称砣铁了心,拉着杜幼麟竟是就这么直‘挺’‘挺’地跪在了杜十三娘面前。看着姑姑兼婆婆的脸‘色’先是震惊,然后是痛惜,最后是无奈,她只觉得五味杂陈,直到杜十三娘招手示意她过去,她浑浑噩噩地一步步挪了过去。 “你们如果有这个心,那就去做吧!”杜十三娘感受到杜仙蕙那只手一下子变得冰冷僵硬,却仍是硬着心肠说,“杜家从来没有懦夫,崔家从来最多勇士,如果当此巨变之际,只想到明哲保身,那简直是辜负了你们的姓氏!安顿各方家眷的事情,我会带着蕙娘一块出面‘操’持,若是还有肯和你们并肩扛下这件事的好男儿,那你们便一个个都带上。在这种时候,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 听到杜十三娘竟然答应了,杜幼麟登时喜出望外,连忙和崔朋一块磕头答应,郎舅兼表兄弟的两人立刻就起身出去了。等到他们一走,杜十三娘方才一把搂住了杜仙蕙,随即摩挲着她的头说:“想哭就哭。男人也好,‘女’人也好,活着一生一世,要不就是认命受别人‘揉’搓,要不就是竭尽全力,看看能不能破一破命数!你要相信你阿爷,他总不会放着我们几个在长安城中单独面对凶险!” 屋子里,杜仙蕙伏在杜十三娘肩头哭得泣不成声,而屋子外头,杜幼麟和崔朋两人才出来没走几步,却迎面被两个人堵住了。见是崔五娘和崔九娘,崔朋一愣之下,赶紧叫了一声五姑姑、九姑姑,杜幼麟也赶紧行礼,随即陪笑道:“姑姑和阿姊全都在屋子里……” “我们可不是来找她们,而是来找你的,不过现在看来,还得加一个阿朋!”崔九娘目光在郎舅二人身上扫了一圈,这才昂着下巴说道,“别给我装蒜,事到如今长安城中人心惶惶,夏卿昨晚还对我说,让我准备一下,看样子就连圣人这当天子的都在想着跑路!你们这一副表情从十三娘那出来,显然做了决定!我可告诉你们,别小看了‘女’人,你们要是不给我从实招来,我这就去京兆府廨告你们图谋不轨!” 见崔九娘竟是如此不着调地威胁起人来,崔五娘登时气乐了。她一把将一把年纪还如同年轻时一般急躁的崔九娘给拨到了身后,这才对面‘色’大变的杜幼麟和崔朋说道:“你们九姑姑只是开玩笑吓人的,不用理会她。既然你们决定了要做什么事情,那就带上足够的人手!我虽然远远及不上伯父和阿爷当年,先杀二张,再诛韦后的豪气,可这些年闲来无事,也悄悄收拢了一批人手。这种时候绝不会嫌人少,阿朋你带上!” 第一千一百四十三章 挺身而出 第一千一百四十三章‘挺’身而出 一条条坏消息光速一般在整个长安城中传播,尽管潼关那边尚有表示平安的烽火,可谁都知道,临时在京畿道关内道招募大军根本就来不及,倘若潼关失守,什么华‘阴’上洛等地全都守不住,长安也就成了一座孤城。[.超多好看小说]而在这种节骨眼上,太子李亨和荣王李琬的先后暴薨,更是让官民将卒的心中无不是大为惶恐,隐隐之中还有不敢表‘露’的愤怒。 所以,这天一大清早,勤政务本楼上的朝会,前来参加的官员竟是只有两成都不到! 如果是平日,李隆基看到这般稀稀落落的景象,早就雷霆大怒当场发作了,可今天他却不想再计较这些了。当着群臣的面,他竟是开口宣布,将就此御驾亲征!在一片目瞪口呆之中,他用最快的速度认命了裴宽为京兆尹兼西京留守,并直接将宫闱钥匙全都‘交’给了边令诚掌管。当这么一场朝会匆匆落幕之际,留下的群臣一时面面相觑,被命为西京留守的裴宽更是使劲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这才看着身边的王缙问道:“圣人真的说要亲征?” 年前刚刚领御史中丞的王缙心不在焉地冷哼道:“亲征?就只凭北‘门’禁军那么一点人,怎么亲征?叛军都已经打到潼关之下了!” 太子李亨的死讯对别人来说兴许只是出人意料,痛心疾首,对王缙来说却不啻是最大的打击。他在李亨身上‘花’费的心力实在是很大,广平王和建宁王出十六王宅之后第一个前来求救的就是他,他不敢接待两人太长时间,但也指点了他们谁在这种时刻可能会帮忙直言,可谁曾想随着广平王和建宁王根本就还没来得及‘交’通几个人,全都被抓了回去软禁宫中,紧跟着高力士竟是被赶了出来,满朝再没有一个人敢为李亨说话,他也不得不保持沉默。 广平王和建宁王倒是很硬气,没有供出他的出谋划策。可李隆基竟是真的冒天下之大不韪,把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和安禄山勾结的李亨给杀了!父亲都死了,那两个年轻的皇孙还能有命在? “都到了这种时候,陛下究竟想干什么!” 裴宽长叹一声,见偌大的地方,群臣一个个不是愁眉苦脸耷拉着脑袋,就是义愤填膺地嚷嚷着什么,到处都是‘乱’哄哄的,群龙无首。他也无心再看这样‘乱’七八糟的景象,颓然转身走了下去。随着几个仅剩下的高官离去,剩下的官员们你眼看我眼,最后竟也是如鸟兽散。很快,天子即将亲征的消息便传遍了长安城的大街小巷,和大多数官员对此根本不信不同,百姓们心目中却燃起了不小的希望。 大唐开国以来少有天子亲征,如此一来,叛军应该会望风而降,长安城应该就能保住了吧? 然而,并不是每一个人都相信这样的鬼话。楚国公姜宅之中,根本没费心去参加什么朝会的姜度站在垂垂老矣的母亲杨氏面前,便没好气地冷笑道:“亲征?他要是有这个胆子亲征,就不会杀了李亨,‘逼’死李琬,从前更不会把李瑛他们兄弟三个放逐到岭南,甚至连武惠妃都不敢明正典刑,而是把人‘逼’死!阿娘,你就看着吧,不是今天就是明天,咱们这位陛下就会抛下长安城中千千万万的人,只顾着自己逃命!” 杨氏早就知道因为昔年姜皎之事,尽管姜度在人前隐藏得很好,可实际上对天子一直心存愤懑,然而此时此刻,她还是赶紧劝道:“四郎,这样的话可要慎言,否则万一传扬出去……” “传扬出去?阿娘,他都只顾着逃命了,还有心思来管那些诋毁他的人?没看到京兆尹满城搜捕了那么久,可抓到了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北邙山人?事到如今,我已经全都豁出去了,杜十九的妹妹十三娘回头会过来接你,你就先跟着她走吧。” 杨氏登时大吃一惊,待想规劝的时候,她就只见儿子突然伸出双手重重按在了自己的肩膀上,到了嘴边的话登时说不出来了。 “阿娘,你放心,我隐忍了这么多年,当然不会做傻事,可我再也不想和当年阿爷那样,傻乎乎地认为那李隆基是什么明主,鞍前马后追随于他!我姜四不是什么经天纬地之才,可我怎么也是男子汉大丈夫。他不要这长安了,不要这满城百姓了,我不能袖手不管!我已经召集了家丁家将三百余人,我要让人看看,天水姜氏没有胆小怕事的男儿!” 杨氏这才明白,姜度究竟想要干什么。想到自己的孙‘女’,姜度唯一的‘女’儿姜六娘跟着杜广元远在西域,而幼子姜庆初又尚了公主,如今姜度无牵无挂,她根本拦不住这个儿子,唯有泪眼婆娑叹息连连。很快,杜十三娘便来了,姜度立时把自己的夫人叫了来,令其服‘侍’老母亲跟着杜十三娘离开。临走之际,杨氏忍不住抓紧了儿子的手千叮咛万嘱咐,得到的却是姜度一个拥抱。 “阿娘,你别担心了,我不是一个人,窦十郎虽说尚了公主,但他也答应会留下来拼一拼,此外还有杜十九的儿子幼麟和他的‘女’婿崔朋,只要李隆基真的离开长安,我们振臂一呼,虽不敢说万儿八千,但一定能够拉起一支人马来!” 见杜十三娘微微颔首,分明完全知道儿子和侄儿这一趟是多大的冒险,杨氏只觉得五内俱焚。她再也没有说一句话。直到她在同样眼睛红肿的媳‘妇’搀扶下上了牛车,杜十三娘也上了车相陪时,她方才低声问道:“十三娘,你真的就不担心这是以卵击石?” “太夫人,我只相信,天下不止只有他们是好男儿!” 这一日满城纷‘乱’,宫中亦然。早早收拾好细软入宫的韩国夫人秦国夫人和杨‘玉’瑶一会合,说到此次入蜀之事,竟是没有几分惊惶,反而都在追忆往昔。对她们来说,这仿佛并不是逃难,而是出去游山玩水似的。毕竟,那是她们从小生长的地方,却已经多年未曾回去了。 不多时,杨国忠竟是直接闯了进来,他也顾不上礼数,直截了当地说道:“北‘门’禁军已经在禁苑之中集合了,到时候大家从延秋‘门’直接出长安,从西渭桥渡过渭水往西,一路西行进了剑南道,就都安全了。记住,路上别拖拖拉拉,一定要走得快,否则等百姓得到风声拦驾,那就麻烦了!对了,淑妃务必记得劝谏陛下,回头一定要烧了西渭桥,免得叛军打进长安之后会衔尾追击!” 有了杨国忠的提醒,当次日黎明时分,杨‘玉’瑶随着李隆基过了西渭桥后,当即这么提了一句,李隆基却摇头拒绝。而在此之前,他还拒绝了杨国忠烧掉左藏库的建议。因为他心知肚明,今次能够随驾西行的,除却诸王贵主皇孙之外,便只有杨国忠和韦见素等寥寥十几位官员,由于仓促,每一个人能够携带的都只有细软,粗苯的贵重东西全都留下了。消息一出,长安城必定为之大‘乱’,届时如果库房还好端端地保留着,兴许还能拖住贪婪的暴民以及叛军的步伐。 至于这座西渭桥,如果烧了的话,一定会被人宣扬他这个天子为了逃命不顾他人死活,为了不要名声扫地,将来还能卷土重来,留着这座桥也无所谓! 长安太极宫大明宫兴庆宫三大宫中,宫人宦官不下数万,当天子和贵人们已经逃离的消息俶尔传开之际,一时间宫中登时炸开了锅,就连原本正在预备天子亲征事宜的边令诚也完全傻了眼。就在他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弹压宫中‘乱’局的时候,外间一个小宦官却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 “将军,裴大夫带着兵马入宫了!” 御史大夫裴宽?奉旨充京兆尹,西京留守的裴宽?北‘门’禁军全都被天子带走了,裴宽哪来的兵马? 边令诚心头困‘惑’,可这时候裴宽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否则宫中一旦闹起来,他这个空头将军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弹压不住!于是,他也顾不得其他,立刻匆匆赶了过去,等到发现裴宽身后的兵马尽管身穿各种服‘色’,可看上去却仍然能够瞧出几百人一拨几百人一拨,至少有将近两千人光景,他顿时更加疑‘惑’不解了!如果不是清楚裴宽的‘性’子绝不会是谋反的人,他几乎都要以为这位御史大夫是来占龙庭的。 他慌忙迎上前去,才叫了一声裴大夫,就只见裴宽把手一扬,沉声说道:“姜度,你带一千人入宫,把三大宫都给我弹压好了,但凡有抢掠的,就地正法,不用容情!” 边令诚闻言一怔,往那爽快接令的领头一人看去,这才一下子认出,那分明是李林甫的表弟,昔日楚国公姜皎的儿子姜度!这位从开元初年开始就是长安一霸,后来父亲死后消沉过一阵子,等到天子还了姜家爵位,李林甫得势之后,就整日‘花’天酒地不管正事,却没想到还有如此正经的一天! 眼看着姜度这一行人雄赳赳气昂昂入宫,边令诚方才使劲吞了一口唾沫,小心翼翼地问道:“裴大夫,这些兵是哪来的?” 站在高高的勤政务本楼上,眼见得兴庆宫内一片大‘乱’,裴宽只觉得心头满是沉重和愤怒。他用力一拳砸在石栏杆上,随即一字一句地说道:“你不用管人从哪里来的,如今我既然是西京留守,从宫内到宫外,全听我的。你去跟着姜度,然后把朔方兵马不日即将抵达的消息放出去,也好安抚人心!哪怕圣人不在,这长安城也绝不会丢!” 第一千一百五十二章 身首异处 > 昨天晚上本想趁乱逃走,却被陈玄礼早早识破,五花大绑在了这旗杆上,杨国忠几乎是一天一夜没吃饭没喝水,整个人都在虚脱的边缘。(.无弹窗广告)所以,他并不太清楚大清早阿兹勒率安北前锋营路过马嵬驿前往援救长安,当然就更不知道朔方以及安北大都护府兵马来援的消息。所以,当认出陈玄礼身边的人是杜士仪时,他还以为是自己产生了幻觉,可等人走到自己面前,又说出了那样一番话,他就明白,这是再真切不过的现实 “杜士仪,你居然没死” “托杨相国的福,我好歹福大命大。”杜士仪笑了笑,但笑容中却满是讥诮,“好教杨相国得知,虽说黠戛斯以及回纥联军攻城,却被张长史留守军民合力击退,李光弼又率军夜袭,擒得黠戛斯叛逆毗伽顿,回纥磨延啜亦是大败亏输,仅以身免。而后,仆固怀恩又率军和骨利于俟斤鄂温余吾深入黠戛斯境内千余里,一举荡平其余孽。如今黠戛斯中不愿附逆的人已经选出了新主,遣使告罪先前叛乱之事。” 杨国忠很希望这都是杜士仪的一派胡言,可如今人活生生地出现在自己面前,这代表杜士仪所言全都是真的。可是,他此时此刻已经再狼狈也没有了,分外看不得杜士仪那神采飞扬的样子,当即使劲一咬舌尖强迫自己冷静一些,继而恶狠狠地说:“就算你大败黠戛斯又如何?都播西侵,同罗和仆固皆入敌手,你这安北大都护失去了大半个漠北,该当何罪?” “杨相国还真是替我操心啊。”杜士仪见刚刚赶到马嵬驿大门口相迎的韦见素站在陈玄礼身边,亦是目不转睛看着这里,而北门四军将卒虽不敢越过警戒线,可都围拢在四周围,分明也在等待自己的回答,他便镇定自若地说道,“都播西侵,乃是叛贼安禄山派人唆使,意图令安北大都护府自顾不暇,而他还约定都播南下河东道,与他联兵一处,攻取大唐,异日得胜时,则将漠北全数让给都播,将河东云中雁门等四郡也割让给它。” 此话一出,四周围顿时一片哗然,紧跟着咒骂声此起彼伏,还有人顾不上陈玄礼这位主官在场,高声问道:“那杜大帅率兵南下,莫非是弃了漠北?” “漠北乃我大唐健儿抛头颅洒热血,足足用了多年方才平定之地,岂可轻易让给他人?我回归安北牙帐城后,便亲自往见都播怀义可汗,对其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终将其劝服。[]如今这会儿,我安北大都护府张长史应该业已率同罗仆固二部兵马入河北平叛,而都播怀义可汗则扫荡契丹奚族之地,而后直击幽州。所以说,安禄山叛军纵使曾经一路势如破竹,如今也不足畏惧” 自从战争的阴云压在了长安城上空,北门四军和所有的长安城官民将卒一样,全都感受到了那沉甸甸的压力,尤其是叛军一路势如破竹,就连哥舒翰也在潼关之外的渑池隘道吃了败仗,这种绝望的情绪就更加浓重了。可杜士仪此时此刻一番话中,便勾勒出一幅最让人难以置信的美好画卷。 当此叛军气势如虹的时候,竟已经有两路大军前往抄安禄山的老巢去了 这样的消息,郭子仪是早就知道的,再加上河洛以及京畿道危在旦夕,他已经没工夫去高兴了。可陈玄礼也好,韦见素也好,两人近日以来听到了太多太多的坏消息,当初河北道只有一个平原郡得保不失,他们都已经觉得这是天大的喜讯了,更何况如今据杜士仪所说,两路大军已经突入河北? 正当陈玄礼和韦见素面面相觑之际,围在四周的北门四军之中,已经有几个人忘形地欢呼了起来,很快,那声音传染了四面八方更多的人,整个马嵬驿方圆数里,竟全都是惊天动地的欢呼雀跃。 “万胜万胜” 杨国忠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分明是那样的险境危局,为什么杜士仪竟然能够轻轻松松挣脱出来?为什么?明白这是一个无解的问题,他猛然意识到,既然安禄山的叛军已经无以为继,既然这样的一支援军远比陈玄礼的北门四军更加兵强马壮,那么,他为什么要死?他可是当朝的右相,李隆基昨天晚上亦是因为万般无奈,这才不得已默认了陈玄礼的行径。他一下子生出了强烈的求生欲望,等四周围的呼声刚刚暂歇,他便嚎叫了一声。 “杜士仪,既然安禄山叛军已经不足为害,快放了我我是陛下金口玉言委任的右相,陈玄礼及其麾下将卒欲图犯上作乱,这才逼死了淑妃,又想要谋害于我” 陈玄礼顿时面色铁青。见杜士仪刚刚明告真相,安抚军心,他本能地认为这位安北大都护仍是一腔忠义,故而如释重负,竟忘了杨国忠还留着没杀。现如今听到对方把谋反作乱的大帽子扣在了自己的头上,他简直万分后悔之前的手软。杜士仪和杨国忠是有私怨不假,可怕就怕杜士仪因为天子在此,竟是被杨国忠用话给挟制住了。万一留下这么一个祸害,别说是他陈玄礼和相于北门四军将卒,杜士仪也未必讨得了好 “犯上作乱?逼死淑妃,谋害于你?杨国忠,你以为这天下还是你颠倒黑白,混淆是非的天下” 在四周围无数又惊又怒的目光,以及陡然大起的谩骂声中,杜士仪猛地一声暴喝,竟是就这么抽出了随身宝剑。然而,他并没有就此动手杀人,而是环顾四周道:“叛军兵临长安,你身为宰相,本该奉陛下在城中坚守,以保社稷国民,可你于了什么?撺掇陛下抛弃长安城几十万人,就这样仓皇西逃你自诩精通财计,却连路上军粮都不曾备办齐整,让这数万健儿忍饥挨饿你杨家人倒是一个个全都带了出来,可你问过这些禁卒没有,问过他们的妻儿家眷还在何处?陈大将军,我倒是问你,此行有多少将校兵卒来得及带上了家眷?” 杜士仪这一声声质问振聋发聩,就连陈玄礼也想到了自己没来得及带上的儿孙辈。面色黯然的他竟是没心思回答这个问题,而更多的将卒因而更加义愤填膺,若不是郭子仪见机得快,早早便命亲兵手拉手维持秩序,只怕早有人冲将上来对杨国忠拳打脚踢。 “你之罪过,构陷忠良,任用酷吏,此其一也。” “贻误战机,以致河洛战局糜烂,长安岌岌可危,将卒枉死者不计其数,此其二也。” “唆使陛下弃长安臣民于不顾,此其三也。” “苛待士卒,作威作福,此其四也” 杜士仪先把这和在场将校士卒息息相关的四条罪名放在最前头,而后又将杨家仗势欺凌,豪奴伤人,欺占民田等等一系列罪名搬了出来,直叫四周将卒群情激愤,骂声不断,就连早先因为杨玉瑶之死,隐隐有几分感触的陈玄礼,也因为杨国忠的不知好歹,而决定彻底袖手旁观。 眼见得四面楚歌,杨国忠方才意识到杜士仪竟然非但不顾忌天子在此,竟然也想趁机取自己的性命仓皇无措的他努力地东张西望,希望能够看到李隆基出来发一句话救自己,可无论他如何寻找,结果都是徒劳。终于,他的目光落到了韦见素身上,顿时如同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似的大叫了起来。 “韦相公,韦相公,你忘了我当初提携你入政事堂的旧情吗?今日救我一命,他日我必定十倍报答” 韦见素见齐刷刷一堆脑袋全都转向了自己,如果可以,他恨不得冲上去踹杨国忠一脚表示愤怒。他这个左相是自己想当的吗?分明是杨国忠看他好糊弄,这才提携他一把,他是没有拒绝,这就是最大的错处在杨国忠期冀的目光之下,被欺负得狠了的老实人韦相公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招架,最后只能怒气冲冲地迸出了一句话:“有劳杨相国费心提携了,只可惜我一事无成,对不住陛下任命,我这就去向陛下辞相我本就力有不及,这个宰相我不当了” 杨国忠眼见得韦见素扭头就走,这才意识到唯一可能帮助自己的人也已经选择了一刀两断。一想到自己清算李林甫子婿时的踌躇满志,在相位上的得意洋洋,布置陷害杜士仪,铲除安禄山时的大权在握,他只觉得一切都仿佛一场骤然之间被人吵醒的美梦。直到有人把他从旗杆上接下来,而后架到了地上摁下跪着,他也仍然浑浑噩噩,又或者说根本就不想清醒过来。 郭子仪见杜士仪竟然放任那些被愤怒冲昏了头的北门禁军如此施为,顿时有些担心,当下便走到杜士仪身边低声说道:“大帅,陛下毕竟还在这里,不如进去请一道圣命……” 然而,他这话还没说完,就只见杨国忠身后一个禁军军官信手抽出了雪亮的腰刀,随即高举过头,倏然重重砍了下去。仿佛是此人从前千百次练过这一招砍头大法一般,随着那一道雪亮的刀光,就只见一颗六阳魁首骤然随着一股血箭高高飞起,继而掉落在地,滚了几下之后,停在了杜士仪脚边。 面对杨国忠那死不瞑目的眼睛,杜士仪没有丝毫动容,也没有飞起一脚糟践他人遗体的打算,就这么转身打算离去。可就在这时候,他突然听到有人大喝一声住手,扭头一看,却发现是陈玄礼正怒气冲冲地阻止几个拉扯一少妇的军士。仿佛是发现了他的注视目光,那少妇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一手暴起一个襁褓,另一只手则是拉起了一个男孩,就这么跌跌撞撞冲到了他的面前,随即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杜大帅,杜大帅看在死去太真姨母的份上,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 第一千一百五十三章 奇冤未雪,怎伤遗孤? 太真姨母? 能够喊出这样称呼的人,杜士仪想也知道,总不脱是玉奴几个姊妹的女儿。(.)见这求救的少妇尘土满面,衣衫凌乱,却还顾着自己的孩子,他不禁微微生出了几分怜悯,当下看向了陈玄礼。这时候,陈玄礼已经呵斥过那几个犹自不解恨的禁军士卒,匆匆走了过来,心里还在恨铁不成钢地骂了几声,随即无奈解释道:“杜大帅,这是广平王妃崔氏,韩国夫人的女儿。” 杜士仪怎么都没有想到,面前的少妇竟然是广平王妃在既定的历史中,崔氏倚靠母亲出自杨家而得宠,安史之乱中虽说因为身为广平王妃而得到保全,但杨家败落,她也为之失势,最后郁郁而终。身为广平王嫡妃,她在广平王登基后却没有得到皇后追赠,其子亦无缘帝位,倒是其女升平公主尚郭子仪之子郭嗳,两人之女再度嫁入帝王家,死后追赠皇后,为郭家在历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想到这里,他不禁侧头看了一眼郭子仪。 郭子仪被杜士仪那古怪的眼神看得莫名其妙。他和这崔氏八竿子打不着,甚至从来都没见过,杜士仪看自己于什 杜士仪的感慨也就是一刹那的事情。毕竟,广平王已经死了,崔氏现如今只有两个儿子,根本没有女儿,郭子仪的那个儿子郭嗳还在满地乱走,抢着想结亲的人多了去,一切的一切早已不再是那条既定的轨迹。因此,片刻之后,他竟是弯下腰去,摩挲了一下崔氏身边那个年长儿子的面颊。这样善意的表示显然抚平了孩子的惊惧不安。他竟是怯生生地张口问道:“你就是安北杜大帅吗?” “哦,郎君也听说过我?” 李傀乃是广平王嫡长子,因为是韩国夫人之女崔氏所生,他刚生下来就很得太子李亨喜爱,甚至李亨还流露出想要把他这个长孙抱过去当成儿子养的想法来,常常把他抱养在跟前,闲来无事教些有的没的,至于是不是为了对杨家表示亲善,那就不得而知了。然而,李亨这一遭到鸩杀,慌了神的崔氏就立刻把他又抢了回来带在身前。尽管连日以来受惊过度,可在温和的杜士仪面前,他的胆子不由大了些。 “我听大父和阿爷提过杜大帅,说你是很厉害的名将。” “名将不敢当,都是麾下的将士们尽心竭力,我只是用对了人而已。” 说到这里,杜士仪见崔氏已经放开了最初紧紧攥着李傀的手,他却伸手把李傀一把抱了起来。面对这样出人意料的一幕,崔氏大吃一惊,慌忙伸出手来想要夺回长子,却不想杜士仪身侧亲卫早已抢上前拦住了她。而这时候,杜士仪抱着年方四五岁的李傀向四面八方转了一圈,这才高声说道:“淑妃已死,杨国忠也已死,我知道北门四军将卒对杨家怨怒已级,但现在罪魁祸首已经死了,你们却还迁怒妇孺,又岂是男子汉大丈夫所为” 崔氏徒劳地挣扎了片刻,等听清楚了杜士仪的话,她立刻醒悟到,这是在为自己母子开脱,一时抱着襁褓中的幼子喜极而泣。 如果刚刚那句话是陈玄礼说的,即便他是顶头大上司,禁军士卒仍然会不满喧哗,可杜士仪挟着朔方和安北大都护府援军刚刚开到的威势,又有多年鼎鼎盛名作为依托,此话一出,竟是四下无声,甚至还有些将卒不敢和他对视,有些惭愧地低下头去。 杜士仪要的并不仅仅是这样人人无言以对的结果,他用了点力气,就让李傀这样稳稳当当坐在自己的肩头,随即提高了声音说道:“而且,太子殿下因安禄山一句拥戴太子而枉死,广平王和建宁王更是因为替父亲奔走而枉死,此乃天下奇冤,当时长安官民将卒措手不及,无人鸣不平也就罢了,又怎么忍心加害于孤儿寡母?各位都是忠义之士,难不成就忘了,这两个无辜的孩子乃是广平王遗孤?” 直到这时候,人群中方才有了一阵骚动。太子李亨固然这些年没有什么存在感,甚至羽翼都被砍于净了,可终究是天子祭天地告宗庙册立的储君,而广平王乃是李亨长子,眼前的这个孩子并不仅仅是杨家人生的孽种,竟还是太子的嫡长孙就连此前一力阻止将卒施暴的陈玄礼,也不由得暗自责备自己之前昏了头,竟是连这样最明显的一茬也忘记了。 郭子仪旁观者清,杜士仪第一时间抱起李傀时,他就醒悟到了这其中的关键。此时此刻,见围观的将卒果然因此而羞惭交加,不知道是谁带头,倏忽间竟是呼啦啦全都跪了下来请罪,他一面暗赞杜士仪手段绝妙,一面又扫了那尘土满面却依旧难掩绝丽姿容的崔氏一眼,暗道其真是好运气,不过是提了已经去世的姨母一句,就能够让杜士仪伸出援手,救下了何止一条命。 这样一段波折被杜士仪三两下连消带打地平息了之后,陈玄礼少不得立刻遣散了围观的禁卫们,又命人去收殓了杨国忠的尸首。毕竟,在如今援军已至的情况下,已经用不着再靠辕门悬首来安抚军心了。 而杜士仪放下了李傀后,崔氏感激之余,猛地想起秦国夫人尚在病中,慌忙开口恳求,却不想杜士仪淡淡地说道:“此前你母亲韩国夫人和杨国忠妻小被我军在半道上截了下来,业已在军中,我一会儿会派人送了她们过来,至于秦国夫人也会请大夫调治。” “多谢杜大帅,多谢杜大帅” 崔氏只觉得这是数日惊恐之后听到的最好消息,所以,当杜士仪将李傀稳稳当当放在了地上,她上前一把搂住了这个长子,继而就抬头看着杜士仪,双膝一软又要跪下。这一次,杜士仪哪里会给她这样的机会,伸出手来阻拦了,摇摇头道:“王妃不可多礼,我只是说了一句公道话然则杨家人多年来仗着宫中淑妃之势横行,人人恨之入骨,却也不能怪禁军将卒我且问你,杨蛞和杨椅何在?” 相比杨国忠,杨蛞和杨椅方才是杨玉瑶的两个从兄。可这样一个简简单单的问题,崔氏却有些答不上来,冥思苦想了好一会儿,她才用十分不确定的语气说道:“两位舅舅似乎一开始就不是和阿娘她们一块走的。” 杨蛞和杨椅没有和韩国夫人这些人一块走? 杜士仪心中狐疑。然而,他当初任成都令时,和杨蛞杨椅兄弟二人都打过不少交道,知道他们不是那种喜好学问又或者是深通经济的人,感兴趣的是那些吃喝玩乐的勾当。而在这种长安岌岌可危的时刻,两个人却没有跟着大队人马,这又是去了哪?和杨玉瑶以及杨国忠这两个上蹿下跳的野心家相比,那兄弟俩并没有太多的恶评,若是因此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只怕玉奴回头还会更伤心。 什么广平王遗孤只不过是一个由头,留下崔氏和秦国夫人一命,不过是因为看在玉奴的脸面上当然,借此宣扬太子李亨的冤屈就是另一大缘故了 既然解决了杨家人的事情,杜士仪看着崔氏带着两个儿子随陈玄礼亲兵去安顿秦国夫人,正要收回目光时,却只见李傀突然挣脱了母亲的手,随即回过身来对他深深一揖。面对这一幕,郭子仪瞥见杜士仪微微一笑,接下来一路往里走前去面见天子的时候,他忍不住低声问道:“如今东宫虚悬,大帅刚刚对广平王嫡长子那么特别,是不是觉得他名正言顺?” “子仪你不要瞎猜就单单凭他的母亲和杨氏有关联,而如今无论长安军民,还是这北门四军,全都恨杨家入骨,我说一句公道话就够了,再做别的岂不是自讨没趣?” 尽管论起来,身为朔方节度使的郭子仪已经可以和杜士仪平起平坐,但这次杜士仪回到灵州,一来二去,他还是觉得去掉那个杜字叫起来更亲切,又再三要求杜士仪对自己的一切称呼照旧。郭子仪难得用这样开玩笑的语气谈论着国本问题,杜士仪却不免要正经一些。他可不希望因为自己和杨家某些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让人误解了某些问题。 当两人在亲兵的簇拥下来到一处看似还轩敞的主屋时,陈玄礼派来引路的那个亲兵便停了下来。 杜士仪和郭子仪立刻发现,门前竟是没有卫士。而屋子里头分明还正传来了韦见素带着哭腔请求辞官的声音。然而,相比韦见素那痛哭陈情,李隆基却显得很沉默,足足好一会儿都没有任何表态。因此,杜士仪便招手将陈玄礼派来引路的那个亲兵招手叫了过来。 “为何无人守护?” 这个十分简短的问题,那亲兵却有些犯难。足足思量了好一会儿,他方才小心翼翼地答道:“陛下身边原本是宦官服侍起居,同时守卫门禁,但这几日人逃亡殆尽,昨夜又闹出了淑妃之事,今晨又险些因为延王擅自举火进食而使得驿馆走水,门前守卫去救火了,陛下还是韦相公背出来的。此后陛下重重惩处了延王,又责备禁卫不尽心,于是……这里就没人肯来了。” 堂堂天子竟突然沦落到这样的地步,郭子仪瞠目结舌,杜士仪却暗骂了一声咎由自取。正值这时候,韦见素突然从里头掩面出来,一见他和郭子仪,这位老实相公就忍不住开口问道:“杨国忠如何了?” 天子尚未免去杨国忠的官职,韦见素竟直呼其名,这自然是一种表态。杜士仪知道韦见素不是什么能臣,此刻却还是客气地颔首道:“军中群情激愤,杨国忠已然授首。” 话音刚落,他就只听的屋子中传来了咣当一声。很显然,正是李隆基这位天子失手砸了什么瓶瓶罐罐。 第一千一百五十四章 孤家寡人 昏暗的房间里,值钱而又容易带走的陈设全都被驿馆中从驿长到驿兵卷了个精光,所以杜士仪踏入屋子中的第一印象,就是从坐榻到几案之类的家具,全都是用上好的木头上好的工艺打造的,可除却这些笨重的木头家伙,其余就是一片空空荡荡,和遭过贼没什么两样。(.)而那个坐在正中的老人,鬓发灰白,容颜苍老,眼神浑浊而无神,双手枯瘦,甚至连身体都在微微颤抖,哪里还有昔日垂拱九宸威风凛凛的天子模样? 杜士仪在审视李隆基,李隆基又何尝不是在审视年少出名后,就从来不曾淡出过天下人视线的杜士仪?他本以为漠北那场大乱,杜士仪至少要花费很多时间,竭尽全力用上无数手段方才能够挣扎出来,可谁能想到,安禄山叛旗一举,更加狼狈的反而是他这个大唐天子而刚刚据韦见素说,杜士仪在杨国忠面前,宣布两支兵马已经直插河北,宣布援军将立刻前往解长安之围,宣布杨国忠的诸多罪名时,那是何等的意气风发? 不闪不避地和天子对视了足足数息时间,杜士仪方才轻振袍袖,下拜行礼。而刚刚进门之后对杜士仪默然伫立这失礼行径吃了一惊的郭子仪,自然也随之下拜。他这个朔方节度使在军中的威望是很高,却还高不过节度朔方超过十年的杜士仪,而天子的偏袒、自私、昏庸已经激怒了军中的很多将卒,失摁失道的传闻从几年前开始就在朔方诸州散布,再加上此前朝中那连番不许出动的军令,所以他此次出兵时就决定,只要不是作乱,全唯杜士仪马首是瞻。 这亦是朔方军中上下的呼声 尽管两个边镇节帅均俯首行礼,但李隆基心里却没有丝毫的喜色。昨夜,陈玄礼带人逼死了淑妃杨玉瑶,而今天,杜士仪和郭子仪率援军赶来,做的第一件事却是杀了杨国忠即便天子还不知道,杜士仪曾经“宽宏大量”地放过了广平王妃崔氏,甚至还抱起李傀,借此提醒广大北门禁军将卒,太子和广平王建宁王父子死得冤枉,可杀了杨国忠已经足以⊥李隆基明白,与心怀怨怒的禁军一样,杜士仪和郭子仪也已经明确表达出对他这个天子的不满了。 可他还能怎么样?这里是马嵬驿,不是长安城。杨国忠已死,杨玉瑶已死,他身边的宦官宫人已经跑得精光,他若是再对及时率兵来救的两大节帅表现出任何不信任的态度,这简直是把人逼反――即便来得太快的援军显然并不是等到朝廷诏命抵达方才出发的,可他也不能有任何责难。 因为就在之前,禁军都已经乱了 所以,李隆基竟是竭尽全力地露出了最欣悦的笑容,亲自起身,先是把杜士仪搀扶了起来,随即方才去搀扶郭子仪,随即用有史以来最和煦的语气说道:“杜卿和郭卿长途行军,实在是辛苦了。若非二位这样及时赶来,朕还不知道是否能再活着见到二位爱卿” 这话算什么意思?隐晦地指责陈玄礼这个龙武大将军吗?须知陈玄礼面对差点要哗变的禁军士卒,已经很尽力地保全你这个天子了郭子仪心中一震,竟是情不自禁地冒出了这么个念头。 “为国为民,臣等责无旁贷。”杜士仪直接替郭子仪把话说了,随即没有给李隆基继续煽情的机会,言辞诚恳地说道,“臣之部属,安北大都护府都知兵马使仆固怀恩,已经率兵从夏州进卢子关,由延州、麟州、坊州直扑长安阻击叛军,臣和子仪也将率朔方节度麾下兵马,奉陛下回銮长安,抗击叛军” 李隆基根本没想到,他还没把希望朔方分兵保护的话给说出来,杜士仪已经直接撂下了一番言辞,竟要把刚刚从长安城逃出来的自己直接再护送回去。而且,什么叫做奉请他这个天子抗击叛军?那可不是他从前说说而已的亲征,而是指他也要随军一块面对安禄山的叛军兵锋如果在乱军之中有什么一二闪失,他还要命不要?不是他用最大的恶意来揣测,只怕眼下文武群臣中,多的是人希望他现在就死了,就连长安军民恐怕也有很多恨他入骨 可这样的顾虑,心里可以想,他却万万不能嘴上说出来于是,李隆基只能用连声咳嗽来遮掩心中的惊惶,万分悔恨因为杨国忠的一再陈情,而只带了韦见素等寥寥二三十个文官出来,其他人都撂在了长安城。而只是西行了这没几天,在金城县病倒了几个,又和大队人马失散了几个,如今除却韦见素,竟是小狗小猫两三只,杜士仪又是词锋最利之人,资历又深,不能以边镇武将视之,谁能抗衡? “朕早有御驾亲征之意,只恨此前却被杨国忠劝止,如今朕虽有此心,奈何却已经心有余而力不足”李隆基一面说,一面便支撑着扶手,颤颤巍巍想要起身,可须臾便跌坐了回去。他顿时掉了两滴浊泪,这才凄苦地说道,“朕已经风烛残年,奈何奈何?” 见李隆基不肯和大军一起回长安,杜士仪顿时暗自冷笑。然而,他是万万不会放李隆基就此入蜀的。尽管这次遭受了如此大的挫折,但李隆基毕竟是曾经辣手无情杀了上官婉儿太平公主,而后又逼迫睿宗李旦归政的开元天子,如果放任其在巴蜀笼络人心,又闹出什么名堂来,他岂不是白费心思?如今也许还剩下一些没来得及走的宗室在长安,可他要是随便拥立一个和李隆基抗衡,反而名不正言不顺 于是,他退后一步再次恭敬地单膝跪下,这才开口说道:“陛下所言极是,是臣孟浪了。臣本想着奉陛下回銮,如此可以振奋军中和长安城中人心,但陛下既然玉体欠安,臣只能提请于诸皇子中择选一善者,从大军征伐安贼叛军 这简直就是提请建储立太子的意思,李隆基怎么会听不出来他再也无法掩饰心头的愠怒,瞪大眼睛死死盯着杜士仪,见其丝毫不退让,就这么和自己对视,他瞥了一眼一旁随杜士仪再次跪下行礼,却始终默不做声的郭子仪,突然破釜沉舟地怒喝道:“杜士仪,你这是在逼朕?以臣迫君,你这是为臣之道?郭子仪” 听到李隆基竟然挑上了自己,郭子仪立刻头也不抬地说道:“陛下,杜大帅之意,臣分外赞同” 尽管知道郭子仪曾经是杜士仪一手提拔起来的,而且又几乎是手扶着送其登上了朔方节度使之位,可李隆基更信奉的是拉拢分化之道,因此难以置信自己已经做出了如此明确的暗示,郭子仪竟然不接这一茬只是,和杜士仪的僭越不同,郭子仪好歹还维持着恭敬的礼节,他不得不自己找台阶下,肚子里把刚刚辞相不成仓皇而去的韦见素给骂了个半死。 倘若韦见素在此,至少能转圜一下此时的气氛,他这辈子什么时候有过这样的尴尬?哪怕祖母武后当权,哪怕中宗韦后专政,他也没这么狼狈过 所以,李隆基只能强自压抑怒气,耐着性子说道:“太子暴薨,东宫无主,然则如今几位年长皇子全都已经过世,若骤然定立东宫,如何服众?” “陛下所言极是,定立东宫,自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臣亦不敢轻率提请。不过,比照荣王此前挂征讨元帅之衔的旧例,陛下若是不能亲自莅临长安讨击安贼,不妨在皇子当中择选一人,命为征讨元帅,臣和郭大帅愿奉元帅往长安平贼。” 尽管杜士仪字里行间把姿态放得很低,可李隆基哪里瞧不出来,这个自己一贯认为极其熟悉的臣子那谦恭表面下的跋扈倨傲。尽管李林甫和杨国忠都曾经权倾朝野,可在他这个天子面前,一贯是谦卑到了骨子里,因为他们的所有威权都是他这个天子给的。可杜士仪却完全不同,他的根基不在朝中,而是在边镇地方,此次更是振臂一呼便有两支异族大军径直开往河北,如若再让他拥立一个皇子,这大唐江山是不是就要改姓杜了? 想到这里,尽管他才刚刚以风烛残年为由,拒绝了返回长安,这时候还是勉为其难地说道:“太子和荣王全都先朕而去,而安贼肆虐,朕之过也,以至于如今皇子皇孙无不惊慌失措。也罢,也罢,朕就拼了这把老骨头,亲率大军讨击安贼” 李隆基非要说什么亲自率军来往脸上贴金,杜士仪并没有冷嘲热讽,当下应喏,再也不多话,冲郭子仪使了个眼色后,便与其一同告退离去。等到从马嵬驿回到了军中,得知韩国夫人裴柔等人都已经送了回去,杨暄兄弟知道父亲已死,皆魂不附体,他也没有在乎他们的死活,立刻传令聚将。当着这些朔方将校的面,他没有任何添油加醋,将面见天子后的所有经过和对话直截了当抛了出去,顿时引起了一片哗然。 此次仆固怀恩大军从夏州直接南下,而阿兹勒的前锋营则是作为先锋,此刻杜士仪麾下除了五百牙兵之外,其余的都是朔方诸军。朔方军中杜士仪的旧部们对于他这位主帅知之甚深,没人怀疑他歪曲事实,但两个新调来的裨将却忍不住出声向郭子仪求证。 “大帅所言,都是陛下原话,并不曾有一分一毫的矫饰。”郭子仪说到这里,竟是叹了一口气,暗想如果换成自己是杜士仪,断然不敢在天子最初拒绝随军回銮长安平叛的时候,说出什么换成一位皇子同行的话来,即便天子此次大错特错大失人心。不过,若非如此,李隆基也未必会答应这就折返长安。 杜士仪的话,郭子仪的旁证,上上下下顿时骚动了起来。等到之前随行的亲兵提到在马嵬驿中听北门禁军说起的昨夜动乱,逼死杨玉瑶,刚刚又杀了杨国忠的一幕,随着有人拍手叫好,大快人心的欢呼声此起彼伏。等到重新整军以备奉天子往长安时,有的偏裨不禁在私底下议论中吐出了一句心里话来。 “陛下既然已经说是风烛残年,仿效当年睿宗皇帝那样退位颐养天年,岂不是最好” 第一千一百五十五章 长安攻略战 > 傍晚时分,长安的东城墙上,眼看此前攻城不休的兵马终于退了下去,整整一个白天根本没能休息上片刻的人们忍不住欢呼雀跃。(.好看的小说)很快,就有人支撑不住坐了下来。尽管这只是守城第四天,但强大的压力萦绕在每个人的心头,尤其是今天叛军甚至在城下高呼,如果仍然负隅顽抗,则破城之后将会屠城,这顿时造成了一种莫大的恐慌心理。若非裴宽亲自顶在城墙上督战,一力宣扬朔方援军很快就到,只怕士气根本就支撑不下去 当然最重要的在于,在此撑大梁的是赤毕率领的那八百健卒若无这些人,城中尚未来得及随天子离开的那些禁卫将卒,再加上城中居民那里临时招募来的壮丁,人心涣散,根本就顶不住叛军这三天狂攻不休的潮水般攻势。 尽管裴宽有些担心叛军只是做出个撤退的样子,随即不顾天色已晚重整攻势,可看到疲惫不堪的士卒们或倚刀而坐,或背靠城墙喘着粗气,或是轻伤者彼此帮忙包扎伤口,他就知道将士们已经没有余力了。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临时征召来的几十个大夫正在忙碌着为那些重伤者诊治,希望能够挽救更多人的性命。然而,只不过是三天,死者就已经高达数百之众,伤者更是数倍于此。而且因为天子的弃城而逃,怨声载道的军民不在少数 “裴大夫” 听到这个叫声,裴宽侧头看去,见是宇文审带着一队义兵匆匆上来,轮换了一批精疲力竭的人下去。这两天他顾不得城中治安,宇文审就担当了巡查之职,而那些顾惜性命不敢登城作战的权贵子弟,在宇文审的劝说下,想到万一有暴民趁火打劫,可能会殃及自家,于是也都听从了他的话,把家丁组织起来,在各里坊之间巡查,甚至连没有离开的杨蛞和杨椅兄弟亦是如此。 两兄弟虽说胆小怕事不敢上城墙去拼杀,可还知道眼下民心不利于己,于是甚至去把韩国夫人秦国夫人并自己家中的粮食以及财产全都拿出来,散给了愿意接受招募,参与守卫长安一战的长安市民,成功减轻了百姓对他们这两个正牌子杨氏子弟的恶感。至于他们为什么没走,原因很简单,兄弟俩全都信不过杨国忠 这时候,裴宽便感激地说道:“多亏了文申你调停内外,否则万一城墙上浴血奋战,城中却起了什么哗变,那就前功尽弃了。(.无弹窗广告)” 宇文审忍不住开口提议道:“这是我应当做的。不过裴大夫,你已经几天几夜没休息过,今夜还是我接替你吧 “别人可以下城,可我既然当了这个西京留守,要是不在城墙上,将卒因此怯战甚至逃遁,谁能弹压得住?杜幼麟、崔朋、姜度、窦锷,一个个虽是身份尊贵,可平时毕竟不是朝中重臣,关键时刻他们弹压不住”裴宽说到这里,又目视叛军大旗,忧心忡忡地说道,“如今洛阳那边的消息几乎完全断绝,安禄山亦不曾随军而行,我看攻长安的叛军中,不过是崔、田、孙三面大旗,将卒不会超过四万,若是河洛那边再抽出大军过来……” “裴大夫” 裴宽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宇文审打断了。他立刻意识到这不是在自己的京兆府廨,而是在四边没有遮挡的城墙上要是自己这种没有信心的话让精疲力竭的将士们听到了,后果难以预料。他立刻往左右扫了一眼,果然看到有听到自己话的兵卒们露出了惊疑不定的表情。他顿时心里咯噔一下,暗悔连日以来心力交瘁,竟连什么场合该说什么话都忘记了。可就在这时候,他突然只听得城头一边传来了一阵惊咦声。 “怎么回事?可是叛军又攻城了?” “援兵来了,援兵来了” 裴宽只觉得一股狂喜直冲脑际,再也顾不得刚刚那番悲观的预判是不是会影响军心,就这么朝嚷嚷的地方冲了过去,步履之矫健,竟仿佛重新焕发了青春。当他终于在将卒们的指引下,看到天边那一颗徐徐落下的绿色流星,却不见有什么援军踪影时,他不禁有些不解。就在这时候,他就看到了喜形于色的杜幼麟正在高声嚷嚷。 “阿爷在安北大都护府中,以这样的发信筒为号,红色为遇敌,绿色为援军,黄色为暂缓前进,其他的我毕竟是外人,不知道那么多。但我可以保证的是,除却安北大都护府,大唐再没有任何军队会用这样的发信筒” 杜幼麟并没有看见裴宽,正高声向四面八方聚拢过来的士卒解说,神情中满是振奋。在这种时刻,他再也顾不上从前的藏拙,低调,大肆宣扬朔方节度使府和安北大都护府一众将领的赫赫战功,到最后便振臂高呼道:“大家都打起精神来,只要再坚守这一夜” 之前人们挂在嘴边的援军只不过是画饼充饥,可眼下,真真切切的信号出现在天边,城头上顿时士气大振。而且,杜幼麟一样整整三昼夜没下过城墙,在之前一次叛军几十人攻上城时,他身上还有几处刀伤,此刻面上更带着血污。并肩奋战至此,人们都愿意相信他的话。看着欢呼的声音此起彼伏,裴宽知道不是盘问杜幼麟此事是真是假的时候,可心里却也不禁生出了莫大的希望。 可等到杜幼麟悄然离开人群,到了春明门城楼上临时指挥所稍作休息的时候,跟上来的宇文审却提醒道:“裴大夫,那颗绿色流星,城头上的将卒既然都看到了,叛军也一定不会忽略,更不用说刚刚将卒欢呼援军的动静很大,他们一定会采取措施。今夜,也许叛军会趁夜攻城,一定要加倍小心” 正如同宇文审所提醒的,原本打算暂缓攻势,明日在黎明时分立刻攻城的崔乾佑注意到这一幕,立刻警觉了起来。他奉安禄山之命大破哥舒翰那支乌合之众,打开了前往潼关的通道,因此在得到直扑长安的军令之后,他便毫不迟疑地攻下了潼关,继而一路西行到了长安城下。得知天子已经西逃,他原本还打算试着说降,可派出去的使者却根本尚未进城就被乱箭射杀,这顿时深深激怒了他,当即下令攻城。 然而,长安城竟然能够在他那样的攻势下坚持了整整三天 “大将军,我已经确认过了,那绿色流星升起又落下之后,城中刚刚嚷嚷的是援军已到” 田乾真一踏进崔乾佑的临时大帐,便说出了这么一句话。闻听此言,孙孝哲立刻哧笑了一声:“简直是笑话,哪来的援兵?大帅早已让人去传假消息,说是安北牙帐城告急,朔方节度使府那边也散布了谣言,说此前一再阻止出兵是杨国忠害的。郭子仪等人既然是杜士仪旧部,兴许此刻早就心忧故主北上了只许李隆基过河拆桥,就不许别人对他见死不救?” 孙孝哲乃是契丹人,早年就投靠了安禄山,武艺高超,军略却不过平平,却因为其母美艳,常常和安禄山私通,因此极受重用。对于这么一个安禄山派给自己说是辅佐,还不如说是监视的角色,崔乾佑只觉得就犹如一颗老鼠屎,异常令他腻味。于是,他索性将其置之不理,看向田乾真道:“田将军觉得此事是真是假?是长安城中为了安抚人心散布的谣言,还是真有其事?”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田乾真见孙孝哲要插话,当即接下去说道:“不管如何,我们在长安城下拖一天,朔方以及河陇兵马前来援救的危险就要大一分。我们从幽州一路出发打到这里,已经快两个月了,将士们如今是因为我们宣扬长安城中有无数金银财宝,到时候任凭抢夺,这才奋力作战,可要是不能一鼓作气拿下此地,就会再而衰,三而竭大将军,我提请今夜立刻一鼓作气,攻下长安城李隆基既然已经在北门禁军的扈从下仓皇西逃,长安城中不过是一堆乌合之众而已大将军既然连哥舒翰大军都能轻易击败,更何况这些人?” 崔乾佑顿时为之大喜。孙孝哲深得安禄山宠爱,但田乾真这员骁将却真正深得安禄山信赖,甚至往日常常亲昵地直呼阿浩。眼下田乾真的建议和自己不谋而合,他即便不理会孙孝哲那自大的判断,也就不用担心会遭到安禄山训丨斥了。于是,他当机立断地说道:“好,立刻重整攻势,连夜夺城” 见崔乾佑竟是采纳了田乾真的建议,孙孝哲顿时只觉得一肚子气,暗想回头见到安禄山后一定狠狠告一状。想归这么想,此时此刻他也不敢违抗军令,站起身来拱拱手,应了一声便大步离去。等他一走,崔乾佑便叹了口气道:“孙孝哲此人不过因母而贵,没有一丁点契丹人的豪气,真不知道大帅为什么就看中了他” 这话田乾真却不好接口,只能岔开话题,他正要出大帐去部署重新攻城事宜时,突然停下脚步回转身说道:“大将军,连日以来我们都攻的是春明门,也就是长安东城,如果今夜我等佯攻春明门,然后派死士从西边偷袭登城,这样如何?” “好,就这么办” 崔乾佑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随即突然笑道:“佯攻就交给孙孝哲,西边的偷袭之事,我就全都交给你了” 这无疑是表示,吃苦受累的事情让孙孝哲去于,而极有可能夺下长安城的首功则是送给了自己,田乾真登时大喜,连忙接下军令。等到他出大帐时,恰又听到身后崔乾佑说出了一句话。 “若是能够拿下长安,我一定向大帅保你为京兆尹这长安城需要有个识大体的人镇守” 第一千一百五十六章 偷袭和反偷袭 夜晚,长安西城墙上只点着寥寥一些火把,相较于东城墙的整夜灯火通明大为不如,只是偶尔有黑影在城墙上走动。(.无弹窗广告) 由于关中渭河水量不够,长安城又实在是太大,因此并没有护城河,只是用高高的城墙作为防御。事实上,自从大唐沿用了这座隋代大兴城作为都城之后,这里就从来没有被外敌攻过城,现如今兵临城下的一幕竟是第一次! 因此,城下亲自带队的田乾真面对那高高的城墙,不由得意地笑了笑。如果这里也有宽达数丈的护城河,里头又有充足的守军,那么,攻打起来一定会很困难,别说十天半个月,甚至就是几个月都有可能打不下来。可李隆基自毁长城,把最‘精’锐的北‘门’禁军全都悄悄带走了仓皇西逃,城中守军不够,用的都是仓促之间招募来的义兵,这就给他留下了可趁之机。崔乾佑授意的声东击西之计便是由此而来。 在不远处的城墙边上,一架架云梯悄无声息地架设了起来,一个个‘精’挑细选出来的健硕军士矫健地踩着梯子往上爬。每一架云梯全都经过了试验,而且每个军士的脚底都缠上了厚厚的棉布,保证不会发出太大的声音。事实上,这当口长安东城‘春’明‘门’那边正在展开声势浩大的攻势,足以弥补他们这边发出的小动静。就在田乾真满意地看着那些已经爬到一半的麾下‘精’兵时,城墙上陡然之间传来了一声大喝。 “叛军攻城了!” 当这样一个声音在黑夜中四处响起的时候,已经早早给各处将卒鼓劲敲过警钟的杜幼麟深深吸了一口气。他能够确认援兵已经到来,绝不是虚张声势,可究竟有多少人,他却着实无法肯定。此时此刻,他正站在西城墙的金光‘门’城楼上。裴宽把宇文审的提醒转告了他,他立刻自告奋勇亲自巡查北西南三面,最后发现西面城墙因为众所周知的心理因素,防御最为懈怠。于是,他干脆慷天子之慨,直接开出了守住今夜,每人赏钱百贯的高昂赏格。 反正左藏库中有的是钱! 在金钱的刺‘激’下,即便此刻又并没有敌人现踪,在此防御的将卒们还是一个个犹如打了‘鸡’血一般,全都提起了‘精’神。就在此前夜幕降临之后,又是一批超过千名生力军悄悄补了上来,得知这是巡城的金吾卫,从上到下全都‘精’神大振。随着东城那边的喊杀声在寂静的夜‘色’中也来越响亮,而且不时还能听到投石车投出的巨大石块砸在城墙上的声音,这里的气氛最初颇有些沉郁。 毕竟,尽管叛军行路匆忙,这样的攻城要具总共也只有数架,可此前东城墙上造成死伤最多的就是这玩意了,谁都害怕西面也遭遇这样的一幕。 所以,‘精’挑细选出来最擅长夜视的斥候早早发现了西边夜幕中这些动静,及时提醒了各处。那一声叛军攻城了,便形同于一声暗号,一时间,无数早就准备好了的滚油和生石灰等物顺着垛口倾泻而下,一时让忙着登城的叛军上下措手不及。(.无弹窗广告)就连田乾真看到这突如其来的一幕,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随即恼火地骂道:“本以为援军到来的消息会让城中上下放松警惕,没想到还有人识破了这声东击西之计!” “将军,现在怎么办?” “怎么办?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我就不信城中有多少守军,能够禁得起我和孙孝哲东西两面的全力攻击。不用遮遮掩掩了,命令弓弩手,给我攒‘射’城墙,其余人等给我猛攻上去!就算这城中还有禁军在,他们多少年没打过仗了,应付得了夜袭?” 田乾真将偷袭变成了真刀真枪的夜袭,却着实给西城墙上的官兵和义兵们带来了强大的压力。正如同他的判断那样,来自幽燕的叛军有着丰富的实战经验,而且夜袭也是家常便饭,可长安城中的禁军即便不少都是因为武艺出众而被挑选出来的,招募来的青壮也或多或少有力气,又或者是粗通武艺。可不熟悉这黑夜作战的他们却面对着无数困难。眼看着同伴在身边倒下,眼看利箭穿透人体,甚至眼看叛军跃上城墙,终于有胆小的发出了一声绝望的哀嚎。 天子都已经跑了,为何我们还要如此奋战? 就在那个哀嚎的军士面对明晃晃的钢刀,双膝一软跪下来的时候,后头陡然之间有人扑了上来,一剑架开了那个叛军的当头一刀。趁着这功夫,四周围倏忽间有三四个人冲了过来,挥动手中刀剑奋力反击,竟是将那好容易登上城墙的叛军‘乱’刀分尸。可这样的一幕并没有扭转战局,恰恰相反,登上城墙的人越来越多,转眼间就从几个跃升到了十几个! 眼看城墙上的金吾卫将卒已经有了‘腿’脚发软的溃退迹象,杜幼麟心中大急。可即便他把留做预备的兵卒一块派了上去,自己亦是上前杀敌,可依旧难以挽回士气上的颓势。就在这时候,他只见夜‘色’中突然传来了连番不断的砰砰声,再看眼前的夜空之中,一颗颗绿‘色’流星连绵不断地升起,紧随而来的便是犹如万马奔腾的声音。曾经在朔方呆过的他不由自主呆了一呆,所幸身边护卫的干将动作极快,一刀活劈了那个叛军,这才没让他受伤。 “援军来了,援军真的来了!” 相较于此前的叛军来了,这样的声音不啻是九天仙乐,给所有人都注入了一股力量。借助那空中的光亮,有人瞧见了那一支人数不少的马军,有人瞧见了城下的攻城叛军一时大‘乱’,当下不少机灵的守军趁机反攻,推倒了一架攻城云梯。甚至不用任何人指挥,每一个守军无不奋力反击,登城的十几二十个叛军除了被当场格杀的,就是被‘逼’跳下了高高的城墙,摔了个粉身碎骨。 田乾真身为幽燕骁将,当然不会没有提防援军,可足足两千‘精’锐马军的奇袭,还是在一个照面下让他派去拦截的兵马吃了个大亏。他在西边的官道上布设了三道绊马索,可却仿佛消失在空气之中似的,完全没有发挥一丝一毫的作用。而对付马军的利器陌刀军,也因为此次是夜袭而没有带出来。 不得已之下,他也顾不上城中守军,竟是亲自率领麾下骑兵截击,但彼此只是一次简简单单的对撞,那种犹如长枪碰长矛,火星四溅的感觉,就让他忍不住暗叫了声不好。 这绝不是中原那些不顶用的兵马,这必定是来自朔方的强军! “将军,他们又转回来了!” 骑兵在攻城战中,常常被守方当成奇兵突袭,但如今长安城中根本拉不出一支成建制的马军,所以此前田乾真根本不用担心这样的情况。可眼下在夜里打了这么一场遭遇战,一轮‘交’锋过后,尝到苦头的他就再也不愿意这样‘浪’费麾下的嫡系了。毕竟,不是会骑马的就是骑兵,他这些人都是多年来一点一点积攒下来的,安禄山军中山头林立,他如果没了实力,就算深得安禄山信任也得靠边站! 更重要的是,他敏锐地感觉到,这支黑夜之中突然出现的骑兵着实有一种不要命的作风,换言之,那简直是死士! 两队骑兵硬碰硬‘交’锋了一次,阿兹勒重整旗鼓之后,却非但没有退却之意,更多了几分兴奋。前锋营中人全都是他亲自挑选的,不是孤儿就是奴隶,在他的反复洗脑以及严酷‘操’练下,一个个全都悍不畏死,又或者说根本就是把死视作为一种光荣。再加上他很清楚后方的朔方大军至少要天明之后才能够赶到,仆固怀恩所部还不知道所处位置,眼见得叛军有退却的迹象,他便沉声喝道:“全军听令,随我冲杀!” 夜‘色’之中,田乾真来不及清点损伤,但只是粗粗预计至少有数百伤亡。自忖这一支突如其来的马军是为了驰援,而且看上去不会超过三千人,必定会见好就收,他才在拉开距离之后决定暂时撤回大营,根本没想到对方竟会就这样不依不饶地再次冲杀了上来。恼火之极的他顿时也动了杀心,当即也抛开了那些利益得失,全力迎击了上去。 一则人多势众,一则悍不畏死,这两股兵马的猛烈碰撞,顿时让劫后余生在城头观战的守军们目弛神摇,尽管他们也只能影影绰绰看个大概而已。金吾卫一个小校便仗着和杜幼麟一同并肩奋战过,低声问道:“杜小郎君,那支兵马是朔方的援军,还是安北的援军?” “黑夜里看不清旗号,但我记得朔方郭大帅能攻能守,但身为节度使,应当不会担当先锋。而阿爷麾下,仆固将军最能攻坚,常常以少胜多,被誉为军中铁壁。李光弼将军则是擅长奇兵突袭敌后,被誉为奇将。此外,还有安北前锋营是阿爷麾下的一支尖兵,常常负责攻坚战,而且最不畏死,据说有铁钎之名。”说到这里,杜幼麟极力往战阵中看去,希望能够分辨出领军大将,奈何却是徒劳。 这场‘混’战也不知道持续了多久,杜幼麟突然只听得夜‘色’中再次传来了一个奇怪的声音,竟好似是悠长的号角。正当他狐疑地往声音传来之处望了过去时,就只见那边厢再次冉冉升起了数颗绿‘色’流星! 又有援军到了!而且同样是安北大都护府的人! 第一千一百五十七章 安北援军 “仆固,仆固!” 如同惊雷一般的呐喊声由远及近,仿佛是以一种蛮不讲理的态势,直接撞入了不分敌我每一个人的耳中。仆固二字,是从突厥语根据音译转过来的汉语,所以此时此刻,无论是崔乾佑还是田乾真,全都意识到,来的不是他们设想中的朔方兵马,而很有可能是安北大都护杜士仪麾下的第一猛将仆固怀恩!尽管仆固怀恩成名便是在北疆,幽燕众将从来都没和他打过‘交’道,可人的名树的影,没有人会认为仆固怀恩是徒有虚名。 尤其是此次这支兵马犹如神来一笔一般,在这黑夜中降临在战场中的时候! 以不到敌方三分之一的马军和田乾真剧斗了将近一个时辰,眼看己方援军终于抵达战场,而且来的是仆固怀恩,阿兹勒顿时大为振奋。他曾经是中受降城拂云祠中寄居的突厥孤儿,因此最突出的特质便是狼的坚忍,所以,再次率军冲出敌阵之后,他很清楚,那铺天盖地高呼仆固的声音,一定会对敌军产生极大的心理压力,本待率军再次冲杀,可让他料想不到的是,空中猛然之间升起了几颗黄‘色’的流星。 居然是让自己暂缓攻击! 面对这一幕,哪怕他还觉得没杀够,还是只能无可奈何地勒停了马,随即冲着左右喝道:“立刻清点人数,检查伤亡!然后尽快和仆固将军会合!” 即便安北大都护府的兵马在每一个将士的头盔上做了特别的设计,各自悬垂不同颜‘色’的缨穗,同时在肩头佩戴不同颜‘色’的领巾,再加上前锋营都是制式兵器,又有长安西城墙上的众多灯火,在黑夜之中还是很可能误伤袍泽。这也是他看到仆固怀恩那军中信号,就暂时收军不再追击的缘由。 长安东城墙下,连夜攻城的孙孝哲最初发现西边仿佛也正在大战的时候,就忍不住大骂连连。他只是骄狂而已,事到如今若不知道崔乾佑故意让自己声东,让田乾真击西,他就是猪脑子了。恼将上来的他也生出了保存实力的念头,当即把攻城主力都撤了下来,只是做做样子磨磨蹭蹭,却不知道这让自己那些不熟悉夜战的敌人顿时得到了喘息的机会。所以,当探马来报,说是西城墙那边有援救的马军和田乾真厮杀了起来,他不但不去救,反而笑了。 “崔乾佑不就是想让田乾真建功,也好压着我吗?活该援军正好赶到,且让他们去打,等到两败俱伤之后,便该是我登场的时候了!” 身边一个亲兵听到孙孝哲竟是如此言论,不禁低声提醒道:“将军,崔大将军毕竟是主将,万一他怪罪下来……” 话还没说完,他就只觉得脸上着了重重一击,险些掉下马背,而孙孝哲则是怒骂道:“蠢汉,我领的军令只是攻西城,其他和我有什么相干!回头我只说发现动静晚了,他崔乾佑哪来的脸指责我?他是大帅面前的红人,我孙孝哲却也不怕他!” 谁让他孙孝哲有个好娘,即便安禄山姬妾如云,却也不肯割舍? 打定主意看热闹的孙孝哲自是继续自己的攻城任务,丝毫不去理会友军的处境。而更让他满意的是,田乾真大概也知道没意思,竟是没有派人前来请求支援。直到夜空中再次升起了古怪的黄‘色’流星,不久之后就传来无数人齐声高喊仆固的声音,他方才意识到情势有变。 难道是夏州仆固部因郭子仪的军令南下驰援长安? 孙孝哲甚至没有太多的犹豫便立刻下令道:“传令下去,一刻钟之内,全都给我撤回来!” 此次安禄山的叛军之中,奚人和契丹人加在一块,在总共十五万人当中占了三分之一,而孙孝哲麾下亦是汉蕃各半。(.无弹窗广告)他素来残暴,有违军令轻则鞭子,重则立刻砍头,所以上上下下无人敢违命。这个时候,所有人不禁庆幸之前并不曾全力攻城,否则要想撤回来却也来不及了。然而,甚至不等兵马回来,孙孝哲便‘阴’着脸又下令道:“步卒持盾上前,马队拖后,全力防御,退回大营!” 只是听到敌军的声音,甚至对方还未‘插’入战场便摆出了这样的大阵仗,倘若不是孙孝哲就在眼前,甚至有亲兵嘀咕主帅是不是换了个人!但很快,他们就意识到这一切准备绝非无的放矢。黑夜之中,他们只听得阵阵马蹄声越来越近,当看到远处骤然之间亮起无数火炬,赫然是一支庞大的兵马时,每一个人都只觉得心头咯噔一下。 孙孝哲严阵以待,崔乾佑这个主帅同样从最初田乾真遭袭便已经觉察到了不妙。他此次突破潼关直扑长安,凭恃就是以快打慢,想着天子既然已经西逃,官道必定会被拖拖拉拉的队伍堵死,于是朔方兵马不可能及时赶到援救长安,河陇那边亦然。 而且,一边是漠北杜士仪音讯全无,朔方兵马必定因为朝廷此前连番严令义愤填膺;一边是哥舒翰大败之后生死不知,安思顺则因为莫须有的里通安禄山反叛而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不说河陇以及朔方两地兵马就一定对天子见死不救,至少在这当口,必定会犹犹豫豫,延误宝贵的时间。那么,一支突然冒出来的,甚至能够和田乾真大军铲斗到这个份上的兵马,就意味着朔方抑或是河陇,甚至是更远的北庭,至少有一方已经出兵了! 相较于田乾真和孙孝哲两个人,崔乾佑做的第一件事竟是派出一支偏师东行,保障退回潼关的道路畅通! 然而,当天摇地动的呐喊声渐渐停息之后,后一支在黑夜中悄然出现的大军并没有立刻进攻的迹象。只有那无数的火把证明了他们的存在。没有人能够从那星星点点的火把猜测到他们究竟有多少人,只知道漫山遍野,即便当孙孝哲和田乾真逐渐收兵,和崔乾佑中军汇合一处,他们也难以确定对方的真实人数。倒是也有人建议过发起一次试探‘性’攻击,免得是长安城中守军虚张声势,却被孙孝哲大骂了回去。 “你脑子里全都是****不成?虚张声势?这天底下若是能找出一支兵马,只靠着虚张声势就能让阿浩狼狈成这样,那我们这些人就不用打仗了!” 田乾真被孙孝哲这指桑骂槐给气得七窍生烟,可是,他确实没能从前头一支马军身上讨着好,因此只能重重冷哼了一声。而崔乾佑则是恶狠狠地瞪了那个不知高低的偏将一眼,这才沉声说道:“想当初我以示弱之计,灭了哥舒翰麾下王思礼那支马军,现如今安知敌军不是故意引‘诱’我等前去夜袭?再有一两个时辰,天就会亮了,现如今整顿兵马,待太阳出来时再战也不迟!” 孙孝哲也好,田乾真也好,对于继续夜战全都持反对态度,既然崔乾佑明智地提出了这样的方案,他们自然不会不从,当下就告退离去各整各军。只是等到清点兵马之后,两人的心情却各自不同。尽管孙孝哲是主攻,但磨洋工的他总共只折损了兵马数百。可田乾真就不同了,在阿兹勒那两千马军的顽强阻击下,他麾下死伤竟然高达数千,也不知道麾下人马是死了溃散了,又或者是受伤倒在了战场之上,总之他如今麾下兵马竟还不到六千人! 而且其中四千是攻城的步卒,马军只剩下了两千! 田乾真咬碎了银牙,孙孝哲幸灾乐祸,崔乾佑不断则是不断派出斥候往潼关方向打探。然而,等到天边‘露’出了第一缕晨光,他们能够看清楚那晨曦中招展的大旗时,这三位叛军大将无不为之骇然失‘色’。无论是河西、陇右抑或是朔方的旗号,全都在情理之中,可那众多大旗之中,象征主帅的大旗最为醒目。一面是安北前锋营杜,另一面则是安北仆固。这无疑意味着,到得最快的竟然是来自安北牙帐城杜士仪的兵马! 这不合情理! 城下叛军人心惶惶,而城头之上,在一夜之间连续经历了两次惊喜的守军们看清楚援军的旗号后,城头上顿时传来了无数欢呼。每一个人都在为劫后余生而感到喜悦,每一个人都在为守住了这座被天子抛弃的长安城而喜悦,就连被姜度下令绑在旗杆上,每天只管一顿饭的边令诚,在得知援军开到的时候,竟也同样是感到由衷的喜悦,因为那意味着他没能出长安跑到潼关去向叛军献出宫‘门’的钥匙,那简直是逃脱了一劫。 喜讯从城墙上送到城中,当敲锣打鼓告知援军已经抵达城外的消息传到每一个里坊,每一座屋宅,每一个人的耳中时,整个长安城顿时沸腾了。那些被天子抛下的达官显贵在欢呼雀跃,那些底层不名一文的小民们也同样在欢呼雀跃。就连此前从潼关兵败而逃进长安城,被人严守看管的那些败兵们,也从守卫那里得到了这么一个好消息。一时间,有人大声叫好,有人如释重负,也有人痛哭失声。 这其中,城楼中被软禁的一个胡子头发全都‘花’白,看上去形容狼狈而憔悴的老卒,便是一下子瘫倒了下来,一个劲地喃喃自语道:“没想到长安城真的能保住,没想到杜士仪真的能赶过来!” 可他呢?曾经被天子寄予厚望的他,曾经陷害了安思顺,却又兵败如山倒的他,又该何去何从? 第一千一百五十八章 杀! 连日攻城不下的焦躁,再加上昨夜夜袭不成却反而接连遇到阻击和意外,叛军的士气本来就跌到了最低点。(.好看的小说)哪怕崔乾佑田乾真全都是骁将,孙孝哲即便有‘私’心,治军又暴虐,可亦不是无能之辈,可面对兵力绝不逊于己方的兵马,他们都有一种无数下口的感觉。毕竟,他们这一路打来顺风顺水,像这样两军正式对垒的硬仗,竟还是第一次遭遇! “大将军!”田乾真敏锐地注意到,军中士气不对,当即亲自策马来到崔乾佑身边,压低了声音说道,“事到如今,不进则退,不硬碰硬打上一回,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崔乾佑知道田乾真的意思是指如若不战而退,到最后一定会被对方衔尾追击,大败亏输!尽管他也异常珍惜自己的兵马,不‘欲’在长安城下和这先后两支从天而降的安北大都护府兵马死磕一场,可眼下无疑是毫无选择的。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厉声喝道:“敌军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传令全军,步卒居前,骑兵两翼展开,陌刀手拖后,出击!” 远处,统兵的仆固怀恩见敌军开始动了,便冲着身边的阿兹勒笑道:“杜随,昨夜损伤几何?” “一时杀得兴起,虽说弟兄们熟悉夜战,死者不到两百,但伤者却有五百之数,这还是田乾真跑得快,我收拢伤员及时,否则就难说了。”说到战损,阿兹勒就有些不自然了。毕竟,如今身在中原,不像在漠北时随时能够补充兵员,像他这样的死战就显得有些奢侈了。于是,他不得不又补充了一句,“不过田乾真所部至少损失马军八百,步卒更多,因为晚上陌刀军施展不开,根本就没有带出来,所以便宜我杀了个痛快!” “怪不得大帅常说,我安北牙帐城最悍不畏死的人都在你杜随麾下!” 仆固怀恩嘴里和阿兹勒满不在乎地闲话家常,军令却早早传达了下去,全军之中仅有的两千重盾步卒已经派了上前,骑兵则是在预热坐骑,随时准备出击。这些年来大唐从来没缺过马,所以就连步卒也往往能够配马行军,等遇到大战之时方才下马整军,按照步军战法出击。然而对于安北牙帐城来说,收纳的蕃军大多都是马背上长大的,骑‘射’突击方才是本能,所以对于崔乾佑那颇具名声的陌刀军,仆固怀恩非但不怵,反而有一种跃跃‘欲’试的兴奋。 “崔乾佑以步卒在前,马军布设两翼,陌刀手在后,便是认为他的马步军能够缠死我安北马军,他的陌刀手能够趁‘乱’突击!只是他不知道,我仆固怀恩曾以寡敌众,死死拖住回纥主力半日,今日兵马相当,岂能让他得逞!全军儿郎,随我杀,若一击不能捅破敌阵,我就跟他姓崔!” 当崔乾佑看到仆固怀恩和安北前锋营的大旗终于动了,紧跟着数支马军从步卒军阵后疾冲出来的时候,他的瞳孔顿时猛然一缩。此次他是率军来攻打长安,所以防守用的什么铁拒马,什么长矛兵,全都没有,而且仆固怀恩那庞大的骑兵数量简直让他差点没瞪出眼珠子来!就连擅长养马的幽燕,也没有这样比例的骑兵!这种时候,他终于明白了杜士仪为什么不畏漠北苦寒,敢孤身镇守那儿,单只一个马字,就实在是胜过中原太多了! 正如崔乾佑想的那样,安北牙帐城最不缺的便是军马,所以马军训练全都是真刀真枪的马战,常常会因为训练太过严格而有人阵亡,至于马匹的折损更是不计其数。放在其他各大边镇,马匹当然也是有折损率的,可却万万比不上安北牙帐城每年动辄高达百分之二三十的汰换比例!在‘操’练之中付出的这些高昂代价,就在此时此刻马军冲阵的时候完完全全弥补了回来! 摧枯拉朽! 当仆固怀恩一马当先率最‘精’锐的亲兵马军,直接杀入了敌阵之中时,他的感觉便是如此!在夏州仆固部养‘精’蓄锐多日,和母亲和弟弟们团聚的喜悦,远远多于父亲被母亲授意软禁的叹息,而他军中所属的将卒们,更是在仆固部得到了最好的休养和补给,此时自然气势如虹。(.无弹窗广告)当一口气冲出敌阵捅了个对穿,眼见得崔乾佑的五千陌刀军还未赶上来,仆固怀恩不禁哈哈大笑,却根本没有上前去和这支足以和骑兵抗衡的兵马硬拼的意思。 李光弼麾下陌刀军之利,他可是曾经见识过,不想再去体会! 直到这时候,崔乾佑方才意识到,自己因为骤然发现安北牙帐城兵马来援而心神大‘乱’,在这种时候根本就不应该和仆固怀恩对攻,而是应该以守待攻,疲其心志体力,然后再伺机反攻!他不过是因为觉得长安城内军民无力开‘门’反攻,所以想尝试对攻一场,挫败仆固怀恩锐气,顺便给城里人一个警告。 然而现在这种时候,他再想弥补这一点疏失,却已经来不及了。他只能竭尽全力重振旗鼓,命步卒徐徐推后往陌刀军靠拢,而自己亦是率马军避其锋芒。当孙孝哲亦是气急败坏收拢兵马退到大军左翼的时候,便注意到中军步卒竟是在口令之下忽进忽退,看上去极其诡异。 这个崔乾佑到底是怎么带兵的?这是什么意思? 田乾真却没有孙孝哲这样多的疑虑。刚刚他终于在光天化日之下和昨夜那支安北前锋营战了一场,同样是马军对马军,对方那种硬碰硬上的坚决,又或者说是蛮横,着实让他再次吃了个大亏。此时此刻,当他收摄兵马回到大军右翼的时候,见崔乾佑中军那样的阵仗,他便明白,安北骑兵的锋芒实在太盛,己方马军根本抗衡不住,崔乾佑已经在不得已之下,变攻为守,试图‘诱’敌深入,然后派出陌刀军决一胜负了! 仆固怀恩自然看出了这一点,在重新整军编队之后,他便令一个军士上前,沉声喝道:“与我去崔乾佑军中一趟,告诉他,我安北大都护杜大帅和朔方兵马正在从金城县赶过来,让他自己权衡权衡,是战是降!” 一战而挫敌锐气足矣,他可不打算反反复复地拿人命去和叛军对攻! 那军士满脸肃然,磕了一个头后便上了一匹刚刚牵出来的马,拨马转身往崔乾佑大军驰去。 见这孤零零一骑而来,崔乾佑知道必是信使,当即下令不得发箭阻拦,只派了一队亲兵上前把人护送到自己这里。等到见着此人,听其原封不动地转告了仆固怀恩的话,他面‘色’纹丝不动,心中却是涌起了惊涛骇‘浪’!单单仆固怀恩这支援军便已经让他应付吃力,倘若朔方援军真的来了,他怎么应付?又或者说,仆固怀恩只不过是希望他自‘乱’阵脚? 然而,大军先是受阻,然后受挫,崔乾佑怎能让自己这种纠结表现出来?他冷冷看着面前信使,心中已经生出了深重的杀机。然而,甚至没等他开口喝令,那个充为信使的军士就朗声说道:“两军对垒,不斩来使,可我军为勤王义军,尔等为叛逆****,料想也不会讲什么规矩!总而言之,我话已经带到,如今也了无遗憾了!” 田乾真闻言一愣,立刻意识到了什么。然而,还不等他试图阻止,就只见那军士手中寒光一闪,亮出一把匕首一抹颈项之间,随着那鲜血疯狂喷涌而出,他的身躯也从马背上栽倒了下来,再无一丝一毫的生气。面对这样惨烈的一幕,即便孙孝哲往日里杀人无数,从敌人、战俘再到己方的将卒,无不畏惧他的残暴,可如今这样一个信使竟然在传达了消息之后就这样自刎身亡,对他来说实在是太意外了! “不过是派了一个死囚前来传信‘乱’我军心,仆固怀恩也不过如此!” 崔乾佑虽说脑筋转得很快,须臾就明白了这一幕的真相,可再怎么解释也不能让这血淋淋的一幕消失!他把心一横,正要下令将这尸体带下去五马分尸示众,以便于‘激’怒敌军来攻,可偏偏就在这时候,后军传来了一阵喧哗。这样的‘骚’动让本就十分警惕的他大为恼火,当即派出麾下一队亲兵前去弹压。可不久之后,一个仓皇归来的亲兵就带来了一个消息。 “大将军,不好了,潼关传来消息,说是唐军进入河北道,河北各州郡纷纷告急!” “胡说八道!河东节度使王承业哪来的这胆子!他连洛阳都不敢去救,又怎会出兵河北!”孙孝哲耳尖听到了这句话,一时情急,竟是直接质问了一句。话一出口,他便意识到自己的冲动,这非但不足以平息事态,反而只会让这个消息更加广泛地在军中传播!可事到如今已经来不及补救,他只能咬咬牙主动请缨道,“大将军,这分明是唐军诡计,想要‘乱’我军心!我愿领兵再战!” 即便没有孙孝哲这话,崔乾佑也知道消息必定掩藏不了多久。就算这次能够夺下洛阳和长安,幽燕老巢不保,也就意味着军中大多数将卒的家眷老小全都处在了威胁之中,到时候很可能就会发生大规模的哗变!所以,当田乾真也随孙孝哲请命出击,哪怕他知道这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立刻撤军回潼关重整旗鼓,又或者探听洛阳以及安禄山的情况再作打算,但他已经完全没有任何退路了!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只有冲杀上前! 第一千一百五十九章 气急攻心的天子 得知李隆基要随朔方大军回援长安,陈玄礼的第一反应便是,天子想要挽救自己已经跌到谷底的声望。可当他被召见后,听到李隆基吩咐他带着所有宗室留守马嵬驿时,他窥见天子那阴沉沉的脸色,又觉得这绝对不像是自己想的那样简单,仿佛杜士仪和郭子仪之前谒见天子时,还说过一番刺激李隆基不得不如此的话。直到大军已经离开一天了,他亲自去各家皇子皇孙处巡视了一圈,这才隐隐约约悟出了李隆基不得不打肿脸充胖子的缘由。 如果再不答应出面,难道皇子皇孙中再也择选不出坐镇军中?可那时候,等回到长安时,李隆基这位大唐在位时间最长的天子就只有退位这一条路走了 尽管李隆基捏着鼻子答应了杜士仪的提请,可跟在大军之中一路直扑长安时,那种颠簸的感受和行军的强度却几乎没把他给折腾死,甚至觉得杜士仪是借此想让他在路上直接把命送了,否则又怎会早早就预备了一辆可供他乘坐的铁车,难道杜士仪早知道他会弃长安而逃?而更气人的是杜士仪另一句话,说什么安禄山如今已经胖得连马都坐不上去了,却也同样是坐着这样的铁车迎战。毫无疑问,这竟是把他和安禄山这样的叛贼相提并论,实属大逆不道 可跟随在他身边的人,除却一个韦见素,几个甚至不到五品的官员,谁都没有能力对这朔方的兵马指手画脚。直到远远看见长安城的时候,李隆基心中都没办法生出任何的喜悦来。如果真的是他率领千军万马前来夺回长安城,也许他还能意气风发一下,可现如今他根本就是被杜士仪扯起虎皮做大旗,那杆御旗固然迎风招展,可他自己则是形同傀儡似的被严严实实保护在阵中,即便如此还要担心性命安危,这种朝不保夕的感觉实在是太难受了 在他心里,已经把杜士仪郭子仪打成了安禄山的一丘之貉 然而,杜士仪根本就不在乎李隆基怎么想,事实上,从他领军南下开始,他就已经迈出了最重要的一步。他已经得到了前方阿兹勒传来的各种战况情报,因此在还未抵达长安之前,他就已经授意郭子仪,届时除却留下必要的兵马和他一起保护天子,郭子仪可以带着主力突入战场,随即西取潼关,形成进逼河洛之势。 郭子仪自然不希望辛辛苦苦赶路这么久,到头来只是顺道捎带上了马嵬驿中的天子,博一个保驾之功,杜士仪让了这解围长安,夺回潼关的功劳出来,大喜过望的他一下子忘了自己已经不是当年杜士仪的下属,当仁不让地拍着胸脯下了军令状。 眼见郭子仪这朔方兵马如同出柙猛虎一般冲了出去,杜士仪便在亲兵的扈从下来到了李隆基身侧,含笑说道:“今天夜里,陛下就能回到兴庆宫了。” 如果早两日知道自己只是虚惊一场,立刻就能回到兴庆宫中继续过太平安乐的日子,李隆基一定会喜上眉梢,可如今远处的战局已经极其明朗,长安城亦巍然屹立在这渭水之侧,可他却甚至挤不出一丝一毫的笑容来,只是硬梆梆地说:“杜卿果然算无遗策。只是安禄山狼子野心,既然会走这一步,又有二十万大军在手,却不是那么容易就范的 “陛下所言极是,臣也知道,叛军实力雄厚,一仗打胜了,只不过是第一步。然则臣平定漠北,率兵南下之时,就是分兵两路。一路直达朔方,和郭大帅合兵援救长安,便是此时的仆固怀恩和杜随。另一路则是直达河东,或者经太原府支援河洛,又或者是从军都陉直扑幽州。只可惜那一路兵马为河东节度使王承业所阻,只能突入河北,却没办法支援河洛战局。” 这是杜士仪之前当着禁军说过的话,韦见素那时候却只顾着杨国忠的事,还来不及告诉李隆基,再加上对陈玄礼和禁军已经心存芥蒂,再没单独见过他们,因而堂堂天子却竟是刚刚知情。此时此刻,杜士仪此话一出,见李隆基的脸上露出了难以掩饰的惊怒之色,他当即又笑了笑。 “而都播怀义可汗西侵,本是因为安禄山的撺掇,所以经臣晓以大义之后,他不但慨然答应收兵,而且业已率兵经契丹和奚族腹地直击幽州,敬请陛下拭目以待” 安禄山和哥舒翰,都是李隆基亲自一手扶植起来,打算用来取代王忠嗣和杜士仪的人,可现如今哥舒翰大败,安禄山则势如破竹,孰料那支不到一个月便让河南河北悉数沦陷的叛军,现在竟然连老巢都已经要被杜士仪的兵马抄了,李隆基只觉得心中说不出什么滋味。接下来,杜士仪说了些什么,他竟是迷迷糊糊全都听不分明,到最后竟是脑袋一偏,就这么昏了过去。面对这样的情景,韦见素不禁大吃一惊,慌忙扑上前去一把搀扶住了李隆基。 “陛下,陛下” 不喜与人相争,性子中有几分鲁直的韦见素怎么都弄不明白,为何这样的好消息,李隆基竟然还会晕过去?莫非是因为乐极生悲? 杜士仪同样动作很快,他对身边亲兵耳语了几句,立刻下马登上铁车,在李隆基胸口推拿了几下,见其面色不再那么难看之后,又看向了一旁的韦见素说道:“陛下连日大悲大喜,恐怕禁不起这样的刺激,都是我的过错。韦相公不必担心,行前我就请陈大将军把随行的御医拨了两人给我,我已经命人去请他们过来了” 韦见素虽说对杜士仪此前一力杀杨国忠之事颇有微词,可其先是阻挡天子一行于马嵬驿,让自己免受奔波蜀中,被人唾骂之苦,如今又亲自告知天子两路兵马包抄叛军老巢的计划,因此他心里那些许怨怒已经抛到了九霄云外。杨国忠之所以力荐他,看中的正是他有几分迂气,对权谋不甚擅长,所以杜士仪自责连连,态度诚恳,他并没有什么怀疑。等到御医前来,又是用针又是掐人中,忙活了好一会儿,好容易把天子折腾得悠悠醒转,他更是如释重负。 “陛下,陛下?” 李隆基费劲地睁开眼睛,见眼前那个又惊又喜的人是韦见素,他只觉得犹如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竟是突然伸出了枯瘦的手,一把抓住了这位左相的手腕。可还不等他蠕动嘴唇说出什么话来,就只听耳畔传来了一个轻描淡写的声音。 “陛下,叛军正在溃退,如今看来,不但长安之围得解,就是潼关也指日便可收复” 李隆基本能地往声音来处看了一眼,见是杜士仪满脸微笑,他只觉得心头猛然一悸,竟是下意识地沙哑着嗓子叫道:“杜士仪你你好你是不是有意和安禄山勾结,掀起这么一场大乱” 此话一出,不但韦见素面色大变,就连两个御医都是惊得手足冰冷,谁都不知道,天子怎么会这样突然地说出这样一句匪夷所思的话。面对眼珠子几乎凸了出来的李隆基,杜士仪并没有动怒,只是叹了口气道:“陛下是不是眼看长安即将解围,关中即将收复,于是欢喜得糊涂了?臣曾经数次上书弹劾安贼有异心,其中亦有血书陈情,奈何杨国忠作祟,陛下自己亦始终不信。今时今地,陛下说出这样的话来,岂不是让忠臣良将寒心?” 韦见素见李隆基连额头青筋都已经一根根暴起了,慌忙一把按住了天子的手,一字一句地说道:“陛下定然是被这些叛军给气糊涂了,不,是对这场大胜欢喜糊涂了杜大帅和郭大帅率兵及时赶到,这才力保长安城不失,又和叛军激战至此,分明是平叛的大功臣” 李隆基见韦见素已经急得满头大汗,他也意识到自己说出来的这句话若是传扬出去,会引来怎样的后果,可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说出去的话也同样收不回来,他只能顺势接受韦见素给他找的台阶,喃喃自语道:“是么?朕的记性不成了,是真的糊涂了,杜卿,记得你这几年都是在河东云州吧……” 杜士仪听着李隆基絮絮叨叨地说着那些之前自己在云州的政绩,仿佛是真的因为大喜大悲而记差了,还以为自己是云州长史那会儿,他面上依旧不动声色,暗地里却不禁嗤之以鼻。刚刚天子一气之下尽吐真言,现如今就想要用糊涂来蒙混过去?于是,他一面有一搭没一搭接着李隆基的话,一面冲着两个御医打了个眼色。就在路上,他已经吩咐亲兵对这两人做出了相应的吩咐,那就是不能让李隆基操劳,让他多休息。 所以,刚刚已经听到天子质问出了那样令人不可置信的话,如今又得了杜士仪的暗示,两个御医再也不敢犹疑,慌忙在李隆基身上一面用针,一面按摩,不消一会儿,好几天没能合上眼睛安安稳稳睡一觉的天子终于迷迷糊糊昏睡了过去。这时候,其中一个年长的方才擦了一把额头上油腻腻的汗珠,赔笑对杜士仪和韦见素说道:“杜大帅,韦相公,陛下连日担惊受怕,所以我们斗胆用针让陛下好好休息,否则若是强自让陛下就这么醒着,有害无利。” 韦见素还在庆幸天子这话没有传扬开去,听着御医的话后,他来不及多想,立刻点了点头。可当他转过头去之后,恰是见铁车周围正好有几个亲兵在,此时此刻那脸上尽是不加掩饰的愤怒,显然,李隆基的话竟是已经给人听去了这下子,老实相公只觉心头咯噔一下,暗自叫苦不迭。 如若在军中大肆散布开来,道是天子竟然在这种节骨眼上还疑忌功臣,那又该如何是好? 第1177章 巧言劝弑父 也许是因为自小就成了母亲改嫁的拖油瓶,四处被人瞧不起,身份又卑贱,还曾经如同奴仆那样伺候张守珪,安禄山自打进入洛阳之后,就对富丽堂皇的洛阳宫喜欢得不得了。(.好看的小说)尤其是那座重造于武后年间,曾经被称作为明堂的含元殿,他更是分外中意,每次召见人都会选择此处。可这就苦了大燕朝的文武官员们,每次去见安禄山都要去爬那高高的龙首道,尤其是严庄高尚这样的宰相。 而更具有讽刺性的是,大唐皇帝在这里的大朝会,大多数都是接见使臣,颁赐恩赏,显示大唐的天威,可安禄山却不管不顾,上一次还在这里鞭笞了崔乾佑田乾真孙孝哲三将,今天严庄送了战报后,也同样领了一顿安禄山亲手挥下的鞭子。 这种日子简直没个头! 这是严庄狼狈不堪地从含元殿出来时,心里发出的悲鸣。他那整齐的官袍已经破成一条一条,完全不成样子了,头上的官帽是歪的,脚上的靴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一只,而背上还没完全好的旧伤上头又添新伤,直叫他每走一步都仿佛痛在心里。从前辅佐安禄山时言必听计必从的踌躇满志,现如今仿佛已经完全成了过去式,眼下在这位动辄暴怒打人的主君面前,他有的只是无穷无尽的恐惧。 宰相?从古至今,有动辄被君王抽一顿鞭子的宰相吗? “这不是严相国吗?” 脸色变幻不定的严庄立刻抬起了头,露出了一副尽量沉着的表情。可是,看清楚面前人是赵王安庆恩,他顿时挣扎着露出了一丝笑容,拱了拱手道:“赵王安好。” 安禄山一共十个儿子,赵王安庆恩是安禄山的第三子,乃是段夫人所生,今年不过十六岁。因为母亲深受宠爱,安禄山甚至不惜为其向天子请封国夫人,由是造成了事实上的二妻并嫡,所以赵王安庆恩从来不承认自己是庶子,处处和嫡次子安庆绪争抢。而因为安禄山的偏爱,他对幽燕军中文武全都是一种居高临下的俯视态度。这会儿,发现严庄竟只是略略弯腰拱手,他顿时目露凶光,手中马鞭突然凌厉地往下一挥。 那马鞭几乎擦着严庄的鼻子落地,发出了一声破空响声。尽管这一鞭并没有打在自己的脸上,但那劲风仍然擦得严庄脸上生疼,而更痛的是他的心里!刚刚才在含元殿中被安禄山鞭笞得叫苦不迭,现如今又被一个半大少年如此侮辱,自来以国士自居的他怎么受得了?可想到刚刚吃的那番苦头,严庄还是赶紧低下了头去,没有吭声。[] “一时手滑了,严相国可别见怪。”见严庄不敢反抗,安庆恩方才笑吟吟地扬了扬下巴,自矜地说道,“阿爷起家于幽燕,所以方才国号大燕。他封了我赵王是什么意思,想来严相国是一等一的聪明人,心里应该有数。长兄被困在长安生死不知,或许早就没命了,只是唐廷秘而不宣,至于二兄,那是个扶不起的泥阿斗,大燕的将来,迟早是我的。” 当严庄渐渐直起腰的时候,就只见安庆恩竟已经扬长而去,他只觉得牙齿咯吱咯吱直打架,竟是气得脸都青了。就是这样一个德行的家伙,安禄山却视为掌上明珠,曾经有看不过去的偏将把安庆恩这种类似的言辞向安禄山禀报,结果安禄山大为盛怒,表面上对其加以重赏,却在背后找了个由头将其杀了,在此之后,再无人敢置喙安禄山的“家事”。现如今四面楚歌之际,安禄山越发暴虐,还有这样一个自以为是的安庆恩,再忍下去,大燕就要亡国了! 严庄知道自己眼下这番惨状很快就会传开来,可他心里另有打算,也就没有遮掩,竟是就以这样一番形貌回到了政事堂。 果然,高尚一看到他这样子就吓了一跳,虽说是拈阄时运气好,可兔死狐悲的心理毕竟占据了上风。他连忙冲着几个看呆了的小吏厉声吩咐了几句,等人手忙脚乱取来了衣袍之后,他方才亲自去掩上了门,又来到严庄面前深深一揖。 “今天是严兄替我挡了一顿,是我对不住严兄!” “只是我运气不好。” 严庄也不忌讳,当着高尚的面脱下了外袍,露出了新伤叠旧伤的前胸后背,显然,是之前安禄山气急之下胡乱抽打,这才造成了如此不规律的伤口。甚至他的大腿上都因为避让不及而着了两下,此时却不便露丑。等高尚找来备在此处换药时用的外伤药膏替他在胸背草草涂了,又换上一身衣物之后,他才低声说道:“一次两次,我们都可以忍,但如今洛阳城外可以说是四面楚歌,陛下却老是如此动辄暴怒,这样下去,我们能怎么办?” “严兄说这话,是不是有好主意?” 高尚被这声音吓了一跳,转头一看,却是大门已经被推开,阿史那承庆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外。他一面庆幸两人并未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一面强自挤出一丝笑容道:“你不是去检视洛阳城中诸军了,怎么就回来了?” 阿史那承庆一直是安禄山的谋主之一,因此这次同样受封为同中书门下三品,相比陈希烈和达奚珣这两个挂名的,他和高尚严庄张通儒加在一起,才是真正的幽燕幕佐班子。如今,张通儒因为弟弟张通幽跟着颜杲卿和安禄山作对,名为宰相,却不如往日那样受安禄山信任,政事堂真正说得上话的,也就只剩下他们三个了。 尽管上次挨打没他的份,可眼见得高尚严庄这样狼狈,阿史那承庆也觉得心惊肉跳。这时候进屋坐下之后,他便沉声说:“河洛之地不比幽燕,医者应该格外多,要不要我们用心搜罗一下,找人替陛下再好好看看病?” 他这话才刚出口,严庄就淡淡地说道:“大帅这几年虽说心宽体胖,可在幽州时,性子也并没有变成现在这样子。如今动辄变得如此狂暴,究其根本是因为战事不利的缘故。心病还要心药医,哪个大夫有这种本事?” 面对这一层被捅破的窗户纸,高尚和阿史那承庆面面相觑,最终谁都不做声了。他们明白,严庄所言确实是真正的事实,安禄山动辄鞭笞臣下以及宦者奴仆,只是因为战事不利的愤怒和恐惧而已。换言之,只要把杜士仪和郭子仪两路大军给击败,把河东兵马挡住,把河北两路兵马给消灭,把号令河北各州郡举义旗的颜杲卿给抓来,那就什么事都没了!可是,谁能做到?即便史思明已经率大军反扑,可如今首要之务是守住洛阳! 政事堂中,这个话题接下来没人再度提起,可每个人心底都有个大疙瘩。严庄也只是点醒一下高尚和阿史那承庆,根本就没指望他们能够成为自己的助力。如今越发糟糕的局势,以及安禄山对自己的态度,他已经完完全全失望了。可他当了这么久的幽燕幕佐才有今天,却还打算拼一拼。 这天傍晚,当严庄离开洛阳宫后,只是到家里晃了晃,然后就换上便装,轻车简从地来到了温柔坊一隅的那座豪宅,见到了安庆绪。 两人从前并没有太多的交往,安庆绪也根本没想到这位父亲面前的红人会来见自己,最初还以为是安禄山有什么话要严庄带给自己。直到严庄开门见山地问了一句话后,他才不知不觉退后了两步。 “晋王,如果陛下数日之后就要立赵王为太子,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想到段夫人看自己时的不屑眼神,想到赵王安庆恩的唇红齿白风流俊俏,想到文武群臣对自己的避而远之,安庆绪只觉得胸口蹭的冒出了一团火,竟是忘记了严庄有可能把自己的言行举动全部禀报给安禄山,沙哑着嗓子说道:“就算不是大兄,也应该是我!凭什么?” “不凭什么,就凭陛下宠爱段夫人,甚至起意就这么宣布康夫人已经死了,然后册封段夫人为皇后。既然都是皇后了,安庆恩就是真正的嫡子,名正言顺。”严庄看到安庆绪额头青筋一根根暴起,仿佛立刻就要发疯,他方才放上了最重要的一颗砝码。 “大王,你要知道,如今大燕国已经四面楚歌,如果让陛下再这样一意孤行下去,只怕败亡就在眼前。当此之际,如果有人挺身而出,力挽狂澜,那么不但大家都会视其为拯救国运的功臣,而且他日也必定会听从此人驱策。” 安庆绪根本就没有那么多雄图大志,他只是希望夺回自己应得的东西,不再让任何一个人居高临下俯视自己,仅此而已。可自始至终,就没有人关注过他,包括亲生母亲更重视的也是长兄。只有此时此刻的严庄,用慷慨激昂的言辞撩拨了他的心。 他鬼使神差地开口说道:“那严相国觉得,我会不会是那个力挽狂澜的人?” 严庄等待已久的,就是安庆绪这句话。因此,他的嘴角一下子弯了起来,随即意味深长地说道:“大王若无可能,天底下就无人有此可能!” 当悄然离开安庆绪宅邸时,严庄只觉得后背心已经完全湿透。万一谈话不遂,安庆绪翻脸,那么等待他的就是一个死字。好在他没看错安庆绪,这是一个既自卑又自负,同时又无能的家伙,远远比如今已经听不进劝的安禄山好相处。更何况,他要的不是相处,而是完完全全彻头彻尾的掌控! 第1178章 杀安 自从渔阳起兵之后,安禄山的睡眠就一直很不好。最初大军势如破竹的时候,他以为这只是一时亢奋,可自从攻下洛阳之后,各种未曾料到的变故就接踵而来,让他与其说是应接不暇,还不如说是应付乏力时,他又先后秘密看过很多大夫,对自己的身体状况就已经有一个大概的认知了。对于这样一个结果,他自然心头大恨,所有知情者都被他悄悄灭口,而他的脾气也越发暴躁,不止是因为自己的身体,也因为越来越捉襟见肘的战局。 他起兵反唐,除却他自己多年的勃勃野心,以及杨国忠和他的深仇大恨,还有两个最大的外因。一是漠北大乱,安北大都护杜士仪生死不知,麾下兵马说不定已经全军覆没,二是都播怀义可汗和自己达成了联盟,愿意南下河东。 毕竟,安禄山才刚刚兼任河东节度使一年多,除却********了河东各牧监的众多上乘战马,具体的人事还没来得及插手,尤其是云中、雁门、马邑这些最最紧要的州郡,他甚至不曾安插上自己的亲信。如果没有都播南下河东占据云州等要紧地方,牵制住河东的兵马,他怎么敢就这样急速地过河攻打洛阳?他至今都想不明白,杜士仪能够许给都播的好处,他都可以承诺,甚至还能给得更多,因为杜士仪不是大唐天子,可为什么怀义可汗竟会出尔反尔? 而且,现在更加让他暴跳如雷的是,那个什么见鬼的吴王李祗,那个什么根本就是徒有虚名的固安公主,竟然也敢摸老虎屁股! “令陈留郡的田承嗣夺回雍丘,镇守灵昌郡的安守忠,杀了李祗!要是做不到这两件事,他们两个就不用回来见朕了!” 这是安禄山命人快马加鞭送去陈留和灵昌的严命。可即便有这样不成功便成仁的告诫,他仍旧心烦意乱。当初他的麾下兵马气势最盛的时候,从河北到河洛绝大多数州郡都在掌握之中,冲破潼关,围困长安,那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可现如今长安解围,潼关重新回到了大唐手里,杜士仪和郭子仪从崤山南北两道分别进军,沿途一个个拿下本是他控制下的关城,他在洛阳还能呆几天,他这个大燕皇帝还能当几天? “陛下。” 听到这个声音,靠在躺椅上的安禄山不耐烦地睁开眼睛,见是李猪儿捧着一个金碗满脸堆笑站在面前,他本待伸手接过,突然又改变了主意。 “里头是什么?” “回禀陛下,是鹿肉羹。” 话音刚落,李猪儿就只见安禄山一下子坐直了,竟是目光凶狠地瞪着他。[.超多好看小说]他不知道自己这寥寥几个字究竟说错了什么,但还是慌忙跪倒在地,额头紧紧贴着地面。紧跟着,他就听到头顶上传来了安禄山那暴怒的声音。 “鹿肉羹?这是嘲笑朕逐鹿不成,反而变成了被人吃的死鹿?谁做的,传朕的话,把人给我杀了!”声嘶力竭地叫了一声之后,安禄山猛地一挥手,将李猪儿手中的金碗给一把摔了出去,随即立刻提起了连日以来从不离手的那条鞭柄金镶玉的皮鞭,对着李猪儿没头没脑地鞭笞了下去。眼见得人伏在地上连连求饶,却不敢抗拒躲闪,他只觉得心头快意,不停手地抽了一二十下方才歇了一口气。 “若有再犯,割下你的狗头!且扶朕去更衣!” 安禄山嘴里这么说,当李猪儿连声应喏,又用脑袋顶着自己那肥大至极的肚子,使得他能够站起来的时候,他刚刚那满肚子火气又突然全都无影无踪了。站稳身子的时候,他甚至还爱怜地摩挲了一下李猪儿的脑袋,用和蔼的口气说道:“刚刚从洛阳宫中库房里抄出来一批锦袍,回头朕赐你一件。” 李猪儿慌忙叩头谢恩,等到搀扶安禄山去后头更衣的时候,他眼看那肥大的身躯很费劲地坐在了那个特制的恭桶上,便一如既往地跪在地上,用头顶起安禄山的肚子,让这位大燕皇帝能够舒服一些。这样的活计,他已经日以继夜地干了很多年了,而且仿佛没有尽头,要这样干上一辈子。想当初从一群俘虏中被安禄山挑选放在身边,不用和其他人那样沦为奴隶朝夕且死的时候,他还曾经觉得自己幸运,可随着安禄山亲手阉割了他,他剩下的就只有恨。 从前的日子还只是屈辱和麻木,现在的日子却只剩下了动不动就要被鞭笞的痛苦,至于什么金银财帛,他时时刻刻都不能离开安禄山身边,根本用不着! 可他不敢流露出半点怨恨和不满,不敢有任何的异动。安禄山对于背叛的人从来毫不留情,杀人常常诛三族也就罢了,横竖他也就只剩下了这条贱命,可就在听闻颜杲卿举义旗的消息时,安禄山就曾经杀气腾腾地说过,如果他日破了常山,定要将颜杲卿之子颜季明肢解在其面前,然后将颜杲卿以下所有文武官员活活肢解,让人知道叛逆的下场!听到这种话,他倒是肯舍得这条贱命,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那种痛苦,他连想都不敢去想,就如同被阉割的痛苦一样。 他害怕失败,更害怕万一成功之后,落在那些愤怒的叛军将校手中!可这一次,他得到的承诺实在是太诱人了,诱人到他怦然心动打算豁出去试一试。 安禄山嗜好口舌之欲,在没了张守珪这样一座大山压着之后,吃喝起来再无节制,体形肥大到几乎没法好好走路,每次坐上恭桶,也是往往没有一两刻钟别想站起来。即便用了无数名贵的熏香,但李猪儿所处的实在是最尴尬的位置,那股令人头昏眼花的恶臭换一个人来早就被熏晕过去了。 正因为用惯了他,所以李猪儿没有像从前那样说两个笑话逗自己开心,安禄山最开始没在意,等注意到人实在是太安静了些,他方才皱起了眉头。 “李猪儿,莫非你在怨恨朕?” 右手正摸向怀中的李猪儿猛地打了个寒噤,他本待把手缩回来,可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竟是继续用这种匪夷所思的角度探入胸前,摸到了那一把解腕尖刀。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竭力用最恭顺的口气说道:“陛下这是什么话,奴婢若无陛下,哪里会有今天……” 这个天字刚刚说出口,李猪儿突然双手一把抓住那解腕尖刀,就这样往安禄山那肥厚的肚腹上用力一刺。这一刀来得实在太突然,安禄山又已经多年没有亲自搏杀过了,竟是呆滞了片刻。而在他这愣神的当口,李猪儿陡然疯狂了起来,抓起刀对着安禄山的肚腹又连刺数刀,直到他完全力竭,而安禄山那肥硕的肚子和下半身已经满是鲜血,他方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顿时咯咯笑了起来。 安禄山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不可思议地瞪着这个自己宠信了多年的小宦官,声音竟已经因为怨毒而嘶哑了:“为什么?” “为什么?陛下还问我为什么?大帅不就是想说,让我从奴隶成了你的侍从,赏赐了我很多金银财帛吗?可大唐皇帝对陛下的恩宠应该更胜我十倍,你还不是一样叛了他!”李猪儿止住了笑声,认认真真地说道,“没有人愿意一辈子挨打,没有人愿意一辈子给人当牛做马!陛下,你太自以为是了!” 说完这句话,双手紧握着那把满是鲜血的尖刀,李猪儿突然发狂似的一声大叫,就这么将那把尖刀再次冲着安禄山的胸口径直扎了下去。盯着这个自己亲手阉割的宦官,盯着那张扭曲得连自己都几乎不认识的脸,安禄山突然奋起挥臂反抗,竟是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将李猪儿打倒了在地。 他是大燕天子,他不会死在这的! “来人,来人!” 寂静的大殿中,安禄山这声音格外刺耳,然而,重重摔在地上的李猪儿却并没有任何害怕,而是嘿嘿又冷笑了起来。果然,尽管安禄山呼喊连连,外间竟是没有一个人进来,他得以挣扎着从地上起身,捡起那把刀后,又摇摇晃晃走上前去。 “陛下是不是奇怪为什么没人来?很简单,这段日子陛下的气性实在是太不好了,连严高二位相国都挨了鞭子,其他人如我这样的尚且常常遍体鳞伤,既然知道近身服侍是个苦活,那么,我只要说一句,今天又有坏消息禀报陛下,他们躲了个干净也就不奇怪了。”说到这里,李猪儿深深吸了一口气,就这么一刀深深扎进了安禄山胸口,眼见这位雄踞幽燕多年的主君犹自瞪着眼睛,气息却渐渐微弱了下去,最终脑袋一歪,他方才踉跄数步瘫坐了下来。 他竟然做到了,他竟然真的杀了安禄山! 深夜,当安庆绪冲进东宫,一个照面就刺死了段夫人时,安庆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是,他往日最为得意的那些肤浅手段根本没来得及拿出来,就被安庆绪用剑抵住了喉咙。直到这时候,他方才生出了深深的恐惧,不由自主地屈膝连连求饶。 “现在想活命?晚了!安庆恩,下了九幽黄泉,记得对我阿爷说一声,这是他逼我的!” 安庆恩还没分辨清楚这句话究竟是什么含义,就只觉得胸口一痛,随即方才发现安庆绪已经把剑送入了自己的心窝。他不可置信地缓缓软倒,至死都不明白安庆绪哪来的这样大胆子。而一口气连杀了段夫人和安庆恩,耳听得东宫之中满是惨叫之声,安庆绪方才真正感到了害怕。可就在这时候,他看见严庄笑吟吟地从外头走了进来。 “等到天明,就应该改称大王为陛下了。” “可要是有人追究起来……” “大王放心,一切都交给我!” 严庄信心满满地安慰着忐忑不安的安庆绪,心里却长舒了一口气。 要说还得多谢河北大乱,史思明蔡希德等人率兵回去,而崔乾佑等人又因为此前大败而在河洛四处征兵,安守忠田承嗣则是领命夺回失地,否则他怎会如此轻易控制了宫闱,然后得以成功?没了安禄山,却有一个好拿捏的安庆绪,他总算能舒口气了! 第1179章 势如破竹 渑池和新安之间,有缺门山,山有两峰,中间的山谷夹谷水,民间往往将这的两座山峰称之为青龙和凤凰,而凤凰山顶,据说有秦时名将白起所造的凤凰城。[]时隔前年,当年遗址只剩下了断壁残垣,而因为这里乃是洛阳西大门,从此处去往洛阳,可朝发夕至,所以一直都设有关城守御,备兵却只有可怜巴巴的数百人。 承平年间,这些兵卒也就是敲一敲路上行商的竹杠,在叛军面前自然是轰然溃散。此前崔乾佑曾经在夺下此关后,大败王思礼麾下马军,又东西截击,让哥舒翰的八万大军几乎全军覆没。而他自己后来从长安撤退,甚至连潼关都顾不上,狼狈逃回洛阳时,也没忘了把兵马收拢后,放在缺门关城以便守御。等到安禄山登基之后,知道缺门天险的重要性,就把这里交给了李归仁。 然而,河北不稳的消息也已经传到了这里,这缺门关城在设计上就没容纳过多达三千人的大军,苦不堪言的叛军渐渐有人逃散,军心更是浮躁非常。即便安禄山称帝之后,曾经派人来册封主将李归仁为北平王,给予了高官厚禄,这种状况也没有任何改变。 杜士仪和郭子仪在潼关整顿兵马之后,先收复了毫无天险的陕郡,然后分兵两路从崤山南北道进兵。杜士仪深知仆固怀恩乃是善于攻坚的悍将,因此想都不想便以其为先锋,一路长驱直入,连下峡石、渑池,而后直扑缺门。当仆固怀恩策马停在当初王思礼也曾经呆过的地方,仰望凤凰山上那依稀可见的凤凰城时,他不禁眯了眯眼睛,随即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 “白起一辈子替大秦东征西讨,也不知道立下多少功勋,到头来却枉死于范雎之手,说到底,不过是功高盖主罢了!世事轮回,直到现在,这情形却还是差不离。” 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如果五千余先锋军中有监军在,必定会立刻翻脸,可这些大多是仆固部族人,跟随仆固怀恩十余年的嫡系精锐,非但无人劝阻反对,反而还有不少人跟着附和。就当这些人七嘴八舌数落着李隆基偏信李林甫和杨国忠,放纵安禄山的昏君行径时,仆固怀恩突然注意到缺门关城之中仿佛起了一阵骚乱。面对众将鼓噪立刻进击的请战,他却嘿然笑道:“上次王思礼就是轻率冒进,以至于兵败缺门,使后军进退两难,因此大败,这次我岂会上当?” “可将军,难道我们就在这关城之下白白耽误时间?” “郭子仪用浑释之为先锋将,从崤山南道进兵,那条路虽然比崤山北道长,可永宁、福昌、寿安等地几乎无险可守,不会走得比我们慢,既然知道我军兵分两路,李归仁自己衡量衡量,能够守这缺门多久?”仆固怀恩越发气定神闲,竟是淡淡地说道,“传令全军,就地休息。我们从安北牙帐城马不停蹄赶到朔方,然后在长安又大战了一场,出了潼关又是连续不断地赶路,该休息休息了。” 此话一出,仆固怀恩左右顿时面面相觑。要说赶路和打仗确实很辛苦,可他们从安北牙帐城到夏州之后,就休息了很久;赶到长安解围打了一场恶仗后,接下来又是多日的休整,还不如率军追击的朔方郭子仪大军;紧跟着,兵抵潼关后,又是一阵养精蓄锐;现在全军战意正盛的时候,仆固怀恩却说大军需要休息?可主帅的命令不得不遵守,他们只得往军中上下前去传令,可传令的同时,却还告诫将士要随时做好准备,以防敌军偷袭。 只有仆固怀恩自己知道,这是临走时杜士仪的授意。杜士仪特意嘱咐他兵达缺门后,不用着急和叛军硬碰硬,以至于折损麾下将卒,而不妨在缺门关城前耐心等一等,顶多半日就会有好消息传来。 果然,李归仁故意在关城上做出骚乱的假象,还打算接下来让人打开关城大门,诱骗这一支大军进入谷道伏击,可发现仆固怀恩这一支先锋军竟是下马的下马,休息的休息,还有人取出胡饼大吃大嚼,高声谈笑,一副懈怠景象,他顿时陷入了极其尴尬的境地。自己想用示弱之计引敌来攻,可现如今敌军却反而摆出了示弱之计,那乱哄哄的情景分明也同样在向他招着手,诱惑他派兵出击。 “该死的仆固怀恩,竟然用这一招!” 李归仁虽说李姓,实则却是契丹人,因为安禄山的举荐而得国姓,此时此刻,他虽咬牙切齿,但仍旧不敢贸贸然将兵出击。军中士气的低落,他早就察觉到了,相比之下,仆固怀恩这支军队训练有素,远非此前一路上遭遇的兵马可以相提并论。正当他举棋不定的时候,他突然听到底下传来了一阵喧哗的声音,尽管原本他授意兵马露出骚乱之态,可这时候却有些恼怒了。 这场戏都已经演砸了,甚至仆固怀恩还给他反着演了这么一场戏,下头那些蠢货还画蛇添足干什么? “大王,大王,不好了!” 当一个心腹亲兵气急败坏地冲上来,口中又如此嚷嚷着,李归仁顿时脸拉长了,快步上去后劈头就是一个巴掌。那亲兵立刻醒悟过来,捂着半边脸小心翼翼地走到主将身侧,用比蚊子还低的声音开口说道:“镇守新安的李明骏率兵反了!” 此话一出,李归仁顿时倒吸一口凉气。须知幽燕兵马之中,平卢作为安禄山最初的老巢,兵员和将校最多,李明骏是军阶最高的一个。可起兵之后,安禄山对其却从不重用,进入洛阳后更是把人打发到了新安,甚至据说还一度因为都播怀义可汗出尔反尔,要杀了李明骏泄愤,还是被很多与其交好的将领苦劝,这才打消了念头。即便如此,在登基称帝之后,安禄山对其的恩赏也是极薄,不过一个金吾将军而已。 可打心眼里,李归仁就从来没有相信过李明骏会心向大唐,但现在好死不死,偏偏就是他背后镇守新安的李明骏反了,如今他赫然是腹背受敌! “消息还有谁知道?” 李归仁声色俱厉地问了一句,一只手已经悄悄往剑柄按去,然而,那亲兵说出来的下一句话,却让他顿时杀意全消,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惊悸。 “消息已经传到了下头军中,所以才会大乱!” 完了! 这是李归仁唯一的念头。然而,他好歹还知道此刻的情势已经严峻到无可挽回,若真的李明骏率兵来击缺门,他将绝无幸理。他一把拎起那报信亲兵的领子,一字一句地低吼道:“快去,把所有的亲兵全都集合起来,随我从便道回洛阳!” 那亲兵当然不是傻瓜,听到李归仁这么说,就知道主将准备把其他将卒全都丢下。可这时候没有仁慈的余地,他也只想着逃命,因此慌忙奔下去准备。 等到上上下下的人陡然发现,镇守缺门的李归仁竟已经不知去向,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的事了,叛军中顿时呈现出一片更混乱的局面。有的嚷嚷投降,有的则是脱下盔甲丢下刀剑,争先恐后往谷水中跳去,凫水逃命,更多的则是犹如没头苍蝇一般在关城中乱转。 当关城大门终于在这一片混乱之中被完全打开,有三三两两的叛军跑出去投降的时候,甚至不用仆固怀恩下令,刚刚还下马饮食休息的麾下将卒顿时用空前快的速度上马列阵。关城之上仅剩一个军阶最高的叛军裨将俯瞰那支先锋大军,见数千人的队伍倏忽之间就从杂乱无章变成了井然有序,他便长叹一声道:“北平王都已经逃了,我们又何必为大燕朝尽忠,都出降吧!” 兵不血刃打下缺门,收拢降兵不下千余人,仆固怀恩面对这样的战果,问清楚缘由之后,登时又纳罕,又疑惑。然而,他仍然唯恐新安那边的消息未必属实,思来想去之后,便留下一千精兵镇守缺门,而把降兵放在缺门以西的谷地上,等候杜士仪后军处置,自己则是带着剩下的四千精兵直扑新安县。还在半路上,他就遇到了李明骏的信使。得知对方真的是向杜士仪请降,他便放了人继续西行去见杜士仪,自己则是继续东行。 当他最终兵临新安城下时,就只见城门大开,原本城头高悬的安禄山大燕国旗号,已经被人扔在了地上,而且还有熊熊燃烧的痕迹,而城头那面迎风招展的新旗帜,并不是唐,而赫然绣着一个他最熟悉不过的字――杜! 仆固怀恩觉得亲切的同时,不禁笑了。尽管如此,素来大胆的他却并没有立刻入新安城,而是就这样驻扎在城外。当李明骏只带着数十个随从亲自前来会晤的时候,他便笑眯眯地提议屏退随从密谈,等到对方依言照做了,他方才在临时的大帐中亲自斟了一杯酒,笑眯眯地递了过去。 “敢问李将军和我家大帅昔日可有什么关系?” 李明骏哪里想到仆固怀恩屏退众人,竟不问自己叛军兵将情况,而是问出了这么一个八卦的问题。总算他久在安禄山治下,反应很快,立刻故作惊讶,一口咬定从未见过杜士仪。见没问出个结果,仆固怀恩却没有放在心上,而是举杯又敬了李明骏一杯。 “有关系没关系,我也不多问了,总而言之,多亏李将军举义旗,我麾下儿郎方才免于在缺门和李归仁叛军死磕,我总得谢你一声。既然新安克复,我也就不用急着往洛阳赶了,咱们在这儿一块等大帅吧!” 在仆固怀恩看来,无论怎么说,洛阳就在眼前,倘使能够夺回洛阳,杀了安禄山,这场叛乱就算尘埃落定了! 第1180章 人心散了的大燕朝 洛阳城中,用一个晚上一锤定音解决了安禄山之后,严庄便开始策划安庆绪的称帝事宜。尽管已经称帝,但因为体型和身体的关系,安禄山并不会天天上朝,召见文武大臣也是不定期的,而且因为他那暴烈的脾气,面圣成为了人人都最最畏惧的事。所以,当严庄清早装模作样地去了含元殿一趟回来,然后对高尚和阿史那承庆说出了安禄山要册立安庆绪为太子,遥尊下落不明的康夫人为皇后时,他就只见两个同僚虽说错愕难当,却并没有怀疑。 “不是说陛下一直都更加偏爱安庆恩吗?怎么突然回心转意了?” 册立太子对于哪朝哪代都是了不得的大事,但如今洛阳正是四面楚歌,因此高尚在下意识问了一句后,回过神来又干咳了一声:“此事是陛下家事,我们无权置喙,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可陛下对于如今的局势可有个说法?须知杜士仪和郭子仪两路大军不日就会兵临城下,洛阳城中虽还剩下四五万兵马,可以一直坚守下去,可关中却能够征发更多的兵员,而河北道又被杜士仪的安北大军搅得天翻地覆,这样下去,大燕没有任何胜算。” 严庄何尝不知道这是事实,他刚刚在含元殿面对焦躁的安庆绪时,也曾经回答过这个问题,这会儿便笑着说道:“倘若杜士仪是亲自领兵前往河北也就罢了,可他千不该万不该,派了一个张兴。张兴虽说有能吏之名,可别忘了他最初是掌书记,后来是节度判官,从来就没有真正领过兵!史大帅跟着陛下东征西讨多少年了,又岂是易与之辈,反手就可平定河北!所以,只要安守忠田承嗣能够克复灵昌和雍丘,回师洛阳,我们就可稳稳盖过叛军!” 说到这里,见阿史那承庆有些不以为然,严庄就又打气道:“更何况,崔乾佑田乾真和孙孝哲在河洛四处征兵,很快就会回来了。而扼守新安西面缺门的北平王李归仁乃是陛下身边的悍将,一定不会让人失望的!” “只怕事实要让严兄失望了!” 政事堂议事厅大门突然被人一把推开,进来的恰是满脸寒霜的张通儒。他看了里间三人一眼,直截了当地说道:“好消息是,崔乾佑三人业已回来,不管他们是用什么手段,总算凑出了一支三万人的大军。至于严兄刚刚说的李归仁,他也回来了,只不过麾下只剩下十几个散兵游勇,据他所说,新安守将李明骏投敌反了,他扛不住腹背受敌,这才逃窜了回来,现在,缺门和新安已经全都丢了,洛阳西面相当于已经全线落入了杜士仪手里!” 尽管知道缺门和新安丢掉只是时间问题,可真正面对这样一个噩耗,严庄固然面如死灰,高尚和阿史那承庆也好不到哪去。高尚甚至愤愤说道:“李明骏竟然负了陛下,李归仁却也无用!可若不是崔乾佑他们三个在关中败北,怎至于现在洛阳兵力如此捉襟见肘?” “现在不是责备谁无能的时候,立刻部署洛阳防务才是大事,我来的时候已经命人关闭洛阳所有城门,派兵严加守御,信使一律用吊篮进城。”张通儒虽说一度被安禄山怀疑,可他打心底里还是向着安禄山。见高尚主动请缨和他一块去部署防务,同时和崔乾佑等人商量布防事宜,他发觉严庄呆呆地站在那里没动,阿史那承庆则仿佛心不在焉,他也懒得理会这两个同僚了,拉上高尚转身就走。自始至终,他都没提去如何去禀报安禄山,他还不想挨鞭子。 直到张通儒和高尚已经完全不见了,阿史那承庆方才缓步踱到严庄身侧,低声说道:“老严,宫里安顿得怎么样了?” 这样随和而漫不经心的口气,严庄本就因为噩耗而有些心不在焉,这会儿便本能地接茬道:“自然万无一失,就等着晋王登基了。” “看来,陛下是死了。” 严庄这才一个激灵回过神来,他惊恐地盯着阿史那承庆,心头杀机萌动,可却不想阿史那承庆对他轻轻摇了摇手指。 “你无需多想,陛下到了现在这样子,已经称不上什么聚拢人心,他不失尽人心就已经很好了。只要拉拢崔乾佑三人,对李归仁宽大为怀,让他们支持晋王并不难。至于张通儒和高尚,他们也应该会接受事实。我跟着陛下的时间不比你短,你的特长不是行军打仗,所以我得提醒你,缺门和新安一丢,一旦郭子仪再打下寿安,洛阳西面和南面就等于完全暴露在唐军兵锋之下,如果我们坚守不出,只会让杜士仪和郭子仪扫荡河洛其他州郡,把我们完全孤立在这洛阳。所以,你最好对安庆绪说,立刻着手准备从洛阳退兵!” 严庄怎么都没想到,他还没来得及把安庆绪推上帝位,就已经不得不面临从洛阳城中退出去这样一个艰难抉择。他张了张口想要坚持一下自己的意见,可面对阿史那承庆那似笑非笑的神情,他立刻意识到对方在军中享有极高的声望,只要振臂一呼,足可利用弑君的罪名把他推到万劫不复的深渊。所以,他在权衡良久之后,最终反问道:“那你要什么?” “我的胃口不大。晋王为人没主见,需要多一个人辅佐,中原有句话说左辅右弼,又或者说左膀右臂,严兄应该很了解吧?” 明白阿史那承庆是提醒自己不要吃独食,严庄反而稍稍放下心来。他对于军中的影响力远远不及阿史那承庆,当即就爽快地答应了。想起李归仁才刚刚狼狈逃回洛阳城,想起崔乾佑田乾真和孙孝哲无不和安禄山有各种各样的亲密关系,相形之下,出身契丹人的李归仁无疑是最好的笼络对象,他便对阿史那承庆提了一提,对方果然二话不说就答应去联络,却又再三提醒他不要忘了对安庆绪晓以利害。 可等到阿史那承庆一走,严庄便一屁股跌坐下来,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想到撤离洛阳之后,这大燕朝只怕会更加风雨飘摇,还不知道能够存续到什么时候,他不禁攥紧了拳头,心中生出一个从前从未有过的念头来。 难道从一开始起,他就跟着安禄山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前方的种种战报,对于洛阳城的官民百姓来说,自然全都要一体隐瞒,就连达奚珣和陈希烈这样的挂名宰相也不例外。可薛朝不止挂了个空名,只凭那些诋毁大唐的各式传奇话本,就足以让他落到唐军手上死一百次不止,故而即便安禄山君臣都谈不上对他十分信任,可缺门和新安全都丢失的战报,他却还是在第一时间知道了。他想方设法把消息递回了修文坊的宅邸,裴宁也就在当天傍晚得悉此事,少不得立刻前往南市西边思顺坊的一处不起眼民宅。 当他从柜子中打开一处机关,随即掌灯从一处暗门进入,下了十几级台阶,最终脚踏实地的时候,就只见几个头发胡子乱糟糟的老者正环坐在那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见他进来,李憕第一个站起身道:“是不是有什么好消息?” 从最初的绝食等死,到现在的满怀期待,不消说,全都是连日以来那些好消息的结果。卢奕和张介然也闻讯起身,把裴宁紧紧包围了起来,憔悴苍老的脸上全都写满了期冀。果然,在他们那兴奋的目光下,裴宁好整以暇地说出了杜士仪已经抵达新安的消息,这小小的地窖中顿时传来了一阵压抑不住的欢呼。李憕更是双膝一软,险些瘫坐在地。 “多亏君礼,多亏君礼,难怪燕公当初说过,君礼非常人也!” “大唐真是万幸!”卢奕亦是长舒一口气。支撑着墙壁站直了身体之后,他方才看着裴宁问道,“那接下来可要我们出去振臂一呼,号召洛阳军民勤王反正,把叛军从洛阳城中赶出去?又或者是发动人打开城门?” 见这位一把年纪的御史中丞如此冲动,裴宁立刻摇了摇头道:“两路大军即将兵临城下,叛军只会防范严密。三位还请好好珍惜有用之身。” 张介然是最急躁的一个,他这个河南节度使几乎把整个河南都丢了,就算回朝,这莫大的罪名也足以让他削去所有官职,被万众唾骂,所以他当即不管不顾地反问道:“可裴三郎当初不是说,保全我等性命,便是为了夺回洛阳?” “我是这么说,但并不是说,要让三位打无谋之战,用弱点去碰敌方的优点。事到如今,如若叛军坚守洛阳,两路大军大可一路围困洛阳,一路扫荡河洛各地,最后把洛阳变成孤城,所以如果我所料不差,安禄山应该会弃守洛阳。而在弃守之前,他们一定会想方设法把各种金银财帛全都掠夺干净,不给大军剩下一星半点,也就是说,民间百姓也会遭到空前的浩劫。” 见三人全都为之色变,裴宁方才拱了拱手说:“尽管我这话也许不合时宜,但我想说,与其现在想着如何去和大军互通联系,还不如积蓄力量,在最后的时候给叛军重重一击!” 第1181章 兵临城下,金蝉脱壳 从新安过长石山和慈涧,西行七十余里,便是洛阳。[.超多好看小说]从这里开始,再无崤山北道此前这一路上的陡峭山路以及种种天险,此去洛阳再无半点遮挡。当傍晚时分,杜士仪后军最终抵达新安,和仆固怀恩以及李明骏会合的时候,听到仆固怀恩询问是否要连夜疾行赶到洛阳,以备明日决战,他在沉思片刻之后就摇了摇头。 “安北牙帐城兵马和朔方大军都是精锐中的精锐,不是哥舒翰此前那些乌合之众可以比拟,而且一路摧枯拉朽打到这里,正气势如虹。但即便如此,前方仍是叛军控制的区域,和此前援救长安时攻敌无备大不相同,连夜行军并无必要。收复洛阳不急在一朝一夕,即便我军都是骑马,并非步行,但仍需珍惜马力,让将士们休整一夜,明日再进兵不迟!” 李明骏已经多年没有见到杜士仪了,此刻不禁试探地问道:“万一郭大帅已经兵临洛阳,到时候少了大帅的策应……” 仆固怀恩和郭子仪是儿女亲家,听到这话登时没好气地说道:“你还不如直说,生怕老郭抢了功劳!别用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老郭用兵稳健,洛阳城里什么状况他很清楚,你看着吧,他一定会正正好好和大帅在洛阳城下会合。” “那万一叛军龟缩于城中不出来怎么办?”李明骏仿佛还不放心,紧跟着又问了一句。 “李明骏,你这是存心考较大帅还是怎么着?河东将士驱逐了王承业,出兵南下的消息,你难道不知道?到时候两路大军围困洛阳,一路兵马扫荡河洛境内的残存叛军,安禄山迟早成为瓮中之鳖。”仆固怀恩顿时不耐烦了起来,他死死瞪着李明骏,眼神渐渐变得有些凶狠。 莫非他猜错了,李明骏和杜士仪并没有什么联系,这次献新安归降只不过是一次投机,看到叛军形势大不利的投机? “好了,怀恩,你不要这么咄咄逼人。李将军新近归降,心存顾虑也无可厚非。你去军中安排一下,新安太小,不好容纳大军,又不像崤山南道那样有众多行宫可供掩蔽,需得地方叛军孤注一掷夜袭。” 杜士仪话音刚落,就只见仆固怀恩肃然拱手行礼道:“大帅放心,有我在,若有人胆敢夜袭,管教那支大军来得去不得!” 见仆固怀恩气势汹汹转身离去,李明骏想起这位铁勒悍将这些年的赫赫凶名,不禁低声说道:“希逸这些年常和我说,大帅真是好眼力,到哪总能找出将才!希逸他们这云州三杰自不必说,在陇右有安思顺和郭姚等人,又调了南将军去,在朔方先后简拔了郭大帅和仆固将军等,这才有安北牙帐城如今这非同一般的局面。(.无弹窗广告)别人只看到安禄山把河北经营得如同铁桶一般,振臂一呼,就有这么多文武跟着反唐,如薛嵩张献诚张通儒这样的将门之后,竟然都甘为鹰犬,却没看到大帅一网打尽天下英才。” “少拍我马屁,我可不是安禄山!” 杜士仪斜睨了李明骏一眼,见其有些讪讪然,他便淡淡地说道:“安禄山麾下将校如云,你说的这几个,都不算顶尖角色。薛仁贵的孙子薛嵩比不上史思明蔡希德崔乾佑,而张守珪的儿子张献诚就更加不用提了,草包一个而已,至于于朔方筑起三受降城的张仁愿,他孙子张通儒也比不上严庄高尚阿史那承庆这三个安禄山的真正心腹。安禄山的手段你应该尝过滋味了,想当初在平卢时,还颇为倚赖你和希逸,可后来呢?” “这次我都险些因为都播撕毁盟约而掉了脑袋。”想到惊险之处,李明骏也觉得有些心悸,可他眼下最关心的却是另一个问题。尽管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和杜士仪面对面说过话了,可一想到弟弟阿柳已经过上了富裕安康的日子,兄弟俩不用再担心在奚族故地朝不保夕,他最终还是决定直截了当地问出来。 “我只想问大帅一句话,平叛之后,真的就打算忠心耿耿重振大唐,替一代代皇帝们卖命?” 杜士仪并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反问道:“你莫非忘了,想当初,我是怎么安排你洗白身份,先随信安王入朝,而后又转迁平卢?” 李明骏直视着杜士仪的眼睛,片刻之后终于霍然起身,深深施礼道:“我深受大帅厚恩,自当追随大帅。可我在大唐也学会了很多东西,比如狡兔死,走狗烹,还希望大帅能够提防那些暗地袭来的刀剑!” “你放心。” 目送李明骏离去之后,杜士仪坐在临时征用的新安县廨书斋之中,颇有些百感交集。外间护卫虽全都是牙兵精锐,可想到跟随王容的龙泉,留在长安的阿兹勒,跟随固安公主攻打雍丘的虎牙,正带领同罗和仆固两路大军直扑幽州的张兴,留守安北牙帐城的李光弼,他还是忍不住感到有些寂寞。多年来跟随自己的武将都已经能够独当一面,而幕佐则是有的留在北疆,有的留在朔方,有的被塞到长安的三省六部各种官署,总而言之是物尽其才人尽其用。 还有更多的人在西域,在北庭,在河陇,在平卢……为了一个美好的将来而拼命战斗着。 天明时分,当杜士仪安稳睡了一夜,踏出了书斋时,他重新整理了一下身上的盔甲和佩剑,朝着东升的朝阳看了一眼,这才大步走出门去。安禄山沿途所过之地,当地太守和县令有的归降,有的逃走,有的不屈被杀,前任新安令早已弃城而逃。在李明骏归降之后,仆固怀恩和杜士仪大军先后抵达,也有新安本地的官民前来县廨拜谒,其中多有自荐的,杜士仪在其中选择了一个才能尚可的暂时署理新安令,然后把李明骏麾下兵马全都带了走。 原因很简单,李明骏这千许人的兵马全都是嫡系,可供将来招降叛军!在关中安定的这个时候,新安的防戍无关紧要。 几乎就在杜士仪进兵的同时,郭子仪亦率大军从寿安启程,尽管并没有约好在洛阳城下会师的日子,但以他对杜士仪的熟悉,一日行军多少里是大致能够算出来的。而被他委以先锋重任的浑释之,乃世袭皋兰州都督,和仆固怀恩一样是铁勒悍将,一路同样摧枯拉朽,叛军几乎是一触即溃,完全没有遇到什么像样的抵抗。而根据潜入洛阳的斥候禀报,河东兵马驱逐了王承业,奉程千里为河东节度使,已经正在南下,他就没停过琢磨这件事。 从大唐开国至今,何尝有过将士驱逐主帅这种事?如果不是安禄山掀起的这场叛乱,军中将士怎敢如此大胆?可究其根本,却意味着朝廷的向心力进一步减退了! 洛阳城中,亲自去见李归仁的阿史那承庆只是选择性告知了安禄山暴毙之事。果然,在大惊失色的同时,因为自己此前大败而回,李归仁还在担心安禄山会不会一气之下砍了自己的脑袋,如今这位越来越暴虐的主君已经死了,严庄和阿史那承庆代表还未登基的新君安庆绪对他百般安抚,他竟隐隐有些如释重负。最后,当阿史那承庆把洛阳城中留守大军的大半交给他指挥,李归仁登时大喜过望,立刻毫不犹豫地表示,自己会坚决拥护安庆绪。 只在心里,他到底是否服气安庆绪这么个人,却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而有了李归仁表示支持,安庆绪自然欣喜若狂,对阿史那承庆和严庄越发信赖,即便听到要尽快退出洛阳,打通退守河北的通道,他也没有任何犹豫。因此,他想都不想就听从了两人的提议,以安禄山的名义派李归仁率军前往滑州灵昌郡讨伐吴王李祗,然后自己则是和严庄阿史那承庆悄然混在这一支大军之中,用皮囊把安禄山的尸体给带上,然后留下了崔乾佑田乾真和孙孝哲以及他们招募来的乌合之众守御洛阳。 因为一切都是假借安禄山之名发布的命令,崔乾佑三人因为没有招纳到安禄山限定的数额,正在忐忑不安,再加上此前是在洛阳以东征兵,他们又不知道李归仁丢了缺门逃回洛阳的消息,竟没注意到前去征讨灵昌的那支幽燕大军是留在洛阳的最后一点精锐。 直到探马仓皇回来,说是杜郭两路大军距离洛阳已经不到三十里地的时候,崔乾佑方才意识到有些不对劲。他一面高声吩咐关闭洛阳四面城门,一面令人立刻去请田乾真和孙孝哲,当得知一个被视为安禄山子侄,一个一直以安禄山假子自居的这两个人竟然全都没能见上安禄山一面,他只觉得心中咯噔一下,随即又开口问道:“此前去打灵昌的是谁,带走了多少人?” 对于这个问题,田乾真连日以来因为在登封四处拉壮丁而焦头烂额,就看向了孙孝哲,而孙孝哲顿时恼火了。 “你看我干什么,我在颍阳凑人数凑得头都大了,哪有功夫去管谁领兵打灵昌,横竖轮不到我们三个兵马都打残了的倒霉鬼!其他人从河北起兵,从来都没打上一个硬仗,只有我们和安北以及朔方兵马硬碰硬了一场,凭什么就要因为败北而受责!”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崔乾佑恼火地低喝了一声,见孙孝哲满脸不服气,他便开口说道,“事情不对,我怀疑洛阳城内只剩下了我三人这些乌合之众,其他兵马都被带走了。不管从前有什么矛盾,现如今最要紧的是同舟共济,阿浩,孝哲,城头有我,我希望你二人立刻进宫去探一探究竟!” 第1182章 众叛亲离 孙孝哲只不过恃宠而骄,但又不是笨蛋,田乾真就更不用说了。两人对视一眼,甚至都顾不得去回答崔乾佑,匆匆下了城墙,翻身上马后就拼命打马冲向了洛阳宫。果然,从前守御洛阳宫的安禄山义子安忠志竟是不见了踪影,等到他们爬上漫长的龙首道,进入含元殿时,赫然发现这里空空如也,根本就不见安禄山的踪影。那一刻,孙孝哲几乎一屁股坐在地上。 “老子就是打了个败仗,用得着这么狠心吗?自己逃了,还拿我垫背!” 敢情他老娘这些年来都被安禄山白睡了! 这样的腹诽,田乾真自然不会知道。和怨天尤人的孙孝哲不同,他在大殿里走了一圈,最终回过头来对孙孝哲说道:“到陛下寝宫去看看。” “肯定是跑了,还有什么好看的!有这功夫,我们还不如想想怎么逃来得正经!” 孙孝哲话音刚落,田乾真就一把揪住了他的领子,声色俱厉地说道:“怎么逃?我们手中只剩下一些残兵败将,还有刚刚抓来的壮丁,说不定乱哄哄连洛阳城还没出去就给人追上了!至少我们得弄清楚,是大帅把我们丢下的,还是因为别的什么缘故!” 情急之下,田乾真对安禄山竟然用上了旧日称呼,而孙孝哲猛地挣脱了田乾真的手,恼火地整理了一下衣襟,最终不得不承认田乾真说得有道理。但他是最不愿意认错的人,只是二话不说就往外赶。安禄山白天喜欢在含元殿享受万众呼拜的风光,夜里则是占据了当初太宗李世民住过的贞观殿。当此之际,田乾真和孙孝哲全都顾不上洛阳宫中不得骑马的规矩,好容易下了含元殿后,立刻纵马赶往了贞观殿。 当初李隆基弃长安而逃,三大宫中全都一片混乱,如今的洛阳宫中却还要好得多。大多数宦官宫人都已经习惯了叛军的严厉管制,不敢随意外出,因而田孙二人一路疾驰,竟是没撞见几个人。当两人冲进贞观殿时,恰只见这偌大的地方同样空空荡荡,甚至连那些服侍安禄山的宦官婢女都不见踪影。 田乾真见孙孝哲怒气冲天,他却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气,四处搜寻了起来。当来到一处屏风后头,看到恭桶前的地上那一大滩深红到几乎发黑的东西,他方才变了脸色。他徐徐走上前去,用手在那木地板上摩挲了一下,又放到鼻子前头一嗅,心里已经生出了一种最不祥的预感。等到他回头一看,木质屏风上那触目惊心的喷溅血迹,更是宣示了不久之前这里曾经发生过的杀戮。 大约是田乾真久久没有动静,孙孝哲也跟着过来了。他正要埋怨田乾真多此一举,随即也发现了这里的痕迹。他一瞬间面色大变,失声惊呼道:“莫非大帅出了什么不测?他娘的,谁这么大胆!” “去东宫看看!” 事到如今,孙孝哲已经顾不得和田乾真抬杠了,当即点了点头。等到两人又绕了老大一个圈子赶到洛阳宫东面的东宫,却发现大门口铁将军把门。可即便如此,里头那股腐臭和血腥仍旧飘了过来。想到这一路同样不见什么宦官宫人,孙孝哲和田乾真交换了一个眼色,田乾真当即在下头当了人梯,让孙孝哲带着绳索踏了自己的肩头翻过了墙去,等到绳索放下,田乾真三两下跟着翻过了墙落地,入眼的景象顿时让他吃了一惊。 光是宫院中就是满地尸体,有宦官的,宫人的,有的是一剑穿心,有的则是身上带着好些劈砍的伤口,即便两人都是率领过千军万马上阵拼杀,死人堆都见过的,可这样手无寸铁的人在这样华美的宫殿之中遭到屠杀,仍旧让人觉得心情膈应。当田乾真大步上前,一脚踹开东宫主殿的门,发现里头同样是一地尸体,又在其中发现了满头珠翠的段夫人以及赵王安庆恩的时候,他心头的猜测终于得到了证实。 “段夫人和赵王也都死了!”跟着进来的孙孝哲打了个寒噤,随即便暴跳如雷地嚷嚷道,“一定是安庆绪,一定是安庆绪那个狗东西弑父杀弟,顺便还宰了段夫人。好小子,我从前怎么就没看出他这么狠!” “安庆绪一个人做不到这种事,政事堂的宰相,再加上军中的大将,一定会有不少人明里暗里支持,他才会做成这件事!现在洛阳相当于空城一座,其他人有没有被丢下已经无关紧要了,我们立刻去找崔乾佑,是走是留,得快!” 田乾真刚刚一直打定了刨根究底的主意,可现在却隐隐有些后悔了。弄清楚这么一场父子相残兄弟相残的人伦惨剧又有什么用?只是彻底打消了心中最后一丝侥幸而已。他本以为安禄山也许还没走,还能用来稳定一下军心,可现在的结果却证明没有最糟,只有更糟!当他和孙孝哲来到城头找到崔乾佑的时候,他就只见崔乾佑面如死灰地看着远处那滚滚烟尘,以及那一面让人无法忽视的旌旗。 杜! 杜士仪已经来了! 尽管守着一座和长安一样,城墙高耸易守难攻的洛阳城,但时至如今,崔乾佑也好,田乾真孙孝哲也好,想到上一次他们还领军围困长安时的意气风发。不过短短一个月时间,攻守之势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转变,现在被困的轮到他们了,三人心里全都不是滋味。想当初长安城还能等来朔方以及安北两路援兵,可他们呢,他们难不成还指望安庆绪会大发慈悲来救他们?要是肯救,他们就不会弃若敝屣地被丢下了! 而当崔乾佑听到田乾真解释了洛阳宫中的那些发现之后,他的心情就更糟糕了。可是,他们这三人曾经领兵围困过长安,迫得天子狼狈逃窜,李明骏能够归降,他们却很难效仿,谁不怕投降之后被一刀咔嚓了?可问题在于,长安城中当时曾经同仇敌忾组织守御,可他们呢?洛阳城民无不视他们为寇仇,到时候守城的同时,城中会不会发生哗变? 心情既然无比悲观,孙孝哲忍不住狠狠一脚踢在了土墙上,恶狠狠地嚷嚷道:“战也不是降也不是,想不到我孙孝哲还会有这样狼狈的时候!把老子怄出火来,老子拼了自己的命不要,先在这洛阳城中大开杀戒再说!” 听到孙孝哲竟是如此大放厥词,崔乾佑先是心中一动,环视左右尽皆幽燕亲信,他不禁也生出了以此要挟城外唐军的念头。可就在这时候,一个亲兵三步并两步从城墙楼梯上来,来不及喘一口气就气急败坏地叫道:“三位将军,不好了,之前被招募的那些壮丁起了骚动,听说朝廷大军已经在城外,他们……他们造反了!如今已经打开了北城那边的安喜门。” 这些硬抓来的壮丁如果有足够训练有素的幽燕大军压着,给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轻易哗变,可现如今城中再没有足够分量压得住他们的叛军,崔乾佑闻讯之后虽说震怒,但一颗心已经完全乱了。可这样的坏消息仿佛只是开始,还没等他和田乾真孙孝哲商议好,是立刻倾全力弹压这样的哗变,还是带领己方那最后一点兵马逃出洛阳,又有亲兵匆匆上来,禀报了又一个更加糟糕的消息。 “有自称东都留守李憕,御史中丞卢奕,还有河南节度使张介然的人占据了洛阳宫,身边还有数百将士,正号召洛阳军民驱逐……” “够了!”田乾真咆哮打断了这禀报,见四周围的将士一个个面如死灰,他知道这会儿已经不可能扭转败局。因此,他看了一眼崔乾佑和孙孝哲,声音低沉地说道:“洛阳已不可守,立刻从东边的建春门出城!” 当初安禄山叛军打进洛阳的时候,便是打破东边的建春门,最后趾高气昂地占据了这座大唐东都。时过境迁,如今崔乾佑等人又要经由这里杀出一条血路逃出去,每一个人都有一种天理昭彰,报应不爽的感觉。这会儿,崔乾佑和田乾真孙孝哲已经都脱下了身上的将军甲胄,而是换上了和很多士兵一模一样的明光铠。他们全都清楚,眼下的目的不是拼杀,而是逃命,一丁点细节上的疏忽就会让他们变成众矢之的。 正因为如此,崔乾佑甚至顾不得他们三个也是被扔下的,没顾得上所有残兵,只召集了约摸近千人马军。随着建春门徐徐打开,千余兵马汇集成一股,奋力往城外冲杀突围而去。冲破了薄弱的包围圈后,孙孝哲顿时为之大喜,可还不等如释重负的他喘上一口气,就只听背后传来了一阵喧哗,仿佛后军起了骚乱。他正要转头去瞧瞧究竟发生了什么,却不防崔乾佑和田乾真全都加快了速度。一愣之下,他连忙追了上去。 这时候就算背后追来的是十万大军,也只有亡命往前逃这一条路! “是郭子仪的兵马,追来的是朔方军!” 听到不仅仅是杜士仪大军抵达洛阳,郭子仪也在这个时候到了,崔乾佑只觉得一颗心完全沉了下去。想当初他在长安城下就已经在这两人手下吃到了人生中最大的一场惨败,没想到转眼间又要从洛阳狼狈逃窜。如果换成别人,他还能把希望寄托在二路兵马会因为争抢先入洛阳的功劳而放过他们,可面对这两个家伙,他不敢有一丝一毫的侥幸! 只能看他的腿快不快了! 第1183章 激尔勇向前 东都洛阳那冠绝天下的天街,也就是南北向的定鼎门大街上,从午后开始,就已经被清理得空空荡荡。(.好看的小说)杜士仪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入城,享受什么被人当成救世主,万众高呼的荣耀。毕竟,崔乾佑等人固然弃城而逃,但城中尚有叛军不少,此外还有那些从洛阳东部登封、颍阳、偃师等地被强征而来的壮丁,整个洛阳治安一片混乱,需要立刻弹压、安抚,同时加以甄别。 所以,杜士仪笑眯眯地让仆固怀恩和浑释之二人拈阄,浑释之欣喜万分地抓到了追击崔乾佑的差事,而仆固怀恩则是哭笑不得,他也不知道这该算是第一个踏入洛阳的荣耀,还是该算是叹息自己运气不好没能够追击叛军,只得一门心思入城剿灭残余叛军,顺便代杜士仪重新设立起东都洛阳的管理班子,对李憕卢奕等人表示支持。 至于杜士仪和郭子仪,两人和麾下的兵马也没有闲着,转战洛阳南北,肃清残余叛军的同时,贴出安民告示,告知已经收复洛阳,勒令溃逃叛军限期到官府投诚归降,否则半月之后,则格杀勿论。 两股兵马和之前分兵崤山北道和崤山南道一样,一北一南,井水不犯河水。杜士仪率军渡过河阳桥,安抚怀州河内郡一线,顺便打通河东兵马南下的通道。而郭子仪则是在浑释之率先锋军追封崔乾佑三人之际,收复登封颍阳等地,同时剿灭各地叛军。 河内本是安禄山攻下洛阳后,曾经派骁将和重兵把守的地方。当初驻扎在此的乃是蔡希德以及一万大军,但因为河北大乱,蔡希德领军东行新乡北上,这里的防卫顿时空虚得很,杜士仪大军一到,叛军几乎顷刻之间为之溃散。如此一来,好处就是己方大军几乎没有损伤,但坏处同样很明显,那就是叛军往往肆虐乡里。于是,杜士仪便在麾下抽出二十支百人左右的小队,共计两千人,分散在怀州各乡里讨击叛军,同时贴出了招降令。 且饶这些家伙一条性命,回头就远远放逐到安北牙帐城去,这些人的民怨实在是太大了! 当被将士拥为河东节度使的程千里率兵赶到怀州河内郡时,却发现这里已经看不到半个影子的叛军,只有安北杜的旗号随处可见。意识到这一路紧赶慢赶,竟然还是晚了,程千里顿时有些懊恼,可他也知道自己刚到河东,对麾下兵马的控制力还远远不够,再加上被前任节度使王承业给折腾了一番,天兵军之中最初还有过军心不稳,他从天兵军中调出的这两万人能够这么快赶到这里已经很不容易了。 正好撞到一支剿叛小分队的程千里得知杜士仪身在怀州治所河内县,想想自己带了这么多兵马,特意跑去见一趟有些不方便,可他虽是骁将,但正如高仙芝当初骂他言行举止似妇人一样,他还有妇人常有的毛病,那就是爱瞎琢磨。一想到杜士仪如今尚未解除安北大都护的官职,却又正式拜右相,他思来想去,最终把大军暂时交给了麾下的兵马使,自己则在亲兵扈从下,亲自赶去河内县见杜士仪。 听说河东兵马已经到了河内郡,程千里还亲自跑来见自己,杜士仪不禁有些意外,但随即便笑看了身侧的李怀玉一眼:“这程千里倒是着实多礼,莫非是想着礼多人不怪?怀玉,你随我去迎一迎程大帅!” 等候在河内县廨门口的程千里发现杜士仪亲自出来相迎,慌忙避让行礼,连声口称拜见相国不迭。杜士仪却笑携了他的手说:“程公若早些派一个信使来,我也不会如此怠慢,远来辛苦,请。” 见杜士仪对自己的态度仿佛很热络,程千里心下稍安。毕竟,杜士仪这次兵出潼关,甚至还没有哥舒翰当初那副元帅的头衔,并没有权力节制其他军镇。可是,郭子仪是杜士仪的昔日部下,突入河北的两支兵马是杜士仪的部属,就连扫荡奚族和契丹腹地的都播怀义可汗也是被杜士仪说动的,他这个名不正言不顺,根本没有经过朝廷正式任命的节度使殷勤一点,也就是理所当然的了。 他稍稍落后杜士仪半步往里走,正思量该如何开口拐到自己的职务问题上,突然就听到杜士仪开口说道:“据说王承业一行人进入潼关之后,一路上就四处宣扬,说是程公你挑唆河东节度麾下将士哗变,然后驱逐了他回长安,分明是居心叵测。照这样看,说不定他回长安后会来一个一哭二闹三上吊也说不定。” 程千里最心虚的就是这件事。他那时候在王承业面前那一闹,最初是裴休贞的游说,再加上大清早稍稍喝了两口酒壮胆,而后越说越气,甚至连被高仙芝从西域排挤到长安这口子怨气都给一块出了,谁能想到真能成功把王承业拉下马?他在长安呆过,对李隆基的脾性颇有了解,当下赔笑说道:“相国应该知道的,我真的是被逼无奈,方才暂摄河东节度使之位,如若朝廷有了正式委任,我可以立刻退位让贤……” “除非陛下肯把王忠嗣王大帅调来,否则以河东军的脾性,来几个也不顶用,你能够说出他们的心里话,他们自然都拥护你。” “这……相国谬赞,我真是有些担当不起。”虽说是称赞,可程千里怎么听怎么觉得,按照杜士仪这分析,只会让朝廷,让天子觉得自己拥兵自重,讪讪地谦逊了一句后,害怕异日遭到清算的担心终究占据了上风。因此,他当即小心翼翼地试探道,“我实在是情非得已,王承业非要如此恶言中伤,我实在是一筹莫展。相国是否能指点我一二?” 李怀玉当初与其说是被侯希逸给押给了罗盈,还不如说是直接送到了杜士仪身边磨练。他跟着先到朔方,而后又在马嵬驿见证了百年难遇的一幕,随即解围长安,兵出潼关,收复洛阳,他在杜士仪身边并没有经历什么太激烈的战事,可就是这样游刃有余的从容,让他觉得百感交集。此刻又见到深受将士拥护而成为河东节度使的程千里,竟然在杜士仪面前摆出了如此低姿态,他就更加心情微妙了。 “如今安贼未平,叛军还在,你有什么错?难不成是错在你为河洛军民请命,怒斥王承业这个缩头乌龟,于是得到了河东军民的拥护?” 程千里本还以为杜士仪会打打官腔,可没想到竟用如此不容质疑的口吻表示了对自己的支持,对王承业的唾弃,他只觉得一颗心完全放回了肚子里。如今杜士仪在关中的名声如日中天,朝中虽也有非议的声音,但更多人觉得是他的动作迅速,避免了叛军攻占长安,肆虐关中的惨剧。有这么一句话,他这个河东节度使也许就不会名不正言不顺了。 “相国如此信赖,千里定当粉身碎骨以报!” “诶,程公何必如此。”杜士仪一把将程千里搀扶了起来,这才笑着说道,“好教程公得知,我已经命人将一道表奏送回长安,叛军未灭,河东将士忠肝义胆不可辜负,请顺应民心军心,即刻以程公为河东节度使!” 什么叫做雪中送炭,尽解后顾之忧,程千里这才算是完完全全都领教了。当他在亲兵扈从下紧赶慢赶离开河内县,和自己的大军会合之后,他便立刻召来军中兵马使、先锋使、游奕使以及偏将裨将在内的中高层军官,宣布了杜士仪的军令。自从杜士仪挑明已经保举他节度河东的一刻,他就已经在心里决定,只要杜士仪的军令不是让他率军去送死,不是让他跟在后头没功劳,他就一定听命行事。 “杜相国说,我河东军民驱逐了王承业,这是大家义愤之举,不但不应追究,而且还应该嘉赏大家忧国忧民的忠肝义胆!如今洛阳城内的叛军已经先一步望风而逃,河洛境内州郡一时尽弃,只怕会退回河北道重振旗鼓,先安内再出击。如此一来,河北境内定然会生灵涂炭。我等既然没能赶上洛阳这一仗,那就不用再南下了,改为东行,从官道收复修武、获嘉,然后直取卫州汲郡,我们也进逼河北!” 此前闻听叛军一路败退,河东军多有没能赶上这一仗的遗憾,但家中在河洛的亲戚得以重见天日,心中也还是如释重负的。可既然叛军跑了,他们不免要担心此前驱逐王承业会不会引来朝中非议甚至于处分,如今程千里这么一承诺,又听得他们很可能会成为第二支打进河北的兵马,一众军官顿时齐声应喏,竟没有一个人提出反对的。等他们把军令传达到了军中,一时欢声雷动,人人振奋! 当了这么久的缩头乌龟,如今竟很可能先打进河北,若不拼死向前,怎对得起从前王忠嗣王大帅的苦心操练? 第1184章 诸军突围,吴王断后 安禄山叛军渡河进入河洛之后,濮阳太守吴王李祗凭着自己身为李唐宗室以及信安王李祎之弟的名声,拉起了一支义军进行抵抗。由于濮阳在灵昌东面,直扑洛阳的叛军最初没有在他这边投注太大的兵力,因此竟是被他死守住了濮阳 可紧跟着就是崔乾佑的那支叛军兵进关中后,围困长安失利大败而回,史思明和蔡希德又相继率大军回河北,以应对安北大军。发现河洛叛军开始不似从前声势,李祗的麾下幕佐和其他将校便竭力劝说主帅兵发灵昌,和西路杜郭大军以及北路安北兵马呼应。 然而,这样做的风险却实在是太大。李祗比信安王李祎小十岁,当初这个爵位还是李祎一再谦辞让给他的,倒是有些胆色,可对于打仗完全不像兄长那样游刃有余,故而竟是始终犹豫不决。直到固安公主派出兵马前来联络,承诺自己进兵雍丘,邀李祗夺回灵昌。面对这么一个请求,在麾下战意激昂的情况下,想到固安公主一介女流尚且能够如此奋勇,李祗终于答应了下来。 可兵出濮阳之后,一路的行军却颇为缓慢,直到听说固安公主一举夺下雍丘,陈留和杜士仪和郭子仪两路大军已经逼近洛阳,他方才真正下了决心,加快速度,先下卫南,而后直取滑州州治白马。然而,守白马的安守忠又哪里是易与之辈,尽管义军将士奋勇,可李祗麾下却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将领,甫一交锋便吃了个小小的败仗,接下来还是一个熟悉地理的乡民献计,用一场伏击对安守忠还以颜色,可终究锐气已经失去,不得不退守卫南县。 可才只过去区区两天,李祗就面对了一个根本没预料到的最坏局面——叛军主力四万余人气势汹汹往卫南扑来! 吴王李祗哪曾见过这样的大阵仗,当时便想立刻退兵回濮阳,可这次用不着麾下幕佐将校劝谏,叛军几乎是随着斥候的报信出现在了卫南四野,他不得不硬着头皮下令死守。此时此刻,坐在卫南县廨的书房中,耳听得外间传来的无数喊杀声,他死死攥着手中一个卷轴,简直五味杂陈。 李隆基让人穿便衣走便道,历尽千辛万苦送来了这样一份十万火急的手谕,任命他为招讨元帅,节制杜士仪郭子仪等各路大军,可现如今他都快没命了,拿什么去节制别人的兵马?更何况,不经中书门下的制敕终究不是什么上得了台面的东西。(.)如果说杜士仪在收复长安之后,挟天子以令诸侯,只令麾下兵马出击平叛,自己坐镇长安,死死压制着天子,那也就罢了,可杜士仪分明是并不留恋身为右相,可堪和李林甫杨国忠比拟的地位,亲自率军平叛! 想他李祗当时振臂一呼,是为了保家卫国,是为了尽一个身为宗室子弟的责任,并不是因为他有那么大的野心!吴王一系自从他的祖父李恪开始,先是因为谋反而被杀,而后又遭遇则天皇后武氏对李家宗室的疯狂清洗和屠杀,如果没有兄长的照拂庇护,他早就不在人世了。所以,信安王李祎曾经节度朔方九年,赫然国之名将,他却兜兜转转不是闲职就是州郡刺史太守,他并认为才具分别,理所应当。 现在这样一份烫手的东西放在他手里,城外又是铺天盖地的叛军,他该怎么办? “大王,卫南只怕守不住了!” 一个中年人撞开门冲进了书房,见李祗神态晦暗地坐在那里,仿佛根本没有听到自己的话,他不禁暗叹了一口气。他是濮阳司马,时任濮阳太守的李祗幕佐,之所以会跟着举起义旗的李祗,一是为了心里那份忠义,二是因为李祗出身宗室,是信安王李祎的弟弟。可是,这位李唐宗室固然有几分骨气,不肯屈从叛军,可别说胆色军略谈不上出类拔萃,甚至连中上都谈不上,为人处事还有些优柔寡断。 眼看就能够挺过这场席卷了整个北方的大乱,可怎会料到叛军对于他们这次兵临灵昌的反应竟会这么大! “大王,大王?” 李祗终于一个激灵清醒过来,看着面前的中年人,他强挤出一个笑容,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守不住就突围吧!我亲自断后。” 当其他在坚守卫南这大半日中,或满身血迹,或形容狼狈的文武得知李祗竟要亲自率军断后,无论平日里他们暗地里如何评论这位大王,此时此刻都不禁在心里生出了深深的敬意。毕竟,面对铺天盖地的叛军,这样的行径无疑是送死! 也有人试图说服主帅改变心意,可往日耳根子极软的李祗却仿佛吃了秤砣铁了心,决计不肯改变主意,到最后更是声色俱厉地说道:“我若是跟随尔等一块退回濮阳,叛军为了擒获我这个宗室亲王,一定会奋力追击。我断后,他们便会一心想要生擒或者杀了我,你们便能多一条生路!” 只因为李祗这一句话,军中原本因为叛军围城带来的恐慌,渐渐被悲愤的情绪所笼罩。上至将校,下至军民,每一个人在检查着自己简陋装备的同时,也不禁为这位吴王叫一声好。和此前长安保卫战不同,濮阳和卫南根本就没有像样的军械库可供军民装备自己,投军的义士大多数都是自备兵器,至于甲胄这种严格管控的违禁品,除非家中祖上从军或是当过武将方才会有。到了突围的时辰,李祎放眼看去,就只见军中颜色驳杂,有甲胄在身的十中无一。 而甘愿随同他留下断后的五百义军,则是大多数人都穿着甲胄。这是军中其他将校拼凑出来的,每一个穿在身上的人都知道,这不是为了保住性命,而是为了在乱军之中,能够支撑的时间长一些,能够多为袍泽争取到一些时间。而吴王李祗身上的那一身盔甲,恰是当初兄长李祎当年临终前使人赠送给他的,样式朴素,黯淡无光的甲胄上遍布各式各样的细微伤痕,但每一个环扣都保养得很好,穿在身上沉甸甸的。 李祗手持佩刀,用力朝空中一挥,一时军中呼喊无数,城西门一时敞开,他在左右亲卫家将护持下,用尽浑身力气叫出了一声杀。 那一面李字大旗高高打起,再加上气势如虹的死士,一时叛军中呼号不断,就连中军的安庆绪也得知了是李祗亲自率军出击。眼见李归仁狞笑一声,亲自带着中军精锐前往围剿,他忍不住低声问身边的严庄道:“我们不是要火速退回河北道,以免郭子仪和杜士仪追杀过来吗,为何还要转攻卫南?光一个安守忠也足够收拾李祗这老家伙了!” 严庄眼神闪烁没有答话,阿史那承庆却淡淡地说道:“为了士气!自从崔乾佑、田乾真、孙孝哲从长安败退回来之后,我大燕就迭遭败绩,甚至连河北都已经不稳。如果不能在卫南打一场胜仗,拿吴王李祗这个李唐亲王开刀,那军中士气就再也提振不起来了!大王也应该清楚,加上安守忠手里的五千兵马,这里总共超过四万大军,是我们最大的凭恃。如果军心不振,回头虽有这将近五万人却发挥不出实力,怎么让蔡希德和史思明他们拥护你?” 这样的分析,安庆绪立刻完全听明白了。阿史那承庆的言下之意是,这不但是重振军心的一仗,而且是为了对河北的叛军将领宣示实力! 只凭一腔血气之勇的义军死士们护着李祗在乱军之中拼死冲杀,每一个人都知道,这会儿突围的兵马应该已经从卫南东门出发,往东边撤退了,而他们要做的就是争取时间。不过是短短一刻钟的功夫,李祗身边的人就已经锐减到了不到三百,李祗自己亦是在乱军之中被人伤了肩膀,可生平从没吃过这么大苦头的他却还是咬牙切齿忍了下来。怀里的那张纸仿佛热得发烫,让他的前胸一股股刺痛。 “李祗老儿,你既然来送死,我就成全你!” 前方那咆哮一般的声音传入耳际,李祗再看周围时,却发现身边只剩下了凌乱的十几骑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叛军的拦截攻势比之前更盛,转瞬之间,最后一点兵马也被分割撕裂,就犹如投入池塘的小石子,再也泛不起半点水花来。知道接下来就是必死之局,李祗不禁惨笑了一声,看了一眼手中那把血淋淋的佩刀,他突然右手举刀横在了脖子上,左手却情不自禁地探入了怀中。 他终究应该早些毁去这件东西,而不应该抱着一丝侥幸!如果让叛军得了…… 生死当前,李祗猛地闭上了眼睛,右手狠狠往脖子上拉去。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突然只听得叛军之中仿佛起了一阵骚动。他先是生出了几分期冀,随即意识到身边只剩下区区十余人,纵使真的援兵赶到,也断然坚持不到那时候。与其届时落入叛军手中受辱,他还是选择了毅然决然地横刀下切,可就是心思的微妙变化,他的手劲稍稍松了一些,而旁边一个跟随他几十年的亲随见状,更是奋起朝他扑了过来,一把将他扑下了马。 主仆二人在地上打了几个滚,李祗只觉得脖子上身上无不剧痛,竟是就这么脑袋一偏,直接昏了过去。 第1185章 却教忠良寒心 “大王还没醒过来?” “大夫说,咽喉受创,再加上坠马的时候受伤不轻,什么时候苏醒还说不准?” “再去请,洛阳城中若有好大夫,全都请来!” 迷迷糊糊听到耳边传来了这样的对话声,李祗不禁有些糊涂,几乎以为自己已经进了九幽黄泉,这才会听到洛阳两个字。紧跟着,他就觉得浑身上下无处不疼,不禁下意识地呻吟了一声,随即挣扎着睁开眼睛。然而,从黑暗重回光明的那种不适应感,让他根本无法分辨出匆忙过来的人影,直到唇边仿佛有人用什么东西蘸水喂了他,他方才渐渐感到火烧火燎的喉咙有所恢复,眼睛也终于能够看得清楚一些东西。 面前的两人全都是一身白衫,其中一个正忙着给他诊脉的老者仿佛是大夫,另一个手中还捧着瓷碗的是一个中年人,依稀似乎有些眼熟。此时此刻,李祗也没时间去认人,又呻吟了一声后,方才低低问道:“这是哪里?” “这里是洛阳,大王总算吉人天相,逃脱一劫。至于卫南军民,突围的固然大多安然无恙,城中百姓也已经得以保全,还请大王放心。” 听说这里真的是洛阳,李祗顿时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深深吸了一口气:“多少天了?” “距离卫南大战,已经过去了八天。” 得知自己这一昏迷就是八天,李祗不禁大为意外。他又往说话的白衣中年人打量了几眼,确定自己肯定见过对方,便没有理会身上的伤痛,认认真真地问道:“敢问尊驾何人?是谁救的我?” “在下右相兼安北大都护杜士仪。想当初我曾经跟着信安王北伐契丹,而后又在朔方灵州接替信安王为节度使,这次差点就来晚了,实在是对不住孤军苦战的大王和那些将士。” 竟然是杜士仪! 若非重伤,李祗险些惊得想要坐起身来。这个刚刚一直犹如从者一般照拂自己的人竟然就是杜士仪!一时间,李祗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是好,脸上神情微妙,心中亦是五味杂陈。和明清皇族素来妄自尊大不同,大唐的皇族并没有那么高的权势,在朝的多数会挂个光禄卿之类的闲职,在外则是顶多一个刺史,如信安王李祎这样节度一方的可谓绝无仅有。所以,如杜士仪现如今的身份,纵使和皇子亲王也能够分庭抗礼,更不要说他。(.无弹窗广告) 他只是太宗皇帝的曾孙,和帝位的关联已经很远了! “原来是杜相国,我失礼了。”李祗本想再追问一下之前那场战事的情由,紧跟着便突然想起一件最要紧的事,那就是自己怀里的东西!他本能地想要抬手去摸怀中,可随即就注意到身上已经换了干净的衣袍,当下便神情一紧,惊怒地问道,“我的甲胄衣袍哪里去了?” 见李祗突然问这个,杜士仪有些意外,但还是和颜悦色地解释道:“大王是在叛军之中被救出来的,当时不见甲胄,而衣袍亦是散乱,再加上大王受伤极重,所以在处理伤口的时候,军中军医就已经为大王更换了衣物,那身衣袍还留着。” “那里头的东西……” 一听到李祗这样问,杜士仪立刻意识到,李祗身上还带着什么极其要紧的东西。他见过河东节度使程千里后,程千里兵发修武,直扑汲郡新乡,而他和郭子仪在扫荡完洛阳近畿,也来不及回洛阳,立刻兵分两路,他往西克复荥阳郡和陈留郡,逼降田承嗣,而郭子仪则往南,收复临汝郡和颍川郡。所以,在陈留郡时,得知灵昌郡内叛军齐集攻打吴王李祗,他甚至来不及去雍丘见固安公主,立刻领兵前往解围。 然而,那一支围困卫南的叛军人数众多,若不是他命人打起杜郭两面旗帜,让对方误认为是他和郭子仪同时赶到,再加上前军骁勇,而叛军则有些慌乱,只怕还有一场硬碰硬的恶仗要打。为了做戏逼真,他率军衔尾追击了一段方才收兵,最大的收获就是在叛军之中抢回了吴王李祗。不论这位年纪一大把的李唐宗室究竟有多少才能,能够在关键时刻亲自领兵断后,这份胆量魄力便值得人钦佩。 他想了一想,最终摇摇头道:“大王见谅,你重伤之后,叛军裹挟了你走,军中将士救下你时,你衣袍散乱,并无任何东西,恐怕佩玉等贵重之物都被叛军夺去了。” 李祗见杜士仪认为自己担心的是财物,嘴角顿时抽搐了一下。他倒宁可是杜士仪发现天子那份手谕,于是借口叛军夺取悄悄将其毁弃,否则如果真的落在叛军手中,然后被这些无君无父的家伙宣扬出去,那么,当今天子会被推到怎样的深渊?放着忠臣良将不用,却让自己这个只是勉为其难挑起重担的旁系亲王来当什么元帅,军心万一真的乱了,大好局面岂不是转瞬落空? 杜士仪也注意到了李祗仿佛心乱如麻,想了一想,他也就没有和这位重伤未愈的亲王继续攀谈,安慰了他几句后便打算离开,去找李祗幸存的亲兵和从者去盘问一下,这位吴王如此惦记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可他刚走到门口,却和一把开门冲进来的仆固怀恩几乎撞了个满怀。连退两步的他看着这个早已不再年轻的军中悍将,没好气地斥责道:“怀恩,何事这样毛躁!” “大帅,你看看这个!” 杜士仪见仆固怀恩脸色发黑地把一张纸递了过来,他不禁狐疑地接了在手。一扫之后,他的表情也凝固了下来。他又看了一眼仆固怀恩,随即斜睨了一眼那边病榻上的李祗,想了一想就折返了回去。 “大王,这是叛军退入河北之前,令小股兵马在四处散发的东西,如果你支撑得住,还请看一看。” 李祗见杜士仪神态郑重,不禁心头咯噔一下。眼见得那一张薄薄的纸摆在面前,认出了那赫然是自己之前看过无数次,纠结过无数次,也叹息过无数次的字句,他不禁仰天长叹了一声:“都是我的错,没想到事到临头,这东西竟然落到了叛军的手里!” 听到李祗慨然承认,仆固怀恩不禁心头大怒。他三步并两步冲到床前,伸出手就想把李祗揪起来。还是杜士仪见机得快挡住了他,他这才不得不气咻咻往后退了一步,但嘴里却再也忍不住了。 “那个昏君!身为天子却丢下长安只顾自己逃命,要不是大帅到得快,他这个皇帝兴许早就不知道是死是活了!如今平叛这节骨眼上,他却还是只知道用什么帝王权术,他就不怕寒了军中将士的心!如今安贼叛军这样大肆宣扬,说是陛下不信大帅,疑忌将士,军心民心全都不稳,谁还肯为他这个天子卖命!” 李祗张了张嘴,本想指责仆固怀恩不可诽谤君父,可喉头却仿佛被什么东西堵塞了似的,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见杜士仪亲手为自己掖了掖被子,他突然一把抓住了杜士仪的袖子,满脸哀求地说道:“杜相国,当此国难之际,还请以大局为重!李祗无德无能,之前只不过是因为人心已乱,这才却不过众人推举,领头举义旗,却不是我真的有那样的才能和器量,哪有脸以元帅自居!恳请杜相国……” 他这话还没说完,杜士仪便笑握着他的手说:“大王什么都不用说了。此事和大王无关,恰恰相反,河洛军民无不钦佩大王忠肝义胆,我还要亲自上书为大王请功,请朝廷褒奖大王孤军断后的勇气!而那些从大王征战的勇士,也应该得到褒奖和赏赐!我之后会亲自询问他们,肯从军者一概照原建制编入军中,不肯者则归家园,我会行文官府镌刻匾额褒奖!” 李祗没想到杜士仪非但绝口不提这叛军四处宣扬的诏命,反而口口声声说要替他请功,替自己的麾下将士请功,眼圈登时红了。他完全忘记了自己身上的伤痛,死死攥紧了杜士仪的手,声音哽咽地说:“杜相国,谢谢,谢谢你!” “大王重伤未愈,先休息吧,这些烦心事不用想太多。不过是叛军想要乱我军心民心的阴谋而已,不值得为此大动肝火!” 当仆固怀恩跟着杜士仪从房中出来时,满肚子火气的他实在是忍不住了,拦住杜士仪就开口问道:“长安那位都做出这样不要脸的事情来了,大帅你为何要如此便宜了他?” 杜士仪好整以暇地反问道:“我便宜谁了?” “便宜谁了?那李祗才打过几仗,凭什么……” “不管他打过几仗,能够在叛军兵锋之下选择反抗,而不是投降抑或是丢下满城军民逃亡,力保城池不失,这就已经很难得了,更何况他还招募军民反击?面对叛军围城,令主力突围,自己断后,对于一个已经这样年纪的老人来说,不钦佩不褒奖,还要苛责?颁旨的又不是他,他甚至都不曾对麾下将士宣示过此事,足可见心中主意了。所以,传我的令下去,就说这是叛军故意耍诈,动摇我军心,完全是捏造的!然后把这印本送去长安,让咱们那位陛下头痛去吧!” 仆固怀恩这才恍然大悟。他笑着一拍脑袋,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张皱巴巴的纸,然后将其仔细折好,这才嘿然笑道:“我这就去军中知会上下,免得他们闹腾。少不得大帅上书陈奏此事的时候,再加一份军中上下联名书一块送上,就说军中上下对叛军如此污蔑陛下大为义愤!” 见杜士仪显然对自己的心领神会分外满意,仆固怀恩才嘿然笑道:“叛军手中既有正本,陛下想要抵赖却难!” 第1186章 内外交困的李隆基 历史上,肃宗李亨和西逃蜀中的李隆基分道扬镳之后,在一干文武的拥护之下撤往朔方灵武,然后在灵武登基称帝。[.超多好看小说]李隆基彼时已经失尽人心,李亨则因为百般受到迫害而在民间加了不少同情分,再加上启用了郭子仪等人,夺回长安和洛阳之后,皇位总算坐稳当了。和当初李隆基防着儿子一样,李亨也同样防着老子,连高力士玉真公主等人也全都远远放逐了出去,于是李隆基这位太上皇临死的时候,不可谓不凄凉。 然而,由于肃宗代宗两代天子的疑忌以及掣肘,平叛始终不顺利,最后还是因为安禄山和史思明两人先后遭遇一模一样的子弑其父,以至于叛军内乱,大唐这才艰难地将这场安史之乱给彻底平息。而作为平乱的功臣,除了郭子仪,李光弼忧死,仆固怀恩叛死,来瑱冤死,其他的悍将没几个有好下场,而宦官也是自此开始横行中唐晚唐。杜士仪从前每每读到这段历史,总要骂一句活该。 然而现如今,李亨和广平王建宁王全都死了。李隆基至今尚未册立太子,而剩下的诸王之中,甚至连荣王这样颇有文名的都找不出一个来。即便如此,这些龙子凤孙们跟着陈玄礼回到长安城,面对完全空虚的东宫,还是有不少人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热情。大约是看到李隆基这个天子没了从前说一不二的那种威吓力,当初十六王宅中那些监院中官也跑的跑,散的散,第一次翻身做主的他们顿时空前活跃了起来。 什么宗室驸马不得交接外臣,这样的禁令全都被他们抛到了脑后。从裴宽到王缙再到杜士仪推荐入朝的那些昔日幕佐,尤其是那座宣阳坊杜宅和平康坊崔宅,众多天潢贵胄都想探一探风声。当然,也有很想表现自己的诸如盛王李琦,直接跑到裴宽面前,慷慨激昂地表示想要带兵前往洛阳平叛,被这位左相敷衍了回去之后,他甚至跑到长安城中想要招募市井勇士,最后还是被杜幼麟半强硬地带着飞龙骑给请回了十六王宅,这才总算老实了一点。 正是因为发现被自己压制了大半辈子的儿孙们竟是一个个全都蹦跶得无比欢快,李隆基方才更不敢在他们当中选择一人任命为招讨元帅。杜士仪当初就提请过此事,他就含含糊糊不愿答应。因为他实在是担心,只要这样的任命一下,那个被选中的人就会以叛军势大为由,请求出潼关前往前线,然后借着军中的支持,回过头来凌迫自己这个君父。 想当初,他不就是这么对父亲睿宗李旦的?即便是那些看似老实没有外出的,他也不敢丝毫掉以轻心,就怕他们是为了麻痹自己。太上皇的日子有多难过,他从父亲睿宗李旦的身上已经看得很清楚了! 李隆基本打算强行任命吴王李祗为招讨元帅的,可只是透出了这样一重意思,裴宽便表示坚决反对。这位左相年轻的时候喜欢硬顶,连王毛仲的面子也不买,可后来官越做越大,又越发信佛,性子也绵软了很多,更因为先后经历李林甫和杨国忠时期,更多的时候只是绵里藏针。可自从成为西京留守一手组织了长安保卫战之后,裴宽就一反常态变得强硬了起来。李隆基至今还记得裴宽那时候的劝谏。 “吴王能够在河北河南以及都畿道几乎全部沦陷的时候挺身而出,确实是宗室当中的不世英才。如若如今是承平盛世,假以时日,吴王必定是又一个信安王。可现在时机不对,叛军仍然势大,河陇正在抗击趁火打劫的吐蕃人,北庭和安西则是一面要出击石国,一面要和葛逻禄周旋,平叛的主力就是朔方、安北以及河东三路大军,以及被规劝后反正的怀义可汗,吴王如为征讨元帅,军中民间全都会有各式各样的猜测!” 裴宽这番话在义正词严的最后,还算是婉转的——否则他难道直说,陛下有那么多儿孙,一个个都信不过,难不成打算把帝位传给吴王? 既然知道中书门下两省可能通不过,政事堂的裴宽就第一个不答应,李隆基方才会瞒着高力士,派出仅有的心腹千辛万苦抄小道去见李祗,送去了自己的中旨。尽管是中旨,可当年中宗和睿宗那会儿都有过墨敕斜封官,他猜度着李祗只要有一丁点野心,就会借此站出来。这个时候面对既成事实,只要他在长安强硬一点,杜士仪人不在,裴宽难道还能硬逼着他收回成命?所以在他看来,这是堂堂正正的阳谋。 可人去逾月,杳无音信,只有前线不断传来的捷报,今天说杜士仪和郭子仪又收回了那些城池,明天说叛军狼狈奔逃,后天又是哪几个叛将投降……总而言之,一连串消息让长安军民无比振奋,却让李隆基这个天子越发如坐针毡。他甚至打过派宦官前往前头监军的主意,可外间早已把边令诚贻误军机祸国的事给宣扬得满城皆知,如果不是边令诚已经死了,只怕会被满城的唾沫星子完全淹死! 都是那姜度和窦锷捣鬼!偏偏这两个在长安守卫战中立下了功劳的皇亲国戚就任监门将军,竟是得到了长安军民清一色的支持!尽管也有忠于他这个天子的臣子表示反对,又抬出旧例,可却被更多的人抬出太宗皇帝旧例给压了下去。如果换做当年,他用得着在乎什么舆论民意,可现在却不行! “来人,来人!” 见外间一个面生的内侍疾步而来,李隆基强压怒气问道:“高力士呢?” “高将军在内侍监。” 即便是重回宫闱的高力士,也最终卸下了右监门大将军的职务。君臣之间早已因为李亨之事而出现芥蒂,可李隆基更明白,在身边内侍于逃亡途中逃散殆尽的情况下,他最能够信赖和倚靠的人,也只有跟了自己几十年的高力士,即便高力士和杜士仪同样有三十年交情。于是,他重重顿了顿如今再也离不开的拐杖,一字一句地说道:“去宣高力士过来,朕要前往禁苑检视北门四军!” 当高力士匆匆赶来的时候,却得知李隆基甚至来不及等他,已经执意坐了肩舆前往大明宫中禁苑了。毕竟,南内兴庆宫经过多年营建,虽已经足够天子起居上朝,却并不像大明宫那样宽敞,只通过夹城复道和大明宫相连,北门四军全都位于大明宫的左右银台门。随着陈玄礼率兵回归,这位跟随天子最久的当年万骑大将就上书请辞,他亲眼看见李隆基拿着陈玄礼的辞呈愤怒地摔了出去,但最终却又命他捡了回来,脸上满是苦涩和无奈。 最终,陈玄礼仍然被留任,高力士则被转而任命为左羽林大将军。可从他去禁苑检视这些禁军的情形来看,他只能说,当年那支杀二张、诛韦后、逼死太平公主的禁军精锐,如今已经大不如从前了。人数锐减一大半且不必说,用一句最简单的形容来说,那就是再也没了军魂!可对于天子来说,哪怕这支兵马曾经杀了杨国忠,逼死了杨玉瑶,却仍旧是最后的救命稻草! 果然,当高力士赶到了左银台门,就只见李隆基正拄着拐杖静静地看着兵马操练。他此刻追过来,还带着一个最不好的消息,这会儿默默上了前去在天子身后站定,却没有开口。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方才听到李隆基头也不回地问道:“力士,你看左羽林军这军容如何?” 高力士违心地应道:“威武雄壮,不愧是禁军。” 李隆基眉头一挑,可想到当日真正看见那大军野战厮杀的一幕,一直自诩为并非长在深宫妇人之手的他忍不住捏紧了拳头。他是李旦的庶三子,而李旦则是高宗和武后四子中最年幼的,论理他距离皇位有十万八千里,所以,他曾经在长安洛阳呆过很久,也曾经外放潞州,看到的,听到的,经历的不可谓不多。甚至几次宫变的时候,他也曾经和当年的万骑在一起,但解围长安时那样的厮杀,他身为天子却还是第一次经历。 这些精锐的兵马,全都捏在一个个节度使手里,而就是他一手造就了这些节度使,不管是安禄山,还是杜士仪! 他突然有些意兴阑珊,随即想到杜士仪幼子杜幼麟受命为内外闲厩使,而杜士仪麾下的那支前锋营也正驻扎在大明宫最北面重玄门外的飞龙厩,他便生出了前往一观究竟的心思。可他才只不过对高力士透了一句,他就发现身后的人没吭声。扭头去看时,他就只见高力士脸上表情隐晦不明。 “怎么,既还是大唐兵马,朕就看不得?” “陛下若是前几日要去,老奴不敢阻拦,可今天……”高力士终究还是从袖子里拿出了一直拢在其中的纸卷,低头双手呈了上去。 李隆基本能地生出了不好的预感。他颤颤巍巍伸手接了过来,等看到那上头熟悉的字句之后,他的身体就颤抖得更厉害了。他死死咬紧了牙关,可当看到杜士仪为李祗和麾下将士请功,紧跟着又是那齐集了军中上百个密密麻麻的签名,全都不会相信叛军诡计的声明时,他终于再也忍不住了,劈手就想将这奏疏往地上摔,可手刚举起来,却又颓然落下,鼻间呼吸却异常急促了起来。 仿佛预感到自己随时随地就会气昏过去,李隆基用尽力气沉声说道:“就说朕重病不起,宣杜士仪立刻回来,暂缓进兵河北!” 不能再让杜士仪继续这样下去了!他决不能再容忍下去! 第1187章 戮力同心 安庆绪跟着李归仁大军走得匆忙,只来得及带走洛阳城库藏中那些容易携带的细软,而且为了以防崔乾佑三人发现痕迹,也不敢掳掠太多人口。而崔乾佑等人带着一群乌合之众守城,最终狼狈弃城而逃,因为生怕被拖住,也没有来得及对洛阳城进行太大的破坏,甚至因为李憕等人的突然发难,而分身乏力去烧毁粮仓。所以,经历了一场浩劫之后的东都洛阳城,以最快的速度平静了下来。 当时仆固怀恩入洛阳城之后,一面派人敲锣打鼓,令东都官民呆在家中不得外出,凡遇到叛军破门而入则可呼喊求救,其余的不得胡乱呼号。至于那些被崔乾佑抓来的壮丁,一律靠墙抱头蹲下,违者杀无赦。尽管如此,肃清和甄别仍旧耗时整整五天,而由于李憕以下不少官员得到了保全,行政系统得到了迅速重建,甚至连那些战战兢兢的壮丁们,也得到了相识者互相作保后就能够放归乡里的承诺。 所以,杜士仪在夺下吴王李祗之后悄然回返洛阳,而仆固怀恩则是接替他率领大军驻扎白马,随时渡河支援河北战局,河东兵马和郭子仪则是已经先一步插入河北。至于安庆绪等人则是固守邺郡,同时连续派人抄小路往业已带精锐抄小路赶回幽州的史思明告急,并向正激战常山的蔡希德求救,希望他们先行来援。 既然吴王李祗已经脱离了危险,又大大安抚了这位宗室耆老,杜士仪便悄然换上了便衣,只带着两个随从来到了南市。尽管洛阳已经克复,但午后的这里仍旧显得萧条而冷清,和从前沸反盈天人来人往的情景大相径庭。很多店铺都还在忙碌着整理商品和货物,因为叛军之乱而损失严重的他们,脸上并没有太多的喜色,但总算还能看出几分希望来。 当杜士仪走进那间望岳寄附铺时,里头同样是冷冷清清不见人。正在打算盘的某人头也不抬地说了一声铺中无钱,贵客请回的时候,他不禁笑了一声:“哪有把客人往外赶的东家?” “嗯?” 卢望之抬起头,一看清是杜士仪,他登时喜上眉梢,丢下算盘站起身来迎上前。师兄弟二人已经很多年没有相见了,当年在嵩山草堂时曾经风华正茂的他们,现如今都已经鬓发染霜,面上多了不可磨灭的横纹。随着两双手紧紧交握在了一起,卢望之便笑着说道,“真是盼星星盼月亮,终于把你盼来了!” “多亏了大师兄和三师兄坚守在这满是叛军的洛阳城,这才帮了我大忙。[.超多好看小说]” “什么大忙,也就是救下了一些人,保全了一些人而已。如果安禄山那时候真的要屠城,我们也没有任何办法,好在总算是躲过这一劫。”卢望之松开了手,侧身请杜士仪入内说话。等到了里间之后,他简短说明了一下叛军占据洛阳之后的一些内情,最后便开口问道,“陈希烈达奚珣这些曾经投敌之人,你打算怎么处置?可别和我推脱说自有陛下明断,他肯定正看着你,他巴不得你说严惩,然后自己法外施恩!” 自己的心思全都被卢望之看破了,杜士仪便爽快地笑道:“臣节有亏,但罪不至死,达奚珣也好,陈希烈也好,虽说在伪燕当了个挂名宰相,安禄山可不曾咨询过他们任何事情。因此,责其失节,削官为民,已经足够惩戒了。如此也给那些曾经屈从于叛军的官员一条生路,省得他们跟着一条道走到黑!” “我就知道你不会一味苛严。虽说那几个人是死是活和我无关,但如果让长安那位有施恩的机会,我实在是心里不舒服。再说,局势糜烂固然有这些庸臣无能的缘故,可终究是天子昏聩,奸相祸国。” 卢望之毫不客气地将昏君摆在奸相之前,这才意味深长地说道:“时至今日,只怕你平叛的效率越快,就越会引起别人忌惮。所以,如果你这次来,是想让我去争一点功劳,出仕为官,那就不要费神了。三师兄和李憕等人照过面,躲不掉,我却不想出头。我逍遥惯了,躲在后头,还能多帮帮你。” 杜士仪深知这位大师兄就这么个闲云野鹤的性子,他今天来确实有这样一重心意,可卢望之不等他开口就直截了当拒绝了,他也唯有苦笑。他身居高位,诸事繁杂,不能在这商贾如云的南市重地停留很久,所以等交待完会派兵卒搬开嵩山草堂的拦路石,重建草堂,以及拜托卢望之在河洛境内推广义学,多印一些三字经这样的启蒙书籍,从而让读书识字不会再成为士人的专利,盘桓了将近小半个时辰后,他就先行告辞了。 果然,他刚刚从后门进入自己当年在洛阳积善坊置办的宅邸,留守的亲随就立刻上前说:“大帅,固安公主来了!” 自从听说固安公主竟是和虎牙前往河洛组织义勇军和叛军周旋,杜士仪就捏了一把汗,等在潼关碰到张耀,后者告诉他固安公主竟是联络吴王李祗,邀对方去打灵昌,自己则是去打雍丘,他就更加提心吊胆了。此时此刻,喜上眉梢的他连步子都轻快了不少,等进了书斋,看到那个一身男装闲适饮茶的背影,他顿时长长舒了一口气。 “阿姊,你让我说你什么是好?” 固安公主早就听到了动静,可这会儿还是先把盏中茶饮完,随即才欣然转身站起,笑看着杜士仪道:“只看着你们建功,我实在是闲不住!更何况,观主都死遁了,我不耐烦看长安那些昏君奸佞庸臣的嘴脸,干脆便到河洛来,只可惜本事有限,不能力挽狂澜,还得看阿弟你建功立业!” 杜士仪快步上前,竟是忘乎所以地拥了固安公主在怀。他出镇在外快要二十年了,都是固安公主在后头替他坐镇,也不知道悄悄解决了多少难题,对于这位巾帼不下须眉的阿姊,他一直都怀着深深的敬意。直到发现怀中人一动不动,仿佛被自己此举给惊着了,他方才赶紧松开了手,却只见固安公主面色微妙,他正要赔礼,却不防固安公主轻轻伸手摩挲了一下他的面颊。 “我这辈子没能摊上好的爷娘,兄弟姊妹形同陌路,却没想到,能够摊上你这样一个弟弟。当年初见你的时候,你刚刚进士及第,正是开元八年状头,奉旨观风北地,可现在一晃就是三十余年,昔日雏凤已是名扬天下,我不但一直看着你,还能帮上你,心里很知足。所以,那时候带上虎牙他们东出潼关,于这河洛之地振臂一呼,我一度心存死志,只希望这一生能够结束得轰轰烈烈,了无遗憾!只没想到,你来得这么快,我想死都死不成!” “阿姊……” “你放心,我只是心存死志,不是一心求死,如今河洛收复,我还想看着你平息叛乱的那一天。”固安公主笑了笑,退后几步又回到了原来的座位上,如同男子那样盘膝趺坐。等到杜士仪到她对面坐了,她方才轻声说道,“我这一次带来了叛将薛嵩。他在雍丘被我狠狠整治了一番,气势全无,人已经很老实了。我知道你麾下不缺统兵大将,但这么一个人,我还是要推荐给你。” 杜士仪对固安公主素来信服,听到她这么说,他立刻坐直了身体,认真地说道:“愿闻其详。” “即便平息了这次叛乱,幽燕元气大伤,一个不好,叛军窜归乡里,剿灭起来仍然会旷日持久。这一点,你和郭子仪这些日子在河洛平叛,应该很真切地了解了。河北道二十四郡,和我当初在区区一个雍丘可以大开杀戒不同,必须要谨慎小心,所以用对了归降的叛将,能够事半而功倍。” 见杜士仪点头同意自己这一层建议,固安公主便继续说道:“薛嵩是叛将,但却是薛仁贵的孙子,他的伯父薛讷和父亲薛楚玉,曾经先后节度幽州,而他归降之事,如今还未传扬出去,而他的弟弟薛崿在幽州军中也已经被搁置了,如果能让他兄弟俩齐齐投你,那么叛军之中,有心归降的就会越来越多。最重要的是,你麾下众将中,郭子仪已经节度一方,仆固怀恩随你时间最长,此次平叛之后,你能不让他得一节度?” “阿姊的意思,我明白了。” 此时此刻,杜士仪已经完全明白了固安公主的弦外之音。这些放在台面上的理由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固安公主在提醒他,作为叛军发源地的河北,作为轻而易举就能打到河洛以及关中的河北,一定要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中。为此,薛嵩这些最熟悉河北的叛将,只要不是罪大恶极十恶不赦的,可以大胆启用,只要在他们的脖子上套上最可靠的辔头。 自古燕赵多勇士,哪一朝哪一代都是如此! 固安公主的回归不但让杜士仪如释重负,而且还给他带回了虎牙和三百多牙兵。至于其他人,很多长眠在那一场惨烈的伏击战中,还有很多人伤重不能再参战。而薛朝虽被安庆绪严庄等人裹挟带走了,临走前却还是送出了最后一条消息,便是安禄山已死,而正是固安公主夺回雍丘这一场仗,使得安禄山越发暴虐,激起众怒,于是众叛亲离身死,安庆绪等人则潜藏于大军之中一路逃回河北,避免了一场死伤惨烈的洛阳攻坚战。虽说李祗因此险些倒霉,但总算还是救下了。 所以,在这座为官早年置办的并算太不宽敞的私宅中,杜士仪站在有些逼仄的院子里,亲自接见了虎牙和牙兵中选出来的代表后,他在给予生者赏赐,承诺死伤者抚恤的同时,又说出了一句话。 “从此之后,凡战死者,妻儿我养之,汝子如我子!” 东都留守李憕恰是在这时候十万火急地冲进了院子,听到这么一句话,他只觉得心中五味杂陈。足足犹豫了好一会儿,他还是长叹一声上得前去,在众目睽睽之下开口说道:“相国,陛下说是病重不起,急召你回长安,暂缓进兵河北。” 第1188章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此番转战河洛,伏击田承嗣援军,虎牙身披数创,带领部将死战不退,竟是让数倍于己的叛军不得不灰溜溜逃回陈留,可说是他这一生中仅次于当年云州保卫战的一役。如今和杜士仪重逢,他们这些人又要归入安北牙兵序列,重新追随杜士仪讨击叛军,又得到了刚刚那样的承诺,心底里正滚热发烫,谁知道李憕匆匆赶来后,宣布的竟是这样一道不可思议的旨意。 叛军仍旧盘踞河北,军力不下十万之众,李隆基这是想要干什么? 眼见得面前众多人露出了森然怒意,杜士仪却不动声色。赤胆忠心如岳飞,尚且需要十二道金牌方才不得不返回,他在这个节骨眼上,因为李隆基这样一句虚头巴脑的话赶回长安去?李隆基盘算得确实很不错,只可惜,他不是精忠的岳飞,留在长安的杜幼麟也不是岳云!因此,他伸手压了压已经渐渐鼓噪了起来的牙兵,见李憕满脸无奈和苦涩,他便沉声说道:“有一句话说得好,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李憕登时倒吸一口凉气,可当杜士仪转身面对自己时,他想起当年宇文融遭难时,只有杜士仪对其家眷施以援手,而后还甚至争取到了一张赦令,只是宇文融终究因为很多人的私心,就这么死在了岭南,那一丝本能的猜测顿时又无影无踪。毕竟,裴宁救下自己几个人时就曾经说过是杜士仪的托付。如果杜士仪有什么二心,坐视他们这些忠义尚存之辈全都死干净了岂不是最好? “子成,我不会让你为难的。如今洛阳城中尚有五千余将士留守,烦请你替我下令,将他们召集于天津三桥前。” 来不及思量太多,李憕就答应了下来,匆匆回转去安排。这时候,虎牙终于忍不住了,上前一把拦住了杜士仪的去路后就低喝道:“既然大帅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那是不会回长安去,也不会暂缓进兵河北?” “若是没有理由就全然不受君命,那就是乱臣贼子了。”杜士仪呵呵一笑,伸出手来重重按在了虎牙肩头,微微笑道,“放心,我这个人最不喜欢做的事,就是送死!” 尽管李憕亲自回去命人召集留守将士,并没有透露此中情由,但他身边却有的是心思各异的幕佐胥吏,所以,当傍晚时分,人都齐集于洛阳宫天津桥前广场时,已经是众说纷纭,将卒们或义愤填膺,或交头接耳,或三五成群商量对策……总而言之,现场乱得一锅粥似的。洛阳宫也曾经是大唐好几代天子的起居之地,大朝会时也常常会有数千官员汇聚于此,所以这么多人挤在这里,倒是并不显得太拥挤,可这会儿的气氛实在是太嘈杂了。 直到有人突然嚷嚷了一声“杜大帅来了”,现场方才渐渐安静了下来。尽管官场中人已经迅速改口称呼杜士仪为相国,但在众多将士心目之中,追随了杜士仪这么多年,只有大帅两个字能够表达心中的钦佩和敬意。 在这种空旷地带,杜士仪知道,自己的声音未必能够让所有人都听清楚,但他更知道,大多数人宁可到现场来,凭借听到的只言片语加上别人转述,也好过在事后从寥寥数人口中听到答案。这样的事情他在朔方,在安北已经实践过很多次了,这时候并不觉得有什么繁难。可是,对于如李憕卢奕,以及河南节度使张介然来说,他们却对于这样的局面颇有些紧张。 “今天,长安刚刚送来了急令,说是陛下病重,令我立刻回京,同时暂缓进兵河北。但有道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更何况叛军还盘踞于河北,当初响应朝廷号召举起义旗的河北各郡官民全都尚在危难之中,如若暂缓进兵,那么每有一个州郡被破,就有数万官民将士会遭受灭顶之灾!安禄山这场叛乱,早有征兆,可却因为没有及早处置,方才酿出如此大乱。如今洛阳城亦是刚刚从一场浩劫之中回复,有多少家庭痛失亲人,不得团圆?难道现如今,我又要将河北千千万万军民弃之不顾?” 见杜士仪竟然用了这样一番话起头,李憕隐约明白了什么。果然,紧跟着就是好一阵欢声雷动。听出人心所向的他苦涩地叹了一口气,可却不防御史中丞卢奕使劲拉了一下他的袖子,声音低沉地说道:“杜相国什么意思,莫非要违命不回?要知道现在洛阳就只剩下我们几个待罪之臣,万一长安那儿有人为此诋毁,我们为他说话都没人听!” 李憕心头沉重,半晌才低声答道:“可陛下这君命实在是太让人为难了。” 等军中渐渐安定下来后,杜士仪便沉声说道:“所以,三军进兵河北不可缓!不但不能缓,前线的粮饷补给还要进一步跟上,而这一点,便要靠坐镇洛阳的诸位!洛阳还有叛军没机会带走以及烧毁的众多粮草,再加上江淮转运,足可让前线的将士们没有后顾之忧。我知道,留下来的人大约会叹息没有机会立功,但前线苦战,总有伤亡,你们迟早要顶上去,而这河洛附近虽是扫荡过一次,却仍不免会有残军出没,整个河洛的安全,如今便系在你们身上!” 随着一阵直入云霄的应和声,在场的官员们无不察觉到了军中的决心和士气。而此前临时被赶鸭子上架,吃到了一场场惨败的张介然,更是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什么叫做排山倒海,势不可挡。如若那时候他麾下是这样的将兵,又怎会兵败如山倒? “陛下重病,召我回还,我身为臣子,本来应当以前方捷报告慰君父,可如今洛阳克复已经是半个月前的事情了,邺郡仍僵持不下,河北仍是战火烽烟不断,叛军随时可能反扑!此番回京,我实在是心中有愧。所以,当此之际,还请诸位勇士团结一心,奋勇操练,等我归来带尔等杀敌!” “杀敌,杀敌!” 即便数千人渐渐散去,李憕等人仍旧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感觉。他们都是戴罪之身,至今朝廷尚未宣布对他们失陷洛阳的处分,每一个人虽说还留在原来的位子上,尽力维持并恢复洛阳的秩序,可心里无不是空落落的没个底。如今听到杜士仪虽说不同意暂缓用兵河北,下令前方攻邺郡,自己却愿意回去,他们的心情就更加复杂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杜士仪不受的是暂缓用兵的乱命,可答应的却是先行回京,这实在出乎了他们每一个人的意料。 如果恰恰相反,杜士仪答应的是暂缓用兵河北,下令诸军休整,自己却就这么呆在洛阳不回去,坐视河北众多州郡官民受难,那他们非得为难死不可! “子成,我明日一早就启程回长安,洛阳城防以及河洛肃清叛贼事宜,将交由我之心腹大将虎牙。洛阳城中安抚官民事宜,就拜托诸位了。” 杜士仪和李憕最熟,向他拱了拱手后,又冲着其他人团团一揖,就这么施施然转身离去。他这一走,失魂落魄的张介然这才不由自主地说道:“陛下召杜大帅回去干什么?倘若是病重要册立储君,从宗室中择选贤良者即可,这种事又岂是为人臣子可以置喙的?倘若真的闹出什么天翻地覆的事情来,这平叛的大好局面不但会须臾成空,而且恐怕会比从前更乱!” “你这是什么意思,别给相国添乱了!”卢奕恼火地斥责了张介然一句,紧跟着方才突然想起一件事来,“裴三郎近日怎不见踪影?” 然而,他们很快就顾不上裴宁的下落了。各自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官廨之后,他们就又得到了另外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 利州益昌太守王忠嗣,上书婉拒河西节度使一职,说是自己已然疲敝老朽,举荐河西都知兵马使南霁云代替自己。 王忠嗣才多少岁?不过是和杜士仪相仿的年纪,如今尚不到五十!如果不是此前因为天子严令一定要夺石堡城而身受重伤,又带伤回京,遭致酷吏讯问,而后被贬利州益昌,差点被鸩杀,又怎会像如今这样心灰意冷? 对于留守洛阳,虎牙有些不甚情愿,但固安公主一句攘外必须安内,他只能无可奈何地答应了下来。至于固安公主本人,竟是比杜士仪还早一步悄然离去,回返关中应对可能发生的突发状况了,临走前把薛嵩留给了杜士仪。而杜士仪除了在牙兵中挑选了百名骁勇精锐之外,又把李怀玉召到了面前。 “刚刚得到的消息,你表兄侯希逸,已经在平卢举起义旗,杀了安贼委任的平卢节度使吕知诲,受将士推举为平卢节度使,兵逼渔阳。” 李怀玉天天跟在杜士仪身边,这样一个消息却根本没听到过,他不禁倒吸一口凉气,猛地瞪大了眼睛。他一直认为表兄身负大才却始终不得腾达,可现在机会来了,他却嗅到了那背后的凌厉杀机。河北道现在投入了整个大唐最精锐的数支兵马,而叛军势力也是空前强大,表哥更是直插安禄山最最要害的渔阳郡,承受的压力岂不是最大? “所以,为了希逸的安危,为了前方无数将士的浴血奋战,河北无数官民的福祉,这次我虽不得不回京,可也需得快去快回!” 丢下这一句话,杜士仪一振袍袖站起身来,面上没有一丝一毫的犹疑。图穷匕见,李隆基有什么招,尽管使出来看看! 第二十卷铁骑突出刀枪鸣完 第1189章 众望所归 长安春明门,自从那一场惊心动魄的围城之战最终结束之后,这里就恢复了往日的热闹。而随着洛阳亦是收复,渐渐也有河洛居民往这边来。从他们的口中,长安百姓得知了叛军肆虐东都以及河洛其他各地的凶残,一面庆幸自己躲过了一劫,一面更是念着安北和朔方兵马来得及时,挽狂澜于既倒,救黎民于水火,否则他们恐怕会和洛阳百姓一个下场。 就连城门守卒们在闲暇之间,议论起天子之前始终不听劝谏,硬是把安禄山一介憨肥胡儿给提拔到了这样的高位,也都是怨声载道。 “可听说了吗?王大帅说是已经形销骨立,身体状况很不好,这才没办法复出河西节度使!” “真是可惜了。若是王大帅还在,此前领衔去讨击叛军,怎会如那哥舒翰一般光景?想来河东兵马也会应召南下,打叛军一个措手不及!” “别说王大帅了,就连杜大帅也被召回来了,说是要暂缓对河北用兵,你们说说,这不是给叛军可趁之机吗?” “什么?” 一听到杜士仪被召回,正在那盘查进出城门之人以及收税的守卒顿时连正经事都顾不上了,呼啦啦一大圈都围拢了过来。甚至连进出城门的商贾路人,也纷纷过来凑热闹,有从洛阳来的狐疑地表示没听到过这回事,也有人七嘴八舌地分析事情真假,一时间城门口被堵得水泄不通,后头的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个个拼命地探问,等前头的消息渐渐传过来,方才一时引起了轩然大波。 最后,还是刚刚那个捅破这消息的中年守卒没好气地嚷嚷道:“假的?我告诉你们,真的不能再真了,这是我一个在政事堂当令史的表兄在酒醉之后忿忿不平说的!杜大帅若是从洛阳经潼关回来,肯定会从这春明门入长安,你们就等着看好了!” “凭什么召杜大帅回来,前头形势正好,趁早把叛军都收拾了,大家也好安心过日子!” “就凭陛下重病,却还不知道立谁为太子!” 这中年守卒却也光棍,直截了当撂下了这么一句话,见四周围渐渐一片寂静,他方才嘿然笑道:“咱们的陛下当初废了一个太子两位亲王,然后给放逐到了岭南,没多久三个人就都死了,不久之前陛下又杀了一个太子两个皇孙,还有一个荣王死得不明不白。[]可就算这样,现如今东宫一空,十六王宅那些龙子凤孙们闹腾得多厉害?要说哪一朝哪一代为了争皇位都不太平,可像咱们大唐这样,一代代天子全都是这么一路斗过来杀过来的,还真是绝无仅有!” 这话实在是够大逆不道,四周人群很快散开来,生怕惹祸上身。可每个人心里不免都在琢磨。尽管每一代大唐天子登基时,都要粉饰一下自己得位的正当性,可经过这几年那位北邙山人的宣传,某些东西就连小民百姓也能够津津乐道。 太宗有玄武门之变,诛兄杀弟,迫父退位;高宗是因为兄长李承乾和李泰几乎同归于尽才登基,即位后长孙无忌还杀了吴王李恪;紧跟着武后执政,从自己的儿子孙子到李唐宗室,杀了个血流成河;中宗杀死二张,逼得母亲武后退位后,据说自己也是死在女儿安乐公主手里;而韦后安乐公主上演了一场闹剧之后,睿宗联同太平公主杀了韦后安乐公主登基;可不过数年,当今天子又反过来逼死太平公主,迫父退位,这些年对儿孙更是防贼似的。 确实是哪一朝哪一代都不如咱们大唐乱! 随着骚动渐渐减退,城门的通行缓缓恢复了正常,但杜士仪即将回京这个消息却迅速传开了。而忙忙碌碌的守卒们却不免为了刚刚那个大嘴巴的同伴而担心,可想象中的官府抓人还没来,远处的官道上却似乎有一阵闹腾。不多时,人们就听到了那边传来的声音。 “真的是杜大帅回来了!” 刚刚议论时还有些不相信的人们顿时变了脸色,可相比开头那骚乱,此时此刻的人们却不自觉地往两旁让开,正在城门洞中行走的人要不加快脚步,要不赶紧退了回来。等到那一行人渐行渐近,前头马上掣旗的大汉手中,恰是一面杜字大旗迎风招展,每个人都本能地抬头往马上那些骑手看去,想要找出杜士仪来。很快,也不知道是谁高声叫道:“杜大帅,前方叛军还没平定,为什么要这时候回来!” 春明门前进出城门的人主动让道,杜士仪并不意外,可突然有人这样问了一句,他顿时愣了一愣。示意麾下牙兵散开,他排众而出扫视了四周围一眼,见形色各异的人们全都盯着自己,脸色和眼神仿佛都透露出某种期盼,他不禁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今天这一幕也许是有人煽动的,也许是百姓们的心声。毕竟,即便此前土地兼并越来越严重,贫民流民也越来越多,可至少是太平的,这么一场铺天盖地的兵灾来临之后,谁不惶恐? 宁为太平犬,不为乱世人! “我虽是奉诏回来,但前方攻势并未停下。河东、朔方、安北三路兵马已经悉数进入河北道,这场兵灾会在最短时间内结束,我杜士仪向各位乡亲父老保证!” 尽管只是短短一番话,可在四面八方的人听来,却不啻是最值得信赖的保证。大唐军械都是军管,并不存在什么发战争财的人,无论士农工商,每一个人都不希望这场战事持续下去。因此,见杜士仪团团一揖,带着麾下人马进了长安,人们聚在一块望着他那背影,久久都不愿意散去。 春明门的小小骚乱,就犹如投入水面的一颗小石子,迅速在长安城各处激起了不小的波澜。对于杜士仪回京这件事,裴宽第一个不赞成。可高力士无可奈何地说天子重病,太医署也一口咬定说李隆基确实状况很不好,他这个左相总不能完全罔顾天子的意见。而且,他在朝中并不是全无对手的,此前任西京留守是一回事,如今那些当初装病的,逃命的,躲事的官员,现在全都回来了,他总不可能把所有人都赶出朝中去,怎能不觉得压力极大? 更何况,那些龙子凤孙在朝官之间频频串联,他又没有兵权,求过杜幼麟一次,把盛王给强硬地请回十六王宅了,可总不能这样对待每一位皇子皇孙! 所以,当杜士仪来到政事堂时,裴宽并没有抱怨这些杂七杂八的话,只是寒暄了几句后就开口说道:“君礼,陛下如今时昏时醒,应该不可能立刻见你。你先回家中去休整休整,回头若有召唤,我再派人去请你。” 杜士仪扫了一眼这座自己曾经来过很多次,又熟悉又陌生的政事堂,想到和自己深有渊源的源乾曜、宇文融、萧嵩,以及有过恩怨的张嘉贞、张说、裴光庭、李林甫、杨国忠,如今一个个宰相都已经作古,就连萧嵩亦是以八十余岁的高龄去世了。而他很早就挂了同中书门下三品,现在又名为右相,却不曾在这里执政一天。眼下这案牍高高堆起的恐怖景象,他只能在心里对裴宽说了声抱歉。 答应了裴宽的建议,他便告辞了出来。等进了宣阳坊,远远看见那座毗邻万年县廨的大宅,他方才发现,自家门前那条十字街简直都快要被人挤满了!进了长安城,掣旗的牙兵已经把旗帜给稳妥得收了起来,放在包袱里收好,旗杆则是拆成两截由两人各自保存,想了一想后,他便索性分了大部分人先行归家进府,自己只带着十余人往后头一条街绕了一个圈子,从另一个方向先来到万年县廨。 见杜宅那边的人流甚至蔓延到这里,影响了这座天下第一县廨地进出交通,他不禁皱了皱眉头。好在他们这一行人看上去风尘仆仆,竟是没有引起太多的注意。因此,当杜士仪授意一个牙兵来到万年县廨时,门前正在看热闹的一个老差役便有人开口笑道:“你走错地方了,杜相国的宅邸在那边,咱们万年县可帮不了你们!” “那这些人挤占了万年县廨进出的通道,妨碍了你们办事,就没人有意见?” 听到人问这个,那老差役顿时变了脸色,朝问话的牙兵看了一眼,发现其斜跨腰刀,看上去颇为勇武,而在他后头,则是一行十余人,看不出底细,他便冷笑道:“意见?相国是解围长安的大功臣,只不过是被人挤占了路这么一丁点小事,咱们万年县廨的人还不至于连这么一点气量都没有!想当年相国当过万年尉,我还跟着相国出去办过事情呢!再说了,听说相国回来了,等着想要见相国的龙子凤孙多了,咱们崔明公身为杜相国的女婿,他都不好得罪,我们哪有本事赶人?” “日后若是还有什么宗室再次聒噪,万年县廨再不出面,那我可就要亲自登门造访你们崔明府了!” 那老差役听到这么个声音,正想反唇相讥,可看清了策马过来的那个人,他只觉得依稀有些面熟,登时瞪大了眼睛。好一会儿,不太敢认的他方才迟迟疑疑地问道:“是……杜相国?” “怎么,刚刚还说当年跟着我办过事,现在就不敢认我了?” “真的是相国!”那老差役慌忙迎上前去,正要跪下行礼,见杜士仪摇头,他便只能深深一躬身,随即便为难地说道,“相国虽这么说,可终究是天潢贵胄,谁得罪得起?” 杜士仪扫了一眼那边厢把自家门前挤得水泄不通的人,沉吟片刻就开口说道:“带我去见崔朋!” 第1190章 磨刀霍霍谋东宫 杜宅门前,此时此刻聚集的多半是年轻一辈的皇孙。皇子们毕竟还记着当今天子曾经的狠辣,有废太子李瑛和鄂王李瑶、光王李琚“贬死”岭南在前,李亨以及广平王建宁王父子被悄然处死,荣王暴薨在后,即便如今眼看东宫虚悬天子病重,而再也耐不住性子,可他们也不敢太过轻率地拿命来拼。既然如此,他们这些年闲来无事生了太多太多的儿女,如今自然是这些皇孙们冲杀在前。当然,也有的皇孙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主动替父亲来兜搭的。 君不见当年睿宗李旦能有多大本事,可有个太平公主冲杀在前,有个儿子李隆基在后帮衬,于是轻轻巧巧就从侄儿李重茂手中把皇位给夺过来了! 都是十六王宅中的住客,皇孙们平日里彼此来往得也不少,混了个脸熟,这会儿随口哥弟乱叫,反倒把那些有心谒见杜士仪的士人又或者其他官员给挤得不见踪影了。被关了多年的他们自从这些天放风一来,成了长安城最没人敢得罪的群体,天子不发话,裴宽不敢管,杜幼麟管过一次就收手了,因此也就助长了他们的气焰。毕竟,真要是谦逊收敛的,也不会在杜士仪刚回京还没见到李隆基这会儿凑上来。 “刚刚不少牙兵都已经回来了,杜相国怎么还不见人影?” “难道是这会儿就已经去见陛下了?” “开什么玩笑,陛下听说昏了好几天了,哪有可能立刻接见!” “看这情形,特地把杜相国给宣召了回来,十有八九真的是托孤哪!” 一朝解放,这些往日闲得发慌闲极无聊的皇孙们可谓是百无禁忌,三三两两低声交流着各自真真假假的情报,然后百般试探别人知道的信息,直到两头突然传来了呼喝声,他们方才齐齐安静了下来,抬头往那声音来处瞧去,却发现长街两头竟是被身穿整齐号衣的差役给堵住了。面对这样的光景,顿时有人没好气地嚷嚷了起来:“这是干什么?谁这么大的胆子,竟敢堵杜相国家门前的路!” 有人起了个头,其他人顿时也高声附和。就在这时候,两头差役让开一条通路,却是今日留守万年县廨的四个万年尉都出来了。身为天下第一尉,他们的上升通道比寻常官员要宽得多,但和皇亲国戚打交道仍然是最最头疼的事,可这会儿却没有一个人露出半点惧色。 “奉崔明公令,护送诸位皇孙回十六王宅!” 此话一出,杜宅门前先是一片死寂,紧跟着便爆发出一阵险些要掀房顶的鼓噪。有人谩骂,有人威胁,也有人撒泼,就在这一片乱象中,突然,一声陡然响起的杀字暴喝盖过了他们这些声音,而随着声音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只有区区十几个骑兵,但那种扑面而来的杀意却有如实质,让他们一下子全都安静了下来。等到看见领头的那个人,有眼力最好的立刻又惊又喜地叫道:“杜相国!” 可还没等他说上第二句话,杜士仪便一扬手,几乎全部出动的所有万年县廨差役就冲上前去,将这些皇孙以及他们的从人全都牢牢看了起来。直到看见人群中大多数人流露出了惊惶的表情,他方才一字一句地说道:“如果我记得没错,陛下对于皇子和皇孙素来有明令,不得上命,不得擅出十六王宅,如今这么多人拥在这里,意欲何为,难道是想图谋不轨吗?” 杜士仪二话不说直接先是一顶大帽子扣下来,果不其然,人群中顿时起了一阵骚动,有人慌忙辩解,有人顾盼左右,有人怀着法不责众的侥幸,却也有人察觉到,杜士仪冷淡态度背后仿佛隐藏着什么东西。然而,杜士仪并没有给他们更多的时间来考虑和挣扎,而是直截了当地严正告诫。 “今天我刚回京,此前情形如何我不曾亲眼看见,既往不咎,但今天既然是被我碰见了,那就不容马虎。来人,将所有人护送回十六王宅,然后你们暂时看守在那里,等我入宫去见过陛下,问明白此事到底应该如何处置,再作计较!如若再随随便便出来一个人,犯事者固然不饶,但我也唯你们万年县廨是问!” 杜士仪不由分说就要把他们赶回去,而且再不许他们出十六王宅,好容易放风惯了的皇孙们登时勃然色变。也有人梗着脖子想要反抗,却被身边的从者或是堂兄弟们慌忙拉了回去。随着最初的窃窃私语之后,四周围变得鸦雀无声,就连四个硬着头皮跟了杜士仪出来的万年尉都觉得不可思议。 这些皇孙连姜度窦锷的面子都不买,为何杜士仪的一句话却能镇压全场,有这么大的威力?难道真的是带兵打仗杀人多了,威势就会格外不同? 家中门前的这条街道终于回复了清净,杜士仪总算是满意了。回到家里沐浴更衣,换了一身便服的他来到书斋,往那把当年特别打造的太师椅上闲适地一靠,又饮了大半杯茶小憩片刻,便令人叫来了薛嵩和李怀玉。这两个都曾经是安禄山体系中的人,区别只在于薛嵩已经是中层将领,而李怀玉只不过一介旅帅,年纪也相差一大截。只是此时此刻,两人站在他的面前,全都流露出了非同一般的敬畏。 刚刚杜宅门前,杜士仪镇住众多龙子凤孙的一幕,实在是太惊人了! 只有杜士仪自己知道,他固然很有威严,但真正威吓那些天潢贵胄的,却是因为他们突然明白了,如果惹火了他,他反手撺掇一下天子,那么李隆基应该会很乐意再当一回那个杀子杀孙不眨眼的狠心君父!毕竟,那位天子骤然失去对子孙的控制权,是绝对不会高兴的! 说到底崔朋还是嫩了点,到底没有在外任官磨砺,也不像杜幼麟,当年小小年纪就曾经帮他蒙骗过朔方文武,硬生生将他离开任所的事情糊弄了过去。 看到薛嵩和李怀玉全都是噤若寒蝉,杜士仪并不会说破这一关节。他扫了一眼两人,直截了当地说道:“你二人虽随我回京,但我不会于人前点穿你二人的身份。一来,希逸正在平卢鏖战,若有人知道怀玉你正在长安,难免会生事端。二来,薛嵩你身为薛公嫡孙,却做出了从叛这种事,如今尚未有寸功在身,说出去就是一个死,至于你弟弟,尚在叛军之中的薛崿,也决计不能幸免。” 李怀玉是根本不在乎能否面见当今天子,别说这些年李隆基那么昏聩,现如今抛弃长安在前,为天下子民非议在后,又重病在身,还有几天命都不知道。至于薛嵩,他更明白杜士仪的话绝不是在恐吓他,尽管他因为刚到雍丘不久,在民间尚无劣迹,而被固安公主饶了一条命,可就凭着他头顶的叛将两个字,又已经没了嫡系部将,身份泄露必定会被斩首祭旗。所以,两人立刻唯唯诺诺答应了。 “薛嵩,薛家毕竟也曾经为长安人耳熟能详,你给我老老实实呆在这里,将你所知道的叛军内情都给我写出来,以备我回头参阅。怀玉,你可从旁佐证真假。另外,我会给你们一份河北地形图,另外使人给你们准备沙盘,可将叛军今后动向给我好好设想出几种可能。尽管不是战阵上斩将夺旗的大功,但将来若是有用,我自然不会吝惜官爵之赏!” 李怀玉年轻,当即有些跃跃欲试。薛嵩却暗自叫苦,心想这岂是那么容易的。杜士仪如果在长安城呆的时间长,前方战况瞬息万变,他们预备的东西早就没用了;杜士仪如果呆的时间短,他又不知道如今前线的具体战况,只知道史思明、蔡希德、李归仁先后带兵回去了,怎么来得及? 这两个人究竟会如何纠结,杜士仪就管不着了。他也只是给两人找个事做,免得他们太过清闲在长安折腾出事情。因为接下来,他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准备,没工夫再关注他们。因此,令人把他们领下去休息之后,他先后派出几波人往各处送平安帖,自己也混在其中,悄然来到了平康坊崔宅。 兄妹相见,杜十三娘见兄长仿佛又消瘦了几分,不禁又心疼又嗔怒。可她刚说到杜仙蕙去了崔九娘家中,还没来得及开口发问,却被杜士仪抢了先。 “我那妹夫可有信送来?” “他在嶲州很好,让我们不用牵挂。只是听说安禄山叛乱,他捶胸顿足似的说自己为什么就不在长安,否则也能帮上阿朋和幼麟的忙,我在信上狠狠骂了他一顿!”说到丈夫,杜十三娘心里牵挂,嘴上却硬气得很,见杜士仪莞尔一笑,仿佛看破了自己的心思,她方才急忙问道,“嫂子怎么还不回来?” “我让她留在云中先好好将养一阵子。”见妹妹面露讶然和关切,杜士仪便叹了口气道,“去年漠北大乱期间,她曾经小产了。” 杜十三娘简直有些懵了,她想要开口安慰一下兄长,可话到嘴边却觉得那些词句软弱无力,到最后只变成了一声叹息。 “不说这些伤心事了,十三娘,我问你,据你所知,这些天来十六王宅中那些龙子凤孙除却四处串联,有多少人往宫里跑过?” 固安公主之前不在,杜十三娘也就主动担当起长安情报搜集的一部分责任,如今人一回来,她也同样没搁下手头的事情。她没有立刻回答,站起身到书架旁边一个暗格,用钥匙打开一个小抽屉,从中取出了一卷纸,展开之后用手指点着细细看过,这才递给了杜士仪,又解释道:“宫中既然传出玉体欠安的消息,他们当然少不得要上书问安,此后陛下竟是一个个都见了,这在从前是很少见的。而且,还有几位曾经多次进宫。其中,颖王四次,永王四次,盛王四次,丰王四次。对了,延王此前因为在马嵬驿中擅自举火以至于烧毁屋宅,被夺王位,如今尚未还爵,他是唯一一个被禁止进宫的。” 第1191章 登闻鼓诉冤 当杜士仪麾下牙兵以及万年县廨的差役们,把一大帮子皇孙全都给押送回了位于永嘉坊和兴宁坊的十六王宅和百孙院,继而将这里牢牢看守了起来之后,一时消息传遍各方。反应最大的,就是那些皇子亲王了。除了少数几个本就是被儿子蒙蔽的立刻闭门不出,做出了一副谨慎的样子,更多的人少不得互相串联,探讨杜士仪此举背后的意义。 只有那座失去了主人的太子别院,在这一突变时分仍是显得寂静而冷清。 想当初张良娣在太子李亨被囚之后,只让广平王和建宁王出去奔走,正是因为他们一个是长子,一个性子疏朗豪侠,如今两个都折进去了,剩下的皇孙无不噤若寒蝉,谁还敢再去奔走?须知自从天子还京以来,迄今为止,竟对于太子李亨和广平王建宁王父子三人没有一个正式的说法! 张良娣还有窦锷给了她一个承诺,最凄惶无措的却是广平王妃崔氏。 杨玉瑶自刎,杨国忠被杀,虽说韩国夫人和秦国夫人姊妹总算逃脱了一条性命,可回到长安之后,就因为群情激愤而被夺去了国夫人的诰命,虽说杨家人尚未勒令搬出原本的豪宅,可这些年********的田产却都被一一充公,陆续发还旧主,而家中账册也被悉数封存。杨銛杨錡虽说风评不算最糟,此前也没有弃城而去,小有贡献,夺爵之后保住了官位,但也仅仅是保住了自身而已。 母家如此风雨飘摇,崔氏往日傲视妃妾,如今却连王妃之位都快要保不住了。她唯一的指望,也就是当初杜士仪曾经抱过李傀,曾经对军中将士说不能怠慢了广平王遗孤。 可现如今龙子凤孙们对东宫虎视眈眈,杜士仪当初的那句话,却也有不少人做出了另外的理解。倘若不是崔氏如同老牛护犊一般,死死保护着两个幼小的孩子,甚至为此不惜每次饮食都用银针试毒,自己亲自吃过才给儿子吃,否则李傀早已没有命在。因此,当身边最最心腹的婢女青丝匆匆回来时,她刚刚哄了幼子睡着,正将长子李傀搂在怀中垂泪,竟是连人进来都不曾留意。 “王妃,王妃!”青丝连叫了两声,见崔氏仍然尚未回魂,她只能提高了声音说道,“杜相国一回来,就把那些堵了他门的皇孙们全都送回了十六王宅,而且挑明了让诸位大王好好教导。如今,永嘉坊和兴宁坊全都加派了人手看守坊门,说是严禁随意外出。” “杜相国回来了?” 崔氏登时又惊又喜。青丝说了这么多,她唯一记在心里的就只有杜士仪回来这一件事!尽管正是杜士仪历数杨家罪状,放纵禁军将卒杀了杨国忠,可她对于当初不肯回应自己恳求的杨国忠没有任何好感,反而记住了杜士仪抱着李傀为他说话的情景。正是因为那一番话,在回京的路上,陈玄礼对于她和两个儿子给予了特殊照顾,回到这太子别院之后也能够得以立足。 青丝见主人如此光景,想到崔氏如今和母亲杨玉卿的关系降到了冰点,她只得叹气说道:“我知道王妃很感激杜相国当初救了两位公子,可他很可能只是顺手人情,根本没放在心上,否则又岂会此后不闻不问?王妃若是真的想要把两位公子好好养大,就得另外想办法。” 崔氏本就是个没主意的人,慌忙问道:“什么办法?” 青丝定了定神,这才把心一横说道:“王妃上书,替已故太子和广平王建宁王鸣冤!” “啊!”崔氏这才是真正吓了一跳。当年因为她是韩国夫人的女儿,李隆基对她也颇有几分喜爱,可广平王被抓的时候,她曾经求过母亲,也曾经试图进宫去向天子和杨玉瑶苦苦哀求,可反而却遭到了一番凌厉的责难。一日夫妻百日恩,即便她情知广平王对她的迁就终究是因为杨家,可她对丈夫一样是有情意的。此前是不敢,可现在,她的情形已经不可能再糟糕了!所以,在乍闻此事的惊惶和胆怯之后,她突然打起了精神。 “好,我这个王妃不知道哪一天就被废了,为了大郎和三郎,横竖现在也只是过一天是一天,总不过就是一死,我写!” 听到崔氏竟真的答应了,青丝这才如释重负,慌忙去张罗笔墨。崔氏出身官宦之家,从小读书习字,文采虽不算极其上乘,却也颇有造诣,提笔蘸墨之后,她一咬银牙,便奋笔疾书地落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她心中本就悲愤,此时此刻直抒胸臆,满腔怨气顿时全都落在了这一张白卷之上,那娟秀的笔迹渐渐竟是带出了尖锐的笔锋。 粗通文墨的青丝在旁边看着,心中不禁感慨到底是被逼急了,否则崔氏绝不会如此言辞激烈,自己这任务也算是完成了。 她一介卑微婢女,怎么想得出这样的置之死地而后生之计,当然是有人在背后出谋划策的!想想再如何也不会比此刻的情况更糟,她盘算再三,方才横下一条心,对崔氏提出了这样的建议。崔氏的母亲杨玉卿现在自身难保,而崔氏这些年对她不薄,若真的出了什么事,她把事情闹大后就一头撞死,定要让天下人都评评理! 等到崔氏拟好了草稿,删改了一些东西后,又重新誊抄了一份,墨迹干透,青丝取了过来仔仔细细折叠好,收入一个细竹筒拢在袖中,这才对崔氏说道:“王妃放心,我这就送出去。” 崔氏突然醒悟到什么,猛地出声叫道:“等等,你要把这东西送去给谁?” 青丝见刚刚写东西时还镇定的崔氏现如今却是面色惨白,她便一字一句地说道:“王妃放心,我谁也不送,我去敲登闻鼓!” 崔氏登时大惊失色,待要伸手去拉时,她就只见青丝已经转身冲出了门。她追了两步到门口,却是心里发慌脚下无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人影消失在视线中。那一刻,她缓缓滑坐在地上,心里说不出是期盼,还是别的。直到有什么东西靠在了她的背上,又听到一声软软的阿娘,她才陡然打了个激灵,回头一把将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长子李傀抱在了怀里。 事到如今,只能赌一赌! 唐代的登闻鼓不比明清两朝的严苛,并没有敲一下就要流几千里的规矩。它可以供人诉冤,也可以供百姓给朝廷提意见,从高宗年间设立开始,这么多年中,一直都发挥着相应的作用。所以,当青丝悄然潜出十六王宅,来到大明宫前敲响了那登闻鼓后,她所诉冤的内容亦是以难以想象的速度蔓延了开来。上至宫中三省六部,下至长安一百余坊的黎民百姓,几乎长安城中每一个人都知道了,广平王妃上书替太子李亨以及广平王建宁王鸣冤! 这一通鸣冤,彻底撕开了之前李亨以及两个儿子所谓暴薨的那层遮羞布! 如果不是登闻鼓,李隆基还能遮遮掩掩把这样一件如今最不想提起的事摁下去,可现在,崔氏这样不管不顾的一闹,算是彻底把这件已经掩藏下去的事彻底抬到了风口浪尖。他用病重不起的理由召了杜士仪回来,本来就是别有用心,但连日以来他的状况确实越来越糟糕,这一通登闻鼓就仿佛敲在他自己的心里似的,让他气得险些吐血! “杨家人……杨家人果然没有一个好东西,朕只恨信错了人!” 高力士见李隆基徒劳发怒,只是低垂着头一声不吭。杨国忠死了,杨玉瑶也死了,剩下的杨家人夺爵之后逃脱了一劫,自身难保的李隆基当然顾不上他们,也从来没想到过从前骄纵现在无能的崔氏竟然会这样大胆。而他当初曾经因为替李亨说话而遭到了天子厌弃,现在已经不想再徒劳无益地劝解了。果然,在发了老大一通脾气之后,李隆基仿佛也知道这样的发火没有任何效果,渐渐平静了下来。 “去宣裴宽,不,你直接去告诉他,广平王妃崔氏本杨氏女,无德无行,如今又非议逝者,居心叵测,废了她的王妃之位,勒令她出家为尼!” 高力士抬起头来看了李隆基一眼,见天子满脸凶狠,他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竟是丝毫没有劝谏,躬身答应后就转身去了。而他这样的服从态度,反而让李隆基心里一阵阵发慌。这和当初在马嵬驿褫夺延王爵位不一样,那时候是乱中,延王又是无足轻重之人,母族也已经衰微了,陈玄礼既然默认,军方的任何一个将帅又显然不会为其说话,所以也就成了。可现在他的这道口谕到了中书门下,真的能通过? 即便崔氏确实是杨玉卿的女儿,杨家人的余孽,可她这一道诉冤的奏疏可谓是道出了很多人的心声。为李亨父子三人翻案的势头,能压得下去吗? 李隆基狠狠握紧了拳头,想到连日以来探望过自己的那几个皇子,暗自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只不过离开长安才几天,宫里宫外就变天了,他如今再也不敢尽信身边人,反而是被他贬斥过的高力士,他却能够相信其是忠心的,不至于把自己那些言行举止全都透露给杜士仪。所以,他召见那几个儿子时,全都是高力士守在外头,即便如此,他仍然只是用指蘸水于桌面上进行交谈,不敢留下丝毫的凭证字据,更生怕自己的话被外人窃听了去。 事到如今,他再也输不起! 第1192章 谁之天下 崔氏的上书说是抛砖引玉绝不确切,至少,这点燃了那些从前只敢在背后窃窃私语,摇头叹息的人们。在奏疏中,崔氏并没有讳言自己杨氏女的身份,甚至坦白了自己当初对广平王多有倨傲无礼,可最终提及丈夫的死时,却是痛彻心扉,哀婉欲绝。也不知道是谁将她这篇文章偷偷从政事堂中传抄了出来,一时间三省六部甚至有不少官员过目能诵。那些显然不是出自高人代笔,而是发自肺腑的言辞,自然让很多人为之动容。 所以,高力士前往政事堂转述天子口谕的时候,得到的便是裴宽的苦笑以对。裴宽并没有直接慷慨陈词,而是拍了拍面前那高高几摞的奏疏,淡淡地说道:“高大将军,陛下能够废一个广平王妃,可这里总共有七八十份陈情,既有尚书侍郎这样的高官,也有白衣小吏这样的浊流,难道还能对他们一个个废置不用?” 高力士早知道是这样一个结果,深深看了一眼那堆积如小山的奏疏,最终仍是沉默一言不发。他在叛军兵围长安之前,就已经说出了自己的所有肺腑之言,奈何李隆基不听。事到如今,他就更不指望天子能够变成开元初年那个虚怀纳谏的贤明之君了。所以,他甚至拒绝了裴宽随手递来几卷奏疏让他好好看看的要求,退后一步拱了拱手后,就这样转身往外走去。 “高大将军,陛下如果真的不肯给大家一个交待,可他既然把杜相国召回来了,也该早日定立储君!”裴宽快步追了上去,到高力士背后时,他便低声说道,“高大将军既然勉为其难再次回到宫里,恳请能够看在天下苍生的份上,把陛下劝回来!” “裴相国觉得,陛下会承认是他错杀了太子和广平王建宁王?如果是那样的话,陛下最后一点威望也荡然无存。对于要强了一辈子的他来说,怎肯接受这样的结果?”高力士头也不回地说出了这句话,发现身后没有回答,只有裴宽那粗重的呼吸声,他在片刻的再次沉默之后,方才低声说道,“陛下君临天下四十年,如今连连遭受重挫,不说越挫越勇,可绝不会就此屈从,这是我跟着陛下这么多年的经验之谈。” 直到离开政事堂,高力士也没有只言片语透露李隆基这些天来见过的人,说过的话。因为天子见过的人他知道,守御宫门的窦锷和姜度也知道,而天子对人说过的话,他不知道,而涉事者也绝对不会说出去。 他和杜士仪交往了几十年,最初是看在杜思温的份上,以及杜士仪的慷慨大方,但除此之外,杜士仪的待人接物行事风格,他都很有好感,故而有时候甚至不惜违反自己只锦上添花不雪中送炭的宗旨。可是,他侍奉了李隆基几十年,要他背叛天子更不可能。 他只有冷眼旁观,只能冷眼旁观。 果然,当高力士回到兴庆宫兴庆殿,将在裴宽那儿看到的听到的情形,不加一丝一毫的修饰,一一如实禀报给了李隆基之后,他得到的只是丝毫没有感情色彩的三个字——知道了。这是如今君臣两人之间很通常的情况了,所以他并没有任何的心情波动,正要告退的时候,却被李隆基叫住。 “刚刚你不在的时候,内侍监送来消息,说是袁思艺被人发现,已经押送回了长安,而他本来是要去投靠叛军!此外,黎敬仁林招隐几个,也到金城县廨求救,说是此前被乱兵挟持。”说到这些当年深得自己宠信的宦官,李隆基心里百味杂陈,见高力士微微抬起了头,脸色竟是没有多大变化,他就加重了语气说道,“除了他们,还有洛阳押送过来的陈希烈,达奚珣,朕何尝亏待过他们,他们竟然全都罔顾圣恩,竟是还受了安禄山封的官!该死,全都该死!” 李隆基说到这里,已经是怒不可遏。可紧跟着高力士问出的一句话,却让他那张脸一下子僵住了。 “陛下是想杀一儆百,让天下官民士庶不敢再有二心?” “是又怎么样?这大唐天下乃是朕之天下!” 想到杜士仪和郭子仪联名上书,竟说陈希烈达奚珣虽说亏了臣节,但为了平叛大事计,还请从轻发落,革除官职贬为平民即可,李隆基愤怒地咆哮了一句,见高力士深深躬下了身,整个人看上去仿佛弓成了一只大虾,他却没有办法生出任何身为人君的满足感。 他已经对上朝力不从心了,哪怕是再喜欢那种万众俯伏阶下的感觉,那样漫长的朝会他也已经坚持不下来。而今杜士仪人是回来了,可河北战局却并未停滞,前前后后数支根本不听他号令的大军插入河北,和叛军在几个方向僵持不下,可杜士仪并没有赢! 要知道王承业在被人从太原狼狈赶回了长安之后,就曾经跑到他面前哭诉告状,而他能够对这个自己任命的河东节度使说的,竟然只有安慰,他甚至都不能下一道旨意去严厉申斥程千里,因为在朝中绝大多数大臣看来,平叛为重! 李隆基狠狠一攥拳头在扶手上重重一敲,便一字一句地说道:“杜君礼既然百忙之中从前头回来了,朕也不想耽搁他的功夫。明日辰正,传召他于大明宫丹凤门前等候,随朕前往十六王宅。” 崔氏的上书,百官接踵而来的反应,民间对于太子李亨之死的无数叹息……眼见得这一波高似一波,犹如潮水一般的攻势往那座兴庆宫中的天子席卷而去,奉诏赶回长安谒见“病重不起”的天子的杜士仪,在回京之后的头两天里却安坐钓鱼台,连政事堂都没去。 然而,来自河北前线的军报却通过那些业已回复运转的驿站,马不停蹄地送到这里,所以他干脆召来了几个曾经的幕佐帮忙处理,自己则是看着薛嵩和李怀玉折腾河北沙盘,足不出户闭门谢客。 而杜幼麟竟也是泡在飞龙厩,甚至没有回来和杜士仪这个当父亲的见面。杜仙蕙倒是带着夫婿和女儿来过一次,可从父亲口中探问不出究竟,恨得牙痒痒的她没留多久就老大不高兴地离开了。她尚且如此,别人拜访杜士仪,就更加难见一面,如此情景看在别人眼里,自然只以为杜士仪一心念着前线,对于长安那些纷纷乱乱的事根本就不想掺和。 高力士来到杜家门前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好几个人无可奈何打道回府。而那条之前一度是车马不绝的街道,现在也变得空空落落。只带着两个随从的他来到门前,直截了当开口道出了身份,那门房连忙笑着唱了个大喏。 “高大将军请,相国正在书斋。” 刚刚被人拦下的几个士人听到这一声,不禁齐齐扭头,恰好看见高力士进门的一幕。他们倒没心思回身去和门房理论,彼此交换了一个眼色后,就有人低声嘟囔道:“高大将军?难不成是一度权倾朝野的高力士?竟是他亲自来拜访,难不成陛下终于要见相国了?” “我们只是想投在相国麾下当个马前卒而已,希望相国赶紧回去,主持前方大战,别留在长安管这些狗屁倒灶的事情了!” 高力士从前见杜士仪,多是在自家私宅,抑或是在宫中,造访这里的次数少之又少。当他在从者的指引下,来到牙兵把守的书斋前时,他就只听得里头传来了一个极其陌生的声音:“我哪里说错了?如果安禄山死了,安庆绪窃据其位,那么,他肯定要倚重那些帮他设计并做下这件事的人,同时想办法从那些大将手中夺取兵权。而进入河北道之后,汲郡不利于坚守,但邺郡就不同了。这里一直都是兵家必争之地,所以他一定会极力调史思明部增援!” “他想调史思明就能调得动?李怀玉,你还太嫩了,史思明是安禄山的把兄弟,在幽燕军中他若是敢说残暴第二,那就没人敢自称第一!别看蔡希德崔乾佑李归仁安守忠这些全都号称大将,但真正要说打仗凶悍不怕死,治军严苛残暴,就数史思明!他不会服安庆绪这个无能之辈,这正是我军取胜之机!” 听到里头两个人争论到这里,高力士不禁眉头一挑,当即上前一把推开门。见内中杜士仪好整以暇地抱手而立,对于他的到来只是熟不拘礼地微微颔首,而那刚刚正在争论的中年人和年轻人则是惊愕地盯着他,全都闭上了嘴。 “好了,你们俩先退下,继续去好好钻研沙盘,什么时候说服了彼此,什么时候再来见我!”三言两语把李怀玉和薛嵩给打发走之后,杜士仪便上前去亲自关上了门,这才看着高力士道,“高大将军此来,可是陛下要见我?” 高力士微微眯起眼睛,好一阵子方才开口说道:“君礼,我最后再问你一次,事到如今,你已经功成名就,站在顶点,面对陛下时就不能稍退一步吗?” “高大将军这是什么意思?”杜士仪眉头一挑,寸步不让地说道,“前方正在最紧要的关头,我却仍然因为陛下召见而赶回来了,难不成这还不够?” “你分明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广平王妃不过一介无知妇人,如若不是人撺掇,她怎敢让婢女带着自己的奏疏去敲登闻鼓?而不是这么一件事,又怎会有那么多人跟着上书替太子以及广平王建宁王鸣冤?王承业身为河东节度使,竟然被程千里以及河东将士给驱逐了,这难道也是偶然?” “高将军说得没错,这天底下没有偶然,所有的偶然,不过是一个个必然串起来的。”杜士仪不想和高力士继续辩论下去,直截了当地说道,“用一句简单的话来说,都是因为当年陛下种下了一个个因,所以如今收获了一个个果。” 高力士顿时哑口无言。他长叹一声,这才苦涩地说道:“陛下召你明日辰正在大明宫丹凤门前等候,要与你同去十六王宅。” 第1193章 今日选东宫 兴宁坊和永嘉坊位于长安东城通化门大街的南北两边,再往南就是李隆基由当年的龙潜旧邸而改建成的兴庆宫。所以,自从皇子们逐渐年长迁出宫中之后,李隆基就下令在这两坊之中大兴土木,兴建十王宅,而后又扩建成十六王宅和百孙院。甚至连太子李亨在入主东宫后,大部分时间也都住在这里的别院,而非宫中的东宫。皇子皇孙们在这里不缺人侍奉,也不缺各种供给,但行动自由却极其受限,一举一动都有监院中官上报天子。 这种情形一直持续到李隆基逃离长安后,又在朔方安北两路大军的扈从下回来,一时威信大失,再加上中上层宦官逃散得多,下头宦官李隆基又不熟悉,监院中官制度也就名存实亡。可此次杜士仪一回来,面对堵上自家宅门的皇孙们,他却是反应激烈,竟是不但把这些龙子凤孙全都“护送”了回来,又命麾下牙兵和万年县廨的差役守在这里,这十六王宅和百孙院顿时又恢复了往日的监牢光景。 如今,一座座华美的宅邸中,也不知道多少天潢贵胄唉声叹气,背后咒骂杜士仪的更是不计其数。可骂归骂,天子即将乘舆降临的大事却是重中之重,如今这两坊之中人人都在紧锣密鼓地预备,每一个人都希望君父能够驾幸自己的宅邸,因为那就意味着自己成为储君的可能性更大一分。 身为皇子皇孙,他们竟是连很多官员都不如,除去节庆的时候随大流磕头面圣,平时竟是连和君父说一句话的机会都很少。而他们生育了那么多儿女,李隆基这个早已升格当祖父的别说把人认全,恐怕能够几百个皇孙当中,叫得出名字的一只手就能数出来! 李隆基子嗣旺盛,但排行靠前的那些皇子这些几乎凋零殆尽。长子李琮已经病故,李琰因为厌胜之罪而被废黜王位软禁忧死,至于两任太子李瑛和李亨,鄂王李瑶、荣王李琬、光王李琚,无论李隆基承认与否,在外人看来,这些皇子差不多都能算是直接间接死在李隆基手里。因此,如今尚存的皇子中,若论排行,却是仪王居首,但这位十二皇子却并没有什么出众的地方。 所以,当这次天子破天荒第一次驾幸十六王宅,听说其没有往自己这儿来,反而第一个便是去了颖王宅,仪王反而长长舒了一口气。 “阿弥陀佛,真是不枉我天天烧香拜佛……来人,去给我好好告诫那两个孽畜,如果再敢私自跑出去交接大臣,我就上书,革除他们的宗籍,逐了他们出门,看他们还敢打着我的旗号在外头招摇撞骗!” 反正他从来没有奢望过去当什么皇帝,也没那本事,谁爱当谁当! 杜士仪今日奉诏在大明宫丹凤门前等候,一路跟着李隆基来到颖王宅,见李隆基一路上左顾右盼,频频叹息,满脸感慨,哪里不知道这位大唐天子是装的。大唐历代夺位之争全都呈现白热化态势,其中尤以武后晚期到先天后期这十年为最。所以,通过唐隆政变彻底掌控权力的李隆基,对于兄弟儿孙的防范也是空前的。这次广平王妃崔氏上书闹出了这样绝大的风波,李隆基如今莅临此地,又哪会真情流露? 可防范宗室夺权固然没错,但同时也限死了宗室拱卫皇权的可能!历史上中晚唐,别说藩镇举兵造反,就连政变的主角也都变成那些宦官了! “杜卿。” 听到这一声召唤,杜士仪立刻排除杂念,策马上前欠了欠身道:“陛下有何吩咐?” “朕已经老了,如今业已打算退位让贤,今日特意召你相从,只是想让你帮朕一块参详参详,到底哪个皇子皇孙能够接替朕的位子,力挽狂澜。” 这是高力士前来传信时,杜士仪就已经猜测到八分的结果。此时此刻,他想都不想地答道:“立储是陛下家事,也是国事。如若陛下将其当成是家事,乾纲独断即可;如若陛下将其当成是国事,则应该召五品以上大臣公议。臣不敢妄议,就此请告退。” 见杜士仪竟是就这么想要走,李隆基登时大急。如今连走路都需要拐杖的他猛地一撑扶手,就这么把身体探出了安车,声音颤抖地说道:“杜卿何出此言?朕如今重病在身,好容易方才有这清醒的一天,更何况六神无主,心早已乱了,杜卿就不愿意陪朕在这宫外最后走一遭吗?” “这……陛下还请不要激动,臣从命就是。”杜士仪心中冷笑,答应了一声后,便不动声色瞥了一眼今日扈从。除了一队龙武军之外,还有阿兹勒麾下的前锋营一部,两边人数一半对一半,刚好势均力敌。 留下杜士仪,李隆基这才在高力士的搀扶下重新坐定,见杜士仪无奈策马在后,他心中稍定,拢在袖中的双手放在身前紧紧绞在了一起,脸色虽是平静,心里却说不清是紧张,还是激动。他从出生未久开始,经历的就是整个大唐最动荡的时期。伯父中宗被废,父亲登基,被废,祖母称帝,武家人和二张先后擅权骄纵,然后是一场神龙革命中宗复位,紧跟着他联合太平公主杀韦后安乐公主,把父亲拱上皇位,最终又以一场唐隆政变,自己登上了帝位。 他的前半生都是在腥风血雨里拼杀出来的,这些年确实太安逸了,可他还宝刀未老! “陛下,颖王宅已经到了。” 颖王李璬乃是十三皇子,虽然及不上荣王李琬的所谓贤明,但也有些文采。杜士仪随李隆基进入其间,就只见屋宇固然是工部营造,颇为华美,可内中陈设却都简简单单,甚至连此次天子驾临,都不曾铺上什么红毯垫脚,简朴得连公侯宅邸都比不上。率儿孙迎驾之时,这位年近四旬的皇子从容不迫,言谈举止无不彬彬有礼,李隆基这个当君父的都不知不觉露出笑容来。 面对这样的情景,杜士仪也微微一笑。之前堵自家大门的皇孙里,并没有这位颖王的儿子,由此可见,有见识的到底是有见识的,对于分寸进退的把握着实绝妙。只不知道这位颖王对于此前文名更胜于己的荣王李琬之死,心里到底是个什么看法。 他这次回来,甚至都不曾去见过姜度和窦锷,可杜十三娘已经提供了相应消息,颖王入宫觐见天子的次数很不少,从这一点来看,也许有人会说,李隆基对这位皇子之中较为年长的贤王颇为属意。 可他冷眼旁观李隆基和颖王李璬一来一回的对话,却只觉得一个假慈,一个假孝,那父子君臣的情分看上去极其别扭。这也很自然,只怕颖王活了这么大半辈子,也就是这些日子方才得到了君父的突然垂青。李璬能够在这个时候还能把持得住,没有贸贸然试探大臣们对于自己的支持,这已经算得上是很稳重沉得住气了。如果换成从前的盛世大唐,也许这位皇子还能够稳稳当当做一个平庸之主,可现在…… 光凭李隆基不停地留意他的表情,他就足以判断出,李隆基并不像表面上对颖王李璬那么欣赏! 李璬的儿女队伍并不像自己那些兄弟一般壮大,只有嫡长子李伸封了荥阳郡王,其他儿子或庶出,或太小,所以除了李伸,他只是让其他人拜见了天子之后,就把这些儿女全都遣退了下去。大约因为李璬实在是太过谨慎,李隆基找不到太多的话题可说,于是在颖王宅中的停留时间也不过是两刻钟。当自始至终都没说几句话的杜士仪跟着自己从颖王宅中出来时,肩舆上的李隆基突然出口问道:“杜卿觉得十三郎如何?” “颖王虚怀若谷,俭约好学。” 这样一个评价听上去很不错,但杜士仪脸色口气全都平静得看不出任何端倪,李隆基也就没有再多问,但心下却笃定了不少。他此次驾幸十六王宅,仿佛完全是兴之所至,根本没有按照排行,下一个莅临的便是盛王宅。 盛王李琦乃是寿王李瑁一母同胞的弟弟,想当初武惠妃仍在时,他也曾经是天之骄子,可随着母亲不明不白地去世,他也就随之沉沦了下来,唯一幸运的就是不像寿王李瑁,险些连王妃都给君父夺去了。李琦和李瑁一样承袭了父母外貌上的优点,长得丰神俊朗,再加上从小受过颇为不错的教育,谈吐也有些不凡。 相较于之前的颖王李璬,他显然对于杜士仪陪同天子走这一趟是早就知情的,和李隆基说话的时候,不时悄悄用眼角余光去窥探杜士仪的表情,见这位至今还以右相之身兼安北大都护的朝廷重臣面色沉静,他不禁有些小小的失望。毕竟,他之前跑去见裴宽主动请战,最后就是被杜幼麟把他送回来的。 十六王宅中每一个龙子凤孙都觉得,李隆基这次驾幸,怕就要定下东宫人选了。尽管他非嫡非长,可当初正是姚崇宋璟在睿宗面前说盛世立长君,治乱立贤王,当年也是非嫡非长的李隆基方才会越过嫡长子宁王李宪入主东宫!想当初母亲在世时,就一个劲只想着推他的兄长寿王李瑁入主东宫,李林甫也是如此,仿佛他就不是金枝玉叶天潢贵胄似的! 心里既然不服气,李琦之前下了一番苦功夫,此时渐渐就把话题拐到了前方战局上,拿出了自己绞尽脑汁的那些条陈。让他高兴的是,李隆基不时点头表示嘉赏,可杜士仪自始至终都没有任何表示。 直到亲自送这君臣一行人出门的时候,他方才忍不住说道:“阿爷,叛军尚盘踞河北,儿身为李家儿郎,愿意亲自和军中将士们一同平贼!” 第1194章 哗众取宠 车马走在早已清道过数次的兴宁坊内十字街上,李隆基再次把杜士仪召到了安车前。提到盛王李琦刚刚的忠肝义胆,之前并没有准许的他此刻却仿佛很是赞赏,随即才话锋一转道:“之前杜卿刚刚回京,闻听百孙院中的不少皇孙曾经齐集你家门前,而后你知会了万年县廨,把他们全都送了回来?” “是,陛下早在开元之初就有过制度,王孙驸马等贵戚不得私自交接朝中官员。更何况臣前时刚刚从前线军中赶回来,更是不得不避嫌。”杜士仪不慌不忙地回答了一句,这才抬起头看着李隆基,诚恳地说道,“况且,臣听说皇孙们奔走于百官之所,这种情况从他们回返长安后就有了,其后愈演愈烈,所以不得不出此下策。如果陛下认为不妥,可立时令兴宁坊和永嘉坊周围驻扎的万年县廨差役以及臣之牙兵悉数撤去。” “你做得当然很妥当。”李隆基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么一句话,如果不是君臣两人之间还有一道帷幕,他就要担心自己的表情变化会落在杜士仪眼中了。他当然恨不得狠狠惩治那些急不可耐的儿孙,可这样的结果是为什么造成的?还不是因为杜士仪率军强行奉他回长安平乱,还不是因为他这个天子失去了威信!所以,他竭力掩藏心头杀机,用尽量平淡的口吻说,“只不过,近日外间流言蜚语已经够多了,朕不想被人再说朕防儿孙犹如防贼。” “陛下既然这么说,臣谨遵圣命,立刻就吩咐此前暂时借调在此的几十名牙兵先行回去。” 杜士仪松了口,李隆基面露微笑,又冲着高力士说道:“力士,你也去传令,将万年县廨的差役也都调回去。然后,你去飞龙厩传命,让飞龙骑明日派兵三百,于十六王宅及百孙院各设甲士轮值守御,以防安贼叛军贼心不死,派出心怀叵测之徒在此作祟。太仆少卿杜幼麟连日都不曾回家,朕给他假,让他回去和父亲好好团聚几日!” 李隆基如此下令,言下之意很简单。你看,我把你杜士仪的人以及万年县廨的差役都给撤走了,但同时我又调了你儿子的手下来这里看守,我有多信任你?不但如此,还让你父子团聚。 果然,正如他预料的那样,杜士仪先是推辞该让陈玄礼的人接手,一番来回推拒之后,这才仿佛万不得已似的答应了,却在高力士要离开之际,请人过来打躬作揖嘱托了几句,仿佛有什么话要带给杜幼麟。(.无弹窗广告)见高力士为难,随即却还是答应了,李隆基装作毫无介怀的模样,眼角余光却一直在观察杜士仪的表情。等到高力士应声而去,他能够敏锐地感觉到,之前在颖王宅和盛王宅时,一直都显得很谨慎的杜士仪眼下仿佛放轻松了不少。 要的就是你如此! 刚刚去的是二十一子盛王李琦的宅邸,接下来,李隆基却进了丰王宅。这里住的是二十六皇子丰王李珙,作为天子诸子中最年轻的几个人之一,李珙开元二十三年方才封王,他也比前头那些年长的皇子要小一二十岁。现如今还不到三十的他看上去精神抖擞,和那些大腹便便的兄长显得截然不同。相比颖王的谨慎,盛王的卖弄,他却显得尤为迫不及待,甫一相见,和李隆基有些程式化地对答了两句之后,他突然石破天惊地冒出了一番话。 “近日广平王妃崔氏上书,替已故太子和广平王建宁王鸣冤,一时激起轩然大波,朝中甚至有人附议。依儿所见,安禄山当初叛乱之初,便曾经打出拥戴太子的旗号,此后是因为太子阿兄及其两个年长皇孙都已死,他方才在东都自立,但并不足以说明太子和二王便真的无辜!杜相国乃是深受天恩的重臣,当此之际,应该站出来批驳这等无稽之谈才是!” 这么多天来,杜士仪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不觉得李亨父子三人冤枉,而是理直气壮认为李隆基杀得对!他忍不住盯着李珙多看了几眼,见这位年轻的二十六皇子耿着脖子和自己对视,他便微微笑道:“大王的意思是,广平王妃也好,朝臣也好,天下百姓也好,全都错了?太子并没有一丝一毫的冤屈,而是他真的和安贼勾结,希望安贼能够打到长安来,然后拥立他登基?” “难道不是?” “简直荒谬!”杜士仪突然厉斥了一声,口气变得异常冷峻,“身为东宫太子,名正言顺的大唐副君,异日登基便是大唐天子,又怎会和安禄山一介胡儿勾结!我且问你,太子的羽翼早已被李林甫剪除干净,身边更有监院中官时时查看起居,每天见过什么人,吃的什么东西,甚至于说的什么话都全都逃不过别人的监控,他能派什么人去和安禄山联系?而安禄山除了一句拥戴太子的空话之外,可有相应的表现?倘若安禄山真的如他所说拥戴太子,那在太子暴薨的消息传出之后,自当先行遥尊太子,而后再以为太子复仇为契机登基号令天下,可他呢?不过是大摇大摆自鸣得意地僭越称帝而已!” 见李珙面色发黑,杜士仪方才收起了刚刚的疾言厉色,一字一句地说:“大王日后说话,还请三思而后行。幸亏这不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否则犯了众怒,激起民变,那时候就后悔都来不及了!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哗众取宠的后果,没有几个人能承担得起!” 李隆基此前在宫里第一次见李珙时,这个儿子就在他面前一口咬定李亨和安禄山确实有勾结,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方才留意上了这么个偏妃所生从来不显眼的皇子。在李珙的几次入宫之后,他就动起了试着用此子来矫正外头那番流言的心思。可没想到正式对上杜士仪,李珙竟是被三言两语打得溃不成军,此刻赫然面红耳赤,下不了台。尽管这是他预料到的结果,可这实在是太快了! 心中异常愤怒的他恨铁不成钢地瞪了李珙一眼,再也没有在这座宅邸久留的兴致,当即站起身道:“二十六郎,杜卿所言,你自己引以为戒吧!” 李隆基竟然就这么往外走,预备了这番言论想要讨君父欢心,眼下却大败亏输的李珙登时很不甘心。他疾步追上前去,试图再阻拦一下天子,却不想杜士仪横里一步挡在了他的面前。 “大王且回吧,还请好好回去读书,若是再被叛贼的那些无耻说辞给蒙骗,那就实在是太对不起陛下多年教导了!” 李珙呆呆地看着杜士仪跟在李隆基身后离去,老半天方才瘫软坐在地上,双手死死地抠着地上严丝合缝的地砖,脸色惨白。有股了足足好一会儿,他突然发出了一声干嚎。为了博得父亲欢心,为了这个机会,他苦心准备了很久,可没想到李隆基分明对此很嘉赏,杜士仪却竟然一口咬定李亨是冤枉的。杜士仪就不怕这样执拗的态度惹恼了天子,就不怕因此被革除官位,甚至丢了性命吗? “杜士仪,你会有报应的!” 出门正要登上安车的李隆基骤然听到丰王宅深处隐约传来这么一声叫嚷,他不禁面色一黑,心底把李珙给骂了个半死。为了和缓气氛,他便故作叹息地对身边的杜士仪问道:“杜卿可知道,十六王宅中龙子凤孙众多,朕为何要带你来见这三王?” 戏肉终于来了! 杜士仪暗道了一声,随即躬身说道:“请陛下明示。” “朕儿孙众多,可成器的却少,十三郎好文,二十一郎有胆略,而二十六郎则常常能够另辟蹊径。如今看来,十三郎和二十一郎也就罢了,二十六郎到底是太过稚嫩。杜卿觉得如何?” 杜士仪当然听得懂天子这意思。不外乎是说,我这次是专程考察东宫候选人的,颖王和盛王还凑合,但丰王实在是很让我失望。于是,他也就极其配合地吐出了言简意赅的四个字:“陛下圣明。” “朕之前重病难以支撑的这些日子,皇子们都进宫探望过,朕也就择选了这么几个资质尚可的加以考察,十三郎二十一郎和二十六郎都曾进宫多次,朕对他们一度寄予厚望,没想到……唉,接下来,就去十五郎那里吧!你之前对二十六郎说的那番话,朕听着也颇为心酸,原本只是因为安贼谣言,而不得不召太子入宫加以保全,谁料太子竟是因为惊恐忧惧而死。十五郎自幼失母,曾经为太子抱养,朕每每见了他,便仿佛见了太子一般……” 什么叫做张嘴能把死人说活,杜士仪算是真正领教了。接下来的一路上,李隆基吐露了对太子李亨之死的痛心,对广平王建宁王的自尽表示惋惜,再接着,则是都在说明十五皇子永王李璘当年和李亨有多么情深,不似兄弟更似父子,仿佛选择性遗忘了死了的李亨还遗留有众多儿子孙子似的。他只是敷衍似的应和着李隆基那絮絮叨叨的话,从最初的偶尔陪着附和两句,到渐渐一言不发。 李隆基却浑然不觉,只是一个人唱着他的独角戏。 尽管很久不出宫也不上朝的他今天突然这样外出,又一连去了三座亲王宅,人已经异常吃力,可他的精神却异常亢奋! 第1195章 杀机现 永王宅在永嘉坊的地理位置不偏不倚,门脸毫无出奇之处。论出身,他的母族郭家也算得上显赫,他的舅舅郭虚己故世之前,曾经官拜工部尚书,御史大夫、蜀郡大都督府长史、剑南道节度使,追赠太子太师。然而,他的母亲郭顺仪早死,他又生得丑陋,不像其他皇子那样儿时俊俏,长而英伟,故而始终不受李隆基的宠爱和重视。此时此刻,亲自出迎的他面上虽然恭敬,但低垂于下的眼睛中,却掩藏着一丝桀骜。 这么多年了,他几乎是一直被人遗忘,今天李隆基出宫驾幸十六王宅,竟然兜了一圈之后又来到了他这里,也不知道多少人没想到! 下车之后,拄着拐杖的李隆基突然一手甩开身边一个宦官,对着杜士仪道:“杜卿可能搀扶朕一把?我们一块走走。” 这绝对不合君臣礼数,如果放在很多年前,简直能让无数官员喜上眉梢。可时至今日,天子威信几乎荡然无存,提出这样的要求时,脸上竟是带着几分恳求之色。于是,杜士仪在最初的意外之后,当即告罪了一声,依言上前搀扶了李隆基。可手一搭上那胳膊,他就感觉到,想当年上马击球龙精虎猛从不服老的天子,现如今却瘦骨嶙峋,那胳膊赫然骨头硌人,摸不到什么肉,甚至行走之间,他都能够感受到李隆基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 而在天子的左手边,搀扶的人则是永王李璘。他比杜士仪年轻七八岁,肤色微黑,眼睛一只大一只小,由于视力不佳,看东西常常眯着眼睛,再加上鹰钩鼻,嘴唇极薄,看上去不但显得丑陋,而且还有几分刻薄。此时,他并没有用笑容和恭维来奉承君父,只是低着头沉默地扶着李隆基往里走。 “十五郎当年还小的时候,他的母亲郭顺仪就去世了。那时候,三郎自己也是个孩子,看到十五郎在宫中乱走找母亲,想到自己也是幼年丧母,便把他带去了自己宫里养育,教他读书识字。所以,十五郎出阁读书的时候,四书五经已经极其娴熟了,那些讲读官赞口不绝。” 李隆基说到这里,感慨万千,不知不觉竟已经是泪眼婆娑。而李璘却深深垂下了头,仿佛是要掩藏伤心的表情。然而,他扶着李隆基的手却在微微颤抖,恨不得突然加大力气,折断这禁锢了自己多年的枷锁。 李亨抚育过他?简直是笑话!不过也正常,天子的信口开河不是第一次了。当年武惠妃死后,李隆基甚至还一度流露出对当年废了王皇后的悔意来,口口声声都把此事推到了武惠妃的诬陷,甚至在李亨入主东宫之后,说什么王皇后昔日曾经抚育过李亨。李亨那时候顺着君父的心意默认了此事。可实情如何?李瑛身为天子的次子,赵丽妃当年又宠冠后宫,早就被册立为了太子,王皇后一心一意想要生一个嫡子还来不及,怎么顾得上一个庶出的皇三子? 至于李亨抚育过他的说法,原本就是他杜撰的。由于母亲早逝,舅舅郭虚己那时候官位不高,外祖父又去世了,他在宫中的地位自然根本提不上。那一场对旁人来说,根本可能就不记得的大明宫走水,总共也就烧掉了三间偏殿,却是他和母亲共同生活过的地方。而李亨做的,便是容留了无家可归的他,至于教授读书,更只是无从谈起,他那时候根本还不认字!但不论如何,这份人情他当然记得。 可笑的是李隆基,此前他进宫在其面前说李亨抚育过他,他这位父亲竟然就相信了。 倘若不是他的舅舅郭虚己后来官运不错,倘若不是他知道自己貌丑不为君父喜爱,下了狠功夫读书,也许他也会和其他兄弟一样,饱食终日,然后一辈子碌碌无为。不,应该这么说,如果不是李隆基晚年倦政,任用奸佞,激得安禄山叛乱席卷整个北方,也许他也就只能这样庸庸碌碌到死而已! 甚至不用任何假装,李璘的嗓子就变得沙哑难听:“太子阿兄对我的恩德,我这一生一世都会铭记在心。” 从杜士仪的角度,因为李隆基的阻挡,他看不太清楚李璘脸上的表情,然而,这父子一搭一档演的戏,他自然是看明白了。于是,他顺势开口说道:“太子殿下和广平王建宁王暴薨已经过去一段时日了,如今叛军虽尚未尽灭,可此事若是再不解决,只怕人心军心全都会难以安定。还请陛下体念上下之情,早日将太子殿下和广平王建宁王的谥号定下来。” 李隆基的步子微微一滞,这才很不自然地说道:“朕早就想如此,只是前头军情紧急,现在确实是时候了。” “太子阿兄因安禄山流言忧谗畏讥,最终暴薨,广平王建宁王亦是因为奸阉乱传谣言而自尽,如今事情过去,阿爷若能追赠他父子三人,外头那些沸沸扬扬的流言自然而然就会平息下去,而前方将士也会因此奋勇向前。” 相比丰王李珙,李璘的巧舌如簧绝不止更胜一筹,巧妙地把责任全都推到了安禄山以及那些逃散的阉宦身上,果然得到了李隆基一个满意的笑容。而趁着这个机会,他也终于平息了心情,他抬头看到前方便是正堂,却突然开口说道:“阿爷一路从各王宅中走来,正堂全都是一色的形制,没有什么好看的,不若到我后院竹园中走走如何?我不像其他兄弟那样喜好牡丹芍药这样的富贵花,只有几丛翠竹,倒也赏心悦目。” 李隆基今天特意到这十六王宅来,就是要好好演一场父慈子孝的。然而,颖王谨慎,盛王浮夸,丰王愚蠢,只有这长相丑陋的永王李璘却不像前头三个兄弟那样离谱,让他动辄下不来台,而是让他觉得心里很舒服。然而,早有定计的李隆基当然不会因为这么一丁点观感就改变主意,他当即看了一眼杜士仪,算是征求意见,见其犹豫片刻就答应了,他顿时和蔼地对李璘笑道;“那就去你的竹园。” 去竹园的路上先是甬道,可进了那小门,面前就只剩下了一条铺着鹅卵石的蜿蜒小道了。这种路显然不适合很多人前呼后拥,李璘便向杜士仪建议道:“不如让禁军在林中搜查一番之后,便让其他人留在此地守着如何?阿爷难得出来散散心,此地幽静,也好说话。而相国在前方拼死力战,回京后也偷不得闲,还要处理前方战报,难得放松一下也利于身心。” “大王所言甚是,臣听凭陛下吩咐。” 李隆基听到杜士仪如此说,仿佛稍稍犹豫片刻,便对随行禁军打了个手势。等到数十人在林中好一番搜检,确定并无任何问题后出来复命,杜士仪便冲着今日随行的前锋营众人微微颔首。自从他把阿兹勒的前锋营放在了大明宫禁苑守御,这一支人数并不多的骑兵就和禁军分享了禁卫职责,今天出行同样是一半对一半,至于各自负责什么,彼此心里都有数。然而,龙武大将军陈玄礼今天并没有跟来,阿兹勒也一样不在。 留了其他人在竹林前的空地等候,杜士仪就和永王李璘继续一左一右搀扶着李隆基往里走。这一片竹林占地很广,整个永王宅的后花园几乎有三分之二都被这青翠的竹林覆盖,走在其中,凉风习习,日光只能透过竹叶星星点点洒落在地,如果是盛夏定然荫凉舒爽,如今却有些凉意。尤其是如今身体越发虚弱的李隆基,走到深处时甚至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这时候,李璘便体贴地指了指不远处的草亭说道:“阿爷,就到那里坐如何?” “好。老了,别说骑不得马,打不了球,拉不了弓,没想到我现在连走路都不成了。” 口中如此说,李隆基的心里也异常苦涩,等到了草亭中,见四处都铺了软垫和腰枕,红泥小火炉,铜壶茶具一应俱全,他渐渐流露出了一丝笑意。他又望了一眼那边厢几乎已经看不见的禁军和前锋营将士们,这才开口说道:“看到这些东西,就不禁想起杜卿当年在成都令任上提出的劝茶。如今茶叶风靡天下,从吐蕃到奚人契丹以及铁勒人无不喜爱此物,国库也因此丰实了不少。十五郎,等烹好了茶,你亲自替朕奉给杜卿,酬谢他这些年的功劳。” 大唐开国至今,虽也有宗室骄横跋扈,可相比后世明清的亲王却还要收敛得多,大多都能做到敬礼士大夫。可是,杜士仪还不等永王李璘开口答应,便立刻起身谢道:“陛下此言太过谬赞,臣万不敢当酬谢二字。” 李璘虽是放了一应茶具在这里,但泉水却是早就让人看好烧开的,此刻不过是做个样子。他滤了茶后扭过头,却是露出了一个让人不寒而栗的笑容:“阿爷都已经说了要酬谢相国,相国又何必妄自菲薄,拒绝阿爷这一片好意?从前拒绝阿爷好意的人,可都没什么好下场。” 面对李璘的这番表情这番言语,李隆基登时愣住了。今日驾幸的这四处王宅,他全都在心里做好了缜密的计划,前三处虽有丰王李珙这么个无能的家伙演砸了,可终究还是达到了既定目的。可是现在,李璘分明是偏离了既定的剧本,而这弦外之音也让他一下子生出了某些很不好的预感。 李璘这是想要干什么?为何要用这样的话来撩拨杜士仪? 不等李隆基和杜士仪做出任何反应,李璘转动了一下手中那个有小半盏茶汤的小茶杯,意味深长地说道:“相国觉得,此时此刻只我三人在此,倘若我在这茶汤之中下毒,那结果会如何?” 第1196章 翻脸 “李璘,你疯了!” 李隆基简直又惊又怒,却又不敢提高声音,竟是低吼了一句。可让他倒吸一口凉气的是,李璘随手把手中那半盏茶泼在了地上,也不去管那小火炉上兹兹直响的铜壶,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向了他。从前这些年里,李隆基或忙于国事,或忙于和嫔妃作乐,对于儿孙们一贯不甚留心,而李璘更是因为貌丑,几乎没得到过他的多少关注。此时此刻,当父子四只眼睛就这样不闪不避地对视中,他陡然从李璘的目光中看到了某种他最熟悉的东西。 那是野心勃勃不甘寂寞的光芒!想当初他还是区区临淄郡王的时候,就是这样的眼神! 李璘见杜士仪稍稍挪动了一下身体,他陡然低喝道:“相国还请不要妄动!” 只是手腕一翻,一瞬间,他的手中赫然多了一柄小巧玲珑的手弩。当此之际,别说杜士仪立刻不动了,就连李隆基亦是倒吸一口凉气。 这一刻,李隆基已经再也不敢去想自己当初授意李璘在茶水之中下毒的原剧本,在竭力镇定心神后,他的声音不知不觉竟有些颤抖:“李璘,你知不知道这是在干什么?放下,杜卿于国有大功!” “于国有大功?如果他真的是于国有大功,阿爷你为什么在我上次进宫的时候,授意我在这茶水中下毒,要鸩杀杜相国?”李璘随口反问了一句,见李隆基登时面色灰白,额头上甚至渗出了大颗大颗的汗珠,他方才意味深长地说道,“阿爷,你之前的话确实说得感人至深,那番许诺也确实很让人动心。你说杜相国早有异心,再加上手握重兵,迟早会篡了大唐,所以要我这个身为宗室皇子的奋起锄奸,事成之后,便许我入主东宫……” “别说了!”李隆基很想暴喝一声,可说出的声音却犹如蚊子叫似的。因为,他骇然发现,李璘竟突然将手弩调转过来,对准了他!这一刹那,他只觉得浑身汗毛根全都立了起来,哪里还能拿出君父的威势来恐吓这个自己一向不重视的儿子。 见李璘只是将手弩挪往李隆基片刻,而后又对准了自己,杜士仪目光精芒一闪,这才面沉如水地说道:“陛下可否说一句实话,永王所言,是真是假?” “阿爷,这手弩之中可只有一支箭,你如果连自己说过的话都不敢承认,那么,我也只好赌一赌了,看看做出弑君弑父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之后,杜相国能不能念在我给他除掉了最大的绊脚石之后,给我一条活路,又或者是把我这个有最大把柄捏在他手里的皇子给拱上皇位!” 李隆基完全不知道李璘想做什么,本待坚决否认的他,喉咙口就仿佛被什么东西噎住了似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尽管那闪烁着寒光的箭头正对着杜士仪,而不再是自己,他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这才放软了身段恳求道:“十五郎,有话好说,朕已经决定传位给你,你又何必……” “时至今日,你还想骗我?阿爷,我不是那两位倒霉的太子阿兄,不是傻乎乎和柱子比谁硬的李琚,也不是有点文名就沾沾自喜的李瑶和李琬!至于广平王和建宁王,他们就更傻了,明知道自己的祖父是那样凉薄的性子,还指望去朝臣处奔走,让他们来救太子阿兄?笑话,要是阿爷你能劝得回来,当年何尝会枉死那么多人!阿爷,你不过就是想哄了我当那杀人的刀,替你解决了杜相国后,然后再把我扔出去平息众怒吗?别看太医署的御医说你活不过多久了,可只要活上一天,以你的性子,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就万万不肯被人掌控的,这性格我最清楚不过了!” 李璘稍稍一顿,脸上露出了一丝狞笑:“因为我,就是和阿爷你一模一样的性子!我最恨的就是被人玩弄于掌心!” 杜士仪并不是算无遗策的神仙,他只是根据李隆基近日以来接见次数最多的这几位皇子,推断出李隆基今日邀他到这十六王宅来别有用心。至少,绝对不是李隆基信誓旦旦说的什么择立储君,而是别有目的。什么颖王、盛王、丰王,他一个都不熟,观他们的言谈举止也只觉得就这么一回事,可只有永王李璘,他从最初听到这个名字开始,就一下子提高了警惕。 这位永王,在历史上可是招揽了李白入幕,一度在江左闹出了老大声势,现如今却被李隆基看中,其中怎会没有玄虚?可他还是错算了永王李璘心中的积怨,这种积怨冲着他的程度反而不如冲着李隆基的程度来得大! 所以,此刻李璘虽然用手弩对着自己这个正主儿,却和李隆基针锋相对,仿佛要将几十年郁积心中的愤怒宣泄殆尽似的,他当然不会出言去激怒这位十五皇子,只是若无其事地看着被人揭穿意图之后,按着胸口喘着粗气,脸色憋得异常难看的当今天子。 “你……你……逆子……” 利用李璘的意图已经被完全看穿,李隆基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后,见李璘面上流露出讥诮的笑容,他不由得使劲一咬舌尖,借助那强烈的刺痛感让头脑保持冷静。这样自虐式的方法总算有那么一点效用,他总算是强挤出了一丝笑容,一字一句地说道:“好,好,十五郎,你既然不相信朕的承诺,朕可以立刻写下诏书给你。我们是父子,有什么话都好说……” “那好,阿爷,请你现在就写。”李璘立刻笑了,朝草亭中的一个方向努了努嘴,只见其中赫然备好了文房四宝,随即方才用手弩指着杜士仪说,“杜相国,还请去那边把东西给我阿爷送过去。顺便提醒一声,我这准头虽说未必就一定能够正中要害,可弩箭上头涂了见血封喉的毒药,谁让阿爷一定提醒我要用毒?就算你身上真的穿了再好的软甲,想来也不必赌一赌这死里逃生的可能性,是不是?” 杜士仪没有说话,他缓缓站起身来。没有经过李隆基身前,而是故意从这位天子的背后绕了过去,见其气得肩膀直哆嗦,他心中哂然一笑,取了笔墨纸砚放在其身前后,也不回旧位,就势在另一边盘膝坐下了。 李璘仿佛早就豁出去了,并不在意杜士仪坐在哪,就这么笑吟吟地看着父亲,口气却颇为阴狠:“阿爷,我的耐心有限,别磨磨蹭蹭耽误我的时间!” 李隆基当年在唐隆政变杀人无数之后,率兵围城楼,一度想要顺手把父亲睿宗李旦也杀了,从而永绝后患。而那时候,是郭元振带着仅有的兵拦在他身前,当了唯一的忠臣。而他在坐稳皇位之后,就杀鸡儆猴除掉了这个碍事的家伙。可现如今,他面前没有千军万马,没有铁骑刀枪,只有这么一个杀气腾腾的儿子,可他身前却再也没有郭元振那样一个忠臣! 他看了一眼杜士仪,竭力告诉自己要忍耐。永王李璘不过是个根本没出过十六王宅,只会纸上谈兵的小辈,只要他用这一纸诏书诱骗了其上当,替自己杀了杜士仪,等脱身之后,他就能够立刻让禁军除掉这个脑有反骨的逆子!至于李璘的那些说辞,凭着这一张他被逼写下的传位诏书,就不会有人相信,绝不会! 只是略一思忖,李隆基就提笔蘸墨写下了第一个字。尽管他的手腕仍在颤抖,可多年来端坐在帝位上的养气镇定功夫终究不是等闲。须臾之间,他便在白麻纸上写下了几行墨迹淋漓的字。可他捧着纸卷待墨迹一干,便想要卷起来交给李璘的时候,却不想人冲着自己嘿然笑道:“阿爷还请不要妄动,杜相国,烦劳你也一样不要动。” 警告了两人之后,李璘倏然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竟就这样反看着白麻纸卷上的字迹。这不仅是从下到上的反看,同时也是从右到左的反看,若是换成别人,如此分心二用,只怕多花一倍时间也未必能够看出个所以然来。然而,李璘却只是随眼一扫,不过两三息之间就收回了目光。 “好,很好,阿爷你能够写下这样的东西,确实足以让我满意。”李璘的脸上露出了一丝阴恻恻的冷笑,箭头突然下移,竟然就这样对着李隆基射了过去! 李隆基完全懵了,可随着旁边有人使劲踹了他一脚,他终究躲过了要害,可仍然被那支弩箭射中了左肩。当那箭支入肉的一瞬间,李隆基完全懵了。他怎么都没有想到,李璘拿到了自己这传位诏书,竟然不是去杀了杜士仪,而是直接把箭对准了他!为什么?这是为什么?难道是杜士仪和李璘勾结,两个人早已达成了默契,这一场戏根本就是演给自己看的? 就在他陷入了无限绝望和迷茫的时候,他只听得耳畔传来了李璘的一声冷笑:“杜相国,要怪就怪你是个徒有虚名的名将,没有一身千军万马之中取上将首级的好武艺吧……来人哪,快来人哪,杜相国行刺陛下!” 这前后两句话一则极轻声,一则极响亮,可却犹如重锤一般砸在李隆基的心头。这一刻,他终于完全明白了李璘的奸计。 这个逆子,竟是想要杀了他嫁祸杜士仪! 昏迷前的最后一刻,李隆基就只见李璘扔了手弩,陡然之间一抹鞋底,手中多了一道寒光,随即奋力往杜士仪扑了过去。尽管他分外想看清楚这最后一个结果,可却迷失在了深沉的黑暗之中。他还不想死,他也不能死! 第1197章 谁死谁生 永王李璘的这一声暴喝,立刻传到了竹林之外。顷刻之间,随行而来的禁军一片哗然,当即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拨人,拔刀对峙了起来。陈玄礼不在,阿兹勒也不在,北门禁军也好,安北前锋营也好,这会儿没有第二个人有威望压制他们,眼看一场乱战就要就此爆发。而在这时候,一旁同样在此等候的永王子女之中,年未弱冠的襄城王李亿趁着别人不备,突然敏捷地窜入了竹林之中。 父亲应该已经得手,这时候对着杜士仪一个人,只要他能够及时赶到,手刃了杜士仪,将来这大唐江山,就是他父子的了! 只要杜士仪死了,前方将帅群龙无首,彼此不服,只要重重恩赏,将来一定能够慑服军中! 襄城王李亿这突然冲入竹林,两边对峙的禁军和安北前锋营将士不禁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可就在这时候,他们只听得背后传来了一声怒喝:“陛下遇刺是真是假还不得而知,只凭永王一言就信以为真,你们全都是猪脑子不成?先进林中探明白要紧!” 甚至来不及去追究身后那怒吼之人是谁,前锋营将士便最先反应过来,转身就往林中冲去。见他们如此,今日随驾的龙武军将卒亦是不敢怠慢,慌忙紧随在后。等到他们穿过那密密麻麻的竹林,最终来到草亭前时,面对的却是出人意料的一幕。 就只见杜士仪正冷冷站在那里,而李隆基颓然而坐,一支弩箭几乎贯穿了左肩,身边正有两个老者在忙碌着什么,而在杜士仪身后,除却一排身穿黑色军袍的汉子之外,更有十几个官袍在身的朝臣!身为从前拱卫天子上朝的禁军,将卒们很快认出了其中几个最眼熟的高官。 左相裴宽,御史中丞王缙,吏部尚书齐澣,户部尚书韦见素……余者几个虽然不能第一时间叫出名字,可那朱紫官袍足以彰显他们在朝廷中举足轻重的地位!而最最引人瞩目的,恰是横刀保护在天子面前的陈玄礼以及几个禁卒,这样一位硕果仅存的禁军大将却偏偏和杜士仪站在一起,其中的意义显然很清楚了! 永王那一声杜士仪行刺天子,分明有问题! 李璘捂着几乎快要折断的右腕,眼睛如同喷火似的死死盯着杜士仪。他才刚刚嘲笑过杜士仪没有勇冠三军的本领,可他自己却没能支撑到儿子李亿赶到,那一把匕首就被杜士仪抬手一枚铜丸击落,而紧跟着,不但有这么多官员突然在他这一亩三分地上冒出来,紧跟着还有两个御医窜上来围着李隆基医治。而陈玄礼的出现,更是打消了他心头唯一的侥幸。 “杜士仪,你好!” 杜士仪淡淡地说道:“永王谬赞,不敢当。我只不过觉得陛下是用重病不起的理由传召我回来,今日却大动干戈造访十六王宅,字里行间透露的意思仿佛是打算定立东宫,万一支撑不住,也许会出大事。所以,我早就托高大将军去请陈大将军,带上两个御医并心腹亲兵悄悄跟随。” 想到那陈玄礼斜劈李亿的惊天一刀,李璘不由得在心中诅咒这个硕果仅存的唐元功臣。明知道李隆基最痛恨的是杜士仪,这位禁军大将既然隐伏在侧,为何不干脆杀了杜士仪!他狠狠攥紧了拳头,怒声咆哮道:“那裴宽呢?裴宽他们又怎会在此?” “陛下既有定立东宫之意,只我一人在场自然多有不妥。既如此,我便让人通知了一下左相和齐尚书王中丞等人,时间仓促,来的人有限。” “杜士仪!”这一次,扶着父亲的襄城王李亿终于怕了,他色厉内荏地叫道,“这是永王宅,你怎么可能放外人进来!” 这一次,现身的不是别人,却是徐徐从裴宽等人身后走上前的高力士。相较于杜士仪,他的表情要复杂得多。见李璘和李亿父子看到自己,全都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他方才深深叹了一口气,却没有答话。而接了话茬的,却是王缙。 “这就要感谢永王了,别家亲王都趁着此前叛军作乱,想方设法赶走了监院中官,永王却很体谅地留下了人,当然,你只是留下了人,并不曾对其交过底。可留下了这么一个人,也就意味着永王宅的门禁都是开着的,高大将军既然和左相以及陈大将军等人有要事过来,他当然就把后门打开,放了人进来。只隔着一堵墙,永王所有的话,大家都听得清清楚楚,事急从权的时候,用大锤破墙来救人,也就正正好好了。” 看了一眼仍未苏醒的李隆基,王缙便好心地又添了一句:“好教永王得知,御医刚刚诊治过了,陛下所中的箭伤虽然不轻,可箭头并未淬毒。由此可见,襄城王固然愿意跟着你这个父亲一条道走到黑,可你的其他儿子,却没有那么大的胆量当乱臣贼子,故而那几支淬毒的箭,大约是有人替你换过了。” 这番话才是真正的致命一击。李璘一下子再也站立不稳。身边的儿子李亿虽说武艺高超,可这会儿李璘也能够清清楚楚地感受到,这个一贯胆大勇武的儿子正在瑟瑟发抖。想到自己刚刚对李隆基出了一口恶气的痛快,想到连杜士仪都要坠入彀中的得意,此时此刻他的心情却糟糕得无以复加。 历来很多谋反的失败,都是因为知道的人太多,最后有人告密,这才功败垂成。所以,他反其道而行之,知道此事的除了他之外,就只有襄城王李亿以及另两个年长的儿子,至于其他仆从心腹则是一概不知。他以为让儿子们看到异日荣华富贵的可能性,再加上他又是父亲,他们就会忠心耿耿跟着自己干,可谁知道今日跑进林中给自己帮手的只有李亿,而另两个竟然反手卖了他! 否则谁能换了他的箭! 李璘没有再问杜士仪如何得知自己异谋之事,因为这些都没必要了。成王败寇,事到如今,他已经完完全全输惨了,而杜士仪却是一举两得,竟是让李隆基和他父子之间密谋的那些勾当,全都让陈玄礼以及裴宽等人全数听到。而射中李隆基的刚刚那一箭偏离要害,又不曾淬毒,即便天子因此元气大伤,说不定还能捡回一条命。算来算去,只有他是最大的输家! “好,好,杜士仪,我输了给你,也不冤枉!只希望阿爷他日醒过来时,知道我死了,他自己中了一箭,你却还好好的,不会气得再恨不得死过去!” 李璘突然哈哈大笑,紧跟着突然紧咬牙关,嘴角边突然溢出了一丝紫黑的鲜血,人也随之缓缓软倒。他生性桀骜,最不愿意屈膝求存,因此早早备了特制的含毒蜡丸压在舌下,预备如有万一时了断这条性命。他这一倒,襄城王李亿登时倒吸一口凉气,他手忙脚乱地一手抓住父亲,一手捏着他双颊,想要尽力让其吐出毒丸,得到的却只有李璘的一个惨笑。 虎儿,时运不济,我父子俩泉下再见! 李亿看懂了父亲的这个表情,登时如遭雷击。他颤抖着用双手抱紧了气息奄奄的父亲,想起李璘自幼对他极为宠爱,又对他感慨过当年在深宫之中的寥落冷清,他突然抬起头来怒瞪着面前的那些人,声嘶力竭地叫道:“李隆基,你不但是昏君,而且是恶父,我大唐历代那么多天子,从来就没有你这样对待儿孙的父亲,你比则天皇后更狠毒!你既然防我们如同防贼,又利用我们如同工具,就别想我们真当你是君父!今天你就算侥幸活着,你这辈子也别想安宁,我会在九泉之下看着你,看着你将来不得好死!还有杜士仪,还有你们其他人,别以为就真的赢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你们也不会有好下场!” 说到这里,他一把捡起刚刚掉落在地上的那把长刀,竟是决绝地一抹颈项! 随着那满腔热血倏然四溅,在场众人无不惊骇。自古以来,那么多谋反事败的龙子凤孙,皇亲国戚,甚至将卒平民,事败之后很多人还想要奢求活命,可能够决绝赴死的,十中无一,这一对父子竟有这样的勇气!如若能够把这胆色用对了地方,又岂会如同今日这般变成一个可悲的笑话? 两个太医署的御医无巧不巧,正在这个时候替李隆基取箭,由于那股痛楚实在是排山倒海,竟是把这位刚刚已经昏过去的君王正好给惊醒了。李隆基还没熬过这痛得能让自己蜷缩成一团的剧痛,就听到了耳畔这凌厉的的痛骂和诅咒,顿时立刻又气晕了过去。而接下来的整整一刻钟之内,他被那股钻心剧痛折腾得时昏时醒,到最后反而恨不得就这样直接两脚一蹬离开人世,奈何到了这个份上,竟是连死活都已经由不得他了! 随着永王李璘和襄城王李亿的尸体被收殓下去,脸色和心情全都异常复杂的陈玄礼少不得去喝退了那些剑拔弩张的龙武军禁卫和安北前锋营将士。 看到杜士仪安然无恙,安北前锋营的将士们也就不情不愿退了下去。尽管从刚刚那些只言片语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还不是太清楚,可李璘父子的死显然绝不单纯。每一个人在退下去的时候,都忍不住盯着那滩刺目的血迹多看了几眼,心情沉甸甸的。 然而,更觉得心中不是滋味的,却是在场那些地位更高的大佬。听到不该听的,看到不该看的,面对这错综复杂到极点的一幕,该怎么办? 陈玄礼面上阴霾重重,正要开口说话的时候,外间突然又起了一阵骚动。这时候,本就满心不是滋味的他终于为之怒急,三两步来到了竹园门口,正待开口喝问时,他一眼认出那个满头大汗跑来的人是自己的一个心腹长上。 “大将军,大将军!羽林军大约有千人左右出了大明宫,往平康坊和宣阳坊去了!” 第1198章 丢脸的禁军 马嵬驿那一场兵变,对于本来应该以忠君宿卫为职责的北衙四军来说,无疑是一场天翻地覆的大地震。因为军中缺粮,又或者不甘心丢下家眷西逃蜀中,短短三四天中,逃散的将士就有数千之众。而在此后的动乱中,军中将士们胁迫陈玄礼带头,先逼得杨玉瑶自尽,又在朔方以及安北大军到来之后,群情激愤地杀了杨国忠,这才总算是将心头愤怒抒发殆尽。 可当杜士仪和郭子仪奉天子率大军往长安平乱,陈玄礼率北衙四军留在马嵬驿重新整军,又护送那些龙子凤孙回长安时,人数竟是非但没有增加,反而逃散了又不下数千人。有人是担心天子清算那一场兵变的责任,有人是对于天子禁军的职责产生了不满,宁可隐姓埋名去朔方甚至安北投军,也有人是趁着这场乱世,打算做点没本钱买卖……总而言之,当最终回到长安的时候,这一支经过多位天子一代代精心打造的禁军,不但兵力锐减,而且已经彻底失去了军魂。 历史上的北衙四军中,最终追随李隆基抵达巴蜀的只有千余人,追随李亨前往灵武的则只有区区百余人,其他的全都在路上逃散。如今的大势虽说发生了根本性扭转,北衙四军虽说也还剩下万许人,可失去了天子信赖的禁军是什么下场?别说下头的士卒们担心将来,上头的将校们同样觉得仕途无望。正因为如此,当宫中悄悄几次送来了丰厚的赏赉,又许诺从前的事既往不咎,总算是瞒着陈玄礼,笼络住了一两拨兵马。 现如今,这样两拨兵马便在别人根本来不及反应的情况下,悍然出宫,直接开进了毗邻东市,南北相望的平康坊和宣阳坊。 两支杀气腾腾的兵马在大白天突然出现在城中,立刻引起了轩然大波。尤其是当有人发现,禁军围住的竟是平康坊崔宅以及宣阳坊杜宅时,也不知道多少人慌忙往四面八方报信。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每一个人都意识到,长安城中恐怕又要变天了! “将军,真的要冲进去?” 杜宅门前,左羽林将军韦广看了一眼左右,见很多兵士的脸上和眼神中都流露出了畏惧的表情,他不禁呸地吐了一口唾沫,恶狠狠地说道:“这大唐是陛下的大唐,别忘了你们早已经拿了大笔的犒赏!全都给我听好了,这种时候,有进无退,敢犹疑不决的,杀无赦!给我破门!” 在韦广的鼓劲下,终于有几个将士鼓足勇气冲上前去,用手中大斧狠狠砸向了杜宅的大门。那砰砰砰的声音仿佛响在每个人心里,有些人不忍心地别开了头,但更多的人则是舔着嘴唇,心中盘算着倘若待会儿真的攻占了这里,能够从中搜刮到多少金银财宝。毕竟,杜士仪出镇在外多年,传言中又是极其擅长经营的人,家中豪富自不必说。 然而,对今天受命攻占杜宅的韦广来说,他那镇定而决绝的外表下,此时此刻生出的却是担忧。 他能够控制的只有这五百多嫡系兵马,另一边去平康坊崔宅的柳安也一样。攻占这种地处长安,又是工部营建的住宅,这么一点兵马肯定已经足够了。可是,在这样的突发状况之下,里头无人应答,无人喝骂,安静得仿佛就像是什么人都没有,他实在没办法安心。要知道,这次他可以算是把脑袋提在了手上,如果不是李隆基给出了一镇节度使的诱惑,如果不是知道杜幼麟就在此处,他是绝对不会走这一趟的。 刚刚他还对部下们说有进无退,现在不是迟疑不决的时候! “还愣着干什么,四个不够就上八个,我就不相信这门是石头做的!其他的,给我翻墙进去!” 随着他这一声喝令,终于又有人高喝一声加入了进去。那刚刚第一轮拿着斧头砸门的兵士们气喘吁吁退了回来,一边擦汗一边看着前头的同伴们抡起斧子砸在了那大门上,看着一个个人搭起人梯翻墙。可随着第一个人上了墙头,那动作却突然僵住了。 “将军,里头好像没人!” 如果只是一个人这么说,韦广必定会怒声呵斥,可随着好几个登上墙头的人都这么说,他的一颗心就不知不觉沉了下去。杜家没人?是全都集中退到了一处防守,还是早就得知消息潜藏了行迹?如果是前者,那么强攻进去之后,总能发现蛛丝马迹,可如果是后者…… 韦广不敢再去想那种可能性,收摄心神厉声喝道:“不可能!陛下命高大将军传旨杜幼麟,让其分派兵马去十六王宅驻守,让他回家和父亲团聚,之前有人亲眼看到他回了杜宅!不可能没人,必定有诈,攻进去,将他拿下!” 然而,这攻进去的命令刚刚下达,他便听到了震天杀声。打了个寒噤的他茫然四顾,见麾下的将士们一个个面色惨白,和他相比好不到哪去,他登时完全心乱了。墙头上的兵卒们站得高看得远,有人突然大声嚷嚷道:“是安北前锋营,是安北前锋营的马军冲过来了!” 那一夜的长安解围战,禁军们还呆在马嵬驿守着那些龙子凤孙,并没有亲眼目睹那惨烈的一战,可事后那尸横遍野的景象,他们曾经听长安城中很多官民提起过,其中最出名的段子便是阿兹勒和前锋营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悍勇。尽管这是在长安城的街道,并不是长安城外的平原地带,可他完全没办法提振士气,连自己那仅有的胆量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只知道,这次的事情败露了! “迎上去!不要怕他们,狭路相逢,勇者胜!”韦广声嘶力竭地嚷嚷着这句话,可他看到无数张怯懦畏缩的脸,便明白这话完全没有作用,只能慌忙改口说道,“这是长安,不是其他地方,他们此举便是形同叛逆……” 可是,他这话还没说完,就只听那边厢传来了一个犹如在耳边炸响的暴喝:“尔等身为禁军,胆敢私围杜相国宅邸,是想谋反作乱,祸延家眷吗?还不速速丢下兵器,跪地投降!” 谋反作乱这样一顶大帽子猛地扣下来,随即又是祸延家眷,不但韦广面色大变,那些刚刚还勉强举着刀枪的禁军将卒顿时战意全无。眼看着一骑人手持安北前锋营的大旗排众而出,玄衣玄甲,头盔上系着一缕鲜艳的红缨,竟是阿兹勒本人,禁军中更是起了一阵骚乱。随着咣当一声有人把兵器丢在了地上,这样的动作顿时迅速蔓延了开来,顷刻之间,也不知道多少人犹如丢掉烫手山芋一般丢下了兵器,随即屈膝跪了下来。 面对这一幕,韦广虽知大势已去,可当时李隆基亲自去左右银台门巡视禁军时,曾经对他透露过某种东西,因此,即便是抱着万中无一的侥幸,他仍是高声喝道:“不要上了他的当,陛下此刻正在十六王宅,我等是奉陛下之命,捉拿要犯!” “永王及襄城王父子行刺陛下,谋逆造反,已然自尽,陛下如今身受重伤,怎有可能给尔等什么旨意捉拿要犯!来人,将韦广拿下,送御史台勘问!” 永王李璘及襄城王李亿行刺天子?而且父子全都死了?韦广简直被这个消息震懵了,哪怕麾下士卒闻言无一支持他这个主将,哪怕阿兹勒身边一队骑兵朝他冲了过来,他的整个脑袋和心里还是如同浆糊一般。直到他被人从马背上拖了下来,强行摁跪在地上,他方才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整个人顿时再也没了一丝一毫的反抗力气。 这时候,阿兹勒方才徐徐策马回来,看着那在刀斧之下仍旧巍然屹立的杜宅大门,他轻轻舒了一口气,却没有就此进去,而是对身边亲随道:“留下五十人在此看守,再去个信使往平康坊崔宅,看看那边可解决了。其余人等,将这些乱兵的兵器全都收好,然后押往御史台!如有反抗,格杀勿论!” 飞龙骑毕竟要长留宫中,做这种事不好,他却无所顾忌! 平康坊崔宅后门和后院,却是刚刚经历过一场厮杀。平康坊北里虽是诸妓云集之地,但其他里坊却往往住着很多达官显贵,其中便有裴光庭和李林甫旧宅,还有众多进奏院。崔家当年因崔谔之崔泰之兄弟同膺三品,门前列戟,可以直接沿街开门,不像杜士仪封公的时候婉拒了这一优待。可禁军没有选择在大街上直接朝乌头门发动攻击,而是悍然闯入平康坊中方才围了崔家后门。 面对这样的情景,行人固然避之唯恐不及,可当消息灵通的人得知竟是围了崔宅后,立刻有和杜士仪关系密切的朔方进奏院派人来救。至于崔家自己,崔九娘正好回门,听到这情形哪甘示弱,撺掇了崔五娘和杜十三娘直接重赏家丁,极力拒敌,哪怕阿兹勒的人马来得及时,在自己人和别人的相助下,禁军竟然在崔家后门及后院丢下了十几具尸体!当最终清扫战场时,从后院中抬出来的那些死尸让围观的路人指指点点,甚至还有垂髫小童问了一句。 “阿叔,不是说北门禁军是长安城里最厉害的吗?怎么连崔家的家丁家将都打不过?” 面对这么一个问题,不少听到的百姓唏嘘不已,竟是没人能够回答得上来。之前叛军围城时,北门四军几乎逃散殆尽,如今稀稀拉拉地回来那么些人,结果却又是干出了今天这种离谱的事。而据说天子驾幸十六王宅,又遭永王父子行刺,如今这个大唐,究竟要走向何方? 第1199章 又是一场清洗 兴庆宫中,自从当年南薰殿中发生了李瑛等三王‘逼’宫的一幕,李隆基的日常起居便多半在兴庆殿中,经历了此前长安围城之‘乱’中的那场大清洗,如今兴庆宫各宫宇中执事服役的宦官,多数是从大明宫以及太极宫中调过来的,当年随‘侍’李隆基的那些老面孔几乎再也看不见一张。[]-- 眼下因为天子驾幸十六王宅,兴庆殿中留守的人里头,年岁最大的也就是四十出头。 “快,赶紧的,把这些东西都给搬走!”一个中年宦官趾高气昂地指挥着下头那些人,竟是在兴庆殿中各种摆设做大调整,口中还不停地念叨着,“一定要赶在大家回来之前,把这里收拾出一个新气象来!从今往后,咱们也就不用看别人脸‘色’了!” 其中一个小宦官听到这最后一句话,脚下忍不住一个踉跄,差点翻了手上捧着的一个匣子,他定了定神,小心翼翼地冲着那中年宦官问道:“程给事刚刚说,咱们从今往后不用看别人脸‘色’,这话是……” 他迟迟疑疑还没问出来,不久之前刚刚官拜内给事的中年宦官程元振就在他的脑后重重拍了一巴掌,随即意味深长地说道:“少问这么多,这天下是大唐的天下,是陛下的天下,宫中和朝中自然都不容许有第二个声音!” 天子去了十六王宅后不久,程元振就亲自去大明宫中禁苑,去给北‘门’四军那两位传了信,在他料想中,如今这会儿已经事成了!不管怎么说,前锋营经过长安解围一战,只剩下了一千余人,加上新招的飞龙骑,如今人数不会超过四千,禁军虽是锐减,可人数远远不止这个数。到时候只要杜系群龙无首,就再也不足为患了!内‘侍’监的空位子要多少有多少且不必说,就连从前他根本不曾企及过的羽林大将军或龙武大将军这类位子,也已经近在咫尺! 那小宦官见程元振的脸上一阵得意,尽管脑后生疼,可他却不敢流‘露’出分毫怒意,捧着东西蹑手蹑脚地悄悄离开,到‘门’口处方才回头望了一眼,又恨恨啐了一口。才爬上高枝就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的家伙,将来有你好果子吃! 他刚刚这么恨恨骂了一句,就只见前头一下子涌进了一大批人全副武装的军士。面对这一幕,吓了一跳的他下意识地手一松,手中匣子咣当一声落在地上,里头那些珍贵的碧‘玉’青‘玉’又或者犀角象牙发簪掉了一地,甚至有些还摔成了几截。可是,这样的弥天大祸他却没来得及去管,一屁股坐在地上的他第一时间意识到,只怕又要出大事了! 兴庆殿前头便是大同殿,除却有一道小‘门’相通之外,西面还有兴庆‘门’直通前往大明宫的夹道,所以,此时此刻的这些兵马从何而来,那是不言而喻的。小宦官眼睁睁看着这些兵马从自己身旁气势汹汹地过去,没有人往他看上一眼,也没有人往地上那些东西看上一眼,几双穿着靴子的脚甚至毫不留情地从那些‘玉’簪骨簪之类的珍贵器物上踩踏了过去。等到这些人消失在视线之中,地上只剩下了一片狼藉。 “出事了,竟然真的出事了!” 小宦官神经质地念叨了两声,尽管害怕,可他发现兴庆‘门’和南面通往大同殿的‘门’已经被人看住了,自己就算想逃也‘插’翅难飞,他便干脆丢下这一地狼藉,小心翼翼地往刚刚的来路挪了回去。才到兴庆殿前,他就听到里头传来了极大的喧哗,紧跟着便是一个拼命叫嚷的声音。 “反了,你们真是反了,这是陛下的寝殿,谁给你们擅闯的权力!我是陛下钦点的内给事,你们这是大不敬!” “陛下在十六王宅遇刺,永王父子乃是主谋,而且有人指名了正是你矫诏,发北‘门’四军围杜相国家宅及平康坊崔宅。此事查证属实,你还敢抵赖?” 随着这声音,小宦官就看到刚刚还得意洋洋的程元振披头散发被两个将士给押了出来,整个人都显得狼狈不堪。大概是听到的消息太过于惊人了,程元振一张脸已经变成了死灰‘色’,他不可思议地瞪着那个说话的人,好一会儿方才声嘶力竭地叫道:“不可能,你们这是犯上作‘乱’,不可能有这回事……” 啪—— 一个响亮的耳光打断了程元振的叫嚣。肿起半边脸的他看清了面前那个人,登时噤若寒蝉地紧紧闭上了嘴。他当然认识这个煞星,因为当初就是对方将他和其他人一起安排在兴庆殿的。在长安遭遇围城的那段日子里,太极宫、大明宫、兴庆宫这三大宫的人全都牢牢记住了姜度姜四郎这个名字。就是这位从前只以纨绔知名的嗣楚国公,那时候表现出了非同一般的狠辣手腕,杀人毫不手软。 “看来,你还记得我姜四。”姜度用手掌拍了拍程元振那肿起老高的左颊,似笑非笑地说道,“只不过,才只过去没多久,你竟是忘了我的手段!” 说时迟那时快,姜度倏忽间又是重重一个巴掌,这下程元振是两边脸颊一般高,货真价实仿佛猪头一般。然而,股栗胆寒的他却顾不得那疼痛,用含糊不清的声音拼命求饶道:“楚国公饶命,楚国公饶命啊!我只是奉旨行事……” “闭嘴,‘乱’命你也敢听?如果此时此刻陛下在这里,你信不信他也一口咬定你是矫诏?”姜度哂然一笑,见程元振登时瘫软在地,两个人都难以将他架起来,他方才好整以暇地蹲了下来,看着这个蠢货说道,“放心,我暂时还能留你一条‘性’命,只你给我记着,到了御史台,不用说任何假话,知道什么说什么。要知道,很多事情你扛不下来!” “是是是……”程元振拼命点头,脑子已经连一丁点思考的能力都没有了。那两支去捉拿杜士仪家眷的禁军铩羽而归,而十六王宅中却又闹出了永王父子行刺天子的大案,一切都完全偏离了路线,他这样一个小人物,怎么可能扛得下这一系列大事? 姜度这才缓缓起身,打了个手势吩咐把人押走。而今日涉事的,并不仅仅只有一个程元振,整个兴庆殿中有品级的内‘侍’,几乎全都被转送了御史台勘问,就连底下那些无品无级的白身,也都被全数看押在此。除此之外,就连身为天子的李隆基本人,也并没有回到这座自己最喜爱的南内兴庆宫,而是被护送去了大明宫。用杜士仪的话来说,大明宫中中书‘门’下两省以及御史台都在外朝,天子如有召唤可以随叫随到,无疑比兴庆宫更适合养伤。 至于设在大明宫前朝的御史台,则是成了看押甄别罪人的地方。参与了兵围崔杜两宅的禁军将卒全都被押送到了这里,御史台殿院、台院、察院三院之中,总共征调了十二名御史,三十几个令史书令史来这里办案。永王的另两个儿子,以及众多涉事宦官等亦是在此受审。为了表示公允,杜士仪直接把陈玄礼和高力士也都放了进来监审。一连数日,御史台从最初的‘鸡’飞狗跳,到最后的诡异宁静,每一个经办者竟都生出了打退堂鼓的冲动。 这都叫什么事!天子授意永王李璘毒杀杜士仪,允诺事成之后封其为太子,结果李璘却根本别有用心,打算一石二鸟,行刺李隆基嫁祸杜士仪,然后自己和儿子襄城王李亿杀了杜士仪,假作锄‘奸’,再凭借这样的功劳图谋大宝!事情到了最后,李璘父子固然事败,李隆基中了一箭,生命虽暂时无忧,可这打击却实在是大了。至于杜士仪本人,竟是侥幸逃脱了一劫。 可要真说是侥幸,那也未必尽然。杜士仪恐怕早就料到十六王宅之行会有相应的麻烦,否则又何必埋下伏笔,暗中请了朝中重臣并陈玄礼随行?甚至连高力士都不曾亲自往飞龙厩传旨,而是让小宦官去,自己悄然陪着裴宽陈玄礼等人。可那时候,谁能保证李璘那一箭不会先‘射’向杜士仪? 一切都是天命! 如今最大的问题在于,这件案子应该怎么断! 尽管十六王宅和百孙院已经被全数封锁,但长安城中街头巷尾,各式各样的议论早已沸反盈天。相较于抛下长安子民独自逃生的天子李隆基,杜士仪父子的名声实在是好得太多了。除却一小撮死忠天子的人痛斥杜士仪别有用心,众多的百姓几乎清一‘色’地认定是天子容不下功臣。而最令人难以忍受的是,如今叛军尚未覆灭,河北仍然大战连连,李隆基却偏偏选择在这种时候下手,简直是昏聩到了极点! 若是前方因此群龙无首‘乱’成一团,安禄山反扑成功,这大唐天下莫非要就此改姓安不成? 昔日富丽堂皇的永王宅中,此时此刻却是封条把‘门’,卫士守护,旁人根本难以踏进‘门’半步。竹林中,身穿男装的固安公主犹如主人似的行走其间,神态闲适。当她来到那草亭时,突然头也不回地对张耀说道:“虽说永王一直和其他诸王有所不同,却没想到关键时刻,他竟是耍了咱们那位陛下一场。如果不是时运不济,兴许就真叫他赢了!” 张耀不明白固安公主为什么要在这时分悄然进入永王宅,但还是笑着说道:“所以,如今外间全都在传,天命不可违。” “我一直觉得这世间真正管用的,永远是人力,可现在才相信,天命还是存在的。”固安公主站在草亭中央,突然轻轻跺了跺脚。想当年杜士仪曾经把数量巨大的火‘药’给悄悄送进了长安城储存,这事除却赤毕,就只有她知道。这次天子召杜士仪回京,她从杜十三娘处得知是哪四个皇子亲王被频频召见,心里便有了计较,最终说动赤毕,在永王宅中安置了一箱火‘药’。预备倘若情势紧急,到时候就引爆制造‘混’‘乱’。 可永王宅中埋藏火‘药’的地点,就是在这座草亭所在的竹林之中!因为谁也没想到李璘竟然会带人去草亭,更没人想到李璘亮出的竟是一把手弩,所以那时候,就算早有埋伏的赤毕也不敢去动那根引线!可事到临头,那支弩箭终究落在了李隆基身上,由此可见,李璘对天子的怨念要深得多! 嘴角一挑笑了笑,固安公主便轻声说道:“过来帮忙吧,把东西起出来。” 这种东西今后不可能随随便便运入长安,可不能‘浪’费在这随时可能重建的永王宅中! 第一千二百三十章 玉石俱焚 史思明原先打算的诛杀安守忠之事,在史朝义亲自出面,竭力转圜下,这一劫总算是平安度过了。 安守忠也知道自己那一丁点兵马在如今的幽州一点水花都翻不起来,所以在史朝义的竭力劝说下,也就痛痛快快向史思明服了软,甚至还去蔡希德那里当了说客。这两个人虽是因为常山一仗结下了深深的芥蒂,但至少知道覆巢之下无完卵的道理,再加上史思明势大,他们不结成一线便是死路一条,太桀骜也同样是死路一条。所以,当他们一口答应若是唐军攻城就顶在最前头,史思明终于也不愿意在大军压境之下起内讧,也就决定不为己甚。 起家于平卢的史思明此前虽是跟着安禄山起兵南下,但还在平卢保有相当的实力。前时挥师北上反攻河北,虽说他因为心急于幽州可能有失,于是把主力交给蔡希德,自己只带了精锐心腹抄小路回归,可他业已把私兵从平卢调了回来,放在蓟州渔阳郡,又把剩下的静塞军一把抓在了手中。 如今,得知南面的大唐三路大军已经开始朝幽州进击,而长安那边的信使却还没有消息,他便毅然决定放弃博陵、上谷、文安三郡,将防御圈缩小到幽州范阳郡、檀州密云郡以及蓟州渔阳郡这三郡。即便如此,如今的情况仍然相当不妙,渔阳郡的盐城守捉和洪水守捉已经落入侯希逸的平卢军之手,密云郡继北口守捉丢了之后,镇远军也被张兴派阿古滕领兵拿下,再加上他回幽州之前就落入安北军之手的居庸关,如今的他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 “来人,传帅令,召史朝义” 前方节节败退的消息,身为范阳节度使史思明的长子,史朝义当然不会不知道。急匆匆赶来的他衣服湿透,显然是遇到了刚刚那一阵来得快去得也快的大雨。然而,形容狼狈的他在父亲面前却不敢失礼,恭恭敬敬跪下磕了头后方才问道:“父帅有什么吩咐?” “你替我去见一趟杜士仪。” 见史朝义登时眼睛瞪得老大,惊骇之色根本掩饰不住,史思明心中不喜,登时疾言厉色地质问道:“怎么,你没有这样的胆量?” 史朝义见史思明已经把手按在了刀柄上,心中登时咯噔一下。txt全文下载尽管是儿子,可他知道此刻如果自己再迟疑,史思明这一刀就很可能当头砍下来,他只能勉强压制心头的恐慌,竭力镇定自若地说:“父帅的吩咐,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也必定努力去做” 史思明哪里相信这等豪言壮语,心底嗤笑,面上却收起了怒气,淡淡地吩咐道:“既然你有这样的胆量,见到杜士仪后,你告诉他,我史思明已经向朝廷,向陛下递了降表,他若是不甘心,尽管来攻不要以为他麾下人多将广,我如今又只剩下了三郡,逼急了我,我便那军士拿着刀逼这三郡民众全部上城墙守御,看到时候他拿下幽州时,范阳密云渔阳还能剩多少活人” 已经向朝廷递了降表的事,纵使史朝义也是第一次听说,可他刚刚对此行稍微生出了几分信心,就听到最后几句话,脸色登时一片煞白。如果是别人这么说,他必定以为那是吓唬人而已,可说话的人是他的父亲史思明,届时绝对做得出来可真正到了那玉石俱焚的份上,自己固然死路一条,下头众多手上沾满了三郡百姓鲜血的将士,难道就有什么好下场? 可史思明已经撂下这样的狠话了,他这会儿不敢有任何违逆,只能咬咬牙答应道:“是,我这就按照父帅的吩咐去准备。” “还用得着什么准备?我给你牙兵十人,立刻出发” 史朝义心中叫苦,可他知道这会儿拖延时间只会引人疑心,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了下来。等到他出了屋子,那十名一看就是史思明心腹死士的牙兵已经等候在那里,他只能在心底长叹一声,希望自己此行的运气好一些。 仿佛是老天爷听到了史朝义的祈祷,当他离开幽州范阳郡,进入易州上谷郡境内的时候,便和一支打前站的游骑撞了个正着。多亏他早早预备了一杆白旗,这才没有立刻遭遇一场厮杀。只不过,对于他这个史思明的信使,那百余游骑兵的主将嗤之以鼻,只从麾下派了两个人领他们回去。 用这位游奕使的话来说:“大军一至,幽州叛军若是不降,便为齑粉,要归降也该有个归降的诚意” 可这样的轻视,史朝义哪里顾得上。接下来的一路上,连续撞到了好几路兵马,他方才得知,杜士仪如今尚未进入上谷郡,正在扫荡此地叛军的是河东节度使程千里,而杜士仪尚留在莫州文安郡的清苑县,朔方节度使郭子仪则正在扫清文安郡境内的残余叛军,至于另外一路唐军,也就是仆固怀恩所部,杜士仪的真正嫡系,则是不知踪影。尽管他心中对此非常在意,可如今没有什么比自己的性命更加重要,他当然不会随便乱问。 清苑县廨,临时征用了这里为元帅行辕的杜士仪正看着一封龙泉发来的急信。果然,尽管南面河北各州县官府对于远道而来的南阳王李这一行人分外热忱,百般挽留招待,结果还是那些精挑细选出来的叛军稍微拖慢了他们的行程,即便如此,如今这些来自长安的特使已经过了邺郡。如果不是李这样养尊处优的皇孙不可能做到日行二百里这样的高强度,只怕两三天就能够抵达清苑。可就算往最慢里计算,路上能够拖上六到八天已经很了不得了。 “八天打下幽州?如果不能,就要准备来上另一场硬仗么?” 杜士仪喃喃自语了一句,脸上刚刚流露出一丝决然,外间就传来了一个声音:“元帅,史思明派长子史朝义为使者,求见元帅” 史朝义? 现如今的历史已经早已经完全偏离了既定的轨迹,因此杜士仪听到这话,先是意外,随即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笑过之后,他方才开口说道:“先不用急,派人去前方,知会郭大帅和浑将军,告诉他们史思明派史朝义作为信使来见我,让他们速速回来” 进了清苑县城,史朝义原以为能够第一时间见到杜士仪,可万万没想到,他和随行的十名牙兵却被分开了。他被孤零零地撂在一间屋子里,没人上茶也没人理会,就仿佛他是什么无足轻重的人似的。越是如此,他就越觉得心焦如焚,因为他很清楚如今幽州的窘境,杜士仪对他态度如此冷淡,自然就意味着并不在乎幽州方面是不是想归降 这样的煎熬从下午一直持续到夜深时分,连午饭加晚饭全都没吃过的他自然饿了。在这样仿佛漫长无休止的等待中,他终于抛弃了最后一丁点耐心,大步走到虚掩的门边上,一把将门拉开。出乎他意料的是,恰是有一个人面对自己站在门外,那只推门的手都没有收回去。四只眼睛对视了一阵子,来人方才放下了手,语气冷硬。 “元帅有令,带史朝义入见” 史朝义终究见过大阵仗,立时镇定了下来。尽管身心俱疲,饥肠辘辘,可他还是打起精神,尽量表现得从容不迫。然而,当他跟着来人到了一座还算齐整的大堂之外,眼见得门前牙兵两列,虽是战袍不同,相同的却是那股剽悍之气,绝不逊色于父亲身边的那些心腹,他还是多了几分小心翼翼。 那可是杜士仪,让不可一世的安禄山败死,让幽燕众多骁将俯首,让无数将卒人头落地的如今大唐第二人 迈过门槛进了大堂,史朝义第一眼就看到了正中端坐的那个中年男子。对方没有穿官服,而是一身丝袍,可反而比左右两边身着甲胄,年纪更大,气势也更加逼人的两位老将更显眼。尽管他从来没有见过杜士仪,可他还是放缓了脚步,随即在隔着十余步这种安全距离站定,不卑不亢行了个揖礼。 “大胆,你身为一介叛贼,竟对元帅如此倨傲” 浑释之有心给对方一个下马威,一巴掌拍下去,竟是把凭几给拍塌了。尽管如今的家具多用软木,可看到他这样的手劲,史朝义还是心中一紧。可他肩负着父亲的严令,更知道这会儿就算卑躬屈膝也未必能活命,因此反而把腰杆挺得更直了。 “如今两军交战,我幽州尚有一战之力,元帅也曾经领兵多年,当知道若我军背水一战,胜负还未必可知,又何必折辱我这马前卒?” 郭子仪见史朝义言行举止从容得体,对比当初安庆绪和安庆宗两个人的光景,倒有些讶异史思明还有这么个不错的儿子,当即哂然一笑道:“如果说,你身为史思明长子还是马前卒,那幽州就人人都是马前卒了。” “父帅诸子不分嫡庶,总共十一人,我不过是占了长子的名分而已。”史朝义知道此刻只有竭力把自己形容得无足轻重,见那两位老将面露讥诮,反而主位上的杜士仪不动声色,他方才朗声说道,“我此来是奉父帅之命,致意杜元帅足下。父帅当初跟着安禄山叛乱,只是迫于无奈,如今已经具降表送到了长安。如果元帅逼迫过甚,那么到时候幽州只能征召所有百姓,玉石俱焚了” 第一千二百三十一章 借刀杀人 纯文字在线阅读本站域名手机同步阅读请访问 “降表?” 这是浑释之无论如何都没料到的一茬,他一时忍不住失声惊呼。(.)下一刻,他就明白了其中的名堂,脸色登时变得铁青一片。如果史思明是真的想要归降,按照道理怎么也应该是先和他们这些前方将领,又或者是杜士仪接洽,然后再由他们禀报朝中,现如今史思明越过他们而向长安递降表,分明是别有用心!又或者说,天子此前那些层出不穷的小动作,已经被叛军利用来大造流言,如今又被史思明钻了君臣相忌的这个空子,想要谋求喘息之机! “史思明若真的有意归降,那么应该立刻大开幽州城门,率领麾下将士面缚请降,而不是偷偷摸摸递什么降表!”郭子仪心思亦是敏捷,此刻立时反讽道,“更何况,以举城民众作为要挟请降的,据我所知,亘古至今从未有过,史思明还是第一人!” 郭子仪这个上司都这么说,浑释之立刻附和道:“元帅,此等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之辈既然敢如此大放厥词,不若我亲自带着这史朝义杀去幽州,将其斩于城下,我就不信打到这份上,叛军还能一条心!” 今次受命来见杜士仪,史朝义心知肚明只怕凶多吉少,此时也干脆豁出去了:“我既然来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我已经说过,父帅不止我一个儿子,我死了,他一定更高兴些,还能够以此激励麾下将士奋战。我也奉劝杜元帅一句,不要以为父帅只是说说而已,他治军苛严,麾下军卒若有点滴违逆,定斩不饶,届时被逼得狗急跳墙,驱民御敌的事情,他绝对做得出来!” 杜士仪从一开始就没说话,直到此刻,他方才不紧不慢地说道:“史朝义,你刚刚形容你那父帅的时候,用的词是狗急跳墙?” 史朝义没想到杜士仪没有抓住大处,而是冷不丁揪出了这样的细节。被自己的父亲逼着来冒死当这个信使,他心头何尝没有愤懑,何尝没有怨恨,言辞之间却还要拼命掩饰,可终究免不了流露出了这样的情绪。他下意识地想要将这点小纰漏遮掩过去,可目光却不由自主和杜士仪的双眼对上了,见对方那眼神仿佛直透自己心底深处,能够看穿自己的所有想法,他登时闭上了嘴,决定以沉默对抗。 “你刚刚说,你父亲史思明有很多儿子,不分嫡庶,你只是排行居长而已。但据我所知,你因为年纪最长,从军最早,恭谦谨慎,怜恤士卒,你父亲动辄杀人的时候,你常常会想方设法加以保全,所以颇有人望。” 见杜士仪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己,史朝义只觉得心头压力剧增,强忍住没有说话。 “你父亲史思明没有正夫人,身边姬妾众多,最宠爱的是辛氏,所以对于她所出的幼子史朝清,也就尤其偏爱,至于对你,就犹如对寻常军将没什么两样,更谈不上任何怜恤。否则,今日前来见我的人,他大可在军中另寻死士,不用差遣你这个长子,我说得是也不是?” 安禄山麾下骁将众多,史朝义只不过是史思明之子,他根本没想到杜士仪对自己也能了解这么多。然而,他也知道杜士仪招降了如崔乾佑等好几个叛将,也许自己的信息便是这样泄露出去的,他便索性爽快地说道:“不愧是杜元帅,说得一点没错。所以,我只不过是父帅的提线木偶,只不过是来传个话的,杀了我对父帅谈不上任何影响。降表之事我事先一点都不知情,也就是这次被派出来之前才刚刚知道的。” “这么说,去长安送降表的事成与不成,你也不知道?” “不知道。”迸出这三个字的时候,史朝义看到的是郭子仪和浑释之怀疑的目光,可这时候,他却已经不想装得若无其事了,无奈地苦笑道,“父帅行事乾纲独断,不但我,军中此前亦是没有传出过半点风声。” 若是下头将卒知道主帅都已经在打归降的主意,那么还怎么打仗?人心早就变了。史朝义说到这里,心中也一片敞亮。正是为了能够不走漏消息,史思明在给了自己这样一个使命之后,方才根本不容许他回去准备,直接让心腹牙兵裹挟了他出城南下见杜士仪。只怕如果是他真的死在杜士仪手里,史思明这个当父亲的才会真正放心。至于什么伤感怜悯,根本不可能在他那个父亲身上出现!又或者说,史思明这次遣他出使,一为要挟,二为借刀杀人! “来人,先带史朝义下去!” 当杜士仪突然如此吩咐了一句时,别说史朝义有些意外,郭子仪和浑释之亦是不明就里。然而,史朝义对能够暂且逃过一死已经很满意了,当下也不多说,拱手行礼之后就转身离去。而浑释之等人一走就立刻跳将起来,连声问道:“元帅,莫非把这史朝义所言当了真?” “本来就是真的。”杜士仪见郭子仪稍稍变色,但显然并不意外,他便对浑释之说道,“我此前为免军心动乱,并未声张。长安我子幼麟有信送来,史思明确实派出信使去了长安,事情还闹得不小。” 杜士仪懒得说,干脆出示了杜幼麟的信笺。大约是生怕落到别人手中,杜幼麟的这封信只是不偏不倚详述了整件事的经过,没有加上任何多余的评点,可正因为如此,郭子仪和浑释之方才更加惊怒。算算一来一回,以及史思明派到长安的人要和宫中接触的时间,也就是说,也许在杜士仪刚刚返回邺郡主持大局的时候,史思明就已经当机立断去设法和天子接触了,所求绝不是区区赦免,一定是保存实力! “元帅之前招降崔乾佑等人,我虽觉得多余,可那几个不过是无根浮萍,兼且沿途叛军听到他们亦能归降活命,无不斗志全无,也算是有点用。如果史思明要降,留他一条活命,放逐到岭南恶处自生自灭也就算了,可如果连他以及麾下那些兵马也全都容了,难道等他继续占据幽州,来日休养生息之后,再来一场这样的叛乱?”尽管此次出击战功累累,但浑释之当然不会忽略麾下的战损,说出这番掏心窝的话时,竟是肺腑之音。 “史思明此人不能招降,否则必为祸,可陛下已经点了头,甚至派了南阳王为正使……”郭子仪不如浑释之这样直接,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把到了嘴边的下半截话吞了回去,改成了更为谨慎的言辞,“若不奉诏,惹出冲突,只怕反而会被史思明所趁。” “怕什么冲突?传令沿途哪个州县,找个盗匪出没等等理由,把南阳王一行拖个十天半个月,等我们打下幽州再放他过来就行了!那时候生米已经煮成熟饭,史思明人头落地,难道一道圣旨还能够让人活过来?” 浑释之出了这么个主意,见郭子仪苦笑连连,他顿时火将上来:“郭大帅,如果来的是广平王或是建宁王也就罢了,那两位皇孙在太子遭疑忌软禁的时候四处奔走,忠孝节义无可挑剔,可他们俩已经死了,而南阳王那时候在干嘛?如今太子得到追赠之后,他方才跳了出来想要摘桃子,以为单凭他是太子之后就可以名正言顺?呸,我浑释之第一个不服!” “好了,谁都不要冲动。此事我自有主张。就算南阳王来得再快,届时一切我来对付。”杜士仪见浑释之还想说话,当即一锤定音地说道,“这种事情你们不要沾染上身,只管打你们的仗!我既然当了这个招讨元帅,所有的责任,自然我来扛!” 郭子仪亦是因为杜士仪全力提拔方才有今天,深知这位老上司说一不二的脾气,所以,他立刻起身一把拉住了还要再争的浑释之,随即行礼说道:“既如此,那我和释之这就照旧按之前的计划继续用兵。元帅还请早点歇息,军中将士全都希望元帅能够一举成功!” 等到郭子仪强拉了浑释之出了大堂,又招呼了朔方牙兵跟着自己二人出去,浑释之方才忍不住问道:“这么大的事,真让元帅一个人背?” “我刚刚都已经说了,军中将士都希望元帅一举成功。”郭子仪低声说了一句,见浑释之若有所悟,他便淡淡地说道,“陛下老了,东宫虚位,所以什么昏招都会出,什么牛鬼蛇神都会出来闹腾。元帅的性子明利果决,我们也不会坐视平叛到最后竟然不了了之。你我都是大帅的旧部,应该相信他不但有扛责任的心胸,也有扛责任的本事!而且……” “而且什么,我的郭大帅,你要急死我不成?” 郭子仪见浑释之越发着急,他打了个手势令牙兵散开,他这才对浑释之说:“而且,史思明派了史朝义过来,看样子竟是容不得长子,想要借刀杀人。元帅却分明不想如他的意,我看到时候取幽州恐怕绝不仅在力取。你回头做好准备,史朝义放回去之际,元帅必然就有大动作!” 而郭浑二人一走,杜士仪便命人去唤了阿兹勒来。对其嘱咐了几句之后,他目送其出门,这才起身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这一场仗之后,应付了南阳王和韦见素高力士,他应该就得先回长安一趟了!r1148 ,阅读请。 第一千二百三十七章 破城 尽管和仆固怀恩父子不一样,没有当年甫一投效就被杜士仪重用,而后屡建大功,跟着杜士仪从朔方转战漠北,整整有十数年情分,但同罗新主阿古滕自从因为父亲阿布思的小心思而投身安北大都护府,这几年来南征北战,立功累累,在官阶不断提高的同时,对于杜士仪这位上司还是很满意的。为人说到做到,公道不偏私,同罗牙帐城的建造甚至还早过仆固牙帐城,战利品和赏赐的分配从来都很大方。 最重要的是眼界,在杜士仪身边,他从来就没觉得自己是外族人所以,哪怕自己的父亲阿布思被送到了骨利于去吹西北风,他也心悦诚服。 所以,当张兴传令全面进攻,听着身后那高昂的号角声,他只觉得浑身气力十足。他甚至等不及那些云梯在城墙上架起,到了城墙底下纵身一跃攀上了一支踏橛箭,等站稳脚跟后又敏捷地攀上了斜里另外一支。在刚刚先后两次齐射数轮之后,整个幽州城墙上已经插了不少这样可供踏足的踏橛箭,除却阿古滕,和他一样等不及云梯架好就开始登城的将士不在少数,全都是对身手有相当自信者。而一支大半都是由降卒组成的兵马也已经从开启的城门处冲杀进城,竟是双管齐下,两不耽误。 而城头的厮杀也已经到了白热化,尽管效忠史思明的人竭力争夺绞盘,可终究禁不住史朝义这个史思明长子倒戈的巨大影响力,他们几次冲锋都被打退了去。也有牙兵痛恨史朝义的背叛,想要从守城兵卒手中夺取弓箭射杀这个叛徒,可乌承恩何等老到,眼看局面已经对自己有利,他就立刻把史朝义给拉了回来,躲在安全的城楼之中俯瞰下头的乱局。史朝义也不是心慈手软的人,强忍住对这场乱战的担心,不敢再探头出去瞧看。 当他听到外间传来一声降者不杀的暴喝时,还是忍不住快速往外探看了一眼。就这么一眼,他就瞥见一条昂藏大汉一跃登上城楼,竟也不管混战双方谁是哪边的,就这么扯开喉咙大叫了一声。然而,也许他是第一个登上城头的敌人,也许他的嗓门实在是太大,一片混乱的城头竟是因此稍稍出现了一瞬间的停顿,正当有死硬派的叛军想要转过矛头对准外敌,就只见更多的人影随着这昂藏大汉跃上城头。[.超多好看小说] “奉元帅令,降者免死,余者杀无赦” 大概是看到城头一片混乱,虽是嚷嚷招降,可不知道哪一边才是自己人,夺下登城首功的阿古滕灵机一动,立刻高声叫道:“愿降者摘下头盔头巾 随着登上城头的敌军越来越多,这样凌厉的声音在城头四处回荡,投降派自然愿意就此结束自己不光彩的叛军生涯,两面倒的骑墙派立刻转过风向决定变成投降派,这占据绝对多数的两派人迫不及待地把头上的头盔或头巾一把摘下来,这下子,剩下的那些人顿时显得格外引人瞩目。这一招辨明敌我不但对阿古滕所率领的同罗将士有效,对于刚刚一团乱战的城头幽燕兵马也同样有效。甚至有人尴尬地发现,刚刚的混乱中自己砍错人了 而乌承恩亦是立刻警醒了过来。他也顾不上史朝义,立刻带着几个亲兵和之前把守城楼门口的心腹会合,暗中下令清除死硬派后,他便高声说道:“敢问安北大都护府哪位将军来了?我是平卢兵马使乌承恩,我愿意率领麾下归降杜元帅” 是归降杜元帅,而不是归降朝廷,这样的分别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听得出来,可阿古滕当然是例外。本就夺下登城首功的他心情很好,也没在意那发话的老家伙已经年纪一大把了。瞧见有一个还戴着头盔的叛军奋力朝自己杀了过来,他嘿然一笑,不闪不避提刀迎了上去,闪过那当头一刀之后,他便用一招极其阴险的下撩刀将其劈倒。见那个脸上犹自流露出不甘的叛军仰天倒地,他方才提着这刚刚见血的刀看向了发话的方向。 “乌将军有这样的大义之心,我一定会如实禀报给元帅。至于本人在安北大都护府中不过区区一介无名之将,不值一提。” 阿古滕的风格和仆固怀恩父子的悍勇完全不同,他继承了父亲的某些耍心眼的特质,打仗的时候从来都是身穿和麾下寻常将校一模一样的盔甲,如今登城的时候也是一样。他虽说想立功,可却不愿意成为众矢之的,因而哪怕乌承恩表明身份后,探问他的来历,他仍是讳莫如深。随着登城的将士越来越多,他第一时间派人去控制了绞盘,这才令人用发信筒向张兴传递讯息。 问不出对方是谁,乌承恩虽有些无奈,但也没有太在意。眼看大势已去,死硬派的人数已经越来越少,乌承珧又亲自指挥人手清剿,就连起头奉史思明之命前来传令的曹能,也在权衡局势之后做出了明智的选择。然而,他和乌家兄弟又没什么交情,和招讨元帅杜士仪就更不熟了。可他自有办法,他直接找到史朝义,小心翼翼地说道:“长公子,我先头确实得罪了,但我只是受命于大帅,如今时势大变,愿意追随长公子,归降朝廷。” 曹能都不要节操了,而乌承恩也同样如此想。见那位显然是安北军中将校的昂藏大汉不肯透露来历,乌承恩也同样找到了史朝义,陪笑说道:“贤侄既然见过杜元帅,归降之后,我和你承珧叔父的性命和前程就要靠你照拂了。” 我的性命和前程都还没保障呢 史朝义登时哭笑不得。他哪里能说,自己只不过见了杜士仪一面,并未得其承诺和首肯,也并未答应做什么内应。他自己也没想到为了性命而吐露实情,竟然会遭到这样的误读,可他现在根本没办法去解说这其中的误会,也不想去解说。他只希望看在自己能引来这么多将士归降,让唐军少费很多功夫的情况下,杜士仪能够给他一条生路,至少他总比安禄山那个废物长子安庆宗有用得多 南北夹攻,本是众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扫除了幽州城南所有叛军据点之后,杜士仪定下的战略,届时再看情况采取虚实相辅的战术。所以,当他看到连续三颗明亮的绿色流星升起在北面的天空时,他也忍不住呆了一呆。足足好一会儿,他方才笑了笑说:“奇骏前时派人来接洽时,还自责地告罪说劳师远征,率先突入河北,结果却反而被阻居庸关寸步难以前行,没想到这下子竟是被他夺下了突入幽州城的头功” “元帅是说,安北军已经入城了?”虎牙纵使对杜士仪信服得很,此刻也觉得难以置信,“史思明绝非庸才,而且城内叛军大将仍有不少,张长史怎会这么快就突入幽州城?” “因为幽州成了孤城,所以对于很多人来说,与其一条道走到黑,不如学一学崔乾佑和田乾真他们,放下身段和骄傲归降,总好过城破之后玉石俱焚。也就是说,自从叛军从席卷河南河北占据都畿道的最盛时期,落魄到如今只有三郡之地,人心就已经不齐了。” 说到这里,杜士仪突然顿了一顿,瞥见阿兹勒没事人似的,仿佛此事与己毫不相关,他这才继续说道:“史思明想要归降的同时保存实力,和他一样念头的叛将应该不少。可这样大的事,他生怕影响军心士气,应该并没有和其他人透露过,如今十万大军围城,他发现我根本就是和他虚与委蛇,当然会拿史朝义出气,史朝义如果不是傻瓜,当然就会奋力自保。而且,史思明不是安禄山,即便和安禄山亲如兄弟,可叛军之中,和他军阶等同的很多,他并不足以让那些大将心悦诚服” 解释到此为止,既然北面分明是有好消息,杜士仪便一面吩咐传令城下那些绞车弩,对南城再次加以震慑性攻击,一面又将安北军业已入城的消息送给郭子仪和程千里。两人谁都没料到这回仆固怀恩是被杜士仪调去阻截渔阳兵马了,可竟然让张兴抢在了前头。可亲自来送信的阿兹勒面对两人的追问,神秘兮兮地说了一句人算不如天算,两人也只能笑骂张兴运气好,立刻应命整顿兵马,把先头部署预备攻城的步卒调下来,同时让马军热身。 尽管只是一门失守,可史思明只要还有一丁点脑子,便不会继续困守幽州,必定突围前往密云或是渔阳只要能够拿下史思明,一样是大功一件 “报幽州城东门大开,有一支兵马杀出来了” 说是十万大军围幽州,但那也只是号称,因为仆固怀恩带走了一批精锐马军,这里的三路人马加上投降之后整编的叛军,满打满算也只有八万余人。所以,杜士仪很大方地围三缺一,把幽州城东可通往密云以及渔阳两郡的大道给空了出来。所以,此时此刻听到幽州守军果然往东面突围的战报,他没有半点意外,直截了当地吩咐道:“传令,进幽州城,用最快的速度弹压城中秩序,务必于天黑之前收拾局面” 如果史思明真的在突围的那支马军之中,那就自求多福吧 第一千二百四十七章 君臣倒置 长安城中在永王父子闹出了那一场绝大的风波之后,曾经平静过一阵子。(.好看的小说棉花糖然而,李隆基在前线连连告捷之际,却又一意孤行打算册封史思明为幽蓟节度使,保有范阳、密云、渔阳三郡之事传出之后,立刻又是一场轩然大波。可天子不上朝,一心一意拿着养病当借口,纵使裴宽身为左相,十次请见都难能见到一次,其他臣子就更不用说了。这下子,再多的愤懑也就被挡在了宫墙之外。 而因为至今尚未定下谁人监国,众多繁杂的事务全都压在了裴宽一个人肩膀上。连他自己在内,也不知道多少大臣上书劝谏,请择选贤良为中书侍郎又或者门下侍郎,又或者同中书门下三品,分担政务,可奏疏送进去就仿佛石沉大海。平日里大家还能够通门路的高力士偏偏又跟着南阳王李去了幽州,姜度和窦锷虽说是左右监门将军,可他们全都放出话,没事绝不往宫里去,所以纵使那些有意拱卫皇权的卫道士们,竟也都给拦在了高高的宫墙之外。 只有裴宽自己知道,除了最早拜相的那段日子焦头烂额过,此后上了手,他的日子就好过多了。新调回来的吏部尚书齐潮竟然亲自去抓了流外铨,给他调回来一批极其精于的令史和书令史,替换了一大批李林甫和杨国忠时代在政事堂也就是中书门下执役的小吏,只留用了寥寥几个才于还算得力,风评不算差的。如此一来,骨架还在,又充填入了新血的情况下,裴宽虽只一人,也能够把政务料理得井井有条。 可裴宽是什么人?当年他和王毛仲对着于的意气早就没了,眼看天子不上朝,自己这个左相竟是比李林甫和杨国忠还要揽权,简直就形同于监国副君的身份,他哪能不惶恐?他连番上书请求再择选贤臣拜相没回音,见其他人亦是铩羽而归,他又联络不到人在河北的杜士仪,思来想去只能病急乱投医,这一天便亲自来到了大明宫最北面的飞龙厩 既然独自秉政,权握天下,对于军务裴宽是一丁点都不敢沾手,生怕招惹闲话,可今天从右银台门右羽林军和右龙武军驻地一路过来,仅剩那些禁军的状况尽收眼底,他顿时忧心忡忡。他并不是完全不懂兵的人,当初开元中期河西陇右节度使王君鼍战死,萧嵩前往河陇收拾大局时,他被任为节度判官随行,和王君鼍遗留下来的节度判官牛仙客一搭一档,曾经颇有军功。[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军队的军心士气如何,进退配合如何,他一眼就能看出来。 看到头花白的陈玄礼亲自操练,那些禁军却是气势全无,他只觉心中沉甸甸的。北门四军人数锐减不说,而且天子至今也没话补齐军额。想来也是,从民间征调勇士,李隆基只怕担心补进来的人不可靠,而若是从那些边镇抽调,李隆基只怕就更睡不着了,因为天子在军中早已经名声狼藉 直到飞龙厩在望,裴宽方才丢开了这些遐思。他远远只看见一团奔腾的黑云,耳边隐隐能听到马蹄声的闷响,可却没有其他喊叫之类的杂声,他最初有些纳闷,可随着渐渐近了,他看清楚那赫然是一队队兵马正在演习骑射,登时为之肃然。长长的驰道上,一队队兵马急掠过,拉弓搭箭射靶,所有动作一气呵成,偏偏却一片沉默无声,这一幕给他带来了沉重的压力。尤其现每一队十数人都是如此,他就更是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留下大多数随从,只带着一个令史上前,入目第一眼却是竖在驰道边的一块纸板。上头密密麻麻记载着昨日的骑射成绩排行,一个个墨迹淋漓的大字龙飞凤舞,而背后的嘉奖名头更是清晰可见,他看得分明,不少经过这块纸板面前的军士都会抽冷子瞅上一眼,随即带着不服输的表情上马训而等到他默默再往前行的时候,就现了一个更大的木架子,上头糊着更多这样的纸。 有队列成绩,有读书成绩,有马术成绩……各式各样的排名表一张张贴在那里,而裴宽走马观花扫了一眼后,便注意到最后头一张最大的榜文,上头赫然标注了飞龙骑全天的各种训他从头刚看到尾,被那密密麻麻的安排给吓了一跳。尤其是现晚上还有什么忆苦思甜总结会的时候,他更是有些不解地揉了揉太阳穴,暗想这些不知道是杜幼麟自己想出来的,还是杜士仪的言传身教。 唯有一点他异常明白,相比于已经完全丢掉了军魂的北门四军,这支完全新生的飞龙骑,战力何止更胜数倍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好胜和勇气,怪不得杜士仪根本没有想着去编练禁军,而是完全从头开始。可杜士仪对将来到底是怎么想的?事到如今,他已经完全琢磨不透这个相交多年的人物了 “相国安好,这是到飞龙厩来微服私访了?” 听到这声音,裴宽方才回过神,见是崔椅迎了上来,他就笑了笑说:“我是宰相,又不管军中事,哪来的微服私访?倒是飞龙厩附近竟然不曾派人值守戒严,就这样轻轻松松放了我过来,未免太过懈怠了。” “相国紫衣金带,又在禁苑行走,他们自然不会随意阻拦。而且,杜少卿有过吩咐,飞龙骑训练并无不可示人之处,既然少不了有人窥视,不如大大方方给人看。”崔椅乃是已故赵国公崔谔之的幼子,崔俭玄的幼弟,论辈分还是杜幼麟的长辈,但在此时此地,他却是一口一个杜少卿。见裴宽的脸色似乎有些复杂,他便笑问道,“相国此来,是看看飞龙骑的情形,抑或是见杜少卿的?” 裴宽这才觉察到了一丝微妙:“怎么,杜少卿不在?” “所以说相国来得不巧,平日杜少卿天天在此,晚上都常常不回去,但今日晋国夫人身体有些欠安,他就临时出宫了一趟。” 得知王容病了,裴宽登时一愣,可这时候如果转身立刻出宫去探望,实在有些小题大做,他想了想便开口说道:“既然来了,我便好好看看这飞龙骑是什么光景吧。” 只不过短短数月时间,究竟打造出了一支什么样的军队? 杜幼麟接到家中捎来的信,紧赶慢赶回到了宣阳坊杜宅。径直冲进寝堂的他见母亲正和妻子笑着说话,看样子分明身体正好,根本没得病,他顿时长长舒了一口气,快步上前后便抹了一把汗道:“阿娘,什么借口不好找,偏要说你病了” “你一心军务,勤劳国事,用孝道这个借口召你回来,当然最妥当。我还不到忌讳这些的年纪。”王容微微一笑,示意幼子在身边坐下,见媳妇已经知机地抱起小孙子要退下,她却开口说道,“锦溪,你不用当自己是外人,外头我已经让人看住了,你也坐下来一块听。” 宋锦溪这才依言坐下,心中也好,面上也好,全都存了几分郑重。而杜幼麟这才在妻子身边挨着坐了,伸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随即便看向了母亲说道:“阿娘,是不是阿爷有信捎来?” “昨天和今天,先后送来了两封信,本以为正式捷报这一两天之内必然会到长安,所以前一封信我没有特意让人告诉你。你阿爷一天之内收复幽州城,浑释之斩杀史思明,接下来两路大军又收复密云渔阳二郡,如今整个河北全境都已经收复。”见杜幼麟登时喜上眉梢,王容却没多少高兴的样子,而是淡淡地说道,“至于第二封信,是南阳王李抵达,幽州既下,他手中的那道制书自然就找不到人可以颁了,结果在这个时候,闹出了一场拙劣的刺杀案子。” 此话一出,刚刚陪着婆婆闲话好一阵子,却始终没得到任何口风的宋锦溪登时大吃一惊。而杜幼麟则是目光沉静地问道:“阿爷身边尽是大将和牙兵,难不成是对南阳王下的手?” “不错,是高力士身边的人行刺南阳王,却被高力士见机得快撞开了正主,他自己夺刃受伤,如今在幽州将养,恐怕也不知道有多心灰意冷。” 王容对于高力士并不算陌生,尽管还不到她这个妇人去和高力士打交道的程度,可杜士仪凡事都不避她,她却也能够深深了解,高力士对于天子的忠心耿耿。但这会儿,她无心去感慨这样一个义宦的一生,停顿了片刻就对杜幼麟吩咐道:“你阿爷嘱咐你,把飞龙骑牢牢攥在手心里,看住内侍监的梁若谦,还有就是看住陛下,别又闹出他悄悄调动禁卒,不知道从哪里偷偷跑出长安城的事。” 杜幼麟登时笑了:“阿娘,一个内常侍且不必说,就说如今北门四军七零八落,纵使有陈玄礼这样的大将,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禁军人心散了,陈大将军自己也已经心乱如麻,如何会轻易被陛下调动?再者,陛下曾经在马嵬驿被禁军逼死了杨玉瑶,阿爷到了之后又鼓动禁军杀了杨国忠,陛下还怎么信得过这些人?我说一句最最大逆不道的话,天下之大,他能到哪里去?” 宋锦溪到底不像杜家母子这样全无顾忌,她有些迟疑地说道:“阿娘,阿爷为何要幼麟留心陛下的行踪?” “群臣一再进谏定立东宫,可到现在这件事都闹得没结果,上次死了永王父子,这次险些又死了个南阳王,再这么继续下去,谁还受得了?兴庆宫也该换个主人了。” 说到这里,见宋锦溪完全明白了过来,显然吓得不轻,王容心中闪过了一个念头。老而不死谓之贼也,用来形容如今这位老迈昏聩却又恋栈皇位不肯放手的天子,真是再贴切不过了。 可就在这时候,她陡然只听外间传来了一声轰隆巨响,登时吓了一跳。幸好杜幼麟见机得快赶紧扶住了母亲,随即起身快步来到门外喝道:“快去打探,究竟生了什么事” 那样大的动静,难道会是一场地震? 第一千二百四十八章 惊天动地的登闻鼓 [☆更.新.最.快☆☆全.免.费] “大……大……大……大……大王,真的是地震了” 几乎是抱头鼠窜逃出自家宅邸的丰王李珙听到身边这个结结巴巴的声音,怒上心头的他转过身来就是一脚踹了过去。起舞电子书◆◆直到那随从一跟斗滚出去好几步远,他方才怒喝道:“瞎了你的眼睛,如果真的是地震,震倒的怎么会只有我的房子,这十六王宅其他人家全都是好好的?” “可刚刚大家伙都听到那一声嚷嚷,说是地龙翻身……” 地上那个捂着脸的从者带着哭腔辩解了一句,又转头看向了门前大街上那些往这边厢张望的闲杂人等,心里委屈得不得了。不但是他,刚刚那些闻声从屋子里跑出来的丰王宅中仆役婢女也都面面相觑,可同时也不得不承认丰王李珙的话有道理。 这街坊四邻的皇子皇孙们虽说全都被惊动了,可人家的房子还好好的,自家的房子却是震倒了不少,动静绝大,有没有死伤还闹不清楚。可要说是人为,什么东西能够有那样的威力? 李珙使劲抽吸了一下鼻子,闻到空气中某种呛鼻的味道,他更加深信不疑这次是有人和他做对。那次李隆基驾幸十六王宅,却在那么多皇子当中只择选了四家人。其中,永王李父子都已经归西了,当然忽略不计,剩下的便是颖王,盛王以及他这个丰王。而颖王为人不哼不哈,不少人觉得贤能,照他看来不过伪君子盛王是武惠妃那个妖孽生的,上头还有寿王李瑁这个无能的兄长只有他,又年轻又强力,储君之位舍他其谁? 可偏偏那些大臣非要推选出自东宫的南阳王李李是谁,一介宫人之子,卑微下贱,竟然也敢和他争 “一群自不量力的东西” 看着自家屋宅损毁,婢妾子女无处容身的惨状,李珙脸色发黑,双目凸出,到最后便咆哮道:“给我备马我这就去敲登闻鼓,定要让朝中上下好好查一查,究竟是谁敢暗地里下黑手” 听说李珙竟然也要去敲登闻鼓,他身边那些悲悲切切又或者惊魂未定的婢妾们登时全都吓住了。而从者们看着刚刚那个同伴的下场,全都不敢开口谏劝。[]到最后,还是李珙一个年长的儿子乍着胆子劝了一句,谁知道却立刻被自己的父亲甩了重重一个耳光。 “君为臣纲,父为子纲,我这个当父亲的用不着你教别人都欺到头上了还装聋作哑,那还算什么大唐皇族” 气恼之下,他终究还有一句话藏在心里没说。永王李上一次之所以事败,还不是因为信错了儿子襄城王李亿倒是个好样的,可惜两个弟弟全都是软蛋脓包,若不是调换了那支淬毒的箭,李隆基死了,帝位空缺,那时候他就可名正言顺奋力一争,哪里还要和现在这样不死不活地等着? 丰王李珙素来是说于就于的人,等到下头准备好了马匹,他便精挑细选了十余个随从前后扈从,这才往大明宫而去。等到了登闻鼓前,他跳下马来径直上前,因他没穿正儿八经的冠服,几个禁卫连忙上前阻拦,结果全都挨了他的鞭子。这下子顿时激起了众怒,四面八方竟是不少禁卒拔刀围了上来。 “怎么,都要造反不成?我是二十六皇子丰王李珙有人预谋暗害我,毁我屋宅,我要敲登闻鼓向陛下,向朝廷,向天下人诉冤” 李珙这一声大吼,禁军们不禁全都吃了一惊。尽管有人仍旧难掩怒色,可发现李珙的随从不少都是灰头土脸,显然所言非虚,众人也只能敢怒不敢言。眼看这位丰王抢过一把鼓槌,就这么咚咚咚径直在登闻鼓上奋力敲打了起来,起头那些远远围观这一幕的路人全都知道是出了大事,少不得围拢上前。须臾,之前那地动山摇一般的巨响是丰王宅中出了事故,屋宅损毁严重,丰王李珙就此认为是有人暗害他,这个消息就立马疯传了开来。 登闻鼓的动静虽说很大,但情况稍好就从大明宫清凉殿中搬回了兴庆宫的李隆基当然听不到,可他终究是天子,纵使宦官们在经历了一次次的清洗之后,已经不太敢往天子面前凑,但裴宽总不能隐瞒丰王李珙敲登闻鼓这样的大事,须臾就亲自前来兴庆宫请见。平日里李隆基不太愿意见人,这一次,他同样只命人出来传话,道是兹事体大,由左相派人会同京兆府廨万年县廨一同处置。 对于这样的结果,裴宽无可奈何,也只能就此离去。而李隆基得知裴宽走了的消息,却是冷笑连连。 丰王李珙这种角色当然不会放在杜士仪眼中,恐怕连算计都没工夫,既然如此,一定是那些眼热东宫,又或者说眼热皇位的龙子凤孙们在捣鬼。那就让他们去掐个死去活来,他倒乐得看一场好戏还有他名义上的媳妇懿肃太子妃张氏,不是正下了狠劲为南阳王李争东宫之位,也好将来当上太后吗?为了这个目的,这个野心勃勃的女人已经把吃奶的力气都用出来了。 也不知道回头幽州那边传来好消息时,这长安城会是怎样的轩然大波 希望他没看错人,希望他的判断是对的,郭子仪和程千里不是杜士仪的鹰犬,不会跟着其一条道走到黑 “列祖列宗,如果各位在天有灵,还请保佑我大唐百多年基业能够亘古长存,绵延不息……” 李隆基一面决定作壁上观,借着丰王李珙家宅莫名被震毁一事,打压自己的子孙宗室,一面却还惦记着列祖列宗的加护保佑,这样言行不一的行径若是传扬出去,必定会沦为笑柄,可这会儿谁都顾不上他了。敲了登闻鼓,只惊动了宰相和群臣,却竟然还是没有惊动出天子来,丰王李珙对这个结果很不满意。因此,他索性豁了出去,直接跑到当初的太子别院,又是哭又是骂,也不知道引来了多少人围观。 “我的太子阿兄我做错了什么,我不过是说了一句公道话,却有人惦记上了我的性命,竟是不知道用什么阴谋诡计毁了我的屋宅,这是把我往死里逼安禄山叛乱都打了你的旗号,还有人惦记着为你正名追封,我那两个侄子广平王和建宁王也就罢了,不管父亲做了什么事,当儿子的前后奔走,终究是孝义,可南阳王李对你的事情不哼不哈,一味当他的缩头乌龟,现如今却又借着是你的子嗣抖了起来,你在九泉之下怎么能安心,我的阿兄唷” 他这不管不顾说话没个条理地这么一闹,传到内宅深处张良娣耳中时,登时把她气得七窍生烟。原本窦锷答应她能够设法让她改嫁,可她跟着太子李亨这么些年,感情当然是有的,虽则担惊受怕,可终究等同于实质上的太子妃,再要她嫁给寻常臣下,而且还不能随便出来抛头露面,她怎么能忍受?而现如今顶着懿肃太子妃这个名号,若是能够把任何一个庶子拱上皇位,她就是名正言顺的太后,到时候大可行武后韦后之事,两样加在一起还用她选择吗? “该死,这个该死的狗东西”恶狠狠地骂了一通李珙,她便愤怒地对李静忠喝道,“总不能让他一直这么闹下去二郎原本就不是什么名声好的,要是再由得李珙这样败坏他的名声,之前那些苦功夫就全都白做了” 李静忠很清楚,当初太子李亨被囚,张良娣唯独选中了广平王和建宁王去奔走,正是因为忌惮两人一个是庶长子,一个却是李亨诸子之中最贤良的,如果他们有个万一,李亨放出来后,她年轻能再生,实在不济还能挑个庶子养,所以方才有现在推出了这个生母早逝才能平平的南阳王李。 面对如今的突发状况,他紧急思量了一下,到最后便来到张良娣身侧,低声说道:“李珙现在是在发疯,谁出去都弹压不住他,不如去向杜少卿求助据说他今天因为家中母亲身体不好,回了私宅。” “杜幼麟?”张良娣登时迟疑了,踌躇半晌,她便摇摇头道,“之前兴庆宫那位派二郎去幽州的事情,他是第一个不赞成的,甚至听说跑到政事堂去大闹了一场,怕是因此连东宫都恨上了。而且杜士仪一而再再而三表态不管东宫的事,只怕他这个儿子……” “可太子妃要知道,追赠已故太子的事情,这是杜士仪一再坚持的,他不会不知道追赠已故太子和广平王建宁王代表什么。而且,杜士仪之前陪着陛下驾幸十六王宅,据说对丰王可是相当不客气。而且,说一句大不敬的话,杜士仪就算要当曹操,那也得有个合适的汉献帝” 李静忠把话说到这份上,见张良娣勃然色变,他便加重了语气说道:“当然,如今没有汉末诸侯林立,他手底下那些大将也不是铁板一片,天下人也都还心向皇室,所以他当不成曹操。如果杜幼麟今天不来,那明天长安城里头四处就会全都是流言,丰王家宅的事,是杜家人做的” 张良娣这才转怒为喜,笑吟吟地点了点头:“好,就照你说得去办只要这次杜幼麟出面,这条船他杜家人就坐定了” 第一千二百四十九章 把水搅浑! 丰王李珙在太子别院前头撒泼,十六王宅之中有的是闲得慌的人,皇子们好歹还得顾及一下影响,不好随便来围观,皇孙们就没有那样的顾虑了。最新章节全文阅读.尤其是那些子孙繁衍昌盛,动辄儿子女儿生了半百之数的人家,也不知道多少听上去金尊玉贵的天潢贵胄跑来看热闹,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严严实实,少说也有四五十个皇孙围拢在此 不但如此,自武后掌权以来,世风越来越开放,女子最初是着男装在外走动,到了天宝,世家贵女抛头露面不说,坦胸衣裳也成了风尚,尤其是宗室贵女更是最开放的。此时此刻,众多男人中间,还有不少皇孙女也带着随从在笑吟吟看热闹,就差没在手里捏上一把蜜饯果子当消遣了。 尽管李珙说起来是叔伯这一辈的,但当初天子驾幸十六王宅时,他说的那番关于李亨以及广平王建宁王的话事后传开了去,哪怕很多人也对东宫一脉博取了同情分这点有些眼热,可还是有无数人都在背后鄙薄李珙不要脸。所以,今天这诡异的地震,别家房子全都没事,偏偏李珙家屋宅倒塌了不少,此时此刻竟是幸灾乐祸的人居多,指指点点,议论纷纷,竟是和卖菜似的。 当杜幼麟赶到这里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乱哄哄的一幕。丰王李珙大概是大喊大叫闹腾得有些累了,这会儿也不管什么皇子亲王的面子,席地抱手而坐,仿佛打算歇口气再继续撒泼。而周围的人则是唯恐天下不乱似的,几个小皇孙甚至撺掇似的在那叫嚣着。 “二十六叔,怎么停了,继续骂啊这太子别院里头到现在都没个人出来呢” “就是就是,既然来了就继续啊,也好让别人看看二十六叔你的气势” “虽说南阳王去幽州了,可太子别院里头可还有不少别个皇孙,怎么连一个出头的都没有” 这件事自己还没打听出一个具体名堂,就已经被人火烧火燎找上了门,杜幼麟虽是推辞再三方才肯出面,可心里也打算来看看究竟这十六王宅成了怎个样子。自从上一次得了天子之命,派出飞龙骑中精兵三百守卫这皇子皇孙聚居之地之后,他定时也会亲自前来此地巡查,因为从前永王父子那件事,这里一度清净了不少,可眼下听到这些火上浇油的话,看着这些皇孙们的做派,他不禁在心里冷笑了一声。. 李隆基把皇子皇孙当成牛羊似的圈养在此,看似杜绝了他们谋反叛乱的可能性,但还不是一样激出了永王父子这样破釜沉舟的人?而除此之外,还养出了一群肥头大耳,不懂民生,更不懂什么家国大事的废物 “登闻鼓也敲了,太子别院也已经闹过了,丰王还打算折腾到什么时候?” 骤然听到这个声音,李珙登时回转头来循声望去。不但是他,四周围观的那些皇孙们也纷纷朝声音来处看去,当现是杜幼麟时,人群中顿时起了一阵骚动。如果来的是别人也就算了,总得顾忌一下他们的身份,不好太强硬太过分,可杜幼麟是什么人?且不说其父杜士仪如今手握重兵,就是杜幼麟自己,这数月以来也已经荣升为长安城最不好惹之人的前三甲至于第一的位子,当然是姜度姜四郎当仁不让。 更何况,飞龙骑如今监守十六王宅的安全,也就是说看管他们这些天潢贵胄正在职权之内,这要是栽在他手里,后果可是严重得很 于是,随着有人蹑手蹑脚要开溜,不少人都在寻思着赶紧跑路,省得被抓一个现行,可丰王李珙却不于了。尽管那些皇孙多数都是来起哄看热闹的,但他要的就是把事情闹大,把本就在十六王宅成了众矢之的的太子别院推到风口浪尖,从而促成群起而攻的局面。他哪里甘心自己好容易造起的声势就这样被简简单单地打压下去,立刻蹭的一下跳了起来,怒声嚷嚷道:“杜少卿,我家屋宅被毁,这情形现在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你这是打算拉偏架吗?” 见杜幼麟冷脸不答话,丰王李珙就提高了声音道:“要是今天这件事没人给我一个交待,我就挨家挨户请所有兄弟们给我评个理太子阿兄是死得有些冤枉,可那乳臭未于的南阳王何德何能,偏偏派他去幽州宣抚?而且,毁我屋宅,谋我性命,这仇更是不共戴天” 原本不少皇孙已经是打算溜了,可听到丰王李珙已经把这事情给于脆捅开来说,有些人就不禁停下了脚步。毕竟,盼着自家父亲能够更进一步的皇孙不在少数,这会儿丰王李珙逼着杜幼麟表态,不论结果如何,留下来看到最后,那也就不虚此行了 “既然要事情水落石出,仔细查就是了,光是这样折腾大闹有什么用?难道你有证据说是太子别院中人于的?”杜幼麟这才开了口,见李珙对他的轻描淡写很不满意,他便嘿然笑道,“我此来确实是被懿肃太子妃请来的,至于大王你说我拉偏架,我也很为难。陛下已经吩咐裴相国同京兆府廨万年县廨一同彻查此事,可既然是大王疑心太子别院之中有人作祟,想来也未必信得过,既如此,这一同彻查的人当中,那就加上大王你自己一个吧” 杜幼麟坦陈是被张良娣派人请来的,丰王李珙原本心中咯噔一下,可听到最后一句的时候,他不禁眼睛一亮,立刻慨然应道:“我身为苦主,若是能够算我一个,当然才最公道” 这一幕别人看在眼里,听在耳中,也不知道多少人目瞪口呆,而奉李静忠之命去请杜幼麟的那个宦官则是慌了手脚。本以为是去请救星,谁曾想竟是请来了一个坏事的。可他只是个小小的跑腿,在这种事上插不上嘴,只能干着急。就在他心乱如麻之际,却不防杜幼麟又看向了周遭还没退去的皇孙。 “还请各位郡王回去,对你们的父亲全都捎带一句话。十六王宅和百孙院乃是皇子皇孙聚居之地,无端生丰王宅莫名崩塌之事,确实得查一个水落石出才行。论理这是宗正寺宗正卿来管的,但想必此事一出,人人自危,所以我会提请陛下,从诸皇子亲王当中择选出贤良者数人,会同裴相国和京兆府廨以及万年县廨彻查此事。” 皇孙们原本只是为了看热闹来的,可被杜幼麟这么一说,很多幸灾乐祸的人便醒悟过来。今天莫名一场地震,崩塌的是丰王李珙的屋宅,明天也可能再这么来一场大动静,倒的说不定就是自家屋宅,丰王这边是运气好没死人,可自家要是运气不好呢?不管怎么个敌对,这种手段用出来,就分明是不死不休了,不查个水落石出谁能睡得着觉? 顷刻之间,起头还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的皇孙们就有不少回身过来向杜幼麟作揖道谢,随即赶紧回去找自己的父亲商量。不过一会儿,四周的人便散得于于净净。 这时候,一直紧闭的太子别院大门方才打开了,出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张良娣面色很不好看的她瞪着杜幼麟,心里直恨得牙痒痒的。本想借杜家的势,却没想到杜幼麟反手抛出了这样一个方案 杜幼麟对张良娣却没多少忌惮,他礼数得体地拜见过之后,便直截了当地说道:“阿爷离京之前曾经嘱咐过我,需得对懿肃太子妃以及诸位郡王多加照拂,我今天实在是来得迟了。丰王心中急怒,虽情有可原,可并没有任何证据说明,此事和太子别院中的人有涉。兹事体大,还请懿肃太子妃挑选出一个得力的人,帮着裴相国和京兆府万年县好好查一查此事,一来可以还自己一个清白,二来也可以⊥丰王心安。至于我,各位若觉得身边不够安全,调飞龙骑扈从尽管使得,可出面管此事,就是我越权了。我离宫已有半日,先行告辞。” 听到这么一番说辞,丰王李珙又气又急,张良娣则是又急又气,可他们全都只能眼睁睁看着杜幼麟带着几个亲兵扬长而去。这一招算是把所有宗室都给拖下了水,他们却还得提防某些隐秘被别人查出来 等到出了坊门,杜幼麟驻足回看了一眼这十六王宅,心中清楚自己丢出去的这个诱饵,转瞬间就会引燃那些龙子凤孙的热情。毕竟,自从回归长安,天子之威再也挟制不住他们之后,明面上串联,暗地里谁没有做些见不得人的事?否则广平王妃崔氏又怎会在为李亨父子三人鸣冤上书的时候,说起两个儿子都险些遭人毒害?既然如此,让他们彼此牵制大闹一场,李隆基的注意力自然而然就会被转移到此处,他也就顺利完成父亲的嘱咐了。 “真是多亏你想出这么一个办法。” 飞龙厩,正在精心洗刷坐骑的赤毕听到身后传来了这么一个声音,他便转过了身。见是固安公主,他就笑着说道:“上次元帅险些在永王宅中遭人暗算,我们虽做了准备却束手无策,这次幽州那边也是被动应对,如今这一主动,水就彻底搅浑了” 固安公主看着厩中那清一色的健壮马匹,面上露出了一丝笑容:“也不知道阿弟凯旋回来的时候,会是怎样威势,我都有些等不及了” 第一千二百五十章 十六王宅大抄检 杜幼麟轻飘飘一番话,随即又上了一道奏疏,请诸皇子推选六人“帮忙”协查丰王宅莫名屋宅崩毁一事。这就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将本来南阳王李奔赴幽州之后,一度明面上波涛平息,暗地里暗流汹涌的时局,给重新激得风起云涌。每一个龙子凤孙都知道,有了这样的名义,自己可以明目张胆地做很多事情,甚至还有人觉得丰王李珙是不是自己来了一场苦肉计,想借着这个由头把最近风头正劲的东宫一系给拉下马。 这样的群魔乱舞之象,裴宽自然对杜幼麟颇有微词。可是,当他把人召到政事堂质问的时候,他却被杜幼麟给反驳得哑口无言。 “究其根本,如果不是陛下迟迟拖延不立东宫,也不至于闹到这份上。陛下养病,不上朝不见人,至今已经多久了?要是真的有个三长两短,外头那么多皇子皇孙,东宫却空着,到时候还拿不出传位诏书,那结果会如何?说一句大逆不道的话,我只是想以此来逼迫一下陛下痛下决心,这种事情不能再拖了否则,上次死的是永王父子,这次倒的是丰王家的屋宅,下次说不定就会闹出更不能收场的事端” 如果杜幼麟是逼迫君父于别的,裴宽怎么说都当了这么多年的天子之臣,纵使也知道李隆基失尽人心昏聩透顶,可总还秉持了那最后几分忠义之心,可杜幼麟是要逼迫天子立嗣,他就不能不收起最初的那点愠怒了。就因为没有东宫,自然更谈不上监国,现如今别说天下乱局处处,就是长安城中都闹得不能消停。杜士仪从未对立储之事表达过任何立场,这次杜幼麟也是旗帜鲜明不掺和,他还能说什么? 而幽州城天子要招降,杜士仪说不定要打,还不知道多久后才能收复河北全境,这盛世大唐怎么会突然沦落到这个样子? 失魂落魄的裴宽甚至都没注意到杜幼麟是什么时候走的。直到有小吏拿着河北道新送来的官吏任免名单进来,他方才回过了神。安禄山这场叛乱,河北官吏逃的逃,降的降,死的死,坚持到底的不是在常山郡,就是在平原郡,所以杜士仪对这两头的官员都有升赏,尤其是对最后时刻殉城的袁履谦评价极高。[热门小说网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他看过这密密麻麻的升赏、征辟以及抚恤的名单后,就圈出了袁履谦等一应战死者的名字,交给了那小吏。 “下去,让太常寺好好拟谥号。就说是我说的,这等褒奖忠烈的时候,不要犹如锱铢必较的商人,想一想别人在前头流的血” 十六王宅这场彻查,虽然有裴宽领衔,但这位是正儿八经的相国,国事都处置不过来,当然放权给了下面。京兆少尹宇文审和万年令崔朋都是聪明人,杜幼麟折腾了这么一场,他们立刻要人给人,要权给权,放任那些龙子凤孙把十六王宅翻了个底朝天似的彻查不休。所谓的推选过程也一度是闹哄哄的,等到好容易又是妥协,又是交易,除了丰王李珙是苦主,东宫一脉又由张良娣苦心推出了西平王李秘,其他几个人选的推选成功也不知道经历了多少波折。 到最后,还是因为颖王李徼“病倒”,后三个人选方才最终出炉。除了盛王李琦之外,便是仪王李、济王李环。十六王宅如今只住着十三位亲王,但太子别院虽说没了正经主人懿肃太子李亨,可终究被丰王李珙给咬上了,故而五个心思各异的龙子凤孙彼此一合计,到最后犹如疯狗似的丰王李珙就丢出了一招杀手锏――抄检 谁家没有个秘密,这原本该是谁都不肯答应的事,但现如今李珙摆明了谁不肯答应就心里有鬼,就是毁他屋宅的主谋,这下子,有盛王李琦这样,拍着胸脯说自己清清白白不怕查的,也有西平王李秘这样,因为不知道嫡母究竟藏了什么底牌而心虚的,也有实在拗不过只能点头的。总而言之,因为一场莫名的所谓地震事件而导致的十六王宅大抄检,就此拉开了序幕。 只是在这场大抄检开始之前,也不知道多少家人正在紧急自查,连夜烧毁的东西不计其数,以至于后花园中不少牡丹花的根底下,全都多出了一层黑黑的浮灰。毕竟,这不止是为了自证清白,也是为了向朝中那些大臣们剖明自己的为人秉性,为最终上位努力争取砝码。 第一天抄检的不是别的地方,正是太子别院。张良娣几乎是连汗毛根都竖了起来,也顾不上自己拥有太子未亡人懿肃太子妃这一尊贵身份了,自己亲自跟在这些小叔子的背后不说,又把所有靠得住的宦官全都一一派出去人盯人。即便如此,仍然抄出了某些违禁的东西――比如说,出自北邙山人,列为明令禁止的某些传奇话本,某几个未成年皇孙写给外头人,内容不堪入目的信笺,而且居然还有因李亨之死而诋毁天子的祭文 尽管没有搜出任何证据,表示太子别院和丰王李珙屋宅被毁之事有关,但这些被抄检出来的东西已经非同小可。这还是因为此次只不过为一场大抄检,并未一一勘问内侍追根究底,可即便如此,已经足以⊥张良娣大失颜面。 可这仅仅是一个开始。接下来一家家院子查过去,尽管人人因为前车之鉴,都仿佛筛子一般自查过一遍,可不知道怎么搞的,全都能够弄出漏网之鱼来。一来二去,领衔的每一个人全都察觉到了苗头,那便是他们之中有人存了破罐子破摔的心,成心不让大家好过。可这时候再体会到这一茬已经晚了,这场闹剧已经传到了市井之中,也不知道让多少小民百姓茶余饭后哈哈大笑。 “皇家威严扫地,不外如是。”这是王缙在目睹了几日这样的闹剧之后,回家对兄长王维说出的第一句话。 因为杜士仪此前传话的缘故,王缙对于兄长此前屡遭排挤,寄情山水禅佛也一直都耿耿于怀,好说歹说把王维给请出了山,又去说动了裴宽,给兄长谋了一个礼部郎中之职。礼部本就是清贵之地,郎中更是司官之,却反而比其他职位清闲,王维也就答应了。此时此刻,他见王缙一脸疲惫,却又流露出几许不甘心,他便语带双关地说道:“莫非你到现在还在支持东宫一系?” “阿兄,你不知道我的苦?当初懿肃太子在世的时候,我下了多少苦功夫?可转眼间就被李林甫砍得七零八落,到最后陛下自己又砍下了最狠的一刀我如果改弦易辙,从前那些功夫全都白费暂且不说,而且你说哪位大王能够承得起皇位之重?是颖王?是盛王?还是哪个犹如疯狗似的丰王?东宫一系只剩下了皇孙们,纵使有千万分不好,终究占着大义名分” “大唐传国至今,什么时候越过皇子,把皇位传给过皇孙?按照你的说法,早在神龙革命的时候,这皇位就应该归那王守礼”王维把话说到这里,却是再也不肯就这个问题继续纠缠下去,他一颗一颗挪动着手中的紫檀数珠,站起身后就淡淡地说道,“阿弟,此一时彼一时,你能为懿肃太子争回封号,别人就已经足够高看你一眼了,不要陷得太深了” 走出屋子的时候,王维看了一眼天空,想到如今正在幽州平叛的杜士仪,忍不住想到了自己意气风的那些年。他也曾名闻公卿,声震两京,他也曾胸怀大志,锐意进取,可他终究是一挫再挫,早已不是当年那白衣年少的王十三郎了,而那个杜十九郎却是青云无路也要自己开路,硬生生斩断无数荆棘,走到了现在的地步。至于杜士仪今后要做什么,他虽隐隐有些猜测,可最终决定三缄其口。 他没有子嗣,却还有弟弟和侄儿们,何必多事 王缙还只是心乱如麻,自认为隔岸观火的李隆基则是又病了。这一次不是装病,而是货真价实地气病了。在他看来,他这一辈子受过的气,包括在武氏当权以及韦后太平公主先后掌权期间,都没有这数月来得多。而这一次被气病的祸根,正是一沓十六王宅抄检之中搜出来的所谓诽谤文章,是真是假倒还未必可知,可他那些儿孙们卯足了劲,想方设法走内侍的门路,统统给送了进来。他只是随便一翻就现,没牵连进去的宗室屈指可数 他愤怒地将这一沓东西抛了出去,眼看它们洒落在面前四处都是。如果他还有力气,恨不得在这些纸片上踩上一千脚一万脚,可他的身体已经越来越差了,甚至已经下不了榻,什么事情都要靠身边那些小内侍。他唯一能够庆幸的是,尽管姜度把宫里清洗了一遍又一遍,尽管杜士仪已经完完全全没把他这个天子放在眼里,可终究谁都没有去把控内侍监,否则,他甚至不能保证身边这些人是不是听话,会不会悄悄下毒害他。 “这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他们怎么就看不见,在这里争得凶有什么用,杜士仪手里捏着多少兵”他喃喃自语了一句,随即狠似的指着一个内侍说道,“去传朕旨意,明天早上巳时,把所有皇子都给朕传召到勤政务本楼,再叫上大臣,朕要定立东宫” 不论幽州那儿进展如何,他等不及了 第一千二百五十一章 立东宫 天子终于要立东宫了! 无论十六王宅那些皇子皇孙,还是朝中上下的大臣,全都觉得这是一个好消息。[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上次李隆基在收复洛阳之后,把杜士仪急急忙忙召回来,就是打着要处理身后事的旗号,结果驾幸十六王宅,号称选东宫的盛事,却闹出了永王父子行刺天子和杜士仪君臣的大案子,而永王李璘吐露出的那些内情,更是转眼间街头巷尾人尽皆知。虽说君臣大伦摆在那,可李隆基先头丢下长安便大失人心,如今的舆论也好,民心也罢,偏向何方那是显而易见的事。 即便李隆基此后退居宫中不上朝,放了权,可招降幽州史思明之事,也一样让很多人在背后摇头叹息,甚至捶胸顿足。天子当到了如今这份上,已经不足以慑服天下臣民,各部番邦,谁都希望东宫早日有主,天子早日传位。可无数请立东宫的奏疏就和裴宽请增设宰执的奏疏一样,雪片似的入宫,然后石沉大海,朝堂民间积蓄的压力已经很大了,甚至有人隐隐觉得,如果再这样下去,迟早会爆发出一场大乱! 所以,消息传出来的当夜,也不知道有多少大臣彻夜不归,在亲友处商量着明日之事,至于十六王宅之中,外头飞龙骑看守得严严实实,内中却是众多皇子皇孙蠢蠢欲动,一夜之间也不知道许出去多少承诺,可真正心安的却没几个人。天子只是撂下来这样一句话,却没有具体的宗旨,甚至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再想到杜士仪尚未回归,河北道自从连战连捷直逼幽州的捷报之后,也没有新的消息传来,无数人在期盼之余,心里都空落落的。 如今是夏日,天亮得早,当晨鼓响起,坊门和各处城门依次打开,众多的官员就从四面八方往兴庆宫聚集而去。按日子今天并不是大朝时节,可哪怕是平日里躲懒不去上朝的,今天也都穿戴了整齐,站在宫门前。待到进宫的时辰,若从高处放眼看去,就只见勤政务本楼前那东西五百步,南北三百步的广场上,黑压压足有数千人。对于未来大唐天下的主人,每一个人都在猜测,在议论,在暗地期盼,数千人当中,仿佛有一股汹涌的浪潮正在酝酿着。 勤政务本楼虽说富丽堂皇,可较之大明宫含元殿那直入云霄的恢弘还是要差一些,但对于百官来说,却也有一大好处,那就是不用攀爬那高高的龙首道。[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热门小说网]即便如此,头前几个上了年纪的高官在走上高高的大殿之后,仍然有些气喘吁吁。尤其是裴宽只觉得眼皮一阵阵跳个不停,心里亦是极其不安。 按理说东宫有主,他应该高兴,可为什么他总觉得今天会有事发生? 这是李隆基数月以来第一次在朝会上露面。当他坐在宝座上,眼看群臣叩首俯伏阶下的时候,却早已没有了曾经的顾盼自得心满意足。 盛世太平的虚幻被安禄山那场叛乱击得粉碎,而从前人人恭维圣明英主,功业直追太宗皇帝的奉承声,自打他仓皇逃离长安之后,就再也听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昏庸、老迈、败家等等无数诋毁的字眼。即便不在他面前说,可他又岂会真的一丁点都听不到?而他身为天子,甚至不能去遏制这些声音,因为他已经力不从心。因为就连那些还拥护帝室的臣子,想的也不过是定立新君,重新奠定新朝气象。 “朕才是大唐天子,朕才是!” 用极低的声音如此呢喃了一句之后,李隆基深深吸了一口气,竭力控制住自己微微颤抖的双手。为了今日临朝不出任何岔子,他特意把太医带在了身边,甚至不惜用了虎狼之药。此时此刻,当跪拜的朝臣们起身肃立,偌大的大殿中再没有其他的杂声时,他方才徐徐开了口。 “安贼叛乱,懿肃太子暴薨,广平王建宁王从死,东宫虚位已久,以至于民心不安,外人都说,是朕一片私心,迟迟不定国本,甚至对朕颇有诋毁恶言。” 用这样一番直截了当的话开了头后,李隆基便一手死死抠着扶手,整个人却坐直了身体,面上竟是露出了几分狰狞之色。 “可朕难道情愿如此?安禄山辜负了朕多年厚恩,悍然反叛,杨国忠辜负朕之信赖,定避祸蜀中之策!而发兵征讨,朕用的哥舒翰等人,无不是多年来功勋累累之将,谁知道竟是一败再败!朕是老了,故而轻信了他们,可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从前朕是要面子,忍气吞声,可今天朕不得不说,如今有名持忠义,实则居心叵测之人,借助这场兵灾,谋取名望,谋取私利,不得上命而发兵,逼凌君父!” 听到这里,大殿里终于再也维持不了肃静,一下子炸开了锅。天子把话说到这个份上,那就是把从前还藏着掖着的那层心思全都给揭开了,分明把矛头指向了杜士仪!杜士仪如今为招讨元帅,手上捏着大唐最最精锐的十数万大军,确实容易遭人忌讳,而且此前不少举动确实有些逾越,可仔细想一想,要不是杜士仪和郭子仪发兵及时,长安入贼手,李隆基逃得慢一些,大唐说不定就要亡了! 更何况,杜士仪要真的想动手,奉天子回长安平乱的时候骤下杀手,这位天子还能安坐于此? 因此,裴宽努力平复了一下惊骇欲绝的心情,高声说道:“陛下慎言,否则徒教忠臣良将寒心!” “忠臣良将寒心?怎么没人觉得朕是否寒心!” 李隆基自己也遽然提高了声音。他死死瞪着裴宽,最后突然咯咯笑了起来:“裴卿能够守住长安,靠的是杜家人之助,能够当上相国,靠的同样是杜家人力捧,故而方才出此言,不是吗?不过,朕很宽大,不计较这些,但是,所有有意于东宫的宗室,你们全都给朕听好了!” 下头众多的皇子皇孙,往日也难得面见君父一面,这会儿参差不齐站在那里,焦急等待着东宫人选的出炉,可谁曾想李隆基突如其来说出了这么一番话,这么一番彻底撕破脸,不啻于要和杜士仪决裂的话!杜士仪可不是那些昂首就戮的愚忠之人,这一撕破脸,可就没有一丝一毫的余地了! 大殿之外值守的宦官和禁卫们,此时此刻听到里头的声音,也不知道有多少人露出茫然,抑或是呆滞的表情。张良娣身为懿肃太子妃,今天顾不得被人窥破会是什么结果,硬是换了一套宦官的衣衫,带着李静忠使通了门路到这里来打探,可却不想李隆基竟是这样“刚烈”。听到李隆基接下来的话是对那些宗室说的,她忍不住使劲用尖锐的指甲掐了掐掌心,这才恨恨骂了一句。 “老贼之前派李係去幽州传旨,他是故意的!他就没想让人活着回来!” 李静忠登时悚然而惊,心里仍不禁抱着万中无一的侥幸。可就在这时候,他只听得里头传来了李隆基的声音。 “南阳王李係自从启程去幽州,入河北道之后便杳无音信,如今生死不知!如若河北道此前战事正酣,也许是路上阻断了,可如今前方只剩下范阳、渔阳和密云三郡,他这一行人的行踪却至今不明,分明是前头有人暗害宗室血脉!你们身为李唐宗室,匡扶社稷是你们的天职,仪王李璲,如今皇子诸王之中,你最年长,朕意立你为东宫,命你为天下兵马大元帅,想你身为贤王,应该足够担负此责!” 仪王李璲身为十二皇子,确实是如今活着的皇子当中最年长的一个,前次十六王宅和百孙院大抄检中,他也是主事的诸王之一,但要说贤王,那当然是笑话。从前天子带了杜士仪驾幸十六王宅,他这个最年长的皇子却没有那个荣幸引来君父,连他自己也觉得自己的胜算实在是很低。现如今,天上掉下来一个大大的馅饼砸在了他的脑袋上,他是既晕且眩,几乎不敢相信这是事实。 不但是太子,而且还挂了天下兵马大元帅之职! 他下意识地伏跪于地,正要叩谢君父一番,身后却传来了一个愤怒的声音:“治乱立贤王,治世立嫡长,从前睿宗皇帝立东宫的时候,姚崇宋璟就曾经这样谏劝过,阿爷自己还是因此登上大宝,如今立太子的时候,就忘了这一条不成!仪哥难道有功劳,难道有什么出众之处?” 丰王李珙简直是出离愤怒了,他屋宅被毁,竭力主导的大搜检之事也闹得乱七八糟成了笑话,如今太子之位却落到了其他人头上,那他成了什么?出于激愤,他几乎是口不择言,直接捅破了李隆基如何入主东宫的那一层窗户纸。有他这么一起头,登时此起彼伏全都是诸皇子闹哄哄的声音。至于旁边那些文武官员们,则是保持着诡异的寂静。而站在最前方的裴宽见宗室那边乱成一团,他不禁黯然低下了头。 而李隆基见自己的金口玉言竟然不但不曾让事情尘埃落定,而且还激起了一片反对之声,他登时气得牙齿咯吱咯吱直打架,眼前发黑脑袋发昏,仿佛随时随刻都会一头栽倒,几次想要出声,喉咙口都没法放出一丁点声音。可就在这时候,殿外突然传来了一阵比里头更大的喧哗。 “捷报,捷报!” 大殿中宗室们的鼓噪声终于渐渐停了下来,也不知道多少人扭转头往后看去。 “杜元帅已然收复范阳、渔阳、密云三郡,斩杀叛将史思明,河北全境叛军主力都已剿灭,如今业已同钦使南阳王回师长安奏捷!” 第一千二百五十二章 君臣义绝 当听到杜士仪收复河北全境回师长安了,而且还带着南阳王李,朝堂上的群臣只是单纯的震惊,宗室们则是瞠目结舌措手不及,但对于李隆基来说,则是深深的惊恐。八零电子书他知道自己这一次用了怎样的手段,知道杜士仪被拖在河北的这段时日是最后的机会,也知道如果南阳王李倘若有所察觉,那会是何等结果,更知道把高力士牺牲出去,自己会完完全全成为孤家寡人。可他没办法甘心,没办法认命,只希望能够最后赌一赌 可现在这投入了所有赌注的豪赌,显然已经要输了杜士仪从河北回归长安,沿途要经过这么多郡县,要惊动无数主司僚佐,可却没有一个人给长安这边传来讯息,又或者没有一个人能够给长安这边传来讯息,这代表什么?不是杜士仪已经有那样强有力的实力掌控局势,就是那些官员们已经背叛了他这个天子,无论哪一种可能性,全都把他往万丈深渊进一步推了一把 仪王李刚刚的高兴劲已经全都变成了惊惧,他周遭三尺之内都不见半个人影。每个宗室都下意识地离他远远的,仿佛生怕沾染这位准东宫身上的霉气。尚未告宗庙祭祀天地,只是在百官跟前被宣布为东宫,可转瞬间就遭遇了这样的逆转,大唐建国至今,又或者说从古到今,何尝有太子这么倒霉的? 李隆基刚刚已经几近失语,此时此刻勉勉强强才迸出了几个字:“大逆……不道……” 然而,他的声音在这喧哗一片的大殿之中,已经只剩下他这个天子自己能够听到。这样一场胜利来得太过令人措手不及,而且大军的回师奏捷也同样来得太过意外。纵使连裴宽也无法确定这背后究竟生了什么,究竟代表着什么。尽管刚刚被天子明褒实贬讽刺了一番,但在这种时候,身为左相的裴宽不得不转过身来,大声弹压这乱哄哄一片的局面。 可今日实在是来得人太多,除却殿上这些,殿外勤政务本楼广场上还有品级较低不能登殿的官员,所以他一个人的呼声就犹如大海上的一叶扁舟似的,飘摇无依,没人听从。然而,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从大殿门口开始,人群从后往前渐渐安静了下来,到最后除却沉重的脚步声,竟是再也没有一丁点议论喧哗的声音。 那脚步声并不杂乱,并不是人们想象中的大军冲上勤政务本楼。[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当后方让开一条通路,前头的人终于看清楚了那个步履蹒跚的身影。 是高力士竟然是高力士看他双手包扎得严严实实的样子,这是受伤了? 李隆基脸上本来就失去了血色,此时此刻更是狰狞得可怕。他甚至想要告诉自己这是梦境,李不可能还活着,就算活着也不可能跟着杜士仪回来,而高力士就更加不可能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可随着那人影越来越近,甚至越过了最前头的裴宽,距离自己不过数步远近,他终于惊慌了起来。 “不要过来,你不要过来”李隆基虚抓了两把,胡乱挥舞着手,几乎是声嘶力竭方才叫出了声音,“朕和你君臣那么多年,待你素来优厚,你就算死了也不该来找朕” 天子竟然语无伦次说出了这样的话,下头宗室和群臣无不惊骇。而高力士终究就此止步,面色复杂地端详了天子片刻,随即一丝不苟地屈膝下拜。 见李隆基甚至连场面话都忘记说了,他又默默站起身来,用一种古井无波的语气说道:“臣奉命和韦尚书扈从南阳王前去幽州招降史思明,然则抵达之日,范阳、渔阳、密云三郡业已收复,故而无法达成上命。之后因都播怀义可汗于镇远军请见杜元帅及诸将,南阳王便带着臣和韦尚书前去,不意想臣随从之中,竟有人暴起行刺南阳王。经查问,此人供认主谋为内侍监中内常侍梁若谦。” 高力士用这样的语气将这样一桩骇人听闻之事娓娓道来,周遭宗室也好,文武也好,全都为之色变。经历过永王李父子的谋刺不成自尽身亡,行刺南阳王李的人究竟出于何种目的,大多数人的猜测竟是一模一样。一时间,也不知道多少复杂的目光投向了御座上已经完全坐不住的那位天子。 虽说天家无父子,无亲情,可做到当今天子这样绝情绝义的,从古至今绝不多见 李隆基用尽全力,这才挤出了寥寥数字:“高力士,你好……你好” “臣之罪,往小里说,是失察,往大里说,和行刺宗室郡王之人有涉,罪当死。虽然南阳王深明大义,杜元帅明察秋毫,认为臣只是被人陷害,但臣已经无地自容,就此向陛下请罪,愿免为庶民,自此永不入宫。” 随着高力士再次跪下深深磕下头去,李隆基的脸色顿时僵了。君臣那么多年,他怎么会听不出高力士的弦外之音?南阳王李和杜士仪肯定许诺了高力士很多东西,再怎么说,也决不至于要让其背负行刺一事的责任免官为民,可高力士此时此刻却偏偏这么说了若不是极度心灰意冷,却又不愿意落井下石在他这个大唐天子的心口捅上一刀,高力士何至于如此? 李隆基下意识地颤颤巍巍伸出手去,想要抓住面前这个最后的忠臣,然而,高力士却已经叩头后站起身来,又冲着他深深一揖,随即头也不回地离去。面对这一幕,他终于生出了仓皇、恐慌和后悔,可手脚已经全都不再听使唤。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熟悉的背影越走越远,最后完全消失在视野之中。 高力士不会回来了和他之前一怒之下逐了高力士出宫那一次不一样,这一次高力士不会再回来了 和刚刚闹哄哄犹如集市的时候相比,此刻的大殿一丝一毫声息都没有,仿佛每个人都在屏气息声一般。实际情况也差不离,每一个人都在紧急思考这一系列消息的意义,以及自己该采取的对策,尽管也有人想要出声质疑这件事的真实性,可高力士刚刚的陈情以及自请隐退,却犹如一块沉甸甸的巨石压在每个人的心头。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大殿上方才再次传出了一个不太自信的声音。 “高力士都回来了,岂不是南阳王和杜元帅也都已经进了宫?怎的到现在还不见人?” 这样一个声音让很多蠢蠢欲动的人直接闭上了嘴。一想到这会儿殿外恐怕已经布满了大军严阵以待,即便那些平素自认为金尊玉贵的宗室们,也不禁腿肚子直打颤,大臣们也一样心中打鼓。历经这么多年的盛世奢靡,李林甫和杨国忠先后当权的大清洗,朝堂上于净而又有风骨的人几乎十不存一,即便裴宽正在收拾局面,想办法调回一些能吏,但毕竟刚刚开始做,成效有限,现如今这里的绝大多数人,两条腿和膝盖全都是说弯就能弯的。 更何况,杜士仪不但真占着理,他还把南阳王李给囫囵送回来了 “高大将军刚刚说的那个内常侍梁若谦呢?不论如何,总得先把人押来,大家审问清楚,这也好真正查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 这一次,斗胆出声音的却是盛王李琦。刚刚李隆基宣布定立仪王为太子的时候,怒不可遏的并不单单只有丰王李珙,他也一样气得七窍生烟,可他终究没那么鲁莽,哪怕皇子皇孙喧哗一片,他也没吭声,可眼下他却不得不出头。无论是身为武惠妃之子,还是之前曾经和父亲李隆基有过某种默契,他都极其担心自己的将来,因此不得不抓住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几乎就在他话音刚落之际,就只听扑通一声,仿佛是什么东西倒在了地上。 “陛下救命” 随着这个声音,一个五花大绑的人在地上滚了几个跟斗,竟是鼻青脸肿,看不清头脸。刚刚盛王李琦才问了那么一句,这会儿如此一个人就出现在眼前,周遭众人谁猜不到是怎么一回事?想到天子一而再再而三闹出这种丑闻,眼下甚至又牵连进去一个皇孙,忠义之人心里噎得慌,摇摆不定的人心思复杂,而更多的人则是心中憋屈。尤其当一个身影出现在大殿门口时,更是吸引了无数目光。 “我南阳王李虽说只是一无德无能的皇孙,可从前连阿爷身为太子都被李林甫杨国忠先后压制,我没有勇气,也没有机会为天下黎民做一点事情,这一次受命去幽州,也并不是甘心情愿的,可我还是义无反顾地去了。大父承诺的东宫之位,我并不在乎,大父让我解杜元帅兵权,自己为招讨元帅,我亦是诚惶诚恐,不敢窃据其位。可我一来一回尚不到一个月,怎么到了大父口中,就变成了杳无音信,疑似被人谋害? 我自从进入河北道之后,来来往往全都是大军扈从,人人都担心我有半点闪失,可到头来欲图刺杀我的,却是从长安一直跟我到镇远军的人而且早不出手晚不出手,却当着杜元帅和郭大帅等众多大将济济一堂的时候刺杀我” 南阳王李从被行刺的一刻到现在,肚子里也不知道郁积了多少恐慌,多少后怕,多少怨毒,此刻一股脑儿全都兜了出来。他突然大步进了大殿,随即暴起一脚将地上那个家伙给踹了一跟斗,继而便厉声问道:“当时在场的杜元帅郭大帅等诸多大将,还有数百名健卒全都是人证,内侍监搜出来的来历不明赏赐是物证,再加上这个家伙,大父可否给天下臣民,给我这个可怜的孙儿一个交待?” “朕是君父,你身为皇孙,朕要你死,你敢不死?” 李隆基咬牙切齿地迸出了这句话,正在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的时候,却只听自己身前近处传来了一个笑声。 “这么说来,陛下是承认此事确实是自己指使了?” 第一千二百五十三章 以道事君,不可则止 李隆基只觉心头咯噔一下,抬头望去,却只见一个人影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这大殿之上,那双看着自己的眼睛赫然闪烁着嘲弄和讽刺。(.好看的小说君臣三十余年,他当然不会认不得这个始终光芒万丈的杜十九郎。 他曾经赞赏过杜士仪的风骨,曾经嘉赏过杜士仪的才能,也曾经欣悦过杜士仪的军功……然而,随着杜士仪功劳越来越大,尤其是发生过吉温在云州构陷不成反遭凌厉反制之后,他的态度就发生了转变。制约的同时,他也默许了李林甫和杨国忠先后暗中用手段把人拉下马来,所以漠北大乱的时候,他严令朔方及河东不得出兵,眼睁睁看着那一度归入大唐国土的广袤疆域再次陷入烽烟,可到头来杜士仪安然无恙,他却狼狈得无以复加 杜士仪只是趁着群臣的目光全都集中在天子以及大殿门口那阵动静的时候,悄然进入了殿中。此时此刻,他并没有忽略礼仪,而是本着最后一次的宗旨,向李隆基行了礼。 “开元初年,陛下以治世为己任,政治清明,故而贤臣辈出,名相云集,诸如姚宋等前辈,民间至今仍然津津乐道。然则从开元晚期开始,陛下贬斥张九龄,以莫须有之罪名杀太子李瑛鄂王李瑶光王李琚,使李林甫杨国忠这些人长盛不衰,安禄山这等胡儿兼有三镇,横行不法,放忠良于岭南,贬良将于一隅,想来陛下是早就忘了一句名言,孔子曰,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想来若君不使臣以礼,臣也不必事君以忠” 如今并不是后世专制集权到了顶峰,全民奴性的时代,没有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因此杜士仪这最后一句话一出,满大殿一时半会竟是没有一个人替天子出面反驳。而李隆基在这样凌厉的指斥之下,脸色几乎狰狞得要滴下血来。他强压下喉咙口涌动的那股腥甜,怒声说道:“你……大胆” “臣身为异姓之卿,孟子曰,君有过则谏,反覆之而不听,则去。当时漠北大乱,臣侥幸剿除黠戛斯之敌回归之后,便曾经生出隐退之意,可彼时却已经得到安禄山图谋不轨的消息,故而方才以血书劝谏,可陛下扪心自问,收到之后可曾有片刻放在心上?安贼反叛,陛下不以其罪归己,反而因为安贼打出了拥戴太子的旗号,便杀懿肃太子,殃及广平建宁二贤王,若再加上从前枉死的太子李瑛鄂王李瑶光王李琚,刚刚受命为招讨元帅便莫名一命呜呼的荣王李琬,还有因为被人诬陷,便以巫蛊厌胜之罪而死的棣王李琰,陛下既然一直以千古名君自比,试问古今贤君,何尝有过这样对待儿孙的?” “如太宗皇帝当年放逐废太子承乾,魏王李泰,逐而不杀,为君为父,尽显仁德,陛下一向自认为功业直追太宗,可学到的不过是太宗陛下一丁点皮毛陛下自己便是逼上皇退居宫中,这才得以亲政,因此防儿孙犹如防贼,对贤臣良将亦是早年尚能善始善终,可渐渐则放任酷吏横行,贤良之辈少有善终,须知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如王忠嗣在河东兢兢业业,至河陇屡谏不取石堡城而不听,于是以身犯险吸引吐蕃主力,方才有石堡城一战而下,可陛下却因奸相谗言,不但将重伤之臣下狱,酷吏上刑,将其以莫名之罪贬斥小郡,安贼叛乱时不思以良将提振军心,却使人远道鸩杀” 裴宽已经给杜士仪这番凌厉严词给震懵了,殿上文武群臣则是心头各有滋味。[]天子这些年所作所为,已经几近于倒行逆施,可在历经李林甫掌权的这十多年之后,敢言之臣杖杀的杖杀,处死的处死,流放的流放,朝中剩下的大多数都是立仗马,别说在天子面前如此直言,就是在奏疏上,也没有人敢撕开这盛世外套底下最不堪入目的真相 皇子皇孙们则是从最初的惊惧到如今的同仇敌忾,想想这些年那犹如坐牢似的日子,再想想大唐建国之后大多数宗室或在朝为官,或出居刺史的逍遥,他们中的很多人第一次对杜士仪生出了深深的认同感。这么多年了,第一次有人为他们说一句公道话 “孔子曰,以道事君,不可则止。孟子曰,贵戚之卿,君有大过则谏;反覆之而不听,则易位”杜士仪今天破天荒引用了众多的孔孟之言,在刚刚的连番指斥之下,他方才丢出了最后的杀手锏,沉声说道,“如今陛下身前,有皇子十余,皇孙数百,且都正在年富力强之际,而陛下垂垂老矣,且此番当安贼之乱,不能与民共苦,不能信赖忠臣良将,不反省前事,反而屡出昏招,长此以往,朝中人,天下人,全都忍无可忍臣今天在此提请,由五品以上官推举贤王,请陛下禅位,定立新君至于臣,名为右相,实则领兵,此事绝不插手。” 轰―― 前头那些毫不留情的痛斥只是前菜,这最后两句话却如同一场强劲的风暴,就此席卷了整个大殿。 要是往前放在两汉魏晋南北朝,权臣定立新君,这简直是司空见惯,犹如吃饭喝水一般稀松平常的事;这要是往后放到明清,大臣当到这份上,也不知道会有多少卫道士口诛笔伐,哭天抢地,那个提出此议的人不是被唾沫星子淹死,就是被人群起而攻;哪怕是放在和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宋朝,也因为宰执和士大夫的地位名义上提高,实质上降低,没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唯有在大唐,敬晖等五大臣杀二张,奉中宗登基的旧事只过去了几十年,且一代代皇位变更时几乎都伴随着喋血政变,在一阵喧哗之中,这样的提议竟无人斥之为大逆不道毕竟,杜士仪说的是禅位于贤王,又不是禅位于自己 天子早就该退位了 李隆基呆呆地看着完全失去控制的局面,看着文武大臣彼此交头接耳,不少人的脸上显露出或赞同或兴奋的表情,至于宗室们,则更是三三两两凑成一堆,甚至彼此勾肩搭背毫不避忌,那种嚣张的态度分明是把他当成了死人。好不容易派来了零星的反对声音,却很快被淹没在了我推举某王的鼓噪声中。一瞬间,他只觉得眼前一黑,终于再也支撑不住千疮百孔的身体,就这么昏倒在了御座上。 冷眼旁观的杜士仪是第一个注意到天子已经昏厥了过去的人,然而,他却没有出声,目光扫过了那些难抑激动的人们。这一个巨大的诱饵丢出去,足以教人疯狂,而作为始作俑者的他反而能够袖手作壁上观。他最后注视了一眼已经被所有人,包括那些宦官给忽略的李隆基,悄然走向了大殿最旁边的通路。然而,还不等他就此来无影去无踪地消失,他的袖子就被人一把拉住了。 “君礼,你掀起了这么一场大风波,自己却想走?” 不用回头,杜士仪就知道身后追来的是裴宽。他不动声色地回头抽回自己的袖子,见那些讨论正起劲的文武群臣竟是没有注意到他们这对主宰政事堂的相国,他就笑着说道:“裴兄既然不肯放过我,不若你我就此去政事堂小酌两杯?” 裴宽差点被杜士仪这轻描淡写的语气给气坏了。他眼睛一瞪,正要反唇相讥,突然记起了什么扭头望去。当他发现御座上的天子已经颓然歪倒,他登时遽然色变,随即不管不顾又一把抓住了杜士仪的手腕。 “不论陛下有多少过失,总不能任由他如此却无人理会。你我护送陛下回宫,至于其他人,让他们先回去,就算推举,也不是今日一时一刻的事” 杜士仪微微一笑,从善如流地说:“好吧,我听裴兄的” 随着裴宽拉了杜士仪急匆匆来到天子御座之前,居高临下宣布今日就此下朝,推举之事回头将下明文公告天下,随即就叫了内侍火烧火燎地把李隆基给送回了宫,那些来不及参礼的文武群臣和龙子凤孙们方才如梦初醒。平生第一次,他们忽略了那个垂拱九宸治天下的天子,可心中内疚的不过寥寥数人,大多数人的感觉只有一个,那就是如释重负。 当百官和宗室出了勤政务本楼,却发现楼前广场并没有想象中的甲仗如林,兵马密布的景象,只有那些品级太低没有资格入殿的低品官员正乱成一锅粥似的在那一堆堆地说着什么。这时候,和杜士仪一块回来的南阳王李方才被人想了起来,须臾他就被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全都在问他杜士仪回京情形。 而这位逃脱一场大劫,又自认为很有贤王气象的皇孙面对众多质询,只是言简意赅地把杜士仪对于河东朔方安北三军主力的措置给大致交待了一下,末了才意味深长地叹了一口气。 “此次跟随杜元帅回来的不过是三镇精锐,总计六千人马,因为未得上命,暂时驻扎在长安城外杜元帅也不知道费了多少口舌,才劝服了一场兵灾,大父如此昏聩,实在是太让天下人寒心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