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地红尘》 (上部) 第一章 夜半敲门声 一九八四年二月,节气已过了立春,可是塞北的深夜依然是寒气透骨。德张公路上,一辆北京吉普正在向东疾驰,迅速推进的澄黄色光洞在一个岔路口变成了两个耀眼的光球飞进古城县城,左转右转停在县城东南角交通局家属宿舍的排房前。裴加金下了车直奔第一排房第一个院门,拍门的响声在深夜寒冷的寂静中格外刺耳。 “云青!云青!快起来!有要紧事!” 裴加金喊着,把披着的军大衣向上耸了耸,脖子缩在了大衣领子里。 小院里里屋的灯亮了,陶素兰急忙披衣下地走到外屋拉着了外屋的灯。外屋床上睡着丈夫康云青和儿子康承华,承华早已睡熟,康云青睁着眼睛手里还夹着半根烟卷,床头边的地上落着一片烟灰烟蒂。 陶素兰轻轻叹了口气,对丈夫说:“裴书记叫你哩,你咋不开门?” 康云青不带好气地说:“把灯拉了,别理他!” “那咋行呀!你咋能这样对人家!你不起我就去开门啦!” 陶素兰把盖在丈夫脚底的棉袄搁到了他脸上,康云青只好起了。 “云青,快点儿呀!你想把我冻死呀?”裴加金又在外头砸了几下院门,把个小门砸得稀里哗啦。 康云青扣着袄扣气冲冲出了屋门,刚拉开院门就被裴加金一把扯到了门外,一直扯着他上了车。 “半夜三更你拉我上哪儿?” “拉你去好地方,开车!” 吉普车摇摇晃晃,裴加金看着康云青一个劲儿笑,却不说话。康云青扭过脸对着什么也看不清的窄小的车窗,从心眼里厌恶身边这位昔日的老同事,如今的县委书记。 两个多月前,康云青的一位在广平县当中学校长的老同学去地区教育局开会,听说康云青被评为全省优秀交通局长,还奖给古城交通局一辆一三零轻卡,开完会特意在古城县下了车来看老同学。晚上康云青坐着嶄新的一三零轻卡到县委招待所来接老同学回家吃饭,谁知刚进招待所大门就碰上了才从小餐厅吃饭出来的裴加金。他已知道裴加金回古城县任县委书记的消息,一般情况下,小道消息从出现到变为事实往往要有三两个月的过渡期。康云青估计裴加金上任最早也得是过了元旦春节之后,根本想不到裴加金这么快就不吭不哈悄悄跑来上任了。裴加金倒是没有一点儿架子,看见康云青下了驾驶仓就迎上去搂住了他的肩膀。“云青,老伙计,不简单!全省优秀交通局长!这就是奖的车?”裴加金表现出来的热情友好是他们过去同事几年中康云青不曾见到的,老同事升了官对自己反而更亲切起来,这让康云青多少有一点儿感动。不过这一点儿感动还是敌不过内心深处那种无名的不舒服。“这回,我得叫你裴书记了吧?”康云青的声音里不知不觉就有了骨头。裴加金狠狠砸了他一拳。“你少跟我来这一套!酸文假醋,那套臭文人的毛病还没改?什么书记?我还是裴加金,你还是康云青,以前咋叫现在还咋叫!”裴加金的气愤丝毫看不出做作,拉着康云青往自己的房间走。这样一来康云青若再推辞便显得自己虚伪不近人情了。进了那间作了裴加金宿舍的高级客房,康云青说你这就上任了?裴加金给康云青拿香蕉拿苹果拿桔子都被谢绝,最后两人一人点了一支“中华”烟。裴加金说家里门槛都快让踢烂了,还不如早早上任家里还能清静点儿。接着便一本正经当起了三顾茅庐的刘备向康云青请教起如何才能把古城县的工作抓起来。康云青便有些不屑:“你从古城才走了几年?还用得着问我?”“我当然有我的主意,我就是想听听你的,多听听总是有好处,说正经的,你觉得我应该从哪里先入手?”裴加金从声音到表情都透着诚恳,康云晴头脑一热就说了心里 话。 “还是老问题,解决派性。你正好有个好条件,山派认为你是高山人,向着山派,川派认为你一直在古城工作,从古城起的家,对川派有感情。两派都把你当自己人,没有抵触情绪。只要你把一碗水端平,派性就闹不起来。” 裴加金吸着烟连连叹气,心里说,一碗水端平——哪儿那么容易? 德宁地区十三个县,只有高山,古城两县派性最严重。这两个县刚解放时是德化市的东郊区,后来成立德宁地区又从德化市划出来分成了两个县。裴加金并不想来古城县,但这是他从地区机关进入权力系统的第一个转折点,他没有资本去挑肥拣瘦,所以明知古城县派性闹得不可开交,他也得先把这个县委书记当起来再说。他是高山人,从小在高山上学,长大。参加工作时到的古城,当小学教员,当公社秘书,当县委通讯组干事。七九年康云青离开县委通讯组调到陈桥公社任公社书记不久,他也离开县委通讯组调到地委组织部当了组织科副科长。前两任古城县委书记都是因为没有处理好派性问题把自己弄得很被动,裴加金提醒自己不能重蹈他们的覆辙,否则他这一辈子撑破天也就是个县委书记了。可是具体怎样平衡两派他又苦无良策。他还没有上任,已有几个与他关系特殊的古城县干部找上门来,于是他手里这碗水便不得不倾斜。他想听的是在一碗水不平的前提下怎样安抚人心,而康云青却让他一碗水端平,话不投机,他叹息两声便把话题转到了康云青自己身上。他称赞康云青是文武全才,三年时间把一个破烂不堪的交通局变成了全省交通系统先进单位,盖起六栋家属宿舍,如此辉煌的政绩在全地区都是令人瞩目的。他非常希望康云青的才智能为他所用,帮助他成就一番业绩。“云青啊,还回县委来吧,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你得帮帮我呀!”裴加金话说得含蓄,康云青不知道他想让自己怎么个回法;是平级调回?还是提升。要是平级调回还不如留在交通局,交通局的日子刚刚好过,况且他眼下正在着手治理县运输公司,运输公司一旦盘活,交通局还要锦上添花。“我就在交通局干了,全县道路已经达标,我正准备整顿运输公司哩!”“那可不行,栋梁之材咋能当檩条用?我可不想让别人说我是项羽,守着个韩信却叫韩信看仓库。云青,咱俩一个屋里头趴了四五年,你不帮我谁帮我呀?回来吧,我打算让你当宣传部长,进常委……” ※ ※ ※ 就是现在回想起来,康云青从当时的情景里依然找不出一点儿裴加金欺骗他的蛛丝马迹。裴加金没有打官腔,说的都是同事间朋友间推心置腹的话,那些话在康云青心里引起的更多的是对友情的感动而不是对上司的感激。然而康云青实际上还是上当了,半个多月后县委公布了被调整的乡局级干部名单,康云青调任县委宣传部第一副部长——还是个正科级,跟另一名副部长李春以及张学文田雨露两个干事四人挤在一间办公室。而宣传部长却莫名其妙地变成了黄中武。黄中武原任古城县教育局长,曾经是康云青的上司兼同僚。康云青在陈桥公社书记任上只干了十一个月,提拔他的县委书记调离,他也撇下了浸透了他的心血和全公社一千多基干民兵汗水的竣工在即的高灌工程被调到县“农大”当了校长。所谓的“农大”不过是个有着几头种猪和几十头仔猪的养猪场,跟真正的学校风马牛不相及,因而“校长”这个头衔里面便有了一种嘲讽的意味。“农大”既然挂着学校的招牌,自然要归教育局管,偏偏康云青这个管着几十头猪的“校长”级别却不低——正科,跟教育局局长黄中武平级。这样一来,黄中武在康云青跟前要摆领导架子就不得不小心地注意分寸,芥蒂便由此而生。后来虽然“农大”撤消,康云青去了连瓶墨水都买不起的交通局,两人总算摆脱了尴尬的上下级关系,但彼此间那种若有若无的敌意却溶进了血液再也无法消除了。在康云青与裴加金邂逅的那个晚上,随后来到裴加金宿舍的黄中武进门就是一句“行啦,康局长!全县乡局级干部里头有几个坐上专车的?”言外之意十分露骨。他以为康云青是凭着跟裴加金同事几年的关系来跟裴加金要官的。康云青刚要反唇相讥,裴加金抢先喝斥道:“你少胡扯!人家云青是来接老同学的,是我硬把云青拉来的,以小人之心踱君子子之腹!”黄中武受了奚落却不敢吭声,脸一红一红地闷着头吸烟。“以小人之心踱君子之腹”正是康云青准备回敬黄中武的,却被裴加金说了出来,康云青觉得解气,全然没有理会裴加金对黄中武的那种毫无顾忌意味着什么。黄中武当上了副县级的宣传部长进常委以后,康云青回忆起裴加金斥责黄中武的一幕,这才意识到他俩的关系非同一般。康云青平级调离交通局这是大多数人都没有想到的,人们都以为裴加金即便提不了康云青,也会念及同事之谊仍把康云青留在交通局,因为交通局现在的好光景毕竟是人家康云青一刀一枪干出来的。调整名单一公布,全县哗然,康云青气得眼冒金星,他的两个副手也是义愤填膺。司机出身的副局长于胜说:“这是他妈的明欺负人!康局长,你就给他来个不去,看他能咋样!”省交通学校毕业的副局长丁友山说:“大伙要请愿哩,我去写份请愿书,让全局干部职工都签上名送到县委,不是人民当家作主吗?全局上下没有一个想让你走的,我看县委听不听!”这些气话于事无补,自古官身不由己,康云青只得听天由命接受事实,跟交通局告别,跟那辆五千公里磨合期还没有跑完的一三零轻卡告别。裴加金知道康云青气坏了,名单公布的当晚就从招待所拿了两瓶酒一大袋熟食跑到康云青家,不管康云青怎么冷淡怎么生气怎么不理他,始终是一幅掏心掏肺的诚恳和万分为难的无奈。“云青,我知道你生气,这事放在我身上我也生气。我是实在没办法呀!黄中武是我中学的班主任,死磨硬泡非要当这个宣传部长,跪在地上给我磕头,你让我咋办?他五十八了,再有两年就退了,你就全当为了我忍两年吧!他一退你立刻接任,行不行?云青啊,你不知道我有多难,你也得设身处地为我想一想呀……”裴加金从晚上六点半坐到十点,一个劲诉苦说好话拿自己的热脸去焐康云青的冷脸,连陶素兰都看不下去责备起丈夫来了。康云青还能再说什么?第二天康云青一到宣传部黄中武便亲热地拉着他的手把他拉进了隔壁的部长办公室,裴加金私下曾严厉告诫黄中武一定要对康云青尊重,热情,不能摆架子。黄中武也认为同康云青改善关系的时机已经到来,他已经实实在在真真切切名正言顺地成了康云青的顶头上司,这种明确的关系就好处多了,他很愿意在康云青面前作一个和蔼可亲平易近人的上级首长。康云青又重新开始了单调枯燥的机关生活,所不同的是五年前他在县委机关只是一名普通的通讯组干事受宣传部副部长的领导,而现在他却是领导县委通讯组的副部长…… 这一切,才刚刚过去两个多月…… ※ ※ ※ 康云青的家离县委招待所从古城县的格局来说是比较远的,可对吉普车来说不过是十分钟的路程。康云青看着车窗外时明时暗的灯光,眼前飘过的是两个多月来烦人的一幕幕记忆。当然,他也猜测过裴加金半夜三更把他拉出来究竟有什么要紧事,从裴加金的表情上判断大概是好事。但是,他对这位昔日的同事已不再相信。 还是招待所最后一排的那个高级套间,茶几上还是摆着“中华”香烟和各色新鲜水果,一县之主依然享受着贵宾的待遇。两个多月后再踏进这个房间,康云青的感觉竟和头一次进来时一模一样,有点儿分不清裴加金究竟是本县的主人还是外来的贵客。还没等他对那些水果产生更多的联想,裴加金早一拳把他打坐在沙发上,裴加金自己也随即紧靠着他坐下。 “云青呀,老伙计,我真替你高兴死啦!刚才车上有司机,我没法儿跟你说。咱们地区要成立运输公司,正在物色经理人选,我推荐了你,廖书记,樊专员都点了头。你赶快写一份自传和你在交通局的工作总结,不要谦虚,成绩要写充分。明天别上班了,就在家里写吧,写完了赶快交给我。” 康云青心里禁不住一阵狂跳,但外表的神态依旧是木呆呆的。只有提升县级干部才需要本人写自传,裴加金的话再不值钱,也不至于半夜三更把他从被窝里拉出来开这种玩笑。 “总结……也是我自己写?”康云青自己都觉得自己问得做作,然而他真想不出此时此刻自己应该表现出一种怎样的态度,很害怕裴加金穿透那一层漠然的外壳窥见他欣喜激动的内心而冒出几句揶揄挖苦来。裴加金比他想得大度,丝毫没有理会康云青的自相矛盾,话语坦率而恳切。 “按道理说应该由组织部去写,可是时间太紧了,组织部光了解情况最快也得半个月,再写出来得啥时候?这种事耽误不得,你就自己写吧,写好了叫他们抄一遍就行了。云青啊,抓紧时间,一定要快!” 吉普车送康云青回家的路上,康云青越想越后悔,离开招待所时他对裴加金连个谢字都没说。此刻他已往对裴加金的认识开始动摇;如果说裴加金当初许诺他当宣传部长进常委只是想骗他离开交通局腾出那个肥缺的话,裴加金并没有把自己的什么人安排到交通局去,交通局现在临时主持工作的是丁友山。丁友山是个专业干部,不会走上层路线,也无依无靠。让一个学交通的专业干部来接替他这个师范毕业的政工干部,谁都无话可说。而且裴加金如果真要给他小鞋穿,这一次又为什么推荐他当地区运输公司的经理呢?康云青心里翻腾着酸甜苦辣,怀疑自己是不是错怪了裴加金。 ※ ※ ※ 康云青不知道而且也不可能知道,推荐他出任即将成立的地区运输公司经理的并不是古城县县委书记裴加金。 一九八三年十二月,在裴加金担任古城县县委书记仅仅几天之后,原绥河省外事办公室副主任廖星光调任德宁地区地委书记。到任之后,廖星光只召集了一次简单的班子成员见面会,随后就一头扎进了基层了解情况熟悉干部。八四年二月,省煤炭外运办公室下达了任务,德宁地区的煤炭外运任务从八三年的六十万吨猛增到一百万吨。而德宁地区根本不具备这么大的运输能力。与省外运办交涉,省外运办说任务是根据国务院外运办下达的指标制定的,没有商量,必须完成。德宁行署副专员樊同山请示行署专员段福中怎么办,段福中又请正在广平县调研的廖星光回来研究。 会议在地委小会议室召开,出席会议的有地委书记廖星光,行署专员段福中,分管工交的副专员樊同山,分管煤矿的副专员周祖荫,地区经委主任康承律等人。康承律首先扼要介绍了全区煤矿及运输企业状况,德宁地区是绥河省煤田最集中的区域,煤炭蕴藏量大,煤质优良,是全国重要的煤炭基地之一。全区有部营、省营、区营、军办煤矿近百座,地区的区、县、乡煤矿有二十七座,村办小煤窑三十二座。一九八三年区属煤矿总产量一百五十万吨,而设计能力是二百万吨。由于运输力量限制,大量煤炭不能及时外运,或是自燃,或是被山洪冲走。因此许多煤矿不得不限产。在运力方面,德宁地区运输公司有货车四十余部,清一色的“解放”,载重小,效益低下。最主要的是德宁地区运输公司是省交通厅的企业,不归地区节制。地区辖内十三个县每县有一个运输公司,货车总量不足二百部,车辆陈旧,远远不能胜任煤炭外运任务。 康承律介绍完基本情况,段福中问;“我们去年外运煤炭是多少?” 樊同山说:“五十六万吨,不到产量的一半。” 廖星光说:“如果运输力量上去,产量能不能达到二百万吨?” 周祖荫说:“绝对没有问题。” 樊同山说:“甚至还可能更多一点儿。” 廖星光说:“现在看来,我们德宁地区需要有一个自己的运输公司,归根到底还得自力更生靠自己。既然需要,我们能不能办一个?” 樊同山说:“改革开放以后经济发展迅速,沿海地区煤炭需求量剧增,催煤的电报几乎天天有。组建我们自己的运输公司,不但有利于完成省里下达的任务,也可以给我们地区带来可观的经济效益。” 廖星光说;“老段,一举两得有利可图的好事咱为啥不干呢?我看应该立即组建运输公司。” 段福中说:“我同意。” 廖星光说:“这件事就由同山同志负责吧,尽快会同组织部落实运输公司领导班子人选,经理一定要选一个事业心强,懂专业,有管理能力的同志,有这样的人才吗?” 沉默。 樊同山说;“是不是先由经委拟一个名单,从中比较选拔?” 廖星光突然想起了什么,伸手去摸口袋里的笔记本,摸遍了几个口袋没摸着,思索着说:“咱们地区不是有一个全省优秀交通局长吗?听说他三年把一个要饭吃的交通局变成了全省交通系统先进单位,有这个人吗?” 樊同山说:“有,他叫康云青,是古城县交通局长。” 廖星光说:“我看他就是很好的经理人选,他还在古城?” 樊同山说:“还在吧。” 这时经委主任康承律犹豫了一下小心地插话道:“他不在交通局了,调到县委宣传部当副部长了。” 樊同山惊讶:“交通局干得好好的,到宣传部干啥?” 廖星光忿然:“瞎胡闹!我们现在要集中精力搞经济建设,这样的专业干部打着灯笼难找,怎么弄到宣传部去闲坐?古城县不要,我要!同山同志,你去了解一下,然后向我汇报!” ※ ※ ※ 当天晚上,裴加金带着一身虚汗赶到地区二招。苍松翠柏环抱中的小楼清静幽雅,似乎隐隐飘荡着轻柔的古琴声。裴加金以前每次来这里都是心旷神怡,只可惜自己没有资格在这里住几天享受享受。而这一次,这座仙宫却变成了阎罗殿一般。下午接到樊同山的电话他心里就打了鼓,从语气里他已嗅到樊同山的突然召见不是好事,接完樊同山的电话没放话筒就往地区打电话,几经周折终于打听到廖星光发火的消息,冷汗顿时就浸透了脊梁。这身冷汗一下午也没干透,再加上心急火燎赶路急出来的一身热汗,于是当他出现在樊同山面前时已是大汗淋漓风尘仆仆诚慌诚恐得令人同情。“樊专员,我迟到了,您狠狠批评吧!愿打愿罚都行。” 其实裴加金比约定的时间还提前了十分钟。樊同山不理他的话茬,虽然一见他那副可怜相心里的气已消了一半,却依然板着脸说:“你是咋搞的?听说你和康云青一块儿在古城县委通讯组呆了四五年哩,不是老朋友也是老同事了,你咋能那样欺负人家?” 裴加金几乎要哭:“樊专员呐!上有天下有地,您要这样说今年七月可要下雪了。” 樊同山一愣,皱起眉头问:“啥七月下雪?你说啥哩?” 裴加金说:“窦娥冤六月下雪,我比窦娥还冤,不得七月里大夏天下雪么?” 樊同山气得差一点儿要笑,好不容易忍住了骂道:“你冤个屁!人家在交通局干得好好的,你为啥把人家弄到宣传部去坐冷板凳?咋冤了你啦?” 裴加金说:“我本来是让云青当宣传部长的,谁知黄中武找了沈书记,您说我咋办?我敢把沈书记的话当耳旁风么?” 樊同山盯着裴加金许久没有说话。他看不透裴加金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事情一牵扯上地委副书记沈功达,他就不好再细追究了。说起来他与沈功达无仇无怨,沈功达是从宁化县出来的,公社书记县委副书记书记而后是地委组织部长地委副书记。他是陆原的,从陆原县副县长到地区经委副主任主任后来是副专员。在来地区以前他跟沈功达不认识,来地区以后两人只是见面点头始终亲热不起来,就像是前世的冤家转生来的,你防我我防你谁也不敢轻易冒犯对方。人与人之间的隔阂有时真是莫名其妙,往往是说不出来由也找不到因果的。这会儿裴加金抬出了沈功达,樊同山只得绕道而行。 “你提不了人家就算了,为啥把人家调离交通局?” “樊专员呐,我不是说了吗,我想让云青当宣传部长进常委。黄中武再有两年就退了,黄中武一退就让云青顶上来。目前也只能这样了,我本来是一片好心,谁知道弄成这个结果?我这不是自找挨骂自讨苦吃么?樊专员呐,我都要后悔死啦!” “算啦算啦!”樊同山不耐烦地截住了裴加金的滔滔不绝。“用不着你再为康云青操心了,廖书记已经点了将,我也从地区交通局了解了康云青的详细情况。地区准备成立运输公司,康云青是最理想的经理人选。今天叫你来,是让你把康云青在古城县交通局的工作情况作一个总结,你再通知康云青写一份自传。希望你这一次能让别人看到你对康云青的好心。” “樊专员,您一百个放心!我知道该咋做。” 裴加金出了二招没有回家,连夜返回古城硬把康云青从被窝里拉了出来。 第二章 神秘电话 在决定成立地区运输公司的第二天晚上,地委副书记沈功达正在家里看新闻联播,沈太太一手拿电话一手捂着话筒说:“叫个杨书瑞,说你知道,接不接?” 沈功达挪到沙发另一头接过了电话。 “喂……沈功达。” “沈书记,我是杨书瑞呀。” “呦!老杨啊,你可稀罕,还不错吧?” “沈书记,本想到地区找你,怕你不方便,打扰你休息了吧?” “说吧,啥事儿?” “沈书记,听说地区要成立运输公司?” “你的耳朵还挺长哩!你是啥意思?” “沈书记,你也知道,我跟姚万奎合不来,不想在宁化呆了,想换换地方……” “姚万奎这个人呀……阴阳怪气真没办法说,咋?你想去运输公司?” “不知道去成去不成……” “正搭班子哩,不过老杨,那可是个企业单位,你考虑过吗?” “企业就企业,总比整天受姚万奎的气强。” “你愿意就行,你要去,我就不考虑别人了。” “沈书记,我咋个去法?” “你放心,当然是一把手书记啦!他康云青从一个正科干部一下跨到正县,你这个副县还不得提成正县?” “……沈书记,我咋谢你呀……” 电话另一头的宁化县县委宣传部长杨书瑞感激涕零,岂知沈功达这样做却不完全是出于对他的回报。六年前,那时候沈功达还是宁化县委副书记,有一次去聚乐庄公社蹲点,原计划呆三天,实际却住了七天;他叫公社的广播员胡彩彩迷住了。白天下乡,晚上就叫来公社电话员广播员一块儿打扑克。公社书记杨书瑞对扑克相棋之类不感兴趣,只是出于礼貌天天晚上陪着看,人手不够时偶尔也凑个数。几天下来,沈功达与胡彩彩已是不拘言笑。临走的前一天晚上,公社为沈功达饯行,杨书瑞贪吃了几口,后半夜不得不起身去厕所。厕所在公社大院最后边的角上,客房在最后一排,杨书瑞路过客房时恰巧碰上胡彩彩从沈功达的房间里出来。胡彩彩的衣裳还算整齐,头发却乱得像一蓬乱草。杨书瑞本能地想躲但已经来不及了,只好一低头匆匆走了过去。天亮后沈功达趁着早饭前的机会溜到广播室想跟胡彩彩说几句话,胡彩彩告诉他夜里碰上杨书瑞了。沈功达大惊失色,稍定了定神立即就去了杨书瑞的办公室跟杨书瑞告别。杨书瑞握着沈功达微微发颤的手说:“沈书记,请你一百个放心,我们这里决不会出任何问题,决不会出一点儿麻烦,走吧,咱吃饭去吧。”沈功达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不过杨书瑞一语双关的保证让他那颗悬着的心踏踏实实落下去了。几个月后,沈功达升任县委书记,杨书瑞调进县委宣传部任第一副部长。随后胡彩彩又由杨书瑞出面调到了县广播站。又是几个月下来,沈功达对胡彩彩感到了害怕。这个情窦初开的年轻女人欲火越烧越旺几乎到了不可控制的地步。一天中午午饭刚过,胡彩彩又来县委找沈功达,进门就把门插上了。沈功达惊慌地说:“彩彩,这儿不行,不保险。”胡彩彩说:“没事,都午休哩,没人来。”沈功达说:“不行不行!跟你说了多少遍不能来找我!等有工夫我去找你……”胡彩彩不等沈功达说完早扑到了他身上,“你咋不去?都两个礼拜了,我受不了,你快一点儿,完了我就走……”“彩彩,别胡闹!我这里随时会有人来……”敲门声把两人都吓愣了,胡彩彩急忙整整头发坐到了沙发上。沈功达也坐回到办公桌后拿起一份文件,镇定了一下大声说:“小胡,去开门。”胡彩彩开开门,两个肩膀顿时耷拉下来,沈功达也松了一口气。站在门外的是杨书瑞,他已经觉察到胡彩彩来县委的次数在危险地增加。刚才他在自己的办公室窗户里恰巧看到胡彩彩又来了,便担心沈功达和胡彩彩万一有一个控制不住干起那种事就很难保证不被人发现,而一旦暴露,沈功达身败名裂,自己也就失去了依靠的大树。他不能让沈功达冒这个险,立即放下茶杯直奔沈功达的办公室。他来得太及时了。他不看胡彩彩,仿佛根本不认识她,直对着沈功达说:“沈书记,地委刚刚发来一份紧急密件,请你到机要室批阅。”沈功达立即站起来说:“我这就去,小胡,你先回吧。”胡彩彩信以为真怏怏走了。这件事发生以后,杨书瑞立即张罗给胡彩彩介绍对象。宣传部有个叫董兴宇的理论干事,小伙子一米八的个头,五官端正,仪表堂堂。第一副部长亲自保媒,尚不谙风月的董兴宇很快就和如饥似渴的胡彩彩拜了天地。沈功达卸掉了一个沉重的包袱解除了一个致命的危险,对杨书瑞的感激转变成可以推心置腹的信任。后来,沈功达又升任地委组织部长,杨书瑞也升为宣传部长,县委常委。至此杨书瑞的官运似乎到了头,在宣传部长常委这个副县位置上再没有动弹。后来的宁化县委书记姚万奎不知为什么就是看杨书瑞不顺眼,沈功达曾经想给姚万奎打个招呼关照一下杨书瑞,又顾虑暴露自己与杨书瑞的特殊关系,只好忍了。他估计杨书瑞心里会有一些怨气,巴不得有这么一个机会顺水推舟把杨书瑞安排到运输公司,一来补报了杨书瑞的人情,二来运输公司又有了一个自己信任的人,免得被廖星光樊同山弄成他们的清一色。 第二天一上班沈功达便召见地委组织部长蔡力耕作了下述指示:“运输公司经理人选已经有了,现在还差一个党委书记。党委书记应该从熟悉党务工作立场坚定原则性强的党务干部中挑选,我考虑了一个人请你们考察,宁化县委常委,宣传部长杨书瑞。我在宁化的时候他就是宣传部长,对他比较了解。此人长期以来一直做党务工作,政策性强而且有一定的理论水平,很适合作运输公司的党委书记。我还没有跟他打招呼,不知道他愿不愿意去企业工作。你们去了解一下,他愿意当然更好,如果不愿意,你们还得作作思想工作。党员嘛,就得以工作为重,以党的需要为重。” 蔡力耕作着记录心里暗暗叫苦:行署专员段福中已经推荐了运输公司的党委书记,这会儿沈副书记又推荐了一个,他不知道该选谁。 ※ ※ ※ 古城县县委副书记肖正廷的房门半开,上完厕所打门前经过的康云青无意中朝里瞥了一眼,肖正廷正朝他招手。这些日子县委里所有的人都改变了对康云青的态度,原来同情他的人现在好像是自己出了一口恶气,原来冷淡的人现在变得热情起来,就连副书记副县长们见了康云青也是客客气气笑容可掬——他们毕竟是副县级,而康云青马上就要成为正县级了。大多数热情在康云青心里引发的多是对世态炎凉的感叹和隐隐的反感,可是对肖正廷康云青却没有类似的感觉。肖正廷是从陆原县委宣传部长任上调来的,在康云青最气愤最颓丧的那些日子里,肖正廷每次见到他都是一下不易被察觉的点头,他从肖正廷的目光里看到的既不是同情更不是怜悯,而是一种无声的鼓励和尊重。两人虽素不相识也没有任何交往,然而直觉告诉康云青,这位肖正廷副书记是一个可靠的朋友。 康云青走进肖正廷的办公室随手关上了门,肖正廷早离开了座位迎过来陪着康云青坐在了沙发上。 肖正廷说:“康部长,你跟葛相益是同学?” 康云青点点头。葛相益是他上师范时的同班同学,住一个宿舍,俩人好得恨不得天天钻一个被窝。毕业以后两人天各一方很少见面,葛相益现在是陆原县副县长。 肖正廷说:“你跟相益很长时间没见面了吧?” 康云青说:“有七八年了。” 肖正廷说:“相益挺惦记你,我临来的时候,还托我有机会关照你一下……唉!我初来乍到,势孤力单,用不上劲儿。这回好了,廖书记真是个伯乐——运输公司有消息么?” 康云青慢慢摇头。眼看两个月了,裴加金让他写自传写总结的时候急得火烧眉毛似的,过后却风平浪静一点儿动静都没有了。 肖正廷说:“康部长,你不能这样死等。现在的事情,有了机会还得自己去争取,该跑的地方就跑一跑,该托人的地方就得托托人,不能太死心眼,太书生气了。” 康云青愕然。肖正廷发自肺腑的真诚让他大感意外同时又大为感动。 “肖书记,这种事……咋找人?那不是张口跟人家要官吗?” “不对,康部长,”肖正廷连连摇头。“你的观念不对,这不叫要官,这是为了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你想,你有能力搞好一个运输公司,为国家作更大的贡献,而你却不去争取,甘愿在一旁坐冷板凳――这不叫清高,这叫迂腐。对你个人来说,是虚度光阴浪费生命,对国家来说,是埋没人才丢弃财富。康部长,现在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了,谁还懂得清高谁还欣赏清高?有多少人给别人挖陷阱设拌绳生怕别人跑到前头去,你为啥还要自己捆自己的手脚?” 康云青只觉得一股热流涌泉一般从心里往外冒,这是多么难得的开导和鼓励啊!多少人正盼着他竹篮打水一场空哩,黄中武一听说他要去运输公司当正县级的经理那张狗脸顿时又耷拉下来了。他就甘心看黄中武的脸听他的嘲讽吗?他还能忍受比头一次更大更残酷的玩笑吗?康云青一下子抓住了肖正廷的手:“肖书记……我知道啦……” 第三章 送礼 星期天,康云青一大早就挤上了开往德化的长途客车赶到德化,在街上买了一条烟两瓶酒去了经委主任康承律家。康承律跟康云青是同宗亲戚,已论不清辈分。康承律比康云青大一岁,在家排行老四,所以康云青叫他四哥。康承律之所以要在地委会议上那个关键时刻捅出康云青的调动之事,完全是为了给自己这个怀才不遇的弟弟寻找一个机会。裴加金的谎言早已露了相,康云青不去揭穿它主要是不想让自己和四哥的关系公之于众。康云青知道自己被推荐出任运输公司经理一事是四哥和四哥的老上级樊同山副专员帮的忙,但还有一个疑问没有弄清:廖星光书记是怎么知道他的情况的?这一点康承律也觉得奇怪。这个疑问看来只有廖书记才能解开了,可是,谁敢去问廖书记呢? 康云青拿着烟酒脸上一阵阵发烫,站在屋当中不知说什么。康太太从他手里接过东西放在茶几上笑道:“你呀……怨不得你四哥说你,真是个书呆子,快坐吧!” 康云青埋怨自己来得不是时候,若是四哥在家或许不至于如此难堪。康承律有事出去了,得中午才能回来。要是死等就意味着得在人家家里吃午饭,康云青踌躇半晌还是决定出去逛街,中午在外头吃碗刀削面等一点多钟再回来。谁知康太太要包饺子正缺个帮手,非让他洗手帮着包饺子,他见四嫂实心实意,只好答应。饺子包了一半康承律回来了,一见康云青就说:“你来得正好,我正愁没办法告诉你哩。”说着洗了手也来包饺子。康云青家里没有电话,只有正县级干部才有资格安装住宅电话。康承律家里的电话也是他升任经委主任以后才安的。他给康云青打电话只能打到古城县委宣传部,容易暴露他们的关系。出于同样的原因,找人捎话也不妥当。所以这一段日子康承律着实为无法与康云青联系着了两回急。 包完了饺子俩人坐到里屋沙发上抽烟说话。 康承律说:“等急了吧?” 康云青说:“这种事,急也没有用。” 康承律说:“我这些天正急着找你哩,怕你不摸底细乱托人,弄不好就要出岔子。你的事已经定了,廖书记拍的板,谁也改不了。主要是党委书记定不下来,段专员推荐了一个,沈书记又推荐了一个,组织部正考察哩。等书记一定下来就下文件――你这是干啥?到我这儿还买这些东西?过去我只是个经委副主任,官微言轻,想给你帮忙使不上劲。这一回也是廖书记不知咋了提起了你,我才有了说话的机会。偏巧廖书记又让樊专员负责筹建运输公司,几下里巧到一块儿啦。这是你的运气——你给我买东西干啥?你不是让我心里蹩扭么?行了行了,你也别解释了,既然买了,干脆等到晚上我领你去樊专员家,反正咱们迟早得谢人家,赶早不赶晚,让樊专员早点儿对你有个具体印象有好处。” 有康承律在家康云青自在多了,吃了午饭睡了一会儿,起来又跟康承律下了几盘棋,总算等到了晚上。吃了晚饭,康承律先给樊同山家里打了电话,又给经委值班室打电话要了车。康承律在地委大院外边的平房家属区住,樊同山住在地委大院里头,相距不是很远,坐车是为了避人耳目。 天黑不久两人坐吉普车来到樊同山家的楼门前,康承律领着康云青迅速钻进楼门上了二楼,门虚掩,两人进去拉上了屋门。康承律从康云青手里接过烟酒放在了柜子角上,樊同山则打量着康云青。 “这就是咱们的优秀交通局局长?纯粹是个白面书生嘛!” 康云青心里热乎乎的,不知说什么好。 康承律说:“樊专员,我这个弟弟就是这点儿不好,干起工作啥也不顾,可是见了领导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樊同山拉着康云青坐下。 “云青,不要拘束,到我家就像到你哥家一样。” “樊专员……早想来看你,不好意思来……”康云青为自己的虚伪有些脸红,樊同山盯着他哈哈大笑。 “不会说假话干脆就别说啦!我是个实打实的人,有时候不得已也得说几句假话,骗鬼的话。不过大多数时候,我是有啥说啥。云青,你的心意我领了,西凤酒不错,有劲儿,我就喜欢喝有劲儿的酒。你买烟干啥?白花钱!公家给我的烟足够我抽的,都是好烟。这一次你拿的东西我就留下了,不留你心里不痛快。但是以后别再这样。每月那五十多块钱顾家还顾不过来哩,别打肿脸充胖子。” 康云青感动得说不出一个字。 康承律说:“云青没做过这种事,也不会做,你看看,连一个字都答对不上来。” 樊同山说:“我早看出来了,要不然咋在科级位置上转悠了七八年?不过,真要干出点儿名堂,还得云青这样的实在人。廖书记不知从哪儿挖出这么一块金子,咱们这个运输公司大有希望。” 康承律看看康云青,康云青对四哥的眼神心领神会,什么也不用再问,他出任运输公司经理可以说已是板上钉钉。 ※ ※ ※ 成立地区运输公司已作为一项重要任务在全区八四年度工作会议上宣布了。几个区属煤矿陆续给地区经委打来报告,要求扩招农村协议工以增加产量。经委整理了一个书面报告呈报樊同山。樊同山看完康承律送来的报告,已明白了他的用意,觉得这个办法确实巧妙。几天前的一个大清早他在河滩跑步,碰上地委组织部长蔡力耕也在河滩练“鹤翔桩”,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老蔡,你是咋回事?选个党委书记是不是也得怀胎十月?我告诉你,完不成煤炭外运任务省里要打板子你去挨,我可不替你去丢人现眼!”他跟蔡力耕俩人很投缘,经常开玩笑。蔡力耕让他搅得也练不成功了,收了架势回敬道:“我成了受气的小媳妇了,谁逮着谁训。你怨我我怨谁?专员推荐一个副书记推荐一个,你让我选哪个?”樊同山说:“你苯!你不会让廖书记去选?”蔡力耕说:“我苯,你去跟廖书记说呀!你负责筹建运输公司,你为啥不去说?”樊同山叹口气说:“老这样拖着也不是个办法呀!眼看时间要过半了,任务还差得远着哩,咋不叫人着急?”蔡力耕说:“我是想廖书记如果来问我,我就好说了。偏偏廖书记又忙得顾不上,你能不能想办法让廖书记问我?” 这件事确实叫人为难,只有廖星光亲自出马,樊同山和蔡力耕才能摆脱干系。他们俩无论谁主动去找廖星光,势必都要引起段沈二人中一人的猜疑和不满。樊同山一直琢磨着怎样让廖星光得知此事,康承律送来的报告让他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廖星光看完经委写给樊同山的报告纳闷地看着樊同山说:“这是你分管的事,你找我干啥?” 樊同山说:“我不敢作主。” 廖星光诧异道:“煤矿要求添人增产,你不敢作主?” 樊同山说:“夏季马上就到,煤出多了拉不出去等着让水冲?等着让太阳晒起火?” 廖星光一愣,顿了一下说:“不是让你抓紧组建运输公司吗?怎么还会积压?” 樊同山说:“我恨不得今天就把运输公司建起来,人在哪儿呢?” 廖星光这才明白,脸色顿时严肃,问道:“究竟怎么回事?卡在哪里了?你详细说说!” 樊同山只是默默吸烟,肚子里的话却挂在脸上了:你让我咋说?廖星光看懂了他的表情,让他先回去,随即叫来了蔡力耕。 “运输公司班子定了没有?” “经理定了,书记还在考察……” “你们要考察多长时间?一年?两年?还是三年?” 蔡力耕低着头不说话。廖星光压了压火说:“你谈谈详细情况。” 蔡力耕背书似地说:“书记人选两人,杨书瑞,五十一岁,文化程度初中,现任宁化县委常委宣传部长。宋贵,五十八岁,文化程度初小,现任地区物资局副局长。” 廖星光说:“都是谁推荐的?” 蔡力耕说:“杨书瑞是沈功达副书记推荐的,宋贵是段福中专员推荐的。” 廖星光站起来说:“走!” 蔡力耕跟着廖星光来到行署专员办公室。段福中坐着没动,看着廖星光等他开口。 “老段,跟你商量一件事,”廖星光边说边往沙发上坐。“运输公司的书记现在有俩,你看谁合适?” 段福中说:“用谁谁就合适,不用谁谁就不合适。” 廖星光笑道:“老段,我可不是来跟你抬杠的,干啥生那么大的气?有事咱们好好商量嘛,力耕,你把两人的情况向段专员汇报一下。” 蔡力耕又把杨书瑞宋贵的情况背了一遍。 段福中不吭声。 廖星光说:“老段,宋贵今年五十八了,到企业能受得了吗?新建企业一切都得从零开始,企业领导得苦熬苦干才行,我是怕宋贵受不了这份苦!” 段福中说:“反正是人老不值钱,你看着办吧!” 廖星光说:“老段,宋贵是老同志了,临离休照顾一下是应该的。你看这样行不行,把宋贵提成正县……” 段福中打断廖星光的话说:“人家本来就是正县级,为啥就不能给人家一个正县职务干干?” 廖星光沉吟片刻叹道:“老段呐,原谅这一回我不能尊重你的意见了,宋贵非要去,只能安排副职。力耕,你马上去准备任命文件吧,这件事不能再拖了。” ※ ※ ※ 一九八四年六月十五日,德宁行署和德宁地委组织部分别签发命令下达文件,任命康云青担任绥北运输公司经理,任命杨书瑞担任绥北运输公司党委书记,绥北运输公司正式成立。地委组织部召见杨、康二人进行任职谈话。蔡力耕说:“地委,行署决定成立绥北运输公司,这是我们地区自己的企业,全民所有制,县级单位。经过认真的考察筛选,地委决定由你们二位为主组建公司领导班子。杨书瑞同志是多年的政工干部,经验丰富,原则性强,任党委书记。康云青同志是全省优秀交通局长,专业干部,任经理。希望你们二位同心协力尽快把公司办起来投入生产,为我们地区的经济发展作出贡献。樊同山副专员分管工交口,你们有事找樊专员。办公地点暂时在地区交通局,我已经和孟德厚局长打了招呼先借给你们几间办公室,你们现在就去找孟局长吧!” 地区交通局在地委往西第二个十字路口的东南角,是座三层楼。一楼是交通局,二楼是工业局,三楼是建工局。孟德厚早已腾出了一间向阳的办公室,打扫得干干净净。摆了两张办公桌,两把椅子,两张床,两个脸盆架。康云青感激老局长却找不出能表达心意的话来,杨书瑞一个劲地道谢。孟德厚有一肚子话想跟康云青聊聊,碍于杨书瑞在场不便多说,指指两个光板床说:“行李得你们自己准备了,我这儿没有富余的,有就给你们拿来了。”杨书瑞又是连声称谢。又寒暄了几句孟德厚回自己的办公室去了,康云青杨书瑞面对面坐在空荡荡的办公桌前,四目相对噗嗤一下都笑了。两人想到了同一个词——光杆司令。 总算有了立足之地。杨书瑞提议先回家搬行李,康云青说宁化路远让杨书瑞先走,杨书瑞便去长途汽车站赶车去了。这里坐车很方便,斜对面就是德宁地区运输公司的长途汽车站,发往地区内各县以及邻省的长途车次天天有。杨书瑞一走,康云青就掏出笔记本一边琢磨一边写了起来。孟德厚推门进来的时候,康云青正在笔记本上疾书。 “你这是写啥哩?你们文化人都是这个毛病,廖书记也是,动不动就掏出个小本本记一记,你记的啥?”孟德厚好奇地往康云青的笔记本上瞅。 康云青笑着说:“我写筹建报告哩!” “你就急成这样?你不能等我叫人给你拿来稿纸墨水再写?走走走,先喂脑袋,你看看几点了?” 康云青一看手表,快十二点半了,揣起笔记本要去地委食堂,孟德厚一瞪眼硬拉着他回了自己家。 “我正有件事想问你哩,你知不知道,丁友山让人顶了?名义上还是个主抓业务的副局长,实际上啥主也作不了,几个加班费都得书记批了才行,他还咋抓业务?” 康云青正夹着一筷子面条往嘴里送,听了这话又放下了。古城县交通局没有书记,过去是他兼支部书记,他到了县委宣传部后县委只宣布丁友山主持工作,并没有任命支部书记。 “谁当书记了?” “能有谁?裴加金的侄子!叫个啥裴新旺,听说原来是哪个镇的副镇长,文件昨天到的。我是各县交通局的业务主管,跟我连个招呼也不打一下子就把生米做成了熟饭,这个裴加金咋是这个样?我还以为他让丁友山主持工作是要提丁友山哩,闹了半天他是让丁友山给他侄子顶坑哩!他侄子一上任就宣布交通局就他一支笔批了才算,还把一三零司机换成了他的小舅子。昨天丁友山于胜都给我打电话说不想干了,想走。你走了,他俩再一走,古城交通局不就垮了?我打算这一半天就去找裴加金,问问他给我出的啥洋相?你不是跟他一块呆过几年吗?这家伙究竟是个啥人?” 康云青默默嚼着面条,嚼出的却是裴加金一直不曾暴露的灵魂。调他去县委宣传部,让丁友山主持工作,原来这些都是裴加金早有预谋的精心策划,为的就是把有专车有油水的交通局留给他侄子!裴加金有心计,有谋略,怨不得才几年工夫就当上了县委书记。康云青轻轻叹了一声。 “云青,你说话呀!这个裴加金到底咋样?” “看不透,”康云青摇头说:“这个人不简单,别看我跟他一块儿呆了几年,到现在我也没有看透他。” “那家伙岁数不大却是个老狐狸,你的事我就上了他一当。他刚去古城当县委书记的时候就来找我,说他跟你是老同事老朋友,要提你当宣传部长进常委,让我支持。我一听这是好事呀!县交通局不过是个科级,宣传部长是副县,虽然我不舍得放你,但人家要提你,我不能拦。后来我就想,让云青去宣传部耍笔杆子卖嘴皮子,还不如到地区交通局当副局长哩。再抓出几个古城交通局那样的先进单位,咱德宁地区的公路可就大变样了。我就去找廖书记,要求把你调来当副局长。廖书记听了你的事挺感兴趣,左问右问还记在了本本上。我以为没问题了,后来听说你没当部长只当了个副部长,还是个科级,可把我气坏了。我又去找廖书记,找了几趟没碰上。后来找见了,廖书记说,老孟,这个人才你留给我吧,我派他的用场比你重要。一听这话我还能说啥?果然没几天我就听说廖书记点名让你到地区新成立的运输公司当经理,正县级,比来我这儿当个副局长强。再说运输公司没出交通局,咱们还是一家,多好啊!就凭这一件事,我服廖书记!这才是共产党的干部哩!古城交通局的事裴加金要不给我个交代,我拉他到廖书记跟前打官司——老伴儿,给我拿两瓣蒜来!” 孟德厚瞪着两只花眼开始剥蒜,康云青脸埋在碗里不敢抬头,几滴热泪全掉进了饭碗里。闹了半天,向廖书记介绍自己情况的人竟然是老局长!而正直的老局长却全然不觉。孟局长啊,我该怎样感谢你呀?康云青心里涌上阵阵热流。 第四章 招兵买马 樊同山开始看筹建报告。杨书瑞康云青坐在沙发上看着樊同山。这份报告是他俩熬了多半夜又加一整天写出来的。前半部分企业的政治工作是杨书瑞写的,后半部分具体筹建事项是康云青写的。樊同山对他俩这么快就拿出了筹建方案非常高兴,可是看着看着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眉头越挤越紧,终于厌倦地抬起头来。 “这叫啥筹建报告?翻了十几页没见一个车字!东拉西扯全是报纸上的话,要看政治报告我不会看报纸?用你们给我写?” 杨书瑞低着头脸上一片红一片白,康云青也是如坐针毡。报告的前半部分虽然是杨书瑞写的,但听了樊同山的话他心里也很难受。 “有没有具体东西?没有我就不看了!我看你们俩每天讲四项基本原则能把运输公司给我讲出来!” “樊专员,后面有具体方案。”康云青不得不解释。 樊同山点了一支烟,走马观花往后翻,翻着翻着手就停了下来,接着连烟也顾不得抽了,拧在了烟灰缸里。 具体筹建方案是:一、根据德宁地区煤矿设计产量外运任务及现有运力,绥北公司车辆以解放车计需六百辆。二、购车资金以解放车计须三千六百万元。三、工作人员按交通部规定的一比四的车人比例,需二千四百人。四、为了便于经营,应在煤矿比较集中的荣县、宁化和西卫三县设立三个分公司。五、为克服国有企业大锅饭铁交椅的弊端,中层以下干部实行聘用制,员工实行合同制,工资实行计件制…… 樊同山非常认真地一直看到最后,思索着对康云青说:“六百部车,两千四百人,好家伙,顶三个德宁地区运输公司!这么大的规模?” 康云青说:“就是这个规模,一年也只能运出八十万吨,还得加上各县运输公司才能完成任务。” 樊同山说:“用工实行合同制,干部实行聘用制,这样搞行吗?” 康云青说:“我在古城交通局这么搞过,效果显著。古城交通局是个百病缠身的烂摊子,尚且灵验,咱们绥北公司是新建单位,没有老病根,效果一定更好。” 樊同山想了一会儿说:“总的来说这个方案很好,我看可行。我谈几点意见;第一,关于资金问题,根据中央政策,新建企业一律停止拨款,改为贷款,也就是说你们要负债经营。贷款事宜你们去找工行,我协助。第二,分公司必须设在地区辖内,避免税收外流。第三,招工事宜你们跟劳动局协商。第四,绥北公司内部运作机制由你们自行决定。” 康云青呆呆地听着半天没说话,他对樊同山的指示感到有些意外。出乎意料的情况既让他震惊又让他担忧,他有点儿不知所措。 樊同山看出了康云青的顾虑,又接着说:“负债经营压力大了,责任重了,但这是企业发展的正路,是改革的方向。我会以我最大的力量想尽一切办法来帮助你们,廖书记也全力支持你们。希望你们能够为我们地区的企业改革闯出一条新路。” 康云青的动摇只是刹那间的事,他已无路可退,只能背水一战。 “樊专员,绥北公司不是全民所有制企业吗?工资走什么渠道?” 樊同山说:“现在的全民所有制已经没有什么实际意义了。既然是自负盈亏,工资自然也就摊入成本。如果国家包工资,那还不跟过去一样?还叫什么自负盈亏?” 康云青说:“樊专员,既然是负债经营自负盈亏,筹建方案就不能再按报告上写的那样办了。原来我首先考虑的是完成任务,而现在则要把生存和效益放在第一位。购买六百部“解放”的设想现在看不妥,国产车载重小,油耗大,用人多,很难创造利润。我请求地委行署能不能帮我们搞一些大吨位进口车。还有,我要求在招工用人方面给我们充分的自主权。” 樊同山在桌上猛拍一掌站了起来,把杨书瑞吓得一哆索。樊同山大步迈到康云青跟前在他肩头又是重重一掌。 “到底是优秀交通局长!云青啊,有见识!就凭你刚才提的这两条,我敢打保票绥北公司肯定能搞起来!你放心,我百分之二百地支持你!我的力量不够还有廖书记。我已经让物资局去踅摸大吨位进口车了,你现在抓紧时间找银行谈贷款吧。我跟武行长打过招呼了,有问题及时找我。” 在整个谈话过程中,杨书瑞始终没有说一句话,樊同山也没有问过他一句话,甚至连看都没看过他一眼。杨书瑞本来让樊同山奚落得窝了一肚子火,可是随着谈话的深入,他的注意力渐渐被谈话的内容牢牢吸引住了。樊同山跟康云青说得那些拨改贷啦负债经营啦有些他一知半解,有些根本不知所云。但是“自负盈亏”四个字的含义他可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一个全民所有制的县级大企业却要自己养自己,这岂不是笑话?从解放到现在哪个国营企业不是国家开工资?轮到绥北公司怎么就变了?绥北公司挣不了钱咋办?那不是连工资都没有保障了么? 杨书瑞忧心忡忡,觉得自己来绥北公司这步棋有些草率,应该仔细地打听清楚。虽说到绥北公司自己升了一格成了正县级干部,可是如果连工资都没有保障的话,这个正县级还有什么意思? 当天晚上,康云青让康承律叫到家里吃饭去了,办公室只剩下杨书瑞一人。杨书瑞拿起电话拨了一半号码又放下了。他打算给沈功达打电话告诉他自己的忧虑,号码拨到一半突然意识到此举不妥。自己刚刚来到绥北公司升成了正县级就要求调走,哪有那么容易?沈功达会怎么看他?他必须找一个巧妙的借口委婉地表达自己的意图。在寻找借口的过程中,杨书瑞想起了樊同山的奚落,心里的怒火便一点儿一点儿燃烧起来。其实这几天他肚子里一直憋着一股火只是无法发泄罢了,头一天应召去组织部谈话,好说歹说县委办才给他派了车,把他送到地委掉头就走了,让他这个副县级的常委宣传部长在正科级的康云青面前大丢脸面,不得不跟康云青一块儿步行去交通局,又不得不去挤长途客车回家。 第二天他抗着行李提着脸盆网兜大清早就到了县委,结果一直等到中午十一点才搭上来德化办事的车拉来了行李。心里明明窝着火又不能跟康云青说,说出来康云青肯定要笑话他。对宁化县委那个看人下菜碟的办公室主任的气和对樊同山的气继而又是对康云青的气加在一起,杨书瑞越想越怒不可遏,抓起电话毫不犹豫地拨了号码。 “沈书记,我是杨书瑞,我这个小媳妇看来是熬不出头了。在宁化受姚万奎的气,换了个婆家又受樊同山的气……我熬了一天一宿信心十足写出了筹建报告,热脸碰上了人家的冷屁股,樊同山没看两页就鸡蛋里头挑骨头,当着康云青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骂了我一顿,我气得差点儿冒火!他樊同山对你沈书记有意见拿我撒气,我成了他的出气筒啦?” “老杨,你太多心啦,樊专员是个急性子,有口无心,你别当真……” “我才不信他有口无心哩!他是看人下菜碟!他为啥对康云青那么好?又是有见识又是有魄力把康云青捧上了天!溜舔廖书记都溜舔到康云青身上了,这不是狗眼看人低是啥?” “老杨,算啦!你是地委任命的干部,他一个副专员能把你怎么样?合得来多说两句,合不来少说两句,生那个气干啥?” “沈书记,樊同山独断专行。他说绥北公司要自负盈亏自己养自己,这是地委定的还是他自作主张?全民所有制企业咋能自负盈亏?这岂不是自相矛盾?” “老杨,这不是樊同山定的,他没有这个权力。也不是地委定的,这是中央的精神。以后企业都要走这条路。” “绥北公司要是搞不成,要是挣不了钱,就真没有工资啦?” “你咋知道搞不成?说不定还能挣大钱哩!老杨,这一点你不如康云青,瞻前顾后畏首畏尾。你调来还没两天半哩,想换地方也得过个一年半载碰机会。你放心吧,绥北公司真要是搞不成开不了资,我能把你扔那儿不管吗?” 杨书瑞要的就是这句话。有了这句话,管他绥北公司是成是败他都可以高枕无忧了。 ※ ※ ※ 绥北公司调来的第一个兵是会计郭富才。那一天中午康云青和杨书瑞从地委食堂吃饭回来,走到交通局院门口听见有人叫。康云青站住,不知从哪儿钻出来的郭富才气喘嘘嘘跑到了康云青跟前。 “康局长,可把你等来了,我到地委跑了两个来回也没找见你。” 康云青想跟郭富才介绍杨书瑞,杨书瑞早独自进楼去了。康云青对郭富才说:“富才,你还没吃饭吧?走,我领你吃面去。” 郭富才说:“我刚刚吃了。” 康云青说:“找我有事?” 郭富才犹豫了一下说:“康局长,你这儿要会计不?我想来你这儿。” 康云青说:“裴新旺放你?” 郭富才说:“他巴不得我走哩!他嫌我是你的人,早让我靠边站了。现在副股长主事,啥事也不让我插手。” 郭富才是古城县交通局的财务股长,能说会道八面玲珑,康云青不大相信他会在裴新旺跟前失宠。不过眼下绥北公司可是急需会计,如果裴新旺愿意放他,康云青倒是愿意让他来,毕竟是老熟人。 康云青说:“富才,要是同意调你,那边你得自己跟裴新旺说,我不能出面,要不裴新旺该说我挖他的墙角了。” 郭富才说:“康局长,只要你点头就行。调动手续我自己跑,决不让你为难。” 康云青说:“光我点头还不行,刚才那个就是杨书记,人家是一把手,我这会儿就领你去见他,你说话客气点儿,我也帮你说。” 郭富才感激地说:“你放心吧我知道。” 康云青领着郭富才进楼来到办公室,杨书瑞才洗了脸要去倒水,郭富才急忙从杨书瑞手里抢过洗脸盆说:“杨书记,您快歇着,我给您倒。” 郭富才倒了脏水,把脸盆洗得干干净净,又接了小半盆清水放在了盆架上。沏完茶,又拿着暖瓶到锅炉房打水。 杨书瑞对郭富才有了好感,问康云青:“这个人是谁呀?” 康云青说:“古城县交通局的财务股长,叫郭富才。”边说边掏烟给杨书瑞。正要掏火柴,郭富才打水回来了,急忙掏出自己的烟塞到杨书瑞手里。 “杨书记,您尝尝这烟咋样?这是新牌子,我也是图新鲜买一盒尝尝。” 郭富才买的是一种新出的高档香烟,比康云青的烟贵三倍。 康云青说:“富才,这是杨书记,绥北公司的一把手。杨书记原来是宁化县委常委宣传部长,是老领导了。” 郭富才说:“我早看出来杨书记是大领导了。派杨书记来当一把手,绥北公司肯定是咱地区的王牌军。杨书记,我想来您这儿工作,我刚才跟康局长说了,康局长说您是一把手,他作不了主,得请示您哩。杨书记,要下我吧,我来了,您起码有个端茶倒水打杂跑腿的了,你们两位领导哪顾得上忙这些杂事?” 杨书瑞听得心里舒服,脸上便显出了领导的大度和慈祥,虽然明知道郭富才是拍马屁,但还是有点儿喜欢他了。况且现在急需建账开户以便申请贷款。 杨书瑞说:“康经理,咱们现在不是需要会计吗?” 康云青说:“当然需要,不建账开户贷款申请下来往哪儿划?” 杨书瑞说:“那就调来吧。” 郭富才高兴地搓着两只手说:“杨书记呀,您可真是金口玉言!就这么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就把我的后半辈子变了。杨书记呀,现在不兴磕头了,要不然我真想给您磕个头哩!” 郭富才调来没两天,地委组织部配备的两名副职也先后到任。一位是地区物资局副局长宋贵,正县级,任副经理;一位是绥河省委书记的司机尉大水。尉大水是德宁地区西卫县人,最早是德宁地区运输公司的优秀司机,七十年代调德宁地委给地委书记黄树功开车,黄树功升任省委副书记也把他带到了省委。七九年黄树功调到广西,尉大水的出色驾驶技术和诙谐风趣的言谈被绥河省委书记宫维治看中,尉大水又给宫维治开车。如今尉大水岁数大了,宫维治把他又放回德宁地区嘱咐妥善安置。这样尉大水就成了绥北公司的副县级的副经理。 ※ ※ ※ 七月中旬的一个星期二,早晨上班不久樊同山的秘书打来电话通知康云青杨书瑞立即到樊同山办公室。杨书瑞淡淡地说:“康经理,你一个人去吧,我是外行,尽说空话,去了也没用。”康云青想劝,杨书瑞一拍屁股上了街。康云青知道杨书瑞还生樊专员的气,只好自己一个人去了。 樊同山办公室外间站了许多人,秘书直接领着康云青进了里间。里面有一人正向樊同山请示工作,谈完之后,樊同山转向了康云青:“哎?老杨咋没来?” 康云青说:“杨书记跟会计去银行了。” 樊同山也不再问,告诉康云青有一批西德产的‘奔驰’卡车卖给了智利,智利又经香港卖给了天津光大实业公司。地区物资局搞到四十部,他已下令全部留给绥北公司。“奔驰”是名牌车,载重七吨,百公里耗油十八升,车价不足五万。 “怎么样?你要不要?”樊同山笑着问康云青,显然是明知故问。国产“东风”是最好的车了,载重五吨,百公里耗油二十九升,车价也是将近五万,根本没法与“奔驰”相比。所以,不等喜出望外的康云青开口,樊同山又问道:“贷款到账没有?” “到了,三百万,正好买这批‘奔驰’!” “那你就准备接车吧。物资局车队,商业局车队我都打了招呼,让他们挑最好的司机跟你去接车。车接回来先放在物资局仓库大院。你看还有什么问题?” 康云青嗓子眼儿发堵,好一会儿才说:“……樊专员,你都替我们想到了……没问题了!” 樊同山突然绷紧了脸:“康经理,这次接车你要亲自上阵。出一点儿差错,别怪我不客气!” “樊专员,我保证不出一点儿差错!” 樊同山的手在康云青肩上重重拍了一下。 ※ ※ ※ 由四十八人组成的接车队伍在地区商业局招待所集训,副经理尉大水担任队长,商业局车队队长郝树森任副队长,地区物资局车队技师尚士诚任工程师。康云青亲任接车总指挥。经过三天的紧张集训,对四十二名司机逐一进行了考核,果然个个都是顶呱呱的硬手。 康云青带着这支庞大的队伍登上了火车。尉大水带着一辆满载的油罐车和一辆工具车已先行起程。队伍抵达塘沽,尉大水已找好了旅店租下了一个空旷的大院。四十辆“奔驰”从港口接了出来,修理工逐辆进行检查,尚士诚向司机讲解“奔驰”与“东风”“解放”的异同及操作注意事项,司机登车熟悉车况。七天后的夜晚,一长溜雪亮的车灯灯河一般流过德宁地委大院门前,坐在头一辆车里的康云青远远就看见了站在物资局仓库大院门口的宋贵,老头子高兴得都有点儿傻了。康云青心里热乎乎的,不等车停就跳下车。宋贵手指着车说:“这就是咱的车?真好!真气派!” 身后又呼哧呼哧跑来一个人,康云青回头,竟是樊同山。樊同山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正吃……饭哩,听说……你们回来了……放下饭碗就……往外跑……” 康云青想说句感激的话却不知该怎么说。 车一辆一辆驶进大院,尉大水,郭富才也先后下了车围拢过来。郝树森指挥着车分成四排停得整整齐齐,然后提着一提包车钥匙交给尉大水,宋贵急忙抢过提包对尉大水说:“大水,你累了一天了,我拿吧。” 郝树森说:“樊专员,康经理,我代表大伙儿提个要求;绥北公司如果要司机,请领导们首先考虑我们这一批人。” 樊同山说:“行啊,只要你们单位领导同意,你们自己乐意,这个主我作啦!” 司机们一阵欢呼。开车的人,谁不想开一辆好车?只是他们没有想到绥北公司这个地区最大的全民所有制运输企业竟然是自负盈亏。后来许多人知道了这个情况不得不遗憾地放弃了来绥北公司的打算。 几个人陪着樊同山去看车,宋贵抱着一提包钥匙像个老伙计似的跟着。康云青要替他拿提包,宋贵闪开身子说:“你们都累了一天了,我拿吧,我还能干点儿啥?” 樊同山看着老宋贵不由得有些感慨,突然想起什么问道:“老杨呢?老杨咋没来?” 宋贵说:“人家回家了,今儿个是礼拜六!” 好一阵没人说话。 尉大水从宋贵手里的提包里摸出一把车钥匙,看清了编号说:“康经理,老郭,我送你们回家,咱也回家过礼拜六!走,上车!” 樊同山说:“算啦!你也回家休息,让我的车送吧!” 第五章 劳动局长大发雷霆 地委组织部又给绥北公司配备了一名党委副书记,至此,绥北公司领导班子基本配齐:党委书记杨书瑞,党委副书记尹安太,党委委员经理康云青,党委委员副经理宋贵,党委委员副经理尉大水。 与此同时,一些中层干部也陆续调入绥北公司。 党委副书记尹安太五十三岁,比杨书瑞大两岁,比康云青大七岁。原是陆原县城关镇党委书记,科级干部。人们只知道他和樊同山是陆原老乡。尹安太上任后樊同山跟康云青交了实底:“云青,我不瞒你,尹安太是我的老舅,是个不争气扶不上墙的货。别人当城关书记,用不了三五年不是副书记就是副县长了,他混了七八年也没混出个名堂,眼看到了一刀切的年龄,在陆原是没有指望了,这才来绥北公司提了个副县。他这一辈子就这样了,这个人毛病不少,你多包涵,该说就说该骂就骂,你要不好意思就告诉我,我去骂他!” 樊同山这样直言不讳地向康云青坦陈隐私让康云青大为感动,他知道这意味着什 么,清楚这种信任的珍贵价值。正因为如此,他更要处处尊重尹安太。 绥北公司党委进行分工:党委书记杨书瑞负责全面;党委副书记尹安太分管人事、劳资、团委、工会;经理康云青负责业务以及财务;副经理宋贵负责行政,后勤,副经理尉大水负责机务,运务,材料,安全,培训。 企业中通行的惯例是:厂长或经理都是当然的党委副书记,二把手。可是绥北公司的经理康云青却只是个党委委员,在行政上是一把手,而在党委却排在尹安太之后。这个处境是令人难堪的。在报党委成员名单时,杨书瑞明知应该也把康云青报为党委副书记却故作糊涂,只给康云青报了个党委委员。宋贵悄悄对康云青说:“云青,这不对劲!你得找地委说一说,两个书记都在你之上,你这个经理怎么当?按道理你应该是当然的第一副书记,二把手!” 康云青笑笑说:“算啦,宋局长,排第二排第三无所谓,不影响工作。” 康云青嘴上说无所谓,其实心里却为调人的事捏着一把汗。党委会上他多次强调绥北公司最需要的是管理人才和技术人才,但陆陆续续调来的人当中,有许多他根本就不知道是干什么的。 尹安太从陆原调来了乔建新,胡庄高;从荣县调来了李长顺;从西卫县调来了席锦章。杨书瑞从宁化县掉来了王永林、唐廷禄、李学红。从商业局车队调来的郝树森,从物资局车队调来的尚士诚,从古城县交通局调来的丁友山,由于这三个人都是康云青在党委会上提出并经党委研究同意,于是这三个人便成为康云青调来的人。而杨书瑞尹安太调来的人中,有的上过会,有的没有上会,人来了以后康云青才知道。 孟德厚发扬风格把交通局的办公室合并了再合并,总共腾出七间办公室勉勉强强把绥北公司的人员塞了进去。 随着人员的陆续调入,绥北公司主要科室也相继建立。乔建新任劳资科长,李长顺任荣县一分公司筹建负责人,胡庄高任基建办公室副主任,郝树森任西卫县二分公司筹建负责人,王永林任宁化县三分公司筹建负责人,丁友山任运务科长,尚士诚任机务科长,唐廷禄任党委办公室主任,郭富才任财务科副科长。席锦章协助郝树森筹建二分公司,李学红协助王永林筹建三分公司。 权力分配基本平衡,只是从西卫县调来的席锦章没当上二分公司筹建负责人不满意。席锦章的父亲是西卫县委副书记,在西卫根基深厚,尹安太曾许诺席锦章任二分公司经理,由于席锦章只作过乡镇工作来绥北公司之前是镇党委副书记,不熟悉业务,再加上尹安太调来的李长顺已经当了一分公司的筹建负责人,同样是尹安太调来的席锦章只能先安排协助筹建二分公司了。 丁友山调到绥北公司颇费了一番周折。孟德厚一心想让丁友山当古城县交通局局长主抓业务,找了几次裴加金裴加金都是满口答应,就是不见实际行动。孟德厚最后一次找裴加金要翻脸,裴加金可怜巴巴地说:“我的老首长唉,我咋阳奉阴违了?局长的位置我一直给友山留着哩。常委会上我不只一次建议友山当交通局长,别人不吭声,要不就说不了解友山,你让我咋办?友山也是死心眼,就不会找其他常委们疏通疏通?七个常委不能我一个人说了算吧?总还有个民主集中制是不是?老首长唉,你也劝劝友山,主动找找其他常委,我再使使劲不就行了?”裴加金知道丁友山不是那号为了当官不要脸皮的人,决不会找任何人送礼求人的,他也从未在常委会上提过让丁友山当交通局长的事。老实正派的孟德厚哪里知道这些?再加上他每次找裴加金裴加金都是以最高礼遇殷勤款待,便相信了裴加金的鬼话去开导丁友山。岂料丁友山说:“孟局长,您就信他鬼吹灯?别说让我找其他常委,就是他裴加金跪着磕头求我当这个局长我也不当了!孟局长,您要是真对我好就让我去绥北公司跟康经理干去。您要是想让我在古城县交通局气死,您就别放我走!”话说到这一步,孟德厚知道丁友山是铁了心了。只得骂了裴加金一顿从地区交通局派了个副科长去古城当交通局长。裴加金不敢再刁难,接受了孟德厚派来的局长。丁友山调到了绥北公司。 ※ ※ ※ 四十部崭新的“奔驰”静悄悄趴在物资局仓库大院,调来的司机寥寥无几,绥北公司急需司机修理工。招工申请报到了地区劳动局:第一批招收合同工人一百五十人;司机一百二十人,修理工三十人。 劳资科长乔建新跑了两天劳动局,得到的答复是绥北公司是全民所有制企业,根据国家政策规定,全民所有制企业不允许招收合同工,要招就是全民所有制正式工。 工人有全民所有制,大集体,小集体之分,等级繁多,待遇不同。全民所有制工人是工人中的最上等,老百姓俗称的“铁饭碗”就是指这一等级的工人。 康云青征求两位书记的意见。杨书瑞说:“国家有政策当然得按政策办,就招正式工怎么了?” 康云青说:“招正式工就得对他们生老病死一包到底,企业负担太重,而且很难管理,弊病很多。” 杨书瑞轻描淡写说道:“那也不能违反政策,出了问题谁负责?” 康云青无可奈何说道:“如果招正式工,就得向社会公开招考,考试录取,力争招来的工人来了就能开车修车,以便尽快投产。” 杨书瑞尹安太互相看看谁都没说话。 新的招工申请连同招工方案又报到地区劳动局,劳动局局长田喜贵拍着桌子把乔建新骂了个狗血喷头。 “你们绥北公司就比别人多长一颗脑袋?你们以为有廖书记撑腰就能把国家政策踢到一边?由你们向社会公开招考?你们还想反天哩!你们也不打听打听哪个单位这样招过工?” 康云青感觉到劳动局的态度有文章,即便绥北公司的招工方案有不妥之处,田喜贵也犯不上发这么大的火。康云青想拉着杨书瑞一块儿去劳动局见见田喜贵,杨书瑞毕竟是老资格的县级干部,又是绥北公司的一把手,亲自出面显得对劳动局尊重,对田喜贵尊重,或许有商量的余地。不料杨书瑞说:“业务上的事我就不插手啦。”一句话把康云青呛得凉嗖嗖的。康云青又难过又伤心;因为杨书瑞当过县委常委宣传部长,又比自己大几岁,康云青一直把他当作老领导。天天扫地打水都是康云青的事,俩人一起去食堂吃饭,都是康云青跑腿拿筷子舀米汤。自己的热情,关心和尊重却像雪花落进水里毫无反响。 康云青一个人去了劳动局。田喜贵见绥北公司经理亲自登门,态度缓和了许多,不过表情依然冷淡。康云青先敬了烟然后说:“田局长,你也清楚,我们绥北公司是自负盈亏,国家不拨款。如果按正常情况招工,培训一个司机至少得半年。这半年之内我们的车就不能投入生产创造产值,工人们的工资从哪儿来?况且一个熟练司机至少要经过三年的锻炼,就算新招来的工人学习半年勉强可以上车,很难保证路上不出问题。而一旦出事就是生命财产的大事。田局长,请你体谅我们的实际困难,准许我们向社会公开招考吧!” 田喜贵无动于衷地说:“你的理由说完啦?” 康云青陪着笑说:“田局长,高抬贵手吧!” 田喜贵说:“康经理,我就不明白,绥北公司是咱们地区的还是你自己的?地委行署既然叫你们自负盈亏就一定有办法,你操那么多闲心干啥?你们这个招工方案太不现实了,第一,国营企业招工,历来都是劳动局分配指标,从来没有单位自行招考的先例。第二,你不看看现在的形势,国营企业招工的机会越来越少,谁不想搭这最后一班车安排几个亲戚朋友?连专员,县委书记县长们都眼巴巴等着哩!你可好,来个铁面无私公开招考,这些人怎么办?康经理,听我一句话,别给自己找麻烦,还按老办法招,由劳动局负责招考,你康经理还有你们公司其他领导要多少指标你说话,我保证满足要求。这样方方面面都满意,你何乐而不为呢?” 康云青先是惊愕,继而愤怒,到最后就像水冻成冰僵住了。 “人招来了就得发工资,工资从哪儿出?”康云青气愤地问。 田喜贵说:“那么多皇亲国戚在你那儿,你还怕地委行署不想办法?” 康云青说:“地委行署想什么办法?樊专员说得清清楚楚,工资摊入成本,不生产没有产值怎么摊?” 田喜贵不耐烦地摆着手说:“行了行了,我不想多费唾沫,我只知道按国家政策办事。你们的招工办法违反政策,我办不了,你该找哪儿找哪儿去吧。” ※ ※ ※ 樊同山看完招工方案半天不吭声,康云青坐在沙发上心提到了嗓子眼。他从劳动局出来就来找樊同山,樊同山的反应出乎意料。 樊同山点了一根烟,吸了两口,烟下去半截。 “云青,照这个方案办,你得作好挨骂的准备,甚至是你的家人你的朋友的骂。” “樊专员,我想到了,可是为了尽快投产,除了这个办法还有什么办法?” 樊同山果断地站起,对康云青说:“你等一等,我去找廖书记。” 樊同山拿着招工方案来到廖星光的办公室,廖星光正在看文件,摘掉老花镜说:“同山同志,那些‘奔驰’可别放得生了锈啊!”樊同山说:“我就是为这事来的。”说着把招工方案放在了办公桌上。 廖星光揉着眼睛说:“我看不动了,你说吧。” 樊同山说:“为了尽早投产,绥北公司准备自己向社会公开招考工人。报名条件很高,司机须三年驾龄,修理工须两年修理工龄,全部为男性。这样高的报名条件再加上考试录取,人一来即可投产。如果按惯例招工,各方面的关系工人起码要占到一半以上,大多数人得从头学起。即便学上半年会开车了,也很难避免因技术不熟练经验不足发生事故。而一旦发生事故,一部车几万,一个人也得一两万,损失巨大。运输行业是个特殊行业,驾驶员独立工作,每个人都掌握着巨额财产的命运。还有,今年已过了一半了,绥北公司不及早投产,今年的煤炭外运任务就成问题。由于这几方面的原因,我建议批准他们的招工方案,劳动局不要插手了,直接把指标拨给绥北公司。” 廖星光说:“绥北公司的想法很好,你就可以拍板嘛!” 樊同山说:“绥北公司到劳动局跑了几趟,劳动局不同意。劳动局不归我管,我不好说话。” 廖星光说:“你让绥北公司立即按自己的方案行动,我通知劳动局。” ※ ※ ※ 《德宁日报》登出了绥北运输公司的招工广告,地区交通局门前排起了报名的长队。杨书瑞和康云青屋里的电话放不下,一放就响。康云青躲到孟德厚的办公室。孟德厚那儿也常有电话来,都是让孟德厚去叫康云青的。孟德厚索性把话筒放在桌子上,嘟嘟的响声还是叫人心烦,气得连话机带话筒都塞到了被子底下。 两天以后,报名人数超过了二百。康云青还是常躲在孟德厚屋里,交通局不时有人找康云青询问招工的事情,孟德厚却只字不提。康云青起初没有理会,后来便想到了应该问问孟德厚家里有没有人想报名。自己不主动开口,人家会以为自己是故意回避。 “孟局长,您家里有没有人想报名?” 孟德厚犹豫着说道:“有倒是有一个,不过不够条件,算啦。” 康云青也犹豫了,不知道该不该接孟德厚的话头。可是想起孟德厚对自己的大恩,康云青不由自主问道:“是谁呀?” 孟德厚说:“我侄子。当兵当的是汽车兵,就是没开过车,也没修过车,看了几年仓库。” 康云青心里一动,认真地问:“他对汽车配件熟悉吧?” “他整天就是跟那些东西打交道,咋能不熟悉?” “孟局长,让他来报名吧,就报修理工。” “他没干过修理工,行么?” “反正还得考试哩,碰碰吧。整天跟汽车配件打交道,就是没修过车听也听得差不多了。” “要是行,我让他来试试。” 康云青在孟德厚屋里躲了一天,晚上也没有去地委食堂吃饭,在街上吃了碗刀削面就去了康承律家,打算等十点多没人打电话了再回办公室。他一进门就被康太太拉到饭桌旁坐下,一个劲说吃过了也不行。康太太给他端来饭说:“可把你盼来了,你今儿个不来,我明天还说要找你去哩!” 康云青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康承律朝太太嗔道:“你别跟着瞎搅!这回人家招的是熟练工,不是学徒工,就是够条件还得考试哩!” 康太太说:“哪回招工不考试?不过是作个样子罢了。想要谁谁就能及格,不想要的一辈子也及不了格,还不是那回事?” 康云青觉得不能再沉默了,忙问:“四嫂,家里谁去报名了?” 康太太说:“还没去哩,我想给二明报上,你四哥不让我去。” 康云青说:“二明不上学了?” 康太太说:“二明不是上学的材料,再上也是白搭工夫,我想让他退了学到你那儿学开车。” 康承律瞪着太太说:“你是咋回事?跟你说不行你咋还没完没了地提?二明都高二了,再上一年起码拿个高中毕业证。你这会儿让他退了就只是个初中生!” 康云青心里像是开了锅,顿时明白了樊同山那句让他准备挨骂的话。四哥的大恩他今生今世不会忘,可是这一次他实在不能满足四嫂的要求。不管是骂他忘恩负义还是骂他白眼狼,他都得听着,忍着。 “四嫂,二明要是想去我那儿,我肯定能办到……” “我就说云青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嘛!”康太太没等康云青说完就惊喜地插话了。“二明还没放学哩,等他回来,我让他明天一大早就去找你。” “四嫂……”康云青叫了一声,把康太太叫得发呆,脸上的喜气消了一大半。 “四嫂,我说话算数,二明想去我那儿绝对没问题。但是这一回不行,这一回我们招的是三年以上的司机和两年以上的修理工,不够这个条件连名都报不上。我走一个后门,别人就能走十个二十个,这次招工就得失败。那些‘奔驰’可真要生锈了。四嫂,再等等吧!等明年二明毕了业,万一考不上大学我来接他。想开车想坐办公室由他挑,我保证让孩子满意……四哥,四嫂,这一回,你们就原谅我吧。” 康承律急忙说:“云青,你不要多想。我知道你的处境,别听你嫂子胡扯。” “怨我多嘴!”康太太冷冷地说。“谁知道你还真是个死心眼?你知道别人都咋说你?” 康承律怒喝道:“你给我闭嘴!说不了个正经话你就别说!” 康承律拉着康云青进了里屋,康云青接过康承律递来的烟发呆。 “云青,你不要听那些闲话,这次这样招工是为了早投产,大多数人还是能正确理解的。下次千万别这样办了,太得罪人啦!对廖书记,樊专员别人不敢说什么,对你可就不一样了。心眼好的,说你傻,不会给自己铺路。心术不正的,就会趁机兴风作浪落井下石,你可得小心啊!” 康云青痛苦地说:“四哥,我真不明白,自己一心一意为了工作怎么会引起这么多人的不满?他们也是党的干部,怎么连个起码的公私界限都分不清呢?” 康承律苦笑道:“云青啊,现在谁还跟你讲原则?利益就是原则!往常招工,哪个专员,书记,县长手里没有几个指标?想给亲戚给亲戚,想送人情送人情。你哩?一个指标也不给人家,人家能高兴?” 康云青在痛苦中悟出一个道理,其实这个道理十分简单:许多事情不能只站在“公”的立场上去考虑,也得站在“私”的立场上去考虑。这个“私”不单单是自己的“私”,更主要的是别人的私;领导的私,同事的私,下级的私。是大多数人的“人之常情”。比如这次招工,如果他多报几十个指标交给劳动局去照顾各方面的关系,“公”和“私”两头都顾及到了,局面或许不至于弄成这个样子。 然而,这个教训只能在下次引以为戒了,眼前的局面已无法挽回。 第六章 康云青作弊 三十张修理工考试答卷放在了康云青跟前,这是机务科长尚士诚送来的。他负责修理工的考试,司机考试由尉大水和丁友山负责。这三十张试卷是从一百一十六张试卷中择优选出的,他们的主人将成为绥北公司第一批被录取的修理工。康云青将试卷挨个看了一遍,没有找出孟跃钢这个名字。 孟跃钢就是孟德厚的侄子。那一天康云青问孟德厚为啥给侄子起了这么个名字,孟德厚说:“我哥没文化,五八年生的跃钢,那一年不是大跃进大炼钢铁吗?幸亏晚生了一年,要是早生一年,说不准就叫反右了。”想起这个笑话,康云青却笑不出来。不把孟跃钢招上,他以后怎么见孟德厚? 康云青把试卷锁进文件柜,来到机务科跟尚士诚要剩下的修理工试卷。机务、运务、安全、培训四个科室一间房,司机路考工作量大,其他人都去帮忙去了,只剩下尚士诚一个人。尚士诚见康云青要其余的试卷,猜出里头有名堂,从文件柜里拿出卷子往康云青跟前一扔,站在一边冷冷地盯着。他的举动康云青早看在眼里,去塘沽接车的那几天,康云青只看到了尚士诚的认真细致一丝不苟和令人佩服的专业知识,至于后来听宋贵说的“倔驴”脾气还没有什么感觉。而此刻,康云青开始嗅出点儿“倔驴”的气味了。他原准备拿试卷回自己屋里去看,一见尚士诚这个架式,拿走看就更显得有鬼,干脆就坐下当着尚士诚的面翻起试卷来了。 孟跃钢的卷子只得了四十七分,但字迹工整,卷面整洁,一看就是个井井有条的人。再细看试卷,零部件知识部分几乎是满分,而几道修理题却是空白。 康云青看完卷子什么也没说就去了尹安太和宋贵的办公室。尹安太恰好不在,康云青对宋贵说:“宋局长,我跟你商量个事。咱们这回招工孟局长的侄子也报名了……” “真的?叫个啥?考得咋样?”宋贵十分关心。 “叫孟跃钢,在部队是汽车材料保管员,就是没开过车,也没修过车,考了四十七分。咱们现在很需要专门搞材料的人,我想把他招来……” “应该招!就凭老孟头这样对咱就应该招!何况他又是搞材料的,买不回材料,修理工拿啥修车?” “我也是这么想,可是我有言在先,不看来头不看关系只看成绩,我不能说话不算话呀!” “那咋办?这孩子有单位么?有单位咱们调!” “没单位,才从部队回来半年,在民政局等分配哩。” “那得等到猴年马月呀?就没有办法啦?” “我倒是有个办法——改试卷。表面看起来名正言顺,谁也挑不出毛病。” “那就改呗!跟士诚打个招呼让他给改一改不就行了?” 康云青笑了,过了一会儿才说:“我刚才去士诚那儿看了卷子,想跟他商量这件事,我还没开口哩,人家就瞪上我了,两只眼就像两把锥子,进入了一级战备,我哪儿还敢说呀!” “这个倔驴!我去跟他说!” 宋贵进了尚士诚的屋就插上了门,一摞卷子还在桌上撂着,宋贵找出了孟跃钢的卷子扔到了尚士诚面前。 “把这张卷子改喽,这个人一定要录取!” 尚士诚看着宋贵,目光有所缓和口气却一点儿不软:“宋局长,是康经理叫你来的?” 宋贵压低声音吼道:“你知道这个人是谁?” 尚士诚说:“那还用问?康经理的关系!” “呸!”宋贵啐了尚士诚一口。“尥蹶子之前你先睁开眼看清是谁!你这个倔驴在物资局倔得呆不下去还不接受教训?这个孟跃钢是孟德厚的侄子,就是交通局的孟局长!” 尚士诚傻眼了。绥北公司这些人,哪个提起孟德厚不是一肚子感激?人家挤出七间房让给绥北公司,还三天两头过来问缺啥有啥困难。尚士诚对杨书瑞尹安太不理不睬,可是对孟德厚却是十分的尊重。 “这个康经理!也不跟我说清……”尚士诚不好意思地笑了。 “说个屁!人家还没张嘴哩,你俩眼瞪得比牛蛋还大,人家还敢说?” “行了行了,宋局长,别气了,是我误会了。我给办这件事还不行吗?其实判卷子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他了,对汽车配件简直滚瓜烂熟,我还想能把这个人招来跑材料多好!” “云青就是这个意思,你这会儿就给改!” “宋局长,我改不行,笔迹不一样,别人一看就露馅了。我把答案找出来,你把卷子给给孟局长让他侄子改,别照抄,有个大概意思就行。” 尚士诚找出书把答案处折了,宋贵点头说:“你这个老倔驴还挺仔细哩,这回谁也看不出来了。“ 宋贵揣起书和卷子,尚士诚叮咛说:“你可装好,别让“阴阳脸”看见。” “阴阳脸”是尚士诚给杨书瑞和尹安太起的连体绰号,受到了宋贵和尉大水的高度评价。 “他知道个屁!我连屋都不回了,直接到老孟头那儿。”宋贵诡秘地一笑,开开门作贼一般溜走了。 ※ ※ ※ 荣县一分公司最先选好了场地——荣县化肥厂。此厂于一九七八年刚刚完成主体工程还没有安装设备就下了马,至今已闲置了几年。有两栋作办公室的平房,一个大车间和一个能容纳几百人的礼堂,还有一大片荒地,可停放五十部卡车。 一分公司筹建负责人李长顺选的这个地方很合康云青的心意,马上就要投产,没有时间再搞基本建设。化肥厂除了场地稍小一点儿,其它条件都不错。李长顺领着康云青见了荣县县委书记任永祥,任永祥非常欢迎一分公司入驻荣县,化肥厂多少能挣点儿租金不说,重要的是荣县又多了一个纳税大户。考虑到这一层,任永祥把租金压得很低,每月七千元。每亩地还不到一百元。康云青对任永祥的支持极为感谢,签订合同正式把化肥厂租了下来。招工一结束,一百五十名新工人和部分机关干部就来到一分公司安营扎寨。大礼堂铺了四溜地铺作为新工人的宿舍和教室,开饭时又是食堂。西卫和宁化两地也正在紧张地选择场地,樊同山指示地区物资局继续四处寻觅大吨位进口车。 七月下旬,绥北运输公司一分公司首先投产。地区交通局运管处下达了第一个煤炭外运任务:给北京热电厂运送原煤八千吨。四十部“奔驰”在黎明时分宛如一条火龙游动在德张公路上。晚九点,车队到达昌平,电厂煤场的装卸工已经下班。煤场停不下四十部车,多一半都得停在路上过夜。司机们心疼车,重车压一夜对钢板不好,大伙一商量,也没跟尉大水请示就自己爬上车卸起煤来。康云青坐着最后一部车进场的时候,一多半车已卸完煤停在外边的路上了。黑暗中只听得一片铲煤的哗哗声,康云青一下车几个黑人就围拢过来,把他吓了一跳。仔细一看,这几个只剩下白眼珠和一口白牙的人竟然是尉大水丁友山他们。康云青问完是怎么回事,二话不说从一个司机手里夺过铁锨也爬上了车厢。卸完煤下来,他也变成了一个黑人,一群人相互看着哈哈大笑。 康云青在一分公司住了几天,临走时拍着李长顺的肩膀说:“长顺,以后你就要自己过日子了,你要当好这个家,爱惜那些车。” 李长顺不善言辞,红着脸只是点头。康云青又跟副经理胡玉山握手。胡玉山是物资局车队的副队长,刚调过来不久。康云青说:“玉山,你在企业管理方面有经验,要给长顺当好参谋。” 胡玉山大大咧咧地说:“康经理,这还用你说?我保证跟长顺好好过日子!” 站在胡玉山身后的是一个高个子青年人,二十八九的模样,棱角分明的脸上透着深沉和刚毅。康云青觉得这张脸有些眼熟,就问李长顺是谁。李长顺说:“这是我们的机务股长,这次新招来的,在部队当过运输连长,叫尚士杰。” 康云青一下子想到了尚士诚,这个年轻人的脸酷似尚士诚。 “你跟尚士诚……认识吗?” 年轻人以标准的军人动作立正答道:“报告康经理,尚士诚是我哥。” “是亲哥?” “报告康经理,是亲哥。” 胡玉山扯了一下尚士杰说:“哎哎哎士杰,咱这儿不是部队,动不动稍息立正的像个日本兵!” 有人笑,尚士杰却像根本听不见,站得笔直纹丝不动。康云青暗暗喜欢上这个年轻人了,他没想到“倔驴”尚士诚竟有这么一个精干英俊的弟弟。 ※ ※ ※ 地区物资局从北京得到了一个重要情报:日本三菱公司根据中国对大吨位煤炭运输车的需求,研制了“扶桑”牌载重汽车,载重量十五吨,百公里耗油二十九升。据说此车的设计本来出自“一汽”,不知什么原因被搁置起来。后来三菱公司搞到了这个设计,又作了若干改进变成了现在的“扶桑”。第一批试产五百部全部返销中国,每部售价八万元人民币。情报来源于国家经贸部,绝对可靠。樊同山指示绥北公司派一个得力干将住在北京死盯着这批车,只要指标一到绥河就立即行动。 能担此重任的只有尉大水,他给省委书记开车数年,认识一些中央机关高级领导的司机秘书,绥河省政府驻京办事处更是踢门就进,这些优势都是别人无法比的。康云青叮嘱尉大水,哪怕给人家磕头也要把“扶桑”车弄到手。一部“扶桑”载重顶三部“东风”,油耗却比一部“东风”还低,这样的车简直就是摇钱树。 几天以后尉大水从北京发来加急电报,二百部“扶桑”已分给绥河省,要康云青速带申请报告赴省城绥阳会合。康云青带着经地区计委批示的报告立即乘火车赶到绥阳,在省计委跟尉大水见了面。尉大水已从省计委一位副主任那里讨到了条子,然而康云青心里还是打鼓。全省才二百部车,他们一下子就要一百五十部,谈何容易?果然,调配处处长看了申请报告和那位副主任的条子后说:“你们是个新建企业,一下要一百五十部,有这样的管理能力吗?给你们五十部吧。” 尉大水怎么哀求也无济于事,便让康云青给樊同山打电话,自己又跑到省委找门路。樊同山第二天赶到绥阳,不巧省长去了曲州地区,得几天以后才能回来。尉大水不知道找的关系顶不顶用,对康云青说:“能找的人咱都找了,现在只能听天由命了。不过咱不能坐着干等,咱俩天天去计委擦走廊扫厕所,这个办法有时候比请他们吃几顿还顶事哩。”于是俩人天天七点半准时赶到省计委擦走廊扫厕所,没几天满楼的人都知道了天天洗厕所擦楼道的是绥北公司的两个经理。干到第九天,调配处处长找着了正擦楼梯的康云青说:“我还是头一次碰上你这样的经理,叫大水别干了,到我那儿拿调拨单去吧。” 康云青提溜着心问:“处长,给多少?” 处长反问:“你们要多少?” 康云青一下子抓住处长的胳膊摇起来了。 ※ ※ ※ 一百五十部“扶桑”车款是一千二百万,康云青第二次拜访德宁地区工商银行行长武秀。“武行长,咱这个上流庄的下流人,又来求上流人来了。”武秀和副行长朱凤锦都笑。头一次申请贷款时,由于樊同山打了招呼,贷款的事没说几句,多数时间都闲聊了。武秀跟康云青聊得投机还认了老乡,康云青是古城县交河乡上流庄的,武秀是交河乡下流庄的,两村只有七八里,结亲的不少,提起一些人俩人都认识。武秀还打趣说:“我跟外人不敢提老家,怕人家以为我老家是个流氓村哩。”康云青便称武秀是下流庄的上流人而自己却是上流庄的下流人。这一回一听康云青要贷一千二百万,武秀直率地说:“云青,我作不了这个主,得省行审批,你先找担保人吧,不是什么人都能担保的,必须有担保能力。你找好担保人,我去省里跑。” 康云青就在武秀的办公室拨了樊同山的电话,汇报了武秀的意思,随后把电话交给了武秀。樊同山在电话里对武秀说:“武行长,行行善帮帮忙吧!地区有钱的就是那几个煤矿,我不分管煤矿,到哪儿找担保人呀?我担保行不行?” 武秀说:“你升官儿调走了,我到哪儿找你?” 樊同山笑道:“借你的吉言,我升了官儿第一个请你喝酒。说正经的,你给想想办法,调拨单已经拿到手了,车就在塘沽港压着哩,我这儿可是火烧眉毛了。” 武秀说:“那也没办法,审批权不在我这儿,没有担保人绝对不行。” 樊同山说:“我让廖书记担保行不行?” 武秀说:“廖书记有一千二百万?” 樊同山说:“两千二百万也有!地区财政局还拿不出几千万来?” 武秀说:“那就让地区财政局担保吧,写个书面担保书。” 樊同山说:“行,最迟明天我就让财政局把担保书送去。武行长,时间就是金钱,你可得快呀!” 武秀说:“既然地区财政局作担保,我和朱行长就敢先斩后奏啦。先把款划给云青,我们再去省行补办手续。樊专员,刚才你说的话可有好几个证人哩,你可别不认 账!” 樊同山一阵大笑,说道:“武行长,朱行长,我樊同山给你们作揖啦!” 电话挂了,武秀仍拿着话筒,屋子里静静的,没有一个人说话。 ※ ※ ※ 新接来的一百五十部“扶桑”分到三个分公司。一分公司三十部,二分公司和三分公司各六十部。留在一分公司学习的八十名司机首先保证一分公司全部投产,分了三十名司机给一分公司,剩下五十名司机分给二、三分公司,二、三分公司也部分投产。 第二次招工迫在眉睫,绥北公司党委研究招工方案。康云青准备了一个方案,尹安太准备了一个方案。出于礼貌,康云青请尹安太先说,尹安太让康云青先说。康云青就谈了自己的意见;这次招一百二十人就够了,司机八十五名,修理工辅助工三十名。但考虑到第一次招工的经验,扩大到二百名。六十名交给地区劳动局去协调各方面关系,公司自留二十名,总公司各科室和各分公司领导每人一名以解决亲属子女就业。余下的一百二十名依然向社会公开招考,报名条件与上次相同。 宋贵,尉大水拍手叫好,杨书瑞也表态同意康云青的方案。尹安太不作声,杨书瑞让他再谈谈他的意见以便参考,尹安太说:“你们都同意康经理的意见了,我就不说了。” 康云青请杨书瑞一块儿去劳动局,这回杨书瑞没有推辞。田喜贵冷若冰霜,见他俩进门动都没动。 康云青首先向杨书瑞介绍了田喜贵,又介绍了杨书瑞,田喜贵无动于衷。 康云青掏出招工申请放在桌子上,田喜贵看也不看往前一推说:“你们的事我管不了,你找别人吧!” 康云青敬上烟说:“田局长,别生气啦!上一回是我不对!我向你道歉。你先看一看,看完了再赶我走也不迟。”说着又把申请推到田喜贵跟前。 田喜贵盯着康云青看了一会儿,然后才看申请。看完了,田喜贵站起来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康经理,就按你们的方案办吧!明天我就去计委批指标。地区这六十个工人由我们出题,你们就别管啦,行不行?” 杨书瑞说:“那咋不行?本来就应该劳动局出题考嘛!” 田喜贵说:“康经理,我看杨书记比你灵活,不像你……” 康云青顺着他的话音说:“比驴还犟?是吧?” 田喜贵哈哈大笑,推着康云青拉着杨书瑞坐到了沙发上。 ※ ※ ※ 清晨六点多钟,车场已经走空。一部发动机声音异常的“奔驰”被推到修理车间准备检修。七点半的时候,李长顺在食堂吃完饭,告诉尚士杰去看看那辆抛锚的“奔驰”,自己骑着自行车去了县委。三十部“扶桑”没有地方放,临时停在粮食局的晒粮场。他要找任永祥尽快解决扩大车场问题。 “哟!李大经理!请请请,有啥指示?” 任永祥开着玩笑,李长顺脸却红了,吭哧了半天才说:“任书记,那些‘扶桑’还没地方放哩,我想把东墙推倒再扩出十亩,反正是荒地,闲着也没用。“ 化肥厂东边坑坑洼洼,散布着一些垃圾和残砖碎瓦。 任永祥说:“长顺,我看你们干脆把化肥厂买下来算了!旁边再搭上十亩,白送!不要钱啦!” 任永祥的算盘是这样打的;一分公司买下化肥厂就动不了窝了,而租地却不保险。 李长顺说:“这事我可作不了主,得问康经理。再说,刚投产,哪儿有钱呀?” 说得不假,任永祥换了话题。 “长顺,我有个亲戚,去你那儿学开车行不行?” 李长顺说:“我们招司机必须够三年驾龄。” 任永祥说:“他要能考上我还找你干啥?能给我办了这件事,你就推院墙。” 李长顺说:“白占?” 任永祥说:“可不是白占?” 李长顺说:“行,我跟康经理说说,大概差不多。” 任永祥说:“有把握?” 李长顺说:“你还不知道康经理那个人?只要对工作有利,痛快着哩!” 任永祥想了想说:“长顺,那你就先推墙吧,眼看要收粮了,你们的车也不能往那儿放了。” 第七章 红杏出墙 县委大院旁边是荣县工商支行。 李长顺高高兴兴骑着车往回走,听见有人叫他急忙下了车,银行营业大厅里跑出了县供销社的会计何杏姑。李长顺最早在供销社开车,跟何杏姑很熟,因为经常要找何杏姑报销差旅费补助啥的。那时他对何杏姑很殷勤,还给她家里拉过煤拉过菜。 “小何,存款还是取款来了?”李长顺问。 “才存了张支票。李师傅……现在得叫你李经理了,你们公司真气派,那么多大汽车!” “啥经理,还不跟过去一样?” “那能一样?过去你开一个车,现在你管着几十个车,上百号人,有权啦!” 李长顺心里美滋滋的只是笑。 何杏姑又说:“李经理,有件事想让你帮帮忙……” 李长顺说:“啥事?” 何杏姑的脸突然泛出一丝红晕,小声说:“现在你有空么?有空到家说吧。” 李长顺明显感觉到了心跳,不假思索说道:“走,我带上你!” “我也骑着车哩,你先走,省得人看见说闲话。” 何杏姑家住在县城东街路北的一个大斜坡上,李长顺回公司要经过那里。所谓东街实际只是一条大路,两边只有民房没有店铺,因而除了上下班时间少有行人。大斜坡上有十几排平房,是荣县商业系统的家属宿舍。坡陡骑不了车,只能推着走。李长顺推着自行车拐进了第四排房的胡同不久,何杏姑已追上来了,开开院门推车进了院。回头看见李长顺还站在门口,便催促道:“快推进来呀!” 李长顺推进车关上了院门,何杏姑叉住院门进了屋。李长顺跟着进去,家里一切照旧,还是几年前的样子。 “小智呢?该上学了吧?”李长顺说。 “上一年级了。”何杏姑说。 “你男人还没复员?” 何杏姑顿了一下说:“说是明年,谁知道?” 何杏姑显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推李长顺坐到简易沙发上,倒了杯茶放下,就站在了李长顺跟前。 “长顺哥,有件事不知你能不能帮上忙?” 李长顺的脸跟前就是何杏姑的肚子,他抬起头,四目相对。何杏姑不躲闪不回避,眼神里似乎含着鼓励和默许。李长顺想起何杏姑在银行门口说的话,想起催他把自行车推进院还叉上了院门,血便向头顶涌。他去捉何杏姑的手,那只手没动,他又去捉另一只手,还是没动。他一把搂住何杏姑,头紧紧贴在她的小腹上,他感到小腹掠过一阵战栗。这样搂了一会儿,他的手就慢慢伸进裤腰向下摸去了,滑过光滑柔软的小腹在那片毛茸茸的小丘上摩挲起来。过去他也曾有过出格的举动,是在给何杏姑拉煤拉菜的时候,不过是捉捉手捏捏腿之类,只有一次想更深入,但被断然制止。可是今天,何杏姑放弃了防线。就在他的手指向更深处滑去的时候,何杏姑的手从外面作出了反应,虽然是温和的,他还是驯服地听从了。 “长顺大哥,能不能帮帮我?” 李长顺这才想起何杏姑的请求,忙问:“啥事?” “长顺大哥,把我弟弟招到你们公司去吧!他现在下井,我妈天天提心吊胆,我也跟着操心。你现在是经理了,还招不了一个人么?” 李长顺说:“听说这回有内部指标,只要有,我一定把你弟弟弄来。要是没有,我就不敢打保票了。” 何杏姑说:“我不让你打保票,你尽心就行。” 李长顺说:“小何,你的事我咋能不尽心?” 何杏姑动了一下,李长顺搂着她的裆把她抱到了炕上,解下她的裤带,她没动,退下她的裤子内裤,她还没动。看见了那片毛茸茸的湿地,李长顺不顾一切俯下头亲吻着吸吮着,何杏姑像死了一样一动不动。 李长顺回到公司已是十点多了。那部抛锚的“奔驰”已经修好,正在院里试车。胡玉山尚士杰站在一边看着。 李长顺走过去问:“修好了?啥毛病?” 胡玉山说:“还是士杰行!别人鼓捣了一清早没找见毛病,士杰手到病除。” 李长顺说:“哪儿坏了?” 尚士杰说:“报告李经理,水泵镙丝松了。” 李长顺说:“吓了我一跳,要是坏一件就糟了,到哪儿找配件?” 尚士杰说:“报告李经理,我有个建议,今天收车以后全部检查一下水泵镙丝。” 胡玉山说:“那可麻烦了,都得把水箱卸下来。” 李长顺说:“士杰说得对,麻烦也得检查,回来一部查一部,实在干不完晚上加个班。” 尚士杰答道:“是!” 胡玉山扯了他一把:“行啦行啦,别来日本兵那一套啦!别人还以为你犯神经哩!” 李长顺也说:“咱这儿不是部队,让人看了笑话。” 尚士杰又要立正,被胡玉山推了个迾趄。 李长顺说:“玉山,你马上找建筑公司来砌围墙,再往东扩五十米。士杰,这几天修理工没事的时候你就带他们去平地吧。” 胡玉山说:“跟任书记说好了?” 李长顺说:“说好了,我现在得赶紧跟康经理汇报。”说完叫住了那辆“奔驰”坐车去了德化。 一分公司还没安装电话,已向荣县邮电局送了申请,但需要栽线杆拉专线,费用太高,李长顺嫌贵就搁下了。平时有事去邮电局打长途,不便打电话的只好跑一趟。今天的两件事都不能在电话里说,李长顺心里着急也顾不得心疼汽油了,平常他是绝舍不得坐大卡车进城的;任书记的事耽误不得,何杏姑托他的事更疏忽不得,他得探个实底。 杨书瑞不在,屋里只有康云青。李长顺一进门康云青就问扩大车场的事。李长顺说:“解决了,任书记答应再向东扩十亩。” 康云青说:“租金怎么算?” 李长顺说:“还是原来那些,一分不加。” 康云青一愣:“让咱们白占?” 李长顺有些结吧起来:“白占是白占……任书记想让咱们帮个忙……我估计您能答应……就替您答应了……” 康云青说:“帮啥忙?” 李长顺说:“他侄儿想来学开车……我说康经理肯定能答应,任书记说那你就推围墙吧……” 康云青说:“围墙推了?” 李长顺脸一红说:“推了,胡玉山正领人砌新墙哩……” 康云青指着李长顺说:“下回可不许先斩后奏!你答应了人家任书记,又推了围墙,生米做成了熟饭,我不同意也得同意了。幸亏有机动指标,要不然咋办?你把你的指标给人家?你告诉任书记吧,这件事定啦!” “康经理……”李长顺叫了一声就卡住了,好一会儿才说:“跟您一块儿工作……心里真痛快……” 康云青奇怪地看着李长顺说:“长顺,你啥时候也学会拍马屁了?” 李长顺顿时满脸通红,干张嘴说不出话。康云青赶紧又说:“长顺,我知道你是个老实人,不会说假话。抓紧把围墙砌起来,任书记的事先不要跟别人说。” 李长顺一个劲点头:“康经理,我知道……康经理,这回真有内部指标?” 康云青说:“有,分公司领导每人一个。还没分哩,你知道就行了。” 李长顺极力抑制着心里的激动,小声说:“康经理,我走啦,我到隔壁看看。” 康云青会意,笑着点点头。 尹安太和宋贵两人都在。李长顺一进门宋贵就说:“长顺来啦,快坐,我得出去一趟。” 李长顺不想让宋贵走,又没法拦。按道理说尹安太是他的恩人,可他跟这个恩人在一起总是说不出的难受,也无话可说。宋贵显然是故意回避的,他如果硬拦着宋贵,又怕尹安太多心,只能看着宋贵走。 尹安太打量着李长顺说:“进城有事?” 李长顺说:“找康经理说扩车场的事。” “没别的事了?”尹安太似乎有些不高兴了。 “没有,”李长顺不假思索答道,话出了口才感到不妥。他应该想出一点儿找尹安太的理由,不能让尹安太觉得他是专程来找康云青的。可是越着急脑子越僵,幸亏尹安太这时又说话了。 尹安太说:“惠文来信没有?” 惠文是李长顺的妹夫,在陆原县公安局当副局长。尹安太在陆原县城关镇当书记时两人常有来往,李长顺就是因为这个关系被尹安太调来的。 李长顺忙说:“前些天刚来过一封信,还问起您哩。”说完又没词了。 尹安太说:“长顺,这回招工你有没有人需要安排?我争取给你弄个内部指标。” 李长顺以为尹安太还能额外再给他弄个指标,不由得喜出望外:“尹书记,您还能再给我弄个指标?” 尹安太一愣,沉下脸问:“你有指标了?” 李长顺茫然道:“不是分公司经理一人一个吗?” “谁告诉你的?康云青?”尹安太勃然大怒。“党委还没定哩,他就送人情收买人心!” 李长顺此时才猛然清醒,恨不得抽自己几个嘴巴,急忙解释说:“康经理也说没定哩,让我等党委的决定……” “没定他就瞎送人情?”尹安太恶狠狠打断李长顺的话。“就他会当好人!就他大公无私!踩着别人抬高自个儿!” 李长顺痛苦地说道:“尹书记,您误会了,康经理不是那号人。” 尹安太深感意外,盯着李长顺好一会儿才说:“长顺啊,想不到你也替康云青说话了?你是谁的人?谁把你调来的?谁让你当的一分公司经理?你现在翅膀硬了,用不着我了,是不是?” “尹书记,您咋这……” 李长顺气得结结巴巴,忿忿盯了尹安太一会儿扭头就走。 ※ ※ ※ 这一天下午下班以后,尹安太打算去樊同山家里混一顿晚饭,走到半路又犯了犹豫,最终还是到地委食堂吃完饭才来到樊同山家。樊同山平淡地招呼了一句“老舅来啦”便不再理睬,仍专心看电视。尹安太自己在沙发上坐下也假装跟着看电视。樊太太端来一杯水问了句“吃饭没?”不等回答就走了。 尹安太对外甥两口子的冷淡毫不在意,他已经习以为常。中午去地委食堂吃饭的时候他特意叫了杨书瑞一块儿走,路上就说起了康云青泄漏组织秘密送人情的事。杨书瑞起初也很气愤,认为分配内部指标的事应该由党委宣布,康云青私下告诉李长顺是违反组织原则拉拢人心。可是听到尹安太说要把二十个内部指标退回劳动局宁愿作废也不能让它助长不正之风时,杨书瑞先是惊讶随后就不吭声了。吃完饭回来杨书瑞就把尹安太的想法告诉了康云青。尹安太那一套说词冠冕堂皇,他这个当党委书记的不便反驳,只有告诉康云青让康云青出面阻止。康云青又气又难过,把这件事告诉了宋贵,宋贵当下就大骂尹安太不是个东西。尹安太隔着墙听见了宋贵在康云青屋里骂他,一气之下更下了决心要把指标退回去;让康云青送不成人情,气死老宋贵!所以趁晚上来找樊同山说这件事。只要樊同山和稀泥态度含糊,他明天就去劳动局退指标。 尹安太见樊同山只顾看电视不理他,拿起茶几上的“中华”烟叼了一支,随手把那盒烟装进了口袋。樊同山仍盯着电视不看他说:“你看看你那个讨吃样!哪点儿像个党委书记?一盒烟你也能看在眼里?” 尹安太说:“这不是在你跟前吗?要是外人,我才不希罕哩!” 樊同山说:“在外人跟前也强不到哪儿!” 尹安太说:“同山,这回招工公司留了二十个内部指标你知道吗?” 樊同山眼睛还看着屏幕,脑子却跑到了一边,琢磨着尹安太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就知道你肯定不知道,他们不敢跟你说。招工是一项……原则性很强的工作,偷偷摸摸留二十个指标走后门……违反规定,只能助长不正之风……所以……” 樊同山早转过了脸,这时不耐烦打断尹安太说道:“你别猴子穿官衣跟我扯这些鬼吹灯!咋回事?你照直说!” 尹安太说:“我打算把指标……退回劳动局……” 樊同山说:“为啥?” 尹安太说:“康云青拿指标送人情,到处许愿。” 樊同山说:“都许给谁了?” 尹安太说:“分公司经理,还有科长……” 樊同山冷笑:“这就叫许愿?” 尹安太说:“他这是假公济私,收买人心!” “你给我闭嘴吧!”樊同山又气愤又厌恶。“你呀你,真是死狗扶不上墙!二十个指标都给你,让你去送人情就不违反原则了吧?你算个啥东西!人家康云青处处让着你,你咋就不识好歹?” “他咋让我了?他才不让我哩!他不敢骂我,窜掇老宋贵骂我……” “你放屁!云青根本不是那种人!你这个副书记是咋当上的?你想过没有?哪个企业的厂长,经理不是当然的党委副书记?二把手?人家康云青一找组织部,组织部就得改过来!可是人家康云青啥也没说,甘愿当个党委委员,把位置让给你。你不但不感激人家还处处跟人家为难拆人家的台,你算个啥人?我告诉你,再这样你一个人搬到山旮旯去吧!今天我跟你把话说明,你能帮云青一把,你留下。不能帮,趁早滚蛋!以后我再不管你的事!” 这一顿臭骂没让尹安太感到一点儿难堪,掏出烟点上火嘻皮笑脸说道:“别生气别生气,气坏了老舅还心疼哩!以后我帮康云青还不行吗?其实我只是个副书记,帮不帮起不了多大作用。主要是杨书瑞,不吭不哈尽跟康云青抗膀子。” “别人我不管,我今天就说你!一千五百万投进去了,那全是贷款!你当是闹着玩哩?搞成了,我不一定有功。搞砸了,那就是我的罪!别人就能拿这一条整我!你也想给我下绊子,看我栽跟头?嗯?” 樊同山狠狠盯着尹安太,尹安太大睁着眼睛呆呆听着,那股嘻皮笑脸的劲一点儿也看不见了。 第八章 痛苦的美人计 尉大水风风火火闯进杨书瑞康云青的办公室,这时还不到早上七点半。康云青觉得意外,问道:“你不在宁化盯着考试跑回来干啥?” 尉大水说:“回来开党委会,不是要讨论那二十个内部指标吗?” 康云青说:“谁告诉你要开会了?你回来那一摊咋办?” 尉大水说:“友山他们盯着哩,开完会我就回。” 这时杨书瑞说:“既然大水回来了,就开会吧。” 康云青不知道,昨天他把尹安太要退指标的事告诉了宋贵之后宋贵又悄悄跑到孟德厚屋里给尉大水打了电话。康云青本来打算等考试结束尉大水回来再开会研究给荣县任永祥指标的事情,尉大水不回来他不敢提这个事,怕万一顶了牛把事情弄僵。有尉大水在,他就有三票的把握,可以以多数的形式形成决议。如今尉大水回来了,而杨书瑞又主张开会,于是康云青就打算趁机把任永祥的事定了。 党委办公室主任唐庭禄叫来了全体党委委员,杨书瑞刚宣布开会,尉大水就打响了头一炮。 “我听说尹书记要把内部指标退回去,据尹书记说留内部指标不符合政策。我想问问尹书记,咱们公司现有的机关干部和基层干部里头,尹书记调来的占不了一多半也差不多,反正尹书记调来的人最多。这也难怪,尹书记分管的就是人事劳资嘛!不过,我要求尹书记说一说他调来的人都是根据党的哪条原则哪条政策?一个一个挨着说,说服了我,就说明尹书记确实是个坚持原则的好干部,我就同意退指标。你说吧!” 在尉大水发言的时候尹安太早坐不住了,一个劲看杨书瑞。领导班子这几个人他最怕尉大水,尉大水来头大靠山硬而且嘴无遮拦啥话也敢说。昨天晚上在樊同山家里他已经打消了退指标的念头,本打算再不提此事不了了之。清早起一见尉大水回来,就猜到他肯定是为指标的事。所以趁杨书瑞上厕所的工夫跟进厕所告诉杨书瑞他考虑到大家的困难不再坚持退回指标了。杨书瑞本来应该首先把这件事告诉大家用不着再讨论了,可是他一直在找什么重要文件忘了这件事,而且在尉大水开始发言后也顾不上阻止和纠正。直到尉大水发言结束,他才好不容易找见了文件腾出工夫来。 “大水同志,你知道今天开会的议题吗?不调查不研究乱放一通,无的放矢!今天不研究内部指标的事了,尹副书记经过慎重考虑已收回了原来的意见,用不着在讨论了。下面让康经理谈谈具体怎么分配吧。” 尹安太默默看着杨书瑞,心里恨得咬牙切齿,他知道杨书瑞是故意让尉大水给自己难堪的。 康云青正式提出了内部指标的分配办法;分公司经理和总公司科室领导每人一个,一共是十八个。还剩两个作为机动。这个方案大家早就同意,用不着表决一致通过。 康云青又提出了任永祥拿人换地一事,并且声明自己已经答应了任永祥,一分公司的院墙也推倒了。 康云青话音刚落尉大水就说:“这还用讨论?康经理是为工作又不是送人情,一个指标换十亩地,便宜死啦!” “我同意康经理的意见!反正有两个机动指标哩,给任永祥一个!” 大伙儿都吓了一跳,愣了半天神目光才渐渐汇集到尹安太身上。太阳简直从西边出来了!尹安太怎么一下子跟康云青好成了这样?人人诧异,康云青也觉得不可思议。 这个惊奇还没有过去,又一个惊奇又出现了。杨书瑞紧跟着也表了态:“康经理办得对,我同意。” 以往开党委会,尹安太从未对康云青的提议痛痛快快说过个赞成,要么是横挑鼻子竖挑眼,要么就是不置可否。因而杨书瑞的最后表态往往具有一锤定音的重要作用。但是今天尹安太反常的积极表态改变了这种格局,虽然康云青的先斩后奏可以视为送人情,然而尹安太却奇怪地明确地表示支持,康云青已获得了绝对的多数。杨书瑞若不赶紧表态,非但不能阻止康云青反而落得被动,让康云青觉得他是不得已少数服从多数,成全了康云青却没落下人情。所以在别人还没有回过神的工夫,杨书瑞的表态同样显得积极主动,这样一来,没表态的只剩下一个宋贵了。因而当杨书瑞问“哪位同志有不同意见”的时候,宋贵似乎就成了唯一的有不同意见的人。 宋贵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不由得笑了。 “你们都同意了,就剩下我不同意了,是吧?” 尉大水也笑。 杨书瑞说:“老宋,同意还是不同意,你痛痛快快说句话!” 宋贵说:“今天我倒成了不痛快的人了!人老了嘴就是不跟脚——同意!” 尉大水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作记录的唐庭禄也捂着嘴笑个不停。 ※ ※ ※ 尚士杰驾驶着一部刚刚换了离合器片的“扶桑”驶出公司大门向西上了公路。机器正常,方向往北一打,准备掉头回去。前头是一个很宽的斜坡巷,远处斜坡上一个推着自行车的人背影很像李长顺。尚士杰猛然刹车打算细看,那人已进了胡同。 尚士杰呆坐了片刻,突然拉住手刹对坐在旁边的司机说:“车没事了,你开走吧,我有点儿事。” 尚士杰跳下车看着“扶桑”开走,转身大步奔上斜坡。到了第四排胡同口,胡同里没有自行车,他走到自己家门前,院门没锁却关得严严实实。轻轻推门,推不动。从门缝往院里看,有两辆自行车,一辆是妻子的,另一辆却是李长顺的。 此时是上午十点钟,左邻右舍家家户户都锁着门,周围一片寂静。 尚士杰举起手刚要拍门,举了一半又停下,迅速走到胡同的里出口,隐蔽在排房的山墙处倾听着胡同里的动静。第四根烟没抽完,胡同里传来门响和自行车的声音。尚士杰探出眼睛,看见李长顺推着自行车走出了外胡同口。等李长顺一拐弯,他立刻冲到家门前跟推着自行车正要出门的何杏姑撞了个满怀。何杏姑脸上顿时没有了血色,自行车咣噹一声摔在当地。 尚士杰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闭上了眼睛。过了半分钟,他压低声音命令道:“你给我进家!” 他转身把院门叉死,跨过地上的自行车走进里屋,何杏姑站在炕边浑身颤抖。 “刚才谁来了!”尚士杰怒吼。 “谁也没来,我忘了拿……” “啪!”一个又狠又重的耳光抽在何杏姑脸上,鲜血顿时顺着嘴角往下淌。 “脱下裤子!”吼声震得顶棚颤动,屋里有了尘土味。 何杏姑没动,哀求地看着丈夫。尚士杰一把将她推到炕上,疯了一般扯下她的裤子内裤,内裤上有一片粘迹。凶狠地扳开两条打颤的腿,阴门湿粘。铁锤般的拳头猛然砸下,何杏姑惨叫一声滚到了地上。 “走!到法院离婚!” 何杏姑趴在地上一手捂着小腹一手死死抱住丈夫的腿,泪水血水糊了满脸。 “士杰……我错了,我对不住你,我不是人……我实在是没办法呀……” “是他强奸你?” “……我叫他来的……” 尚士杰愣住了,随即手掌不停地落在何杏姑脸上。何杏姑仰着脸任丈夫打,尚士杰手打疼了,何杏姑仍仰着脸一动不动,鼻孔嘴角流成了血河。 “你为啥?为啥!”尚士杰的嚎叫绝望凄惨。 何杏姑木然说道:“士杰,你也知道,我爹下了一辈子井,最后死在井下。杏弟没钱娶媳妇,没办法还是得下井。一听说煤矿出事故,我妈就吓得站不住。为了多挣两个加班费,杏弟两三个月才回一趟家,每次要走我妈都哭着不让他走,可最后还得放他走。不下井咋办?到哪儿去找那些彩礼钱?我妈眼都要哭瞎了,我心里比刀剜还难受。我想给杏弟找个井上的工作,可咱家没有当干部的,没有门路,你让我找谁?你哥在绥北公司当科长,我本想找找他,可是他连你的事儿都不管,还得你自己去考,咋能管杏弟?李长顺这会儿当了经理,手里有权,我托他把杏弟弄到你们公司去,他答应了,咱没钱给人家,你让我……” 剧烈的哽噎卡住了何杏姑的喉咙,尚士杰心中的怒火一点一点被无边的悲哀淹没了。复员回来他只去过一趟丈母娘家就再也不敢去了,他不敢再见那个视力模糊形容枯槁的老人。老人把他这个当过连长的女婿当成了救星,把满怀的希望都放在了他身上,岂不知他还在民政局等工作哩,去年前年的复转军人还没安排哩,谁知道得等到哪年哪月?他连自己都顾不了,哪里帮得上小舅子啊! 看着妻子糊满了血泪的膀脸,尚士杰的心一阵疼痛。但是又看见那洁白而又肮脏的下身,他的心又硬了。他是个血性男儿,堂堂七尺男子汉,他怎能忍受这样的耻辱? 他命令妻子穿上裤子,自己拿着内裤坐在了简易沙发上。军人生涯养成的习惯开始恢复,他的思维渐渐进入冷静理智的思考。这是一个没有权力就难以生存的社会,为了生存,为了尊严,他必须谋取权力而不择手段!他要用自己的耻辱换取十倍、百倍的补偿! 看着妻子穿上裤子,他的语气生硬但已平缓多了。 “你把经过写下来。” 何杏姑怯怯不语,眼睛里在说:写它干啥? 尚士杰说:“不写咱们就去法院离婚!” 何杏姑只得拿出纸笔扒在箱子上写,尚士杰在旁边看着。 “李长顺原来是供销社的司机,我在供销社当会计,我们认识。后来他当了一分公司经理,我碰见他让他来家里坐坐,他来了坐在沙发上,我给他倒水,他抓住我的手……” 写到这里何杏姑突然意识到不能这样写,不能让丈夫知道是李长顺主动的,她怕丈夫去打李长顺,那样事情就更糟了。她只能为李长顺开脱,自己把主要责任揽过来。李长顺不出事,弟弟就有指望……这样想着,何杏姑异常小心地一个字一个字往下写:“我就坐在他身上,解开了他的裤子……” “你个贱货!”尚士杰又是一脚,何杏姑颤了一下等待着。 “接着写!” 何杏姑又写:“他那儿很硬……” “哪儿?写清楚!” 何杏姑犹豫着,加了个括号:“(生殖器),我就脱下裤子坐在他身上。” 何杏姑放下笔不写了。 “就这些?”尚士杰问。何杏姑点点头。 尚士杰说:“不行!再往细里写!写你们是咋干的!” 何杏姑为难道:“那……咋写?” “咋干的就咋写!你有脸干就没脸写啦?” 何杏姑只好又写:“我坐在他的生殖器上,他的生殖器插进了我的身体……” 何杏姑又停下来。尚士杰说:“写上年月日,签上你的名字!” 何杏姑照着做了,尚士杰拿起来看了一遍,然后又叫妻子重抄了一份,他把两份口供分别折起来装进了衣袋。 “李长顺知不知道我?”临走,尚士杰突然问。 何杏姑摇头:“我说你还没回来。” ※ ※ ※ 李长顺这几天心情格外地好,内部指标已是板上钉钉,上午他在何杏姑家百分之百地打了保票:只要指标一分下来,何杏弟就能来一分公司上班了。何杏姑喜出望外,自然对李长顺百依百顺,李长顺折腾的筋疲力尽,回到公司吃完午饭就躺在办公室呼呼睡着了。睡梦正酣,一阵剧烈的震颤把他震醒,睁眼看时,尚士杰的腿正在下落。他意识到尚士杰在踹床,尚士杰的脸色也让人害怕。他一下子坐了起来。 “咋啦?士杰?”声音里气愤多于诧异。 尚士杰不说话,掏出一张纸扔在床上。李长顺纳闷地拾起来只看了一眼就呆住了。他定了定神,两手哆嗦着看完了何杏姑的口供,脸色苍白,汗粒顺着额头往下掉。 “看清楚了吧?” 尚士杰伸出手,李长顺乖乖地把口供递到尚士杰手里。他来不及去想这件事的含义,脑子里闪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何杏姑与他作的这一切是一个精心策划的陷阱。然而口供上那几处印象深刻的供词又否定着这个念头。何杏姑写得清清楚楚是她先解开了他的裤子自己坐到了他的生殖器上,她不顾羞耻歪曲事实把责任都揽到了自己身上,要想陷害他她就不会这样写了。可是,如果她不想陷害他,为什么要写这个供词?为什么要把这份让她无地自容的供词交给尚士杰?尚士杰是她什么人?她丈夫不是还在部队没回来吗? 极度的惊恐和极度的困惑把李长顺变成了一头屠宰场里绝望的绵羊。 “士杰……小何……是你……啥人?”李长顺战战兢兢问道。 “她是我兄弟媳妇!”尚士杰从牙缝里挤着每一个字。“我弟弟还在部队,你强奸军人家属,破坏军婚,到法院至少判你七年!” 李长顺不敢利用供词为自己辩解,哀求说:“士杰,我错了,我是牲口……” 尚士杰打断他的话说:“你说咋办吧?是上法院还是……” “不能上法院!”李长顺脱口说道,想去抓尚士杰的手中途又停住了。“士杰,不能上法院!你不为我想,也得为小何想一想。上了法院,小何以后咋见人?士杰,你说吧,要打,要罚,我都依你……” 尚士杰逼视着李长顺,心里的仇恨似乎减了一些。李长顺没有利用口供中对他有利的供词否认强奸,没有利用口供把责任推给妻子,而且怕经了法院此事公开妻子就没脸见人的忧虑也是出于真心;看来李长顺还是老实的,还不是那种专门玩弄女人的流氓。但是,像他这样的老实人怎么也干这种事情?尚士杰在仇恨之中又有些困惑。 “你说咋办吧?”他又重复了一遍。 “你说吧,要打要罚我都认。”李长顺恳切地说。 “我不打你,也不罚你——你让我当上副经理,能不能办到?” 李长顺愣了半晌意外而又惊喜地说:“行!能办到!咱这儿还缺一个副经理哩,你能力比我强,我去跟康经理说,保准行。康经理要是不答应我就不干了。” 尚士杰说:“还有一条,我一当上副经理,你就休病假,让我主持工作。” 李长顺想都没想就答道:“行!” 尚士杰临走指着李长顺说:“三个月之内没有结果,你就等着进法院吧!” 第九章 升官的代价 绥北公司自己招考录取的一百二十名新工人集中在宁化三分公司集训。三分公司租用了宁化县商业局招待所,有六排平房一个礼堂和一个大院,在三个分公司中住宿条件最好。集训队总负责人是尉大水,另外三名主管分别是三分公司经理王永林,负责后勤;总公司机务科长尚士诚,负责理论课;一分公司机务股长尚士杰,负责操作课。第一批新工人在一分公司集训的时候尚士杰就带过操作课,这一次李长顺又以极高的评价力荐尚士杰出任集训队教官。 根据尚士杰的提议,集训队采取了军事化的管理模式;早晨五点起床整理床铺,五点二十分出操、队列训练,六点操作练习,七点洗漱,七点半早饭,八点上课。晚八点至九点晚间操作课,九点以后自由活动,十点熄灯。 尉大水受不了紧张刻板的作息时间,要把作息时间改得宽松一些。但康云青支持尚士杰,认为尚士杰的作法并非生搬硬套。早出晚归是运输行业的共同特点,因而培养早起的习惯是十分必要的,劝尉大水咬咬牙坚持半个月。 清早五点,尚士杰在操场吹响了起床哨,工人们乱哄哄起了床。第二次集合哨响过几分钟,操场上才歪歪扭扭站出三列横队。尚士杰一声口令,队伍稀稀拉拉开始跑步,没跑两圈已有不少人跑不动了。接着是队列训练,好不容易熬到六点,工人们这才打起精神要上车实际操作,不料尚士杰却命令各队队长回宿舍检查床铺,不合格的一律回去重新整理,而这些人的上车操作资格便被取消。三分之二的人都受到了这种惩罚,工人们不满,纷纷找尉大水告状。八点钟理论课开课,尉大水把尚士杰叫到办公室。 尉大水说:“小尚,你让他们把被子迭得跟豆腐干似的有啥用?咱们是运输公司,能开好车就行,我看把整理床铺取消了吧!” 尚士杰答道:“报告尉副经理,让我负责操作课,就必须按我的办法实行。要不就换别人来上操作课吧。” 尉大水好一会儿没说出话来,看着尚士杰笑了:“都说你哥是个倔驴,我看你比你哥还倔!真是一个娘生的。工人们有意见,你就让让吧,别太认真了。” 尚士杰说:“报告尉副经理,我不能执行你的命令。不仅不能让,反而要强调必须遵守规定。我建议累计三天取消操作资格的,同时取消上车资格,集训结束不得毕业,重新集训。” 尉大水吃惊地张大了嘴:“你?你能作这个主?这得问康经理,我可不敢。” 尚士杰说:“我这会儿就请示康经理,康经理要是不同意,我回一分公司。集训搞不出个样来还不如不搞。” "行行,小尚,我服你,还是我给康经理打吧。” 尉大水拨通了电话,杨书瑞说康云青尹安太已经出发去宁化了,从时间上估计大概快到了。果然,尉大水还没放下电话,康云青尹安太已进了门。尉大水汇报了工人们的意见和尚士杰的态度。康云青当下没表态,只是让尉大水通知尚士诚给他留十分钟时间。 理论课快下课的时候,尉大水陪着康云青尹安太走进礼堂。尉大水向工人们介绍了康云青尹安太,礼堂里掌声四起,康云青开始讲话。 “师傅们,集训时间很短,只有两个礼拜。然后你们就要上车,十几万的国家财产就要交给你们了。你们责任重大,因此,集训纪律定得严了一些,我看很有必要,对你们以后上车有好处。我听说大家对整理床铺有意见,确实,我们是企业,不是部队,我们开好车就行,跟被子迭得齐不齐没有关系。按照这个逻辑,军队是打仗的,枪打得准就行,为什么非得把被子迭的方棱四角?整理床铺的目的是要培养一种卫生,整洁的习惯,是要培养一种认真、细致的作风和不怕繁琐的耐力。我不相信一个懒得不洗脸不迭被子的司机能把车保养得整洁完好。这个道理大家都明白。我完全赞同尚士杰股长的作法。从明天起,累计两天取消操作资格的,不能从集训队毕业!我正在考虑是不是对这些师傅们再重新进行考试。“扶桑”全国才进了五百部,把这么好的车交给一个不爱清洁的懒汉,说实话我不放心!师傅们,你们想一想我说的有没有道理?如果我说错了,大家可以提意见。今天晚上我不走了,就等着大家提意见,你们要是说服了我,我的话作废。说服不了我,就请大家严格遵守集训纪律。好了,我等大家。” 热烈的掌声响了很久,尉大水摆了几次手才渐渐平息。尉大水说:“现在请尹书记讲话!” 尹安太点点头说:“同志们,大家这次被录取了,啊,我是分管劳资的,我向你们表示祝贺。工人阶级是我们国家的领导阶级,啊,你们就是绥北公司的主人翁,啊,希望你们加强学习,不断提高思想觉悟,啊,为社会主义建设作贡献!由于时间关系,啊,我就不多说了,就到这儿吧。” 康云青尉大水带头鼓掌,尉大水使劲拍手,台下的掌声却不太热烈。 ※ ※ ※ 晚上九点,操作课结束,康云青坐在屋里等着工人们提意见。尉大水尚士诚俩人说着话走过来,只听尉大水说:“……你弟弟可真霸道,康经理的家他也敢当,偏偏康经理还真听他的……” 康云青的声音从屋里飘出来:“人家说的对为啥不听?要听你的,集训还有啥搞头?” 俩人已到了门口,相视一笑。尉大水说:“康经理,你的耳朵可真长,还听见啥了?” “还听见你骂我了。” “你……”尉大水突然卡壳,手指着康云青笑。康云青说:“你说我偏听偏信,不是骂我还是夸我?” 尉大水说:“我说你偏听偏信了?你那是个啥耳朵?” 三个人都笑。尚士诚说:“康经理,你别生气,士杰打小就是那个性子,啥事要么不做,做就要做出个样儿来。” 康云青说:“我生啥气?我高兴还来不及哩。搞集训就得士杰这样儿的。” 尉大水说:“我这个总负责不够格,让给士杰算啦!” 康云青说:“要是再招工搞集训,我还就是想让士杰负责哩!” 尚士诚不便插话,推说还要备课先走了。尚士诚一走,尉大水突然笑嘻嘻凑到康云青跟前小声说:“康经理,不是还剩下一个指标吗?” 康云青恍然大悟道:“我说早上尹书记讲话你拍手拍得那么响,原来是拍马屁哩!” 尉大水继续纠缠道:“康经理,照顾照顾我吧,我那个小舅子也想来,我老婆天天叨叨。” 康云青说:“就凭弄回这一百五十部‘扶桑’,应该奖你一个指标。你跟尹书记要吧,就说我同意。” 尉大水满脸不高兴:“你要不想真心给就算了,我不要了。” 康云青说:“我咋不想真心给?” 尉大水说:“我跟他要?那不是从狗嘴里要骨头?” 康云青说:“你这个嘴呀……行啦,我给你要。” 尉大水一下子搂住了康云青的肩膀:“康经理,要上了我请你喝茅台。” 哨声响起,熄灯时间到了。尉大水说:“我可让小尚折腾苦啦!天天五点就得往起爬。” 康云青拉灭了灯在黑暗中说:“回去睡吧,咱得带头遵守纪律。” 康云青没有等来提意见的工人,脸也没洗摸着黑睡了觉,却睡不着。想起尉大水要指标的事禁不住一阵心酸。别人的指标都给了自己的儿女,而自己的指标却给了四哥家的二明。康承律死活不要,非叫他把指标给承荣。他的女儿承荣在古城县地毯厂,是个大集体工人。他说他有办法把承荣调来,康承律这才把招工登记表留下。四嫂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了,她再不用发愁二明考不上大学咋办了。还是康承律通情达理,说:“明年二明万一考上大学,这个指标不白白作废了吗?多可惜呀。”他忍着心酸强作笑颜说:“我巴不得作废哩!一个指标换一个大学生,哪儿找这样的好事去?”四哥那头的诺言总算兑现了,然而素兰要是问他,承荣要是问他指标哪儿去了,他怎么回答?他跟四哥说他有办法把承荣调来,不过是为了让四哥心安理得地留下指标。他哪有本事把大集体的女儿调到全民所有制的单位来?就是能调他也不敢办这种违反政策的事呀!人事权在尹安太手里,他若是违反政策,天知道尹安太会干出什么事情?公司里明明还剩一个指标,但是这个指标只能给别人,想也不敢想留给自己的女儿……康云青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康云青在似睡似醒中被一阵哨声惊醒,赶紧起来拉着灯穿衣服迭被子。王永林跑过来三两下替康云青迭起了被子,他也当过兵。 今天的宿舍全部达到标准,许多工人四点半就摸黑起床摆弄被子了。操场上,队列虽然还不是十分整齐,但人人认真严肃,比昨天大为改观。尉大水王永林陪着康云青观看队列训练,然后是操作练习。尚士杰的嗓音在晨曦中清晰洪亮:“我再重复一遍,冷车发动用摇杆是为了保护马达延长电瓶使用寿命,每天第一次发动必须用摇杆,绝对禁用马达。另外,在冬季车辆长时间熄火发动机冷却的情况下,也必须用摇杆发动……” 王永林点头说:“到底当过汽车连连长!康经理,等集训结束,把尚士杰给我们留下吧。” 尉大水说:“你们不是有机务股长了吗?” 王永林说:“还差一个副经理哩,我想让尚士杰当副经理。” 康云青扭脸看着王永林,眼神有些异样。王永林又补充说:“康经理,希望领导能考虑我的要求。不过别跟杨书记说是我推荐的,最好说尉经理推荐的。” 尉大水说:“你的建议为啥安我头上?你是啥意思?” 康云青拉了尉大水一下,示意他小声些。康云青嘴上不作声,心里却对王永林有了一丝额外的好感。王永林是杨书瑞从宁化矿业公司车队调来的,据说王永林的父亲与杨书瑞共过事,两人私交甚厚。现在王永林恳切要求把尚士杰调来当副经理,说明王永林并不希望三分公司成为杨书瑞的一统天下。因为公司上下没有一个人不知道尚士诚是康云青的铁杆,尚士诚的亲弟弟自然也是康云青的心腹。 而王永林的真实目的也正在于此。三分公司副经理李学红也是杨书瑞调来的,王永林担心杨书瑞再调一个副经理来,三分公司就彻底变成杨家军了。他害怕这样的结果,因为这样一来他就不可避免被推到与康云青尹安太对立的位置上。而提出要尚士杰来当副经理,一则尚士杰确实是个人才,二则可通过此举向康云青表明自己并不想与杨书瑞结成帮派,以消除康云青对自己的猜疑或敌意。 王永林的目的达到了,因为在他要求把尚士杰留下当副经理的时候,康云青对他的印象中又增加了两个重要的字:正派。 王永林的建议再次引起了康云青对尚士杰的的注意,不过他并没有考虑把尚士杰留给三分公司。目前三个分公司中,三分公司经理王永林曾任宁化矿业公司车队队长,二分公司经理郝树森曾任地区商业局车队队长,相比之下只有一分公司经理李长顺没有担任过运输单位的领导,能力和经验不及郝树森王永林。前些日子李长顺来德化看过两回病,据说是肝炎,还很严重。李长顺怕影响工作,已提出将尚士杰提为副经理。现在王永林也提出了相同的意见,康云青开始郑重考虑提升尚士杰的问题了。 ※ ※ ※ 李长顺对尚士杰所说的与何杏姑的关系当时顾不上多想,事情过后他越琢磨越不对劲。如果尚士杰是何杏姑的大伯子,何杏姑怎么会把那种事告诉他?他一个大伯子又怎么会知道兄弟媳妇的私情?猜疑使得李长顺更加恐惧,他去了一趟供销社主任家,怀疑得到了证实,尚士杰根本不是何杏姑的大伯子,而是她结婚九年的丈夫。 李长顺害怕之余有感到庆幸,尚士杰提的条件太便宜他了。 拿回来招工登记表以后,李长顺不敢再去何杏姑家,也不敢去供销社,在县工商银行门前守了两天,终于见到了何杏姑。他把招工登记表递给何杏姑说:“让你弟填好赶快去报到吧。”说完就走了。何杏姑心里五味俱全——她感谢李长顺,李长顺是个好人,救了她弟弟,救了她妈;她又恨李长顺,因为他,她成了一个不贞的妻子,肮脏的女人,丈夫将永远不能原谅她。这个代价太昂贵,太残酷了。 新工人集训结束,尚士杰回到荣县。此时李长顺已将何杏弟安排在“扶桑”车上跟车学徒了。第一眼看见何杏弟坐在汽车上兴高采烈的幸福神情,尚士杰不禁一阵心酸。他知道是李长顺把自己那个珍贵的指标给了内弟,在那一瞬间他困惑了,不知是该恨李长顺,还是该恨这个不公道的世界。 星期天,何杏弟搀着母亲从乡下来到姐姐家。老太太一进门就抱着尚士杰往地上跪,尚士杰拼命拉起岳母扶她上了炕。老太太让儿子买了一堆烟酒点心,此时的尚士杰不是她的女婿,而是她的恩人,她的菩萨。尚士杰莫名其妙,从老太太又哭又笑的絮叨里,他听出了事情的原委:李长顺对杏弟说是你姐夫给你弄的指标,何杏姑对母亲说士杰现在当了股长把杏弟弄到了一分公司。尚士杰心里有如翻江倒海,却什么都不能说,几次用眼睛去盯何杏姑,何杏姑都避开了。不管怎么说,这一天表面上还是高高兴兴热热闹闹,这正是何杏姑所期望的。晚上送走了岳母内弟,儿子崇智已在外屋床上睡熟了,尚士杰只得到里屋炕上睡。这些日子他经常不回家在办公室睡,偶尔在家也是睡在外屋床上,一直没在里屋睡过。 何杏姑关好里屋门,上炕铺好被褥,尚士杰脱掉外衣径自睡了。何刑姑拉灭了灯,摸黑脱了衣服钻进被窝。她凑到丈夫身边试着去摸丈夫,手被无情地打开。她默默哭了,哭了一会儿,又去摸丈夫,手上沾着泪,又湿又凉。这一回,尚士杰没有动。 摸遍了丈夫的胸膛,那只手温存地缓慢地下滑,尚士杰对这只手感到陌生了,他已经有一多月没碰过妻子了。一个结了婚精力充沛的年轻男人一个月不挨女人的滋味竟是这般的苦涩!过去在部队他已习惯了单人独寝的日子,在复员回来的这半年里,他差不多把几年的遗憾都补上了,只要一夜摸不着妻子的身体,他身上就像少了一样东西难以入睡。而这一个多月,每个夜晚对他都是地狱。 何杏姑小心地脱去了丈夫的内裤,当兵以前,尚士杰没穿过裤叉背心,庄户人不管男女老少从来都是光着身子睡觉,穿裤叉背心在炕上磨是奢侈浪费。刚入伍时尚士杰还是脱光了睡,不脱光睡不着,被战友们捉弄了几回才渐渐改过来。 在何杏姑给他脱短裤时,他的“大炮”已经挺起。刚结婚那阵子,一到晚上何杏姑就取笑他又架起“大炮”了。他们看过电影里大炮准备发射的镜头,他觉得妻子的比喻惟妙惟肖。过去的幸福是那么让人留恋,以后再也不会有那种幸福了。 尚士杰在伤感中突然发现妻子趴到了他身上,一般难以名状的恶心猛然袭来,他像挡开一件讨厌的东西一样凶狠无情地推开了妻子。何杏姑不顾一切又扑上去,死死抱住他,泪水哗哗往外淌…… ※ ※ ※ 李长顺的病情越来越严重,请假更加频繁,副经理胡玉山大大咧咧粗枝大叶不是独挡一面的人,加强一分公司领导班子已刻不容缓。在新工人集训中尚士杰的能力已为大家公认,尉大水公开承认自己不如尚士杰。更重要的是现任一分公司经理李长顺一再力荐尚士杰。康云青当然是希望提升尚士杰的,不是因为他是尚士诚的弟弟,是因为他的工作能力和一分公司的需要。然而康云青十分清楚,无论自己怎样解释都无法排除杨、尹二人的误解——他康云青提升尚士杰是在培植党羽扩大个人势力。所以,为了减少阻力他只能表面上保持沉默,暗中通过宋贵尉大水把提升尚士杰的意向转变成为一种必然趋势。 杨书瑞本来不想提升尚士杰,然而李长顺是尹安太的人,他更不希望再提一个尹安太的人当副经理,而自己手中暂时又没有合适的人选。况且提升尚士杰气候成熟难以更改,不如顺水推舟送个人情。 尹安太可是气坏了。不仅气提了尚士杰,更气李长顺胳膊肘往外拐使劲推荐尚士杰。但他只能生闷气了,那些心里话是端不到桌面上的。 最后又是杨书瑞一锤定音:“党的工作重心已经转移到了经济建设上,我们绥北公司是企业,更要把管理放在第一位。我们的一切工作,包括人事干部工作,也要遵循这个原则。任命一个干部,首先考虑的应该是企业的发展而不是别的因素。一分公司领导班子相对来说弱了一些,李长顺同志能够顾全大局主动举贤,值得我们学习。我相信尚士杰同志上任之后,一分公司的工作会有一个新的起色。” 杨书瑞的讲话显得很有水平,经他这么一说,提升尚士杰便与贯彻党的方针政策挂上钩了,这就从理论基础上抽掉了反对意见的立足之地。尹安太听这番话怎么听怎么扎耳朵,可是他没有杨书瑞那样的政治水平,明知道杨书瑞在含沙射影地说他却只能哑吧吃黄连。杨书瑞恨透了樊同山,自然要株连到尹安太,何况尹安太在人事调动方面独断专行已让他忍无可忍。 ※ ※ ※ 尚士杰被任命为一分公司副经理,李长顺召集中层干部会议宣读了总公司的任命文件。胡玉山也不管正开着会给了尚士杰一拳说:“好小子!这么快就当上副经理了!抽你搞集训的时候我就估计你快升官了,没说的,中午请客吧!” 李长顺等胡玉山闹完了又说:“我的病一时半会儿好不了,为了不影响工作,以后我不在的时候,就由士杰主持工作,大家要积极配合,散会吧!” 股室干部们纷纷向尚士杰表示祝贺后散去了,胡玉山又打了尚士杰一拳问:“你小子给谁送礼了?我以为跟我一般大哩,闹了半天领导起我来了!这里头有啥鬼?” “玉山,先别闹,咱们三个再开个会。”李长顺替尚士杰解围说道:“我去德化三医院查了,二期肝炎,得赶紧治。肝炎传染,我不能接触人,在家吃饭都得跟老婆孩子分开吃,大夫让我隔离治疗。为了不传染大家,以后有大事我来看看,平常就在医院住啦。玉山,希望你好好协助士杰。办公室钥匙我留下,士杰就在我这儿办公吧。我下午得去医院办住院手续,我这就走啦。” 胡玉山目瞪口呆,等他清醒过来,李长顺早出了门上了自行车。胡玉山追出来叫了两声李长顺没理,胡玉山返回屋目不转睛盯着尚士杰说:“你们俩咋回事?你咋连问都不问一句?” 李长顺一走尚士杰就镇定自若了,不慌不忙说道:“你让我问啥?李经理的病传染,面对面说话唾沫星子就能把细菌传给别人。” 胡玉山急忙去捂嘴,回忆着问道:“我刚才是不是跟长顺面对面说话来?” 尚士杰说:“李经理知道自己的病,留着心哩,说话的时候没对着人。” “真的没对着我?”胡玉山不太相信。 尚士杰指指李长顺的桌子:“李经理站在这儿,咱俩在那边沙发上,你看看这中间隔着多远?两米以上是安全距离,传染不了!” 胡玉山拿眼睛测量距离,三米还多,这才放了心。有了这一段插曲,胡玉山早把刚才的狐疑丢到九霄云外了。 第十章 指标之争 “田局长,你把我们绥北公司当成老弱病残收容队了!这些人叫我咋安排?” 康云青拿着电话皱着眉头。劳动局招考的工人来报到,男性三十七名,女性二十三名,最大的四十二岁;近视眼六人,心脏病两人,一个瘸子,一个左臂残疾。 电话里传来田喜贵的声音:“康经理,高抬贵手行行好吧!这些人也是咱们的阶级弟兄,也得给碗饭吃呀?别忘了咱们是社会主义国家。” 康云青说:“我这儿除了开车就是修车,缺胳膊少腿奶孩子的女人咋能干得了?” 田喜贵说:“我的康经理唉,将就将就吧!你招了那么多精兵强将,还不得带几个老弱病残?买菜还得好赖搭配哩。我也不想给你招缺胳膊少腿的,可是没办法,越是那样的越有来头,我顶不住,你也顶不住。康经理,老哥给你鞠躬啦!以后你个人有事,只管来找我,我要是打个愣瞪,你骂我八辈租宗,行不行?” 康云青只有叹气。人已经招来,生米做成了熟饭。 第二批招收的工人几乎全部进入岗位,尉大水想要的那个机动指标还没有着落。他以为康云情答应了没有问题了,就先把自己的指标给了小舅子,让大儿子尉德生等机动指标。他还不知道这个机动指标已经没有了。康云青跟尹安太商量把剩下的一个机动指标奖给尉大水,不料尹安太说:“凭啥奖给他?一百五十部‘扶桑’咋成了他的功劳?分工不同,各有各的任务。他干工作奖励,别人就白干?”康云青苦苦相劝,说尉大水是司机出身,没担任过领导职务,不要拿要求领导干部的标准来要求他;还说尉大水给省委宫书记开车多年,哪个地委领导不对他另眼相看?他要是找了地委领导,到时候指标还得给他,人情也没落下,何苦呢?尹安太相信尉大水为了这个指标会闹到地委去,不过他说他已经没有办法了,指标已经给出去了。康云青问他给了谁?尹安太说是樊专员的亲戚,康云青当即哑口无言。 这件事康云青没有及时告诉尉大水,想着怎么再弄个指标。办法还没想出来,尉大水已急不可耐。在尉大水的追问下康云青无奈说了实情,尉大水怒气冲冲找杨书瑞问道:“杨书记,尹安太私自把机动指标送人你知不知道?” 杨书瑞一愣,慢慢摇头。 尉大水又问:“你为啥不开会讨论?” 杨书瑞不吭声,对尉大水的不敬一点儿不生气。 “杨书记,是不是谁分管哪一摊儿就可以想咋干就咋干?我分管车辆,赶明儿我卖车你管不管?” 杨书瑞仍不作声,看着尉大水笑。尉大水大怒道:“你是个啥书记?该说话的时候装哑吧!你的原则哪儿去了?” 尉大水骂完就去找尹安太,进门就问:“尹安太!康经理答应把剩的指标奖给我了,你凭啥送人?” 尹安太说:“凭啥奖给你?你有啥功劳?” 尉大水大声说:“你说我有啥功劳?我跑塘沽跑北京跑绥阳,四十台‘奔驰’一百五十台‘扶桑’是我一台一台检验接回来的,二百多个司机是我一个一个考出来的,你干了些啥?你除了安插亲信走后门还会干啥?” 尹安太恼羞成怒也大吼道:“尉大水!你别以为只有你行!你那一摊儿谁也能干!离了你地球照样转!” 尉大水说:“好好好,尹安太,你要是个人就记住你自己说的话!车全上路了,计委只给三十吨油,不够一个礼拜用的,我不管了,你来管!你来弄油!你弄不来油,官司打到省委我也得跟你要这个指标!” 宋贵坐在那儿不吭不哈,等尉大水说完了,他点了一支烟递给尉大水,又把茶缸推过去说:“大水,别发火。有理不在言高,坐下喝口水。” 尹安太真让尉大水将住了。在他看来三十吨油不是个小数目,怎么也想不到三十吨油只够用几天,后悔不该说赌气的话。自己连柴油汽油都分不清,去哪儿弄?三十吨才用几天,老天爷,一年得多少? 康云青早过来了,起初要拦尉大水没拦住,后来见尉大水说得头头是道,索性不再拦,让尉大水骂个痛快。此时眼看尹安太脸上黑一块白一块下不了台,这才上前劝解。不想话还没出口就被尉大水顶了回去了。尉大水一摆手说:“康经理,尹安太说了,我这一摊儿他能干,从现在起,我不干了,你找他吧!” 尉大水怒气冲冲摔门走了。 没有人敢看热闹,康云青关上门叹了口气。五名党委成员,一个摔门走了,一个装聋作哑坐在隔壁喝茶看报,剩下他们三个默默无言,真是凄凉。 康云青长叹一声劝尹安太说:“尹书记,不管咋说,你是党委副书记,姿态高一些,主动找大水谈谈,指标没了,咱们再想别的办法。” 尹安太说:“他眼里有我这个书记吗?要去你去!我不去!” 宋贵说:“老尹,你说尉大水那一摊儿谁都能干,你去弄油吧?你弄来油,他尉大水自然就没话说了。” 尹安太吼道:“我凭啥去弄油?我又不是经理!弄不弄油关我屁事?” 宋贵抢白道:“你说的这叫啥话?咋就没你的事?没了绥北公司这座庙,你给谁当神神?亏你还是个党委副书记哩!” 尹安太瞪着宋贵刚要发作,康云青突然说:“算了算了,弄不来油,咱们散伙!” ※ ※ ※ 下午六点多钟,人们陆续下班,有的回家,有的去地委食堂。康云青一人坐在屋里发呆,宋贵过来拉起他说:“走,咱俩去找大水!” 路上,康云青无精打采,一声不吭。 宋贵劝道:“云青,千万不能灰心。你是经理,大伙都看着你哩。你就是心里凉得结了冰,表面上也得装的热热乎乎的。我打过仗,我知道士气的重要性,士气一垮那可跟山倒一样一点儿救都没啦。” 康云青说:“大水要是真不干了咋办?” 宋贵说:“好好劝劝他再看吧。” 路过一家商店宋贵挑了两厅罐头两瓶酒,付款时宋贵推开康云青。宋贵是行政十六级干部,工资一百三,而康云青才六十多元。 尉大水见了他俩嘻嘻哈哈又说又笑,似乎把下午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他拉着俩人进了屋,对妻子嚷道:“老朱,来贵客啦!赶快再弄几个菜,把家里的好东西全拿出来!” 老朱叫朱玉兰,一点儿不显老,举手投足风韵犹存。朱玉兰笑吟吟地跟客人打过招呼倒上茶就去忙活了,宋贵捅了一下尉大水小声说:“你这个坏小子,咋弄了这么个漂亮媳妇?” 尉大水说:“那时候我给地委书记开车,赖的我能要吗?” 宋贵鼻子一哼:“可惜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尉大水哈哈大笑。 康云青说:“大水……” 尉大水一伸手挡住了康云青的话:“康经理,今天在我家不说公事,我图个高兴。我已经让跃钢去买车票了,明天就去绥阳。” 康云青的心噗腾一下落下来,鼻子有些发酸。宋贵捶了尉大水一拳说:“好小子,我真以为你要撂挑子哩,吓得我又买罐头又买酒跑来哄你!” 尉大水说:“老宋头,你怕啥?你是抗日干部,绥北公司塌了能砸了你的饭碗?” 宋贵说:“我怕砸了你的饭碗!” 尉大水说:“你也跟‘阴阳脸’学会卖片汤吹牛◇啦?你干革命要是真为了天下的穷人,你咋不把自个儿的工资拿给穷人花?” 宋贵笑,对康云青说:“别看这小子说话不好听,开口不是◇就是蛋,觉悟比‘阴阳脸’还高哩。气成那个样,还不误去省计委跑油!” 尉大水说:“老宋头,你别给我戴高帽,我没那么高的觉悟。我只知道我头上的乌纱帽是绥北公司的,绥北公司兴旺,我头上的乌纱就安稳。你以为我是为天下受苦人哩?我是为自个儿!” 宋贵砸了尉大水一拳感叹道:“这话实在!听着入耳!听着不起鸡皮疙瘩!大水,就凭你这句话,呆会儿我也掏掏心窝子!” 朱玉兰招呼吃饭,三个人往外屋走。尉大水走到半截又返回去钻到床底下摸出两瓶“茅台”,宋贵一见就把自己买的两瓶酒放在一边了。 “好小子!还藏着‘茅台’哩!再拿!两瓶够谁喝的?” 尉大水说:“你敞开了喝!还有一箱子哩。这回喝不完下回再来喝,咋样?” 宋贵说:“好小子,痛快!我没白来绥北公司,认识你们俩就值了!” 尉大水拿茶杯一人倒了一大杯,宋贵谗得不等别人动就喝了一大口,接着三个人就推杯换盏喝起来了。尉大水捡起刚才的话茬说:“老宋头,你说你来绥北公司没白来,咋叫个白来?咋叫个不白来?” 宋贵喝了口酒压低嗓门神秘地说:“跟你们说实话吧,我为啥来绥北公司?我是奔房子来的!刚开始福中不知道,以为我想过过当一把手的瘾哩,推荐我当党委书记。廖书记嫌我岁数大,不同意,福中还跟廖书记闹了一场。我就说福中,人家廖书记对着哩,我都五十八了,要文化没文化要能力没能力,给我个一把手我也干不了。福中说,不当一把手你去干啥?我说我去不是为了当一把手,是为了房子。绥北公司是个新建大企业,能不盖房?盖了房,给我一套,我就不跟儿子媳妇一块儿挤整天给婆婆媳妇和稀泥了。福中就笑了,问我当副书记还是副经理,我干不了卖嘴皮子的营生,当个副经理,尽我这点儿本事干点儿实在事,将来分房也心安,我这就来了。” 康云青,尉大水俩人都听得入了迷。见宋贵不说了,尉大水问:“哪个福中?段福中段专员?” 宋贵说:“还有谁?咱地区有几个段福中?” 尉大水说:“你跟段专员啥关系?” “啥关系?”宋贵不慌不忙夹了口菜,嚼完了咽下去这才说:“四六年我在区里当通讯员,部队大扩军,区里派我回村征兵。我回去征了十八个人。那时候福中才十五岁,家里非得出一个,他娘就叫他去了。我领着他们参了军,让我当了个排长,几年下来,那十八个人里头,就剩下我跟福中了……” 陷入回忆中的宋贵有些伤感,尉大水没有留意宋贵的情绪,大大咧咧说道:“我以为你们这些老革命肚子里装的都是劳苦大众哩,原来也是一肚子私心。” “毬!”宋贵恨恨地吐出一个脏字。“我算看透了,哄鬼哩!他们进了城住皇宫住洋楼坐飞机坐汽车,老百姓哩?还是该种地种地,该受苦受苦!一个户口把人箍死在山旮旯里几辈子别想离锄头把!” 尉大水愕然,康云青伸手去拿宋贵的酒杯,轻声说:“宋局长,咱们吃饭吧!” 宋贵一把夺下酒杯嚷道:“我还没喝够哩!我没醉!我是为我那些战友伤心!打张家口的时候,我眼瞅着人一片片往下倒,城墙下的死人快摞上城墙了!那是多少人啊?为了个啥?啊?我为啥一直不敢回老家?我没脸见在那儿受苦受穷的乡亲们!” 两行老泪顺着宋贵苍老的面颊往下淌。 尉大水感慨道:“宋局长,你算说到正经处了。我为啥要当官?当官太享福啦!我知道那些领导们过的是啥日子,我整天伺候人家,跟人家比,咱老百姓简直不叫个人!” 气氛越来越不对头,康云青也是满腹感慨。报纸上连连不断发表的文章让人对那个刚过去不久的时代痛心疾首。然而他不能让宋贵沉缅在悲伤的回忆里,他又给宋贵尉大水每人斟了一点儿酒说:“好在‘四人帮’垮台了,中央正在拨乱反正,咱们都往前走往前看吧。宋局长,大水,为了绥北公司,咱们干一杯!” 酒杯举起来了,可是宋贵尉大水都没有说话。 ※ ※ ※ 康云青又来到了劳动局,一进局长办公室田喜贵就迎上来拉着他坐在了沙发上,拿出了铁筒‘中华’,沏上了‘信阳毛尖’,那种发自肺腑的亲热溢于言表。 “康经理,我正盼着你来哩!我就知道你一定得来。” 康云青诧异道:“你咋知道我要来?” 田喜贵说:“五个头头两个机动指标,不打架才有鬼哩!这种事我见得多啦。” 康云青说:“哪打架了?扑风捉影!” 田喜贵笑:“一个副书记一个副经理吵翻了天,都快把楼顶掀起来了,还不叫打架?非得动手才叫打?” 康云青长吁了一声。 “别为难了,”田喜贵眼里嘴里都是诚恳。“康经理,你说话吧,还要几个指标?” 康云青感动得半天说不出话。他本来不想找田喜贵,昨天晚上听尉大水说已经叫孟跃钢买车票准备赴绥阳,就下了决心宁可不要脸也得再给尉大水讨个指标。在他的印象里,田喜贵老尖巨滑唯利是图不能打交道,决没有想到他以前看到的只是田喜贵的外壳,而真正的田喜贵却让他惊奇,感动而又惭愧。 “田局长……”康云青很想道歉,话到了嘴边又觉得不妥,应该把对田喜贵的反感永远埋葬在心里,永远不让他知道。 康云青结巴了一下,语言随着思路的转变迅速调整。“田局长,要是还能追加指标,再给加一个吧。” 田喜贵说:“给那个副经理要的?你呢?你的指标给谁了?这次招的人里没有你的孩子。” 康云青心里一热,故作平静说道:“田局长,你能给加一个我就感激不尽了,别的你就别管啦!” 田喜贵拍拍康云青的肩膀:“康经理呀,我知道你想当个清官,从你头一次来我就看出来了。可是你想过没有,当清官往往当不出个好结果。从古到今各朝各代都是脏官多,清官少,你想过为什么吗?我想过。清官,首先要苦自己,可是人生在世谁不想活得舒服活得滋润?这是一切动物的本性,也是人的本性。清官硬要违背人的本性,而能违背自己本性的人太少了,所以,清官必然少。再有,清官的处境难,清官不送礼不行贿,上司从他那儿得不到好处,自然不喜欢他。清官严于律己,自己的家人亲属沾不上光,家里人有怨气,这个处境,清官能好受吗?这也就是很多好人却当不了好官的原因。康经理呀,毛主席都说水至清则无鱼,你能说毛主席说错了?当一个领导,尤其是企业领导,不能只讲原则。大家跟着你能得到利益,大家才会拥护你,企业才能搞好。这个道理你比我清楚,要不然你就不会来给别人要指标了。康经理,我看这样吧,绥北公司招工已经结束,再追加指标显然有鬼。地区工程公司正在招工,我给你两个他们的指标,那个副经理一个,你一个,让你的孩子跟你沾沾光吧!先把他俩招到工程公司,你想要他们再从那儿调,神不知鬼不觉,谁也挑不出毛病。” 康云青已然听呆了。那一番清官的分析真是振聋发聩,而田喜贵给他解决实际问题真诚态度和巧妙方法更是让他又感激又折服,他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田喜贵却对自己的话不怎么介意,仿佛他说的不过是些家常话,没有一点儿骄傲自负,也没有一点儿施惠于人的得意。康云青对田喜贵肃然起敬,料定这个其貌不扬的小个子还将飞黄腾达。 ※ ※ ※ 尉大水从绥阳打来长途,向省计委申请的五百吨油批了二百吨,要康云青马上起草一份专门报告,写明绥北公司的煤炭外运任务、车辆数量及总吨位,让地区计委盖章,他从绥阳一回来就要拿这个报告再返绥阳,经省计委盖章后就去北京找国务院煤运办,从根本上解决油料供应问题。 听到这个消息绥北公司里一阵欢呼。一楼的交通局,二楼的轻工局和三楼的建材局议论纷纷;绥北公司真是个不安生的单位,前两天吵得天翻地覆,这会儿又笑得地动山摇。 康云青立即起草报告到计委盖了章。两天以后孟跃钢一人返回德化,放下供油指标拿上报告当夜又返回绥阳。又过了五天,尉大水从北京打来长途,国务院煤运办已批准供油,他和孟跃钢要去锦州石油公司办理供油合同,要康云青通知三个分公司紧急施工修建简易地下油库,每座油库容量不得小于二百吨。 任务紧急,总公司只留下宋贵看家,其余三名党委成员分赴各分公司督建油库。杨书瑞去宁化三分公司,尹安太去西卫二分公司,康云青去荣县一分公司。 荣县一分公司发生了巨大变化。尚士杰主持工作后推行半军事化管理制度,对车辆出场、入场、运行等各项规定作了更详细的补充。集体宿舍实行公寓化管理,统一购置床单被罩——清一色的军绿色。三名家属工专门负责宿舍卫生及衣物洗涤,司机们不用自己洗衣服,宿舍整齐干净,猛一看就像进了军营。公司面貌焕然一新,处处显得生机勃勃。 康云青到达的时候,经理办公室开着门却没有人。胡玉山赶来进门就是一个不伦不类的立正:“报告康经理!胡玉山听候吩咐!” 康云青假嗔道:“少出洋相!士杰哩?” 正说着尚士杰风风火火从修理车间赶来,进门就立正敬礼。胡玉山哈哈大笑,康云青也笑,一个劲摆手说:“算啦算啦,快洗手吧。” 尚士杰去洗两只油手,康云青说:“长顺好点儿没有?” 胡玉山说:“还住院哩,他老婆说那病缠手,不好治。” 康云青叹了一声。等尚士杰洗完手,便叫着他和胡玉山去选油库地址。胡玉山要选东南角,尚士杰说选那儿就得把那边的几棵大树砍掉,太可惜。胡玉山问为啥要砍树?尚士杰说油库周围不能有树,连草都得铲干净,以免发生火灾,这是规定。康云青马上让胡玉山把这个情况通知二、三分公司,胡玉山去打电话,康云青和尚士杰把油库地址定在了车场西北角。 康云青说:“得抓紧施工,必须在一个月内完工,你考虑怎么干?” 尚士杰想了想说:“报告康经理,我马上请人焊制油罐,土方工程我们自己搞,机关干部和修理工半天工作半天挖土方,每周二、五下午的政治学习暂时取消,星期天公司全体参加义务劳动,保证一个月内建成油库!” 康云青点头说:“好,就按你的办法干!” 第十一章 蹲点蹲出桃花运 西卫县二分公司租用的是原西卫县农机厂。厂子在城外紧靠着公路,运煤车辆络绎不绝,卷起的煤尘终日不散,路边的树木建筑一片污黑。为了躲避煤尘,二分公司在大院最后边建了两栋平房,一排作办公室一排作宿舍。车场和修理车间都放在了前面。 二分公司副经理席锦章腾出了自己的办公室让给尹安太住,自己天天骑车回家。由于任务紧急,二分公司经理郝树森也提出一套与一分公司类似的作法,席锦章不同意取消每周二、五的政治学习,与郝树森相持不下。席锦章因为没当上二分公司经理,心里憋着一股恶气,怎么看郝树森都不顺眼,于是俩人的隔阂日益加深。尹安太跟尉大水吵了那一架后知道了油的重要性,何况绥北公司与樊同山命运攸关,他必须保证油库按时完成,但又不敢支持取消政治学习。他问郝树森:“取消政治学习,万一追查起来咋办?” 郝树森说:“我是经理,当然由我承担责任,顶多说我不突出政治,有啥大不了的?” 有人承担责任,尹安太不再担心了。郝树森没想到尹安太竟然否定了席锦章的意见站到了自己这边,高兴得不得了,特意吩咐食堂买了一只羊款待尹安太。酒宴上,尹安太对郝树森席锦章说了些互相理解互相支持搞好工作之类的话,郝树森席锦章相互也道了歉。郝树森是真心希望从今以后能和睦相处,而席锦章则是逢场作戏。 清晨五点,郝树森起床来到车场,许多车已经发动。郝树森挨个听声音,走到九十二号车跟前停住,问司机:“昨天收车检查没有?” 司机说:“昨天回来晚了,邵股长睡了,没敢叫。” 郝树森命令当班修理工:“把邵存德叫来!” 修理工很快一个人回来了,郝树森问邵存德咋没来?修理工不敢说。郝树森气冲冲走到机务股,掀起被子照着邵存德的屁股就是一巴掌,把迷迷乎乎的邵存德打的混身一激凌。 “我操你妈!谁打老子?” 邵存德大骂着扭过头,一看是郝树森,气乎乎地说:“你干啥?连觉也不让睡!” 郝树森说:“昨天车都检查啦?” 邵存德说:“当然都检查了!” 郝树森又举起手,邵存德赶紧捂上被子说:“就一辆没回来,我没等。” 郝树森扯着邵存德的耳朵说:“你去听听!发动机跟放屁似的,能跑起来?” 邵存德咧着嘴嚎道:“郝哥郝哥,把耳朵扯下来啦!我去还不行吗?” 来到九十二号车跟前,邵存德说:“大惊小怪!不就是点火有点儿早吗?你就不能调一调?” 郝树森一瞪眼说:“我调还要你你这个机务股长干啥?” 邵存德便朝着修理工和司机吼道:“支起仓盖!养你们这些饭桶有啥用?” 邵存德调整了白金,对扒在旁边的司机修理工喝斥道:“看清了吧?白金间隙小了!往后再遇见这种情况自己学着调!” 九十二号车最后一个驶离车场,邵存德伸着懒腰说:“我他妈的上辈子作了啥孽!这辈子落到你手里受罪?在商业局车队你揉搓我,来了这儿还没逃出你的魔掌,我这辈子是熬不出头啦!” 郝树森说:“我中午请你喝酒,还有盐煎羊肉哩。” 邵存德来了精神:“就咱俩?” 郝树森说:“俩人喝有啥意思?还有尹书记和席锦章。” 邵存德鼻子一哼说:“我以为真请我喝酒哩,拉我陪你去受罪?我不去!” 郝树森说:“不去拉倒!从今天起下午都去挖土方,你有啥事上午都处理完!” ※ ※ ※ 杨书瑞命令王永林李学红必须在一个月内建成油库,同时又强调决不能占用星期二、五下午的政治学习时间。王永林不敢直接反对,请求杨书瑞担任总指挥。杨书瑞不答应,这个临时头衔毫无价值而且要担实际责任。王永林这才急了,说:“杨书记,您不能又限制我们的吃饭时间又卡我们的脖子,天底下哪有这个作法?您要让我按时完成任务,就得让我来安排。” 杨书瑞问:“政治学习咋安排?” 王永林说:“只能挪到上午。” 杨书瑞又问:“不办公啦?” 王永林说:“边办公边学,有事先办事,办完事再学。” 杨书瑞说:“那还叫学习?那还能学成?” 王永林说:“您说咋办?” 李学红起哄说:“挪到晚上,别人挑灯夜战,咱们挑灯夜学!” 王永林笑。杨书瑞说:“行!这个办法不错,弄好了还是条新经验哩。” 王永林李学红愕然相视,哭不得也笑不得。 杨书瑞回宁化县蹲点可算是衣锦还乡;他离开的时候不过是个副县级的宣传部长,连个小小的县委办公室主任都敢不把他放在眼里。而现在他却是能与县委书记姚万奎平起平坐的正县级了。况且,在这个“方向盘一攥,给个县长也不换”的年代,他这个统帅着二百部汽车的运输公司一把手,其身份的显赫并不比一个县委书记逊色。姚万奎专门设宴为杨书瑞接风,那种令人羡慕的亲热劲儿就象俩人从未有过芥蒂似的。这一来那些心存顾忌的人也敢来跟杨书瑞套近乎了,到三分公司和杨书瑞家拜访的人络绎不绝。杨书瑞总算出了一口恶气,想当初多少人象躲瘟疫似的躲避他,而现在却争先恐后地来巴结他了。“这些狗眼看人低的东西!”他暗自骂着,心情却舒服得开了花。 星期日上午,董兴宇到杨书瑞家请老部长吃饭,这个颇有才华的理论干事恐怕是县委机关里唯--个真心尊重和感激杨书瑞的人了。杨书瑞见董兴宇来请异常高兴,并不完全因为董兴宇不会趋炎附势,还有另外的一般人不知晓的原因。 胡彩彩在家里正忙着,见了杨书瑞一点儿也不惊讶,好像他还在县里没调走。 “杨部长,升了官儿就忘了我们这些小兵啦?” 似乎话里有话。杨书瑞笑笑,董兴宇在场,说话得谨慎。 小两口住一间平房,自建的厨房在院里,胡彩彩进进出出,董兴宇陪着杨书瑞在屋里闲聊。杨书瑞问董兴宇又写了什么理论文章,董兴宇说他不在宣传部了,没意思,要求下基层就把他放到了县交通局给了个办公室主任。 杨书瑞说:“哟,这不也当官儿了?” 董兴宇一撇嘴:“那叫啥官儿?股级,跟在部里一样!” 杨书瑞说:“不能着急,慢慢儿来嘛!我三十年才熬了个正县,你还早哩。” 董兴宇无精打采勉强笑了笑。 饭菜上齐,第一杯酒下肚后杨书瑞说:“你俩结婚几年了?三年了吧?” 胡彩彩说:“亏您还是介绍人哩!快五年啦!” 杨书瑞说:“孩子哩?咋没见孩子?” 胡彩彩噗哧一笑,董兴宇便红了脸,小声说:“还没有哩。” “咋回事?结婚五年了还没有小孩儿?”杨书瑞觉得奇怪。 董兴宇脸更红了。胡彩彩噘着嘴说:“那谁知道,你问他!” 杨书瑞就盯住了董兴宇,说:“兴宇,这可不行,得到医院看看。” 董兴宇说:“这咋看?” 胡彩彩哈哈大笑,笑了一阵说:“没有更好,俩人多省事?杨部长,您说人是新的好?还是旧的好?” 胡彩彩猛不丁一转话题,杨书瑞发着愣等脑子转过弯来才说:“东西是新的好,新家具比旧家具好看,新衣裳比旧衣裳漂亮;人嘛,当然还是旧的好,老同志,老朋友,感情就是不一样。” 杨书瑞边说边观察董兴宇,见他混然不觉,瞅胡彩彩的目光就有些变了。胡彩彩眼里也回应着荡出一片秋波,不过嘴里的话却是另一番意味。 “人我看也是旧的好。您是兴宇的老领导,兴宇是您的老部下,兴宇听说您回来蹲点,早就说请您来家吃饭哩!” 眼里有的和嘴里说的似乎对不上茬,杨书瑞一时猜不透胡彩彩的心思,揣摸着问:“兴宇,你有啥事?是不是想去绥北公司?” 董兴宇顿时满脸通红低下头不作声。 胡彩彩说:“不是想去绥北公司,是想去投奔老领导!您要不在,他才不去哩!” 杨书瑞说:“调人得党委研究,我尽量争取吧。” 胡彩彩噘起嘴说:“您是党委书记,一把手,党委还不是听您的?这事您管也得管,不管也得管!谁让您是我俩的介绍人哩?” 胡彩彩虽然满脸不高兴,但那种不高兴的背后却隐含着耐人寻味的任性和放肆。杨书瑞感受到了这种任性和放肆的含义,拿出首长的姿态说:“行啦,兴宇,等我的信儿吧!” 胡彩彩这才笑了。 吃完饭董兴宇出去买水果,胡彩彩便靠着杨书瑞坐在沙发上。杨书瑞摸着她的脸说:“喝多了吧?嘴上又没把门的了。” 胡彩彩索性躺在杨书瑞身上:“没事,咱又没说啥,他听不出来。” 杨书瑞摸着她说:“他挺怕你?” 胡彩彩说:“这么多年没孩子别人说他有病,他自己也心虚。” 杨书瑞的手滑到了她的小腹:“真是他的毛病?” 胡彩彩说:“那还用问!女人的地,男人的种,他种不上,咋能长苗?” 听了这话,杨书瑞的手已伸进胡彩彩的腿裆把那片毛茸茸湿乎乎的地方捂住了。“我看不一定,你这块儿地要是没毛病,恐怕早打几次胎了。” “老不正经!”胡彩彩一翻身摸到了杨书瑞的那东西,那东西陡然发作。胡彩彩就笑:“想干啥?还能打出子弹?” 杨书瑞的手便连毛带肉捉住了那个地方,另一只手则握住了乳房。上下两处的夹攻让胡彩彩受不了了,圈着躯体呻吟道:“别弄了,我难受,星期二下午你来吧。” “……保险?” “保险,他负责召集政治学习,一下午哩。” ※ ※ ※ 杨书瑞天天在公司吃饭,晚上回家睡觉。星期二上午快下班的时候,杨书瑞告诉王永林他身上不大得劲,下午得去医院查一查。王永林叫他吃完午饭再走,他没听。公司里吃完午饭就开始劳动,他那个时候再走不大好看。 下午两点钟刚过杨书瑞骑着自行车出了门,胡彩彩家院门虚掩,院里只有胡彩彩的自行车。杨书瑞推车进院叉住了院门,屋里拉着窗纱,里面能看见外面,外面看不见里面。胡彩彩盖着被子躺在床上,杨书瑞掀起被子,胡彩彩光身只穿着毛巾睡袍。 “没事吧?”杨书瑞有些担心。 “没事,一点半就走了,积极着哩。” “他还挺负责嘛!” “屁!他那个芝麻官儿,只在二五学习的时候有点儿念报纸文件的权,平常跟个大头兵没两样。” “你不参加学习能行?” “上午我就请假了,难受,到医院看病。” 杨书瑞噗哧笑了。胡彩彩问他笑啥?他不回答,撩起睡袍,那片神秘的丛林便暴露出来。 “哪儿难受?这儿吧?” “就是!就等着你给治哩!” 一双火辣辣的眼直盯着杨书瑞,杨书瑞俯下脸贪婪地吻着,胡彩彩扭动着催促道:“快!快来呀!”杨书瑞脱下裤子抱起胡彩彩的腿。“用劲!用劲呀!”胡彩彩在底下请求着,命令着,最后迫不及待地翘起头想看看怎么了,她看见的是一团花白枯草中的猥琐的懦夫和一片污白的粘液,她一阵恶心,一阵绝望,重重摔在床上。 杨书瑞疯狂地吞噬着在这一刻属于他的那片领地,他只能用这种无能的方式来发泄自己那无力施展的雄心了。他此刻的疯狂其实是一种绝望,那种只有男人才会有的完全被自卑淹没的绝望。 ※ ※ ※ 锦州石油公司发来三百六十吨柴油,油罐车发至宁化车站,停留时间四十二小时,届时无论油卸完与否车皮都要拉走。铁路系统的时间性丝毫不比军事行动逊色。 绥北公司只有三部油罐车。樊同山把地区石油公司地区物资局商业局的油罐车调来,又借来德宁地区运输公司和德化市“一运”、“二运”的油罐车仍不够用,最后又向当地驻军求援,终于在规定时间内把柴油抢运了回来。 抢运的紧张气氛把杨书瑞吓得一头头冒汗。三分公司由于把二、五晚上的近二十个小时用在了政治学习上,工程进度落在了一、二分公司之后,油车抵达的前一天才刚刚竣工。三分公司油库离宁化火车站最近,如果用不上,三百六十吨油是绝对运不完的,后果将不堪设想。这件事给了杨书瑞一个深刻的教训:以后业务上的事自己决不拍板。 第十二章 郝树森风雪探路 崭新的北京吉普车散发出来的新鲜的油漆味、皮革味和金属味让康云青想起了那一辆一三零轻卡。那是去年的这个时候,大地白雪皑皑,车窗外冷风嗖嗖。他为自己能坐上一三零轻卡心满意足,而对只有县委书记县长们才有资格坐的吉普车连想都不敢想。世事真是变幻莫测,他失去了一三零轻卡,如今却坐上了吉普车。命运的转折有时竟是那样的不可思议轻而易举。 后座上坐着女儿承荣,父女俩坐吉普车回家,这是何等的风光啊!承荣和尉德生两人用田喜贵给的那两个指标去了地区工程公司成了全民所有制职工,承荣进了技术室学设计,尉德生学了开车,两人的工作都是自己挑的,当然是田喜贵关照的结果。所有这些都让康云青感慨万千。 尉大水的话匣子很快就打断了康云青的感慨,绥北公司刚买了两辆北京吉普一辆客货两用双排座,三辆车临时调了两个司机。小崔一人顶两辆车,用哪个开哪个。今天下午小崔开着双排座跟宋贵拉白菜去了,小常开另一辆吉普去送杨书瑞尹安太了,所以尉大水又临时当起了司机送康云青父女回家。大概由于职业的缘故,司机大都有一副灵牙利齿,而尉大水的嘴又在司机中出类拔萃,当年黄树功把他带到省里,除里技术过硬嘴巴子也是重要原因。这会儿车里坐着个大姑娘,尉大水的嘴时不时得自己勒着,说话不只要有分寸还得注意选择话题。就是这样,尉大水仍把康云青父女逗得前仰后合。话题也不是事先想好的而是撞到哪儿扯到哪儿,尉大水是拿康云青的名字开头的,尉大水说,我起先听你的名字还以为你自己弄错了哩,云彩都是白的,哪儿有青的?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没听说蓝蓝的天上青云飘吧?(笑声)所以我想一定是你爹文化低给弄错了。先生本来给你起的名字叫康云白,你爹给弄成康云青了。(笑声)后来我那二儿子知道我当了副经理,就说,爹,你平步青云当上副县团啦?我让那狗日的说懵了,(笑声)问他啥叫个平步青云?那狗日的说,(笑声)就是运气好,顺利,一个劲儿的升官。我这才明白,不是人家康经理的爹文化低,是我文化低。(笑声)云青这两个字学问还挺深哩。你这个名字叫好啦!你看你从古城调到绥北公司,从科级一下升成正县,一步跨了俩台阶,这不是平步青云吗? 康云青说,我这要是平步青云,那你就是一步登天了。 尉大水说,咋个说法? 康云青说,你不管给谁开车,司机都是工人。你从工人一下子跨到副县团,多少台阶?这不是一步登天? 尉大水说,照你这么说,我二十多年前就在天上哩!你没听人说:方向盘一攥,给个县长都不换!我早是县团级啦! 车到古城县,康云青父女还没听够。临下车康云青说:“大水呀,我看你快赶上侯宝林了。”尉大水说:“给领导开车就得有这点本事,要不宫书记不舍得放我哩?” 陶素兰正炖着兔子,满院里飘着肉香。尉大水进屋掀起锅盖捏了一块骨头就啃,康云青留他吃饭怎么也留不住。丁友山郭富才早坐长途车回来了,等尉大水一走他们也跟着告辞。康承华放学回来,一家人开晚饭。康承华上高一,个子不低,一说话却还是满嘴的孩子腔。他问姐姐承荣:“姐,小吉普舒服不?” 承荣说:“那还用问?” 承华就说:“爸,啥时候也让我坐坐?” 康云青嗔道:“好好上你的学!学好了还怕没车坐?” 刚吃完饭,韩茂生来串门。兔子肉就是韩茂生送的,韩茂生家里四个女儿一个儿子还有一个老母亲,八张嘴全凭韩茂生一人四十二元的工资。家里买不起肉,前几年每人每月供应的几两肉票都换了棒子面。看孩子们谗得可怜,韩茂生就找了根旧排气管做了杆猎枪去打猎,秋冬两季常打一写野鸡野兔解谗。康云青自从到了交通局可没少吃了韩茂生打的野味。韩茂生早就不开车了,裴新旺一来就把小舅子弄来替下了韩茂生。韩茂生没事干索性天天打猎,隔三差五给裴新旺送两只,怕裴新旺扣他工资。毕竟没个正事干,韩茂生心烦脸上便显得灰楚楚的。 康云青很同情韩茂生但无话可说,问了几句就找不出话了。韩茂生就说:“康局长,送你和承荣回来的那个人是司机?” 韩茂生这一问,康云青猛然想到,如果把韩茂生调去开小车就好了。韩茂生对自己忠心耿耿,又住一块儿,他开车既省油用车也方便。康云青猜测大概韩茂生也有这个想法,便说:“他是副经理,司机不够,他临时顶一下。” 果然,韩茂生说道:“康局长,要是缺司机,我还去给您开车行不行?” 康云青说:“裴新旺放你?” 韩茂生说:“车有他小舅子开,还留我干啥?” 康云青说:“裴新旺放你就行,你啥时候跟他说好了就告给我。” 韩茂生精神一振高高兴兴走了。 承荣帮母亲收拾完把承华叫到外屋嘀咕了一会儿,承华就在外屋大声说:“爸,妈,姐请我看电影,我们走啦,十一点回来!” 姐弟俩出了院门,陶素兰叉上院门回来就拉灭了灯。康云青明知故问说:“早早拉灯干啥?”陶素兰说:“拉了灯就没人来了。”说着就去解丈夫的衣扣。 康云青叹了一声,以前孩子小不觉得什么,孩子一大,家就小得连两口子说个悄悄话的地方都没有了。他在想,啥时候绥北公司盖起家属楼,他和妻子能有一间单独的卧室该多好啊! 妻子的抚摸把他从遐想中唤醒,他感到了妻子强烈的渴望和期待。妻子才四十出头,正是如狼似虎的时候,而他也正值壮年,长久的分离使他体内的精力聚集得要爆炸。他抱住妻子,两个充满激情的躯体融在了一起…… 承荣承华姐弟俩看电影回来,康云青已在外屋床上睡着了。陶素兰坐在里屋炕上织毛衣。承华小心翼翼洗了脸脚在父亲身边躺下,承荣给父亲和弟弟盖好被子,回到里屋轻轻掩上了房门。 ※ ※ ※ 北方的冬季滴水成冰,这是司机们最辛苦的日子,也是运输单位最挣钱的时节。各地的用煤量骤增,所有的运输公司都挤满了联系送煤的采购员。 马腾提着一个鼓鼓的大提包放在文件柜里侧,不等冻僵的手指暖和过来就殷勤地给郝树森敬烟点火。随后进门的席锦章两只眼找见了柜角的大提包才停止转动。郝树森介绍了席锦章,马腾又赶紧给席锦章敬烟。 马腾是内蒙古赤峰热电厂的采购员,是来请求二分公司送煤的。据马腾说,西卫的煤质好,热量七千大卡,而辽宁的煤只有五千大卡,所以他们厂一直舍近求远用西卫的煤。德化铁路分局只接受东南及南方的运煤任务,京津地区及北方用煤一律由公路运输解决。因此他只能向了二分公司求援了,马腾最后说:“郝经理,席经理,无论如何请你们帮帮忙,这大冬天的停了电可了不得,运费我们可以出到两毛二。” 郝树森默默打着算盘。吨公里运价通常是一毛八,多四分钱,一部“扶桑”跑一趟就能多挣四五百,利润相当可观。让他生疑的是这么高的运价为啥没有别的运输公司承揽?他得把这个疑问弄清楚再说。 郝树森让马腾明天来听答复,提醒他把提包带走。马腾说那是一点儿土特产,不值钱,留给领导们尝尝,硬留下提包走了。马腾一走席锦章就拉开了提包,里面都是烟酒,席锦章要拿,郝树森说:“先别动,万一明天谈不成还得给人家哩。” 晚上等司机们收车回来,郝树森召集三个车队的正副队长以及机务、运务、财务股长商量往赤峰送煤的事。从地图上看,德化到赤峰约八百公里,抓紧点儿时间三天能跑两个往返。问题是没人跑过这条路,不知道道路情况如何。郝树森让三个队长去问谁跑过赤峰,找来了一个虽然没跑过赤峰但了解一些情况的司机大魏。大魏说他的一个朋友在德化市“一运”,以前跑过赤峰,天冷以后有一个叫冻牛坡的大坡非常难走,换档稍有不慎就跟不上油了,而车一旦停下就别想再动弹。市“一运”都是“解放”,吨位小本来利就不大,入冬以后在冻牛坡抛锚的车已达二十多辆次,得不偿失,只得放弃这笔业务。郝树森问大魏冻牛坡在什么地方,大魏说在什么喀拉沁旗到赤峰之间。在司机专用地图上找到了喀拉沁旗,距离赤峰百公里左右,冻牛坡就在这段路上。 疑问有了答案,问题就出在冻牛坡。国产车单车跑赔钱,挂上托车又爬不了坡,这就是马腾找不着其它承运单位的原因。可观的利润促使郝树森决定亲自出马作一次试运,康云青批准了这次试运并应郝树森的要求派尚士诚随行。郝树森抽了六部“扶桑”一辆工具车组成临时车队。 出发时间定在凌晨三点,选择这个时间是为了在天黑之前通过冻牛坡。按照郝树森的命令,每部车都带了四麻袋炉渣,郝树森亲自驾驶第一部车。深夜的德张公路上,抛锚的煤车随处可见,看车的修车的人穿着两三件大衣皮袄还有的裹着棉被围在篝火旁,活像一个个幽灵,看着“扶桑”平稳有力地开过去,目光里流露着无限的羡慕和感叹。车上的司机看见那些可怜的同行没有一个不感到幸运;“扶桑”驾驶仓宽大舒适,暖意融融,座位后有卧铺,能开上这样的车真是驾驶员的造化。 早六点,车队经张家口向北折向坝上草原。一过张北县,天地骤然变了模样,铺天盖地的白雪一直连到天边,凛冽的晨风刀刮似的掠过车身,发出刺耳的哨音,冰雪中的树木棵棵被刮得瘦骨棱棱,就像一个个剔光了肉的骨架,寒冷的景象让人恐惧。 “这儿是死亡地带,在这儿抛了锚,用不了一个小时就得冻死。”郝树森全神贯注盯着前方对尚士诚说。 “如果揽下这笔业务,决不能放单车,太危险了。”尚士诚说。 上午九点到达沽源县城,车队吃早饭略作休息继续赶路,经过多伦、围县下午两点抵达喀拉沁旗,吃午饭,检查车辆准备闯冻牛坡。喀拉沁旗以北三十公里处出现了一座不太高的山丘,像一堆瘫下来的稀泥漫得很大,光秃秃的斜坡上没有一棵树,白白的像个大蘑菇。公路就从山丘中央伸上去,几乎是一条直线,怨不得叫个冻牛坡,这个大坡在没有汽车之前真不知道冻死过多少拉车爬不上去的牛。 郝树森跳下车察看路况,命令其它车原地待命,自己又叫了一个修理工便开车上坡。车轮轧得路面滋滋响,发动机声音变得沉闷,排气筒喷出股股浓烟。郝树森头上冒了汗,汽车缓慢吃力地前行,终于越过了至高点。三个人长出一口气,停好车,郝树森,尚士诚和修理工徒步返回至高点。尚士诚和修理工留在山顶,郝树森一人跑下山坡,指挥着在路面上撒炉渣,然后又指挥车辆上坡。他一辆一辆跟车,最后工具车驶过坡顶,他的内衣全部湿透,爬上车脱光了内衣光膀子捂上了大皮袄。 这一趟不仅与赤峰热电厂签订了长期供煤合同,还跟赤峰毛纺厂,氮肥厂好几家大企业签订了合同。郝树森专门抽出八部“扶桑”组成赤峰车队,这支车队成为绥北公司效益最好的车队之一。 ※ ※ ※ 春节前的这段日子绥北公司各分公司都是满负荷运转,忙碌一直要持续到腊月二十八九才能结束。腊月十七这天,康云青去宁化三分公司,路过一个新开辟的岔路口时停下车。一分公司的一辆“奔驰”停在路边,司机和助手拿着榔头撬棍弄着夹在后轮里的卵石。司机叫庞二焕,徒弟叫任建荣,老实腼腆的一个农村小伙儿。康云青叮嘱了一些注意安全的话之后问庞二焕怎么跑到这儿拉煤,庞二焕就抱怨说没人想来队长非让来,路远不说,沟里的路简直不叫路,车上去就像跳芭蕾舞,总有一个轮子挨不了地,煤价还跟别的地方一样。康云青问沟里是个啥煤矿,庞二焕说是小梁庄乡的小梁庄煤矿。康云青觉得这里头有蹊跷,临时改变计划吩咐韩茂生进沟。吉普车一上岔路康云青就体会到庞二焕说的汽车跳芭蕾舞的滋味了,坐车还不如步行舒服,浑身的骨头颠得散了架。 终于,山沟尽头出现一堆煤,煤堆上方露出一个井口,典型的乡村煤窑,简陋得让人根本联想不到“工业”这两个字。井口旁铲平山坡盖着两排“干打垒”简易工房,只有一间屋有玻璃,其余的窗户都钉的是牛皮纸塑料布之类。车场极小,只能容一部单车,挂拖车就转不过头来了。 韩茂生听康云青说要多呆些时间,就从后工具箱里拿出那杆自制的猎枪走了。康云青打算绕过煤堆爬到井口跟开绞车的工人聊聊。这时一个干部模样的人从有玻璃的屋子里走出来顺着羊肠小道下到了煤场。康云青看清了来人的面貌差一点儿笑出声来;那一脸的大麻子让他想起了韩茂生刚进沟说的一句话:这哪叫路?简直是大麻子脸! “麻子脸”见康云青笑,也露出热情的微笑迎上来说:“想买煤还是想盘煤?谁来我这儿拉煤可便宜死啦!” 康云青问清了这里就是小梁庄煤矿,又问煤价多少钱。“麻子脸”说一吨十八元,比别处便宜两块,而且还给司机一盒烟。康云青不动声色,因为庞二焕跟他说这儿的煤价也是二十块。 康云青指着煤堆说:“产量可不多呀?” “麻子脸”说:“就这还拉不出去哩!两个班还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康云青说:“三班都上能出多少?” “麻子脸”说:“使足了劲儿能出六七十吨。” 康云青说:“你使足了劲儿出,我包运,每吨多少?” “麻子脸”不回答,上下打量起康云青来,打量完了才说:“我每天出七十吨你能拉七十吨?” 康云青说:“出一百吨我也能拉,就看价钱合不合适。” “麻子脸”说:“你只要包运,一吨十七块,另外再给你提一块回扣。” 康云青一笑:“实际一吨是十六块,对吧?” “麻子脸”说:“对,账面上是十七块,不会给你惹麻烦。” 康云青说:“咱们明来明去就按十六块签合同,咋样?” “麻子脸”说:“账面上走十六块,我可就不能再给你提回扣了。” 康云青说:“你已经给我了还提啥?咱们正大光明明来明去,啥时候签合同?” “麻子脸”歪着头笑,似乎不大相信:“老兄,你是说真的还是闹着玩儿哩?你有多少车?哪个单位?” 康云青说:“我是绥北公司的,我叫康云青。” “麻子脸”顿时怔住,良久,猛然扑上来紧紧抓住康云青的胳膊一个劲儿摇:“哎呀呀!康经理呀!原来是活神神来啦!看我这双狗眼,活菩萨站在眼跟前还没认出来哩——赵四!赵四!快!快去买只羊!来贵客啦!” “麻子脸”根本不听康云青的谢绝,硬拉着康云青进了那间有玻璃的屋子,翻箱倒柜找出一盒“中华”,边拆盒边说:“这盒烟还是上回周专员来的时候我从乡里偷的,寻思着留着来了贵客抽,今天终于盼到啦!康经理,这是我的名片,您的哩?也给我一张,我得把它供起来!” “麻子脸”的名片上印着:中国绥河省德宁地区宁化县小梁庄煤矿、魏占魁矿长。背后还印着英文。 康云青忍不住笑了,说:“魏矿长,你不简单,还会英文哩。” 魏占魁说:“狗屁!我那是赶时髦吓唬人哩!名片气派就行,只要不来谁知道我这儿就一个窟窿俩狗窝?” 康云青哈哈大笑,眼泪都笑出来了,不知不觉喜欢起这个麻子脸来。魏占魁的热情真诚终于留下康云青吃了饭,俩人谈妥,一分公司来拉煤时顺便拉来灰土,煤矿出人修整路面。 一分公司强派五台“奔驰”给小梁庄拉煤吃回扣的事情败露,康云青命令尚士杰严厉查处。跟小梁庄煤矿签合同的是尚士杰,因为只有一分公司的“奔驰”才能在那个狭窄的煤场转过身。尚士杰到小梁庄煤矿签合同的时候想从魏占魁嘴里落实一队队长左贵才吃回扣的事情,魏占魁一口咬死没有,就是二十块明来明去。左贵才这样给他帮忙是因为他们沾亲。通过这件事尚士杰发现这个外貌丑陋的大麻子非常仗义,决不出卖朋友,是个可以放心打交道的人。 虽然没有从魏占魁那里得到任何证据,但左贵才自己做贼心虚对尚未形成事实的吃回扣供认不讳。尚士杰向康云青报告说已对此事作了严肃查处,而实际上没有给左贵才任何处分。左贵才是宁化人,第一次招工就报了名。他听说绥北公司的党委书记杨书瑞也是宁化人,便千方百计打听到了杨书瑞的住址,托人跟杨书瑞拉上了关系送了两回礼,请求杨书瑞帮忙。左贵才和表弟合伙弄了个旧“解放”车跑过几年运输,开车修车都不错,顺利通过考试被录取,杨书瑞就把他安排到一分公司当了队长。尚士杰了解到左贵才是杨书瑞安排的人,便把左贵才吃回扣的事情专门向杨书瑞作了汇报。尚士杰说:“杨书记,康经理叫我必须严厉惩处,我知道左贵才跟您是老乡,不敢随便作主,请示杨书记看咋办。”左贵才早跟杨书瑞通了风请求庇护,杨书瑞便以未形成事实为由为左贵才开脱。尚士杰以军人的姿态答道:“我坚决执行杨书记的指示,惩前毖后治病救人,以教育为主,让左贵才戴罪立功!” 左贵才对尚士杰感恩不尽几乎要跪下磕头,尚士杰对他说:“你别谢我,救你的是杨书记!我本来要开除你,杨书记发了话,杨书记的指示我无条件服从,我不能不听杨书记的。今后你再给杨书记丢脸,我饶不了你!” 这些话左贵才自然要跟杨书瑞学,于是杨书瑞对尚士杰的印象彻底改变。他一向把尚士杰当作康云青的人,而现在看来尚士杰与他的哥哥尚士诚截然不同,尚士杰已投到了他的门下。 第十三章 工程里的秘密 这时,沉睡了一冬天的建筑工地又开始重新忙碌起来。由于冬季漫长,大多数建筑工程都要跨越一个年度才能竣工,新旧工程加在一起,高耸的塔吊和脚手架随处可见。 绥北公司的基本建设也提上了议事日程。还是在去年年底,康云青就动了来年开春搞基建的念头。八四年公司投产三个月利润达到七十七万,大大超出了当初最乐观的估计。康云青推测,八五年的利润能达到三百五十万左右,拿出一百到一百五十万搞基本建设是可行的。因为有了这个打算,春节前后那些日子康云青就利用一切机会请地委领导们来绥北公司“检查”工作,实际上是让地委领导们看看他们那七间拥挤不堪的办公室;两面两溜双层床,中间一溜办公桌。没有放椅子的地方,人只能坐在床上办公。还有一些人打游击,哪屋人少在哪屋呆一呆。舆论造出去了,地委领导们都认为绥北公司应尽快建自己的办公楼。地区工商行行长武秀副行长朱凤锦也让康云青请来作过一回客,结果同意了康云青少还些贷款先搞基建的请求。武秀指着康云青说:“你这个老乡呀,我还以为你给我们吃了块糖哩,闹了半天是个鱼钩!” 武秀指的是去年还贷款的事,康云青到工行给武秀朱凤锦拜年,武秀开玩笑说,给我们拿点儿啥年货?康云青说,七十七万。武秀愣了半天才说,真的?投产仨月就挣了七十七万?康云青说,我哄你们干啥?没挣那么多我敢说?你们真跟我要咋办?七十七万我 一分没敢动,两位行长都要,我没二话。要是可怜我们,留点儿让我们过年,我就替大伙谢谢二位行长啦。武秀就说,你咋把我们当成黄世仁啦?好像我不让你们过年了,还多少你们自己定。康云青说,那就给我们留个零头,还七十万。武秀朱凤锦都挺感动,他们在银行干了一辈子,还没有碰上一家投产三个月就开始还贷款的。武秀心一软说,再给你留十万,还六十万就行啦!六六大顺,你顺我也顺。武秀毫不怀疑八五年绥北公司能还个二百来万,没想到康云青要搞基建还不了那么多了,这才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康云青还那六十万是放长线钓大鱼。康云青保证说:“武行长,我敢起誓决没有那个想法。今年少还的贷款,我保证明年都补上!”武秀见康云青说的恳切,绥北公司寄人篱下的日子又确实可怜,便为绥北公司的基本建设资金开了绿灯。 在基建问题上杨书瑞康云青尹安太三人表现出了少有的同心同德,杨书瑞尹安太也积极参与了选址工作。经过反复勘察比较,总公司地址选在了德化市南岗镇西南角的一片荒岗。南岗镇是蔬菜区,镇中心周围大多是菜地。八二年以后南岗区经济发展步伐明显加快,镇中心不断扩大,一片片菜地不断变成了工地变成了高楼,只有西南角这片荒岗无人开发。据说有人找风水先生看过,说这片地只宜建庙。商家都很信风水之说,因而这片地价格比别处低了一倍还是无人问津。 康云青打定主意买这块地,地委行署在德化市的东北角,而这里是德化市的西南角,远离地委行署可减少干预减少麻烦,最主要的是价格便宜,每亩才两万,而市里头一亩地得十几万。宋贵提醒康云青考虑考虑风水先生的说法,康云青笑道:“宋局长,你革命几十年了还信这一套?一亩地少花好几万,这是多大的便宜呀?” 德化市的土地出卖须经市长亲批,康云青拿着申请报告拜见德化市市长池重霄,在市长接待室排队等了一个多小时才受到接见。池重霄看了几眼报告对康云青说:“我们研究一下,你先回去吧。” 一连几天没有消息,康云青问尉大水德化市有没有熟人。尉大水问清楚后抱怨说:“你咋不早告诉我?走!” 尉大水领着康云青又来找池重霄,不排队直接闯进了市长办公室。池重霄一见尉大水虽坐着没动表情却很亲热。“这不是大水吗?听说你当了县太爷了?” 尉大水说:“在你这州官跟前县太爷算个屁!”说着一跨腿坐在桌子上去翻文件。 池重霄说:“啥事你说话。” 尉大水翻出了购地报告说:“就这事,这是我们的康经理,前几天来找过你。” “是吗?”池重霄早忘了。 “赶快签字,我们还等着办事去哩!”尉大水催促道。 池重霄认真看了报告,问尉大水:“你们地区那么多地,为啥偏要在市里买?” 尉大水说:“花钱买东西,看中哪儿买哪儿,这还受限制?” 池重霄拿起钢笔边批边问:“大水,世继还在不在煤炭厅?” 尉大水说:“在,你找他?” 池重霄说:“过两天你跟我跑趟绥阳。” 尉大水说:“行,啥时候走你给我打电话吧。” 世继就是宫世继,省煤炭厅厅长,省委书记宫维治的儿子。宫维治一家人都跟尉大水极熟。 ※ ※ ※ 绥北公司在南岗镇的工地圈起了围墙,一栋办公楼和一栋家属楼同时开工。家属楼六层,办公楼四层。办公楼底层全部建成铺面房,将来用以办“三产”或是出租。康云青预料不久之后南岗镇的中心大街就要延伸过来。基建办公室副主任胡庄高住在工地监督施工,宋贵自告奋勇管起了工程,几乎天天往工地跑,星期日也不闲着。别人不明白老头子为什么有这么大的干劲,只有康云青尉大水心里清楚。 三个分公司的基本建设也同时铺开,二分公司和三分公司都征了地,一分公司就买了化肥厂。任永祥跟李长顺当初说的话仍然算数,扩出的十亩地白送,化肥厂的价格也压到了最低。这样,一分公司就只需再建一栋办公楼了。 绥北公司大规模的基本建设招来了一些议论,樊同山不放心地问康云青:“四处同时开工,有那么多资金吗?” 康云青说:“我仔细测算过,自己搞建设看起来花钱多,实际最省钱。二分公司和三分公司每年的租金都是二十多万,一分公司最少也得十万,三家加起来一年的租金就是六十万。自己盖一栋楼才三十万,咬咬牙一下子把基本建设搞好,每家平均超不过五十万,两年的租金就够了,一辈子再不用花钱了。租房不是办法,何况工期长明年才能竣工,分期投入,摊开了每个月不过十万左右,压力不是很大。” 康云青这么一算,樊同山的脑筋也转过弯了。两年的房租安一个永久性的家,康云青的决心是正确的。 南岗工地开工不到一个月,尹安太跟谁也没商量悄悄调来了儿子尹国庆,安排在基建办公室,没在总公司露面就去工地当了监工。宋贵发现后告诉了康云青,紧接着公司的人都知道了。杨书瑞气得大叫道:“不研究不上会就把儿子调来,还有个组织纪律没有?” 康云青也是一肚子气,但怕把尹安太弄得太狼狈了樊同山有看法,只得违心撒谎说:“尹书记跟我提过,我以为他也跟你打了招呼哩。” 杨书瑞说:“等家属楼盖好了,尹安太和他儿子是不是一人分一套?” 康云青没想到这一层,杨书瑞一句话点醒了他。其实尹安太的真正目的也在于此。康云青不能不慎重对待了,如果其他领导为了分房都把孩子调来怎么办? 康云青果断地说:“杨书记,我认为应该立即宣布一个规定,父子同在绥北公司的也只能分一套房。” 杨书瑞说:“我同意,都把自己的孩子调来岂不乱了套?” 党委会上,除了尹安太其余人异口同声都支持康云青的意见。尉大水气乎乎地说:“我正准备把我儿子也调来哩,不给分房就算啦!我也不调啦!” 尹安太一直闷着头不吭声,杨书瑞却偏偏不让他蒙混过关。为着坐车的事他恨透了尹安太,刚买来小车时杨书瑞建议党政两个一把手即他和康云青用一部车,三个副职用一部车。杨书瑞想的是康云青对自己尊重,也好说话。而且康云青家在古城,他家在宁化,车一回只能接送一个人,因此他回家的时候别人会以为是他的专车。宋贵反对,说这样太浪费汽油。尉大水也反对,说一个东一个南两岔子跑不得把司机累死?尹安太也反对,尹安太想的是如果和宋贵尉大水用一个车肯定要受欺负,他又惹不起尉大水。而如果和杨书瑞用一个车,两人回家一条路,经过宁化杨书瑞一下车,他一个人就能想怎么用就怎么用了。杨书瑞的意见被否决,只好和尹安太用一个车,新的矛盾于是开始;一到星期六,尹安太总是早早就吃了午饭抢坐前座,前座既舒服又风光,外边的人能看见。杨书瑞只好坐后座,脸黑得赛茄子。康云青曾劝尹安太让杨书瑞坐前头,尹安太说,他官大我还岁数大哩!他懂不懂尊老爱幼?弄得康云青也没办法。因为坐车用车两个书记简直成了仇人,杨书瑞当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报复的机会。所以,康云青的意见明明已形成决议,杨书瑞还是追问尹安太说:“尹副书记,你还没表态哩,你是啥意见?”把尹安太弄得脸上一块红一块白。 杨书瑞尹安太俩人的关系反复无常,往往头一天还斗得像乌眼鸡,第二天就能在一件什么事情上言归于好。比如春节期间两人为了用车差点儿把司机骂死,节后一上班俩人又突然在分公司设立党支部的问题上结成了同盟。席锦章早就想以党内一把手的身份跟郝树森分庭抗礼,席锦章的父亲春节期间给尹安太打电话拜年时还特别提到这件事。而杨书瑞也一直惦记着对胡彩彩的承诺,于是俩人在建立分公司党支部的问题上一拍即合;杨书瑞同意提拔席锦章任二分公司党支部书记,尹安太也同意调董兴宇担任三分公司党支部书记。为了争取康云青支持,他们专门留了一个支部书记的名额给康云青。康云青的一票实际等于三票,宋贵尉大水基本是看康云青的态度行事的,康云青不举手就意味着多数通不过,而设立党支部这样大事又必须经过党委讨论。俩人商量好就去找康云青,康云青也正在等待机会把尚士杰扶正。尚士杰一直是以副经理的身份主持工作的,康云青怕时间长了尚士杰产生怨言。杨、尹二人的提议正好是个机会,于是康云青提出李长顺改任支部书记,仍是党内一把手,将尚士杰提为一分公司经理。康云青提议李长顺改任支部书记一则是出于对李长顺的同情,二则是想以此来换取尹安太的支持,因为康云青担心提升尚士杰会在杨书瑞那里遇到障碍。结果没想到杨书瑞极力赞同,倒是尹安太吞吞吐吐态度暧昧,但最终还是同意了。李长顺至今仍在治病上不了班,丢了经理的职位实在怨不得别人。 (尹安太事后气得大骂李长顺是“李长病”,这个绰号便由此传开。)那一段日子杨书瑞尹安太的关系似乎有所改善,谁知这会儿又因为尹国庆弄僵了。康云青越来越觉得尚士诚给他俩起的那个绰号“阴阳脸”不仅形象而且含义深刻,其中有些意味是只可体会而无法用语言表达的。 ※ ※ ※ 办公大楼开始浇铸一层的大梁,宋贵坐着双排座一三零到工地转了不到十分钟又立即返回公司,向康云青报告大梁发现裂纹。康云青二话不说拉着宋贵就走,大梁上果然有几条蛛丝般的裂纹。 康云青指着大梁问胡庄高:“你是怎么监的工?出了事你能负得起责任?” 胡庄高低着头不敢说话。 施工队长说:“康经理,那只是表皮一点儿裂纹,不是里面的,没事。” 康云青说:“有事就晚了,立即停工。茂生,你赶快去工程公司让承荣给找个技术员来看看。” 韩茂生开车走了,康云青身边的人越围越多。工程队是南岗镇建筑公司的。南岗镇规定,购买南岗的土地必须由南岗建筑公司施工。 南岗镇建筑公司的兰经理匆匆赶来,先扫了胡庄高一眼才走到康云青跟前。两人在洽谈工程时已经认识。 “康经理,那只是表皮上的一点儿裂纹,不影响质量。”兰经理说。 康云青说:“我也希望不是质量问题,但是空口说白话没用,等检验了再说吧。” 兰经理去看胡庄高,胡庄高不跟他对脸。 僵持了一个小时,韩茂生拉来了康承荣和工程公司的一名工程师。工程师仔细察看了裂纹处,没有把握地说:“这是承重梁,马虎不得,肉眼看不出来,最好用仪器检测一下。” 康云青说:“你们那里有仪器吧?” 工程师说:“仪器有,那是我们自己用的,不过我们没有资格作这样的鉴定,作出来也没有法律效力,最好是找地区建质所来作。” 建质所是建筑质量检查所的简称。 送走了工程师,康云青对兰经理说:“兰经理,你看是你们去请建质所?还是我们去请?” 兰经理陪着笑说:“我看没那么严重,没有必要,绝对不是质量问题。” 康云青说:“兰经理,不作鉴定也可以,竣工三年后不发生问题我再付工程款,你看行不行?” 兰经理的脸顿时变了色。 康云青叫过胡庄高吩咐道:“你马上联系作鉴定,把鉴定费单据留好。”回到总公司不久,南岗镇政府打来电话,请康云青即刻过去有要事相商。镇政府出面相请,康云青只得再去。 兰经理已在镇政府门口等候,领着康云青进了镇长办公室。兰经理说镇长一会儿就回来请康云青吃饭,康云青说不用。兰经理说:“浇铸大梁时角上的震动时间可能少了一点儿,表皮没有震实,其实不影响质量。康经理,时间就是金钱,就不要鉴定了吧!康经理个人有什么要求,我们好商量。” 康云青淡淡一笑:“兰经理,我只有一个要求,工程质量百分之百合格。” 兰经理收起笑容说:“康经理,你要这样不讲情面我也只好不讲情面了。我们给了胡主任四千块钱,这事咋办?” 康云青闭上了眼,过了一会儿才说:“你们给胡庄高多少钱是你们的事,跟我无关。我要求工程质量百分之百合格,鉴定必须作!一切问题,等鉴定以后再说。兰经理,请转告镇长我还有事先走了。” 兰经理愕然,知道胡庄高自己把钱独吞了,当晚就去了工地找胡庄高。胡庄高又把钱退给了兰经理。 胡庄高请的是德宁地区建质所,南岗建筑公司不放心,又请了德化市建质所。两家 的鉴定结果大致相同:表皮裂纹,不影响大梁承重指数。康云青这才放心,开始考虑怎样处理胡庄高。他把胡庄高受贿一事告诉了尹安太,胡庄高是尹安太调来的而且跟尹安太关系密切,须经尹安太同意才好处理。尹安太百般为胡庄高说好话,还请求康云青对此事保密。尹安太的软磨硬泡低声下气让康云青十分为难,为了不得罪尹安太,只好答应不处分胡庄高,但决不能再留在基建办公室,也不能再保留副科级职务。尹安太死皮赖脸硬缠着康云青把胡庄高调到二分公司给了个办公室主任,由副科降到股级,多少也是一点儿惩罚。没人知道胡庄高受贿,都以为他是因为监工不力才被降职的。 第十四章 匿名举报 地委组织部又给绥北公司配备了一名副县级的纪检组长年庆余。年庆余毕业于绥河大学哲学系,是绥北公司领导班子里唯一的大学生。年庆余到任不久收到了一封举报信,这是绥北公司成立以来出现的第一封举报信。信中揭发二分公司经理郝树森向客户索贿,事实是一九八四年十二月下旬内蒙古赤峰热电厂采购员马腾送给郝树森一提包烟酒,价值数百元。举报者以此推断,郝树森很可能经常敲诈客户,要求党委查处。 这是一封匿名举报信。 年庆余将举报信呈送杨书瑞,杨书瑞批示:由年庆余同志负责调查核实,落实后由党委讨论处理意见。 年庆余来到二分公司,他是党委系统的领导,郝树森见了一面陪着吃了吨饭就忙自己的去了,由支部书记席锦章陪同。年庆余没有暴露真实意图,只是说检查一下廉政制度落实情况。席锦章找来两名工人供年庆余调查。谈话中一名工人提到了举报信中的内容。接着席锦章又建议查看财务股的报销单据,年庆余认为查帐会弄得草木皆兵,没有采纳席锦章的意见,只是把财务股长马小云叫来了解了一下招待费的情况。马小云汇报说招待费报销有严格的规定,须经手人,办公室主任签字,经理批准。单据背后还要详细注明被招待人的姓名、单位、事由、人数等等。年庆余问是不是每一张单据都是如此,马小云回答是,包括几元十几元从个体商贩那里开具的买水果的白条。 年庆余又找来办公室主任胡庄高谈话,胡庄高来二分公司时间不长,许多事情还不了解,但他说他来之后凡是招待费都得经他签字。当天晚上,胡庄高就把年庆余找他谈话的内容报告了郝树森,并且提醒说:“郝经理,我看年组长这次来头不善,你得留点儿神。” 郝树森已经知道年庆余是来干什么的了,被调查的一个工人悄悄告诉了邵存德,邵存德又告诉了郝树森。所以郝树森对胡庄高提供的情报并不感到意外。 “让他查去吧!”郝树森冷笑道:“我看看他们能查出个啥名堂?” “我看是席锦章捣的鬼,那家伙心术不正。” 胡庄高说着话把洗脸水倒好了,催促郝树森赶快洗脸。 年庆余在二分公司呆了三天,郝树森再没有搭理过他,走的时候也没送。年庆余心里恼火,回来向杨书瑞作了汇报:一提包烟酒属实,另外,招待费开支较大,须专门查帐。 杨书瑞没有告诉康云青,找来尹安太征求意见。尹安太毫不犹豫地说:“既查了干脆就查个水落石出!” 年庆余带着党办主任唐庭禄和一名会计再次来到二分公司,把所有的招待费单据都滤了一遍。招待费支出近八千元,数目不小,但每一张都没有漏洞。 陪检查组吃饭的一直是席锦章。头一天到小餐厅吃饭,炊事员只端来一小盆胡萝卜炖羊肉和一盘馒头一盘咸菜,席锦章问炊事员就这些?炊事员为难地说:“席书记,郝经理说公司领导是来查廉政的,不准特殊招待,大伙吃啥给领导吃啥。” 席锦章说:“再炒几个菜!我掏钱!” 唐庭禄说:“算啦算啦,这饭挺不错,别让师傅们费事啦。” 年庆余不吭声抓起个馒头自己吃开了。 年庆余唐庭禄找郝树森谈话,年庆余叫郝树森交代一下赤峰热电厂采购员送烟酒的事,郝树森说:“我说了你也不信,你问大伙去吧!”说完甩手走了。 晚上,车队队长和股长们陆续来到支部书记办公室。席锦章说:“大家别说话了, 现在开会,总公司的年组长和唐主任来了解一些情况,下面请年组长讲话。” 年庆余说:“公司收到一封举报信,提到去年十二月一个外地采购员送来一提包烟酒,我们作了初步调查,请大家来谈谈这件事。” 在年庆余说话中间已有人窃笑,他一说完,满屋哄堂大笑。席锦章喝道:“严肃点儿,有啥可笑的?” 笑声小了,年庆余脸上的红潮却未退。 邵存德说:“年组长,你说的这件事证据确凿,满满一提包好烟好酒,郝经理一口全吞下去啦!” 混乱的笑声淹没了邵存德的话,不知谁大声嚷道:“不光是这,还有羊哩,整只整只的大肥羊,白得像女人屁股……” 笑声几乎把房顶掀起来。又有人喊:“走呗!明儿早上五点还得往起爬哩,睡觉去呗!” 人呼啦啦走掉一大群,只剩下几个股长。席锦章骂道:“司机里没好人,都是些赖皮,年组长,别理他们!” 年庆余问运务股长白天光:“小白,到底是咋回事?” 白天光说:“年组长,我们是运输公司,煤矿找我们拉,用煤单位找我们送,免不了送些东西。拿来烟,大伙抽了。拿来酒,大伙喝了。拿来羊,食堂炖了。今天吃的羊就是三道沟煤矿送的。” 胡庄高说:“年组长,要说受贿,二分公司人人有份,连看大门的老头也不例外,因为他也在食堂吃饭。” 年庆余问:“郝树森自己一点儿没拿过?” 白天光说:“他往哪儿拿?你看看他的办公室,连桌子带柜子有一个锁吗?” 年庆余来绥北公司干的第一件事就闹了个大笑话,名声扫地,成了人们的笑料。不知谁给他起了个绰号:粘糊糊。而且还有一句歇后语;粘糊糊的水平——提不得。康云青是后来才知道这件事的,对年庆余非常不满,然而年庆余是地委组织部长蔡力耕的人,他既说不得更骂不得,除了叹气没有别的办法。 ※ ※ ※ 年庆余闹了一场笑话走了,郝树森与席锦章的矛盾更加激化。胡庄高明明知道席锦章与尹安太的关系,却旗帜鲜明地站在郝树森这边。冬季来临,胡庄高每天早晨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去郝树森的屋子查看火炉,掏灰续碳,等郝树森起床时屋里热热乎乎。 一天黑夜,席锦章让烟呛醒,原来是烟筒破了漏烟,他只得弄灭了火炉冻了一夜。天一亮他吩咐胡庄高给他换几节烟筒,一直等到中午也没见胡庄高的影。席锦章忍不住跑到办公室责问胡庄高说:“你弄毬啥哩!让你给我换几节烟筒你没听见?” 胡庄高恶声恶气说道:“我凭啥给你换?我是二分公司的办公室主任,不是你的勤务员!想换你自己换去!” 席锦章恼羞成怒大骂道:“你是啥办公室主任?提夜壶打洗脚水的狗!” 胡庄高一下子窜到席锦章跟前:“你才是狗哩!一件人事不干就会背后咬人!” 眼看两人要动手,几个人七手八脚把他俩拉开了。 分公司副经理的选拔主要由分公司经理提名,一般情况下没有太大的问题总公司党委是尊重分公司经理的意见的。基建工程开工以后一、二分公司都感到领导力量不足。一分公司经尚士杰提名又把左贵才提升为副经理,二分公司在席锦章升任支部书记不久就把邵存德提成了副经理,还差一名副经理。胡庄高对郝树森的殷勤服侍得到了回报,由于郝树森的推荐和尹安太的活动,康云青最终还是同意了把胡庄高提为副经理。他对胡庄高本来极是反感,但胡庄高极力维护郝树森的做法和尹安太的纠缠还是让他改变了初衷。 三分公司也缺一名副经理,但是王永林没有提出增加副经理的要求。支部书记董兴宇很能干,把行政和基建都管起来了,王永林不觉得缺人手。而且,王永林也不敢轻易推荐副经理,他既不能让别人认为他在为杨书瑞网罗党羽;同时也不能让杨书瑞认为他的胳膊肘往外拐;不惹麻烦的最好办法就是谁也不推荐。 第十五章 秘密调查 绥北公司的第一期基建工程于一九八六年六月竣工。西卫二分公司和宁化三分公司搬进了新场院,荣县一分公司的办公楼早在八五年十二月就已交付使用。总公司机关搬到南岗镇,业务科室占二层,行政领导占三层,四层是党务部门。 经过一番细致的摸底排队,家属楼的分配方案最终确定。家属房共七十二套,一单元四单元为一室、二室、三室房的混合单元,二、三单元都是二室房。三室房共八套,一、四单元从二层到五层各四套。一单元的三室房临街视野好,杨书瑞选了三层,尹安太选了二层,年庆余住四层。宋贵本可以选一单元,因为杨书瑞首先选了一单元,他就不愿意去了,要了四单元二层。康云青三层,尉大水四层。韩茂生祖孙三代人口最多,破例也分了一套三室房。他也要了四单元,虽然一单元五层比四单元五层好,他想跟康云青住在一块儿而不想去一单元。 总公司科室领导和分公司领导们都是二室房,只不过在挑选位置层次方面比别人有优先权。尚士杰要的是二单元三层七号,左门。中门八号是董兴宇。右门九号空着,实际是悄悄留给了段福中专员的正上中学的小儿子。三单元三层七号是王永林,八号是郝树森,九号留给了李长顺。王永林家在宁化,暂时没有搬家。李长顺还病着也没有搬家。郝树森家就在德化市,按道理是应该迫不及待地住新房的,可是郝树森却迟迟不动。三单元三层全都空着,上下楼的人经过那里不免有些诧异。 胡庄高当上二分公司副经理后便不再像以前那样服侍郝树森了,同席锦章的关系也逐渐缓和,不久就有说有笑起来。郝树森心里恼火却说不出口,恨胡庄高反复无常,也恨自己有眼无珠认错了人。 三单元三层的三套空房让人纳闷,而最叫人无法理解的就是郝树森了。王永林李长顺不搬家理由都很正常,郝树森为什么也不搬?他就那么舍不得商业局的破平房?似乎不可思议。胡庄高脑子里就有这个问号。不仅如此,他还发现了郝树森的另一个反常之处;郝树森往常星期六必定回家,用邵存德的话说就是“弹药库”憋满了,得回家跟李秀云发泄了。而这一段日子郝树森竟然连着三个星期没回家,邵存德也没拿他开过心。胡庄高跟席锦章聊起了此事,席锦章眨眨眼似乎想起了什么,神秘地对胡庄高说:“你回城的时候到商业局家属院找找他家,看看有人没人。” 胡庄高说:“去他家干啥?” 席锦章说:“你别进他家,别让他家的人看见你,就在外头看看有人没人就行,回来我再告诉你。” 胡庄高趁着一次去德化办事的机会跑到了商业局家属院,没费事就找着了郝树森的家,院门锁着,门窗都严严实实地挂着帘子,好像是没人住。 胡庄高告诉了席锦章,席锦章冷笑道:“郝树森没儿子,只俩丫头片子,公司刚筹建的时候我去过他家,他跟我说还想再要个儿子……” 胡庄高恍然大悟。 八六年全国各地相继推行了严格的计划生育政策,德宁地区是全省少数几个采取铁腕政策的地区之一。党员干部生第三胎者,开除党籍开除公职,谓之“双开”,已有人受到了这种惩罚。 席锦章说:“这回明白了吧?” 胡庄高说:“向地委组织部举报!” 席锦章说:“没证据咋举报?” 胡庄高说:“到哪儿找证据?” 席锦章说:“你先找尹书记,悄悄查查郝树森的档案,看李秀云在那个单位,让尹书记给你开上外调介绍信去查他老婆,他老婆要是怀孕,邻居也许知道。” 胡庄高找了尹安太,为了不引起人们的注意,尹安太让年庆余去查郝树森的档案。李秀云是德化市日杂公司南街门市部的售货员,年庆余,胡庄高找到日杂公司又找到南街门市部,李秀云请了病假两个多月没上班了,具体什么病不清楚。 年庆余胡庄高又到商业局家属院暗访,没有人知道李秀云的下落。 问题似乎很清楚,李秀云如果是正常生病,为什么不在家里休息?如果住院或是去 外地治疗,单位和左邻右舍为什么都不知道?唐庭禄按照杨书瑞的指示给郝树森打了电话,说党委最近有些工作需要借胡庄高来帮忙,还蒙在鼓里的郝树森也没有多心。 调查是秘密进行的,除了杨书瑞尹安太唐庭禄没有别人知道。年庆余胡庄高跑了二十多天,查遍的德化市几大医院和地区医院以及几个县医院的妇产科病历,没有查到李秀云的名字。年庆余从郝树森的档案里抄下郝树森李秀云夫妇所有的社会关系又跑了一个多月,仍未发现李秀云的踪迹,调查不得不暂时中断。 ※ ※ ※ 如此大规模的调查不可能没有一点儿风吹草动,竟管年庆余胡庄高采取种种办法掩饰外调的真实意图还是引起了郝树森的亲属们的猜疑。荣县郝树森的大伯第一个写信来,说绥北公司来过两个人,到他家问秀云是否来过?接到大伯的信郝树森已有所警觉,但仍心存侥幸,以为荣县有一分公司,或许是谁串门到了大伯家。但是在接到高山县秀云姐姐的信时,郝树森感觉到了自己面临的严重威胁。秀云的姐姐说绥北公司两个人来家里问秀云的情况,她不知道妹妹出了什么事,很担心。信里还描述了那两个人的外貌。一个眼睛鼓鼓的戴个眼镜,另一个矮个子扁鼻梁。郝树森把秀云姐姐的信拿给邵存德,邵存德看完默默盯着郝树森。 “这是第二封信了。”郝树森说。 “他们咋知道的风声?”邵存德说。 “那谁知道?”郝树森懊悔不及。他老婆确实怀了第三胎,但没有告诉他,等他知道已经不能作流产了。李秀云很想给他生个儿子,郝树森再埋怨也没有用了,得赶紧想办法把妻子藏起来。邵存德的老婆吴仙桃出主意让李秀云到广平县她表姐去生小孩,她表姐没小孩。生个男孩,秀云留下,若是个女孩,就送给她表姐。邵存德两口子趁黑夜把李秀云和她那两个未上学的丫头一块儿送到了广平。年庆余胡庄高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不会想到李秀云的去向,但此时郝树森还是惴惴不安。 邵存德说:“我早跟你说胡庄高不是个好东西,你不听,给你舔屁股舔得挺舒服吧?这会儿还给你舔吗?这会儿要咬死你哩!” 郝树森摇着头说:“别提了别提了,是我瞎了眼……” 李秀云姐姐信里提到的那两个人,鼓眼珠戴眼镜的是年庆余,矮个子扁鼻梁是胡庄高,谁看了信也能猜出是他俩。 邵存德说:“让他们查去吧!我看他们能把德宁地区十三个县家家户户都查遍?” 郝树森摇头。 邵存德说:“你是信不过我们两口子还是仙桃她表姐?” 郝树森说:“秀云不能在仙桃表姐家住一辈子吧?总得回来,那两个不懂事的丫头说漏了咋办?咱们没心,人家有心,日久天长咋防得住?” 邵存德也发了愁,说:“那你说咋办?” 郝树森说:“他们弄我,无非是为了当经理……” “咋?你想把经理让给他们?”邵存德猛然打断郝树森的话。“咱们辛辛苦苦干了两年,你天天提溜着我爬五更睡半夜——现在白白送给他们,你甘心我不甘心!” 郝树森说:“不甘心咋办?你有啥好办法?” 邵存德不作声。 郝树森接着说:“我这会儿辞职,回总公司还能当个科长副科长。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他们死咬住不放,一旦抓住把柄,我就得‘双开’……” 邵存德泄了气。 郝树森又说:“我已经想好了,我辞职,推荐你当经理……” “算了吧,”邵存德说,“我当不上,你别瞎费劲。你要让就让个干干净净,你推荐我,他们还不是照样恨你?” 郝树森拍拍邵存德的肩膀说不出话了。 ※ ※ ※ 一份地区医院开具的诊断证明和一份辞职申请同时交到康云青手上,康云青本来对 郝树森严重的胃溃疡非常关切,但当他又看完诊断证明下面的辞职书,目光里便有了审视的意味。 “胃溃疡就得辞职?我还得过胃溃疡哩!该看病看病,该住院住院,不能辞职!”康云青说得斩钉截铁。 郝树森突然觉得自己是应该想到这个结局的,他用两天时间想出来的这个借口太牵强太拙劣了。自己自从来到绥北公司没请过一天病假,猛不丁一下子就病得非辞职不可,谁相信?“李长病”病了一年半也没说要辞职。更重要的是,如果仅仅以生病为由辞职,势必就等于向席锦章承认自己做贼心虚不敢当这个经理了,而这样一来不但不能阻止他们调查,反而会促使他们更有兴趣更有信心地调查下去!不能表现出丝毫的胆怯和软弱,应当以攻为守,作出一副义愤填膺忍无可忍的模样愤然辞职,这才是上策。 郝树森拿定了主意,心态、表情、语气随即迅速变化。 “康经理,我跟你说实话吧!我不想干了,我干寒心了!” 康云青果然愣住了。 “康经理,你知不知道,党委正在秘密调查我?” “调查你啥?你咋啦?” “调查我生没生第三胎!我们两口子所有的亲属都查遍了,我辛辛苦苦没白没黑地干,你们就这样对待我?我干够了!二分公司这个经理谁有本事谁去干吧!” 康云青一下子站了起来:“树森,你等等,我现在就去找他们,我一定要还你一个清白,还你一个公道!” “算了吧,康经理,君子斗不过小人,你斗不过他们!上一次调查我贪污受贿就瞒着你,这一回又瞒着你,你能管得了他们?我是不回二分公司了,我也该喝茶看报养病过几天舒服日子了。康经理,总公司能安排我就安排,不能安排还把我退回商业局吧!” 郝树森觉得火候正好,不能再说也不能再呆了,于是不顾康云青的极力挽留愤然拂袖而去。 郝树森一走,康云青就上四楼找尹安太。尹安太还以为他托康云青的事有了眉目,笑嘻嘻迎上前,再细看康云青的脸色才觉出不对劲。 “你们调查郝树森了?谁让你们调查的?党委啥时候研究的?为什么不跟我打招呼?胡庄高的事你找我,你儿子的事你找我,这件事为啥不找我!” 劈头盖脸一连串问号把尹安太问得发懵。康云青还是头一回不把尹安太当作领导长辈毫不客气大发雷霆。前些日子尹安太求康云青去说服杨书瑞安排尹国庆筹建公司团委,显然是为日后尹国庆当团委书记铺路。康云青架不住他软磨硬泡答应下来了,只是还没有遇到合适的机会向杨书瑞提这件事。他对尹安太为了私利几乎不顾廉耻的小人行径反感透了,但又不得不迁就,这种心态逐渐磨去了对尹安太的尊重,往往不由自主便拿出了居高临下的姿态。所以,此时的发作无论是康云青还是尹安太都没有觉得不正常。 尹安太没有理会康云青的不敬,仿佛他就是康云青的下级就应该受康云青的斥责,他不仅不生气反而因为康云青的愤怒而有些惊慌。 “云青,是年庆余胡庄高他们要调查的,不是我,你可别冤枉我呀!” “你不支持你不指使他们能去?” “云青呀,你可真冤枉我啦!抽胡庄高外调是唐庭禄抽的,我能指挥了唐庭禄?外调介绍信是唐庭禄开的,杨书瑞不发话他敢开吗?云青,我知道郝树森是你调来的,我还跟杨书瑞说得征求你的意见,他说不用,他是书记,我能管得了他?” “你既然知道为啥不告诉我?” “杨书瑞不让,怕泄露消息打草惊蛇,还说这是组织秘密,我哪儿敢说呀?” 康云青不再说话,扭头去了杨书瑞的办公室。杨书瑞正在看报,一天到晚他差不多总在看报。他去康云青那儿康云青总是离座相迎陪他一块儿坐沙发,而康云青到他这儿他却从不离座,有时点下头有时连头也不点。这一次他看康云青神色不对劲,也绷紧了脸没作任何表示。 康云青坐到沙发上点了根烟才说:“杨书记,你们调查郝树森了?” 杨书瑞说:“是尹副书记和年庆余他们弄的,怎么了?” 康云青说:“党委研究过吗?为什么不开会?为什么不通知我?郝树森是分公司经理,是行政干部,你们这样干叫我以后怎么工作?” 杨书瑞说:“康经理,你这是朝谁发火?我又没让他们外调!是尹安太说要检查计划生育情况,他分管计划生育,我能阻止他检查?我能阻止他贯彻计划生育政策?” 冠冕堂皇头头是道,康云青一阵旋晕。在杨书瑞尹安太俩人跟前他还不如个瞎子,聋子,看不如不看,听不如不听,他永远弄不清事情真相,永远弄不清谁是谁非。他心里的一团怒火慢慢沉没在无边的悲哀中。 “郝树森辞职了。”康云青颓丧地说。 “为啥?”杨书瑞感到意外。“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嘛,调查一下怕啥?” 康云青死灰一般的心头猛然又窜起一股烈火:“这是第几次了?头一回查人家贪污受贿,这一回又查人家生第三胎!人家就应该让你们左一遍右一遍地查?这样下去哪个分公司经理还能安心工作?我也没法干了,我这就去找廖书记段专员辞职!你们来干吧!” 康云青起身就走,杨书瑞拉住他跟他一块儿重新坐在沙发上。 “康经理,不要冲动,咱都是五十岁的人啦,不是小孩子。这个席锦章把二分公司搅得鸡犬不宁,得好好说说他了。你劝劝郝树森,让席锦章胡庄高给郝树森道个歉。你是行政一把手,要会当和事佬,咋还能火上加油呢?” 康云青呆呆听着,心里酸甜苦辣搅成了一团,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 ※ ※ 郝树森没有上班,康云青和宋贵去商业局家属院看他。只有郝树森一个人在家,老婆孩子都回了娘家。怎么劝都无济于事,郝树森坚决不回二分公司。宋贵说:“树森有胃溃疡,在底下饥一顿饱一顿热一顿凉一顿确实不行,回机关就回机关吧!” 宋贵一说这话,康云青无法再劝了。回来的路上,宋贵反而劝起了康云青。宋贵说:“你别让树森为难了,就让他回来吧。省得那几条狗咬着他不放。” 其实康云青看了郝树森家里的情况心里也不踏实,问宋贵:“你说树森到底有没有那回事?” 宋贵说:“当然没有!有不早查出来了?不管有没有,树森想回来,就依他吧。” 康云青越想越觉得这事蹊跷,也就不再多说。 杨书瑞知道郝树森患有严重的胃溃疡后很不高兴:“这个郝树森!有病就说有病,干啥东拉西扯找借口?” 康云青不敢在这个问题上跟杨书瑞多纠缠,又重新提起了正题:“二分公司现在群龙无首,得尽快找一个人代理经理。” 杨书瑞立即想到了董兴宇,思索着说:“代理经理也不能草率,我觉得应该从三个分公司的正职里头选,为了慎重起见,先不要急于定,临时指定一个主持工作的先顶着,你看咋样?” 三个分公司的正职只有尚士杰、李长顺、席锦章、王永林、董兴宇五人,尚士杰王永林是现任经理,不可能去二分公司代理经理,李长顺还在治病没上班,剩下就是席锦章董兴宇两人了。而如果从他俩之中选代理经理,董兴宇显然占优。康云青知道杨书瑞的心思,不过董兴宇留给他的印象很不错,所以并不排斥杨书瑞的想法。 康云青说:“那就先叫邵存德临时主持工作,邵存德懂技术,比席锦章胡庄高都强,你看呢?” 杨书瑞不假思索立即说道:“行!就叫邵存德先临时顶几天吧!” 康云青当天就赶到二分公司,席锦章胡庄高下楼迎接,邵存德没出来。上了楼,康云青照直进了邵存德的办公室,席锦章胡庄高互相看看只得跟着。 都坐下以后康云青说:“咱们开个会,树森得了胃溃疡,挺严重,得治些日子。我跟杨书记碰了一下,决定在这段时间暂时由存德主持工作,你们有啥意见?” 席锦章神色黯然,胡庄高发呆。 康云青不理会席锦章胡庄高,目光对着邵存德:“存德,你还有啥?” 邵存德说:“当然有,康经理,我这个临时经理能当几天?” 邵存德的声音有点儿阴阳怪气,康云青心里陡然一翻,盯着邵存德说:“存德,我是跟你说正事哩,你不要开玩笑。” 邵存德说:“康经理,谁开玩笑?是你开玩笑还是我开玩笑?让我当几天临时经理应应急,过后再把我一脚蹬开,这不是拿人玩吗?要不你正式任命我当经理,要不你找别人,何必脱了裤子放屁?康经理,别嫌我说话不好听,你只知道让我们拼命干活,我们有事的时候谁管?” 康云青大吃一惊无言以对,席锦章却来了精神斥责邵存德说:“你咋这样跟康经理说话?” 邵存德一下子变了脸:“席锦章,你少跟我来这一套!我对康经理有意见就是有意见,不像有些人当面是人背后是鬼!” 席锦章涨红了脸说:“你说谁?谁当面是人背后是鬼?“ 邵存德说:“是谁谁心里清楚!我没提名没道姓,你心虚啥?” 胡庄高急忙说:“席书记,邵经理,咱们还是听听康经理的吧。不管咋说,工作不能耽误,不管是邵经理主持工作还是席书记主持工作,我都拥护,保证当好助手。” 胡庄高的高姿态并没有产生预想的作用,康云青谁都没看痛苦地说道:“既然存德不愿意,就由锦章临时主持工作吧。” 席锦章立即站了起来:“我服从康经理的决定,我保证竭尽全力搞好工作!请康经理放心,也请邵经理,胡经理多帮助多指导。” 邵存德直愣愣望着席锦章,那副表情难以形容。 第十六章 竞选分公司经理 “不是说好了让邵存德临时主持工作吗?为什么换成席锦章?是不是尹安太又找你了?” 杨书瑞声音虽不大却字字声嘶力竭,这是一种被克制着的愤怒已极的声音。康云青早料到会这样,其实他自己也很后悔。 康云青叹了一声:“杨书记,我没想到邵存德不愿意干,弄得我措手不及。话已经说出来了,不管是谁总得指定一个临时负责的吧?我还能指定胡庄高?” “可是你想没想过,席锦章是啥人?二分公司刚筹建的时候尹安太就想让他当经理!你指定他临时负责还不是肉包子打狗?再往下拿他俩人不闹翻天才怪!” 康云青后悔得一个劲摇头:“你说得不假,我后来也想到了,可是已经晚了,泼出去的水咋往回收?杨书记,都怨我当时没多想想,后悔也没用了。我看这样吧,党委暂时不要研究二分公司的代理经理了,就让席锦章在我个人临时决定的这个名义下先主持一段日子,慢慢再想办法。” 杨书瑞看着康云青把话说完,康云青的后悔是发自肺腑的,而且提出的建议也确实是为了削弱席锦章临时主持工作这一既成事实的合法性正规性,杨书瑞不好再说什么,无可奈何长嘘了一声。康云青起身告辞,杨书瑞突然问道:“你最近看报纸没有?” 康云青不知道他想说什么,站在那儿发愣。 “你要勤看报纸,”杨书瑞的口气中显出一种上级对下级的关怀。“国有企业改革不断深化,转变经营机制是目前企业改革面临的首要问题。过去是党委领导下的分工负责制,是党政一家,现在要分开了,党委不再干涉厂长经理的行政工作,把经营权实实在在交给厂长经理,这是改革的方向。我也准备这样做,把人、财、物三项具体权力都交给你。以后,像决定分公司经理一类的事情就由你作主,一般情况下不需再经党委讨论。明天我就去地委请示,只要地委同意,我回来就宣布。” 这一番话的内容与杨书瑞的领导口吻完全相符,这样的话只有以领导的口气讲出来才有一种贤达的气度。在那一瞬间,康云青觉得杨书瑞像是变了一个人,变得可爱变得真正地让人尊敬了。 其实让权的想法在杨书瑞心里已酝酿了不少日子了,他看得很清楚,自己虽然是党委书记一把手,却没有实权。财权物权在康云青手里,人事权在尹安太手里,表面上他总揽全局,实际上一件事也办不了。想办事就必须通过康云青或尹安太来办。他与康云青之间有隔阂有矛盾,但康云青要比尹安太好打交道。尹安太的专横自私已让他忍无可忍,只要他想调一个人或安排一个人,尹安太必定也要趁机安排一个。如果把人事权交给康云青,自己办事就容易多了。他一直琢磨着怎样才能名正言顺地把人事权从尹安太手里夺过 来,刚刚颁布的“企业法”和报刊上连篇累牍的转变企业经营机制的宣传报道恰好提供了有力的理论和政策依据。 杨书瑞先找了地委组织部,蔡力耕答复说:“这是你们企业内部的分工问题,不用请示,你们按照改革的精神自己调整就行。” 杨书瑞又找了经委,康承律答复说:“企业的经营机制必须改革,党政不分的局面必须扭转,这些‘企业法’说得清清楚楚,你这个老宣传部长不会看不到这个形势吧?中央虽然没有规定所有的企业都必须像南方那样由厂长经理兼任党委书记,但突出厂长经理在企业的中心作用这一点是十分明确的,上级文件和报纸上这方面的经验很多,你们可以学一学嘛!” ※ ※ ※ 杨书瑞决定召开党政联席会议宣布让权决定,康云青本来很赞同杨书瑞这样做,然而事到临头又有些犹豫了。提议最好先跟尹安太谈一谈,谈通了再宣布。杨书瑞说不用,执行党的政策没有必要讲条件,理解要执行,不理解也要执行。 党政联席会议如期召开,总公司机关和各分公司中层干部三十多人在四楼会议室开会。康云青主持会议,杨书瑞讲话。 杨书瑞拿着他那本厚厚的剪报和两本“求是“杂志还有几份文件,这些东西都是他即将发表的讲话的坚强后盾。他把它们都摆开,作出随时准备引用的样子然后开始讲话。 “同志们,今天召开这次党政联席会议,是要解决企业改革的一个重大问题。最近一个时期的报纸大家都看到了,当前全党工作的重点就是大力推进国有企业转变经营机制,这是落实党的工作重心向经济工作转移的一个重大步骤。经营机制怎么转?刚颁布的‘企业法’和上级文件说得很清楚,就是要突出厂长经理在企业中的中心作用。就是要把人、财、物这三大权力集中到厂长经理手中。厂长经理手里没有这三大权力,转变经营机制就是一句空话。这方面的工作许多地方走在了我们前面,我昨天就这个问题请示了地委领导,地委领导非常支持我们遵照中央的精神深化改革转变经营机制。经地委领导批准,我代表党委宣布,从今天起党委正式让权,把企业经营权实实在在交给康经理,今后党委不再介入行政事务,党委部门分管的人事劳资权和其它与行政业务有关的权力都交给康经理,今后党委的主要任务就是配合行政作好政治思想工作和党组织的建设发展工作。我希望转变经营机制以后我们绥北公司能出现一个新的面貌,工作更上一层楼!” 会议室爆发出长时间的热烈掌声,尹安太的脸早变了形变了色,只是在响成一片的掌声里无法发作。康云青一直注意着尹安太的反应,不断滋生的同情和怜悯终于压倒了对尹安太的厌恶——尹安太毕竟比自己大七八岁,又是樊专员的亲舅,自己怎忍心看着他这样痛苦? 康云青没有心思去听杨书瑞说什么了,满脑子想的都是怎样处理这件事,既不得罪杨书瑞,又能叫尹安太满意…… 一声难听的嚎叫把康云青惊醒,只见尹安太站着全身哆嗦嗓音发颤地说:“我不同意!党委……啥时候……研究的?我……咋不知道?” 杨书瑞点了一支烟慢条斯礼地说:“尹副书记,中央的精神谁都要执行,研究不研究知道不知道都得执行。深化企业改革就必须转变经营机制,地委领导支持我们这样做。” 尹安太叫道:“哪个领导批准的?樊专员知不知道?拿出文件来!” 杨书瑞微微笑道:“尹副书记,这是我们企业内部的分工问题,蔡部长说了,你们按照‘企业法’和中央精神自己调整,用不着请示也用不着批准。当初党委让你分管人事劳资,既没有经地委批示更没有文件,谁听说过组织部下过分工的文件?简直是笑话!” 尹安太咆哮道:“杨书瑞!你少假公济私欺负人!你拿不出文件我就不承认!” 满座愕然,会议变成了纯粹的吵架。眼看着局面不可收拾,康云青急忙站起来说:“尹书记尹书记,你误会啦!杨书记的意思你没听清楚,杨书记确实请示过蔡部长,蔡部长也支持我们搞改革,但一些具体工作杨书记跟我交换过意见。我的事太多,顾东顾不了西,所以我向杨书记建议人事劳资工作暂时还由你替我代管,杨书记也同意。尹书记,你 误会啦!” 尹安太脸色还没变过来,声音已回复了正常,对着康云青一鞠躬说:“我感谢康经理对我的信任,我一定努力做好工作,为康经理分忧。” 杨书瑞猛然站起,不等尹安太话音落地便怒吼了一声:“散会!”随即抱着东西第一个离开了会场。 ※ ※ ※ 宋贵住上新房不久就离休了,老头子不想退,康云青也不想让他走,但是没有办法。用宋贵的话说,车到站了,不下车咋行?宋贵一退,康云青就给地委组织部打报告要求再配备一名副经理。绥北公司的优越条件极富吸引力——四百多元的工资;比同级机关干部几乎多二百元。九十平米的三室一厅;比专员们的住房还大还新。这些实实在在的利益甚至吸引了几个不得志的副县长副局长也加入了竞争绥北公司副经理的行列。所有的竞争者都使出了混身解数,最后胜出的几个人难分高下僵在了那儿。樊同山向廖星光建议派地委小车队队长吕开春去绥北公司,这是个化解矛盾的办法,于是吕开春吉星高照出人意料地当上了绥北公司的副经理。 吕开春五十七岁,司机出身,性格温和,在车队队长这个科级位置上已呆了十一年,原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没承想眼看要退休了又升了官。康云青也比较满意,因为吕开春不仅是个技术干部而且人品不错,除了年纪大些之外其余方面都比那几个竞争者强。 三室房只剩下一单元五层那一套了,康云青向吕开春表示歉意,吕开春却是感激不尽,根本不在乎几层。把收拾房子搬家的事全交给了老伴和儿女,自己一报到就投入了工作。 二分公司一部“扶桑”不知什么原因行驶途中机仓起火,等把火扑灭,整个机仓已烧得面目全非。席锦章打电话汇报了事故情况,把责任归咎于邵存德失职。康云青吕开春尚士诚赶去查看被烧车辆,尚士诚检查机仓,机械系统没有损坏,电路全部烧毁,最要命的是线路板烧得精光,连一丁点儿蛛丝马迹也没有剩下。公司材料库没有“扶桑”线路板备件,随车资料中也没有线路板图纸。“扶桑”不像国产车,整车电路都复杂地汇集在小小一块线路板上,倘若没有图纸,即便拿实物参照复制也十分困难。 尚士诚凝视着机仓苦苦思索。 吕开春说:“能不能停一台车拆下来看着修?” 康云青说:“烧坏一台车一天损失上千元,再停一台车又是上千元。不到万不得已最好不停。” 尚士诚问邵存德:“知不知道哪儿能修?” 邵存德说:“我给绥阳,北京都打过电话,绥阳说能修,可是要五万。” 吕开春说:“简直是打劫!一台新‘东风’才多少钱?” 尚士诚说:“我先找资料试试吧,我现在就回去找资料,等晚上收了车拆一个线路板看看再装上,不影响明天出车。” 韩茂生拉着尚士诚返回德化,康云青,吕开春,席锦章,邵存德,胡庄高到办公室开会分析事故。席锦章主持二分公司工作已经一个多月,形势明显一天不如一天,各项指标一路下滑。康云青本想找杨书瑞商量换下席锦章,可是在让权流产之后杨书瑞根本不理睬康云青,而尹安太还在一个劲鼓动康云青正式任命席锦章担任经理,康云青是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 详细汇报事故情况,席锦章说是机务方面的责任,邵存德分管机务,叫邵存德先说。邵存德刚要发作,康云青说:“锦章,你主持工作,二分公司发生的任何事情都与你有关。分管经理当然有责任,可是你对这次事故有什么看法,有什么责任?我想先听听你的。” 气氛骤然紧张,吕开春说:“席书记,你主持工作,当然应该由你先汇报。追查事故是为了寻找原因吸取教训,并不是想批评谁处分谁。好好一台进口车烧成那个样,谁不心疼?德宁地区,德化市,甚至是绥河省,哪个运输公司有我们的车好?车好是我们的优势,可我们又是新建企业,管理经验不足,规章制度不健全,这又是我们的弱点,如果我们不尽快提高管理水平,好车在我们手里也出不了好效益。” “吕经理说得好!”康云青接着说。“管理跟不上去,好车就是出不了好效益!一台‘扶桑’十几万,我们还欠着银行几百万贷款。照这样下去,别说还贷款,吃饭都够呛!我们既然来到绥北公司,绥北公司就是我们安身立命的地方,我们就得把绥北公司当成自己的家看待。公司好了,我们跟着过好日子。公司垮了,我们就得下岗!谁不负责任,就是毁自己的家,砸自己的饭碗!这个道理还用我说吗?” 邵存德此时已经不气了,全身向外渗着悲哀和凄伤,他望着康云青吕开春说:“康经理,吕经理,你们处分我吧,我没有怨言。我只有一个要求,把我调离二分公司。我在这儿心里堵得慌,让我去哪儿都行,把我调走吧!” 席锦章急忙说:“康经理,吕经理,我主持二分公司工作,主要责任在我身上,不怪邵经理。我以后一定加强政治思想教育,从根本上杜绝事故。” 康云青说:“锦章,你准备通过什么样的政治思想工作来防止事故?” 康云青的语气表情使得席锦章更加心慌意乱,结结巴巴答道:“……有主人翁意识教育,责任感教育……认真负责的工作态度教育……等等……” 康云青耐着性子又问:“你主持工作,你的主要任务是抓教育还是抓管理?” 席锦章说:“主要任务是抓管理,可是我还兼着支部书记,思想教育也得抓……” “你太忙啦!”康云青打断了席锦章的话,两手掐住了太阳穴。 吕开春轻叹了一声说:“席书记,思想教育解决不了技术问题。这次为什么起火?原因究竟在哪儿?这些问题不弄清楚,怎么去防止类似事故?” 邵存德低着头说:“吕经理,机仓自燃的原因只有两个,一是漏油,一是漏电。漏油不大可能,车天天检查,渗油漏油很容易发现。我估计不是油路问题,很可能是电路问题。修车的时候往往要移动电路,修完车如果忘了把电路复位并注意固定,很容易造成电路磨擦,时间一长绝缘层磨损就会导致短路起火。电路一般都在隐蔽的地方,而检查时车又处在熄火断电状态,有漏电的地方也发现不了。我已经通知机务股和修理班晚上加班,检查所有车辆电路。” 康云青早把手从前额上放下了,看着邵存德听得聚精会神。吕开春连连点头道:“邵经理分析得非常有道理,采取的措施也非常得当。” 康云青说:“存德呀,调动的事,以后再说,希望你顾全大局,以工作为重。锦章在技术上是外行,二分公司的技术工作都指望你哩。存德呀,为着二分公司一百多号人几十台车你也不能打退堂鼓,你走了,二分公司咋办?我个人的面子不值钱,对我有意见你可以提,可以骂,工作还得挑起来。我个人感谢你,大伙也会感谢你。” 邵存德嘴动了几下却没有说话。 第十七章 尚士诚事件 这一天恰好是星期二,下午是延续了许多年的雷打不动的政治学习时间。 两点钟左右,人们端着茶杯拿着报纸陆续来到四楼会议室。唐庭禄以科室为单位进行点名。点到机务科没人应声,又叫了一遍还是没人应声。机务科科长尚士诚和干事庞明都不在。有人说尚科长俩人正忙着找东西哩,杨书瑞便吩咐唐庭禄去叫。 尚士诚是快中午赶回来的,回来就跟庞明翻箱倒柜找起资料来了。中午谁也没回家,到食堂吃了饭又回了办公室。唐庭禄推门进来的时候,桌子上,床上,地上摊满了书籍,杂志和其它资料,两个人几乎埋在了纸堆里。唐庭禄迟疑片刻说道:“尚科长,下午学习,就差你们科了。” 尚士诚不抬头应道:“我知道了。” 唐庭禄回到会议室说:“尚科长跟小庞正查资料哩,满屋子堆得都是。” 杨书瑞说:“你没通知他参加学习?” 唐庭禄说:“通知了。” 杨书瑞不悦道:“通知了怎么还不上来?再去叫!” 唐庭禄又下到二楼说:“尚科长,杨书记让你们上去学习。” 尚士诚翻着书说:“我急着找资料修车哩,没工夫听他念报。” 唐庭禄回到会议室说:“尚科长他们要找资料修车,不能参加学习了。” 杨书瑞说:“找资料重要还是学习重要?庆余,你亲自去叫!让他放下手里的事情 立即上来!” 年庆余当下没说什么,一下楼心里的火就窜了出来。打发他这个副县级的纪检组长去请一个科长!他既恨杨书瑞又恨尚士诚,推开机务科的门就训斥道:“尚士诚!你咋这么难请?是不是得拿八抬大轿抬你?你够格吗?” 门响就把尚士诚吓了一跳,听了年庆余这几句话,尚士诚按捺不住了,盯着年庆余骂道:“你叫唤啥?骟驴的鸡巴瞎呼喘!你们除了念报还会干啥?” 庞明大惊失色。年庆余张着嘴说不出话,脸气得煞白,猛然转身跑回四楼气喘嘘嘘地汇报说:“他不来!还骂咱们是骟驴的鸡巴瞎呼喘!” 笑声爆炸一般突然炸响,几十个人笑得东倒西歪前仰后合。“阴阳脸”的绰号早就传开了,年庆余来了以后不知谁给他起了个“死鱼眼”,再后来又有人把这两个绰号串在一起编成了顺口溜:阴阳脸,死鱼眼,骟驴的鸡巴瞎呼喘。这个顺口溜差点儿没把杨书瑞尹安太气死,费尽心机要找出编顺口溜的人却毫无结果。现在年庆余竟当着大庭广众公开了这个顺口溜,杨书瑞尹安太俩人的脸都变成了猪肝色。杨书瑞拍着桌子厉声喝道:“笑什么笑什么?各科室回去自行学习!党委成员留下开会!” 人们走净以后,杨书瑞指着年庆余破口大骂:“你的脑子让狗吃啦?你还嫌尚士诚骂得不够?你上的啥大学?纯粹是个‘二百五’!” 年庆余也意识到自己办了蠢事,低着头不敢吭声。 尹安太说:“这套流氓词儿就是尚士诚编的,必须严惩这个老流氓!” “这是对党委的恶毒攻击!是对党的恶毒污蔑!这是一起严重的反党事件!年庆余,你马上准备材料,我建议对尚士诚撤消职务下放基层劳动改造。”杨书瑞声色俱厉为事件定了性并作出了决定。 尹安太补充说:“应该抓起来判刑!” 杨书瑞说:“先弄出材料,明天通知康云青回来开会!” 留在会议室的党委成员只有杨书瑞,尹安太,年庆余三人。康云青去了二分公司,尉大水外出采购配件,吕开春不是党委委员。唐庭禄默默作着记录,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 ※ ※ 尚士诚对能否制出线路板没有绝对把握,康云青吩咐办公室主任张学文设法通知在外地的尉大水寻找线路板配件。张学文原是古城县委宣传部干事,后经古城县委宣传部副部长李春介绍调来绥北公司。行政办公室原有一名副主任,是尹安太调来的,端茶倒水还行,搞不了文案工作。康云青需要一个文笔好又能绝对信任的办公室主任,就调来了曾在古城县委宣传部一块儿呆过几个月的张学文。张学文记下康云青的指示刚走,唐庭禄下来通知开会。康云青是早上才赶回来的,还不知道为什么催他回来,正想找个人问问哩。 “庭禄,啥事呀?” 唐庭禄为难地说:“康经理,我不敢说,你上去就知道了。” 康云青的心思本来都在修车上,唐庭禄的神态让他莫名其妙,他猜不出发生了什么严重事件,赶紧上楼。 杨书瑞的办公室气氛严肃,康云青刚落座,杨书瑞便宣布开会。 杨书瑞说:“昨天下午,机关正在学习的时候发生了一起严重的政治事件,机务科长尚士诚不但拒绝参加政治学习,而且恶毒攻击污蔑党委领导!庆余,你先把材料给康经理看看。” 康云青茫然地接过材料。昨天下午尚士诚找了一捆资料赶回二分公司,并没有提学习的事,这是从何说起? 材料写得尖锐严厉,大意是尚士诚恶毒谩骂攻击党委领导和党组织,性质恶劣,影响极坏,建议撤消职务严肃惩处。 康云青久久不语。 杨书瑞说:“看完了吧?你有什么意见?没意见就打印上报了。” 康云青说:“我不相信尚士诚会说出那样的话,我认为有必要进一步核实。” 杨书瑞说:“你是不是以为我们捏造事实陷害尚士诚?我们四个人都在,机关全体人员都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你不相信我们也不相信群众?” 尹安太说:“云青呀,尚士诚这么嚣张你有一定的责任,昨天骂完我们一拍屁股坐 上你的车走了,他快牛上天了!不是你宠着,他能这么不知天高地厚?” 康云青说:“我尊重尚士诚,器重他的才干,但我绝没有毫无原则地偏袒他!更不会怂恿他去攻击党委!尚士诚是有缺点,但远没有到你们说的那种地步。” 杨书瑞说:“说来说去你还是不相信我们了?” 康云青说:“就算材料上说的是事实,再落实一下不是更好吗?我也是共产党员,我不会把一个仇视共产党的人保护起来。希望你们给我几天时间,我再详细了解一下。” 尹安太,年庆余都看杨书瑞,杨书瑞说:“也好,事实就是事实,你亲自了解一下更好。” 康云青说:“我还有个要求,在此期间,在座的各位要严守秘密,不得向任何人透露。谁走漏风声,我建议按破坏组织纪律论处。” 康云青担心尚士诚听到风声承受不了这个打击。 杨书瑞说:“这一条我同意,谁泄密谁负责。” ※ ※ ※ 康云青开始调查。最重要的证人是机务科干事庞明,可是庞明支支吾吾,尹安太已经给他打了“预防针”。 康云青看出庞明有顾虑,亲切地说:“小庞,你来机务科快两年了吧?尚科长脾气不好,对你要求很严格,但他的本意是好的,严师出高徒嘛。他恨不得你立刻就成为技术尖子,几次向我提议送你去交通大学进修。因为机务科人手少,始终没替下你来。我打算尽快找人替你,送你去西安交大。尚科长和年组长吵架的经过你详细说一说,要实事求是。” 庞明知道康云青历来说话算数,就原原本本叙述了经过。 康云青说:“你再好好回忆一下,尚科长是骂年组长还是骂党委?” 庞明说:“当然是骂年组长!年组长说话就难听,尚科长不骂他骂谁?” 康云青说:“你写个材料给我。” 在庞明的证明材料里,尚士诚那句“你们除了念报还会干啥”变成了“你除了念报还会干啥”。去掉一个“们”字,谩骂的对象就变成年庆余一个人了。 党委办公室主任唐庭禄不是直接证人,但年庆余在材料中提到了他,他的证词可以间接地反映尚士诚当时的状态。 唐庭禄是杨书瑞特意调来的,是杨书瑞的心腹,这在绥北公司人所共知。不过通过两年多的接触,康云青觉得他是个正派人。 康云青说:“庭禄,你第一次叫尚科长的时候,他在干什么?怎么说的?” 唐庭禄说:“我推开机务科的门,满屋子都是资料,尚科长忙得连头都顾不上抬。” 这话很有价值,康云青作了记录。 “第二次是什么情况?”康云青又问。 唐庭禄说:“尚科长说他要去修车,不能参加学习了。” 康云青说:“你叫了两次尚科长没跟你吵,怎么年庆余一去就吵起来了?” 唐庭禄说:“这我就不清楚了。” 康云青说:“大家是怎么知道的?” 唐庭禄说:“机关人员都在四楼学习,是年组长上来说的,大家是从他嘴里听到的。” 康云青把记录递给唐庭禄,唐庭禄毫不犹豫签了字。 康云青又找了丁友山,郝树森,郭富才,张学文一些人写了证明材料。证明他们只是从年庆余嘴里听到尚士诚骂人,并未直接听到尚士诚骂人。 ※ ※ ※ 康云青一边积极准备一边想方设法拖延时间,他已经通知尉大水立即返回,以避免自己在党委会上孤军作战。另外尚士诚试制线路板极有希望,他盼着能尽快成功。尉大水从天津找到了“扶桑”线路板,价格一万八千元,尚士诚明确表示不需要买了。 尉大水回来以后党委会召开,康云青故意拿了个卷宗却不打开。康云青说:“从年庆余同志提供的材料来看尚士诚的问题十分严重,已超出行政处分范围,应该向法院起诉。罪名成立,尚士诚自然会受到法律制裁。如果控告不实,控告者要负什么法律责任法院也会裁决。党委没有权力处理法律范围内的事情,我们直接去法院吧!” 杨书瑞尹安太都愣了,盯着康云青手里的卷宗发呆。 尉大水说:“年庆余,就凭你写的那份材料,尚士诚这回得蹲大狱了,走吧,上法院吧!” 杨书瑞满脸狐疑看着年庆余,康云青的一番话和那个卷宗早把年庆余弄得心慌意乱,他知道杨书瑞在等他开口,低着头嗫嚅道:“尚士诚的问题没有触及法律,行政处理就行了。” 康云青说:“你不是说他恶毒攻击党组织吗?庆余呀,你说实话,他到底是骂你?还是骂党组织?”杨书瑞尹安太有点儿摸不着头脑了,尚士诚明明是骂他们三个,这会儿怎么变成骂年庆余一个人了? 年庆余瞥了一眼康云青就不敢再看了,他从康云青脸上看到的不仅是威严,还有一种令人感动的诚恳。他从内心里尊敬康云青,作梦也没想过和“阴阳脸”站在一块儿与康云青作对。他恨尚士诚,想狠狠报复,可他没有想到自己对尚士诚的报复却把他推到了与康云青为敌的境地,这是出乎意料也是让他极为痛苦的。他不能继续跟康云青对着干了,他只能投降。 “康经理,我不该跟他吵……他有事……可以请假……” 康云青立即说:“庆余呀,尚科长不是有事,而是有十分重要十分紧急的工作!二分公司烧了一台‘扶桑’你知不知道?停一天车就损失上千块!是我批准尚科长回来找资料的,还要跟谁请假?这些天尚科长在二分公司没日没夜地修车,没脱衣服睡过觉,脸都成了刺猬了。你这样对待一个废寝忘食干工作的同志于心何忍?你一来就住上了三室一厅,每月工资奖金五六百地拿,这些钱是哪儿来的?没有工人师傅们尚科长他们埋头苦干,我们喝凉水都得自己舀……” 康云青说不下去了。杨书瑞尹安太垂着头一声不响,连尉大水也伤感得没了话。就在沉默的时候,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上四楼,吕开春推开房门叫道:“杨书记,康经理,线路板成功了,车跑起来啦!” 尉大水站起来说:“会就开到这儿吧,杨书记,走走走,咱们去看看!” 尉大水拉着杨书瑞,吕开春推着尹安太往外走。康云青也走到了门口,一回头看见年庆余一个人还孤零零坐在那儿,急忙返回去拉起他说:“庆余,走!你坐我的车,咱们也去看看!” 年庆余的眼泪一下子流出来了。 第十八章 承包 一九八七年一月中旬,三个分公司的年终财务报表陆续送达总公司。一分公司实现利润一百一十二万元,二分公司实现利润八十七万元,三分公司实现利润一百二十八万元。一、三分公司都超过了去年,只有二分公司倒退了一大步。二分公司的情况早在康云青意料之中,他下决心推行已酝酿成熟的改革方案。这个方案是年庆余根据他的设想参考大量企改经验反复调查测算又和尉大水吕开春多次研究后写出来的。在所谓的尚士诚反党事件之后,年庆余请求康云青交给他一些实际工作,康云青就把企业改革的任务交给了他。年庆余没有辜负康云青的厚望,这个哲学系毕业的大学生在企业改革工作里找到了用武之地。 研究改革方案是以党委扩大会议的形式进行的。除五名党委成员外又吸收了吕开春和张学文。方案的主要内容是:分公司实行定额指标承包经营责任制,以竞标方式产生分公司经理;货物周转量、营运收入、材料消耗和利润分别确定指标,凡是能拿出可行的承包措施通过竞标答辩并经所在分公司职工代表大会通过的现任正科级干部均可成为承包人。分公司副经理由竞标产生的分公司经理聘任,各股室领导再由分管副经理聘任。这是 干部制度。分配制度,为了充分调动大家的责任心和积极性,在计件工资的基础上每年以利润的百分之五作为奖金按考核成绩分配。 康云青说完,年庆余小声提醒说:“康经理,还有总公司的奖金额度和分配办法。” 康云青让年庆余说,年庆余对着杨书瑞尹安太不敢侃侃而谈,只简单说了总公司机关的奖金总额为总利润的百分之一,按考核成绩分配。康云青又补充说:“奖金额度是在详细测算的基础上确定的,比如以今年的利润为标准,一线工人每月奖金平均在一百六十元左右,总公司机关每人奖金平均每月一百元左右,我们的工资奖金要远远超过地区和德化市所有的企业。” 尉大水说:“这个办法好!谁有本事谁就多挣钱,分公司经理也不用你争我抢了,谁有本事谁干,没本事挣不来钱,不用别人说话,工人们就把他哄下台了。” 杨书瑞没有说话。王永林尚士杰完全有能力承包,不用担心他们的经理职位。尹安太认为这个定额指标承包经营责任制是专门针对席锦章的,心中不满悻悻说道:“干部历来由组织部或党委任命,不能用外国竞选总统的办法,这件事关系到干部政策,应当请示地委。” 康云青说:“尹书记,这样的大事我当然要请示,我详细跟樊专员汇报了承包方案,樊专员说,只要有利于企业发展,你们甩开手大胆干!我对你们的要求只有一个,提高效益,多多赚钱!” 尉大水吕开春年庆余都笑。吕开春说:“到底是改革开放了,连专员都张口闭口不离钱了。” 尉大水说:“我就爱听樊专员说话,句句都是大实话,咱们甩开膀子好好挣钱吧!” 一阵笑声,尹安太既笑不出来也说不出来,康云青找樊同山就是为了对付他。 接着康云青宣布承包指标;各分公司一九八七年的利润指标都比上年提高百分之五,一分公司是一百一十八万,二、三分公司都是一百三十五万。尹安太又急了,问康云青:“二分公司去年的利润才八十七万,你一下子定到一百三十五万,这也是百分之五?” 康云青说:“车辆人员二分公司和三分公司一样,利润自然应该一样。三分公司去年是一百二十八万,再加百分之五就是一百三十五万,一点儿也不高。” 尹安太说:“为啥一分公司只定了一百一十八万?” 尉大水抢白道:“这三四年你白呆了?满嘴外行话!一分公司七十台车,总吨位才七百三,比二分公司少一百七十吨。车多人多人工成本维修成本都比二分公司大,按道理人家的利润应该少百分之二十才对,可去年人家比二分公司多挣了二十五万,你还有脸跟人家比?” 尹安太干生气说不出话。吕开春打圆场说:“尹书记,二分公司去年主要是事故拖了后腿,要是没有事故,也能跟三分公司一样。” “事故是咋造成的?还不是……”尉大水仍不肯罢休,康云青捅了他一下才不说了。 ※ ※ ※ 承包指标下达各分公司讨论。席锦章恨得咬牙切齿,问尹安太怎么办。尹安太说:“不管他指标定多少,先承包过来再说!” 两天以后,竞标在四楼会议室进行。公司副科级以上干部全部参加。康云青宣读各分公司承包指标和竞标办法之后,竞标正式开始。 席锦章第一个站起来。 康云青和气地问:“锦章,你打算承包哪个公司?” 席锦章说:“我承包二分公司。” 康云青说:“好,谈谈你的承包措施吧。” 席锦章掏出发言稿念起来,除了大段的报刊摘录,核心内容有这么几条:一、他是西卫人,同学同事朋友遍及西卫各行各业,占着地利人和两大优势。二、他父亲是西卫县 委副书记,对协调与当地政府的关系有很大的帮助。具体承包措施是坚持四项基本原则,保证企业沿着社会主义道路健康发展,完善制度,加强管理,降低成本,开源节流…… 席锦章念了十几分钟,念得人昏昏欲睡,会场里一片嗡嗡声。他的发言一结束,尹安太立即说:“刚才,席锦章同志谈了他的承包方案,我觉得谈得很好,政治方向正确,措施也很具体,啊……我们的改革,必须在党的基本路线指导下进行!啊,不管怎么改……都必须坚持党的……基本路线,啊,我个人……完全同意席锦章同志承包二分公司!” 主持竞标答辩的是尉大水,本来应由康云青亲自主持,他交给尉大水,目的就是为了对付尹安太席锦章。 尉大水没理睬尹安太的表态,看着席锦章说:“席锦章,我先问你个问题,你承包二分公司跟你爹有啥关系?是你爹能让你挣钱?还是你爹能给你几十万补窟窿?” 一连串的“爹”字十分扎耳,会场发出笑声。康云青说:“尉经理,不要问与竞标无关的问题。” 尉大水说:“不是我要问,是他让我问!竞标凭的是真本事,不是比靠山。要比靠山,你们谁的靠山有我硬?凭这我要当绥北公司经理,行吗?” 吕开春怕尉大水越扯越远,赶紧说:“我说说我的看法,不一定对,供大家参考。席锦章同志的措施很正确,要是再具体再详细一点儿就更好了。我在地委车队当了十一年队长,来辆好车谁都想开,都向我保证要爱护车好好开。光保证行吗?不行,我得问问具体怎么爱护车,怎么好好开。磨合期怎么跑?下雨下雪怎么跑?答不上这些具体问题,说明这个司机经验不行,技术不行,我就不能把好车交给他。当然,当经理和当司机不是一回事,司机不好只坏一辆车,而经理要管几十台车,责任重大,自己心里没底怎么行呀?” 吕开春委婉巧妙地否定了席锦章的承包措施,尉大水跟着又问了席锦章几个技术问题,席锦章答不上来,索性沉着脸不作回答。 康云青见尉大水吕开春俩人已经把席锦章弄的狼狈不堪,便笑着说:“锦章,答辩就先到这儿吧,现在先进行下一步,如果你承包二分公司,你准备聘任谁担任副经理?原则是双方自愿,如果你能成功组阁,你们还能以承包集体的形式重新准备答辩。” 预先下达的竞标程序中并没有当场选聘副经理这一条,因此席锦章没有一点儿准备。这是康云青为防止席锦章串通同党的预防措施。现在席锦章败势已定,康云青判断不会再有人应聘跟他一块儿丢人现眼,这才假卖人情让席锦章进行第二步。如果这一关再过不去,席锦章就只能怪自己没人缘而怨不得任何人了。席锦章对谁愿意应聘没有一点儿把握,但决心破釜沉舟赌一把。他清楚不能选康云青的人,而现任副经理中尹安太的人只有一个胡庄高,偏偏胡庄高又是个外行不顶事。所以,他只能在杨书瑞的人中碰碰运气。 “我聘左贵才左经理,李学红李经理任副经理,请左经理,李经理大力支持。”席锦章期待地看着两人。 左贵才满脸堆笑说道:“我感谢席书记对我的信任,可是我对‘扶桑’车不熟,我在一分公司主要管‘奔驰’,二分公司没有‘奔驰’,恐怕帮不上席书记的忙。” 李学红说:“我已经到武警车队了,你聘我不是白聘吗?我又去不了西卫。” 所有的目光都聚在席锦章脸上,想看他怎么下台。让人吃惊的是席锦章没有显出一丝难堪,那张脸仿佛是张铁皮又冷又硬。 席锦章仍不死心,准备选聘胡庄高,他确信只有自己才会选胡庄高,而胡庄高也会百分只百应聘,他需要用胡庄高稳住阵角以阻挡接二连三的失败。不料胡庄高因为席锦章没有在第一轮中聘他已勃然大怒,加上他看出席锦章组阁无望,便断然拒绝。席锦章一败涂地,立在那儿变成了一块没有感觉的石头。 上午剩的时间不多了,尉大水宣布休会,中午在食堂会餐,下午继续竞标。 ※ ※ ※ 尚士杰在下午表态承包一分公司,措施全面具体,顺利通过答辩。左贵才,胡玉山仍被聘为副经理,两人表示全力支持尚士杰,一分公司竞标成功。杨书瑞在讲话中对一分公司给予高度评价,鼓励他们取得更好的成绩。 晚餐的气氛比中午热闹多了,经不住大伙一再要求,康云青同意上酒,先是一桌一瓶,后来又加了一瓶。酒一上来秩序就乱了,人们举着酒杯到处跑相互敬酒,康云青趁着混乱悄悄问王永林为什么迟迟不动?王永林含含糊糊说:“我还没弄清咋回事哩。”康云青听着话音不对劲,严肃命令道:“晚上等我的电话!” 杨书瑞趁着董兴宇敬酒的机会问他有没有把握承包二分公司,董兴宇毕竟没在企业当过家,一百三十五万利润仿佛天文数字一般,他还没有这个胆量。 康云青希望郝树森再打回二分公司,郝树森回到总公司在运务科当了个正科级的副科长,给丁友山打下手,俩人处得不错。 康云青试探说:“树森,想不想打回老家?” 郝树森说:“康经理,席锦章的话你还记得吧?” 康云青说:“空话连篇!” 郝树森说:“我觉得不是空话,他有用意,他暗示他是西卫的地头蛇,不让他当经理,谁去都得小心点儿。” 再想细谈已没有机会,康云青让郝树森转告丁友山晚上去他家一趟。 冬季晚上八点多就像是半夜了,丁友山等楼道里没了动静,这才悄悄来到康云青家。 “康经理,树森说你叫我?” “友山,你看谁承包二分公司有把握?” “当然是树森!他不出头,别人没人敢张罗。” “我问过树森,树森不想回去。” 丁友山无话,他明白康云青找他的用意了。分公司经理是一方诸侯大权在握,谁不想当?丁友山原以为郝树森肯定不甘心在总公司当这个正科级的副科长,康云青的话让他感到意外。他开始考虑自己承包二分公司的可能性。 果然,康云青接着又问:“友山,你有没有信心?” 丁友山说:“如果树森不想回,我可以试试。” 康云青说:“我就等你这句话哩,晚上回去开个夜车好好准备一下,我相信你能干好,有了困难咱们一块儿想办法。” 这时电话铃响,康云青抓起电话示意丁友山不要出声。电话里传出尹安太的声音,两句寒暄之后,尹安太说:“云青呀,席锦章毕竟是个政工干部,能学到现在这个样已经很不容易了,你再给他个学习锻炼的机会还让他当副经理吧!” 康云青说:“副经理由竞标人选聘,又不是我任命,我咋能让他当?” 尹安太说:“云青呀,谁承包二分公司还不得听你的?席锦章从筹建到现在一直在二分公司,就算没功劳也有苦劳吧?拿掉他,将来咋跟西卫县委县政府打交道?” 康云青语塞,跟西卫县的关系确实不能忽视。 尹安太又说:“云青,我看这样吧,明天不管谁承包二分公司,我在会上跟他说,建议他尽量聘用原班人马,你再给我帮帮腔,咱可说定了!” 不等康云青表态尹安太那头便放了电话。 康云青为难地看着丁友山。电话里尹安太的话丁友山都听见了,他不想得罪尹安太,而且也觉得席锦章在西卫的关系可以利用,于是说:“康经理,我可以聘席锦章。” 康云青说:“你觉得行?” 丁友山说:“如果不聘他,他使坏鼓捣那边的人故意刁难怎么办?交通煤管征费税务银行煤矿工商公安哪一家卡咱咱也受不了。聘上他,就由他去处理这些关系。” 康云青想了一会儿说:“另一个你打算聘谁?” 丁友山说:“当然是邵存德,就怕他见我聘了席锦章不干。”康云青说:“那你就先聘邵存德,等他同意之后再聘席锦章,邵存德说出的话还能往回收吗?” 丁友山笑着点头:“这个办法妙。” 第十九章 丁友山上任 王永林从食堂回到家就一直守着电话。家里已经收拾好摆上家具了,全家人只是逢 年过节回来住几天,平时为着方便还住宁化。从承包经营责任制下达分公司讨论那天起他就起了疑心,果真这样办,席锦章必定下台,这是明摆着的。至于康云青还有没有其它意图,王永林还看不清楚。因为在承包方案下达前不久,李学红被抽到武警煤矿车队,韩茂生到三分公司当了副经理。王永林怀疑康云青派韩茂生来大概是准备叫他承包三分公司。 李学红是一月初走的,武警总队在宁化鹅毛岭开的煤矿弄来三十台捷克产“太托拉”卡车,载重二十吨,是比“扶桑”还大的庞然大物。武警鹅毛岭煤矿矿长岳大校年年在地区煤炭协作会议上跟康云青见面,俩人很投缘。岳大校每次去北京或是从北京回来经过德化都要到绥北公司坐坐。搞来了“太托拉”,武警矿没有司机,更没有内行管理,就来找康云青求援,打算把车队承包给绥北公司,管理人员修理工及部分司机由绥北公司出,工资由武警煤矿支付。五年之内每年利润百分之二十归绥北公司,五年之后三十台“太托拉”四六分,六成也就是十八台车送给绥北公司。康云青觉得这笔交易非常合算,不用一分钱投资甚至连几十人的工资都不出每年可拿回四十万,五年后还能得十八台“太托拉”,岳大校真是慷慨。康云青同岳大校签了合同。岳大校点名要李学红去当车队队长,因为李学红曾经帮助他们培训过司机,对李学红印象不错。王永林不知道岳大校事先已跟李学红说好,李学红是自愿去的,以为是康云青为了让韩茂生来当副经理才把李学红派到武警煤矿的,所以对这次竞标冷眼旁观,就等着韩茂生出头承包。可是仔细观察又没有发现韩茂生有承包的迹象,于是怀疑又开始动摇。晚上会餐时康云青问他并叫他在家等电话,他已经意识到自己可能猜错了,不过他还需要最后的证实。 康云青来电话的时候已是十点一刻,多数人家都睡下了。王永林特意换了双布鞋无声无息到了康云青家。康云青不客气地问:“你在食堂说了句啥?弄不清啥意思?” 面对康云青的直率王永林感到惭愧,不好意思地说:“我是想再等等,看看有没有别人包?” “你等谁?你这个现任经理不承包你等谁承包?你是嫌指标订高了还是咋了?” 王永林心里陡然一翻,不敢看康云青低着头说:“康经理,啥话也不说了,你让我包,我就包!” “啥叫个我叫你包?你到底咋回事?” 王永林一下子抓住康云青的手,声音不禁有些哽噎:“康经理……我错了……” 这一下倒把康云青弄糊涂了,看着王永林发愣。 王永林说:“……你把学红派到武警煤矿,又把韩师傅派去,我以为你是想让韩师傅承包哩……” 康云青张大了嘴,半天才摇着头说:“永林呀……” 王永林把康云青的手抓得更紧了:“康经理,我错了,我不该那样想你,我是以小人之心踱君子之腹,你千万不要生气……” 康云青叹息道:“永林呀!我就是不想让大家再为分公司经理争来斗去,才想出这么个办法。我不管是谁的人,只要能搞好工作,带来效益,我就用谁。学红去鹅毛岭煤矿不是我派他去的,岳大校点名要,我能不给?不信你去问岳大校。韩茂生呢,我觉得是个老司机了,驾驶技术修理技术都不错,学红一走,我怕你忙不过来,才让茂生去给你当帮手。你要是觉得他不行,你另选人,我还把他调回来……” 王永林不让康云青再往下说,摇着他的胳膊抢着说:“康经理,是我错了,我错了,你别气了。韩师傅是好人,我还要聘他。康经理,你放心,我不仅要完成指标,还要超额!” 康云青长长出了一口气,现在,他的心完全踏实了。 ※ ※ ※ 二分公司和三分公司都竞标成功,丁友山选聘了邵存德席锦章,王永林选聘了董兴宇韩茂生。就在竞标结束的时候,杨书瑞突然宣布党委任命决定:一、任命李长顺为一分公司党支部书记;席锦章为二分公司党支部书记;董兴宇为三分公司党支部书记。二、任命胡玉山为一分公司工会主席;胡庄高为二分公司工会主席;韩茂生为三分公司工会主席。 杨书瑞宣布党委任命的时候,尉大水年庆余不约而同去看康云青,听到任命胡庄高 为二分公司工会主席,尉大水要说话,康云青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脚,尉大水只得忍了。散会后尉大水跟到康云青的办公室问:“党委啥时候开的会?” 康云青说:“管他啥时候开的,算啦。” 尉大水说:“跟你碰过?你知道?” 康云青没说话,眼睛发直神情麻木。 尉大水提高了嗓门说:“谁当支部书记我不管!胡庄高跟谁研究啦?我这个工会主席咋不知道?” 尉大水兼任绥北公司工会主席,各分公司工会主席也都由副经理兼任。可现在二分公司却冒出来一个副科级的专职工会主席,尉大水不知道,康云青也不知道。 康云青叹了口气说:“算啦,只要不干扰咱们工作,他们任命就任命吧。” 尉大水说:“要是这样,以后咱们的事他们也别管,各干各的!” 康云青不再说话。任命三个支部书记他没意见。李长顺至今还病着,保留个书记职务对他是个安慰。席锦章没当上经理心里窝火,还让他当书记多少也是个安慰。董兴宇更不用说,小伙子早就是王永林的左膀右臂了,兼任书记理所当然。让康云青恼火和不可理解的是为什么给胡庄高安了一个专职工会主席?此例一开,万一其它人也要这个官怎么办?精兵简政还怎么搞? 康云青不知道,还是在席锦章主持二分公司以后,胡庄高以为席锦章当经理没有问题了,自己便开始活动当支部书记。席锦章也答应正式上任后就把书记让给他。胡庄高跟席锦章说好之后又去活动尹安太和杨书瑞,他利用分管行政的便利条件给杨书瑞送了不少烟酒米面油肉,都是趁天黑搬进杨书瑞楼下的小房,神不知鬼不觉。给尹安太送的也不少。胡庄高知道自己升官的最大障碍是康云青,虽然党务口的干部基本由杨、尹二人拍板,但康云青手里抓着他的小辫,如果康云青坚决反对就有可能把他受贿的事公之于众,那时杨尹也无能为力。胡庄高讨好杨书瑞的目的中就包括让他去说服康云青,有两个书记力保,康云青或许看在两个书记的面子上再次高抬贵手,就像上次提他当二分公司副经理一样。 尹安太当初为了保胡庄高没少跟康云青求情,但这一次收了胡庄高不少礼却没敢轻易找康云青。因为郝树森辞职康云青几乎跟他翻脸,对胡庄高的态度就更不用说了。所以尹安太骗胡庄高说他跟康云青说得有点儿成效,让胡庄高再催杨书瑞趁热打铁赶紧找康云青。杨书瑞不知道胡庄高受贿一事,只知道康云青对胡庄高调查郝树森极为恼火。听了胡庄高的话,杨书瑞以为尹安太真找了康云青,而康云青对胡庄高的不满也有所缓和,于是拿着席锦章的报告来找康云青商量。席锦章的报告表面上是推荐胡庄高接任支部书记,实际是催促下达对他的正式任命,因为只有他正式当了经理之后才能把书记的位置腾出来。康云青问杨书瑞:“让胡庄高当书记,席锦章呢?正式任命他当经理?”杨书瑞说不出话,因为当初康云青情急之下决定席锦章临时主持工作还惹得他发了一顿火,他无法解释自己这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折。尴尬片刻之后杨书瑞突然灵机一动说道;“席锦章是临时主持,也给胡庄高来个临时主持吧。”杨书瑞心想这个结果也算对胡庄高有个交代了。不料康云青却说:“你知道他是个什么人吗?你了解他吗?”杨书瑞以为康云青说的是胡庄高调查郝树森的事,不以为然说道:“外调是组织派他去的,不是他的个人行为,你不要对他有成见。”康云青脱口说道:“我说的不是这件事,盖这个办公楼他拿过南岗建筑公司四千块钱,因为大梁出现裂纹闹僵了才不得已把钱退了。这个人连党员都不够格,咋能当支部书记?”杨书瑞一点都不知道这回事,不愿相信可康云青的神态又不由他不信。想到胡庄高送的那些东西,杨书瑞不安起来,烟抽了酒喝了肉下肚了,想退也退不成了,这可咋办?杨书瑞清楚,虽然胡庄高托的事决不能再提,但也决不能得罪胡庄高。尹安太没跟胡庄高说真话,甚至根本就没找康云青。他也不能跟胡庄高说实话,不能让胡庄高由绝望而生怨恨。于是他告诉胡庄高他跟康云青谈了康云青答应考虑,胡庄高信以为真,认为两个书记的游说为他接近康云青创造了条件,彻底改变与康云青关系的时机已经到来。胡庄高花了二百多块钱给康云青夫妇各买了一件高级羊毛衫,趁康云青下基层时送到康云青家里,对陶素兰说他去天津出差康经理托他捎两件毛衣,陶素兰便留下想等丈夫回来再说。康云青回来着实把妻子埋怨了一顿,陶素兰又把礼物退给了胡庄高的老婆。尽管陶素兰小心谨慎怕别人知道,岂知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风声还是传播开了。杨书瑞闻讯喜出望外,给胡庄高打电话骂道:“你挺聪明个人咋办糊涂事?谁让你给康云青送礼的?满大院都知道了,谁还敢为你说话?你聪明反被聪明误,让我白费了半天唾沫!”胡庄高被骂得懵头转向,恨透了康云青,而对杨书瑞却充满感激。 康云青当然不会知道胡庄高得到这次特殊安排的真正原因,他看到的是“阴阳脸”又结成同盟跟他公开唱起了对台戏。俩人一联手就代表了党委,既令人气愤又让人寒心。他曾几次心灰意懒,可一想起廖星光书记樊同山专员又不得不振作起来。两位可敬的领导时时让他感恩戴德,然而恰恰又是他们给他选了这么一对冤家对头,真叫人欲哭无泪。 第二十章 无人受理的死亡事故 通往宁化的公路上停着一辆“伏尔加”,一人站在路边小便,看着自己的尿流在阳光下闪着亮光向前射,还一下一下往前甩,企图让尿流射得更远。康云青早发现了这个不规矩的家伙,看车像是地委领导,可是几个地委领导谁会这样? 康云青心里纳闷,吩咐尉德生减速,想看看这个尿尿还出洋相的人。 北京吉普驶近“伏尔加”,车号陌生,不是地委领导的车。那人见有车过来一边毫不在乎地用劲抖着尿尿的家伙一边扭过头,康云青突然觉得此人面熟,那人也猛转过身大叫“康经理!”尉德生紧急刹车,康云青推开车门,那人胡乱塞着尿尿的家伙跑了过来。 “康经理吧?我看着就像你!也是去开会的吧?” 一张大麻子脸出现在康云青眼前。康云青记起了这张脸,这不是小梁庄煤矿的矿长魏占魁吗? 康云青迟疑着下了车,他的迟疑来自跟前的“伏尔加”,他不明白一个乡办小煤矿的矿长怎么会坐上“伏尔加”,那可是地委领导才有资格坐的车。 魏占魁看出了康云青的心思,掏出“中华”烟给康云青点上说:“康经理,这是我的车!咋样?没想到吧?” 康云青暗暗吃惊,心里将信将疑。 “我到罗门煤矿当矿长啦!要不咋能坐上‘伏尔加’?这得感谢你哩!要不是你帮忙,我现在还趴在山沟沟里当劳改犯哩!走走走,坐我的车咱边走边说,别误了开会。” 魏占魁硬推康云青钻进“伏尔加”,两车一前一后驶向宁化县。四月的天气春风习习,路边的杨柳开始泛绿,康云青看着窗外想不出一句话,坐着比吉普车舒服几倍的“伏尔加”却如坐针毡。 “康经理呀,我一直想着咋谢谢你哩,就是没抽开空。这回开完会到我那儿住几天,让我好好招待招待你!” “魏矿长,你啥时候去的罗门煤矿?”康云青本来想问“你咋去的罗门煤矿”,话一出口却变了。罗门煤矿是区属大矿,矿长地位显赫,康云青真不敢相信这个大麻子能当上罗门煤矿矿长。 “去了一年多啦!你咋样?听说也不错?” 魏占魁拿打火机点烟,打火机一着,康云青突然头皮发麻愣住了。打火机上清晰地现出一个裸体美女,魏占魁哈哈大笑,把打火机塞进了康云青的口袋。 “这是我从福建带回来的,你留着用吧。” “我可不敢用……”康云青假意要掏,魏占魁拦住说:“你呀,死要面子活受罪!有福不会享。绥北公司又不是没钱,一年几百万地挣,连个好车也不舍得买!”“等还完贷款再说吧,还有几百万哩。” 魏占魁连连啧嘴:“康经理呀康经理,你真是个死心眼儿!还贷款急啥?现在开不了工资的单位多的是,人家照样买房买车!你可好,挣着钱倒抠开自己了。康经理,脑袋瓜得活泛点儿啦!” 还跟三年前头一次见面一样,魏占魁不掩饰自己的真实思想。有些话听起来俗气甚至卑劣,却又让人感到真诚。令康云青疑惑的是这样一个没有面具不怕露丑的人为什么如此官运亨通? 武警鹅毛岭煤矿的矿长岳大校也参加了这次协作会,岳大校在十几个军矿矿长中岁数最大,军阶也最高。康云青见了岳大校说:“岳矿长,你把李学红要走了,永林以为我故意拆台哩。” 岳大校说:“这个王永林,心眼比女人还小!开完会我去骂他!云青啊,你该换车了吧?你看看满院的车有几辆吉普?生人还以为你们公司穷得噹噹响哩,谁敢跟你作大生意?” 康云青只是笑,这个一身毛料军服肩扛大校肩章的军人满嘴都是生意经。不过康云青也确实觉得该换车了,来开会的几十家单位,只有几辆吉普,其余最次的也是“乃茨”、“拉达”。会餐时康云青去给樊同山敬酒,顺便提出想买车,樊同山笑道:“我以为你真成仙了,不食人间烟火了。咋动了凡心啦?买吧!地区最大的运输企业,效益又不错,该买辆好车。你找计委批指标去吧,就说我批准了。” 康云青把买车的事交给了尉大水,尉大水没费事就从省机电公司买回一辆“伏尔加”,调拨价四万多元,而指标外的价格是九万元。“伏尔加”给了尉德生,韩茂生一走尉大水就把大儿子从工程公司调来开小车。现在公司的小车达到五辆;一辆“伏尔加”,两辆北京吉普,一辆日产面包,一辆双排座一三零。康云青对杨书瑞尹安太也不再客气,规定“伏尔加”必须首先保证行政业务用车。办公室主任张学文严格执行这一规定,杨书瑞每次要车,张学文都要先看经理日程安排,只要经理有事,“伏尔加”停着也不派。杨书瑞碰了几次钉子赌气再不坐“伏尔加”,于是无形中日产面包渐渐成了杨书瑞的专车,“伏尔加”成了康云青的专车。康云青的这个重要变化一则因为“阴阳脸”太让他寒心,二则是受了魏占魁的影响。开完煤炭协作会魏占魁拉他去了趟罗门煤矿,魏占魁在那儿纯粹是土皇帝,独断专行说一不二,党委书记在他跟前唯唯诺诺。魏占魁那句“你是牛别人就骑你,你是狼别人就躲你”的口头禅时常让康云青咀嚼回味。 ※ ※ ※五月中旬的一天,三分公司的147号车和一分公司的14号车在西卫三道沟煤矿相遇。147号车先到了几分钟,司机“大官”和助手“小官”都在车下站着。“大官”“小官”是绰号,师傅叫牛升官,徒弟叫刘启官,大伙儿打趣说这师徒俩碰得巧,一对官迷。“大官”“小官”由此叫开。14号车开过来,司机庞二焕从副驾驶座位跳下来问:“咋啦?铲车坏啦?” “大官”说:“等会儿吧,铲车正修哩。” 俩人一块儿看铲车司机修车。铲车司机累了一头汗,忙了一阵丧气地停下手。庞二焕说:“修不好啦?” 铲车司机摇头。 “大官”说:“修不好先拉开吧,让你们矿的装卸工赶紧来装车。” 铲车司机大声喊磅房的人去叫装卸工,自己又爬上铲车等着牵引。147号车是“扶桑”,车大不灵活。庞二焕就朝自己的“奔驰”喊:“小任!吊头!把铲车拉开!” “奔驰”开始吊头,“大官”要去拿钢丝绳套,“小官”说:“师傅,我去吧!“ 庞二焕问“大官”:“你也带了个徒弟?” “大官”压低声音说:“樊专员的外甥!” 庞二焕笑道:“嘿,咱俩碰巧了,我那个徒弟是荣县任书记的侄子……” 俩人越聊话越多,“小官”把钢丝绳套挂在铲车牵引钩上,拿着绳套的另一头等着正在缓慢倒退的“奔驰”,“奔驰”后轮卡住一块煤,任建荣一加油,车猛地一窜轻轻碰了一下铲车。庞二焕就喊:“干啥给那么大油?” 任建荣在车上说:“有煤卡着哩!” 庞二焕说:“再往前走点儿。” “奔驰”向前走,庞二焕突然两退一软坐在地上。“大官”也像是被施了定身法定在那儿不会动了。铲车前,上半身被挤扁的“小官”倒在血泊中。铲车司机刚探出脑袋便尖叫一声瘫在车上了。几个赶来的装卸工失声大叫:“压死人啦!压死人啦!” 闻讯赶来的人一个劲往前挤,待看见了“小官”又吓得往后退,有人哭出了声。一名矿上的干部边往这边跑边喊:“站那儿干啥?赶快送医院呀!”等跑过来,他也变成了木头人。 电话打到西卫县交警队,警车来到现场,照相、测量、记录,最后拿手铐要带走早已吓傻的任建荣。庞二焕拉过一个警察小声说:“能不能先别抓他,他是荣县任书记的亲侄儿。” 几个警察商量后对庞二焕说:“你们向荣县公安局报案吧,应该他们处理。” 康云青吕开春赶到三道沟矿的时候,尚士杰已经到了。随后王永林也赶来了。荣县交警队问清情况对康云青说:“康经理,这不是道路交通事故,是现场作业事故,不属交警管,你们还得找西卫公安局。” 电话又打到西卫县公安局,西卫县公安局表示不能受理,理由是肇事司机是荣县的,应由荣县公安局处理。交涉到天黑仍无着落,康云青采纳了经验丰富的三道沟矿矿长的意见,给“小官”清洗化妆换衣盛殓拉回宁化,事故只好自己处理了。“小官”的亲属来了二十多人把个三分公司哭得天昏地暗。王永林向康云青请示处理办法,听说“小官”是樊专员的亲戚,康云青在国家规定赔偿七千元的基础上又加了一倍。但是“小官”的亲属不答应,尹安太问康云青说:“你看这事咋解决?” 康云青反问:“你说咋解决?” 尹安太说:“我们不要求惩办凶手,人反正死了,把凶手枪嘣了也活不过来了。公司多出点儿钱,给死者家属解决些实际困难吧!” 康云青听着刺耳,意外事故哪儿来的凶手?但还是耐着性子说:“我已经通知王永林抚恤金可以高一些。” 尹安太追问道:“高多少?” 康云青说:“具体数目二分公司定。” 尹安太说:“他们还不是听你的?你咬个牙印不就行了?” 康云青说:“要在去年我可以作这个主,今年人家承包了,我咋给人家定?” 提起承包尹安太气就不打一处来,怒冲冲扔下一句“人反正死了!你看着办!” ※ ※ ※ 王永林打来电话,对方要三万块,再给“小官”的妻子和弟弟安排正式工作。 康云青说:“条件太高,不能答应。永林,生活上对他们好一点儿,说话要和气,多作解释安慰工作。” 第二天王永林又打来电话,说对方拿棺材堵住了大门,出不了车。康云青说:“他们要是无理取闹就公事公办吧,请宁化县公安局出面解决。” 第三天王永林在电话里汇报,宁化县公安局表示不便干涉,让他们还去找西卫公安局。康云青说那就找宁化县委领导。王永林说已找了姚万奎书记,姚书记说现在正抓法制建设,以行政手段干预司法程序不妥。 没有办法,只能继续与家属协商。康云青派吕开春去协助王永林,吕开春毕竟岁数大些,或许能说服“小官”的亲属。 第四天吕开春打来电话,对方不让步,把食堂砸得稀烂,已无法起伙。他们现在转移到王永林家,屋里吃院里拉,糟蹋得不像样。 康云青放下电话就去了地区公安处,公安处处长景云亭热情接待,然而对康云青的要求却无能为力。景云亭说:“我也没办法,你让我咋办?死者家属让我去抓凶手,你让我挪棺材,我听谁的?肇事司机是荣县任书记的侄子,死者是樊专员的外甥,要是你当这个公安处长,你咋办?” 康云青说:“总归一句话,你不管?” 景云亭说:“不是不管,实在管不了。” 康云青扭头就走,景云亭拉住他说:“找找上头吧,上头不发话,谁也给你解决不了。” 康云青把心一横径直去找樊同山,樊同山笑着刚要说点儿什么,细看康云青的脸不由得一愣。 “云青,咋啦?出啥事啦?“ 康云青觉得意外,试探着说:“三分公司挤死一个人……” “我听说了,事故处理了?” 樊同山既不悲伤也不气愤,看得出他关心的是公司的情况而不是死者。康云青有些摸不着头脑了,又试探着说:“还没有处理,棺材把大门堵了,五天没出车……” “为啥堵大门?人死了,谁也同情,作好善后工作就行了嘛,为啥要破坏生产?” 康云青不再拐弯抹角,照直说道:“死者家属要三万块钱,再安排两个正式工。” “这么高的条件?你答应了?” “还没有……” “不能答应!通情达理的,可以适当照顾。越是无理取闹越不能让步,公事公办!” “樊专员,我听说死者是你外甥……” “谁?”樊同山脸色骤变,大睁着两眼盯着康云青:“他啥时候去的?叫啥?” “叫刘启官,家在陆原城关镇,八五年第二次招工去的。” 樊同山脸上的惊惧渐渐变成了疑惑,自言自语道:“我没有姓刘的外甥呀?亲戚里就没有姓刘的,你听谁说的?” “尹书记说的,他招来安排的。” “放他的狗臭屁!”樊同山差点儿蹦起来。“我想安排人我不会找你?用得着他?我还嫌他给我惹的麻烦少?肯定是他的狐朋狗友硬往我头上安!云青,我没这个亲戚,你该咋办咋办!” 康云青混身一软,说:“景云亭听说是你外甥,不敢管。” 樊同山立即抓起电话拨通后严厉地说:“景处长,三分公司停产五天了你为什么不管?你们不为企业保驾护航要你们干啥?我命令你立刻采取措施恢复三分公司的正常秩序!” 宁化县公安局出动,一小时后,棺材拉走人也散光了,三分公司办公楼门前只剩下一个全身穿孝的女人和一个老头。女人凄惨的抽泣令人心酸。康云青已经给王永林下了死命令,执行国家规定只给七千,一分不多给!王永林瞒着康云青悄悄给了一万。 第二十一章 红月亮歌厅 “七一”前夕,尹安太来到一分公司检查一课三会制度执行情况。尹安太非常喜欢下基层,到了基层好吃好喝好招待,临走还不空手。所以只要有下基层的任务尹安太总是抢着去。 早在李长顺改任支部书记之时尚士杰就给他准备了办公室,还专门配备了一名支部干事,这样一来他俩就不用正面接触了。尚士杰用这个办法暗示李长顺上班,以避免他无休止的“住院”引起猜疑。李长顺明白尚士杰的用意,名义上上班了,仍然以治病为由只偶尔露露面并不常来。尹安太来检查的这天正碰上李长顺要去医院复查,不能作陪。不过尹安太对尚士杰的接待已十分满意,连康云青都没有享受过如此高标准的接待。 支部干事代表李长顺汇报了一课三会制度的贯彻落实情况,尚士杰作了补充。中午尚士杰试探着问尹安太:“尹书记,中午别在食堂吃了,咱去吃点儿稀罕。” 尹安太很有兴趣,问:“啥稀罕?” 尚士杰说:“西街上新开了一家狗肉火锅店,朝鲜风味,还有生猛海鲜,咱去尝尝?” 尹安太笑道:“客随主便,我听你安排。” 尚士杰提议不坐车步行,尹安太也不多问。狗肉火锅店开业时间不长,斜对面是“红月亮”歌厅。这是荣县第一家歌厅,门前十几串红灯笼浪漫神秘让人浮想联翩。尹安太还不知道荣县也有了歌厅,前些日子德化一股风似的冒出不少歌厅,尹安太只是听说还没有机会去领略过。 吃完狗肉火锅出来,尹安太剔着牙往歌厅那边瞅。尚士杰说:“尹书记,去歌厅看看?” 尹安太把牙签一扔:“看看就看看,改革开放的新鲜事物,咱看看是啥样!” 两人进了歌厅,浑厚低沉的音乐震耳欲聋,几个穿着暴露妖艳的小姐坐在大厅里像看老熟人一样看着他俩笑,早有两个小姐迎上来挽住了两人的胳膊。女老板殷勤地说:“两位先生来啦?这俩小姐都不错,进去唱唱歌吧。小曼,小云,好好招呼客人。” 小云拖着尹安太往里走,尚士杰说:“尹书记,我在大厅等你。” 尹安太不悦道:“要去都去,要不咱俩都走。” 小曼拖着尚士杰说:“你这不是让朋友扫兴吗?都去都去。” 昏暗的走廊两边是一间间歌房,小云拥着尹安太进了518号,小曼拥着尚士杰进了618号。小云把尹安太推到没有扶手的组合沙发上,又出去端来茶水瓜子口香糖,剥开一片口香糖不由分说硬塞进尹安太嘴里,紧靠着尹安太坐下,一双软软的小手捉着尹安太的大手。小云挑逗的动作和眼神激起了尹安太的色胆,先是抱住小云,再后来两只手便越来越放肆地乱摸起来。小云若无其事拿过歌单让尹安太点歌,尹安太说你看着点吧我不会唱。小云说你不唱歌想干啥?尹安太只嘻嘻笑不答话,他的一只手已伸进短裙摸到了小云的那个地方,小云说想打炮啦?想打炮就掏钱。尹安太问啥叫打炮?小云说你跟你老婆干那事就叫打炮。尹安太问多少钱?小云说五百。尹安太一下哑巴了,小云说不打炮就把手拿出来,摸得我怪难受的。尹安太的手并没有抽出来,只是不敢再放肆,小云也就不再管他了。 618号歌房里的尚士杰点了几首老歌,头一首是“敖包相会”。他没唱过卡拉ok,节奏不是快就是慢,跟不住字幕。一曲过后,觉得不尽兴,让小曼告诉控制室再放。第二遍就好多了,又让重放,小曼见尚士杰喜欢,索性叫控制室反复放这一首。尚士杰对节奏越来越熟悉,情感渐渐注入歌词,他唱着,浮现在眼前的是家乡长满杏树的山坡,是杏林中他和杏姑的初恋,是他跟杏姑手拉手跑十几里到公社看电影的欢乐……小曼不打扰他,紧紧依偎着他,尚士杰不知不觉揽住了小曼。 尚士杰终于不唱了,情绪还沉缅在音乐的旋律和往事的回忆中。小曼说,你唱得真好。尚士杰苦笑。小曼又说,你为什么这样忧伤?是失恋?还是……她没把“离婚”两字说出口。尚士杰开始端详眼前这张善解人意的小脸,看清了脸上细细的绒毛,看清了两片红润嘴唇上的细细的竖纹。这张小脸很可爱,很好看。他捧住这张小脸蛮横地把嘴压了上去。小曼没有反抗,两只不知道该往哪里放的胳膊在寻找合适的位置时手突然碰到了挺起来的大炮,于是那只手就像被吸住似的停在了那儿。尚士杰一下举起小曼,撩起短裙扯下了里面的内裤,小曼连内裤带皮鞋踢到地上,脸对脸坐在尚士杰已褪了裤子的大腿上。这是自我毁灭的肉搏,这是生命最极致的舒展,这是野蛮而销魂的蹂躏,这是灵魂的融合……尚士杰抱着小曼的脸狂吻,几乎把那张脸吞进嘴里。 小曼没跟尚士杰要钱,连陪唱的五十元也没要,只要了给老板的五十元房间费。她依依不舍拉着尚士杰哀求:“晚上你一个人来吧,我等你。” 尚士杰说:“我来!” 尹安太回去的时候吉普车后座上有一袋东北大米一袋雪花面粉两箱水果两条“红塔山”一桶胡麻油。尹安太上了车一见这些东西又急忙下车拉起尚士杰的手语无伦次说道:“士杰呀你看你你这是……”尚士杰硬推他上了车给他碰上了车门。看得出来尹安太是满意而归,但尚士杰仍觉得遗憾:在歌厅花的钱没有到位。如果尹安太花了五百,这座堡垒就彻底攻克了。或许是因为头一次尹安太有顾虑,或许是小曼怕他多花钱只留他们唱了一个钟头尹安太还没来得及,总之机会已经错过。不过尚士杰料定尹安太甜头还没吃够,肯定还要再来,俘虏他不过是早晚的事情。 尹安太这个党委书副记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角色,他说谁好不一定管用,他要给谁使怀却一使一个准。他是樊同山的舅舅,工交系统提升行政副职樊同山批了就算数。而尚士杰的目标并不仅仅是分公司经理。所以他必须要让尹安太不但不把他当作敌人,而且还要让尹安太为自己说话。 ※ ※ ※ 七月中旬绥河省交通厅召开煤炭外运会议,会后组织到绥南风景区游览了十几天,康云青回到德化已经是七月底了。 上班头一天,张学文拿来几份文件,第一份是绥北公司党委文件,任命尹国庆为团委书记,正科级。 “他入党了?” 康云青纳闷。去年尹安太求他去跟杨书瑞通融这件事的时候,尹国庆还是个团员。张学文以为康云青在问他,便回答说:“上个月才入的。” 康云青推开文件闭上眼说:“我不看了,还有啥事你说吧。” 张学文说:“综合门市部调来一个新主任,叫胡彩彩,是董兴宇的爱人。” 康云青不觉得意外,尹国庆的提升必定伴随着另一个人的安排。 “她是谁任命的?” “吕经理会上口头宣布的,没下文件。” “你去叫一下吕经理。” 康云青脸色阴沉。吕开春分管“三产”,有权聘任正科级的综合门市部主任,康云青不反对他聘谁,让人难以理解的是吕开春为什么也要趁他不在的时候任命胡彩彩。难道吕开春也跟“阴阳脸”一个鼻孔出气了? 吕开春是带着满脸的愧疚不安跑来的,进门就说:“康经理,有件事我一上班就打算跟你汇报,偏偏小胡找我说承包计划,现在还在我屋里坐着哩。” 康云青淡然说道:“啥事?” 吕开春说:“杨书记和尹书记把董兴宇的爱人调来了,说是为了解决他们的夫妻分居问题。杨书记让我聘小胡当门市部主任,我说等康经理回来再说吧。杨书记说你分管三产你有权聘任,等他干啥?再说门市部是承包的,完不成任务自动下台,又不是终身制,你怕啥?我看杨书记挺不高兴,就叫来了小胡,告诉她综合门市部一直不大好,今年承包任务是六万,没人敢包,你要承包也是这个数。胡彩彩没吓住,写了保证。我没办法了,康经理,我知道这样做不对……” 康云青摆摆手打断吕开春的话,表情缓和下来。“吕经理,你分管三产,不用等我。各部门都有承包指标,只要能完成任务,谁包都行。这个胡彩彩咋样?” 吕开春说:“人挺机灵,也有经营头脑,想的几个点子我看还行。” 康云青说:“都是啥点子?” 吕开春说:“她想把三个分公司的办公用品劳保粮油都包下来,还想在各分公司开个代销点……” 吕开春正说着被开门声打断,胡彩彩推开一条缝只伸进个脑袋笑嘻嘻地看着康云青。吕开春说:“你进来吧,这就是康经理。” 吕开春话音还没落地,胡彩彩早一阵风跑到了康云青跟前:“康经理,大名鼎鼎的康经理呀!我可见着您了!我来了半个月盼了您十五天!您可是咱德宁地区响噹噹的人物,能在您领导下工作多有福气呀!我叫胡彩彩,云彩的彩,可不是发财的财,您可别把我叫成胡发财……” 康云青忍不住哈哈大笑。吕开春说:“康经理,不用我介绍了吧!” 未及康云青开口,胡彩彩又说:“康经理,吕经理不讲理,我是找您来评理的……” 康云青吕开春俩人一齐笑,胡彩彩认真道:“吕经理就是不讲理嘛!一年过去了多半年,还非让我完成一年的承包任务,您说公平不公平?” 吕开春说:“小胡,这可是你自己答应的,咱们可是有君子协定。” 胡彩彩说:“你别害怕,我虽然不是君子,我的话四匹马也追不上。我不反悔,我只求领导帮我个小忙。” 康云青说:“有啥要求你说吧,别让吕经理为难就行。” 胡彩彩噘起嘴说:“您别尽往吕经理身上推!您也有份儿!您们几位领导都有份儿!您别以为只有三个分公司是您的儿子,综合门市部也是您的女儿,您可不能偏心眼!” 康云青笑着说:“我不偏心,你说吧,帮啥忙?” 胡彩彩说:“我想把总公司和三个分公司的办公用品劳保用品食堂的粮油都包下来,总公司这儿我不担心,您和吕经理一定没二话,分公司那边我不让您下命令,您们下基层的时候捎上我介绍我跟分公司经理们认识就行了,这个要求不高吧?” 吕开春说:“还不是狐假虎威?” 胡彩彩说:“就算我是个狐狸,谁让我姓胡呢!您是虎?我能沾您啥光?康经理才是山中王大老虎哩!您呀,跟我差不多,驴假虎威……” 康云青憋不住脱口大笑,吕开春也笑得说不了话,指着胡彩彩一个劲点。 康云青很少这样开心,早把胡彩彩是杨书瑞调来的这件事丢到了九霄云外。吕开春 心里这才踏实下来,胡彩彩拿他开玩笑他不但不生气,反而感激这个能说会道的漂亮女人消除了他和康云青之间可能出现的隔阂。 ※ ※ ※ 尚士杰吩咐食堂晚上会餐。左贵才见食堂买鱼买肉觉得奇怪,不敢去问尚士杰,悄悄问胡玉山是不是有人来检查。胡玉山也不知道,大大咧咧说:“你操啥心?买来咱就吃!天天会餐才好哩,管那么多干啥?” 这几天尚士杰脾气大得莫名其妙,动不动就瞪眼骂人。前天他又去“红月亮”歌厅,没见着小曼。听小云说,市里什么局的一个官儿给小曼租了一套两室一厅把小曼包了。小曼临走嘱咐小云等尚士杰再来找她时一定要留下他的电话号码,她还要跟他联系。尚士杰懊悔不迭;小曼几次让他祖房,通常包一个小姐一个月至少得三五千,小曼不跟他要钱,只求能跟他长相厮守。在荣县租间房一个月不过一百来块,他已经打算去租房了,谁知却被别人抢先把小云接走了。懊悔之余又生愤恨,原以为小曼重情重义不同于其它小姐,其实他看错了,这一行的女人为挣钱连羞耻都不顾,哪里还有情义? 尚士杰没留电话号码,气冲冲离开红月亮歌厅到公司后头的山头上坐了一夜,直到公司院里响起引擎声才回到公司,两眼血红像个凶神恶煞,谁也不知道究竟为什么。 晚饭定在晚上八点,司机们听说会餐收车比平日早。食堂里香味缭绕笑语欢声如同过大年一般。尚士杰不说话,谁来敬酒都喝,不到半顿饭的工夫就只会嘿嘿地傻笑了。左贵才看尚士杰喝醉了,大声喊道:“都不许喝了!赶快吃饭!吃完饭回去睡觉!明天还出车哩!” 尚士杰是被左贵才胡玉山架回去的,胡玉山也喝的东摇西晃,尚士杰一出食堂就吐了,浑身软得像滩泥,倒在床上如同死人一般。 ※ ※ ※ 胡彩彩早早等在办公楼门口,先是帮尉德生打扫车,然后就站在车旁看着楼门。康云青和吕开春出来,她拉开车门敬了个军礼:“请首长上车!” 康云青一愣,问道:“你也当过兵?” 胡彩彩也愣了,茫然道:“没呀,您为啥说我也当过兵?” 康云青一笑说:“我以为又来个尚士杰哩。” 胡彩彩更纳闷了,她只听说过这个邻居,一直没见过面。她不明白自己当没当过兵跟尚士杰有什么联系。刚要问,吕开春催她上车。 康云青吕开春坐进后座,胡彩彩本来就想坐前座,见两个领导都往后坐就问:“前面又宽敞又风光,您们咋都坐后头?” 康云青说:“前头给你留着哩。” 胡彩彩惊喜道:“真的?康经理真好!” 尉德生说:“前头是警卫坐的。” 胡彩彩一撇嘴说:“我就说哩——警卫就警卫,以后出门我就给您们当警卫!” 吕开春说:“你?” 胡彩彩说:“我咋啦?我当不了警卫?” 吕开春说:“能,能——早先我们村有个女人路上遇见一只狼,女人吓得鬼哭狼嚎,那只狼扭头就跑,结果掉到沟里摔死了。” 康云青尉德生都笑,胡彩彩咬牙看着吕开春说:“行,行,吕经理,你等着。” 几个人笑了一阵,胡彩彩又想起临上车康云青的话,就问:“康经理,您刚才说啥?我咋也成了尚士杰了?” 康云青说:“让吕经理给你讲吧。” 吕开春就添油加醋把尚士杰立正敬礼的事描绘了一番,胡彩彩咯咯笑,听完了说:“我这个邻居原来是个大活宝呀,挺能出洋相。” 康云青说:“他可不是出洋相,当了十几年兵,习惯啦!一分公司军事化管理搞得不错,二分公司三分公司都是学他们的经验搞的。” 胡彩彩说:“哟!康经理,听您这口气尚士杰还是您的一员大将哩!啥时候去一分公司别忘了叫我,我认认这个大将。” 康云青说;“咋?你不认识他?你们两家不是邻居吗?” 胡彩彩说:“出来进去只见过他老婆,没见过他。这人真怪,咋老不回家?” 听胡彩彩一说,康云青也有些纳闷,尚士杰确实不经常回家。 到了宁化三分公司,王永林见胡彩彩也来了就开玩笑说:“小胡,你一走可把兴宇坑苦啦!半夜急得抓炕哩!” 胡彩彩回敬道:“他急还是你急?放着南岗好好的楼房不住,天天把老婆栓在裤腰带上,打麻将趁洗牌的工夫也得跟老婆干一下子,有这事没有?” 王永林臊了个大红脸,嚷道:“你胡说!” 胡彩彩说:“咱俩打赌,谁胡说谁输二百块钱,敢不敢?我这就去叫李学红!” 王永林叫道:“胡说胡说!你好好给我造谣,我饶不了李学红那狗日的!” 吕开春说:“王经理,胡主任说话,自然就是胡说了。管她胡说不胡说哩,你跟你老婆是注册登记的正当营业,你怕个啥?” 胡彩彩笑得蹲在地上,康云青趴在沙发扶手上。胡彩彩指着吕开春:“吕经理,您还是个领导哩……你好好骂我吧……” 吕开春说:“我可没骂你!胡彩彩说,简称,就是胡说——我吕开春说,简称就是……” 吕开春突然打住,胡彩彩接着他的话茬说下去:“吕经理说,简称就是——驴说。吕经理叫,简称就是驴叫——呜哇……呜哇……” 这一回连王永林也笑趴下了。康云青喘过一口气急忙摆手:“别说啦别说啦,再笑就把肠子笑断啦!” 终于开始说正事。董兴宇不在,到鹅毛岭李学红那儿考察入党对象去了。胡彩彩说我不找他,找他没用,就找你王经理。吕开春王永林便笑,胡彩彩脸一红说,找他就是不顶用嘛!你俩要是换换个儿让他当经理,你看我还找不找你? 胡彩彩先说了自己的事,王永林自然没有二话。胡彩彩说完了自己的事想坐车去县广播站看看过去的伙伴们,康云青假作不耐烦挥手道:“快去吧快去吧,省得在这儿跟我们捣乱!” ※ ※ ※ 八月一日上午九点多,康云青吕开春胡彩彩来到荣县一分公司。李长顺左贵才胡玉山下楼迎接,却不见尚士杰。康云青抬头往楼上看,尚士杰的窗户还拉着窗帘。 “士杰咋啦?病啦?” 没人答话。康云青刚要再问,李长顺说:“士杰昨天熬夜了,让他睡会儿吧。” 李长顺今天早上听干事说尚士杰大醉不醒刚赶来。三个人神色都不对劲,康云青挨个儿盯,没有一个有要说话的意思,便转身走到办公楼边上。车场明晃晃停着三部“扶桑”两部“奔驰”。康云青脸色骤变。 “这几台车咋啦?都坏啦?” 还是没人说话。 “说话!到底咋回事?”康云青吼道。 左贵才吞吞吐吐说:“昨天晚上会餐……有几个喝多了……” “会餐?不逢年不过节会那门子餐?” 左贵才低着头不敢作声。 李长顺急忙说:“今天不是八一吗,士杰是庆祝建军节哩。” 康云青盯着李长顺看了一会儿没说话径自上楼,走到尚士杰门前一推门,屋里立刻扑出一股呛鼻子的酒味儿。 “把他给我叫起来!” 康云青简直要气疯了。李长顺拉他进了书记办公室。康云青恶狠狠盯着李长顺叫道:“你别给他打掩护!说!他为啥喝成那个样?” 李长顺说:“过节哩,高兴呗。” “胡扯!去年有建军节,前年也有建军节,他咋没喝醉?”李长顺答不上来了。 左贵才进门怯怯地说:“康经理,叫不醒……” 康云青嘴动了半天才咬牙说道:“真是见鬼了!他咋一下变成这样!咱们走!” 临上车康云青又对跟在后面的李长顺左贵才胡玉山说:“他醒了叫他立刻去见 我!” 第二十二章 尚士杰自我惩罚 尚士杰昏睡了两夜一天,二号凌晨四点多才清醒。口干舌燥头痛欲裂。起来喝了两杯水,吞下三片去痛片。一刻钟后头疼有所缓和,洗了脸就去车场。 司机们正作出车准备,李长顺左贵才也在车场。左贵才看见尚士杰急忙迎过来,李长顺却绕了个大弯骑车回了家。尚士杰巡视到油库附近,看见一个司机拿着油枪地上洒了一片油,过去照着司机就是一脚。 “你的眼长哪儿去啦?把洒的油都给我收起来!收不起来扣你的工资!” 司机也火了,大声说:“你还醉了一天一夜哩!你咋不扣自己的工资?” 尚士杰顿时呆住。左贵才跑过来喝斥司机道:“赶快开你的车走!” 尚士杰问左贵才:“咱们不是昨天晚上会餐的吗?他咋说我醉了一天一夜?” 左贵才说:“咱们是三十一号会的餐,今天都二号了。” 尚士杰大吃一惊:“昨天我睡了一天?” 左贵才说:“你睡了两黑夜一白天了,昨天康经理来了,咋叫你也叫不醒……五台车没出,可把康经理气坏了……” 尚士杰太阳穴上青筋暴起多高,猛然发狠地吩咐道:“立即停车!全体集合!我作检讨!” 所有车辆很快熄火,司机值班修理工站了一大片。尚士杰对着人群大声说道:“前天晚上会餐,我没管住自己,喝醉了,昨天睡了一整天。由于我带头破坏纪律,昨天五台车停产,这是我造成的,责任我承担。我现在向大家认错、检讨!我决定扣我三个月工资。上级怎么处分我都无条件接受,希望大家接受我的教训,今后决不许再喝酒!解散!” 尚士杰回到办公室很快写了一份检讨,左贵才劝他吃完早饭再走,他不理,装上检讨自己开车急驰德化。 康云青正在食堂吃早餐,张学文走过来小声说:“康经理,尚士杰经理在您门口站着哩。” “别管他,让他站着!” 张学文没动,看着康云青。 “开开门让他进去等!” 张学文这才走了。 康云青吃完饭来到办公室,尚士杰站在桌前一动不动,桌上规规矩矩放着检讨。 “你睡醒啦?” “报告康经理,是!” “啥时候醒的?” “报告康经理,早晨四点三十七分。” 康云青刚要拍桌子,门口一阵窃笑。尚士杰纹丝不动,康云青压着火对门口只伸进脑袋的胡彩彩说:“小胡,我现在有事,你等会儿再来。” 胡彩彩一吐舌头关上门,康云青过去插住了插销。 “你睡够没有?没睡够再回去接着睡!” “报告康经理,我错了,我请求处分。” “当然要处分!你自己说该咋处分?” “早上我当众作了检讨,决定扣自己三个月工资,领导怎么处理我都接受。” “你三个月工资有多少?五台车停产一天是多少?” “报告康经理,为了弥补损失,利润指标我再追加百分之五,全年利润完成一百二十四万!” 康云青一下子愣在那儿了。他想过种种处分尚士杰的办法,却没有想到这一条。再追加百分之五,纯利润就要再增加六万。他想问问有没有把握,突然又想到这样一问谈话气氛谈话主题就都变味了。他要维护纪律,他要杀一儆百,他应该宁可不要那百分之五也得处分尚士杰!可是他又舍不得这百分之五。如果尚士杰真能完成,就说明一分公司以及 其它两个分公司还有潜力可挖,明年的承包指标还能再提高…… 康云青被这突如其来的百分之五搅得方寸纷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怕尚士杰看出来,紧绷着脸说:“你先回去!怎么处分等研究以后再定!“ 没过两分钟,康云青从窗户里看见尚士杰的吉普车穿过了楼下大街。 胡彩彩推门进来,康云青还站在窗前。胡彩彩问:“尚经理哪儿去了?” 康云青说:“走了。” 胡彩彩说:“回家了?” 康云青说:“回荣县了。” 胡彩彩说:“这个人!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家门都不进就又走啦?我还找他哩,就剩下他们了!” 康云青说:“你等等吧,等定下来怎么处理再说吧。” 胡彩彩诧异:“咋?您要撤他?” 康云青说:“不该问的别瞎问,你去叫吕经理过来。” ※ ※ ※ 吕开春看完尚士杰的检讨不作声,等康云青问才说:“我看不错,自罚三个月工资,够重的了。利润再追加百分只五,他今年的营运收入就得增加六七十万,真完成了,那两个公司不用你说话就得自动加码,明年又能多挣几十万。” 又叫来尉大水,尉大水看完检讨摇着头一个劲笑:“这小子行!喝一次酒追加百分之五,再叫他多喝两回!” 康云青道:“大水,正经点行不行?我跟你说正事哩!” 尉大水说:“我也没说歪事呀?三个月工资,还追加百分之五利润!这也就是尚士杰,别人谁有这个肚子这个胆?” 康云青说:“照你们说就不用处分了?” 尉大水说:“还要咋处分?撤了他?撤了他你让谁顶他?二分公司刚安稳几天,你不怕再来场三国演义?” 康云青为难了;不给处分?怕别人说自己没有原则袒护尚士杰。给处分?百分之五利润三个月工资再加处分,又显得不近人情。尉大水见康云青犹豫,悄悄给吕开春递了个眼色,于是吕开春又说:“康经理,今年分公司经理跟往年不一样,往年是任命的,今年是人家竞标承包的。如果年底完不成任务,撤他他没话说。半路地把他撤了,咱们搞的到底是任命制还是承包制?” 尉大水朝吕开春暗挑大拇指。康云青点头说:“我没想撤他,只想给他个处分教育大家,你们看给个党内警告行不行?” 康云青的想法是党纪处分不影响行政职务。然而党纪处分得党委下文,这就需要经过杨书瑞尹安太。康云青担心“阴阳脸”趁机落井下石拿尚士杰撒气。尉大水出主意说,你先试试“阴阳脸”的态度,同意你的意见就给党纪处分,不同意想整士杰就不经党委给个行政处分算了。康云青听了尉大水的话先找杨书瑞商量,不料杨书瑞说:“这个处分一进了档案刀子都抠不掉了,你让他年轻轻的背一辈子包袱?我看党内批评就行了,开个党委扩大会议,把分公司经理们都叫来,既教育了本人,也给大家敲了警钟。”康云青都听傻了,绝没有想到杨书瑞对尚士杰的态度竟然与对尚士诚的如此悬殊,简直是天差地别。在那一瞬间,尚士杰在康云青心目中的印象突然模糊起来,康云青怎么也想不明白杨书瑞为什么要袒护尚士杰。党内批评根本就不叫处分,这样轻描淡写起不了杀一儆百的作用。然而连杨书瑞都不同意处分尚士杰,自己还怎么坚持?尚士杰知道了会怎么想?尚士诚知道了会怎么想? 尹安太的态度也同样让康云青吃惊。不知道杨尹二人早商量好了还是怎么回事,尹安太也说开个党委扩大会议批评批评算了,还特别提议党委扩大会议以现场会的形式到一分公司去开。 康云青脑海里旋转着各种念头,他想到了尚士杰大概远比他哥哥灵活,以巧妙高明的手腕博得了“阴阳脸”的好感。倘若如此,他不会反对尚士杰这样作,也不生气,因为这样也有助于减少他与“阴阳脸”的磨擦;他还想到,或许事实并非如此,杨尹俩人并不 是真想袒护尚士杰,只是专门跟自己对着干罢了。 党委扩大会议在一分公司开了。在个别谈话中康云青严厉告诫尚士杰胆敢再犯决不轻饶。而杨书瑞和尹安太都把康云青如何坚持处分他的态度作了夸张的描述,都把他的免于处分归功于自己的坚决抗争。 第二十三章 情欲烈火 胡彩彩心里十分混乱,一想到那个即将来临的时刻心就砰砰乱跳。电视开着,眼睛对着电视心却不知在哪儿。毛衣也总织错针,已经拆了好几回了。 她一直没有机会再去一分公司,虽然康云青已经答应承包任务减半,她还是想把一分公司的业务定下来。康云青因为生尚士杰的气不愿意去一分公司,杨书瑞又不敢带着她到处跑。她对康云青无计可施,对杨书瑞可不客气,骂他是又想吃肉又怕油嘴的伪君子,缩头王八。最后骂得杨书瑞只好打电话让尚士杰来接她。 今天上午,尚士杰打发司机把她接到一分公司。她走进办公室的时候尚士杰正脸朝里接电话。听见动静尚士杰转过脸来,就在那一瞬间,尚士杰一下子定在了那儿,那眼神那表情都强烈地迸发着要扑过来抱住她的冲动。她吓了一跳,心慌意乱地问了句“你认识我?”她的声音就像拉了电闸,尚士杰的冲动嘎然而止,神情迅速恢复正常继续接完了电话。“胡主任,请坐。”尚士杰镇静礼貌,刚才的那种毫不掩饰的欲望消失得无影无踪。而她的心却怎么也平静不下来了,她不认识眼前这个男人,可是却奇怪地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刚才那一瞬间尚士杰眼里的烈火也燃起了她心中的欲火,这团火已烧得她不能自己。她没有坐,仍站在桌旁两眼直视尚士杰。“你在啥地方见过我?你为啥那样看我?”语气及眼神都在逼迫对方必须回答。尚士杰慢慢站起来,双眼微闭眼珠里又渐渐射出寒光。她不畏惧,脸迎上去又一次逼问:“说!你在啥地方见过我?”她的鼻息扑在尚士杰脸上,尚士杰不说话,猛然抱住她蛮横粗暴地吻住了她的嘴。她顿时觉得自己变成了一股水,一缕云,躯体已不复存在。她没有反抗也没有喊叫,只是压低声音骂了句“饿狼!”尚士杰松开手,她逃跑似的转身就走,走到门口又突然回过头,声音不大却不容抗拒地命令道:“晚上十点到我家,十点正!” 现在回想起来,这一切都像是鬼使神差,荒唐得近似疯狂。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下那个命令,更不知道尚士杰会不会服从她的命令。她希望尚士杰不过是一时的冲动罢了,她嘲笑自己的自作多情。她关掉电视拉灭灯上床睡觉,但在快十点的时候,还是不由自主摸黑拨开了门锁,在黑暗中扑捉着楼道里的声息。此时她仍不能肯定尚士杰会不会来,因为她并不知道她那酷似小曼的容貌已在尚士杰心里掀起了倒海翻江的飓风。 十点钟刚过,门无声地开了又无声地关上,她认出了尚士杰的身影感到一阵眩晕,使劲闭着眼装作睡熟。但是当那饿狼凶暴专横地扑住她之后,她情不自禁一下子紧紧抱住饿狼的躯体,不要命地去迎接饿狼一次次疯狂的冲击。她的全身从那个地方开始融化为一堆轻飘飘的碎沫,她的指甲深深嵌入饿狼的皮肉,她的牙齿舌头尝到了饿狼的血腥,她得到的是更彻底的摧残和更销魂的毁灭。“我不要了……你都拿去吧……把我弄死吧……”她的灵魂飘离了肉体,嘘嘘娇喘有如天外喝醉的微风。 ※ ※ ※ 尚士杰对能不能完成追加的利润心里也没有把握,那是情急之下为保住经理位置不得已采取的权宜之计。然而大话已然出口,无论如何也得想办法实现承诺。他把以队核算改为以组核算,划小核算单位使集体效益与个人收入绑得更紧,以此进一步刺激司机的积极性挖掘潜力。然而单凭这一条还不够,他想起去年冬季的煤价比夏季长了五六块,于是产生了屯煤的念头。如果到今年冬天煤价还能长五六块,屯两万吨煤就能挣十万,不愁完不成利润。他同时也想到了万一煤价不长甚至下跌的危险,但为了保住经理位置,他宁愿铤而走险。 尚士杰找荣县县委书记任永祥,请求借用公司外边的荒地作煤场。任永祥二话没说就答应了。他侄子任建荣出了人命事故多亏绥北公司保护没受到法律追究,他很感激绥北公司。 煤场是临时性的,尚士杰没砌砖墙只打了一圈土围墙,专门买了两条大狼狗协助护场,七十台车一天往回捎一车煤。榆涧煤矿堆积了大量存煤,矿长隋化林愁得睡不着觉。尚士杰跟他达成协议,每吨二十元,九月底之前将两万吨存煤拉清,煤款年底结算。 尚士杰屯煤的消息传到二、三分公司,王永林认为这是尚士杰为完成追加的利润不得已的冒险。市场变化莫测,谁知道煤价是长是跌?三分公司有把握完成任务,用不着去玩火。 丁友山的想法跟王永林不一样,二分公司基础差,丁友山没有十足的把握。因此丁友山也决定屯煤,他的判断是到了冬季煤价即使不长也不至于下跌,一吨能挣个两三块他就满足。 二分公司当初买的是一块林地,公司三面都是半大的杨树林,没有地方开辟煤场。丁友山想借用姜店煤台的煤场。姜店煤台是个铁路煤台,煤台的一端因铁路转弯有一大片空地不能利用,正好可用来屯煤。煤台主任大刘是从西卫县委机关下来的,跟席锦章很熟。通过席锦章牵线请大刘几个人吃了两回饭唱了两回歌,事情谈成,二分公司也开始屯煤。 十月四日,国庆节后上班的头一天,荣县火石沟煤矿发生特大瓦斯爆炸,死亡九十七人。国务院派来了事故调查组,绥河省政府下令德宁地区和德化市所有煤矿立即进行安全检查,不合格的煤矿坚决停产。原煤产量急剧下降,煤价从二十三元涨到了三十元。 一分公司早在九月中旬就存了两万吨煤,尚士杰趁煤价上长卖出一万顿,赚了十万。左贵才胡玉山都劝他把煤全部卖掉,他不听留了一半,他估计年底煤价还得长。 丁友山在煤价长到二十八块时就把七千吨存煤卖掉了。每吨给大刘抽一块,实际到手的是四块钱。 十月底天气骤然变冷,丁友山的老母亲多年的气管炎发作得很厉害,丁友山把母亲接到地区医院,检查中发现了严重的冠心病——心肌坏死面积已达三分之二,医院下达了病危通知。丁友山在医院守了一个礼拜,母亲病情有所缓解后才抽空到公司看看,天天早上去下午回,许多工作只能委托给席锦章。 ※ ※ ※ 这一天丁友山九点多来到公司,办公楼前停着一辆早就淘汰的天津吉普,他认得这是西卫县税务局的车,三步并两步跑上楼。席锦章不在,西卫县税务局副局长马彪领着两名税务干部在邵存德办公室坐着。丁友山急忙开门把客人让到自己屋里,不等马彪开口抢先说:“马局长,又到年底了,你放心,我们保证按时缴税,决不拖欠。” 马彪说:“丁经理,我不是来催缴税款的,有人举报你们偷漏税。没人举报我们可以睁只眼闭只眼,有人举报我们可不敢不查了。” 丁友山发呆,好一会儿才说:“马局长,我们没偷税呀?你听谁说的?” 马彪说:“你们在姜店煤台存了几千吨煤吧?所以,你们得补交煤炭经销税。” 丁友山说:“我们是运输企业,不搞煤炭经销,为啥要征煤炭经销税?” 马彪笑道:“那你问谁?你们借用场地屯煤,低价购进高价卖出,这还不是经销?” 丁友山赶紧打发人去买水果。马彪说:“丁经理,别忙乱了,没用。你没见我们今天连你的烟都不敢抽一根吗?咱们办正事吧,叫你的会计把今年的煤票全拿来,我们统计一下。” 丁友山陪笑说:“马局长,咱们都是老熟人了,有啥事不能好好商量?” 马彪说:“我也不想来,没办法,咱是个副局长,人家派咱咱就得来。说啥也没用,叫会计去吧!” 丁友山只得叫会计拿煤票,自己跑去问邵存德席锦章去哪儿了,邵存德说没见。又问税务局咋知道的,邵存德分析说这里头有鬼,大刘决不会说,煤台的书记副主任几个人都吃过几次饭下过几回歌厅,估计也不会说,很可能鬼就出在自己家里。丁友山听出邵存德怀疑席锦章,可席锦章对屯煤一直非常积极,他想不出席锦章有什么举报的理由。 中午丁友山特意吩咐食堂精心准备了四菜一汤,马彪说什么也不吃,硬领着人走了。下午又查了一下午,还没查完,看样子还得一天。下午临下班,席锦章不知从哪儿回 来了,丁友山像盼来了救星把税务局查税的事告诉了席锦章。席锦章说:“这有啥?好好请人家吃顿饭,玩儿一玩儿,再送点儿东西不就行了?” 丁友山说:“人家连烟都不抽,中午饭菜都摆好了人家还走了哩!” 席锦章说:“我去请,你准备钱吧!我就不信把马彪拉不到饭店去!” 丁友山说:“晚上我还得去医院,你陪他们吧。你写个借条,从财务拿三千。” 席锦章说:“三千够干啥的?人家要唱唱歌洗洗澡哩?拿五千吧!” 席锦章写好借条,丁友山扫了一眼就签了字。俩人一块儿回到经理办公室,马彪见了席锦章搂脖子勾胳膊亲热得不的了。丁友山看见这个光景估计事情能办成,向马彪表示歉意之后就放心回了德化。 第二天马彪果然没来,丁友山让席锦章把发票报了入账,席锦章说正赶上饭店的发票用完了,过两天再去开,丁友山叮嘱他别忘了就行。 ※ ※ ※ 年关将近,榆涧煤矿矿长隋化林找尚士杰要钱。一分公司从榆涧煤矿拉了两万吨煤,尚士杰答应先结一万吨,任凭隋化林好话说尽就是不答应全部结清。隋化林把尚士杰拽上自己的“乃兹”车去了德化北城边上新开业不久的“伊甸园”康乐城。这是个挂靠总参谋部的大型餐饮娱乐企业,规模以及豪华程度都在德化市首屈一指。它的特殊背景使得它在德化具有特殊的地位,黑社会团伙不敢来捣乱,公安机关对这里的色情服务置若罔闻,人们把“伊甸园”称作德化的“特区”,“小香港”。 隋化林请尚士杰在餐饮区的傣风餐厅吃饭,犹如置身于傣家竹楼,小舞台上不间断地表演着傣族歌舞。舞女半裸的躯体暴露的肚脐柔缓的扭动撩人心魄,尚士杰注意上了一个舞女,那眼神那动作别有一番风情让人想入非非。隋化林看得清楚却不动声色。吃完饭到贵宾浴室洗桑拿,那个舞女意外地出现在尚士杰的浴室中陪他洗了“鸳鸯浴”,从浴盆到沙发到床上,尚士杰试遍了各种花样玩了个痛快淋漓。他体味到了另一种人生,那种随心所欲为所欲为的人生。他未曾想到过人世间还会有这种生活,这是普通百姓无法想象的权贵们的生活。 筋疲力尽浑身舒畅的尚士杰睡醒一觉之后,隋化林塞给他一万块钱。这一次不等隋化林开口,尚士杰说:“你明天去结帐吧。” 尚士杰意外地发现了一个窍门。从此以后,凡是该结的款项他都以种种借口尽量拖延。债主变成了孙子,欠债的却成了爷爷。起初他觉得荒唐可笑,细细一想才品味出世界大概就是这样;上党课的时候关于“公仆”“勤务员”和“主人”的理论不是常常惹得哄堂大笑吗? 第二十四章 丁友山之死 元旦这天丁友山在医院陪母亲呆了一天,妻子杜桂香领着儿女拿来一大堆节日佳肴,一家人在医院吃的午饭。康云青来探望丁母,丁友山跟他聊起了来年的打算。受一分公司小组核算的启发,丁友山准备试试单车核算的办法。康云青也觉得这是彻底打破大锅饭最大限度挖掘潜力降低成本的好办法。俩人还详细探讨了辅助性生产人员如何与单车效益挂钩等具体问题,一个初步设想已经形成。康云青决定再让年庆余作一些准备起草单车核算试行办法。 元月四日丁母出院,这天天气寒冷,杜桂香给婆婆拿来了棉衣裤棉鞋。丁友山蹲在地上给母亲穿上棉鞋正要扶她下床,这时进来三名法警,气氛顿时紧张起来,另外两个病人和陪侍家属都呆呆地看着法警。 “谁是丁友山?”为首的法警问。 丁友山说:“我是。” 为首的法警掏出逮捕令往前一伸:“你被捕了,这是西卫县人民检察院的逮捕令。” 两名法警上来给丁友山戴上了手铐。 丁友山大声说:“我犯了啥罪?为啥逮捕我?” 为首的法警说:“你自己比我清楚,带走吧。” 丁友山像个木头人被带出病房,听见身后妻子令人毛骨悚然的嚎叫才猛然惊醒,不顾一切向后挣扎发疯似地喊道:“妈!妈!妈呀……” 丁友山被拖进警车。闻讯赶来的医生对丁母实施紧急抢救,杜桂香被强行架进了护士办公室。一小时后,丁母的心脏停止跳动,杜桂香当即昏死过去。 康云青接到医院的电话立即带着吕开春尉大水郝树森陶素兰李秀云赶到地区医院。杜桂香已经苏醒,目光呆滞神情恍惚,对谁都没有反应。陶素兰李秀云照看杜桂香,尉大水办理丁母遗体存放事宜,尉大水又给老婆打电话叫朱玉兰赶紧回家照应丁友山正在上学的一双儿女。 医院家里暂时安顿停当之后,康云青和吕开春赶往西卫县,找到西卫县检察院,人家已经下班。吕开春认识西卫县委办公室主任贺军,就去找他讯问西卫县检察长高树彬的住址。贺军说:“高树彬家我认识,不过这时候肯定不在家,他们那些人谁在家吃饭?请他们吃饭的人排长队哩。现在正是饭点儿,你俩也先吃饭吧,我领你们去招待所。” 康云青打算到高树彬家死等他回来,贺军劝道:“一顿饭少说也得两三个钟头,吃完饭要是再洗洗澡唱唱歌啥的就更没影了。况且这种事去他家也不合适。康经理,我看你们还是明天去检察院找他吧。” 贺军不想招高树彬讨厌,而且这种事去高树彬家人家也未必接待。康云青谢绝了贺军的宴请跟吕开春回了德化。 次日清早还不到八点康云青吕开春就赶到西卫县检察院等高树彬。刚见面高树彬还很客气,说起正事便渐渐变成公事公办的态度了。 “高检察长,二分公司经理丁友山是你们这里抓的吧?” “怎么了?” “高检察长,为啥抓他?” “贪污。” “他贪污了多少?” “五千。” “高检察长,有证据吗?” “没证据我们能瞎抓人?” “高检察长,能不能让我们看看证据?” “不行。证据现在不能公布,等法院开厅你们就知道了。你们回去吧,需要通知你们的时候会通知你们的。” 毫无结果。康云青吕开春返回德化又去找地区检察院。 德宁地区检察院检察长是肖正廷。他在古城县委当了两年副书记,八六年由地委书记廖星光提名升任地区检察院检察长。肖正廷见了康云青十分高兴,而康云青却难受得要哭。叙述了事情经过后康云青请求说:“肖检察长,我只有两个要求;第一,我要看看证据,我不相信丁友山会贪污。第二,我要见见丁友山,他母亲死了,现在还在医院放着,他老婆疯了,后事咋料理呀?” 康云青满眼含泪。 肖正廷说:“我先了解一下情况吧,后天给你回话。” 康云青说:“肖检察长,我等不到后天,我现在每分钟都在油锅里。” 肖正廷劝道:“云青,光着急没用,我明天下午给你回话吧。” 六日下午两点康云青吕开春又来到地区检察院,肖正廷说:“我派人去西卫检察院查看了案卷,丁友山去年十一月借款五千元至今没有归帐,据你们公司规定,临时借款必须当月归帐,现在已过了两个多月,而本人又不承认借过款,说他贪污不是没有道理。举报人证明人也是你们二分公司的。还有,西卫检察院在逮捕丁友山之前征求过你们公司党委的意见。” 康云青看吕开春,然后茫然看着肖正廷。 “咋?你事先一点儿也不知道?”肖正廷有些惊讶。 康云青摇头说:“人抓走两个小时我才知道,还是从医院知道的。” 肖正廷说:“你们公司是咋回事?这么大的事也不跟你打招呼?” 康云青沉默片刻问:“举报人证明人是谁?” 肖正廷说:“这个不能告诉你,我们有责任保护证人。” 康云青说:“我们自己能不能调查这件事?” 肖正廷说:“当然能。发现新问题可以补充罪证,发现疑点就向检察院提出,避免发生偏差。” 康云青站起来说:“我们回去了。” 肖正廷嘱咐说:“你要冷静,丁友山没罪,法律不会冤枉他。如果有罪,你犯不着为一个罪犯难过,哪怕他是你的朋友。” ※ ※ ※ 年庆余按照康云青的吩咐带了两名会计到二分公司查帐,年庆余亲自动手,对每一张现金支出单据都作了记录。 一月十一日早八点,康云青带着年庆余第三次来到地区检察院。年庆余向肖正廷汇报调查结果:丁友山借款的借据是二分公司党支部书记席锦章代写的,丁友山只签了名。五千元现金是席锦章从会计手里取走的,何时何地交给丁友山会计不知道。现金支出单据二百七十四张,总金额十三万一千四百六十五元四角,从十几元几十元的白条到几千元的高额发票全有经手人,办公室主任和丁友山的签字,每张单据背后都记录着事由及招待对象。 肖正廷听完汇报久久不语。 康云青说:“肖检察长,我谈谈我个人的看法供你参考。一,丁友山没有单独一个人花过一次钱,没有单独招待过一个客人,这说明丁友山没有贪污的念头,否则招待费开支不会这么清楚。二,丁友山如果想贪污,完全可以采取虚报单据的手段,饭店的发票随便开,他为什么要写借据借款贪污?谁这么蠢?三,既然丁友山的借据是席锦章写代的,举报人和证明人中我敢肯定有席锦章或胡庄高。他们两个过去曾陷害过前任经理郝树森,现在又陷害丁友山,肖检察长,他们完全是为了争权夺利栽赃陷害!” 肖正廷说:“让小年写个书面材料给我,我去趟西卫。” 年庆余说:“我下午就给检察长送来。” ※ ※ ※ 一月十七日,康云青第四次来到地区检察院。 肖正廷拿着年庆余写的材料专程去了西卫,对案件中的疑点提出质疑。西卫县检察院不能作出符合逻辑的解释。但是,推理不能代替事实,证明丁友山贪污有人证物证,否认丁友山贪污却没有任何直接的证据。检察院不能凭推理捕人,同样也不能凭推理放人。能洗清丁友山的办法只有一个:拿出没有贪污的证据。 康云青是满怀希望来的,肖正廷一番话让他从头凉到脚。 “这叫什么逻辑?是不是人人都得拿出没作坏事证据?没有就是作过坏事?”康云青几乎是在喊叫。 肖正廷说:“云青,别说气话,总是事出有因嘛。有人举报又够上了立案条件,总得进行核实吧?” 康云青耷拉下头,过了许久才说:“能不能先退钱让他回来处理他母亲的后事?” 肖正廷答道:“退赔就等于承认贪污,丁友山一直不承认贪污,决不会同意退赔。” 肖正廷没敢告诉康云青,丁友山的情况非常不好,每次提审都是破口大骂,吃了不少苦头。他还发疯似的追问他母亲的情况,鉴于他的精神状态没敢告诉他。 一月二十一日清早,还差十几分不到八点,张学文跑进康云青的办公室报告说西卫检察院打来电话,丁友山在看守所昏迷,允许保外就医,让公司速送丁友山去医院治疗。 康云青一下子站起来。 张学文说:“叫上地区医院的急救车吧?” 康云青说:“叫!让他们先来这儿。” 康云青急急下楼,许多听到消息的人也纷纷跟着下楼。张学文跑下楼报告说急救车已经出发。康云青对尉大水说:“大水,你留下看家,我跟吕经理去就行了。” 尉大水说:“这么多人还看不了个家?我得去!” 年庆余唐庭禄也眼巴巴望着康云青。吕开春说:“大家想去都叫去吧,这也能看出 丁友山的为人。” 康云青对张学文说:“你看家,把车都派出来!” 几辆坐满人的小车停在马路上,急救车一到,车队立即出发急驰西卫县。到了西卫县看守所,医护人员抬出了丁友山,丁友山仿佛熟睡不醒,形容枯槁,双目深陷,瘦得脱了相。康云青差点儿没认出来。 几个人哭出了声音。 丁友山被送到地区医院抬进急救室,过了大约一个钟头,一名医生走出来问:“谁是病人家属?” 康云青说:“我是。” 医生说:“病人得的是脑溢血,已无法抢救,准备后事吧。” 康云青大叫道:“他还活着!他还喘气!你们为什么不抢救?” 医生说:“太晚了,你们为什么不早送?耽误了十几个钟头,大脑已经坏死了,即便现在开颅侥幸保住命也是个植物人,跟死人一样。况且像他这种情况,手术的成功率几乎等于零,没办法了,准备后事吧。” 当天下午,康云青第五次跨进地区检察院大门。肖正廷还没来,办公室主任苏振风把康云青接到办公室,倒上茶一句话不敢说。 肖正廷刚到苏振风就把康云青领了过去。 “丁友山死了……”康云青像是说梦话。 肖正廷不觉得意外,注视着康云青。 康云青继续喃喃道:“是得脑溢血死的,他们不抢救,拖了十几个钟头……” 肖正廷刚要劝解,康云青突然发出一声怒吼:“我要控告西卫检察院!” 肖正廷轻声说:“云青,你冷静点儿……” “我怎么冷静?”康云青叫着声泪俱下,“一封诬告信害死两个人!这就是咱们的法律?这个官司我非打不可!你告诉我该找谁?” 肖正廷想把康云青拉到沙发上,康云青甩手走出了房门。 ※ ※ ※ 张学文与德宁地区律师事务所接洽,根据律师的建议,张学文跑到地区医院开具了丁友山的诊断证明。康云青发现证明上的时间不对,证明上丁友山突发性脑溢血的发病时间是二十一日上午九时,这个时间丁友山正在送往德化途中。 康云青说:“这个时间不对,大夫说耽误了十几个钟头,发病时间应该是二十号下午或晚上。你让医院重开。” 张学文又跑了一趟医院回来说:“医院说没有错,就是这个时间。” 康云青拿着证明亲自去找院长,院长说:“我们是不会弄错的,你应该相信医院。” 康云青说:“昨天你们那个大夫亲口说的送晚了,耽误了十几个钟头,我们公司的吕经理也在跟前。” 院长说:“康经理,你能肯定他是我们医院的医生吗?他叫什么?” 康云青睁大眼睛说:“他不是你们医院的大夫?” 院长笑道:“心脑血管的医生今天都在,你去认认是谁?我陪你去。” 找遍了心脑血管科的办公室,医护室和病房,没找见昨天那个医生。康云青手打着颤,把那张没有任何意义的诊断证明撕得粉碎。 (下部) 第二十五章 一波三折寻外资 转眼已是两年以后。 绥北公司发生了巨大变化,一九八八年全公司实行单车核算,利润达六百万,人均 利润一万一千元,成为绥河省效益最佳企业,交通部优秀企业。康云青荣获全国“五一”劳动奖章。经交通部组织的专家团的考核验收,绥北公司被评定为国家二级企业。中央和绥河省的报纸、电台、电视台多次报道绥北公司,“人民画报”刊登了康云青的个人照片和绥北公司壮观的生产照片。 成绩来之不易,成绩来自生命的代价。 丁友山的死激怒了全公司干部职工,二分公司有十几名干部强烈要求调离。迫于巨大的压力,杨书瑞尹安太不得不同意康云青将席锦章胡庄高调回总公司。李长顺调到二分公司任经理,二分公司逐渐稳定,形势逐步好转。 尚士杰在八九年吕开春退休后晋升为总公司副经理,由于他的力荐左贵才接任一分公司经理。三分公司还是原班人马未动。席锦章胡庄高成了过街老鼠钻在家里躲了半年,风头过去之后杨书瑞尹安太又以党委名义增设了一个机构——工会办公室;任命席锦章为主任,胡庄高为副主任。 德宁地委行署也发生了一些人事变化;行署副专员樊同山调曲州行署升任专员,经委主任康承律调津口市升任副市长。原地委组织部长蔡力耕升任副专员接替樊同山分管工交,原宁化县委书记姚万奎升任地委组织部长。 地委书记廖星光和行署专员段福中没有变动,有消息说廖星光将升任绥河省委副书记,小道消息往往惊人地准确,只是眼下尚未成为事实。 ※ ※ ※ “伏尔加”在长安街稠密的车流中缓缓行进,尉大水拍拍肚子说:“到点了,该喂脑袋了吧!” 康云青说:“还去前门吃葫芦头吧。” 尉大水鼻子一哼:“还吃葫芦头?不能变变样?” 康云青说:“那就吃刀削面……要不,咱吃饺子去吧!” 尉大水脸扭到一边不再说话。 康云青笑着问尉德生:“小尉,你说吃啥?今天听你的。” 尉德生只笑不说话。 尉大水说:“那还用问?啥好吃啥!” 康云青说:“就听你爸的,今天让他请客。” 尉大水说:“我请就我请,你给报销就行。德生,去东来顺吃涮羊肉!” 他们刚才是从紫竹苑出来的,几天前尉大水从省经贸厅得到情报;香港联华集团公司有意投资绥河省的煤炭开采和运输业,正在北京物色合作对象。康云青尉大水立即赶到北京,把绥北公司的资料交给了联华集团公司的代理人谭孝礼先生过目。联华集团公司现有二百部大吨位进口车,合作伙伴一旦确定,中方只须付五百万保证金即可接车,利润按三七分成,中方占三,十年后联营结束车辆全部无偿留给中方。运输企业多数走的是贷款买车,挣钱还贷的路子,贷款还清了,车也报废了,然后又是贷款买车挣钱还贷。康云青不想走这条老路,早就打算吸引外资联合经营借鸡生蛋,年初津口市副市长康承律曾告诉他马来西亚富商白金海先生在津口投资兴办“金海钢铁有限公司”,定购了五十台日产“扶桑”货车,原准备用于运输焦炭矿石,因运输问题已由供货方解决,这些车不再需要,想找个合作伙伴共同经营这五十台车。康承律知道康云青正在寻求外资,便向白金海先生介绍了绥北公司,白金海先生很感兴趣,经过几次接触,康云青才弄明白所谓的合营其实是变相倒卖进口汽车指标:绥北公司出钱买车,车辆产权属“金海公司”挂津口牌照,利润二八分,中方占八,六年海关监控期到期合营结束,车归中方。换句话说就是中方借“金海公司”的名义购买免税进口车,代价是每年给人家两成的利润。竟管如此诱惑力还是极大,一台“扶桑”国内价格是二十六万,而进口价是十六万,康云青决定与白金海先生合作,已将第一笔购车款八百万元人民币汇至日本万和株式会社驻绥阳办事处。康云青调查过白金海的底细,此人在绥河的投资达两亿元人民币,是省委书记的座上宾,不可能受骗。美中不足的是合作规模太小,康云青一直想找一个真正的合资伙伴真正实现“借鸡生蛋”,因此一得到省经贸厅的情报就立即来了北京。 ※ ※ ※ 与谭孝礼先生约定的时间是下午六点,康云青尉大水刚走进紫竹苑宾馆大厅便看见几个人簇拥着谭孝礼先生往外走。康云青认出是德化市“一运”的经理聂佩琪一行人。聂佩琪装作不认识康云青尉大水,谭孝礼先生向康云青打招呼说:“对不起康经理,临时有个重要约会,我们明天上午八点谈吧。” 聂佩琪一行人拥着他出门上了车。 尉大水说:“这不是市‘一运’聂佩琪他们吗?” 康云青说:“大概也是谈合资的。” 尉大水说:“他们都多半年没发工资了,谁跟他们合伙?” 康云青没说什么,心里却有些不安:一个大公司的代理人怎么这样不守信用? 第二天早八点,康云青尉大水准时赶到宾馆,谭孝礼先生说:“贵公司的材料我拜读了,很不错。我已经把贵公司纳入考虑范围,还要同另外两家比较一下再向董事长汇报。” 康云青说:“谭先生,我们有三百部车,是国家一级企业,这个情况我想你是清楚的。另外两家是什么情况?如果我们不够条件,谭先生就很难找到更合适的对象了。” 谭孝礼先生说:“我知道我知道,我对贵公司很感兴趣,不过投资巨大,不得不慎重从事。” 康云青说:“我们等候谭先生的答复。材料谭先生看过了,我们就拿回去了。” 谭孝礼先生归还了材料,不大自然的微笑里似乎隐藏着某种失望。 一上车尉大水就迫不及待地问:“咱哪有三百台车?啥时候变成了一级企业?你咋也学会吹牛◇了?” 康云青说:“谭孝礼知道我骗他吗?” 尉大水瞪着眼发呆。 “他根本就没看我们的材料!”康云青说。 尉大水还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没看你就蒙他?” 康云青说:“他为啥不看?既然没看为啥还哄咱们说看了?他口口声声说投资巨大要慎重从事,却对合作对象的情况漠不关心,这说明了啥?” 尉大水此时恍然大悟:“他是个骗子?” 康云青说:“我看靠不住,得去交通部问问。” 交通部企管司周司长八九年曾率专家团对绥北公司进行国家二级企业鉴定验收,跟康云青相处过二十多天。周司长不知道香港联华集团在京寻求合作,但帮他打听到了联华集团董事长陈昌久先生的电话。康云青当下拨通了电话,陈昌久先生说联华集团是有二百部进口车想与国内合营,但他的代理人不是谭孝礼先生,谭孝礼已被解聘。联华集团现在的代理人是覃江平先生,住在北京京西公寓甲座一百零一号。 谢过周司长,康云青尉大水直奔京西公寓。覃江平先生是个非常直率的年轻人,见面就说:“董事长刚刚给我打了电话,我知道你们要来,简单情况董事长已经跟我说了,你们留下材料我抓紧看,明早八点请康经理尉经理过来面谈。” 覃江平先生开门见山干脆利索,不象谭孝礼。回到旅店康云青说:“得赶紧通知聂佩琪他们,谭孝礼是骗子。” 尉大水说:“管他们哩?狠狠骗骗他们才好哩!为抢生意连老乡都不认了!” 康云青说:“你咋分不清里外?他们上了当还不是咱们国家吃亏?” 尉大水说:“咋通知?你知道他们住哪儿?通知他们再来找覃江平?再把覃江平拉走?” 康云青叹了口气不作声了。※ ※ ※ 覃江平先生详细看了绥北公司的材料又询问了许多具体问题,联华集团董事长陈昌久先生指示他赴德化进行实地考察。覃江平先生对绥北公司半军事化的管理方式和以单车核算为中心的一整套缜密的管理制度给予高度评价,与此同时陈昌久先生也从交通部证实绥北公司确实是国家二级企业全国优秀企业,同意与绥北公司合营。双方签定“中外合资 绥联运输有限公司协议书”,经绥河省经贸厅批准成立“中外合资绥联运输有限公司”。免税进口二百部汽车的申请经省经贸厅批准呈报交通部。 一个多月之后,康云青尉大水去北京打听消息,找到了交通部对外合作司项目处负责人。人家摇摇头说不记得有这回事。 尉大水耐着性子说:“我们是四月六号送来的,你亲手接的,你忘了?” 项目处负责人说:“全国报上来的项目成百上千,我能都记住?我长个计算机脑袋?” 康云青赶紧陪笑说:“请首长帮帮我们吧,再过俩月项目就作废了……” “作废怎么啦?作废还稀罕?我们这儿变成废纸的协议拿麻袋装!” 尉大水要发作让康云青拉走了,出了大门尉大水就骂:“我操你妈!我把你孩子扔枯井啦?看你那狗脸,想咬人哩!” 覃江平先生听说了项目处官员的恶劣态度疑惑不解,他昨天去王府井买药,稀里糊涂被售货员骂了一顿。晚上在餐厅吃饭又稀里糊涂被服务员骂了一顿,他不能理解中国人为什么个个都那么大的脾气。听覃江平先生一说,康云青也想起了自己发现的一件怪事,他在北京这几天,竟没有发现一户人家贴春联。不错,春节是快过去一个月了,即便春联都掉了,也该留下贴春联的痕迹才对。可是连贴春联的痕迹都没有发现。对中国人来说,过春节不贴春联,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 正门走不通只好走旁门了,康云青去找周司长但这回周司长实在是无能为力了,覃江平先生答应假道香港疏通渠道。几天后覃江平先生说已找到关系可办此事,但对方要十五万现金。花这种钱是没有发票没有单据甚至连收条也不会有的,竟管覃江平先生说这笔钱将来可以按前期费用摊入成本,然而眼下怎么下帐?有人举报或是被审计局发现谁敢负这个责任?康云青回来请示蔡力耕副专员,蔡力耕说:“你问我我问谁?我同意,就是批准你们行贿,不同意,合资流产又要算在我头上,云青啊,我实在是为难。” 康云青说:“蔡专员,你不用明确表态同意或是不同意,万一有人问起来,你就说我跟你打过招呼行不行?” 组织部长出身的蔡力耕谨慎惯了,决不敢冒这个险。“这和我批准有啥两样?云青,现在经济体制正改革哩,企业有充分的自主权,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康云青无话可说不作声了。蔡力耕有些过意不去,送康云青走到门口关切地提醒说:“云青呀,跟外商打交道要格外小心,市‘一运’去北京谈合资让人家骗了三十万。” 康云青心里暗暗吃惊,后悔不及却不敢搭话。 康云青说:“蔡专员放心,反正我抱定个老主意——不见兔子不撒鹰!” ※ ※ ※ 康云青懒得去找杨书瑞商量,知道找他也是白废口舌,征求了尚士杰尉大水年庆余的意见之后,又召开职工代表大会讨论,建议以群众集资的方式来解决这十五万。几乎全体干部职工都拥护康云青的建议,一个星期集资就超过了十万。就在集资期间,几封举报信分别寄到了地委,纪检委。地委书记廖星光也接到举报,叫来康云青进行询问。 “康经理,你怎么发动群众集资行贿?真是天下奇闻,你为什么这样干?” 康云青就把合资情况以及免税进口汽车批文卡在交通部超过三个月将自行作废合资也将夭折从头到尾详细说了一遍。廖星光越听越有劲头最后问道:“十年之后这些车还能值多少钱?” 康云青说:“这要看咋用,我们八四年买的‘扶桑’现在六年多了,还能卖十万。爱惜着用,一台车用十年起码能卖三万。” 廖星光说:“二百辆车五百万每辆才两万五,用十年还能卖三万……真有这便宜事?” 康云青说:“要不大伙儿咋有这么大的积极性?” 廖星光又问:“咱们这边的三成利润每年能拿多少?” 康云青说:“二百台车年利润约六百万,合资企业在税收上享受免二减三的优惠政策,头两年免征所得税,后三年减半,而这五年正是车况最佳效益最好的时候,我们每年的利润在一百三十万左右。再加上折旧费大修基金,实际利润能达到二百万。后五年维修成本增大利润逐年减少,但我们做的是无本买卖,挣多少都是干落。” 廖星光早站起来了,等康云青说完立即说:“这样的好事不能让它跑了,你回去把 大家的集资款退掉,打一个申请合资前期费用的报告拿来,数额二十万,我特批。就拿这个报告和我的批示下帐。” “廖书记……”康云青只叫了一声就说不出话了,使劲抿着嘴憋着眼里的泪水。廖星光温和地说:“快回去办吧,一定要办好咱们地区的第一家合资企业,开个好头,吸引更多的外资到咱德宁来。” 康云青只点头不敢说话,怕一开口就得哭出声。 ※ ※ ※ 一九九零年九月上旬,一位身材魁梧的澳大利亚人带着一个弱不禁风的中国小姐来到绥北公司。他就是香港泰正集团公司董事长台月东先生的特命全权代表霍恩先生,前来对绥北公司作最后考察。 绥北公司与香港联华集团公司的合资中途夭折:汽车免税进口批文拿到手了,但双方在车辆交接事宜上最终破例。中方坚持不见兔子不撒鹰,先接车后付款;而联华集团公司因在内地吃过亏,所以坚决要求先汇款后接车。双方都怕对方不守信用都不肯让步。谈判是在深圳联华集团公司的深圳分公司进行的,谈判失败的当天晚上香港泰正集团公司的纪遂功先生去找康云青,表达了泰正集团愿与绥北公司合营的意向。中方以现有车辆和其它固定资本的形式出资,泰正集团以货币形式出资总资产的百分之六十用以购置新车,利润按投资比例四六分成。双方一拍即合,纪遂功先生随康云青来到德化,经过两个星期的详细考察,泰正集团公司董事长台月东先生又派来了霍恩先生。 霍恩先生的工作精神真令人钦佩,连康云青都自愧不如。为了查看车辆,霍恩先生凌晨四点就起床出发,常常亲自查看正在检修的车辆,弄得满身油污。考察煤台时多高的煤山都要爬到顶,皮鞋里灌满了煤面子,白衬衣变成了灰衬衣,连他的翻译柳萍小姐也滚得有如黑鬼一般。康云青只陪了一天就吃不消了,换了尚士杰陪同。霍恩先生考察了一个星期带着柳萍小姐走了,随即泰正集团国内投资部主任菲律宾人西林先生带着会计师秦广洋先生来到德化签订合资协议。首要的准备工作是评估中方资产,中方资产确定之后外方才能确定投资金额。康云青请来的绥河省长阳会计师事务所评估为一千九百万,秦广洋先生的评估是一千四百万。差距甚大。经过几番谈判双方达成妥协,将中方资产确定为一千六百万,包括车辆厂房设备场地办公楼家属楼统统在内。外方投资两千四百万。西林先生认为投资规模较小,建议康云青以中外合资绥泰运输有限公司的名义再从内地贷款三千万,贷款进帐以后港方资金随即到位。 已在德化住了一个多月同康云青私交甚好的纪遂功先生曾告诉康云青,西林先生十分狡诈。纪遂功先生说得不错,康云青要借外资“借鸡生蛋”,而西林先生也打着借内资“借鸡生蛋”的算盘。康云青知道合资的成败在此一举,免税进口汽车批文费了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才拿到手,不能将它束之高阁。康云青答应了西林先生的要求,合资协议正式签订。“中外合资绥泰运输有限公司”正式成立。台月东先生任董事长,康云青任总经理,杨书瑞、尚士杰为中方董事,西林先生、纪遂功先生、秦广洋先生为外方董事。台月东先生任命纪遂功先生为外方执行董事,秦广洋先生为财务总监常驻德化。董事会聘任尚士杰、尉大水、年庆余为副总经理。 第二十六章 专员落马 九月三十日深夜一点四十分,德化市北关派出所接到一个电话,举报“伊甸园”418号房间有人嫖娼。举报人声称如果派出所不管,他将立即向北城公安分局以及市局乃至省公安厅举报。举报人声调沉稳措辞强硬,其身份和举报目的都非同一般。派出所不敢不行动,先找了“伊甸园”总经理高爱君,彼此都是熟人,公安人员没有隐瞒这个举报的严重性。高爱君不敢再阻拦,但提出决不能惊动其他客人。高爱君领着公安人员突然出现在418号房间,三个白晃晃的躯体在床上乱作了一团。两个小姐只披着外衣被带走,屋里只剩下两名警察和床上的男客。 此时那男客已镇定下来,点了支烟说:“朋友,有什么事我们好商量。” 边说边从枕下皮包里抽出两捆大钞往床上一扔:“不就是罚款吗?两万够了吧?” 两名警察有些害怕了,猜不出此人是什么背景有什么来头。去年一个新上任的市委 副书记在歌厅跟小姐作爱时被偶然碰上的警察抓住,事后这个市委副书记去中央党校学习去了,抓他的那个警察险些被清理出公安队伍。北关派出所的这两名警察想起这件事不敢草率,客客气气一再说好话好不容易才把男客哄到了派出所。 德宁地区煤炭经销总公司经理石玉堂嫖娼被抓,廖星光在报告上批了四个字:严厉查办!石玉堂家被抄,搜出现金存款名贵首饰及名烟名酒总价值七十余万。纪检委专案组进驻煤炭经销总公司,查出各种不合理开支三十余万,石玉堂被捕。 在审查石玉堂期间,绥河省纪律检查委员会莫名其妙地收到了一张两万元的高额汇款单,汇出地址是德化市邮电局南城分局营业部。绥河省纪检委分析这张汇款单很可能与石玉堂一案有关,命令德宁地委纪检委调查。半个月之后,这张汇款单连同一份有批示的文件一起摆在了廖星光的案头。汇款单上的字迹与文件批示字迹完全相同,文件批示人是行署专员段福中。 廖星光大吃一惊,看着纪检委书记曹良铭半天才说:“没弄错?” 曹良铭说:“作过鉴定,是同一个人的笔迹。” 廖星光说:“还有什么证据?” 曹良铭说:“南城邮电局的柜员也认出了段专员,证实是他汇的款,因款额巨大,收款人又特殊,她的印象很深。” 廖星光抬起手撑住了额头,过了几分钟才用几乎听不见声音说:“向省纪检委如实汇报吧。“ 段福中承认是自己汇的款,供认该款是石玉堂行贿的赃款。检察院找石玉堂核实,石玉堂勃然大怒,一口咬定是段福中向他索贿,段福中被捕。 绥河省委对德宁地委班子作了调整;原地委副书记沈功达代理专员,副专员蔡力耕改任副书记,原广平县委书记裴加金升任副专员接替蔡力耕分管工交。 ※ ※ ※ 德宁的冬天又到了。十二月初,白金海先生打电话要求康云青带上私人印鉴和德宁工商银行的陈志伟速赴津口办理提款事宜。康云青纳闷,七月初汇的款为什么现在才提? 与白金海先生的合作后来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四月份康云青将八百万购车款一次汇到了日本万和株式会社驻绥阳办事处。尉大水随后去绥阳催货时万和株式会社的艾小姐告诉他车款还差四百万。原来白金海先生说的一部“扶桑”十六万是八九年初的价格,一年多来车价不断提高,现在已到了二十四万了。康云青怒气冲冲质问白金海先生,白金海先生抱歉说,自己确实不知道车价发生变化,不是有意说谎。如果绥北公司不想买车了,车款立即退回并赔偿利息。康云青和尚士杰尉大水年庆余商量,都觉得目前的车价仍比国内便宜,还是该买。康云青向白金海先生提出将他的利润减为一成,白金海先生同意,这样,康云青又找德宁工商银行贷款四百万汇到津口“金海钢铁有限公司”。 汇这四百万的时候,工商银行为保护汇款安全,汇款手续增加了企业法人的私人印鉴和汇出行经办人的签字,提款手续也增加了相应的内容。汇款汇到津口工商银行而未象头一次直接汇给日本万和株式会社驻绥阳办事处,同样是出于安全的考虑。因此款虽然是汇给津口“金海钢铁有限公司”的,但没有康云青的私人印鉴和经办人陈志伟的签字,白金海先生就提不出来。 接到白金海先生的电话康云青就急了,当初未汇四百万时康云青担心车价再长就要求白金海先生先把头一批车发过来。白金海先生通知了日本方面,但日本万和株式会社驻绥阳办事处主任艾小姐坚持第二笔车款到齐后一次发货,因为零星发货成本太高。现在白金海先生连钱都没有提出来,日本方面当然不会将发货列入日程。 康云青带着财务科长郭富才和工商银行的陈志伟急驰津口,德化至津口六百公里一天就到了。与白金海先生见面后康云青第一句话就问为什么现在才提款?白金海先生摊开两手说,我哪里知道呀?银行刚通知我,我还以为你刚刚汇来呢!康云青要找津口工商银行打官司,白金海先生说算啦算啦,得罪了人家我的钢铁公司还办不办?康云青说车价长了谁负责?白金海先生说即便长也不会很多,我送你一件礼物作补偿吧。 礼物是一辆“宝马”赛车,价值六十万,尊荣富贵气度不凡,与它相比,“伏尔加”简直就是拖拉机。 郭富才和陈志伟办完提款就跟尉德生先回德化了。康云青在四哥家里多住了一天,此时康承律已是津口市市长。“宝马”车一回到德化立即带起了一场风波。“绥北”“绥泰”正在分家,由于绥北公司没有办公场所,合资时将四楼划给了绥北公司。“合资企业法”规定合资企业不设立党团机构,原绥北公司党务部门的三十多人不能进入合资企业只能留在绥北公司,与津口“金海钢铁有限公司”合营的“金海车队”便留给了绥北公司。当然,那四百万购车贷款也随着“金海车队”一同带到了绥北公司。 杨书瑞尹安太看见“宝马”俩人一块儿找康云青要车,理由是“宝马”是白金海送给“金海车队”的,“金海车队”归绥北公司,“宝马”自然也归绥北公司。康云青说:“金海车队的车还没回来,分家也还没结束,等一切定型之后我肯定把‘宝马’还给你们。” 尉大水舍不得“宝马”,跟康云青说:“凭啥把‘宝马’给他们?‘金海车队’也不该给他们!绥北公司的家业是咱们干出来的,为啥分给他们?” 康云青说:“不把‘金海车队’给他们留下,他们那些人咋活?绥北公司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那是国家的。” 尉大水说:“反正我咽不下这口气!不管咋说,‘宝马’就是不能给!” 其实,康云青也不想给。 ※ ※ ※ 十二月中旬,日本万和株式会社驻绥阳办事处主任艾小姐通知绥北公司去绥阳办理接车手续。尉大水赶到绥阳才知道车价已长到二十九万。尉大水问艾小姐车长价为什么不提前通知,艾小姐解释说车价按日元计算并没有长,是人民币对日元的汇率发生了较大变动。艾小姐拿出了“三菱”公司的价目表,“扶桑”车的日元价格确实没变。因此日本方面对汇率造成的车价变化不负任何责任。五十部“扶桑”已按照中方要求运抵塘沽港,要接车就得再付二百五十万。 尉大水打电话请示康云青怎么办?康云青找王永林商量,分家后王永林被提升为绥北公司副经理主抓业务。“扶桑”车现在的国内价格是三十七万,更重要的是,如果不要这五十部车,绥北公司就是个没有任何生产能力的空架子。王永林知道帐上有分家带过来的二百八十万资金,决定要车,找杨书瑞商量再拿二百五十万去接车。不料杨书瑞大怒道:“怎么又长价了?康云青捣的啥鬼?他拉的屎让他擦屁股!我不管!” 王永林知道杨书瑞不想掏钱,又提出找银行贷款。杨书瑞说:“想贷你自己贷,我不贷。” 王永林只好自己去找朱凤锦。 朱凤锦现在是德宁地区工商银行行长,武秀已于八八年升任绥河省工商银行副行长。 朱凤锦说:“王经理,绥北公司现在的法人代表是杨书瑞吧?他不出头,我敢贷吗?过去你们贷款,哪次不是康经理亲自来?” 王永林碰了个软钉子,回去求康云青帮忙,康云青说:“我现在不是绥北公司的经理了,咋出这个头?我想办法给你借点儿,你们也想办法再凑点儿。” 康云青跑了一趟宁化县鹅毛岭武警煤矿,跟岳大校借了一百万交给了王永林。 ※ ※ ※ 康云青庆幸自己交了好运,西林先生提出的以合资公司名义在内地贷款三千万元的要求十分苛刻,一般情况下是很难办到的。康云青答应这个要求是因为他那个下流庄的“上流”老乡武秀升官当了省工商银行的副行长,而且正好分管外资口。康云青通过武秀顺利从省工商银行贷款三千万。西林先生闻讯大为惊诧同时也喜出望外,没有想到自己的这个合作伙伴竟然有这么大的能量和神通。西林先生不再观望,二百万美金随即到位,剩下的一百四十万美金保证在春节后汇到。 “绥泰”公司由于资金到位开始实际运作,外方执行董事纪遂功先生和财务总监秦广洋先生随着港方第一批投资又来到德化。为了工作方便,由港方出资在南岗镇为秦广洋先生买了一套两居室楼房,在德化市为纪遂功先生买了一套三居室楼房。 秦广洋先生查看帐目时发现少了一百七十万,追问款项去向。其实这笔款子让康云青挪用了;压在塘沽港的五十部“扶桑”最迟不能超过十二月底,逾期不提货港口将作为无主货处理,一切后果由绥北公司自负。王永林干着急没办法,车款还差一百五十万,压港罚款二十万,杨书瑞一个子儿不掏,王永林实在没地方弄那些钱。情急之下康云青就从“绥泰”公司拿了一百七十万让王永林先去接车。王永林接回车杨书瑞就逼着他去跟康云青要“宝马”,杨书瑞说:“现在车接回来了,‘金海车队’成为事实了,看康云青还有什么话说?”王永林说:“我跟康经理开不了口,咱们的车是咋接回来的?最后这二百七十万都是人家康经理给借的!人家扣咱十台车咱也没话说,咋还好意思跟人家要‘宝马’?”杨书瑞叫道:“他给借钱说明他心里有鬼!他不会别借?他怕出了事他吃不了兜着走!这跟要‘宝马’是两回事!”不管杨书瑞怎么骂王永林就是不去要,杨书瑞只好自己去找康云青。康云青说:“我给你们借了二百七十万,你还了钱我就还‘宝马’。”杨书瑞要不上‘宝马’一气之下向纪检委举报了康云青。 纪遂功先生跟康云青处得不错,但这件事不敢隐瞒,如实报告了西林先生。西林先生十分恼火,质问康云青说:“我们的合作刚刚开始你就这样独断专行,以后怎么再合作下去?” 康云青再三道歉,解释只是暂时借用,很快就会归还。 西林先生说:“既然是暂时借用,我要求两个月内归还!” 康云青嘴上答应了西林先生,心里清楚短时间内“绥北”那边是还不了钱的。但他已无法再跟西林先生说话了,只好请纪遂功先生从中调解。西林先生请示了台月东先生后打来电话说,如果绥北公司两个月内还不了钱,“金海车队”就必须交给绥泰公司管理,收取利润的百分之十作为管理费,否则只能解除合资合同。 西林先生的强硬态度明显反映了台月东先生的愤慨和决心,事态有继续恶化的趋势。康云青知道决不能因为自己的违约导致合资流产,决定妥协。他把港方的态度告诉了王永林,身兼“金海车队”队长的王永林非常愿意接受西林先生的办法,因为这样一来“金海车队”实际上又在康云青的领导之下了。但是杨书瑞坚决反对,官司打到了分管副专员裴加金那里。裴加金知道杨书瑞与沈功达关系不一般,不敢自作主张,把问题推给了沈功达。沈功达否定了杨书瑞的意见,他不能因为一个“金海车队”而让地区的第一家合资企业在他这个代理专员的手中夭折。 ※ ※ ※ 一九九一年春节过后,港方第二批资金一百四十万美金汇到了绥河省中国银行,投资全部到位。霍恩先生受台月东先生委托在几个主要卡车生产国跑了近两个月,最后决定购买韩国与澳大利亚联合生产的“大宇”。车头为韩国制造,侧翻自卸车厢为澳大利亚制造。“大宇”载重量达三十五吨,是世界最大的载重汽车,车价每台七十万人民币。 车型的图纸资料传真到德化绥泰公司,康云青和纪遂功先生召开会议进行研究。在西安“交大”进修三年现在已是技术科副科长的庞明认为,“大宇”这种分体车与拖拉机相似,致命的缺陷是只能顺行不能倒行,一旦需要倒车极为困难,严重影响车辆作业的灵活性。机务科长尚士诚认为十五米的车身太长,这样长的车身要求路面平整度要非常高,否则极容易造成车架变形开裂。副总经理尚士杰指出“大宇”只能跑大矿,小矿则进不去,业务范围受限制。综合起来看,“大宇”不适合德宁的实际情况,还是买“扶桑”好,而且绥北公司就是以“扶桑”车起家的,司机修理工都熟悉,这是保证车辆完好降低维修成本的首要条件。 但是台月东先生对霍恩先生的信任远远超过别人,台月东先生决定购买“大宇”。为了说服康云青,特意安排康云青尉大水两人去澳大利亚实地考察。霍恩先生柳萍小姐领着康云青尉大水参观达尔文煤港,港口看不见一点儿煤,也没有什么地面建筑。全封闭的皮带运输线从地下一直伸进码头。卸煤场打扫得干干净净象个广场。等到几台“大宇”终于开来,“广场”中央才开启卸煤口,车驶过去卸载,三十五吨煤转眼被吞没。几台车卸完煤走了,仓口关闭,喷水车又均匀地将场地洒湿,“广场”又恢复了平整和清洁,再看不出是卸煤场了。 霍恩先生非常得意:“康经理,看到了吧?‘大宇’运行状态很好,效率很高。” 康云青说:“如果我们的公司也在这里,我也同意买‘大宇’。但是德宁没有这样 平整的场地和公路。” 霍恩先生说:“‘大宇’跑长途是最理想的,跑煤台可以用旧车,‘大宇’全部跑长途,利润绝对大大超过‘扶桑’。台先生也来看过,非常满意。” 康云青说:“但是台先生没有去德宁看过,我们买的‘大宇’要去德宁跑,而不是在这里跑。” 尉大水说:“就是跑长途也得到煤矿装煤吧?这么大的车咋进山沟?” 霍恩先生说:“那就去大矿装煤嘛。” 康云青说:“大煤矿都有铁路,运输公司的主要对象是小煤矿,光几个中型矿我们根本吃不饱。” “总会有办法的,两位经理不要太悲观嘛,走走走,我请你们吃澳大利亚龙虾。” 霍恩先生不再争辩,一个劲儿地热情款待两位中国同事,请他们吃遍了悉尼有名的餐馆,领他们游览了最著名的风景区还逛了夜总会。 从澳大利亚回来,台月东先生通知康云青汇款购买“大宇”,康云青强调德宁的煤矿和道路情况根本无法与澳大利亚相比,建议台月东先生到德宁看看再作决定。台月东先生认为霍恩先生已来德宁作过实地考察,相信霍恩先生已经考虑了德宁的实际情况,强硬地坚持购买“大宇”。康云青最后只好说:“如果台先生执意要买‘大宇’,只能以港方的投资额为限买五十部,作为总经理我不能不留条退路。我想台先生作做事也不会孤注一掷不留任何余地吧?” 道理是不错,但台月东先生心里还是不痛快,觉得中方的这个总经理实在是太难驾驭了。 第二十七章 公路上的火车 德宁地区纪律检查委员会书记曹良铭突然约请康云青谈话,对此康云青早有思想准备。杨书瑞因为没要上“宝马”举报他的事他已有所耳闻。曹良铭首先谈起的不是“金海车队”问题也不是“宝马”车问题,而是与香港联华集团协商合资期间办理免税进口汽车批文的行贿问题。与联华集团的合资夭折后北京深圳的一些消息灵通人士曾几次跑到德化找康云青提出购买进口汽车批文,最高的出价达到一千万。行贿十五万弄到手的二百台汽车免税进口批文转手就能卖一千万绝对是个天大的诱惑,然而康云青一心想搞合资,而且已经同香港泰正集团接触,无论给多少钱就是不卖。康云青心里没鬼自然不怕半夜鬼叫门,可回想起来仍不免有些后怕——倘若当初卖了批文,他此时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曹良铭脸上带着闲聊时常有的那种漫不经心的微笑,显然不相信这个所谓的行贿案真会成为一桩案件。绥北公司发动群众集资行贿曾被当作一件奇闻广为传播,几乎没有人不知道。但是,当康云青承认免税进口汽车批文确实是通过行贿拿到的,而且十五万的行贿款是经廖书记特批以合资前期费用名目下帐的时候,曹良铭愣住了。他简直不敢相信两袖清风的廖星光书记竟然敢批准行贿!这岂不是拿自己的命运前途开玩笑?曹良铭沉默良久,以极严肃的口吻问康云青:“这件事谁还知道?” 康云青说:“我知道事关廖书记,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过。” 曹良铭说:“也要告诉会计严格保密。” 康云青说:“只有财务科长一个人知道,我告诉过他了。” 第二个问题才是“金海车队”的购车问题。车价由最初的十六万长到二十四万又长到二十九万,还有白金海先生为什么要送“宝马”?这些疑问确实有必要澄清。 康云青详细汇报谈判及汇款经过,提供了白金海先生、日本万和株式会社驻绥阳办事处主任艾小姐、地区工商银行朱凤锦、陈志伟以及尉大水郭富才众多调查对象请纪检委核实。康云青神态坦然,事情来龙去脉清清楚楚。就是有疑点也在津口工商银行和白金海先生身上而不在康云青身上。白金海先生跟省委书记常有来往,谁敢找他的麻烦? 曹良铭记下了一些名字,又接着问:“有人反映你对你们公司的贪污分子丁友山的家属格外照顾,公司职工刘启官因工死亡,你没安排他一个家属,可是丁友山的家属子女你一下子安排了三个,是不是这样?” 提起丁友山康云青又变得激愤起来:“丁友山不是贪污分子!谁说丁友山是贪污分子,我跟他打官司!丁友山是被人陷害的!他们为了争权夺利害死两条人命,把好好的一家人害得家破人亡!曹书记,你不要只相信那些举报,你应该去我们那里听听群众的呼声!” 曹良铭说:“丁友山的事我也听说了一些,不过,即便是冤枉的,一下子安排三个家属也不合适吧?” 康云青说:“我只安排了丁友山的儿子一个人。丁友山的爱人是古城县的小学教员,出事之前就借调到公司,出事后就正式调来了。这是工作调动,不属于安排。她受了刺激精神几乎崩溃,无法工作办了退休。她的女儿是顶替她接班的,公司有规定,也不属于特殊安排。” 曹良铭长长出了口气说:“康经理,希望你正确对待群众意见。没事了,你回去吧。” ※ ※ ※ 霍恩先生从悉尼发来电报,称台月东先生批准再购买二十部“大宇”,请康云青再汇一千四百万。 康云青拿着电报心神不定,他又想起在悉尼霍恩先生送他们上飞机时的意味深长的一笑。回国的前一天晚上,霍恩先生和柳萍小姐领着他和尉大水逛了悉尼的“红灯区”。在一家夜总会,投影播放的性爱录像已让他头皮发麻,而后真人表演的脱衣舞更令他魂不守舍。霍恩先生慷慨地邀请他俩品尝与金发女郎作爱的滋味,他连声拒绝。柳萍小姐不客气地说他,康经理,你怎么这样虚伪?你为什么要掩盖你的真实欲望?这只是娱乐,与爱情与家庭都没有关系。你不去,尉经理一个人怎么好意思去?好不容易出一趟国,享受享受吧!他被柳萍小姐说得满脸通红,霍恩先生和尉大水把他推进了包间。等性感十足的裸体女郎缠住他时,他已是筋酥骨软想动也动不了了。第二天霍恩先生柳萍小姐送他俩去机场,道别时他注意到了霍恩先生脸上的微笑,于是脑海中迅速闪出一个念头:他中了霍恩的“美人计”了。这个念头一直叮在意识深处叮得他惴惴不安,惟恐霍恩以此要挟。果然,霍恩的电报来了。 康云青找来了尉大水,尉大水看完电报满不在乎地说:“台月东要买就买呗,亏了他负责。” 康云青说:“他怎么负责?赔了两家都倒霉!我不能把赌注都押在‘大宇’上,就算霍恩抓着咱的小辩我也不能汇款。” 尉大水没听懂,问:“他抓着咱的啥小辩?咱有啥小辩?” 康云青说:“你忘了?在悉尼的那天晚上?” “毬!那算啥小辩?”尉大水满脸的不屑。“也就是你还把那事当回事!现在花公款玩小姐包小姐的多着哩!你又没花公款,你怕啥?我看霍恩也不象那种人。” 康云青到底心里不踏实,款是绝对不能再汇,但要找一个巧妙理由,以免触怒霍恩先生。 几乎在霍恩先生发电报的同时,五十部“大宇”抵达塘沽港。尉大水率人去接车,刚到塘沽就打来电话,海关政策有变,合资企业进口汽车不再免税,每部“大宇”要征二十万海关税,总计一千万。 康云青傻了,纪遂功先生也傻了。西林先生得到报告让他俩立即到北京活动,西林先生在香港想办法。 康云青坐镇宾馆负责联络,尉大水和纪遂功先生分头寻找关系。尉大水从国务院得到确切消息;合资企业进口汽车免税政策即将废止,但新规定尚未正式启动。目前海关即可执行旧政策也可执行新规定,这是一个稍纵即逝的重要机会。尉大水找到一个关系,开价八十万。纪遂功先生也找到了关系,开价六十万。情况报告西林先生,西林先生已在天津找好门路,让他们速到天津找余先生。余先生果然神通广大,一个电话就叫来了海关方面的实权人物,美酒佳肴轻歌漫舞软玉温香外加三十万现金,终于撬开了关门。 五十部“大宇”接回德化,康云青心里的石头落地,不用再担心霍恩找麻烦了,康云青与纪遂功先生联名向香港发去传真:鉴于汽车进口政策改变,不宜再购买进口车辆, 建议购买中国重汽集团引进德国生产线制造的“斯太尔”,此车规格与“扶桑”相同,性能质量与“扶桑”不相上下,价格三十一万人民币。 台月东先生和西林先生均无异议,霍恩先生也认为再购买进口车是愚蠢的。 在“大宇”上牌照的问题上康云青又一次显示出令西林先生和纪遂功先生吃惊的神通。“大宇”是进口车,要交纳车价百分之二十的购置费才能上牌照。五十部车仅购置费一项就是七百万。大部分资金已汇到重汽集团订购“斯太尔”了,拿不出七百万交购置费。康云青去见交通养路费征稽处处长袁九洲,袁九洲是从德宁地区交通局出来的,先是科长,后被孟德厚提为副局长。因为有孟德厚这层关系,康云青与袁九洲也是无话不谈。老朋友相求袁九洲本想帮忙,只是数额太大有些为难。康云青说:“我不是让你违反规定,我是让你灵活掌握规定。你要是死按规定办事,我交不了购置费上不了牌照上不了路,你呢,不仅照样收不上购置费,连养路费也丢了。五十部‘大宇’总载重一千八百吨,哪个月不得二十万养路费?一年你少收多少?你灵活一下先让我跑起来,起码你每月能多收二十万养路费,我挣上钱你还怕我赖帐不交购置费?”袁九洲心眼开了窍,一个人拍板怕别人怀疑,就叫来书记和副处长一块儿商量。书记通情达理十分赞赏康云青的办法,副处长却百般刁难。他虽然挡不住袁九洲,但是他一旦反映到上头此事还是办不成。康云青了解这号人,私下里问他有什么条件,他说他的一个亲戚在市“一运”开不了资,想来“绥泰”,康云青二话没说调来了他的这位亲戚——是个三十岁出头的漂亮女人。而袁九洲只抽了康云青两根烟,连吨饭也没吃。 五十部“大宇”出现在公路上,这些庞然大物走到哪儿哪儿就是一片惊叹:老天爷,这是汽车?简直成了火车了! ※ ※ ※ 德宁地区一九九一年工作会议同往年一样于三月中旬召开,会场依然是地委大院东部的礼堂。“宝马”车驶进大院时引得许多人驻足观看,车一停就有几个人围拢过来问这问那。康云青跟两个认识的干部打着招呼,猛然发现蔡力耕正站在办公大楼门前的台阶上远远地看着自己,急忙撇下众人朝蔡力耕走去。 “云青,你啥时候又换车了?这叫个啥车?” 蔡力耕没见过“宝马”,不看迎面走来的康云青眼睛还盯着车,康云青心里便敲起了小鼓。 “外商借给我们的,你不看牌照还是津口的哩。” 康云青暗自庆幸没有听尉大水的换牌照,然而津口的牌照曾经挡住了行署副专员裴加金,今天却挡不住地委副书记蔡力耕了。 “既然是别人借给你的,你也借我坐几天吧,咋样云青,行不行啊?” 康云青心里叫苦,嘴上却说:“那有啥不行的?想借你就借。” 蔡力耕说:“那一会儿我可叫司机来换车了!” 康云青说:“行!换吧。” 蔡力耕高高兴兴拉起康云青往礼堂走,亲热得让别人羡慕。进了礼堂蔡力耕上主席台,康云青趁蔡力耕看不见一转身又出了礼堂,叫来尉德生小声嘱咐了一番。 蔡力耕的司机小许找尉德生换车来了,小许说:“蔡书记让我跟你换车,康经理跟你说了吧?” 尉德生说:“换吧,康经理正好不想坐这个车哩。” 小许诧异道:“这么好的车康经理为啥不想坐?” 尉德生说:“这是跑车,当官的坐不气派。只有一个门,钻进钻出太麻烦,康经理要换好车了。” 小许说:“还换啥好车?” 尉德生说:“本田王,日本已经发货了,很快就到……”尉德生突然住口,有些害怕地对小许说:“你可别告诉蔡书记,康经理知道了得骂死我!快,咱俩换车吧!” 小许笑着说:“急啥?再等会儿。” 小许跑进礼堂,蔡力耕得到小许的秘密情报改了主意,打算再等几天直接换“本田王”。 开完工作会议康云青拿“宝马”换了一辆“奥迪”一辆“桑塔那”,“伏尔加”分家时给了杨书瑞,现在纪遂功先生是“奥迪”,三个副总经理都是“桑塔那”,财务总监秦广洋先生没有专车,“宝马”换来的“桑塔那”正好给秦广洋先生。康云青坐“奥迪”,地委领导们也是“奥迪”,不用再担心领导们要跟他换车了。 第二十八章 竞选经委主任 石玉堂被捕之后腾出的位置因竞争激烈一直空着。最后是地区经委主任平级调动去了煤炭经销总公司当了经理。这时人事制度改革的若干措施已经出台,干部选拔中公开竞选的办法正在推广。廖星光决定采用新办法好好选一个经委主任。竞选由地委组织部具体承办,报名者五人,经组织部考察筛选确定两人参加竞选。一个是西卫县副县长孟启贤,北京矿业学院毕业,已在西卫工作十年。另一个是罗门煤矿矿长魏占魁。确定这两名候选人表明了地委行署仍以煤炭作为地区经济支柱产业的主导方针。 竞选的这天地委礼堂坐得满满腾腾比看电影还热闹,连地委附近各机关的人也纷纷跑来观看竞选。头一个演讲的是魏占魁,他先朝身后主席台上的领导谦恭地鞠躬,等转过身面对会场又变得毫不在乎趾高气扬了。掏出讲稿干咳一声念道:“各位领导,各位来宾……”,念到这里,魏占魁觉得咬文嚼字别扭,不吸引人,便放下讲稿说道:“我先自我介绍一下吧,我叫魏占魁,是罗门矿矿长。外号叫麻子鬼,魏麻子……” 台下一片哄笑。魏占魁发现不按讲稿念信口开河的效果还不错,便不再看讲稿继续说:“提起我的官名大概没几个人知道,除了工商局税务局剩下就是我老婆了。可是要提起麻子鬼魏麻子,那可是顶风臭十里!为啥?我这个麻脸太丑啦!我知道我不是当经委主任的料,为啥还要来争这个经委主任?咱们德宁有的是煤,我想当这个经委主任,就是想让咱们地区的煤矿像我脸上的麻子遍地开花!” 笑声掌声乱成一片,直到孟启贤演讲开始后才渐渐安静下来,最后静得只有孟启贤一个人的声音。 “……前苏联巴库地区是一个巨大的煤炭基地,开采二百多年,六十年代就采光了。几十万矿工家属无事可做,吃水都要靠火车拉。还有我们国家一些地方,煤炭采光了,河也干了,地下水也没了,地里不长庄稼,又没有其它资源和产业,生活全靠外地供应。这就是煤炭产地不注重综合发展,不注重环境保护,单纯挖煤卖煤的结果!我们这里已经出现了类似的征兆,西卫县有个林泉寺乡,从名字上就能想象出这个地方的样子。十年前我刚到西卫工作的时候,那里林木茂盛,到处是山泉小溪,冬天山沟是一长溜冰川。可是现在,草干了,树死了,满沟都是沙子石头,老乡吃水得用驴车走七八里去拉,牲畜只能喝洗衣服的脏水。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那儿开了三座煤矿。我作过调查,这种情况好几个县都不同程度存在。单纯靠挖煤,卖煤发展经济,是竭泽而渔,是杀鸡取卵!我们这一代把煤挖光了,子孙后代怎么办?我们当干部的,在一个地方呆几年不是升官走了就是调走了,老百姓往哪儿调?他们还要在这块儿地上生存。老百姓都知道过日子要细水长流,不能今天吃饱不管明天。一个国家一个地区也是这样,要精打细算细水长流,哪能有水就流有水快流?那是只顾眼前不顾长远只顾自己不顾子孙的行为!我是学煤炭开采的,但鉴于我们地区目前的情况,我认为不应当再盲目地发展煤矿了,应该把资金和精力转向其它产业。煤炭资源是有限的,不可再生的,是非常珍贵的,给我们的子孙后代留一点儿吧!我请求地委领导认真考虑我的意见,及时调整经济发展方针。我们这里并不是只有煤炭,我们还有传统的皮毛加工业,应当在大力发展畜牧业的基础上振兴皮毛加工业;我们还有悠久的酿造业,德化的酒,宁化的醋远近闻名,应当下大力加以扶持,创出名牌,这样我们的农业就有了用武之地;古城、高山两县蔬菜品质优良,但没有形成规模,应扩大规模形成产业,还有广平、南丘的花椒,核桃,,我们完全可以通过科学技术把自然生产改造为规模化的基地生产。总之,我们德宁在经济发展上大有文章可作,只要我们走对路子,德宁地区大有希望!” 孟启贤结束演讲的时候,暴雨似的掌声持续了几分钟。 ※ ※ ※ 地委常委会议上,组织部拿出经委主任人选方案供常委讨论:经委主任暂缺,魏占魁任第一副主任主持工作。此方案是根据地委副书记代理专员沈功达的意见拟定的。 廖星光说:“公开竞选就是想选拔一个优秀的经委主任,这个方案是什么意思?竞选了半天没有结果?经委主任一职还空着。孟启贤为什么不能胜任?我没听他演讲,但我听到很多议论,这是一个很有思想很有见地的人才,你们为什么不选?” 沈功达说:“廖书记,这个人太狂妄了,给地委领导提意见当然可以,他居然指手画脚批评中央的政策。此人思想偏激,不宜重用。” 廖星光说:“首先应该看他说得对不对,过日子就要细水长流,我看这话没错。他的几个想法都值得认真研究。只凭挖煤卖煤不是长久之计,你们看看咱们德宁,不能出门!铁路上跑的是煤,公路上跑的是煤,到处飘着煤灰,连麻雀都是黑的。咱这儿有世界闻名的名胜古迹,翻过南山就是五台山,就是没人来旅游。为什么?因为煤!漫天的煤灰呛得人喘不过气来!咱们跟着煤沾光,也跟着煤受害。现在乡乡办煤矿村村开煤窑,三里五里就是个黑窟窿,把点儿风水全破了。” 沈功达笑道:“廖书记也信开风水了?” 廖星光说:“我说的不是风水先生说的风水,几里一个洞,千疮百孔,好看吗?我建议可以让孟启贤试一试。” 沈功达已经表示了否定态度,不宜再说话,便去看组织部长姚万奎。 姚万奎说:“廖书记,我们没有选孟启贤是经过充分调查和慎重考虑的,据反映,孟启贤在八九年动乱期间去北京给学生捐过款,有证人和证明材料。” 廖星光垂下眼睛不再说话。 姚万奎接着说:“考虑到孟启贤是个人才,为了发挥他的专长,准备调他去煤管局任副局长主抓技术。” 廖星光疲倦地说:“就这样吧。” ※ ※ ※ 廖星光在德宁地区的地位开始动摇,这个变化只有极少数人能感觉出来。他的威信渐渐下降,指挥渐渐失灵,而地委副书记代理专员沈功达的影响却日益扩大。公开竞选经委主任不久,廖星光调任绥河省总工会副主席,沈功达升任地委书记,姚万奎升任行署专员,原陆原县委书记葛相益升任地委组织部长。 廖星光的调动实际是变相贬黜,他批准绥北公司行贿搞汽车进口批文的事不知怎么还是传出去了,这件事和公开竞选经委主任都严重违反原则。廖星光调任省总工会副主席后便渐渐在政界消失。 ※ ※ ※ “康经理,合资企业开张啦?我们特来祝贺!” 德宁地区公路局局长彭华人未进门声音先到了。说是祝贺,话音却是恼哼哼的,脸绷着眼瞪着没有一丝笑模样,身后一帮人个个冷若冰霜,一看就是兴师问罪的架式。 康云青迟疑着起身相迎,两家从未有过往来,今天是来者不善。 “哟!彭局长辛书记,稀客稀客,作啥梦想起我啦?” 公路局党委书记辛文显说:“老彭不是说了吗,我们是来祝贺你开张的。” 康云青连忙拱手:“感谢感谢……” 彭华一摆手:“你先别忙谢,等我说完,你别骂我就行。” 康云青心里七上八下,问道:“彭局长,咋啦?” 彭华说:“你说咋啦?你把火车开到我们公路上,还问我咋啦?” 康云青满脸堆笑说:“彭局长彭老总,我又不是铁道部,哪儿来的火车?” 彭华说:“三十五吨还不叫火车?一节火车皮才拉多少?你也当过交通局长,你也修过路,火车压到你的路上你干不干?” 康云青打哈哈说:“彭老总哎,我能把火车开到公路上早成了世界名人了,还在这儿坐着?” 彭华说:“你别跟我东拉西扯,我可是跟你说正经的哩!‘大宇’重量超过了道路桥梁设计标准,马上停车不能上路!” 康云青说:“汽车就是在公路上跑的玩艺儿,不让它上路咋办?” 彭华说:“好办,停车!” 康云青说:“我们就靠车吃饭哩,停了车,几百口人吃啥?” 彭华说:“我们就靠路吃饭哩,你压坏了路,我们两千多人吃啥?说别的都没用,我给你打个招呼,你赶紧想办法,我马上就给省厅汇报。咱们走!” 康云青要留客人吃饭,辛文显说:“别吃饭啦,你停了车比请我们吃饭强。” 纪遂功先生慌了手脚,给西林先生打电话。西林先生忿然道:“当初就不该听霍恩的,这怎么办?” 请示台月东先生,台月东先生也傻了眼。 康云青打发尉大水去绥阳找省交通厅疏通关系,自己则去找裴加金。裴加金十分仗义地说:“‘绥泰’是咱们地区第一家合资企业,说啥我也得保你!彭华那儿我跟他说,修路有国家投资,又不用他掏钱,他急啥?” 裴加金果然把彭华叫去骂了一顿,尉大水也在省交通厅打点好了,公路局没有再来找麻烦。 ※ ※ ※ 经委第一副主任魏占魁视察绥泰公司,见了康云青就说;“康经理,你看不起我。” 康云青有些吃惊,自己确实看不起麻子鬼,可是表面上从未流露过,他是怎么看出来的? 魏占魁很快自己道出了答案。“我来经委一个月了,你请我吃过一回饭?还是给我买过一条烟?要是还在罗门矿我才不稀罕哩,经委是个清水衙门,你莫非不知道?” 康云青气得笑了,原来是这么个看不起!不过想起麻子鬼对自己的慷慨康云青还是不免感到内疚。那一年去宁化开煤炭协作会议半路上碰上了魏占魁,开完会拉他去了罗门矿,说是要好好招待招待他报他的相助之恩,实际上也有炫耀的意思在里头。魏占魁巨大的办公室比德化宾馆的总统套房还要奢华,那间隐蔽的舒服得不可思议的浴房都是清一色的进口设备。康云青打趣说,这是你嫖媳妇的地方吧?魏占魁毫不隐讳地说,别看我丑,我玩儿过的大姑娘小媳妇个儿个儿嫩得一包水儿。他让康云青洗澡,命令那个仆人般的办公室主任小孙当着康云青的面重新消毒,还要找一个漂亮女人来陪康云青洗澡,吓得康云青本来想洗澡也不敢洗了。吃饭时满满一大桌佳肴美味水陆山灵,却只有他俩。康云青问为什么不叫书记和副矿长他们,魏占魁说,叫他们干啥?他们在咱俩咋说话?康云青说你就不怕举报?魏占魁说,谁举报谁滚蛋!以前有过两个举报的,都叫我赶走了。地区跟我要的是效益,我能给他们弄来钱,他们就得让我当家!有人说我不讲理,毬!这个社会哪儿有理?刘少奇邓小平那么多大人物都没地方讲理,普通老百姓到哪儿讲理?这个社会,你是牛别人就骑你,你是狼别人就躲你,没理可讲!最后这两句话康云青至今仍时常品味。那天临走的时候魏占魁给他拿了两箱酒八条烟,魏占魁的解释是二八咱俩发,一十六一路顺。康云青执意不要,魏占魁恼道,你不要你扔山沟扔茅房我不管,反正我不当忘恩负义的白眼狼!这个麻子鬼呀,有些地方还真叫人喜欢哩。 康云青笑了一会儿说:“魏主任,你咋还像个小孩子?请你吃顿饭就是看得起?这些日子我忙得找不着脚后跟,五十台‘大宇’上牌照,购置费就得七百万。‘大宇’刚上路,公路局彭华他们兴师问罪叫我停车。这件事还没弄完,六十台‘斯太尔’又到了,购置费又得二百万……你给我算算有没有闲工夫?” 魏占魁一个劲摆手不想听:“行行行行行行行……康经理,我服你这张嘴还不行吗?啥时候你都有诉不完的苦,人家现在时行夸富,有几万跟人吹牛◇有几十万,唯有你见了谁跟谁哭穷,怕人家吃你喝你?是吧?你以为罗门矿挖出来的是金子?我贷款快一个亿了,我跟谁哭过穷?弟兄们去了不是照样该吃吃该拿拿?凭良心说,我对你康经理咋样?” 康云青说:“魏主任的盛情我至今感谢,别的不说了,今天请魏主任吃饭,就算是一份迟到的祝贺吧。” 魏占魁直咧嘴:“我真受不了你们这些知识分子,牙都要酸倒了。你跟我这个大老粗说点儿粗话行不行?别一张嘴就把我弄的晕头转向!” 康云青指着魏占魁笑道:“你呀,还是当矿长合适。” 魏占魁说:“你小看人!程咬金还当过三年皇帝哩,我不比他强?” 康云青换了认真的口吻说:“来经委觉得咋样?” 魏占魁说:“不咋样,比罗门矿差远了,抽盒烟还得往下跑。在罗门矿几万十几万算个啥?这儿哩,吃饭不愁没人请,能吃几口?临走顶多带上两条烟,装几个耍麻将的钱,还有个啥?” 康云青笑着说:“请你吃饭行,买两条烟也行,别的可不大好办……” 魏占魁恍然大悟,指着康云青说:“你呀……我没法说你,我还没想跟你要东西哩,你先把我的嘴堵上了。谁不知道你是铁公鸡,能吃上你一顿饭就不错了,别的我根本没想。你太精明啦——精明的不是地方。咱俩认识六七年了吧?那时候你就是正县团,我连个正儿八经的副科都够不上。现在哩?我说话就要爬上地师级的台阶了,你还是个正县团!这么好的条件,要文能文要武能武,硬是七八年没挪窝,你想过没有为啥?” 康云青的脑子一直没闲着,只不过想的不是自己为什么七八年原地踏步而是魏占魁为什么要去经委?现在这个迷魏占魁自己说破了,麻子鬼要升上地师级了!怨不得他放着土皇帝不作情愿平调到经委。经委虽说也是县团级但却是通向地师级的一块跳板。樊同山从这块跳板上跳成了副专员曲州行署专员地委书记,康承律从这块跳板上跳成了津口市副市长市长。而这一回要轮到魏占魁了…… 康云青突然涌上一阵难以名状的心酸。 纪遂功先生进来,康云青作了介绍。魏占魁看看表说:“该行动了吧?把你们的人都叫上,小尚哩?听说当了副总经理了?几年没见这小子了。” 尉大水年庆余相继来到,尚士杰一进门,魏占魁当胸给了他一拳:“小尚经理,还认得我不?你小子进步也不慢,当上合资企业的副总经理了!别跟你们康经理学,他带不出好徒弟来!” 众人都笑,康云青说:“士杰,你拜魏主任当师傅吧,他能带出好徒弟。” 魏占魁说:“你别刺我,我带的徒弟肯定比你的强!” 饭店是魏占魁点的“东海渔村”,专营高档海鲜。魏占魁说随便吃点儿就算了,点了鲍鱼龙虾茅台酒三样,其余让别人点。一顿饭吃了六千多块钱,魏占魁喝得摇摇晃晃,康云青嘱咐尚士杰送他回去,尚士杰让司机把车开到了“伊甸园”。 服务生领来一名小姐,尚士杰摆摆手说:“换个好的。” 似醉非醉的魏占魁补充道:“把最漂亮的叫来!” 服务生小心带上门,魏占魁拍着尚士杰的肩膀:“你小子行!比康云青脑瓜活,咱俩这是缘分,七年前你帮我,往后老哥帮你,保险错不了不。” 一个模样俊俏的小姐刚进门就被魏占魁抱住了,尚士杰起身去了隔壁的贵宾浴室,没有急于洗澡先给一分公司经理左贵才打电话,让他送一万块钱过来。尚士杰本打算只请魏占魁洗洗澡就算了,听了他刚才说话的口气才意识到这是个难得的机会。 魏占魁折腾完蒸完洗完搂着小姐一直睡到下午五点多,临走时尚士杰塞给他五千块钱说:“魏主任,这点儿钱给你打两圈麻将吧,我是个副经理,没有实权,你别嫌少。” 魏占魁用力打了尚士杰一拳,一点儿不客气抓过钱装进了口袋。 第二十九章 摊派考察费 康云青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大宇”运行一个月之后故障陆续出现,最致命的故障是托架开裂。裂缝出现在托架原来的焊接处,说明托架设计存在严重缺陷。 情况报告了西林先生,西林先生通知霍恩先生处理。霍恩先生发来电报说小问题不要大惊小怪,裂缝处补焊一下就行。补焊过的车架过不了几天又从原处裂开,霍恩认为中国的焊条和焊接技术都不行,自己从澳大利亚带了两名技师和专用焊条来到德化。然而他们焊过的车架还是重新裂开,停驶的“大宇”已达十几部,而且全部是焊过两三次以上,焊接处的钢板由于反复施焊已严重脆化不能再焊。 三分公司修理车间,满身油污的霍恩先生从一部“大宇”车底下爬出来沮丧地摊开两手叹息道:“这里的道路太差了,没有办法。” 围在周围的十几个工人听了柳萍小姐的翻译,个个怒视着霍恩先生。 一个工人突然骂道:“差你妈个◇!七十多万就买这车?” 另一个工人说:“打狗日的!他肯定吃回扣了!” 霍恩先生惊恐地望着柳萍小姐,柳萍小姐不敢翻译工人们的粗话,朝霍恩先生作出无可奈何的姿势。愤怒的工人们向霍恩先生逼近,霍恩先生求救的目光投向康云青。 康云青厉声喝道:“你们想干啥?” 又转过脸对着霍恩先生:“霍恩先生,这就是你坚持要买的车!我们八四年买的‘扶桑’跑到现在还没有一辆出现这样的问题。平坦的道路上车辆的承重是均衡的,可以计算出来。而在不可预见的复杂道路条件下,车辆承重是不均衡的,根本无法计算!某些部位承受的重量会超过设计的几倍几十倍!我早就说‘大宇’不适合德宁的情况,你不听,这个责任你必须承担!” 霍恩先生听柳萍小姐翻译完急忙说:“我承担这个责任,我回澳大利亚找厂家解决这个问题。” 康云青说:“托架从焊缝处开裂是设计问题,是质量问题,你承不承认?” 霍恩先生说:“我承认设计上有缺陷,不过请康经理放心,是有办法解决的。” 康云青从三分公司经理董兴宇手里拿过分析报告递给霍恩先生说:“你承认是设计问题就签字吧。” 霍恩先生犹豫,但看见周围愤怒的工人,急忙在报告上签了字。 陆续又有新的“大宇”车托架开裂,停驶的“大宇”已达二十多部。情况严重,西林先生与台月东先生的全权代表林志清先生抵达德化。西林先生不同意购买“大宇”,对霍恩先生插手他负责的内地投资事务极为不满。台月东先生怕西林先生有成见才专门委派了林志清先生一起前来调查。霍恩先生在三分公司承认“大宇”存在设计缺陷在很大程度上是迫于当时的形势,在公司高层管理会议上,当康云青以“大宇”的设计存在严重缺陷提出退货的时候,霍恩先生气极败坏大吼道:“‘大宇’不存在设计问题!是这里的道路太糟了!全世界没有这样糟糕的公路!‘大宇’的质量完全合格,退货是没有任何道理的!” 康云青拿出霍恩先生签过字的分析报告递给林志清先生,林先生看完又递给西林先生。西林先生指着报告对霍恩先生吼了一句英语,霍恩先生一把夺过报告撕为几片。两人就用英语对骂开了。林志清先生也用英语大喝一声,两人这才停止争吵。 林志清先生和霍恩先生当晚返程回港,台月东先生听了林志清先生的汇报也对霍恩先生提出退货的要求但遭到拒绝,台月东先生与霍恩先生翻脸,霍恩先生被解聘,俩人十多年的友谊至此终结。 台月东先生发来传真,请求康云青设法在国内解决“大宇”的车架问题,并对自己的决策失误深表歉意。康云青要求西林先生每部“大宇”赔偿两万元用以加固托架,西林先生说:“康经理,你跟台董事长可以要一百万,我给你八十万,你给我留点儿余地留点儿面子好吗?” 康云青笑着答应了。他早问过尚士诚加固托架的方法和成本,尚士诚神秘地说:“在焊缝那儿再贴焊一块儿钢板保证不会再裂,外国人真苯!三毫米的焊缝再结实能承受多大重量?贴一块儿钢板受力面积一下子就增加几十倍。一块儿钢板多少钱?连工带料都算进去用不了二百!”所以康云青心里早有底了,一部车要两万主要是为了弥补一些营运上的损失。五十部“大宇”全部进行托架加固以后故障大为减少,托架开裂现象再没有发生,但由于作业条件受限工作率始终达不到百分之百。 “大宇”的实际效益远远低于当初的测算,康云青不愿意承担因港方的失误而给中方造成的损失,于是想出一个办法,暗中提高折旧费和大修基金提取比例,只要税务局批下来,外商知道了也无可奈何。康云请去找税务局分管“三资”企业的副局长白占福,白占福提出一个条件;他坐的那辆“上海”已经报废,省里批指标至少得三五个月,希望康云青借给他一辆进口车坐坐。康云青打发尉大水到北京花了二十一万买了一辆二手“尼桑”借给了白占福,购车款是以材料费名目分批下的帐,财务总监秦广洋先生没有察觉。 ※ ※ ※ 一九九一年八月初,德宁地区经委主任魏占魁在电话里通知康云青,绥河省组织了一个经济考察团出国考察,康云青荣幸的被选为考察团成员,要康云青提供有关证件以便办理出国手续,同时交纳二十万考察费用。 出国考察的浪潮波及全国,各种名目的考察团不断推陈出新。只要肯花钱,出一趟国就象在国内旅游一次那么容易。组织这些考察团的各个政府部门往往把组织出国考察作为利润丰厚的“创收”举措,其中的名堂奥妙无穷。 康云青以董事会不同意他此时外出为由委婉谢绝了考察,魏占魁说了几回有些不奈烦了:“康经理,你实在走不了就算了,但是钱还得出,就算是赞助吧!沈书记说了,要把这次考察当作一项重要的政治任务,分到每个企业头上的钱数必须完成!” 康云青说:“魏主任,‘绥泰’是外资控股的合资企业,要出这笔钱须经董事会批准……” “少拿董事会唬我!”魏占魁怕听康云青叨叨打断了康云青的话。“你这个总经理是干啥的?聋子的耳朵?骟驴的鸡巴?” 康云青刚要发火猛然间又笑了,魏占魁说的脏话让他想起了大伙儿给“阴阳脸”和年庆余编的那段顺口溜。魏占魁当然不知道原委,在电话里问:“你笑啥?你这回不出钱就是骟驴的鸡巴,看着挺大不顶个毬用!” 康云青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笑了一阵才说:“魏主任,违反合资协议可是涉及到中外关系哩!我实在不敢担这个责任。要不经委下个文件吧,有文件我就好说话了。” “屁话!能下文件我还跟你啰嗦?你自己看着办!” 魏占魁气汹汹把电话砸在了电话机上。 ※ ※ ※ 杨书瑞也被选为考察团成员,“绥北”“绥泰”分家时他兼任了绥北公司的经理。乍听说要出国考察杨书瑞挺高兴,他一直因康云青出了一次国而耿耿于怀。可是一听说要掏二十万他又骂开了:“这叫啥考察?简直是敲诈!” 杨书瑞也放弃了这次机会,他听说花四五万就能去趟美国,二十万的价格太离谱,他怕上面查,也怕公司里的人们骂,他已经让骂得快抬不起头了。“绥泰”那边执行合资企业工资标准人均工资长了近一百块,绥北公司的人再听他念报纸就听不下去了,终于有人公开骂道:“整天念报纸有个毬用?能念出钱来?”“让你当经理就是让你每天念报纸的?你干了干不了?干不了趁早让位!”把他骂得面红耳赤也不敢当面反驳一句。裴加金也说过他:“你不能整天老是组织大家政治学习,你别忘了你是经理,你得干点儿实事!”于是他就干起了实事,花六十万在河北玉县下马峪买了一处矿址派唐庭禄胡庄高去开矿,在西卫县的再生胶生产项目上入股四十万,在南岗镇租了一个饭店交给团委书记尹国庆经营,连租金带装修花了三十万。三个项目投了一百五十万还没听见一点儿响声,他哪还敢花二十万出国?几种因素合在一起,他只好跟魏占魁解释说工作太忙抽不出时间。魏占魁说:“你不去也得出钱,这是沈书记的命令!” 杨书瑞为难了,不问沈功达怕上魏麻子的当,问沈功达又怕万一是真的沈功达不高兴。左思右想还是给沈功达打了电话,沈功达果然不高兴,冷冷地说:“这件事由经委具体负责,你跟魏占魁说吧!” 杨书瑞不敢不出钱了,吩咐王永林从“金海车队”拿十万转给经委,王永林让他签字,他说:“你是车队队长,你签就行。” 王永林说:“车队是绥北公司的下属单位,绥北公司的法人代表是你,我签了字人家还以为我要夺权哩。” 王永林不签字,杨书瑞也不敢签这个字。没有个正经名目支出十万元巨款,审计局查出来谁负责?杨书瑞跟魏占魁要文件让魏占魁骂了一顿,一气之下把十万减成五万,还在收据背后注明是经委要的考察赞助费。 ※ ※ ※ 唐庭禄从玉县下马峪给杨书瑞写来一封信,报告井筒已打出一百七十米,需增加一部绞车。买新的太贵,看看能否让李学红从武警煤矿弄一台旧的。 唐庭禄现在的职务是绥北公司副县级的工会主席兼任下马峪煤矿矿长,李学红因绥北公司承包武警煤矿车队的合同尚未到期,分家时留在了绥北公司。杨书瑞通知李学红找绞车,武警煤矿没有,李学红又把这件事托付给绥泰公司三分公司经理董兴宇。 几天后董兴宇告诉李学红绞车已经拉来,让他去拿。李学红下山请董兴宇吃饭表示感谢。吃完饭去洗桑拿,两个小姐缠着要给他们作按摩。李学红对董兴宇说:“彩彩一走把你憋坏了吧?走,我给你找个漂亮的解解渴吧。” 董兴宇说:“你这俩杠俩星的武警中校也干这事?” 李学红说:“扒了那身皮谁知道我是干啥的?一根鸡巴两颗旦,圣人脱光了也是这副德性!” 两个小姐哈哈大笑,拥着他俩进了包间。董兴宇也不再装模作样,他跟胡彩彩几乎干不了那种事了,苦恼万分,也想换个女人检验检验自己是不是真出了毛病,他对小姐说:“我有病了。” 小姐说:“啥病?” 他说:“阳痿。” 小姐笑道:“我能给你治好。” 他说:“弄不起来不算数。” 小姐说:“我保证让它起来。” 小姐的舌尖蛇一般凉丝丝掠过胸脯滑到腿根,几经挑逗那东西真挺起来了。董兴宇来了精神,谁知刚进入战斗便一泻如注一败涂地。董兴宇绝望地死死抱着小姐,恨不能自己变成那东西拼搏一番。小姐温存地说:“你这样多长时间了?” 他说:“大概两三年了。” 小姐说:“你得去医院看看,老这样你老婆咋受得了?” 他无言以对,终于明白了胡彩彩为什么不让他碰。 小姐说:“刚结婚的时候就这样?” 他说:“不,那时候天天干,有时一夜就四五次……” 小姐乍舌道:“她那么凶啊?还不把你吸干了?你肯定是亏得太厉害了,补一补没准儿就好了。” 小姐任他亲吻摆弄,他又享受到了久违的女人的温柔。 第三十章 岳大校讨账 下马峪煤矿于一九九二年一月见煤,过了春节就可投产。绥北公司党委书记兼经理杨书瑞党委副书记尹安太前去祝贺,尹国庆备了一卡车粮油烟酒劳保用品随行。这些东西唐庭禄本来是让胡彩彩的综合门市部送的,尹国庆抢先一步把货备好了,尹安太又一个劲替儿子跟胡彩彩说好话,胡彩彩骂了尹国庆一顿却也无可奈何。 为庆祝下马峪煤矿出煤,唐庭禄特意邀请玉县煤管局下马峪乡以及附近两个村子的干部赴宴,宴席未开客人便发现烟是假的,幸好矿上还有几条烟替下了假烟。酒宴开席,第一轮酒没喝完下马峪乡乡长就变了脸:“唐矿长,你们请不起客就不要请!烟是假烟,酒又是假酒,你把我们当要饭的?”拉着煤管局的局长书记一行人到乡里吃饭去了。只剩下几个村干部不管三七二十一大吃大嚼。客人一走,唐庭禄指着尹国庆破口大骂:“你吃里扒外坑人坑到自家人头上了!你让我以后咋跟人家打交道?你拉来的东西全拉走!我不要!” 尹安太也把尹国庆臭骂了一顿,拉着唐庭禄躲到另外一间屋里给唐庭禄作揖赔情。唐庭禄让他死皮赖脸磨的没办法,只好答应留下粮油劳保用品,烟酒是绝对不要。 现在出煤的只是副采区,主采区已被封闭,图纸上多一半的煤已不复存在。所以,副采区出煤的喜悦并不能完全掩埋丧失主采区留下的阴影。几个月前,井下伸向主采区的巷道掘进到三百多米竟然意外地与当地一家私人煤矿打通,那家矿主带了二十多人从打通的口子里冲出来一直打到井上,把井下的工人打得头破血流。唐庭禄胡庄高一个劲赔情道歉也不管用,对方非要十万块钱不可。唐庭禄去找玉县煤管局评理,煤管局说那是你们两家的事,他们采了你们的煤我们管不了。你找法院吧。唐庭禄去找法院,法院说究竟是他们采了你们的煤还是图纸有误?你们得先找地质队勘探清楚再说。唐庭禄碰了南墙碰北墙 终于碰明白,外来户根本没法与当地人打官司。唐庭禄最后只好请求下马峪乡政府出面调解,赔了人家一万块钱封死主巷道这才了事。 根据地质勘探资料,副采区的煤炭储量约二十万吨,土法开采只能采出一半,价值在一百五十万上下。买矿打井的成本就一百万了,再除去工资费用剩不下几个。杨书瑞此时的指导思想已不是挣多少钱,只求赶快把煤采出来把投资拿回来。因此批准了唐庭禄在一号工作面出煤的同时继续掘进,再开辟二号工作面以加快出煤的方案。 ※ ※ ※ 武警鹅毛岭煤矿车队的承包期是五年,一九九一年年底到期。李学红当了五年武警中校,除了可观的工资之外,岳大校每年给他的奖金没下过两万。李学红舍不得离开武警煤矿,然而岳大校快退休了,杨书瑞也催他把应当归绥北公司的十八部“太托拉”带回来。杨书瑞还答应提升他任副县级的副经理,跟王永林一样。 三十部“太托拉”已按四六比例分开了,岳大校没有立即交车,绥北公司还欠他一百万借款,他要拿回钱才能放车。康云青领着岳大校上楼找杨书瑞,杨书瑞眨眨眼睛说:“啥时候借过一百万?” 康云青说:“去年年底我跟岳矿长借了一百万,又从‘绥泰’那边挪用了一百七十万才把‘金海车队’的车接回来,你忘了?” 其实杨书瑞记得清清楚楚,康云青曾许诺“金海车队”的车一回来就还“宝马”,但没有还,拿“宝马”换了一辆“奥迪”一辆“桑塔那”。这件事杨书瑞死也不会忘的。康云青介绍完就下楼了,工夫不大岳大校也下来了,气乎乎地说:“云青,你跟我借的钱我还跟你要!我不找别人!” 康云青说:“咋啦?老杨不给?” 岳大校说:“人家说不是人家借的,人家不管!” 康云青拉起岳大校要再上楼,岳大校说:“要去你去,我是不去了,啥鸡巴玩艺儿!” 康云青又上四楼去找王永林,正好王永林没去车队那边,便拉着王永林一块儿进了杨书瑞的办公室。 王永林对杨书瑞说:“杨书记,人家岳矿长好心好意借咱们钱,您咋能那样对待人家?” 杨书瑞一瞪眼说:“我该咋样?不是我经手的事我当然不清楚!明天你再领个人来说欠他一百万,我也得认帐?” 王永林气得直喘气,康云青忍无可忍说道:“老杨,你说的这叫人话?” 杨书瑞陡然变色,叫道:“康云青!你嘴上干净点儿!” 康云青强压着火说:“老杨,你让别人咋说?没钱接车你不管,别人替你借上钱你又不认帐——你……咋这个样!” 杨书瑞说:“谁让你借钱啦?你替我借钱?你有那好心?‘金海车队’从头到尾都是你跟白金海鼓捣的,谁知道里头有啥名堂?我凭啥给你们擦屁股?” 王永林想拦拦不住痛苦地叫了一声“杨书记呀……” 康云青气得浑身发颤,嘴唇哆嗦着说:“好,杨书瑞,从现在起,‘金海车队’归‘绥泰’!欠款我还!永林,你给我听仔细,从现在起,没有我批准‘金海车队’的钱一分不许动!” 康云青头晕目眩下了楼,岳大校扶住他劝道:“云青,别生气,跟这种王八旦生气值吗?钱我不要了,车他也别想要!我走了!” 王永林打电话叫回了李学红,让李学红再去劝劝杨书瑞。十八部“太托拉”少说也值一百二三十万,为了一百万损失一百二三十万得不偿失。李学红估计这笔帐能让杨书瑞明白过来,不料杨书瑞听了非但不还钱反而逼着李学红立刻把十八部“太托拉”开回来,否则别想当副经理。 李学红埋怨王永林说:“你叫我回来干啥?副县团这回吹灯啦!” 王永林没有料到会是这个结果,没说通杨书瑞还把李学红坑了。 李学红的升官梦破灭,彻底打消了回绥北公司的念头,找康云青要求回‘绥泰’。 康云青说:“学红,你回来我求之不得,可是我给不了你副县团,只能委屈你当个科长。” 李学红说:“在这边当个科员也比在那边当副县团强!你看看永林过的是啥日子?” 绥泰公司业务科室没有空缺,康云青临时把李学红安排到保卫科当科长。 杨书瑞到分管副专员裴加金那里去告状,控告康云青勾结岳大校和李学红共同诈骗,骗走绥北公司十八部“太托拉”。裴加金不敢自作主张,把告状信转呈沈功达。沈功达作了三条批示:一、此事涉及军队,须慎重。二、“绥泰”是地区第一家合资企业,应保持企业的稳定。三、实事求是查清真相。 裴加金分别找了岳大校,康云青,杨书瑞,王永林,李学红等人,写了份详细的报告。沈功达看后骂道:“这个杨书瑞!真本事没有,净瞎扯旦!” 李学红留下一封信不辞而别,对自己来绥泰公司而给康云青惹来的麻烦表示道歉。他又回到了鹅毛岭武警煤矿,岳大校仍聘他当车队队长,还送给他私人两部“太托拉”。李学红雇了两个司机跑煤,每月的收入都得两三万。现在就是八抬大轿请他回去当正县团他也不回去了。 ※ ※ ※ 下马峪煤矿一边出着煤一边继续掘进,主巷道穿过十几米岩石又进入煤层。炮响之后,浓密的炮烟没象往常那样聚在巷道尽头久久不散,很快就不知道钻到什么地方去了。掘进班长老冯是个退休老工人,见此情景不由得叫了一声“坏了!” 老冯在巷道尽头的煤壁上仔细观察,拿钎杆在一个地方用力一捅,煤帮塌落,露出一个黑洞。用矿灯照进去,照见了几根横七竖八长满白毛的坑木就象是死人的尸体,顶上十几米的高空悬挂的岩石呲牙咧嘴如同死神的牙齿。老冯抽回灯扭头就走,让徒弟通知工作面的工人赶紧上井。 井下二十多个工人不一会儿都上来了,老冯对唐庭禄说:“唐矿长,咱的矿完了,采不了煤了。” 唐庭禄以为出了人命,坐在椅子上不会动了。 胡庄高说:“到底咋回事?” 老冯说:“胡矿长,巷道打进废矿的古塘里了。” 胡庄高不解,唐庭禄听到这儿缓过神来,急忙问:“是不是又跟别的矿打通了?” 老冯说:“是废矿的采空区,大顶有十几米高,吓死人哩!” 唐庭禄说:“二号工作面开不成了?” 老冯说:“一号工作面也采不成了,得赶紧封井!” 唐庭禄大吃一惊:“为啥?打通的地方咱堵上不就行啦?” 老冯摇头道:“十几米高的大顶,落下来能把矿车吹出井,谁敢下呀?” 唐庭禄听明白了,老冯所说的风,就是矿井里大顶塌落时挤压产生的强大气流,其力量之大能把满载的矿车吹出井筒,把人煽到巷壁上变成肉片。唐庭禄默默抓起工作服往身上套,他得下井看看能否堵住废矿的古塘。 老冯惊恐地说:“唐矿长,不能下!刚才放炮已经震动大顶了,碎石渣子一个劲儿往下掉!” 唐庭禄不说话,继续往脚上套水靴。 老冯又说:“唐矿长,说句不好听的话,你非要下,就给我们开了工资你再下吧。” 唐庭禄眼睛里含了泪水:“冯师傅,咱的矿……真完了?” 老冯叹道:“谁不想多出几年煤多挣点儿钱?没办法……” 矿工多是本地人,唐庭禄还梦想着万一找到补救措施恢复生产,因而不给工人发工资企图留住他们。工人们就要求下马峪乡政府出面干涉,乡政府通知了玉县煤管局,煤管局下令立即封井,否则一旦发生意外将追究唐庭禄的法律责任。下马峪乡政府乡派出所为确保安全,命令老冯在矿井两侧打眼放炮,炸毁井筒填死了矿井。 绥北公司投在下马峪煤矿的一百万血本无归,杨书瑞疼得眼睛里几乎要淌血,把失 败归咎于唐庭禄经营无方。唐庭禄说:“这咋是经营问题?选址就没选好……”一句话捅到杨书瑞的肝上,因为是他亲自去玉县选的矿址。杨书瑞大怒道:“你为啥不等一号工作面出完煤再掘进?这不是经营问题是啥?” 唐庭禄愣了半晌才说:“杨书记呀!不是你让我想办法快点儿出煤吗?开辟二号工作面的方案你和尹书记不是都同意吗?这会儿咋把屎盆子都扣在我一个人头上?” 杨书瑞说:“你是矿长!我不过在大原则上把把关,具体经营是你负责!我要是事事都管还要你这个矿长干啥?煤矿的事,你给地委打报告!” 唐庭禄冷笑一声说:“杨书记,想推卸责任也不是这种做法,主要责任不在我身上,我不当替罪羊!” 唐庭禄说完扭头就走,杨书瑞指着他的背影骂道:“没良心!白眼狼!谁把你调来的?谁把你提成副县团的?” ※ ※ ※ 杨书瑞不能不急,尹国庆经营的饭店至今没上交一分利润,西卫县的再生胶项目也是凶多吉少;当初山东某地的一个研究所来西卫推销他们的轮胎再生技术和加工设备,德宁地区汽车多轮胎需求量极大,废旧轮胎成灾。这个项目可变废为宝,成本低利润大。西卫县吸收各方资金买技术买设备建厂房投资三百万建起了再生橡胶厂,第一批再生轮胎生产出来因强度不够不能使用。目前该研究所还在寻找原因,前景如何谁也说不清。杨书瑞的心一直悬着,再生轮胎如果失败,由他决策投资的一百五十万将化为乌有,他害怕承担这样重大的责任。他把下马峪煤矿的责任推到了唐庭禄头上,同时又把西卫的责任推到席锦章头上,逼着席锦章追回投资。席锦章知道追回投资是不可能了,目前这种正在“研究解决技术难题”的似乎希望尚存的状态其实就是最终结果;只要有人问,便是“正在研究解决”,没有人问,问题也就随着厂房长草机器生锈而自然消亡。 在西卫县再生橡胶厂的设备购买技术转让基建施工等等方面别人得了多少好处席锦章不完全清楚,落进他自己腰包的是实实在在的两万块。西卫县政府规定,凡引来投资者可得到其引资额百分之五的奖励。 ※ ※ ※ 纪检委书记曹良铭第二次与康云青谈话,这一次他没有叫康云青去纪检委,自己亲自来到绥泰公司。 曹良铭说:“我一来就没好事。” 康云青说:“曹书记,我有思想准备,哪个厂长经理不得让人告几回?啥问题你就直说吧!” 曹良铭说纪检委又收到了举报信,检举康云青与鹅毛岭武警煤矿矿长岳建周武警煤矿车队队长李学红相互勾结诈骗绥北公司十八部“太托拉”,还有康云青购买高级轿车贿赂税务局逃税。第一个问题行署副专员裴加金专门作过调查还给地委书记沈功达写了报告,曹良铭知道这个情况,问了两句就过去了。第二个问题康云青有些意外,给白占福买车的事只有他和尉大水知道,风声怎么走漏的? 康云青承认借给白占福一辆“尼桑”,拿出了白占福的借条。可是帐面上却没有购车发票,曹良铭追问怎么回事?康云青只得说实话,曹良铭顿时变严肃了。 曹良铭说:“明明是买轿车,为什么要弄虚作假以材料费下帐?” 康云青说:“我是不想让外商知道,他们知道了很麻烦。” 曹良铭说:“为什么给白占福买车?” 康云青说:“外商买的‘大宇’业务吃不饱,为了弥补外商的失误带给我们的损失,我打算提高折旧费和大修基金比例,这笔钱是中方的。可是提高比例得税务局批。” 曹良铭说:“尽管如此,白占福的行为仍属于索贿,而你则是行贿。” 康云青说:“曹书记,要是说借车就是索贿,你到地委行署打听一下,看看哪个地委领导的车不是借的。曹书记,算了吧,人之常情,白占福又不想贪污,人家打了借条,你就糊涂一回吧。” 曹良铭又有了笑意。康云青说得不错,好几个地委领导坐的车都是借的,有武警牌 照,有外地牌照。此事不再追究,但白占福必须还车。纪检委找白占福一谈白占福就急忙把车还了,于是康云青偷偷给税务局买车一事暴露。秦广洋先生还以为折旧和大修费提高百分之三是税务局的统一规定,这一下真相大白。 香港泰正集团国内投资部主任西林先生闻知此事大为恼火,把康云青召到深圳,严厉质问康云青为什么又背着外方私自买车送礼私自提高折旧大修费?康云青自知理亏然而外表仍是理直气壮。 康云青说:“由于你们决策失误连累我们蒙受损失,按道理你们应当赔偿。” 西林先生说:“要求赔偿你应该正大光明提出来,你这样偷偷摸摸搞小动作不是君子所为!照此下去我们怎么信任你这个总经理?” 康云青说:“我保证以后花每一分钱都通过纪遂功先生,但是你们也要赔偿中方的损失。如果必须把折旧和大修费恢复到以前的标准,我要求修改投资比例,中方由百分之四十提高到百分之四十六,外方由百分之六十降到百分之五十四。” 西林先生深深领教了对手的难斗,此时再撤资已不可能。即便争论下去最少也得把中方的投资比例提高百分之五,而投资比例提高百分之五显然要比折旧大修费提高百分之三多得多,西林先生只好同意维持现在的折旧大修费水平。 ※ ※ ※ 康云青受到举报之后不久杨书瑞席锦章也受到了举报,揭发杨书瑞在玉县购买矿址时吃回扣和以招待费名目贪污。检举席锦章利用再生胶项目假公济私。纪检委派一科科长魏俊峰前来调查。魏俊峰对这栋四层大楼已不陌生,他来这里调查过康云青,与杨书瑞有过接触。魏俊峰知道杨书瑞与沈功达关系不错,所以处处小心谨慎。买矿址一事只问了问杨书瑞就作了结论,招待费问题上也只抓了些鸡毛蒜皮。绥北公司的报销单据可不象绥泰公司严格清楚,很多单据既无经手人也没有办公室主任签字,只有杨书瑞一个人的签名。魏俊峰的调查就此结束,他既害怕查出大问题把自己扯进去,又不能没一点儿收获无功而返,目前的火候正好,可大可小可进可退。 曹良铭把杨书瑞召到纪检委不客气地问:“报销单据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签字?” 杨书瑞低声下气地说:“曹书记,我没有搞过经济工作,不懂财务规定,以后一定注意克服。” 曹良铭一点儿不掩饰对他的轻蔑反感:“这不是什么懂不懂的问题!你自己花钱自己报,谁知道你招待谁了?真招待还是假招待?你就不怕别人说闲话?” 杨书瑞一头头出汗不敢吭声。 纪检委将调查结果上报地委,曹良铭是故意这样作的。按常规这类小问题不需上报,但是杨书瑞把绥北公司弄了个乱七八糟,一年时间赔了一百五六十万,绥北公司骂声不绝。地委大院也是议论纷纷,大多数人都觉得杨书瑞是政工干部搞企业外行,曹良铭要让人们知道杨书瑞不仅无“才”而且也无“德”。 自批自报饭条子烟条子这类让人看不起的行径把杨书瑞弄得声名狼藉,沈功达终于表态:杨书瑞不适合搞经济工作,并主动征求分管副专员裴加金的意见;谁能安定绥北公司的人心扭转绥北公司形势?裴加金建议不妨效法“一国两治”来个“一厂两治”,仍叫康云青代理绥北公司经理,杨书瑞专任党委书记。地委副书记蔡力耕因外甥年庆余受到康云青的重用对康云青感激在心,极力夸奖裴加金的办法好,沈功达采纳蔡、裴二人的意见,决定由康云青兼任绥北公司代理经理。 此时绥北公司领导班子只剩下杨书瑞,王永林,唐庭禄三人,尹安太已在九一年底退休。 第三十一章 "一厂两治" 地委书记沈功达主政后办的第一件事就是花了一千六百万将德宁宾馆装修一新。十一层大楼从上至下镶裱了彩色玻璃,像一座巨大的水晶宫。外观富丽堂皇,内部舒适豪华。宾馆一至三层由行署办公厅管理,四层以上由宾馆原副经理杨召庆承包。杨召庆在五楼开设桑拿浴康乐宫,招聘按摩女郎,许多小姐纷纷在宾馆包房从事色情服务。德宁宾馆 是行署的直属“三产”,有地委作后盾自然没人敢惹,宾馆门前车水马龙,生意之兴旺与“伊甸园”不相上下。 晚上八点多,宾馆下三层静悄悄。一层拐角最里头行署接待处副处长孙月娇的办公室敞着门开着灯。孙月娇在沏茶,沈功达仰面朝天躺在床上。这间办公室在最里头,一般时候没人来,而且开着门,走廊里一有人就能听见。沈功达孙月娇刚在杨召庆那儿吃了饭,杨召庆上楼去给沈功达准备洗澡的房间去了,沈功达便先到孙月娇这儿坐一会儿。 孙月娇沏好茶走到床边,沈功达的手就插在了她两腿中间。 孙月娇嗔道:“少讨厌!满手的油往哪儿瞎摸?” 沈功达说:“隔着裤子哩,你怕啥?” 孙月娇说:“我就是说裤子!刚换上,弄脏你给洗?” 沈功达说:“裤子我不管,我只管它。” 孙月娇一扭身说:“你喝不喝茶了?” 沈功达坐起身拿起茶杯又放下:“给我换杯白水。” 孙月娇说:“嫌不好?这可是信阳毛尖。” 沈功达说:“管他毛尖毛秃,我这会儿就想喝白水。” 孙月娇去换水,沈功达迅速掏出一片药扔进嘴里。孙月娇端水过来坐在他腿上,他喝了几口水放下杯子推倒孙月娇解她的皮带,孙月娇肚子憋着气笑着看他解,他费了半天劲终于解开,孙月娇却一下站起来又系好了。 “今天不接待我啦?” “你敢?敢我就大敞着门脱光了让你弄,你脱吧!” 沈功达笑着一把把孙月娇揽进怀里。 电话铃响,孙月娇抓起来问了一声就递给沈功达。是杨召庆打来的,沈功达放了电话说:“过半个钟头你上去,十一楼六号。” 孙月娇说:“别想!美得你!” 沈功达到了十一楼,杨召庆正往浴盆里放水。杨召庆说:“刚才麻子鬼来电话问您在不在,我问他啥事他没说就放了。” 沈功达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康云青代理绥北公司经理的文件一发魏占魁就打电话抱怨了一番,沈功达这才想起魏占魁早推荐过一个叫尚士杰的人,然而现在后悔也晚了。好在康云青只是代理,过些日子再找机会调整。他猜测魏占魁找他还是这件事情,他这时候不想分心,一个星期没见孙月娇了,把他想坏了。 杨召庆陪着说了几句闲话,要叫个小姐来搓背,沈功达说不用,杨召庆便走了。沈功达躺在浴盆里闭目养神,感觉着药力正在那个地方发作,那东西开始有些憋胀了。随着外屋一声谨慎的门响,孙月娇推开浴室门只探进脑袋嘻嘻笑却不进来。 “快进来!”沈功达叫道。 孙月娇脱掉内裤光溜溜走进浴室,刚跨进浴盆就愣住了,她看见了沈功达的那个东西青筋暴起怒目圆睁不禁诧异道:“你是咋了?咋硬成那个样?” 沈功达顾不得说话,拉过孙月娇坐到自己腿上,翻过来吊过去总觉得不尽兴,又拉起孙月娇转移到床上,孙月娇的两腿举酸了,沈功达也累出一身汗,然而那东西却怒气未消不肯罢休。孙月娇央求道:我不行了,再弄就要磨破了。沈功达说:它还没过瘾哩,咋办?孙月娇说:你再叫个小姐吧,我真的不行了。沈功达说:你真让叫?孙月娇说:让,我看你能干几个?沈功达说:你看着?孙月娇说:我看着。 杨召庆接完沈功达的电话立即来到一间小姐包房,几个小姐只穿着内衣或坐或躺并不避讳杨召庆。杨召庆要找许红,许红正在卫生间冲澡。杨召庆走进卫生间连声嚷着“关了关了!”许红关了水问:“干啥?又来特殊客人啦?你找别人吧!” 杨召庆说:“不行,就得你。” 许红岔开了腿:“庆哥,让我歇歇吧,都磨脱皮了,不信你看!” 那地方果然颜色暗红看着不舒服,杨召庆只好找别人,掀起一个小姐的被子在屁股上打了一下:“吴娜,快起来!” 吴娜装睡不动,杨召庆勾着脖子把她抱了起来。 “干啥干啥?都后半夜了还叫人睡觉不?” 吴娜不高兴,接过杨召庆递来的短裙:“庆哥,我可不白干!” “行!你现在就拿上东西走吧,好几个新来的小姐还没地方睡哩。” 吴娜撅着嘴不说话了。到了电梯口,杨召庆掏出一张百元钞塞给她警告说:“你别不高兴!客人有一点儿不满意,明天你就走人!” 吴娜看见孙月娇颇感意外,但再看男人的那东西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赶紧脱掉衣服给男人套上安全套又涂了些润滑油骑坐上去,以娴熟的动作快速有力地起落。孙月娇则跨在沈功达的脖子上挡住了吴娜,沈功达双手分别摸着孙月娇的乳房和那个地方。就在吴娜累得大汗淋漓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沈功达终于有了反应身体开始僵硬,吴娜迅速离开同时捋掉了安全套,孙月娇骑上去学着吴娜的动作一阵猛拍,沈功达发出极力压抑着的怪叫死死抱住了孙月娇。 ※ ※ ※ 地委“一厂两治”的决定可把王永林唐庭禄俩人高兴坏了。跟杨书瑞共事无异于受罪,康云青一回来他们不仅可以摆脱与杨书瑞的业务接触,更主要的是绥北公司又有了转机和希望。 绥北公司绝大多数人都欢迎康云青归来,杨书瑞却气了个半死。不是气丢掉了经理职务,他已经预料地委会派一个经理来接替他。他气的是沈功达事先不问问他的意见就把康云青又请回来,这和当众打他嘴巴子有什么两样?这个决定不仅羞辱了他,公开宣布他不如康云青,而且还暗示了这样一个意义:他像一件过时的旧衣裳被沈功达抛弃了。他痛切地感到,单纯靠政治联盟巩固地位开拓士途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现在决定地位是否稳固能否飞黄腾达更多要靠经济实力。他没有本事挣钱,更没有胆量给沈功达送钱,被抛弃应在情理之中,只是不曾想到会是这样公开这样不留情面。他怀疑沈功达是故意拿康云青来打他的耳光,因为那次魏麻子跟他要赞助他只给了五万块。一点儿也没去想是他自己的臭名声才使得沈功达没法替他说话也不想替他说话的。 康云青也没有想到沈功达会叫他重返绥北公司,在他看来,这个决定除了可以理解为是对他的一种变相的肯定之外,很难再找出其它的积极意义。而反面的作用却十分明显;首先,他与杨书瑞已到了水火不相容的地步,这样一来则更是火上加油,势必更加激化杨书瑞对他的妒嫉和仇恨。其次,杨书瑞搞不了企业迟早得让贤,而王永林早就是人们公认的接班人。自己兼了代理经理无疑挡住了王永林的晋升道路,很可能引起王永林不满。况且一个绥泰公司已经让他手忙脚乱,哪儿还有多余的精力去管绥北公司?去和杨书瑞、席锦章、胡庄高他们勾心斗角? 康云青苦苦思索了两天之后召集绥北公司领导班子成员开会,杨书瑞抱病在家却叫党办主任席锦章捎来了三点意见:一、拥护地委决定。二、要求康云青分清内外,不要胳膊肘向外拐跟外商坐一条板凳。三、要回武警煤矿车队的十八部“太托拉”,要回“金海车队”。 康云青知道杨书瑞不会跟他善罢甘休,他若是真当上这个代理经理整天吵架也吵不完。所以他只能退避,避免与杨书瑞正面冲突,避免王永林产生误会。他宣布绥北公司的日常工作由王永林主持,同时王永林仍然兼任“金海车队”队长,“金海车队”仍旧单独核算——实际上是把代理经理的职务让给了王永林。康云青还表示,向武警煤矿车队要车的事沈功达书记裴加金副专员都知道,他不宜介入。归还“金海车队”一事他将寻找机会与外方交涉。 会议结束之后,康云青专门找唐庭禄作了一番长谈。 康云青说:“庭禄,有些话我不好直接跟永林说,你替我转告吧。绥北公司接连受到几次挫折,目前正是最困难的时候,这副担子只有永林能挑起来。我这样安排是为永林创造条件,等他工作有了起色,我就跟裴专员推荐他当经理。但是你得告诉永林,我希望他在我和杨书瑞之间选择明确的立场,我不会把一个死心塌地跟着杨书瑞的人推上经理的岗位!” 唐庭禄大吃一惊却不敢有任何表露,心里很不是滋味。他绝想不到康云青能说出最 后那两句话,那两句话与康云青留给他的一惯印象太格格不入了。 ※ ※ ※ 西林先生带着一项重大使命来到德化。一个多月前,当德宁地委作出“一厂两治”决定任命康云青兼任绥北公司代理经理的时候,西林先生便把纪遂功先生召回香港研究对策。西林先生第一个反应是不满,随即又转怒为喜了。合资一年多来他已经发现,在中国内地董事长是无力控制总经理的,即所谓“县官不如现管”。当初康云青私自挪用一百七十万给绥北公司的时候,西林先生就开始怀疑董事长一职的实际作用了,等到康云青偷偷给税务局买车暗地提高折旧费大修基金比例一事暴露之后,西林先生已确切认识到实际控制绥泰公司的不是董事长而是总经理,脑子里便萌发了让出董事长而把总经理职务换回来的念头。请示台月东先生,台先生亦深有同感,于是方针既定只待东风了。“一厂两治”带来了机会,西林先生立即召回纪遂功先生面授机宜,纪遂功先生回到德化以外商的身份给行署专员姚万奎写了一封信,大意是一人兼任两个大型企业经理的做法不利于企业发展,请求另行考虑绥北公司经理人选。姚万奎将此信转呈沈功达,沈功达没有料到会出现这样一封信,这是免去康云青代理经理职务另换他人的绝佳理由。然而地委的决定刚刚作出,为了维护地委决策的严肃性,沈功达还是把纪遂功先生的信放进抽屉打算过两个月再说。西林先生并不知道这封信正中沈功达的下怀,只是按内地的惯例推测至少要经过两三个月的“研究”才能得到答复,他不需要任何结果,有这一段“研究”的时间就够了。信发出一个月后,西林先生便胸有成竹地来德化主持召开这次董事会了。 董事会正式召开之前,西林先生与康云青在“伊甸园”先举行了预备性会谈。西林先生首先捧出一个锦盒送给康云青说:“康先生,这是台董事长送给你的一件小礼物,万望康先生笑纳。” 西林先生一直称康云青为“康经理”,而这一回却连着两次叫“康先生”,康云青觉察到这个微妙的变化不是出于西林先生的“随意”或是“粗心”,但此时容不得他多想。他接过锦盒打开,是一尊晶莹剔透的玉佛。上次从澳大利亚回国途经香港时他逛过香港的珠宝店,估计这尊玉佛价格不菲,又盖好盒盖说:“西林先生,台先生的心意我领了,请代我转达对台先生的感谢,但是我不能接受这么贵重的礼物。” 纪遂功先生急忙说:“康先生,你为绥泰公司屡立大功,台先生早想感谢。这尊玉佛不仅代表台先生的谢意,也是对你和绥泰公司的祝福。台董事长比你大十多岁,你不能拒绝长辈吉祥的祝福。让这尊玉佛保佑你,也保佑绥泰公司吧。” 纪遂功先生也改称“康经理”为“康先生”了。 西林先生神态平和语气郑重地又说:“康先生,这尊玉佛是台先生自己花钱请的,而且特意请了普慈大师开光,希望你体会台先生的一片真心。我跟康先生吵过几回,但我还是从心里尊敬你,因为你不管擅自借钱给‘绥北’还是擅自提高折旧大修比例都是为着中方的利益而不是你个人的私利。台先生也因此对你十分敬重。我不隐瞒这次董事会的意图,上个月德宁政府任命你兼任绥北公司代理经理,这是我们不能接受的。遂功已经给姚专员写了信,但至今没有答复。我们不能无限期地等待,同时又要尊重贵政府的决定,所以台先生决定辞去董事长职务由你接任,遂功暂任总经理。这样安排是为了减轻你的工作负担,以有限的精力为‘绥泰’的发展发挥更大的作用。康先生的巨大能量和卓越的才能我们深为折服,‘绥泰’离不开你。为了感谢你的巨大贡献,台先生决定给你和尚士杰副总经理每人买一套三室住宅。另外,考虑到康先生的健康,台先生还决定每年给你一个月休假,无论是在国内旅游还是到国外旅游都由我们安排。康先生,我们的意见已合盘端出,希望你也能直率地谈谈意见。” 康云青一直平静地看着西林先生听他说话,两人同时也用眼睛进行着另一种无声的交流,那些隐藏在话语背后的信息彼此都通过眼睛传递到对方的心灵。语言表达的东西只是个礼貌的外表,就象一对情敌决斗前的相互致敬。西林先生不会不知道康云青已经在事实上把绥北公司代理经理让给了王永林,“一厂两治”事件不过是个借口,而真正的原因双方都心如明镜却心照不宣。康云青曾经多次与西林先生争吵,所以对这次中外交换职务并不感到意外。康云青没有想到的是,外方本来是有充分理由进行这次职务互换的,却还是礼下于人仁至义尽;给他买三室住宅,送贵重的玉佛,给他旅游休假。而这些并不纯粹是一种交易,这里头分明包含着真诚的感激,包含着恳切的期待,甚至还包含着由衷的歉意。正是这些真诚的东西打动了他,使得他不由自主滋生了反省的情感对自己的那些做法感到了惭愧。至此,语言和目光两条交流轨道渐渐汇合终于重叠,心灵间的障碍就象水里的冰块在无声无息中融化了。 ※ ※ ※ 董事会在康云青三开间的宽敞的办公室召开。中方董事康云青,杨书瑞,尚士杰出席。杨书瑞仍作为董事完全是当初绥北公司与泰正集团进行合资谈判遗留下的纪念。现在无论从哪个方面看他这个董事都当的不伦不类莫名其妙,可是碍于面子谁也不好意思拿掉他这个徒有虚名的头衔。 外方董事西林先生,纪遂功先生,秦广洋先生三人出席,台月东先生的表决权委托西林先生代行。 西林先生主持会议,康云青任董事长纪遂功先生任总经理的提案以多数通过。当西林先生宣布为康云青尚士杰各买一套三居室住宅时,杨书瑞按捺不住说话了。 “西林先生,这样作不妥吧?中方三名董事,你们为什么不一视同仁?” 西林先生看着脸色难看的杨书瑞陪着笑解释道:“杨先生,这两套房子不是为董事买的,台先生说得很清楚,这是给予康董事长和尚士杰副总经理的奖励,因为他们为绥泰公司作出了突出贡献。中方另外两名副总经理也没有得到奖励。” 西林先生的话突然提醒了康云青:杨书瑞气成这个样,尉大水,年庆余能没有意见?能不闹情绪?如果只给自己一人买房,他们或许说不出什么,自己毕竟是总经理,现在又是董事长,身份地位都比他们高。可是给尚士杰买房问题就复杂了,尚士杰也是副总经理,三个副总经理而只给一个副总经理买房,无论尚士杰怎么有功都难以服人。康云青不知道,其实台月东先生的本意就是只给他一人买房,是西林先生和纪遂功先生提出也应该给尚士杰买。表面的理由是:一、尚士杰在事实上已是绥泰公司的第一副总经理,康云青每次外出都是由尚士杰主持工作,他的功劳远远超过尉大水年庆余。二、万一康云青对职务互换不满甩手不干的话,外方直接管理中方员工十分困难,还得依靠尚士杰。两个理由都很充分,台月东先生耳根一软接受了。而实际上西林先生纪遂功先生都是在假公济私以此来回报尚士杰。他俩在德化一直由尚士杰负责接待,纪遂功先生至今还包养着的尤娜小姐就是他第一次来德化考察时尚士杰请他洗澡认识的。西林先生每次来德化除了一日三餐不重样之外,几乎天天晚上作新郎,小姐的包夜费从未让他操过心。所以当台月东先生提出给康云青买房之时,俩人便不约而同想到了尚士杰。其中的隐情台月东先生和康云青自然无从知晓。 康云青意识到了买房问题即将带来的麻烦,开始以董事长的身份讲话。 “我非常感谢台先生西林先生和泰正集团对我的信任,我相信遂功一定会比我干得更加出色,我和中方三位副总经理一定全力以赴协助遂功搞好工作。关于给我和士杰买房一事,我首先代表士杰表示感谢。现在我们的资金还很紧张,买房的事……我看先缓一缓吧……” 最后几句话康云青是在尚士杰目不转睛的凝视中说的,尚士杰眼睛里压抑不住的愤怒迫使他不得不放弃即将出口的决定而谨慎地选择较为委婉和留有余地的措辞。买房的事情只能说到这里,更多的话需找机会跟尚士杰私下交谈。 接着,康云青谈了“金海车队”问题。在预备会谈时这个问题已达成协议,“宝马”车按道理应该属于绥北公司,绥泰公司将它占为己有,用它换了一辆“奥迪”一辆“桑塔那”,所以,扣除“宝马”应有的价值六十万,绥北公司的实际欠款是一百一十万。西林先生同意归还“金海车队”,条件是绥北公司以办公楼四层抵欠款还给绥泰公司。康云青同意这样交换。杨书瑞听到这里恶狠狠地打断康云青的话责问道:“你是中国人还是香港人?你要把我们赶到哪儿?让我们到马路上去办公?” 康云青说:“老杨,不管中国人还是香港人,谁都得讲理。绥北公司拿不出一百一十万,就只能采取这个办法。不过并不是让你们立刻就搬家,先找地方,无论是租是借,找着合适的地方再搬。” 西林先生立即纠正道:“康董事长,不是什么时候找到地方什么时候搬,而是什么时候搬什么时候归还‘金海车队’!” 康云青说:“西林先生,‘绥北’马上搬家确实有困难,别说几十人的单位,就是 老百姓租一间房,也得左看右看挑些日子。我保证四层的产权马上交给‘绥泰’,明天就办理变更手续。具体搬家时间请西林先生宽限几天,这是我接任董事长后的第一个请求,请西林先生慎重考虑。” “我不同意!”杨书瑞怒吼道:“党委开过会讨论过吗?你一个人代表不了绥北公司!” 康云青平静地说:“我是绥北公司代理经理,我有权处理绥北公司的一切行政事务。你有意见找地委提去吧。” 杨书瑞气得脸色铁青说不出话,这种气氛里会议无法再继续开了,康云青宣布散会。西林先生本想让康云青把具体的搬家时间确定下来,然而此时已不便再谈论这个问题了。 第三十二章 强行买房筑爱巢 德化市的夜晚比白天好看一些,城市的斑疮在夜幕中都看不见了,满路的街灯弥漫出一种繁华温柔的情调。 尚士杰开着车游动在车流中,他的情绪不大好,很少说话。坐在后座的西林先生刚劝过他不要为房子的事担心,说康云青不会真的拒绝买房,他在会上那样说不过是堵杨书瑞的嘴罢了。尚士杰觉得西林先生还没有真正了解康云青,不想再多说。 车没有回“伊甸园”,停在了德宁宾馆门前。西林先生任凭尚士杰安排,什么也不问。杨召庆把尚士杰和西林先生领到五层的单间豪华浴室,不一会儿就来了一个身材高挑模样可爱的小姐,这是尚士杰事先预订的。看见西林先生喜笑颜开,杨召庆尚士杰便带上门进了另一个单间。尚士杰是通过魏占魁认识杨召庆的,来洗过几回澡,跟杨召庆已成了朋友。杨召庆殷勤地给尚士杰点上烟说:“尚经理,再给送点儿煤吧!” 尚士杰说:“你告诉左贵才不就行了?” 杨召庆说:“左经理不给拉。” 尚士杰说:“为啥?” 杨召庆说:“还差点儿煤款,左经理说等结清了再说。” 尚士杰说:“差多少?” 杨召庆说:“二十万。” 尚士杰说:“二十万还拿不出来?” 杨召庆苦笑道:“我就知道你不信,别看我这儿整天车水马龙的,挣的不如赔的多。象你尚经理来洗澡,我能要钱吗?不仅不能要钱,还得倒贴小姐费。省里的,市里的,地区的,方方面面我得贴多少?象你尚经理有事还能帮帮忙,大多数都是白吃白玩儿,咱又惹不起人家,不赔才有鬼哩!” 尚士杰当然明白杨召庆这番话的用意,自己不是有权有势的大人物,杨召庆不会让他白吃白玩儿,他得付出代价,只是这个代价不用他自己掏腰包罢了。 “你明天再找左贵才,就说我说了,让他送一百吨。” 杨召庆陪着笑说:“尚经理,一百吨能烧几天?多给送点儿吧!” 尚士杰说:“顶多二百吨。” 杨召庆千恩万谢走了,很快送来一个小姐。尚士杰连洗带玩儿折腾到快半夜。西林先生要领着他的高个子小姐去吃夜宵。吃完,尚士杰送他俩回西林先生下榻的“伊甸园”,尚士杰当着西林先生给了高个子小姐八百块钱,威胁说:“伺候不好这位先生我可收拾你!” 高个子小姐娇滴滴打了尚士杰一拳说:“谁还怕你收拾?” ※ ※ ※ 西林先生回到香港就发来了传真,限康云青在一个月内将绥北公司迁走。康云青不想再管这件事,交给绥北公司领导班子讨论。董事会之后杨书瑞大骂康云青“丧权辱国”,“割地求荣”,是“买办”,“卖国贼”。告状告到地委,裴加金问明情况对康云青说:“这个杨书瑞真是属狗◇的,能进不能出。该人家武警煤矿的钱不还,该人家‘绥泰’的钱还不还!你别理毬他!” 杨书瑞告状没起作用,但是康云青心里凉得透透的,再不想当这个里外不是人的角色了。 绥北公司领导班子的这次会议杨书瑞也参加了,他怕王永林唐庭禄不敢与康云青抗争答应搬家。 康云青谁也不看说道:“今天研究‘金海车队’问题,本来问题已经解决,但有人四处告状,不得不重新研究。外商让我们一个月内搬家,不搬家就还钱,走哪条路你们选吧。” 杨书瑞还是那句话:你让我们搬到马路上去? 康云青说:“‘金海车队’在马路上吗?车队租的那个大院子放不下几十号人?绥北公司刚组建的时候我们是怎么在交通局挤的?” 杨说瑞说:“那是因为没房子!现在我们有自己盖的楼,外商凭啥强迫我们搬家?” 康云青说:“没人强迫你搬家,你还了欠款谁也没有权力让你搬家。” 杨书瑞说:“谁欠他们钱了?谁欠谁还去!我没欠!地是中国的地,天是中国的天,谁也别想把我们赶走!” 康云青站起来说:“‘金海车队’仍由‘绥泰’管理,绥北公司还是你来管吧。” 康云青说完就走,下楼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手捏着太阳穴一动不动。王永林唐庭禄追下来默默看着康云青。许久,康云青有气无力地说:“你们别找我了,‘绥北’我不管了,我明天就找地委辞职——永林,‘金海车队’还跟以前一样,车队的钱绥北公司一分不能动!” 王永林说:“康经理,别生气了,杨书记不搬我们搬!让他一个人在这儿吧!” 康云青猛然抬头,满脸难言的痛苦和愤怒吓得王永林唐庭禄不知所措。 “谁让你们搬家啦?你们以为我真逼你们搬家吗?我那是哄西林哩!怨不得杨书瑞骂我卖国贼,怎么连你们也不知道我的心?不管西林咋说,咱先答应上,不还钱咱不得说两句好话?到了一个月,咱可以说地方还没找好哩,再迟几天吧,西林在香港,能为逼咱搬家再跑一趟?三拖两拖就把他拖没劲了。产权变更了怕啥?合资期满不还是咱的吗?车队回来了,家也不搬了,钱也不还了,咱想的不就是这样吗?杨书瑞偏要嘴对鼻子跟西林说不搬家,他是跟我作对还是跟‘绥北’作对?弄得我费力不讨好两头都不是人?” “康经理……” 王永林唐庭禄不约而同叫了一声,俩人眼睛都湿湿的说不出别的话了。 ※ ※ ※ 康云青在办公室等待着尚士杰。 晚饭后他下楼准备出去散步,经过办公楼看见尚士杰的车就上了办公楼给尚士杰家里打了电话。半小时过去了,楼道里还没有动静。过去尚士杰在荣县,只要康云青一声召唤用不了一小时尚士杰准跑来,而现在,办公大楼距离家属楼不过几十米远。 康云青叹息着又点了一支烟,他知道尚士杰有意见了。纪遂功先生一上任就任命尚士杰为第一副总经理,这个人情自己本来能送现在让纪遂功送了。西林先生曾经建议他这样做,他怕尉大水年庆余不高兴,同时也觉得尚士杰在事实上已经是第一副总经理了,有没有这个虚头衔尚士杰不会在乎。他想错了,现在他才知道尚士杰非常看重这个头衔。这件事和买房子的事显然在他俩中间划出了裂痕。 尚士杰终于来了,一进门就道歉满脸赔笑。康云青拉他坐到沙发上说:“士杰,这几天我一直找你想说说买房子的事。上届董事会决定给咱俩买房,这本是件好事。可是根据目前的情况,我觉得还是暂时不买为好。那天杨书瑞的反应你看到了,他倒是提醒了我,给咱俩买房他生气,别人生不生气?大水,庆余有没有意见?咱们吃惯了大锅饭,要有大家都有,没有大家都没有,这样谁也没意见。有的有有的没有,就得闹意见闹矛盾,影响团结影响工作,好事就变成了坏事。士杰,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尚士杰一直看着别处默不作声,等康云青说完才转过脸来。 “康经理,有些话我早想说了。别人都说您公正,但是您对我不公正。这几年您经常外出,一走就把这一大摊子甩给我,我早就是事实上的第一副总经理了,您就是舍不得 给我这个头衔,怕尉大水年庆余有意见。您就没想想您这样对我我有没有意见?也许我没靠山没后台有意见您也不怕,您怕他们有意见而不怕我有意见,这公道吗?尉大水一个人把着材料口多少年了?吃了多少回扣?我不相信您一点儿都不知道,您怎么就不怕我有意见?绥泰公司哪个经理副经理不是三室一厅?就我这个副经理不值钱,就我应该低人一等,我永远住两室房里就不闹意见了,就团结了,是吧?” 康云青心里陡然翻了个个儿,扯得五脏六腑生疼。隐藏在意识深处连他自己都不曾认真审视过的疮疤被尚士杰无情地撕开了。是的,他对尚士杰严格得近于苛刻,而对尉大水却一再地宽容,这是为什么?难道真是因为尉大水有靠山而尚士杰没有?不完全是这样,尉大水的功劳是谁也比不了的,包括尚士杰。论能力尉大水不及尚士杰,但是能力并不能决定一切。绥北公司度过的许多难关所依赖的不是谁的能力而是尉大水的关系,甚至可以说没有尉大水就没有绥北公司的今天,他为绥北公司以及他自己的今天感激尉大水。但是,除去这个原因,他对尉大水的宽容中真没有尚士杰所说的因素吗?仔细想想,他是不能完全否认的。 “士杰呀,我承认有些问题我考虑得不周到,但是我决没有专门卡你的想法。大水到头了,这辈子就是个副县团了。你还年轻,你不能跟他比。士杰呀,说心里话我对你是恨铁不成钢啊……” 康云青伤感得说不下去了,他早在内心里选定了尚士杰作自己的接班人,可现在说出来尚士杰也未必相信了。假如尚士杰问,你连个第一副总经理的虚头衔都舍不得给我,怎么会选我当总经理?的确,他很难作出符合逻辑的令人信服的回答。 康云青调整一下情绪继续说:“提你当副经理的时候我想到了房子问题,当时已经没有三室房了,所以第二栋家属楼盖好以后特意给你留了一套两居室一套一居室,两套房加起来面积比三室房还大。不是我没有考虑你,是你自己不要,你咋能怪我呀?” 尚士杰听到这儿心里禁不住有些惭愧,但嘴上还是说:“凭什么别人住整整齐齐的三室一厅?我就得住合并房?俩厨房俩厕所,我要那些厨房厕所干啥?” 尚士杰嘴上不软心里却有点儿虚,当时韩茂生吕开春都想跟他换房,他就是不要那两套房。康云青想说这件事又忍住了,他不愿意再跟尚士杰争论。万一尚士杰说为什么别人住二三四层让我住顶层?为什么别人住新房我住旧房?还是个狗扯羊皮扯不清。康云青当然不会知道,尚士杰不要那两套房的真正原因在胡彩彩身上。只要董兴宇不在家,尚士杰随时可以从阳台跨到胡彩彩家里。如果要了新楼那两套房,他就必须交旧房从而跟胡彩彩分开。他不能忍受,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弃旧房阳台上的那条通向生命欢乐的通道。 “士杰呀,你看这样行不行?承荣承华都出去了,我跟素兰俩人住不了那么大的房,咱俩换换……” 话出了口康云青突然意识到不妥,但为时已晚。尚士杰脸上明显露出的不满里还有着不屑。 “康经理,算了吧!您想想我能换您的房吗?您还不如骂我一顿哩!我不想多说了——康经理呀,给咱们买房是台先生定的,又不是咱们要的,别人有意见也怪不到咱们头上,您这是何苦哇?” ※ ※ ※ 尚士杰下了决心非买这套三室房不可,为了自己和胡彩彩。 何杏姑八八年初就带着儿子搬到了南岗。为了保住这个摇摇欲坠的家庭,她以放弃会计职务为代价求爷爷告奶奶从荣县供销社调到南岗土产门市部当了售货员。何杏姑母子的到来限制了尚士杰,他忍了几天,一天半夜趁妻子睡熟又悄悄跨过阳台钻进胡彩彩家。当他蹑手蹑脚回来重新躺下,何杏姑猛地抱住他那石头一般冰凉的身体,一大片泪水浸湿了他的胸膛。他这才知道妻子并没有睡着,心突然间软了。从这一夜开始,他不再拒绝妻子跟他作爱。也是从这一夜开始,每当他和胡彩彩翻云覆雨之际脑海里总是出现墙那边妻子泪汪汪的眼睛,搅得他不能专心致志不能痛快淋漓。他太需要一所房子了,他太需要一个可以无所顾忌能够尽情享乐的独立世界了。 尚士杰没有请示纪遂功先生,命令二分公司经理李长顺送一张三万元的转帐支票,命令一分公司经理左贵才送一张五万元的转帐支票。两笔款送到财务科,他拿这两张支票从财务科长郭富才手里换了一张八万元的转帐支票。等拿回回执,郭富才发现收款单位是盛隆房地产开发公司,款项用途是购房。郭富才不放心,偷偷跑去问纪遂功先生,纪遂功先生愣了一下随即含含糊糊说道:“我知道了。” 买房的传闻变成事实,尉大水拉着年庆余来找纪遂功先生。 “纪总,公司给士杰买房了?” 纪遂功先生预感有麻烦,硬着头皮说:“是上届董事会决定的,奖励康董事长和士杰每人一套楼房。” 尉大水说:“为啥只奖励他俩人?” 纪遂功先生说:“康董事长的贡献有目共睹,士杰作为第一副总经理,功劳也十分突出。” 尉大水说:“纪总的意思是论功行赏,对吧?是论功行赏就行!我有功没功?合资的情报是我弄来的,不准‘大宇’上路是我跑下来的,这个功怎么算?他们功劳大,给他们买三室楼房我没意见,我功劳小,买个两室一室都行,总得赏吧?还有年经理,合资协议公司章程规章制度核算细则都是人家写的,是不是功?你不能不赏吧?年经理,还有啥功你自己说!怕毬个啥?” 总经理办公室和董事长办公室门对门,尉大水越说越气嗓门越大,最后连脏字都带出来了。康云青在屋里听着不对劲急忙赶过来。 “大水,你嚷啥?有话不能好好说?”尉大水瞟着康云青一阵冷笑:“董事长,你要住新房了,要搬到市里去了,啥时候搬家?” 康云青厉声说:“你少胡扯!谁买房了?我说过房子不买!” 尉大水说:“你哄谁呀?不买房钱咋跑到房地产公司去了?” 康云青就是一愣,转脸看纪遂功先生,纪遂功先生说:“士杰拿了八万去买房了。” 康云青说:“你批准了?我不是跟你说过先放一放吗?” 纪遂功先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不承认,尚士杰就是未经他批准擅自动用支票,他这个总经理威信何在?公司制度何在?而承认,他又觉得违心。他不敢对尚士杰怎么样,几年来尚士杰为他物色的小姐不计其数,他那些风流韵事尚士杰了如指掌。 “你通知郭富才,从现在起,没有你的亲笔签字任何人不得从财务支钱。我先跟大水说几句话,一会儿咱们开个会。” 康云青硬把尉大水拉到自己屋里插上了门。 “大水,凭良心说,这些年我对你咋样?” “这跟买房不是一回事,你别往一块儿扯。” “尉大水!你立了很多大功,我感谢你。所以,我对别人要求再严,对你却睁只眼闭只眼。从绥北公司成立到现在,你一直把着材料口,为啥?你自己心里清楚!不止一个推销员告过你的状,要求我亲自过问材料采购,说你太黑!吃得太狠!他们的姓名单位我都记着哩,用不用我拿给你看?我没有换你,可是没少提醒你。一年的材料费上千万,我都替你害怕!大水呀,人不能不知足,你还有啥可闹的?我在房子的事情上对不住士杰,公司领导都是三室一厅,士杰还住着两居室。如果你是士杰你会怎么想?士杰自己拿钱买房不对,但是买房毕竟是上届董事会决定的,纪遂功执行这个决定没错,你跟人家闹啥?还拉上庆余一块儿闹!让人家外商怎么看咱们?” 尉大水刚进屋还犟巴巴的,到后来越听越蔫不吭声了。 “我最后一次警告你,你要适可而止!一旦出了事谁也保不了你!士杰买房的事不许你煽风点火瞎胡闹,惹翻士杰揭了你的老底儿你吃不了兜着走!别以为你的事别人不知道!去吧,通知纪总和士杰庆余来开会。” 康云青以董事长的身份作出决定:一、给尚士杰买房是上届董事会的决定,应当执行。二、鉴于尚士杰目前住房不够标准,批准尚士杰买房,但只限这八万,旧房不收,公司也不再出钱。 康云青估计尚士杰很可能对第二条有意见,已经作好了思想准备。因为八万块钱买不了三室房,只能买两室房。没想到尚士杰没有提出异议,康云青紧绷着的神经这才放松 下来,以为尚士杰没有提出异议是出于对自己的尊重。 其实尚士杰只拿八万是经过周密思考的。买三室房他就没有理由不交旧房,而八万只能买两室房,这样一来他就有理由不交旧房了。 他的愿望实现得非常圆满。 买房风波平息,纪遂功先生不知道康云青是怎样制服尉大水镇住尚士杰的,对康云青佩服得五体投地,越发觉得离不开康云青了。 第三十三章 "毛边饺子" 一九九二年七月,绥河省进行行政区划改革,德宁地区撤消与德化市合并。划出原德宁地区的陆原、宁化等五县成立陆原市。原德宁地区行署专员姚万奎任陆原市委书记,原德化市副市长田喜贵任陆原市长,原德宁地区行署副专员裴加金任陆原市常务副市长。那个精通人情世故的德宁地区劳动局长田喜贵于八六年调任德化市计委主任,八八年升任副市长。此次合并他本来已内定为德化市市长,谁知一夜风云突变,由德化市市长变成了陆原市市长。 原德宁地区余下的八县并入德化市,原德宁地委书记沈功达任德化市委书记,原绥河省环保局长钟向进任德化市市长。 地、市合并造成空前的混乱,虽然绥河省委事先采取了种种预防措施,混乱状态仍然叫人无法想象。各单位正副职领导少则十几人多的二十几人,这还不包括合并中凡年满五十八岁被强制退休“一刀切”的干部。德宁地区工会三十二人,合并前突击提干,除了两名传达工三名司机,余者全部升官,最低是副科级。地区交通局与市交通局合并后局级领导达二十三人,平均两人分管一个科室。召开第一次班子会议,满屋人哈哈大笑,哄堂大笑持续了几分钟。 厂矿企业受到的影响也是巨大的,五十八岁的企业领导突然被“一刀切”,空出来的位置引发了激烈的角逐。而企业的上级主管部门原有的格局也被打乱,于是出人意料的“奇迹”便接连发生了。 德化市“第一”,“第二”运输公司在合并中名称未变,原省属德宁地区运输公司不愿排列其后,只把“地区”两字去掉更名为德宁运输公司。出于同样原因,“绥北”,“绥泰”两公司名称也未改变。 ※ ※ ※ 生活的齿轮在混乱中没有停止转动,新任市长钟向进一上任便开始布置全市供热管道并网。早在一九八六年,国家环保总局的一个检查组来德化检查水源污染情况,德化境内的呼流河是下游云厅水库的主要水源,北京市百分之六十的供水来自云厅水库。因此呼流河流域的废水处理便纳入了北京市的环保规划。从一九八七年开始,德化市和德宁地区的一些重点排污企业便按照国家环保总局下达的标准进行改造,正在建设中的国家重点项目河头电厂按照环保标准对原设计进行若干改进,其中包括废水及循环水处理项目。电厂每天有数百万吨的高温循环水需冷却,而德化市大大小小几百座供热锅炉却要把冷水加热输送用户。专家建议以电厂的高温循环水来解决供热问题,这是个节煤节电又可大大改善空气质量的好办法,经华北电业局和绥河省政府协调,德化市,德宁地区与河头电厂三家达成协议共同投资进行供暖系统改造,总投资一亿五千万元,根据各方受益程度确定的投资比例为三、五、七。德宁地区拿三千万,德化市拿五千万,电厂拿七千万。工程于一九九零年开工,到九二年六月管道全部铺设完毕,几十个加压站竣工,剩下的就是各加压站与相对应的供热区域的管道衔接了。钟向进在任省环保局长时参与了这项工程的研究,现在这项利国利民的工程眼看大功告成,当然很重视这最后的点睛一笔。德化的冬天来得早,十月底就可见雪,因此并网工作十分紧迫。 钟向进市长没有想到,这项投资巨大一举多得工程却遇到了重重障碍。 第一个来找他的是德宁宾馆总经理杨召庆,请求允许德宁宾馆的供热区域予以保留,仍由德宁宾馆的锅炉供热。理由是德宁宾馆,原地区一招,二招两个高级招待所需全年供应热水,集中供热作不到这一点,而且电厂的循环水也不能用于洗浴。 钟向进市长的答复是必须并网,不能因小失大。洗浴用水自己解决。 杨召庆碰了钉子,又去找市委书记沈功达。沈功达对供热系统改造工程不感兴趣,那是廖星光和德化前任市委书记洪钊办的事,有功劳也算不到他头上。何况他从杨召庆那里得到的好处已然让他无法拒绝杨召庆。沈功达给钟向进打了电话,没提杨召庆,说一招,二招两个所长来找他,一招二招都是接待上级领导的,不能没有洗浴热水,而自己安装锅炉得二三百万,他们拿不出钱。市里财政也很紧张,接收的八县多为贫困县,有的县拖欠工资已达半年以上。沈功达语气亲切言词委婉,听不出一点儿强加于人的意味。钟向进也在官场磨练多年,当然听得出弦外之音。事物都有多个侧面,合理的东西也存在不合理的地方,而最不合理的东西也有其可取之处;关键是从哪个角度去看去取舍。钟向进自知无力与沈功达抗衡,明智地把德宁宾馆供热区域从并网规划上勾掉了。 许多供热单位都盯着德宁宾馆,杨召庆逃脱并网,于是各家一拥而上各诉苦衷哀求把自己保留下来。全市供热单位大大小小几十家,并网意味着几十座庙被拆神被撤绝了香火。到底是众人拾柴火焰高,这些小神们各找各的门路各显各的神通八仙过海殊途同归,终于迫使并网工作不得不停止。德化市政府在呈报省政府的报告中称,并网将导致几十个供热单位关闭数千名工人下岗,群众意见大,社会反响强烈。为确保社会安定并网宜暂缓。 河头电厂急了,并网后电厂收取的供热费每年近千万,河头电厂也给省政府打报告要求并网。政治与经济发生矛盾经济永远要让位于政治,绥河省政府批准了德化市的报告,并网工作搁置下来。一亿五千万投资从此深埋地下不知何时再见天日。 ※ ※ ※ 杨书瑞在地、市合并中退休,绥北公司领导班子残缺不全需尽快补充。沈功达拿出纪遂功先生写给姚万奎的信作了如下批示:这是德宁地区的遗留问题,外商的意见值得重视,此事对我市今后招商引资工作有较大影响,宜尽快对绥北公司班子进行调整。 德化市委组织部长葛相益认真研究了纪遂功先生的信和沈功达的批示,外商的意见是不希望康云青兼任绥北公司代理经理,由于问题未能及时解决,外商才实施了中外换位以避免康云青两头不能兼顾而可能给绥泰公司带来的损失。这也意味着外商承认并接受了康云青兼任绥北公司代理经理的事实。现在作为绥泰公司董事长的康云青没有了实权具体事务大为减少,有可能也有时间来过问绥北公司的工作了,信中提出的问题由于外商的补救实际上已不复存在。但市委书记沈功达却无视现在的变化仍然指示要重视外商意见,显然是有了新的经理人选才借外商这封过时的信来赶康云青下台的。 葛相益确信自己摸准了沈功达的意图,不免有些为老同学担心。想起八年前自己还在陆原县当副县长的时候康云青就当了正县级的绥北公司经理,八年后自己登上了副地师的台阶而康云青却还在原地踏步,葛相益一阵感慨。虽然明知道沈功达对康云青没有好感,还是尽力想给老同学争取一个保险的正县级职位。绥北公司是绥泰公司的母体,“绥泰”合资期满就会消失而“绥北”却不会。葛相益以杨书瑞退休绥北公司党委书记空缺的理由建议康云青改任党委书记,另外再选拔一名经理。沈功达觉得这个办法更含蓄一些,采纳了葛相益的意见,同时补充说:“经理人选不一定局限在绥北公司,‘绥泰’那边也可以考虑,终归还是一家人嘛!” 沈功达的这条补充指示准确证实了葛相益的判断,葛相益以为自己完全领会沈功达的意图了,因而对沈功达的这条补充指示就没有再仔细推敲。几天以后康云青送来推荐王永林的报告,葛相益看完转呈沈功达。正县职企业干部任命要通过三关;头一关是原任厂长经理的推荐,第二关是组织部考察,第三关是市委常委通过。头一关虽不是决定性的,却是整套程序的开端,对整套程序是否在形式上显得规范正常有着重要作用。沈功达只看了一眼标题就把报告放下了,葛相益不觉怔住,脑子里惊慌失措地寻找哪个地方出了差错。 “这个王永林行吗?绥北公司眼看山穷水尽,再经不起折腾啦!” 葛相益连忙收起推荐报告,他已经找到差错所在。沈功达既然要拿掉康云青,说明沈功达已有目标,这一点葛相益十分清楚。但是他忽略了沈功达不可能直接向康云青暗示什么,因而康云青未必能推荐沈功达看中的人。王永林显然不是沈功达看中的对象。那一条补充指示不是随意说说的,它暗示了沈功达选中的目标。这个目标在绥泰公司而不在绥 北公司。于是绥泰公司三个副总经理在葛相益脑海中浮现,目标很快就锁定了——第一副总经理尚士杰。此人工作能力胜过尉大水年庆余,更关键的是这个尚士杰与经委主任魏麻子关系密切,而魏麻子与沈功达的关系则无需多说。 葛相益婉转地通知康云青再从绥泰公司选择一个“有能力的”副总经理作推荐对象,以便于市常委比较挑选。 康云青感到为难,如果从“绥泰”这边选择推荐对象就只能选尚士杰。他不是不想推荐尚士杰,只是他要把尚士杰留在“绥泰”准备接他的班,这个想法根深蒂固已成为一种不自觉的意识。绥北公司毕竟只有一个“金海车队”五十台车,而绥泰公司却有二百六十台车,偌大的家业中方没有一个硬梆梆当家人是绝对不行的,尉大水年庆余都挑不起这幅担子,只有尚士杰。况且分家以后绥北公司的业务工作基本是靠王永林一人,他又作过推荐王永林的许诺,所有这些因素都在无形中左右着他的思想,因此他推荐王永林是无需思索的。可是现在,葛相益明确地让他再从“绥泰”这边推荐一个,虽没有提名道姓,但他一下子就猜到了是尚士杰。他听说过尚士杰与魏占魁的关系,也听说过魏占魁与沈功达的关系,葛相益的暗示使他突然之间对尚士杰产生了一种隐隐约约的审视与警惕。尚士杰曾经通过西林想当“绥泰”的第一副总经理,那么这一次尚士杰是否又通过魏占魁甚至是沈功达想当“绥北”的经理呢? 从疑问里滋生出来的隐隐约约的反感缠绕在康云青心头,不过这种无法确定的疑问还不是阻碍他推荐尚士杰的真正原因。他没有推荐尚士杰最主要的原因是他对王永林的承诺,他不能言而无信欺骗王永林。 ※ ※ ※ 纪遂功先生接任总经理后很想干出点儿名堂,提高自己在台月东先生心目中的分量和在泰正集团的地位。企业降低成本增加利润通常采用的办法是裁员,绥泰公司没有设立与经营无关的部门,不存在精简机构问题,但冗员还是不少,纪遂功先生决定裁员。 康云青本来是不同意裁员的,骨干自然裁不掉,要裁的只能是那些可有可无的人。而这些人几乎个个都有关系有背景,裁他们容易引起各种麻烦和矛盾。好在现在的情况已经有了一些变化,绥泰公司已成立两年多了,有些当时不得不照顾的关系现在已无足轻重。另一方面,裁员是纪遂功先生继任总经理后采取的第一个重大决策,西林先生支持,他就不便再反对了。 康云青对纪遂功先生的决策表示支持但提出三条建议:第一、百分之十的比例太大,容易激发变故,应循序渐进。头一批裁员比例以百分之三为宜。第二、不宜上下一齐动,分期进行,总公司暂不裁员。第三、各分公司机关除个别人外也不要轻易裁人,重点应放在辅助性岗位上。 纪遂功先生觉得百分之三的比例太小,按这个比例顶多裁十五六人。如果按百分之十能裁五十余人,一年可节约工资八十多万。 康云青劝道:“不要想一口就吃个胖子,一年裁百分之三,三年下来就是百分之十。一日之寒冻不了三尺厚的冰,欲速则不达。你听我的,先拿这百分之三试试,弄不好这百分之三也要跟你闹一场哩。” 纪遂功先生不太情愿地接受了康云青的建议,召来三个分公司经理开会。听说要裁员,三个分公司经理都成了哑巴。康云青看看纪遂功先生,眼睛里的话是:百分之三你还嫌少,你看看分公司经理们的态度?纪遂功先生见状知道自己说不动分公司经理,只得打出康云青的旗号。 纪遂功先生在短暂的冷场后又补充说:“裁员百分之三是董事长提出来的,这个比例不算大,你们有什么意见?” 三分公司经理董兴宇说:“董事长,咱们一共才五百多人,二百多台车,每车还平均不到三人,为啥还要裁员?” 二分公司经理李长顺,一分公司经理左贵才都不说话,以袖手旁观的神态支持着董兴宇。纪遂功先生是个外行,他当总经理连许多工人都不服气,更别提分公司经理们和总公司的科长们了。 纪遂功先生说:“每车平均不到三人还少吗?” 董兴宇说:“交通部规定每车四人,还是‘解放’,按吨位算我们每车还不到一个人,怎么不少?” 纪遂功不了解交通部的规定,让董兴宇顶得哑口无言。 康云青立即说道:“我们目前的人车比例是低于交通部的规定,但是从实际情况来看,现在有没有吃闲饭的?有没有占着茅坑不拉屎的?你们谁敢说没有?既然有,就说明有精简的必要。” 董兴宇不敢跟康云青争辩,然而心里毕竟不服气,小声说:“总公司就没有吃闲饭的?上边不裁光叫低下裁,让我们咋说?” 纪遂功先生见董兴宇的态度软了,刚才憋在肚子里的火气不由得往外冒,尽管克制着还是锋芒毕露:“董经理,你应该首先考虑三分公司的事情。总公司的事不用你操心。” 董兴宇看着纪遂功先生说:“你懂不懂上行下效的道理?总公司机关应当以身作则,我说错了?” 纪遂功先生又被顶得说不出话来。 康云青责备道:“兴宇,怎么能这样跟纪总说话?有意见可以提,但裁员的决定必须执行!你们回去布置去吧。” 董兴宇第一个站起来走出办公室,康云青想留下他单独谈谈,董兴宇已走得不见影了。 这次会议的情况并不是偶然的例外,纪遂功先生经常受到消极甚至是公开的抵制。这次会议之后他醒悟到必须改善与下属们的私人情感,同时也改变了工作方法,尽量把康云青和副总经理们推到前台,通过他们去办自己要办的事。 纪遂功先生把裁员的具体工作交给了尚士杰,而尚士杰自从擅自调用资金后也在努力弥补与纪遂功先生的裂痕,自然是欣然从命。尚士杰强硬地命令左贵才,李长顺必须在一个月之内完成裁员任务,左,李二人不敢违抗。尚士杰对董兴宇比较客气,然而一、二两个分公司均已行动,董兴宇也无法再推拖。 ※ ※ ※ 尚士杰在德化市区柳园小区买的楼房装修好了,他自己又贴了将近五万块钱买了一套三室一厅。装修任务是杨召庆自告奋勇揽去的,装修材料家具以及被褥毛毯等等凡是德宁宾馆有的东西都没有买,花了不到七万块钱,主要是用在家电和厨房设备上了。杨召庆报价十八万。尚士杰跟他谈妥以欠一分公司的二十万煤款抵装修费,知道他占的便宜不少,把他新买的一部“大哥大”手机抢去。杨召庆没要,自己又买了一部。 这天下午四点多,胡彩彩从门市部拿了些洗头液沐浴香波之类的东西回到柳园小区。“柳园”属高级住宅区,全天供应热水,胡彩彩洗了澡躺在床上等尚士杰,等着等着就睡着了。 尚士杰回来看见胡彩彩的外衣扔在沙发上也急忙去洗澡,水声惊醒了胡彩彩,听见尚士杰洗完又闭上眼装睡。尚士杰走进卧室见胡彩彩不动,也不叫她,从底下掀起被子在光天化日之下欣赏她那个地方。胡彩彩装不住了,骂了声讨厌要转身,尚士杰猛扑上去抱住了她,两个人蛇一般缠扭起来。汗霪霪喘嘘嘘翻江倒海翻天覆地一番生死搏斗过后,俩人都筋疲力尽。 “晚上吃啥?” “啥也行。” “吃饺子吧,我买回韭菜和肉馅了。” 又歇了一会儿,胡彩彩去和面,尚士杰坐在客厅看电视。胡彩彩拿来饺子馅和几个擀好的皮放到茶几上让尚士杰包,尚士杰鼓捣半天捏了一个饺子左看右看。 胡彩彩嗔道:“好好包!你包的叫啥?” 尚士杰说:“你看像不像?” 胡彩彩说:“像啥?” 尚士杰说:“边上再安上黑毛,你说像啥?” 胡彩彩明白过来,发狠道:“像你的嘴!” 尚士杰撩起胡彩彩的睡裙拿饺子比,胡彩彩任凭他摆弄,笑着问:“像不像?” 尚士杰说:“你别说,除了没有毛,还真像哩!” 胡彩彩说:“像你就天天吃!” 尚士杰摸着说:“你猜麻子鬼管它叫啥?” 胡彩彩说:“叫啥?还能叫饺子?” 尚士杰说:“叫毛边饺子!几天不挨女人就说,我又谗啦,想吃毛边饺子啦!别人还真以为他要吃饺子哩。” 胡彩彩说:“那不是个好东西!你就整天跟他学吧!” 尚士杰一时忘了胡彩彩听不得他提魏占魁,急忙扭转话题说:“人家是领导,叫我我能不理吗?赶快包吧,吃完饭去看电影。” 看完电影尚士杰还要回“柳园”,胡彩彩坚持回南岗。昨天晚上她就在“柳园”住的,今天不能再留下了,她怕董兴宇往家里打电话。 第三十四章 拳打脚踢平工潮 尚士杰把胡彩彩送到南岗镇一家美容店门前,这里能看见公司的家属楼。胡彩彩家黑着灯,尚士杰家窗户亮着。 胡彩彩笑着说:“你不回?杏姑还等你哩。” 尚士杰瞪了胡彩彩一眼没说话。 胡彩彩下车刚要关车门,猛然看见杨书瑞家黑着灯,又拉开车门说:“你没去医院看看杨婶?” 尚士杰说:“哪顾上了?纪遂功让我抓裁员,分公司打架哩!” 胡彩彩说:“你抽空看看去吧,杨书记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怪可怜的。” 尚士杰说:“我抽开空就去。” 胡彩彩说:“杨婶看病花了不少钱,有两万多哩,我给他处理了一点儿,你也想法给处理点儿,老头子快愁死了。” 杨书瑞老伴是八月下旬突然发病的,最初诊断为心肌梗塞,过了危险期又查出胰脏异常,怀疑是胰腺癌。经过一段时间治疗有所好转,但究竟是胰腺炎还是胰腺癌仍然不能确诊。除了王永林唐庭禄董兴宇胡彩彩,别人没去医院看望过。尚士杰一直没有去,他嘴上答应胡彩彩其实并不打算去。可是几天之后他就迫不及待地跑到医院去了。 魏占魁告诉尚士杰,康云青没有推荐他而是推荐了王永林。组织部叫康云青再从“绥泰”那边推荐一个,康云青一直没动。魏占魁骂道:“你小子咋毬搞的?你不说康云青肯定推荐你吗?就差那一张纸了,你弄不来可别怪别人!” 尚士杰深感意外。组织部让康云青推荐绥北公司经理的事魏占魁早告诉他了,魏占魁还提醒他找找康云青,他觉得找了反而不好。他确信除了自己康云青没有别人可推荐;王永林是杨书瑞调来的心腹,杨书瑞跟康云青闹得势不两立,康云青绝不可能推荐王永林。唐庭禄是外行,尉大水缺乏领导素质而且岁数也大了,年庆余是个白面书生,这几个人无论让谁选,都会首先选他作为绥北公司经理的候选人。他实在想不明白康云青为什么要推荐王永林。想来想去,猜测问题大概出在买房上,他擅自调用资金,还发泄过对康云青的不满,致使康云青对他的看法发生改变。如果真是这样,这件事就不好办了。 尚士杰搜尽枯肠寻觅对策,冥思苦想中,就想到了胡彩彩几天前催他去看杨书瑞老伴的话。杨书瑞给老伴看病花了那么多钱,能不找王永林?过去自己当一分公司经理的时候杨书瑞还常找自己报条子,他与王永林的关系远超过自己,王永林不可能袖手旁观。而且听彩彩说王永林去过医院,他不会白去,如果他真给杨书瑞处理过医药费,哪怕只有两三千,康云青知道了也得火冒三丈! 尚士杰想到这儿立即赶往医院,下车前把一摞钱装进衣兜,手包里只留下一千块钱和“大哥大”。杨书瑞老伴住的是监护病房,墙上的心脏监视仪不停画着心电图。杨书瑞背对着门站在窗前,身躯佝偻老态龙钟,再看不见一点儿党委书记的风度。 杨书瑞的老伴睡着了,病房里没有一点儿声音,轻微的开门声让杨书瑞转过脸来,这些日子他已饱尝世态炎凉,看见尚士杰仿佛不认识一般没有任何表情。 尚士杰走过去小声问:“杨书记,杨婶好点儿了吧?” 杨书瑞懒得说话。 尚士杰作出满面愁容叹道:“杨书记,这些日子公司里弄裁员哩,三个分公司都乱哄哄的,没顾上来。今天我是来市里开会的,身上没多带钱,这一千块钱留着给杨婶买点儿吃的吧。杨书记,给杨婶看病要紧,别心疼钱,花多少我给您想办法。” 杨书瑞眼里渐渐有里亮光,等尚士杰说完一下子抓住了他的手。 “……士杰呀,你不说我也打算找你哩……快,先坐下……” 杨书瑞拉尚士杰坐在临时支的行军床上。尚士杰放下故意大开着的手包,里头除了手机证件看不见一分钱。。 “杨书记,医药费条子都在吧?给我,我给您处理。” 杨书瑞急急掏出几张单子,尚士杰看看说:“才这点儿?” 杨书瑞说:“家里还有,永林给报了一部分啦,还剩下几千块打算去找你哩。” 尚士杰心猛地一跳,极力不动声色说:“您放心吧,剩下的我包啦。” 杨书瑞两只手紧紧抓着尚士杰的一只手,颤巍巍摇了好一会儿才说:“士杰呀……我就知道……你不是那号人……” ※ ※ ※ 一大早纪遂功先生坐车从德化市区来到公司,进大门时发现门口反常地坐了几个人。那几个人看见他的车就站起来往车里瞅,他觉得奇怪,继而就莫名其妙地不安起来了。 纪遂功先生上到三楼听见一楼楼门处出现了杂乱的走路声,没掏钥匙开自己的门,对门董事长办公室房门大敞,他跟康云青打着招呼走进去。屁股还没坐稳,刚才坐在大院传达室外边的那七八个人出现在总经理办公室门口。 “门锁着哩,不在!” “明明刚坐车进来,能飞了?” 几个人叽叽咕咕朝董事长办公室这边探头探脑。康云青走到门口问道:“你们找谁?” 几个人便拥进来,一个瘦长脸打量着纪遂功先生问:“康经理,谁是纪总?我们找纪总。” 纪遂功先生坐在沙发上说:“我就是,你们有什么事?” 几个人涌向纪遂功先生。一个满脸皱纹的小个子尖声尖气地问:“国家号召扩大就业哩!你凭啥叫我们下岗?” 康云青关上屋门问道:“你们都是哪个单位的?” 八个人七嘴八舌,有一分公司的,有二分公司的,三分公司最多,四个。 这时房门从外边推开,一个夹着公文包业务员模样的人礼貌地问道:“纪总在吗?” 康云青说:“遂功,你去吧,我来处理。” 纪遂功先生往外走,工人们要跟他走,康云青拦住他们每人发了一支烟说:“都坐下都坐下,有话慢慢说,我是康云青,有啥事跟我说吧。” 瘦长脸说:“康经理,香港老板要开除我们,您知不知道?” 瘦长脸一开头其余的人便嚷了起来。 “绥北公司不裁员,为啥‘绥泰’裁?一样样的共产党天下为啥两样政策?” “外国人凭啥欺负咱中国人?现在不是旧社会!” “还让不让我们一家老小活啦?” “纪遂功要裁咱们,咱们就天天让他管饭!” 康云青倒了几杯水放到茶几上,一人又发了一支烟。 “大伙喝点儿水,消消气,静一静,听我说两句。绥泰公司是中外合资企业,合资企业有专门的合资企业法,跟咱们的国有企业不一样。就拿绥泰公司说,外资占百分之六十,人家出钱多,人家就当家,人家就说了算,这是国家规定的。所以,人家要裁员,咱们国家也无权干涉。现在就业门路多的是,多少人还停薪留职要不干脆辞职自己干去哩!不在‘绥泰’干了,可以到其它地方,说不定比‘绥泰’还好哩……” 小个子尖细的声音打断了康云青的话:“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就业门路在哪儿?你给我们找?” 瘦长脸说:“我们不管它啥合资企业国营企业,您现在是董事长了,纪遂功得听您的吧?我们不指望他向着咱中国人,您也是中国人,您就忍心看咱中国人受欺负?” 康云青说:“这不是谁欺负谁的问题,国有企业也有下岗的,能说国家欺负下岗工人吗?企业有企业的具体情况,企业的决策是根据企业的具体情况决定的,不存在谁欺负谁。” 小个子不耐烦地说:“你别耍嘴皮子!你照直说,你同意不同意纪遂功裁员?” 康云青说:“裁员是董事会研究的……” 小个子说:“不管谁研究的,你同意不同意?” 康云青说:“我同意……” “那还说个屁!”小个子尖叫道:“他早跟纪遂功穿一条裤子啦!跟他说白废唾沫!” 瘦长脸说;“康经理,连你也要砸我们的饭碗,我们就没办法了。明儿个我们把老婆孩子都带来,就在这儿吃在这儿住啦!” ※ ※ ※ 纪遂功先生处理完事情没敢再去董事长办公室,打发张学文赶紧去找尚士杰。张学文跑遍了办公楼没有找到尚士杰,便拨打他的手机,说纪遂功先生有紧急事情找他。 此时尚士杰正在来南岗的途中。他是快十点的时候离开医院的,脑子里一刻也没有停止分析王永林到底给杨书瑞处理了多少医药费。杨书瑞不知是出于谨慎还是其它原因始终没有暴露医药费总数,所以王永林处理掉的“那一部分”很难判断有多少。据胡彩彩说杨书瑞花了两万多,胡彩彩处理了一点儿,估计是个两三千,杨书瑞手里还有几千,这样一算王永林处理的那部分最少也得一万…… 尚士杰反复算着这笔帐,完全靠本能操纵着方向盘,前方突然冒出一个警察挡住去路。右脚本能地离开油门急踩刹车,车停在路口中央——他未看信号闯了红灯。他没有理睬警察的厉声喝斥,掏出驾驶执照递过去,接着拿“大哥大”拨了交警大队副大队长陆景河的电话,然后把手机递给警察说:“陆队找你。” 警察拿过手机嗯嗯啊啊了几声,既没有罚款也没有扣车,还了驾驶执照提醒尚士杰注意安全。 驶出市区车速加快,一辆破旧不堪的一三零卡车挡在前面,破车咣咣噹噹震得脑瓜疼。就在这时尚士杰接到了张学文的电话,通话结束尚士杰立即给纪遂功先生回电话询问有什么事情。听说有人正在康云青那儿闹事,心里又喜又急;喜的是老天爷给了他一个讨好康云青的良机,急的是怕去晚了闹事的人被别人赶走或是劝走。尚士杰放下电话就开始超车,破卡车似乎有意不让他超,压过中心线偏向左侧,右侧却空出一大块。尚士杰猛加油门改从右侧超车,谁知破卡车突然右转要往右边的一条岔路上去,说时迟那时快尚士杰紧急刹车还是撞上了卡车后轮,随着一声巨响“桑塔那”机盖凸起,前脸塌陷,挡风玻璃震得粉碎,一团热气爆炸似得喷出机仓。 交警队事故科的警察来到现场,测量、拍照、讯问笔录,两辆肇事车辆被拖走。一点半,尚士杰坐纪遂功先生的“奥迪”回到公司,到食堂胡乱吃了几口饭就上了办公楼。详细情况纪遂功先生的司机已对他讲了,八个被裁员的工人把康云青困在办公室不让他回家。 尚士杰推董事长办公室的门,只推开一小半就推不动了。尚士杰厉声喝道:“开门!” 门被一张单人床堵着,躺在床上的瘦长脸爬起来朝外看了一眼说:“尚经理,门开着哩,能进来。” “开门!”尚士杰怒吼着朝门上猛踹一脚,房门连床后退了一大截,瘦长脸险些掉下床,急忙下来。就在同时,尚士杰又一脚把门全踹开了。 另外七个工人早从沙发上站起来了,茶几上菜盆碗筷扔了一片。康云青这时放下报纸,不说话静静看着。尚士杰凶神恶煞的模样把几个工人震住了,都看着尚士杰忘了说话。 “你们想干什么?要造反?”尚士杰声色俱厉。 瘦长脸说:“尚经理,纪遂功要开除我们,我们是来评理的。” 小个子尖声说:“你算老几?你能作了主?能就给我们说个子丑寅卯,不能趁早滚蛋!” 尚士杰半眯着眼盯着小个子说:“裁员不裁员康董事长纪总说了算,裁谁不裁谁我说了算!我专管裁员,我就要裁你,有本事就冲我来!” 小个子扑上前骂道:“你他妈的是不是中国人?你这个第一副经理是给香港人舔屁股舔出来的吧……” 小个子话音未落就被尚士杰一拳打坐在地上,手捂着嘴血顺着手指缝往下淌。 “你敢打人?我操你妈的,老子让你打……” 小个子爬起来张开两只血手向尚士杰扑去,尚士杰飞起一脚,小个子嚎叫着滚在地上。尚士杰跟过去还要踢,被赶过来的康云青拉住了。小个子坐在地上破口大骂,尚士杰走到办公桌前按了免提键拨南岗派出所的电话,传出对方询问声后尚士杰大声说:“李所长吗?我是尚士杰。有几个地痞在我这儿闹事,不让办公,你听见了吧?这会儿还骂哩!他们扣押了康董事长,请你派几个人来把他们带走……” 尚士杰说着话的工夫几个工人就开始溜了,小个子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指着尚士杰说:“有种的你等着,老子找人来收拾你!” 尚士杰骂道:“我等着你,你不来是王八养的!” 闹事的工人走了,门口还围着一群人。尚士杰大声说:“散开!各干各的事去!张学文!找俩人给康董事长打扫办公室!” 员工散去,张学文叫了两个人清扫屋子,纪遂功先生把康云青尚士杰让到自己的房间。纪遂功先生问尚士杰:“事故处理完了?” 尚士杰说:“没有,听说公司有事我就先来了。” 康云青急问:“谁出事故了?” 纪遂功先生说:“我告诉士杰有人找你闹事,士杰一着急撞了车。” 康云青立即往尚士杰身上看,从头一直看到脚,看得仔细认真。 “伤着没有?没去医院查查?” 尚士杰淡淡一笑说:“康经理,没事。” 一声“康经理”叫得康云青心里发热,不知是听惯了还是怎么的,他总是听着叫康经理亲切,尤其是尚士杰这样的老部下。那些老部下们心里没有遮拦的时候都还是习惯地叫他“康经理”,而当心里有了芥蒂才生硬认真地叫他“董事长”。前些日子尚士杰跟他闹别扭的时候就一直叫他董事长。 康云青见尚士杰身上确实没事才又问:“车咋样?咋撞的?” 尚士杰说:“我听纪总说完就超车,他不让,撞到他的后轮上了。” 纪遂功先生说:“哪儿的车?” 尚士杰说:“玻璃厂的一三零。” 康云青说:“谁的主要责任?” 尚士杰说:“当然是他,灯光不全,右转向右大灯都没有。” 康云青说:“咱的车咋样?” 尚士杰说:“前脸烂了,发动机咋样还不知道。” 一时谁也无话。沉默片刻之后,尚士杰问纪遂功先生:“纪总,你有事没有?我还得去交警队。” 不等纪遂功先生开口康云青抢着说:“坐我的车去吧,我不出去。” 尚士杰说:“康经理,那我就跟小尉去了。” 康云青点头说:“去吧,要觉得身上哪儿不得劲赶紧上医院。” 尚士杰一走纪遂功先生便向康云青道歉:“董事长,那几个工人本来是找我的……” 康云青一摆手:“这种事你对付不了,我比你还强点儿。真碰上胡搅蛮缠的我也没办法。” 纪遂功先生说:“还是士杰行,别看他有打又骂,还真管事。” 康云青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心里感慨万端。八个下岗工人找他闹了一上午,纪遂功没露面他不生气,纪遂功确实应付不了这个局面。年庆余没露面他也不生气,最让他伤心失望的是尉大水。尉大水有一股子职业养成的刁蛮劲嘴皮子又厉害,完全能帮他震一震那几个工人,可是尉大水始终没露头。郝树森,尚士诚,孟跃钢,张学文,庞明一些人来过,毕竟都是些中层干部,让小个子几句尖酸刻薄的话就顶得没词儿了。他曾经想到过尚士杰,觉得尚士杰不管怎么说都是该出面的,因为纪遂功把裁员的事交给他了。没等来尚士杰他也很生气,断定尚士杰是故意的,然而当尚士杰一露面他就意识到自己冤枉尚士杰了。于是无法表露的愧疚就加倍地变成了关切,他对尚士杰的情感一下子又回到了从前。 ※ ※ ※ 魏占魁打电话叫尚士杰请客,尚士杰故意装糊涂问道:“请客没问题,有个啥说法没有?” 魏占魁骂道:“你小子少跟我装洋蒜!我这儿通知老梁老贾还有召庆,你还想叫谁你通知。” 尚士杰知道大功告成。 来吃饭的反贪局局长老梁检察院副检察长老贾都是尚士杰的“铁哥们”,只要跟他们说一声就够王永林喝一壶的。尚士杰觉得这样做有损自己的形象,便把王永林给杨书瑞老伴报销医药费的事秘密告诉了席锦章。反贪局接到举报前来调查王永林,果然从“金海车队”帐上查出以杨书瑞的名字报销的医药费九千八百多元。康云青得知此事叫来王永林拍着桌子问道:“王永林!我是怎么跟你说的?嗯?” 这是所有绥北公司的人第一次看见康云青拍桌子,他的模样把王永林吓坏了,王永林不顾一切给他揉胸搓背带着哭音一个劲哀求他别发火别生气,他一次次推开甩开王永林,王永林又一次次扑上去给他搓给他揉。他没有力气再推了,坐下闭上眼说:“永林,我掏出心也交不上你这个朋友,只好不交啦,不是我不想推荐你,是你不让我推荐,怨不得我。” 康云青找市委组织部要回推荐王永林的报告,当着葛相益的面撕成几片,就在葛相益的桌子上写好了推荐尚士杰的报告。几天以后葛相益到绥北公司宣布任命文件,任命康云青为绥北公司党委书记,任命尚士杰为绥北公司经理。康云青看见王永林坐在那儿两眼无光神情麻木,不知怎么突然一阵心酸,赶紧扭开脸憋住了眼里的泪水再不敢看王永林了。 纪遂功先生也被邀请来参加绥北公司的新领导班子任命大会,市委组织部长葛相益向纪遂功先生转达了市委希望绥泰公司继续保留康云青的董事长职务和尚士杰第一副总经理职务的建议。其实这个建议的主要目的是要保住尚士杰在“绥泰”的第一副总经理职务。因为外商早就通过中外换位承认和接受了康云青兼任绥北公司代理经理的现实,康云青从绥北公司代理经理转为党委书记对外商没有任何不利影响。相反,康云青改任党委书记倒是有更多的时间来考虑绥泰公司这边的工作了。但是尚士杰的情况不同,市委不知道外商方面能不能接受尚士杰在担任绥北公司经理后仍然兼任“绥泰”第一副总经理,所以在建议中专门把康云青放在前面,这样市委的建议就有了这样一种含义:你们既然能接受康云青兼职就应该同样接受尚士杰兼职。纪遂功先生领会了这个含义,他是由衷地非常愿意接受市委的建议的,他从裁员事件上对尚士杰的作用有了更深切的体会,当然希望尚士杰能继续留在绥泰公司助自己一臂之力。 在绥北公司新领导班子会议上,康云青以党委书记一把手的姿态宣布仍由王永林主持公司日常工作,理由是尚士杰还兼任着“绥泰”第一副总经理,需要拿出相当一部分精力放在“绥泰”那边。这个决定出人意料而且似乎有些不近人情,但是康云青事先已作了尚士杰的工作,尚士杰没有反对。 第三十五章 王永林遇险 尚士杰升任正县团级的绥北公司经理,第一件事就是搬家,搬上四楼杨书瑞的办公室。整栋办公大楼只有康云青和杨书瑞的办公室是三开间,其余公司领导都是两开间。杨书瑞退休一直没交办公室钥匙,老伴住院前还天天来办公室看报,没人敢叫他腾房。尚士杰一上任就打发办公室主任胡庄高去要钥匙,杨书瑞心里不高兴却不敢不交,尚士杰拿着他几千块钱的医药费单子,他有求于尚士杰。从“金海车队”报的医药费又全退回去了,他退不出那么多钱,王永林替他垫了九千块事情才算了结。刚查完王永林,杨书瑞不敢立即去找尚士杰,打算过些日子再说。 杨书瑞的办公室粉刷一新,所有家具统统换了高档货。尚士杰叫来王永林,拉他坐在崭新的牛皮沙发上。 “永林,咱们又到一块儿啦。咱俩还是那年在宁化搞集训认识的吧?一晃七八年啦!” 王永林笑笑没说话。 尚士杰又说:“永林,你放心,大权还是你掌,我一个人两头跑忙不过来。庄高把屋里的东西都换了,都是从底下综合门市部赊的,你抽空去结结帐。另外,你再给我拿张支票,我买点儿办公用品。” 王永林十分为难,尚士杰换高档家具已惹得全楼议论纷纷,康云青虽然没有去制止,却私下嘱咐王永林不能给尚士杰支票。 王永林说:“尚经理,你需要啥我叫人去买吧,省得你亲自跑。” 尚士杰顿了一下说:“给我买个手机吧,这个是杨经理的,我得还人家。” 市场有了小巧玲珑的新型手机,“大哥大”正在被淘汰。 王永林请示康云青,康云青无可奈何说道:“买就买吧。” 一九九二年“金海车队”赢利一百八十六万,工商银行催还贷款,九零年的四百万贷款至今未还一分,本息相加已是四百六十万了。朱凤锦要划走一百万,王永林想留点儿钱买房,他和唐庭禄升成副县团一直没有调房,住的还是以前的两居室。康云青找了趟朱凤锦,还了五十万贷款。 尚士杰知道后问王永林:“谁让你还贷款的?为什么不经我同意?” 王永林说:“朱行长要划一百万哩,康经理找了朱行长才减成了五十万。” 尚士杰说:“你为啥不问我?康经理是党委书记,不是经理!我才是绥北公司的经理!” 王永林不再说话。 尚士杰不想还贷款,想买辆新车。那辆撞过的“桑塔那”看着堵心开着别扭,本来跟陆景河说好让玻璃厂赔一辆新车,玻璃厂赔不起,连两万块修理费都差点儿没凑出来。而买车就必须征得康云青同意。 尚士杰没提还贷款的事,还是以下级的姿态恭恭敬敬地说:“康经理,‘绥泰’这边就一辆‘伏尔加’,永林老唐俩人用一个车,还三天两头坏,再买个新车吧!” 康云青猜出了尚士杰的心思,不露声色说:“先凑合凑合吧,永林庭禄还住着两室房,想先调调房,车的事以后再说吧。” 尚士杰不再说什么,默默站了一会儿走了。 ※ ※ ※ 年关又快到了,各单位都忙着清欠。两个煤矿来找纪遂功先生说一分公司欠款不还。反贪局也收到了关于一分公司经理左贵才贪污的举报。反贪局派出调查组来到一分公司,左贵才知道尚士杰与反贪局局长关系密切,心里并不害怕,但还是作出惊慌失措的样子跟尚士杰讨主意。尚士杰问他帐面上有无漏洞,左贵才说有点儿小问题;德宁宾馆前年欠的二十万煤款至今未还。 其实这件事从帐面是看不出问题的,左贵才特意提出有自己的用意。他知道杨召庆给尚士杰装修了新房,这笔款子是要不回来了。尚士杰得了几万块便宜,公司收入却少了二十万,他得让尚士杰清楚这一点,免得“进贡”时尚士杰嫌少。去年他给尚士杰“进贡”十万,尚士杰不高兴,说是老太太过年一年不如一年。而实际上他已尽了最大的努力。公司的效益就一年不如一年,“贡金”咋能一年比一年多?今年连十万也达不到了,不过要是加上装修费,尚士杰的实际进项还是比去年要多一些。 尚士杰说:“那算啥问题?你有帐,杨召庆认帐。不能说没钱还帐就是问题吧?” 左贵才担心的就是杨召庆以为给尚士杰装修了房子不认帐,他不认帐事情就有可能露馅。杨召庆认帐,二十万就能永远在帐面上趴着。听尚士杰如此一说,左贵才知道尚士杰已跟杨召庆作了交代,也就意味着尚士杰清楚装修费来自何方。果然,尚士杰在接过左贵才今年的七万“贡金”时什么也没有说。 反贪局调查组在一分公司查了两天,左贵才因招待费开支较大受到调查组严厉批评,调查也随之结束。 ※ ※ ※ 腊月初八下午,胡庄高溜进尚士杰的办公室神秘地说:“尚经理,我发现了一个重大秘密……” 尚士杰看见他的得意劲儿有些不耐烦:“有屁快放。” 胡庄高压低声音说:“王永林从云峰山煤矿拿了六万块钱……” 尚士杰一把抓住胡庄高的胳膊,疼得胡庄高直咧嘴。尚士杰放开他说:“去插上门!” 胡庄高插上门走回来接着说:“车队的清欠小组去宁化清理欠款,云峰山煤矿明明欠咱们十一万,硬说只欠五万。吴老根就跟他们吵起来了,他们这才说王永林上个月拿走六万,还打了收条。” 尚士杰将信将疑,不明白王永林为什么要打收条。 “你听谁说的?” “吴老根回来就跟许艳芳说了,说云峰山的帐让王永林自己要去吧,他不管了。” 尚士杰想找许艳芳详细问问,但许艳芳是“金海车队”的财务股长,显然是王永林的人,他不能找。 “你敢不敢署名举报?” 胡庄高一挺胸脯说:“为啥不敢?他敢贪污,我还不敢举报了?” 腊月十一清早,一辆警车驶入德化市西关“金海车队”车场。反贪局二科科长卢强带着两名法警直奔队长办公室。王永林刚从车场回来正洗着脸,看见卢强愣了一下赶紧过去握手,卢强无动于衷冷淡地说:“你赶快擦干脸吧。” 上次查医药费就是卢强来的,王永林请他们吃过饭唱过歌,也算是熟人。可今天卢强的神态却不象是熟人。王永林擦完脸也不再客气,等着卢强开口。 “王经理,有件事需要核实一下,请你把吴老根找来,你暂时到隔壁等一会儿。” 一名法警陪王永林进了隔壁办公室。 吴老根叙述了要帐经过:“我们去找矿长,矿长出差不在,我们又去财务科。我寻思矿长不在十一万大概是要不上了,能给一半也行。会计查完帐说只欠我们五万,我就跟他们吵开了,他们说你们经理上个月拿走六万了,我弄不清是咋回事,回来跟许艳芳说我不管了,让王经理自己要去吧。” 吴老根在笔录上签了字。 许艳芳回答问题时有些迟疑,在卢强的严厉追问下只好实话实说:王永林从云峰山煤矿拿的六万没有入帐,吴老根告诉她以后她给王永林打过电话,王永林说那六万是云峰山煤矿欠他的私人借款,她就没有再问。 许艳芳在笔录上签了字也走了。 王永林被带进来。 卢强问:“你从云峰山煤矿拿了六万现金?” 王永林平静答道:“拿了。” 卢强拿出收条复印件:“这张收条是你写的吧?” 王永林看了一眼说:“是我写的。” 卢强看着坦然从容的王永林有些诧异,盯了王永林好一会儿才说:“有人举报你有贪污嫌疑,请你随我们回去协助调查,走吧。” 王永林不作任何申辩,默默走向警车。 尚士杰在王永林被捕的当天召开经理办公会议,没有通知康云青参加。会上尚士杰宣布由自己暂时兼任“金海车队”队长,并调整了“金海车队”的部分股室干部。 ※ ※ ※ 王永林贪污案于一九九三年三月十七日开庭,康云青和王永林的妻子郑慧琴一大早就来到了南岗区人民法院。旁听席坐得满满的,连过道里也挤满了人。 法警把王永林押到被告席,王永林神态安然,只是脸色变得苍白,瘦削的脸上颧骨突出。郑慧琴满脸是泪两只手紧捂着嘴。 庭审开始,公诉人南岗区检察院检察员付臣宣读起诉书:“被告人王永林,男,现年四十三岁,绥河省陆原市宁化县城关镇人。现任绥北运输公司副经理兼‘金海车队’队长。宁化县云峰山煤矿欠绥北运输公司‘金海车队’煤炭运费十一万元,被告人于一九九二年十一月二十一日向云峰山煤矿索要欠款六万元据为己有。被告人犯罪事实清楚,证据确凿,请法庭依法追究其法律责任。” 公诉方证人吴老根,许艳芳作证之后,付臣又宣读了王永林的收条,收条交给法庭。 审判长问王永林:“被告人是否申诉?” 王永林说:“我委托辩护人代我申诉。” 辩护人罗仲义律师发言:“审判长,各位审判员,我受我的当事人委托对案情进行了调查,事实如下;一、绥北运输公司是国家二级企业,交通部先进单位。这样一个优秀企业没有严格的管理制度是不可想象的。绥北运输公司成立时就有这样的规定,与客户结算必须使用公司的结帐单,否则将视为贪污或企图贪污。证人绥北运输公司党委书记、全国劳模、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康云青先生已到庭可以作证。我的当事人长期以来一直担任三分公司经理,后又担任绥北运输公司副经理,不可能不知道公司的规定。在明知道违犯规定连本单位的财务自查都通不过的情况下,仍然开具收条贪污巨款,其行为不可思议。在我的当事人担任三分公司经理的六年中,没有发生过一次延期交回结帐单的先例。证人原三分公司财务股长,现任绥北运输公司财务科副科长姜存孝已到庭可以作证。我的当事人在担任绥北运输公司副经理兼‘金海车队’队长期间,同样没有发生过违反规定的行为,证人原‘金海车队’财务股长许艳芳已到庭可以作证。因此,我的当事人这样明目张胆开具收条收取巨款,一定有着特殊的原因。二、云峰山煤矿于一九九一年十一月二十四日向我的当事人私人借款五万元,有借据。借据写道:‘今借到王永林人民币五万元整。收款人佟小翠,云峰山煤矿财务专章。’借据上方的批示为:‘按百分之二十付年息,鲁元支。一九九一年十一月二十四日。’证人宁化县云峰山煤矿矿长鲁元支,证人原云峰山煤矿财务科会计,现陆原市南街工商银行分理处职员佟小翠均到庭可以作证。三、一九九二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我的当事人去云峰山煤矿索要欠款,云峰山煤矿矿长鲁元支叫我的当事人随会计高雁春到宁化县建行提款,高雁春在建行把六万现金交给我的当事人,我的当事人打了收条。高雁春回到云峰山煤矿已是下午五点,云峰山煤矿矿长鲁元支因第二天要出差已经回家。高雁春没有见到鲁元支,就把我的当事人的私人收条下到了绥北运输公司的帐上,事端便由此发生。证人云峰山煤矿会计高雁春已到庭可以作证,陈述完毕。” 法庭安静得象是没有一个人,审判长,审判员,书记员,连同公诉人付臣个个目瞪口呆。掌声突然爆响,犹如点燃了几十挂鞭炮震耳欲聋。一分钟后,审判长止住掌声,付臣询问了辩护人提及的所有证人,最后又向鲁元支提了几个问题。 付臣问:“鲁矿长,你是什么时候认识被告人的?” 鲁元支答:“我俩从小学到中学一直是同班同学,我在他家还尿过炕哩。”(笑声) 付臣问:“你为什么借钱?” 鲁元支答:“那年工作面发生透水,停产四个月,年前凑不起开资的钱了。” 付臣问:“银行贷款利息只有百分之十一,你为什么要以百分之二十的高息向被告人借款?” 鲁元支答:“贷款手续繁琐,三两个月也贷不下来。远水解不了近渴,不如跟私人借款痛快。” 付臣结束提问。 辩护人罗仲义律师发言:“审判长,各位审判员,如果公诉人对我方提供的事实与证据没有疑义,又不能拿出新的可以证明我的当事人有罪的证据,我有理由认为控方已经默认我方提供的事实与证据,已经默认我的当事人无罪的结论。” 审判长问付臣:“是否同意辩方观点?” 付臣答:“同意。” 罗仲义律师又说:“审判长,各位审判员,既然控方已同意我方提供的事实、证据和结论,我要求法庭宣布我的当事人无罪,当庭开释。” 掌声喧哗同时而起,混乱中,一个工作人员叫走了审判长。几分钟后,审判长返回宣布:“根据上级指示,此案事实不清,证据不足,退回反贪局重新调查。退庭!” 愤怒混乱的质问谩骂顿时淹没了法庭。王永林又被押走,郑慧琴嚎啕大哭。人们围着郑慧琴有的唉声叹气,有的破口大骂。康云青嘱咐几个人陪郑慧琴回去,自己拉着鲁元支和罗仲义去找法院交涉。 法院院长说:“康书记,我们也不想让老百姓戳脊梁骨,可是由不得我们。我们只是个小小的区法院,反贪局叫我们把人送回去,我们能不听上级的吗?” 康云青鲁元支又去找反贪局,接待他们的是二科科长卢强。 卢强客气地说:“康书记,鲁矿长,王永林没贪污基本可以确定了。但还有个问题需要王永林说清楚。” 鲁元支说:“法庭上都说清楚了,法官都没有问题了,你这儿还有啥问题?” 卢强说:“这个问题法院不管,我们这儿管。康书记,王永林一个月工资是多少?” 康云青说:“一千来块。” 卢强说:“就按王永林现在的工资算,他得不吃不喝攒五年才能攒五万块钱。这些钱从哪儿来的?他要能说清楚,马上放他走。” 鲁元支说:“现在有钱的多着哩!别说几万,十几万、几十万的也不希罕!反贪局为啥不抓?为啥不让他们说说钱的来路?” 鲁强笑道:“鲁矿长,你这就是抬杠了。什么事都得有个起末来由,王永林不摊上这档子事,我们问他干啥?这个王永林也是,什么情况也不跟我们说,等上了法庭把我们弄了个大睁眼下不了台,梁局长气坏了,我们是司法机关,他这不是耍我们吗?事情到了这一步,我们得给自己找个台阶下。况且让他说清这五万块的来历也不是鸡蛋里头挑骨头,廉政规定上有这一条。康书记,鲁矿长,希望你们好作作王永林家属的工作,说不清钱的来历把钱交了就完事了,我只能把话说到这儿,请二位领导考虑。” 反贪局的态度很明确,只要交出六万块钱给他们个台阶下,他们便不再为难王永林。如果不交钱事情弄僵了,这六万块说不定还真成了问题。康云青鲁元支都觉得劝说郑慧琴交钱是上策。不过鲁元支说:“康书记,永林这场祸是你们绥北公司惹来的,那六万块钱你们得补给永林。你们不补,我就拿欠你们的钱补了,到时候你别说我不还帐!” ※ ※ ※ 郑慧琴交了六万块钱换回了王永林的自由。反贪局对抓他一事没有作任何结论,市委组织部既没有免他的职但也没有什么明确表示,事情就这么稀里糊涂放着。他无法再上班,尚士杰对他不闻不问,他的那一摊工作已经由新提升的副经理左贵才接管。 王永林被关押四个多月,这一段时间“绥北”“绥泰”两公司形势及人心都发生了出人意料的变化。春节刚过,市委组织部下文任命左贵才为绥北公司副经理,席锦章为绥北公司纪检组长。看到这个文件康云青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左贵才还是绥泰公司一分公司经理,怎么又被提升成了绥北公司副经理?康云青问纪遂功先生左贵才什么时候调到绥北公司的,把纪遂功先生问了个大睁眼。 去年年底结算结束一分公司最差,利润低于正常水平,应收款竟然达到一百七十万。纪遂功先生一怒之下暂时停了左贵才的职,责令他专门去收外欠款,一分公司暂由胡玉山主持工作。谁知左贵才一分外欠款没收却摇身一变升官当上了绥北公司的副经理。 康云青叫来尚士杰问左贵才是怎么回事?尚士杰说:“康书记,绥北公司领导班子本来就不齐,永林出事以后基本瘫痪。我就向葛部长反映了……” 康云青插嘴说:“为什么不跟我通气?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经党委研究?” 尚士杰说:“经理有权推荐副经理,任命行政干部不需非经过党委,您过去不也是这样做的吗?” 康云青说:“那你也得听听大家的意见,听听群众的反映!左贵才把一分公司弄了个乱七八糟,屁股还没擦哩倒升了副县团?还有没有个黑白香臭?” 尚士杰说:“一分公司的问题主要是三角债,国务院都拿三角债没办法,您让左贵才咋弄?我是从一分公司出来的,我了解他,自然要用他,您不也是用您了解的人吗?” “席锦章哩?”康云青不由得抬高了声音:“席锦章也在你的推荐范围?” 尚士杰平静地说:“席锦章不是我推荐的,也用不着我推荐。杨书记早推荐过,材料一直在组织部放着哩,您可以问葛部长。这次任命席锦章当纪检组长,葛部长说是考虑到绥北公司接二连三出问题,须加强廉政建设——康书记,市委有市委的考虑,咱就别操那个心啦!” 康云青什么话也不想再说了,头仰在靠背上闭上了眼睛。 纪遂功先生也是一肚子气,忍不住问尚士杰:“左贵才是‘绥泰’的人,你调他为什么不通知我?这样随随便便调‘绥泰’的人,合资企业还有什么保障?” 尚士杰说:“纪总,我没调左贵才,这不算调动。” 纪遂功先生说:“不是调动?‘绥泰’的人到了‘绥北’还不算调动?” 尚士杰说:“纪总,中国的事你不了解,你看‘绥北’‘绥泰’是两家,我们看是一家。我和康书记都不是脚踩两只船吗?” 纪遂功先生说:“我不是不放左贵才,我是让他清帐。你把他调走谁去清帐?” 尚士杰搂住纪遂功先生的肩膀说:“纪总,清帐谁不能去?你要是实在抽不出人我从‘绥北’这边给你抽,你要几个?” 纪遂功先生摇着头说:“象你这样想调谁调谁,‘绥泰’没有办法搞了,我只好去找市政府。” 尚士杰说:“纪总,你这样就是不讲道理了,我没有想调谁调谁。我想要郝树森,想要孟跃钢庞明,你不点头我敢要么?你停了左贵才的职,不用他了,还不让我用?你扔的东西还不让别人捡?没有这个道理吧?我知道你生他的气,回头我叫他给你赔礼道歉,请你吃一顿玩儿玩儿还不行吗?” 一句话捅到纪遂功先生的肋窝里,尚士杰请他吃饭玩儿小姐无计其数,他不敢再认真只得作罢。 第三十六章 康云青吐血 胡玉山不是个能独挡一面的人,纪遂功先生让他主持一分公司不过是权宜之计。王永林一出来,康云青就跟纪遂功先生商量能否把王永林聘到绥泰公司,仍担任副总经理,同时兼任一分公司经理。拿左贵才换王永林,对纪遂功来说是求之不得,纪遂功先生正发愁尚士杰指望不上没有个得力帮手呢。康云青代表纪遂功先生给王永林打电话,希望他能接受绥泰公司董事会的聘任。康云青以为王永林必定万分感激,不料王永林并没有表现出康云青预想的那种激动,而是客气地请求康云青容他考虑考虑。 王永林第二次与康云青通话是在他获释的一个星期之后,此时他已经在陆原。他在电话里再次对康云青深表感谢,并且为自己的不辞而别一再道歉。他告诉康云青,他决定来李学红这里当车队队长,李学红一个人又管煤矿又管车队实在忙不过来。电话是晚上打到康云青家的,康云青勉强说了几句鼓励的话,放下电话就去抓报纸,没等报纸抓到手一口鲜血早喷了出来。陶素兰吓得语无伦次给女儿打去电话,半小时后,康承荣和女婿赶来把康云青送进医院。 王永林的消失原本十分秘密,他和郑慧琴已商量好,有人问就说他回宁化老家养病去了。王永林给康云青打电话时也要求康云青保守这个秘密。但是这个秘密随着康云青突然吐血住院彻底公开,人人都知道王永林跟李学红单干去了。康云青是接了王永林的电话之后吐的血,于是电话的内容就成了议论的焦点。许多人猜测王永林一定在电话里骂了康云青,而且骂得非常难听。然而这个几乎被肯定的猜测在王永林李学红二人赶到医院看望康云青之后不攻自破。康云青住院的第二天,郑慧琴听人们议论丈夫在电话里把康云青骂得吐了血,急忙打电话质问丈夫,王永林李学红当即从陆原赶到德化。王永林一进病房就扑到床前抓住了康云青的手,“康经理,你是咋啦?生我的气啦?”说着话眼泪就掉下来了。康云青笑着摇头,眼里也含满了泪水。 康云青不能不伤心;王永林一回来他就打电话把他和纪遂功先生的决定告诉了王永林,听王永林说要考虑一下,康云青心里当时就翻了个个。其实早在开庭的那天康云青就 痛苦地意识到王永林对他有了怀疑和戒备。罗仲义律师拿出的证据不仅让法官检察官大吃一惊,康云青也同样大吃一惊。他是不相信王永林会那样愚蠢地贪污,然而他却一点儿都不知道王永林手里有这么重要的证据。罗仲义律师和郑慧琴也不曾向他透露过一点儿消息。他为王永林的被捕吃不下睡不着,为了帮助王永林毫不迟疑答应罗仲义出庭作证,不顾自己党委书记的身份找法院反贪局交涉抗争;而王永林却在怀疑他提防他。第一次打电话时他埋怨王永林说:“你手里既然有鲁元支亲笔批示的借条,为什么不当时拿给反贪局?让他们白白关你三四个月?”王永林的回答是:“丁友山就吃亏在没有证据上,借条是我唯一的证据,我不能交给反贪局,只能交给最可靠的人。当时元支还没有回来,即便拿出借条也得等他回来才能对证,这期间万一有人捣鬼,我只有死路一条。”康云青听到这儿半晌没说话,王永林没有把他当作可以信赖的人,仔细想想他也没有资格要求王永林相信自己;是他亲手撤回了对王永林的推荐而把尚士杰推上了绥北公司经理的位置。谁会相信他让尚士杰当上了绥北公司的经理却不想让尚士杰掌握实权?世界上哪有这样的逻辑?所以,王永林被捕之后众说纷纭,有人猜疑王永林被捕是尚士杰捣的鬼,也有人猜疑是康云青借刀杀人:故意让尚士杰当傀儡,激怒他去设法除掉王永林,这样就彻底铲除了杨书瑞在“绥北”的势力。康云青听到这个议论心如刀搅,其实葛相益来宣布任命的那天他就后悔了,隐隐约约怀疑自己极可能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正是这个隐隐约约的直觉还有对王永林的愧疚使得他作出了仍然由王永林主持绥北公司的决定。这个决定很快就被证实是正确的,当初作这个决定时他的确考虑过尚士杰还应把主要甚至是全部精力放在“绥泰”,而后来这个想法就变得无足轻重了,从尚士杰身上暴露出来的苗头看,不管尚士杰兼不兼绥泰公司副总经理,绥北公司的实权都不能交给他,尤其是财权不能交给他,他的越来越明显的胆大妄为实在让康云青失望更让康云青气愤。然而康云青内心的担忧焦虑能向谁倾诉?谁不知道这些年来尚士杰一直是他最得力最贴心的助手,是他早选定的接班人?而现在他却突然不信任自己的接班人了,这个话怎么说出口?既然真话说不出口,既然不能坦白地承认自己选的接班人选错了,那么,他也就无法澄清他与尚士杰合谋清除王永林或是他借刀杀人的嫌疑。他最害怕的是王永林本人也产生这种猜疑,把他当作伪善阴险的魔鬼。若不是王永林带着发自内心的焦急和关切扑倒在他跟前,他那颗滴血的心脏将永远无法愈合。 康云青在王永林李学红看望他的第二天就出院了,他的心口不那么疼了。他和王永林都从对方的泪眼里看到了彼此的心,一切尽在不言中。对康云青来说,只要王永林还把他当成好人,只要王永林不怀疑他与尚士杰同谋,他就知足了。他不敢奢望得到王永林的彻底谅解,因为王永林归根到底是杨书瑞的人。 ※ ※ ※ 折磨康云青的不仅仅是担心被王永林误解这一件事情,在王永林被捕的这段日子里他都是在孤独与忧伤中度过的。春节假期里给他拜年的人还是不少,但是往日那种推心置腹的亲切已很难见到了。许多人表面变得客气,内心却在疏远,这些令人痛心的变化大都由尚士杰引起。 尚士杰在王永林被捕后不久花了三十八万买了一部日本原装“本田”,又给唐庭禄席锦章一人买了一辆“伏尔加”,尚士杰的“桑塔那”给了左贵才。公司领导都配备手机,中层干部每人一个汉显传呼机。王永林还没来得及买房就出了事,尚士杰给唐庭禄席锦章买了车,俩人也就不再急着要求买房了。尚士杰的作法引得绥泰公司这边一片哗然。绥泰公司分公司经理每人一个传呼机,副总经理连传呼机也没有,更别提手机了。鲜明的对比促使人们的观念发生变化,康云青一惯的精打细算现在变成了苛刻甚至是吝啬。尉大水跟一些人议论尚士杰时公开说:“男怕进错行,女怕嫁错郎,跟领导就要跟士杰这样的。我跟康经理干了九年才勉勉强强混了个‘桑塔那’,还是沾着合资的光。看看人家士杰,副县团的任命一下马上就给买‘伏尔加’,比当初杨书瑞还气派!杨书瑞当了七八年书记直到分家才坐了辆旧‘伏尔加’,想想也够可怜的。” 尉大水跟康云青曾经是多么亲密无间,而现在却常常公开地冷嘲热讽了。康云青知道尉大水不满的根源在于自己支持了纪遂功的材料采购制度改革。材料采购从九三年起改为公开招标采购,尉大水便不再过问工作,整天到宋贵家打麻将。尉大水带头发牢骚,其他人也开始说三道四。几个老资格的中层干部看着席锦章这样的臭狗屎都在“绥北”升成了副县团坐上了专车,心里自然觉得委屈。隔膜就这样不知不觉产生。 与其他人比起来,最让康云青痛苦的还是尚士杰。尚士杰表面上对康云青恭恭敬敬,可是有事从不跟康云青商量,康云青知道自己管不了尚士杰,索性什么事都不过问。两人的决裂不露声色却无可挽救地日益加深。康云青即便听到别人对尚士杰的非议也只能保持沉默,他无法自己打自己的耳光。 ※ ※ ※ 康云青出院后不久的一天晚上突然莫名其妙地请唐庭禄来家吃饭,唐庭禄放下电话就去了。这些日子唐庭禄与康云青的接触渐渐减少,倒不是唐庭禄对康云青有了什么看法,而是他自己心中有愧。他是敬重康云青的,也明明知道尚士杰独断专行买车买手机买传呼机都是笼络人心。但是他却不能公正地站在康云青一边去规劝和抵制尚士杰。他现在不仅是绥北公司的工会主席,还是行政副经理,有自己的专车,不久还能住上三室一厅的新楼房;这些作梦都梦不见的变化都要归功于尚士杰,他不能不感激尚士杰。对康云青这次莫名其妙的宴请他已作好了思想准备,如果康云青征求他对尚士杰的看法,他是不会在接受尚士杰的恩惠的同时又诋毁尚士杰的,他将坦率地说出自己不很光彩的思想:“伏尔加”和三室一厅对康云青无足轻重,但是对他却十分重要。假如他现在也坐着“奥迪”住着三室一厅,他也会坚持原则维护真理。 康云青要谈的还是王永林,唐庭禄心里轻松了不少。几杯酒下肚之后康云青说:“庭禄,永林去学红那里的事你知不知道?” 唐庭禄说:“知道。” 康云青说:“你是啥时候知道的?” 唐庭禄说:“永林还没出来学红就给我打电话,问我公司咋安排永林。我说还不清楚,反正左贵才把永林的那一摊子都接了。学红说如果还叫永林当副经理就啥也不说了,如果不让永林当副经理或是永林不愿意干了,他就请永林到他那儿给他管车队,他一个人忙不过来。永林回来我就把学红的意思跟他说了,后来学红也给他打了电话。” 康云青说:“庭禄,永林跟你走得近,你跟我说句实话永林是不是对我有意见?” 唐庭禄说:“永林对你没意见,真有意见,咋会一听说你住院立刻就从陆原跑来?” 康云青说:“那他为啥不来‘绥泰’?连个招呼都没打就去了学红那儿?” 唐庭禄说:“他是怕你伤心,本来他打算让我转告,又怕你多想,才决定等到了学红那儿再给你打电话。” 康云青摇头叹息道:“永林虽然没有说,可我看得出来,他还是对我有意见……” 唐庭禄犹豫片刻终于下了决心说道:“康经理,要说永林没有一点儿意见,那不是实话。这件事我对你也有意见,当初你要把绥北公司交给永林,永林非常感动,我也非常感动。可是你又要永林跟杨书记一刀两断,我听了心里挺不是滋味,但是我不敢说。我知道永林作不到,他不是那种有奶就是娘的人。又怕他对你产生什么看法,那些话我就没跟他说。后来你推荐了永林,偏偏这个时候杨书记的老伴病了,杨书记哭得谁看了都得心酸,你当时要是看了也得心软。我和永林打算给凑点儿钱,谁知得两万多,永林说多了咱个人出不起,还是从车队出吧,少吃两顿饭就省出来了。我当时就想到,这件事万一传出去你就得跟永林翻脸。我提醒永林,永林说,那也不能看着杨婶等死呀?后来真传出去了,你撤回推荐永林,永林没说过一个字。士杰当了经理你还让永林主持工作,永林可愁死了,推辞怕你生气,不推辞明显要得罪士杰。永林问我我也想不出个办法。康经理,我不知道你是咋想的,假如你对士杰不放心,为啥还要推荐士杰?你要是真心想让士杰当经理,为啥又把实权交给永林?你这样做看起来是重用永林而实际上是把他害了……” 康云青点着头泣不成声:“……是我把永林害了……我对不起永林……” 唐庭禄鼻子一酸眼圈也红了,沉默了一会儿说:“康经理,我看永林到学红那儿未必是坏事,当初学红要是舍不得那个科长,这会儿也成不了百万富翁。” 当初走投无路辞职回了鹅毛岭武警煤矿的李学红发了大财。九二年五月根据国务院和中央军委的命令绥河省所有军办煤矿全部移交地方,岳大校把二十八部“太托拉”以每部三万元的特殊优惠价卖给了李学红,李学红自己留下十部,转让给董兴宇三部(此事极为秘密),卖了十五部。卖出的十五部售价最低都在六万元以上,十五部车李学红就赚了六十万。他以自己的十二部“太托拉”开办运输公司,不久又在陆原门家沟承包了一座煤矿。李学红成了陆原市大名鼎鼎的私营企业家,买了别墅,开着三十多万的“蓝鸟”,令“绥北”“绥泰”的人羡慕不已。 康云青知道唐庭禄这样说是在宽自己的心,说不出话来,伸手搭住了唐庭禄的肩膀。 ※ ※ ※ 德化的四月正是刮风的季节,尘土废纸废塑料袋满天飞舞,肮脏的手纸卫生纸在街上飘来刮去让人作呕。春天还没有真正到来,杨柳刚刚抽牙,地上的草也是刚刚冒尖。 星期天连刮了几天的风停了,尚士杰清早起来拉开窗帘,对着窗外明媚的春光摆弄着手枪。作着瞄准动作突然又拿起手机拨号,手机里魏占魁的声音含含糊糊,好象还没睡醒。 “魏主任,看看窗户外头,多好的天气!不想到野外散散心?” “大野地有个啥玩儿头?” “我拿上枪了,打几只野鸡野兔给你尝尝。” “你能打住?” “我是干啥的?打不住晚上请你吃毛边饺子。” 手机里一阵大笑:“算数啦!现在几点?九点广东酒楼见面。” 尚士杰给司机小金打了传呼,叫他来“柳园”开车。 绥北公司成立了公安科,从公安局弄回来几套警服两只手枪。尚士杰留了一只,另一只给了兼任公安科科长的胡庄高。胡庄高没弄上副县团满腹牢骚,尚士杰把那辆旧“伏尔加”给了他,又让他兼任办公室主任和公安科长两个要职,胡庄高这才顺了气,整天穿着警服别着手枪开着“伏尔加”耀武扬威,惹得不少人骂。尚士杰也不管他,别人越是看不惯胡庄高越好,他正好利用大家对胡庄高的反感来控制胡庄高。小金的编制也在公安科,成立公安科的主要目的之一就包括给小金弄一套警服。外出时有个警察司机不仅气派而且没人敢惹。 在广东酒楼吃罢早茶,魏占魁剔着牙问:“家伙带上啦?” 尚士杰拍拍腰:“咱去干啥的?” 魏占魁一撇嘴:“你打过猎没有?那东西能打住兔子?猎枪哩?” 尚士杰说:“我哪有猎枪?” 魏占魁拿手机给高山县县长裴新旺打电话,让他准备猎枪。 裴新旺是八六年年底调到高山县的。八六年九月康云青丁友山郭富才韩茂生四个人同时搬家,轰动了半个古城县。裴加金叫去裴新旺骂道:“你看看人家康云青!来交通局三年盖起六栋房,到绥北公司两年盖起四座楼。你干了点儿啥?把人家挣来的先进单位也弄丢了,没本事趁早给我滚回家种地去!”骂归骂,裴加金还是心疼侄子,古城县的派性闹得他头疼,已经请求调到最贫困的广平县工作。裴新旺在交通局呆不下去了,他得在自己离开之前先安顿好侄子,于是裴新旺调到高山县当了城关镇书记。裴加金升任副专员后裴新旺升为副县长,德宁地区与德化市合并裴加金当了陆原市常务副市长,裴新旺升任高山县县长。 裴新旺和高山县公安局长徐秀彬在空荡荡的县政府大院等候魏占魁,俩人脸上都没有一点儿星期天被打扰的不快。魏占魁尚士杰赶到,徐秀彬从自己的“切诺基”车上拿出一支双筒猎枪一支五连发猎枪。魏占魁说:“你们公安局还有猎枪?” 徐秀彬说:“都是没收的。” 魏占魁说:“咋是没收的?” 徐秀彬说:“魏主任还不知道哩,从去年开始就不许私人持枪了,这些枪都是从德化来打猎的那些人手里没收的。” 魏占魁说:“这两杆枪借我玩玩儿,有子弹吗?可别把咱弄成老干部。” 说这话的时候已经进了裴新旺的办公室了,茶几上干果鲜果香烟茶水摆了一堆。几个人笑,两个女服务员羞得脸通红。典故来自一则家喻户晓的笑话:据说有个老干部到活动中心去娱乐,摸着服务小姐的私处问她这是哪儿?服务小姐以为问的是单位,答道“这儿是老干部活动中心,”老干部笑道不错不错,费了九牛二虎的劲在服务小姐的“中心”活动半天就是射不了精,服务小姐遗憾道:老汉是好老汉,可惜有枪没子弹。 徐秀彬和他的司机都是出色的猎手,发现第一群野鸡时,“切诺基”距目标只有十几米,魏占魁尚士杰同时开枪没有命中,徐秀彬跳下车两声枪响空中掉下两只野鸡。魏占魁骂尚士杰:“你小子再吹牛◇!猎枪都打不着还想拿手枪打?” 尚士杰也纳闷,看看猎枪说:“我要用手枪它肯定跑不了。” 几个人围剿一片沙棘,跑出三只兔子,徐秀彬打倒一只,他的司机打倒一只,最后一只让尚士杰打得跌了个跟头,尚士杰兴奋得大叫:“我打着了!”正喊着那只兔子爬起来又跑,徐秀彬补了一枪才倒下。魏占魁说:“毬!那是你打的?那是人家徐局长打的!” 徐秀彬说:“尚经理已经打伤了,我不补那一枪跑不了多远也得倒下。” 魏占魁说:“我看他没打着,兔子跌跟头是吓的,根本不是他打的。” 徐秀彬和司机都笑,尚士杰也气笑了。 两点钟在一个乡政府吃饭,乡政府穷得连门窗都是白茬木,酒宴却非常丰盛,许多菜肴都是特意从德化现买的。吃完饭魏占魁尚士杰坐自己的车抄近路直返德化,出了山区快上油路的时候路中央跑出一条大黄狗。尚士杰坐在魏占魁的车上,两支猎枪都放在后面尚士杰的车上了。魏占魁要过手枪,司机小刘早放下了车门玻璃。车在路上跑,大黄狗在路边排水沟里跑,魏占魁伸出手几乎要挨着狗屁股了。就这样枪口对着狗屁股连放几枪,子弹打完狗还在狂奔。车停下,大黄狗也跳出排水沟跑到远处一个小土包上喘气,距车大约四十米远,大黄狗觉得这是绝对安全的距离了。尚士杰上好子弹瞄准,随着一声枪响,大黄狗象瘫了一样软软地倒下了。小刘和跟上来的小金抬回大黄狗,狗脑门上一个小洞冒着血。 “这一枪还差不多,我以为你就会吹牛◇哩!” 魏占魁打了尚士杰一拳,随即吩咐小金:“抬你车上吧,都拉到召庆那儿,明天请沈书记吃野鸡狗肉。告诉杨召庆狗肾狗鞭都留着,那是好东西。” 尚士杰说:“你吃?” 魏占魁趴在尚士杰耳边嘀咕一句什么,俩人哈哈大笑。 路的另一边是个村庄,听见枪声早有两个庄稼汉和一群孩子奔过来拦住去路,最前面的一个汉子看见尚士杰的手枪和穿警服的小金突然停下,后面的人也站住了。魏占魁掏出手机准备打电话,如果有什么麻烦,叫来个区长乡长一切问题都解决了。尚士杰迎着农民走过去大声问:“那是谁家的狗?小金!让他们领上看看狗是谁家的!” 小金跟过来,两个庄稼汉和那群孩子扭头就跑。魏占魁见状也不打电话了,笑道:“我说你小子为啥又弄警服又弄枪的,还真他妈管用!” ※ ※ ※ 沈功达陪省计划生育检查团吃了午饭,自己一个人来到德宁宾馆洗澡休息。将近三点,杨召庆领着魏占魁进来,沈功达已经睡醒,正倚着床头抽烟。 “沈书记,避孕套检查团走了?”魏占魁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沈功达指点着他说:“啥话到你嘴里就变馊了!没走哩,我不陪了,你不是请我吃狗肉吗?” 魏占魁问杨召庆:“红烧的还是酱的?” 杨召庆说:“当然是酱的好。” 沈功达说:“尚士杰几点来呀?” 魏占魁说:“快了,说好的三点。”边说着拿手机拨了尚士杰的电话催促道:“你小子到那儿啦?就等你哩,快点儿!” 杨召庆开始摆牌桌,沈功达也开始穿外衣。手包里头鼓鼓囊囊,那是杨召庆送给他的五万块底钱。八圈麻将下来至少能有十几万的收入,远比陪计划生育检查团磨嘴皮子有意思多了。 第三十七章 出国考察团 纪遂功先生越来越感到吃力了,原来康云青当总经理的时候他还觉得康云青似乎很轻松,可自己一接手却是手忙脚乱每走一步都十分艰难。看来这个总经理不是那么好当的,外来人很难管理中国员工,中外换位这步棋未必正确。然而台月东先生和西林先生就是要他牢牢控制财权,他只好硬撑着干下去。尚士杰指望不上,他也不敢指望,尚士杰连康云青都不放在眼里,何况他这个经常跟尚士杰吃喝玩乐称兄道弟的香港人?尉大水也指望不上,上了班不是跟人聊天就是找茬闹别扭,还不如在家打他的麻将别上班。只剩下年庆余一人。而年庆余的主要工作在制度管理方面,具体事务帮不上多大忙。纪遂功先生深感势孤力单,虽然康云青有求必应,但纪遂功先生又不好意思动不动就麻烦他。所以在王永林谢绝绥泰公司的聘任之后,纪遂功先生打算聘请郝树森担任副总经理。康云青也有此念头,俩人不谋而合。 德化市组织了一个经济考察团准备出国考察,尚士杰被选为考察团成员。纪遂功先生准备等尚士杰走后再召开董事会正式聘任郝树森,康云青不同意。康云青说要开董事会就在尚士杰出国前开,光明正大的事就光明正大地办。纪遂功先生担心尚士杰会反对,康云青说董事会不是他一个人,你怕什么? 聘任郝树森一事纪遂功先生请示过西林先生,西林先生对近半年来绥北绥泰两公司发生的一系列变化深感不安。西林先生没有想到也极不赞同尚士杰出任绥北公司经理,绥北公司和绥泰公司被德化市政府搞成这种“一厂两治”的关系,绥北公司的经理就有可能以中方首席代表的身份成为绥泰公司的董事长。这种可能性在康云青卸任之前尚不明显,然而康云青一旦退休,这种可能性将会变为一种无法扭转的趋势,尚士杰就极有可能代替康云青。果真如此西林先生与尚士杰的关系将会非常尴尬;西林先生每次来德化都是尚士杰接待,那个时候西林先生没有想过有一天尚士杰会作为中方的首席代表出现在绥泰公司,因而对尚士杰殷勤的讨好不在意也不避讳,甚至曾向尚士杰描述过一个陪夜女郎的有些特别的性器官,后来尚士杰特意找到这个女郎进行验证。西林先生想不出有什么办法可以重塑自己的尊严,更不知道怎样去约束这个越来越桀骜不训的合资伙伴兼下属。绥北公司搬家一事就由于尚士杰担任了绥北公司经理而搁置下来,西林先生不敢强硬地催促尚士杰搬家或还款,只是含糊地指示纪遂功先生在“适当的时候”索要欠款。德化市干部退休年龄提前到五十八岁,按此计算康云青还有三年就要退休,而合资期还有七年。西林先生认为聘任郝树森是必要的,但更为重要的是怎样才能延长康云青的董事长任期。他已指示纪遂功先生详细搜集这方面的政策。 杨书瑞退休以后绥泰公司董事会的中方董事只剩下康云青和尚士杰。西林先生采纳了康云青和纪遂功先生的建议同意郝树森担任中方董事。这件事尚士杰不知道,过去召开董事会前康云青都要事先与尚士杰通气统一意见,这一次康云青没有告诉尚士杰,因而当纪遂功先生代表西林先生宣布聘任郝树森担任副总经理及董事进行表决时,尚士杰愣了一下随即笑道:“已经决定了还表啥决?用不着走这个形式啦!” 香港泰正集团于九二年进行了机构改组,西林先生负责的国内投资部改为泰正工业投资公司,为泰正集团子公司。台月东先生不再直接干预国内投资事务,西林先生成了绥泰公司外方股东的最高决策人,他的意见一般情况下就是决定。董事会里的外方董事本来就占多数,康云青再站到外商一边更形成绝对多数,尚士杰的意见起不了作用,还不如送个顺水人情给郝树森。 表决通过,董事会秘书张学文叫来了郝树森,郝树森依次与各位董事握手,尚士杰没握他的手,而是狠狠打了他一拳,打得郝树森晃了一下。 “树森,受委屈啦!你早该是副总经理进董事会啦!” 尚士杰那一拳打得郝树森胸口生疼,可嘴上又说得郝树森心里发热,郝树森干站着半天说不出话来。 郝树森升任副总经理,由于一时找不出合适的运务科长,仍由郝树森兼任。 ※ ※ ※ 由德化市市委书记沈功达,德化市经委主任魏占魁,德化市绥北运输公司经理尚士杰组成的经济考察团即将出国,发来邀请函的是香港环球实业公司。尚士杰通过西林先生与环球公司取得联系,环球公司包揽了考察团的一切手续。内情除了沈,魏,尚三人谁都不清楚,大家只知道环球公司有意在德化投资,沈书记率团去考察项目。 等待护照期间,沈功达家中来客不断。经委向一些企业摊派了赞助任务,有的企业就直接把赞助款悄悄送到沈功达家里来了。有些企业对摊派的赞助怨声载道,有些企业却是求之不得,嘴上说请沈书记替他们寻找合资门路,而真正的交易只有双方心知肚明。 对于这次考察,绥北公司领导班子第一次发出了不同的声音,席锦章说:“花三十万出一趟国?扔钱哩!哪如买几套房实惠!” 左贵才唐庭禄则沉默不语,显然也对尚士杰不满。 尚士杰曾许诺给三个副职买房,见此情形决定提前买,他怕在出国期间发生意外。帐上的钱已所剩不多,尚士杰一狠心又拿三十三万买了三套三居室楼房。左贵才唐庭禄席锦章的心思便转到收拾装修新房上去了。 环球实业公司其实是个旅游公司,负责接待和陪同考察团的是叶洪珍尼小姐。叶洪珍尼小姐曾当选过世界小姐第九名,亚洲小姐第三名,风姿绰约气度不凡,唯一的缺陷就是沙哑的嗓音吐出来的普通话时常让人听不明白。叶洪珍尼小姐对付男人的手段诡谲高明,总是在对方即将爆发之时突然转向,让心猿意马的男人老是处在成功在即的期待状态。就是在这种若即若离的期待里,考察团踏上了为期三十天的考察路程。 ※ ※ ※ 一九九三年五月绥河省政府再次上调煤炭出境检查费,由每吨的二十五元猛增到四十元。命令一下,各地方政府纷纷趁机提高过路费过桥费,德化收费站小车通行费由五元增到十元,大车由十元增到二十元。公路上岗卡密布,每县至少一个路卡,多的两三个。每个路卡都戒备森严如临大敌,有的路卡特制了状如狼牙棒的路障,车轮一上去就得报废。运输企业和个体运输户不堪重负,运煤车辆基本绝迹。 强烈的呼声从四面八方汇集到省政府,省政府开始大力整顿公路“三乱”——乱设卡,乱收费,乱罚款,对公路检查站卡进行清理,严令除省政府批准的站卡之外各地一律不准自行设卡,所有合法收费站卡的收费标准必须恢复到原来的水平。 关卡大大减少,通行费下降,矛盾缓和下来。省政府每吨四十元的煤检费得到保证,公路上又出现了运煤的车辆。 绥泰公司依然停产。交通费征稽处通知绥泰公司从五月一日起按个体运输户征收养路费,这意味着养路费要提高一倍。原任交通费征稽处处长袁九洲业已退休,新任处长原是绥河省南部某县林业局技术员,不知家中何人得道,一下子连升三级调到德化当了处长。此人专横跋扈,在德化少有熟人,关系很难疏通。康云青这一回也是一筹莫展,只得建议纪遂功先生以外商的身份向德化市市长钟向进反映。钟向进很重视纪遂功先生的来信,此事关系到一个合资企业的存亡,关系到德化的投资环境,钟向进请来征稽处和绥泰公司进行调解,征稽处长拿不出“三资企业”车辆养路费按照个体运输户征收的明确规定,只得同意按原标准征收养路费。 绥泰公司勉强恢复生产,处境还是日益艰难。从九二年开始,煤炭出境检查费从每吨十五元陆续上调到二十五元,再加上过路费过桥费不断增加,九三年绥泰公司的利润仅三百多万。现在过桥费过路费虽有所减少,但煤检费陡然增到四十元,运输成本大幅提高,而免征所得税的两年已经过去,从今年起将减半征收所得税,细算下来几乎是无利可图。采用招标采购的办法使得材料费由往年的一千二百余万下降到了九百多万,节省下来的二百多万还不够填补煤检费。纪遂功先生犹如身陷沼泽,前进无路后退也没有路。为了支撑下去,纪遂功先生又动起了裁员的脑筋。小规模的裁员已无济于事,他打算撤掉一个分公司,将三个分公司合并成两个,这样一来可减少管理及其他辅助人员五十余名。纪遂功先生的初步设想是撤消一分公司,因为胡玉山工作马马虎虎得过且过,招待费开支比左贵才当政少不了多少。 康云青也想到了合并分公司这步棋,不过康云青设想的是撤消三分公司而不是一分公司。因为三分公司驻在宁化,而宁化属于陆原市,税费外流不说,很多事情都不方便。况且宁化煤炭开采历史较长,许多煤矿已经老化,三分公司几乎有一半的业务已转移到了西卫县。 康云青没有主动把自己的想法告诉纪遂功先生,觉得不到万不得已最好不走这条路。当纪遂功先生请示了西林先生又来找康云青商量之时,康云青知道西林先生已下了裁员的决心。康云青没有直接说出自己的想法,婉转地问纪遂功先生说:“如果非撤消一个分公司不可,你考虑是撤三分公司还是一分公司?” 纪遂功先生说:“当然是一分公司,胡玉山跟左贵才差不多,再拖下去就把一分公司折腾垮了。” 康云青说:“胡玉山好办,换个人就行。你看三分公司驻在宁化,可主要业务都在西卫,车从宁化跑到西卫得跑多少冤枉路?要是撤三分公司,就让董兴宇到一分公司当经理,哪个办法好,你考虑考虑,我的意见仅供你参考。” 康云青希望通过建议的方式把自己的想法无形中变成纪遂功先生的想法,由纪遂功先生主动向董事会提出,这样人们就不会把矛头对准自己了。纪遂功先生听了康云青的话仔细一琢磨,发现撤消三分公司比撤消一分公司更有利,佩服康云青想得周到。 “董事长,还是你的办法好,就按你的办法办吧。” 康云青立即说道:“我的办法是哪个分公司也不撤,去年裁了十五个人还闹了一场哩,撤一个分公司还不得闹翻天?” 纪遂功先生大为诧异,茫然道:“董事长,你刚才不是说撤三分公司好吗?这会儿怎么又不同意了?” 康云青说:“说句心里话,我不同意撤任何一个分公司。不过现在处境艰难,具体怎么办由你考虑,我不干涉。” 纪遂功先生还是没有彻底明白康云青的意思,为难地说:“董事长,不撤一个分公司怎么办?今年利润连一百万都达不到,明年咱们关门?” 康云青说:“我刚才不是说了吗,你采取什么措施我不干涉,不管怎么说咱的大门不能关,车不能停。不过你考虑一下能不能不用‘裁员’这两个字,具体的形式也要动动脑筋,不要把裁下来的人一下子都辞退,可以成立劳动服务公司让他们另谋出路,总公司这边尽量扶一扶。这样有利于缓和分散矛盾,比猛一下把人踢出门强。” 纪遂功先生听得连连点头,这个办法确实比直来直去的“裁员”高明得多。绥北公司有“三产”,都是自负盈亏。同一件事情换个形式换个说法给人的感觉却大不一样,这是纪遂功先生在康云青身上学到的又一个“秘诀”。 ※ ※ ※ 马来西亚富商,绥河省最大的外资投资者白金海突然失踪。事情发生在五月中旬,绥河省农业银行贷给金海实业公司的一笔二百八十万贷款到期,一连几天找不到白金海,也找不到财务主管。农业银行感到可疑,详细询问白金海的去向竟无人知晓。农业银行立即报案,金海实业公司帐户冻结,此时才发现帐户上只剩下几千元,六千万巨款已然不知下落。 金海实业公司是外资独资企业,白金海出资二百万美元,内地贷款却达两亿一千万元。金海实业公司下属的津口金海钢铁有限公司已于一个多月前停产,金海实业公司在绥阳开发的南清河别墅只售出百分之六十,另一处方山别墅刚刚开工。白金海的突然失踪在绥河上层不亚于一场八级地震,为防止“打草惊蛇”,绥河省各新闻单位都接到了不许报道此事的严厉命令。于是“金海事件”便在严格保密的状态下渐渐风化分解,而一些仿佛是无缘无故莫名其妙的神秘事件却接连出现了。 五月下旬的一个清晨,德化市西关“金海车队”车场大院象以往一样五点钟引擎声就响成了一片,最先作好准备的车辆已开始出发,一辆辆挂着津口牌照的“扶桑”陆续驶出大门。出门向西约一公里就是十里河大桥,过桥后道路一分为三,最先分出向北通往荣县的公路,再分出向南通往绥阳的公路,直行则通往西卫县。公路分岔前有一段二百米的斜坡,坡顶,一辆警用中客车和两辆小型警车停在路边,几名荷枪实弹的武警和法警封锁了道路。 “金海车队”的第一辆车驶过大桥刚到坡顶就被拦住,司机还没醒过神来已被送进中客车,而他的车已被开走。 拦车换人开车一系列行动异常迅速,“金海车队”的车陆续上来陆续被扣陆续被开走,截到二十辆时警员撤离。载着“金海车队”二十名司机的中客车在武警法警的看押下驶向德绥公路,八点半到达宁化司机被释放,途中法警已解释了这次行动宣读了绥阳市中级人民法院的判决书以及执行命令。二十名司机从宁化乘长途客车返回德化,把绥阳市中级法院的判决书交给左贵才报告了事情经过,左贵才,唐庭禄,席锦章个个呆若木鸡。 唐庭禄最先清醒过来,嚷道:“赶快告诉康经理!” 康云青看完判决书也傻了。绥阳市中级法院将金海实业公司下属的津口金海钢铁有限公司的二十辆“扶桑”判给了省农行以抵偿贷款及利息。 “车哩?他们开走了?”康云青问。 左贵才说:“早开走了,大清早他们就在十里河大桥那儿等着了,上来一辆截一辆……” 康云青说:“司机没长眼?看见前面车让扣了还往前开?” 左贵才说:“那儿是个大坡,底下看不见。” 康云青叹息一声说:“看来人家早计划好了。” 众人无语。 康云青又问:“士杰在哪儿?能不能联系上?” 无人回答。尚士杰出国后一直没有来过电话。 唐庭禄说:“康经理,就是联系上也来不及等他了,得赶紧想办法。车是咱们花钱买的,为啥拿咱们的车给金海公司抵债?” 一句话提醒了康云青。“赶快去财务找白金海的借款合同,全找出来,咱们去法院!” 德化市中级法院关院长看完总额为一千五百万元的三份借款合同之后问道:“你们花钱买车,为什么上他们的产权?” 康云青便把以“金海车队”的名义买车能免关税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关院长点头笑道:“你们挺精的嘛!幸亏有借款合同,要不然这些车还真成问题哩!你们把借款合同复印一份给我,我们研究一下看怎么办。总之,车是我们德化的,不能让别人拿走。” 康云青说:“关院长,要是金海公司的其它债主也来扣车咋办?” 关院长沉思片刻说:“为防止万一,最近先不要出车,我们研究一下先采取保全措施保住剩下的车辆,再解决扣走的车。” 第二天,关院长给康云青打电话,通知绥北公司找律师起诉省农行。又过了两天,关院长叫去康云青交给他一份德化市中级法院的民事判决书,将“金海车队”车辆判归绥北公司。绥北公司可把判决书作为护身符复印多份每车一份随车携带,以防备其它地方再来扣车。 ※ ※ ※ 德化市经济考察团抵达东京,这是此次考察的最后一站。据叶洪珍尼小姐介绍,日本是全世界色情业最发达的国家之一,作为男人不去领略一下东京的银座大街将是一大遗憾。叶洪珍尼小姐意味深长地保证说:“你们肯定不会后悔。” 到达东京的当晚,魏占魁迫不及待地催促叶洪珍尼小姐带他们去玩。在美国,澳大利亚和东南亚,他们玩遍了各种肤色的女人,想不出日本还会有什么新鲜花样。他们并不知道叶洪珍尼小姐带他们去的地方是经过精心安排的,就象脱衣服从外到里一件件地脱,一步步地深入。 入夜的银座大街流光溢彩,简直就是童话里的仙境。魏占魁用力踩着大理石街道说:“这是他妈的大街?比我家的镜子都亮!” 一扇不大的雕花木门,上方吊着“os”两个腥红惹眼的霓虹灯字母。进了门里面十分宽敞,挂在墙壁上的字画透出一股文雅之气。穿过客厅再走进两扇包着牛皮的厚门,里面灯光暗淡,“t”形舞台却一片雪亮,舞台上三个金发女郎正在表演脱衣舞。叶洪珍尼小姐领着三个男人坐到第一排,这里伸手能摸到台上的舞女。 魏占魁有些失望地说:“就看看脱衣裳?” 叶洪珍尼小姐说:“别着急,好戏马上开场。” 舞台后方跳出一长溜身披薄纱的舞女,以出奇的整齐一致扭,跳,舞动,身上的饰物一件件飞走脱落,直至一丝不挂。又以整齐一致的动作展示身体的各个部位,扭动着分散到舞台边缘。观众喊叫着狂笑着纷纷伸手去摸自己跟前的舞女,舞女们便在舞台边缘坐下,抬起大腿挑逗观众。 叶洪珍尼小姐说:“你们可以随便摸。” 魏占魁早抱住一个舞女的一条腿扛在肩上,一手摸腿一手摸乳房,那舞女不知从哪里摸出消毒湿巾给魏占魁擦手,又拿避孕套套住他的手指,于是魏占魁的手指便伸进舞女的私处越来越放肆地玩弄起来。前台的观众都大同小异玩弄着自己跟前的舞女,就象玩着宠物一般兴奋却又自然。 一名女侍推出来一个摇奖用的大转盘,用日语说了几句什么,台下一片喧哗。叶洪珍尼小姐说:“要摇奖了,中奖者就是今晚的幸运新郎,可任意挑选一个舞女在台上当众作爱。” 叶洪珍尼小姐翻译中间转盘开始转动,喊叫声彼伏此起。转盘停止转动,在一片欢呼声叫骂声里,一个棕色头发的男人跳上舞台选了一个舞女。舞女顺从地躺在一块软垫上,棕发男人脱光衣服掀起舞女的双腿蹲下去。台下的喊叫声近乎疯狂,逐渐形成有节奏的号子,棕发男人有节奏的猛烈动作和舞女不时的尖叫刺激得人人热血沸腾。到后来那棕发男人不知怎么竟把舞女端了起来,再没有人能抗拒这样的刺激,观众纷纷拉着舞女走进包间。这天晚上,这个小剧场里的十几个男人的疯狂和放肆都得到了无以复加的渲泻。 第三十八章 改组引起轩然大波 绥河省高级人民法院受理了德化市中级人民法院对绥阳市中级人民法院抗诉案,康云青唐庭禄两人赴绥阳打官司。尚士杰回国官司已经胜诉,“金海车队”五十部“扶桑”车全部判归绥北公司,省农行扣留的二十部“扶桑”车如数退回。就在康云青尚士杰唐庭禄在绥阳交涉具体退车事宜期间,津口市青寨县法院又采取与绥阳中院相同的手法,根本不理睬德化市中院的判决书又截走八部“扶桑”车。康云青尚士杰正准备带着省高院的判决书去津口办理五十部“扶桑”的过户手续,顺便再找青寨县法院交涉。 康承律这时已是津口市委书记了,有他帮忙车辆过户非常顺利。但是青寨县法院拒绝还车,理由是津口金海钢铁有限公司欠青寨县乡镇企业及个体户一百五十万焦炭款。康承律找来津口市法院院长和青寨县县委书记事情还是相当棘手。最后尚士杰私下找青寨县法院院长答应补偿四万元“办案费”问题才得以解决。至此,康云青终于彻底甩开了“金海车队”这个包袱。 纪遂功先生等康云青从津口回来赶紧召开董事会研究合并分公司问题。这件事由于康云青被“金海车队”的官司缠住一直拖着。董事会上没有人反对撤消三分公司,但在纪遂功先生提出由董兴宇担任一分公司经理时尚士杰提出了不同意见。尚士杰认为胡玉山是一分公司的元老,对一分公司了如指掌,而董兴宇却是人生地不熟,还是由胡玉山担任一分公司经理合适。胡玉山一直是“代理经理”,尚士杰希望一分公司最好让胡玉山一直“代理”下去,有胡玉山在那儿瞎折腾,左贵才的那些粑粑事就不容易漏馅儿,左贵才不出问题,自己才会安全。尚士杰那些表面上的理由当然站不住脚,董事会最后还是决定董兴宇到一分公司任经理,胡玉山回总公司接替郝树森任运务科长。 郝树森也提了一条意见。郝树森说三分公司大部分职工都是宁化人,他们到了一、二分公司家怎么办?是连家属一块儿带过去还是住单身?纪遂功先生没想到这个情况,带家属不可能,目前根本没有力量再盖家属楼,家属只能留在宁化。三分公司车场办公楼厂房设备卖掉,家属楼暂时不卖。根据郝树森的建议,分到一、二分公司不得不住单身的司机每天补助两元伙食费。 董事会决定第二天就行动,因为三分公司的司机一旦知道公司撤消,以后还能不能开车开那个车就成了未知数,一台好车就会在几小时内被拆换得面目全非变成破车。纪遂功先生建议与会者以基督的名义宣誓严守秘密,康云青郝树森张学文都笑,只有尚士杰用一种怪异的眼神默默看着纪遂功先生。 ※ ※ ※ 纪遂功先生担心的事情到底出现了。 董事会结束的当天中午,尚士杰就把撤消三分公司和董兴宇去一分公司当经理的事都告诉了胡玉山。胡玉山当时正在饭店陪客户吃饭,接到电话就走出来找了个没人的地方。胡玉山满不在乎地说:“谁来就来,我反正是个临时工干不长。” 尚士杰说:“你想当就能当,不想当就算了。” 胡玉山说:“看你这话说的,好象我不想当一把手似的!谁能当不想当?能由了我自己?” 尚士杰说:“要是三分公司不撤,董兴宇就去不了你那儿,还不是你当吗?” 胡玉山说:“我能管了纪遂功?他听我的?” 尚士杰说:“你真他妈苯死了!你不会告诉董兴宇?别告诉他还当经理,只告诉他撤三分公司,他们知道了就得跟纪遂功闹!谁愿意撇下老婆孩子去西卫荣县住单身?要不是咱俩一块儿呆那些年,我管毬你哩!” “你这家伙!”胡玉山笑骂着关了电话。 下午两点多,胡玉山洗完桑拿正要作推油,办公室主任来电话报告说总公司通知他明早八点带机务股全体人员到总公司集合。尚士杰透露的消息确定无疑,胡玉山拨通了董兴宇的电话。 “兴宇,你接到通知没?” 董兴宇纳闷:“啥通知?” 胡玉山说:“张学文通知我带上机务股的人明天到总公司集合,去你那儿领车。” 董兴宇大惊道:“领啥车?” 胡玉山说:“没通知你?三分公司撤消,你们的车我和长顺一人一半。” 董兴宇说:“你是说真的还是说着玩哩?” 胡玉山说:“看着纪遂功欺负咱中国人我气还气不过来哩!不信你问长顺。” 胡玉山没有心思多说了,赤身裸体的推油小姐已把他搓得火烧火燎。 ※ ※ ※ 董兴宇给李长顺打电话时已有些失魂落魄,李长顺也接到了跟胡玉山同样的通知,李长顺还问董兴宇:“让咱们带机务股的人干啥?” 董兴宇象个木头人两眼发直一动不动,开门声把他惊醒。办公室主任进来说:“总公司张学文主任来电话,通知我们明天不出车,总公司来开职工大会。” 董兴宇看着房顶似乎在自言自语:“你去准备,今天晚上会餐,酒要好酒,菜要好菜,别怕花钱。” 办公室主任望着董兴宇发愣,以为董兴宇说梦话,董兴宇一向是严禁喝酒的。“去呀!”董兴宇猛然发出一声怒吼。 晚上八点多钟,韩茂生带着最后一批车进了车场。办公楼灯火通明,食堂里香味四溢。早有人喊道:“韩经理,你们快点儿!就等着你们开饭哩!” 韩茂生想了半天也没想起今天是什么节日。等他进了食堂在董兴宇旁边坐下,董兴宇端了一碗酒站了起来。 “弟兄们,刚才大伙问今天过啥节?为啥会餐?我现在告诉大家,今天是咱们在一块儿吃的最后一顿饭了,明天咱们就要散伙了!平常我不许大家喝酒,今天咱们喝个痛快!弟兄们,我先敬大家!” 董兴宇一口气把一大碗酒喝得精光。 没有人动,一百四十多双迷茫的眼睛盯着董兴宇发愣。 韩茂生一扯董兴宇:“兴宇,你胡说啥?啥最后一顿饭?啥散伙?” 董兴宇的眼泪夺眶而出。 “弟兄们,明天,一分公司和二分公司就要来领车了,纪遂功把咱们三分公司撤啦!” 食堂里顿时乱作一团,人们围着董兴宇几十张嘴问着一个问题。 董兴宇流着泪说:“为啥?我告诉你们为啥!因为咱三分公司是后娘养的!因为我去年不同意裁员跟纪遂功吵过架!因为我不是康经理的人是杨书记的人!” 叫骂声开始爆发,韩茂生大喊几声,人群安静下来。韩茂生转向董兴宇责备道:“兴宇,你是听谁说的?总公司通知了?康经理打电话了?无凭无据你胡说些啥?” 董兴宇说:“韩师傅,我巴不得这是假的,是谣言。可不是。这样的事总公司怎么会通知我们?他们还怕大伙儿拆零件换轮胎哩!一分公司和二分公司都接到通知,明天带机务股的人到总公司集合。唯独叫我们不许出车等着总公司来开会。我问过胡玉山和李经理,千真万确!不是我听到消息,咱们连顿散伙饭也吃不成!弟兄们!纪遂功要撤三分公司是冲我来的,我不连累大伙,你们谁也不许给咱三分公司丢脸!不管谁的车,一条锣丝都不许动!吃完饭把车擦干净停整齐,明天让他纪遂功睁大眼睛好好看看,该撤的是咱三分公司?还是一分公司!看我不顺眼,我走!只要大伙齐心,三分公司谁也撤不了!弟兄们,都回桌上去,端起酒来,我跟大伙辞行啦!吃饱喝足就去清洗车辆,让纪遂功找不出一点儿理由撤消咱三分公司!” 董兴宇又把一大碗酒喝光,摇摇晃晃站不住了。韩茂生大声命令道:“把酒收起来!谁也不许喝了!吃完饭赶快清洗车辆,修理工清扫车间,机关人员清扫办公室,明天八点准时集合!” 没有人捣蛋,大家都清楚,这是保住三分公司的最后努力。 ※ ※ ※ 董兴宇吐了一滩,韩茂生拖净地板倒来一杯热水,董兴宇喝了两口又躺下了。 韩茂生拨通了康云青家里的电话。 康云青已经睡觉,听出韩茂生的声音一下子坐了起来。 “茂生,你在哪儿?出啥事了?” “康经理,为啥要撤三分公司呀?” 康云青浑身打了个冷战,好一会儿才说:“你听谁说的?” 韩茂生说:“康经理,有这事没有?我们这儿炸了窝了,有的哭有的骂……” “车咋样?有开出去的没有?有拆零件的没有?” “没有,大门锁了,兴宇告诉大伙一条锣丝都不许动。” 康云青松了口气,又说:“明天不许放一辆车,我一早就去,兴宇哩?叫他接电话。” 韩茂生拿着电话递给董兴宇:“兴宇,康经理叫你接电话。” “我不接!”董兴宇大吼一声转身对着墙。 康云青在电话里听得清清楚楚,长叹一声道:“茂生,你转告兴宇,董事会是决定撤消三分公司,你和兴宇都去一分公司,兴宇还是经理,你还是副经理,胡玉山回运务接郝树森那一摊儿。让兴宇不要听信别人挑拨。” 放电话的时候康云青痛悔不已,他应该想到别人有可能利用他与杨书瑞的矛盾从中挑拨他与董兴宇的关系,他应该及时把董事会的决定通知董兴宇,现在悔之已晚。 康云青拨董兴宇家里的电话,胡彩彩不在家,康云青又拨胡彩彩的手机。 此时胡彩彩正坐在尚士杰身上玩得高兴,听见手机响忙从床头柜上抓过手机,示意尚士杰不要出声。 “哟,是康经理呀?”胡彩彩感到意外,狠狠坐了尚士杰一下不让他动。“我在外头耍麻将哩,您那儿是不是三缺一叫我去哩?” “小胡,你赶快给兴宇打个电话,我们上午开了董事会,决定撤消三分公司让兴宇去一分公司当经理,兴宇不知听了谁挑拨,不接我的电话,你赶快给兴宇打电话,把我的话告诉他,让他给我来个电话。” 胡彩彩立即从尚士杰身上下来穿衣服,吩咐道:“你也快穿,送我回去。” 尚士杰说:“康经理找你干啥?” 胡彩彩说:“你们今天开董事会了?为啥要撤三分公司?” 尚士杰说:“日子不好过,纪遂功除了裁员还会啥?” 胡彩彩说:“你咋没告诉我?” 尚士杰说:“康经理不让往外说。” 胡彩彩说:“你就那么听康经理的话?” 尚士杰说:“康经理跟你说啥了?急成那个样?” 胡彩彩说:“董事会是不是决定让兴宇去一分公司当经理?” 尚士杰说:“我不知道。” 胡彩彩一愣。此时尚士杰已穿好,胡彩彩拿起手包出了门。 路上胡彩彩询问董事会是怎么研究的,尚士杰东拉西扯中心内容还是那两句话,至于董兴宇到一分公司当经理的事尚士杰说董事会上没提,大概是康经理和纪遂功俩人后来商量的。 胡彩彩到家就给董兴宇打电话,接电话的是韩茂生,韩茂生把电话递给董兴宇就回自己屋里去了。 胡彩彩说:“刚才康经理打电话你咋不接?” 董兴宇说:“我不想接。” 胡彩彩说:“你知道康经理要跟你说啥?你跟康经理置啥气?康经理是想告诉你让你去一分公司当经理,你咋分不清好歹?” 董兴宇说:“康经理说啥你就信啥?让我去一分公司当经理,为啥不早告诉我?非得等大伙闹起来了才告诉我?我早看透了,杨书记的人一个也在不住!说让永林当绥北公司经理,永林当上了?现在绥泰还有谁是杨书记的人?” 胡彩彩让丈夫说得发懵,想起尚士杰说的话,也有点儿怀疑康云青了。 停了一会儿胡彩彩又问:“你打算咋办?” 董兴宇说:“我看绥泰不能呆了,厚脸皮呆下去也没意思。” 胡彩彩说:“那你准备去哪儿?” 董兴宇不说话。 胡彩彩想了想说:“要不还回宣传部吧?” 董兴宇说:“说得容易,那么好回?” 胡彩彩欲言又止,停了一下说:“你回家吧,回来咱再商量。” 董兴宇说:“都几点了,明天吧。” ※ ※ ※ 其实胡彩彩在说让董兴宇回宣传部那句话的时候已经有主意了,她想到了沈功达,分手十多年她没找过沈功达一次,没求他办过任何事情。这次找他给兴宇调一下工作估计他不会拒绝。不过她还得等兴宇回来听听他的意见。 电话铃响,胡彩彩以为又是康云青,盘算着怎么撒谎,却是尚士杰的声音。 “说啥贴心话说了那么长?”揶揄里带着妒嫉。 “去你的!心都让你掏走了,还吃啥醋?兴宇不想在绥泰呆了,正愁没地方哩!” 尚士杰急于知道董兴宇的态度,怕董兴宇一旦知道让他去一分公司还当经理,就会与康云青言归于好。听胡彩彩这么一说放了心。董兴宇要是离开“绥泰”,那就更没有人代替胡玉山了。 “彩彩,让兴宇来我这儿吧,我给他弄个副县团。” 胡彩彩又想起沈功达,她知道尚士杰的神通也来自沈功达。这两个男人时常叫她不由自主地担忧,害怕他们会在什么时候碰巧提到她。虽然这种可能性几乎等于零,身为市委书记的沈功达决不会把自己十多年前的风流韵事轻易示人,而尚士杰也不可能对另一个男人提及自己心爱的女人,但她还是无端地担心。尚士杰对董兴宇的关心使她感到了一种难以名状的安慰,但她不能叫兴宇去绥北公司,尽管是当副县团。那是令人难堪的更是危险的。 “你觉得‘绥北’比‘绥泰’强?‘绥北’的日子你不说也不好过吗?开不了工资咋办?” 尚士杰被胡彩彩问住了,绥北公司上个月就没开资,现在全凭着左贵才通过熟人从农行贷的一百万(实际是九十万,十万送了回扣)勉强支撑。 尚士杰说:“那兴宇想去哪儿?我给他活动。” 胡彩彩说:“等我问问他再说。” 胡彩彩想,如果尚士杰能出面为兴宇活动,比她自己出头找沈功达要强。 第三十九章 改组失败 “奥迪”车刚转过弯突然紧急刹车,康云青郝树森同时猛地前倾。前方无人,那条笔直的林荫土路干净得出奇;所有坑洼处都仔细垫了黄土,路面潮湿,显然刚洒过水不久。土路尽头就是三分公司大门,大门紧闭,看不见一个人。 康云青心里一阵酸楚。昨天晚上他等董兴宇的电话等了一夜,早上天不亮就出了门。散步回来纪遂功先生已经来了,他顾不上再回家刷牙洗脸,简单跟纪遂功先生介绍了三分公司的意外情况之后就和郝树森出发。纪遂功先生也要去,康云青担心纪遂功先生出面更容易激化矛盾把他劝住了。李长顺胡玉山带的人当然也不能再按计划行动,留在总公司等待消息。 尉德生迟疑不敢往前开车,似乎前面不是路而是一条高贵的地毯。郝树森小声说:“走吧,慢一点儿开。”康云青没有说话,三个人心情沉重车里的空气沉闷窒息,“奥迪”几乎是没有声音滑到大门前,尉德生轻按一声喇叭,大门未开,小门开了,看门的夏老头拐着一条腿走出来说:“康经理,今天不开大门,你下车吧。” 夏老头语气生硬表情冷淡,往常康云青每次来,他都是乐颠颠小跑着去开大门,哪怕大门开着,也要跑过去开得更大些。 尉德生想说话被康云青制止,康云青下车。 “夏师傅,兴宇在吧?”康云青声音里不知不觉有一丝讨好的意味。 “你自己进去看吧!” 康云青和郝树森钻进小门立刻就愣住了。整个场地也是黄土垫道净水洒街,看不见一片碎纸一根草棍。办公楼锃明瓦亮,一排排汽车擦得返光,连挡泥板都洗得看不见一点儿泥。车阵前,全体员工站成队列象是接受检阅。办公楼前站着一大群家属,高高低低老老小小,象是一堆泥雕没有一点儿声息。 康云青鼻子一酸说不出话了。 董兴宇默默走过来,脸色苍白眼睛浑红布着血丝。 “康经理,三分公司我还给您了,不少一个人,不短一条锣丝。我知道纪遂功对我有看法,也知道我是杨书记调来的,我不连累大伙儿。康经理,您一向公正,您当着大伙儿问问自己的良心,该撤的是一分公司还是三分公司?我走了。” “兴宇!” 康云青抢步上去拉住董兴宇的手:“兴宇,你先别走,听我把话说完行不行?” “您跟大伙儿说吧。” 董兴宇甩开康云青的手走了。 家属群里传出啜泣,员工队伍开始噪动。 “同志们呀……”话语伴着哭声一起从康云青嘴里喷出来,他已是满脸泪水。“职工同志们……家属同志们……”康云青有满肚子的话要说,那些话眼看就要喷泻出来了。郝树森也落了泪,但他毕竟是局外人,担心康云青在目前这种感情失控的状态下说出什么不得体的话来,赶紧小声叫了一声“康经理……”。这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呼唤象一座闸嘎然阻断了康云青的情感洪流,他开始镇定,意识到眼前的职工家属不是他倾诉的对象,而现在也不倾诉的时候。他迅速调整自己的情绪,神态和语气渐渐恢复正常:“职工同志们……现在我宣布……三分公司……不撤了!大家昨天没休息好,今天放假好好休息,明天……照常出车!” 职工家属一拥而上围住了康云青郝树森。 “康经理,您说话算数?” “康经理,您能当了香港人的家?” 各种心情的疑问响成了一片。 康云青说:“我说话算数!谁要撤消三分公司先撤了我这个董事长!只要我当一天董事长,三分公司就不能撤!有困难咱们一块儿扛,要下岗咱们一块儿下!上有苍天下有黄土,我要是口不对心,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一个共产党的县团级干部面对群众竟发出这样的毒誓,简直不可思议。可是没有一个人感到惊诧,黑压压一大群人没有一点儿声息。渐渐地,欷嘘裹着哭声飘出人群。 突然有人喊道:“康经理,我们今天不休息了,让我们出车吧!” “让我们出车吧!” “让我们出车吧!” 强烈的呼声淹没了哭声。韩茂生擦干眼睛说:“康经理,让大伙儿出车吧,谁能在家呆住呀?” 郝树森替康云青说:“那就正常工作吧,让大家注意安全。” “注意安全,出车!” 带着哭音的欢呼声淹没了韩茂生的命令,人群散开,车场顿时马达轰鸣。 ※ ※ ※ 胡庄高拿着一封公函走进尚士杰的办公室,沮丧中还有点儿胆怯。他这种不常有的表情引起了尚士杰的注意。 “啥东西?”尚士杰问。 胡庄高说:“海关的公函。” 尚士杰心头就是一惊,以为从国外买回来的东西出了问题,急忙抽出信纸: 德化市绥北运输公司: 你公司于一九九零年七月与原津口市金海钢铁有限公司合营“金海车队”,该车队五十部进口货车属津口市金海钢铁有限公司所有,依法免征海关税,海关监控期六年。一九九三年七月,绥河省高级人民法院将原“金海车队”之车辆判归你公司,你公司亦办理了产权变更,该车队车辆已不属于外资企业车辆,依法需补交自一九九三年七月至一九九六十二月的海关税共计二百四十七万元。请于此通知下达三个月内办理补税,逾期将依法没收车辆。 中华人民共和国绥阳海关 一九九三年八月八日 尚士杰看看台历,这封信是一个星期前发出的,今天是八月十三号。 “啥时候又冒出海关税啦?这是他妈的咋回事?” 尚士杰瞪着胡庄高吼道。胡庄高不说话,走出去带上了门。 屋里没了人,尚士杰冷静下来,给胡彩彩打电话。 “我得去绥阳,海关让我补交海关税,我去看看咋回事?” “啥时候走?” “这会儿就走,兴宇回来没?” “没有。” “告诉兴宇别着急,我回来给他找地方。” “你路上小心。” 胡彩彩没有心思跟尚士杰多说,康云青刚从她这儿离开。按照常理,三分公司恢复正常了,康云青和郝树森应该在那儿呆一天,进一步稳定干部职工的情绪。但是康云青还有更重要的事情。他和郝树森解是快十一点的时候从宁化回来的,车在公司大门口就停了,他下了车就直奔综合门市部找胡彩彩找董兴宇。胡彩彩给家打电话没有人接,显然董兴宇没回家。康云青今天没顾上刮脸梳头,脸毛茬茬头发乱蓬蓬,象是突然遭了霜打一般萎缩了一圈。“等兴宇回来,千万给我打个电话。”康云青临走说的这句话以及说这话时的那种难以形容的神情差一点儿让胡彩彩的眼泪掉下来,从他痛苦万状而又焦急万分地寻找董兴宇的情形来看,胡彩彩又分明能感觉到他的一片真心。胡彩彩弄不清是怎么一回事了,伤感却又茫然。 胡彩彩没有心思再上班了,康云青一走她也回了家。中午和晚上她都特意做好了饭等董兴宇,可是董兴宇一直没有回来。晚上胡彩彩胡思乱想了一夜,最令她不安的一个想法是董兴宇已经知道了她与尚士杰的关系,又雪上加霜受到这次打击便不想再活了。这个想法吓得她出了一身冷汗,天一亮就写了个假条塞进门市部,然后坐中巴车赶回宁化。她先去了婆婆家,一见公婆的表情知道兴宇没来过,怕公婆知道真像着急,就撒谎说快到腌菜的时候了,兴宇顾不上回来,让她回来问问买多少松根萝卜,过几天兴宇一块儿拉来。公婆信以为真,因为儿子儿媳都喜欢吃家里的腌菜,搬到德化还经常回家拿腌菜。婆婆笑道:“还早哩,八月十五还没过哩,又吃完了吧?”胡彩彩只得说是,从婆婆手里接过一塑料袋腌菜走了。回到原来的旧家,家里基本原封未动。公婆家房子小,他们回来还住旧家,有时董兴宇嫌办公室乱也回家睡觉。院门,屋门都锁着,等进了屋胡彩彩一颗心落地了。董兴宇在家住着,床上被子没叠,桌子上堆着方便面和碗筷,一套平日穿的西服扔在沙发上,不知穿什么出去的。 胡彩彩开始收拾,越收拾活儿越多,整忙活了一天。晚上又上街买菜做好了饭,董兴宇还是没回来。往南岗的家打电话也不在,胡彩彩猛然想到大概是跟车走了。李学红匀给她家的三台“太托拉”一辆也没闲着,都雇了司机往北京那边拉煤。平时兴宇没有工夫跟车,司机说多少就是多少,兴宇早就想亲自跟车跑一趟摸摸情况哩。胡彩彩想着想着迷迷糊糊睡着了,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一阵拍门声把她惊醒。睁眼一看已是第二天清早。又是一阵拍门声夹着董兴宇的叫声,胡彩彩跳下床冲出屋开了院门。院门外,满脸满身都是煤黑油泥的董兴宇吃惊地看着妻子,胡彩彩只穿了件内裤,脚上也没穿鞋。董兴宇赶紧进院关上了院门。 “你咋来了?” “你死哪儿去啦?不回家也不打电话,你想把人急死呀?” 看那架式,要不是嫌他满脸的油泥,胡彩彩真能狠狠抽他俩嘴巴。董兴宇心里一热,要不是自己这一身油包,他早把妻子抱起来了。 “你哑巴啦?上哪儿去了?” “我跟车去廊坊了……” “用你去?看你滚得那一身!你真不打算在绥泰干了?” “我想看看跑一趟究竟能落多少……” “你不是早算过了?公家车不能挣你的车就能挣啦?” “能……” 说话中间俩人早进了屋,董兴宇说了个“能”就一个劲笑,胡彩彩看他笑得有名堂,忍不住问:“到底能落多少?” 董兴宇掏出一厚摞大钞放到茶几上,胡彩彩看着发愣:“这些……都是这一趟挣的?” 董兴宇站在当地想找个地方坐,胡彩彩从床底下拉出个板凳。董兴宇坐下说:“我说你算,看看有多少?” 胡彩彩找来纸笔,董兴宇说她算,除去煤款,煤检费,罚款,过路费,过桥费,油款,饭费,最后剩下两千六百,这就是这一趟的盈余。 胡彩彩吃惊道:“咋剩这么多?你原来算不才刚一千吗?” 董兴宇说:“要不我得亲自跟着看看哩?出入太大了,就说超载罚款,要票二百,不要票悄悄塞给警察五十一百就过去了,三台车省多少?还有过路费过桥费,要票一个价不要票又是一个价,又能省两三百。跟人不跟人大不一样!我要跟着跑,一趟两千六,一个月就算十五趟吧,一年下来不得四五十万?” 胡彩彩张着嘴两眼发光,好一会儿才说:“那……你打算跟车了?” 董兴宇说:“我打算自己顶一台车,省下一个司机一个月又是两千多。咱不跟,司机说啥就是个啥。怨不得学红发财哩,咱这三台车弄好了一个月还几万哩,他十二台车得多少?就是咱这三台车,干个两三年这一辈子也够花了。我也给你买别墅买小卧车,省得你天天羡慕人家学红。” 胡彩彩确实羡慕李学红,常说啥时候能过上李学红那样的日子活一年也值了。那时不过是说说,可现在梦想已不再是梦想,梦想正在变成能摸得到的希望,奇迹的降临竟然这么简单,简单得让她不敢相信。 “你数出两千六存了吧,剩下的放好,我明天还走哩。” 胡彩彩没有去数钱,从衣柜里找出替换的衣服装进塑料袋递给董兴宇说:“快去洗澡吧,脏鬼!” 董兴宇洗澡回来已近中午,胡彩彩做了一桌丰盛的饭菜,倒了半杯酒。她把董兴宇换下来的油包泡在洗衣盆里,董兴宇等她进来才端起酒杯。 “你先喝一口我再喝。” “为啥?怕酒里有毒?” “不为啥……想让你喝。” 胡彩彩直视着董兴宇的眼睛,接过酒杯一口喝去了大半,脸上顿时艳若桃花,董兴宇把她抱住了。 “急啥?不能等吃了饭……” 董兴宇不由分说把胡彩彩抱到床上,胡彩彩说:“窗帘还没拉哩。” 董兴宇拉上窗帘回来,胡彩彩已脱光了盖上被子,董兴宇扒光衣服钻进被窝抱住光溜溜的胡彩彩,胡彩彩看着他猴急的模样笑了。 “车上熬了一夜还不累?” 董兴宇手忙脚乱顾不得说话。 “不嫌累就来吧……”胡彩彩躺平,岔开两腿挑衅地看着丈夫。董兴宇觉得还不行,趴在妻子小腹上疯狂地吻那个地方,终于有些亢奋,然而刚进入阵地就不行了,他把全部的意念和力量都往那里集中还是无济于事,那里仿佛没有了神经毫无反应。他懊丧地要下去,胡彩彩却抱住了他。 “兴宇,跟你说件事,”胡彩彩没有一点儿埋怨责备,董兴宇觉得意外。 “康经理找你哩,那天黑夜大概一夜没睡,没洗脸没刮胡子就往这儿跑,回去就找我跟我说你回来一定告诉他,我看康经理那个样心里真不好受。” 董兴宇长叹一声没有说话。 胡彩彩又说:“我看康经理说的是真话,他是真不想让你走。”董兴宇说:“已经闹成这样了,我没法回了。其实就是没有这件事,在绥泰也没啥干头了,运输企业大部分都垮了,‘绥泰’也撑不了多长时间。咱要是没有这三台车那是没办法,可咱现在有这个条件一个月挣几万为啥不挣?今年干好了,明年我再分期付款买两台“斯太尔”,反正三只羊也是赶,五只羊也是哄,五台车一年最少也挣六七十万。当个县团级当个市长能挣多少?彩彩,你要是觉得我干个体户丢人,我就不干了……” “个体户咋啦?杨书记当了半辈子县团级,连给杨婶看病的钱都拿不出来!李学红倒是个体户,谁看不起人家?你觉得行你就干,干好了忙不过来我也来帮你……” 董兴宇抱住妻子的头,嘴唇压住了她的嘴唇。说来也怪,董兴宇没想那事他那儿却不知不觉挺起来了。胡彩彩也感觉到了,主动温柔地迎上去,董兴宇顿时干劲倍增,抱起胡彩彩的腿一阵猛冲。胡彩彩开始呻吟,“兴宇,兴宇……用劲,再用劲……”胡彩彩不顾一切死死抱住丈夫,恨不得把他整个吞进自己的身体。就在这最要命的时刻,董兴宇坚持不住了,洪水决堤倾泻而下,董兴宇无限痛苦地叫了声“彩彩呀……”头埋进妻子的胸膛。胡彩彩抚摸着他的头说:“不要紧,我看能好,这不比以前强多了?” ※ ※ ※ 尚士杰在绥阳跑了一个星期未能打通海关关节,绥北公司应补交的税款已列入下半年的关税计划输入电脑无法更改,但完税期限延长到了十二月底。 筹措税款的办法有两个,一是卖车,二是贷款。卖十几台车就可以还清税款,尚士杰不想卖车,运输单位活的就是车,脸面气派也在车上。尚士杰又打发左贵才找农行再贷四百万,被农行婉言拒绝。 农行不行,尚士杰想到了工商行。他知道康云青跟朱凤锦有交情,只要康云青出头,贷款就有希望,可是他已无法再找康云青,“八一三”事件之后康云青几乎不再理他。纪遂功先生把八月十三日三分公司抗拒撤并事件称作“八一三”事件给西林先生发去报告,鉴于康云青的坚决态度,同时也顾虑引发工潮,西林先生不得不暂停撤并计划。尚士杰知道“八一三”事件彻底割断了他与康云青以及与西林纪遂功的友谊,每一个思维正常的人都能判断出是谁挑起的这场风波。所以他清楚即便找康云青也是白找,只能打着康云青的旗号自己直接去找朱凤锦。 “朱行长,康经理把接力棒交给我啦,绥北公司是吃工商行的奶长大的,康经理说啥时候也不能忘了朱行长,这不,打发我来看朱行长了。” 朱凤锦笑道:“真是啥师傅有啥徒弟,康经理那张嘴就够瞧的,你这张嘴也不善。他咋不来?” 尚士杰说:“本来说好一块儿来的,又让纪遂功拉着去荣县了,安顿我代表他好好请您吃顿饭。” 朱凤锦说:“吃饭就免了吧,哪天等他在咱们再一块儿坐坐。尚经理,有啥事?” 尚士杰说:“朱行长,您别一口一个尚经理,我不敢当。您和康经理都是我的老领导老前辈,我在您们跟前永远是下级是晚辈,您别折我的寿让我多活几年,您不年年多一个拜年的人吗?” 嘻嘻哈哈扯了一阵闲话尚士杰便告辞,没敢贸然提贷款的事。他现在还猜不准朱凤锦是真想等康云青一块儿吃饭?还是一种委婉的拒绝。看起来不拉上康云青不行,尚士杰又生一计:不提贷款,只把康云青拉来跟朱凤锦一块儿吃顿饭,多灌俩人几杯酒,再洗洗桑拿,只要跟朱凤锦一混熟就好办。尚士杰估计单纯请康云青跟朱凤锦吃饭,康云青碍于朱凤锦的面子也不至于拒绝。 尚士杰有些日子没有进过康云青的办公室了,没进屋时浑身上下不自在,等进了屋立刻变了个人。 “康经理,您说我今天碰见谁啦?”尚士杰那股子亲热劲儿让人觉得他天天跟康云青在一块儿似的。“我碰上朱行长了,朱行长说有些日子没见您了,想和您坐坐。我跟朱行长说我负责安排。康经理,您看啥时候?朱行长还等着哩。” 康云青淡然笑着说:“贷了四百万还没还哩,我没脸见人家。” 一瓢冷水泼在碳火上,水烧干了,碳火慢慢又热了。尚士杰强笑着说:“贷款慢慢还呗,朱行长想跟您坐坐……” “我不去。”康云青声音平静,不再看尚士杰。 尚士杰僵住,心里怒火猛然窜起:这是你买的车!应该你去交海关税!吼声震得脑瓜嗡嗡响,耳朵里听见的却是手机的响声。 尚士杰掏出手机搭着话走了出去。 第四十章 风雨飘摇 康云青清楚尚士杰为什么会“碰上”朱凤锦,给朱凤锦打了电话,把尚士杰买车买房出国以及海关催交税款的事统统告诉了朱凤锦。几天后尚士杰再次出现在朱凤锦面前时,朱凤锦表面上不露声色心里却憋着劲。尚士杰又请吃饭,朱凤锦笑着说:“不是说好了等康经理有空一块儿去吗?”尚士杰只得随声符合,掏出一盒春药硬塞进朱凤锦的抽屉。 “朱行长,这是我从美国带回来的,一回吃一颗就行,一颗就劲大得让女人受不了了,千万别吃多了。” 尚士杰的坚决使得朱凤锦无法在保持一团和气的外表下拒绝,所以,当尚士杰把贷款申请放到桌上的时候,朱凤锦笑着问:“贷款打算干啥?” 尚士杰忙说:“我跟康经理商量了,准备再买三十部‘斯太尔’,济南重汽正在咱这儿赊销,先付百分之三十就能把车开走。康经理说这是个好机会,想再贷四百万,今天康经理有事,过两天他还要来哩。” 朱凤锦笑笑什么也没说。 一星期后,尚士杰给朱凤锦打电话。朱凤锦和气地答道:“贷款管理越来越严,必须经过项目部调查再由评估委员会作出评估。我已经把你的申请交给项目部了,有消息我就告诉你。” 又过了一个星期,尚士杰再次打电话询问,朱凤锦说项目部对绥北公司的还贷能力提出质疑,因为九零年贷的四百万只在去年还了五十万,本息合计还有四百二十万。 尚士杰似乎听出了弦外之音,压低声音说:“朱行长,我知道贷款的规矩,保证回百分之十,绝对保险,您尽管放心。” 朱凤锦哈哈大笑,大声说:“我可没那个胆儿!不行你找其它银行试试吧!” 尚士杰也咬牙笑道:“朱行长,药吃得咋样?” 朱凤锦说:“我快六十的人啦,用不着那玩艺儿啦!你啥时候过来拿走吧,放我这儿就浪费了。” 没等朱凤锦说完尚士杰就放了电话。朱凤锦比康云青小两岁,今年才五十四岁。 ※ ※ ※ 八月底的时候,德化市纪检委书记曹良铭调陆原市任市委副书记,德化市经委主任魏占魁接替曹良铭升任纪检委书记。尚士杰有些眼红,开玩笑说:“魏书记,你升官儿了,把经委主任让给老弟咋样?”魏占魁却很认真:“你小子混上正县团才几天?老子熬了七八年了!别着急,孵鸡娃不孵鸡娃先把窝捂热了,好好当你的经理吧,到时候忘不了你小子就是!” 尚士杰明白“到时候”的含义。自己升上正县团不过几个月,就凭花三十万请沈功达出了趟国不可能当上经委主任。魏占魁在罗门矿呆了五年,还有刚被任命为德化市房改办主任的杨召庆承包德宁宾馆也几年了。跟他们比,自己“作贡献”的日子还长着哩。 然而“作贡献”得有钱,运输企业普遍半死不活,贷款又贷不上,他拿什么去“作贡献”?魏占魁又新分了一套别墅式住宅,没让他管装修,把家具交给他了。一套家具家电少说也得十几万,尚士杰心里叫苦脸上却不敢带出来。想揽这个任务的人多的是,自己就是打肿脸充胖子也不能放弃这个机会。 尚士杰求魏占魁帮忙贷款,怕魏占魁怀疑自己哭穷,尚士杰没敢说手头没钱而是说想买车。魏占魁叫他去找建行,建行行长倪怀箴前不久刚把给魏占魁装修房子的任务抢到手,这些天正跟魏占魁打得火热。尚士杰脑子里根本就没想过建行,觉得建行是管盖房 的,跟买车不沾边。魏占魁指着他的脑门子说:“你小子不是挺机灵吗?你不会说你是贷款盖房?” 经魏占魁介绍尚士杰认识了倪怀箴,从朱凤锦手里要回来的春药在倪怀箴身上派上了用场。尚士杰以建车间和车库的名义申请贷款六百万,倪怀箴批了三百万。倪怀箴说:“今年的贷款计划已经超了,给你三百万你先开工,不够明年再说,反正也等不了几个月。” 尚士杰还想着明年的贷款,给倪怀箴送了二十万。 ※ ※ ※ 随着天气渐冷煤运企业的黄金季节又来到了,可是国有运输企业面临的困境并没有出现转机。济南“重汽”在陆原德化赊销“斯太尔”达四千多台,百分之九十卖给了个体运输户,个体运输车辆激增,公路上不断线的运煤车辆又导致在整治“三乱”中被撤消的关卡纷纷恢复,正规运输企业无法在交费上变通,被沉重的负担压得奄奄一息。 尚士杰从建行贷的二百八十万交了海关税就没有了,艰难的处境迫使他铤而走险,他产生了承包车辆的念头。把车承包给个人,个人就能在各种杂费上投机取巧,公司不负担任何费用只收承包费,只挣不赔,短期内会取得稳定可观的效益。弊端是车辆寿命将大大缩短,绥北公司的第一批“扶桑”已经九年了,大部分现在还在跑。可是在承包人手里,新车也顶多跑两年基本上就得报废,比个体户的车还要惨。没有人会心疼借来的牲口。实行承包两年之内如果找不到新的出路,绥北公司就得垮台。 尚士杰犹豫了一阵子最后还是下决心实行承包。他的计划是两年之内架好跳离绥北公司的跳板,届时即便爬不上副地师级,起码也调换个平级的政府权力部门。 绥北公司的五十部“扶桑”全部承包给了个人,每月承包费四十万。五十名司机不再开工资,又可省十万。绥北公司似乎走出了困境。 尚士杰的做法遭到许多人的指责反对,其中包括他的亲哥尚士诚。弟兄俩虽然住一栋楼,尚士杰在二单元,尚士诚在三单元,但很少来往。尚士杰在一分公司的时候很少回家,尚士诚平时不便去,只是逢年过节到弟弟家看看。尚士杰升任总公司副经理以后尚士诚就再不登弟弟家的门了。尚士杰也不常去哥哥家,可心里常惦记着哥哥和侄儿侄女,有了什么好吃的总是要分一半让何杏姑给嫂子送去。过年三个分公司都给总公司领导们送年货,尚士杰总是匀一半给哥家。当然都是让何杏姑悄悄给嫂子,不敢让哥知道。尚士诚不会对弟弟的情义没有一点儿觉察,只是那副天生的倔脾气不让他表露罢了。这是以前的情况,这种情况在尚士杰当了绥北公司经理以后开始发生变化。王永林被捕的第二天,耳朵里灌满了各种议论的尚士诚走进弟弟的办公室,他对这间豪华的办公室的反感正在不知不觉改变着他对弟弟的态度。“抓王永林跟你有没有关系?”他的脸和他的声音一样又硬又冷。尚士杰没去计较哥的态度,拉着他坐到沙发上。“咋啦?哥,你听说啥了?”“我问你抓王永林跟你有没有关系!”“跟我有啥关系?又不是我抓的。”“那人们咋说是你鼓捣反贪局抓的他?”“哥,你也不想想我算计他干啥?他要是个正经理,我是副经理,我算计他是想当正经理。他是个副经理呀!他得听我的,我算计他干啥?”“是不是因为他主持工作有实权,你没有……”“哥呀,他主持工作是我让他主持的,实权也是我给他的,就是康经理同意,我不同意他能主持了?你别听别人瞎猜。”尚士诚犯了疑惑,最后提醒说:“席锦章胡庄高是两条狼,你得好好管管他们,别让他们再咬人!”当时尚士诚还不太相信是弟弟捣鬼,可是事隔不久席锦章升了副县团坐上了专车,胡庄高也穿上了警服开上了专车,尚士诚一下子绝望了,种种迹象都证明着陷害王永林的主谋就是尚士杰。他没有再去找弟弟骂弟弟,他知道对一个丧失了良知的钻营之徒一切都是徒劳。 尚士诚决心断绝与尚士杰的兄弟之情。然而当绥北公司实行承包之后尚士诚还是忍不住要作最后的规劝,他实在是心疼那五十部进口“扶桑”。尚士诚不想见尚士杰,拿起了电话。 “我警告你,马上停止承包!那是条死路!” 尚士杰停了半天才回味过来是哥的电话,立即亲热地说:“哥,你在哪儿哩?我去找你吧?” “不用!就在电话里说吧。” “哥,承包不是我一个人定的,我请示了市委……” “市委懂啥?还不是由你说?” “哥,搞承包‘绥北’不是第一家,我也是跟‘一运’学的……” “你们能跟‘一运’一样?‘一运’都是些破车,可你们都是新车!包出去两年就报废了!那时候咋办?工人们咋生活?” “哥,承包是班子集体定的,我跟他们再研究一下你的意见。” 尚士杰没有兴趣再听放了电话,尚士诚无声地长叹一声也放了电话。 纪遂功先生拿着传真走进董事长办公室,康云青正在给屋中央的那棵半人高的橡树浇水。康云青的变化明显而巨大,除了外表的苍老之外,最让人伤感的就是他的沉默寡言。很少再听见他说笑,平时一个人钻在办公室不是看报纸就是摆弄那几盆花草。有时宋贵叫他打麻将他也不再婉言推辞。绥北公司的事概不过问,“绥泰”这边小事纪遂功先生不打扰他,而大事又往往与社会大气候相关,并非个人力量所能左右。 纪遂功先生拿的是西林先生的传真,撤并分公司有如偷鸡不成倒蚀一把米,三分公司没撤成反而气走了一员干将。纪遂功先生万般无奈只得任命韩茂生代理三分公司经理,把材料科科长孟跃钢调到一分公司任经理。然而倾巢之下难存完卵,败局之中难求胜算,沉重的关卡收费还是压得公司喘不过气来。这时“绥北”实行承包启发了纪遂功先生,他和财务总监秦广洋先生算了一笔帐;按照绥北公司的承包标准,绥泰公司若实行承包每月的承包费可收入二百万,一年就是两千四百万。除去工资折旧税费等等至少能余一千万。纪遂功先生请示西林先生,西林先生喜出望外,以为纪遂功先生找到了锦囊妙计大大夸奖了纪遂功先生一番,命令立即实行承包。纪遂功先生知道康云青反对承包,特意请西林先生发来传真。 纪遂功先生没有立即拿出西林先生的书面命令,站在康云青身边陪着观赏橡树。 “董事长,你说橡树开花不开花?” 康云青说:“以我想能开,不开花哪来种子?咋繁衍后代?” 纪遂功先生说:“有道理,董事长,我看你快变成植物学家了。” 康云青说:“下辈子吧,下辈子我就研究植物,再不跟人打交道。” 纪遂功先生一时想不出怎样对答。 康云青放下喷壶拉纪遂功先生坐到沙发上。 “遂功,有啥事?” 纪遂功先生递上西林先生的传真。 康云青淡淡一笑:“是你跟西林先生建议的吧,你大概测算过了,说说你的测算结果。” 纪遂功先生就把和秦广洋先生测算的结果说了。 康云青说:“就按你们算的一年一千万,三年三千万,刚够还贷款。以后哩?你们的投资不要了?拍拍屁股回香港?” 纪遂功先生不解道:“合资不到期我们为什么要走?” 康云青说:“剩下一堆废铁了,你不走干啥?留这儿看破烂儿?” 纪遂功先生说:“不可能吧?你们的‘扶桑’现在还跑着,承包出去即便跑不了九年,还跑不了个五六年?” 纪遂功先生想的是再有五六年合资也快到期了,车反正要留给中方,管它变成什么样! 康云青笑道:“如果真能跑五六年,到时候哪怕给我们剩一堆废铁也无所谓。问题是跑不了五六年,甚至连三年都够呛!” 纪遂功先生说:“董事长,我知道你是想合资期满以后这些车还好好的……” 康云青摆摆手打断纪遂功先生的话:“遂功,你要这样说我就无话可说了,明天咱俩上路看看,等看完了你要是还想承包就承包,我不拦你。” 第二天清晨五点半,康云青领着纪遂功先生来到德化西关绥北公司车场。十二月的凌晨滴水成冰,寒风吹在脸上赛似刀割,纪遂功先生只穿着毛衣西服冻的打抖,康云青早有准备,自己穿了件军大衣,还给纪遂功先生带了一件军大衣。 司机们正作出车准备,有的提着整桶的开水往冻透的发动机上浇,有的拿喷灯烤油底。已发动的车喷着浓烟,叮叮咣咣醉汉一般摇晃着驶出大门。所有车辆马槽都加高了约一尺,许多车的车架已扭曲变形。 纪遂功先生默默无言,他信了康云青的那句话:使唤借来的牲口不心疼。在绥泰公司决看不到开水浇发动机火烤油底这一类严重损坏车辆的行为。 八点多,康云青和纪遂功先生坐在公路边的一家小饭店里吃早饭,边吃边看外头。一辆绥北公司的“扶桑”开过来,加高的马槽上又加了一圈木板,载重大约有二十吨,钢板压平,不堪重负的发动机嘶叫着喷着黑烟,一遇坑洼车身吱嘎乱响象是随时都会散架。第一辆车让人担心地开过去了,以后的车差不多辆辆如此。这些车比“绥泰”的车还晚几个月,现在看去已象五六年的老车。 康云青说:“看见了吧?咱们要是承包,过两三个月车也是这个样。照这个用法,一年车就完了,主意你自己拿吧,你不怕跟西林先生台先生交不了帐你就承包。”纪遂功先生又走访了一些老司机,向西林先生报告了他看到和听到的情况,西林先生也不敢硬作主承包了。 绥泰公司勉强支撑到年底,春节放假过后也没有恢复生产,职工只发基本工资继续放假。纪遂功先生过了春节就赶回了德化,他的主要任务已由经营管理转为找政府诉苦,四处奔走请求减轻收费负担。 第四十一章 八仙过海 九四年春节过后绥河省开始全面推广住房制度改革,德化市政府房改办公室下达文件要求各单位立即开展住房产权赎买工作,鼓励职工一次性买断产权,也可分期赎买,但第一期赎买的比例应达到百分之三十以上。 根据规定,职工房改款须单独建帐,存入房改基金专用帐户由政府监控,只能用于解决本单位职工的住房问题,严禁挪作他用。纪遂功先生认为房改完全是中方的内部事务,与经营无关,委托给康云青处置。康云青知道职工们都不愿意掏钱参加房改,打电话请示市政府房改办,说绥泰公司住房产权属中外共同拥有,且外方产权期限只有六年多了,这种情况如何进行房改?房改办认为绥泰公司情况特殊,中央政策和省政府文件中都没有提到此类情况,同意暂缓房改,待上级有了明确规定再说。 绥北公司的房改工作在尚士杰亲自主持下迅速开展,尚士杰想的是不管啥钱先抓到手。过完年他又去找倪怀箴贷款,倪怀箴说去年贷给绥北公司的三百万基建款已被人举报,目前他正为此受到审查,因为绥北公司不仅没搞基建项目,车场都是租的,自己没有一寸土地。倪怀箴说得煞有介事,一下子堵死了尚士杰的嘴。还有一个让尚士杰焦心的事是承包情况出现变化,春节前已有四个司机提出退车,理由是车毛病多挣不了钱。尚士杰跟他们吵了几回,拒绝退车,四个司机也坚决不包,四部车就扔在车场。这件事又引起其他承包司机要求降低承包费,经过几番激烈争吵承包费不得不由原来的每月八千降到每月六千五。尚士杰有点儿发毛,原以为承包局面可以维持两年,而从实际情况看顶多维持一年。到年底大部分车辆可能退车,那时候如果拿不出二百万进行大修,绥北公司就得关门。所以,他必须加快铺架跳板的速度,力争在一年之内跳出绥北公司。房改的开始开辟了一条新的资金来源,房改办主任恰好是杨召庆,一切事情都好对付。 尚士杰的房改决定是在经理办公会议上作出的,这是将他的个人意志转化为集体决定的必要形式。尚士杰宣读了市房改办的文件后提出一条建议;绥北公司应积极响应国家号召,首期产权赎买必须达到百分之四十。左贵才席锦章反对,以前住房都是公家分,现在既然政策变了不买不行,那就尽量少掏钱。尚士杰不禁有些恼火,说:“给你们买车买房都痛快着哩,这会儿就这样?” 席锦章说:“又不是光给我们买,你不也买了?” 尚士杰嘴硬不起来了,他一辆“本田”就是三十八万,比他们三个人的房子还贵。 “住房制度改革是经济体制改革的重要组成部分,”尚士杰口气有所缓和。“房改的最终目标是个人全部买断产权。现在多买点儿,以后就少了,迟早一个样。我们带个头有啥不好?老唐,你说哩?” 唐庭禄一直没有说话,尚士杰希望得到他的支持。 唐庭禄笑笑说:“按道理说迟买早买一个样,不过公司效益不大好,职工收入有限,一下子拿那么多钱有点儿费劲。百分之三十是上级的规定,群众即便有意见我们也好做工作。不知我说得对不对?” 唐庭禄一向稳重,他这么一说,尚士杰也不便再坚持。唐庭禄怕尚士杰不高兴,又补充说:“不过规定可以灵活一点儿,最低百分之三十,谁有钱想多买也行,都买更好。” 左贵才笑道:“你说梦话哩!百分之三十还没人想掏哩,谁疯啦?当官的一个人占着好几套也没说买,穷老百姓才分上一套就得掏钱,这叫他妈的啥改革?” ※ ※ ※ 绥北公司的房改在职工中遇到了更大的阻力,绥泰公司不搞房改,“绥泰”的职工感到庆幸,这就使得绥北公司的职工更加忿忿不平,觉得尚士杰是想出风头。各户房屋面积丈量房款计算结束,就是没人交款。 尚士杰决定采取铁腕政策,一纸通知贴在办公楼门口:凡是承包车的司机不参加房改,中止承包收回车辆,一万元承包抵押金强制参加房改。其他不参加房改者,停发工资断水断电。这两招把人治住了,有人去找尚士杰闹事,尚士杰大敞着门说:“想闹事的就进来,想骂还是想打随你们挑!”神鬼怕恶人,胆小的开始交款,有的人一下子拿不出七八千,只好凑个三千四千先交。尚士杰也无可奈何。 一个月下来只收了二十万,占应收额的三成。有几个人停了工资,还有几户把水电都掐了,但交款的速度还是没有加快。 办公大楼一层的门面房都租给绥北公司的“三产”了,由于效益不大好,今年的房租还没打。尚士杰得知这个消息立即叫来兼管“三产”的团委书记尹国庆,让他通知一楼各门市部把全年的房租交到绥北公司,每平米三十元。 尹国庆没动,也不敢问,看着尚士杰发愣。一楼的四个门市部是绥北公司的,房子却是“绥泰”的,房租一直交绥泰公司,而且原来的租金是每平米二十元。 见尹国庆不动,尚士杰一瞪眼说:“你没听见?” 尹国庆说:“他们要问我为啥?我咋说?” 尚士杰道:“你说该咋说?房子是‘绥北’的,房租早该交给‘绥北’!”尹国庆说:“他们要问我为啥长房租哩?” 尚十杰不耐烦道:“让他们问国务院去!猪肉从两块长到四块了,你说为啥?” 尹国庆不敢再多说,硬着头皮去通知。一楼除了胡彩彩的综合门市部,还有一个储蓄所,一个门诊部和一个汽车修理部。尹国庆到一个地方挨一顿骂,消息很快传到了楼上。纪遂功先生气急败坏地去找康云青,进门就问:“董事长,士杰通知一楼各门市部把房租交给他,你知不知道?还有没有王法?简直成强盗了!” “你听谁说的?”康云青似乎不相信。 “你问问你夫人就知道了。” 陶素兰是储蓄所主任。当初分家时本来可以到“绥泰”这边,康云青怕群众有意见,把她留在了“绥北”的“三产”。 纪遂功先生接着说:“董事长,我不是计较那点儿房租,他太欺负人了!欠咱们的钱没跟他要,他反而来抢房租了,中国有没有法律?” 康云青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 ※ ※ 胡彩彩憋着一肚子气来到“柳园”。她有一个星期没过来了,她不来,尚士杰也很少过来,屋里蒙了一层灰尘。胡彩彩稍微收拾了几下便不想再动,董兴宇两天一趟廊坊忙得四脚朝天,她有点儿空就跑回宁化存钱洗衣服做饭,跟尚士杰幽会的次数明显减少。她今天来是有话要问尚士杰,上午尹国庆到综合门市部传达尚士杰的命令,她当场就给尹国庆来了个不客气,她对这个跟她抢生意的小肚鸡肠的团委书记反感透了。“你们凭啥收房租?穷疯啦?咋不抢银行?”骂走尹国庆就给尚士杰打电话,用电话说话毕竟不方便,胡彩彩便命令尚士杰“回家”。 楼下有了汽车的声音,胡彩彩知道尚士杰回来了,躺在沙发上没动。尚士杰敲门敲不开只好拿钥匙开了门,提着两袋子食物放进厨房。 “你几点到的?”尚士杰脱着外衣精神兴奋动作迅速。 “你穷疯啦?长房租长到我头上了!你知道别人咋说你?包车,逼大伙买房,这会儿又抢房租——你划拉那些钱干啥?你好好折腾吧!我看你不把绥北公司折腾垮了不歇心!” 尚士杰站在胡彩彩跟前欣赏着怒美人的风韵,他还是头一次见胡彩彩真发火,那横眉竖目的小样挠得他心发痒。 “咋是我逼大伙买房?省里市里都下了文件,我能不执行上级政策?” “上级让你扣工资啦?让你掐水掐电啦?” 尚士杰嘿嘿笑,猛地抱住胡彩彩。胡彩彩挣扎着骂道:“滚开!连我的房租你都长,你搂着钱去睡吧……” 胡彩彩骂声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急促的喘息和喃喃吟叫,尚士杰早疯狂地扒光了她的衣服把她揉成了一团软肉,最后竟然把她端了起来,她勾着尚士杰的脖子躺在空中,正在变成一摊软泥往下淌…… 这天晚上胡彩彩住在了“柳园”,尚士杰表示要给她加倍补偿提高的房租。其实胡彩彩并不害怕尚士杰长房租,只不过看他太霸道为绥泰公司鸣不平罢了。说起房改胡彩彩说幸亏她家的房是“绥泰”的,要不也得掏八千块钱。尚士杰就说你不想掏我给你掏,这样说着心里突然一亮:若是“绥泰”也进行房改,那钱可就多多了。第二天尚士杰就请杨召庆吃饭,洗桑拿时提出“绥泰”的房产再有六年还是要归“绥北”,因此绥北公司应该主持绥泰公司的房改,请求杨召庆支持。 按照杨召庆的意思尚士杰给市房改办打了报告,详细说明了“绥北”“绥泰”的特殊关系以及由绥北公司领导绥泰公司房改工作的理由。杨召庆在报告上作了两条批示:一、中央和省政府文件都没有明确规定合资企业不进行房改,因此绥泰公司的房改应当进行。二、考虑到绥泰公司职工全部为中方职工,合资期满后住房产权仍归绥北公司,同意由绥北公司主持绥泰公司的房改工作。 绥北公司房改办公室以杨召庆的批示为根据贴出通告,通告中称:遵照国务院和省政府关于房改的文件以及市房改办的指示,绥泰公司的房改工作从即日起在绥北公司房改办的领导下进行。绥泰公司总公司各科室及各分公司务必于六月一日前把住房登记表交到绥北公司房改办。 一块巨石投入水中,公司大院一片哗然。绥泰公司董事长和总经理办公室都挤满了人,在乱哄哄的质问声吵骂声中,康云青拨通了市房改办的电话。康云青故意大声问道:“……杨主任,上一次我打电话请示绥泰公司的房改工作,因为我们是合资企业,职工住房已作为中方资产入股,情况比较复杂,你们答复说文件没有明确规定,让我们暂时放一放,等有了具体精神再说。现在是不是有了新精神?由绥北公司领导绥泰公司进行房改?” 屋里门口走廊人挤得里三层外三层,没有一个人说话,都支着耳朵听电话里怎么说。康云青没拿话筒通话而是用的免提功能,因而杨召庆的声音就象是从扩音器里传出来的。 “……我不知道上一次是谁接的电话,房改工作是一项十分重要意义深远的改革,中央和省里都极为重视,我们应当以主动积极的态度来对待这项工作,具体问题可以研究,但不应影响房改的进行。”康云青说:“合资企业是不是自己没有权力搞房改?必须由国有企业来搞?” 杨召庆笑道:“没这个规定,你听谁说的?” 康云青说:“绥北公司房改办给我们下了通知,限期交住房登记表,是不是房改款也得交绥北公司?” 杨召庆说:“你们两家的关系确实特殊,你不也是绥北公司的党委书记吗?你们两家究竟谁领导谁我不清楚,我只是从房改办的角度支持房改,这没有错吧?其它问题你请示市委吧,我答复不了,你说呢康书记?” 杨召庆放了电话,康云青看着满屋的人,眼睛里的话是:大家听见了吧?我跟这件事没有关系,我不知道这件事,我没有支持尚士杰这样作。 康云青并不反对房改,他大半生的工作内容就是执行贯彻上级的各项政策,已经养成了执行上级文件的习惯。在绥北公司要领导绥泰公司房改这件事情上,他并没有觉得尚士杰霸道。合资只剩下六年,职工以及固定资产终究都要归回绥北公司,作为一个领导干部他应该支持房改。只是大家都不想掏钱,谁主张房改必然要引起大家不满,他洗清自己主要是不想被大家误解不想跟着尚士杰一块儿挨骂罢了。所以,当纪遂功先生发火时他劝道:“遂功,士杰要插手‘绥泰’的房改就让他干去吧,你还看不出来?谁搞房改大伙对谁有意见。咱们揽上大伙就得骂咱俩,何苦哩?反正房改款用不上,他替咱们做工作替咱们挨骂你还生啥气?最近运输企业的处境引起省里重视了,形势可能要有变化,明天市政府不是要召开运输企业座谈会吗?你还是好好准备准备发言吧!” 纪遂功先生听了这番话一肚子怒火顿时云散烟消,笑着叹道:“董事长,跟你在一块儿,我越来越觉得我像阿斗你像诸葛亮了。” ※ ※ ※ 一九九四年六月间,为迎接一九九七年香港回归,中国政府有关部门在香港召开了一次座谈会广泛听取各界人士意见,香港泰正集团董事局主席台月东先生在发言中以绥泰公司被迫放假一事为例对大陆投资环境表示忧虑。此信息迅速反馈到绥河省政府,于是一场大力整顿投资环境的运动立即展开,公路“三乱”再次受到清理。在这次整顿中,德化市政府每吨煤五元的“资源补偿费”和每吨煤三元的“环境保护费”均被取消。三分之一的公路关卡被拆除,过桥费过路费全部下降,一些针对“三资企业”的歧视性地方政策统统作废。绥泰公司恢复生产。 七月初,国际煤炭市场神秘地结束疲软状态,需求量大幅增加,塘沽港吨煤到港价猛涨到三百五十元,沿途各煤炭收购站煤价也随之水涨船高,天赐良机鬼使神差般降临,一部“扶桑”跑一趟塘沽的收益令人咋舌。纪遂功先生硬把康云青拉到一家高档酒巴听歌看舞以示感谢,要不是康云青警告,他很可能把车承包出去,后果想一想都让他脊梁骨冒冷汗。 左贵才席锦章埋怨尚士杰把车都承包出去了,这会儿干看着别人挣钱。尚士杰骂道:“后悔有屁用?当初你们不是也同意吗?”嘴上骂心里也后悔。想收回承包车辆,承包司机联合起来抗议,声言如果尚士杰强行收车就跟他打官司。尚士杰没有办法,只好去修理退回来的十八台车。这十八台车没有三四十万别想再跑,尚士杰把它们送到汽修厂大修,实际修理费三十八万,尚士杰开过去七十三万,套出三十万现金,五万作了“手续费”。 车一修好,先前退车的司机又以承包期未到为由要求继续承包,遭到拒绝又要求退还每人一万元的承包抵押金,尚士杰说你们弄坏了车还想要抵押金?抵押金早修了车了!每辆我还贴了三万哩!司机们个个心里憋着气,工作上就耍起了花样。 有个叫赵生金的司机,下午在煤矿装煤,过磅时多出八百公斤。私家车辆辆超载,人家不要罚款收据,该罚二百塞个五十一百就过去了。公家车笔笔费用都要入帐占不了这个便宜,只能限载。绥北公司和煤矿有协议,每车最多只按十五吨结算,装多了煤矿就要吃亏。赵生金见过磅员要喊人卸煤,便凑到窗口笑嘻嘻说:“大姐,超了多少?” 女过磅员见他笑得殷勤,回答说:“八百公斤。” 赵生金把一张十元票子塞进窗口:“大姐,怪费事的,别卸啦!少开上点儿。” 女过磅员在过磅单上填了十四点六五吨,给赵生金让出一千三百五十公斤。 “你不怕罚款?”女过磅员提醒说。 赵生金说:“我后半夜才上路哩,他们早死着了。” 赵生金开着车不找路,专门让车在坑洼里一下一下墩,驶出煤矿下车看看,煤早墩得实实在在。超八百公斤本来就不太明显,这一墩实便看不出来了。赵生金又拿铁锨爬上车厢把几个稍高的地方铲平,绝对看不出超载了,赵生金用不着等到半夜了,放心大胆上了路。快到古城境内遇上了检查超载的交警,俩警察看看车厢没拦他。 晚上九点到达绥河与河北交界的刘家营。这是个靠公路发达起来的集镇,几十家饭店排列于公路两侧连绵几百米。每家饭店门前都有招客小姐,赵生金挑了家饭店停下车,招客小姐搭着他的胳膊走进饭店。老板等赵生金洗完脸端来热茶说:“师傅,给我卸点儿煤吧,不白卸……” 赵生金说:“咋个不白卸?” 老板说:“能给我卸一吨,饭菜免费,再跟小姐到后头休息一会儿,不亏吧?” 赵生金说“再多卸三百五十公斤,给我拿两盒烟。” 老板指挥伙计卸煤,饭店都有磅,他们知道司机的煤有数,不敢多卸。 赵生金吃完饭到后院的客房里和小姐睡了一个小时,折腾得腰酸腿软。小姐送他到车跟前说:“大哥,下次再来呀。”他伸手又在小姐裤裆里抓了一把,抓了一手粘,不由自主凑近鼻子闻。小姐嗔道:“闻啥?闻也是你的东西!” ※ ※ ※ 和另一个司机侯维忠相比,赵生金则是小巫见大巫。 侯维忠早早装煤上了路,以最快的速度跑了十几个小时,晚间抵达玉田县境内。路边一人高举木牌,上写两个大字:收煤。 侯维忠减速,探出头大声问:“多少钱?” 举牌人喊道:“二百!” 侯维忠喊;“加五块!” 举牌人便追上来。侯维忠停车,举牌人上了车说:“走吧,前面一拐弯就是。” 到了煤场,以每吨二百零三成交。侯维忠卸完煤就往回赶,凌晨五点赶到德化北郊一座煤矿又装了十四点六吨煤。昨天的煤是从西卫装的,每吨四十五。北郊煤矿每吨五十二,贵七块,却比西卫近八十公里。为了赶时间他只能到北郊煤矿装煤。装完煤加了油立即赶往塘沽,中午在刘家营吃完饭,花了三块钱在客房睡了俩小时后又继续赶路。 偷卖这一车煤他挣了一千二,因为早打定了主意,昨天过桥过路煤检都没要票,省了不少。今天都要了,得回去报帐。第二天他在北京就把煤卸了往回赶,左贵才问他为啥晚回了一天,他说车出了毛病,黑夜看不见修耽误了一夜。左贵才检查煤票,过磅单是西卫的,数量也没有问题,侯维忠混过去了。不过这个窍门不能常用,一个月顶多干个两三回,再多了就容易露馅儿。 第四十二章 房改风波 司机们捣鬼的捣鬼怠工的怠工,十八台大修之后的“扶桑”效益很不理想。尚士杰知道其中有鬼,命令左贵才胡庄高加强稽查,谁偷卖煤一经抓获立即开除。尚士杰自己的主要精力还在房改上面。“绥泰”总公司和三个分公司房改行动缓慢,显然是在消极对抗。而对‘绥泰”的职工又不便采取象对待“绥北”职工那样的强硬措施,尚士杰想来想去,决定首先在李长顺的二分公司打开突破口。他没有事先通知突然来到二分公司,李长顺猛不丁见他来了就是一愣,这么多年尚士杰一直避免着来二分公司,避免着与李长顺见面。李长顺为了回避他,总公司分的房一直没住,后来一分公司盖起家属楼,李长顺就拿总公司的房换了一分公司的房。这会儿尚士杰突然出现在眼跟前,李长顺禁不住一阵心慌。 尚士杰也不自在,强作镇静说:“马上通知全体人员开会。” 李长顺什么也没问立刻出去了,工夫不大,副经理邵存德推开门靠着门框说:“尚经理,你不是要开会吗?人齐了。” 邵存德嘴里眼里都是刺,尚士杰没理他径自去了会议室。里头坐了三十多人,主席台空着,下面坐的人里也没有李长顺。 尚士杰说:“李经理呢?请李经理上台来坐。” 办公室主任说:“李经理家里有急事回去了。” 尚士杰一皱眉,本以为二分公司是个软柿子,李长顺一走这个软柿子就变成了硬核桃。看看那个阴阳怪气的邵存德,尚士杰也不坐了,开口问道:“房改办的通知你们接到没有?” 坐在第一排,与尚士杰只隔着一个过道的邵存德说:“尚经理,你说清楚点儿,是那个房改办?是中央的?还是省里的?” 尚士杰说:“你有资格看中央的文件?我是问公司房改办的通知!” 邵存德说:“哪个公司的房改办?绥泰公司啥时候成立的房改办?我们咋不知道?” 尚士杰说:“绥北公司房改办!” 邵存德说:“你走错地方了吧?这儿是绥泰公司,不是绥北公司。” 尚士杰没有立即说话,盯着邵存德好一会儿才说:“邵经理,现在是开会,你别打岔!” 邵存德说:“既然是开会,你就该说明白开的是啥会?开的是哪家的会。我们这儿是绥泰公司二分公司,你怎么问起绥北公司的通知来了?这不是在牛头上找马嘴吗?你要找马嘴我告诉你,马嘴长在马身上,你别在牛头上找!” 没有人笑,静得能听见呼吸声。 尚士杰阴沉镇静地说:“现在开的是绥泰公司的房改会议……” “等等等等,”邵存德截住尚士杰的话。“你说开的是绥泰公司的会?绥泰公司董事长是康云青,总经理是纪遂功,他们怎么不来?是不是他们的董事长总经理都叫你一个人当了?” 尚士杰提高了声音:“邵存德,你别以为我不是绥泰公司的董事长总经理就管不了你们!我是绥北公司经理,一把手!你们记住,你们的人事关系都在绥北公司!都在我手里!合资还有六年,六年之后你们都得回‘绥北’!谁不想回现在说话,我把档案给你,你有本事跟纪遂功回香港!谁觉得自己用不着回绥北公司了现在举手!咋没人举?你们还回绥北公司?那就得听我的!这次谁不参加房改就请离开绥北公司!我说到做到,谁不信可以试试!一个月内谁不交房改款,就到我那儿拿档案另找地方去吧!” 尚士杰走了几分钟之后人们还坐在会议室发呆,邵存德也傻在那儿了。 ※ ※ ※ 李长顺第一个交了房改款,二分公司一动,一分公司和三分公司也有了动静。尚士杰到一分公司和三分公司开会之时再没有人跟他捣乱。 可是尚士杰并没有一点儿胜利的感觉,邵存德的话象一根无形的刺扎在他心里。他不是“绥泰”的董事长,也不是“绥泰”的总经理,可他却是绥北公司的经理!法人代表!而绥北公司的经理法人代表理所当然应该是“绥泰”的董事长或总经理!康云青现在是党委书记了,跟当初合资时杨书瑞的角色一模一样,没有资格再当中方的首席代表。中方的首席代表应该是绥北公司的经理而不是党委书记! 顺着这个思路尚士杰渐渐发现了一个新目标:如果他当上了绥泰公司的董事长或是总经理,登上“绥泰”这条大船,他还怕绥北公司过不了日子吗?一个拥有二百六十台车三千吨运力的合资企业的董事长,身价要比只有五十台破车的绥北公司经理高得多!凭着这个身价,凭着合资企业的招牌还有与沈功达的关系,弄个副地师级并非白日做梦。 新发现令尚士杰心花怒放,打电话约魏占魁在“伊甸园”见面。魏占魁进门就给了他一拳说:“你小子还行,把个康云青弄得没咒念,成了骟驴的鸡巴啦!今天咋安排?到绥阳开了五天会,当了五天唐僧,这家伙都快憋坏啦!” 魏占魁大岔着腿坐在沙发上拍着腿裆。 “我都安排好了,先吃羔蟹后吃毛边饺子……” 魏占魁又是一拳顺势靠在尚士杰身上哈哈大笑:“士杰,这回你小子发大财了吧?要不是当这个纪检书记,我也弄两辆车跑煤,一趟就是几千块,真他妈让人眼红!” “我那儿几辆破车狠发能发多少?要有个二三百台车你看看是啥光景?” 魏占魁一下子坐起来盯着尚士杰说:“你小子想说啥?别让我猜迷!” 尚士杰说:“你刚才不是说康经理成了骟驴的鸡巴吗?为啥还占着茅坑不拉屎?” 魏占魁不耐烦道:“有话直说!跟你说别让我猜迷你是咋回事?” 尚士杰说:“合资企业的首席中方代表应该是中方企业的法人代表,当初合资时就是康经理,杨书瑞只给了个挂名董事。现在康经理是书记了,给他个董事就行了,为啥还让他当中方的首席代表当董事长?” 魏占魁蹙起眉头:“谁让他当董事长的?不是香港人吗?咱管不了人家的事,要能管那还不好说?马上换你当董事长。” 尚士杰说:“咱们管不了外商能管康经理吧?调走他他还咋当董事长?” 魏占魁恍然大悟,点头道:“这倒是个办法,我跟沈书记说说把康云青弄走,你当了董事长,绥泰公司就有咱的一半天下啦!” ※ ※ ※ 绥北公司新调来一名年轻的党委副书记,已晋升为德化市委副书记兼组织部长的葛相益亲自送他上任。康云青见了这个年轻人觉得眼熟,就是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年轻人却认得康云青,见面就叫“康经理”,葛相益说:“你俩早认识呀?那更是一家人了。” 年轻人说:“那还是八七年,地区在宁化开煤炭协作会,魏书记领康经理到我们矿上看了看。” 康云青一下想起来,这个年轻人就是当时罗门矿的办公室主任,那个连魏占魁的裤叉袜子都要洗的孙月波。 孙月波来“绥北”的意图是明摆着的。康云青还有两年退休,他是来等着接党委书记的班的。康云青看见了仕途的尽头,止不住一阵悲哀。 送来孙月波没过几天,葛相益又来了。康云青觉得奇怪,问他干啥来了。葛相益说谁让咱俩是老同学哩?来找老同学聊聊天儿。康云青说你一个堂堂市委副书记跑几里路找我聊天?鬼吹灯!葛相益笑道:“市委副书记有个啥?还不如你哩!你的‘奥迪’都快坐烂了,我今年才刚坐上。人呀,就是这个样!自己吃肉不觉的,看别人啃骨头还要眼红哩!” 康云青开玩笑说:“你不如我?那咱俩换换?” 葛相益长叹一声道:“云青,你把好机会错过啦!要不这会儿早是地师级了。也许命该如此,咱俩都快到退休年龄了,这辈子变不了样啦!我这个副地师听着好听,工资还没有你多哩。云青,知足吧,知足常乐。” 康云青说:“你觉得我不知足?我要是不知足,上回让我改任书记我不会那么痛快。当了书记,其实就是退到二线,我心里清楚得很!我有自知之明,人不能一个劲往前跑,该撤后的时候就得撤后。” 葛相益说:“咱们这个岁数,清心寡欲有个好心情最重要。你看洪钊,没下台啥事没有,哪象个六十岁的人?退下来一年就得了癌症,刚在北京作了手术,恐怕是过不了年了——人还是糊涂点儿好,难得糊涂难得糊涂,仔细想想,想糊涂还真不容易哩!” 康云青说;“你放宽心,我成不了洪钊。相益,我今天请你吃饭,你说想吃啥?” 康云青拿起电话要在饭店订位子,葛相益拦住说:“士杰都安排好了,过一会儿来叫咱们。” 康云青有些走神,默默放了电话。 ※ ※ ※ 孙月波的家还住在罗门矿。尚士杰对这位新来的党委副书记极为热情客气,但是却没提给他买车买房的事。孙月波住办公室,周末回家用胡庄高的车。将就了一个多月,沈功达接到了孙月娇的电话。孙月娇在九三年年底由接待处副处长升任德化市国土局局长。 “那个尚士杰是咋回事?” 孙月娇气鼓鼓的,沈功达只是笑。 “你笑啥?我说的话你没听见?” “听着哩听着哩,你说吧。” “别人都有房有车,为啥不给我弟弟买?是不是看我弟弟老实好欺负?” “这事也用找我?给老魏打个电话不就行了?” “我不找麻子鬼,就找你!” “行行行,我知道了,你那个……完了没有?” “还没利索哩,再等一天吧。” 沈功达给魏占魁打了电话,魏占魁正好有事要找尚士杰。省委省纪检委转来两封相同的举报信,揭发尚士杰贪污行贿。魏占魁叫尚士杰来拿信作好准备,过两天他派调查组去,最后又说了孙月波的事。 尚士杰不清楚孙月波的背景,但从葛相益魏占魁对孙月波的关照上猜到孙月波来历不凡,这也正是他希望的。本来,他可以花十一万买一套三居室花五万买一辆“伏尔加”给孙月波,他没买是另有打算。他对孙月波说:“月波,没给你买车买房对我有意见了吧?我不是不想给你买,我是想给你买好车买大房。康书记快退了,他一退你就是书记,就是党委一把手,那时候我就能按正县团的标准给你买‘广州本田’买三室两厅。我是这么打算的,你要是着急,就先按副职的标准买,以后能不能换再看情况。你要不着急就等一等最好一步到位。月波,你自己拿主意吧。” 孙月波说:“康书记啥时候退休?” 尚士杰说:“还有一年吧。” 孙月波说;“我等一年?” 尚士杰说:“也可以提前退嘛!我听说他要调走,所以才没急着给你买。” 孙月波说:“那就先等等。” 在一套秘密住宅里,孙月娇趁沈功达兴头正足提出让弟弟现在就当书记。沈功达刚露出一丝为难,孙月娇一扭身给了沈功达一个光溜溜的后背。沈功达哄着说:“你着啥急呀?过几个月情况熟悉了再提也不晚嘛!才去没几天,人还没认全哩,不找着让人说闲话?” 孙月娇猛一转身说:“你一天也没在德化市呆过,咋一来就当市委书记?你咋不等把人认全了再来?” 沈功达说:“我是省里调的,不一样!” 孙月娇说:“我弟弟是市里调的,咋不一样?” 沈功达气得去揪孙月娇的阴毛,孙月娇看着他让他揪,沈功达说:“康云青还不到岁数哩,你给我留点儿时间动员他提前退行不行?我已经叫组织部去作他的工作了。” “不行!” “……我叫你不行,我看你行不行……” 第四十三章 挚友反目 葛相益对沈功达交代的任务深感为难,没有时间微风细雨地去作康云青的思想工作了,不管老同学能否接受,他都得说服他提前退休。他打电话请康云青来组织部。 康云青十点多到达市委,葛相益吩咐尉德生下午四点再来。康云青说:“你是啥意思?扣押我?” 葛相益伏在康云青耳边说:“我升官还没请你喝酒哩,今天补上。” 康云青坐葛相益的车一块儿回葛相益家,葛相益新搬进隆福寺小区,这是德化市新落成的市级干部住宅区,目及之处树木花草亭台楼阁,绿荫中半露着一栋栋欧式两层小楼。康云青是第一次来,不禁赞叹道:“怨不得人们打破脑子往上爬哩!当官就是好,赶上神仙住的地方了。” 不知哪里传来一阵狗吠搅乱了仙境的宁静,康云青诧异:“还有人养狗?” “那是魏占魁家,不知家里有啥宝贝,怕招贼哩!” 康云青顿时无言,眼前隐隐浮现出小梁庄煤矿坎坷的山路,井口旁简陋的工房,魏占魁笑容可掬的麻脸……记忆中的景象如同梦幻似假似真。 葛相益家装潢简单,简单得近乎寒酸,家具也是新旧杂陈,处处暴露着与这套豪华别墅不和谐的简陋。 葛相益端起酒杯说:“云青,这第一杯酒,首先为我们四十年前在师范一个班,一个宿舍的那些日子……干杯!” 葛相益突然说不下去了,头一仰喝光了杯中酒,康云青也默默把酒喝干了。 “云青啊,本来你也该住到这儿,你把好机会错过啦……” 这样的话康云青听过好几次了,起初觉得是老同学为自己惋惜,后来又觉得不完全是惋惜,似乎还隐藏着别的意味。这后一种感觉冲淡了伤感。康云青平静地说:“你用不着为我难过,我知足,我刚搬到南岗的时候,樊专员的房还没我的大哩。我有啥抱怨的?咱们班三十几个同学,有几个正县团?相益,我知足啦!” 葛相益说:“我是瞎猫碰上个死耗子,你的机会比我多。头一次,廖书记提名你当绥北公司经理,这次机会你抓住了。第二次机会是八九年,绥北公司评为国家二级企业,你成了全国劳模。那是你最辉煌的时候,你稍微跑一跑活动活动,弄个副专员或是省交通厅副厅长都不费劲,可惜呀……来,云青,不管咋说,为你曾经有过的辉煌,干杯!” 葛相益又是一饮而尽。 康云青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这个话题本来是有话可说的,康承律也曾说过与葛相益一样的话,可是康云青不想说了,他已经听出来葛相益那番话并不是真心替他惋惜,而是在拐弯抹角地为一个隐秘的目的作开场。 果然,葛相益又斟满酒以后接着说道:“云青啊,人生的道路看着漫长,其实一晃就过去了。咱们都快六十了,退休只是个时间问题。对咱们来说,早退几天迟退几天都一样。市委很关心你,委托我征求征求你的意见,市委尽量满足你的要求。” 康云青笑了:“你的意思让我啥时候退?” 葛相益说:“云青,早退一年,工资不少一分,还给你弄个副地师待遇。到岁数再退,工资不多拿一分,副地师待遇就没了。” 康云青说:“退休了我要个副地师待遇有啥用?” 葛相益说:“大不一样!有副地师待遇就能看地师级文件,参加地师级会议。” 康云青说:“参加啥会?市委市政府开会叫我旁听?” 葛相益说:“主要是一种荣誉,是市委对退休干部的关怀。提前退的待遇都升一格,这个优惠政策一出,不少人都申请提前退哩。” 康云青笑道:“葛书记,上星期你找我聊天儿,其实是安排士杰搞民意测验的。我不理解,考察干部是党委的事,你咋不跟我说而叫士杰去做?小孙才来了一个多月,好些人还不认得他哩,搞啥民意测验?现在我明白了,是让我提前给他腾位子,上星期你跟我聊半天就是这意思,没错吧?” 葛相益一副不得已难为情的模样:“云青,你别生气,我说的是实际情况。早退一天不损失啥,还能升一格享受副地师待遇,同时也帮了我和小孙……” “等等等等,我提前退能帮了你?小孙想早一天当书记,我能理解。你咋了?我退了你就能当市委书记?要是我现在就退!” 葛相益苦笑:“云青,跟你说实话吧,孙月波是沈书记调来的,啥意思我不说你也明白。” 康云青说:“叫我提前退也是沈书记的意思?” 葛相益只苦笑不说话。 康云青说:“孙月波不过是罗门矿一个副矿长,市委书记这么劳神亲自过问一个副县级干部的调动和安排,这正常吗?你是组织部长,你比我了解组织原则组织纪律,你说这叫干什么?” 葛相益劝道:“算啦,云青,想那么多干啥?只要对咱自己没坏处就行啦!” 康云青说:“他这叫欺负人,欺人太甚!你转告沈书记,让我提前退可以,他必须回答我三个问题。第一,德化市没有一个正县级干部提前退,为什么单单让我退?第二,绥北公司干部没死光,为什么跨市从陆原调来一个对运输企业一窍不通的党委副书记?第三,他作为市委书记,为什么对孙月波的调动安排如此热心?只要他到绥北公司当众回答了我的问题,我没有二话立刻就退!” 康云青说完站起来就走,葛相益怎么拉也拉不住,只得跟着往外走,呼司机立即开车过来。康云青不等葛相益的车到,在小区门口硬是上了一辆出租车。 ※ ※ ※ 纪遂功先生在总经理办公室第一次接待纪检官员。来访者是德化市纪检委科长魏俊峰,这是纪检工作组进驻绥北公司的第二天。 “纪先生,我们有一个问题需要核实,希望得到你的帮助。” 纪遂功先生以礼貌的点头代替说话。 魏俊峰问:“纪先生,有人反应尚士杰背着你拿了八万块钱买房,有没有这回事?” 纪遂功先生慎重考虑着该怎样回答,谁都知道尚士杰与纪检委书记魏麻子关系密切,非同一般。 魏俊峰不等纪遂功先生开口很快又接着说:“纪先生,你是总经理,如果未经你同意,尚士杰能拿走钱吗?贵公司在这方面有没有规定?” 纪遂功先生微微一笑,淡淡说道:“我知道那件事。” 魏俊峰问:“据说给尚士杰买房是贵公司董事会的决定,是这样吗?” 纪遂功先生说:“董事会决定给康董事长和尚士杰两个人买房,但是康董事长没有 买……” “谢谢纪先生。” 纪遂功先生还没说完,魏俊峰便站起来礼貌地道谢,领着干事走了。 工作组在绥北公司呆了三天,调查结束时召开了一个小型座谈会,魏俊峰通告调查结果:一、关于尚士杰挥霍三十万出国旅游的问题,工作组的结论是;出国考察是市经委组织经市政府批准的,是正常的经济考察。二,关于尚士杰私调资金买房的问题,结论是;尚士杰买房是董事会决定的纪遂功先生批准的,尚士杰没买三室房为公司节约四万元资金。三,关于尚士杰在修车中贪污的问题查无实据,修车费有详细的材料明细和工时计价,未发现漏洞。四,关于尚士杰超标准购买高级轿车问题属企业自主权范围,政府不予干涉。五,关于公款吃喝玩乐问题,查帐中确实发现招待费开支较大,已提出严肃批评。但公款嫖娼一事查无证据。六,关于承包问题,承包是经理办公会议决定的,不属于尚士杰的个人行为,且企业采取何种经营措施以及措施是否得当不属于纪检工作范围。 会没开完人已走了大半,征求意见时没有人发言,座谈会草草结束。 ※ ※ ※绥北公司和德化市交通局的民意测验结果都搞出来了,两个单位对孙月波的政治素质道德品质工作能力专业知识给予高度评价,推荐他担任绥北公司党委书记的票数分别达到百分之八十九和九十四。 葛相益拿着民意测验结果心里却是七上八下,他已经向沈功达汇报说“康云青基本同意,估计问题不大”,却不料自己这位老同学的倔脾气几十年一点儿没改,竟然跟市委书记摽起劲来了,这可让他伤透了脑筋。他不是不为康云青着想,得知沈功达的意图之后他曾建议把康云青调走,沈功达脸一沉说:“眼看要退休了往哪儿调?”他吓得再不敢吭声,只得硬着头皮去劝康云青退休。现在他在康云青跟前已经不是人了,沈功达一旦知道实情,他将两头都不讨好,两头都不是人。 沈功达的电话还是打来了,葛相益在跨进市委书记办公室的那一刻不得不作出最后的抉择。 “民意测验搞出来没有?”沈功达因晋升省委副书记大有进展心情舒畅满面春风。 葛相益说:“刚搞出来,推荐票数分别是百分之八十九和百分之九十四。” “组织部拿出意见没有?” “……康云青还有点儿想不通……” “你不是说他同意了吗?” “头一次谈他基本没有意见,后来了解到没有一个正县职干部提前退又动摇了。” “他可以带个头嘛!他不是很喜欢标新立异吗?集资盖房,集资行贿,买世界上最大的汽车——这回咋看起别人来啦?你告诉他,市委已经定了,马上就下文件。” “沈书记,你不了解康云青的脾气,他吃软不吃硬,我担心这样会火上浇油,逼急了他啥话也敢说。” “他能说啥?让他说嘛!干部年轻化是中央的号召,我看他能说出个子丑寅卯?” 葛相益欲言又止。 “你咋啦?有啥话不能跟我说?”沈功达眯起眼睛,这是一种只有在发现敌情时才会出现的神态。 葛相益急忙说:“他说得回答他三个问题,第一个,全市没有一个正县职干部提前退,为什么让他退?第二个,绥北公司的人没死光,为什么从陆原调一个副矿长当书记?还有,……市委……为什么直接插手一个副县职干部的调动安排。他要求……市委……到绥北公司当众回答。” 虽然葛相益在涉及到沈功达个人的地方都用“市委”代替了,但是这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掩饰反而更加欲盖弥彰,沈功达眼睛眯得更小了。 “沈书记,我想这样办,上次绥泰公司三分公司闹事的时候,尚士杰抱怨康云青替外商说话,说外商曾经送给康云青一个玉佛……我想让纪检委询问一下,真有其事,康云青或许会同意退……” 沈功达的眼睛睁开了一些,声音凉得让人打战:“要查就查个水落石出,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有法必依,执法必严,你去办吧。” 葛相益在楼道里缓慢机械地迈着腿,他的躯体变成了一具空壳,他的灵魂正在身外象辨认陌生人一样辨认着他。他似乎不认识自己了。 第四十四章 玉佛事件 魏俊峰又率调查组来到绥北公司,距上次调查尚士杰不到一个月。自打“绥北”“绥泰”分家魏俊峰来过多少次他自己也说不清。早有人说纪检委反贪局三天两头来是不祥之兆败家之象,宋贵在一次打麻将的时候埋怨康云青当初买这块地时把风水先生的话当耳旁风。康云青联想到自己的命运竟然也将信将疑了起来。 魏俊峰是来调查康云青的玉佛的。调查极为秘密,葛相益把玉佛一事告诉魏占魁之后,魏占魁找尚士杰进行核实。尚士杰没有见过玉佛,说是听彩彩说的。魏占魁一下子眼珠子瞪得溜圆,逼问道:“你听谁说的?彩彩?啥彩彩?男的还是女的?” 尚士杰敷衍道:“我们公司综合门市部主任。” 魏占魁骂道:“你小子少跟我装洋蒜!你一撅屁股老子就知道你拉啥屎!彩彩……叫得我心都发痒哩!是个骚娘们吧?你跟她啥关系?” 尚士杰说:“问她干啥?” 魏占魁一瞪眼:“我就要问!我想听!说!你跟她到底啥关系?” 尚士杰妥协说:“你知道就行了,干啥非得让我说出来?” 魏占魁说:“少费话!说!到底啥关系?” 尚士杰笑道:“你让我咋说?” 魏占魁说:“咋干的咋说!亲过嘴就说亲过嘴,操过◇就说操过◇!” 尚士杰说:“都干过,行了吧?” 魏占魁哈哈大笑:“啥时候让我见见?” 尚士杰为难,现在他在胡彩彩跟前不敢提魏占魁,一提胡彩彩就骂。 “你小子放心,我就是看看没别的心,我不会抢朋友的心头肉。” 过后尚士杰才想起唐庭禄也说过玉佛,后悔不该把胡彩彩说出来,招得魏占魁心猿意马。魏俊峰的调查计划就是根据尚士杰提供的线索制定的。 魏俊峰的第一个调查对象本来是胡彩彩,尚士杰叫他先找唐庭禄,如果在唐庭禄那儿取到证据就不用找胡彩彩了。 唐庭禄也没有见过玉佛,他是听尉大水说的。但他不想把尉大水扯进来,让尉大水以为是他告的密。他更不想给康云青带来任何麻烦,所以唐庭禄否认自己知道玉佛。魏俊峰提醒说:“你对尚经理说的话你不记得了?我看没必要把尚经理请来对证吧?” 唐庭禄确实想不起来自己跟谁提过玉佛,魏俊峰一提醒他想起来了。他对纪遂功先生要撤消三分公司也不满,一次无意中当着尚士杰的面说:“康经理为啥不反对?人家不就是送了个玉佛吗?”唐庭禄无法再隐瞒,只得承认是听尉大水说的。 尉大水听魏俊峰说完心里暗吃一惊,没有想到纪检委这么重视一个玉佛。他懒得关心康云青的命运,但是他又不能出卖康云青,他怕康云青一怒之下揭他的老底。 尉大水矢口否认自己知道玉佛。 魏俊峰说;“尉经理,你再想想,你告诉的人就在楼上。” 尉大水说:“我不用想!我谁也没告诉!” 魏俊峰说:“你亲口对唐庭禄说过,他已经作了证明。” 尉大水大声说:“他胡说八道!我谁也没告诉,我跟他对证!” 尉大水的声音象是吵架,他的目的就是让全楼的人都听见,让康云青听见,举报康云青的人不是他。魏俊峰不敢惹尉大水,见他死不承认只好说:“尉经理尉经理,没说过就没说过,别生气。这件事请你保密,否则我们都要承担责任。” 尉大水真有告诉康云青的想法,听了这话便不敢去了。 魏俊峰不得不找胡彩彩。 “胡主任,有件事请你协助。据反映你曾经对别人说你在康书记家里见过一个玉佛?” 问得突然,胡彩彩毫无准备,茫然点点头。 “你是什么时间,在什么地方看到玉佛的?” 严肃的提问使得胡彩彩来不及多想:“我去叫康经理打麻将,他不在,我就跟陶姨坐在卧室里说话。我看见一个玉佛摆在柜子里,就跟陶姨说不能把佛爷搁在旮角旮旯的地方,要供就得供在明处。陶姨听了我的话把佛爷供在柜顶上了。” “玉佛什么颜色?有多大?” “淡绿色,有鸡蛋那么大。” “胡主任,把你刚才说的写个材料吧。” 胡彩彩拿起笔在稿纸上写了几个字突然停了。此刻她似乎明白了魏俊峰用意,把写了几个字的稿纸撕碎揉作一团。 “我不会写,写不来。” “胡主任,这件事对你没有任何影响。” “我知道,我写不了东西。” “你必须写!这是工作!” “我凭啥必须写?我犯法啦?你们纪检委给我开工资?你们要给我开工资我就写!” 魏俊峰怔住,没想到这个漂亮女人胆子却不小。魏俊峰看出来强硬吓不住这个女人,只能叫自己更难堪。好在干事已作了记录,不怕她不认帐。不料让她在记录上签字时她竟然把记录撕得粉碎。 魏俊峰隐隐约约知道点儿尚士杰与胡彩彩的关系,不敢对胡彩彩怎么样。 两个直接证人都不承认,而对这两个特殊的证人又无可奈何。尚士杰突然灵机一动,叫魏俊峰传讯尉德生。尉德生年轻没见过世面,一见魏俊峰的脸色心就慌了。 魏俊峰严厉问道:“外商送康书记玉佛的事是你告诉你父亲尉大水的?” “是。” “你见过这个玉佛吗?” “没有。” 魏俊峰一皱眉:“那你是怎么知道玉佛的?” “是康经理说的……前年西林先生来,叫康经理到‘伊甸园’商量事……” “康书记常去‘伊甸园’吗?” “去过几次,不常去……” “你接着说吧。” “他们开完会,康经理抱着一个盒子上车,我接过来要往车上放,康经理说小心点儿别碰了,那是玉佛。我小心放在了后备厢里。” 尉德生写了证明材料签了字。魏俊峰又问:“康书记去‘伊甸园’干啥?” 尉德生说:“陪客人吃饭,有时候洗澡。” 魏俊峰说:“做过按摩吧?” 尉德生说:“我不知道。” ※ ※ ※ 最后一个调查对象是纪遂功先生。 纪遂功先生承认玉佛是台月东先生送给康云青的,对调查组询问这件事感到奇怪。魏俊峰从纪遂功先生的办公室出来就进了对门康云青的办公室。康云青承认接受过外商送的玉佛,随即领着调查组到家里取玉佛。魏俊峰临走说:“康书记,根据外事纪律规定,外事活动中外方赠送的礼物都要申报,这个玉佛我们先带回去,如何处理等请示之后再答复你。” 调查组拿着玉佛走了,康云青坐在家里没再回办公室。纪遂功先生很快赶到康云青家里,问康云青为什么要把玉佛交给调查组,康云青说:“那是我受贿的证据。” 纪遂功先生大惊道:“那是台先生自己送给你的礼物,怎么是受贿?” 康云青说:“遂功,我可能很快就走,以后工作上的事多问问树森他们……” “怎么?他们要逮捕你?”纪遂功先生几乎要叫起来。“不可能!这太可笑了,太荒谬了!我马上向西林先生报告!” 纪遂功先生跑回办公室就给西林先生发传真。 ※ ※ ※ 魏俊峰没有到此为止,还想获得更大的收获,根据尉德生提供的情况专程跑到“伊甸园”去找总经理高爱君。 “高总,你认识康云青吗?” “认识。” “他常来?” “我希望他常来,可惜他不常来。” “你说你希望他……常来?” “康经理一来就领一大帮,我当然希望他常来。” “他来都干过什么?” “……你想问什么?” “我想找两个给他作过摩的小姐了解一些情况……” “魏科长,你把我们这里当成什么地方了?妓女院?来的客人都是嫖客?你们吃饱了撑的?是不是所有来的客人都要查?” “高总,你这是什么态度……” “我没工夫跟你们扯淡!请你们走!” 魏俊峰离开时已是恼羞成怒。高爱君哄走魏俊峰立即拨了魏占魁的电话。 “魏书记,我是高爱君……” “哟?高总经理?发财发财……” “发狗屁!我都快让你们吓死了!” “咋回事?” “刚才你们那儿来了个魏科长,不知道是你儿子还是你孙子,那个凶哟!要查嫖娼的客人,我不让他查,他就火了,叫我走着瞧……魏书记,我的心都吓得要跳出来了,你就让我这么提心吊胆过日子呀?” 魏占魁哈哈大笑:“你好好把心揣在肚子里,有我哩,没事!” “魏书记,啥时候再来跟尚经理赛唱歌?” 电话里又是一阵大笑。 还是在尚士杰刚被任命为绥北公司经理的时候,他们一帮人在“伊甸园”吃完饭都洗澡去了,魏占魁拉尚士杰到了四楼歌厅,让服务生挑两个漂亮小姐。服务生知道这个麻子鬼不好伺候,小心翼翼领来四个小姐叫他们挑,魏占魁看了一遍都留下了。两男四女六个人分两组进行唱歌比赛,哪一组输了就的脱光让赢的打屁股。后来唱歌比赛就变成了两个男人的性事比赛,魏占魁到底比尚士杰大十岁,最终输给了尚士杰。 魏占魁没有理会高爱君为何会“顺便”提及此事,因为年近四十仍风韵犹存的高爱君跟他提这件事不免让他想入非非。 ※ ※ ※ 香港泰正集团大楼董事局主席办公室里,泰正工业投资公司经理西林先生把一份打印好的文件恭恭敬敬递给台月东先生。这是一封写给绥河省省长的信件,是泰正集团对玉佛事件作出的快速而强烈的反应。 尊敬的省长先生: 在下是香港泰正集团董事局主席台月东,现有一紧急事宜不得不冒昧讨扰,万望海涵。我集团与贵省德化市绥北运输公司(其前身为德宁地区绥北运输公司)于一九九零年合资成立中港合资绥河省绥泰运输有限公司,最初由台某忝任董事长,康云青先生任总经理。由于康云青先生卓越的领导和管理才能,九二年升任董事长。几年来绥泰公司在康先生的直接领导下克服了重重困难,为绥泰公司作出了令人钦佩的巨大贡献。 康先生处处以中方利益为重,为捍卫中方利益寸土必争寸步不让。由于我方决策失误造成一定损失,康先生不仅要求我方赔偿了损失还苛刻地擅自提高折旧比例。为给绥北公司筹措车款,未经我方同意擅自挪用资金一百七十万至今尚未归还。坦率地说,我对康先生的上述行为曾极为愤慨,但我依然无法否认我对他的敬重,因为他争的是中方的国家利益。在对待个人利益方面康先生更令人感动,为答谢康先生的巨大贡献董事会决定给他买一套住宅,康先生坚辞不受,我十分庆幸遇到这样一位可敬的合作者。我坚信绥泰公司在这样的贤者与智者的领导下前途光明。我和康先生已成了知心朋友,为表达对他的祝福我请了一尊玉佛相赠,康先生不肯接受,我非常痛心,一再声明是我个人的一点心意,康先生才勉强收下。如果说康先生接受我的礼物不妥,如果贵国法律不允许我与康先生交朋友,那么一切责任在我身上,请贵政府勿与康先生为难。如果康先生因此而遭到不幸,我将成为罪魁祸首无地自容!绥泰公司是港方控股的合资企业,其高级管理人员不经我方同意单方面变动是违反合资协议的。内地经济正在迅速发展,希望贵政府能赐与我们更多的参与内地经济建设的机会。 特此拜呈 谨颂钧安 一九九四年八月六日 台月东先生看完信,拿笔属上了自己的英文名字。 几天以后,这封特殊的信件出现在德化市市长钟向进的案头。信头上有绥河省省长的亲笔批示:不要小题大做,不要无限上纲,实事求是,认真对待,妥善处理。 钟向进打电话到纪检委,得知康云青即将被隔离审查,急忙把信件转给沈功达。 当天晚上尚士杰接到魏占魁的电话。“你小子没福气,碰上个硬茬子!康云青搬出香港老板给郑省长写了信。没办法,再耐心等两年吧!” 尚士杰说:“外商凭啥管咱们的事?” 魏占魁说:“反正郑省长说话了,这事不好办了。” 尚士杰说:“是不是郑省长一出头康云青有问题也不追究了?” 魏占魁说:“康云青还有啥问题?真要有问题,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他!” 尚士杰说:“魏书记,还有一个线索,九零年康云青给津口金海钢铁公司汇过四百万,是以个人名义汇的。” 魏占魁说:“这件事杨书瑞早告过,不是啥也没查出来吗?” 尚士杰说:“那会儿白金海还红着哩,有问题也查不出来。现在可不一定。” 魏占魁说:“那就再查查看,有枣没枣打一杆子再说。” 第四十五章 鬼捉鬼 左贵才胡庄高奉尚士杰之命加强稽查。左贵才是司机出身,司机的那些鬼把戏基本瞒不过他。他悄悄跟了侯维忠四趟,最后一趟侯维忠偷卖煤时让抓了个正着;侯维忠卸完煤去拿钱,回来一上车见左贵才在车上坐着。 车开出煤场,左贵才说:“侯维忠,尚经理咋说的你清楚吧?” 侯维忠嘻皮笑脸道:“左经理,我知道你在后头跟着哩。这一趟是给你跑的。”说着话一摞大钞早塞过去了,整一千。 左贵才揣起钱说:“你也别太不象话,一个月有两回就行了,跑不够十五趟起码也得跑个十三四趟,再少咋交代?” 侯维忠连声说:“是是是,我保证每月只弄两趟,咱俩一人一趟。” 看见路边的“桑塔那”,侯维忠停车,左贵才下车开着“桑塔那”走了,侯维忠狠狠啐了一口。 夜路走多了难免碰上鬼,赵生金也终于被胡庄高抓住了。那天晚上胡庄高自己开着“伏尔加”来到刘家营,车停在一个院里,脱了警服只穿着衬衣开始搜寻。卖煤原来是公开的,车就停在饭店门前公开卸煤。后来各运输单位都加强了稽查,卖煤就转移到了后院。胡庄高不进饭店就找后院转悠,在一家饭店后院抓住了赵生金。赵生金把胡庄高拉进饭店好酒好菜吃喝完,又把胡庄高拉进客房,里面早有一个小姐笑吟吟地缠住了胡庄高。赵生金说了句“胡科长,你好好休息吧,钱我都付了,你就别管了。”胡庄高没折腾几下就泻了,却不放小姐走,变着花样又玩了一个多钟头。 左贵才不仅抓了侯维忠一人,多抓一个他就多得一份外快。胡庄高自然也不只抓了赵生金一个,上路稽查成了瘾,有空就往刘家营跑。左贵才胡庄高用油量翻了两倍,始终没有抓住一个偷卖煤的人。尚士杰打算把这十八台车由单车核算改为利润包干,左贵才首先反对,说这和承包有啥两样?用不了半年车又完了。胡庄高差点儿急了眼,唐庭禄席锦章早就抱怨承包了,当然不同意再把车包出去。尚士杰因为承包惹得众人骂,只得放弃自己的意见维持现状。 ※ ※ ※ 接连下了一个星期连阴雨,雨丝细如牛毛却屡屡不断。德化极少碰上这种天气。 星期三上午将近十一点种,德化市交警支队事故科给绥北公司打来电话,德张公路一百四十公里处的一条岔路上发现绥北公司的一辆“扶桑”翻入山沟,车上一男一女均死亡。尚士杰气得大骂:“他上岔路干啥去啦?要往哪儿开?” 胡庄高带了两人奔赴出事地点,在快到刘家营的一条岔路上找到了出事车辆。翻车处有一大片路基塌陷,显然是在重压之下塌陷的。山沟有十几米深,汽车不知打了几个滚,煤撒得漫山遍野。 胡庄高下到沟底,弄得满身泥黑。驾驶仓里的俩人被挤扁的驾驶仓夹着,尸体淋了两天雨白得象蘑菇,呲牙咧嘴面目狰狞。奇怪的是女人的裤子开敞,露着白白的肚皮,司机的右臂插在女人的裤裆里。女人看样子二十岁出头。 两个死人先是把胡庄高吓了一跳,他定定神便顺着司机的胳膊往女人的裤裆里看,看着看着笑了,说:“真他妈是个风流鬼!临死还摸着女人◇!老兄,你死得不冤!” 死亡的司机是赵生金。 胡庄高打电话报告了事故现场的情况,尚士杰命令他看住现场,绝对不准移动尸体。随即打发唐庭禄去现场照相。唐庭禄还兼着工会主席,工会的那台照相机由他掌管。尚士杰叮嘱唐庭禄一定要把赵生金的胳膊插在女人裤裆里的镜头拍下来,从各个角度拍,要拍得清清楚楚。赵生金的妻子及妻兄也跟唐庭禄去现场,这是尚士杰特意安排的。 唐庭禄到现场拍了照,赵生金的妻兄下沟看了现场。 刘家营警方向附近村庄发了认尸启事,与刘家营接壤的广平警方也发了认尸启事。两天以后,五个农村男女扶着一个老头儿找到绥北公司,老头儿是女人的父亲,家住广平县下店村。老头说女儿在刘家营打工,星期一下午离家返刘家营,不知怎么就出了事。老头儿哭得说不了话,陪同的人要求赔偿。 尚士杰问:“你们到现场看了吧?” 几个人便有些难堪,现场的情况让人难以启齿。 尚士杰说:“看了现场就行,事故原因十分明显,车上的女人解开裤子勾引正在行车的司机,导致司机精力分散酿成事故。女人是事故的主要责任者,我们准备向广平县法院起诉要求死者家属赔车,证据我们都准备好了。” 尚士杰把一堆照片扔到桌上。 陪同的三个男人发呆,两个女人看见照片脸一阵阵发红,都不说话。老头儿此时顾不得哭了,哀求道:“经理呀,我没让你们赔钱,我那丫头不要脸死了活该!你可怜可怜我这老头子,给我个棺材让我把她埋了吧,别让她在那儿丢人现眼了。不管咋说,她死了,你让我拿啥赔你们?经理呀,你发发善心吧!” 陪同的人帮着老头儿说家里如何贫寒,否则也不会让闺女去刘家营打工。刘家营是个啥地方人们心里都清楚。 尚士杰又威胁了一番,最后答应给老头儿一千块安葬费,老头儿拿着钱哭着走了。赵生金的亲属只来过一次,要求按工伤处理。尚士杰把照片往桌上一扔说:“他算哪国的工伤?塘沽在哪儿?他把车开到了哪儿?他开着车到山沟里嫖女人也叫工伤?我不叫他赔车就够便宜他了!你们想让他在那儿躺着就在那儿躺着,想打官司我跟你们去法院!” 赵家人自知理亏,领了一千七丧葬费悄悄把赵生金埋了。 ※ ※ ※ 尚士杰处理事故忙了一个多星期,魏占魁给他打电话的时候事故刚处理完。魏占魁叫他拿三万块钱立即到玉县温泉山庄,有重大喜讯。尚士杰这才想起纪检委一星期前派人去了津口,魏占魁的大嗓门里抑制不住的兴奋一下子驱散了尚士杰心头的烦恼。 玉县在河北省,是一个新开发的旅游胜地。温泉山庄座落在小狼牙山山脚下,绿树丛中半掩着一幢幢小楼,安静典雅中含着几分神秘。这里是一个经营成分复杂的混合度假区,既有国营宾馆,也有集体和个体的别墅。单幢别墅大多卖给或租给了个体经营者,这些小别墅豪华安静,家家都有一两个姿色上乘的小姐,虽然价格昂贵客人还是络绎不绝。 魏占魁是来广平视察工作的,视察结束就住到温泉山庄休息来了。在国营宾馆住了一天,嫌不安静,换到单幢小楼里。尚士杰赶到时他已在这个名叫“夜来香”的小楼住了三天了。 小楼上下两层,下层是客厅,餐厅,公用浴室和两间客房。上层是两间高级客房,一间棋牌室一个大阳台。魏占魁包下了这座小楼,他住楼上,司机小刘住楼下。 尚士杰进门魏占魁正抱着一个模样俊俏的小姐看电视。小姐见来了人要站,魏占魁仍抱着说:“他是我的财神爷,不用怕。”转脸问尚士杰:“住下没?” 尚士杰说刚到。魏占魁说:“就住这儿吧,房子早给你预备下了,让小金到楼下跟小刘一块儿住。“ 尚士杰说:“魏老板,啥重大喜讯?”这种地方这种场合当然不能称呼魏占魁的头衔,尚士杰习以为常,魏占魁也习以为常。 魏占魁说:“你小子真沉不住气!先下楼把帐结结,再到你房里洗个温泉澡,吃完饭我再告诉你。真他妈的太阳打西出来了,做梦都梦不见的事……你先结帐去吧,别让老板以为我讹人家哩。” 老板是个精干的中年男人,见了尚士杰点头哈腰,谄媚中又有几分霸气。能在这里经营别墅的都不是一般人。一共是九千五,老板说再加五百给尚士杰找个绝色全陪女郎,是特殊优惠他的半价。尚士杰掏出一摞没拆捆的大钞扔在了柜台上。洗了澡吃了饭,小刘领小金去游泳馆游泳,魏占魁尚士杰和那个名叫小玫的小姐出去散步,三个人边说边笑走到山根,这里绝少行人,树丛大且密。仰望小狼牙山险峰高耸,在夕阳下变成了一幅美妙的画卷。 “咋样?风景不错吧?”魏占魁说。 尚士杰说:“还是咱们北方好,我在云南当兵的时候,这会儿到野外得让蚊子吃喽!” 小玫说:“尚大哥当过兵?愿不得有股子军人劲呢?” 魏占魁说:“军人是啥劲?军人的鸡巴跟别人不一样?” 小玫伸手去打魏占魁,魏占魁哈哈大笑说:“小玫谗你的军人劲哩!给她尝尝!” 尚士杰不敢对小玫表现出太大的兴趣,他要等晚上老板给他找的‘绝色女郎”,便岔开话题说:“到底是啥重大喜讯?别让我老揪着心行不行?” 魏占魁说:“你小子就是沉不住气!算啦,告诉你,不告诉你呆会儿连小玫的毛嘴嘴都找不着哩。真让你小子猜准了,那四百万是九零年七月汇的,十二月份才提,放了半年,名堂就在这半年里头!你知道多少利息?二十七万!康云青神不知鬼不觉把这二十七万提走啦!我真他妈不敢相信!我一直以为他是个老黄牛哩,原来是个老狐狸!” 尚士杰半晌不说话,最后突然说:“咱们明天回吧!” “你急啥?他能跑了?再玩儿两天,我回去要亲自审审他!我看他再跟我装正经!我要让他自个儿把面具撕下来!这么多年了,别看他抠得连条烟也没给我买过,我还真有点儿佩服他哩。装的象!装得象!这回有好戏看啦,比看女人脱裤子还他妈过瘾哩!” 第四十六章 康云青遇险 这个阴沉沉的星期二是康云青一生中永远不会忘记的日子。 这天早上刚上班,市纪检委打来电话通知他不要离开,市领导要去视察。康云青觉得奇怪,市领导视察工作应该是市委秘书处或市政府办公厅通知,人大政协也有各自的办公厅通知,今天怎么是纪检委办公室?康云青猜测可能与廉政有关,也没去多想。自己走过的路自己清楚,玉佛已退还给他了,但凡有点儿不清不白,玉佛那一关他就过不去。 三辆小车开进公司大院。第一辆车走下了魏占魁魏俊峰和一个干事,第二辆走出的是德化市检察院副检察长苏振风和一名检察官。第三辆是警车,下来两名法警。一行人进了康云青的办公室,法警守住了门。 整座大楼犹如发生了十二级地震却没有一点儿声息。康云青本来要起身相迎,一看这个阵势便坐着没动。魏占魁一直是似笑非笑,坐定之后才介绍说:“老康,我给你介绍介绍,这位是检察院副检察长苏振风。” 康云青八七年为丁友山的案子找肖正廷的时候苏振风是办公室主任,肖正廷升任省检察院副检察长的第二年苏振风升任德化市检察院副检察长。两人早认识,但谁也没有作出什么表示。 “老康呀,你行!真是个好演员!”魏占魁翘着腿抽着烟舒服得难以形容。“这么多年了,我一直以为你是个红脸关公哩,想不到戏也有散场的时候,再好的演员也得卸妆,是不是?你也演累了吧?该把那些油脂颜色擦掉让我们看看你的真模样了吧?” 康云青一脸疑惑,冷冷说道:“魏书记,有啥话你直说,我听不懂你这阴阳怪气的南腔北调。” 满屋愕然,所有的眼睛都注视着坦然自若纹丝不动的康云青。 魏占魁突然站起来叫道:“康云青!你少他妈跟我装模作样!有本事你就装到底!” 康云青说:“魏书记,请你文明一点儿,你是共产党的纪检书记还是土匪?” 魏占魁指着康云青说:“我不跟你废话,俊峰!开始!” 魏俊峰盯着康云青问:“你的姓名?” 康云青说:“你们要审问我?先拿出逮捕令来!” 苏振风忙说:“康经理,这是工作程序,不是审问,请你配合一下。”又对魏俊峰说:“清楚的都不要问了,直接问事情吧。” 魏俊峰问:“一九九零年七月,你以个人名义给津口金海钢铁公司汇款四百万,有这回事吗?” “有。” “汇的是什么款?” “购车款。” “谁的购车款?你个人的还是绥北公司的?” “当然是绥北公司的。” “既然是公款为什么要以你私人名义汇出?” “我不清楚,这是银行为保障资金安全采取的措施,详细情况你们应该去问银行。” “这笔款什么时候提的?” “九零年十二月。” “为什么在银行放了半年才提?” “我不清楚。” “半年生了多少利息?” 康云青从未想过这笔汇款还有利息,先是惊愕,随后又变得茫然:“我不知道。” 魏俊峰说:“你现在交代还不晚,还可以算主动坦白。” 康云青勃然大怒:“我没有什么可坦白的!” 魏占魁一直目不转睛盯着康云青,康云青的反应让他感到意外和奇怪。 “拿出证据!告诉他!我看他再装?” 魏占魁不耐烦地一挥手。魏俊峰从卷宗里拿出两张银行取款凭证复印件说:“你在一九九零年十二月十九日到津口工商银行提走利息十五万,二十二日提走利息十二万三千五百八十七元一角四分……” “有这么多利息?”康云青不由自主打断魏俊峰问道。 魏俊峰让康云青问得发愣。 魏占魁说:“老康,到现在了你还跟我演戏?哪儿来的利息?你以个人名义汇款不就是为了这些利息吗?你真聪明!我佩服你!” 康云青丝毫不理会魏占魁的挖苦,认真说道:“这里头有问题,得好好查一查,是不是白金海把钱提走了?我还以为是银行把款压了哩。” 魏占魁一下子站起来大声说:“钱是你提的!你装啥洋蒜?” 康云青说:“我没提,我不知道还有利息。” 魏占魁抓起复印件走过去“啪”地一声拍在康云青跟前:“你好好看看!这是谁的章?” 康云青急忙抓起老花镜戴上去看取款凭证,刚看了一眼就说:“这是假的,这不是我的印鉴。我的印鉴在财务科,你们拿来对比一下。” 苏振风吩咐检察员去财务科取印鉴。很快,郭富才拿来了康云青的印鉴,印在纸上一看大不一样。真印大,字体是篆书,而假印小,字体是楷书。 郭富才走后魏占魁说:“老康,你这么个聪明人当然不会去财务要你的真印,街上随便找个刻章的刻一个不就行了?” 康云青说:“别人也照样可以刻,你咋就咬定是我刻的?再说,就凭一个印章就能取了款?我自己存的款自己去取还得拿身份证登记号码哩,这上头咋没有身份证号码?” 魏占魁拿过取款凭证看了正面看反面,问魏俊峰说:“取款凭证后头看了没有?写没写啥?” 魏俊峰说:“看了,没有。” 魏占魁看着康云冷笑道:“没有身份证别人取不了款,你可不一定。康承律是市委书记,还办不了这点儿事?” “你血口喷人!”康云青大吼一声脸气的煞白。 魏占魁大叫道:“把他带走!到了看守所我看他再嘴硬?” 苏振风急忙拉着魏占魁走进里间休息室关死了屋门。苏振风小声说:“我看钱不象是康云青取走的,这里头有疑问。” 魏占魁说:“有啥疑问?反正章是他的,先抓了再说!” 苏振风说:“魏书记,康云青是正县级干部,全国劳模,要特别慎重。省院肖检察长指示一定要查准落实,没有百分之百的确凿证据不能轻易下结论,我们还是按肖检察长的指示办吧。” 魏占魁说:“他死不承认还咋查?” 苏振风说:“款是从津口工商行取的,他取款必须到津口……” 魏占魁说:“我早查了,他去过津口,回来坐的是白金海送的‘宝马’,杨书瑞为那辆车可跟他吵了几回哩!” 苏振风说:“时间是否吻合?” 魏占魁说:“差不多,反正都是十二月份。” 苏振风说:“魏书记,法律上不存在‘差不多’,下一步由我来核实吧,你看行不行?” 魏占魁有些不耐烦地说:“行行行,你问你问。” 询问继续。苏振风和气地说:“康经理,别生气啦!我们不会轻率地仅仅相信两张取款凭证。为了弄清真相,还请你大力协助。请你回忆一下,九零年十二月你去过津口没有?” 康云青说:“去过,白金海说他提不出款,必须我去,还有银行的陈志伟和郭富才,我们一块儿去的。” 苏振风说:“还记得具体日期吗?” 康云青说:“好像是十二月初,具体时间记不清了。” 苏振风让检察员去叫郭富才,检察员很快回来说:“郭富才说他和工行的小陈跟康书记一块儿去的津口,在津口住了一天,他正在找住宿发票。” 很快郭富才拿着一本报销单据来了,住宿发票上的日期是九零年十二月十一日,住宿人数四人,事由是到津口提款。 魏占魁拿过单据看了一遍突然问:“老康,十九号那天你干啥了?” 苏振风把单据还给郭富才示意他离开,郭富才走了。 康云青想不出个头绪,摇头说:“早忘了,别说三四年了,就是上个月的事你能记住每天干了啥?” 苏振风说:“康经理,你记不记日记?或者是工作日志?” 康云青说:“都不记。” 苏振风说:“重要工作或是重大事情也没有记载?” 康云青说:“办公室有一本工作记录,都是张学文记录安排。” 叫来了张学文,张学文又找来了九零年的工作记录本,苏振风亲自查看,找到了十二月十一日的记载:康经理与郭富才赴津口提款。又找到十二月十九日,这一天没有有关康云青的记录。向后翻,找到十二月二十日康云青出现,是一条电话记录:康经理明日下午一时抵北京机场,尉德生接机。又往前翻,十六日的记录是:康经理赴深圳与西林先生商谈“大宇”到天津试运问题。 苏振风把有关的几页折起来给魏占魁看。魏占魁说:“谁知道是真是假?还有没有其它证据?” 苏振风问康云青:“据工作记录记载,你十二月十六日去深圳,是坐火车还是飞机?” 康云青说:“飞机,回来报的机票。” 检察员又从郭富才那里拿来了那本九零年十二月份的报销单据,找到了康云青的差旅费报销单,上面只有一张北京至深圳的机票,报销款也只有机票票价,其它一概没有。魏占魁看着报销单,想起自己那些总是贴满了各种票据的厚厚的报销单,这张报销单简单得古怪简单得不可思议,魏占魁情不自禁笑了,笑得让人难受。 “老康,咋光有去的机票?你咋回的?学孙悟空一个跟头翻回来的?” 康云青说:“回来的机票是西林买的,我没花钱。” 苏振风说:“康经理,乘车住勤都有补助,你这上咋没有?” 康云青说:“坐飞机没有补助,这是规定。在深圳的几天吃住都是外商安排的,我没花钱还要啥补助?” 苏振风鼻子发酸眼睛发热,低着头半天不动。魏占魁眨眨眼看看康云青,默默摸了根烟塞到嘴里。 苏振风突然果断地命令检察员说:“你叫法警回去,你也到下边等我吧。” ※ ※ ※ 德化市检察院成立康云青专案组,苏振风任组长。案件在津口市检察院协助下迅速侦破,冒用康云青之名取走二十七万利息的是津口市工商银行行长。津口市委书记康承律恨不得把这个差一点儿害了康云青的蠹虫处以极刑,但是此人手眼通天,最终还是以退还脏款悄悄调离津口了事。 破案之后苏振风约魏占魁一块儿去看康云青,魏占魁借故推脱了。苏振风到绥北公司当众向康云青赔礼道歉表示慰问,握手时俩人眼里都噙着泪水。 第四十七章 康云青被捕 德化市市委书记沈功达晋升为绥河省委副书记,分管组织干部,成为绥河省第三号人物。德化市陆原市领导班子相应发生变动,原德化市市长钟向进升任市委书记,原陆原市市长田喜贵任德化市长,原陆原市委书记姚万奎调任曲州地委书记接替退休的樊同山,原陆原市委副书记曹良铭升任市委书记,原陆原市常务副市长裴加金升任市长。德化市原市委副书记兼组织部长葛相益改任人大主任,德化市纪检委书记魏占魁升任市委副书记。 康云青心里早已是一片死灰,本想提前退休,但台月东先生的一封恳切伤感的长信使得他不忍心拒绝西林先生纪遂功先生的挽留。为了阻止尚士杰提前接任董事长,康云青只得答应再撑两年。 绥北公司党委副书记孙月波放弃了尽快接任党委书记的想法,他本来是希望以调走康云青的形式来实现愿望的,却不料接二连三的事件都要把康云青置于死地,他的良心受到深深的谴责。 魏占魁在康云青贪污案真相大白之后好几天没给尚士杰打电话,这个很少后悔的大麻子这一次不知怎么有些后悔,一想起那张只贴了一张飞机票的差旅单心里就不是滋味。 尚士杰却仍不死心,康云青是阻挡他前进的一块巨石,不搬开这块石头他就不能青云直上。他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与绥泰公司的官司上了。 早在七月份一次宴请工商局朋友的时候,闲聊中尚士杰无意提起香港泰正集团改组一事。工商局的朋友说股东名称改变须及时办理变更手续,否则将丧失股东资格。尚士杰开玩笑说:“换个名字也得办手续?不办手续他们的投资就归我们了?”工商局朋友认真说:“你以为我说着玩哩?你要是改了名到银行取你的存款能取出来?”尚士杰这才留心 起来,详细询问了有关规定,之后又找德化市第二律师事务所的谢律师,以绥泰公司的外方股东由香港泰正集团国内投资部改成泰正工业投资公司却一直未进行注册变更为由,请求依法收回绥泰公司的全部资产。起诉书先送德化市中级法院,法院说此类诉讼应找省经贸厅,于是又送到省经贸厅。谢律师说外商明显违法,官司必胜无疑。而一旦胜诉,绥泰公司将不复存在,“绥泰”的所有资产必然要归回“绥北”,这个结局显然比当绥泰公司的董事长还要好。但是省经贸厅的态度并不象谢律师预料的那样乐观,尚士杰就把这件事暂时放下了。现在眼看着玉佛和利息两个案子都没有把康云青搬倒,尚士杰才又想到了这件事情,打定主意托关系来打官司,到绥阳跑了几趟花了不少钱,进展却不大。※ ※ ※ 十月下旬德化已开始进入冬天,尚士杰的一个转业到烟台水产公司的战友来电话想和尚士杰作海鲜生意。海鲜在德化是抢手货,尚士杰跟胡彩彩一商量决定先要六吨试销,尚士杰出本钱,胡彩彩出人工推销,利润对半分。 尚士杰从西关车场腾出两间房作临时仓库,综合门市部变成了海鲜批发店。胡彩彩亲自出马跑推销,连批发带零售几天工夫六吨螃蟹全部出手,净赚六万。尚士杰通知烟台再发十吨。 几天赚了三万块,胡彩彩心情格外好。星期三中午在食堂吃完饭就来到宋贵家,分别给楼上康云青和尉大水打电话催他们快下来。一直等到一点半人才到齐,胡彩彩埋怨道:“吃棉花屙线哩?让我干坐了一个钟头!” 宋贵说:“我就知道搭上瓜子搭上茶也落不下好,落个干坐。彩彩,嫌沙发干下回坐浴盆,我给你放上水……” 尉大水想说什么没敢说,瞅着胡彩彩笑。胡彩彩骂道:“你个老宋头!老了老了还这么坏!” 宋贵说:“你以为人越老越好?要是越老越好,你早跟兴宇打离婚找我来了。” 胡彩彩高声叫道:“宋大娘,您听见了吧?宋局长还想找个大姑娘哩!您不拿擀面杖削他?” 几个人边笑边码牌,康云青一个劲撮嘴,宋贵说:“咋啦?嘴里长刺啦?” 胡彩彩说:“你们听听,宋局长一张嘴就没好话。” 康云青说:“啃螃蟹塞了牙了。” 尉大水指着胡彩彩说:“不打自招了吧?前天我说你拉来那些螃蟹也不分给几个老牌友尝尝,你说货紧谁都没给,露馅了吧?” 胡彩彩撇嘴说:“尉经理,你是买不起还是咋?你在乎那几个钱?别说二十一斤,二百一斤你也吃得起!挺大个男人说那话不脸红?” 康云青说:“大水,你还提哩,这两个礼拜我输了多少?你以为我是白吃哩?” 胡彩彩说:“康经理,您没良心!我赢您的钱啦?都让尉经理赢跑了!” 尉大水说:“你胡说!哪次不是你赢?昨天我还输了二百哩!” 宋贵说:“打牌没有说赢的,狗扯羊皮扯不清,快出牌!” 胡彩彩碰了以后打出“七万”停“六万”单调。“六万”最早下去一个,以后“五万”“八万”快打绝了也不见,胡彩彩是打出“七万”停的口,容易猜出她要的牌,所以她又摸起一张红“中”便打掉了“六万”。红“中”已下去两张,谁抓着最后一个也不会要,而且牌尾正好在她跟前,她记得码牌时自己码的这摞牌里没有红“中”。只要别人不和在她前头,她肯定能等来最后那张红“中”和牌。 这时手机响,往常胡彩彩打牌时不开机,这两天山东送货的车要到,所以就没关机。她拿出手机,是尚士杰,声音很小:“你在哪儿哩?” 胡彩彩眼盯着牌问:“啥事?”突然发现在她接电话的时候不知谁刚打出一个红“中”,立即大声问:“谁打的红中?等等……” 尉大水说:“康经理打的,你能要?” 胡彩彩一把抓过红“中”说:“我当然要,单调红中,和啦!” 胡彩彩推倒牌,再说话电话已断线,便装了手机收钱。 ※ ※ ※ 烟台来的两辆冷藏车停在西关车场,车场给尚士杰打电话,尚士杰又给胡彩彩打电话。库房钥匙胡彩彩拿着,尚士杰想通知她去验货入库,听见胡彩彩正打牌立即小心地压低了声音。当电话里传出尉大水的那句“康经理打的”,尚士杰不知怎么心里一动就关了电话。等关掉电话之后他看见了脑海里划过去的那道闪电。派出所这两年抓赌抓嫖成风,因为这可以带来丰厚的罚款收入。宋贵是不怕的,南岗镇派出所所长李建华的父亲——德化军分区副政委是宋贵的老战友,而且南岗镇派出所的警察跟“绥北”“绥泰”两公司的领导都十分熟悉,宋贵家几乎天天有牌局,有人戏称他家是特区麻将馆。尚士杰知道给南岗镇派出所打电话没用,也不能打,他跟李建华更熟。要举报就得找一个没有熟人的派出所。只要把康云青一抓进派出所,他这个党委书记就没脸再当下去。 但是这件事必须有魏占魁撑腰才好办。派出所抓赌是为了罚款,收了钱就放人。而抓了康云青却不能罚款放人,这种事没有上头说话派出所是不愿意干的。 尚士杰打电话把康云青“聚众赌博”的事报告了魏占魁,魏占魁说:“咋?你小子还不死心?前两次都没抓住他的毛病,这会儿因为打麻将抓他?我看算啦!” 尚士杰沉吟片刻立即转了话题:“魏书记,我这会儿去你那儿,让你看件稀罕。” 半小时后,魏占魁看见两手空空的尚士杰脸就搭拉下来了。 “你不是让我看稀罕吗?在哪儿哩?” “在北京哩——水床,听说过吧?那东西得自己挑,自己挑的可心。”尚士杰说着话掏出五万块钱塞进里魏占魁的抽屉。 “我过两天就去,要好就真买一个——你是啥意思?还想抓他?” “我就是想给他点儿难看!上回查了半天结果查出个好干部,倒给他长了光了,弄得咱们倒不象人了!” 魏占魁恨恨道:“我不是不想抓他,我是想让他犯点儿正经事,抓他不冤枉,好好出口气!就为打麻将……总觉得不得劲。” “那就让月波一直等吧?沈书记嘴上不说心里能高兴?” 魏占魁猛一拍桌子:“抓!不打勤的不打懒的就打不长眼的!谁让他跟沈书记摽劲?你去找俊峰吧!” ※ ※ ※ 宋贵家里,麻将已打到第四圈。康云青跟前堆了三四百块钱,他今天手气出奇地好,想啥来啥缺啥到啥。胡彩彩却输了,自我安慰说:“先赢的不是钱,后赢的才是钱哩。等调了风看我不连坐八庄!” 有人敲门,谁也没在意,宋贵老伴去开门,三个警察闯进来连钱带牌都卷起来了。宋贵大怒道:“谁叫你们来的?叫你们李所长来!” 一个大块头警察说:“你还挺凶呀?哪儿来的李所长?聚众赌博还有理啦?都带走!” 宋贵定睛一瞅,三个警察一个也不认识。尉大水忙掏烟陪着笑说:“朋友朋友,都是一家人别误会,这两位都是老革命老干部啦……” “老干部更要遵纪守法!你们走不走?不走拿铐子铐啦?” 大块头警察横眉竖目奓声奓气一看就不是个好茬,康云青怕惊动邻居不好看,站起来说:“先走吧,到了派出所再说。” 四人被拉到西王庄派出所,离南岗镇十五里。大块头警察依次问了姓名单位等等最后说:“每人交三千块罚金就可以走,不交罚金拘留十五天,你们自己挑吧!” 四人身上的钱也被当作赌资没收,胡彩彩最惨,手包里装了五千块钱一分没剩。听说还要罚三千,胡彩彩心里的火腾地窜出来了:“你们抢人去吧!你们除了抓打麻将还会干啥?国家养活你们就是让你们干这的?那么些偷盗抢劫杀人的你们咋不管?” 大块头警察一点儿没生气,笑眯眯看着胡彩彩:“我什么都不管,就专门管你,咋啦?” 胡彩彩骂道:“你们简直是土匪!” 大块头警察说:“你挺厉害呀?把她铐到后边去。” 两名警察推开想要劝解的宋贵和尉大水,不顾胡彩彩挣扎叫骂把她拖走了。所长推门进来问:“谁是康云青?出来一下。” 康云青此时心乱如麻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跟着所长进了所长办公室。所长关上门客气地说:“康书记,今天的事是市纪检委魏俊峰副书记亲自布置的,分局领导不想管,没有办法。魏俊峰副书记要跟你谈话,我现在就派车送你过去。” 吉普车拉着康云青没去纪检委而是进了看守所。 第四十八章 悲愤斩情缘 等到五点多,尉大水熬不住了,原以为康云青走了会想办法来接他们,康云青一走不回头,希望渐渐破灭。尉大水给家里打电话叫尉德生拿三千块钱来接他,宋贵怕家里着急,也托尉德生去他家要钱一块带来。宋贵本打算替胡彩彩交了罚金三个人一齐走,大块头警察说:“她交了罚金也走不了,骂我们是土匪?我看看她到底有多硬。” 尉德生六点钟开车来接走了尉大水宋贵,俩人都以为康云青早回去了,见了尉德生才知道康云青没有回去。 六点半天早黑了,胡彩彩被铐在后排一间没有火炉的屋子里冻得不住跺脚。她早就受不了了,想叫尚士杰送罚款接她出去,可是那样就暴露了她和尚士杰的关系,无论如何不行。唯一的办法只有等待,或是康云青他们给她垫上罚款一齐走,或是他们都走了她再悄悄叫尚士杰。 所长拿着胡彩彩的手包开了门拉开灯,给胡彩彩开手铐时的表情动作让人觉得这不过是一场玩笑。 “这个大庞真是个二百五!开玩笑没个分寸!” 胡彩彩以为康云青或宋贵找了关系,揉着手腕说:“康经理他们哩?” 所长说:“早都走了,就剩下你啦!” 胡彩彩便有些发愣,不知道所长的和蔼是什么来历有什么用意。 “胡主任,闹了场误会!别往心里去,改天我叫大庞给你道歉。快走吧,有人接你来啦。” 胡彩彩急急往外走,边走边猜测来接她的是谁。听所长的口气不象是康云青宋贵他们,但也不可能是尚士杰,他不会知道她在这儿。走出大门一看见车胡彩彩的理智顿时被一股突然涌上的温情吞没,是尚士杰的“本田”。 走出很长一段路胡彩彩问:“你咋知道我在这儿?” 尚士杰说:“我以为是建华他们哩,打电话问建华才知道是西王庄派出所干的。” 胡彩彩咬牙切齿骂道:“不知是哪个烂了心的举报的!六千块让土匪抢啦!” 尚士杰说:“不咋,过两天我给你要。” 胡彩彩说:“能要回来?” 尚士杰说:“让分局头头打个招呼就行,你别心疼啦!” 胡彩彩说:“你替我交罚款了?” 尚士杰说:“交啥罚款?拿走你的钱我还得跟他们要哩!” 胡彩彩说:“康经理他们回去了?” 尚士杰说:“早回去了。” 胡彩彩心里又酸又暖,酸的是康云青出去了没管她,暖的是惦记她的还是尚士杰,情人终究是情人。 车上了油路转向市区,胡彩彩以为尚士杰要拉她去“柳园”,她也想去,可是今天是董兴宇回来的日子,忙说:“你去哪儿?今天我得回家,兴宇没准打电话哩。” 尚士杰说:“螃蟹送来了,你不得先卸货?” 胡彩彩说:“啥时候到的?” 尚士杰说:“刚到时间不长。” 胡彩彩看看手表说:“都这会儿了,到哪儿找人卸货?” 尚士杰说:“车场还找不了几个人?让他们帮着卸。” 尚士杰把胡彩彩送到西关车场,魏俊峰打电话叫他,他留给胡彩彩一千块钱走了。车场看门的老于头迎出大门说:“胡主任,可把你盼来了!两个山东师傅整整等了你一下午。” 胡彩彩觉得不对劲,问:“他们不是刚到吗?” 老于头说:“中午两点多就到了,给尚经理打电话,尚经理说找不着你。” 胡彩彩越听越不对劲,想仔细问问,两个山东师傅催着卸货,他们还要连夜往回赶。胡彩彩让老于头找几个人帮忙。卸完货,胡彩彩给几个帮忙的人一人拿了几只螃蟹,自己领两个山东师傅吃了饭,然后坐出租车回南岗。没进家门就听见家里电话响,等进了屋又不响了。胡彩彩估计是董兴宇的电话,赶紧给董兴宇回话,告诉董兴宇又来了两车螃蟹得忙几天。说完刚放下话筒铃声又响,接起来是陶素兰带着哭腔的声音。 “彩彩呀!可找着你啦!我给你家打了一晚上电话……” 胡彩彩心猛然一沉,带着一种茫然的不安说:“我刚卸完货回来,陶姨,有啥事?”嘴上问啥事,心里却似乎已经知道是什么事了。 陶素兰说:“你们都回来了,老康哩?” 胡彩彩说:“康经理没回来?不是早跟宋局长尉经理一块儿回来了吗?” 陶素兰哭出了声:“没有……宋局长跟尉经理俩人一块儿回来的,他俩没见老康……” 胡彩彩愣了,脑子里空了。 “……你要是也不知道,老康肯定是让他们抓起来了……前两次他们没抓住把柄……他们一直不死心……这可咋办呀……” 胡彩彩也没往好处想,可是只能往轻里说宽陶素兰的心。“陶姨,你别急,派出所就是想罚款,交三千块钱就没事了,我这会儿就去派出所找康经理。” 胡彩彩拿了三千块钱给尚士杰打电话,电话里人声嘈杂,象是在饭店。过了一会儿杂音变弱传出尚士杰的声音:“你在哪儿哩?” “康经理哩?你不说都回来了吗?康经理咋没回来?” “我是听人们说的,我没看见……” “你赶快过来拉我去西王庄!” “康经理不在西王庄,去也是白跑。要在接你的时候还不连他一块儿接?” “不在西王庄在哪儿?” “我咋知道?” “你不说你认识分局头头吗?你问问他们!” “你看看现在几点了?等明天吧……” “那你也马上过来,我要去西王庄问个清楚!” “我现在有事走不开,明天吧,明天……” 不等尚士杰说完胡彩彩就按了电话重新拨了尉大水家的号码,几分钟以后,尉德生拉着胡彩彩又来到西王庄乡派出所。这时已是夜间十一点多了,派出所看大门的人见是个坐高级轿车的女人便开了门,胡彩彩照直朝一间开着灯有人声的屋子走去。屋里火炉烧得热哄哄,几个人只穿着衬衣正打麻将。副所长大庞——就是那个大块儿头警察——扭脸看见胡彩彩立刻笑道:“哟!胡主任,欢迎欢迎,两位乡领导晚上没事一块儿玩玩儿,你还有啥事?” 大庞说话的工夫别人早收起了桌上的钱。胡彩彩真想啐大庞一口,强压着怒火问:“康经理哩?不是交了罚款就放人吗?我交钱来了,人哩?” 大庞说:“胡主任,康云青早走了,不在这儿。” 胡彩彩说:“走哪去了?咋没回家?” 大庞说:“我哪知道?反正不在这儿,不信我领你看。” 大庞披上外衣领着胡彩彩走遍了两排平房,胡彩彩边走边叫“康经理!”没有回音。 “人是你抓的,我就跟你要人!”胡彩彩急了。 大庞说:“胡主任,我一个小小的副所长哪能管了人家县团级的事?别瞎找啦,你也管不了。” 听大庞的口气似乎知道康云青的下落,胡彩彩说:“你告诉我康经理在哪儿就行,我决不说是你告诉我的。” 大庞说:“我真不知道,你还是回吧,半夜三更咋找?想找也得明天了。” 胡彩彩说:“明天找不着还来找你。” “欢迎,我愿意跟胡主任交个朋友。” 大庞言语中有了轻薄的意味,胡彩彩不再搭理他径自走了。 胡彩彩回到南岗时康承荣已经赶来,胡彩彩安慰了陶素兰母女一番只好回家。第二天一早胡彩彩赶到南岗镇派出所想求李建华帮忙打听康云青的下落,结果大吃一惊;李建华早于几天前就陪他父亲去北京看病去了,根本不在!尚士杰说的是一派胡言! 从南岗镇派出所到绥北公司不过一里多路,胡彩彩恍恍惚惚怎么也走不到头。昨天黑夜脑子里翻江倒海折磨了她一宿的那个可怕的真相正在显露出来,尽管她不愿意相信这个真相,不敢看这个真相,但它还是在迷雾中渐渐清晰:举报他们打麻将的不是别人,正是尚士杰!一幕幕记忆片段又浮现出来,山东的送货车明明是中午到的,尚士杰骗她说晚上刚到;尚士杰明明中午给她打通了电话,却对老于头说找不着她;尚士杰打通了她的手机却什么都没说又挂了,这说明他听见了他们在打牌,听见了打牌的有康云青。如果不是他举报的,他说那些谎话干什么?还有玉佛事件,玉佛的事她只跟尚士杰提过,那天晚上她住在“柳园”偶然从床头柜里发现了尚士杰从日本带来的玛瑙观音,特意拿出来摆在了梳妆台上,由此才提起康云青家的玉佛。后来她质问尚士杰为什么把玉佛的事告诉纪检委,尚士杰说调查组不仅找了她还找了唐庭禄尉大水尉德生,这么多人都知道玉佛,都有可能举报,怎么能一口咬定是他?她当时相信了,但现在回想起来,唐庭禄尉大水尉德生都不可能举报康云青,陶素兰说得对,查康云青是为了让他下台腾位,唐庭禄尉大水都不能从康云青的下台得到什么好处,只有尚士杰有可能在康云青下台后接任董事长。还有再后来的康云青的“贪污案”,这些事件连在一起就形成了一条目的明确的轨迹,这条轨迹就发源于尚士杰,他是阴谋的中心,他还嫌绥北公司经理的官小要当“绥泰”的董事长! 胡彩彩的心简直要碎了,自己敞开全部生命去爱去拥抱的男人原来是个卑鄙阴险的小人!一只忘恩负义的恶狼!七年的情缘走到了尽头,这一段叫人难以割舍却又令人痛心疾首的孽缘啊…… 一阵熟悉的哭声把胡彩彩从绝望的沉思中惊醒,她已经走到综合门市部门口,哭声是从隔壁的储蓄所传来的,她几步跨进储蓄所,披头散发的陶素兰趴在柜台里哭得痛不欲生。一个营业员流着泪告诉胡彩彩,派出所送来通知,康云青已被关进看守所正式拘留。 胡彩彩两腿一软瘫在地上,整个身体都化作了眼泪从眼里淌了出来。 ※ ※ ※ 胡彩彩在家躺了两天。手机关了,电话线拔了。这两天夜里尚士杰试图再从阳台去胡彩彩家,但是那扇专门留给他的窗扇一直插得死死的。 ※ ※ ※ 西林先生在康云青被拘留的第三天就赶到了德化,在这三天里,孙月波代理了绥北公司党委书记。 西林先生是秘密抵达德化的,先同纪遂功先生和秦广洋先生秘密会面,又和郝树森张学文会面,只瞒着尚士杰一个人。 第四天清早西林先生突然出现在绥泰公司,尚士杰接到通知参加董事会时见了西林先生不觉一愣,谁也没打招呼,昔日的亲热已无影无踪。 张学文叫来了孙月波,西林先生宣布开会。 “各位董事,由于发生了突然事件,我不得不赶到德化,以绥泰公司控股方香港泰正工业投资公司全权代表的身份来主持召开这次紧急董事会。我对康先生不能参加深表遗憾,对康先生遭遇的不幸深感悲哀。虽然康先生打麻将触犯了中国法律,我仍然认为他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发生这样的事,康先生已不宜再担任绥泰公司董事长,我提议由孙月波先生出任中方董事担任董事长,请各位董事举手表决。” 西林先生说完首先举起了双手,一只手代表他自己,另一只手代表台月东先生。纪遂功先生,秦广洋先生,郝树森都举起手,孙月波发愣,尚士杰目瞪口呆。 “董事会通过,祝贺你,孙月波先生!” 西林先生站起来再次同孙月波握手。 “等等!”尚士杰突然嚷道:“西林先生!我是绥北公司经理,中方的首席代表是我!出任董事长的人应该是我!” 尚士杰脸色铁青嘴角堆着白沫。 西林先生说:“尚先生,请你不要生气,董事会的决定是适合当前的实际情况同时也是符合惯例的,你担任着绥北公司经理,一个人不宜同时领导两个企业……” “你这是看人下菜!”尚士杰暴怒地打断西林先生的话。“康云青行,轮到我身上为啥不行?” 西林先生说:“康先生从来没有兼任过两个经理,他担任绥泰公司总经理的时候不兼任绥北公司的任何职务,而他兼任绥北公司党委书记的时候他已不再担任绥泰公司的总经理了。他在绥北公司的职务是党委书记,按照这个惯例,绥泰公司的董事长自然应该由绥北公司党委书记出任……” “放你妈的屁!” 尚士杰大吼一声猛地站起冲出房间,拉门时门摔在墙上发出一声巨响,屋子里顿时扬起一股尘土和石灰的混合气息久久不散。 ※ ※ ※ 胡彩彩在家躺了两天之后又来到门市部,把工作和库房钥匙都交代给了门市部副主任小杜,她要歇病假去看病。正跟小杜交代着工作尚士杰来了,尚士杰神态反常行为也反常,平常他是不轻易来门市部找胡彩彩的。小杜急忙站起来想回避,胡彩彩却命令尚士杰说:“我跟小杜说事哩,你先出去。”尚士杰乖乖退了出去,站在门市部门口点了一根烟。胡彩彩交代完工作让小杜把尚士杰叫进了办公室。 “彩彩,你咋啦?咋不开机?病啦?” “咋也不咋,好好的!” “……彩彩,明天我去绥阳,得走几天哩……” “你想去哪去哪,跟我说啥?” “彩彩……那些螃蟹得赶紧推了……” “我交代给小杜了,以后你就找他吧。” “你去哪儿?” “我去哪用不着你管!” “……彩彩,走吧,咱回去说行不行?” “有啥话就在这儿说吧,没话就走!” “……彩彩,你听说啥了?为啥不理我?” “你问你自己吧!你做的事你清楚!” “我做啥了?我啥也没做!” “谁给西王庄派出所打的电话?” “我咋知道?” “你别装好人了!李建华去北京了,根本不在!” “我也没说他在,我找不见他就不能问别人?” “你问谁了?说出名字我这会儿就找他去!” “告诉你你也不认识,南郊分局局长,你认识?” “你不说找的南岗派出所吗?这会儿咋又变成南郊分局了?算了吧!士杰,你越这样我越看不起你!男子汉敢作敢当,为啥像个缩头王八?” 尚士杰沉默了片刻突然提高了声音:“康云青早该退了!就是怕我当上董事长才死赖着不退!你们都说康云青对我好,他对我咋样只有我清楚!你知不知道,他头一次推荐的经理是王永林!这就是他对我好?要不是王永林违反规定报销医药费,能轮上我?别的经理都是三室一厅,唯独我住两室,这是对我好?白占福还了车,我想换换,他赶紧卖了,连个旧‘尼桑’都舍不得给我坐,这是对我好?我不想说了,我不是瞎子,不是傻子,谁好谁赖我分得清!” 胡彩彩终于听见了真话,这是多么让人恶心让人痛心的真话! “王永林的事也是你干的?抓起王永林你立马买车买手机买传呼,再没人卡你了,你想咋折腾就咋折腾了,王永林不是你告的能是谁?” “不是我,是胡庄高举报的……” “胡庄高是个啥东西?谁不知道那是你的一条狗!还不是你让他咬谁他就咬谁?怨不得你一上台他就穿上了警服开上了专车,还不是为了让他听你的话替你咬人?为了当经理你害王永林,为了当董事长你害康经理!连我都搭上!让我戴手铐蹲班房!让我丢人现眼!我瞎了眼!咋没认出你是这么个东西?” “彩彩,我没想到他们铐你,我要是知道决不答应,我对天起誓……”“呸!你别叫我恶心了!你就等着遭报应吧!” 胡彩彩满脸是泪站起来就走。 “彩彩,彩彩……”尚士杰哀求着上前阻拦,胡彩彩甩开他出了门。 ※ ※ ※ 胡彩彩回了宁化,找了几位老中医给董兴宇看阳萎,不断顿地买“男宝”逼董兴宇吃,出车都随身带着。她自己也跑到绥阳一家很出名的专治不育不孕症的医院作检查,医生说她的不孕症是常见类型,保证可以治好。她找到了自己的归宿。 第四十九章 终局裁决 尚士杰去绥阳是活动打官司的,他与西林先生的冲突彻底公开,咬牙切齿地发誓夺回“绥泰”的全部资产。纪遂功先生这才知道尚士杰已经把“绥泰”推上了被告席。 纪遂功先生命秦广洋先生回香港寻找所需文件资料,自己亲自跑到绥阳找省经贸厅省工商局办理变更注册。然而纪遂功先生还是晚了一步,由于尚士杰的活动省委副书记沈功达含蓄地提醒省经贸厅“应以爱国主义立场维护国家利益”,省经贸厅深感此事棘手,遂将绥北公司的仲裁申请转到北京国际经济贸易仲裁委员会。纪遂功先生向西林先生报告后也立即请律师起草了反申请递交省经贸厅,请求驳回绥北公司的无理申请,要求绥北公司偿还一百一十万欠款以及强行收走的绥泰公司职工房改款和一楼店铺房租金。绥河省经贸厅同样把绥泰公司的反申请也转到了北京国际经济贸易仲裁委员会。 十一月二十一日,北京国际经济贸易仲裁委员会分别给绥北公司和绥泰公司发来通知,仲裁将于十二月二十一日开庭,请双方作诉讼准备。 尚士杰的准备工作主要在北京进行,在北京住了近一个月。纪遂功先生带着年庆余张学文也去了一趟北京,聘请方正律师事务所水清律师作辩护人。水清律师看完材料后信心十足地保证胜诉。 开庭的这天绥北公司和绥泰公司的代表在仲裁庭对簿公堂,双方律师舌剑唇枪,仲裁庭没有当庭作出裁决。 一星期后的夜晚,尚士杰正一人躺在“柳园”的家里出神。从北京回来的这几天他天天守在“柳园”,盼望胡彩彩能来。现在他对一切都没了兴趣,回到家不是躺在沙发上就是躺在卧室里,用眼睛用鼻子搜寻着任何曾与胡彩彩有关的器物和气息。现在他才发现胡彩彩对于他的生命竟这么重要,他玩过的女人无计其数,其中也有几个尤物,然而却只有胡彩彩的消失让他魂牵梦绕让他痛不欲生。胡彩彩不仅仅是个美妙无比无可替代的尤物,更是他生命的一部分,是他生命的意义生命的欢乐所在。他曾骂自己没出息,安慰自己飞黄腾达之时会有更多更好的女人,但仍然无法阻止那种不可救药的绝望在血液中蔓延。 手机响,尚士杰懒央央抓起手机,随即就像让弹簧弹起来一般坐起。北京万盛律师事务所曲万通律师告诉他仲裁结果已经出来,明天就发电传。他提前通知是为了让绥北公司先一步作好准备。 “曲律师,我们到底是赢了还是输了?” “没有胜诉但是也没有败诉。” “这叫啥话?是不是还得到别处裁决?”曲律师含蓄委婉让人不着边际的法律用语急得尚士杰冒火。为打这场官司吞并“绥泰”近亿元资产他不惜代价拼光了血本,再没有一点儿力量换地方打官司了。 “这是终局裁决,用不着再到别处。” “到底是个啥结果?” “尚经理,仲裁结果是这样,仲裁庭本来认为我们理由不充分要判我们败诉的……” “你不是说我们理由充分有法律依据肯定能赢吗?” “尚经理尚经理,你让我把话说完行不行?当初接这个案子的时候我并不知道泰正集团在山东,辽宁和上海都有大规模投资,那些地方和绥泰公司的情况一样也没有及时办理变更注册,仲裁庭相当为难。假如判你胜诉,泰正集团撤回其它地方的投资怎么办?谁负这个责任?我费了很大力气,又找了很多人才争取到目前的结果,我们没有任何损失。” “说了半天到底啥结果?”尚士杰大声叫道。 曲律师停了一下淡淡说道:“中止合资,清盘。” “啥叫清盘?” “就是清理资产分家。” “外商还把他们的投资拿走?” “不一定,要看清盘情况。如果资不抵债,他们什么也拿不走。” “你刚才让我们提前准备,准备啥?” “防止他们转移资金,他们知道消息转走资金怎么办?你要在仲裁书到达之前防止外商转移资金,必要的话可以把他们的财务封起来。这个消息要绝对保密,我提前告诉你已经违法,不要说是我告诉你的,你可以说封他们的财务是为了防止发生意外。好了,尚经理,不打扰你休息了。” 尚士杰还有许多话想问,然而曲律师的电话再也打不通了。尚士杰只好给德化市的谢律师打电话,谢律师听到这个结果说:“怎么是这个结果?这官司打得还有什么意义?” 尚士杰说:“咋就没意义?” 谢律师说:“我们的目的是把外商的资产拿回来,这是有法律依据的。清盘实际上就等于我们败诉,外商的资产归外商,咱们的资产归咱们,不打这场官司外商能拿走我们的资产?劳神伤财白忙一场!” 尚士杰说:“曲万通说外商不一定能拿走他们的资产……” 谢律师说:“那是在资不抵债的情况下,真要那样,中方也不会有什么资产,都得还债了。” 尚士杰便有些发愣。 谢律师问:“绥泰的资产有多少?” 尚士杰说:“九千多万。” 谢律师说:“贷款是多少?” 尚士杰说:“三千万,前两年效益不大好,只把购置费还了,贷款基本没动。” 谢律师说:“要是这样还不算太糟,分了家你们还能剩三千多万,不过得防止外商转移资金,他们也知道仲裁结果了?” 尚士杰说:“不知道,曲万通是提前告诉我的,让我把他们的财务封了。” 谢律师说:“你们封没有法律效力,人家撕了你的封条你也没办法。” 尚士杰说:“我再派人看住财务科,不让他们的人进。” 谢律师笑道:“实在没办法也只好如此,不过仲裁书一到法院就采取措施了。” 尚士杰与谢律师通完话立即通知左贵才唐庭禄席锦章胡庄高到公司开会,没有叫绥北公司党委书记孙月波,因为他兼任着“绥泰”的董事长怕他走露消息。 尚士杰通报了仲裁结果后算了一笔帐,绥泰公司资产近一个亿,除去贷款三千万还有七千万。外商占四千万,五十部“大宇”加上购置费就是四千多万,还让外商把“大宇”拿走,剩下六十部“斯太尔”一百三十部“扶桑”,一台车一个月就算挣一万还一百九十万哩!全年就是两千万!这个前景还是比较令人满意的,起码不受香港老板的指挥了。席锦章连夜写封条,胡庄高叫人封了绥泰公司财务科的门,安排人轮班在绥泰公司财务科门口站岗。 ※ ※ ※ 十二月二十七日清早,纪遂功先生走进办公楼就听见楼上人声嘈杂,上了三楼,走廊尽头的财务科门前围了一堆人。几个财务科职员看见纪遂功先生便涌过来嚷道:“纪总,胡庄高封了门不让我们进!” 纪遂功先生来到财务科门前,两个身穿警服的绥北公司公安科干事堵在门口,门上贴着封条。 “你们有什么权力封我们的财务科?”纪遂功先生质问。 “你们的官司打输了,法院来人之前谁也不能进!” 纪遂功先生大吃一惊,顾不得再问什么开开自己的办公室抓起了电话。 “水律师吗?我是纪遂功……你好,仲裁结果是不是出来了?他们说我们败诉了,封了我们的财务科……好……谢谢水律师……” 纪遂功先生慢慢放下电话。 屋子里挤满了人,孙月波问:“纪总,咋回事?” 郝树森问:“水律师咋说?” 所有的眼睛都看着纪遂功先生,他有些失魂落魄。“水律师也不知道,他去仲裁委了,一会儿来电话。” 电话铃响,纪遂功先生立即抓起电话,三分公司经理韩茂生的声音冲出话筒:“纪总,尚士杰来电话叫我们冻结财务,咋回事?” 纪遂功先生无言。郝树森接过电话说:“韩经理,现在情况还不清楚,你们照常工作,等总公司电话。” 接着,一分公司经理孟跃钢也打来同样的电话。二分公司没来电话。绥泰公司人心慌慌,到处是不安的议论和猜测。 水清律师九点半打来电话,开口就说:“纪先生,我们败诉了……” 纪遂功先生仿佛没有听见一动不动,郝树森接过电话大声说:“水律师,咋回事呀?” “仲裁委正在发电传,你们马上就会收到,清盘。” 纪遂功先生抢过电话:“水律师,你不是说我们能胜诉吗?” “纪先生,我现在仍然这样认为。如果可能,我宁愿自己出钱打这场官司!纪先生,我只告诉你一个数字你就明白了,你们正正规规交了十万律师费就回去了,他们一直住在北京,仅律师费就是六十万!纪先生,我非常痛心,非常抱歉……” 泪水从纪遂功先生眼里无声淌下。 ※ ※ ※ 十点钟法警赶到绥泰公司。德化市中级人民法院依据北京国际经济贸易仲裁委员会的裁决,受绥河省经贸厅的委托对绥泰公司实施资产冻结。快十一点时张学文从传真室拿来北京国际经济贸易仲裁委员会发来的电传,这份长达二十一页的裁决厚得像一本书,纪遂功先生只看了一眼就昏厥过去。 三个小时以后,纪遂功先生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听张学文逐字逐句念这份裁决: 裁 决 书 [(94)贸仲裁字第0298号] 中国国际经济贸易仲裁委员会(以下简称仲裁委员会)根据申请人德化市绥北运输公司(原德宁地区绥北运输公司)与被申请人香港泰正集团有限公司(tizn pang lit)于1990年10月23日签订的“中外合资绥河省绥泰运输有限公司合同”(以下简称合同)中的仲裁条款的约定以及申请人于1994年9月17日向仲裁委员会提交的仲裁申请,受理了上述合同项下合资争议仲裁案,案件编号为v94142。 仲裁委员会主任根据仲裁规则的规定指定任育才为本案首席仲裁员,任育才与申请人选定的仲裁员施必恭和被申请人选定的仲裁员华少武于1994年11月13日组成仲裁庭,审理本案。 仲裁庭审阅了申请人和被申请人各自提交的仲裁申请材料,并于1994年12月21日对本案进行了开庭审理。申请人和被申请人都派仲裁代理人出席了庭审对案情作了陈述,进行了辩论并回答了仲裁庭的询问。开庭后,申请人和被申请人均向仲裁庭提交了书面补充意见和证据材料。仲裁庭通过仲裁委员会秘书局将双方的补充意见材料进行了转交。 本案现已审理终结,仲裁庭根据现有材料和庭审情况,经合议,作出本案仲裁裁决。 本案案情,仲裁庭意见和仲裁分述如下: 一 案情 1990年10月23 日,本案申请人与被申请人签订“中外合资绥河省绥泰运输企业有限公司合同”(以下简称合同),并根据合同的规定成立“绥河省绥泰运输企业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合资公司”。合同规定合资公司的注册资本为4,000万元人民币,其中申请人出资1,600万元人民币,占40%,被申请人出资340万美元,折合人民币2,400万元,占60%。合资公司于1990年11月11日经绥河省人民政府以绥外经资字[1990]24号文件批准成立。 申请人诉称: 申请人与被申请人于1990年10月23日签订了《中外合资绥河省绥泰运输企业有限公司合同》,双方同意成立中外合资企业:绥河省绥泰运输有限公司。合资期限为10年。合资公司成立后,由于被申请人无视中国具体情况强行购买50 部“大宇”卡车(总价值37,862,900元,占被申请人投资额的92%,造成重大的决策失误。50部“大宇”一直未能产生应有的经济效益,给申请人造成巨大的经济损失。1992年10月,被申请人在未告知申请人,未经董事会同意,未经原审批机关批准的情况下,擅自将其投资转让给香港亚洲工业投资公司(以下简称工业投资公司),致使合资企业于1993年因管理不善严重亏损,1994年停产长达半年之久。被申请人的上述行为违反了法律和合同的规定,应当承担违约赔偿责任。对给申请人造成的经济损失予以赔偿。申请人提起仲裁,其仲裁请求如下: (一),解除《中外合资绥河省绥泰运输企业有限公司合同》。 (二),被申请人赔偿申请人的经济损失2,400万元人民币(按合资10年的平均利润计算)。 (三),由被申请人承担仲裁费,申请人保留继续索赔的权力。 申请人在后来提交的补充材料中称: (一),关于本案的被申请人 申请人认为本案的被申请人只能是香港泰正集团有限公司。因为本案是依据合资合同第73条仲裁条款提请仲裁的,与申请人签订该合同的是香港泰正集团有限公司,而不是别的第三人。合同中的仲裁条款是仲裁委员会能够立案,受理并审理的前提,也是仲裁程序和结果能够产生法律效力的依据。对此,我国《仲裁法》第4条、第5条和《中国国际经济贸易仲裁委员会仲裁规则》第3条都作了明确的规定。与仲裁条款一样,合同中的全部内容都是双方当事人自由意志的体现,由此形成的全部权力和义务也只能约束签订该合同的双方当事人。合同的双方当事人既不能把自己约定的权力与义务推给别的第三人,更无权让他人来承担自己的行为后果。任何合同当事人都无权以自己的名义代他人签订合同,把自己签订的合同由他人来承担,使自己签订的合同对其他人产生约束力。被申请人所称的工业投资公司与申请人既未签订合资合同,也未就任何合同签订仲裁协议,因而不能成为本仲裁案的被申请人。 (二),关于本案当事人 申请人认为本案合同的当事人也只能是香港泰正集团有限公司。 1、对于被申请人所称的本案合同的“真正投资者和经营者是工业投资公司,而不是泰正集团有限公司”的说法,申请人认为如果这样,在本案合同中申请人的合营者便出现了真假分离的双重主体,即真正的合资合同签订者是虚假的合资公司投资,经营者,而真正的合资公司投资,经营者未在合资合同上签字。作为本案合同的外方,签订合同者不是履行合同的,履行合同者又不是签订合同的;签约人是为他人签订合同,而履约人履行的也是他人的合同,这是不可思议的。有悖于我国法律,也与事实不符的。 《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外合资经营企业法实施条例》第13条第2款规定:“合资企业合同,是指合营各方为设立合营企业就相互权利、义务关系达成的一致意见而订立的文件。”该法律条文的含义是明白无误的。即合资合同是合同订立者的合同,合资合同内容是约束合同订立者的权力与义务,没有也不应该涉及合同订立者之外的其他人,没有也不允许出现所谓的“名义上”与“真正”相分离的合同当事人。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外合资经营企业法实施条例》第17条的规定是:“合营企业协议、合同和章程经审批机构批准后生效,其修改时同。”在合资公司成立时的全部报批文件上,合同当事人就是申请人与被申请人,而不是其他人;为合资公司办理各项手续的中方人员也是由被申请人,而不是其他人认可的。 2、对于被申请人主张合资公司的投资款来源于工业投资公司,因此工业投资公司是投资者的主张,申请人认为这只能证明被申请人的投资款从资金往来的账面上看是从工业投资公司的户头上走的账,但不能成为工业投资公司即为合营者的证据。因为作为合营者的被申请人可以多种方式来完成其投资义务;既可以用自有资金,也可以用借贷资金、他人赠与、第三人债权等。但无论用什么方式,都不能改变其作为合营者,作为合资合同当事人的身份。并且,合资公司的《验资报告》也证明合资者是被申请人。绥河省长源会计师事务所于1990年10月日作的[90]绥长师外验字19号《关于对绥河省绥泰运输有限公司的第二部分验资报告》证实,“香港泰正集团有限公司(简称乙方)出资2,400万元人民币……占出资总额的60%。”无论是当时的被申请人,还是工业投资公司都未对《验资报告》提出异议或更正。 3、针对被申请人关于合资公司的董事都是工业投资公司的职员,证明外方董事是工业投资公司委派的说法,申请人提交证据表明,全部董事都是由泰正集团有限公司委派的,包括台月东为泰正集团有限公司董事局主席,是由泰正集团有限公司出具证明的。西林作为泰正集团有限公司在绥河的代表,全权处理合资公司的一切事宜是由台月东以该公司董事局主席的身份委任的。任合资公司总经理的吉遂功也是由泰正集团有限公司派到合资公司的。 对于合资公司的中方而言,这些人员是否在泰正集团有限公司之外任有职务是无须知道的,只要他们是由泰正集团有限公司(而不是其他公司)委派到合资企业出任董事的就行了。 4、在申请人与被申请人签订合资合同并经绥河省政府批准成立合资公司后,合资公司第一任总经理康云青于1990年11月25日给泰正集团有限公司董事局主席台月东的信里的第一句话就是“您的泰正集团……” 5、工商行政管理部门的注册登记和年检报告书也证明合资者是被申请人。1993年在由被申请人的吉遂功签字的,经工商行政管理部门审核“准予年检”的报告中,明白无误写的是“香港泰正集团有限公司。” 综上,合资公司的整套法律文件——合同和章程、批准证书、合资公司验资报告、工商登记和年检报告书都共同证明了合资公司的外方当事人是被申请人,而不是其他第三人。这些法律文件既是我国合营企业必备的法律证书,也是判断合资公司双方当事人的事实依据。 (三)、关于被申请人转让合资公司股份给工业投资公司的问题,申请人认为被申请人未经其同意就转让合资公司股份是无效的。 1、《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外合资经营企业法实施条例》第23条规定:“合营一方如向第三者转让全部或部分出资额,须经合营他方同意,并经审批机构批准……违反上述规定的,其转让无效。”被申请人将其出资转让给工业投资公司未经中方同意,双方也未对合资合同进行任何修改,更未就协商一致的意见上报审批机关批准。 2、有关部门是以“外方名称更变”为由,将合资公司当事人由泰正集团有限公司变更为工业投资公司的行为是错误和非法的。 (1)、以合资公司名义向德化市对外贸易局提交的“更名申请报告”是由外方董事于1994年11月9日签发的,合资公司的公章由其加盖,申请人对此一无所知。 更实质性的违法还在于,德化市对外贸易局批示为“绥泰运输有限公司外方名称变更情况经我局调查属实……”问题是谁在更名?绥泰公司的外方是泰正集团有限公司,该公司的名称至今也未变更,工业投资公司是由泰正集团有限公司的国内投资部更名的,国内投资部并非“绥泰运输有限公司”外方,其名称变化与合资企业无关。 在合同双方当事人未对《中外合资绥河省绥泰运输有限公司合同》作任何修改,未就合同当事人更换作任何表示并上报审批的情况下,擅自将合同当事人作了变更,这种行为是违法和无效的。行政部门有权审批,监督合资合同,却无权代替合同双方当事人更换当事人。合资合同是作为平等主体的双方当事人自由意志的体现,选择合营对象是双方当事人根据自己的意志和利益作出决定的权力,这种权力依法受到保护,任何单位和个人都无权干涉和取而代之。 (2)、对于被申请人单方以合资公司的名义,以更名为由取得的批准证书的行为,绥河省副省长对此作了批示,对没有董事会议,中方完全不知道的情况下擅自发放批准证书的做法提出了批评。 (3)、我国法律规定转让必须“经合营他方同意,”并“经审批机构批准。”所以,一项转让行为是否合法有效不取决于是否某些人“知道”,而是取决于是否被“批准”。 (四)、关于工业投资公司更名问题 作为案外人的工业投资公司以前叫什么,现在改为什么都与申请人无关。该公司在合资合同中无任何权力与义务,也就根本谈不上“在绥泰公司的权力与义务没有任何改变。” (五)、关于合资公司发生严重亏损无力继续经营的问题 合资公司由于外方的重大决策失误为合资公司埋下了重大隐患,再加之总经理外方董事吉遂功经营无方管理不善,造成严重亏损乃至停产。如不尽快依法解除合同,将使申请人国有资产流失殆尽,增加社会不稳定因素。因此,申请人根据我国法律和合同、章程规定,请求解除合同,解散合资公司。 申请人决不承认工业投资公司是合资公司外方,不会与之进行任何形式的合作经营。 (六)、关于被申请人应对合资公司的亏损和无力继续经营承担全部责任的问题 合资公司的亏损和无力继续经营完全是因被申请人非法转让出资造成的,应由其承担合资公司解散的全部责任,并对申请人因此遭受的巨大经济损失进行赔偿。 被申请人答辩称: (一)、合资公司的外方是泰正集团有限公司 泰正集团有限公司是在香港上市的控股公司,它控股属下有国内投资部等。泰正集团有限公司本身不进行投资,属于哪个行业的项目,就由相应的下属公司投资。但洽谈和签约均以泰正集团有限公司的名义进行。绥河省绥泰运输有限公司是由泰正集团有限公司洽谈并签订合资合同,再由工业投资公司(其前身为国内投资部,后改为现名)实际投资的。 (二)、对外方股东为工业投资公司合资公司是明知的 1、1992年10月泰正集团有限公司国内投资部更名为工业投资公司后,所有发给外方股东的函件均写的是工业投资公司。这些函件全部都是加盖合资公司印章后发出的。 2、合资公司主要负责人对工业投资公司为外方股东也是明知的。康云青先生和吉遂功先生作为合资公司的董事长和总经理是公司的主要负责人,他们发给外方股东的文件均写的是工业投资公司。 3、合资公司的下属部门对工业投资公司为外方股东是明知的。合资公司各下属部门直接发给外方股东的信函均写的是工业投资公司。 4、合资公司的高级管理人员均知道外方股东是工业投资公司。合资公司的高级管理人员,有的是中方委派的,有的是工业投资公司聘任的。在长期的行政和财务管理活动中,他们都知道合资公司的外方是工业投资公司。 (三)对外方股东为工业投资公司中方是明知的 中方最早参加合资公司的董事有三人,1993年变为两人,即康云青和尚士杰。 1、康云青对外方股东为工业投资公司是明知的。康自1990年11月——1992年总经理,法定代表人。1992年7月以后任董事长。康称当他知道国内投资部改为工业投资公司后无所谓。康作为中方的首席代表,他知道此事就表明 第五十章 路在何方 “你小子咋毬弄的?咋弄成这个样!你得赶紧想办法平息事态!这场火烧起来可了不得!沈书记叫我转告你,他已经跟姚万奎说好了,等风头一过就调你去曲州,地区工商局局长和曲县县长由你挑。眼下最主要的是稳住局势平息事态!你听见没有?” 德化市委副书记魏占魁的语气严厉得近于威胁,尚士杰没有说话,等魏占魁放下电话也放了电话。沈功达还是讲交情的,尚士杰祝贺他晋升省委副书记送的贺礼是五十万现金,这个价码换个地区工商局长或县长并不算贵。但眼下这个形势他脱不了身,必须扑灭这场越烧越猛的烈火。 尚士杰叫来胡庄高布置了任务。 一月七日天黑不久,请愿的人群离开了市政府。尚士诚和韩茂生本来在一块儿,挤公交车时走散了。尚士诚在南岗下车想去买盒烟,胳膊不知让谁用力撞了一下,紧接着就是什么东西掉在地上摔碎的声音。 “你他妈眼瞎啦?咋走路哩?赔我的瓷器!” 一个年轻人挡在尚士诚跟前,尚士诚不知道怎么了,看着年轻人发呆。 “你赔不赔?你他妈走路不长眼把我的瓷器撞烂啦!” 年轻人伸手揪住了尚士诚的领口。尚士诚这才看见地上的碎瓷片。 “谁撞你啦?” “你说谁?别人撞的我能找你?” “赔就赔,你别骂骂咧咧动手动脚,多少钱?” 尚士诚伸手去扳年轻人的手,年轻人吼道:“那是明朝瓷器,是古董!我花了一万块哩!你赔!” 尚士诚冷笑道:“你想讹人?”一用力扳开了年轻人的手,年轻人照着他的脸便打,不等他招架头上已挨了一棍。尚士诚倒下了,几个年轻人一阵子乱踢,尚士诚七窍流血躺在地上像个死人。有路过的人认出是尚士诚急忙跑回去报信,郝树森跑来叫了辆出租车抬上尚士诚直奔医院。王兰芝韩茂生庞明随后也坐出租车赶到第三医院。尚士诚躺在急诊室外的长条椅上不省人事,王兰芝扑过去又摇又哭。韩茂生冲郝树森喊道:“不赶快叫大夫抢救你等啥?” 郝树森说:“没有六千块押金人家不收。” 韩茂生庞明愣了一下立刻翻口袋,三个人凑了八百多块钱。郝树森又让把手表都摘下来,拿着八百块钱三块手表递到窗口。收款员说:“我们只收现金,拿手表干啥?” 郝树森大怒道:“你们就看着人死?你们先抢救!我马上去拿钱!” 收款员“叭”地一声关上了窗户。 这时张学文和尚士诚的儿子闺女尚宗信尚宗惠兄妹俩也赶到,郝树森说:“你俩跟你妈守着你爸,我们回去拿钱。” 也顾不得王兰芝母子哭天抢地了,郝树森韩茂生庞明张学文赶紧返回南岗。郝树森庞明张学文三人很快拿了钱出来,左等右等不见韩茂生。郝树森一问钱数够了,不再等韩茂生坐出租车去了医院。慌忙中谁也没有注意四单元门口停着一辆2020警车。 ※ ※ ※ 韩茂生住在最靠里的四单元,比别人都远,上楼一步两三个台阶往上跨,经过康云青家门口时也没停。康云青从看守所出来没露面就回了古城县老家,陶素兰随后也走了,康家的门自那时起就一直锁着。往常韩茂生每次经过三楼都要站一会儿,今天顾不上了。他气喘嘘虚跑上五楼,一进家门意外地看见两个警察坐在家里。 “你们找谁?” “你是韩茂生韩经理吗?” “我是。” “听说你有一支枪?” “我哪来的枪?我现在顾不上跟你们说,我得赶紧上医院!” “韩经理,我们在执行任务,请你把枪拿出来!” “我没枪!你们听谁说的?” 韩茂生的四女儿提醒说:“爸,人家说的是你打兔子的枪。” 韩茂生不相信地看着警察说:“你们说的就是那杆破枪?” 警察说:“破枪也是枪,请你拿出来我们看看。” 韩茂生从阳台提来一条脏得看不出本色的再生布裤腿,从里面倒出了枪管和枪拖,乍一看就象收破烂收来的废铁。这支枪一直放在车里,车封了,韩茂生就扔在阳台上了。 警察说:“行了,收起来吧。” 韩茂生还要放回阳台,警察说:“拿上你的枪跟我们去登记一下。” 韩茂生说:“我还急着去医院哩!” 警察说:“用不了多长时间,登记完你就走。” 韩茂生只得跟警察去派出所,一进派出所便以非法私藏枪支罪被捕。 尚士诚在医院作了开颅手术,韩茂生被捕,混乱的请愿人群失去组织在大批军警的阻拦和劝戒下渐渐散去。 ※ ※ ※ 清算委员会几次催促绥北公司归还拖欠绥泰公司的款项及利息没有结果,便通知银行冻结绥北公司帐户准备强行划拨,不料帐上只剩下四万余元,而存入建行的二百六十万房改款也只剩下十几万元。消息传出,工商银行,农业银行,建设银行先后向德化市中级法院递交申请要求以绥北公司资产抵偿贷款。德化市中级法院担心清算委员会以绥北公司的资产抵偿债务,为防止资产外流立即查封了绥北公司资产,三十二台承包车辆也被强行收回封存。承包司机们去找尚士杰要承包抵押金,尚士杰在他的“本田”被查封后就一直没露面。工人们找不着尚士杰,便领着全家老小一齐坐在了市委大门口。男女老幼一百多口把市委堵了个水泄不通,有躺在担架上的病人,有走不了路的小脚老太太,有裹得像个木乃伊的产妇,有哇哇哭叫的婴儿,情景之凄惨令人动容。交通警察和武警束手无策,市委秘书长请工人们推选几个代表进去反映情况,工人和家属们吸取了尚士诚韩茂生的教训,七嘴八舌却众口一词:我们都是代表!要抓就全抓了吧! 市委秘书长只好在大门口询问情况,然后向市委书记钟向进作了汇报。钟向进叫来法院院长商量解决办法,决定拍卖绥北公司部分车辆先归还职工的承包抵押金。谁也没有想到,绥泰公司的清盘却以拍卖绥北公司资产拉开了序幕。 绥泰公司资产清理完毕;可动资金八百万,扣除仲裁费清算费约一百万剩七百万,而贷款及利息是三千六百万。清算委员会决定拍卖绥泰公司车辆。 一分公司和二分公司的车辆相继被转移到德化市国有资产管理局的拍卖场地。在转移三分公司车辆时却发生了意外。法院的警车带着一部大客车来到三分公司,三分公司的职工家属都涌到了车场。雇来开车的几十个司机从大客车下来,法院执行人员分发钥匙。第一部车驶到大门,看门的夏老头突然跪在大门正中挡住了汽车。法警赶过来说:“老师傅,我们在执行公务,请你让开!” 夏老头说:“求求你们留下车吧!没了车,这老老小小咋活呀?” 法警拿出了手铐,夏大娘冲上去护着老头也跪下了。人群无声地涌上来,围着夏老头老两口跪倒了一片。没有人说话,只有呜咽和抽泣。 僵持了十几分钟,车辆退回原位,雇来的司机坐上大客车走了。 当夜凌晨四点,宁化县武警小队全副武装封锁了三分公司家属楼,巨大的马达轰鸣声惊醒了熟睡中的人们,车场一片雪亮。家属楼的所有窗户都亮了,最先冲下楼的人都被武警挡在楼道里。四十分钟之后车场变得空空荡荡死气沉沉,只剩下家属楼传出的一片哭声在寒夜中徊旋。 拍卖的当天晚上尚士杰突然来找清算委员会主任老齐请求停止拍卖。“大宇”车起拍价三十万,最后降到二十万才勉强卖了一部。尚士杰听到这个消息当即就吐了血。 “齐主任,不能这样拍卖呀!‘大宇’连车带购置费一台就八十多万哩!” 老齐也是黯然神伤,叹息道:“不拍卖怎么办?银行要的是现金,不是你的帐面资产。你能找来三千六百万就不用卖车了,你能吗?” 在拍卖车辆的同时,一场索债的浩劫开始席卷“绥泰”“绥北”两公司,最先发难的是内蒙古乌察县石油公司。乌察县法院的执行人员拿着法院的命令带着石油公司的人和三辆卡车来到荣县一分公司,将所有的机械设备全部拆光,材料库搬光,连地磅也起了出来,用以抵偿一分公司一九九二年欠下的三十二万柴油款。随后,一批批不知从哪里来的债主们领着法警拿着当地法院的判决书执行命令蜂拥而至,南岗总公司材料库价值近千万元的材料被洗劫一空。西卫县二分公司,宁化县三分公司也遭到了和荣县一分公司相同的命运。绥北公司西关车场连角铁焊制的大门都被拆走,库房里没卖完的几吨冻螃蟹也成了抵债品,来晚的债主们一气之下拆光了所有的门窗。这场浩劫之后,绥北公司西关车场和“绥泰”的三个分公司都变成了废墟。 ※ ※ ※ 阴历腊月二十九,连续几天阴沉的天空终于开晴,遥远的太阳照着萧条的塞北大地。中午过后,一辆火红的“蓝鸟”和一部桔黄色的“斯太尔”离开德张公路向呼流河畔驶去,好似两只铁船在黄土的海洋中漂行。 车开到上流庄,在一群孩子的引领下停在一家农户门口。王永林,董兴宇,李学红钻出“蓝鸟”,大院门口,陶素兰满眼含泪使尽抿着嘴唇。她身后站着康承荣和女婿还有康承华和媳妇。 “嫂子……” “陶姨……” 王永林,李学红,董兴宇笑着走过来,陶素兰点着头流着泪说不出一句话。还是承荣叫了王叔,李叔,兴宇哥,请他们进家。李学红对开“斯太尔”的司机大包说:“大包,雇些人赶快卸车,卸完你就回吧。” 大包早爬上了车顶,掀起蓬布叫道:“谁来帮忙卸煤?一人十块钱!” 大人孩子一拥而上,先搬大包从车上递下来的各种纸箱子编织袋子,然后又各自回家拿扁担拿筐来卸煤。陶素兰要拉王永林他们进屋,李学红说:“康经理哩?咋不见?” 康承华说:“你们先进家,我去叫我爸。” 王永林说:“康经理在哪儿?” 陶素兰说:“在河边哩,天天去,一站就是半天。” 王永林拦住康承华说:“我们去吧,我还没来过哩,正好看看。” ※ ※ ※ 康云青穿着军大衣站在河边的土崖上不知在望什么,呼流河早结了冰,河面层层叠叠的冰块犬牙交错,就象翻滚的波涛一下子冻住了一样。河南岸是宽阔的滩地,再向前经过一段丘坡地就是峻峭的六棱山了。黑色的山峰云雾缭绕,周围都是白茫茫无边无际的天空。康云青望着天空,脑子里也是白茫茫一片混沌。 混沌中似乎传来了响声,他终于意识到那是身后的脚步声,便慢慢转过头;在那一刹那,他的心他的身体都剧烈的一颤,意外,惊奇,喜悦,悲伤,悔恨,愧疚……种种说不出的滋味一齐涌了上来,泪水夺眶而出。 “康经理……”三个人跑上来围住了他。 “永林……永林呀……我对不起你……我害了你,害了大伙儿……” 康云青抓着王永林的手泣不成声。 王永林李学红董兴宇眼圈都湿了,谁也说不出话。良久,李学红咽下眼泪故作轻松说道:“康经理,过去的事咱不提了!我们今天是来给你拜年的,走走走,嫂子还在家等咱们哩。” 四个人开始往回走。路上,康云青渐渐问起了李学红和王永林的煤矿和车队,问起董兴宇现在的情况。李学红和王永林的公司日益壮大,拍卖三分公司车辆时他们又买了十二台“斯太尔”,他们的车队有三十台车了。董兴宇干得也不错,去年分期付款买了两台“斯太尔”,拍卖三分公司车辆时又跟李学红他们一块儿买了三台“斯太尔”,现在也发展到八台车了。胡彩彩天天跟车跑,专管交费收帐结帐这些事,两口子干得热火朝天。李学红王永林都想利用胡彩彩的外交才能,已跟董兴宇胡彩彩商量好过了年就合并成立集团公司。 他们还说起了尚士诚。尚士诚的手术作得不错,恢复也很好,原来担心成为植物人,现在不用担心了。王永林他们三人这趟来路过德化还专门去医院看了尚士诚,尚士诚不仅认出了他们,还说了两句简单的话。李学红安慰他说:“尚科长,好好养好身体,出了院到我那儿干。”尚士诚神色骤变,王兰芝悄悄拉了李学红一下,李学红这才省悟尚士诚还不知道“绥泰”“绥北”都垮了,立即改口说:“我是说星期天抽空到我那儿给我看看车,平常你还在公司上你的班!”尚士诚这才释然一笑点点头。 提起尚士诚不可能不想到尚士杰,即便不提尚士诚,他们也会想起尚士杰来。但四个人都回避着提及尚士杰。尚士杰的自杀冲淡了人们对他的仇恨,甚至还不由自主地生出了些许惋惜和伤感。刚听到尚士杰自杀的消息康云青哭了,怕让家里人看见,一个人跑到河边站了半天。 尚士杰是在“柳园”家里自杀的,关于他自杀的原因有两个说法。一个说法是:他自杀的那天晚上到医院看望了昏迷不醒的尚士诚,给嫂子留下一大笔钱,想到哥哥可能成为植物人,回到家开枪自杀。这个说法倒是印证了一些人认为是尚士杰雇佣社会流氓行凶的推测。另一个说法是尚士杰得知检察院即将逮捕他,自知罪责难逃畏罪自杀。 然而自杀现场的情景又似乎否定着上述两个推测,尚士杰是躺在床上穿着睡袍睡觉时自杀的,姿势是侧卧,右手拿枪抵着心口,下面的左臂却抱着枕头,最让人不可思议的是枕头上还包着一件女人的睡袍。有人分析抱枕头是为了让枕头盖住枪声,这个分析有一定的道理,却无法解释枕头上为何要包女人的睡袍。如果是为了加强消音效果,蒙上棉被是远比抱枕头更有效的。然而尚士杰却没有盖被子。 四个人边走边说走走停停,直到康承华找来才加快脚步。回到家,康云青看见院角堆起的一座煤山,连连啧嘴说:“咋拉来这些些煤?这得烧几年呀?”刚跨进堂屋,康云青一脚门里一脚外就愣住了,后半间堂屋堆满了年货;整箱的烟,酒,罐头,水果,方便面,西装鸡,东海带鱼,整袋的大米白面,整桶的色拉油。康云青眼泪顿时又淌下来,李学红王永林边劝边推他进了里屋。其实康云青不只是感动,更多的是心酸。他想起“绥北”“绥泰”的职工们,这个年他们咋过?可是康云青不敢说出口,现在就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对工人们的牵挂是那么虚伪。“绥北”“绥泰”的灾难是他一手造成的,在他撤消对王永林的推荐的时候,为什么没有想想拖儿带女的工人们? 李学红怕提起往事伤感,一再提醒不许提过去的事。然而把他们连在一起的,正是那令人难忘而又令人感伤的逝去的岁月,话说着说着不知不觉就回到了过去,晚饭从六点吃到十一点,满桌的饭菜热了无数次,谁也没吃几口。 该告辞了,王永林郑重地说:“康经理,我们这次来除了给你拜年还有一件大事,前些天李春部长去我们矿上,建议我们成立党委,现在正规的民营企业都开始建立党委和工会组织。我就说要是成立党委,就聘请康经理来当党委书记行不行?李春部长高兴坏了,连声说好。他在古城县委宣传部跟你一块儿当过副部长,现在是陆原市委组织部副部长。” 李学红说:“康经理去当书记,嫂子去当财务科长,工资每人两千。房子彩彩都给看好了,租一套三室楼房,不管承荣他们还是承华他们去看你们都住得下。” 陶素兰又擦眼睛,康云青哽了一下说:“学红,永林,兴宇,你们的一片心意我这一辈子也忘不了。我们现在虽然没有工资,生活还是不成问题,承荣,承华每月给我们三四百,足够了。过了年我打算把南岗的房租出去,一个月最低也能拿二百。所以,你们不用担心我们的生活。我老了,干不了什么也不想干了,你们别管我,好好干你们自己的事吧!” 王永林摇着头说:“康经理,你又多心了。你以为我们是想接济你?其实我们是想请你帮忙,想沾沾你的光哩!市委书记曹良铭市长裴加金你都熟,陆原市各部委局办大多数是德宁地区的老人,很多人都认识你。‘绥北’创业的时候有多难你自己清楚,那还是国有企业。我们这个民营企业就更难了,哪一个庙拜不到也不行,哪一柱香烧不到也不行。你去当这个党委书记,我们再办事就方便多啦。交通局第一副局长于胜是你在古城县的副手,征稽处处长穆六指原来是陆原县交通局长,跟你熟得很。还有好些人哩,康经理,现在就是熟人好办事,你就帮我们一把吧!” 董兴宇一直很少开口,这时也说:“康经理,我知道您还生我的气,我跟您认错,我不该让您寒心……您和陶姨要是不去,彩彩得把我骂死……” 陶素兰捂着嘴抽噎起来,康云青说不出话,眼泪流成了小河。 ※ ※ ※ “蓝鸟”在夜幕中渐渐走远,康云青站在村口一动不动凝视着那两盏忽上忽下时隐时现的车灯。透过朦胧的泪水,那两盏灯渐渐变成了四盏,八盏,变成一长串,一大片。他看见那一大片耀眼的灯光伴随着隐隐的轰鸣声正在缓慢却不可阻挡地驶来,驶来…… 《 完 》 2004年5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