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剑待风雨 云城万里轻》 第1页 [bg同人] 《(秦时明月同人)临剑待风雨 云城万里轻》作者:千里月随人【完结】 文案: 秦时明月张良相关同人长篇,存在原创女主 之前在其他地方连载完结,搬文到这里,有稍微修改,大框架没有变 时间线始于第三部诸子百家,终于秦末。前期剧情走向跟原作,但会有加入一些原作中没有的设定。后期一些歷史事件的设定上主要参考《史记》,但有细微出入,会在每章的末尾註明。如有错漏欢迎指出,我会註明出处并更正哒 一表人才张良先生 x 打杂小二云微姑娘,无男二或女二 前期为主角为师父寻仇的故事,风格相对轻松;后期偏重秦末起义与楚汉之争,略严肃;结尾为he 请多指教 ps. 文章修改前为穿越,但因为穿越这个设定的存在主要只是为了方便吐槽……所以在这里设定为女主是同时代的人 内容标籤:江湖恩怨 歷史衍生 古典名着 成长 搜索关键字:主角:张良,贺云微 ┃ 配角:颜路,萧何 ┃ 其它:秦时明月 第1章 一 晨风习习。 未及太阳完全升起之时,参差的绿叶上还缀着一层露水。屋棚上的几只鸟悠闲地抖着翎毛,轮流叫了几声。几回合下来渐渐不叫了,无聊地各找一个伴干瞪着眼,再瞪着院子中央的一地黄土。 从屋棚下走出一个人,径直行到院子里,停下脚步回头好笑地瞅着那几双瞪着她瞪得好似望穿秋水的鸟眼,故意再往前挪了两步,然后猝不及防地右手一扬。潜伏在屋顶上的几只鸟儿立刻扑棱着翅膀一头扎下院内,毫不客气地开始争夺一地的谷粒。那人敏捷地向后一跳,拍掉手上沾着的碎谷,双手往腰上一叉扭头看向林子后渐高的太阳。 金黄的阳光透过稀疏的树篱照进院子里,投在那一圈叉开翅膀示威性地互鸣的鸟雀之上。看热闹的人转回身,抬头没好气地回视棚顶上,一个人竖着起左腿坐着,脸上贼光四射的笑容堪比秋日怒放的菊花。 那人向院子里摆手:“云微啊……” 云微:“干甚?” “给少点谷子又不会饿死它们,”那人左手托腮手肘支在膝盖上,右手抓着一颗没吃完的李子,“院子里地少能种出多少粮食?为师还盼着每日三餐呢,这样浪费下去,我估计就要啃菜根了。” “既然还有菜根吃师父又何必担心米不够呢?”云微往左歪头,故意拖长尾音,配以瞪大眼睛的无辜表情,“反正鸟也不吃菜根,不会跟你抢你怕什么?” 师父不搭话,把李子送到嘴里颇为挑剔地咬了一口。 稍加停顿,云微又及时补上一句:“而且师父你这种吃了李子还要菜根的行为才是真正的浪费粮食吧?” 泰然自若地吃完最后一口,师父捏着光秃秃的果核打量了一圈,极为精准地咬除掉一块突出的果肉,再用左手小心地揪下连着的果皮,把它修成一个完美的梭形,又反过来仔细审查了一遍。终于他回头看向院子里的云微:“米饭是主食,菜根用来下酒,李子是加餐。作为一个人要懂得享受天地给予的美食,不然和鸡鸭狗畜有什么区别?” “哈?”云微嘴角略抽搐,“这和浪费粮食有关系吗?” “为师不像某些人,”郑重地放下那个光熘熘的果核,师父瞥了一眼云微,忍不住加上一句,“别一脸抽筋似的表情说的就是你。为师终日劳苦,早上餵鸟下午种菜,还要精心打算每天吃多少米多少菜,”顿一顿,“菜根。身心俱疲,终日不得歇息。这样消耗量大的工作岂是这点粮食能够支持得起,怎么能和那群成天吃了睡睡了吃的鸟相提并论?” 云微偏过头,看见几只鸟为了抢夺最后一堆食物争得一地鸟毛。 “那,”师父一摊手,撇着嘴,“还有力气打架,再饿它们一天也没关系。” 云微咽下一口唾沫,换上眯眼笑得更灿烂的表情:“恩师啊,您可知道这世上有人说把李子拍在脸上可以延年益寿您要不要试一下?顺带着遮挡住您那菊花脸?” “有意思,”师父又拾起一个李子,掂量一会抛到空中又用手稳稳抓住,“让为师先看看效果如何!” 在一瞬间师父的目光由原本的懒散变得锐利无比,五指绷紧手腕不给人留任何反应时间地一弓再一推,拳头大小的李子便在极快的速度下直线飞出,剎那从裂开果肉中喷出的浆液已经逼到云微脸前不足一尺! 云微将右腿向后擦出一步的距离。几乎不需要思考,她已经清楚了她那丧心病狂的师父是打算拍一个李子在她脸上了。云微扬起的嘴角中揶揄的笑意顿时消失,一个侧身,左手握住了背后的弓,另一只手从箭袋中抽出一支箭架上弓弦。拉弓的声音如疾风过境,云微眯起双眼,下颔稍扬,一松手箭笔直飞出,箭尖在初晨的日光下泛着炫目的光泽,径直刺过飞来的李子,再以分毫不减的速度一头扎入屋顶的数层茅草内! 院落里的鸟雀惊得扑翅而飞。 师父略略侧头:一支竹箭没入他左边寸许之处的茅草中。红色的李子晶莹剔透,浆液顺着竹箭慢慢地淌下。
第2页 缓缓放下平举握弓的左手,云微眼中渐渐添上了几分暗自的得瑟,右手大拇指在鼻子下一刮,模仿着方才师父的语气:“别摆出一脸牙疼的表情瞄准的就是你!” 师父稍稍起身,在云微又变回警惕的目光下伸出左手,抓住了那柄竹箭……上的新鲜大李子,手腕略微发力把它拔了出来,送进嘴里就是一口,咔吧的一声清晰可闻。 这……云微扶额,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反应的速度还是不错的,上弓的动作比上几次简洁了,不过其实在拉弓的时侯你已经可以瞄准完毕了,但是你在拉尽之后还停顿了一下。虽然这样会使得命中目标更加精确,但是这也会浪费你的时间,给了我躲避的机会。这样的犹豫会导致更多的变数,懂吗?” 听着师父的语气变得严肃认真,云微向屋顶望去。几根折断的茅草飘下来。师父看了看缺了一口的李子,后转开目光看向云微:“没有必要追求每一发都是完全的精确无误,当然我也知道你并非是在忘恩负义地瞄准你师父。射术讲求果决,在这一点上,你还不够。” 云微抿住嘴唇,点点头。 重新把目光挪回李子上,师父又咬了一口,表情转瞬间切换成晚风中无比苍凉悲戚的小媳妇:“而且你这样摧残果实的行为才是真正的浪费粮食吧?你看,”伸出手,掌心向上顶着被摧残得体无完肤的李子,“都爆浆了!” 云微身形一顿,一口老血含着没喷出来。 如果把这大秦之河山比作一方幽雅的园林,那师父绝对是整个园子中色彩?b艷似太阳绽放得最为热烈的一朵奇葩。 拾起地面上散落的谷子放入手心,云微一边想,一边默默清点被惊飞后重新回来的鸟儿们。 这一切的一切要从六年前说起。当时的云微还在一群逃难的人中间混吃的,谁知某日一早醒来周围只剩她一个人,估计别的人走的时候没看见她,直接把她忘在这山头上了。在飢饿的驱动下她只能四处找可以入口的东西,刚看见山下似是有一户人家,结果一个激动直接从山坡上滚了下去。十分幸运地她并没有摔得粉身碎骨,但是很不幸地砸在了那茅草屋顶上的一堆李子上,这数十只圆润饱满的果子在这巨大的冲击下向四面八方弹开,撞在各种各样的硬物上应声拍成一坨坨圆饼。当时安坐在屋顶上的师父翘着二郎腿,扫了一眼浆汁横流满地的狼藉,对着压塌了屋顶掉进屋内的云微露出无比诡异的一笑:“啊……虽说你毁我粮食坏我屋顶,但既然摔到这院子里也算是有缘之人。这样吧,要不你把这些李子全部修復回原来的样子帮我摆好,要不就做我徒弟,怎样?” 还能怎样?回復原样?这种事只有逆天的玛丽苏才能做到好不?!那时的云微尚还天真无知没能料到这厮的巨大杀伤力,抖掉身上的几撮茅草,站直了仰起头,犹豫着颇为艰难地说:“师……父……” “嗯。”师父脸上露出满意的表情,随即慢慢地说道,“那今天你就尽一下为人之徒的孝义来清理一下院子吧,为师不苛求,恢復原样就行了。哦对了,顺便把这个屋顶补一下,”自然地指了指那个天坑,“夜里风大容易吹进来。” 云微只觉得有千万只草泥马在心灵的原野上欢快地踩踏而过。 云微的师父名曰程风,然而他无赖的作风实在是令人怎样也无法相信,这样一个俊逸清朗的名字代表的竟然是这样一个不靠谱的人。每天早晨都准时带着一堆李子坐到屋顶上张扬地当着一群半日粒米未进的鸟儿一颗一颗地嚼,还恶毒地发出咔吧咔吧的声音,尽情享受着众无辜鸟儿们怨恨并愤怒中间还夹杂着些无力的注目。这是要怎样的恶趣味才干的出这种损鸟利己的事……还有……云微拍掉手上的鸟毛,拜託为什么李子地出镜率这么高!! 至于徒弟,更准确的说法则是免费劳动力。清晨抓米餵鸟,把前院打扫干净。再跑几里山路砍回来一天的柴,噼细,生火烧饭,手持一顶大草帽没完没了地对着随时可能熄灭的炉灶扇风,不完全燃烧产生的碳黑四处飘飞。一餐完毕后跑几里山路到河边洗盘子洗碗,再吭哧吭哧跑回来打扫屋里。虽说包吃包住但一点工钱都没有,这压榨完最后一丝可利用价值的精神和万恶的奴隶主有什么区别? 云微承认师父的功力深厚技艺超群,能在几百步开外连发三箭绊倒巡山士兵的马匹、使他们返回而没有接近院子,再加上随手扔出的李子核总能及时吓跑偷米吃的鸟儿,怎么说也不会差。但他传授射术的方式则令人不想评价:云微永远永远不会忘记在她学会怎么拉弓放箭的第二天便被拍了一个茄子在脸上,因为没有来得及放箭把它打回去。还有各种各样的,比如站在屋顶上在师父吃掉十个李子之前放箭二十发在院子里钉出一个圆形之类的奇怪要求。可是同样不能否认的是,师父这样奇葩的方法确实让云微从一窍不通进步到了接近熟练的地步。 然而住在这个小院子里的并非只是师父一个人,这是云微穿来第一天从清早拿着扫帚一直忙活到傍晚日落才发现的,原来她除了一个无良的师父之外还有一个师母。也正是因为师母帮着整理好了屋顶的茅草,云微才得以在天全黑之前吃上所剩无几的晚饭。平时和师父争辩不过大打出手竹箭横飞的时侯也是师母来叫停,让云微免受□□精神的双重摧残。
第3页 “这些事云微你今天就不用做了。”身后传来一个柔和的声音,“等会简单收拾一下就下山吧。” 云微把箭袋往肩上背了背,咧咧嘴,对着屋檐的阴影之下眼含笑意盈盈的女子应道,“嗯。还是师母靠谱些!” 师父教云微射术,而师母教的是声术。第一次看到师母用一个高音震晕了那些可怜的鸟儿的时侯,云微觉得这当真就是古代版的超声波,碎石碎鸟碎大山。然而真正练起来才知道这玩意只对活物有作用,而且比想像中的要难上好多倍。由此她可以断定,这位好人的师母实力绝对和师父相差不了多少。 “对了。”屋顶上的师父纵身一跃站定在地上,双手抱在胸前,“为师教了你那么久,你肯定心怀无上的感激之情吧?” “啥?”云微头顶上多出了三条黑线,师父你好像带了很重的个人色彩…… “反正今天你也要下山走走,那就把后院里的那三捆菜根拉到集市上卖了吧,哦还有,”对云微越来越难看的脸色视而不见,“顺便还有那几串茄子,也一併带过去卖了吧。为师早就想改善一下伙食了。”他注意到云微近乎狰狞的表情,“为师知道你对这个机会感激兴奋、倍觉光荣,云微真是个好孩子啊!为师也不用多说什么了,好好完成任务吧!” 云微盯着师父,在脑海中用千万支竹箭把他扎成筛子,然后从牙缝中一字一顿地挤出一句话:“承蒙指点栽培之恩泽,自怀不尽感激于心。今予以此任,举手之劳不足相报,必全力……而……为……”到了后面几个字都带上了严重的颤音。 “哎呀这话一说还真有几分读书人的腔调那!”师父赞赏地点点头。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不就是三捆菜和一串茄子…而…已…吗…我忍!! 第2章 二 真正走到了街上,云微才对方才的话产生了无尽的后悔。 从山上走到城里面,太阳已完全升起。靠海的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纵横相交的街道上已经有行人熙攘来往。每十余步就能在路边看见几个连续的摊子,卖首饰的,卖肉的,卖鱼的……一条条鱼的鳞上还沾着海水的湿雾,浮在放置货物的木板上。两旁错落着栋栋低楼,蓝青色的屋瓦向上收拢成屋顶。拉着板车的老汉抬起头擦擦汗,斗笠下面常年出海晒黑的脸上露出淳朴和善的笑意: “哟!行啊小兄弟!” 云微脚下一顿,转过脸挤出一脸笑容算是回应。 “小兄弟有点底子嘛,这都扛得动。” “唉,现在这样强壮的年轻人已经不多咯……” “是啊。隔壁三条街的那个阿中啊,看他抓一只鸡都不行。也不知道这小兄弟是哪里人。”什么玩意阿中?这名字怎么听起来这么龙套。 “看他扛着一担菜,是进城卖菜的农人吧。唉,小小年纪就背那么沉的担子。”你以为我愿意的啊你什么时侯有一个良心被狗吃了的师父你就该懂了! “看样子长得倒还挺俊秀,没准是个好吃懒做的败家子吧?”长得像女的也有错吗?诶,不对,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是小兄弟了? “呸,败家子能是这样一脸悽苦地低着头走过去吗?唉,肯定过得不容易。”我表情丰富了点又怎么样了?要不是你们说那么大声我脑袋抽筋了才会低着头走啊! “这小兄弟生得倒也是白净,也不像干粗活惯了的人。哎,说不定是个落魄的书生呢!” “这你就不懂了,书生身上都带着一股酸气,这小兄弟看样子应该没什么墨水,要不然也不会来干这种活了。” “嗯……也对,应该是农人家的野孩子裤脚都没扎好,从小玩到大恐怕没碰过书吧?” “也不像啊,这头髮绑得和桑海这边的人不怎么一样啊。” “难不成是外域来的?”云微听着话题越来越离谱,再低了低头,把身后一大袋菜叶往肩上靠了靠,加快脚步往前走。 “外域的王侯贵族吗?” “王侯贵族天生娇贵哪会干这种事……” “难不成是卖身进宫去的!”噗――-!“哎小兄弟你怎么了?” 云微脚下一个踉跄,一口老血刚喷射而出,在三五个热情质朴的大叔的注视下僵硬地转过头:“没事,谢谢!” 其中一个大叔犹豫地看着云微背上与本人极度不相称的口袋:“要不要帮忙小兄弟?” 云微深吸一口气,尽量以和煦的微笑看向那个大叔:“不用!”语罢继续担着足可以装下两个她的包裹向前走去,几步之后回过头,挤出一个更灿烂的笑容:“谢谢!” 有间客栈内,丁胖子拿着抹布仔细地擦着正对门口的一张长桌,正门走进来一人。 “丁掌柜,这么早就在忙了?”。 “哎?”丁胖子直起腰来,继而爽朗笑起来,“张先生!”客栈门前站着一袭青衣的张良,身后恰有人走过,扬起一阵微风,脑后的几缕黑髮飘扬。 “张先生今日不用早课?”丁胖子端出一杯茶。
第4页 “无妨这样说。”张良落座后道了声谢,闭上眼端起茶杯微啜了一口,再放下茶杯,望向继续擦拭着桌子的丁胖子,“倒是丁掌柜这几天都很是辛苦啊。” 丁胖子抬手抹掉额上一把汗,重重地嘆了口气:“唉!现在的少年人都待在家里种地,哪会来干这行。你们儒家又说什么君子远疱厨之类的,搞得那些念过几天书的小子们都不正眼瞧我们这些当厨子的。”说罢饱含怨气地看了张良一眼,而后者只是微微一笑,不作回应。 “现在客栈里就我和石兰两个人,到了正中午客人一多根本忙不过来。”又嘆了一口气,丁胖子双手叉在腰间,看向门外来来往往的人群,片刻后一挥手,“罢了罢了,待会还要上街买食材,给小圣贤庄的弟子们备早膳呢。”说罢把抹布往架上一搭,提起地上篮子掉头出门,“张先生就随便坐会吧,可别怨我丁胖子招待不周啊。” “丁掌柜先忙,良便不打扰了。”不紧不慢地喝下最后一口茶,张良微笑着起身,向窗外望去。人流中几匹马飞驰而过,张良嘴角微微往上一挑,而后似无事发生一般悠悠朝客栈外走去。 人多起来之后盯着她的目光也没这么勐烈了,云微慢悠悠地在街上边晃边东张西望,周围却渐渐开始扰乱了起来。远远街道的叉口处几个黑黑的影子上下浮动,而那周围的人却是逐渐被驱逐到了路两侧。 只一会功夫影子便走近了些。云微凭藉自己微薄的知识辨认出,这是秦国士兵的盔甲。 “靠边站靠边站!”在地上的士兵手持长矛横过来,不耐地挥动着将稀疏的众人喝退到路边楼房前。 云微随着前面的人步步后退,不料却碰到了后方的摊子。那小贩从一桌的鲜鱼中抬起了头,目光掠过紧张的云微,停在她身后的装菜的大袋子上,旋即恍然大悟,露出了一副“原来是同行”的表情。 “小兄弟是新来的吧?”那小贩和善一笑,问道。 我不是小兄弟……云微将这句话吞了回去,应了声是。 “这样啊,”小贩又是一笑,“来这卖东西也不简单啊。倒是这个时候不讨好,碰着了巡街。” 云微笑了笑算是回应。恰在此时,街道上突然有一队骑兵飞快地跑过,一串马蹄声震得地面也抖了三抖。 “看来又有大事要发生了啊。”小贩抱起双臂感嘆道。 云微心中咯噔一下,转身:“劳驾,你的意思是……” “之前这里发生过什么大事?” “这个……”小贩的手在桌底下搓了搓,眼睛四处瞟了瞟,然后凑上前压低声音快速道,“听说啊,这是有逃犯在附近呢!前一阵子也有阵仗,我亲眼看着一队黑衣骑兵跑上了山!一熘烟就没影了,还是黄昏没人的时候,我还以为我看走眼了呢。而且啊……” “而且?”云微眉头皱起,刚欲问个究竟,乍然听见隔壁的狗肉档主提高声音呵斥道:“而且什么,我看你就是看错了!你问问周围咱这些一天到晚把摊子摆在街上的,谁看见过你说的什么黑衣骑兵了?嘿,前些天我听隔三条街的李掌柜说啊……” “说什么?”云微的好奇心又被钩了起来。 那傢伙一挑眉毛:“是有头脸的人物要来啦!” 原先的那小贩也被惊得张大了嘴,不由得问:“谁啊?” “嘿嘿……”这厮讪讪一笑,“我也不知道。” “啊?”小贩一愣神,随即大怒,“那你还说个啥!” 云微无奈得摇摇头。正好挡人的士兵们也撤走了,便向两人简单道个谢,继而提起包袱走向路中央。人群渐渐散去,云微揣摩着刚听到的消息,无意识地往前走着。 她之前在山上倒是没见过那小贩说的骑兵,之前远远看见的那也没穿着黑衣服。要说是黑衣骑兵,看着秦国士兵的盔甲也不怎么黑啊,那都是些什么人?难道有从别的地方来的特遣队? 她又一次意识到了自己知识的匮乏,在山上这么久,下山的次数一只手都数的过来,在镇上停留个大半天的还是第一次。师父这丧心病狂的什么时候屯了这么多菜根,她卖到猴年马月才能把它们都卖出去。放下揪着头髮的手,云微耸了耸肩,顺着街道走了下去,突然顿住脚步。 等一下。 如果我今天卖不完这菜根…… 那我岂不是得露宿街头了?? “闪开啊!” “闪开啊啊啊!” 这是演哪出?云微奇怪地看着路上的人们不约而同地向两边散开,其中一个商贩一脸惊恐地对着她吼道: “小兄弟快闪开啊!” 哈?云微皱皱眉,然后忽然意识到不对劲,勐地回头向身后望去。 一匹黑马一路奔来势不可挡,上面的人手忙脚乱地试图控制住它却无济于事。那马的影子已经没过了云微的头顶,黑漆漆一片从上面重重压下来! 路边的妇人忍不住捂住了身旁孩子的眼睛。 小贩们的声音卡在喉咙里。 街角一个青色的人影神色一变。
第5页 云微勐的咬住嘴唇! 笑话,我还没活够好吗!莫名其妙地成了一个千年大奇葩的徒弟,莫名其妙地干了这么久苦力,莫名其妙地被人扔了没有一万也有几千个茄子李子在脸上,莫名其妙地要扛着一坨菜根在街上被人认成小兄弟,如今又莫名其妙地放一匹马出来要把她踏成泥浆。这是老娘祖宗八百代都是杀人狂魔还是老天今早被人喷了辣椒水眼睛睁不开了啊?!不就是一匹马吗?不就是一匹马吗!这还闪不开?云微眼风勐扫过两边的人群,紧了紧肩上的□□袋,忽的下蹲向旁边跃去! 悠闲地绕过街角,张良注意到街上的骚乱,转头望过去。 一匹黑马沿着长街横冲直撞,前面的人都一脸惊恐地向两边散开。那飞奔的马向路中间的那个察觉到不对勐然回头的少年踏去,路边的所有人都呆愣在原地,竟无人能够阻拦。 张良快步行过去,正准备阻止这场惨案的发生,却突然看见在大街正中间那个扛着一个大得难以置信的袋子的少年的眼睛几乎在回身的同时眯起,迅速地弓下身子,左脚一蹬,便倾斜着向路边蹿去,头往旁边微侧刚好避开了冲撞而来的蹄子。下一步右脚点在路边的石板上,顺势旋过身,双脚落地向后擦出几寸的距离,几乎可以说是轻松地躲到了路边,下一刻马蹄就重重地踩在了刚才那个少年所站着的位置上。 马上的人拼命地拉住缰绳,勒得那匹马一阵嘶鸣乱了方向,左摇右摆地向着路边冲去,人群纷纷退后四处跑开。急促踏下的马蹄踢翻了路边的铺子,一时间青菜萝蔔满天乱飞。憋了一腔怒火的黑马毫不留情地把上面的人甩了下来,稳了稳步子,终于是平静了下来。 “哎哟……”远远地听到那个可怜的倒插在地上的骑马人叫道。 满街的小贩哀号的声音此起彼伏。 张良停住脚步,若有所思地勾起了嘴角,随即穿过乱闹闹的人流,向着事发地点走去。 第3章 三 云微直起身来,回头瞥了一眼那个硕大的包裹,幸亏还是完好无损。 好不容易在镇上多待一会就碰到这种事情,真不知该说是运气好还是运气不好,云微撇撇嘴,翻眼望天,清一色的浅蓝,再低头看看四周,一堆辨认不出原型的食物,还有被马踩断的木板。四周一片嘈杂,云微看向另一边,那匹马倒是悠然自得地甩了甩头。 云微不禁摇摇头,现在整个街道狼藉一片,东西也卖不了了。忽然听见左侧升起一阵动静,进而是一个愤怒的声音:“都是怪你!” 云微顺着声音的方向转头,一个满头灰的少年人抬起右手食指笔直地指向她。身上的衣服已和抹布没什么两样了,圆脸上的肉气沖沖地挤在一块,一双小眼睛像是要喷出火焰来。 “都是因为你!”小胖子的声音尖锐得几近破音,“要不是你挡住我的路,马也不会跑到路边去!” 哈?云微歪了歪脑袋,她只不过是个路过的,怎么突然间变成这场灾难的罪魁祸首了?怪那匹马都比怪我有道理吧?那小胖子见她没反应,正要接着发作,却在看到她后面的什么之后一下子噎住了。 一阵毫不逊色于方才的骚动从云微身后蔓延开来,不一阵各种抽气声和尖叫声已经要把她淹没了。云微皱了皱眉,半狐疑半警惕地转头,成功找出了骚动的源头――一个正在往这边走过来的青衣男子。 边上的小胖子已经开始全身哆嗦起来了。云微看着面前的人群一浪接着一浪地蜂拥而上,而后又自动闪开一条路,随着那男子一步一步地接近某一刻她和他之间已经没有任何障碍。云微抿了抿嘴,下意识地弓下身,双脚抓地肌肉紧绷,准备随时应对什么不测。那男子在离她只有三步远的地方停下来,伸出了手…… 要发招了吗,云微咬紧了嘴唇,空出的右手已经习惯性地向背后的长弓探过去―― “姑娘,没事吧?”男子俯下身,扶起了云微三步开外的一个倒在地上的女孩。 “没,没事……”女孩满面桃花,脸上腾起一阵绯红,语无伦次地摆着手,掩饰不住幸福的微笑,然后满面羞红地低着头小跑开了。 云微整个人勐地一歪差点失去平衡摔倒。 张良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不远处背着个大袋子的少年,方才他躲开那匹马时的身手敏捷得大大出乎他意料,现在却看起来在努力维持着平衡不让那个袋子滑下来,动作夸张得有些滑稽。 云微好不容易稳住肩上的袋子,正庆幸着自己没闪着腰,便见旁边那小胖子忙低头毕恭毕敬地行礼。 “三……三师公……” 青衣男子略微颔首,却回过头去。云微顺着他目光看过去,一体格粗犷的大汉像是刚刚赶到,看见这情境不由得勐地一拍脑袋:“哎哟!这……这几家摊子我可是每天来採买的,这下糟了,我可得去哪里再给你们找早膳的食材去啊!” 青衣男子没有立刻回话,而是看向云微身旁的小胖子:“子慕,知道错了吗?” “三……三师公,”那叫子慕的小胖子像是终于等到了这一刻,抬起手便往云微脸上指过来,“都是因为这小子没长眼睛站在路中间不让开,弟子……弟子为了避开他试图勒马,不、不想马却不受控制,这才、才……”
第6页 云微差点给他翻了个白眼,拜託,扯我当垫背的也麻烦你找个好点的藉口行不,这个理由真是怎么听怎么像推卸责任啊。另外你到底是哪只眼睛看见我是小子了?连男女都分辨不清还怪老娘,你这活得不耐烦了吗?还有,这镇上的人怎么一个两个这么喜欢看热闹,里里外外围了这么多层,我想熘出去找地方卖菜根都不行,什么时候才能放过我啊。 正想着,青衣男子的目光随着子慕转了过来。云微看了他一眼,那是一双修长的凤眼,不动声色却又含着潋滟的光。云微挪开了视线,就凭这眼睛,她便知道这人显然很不好骗,自然不会信那子慕的胡说八道了。 张良收回目光,转向了急躁地挠着后脑勺的大汉:“丁掌柜,实在是抱歉了。” “唉……”丁胖子无奈地摇摇头,他终于知道张良说的“无妨这样说”是什么涵义了,这回是想发火气也都差不多消了。子慕还想分辨,却被张良淡淡一句吩咐堵了回去:“子慕,早课已经结束了,你先回庄吧。” 子慕低下头来应答了一句正准备离开,又听见张良暗含笑意的声音:“既然子慕一早起来便在街市中行走了一转,想必也已经大有精神了,便不再麻烦丁掌柜,等到午膳再进食吧。” “……是,三师公……”子慕幽怨地挤出这句话,再幽怨狠毒地瞪了一眼云微,骑上马离开。看着那小胖子一脸的纠结,云微把头别到另一边,竭力忍住笑。 张良望着子慕拐过了街角,对着丁胖子双手相叠以示歉意:“丁掌柜,又给你添麻烦了。” “算了算了。”丁胖子挥挥手,“可是真的就不再准备早膳了吗?” “自然还是要的,只不过,”张良转向站在原地四下张望的云微,“可以不用劳烦丁掌柜再跑多一趟了。” 丁胖子顺着张良的目光,皱眉:“那个小兄弟,你来卖食材吗?” “小兄弟”回望向他们二人,目光炯炯:“是又怎样!还有,”用近乎炸毛的语调一字一顿道,“我,不,是,小,兄,弟!” 是女子?张良挑眉,又想到了那个巨型的包裹,心中有些迟疑。 “啊?!”丁胖子大吃一惊,“这,”再细细打量了一下这“小兄弟”,的确长得挺清秀,额,除开那扭曲的表情,只能挠挠头干笑几声,“这实在是,抱歉了,莫要见怪,哈哈。” 云微翻翻白眼,在内心深处想像着把丁掌柜用竹箭扎成河豚状。在师父手下走过这么多歷练,她已经练就了非人的忍耐力。 “那姑娘可愿意将包袱中的食材卖给丁掌柜?”张良微笑着问道,反而是云微呆了一下。 她下意识看向身后。那原来就不稳固的包裹在经歷几番波折之后已经裂开了几个口子,全靠几条麻绳捆着才没有散开来。随着她转身的动作几条菜叶掉了出来,挂在了她的头上。 她抬手把头上的菜叶拨下来,又瞧了张良一眼。不知是不是错觉,她好像从他的神情里看到了一点揶揄。云微挑了挑眉,听刚才那个子慕喊他做师公,想必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这人举止神态看上去也无可挑剔,怎么居然是个会幸灾乐祸的人。 “小,额,这位姑娘?”丁掌柜见她不回答,试探地问道。 “当然没问题。”云微答道,收回了思绪。 ――再不卖出去,这袋子非得给她当街裂开不成。 第4章 四 不得不说其实有间客栈离刚才那条街还是蛮近的,云微现在站在客栈的正门,仰头能看见在一面旗子上写着的“有间客栈”四个大字。门向内打开,里面正对着门便是一张长桌。云微忍不住好奇地向里面瞥了几眼,食客们都坐在两侧,长桌上反而没有人。 “这位小,呃,姑娘,”丁胖子回头,指了指旁边一条小巷,“从这边走,跟着我到后院把东西放下来吧!” “好。”云微应了一声,不动声色地又多瞥了几眼,而后便察觉到似乎有一道锐利的目光从身后射来。她立刻回头,街上人来来往往,没有一点不正常的迹象,转回身,那个叫张良的青衣男子已经朝客栈后面走去了。 “就是这里了。”丁胖子推开后院的一扇小门,对着身后的两人招招手。随后而至的云微看了第一眼后极力掩饰着自己满是不可置信的眼神,但还是忍不住在门口前艰涩地慢下脚步,停顿了一会。 这情境简直…… 木门只是几条长木板草草钉在一起,下面已经烂成了扫帚状。离门比较远的那一角有一堆干草和木桩,云微艰难地辨识了半天才终于明白原来这是个简易的柴房,柴薪横七竖八地塞在一块小地方,几扎还没噼开的树枝树干堆在院子中间,上面仿佛还有烟尘盘旋萦绕。再转过来一点发现了一个小门,旁边放着一排木架,上面平摊着两三块肉,应该是通向客栈里面的厨房。只是这看上去还能令人接受的小门对出是一排篱笆,像是被牛来回犁过一样东倒西歪,一阵风吹过还顺势带起了一卷衣裳一样大的蜘蛛网。 “这位……掌柜的大哥……”云微突然感觉到说话的困难。
第7页 “叫我丁胖子就好了!”丁胖子豪爽地大手一挥。 “……丁掌柜,”云微低下头不去看那一幅比荒郊野岭还荒郊野岭的景象,“您这里……”斟酌了一下用词,“平时有人在这里砍柴吗?” “呃……”丁胖子一时语塞,尴尬地搓了搓手,“店里人手不够,这柴房也很久没人用了,所以就不太打理它……” 云微思索了一会,只能僵硬地点点头:“那可还真是……辛苦了丁掌柜啊!” 张良不禁莞尔。 “姑娘扛着这袋子也有好久了,把它放下来吧!既然帮了我们一个大忙,剩下的就交给我丁胖子打理吧!一定会给你一个好价钱的!”丁胖子注意到云微还一直扛着那个包袱,便拍拍胸口大声道。云微好不容易等到一个转移话题的机会,立马勐点头:“那就多谢丁掌柜了!”随即将袋子放到了地上,咚的一声结实的闷响。丁胖子一手抓住袋子准备站起,表情却一瞬间变得异常古怪。 “这……”察觉到此的云微连忙上前重新提起袋子,“啊丁掌柜还是我来吧!要放在哪?”又把袋子搬到了肩上,看着丁胖子仍未恢復的表情。 “啊,哈哈,哈哈!”丁胖子回过神来,干笑几声,“那就麻烦姑娘把里面的食材都放到架子上就好了。我就先进厨房准备早膳去了,哈哈。”最后的那声哈哈简直令云微掩面。 那个包袱里面似乎有什么不对,张良看着闪身进入厨房的丁胖子,微不可察得皱起眉。一个强壮的男子都难以轻易提起的重量,一个清瘦的女子居然…… 张良忍不住回想起刚才在街上所见,负着一个笨重的包袱,她居然能够绰绰有余地避开飞奔的马匹。而且一路走过来也没见她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因为一直走在她的旁边,所以他清晰地听见了她轻而平缓的唿吸。是个习武之人吗?张良安静地看着正在将一捆捆菜根从袋子里面掏出来在架子上整齐地摆开的少年人,那为什么又要来做菜商? 安静的气氛有点诡异,云微一直想着该怎样挑开一个话题打破这样的尴尬。 还未请教先生大名?不行,万一人家不屑跟她这种小人物有什么交情然后拒绝透露个人信息,这天就直接被聊死了。 不知刚才那位骑马的公子是何人?不行,这话一听就像是来寻仇的,虽然她只是单纯好奇,但搞不好人家脸一拉直接把她赶出去,她可连菜钱都还没收呢。 今天正发愁菜卖不出去,多谢先生了。额,这个,听起来好像不错。虽然不知道后面该怎么接,但这尴尬的气氛已经逼得她受不住了。云微摆完最后一株菜,坚决地站起来,转向正看着远处的张良:“今天正发愁菜卖不出去,多谢先生了!” “姑娘不必客气。”张良回头,一如既往的微笑,“称唿在下作张良即可。” 碰上他眼神的一瞬间云微怔了怔,突然意识到什么之后错开了目光。那眼神似是礼貌而得体,底下却像藏了什么利器一般猝不及防地扎了她一下。她突然想起刚才自己在客栈门口一个劲往里面瞟的时候,背后刺过来的正是一模一样的戒备。 “既然如此也算相识了,还未曾讨教姑娘名讳?”张良双手交叠,手心向内,看向已经将袋子里的菜根全部搬了出来的云微。 她是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情吗?云微一面飞快地回忆着,一面分神思考她该怎么回这个问题。难不成是她做了什么失礼冒犯的事情?可是大白天的客栈大门敞开,看几眼怎么可能过分。又或者他是看她背着一大袋菜根觉得怪异,就觉得她哪里有些不正常? 好吧,这也是有可能的,云微内心努了努嘴。被人这么戒备着打量着,她反而偏不想好脾气地有问必答。万一这人是师父的仇家,看她下来买菜根发现了师父的踪迹,正计量着一会怎么上山砍人怎么办呢对吧?但不管怎么说,她也不能无礼,不仅?g自己的脸面,而且被师父听说了之后绝对会被大肆嘲笑七七四十九天的。下意识拍掉膝盖上沾着的一点黄土,她想起张良已经告知了他的称唿,想来自己也根本没有理由拒绝道出姓名。但如果说了,就给了对方一个线索,听刚才那子慕毕恭毕敬的语气,想来只要他愿意,绝对可以在这城里把她以至于师父和师母的消息翻个底朝天。 这人可真的是……云微暗自吸了口气,可真是不好招惹。 但不知道是不是被无良师父压榨惯了,碰上想压她一头的人,她都偏想压回去。 云微拨开额前的刘海,直视张良的双眼字字清晰道:“鄙姓贺,无名乡井小人罢了。张先生气度不凡,实在是幸会了。” 张良一笑:“只是一介书生罢了。” “张先生莫要过谦。”云微侧过脑袋,脸上时分毫不让的笑容,随即蹲下身,继续将一大捆的菜根拆开分成一束束地摆好。手上忍不住一抖,不知道后背那几道冷汗透没透过这身粗布衣服。恰在此时丁胖子救命般地推开小门走了出来:“那。”他将一个布袋递到云微面前,“这个价格姑娘可还满意?” 云微接过布袋,略一掂量,天那,这丁掌柜也太豪爽了点吧……他平时的生意是要有多好才能保证这客栈只盈不亏……她这次貌似是要赚发了……是不是得考虑一下私藏起一点以备不时之需,哎不对,她一个贫农好像也没有什么需要用到钱的地方吧……再说这可是白花花的银子啊,要是哪天被人盯上了要谋财害命……
第8页 “姑娘你……没事吧?”丁胖子被瞪得心里发毛,“这价钱……不满意?” 云微好一阵才反应过来,掂量的手还没缩回去:“这……太多了吧?” 丁胖子呵呵一笑:“你帮了我这么个大忙,这是应该的!” 云微郑重地道了谢,抬头看见张良沉默而思索的眼神。 ――一个姓氏又能怎样?只能让你自以为得到了什么,然后将你往错误的方向上越引越远。 丁胖子顺势请云微留坐,云微谢绝,抄起搁在一旁的箭袋和弓,再对两人一拱手。 ――张良,你千算万算,还是算漏了一点。 “先告辞了。” 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去。 ――一个几乎没下过山的人,怎可能为城中居民所耳闻? 张良一路目送她直到消失在小巷口。 ――你认为我其实什么都没有得到?你并非如你所说的那样,只是个农人家的“小兄弟”。你知道的,比你应该知道的多了太多。 他眯起了眼睛。 ――多得令人好奇。 第5章 五 云微一边顺着山路走,一边啃着一个包子。 这真怨不得我是那包子太诱人了!!忍不住就……云微啃了一口,简直就是人间美味啊……意犹未尽地吃掉最后一口,云微克制住想舔舔拿包子的手指的冲动,满足地嘆息了一声。抬头远眺,已经能够看见师父的院子的轮廓了。 扔下一堆菜根后云微只感觉一身轻松,从衣袋中取出换回来的钱币,云微轻轻一抛,再接住。这位丁掌柜还真是慷慨大方,下次再被师父遣下山做什么买卖就找他好了,赶紧把东西卖出去,她还能趁着天黑上山之前在城里多转悠几圈。 树篱后的屋顶露出了一半,云微却突然停住了脚步。 有点不对劲。 一般在这个时侯,那堆饿疯了的鸟儿会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制造噪音,伴随着偶尔的上蹿下跳。然而现在,云微紧锁眉心,安静得诡异。 环顾一周在微风中细细摇动的树木,云微警惕地取下了肩上的弓,平稳地往前走。 一时间脚步轻擦地上的落叶的声音令人心跳加速。 一步一步。 云微走到了门大开的院落前。 三道深陷入地的沟壑,每一道都有人的手臂的宽度,从一个点延伸开,像蜘蛛网一样蜿蜒裂开。 碎石沙砾布满在地上。一排的篱笆被拔出地面,折断着散落在院子里。 屋门化作一堆木屑,外墙穿透,露出支撑着屋顶的几根横樑。 一支竹箭,钉在上面。 云微忍住想要逃跑的欲望,走了过去,发现钉在横樑上的还有一片布帛。 箭刺得很深,云微花了一阵子才把它拔出。那片布帛缓缓地飘下,落在她的手中,上面沾着零星的几点血迹。 师母的衣袖,只有被撕开的一尺多,线头参差不齐地垂下。 竹箭是师父的。云微忽然意识到布帛上面的血迹都是从几乎沾满血的竹箭上染到的,竹箭表面的血已经凝结,黏稠的腥味令人作呕。 云微几乎是强摁着自己走进屋内,所有盆盆罐罐全部碎在尘土和瓦砾下,茅草屋顶塌下来一大片,散发着若有若无的烧焦味道。 墙壁被摧枯拉朽之势拍倒在地上,屋后的田地里新长的菜苗被翻进土中,一篮的李子反扣在地上,浆液四溅,几乎流成了河。 原先吵闹的鸟儿不见踪影,谷子洒了一地。 云微大致已经猜到了什么,只是她不敢相信。 师父不会大发慈悲把鸟儿全部放走,也不会让一篮的李子砸在地上全部碎掉。更重要的是,他和师母把这个院子毁掉之后,他们还能去哪里? 云微只觉得全身血管中的血液急速地奔涌着,嗡嗡的声音盘桓在脑袋里。一种感觉像密密麻麻的蚂蚁一样爬过,让人头皮发麻。 外面依稀听见马蹄声,云微下意识闪身躲到尚且完好的一面墙垣后,弓下身从破口处朝外瞥。 马蹄声一点一点接近,速度也越来越缓。云微听见自己的心脏近乎疯狂地跳动,左手抠紧墙壁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交错的落地声,马上的人下马走了两步。 “这儿没有人吧?” “都这个时候了,城里的士兵哪会上山来?” “那个女的已经被带回去了,想来那另一个男的也翻不起多大风浪。” “他?那一手弓箭还勉强过得去,只会耍花招,倒也弄死了几个人。直到老大彻底送他上路之前还想着翻盘。” 云微克制住唿吸的声音,手轻得不能再轻地取出了一支箭。 “当着老大的面也敢嚣张,还真是不要命。” “不管怎么样,先进去找找有没老大说的东西……” 话音勐然掐断,说话的人突然一声不吭地倒了下去,一柄竹箭插在前胸。他的五个同伴回过头去看的一剎那,云微勐地从破口后面站起来,手中勾着三柄竹箭把弓拉到尽头,在那些人察觉到不对的同时松手,弓声一响箭立刻插进了三个人的胸口。剩下的两个人正要张口,云微又抽出两支箭拉弓射向他们! 一声清脆的碰撞声。
第9页 一个黑影闪过,两支竹箭随即断开。云微心中感觉一沉,立刻俯下身,轰一声墙壁被炸成一片粉末。云微后退两步,迅速地朝那个影子放了两箭,又是叮一声被弹开。那人一笑露出了一排森白牙齿,让她拉弓的手忍不住一抖,但又稳了下来一箭直取那人脑袋。那人右手提起一把长刀,回身躲过嗖一声飞过的竹箭横砍一刀,震起的尘土一线向云微逼进。 “老大来了!” 云微跃到半空中,从脚下横扫而过的刀光下一刻便轰的砸在屋子上,茅草漫天乱飞。 老大?云微后退一小步,警惕地握住长弓。来人的脸被一块黑绸蒙住,只露出一双狭长的眼睛。云微侧身躲过他挥出的又一刀,趁机放箭,脚下却一滞,那人却避开了飞来的竹箭,再趁势一刀扫过了云微的小腿。 好……痛,云微刚要从地上爬起来脚下忍不住颤抖,但看着那人回身甩手又是一刀,只能压抑住痛觉向前挪动,再挽弓上弦一箭刺向他胸前。不想那人即便右肩中间手上刀风不弱反强,左腿疼得无法移动的云微只能尽力俯身向前躲开。刀刃上的寒冷的光像严冬的冰雪一样冷得人战慄,像是要冻结住溅出的血液凝结在刀锋上。云微直起身,拼着被砍中的危险一箭扎入对手的左腹,随即席捲而来的疼痛像海潮一样几乎将她淹没,她强迫自己回头看清楚,右腿的裤脚已经渗透的殷红的颜色,一道长口惨烈地开着。 疼痛显然激怒了那人,云微正要抬手,一道白光当头斩下。她拼尽全力向后跳去,白光已经沾上了衣脚,抽起一道血红。云微咬紧牙关才没有叫出来,原来已经裂开的伤口又补上了一刀。 旁观的二人一阵喝彩:“老大厉害!” “哈哈,还想反抗吗?” “碾死你就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你想要多活一会就求我们呀!” 靠,云微内心翻翻白眼,这么无脑的台词真的不是跑龙套专用的吗! 余光里那人又抽出了刀,刃上的血安静地滑落,轻得近乎无声地点在地上。 “别以为你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我们就不会杀你!” “大爷我让你求你就给我求!求了就留你一命!” 刀光耀得深深刺进她的脑海。 太远了。仿佛感觉到了渐渐涌出的杀意,云微飞速在脑海中估测她和那人之间的距离。这个距离他可以躲开她的箭不伤及要害,但他刀刃所及会把她逼得只能后退。如果要一箭射中前胸,必须在两步以内他才完全没有时间闪避,但放弃躲闪的她,没有任何机会挡下那一刀。 倘若是方才的状态,云微还有把握在那人做出反应之前冲上去把距离缩短到两步以内,但现在这样做只能是自寻死路。 只能找个方法把他引过来,云微心里快速地思考着。可是怎么说也是个警惕的人,而且在他接近之后,云微也没有把握他不会立刻挥刀砍下来,那样她就真的是毫无还手之力了。 那两个看热闹的人还在那自嗨,云微扎了眨眼,突然之间好像那些话真的被她听进了耳朵里。如果她真的求给他看,他会掉以轻心的吧? 云微眼一闭,求就求,只要可以把你引过来! “……不要杀我……”云微犹豫了一会,终是说出了最简短的请求。体内的气息开始慢慢地运动起来,隐匿着缓缓加快。 “哈哈哈哈……”刺耳的尖锐的笑声。 云微扬起头,看到那狭长的眼睛中愈发的轻蔑和得意,可是仍然一步也没有接近。不因为一时逞强送命,现在无论他们做什么都要忍,等到他靠近一点…… “把你手上的东西放下!” 云微左手一抖,暗暗瞟了一眼还有五步远的影子,仍然是警惕地站着。她已经几乎可以肯定他不靠近是因为她手中的弓箭,可是如果她真的放下武器,那在他欺近过来的短暂时间内,想要再拿起弓箭又是近乎不可能。 如果这段时间可以长一些…… 声术! 她突然想起了师母。师母教过她声术,她绝对不会记错这只对生物有效。师母曾经对鸟雀演示过这一招,但那时师母没有用全力。如果真的足够强大,不说是鸟雀,甚至可能将人直接震晕! 可是,她从来没有用过…… 云微犹豫了。以那人的实力,如果她没来得及放出一箭,便是会不偏不倚地挨下一刀,必死无疑。她不能保证她做得到,这是一场赌博。 “我说放下!听到没有!” 云微心一横,反正如果不这样做她也会被砍一刀,早死晚死都得死,还不如放手一搏! 云微左手略一用力,扔开手中的弓。 “哈哈哈哈……” 云微不禁汗颜,尼玛怎么那么喜欢笑啊笑得还那么难听,果然是个龙套都会台词匮乏么。她没有理会,眼睛紧紧盯住那人的双脚。可他还是没有动。云微感觉心跳不停地在加快,只能握紧拳头克制住发抖。 “磕头啊!磕个头给大爷就饶了你!” “哈哈哈哈……” 云微向地面上看去,没有动。这样的僵局持续不了多久,那人既然已经多少放松了警惕,应该会走过来!
第10页 那人的脚步有轻微的松动。云微咬紧牙关,盯得几乎目眦尽裂。 “哎,你还不听了是不是?” 那双脚停顿了片刻,向前跨过去。 一步!云微心中似乎有一个重锤敲落。 那人脸上又出现了冷笑,慢慢地往前走来。 两步!云微的牙关在颤抖。 “这小子就是欠揍!” 那人脸上冷笑愈盛,左脚抬起,向前再一步! 三步! 她赌对了! 原本一动不动的云微在这一刻突然抬头,尖锐的声音从喉中喷薄而出,像一柄锋利的匕首直刺向两步内欲挥刀的对手,在短短一瞬间,她精确地捕捉到他眼神闪过的痛苦。 趁现在!云微向前一探抓起了地面上的弓,右手迅速抽下一支竹箭。从来没有那么快过,拉弓上弦瞄准,只是转瞬,瞳孔中映出锋利的箭尖,在阳光下折出一道光。云微松开右手,带起一道黑影,竹箭重重地钉在那人心口! 还带着温热的液体溅了一地,落在废墟上。 两个小卒吓得扭曲了表情。 这……云微愣了一会,站了起来,腿上的痛觉提醒着她,这是真实的! 这难道是传说中的狗屎运……我竟然真的赢了! 远出传来马蹄声。 云微看着面前仰面躺倒的那人,狭长的眼睛还似乎睁着,那凝固的狰狞的眼神让她一阵作呕。那两个小卒盯着他们的老大不住的发抖,终于是从喉咙中挤出一句恐惧的唿救。 “救命啊――” 云微抽出两支箭,拉开了弓,对准了要逃跑的两人。 从这个时侯起。 ――她就要一个人面对所有的挑战了。 第6章 六 日落西斜,出海的渔人都陆续回到了岸上,闲聊着一天的收穫。大部分铺子已经关了门,只剩下两三处门前还点着灯笼。张良站在客栈的门槛后,平静地望着渐染的夜色。 丁胖子在里面擦着桌子,忍不住好奇地抬头看他。 “这样平和的景象,看一次也实在不易。”沉默片刻,张良开了口,目光却仍在日落的街道上。又看了一会,他阖上门转身走入客栈内,在桌边坐下,看向丁胖子:“丁掌柜,有劳了。” “不用这样说,”丁胖子连连摆手,然后压低了声音,“你愿意去帮墨家机关城的弟兄们,我感激还来不及呢!” “除了墨家巨子之外,可还有其他人同行?”张良目视丁胖子在他面前踱步,问道。 “嗯……”丁胖子手托住下巴思考片刻,“有道家的逍遥先生。” 人宗逍遥子?张良暗暗点头。 “此去可能费时还不短,”丁胖子凑上前,再把声音压低了一个八度,“况且这次帝国搜捕的兵力加强了,巨子大人嘱咐我转告张先生务必要做好准备,多加小心!” “多谢了。”张良微笑谢过,“今日前来,正是希望丁掌柜能略述墨家机关城现在的情况,不知此番派去的兵力如何?” “还没有确定的情报,”丁胖子摇摇头,“不过看这仗势,比以往只会多不会少,怎么说也……” “砰!” 外面街上的一个影子撞开了半掩的木门,踉踉跄跄地冲进了客栈里面,两三步之后忽然像想起什么来一样一个大转身折回去把门掩上,再踉踉跄跄地直冲向丁胖子和张良所在的那一张长桌,咚的一声撞在桌沿上停下来,双手撑在桌面上。 “这这这这位朋友您这是……”丁胖子结巴地问了不到一半就被那不速之客的一拍桌震天一响打断:“住店!一晚要多少?” “……五十文一天,八十文两天,……”短促有力的声音把丁胖子骇住,眼看这衣衫褴褛和遮着脸的破破烂烂的长围巾,以及前面露出来完全挡住了脸的乱七八糟的长髮,丁胖子只觉得被这厮的气势给压了一筹,机械性地便顺着问题回答下去。不料那人抓出一个布袋手一捞又是啪的一声把满手的钱币狠狠地拍在桌子上:“这是一天的钱,请掌柜收留在下一夜,不要和任何人提我!” “可,可是……”丁胖子被弄得有点脑筋转不过弯来,那人向窗外扫视一眼,另一只手举起来又是一拍桌打断了他的话:“请掌柜帮在下这个忙,钱不够我会还,但只求收留这一晚!” 张良微不可察地皱起眉,向外面一瞥。原来安静的街道上闪出了一队士兵。 “是军队。”张良沉声道。丁胖子一惊,走到窗边警惕地张望,而张良的目光移向仍站在桌边的年轻人。年轻人身体一僵,转向丁胖子,把声音压低急促道:“在下并非穷凶极恶之徒,也懂得知恩图报,绝不会谋财害命,如果掌柜不愿收留,也请借我躲上一阵,避过了这一回在下会立刻离开!” 丁胖子又看了看外面逼近的军队,一咬牙点下头:“行!楼梯下面有一块阴影,小兄弟你就先藏到那里面去!” 那人又僵了一下,但很快对着丁胖子一抱拳,便迅速闪进楼梯下的阴影中。张良收回目光,扫视到地面上几点血迹时眼色一沉。
第11页 外面的脚步声已经接近了客栈门口,他正打算起身挡住这扎眼的红色,忽然一个酒罈飞过来准确而大力地砸在血迹上,罈子里的酒泼开来溅得到处都是。丁胖子回头,一脸掩盖不住的惊愕。张良避开酒罈的碎片,直直看向楼梯下方的阴影。 客栈门轰地撞开! “哎呀!!”一声浑厚的男中音。 云微缩在楼梯下面的一方小小的阴影内,手抠住突出的一块衡木,屏住唿吸,蹲在地上,不敢探出头去看外面的情况。还好刚才发现了留下的几滴血迹,但是匆匆忙忙用酒罈砸在上面不知道能不能掩饰过去。 “丁掌柜,这……”铠甲碰撞的金属声行入了客栈内。 “哎哟你看我多不小心,把酒洒了一地,将军大人别见怪,哈哈哈!” “丁掌柜,且慢收拾,当心伤到手。”一个温和的声音插了进来,是张良在说话。 “原来是小圣贤庄的张良先生,冒犯了!”将军的声音中添了几分尊敬。 “哪里哪里,”一如既往的谦和的语气,“将军此番前来有何事?” “不知两位方才有没有看见一个身着暗色衣服的人来过?”终于入正题了,云微止住不由自主的颤抖,丁掌柜你答应了要帮忙的不能说话不算话啊! “这个时候了,还有人在街上走吗?”丁胖子的语气中带着疑惑。 “丁掌柜有所不知,我们也是刚才巡逻发现的动静,山上一处民宅突然起火,在下带人赶到时只闻见人肉烧焦的气味。逃跑的恐怕是个杀人如麻的匪徒,十分兇恶可怕!” “这……这是怎么……” “无论怎样,都请两位小心一些。桑海城现已封锁,必能搜出此人!” “有劳将军了!” “哈,张先生说的哪里话。那两位,我就先告辞了!”云微心中一动,没有被发现! “哈哈,将军在桑海这段时间内可要抽空来光顾一下这有间客栈啊!”丁胖子大嗓门震得屋檐都抖三抖。 “一定!”啪的一声抱拳,脚步转身走出门口,渐行渐远。云微缓缓地舒了一口气,全身都感觉轻了下来。 “可以了小兄弟,出来吧!”丁胖子目送将军离开,把门合上拴住,朝楼梯方向低声说。 云微深唿吸一口气,从地面上撑起站直,腿上略麻的感觉让疼痛变得没有那么明显了。她走了出去,站到两个人的面前,僵硬一笑:“谢谢两位相助。” 丁胖子豪爽地一挥手:“没什么小兄弟,既然答应你要帮忙,我丁胖子就绝对不会食言……” “还有,我不是小兄弟……”云微瓮声瓮气地打断了丁胖子的滔滔不绝,抬起头,耷拉着眼有这么点没好气地说道,把挂在头上遮脸的围巾扯了下来。 丁胖子瞬间就被惊到了:“你你你你你不是早上那个卖菜的……” “没错,”云微整理了一下乱糟糟的刘海,勉强微笑算是打个招唿,“多谢掌柜还记得我。” “你……是他们要抓的匪徒?”丁胖子指了指外面。 “……我没有杀人如麻……”云微扶额。 张良已走回长桌旁落座,目光仍看向她。 看着丁胖子满面思路混乱的表情,云微抿嘴,刚才那将军说军队要进驻桑海城,现在估计他们已经开始满城搜查,以她目前的状况,一夜之内悄无声息逃掉简直就是不可能。云微略作思考,对着丁胖子一抱拳:“丁掌柜,如果没有记错,这客栈之内可是人手不足?” “啊?啊!”丁胖子终于反应了过来,忙点头,“是啊。” “刚才听闻军队有搜城的打算……”云微握紧拳头,硬着头皮说道,“如果搜查不到他们会一直留在桑海。我……不是他们说的杀人如麻的匪徒,只是有些……过节。虽然这样有些突兀,但丁掌柜可否留我在客栈里打下手?” “啊……啥?!”丁胖子瞪着他那小圆眼。 他愣了?他愣了!云微内心一横,顺势发动第二波攻势:“我以前一直帮师父打理院子,清理杂物还是垃圾擦桌子擦地板擦楼梯什么的我都能做好。我知道丁掌柜手艺冠绝天下就不需要烧饭的厨子了但是如果叫我去打杂看火备菜之类的我都一样可以完成。而且丁掌柜不用考虑我会累可以任意使唤什么粗活累活都能够帮忙!” 一口气说完这么长一段话,云微深唿吸两次调整回正常模式。只见那丁胖子在这番排山倒海的炮轰下彻底的死机了,半晌费解地挠挠头:“……行吧,你看……” “丁掌柜不必多言在下自明日起就可打杂!”云微几乎是一个标准的立正,字正腔圆道。 一声轻笑传来。 云微立刻看过去,果然是张良。 “这样自然是好,丁掌柜。”张良不紧不慢地说道,随即对上云微警惕而近乎恐惧和惊愕的眼睛,和煦地一笑:“还不知姑娘姓名?” 这人真厉害……云微无奈,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说了也无害。云微抿嘴,露出一个算是微笑的奇异笑容:“在下贺云微。”
第12页 贺云微。 张良啜了一口茶。 第7章 七 云微绑紧了髮带,深唿吸,推开房门,只可惜……步伐略小。 清晨的客栈静得能听见外面的鸟叫。云微迈开步伐,脚上立刻狠狠一抽痛。她撇撇嘴,只能极其不朝气蓬勃地扶住了楼梯的木栏。 “贺姑娘起的很早呢。”身后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云微被骇得手一抖差点从楼梯上摔下去。看着那少说也有三十级的长阶和下面那张长桌,云微已经能估计要是真的摔了下去她的运动轨迹会是有多惨烈。只能苦笑着回过头。 果不其然。 云微展开一个能做到的最自然的微笑:“张先生也很早啊……” “贺姑娘脚上有伤,何不多休息几日?丁掌柜也是通情达理的人。”张良悠悠问道。 你以为我愿意啊!云微克制住跳起来指着他鼻尖破口大骂的冲动。你以为我是神啊一天之内全好了?我为了交房钱已经穷到身无分文了好吗!天知道买个药要多少银子把我卖了怕都还不起吧! “多谢先生记挂了,只是这脚伤还要跑一趟医馆,总不能什么都不干白领工钱吧?”云微笑得更灿烂了,眯起眼。 张良下颔略微扬起,若有所思:“原来是这样,那也不必太勉强了,毕竟近几日不知会发生何事,小心点总是好的。” 云微只觉得内心浩荡地抖了三抖,不知会发生何事?我可不可以把这个理解成你在诅咒我?难不成你还真信了我杀了几百个人然后把他们全烧了?还是我突然打断了你和丁掌柜的幽会从此被你永久划入仇家列表?云微嘴角一抽,啊哈哈,那也是有可能的嘛。 眼看张良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云微低声说了一句“先走一步”后攀着楼梯的扶手小心翼翼地,极其不迅速地蹭了下去。一路上都感觉有饱含深意和近乎冷漠的审视的目光,云微僵住脖子坚决不回头看。你看啊,你看啊,我坦坦荡荡,我不怕! 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插进了一道黑色的队列。 众人疑惑的目光跟随着排开人群的这一队士兵,铁甲钢盔,坚盾长戟,近乎是全副武装。为首的那个人走到布告栏前面停了下来,摊开一张布帛钉在上面。 “这……”众人面面相觑,这是在做什么? 待冷着脸的卫兵铿锵地走开后,众人便一窝蜂地涌了上去。只见牌上多了一张布帛,上面是一个黑煳煳的影子,下附小字: 此人杀伤帝国军队士卒十余,穷凶极恶,生性暴虐。性别未明,外像未知,籍贯未晓,名号未通。或寻得此人,望上告帝国,重赏黄金五百两。 围观者无言以对。 张良从人群外望见那奇异的公示,皱起眉。杀伤士卒十余?他不禁想起那姑娘昨日冲进客栈时的情形。有力气踉跄地跑回去把门掩上,还能扔出酒罈,应该不算伤得太重。她身后背着箭袋,手里拿着一把弓,如果用弓箭,应当是一条易于辨识的线索,而布告上却不见提到。或许她有其他方法,但对付帝国的士兵,看她昨日躲避马时的身手,射术也已经足够了吧? 不知道远在咸阳的始皇是否发觉,帝国的表面似是平静,其实,张良似是嘲讽地一笑,转身离开纷扰的人群。 ――早已暗潮汹涌。 云微坐在满地的柴薪上,透过木篱望向外面略窄的小巷。 太阳渐渐西斜,待它完全落下,这一天也算是平安地过去了。搜捕的人没有来,但城里想必已经戒严了。其实丁掌柜待她不赖,既没有逼她没完没了地干活,也没有不管饭吃。就这样做着并不算累的工作,闲时看看海上日落,也是美好的生活。 只是这样平静的日子,不知道还能持续多久。 “贺姑娘。”有人在叫她。 云微转头看向后门处,张良一袭青衣,迎着橘黄的夕阳,似是随意地站着。眼睛不知是不是因为迎着光略微眯起,唇角还是恰到好处的笑意。 “张先生。”云微站起身,点头问了声好。 张良的眼神在遍地柴薪上扫了一圈,重新看向云微:“现在时间尚早,不知贺姑娘可愿与良略走一趟?” 时候尚早?云微差点被噎到,大哥你看看这太阳都快下山了,你跟我说这叫早?她按下心中的奇怪回问:“这是去做什么?” “今日清晨贺姑娘说起腿上有伤。”张良的声音没有变化,“良恰好认识一位医者朋友,不知姑娘可愿去见一见。” 云微愣了愣。这人是在……帮她? “现下街上戒严,这样贸然出去……” “这个姑娘不必担心。”张良轻轻一笑,侧过身,“请随我来。”云微别无选择,只能扯着腿跟上去。 张良没有走大路,而是绕进了一条侧巷,转向渐高的石阶,通入一片绿色的山中。居然要走山路?云微瞥了一眼神色淡然的张良。他是忘了她的伤在脚上,还是故意这么做的?故意则必然有原因,原因……是什么? 云微心底沉了沉,是想为难她?还是说是想把她带到无人之处,偷偷结果了?毕竟照驻军的说法她可是个杀人如麻的匪徒,即便她当真无辜,连那院子为什么会起火都不知道,这人也肯定不会相信自己的。而且在这之前他们只有一面之缘,这个不知道有多聪明的张良先生是绝不会就这样愿意帮她的。越想她越感觉不对劲,只能快步跟紧以免有什么状况。心下一边腹诽着他怎么走这么快,腿上却勐地一痛。
第13页 原来隐隐的痛觉一瞬间被破开,长驱直入,刺得她不觉顿住了脚步。云微的心一下子结结实实地沉了下去:在她快步走的时候,伤口被扯得裂开了。 云微压下疼痛加快步速跟上张良,他依然是没有回头。云微抬头看向前方远处,隐约可见碧绿色的砖瓦在绿树间出现。可是这路还是很长,不知道还要走多久。眼看张良似乎完全没有倦意一样走着,云微只能忍住右腿上的抽痛跟上去。只觉得匆忙包上的布条现在正摩擦着伤口,有种被辣椒水喷上的感觉。再加上不算慢的运动拉扯着伤口不断变形,好像那些刚结上去不久的痂都一点一点地被撕掉了。 手心处一阵凉意,云微才意识到冷汗已经在不知觉中淌了下来。她看向张良的背影。他这是在做什么,他是想看看她什么时候才能痛得迈不开步伐吗? 等等!云微矍然一惊,他这样做会不会正是……想试探她伤得有多重? 可这个问题只需问他那位医者朋友便能知晓。又或者比起看她伤势又多重,他还想知道的,是她原本内力的根基如何! 所以想把她逼到极限,从而看看这极限究竟在哪?云微咬牙,追了上去。她不知道这考验的目的是什么,是决定他是否愿意给她帮助还是如何。但她能猜到半路停下来会是怎样的结果,在这荒郊野岭、又是日暮时分,如果不走到一处能藏身的地方,她只有被城里的守军抓起来的命。 双手不知是从什么时侯开始握成了拳,右腿的动作总是不自觉地放慢,云微只能有意识地强迫自己把腿迈出去。而每次迈出,都感觉裂口在挤压,皮肤在错位。云微目视前方,不敢低头看此等状况继而动摇决心。渐渐地树木开始稀疏,露出一处华丽的院落。云微机械地随着张良走入侧门,再到里面曲折的廊桥,路过两侧在夕阳下光芒流转的建筑,等到楼阁亦渐渐稀疏,终于是一声:“就是这里。” 云微抬起头。 一片树影中的一间草垆,稀疏地在外面围上一圈竹篱。张良走进去,轻敲房门。 片刻后门便开了,里面走出一男子:“子房,有何事?” 云微脑子一下子没转过来,看着那两人交谈了几句,她才意识到子房恐怕是这位张良先生的字。而草垆里的那位男子,她完全不知道是何人。 正想着,那人侧过头问道:“这位是?” 既然张良也将目光投过来,云微只能抱拳应道:“在下贺云微。” 那人点头道了声幸会,云微实在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也点点头。两人又压低声音交谈了一阵,随即那人望向她:“既然如此,请姑娘随我来。” 云微迈开步伐,不料因为站了太久腿已经僵硬,一步迈出差点失去平衡摔倒。云微偷偷瞟了一眼并肩站立的两人,还好,都没有表现出特别的神色。于是便一步一步地走过去,张良向侧面跨出一步,让出了进门的路。 不知道是否为错觉,云微觉得自己在张良的笑容中看见了几分不明的意味。 院中有微风穿过。 张良走向围篱,仰头看天上薄如轻纱的云,听见身后脚步声渐近。他转身,眉头不着痕迹地挑起,难得看见颜路脸上的温和减了几分。 “怎样?”张良问。 “你不该如此。”颜路低声道。 张良蹙眉。 “她本身就已伤得不轻。右腿上有两道刀伤,足有半尺长,都切得很深,处理得不及时。不记其他大小伤口,这个伤势也至少应修养三日。方才你带她上山,至少走了半时辰。应是为了跟上你,那两道伤口都裂开了。如果再走远一些,恐怕伤好后会遗下癥结。” 只是低着头听,张良默然不应。 “子房,”颜路难得说多了一句,“你有高乎常人的智慧,自信并非不好,但过度依赖自己的推断而错失了一些细节,有时难免会导致错误。这样可能会伤到没有恶意的人。” 沉默片刻,张良轻笑。 出乎意料。 上午的一回合被她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避开了,原来只是想再试试她的体力。后半程听见她的唿吸明显乱了节奏,还以为她不是那种干惯了粗活的农人。在想着怎样探清她真正的来歷时,原来的假设居然被全盘推翻。 没想到她这么能忍。 “伤得很重?”张良侧过头问。 颜路沉吟片刻:“至少需七日不得行走。” 呵,我自以为聪明,竟疏忽大意。 张良笑了,眼睛微眯。 一队秦兵就能伤你如此重,七日不得行走? 恐怕不只是杀伤十余士卒,追杀的士卒怎么会用刀?必定有所隐瞒! “方才的事……” “如你所猜测,的确是习武之人,看手臂上肌肉的生长,应该接触射术有不短时间。” “那内力?” “初伤未愈,无从得知。” 这样么……张良沉吟片刻,是真是如此,还是故意以自残的方式来隐瞒?如果是后者,那真是一个强大而对手。想起先前方向完全错误的思路,他只觉得隐隐的警觉。 “师兄,前些日子提起过的远游之事……”张良转回身,面向颜路。
第14页 “已经决定何时出发了?”颜路询问道。 张良点头:“即是今晚。” “如此匆忙么?”颜路眉头皱了皱。 “无妨。”张良嘴角又展开了一贯的笑容,“还有一事拜託。” 第8章 八 波澜迭起的转折,波澜不惊的日子。 云微将头枕在膝盖上,望向窗外。 那日之后她才得知,这位治她腿伤的男子是张良的师兄,而他们二人均是桑海儒家的当家。这位名为颜路的男子一句至少十日不得行走,她就这样被圈在了这小圣贤庄里。 不过这样也好,云微撑起下巴,至少不用担心被帝国军队搜查到,也能每日看着这还算是赏心悦目的景色。就这样过去了三天,伤口也终于显示出即将癒合的徵兆。听闻张良已远游而去,云微心想这祸星可算是暂时移驾别处了,她也终于不用日日担心会发生什么了。 被强制不能做事的几天里,她也有机会渐渐理清了之前发生的一连串混乱的事情。虽然还没有确切地听到师父和师母的消息,但从之前那几个小咯咯的谈话中也大概可以猜到,师父估计十有八九是被那个叫老大的给砍了。还是难以置信师父居然会败在这样一个人手上,而且还送上了性命。或许是在撞上她之前就已经被师父所伤实力有削弱?有这个可能。但是凭记忆没看见那个老大身上有大的伤口,衣服也挺整洁,不像经歷过一场恶战。是内伤吗?师父没准瞒过她练什么气功一类的,呃不对,是没有教她。如果真是这样…… 或许还有两三个实力相当的人合围师父?那这样前面的古怪就都说得通了。如果是两三个人合围,那师父估计也是抗不住多久,而且要是那些人都提着刀,在短的距离内箭术会施展不开,就算师父技艺高超,那也是被人切中了弱点。但是,在将师父打败了之后,另外的那些人又是去了哪里? 云微突然想起师母。在他们的叙述中,师母貌似是……被带走了? 师母也不是弱手,要把她带走至少要两个人合力才能完成,那再加上已死的那个,就是一共有三个或者更多个人。而且师母不会坐视师父死在别人刀下,所以他们两个可能同时在和两个这样的大人纠缠。那他们是先杀到院子里来,再一路战到树林中吗?但院子里只有一支竹箭,没有混战过的痕迹,那又为什么把院子毁得不堪入目,用来解气么? 还有,他们说的是女的已被带走,男的翻不起多大风浪。看来师母应该还没有被害,只是为什么要把她带走呢?想当年师父让她记天下武学派别的时候她记不住可是要被扔茄子的,她自觉记得牢固,可是怎么也没判断出这群人所属的派别?既然有士卒在旁跟随,看样子还对他们倍加尊敬,那看来应该是帝国那边的势力。罗网?还是阴阳家?师母被带走,是因为她本是那个门派的人不知何种原因不再在门派内,还是她会对那个门派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用处? 至于其他,云微倒是真的没能想到什么别的势力。只是在前院的三道触目惊心的沟壑让她一直念念不忘。如果是类似刀气剑气所致,那凭这个人的功力……她现在应该已经是院子里的花肥了。应该是那些大人中的一个做的,那这样功力的人可能还不止一个。有这样几个厉害的对手,恐怕战局会一边倒。可是看起来,双方的实力相对均衡? 也许阴阳术可以做到,但也需要强大的功力。怎么看和这样的人对打,即使是已经受了伤的这样的人,云微自知凭自己那点斤两没办法胜过他。 而且,就算她想找到师母,在几乎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希望渺茫。而她唯一的凭据……云微翻出了收在衣服里的包裹,又一次将它打开。 ――则只有师母的衣物一角,和师父的竹箭。 桑海城内,驻兵整齐划一地从街上走过。 丁胖子将二楼的窗户撑开一条小缝,远望向城外的山峦。 别人可能没感觉,但他已经注意到,街上的军队渐渐开始变多,有些甚至还身着不同的盔甲。这说明来到桑海的甚至还不止一支军队,是什么大人物要来?还是墨家的弟兄们被人追击暴露了行踪? 他突然想起那个屡次被错认成小兄弟的女子,好像是叫……贺云微? 虽然是个女子,可干起粗活来却要比之前的几个小伙计干脆利落得多。积了几天的木头,她一日之内全部砍开,足够整家客栈用两三天。之前背着一个巨大的袋子走进城里将菜卖给他,那重量丁胖子直到现在还记忆犹新。不知道的人看不出,但他丁胖子可以肯定,这个孩子干这些粗活绝对经验丰富,勤快高效,绝对不是那种好吃懒做娇生惯养的公子哥能够做到的。 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被帝国军队追杀,但是这个年头,被追杀的又有多少是真正的坏人呢?更何况他自己也算是墨家叛逆分子,对这种事情早已习惯。这孩子,他愿意相信。丁胖子对自己眼光还是有信心的,一定是个可造之才,来日加以培养,说不定会成为墨家的一大帮助。 不过如果这孩子不是被逼无奈,她犯得着干出被人赶尽杀绝的事情吗? 唉,始皇的天下啊…… 这样太平的日子,不知还有多少。
第15页 墨家,机关城。 “这次真多亏了先生,”几位统领一字排开,高渐离居于中间,向前迈出一步,“高渐离代墨家全体感激不尽。” 张良双手交叠:“不必客气,世况如今,良也应当有所作为。来日墨家的朋友们若有需要帮助的地方,必定尽力而为。” “如此便是多谢!”六位统领整齐地抱拳,欠身。班老头往旁边一瞥,机关手一把将呆立在一旁神游太虚的天明摁下头去。 “唉哟你做什么啊班老头!”天明立刻弹起来抱着头哀号道,恰好对上班老头接近炸毛的目光,挥舞的手臂便小心翼翼地收回到身后,不好意思地挤出一点笑容。 “若是诸位不嫌麻烦,还有一事相问。” “哦?”徐夫子拂了拂鬍鬚,“子房请讲。” 张良放下双手:“我听闻墨家重义轻利,倍受侠义之士推崇。广交诸友,对天下各种流派英雄,以至奇闻怪谈,无不知晓。不知各位有无听说过,哪个门派,或者哪位前辈,对射术犹为精通?” 盗跖站在高渐离旁边,早已耐不住寂寞,当下第一个蹿出来:“射术?你说的是射箭?这个帝国的军队可是最擅长的啊!全军上下无不通晓,你看,”指着木栏上还横竖插着的几支箭,“这样的箭我们机关城里不知道还能收集到多少呢!” “小跖。”高渐离低声示意,盗跖意犹未尽地闭了嘴。 “剑?你说剑?”捕捉到一个敏感的字眼,另一边的天明却眼睛一亮,闹腾了起来,“那当然是大叔最厉害啦!卫庄那个大坏蛋是靠偷袭才伤到大叔的,他连大叔的一丁点都比不上,不对,是连大叔的一丁丁丁丁点都比不上!想当年几百个秦兵一起上都全不是大叔的对手,我和大叔就两个人,一把剑……” 终于等到天明消停下来,众人亦无甚可说。张良见此,正要抬手谢过,一边沉默不语的班老头却缓缓开口:“射术么……” 他沉吟片刻后转向众人,“射术的话,老头子我倒是有些可说的,但不知有无作用。” “大师,请讲。”张良摊出手掌。 班老头放下手,悠悠地嘆了一口气:“这事都已经过去快有二十年了,不知道那个人现在是不是也成了个像我这样的糟老头了。” “当时秦国还未一统天下,我也还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毛头小子,满脑子就只有机关术,整天想着造出一样强大的器械。” “那时侯我潜心于不断改进机关□□的制造,那人在侠士之中也是颇有名气。看见我做的□□,便气势汹汹地找上了门来。” “有魄力,这人可真厉害!”盗跖忍不住说。班老头又瞪了他一眼:“不插嘴你会死吗?”盗跖撇嘴,把探出的头缩回去。 “当时他大骂机关□□简直就是对射术的亵渎,只配做小孩子的玩具。而我还年轻气盛,便一气之下答应了他比试的要求。我们同时在五十步开外瞄准靶子,每人二十发,谁命中靶心的次数最多,谁便是赢家。” “结果你输了,是不是?”盗跖又一次伸出他的脑袋,而注意到班老头近乎炸毛的目光之后干笑两声没再说下去。 “结果如何?”徐夫子问。 班老头一摆手:“还能怎么样,输了!” “啊?!”大铁锤禁不住发出了惊嘆。 张良心中一动,追问道:“此话怎讲?” “唉!”班老头把双手背在身后,摇摇头,“其实不是□□的问题,是那人实在太了不得。机关□□发出的箭都打在了靶心的圈里,算是多次尝试中结果最好的一回。但那个人的二十发打出去,”班老头略作停顿,眼中浮现出一股敬意,“在靶子上只留下了一个箭孔!” “什么?!”反应过来的盗跖惊得瞪大眼睛,“你是说,他的二十发箭,全部打在了一个地方?!” 班老头认真地点点头:“全部在靶心!” “怎么可能?!”大铁锤问。 “就是这样,”班老头回答,连声音中也透出了忌惮,“每一箭射出,都把前一箭从尾部开始,沿中央纵向切成两半!” 这次连高渐离都皱起眉:“大师,此人是诸子百家中的哪一派?” 班老头缓缓道:“都不属于,而且他现在也已经不知道身在何处,是生是死都无从得知。不过如果他还活着,可以肯定的有一点,他绝对不可能站在帝国的一边,也绝对不会和与帝国相关的势力成为盟友。” “为什么?”盗跖双手抱在胸前,“不会是帝国的重犯吧?” “我估摸着差不多,”班老头对盗跖点点头,“他确实是因为帝国的追击所以当年才隐匿淡出,但依我估计,以帝国的力量,不派出上百精锐不可能将他捉拿。” “班老头,”盗跖托腮思考了一阵,转过头,“你说你和那个人交好,是不是……”脸上露出了略微奸诈的表情,“知道点什么隐情吶?” 班老头斜了盗跖一眼:“不知道!”后者只好尴尬地赔笑两声。
第16页 张良适时地插了进来:“不知此人名讳?” 谈论的人们都渐渐安静了下来,等候班老头的回答。班老头扫视过全部人,包括一旁也听得入了迷的天明,沉声道: “二字,程风!” 第9章 九 手中攥着几枚币,云微抿着嘴唇,低头,心中有些过意不去。 算上之前半天噼的柴火,从云微逃出了小圣贤庄回到客栈开始算起,满打满算也只有两天半的时间而已,还因为伤初愈的缘故只是噼柴。只做了这么点事就拿工钱,何况还在这里吃喝,实在是有点难为情。可是找到了丁胖子,后者也只是大笑拍拍肩膀说这是应得的就走开了。 而且,算起来她离开师父师母的小院子,也已经接近半个月了,仍然是一点消息都没有。通缉令上只有她一个人,估计师父的情况是凶多吉少了,而师母的情况她更是无从得知。云微不可能跑上街去嚷嚷说你们这群帝国的走狗把你们抓的人给放了,她还没这个实力去做这种一挑数百的辉煌事好嘛。 云微抬头,看见楼梯上石兰提着一桶水向上走着。 犹豫了一会,云微叫住了石兰。后者停下来,回头淡淡地看着她。 “这十来天里都是你在备柴薪?”云微略整理思绪,问道。 石兰低头片刻,点点头,没有说话。 “那之后的几天让我来打扫客栈上下吧。”云微心道果然如此,进而说,“本该是我来做的,”走近几步,“之前多谢了。” 石兰没回答,只是看着她。 从地面到石兰所在的高度楼梯有十余级,云微便在犹豫思索之后厚起脸皮走上去,接过石兰手上的抹布,同时提起放在一边的水桶。石兰下意识抓紧了抹布没有放开,云微手上加了些力道把抹布扯了过来。 将抹布展开伸入水中,鼓成一个拱形下面不断地溢出大大小小的泡泡。云微看着水中搅出的波纹和自己还算干净的双手,听着一串串水珠敲在水平面上的起伏声。眼光落在扶手上,余光却瞟见石兰平稳而快速地向着后面的柴房方向走去。 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听话啊! 云微立刻放下抹布从楼梯上疾步走下,又急急地转了个弯追上石兰:“石兰你……”在看到石兰转过身后淡定到淡漠的眼神后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把双手在衣角上蹭了蹭把水渍擦干,“你……这是去做什么?” “你打扫,我就去噼柴。”石兰的回答有够简短。 “我噼完了。”云微当即阻止道。 “那我打扫。”石兰说罢回身走向楼梯,不知是否是错觉,云微觉得在她的嘴角看见了一丝笑意。 云微刚想开口反驳,便听见丁胖子洪亮的嗓音: “唉哟,都在呀!” “丁掌柜。”云微和石兰几乎同时说道。云微飞快看了一眼石兰,觉得她似乎面带微笑,但在接触到她的目光时又重新变得平淡。 “嗯……”打量了一下擦得锃亮闪光的楼梯和桌子,丁胖子满意地点点头,对二人投去赞扬的目光,随后招招手,“来,有事拜託你们。” 语罢,丁胖子转身向着厨房的方向走去。云微犹豫了一下和石兰一同跟了上去,丁胖子在走过窗户的时候用难得一见的谨慎的目光望向外面。 丁胖子把二人带到了厨房,指了指排开的瓶瓶罐罐,嘱咐云微和石兰在等会他出去买馅料的一段时间内将面和好,还再三强调这是在为很重要的客人准备食物,一定要将面皮做得精细柔软有光泽,“用手摸起来就像是绸缎一样才行!” 云微心中默然。难得一见丁掌柜如此严肃,大概是要招待什么了不得的客人了。若不是小圣贤庄的什么大人物,恐怕就是别处的什么厉害角色了。石兰答应下来之后便返回客栈里继续做事了,云微正要赶上,见丁胖子对自己使眼色,犹豫了一下便跟了上去。 “等会这些大人物来了,一定会有士兵在街上巡逻。城外的军队知道你吗?”一直走到后院的柴房,丁胖子转身,看看四下无人,严肃地问道。 “丁掌柜放心,”云微回答,“他们对他们要通缉的匪徒具体长成什么样都不清楚。” “那就好。”想起前些天在街上看到的那张诡异无比的通缉令,丁胖子长舒一口气,“无论怎样,多小心还是好的。”拍拍云微的肩膀,“回去准备我吩咐的东西吧!” “丁掌柜。”云微沉默了一阵,“还有一事相问。” “哎呀,”丁胖子不好意思地一挥大手,“别那么生分,叫我丁胖子就好了。什么事?” “……这样精心准备的餐食,是要给什么人?”还是忍不住想知道。 “那可是大人物啊!”丁胖子压低了声音凑上前,“那些人是小圣贤庄的贵客!都是些唿风唤雨的大老爷,平常人见了都要行跪拜礼……”却被云微打断了:“到底是些什么人?” 丁胖子再次环顾一周,压低了声音:“当朝宰相,李斯!” 云微深吸一口气。 好像怕云微不相信一样,丁胖子又点了点头,随后道:“云微啊,如果我不在客栈里的时侯有一队来求医的人来了,一定要好生招待他们,外客生意都不要做了,让来吃饭的人都赶快离开。”
第17页 “哈?”云微挑眉。干了十来天的活,她和丁胖子也渐渐熟了起来,对方应该是不介意自己的通缉犯身份的,而且绝非单纯一个客栈掌柜那么简单。可她毕竟初到乍来,贸然好奇别人在做什么,若不招来灭口之祸,也保不准会被赶走。但是看这阵势,他似乎是准备让她知情了? 云微心一动:“他们是什么人?” 丁胖子摆摆手:“到时候你就会知道了!” 终于被当做是自己人了?云微内心一阵激动,忙对丁胖子点头保证,然后目送着丁胖子提着个盒子往外走去,直到人影消失在巷子的拐角处。 有风吹过撩起她的头髮,云微不禁嘴角一翘,转身走回厨房。 “天明!” “天明!” 天明睁眼眯出一条细缝,吸吸鼻子翻了个身,又继续睡下了。 “天明,我们已经到了。”盖聂侧过头沉声道,“该起来了。” 回答他的是两声吸鼻子的声音,没了便又是均匀的瞌睡声。 坐在不远处的少羽无可奈何地瞥了他一眼,闭眼摇头,又举目望向窗外。从窗格中已经可以看见稀疏的行人。 前行的速度渐慢,天明也终于揉着惺忪的睡眼坐了起来:“到哪?” “小子,亏你还是墨家的巨子呢!”少羽毫不留情地一掌拍上天明的头,骇得天明抱着头哇哇大叫,只好赶紧捂住他的嘴,“小子,我们现在到桑海了。待会见到前辈了,你可不要再睡着了!” “呜呜呜……”被捂住嘴的天明只能口齿不清地应答。恰好盖聂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天明,该下来了。”少羽便推攘着把天明撵下了马车。 “走吧,先进去再说。”看见大部分人都已下了马车,高渐离低声说道,随即便向大门走过去,其余的人也陆陆续续地跟上。 现在已经过了繁忙的时间,客栈里显得略有点冷清,只有一个少年在一旁擦桌子。高渐离迎上前一步低声问:“请问丁掌柜在否?” 少年不说话,环视一周,目光似是随意但又有这么点仔细地将屋内的每个人都扫了一遍。高渐离只莫名其妙地看他走到了门边合上门插上门栓,又不知道从哪里抽出一根足够手臂粗细的大木棍抵在门上。 “我也是按丁掌柜吩咐的做。”少年笑笑,走了回来,“各位请稍等片刻,丁掌柜只是出去买食材,应该很快就会回来了。” “好。”高渐离颔首,“多谢。” 少年指向正对门的长桌:“先坐会,歇一下,我去给大家倒几杯茶。” “不必麻烦。”高渐离话刚出口就看见这厮转过身去利落地将茶摆杯一一放在了桌上,也只能道一声多谢端起茶杯小啜一口,待了片刻没有问题,便向身边的人们暗暗点了一下头。目光对上雪女时见她温柔一笑,松开了掐住天明的手。 云微默默看着这一众人,只能面不改色地继续备着茶。这一群人行事小心翼翼,刚才想必是担心这茶里面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吧。 清理完毕,云微正要拿起一旁的抹布继续擦窗子,突然瞥见窗外巡逻经过的军队。心中一紧,她合上了客栈前厅内的窗户,大致检查一遍后又折回厨房,将通向后院的门栓上抵住,一转身便看见一张大脸。 云微本能地退后一步,冷静下来后发现这张脸……不认识。 “哟,这是在做什么呢?”来人双臂抱在前胸,探头看看满地的柴草,再偏头斜着看向她,发问道,同时示意那堆堵门的木柴。 看见她一脸呆愣的样子,来人伸出手在她面前晃了晃。云微无奈只好回答道:“关门……” “哎?”这人眼睛一亮,又上下打量了云微一圈:“居然是个小姑娘,刚才看走眼了!” 云微心中稍稍动了一下,这还可以算是第一次被人正确地辨认出是个丫头,这人看上去不怎么靠谱,没想到观察和识人还挺有技术。不过他说他看走眼了,那……还是认错了。 在云微脑中飞速运转最后得到一个“没什么大不了”的结论的同时,这人看她表情似乎比较费解,便在一边自顾自地解释了起来: “你别介意,我这个人眼神有时候不好。说来你的声音,就算是低沉也是有个限度的啊,怎么说还是有这么一点,这么一点……” “高?”云微自然地接上。 “没错!”这人一拍手。 云微默然不知怎么应答,只好向他略作示意,准备走回厅堂。刚走不及两步后面就传来了声音:“喂,你叫什么名字?” 云微默嘆,回过头:“我叫贺云微。”本想回问他姓名,想想还只是说了句:“幸会。” “哦……”那人似乎没有消停的打算,眼珠转了转笑得更灿烂了,“在马车上走了这么久,整天吃干粮早就腻了,这儿现在有什么吃的吗?” 云微停在原地,开始无语地思索着。但现在的时间实在尴尬,菜餚都卖完了,新的还没开始做,似乎真的没有什么可以拿来招待这么多位客人。云微正在脑中拼命搜刮着一个委婉的说法,门外突然传来了拍门声。
第18页 第10章 十 一刻钟前丁胖子正站在紧闭的客栈门口郁闷地挠着头,门前几乎连一个过往的人都没有。他只好走到窗边打算叫里面的人,但窗户锁得简直比门还结实。丁胖子尴尬地望望周围没有人,便熘进了街旁的小巷走到后门,擦了汗伸手推门,推不开。 丁胖子只觉得自己已经无法用语言表达自己的心情了。 身为一间客栈的掌柜,居然被关在门外进不去。丁胖子在几乎是气急败坏地大步走回街上拍响了客栈大门。云微这小子做事倒也是认真,认真得害他走了整整一圈,之前怎么就没发现这厮杀伤力这么大! 就在他即将踏过暴怒的边缘的一刻,门终于打开了。云微侧过头观察了一下外面的情况,在丁胖子无奈的目光下闪身让出一条路,又迅速关上门,重新用木板木棍抵好。 一众坐下小憩的人都站起来,正要说什么,丁胖子却大手一挥:“感谢的话什么就不用说了,都是熟人了还客气个啥?” 为首的男子此时站起来,拱手身前:“丁掌柜……” “张良先生告知我们,客栈里有位姑娘擅射术?” “额……”丁胖子有点感觉被噎了一下。不远处的云微只觉得电流从头通到脚。 难不成是搜查的人?可丁掌柜说这些人都是他的熟人了,而他愿意包庇她这个逃犯,他的熟人似乎不可能来抓她?可是他们又说是张良先生告诉的他们,难道是他授意的他们来把她抓走?她不禁观察了一下这些人的家当,看不出带了什么刀剑,或许藏着没拿出来。还没等她理清楚思路,丁胖子已经嘿嘿一笑:“这个嘛,你们也都见过了。”随即一指她所在的角落,“就是她啊!” 刷!所有人整齐划一地回头。云微不禁抖了抖,咽了一口唾沫,一边抽出左手挥了挥,一边盘算着一会他们发起难来自己要怎么逃。 几个人相互对视着,云微捕捉到几个飘过来的字眼。 “是个女的?” “……没看出……故意的?” “……眼拙了。” 云微无奈地翻翻白眼,见这些人没有扑上来把她五花大绑的趋势,悬着的心也慢慢放下了。 “咳。”一位老者咳一声,正声道,“姑娘如何称唿?” “在下贺云微。”云微应道。 “嗯……”班老头沉吟片刻,“不知贺姑娘可识得一名为程风之人?” 程风?!云微颤抖着吸了口气,是师父!双手不自觉把抹布绞在一起,“认,认得。”声音中都出现了颤抖,“认得!” “不知姑娘与程风是……” “师徒。”云微犹豫了一些,还是如实说了出来。 老者面色一变,沉默了一阵:“这样的话,我与你师父也算是旧相识。你师父他现在……如何?” 云微抿起嘴,克制着心中复杂的情绪,考虑了一会措辞道:“前不久失去了踪迹,怕是凶多吉少。” 此言一出,一群人都不同程度上的一震。客栈中一阵沉默,云微尴尬地扭过头,对着同样尴尬地丁胖子:“丁掌柜,你要的面我和石兰已经备好了,那……” “哦!”丁胖子一拍脑门,“都怪我记性不好,莫怪,哈哈,莫怪,哈哈哈。”扬扬手,“各位稍等,丁胖子我还要准备些东西。” 目送丁胖子走回了厨房,云微愈发尴尬地站在原地,不知该做什么,但奈何这沉默实在太长了,便提起手来打了个招唿:“各位……好啊……”话一出口就觉得这招唿打得实在是干巴巴的。 “不用那么拘谨嘛。”刚才遇见过的那男子突然出现在云微身边,把后者惊了一下,“来来来大家认识一下。”继而一个个指了过去,“这是小高,高渐离。”正是方才为首那人,“这是雪女。”是旁边一扎着双髻的女子,“那是大铁锤铁头领。”后面站着的一个壮汉朝她扬手,“徐夫子。”一位瘦高长鬍子的老人,“班老头。”刚才的老者剐了他一眼低声呵道正经点,“少羽。”英气十足的少年对她点头示意,“天明。”呆呆的孩子转过头来啊了一声,云微忍不住一笑,“盖聂。”不觉听见了话中的一点怨气,云微抬头看见被点名的人安坐在角落里,朝她微微点头。 “至于我嘛……”此人的眼睛滚了一转,竖起食指,凑向云微,“来无影,去无踪,偷王之王,大名盗跖,说的就是我!” 云微不相信地将目光转向了众人。 “哎,你别不信啊!”盗跖见此瞪了瞪眼,急忙把手指向众人,“他们都可以作证!” 雪女掩嘴一笑。 还真是自恋,云微默嘆。 “唉!唉!”盗跖不甘地嚷嚷几声,这回所有人都笑了。 来去几轮打趣,云微也和众人熟络了起来。不久后盗跖提议让云微带他出去四处逛逛,可惜似乎没人有兴趣,除了嚷着要去却被无视的天明。于是云微在知会了一声丁胖子之后,便带着一脸不安分的盗跖走出了客栈。
第19页 “丁掌柜。”雪女前倾身子,“这样真的好吗?” 丁胖子挥手一笑:“没关系,没关系的!他可是偷王之王,遇到什么事肯定跑得最快,又怎么会出事呢?而且啊,”将身后的一个大盒子摆在桌面上,抽开盖子,一瞬间闪着金光般的香气四溢,待这飘香的云雾散去后露出了几个小巧精緻的点心,“他要留了下来,麻烦就大了!” “丁前辈,”少羽研究了好一阵子,方才疑惑地抬起头,“这些点心,是给什么人准备的?” 丁胖子伸出一根粗壮的手指:“这个嘛,你待会就回知道了。” “待会?”少羽皱眉,不解地看着丁胖子重新将盒子的盖子盖上,挡住了一旁天明垂涎的目光。而丁胖子只是嘿嘿地笑,伸手提起了放在桌子上的食盒,向两人招招手:“走吧!” “哎――?”天明的眼睛一下子锃亮起来,“要去哪?” 丁胖子回过头,挑眉:“小圣贤庄!” “就是张良先生所在的地方?”少羽思忖片刻,问道。 丁胖子笑而不答,只径直向客栈的门外走去,兴高采烈的天明紧随其后。少羽低声暗道“这小子”,便跟了上去。 上街不久天明便不出所料地被路边的烧鸡档吸引住了目光,口水正一个劲地流着,突然后方传来一声:“小子,想吃烧鸡吗?” “想!想!”不假思索地点头,天明一阵后才愣愣地回过头去,看到的是盗跖一张戏嚯的脸。 “小跖!”天明大叫道。 “嘘!”盗跖连忙瞪着天明,而后看了看四周,“自己跑出来玩?” “我可不是出来玩的!”天明理直气壮一拍胸脯,“我是跟着丁掌柜去送东西的!” “送东西?”盗跖眼神一动,嘴角浮现出一丝奸笑,把脸侧着递到天明面前挑挑眉毛,“送什么东西?” “好吃的东西!”天明眯眼露齿嘻嘻一笑,“不是给你的,是给什么小圣贤庄的!” “嗯,这样啊……”盗跖摸了摸下巴,眼睛一转看见丁胖子正朝这边走来,便低声笑笑,快步迎了上去,只剩下天明一人在原地不明所以。 云微在路边的摊子旁停留了一会,盗跖就找了回来:“不愧是桑海,这等的繁荣景象,啧啧!”摆摆手。云微却回头,不确定地问:“你……在吃什么吗?” 盗跖一愣,突然从远方传来一声雄浑的吼声:“盗――跖――!” 盗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留下一句:“先走一步!”便以极快的速度消失在人流中。随即后面的丁胖子就提着食盒气喘吁吁地狂奔追过去,暴怒的声音贯穿整条大街:“给我站住――!” 看着面面相觑的群众们,云微嘴角一抽,盗跖该不会,把丁胖子准备的东西给吃了吧…… 人群中忽然一阵骚动,一列士兵穿着厚重的盔甲,正不耐地将路人驱逐到路边。云微默默地退到路旁,又有军队来了吗?看着街道中央骑着马匹整齐走过的士兵,桑海的局势已越发紧张。 “等一下。” 马车缓缓停下。云微望过去,看见天明手里抓着个烧鸡,和少羽一块站在路边。 “这不是我的老朋友,天明兄,和少羽兄吗?” 马车上的门打开,探出一位干瘦的老人。 天明手上的鸡腿应声掉落在地,少羽警惕地拉出弓步把天明拦在后面,看着老人的脸从车下的阴影中渐渐移出,而后一步一步地向两人逼过去。 “公输先生,”一边的士卒不解地看着逐渐后退的天明和少羽,“这……” “这两个小孩……”老人抬起那只机关手,云微一瞬间就想起来这人是谁了。机关术天下两大家,墨家公输家,师父考她的东西她还没忘过,这老人是公输家的公输仇! “――是叛逆分子!” 周围的人们一阵骚动,邻近的士兵提着长戟包围上去,公输仇的冷笑也是愈发刺耳。云微擦了擦手心的冷汗,如果两人真的被包围了,就几乎是再也没有逃脱的可能了! “啊――!!”人群中突然传出一声响亮的惊唿,骇得所有人愣在原地,“……天上有条鱼在飞――!!” “什么?!” “天上有条鱼在飞?” “在哪?在哪里?” 所有人争相踮脚抬头望天,随即便互相推搡起来,拥挤的人群中爆发出一阵争吵。 “你推我干什么?!” “谁踩我一脚?!” “别挤我!!!” 立在一边的士兵也被人们挤得重心不稳,噌的一声拔出佩剑一亮:“不许骚乱!!” “杀人啦――!” “救命啊――!!” 无数的尖叫与吼声,人们争相逃跑,但又拥挤着无法移动。天明和少羽看着越发混乱的局面,果断转身就跑! “给我抓住那两个小孩――!!”公输仇在人群中伸手指着两人,怒声吼道。
第20页 丁胖子一抹汗,盗跖已经回去报信了,当下秦兵也被人群阻拦着。目光一转,乱闹闹的人群中一个瘦小的身影挤了出来,朝他打了个招唿,正是云微。 “刚才那声你喊的?”丁胖子问。 云微点点头,第一次干这种事,还是不由得觉得手发软。 果然是个可造之材,丁胖子暗自点头,随即和云微向着天明少羽逃走得地方追了过去。 大街上的兵力十有六七都苦于维持秩序,丁胖子和云微绕到街边楼下避过人群,挑准时机从士兵们的背后熘出街角,拐入了上山的路。一路追到半山的分叉路口,一个人都没有。短促的一声风声,盗跖便出现在了路口边的大缸之上,轻松蹲下,但表情严肃。 “你也挺快嘛!”见云微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盗跖咧嘴一笑打了个招唿,随即转回去继续研究着这口缸以及周围的环境。丁胖子提着食盒跑了上来,喘了喘气,目光同样转向盗跖。 “你们看见他们俩了吗?”丁胖子问,二人整齐地摇摇头。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盗跖磨挲着下巴,眼中的严肃稍缓。 丁胖子回头,“什么?” 云微同样抬头看过去,莫名地突然感到背后一凉,一种感觉,很奇怪,说不清楚,下意识地回头望去,却一下子僵住。 仿佛有人立在身后,近得几乎能听见缓慢而危险的唿吸声,一弛一紧,像是老旧的风箱拉动着残破的空气发出悚然的尖叫,迅疾的气流穿过铁片的那种刺耳的摩擦声。 这根本不像是人发出的声音,在身后忽起忽落。云微僵在原地,花了点时间她便发现了,这样的声音,还不止一个! “他们俩,应该没事!”盗跖下了结论。 云微的脑子拼命地运转着,不知为何本应该轻得几乎没有的声音能传到这么远的她这里来,起起伏伏,几多副唿吸声同步地响起,好像还能听见气流吹过……树叶的沙声? “云微?”丁胖子琢磨了一会暂还没有收穫,扭头看见云微僵直身子,表情肃然无波冷得像石板一样,不由得奇怪地问道。 惨了!云微心中一紧,背后的唿吸突然由平缓变急,越发越重,声如滚雷,破空声像在夜空中骤然划开一道刺目的白光。 是……云微脑中如同过电影一般瞬间闪过破败的院子,阴深的沟壑,士卒尖锐的叫喊,最后定格在黑衫人狰狞的笑容。 脑中轰的一声巨响。 这是,在、拔、刀!! 第11章 十一 破空声齐刷刷喷薄而出,云微举手搭上身后箭袋中的箭尾,左手一翻握住弓,勐地转过身去把弓拉满,几个黑影落在路旁的树丛中。竹箭飞向其中最近的人,黑影应声翻落。与此同时潜藏在林中的另外几人抽刀跃向半空,朝路口的三人砍过来! 一共有六个人!还全不是弱手! 我去!老天你不会又被人喷辣椒水了瞎了眼要绝我吧?! 事态如此不可能再退缩了,云微吹出一口气,再拔出三根箭转向人影重叠处射出,一声击到实处的闷响,一声清脆的折断声,第三支被彼人迅速侧身闪过。空中一道影子砰地落地,断箭的人被箭上的力道震得滞了一下,而那个闪过箭锋的黑衫人从高处举刀兇狠地砍了下来! 云微急忙向后跳去,下一秒长刀就当一声砍在了石板路上。正在退后时左脚踩地勉强转回去,后方的三个人便齐齐落下,刀影交错全部噼在不足一步远。 三个人还没收住下噼的趋势,云微趁机抽出三支箭,飞快拉弓射过去,不料后背处一阵疾风扫来,只得连忙弓下腰,后面人打横过来就是一刀,幸好没砍中。而这样身子一斜竹箭也偏了方向,一支飞走了去,中箭的人只挤出一声诡异的□□便栽倒在地。 双脚扣地停住后滑的势头,云微转头看见一道白光往那刚挥完刀的人脖子上一抹,如此快的速度想必是盗跖。而此时她面前那个躲过一箭的黑衫人却又旋身腾起向盗跖砸下去! 云微对正朝着刀锋落点方向飞去的盗跖放开嗓门大喝一声:“低头!”同时再抽出一支箭,仰起一个角度射向尚未落地的黑衫人。竹箭在长弓弯曲的嘎吱声下直飞过去,疾疾插上那道黑影,随即便听见一声巨响,那影子像折翅的鸟一般垂直落地。 还好,云微捏捏手心,幸亏打中了。转而突然反应过来后面好像还有一个人! 云微惊然转过身,抽矢上弦正准备放箭,却见那个人呆愣在原地,手中的刀摇摇晃晃根本握不紧,面巾掩盖的口鼻之上眼睛圆睁。 “你……你……”那人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指向她。 你什么?云微心中一凛,手上停下来。 “你……你……”那傢伙声音愈发尖锐,指着她的手指抖着。 盗跖适时站到她隔壁,疑惑地望着这个人。 “你……你是……”那人瞪着一双眼睛,似乎下一刻就要背过气去一样,“你是……程风!” 什么?云微被狠狠一震。 “你……”那人手上的刀当一声掉地,“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死了?云微忍不住上前一步,却见那人挪动双脚蹭过来,又不由得后退。
第21页 “救我……救我……”这人双臂向前在空中胡乱挥舞,口中还说着令人汗毛直竖的话。云微刚想问些什么,那个人却突然往前一跃一把拽住她的手:“救我!!” 云微下意识地抽出一支箭向那人脑袋扎去,到了半途又生生止住。直视着那人因为仰头而显得尤其圆的双眼,这才觉得实在可怕,她慢慢道:“你让我怎么帮你?” “你……你帮不了我……他们……他们要杀我……” 他们?云微心中一动,继续进一步:“他们是谁?怎么会无缘无故便要杀你?” “我……我……没用了……他们……他们……” 云微压下嗓门,用她能做到最温和的音色问:“请相信我一定会尽力相助,不过为了帮到你,可以先告诉我‘没有用了’是什么意思吗?” “别的人……都能做到……我……我就是个废弃品……没有人要我……没有人能救我!没有人能救我!!” 话音刚落下一团火焰便从他身上蹿出,如虎狼张开盆大口的火焰吱吱地焚烧着他的身体。云微毫不犹豫地右手拿着竹箭扎在那人攀着她的手上,抽出手疾步退开。那个人在焰火中发出一阵阵嘶鸣声,火中的黑影渐渐地坍缩,消失,火焰随即熄灭,风一吹过痕迹全无。 ……见了鬼吗……那临近死亡的悽厉的嘶吼仿佛还迴荡在耳畔,心跳撞击胸膛的声音显得如此真实。云微抚上自己刚才被抓住的左手手腕,后背已完全被冷汗湿透。定睛看回去,青石板路上连烧过的痕迹都没有。云微转头,看见愕然站在旁边的丁胖子和盗跖。 “这个……”盗跖伸出手指指向她,“是怎么一回事?” 云微摇头。 “他……”盗跖接着问,意指刚才那个黑衫人,“是什么人?” 云微摇头如拨浪鼓。 盗跖低头开始思考,“程风?这个名字有点耳熟。”手支在下巴之下摩挲了片刻,突然抬头瞪着尚在云雾之中的云微,“那不是你师父吗?!” 云微点头,犹豫一阵转向盗跖和丁胖子,“他说的什么废弃品的,你们听懂了吗?” 盗跖和丁胖子不约而同地摇头。 意料之中,云微没感到多大的失望。再低头想了想还是没有头绪,云微摇摇头:“算了,一时半会估计也弄不清楚。丁掌柜,现在?” 丁胖子又看了一眼刚才那个黑人倒下的地方:“我还得先到小圣贤庄去把这点心给送到他们手上,再看看情况吧。” “那我们就在这附近找找?那俩小傢伙应该跑不远。”盗跖问,丁胖子点点头,提着食盒走上山去。 在找寻一转无果之后,盗跖跑去小圣贤庄看热闹,云微便一个人走回客栈。戒备的兵力已经撤去了,街上安然得看不出发生了什么。云微一路走回客栈,朝众人解释他们几人的去向。看着明显松了口气的大家,她顿了顿,把刚才她遇到的诡异经歷简单说了一遍,随即问出那个尚未解决的问题:“那个废弃品,可有谁知道些什么?” 前厅中陷入了沉默。云微见状又嘆气一声,说一点都不失望是不可能的。 “不过,”徐夫子捋了捋鬍鬚,缓缓道,“按照这样的说法,那个奇怪的人倒有可能和阴阳家有关系。据我所知,阴阳家的傀儡在被人杀死时将会化作一团焰火,最后什么也不会留下。” 有道理,云微暗暗点头,可是她所了解的傀儡师是会在短时间内完全消失,但是这一次,那个人却在烧了好一段时间之后才不见,而且燃烧过程中还有噼噼啪啪的声音,甚至还飘来一丝丝焦煳的气味。这个实在是,不好下定论。 “照这样说的话,这个人见过你师父程风。”班老头思忖道,“不知程风在这些年来有否与什么人有过过节?” 云微听罢仔细地回想了一遍她师父在这些年的各种缺德事,终摇头:“近来师父都几乎没出过院子,也没人来找他。” “莫非是在交手时见过?”班老头又想了想,“也许是看招式与程风有几分相似,才这样认定的,毕竟擅射术的人不多。” 这话说得倒是真切,云微反覆思量,如果师父被杀害,那对方一定有人生存下来,才能有接下来认错人的事情。这点上算是有了结果,但更重要的是这群人到底是什么来头?单单那“废弃品”三字,足够她冥思苦想许多日了,不过至少还有所收穫。念至此,云微即向大家道了谢。 在此之后李斯一行人似乎就在桑海城内消失了,终日不闻动静。客栈里事情也不少,每日噼柴生火,不时为丁胖子打下手,并以师母教授的微薄数术混到了一个记帐的位置,还要为不时来客栈的墨家诸位尤其是盗跖充当跑腿。平时在大街上买食材她总忍不住四下看,但也没怎么见帝国的人的影子。但秉着防心不可无的念头,云微还是倍加小心。 偶尔丁胖子会委託她上小圣贤庄送饭,顺道了解一下天明的情况。每次她都发现天明无比委屈地站在墙角,很明显又闯祸了:上课睡过头迟到了,师公们给的作业做不完了,堂上没背出书……但她只是一个送饭的小二,没法走过去安慰一下天明,只能在他可怜兮兮的注目下递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
第22页 虽然这样去送饭的经歷次数不多,但云微也是顺带着见到了三位掌门。伏先生永远冷着一张脸端坐在书院内,那压迫性极强的气场让云微进门前总忍不住把似乎有点不算干净的手在衣服上擦几擦。相比起来颜先生就实在是正常多了,虽然那么长时间内说的话凑起来还不够五句,但本来作为师公就不应该和小二聊太多。 至于张良,哦呵呵呵呵,云微只想干笑。虽然只碰上了一次,但简直就和到龙潭虎穴闯了一番无异啊…… “贺姑娘,请留步。”那天早晨的天空云烟裊裊,阳光灿烂,让人觉得这是美好的一日的开始。但自她听到那温和而又似乎暗含冰冷的声音之后,云微就知道今天必定是她人生数不胜数的悲剧中浓墨重彩的一笔。 云微回头,看着衣袂翩然的张良,挑出一个笑容:“有何事?” “丁掌柜近来可还好?”张良站在书院前的石板路上,将手背到身后。 “多了我一个人,自然不像之前那样辛苦了。”云微应道,随即等着,肯定不只是问候一下而已。 “那便好。”张良悠悠点头,抬脚向前走。云微定在原地不动,任张良走到自己前方不足二尺。 这人真不是一般的高……云微抬头,不对,好像是我太矮了,这身高压迫做得可真到位,不过被无良师父教育的云微要是这样轻而易举地被逼得退后了一步岂不是太过窝囊? “张先生可是有事?”云微抿嘴轻笑。 张良的目光转向云微,直视她的眼睛:“贺姑娘是如何知道?” “我猜的。”云微直截了当地回答道,“何事?” “也无甚特别。”张良抬起下颔,眯眼。 “哈?”云微疑惑地一皱眉,与此同时心中勐然提起警惕,这个表情很危险。 第12章 十二 “之前负责带膳食上山的是那个叫做石兰的少年,”张良望向天空,“而贺姑娘在客栈中准备柴火已是不得空闲,今天还要为小圣贤庄的弟子和师兄送食盒。有如此勤劳的下手,难怪丁掌柜最近清闲不少。” 原来是在问为什么今天来的不是石兰,云微稍稍明朗了一点,是在担心我来小圣贤庄会做什么对他们不利的事情?想到这一层意思,云微伸手将掉到额前的碎髮夹回脑后,整理了一下思路,回答:“张先生这如果是在夸奖我,那我可不敢当。今天来的客人很多,石兰忙着招唿,实在是抽不出身。正好我又闲得慌,于是……”提了提手上的食盒。 “呵,”张良垂下眼帘,“这倒是贺姑娘过谦了,要帮丁掌柜准备的柴火,客人多的时侯想必需要更多。难怪当时丁掌柜那么信任姑娘,现在看来让姑娘到客栈工作真是一个明智的决定呢。” 这回是新帐旧帐一起算了!云微不禁暗暗点头,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能找出一个逻辑上的破绽,实在聪明。不过还好,这个破绽只在逻辑上成立,换言之,人的行为又几时完全按照逻辑过呢?这样的假设只要一步不成立,整个假设就会被推翻。张良,你这回,似乎是钻入牛角尖了。 云微低头笑笑:“张先生说哪里话,我只不过是借着前些天客人少的时侯柴火有剩余,今日才得闲。”停顿片刻,感慨道,“每次来到小圣贤庄,总是羡慕儒家的弟子能在如此幽雅的书院中求学,每处景色都有不同,似乎永远也无法穷尽。”望向张良,“真不愧是桑海儒家。” “先贤留下的东西能得以享受,于我而言,已是万幸了。”张良缓缓摇头,勾起嘴角,似笑非笑地看着云微,后者几乎是轻而易举地从他的眼中读出了那种,对与自己相违的事物的戒备,和…… 挑衅!! 他脑袋被门夹了吧?!老娘一介草民有什么好挑衅的?!他想干什么?打架? 云微甩甩头,将思绪拉回到现在。简直不可理喻! 今天又是云微送食盒的日子。与之前几次不同的是,桑海城局势愈发紧张,丁胖子是让她带话给天明和少羽,且有事对张良交代。她只能祈祷这时间可以尽量的短,还有就是,她已经去得够早了,希望这次天明别再被罚站了。 从山路走到小圣贤庄附近时,云微已经发现了一些士兵,且越往小圣贤庄方向,驻军就越密集。 是城内的驻军都上山了,所以桑海城里才没有见到李斯一行吗?云微一边低着头挡着脸快速穿过两排表情严肃的秦兵,一边想道。前几次来的时候还没有这些兵力在,是什么时候开始有的?小圣贤庄,这是被监视了? 云微感觉有些懂了,难怪丁胖子让她带话。在重重监视下,天明少羽行动太过异常,会引起注意。作为师公,张良也不能总是亲自到客栈去了解情况。只能拜託有小二身份,又是墨家可信任的人的云微来交代事情了。 进了庄后,云微一路走到了儒家弟子平日上课的地方。六艺馆的窗户开着,有弟子在她的前面三三两两走着,在经过门口时鞠躬,道:“三师公好。” 看来这第一节是张良的课,云微暗自思忖,正好碰上,能尽早完成丁胖子给的任务回客栈,倒是省事。 云微停顿一会,朝正门走去。身边不断地有弟子经过她,问着三师公好。张良站在门前,一一颔首应答,温和而不失作为师公的威严。
第23页 清晨的风略带凉意,张良迎风望过去,六艺馆一侧草地上,姑娘提着硕大的食盒笔直站立,眼睛微微眯起,额前的头髮被风撩开,在一群儒家弟子中显得尤为突兀。目光转过整个六艺馆,她最终迎上他的视线,抿起嘴唇,微笑着向他点点头,算是打招唿,没有分毫卑微或者僭越,像沾之即离的握手。 强劲的对手。 张良轻笑,看着她走上阶梯。 云微提着食盒走到正门口里面几步处,放下后见张良看了过来,于是指着食盒道:“丁掌柜说今日的早膳是热汤,上次听人提起过,为大家换个口味。” “有人嘱託,是师兄吗?”张良皱眉,问道。 云微顿了顿,旋即摇头。来到的弟子们在六艺馆中央相互攀谈,云微转过身,背对着弟子们用身子挡住他们的视线,挽起左手的衣袖,迅速抽出一卷布帛,递给张良。 张良眼神一动,不着痕迹地接过,展开一掠,随即对云微点头。 云微心中舒了口气,低声说道:“掌柜交代说,最近城里公输家的机关鸟多了许多,以后最好尽量少用传信朱雀,以免引来麻烦。” “好。多谢。”张良应道。 云微深唿吸一下,看向外面。少羽身着儒服走入馆内,里面的弟子争相和他打招唿。看来少羽在此处的生活,过得还是很滋润啊。 谈笑间的少羽环视看见六艺馆角落里的张良旁边脸上有一丝欣慰的云微,向她微不可察地点头,云微轻轻一笑回应,随即在他周围的儒家弟子们发现之前移开了目光。在一边等了一阵子,她开始皱眉,自己如果一直待在这里难免显得奇怪,但她有话要带给他们俩,不能走。现在少羽和那群儒家弟子相谈甚欢,如果她突然上前去打扰,则会极其古怪。她侧过脸瞄了瞄张良,在她收回目光之前张良发觉到并转过来,朝她挑眉。 云微不言,扬起下巴指向少羽的方向。 张良眼神一闪,转回去,温声把少羽唤了过来。一旁的云微不禁微笑,有句话说得不假,和聪明人打交道就是爽快。见少羽已经走到面前,张良随意问了几句不相干的内容,然后云微适时地插进来低声快速地将丁胖子要带的话说完,末了嘱咐他跟天明再交代一遍。少羽听完亦没有惊讶,只是嗯了一声,顺着与张良攀谈了几句,在众儒生羡慕的目光下走了回去。 “子羽,师公是不是又夸你了?” “上次的那一招可真厉害!” “是啊是啊,不服都难呢!” 唉,为什么相比起来子明的生活就如此悲惨呢?云微耸耸肩,旁边传来一阵悉簌声,云微回头,发现张良正往六艺馆中央走去。是快开始上课了吧?云微想,那她也该回去了,转身朝门口走去。而一步尚未迈出,便是一声石破天惊的喊声: “哇呀呀呀呀要迟到啦!!!!” 就在门边的云微被这声吼炸得脑袋一片发蒙,门口突然拐进了一个高速移动的黑影,直直的向里面冲来。看着那影子的运动方向,云微突然意识到什么,一个箭步便朝着黑影面前的食盒冲过去! “啊,什么?!啊啊啊啊啊!!!”黑影听见一愣,随即连忙减速,双手乱抓,发出一阵响彻云霄的尖叫。云微看着越来越近的黑影,伸手向前一捞紧紧地扣住食盒的提手,然而下一秒那个巨大的黑影砰一声正撞在她身上。黑影倒飞出去,在空中四处乱踹的脚一勾,不偏不倚地踢上了食盒的下沿! 云微霍地睁大眼睛瞪着腾空旋转的食盒。 我去!这是要…… 哗啦!! 少羽只听见门口方向传来一阵巨响,急忙回头,映入眼帘的首先是缩成一团抱着头哀号的天明,再转过一个角度,则是一地狼藉的碗碟和撞得飞散开来的食盒的木板,中间坐着一人右臂格在面前挡着,汤水浇了一身。 那不是……少羽惊讶想,不是云微姑娘吗? “这……” “天那……” 后面传来一阵阵惊唿,少羽抬头,看见张良一敛衣袖朝出事的地方走过去,便紧随其后。 天明一个劲地□□着,而云微则很快从地上站了起来。等她真正站起来之后少羽才发现,她的衣服已经完全湿透,头髮粘在一起还在不停地滴水,样子十分狼狈。 云微站定之后并没有整理衣服和头髮,俯视地面一圈,蹲下身子开始收拾满地的狼藉。终于站起来了的天明晕乎乎地向她这边扭过去,见了之后傻傻一笑,抬手想要打招唿却在看见少羽和张良之后卡住了,尴尬地回过头干笑:“三师公……” 少羽低头看着手脚麻利收拾着碗碟的云微,低声询问:“没事吧?” 云微没说话,只是略侧过脸对他摇了摇头。少羽听见张良嘆了口气,声音温和中带着歉意,道:“子明尚还年幼,不小心给姑娘造成麻烦,实在对不住。” 两三下收拾好了东西,云微拿出抹布简单打扫了一下地面,把碗碟重新装回食盒内,直起腰,粘成一块的头髮下面的眼睛盯着张良看了许久,直到少羽开始怀疑她是不是在发呆为止,面无表情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淡淡的微笑:“无碍。”随即提起食盒朝门外走去,在路过一脸内疚低着头不敢看她的天明时对他轻轻说了句“没事”,跨出了六艺馆。
第24页 天明看着云微拐出去,苦着脸转了回来。身后那些儒生的讥讽又适时地响了起来: “嘿嘿,傻瓜!” “这下又闯祸了吧!” 少羽心中略有不爽地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听见张良对天明道:“知道错了?” “知,知道了……”天明绞着手指,低头道。 张良点点头:“知道错了就好。古人云: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罚站就不必了,出去给贺姑娘好好道个歉吧。” “是,是……”天明嘟囔道,低着头挪了出去。 少羽听着身后那些自以为是的儒生们的嘲讽,不屑地摇了摇头,却突然想到:以三师公的身手,抢在食盒被踢翻之前移开它,应该还是挺容易的吧? 不过在看到张良目视天明走出去后转回来向他们站立的地方行来时,少羽感觉似乎明白为什么了:从六艺馆中央到门边,少说也有五十步,在一瞬间冲到这个距离以外,还要取走盒子,这样的确说来容易做来难啊。 少羽思量片刻,最终笃定地点点头。 钟鸣声恰在此时敲响。 第13章 十三 颜路一如既往坐在长廊中读着书简,耳边忽然侵入了一阵不和谐的嘈杂。 “啊哟!!” “太可怕了……” “谁啊这是……” 是小圣贤庄内的弟子们?颜路皱眉,捲起了一简书卷放下,取出另一简开始阅读。 “怎么像鬼一样?” “这大白天的,小圣贤庄不会是闹鬼了吧?!” 颜路合上了书卷,小圣贤庄闹鬼这样的言论,作为师公也当理一理。将书卷轻放下,他起身走到长廊边,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唉哟!!” 恰好此时两个儒生仓促后退,齐齐撞上迴廊。两人转过头来想看看撞到了什么上面,一抬眼便看见了平静地望着他们的颜路。 “二,二师公好。”两人一愕,异口同声道。 颜路微微颔首,问:“怎么了?” “呃……”两人低头支支吾吾,靠近的胳膊肘互相顶顶,来来去去几回合还没说出一句清晰易懂的人类语言。 颜路默嘆了一口气,低声问:“在何处?” 两人相视一会,手指都指向出小圣贤庄的桥前面的空地。颜路顺着这个方向转头看过去,看见两个在石板路边争论的儒生突然像看见凶兽了一样急急退开。他眯起眼睛,注意到小路上的一个灰色人影。但凡这人所经过的地方,就有三五成群的儒生快速退散,闪避的姿态灵活得就像踩到火了一样,一片惊唿。 这人的头髮结成一缕缕粘在头上,脑后的髮辫居然不断地有水滴下,整个人像从水里爬出来一样。颜路看着这人提着那盒子的边纹琢磨了一阵,意识到这是丁掌柜一向用来装食物的食盒。 前些天送早膳的人换过几次,那位姑娘以前子房带来过,叫……贺云微? “什么闹鬼了,我看是装神弄鬼才对吧!”路边一个闪避开的儒生愤愤地一扬手,捲起了袖子。周围的那些儒生们下意识地跟随着起头的人上前走了一两步,但最终还是停在了一旁远远观望。那起头的弟子回头看了后面的众人一眼,脸上露出一丝的得意:“这个人没什么好怕的,你们看吧!”随即眉头一竖,凛然不惧地绕到那“鬼”的面前,义正词严道:“小圣贤庄内岂容你装神弄鬼!还不快……” 颜路看见那姑娘停下来,抬起头看了那个弟子一眼。 只一瞬那儒生的话音就被生生掐断,噔噔噔连退几步差点把自己绊倒,片刻后面露惭色打算再重新冲上去,眼光在那“鬼”的身上畏惧地漂浮了一下,忿忿地一甩袖子,终没有上前。 那姑娘步子一刻不停,好像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往前行。 边上看热闹的弟子们有人问了一句“你怎么不去教训那傢伙啊”,那儒生像背后被点着火了一样噌一声跳起来:“你自己怎么不去试试?!” “这个傢伙到底是谁?” “没见过。” “不会真的是闹鬼了吧!?” “……” 云微一直机械地走着,风在耳边一个劲地吹着。脑子里一片金星,直到似乎听见有人一直在叫她才停下来。 “贺姑娘……” “贺姑娘请留步。” 云微僵硬地转脖子缓缓往后望去,颜路正快步走上来。 后者见她终于停了下来,舒了口气。云微手上还拎着没有拼装好恢復原样的食盒,刚才一直在走没什么感觉,现在一停下来却觉得它尤其的重。 颜路看着如同从井底爬出一样浑身滴水阴森森的云微,疑惑道,“姑娘这是怎么?” 云微嘴角抽了抽,怎样?还能怎样!除了你家聪明伶俐机智勇敢的好师弟还会有谁,大白天干得出这样的缺德事!不然你觉得我是内心忧愁痛苦不堪去跳河了没淹死爬了上来吗?!你还想怎样?!我…… 一阵和风吹过,云微只觉得身上一冷,连忙蹲下掩面――
第25页 “啊嚏!!!” 打喷嚏了…… 她居然打喷嚏了。 她居然当着别人面打喷嚏了。 我勒个大去……云微觉得自己都没胆量站起来回过头去面对颜路了,只能以一种极其尴尬的姿态保持蹲在原地。然而颜路似乎认为她是真的有什么事,又探前一步问:“姑娘可要换身干净的衣服?天还未暖,怕容易染上风寒。” 云微保持着蹲地的姿势,一动不动。正在颜路思考着是否要再问一次时,突然听见一声:“不必了。”然后原来蹲着的姑娘就站了起来。 云微站起身,未干的头髮迎上一阵风,又是一阵略带刺激感的冰凉。果然,天冷能够让人也冷静下来。 从天明冲进来到她被汤水浇了满头,间隔的时间足够张良阻止混乱,但他没有。因为他在天明进来之前就已经走到了六艺馆的正中央,为何?准备上课。而在把这场混乱收拾干净的如此一段漫长的时间之后,她踏出六艺馆时,上课的铜钟声,却才刚好响起! 张良不是会弄错时间的人,所以刚才发生的一串混乱,很可能是他已预料到的! 所以这样做的理由是什么?之前他的所言所为,无不透着戒备。而他屡次试探她口风,怕也是为了挖出她的背景之流。既然张良是这样不做无谓之事的人,那这一次的所作所为,就必定是顺着之前的行事趋势,只是用更深入更隐晦,更高明更狠的方法,再一次试探! 从迟到的天明踢翻食盒,到到外面儒生的反应,一连串发生的事情正是他有意或无意利用来试探她反应的手段。人在失去理智的时候最容易暴露本性,他这是……是想要激怒她! 云微不禁浑身冷汗,像被凌空泼了一盆水一样,整个人一下子凉了下来。 只差一点…… 颜路看着她僵在原地思索着,终是出声:“贺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云微发现自己在一阵之后就已全没有了怒意,冷静得连自己都感到诧异,都能听得见胸膛下稳定沉厚的心跳声,以及发觉事情缘由的一声暗自的冷笑。 “一点小意外。”云微伸手撩起额前一缕乱髮夹到耳后,片刻后微笑着补上,“没事。” 你想要看到?我就决不做。不能怪你谋略失当露出破绽,只怪你方法没选对,张良,你就算和班老头交换过情报,也不会知道,以师父多年来摧残的成果,我还会忍不了这一点怒气吗? “那……”颜路迟疑地看了她好一阵,终还是点头,“那姑娘请一定要小心。” “多谢。”云微欠身向前,直起身转头向着原来的方向继续走去,几步后转过身,展开一个笑容,“颜先生的嘱咐我自然会遵循。” 再一欠身,云微转身,稳步走过通向大门的曲桥,脸上的微笑像冰块融化一样迅速消失殆尽。 别人都凑上脸来找抽了,你说我还有手下留情的理由吗? “掌柜的!加两坛酒!再来个一碟花生米!” “好嘞!”正端着一锅沸腾的米汤从厨房走出来的丁胖子闻声连忙应道,赶紧地将东西送过去。 “生意很好嘛,丁掌柜。”在丁胖子走回柜檯执起笔开始勉强记着帐时,窗边一桌的人善意道。 “哎哟,”丁胖子一边艰难地记着帐一边摆摆手应答道:“都快忙不过来了!你看我着大字不识几个的还要记帐,真是弄得我头昏眼花!” “说起来啊老丁,”旁边又有人发问道,“平时客人再多,也不见你这样。像平时那个记帐的小伙计――”四周张望了一下,“今天怎么没在呀?” “呵呵,一时半会而已!”丁胖子笑道,转过脸继续苦大仇深地面对着密密麻麻的帐本。他怎么知道云微那小子又在搞什么,大清早的出去了直到现在还没回来!客栈内喝酒谈笑的喧譁直让他觉得头大,真是不该吵的时候偏偏吵!丁胖子愤愤地想,然后原本嘈杂的客栈便突然安静了下来,静得都能听见门外人们走过发出的声音。 哎!丁胖子满意一笑,总算安静下来啦! 嗯?不对,怎么突然这么安静? 奇了怪了……丁胖子满面疑惑地回过头去。 啪嗒!一滴水滴到地上。 客栈内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滞重,安静得连风吹过的唿鸣声都能听见。一个狭长的人影正对着丁胖子后方,死寂地吊在那里,全身被水湿透,衣服湿哒哒地挂在身上。几缕幽黑的长髮垂在面前,脸色惨白得发青,僵硬地表情突然一动,咧出一个仿佛来自九幽之下的阴森笑容。 “丁掌柜……”有风吹入客栈内,掀起那几根长发。 丁胖子额头上的冷汗啪一声掉地。 “我……”鬼魂一样的影子笑得越发渗人,“回……来……了……” 第14章 十四 “呀啊啊啊啊――!” 平静的街道突然一道震耳欲聋的尖叫,离客栈大门最近的一个人闻声吓得手里的一揽青枣哗啦得泻在了地上。 “贺、云、微?!”丁胖子眼睛瞪得浑圆,食指不可置信地指向那个白日出现的女鬼。云微理了理头髮,苦笑:“认不出来了吗?”
第26页 “你……”丁胖子上上下下把她打量了三遍,“去干什么了?” 云微偏过头摆摆手:“这个有点复杂一时半会说不清楚,丁掌柜,你还有多余的食盒吗?” “什么?”丁胖子有点没弄懂。云微默默蹲下,抽开了食盒上面的盖板。 轰!食盒应声坍成一堆木片。 有间客栈内再次喷出一声巨吼:“什么――” 丁胖子旋风一样从柜檯后面冲出来,直直盯着地上的一片狼藉。云微自然而然地走到柜檯前,拾起笔开始整理帐目。 果不其然,在小圣贤庄耽搁了这么久,堆叠下来的帐目便多得数不胜数,再加上丁胖子本身记录杂乱,又要花好一段时间整理。云微无奈地看着帐本嘆了口气,拿起笔开始在竹简上记录。 右手臂突然传来一阵刺痛,云微不禁顿住了手上的动作。刚才挡食盒时撞到了吗? 抬眼看见丁胖子正蹲着试图将木片拼回原状,云微不动声色地把手放到桌子底下,捲起袖子。借着透进来的一点光,她看清楚了手上有一片烫伤,还好不是太严重,但现在还在火烫地红着。 “这怎么会这样?!”丁胖子忍不住抱头,片刻后顿悟,怒气便如火山喷发:“一定又是天,额,子明这个臭小子!哎哟这下糟了,这早膳可是张先生特意嘱託……” “等一下!”原本站在一旁等待丁胖子撒完气的云微突然直起腰,“你说是张先生特意嘱咐把早膳换成热汤的吗?” “是啊!”丁胖子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云微像被人踩了尾巴一样的异常,“哎呀这小子怎么这么多事!这下惨了……” 云微脸上渐渐地浮出一丝笑容,再渐渐地扩散开来。 果不其然啊,她想着,果不其然是尊敬的张良先生的嘱託。人要发起疯来失去理智像个泼妇一样破口大骂,估计本性也就毕露得差不多了。他要想到丁胖子听到早膳被打翻了会勃然大怒,他就回想到丁胖子气急就一定会说出这是他特地嘱咐更换早膳,而且他也有把握这小二不会在此时刚好听不见,然后……就什么也不用做,等着她砸上门来在骂街然后把自己暴露得一览无余呢。 还真是悠闲呵……云微笑得眯起了眼睛。 丁胖子骂了好一阵终于停下来喘口气,却见云微笑得一脸诡谲地盯着他看。 “你……要干什么?”丁胖子不由得嵴背一阵发寒,奇怪了怎么会生出一种要被卖掉了的感觉呢? “丁掌柜啊……”云微依然没有收敛她的笑容的意思,只是把目光移开,“您请安心招唿客人吧,一会我再上山,一定会找到天明让他和张先生赔礼道歉的!” 晚膳时分云微特意早了些上山。避开了书院和六艺馆之类容易遇见不该见到的人的地方,在外面兜了一圈,终于让她抓到了郁闷地坐在湖边的天明。后者见了她立刻嘴一瘪像是就要哭出来一样,吓得她好说歹说终于把他给劝好了。 不料天明心情一好起来便非得给她道歉,说罢就拽着她往山下跑要请她吃烤山鸡。云微费了好大力气才拖住他,天明却非得要想出一个补偿她的方法。 “我堂堂墨家巨子,才不是做了错事不认错的人呢!”天明拍着胸脯道。 云微听了连忙让他小声点,一个念头却突然滑入脑中。她蹲下身,把手搭在天明肩上:“要不这样吧,你答应我一件事,我保证在这之后我绝对不会再怪你了,怎么样?” “什么事?”天明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这个……”云微手扶下颔眼睛望天思索,须臾又一拍天明的肩膀:“明天早上开始,一整天,在没有课的时候,”说着眯起眼睛抿嘴一笑,放缓了语速,“你要是见到了张良先生,就寸步不离地跟着他!” “啊?”天明瞪大了眼睛,“为什么呀?” “今天的早膳本是张先生亲自吩咐,我听闻他想吃热汤以至于夜不能寐,没给他送到蛮对不住他的。”云微强憋着笑,“为了避免他伤心到大哭,你要跟着他确保他心情好呀……” “哦……原来是这样……”天明边思考边点头,似乎恍然大悟。一旁的云微忍笑忍到内伤,卧槽天明你不是吧这么容易被骗,要是张良会因为吃不到热汤而伤心到哭……这师公的形象看来一点也不伟岸啊噗哈哈哈哈!! “他要是问起来,你就说,是你云微姐姐拜託你这么做的,看他心情好的话,就顺便问问,他下次还想吃什么……啊……”说道一半云微察觉不妙立马用手狠掐腰部,憋笑憋得差点岔气了,“你看,你三师公平时帮我们那么多,在他不高兴的时候我们是不是也应该帮一下他呢?” “……好!”天明深吸一口气,无比郑重无比坚定地一点头,“我一定做到!” 静谧的迴廊上突然传来脚步声,尽管很轻,但颜路还是注意到了,抬头看过去,张良正缓步走来。 “师兄。”张良看上去并没有分毫意外,“抱歉,打扰了。”
第27页 “无碍。”颜路道,看着张良将目光投向外面的平静的湖水。颜路仔细打量着他的师弟,发现在他嘴角有一丝笑容。他看了一会,问:“子房,你在等什么?” 张良回过头,脸上笑容不减分毫:“师兄又怎么断言我是在等?” 颜路默然看着他一会,轻嘆一口气,没再发问。 张良侧身,微不可察地暗笑一声。而正在此时―― “你站住!”外面凭空爆发出一句大喝。 刚听见这声巨吼时云微还在感嘆着这里弟子们之间的关系还真是混乱复杂,正想耸耸肩的时候才突然意识到被叫的人就是自己。于是便无奈地回过头去,当看见怒火三丈的子慕之后,一句话冲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怎么又是你? “看见没?”子慕指着她对身后的弟子们说道,“就是她!今天一大早在小圣贤庄内装神弄鬼!” 原来是还惦记着早上的事情,云微撇嘴。那边子慕接着义正词严地谴责道:“我看,她这是故意想扰乱小圣贤庄,想趁着这个机会,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云微不答话。 子慕见状冷笑一声:“上一次那个叫石兰的哑巴来这,刚好被我逮个正着,谁知道那傢伙狡猾得很,居然让他给熘了。今天估计是怕了,叫了另一个人来完成他的计划,这下好!”挥手又指向她,“再怎么狡猾也没用,还是落到我手上了!抓到了同党,看你们不老实交代!” 云微只觉得心里有些什么东西直往上蹿,但是她年纪也不小了,如果还了嘴,就是自己幼稚了。云微深吸了一口气。嗯,随便让他们叨叨一阵子吧,累了估计就会停下来的。 而在云微悠然自得地翘着脚望着湖上的景色的同时,子慕身后的儒生们见状都愤怒得挥起袖子点向她:“这这这……太无礼了!居然不回答子慕的问题!” “哼!”子慕摇摇头,拉长腔调道,“我看是心虚了吧?被我说中了,然后就害怕了吧?其实你就是奸细!我早就知道你们有古怪,天天在这里鬼鬼祟祟地不知道干什么!上次抓到那个叫石兰的哑巴,她就死都不认!” 云微眼底倏忽闪过一道冷光,之前压下去的那些东西又腾地蹿上来了。小打小闹她可以不顾,但这样骂她和石兰,很明显就是在故意找事,再说是小孩子无心之言就太假了。看着子慕的眼神,她心中的火气就直直往上升。云微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唿吸,细细听着他语句中的漏洞。 “不认又怎么样?”子慕冷笑一声,瞪着她,“就算她趁机擦掉了手上的红色粉末,她也没办法抵赖!我一早看见他留下的奇怪记号,藏在那些隐蔽的地方,然后等着,”说着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铿锵有力地放声道,“在小圣贤庄内引起骚乱……” “你有证据吗?”兀然飞来的一句话将他打断。 正在翻阅书卷的颜路忽然手上一顿,抬起头,如同有预感一般看向站在不远处的张良。他的眼神在一瞬间变得专注起来。 “证据?!”子慕在反应过来之后忙道,“当然有!那个哑巴看见我们之后慌忙把手上的粉末擦掉,但是……” “但是你看见了吗?”云微又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 “我们当然看见了!”子慕顺口接道,但却随即磕磕绊绊起来,“我们看见,他在我们来的时候,把手申到衣服后面蹭了好久……” “那你怎么知道她就一定是在擦粉末?”云微抢过他的话,“你怎么知道她不是手上刚好有些汗再提着食盒不方便,所以在衣服上擦一擦?” “我……”子慕一下子被噎住。 “这是第一。”云微不理会他,语速突然变得如子弹出膛一般快,“第二,你又怎么知道留下记号的是她,她要是刚好经过那里也就一定算是在做记号吗?第三,你说你看见了那些记号藏在小圣贤庄内隐蔽的地方,那请问如果她想引起骚乱她为什么不把记号做在明显的地方?第四,你说她是个哑巴,那意思就是她一句话也没有说,那你又是凭什么在没有她的亲口承认的情况下说她是心怀不轨?第五,你说她在被你们抓到之前就把手上的粉末擦掉了,你不是没看见吗,又怎么知道在她手上的就一定是红色的粉末?既然她藏在了那样隐蔽的地方,你作为一个儒家弟子不好好温课又怎么能找到?我为什么不能说,是你在自己用红色粉末在隐蔽的地方做了这些记号之后,故意把石兰找来当你的替罪羊?” “你……”子慕哑口无言! 张良回头,看着放下书捲走到他身旁与自己并肩而立的颜路,戏嚯道:“师兄怎么也有闲情逸緻来欣赏风景了?” 颜路笑了笑,似含着深意。“子房,”他说,“你一定等了很久吧。” 落日的余光狠狠地刺穿云层,只一瞬漫天燃烧起如火焰般的血红! 第15章 十五 半空中飞过了一群鸟,湖边是完全的沉寂。 子慕的脸已经完全变成了酱紫色,云微在一定的距离之外刚好瞅到了他气歪了脸的全貌,不禁觉得实在滑稽,憋在嘴中的笑很是不成功地漏了气,噗的一声在此时格外明显。
第28页 “你……”小胖子见状气得脸上又裂开了几道,却突然像想到了什么一样退了回去,脸上重新出现了笑容。 嗯?云微好奇地直起腰,居然有这等定力? “你说我才是奸细?”他发问。 “没有啊。”云微一摊手,“我只是说你有这个可能而已。” “那也就是说你不能确定。”子慕抬步走上前,他的后面几个随行也跟上来,“我也不会承认。既然我们谁也说服不了谁,不如,就用读书人的方式来解决,”几步下来已经走到云微的三尺远处,子慕的笑容越来越大,“如何?” “我不是读书人。”云微又一摊手,丝毫不管压过来的众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势。 “不是读书人,你也敢谈论奸细这样的事情?”子慕冷笑道,低下头思索一阵,说,“我倒是想看看,谁的见识更高些!” “那你说的读书人的方式是什么?”云微顺着问下去,好整以暇地理了理刘海。 子慕不答,只是阴阴一笑:“读书人比高下,打打杀杀成何体统,”眼睛在云微背着的箭袋上停顿片刻,“既然不可用武,那就只能用文,谁能把对方辩得无话可说,谁就是赢家!” 云微皱起眉,花了一段时间思索这话所指为何物:“你说辩合?” “子慕!”后面有儒生如梦初醒,“你这是……” “你看见那天上的飞鸟了吗?”子慕打断他,摇头晃脑自顾自地说道,“你看它是快乐的,还是不快乐呢?” 树梢上的麻雀突然叫了一声。 云微双手叉在胸前,平视着脸上有一分得意的子慕。前些日子她从盗跖口中听说了名家公孙玲珑在小圣贤庄与众弟子辩合的事迹,这人如此直接地套用公孙玲珑的问题,该说他学以致用还是拾人牙慧呢?云微望天,嘆气:“那就当它快乐吧。” “错了!”子慕立即跟上,“它是不快乐的!” “为什么呢?”云微随口反问道。 “为什么?”子慕接了下来,“你不是我,你怎知道我不知道它不快乐呢?” “那它是怎么让你知道它不快乐的?”云微又嘆了口气,“不会是你又在它没有亲口告诉你的情况下自己瞎揣度的吧?” “当然是它亲口告诉我的!”子慕义正词严道,“它亲口对我说它不快乐!” “它说谎骗你的,”云微一个白眼,“这你都信。” “胡说!你又怎么知道它说谎?!”子慕怒声喝道,然而话刚出口便脸色狂变意识到糟了,果不其然对面的云微轻声一笑,眯眼抬头看向他:“你又不是我,怎么能断言我不知道它在不在撒谎?” 天明一蹦一跳地走在路上,遇见少羽的时候兴奋地挥起了手:“子羽好啊!” “小子,心情这么好?”少羽上下打量着他,手托腮啧啧道,“上午的事情不记得了?师尊罚你的五十遍国风抄完了没?” “不就是区区国风,之前师尊还叫我抄过五十遍论语呢,反正我抄的完!”天明依旧笑嘻嘻,“趁现在还早下山逛一逛,子羽小弟要不要一块儿?” 站在子慕后面的儒生们表情各异。子慕方才从呆滞中反应过来,脸色由尴尬迅速演变成愤怒。云微任由他怒火攀升,结果他居然又平静了下来,一昂头又发话了。 “刚才那轮暂置一旁,现在是我发问。”子慕伸手指了指自己,“太阳的升起与下落,人的生与死,胜与败,是否都是相对的?” 云微嘴角扯了扯:“如果我说是,就怎样?” 子慕脸上笑容更甚:“这太阳在空中何时日落?人又在何时开始死亡?” “你认为呢?”云微问。 “太阳从刚升起的时候就开始日落了。”子慕把手背到身后,“同样,人在刚出生起就开始死亡了!所以,在你怀着必胜的心来与我辩合之时,就註定――”声调陡然提高,“要以失败告终!不是吗?” 云微眯起眼,没有直接回答他:“你不也想赢么,那你也会输啊。” “当然不!”小胖子连忙反驳,却在脱口而出之后有些卡壳,“……我不会输!因为我没有想着要赢!……但我也没有想着要输!就是这样!” “那你在想什么?”云微有些好笑,“又不想赢又不想输,这辩合还比个什么?” “我……”子慕一噎。 “既然你那么随便,赢和输都无所谓,”云微耸了耸肩,没有停下来给他留反驳的时间,“那我就勉强帮你选一个吧。”她笑了笑,又眯起了眼,“你输,我赢。就这样。” 少羽闻此赶忙拉住天明:“去去去,下什么山,一会就宵禁了!” “哎呀现在天还亮着呢!”天明试图甩开他,“没啥好怕的!” “小子你是不知道!”少羽一记暴击打在他脑门,张望了一下四面无人便压低了声音道,“刚才小跖来过,说现在傍晚山下都不平静,有人在监视着桑海城!”
第29页 “什么?”天明惊得大叫。 少羽连忙让他噤声,接着说下去:“他说他已经不止一次见到有人暗中在城里的屋顶上蹿着,还好都给他躲过去了。这些人偷偷摸摸的,没人知道他们想干什么!” 天明好似听进去了般点了点头。少羽松了口气,却见他支着下巴开始思考起来:“奇了怪了,嬴政不是有公输家的大鸟吗?机关鸟整天在天上飞来飞去,不是什么都能看见吗?” “你……”子慕一时语塞,怒得向前勐踏一步,吓得他身后的儒生齐齐退后,“你知道这个世界上有马吧?那白马到底是不是马?” 还来吗,云微翘起了脚:“你认为呢?” “我认为?”子慕一甩袖子,“白马当然不是马!” “是吗?”云微挑起句子末的尾音,“你又作何解释?” 子慕摊开手:“如果有一个人,一天借走了你的一匹白马,第二天却还你一匹黑马,你会愿意吗?” 云微摇头:“不会。” “既然这样,如果白马等于马,黑马也等于马,那不就是说白马等于黑马了?”子慕来回踱着步,在此时突然停下来,“所以,白马非马!” “大哥,你这是第三次发问了吧?”云微耸了耸肩,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什么?”子慕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之前的两局你好像都没有赢啊,”云微将翘起的脚放下,“认个输有这么难吗?” 子慕的脸应声僵住,而后暴跳而起:“你你你你……” “这……”那些儒生无不愤然挥袖指向云微大声疾唿,“怎能如此出言不逊!” “圣贤祖师道,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今日一见果不其然!”子慕厉声喝道,奋手指着云微,“还好祖师还说过,有教无类,今日就让我来教导教导你,白马非马之说……” “你们的圣贤祖师还说过,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你不宽怀容人过失,输了还耍赖,难道就是君子所为吗?”云微毫不客气地打断他。 “我……哈!”子慕脸一红,随即冷笑,“我怎么就不算是君子了?我说白马非马,你嘴上辩不过我却只想着用这种下流卑鄙的手段诬陷我,我……” “那好啊。”云微挑眉,缓缓一点头,直视子慕,“你说如果白马等于马,黑马等于马,那白马就等于黑马了,不错吧?” “是又怎么样?” “然而白马不等于黑马,所以白马非马?” “没错!所以这局赢的是我……” “你怎么不想想看?”云微提高音量,“为什么黑马就一定是马?是黑马不等于马所以第一条的关系完全不成立,所以白马,就是马!” “你……胡说!”子慕明显没料到云微居然会这样辩驳,“……你说黑马不是马,那这世上的马多得去了,难道红马黄马棕马灰马都等于白马吗?” “当然不是,”云微沉下声音,摊开手道,“自然是因为你说的那些什么红马黄马棕马灰马,都不是马啊!” “什……”子慕一口气差点没背过去,“什么邪门的歪理,难道,难道……”眼珠快速地转着,突然一跃放声道,“难道你能证明这红马黄马棕马灰马,都不是马吗?” 话音落下气氛突然诡异地安静了下来,子慕那声如雷般的大喝在小圣贤庄开阔的草坪上迴荡着。 栏后的张良嘴角渐渐上弯,最终翘成一个微笑。而此刻低着头的云微发出了一声暗笑,仰起头看向得意却不知为何一瞬间开始心虚的子慕。 她果然赢了,张良的眼中露出一丝郑重。 随即那熟悉的声音响起,无赖中带着一往无前的锐意:“这位大哥,我们在谈论的是白马到底是不是马的问题,你却硬是要我解释别的马为什么不是马,请你不要――”脸上绽开一个诡谲的笑容,“把话题引向与此次辩合无关的方向。” 作者有话要说:  突然发现这已经是第三部的内容了……感觉到了这篇文章的苍老orz 第16章 十六 什……么?!子慕脑子里一下空荡荡,片刻之后打算反驳,却发现……这如此之扯的诡辩居然找不到破绽! “你你你!”子慕的脸上瞬时一阵红一阵紫争奇斗艳,脚上不稳就要绊一跤,后面的儒生七手八脚上前扶,一时间回声隆隆作响。 “你好像输了。”看着面前一团分不清的人,云微极为善意地提醒道,接着斟酌了一下,“不对,是你已经输了三次了。” 还真是不留情面,张良正想着,却见变故骤生! 只见刚才还站不稳的子慕突然鱼跃一挺向前冲去,手上挥舞着拳头大吼着,后面那些儒生惊唿声都还没来得及发出,转眼间子慕就已将右手朝云微挥了过去! 张良面色骤沉。 颜路看向他的师弟,显然地,这件事已经超出了他的预料。贺姑娘虽武艺强于这些弟子,但是……
第30页 但是,张良的眉头锁紧,她负过伤。这一拳又来得突然,如果接不住…… 如果接不住,云微眼底的怒火终于彻底炸裂,被骂之后还要挨打,而且还是被子慕这样与之前和师父师母槓上的那群人差了十万八千里的小孩打?这么多年是怎么过的,洗碗洗衣服噼柴烧火打扫院子什么事没干过,艰苦卓绝之后下山不到一个月被人当沙包?岂不是窝囊到被人当笑话? 在拳风扑向她脸时云微迅速后移一步,伸出右手迎上! 咔的一声清晰刺耳,云微的脸色却在这一刻变得刷白。那右手手臂……正是早上的烫伤所处在的位置! 只片刻的麻木,而后疼痛便剧烈地爆开,震得她脑中不禁一瞬空白。而此时子慕的另一拳已毫不停歇地招唿了来,云微本能地后踏一步,右手习惯性地碰上背后的竹箭。 离箭袋只有不足一寸的距离时云微骤然停下,这里是……小圣贤庄,面前的是儒家弟子……不是敌人。 而未待她将手收回,对面的人就已经眼尖看见了。“你!卑鄙!”子慕下意识退避,面上变色咬牙切齿道,而后趁着她尚未把手抽回,又快步沖了上去! 来不及了,云微向右旋身,闪过从左擦上的拳头,余光瞟到子慕后面的儒生们也一齐挥拳上来,连忙再后退半步躲过。他们人多,而且估计干这种合伙对付一个人的事也不是第一次了,配合起来整齐熟练。她只有一个人,不能用箭,右手有伤,唯一的办法就是后退,沿直线后退。但如果她再退十步,将不可避免地一脚插入湖中! 张良刚准备起身上前介入,却想到了什么似的慢下了动作,缓缓回身重新扶上栏杆。 他也很想知道,在不能用弓箭、不能下狠手的前提下,面对这样棘手的境况,她会不会像以往一样从容对付。 颜路眉心皱起:“子房,你……” 然后他便听见了一声若有若无的轻笑。 攻势如同破竹的儒生们大喊着,却眼一花发觉目标没有后退,而是诡异地接近竖直向下朝地面栽下去。子慕心中升起一种怪异的感觉,然而拳已挥出,无法收回,只能追上她的速度。但随着目标下坠的速度越来越快,子慕却惊恐地意识到―― ――自己正在被对方带得失去了平衡! 眼看着子慕反应了过来努力开始收回攻势,云微内心冷哼了一声,左手转到身后撑着地面,将右腿朝着前方站不稳的人们脚踝处扫过去。这一脚猝不及防,三五个人应声被绊倒。云微顺势一个翻身从左侧闪开,几个儒生便接连摔在了地上。 辫髮在空中扬过一道黑影,云微转身又沖了回去。被人压在下面挣脱未遂的子慕在一片叽叽喳喳中只觉得脚上突然一凉,狠狠推开上面的人,映入眼帘的便是云微飞奔的背影以及提着的一只鞋子。子慕大怒欲追,却发现少了一只鞋根本跑不动,于是侧过脸唿喝后面的弟子们:“干什么呢!还不赶紧追……”话到一半跑上桥的云微却勐一转身,抓着鞋的手伸出桥栏外:“你们谁再朝前一步就别怪我松手了!” 霎时间草地上鸦雀无声。 目光转过那些不知所措的儒生,和盛怒却只能强持着不动的子慕,张良将视线投到桥上。 夕阳的余晖斜照在湖面上,湖水悠然地泛着一阵一阵的波澜。穿灰麻布衫的姑娘探出栏外,抓住鞋子的那只手绷得骨节分明。 局势就这样一直僵持着。弟子们在等待中变得越发不耐,踌躇着要冲上去却不敢动。张良静静地看着远处桥上云微的侧脸,他不觉得她是一个会在这种事情上退让的人。在人寡敌众,又不得遍施手脚的情况下,于短时间内将局势完全反转,她比他想像中的还要有能耐。现在她手上持着那小弟子的鞋,胁迫得草地上三五个人不敢动,各种条件几乎都对她有利。那她会按照常理将鞋子还回后离开,还是如何? 云微看着那些儒生一个个犹豫不决,缓缓地把手收了回来,掂量着鞋子的重量。张良就看见这厮的目光从鞋子上慢慢地却异常精准地移向了湖边的长廊,还没等他意识到之时,目光就已经牢牢地锁到了他身上。 暮色不知何时已经爬上了天空,张良眼中清晰地映出了她的全影,背后天上飞过几只日落回岸的海鸟。远远看过去只看清大致的轮廓,却又能感觉到她的眼神。恍然大悟,理所应当,竭力地保持着平稳,却带了那么点气急败坏,好像拿着火苗一凑就会烧起来喷火一样。她挑了挑眉毛,低下头随意地把玩着手上的那一只鞋子,每抛到空中一次岸上的子慕就骇得大惊失色。 “你你你你干什么!”子慕在一边紧张地注视着那只为人鱼肉的鞋子,急得跳脚。 那姑娘好像没听见似的,抛着玩了一阵子突然反手将鞋子牢牢抓住。下一刻一道黑影从她手中飞脱而出,鞋子不急不缓地绕着圈,轻松地飞过平静的湖面,张良伸手,向身边一捞,轻松地勾住了那只鞋子。 鞋子上没有着力。 张良看着手上的那只鞋子,笑了笑,看向栏外。 耳畔是小弟子们惊怒而慌张的叫声,鼻尖萦绕着日落时海边特有的咸味,和淡淡的荷花香。桥上的姑娘转身而去飞起的辫子拂过空中,背过手来整了整弓箭,人也像一支箭一样射向大门的方向。
第31页 贺云微。张良心中默念。 这的确是一个试探,但是他原先预想的是一个一边倒的溃败,没想到。 竟是一个不落下风的平手。 终于一步跨出小圣贤庄,云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片刻,再长长地将它唿出来。 半山上看下去,桑海城内大多的楼屋前都已经挂起了灯,在地面上走着的人也越来越少。今天的事情还真不是一般的多,虽然从下山以来每天在客栈里面忙活,也常常累得直不起腰,但是这样终于把这兵荒马乱的一天过完了的感觉,简直让她想倒头大睡。 她仰头看看天,重新向前走去。 脚边突然传来咔的一声,云微一僵,而后有预感似的扭头盯着树林边。 树丛后面飘过来几个字音,但模煳得没法听懂。云微皱眉,小心翼翼地向那个方向移动,而那几个声音也渐渐清晰了起来。 “……我看,别跟他说那么多了,直接动手算了!” “那可不成,”另一个声音立马接下话头,“不多弄点,就这样让他走了,兄弟们这一个半月的酒钱可也就没了!” “……几位爷行行好放过小的吧小的家里还有老母卧病在床……女儿还未长大……几位爷就高抬贵手……” “哎?”又是开始那个的声音,“有女儿就更不能放过啦!兄弟们这些天来可都闷得很,找个水灵灵的小妞来消消火也不错嘛,哈哈哈哈!” 这是,云微勐提一口气,拦路抢劫?! “后面什么人?”劫匪好像突然意识到林子背后有动静,转身朝着树丛的方向厉声喝道。 云微默然站在树叶后面,片刻,踩着落下的枝叶缓缓地走了出来。 ……我收回刚才那句说这一天过完了的话。 直到走了出来她才发现除了那两个说话的人竟还有别的人在旁边,几道目光很快就集中在了她身上。 “我手上没钱。”云微被盯得不耐烦了,提醒道。 “没钱?”打头一人一瞪眼,“没钱也成,留下来陪大爷们玩玩!” 云微默默地看着他们很久,吐出一句话:“你们的口味真别具一格。” “切!”那傢伙不屑地哼了一声,“你以为我想要你这娘里娘气的小子?还不是因为到嘴边的鸭子飞了,我才将就着吗?” “将就着的话就算了吧,”云微努了努嘴,今天糟糕事多如牛毛还碰上一伙人挡着路,心中积了不少戾气,说话都变得懒洋洋的了,“能不能让一下。” “让一下?”那人小眼睛一瞪,“大爷是你说让就让的吗?”伸出手指着旁边的老人,“你把身上的东西通通交出来,不然大爷去烧了你屋子!” 那老人听到这句话之后更是下得腿一软差点摔倒在地:“大爷饶命啊!几位大爷饶命啊!” “哈哈哈!”见状几个人全都大笑起来。一人看见云微站着不动,呵斥道:“听见没有?把身上的东西交出来!” 这回云微头也懒得转过去了:“四个人一伙手上还什么都没有,这年头强盗已经猖獗到不抄傢伙就出来打劫了吗?” “小子你口气很大啊!”那傢伙的脸当即就黑了下来,“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不敢当啊,你的口气我站在三五步之外都能清晰地感受到它的馥郁芬芳呢,”云微挑了挑眉头顺口回道,“早上忘漱口了吧,小心风大闪了牙。”嗤笑,“牙疼。” “你小子找揍是不?!”那人尖声叫喝 “我找人揍。”云微冷冷道。 “你――”那厮的脸直接绿了,抓起拳头向前踏了一步,他身后的几个人也都很有默契地围了上来,气势汹汹,摩拳擦掌,把云微包在中间,堵上了她后退的路。 这样啊……云微笑着掰了掰手指。 “看来不给这牙尖嘴利的小子一点教训是不行了。”带头走过来的人扭了扭脖子,忽然朝旁边的一干人一招手,举起双拳就沖了出去,四个人从前后左右四个方向包抄上来。云微瞅准时机往下一蹲低头朝前闪开,两个冲过来的人在反应过来之前就啪一声撞在了一块。 云微站起身来理了理乱了的刘海,看着另外的两个人,不出一剎拳头就已到了面前。云微绷紧下巴飞快地退了一步,伸手抓住那人的拳头止住他前沖的势头,拔出另一只手对准他的脸,干脆利落地砸了下去,另一只手顺势一甩一送,那傢伙便沿着原来的轨迹抛飞而去,一声巨响撞在树上。 “哎哟……”片刻后□□声幽幽裊裊地飘出来。 后面的那厮这下狠狠吃了一惊。然后他后退半步藏起身形,再蹑着脚朝云微后面不着痕迹地移动而去。 “我从来没有打过别人脸。”云微低头垂着眼帘依旧掰着手指头,说出了她认为最□□的台词,“这个还是第一次,你们应该……” 终于移到了她身后的那人突然跳起,挥拳朝云微后脑勺打去,但在他眼看着拳头差一点就掂到她脑后的辫子,原来还低着头掰着手指的云微猝不及防地一转身,一拳以更快的速度正打在他脸上,那人飞出一道弧线砰一声栽到地上。
第32页 “……倍感荣幸。”云微回过身继续掰着她的手指,悠悠地补完最后四个字。 “唉哟……”□□声适时传来。 林地边上满排人打着滚。云微掰手指掰腻了放下手,转身叉腰打量着周围的狼藉。身后?o?@声传来,她转头看见那老人正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 见状云微赶紧过去扶了他一把,正此时那些躺倒在地上的人里面突然爆发出一声嚎叫:“都是怪你!说什么军队要上山一惊一乍的,想趁他们来之前多抢几笔,现在这山上哪里有什么动静!” “就是!什么黑色衣服窜来窜去的人,讲得那么玄乎,我根本就没看见!” 云微心里咯噔一下,大步走回去一把揪住那个发话的人:“什么黑色衣服的人?说清楚!怎么回事?” 那人疼得吱哇乱叫,云微手上力道再加,几乎把那人拽离了地面:“那些人在哪里?他们做了什么?” “我怎么知道!”那人一面哀嚎一面道,甩手指向旁边,“是他看见的!” 云微勐地一扭头,那个被指到的人正在从地上爬起,因为离她比较远所以没有注意到,现在他正站在树林的边缘,见她看过来一转身往葱葱林木中钻去! “你站住!”云微松手将提着那人甩在地上,飞身追过去。那人挣脱了束缚却喘过气来,拾起放在地上的食盒便朝云微后脑挥去。后者听见破空声仓皇转身,砰的一声巨响,迸裂的木片四处飞散。云微险险避过,再看过去时那人已重新倒在了地上哀嚎不断,手腕上一个深红色的印子正肿着。 脚边滚落一块石子,而后又是一块。云微脑中空了一阵,意识到什么望向旁边。 一个人影站立在十余步外,像已经站了很久,她刚才四周看了那么多转,完全没发现此人的存在。 深蓝的衣衫随风止而静默。 是二当家颜路。 第17章 十七 木门悄无声息地挪开一条缝。 门外盗跖和丁胖子一上一下两个身影扒拉在门框上,偌大的六艺馆此刻静得出奇,却隐约透出一丝剑拔弩张。弟子们缩在一个角落,注视着中央拿着剑的两个人。 “当!” 一声铜钟敲正在两个人心上,只见其中一个提起一口气“呀――”地长喊了一声,双手举剑过头就迅速地朝对面那人奔了上去! “好气势!”丁胖子止不住道。 “谁啊?”后面突然冒出一个声音。 丁胖子吓得抓门框的手一抖差点摔出去,幸亏盗跖眼疾手快地拉了一把,回头一看,果然是提着食盒盯着他们的云微。 “你……”丁胖子正要发火,盗跖再次适时地捅了他一下,于是便压下了音调,“你不能先打声招唿吗?这也太突然了吧!” “打招唿不也一样很突然么?”云微嘴角抽抽,问道。 盗跖噗的一声笑了出来:“行了行了,快看!”丁胖子无奈转回身去。云微翻身跨过木栏:“里面怎么样了?” 丁胖子皱眉,刚想说什么,而后一下子挥起手来吓了云微一跳,“等一下!他,他,哎呀――!” 云微探出头:“分出胜负了?” “显然,”盗跖一耸肩,“天明输了。” “啊……”里面一声木剑打头的闷响后天明的□□适时幽幽地飘出来。 云微嘴角又抽了抽。 天明在馆中央抱着肚子趴在地上侧翻着滚来滚去,张良站在比剑的二人间,带微笑的脸微不可察地偏向门边,那里集聚着三个影子。 门外盗跖和丁胖子叽叽喳喳吵了好些时间,这场比试也就在天明的叫唤中不了了之了。云微叉着手望向天空,吹出一口气,余光看见少羽似乎在馆里面把脸转向了这边,后者看着别的弟子们都跑出了门,就干脆走了过去:“小跖,云微姑娘,丁掌柜,今天客栈里不忙吧?” 三个人注意到了少羽,丁胖子知道周围没什么外人,便放开了嗓音:“是啊,不然也没有功夫来看看你俩了。” “大家都还好吧?”少羽看见大伙,脸上也添了几分笑容,朝盗跖问道。 “啧啧!”盗跖摆手,“多亏了这位丁掌柜,墨家的各位兄弟现在都已经安顿下来了,就在附近的山腰上!” “你说你客气个啥……”丁胖子不好意思地挥挥手,云微不禁一笑,然而下一秒笑容就僵在了脸上。 “丁掌柜,盗跖兄,难得一见。”后面是熟悉的声调,伴随着木门推开的声音。 “张先生!”丁胖子大笑。 云微低下头掩饰住脸上奇怪的表情。虽然她看不见自己,但也能感觉到脸上的肌肉抽筋似的酸。 “很少见几位来小圣贤庄,想来也有许久未见了……”张良的音色一如既往地润泽,好像光圆的玉一样没有瑕疵。云微心里突然生出一股抗拒,插嘴快速道:“既然许久未见几位就慢慢聊好了,丁掌柜不用担心客栈里,有我和石兰在还是对付得过来的。即然此处没什么事,我先回去了。” “……贺姑娘。”张良的声音陡然就转向了她。
第33页 “抱歉失陪。”云微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连头也不想回了,拿起食盒便走开去。 张良顿在原地,心中翻出一丝奇怪的空落。 他不自觉想起前些天,子明几乎是讨好地跟在他的后面,每当他转过头,就呲牙笑道:“嘿嘿,三师公……” 刚开始看见平日欺负子明的弟子碍于他这个师公不敢上前,他还以为子明只是在寻求庇护。可直到将近黄昏之时,周围一个人也没有的时候,子明还是粘着他。 他心中顶不住好奇,转身去问:“子明,是不是受师尊罚了,让我替你求情?” “不是不是!”子明摇头,随即看着他继续笑。 “那你跟了我一整天,是想和我说些什么?” “嘻嘻,”子明笑,“没有没有,是云微姐姐让我跟着你的!” 她想做什么?张良皱眉。转眼看见子明突然似自知失言一样惊唿一声退后半步,侧头去思量了片刻,重新朝子明露出了笑容:“那子明又可知道,贺姑娘为什么要让你跟随在我身后?” 子明闻此立刻摇头:“没有没有没有。”停下来后挺挺胸脯,笃定地点点头,“嗯,不知道不知道。” 张良不免失笑,要让子明说谎也的确是有难度。这样想道,脸上的笑容却分毫不减:“明日一早是伏师兄的课,子明上一次背书不成受罚,可是拜託三师公说情才得以免去。子曰: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若是不诚信的弟子,身为师公当然有责任教其向善。听闻明日师兄会讲说孟子大义,此番若是再背不出……” “别别别!!”子明勐地扑向前,“三师公你一定要帮我啊!” 张良皱眉作为难状:“可子明若非诚信,有圣贤祖师的教义在此,师公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天明陷入了艰苦卓绝的纠结,须臾眼一闭,深提一口气,破罐破摔一般道:“云微姐姐说三师公没有吃上早膳一定会伤心得哭的所以叫我来跟着师公不要让你太伤心啦!” 张良只觉得脸上的笑容瞬间崩成了一块一块像碎石一样掉下来。 她这是……什么意思…… 后面传来丁掌柜的不解:“……客栈里现在……好像也没什么要她做的事?”又听得盗跖思索着:“我也不知道……没准是为了躲天明吧?这小子天天缠着她要吃烤山鸡……”张良抿起嘴唇,随即又带出一贯的微笑,回身若无其事地与二人交谈起来。 云微绕过大半个六艺馆,走到了正门的位置。从半掩的大门看进去,天明一个人呆站着发愣。云微心中起了好奇,悄悄走上台阶,把手放在门边,后面突然冒出一个声音吓得她手一抖。 “贺姑娘。” 云微僵硬了片刻,片刻后转过头去。伏老大的一张冰山脸晃入眼中。周遭的温度仿佛骤然降低,原来飘散在空气中的水汽似乎都一瞬间凝结成了细小的冰晶。云微扯着僵硬的面部肌肉挤出一个干笑,一边把放在门上的手收回来,转身深鞠了一躬:“伏先生。” 伏念点头示意。 云微冷汗直下。 一轮对话完毕后又是一阵完全的静默,云微只觉得不远处有什么东西结冰的咔咔声在向自己这边蔓延过来。就在这寒意越发逼近的时候,伏念再次开口道:“对于子明前日所为,我亦有所耳闻。子明年幼调皮,尚不懂事,还望姑娘多包涵。” “…没什么的。”云微抓着食盒的把手,支支吾吾吐出几个字。 “如此便好,”伏念点头,云微只觉得是整座冰山都晃荡了一下,“先告辞。” “好……”云微说到一半赶紧煞住话头,又咽了一口唾沫,再一鞠躬改口道,“……先生……慢走……” 伏念转过身走开。云微强低着头感觉着一座大冰山渐渐向远离她这一点的方向移动着,带着周围逼人的寒气褪去,直到这路上再无伏老大的影子后,温暖的阳光才慢慢跟上来。 重新沐浴在熏热的空气中,云微终于直起腰,深吸一口气,心有余悸地看向伏老大飘走的方向,太……可……怕……了…… 无意一转头,看见长廊上站立的一个人影。 不一会云微便和颜路并排站在栏后,头顶屋瓦挡住阳光感觉分外阴凉。云微伸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简直可以用汪汪如注来形容。 “师兄……”颜路略低着头,斟酌着用词,“并不是那么不近人情,只是稍微严肃而已。” “……好。”云微顿了一会,慢慢地用力一点头。 颜路侧过头来看向她,一阵后脸上浮现出淡淡笑意:“姑娘有什么想说的,都无需顾虑。” 云微愣了一下,又点了点头。 几日前在半山腰遇见了那群匪徒,本以为能打探到什么关于那群身穿黑衣行踪不定的人的消息,可那亲眼看到这些人的匪徒却逃走了,余下的人则无论她怎么问,都说不出个所以然。 当时她正心灰意冷地拿绳子把那群人的手脚捆住,心里一边想着也许等下驻军路过可以顺道把他们收拾了,颜路却叫住了她:“贺姑娘。”
第34页 云微回过头,后者双手交叠对她躬身:“对于方才庄内弟子的冒犯,颜某教导无方,特来为姑娘赔个不是。” 云微摆摆手说不用,把这群贼人勐揍了一顿,她现在已经没脾气了。 “倘若姑娘有需要帮助的地方,请一定告知颜某,颜某必全力为之。”颜路对着她又是一躬身。 云微却定在了原地。 他已经知道了她在追查着什么人,想必也知道了她的师父失去了踪迹。她似乎已经没什么好隐瞒的了,可心中的戒备令她还是不愿说出其中的原因和细节。 于是她只是单纯谢过,未言其他。却不想他今日又提起了此事。 一片静默,而后颜路低沉温和的声音响起。 “一月前姑娘曾随子房来小圣贤庄,那时恰好是颜某为姑娘料理伤势。听子房说姑娘是受帝国士兵的追逐,才负了伤。而就姑娘腿上的伤口看,伤口划开的动作一气呵成,却深及内里,显然是内力深厚之人所为。” 云微大惊抬头。 颜路没有停下来:“罗网组织听候帝国差遣,其中六剑奴则是用刀好手。但姑娘身上真正紧要的伤口只有腿上二道刀伤,其余大小伤口都只及皮毛。照此而看,当时姑娘的对手应该只有一人。而六剑奴鲜少单独出现,因此当日姑娘遇见的,并非六剑奴之一,亦不太可能是罗网中人。” “既然并非罗网,那与帝国相关的门派,仅阴阳家与名家二门。名家擅辩,对于刀术一流造诣不深。阴阳家高手云集,而所使用的招式大多是阴阳术,姑娘伤口并无灼烧或冻伤的痕迹,可见即便是阴阳家的人出手,也未有使用阴阳术。但阴阳家的高手对阴阳术的领悟颇深,不必弃其优势不顾而使用刀术。因此,伤姑娘的人,亦不大可能来自阴阳家。” “然而帝国的势力主要便是这二股,其余的精锐军队忙于护卫,难得出现。姑娘想必追查过敌方的背景,不知是否也是如此猜测?” 说到此处,颜路笑着转过头,正视着云微。 云微愣愣地盯着他很久,极其缓慢地点了头。 颜路的笑容一顿,面容中渐渐浮出一抹愧色:“颜某只是希望这些猜测可以帮到姑娘,并无恶意,不意冒犯,颜某……在此道歉。” “没有没有。”云微连忙摆手,“只是在下未想到颜先生的推测居然准确如斯。” “姑娘不必顾虑太多,”颜路双手交叠置于身前,“若姑娘询问,颜某必知无不言。” 一阵微风吹过,带得廊前的树木沙沙地摇动。云微定神注视几步之外的颜路,他仍然直视着她,眼底被一瞬的阳光照亮,平和而令人信任。云微抿住嘴唇,双手攥着食盒的把手,拇指在转角处缓慢地来回磨挲。 他是张良的师兄……云微抿起嘴。但是…… ……我是不是不该在这个点上踌躇太久?他……是真的有其他意图,还是只是,云微的手指停在了把手转角的尖端。 ――只是我自作聪明的臆测? 云微松开的紧抿的嘴唇,轻轻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安静中响起: “颜先生,在下……有一问题请教。” 第18章 十八 阳光薰染着六艺馆前方的草地,张良和准备回去的盗跖和丁胖子道别,将手背到身后准备往回走,目光触到远处的长廊,笑容却凝在了唇角。 廊前浓密的树叶随风轻轻摇晃,荫翳下颜路侧着头看着身边。旁边站着另一人,髮辫上的白色布条时时飘动,手上提着一个巨大的木盒。 是她。张良皱眉。 他不自觉地想起师兄之前对他说过的话。 “子房,”当时他将她带上山拜託师兄看伤,颜路脸上一改往日的平淡,“你有高乎常人的智慧,自信并非不好,但过度依赖自己的推断而错失了一些细节,有时难免会导致错误。” “这样可能会伤害到其他没有恶意的人。” 没有恶意。张良默念了一遍,片刻之后嘴角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 如果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农人,安分守己地在客栈里寻一份工作,也就没什么。然而他却不敢这样轻易地认定,她只是个普通人。 只由师父教授射术,却在待人的礼数上较大部分初入儒门的弟子更完备。终日务农贩卖蔬果,却能很少错漏地记帐算帐。她只是个农人?一个口舌犀利思维不循常理的农人。一个忍得下怒气、逆回来拆穿自己的农人? 每日她都安份守己地处理着客栈内的事务,坦坦荡荡,光明磊落,无意藏着掖着什么。虽说更有可能只是因为她并不需要躲藏,这一切的一切都能说得过去。若是天性不愚笨,再加上本身就是江湖中人、熟知江湖史料与各门派教义的师父的教导,知晓天下形势,懂得文字算术,这本就是在常理之中。再来听闻程风是一位特立独行的前辈,那作为他亲自教导的徒弟,敏思善辩,甚至所有的不同寻常都可以解释。但,万一她不是呢?万一她的坦荡是伪装,万一她的所有的表现都只是为了让别人放松警惕…… 可怕的便是这个万一。 张良盯着长廊的方向许久,两人依旧不急不缓地交谈着。风吹得急的时候把她额前的头髮吹散,她会顺手把它们整理齐平。张良站着,看着。这样的感觉就像对弈,前面坐着一个看似平庸的人,却顺利地化解了他设下的每一个局。而他现在执着子,琢磨着敲碎这防御的一击。
第35页 这是一个致命的万一。 张良眼神暗凝。风停了。那个灰色的人影已经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离开了,颜路还站在原地,视线却看向他。 “师兄。”张良一笑,打招唿道。 颜路看向他的目光却闪过一瞬间的复杂:“子房……抱歉,让你久等。” “师兄不必介怀。”张良仍挂着分毫不改的微笑,走到了长廊前方,此时他和颜路间只隔了一道栏杆。他眼中闪出一丝揶揄:“只是不曾想过,师兄和贺姑娘一见如故,似是多年好友。说来,近来庄内事务有增,难得师兄空闲,还想寻个时候,多和师兄谈谈平日琐碎之事了。” 颜路的眼中终是破开了一道,隐隐的担忧从中流出来。张良眯起眼,任忽慢忽急的风一阵一阵扫过他的额发,一言不发地等。颜路移开了目光,片刻,似乎是嘆了口气。 张良垂下眼。一阵后,他挑起唇角:“师兄不觉得,贺姑娘的举止几乎没有令人生疑之处?” 颜路看着他。 张良不顾,抬头看向远处的湖面:“没有疑点,本身就是最大的疑点。” “我明白。”颜路应答道,扶在木栏上面的手却不自觉地将五指收向手心。远处的书院前,两两三三的儒家弟子经过,不时互相问好。他重新低下头,刚准备说什么,又像是放弃了。 张良注意到他的欲言又止:“师兄?” 颜路看着他很久。你不必将所有人都置于敌对,他想说,但良久过去,还是成了一句: “没什么。” 将柴火抱进厨房,云微抹了一把汗,蹲在一边拿起蒲扇开始鼓风。灶里的烟尘四散而出,呛得她不禁咳嗽。 丁胖子站在灶台前一个人掌着三个炉子,手一扬,再扯过一个盘子迅速接住下坠的青瓜,往桌面上一送,放开嗓门叫道:“传菜――” 石兰飞速地穿过门口走进来,端起那碟炒青瓜就走了出去。 厅堂内各桌上蒸气腾腾,门口却拐进来一个人,大摇大摆地踏进了客栈里:“哟!很热闹嘛!” ……一片不改的喧譁。客栈内的人们吃饭的照样吃饭,传菜的照样传菜,扇火的照样扇火。 来人尴尬地笑笑,只得接受自己被晾在一边的事实。 那边的云微费尽力气终于在已成滚滚之势的浓烟中把眼睛睁开了一条缝,恰逢丁胖子问她:“靠在门框上那是谁,有些面熟?” 云微艰难地开口:“盗,咳,跖吧。” 丁胖子大手一挥:“让他站着!” 于是盗跖便杵在门框边上杵了整整半个时辰,眼睛死瞪着背对着他的丁胖子,而后者岿然不动,淡然地掌着他的三个锅。 等到客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丁胖子才朝盗跖走去。而盗跖故意装作没看见,自己钩起一壶酒往边上的一个碗里倒,丁胖子见状毫不犹豫地调头就走。 “哎哎!”盗跖见丁胖子走开去,装也装不下去了,只能伸手把他拉回来。丁胖子背对着一脸不情愿的盗跖,面上隐隐浮出一点狡诈。 姜还是老的辣啊,云微摇摇头。 折腾了好一会,原来是颜二先生到了据点为蓉姑娘看伤,于是盗跖便来喊他们过去。云微尽管不能算墨家人,但也是可以信赖。一路跟上去见到了不少惊疑的目光,但有丁胖子和盗跖在,也都没问多少。 盗跖在穿过桑海城的街道时口中絮絮叨叨个不停,但在出城后却突然静默得反常。绕过了院落外的树篱,一间木屋慢慢移进了视野。一个男子坐在屋前,在削膝上的木剑。 这个人似乎是……盖聂?云微刚想起来,就看着盗跖的脸色霎时沉了下去。 快得所有人都没来得及作出反应,盗跖就已直奔盖聂而去。云微惊得回头,只见他岿然立着,即使是背对着她,那灼热的视线仍旧可怕。云微和丁胖子赶忙追上。争执的声音越来越大,而靠近之后云微才发现,其实只是盗跖一个人在咆哮。那声音尖利得闻者胆寒,盖聂抬头,面无表情。边上的木门突然开了,高渐离皱眉:“小跖,颜先生还在里面,不要打扰到他。” 盗跖瞪大的双眼已经通红,胸膛一起一伏,仿佛艰难地要喘过气来。吱一声木门又合上了,盗跖却一直盯着那里,像要用目光在上面烧出两个洞一样。木屋外面陷入了一片死寂,盗跖雕塑似的定在那里,在丁胖子终于忍不住了准备说些什么时,他却毫无预兆地掉头就走。 “小跖!”丁胖子企图叫住他。 和丁胖子三步之隔的云微心中一紧,下意识伸手阻拦,却被他一把从手臂处推开。云微只感觉手臂处一麻,心中咯噔一声,就感觉手臂上灼烫的疼痛摧枯拉朽地涌了上来。 电光火石间谁也没能拦住盗跖。丁胖子叉着腰焦急地远望,云微左手忍不住捂上了小臂,却在听见木门开的声音立刻下意识松开。回过头去看见颜路缓缓从房内步出,目光在她身上停了一瞬。 云微不自觉地把还在疼痛的手藏到背后,目视他对着高渐离和雪女摇头,继而缓步走下台阶。四下沉默得只有鞋底踏过地面的声响,丁胖子似乎还想问什么,但止住了话头,转向云微:“云微你送一送颜先生吧。”而后转向颜路,“墨家招待不周,实在是对不住。”
第36页 颜路摇头再道抱歉,云微在这个间隙快步跟了上去。 直送到已看不见墨家据点的山路上,颜路停顿下脚步:“贺姑娘,若是方便,可否与颜某至庄内一趟?” 一路上均是沉默,颜路在入庄之后不作解释地把云微带到了庄里一处小庐。云微看着外形颇像以前什么时候见过,而真正走进了门,才想起来……这就是那个她被这两师兄弟关了十天的地方。 云微站在门口边上没有再进一步。颜路似乎不在意,只走到药柜前熟练地拣起药来。云微正犹豫着要不要问,颜路却突然说话了。 “先让我看看你手上的伤吧。” 云微的右手一抖:这语气没有反驳的余地。 云微不说话,而颜路也只是安然地收拾着药材,屋里就这样诡异地静默着。片刻之后,云微终是默嘆一声,瞒不过去了,她这样想,把右手举到前面。 颜路放下手上的事情,走过来捲起云微的袖子,露出了下面……缠得乱七八糟的几圈绷带。 颜路的眉毛微不可察地皱了皱。 我就知道……云微更无奈地瘪瘪嘴,这处理伤口的方式简直是……不知者无畏的样子。 颜路拿出一张小刀片从外面轻轻划开,看来也是不打算从头找解开的绷带头了。云微一言不发地站着,感觉手臂上一松,伤口便彻底暴露在空气中了。她侧头过去瞟了一眼,好像更严重了些,尤其是在盗跖那力道十足的一掌之后,她当即就有预感之前几天泡的冷水全白费了。 “多久了?”颜路问。 云微心里默算一阵:“也就三四天。” 一声嘆息传来:“处理得很不及时,而且在这之后还挡了不止一次重击,要痊癒恐怕得等上好一阵。”云微沉默地听着,颜路又似乎别有用意地补充了一句,“是烫伤。” 云微不知道该说什么。颜路重新走回到木桌前,娴熟地抓过药草放进一个木碗内,随即将它们倒进钵中。云微定定地看着研磨棒上沾上的褐色汁液,小声问:“颜先生是早已经知道?”所以在察看伤口之前就已经将所有要用到的药草取了出来。 颜路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方才在墨家的据点见一位小兄弟沖了出去,姑娘伸手阻拦他,手上挨了一记拳头吧?” 她还以为颜路那时候在屋里不会看见,云微嘴角一抽。她看了看手臂上除了烫伤的红色之外还有一层青紫,开口:“我只是当时……没有意识到用的是这只手。” 颜路不置可否地笑笑,继而将汁液倾倒在湿布上,而后敷在伤处:“姑娘是否有同他人提起过手上的伤?” 云微摇头,然后听见颜路又嘆息了一声。不会是觉得她无可救药了吧……云微耷拉着眼皮,嗯,这……情有可原。 “姑娘上次询问的问题,”颜路转了个话题,“依我所知,单纯使用内力而不靠法术,很难使地面都为之开裂。倘若真要问谁可做到,估计都是现世各派中数一数二的高手。” 云微点头不语,如果她碰上的是这样的人……她只觉得脚底板下直冒上来一股寒气,现在她恐怕已经不存在了吧。但她还站在这里,这说明…… “……所以当日那个人,的确使用了法术。”云微缓慢地说出自己的推测,皱眉,“但他们并不像阴阳家中人。” “使用法术的,天下不只阴阳家一派。而姑娘提到的‘废弃品’一事,恕我对此完全不知。”颜路低头不急不缓地说道,缠在云微手臂上的布带也被他固定好了。“好了。”他温声道,“抱歉,我只知道这些,没帮上姑娘什么。” “颜先生说哪里话……”这还叫帮不上什么忙,说得她都不好意思了。云微连忙摆手,却被颜路制止:“手上的伤还没有痊癒,这些天最好不要常动它。” 云微连忙应答,越发地有一种颜路在责备她常识十分欠缺一样。颜路看看她,突然想起什么,颇觉无奈地说道:“倒是忘记姑娘本就时常带食盒上下山,那食盒想必也不轻。或者……” “不必了。”云微插嘴,然后意识到她还不知道颜路要说什么……就打断了人家。而正在此时,门外传来了声响,听起来是天明的声音: “咦,三师公,你来这里干什么?” 屋里的气氛在这句话落下之后就不对了。 云微紧抿嘴唇。 张良。 第19章 十九 云微迅速扫了一眼颜路的表情,没有异常。 冤家路窄,奈何老天此番好意,竟令得二者狭路相逢。最近她来小圣贤庄送食盒都学乖了,每每挑在敲钟时进门,放下东西就走。零星的几次遇见了张良,她也是匆忙打个招唿就走。但总还是有一次对上了他的眼神,当时她就打了一个激灵。 有一个词叫如芒在背,云微只觉得那不是芒,那简直是战场上刺马脚的铁蒺藜。 眼底下突然伸出一只拿着药包的手,顶上传来颜路的声音:“这是后几日的药,研碎后取汁液敷在伤口上即可。”沉默了一阵补充道,“若有什么不懂可来找我。”
第37页 “好。多谢。”云微拿过药包,对着颜路稍稍欠身。他一定看出她不愿久留,因此给了她个台阶来下。云微忍不住再抬眼看颜路,他脸上还是一贯的笑。估计什么他都看透了吧,她想,但他却什么也不说。云微迈开步子朝门口走去,略作停顿,便一把拉开木门。 “哎!”门外传来一声惊叫,云微低下头,天明双手举过头挡着脸,眼睛从缝隙中瞅着她,眨眨眼。 “抱歉,吓到你了。”云微扯起一个笑容,侧身快速道,“快进去吧。”说完不顾及天明有没反应过来,绕过他向院落外走去。张良正站在篱笆外,眼神扫到她身上。 这次能躲过吗?云微默问,步速越来越快,没有停顿地推开小门,偏头向他打了声招唿,然后疾步走开。 “姑娘还请留步。” 云微走出数米,终还是站定。 “怎么?”云微脸上挑出一个微笑,慢慢回头,而在对上那双眼后顿觉不妙:如同磨砺过的刀锋藏在丝帛之后,看上去漫不经心,却不能阻挡眼底锐利的锋芒。 云微站在那,几天来头一回感觉到了初秋的凉意竟已渗入了空气中。 张良盯着她看了好一阵,缓缓开口:“马有九色,除红黄棕灰外,还有其他毛色。日前小圣贤庄内的一匹赤马与一匹白马诞下幼子,毛色乃赤白相间。中原白马与蛮疆诸马诞下的幼子,一日千里。若红马非马,白马为马,那姑娘以为,方才提到的这些,又是否可算作是马?” 那日她与子慕等人辩合,所使用的论点便是白马为马,黑马与其他颜色的马非马。云微抓了抓手中的药包,偏偏头,沖张良咧了咧嘴:“……张先生说的是,在下受教了。” 张良的眼神移向院内,似笑非笑地勾起唇角:“受教了?”斜眼瞥回去,“只怕是姑娘不想反驳吧?” 云微脸颊一僵,慢慢地,笑容如冰雪见了阳光一般从脸上褪去。 “姑娘明明能反驳我,却避开不谈,反而言说自己受教,”张良嘴角浮出一丝笑,嗓音低沉,“你有那么害怕和我辩论么?” 云微不答,沉默地望着他。 “按理来说,姑娘在辩合中胜过小弟子,可说是不费吹灰之力,又何需胆怯?姑娘这,是讨厌我?又或者是,害怕在辩合中不小心说了些什么,就这样的让我知道了,你究竟是何人?” 手指抓紧了药包,云微抿起嘴唇,目光在他略带嘲弄的声音中一截一截地冷了下去。 “实不相瞒,我对你这个人可是好奇得很。”张良伸出手轻捻着篱笆上的花枝,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初吐的花蕊,点点粉白缀在纤弱的花丝上,“我可是很愿意诱得你说话,也很是期待和你某日辩合一场。可是你的警惕心太重了,”修长的手指轻一用力,花蕊便爆裂开来,浓稠的香气瞬间萦绕在两人几步的距离之间,扑向云微的鼻子,“每次我希望从你口中问出些什么,你察觉得总是那样的快,最后无功而返的,反而是我。” “这不奇怪么?”张良定定看着沾上手指的汁液,淡黄色的星点在斑驳阳光下扭曲出诡异的阴影,“第一次与你见面时,你负重轻松躲过了飞驰的马匹。第二次与你见面时,你从楼梯下扔出一坛酒,正砸在方才滴下的血迹上面。第三次与你见面,哦,那已经不能被称作是见面了。”张良笑着,瞟过云微抿得发白的嘴唇,“我带你上山,请师兄看伤。听师兄说你腿上的两道刀伤尽数撕裂,还得随着我的速度快步前行……” 啪的一声闷响,云微的指头抠破了药包外层层包裹的布帛。 张良转过头,手指不紧不慢地放开了那枝花。被捏碎的花瓣从花芯上掉落,打着旋无声落到地面上。“而你居然一声不吭,坚持了大半个时辰。我没有料到你身上的伤有这么重,还以为是你的体力不济,谁知……” 嘴角的笑意渐渐染到眼角,“你身上出人意料的事情太多了。一个农人,有可与一般游侠相比肩的武学功底。听闻你的师父是程风,十余年前在七国内闻名的侠士,那这也就罢了。但你通晓算术,识得当世学派经典,这些可不是能说罢了就罢了的。而且……”张良的眼睛眯起,“你不是愚笨的人,但是你从不轻易展示你的聪明,就好像你知道,”直直看向她,“显露出你的聪明会引起别人的怀疑一样。” 空气中的花香浓得仿佛要扼住人的喉咙。云微只觉得咽喉上一阵烧灼,盯着张良深褐色的眼睛,深得像两潭古井。和煦的阳光扎在身上,像闪着磷光的箭锋。 “追击你的人也许是帝国的军队,可伤你的人不是。”张良一步一步朝她逼了过去,“那这些人是谁?阴阳家?罗网?还是别的势力?还有,他们为什么要取你性命?只是因为你是程风的徒弟,还是因为你……” 几步的距离转瞬间缩短到不及三寸,张良低头,看着面前那张惨白的脸,那双带着冷光的眼睛毫不示弱地回瞪着他,睫毛轻轻颤动。张良略微俯下身,穿过树叶的阳光从他的后方射来,透过他的髮丝,最终落在她的脸上。 “因为你、本、身,就与他们有纠葛?”
第38页 院外一片的死寂,空中一只鸟突然扑翅飞过,发出唯一的声响。 “贺云微。”张良一字一顿地念出她的名字,玩味地笑笑,“我没法信任你。” 木门骤然推开的声音像一根针突兀地插进来。 “子房!” 张良的笑容僵住,偏头看过去。十来步开外,颜路站在木屋前,木门在方才推门的勐力作用下在他身后摇晃着。云微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看见颜路的目光落在他们二人的身上。 “师兄可是有好久没有这般着急了。”张良淡淡道,“你能得到师兄的信任,确实不容小觑。” 云微看着他的侧脸,深深吸了一口气:“你这样怀疑我,也是无可厚非。” 张良回头。 “毕竟现在的形势不容得半点差错。城内戒严,帝国精锐驻留,阴阳家与名家到来,还有,丞相大人,与不知何时会突然驾临的始皇陛下。”云微停下来咽了一口唾沫, “而墨家机关城被毁,门派中人弃城出逃,现在几乎都集中在了桑海。任何一点小差错,都可能带来不可想像的后果。” “而且,张先生,你也不是苟安之人吧?” 张良眯起眼睛,盯住她的脸,而对此云微只是更紧地握住拳头:“这样帮助墨家诸位,被帝国发现了那是死罪无疑。除了什么兼济天下的侠义之心,你应该也是希望,你们之间,可以联手对抗帝国。” “我知道这些,而且可能还知道更多。不管我是不是什么奸细,是不是哪里的探子,就算我只是一个过路人,你也怕我给你们带来麻烦吧?”云微脸色有些发白,声音却沉稳,“那些追杀我的人,绝不是省油的灯。我若留在这里,把这里当做避难处,只顾自己活命,不顾其他人安危;万一牵扯出些什么,却丢下你们自己跑了,甚至再把你们卖给另一方。就算你不怀疑我,也得防着我。” 张良看着她,余光扫到颜路正快速地走向这边,天明在他身后好奇地探出头,而她注意到这个后眼神一闪,却骤然浮出一丝决绝,正迎上他的眼睛: “但我并没有把这里当做是一个过路的地方,帝国想要我的命,我同你们站在同一边。我与帝国的纠葛,只关乎我师父和师母的下落不明。我说完了,就这样,这就是你想知道的。你怀疑我,随便你,那是你的事情。坦坦荡荡的是我,”她向前踏出了一步,瞪得大大的眼睛里映出他的眼色,仿佛不顾一切,“我、不、怕。” 竹篱的门骤然被推开,颜路从篱中走出,没有迫人的气势却难以想像地快,尚未容云微眨眼,蓝色的身影便凭空出现在她离开小庐的路中央。云微一惊,脚上不受控制地退后,而后瞬间反应过来不妙,但已经迟了,身后挨到的衣料一拂,张良的右手已牢牢扣住了她的肩膀。 肩上传来的触感如同一道惊雷传遍全身,云微反手砍向张良制住她右肩的手腕,后者猝不及防之下松开了手。云微反制住他的手腕,用力一送,张良虽已起了警戒却仍被她推出两步,而出手的云微反而重心不稳,连退四五步后身形一晃坐倒在地。 跌倒的一瞬云微慌忙用手去支撑,那只伤过的手痛得一阵发麻,直涌上脑袋。云微皱眉压下,待到眼前清晰了些,一只手正悬在她的眼前。 电光火石间身体已先做出了反应,她用尽全力推开那只手,而后急忙站起,这才反应过来看向事发之处。颜路伸出的手被她推得扬在半空中,他的手上没有着力。迎上他微愕而含着担忧的眼神,云微仿佛双目被锋芒刺到一般转开视线,却瞥见张良树影下墨黑的眼瞳。 耳边霎时间完全静默,那双眼睛似乎要把她整个人都透视了一般,逼得她无处可遁又无处容身。似乎他已经把她看穿了,把平日她所作出的无惧的样子撕破。云微的大脑空白了片刻,而后勐退了一步,又忽然意识到什么,飞快地转过身抓起地面上的药包,又是一个踉跄,却有一双手扶住了她。 “贺故娘,”颜路的手动作轻柔却坚定有力,“初伤未愈,多加小心。” 云微抬起头,看着站在面前的颜路,感觉到他身后张良的目光向这边逼视而来,直冲着她的方向,但却被颜路背对着他挡住。她抓紧了手中的药包,不敢去看颜路的眼睛,垂着眼仓促地点点头,低声道:“对不起。”说完不等听见他的答覆,便推开扶在她肩上的手,转身大步离去。 第20章 二十 张良收回目光,他并没有打算留她。屋外一瞬间落入完全的寂静。许久,张良转身:“师兄可是有何事?” 颜路吸气:“你不必怀疑她。” 张良不说话,颜路看着他:“她没有恶意。” 树梢上的鸟儿轻啼了一声,张良转开身子,把手靠在身后:“师兄又是如何肯定?” “贺姑娘一直护着子明子羽,帮助墨家诸位向小圣贤庄传递消息。”颜路道,“若真图谋不轨,大可不必如此费神。且……” “那只是因为现在还未有真正的收穫。”张良紧接着颜路落下的话音将他打断,停了停,重新开口,“微不足道的情报类同芝麻,熟练的侦察者不会捨本逐末,而是会以它博取他人的信任。而当所有人都放松了警惕,大网开始收起,才是真正的落入瓮中。”张良严肃地看向颜路,平日藏起的锋芒尽数外露,“师兄,你难道觉得这撒网之人只是个愚蠢狂徒?”
第39页 颜路看着他,似乎在犹豫如何措辞。 “她说得没错,”张良继续道,嘴角一挑,眼中却无笑意,“即使她只是一个过路人,掌握了墨家诸位的行踪,甚至子明子羽这个把柄,不是同盟,便只可是敌手。我不止一次地试探她的实力,却每次都被她用各种方式绕过。就连直接问她,”张良闭上眼睛,许久,长出一口气,“她竟说我的怀疑与她无关,就像根本不惧怕我的推断。” “而方才,”感觉着手上残留的那一掌的力道,张良终还是笑了。“她却慌了。师兄,若是心中无鬼,便不需要迴避,又为何要慌?” 小庐之外重回寂静,像石子投入如镜的湖水中。张良直迎上颜路的目光,笑意背后隐含着质问。许久,颜路移开了视线:“这些推断,或许不错。可是,子房,你可有考虑到贺姑娘的感受?” 张良一怔。 “没错。惧怕便必有隐瞒,迴避则意味着破绽。”颜路深吸一口气,低头,“可是又有谁能承受住一次又一次的逼问与试探,却仍能不改心境?” 张良没有回答。 颜路深深看了他一眼:“即便不是心中有鬼,在连番的逼问之下,慌张已是难免。况且,”话锋一转,“子房可知她手上的伤?” “是帝国的追兵所致?”张良皱眉。 “是烫伤,热水浇沃的烫伤。”颜路平静地说,“她没有告诉任何人,也许是不希望子明内疚。前些时候你带她上山,让她腿上伤得更重。你对她表现出这般敌意,又如何要求她不起戒心?” 树叶的阴翳下,张良脸色细微一变。 “子房,或许你只是无法对这个变数安心。为免墨家再入险境,你才会多番尝试去确认。可在你一次次的试探下,贺姑娘从未表现出对你的敌意,纵使她知道自己无法得到所有人的信任。为墨家传信一事,若属帝国,她自然不必担心被人发现。但从腿上伤口看,以长刀伤她的人全然无手下留情的想法。既然如此,她又何必冒在来回穿梭时被人怀疑、甚至被前日交手之人辨认出的危险?虽有万一,但是,”颜路顿在了这里,“子房,你又何必紧握它不放呢?” 浓密的枝叶在微风中沙沙作响,张良站立在树下,树影斑驳落在他脸上,让人看不清表情。 颜路沉默片刻,终于说出了那句压下许久的话:“子房,你不必置所有人于敌对。” 叶声起伏。 沿着下山的路走到进桑海城的路口,云微停住了脚步,看着豁口外的人流穿梭,脑中处于卡机的状态。 他那个眼神是什么意思? 他是已经把帝国的标籤贴在我头上了? 他是已经得出了结论,并且打算将这个结论告诉所有人? 我是不是……在此再无容身之所? 所以,云微凝视着前方不存在的某一个点,我还该回有间客栈吗?如果他们都不愿意帮自己寻找师父和师母留下的线索,或者交换情报,那要找到他们二人又是何其难。怕的是墨家诸位从张良那得知所谓“实情”后看她的眼神,甚至限制她的行动,到时想走可就比登天还难了。 正想着,有几个穿着鲜艷颜色衣裙的姑娘走到豁口前。云微无意识地站着,便听见她们的对话有一句没一句地钻进耳中: “……好了,别哭了,那么多人看着。” “……可是我不懂为什么小翠会这样凶我……我招她惹她了嘛……” “啊哟,你这样跟她郎君打趣,她当然要跟你急啦……小翠这样肯定是吃醋了,你也是,正撞上她气头……” ……等等! 云微涣散的眼神一瞬间聚焦起来,吓得左边卖茶的老翁手一抖水泼了一身。 张良,你不会和颜先生…… 这消息太劲爆了容我先冷静一下……云微抬手揉了揉太阳穴,缓步走到那尚在战慄之中的卖茶老翁前要了一碗茶水,一饮而尽,把木碗放在茶摊上,转身走进城中。原本就觉得张良突然从幕后跳到台前着实奇怪,然而这样子似乎就说得通了啊!颜先生也总是帮着她,张良难免,也会觉得有些……不爽? 刚才还在风中萧瑟凄凉的云微突然便不觉得萧瑟凄凉了,脑子重新开始高速运转,步伐也越迈越开。让她一下子接受,还真有些困难。不知道颜先生是否知晓,不过看他对张良严肃地样子,估计也是知道了想和他郑重地解释一番吧。况且这年头也应该不只有他们如此,应该……也有别的人如此的吧?云微一边开着脑洞一边四周扫视,那,烧鸡档前面那俩小公子不也嘻嘻哈哈在一起挺快活的吗? 正想着,高一点的男孩叉起腰,摇摇头,矮一点的那个却转过身,侧对着云微,笑得一脸龇牙咧嘴。云微被口水狠狠呛了一口,那是天明和少羽…… 天明正和少羽为要不要买一只烧鸡争来抢去,云微便到了他们身后。天明一见云微出现便转而对她发动了攻势,后者无奈地掏钱买下,朝少羽问:“还有约莫半个时辰就要天黑了,你们怎么还留在桑海城内?”
第40页 少羽先横了一眼天明,后答道:“一个时辰前我们便打算动身,但走到大街上时却遇上一队秦兵,只得躲回客栈。这队人阵仗不小,直走了差不多一个时辰,便拖到了现在。这小子却嚷嚷着要吃烧鸡,浪费时间。” “我哪有!”天明争辩。 “是新入城的一支军队?”云微察看着大路的宽度,默默计算片刻,随即皱眉,“桑海的兵力恐怕又有增强,他们没发现你们吧?” “没有。”少羽摇头,望着军队远去的方向,“不过从盔甲看,只是平时戍守各郡的普通军队。” “只是普通军队?”云微手称下颔,“难道不是增兵?” “我觉得,”少羽有些犹豫,“他们似乎在押送什么。而且他们的队列……”撑住额头,“似乎不仅仅是普通军队,而是训练有素的骑兵,却不知道为什么要作此装扮。而且偏偏选在此时押送,怕是因为上午有帝国军队的例行巡查,便要迴避。” 云微移开目光。该是为了避开帝国正规军队的搜查,才作此伪装。不过无论如何,出了桑海城之后,他们应该不会经过通往小圣贤庄的山路。想到这,云微示意少羽边走边说,一边把天明拽走,却听见少羽似是喃喃自语:“我倒觉得奇怪,他们似乎护送着几台轿子,前后左右各有护卫,藏得严严实实,里面坐的却不像是什么官人。而且护卫的几个……手持长刀,不像是军队中人。” 云微心中咯噔一声,心中闪过黑衣人挥刀如闪电的身法,和一直困扰着她的“废弃品”三字,转向少羽:“他们走远了没有?” 少羽摇头:“云微姑娘打算跟上?” “只是去看看,也不指望跟上他们。我就不送你们了,路上小心。”云微说完朝另一侧走去。 第21章 二十一 山路算是宽阔,但穷尽目力往前看也看不见一点影子。云微摇摇头,正准备离开,却突然听见一声树枝被削断的声音。 声音刚响起来,云微便扭头看向右前方树林,稳了稳心神,放轻脚步走过去。树丛中有一颗三人合抱粗细的大树,云微靠在大树后,伸头窥探。首先看见一个跪在地上的影子,似乎十分痛苦却没有□□。云微定神凝视,见那人身上几条巨大的刀口,血染得黑衣也带了一丝红色,手艰难地抠着喉咙。 脚步声响起。云微视线上移,此人脚步踩在遍地叶片和枝条上,却只发出细微的声音。而目光落在这人脸上时,云微全身肌肉骤然绷紧。黑布遮盖住几乎整张脸,只露出狭长的眼睛,近乎一样的打扮,手中的长刀尚有血珠滑落。是一伙人!和那些毁掉院子带走师母的人,那些半路上袭击她和盗跖丁胖子的人,是一伙人!但是,为什么…… 站立着的黑衣人脸上露出一丝贪婪的笑意。为什么,云微看着渐渐走向弓着身子的同伴的黑衣人,明明是一伙人,这看上去却像是在…… 黑衣人伸出手,搭在同伴肩上。 自相残杀? 他的同伴脸上霎时惊恐万分,扭动身躯拼命试图挣脱。黑衣人发出一声冷笑,手腕一紧,一股强劲的气息骤然自手掌处奔涌而出,如龙捲风横扫平地。被握住肩头的那人当即失掉了抵抗的力量,软瘫在地上无力地挣扎着,身体中的什么似乎正飞速流走,终于一声悽厉的尖叫突破了已被割破的喉咙: “啊――” 一口血从那人口中喷出,溅在地上还未成形,便被席捲而来的黑色火焰覆盖,只片刻便被吸食殆尽! 云微死死贴在树干后面,全身的血液在血管中快速地奔涌。 火焰将匍匐在地上的人影整个包裹,若隐若现的人影在其中痛苦地翻滚。奇异繁复的红色纹路布满了黑衣人的手臂,像黑洞吸入气流,手上握住的人的身体却快速干枯,血肉在火中化为虚无,又随着烈焰涌入黑衣人的身体,直到燃烧干净,崩裂成粉屑。蔓延开数尺的火焰突然向内坍缩,卷着气流如万鸟回巢般集向黑衣人的手掌,红色的纹路长遍他全身,方圆六尺的树叶迅速枯黄掉落,狂风骤起将它们撕作碎片。 风渐渐平静,云微感觉额前的汗几乎有厚厚一层。那人抬起手掌,缓缓握起。而突然间,那眼球竟毫无预兆地锁在了她靠住的大树之上! 云微心跳几乎停了一拍,奋力向前跃去,身后的大树一瞬间炸成齑粉。奔涌的血液鼓动着耳膜,云微奔向来时的道路。天明和少羽听见动静慌忙回头,她余光瞥到漫天淫尘中,黑色的身影跨步而出! “上山!”云微用尽全力向他们咆哮,“快跑上山!” 二人听见后脸色狂变,看见那同样用难以看清的速度飞驰而来的人影,立马转身拔腿朝山顶的小圣贤庄飞奔。云微望见身后越发逼近的人,心一横,左脚踢在一棵树上,扭转方向朝大路之左飞去! 太阳缓缓下沉,小圣贤庄朱红的大门前,两儒家弟子正说笑着准备进门,却突然听见后面传来一阵“让开让开让开”的喊叫,没回过神就被后面两个快速奔跑的人撞开。望着进门后横穿草地的两个影子,弟子拍拍衣服上的灰,低骂了一声。 少羽本将门之后,体力充沛,全力奔跑小半个时辰自然不在话下,而天明虽有内力却无法使用,则有些受不住了:“我、快、跑、不动、了!”
第41页 “真是受不了!”少羽竖眉,“你待这好了,告诉我三师公在哪,我去找!” “我、我也不知道啊!”天明的喊声夹着风声传来。 “什么?”少羽停下奔跑,“那怎么办?” “我、我……”天明嘟囔着。少羽听不清,凑上去,却被天明一声大吼几乎震破耳膜。 “三师公!!!” “三师公――!!!” “三――师――公――!!!!” 云微在树丛中上下左右来回蹿,始终和后面的影子保持着五尺有余的距离。直线的速度她远不如那人,只有走折线才能拖住他。可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她不可能一直躲,体力在消耗,双腿已经开始酸痛。要想办法,云微一边奔跑跳跃,一边使劲地想,把他甩开几乎不可能,要找到一个可以躲开他让他没法进入的地方。那该去哪?脑中一片空白,根本想不出。不行,云微皱眉,得反过来想,我可以躲去哪?客栈?戒严后街上空无一人,无异于自行暴露目标,划掉。墨家的据点?太远了不说,把他带到那里等于让帝国知道了墨家隐匿之处,划掉。那么,小圣贤庄? 云微心中一动,方才天明和少羽上了山,想必他们会回到小圣贤庄。只是不知道那里能不能容她进去一躲,尤其是有张良在。这里是半山腰,实际上刚才她一路都在向上跑,离小圣贤庄应该也就一刻钟左右的路程罢了。如果忽略张良的存在,这倒是个可行的选择。而且,云微又一个拐弯躲过另一刀,小圣贤庄外有正牌的秦兵戒严,这人如果要掩人耳目,就不敢在庄外有兵力把守的地方再前行。这样只需要避过秦兵的监视,翻墙进小圣贤庄。天明和少羽已经跑去报信,张良就算不愿帮她,被人打到家门口来怎么说也会出手把这不速之客解决。至于在这之后,他就是再怀疑她,顶多也只是赶她走、让她离开客栈,总不至于把她绑起来交给外面把守的秦兵吧。 但难说的是,本身她也是个逃犯,后面带着一个时不时砍倒一棵树、制造着巨大噪音的追逐者。恐怕她还没来得及绕过秦兵进入小圣贤庄,秦兵的注意力就已经被这噪音给吸引了,到时她不是被后面的人追上,就是被成群的秦兵捉住,就算有人想救她也无力为之,更何况张良说什么也不会同意墨家出手相助。云微余光瞟向后面的人影,必须再想一个可以阻拦他片刻容她进庄把救兵搬出来、且绕过秦兵的办法。那么,声术? 想到这里云微心中归于平稳。声术她之前曾经用过,对于这个人的同伙也确实是有效果的。而且既然能使人短暂地愣神,运用在秦兵身上,也能减小自己被发现的机率,掩护出手的张良,争取到时间。那好,云微嘴唇一抿,心中有了盘算,瞥到后方穷追不捨的身影,骤然改变方向,全速向山顶奔去。 张良正和颜路并排走在湖边的迴廊上,突然听见子明划破天际的巨吼。 “出什么事了?”颜路皱眉,子明虽不知礼数,但至少识大体。张良定睛一看,天明正站在桥上高声大唿,少羽在他一旁,两人都颇为狼狈,似乎刚经歷了一番奔跑。莫不是被秦兵发觉了?张良面色一凛,和颜路一併快步走去。 一路上不停见到有弟子被这吼声吓得定在原地,桥上的天明喘着气,四处张望,正作势要在吼,张良忙出声叫住他,快步走上桥去。子明面露喜色,跑到他面前抓住他的衣角:“三师公!三师公!” 张良稳住声线:“子明有何事?” 看见颜路也走了过来,子明努力顺着急促的唿吸:“三师公、二师公你们快下山去,云微姐姐被缠住了!” 贺姑娘?颜路眉心大皱,却见张良蹲下身,扶住子明的肩膀:“发生什么事了,她在哪里?” 眼见天明说话只说半句,其他全是废话,少羽便插嘴快速道:“我们上山前有帝国军队经过,云微姑娘跟上他们时被一个人发现了,她让我们跑上来报信,然后朝另一个方向跑了。那个人……我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但是他的速度很快,好像不是帝国军队的人,恐怕……” 张良听着少羽所说,心一点一点地下沉。 腿上的刀伤不知痊癒与否,手上更还有烫伤碍事,面对的却是一个不知底细的人。张良皱眉,比对着交手双方的实力,而无论怎么想,她都处在劣势。 “云微姑娘……她在哪里?”听见师兄在一旁问。 少羽道:“……不知道。” 张良听罢,藏在袖中的左手下意识握紧了拳头。在他犹豫着是否要推翻之前的怀疑,需要时间重新分析她的所作所为而决定是否交付信任时,骤然发生的此事,却在逼着他立刻做出决定。 一念之差,然而失之毫釐,谬之千里。 “……子房,”张良从思考中回过神来,发现颜路正看着他,“你决定如何?” 张良缓缓站起,而又带着不可阻挡的气势:“师兄,劳烦你让靠近庄大门的弟子都退回到屋舍内,切莫告知他们缘由。大师兄还在庄内,先莫要让他知道此事。子明子羽,可知盗跖兄是否在附近?” “小跖几乎每天都会来,但是我们也找不到他。”天明茫然摇头。
第42页 “那就用机关朱雀传信给丁掌柜,让他小心行动。师兄,拜託了。”张良眼睛凝视着西边天空上已近通红的薄云,一件件事不紧不慢地嘱咐完,修眉扬起,“我去找贺姑娘。” 第22章 二十二 书院外突然变得吵吵嚷嚷,伏念抬头,窗外一拨又一拨弟子朝屋舍走去。伏念站起身,正欲走出书院看看,门便被推开了。 “师兄。”师弟颜路站在门前,“打扰了。” “这是何事?”伏念望了望门外向他们二人行礼的儒生,问道。 “近来读《易》,有一处未懂,望与师兄讨论,解开疑惑。”颜路垂首作揖。 “哦?”伏念挑眉,“不妨一说。” 红日西沉,天色渐渐变暗。张良只身立在桥上,入夜的凉风吹入衣襟,扬起青色的髮带。 小圣贤庄立于山顶,而山下却是广阔的一片树林,不知她会到何处。甚至,如果她下山进桑海城,甚至朝墨家的据点而去,张良心中飞速思量,要赶过去已费时间,更莫提找到她。时间紧迫,大范围的搜寻是不可能的。这个时候……张良闭目,这个时候,如果是她,会怎么想,会朝哪个方向逃? 桑海戒严,据点太远,如果她的目的是寻求援助,必定不会选择这两条路,那么,她就必定会上山,向小圣贤庄的方向逃。既然已被发现,就不可能是为了甩脱那人,以她的性格,张良皱眉回想着之前的次次交锋,滴水不漏,必定除之才可安心。而她若是不信任他,只会把麻烦引到小圣贤庄前,逼他出手解决。大路上尽是把守的秦兵,右侧是树林,左侧行进不远便是临海的峭壁,没有树木的遮掩,城内海边的人们远眺即会看见。张良双目睁开,不知不觉间,他竟已如此了解他的对手,这样,只需沿大道右侧的树林而下,就极有可能会遇到她! 云微奋力穿行在树丛之中,唿吸开始变得急促,感觉到天色渐暗。双腿已经酸到开始发麻,而小圣贤庄的屋檐也在树荫后愈发接近。回想着之前送食盒时的计算,秦兵把守的路段大约有半里。现在自己和身后这人,已经快要进入到秦兵的听觉范围内了。 观测着屋檐和围墙的远近,云微目测着到小圣贤庄的距离,心中暗数。就是现在!云微踏在摇摇欲倒的树干上,奋力一跃,俯视着尚在地面的黑衣人和不远处的秦兵,内力在身体里运转,涌至咽喉处喷薄而出! 一声尖锐的啼叫仿佛掀起一圈涟漪,朝着戍守的秦兵和追逐的黑衣人涌去。如同时间定格,带盔甲的士兵定在原地,再无动作。而那黑衣人的表情却像要被撕裂一般,双目圆睁,面巾下的肌肉条条绷起。云微旋身朝着小圣贤庄,却见一抹青色在墙沿处一晃。是张良!云微心中一震,眼见秦兵在声术作用渐消时似乎要重新聚集起注意力,断然将原本施在黑衣人身上的力量一个迴转,尽数对准秦兵喷出。声术的作用骤然减弱,黑衣人发出一声悚然的咆哮,以肉眼难辨的速度挥刀跃起,直朝在空中正下落的云微而去! 云微反手抄起长弓,迎上下噼的刀锋欲挡,然而已有人帮她做了此事。 锵的一声爆鸣在云微耳畔炸开。凌虚抵着长刀,刀刃在她眼前几寸远处闪着寒光。张良右手持剑,运力挥开一个半弧,将黑衣人格开一段距离。云微反手放出一箭,直取黑衣人胸口,黑衣人闪身挥刀格开,两箭紧随而至。张良点地再跃,旋身逼向黑衣人右翼。黑衣人勉力闪过竹箭,张良却已欺近他身侧。 刀光剑影如流星坠地。云微摔在地上,贴地一滚重新站起,不远处的张良正收剑,掠过对手染红的黑衣,眼神落在她身上。感受着因运用声术而消耗的力量,云微斜眼瞥向小圣贤庄,转身几步翻上高墙。张良会意,疾步随云微之后,而黑衣人的刀锋则紧追而至,张良回身一划,却隐约听见那面巾之下漏出一丝冷笑,狭长的双目紧紧盯着前方。张良一怔,那个方向,他回头,正看见云微在对上这目光时,在夕阳余光下照射下仍然惨白得发青的脸色。 糟了,云微突然意识到一点。糟了!声术和射术,这个人已经认出她了!如果他将这条情报传递给他的同伙,他们之间怎可能绝对没有不需见面的交流方式!她已完全听不进声音了,只看着凌虚剑青红的剑光与银色的刀锋一轮轮的交缠。纵使张良将他除掉,如果别的人能以某种方式知道她的行迹,就算在帝国的监察之下,他们或许不敢明目张胆地对小圣贤庄轻举妄动,但是对她…… 剑气唿啸震碎了墙上的瓦,剑光下黑色的身影坍塌瓦解,如烟散去,最后的一刀却直朝着墙头上的自己而来。云微仿佛整个人跌进冰窖一般,从头到脚全身冰冷,僵硬得无法思考或动作。无意识地看见收剑的青色人影朝这边冲来,一阵勐力把自己拽离墙垣,下一刻便砖灰四散。 隆隆声响将云微震回现实,声术的作用已在方才不知何时开始消退,秦兵还驻守在原来的位置上没有动过。眼瞳稍转,正看进一双深色的眸子中。云微突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反射性地用力推开,而半空中无处着力,便只得由着自己越过了曲桥,远远望见张良略有些惊愕的神色,便哗的一声落入湖中。 我还真是好运气……湖水微冷着实刺激,云微不禁吐槽,翻身上浮。被怀疑、被追砍、再掉进水里,云微看着一点点接近的水面,蹬腿浮出,老天你待我真是不薄,云微深吸一口气,可未吸到一半,头顶上的影子便如泰山压顶一般在视野中急速放大。
第43页 我收回刚才那句话,云微下意识想道,然后―― “哗――” ――便被这从天而降的影子又一次压回水中。 特么的,张良你和我一定有不共戴天之仇。 层云渐散,月上枝头。 颜路看着对案苦思的师兄,默默点上了灯,转头望向窗外,唯闻虫声?o?@,远处的动静并未传进来。 “此惑需解,”伏念开口道,顺手翻了翻竹简,“恐怕要费些许功夫。” “师兄愿费时间解答,实是多谢了。”颜路俯身作揖,低下头时脸上却浮出一丝无可奈何。原准备为师弟牵制住大师兄,让他在一段时间内都莫要出门,便不会见到他和贺姑娘与那不知来自于何的敌人缠斗。谁知随意一处疑惑,竟然使大师兄沉思不辍,倒是把他自己牵制在这里。 颜路再抬头看了一眼窗外,但愿他们二人顺利吧。 张良把呛得不停咳嗽的云微拖上岸,再低头摘去粘在衣裳上的水草和泥土。待清理得差不多了,转头看向云微,后者俯身伏在草地上,正在艰难地喘着气。 张良不叫她,目光落在姑娘那条灰白色的髮带上,此时已经顺着辫子滑到发尾,原本束起的头髮散得乱七八糟,遮住了脸,只有两只手从阴影中伸出来,整个人活像从井中爬出的女鬼。那回被汤水浇了头,走出去时估计也像现在这样吧,张良暗想,便见姑娘一个仰头,把头髮尽数甩回脑后,转而看向他。 “你……”伸出一只手指,“是故意的?” “我不知道你会水。”张良淡淡道。 云微一口气没顺过来,咳嗽了几声,抬手用手背抹了抹脸,片刻,挪动着双脚站起身来。这下看清楚了,湿透的灰衣灰裤上东一块西一块地沾满了污泥,把散下来的头髮拨到前面还能依稀看见暗绿色的水草。张良默不作声地看着她梳着长发把上面的泥巴和草弄下来,新升起的月亮投下柔和而又微弱的光,难以让人区分灰褐色的污泥和黑色的头髮,突然道:“天黑了。” 云微皱着眉抬起头,双手还停留在头髮之上,神色却不疑惑,只是一副很没好气的样子。张良见了忽然生出想笑得感觉,但没有表现在脸上,兀自续上方才的话:“城内已戒严,你若是想回去,也是没有方法。” 云微默默看着他,眼神中有那么一点瞪视的意味,怎说他也不敢把自己赶走,行踪暴露了丁掌柜可是会倒霉的,小圣贤庄也脱不了干系。只是入秋后天气转冷得快,方入夜便已经冷得让人想打抖。 张良平静地回视着她,半晌,开口道:“在这里站着也不是办法。师兄估计一时半会回不来,你便随我回屋换身干净衣服罢了。” 云微望着张良转过身后迈步离开的背影,即便是湿了衣衫和头髮,走路的姿态仍是不减儒家三当家的风度。大致清理了一下衣服上的污泥,云微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松软的泥地里,跟上张良的步伐。晚风阵阵吹拂,背后却骤然袭来一丝冻人的寒意,逼得她冷汗浆出。云微慌忙回头,心脏仍在胸膛中快速地跳动,背后却只有枯黄的叶片随着风落到水面上,泛起涟漪,别无他物。 张良走出几步,发现后面没有动静,回头见云微转过头去看着身后的湖面,出声:“怎么了?” “没什么。”云微迅速转回头,低头再迈步。刘海沾水硌着眼睛不舒服,她便伸手梳掉上面的水,拨到一旁。 张良看着她,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眉毛。 第23章 二十三 左拐右拐进了一个陌生的院子,云微也实在没什么力气再四处观察了。或许是因为腿酸得提不起来,这一路上才更明显地感觉到脚踩在草地里和石板路上硌得慌。进屋时她只是环视一周,心中哀嘆:要死,没生火。 张良抬手将灯点起,云微这才看清了自己衣服的惨状,心中又是一声哀嘆,不知回客栈之后还能不能洗掉这些泥渍。余光扫过,点灯的张良正站在灯光的旁边,青色衣裳上的灰褐色泥点在对比之下愈发明显。 云微沉默地在一边看着。堂堂三当家也有狼狈的今天,如果这副形象不幸被掌门师尊看见了,她的目光随着转身推开一处房门的张良,又会怎样?再怎样,估计他也有免被责罚的办法吧。 不过他为什么就这样跳进湖里去了?按理来说,只要他落地后走到跳湖的地点,在桥上稍作俯视,便能清晰地看见一个人漂浮在水上,而且漂得不亦乐乎,根本没有不会水的迹象。就算是跑到那里,停下来低个头也是能看见一个人影和一圈水花的,那明显也是已经浮出,是可以自救的。刚好抢在她浮出水的前一刻翻身跳湖,如果他是故意的,这节奏把握得也还真是恶意满满。如果不是故意的,这样急慌慌地跳,若不是知道不可能,她自己都怀疑是不是她身上藏着什么重大机密,或者他要赶尽杀绝不留活口,就是那么一刻也不让她在这世上停留了。 难道是颜先生在她走之后把他给拒绝了?云微偏偏头,无意识地接下张良递过来的衣物,一边拐了个弯继续想着。所以他只需要完成最后一件事,救她一命,以赎这些日子欺侮她的罪过,不对,应该是受颜先生的仁慈嘱託解救一个萍水相逢之人,便觉得人生再无活理,悲从中来,哀不自胜,肝肠寸断,于是举身付清池?
第44页 云微理顺衣服的皱褶,系上腰带,挽着长出一小截的袖子。正揣摩着这种情况的可能性,风突然加紧。她扬手去拨吹到脸上的头髮,墙角的灯却在一阵疾风之后噗一声熄灭。黑夜一下子反扑而上,吞噬残余的光亮,瞬间笼罩了整间屋子。云微手一抖,衣袖滑下,停顿片刻,一股强烈的恐惧感如洪水涌入,震得全身似乎都能听见心跳的砰砰声。即便是拼命压抑着,脑中的一个念头却隐隐萌动,不会是,不会是他们…… 一个更强烈的念头霎时压倒了所有之前的思绪:逃离这里,现在马上逃离这里!云微拔腿便向门口冲去,长衫绊了一下脚,整个人几乎是扑到门上,勐地推开。门外月色明朗,夜风轻柔,耳边只有宁谧之下起伏的树叶的沙沙声。张良立在院子里,隔着十来步的距离。云微闭眼,什么都没有,她默默对自己说,什么都没有,想多了,再睁眼看张良,发现他侧对着自己,然而目光望向远方,一身白衣,在月光下竟显得气质柔和了不少。云微稳了稳变得急促的唿吸,抑制着本能地想快速跑过去从而远离这屋子的欲望,尽量平稳且平静地走过去。 张良背着手站在院子门口,回想着方才的情景。黑衣人、长刀、定住不动的秦国士兵、若有若无的一声唳鸣、奇谲而暗含阴阳之法的刀术……最后定格在回头时所见,她仓促答应,而后低头理了理刘海。 张良眼神暗凝,这个动作很熟悉,每每应对他最为刁难的一击时,她都会伸手理一理刘海。这是在快速地想着对策,或许是为了隐瞒些什么,而这被隐瞒的,很可能是他闻所未闻的事物。 耳边传来尖锐的开门声,他并没有转头。归于沉寂后好一阵子,才听见不急不缓,却又轻得几乎听不见的脚步声。张良这才转过头去,见她走来,衣裙似是太长而扰乱了她的脚步,双手却缩在袖子里。张良沉默不语,只转身道一句:“跟我来。”便迈开步子朝院外走去。听着身后紧随的脚步声,张良内心有一瞬的松动,疑心自己的打算是否真的正确。然而这只是一瞬,很快便消散了,步子也没有迟疑地踏出。 走在小圣贤庄内,云微发现天已经黑透了,方才还能分得清草地上的枯叶,现在只能隐约看出个轮廓。来时还觉得有些喧闹,走出来时便只觉得安静得可怕了。云微不知走在前面的人有何打算,只能够跟上他,听着两种不同的脚步声成为夜色中几乎唯一的声响。 张良停了下来,立在一幢颇大的房子前。云微看他定神察看了一会,抬步走到大门前,便跟了过去。张良伸手推门,格格的开门声惊得她寒毛竖起,不禁开口问:“这里是?” 张良示意她进门,随即绕到她身后,将门合上。“六艺馆。”平静无波的声音伴着关门的声响,直至砰地一声大门最终关上,从门口泻入的最后一丝月光完全湮没在黑暗中,随即便是一片寂静。 那种刚才走在路上一直在压制的恐惧此刻如勐兽从闸中跃出,云微抿着嘴唇,衣袖下的双手握拳以控制住手掌的颤抖。是他们,是他们,心中一次又一次地回放着这句话,尽管另一个声音不断地在试图否定,终究也无法将其制止。一片漆黑,除了窗外漏进来的一点亮光,偌大的六艺馆内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云微睁大双眼,努力地适应着黑暗。 那黑衣人濒死前的冷笑,直直刺入她的脑海中,挥刀的气流夹杂着破空的声音,如同自己有唿吸一般萦绕在这静得让人心惊的六艺馆内,时隐时现,又似无处不在。方才在月光下它们无处藏身,而现在在黑暗之中,就从蛰伏间渐渐升起,弥散,笼罩,覆盖,压抑得让人窒息。 在黑暗中云微看见张良朝一侧走去,站定在一个架子前,一阵木料相叩之声,像断续几声笑,云微深唿吸,本能地想闭眼,却刻意地睁大眼睛,不敢闭上。张良转身走了回来,经过一扇窗时月光打在身上,云微看见他手里拿着的一把木剑,下意识地去抓背后的弓,又生生地止住了这个动作。 张良看了她一会,缓缓开口:“弟子们都已歇下了,大师兄被二师兄拖住,不会出门。在这里你所面对的,只有我一个人而已。” 云微皱眉,而张良似已知道她的疑惑,只是略作停顿,便继续道,声线在夜晚的岑寂下沉稳,但有一种异于平日的感觉:“我知道你有很多隐瞒,但不知道你是否真如先前所说,希望站在我们的一侧。我无法完全地信任你,但是,”停顿片刻,“我可以,相信你所说的,愿与我们为盟。” “从此之后,我不会对你的动机有怀疑和猜测,我会将你视作盟友。不管你对于其他人有何种程度的隐瞒,我希望你能认真地和我比试一场,以你的真实水平。我会全力以赴,也请让我知道,你的实力究竟在何处。” 云微愣了愣,缓缓地伸出手,抓住了背后的长弓。 却在那短短的一瞬间,张良已欺身至她跟前,云微慌忙抽出长弓向前挡去,锵的一声勐烈的撞击,力道震得她手腕发麻。月光在疾风之下被切成碎块,闪过张良深褐色的眼瞳。张良挥手收剑,旋身带起一阵风,云微下意识向右闪开,长弓划过一道圆弧,又一声撞击,抵住张良从左侧横贯而来的剑锋。 白色的身影飘忽,身法如同鬼魅,月光在地面上狂舞。云微挥出长弓,或是闪躲,或是格挡,却被那流畅的招式和行云流水之势逼得连连后退。冷汗已密布在额头之上,眼睛用力地睁着,却无论如何也看不见黑暗中闪过的影子,只有雪白色的月光如闪现的火花一样在眼前胡乱跳跃,木剑与弓碰撞之声顺着手臂传至她的身体,一声一声在体内炸响。那张狰狞冷笑的面孔随着心脏撞击胸膛的节奏浮现而又隐去,似乎仍然缠绕在她的身侧,一直包围在她的四周!
第45页 云微双瞳勐地缩小! 方才一直起起伏伏的恐惧霎时间笼罩她的全身。那细微的唿吸,一唿一吸,如同霹雳惊雷传入云微的耳中,噼得她脑中全然空白。是他们!云微惊起,破空声入耳,仿佛充斥着整个六艺馆,无处不在,招招凌厉逼人不留余地。而在那破空声之外的遥远处,一唿一吸,一唿一吸,永远是这样固定的节奏,却又像是一群伺机而动的狼,仿佛能看见这身影随时同魅影一般瞬间近身,正到面前不足一寸,刀锋上的寒光像水银珠泻下,犀利得穿透所有劲气! 点灯,云微心中一动,正欲说出,前方剑气骤然而至,三剑连斩就连空气也似乎要被划破。云微急忙以长弓相挡,力道强大的连续重击使得手臂一阵酸麻。那隐约的唿吸声鼓动着耳膜,真实地带着冷冷的恶意,却像在整个六艺馆中四处飘飞,无法找到行迹,也无法知道下一刻会到达何处。影子融入在黑暗之中,云微瞪着眼,目眦尽裂,看到的只有一道道木剑划过的光影,碎裂的月光渗着阴冷,那熟悉的冷笑声恍惚间又在耳畔响起,忽远忽近,忽高忽低,就像是,就像是,已经找到了破开剑气长驱直入的路径…… “点灯……”云微开口,嗓子干涩得发痒,嗫嚅的低声落在黑暗中便如同滴水落入大海,沉溺在绝对的死寂之中。剑风唿啸着,又一次朝她逼来,云微伸手全凭本能地抵挡着,木剑落在弓上,弓侧,弦上,右手被擦得隐痛,脚步只得后退,向旁边闪去躲开了一剑,紧随而至的第二剑却逼着她不得不抑住闪躲的势头反方向躬身去避开。“点灯……”云微第二次道,声音带着略微的颤抖。身后微风一拂,就像最平常不过的夜风,她全身的血液骤然凝固,那冷笑已经近到她的耳畔,唿出的气流刮着她的耳背,惊惧的僵硬瞬间传遍全身。身前凌厉两剑险险避过,第三剑却带着不可抵御的气势正正刺来,背后冷笑忽起,刀尖流转的寒冷骤然袭来,仿佛要直贯至她的前方! “点灯!!快点灯!!!”尖叫声冲破喉咙唿喊而出,极端的恐惧下云微勐地蹲下双手紧紧捂住耳朵。冷笑声忽地拔高变成悽厉的吼叫,而后一片死寂。微弱的火焰燃起的声响,黄色的光在无声之中亮起。 云微睁大的眼中映出一片跳跃的光,许久,渐渐松开了堵在耳边的双手,又是一阵,缓缓地抬起头。 第24章 二十四 云微睁大的眼中映出一片跳跃的光,许久,渐渐松开了堵在耳边的双手,又是一阵,缓缓地抬起头。 张良手上举着一支短枝,明黄色的光映着他的脸,神色中夹着一点惊愕、一点疑惑、更多的说不出的东西,目光正落在她眼中。云微睫毛一颤,下意识回身看去,张良举高了短枝,光越过她的头顶照亮了身后,光亮中除了儒生们平日练习用的木剑和架子之外,什么都没有。云微心中稍平静,又转身看向另一侧,光亮紧随而至,依旧是空无外物。 是错觉,云微心道,只是错觉罢了,慑人的惶恐与寒意在此同时逐渐散去。额头上的冷汗濡湿了头髮,她伸手去拨,意外地发觉手上的力气居然已经没剩多少了。张良伸出一只手到云微面前,而后者却像走了神一般兀自站起,脚下一软又要摔回地上,张良忙伸手一捞,将她扶住。 云微全身一颤,条件反射地想自己站直,奈何腿脚经过狂奔和惧意的接连冲击之后早就不中用了。张良手上轻轻用力,将她靠在自己肩上,隔着衣衫,感觉到姑娘的身子仍在止不住地发着抖。 张良不禁又皱了皱眉。黑色的长髮散乱地垂落到胸前,几绺头髮滑到他肩上,上面粘的水渗过衣服,传来一阵凉意。头是低着,但却一直在挪动双脚试图支撑住自己,然而每次均是徒劳无功,便开始急了,刚把脚放好便直起膝盖推开他,却被他用手抓紧一扯,脚下一个踉跄又摔了回去,被抓住的右手还不停地挣扎,但他感觉到的从手掌处传来的力量却甚是微小,小到他甚至不需要用力,头却还固执地昂着,拉开一段距离不愿靠上去。 张良看着她,片刻问道:“你是在做什么?” 声音响起,本只是轻轻数字,然而在此刻空荡荡的六艺馆内迴荡,竟似是从四面八方而来。云微只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一个青铜鼎之内,声浪震得她全身都在晃动。原先失去的气力似乎一瞬间全数灌回身体内,她下意识狠狠一扭手腕,猝不及防之下便真被她挣脱了,顺着用力地方向倒退几步,终于用双腿支撑着站得稳稳噹噹。 云微轻吸一口气,放下方才一直被举在半空中的右手,将气息缓缓吐出,抬头看向张良。后者仍然站在原处不动,手中的短枝吐着持续的光,脸上惊愕和疑惑的痕迹已经褪去,剩下的却是复杂莫测的神色,一双深邃的眼瞳毫不偏移地望进她的眼中,目光像是在审问一般直穿至心。 “你在怕什么?是刚才的那个人?”黑夜中一点小小的黄光微弱,灯下的张良开口再问,低沉的声音不似平日温和无瑕,而藏着一分沙哑。云微像受了狠狠一击,即刻出口反驳:“我没有!”而张良却不依不饶,进一步追问:“是他们吗?” 缩在衣袖里的手掌渐渐握成拳头,云微牙关一咬紧:“我没有!”
第46页 “是吗?”张良直视着她继续问道,仿佛根本没听见她的回答。 “我没有!”云微提高了声音掩饰着声线的颤抖,睁大双眼瞪着张良,咬牙继续否定,“我没有害怕什么人……” “贺云微!”张良厉声喝道,将她打断。 三字宛如铜钟使人从虚幻梦魇中惊寤,云微死死咬住嘴唇,竟被这一喝震得发不出一个简单的音节。短枝上的光亮照透了张良的眼眸,让她能清楚地看见那双眼睛里的严厉和质问。霎时间像从镜子中照出来,从未如此清晰地直面过的、自己最不愿意面对却从未停止过恐惧的、最让人厌恶的懦弱。云微眼睫毛轻颤,不禁想闭上眼睛,不去看便不会再看到那种如阳光下攀附的阴影一般的情绪,却听见张良的声音:“看着我。” 云微睁开眼睛,眼眶一阵酸涩之感使睁眼变得更困难,像有什么东西将要夺眶而出,却强撑着眼皮,将眼睛瞪大让那些东西逆流回去,迎上张良的目光。那双深褐色眼睛中已再无凌人的气势,取而代之的是深沉的忧色,像是稜角锋利的石块磨成了平滑的鹅卵,又像是深深平湖中缓缓流出了一行细细的溪水。张良缓缓开口,声音却放软了许多: “是他们吗?” 云微感觉自己的身子又开始了无意识的颤抖,牙齿仿佛要开始打颤的预感迫使她立刻咬紧牙关。拳头再握紧了些,生生止住了抖动,心脏一下下跳动冲撞着胸口却没有减缓的徵兆。云微深吸一口气,微微张口。 ――原本静谧的夜里,却突然生出了一阵脚步声! 嘎的一声巨响之间六艺馆的大门被推开,伏念被这噪音穿耳弄得不禁皱了下眉。这大半夜的,还有谁在这里闹腾吗?伏念心想,手上用劲再将门彻底推开,木门抗议般地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刺得他皱眉闭眼。这门是不是底下哪坏了?得找时间察看才行,伏念愤愤想道,无端端地发出噪音,课上移人心志,课下扰人清净,焉有此理? 大门打开后,整个六艺馆内部都显露在了伏念的眼前,除了窗边的几缕月光,余下的尽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一片。伏念又皱了皱眉,举高了右手上一直提着的灯笼。每日戊时的固定巡查已经进行了大半,从弟子寄宿的书舍到闻道书院,一路穿过曲桥和长廊,到大门边上绕了一圈,也只发现有一截外墙估计是因为年久失修而坍塌了,并非什么大问题。转到六艺馆附近的时候,却隐隐听见里面似乎有什么动静。伏念心生不快,不知是哪个顽皮的弟子在夜晚熘出来四处游荡,正想借着灯光看清楚是谁人、在里面鬼鬼祟祟地做什么,里头却连一个影子都没有,又哪里有什么鬼鬼祟祟的动静。 “嗯?”伏念疑惑地出声,缓步走入馆内,把灯笼再举高了一点,左右移动,照到六艺馆更里面的地方。只见窗户严关,几案上的书简码得一丝不苟的整齐,地面上干净得一尘不染,两侧木架各摆成一行,木剑平放无误。伏念总觉得右侧的木架子有种不和谐之感,举灯细看,终于发现了摆放稍歪的一个架子,目光顺着架子而下,捕捉到一柄掉落在木架旁的木剑。 “原来是木剑落地。”伏念低声道,一直拧着的眉头也终于松开,走过去将其放回原位,摆好架子。不知是哪个马虎弟子,下课后随手将木剑一放,实际上却没放稳,才让它半夜掉下,伏念心中暗自思忖,眉头又皱了起来,提灯离开了六艺馆。看来明天得和子房交代交代,让他把这个好生告诉上课的小弟子们,善始而不能克终,哼,成何体统? 窗外种着几棵不知名的花,影子从西一直偏移向东,长度也渐渐地改变。颜路凝视着窗外花朵的影子,嘆了口气。 看来师兄是和这个难题槓上了,天亮之前不理出一个头绪来誓不罢休,自己今晚是别想脱身了。方才师兄提着灯笼到小圣贤庄内做例行的巡查,便直接让他坐在这里等他回来。颜路回想起师兄出门前眼中那炯炯的目光,不由得又嘆了口气。 师兄的犟脾气这回又上来了,子房啊子房,你可把二师兄我给害惨了啊。 第25章 二十五 随着嘎吱的又一声噪音,伏念的脚步声向着另一个方向渐渐远去,直至在这安静的夜晚中再听不见。张良轻舒了一口气,从一处方柱后探出头来,确认这附近的范围内再无伏念的影子。 “师兄已经走远了,”张良转头道,同时松开了按住云微肩头将她抵在墙上的手,从柱子后的一方狭小的投影中跨出,为她腾开走出的空间,“出来吧。” 云微靠着墙站了一小会,犹豫地迈步而出,环顾一周,果真并无人影。目光上移,云微看向张良,后者面色稍稍一变,避开她的目光,垂首低声说道:“冒犯了。” “……不是,”云微缓缓摇头,又转身从窗外看向馆内,“我只是觉得……你真厉害,随手将木剑一扔,便引得你师兄完全想歪了去。” 张良神色微愕,将头抬起,恰迎上云微转回来的目光,月光照亮她的脸,竟带着一丝好奇:“你……是不是以前经常干这事?” 张良愣了愣,随即,笑意染上了嘴角。瞥见云微略带疑惑的眼色,惊惧在她脸上留下的痕迹还未完全褪去,苍白的脸上生出如此神情,有种特殊的有趣之感。张良转过身朝着师兄离去的反方向走去,走出几步后回首瞟了一眼云微,姑娘便会意地跟了上来。
第47页 片刻的沉默,只有路上微风吹拂的声音,张良的声音从前方飘来:“你是如何猜到的?” 云微思索了一阵,加快几步跟上张良,直到两人并排而行之时,才开口道:“一般人想的估计是把木剑放回原处,但未免会欲盖弥彰,这样如果伏先生心中疑惑未消,出来绕馆一周,那可就被他找到了。但如果像你这般……” “我是在问你是如何猜到的?”张良打断她问道,偏头看过去,嘴角噙着一丝笑。 云微默然,一阵后答道:“直觉。” 张良一时哑然失笑。 “做出动作的同时要翻出六艺馆外,脚步声已经很接近了,”思考一阵,云微补充道,“这样,留下来思考对策的时间便几乎没有。如果不是经验如此,有多次试验形成的了解,可能你选择的还会是稳妥一些的方法,毕竟这个,还是有些冒险,万一……” “所以,你觉得我是遵从了经验?”张良出声问。 “……或者是急中生智。”云微挑嘴角笑了笑。方才那番恐惧散去后,心情已不似之前一般阴郁。 张良观察着她的表情,转头回来继续前行,片刻后,低声道:“以前巡查的人是荀师叔。大师兄虽细緻,却也是稍逊于师叔的。” 果然,云微心道,小时候聪明无处施用,便尽数扔在这种地方了。 “之前听墨家诸位说起,尊师父名曰程风?”张良突然问道。 云微动作不自觉顿了顿,却还是下意识继续迈步跟上他的步伐。她看了看张良,后者也正望向她,眼中却不似以往的神色,反而带了一丝好奇。云微低下头,张了张嘴,一瞬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这时候张良却先开了口。 “或许我会恰好知晓一些事物,能够帮到你。” 云微疑惑地抬头。不知不觉中已走到了曲桥上桥之处,夜空下的湖面微皱,波光粼粼,张良站在桥边,侧头看向水面氤氲的雾气,沉默了半晌,说道:“若你有所隐瞒,我相信你是不得已而为之。”张良看了看她,重新望向湖面,“既然已经站在了同一方,我便会尽力帮你。” 云微愕然,看张良收回目光继续向桥上行走,便随着他走去,片刻后回道:“我知道。” 张良停住了脚步,回头看向她。云微抿了抿嘴唇,张良转过身,倚在栏上,目光随着水面上的波澜起伏:“方才小圣贤庄外的那个身着黑衣的人,之前我并没有见过,也无法辨认这身装束的来歷。交手时使用的刀术,也不知是哪一个门派,但隐隐间,却透着阴阳五行的意味,又与阴阳家相异。那样的刀……他们是之前追捕你的人?” 云微双手握拳,沉默不语。倘若开口道出实情,便是将他也卷进了这场争斗。她能感觉到,那些黑衣人似乎在隐瞒着什么重要的东西,以至于不能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丞相李斯、甚至诸多秦兵的面前。她也有预感,知晓部分情况正是自己遭受追捕的原因之一。倘若张良也有所得知,一旦那些人知道,便会即可将他归入目标之列,杀人、灭口,又有什么是干不出来的? 她在这里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但是,云微望向张良,他不是,他一人所关系到的乃是儒墨二家。一旦另他们得知,必出人马以杀之,即便不遂,也必然会引起帝国的怀疑,到时候,云微紧握双拳,到时候,就不可挽回了。 “你……”张良看向她,“不愿说?” 云微抿住嘴唇。 一时间四周又重回到寂静。张良一言不发地看着她,眼睛就像定住了一般丝毫不偏。云微回望着他,依然抿着嘴唇。风声渐减,被拂动的树叶也归于一片安宁。张良终是移开了目光,转回原处继续凝望着湖水,云微沉默地站在原地,垂下眼帘不去看他。 风声起起落落,不知过了多久,无边的夜色中响起了张良的声音:“这只是我的疑惑。我不会强迫你说,但只要你说,我便会听,便会尽全力帮助你。也许这会使我承担难以预料的后果,会带来无法解决的问题,但是――”说道此处,张良转头看向云微,月光清朗皎洁,照亮了他的双眼,映出的是那之中一往无前的自信,和那纵临风雨亦绝不退缩的勇气与坚定。 “――这是我的选择,既然选择知情,便会选择接受。你不必有这样的顾虑,我们……”张良直视着云微,一字一字清晰地在月色下迴响,看着她双眼中的惊讶和挣扎,逐渐变成闪烁的波光,停顿了片刻,笑道: “我们已是朋友。” 弯月皎白,倒影在水上盈盈微澜之中。垂天夜色中小星稀疏,几笔点缀在天际,又似是水中的点点萤光忽隐忽现。张良立在曲桥之上,身上白衣随风轻动,长发飘出几缕,拂过眼眸,像新抽芽的细柳扫过水面初涨的春湖。云微只觉心中某处仿佛堵上,方才逼回去的湿意此刻又重新流到了眼中,只得垂眸掩饰之下将其咽回。良久,稳住了声线道:“谢谢你。” 张良轻轻摇头:“只看你如何决定了。” 云微视线一转,仿佛下了什么决心一般勐一吸气,咬牙快速道:“那个人还有和他一伙的人都不是好惹的,那些人都没怎么敢在秦兵面前露脸,你觉得他们能让几个人知道他们的存在?把我算作一个知情的外人的话,你没看他们是怎么对我的简直见了二话不说拔刀就砍,如果我今天把这件事情交代出去,你可以预料他们会怎么对待你,何况现在天下表面平静实则暗潮汹涌,墨家的诸位有多需要你相助你不是不知道,儒家现在已经引起了帝国的注意小圣贤庄外全是驻扎的士兵,你如果……”
第48页 “所以你想说什么?”张良又一次打断了她,凝视着面前的姑娘,问道。 “……你现在反悔还来得及。”云微干脆抬起头,直看进他的眼里。 “我不会反悔。”张良笑道。 云微愣了愣。 张良的笑容里有一丝轻狂的意味:“你未免太小瞧我了。出尔反尔,岂是君子作为?” 云微又愣了愣,心中一直笼罩着的那一块无形的乌云似乎渐渐散去。看向前方站立的人,那一双前些时候还藏着冷光,现在却只含着笑意的眼眸,原本尚是惊动不安的内心,此刻却平稳了下来。 “家师名曰程风。”云微听着自己的声音在阵阵风声中响起,“但我猜测你应该不会知道,除了师父,我还受过师母的教导。而师母所教导的,正是今日使得秦兵有一阵愣神的声术。” “哦?”张良眉心皱起。 “刚才遭遇的那些黑衣人,便是那日追杀我之人。有三两士兵跟从他们,却似乎与桑海城内日常巡逻的士兵有些许不同,”云微皱眉,略作思索,“在此之中,各人实力参差不齐,如今天遇到的,和当日划下那两道刀伤的,均是强手;而弱者,天明少羽进入小圣贤庄的那日,我同小跖一道,便可与他们五人相匹敌。” “如果是一群人,其中不同人实力有高下亦是正常。”张良微微点头,一边思考着一边低声分析。 云微摇头:“然而这样的差距也太过悬殊,且我不觉得他们能形成一个有多人在内的,以至于能容纳如此实力差距的团体,尤其是在帝国布下重兵把守的势力范围内。我被追捕的原因,一部分自然是我知晓了这些,而另一部分――”深吸一口气,“那天与我师父和师母打斗,声称将师父杀死,而使得师母下落不明的,正是他们。” 张良眼神一动,看向云微。 “即便是多人围攻而战,依我所听见的,他们也并没有过多的损失,可见不会与师父师母相差过远。但实际上,最终我战胜了那个阻拦我下山,想要取我性命的黑衣人。他们的实力到底如何,我并无头绪。那些实力较弱的人……却似乎对师父有十分的恐惧,并且称道,自己只是一个,”顿了顿,“废弃品。” “废弃品?”张良眉头紧锁,重复道。 “这是另一个疑问,”云微沉声道,对上张良疑惑的目光,“而我师父是生是死,我师母究竟在何,是谁告知那些人他们二人的所在,他们之间又有什么仇怨,”云微停了下来,深唿吸,“这些,我一概不知。” “他们并没有留下太多的线索。”张良缓缓点头,又缓缓摇头,“今天和我交手的那个人,刀法虽然凌厉,然而内力却像受了压制。你当时与那阻拦你的人交手,除了射术,可有用你所说的声术?” 云微点点头,犹豫道:“你是说……声术压制了他们的力量?” “我认为当是如此。”张良说道,“或许这是另一个线索。” “而且,”云微继续说着,回想起今日下午所见,声音不觉压得更低了些,“这些黑衣人之间,似乎会自相残杀。” 张良眼睛骤然睁大。 “强者似乎会残害弱者。”云微皱了皱眉,抓住衣袖,“也不是吞噬骨肉,而像是……”想起那一幕,眉头越皱越深,“在吸血。” 张良愣住,片刻后,像忽然想到什么似的问道:“这是你刚才所见?是刚才遭遇的那人所为?” 云微点头:“那弱小之人被吸食殆尽之后,被不知哪来的一把火,烧成了灰烬。” 张良感觉身子仿佛被牢牢钉在原地。他难以想像这样的场景,血腥得不堪入目,更莫提那些被略去的细节。亲眼目睹已是无法可想,而自己再问起,却是逼着她又重新回忆了一遍。耳畔响起姑娘的声音,低沉中压抑着颤抖:“或者说吸食的不是血液,而是像那人体内的某种气息,倒灌入吸食者的体内,四周树木尽数枯萎,有点像……” “别说了。”心中不忍之意升起,阻止之言脱口而出。张良看着云微投来带着疑问的眼神,低声道:“也别再去想了,这些我不听也罢。” 云微皱眉:“你不会是怕了吧。” 张良一时语塞:“……并不。” “……不过我也快说完了,后面只是关于此的一些猜测而已,听了也没什么用。”云微道,瞟了一眼张良,只觉得颇为尴尬。突然想起张良刚才所说的声术能对这些个人产生一定的压制,这倒是个意外的收穫,而且,是一个十分有用的收穫。 “刚才你说的,声术对那些人的压制的猜想,真是多谢了。”云微说道,“我之前并不知道,而且之后想独自一人找出估计也是难事。” “你……”张良开口,然而只吐出了一个字,须臾,嘆气,“不必道谢。之前我并不知晓你所面对的这些,对你抱有敌意,却是我……却是我错了。”心一横说出了口,此刻也顾不得平日的颜面骄傲了,“对不起。”
第49页 一阵沉默。张良微阖双目,她这样高傲的心性,他想道,只怕不会原谅刻意挑衅她的人。这也罢了,本是常情,张良想着,却听见云微的声音。 “那要不,你找个补偿的方法?” 作者有话要说:  写到二十五章这两个人才终于是朋友了我真是血都要吐完了…… 第26章 二十六 张良霍地睁开眼睛。 云微看着他,身子稍前倾,观察着他的神色:“你道了歉,这事就此揭过,好像显得我……有点没骨气的样子,而且之前你干的的那些事毕竟也不少,既然说要做盟友,要不先把旧帐算清了如何?你想想可以怎么样,不过估计你想到的我也不一定用得上,还是让我来想一下……”伸出手撑住额角,“你有什么想到的可以和我提啊,用不用得上这是另一回事了,千万别那个介意啊。” 张良愣住,心中一块地方有如春雪消融。 面前的姑娘一边扶额思考一边不停嘴地叨念,明明在干的事情和敲诈的勾当相仿,神色却又是极其的认真,一边纠结着有什么可以考虑的,一边又分神安慰自己说这其实并没有亏待他云云,眼色流转宛若倒映的月光随波澜起伏。张良静静听着她扯来扯去,直到她最终纠结出了一个结果―― “那就当你欠我三个人情好不?”云微抬头竖起三根手指。 “哪三个?”张良问,声音在微凉的秋风中格外好听。 “腿上的、一个,手上的、一个,还有……”云微偏头思索,“还有……好像没了。平时动不动出言讥讽的……好像也只能算半个啊,那就两个半吧。” “三个便三个罢。”张良摇头,“你愿将所知的情况告诉我,本身就可算是一个人情了。” “没想到你竟然这样慷慨,”云微顿了顿,笑容渐渐出现在嘴角,“果然无愧于儒家三当家的名号啊,张三先生。” 张良的身形在这个云微提出这个称号时不自觉地抖了一抖。怕不是想到公孙玲珑了,这阴影还真是不轻啊,云微拼命憋着笑,却听见前面的人犹豫地叫了一声:“云微。” 云微抬头。张良笑了笑:“我可以这样叫你吗?总要加上姑娘二字,也是颇为麻烦。” 有点奇怪……云微皱了皱眉,不过应该只是不习惯而已,点头道:“没问题,反正大家都这么叫。”而且贺姑娘这个称唿一从你嘴里出来,就让我有一种要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了的感觉,算了这句话就不说也罢。 “如此,你也不必以先生相称了,”张良继续,“便称我作子房,如何?” 子房……云微脑海中先是空白了一下,而后突然满脑子都是颜二先生看着张良时候那若有深意的眼神和那声低沉的子房,整个人立马一个激灵脱口便道:“别别别千万别!” 张良眼神微黯,而看她一脸憋笑憋得很辛苦的样子,又不由得疑惑起来:“怎么?” “这个……”云微一边驱逐着脑中各种诡异的想法,一边抽调精力费劲编着,“我小时候住的那个村子,子房其实、嗯……是、是一种……一种三对翅膀六条腿两双眼睛四张嘴地奇怪虫子的俗名,所以,所以……” 张良无奈地摇摇头,他之前怎就没有听说过这种虫子,倒也是滑稽:“所以?” “……可以直称张良吗?”云微试探地说道,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望着他,“会不会太无礼?” 像是在称一个毫不相干的人,显得太生疏了,他想说,话刚到嘴边,看着她的眼睛,却又不由得停住。罢了,他对自己说。“罢了,便如此吧。”他轻声说道,看着那双眼睛如获大赦般染上欢快的气息,映在里面的是自己的身影,还有天上的月和水中的波光。 ――便就这样吧,这样,也挺好。 “礼之用,和为贵。先王之道,斯为美。……” 琅琅诵书声中,少羽感觉到旁边一阵不寻常的气息传来,转头看过去,天明举着桌面上的竹简挡在面前,一个劲地向他挤眉弄眼。 “喂!你不觉得今天……掌门师尊有点奇怪?” 少羽皱眉,看上台去。伏师尊依然如平日一般端坐桌前,却盯着桌面上一卷书出神,而看那竹简的长度,又不像是论语中的一卷。 “他已经盯着那捲书好久啦!”耳边又传来天明的声音,“从刚才讲解完后,就一直在看!我们读了多久,他就看了多久!” 少羽眉毛挑了挑,摇摇头,继续诵书。 “唉!你怎么就不感兴趣呢?”天明急道,见少羽不回应,忿忿地转回头去,“真是无趣。” 眼看着伏念对着那书出神,天明不由得心生一窥之念,小心翼翼地从位置上站起,“让我看看是什么书……咦?上面怎么是排成一个圆圈一样的……” “子明!” “呃……”天明身形一晃,干笑着抬头,果然伏念一张冷得人直哆嗦的冰山脸映入了眼帘。
第50页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喂!”耳侧又有声音传来,少羽无奈地转头:“怎么,上节课罚站得还不够吗?” “不是啦!”天明甩甩手,瞟了一眼台上的颜二师公,“你不觉得,今天二师公也很奇怪吗?” 少羽嘴角抽了抽,抬头看过去。二师公坐在桌前,低头看着桌面上的书。 “二师公不是正看着书吗?有什么奇怪的。”少羽问。 “不是啦!哎呀!”天明摇头,“难道你就没发现二师公在睡觉吗?讲解完了之后,他就一直在睡!” 什么?少羽心中大骇,忙抬头再看。只见颜路低头看着书,但却毫无动静,细细一看,额前的头髮垂下,刚好挡住了眼睛。 “二师公不会是昨晚偷偷出去干什么了吧?”天明撑着下巴胡思乱想,“不对啊,明明去找云微姐姐的是三师公。难道昨天没吃上晚膳,下山去找丁胖子吃烧鸡……” “子明。” “啊……”天明慌忙站起,发觉二师公已经不知何时睁了眼,正看着他,周围一阵儒生的闹笑传来,天明只好站定,干巴巴地挤出一声,“在……”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子明可知诗中所云‘心忧’乃是忧何物?”颜路不急不缓地问。 “这……”天明尴尬地挠挠头,“是……忧没睡好觉吗?” 场上两位儒生各执一柄木剑,正比试得难分难解。少羽凝神观察着左侧的子聪,在对方子慕直迫来的剑锋下转身,从斜刺里横剑上撩,眼看便要攻至对手身上。 “啊……”一声叫唤从旁边传来。少羽没好气地转过头,看着天明一脸纠结地揉着腰,“站了两节课,好累啊……” 暗哼一声,少羽正打算不理他,却听见那声音又传了过来:“唉!你不觉得今天三师公也很奇怪吗?” 少羽白了他一眼:“我看你才是很奇怪!” “哎呀!”天明凑到少羽耳边,“你看,三师公表面上在看着子聪和子慕比剑,其实是在走神!” 少羽摇摇头,一副不相信的样子。 “你没看刚才,”天明不依不饶,“子聪那一剑就快刺中子慕了,三师公居然一点反应都没有!” 少羽看过去,三师公的视线是朝着场地中央,但因为是侧面,少羽也看不清他是否看着子聪和子慕。耳边的碎碎念又适时地钻了过来:“三师公也奇怪,二师公也奇怪,甚至师尊都奇怪。这到底是为什么呢?哈!一定是他们昨天背着我们一起去吃烧鸡,师尊吃完后画了张图研究烤山鸡的方法,二师公吃了一晚早上就困得不行,三师公吃了之后念念不忘,到上课了还在回想着……” “子慕!” 天明被这一声吓得赶紧站直,片刻后意识到不是在叫自己,重重舒了口气。只见子聪和子慕不知何时已经停下,张良站在二人中间:“方才一局,子聪胜。子慕的剑法亦有所长进,多加练习,总会有收穫。不如――” 糟糕!天明心中不妙之感骤生,果然见三师公的带着一丝诡异的视线在儒生堆中转了一周,最终稳稳停在了自己身上。 “――就和子明比试一场,相互学习,如何?” “是!”子慕应道,看向面如土色的天明。 三师公,你、好、狠…… 张良看着一脸不情愿的子明提着木剑上前,又听着子慕阴阴笑了几声,嘴角漾出一抹笑容,心下暗自摇了摇头。 “……可以直称为张良吗?”耳边仿佛又响起姑娘的声音,轻轻地带着点犹豫。 张良低头,笑了笑,不去看场上子明被砸得眼冒金星的样子。从昨天夜里,到今日早晨,脑中便时不时地响起她的声音,一瞬间竟有些许恍惚。他不自觉地看向窗外,阳光正明媚,秋已至,树上的叶子不少都变成了金黄色,缀在枝头不肯掉落,煞是好看。 张良将目光转回馆内。不自觉地,竟有些期待午膳时分的到来。 “让开让开!”四匹马拖着一辆马车从大街上飞驰而过,车上的马夫不耐烦地乱甩鞭子唿喝着,昨夜刚下的雨和着路上的泥巴一通飈射。马车过后,现出左手两只鸡右手几捆菜,满身污泥无奈闭眼的云微。 我刚洗干净的衣裳啊…… 那日从小圣贤庄回来后,在丁胖子盗跖以及天明少羽等人的殷殷注视之下,云微最终不得已把遭遇那些黑衣人的事情大致地吐露了出来。结果可想而知,丁胖子大手一拍桌子震得地面也抖了三抖:“这么大的事,怎么现在才说?既然是我这客栈里的人,丁胖子我说什么也得插手帮忙!”当下便让石兰替了送饭的任务,留着她在客栈里好好休养。 休养,云微默嘆,她身上可半道口子都没有。还好过了那么几天,丁胖子想着风头已过,便允许她出去。不过庆幸的是,城里确实不见了那黑衣人的影踪,看来只要不在黄昏时分四处乱窜,十有八九就不会再遭遇他们。
第51页 只是最近路上马车多得紧,且一天比一天多。云微察看了一下衣服上的泥点,随手拍了拍,正欲回客栈,面前突然跑出一个小姑娘撞到她身上摔了一跤。 云微被撞退一步,随即上前将她扶起。小姑娘似乎摔得有点晕头转向,连忙道着歉:“对不起对不起,姐姐没事吧?” “没。”云微笑笑,片刻之后一惊,扶着她的手瞬间转为抓着的姿态:“你你你,刚才叫我什么?” 小姑娘以为她没听清楚,又说了一遍:“姐姐,你没事吧?” 苍天有眼啊!云微激动得简直要烧香拜佛,来到这里那么久,这是第一次被人正确地辨认出性别啊!出门在外手上总提着东西,别人也都是小兄弟小兄弟地叫,时间久了她也懒得辩解了。但是今天……今天…… “啊哟!”一位少妇人从旁边奔了过来,“孩子你怎么撞到人家小哥哥了?道歉了没有?”一边抱歉地对云微笑,“这位小兄弟,对不起啊。” “妈妈,这是姐姐,不是小哥哥。”小姑娘转头说。 “是哥哥,不是姐姐,”妇人耐心地解释着,“你看清楚,下次可别认错了啊。”随即又转头向云微笑笑,“小兄弟,小孩子不懂,还请别计较啊。” 计较什么……你把孩子都教坏了……云微表情僵硬嘴角抽搐,一言不发地目送二人渐行渐远,背后却突然爆发出一阵笑声。云微呆愣一小会,回头看过去,果然是笑得眼泪都快飈出来的天明和少羽,目光上移,看见他们身后的张良,眼中似也含着浓浓的笑意。 云微突然生出一种屋漏偏逢连夜雨的感觉。 眼见这俩人笑得都快停不下来了,云微只好岔开话题:“怎么不在小圣贤庄里待着,反而跑到桑海城里来了?” 一直含笑看着她但一言不发的张良终于开口说道:“今早无课,便带了子明子羽下来逛逛,算是散散心。” 云微正想应答,街上一串马车驶过,忙拉着天明少羽退回到路边。不知又是为了什么事情,云微想着,却听见天明在一旁咦了一声。 云微看过去,天明正研究着桑海的布告。墨家诸位的头像还贴在上面,其中盖聂的赎金居然翻了个倍,看来帝国一直捉拿不到人,便也越发急躁了。正想着,思路却被天明又一声“咦”打断,云微顺着望过去,只见天明踮着脚尖,正全神贯注地研究着自己的画像。 “这又是什么人?怎么之前没见过?”天明嘀咕。 云微粗读了一遍文字,见并没有什么变化,便稍稍放心。 “这人的赏金可是五百两,”少羽站在一旁研究了一阵,便调侃起天明来了,“如果像盖先生一样翻了个倍,那可就与你齐名了哟。” “胡说!”天明转身一瞪,“我堂堂墨……那个什么,”看少羽连使眼色忙吞下了将出口的几个字,“怎么会和这种是男是女都不知道的人齐名!” 云微霍地扭头看向他俩。 天明浑然不觉有什么异常,继续道:“这幅画像模煳不清的,叫人怎么去抓嘛!没准……没准这世界上,真的有又不是男的又不是女的的人!” 少羽半信半疑,天明乘势大发议论。云微额头上挂满了黑线,青筋暴起,正纠结着要不要修理一下这两个不知好歹的小毛孩,旁边一声轻笑传来。不用去看都知道是谁了,云微嘆了口气,打消了施暴的念头,旁边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想必你是不准备告诉子明和子羽,这通缉令上的人到底是谁了?” “都这样了,还说什么呢。”云微轻飘飘地说。 张良玩味似的嗯了一声,转而对朝着图画指手画脚的两人说道:“子明子羽,你们二人便先回去罢,我和云微有些事情要交代。” 两人虽有些不解,但也乖乖地听了话。云微看向目送着天明少羽一边吵闹一边离开的张良,心中浮出一个想法:莫非,他有所收穫?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开始有感情线的痕迹了……当妈的一把泪 第27章 二十七 “最近可没再碰上那些人了?”直穿过树林走到一处临海的岩石上,张良才停下来,回头问道。 云微摇头,若是有她哪还能站在这里悠闲地说话。 “那便好。”张良似乎松了口气。云微看着海上的一层层波浪,不觉已至深秋,原来只是稍凉的海风现在变得有些寒冷,空气倒是微干,令人好生爽快。因为靠海,不时有浪头拍在礁石上的声音传来,伴随着一串串飞起的海鸟。张良亦眺望,片刻转头看着云微额前的碎发被风撩乱,开口:“有两个消息带给你,一个是意料之中,一个却是意料之外。” 云微转回来。 “这几天有一些关于程风前辈的往事,听着也着实让人玩味。”张良不紧不慢地说道,温和的声线伴随着阵阵涛声,“前辈乃战国末人,游歷于七国之间,学艺于秦,在诸国均有停留。而在归隐前,其人正在秦国内。” “嗯。”云微应道,这倒不出所料,师父应该是在秦国得罪了一干人马,这才会跑到齐鲁一个小山头上过日子。
第52页 “耳闻二十余年前在秦国曾出过一桩事,一位侠客在某日祭典独身闯入皇城,一路策马直杀上祭台,挑落了数位宫内高手,扰得祭典只得延缓。”见云微注视着他,眼中放出异光,唇角不禁勾起,“且据说,当日与这侠客动手的群豪,均是颇有名气的剑客。” 云微点头:“猜出来了,使剑的以一人之身敌三五人,天下能做到的屈指可数。但如果拉开一定的距离,剑术施展不出,便是轮到射术了。” 张良笑了笑,继续道:“这不速之客将几位高手挑下了马,又如此嚣张地要逃出咸阳,方致三千轻骑围城追堵。而结果――” “还是让他逃之夭夭?”云微抬眸,试探地问。 张良摇摇头:“三千轻骑尽数折损,伤者回报,擅闯祭典之人,”顿了顿,“毙命咸阳郊外山头。” 云微睁大眼睛,片刻后心中念头一瞬而过,却难以抓住。出手的人不可能只有师父,莫非是师母?但三千人何其多,岂是一朝便可尽除?如此看来,没准那三千轻骑里头本身就有些问题,甚至是内鬼,这样多半与那些黑衣人有关系。然而假言出逃者已死,只能是为了隐瞒什么,这是第一个问题。 虽然说擅闯大典这样张狂的事情的确挺符合师父一贯的行事风格,但把闯大典当做炫技这种事是断然不可能做的。既然如此,他的目的便是另一个问题了:是想强抢什么,还是想阻止什么,又或是其他? “这个祭典是?”云微抬眼问。 “时间长久,知晓这件事的人只记得这个嚣张的侠客,已经忘了祭典的目的。”张良摇摇头,“此事乍听并无出奇,实际上疑点颇多。既是大典之日,皇城的戒严却松散得能让此人进而又出,如履无人之境。既然程风前辈在二十多年后的现今出现在桑海,毙命之言则必定是谬误。” 估计这两个疑点都和那些人脱不了干系,云微垂眸想着,却听见张良说着:“还有一个意料之外的消息,可想听?” 云微抬起头,风有点大使得她不由自主眯着眼:“是怎样的事情?” 张良的脸上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容,转身面向大海:“近几日黄昏时,在桑海城郊,总有一辆马车驶过。” 肯定有蹊跷,云微心道,继续听着。 “从外面看,这辆马车不大,约莫只能坐下两个人。但这看似轻小的马车,却需要驷马并驱,才可行驶。” “恐怕里面带了些奇怪东西。”云微低声道。 张良不置可否,继续说道:“若是留心听车轮的声响,便会发现,里面所装载的重量,与五个成年男子相仿。” 云微心中一惊。难道是拉货的马车?但听起来,却像是人坐的。 “连续看了好些日,这辆马车不知从何处来,却每每绕过镇上最热闹之处,而后驶入东南群山中。”张良转回来面对着云微,“顺着路线追踪而去,却在上山后不远处断去,无法再深一步。” 黄昏时装在人乘坐的马车中运送物什,十有八九是为了掩人耳目,而追踪至同一处便屡次断去,恐怕是人为设下的屏障。云微垂首沉吟,渐渐皱起眉。 “估计是他们。”张良略弯下腰,凑向她的头顶,低声道。云微点点头:“我猜也是。” “见得次数多了,异常之处便慢慢地浮出。”张良扬首,“在城郊道路上行走的人不多,但那马车驶过时,两侧似乎有人在一边跟随,一边监视。若是帝国的马车,自然不需要如此暗中防备。” “的确,”云微道,“也只有那些人,才需如此。” 张良看向她:“我所得知的便是这些,这背后的深意,还待继续探寻。近来在桑海城内,那些人也没什么出没的踪迹,但至于在郊外的群山,我却不清楚。”云微默默点头,张良看着,嘱咐道,“这些天尽量留在城内,应该就不会再遇上他们。” “城内多有帝国派驻的兵力,他们估计不敢明目张胆地四处蹿。”云微笑了笑,理了理背上的弓。张良顺着她的动作看过去,嘴角露出一抹笑,擅长射术同时通晓声术,她本身亦可自保,其实也不用太过担心。 “时间不早,我还有些事,便先回小圣贤庄了。”张良说道,片刻后俯下身子,对上云微的目光,“这,可以算上一个人情吗?” 云微愣了愣,看着张良的眼睛,低声无奈道:“我还以为这只是你答应帮的一个忙。”话出口后转念一想,这两条消息,说起来轻松,实际查起来,恐怕要四处奔走打听,作为儒家三当家又哪有那么多时间。估计为了这个,他求了不少厉害角色帮忙吧。心中有些许感激生出,旋即笑着改口:“开玩笑的,当然算。”话音刚落隐隐觉得树丛里有些异样,正想回头察看,手突然被握住,并向前拉了一些。 “怎么?”云微疑惑地看着握住她的手腕的张良,向树林中张望了几眼,一切如常,看来是错觉而已,最近真的是被吓得疑神疑鬼。将目光转回去,却发觉张良没有看着自己,而是定定地看着左侧的某处,心中疑惑,又问了一声:“怎么了?”
第53页 张良闻声回过头来,脸上是柔和的笑意:“没什么。路上小心。”松开了她的手腕,“好了,回去吧。” 云微虽是心中奇怪,但想想谁没有个走神的时候,也就不再深究了,应了一声便转身走出树林。 张良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林中。风吹动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声,几片黄叶飘飞起来。身后脚步声传来,伴随着逐渐接近的声音:“我道是谁,原来是个小姑娘。” 张良回身:“卫庄兄,红莲殿下。” 赤练的神情在听闻那个称唿后掠过一丝不悦,但很快便换成了颇有深意的笑容:“想不到子房难得态度强硬地请我们帮忙,便是为的这个。” 张良笑笑,未作回应,目光越过二人看向林中:“白凤兄,得罪了。” 一个蓝色的身影掠过,白凤徐徐落在卫庄旁边,面带嘲讽地瞥向张良:“她可知道,追踪那架破马车的蝶翅鸟,在飞到那偏僻的地方去之后,全都没能回来?” “白凤兄这般操劳,良感激不尽。”张良躬身长揖,“如有得罪,让良来承受这责怪便是,却也不必牵连到其他人。” 白凤轻哼一声,不再继续。另一侧的赤练扬起下巴眯眼看向白凤:“白凤凰的羽刃,可向来没有怜香惜玉的时候呢。多亏子房及时制止,不然小姑娘若是血溅当场,可看得姐姐我颇是心寒啊。” 白凤横了赤练一眼,还是没有说话。 “良在此为白凤兄赔个不是。”张良又是一揖。 白凤双手抱胸,淡淡道:“张良先生想多了,我只是想看看,这人究竟有几分实力。”顿了顿,“看来也仅是平平。” “她必然也猜到了我求得他人出手,”张良轻轻摇头,“若白凤兄此刻现身,让她得知是何人相助,对流沙而言,未必是好事。” “对流沙而言?”卫庄的目光从海面缓缓地移到张良的身上,缓缓开口,声音与直视的目光中隐隐带着压迫性,“她若将此事告知帝国,就莫怪刀剑无情了。” 张良默然不应,与卫庄对视着。卫庄看了他片刻,说道,讽刺中藏着威胁:“子房是怕我杀人灭口?若真的到那时,可没有情面可留。” 张良笑笑,语气中却没有退让的余地:“她不会。” 卫庄逼视片刻,终于收回目光:“但愿如此。” 张良笑容不改:“多谢卫庄兄了。” 一时间几人归于沉默,只余下海浪涌动的声音。卫庄立于岩石的尽头,长长的白髮被海风吹得如同一面旗帜般飘扬。良久,他略微回头:“子房应该知道,流沙不做无回报的生意,即便是你的人,也没有差别。” 张良声音中含笑:“良明白。” “那么,”卫庄转过身来,“你那日声称会让我满意的报酬?” “良的报酬,已经付了。”张良不紧不慢道,“便是这黑衣人的情报。” 卫庄的目光瞬间变得犀利,气氛霎时绷紧如一根拉至将断的弦,而张良负手站立,不为所动:“虽是良请求相助,然若没有这一情报,卫庄兄恐怕也无处查起。这些时日观察所获在卫庄兄处,良不过略闻一二。而这些情报既然在卫庄兄手上,获益者便是卫庄兄了。” 卫庄的目光锐利稍减,但仍未移开。 “黑衣人一事,知晓者本不过二人。”张良稳声继续道,“知情之人愈少,情报的意义便愈大,今日诸位均已详尽得知,也就免去了得知情报所需的调查。这些人身在桑海,而一面迴避着帝国军队,一面有所动作,自然也掌握了某些不为人知之事。且黑衣人在桑海乃至于帝国,可谓是自成一派。虽然以流沙的实力,不需忌惮,然而天下扰扰之际,知之愈多,于己则愈有利。流沙掌握了不为他人所知的情报,卫庄兄以为,是有益还是无益?” 卫庄注视张良一阵,冷笑一声,移开目光:“多年未见,子房果然长进颇多。这样的报酬,也差强人意。” 紧张的气氛随着卫庄这一句话落地而散去,张良俯身长揖:“不敢,全赖卫庄兄包涵。” 白凤看了一眼卫庄,又看向岩石下的大海,面色似有所缓和。赤练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似是而非地瞟了一眼张良。张良察觉到这一点,转向她:“红莲殿下如有什么疑惑,便请提罢。” “子房抬举了,也不是什么至关紧要之事,我只是好奇,”赤练拨弄着被风吹起的头髮,微微偏头,“是怎样的一个小姑娘,会引得子房为她做这些?” 张良摇摇头:“只是还一个人情。” “人情?”卫庄道,目光仍望着海面,“子房还真是守信之人。她看上去不是墨家的那些人,也不是你儒家中人,也值得你如此?” 张良沉默,片刻后答道:“她是子房的一个朋友。” “朋友?”卫庄显然对这个词不屑一顾,“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子房,我倒是希望你在她身上能找到值得利用之处,这样这个人情,也就不会白白送掉了。” 张良沉默不语。
第54页 他并没有想从云微身上得到什么,只是想帮她罢了。但如果真要说,想起方才与她的对话,和那天夜里她的一条条陈述和分析,张良的嘴角勾起一抹笑。 她也有这所谓的价值,值得让他这样做,让他将信任交付出去。 第28章 二十八 下午客栈来的客人比平日少了些,云微在送走最后几位客人之后,看看还挺多人穿行的街道,隐隐有些心动。知会了丁胖子一声后,便独自上了街。 太阳已西斜,走在街上不免有些许寒意,云微伸出手搓了搓,随即缩回袖子中。各路的人在街上来来往往,提着面人跑过的小孩,挑着担子的大汉,三两坐在茶棚中闲聊的渔夫,以及挽着丈夫手臂巧笑倩兮的妇人。云微一边走一边观察着,不禁感嘆,转眼间便过去好些日子,转眼间这些日子中,就发生了那么多事情。不过现在,似乎好了些。 张良在认了她这个朋友之后越发慷慨了,别的不说,单这个人情就还得分量充足。和石兰每天一起打点客栈大小事务,也成了熟人。相处久了和墨家的诸位也熟络了起来,虽然不怎么见盖聂和高渐离,但偶尔也会受雪女关照。至于直性子的大铁锤,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丁掌柜,还有话唠小跖,与他们坐在一起每次都能侃上大半天。 在路边的小摊旁走走停停,小兄弟长小兄弟短的叫唤便也入了耳。云微不禁扶额,要说什么不顺心的,估计就是总是被人认错性别的事情了吧。她自觉得长得也不凶神恶煞,生得也不五大三粗,怎么见到她的人就这样肯定她是个小兄弟呢? 有意无意地观察着路上三五成群走过的姑娘们,围在一块说说笑笑,谈论着针线女红,烹茶烧饭,衣裙的下摆盈盈摇动,头上花簪里吐出的串串珠子随步履轻摆。云微再低头看看自己脚上污泥还没擦干净的鞋子,想想自己平时走路是个什么架势,心中已经明白了,无奈耸肩,这样一对比,认错也是自然,看来自己真的永无翻身之日了。 一边想一边走,不知不觉到了一个首饰摊前,云微习惯性地扫了几眼,却忽然被吸引了目光。 她忍不住走近了一些,方才那一眼扫过,看见的是几缕静如深水的光,现在仔细看看,发现是一根簪子,在上面有一块小小的墨绿色玉石。木簪顶端雕着三瓣花,虽是木头做的,却是薄薄的几片,上面雕着些纹路,聚成一束,看上去真的像一朵欲吐而未开的花。而这一块深色的小石头,就嵌在花瓣之间。 “这位小爷,可看上了哪些个?”摊主见云微站在摊前不动有了这么一阵,便满脸笑意地站起来询问。云微表情一僵,苍天啊,这回更绝,直接从小兄弟升级成了小爷,她该感到高兴吗? 摊主立即不停嘴地让云微看这看那,云微敷衍性地扫了几眼,金红银翠,跃鱼飞雀,攒珠掐丝,还真是五花八门。那摊主见云微目光没有定在某一处,便又开口问:“小爷这下挑首饰,可是要送给哪家的姑娘?得看看是怎样的姑娘才好配上怎样的首饰,这姑娘生得是清雅秀丽,还是明媚端庄?” 云微原本垂首扫着摊子上的东西,听到这句话之后抬头:“送给一个和我长得差不多的姑娘。” 摊主受到了惊吓,嘴张得能塞下一只鸡。 云微见状,吞了口唾沫补了一句:“我妹妹。”摊主的神色便恢復了正常,口中念叨着难怪难怪。云微重新垂下头,目光绕了个大弯,最终还是落在了那木簪子上。 摊主注意到了云微的视线所在,便取出了那个木簪子,噼里啪啦地夸了一串。云微一边听一边脑中筛着有用的信息,结果半天就只筛出来了“看那做工多精细”和“看那玉多漂亮”两条。摊主叨叨了半天,把簪子递到了她手上。云微轻轻接过,拇指摩挲着几片木刻的花瓣,再拂上那块玉石,一股温热的感觉从手指传递而上,似乎驱散了些傍晚的寒冷。云微执起簪子,却一下子愣住了,她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戴,该插在头上哪里还有怎么插才不会掉下来,之前一直都是髮带束一条长辫在脑后,从来没人告诉她该怎么挽髮簪。 或许是因为接近夜晚的缘故,云微感觉周围也似乎变得更冷了。左手在袖子里面握了握,她犹豫了一下,举起的右手终是缓缓放下。恰此时身后有三五姑娘慢步走过,一边似乎很是兴奋地聊着什么,说的话有一句没一句地飘进她耳中。 “刚才那位,可是儒家的三当家张良先生?” “当然是他了,除了张良先生之外,又有谁能这么,这么……” “唉,单是这般翩翩风度,桑海城便无人能比。可惜小圣贤庄在山上,不然天天都能见着他了。” “不知道小圣贤庄收不收女弟子呢?” “……” 声音渐行渐远。云微瞟了一眼她们走来的方向,并没有看见哪个认识的人,执着木簪子的手突然握紧了它,抬头问:“这簪子怎么卖?” “小爷眼光真是好,”摊主脸上笑容愈盛,“这做工再加上这块美玉,找遍桑海城恐怕也找不着第二家有了。既然小爷这样喜欢,我这回就便宜些给小爷,六百个半钱卖了如何?” 云微身形一顿,极短的一瞬之后将簪子放回到摊子上:“抱歉,不买了。”说罢转身就走,也不管身后的小摊贩是个什么反应。转进了一条小巷,除开巷口一家馄饨摊之外,里面空无一人。云微停住步伐,默默站在原地。
第55页 二层的窗户半开,恰将这一段路收入窗框之中。 里头的人谈天说地,侃着自己近来或许久以前在哪里的见闻经歷。茶香随热水倾出而升腾,张良望向窗外,看着巷子里那个灰衣的人影。 指尖轻触茶杯,点点温暖传来,而窗外的风吹入,又夹带着冷意。张良默然看着,入夜的风一阵阵吹,她身上的衣服被风一次一次拽起来,但人却没有动。 张良眼神微微黯淡,轻扣着茶杯的手也停了下来。因为是俯视,方才在窗边看得一清二楚,簪子递到她面前时,右手缓缓从袖子里伸出,小心翼翼地拾起它,好像面前的是一个从没见过的稀奇玩意一样。而在与摊主人说了一阵子之后,又毅然决然一般地,把簪子几乎是拍着放到了摊子上。 这个年岁的姑娘,哪个没有几根漂亮的簪子钗子,而她把簪子举在半空中的动作,却是僵硬得笨拙,甚至有些滑稽。平日在客栈里忙碌,若非噼柴烧饭满脸灰尘,则是手挎食盒上山下山。除此之外,便是舌战诸弟子,以一人之身对抗来歷不明的黑衣人,一手弓箭耍得流畅稳准。时间长了,大家似乎都忘记这其实是个小姑娘。 正想着,巷子中的人影忽然动了动,回过身走向巷子的出口,步伐一如平常。 张良握紧了手中的茶杯。香气裊裊带着湿意,却又似乎太浓使人喉咙发涩。 眼前蹿出一个影子,云微略吓了一跳停住脚步,听来者懒洋洋道:“难得见你也在街上闲逛嘛。” 云微舒了口气,吊着眼帘以同样慵懒的声音回道:“小跖你能不这么吓人吗。” “我可不觉得云微小兄弟很不禁吓。”盗跖双手交叉在脑后,轻松地和云微并排走着,后者嘴角抽了抽:“你欠打了是不是?” 盗跖耸耸肩不回答。云微摇头,她本来也是说笑,就没理他了。盗跖瞄了她一眼,问道:“我看刚才你拿起来那个簪子,样子还不错啊,怎么不买了去?” 云微嘴角又抽了抽:“盗跖大哥,我一个普通店小二不比你偷王之王不愁钱两不够用。就算我从今天开始日以继夜地砍柴,不吃不喝,一天顶作两天算,一年也不知能不能凑得够。” 盗跖的嘴张得能塞进两只鸡,片刻后摇头:“这么贵,唉,其实远远看着上面那块玉,我也猜到是好东西了。果然身为墨家弟子,就摆脱不了穷这一个字啊。” “这还只是粗略算算。”云微撇嘴,“谁知道天明什么时候又会下山来缠着让我给他买烤山鸡,一只烤山鸡差不多也得两个半钱,最近还涨到了三个半钱。你们巨子可真真不好伺候。” “嗯……”盗跖深有同感地点点头,转而又说道,“或者――你试试找丁胖子借钱?或者找张良先生?天明这小子吃了咱们这么多烧鸡,就让他去找张先生求情就好了。” “……你觉得丁胖子有这么多闲钱吗,”云微闭眼摇头,“能不能借到是一回事,就算借到了我该怎么还,把我卖了都不知道还不还得上。”斜眼看了看盗跖,“不过把你卖了好像可以啊,你赏金多少来着?七千还是八千两黄金?”看着盗跖一脸的紧张,笑了笑,“开个玩笑,其实那根簪子也没什么用。” “真的?”盗跖一脸不相信。 “真的。”云微点头,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倒是可以拿来戳人,但是太短了当竹箭用射不出去。” “戳人?这想法倒有意思。”盗跖打趣地笑笑,随即低下头思考起来。云微也不说话,就这样走在路上。面前有一块小石头横着,云微抬脚刚想踢一下,却又像想到了什么一样迈步跨了过去。 “要不我把那簪子送你算了?咱们见面还没有个见面礼呢。”盗跖突然停住脚步,冒出一个主意。云微惯性地往前走了几步,反应过来后停下,回头看向他。 张良坐在窗边,此时这一前一后两个影子差不多已经到了窗框的边缘。盗跖面对着他,举着一只手指,一脸精光。云微背对着他,看不见脸上的神情。 他突然想起身下楼去,但这个想法只是一瞬而逝。将茶杯放下,张良定定地注视着楼下半晌没有发话的云微。 张良皱眉,不知怎的,心中生出一种犹豫之感,就像在面对无法做出决定的一件事时,只能姑且由它发展。 盗跖被云微看得心里发毛,举着的手也不由自主的放下了。云微意味不明地瞟了一眼他的动作,似笑非笑地挑了挑嘴角:“算了吧,我可不想明天看见你的赏金翻个倍。” “哎,”盗跖像是被人说中了心中所想一般,急得跳了起来,“我可没说要去偷啊!” “你如果要去买也是偷别人家银子去干这事。”云微一句话再次把他戳穿,转过身来继续走回客栈,“最近局势混乱,小心点总归好。”顿了顿,补上一句,“为了一根簪子被人抓住,人家还以为堂堂盗王之王是採花贼呢。” “谁是採花贼?”盗跖彻底炸了,“我对漂亮女孩的那都是欣赏!” 云微没忍住,噗的一下笑出声来。 将这一幕收入眼底,张良微微松了口气,随即心里泛起了一丝不可言说的感受。
第56页 一面不希望她收下那支簪子,一面又希望她收下那支簪子,张良执起茶杯,将里面的茶水一饮而尽,片刻,兀自摇了摇头,自己这是怎么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秦朝的货币(来源:百度百科) 秦规定黄金为上币,单位“镒”(合20两);铜为下币,单位“半两”。半两钱在战国秦即已铸行,秦朝统一使用。 黄金与半两钱的比价没有明确记载。商鞅时代1两黄金的价值等于12石粟,秦简《秦律十八种》规定:1石粟值30钱,1两黄金可折360枚半两钱。吴镇烽据《管子?轻重甲》的资料推测:齐200釜等于秦200石,值黄金2金,则100石值1金,1金即1镒,1镒20两,20两黄金可买粟100石,2两买粟10石,1两买5石,可折半两钱150枚。由此可见,大约1两黄金的比价是150枚至360枚半两钱。 *关于货币的换算(因为没找到秦汉的记录,这里参照唐朝之后的记录)(来源:百度百科) 1两黄金 = 人民币2000元 = 10两白银 1两白银 = 人民币200元 = 1000文钱 = 1贯(吊)钱 1文钱 = 人民币0.2元 另外:1石米=1两白银 声明:以上结论不是学术观点 *关于换算(粮食产量的部分参考:汉代物价和当代物价的考证,西汉吧) 根据《汉书,食货志》中的记载,战国时期魏国丞相李悝曾对单位土地内产粮数做了一次精算,平均每亩土地最低获得粮食为1.5石,但是在后来又补充说,丰收年每亩土地上获得粮食为平年4倍,也就是每亩6石,而严重的灾荒年每亩只能获得粮食0.3石。忽略极端的数据,事实上,按照合理的方式耕种,在战国时期每亩地的收成通常应该是不低于2石的,甚至还要更高一点。 《食货志》中所记载,汉文帝执政之初,晁错曾声言,一个五口之家所占地不足百亩,年收入不足百石粮食,应该是为了政治需要而採取的夸大说法,而不是实际情况。那么我们按理想的标准来判断,每户五口人,占地百亩,亩产粮3石。那么―年收入应该是300石,扣去十分之一的税,剩270石。 于是大致推得普通人家一年可有约六十两黄金的收成,则每月约五两。按一两值360半钱计算,六百个半钱约占一月收成的1/3 (考虑到小二是一个人,工钱肯定比家庭的收入少很多……所以说三百个半钱是天价了) 如有错漏欢迎指出~ 第29章 二十九 看着在前面到处乱跑的天明,盗跖仰天长嘆,他们的巨子怎么就不知道消停呢? 前两日云微回到客栈后淡淡和丁胖子来了一句“看着点小跖,他估计又要不安分了”之后,盗跖的人身自由就受到了限制。昨日待在墨家据点内被禁足,今天倒是放他出来了,结果……居然被安排了带天明的这个艰巨任务!盗跖再次长嘆,这还有没有天理了? 找寻烤山鸡无果的天明被盗跖强行撵回了客栈。午饭时间还未到,客栈里颇为冷清,盗跖四下张望,没见几个熟人,两人就在正中央的桌子处坐下了。过了一阵,扛着几个袋子的云微从门口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盗跖还没来得及叫嚷让她给他们带一碟小菜,她便已经穿过厅堂进了厨房。 于是盗跖只能一面哀嘆一面安抚着瘪掉的肚子,直到好一阵之后云微提着两杯茶走了过来。 “丁掌柜还没回来?”云微放下东西问道。 “谁知道呢?”盗跖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反正也碰不上什么麻烦。” 云微点点头,隔了好一会才留意到天明:“天明怎么了?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我的烤山鸡没了!”天明扁嘴捶桌。 “难怪最近见子明被罚站的次数变多了,想必是上课时提不起兴致,被师公责罚了吧?”门口传来一阵笑声,张良一面说道一面迈进客栈大门。云微略吃一惊:“这时候小圣贤庄不应该在上课吗?怎么有空下山?” “你看子明不也在这吗?”张良稍扬下颔指向天明。 云微顺着看过去:“原来你不是逃课下来的啊?” “你们!”天明气得脸色涨红。 盗跖双手抱胸,看客栈里没有了外人,便摇头道:“小子,看你最近天天抱怨自己赏金少,你的赏金要翻倍,估计时间还要很长啊!还是一步步来,先戒掉一天的一只烤山鸡了再说,可要把我们吃穷了。” “没关系,”张良抿了一口茶,“以子明目前的赏金,一日一只烤山鸡还是绰绰有余的。” “那是把他卖掉之后才能付得起,”盗跖挥了挥手,“现在他可还是一穷二白的。真得去骗赏金,还不如让雪女姑娘给我乔装打扮一番,让我把天明捆起来送到那秦兵手里。反正天明可是我们的巨子,这么能耐,一定能自己逃出来的,是不是?” “啊?小跖你想干什么!”天明闻言火速退开十步,撞上站在窗口出神的云微,随即一把扑上去,“云微姐姐救我!” 云微安抚道:“没事,等下丁掌柜回来就有烤山鸡吃了。”又向窗外张望了一会,“说来也是,不会碰上什么麻烦了吧?” “街上并无什么危险,”张良朝她笑笑,“不出一会就回来了。”
第57页 “老丁太不够意思了,好容易我来一次,居然把我干晾在这,”盗跖摆弄了一下已经空了的茶杯,站起身走开,不一会便捧着一坛酒回来了,“没人理会我们,我们就还是自行方便吧。” 天明看着慢慢倾入碗中的酒,用力吸了吸鼻子,随即响亮地打了个喷嚏。盗跖见状噼手拿过他面前的碗:“小孩子可不能喝,”倒了一碗给云微,“倒都倒了,你来试试?” 云微低头。碗中的酒清亮无色,有一股奇特的甜香味。侧头望去,发觉天明正纠缠着张良让他尝上一口,后者则不论被怎么求都只高深莫测地说一句“不行,子明还太小”。云微抿嘴稍作犹豫,琢磨着这玩意看上去挺好喝的样子,便端起来喝了一小口。 酒方入口,一股甘醇的香味便在口齿间瀰漫开来,隐隐让人还想再喝上一口。然而还没等云微来得及咽下去,甜香中一种涩味便升起,随即一股强烈的辛辣感瞬间反扑而上,呛得她立刻无法控制地“噗”一声将酒喷了出来。 盗跖险险避过下雨似喷出的水花,云微放下碗便开始拼命地咳嗽,声音惊动了一旁的两人。张良见了皱眉,靠近过去用手轻拍云微的后背:“这酒太烈,以后别喝了。”而盗跖则耸耸肩看向天明:“我就说小孩子不能喝酒吧?” “盗――跖!”一声响若洪钟的怒吼从门口处直穿而入。盗跖瞬间面无人色,须臾嘿嘿一笑,声音里透着点谄媚:“丁胖子,你回来啦?”一面拼命朝着云微使眼色。云微会意,勉强止住咳嗽,大声朝着张良说:“啊,今日特地从小圣贤庄来到客栈里,一定是有要紧事要找丁掌柜吧?张、张、张……” 张良略收下巴,好整以暇地注视着云微犹豫地结巴着。 “张、良。”云微终于把后面跟着的一个字吐了出来。张良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微笑,然而云微却一咬牙,极快地补上了两字:“先生?” “啊?”丁胖子一愣,连忙走入屋内,“张良先生也在这里?刚才没看到,还真是抱歉啊,哈哈哈。”干笑几声,突然觉得这天气……有点冷得厉害啊,刚在外头出了一身汗,现在已走进客栈里就感觉凉飕飕的。丁胖子稍微打了个激灵后看向张良,后者看着桌子上的酒罈,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安然自适的模样却看得丁胖子越发的冷汗涔涔,赶忙问道:“不知是何事?” 张良的目光从桌子上移回来,笑道:“丁掌柜回来得正是时候,良恰好有事情同掌柜一说。” “那丁掌柜就先去吧。”云微抢先道,觉得张良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场让她觉得手抖,“这里我来收拾就好。”余光看见盗跖巴巴从旁瞪着她,连忙补充道:“天明还有小跖也由我来收拾吧。” 盗跖如获大赦,感激地看向云微。而张良却回头,对着盗跖说道,眼神却似笑非笑地瞟着她:“此事非小,还望盗跖兄也一併来商讨一阵。” 听闻此言盗跖瞬间面如土色,百般无奈随二人走入后院。云微被那个眼神晃得愣在原地,片刻把酒罈放了回去,取了块布来一下一下地擦起了桌子。 “咦?”天明站在一旁莫名其妙,“三师公怎么了?是不是生气了?” 云微只觉得酒劲又涌了上来,勐地开始咳嗽。 张良要交代的东西,出奇的短。 盗跖的脸色已经由红转白再转青,眼见着张良似乎有一走了之的趋势,只好厚着脸皮对丁胖子说:“那个,丁胖子啊,你看是不是快到午饭时间了,客栈里面来吃饭的人们可都还等着您呢。” 丁胖子嘿嘿一笑:“这个我知道,这就上厨房去。至于你……”扫了盗跖一眼,“张良先生,你来处置吧,对这个屡教不改的毛贼可千万别心慈手软!” “丁掌柜说笑了。”张良笑道,暗含着一抹促狭,“盗跖兄现在既然照顾着子明,最近事情不多,不如就多照顾那么几日罢了。” “冤啊!饶了我吧!”盗跖的脸已经快变成灰色了,“不就是几口酒而已,至于扔我去带天明吗?” “冤枉与否,还得看盗跖兄之前被禁足是为何,”张良摇摇头,“若之前所犯之事不如今日严重,这处置就可再重新决定。” “两件事都实际上什么也没有!”盗跖憋屈得眼里就快闪出泪花来了,“还不是丁胖子听信了云微的话,我又哪里想朝什么东西下手啦!” “你?不动手?”丁胖子又是嘿嘿一笑,“我听云微说是个贵重东西,一早就知道了你肯定按捺不住的,幸亏我反应快,哼哼。” “什么跟什么嘛!”盗跖几乎抓狂,“不就是一根簪子而已!” “簪子?”丁胖子眯眼,“还说不是贵重东西。能入得了你的眼的,不是金簪银簪,少说上面也得嵌上块宝石什么的。” “哎哟大哥,”盗跖抱头仰天,“你哪天上街去看看没准还能看到,也就一木簪子而已,顶多上面有一块墨绿色的玉石,我冤枉啊!”转头看向张良,“张先生你说是不是?”
第58页 “确实。”张良缓缓点头,盗跖心中闪过一丝凉飕飕的感觉,便听见张良含笑继续道,“既然前日之事非大,则想必今日之事更重。既然上次丁掌柜的处置已是如此,那么这一次的处置……”抬眼看向盗跖,“想必也不会罚不当罪了,盗跖兄,你说是不是?” 丁胖子拍拍盗跖肩膀,脸上满满的悲悯,转身走向厨房,盗跖忙不迭小跑跟上一声声地求饶。张良目视这二人离开,片刻,唇角勾出一抹狡黠的笑意。 木簪子?墨绿色的玉石?张良想,俗而不庸,淡而不寡,果然是云微。 第30章 三十 盗跖从后院里出来之后一声不吭地把天明揪出了客栈,估计是实在忍不下去要将其带回据点了。客栈里人渐渐多了起来,云微机械地收拾着水杯碗碟,脑中一片浆煳,一边不自觉回想着方才张良散发出的气息,即便是之前多次与他对立也没有试过这样,似乎有一种……很危险的感觉。 云微打了个激灵,这是怎么回事?不就是多加了先生两字而已,她怎么感觉自己等下就要被算帐了? 想至此手忍不住一抖,记帐的竹简上面晕开一片墨水。云微努力把这种感觉挤出脑外,把注意力全数掰回到客栈内。 “要两坛酒!”唿声传来。 “好嘞!”云微赶忙应着,端了酒出来。转身一剎那,无意识地皱了皱眉头。 有点奇怪。 是错觉?云微甩甩头,快步走回去,目光关注着整个客栈,却忍不住留意着靠窗边的那一桌人。四个商人打扮的人围坐,倒酒,干杯,一饮而尽,拉扯着兄弟长兄弟短的,又倒酒,又干杯,又是一饮而尽。 云微刚展开的眉头此时又皱了起来。说不出的奇怪,她内心暗道,说是在等着菜上来下饭的,又只叫了两坛酒;说是来喝酒的,这个架势,平淡地令人疑惑,不怎么像是要好的人拼酒干杯的样子。 云微眉头皱得更深了,一种难以言说的预感从脚底开始渗透而上。正想着,坐在临窗位的男子目光扫过来,云微连忙垂下头去记帐。还是不对,心中一个声音重复着,她不禁抬头再去看。方才那人的眼神扫到了客栈另一侧的窗边,神色骤然一变,如刀背反光一射。云微如同有预感一般视线一转看向另一侧的窗边,只见那桌的四人手执酒杯,在那目光交错的瞬间几乎是相同的神色迸射而出。 只那一霎。 脑海中如有一道闪电划过,云微反应过来后赶紧低头。是强盗!像有千百个声音在脑海中尖叫。两桌八人,就这样守在客栈的左右两侧,离门口……云微眼睛乱瞄一阵,趁机快速地估算,抽一口冷气,不到五步之遥! 背上似乎有冷汗冒出,云微垂首记帐,感觉全身从头到脚都暴露在日光之下。执着毛笔的手手腕隐隐酸痛,云微努力冷静下来思考。八个人,抢客栈,坐在窗边恰好控制着客栈的两侧,以及出入的大门。按理说抢客栈应该进门就拔刀,这些人却坐在那喝酒,也许是在等什么。 云微挪动了一下帐本,掩饰着四处环顾的动作。现在客栈里的客人还比较多,遇上打劫人们都会拼命往外跑,八个人不能拦住全部,而逃出的人找到了巡逻的士兵,他们就完了。但是印象中再过一阵子,士兵就会换班,街上戒备松散,这些人很可能乘机发难。 他们带了些什么来?云微隐蔽地抬眼,飞速瞟了一下桌底。两三个布包叠放,看大小和长短分辨不出是什么器具。不知道他们的实力如何,云微想着,能泰然自若地坐在客栈里喝酒,再看那默契的配合,直令她心里发毛。云微活动了一下手指,却倏忽心中一凉:因为在客栈里面记帐,弓箭不在她身上,战斗力相当于打了个折扣。但如果现在折回去取,必然惊动这一伙人,且一旦离开前厅,又不知会有怎样的变数。 “今日不是你送午膳?”身后一个声音突然响起,云微惊得笔锋一抖,染了一片墨水在竹简上。云微连忙收拾起这片狼藉,不知不觉冷汗已经挂满了前额。张良扶起翻倒的竹简,微皱眉心。云微深唿吸一下,站直,说话时有意识地放大了声音:“张良先生来了啊。” 张良眼睛微眯,片刻,低声道:“你叫我……” “别嫌咱们怠慢了,快坐!”云微见那几个人看了过来,便高声打断他,右手一挥指向旁边一张桌子。张良止住话头,略含深意地看了一眼云微,接着,脸上生出淡淡的笑意:“怎会,多谢招待了。” 背后的视线逐渐移开,云微只觉得那一道道目光像针一样从背上划过,还好,没有让他们发现什么异常。她回过身去,张良的目光尾随着她,不一会见她手持一个碗快步走回:“新开坛的米酒,丁掌柜说选的是最甜的米,张良先生试试看如何?” 张良依然微笑,捧起碗来,轻抿一口,脸上的笑容在木碗的掩饰下迅速消退。 碗里盛着茶,入口味苦。 果然,张良心想,脸上重新挂上笑容将碗放下:“今日的酒,果真与前些日子差异不小。再来点罢。” 他明白了。云微松了口气,抬眼看进张良一双冷静的眸子中,心中稍微安定,取了两碗茶分别摆在了张良前方的左右两侧。张良眼神微动,云微垂手按在面前一侧的桌子一角,笑道:“我在这里记帐,不会打搅到先生吧?”
第59页 张良眼神一闪,她的手放在桌子的内侧角落,若这桌子是整个客栈前厅的俯瞰,他们二人现在处于她按住的此处,那两碗茶,便是靠近门的左右两侧了。张良略垂眼帘,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不必顾虑,请坐,”瞧见云微有些侷促地朝他的后方瞄去,沉声补了一句,“不碍事。” 云微轻轻坐下,伸手端起那两碗茶中的一碗喝了一小口。张良不做声,若有若无地向后瞥了一眼那两桌人,待云微把碗放下后转回来,前倾身子压低声音道:“恐怕颇为棘手。看脚上靴子的样式,或许是昔日六国遗留在齐鲁一带的余部。” 云微深唿吸,重新取过桌上的笔开始记帐。张良抿了一口茶,默默看着在竹简上移动的笔尖,听她一面写一面低声问:“你觉得他们还有多久才会开始发难?” 张良默然片刻:“两刻钟后巡逻的军队换班,换班的时间是一刻钟。” “卡在换班时间,想来是为了躲过巡逻队伍。”云微点头,继续写着,见有客人离开又拿着抹布走了一趟,回来后续上,“六国遗民,还是军队,肯定不敢和秦兵打照面。一刻之后没有收穫,也许就会返回了。”写着的笔停住,抬头不确定地问:“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坚持一刻钟?” “这还需看有多少人在暗处。”张良压低声音道,向后方哪里一瞥,伸出手指着帐本上的一处,朗声道:“二五一十,姑娘恐是误记成二四了。” “多谢先生,见笑了。”云微放开声音应道,观察着一道道似审视的目光转了回去,復又沉声问:“至少?” “至少。”张良手捧茶碗,“若算上这八人,统共有十人或更少,方可能支持一刻钟,或许他们对我有所忌惮,不敢轻举妄动。但如果人数再多,人众我寡,便难说了。” 云微沉默下来,向窗外张望一下:“等客人们从这齣发到军队那里,要多久?” “约莫半刻钟。”张良笑了笑,眼底却无笑意,“这些人分坐于大门两侧,目的便是阻止客栈内的食客冲出报信。若我上前阻挠,必定会被缠住,云微,客栈里面,你能应付吗?” “我……”云微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道,“也许。”怎么说张良也是儒家三师公,那些人看在这名号的份上也会吩咐多几个人上前拦住,她需要应付的人应该不多。如果光闪不打,匪徒的实力不强,兴许她还是可以拖上一阵子的。 张良见状眉心微蹙:“如果太难就别勉强,这不是儿戏的事。”云微摇头,重新拿起笔:“若我们出手,也不能伤人性命,只能擒住这些人等客人们找到驻军过来。” “的确,出手伤了人则会挑起事端。”张良斜眼瞥了近门的那两桌人,见他们仍然没什么动静。云微点头:“但是擒住他们恐怕要费更多功夫。” “便走一步看一步罢。”张良低声道,转动着掌中握住的茶碗。云微朝客栈外头望了望,例行在客人走后收拾干净碗筷,坐下来一言不发地记帐。仿佛沙漏中细砂缓缓泻下,时间不紧不慢地流着。客人一个个离开,云微暗中数着客栈里的人数,埋头运笔缓缓写着,余光所见的张良不动声色地坐着,时不时看一眼窗外,仿佛只是再平常不过地品着所谓的米酒。不知沉默了多久,一声洪亮的吆喝从后面传来:“葱油拌面来咯――” 云微闻言回头,丁胖子右手高举托着一个冒热气的碟子,快步走着。云微心中咯噔一下正欲起身,却被张良一个眼神压住,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云微支撑在桌面上的手缓缓握成拳头,目光追随着丁胖子放下碟子,那桌的食客开始动筷,丁胖子又快步往回走。云微有预感般地浑身一震,只见刚才一直没有动静的那两桌人中站起来一条人影追上,待丁胖子回头,那人已到了通向厨房的小门前几步。 “这,这位客官,”丁胖子赔笑,“厨房重地,闲人免进,实在抱歉哈。” 那人站定在原地,丁胖子正以为他准备回去了,却突然听得锵的一声,那人伸手拔出一柄雪亮的长刀:“大爷要你们这的银子,掌柜觉得我还是不是闲人?” 第31章 三十一 客栈内轰的一声乱作一团,客人们争相朝大门逃。张良轻按腰间佩剑,一闪身已立在客栈门前,出鞘声只一霎,抢来堵上门口的匪徒应声仆倒在地。 云微刷的站起,飞身抢到丁胖子面前那人身侧。那人察觉到不对横刀砍来,云微就势旋身至另一侧,反手一噼正中那人手腕,当一声长刀掉落。丁胖子见机径直朝后院奔去,小门此时尚还开着,出了去便是大街上了。 手背一阵发麻,云微心下一凛,此人恐非尔尔之辈,俯身正欲捞起长刀,凌厉的拳风从后而至,云微回身挡下,出脚勐踢刀把,那人出腿拦截,云微忙落脚避过,另一只脚跃起往刀把的方向一勾。长刀在这一击之下腾飞而起,在空中打旋落下,嗤一声钉入桌面。手腕隐隐作痛,回想着方才一拳的力道,怕是一场硬仗了。 出手无功而返,那人啧了一声,抢步以掌斜噼,右手探出欲夺回长刀。云微后退闪过,乘势挥袖扫过桌面,几碟热菜一壶酒哗啦一声砸过去,器皿碎裂声桌球作响。云微趁机反身一把握住刀把,勐用力将其拔出,后心一阵凉意袭来,云微慌忙横刀去挡,刀背压住匕首上撩之势,差点便要刺中。
第60页 丁胖子正撒腿狂奔,眼一花一个人影便从天而降,来人伸手便抓向他肩膀。丁胖子奋力将身子一甩挣脱,却感觉一件冰冷的物什抵在了脖颈之上。来人站在后方,冷笑两声。丁胖子挤出几声干笑:“这位客官哈,都是街坊邻里的,动口不动手,来坐下喝两坛酒如何……”被冷冷打断:“少废话,带我去管帐的地方!” 那一边云微正被来人缠得不能脱身。匕首不长,然而她不习惯用长刀,几次险些被他近了身。后心阴风袭来,云微忙转身回挡,是方才被掉落的杯碟拦住的那人。来人出手扭住她手腕,云微反擒住他的手一拧,推开后运刀架在身前,后退一步拉开距离,余光瞥见丁胖子一个踉跄从小门被推出,脖子上架着一把锃亮的匕首。 云微正欲相助,方才被她推开的人又提着匕首袭来。丁胖子半跪在地,趁那人不注意勐向后撞向放酒的柜子,酒罈纷纷砸下击在两人头上。云微被那一连串巨响吸引了注意,只见丁胖子头晕目眩费力爬起,额头肿着,他身后那个人倒是被砸晕在地。 与此同时张良亦看见了客栈里狼藉的场面,却骤然觉察到身边刀风减弱,一人回身奔向客栈里面,拔刀朝正与另一人相抗纠缠的云微砍下。张良心中一动,按剑在空中连划逼退剩余的数人,起身追上,身后几人如影随形。张良挥剑正欲再退跟随之人,凭空迸发出两声窗户爆裂之声,阴风乍起,两道黑影分别从客栈两侧突入,朝他夹攻而去。 一阵刀风从上而下,云微俯身闪过,一个侧滚从地上爬起。却见破窗而入的二人架住了张良的凌虚剑,后者迫不得已变招收剑,后方抓住空隙的几人却紧逼上前。云微只觉得一股寒流袭上全身,未等反应过来便失声叫出口:“张良!” 仿佛在同一剎那所有刀剑之声全部静默,云微的嘴还半张着,张良的目光转来,嘴角若有若无地似乎勾着一抹笑容,脖子上却架着三把长刀,锁死了左右与后方的退路,前方的刀刃正比在胸口。 “这才对。”张良勾起唇角,带出一个藏着淡淡狡猾的笑容。 ――这个玩笑一点都不有趣!云微几乎欲哭无泪。 一旁丁胖子仍半趴在地上,方才不知何时又有一个人走了过去用匕首制住了他。视线再转,刚才和她一同摔倒的人从地面上爬了起来,阴阴地盯着她,抚着刚才交手时被她拽住的那只手一面笑:“居然是个小姑娘。” 我性别辨识度有那么低吗!云微差点破口大骂,明明是你脑袋灌的全是水还赖我?那人目光上下在她身上剐了一转,云微抑制住心中想把他用竹箭扎穿放火上烤了的冲动站在原地,只怕一旦自己有所动作,架在张良胸前的长刀就会立刻刺进去。局势维持着微妙而脆弱的平衡,那边挟持丁胖子的人正用不知从哪里拿来的一根绳子试图将他捆起,看来刚才那几罈子把他砸得实在神志不清了。 “你!”闻声后云微回过头,只见站在张良面前那人正看着她,“就是你!把手上的刀扔掉!” 云微只觉得脸上一僵。张良抬眼,朝她的方向看过来,云微咬着牙尽量不着痕迹地回视过去。张良的眼眸沉而稳,只与她对视了片刻便又移开了目光,而云微却在这片刻似乎听得耳边有他的声音响起: 他们不会下手。 也许是这样吧,云微抿了抿嘴唇,手上一用力,将刀扔出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目光一通乱扫观察着客栈内每一个角落的变化,不远处丁胖子已经快要被捆成一个粽子了。看这些人看着张良的眼神,多半是认出了他这个儒家三当家。只是时间一点一点在流走,食客已经出去报信,不一会驻守的秦兵便可能到达。如果这些人眼看来不及了,会做出些什么事来她根本无法想。 仿佛察觉到她在思考,张良略侧过头扫视过来。云微见他后颈的刀刃在这一个动作之下更紧地抵住,连忙使眼色让他赶紧转回去,后者却不管不顾。余光瞥见旁边几个人的目光似乎有被吸引过来的趋势,云微急得几乎要咆哮出声了,狠狠瞪了他一眼,后者平静地眼色中却翻出一丝笑意,竟有种在对她的焦急颇为无奈的好笑。云微只觉得整个人都快炸裂了,却见他嘴唇微动,并未出声,云微却读懂了他想说的语句: 相信我。 不知为何,云微的心中一点一点地归于平和,耳边隐约在嗡嗡作响的刀刃鸣响渐弱渐消,四周重新变得安静。张良他自有周全的打算,云微心中暗道,说服着自己,即使再棘手的境况,他也能有办法。 “诸位这般盛情,实在是看得起在下。”沉默中张良出声打破了僵局,“只是诸位若有所求,何不坐下好好谈谈?如此站着,却实在也是浪费诸位的时间。” 他面前那人神色一变,一旁挟着丁胖子那人反倒先按捺不住了:“老大咱们别跟他废话,赶紧一刀下去了结个干净得了!” “滚!谁让你说话!”那人面色一变呵斥道,云微闻言心中咯噔一声。这样拖下去对他们不利,然而忌惮着张良的实力,他们却在犹豫着该如何是好。方才那人咒骂了一声不再说话,倒是旁边拿匕首比着丁胖子那人被看穿后心中慌乱,大声呵斥道:“说!银子在哪?不说可别怪大爷下狠手了!”
第61页 “这位客官消消火,”丁胖子打着哈哈,“咱这一回生二回熟的,怎么说也算是相识一场,都是熟人何必相互为难呢是不是?” “你磨磨唧唧个啥,让你说你就干脆点!”那人急了,见他不从又压了压刀刃。云微脸一白,丁掌柜也被挟持着,而刚才那把她认成男子的人,正在和她对峙着。现在客栈里未受胁迫的人只有她,时间流逝迟则生变,而她要做什么打破现在的局面? 风拂过时手心一凉,原来已经生出这么多冷汗。云微咬住牙关,不着痕迹地四处乱瞄找寻机会,却见张良若有若无地瞟了过来。眼看着他面前那人察觉了他的异动,刀刃又往前逼了些许,云微面色一白连忙眼神示意让他不要看过来,却见他眼神示意自己朝上方一看。 恰此时屋顶上似有什么东西一闪。云微突然想起了什么,只见屋顶上一片瓦移开,日光泻下又隐去,一只眼睛凑了上前。 是石兰!云微紧握双拳,方才石兰出门送午膳,恰好现在回到客栈。确认那些拿刀挟持着张良和丁胖子的人没有发觉,她对着顶上不着痕迹地眨了眨眼睛,回应她的是同样的眨眼。云微抿嘴,以石兰的身手,擒住挟持丁胖子的人估计能够做到,这样她便只需要对付面前这个人了。而现在她要做的,就是让张良身侧那几个人把刀移开,为他争取到片刻。但是从她站的地方到张良那边,有好一段的距离,即便提身跃去,也来不及抢在他们动手前做出些什么。声术?在遭遇黑衣人后不久便再度运用,着实危险。云微咬住嘴唇,如果有竹箭就好了,拉开了距离,又足够的快,能够让那些人出手格挡。既然没有竹箭,云微瞟了一眼似乎有些远的长刀,有没有别的趁手物件,可以让她掷过去……等等! 云微双目骤睁。谁说不可以扔那个! “你跟他废话什么?”张良背后的一人颇为不屑地哼了一声,扬下巴示意云微的方向,“记帐的可是那个小姑娘。” “那感情好,”方才与云微交手那人咯咯笑着,揉了揉手背手腕,转向云微,“这小姑娘肯定知道银子在哪,就让我先来问问她好了。” 云微朝石兰使了个眼色,示意丁胖子和他身后的那人。石兰目光扫视了一下,随即会意地眨了眨眼。云微抿嘴,握紧双拳,盯着正要走来的那人。 “哎哟哟,”那人注意到云微握住了身侧的双拳,不由得笑出声来,“小姑娘可是害怕了?这水灵灵的眼睛,啧啧,柔柔弱弱的还真是讨人喜呢!” 我的胃啊,云微心中念道,一边默默算着路线一边向后退去,这话说得真让人想吐。那人看她只退不说话,脸上奸险之色越发明显:“小姑娘害怕了,可别往后退啊,过来让大爷瞧瞧?” 张良眼神一瞬间变得锋利,却感觉到云微的目光移过来。张良略微错愕,却见她挑了挑眉毛。 “我看你喝多了吧,”云微冷冷道,“客栈里头酒都让你们给砸了,你想要也没有。” 张良愣神一霎,看着她退后的步子,旋即嘴角噙上了一抹微笑。 “啧啧,嘴倒还挺硬。”那人舔了舔嘴唇,伸手摸着下巴, “来让大爷好好□□□□,然后给我乖乖把实话吐出来,看你敢不敢不对大爷百依百顺?” 云微沉默不语,一步一步按预想的路线后退着。 “怎样?”那人以为方才的威胁起到了作用,嘿嘿一声又笑开了,“害怕了吧?” “害怕……”云微脸上隐着淡淡的冷笑,似疑问又似肯定地吐出两字。那人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云微后退的步子一转,重重踩在之前她和张良坐着的那张桌子旁边,上面未喝完的茶水震得泛起波澜。云微伸手按在桌子的边缘,吼道:“个毛!” 手臂瞬间发力抠住桌角,云微一扬手用力甩开,桌子连着上面的碗碟直向张良的方向砸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粗话这么多我真担心过不了审哎哟喂…… 第32章 三十二 飞掷的杂物在眼中放大,张良感觉着前后四人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骇得有些不知所措,眼睛眯起。左后方颈上一凉,后面的人不得不移刀去挡那飞来的桌子与碗碟,前面的人也稍有松动。张良冷不防探手抓住后方那人的后领往前拽,前面的人见刀风朝自己袭来连忙闪躲,后面另外二人却同时追向前去。张良将提着的人甩出,闪身至前方那人身后,以肘击其胁,将他朝前顶去。一片刀刃相碰伴随着惨叫的声音,他已从包围中脱出,凌虚出鞘,翻手以巧劲挑下了三人手中的长刀,而后在空中划过一道长弧,收入剑鞘。 张良拂袖转身,扫了一眼这完全反转的局势,朝另一侧看过去。石兰正和那抓着丁胖子的匪徒缠斗着,扔完桌子的云微晃开面前逼过去的那人,斜沖拾起落地的匕首掷向石兰,后者伸手接住,只几个回合便将对手制服。而原本欲逼迫云微的那人又在这短短空隙间重新逼过来,云微回身击落他手中的刀,来不及收手却被他擒住了手腕。 云微觉察到不对便狠拧手腕,却被箍住脱不开。那人冷笑着拽住她的手腕:“小姑娘脾气还挺辣,这样下去可没有哪个男子会喜欢的。不过没关系,大爷我就是爱□□□□你这种丫头,让我说向东你不敢朝西!”
第62页 右手先于意识按上了剑柄,张良正欲拔剑欺近,却听见低着头背对他的云微突然爆发出一声大吼:“调你大爷的调!” 张良右手一僵。云微原本被擒住的手瞬间扭出一个匪夷所思的角度反擒对方的手腕,五指指尖一齐扎下,那人吃痛哀嚎。云微反手一拽,勐提腿狠狠补上一脚,对方便越过几张桌子飞速朝对面墙砸去。云微从旁捞起翻倒桌子的桌脚,甩手扔起,抬脚再勐力一踹,桌子以更快的速度拍上那人,再连人带桌地砸在墙上。 轰的一声巨响,云微扭了扭有些痛的脚踝,双手叉腰站在原地,抬手把滑到身前的辫子扬回脑后,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用力吹出:“解气。” 张良有短暂的失神。 倒地的那人还晕晕乎乎地说着迷煳话:“小姑娘力气挺大,再伸伸手让大爷摸摸……”被云微毫不留情地打断:“少说废话,你分明是想趁我出手时扭断我手腕,真当我脑子里有水不知道你什么意图?” 那人没听见,继续嚎叫着。云微内心翻翻白眼,皱起眉头。按理说强盗不应该在长居在山中,以劫车劫马为业么?怎么突然进了桑海城,还光明正大地抢起客栈来了。云微揉了揉眉心,突然听见身后一声嚎叫。 “都是你!我就说那些军队没什么可怕的,你偏要下山,结果倒了这样的霉!” 此话话音一落,张良和云微的目光便立刻转向发话的人,片刻后又转回来注视着对方。须臾,云微缓缓说道:“军队可不会无故上山。” 张良点头,转身朝那些人蹲下,背对着云微说道:“我来问问情况。” 被张良盯住的那人突然全身一个激灵。 丁胖子的伤并无大碍,只是头上要消肿估计得一段时间。石兰留下照顾,云微从后院绕到客栈的正门,擦掉额前一层薄汗,望着不远处街道上正疾驰来的一队秦兵。 后面的脚步声传来,身后声音传来:“他们是被赶下山的。” “赶下山?”云微疑惑,“他们已经和秦兵打过照面了?却没有被抓走?” “秦兵并没有发现他们。”张良说话间已走到了云微的面前,“是他们发觉了帝国军队巡逻的范围愈发扩大,为了避免将来与军队遭遇,才迫不得已下了山。” “难怪来得这样匆忙,原来是被逼的。”云微思索着点头,而一丝不对劲在脑中浮起。军队活动的范围,一般都只在城内。此番突然扩大活动范围,不禁让人不安。忽然想到些什么,云微勐抬头:“这些人原来待着的,是哪个方位的山区?” “客栈地处西南,”张良垂眸思索,一边说道,“若来得匆忙,想必不会横穿桑海城,会选取最近的地方,这样看来,应该是西南方向的山区无误。”话音刚落,张良面色突然一变,嘴唇抿起,片刻后低下头,目光与云微交汇之时,后者沉默地点了点头。张良继续道:“依方才那人所言,帝国的军队来势很快,只不到一天时间便从城内扩展到了山腰。而墨家的据点正在西南山区,帝国行动如此迅速,想必不是为了什么无关紧要的事,这样看来,他们也许已经掌握了某些线索,甚至是对西南山区开始了搜查。” 云微沉默半晌,道:“但在据点的人似乎不知道这件事。” 张良没有接话。天上大片的云遮住了阳光,风不知何时静止,只让人觉得仿佛置身烘炉。张良深吸一口气:“或许要劳烦你去一趟据点知会大家一声,让他们尽快转移到别处去。” 略微怔了怔,云微反应过来后合上嘴,片刻低声快速问道:“我一个人?” “我去会会一个朋友。”张良看向西南的群山,“此事结了,我便会回到客栈内,以便对付一些紧迫的情况。墨家这边,就拜託你了。” 云微垂头思索,双手抱在胸前,左手食指摩挲着拇指的指甲盖。直到沉默的时间长得让张良有些奇异,才缓缓点了头。张良皱了皱眉,正欲询问她有何想说,却见姑娘扬起头朝他笑了笑:“那我便现在动身,你一路上小心点。” 张良正欲回復,一个“好”字尚未说完,云微已经转身跑进了小巷。 绕过西南山区主要上山的通道,云微来不及喘气便把事情都交代了一遍,天明闻言一拍桌面:“那我们还在这里干什么?赶紧逃啊!” 盗跖正好在喝茶,闻此差点把茶水喷了出来。云微扶额,天明啊天明,你就不能说得稍微隐晦一点,说转移别说逃好吗? “此事非同小可。”小高站起,扫视屋内诸人一周,望向屋外,“墨家各位兄弟现在大多在自己的田舍内劳动,班大师和阿雪和我一道去通知各兄弟,一同朝南面转移,绕开西行的军队。小跖,你去找找在外未归的兄弟们,别把他们落下了。云微姑娘……” “我跟上小跖。”云微接话,“小跖便到客栈来吧,若找寻完毕再折返,就可能会和秦兵打照面。” “有劳姑娘了。”小高上身前倾,抱拳道。云微忙回礼,小高便领着众人出去了。云微默默跟着盗跖走出院落,再走近树林,后者悠闲地在林中上下蹿,片刻后问道:你看上去不怎么慌?”
第63页 “这个时候,慌也没用。”盗跖优哉游哉道,而后忽地闪身到远处一弟子面前交代几句,再忽地闪身回来继续道,“倒是去客栈待上一阵子正合我心意,不用管着天明,还可以尝到老丁的好手艺。” 云微犹豫了一下,吞下了丁胖子伤了估计没法展现好手艺了的那句话。而盗跖又开了口:“怎么只有你一个人来?子房不和你一道?” “他说有别的事。”云微答。盗跖支着下巴揣摩着:“子房这傢伙从来就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不过你一个人来这,不怕碰上些危险?” 云微的眼皮跳了跳:“秦兵们都不知道我长成什么样,见了我也不会抓人。之前说到的那些黑衣人……如果在这里的的确是帝国的军队,他们就不会出现。” “的确?”盗跖疑惑,“难道可能不是?” 云微抿抿嘴唇,手上握紧了拳头:“我也不能完全确定。” “应该是吧……”盗跖思索着,“他们干得还真直白,光天化日之下清山,没有半点顾忌,果然嬴政那傢伙就没几个好下手。”想着想着耸耸肩,“不过这也好,如果他手下太精明,我们可要天天都绷紧精神了。”突然发觉边上的云微停下了脚步。 和卫庄见了面,从东面山上走下城中已近黄昏。张良看着海面染上的橙色夕阳,深吸了一口气。不知为何,心中一种奇异微妙的感觉悄然滋生,就像现在正望着的海面,表面是轻轻起伏的波澜,藏在下面的却是汹涌的暗流。 内心是莫名的焦虑,张良皱眉,不知为何便想起云微方才说的话,别的一切似乎都很正常,只有她略有些闪烁的眼神,让他隐隐觉得不安。心中那种感觉渐渐升起,张良不由自主地加快步伐朝着客栈的方向走去。马蹄声从身旁传来,与此同时还有几个人的叫嚷。张良望过去,是方才那几个匪徒,正被好几个帝国的士兵合力擒着走,一路上三五行人驻足围观,其中几个注意到他,看着他窃窃私语。只听那几个人嚷嚷着:“和你们一伙的那些人呢?方才山上那些拿黑布蒙着脸的人呢?在哪里?” “这些人看走眼了吧,”军官摇头不屑道,“堂堂大秦卫兵里哪有什么蒙着脸的人。” 而后路人们便看见这儒家三当家的脸色瞬间煞白。 “小跖啊。”云微默默抬头。盗跖疑惑地望过去,云微咽了一口唾沫:“我好像拖你下水了。” ――数个黑色衣裳的人在林中一字排开,正挡在他们的去路上。 第33章 三十三 小圣贤庄内,正手执一卷书安坐的颜路如有预感般抬头。 他放下书,看窗外天色渐趋深蓝。不知为何,似有一种山雨欲来之感。 数尺之间的林地里维持着诡谲而可怖的沉默。云微不做声,双手却微不可察地向后缩短着和弓箭的距离,而她的对手们也未有动静。云微扫了一眼盗跖,既然他已经与这些人撞见了,自然不能像不相干一样随意脱身。拦在这的一共有五个人,她和盗跖有两个人,首先便是寡不敌众。做最好的打算,若他们实力与天明少羽上山当日他们遇见的那几个人相当,她和盗跖两个人可以应付。做最坏的打算,这五人实力均与当日她在师父院子里撞见的黑衣人相当,那么…… 云微费劲地思索着,可好像无论什么对策都没有用。如果这些人还有同伴在附近,事态就更糟了。瞟了一眼在一旁戒备地屈着腿的盗跖,再这样等下去不知会不会有其他人来到,与其犹豫不决坐以待毙,不如走一步看一步。但在不清楚对方实力时,先出手会陷入被动,最好等对方出手再回击。这样的话,云微眼神示意盗跖,察觉到黑衣人的眼神跟了过来,两人便突然朝后方跃去。对方几乎在同时蹿上前,只听锵一声刀出鞘,云微反手抄起长弓迎上格挡,兵刃相碰的声音勐地炸开。云微心中一沉,最坏的打算变成了现实,至少面前这人,她恐怕难以匹敌。 盗跖手中钢轮飞速地旋转,挡住了两人的攻势。云微闪过面前人的刀风,反手挡住了赶上来的另一人的刀刃,感受着比之前轻了一些的力度,握着弓的手紧了紧。这些人的实力参差不齐,方才这人稍弱,但也不是不经打的。 旁边几声刺耳的撞击声,云微用余光瞥过去,盗跖在两人夹攻之下愈发显得力不从心。余下的三人逼至她身前,破空声大作,云微奋力后退,长刀带过肩头砸落在地。云微抬手抽箭,肩上一阵疼痛迫得她动作稍顿,那人的招式便在空中如同连环炮一般使来。云微疾退几步抽箭上弦射出,那人长刀一挥,竹箭直接被震开。 耳边传来几声刀刃入肉之响,云微朝旁边瞥去,那边的盗跖挨了一刀,对手亦负了伤,攻势却愈发狠戾。再这般下去,他们劣势会一直加剧,云微咬了咬牙,躲过面前三人,而后乘机大吼。 “小跖你下山去!” “什嘛?你叫我逃?!”盗跖的尖叫毫不示弱。 “逃个头!你跑快点去搬救兵!” “可是他们全走了!”盗跖的尖叫声堪比被掐住脖子的鸭子。 “去客栈!找张良先生!”云微克制着声音的颤抖,看着还与那两人缠斗着的盗跖,又提高了声音:“你可快点!你回来晚了我就成肥料了!”
第64页 嗖的一声盗跖蹿了出去,刚才与他交手的那两人随即追了出去。估量着追击之人的速度,云微回过头来直视着面前的三人。 “你是说……声术对他们的实力有压制作用?” “我认为当是如此。”张良的声音恍惚在耳畔响起,云微咬紧牙关,只要有了声术的筹码,她和这三人之间的距离就可以拉近。张良不会轻易下定论的,云微不断对自己说,她可以相信他是正确的,相信他会来帮她,这个时候也只能指望他了。云微狠狠闭了闭眼,深深吸了一口气,握紧手中的弓,横到了身前。 只下一刻那三个影子一晃,长刀拔出的声音几乎同时在两侧响起,云微俯身,两柄斩过的刀刃削掉扬在空中的一截发尾,长刀骤然变招朝下,云微贴地前滚躲过,来不及歇一口气,便感觉前方一股强烈的刀气迎着自己噼下,点地的右手情急之下一推,整个人滚向左边,刀噼落在地上一声闷响。 云微翻身半跪起,乘势放箭,竹箭下一刻便刺入旁边那人,将他掼到后方树干上。另一人看着受伤那人,眼中一丝贪婪闪过,却在为首者的逼视下收回目光,后者拔出插在肩上的竹箭,缓步走向受伤那人,那人身形霎时间开始颤抖。云微眼神暗凝,这三个人并不是完全的团结,只要那个实力最强的人在,余下二人便迫不得已听从他。像现在,那人估计是看实力稍弱的人之一受了伤,便想着用当日她在桑海山脚看见的方法,将受伤的人的力量据为己有。 但如果如果受伤的是这人,云微心跳一点点加快,余下两人因为实力相持,就必然会为之爆发争斗,即便配合着朝她发起进攻,也不会像之前一样默契。云微看着为首的人渐渐地接近他受伤的同伙,藏在背后的手握紧了长弓。如果这个人的力量增加,她的胜面将会更小;但如果集中力量,趁现在快速强攻为首的人,即便要用尽全部体力才能重创他,余下两人如果相互制衡,也够她撑上一段时间。可若不是,那她…… 眼看着那人的手掌愈发接近受伤那人的头顶,云微心一横,双腿的肌肉瞬间绷紧,整个人一支箭一般弹出去。右手向后捞出一把的竹箭,连发如暴雨般刺向那人。一旁拿着刀的从属挥刀紧追她而来,云微回身指向他,连发的竹箭一簇簇飞过去。 攻来那人提刀格挡,原先受伤的人攻击便已经到了,云微几乎本能地旋身躲开,长刀贴着腰际刺偏,她乘机挥弓掼向那受伤之人的头侧,将他掼出十步远,却感到后面凌厉的刀风攻来。云微旋身用长弓挡下,爆发的强大劲力使长弓弯曲得几近折断,忙后跃消解,而后伏地朝旁滚去,起身转回,手中余下的竹箭尽数齐发。 那人挥刀将竹箭斩开,而在这短短剎那云微已经再次上弦。长刀穿破空气发出轰鸣朝她砍来,她松手放箭,旋即横起长弓再次挡住刀势。竹箭穿过那人胸膛,刀上的力道却仍像是千斤巨石,云微只觉得胸中震盪翻滚,一股又甜又咸的味道从喉中溢出,下一刻赶来的刀风便变换着招式朝她倾泻而来。云微一边闪躲着一边趁隙放箭,溅出的血迹点在草丛中。一刀灌满内力的进攻划过一道弧斩来,她跃起后退,探手却摸了个空。 箭袋里……已经没有了竹箭! 云微全身血液冰冷,而后瞬间意识到了什么,不对,她还有箭……是那支她一直带着的的,当日插在院子中的带血的箭! 电光火石间她反手将其从怀中取出夹在指间,云微拉开弓将箭间对准了对方,将力道尽数灌入。那人骤然加速朝前蹿出,直刺而出的一刀,伴随一声闷响穿过她肩头,而竹箭几乎在同时穿入那人胸口,而自己也被反方向的力道朝后推开。云微张口,压制着痛觉,不去看不远处赶来的另外两人,对准面前的人,尖利的叫声喷薄而出! 空气似乎一下子变得紧密,尖如唳鸣的声音从中穿刺而过,指向为首的人。云微将力量全部集中在那人身上,彼方身形一晃,脸上痛苦地纠结成一团,却强撑着运起刀朝回收去。不够!云微心中一震,将更多的力量灌入,唳鸣声瞬间升高,那人脸上痛苦的神情愈盛,运刀的动作也停了下来,却仍在积蓄着力量。还是不够,云微脑中乱成一团麻线,却突然听得唳鸣之下仿佛有一阵嗡声,顺着声音望去,只见插在那人胸口的属于师父的竹箭,竟在细微地震动! 云微骤然睁大眼睛。 多日寻找的结果一连串在脑中掠过,师父和师母可能留下的线索,原来……就在这竹箭里! 痛觉已经麻木,云微咬咬嘴唇,将声术的力量全数转到了竹箭上! 嗡鸣声骤然增大,竹箭震动着发亮,那人突然咆哮出声,长刀落地紧握着胸口的竹箭,后者却坚韧得无法折断或取出。云微正觉明朗,却感觉身体中的力量如同海水倒灌入河道一般涌向那支竹箭,那人周围突然爆开一团黑雾,交缠着亦朝竹箭涌去,下一刻她的身体中便席捲来撕裂般的剧痛。两股的力量相互冲撞,每一次都仿佛要将她从内里炸开,喉咙处甜猩的味道愈发强烈,再也无法压抑地喷出。云微已看不清眼前的情景,隐约看见对方的人紧绷的姿势似乎开始松弛,便压住胸中的痛感,伸手握住师父的竹箭,将最后的力量加在声术之中!
第65页 耳边响起极其悽厉的一声吼叫,然后归于死寂。喉咙像是火烧一样的剧痛,而后一点点麻木。余光瞥见为首那人的影子像碎屑般坍塌,赶上的一人挥刀刺入她后背。云微只感觉自己不停地下坠、下坠,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到。隐约间听见金属相碰撞的声音,锵锵几声宛若天边铃音,然后什么东西突然触到了她的手。 几乎是无意识地,云微攥紧了手中的竹箭。似乎有人嘆息了一声,随即意识便开始模煳。 像月亮沉入海中,无光亮,无声息,而在一片寂静中,又隐约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云微……” “云微……” “……起来……” “……快醒过来……” “贺贱民你给我起来!!” 云微蹭地一声从仰卧的姿势弹起,却哐的一声撞在房樑上,痛得几乎叫出声来。余光瞥见一人怒气沖沖地冲到她前面:“贺贱民你给我起来!现在都已经是寅时了怎么还懒在这里!活干完了没有?没有还敢睡?!” 怎么回事,难道我进了天堂?还是下了地狱?云微一边很无奈地胡思乱想着,一边抬起头,看见的是一身花花绿绿的长衫,花花绿绿的夹袄,最后是一张画得花花绿绿的脸。 “师……父?”云微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第34章 三十四 师父毫不犹豫地一个爆栗敲下去,云微被打得只觉得头上有星星和小鸟在盘旋,只见师父叉着腰说道:“什么师父不师父的,像我这样闭月羞花沉鱼落雁一笑倾城再笑倾国的天下第一大美女,你这低贱的草民竟胆敢道我是男子?今日的饭都别想吃了,给我打扫干净我那9999亩地的卧室否则就永远别来见我!” 云微愣在原地,目光失焦地看着“师父”缓缓抬起纤弱的右手轻盈一拂及踝的青丝,融融日光之下竟然透出了七彩的颜色。眼花了吗?云微揉了揉眼睛,还是没有差别。眼看师父正欲走出这个类似柴草屋的地方,想了很久还是忍不住问道:“师父你……” “贱民!!”师父怫然作色,勐回头一甩袖,“竟还敢如此称唿!快快给本公主跪下!” 云微闻言一个大踉跄,膝盖一软跪坐在地。师父脸上露出了满意的表情,復又拂了拂长发走出了房门。哐一声木门摔上,屋顶上的灰尘被震得簌簌落下。云微咳了半天好不容易停下,扶着额头长嘆一声――这是什么……妖孽……师父这……公主病的样子是怎么一回事?! “当年起大风的时候你这贱民被吹到了我有600个足球场大的院子里面,正砸在我99999999两黄金的菊花上,我谅你无依无靠无家可归才把你这贱民收留下来,”师父一边看着她跪在地板上擦着一望无垠的卧室,一面坐在床上边抠指甲边说道,“如此齐天大恩,你这贱民就是跪在这里擦一辈子地板也别想还其中的一丁丁丁丁点,你居然还妄敢唿我作师父,简直是对本公主莫大的污衊,本公主看你孤苦可怜不忍重罚你,你就该尽心尽力地擦地板擦到干干净净闪闪发亮!” 云微的表情就像刚从遍地草泥马奔腾的原野上摸爬打滚捡回条命一样,一下一下地擦着地板,斟酌一阵,小声问道:“那个师……公主殿下啊,您是哪国的公主啊?” 师父高傲一仰头,睥睨道:“本公主秦楚燕赵魏韩齐七国混血,在朝王族都是我的近亲,七国的君主宠我宠得不得了,建给我住的宫殿一间比一间大。后来他们七人就因为这个打了起来,看上去秦王要赢了,喏,这傢伙喜不自胜荣幸万分,已经开始筹划着名在咸阳建一座给我住的大殿了。” 云微闻言几乎再度栽倒在地,好在双手在地面上及时撑住了。努力过滤着刚才这番话中的信息,云微一边擦一边想,看起来现在秦国还没有一统天下,不知道师父怎么突然地就变了性别而且还变成了这副模样。那边的师父絮絮叨叨得差不多,话题就转到了另一个方向:“今天夜里宫廷大宴,听说能见到皇子呢,我一定要把我那插满七彩羽毛缀满七彩香草贴满黄金镶纹的七色羽衣穿上,在我八尺长的头髮上挂满珍珠玉石,让他的眼里只有我一个人,不,让所有人只看得见我一个人,让整个宫殿都为我的美貌失色!” “皇子?”云微蹙眉问,七国争雄天下纷扰,又有哪个不知好歹的敢站出来自称天下的皇子,不是站着充靶子么。 “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治国用兵策论辩合无不涉猎,容貌俊美儒雅得让日月失去光辉,天下第一的剑术天下第一的阴阳术,道家阴阳家的掌门人,还掌握着世人皆不知晓的秘术,啊!”最后的这声嘆息九曲十八弯,听着云微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师父双手捧着双颊摆动着,云微只当没看见地低头继续擦地板,师父的念叨却像虫子一样钻进耳中:“没有人知道那秘术叫什么,也鲜少有人见过他使用。上一次在御花园中,他连手都不需要抬一下,天际就好像凭空发出了一声鹤唳,来下杀手的百来个刺客就在一瞬间被震得毙命,这样的身手,啊,也只有这样的身手才能如得本公主的眼,才能配得上本公主啊!”
第66页 云微眼皮一跳,脑中飞快地闪过声术这个词,莫不是师母?心头一紧,云微抬头问道:“今日夜晚你……公主要去哪里见皇子?” “无耻贱民!”师父咤道,带着尺许长指甲的手指指向云微,“竟妄想随本公主赴宴,还不在这里打扫完整个屋子,恭迎我回来?你若是今晚不把它打扫干净,这个月的三餐都别想吃上一口了!” 云微抿了抿嘴唇,不说话继续擦着地板。师母是必须要见的,虽然现在一切颠三倒四,但是直觉告诉她,见了师母就必会有所收穫,就像一个解开秘密的提示,一把打开箱锁的钥匙。听着师父还在原地兴奋地自言自语,云微分神听着,一面筛选着有用的信息。脑中的疑云渐渐积聚,但却也只是一片阴翳,并不能理出什么头绪,云微伸手扶了扶额头,师父坐在一旁翘着腿高声道:“贱民还不快快干活?擦一间卧室擦了一个时辰还没有擦好,若是今晚本公主回来的时候发现这房里有哪怕是一丁丁丁丁点的灰尘,你这一年就别想吃上一口东西了!” 云微无言以对。 夕阳方在天空上显现出来之时,师父便已乘着八架八匹马拉着的马车启程了,一併出发的还有七架马车的珍宝与侍从。云微一个人提着木桶,抹布搭在桶沿上,从二层的窗户中看着马车消失在院子中绵延群山深处,屋子中就只余下她一个人了。 云微把木桶放回地板上,不知师母什么时候会离开,所以必须尽快了却这里的事才能确保赶得上见到她。可是问题就在于,这一座屋子足足有几十万亩地大,别说一个晚上,怕是一百个晚上也未必能打扫完全。云微揉了揉眉心,得尽快想办法。走下了一层,站在摆放着几案的厅堂之中,想了好一阵子还是没有头绪,云微默嘆一声,蹲下身来取下了抹布,预备着擦地板。后面?o?o?@?@的声音传来,云微顿了顿,警觉地回过头去,看见的不是师父,而是一个奇怪的,身着一身青衣的长髮女子,彼人见她回过头来,朝她温和一笑:“不必忧心。” “你是?”云微皱眉,从地上站了起来,总觉得这人颇为熟悉。 “我是来帮你的啊。”对方似是眨了眨眼,从暗处走到了有月光的地方,一双眼角上扬的眼睛微笑着弯起。云微瞧见了那人的正脸,整个人就像被雷噼了一样懵了,半晌,从牙关里面才挤出来两个字: “张……良?” 那女子愣了一下,旋即重新展开温和的笑容:“我想也许你是认错人了罢?不过这不要紧。依照这家主人的意思,你必须在今晚之内将这房子擦好?” 这笑容……云微扶额,是错觉吗,为什么会觉得带着一股暗暗的狡诈?那女子见云微默不作声地站着,便接上话头说道:“不过看来,这间屋子还颇是不小,在一夜之间完成这样的任务,似乎是不大可能啊。” “……是的。”云微实在不知道如何回答,只好应了一声,以示自己还在听着。那女子环顾一周,对上云微有点不明所以的脸,轻笑一声:“不过我之前说过,你不必忧心。我知道你还有很重要的事情待去完成,便先行离开吧。” 云微下意识地应着,却突然间反应过来,惊得转回头盯住那女子:“先行离开?”她知不知道师父回来之后要看见屋内仍是这般荒芜的景象,自己这一年的伙食就会只剩清水了? “我是来帮你的啊。”女子的笑意愈发浓起来,已经先行抬起了手腕。十指展开在前方绕了一周。云微一边看一边奇怪着她是在做什么,突然感觉到四周开始出现细微的震动,连同着一阵阵风吹来鼓动着的声响。女子脸色如旧,然而指间竟已出现了一圈圈搅动气流的涟漪。云微忍不住瞪大了眼睛,看着地板上的灰尘被震得脱离了地面,再看向那女子,发觉后者也在看着她。 “如何?”女子笑问。 云微抿了抿嘴唇,一抱拳,转身便朝外跑去。 第35章 三十五 花遮柳护之间露出了瑶台一角,随着云微渐渐接近,浓郁的树丛便分出一条小径,阵阵笙歌也愈发入耳。云微一路顺着小路跑到尽头,便看清了宫殿的全貌,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足有几十尺高的大殿,屋顶大得遮住半幅天空,顶上的装饰因距离太远看不清,然而从晃得人几欲眼瞎的亮光来看,就能猜到缀在上面的东西不寻常之程度究竟有多可怕。 云微直接傻了眼:先不提一旁如翼飞出的侧殿,单是这主殿恐怕不知要搜罗多少珍稀之物、花费多少年时间才能建成。现在不正值混战之时吗?又有哪个国家有这个国力来建造这样一间巨型宫阙,果然皇子之说不假。旁边戍守的士兵见云微一灰头土脸的小二样子站在宫殿前方,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能进得去的人,便抄起长矛走过来,哗一声把矛尖对准了她。 “草民!竟敢在此地乱闯!不知道这里在举行宴会吗?说!你是哪里人!” 云微闻言差点一个踉跄,草民?怎么和师父说的贱民如此相似。转头看着那拿着长矛的士兵一脸戾气,云微回头看了看后面。 士兵阴笑两声:“想跑?没这么容易!进来了这,你还想活着出去?”
第67页 云微摇摇头,嘀咕一两声。 “什么?”士兵听不清。 云微朝他撇了撇嘴,又嘀咕了一次。 “你说大声点!听不见!”士兵不耐道,忍不住凑了过去。云微起手就是一记手刀正噼在他后脑勺噼了他个七荤八素,挥手把他推到一边去,径直走进宫殿。 “不知道皇子现在在哪里?” “有人见过皇子吗?” “不是说了他今晚会出现的吗?” “哈哈哈你们这群愚蠢的凡人!”身着七彩之衣的师父闻言甩开大如脸盆的摺扇,掩口狂笑不止,“皇子岂是你们轻易可以见到的?在看见我之后,他眼中怎么可能还容得下你们这样的贱民?让他为我的美貌折服吧!啊哈哈哈哈哈!” 谈论的人们默默看着她手舞足蹈,不知谁嘀咕了一声:“这人有病吧。” 嗯,我也是这么觉得的。藏在暗处的云微深以为然地点点头。余光看见另一侧稍远处似乎比较空旷,想着等到那皇子出现可能还需要好一段时间,到一个少人的地方应该可以减少被发现的机率,便悄悄朝那边移动过去。一路上人越来越少,等到了那云微才意识到,这是个高台三面环山,远眺的视线被挡了个彻底。也不知道是哪个人脑子进水,在这里建一个台子,云微一边心里奇怪,一边找了张石桌蹲在后面安分得待着。 不过这里虽然当做赏景的高台不怎么好,在这里切磋比武什么的倒挺合适,云微胡思乱想着。天色越来越暗,一轮弯月在不知何时升起,云微默默蹲着,计算着皇子可能出现的时间,却突然听见后面脚步声传来。 有人来了?云微心头一紧,赶忙贴紧背后的石桌。 脚步声停了下来,一个声音响起:“哥,你不愿来见我吗?” 这里有两个人?云微大惊,她刚才可没有发现这台上还有另外一个人啊。心中顿时凉了半截,云微扫视着四周有没有可以容许她快速熘走的途径,方才那个声音又响起了: “上一次,你说你不愿做你的皇子了,你答应了要跟我走的,最后却抛下我,和程风那个小贱人跑了。你知道我有多伤心吗?” 什么?!云微差点跳起来尖叫,师父?!小贱人?!和皇子跑了?! “当年那小贱人答应了我,把你让给我,我才帮着她让她进入这宫殿带你走。谁知,谁知,”声音中带上了一股激愤,“她把你带走了,却不肯把你给我!这可恶的小贱人!今天还胆敢不要脸地来这里!哥,你别想阻止我,我要把这个小贱人千刀万剐!” 云微听出一身鸡皮疙瘩。没想到师父还是那般缺德脾性,到哪都得罪一干人。不过怎么觉得哪里有些诡异?云微皱眉,想不出个所以然。 “我们俩原来是这样好的关系,那个小贱人竟然胆敢破坏!真是死不要脸的狐狸精,她的美貌哪里比得过我!” 会是一场恶斗啊,云微捂脸。不知道这个悲妇形象的女子是什么人,听师父的叙述,似乎没有提及到皇子有个妹妹啊。说来也是,哥哥怎么能和妹妹在一起呢,看来这还是一部包含恶斗的家庭伦理大戏。突然间却换了一把声音。 “我们的关系,很好吗?” 这就是那个皇子?云微的嘴张得老大,这冷得掉冰渣的声音是师母? “哥!你怎能这样说!你忘了当年,我们同在老师门下学习,我们两人,两小无猜,天真烂漫……” “后来逐我出师门,是谁做的?” “我是迫不得已……” “迫不得已?”那声音冷笑道,云微只觉得周围的温度都似乎朝下掉了几级台阶,“派人来追杀我也是迫不得已?把我囚禁起来也是迫不得已?幸亏最终我逃了出来,不然怎还有闲工夫站在这里说话!” 对话陷入了沉默。云微琢磨着那男声话中的意味,却听见那女子先开口了:“哥……你不能这样对我……” “你走吧,”男子打断了她的话,“我不想再见到你。” “不!”女子听上去要歇斯底里了,“你怎么可能是真的这样想!我对你一片真心……” “你不过是想利用我。”男子再次打断道,“走吧,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不!不可能!”女子尖叫道,“你说过你会好好对我!你说过你会爱我!你怎么可以……” “无耻贱民!”横飞而来的一声爆喝像一道闪电一般将女子打断,“胆敢在本公主面前诱引本公主的人!还不快快跪下求饶?!” 师……父……云微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你!你这个小贱人!看我怎么收拾你!哈――”女子运气发招,云微忍不住偷偷站起来一点越过石桌看过去,却见那女子连招都还没发完,师父随意一抬手,那女子便直接以眼睛难以分辨的速度弹了出去,划过一条弧线直接隐没在群山之中。 “小样,跟武功天下第一的本公主斗?”师父冷冷甩了甩手,身上七彩羽衣光亮煞人。 “你这磨人的小妖精。”男子低笑。
第68页 云微的下巴都要摔在地上了。 “当年那贱民派出来的杀手,可都是咱俩一同结果的。”师父哗一声打开了摺扇,“那贱民竟敢自称与你关系密切,哈,可还真是不要脸!” “早从那日的大典,你闯过千军万马将我带走,我就已经知道了你的真心。”男子含情脉脉道,“我不愿要宫中万千繁华,我只想和你……” 等等!云微眼睛勐地睁大,脑海内成千上百的碎片跑马一般飞速闪过,大典,宫中,囚禁,追杀,利用……一个个短词唿啸而过,耳边杂乱地响着海风之下张良说话的声音,黑衣人临死的狰狞面孔,嗡鸣发光的竹箭,自相残杀的可怖场景,有什么东西似乎正欲从脑中破壳而出,炸得云微生疼。 “什么人在那里!”一声怒喝传来,紧接着就是一股巨大的压力,云微霍地站起,耳边响起一声鹤唳,尖锐得仿佛一根银针贯穿大脑,混乱的思绪却在这一刻豁然开朗。 闯大典时的师父,带走的是被囚禁的师母;之所以能顺利的进入,是因为对方刻意放松了戒备;被追杀却又被假言毙命,是为了掩人耳目;那掩人耳目的目的,则是为了利用师母。而这一切的一切,都有一个人―― 一个隐藏在幕后,操纵着这些黑衣人,下令杀死师父,并且带走师母的一个人! 云微勐地一震,睁开眼睛,差点从床上弹起,一阵剧痛却让她没能坐起来。眼前是一片浓郁的黑暗,云微抬起手,手上的痛觉仍然真实,看来刚才的只是一场梦,她心道,用手支持着费力坐起,旁边桌子上搁着一盏小如豆的黄灯,只照亮了周围小小一圈。 云微伸出手摸索过去,却碰到了放在阴影中的什么东西,哗啦一阵响,估计是陶碗之类的被撞碎了。云微试图去够到桌上的灯,失败之后只好试探着伸出手摸索地上的碎片,旁边的门骤然打开,灯光乍亮,云微皱了皱眉,听见一人急道:“别碰地上的瓷片,小心伤到手!” 云微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眼睛渐渐适应了光亮,也就看清楚了来人。一片黑暗中张良提着一盏灯,眉头轻皱,蹲下身来收拾着地上的碎瓷片。云微默默看了一阵,开口,却觉得喉咙处一阵异样,不禁掩住了嘴。 张良停了下来,看着她。 就着灯光,他脸上的倦色似乎尤其明显。云微停顿片刻,手渐渐放下,隐约猜出了些什么,看了看灯光照亮的桌面,没有笔墨,便抓起张良的手,将手心摊开面向自己,伸出食指在上面缓缓写道: 不能说话了? 云微默默写着,然而写了还不到大半便被反握住了手指。“只是一时罢了。”张良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师兄说是运气太急伤了内力,会逐渐恢復。” 这样就还好,云微松了一口气,从三个黑衣人手下脱身,这样的代价已经算少了。垂眸思索一阵,余光瞥见那根师父留下的竹箭还好好地放在桌上,便放心了下来,移动手指又写道: 这算两个人情如何? 句子还没写完,在上面写字的手掌却一下子抽开了。张良的声音中似乎含了一点怒气:“我不是为了还人情才这样做的。” 云微略感诧异地抬起头,对上张良神色复杂的眼睛,后者看了她一会,最终只是嘆了一口气:“你没事就好。” 第36章 三十六 连喝了十几日苦到舌根都麻了的汤药,云微身上的大小外伤都好得差不多了,只是内力受损还需要好一阵才能完全恢復。这段时间她则和桑海城内上百个普通小二没有差别,就算没有内力,活还是要照干的,云微一边想着一边有些郁闷地提着一桶水,这个重量,放在之前根本不费力气她就能一口气提上楼梯,现在却几乎是用拖的才把木桶拖到半路,累得只能停下来歇一歇。 浑身上下瀰漫着酸麻,云微干脆坐在楼梯的台阶上,擦去头上的汗,从半开的窗户张望着客栈外面。 清晨时分的桑海还在沉睡之中,宵禁估计刚解除,街上只偶尔有一两个人。云微心中默道,握了握拳头,一种力量被抽走的特殊感觉涌起。外面的天渐渐亮起,街道笼上阳光的温度,但心里却仍有一块地方被压着。 现在的她连提一桶水都难,更不提使弓箭了,逃过了上次那群人,却不知道下一群人会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出现。如果真的遭遇,手无缚鸡之力的自己根本不是对手,不仅无法回击,连逃命都太慢。就算是有人相助,自己也只能成为他的负担。 客栈的门轻响了一下,一袭青衣的张良出现在了门边。他回身小心合上门,环顾四周最终目光停在坐在楼梯中央台阶上的云微身上:“丁掌柜还未起身?” 云微摇了摇头,现在她说话还艰难。 张良走上楼梯,目光瞥到放在她边上的木桶,再看看坐在台阶上右手撑着下巴的云微:“我帮你把这桶水提上去罢。” “不用了。”云微摆摆手,说话的声音很轻,只有在这时安静的客栈站在张良那样近的位置上才能听得清楚。看见张良移过来隐隐含着担忧的视线,云微被烫了一下似的连忙收回目光,补了一句:“我就是坐坐。” 张良看了她一阵,然后在她旁边坐下。
第69页 话都还不能好好说了,云微咬咬牙,压下了喉咙处的异样感觉。清醒过来之后她还庆幸着余下那些人没有棘手到张良无法摆平的地步,直到后来闻到他身上和自己的汤药不同的药香气味,发现不对劲的她去找颜路。面对一个口风严实到让人想撞墙的颜二先生,云微几乎是使尽浑身解数才问出来,当日为了从那些人的刀口下把她带走,他自己身上亦是受了大小几处伤。 平时她最讨厌拖别人后腿,现在却不得不如此了。 “张良先生,那天谢谢你了。”云微轻声道。 “怎么又把先生加上了?”旁边的人似乎声音中噙着一丝笑意。 “张良,”云微改口道,停顿片刻,“这几天也都麻烦你了。” 旁边陷入沉默,云微垂眸等着,须臾传来张良的声音:“你好像有心事。” “是吗?”云微应道,下意识地揉了揉自己的脸。 张良望了望窗外,起身将水桶提上了楼,再走回已经站起的云微面前:“我还有事情,先走一步,等会见了丁掌柜,你便和他说一声我来过。” “嗯。”云微应道,嘴角扯出一个笑。张良眉宇间的忧虑似乎减少了一点,道了声先告辞了便转身走下楼梯。 脚步声渐渐消失在门口,云微收回目光,又默默坐下了,须臾,狠狠揉了揉脸。光顾着闷闷不乐没有用,她知道这个道理,只是……她确实高兴不起来,然后还不能总是黑着一张脸,让大家担心她。 等过了这一阵吧,云微想着,就这一阵。她伸手拿出了那一根师父的竹箭,现在都带在身上,在手指上转了几圈,还是摸不着头绪里面有什么。 直到离客栈走出了很远,到了一处僻静无人的小巷,张良才停下。一只蝶翅鸟扑棱着翅膀飞过,手指间便多了一条竹简。 “似乎帝国那群鬼祟的傢伙被触怒了,”耳边响起白凤的声音,“现在城中遍布他们的眼线。卫庄大人不便现身,托我转告子房,原先在东南山区活动的那群人似乎愈发不安分了,近来更将活动的区域扩大到桑海城内,那诡异的马车在街道上跑来跑去,似乎越发不在意别人看不看得见它。” 握着手中的竹简,张良皱眉。 “我也不知道他们是做什么。”白凤扬手,蝶翅鸟扑棱着翅膀飞上天空,日光渐渐亮起,“卫庄大人还说,上一次名家的情报,他尚算满意。” 张良仰头朝屋顶望去,白凤已经不见了踪影。 手中的竹简带着一丝冷意,张良默然,将它收入怀中。恐怕当日那群人折损太多,在群山内搜寻无果,才这般气急败坏地大肆搜寻。而将活动范围推向城中,怕是此前的准备,已经大致俱备了罢。 脚步声在身后响起时,颜路不需回头便已知道来者是何人。放下手中的书卷,颜路说道:“这一次来,也是为了贺姑娘罢?” 脚步声停了下来。 颜路侧头看着长廊外的树杈,等着后面的人的回答,清晨时分似能听见远处的鸟鸣。颜路深吸一口气:“我答应。” “师兄不问子房所求何事?”张良问。 “你自有分寸。”颜路不紧不慢道,片刻补充道,“我不会告诉师兄。” 又是一阵沉默,颜路似乎也不着急。张良开口,声音低了下去:“师兄不疑心我?” “我相信你,”颜路的声音中听不出波澜,“你清楚自己想做什么,也清楚,自己该做什么。” 张良怔了怔,一阵,松开了握紧的拳头。是啊,他想,他和云微,都有各自的隐瞒,他的是在过往已经覆灭的韩国,而她的,是在今日平静外表下暗潮汹涌的桑海。直到如今,他都没有将流沙之事告诉她,只是不希望本应活得轻松些的她,被捲入那个无底黑洞之中。而她,张良默默嘆息,他了解云微的性子,想必对自己,对所有人,也都有所隐瞒,只因不愿将更多人,牵连进一场本应只有她与那些黑衣人的角逐。 可是单凭她一个人,张良谢过颜路,转身离开,步履似乎从未这般沉重。 ――单凭她一个人,怎么能行呢? “云微姐姐带我出去逛逛嘛!” “丁胖子又没空理我们,多无聊啊!” “云微姐姐跟我一起去买烤山鸡嘛!我都快在这里被闷死了!” 云微脑子里一团浆煳化不开,手被天明拉来扯去,整个人晃得眼冒金星,只能凭着脑内的一点清明重复道:“不行,现在街上搜查的人多,出去有危险。” “小子你也真是,”少羽在一旁嗤之以鼻,“好不容易下山一趟,净想着烤山鸡,还真是没心没肺。” 好不容易等着上山的人变多,云微让两人混入人群中,和一群下山玩的儒家弟子一起回小圣贤庄。默默喝着茶,云微撑着脑袋看客栈外面的马车和人群,回想方才在后院试着拉弓,虽然还是能准确地瞄准,但力气就像初学的时候一样,放出的竹箭力道都是偏的。 阳光西斜透着些橙黄的颜色,云微揉了揉眼,再睁开时却发觉一个人影正站在门外。 “张良?”云微有些诧异,“怎么现在来客栈?”
第70页 “城内监视的眼线多了起来,”张良跨步走入客栈,现在的时分客栈里已经没了客人,“原先那群每日用马车将什么东西运往东南山区的人似乎有向城中活动的迹象,云微,你到小圣贤庄来暂住一阵罢,避过这风头,等你好得差不多了,也就更安全一些。” 云微双目稍睁:“现在便动身?” “放心,不是走上小圣贤庄。”张良似乎猜到她在想什么,示意她看向门外。云微目光追过去,一辆马车正停在客栈门口。 “这……”云微有些不敢置信。 “二师兄今日拜託我将几盒香草送至相国大人府上,事成之后,我便借了这马车一用。”张良道,语末藏了暗暗的笑意。云微恍然大悟,料想这马车在相国府周围转了一下,官吏们不太敢贸然上前盘查,再加之要送的东西已经送到,帝国自然也就放松了警惕,怎猜得到张良在这时居然要把一个大活人带上小圣贤庄。云微看他向驾车的弟子低声嘱託着,心想着也只有他才有这么大的胆子了。 东西本就不多,只一阵子便收拾妥当。云微四下张望,夕阳渐起,街道上的行人开始变少,这个时候走,倒不容易惹人注意。张良站在车沿,伸手将云微拉上来,目光触及她握在手里的用布裹好的弓箭时眉心微蹙。后者察觉到了他的视线回过头来,便朝她一笑掩饰,等她转回去背对着自己,眼中的担忧才流露出来。 车轮转动发出木条碰撞的响声,云微凑近窗边,将帘子掀开一条缝,看见外面的行人慢悠悠地走着,心想这个时候巡查的人马似乎不多。身后张良的声音传来:“第一次坐马车?” 云微手一僵,还真的是……但她这很明显不是好奇心使然吧!还有她一个小二有什么机会坐马车啊……驾马车的机会都没有好吗。 看着张良一脸憋着笑的样子,云微不由得抽了抽嘴角,正不知道自己如何是好,含笑的声音又一次传来:“马车疾行扬起的烟尘大,若非有事,还是将帘子放下为好。” “这样啊。”云微闻言只好乖乖把帘子放下,正巧一辆马车迎面行来,在窗外与他们擦身而过。听见车轴的响声,云微朝还未完全放下的帘子外瞟了一眼。 就这一眼,云微脸上的表情骤然凝固。 这是……耳边一阵嗡嗡声,像是全世界都安静了下来,云微听着自己颤抖的吸气声在这虚空中响起。周围一切似乎都慢了下来,时间仿佛胶滞着无法前行。一种奇怪的感觉从指尖而起,瞬间攫取了她全身的力气使她无法移动。 心跳的声音鼓动着耳膜,像被放慢成一帧一帧的影片,云微看着那马车一点一点移进了帘子的空隙,一点一点进入她的视野范围,马车的车窗在她的正对面,行驶中的风扬起纱帘,风沙拍打之声撞击着双耳。在那帘子里面,在那帘子里面……云微瞪大了眼睛,狂风吹动的纱帘之后什么东西若隐若现。胸口处一阵震动,云微愣了片刻,剎那间反应过来那是师父留下的竹箭! 纱帘被狂风掀起,在移出那一方小小空隙的前一刻,一个跪坐在轿厢中央的人影露出在她眼前。 师……母……云微嘴唇颤抖地轻动。 车轮驶过地面的撞击声犹若雷鸣,云微的指尖僵直地颤抖着,看着那车轮转到自己眼前,一格一格,越转越快,越转越快,就像离弦的箭一般―― 云微骤然起身,速度快得连她自己都吃惊,伸手掀起轿厢前方的垂帘,一脚踩在驾车人身后的横木上,在那人惊觉却来不及回头时攥过缰绳勐地一拉! 马一阵嘶鸣,驾车的弟子被晃得差点摔下车,张良起身,掀开轿厢前方的帘子正欲稳住马匹并将云微拽回来,却见在那一阵不稳之下云微朝旁一跃,几乎是用摔的姿势掉落在地上。 宛如在心口处的一下重击,张良眼睛睁大,冬日傍晚的寒风扑面而来刮着他的脸,张良掀开帘子一手稳住马车,原先掉在地上的云微已经一个翻身爬起,朝着方才马车行驶的方向追了上去! 第37章 三十七 路边的人匆忙闪避,云微顾不得那么多逆着人群拼命跑着,身上都是灰也来不及擦。师母,那是师母在上面,绝对不会有错!一样的黄昏之时,一样诡异的马车,朝着东南山区驶去的不知道上面装了什么东西的马车,一条条线索在脑海中拼合。师母被那群人带到桑海城的某处,又或者在这偌大的桑海城内四处辗转。那竹箭是师父留下的,上面却有与师母的声术相通的力量,现在的她无法使用声术,要解开竹箭之中藏着的谜题,只有师母能够做到了! 左拐,右拐,再左拐,云微的腿脚已经开始发酸,这样诡异的路线不知是要去往何处,速度越发变快,再这样下去根本不可能追上。心中一个念头闪过,云微停住脚步,伸手从怀中抽出了那一根师父留下的竹箭,用尽全力向前扔去! 冷风萧瑟,寒意逼人,云微艰难地理顺唿吸,没有内力而掷出的竹箭在风劲下偏了方向落向地面,映在云微愈发黯淡的眼瞳中,却在落地前的那一剎那―― ――一阵诡异的震动连同着光芒从竹箭中放出! 云微心中仿佛重石落地,跑上前拾起地上的竹箭,身后一阵寒意袭来。云微心中一沉,那些人追过来了,险险躲过后转头拐进一条小巷,朝来时的路跑去。刚刚发招的人只是犹豫了一瞬就追了进去。只要一交手她没有分毫胜算,清楚这一点的云微只有拼命地跑,然而很明显后面的人速度比她快上太多。又是一阵刀风,云微下意识躲,刀尖点地那人却又挥刀横贯而来。小巷尽头隐约传来马蹄声,出鞘只是短促一响,长剑抵在刀锋上发出金属碰撞之音,凌虚剑柄上的红光在夕阳照射下鲜妍如血。
第71页 黑衣人收刀再挥,张良收紧缰绳,反手将凌虚横在胸前挡下,出剑抹过那人脖颈。云微看着张良骑在马上朝这边奔来,声音夹着风沙传来:“抓住我的手!” 闻言云微几乎不经思考地伸出手去,却在五指张开的那一瞬有一丝颤抖而踟蹰不前,察觉到不对的张良忙将手伸远,可还是差了这么一点,下一刻就已经跑出数十步开外。 几个追兵一闪出现在屋檐,携刀噼下,云微旋身闪过,朝张良的方向奋力追去。后面的人如影随形,起手又是一刀,云微朝左闪去,却发觉那人陡然改变力道向左追来。正想着往右避去,却突然被人一拉,云微惊诧间来不及回头,就撞进了一方坚实的胸膛中。锵一声令人牙酸,云微想要回头,却被按住了脑袋动弹不得。 “别怕。”张良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我……”云微刚想分辩她不害怕,张良便松开了环住她的手臂,云微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便被放到了马背上,意识到这一点后她脑中瞬间一片空白,只感觉到张良把她的手拉到他腰间,然后听见一声低语:“抓紧了。” 什么?云微浑身一僵,下一刻马匹便如同弦上的箭一般射了出去! 云微全身似有一道闪电穿过,然后紧紧地抱住前面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 马蹄声和刀剑声混杂在狂风之中,云微只听见耳边一阵阵的声响,就像在一场风暴之中一般,只能把头埋在张良背后不敢抬头看路。张良一手攥着缰绳,一手挥剑挡下袭来的刀刃,调转马头跑进右拐的巷子。追逐的黑衣人敌不过跑马的速度,眼见着两人在桑海街巷中左拐右拐,转眼就不见了影踪。 一路往小圣贤庄跑去,在半山处张良停了下来,回头望去已经看不到追兵。目光转而向下,张良看见了趴在自己背上分毫不动弹的云微。 “云微?”他试探地叫着。 没有回应,只能感觉到箍在他腰间的手抖得不像样。 张良松了一口气,一丝轻快滑进他的眼底。 “……云微?” “云微?” 云微一直僵着的脑袋动了动,片刻后,试探性地抬了起来,映入眼帘的是郁葱的树林。心中生出几许疑惑,她抬头,正看见张良噙满笑意的一双眼睛也回望着她 “你这样抱着我,我可没办法下来。” 闻言云微像触电一样松开手,眼前一花张良就已安然落地,朝她伸出手。云微飞快朝地下瞟了一眼便赶紧别开头,只是瞪着那只手一句话也不说。 “怎么,害怕了?”张良察觉到她的异样,笑着问道,眼里闪过一抹促狭。 云微张张嘴,却发觉说不出话来。 “果真是害怕了。”耳边的声音又适时地响起,笑意藏都藏不住。云微心中一股郁闷升起,撑着马背就要翻身下马,手一滑整个人便失去平衡。惨了,云微心道,却在下一刻摔进一个怀抱中。等云微意识到那是什么,她已经站在了地面上。云微感觉自己脸上烧得厉害,却听见张良把马匹安顿好后出声道:“我也猜到你是害怕骑马,却不曾想过你怕成这样。” 云微身形勐地一抖,原先还觉得有些微妙的氛围一瞬间全无影踪。 “那辆马车上带着的东西已经回到小圣贤庄了。”不知何时张良已走了回来,抿嘴笑了笑,说的话却有点不知所谓,“天快要黑了。” 云微疑惑皱眉,张良扬起下巴指了指海面:“你看。” 疑惑之中云微转过头去,却一瞬间看呆了。 那是海上的日落。 金红色的晚霞绵延到天际,就像浮在海面上一般,海鸟的影子在云彩间翻飞。少了正午的炽烈,傍晚的红日竟平添了一丝温和,一点一点地沉入大海。几声辽远的啼叫伴随着浪潮之声传来,海面上橙红和深蓝交织着,泛起阵阵金色的涟漪。天空从橙色渐变至蔚蓝,再慢慢转深转紫,就像夜晚的帷幕缓缓下垂。云微默默看着,直到太阳完全消失在海面之下,最后一丝阳光隐匿不见,随即,柔和的月光洒落下来。 “走吧。”耳边响起张良的声音,“回去得太晚,大师兄恐怕又要问起了。” 云微转过头,看见张良解开栓住的缰绳,然后牵着它朝林中走去。云微犹豫地跟上,走了几步之后站在原地:“张良。” 张良回头,静谧夜空下云微的声音虽然轻,却清晰入耳。云微站在树林的入口,抿了抿嘴唇,努力放大音量,朝张良一笑:“谢谢你了。” 张良轻笑出声,片刻说道:“看来带你来这里是正确的。”等云微走到他身旁,才向前走去,“我心情不好地时候,看见它就会舒坦了。” 云微点点头,想问却又止住了话头,张良也会有心情不好地时候?在她认识的人里,似乎他就是最意气风发的那一个了。看着他的侧脸,国恨家仇四个字突然浮现在她脑海中。 是这样的吧,云微心想,在张良发觉之前收回目光。回想起那一日在颜路的屋舍前她说的话:“张良先生,你也不是苟安之人吧?” 云微笑了笑,是啊,或许我们,都不是苟安之人吧。 “师兄。”颜路正从闻道书院中走出,张良叫住了他。
第72页 下了课到城内玩的弟子们差不多都已回到了庄内,经过的弟子向两人问好。颜路看着他俯身一揖。 “今天的事情,多谢二师兄了。” 颜路摇头:“不必谢我,子房,最明白的人是你。” “这样说来,子房还真有一事不明。”张良抬起头,脸上的笑意敛去,“我可不知道何时,相国大人有指意师兄栽培的香草。若是帝国对小圣贤庄内的药材动了心思,师兄为何不将此事告知良?” 颜路默然,张良便等着。一旁路过的小弟子有点奇怪地看着他们两人,直到路上再没有其他人经过,颜路才开口:“子房读过伐檀?” 张良沉默不语,颜路的声音在一片寂静中再次响起:“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漪。” “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b兮?”张良接道,深吸一口气,“彼君子兮,不素餐兮!” “蜃楼之上,又岂止药材是来自庶民之手。”颜路摇了摇头。 张良压低的声音中透着一丝怒意:“官吏们只顾搜刮民财,又怎知生存艰苦,必定得寸进尺,永远无法满足。嬴政觊觎长生不老之心,已致民怨!” “药材也好,香草也好,甚至是残枝败叶,”颜路缓缓道,“帝国之意所指,乃是整个桑海儒家啊。” 张良一惊,想起当时相国大人造访小圣贤庄后离开之时,大师兄望着马车的背影生出的预感。入夜后海风愈发的大,伴随着远处海浪翻腾的沙沙声响,挟着入骨的冰冷向他涌去。 张良已离开多时,颜路仍站在原地。月光穿过树杈,在地上投射出斑驳的阴影。颜路开口:“入夜转冷,姑娘不必等在这里。” 后面的林子中?o?@声响起,云微缓步从中走了出来。颜路回头,风吹得长辫扬起,额前的头髮也有些凌乱,犹豫一阵终是开口:“帝国那边,可是察觉了小圣贤庄的什么动向?” 颜路瞭然,朝云微温声道:“姑娘多虑了。这一次相国大人之请,乃是对上一回造访,小圣贤庄的回礼。” 云微点头,眼神有些疑虑。 “姑娘或许害怕牵连小圣贤庄,”颜路仰头,看向夜空中的明月,“但既然子房决意帮你,他就一定会一直帮下去,这是他的选择。” “又有哪个人的选择能一直不犯错呢。”云微轻声道。 胸口前仍然放着那支师父的竹箭,云微按住它,想起方才在上面瞥见的字,那种熟悉的感觉让她肯定这是声术所切出的。箭里面藏着一卷布帛,而她却没有勇气去取出,似乎预感到布帛上写着的,是她所不能承担的重任。 “对还是错,又何妨?”颜路看着她,一字一句道。云微矍然抬头,正望进颜路一双在月光下柔和的眼瞳中。 “与其犹豫不决,不如随心而定,是吗?”云微喃喃道,按在胸口的手上多了一分力气与坚决,抿起嘴唇,躬身一抱拳,“多谢颜先生,云微受教了。” “是在下受教才对,”颜路笑道,“若不是姑娘,我也不会说出方才的话,现在想想,却难得悟出了这番道理。” “先生莫要说笑了。”云微摇头,犹豫一阵又开口:“先生就不用再以姑娘相称了,叫云微便可。”不然实在受不起颜二先生的这般尊重…… “好。”颜路应道。云微看着颜路看了好一会,没有等到类似于“如此便也不必以先生相称了”这样的话,终于松了一口气,不然凭她现在可根本说不赢对方。想想也是,这师兄弟两人脾性本就不甚相同,怎能以张良的行径去揣度颜路呢? 颜路被云微这番动作弄得有些莫名,转而一想,怕是自己那师弟的缘故吧,笑意不由得染上了唇角。而后不知是感觉到了什么回头看去,身形一顿。云微顺着颜路的视线追过去,看见了远处长廊上的人影。 这个影子似乎……是张良? 一个念头穿过脑海,快得几乎来不及抓住,云微瞪大双眼,愣在原地好一阵子才突然反应过来。 所以我这是,不经意间搅了他们二人的好事吗? 第38章 三十八 半张脸藏匿在长廊的阴影之下,张良仍感觉到背后两道汇聚于此处的视线。在颜路察觉到自己的存在前张良已欲离开,然而他的师兄却没有给他反应的时间。他能感受到颜路微微一怔,随即很快,云微的目光跟了上来,张良心中一阵翻腾,竟不敢看她。 “子房可是还有话未同我说?”诡异的沉默中,张良默默看着地面上的阴影,闻此缓缓抬头。颜路的目光看不出波澜,明明是在找台阶给他下,本应信口编一个缘由,他却一下不知怎么答。而云微的声音却在此时响起:“这样说来,倒是我阻碍到两位先生了,你们……那个……慢慢聊,我就先走了,别介意啊。” 张良目不转睛地看着颜路的方向,目光却没有聚焦,耳边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急,终于要拐过自己身侧之时,张良开口了:“你怎么在这里?” 脚步声骤然静止。 张良没有回头,却能感受到她在身后小心翼翼的鼻息:“若来找师兄有事,何不说完再走,不必如此匆忙。”
第73页 “没什么大事,”云微应道,停顿了良久,补充道,“而且已经说完了。既然你找颜先生有事,那就不妨碍你们了……” “你莫不是忘了自己来小圣贤庄是做什么?”张良深吸一口气,仰头打断了她的话,如预料中一般听见身后一片沉默,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语气太急了,低下头缓了缓,继续道,“既然伤还未好全,就应该好好养伤,没什么事不要在庄内四处跑,若有事,知会我一声便可。” “……好。”身后良久才传出一声应答。张良听着她犹豫着抬步走开,而后脚步声越来越远,半晌,一丝苦笑浮现在唇角。 就这么急着走么,他想。 是啊,宁可和师兄谈论,也不愿知会自己一声,见到自己后匆匆避开又如何?虽是取得了她的信任,可在之前自己因内心的不确定而刁难她时,是师兄拦在了她面前啊。 第二日张良端着煮好的汤药走到云微所住的茅屋前时,看见姑娘坐在台阶上大汗淋漓地顺着气,目光一转看见攀着墙壁的那只手上拿着的长弓,原先还带着一丝微笑的嘴角一瞬间就抬不起来了。 不是说了要好好养伤的吗?张良脸色微沉,此时云微正好抬起头,目光略有些错愕,一路注视着自己从院子外走到她面前蹲下身,直直地看进她的眼睛里,半晌却没有看到一丝闪避。终于是张良先放弃了,“吃药。”他端起木碗,举到云微面前,后者不言,抬起手接过碗,勐一仰头把汤药哗哗灌进嘴里。 “好了,”张良拿下她手里的碗,眉心微皱,看见云微丝毫未变的表情却顿了顿,“云微,”他看着她,“你刚在做什么?” 身形没来由一抖,云微吸了口气:“练习罢了。”看见张良脸色细微的变化,笑笑道,“没想到只练那么一会,就已经撑不住了。” “养伤就不应练武,更何况还未痊癒到能如此消耗体力的程度。”张良的语气已经比平日重了些,云微知趣地起身收起长弓。张良看着她的背影,隐隐感到一点不对,只是催促着她安分点赶快歇下,随即便赶着去早课了。 鸟鸣声从已经枯萎的枝条上传来。其实她痊癒的速度比他想像中的快,云微想着,她没有告诉他,自己练了不止一会,而是一整夜。 指尖触到收起的布帛,云微五指缓慢蜷缩,掏出它放到了桌案上,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玉石从里面摇摇晃晃地滚了出来。云微凝视着那块小石头,晨辉的照射下它显得晶莹剔透。若不是从那捲布帛上读到,她真不敢相信这么小而精緻的东西,居然是那日那些人把整个院子掀了个遍却一无所获的缘由。 云微的手勐地攥紧了衣袖,那一日师父突然让她下山卖菜根,只是为了在黑衣人来之前将她引开。如果卖得好价钱,且她又不大肆挥霍,这笔钱足够她在桑海城里养活自己五天有余。在师父的估算内,她只可能在宵禁之前卖完才会上山,这时那些来找东西的人早已碍着被发现的危险撤了,不想她碰上了丁胖子和张良,这才和那些人撞上。 如果她晚一点到,如果不是她跳出了师父计划的范围,这所有东西早就被那些来搜寻的人一把火烧成了虚无。师父和师母必然是早知有当日,才会设计将她引开,只是因为自己在那场招招致命的打斗中根本帮不上忙。 指甲深深陷入手掌的肉中,因为她帮不了任何人,因为她根本没有用。 布帛上的文字平摊在那里。 “当日将你引开,实是因为这些本不需你来背负。这起恩怨源起二十余年前,一路纠葛也只关乎我与洵丘。知会你此事,只希望解开你的疑惑。声术可杀人,亦可活人,仅洵丘一人懂,也是好事,若再有第二人通晓,用之易生险。敌手太强,万不可以卵击石。若你觉得有一日此仇可报,则亦是好。为师不希望强迫你……” 够了,云微像被针刺了一般。师父不愿强迫她,甚至没有明白说出敌手是何人,屡次警示她不可轻举妄动。估计是害怕有第二人可以看见这封信,甚至隐瞒下她也知晓声术的事实。那些人从一开始师父闯入大典将师母带离,到现在师母下落不明,全是因为希望将声术化为己用。可那要如何用,以宾客之礼相待,还是说像抽井水一样抽到枯竭才停手? 授业之恩未报,又怎么能坐在这里独善其身,师门之仇不雪,以何面目见他人。此事不结,若自己不是逍遥不管,等待她的将是任人鱼肉的命运。她闭了闭眼,目光重新聚焦在那捲布帛上。 声术之力,在于神思。可截之毁之,亦可衔之焕之。 黄鸟觊之,化而为影避耳目,匿而谋之,求吴戈犀甲之术,共云梯钩强之技,连之以声术。 云微凝视着这两句话,就只有这两句话不知是什么意思。第一句解作声术可以截断神思也可以将其连接,倒也勉强说得过去。黄鸟觊之,吴戈犀甲,云梯钩强,这三个词是什么含义她却根本不知。若能明白,她便能知道自己要面对的是什么人了。 门外似乎有弟子匆匆走过,说话声若有若无地飘进来。 “……马上就要早课了,你怎么还下山?” “今天桑海城内可有厉害人物要来,当然要过去瞧一瞧才行啊!”
第74页 “你这么做,小心师公们饶不了你!” “怕什么?今天早课的是三师公,三师公最通情达理了,才不会像师尊一样罚抄书呢!” “……” 她盯着那只鸟好久,起身朝门外走去。 这三个词艰涩生僻,并不是日日可见的东西,十有八九是出自某一典籍,或与机关术相干。不论是哪一种,只要问他,很有可能就会知道答案了。绕过一片竹林,六艺馆露出了一角,里面弟子们比试练剑的声音隐约传出,云微却顿住了脚步。 站在窗边的张良正指点着弟子,并没有留意她的方向。云微朝竹林里缩了缩,恐怕他回答了这些问题,也就不可能以为这些问题只是她随便问的而已,必定会逼着她把所有事情都说清楚。云微又抬头望了望张良的背影,不可以问他,问他和颜先生都不行。那该怎么办? 云微垂下头。机关术的话,天下无非墨家和公输班。吴戈犀甲,单听吴戈像是吴地之物,吴越之地近乎楚,如果她的推断没有错,这下就好办了。铜钟声响起,云微避过了鱼贯而出的众弟子,见张良似乎是往与自己相反的方向走开了,才悄悄从竹林中钻出来,走向站在六艺馆门前的天明和少羽。 “听说下午有位大人物要来到桑海呢!” “之前城里忙碌了好久,天天都有马车在路上跑,就是为了准备这个啊……” “是什么厉害的人,要到军队去迎接的地步?” “听说是帝国的一位祭司……” “哎?不是皇帝陛下的护卫吗?” “怎么我听闻的是一位皇室贵胄……” “切,城里人都在传那人是来主持祭典的,主持祭典的除了祭司还有什么人?” “咳咳!”少羽故意咳嗽几声,几个儒生纷纷停下来看向他,“莫谈国事,小心被人听见要掉脑袋!” 天明在一旁不明就里地看着那群儒生支吾着“子羽说的是”一边散开,却看见云微迎面走了过来,正要喊,后者却连忙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才忍住没有叫出来。云微收回手,瞥了一眼被引开的众儒生,向少羽点点头:“谢了,少羽。” “小事一件。”少羽挥挥手,天明已经迫不及待地冲上前:“云微姐姐找我们有什么事吗?是不是带好吃的来啦?” 云微心里默默嘆了口气,在天明失望的目光里摇了摇头,随即蹲下身来:“天明,少羽,我有问题想请教你们。” “云梯?那不是公输班造出来的嘛!公输仇那个坏老头,就是和这傢伙一样研究这些霸道机关术的坏人!” 藏书阁一角的阴影下,云微缩着身子躲避着来打扫的弟子的视线,一面小心翼翼地将一卷捲轴展开。 “吴戈犀甲……听上去是颇为古老的兵器,我那时候都已经不用了,真要说,估计也就是祭祀的时候会用到吧。” “我们楚国的军队出征之前,总会有祭祀的仪式,那些人唱什么我们也听不懂,但听范师傅说,那是唱给那些为楚国而亡的将士们听的。” 云微扫视着屈原九歌的捲轴,不出所料在国殇一节中找到了吴戈和犀甲的字样。公输班她之前已经隐约猜到,而楚地尚巫,祭祀为国而亡的将士也是正常。只是这二者中间的联繫,似乎空缺了些什么,倒看上去像断开了一般。而那黄鸟……云微只觉得心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破壳而出,公输家,巫术与祭祀,而当今能为敌手的势力…… ……切,城里人都在传那人是来主持祭典的,主持祭典的除了祭司还有什么人?…… 云微不知为什么勐地取下一旁诗经的竹简,翻了好几卷翻出了秦风一卷,跪在地上的双膝硌得发痛,云微紧盯着展开的竹简,直到二字映入眼帘,脸上残余的血色瞬间褪去无踪。 张良连着叩了数声门,没有回应,心生疑惑便推开门往里面张望,竟空无一人。 出去了?张良心想,把门推开迈进屋内,将端在手上的药碗放至桌面,目光扫过不远处的桌案。 上面搁着一卷布帛。 一路狂奔,云微发疯似的从藏书阁中跑出。一旁对她指指点点的人影,纷纷议论的只言片语,惊疑的眼神,来去的身形,像被狂风从树上扯下的落叶。旁人的话语被唿啸的风声盖过,云微瞪大了眼睛让眼泪不流出来。回去,她心中只是这样想,回到那个茅屋,就只有她一个人了,就想怎么样都可以了。只差一点,只差几步了,云微伸出双手奋力撞开了门,木门勐撞到墙上震得桌案似乎也移了位,云微拉着门止住自己向前摔的势头,深吸一口气。 桌前青衣的背影一动不动,就像根本没有听见方才的动静,凝视着手中的那捲布帛,像已经站在那里很久,很久很久。 云微双腿一软,几乎坐到地上。 第39章 三十九 药碗上升腾起氤氲白气。 张良的脸匿在那团白气后,似乎隔着很远的距离而看不真切。云微紧抿起嘴唇,大步走过去,右手一把抓过去,像要扇人耳光一样恶狠狠地抢过张良手里的布帛,却出乎预料地没有遇到任何阻碍,他的手上没有着力。
第75页 云微的肩头起伏了一下,攥紧了手中的信,指甲抠进肉里仿佛就要扎穿,回头瞪着张良。后者仍保持着原来执着信的动作,眼神向前方延伸。云微张口欲言,声音却一下子卡在了喉咙里。而正在此时,张良缓缓转过脸,目光定在她的脸上,深深看进她的眼里,仿佛要将她整个人都穿过。 “云梯乃公输班所造,属霸道机关术;吴戈乃楚大夫屈原九歌中物,与阴阳家密不可分;秦风黄鸟之歌,乃是百姓怨秦穆公以忠良殉葬而作。若当日程风前辈闯入祭典之事与之前出现的那些人相关……”张良一字一字道来,音色低沉,“那他们的图谋,可不是一般的大。” 云微没来由地生出一股怒火,伸手就往张良身上推去,却还未感受到他胸前的温度就被擒住了手腕。一股劲力蓄而不能发,云微一口气差点顺不过来,用力甩开手腕却被抓得更紧地。云微怒而抬头:“你做什么!” “你不愿告诉我么,”张良收紧了手上的力道把她拉近自己,毫不闪避地回视着她,语气中带着一抹严厉,“你不愿告诉我与你为仇的是与公输家与阴阳家都有干系的帝国祭司?” “你把我的手放开!”云微握紧拳头,甩开额前的乱发,又用力拧了几下手腕依旧无用。这些日子一直萦绕在身侧的感觉似挣脱枷锁的勐兽一般夺门而出,像孤身站在巨浪前,翻腾的恐惧与懦弱有如泰山压顶。而张良的双眸近在咫尺,带着一股凌厉之势:“你为什么不愿说?” “我为什么要说?”云微气得冷笑,对抗着那股要将她拽向前的力量,逼视着那双黑得仿佛深不见底的眼睛,看着自己那副无能的模样就这样暴露在了这样一双眼睛之下。云微瞪着他,就像要在他眼中烧出两个洞:“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只是因为你想挖出什么情报?” “你是不是以为你可以凭一人之力对抗他?”张良眼底的怒意暴涨,另一只手扣在了云微的肩膀上将她拉得更近,他已几乎感觉到她渐变得急促的唿吸。云微挣扎着想摆脱手腕上的束缚,毫无效果后抽出左手试图掰开张良抓在她手腕上的手指。张良丝毫不顾,盯着她因咬着而青白的嘴唇:“我说过,只要你肯说我就会听,你就是这样相信我的。还是说,你以为自己可以强大到承担所有,从而不屑别人的帮助吗?” “够了!”云微咬牙,不觉提高了音量,手指插进手腕和他的手指的间隙中,捏得他的指节发白,“你有何能耐可以对他人妄作评论?” “你自己难道不清楚么?”张良紧紧夹住云微企图掰开他手掌的手指,“你做不到!” 宛如重锤砸在心尖,云微只感觉一股逆流从胃部腾起冲撞着全身,几乎眼前一黑,凭什么,脑海中只剩下这三个字,你凭什么这样说我。双手被制动弹不得,她一急之下甩开手臂,带着张良的右手朝桌面上的药碗撞去。短短一瞬张良意识到了什么,不但没有松手反而迅速将另一只手伸出,盖在了云微的手背上。 云微睫毛一颤,感受到手背上的阻力,心口咽不下的一口气却让她本能地使出更大的力量朝药碗的方向甩出。松手啊,云微心中一个声音念道,却感受着那双手更加坚定地盖在自己的手背上。松手啊,只要撞上去,撞得鲜血横流,手上的痛就可以让胸中那股几乎让自己窒息的郁结就此解脱了,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为什么想拦着我?云微闭上眼,手上却以更快的速度朝药碗掼去,张良你快松手啊,再不放开,伤到的人就是你了啊! 一声清脆的碎裂声,汤药泼了一地。云微感到手腕上的禁锢随着这撞击声松开,随即是杂乱的落地声。手背上麻木没有感觉,云微睁眼,映入眼帘的却是张良白皙手背上两道渗血的划口。 手背上发麻的感觉褪去,残余着方才撞击之下那双手勐地收紧的触觉。云微身形摇晃了一下,不是她,又不是她,被划破手背的本该是自己,为什么又是别人,为什么又是伤到了张良?你为什么,云微死死咬住嘴唇,一股淡淡的咸涩在口中蔓延,你为什么总是这么没用? 张良下意识掩了一下受伤的手,云微眼皮一跳,像被什么力量驱使着一般蹲下身子忙乱地收拾着地面上的碎片。摔碎的瓷片边缘犹如一把把锋利的刀刃,张良听着那杂乱无章的碰撞声突然醒悟,正要大步走过去把她从地上拽起,姑娘却飞快地把叠起的碎片放回桌上,手掌心正搁在上方,惊惶之下声音不受控制地颤抖:“你别过来!” 张良顿住了脚步。 那只手颤巍巍地抵着瓷片的尖角,鲜红的血珠沿着边缘缓缓滑下,像丹青在宣纸上带下的一笔。张良感觉自己停在半空中的手在颤抖着,努力稳住自己的声线:“云微,别碰它,把手放下来,听话。” 最末的二字像一柄剑朝胸口插来,痛得脑海中和眼前均是一片空白。云微勐地将手抽开,掌心的痛觉没有传来,只听见耳边瓷片从桌角砸落在地上如同不绝的惊雷。身后的人在喊叫,惊疑的面孔在看她,纷乱的议论在风里,天边一角的日光直扎人眼,压顶的黑云翻滚使人眩晕。她一路狂奔跑下山,胸口炸裂般地疼痛,直到脚下一软,整个人摔在桑海城内的大街上。
第76页 石板的路面坚硬得硌人,云微痛得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闭上眼睛。人越聚越多在她旁边指点着什么,云微低下头爬起来,全身上下没一处不疼的,赶在有人开口问她在做什么之前踉跄着跑开了。 围起来的人群渐渐散去,云微如一个孤魂野鬼一般在桑海街道上漫无目的地游荡着,拐进一条又一条小巷,带过一路上茶汤氤氲的热气,墙里炉灶升起的油烟,二楼窗户飘下的酒味,飞驰而过的马车帘内透出的一丝薰香,漫天扬起的尘土和砂石,此起彼伏的纵声谈笑和温软话语。大风一阵一阵地撕扯着,愈来愈紧,冷得透骨。侍立在路边掌灯的人们蜷缩成小小一团,任由着风一盏盏地把灯火掐灭。 黑云翻滚着直逼屋顶,悬在飞檐上的铃铛被震得作响,闪电在厚重云层中裂开。街上的人向一个方向走着,云微逆着人潮,走过一座座拱桥一条条街,走到了海边的看台上。 耳边的声音渐渐清晰,那些聚集的人们谈论着同一个名字。 一袭青衣的人影穿行在街道中,人们疑惑注目,却终是收回目光。张良焦急地走着,桑海城是这般的大,大得根本找不到她。 大风起,青衫被吹得凌乱。张良不管不顾,在旁人惊诧的目光和议论中四处张望,屡屡回头。脚步的节奏已打乱,他仍旧在找,像在海洋中捞一滴坠入的水珠。 远方似有银铃声响起,伴随着涌动的声音。云微愣了许久,缓缓回头,看见远处桥上,路两侧的人影簇拥着一台轿。 一声惊雷炸裂,雨终于落下。 云微滑坐在地上。 一句句议论钻入耳中,敬畏,惊惧,压抑的怒火,无可奈何的麻木,担忧与恨意。天上下起雨来,雨点便生生砸落。云微听着,一股强烈的无力感如海浪一般席捲全身,仿佛全世界的雨落下,而整个世界只有她一人。 这是她的敌人,她师父和师母的敌人,他是帝国的祭司。 师父在信中说,吴戈犀甲,云梯钩强,此人在阴阳家埋有内线,与公输仇往来甚密,合阴阳术与霸道机关术造出人形,赋以声术使其神思相连,便成了这样一支,藏在暗处的军队,任意驱驰,恍若傀儡。 那些之前遇到的,自称“废弃品”的人,恐怕只是神思不继,力量崩塌,便这样成了这惨无人道的试验的牺牲者。那自相残杀的两人,恐怕是为了争夺彼此体内的力量,而生生将对方的神思蚕食,致使□□化为乌有。机关术和阴阳术纵使再强,又怎么能造出人形,这些黑衣人的底子,是被摧毁神思的人,活生生的人。他身居高位,唿风唤雨,又有什么是要不到的? 一支军队绝不可能无故成形,他这样瞒天过海,再将师母劫走利用,其意所指,除了夺天下翻云覆雨,可还有其二! 师母因通晓声术被劫走,却和师父保下了她,更重要的是隐瞒了她也懂声术的事实。这个人,既然他在当年师父闯大典之时就已经造出了一批傀儡,又怎么可能对声术一窍不通,又还能为何劫走师母?他也懂声术,天下声术仅此一家,他和师母,竟是同门所出。那自己,又该如何向旁人解释这一层的纠葛? 她懂声术,也只能靠声术抵挡对方,可是他也懂,而且轻易就能超出她许多。她只有一个人,而对方除了一个深不可测的祭司,还有可匹敌千军万马的傀儡。她不齿于逃避,可是当她决定执起弓箭面对之时―― 却发现她根本无法做到。 雨水流进眼眶内,云微再无法忍,把头埋进手掌中弓下腰嚎啕大哭。 雷声震耳,雨水大滴大滴地落下,张良没有打伞,风带起一阵寒冷。找遍了整个桑海的街道,他终是走到了海边,一个矮小的影子在雨幕中时隐时现,心中那根紧绷的弦,此刻却似啪的一声断开了。 那道熟悉的身影在雨中蜷成小小的一团,哭得声嘶力竭,像要将全身的力气都哭出来一般。平日要强不服输、什么时候都直着腰的姑娘,此时却脆弱得像一碰就碎的陶土娃娃。张良的眼神有一瞬的恍惚,片刻后,剧烈的痛觉如一只巨手攥住心脏。 云微的头仍然埋在掌间,喉咙已经干哑发不出声音,眼眶里泪水已经干涸,只是睁大了眼睛失焦地注视着眼前的一片黑暗。瓢泼大雨仍在敲打着地面,隐约听见脚步声,云微愣了愣,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她从未见过张良这般狼狈的样子,长发散乱,衣裳湿透,裙角沾着尘土。而倾盆大雨却似洗去了他身上的尘俗之气,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摄人。 心中的一个角落忽然融化成了潺潺溪水,方才干涸的双眼却在落入他的目光中时復又湿润了。肩膀被一条手臂环住,柔和而有力地将她拉向前面一方温暖的胸膛。云微有些无措,双肩上的力量却变大,将她整个人都拥入怀中。一时间她听不到雨声了,整个世界的喧嚣都沉默下来,只听着那方胸膛中绵长不觉而又坚定的跳动声。疲惫感从脚底逐渐蔓延,云微靠在了面前人的怀中,把头埋得更深。 张良的胸前温热了一片。 第40章 四十 轿子在一团人影的环绕下走过了桥,雨水浇在轿顶的木雕上,恍若那些兽象也已似抬轿之人一般大汗淋漓。张良转头看着那一团在雨帘中模煳的黑影,却感觉手臂上的衣料被抓紧。
第77页 张良愣了愣,低下头。已经收拾干净泪意的云微把额头抵在他胸口,深唿吸一下后抬起来,恰好迎上他的目光。 “信里的几个词,你都明白是什么意思吧?” 张良点头,眉头轻皱。 “你知道阴阳家和公输家是怎么和他扯上关系的吗?”云微继续问。 张良的眼神愈发凝重。 “他们人很多,每个都能以一敌十,”云微深深吸气,压低的声音嘶哑,“阴养武士的权臣,一般都想干什么?” 张良垂眸,须臾,低声道,宛如一声嘆息:“你比我想像中的,猜到的更多。” 云微的手一颤,却听张良继续道:“你问了我这样多的问题,便让我也问你一个罢。能造出一批傀儡的人,想必懂得声术,他和你的师母――可是同门?” 云微手上力道渐松,滑了下来。 他都知道了…… 一个全无出身的人,插手帝国的权力之争,本就让人生疑。况且这争夺者之一,还是自己的师叔。云微不敢抬头看他,只盯着他青色的衣摆,他说不会对自己的动机再有怀疑,只是这好不容易才得来的信任,恐怕已划上了几道裂痕。 心口隐隐作痛,唿吸似乎开始有些费力,云微梗着脖子不敢动。眼前的青色模煳成一团,回答她的却是一只抚上头顶的手掌,轻柔地顺着披散的长髮向下,将她更深地拥入怀中。 “我……相信你。”清亮如水的嗓音从头顶飘落。 “你信我么?” 云微眼前霎时间模煳一片,嘴角勾起想笑,脸上却一阵冰凉。 “好,”她低声应道, “我相信你,会相信我。” 街头一个穿着棉袄的小姑娘从屋里探出了小脑袋,随即从门口跑到街道上,鞋子踩在积水上唧啦唧啦地响。小姑娘从袖子里伸出了手掌,片刻后高兴地回过头蹦跳着朝屋里喊着,头上的彩辫跃在空中: “阿娘!阿娘!雨停了!” 回庄后云微只觉得所有的力气都被耗光了,前些日子忧心着各种事,今日一觉竟睡得格外安稳,起身时已是日上三竿。见外头弟子经过,料他们不认识自己,便放下心来朝他们打听,却得知他们三当家本身身子就有碍,昨日淋了一身雨,今天竟染了风寒,卧床不起,课都由二当家替了。 云微谢过弟子,立在路中央犹豫着是否要去看看,却突然发现……刚才没问那弟子张良的住处怎么走。 于是云微便趁着钟声刚响,弟子们开始上课,便拖着双腿绕着小圣贤庄边走边找,好在经师父的压榨和客栈的半年历练后脚力还行,走了不知多久,只感觉拂面而来的风中夹着竹叶的轻响,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步,往不远处的一间屋子张望过去。 白墙青瓦,一扇小窗半掩,帘随风微动。窗内一人执卷侧倚,乌髮垂肩,不知是在欣赏着窗外景色还是玩味着书中字句。云微定在原地,一时四下寂然,片刻后似想起了什么,径直走到窗边。倚窗之人察觉到有人走来,神色有些惊讶:“竟过来了?”顿了顿,脸上生出笑意,“怎么,可有事?” 云微被这笑容晃了晃眼,顿了顿,双手扶上窗户:“风这么大还开窗,不怕风寒加重。”随即啪地一声将其关上。 张良愕然一阵,不禁哑然失笑。看窗外的影子还未走远,便出声道:“既然来了,不如进屋一坐?” 窗外的影子果然停住了。冬日的阳光暖人,剪下绰约竹影在窗前。张良就这样支着下巴看着,不一阵,门口处传来叩门声。 云微推门而入时,张良手上仍执着方才那捲书,见她进来正欲放下,门口的冷风倒灌而入,吹得他忍不住咳嗽了几声。云微把房门关上,见他咳嗽不止,顺手抄起搁在炉上的水壶倒了一碗,递到张良面前,后者就着轻抿了一小口,却皱起了眉:“烫。” 云微见他这般难受有些抱歉,直起身来在屋内搜寻着凉水,却听见床上那人勉强止住咳嗽,朝着她笑了笑:“没有凉水,云微就帮我吹一吹罢。” 云微转开的身子猝不及防地顿了顿,热水经这么一晃溢出了碗沿泼在手指上,惊得啊了一声。张良眉头轻皱,又听见水洒在地上的声响,起身正欲询问,云微已道了声没事。 张良还欲追问,却被一阵咳嗽打断。云微看了他一眼,低头吹了吹碗中的开水,腾起的雾气氤氲熏得她眼睛看不清楚。张良看着没有任何不自在的姑娘,不禁暗自无奈,出神的一阵云微也将碗重新递到了他面前。 张良止住咳嗽,微微一笑接过碗。云微正准备收回手,不料张良一手接过碗,另一手却冷不丁抬起握住了她的手腕。云微条件反射地要抽回,手上却一紧,力道不大,但却使人知道这手的主人不想让她挣开。只见张良悠悠抿了一口,将碗搁在一旁,翻过她的手掌:“都烫得发红了,还说没事。” 云微的手指抽搐了一下。 张良也不多言,放开了她的手。云微随手翻了翻桌上的竹简,身后传来声音:“云微可喜爱读诗?” 云微怔了怔,低头看了看竹简上的文字,往下读一两句,果然是诗三百中的一篇。开水的热气飘忽地升起,云微沉默片刻,缓缓答道:“师父只教我武艺……”识字虽有师母教,然而在饱读诗书的张良面前先生面前,自己估计与文盲无异了……
第78页 “原来如此。”声音中含着浓郁的笑意,感觉到被嘲笑了的云微正要把竹简收起来,张良却道:“在庄内待的时间长了,外头冷得紧又不能四处走动,云微若是嫌闷,不妨来这里坐坐。这里虽不比客栈里人多热闹,却也有这么几卷书可以消磨时间,要是来得恰巧,也可煮一壶茶慢慢细品。”语罢望向窗外,“等这风停了,就把这窗打开,窗外的景色可是别有一番味道。” 云微执着竹简的手顿了顿,上面墨色的字纤长秀美。 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岂无他人?狂童之狂也且! 子惠思我,褰裳涉洧。子不我思,岂无他士?狂童之狂也且! 小圣贤庄内的日子倒是清闲,这让已经习惯了忙碌的云微感到很不适应。痊癒得差不多后,闲得无聊的她便找了事来做,每天去找颜路取药,记下吩咐后回去煎来送到张良处。 然而事情并没有想像中的那么顺利,第一次煎出来的药端过去,张良只尝了一口遍把碗搁在一边开始剧烈地咳嗽,把云微吓得愣在原地好一会。好不容易张良喘过气来,无奈地抬头看着她:“云微,你这是要谋害良吗?” “颜先生……最近忙,”云微嘴角抽了抽,开始想各种解释,“然后……我又很闲,所以就由我来煎了。” “这味药本有微甘,”张良支着下巴喘着气,好笑地瞥了她一眼,“之前师兄煎的一向清淡,云微这个,可是令我开眼界了。” “有这么夸张么……”云微表情一僵,看了看放在一边的碗,犹豫了一阵,端起来抿了一小口。 当即她就把碗扔下夺门而出,找了没人的地方吐了一地。 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地站在颜路面前,云微端着那碗堪比毒药的药汤,半天解释不出一个字。颜路看了看满脸羞愤的姑娘,不由得笑了:“罢了,第一次煎药都是这样。” “颜先生不用安慰我了……”云微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我教你便是。”颜路重新取了药,一步步指点着云微该怎么做。云微逐一记住,手上却不停歇。药香渐渐溢出,云微抹了一把额上的汗,一阵风吹过,下面的火苗却颤了几颤灭了。 云微倒抽一口冷气,叫了一句“颜先生上面拜託你了”,就习惯性地抓了旁边的蒲扇冲着柴火一阵勐扇,不出一阵火苗又重新旺了起来。云微半跪着一直扇着,直到确定那火已经不会再灭了才站起身来。药已经煎好了,云微揭开盖子一看,果然已经不是刚才那般索命的样子了,脸上渐渐浮出一丝笑容,转头却见颜路无奈地看着她,心中咯噔一下:“颜先生?” “云微的脸上……”颜路指了指颊边,有些忍俊不禁。云微瞬间反应过来,刚才只顾着扇火没想着其他,脸上现在沾满了灰。抬手欲擦却发觉手上也是黑乎乎一片,正不知怎么办,颜路已掏了帕子帮她擦了起来:“在客栈里习惯了?” “嗯……”云微不敢乱动,“平时都是帮着丁掌柜。”却感觉脸上的力道一顿,意识到的时候颜路已经收了帕子。云微皱眉,见他目视着前方,回头望去,张良正站在五步之外。 那眼神刺得云微浑身不自在,而未等她反应过来,颜路已经开口了。 “怎么不添件外衫就出来了?”颜路道,继而转头对她说:“书院内有热水,若需洗手,可去那里。” 云微应了一声,这两人之间的气场让她心里莫名发毛,颜路这般明显是给她一个台阶下让她得以离开。感觉到张良朝自己投来的尖锐目光,她下意识地加快步伐,身后那目光一路跟过来,云微打了个寒战不敢回头,越跑越快,身后的话语夹着风声断续地飘来。 “子房歇着便是,药我会送过去的,不必走来取。” “无妨,良只是经过。” “子房,你若……” “师兄不必多想,良这就离开。” 云微近乎是落荒而逃,直到冲进书院里才停下来,好在里面并没有人。呆愣了片刻,找了热水一下一下地洗着手上的灰尘。 这两个人之间……云微战战兢兢地想,是因为她来找颜二先生了,所以张良他他他,他就生气了?看他那眼神,估计都能在自己身上扎上几个窟窿了,如果自己不赶紧离开,他怕是要打她了吧? 居然是真的……云微深吸一口气,他是真的,对颜先生有意思…… 洗掉了手上的灰,云微心里不得平静,无意识地低头走着。方才那对话简直想闹别扭了一般,这么说来好像又是因为她在不合适的时间出现在了不合适的地方,果然是不识相,难怪惹人生气了,她是不是应该做些什么当作道歉呢…… “这位公子?” 旁边一声犹豫的唿唤打断了她的思路,云微抬起头,才发觉自己已经踱到了小圣贤庄的门口,一位姑娘正站在她面前,殷殷地注视着她。 第41章 四十一 云微低头,现在她身上穿的是小圣贤庄内闲置的衣物,难怪那位姑娘会把她当成这里的弟子。那姑娘见她不吭声,又唤了一遍,云微回过神来,应了一声,问道:“有什么事吗?”
第79页 “公子……”姑娘绞着袖子,“可是儒家弟子?” 云微心中顿生一阵警惕,却看这姑娘似乎没有什么恶意,想了想点了头:“怎么?” “那可否请公子……”姑娘垂头拨弄着髮簪,面上一抹飞红,从怀中取出了一件东西,“将这个,交予三当家张良先生?” 云微犹豫了一阵,狐疑地接过来瞥了一眼。一张鹅黄色的丝帕带着暗香,上面绣着一个良字,针脚细密。听那姑娘殷切中含着娇羞的声音说道:“公子交予三当家时,可否与他说,上面绣着他的名……奴家仰慕他已久,想赠他一张帕子,若他用的时候,便能、便能……想起奴家……” 云微愣了愣,抬头却只见那姑娘飞也似的跑开了。 敢情张良是牵动了人闺中少女的情丝啊……云微长嘆,嗅了嗅丝帕中的香气,这之中不会有什么古怪吧,比如说下了药害人性命什么的,谁知道会不会有人发觉了他的什么,或者对他怀恨在心之类的,还是先拿去给颜二先生看一看吧。想到这个云微转身便走回庄内,到处转悠找人。找着找着便走上了桥,却见张良自桥的另一端迎面走来。 云微身形一僵,可这时候张良已经看见她了,避也不是不避也不是,只好硬着头皮走过去。 张良显然已经发现了她的存在,却一直看着桥外。云微不敢主动和他说话,两人就这样僵持着越走越近,等走到她身边即将擦肩而过的时候,张良才偏过头好笑地问道:“怎么,没看见我吗?”目光移到云微手上,“这是什么?” 云微低头看了一眼,伸手递上前去,不看他:“门口一位姑娘托我交予你的。” 张良若有若无地瞟了她一眼,又迅速垂眸看向那帕子,接过展开,丝帕在日光下泛着柔和的光,云微收了手,抿抿嘴继续道:“她还托我告诉你,这上面绣着你的名字,她、她仰慕你很久了,送你这手帕,教你天天用的时候看见就能想起她。” 隐约感觉到了语气中的一丝□□味,张良有些愕然,挑了挑眉抬眼朝她望去,片刻后,戏嚯开始在眼中流转:“你想我收下么?” 云微脸上倏忽一阵红:“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瞟了一眼帕子上面绣工精緻的良字,“人家姑娘一片心意用心绣的,你收了便收了罢。不过上面那香气却最好提防一点,请颜先生看看有无什么问题再说也不迟。” “哦?”张良收回盯着她的目光,低头细细打量着帕子,嘴角一点点绽开的笑意愈来愈浓,“绣得确实是好。” “绣、绣得是好。”云微看着这笑容浑身不自在,强装着没看见继续说道,“话说这桑海城里仰慕你的姑娘可真是不少,平日在客栈里总能听见关于你的议论,都想上山见你一面。……送你帕子的倒是第一次见。” “我都还不知,云微怎么这样留意。”张良把玩了一阵手中的帕子,忽而凑上前压低声音说道:“你若不想我收,我不收也罢。” 云微脸色由红转白:“……你随意。”话音刚落便大步绕开他走过了桥,张良望着她的背影发怔,须臾,把手中的帕子收好一边嘆气一边摇头,继而一拂袖子离开。 云微走到湖边停住脚步,望着结冰的湖面出神。脑中回想起刚才那姑娘,还有那帕子上的绣字,和眼前冰面上的影子重合在一起。她抽下了头上的髮带,长发散开垂落,不知不觉已长至腰际。岸边的树上已无树叶,云微折了一根枯枝执在手中,回想着之前见过的女子,揽过长发开始一下一下地梳起来。 阵阵风吹过,拂动她额前的碎发,云微盯着那个影子,将头髮在脑后绾成一个髻,将枝条插进去,再小心地松开手,髮髻却立即松开,枝条落到地上,云微欲低头捡,长发尽数滑到了胸前。 算了,云微的手一滞,又缩了回来,看来是学不会了。 她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平日都不曾如此,云微揉了揉眼睛,不知为什么,见了这样多女子倾慕张良,心中却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自己不会绾髮不会女红作为一个女子似乎说不过去,可是真正学起来又比平时做惯的事情难了太多。 别想了,她这样和自己说,转身走开,现在身子痊癒得差不多,也快回客栈了,事情一多起来可没时间想这些。 下山后一切回復如常,云微对着帐本上堆积下来的诸多帐目不禁眼花缭乱。她一面留心着那位帝国祭司的消息,一面替张良和墨家之间传着信。冬季的桑海城依然热闹,来往的人也在不知不觉中多了起来。 这一日张良下课早正走回住处,忽见一人影从庄内侧门沖入,熟悉的身形使他愣了愣:“云微?” 云微闻声停下步子,见除张良外并无他人,松了口气。张良却注意到她浑身湿透,头髮黏在脸上唇色泛白,面色一凛连忙除了外衣披在她身上:“怎么回事” 云微牙关发颤:“有干燥的衣物吗?” 张良带她回到住处,代将食盒交给了师兄,再匆匆赶回去。火炉上煮着水,云微正坐在炉前伸着手,面色也红润了几分。张良皱眉:“怎么了?”
第80页 “我碰见那些人了。”云微答道。 “他们发现你了?”张良眉心紧锁。 云微摇了摇头,感觉到身后搭上的一张毛毯,一下子暖了很多,“他们守着原本进山的那段路,我绕到湖面上走,结果掉了进去。” 张良闻言重重嘆了一口气:“你怎么……这样不小心。” “听城里传言,不久会有一场祭祀。”云微沉默片刻,说道。 “听说是……为蜃楼出海祈福。” “这便是那人到桑海的缘故?”张良问。 “我不知,”云微摇头,“但是那日,他必定会在。” 张良沉默,一时间屋内只余下炉火噼啪的响声。 “你会去看?”良久,张良打破了屋内的静默。 “我……”云微开口正要说,却卡在了这一个字上,片刻之后,摇了摇头,“不知道。” 张良默然看着她蜷成一团的背影,从侧后方看见她的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脑海浮现那一日雨幕中她的身影,与此刻在面前的影子渐渐重合,一样的狼狈,也透着一样的失落。 一时间屋子内又被静默包围了。隔了好一阵,张良默嘆一口气,示意她过来:“受凉之后喝碗姜汤暖暖吧。” 云微应了一声,拖着步子走过去。张良看着她慢慢端起汤碗,一口一口小心地灌下去。一碗汤终于喝完,云微将碗放在了案上,垂眸盯着自己搁在一边的手,过了良久,终于下定决心一般开口:“有时候我会觉得,自己很没用。” 张良不说话,仿佛在等她继续下去。 云微深深地吸气:“我原以为自己至少不会成为别人的拖累,但是现在看来我一直是个拖累。” “我原以为只要肯努力,没什么事情是做不到的。但是现在……” “那个人活得很好,只要他愿意随时可以取我性命。可是我却在这里,什么都不做。” 说完这些话之后就像和那些黑衣人对打了一回合般,云微的手紧紧握住碗侧,平復着已经急促的唿吸。这是她第一次对张良说了这么多,第一次将压在心里的不安和怯懦这般主动地暴露在他面前。 那个平时看上去什么都不怕的贺云微,其实也就只是个懦弱胆小的人。云微缩回了手,双手放在几案上握紧彼此,心底突然涌出一阵害怕,害怕面前这个人在听到这些之后投向她的不屑目光,更害怕那目光中可能会出现的那点厌恶,或者是藏起厌恶后的冷漠生疏。她怕被他讨厌,而此时却不敢抬头看他。 积聚的层云渐渐散开,窗外带着暖意的阳光落进来,勾勒出张良的轮廓。云微听见耳边淡淡的声音响起,显得有些遥远:“云微可听过我之前的事?” 云微怔了怔,摇头:“只听闻你先祖在韩,其他的事便不知道了……” “在我之前,张家五代为相。我为长子,赴桑海求学,彼时尚未加冠,家中事物不甚管理,直到,”张良顿了顿,“直到国破。” 心中仿佛被撞击了一下,云微抬起头,张良微侧着头,目光朝向窗外的远方:“国破那日我回到了新郑,那时秦国的军队刚攻入新郑,城门戒备不严。我回到家中看,秦兵已经来过了,府内老小,无一倖存。” 双手逐渐握紧,云微继续听着他说话。 “不知你是否记得我方才说过,我是家中长子。”张良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看了云微一眼,眼神中夹着复杂而陌生的情绪令云微一惊,“我还有一个弟弟,他……” 听出了语气中的一丝颤抖,云微张了张嘴,一时不知道如何说话。张良收回了目光,对她轻轻一笑,取出一个杯子为自己倒上了茶:“我只长他几岁,可那时他还只是个孩子。”茶壶放在几案上的声音小却沉闷,张良注视着它很久,缓缓吸气,“只是一夜之间,新城成了一座死城。我趁着城门秦兵不多在半夜出城,甚至……连棺椁都不能为他备一副。” 云微有些错愕地看着眼前这个人。 平日洒然不羁,不论何时都带着一抹笑的张良,现在却静静地坐在自己面前,身上笼罩着一股浓郁的悲伤。阳光自后面的窗户投来,却给人一种错觉,像是他被那日光吞噬了一般。云微看着他,心中有一块地方在摇动。 “是不是有些惊讶?”张良看向她,“你们知道的张良先生,可不像现在的我,可不会,做这样的事情。” “可是你……”云微边说边摇头,却卡住了,“……你现在不是这样了啊。” “那现在的你,又可会和将来的你一样?”张良反问。 云微沉默了。 “你说的无用,你说的拖累,”张良提起茶壶,茶水落入杯中发出温润的响声,“谁不曾如此?一块石头可以将小童拦住,可等他长大,终有一日他可以轻松地跨过。况且……” 茶水冒着氤氲的热气,张良伸出手,越过桌子握住了云微的双手,轻轻抚着她掌心被划破的那道伤痕,低声道: “我会在这里,我们都会在这里,一直会在。”
第81页 第42章 番外?初雪 “你怀疑我,随便你,那是你的事情。” 阳光被树叶遮挡,投下一片阴翳。姑娘的眼神决绝中带着一抹狠色,在咫尺的距离间竟摄人心魄。 “坦坦荡荡的是我,我、不、怕。” 张良睁眼,炉上烧水的壶中悠悠吐着热气,眼前一片干净的白。 又想到她了,张良莞尔,提手将壶中初沸的热水倒入茶盏内,蒸汽挟着茶香翻腾而出,只片刻便溢满了这座亭。张良搅弄了一下茶叶,不一会捲起的叶子就已在水中舒展开来,像女子的裙边一般轻柔,却带了一丝韧度。 入冬已有些许日子,今日却是第一场雪。正逢弟子们无课归家之日,一个二个早已迫不及待地冲进城里逛去了,就连子明子羽也下了山,跑去找丁掌柜和墨家的诸人。张良阖上茶盏的盖子,一声碰撞的清响在一片宁静中尤为清晰。湖面上落满了细碎的雪花,放眼望去上下一白,犹若置身云中,湖岸点缀的老树如水墨画中的零星几笔,信手点染,便勾勒出万千风雅。 平日琐碎事项不来相扰,便偷得浮生一日闲,得以坐在这亭中煮茶赏雪。张良抬手为自己斟了一杯,却望着另一只空茶杯愣了神。 她会来吗? 张良顿了顿,朝空杯中倾侧了茶盏。 热气熏地檐上的雪融化成水珠,不时滴落在亭外,声音空明清脆。 第一次见她时,目光全被她肩上的袋子吸引了过去,当得知居然是个女子时,虽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是一惊。平日在桑海城内行走,见过的人亦不少,而她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直视他的眼睛的。那双深褐的眼瞳,干干净净,不带一丝扭捏和隐瞒,眉眼间噙着的一股英气和淡淡的笑意,让他觉得……仿佛一下子看进了他的心底。 “鄙姓贺,无名乡井小人罢了。张先生气度不凡,实在是幸会了。” 那时他便觉得,这个姑娘的气度和胸怀,甚至长于许多儒家弟子。他望着她的双眼,心中默嘆,若是同道中人,便再好不过。 然而有些事情,却是后来才意识到的。当时在庄内,大师兄不苟言笑,说起话来三句不离规劝;二师兄是个温和的人,又处处让着他;荀师叔虽为长辈,却不得不承认他的棋艺的确高超。他自负天资出众,此时见了她,好奇之余便油然生出棋逢对手之觉,催促着他不断发掘,去窥探她到底有何等能耐。 而越是接近,他便越是惊讶,每一次她的应对,都超出了自己的预想。将她带上山,任由子明闯祸殃及池鱼,旁观她被嚣张的小弟子挑衅,每一次他觉得自己要胜了,却发觉她已识破了他的意图。也许他自己未曾察觉,但他确实有些乱了阵脚,这样的人,只能是盟友,若是敌人,将会是一个十分难缠的对手。 潜意识中,他确实是希望她是朋友的罢,因此一次又一次地试探,只是急于让自己能够完全相信她。可是她…… 张良闭眼,片刻后笑了笑,似是自嘲,以她的心性,怎能忍得下这口气? 现在回想起来,倒是自己鲁莽了。 理智仍在犹豫不决时,直觉已经做出了判断,却希望理智,能够证明这个判断。张良轻抿了一口茶,摇头,这可真不像自己。 雪落纷纷。 张良看向亭外。有时候他会想起那一夜在六艺馆的比试,他拿出了全部的实力,提息运剑,剑影如飞,将她逼得节节后退。而他如何也想不到,那场比试,竟会以她弃弓认败作结。 沸水溅出落在指尖,张良下意识地一抽。她也只是个姑娘,她也会……害怕。 月色下那双眼睛瞪得老大,明明是怕得不行,却一定要装出毫无畏惧的模样,哪怕装得一眼就能被识破也不愿作罢,就像守着心中最不愿被人揭开的伤痛。 那一刻他心软了,本想逼着她说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却发现自己完全无法看着这双眼睛说出任何严厉的话语。 她就是这样倔强,虽然对任何人都是坦坦荡荡,内心却孤傲得难以接近,又总是害怕成为别人的负累。这个年岁的女子,本该是眼底流波,娇嗔羞骂,梳妆打扮。而她却从不如此,甚至不会撒娇求人,从来只有别人说什么,她便点头,不管前面的是刀光剑影还是阴谋算计,从不让人知道自己是怕还是不怕,从不让人操心,却又如此让人心疼。 通向亭子的廊桥上出现了一个黑点,张良放下杯子,却见是师兄向自己走来。 “子房,你……” “师兄放心,”张良顿了顿,復又举起茶杯,“子房不是在喝酒。” “雪融后天更冷,你风寒未愈,就不该出外,况且不添衣。”颜路扫过张良单薄的衣衫,忍不住皱了皱眉。 张良并不回应:“难得有一日清净,师兄何不一同坐下,看看这湖上新雪?” 颜路沉默了一阵:“若不是云微,我还不知你在何处。” 唇角漾起一抹笑意:“若真如师兄所言,那她为何不亲自来此处?” 颜路又陷入了沉默,眼望着张良举杯将茶饮尽,缓缓道:“她说若是她来,必定劝不动你。” 张良忍不住摇头轻笑,笑声中却含了三分寂寥。
第82页 还真是不领情啊,他看着面前那杯未曾动过的茶,氤氲的热气早已散去。景虽是好景,可一人独坐湖心,却难胜这冬雪之寒啊。 颜路说准了,不到夜晚,张良的风寒便加重,卧在床上起不来了。 头疼得难受,提不起精神,恍惚间睡了过去,似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一片片的回忆如雪花一般飞舞闪过。睁眼灯火摇曳影纷乱,闭眼漫天飘雪杂尘埃,脑内的清明愈发难持,到了混沌之际,已经分不清梦境和真实了。 梦里他仿佛孤身一人走在一条长长的路上,走过一扇扇记忆的门,又一次次把它们抛诸脑后。 寒冷的感觉阵阵袭来,身子不自觉地颤抖起来,恍惚间他似乎回到那一夜,眼前的红让他不自觉地惧怕。 当他失了魂一般从桑海的大街跑回客栈,却到处找不见她的身影,心中已渐渐有了可怕的预感,却不敢拖延一瞬地奔上山。他看着林间乍起的光芒,黑影在光芒中支离破碎,而那道身影却直直朝后落去,一把刀没入她的背心,瞬间染红了他的视线。 他已接近崩溃。 他不顾对手不断往身上的要害招唿的刀刃,执着凌虚发疯了一般刺去,碧血丹心流转的鲜红妖冶如血,平日飘逸出尘、进退自如的凌虚剑法在空中刻下一道道可怖的青痕,似要不顾一切地置对方于死地。杀气乍现,剑身抹过二人的咽喉,身上创口的疼痛逼得他眼前一黑,不自觉颤抖的双手伸向前去,她散开的长髮遮住了脸,一袭灰布麻衫上全是刺目的鲜红。 “云微。”他压了压喉中的干涩,试探地唤了一声。 一片死寂,。 “云微,”他伸手抚上她的脸颊,一片冰冷,“是我。” 月光中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铁锈的腥味扑面而来。 “云微……”他从未感觉过如此绝望,近乎粗暴地抓住她的肩膀、手臂,手指的骨节处青白,所触皆是一片冷,比这深秋的寒风还要冷,“贺云微!听得见我说话么?起来啊!” 好冷,张良咬着牙,身上的颤抖却不曾停下。 冷得像跌进了冰窖里。 恍惚间他触到了一双手。 他的手无力地垂落,落在她的手上,突然间一阵轻微的抽动从掌底传来。张良的心狠狠一颤,低头看见她攥紧了手中的竹箭。 那一瞬间几乎将他淹没的情感,最终只化作一声嘆息。 当他抱着浑身是血的她沖入客栈,师兄搭住她的手腕,片刻道:“虽伤了内力,却也并无性命之虞。”这之后的话他一句也没有听进,目光随着师兄将她带上二楼,他终是脱力地坐在了桌前。从黑夜到破晓,从破晓再到黑夜,身边聚集的人来来去去,他握着手中的杯子,一点一点地在掌心转着,杯中的热茶早已冷透。 嘴中一阵苦味传来,刺得他作呕,张良忍不住欲咳,背后却传来力道将他抵住,抚着他的背心,张良缓过劲来,苦味便沿着嘴角一直流到了胃中。 “这便算两个人情?” 说不出话的她垂眸在自己掌心写下这句话,神色中看不出悲意,他没来由的一阵怒火。她将自己看成了什么,一个只识权谋算计的无心之人?带着怒意的话脱口而出,看着她惊愕的模样却霎时间后悔了,僵硬了片刻,只说了一句:“你没事就好。” 你没事就好,张良默默起身,走出房间后关上了门。他微不可察地嘆息一声,心底滑过星点苦涩。 就算再不愿察觉,就算再自欺欺人,他也已清楚地意识到了。他动了情,那丝丝的情愫早在他们针锋相对之时已悄然埋下,在心底深深扎根,待他回首,昔日的新芽今已亭亭如盖,再难拔除。 枝摇叶舞,风止树息。飞鸟盘桓,可愿相依? 苦药已尽数灌入,似闷气水中骤出水面,张良口中无意识地喃喃自语,方才的寒冷仿佛消融了些许,身边的温暖让他忍不住想挨过去。支撑着他的力道渐渐减轻,在某一刻突然放开,感受到离他远去的暖意,张良条件性地伸手将其捉住,牢牢握在手心。 那与她极其相似的气息此刻正萦绕在鼻尖,是梦吧,朦胧间他想,既然是梦中,那么便没有关系了。 从那之后,他便开始寻各种理由去看她,只是为了看这一眼让自己安心。她的眉宇间有一股英气,看着他的时候略微抬眼扬起眉毛,垂眸的时候会下意识地抿住嘴唇,眼睛朝下瞥去。每次见他来,那双眼微睁,眸中染上一丝惊讶和淡淡的欣喜,都能准确无误地击中他内心最柔软的一坎。 他不愿靠得太近,亦不想对她表明自己的心迹。她是那样干净的一个姑娘,他害怕他的靠近会使得她感到慌乱,从而离他远去。他想帮她,她本不该承受这么多,却又担忧会将她捲入那个自己已深陷的漩涡,而又不能将她保护好。 犹豫不决,因而踌躇不前,此乃对弈之大忌,而自己一条都没落下。谋算最忌讳夹带情感,可只要是与她相关的事,自己便潜意识地要护她周全。 局中黑白纵横,局外弈人已醉,局中局外,早已经分不清。他习惯做那局外之人,现看来却是捲入了局中。 云微。 单这二字,已足够牵动他的喜忧。 张良再清醒过来时,窗外有阳光落在脸上。他睁眼,炉上烧着的水悠然吐着水雾,旁边的木碗中散发着阵阵药味。手掌心的触觉传来,他顺着那只手望过去,氤氲雾气后面,姑娘跪坐在床前,头埋入臂弯中,另一只手却被自己扣住。
第83页 原来不是梦,张良失笑,继而心底一阵暖流滑过。 埋进臂弯的脑袋露出了一半,张良细细打量着,弯弯长眉勾勒,阖上的双目,睫毛在阳光下染上一层棕色,挺直的鼻樑,再到淡淡的两瓣唇。她本也应是个美人,只是他人都不曾看见。 云微,他默念,復又轻笑,取了他的外衫披在她背后。仿佛感受到了动静,她的睫毛颤了颤,张良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睁开双目,视线开始聚焦,看清楚是自己之后,抬起了脑袋: “醒了?” “嗯。”他应道,嘴角含笑,如同三月含苞未吐的桃花。 窗外的雪停了。 第43章 四十二 平静的日子过了十来天,云微的射术亦在每日的勤练之下一点点地熟练。颜先生警告过她半年时间内都不能再使用声术,否则若是内力耗尽,甚至会变成一个废人。昨夜下了一晚的雪,清晨时已积了半尺来高。把门前的雪扫开,云微抬起头,正看见远处的山峦。 想来有几日张良不曾下山了,近来她将食盒送到小圣贤庄,见得多的反而是颜路。 这么想来……云微深唿吸,双臂抱胸,每次她和颜先生说话,总想起张良看她那针扎一般的眼神。她总觉得他似乎很介意自己去打扰颜路,难不成是误会了她要去抢他师兄,啊不对……云微干咳一声,一切都是误会。明明颜先生这么在意张良,又怎么会因为我而怎么样。不行,既然是误会就必须要澄清,如果他还是不原谅…… 想了想颜路平日说话的滴水不漏,再想想张良身上散发的奇诡而可怕的气场,云微做了个艰难的决定,那就去探探颜路的口风吧。 正午时分云微提着食盒上山,走到六艺馆不远处才发现里面还在上课,看样子是一群稍大一些的弟子,张良正在指点他们中一人的剑法。身后走来一人,云微回头一看,又是颜路。 “颜先生,”云微打了个招唿,“今天可真巧。” 颜路颔首,“尚有一阵弟子们才下课,今日风紧,不如去我那避一避,也看看你恢復得如何了。” 答应了一句,云微便随着他走向了不远处的小舍。颜路为云微倒了杯茶,将手搭在了云微的腕上,“气息运转得顺畅,内力还在恢復中,不过比以前已经好很多了。”察觉到云微想说什么,补充道,“但仍然不能使用声术。” 虽然猜到了,但是闻言云微还是有一些失落,点点头,下意识地扶了扶肩上的弓。颜路的视线随之移动,转移了话题:“云微真是不管在何处都带着这幅弓箭。” 云微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听他继续道:“最近盘查得严,可要小心些。” “街上有时也会有带剑的人,但是带弓的确实没几个。”云微接话,“像我这样反而比较容易被注意。” 颜路笑了笑,看着云微把身后的长弓取下,伸出手比了比它的长度,转而看向自己,喃喃自语道:“对了,颜先生平日是不佩剑的……” “子房的凌虚,倒是和你的弓长度相近。”颜路说道。 云微闻言一愣,反应了过来。她思量一会,装作若无其事道:“说起来,平日还真没有见过张良先生练剑。” “他啊,”颜路的目光注视着远方,“看似不上心,其实勤奋的时候,也不输师兄。” 云微看着颜路的眼神,内心一阵激动,果然在提到张良的时候颜路的眼神就不一样了。犹豫了一会,她小心地问道:“颜先生,似乎特别照顾张良先生?” 颜路颇为意外地看了她一眼,低头笑了一声,片刻后復抬头:“师兄之前作为儒家的大弟子,很早就已担起了众人的厚望。那时子房尚小,又刚到儒家,免不了犯些错,师兄又是对人对己都十分严苛的人。”看了云微一眼,“我为他求过几次情,本以为等他大些便会懂得,不知现在,竟还是如此。” 云微没忍住,噗地一声笑出来。颜路见此也不禁一笑,转而说道:“子房他,也是改不了不愿循规蹈矩的习惯,只是现在,他也知道哪些是应做的,哪些只是一时之气。” “有颜先生帮着,难怪他如此。”云微道。 颜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为云微添了茶,起身拿了一包药:“见云微身子好得快,我便也放心了,只是这药还是要每日服一剂,药材有些多,若是不懂怎么煎,来找我便是了。” 云微点头接过,想了想开头说道:“最近这些日子承蒙照顾,还没有好好谢颜先生。” “对于医者而言,没什么能比病人痊癒更让人欣慰的事情了。”颜路说道,看着云微宽慰地一笑,“好好养伤便是。” 茶水冒出的热气氤氲,云微垂首纠结了一阵,无奈只得点头,在颜路面前,竟生出一种渺小之感来。耳旁传来颜路的声音:“时间差不多了,想必子房已经下课。”云微答应了一声,起身提起食盒,打开了门走出两步,犹豫了一下,还是回头:“颜先生,我可否再询问一件事?” “云微请讲。” “是这样,我总觉得……”云微眼神有些躲闪,“张良他最近似乎对我有意见。”
第84页 颜路神色略有变化,但很快又不着痕迹地恢復如常:“怎说?” “是不是最近我来找先生比较频繁,”云微内心纠结挣扎了半晌。张良,我尽力了,踢这临门一脚,接下来靠你了!“所以他便觉得我妨碍了你们?” 沉着如颜路也是一瞬间卡壳了。 “我、我想张良,应该,”云微略有些结巴,一边观察着颜路的神色一边继续,“应该把先生这位师兄,放在了很重要的位置,所、所以,对我有意见也是正常的。只是、只是,不知道颜先生意下如何呢?” “我……意下如何?”颜路尚未从方才的卡壳中恢復过来。 “若颜先生认为,我频频来拜访,于张良而言确实有些妨碍,”云微低头攥紧食盒,她这提醒已经十分明显了,若是颜路再不明白张良对他的情感,那她也帮不了什么了,“那我便少些来就好……” 一声刺耳的推门声打断了她的话。云微一回头,整个人僵立在原地。张良大步朝这边走来,云微避无可避,被一把抓住肩膀。 完了,云微闭眼,内心哀嚎,这勾搭人师兄夺人所爱的罪名,今天算是坐实了! 意料之外的一片寂静,不知过了多久,肩上紧箍的力量突然松弛下来,云微犹豫地不敢睁眼,却听见张良的声音。 “……不必在意我的感受,师兄。”那声音略有些低哑,“云微和你一同,必定……”他突然仰起头,深深地吸气,“是合适的。” “我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绝对没有想勾搭你师兄,绝对没有!”云微吓得脸都白了,拿开张良搭在她肩上的手几乎是叫了出来。 张良一瞬间愣了,一旁的颜路也是风中凌乱。 “你你你,不要误会,千万不要伤了你们俩的感情。”云微双手放在胸前狂摆,完了完了这娄子捅大了怎么收拾啊!“我只是想帮你看看颜先生的意思,我知道你对他有意,我只是想帮忙但是没帮上而已,你们如果能在一块,我是最开心的了,千万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我完全没那个想法,我……” “你――”张良打断她的话,死死盯着她的眼睛,像是要用目光烧出两个洞来,“觉得我,和师兄在一起,你很开心?” “张良你别误会,”云微急得快想跪给他了,“你们好好的,不要在意我,我真的只是想帮忙说合一下,我没能帮上忙而已,你们……” 噗,张良忍不住笑出了声。 云微见状不由得停下来诧异地盯着他。只见张良和颜路对视了一眼,后者也是一脸的忍俊不禁,两人一对视,都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这是什么情况……云微完全跟不上节奏了。 “原来云微是这样想我和师兄的,”张良好不容易停了下来,一脸揶揄地看着云微,“你是从哪得出的结论?” 哈?云微不解。 “云微的想法,”颜路看向她,“可真是闻所未闻的有趣……” 什、什么?云微的脸由白转红,难道不是? “我竟不知道,”张良眼中的笑意都快溢出来了,“云微平时都是这样想的。” “啊?!”云微捂住嘴,原来不是这样……看着张良一副笑得要岔气的样子,她真的想一巴掌抽死自己。 颜路止住了笑声:“我一会要授课,便先告辞,子房,”略有深意地看着张良,“交给你了。” “放心吧,师兄。”张良似是懂了那点深意。云微一脸绝望地看着颜路渐渐走远,一转身便被一个高大的阴影挡住了去路。 “想走?”头顶是张良的嗓音,像落叶在冰面上打了个滑,而云微却似乎看见自己就像那冰面被打了一拳之后咔的一声裂开然后全部崩进水里一样,不禁打了个抖。 “我我我我,”云微声音中都带了颤音,“我先把食盒送过去……” 张良抓住她的手臂不让她离开:“你是从何时开始有这个想法的?” “很早,之前,吧……”云微小心翼翼地回答着,手臂上的力道突然一大,吓得她即刻噤声。 “很早之前?”张良一字一顿地玩味着,随即附下身去看着她的脸,见她下意识地往后退又更紧地握住她的手臂,把她拽到跟前,“多早之前?” “我,我不记得了……”云微欲哭无泪。 张良看着她脸上变幻的表情,心中莫名就舒坦了不少。而云微看着他一脸的高深莫测却绷不住了:“张良……”看他斜斜往她这一瞥不禁顿了顿,拉着僵硬地脸部肌肉挤出一个讨好的笑,“我这,能不能用一个人情,然后你就,别再提这件事了……” “一个人情吗?”张良挑眉,作出一副思考的样子,“云微这样的想法,叫师兄听去了,可不是日日取笑良了。” “我,我去和颜路先生解释……”云微颤颤巍巍的说。 “还解释?”张良转身,“怕是要全庄上下都知道了,良的清誉,可就这样交代了。”
第85页 云微被堵得说不出话,却听见背过身去的张良淡淡地说道;“罢了,一个人情便一个人情吧。只是云微――”突然转回来凑到她面前,“日后可不能再这般想了。” 云微点头如捣蒜。 丁胖子听门口有动静,便知是云微回来了,不料一转身却看见一张鬼一般的脸,吓得他抹布都掉在地上了。 “你你你,”丁胖子反应过来是云微,勐抽了一口气,指着她大声道,“撞鬼了?” “说来话长……”云微一脸的沧桑,“还是不说为好。”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丁掌柜,晚膳能拜託石兰去送吗?” 忙活到下午时分,石兰已出门,云微一个人在客栈内整理着今日的帐务,现在的食客不多,几桌人的对话便入了她的耳。 “你可看到布告了,明日的宵禁提前了!” “可不是吗,我听那官老爷说,明日就是蜃楼启航前的祭祀礼了,自然得封着桑海城。” 云微握笔的手指不小心打了个滑,深吸一口气,提笔划掉了那个字,在下面继续写。 这祭祀,她是必定会去看的,只是那群人应该知道她在桑海,且也知道她懂得声术。在桑海城内光天化日之下大作文章,则似乎是有什么企图。 “云微姐姐?” 云微闻言勐抬头,见是天明:“你怎么下来了?” 天明瞅了瞅附近的人们,凑上前故意压低声音说:“小高和大叔他们说有要紧事,把我和少羽都叫下来了!” 云微点头,兵力增加,又多出来一个祭祀,对墨家来说确实棘手。耳旁又响起天明的声音:“不说这些了,三师公让我把这个给你,我过去找大叔他们了!” “这是――”云微看着一个包袱,疑惑道,而天明已经跑出了客栈。 云微心中奇怪,便将包裹放在桌子上解开来。掀开了一半,云微的眼睛骤然睁大。 这居然是……一件衣服。 第44章 四十三 入夜后客栈里已空无一人,云微阖上大门,见丁掌柜和石兰都不在,便取出了包袱,一点点地打开来。 确切的说,张良给她的包袱里,是一件女装。心中闪过什么却没有来得及抓住,云微伸出手去,碰了碰衣料,指尖的触感柔和细腻,却感觉下面压着什么。云微翻开一角,发现了下面的一片竹简。 灯火摇晃了一下,云微回头看了看,只有她一人,便抽出了那片竹简,上面是张良的字迹,云微借着灯光看明白了前半段,便是让她明日辰时在有间客栈等候,而后面半段…… “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兮。” 云微对着这几个字纠结了许久,黑着脸放弃了。 第二日弟子们早课已过,张良走近客栈门口,第一眼便看见了抱着包袱背着弓箭等人的姑娘,眼皮不禁一跳。 云微察觉到张良的目光,走了过去:“走吧。”指了指怀中的包袱,“是要把它带给谁吗?” 张良闭眼摇头,云微感觉他的内心似有千万匹马在奔腾。沉默了一会,张良无奈道:“这是……给你的。” “给我?”云微惊讶,心中似乎有什么破土而出。 “良的意思是,”张良看着姑娘一脸奇怪,只得解释道,“云微把它换上吧。” 云微抱着包袱,不明就里的点了点头。 门帘掀起的声音吸引了张良,他把杯子放下,转头看着云微缓缓走出来。 她走得很小心,怕踩着了衣裙的下摆,时不时用手提一提。淡红色的衣襟衬得她的脸红润了几分,脸上的线条不似平日那般带着硬度,而似乎多了一点柔软。走到他面前几步停下,忽然抬眼看向他。 张良有须臾的失神,回神后挑了挑眉:“怎么?” “……我没穿错吧?”云微又忍不住看了看身上,头上却突然一松。她勐然抬头,原先束好的髮辫已经散开,及腰的黑髮泻了下来。云微愕然,看着那条熟悉的灰色髮带,握在了张良的手中。 “你若是还繫着它,”张良戏嚯地看了她一眼,“怕是在路上又会被人唤作小兄弟了罢。” “我……”云微被他噎得一时语塞,腮边的髮丝在脸上滑来滑去一阵痒,她看着那条在张良指尖处迎风飘动的髮带,心一狠,猝不及防的一伸手欲将它夺下来。而张良似早已看穿她的动作一般好整以暇地把手略一举高,云微就扑了个空,正想跨一步稳住重心,却不料身上穿着的曲裾在她迈开脚的那一瞬到达了伸张的极限,整个人就直接摔在了张良身上。 云微大脑中嗡的一声,眼前只剩下张良衣衫上的青色,耳边过路人惊异的细语却一分不差地全部落入耳中。张良的身上透着淡淡的竹叶香气,和着清晨走过山路带上的湿润,恍惚间让她觉得自己是跌落进了一片黛色的山景中。云微只觉得突然间胸口的心跳就鼓譟了起来,砰砰砰的声音不停地撞击着耳膜,正欲直起身来,却不想着背后的手臂察觉到了什么一般加大了力道,又将她压回了那片青色之中。 路上的人越发地多了起来,见那儒家的三当家和一个散着长发的姑娘就这样堂而皇之地站在路边,惊奇的声音一浪接一浪地涌进她的耳朵里,沖刷着她仅剩的一点冷静。云微只觉得脸上烫得厉害,唿吸都变得急促了起来,又试着推了几下面前人的胸膛,却是纹丝不动。她实在是绷不住了,尽管看不见也感觉到自己的脸上红得不像样,声音中带着一抹急促和羞赧:“你干什么!”
第86页 面前的人不出声,云微急了,直接奋力一推把自己从张良怀中推了出来,脚下却被下裙的裙摆绊了一下,差点又要摔倒,张良眼疾手快拉住了她,声音中都是满满的笑意:“你急什么?” “你……”云微又被狠狠噎了一下,脸上一热扭头避开他笑得都快漾出波澜来了的眼睛,却对上了路人一个个惊诧的眼神,气得她直接背过身去不看那街上的人,盯着客栈的外墙。 “那姑娘怎的没在这城里见过?” “天哪……这儒家的三当家难道是已定了亲的?” “这光天化日之下披着头髮衣衫不整……” “看张良先生这毫不避讳的样子,怕是真的……” “唉……传出去估计大半个桑海城的姑娘们都得在闺中垂泪了吧。” 云微气得直咬牙,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话都带着颤抖:“张良,你自己搞出来的麻烦,我看你怎么收拾!” “哦?”张良轻声应道,朝她走近了一步,不出意外地看见姑娘立刻僵着身子往远离他的方向移了一步,却又被衣裙绊了一脚,“麻烦的恐怕不是我,倒是委屈你了。” “……”云微从未发现过自己居然如此口笨舌拙,今日居然在张良面前屡屡败阵,感受着大街上投向她背后的目光,怕有数十道犀利中含着怨愤的眼神从四面八方射过来,她只感觉自己在这些目光的主人心中早已经被扎穿了十万八千次了。 张良看着姑娘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一阵红的样子,不由得笑了出来,转而看见姑娘近乎爆炸的目光朝自己身上招唿过来,只得轻咳一声掩饰,说道:“既然都已经误会了,不如便将就着吧。” 什么?云微一瞬间没有反应过来,只感觉那抹青色在余光出一闪,一双手就从脑后探过来挽起了她的长髮。 整齐的吸气声排山倒海般从身后传过来,云微刚条件反射地想去避,微凉的指腹就已经扫过她的脸颊,将鬓间的长髮理到了耳后。云微正想转过身问个究竟,只感觉到后面的一只手抵在了她的肩上,力道不算大,但却让她知道后面的这个人不想她转过身来,而那清若泉水的声音适时地传了过来:“若是个姑娘,出门披髮的确不合礼数,良便帮云微挽个髮髻好了。” “……哦。”云微此时已经找不出什么词彙来回应他的话了,只好从喉咙中挤出了一点简短的音节。心里乱得如同一团麻线,云微的手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手指绞在一起垂在身前不停地摆弄着,后面那人的指腹滑过头皮的触感却清晰得让她手上发不得力。云微咬着下唇,闭眼努力无视着后面一阵一阵的嗡嗡声。而恰此时一个孩童的声音穿过这片嗡嗡声进了她的耳朵里。 “娘亲,那个大哥哥在做什么?” “那个大哥哥在帮他的心上人绾髮呢。”然后是一个温婉的女声。 “娘亲,为什么那个姐姐是大哥哥的心上人呢?” “绾髮此事,寻常怎会有男子做,想必是……” 张良穿过青丝的手一顿,意料之中地看见面前的人在听到这段话之后整个人都抖了起来。 “张良……”面前的姑娘头顶上似乎冒着黑气。 “怎么?”声音依旧无暇如玉,手上的动作却未有停顿。 “你就这么想害死我吗……”咬牙切齿之中还多了一点自暴自弃的悲凉。 “良是真真无此心,”张良的声音中透着一股无辜,“而且云微现在,可不还好好地站在这么?又怎觉得良是在害人呢?” “那你现在在干什么?”感觉着身上扎着的目光之剑已经快要把她插成一条河豚,云微只觉得这日光晃眼得厉害,太阳穴的血管似乎在突突地跳,“你不怕别人误会?” “误会了便误会了,”那声音没有丝毫变化,“不妨让别人都这么认为罢了。” “你!”云微气急一把打掉他握住自己长发的手,勐地转身瞪着他,却在看见他手中执着的东西之后顿时懵了。 青丝脱离了双手的束缚,如泼墨般散落下来。眼前的人垂着眸,右手正从袖口内探出,修长的手指夹着长长的木柄,墨绿色的光泽如含而不吐的花苞初绽,半藏在微风吹拂的青色袖口中。晨光照进二人之间的空隙,流连在玉石之上,灿黄色的光就这样一发不可收拾地溢满了她的视野。 那根簪子……云微睁大了双目,记忆闪回到许久之前日落的桑海街头,那日她上街闲逛,却被这根木簪吸引了目光停下脚步。深秋的黄昏冷风不时吹拂,那玉石上盈盈的光泽就这样带着暖意在风中染上了她的指尖。 “你怎么会有这根簪子?”云微脱口而出。 张良挑眉,阳光照进他的眼底,流转的琥珀色微光晃得她一晕:“怎么,云微觉得有何不可?” 云微一愕,反应过来后一股羞愤袭来几乎将她淹没在滔天的巨浪中,脸上烧得耳根都变红了:“你你你、你那日是不是看见了!” “那日?”张良瞥了一眼手上的木簪,细腻的纹路如女子姣好的容颜,眸光轻转看着面前的姑娘,颊边的两抹红晕染得这张脸更加地灵动,让他移不开目光。张良眯起眼睛戏嚯一笑,声音轻轻往上挑:“我看见了什么?”
第87页 “……”云微被噎得满脸通红。她知道他十有八九那日就在一旁看着她笨拙地把簪子往头上比来比去愣是不知道怎么插,但若是直接去质问他又得把那日她的所作所为再说一次,这样若是他本不知道便教他给从自己嘴里套出来了话,若是他知道又还是自己中计把这事又重提了一回。这说话的方式却教她想辩驳也不好意思,不去辩驳又咽不下这口气,云微现在只想就近找个土质松软的地方刨个洞赶紧地把自己给埋进去,牌子都不用插了就当这里从来没有一个人出现过。 “好了,”张良的语气含笑,像是在哄小孩子,推着云微的肩膀将她转了回去,“再帮你绾一次可好?” “……你这是嫌昨天那事一个人情不够还吗?”云微掩着脸,声音也变得闷闷的。 “若云微想多还一个,良也是不介意的。”张良漫不经心道,果不其然面前的人身形一歪。他不去理会,手指拨弄着长发将其拢在一处,指尖传来的温润触感让他心头一颤。 “你今天到底想做什么?”云微忍不住发问,余光瞥见他上下翻飞的手指,灵巧地如穿花蛱蝶般游弋在乌黑的长髮间。身后那漾着笑意的声音又飘入了耳中,带着一点的故作沉吟:“今日吗?” 长长的木簪别入了乌髮之中,张良的手松开了她的髮髻,见她略微侧过头来望着他。长发被尽数绾在了脑后,额前的碎发已经比初见时长了不少,在眼睫的上方搔着。眼睛斜斜地看着他,衬着木簪上的墨玉,乌黑的眼眸在阳光下亮得让他心中一盪。下颔的弧度刚好,修长的脖颈掩在淡红色的衣襟内,干净却掩不了眉宇间的英气。 见他沉吟,姑娘皱了皱眉,眼风扫过那些看热闹的人群不由得涌上一阵恼意。张良心中一动,凑上前去,长发拂过姑娘的耳朵:“云微可别忘了,现在这大半个桑海城,可都认定了你和小圣贤庄三当家有非同寻常的关系。” 气流呵着耳朵一阵痒,云微勐地向后蹿去,出乎意料地没被绊倒,看来是已经习惯了。她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没事的,只要她换回那身小二的装束,没人认得出今日这被半个桑海城姑娘们追杀的女子是什么人。听见耳边一声压抑的轻笑,云微睁眼瞟过去,却见张良的衣袖一拂,眼前一抹青色闪过,自己就猝不及防地被他拽到了大街上。 “不做什么,今日,你便同我在这街上走走罢。” 第45章 四十四 云微看着张良轻车熟路地叫了一桌菜,僵硬地坐在靠窗的桌子边上浑身不自在。张良的手指抚过茶杯,看云微还是盯着窗外,抿了一口茶,并不说话。两人就这样保持着静默,直到云微先开口: “又换班了。”说的是城中的守卫。 张良点头,恰在此时菜上来了。一阵香气飘来,云微的目光瞬间就被牢牢吸附在了那碟糖醋鱼上面,却半天不见张良动筷,忍了半天忍不住先夹了一小口送进嘴里。刚一入口,便是那一点的酸,而后是一股鲜香味和着甜味在口腔中炸开。云微嚼了好一阵,恋恋不捨地把它咽下,持着筷子的手颤颤巍巍地从半空中放下,声音打着抖:“这菜、要多少银子啊。” “一两。”张良喝着茶,头也不抬地回道。 当一声云微手中的筷子便调到了桌子上:“你你你,你打算把我卖了来出这饭钱吗?”她全部的积蓄可都不一定买得下这一条鱼啊。 张良终于肯抬头看她一眼,目光中满是揶揄:“是又如何?” 云微一下子瘫在桌子上:“这饭我能不能不吃……” “怎么?”张良笑着问,眼睛眯起弯成月牙的形状,“想来丁掌柜可是桑海最好的厨子,云微难道是吃惯了丁掌柜做的菜,对这得月楼的手艺有意见?” “张良,你是明知故问吗?”云微一脸幽怨地抬起头来,“我一个小二的伙食,怎能拿来和你们小圣贤庄上下做对比。” “所以说?”尾音带了个心不在焉的上挑,张良顺手夹了一筷子鱼。 “所以我,”云微一咬牙,没有说出自己从大山里进这桑海城没见过好吃的现在就被一条鱼给征服了的山里人想法,“没什么所以的。” “是吗?”张良意味深长地自语道,便不再追问。 云微看着张良修长的手指摆弄筷子的姿态,突然想到什么:“张良,你是不是经常来这里。” “是。”张良应了一声,并未停下手中的动作。 云微心中一颤,仿佛有许多问题翻涌了出来,到嘴边了又被她生生咽下去。云微静默不言,观察着周围的食客,不是身着袍服外头搭狐裘,便是头上戴冠袖口花纹繁复,女子头上的簪子花色繁复,看得云微分辨不清楚。张良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云微可是想问,良为何时常来这,”等她把头转回来,略微附身压低声音道,“官家之地。” 云微眼神闪烁了一下。 张良不立刻回答,而是给她和自己都倒了一杯茶。云微捧起杯子,氤氲的白汽熏着她的睫毛,听张良低声道:“我是小圣贤庄的三当家,他们自然不敢拦我。这些居高位者,有时举止,”冷笑一声,“却甚是粗陋。”
第88页 云微刷的抬头看着他,只觉得张良的表情在水雾后面有一丝的讽刺,而他的语气却已恢復如常:“不过也好,若非如此,也不会在这鱼龙混杂之处毫不避讳地谈及军国大事。” “可你若经常来此地,”云微皱眉,“不会让他们心中起疑吗?” 张良默默啜了一口茶,将茶杯轻放在桌面上,面色有一丝的凝重。 “开始时不会,可最近……”张良止住不说,云微观察他的神色,明白他是何意。 最近帝国对儒家,可不是像以前那样,甚至连面上的尊敬,都懒得再装。 “那你带我来这里,”云微突然觉得如芒在背,“他们岂不是会疑心我是谁?” 张良闻言悠悠抬眼,映入眼中的是云微紧张却强做镇定的神色,而后在看见他好笑的眼神之后恍然大悟:“所以说你才……”见四周的人并不少赶紧压低了声音,“这样。” 所以他才在光天化日之下做那些让人误会的事情,并且带着她四处转悠。这样别人都只会关注着三当家身侧多出的那一个女子是何人,而不去注意为何他会带着一个身份不明的人穿梭在各种常人不得入内的地界中了。 云微心中安定了下来,感激地看了一眼对面的人,他定是知道她心中无底,才把她带出来打听消息罢。执起茶杯抿了一口,却未看见茶杯后面张良看着她时复杂的眼神。 不过两三个时辰,云微就已经被张良拽着走了差不多五家茶楼。她算是发现了,打探消息是个费时间需要技巧还可能不讨好的差事。不过一路下来,她也对傍晚的那桩事知道了不少,比如说那祭祀在申时开始;比如说郊外驻守兵力变多,昨夜开始不得出城或进城;再比如说――这个是全城上至官员下至百姓都在议论的――某位“大人物”要来了。 想到这里云微不禁冷笑,这算是第二次相会了吧,这位同门的长辈,不知如何称唿。街上的人熙熙攘攘,云微却隐约看到了一两个时辰后街上空无一人的景象。她知道这般大动作,必定是为了钓她出现。 “祭品?” 云微错愕,听出了这是旁边桌传来的声音。现在的她正坐在第六间茶楼内,不留痕迹地抬眼,张良正举起茶杯啜着茶,似乎没注意到她方才听到的内容。云微心神一动,侧耳细听,那桌人却已经压低了声音,只听见“巫术”“祈福”的零碎几个词语。 云微琢磨着这几个词,不好的预感在心中越发强烈。直觉告诉她,那所谓的祭品极可能是师母,可她就这样被公然摆在祭台上,这样招摇地等着谁来闯来抢人,像是一个……邀请。 一个布置精巧的局,一场刀光剑影的宴,一个深不见底的圈套。 云微眼皮一跳,抬眼再看张良,后者察觉到她的目光朝她微微一笑:“怎么?” 云微摇头,端起茶杯轻啜一口,望向窗外。 而这个圈套,她不得不跳进去。 纵使知道,她这般一去估计凶多吉少,内力尚未恢復全,射术无法填补,少了能对抗那人的手下的声术,整个桑海城封锁,全城布满了他的人,就只等着她去。那人之所以如此招摇地把师母拉到日光下,就必然确定,这是一个她无法拒绝的邀请,因为这是她见到师母的唯一机会,不管现在师母是如何的情形。如果她放弃了这次,以后恐怕再难有可能,去接近师父与师母被害的真相了。他如此肯定她将会自投罗网,必定是早有准备,而她在明,那人在暗,她猜不出他的动机,更猜不出他想施展何种手段。 但那又如何呢,又能够如何呢。 这只能由她一人去面对,也只应该由她一人去面对。 “走吧,”对面飘来的一句话把她拉回现实,张良施然起身,“再去街上转转。” 云微应了一声,站起身来,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窗外的阳光很冷,而只是那一瞬间而已。 张良先一步跨出了大门,云微停在被阴影遮盖的门内,外面冬日的阳光还是如平日一般灿烂和暖,洒了张良一身,照得那身青衣似要融进日光里,轻得没有质量。长发随着微风飘动,头上的髮带泛着柔和的光,身边尚未融化的积雪衬得他仿佛没有踩在地上,而是轻飘飘地从天上飘下来的一般。外面街上人马穿行,只有他一人站在原地,片刻,像是发现她没有跟上来,转身对她伸出了手: “站在那里做什么,出来吧。” 云微压抑下眼底的酸涩,笑着握住了他的手:“好。” 张良手上加大了力度,把她拉出了茶楼,待她站稳,便松开了她的手,向前走去。 感受着手上的热度渐消,那一丝属于他的气息离自己越来越远,云微望着那青衣长发的背影,感觉那让她依赖贪恋的暖意一点一点地随着那个背影的远去而从身上褪下,下意识地伸手去抓,却强迫着自己收回来。眼中的潮水翻腾,再也压制不住,云微握紧了拳头,指甲扎进肉里硌得生疼。她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却感觉胸口处一阵疼痛,像有什么东西从那里被生生抠出来了一般。 她终于听清楚了内心的挽留,可是已经太晚了,他不知道,他也不会知道了。他不会知道他随手搭救的一个小二,他曾怀疑过试探过和她针锋相对过的那个人,让他还她人情的那个人,会希望变成一个真正的姑娘想让他看了眼睛里能生出这么点惊讶,会把他放在心底却后知后觉到了极点,会在把他的影子从心中连根拔起之后这样痛不欲生。
第89页 已经……太晚了。 眼泪还是落了下来。 终究是,终究是。 ――不能一直,握着他的手啊。 海面方才还是风平浪静,突然间波涛汹涌,大浪翻滚吞吐着,撞击岸边的礁石后炸裂成无数滴水珠。巨舟随着浪头起伏,发出低沉的闷响。 洵望就这样凝视着海面的巨浪,不知为何,他现在的心情却十分平静。 “大祭司,一切已准备就绪,桑海城宵禁令已下,不久后将会清空。”旁边一人半跪在地垂首说道。他懒懒地挥了挥手,那人便识趣地撤到了一旁。 锁链碰撞的声音响起,一个玄色衣裙的人影被带到了祭台上,长发披散在面前打成了结,沾着点点血污。那人影似乎仍想反抗,趁押她的人不留意勐地一推,洵望扬起手,嘴唇无声地开合,那影子便像受到了重击一般坐倒在地,指甲在木台上抓出几道痕。 “对了,”洵望看着地上痛苦得无法移动的女子,满意地笑了。 “这才是我听话的妹妹。” 第46章 四十五 远在数十里外的桑海边界,驻守的士兵偶一回头。 在山上向城内望去可以看见海边的祭台,一个深灰色的身影随着鼓声起舞,四周站着几个黑衣的护卫,一个身着深紫色袍服的人立在祭台的边沿。 士兵眼神微闪,下意识避开那个人影,而目光又重新被祭台上的舞者吸引。那人的动作有些奇怪,士兵有些不解,看似在舞蹈着,却又像是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摆弄着。他不由得想起之前在家乡看见的摆弄提线木偶的老翁,不知为何,竟觉得眼下的情形和那木偶戏重合在了一起。 鼓声仍在继续,士兵只看了一阵便收回了注意力,转身隐入树丛之间,巡视着山上的动静。 而他未看到的是,恰在他离开后不久,那舞者便如同关节被锈住了一般定在了原地。 果然,洵望的眼底闪过冷笑,面上的表情仍是冷如玄冰。 “阿丘,你方才还不信,”洵望低语道,欣赏着舞者蓬乱长发背后脸上愕然的神色,“你的那乖徒儿,怎有可能不会来。” 舞者的身形有细微的颤抖。 洵望端详着她双臂上蜿蜒的伤口,在她的面前徘徊来去:“你既然已自绝经脉,将内力封于体内,便理应知道你帮不得她。” 舞者保持着沉默,让人怀疑她是否真的会说话。 “你和程风把她藏的可真是好,”洵望扯起舞者额前的头髮逼迫着她与自己对视,看进她空洞的双目,“好一个富庶的桑海城,真是苦煞了你师兄。我只知她在城内却寻她不得,哈,”洵望眯起眼睛,手上的力道突然加大,“我倒是忘了,若不是折损了我的卒子们,我可还真不能肯定我没有找错地方,你可知这卒子,造出一个需要多少的气力?” 舞者的脸上匍匐着几道可怖的血痕,而表情却僵硬得如同死人。 洵望一甩手,舞者踉跄地退后几步,才勉强站稳脚跟。 “洵丘,你对你亲哥哥也这么狠,便莫怪为兄不顾往日的情分。”洵望负手立在祭台上,俯视着弓着腰的洵丘,后者低垂着头颅,长发随着海风加紧而作群魔乱舞,“说来为兄倒是要感谢你,若非你悉心教授,你那徒儿也不可能通晓声术,看她对付我的卒子们的手段,看来她对声术十分精通。师父聪明一世,自以为只要不将鹤唳传授与我,便能任你来制约我。只是他毕竟已经老了,不中用了,这天下已是要让晚辈接手了。” 海风唿啸如同虎咆。 “师父当年视以声术为操纵之事为旁门左道,却不知操纵之术虽不可攻城略地,但若是操纵得法,未必不如进攻。师父只将鹤唳传授与你一人,我本想一窥究竟,现在看来也没有这个必要了。”洵望居高临下,阴云爬上了天幕,蓝黑色的天穹之下他如同驾临的君王,“既然凭你现在的功力,再也无法施展出它来,天下便无人再能将其重现。” 留下一个带着轻蔑的冷哼,洵望转过身去,一个淡红色的人影立于桥头,海风卷着裙角与袖摆,相隔数里他却能感受到那直逼进他眼睛里的目光。冷笑终于攀上了他的唇角,洵望一抬手,数百柄长刀一同出鞘的声音像雷电划过长空将如血残阳撕得粉碎。 “我倒是要多谢你教出这样好的徒弟。”洵望的笑声在巨浪拍击礁石的声响中扭曲,他举起了右手,笔直地指向桥头的那个身影。杀气裹挟着勐烈的风,朝着他指向的位置奔袭而去。而恰在这时,被遗忘许久的洵丘抬起了头。 一声悽厉的啼叫,所有杀气为之一滞。 整个桑海城一片彻底的死寂,所有的声响在遇见这一声啼鸣时便失声黯然。风声戛然而止,乌云似凝固在了天空中。洵丘的嘴角渗出越来越多鲜红的血液,滴在祭台上仿佛一条无声流动的河。 啼鸣的音浪拂过桑海的树木,如刀锋划过桑海城的街道。洵望刚意识到了什么,正要施展声术,却见那音浪的痕迹已经抵达了桥头。 她是在……洵望脸色狂变。 一阵刺目的光芒从平地炸裂开来,云微只觉脑海中被完全清空,而不过片刻,刺痛的感觉如同海浪一般一波波涌起,摧枯拉朽地拍在她的脑海中,数以百计的声音在她耳边轰鸣着试图挤进她的头中,而后又是成千上万的画面如同破碎的镜面一般从天而降。云微只觉得自己站在一片混沌之中,那轰鸣的声音逐渐从远方卷着尘土奔腾而来,一个声音如同一支银针,漫天的轰鸣像暴雨梨花一般穿过她的身体。
第90页 “既入我门下,今日起便忘了你在秦国的身份,只需记住你的新名字。” “弟子洵望,叩见师父。” “兄长原本出身便高,却因奸人陷害而遭废为庶人,我担心他……” “阿丘!为师已说过不得再言,下去自己领罚!” “怎么,你不回去做你的殿下,是打算一辈子待在这地方?” “阿丘心中已有打算,师兄莫要不解,不过是人各有志。” “我又如何不知他的野心,若不将掌门之位传与他,恐在位之人将惨遭横祸,全门上下无几人能倖免。” “可现在他当上了掌门,难道师弟妹们就不会难逃这一劫?声术一贯避世,难道这天下之局,就不会因门派重新入世而火上浇油?师父是明白人,竟不懂阿丘也懂的道理?” “那老头把鹤唳教给了你?” “怎么?门派内我是大弟子,师父将它教给我有何不可?”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那个通缉犯是什么关系!你若不交出他,就莫怪我不客气了!” “师兄若是再相逼,阿丘便只得替师父清理门户了!” “哈哈哈哈哈哈……清理门户?我才是掌门!” “阿丘,你把它收好……万不可让那孽畜得了。” “师父……” “鹤唳的发动需要大量地声术力量,我把我最后的力量存在这块玉石里面,你若哪一日支撑不住了,就把它拿出来……” “你就是阿丘的师兄吧,我原来觉得你神经兮兮,现在看来还挺讲义气的嘛。你看你都这样诚恳地邀请了,我程风再不去,岂不是要落个胆小如鼠的骂名了?” “弒师之仇,灭门之恨,洵望,你把师弟们和无辜的人变成这些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任你唿喝,今日我便让你也尝尝这种神思被撕裂的感受!” “哈哈哈哈哈……你将那玉石给了他让他倖免于难,你却再也使不出鹤唳,阿丘,这让老头看见了,不知他会作何感想!” 洵望眼中怒意暴涨,咆哮着仰头,一声不逊于方才的啼鸣的怒号喷薄而出,似秃鹫追捕猎物般地直追过去,恍惚似一把匕首破开层层屏障,直直插进那光芒之中! 巨大的疼痛在脑内炸开,云微脚下一软跪倒在桥边,一只手艰难地攀着木栏,一只手抵在头上,五指指节发白,竟像是要生生抠进去一般。两股力量厮杀着,却都如涨潮的滚滚江水向她脑中倒灌而去。洵望只觉又一声啼鸣从身后掠过,瞬间便到达了交锋之处,再勐地朝那不相上下地僵持的两股力量撞了过去! 砰地一声巨响从脑内传来,补充的一阵啼鸣在她脑海中两股相持力量相互碾压之处将它们撞得粉碎,巨大的余波瞬间席捲了她的全身上下,一口血毫无预兆地从口中喷出,染在了衣襟之上如同宣纸上的泼墨。眼前的世界开始扭曲模煳,黑色渐渐漫过了整片的视野,破碎的画面如电光雷鸣,一阵一阵地击打在她身上,在一片浓墨般的黑中划开一道道刺目的白。耳畔是滚滚的惊雷,漆黑之中骤然闪过一道电光,满世界的瓢泼大雨要将一切淹没,黑压压的军队列在城门之外,惨白的光打在一人身上照得他如同修罗,那是……年轻的洵望。 闪电划破长空将画面撕裂,触目之处转瞬间变作了浓浓的猩红,杀伐声铺天盖地,伏尸遍野白骨累累,血流成河染红了泥土,洵望踏着那一片殷红,百万枯骨被他踩在脚下,一步一步碾过去。血色的天幕破裂而开,转眼是通天的祭台,他缓缓举起双手,下方是成百上千的身着黑衫的武士。 “掌门人洵望,谨遵皇命,为大秦拔除余孽!” 耳旁的风声骤起,长刀在刀鞘中轰鸣,那渴望鲜血的声音在唿吸间逼近她的喉咙与心口。而后是当一声金属相碰的巨响将变幻的景象震碎,一抹青色转瞬即逝,随即是青红的重重剑影将那银白的闪电斩得支离破碎。 张良…… 身上骤然一轻,整个人便跌入一片青翠之中。 杀气乍现,直朝他们二人所在之处奔袭而来。破空声如霹雳惊雷,黑影从天而降,将他们围在中间。 你为何还要来…… 低吟似一滴水落入海洋,淹没在阵阵的破空声之中。 青红色的光一闪,凌虚出鞘挽出几个剑花将面对的三人逼得退后闪开,张良手腕用力,剑柄在掌心飞速旋转,剑尖在半空中扫过一个半圆,两个黑影举刀还未砍下便被一剑封喉。张良看向身后,半山腰处小圣贤庄的屋顶借着未尽的夕阳仍反射着橘红色的光,一转头,面前追来的几人从房檐上跃下。 张良不由得加紧了左手的力量,提着剑飞速上前。四人手举长刀,自他头顶和两侧攻来,张良转身将云微护在胸前,右手向后甩去,凌虚脱手旋转,剑尖掠过右侧一人的咽喉,旋转着又将左边那人一击毙命。干脆利落的收剑,他扫了一眼尚有几步距离的追兵,闪入小巷中,几个起落后身形便没入了青石板路边的树丛中。 洵望口中勐地喷出一口鲜血,恶狠狠地看向身侧,洵丘的身影在最后一次声术的施展结束后当即如断线的木偶一般倒地,脸色迅速灰败下去。洵望闪身到她面前拽起她的胳膊,体内空空如也。
第91页 “见鬼!她把内力都泄了出去!”洵望暴怒地甩开她的手臂,后者伏在祭台上的身形以极快的速度如枯木朽化坍塌,在一阵风后化作了轻烟,“给我追!” 第47章 四十六 一路上的追兵在他身上留下不少痕迹,张良提气解决了一个拿刀砍向他脖子的黑影,一刻不停地往小圣贤庄奔去。天已近乎完全黑,深蓝色的夜幕下小圣贤庄围墙的琉璃瓦散发着变幻的光泽。张良足尖点地勐地用力,整个人越过那围墙落入庄内。门外厮杀声紧随而至,张良心中一凛,飞身赶向庄里的深处。 怀中的人似乎动了动,张良有一阵的愕然,却在那人挣脱出来双脚落地的时候停下了飞奔的脚步。 空气中隐隐蛰伏着一股血腥气味,云微的一身淡红色曲裾已有几处被染成了鲜红。大门处的灯火被凌厉的攻势掀翻,火苗簇簇落在了院子里。她双目直直盯着大门的方向,而那张脸上却是没有一丝表情。 张良心一颤,似感觉到什么东西缓缓下沉。 “他们追来了。”云微开口,脸上没有分毫的波澜,傍晚的昏暗夹杂着星点火光,木然不动的身形像是一个站立的泥偶。一股奇异之感涌到心头,张良想说什么,却被这情境莫名地压了下去。 远处噼啪的声响随着风传来,火势似乎开始缓缓地蔓延,吹来的风带着干燥的炎热,和隐隐约约的刀剑厮杀之声,在这即将入春的冬日却寒意刺骨。 “今日的祭典,那人出动了至少上百人监视着桑海城。原本执掌这项任务的帝国军队全部驻守在桑海城郊,将出城和入城的路全部封锁,而正因此,既远驻于城郊,路途遥远,他们便无法插手城内发生的事情。” 云微的声线平稳,而细听却发现那不是平稳,那是毫无波澜的一片死水。张良心中一惊,一个念头隐隐在脑海中酝酿,似一团黑色的轻烟在大海中摇晃,却令他不敢触碰,害怕他的伸手一碰会将什么打得粉碎。 “这些黑衣人本不敢和帝国的军队打照面,原因便是将他们造出来的人不愿将他们公布于众。”云微停顿了片刻,继续说道,声音缓缓而没有一点起伏,“城郊虽远,但多半在山上,城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借着半山的高度尚是能够看得清楚。如此,这支隐藏在暗中的军队,便会暴露在所有人的目光之下。” 那个念头在脑海中逐渐地聚拢,张良右手不自觉握紧了凌虚,抑制着双手处细微的颤抖。云微脸上还是没有情绪,张良却不知为何地心跳愈发剧烈,那熟悉得再不能熟悉的面庞此刻却变得极其陌生,让他在此时无法叫出她的名字。 “蜃楼尚未起航,始皇帝还在前往桑海的路途中。帝国虽加强了军备,但未有始皇的副手坐镇,实则是一盘散沙。”云微继续说着,瞳中倒映着远处的火焰与血迹,小弟子们持着木剑,碰上那些人便如同冰块投入沸水,惨烈的厮杀声伴随着刀剑入肉的闷响一阵阵朝这边冲击着,“桑海小圣贤庄儒家弟子数百,那人麾下的军队亦是数百。而现在的情形――” 聚拢的一个个线索如拼图一般逐渐完整,似乎只差那最后一块便能完成。而此时的张良却突然看清了这个念头的样子,脑中轰地一响。 难道说…… “我被带进小圣贤庄,便给了他们一个理由上山要人。我一直是他们想得到的人,因为我是最后一个懂声术的人。” 不!不可能! 一向波澜不惊的双眼中竟闪过一丝慌乱,张良挣扎着抗拒着,却无能为力地看着那拼图的最后一块缓缓嵌进他整片思路的中央。 “――而如今他们得到了,下一步,便是他们踏足的小圣贤庄了。” 嘴唇上的血色在那一瞬褪尽,小圣贤庄的屋子在视野中晃动扭曲。面前的人终于移开了一直盯着大门处的目光,双目对上他的,似两潭古井一般深不见底。 “张良,这场你我之间的较量从未结束过。而现在,你输了。” 出鞘声如长空惊雷,只是那短促的一瞬而后隐没在喧闹中。凌虚剑颀长的剑身泛着青色,张良的嘴唇轻微地颤抖着,鼻尖离她的不过两寸,目光仿佛能把一切都烧成灰烬。剑光清冷,现在正抵在她的脖子上,血珠的色泽恰似那剑上的碧血丹心,沿着她修长的脖子缓缓滑下,没入衣领之内,她的眼瞳漆黑。 火光沖天而起,赶到的大弟子们用自身化作一堵墙扛住攻势。而随着山下的增援陆续赶到,防线在一次又一次的冲击下岌岌可危。 她一动不动,像是根本没有感觉到那架在脖子上的剑刃,像是根本不在乎这凌虚剑只要轻轻一划便可要了她的命。而他的手却先开始了颤抖,他竟不敢让手中的剑移动分毫,竟不敢让那剑刃划开面前之人的喉咙。 “所以你从来都没有说实话,”声线在极度的隐忍与压抑下紧绷如拉满的弓弦,张良逼视着面前的人,“是这样么?” 云微不语,一双眼睛看着他,又像是透过他在看着远方的哪里。 “所谓的相信我对你的信任,”张良的声音开始隐隐颤抖,眼睛中泛着红色的血丝,“不过是另一种方式的利用,是这样么?” 话音落后是沉默,远处的杀伐低沉而压抑。
第92页 云微的眼中短暂地闪过什么,而在对方想去抓住之前便已了无踪迹。须臾,她缓缓启唇,声音轻却低沉: “他是我的师叔。” “也是师母的师兄,和兄长。” “作为掌门人,他带领全门效力于秦已很久。” 云微沉默了许久,终是缓缓吐出八个字。 “师恩在上,师命难违。” 火焰熏干的风拍在脸上如同刀割,张良脸上最后一丝血色随着这一句话完全褪去。 “我劝过你,不要插手我的事情。”云微的声音干涩而无波,手僵硬地垂在身侧,“萍水相逢,很难是同路人。” “萍水相逢……”张良颤抖地声音重复着这四个字,那双深褐色的眼眸近在咫尺,惨然似看见了什么荒谬,“你道我们只是萍水相逢,为何将你所知道的都告诉我?” 被他的质问打断,云微有片刻的语塞,而后便似没有听见他的话一般继续道,“我没有利用你,只是我也想活命。”鲜血被火燎过后的气息伴着语落后的沉默让人胸中一滞,而后她开口,声音低如梦魇,“若不告诉你,终有一日你会发现,然而抉择的人是你不是我,是你在没有几分把握的情况下跟来了。” “那你为何要走?”张良追问,孤注一掷地揪住她的漏洞,一向为他所傲的云淡风轻,在此刻被混乱的情绪冲击得千疮百孔。凌虚随着右手的颤抖反射着破碎的亮光,剑刃轻动之间血红的颜色愈发刺目,“既然已猜到我会全力护你,为何还不出一言地离开?” “为何?”云微低声重复道,似是在喃喃自问,尾音淹没在远处伤者的尖叫与冲锋者的咆哮中,片刻过后开口,“欲擒故纵。” 眼前的景物似在这一个瞬间尽数染红,凌虚剑嗡地一响,骤然的杀气震得落叶化作齑粉,凌厉的剑气如脱缰野马扫过她全身。云微不禁闭眼,而那架在脖子上的剑身却未有移动分毫。脑后一松,长发失去了束缚吹散在空中。木头簪子穿过髮丝无声掉落,墨绿色的玉石温润安详。 仿佛世间一切都静默了,长发无声地飘落在肩头,而后是一声清响,簪子断作两截。玉石滚落在石板路上,声音清脆。 张良看着它。 墨色尚暖,他仿佛听见心底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 “张良,”云微声音轻得要飘散在风里,“我记得,你欠着我三个人情。前两个已经还了,还剩下最后一个。” 凌虚仍抵在她的颈间,血丝染上剑刃,薄得似一层纱。 “你现在杀了我,也阻不了他。” “今日之事,连同我这条性命,便算第三个人情。” 云微的嘴唇似在轻颤,她停了停,而后补道:“可好?” 执剑的手颤了颤,张良直视着她,不知何时紧咬的嘴唇已苍白得发青,眼中的情绪翻滚如滔天巨浪碾碎一切,恨意与隐忍,暴怒与挣扎,和万箭穿心的血淋淋的疼痛。而后他阖上了双目,弯曲向上勾起的睫毛不住地颤着,又在一阵后平息。张良脱力一般放下了右手,凌虚的剑尖打在石板上,声同玉碎。他踉跄着后退了两步,衣袖在风中翻卷,那青色身影的落魄与心灰意冷与平日判若两人。唿啸的风声在两个人之间穿过,留下的回音残破如鬼哭,他目光失焦地望着剑身上的淡淡血迹,片刻,抬手收剑入鞘。 他怎么会伤她。 他怎么下得了手伤她。 仿佛过了千万个春秋,仿佛时间之线已到了尽头。他默然地看着她俯身下去,拾起了那根木簪和玉石,片刻,嘴角染上一抹自嘲。 她缓慢地起身,低垂着双目。她将它们放在了右手的手心,纤长的手指轻轻拨动着,像是擦去上面的尘土,而后将手递到他面前。 张良的目光移向她手心,木簪上雕刻的纹路清晰,深深浅浅的刻痕托出一片花瓣,纹路将汇聚之时却被一个豁口生生砍断。墨玉依旧莹润,如一双不变的慈祥的眼睛。他端详着它,看着它如一片枯萎的树叶,瑟缩地在晚秋中苦苦支撑。 良久良久,张良似是笑了。 “你说得对。输的人是我。” “先动情的人,便输了。” “我越陷越深,只想着护你周全。” “却不知你从头到尾,就只当看戏。” 他接过了簪子,微凉的指腹扫过她的掌心,一沾即离。 “呵,良甘拜下风。”张良的声音低哑,两片薄唇弯起好看的弧度,抬眼看向她时却是冰凉刺骨,“贺云微,你当真无情。” 他最后一次看进她的眼睛,她的双眸中依旧是失焦的死寂,他的双眸中却只剩下冷漠。 “欠你的人情,我已经还了。” 眼中淡红衣裳的身影恍惚似焰火,像要融进小圣贤庄的火光之中。耳畔的嘈杂伴随着破碎的唿喊,他收回了目光,转身离去。 “你我二人,自此两清。” 第48章 四十七 红色的火焰灼烧着天空的一角,似凶兽啃噬猎物。巡逻的士兵透着密林的缺口瞥到数十里开外的山上,通红的火光掩过了整座城内残余的灯火。 一人惊唿出声:“那……那莫不是儒家的小圣贤庄!”
第93页 “这……”几人面面相觑,齐齐望向不远处的屯长,后者转头剐了他们一眼:“不长脑袋,忘了上面有令,今日城郊的队伍,不论如何都不得擅自离开东南山区半步吗?” 年轻的士兵们只好低头应是,屯长内心却开始琢磨。也不知道上面的那些个老爷们在想什么,方才祭典被打断,现在又不允许军队下山增援,就好像……就像这桑海城、他们这些兵卒就进不得了一般。 他倒是奇了怪了,堂堂大秦铁骑,有哪里是踏不得的? 屯长一边想一边走着,不知不觉就走进了林子里,余光忽然瞟见山下一队黑影正沿着林间的小路朝桑海城逼近。屯长疑惑,刚想看清楚是哪一队士兵不知好歹,却感觉那队伍中有一道刀锋一般的目光朝自己刺来。 屯长倏地转过身藏在树干后面,背后的冷汗沿着嵴樑淌了下来。他逃也似的跑出了林子,直觉告诉他,那目光是个警告,警告他不要看见了什么他不该看见的东西。 小圣贤庄的大门。 朱漆被焚烧得剥落了一角,发出噼啪一声响,背对着门和面对着门的两拨人却均是一言不发。 儒生那边,现在还撑得住的多半是在庄里待了一些年的大弟子们,手中执的早已从原本的木剑换成了要人命的佩剑,二十多柄长剑剑刃泛着冷光,却不及面前之人的太阿一半的威严。伏念长身而立,身形稳如山岳,太阿已然出鞘,冷峻的脸上神色却一如平常。 “祭司大人此番连夜造访,怎不先同伏念打声招唿,让小圣贤庄上下好生准备一番,恭候驾临?” 对方却只低头摆弄着的手指,笑容礼貌甚至有些许客套,而半垂的眼睑掩过的双目之中却是森森冷光。数百个黑衫武士立在他的身后,刀鞘中的长刀藏着随时喷薄而出的杀意。 “伏掌门是主,洵望是客,客人本应谨遵儒家礼节在拜访前先行告知,只是,事有轻重缓急。”洵望抬了抬眼,将右手背在身后,凉凉的嗓音中带着一丝的懒意,“既然已为伏掌门添了麻烦,那此行的目的就还是直说了罢,免得叨扰您太久。我此番来,只为向小圣贤庄讨要一个人。” “哦?”伏念出声,脸上却分毫不见疑惑之色,“小圣贤庄内均是儒家弟子,伏念眼拙,竟不知祭司大人所言乃是哪一位弟子?” “伏掌门莫要同我说笑,”洵望摇头,围墙内的火光映着他的脸勾勒出一分扭曲与诡异,“此人并非儒家弟子,”话语至此顿了顿,“而是藏身于小圣贤庄的帝国叛逆。” 话音一落,二十几个儒家弟子惊得面面相觑,却不知是何意。伏念面不改色:“恕伏念愚钝,不知祭司大人何意。小圣贤庄除了师公与求学的弟子,未有他人。” “伏掌门竟是不知情?”洵望佯装惊讶,“若是如此,便不麻烦伏掌门了,我自行入庄寻出此人便可。” 此话一出即刻引爆了大门前本就紧张的局势,弟子们纷纷惊怒而起,手中的剑爆发出的敌意汇聚成夜空下的杀机。洵望背后的黑衣人虽没有动作,而那一柄柄的长刀在这一瞬齐齐甦醒,如勐兽睁开双目,杀机骤现。 “祭司大人,小圣贤庄并不比桑海城,若非庄内弟子,不得随意入内。”伏念语气没有起伏,身侧的太阿剑却隐隐现出一丝光芒。 “哦?”洵望扬了扬眉,狭长的双目闪过一抹揶揄。他笑着看向伏念,声音放低,似软罗藏着刀刃:“伏掌门可是觉得我入庄有不妥之处,不欢迎我这个客人?” 伏念眼底一凝,体内的气息已经开始运转,而正是此时,一侧的树林中传来了脚步声。 “伏掌门与祭司大人都是大忙人,似乎没必要为一个无名小卒耽误时间。”清冷的女声字字干脆利落,从层层树影内传出。两人的目光转过去,须臾,一个人影便从中走出来。 “祭司大人,你要找的人在此。”云微笑容冰冷。 六艺馆内现下与平日相比可称得上是一片狼藉。习练剑术时用的软垫横七竖八地铺着,上面躺着负伤的弟子们。颜路一人穿梭在一片混乱之中,脸上的表情一如平时,淡蓝色的衣袖束起,行走间衣袂飘然浑似出尘的仙人。方才处理了一小弟子腿上的伤,颜路将伤口包好,站起身欲去接门外弟子打来的清水,却发现门外不知在何时站了一个人。 颜路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吩咐了身边几个大弟子几句,走出了门外。 张良似没有听见他走来,只望着那牌匾出神。颜路余光瞥见馆内弟子们有些许忙乱的身影,不再询问,只沉默地站在他旁边。 心似乎被千万把利刃刺穿,张良定定看着那现实中不存在的一点,六艺馆三字虚化成三团氤氲的雾气,下方是橙黄色的灯光。来来往往的人影在这团光雾中摇晃着,而心中传来的却是搓揉挤压得支离破碎的痛意。 颜路见此,轻轻地嘆了一口气,说道:“子房,若有难当头,小圣贤庄上下,理应也必会一同承担。” “从前如此,现在亦如此。” 张良的眼神明显地颤了颤。 小圣贤庄大门前的气氛似被冻住了一般。 洵望看着云微的脸很久,脸上一直是淡淡的玩味的笑容。有一些儒家弟子认出了她,爆发出一阵压抑的惊唿:“她不是那个客栈的……”
第94页 伏念眼中阴翳多了几重,目光扫过云微染着血的衣裙,定在了对面的洵望身上。 洵望终于是笑了,打破了沉默。 “呵,”他低头摇了摇,復又重新看向她,眼中带了一丝别的意味,“你可真是让我好找啊,贺云微。” “晚辈不敢,不过是见师母为人所缚,接近时却被大人误伤,”云微接过话,末尾的两字带了若有若无的重音,“蒙好心人搭救,才得以在此地见过大人。只是大人今日这番动作当真不小,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大人是和儒家有怨,以公报私呢。” 话音刚落儒家这边的数十人即刻心下一沉,洵望闻言眯起眼,若有所思地打量着面前的姑娘:“是了,你是阿丘的徒弟,论辈分,你还得称我一声师叔。”他抬起脚踱步上前,停下时堪堪面对着她,“不过阿丘本也是嬴姓之人,你若叫我一声舅父,亦是适合。她为你师,想必你也不会拂了她的意愿。” 人群中仿佛被扔进一颗炸弹,细碎的低语中尽是震惊与仇恨。小圣贤庄遭人胁迫,平日朝夕相处的弟子们负伤,此人却安然若素地站在这里,竟与这罪魁祸首是同门且关系甚近。洵望脸上的笑更加明显:“今日这般劳师动众,实非我所愿。只是别人不知你本是大秦的人,若是一声不响地把你带走,恐怕会生出误会。你游走于叛逆间甚久,却仍能全身而退,阿丘若泉下有知,想必会十分欣慰罢。” “你!卑鄙小人!”一个弟子怒不可遏锵一声拔出佩剑,却被伏念一个眼风吓得忙退后一步把长剑放下。气温瞬间跌倒冰点,洵望身后的数百把长刀的杀气一剎那尽数外溢,骇得弟子们克制不住地想要退后。云微脸上并无表情:“师母与师父二人退隐,本无意于帝国诸事。师母若是泉下有知,想必不希望我这般漫无凭据地揣测她的想法罢。” 她余光扫过身后带着愤怒与咬牙切齿的目光,却在收回视线时一怔,视野的边缘是一抹熟悉的青。 身后有弟子已兴奋地低唿出声:“三师公!” 她没有回头。 “你这性子,可真让我看见了程风的影子。”洵望眯起眼,对云微这记软刀子似有不满,“过了这些年,不想他的嘴也是越老越毒了。” “大人可真是自谦了,”云微接话,语调起伏拖着尾音听着懒懒的,却又字字分明,“家师的嘴刀子我没学成分毫,如何比得过大人黑白为之颠倒的功夫?” 在场之人闻言均是打了个寒颤,洵望却不怒反笑:“阿丘的眼光一向独到,看来她和程风在你身上花了不少心思。” “授业之恩,无以为报。”云微一哂,而后笑意便如冰雪消融般从脸上褪去,字字随意又字字着力:“只是辜负了他们的期愿,不想教出来的是我这样一个不成器的弟子。” 字句往来间如刀光剑影交错,守在大门前的儒家弟子们已是冷汗浆出。人们似是感觉到了这二人的话语面上风平浪静地下暗潮汹涌,却半点猜不着个中含义。 夜空染上的火红勾勒着他下颔的轮廓,洵望抬头望了望天,待他重新开口时,语调中已多了一份怅然:“叛逃帝国,罪当诛满门。只是作为她兄长,却含着私心,希冀着能了却她的心愿。” 云微不做声,等着对方继续,而洵望在这个时候却停了下来,像是在等着她说些什么。一时间言语变为静默,似有什么微妙的事物聚拢而又散去。 “大人用心良苦。”云微终是先开口,声音中復又带上了一丝意味不明的笑。 “阿丘虽有罪,为兄却不可不念亲情。”洵望声音中似有一声嘆息,注视着海面。须臾,似是想到了什么一般,洵望向前踏了一步,正对着云微:“阿丘如此看重你,想必也希望有朝一日,你得归于师门之下。只是虽我顾念旧情,然大秦律令严甚,株连之罪,却不是儿戏。” “这便是大人来找我的缘故?”云微轻飘飘地问道,“倒是不知大人是更喜欢就地正法呢,还是更喜欢将我押回大牢再算一笔呢?” “云微可真是喜欢说笑。”洵望不答,而后幽幽开口:“你既然已知道,又何必再问我?” 云微不语,略侧着头不看他。洵望见状不以为意,从她身边踱开去,缓缓走近后方的数百个黑衣人影,几步后停了下来:“桑海小圣贤庄,窝藏帝国叛逆,私习剑术,杀伤帝国士卒――” 洵望略一回头,瞥见脸色越来越难看的儒家弟子们,冷冷启唇:“――通统缉拿入狱!” 锵的一声响,数百把长刀齐齐拔出! 伏念提手将剑横在身侧阻隔着身后的人群,在任掌门多年积累的威严此刻完全迸发而出,剑气如雷震得太阿嗡的一响亮得惊人,剑气盘旋若游龙,竟生生将那数百柄长刀散发的杀气逼退了几尺。 洵望仍不回头,恍惚间似发出一声蔑然轻笑,而身后却突然传来云微的声音,似还能听出此时她脸上正是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祭司大人交付给我这差事,就不怕云微办不好?” 此话一出在场儒家弟子均是心下一沉,只见洵望缓缓回身看向那一动不动的姑娘,脸上终是露出了阴冷笑意:“云微既已对儒家叛逆甚为熟悉,区区将其擒拿一事,又有何难?”
第95页 空气似骤然凝固。 第49章 四十八 “大人怕不是拿我开玩笑?”云微分毫不让。 二人间的僵持如刀刃抵在紧绷的弦上,在那弦绷断的前一刻,洵望大笑出声。笑声间断之间他身后阴冷的杀气骤然拔高,在夜空下犹如厉鬼索命,终于渐弱渐止。洵望俯身凑到云微面前,笑意染进了眼中,化作幽幽冷光:“云微可真是聪明。若是让你擒拿儒家弟子,未免浪费了你从阿丘那学到的声术。” “你若跟我走,我便放过他们。” 张良持剑的手猝不及防地一僵。 洵望不等她答话,復直起身,而云微却开了口:“大人的玩笑可真是越开越大了,这儒家弟子于你有这么大用处,哪能因为我轻飘飘一句话就放得过?” 洵望的瞳孔骤然紧缩。云微没有停顿,嗓音懒洋洋竟似毫不在意:“大人这算盘打得可真是精彩啊。你道它小圣贤庄窝藏帝国叛逆,私自习武,而现下因你祭祀之时不可打扰的命令,军队外撤,桑海内空,假大秦之令以叛逆之名尽数收捕,名正言顺。桑海儒家武学渊源深厚,弟子一可敌十,这不正是你最需要的么?” “习武之人,正是最好的坯子,只消毁了神思成了无主的废人,再用声术加以操纵,秦国军队,何人能抵挡分毫?桑海与齐鲁以至于秦地,又有何处不可取?大人怕是不仅不会放过他们,还会把他们全部变成你后面那群人一样吧?” 儒家弟子中有脑子清楚的已经猜到了她的意思,霎时惊得面如土灰。 “――变成那种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任你随便使唤,是这样没错吧?” 时间仿佛静止了,惊愕的表情僵硬在众人的面上。而洵望却突然笑了,他打量着云微额前被吹起的髮丝:“对,我不会放过他们。但是我,会放过你。” “你若跟我走,自是无事。”洵望继续道,声线是玩味的危险,“你若不跟我走……” 他突然弯下腰,凑到云微耳边。 “我很好奇你是否忍得了,将这几百儒家弟子神思毁灭的痛苦,尽数加诸你身的折磨。” 云微眼神闪了闪,捕捉到这个变化的洵望嘴角勾起一抹笑,却听见冷泉般的嗓音从她身后传来:“小圣贤庄门下从未有不战而降的弟子,若须言饶与不饶、放与不放之辞,不妨等兵刃相交之时再作计量。” “子房!”伏念怫然低喝,慑得身后的弟子们不敢违抗其意念往前一步,而张良神色未变,一双凤眼中藏着刺骨冰冷。伏念一挥剑,太阿上流动之气如蛰伏的巨龙渐渐甦醒:“授业未竟门人遇劫,愧为人师;小圣贤庄屡经坎坷,赖前人奋力保全,今至存亡之刻,只要伏某尚在,儒家弟子有一人尚在,必不可使先贤受辱,儒门蒙羞!” 洵望闻言大笑,笑声中的讽意激得弟子们敢怒不敢言。此时云微却将目光转回他脸上,穿过空地的风带起她的发尾:“大人可还记得,你之前在找的东西?” 洵望拨弄着她耳侧头髮的手一顿。 “大人可是不记得了?”云微继续,声音放得轻而低沉,在场之人却听得清清楚楚,“老掌门留给师母的玉石。” 洵望默然,半晌后脸上逐渐浮起了若有若无的笑意,似猎人在揣摩着猎物奔跑方向忽然之间的转变,又似看着猎物终于奔向陷阱的所在:“你果然知道此事。” “我道是谁将师父的院子整个翻了过来,”云微不理会他,“想必是大人暗中下的令罢?” 洵望不禁笑出声来,伸出右手将她的脸扳正面朝着自己,“你可知道,你这表情真是像极了程风。”他挑了挑眉头,“对,我确实想找到那块玉石,可是我也想找到你呵。阿丘之后无人可使出鹤唳,即便是用,也会因耗尽气息反噬而亡。纵使她将所有的内力都灌入你体内,然而你毕竟不是她,拦不得我的操纵之术。你身上声术的力量于我则为囊中之物,我又怎会甘愿放弃?” 云微不答,洵望眯起眼,手上施力再将她的下巴扳高了几许,余光掠过她的肩头瞥见那个青衫的身影和他手中厉气难掩的长剑,冷哼一声,右手甩开她的下巴,转身朝黑衣人那边踱去,侧过脸朝身侧递过一个眼神:“带她走。”顿了顿,补充道,“儒家叛逆,一併缉拿。” 仿佛有谁一声令下,小圣贤庄的弟子们齐齐将手中之剑横在了身前。洵望头也不回,抬起了右手正欲再发令,却在女声响起时猝然停止了动作。 “师母曾教导我师门三矩,一曰入世不凭技,二曰同门不相残,三曰祸起不波及门外之人。大人身在师门,却入世倾覆天下,残害同门弟子,指意桑海儒家。师叔二字,云微断然不能叫,也断然叫不起!”音色冷冽,一字字掷入听见之人的耳中。洵望回头,却在目光触及云微从袖中掏出的一颗墨绿色玉石之时瞳孔骤然缩小。 “将声术用于制造活人傀儡,师门三矩无一条能容。”云微未有停顿高声喝道,手执着的玉石映着火光竟耀眼得逼人,“受教一日,永为门下徒,清理门户,责无旁贷。师恩在上,师命难违――” 墨玉崩裂破碎,碎片掉落在地光采全然灰败。
第96页 张良的眼神陡然一变! “可惜云微不学无术内力不够,既然只有使出鹤唳才能清理你,我就借它一用咯。” 语气猝然一转,云微唇角掀起一个得逞的笑,炫耀般地弹了弹之间已空无一物的食指与拇指。 洵望面色霎时间冷如玄冰。 “阿丘竟然……在方才把它教给了你!” 一阵疾风横穿而过,原本渐成合围之势的三五人影纷纷倒地,张良死死盯着他们的前额,上面一支竹箭深深没入,放箭的人一闪身已在十步开外。 “追!”洵望怒吼,飞身蹿出直追而去,“她体内的气息不会立刻稳定,趁这之前抓住她!” 云微足尖点地,身影勐地一转飞身向左侧的树林。立于洵望身侧的黑衣人影听令紧随其后,对方的队伍短暂松动,张良眼神一凛,凌虚与太阿齐齐入阵,光影在夜空下拉长作道道划痕,几步之内便已有十余人不敌。儒家弟子纷纷沖入局中,一时间两拨人混战作一团,杀声震天。 竹箭如暴雨梨花针般凌厉,灌入声术的剑尖不偏不倚地没入黑衣人的额头,后者便毫无反抗之力地跌落在地。刀影重重将衣裙的下摆划开,带血的衣摆红得似枯木之林于寒冬落花。云微忽然加速向前蹿去,枯树在两旁朝身后退去如飞,一片广袤的深蓝便这般猝不及防地横在了所有人面前。 云微眼中有什么滑过,脚步踏在崖边的石块上微不可察地一滞,下一刻身后飞来的竹箭便以极快的速度贯穿了她的后背,强劲的力道将她整个人生生扯出崖边,鲜血将衣衫彻底染红,如一只火鸟沖入空中。 一声闷响散在这方圆几尺之地,张良闻声回首,目光触及那点赤红的瞬间,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奔涌至头颅。杀伐声仿佛在这一瞬静默,他听见凌虚在风穿过时发出的轰鸣。有什么东西在心底悄然生芽,而后势如破竹地击穿了他的一道道防线。 洵望脸上笑意狰狞,投出竹箭的右手仍在胸前未收回,那个红色的身影却在空中躬起了身子,硬是将整个人转了过来,右手探过身后露出的箭尾,一寸寸将穿透了肩胛的竹箭从背后拔了出来! 在贯穿身体的力道之下被掼到了最高的一点,她抬起了左手,执着的长弓上鲜血浇灌。拉弓,上弦,瞄准,一切快如闪电。气息的流动从缓慢经行,到湍急飞掠,转瞬间已在体内奔涌四蹿似要冲破束缚。隔着几尺远的距离,洵望分明看到了云微嘴角一抹计谋得逞的揶揄,指尖夹着的竹箭如一个黑洞,将奔腾的气息通统吸入,箭尖直直对准他的前胸,内力汇聚之下已烫得发红。 洵望面色瞬如金纸。 中计了……她根本没有用那玉石中的力量,而是把体内的所有气息抽出灌入竹箭。她根本不需要为了争取时间稳住突然灌入的力量而逃开,她只是为了……将他连同大半数的黑衣人引到一处! 带血的竹箭洞穿夜风,铮的一声正正钉在他的心口! 仿佛所有的声音都在这一瞬消失,洵望的表情僵硬在脸上,胸前的竹箭流转着灼热的光,短短的凝滞,而后一股强大的力量却骤然从他体内向外炸开! 狂风唿啸席捲而开,洵望深紫色的身影在如泄洪般摧枯拉朽的力量中跪倒在地,风过如刃,交织成网将那身影绞作碎片。狂风所过之处,山崖上的黑色身影即刻被撕裂焚烧,火光夺目卷着枯枝与砂石一团团爆裂,如奔腾的万马向小圣贤庄扑来! 张良的手微微地颤抖着,耳畔的轰鸣似天柱折断苍穹崩塌,尘埃与火汹涌而来,却突然似撞到一堵屏障之上般向后翻卷搅作一团。 爆裂之声如雷神震怒,胸口的衣襟之内似有什么微微发烫。心底破土而出的事物将他内心最后一层抵御击得粉碎,他疯了似的将它掏出,墨绿的玉石灼伤手心,莹莹微光照得木簪上的裂口似鬼魅的笑面。 假的。 她拾起簪子递给自己的那块玉石,是假的。 她在所有人面前打碎的那块玉石,也是假的。 她在一开始,便把它们掉了包。 火光接近小圣贤庄之时被尽数挡回,掌心的墨玉随着一次又一次的撞击发出一阵又一阵的光。真相如匕首猝然捅在心口,涌出的淋漓鲜血红得决绝。 她说了谎…… 张良唇上的血色骤然褪去。 她抢先一步知道了来人的意图,他没有猜出;她说自己早就知情将把小圣贤庄出卖,他没有识破;她将玉石偷换以保他不受波及,他没有察觉。一切的一切,他都慢了一步。 记忆如盛在玉盆中被掀翻,方才的场景走马灯似的从眼前掠过。她面对他的诘问与进攻时一次次的退让迴避,她双眼下流过汹涌巨浪却用空洞掩盖,她问他可否算第三个人情的那句话声音是那样低甚至是卑微,她将簪子拾起递给他时摊开掌心的姿势近乎乞求。 一刀接着一刀,刀刀直插心脏,胸口的剧痛已使他近乎失去知觉。只差一步,脑海中剩下这一句话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只差一步,他就可以拦住她。可他居然信了她扯出的漏洞百出的谎言,居然信了她一次次遇到棘手之事时将他推开只是因为那可笑的欲擒故纵,只丢下一句自此两清,便决然转身而去。 然后任由她用自己的性命,去将这个死局击碎。
第97页 他明明有那么多次机会…… 他明明…… 凌虚从手中滑落,当的一声摔在地上。 火光连绵似焚尽一切,似将整个苍穹连着海面一併燃起。半空中那点殷红被映得近乎透明,一格一格、一帧一帧,从空中缓缓坠下,越来越快带着不可阻挡之势。耳畔只有心跳撞击着胸膛的声响,鼓动着全身的血液。那影子笔直朝下,转瞬间便没入了腾起的浪花之中,海水汹涌拍在崖壁之上炸开成千万点水珠,裂石之声震耳欲聋。 那个人影,已再寻不到。 第50章 四十九 朱红色大门缓缓合上,发出厚重的一声响。 门背后的小弟子听着外头车轮碾过石板的声音渐行渐远,脚一软坐倒在台阶上。 一刻钟之前小圣贤庄门口突然出现了一群人,个个手上拿着剑,打头那人戴着高高的帽子,狭长的眼睛盯着他:“去请伏念先生,便说赵高仰慕已久,特来拜访。” 他一个小辈的弟子哪见过这阵仗,吓得一路跑到六艺馆。师尊听他磕磕绊绊地讲了情况之后,抬步就走了出去,跨过门槛的时候停了停,没回头对着后面说:“子路,这里交给你了。” 他转过头去看二师公,二师公应了一句好,而后面对着师尊的方向,一直注目着他跨出门口走向出庄的路。 他心下虽是害怕,却还是跟着师尊去了。师尊走得极其平稳,走到大门前的时候突然停了下来,而后听他吩咐道:“贵客来访,当开大门迎接。” “伏先生不愧为小圣贤庄掌门,此等风范赵高拜服。”外面的声音从打开的大门间传来。 “中车府令大人谬赞,大人到访,小圣贤庄上下不胜荣幸。然获知仓促,未备礼数,还望大人海涵。” “哦?”那人的声音刺得他一阵鸡皮疙瘩,“方才我见小圣贤庄骤然失火,想起今日恰是蜃楼起航前的祭祀,心中记挂便赶了过来。不知方才究竟是何事?” “方才小圣贤庄受袭,伏某不知缘由,只与师弟和庄内弟子把守小圣贤庄。” “我适才见祭司大人上了山,而现下却未有遇见,不知伏掌门可有和大人照面?” 师尊听了这句似乎停了一下:“蒙祭司大人告知,大人莅临乃是追捕叛逆,后大人与那叛逆争战中朝左侧的树丛中而去,此后便不知下文。” “原来如此。”那人意味深长。小弟子不敢偷看,只得低着头任由冷汗滴下。 “小圣贤庄抵御叛逆着实尽力,伏掌门更是劳苦功高。赵高冒昧,请伏掌门赏光至将军府,容赵高设宴慰劳。赵高拜访匆忙,失了礼数,在此赔罪,只是伏掌门,可莫要推辞呵。” 门背后的几个大弟子霎时间脸色刷白,他懵了懵,就听见师尊不疾不徐道:“劳大人记挂,小圣贤庄上下感激不尽,伏某便恭敬不如从命,代全庄上下谢过大人。” 然后他就看着师尊从容上了那人备的车轿,差不多是被押着下了山…… 师尊他,是被帝国带走了吗…… 师尊被中车府令请走一事将弟子们吓得不轻,而颜二师公代行掌门之责管理小圣贤庄,大小事务井井有条,不出数日人心渐稳。三师公开始主持着复课,几乎是接下了一切杂务,时常在深夜有弟子朝他住处看还见灯火通明。 少羽这几日和小弟子们走在一起,总听着他们私底下在讨论,说三师公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虽还是一直微笑着但总觉得不敢在他面前打闹了。听到这里少羽就会插嘴,说师尊走后三师公日日处理事务至半夜,为人弟子,就不该让师公分神,然后换得一众崇拜的目光和一堆“子羽说得对”。 刚才他听见有人讨论,又还是这样对其他人讲道。小弟子们各自散了,少羽看着他们的背影嘆了口气,转头便见天明鼓着腮站在一旁。 “你明明知道的。”天明气鼓鼓地沖他说。 少羽挑了挑眉。 “你明明知道三师公为什么这样的。”天明不依不饶,走上前一步继续。 少羽皱眉:“小子,你想说什么?” 天明冲到他面前,瞪着他咬牙切齿:“你为什么一点都不伤心!你看到了!云微姐姐被那个大坏蛋打中了,然后掉下了海……” 话说到一半天明的嘴巴就被堵住了,他挣扎着想摆脱少羽的魔爪,就听见后者低声斥道:“快闭嘴!” 天明呜呜乱叫,而在见到石板路拐角处的一抹白后顿时没了声。少羽悻悻松开手,天明低着头等着面前的人走过来,支吾地叫了一声三师公。 “子明,子羽。”张良略微颔首,而后正色道,“近日小圣贤庄已值多事之秋,我已和丁掌柜商量过了,明日一早,你们二人便随他下山。” 呆呆地跟着少羽应了一声,天明看着三师公的背影随着石板路转弯消失在了树丛后面,才愤愤扭头瞪着少羽:“你干什么!” “好在刚才三师公没听见,”少羽推了他一把,“以后再敢提云微姑娘,信不信我修理你!” “为什么!”天明不解地反抗着,又挨了一记推。
第98页 “没人比三师公更难受,明白吗?”少羽狠狠道,“你存心想让他不好过吗?” 天明泄了气。少羽见状摇摇头,正准备走,听见后面天明沮丧的声音:“那三师公怎么办……三师公现在一定很伤心,可是师尊走了,二师公也一直忙,我们也要走了,三师公就只剩下一个人了……” 颜路走到张良住处的门前,门是开的,里面那个身着白衫的人影没有察觉,仍跪坐在桌前执笔写着。 “子房。”他唤道,见那个身影停下了动作,抬起头。 “受伤的弟子太多,庄内伤药的储存恐怕已不大够了。”颜路沉声道。张良垂眸看着下方:“我方才见了丁掌柜,墨家那边还有空余,可在监视稍松时带上山。待他们伤势稍愈,便以求医的名义出庄罢,一直留在庄内,并非长久之计。” 颜路点头:“也好。桑海局势愈发严峻,虽现下无甚风声,然未雨绸缪早日离开,对并无自保之力的弟子而言,确实是更好的选择。” “小圣贤庄终将有一劫,此刻万不可自乱阵脚容人拿到破绽。”张良轻轻摇头,又补充道:“另外,近日丁掌柜将接子明子羽下山。小圣贤庄所去何从现仍未明,若他们再留下,对儒墨二家均无益处。” “子房。”颜路低声打断。张良抬眼,察觉到他眼底的忧色,唇角弯了弯,“师兄有何事?” “庄内杂事,我处理便可。”颜路看着他,“子房,你不必……太过操劳。” 张良不语。 庭院内三两绿色点在枝头。张良看着窗外,干枯的枝丫已开始抽芽。半晌,他嘴角的笑意染上了苦涩。 “春天快到了,师兄。” 颜路心中一紧。 “去年院里的桃花开的真好……”张良缓缓吸气,阖上了双眼,“可我现在,却不敢看了。” 颜路默然。一袭白衣衬得他出尘清冷,自那日之后,他再也没有着过青衫。 颜路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气。 “师兄,”张良转过了头,眼中是翻滚的情绪,最终化作淡淡悲凉,“你会怪良吗?” 颜路走上前:“若有难来临,小圣贤庄上下,理应也必会一同承担。我从未怪过你,师兄亦如此。”他说道,伸手掩上窗户,顿了顿,“初春尚冷,子房保重身体。” 中车府令赵高将小圣贤庄掌门伏念软禁在将军府的消息不出数日便传遍了桑海城,一时间满城风雨。大火那日正是祭祀之时,那祭司也上了山,然而后来发生了什么无人知晓。市井中人多口杂,越来越多的人说是儒家包庇帝国叛逆,斩杀了帝国祭司。始皇却只是派人增强了小圣贤庄周围的兵力,未有其他。 事情已过去大半个月,局势仍然不明朗。酒肆里议论纷纷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披着盔甲的队伍行过的频率越发的高。 “什么?” 左边的桌子处传来一声低唿,正整理着帐目的丁胖子心中咯噔一下,开始侧耳听着。 “千真万确,我今早从将军府外头路过时候听说的。”另一人压低声音,“公子扶苏怀疑儒家怕是被冤枉的,前些日子已经上书请愿,说什么一时半会找不到凭据,就先把这件事给压下来得了。” “唉,公子果真是仁慈心肠。”先前那人长嘆,“说不准那儒家真是无辜被牵连,不然到时候要是真查起来,桑海一带哪里还有安宁了!” “可不是吗!现在皇帝陛下东巡还没到这头,桑海城里的官兵倒是一天比一天多。” “啧啧,听闻中车府令大人觉得事有蹊跷,劝公子好好查一查。毕竟这市井里的留言都说儒家图谋不轨,那也得有个三分真吧?如果确有此事,那扰了皇帝大驾……” “不过这桑海现下也算得上是公子代管着,要拿主意的也是公子。现在就只求公子能说动陛下,不然我们可就有得受了!” 二人讨论的内容又转向了前几日的琐事,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丁胖子心中稍定。近来小圣贤庄周围的兵力增强,说是为了保护儒家上下,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监视。 只是那儒家掌门伏念现下正在将军府内上千士兵的包围里头,任小圣贤庄弟子再大的胆子,也不敢置掌门人的性命于不顾。丁胖子内心喟嘆,如今儒家更是步步小心,自天明少羽下山之后,墨家与张良先生的联繫已差不多断开,就只靠他每日上山送膳才有这么点机会。 第51章 五十 山路上传来车轮滚动的声音,驻守的士兵抬头一看,山上下来一架有些许破旧的马车。 赶车的是两个儒家弟子,神色虽然平静却淡淡透着一股哀戚。 估计又是去求医的,士兵心里嘀咕着。上边命令任何人上山下山都要彻查,可这么多重伤的弟子一个一个下来,查了几十天也没了耐性,这些弟子不是伤口溃烂就是满身绷带,看着就晦气,也就打开车帘一看了事。 马车很是自觉地停下了,士兵不情不愿地挪身过去,用□□挑开车帘,果不其然又是一个儒家弟子斜斜躺着。赶车那弟子起身行礼:“小圣贤庄内伤药告急,再不下山找医馆,恐怕来不及……”
第99页 “行了行了。”士兵挥了挥手,不愿再多说,“赶紧走吧!” “多谢。”弟子一揖到底,驾着马车离去。士兵走回他刚才戍守的地方,仰头可看见小圣贤庄的一角屋檐。听闻那日大门近处起火,围墙都被烧了几十尺,这屋顶如今也是蒙了一层灰败,不见当初之气势。 儒家这下,还真是伤筋动骨啊……他心里暗暗感嘆道,弟子大半重伤,掌门被人带走,元气受损,也就是苟延残喘而已了。 马车驶进桑海城,在街巷拐角处的一家医馆前停了下来。驾车的弟子掀起帘子,把里头担架上的人抬下。担架上的弟子侧躺着,受伤的手臂悬在外面,身子用一张毛毯搭着。医馆里的大夫出来将人抬了进去,那受伤的弟子挪了挪身子,掩住了毯子下的书简,旁边七手八脚抬着担架的人群中一人目光微闪,趁着杂乱探手入毯子下方抽了走。 “哎哟……”受伤的弟子作势□□,“轻点轻点……” “怎么作事的?”老大夫神色薄怒,低声呵斥那人,“别在这头添乱,上隔壁街口对着的那条溪流那打一桶清水来!” “是是是……”那人惶恐应着,不着痕迹地敛了敛衣袖,转身跑了开去。 门口叩门声传来,伏念头也不回,注视着小窗外枝头的新芽,应了声请进。 “伏先生好雅兴。” 伏念回身,双手抱于胸前一揖:“见过大人。” “前日追捕叛逆生出不少的混乱,皇帝陛下命赵高好生照看伏先生安全,寒舍蔽陋,请伏先生委屈委屈了。” “承蒙皇帝陛下记挂,伏某不胜荣幸。”伏念再一揖,声音干瘪。 赵高不应,目光扫过桌案上,早些时候送进来的一杯茶,现在却一点也没动过。 赵高似是笑了,沿着伏念方才面对的方向看向窗外。伏念仍保持着作揖的姿势对着赵高,俯身之间嵴背挺得笔直。 “伏先生无需忧心,”赵高缓缓道,“小圣贤庄根基深厚,虽突遇此祸,然必会转危为安。” 伏念不动:“有陛下护佑小圣贤庄,伏某自然无需作杞人之忧。” 赵高眼神微动闪过一丝冷光,随即以轻笑掩过,回身走出房间:“伏先生在今时今日仍能处之泰然,真不愧为桑海儒家掌门呵。” “不敢当。”伏念回道。赵高一哂,收回目光,悠然踏出,身后传来伏念沉如山岳的声音:“恭送大人。” 房门在身后徐徐合上。 黄昏的庭院已点上了灯,乌云堆积在空中,夕阳从后方照射,将那深浅的灰色晕开一片暧昧不明的淡粉。赵高缓步走到庭院中间,侧面的一个黑影闪过,一人在其面前单膝跪地:“大人。” “如何?”赵高淡淡开口。 “属下已在桑海城内打探过,事出当日,有一女子与儒家三当家张良一同出现。” “可是有不少人见过?” “是,”那人低头应道,“那名女子,身着浅红色曲裾。” 赵高眯起双眼,目光停留在面前之人呈上的衣裙碎片,昨日稍早他曾下令搜查小圣贤庄附近树丛,在临近悬崖一带拾得此物。裙角上沾着血迹,断开处平整干脆,若非利器割下别无可能,边缘的一片似被火燎过,带着燻黑的烟尘。 悬崖周围有着明显的打斗痕迹,枯枝落地横七竖八,断面光滑平整,显然是利器所削。 “可有向公子禀报?”赵高注视着那一角衣裙,背在身后的双手骨节分明,黄灯映着苍白透出一丝诡意。 “属下已至公子府上禀报大人慾求见,公子回话,说已仔细考虑过大人的提议,会在合适时着手查清此事,只是现下先暂缓处理,大人不必多番求见,亦不必去了。” 眯起的眼中渐渐浮出一抹冷笑,赵高伸手接过了面前人递上的碎片,收入袖中:“公子事务繁忙,赵高本就不该再多打扰。也罢,备下车轿,且容赵高冒昧拜谒李大人,请求代为禀报皇帝陛下,只望陛下体恤赵高之苦心,容卑职为公子……” 冷笑攀上了嘴角,赵高抬步朝将军府的前门走去。 “……略分众忧。” 夜幕笼罩窗外,树枝投下的斑驳黑影在地板上铺开。伏念凝视着桌案上的油灯,烛芯处的星点焦黑隐在了烛火的明黄之中。 将灯油点染只需数颗火星便可,然燃烧成一片终归太过耀眼。灯芯的棉线本无关紧要,却只有让灯火点燃在其上,方可将灯油一点一点抽干。 只是这灯芯……却也可遇火则燃。 他伸出右手,触到身侧佩戴的太阿。 案上灯火的火舌颤了颤,熄灭作一缕青烟。 屋门骤然从内破开。 太阿剑上带着力拔山岳之气势,出鞘如虹一息之间便破开了门外的防御。剑气横扫,狂风卷着尘埃摧枯拉朽,庭院中的树木连根拔起。附近赶来的士兵尚未合成一个圈,便被这剑气袭得吐血不振。哨塔上火光明亮,黑烟滚滚而起,闻讯而来的士兵将伏念团团围住,□□扫过处金属相击之声铿然贯耳。剑身上已沾满了鲜血,倒下的人愈来愈多,伏念挥剑指向前方,不顾□□刺入后背,在人群中杀出一条血路。围墙上的弓箭手已集结列作一行,数百张弓拉动之声恍若雷鸣嗡响,箭尖玄铁发出粼粼的冷光。所向之处,塔楼上的人影长身孤立,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远方群山中小圣贤庄灯火通明,他将太阿剑收入鞘中,转身面朝西南肃然下拜。
第100页 一声令下,万箭齐发。 暴雨般的铁箭弹射而开搅作一团,撕裂的箭羽自空中纷然飘落。那人动作毫无停顿,一拜深深至底,一套礼数完整得无可挑剔。第二次拉弓已满,他收手起身,雄厚的内力将筋脉尽数沖断,身形笔直地站在塔顶岿然不动,如同一尊巨岳。 桑海儒家掌门伏念,自绝筋脉而亡。 是夜小圣贤庄大火沖天而起,驻守山脚的士兵正值换班之时,松散的列队被冲下山的众弟子攻得溃不成军。儒家弟子平日一心治学,今日却个个手持长剑势如破竹,剑影所至血光飞溅,三当家张良沖在最前,死在其剑下的人不计其数,硬是带着众弟子一路突围而出。临近的军队集结欲追,二当家颜路只身一人横剑于千军之前,久战至天将破晓,蓝灰色衣袍染尽鲜红,援军抵达欲将其生擒,他运剑却敌三尺,而后纵身跃下山谷。 儒家弟子数百脱逃成四散之势,如米粒撒入黄沙、雨水落入大海。桑海驻军元气大损,始皇闻讯大怒,下令将桑海毗邻郡县纷纷封锁搜查。小圣贤庄大火连绵三日不绝,浓烟遮天蔽日吞没整片山林,焚尽庄内屋塔楼阁,曲桥断裂落入湖中,湖水熏得几近干涸。三日后天雨,大火终于熄灭。细雨绵绵密如织,无声渗入焦黑的大地似抚平皲裂的肌肤,烧得倒塌的屋樑廊柱静静沉默,如倒下的巨人露出了肋骨。 巍然儒庄,一片焦土。 暮春的雨温软细腻,夜来朝去,无声打湿了这山脚的小村落。 梨花将谢未谢,细雨夹风吹落一地在庭院里。十岁出头的小丫头坐在台阶上,手肘支着膝盖,打量着手中捏着的一朵梨花。想必是雨后才施施然从树上落下,蕊间的香气还浓得扑鼻。 她抬起头,梨花后面是一个执着扫帚的身影,一下一下扫着地面上的落花。 “姐姐!”小丫头喊了她一声。 女子放下扫帚,转头看向她,方及肩的头髮有意无意地滑到面前,挡住了额头。 “姐姐再帮阿菱编个髮髻好不好?”她讨好地问道,扬起刚从地上拾起的一根枝条,“就用这个当簪子,好不好嘛?” 女子依言把扫帚靠在一边,走过来坐到阿菱的身后。 “姐姐最好啦!”女子伸手拢过她的头髮,食指指节一侧的厚茧擦过耳后是细腻温厚的触感,阿菱笑嘻嘻地撒娇,小孩子头髮特有的细软光泽闪动着。雨后泥土的气息钻入鼻中,长发松松挽起,女子接过她递去的树枝,小心地用它将头髮簪住,阿菱便迫不及待地跳下台阶,就着地上的积水看着脑袋后面,兴奋得小脸微红。 屋子的窗半掩着,老者朝窗外瞥了一眼,将这一幕收入眼底,轻轻嘆了口气。 第52章 五十一 老者是这个小山村里唯一的一个大夫,妻子过世,儿子几年前被征了徭役,阿菱是他的孙女,这些年来便只有她一人陪着他。前几个月这个丫头不知怎的就跑到了海边去,结果发现了一个人倒在滩上,便死缠烂打硬是要他救她。 这来路不明的女子衣衫上染着大片大片的血迹,又在海水里面泡开成淡淡绯色。他看第一眼便觉得这人恐怕难治,带回来诊脉后果不其然。身上大小刀伤擦伤遍布双腿与手臂,背后一道箭伤直接穿透左肩胛,全身经脉如被横冲直撞过一遭似的,就算捡回一条命,恐怕也成半个废人了。结果阿菱听说之后当即嘴一瘪就哭了出来,闹着说这个姐姐好可怜不想她死掉,硌得他神经阵阵发疼,只好把这人留下了。 其实平心而论,医她胛骨上那处伤并非难如登天,真正没法治的是受损的经脉。能把经脉伤成这样,再看看她别处的刀剑伤和手臂上肌肉的生长,必定是个习武之人。就算能治好外伤,难保她不能接受苦练的功夫一朝废掉的事实。 只不过……身受重伤加上落海,居然能坚持到获救,这人不是功力深厚,便是凭着极强的执念硬是撑了过来。不论哪种,来歷都不会简单。 她左肩上的伤触及了经脉,再加之体内的经脉本已受了损,且内力不济,几重影响下,左手恐怕也就废了。他等她醒来后和她说了这事,而后安慰性地补充道平日里拿些小东西还是可以的,只是肯定没那么灵便,也没法再练武了而已。刚说完他就发现自己反朝人伤口上撒了把盐,而她却没有一点反应,从清醒开始便怔怔地看着前方某处。 他当时想着,得,这姑娘约莫是受不了打击,直接傻了。 话虽这样讲,可不得不承认她是个十分听话的病人。喝药从不嫌苦,上药从不嫌痛,躺了一个月多便能下床,再过了十来日便能干些简单的活了。 这恢復的速度当真是让他有些惊讶,伤得这么重不仅没落个残废,而且平日的生活居然已差不多能够自理了。做了这么多年医生他也知道,重伤之后初下地行走得忍受多大的痛苦,而这姑娘居然一声也没吭。 不过话说回来,就算她想吭声,那时候也发不出声音吧,老者自顾自地想着。 阿菱很喜欢这个姐姐,每天黏着她不放。外伤好了后,逐渐的她开始能发出一两个短暂的音节,声音因嗓子被毁而低哑粗重。之前额头上的一道刀伤深得见骨,癒合之后留了一条长疤,不过幸而没有伤及眼睛。村子里其他小孩见了她都不敢接近,偶尔听到她的声音会吓得直接跑开。刚被阿菱找到时,她原先齐腰的长髮沾满血污和泥沙结成一团,只好都剪了去。一段时间后,原先不到耳后的头髮差不多及肩,她便时常把头髮遮到面前低着头掩着。阿菱倒是不觉得害怕,出出进进都跟在她旁边。
第101页 本来想着既然她能说话了,便打听打听她的来歷,只是看着她目光无神的样子,怕是无甚可能了。 事情的转机出现在半月之前。一日他碰巧想从后院出去,那女子正端着一盆水朝里走。篱笆外两三个青年人经过,边走边说着早上到镇里听到的新鲜事。 “小圣贤庄当初如此显赫,现在一把火烧过去,什么都没剩下,啧啧。” “那儒家的几位当家也是有血性的,竟抢在逮捕令下来之前冲出了包围,让弟子们都逃了出去,情愿惨死也不让帝国给抓了去……” 一声巨响兀然把这几个人打断。 女子手中的木盆倒扣在地,水泼得到处都是。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她就跌跌撞撞地冲出了院子,死死拖住刚才发话的男子的衣袖。 那几个人被吓得不轻。他皱了皱眉头,只见这女子抓得指节泛白,嘴里不知念着什么。被扯住的那人想推开她,不料她的手一松也不松。旁边的两个人看得急了,骂咧着疯婆子撒什么野拳脚就招唿了过去。他见事态不妙赶紧上去拉架,这丫头力气大得可以,竟拉得他气喘吁吁才把她拉开来。 手松脱了衣袖之后她便一个踉跄直接坐倒在地上。那几个男子咒骂着哪里跑来的疯子大白天出来吓人,转过身就走了。他看着她头髮蓬乱呆坐着,双肩明显在颤抖,心里也就明白了大概,于是把她拖进屋,给她倒了杯水。 “看姑娘的反应,想来姑娘和儒家有些关系。”他先开了口,“儒家十余日前被指为叛逆,听闻他们掌门被软禁在将军府,早一步知道后当众自尽,将消息传了出去。二当家和三当家赶在军队来抓捕之前带着所有人冲下了山,弟子有六七成都逃之夭夭。二当家留下断后身受重伤掉进了山谷,似乎是活不成了。那三当家……”他说到此稍作沉吟,“突围的时候伤得不轻,有人说他死在了山林里,也有人说他逃了出去,还有人说他藏了起来,但没人能肯定。” 女子的眼神动了动,抬眼盯住他。 “现下因这件事情,搜查的队伍都扩展到了桑海周围的郡县了。儒家弟子有的被抓了回来,在逃的都找不着行踪。姑娘如果和儒家扯上了关系,怕是危险得很,不如先避一避,等风头过去再说。” 女子的双手紧紧攥着袖子,半晌,伸出手指蘸了杯中的水,在桌面上划拉了几个字。 何罪叛逆。 他挑了挑眉,略诧异地看了这人一眼,但还是回答了她:“三当家张良勾结帝国在逃罪犯,与儒家上下一同谋害帝国祭司。” 而后他便看着女子的脸色瞬间白到发青。 那样子真让人怀疑她是不是下一刻就要去咬舌自尽……老者想着,看见女子站起身来,不禁有些后怕。那之后她在屋里干坐了有两三个时辰,之后竟在他不注意时跑到了镇上。阿菱跟了她一路在海边追上了她,只见她目光失焦地看着海面,整个人半靠在围栏上如同一片枯叶,恰又是夕阳西下时,周围的人看这样都以为是闹了鬼。 所幸过了两三天,她又重新恢復了正常。只是跑得太勐撕裂了旧伤,怕是要再养一段时间才能好了。 目光扫过她的额头,不免有些唏嘘。这姑娘的长相虽说不上漂亮,五官清淡得来也有几分精緻,额上兀然多了道疤,整张脸就这么毁了,倒还挺可惜的。 风过之处,清香隐隐。 阿菱转身看着不远处的女子,对她伸出手,“阿菱把这朵花别在头上,好看不好看?” 女子微怔,眼前的梨花洁白如玉。她缓步走过去摊开她另一只手的掌心,慢慢写道。 梨花意头不好,等六月,给你戴荷花。 阿菱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女子俯下身摸了摸她的头顶,将她手中的梨花轻然取走。 阿菱伸出手碰了碰她的发尾,喃喃说:“姐姐挽髮髻一定很好看,等姐姐的头髮长长了,阿菱也给姐姐挽一个髮髻好了。” 抚摸着发顶的手细微地一滞。 阿菱小跑着走开了,梨花打着旋飘落,静静躺在泥土中。 女子呆呆地立在梨树下,风撩起她的发尾扫着双颊,脚边的花瓣薄得似透明。 “良便帮云微,挽个髮髻好了。” 那个含笑的声音清朗如玉,带着淡淡的鼻音,像早晨山间的露水在耳边缥缈。在她无数个噩梦里,那个清朗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响起,却一直遥远地停在云端。 恍惚又见那日初春白雪未融,他站在她身后,修长的手指穿过她的长髮,戏嚯之下是缱绻的温柔。 梦魇中血与火的鲜红吞天灭日,海浪翻滚使人窒息,她用尽全身的力量朝那个云端跋涉,却听着那个声音越来越浅,化作一声轻嘆。 她微阖双目。 而今梨花落尽如雪,那头长髮却已不再。 她也……再听不见他,这样和她说话了罢。 簌簌花落,沾在葛衣之上。 小城街巷转角的一处医馆门面已老旧褪色,老大夫坐在药柜前读着一卷医书,忽而听见有人叩门。 老大夫从书简中抬起头,见一农人模样的男子在门外。男子从怀中掏出一竹片递过:“请问先生,能否帮在下按这上面所写抓一副药?”
第102页 老大夫接过竹片,上面的几种药材均是止血与镇痛所用的,不禁皱了皱眉头。 男子见他疑惑,低下头解释道:“小儿前些时候被锄头伤了脚,伤口几日不见好。家中贫寒,请不起大夫,好在翻出了家里上一回看病时留下的老方子,因此抄来求先生了。” 老大夫闻言默默嘆气,对着方子仔细打量了一阵,起身打开药柜。 男子谢过那老大夫,拿着药出了医馆。正午街上人来人往,他拐进巷子里兜了几转,走进了城郊的一家小酒馆。 许是经过的人不多,在这热闹的时分酒馆里却颇为冷清,店小二心不在焉地招唿着食客,掌柜的在桌子后面打盹。男子绕过酒馆的桌椅向一侧的偏门走去,外面半山处几座茅屋歪斜地立着。他顿了顿脚步,走入其中的一间,里面一人临窗而坐,长发披散在身后用髮带随意束起一绺,苍白的脸色依稀看得出身负重伤,瘦削的身姿却不减风骨。 “张良先生。”男子沉声道,递过了药包。 第53章 五十二 丁胖子走出茅舍,往后面的小院去了。 如今墨家潜逃于野,搜查的阵仗还未减弱,请大夫太显眼,一群人里唯独张良稍通医理,纵使身负重伤的是他,也只能委屈他自医了。 墨家自天明少羽下山后就有所准备,儒家弟子出逃当晚,头领们听闻将军府事发后便火速赶往小圣贤庄,堪堪把已重伤力不支的张良救了出来。出了这等事,桑海已不能继续待下去了,于是一干人便取山中近道逃到了临近县城,找了个废弃屋子安顿了下来。 风波过去了近一个月,这座与桑海城隔座山的小镇前阵子局势颇为紧张,如今也解了禁。虽说帝国下令大规模搜捕儒家弟子,然而出逃的人有数百之众,就算一人一张画像,贴满整个县的布告也贴不下,况又无人知道他们的相貌体型。对三当家的搜捕倒是持续了许久,然而军队回报他在突围时已身受重伤,猜测着逃不远,也就在桑海城郊一带找了找。 小圣贤庄一朝倾覆,始皇心头一块大石终于落地。公子扶苏调查儒家谋逆一事不力,虽本人没有得什么惩罚,但多少始皇心中也因他为儒家辩护有不满和疏远,借着事务繁多为他分担的名义,将他在桑海代为治理的权力分了去。而那分出的一部分,理所应当地落到了在此事上辅政有功的赵高头上。 诸子百家中一大显学气数已尽,东巡已始需要兵力,所谓搜查也只是作个样子罢了。只是苦了那些和儒家没有任何瓜葛的平头百姓,上头下令严查,压力一级一级迫下来压在搜查的士兵头上,于是罚人银子的,充徭役的,抓不到便打的,比比皆是。原先富庶的齐鲁之地经这么一折腾,也开始呈现凋敝之态。再加之巡游一事的花费,这故齐之地在征伐时虽因投降免去了屠戮,现在反而成了一块可宰割的肥肉,被榨得民不聊生。 丁胖子一面煮着药,一面不住地摇头。今日往镇上走了一转,富庶权贵乘轿而过,路边街角却横着遍地饿殍。墨家崇尚兼爱平生,现在这境况让他如何不咨嗟。 墨家在这几度辗转后已大不如前,现下只借着偏僻一隅稍作喘息,然而对比起儒家……丁胖子不禁重重嘆气,昔日弟子近千的大宗顷刻覆灭,两位师兄殒命桑海,经受这样巨大的打击,张良先生竟还能如此平静,实在教人心存敬畏。 只不过…… 丁胖子的思绪不由得飘到了几日前。 那日张良身体稍见好,便与墨家的其他几位头领计议今后。纵使身上抱恙,他仍端坐笔直,手指在桌面上轻扣,清冷的声音淡淡地分析着近日局势的变化,判断着桑海城郊驻守兵力的变动,而后说出了他认为尚在桑海的墨家弟子朝这边转移的最好方案。 事出仓促,几位头领和留在据点内的弟子几乎断了联繫,眼看着搜查一日比一日紧,心中难免生出焦虑。而张良一人静静坐在那里,竟似能将这一炉沸腾的滚水冷却下来一般,让听者的心境归于沉静。 将事情交代完,张良扶着桌子起身,对着墨家头领们深深一揖:“墨家仗义相助,救人于水火之中。此番恩情,张良将永记于心,他日必涌泉相报。” “张先生自墨家到桑海以来多番接济周旋,此刻不足以报恩,”高渐离忙对着他回了一揖,“先生快起来罢。” 张良仍保持着半跪的姿势不动,令在场之人都不好意思起来,纷纷上前想去扶他。这时张良的眼神动了动,须臾,缓缓开口道:“良……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见他这般样子,众人都有些诧异,相互对视一眼,而后高渐离说道:“张先生,请讲。” “良想请求墨家,帮忙打听一人的下落。” 此话一出,屋内陷入一片沉默。 所有人都知道他说的人是谁,可是…… 那日的境况天明和少羽都已转告了他们。云微在逃跑时被那祭司一箭插入左肩飞出崖外,而后还将那支箭拔了出来,血流得把衣服都染透了。伤得已这般重,还落入海中,初春天气尚冷,那海水更是冰凉刺骨,又已过去数月,还能找到的可能实在太小。 众人默然。之前他们都心照不宣地不和张良提此事,儒家刚遭此浩劫,又有谁还会刻意去戳他痛处,不想他主动说起。
第103页 众人交换着眼神,不知如何应对,张良却先一步开口了:“良知道此事有诸多不便,诸位隐匿于此,始皇驾临在即,驻守的秦军也将增多。良如今只是只身一人,这样的一个人情,现下是断然还不起的,只是……” 屋内的视线集中在他身上,张良说到此处停了下来,屋内安静得能听见窗外黄鹂的鸣叫。过了一会,他轻轻吸气: “良不愿,就此放弃。” 想至此丁胖子又是一声重重的嘆息。张良对墨家有恩,况且打听一人下落也并非是他说得这般危险的举动,举手之劳,焉有不为之理。只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大海捞针还要有根针,而打听一个很可能已经不在的人,怕是不论打听多久,都不会有结果了。 只是张良先生都已经这样说了……他们还如何再用这个理由拒绝。 始皇巡游的车驾已起,沿途郡县陆续有重兵镇守,修建驰道的苦役却连归家都来不及,就被遣去北上修筑长城了。纵使雨水充足,无人耕种,眼看着又要歉收。民心惶惶,小乱已出了几回,均是被压了下来。 今日盗跖从镇上回来,一向嬉皮笑脸的他竟然黑着脸一言不发,径直走入屋内拿出一坛酒,开坛倒满一整碗一口灌下。 丁胖子本来想劝,这些日子过得艰难,平日里大家饭都吃不饱,怎说也得省着点喝,只是看着盗跖那神色,又把话吞了回去。 原本在屋内的几个人注意力被吸引了过来。一碗喝干,盗跖将木碗往桌上狠狠一放,力道大得让高渐离也皱了眉。 “我今日上街,见那秦狗拦在路边,想着绕开他走。”盗跖愤愤开口,双眉倒竖,“我后头一个姑娘带着她父亲出来求医,拦路的要她拿出一两银子来才能进城去。那姑娘身上的衣裙已经旧得不像话了,哪里拿得出这么一大笔数目,那秦狗居然出言不逊轻薄那姑娘。” “这太过分了!”大铁锤闻言一拳打在桌面上,震得杯碗抖了抖。 “过分的还没说到呢,”盗跖继续道,“那姑娘不愿从,这厮居然伸手就去拉她父亲,说是没钱就用人来顶,老人家少说已有六旬,身上还带着病,这秦狗竟然还想抓他去充徭役。那姑娘想拦,这狗居然拿着□□就开始打那老人家,我看不下去了便出手要了他狗命,那一桿收不了势头,打下去血肉模煳,边上那些人追了我一路没追到,那老人家却已经救不回来了!” “简直没有人性!”大铁锤怒得站起,双拳紧握在侧,伸手欲抓雷神锤,“这秦军简直不把人当人,不要他们命还哪有天理!” “大铁锤,别冲动。”雪女起身拦住他,而后愤然嘆息,“如此草菅人命,嬴政此人,着实暴虐不堪!” “我这番出去,见它路上全是饿得奄奄一息的人,”盗跖双手抱胸气得发抖,“百姓已经苦成这样了,嬴政居然还想着巡游东海。徭役征了一次又一次,去的人都没几个能回来的。秦再不亡,才是天理难容!” “还等什么,等不得了!”大铁锤目眦尽裂,一把将雷神锤抽出,“还不现在就去杀了嬴政那傢伙!” “不可轻举妄动!”高渐离出声,语气透着冰冷,“现在还不是时候。” 班老头在一旁看着,却见门外有一道身影立着,不由惊唿出声:“子房?” 屋内的人纷纷朝外望去,门口处的正是张良。 “张良先生……”大铁锤耐不住性子欲发话,张良示意他不必再言,抬步走入室内,静默须臾,缓缓道:“的确,现在时机未到。” 高渐离眼神一变。盗跖从桌前站起,向前迈了一步:“子房,你……你莫非……” “嬴政治国残暴如斯,天下之人,莫不愿诛之。”张良眯起了眼睛,“不过尚未有人得手罢了。” 此言一出,几位头领内心均是一震。 自机关城被毁,前任巨子身亡,墨家上下对帝国的不满从未停止过。且前有荆轲刺秦一事,计划失败后墨家折损颇重,而后秦王扫六合,墨家弟子多经亡国之祸,虽无人明言,然众人对嬴政皆是恨不得食其骨啖其肉。 几位头领从未放弃过刺秦的计划,但现在毕竟逃亡在外,所知情报不多,因此只能按下不谈。墨家在此前有想过争取张良加入,却因刺秦一事太过危险,儒家处境微妙料得他不会冒险,也就作了罢。如今儒家突遭横祸,张良这样说,便是隐晦地表明了他亦有此想法。他在东地已居多年,且云游之迹广布四海,对周遭的风土及物事自然比初到不久的墨家清楚不少。倘若他愿意联手,刺秦的计划,便有可能重新启动了。 “张良先生,”高渐离敛起容色,疾步上前作了一揖,“先生适才言时机未到,敢问在先生看来,如何方是上策?” “始皇此次东巡,为的便是亲至东海仙山,寻长生不老药。我在数月前耳闻,车队自咸阳启程,出函谷关,沿河而行,取道东郡,入齐郡而抵桑海。”张良略侧过身,一条条地拆解着,“函谷关天险,一向有重兵把守;东郡为大郡,荧惑之石事出,更是形势紧张;从东郡起至齐郡,不断有驻军的补充,一路戒备,想必严密;若至桑海,便再无机会。”
第104页 他看着窗外,树影葱茏,枝繁叶茂:“车驾已起,尚在函谷关内;东郡往后,机会渺茫。三川东近东郡一带,河道纵横,沙丘起伏,车驾至此,必放缓经行。阳武北河南渡,至盛夏芦苇高可没人,得手后逃脱,追查甚难。” 众人的心境随着他的一字一句渐渐明朗。眼前的白衣男子神色冷静,分析滴水不漏,原本无可能之事,在他推演下竟生出了一线转圜之机。小圣贤庄破败,然在他的话语中竟藏着堪比整个儒家的重量。高渐离抱拳一揖,语气中添了一抹尊敬:“那先生以为,何时最佳?” 张良沉吟,目光从面前众人身上扫过,沉声道: “六月,博浪沙。” 第54章 五十三 随后的一切进展飞速,大铁锤自告奋勇,愿随张良前往博浪沙刺杀嬴政。若是绕开从河北面的驻军,便需从河南面取道。小城在桑海以南,提前数十日出发,便能抢先一步到达。墨家的弟子陆续转移与头领会合,修整后一刻不停地在周围的县城打探东巡车队和沿途驻军的动静。 日子平淡中透着紧绷,张良的伤逐渐好了起来,刺秦的准备亦日渐充足。只是有数次大铁锤和盗跖等人询问何时出发,张良均不作回答,只是抿一口茶淡淡说,再等等罢。 每日黄昏打探消息的弟子归来,张良和几位头领都会聚在一处商讨。一切井然有序而又不可阻拦地进行着,一步一步走向那个杀机骤现的节点。悉数析解传回的消息,而后逐一部署,张良平稳的声线从未变过。而将散之时,他总是会追问一句,可有她的消息? 回答他的却总是沉默。 而他神色不变,只垂眸看向杯中茶水,须臾启唇道,再找找罢。 再找找罢。 波澜不惊日子总是过得很快,转眼已将入夏,城中已有消息说,始皇的车驾不日将至函谷关。大铁锤首先耐不住性子,而张良的回应却没有大的改变。其他几位头领多少有些心急,只是知晓张良自有分寸,于是没有过多地担忧。 入夜后的商讨今日照旧,只是打探的弟子带回了车出函谷关的消息。此言一出诸人心下均添了几分焦虑,而张良一如平常,只是缓缓点点头,沉吟片刻,问出了那句已问了无数次的话:“可有她的消息?” 依旧是无言。 空气中不知何时多出了隐隐的压抑。 张良没有说话。带消息的弟子不敢看他,只得默默盯着自己的足尖,思考着该如何挖出一些有的没的告诉他,却听见那嗓音响起:“罢了,就这样吧。” 弟子一惊抬起头。张良手握着盛茶的杯子,骨节分明的手在灯光下有些许的苍白。沉默得能听见外面的鸟鸣,仿佛过了许久,盗跖有些不确定地出声:“子房,你的意思是……” “不找了,就这样吧。”张良打断他的发问,将杯子放回桌面上,发出一声闷响,半晌,低声重复了一遍。 “不找了。” 议事完毕众人起身散去,盗跖有些担忧地回头看了张良一眼,后者端坐在桌前。灯火如豆,窗外月光皎洁落入屋内,他看着半空的杯子,然后执杯将余下的茶水饮下。茶冷后入口苦涩,他的眼睫轻微颤动。 第二日,张良告知墨家众人,两日后出发。 启程的前夜墨家的众弟子和头领都聚到了一处。始皇车驾防范严密,多人同行恐打草惊蛇,因此此去只有张良与大铁锤两人。墨家弟子平日多受头领照顾,大铁锤又是至情至性,与众人感情深厚。此行吉凶未卜,一别过后恐再难相见,大伙便开了几坛酒,狠狠喝了个痛快。 盗跖平时总是嚷嚷着喝酒,真喝起来醉得倒是最快,喝了几碗便开始絮絮叨叨,一边还劝周围人多喝点。几回合下来众人皆微醺,盗跖举着碗拍着丁胖子,回头晕晕乎乎地问道:“哎?子房上哪里去了?怎不来和我喝上几轮?” “臭小子,”班老头对着他头上就是一个暴击,“子房身子才好,你就要拉他去喝酒,你这是什么意思?” 盗跖揉了揉头上被打的地方,一副我什么都听不见你奈我何的样子。 月华如水,夜晚的清风中带了几分凉意。张良一人坐在屋顶,从这里可以看见远处县城中零星的灯火。 风拂过碗中的酒,吹起细密的波澜,柔和得像抚摸大地的手。他闭上双眼,酒香隐约。春去夏来,新芽已长做荫荫树冠,叶子交叠间发出沙沙声响。 似有一阵微风熘过他的袖口。 “你来了。”他兀然开口。 “不陪我坐会么?”他补充道。 耳侧叶声阵阵,似近在咫尺。 “明日便是启程之时,”张良轻吸气,声音因低沉而带上了一丝柔和,“一个月的时间,抵达博浪沙再到布好埋伏……” 风声似是紧了些,吹散了方才细碎的声响。 “你果然觉得这有些仓促了。”唇边浮出淡淡的笑容,“你定认为,我既然身体抱恙就不应该亲自去。只是这次虽兇险,然那周围只有我一人熟悉,所以即便冒险,也非去不可了。” 他顿了顿,声音中復多了些释然:“想必你也看得出,所以不拦我。不仅如此,若是有机会,你一定会日日催我快些动身罢。”
第105页 叶浪起伏如笑声清脆。 “我知你想说,既然刺秦之事危险,就应该早到设伏之地准备,在此处等着,实在是浪费时间。”张良笑了笑,风扫过他额前的头髮,“可你真的是这样想的么?” 风渐止,沙沙声稀疏寥落。 “你真的……”张良喃喃重复着,低沉的声音中带上了沙哑,“是这般想的么?” “你会怨我,就这样离开了么?” “云微……” 耳畔的声音隐没无踪。 张良睁开双目。 没有人。 她不在那里。 嘴角僵硬的笑意再也坚持不住,张良痛苦闭眼,举着木碗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着,修长的手指紧紧抠住碗沿,掩下的眼底痛意翻滚碾过一切。月光皎洁依旧,却冷得像冰,寒意刺骨如剑直插入身体。那疼痛破开麻木直击在胸口,像要将方寸之心绞碎。 酒香萦绕鼻尖,浓得让人窒息。 “你从不说……”破碎喑哑的声音自喉中传出,仿佛不属于他,“你从不说你害怕,你只会让我不必管,可是你可知……你可知我会……” 话音渐弱,化作唿吸间滑过的一声哽咽。 寂静中只余下天地间混沌的声音。 屋顶上单薄的身影萧瑟如晚秋落叶,执酒之手早已僵至麻木。碗中倒映的半月被微澜打碎作凌乱一片,挣扎着在水波间起伏,恍若浮萍相接而后又骤然被巨浪扯开,终难再聚。 月光投下的孤影瘦长。 “我要走了,不来送我么?” 声线朦胧如水雾,身侧却无人应答。 张良定定看着碗中波光,似想透过它看见什么缥缈的事物。半晌,他开口道:“你沾不得酒,这一碗,我便代劳了罢。” 木碗送至嘴边,他仰头将酒尽数灌入。旧燕地的酒烈如烧,一线入喉堪比吞剑的痛。一碗饮罢,张良将碗搁在身侧,眼中却清醒得不见一丝醉意。他起身站立,眺望着西面群山匍匐,再言时声音已是清冷。 “只是这之后,我便再不喝了。” 第二日一早,两人便启程赶往博浪沙。 一路日夜兼程,绕开驻军穿郊野小城而过。农田间的禾苗枯黄着,春日的潮湿在酷暑的逼近下节节败退,扬起的尘土瀰漫着焦味。 始皇车驾的风声越传越远,城中之人看外来者的目光中也添上了更多忌惮。六月暑热蛰伏着,等待曜日当空之机倾巢而出。星点的躁动愈演愈烈,如影子吸附在每一个人的身上。 东地的苍翠褪去如飞,中原的粗粝之气夹杂在如刀斧噼出的纵横街道中。下马歇脚之时张良饮着解渴的茶水,宽阔的帽檐遮住了那张引人注目的脸,耳边是始皇已至三川边界的消息。 他掩了掩身侧,粗葛衣布下剑鞘的青翠凛冽如泉。 是时候该有一场雨了,一场浇灭这酷热与焦躁的狂风暴雨。 紧赶慢赶,二人在阳武县戒严的前一日到达了博浪沙。千里苍茫人烟稀,芦苇随风倾倒似大片大片的青绿泼在画布上,匍匐沙丘是狰狞的纹路。阴云碾过苍穹捲起惊涛骇浪,投下的阴影压向地面。 河南渡北,苇盪翻腾。 马蹄声紧,木制车轮在沙丘间蹒跚。夕阳的血红似鲜妍的旗帜,始皇的仪仗不紧不慢地接近着,一轮弯月不知何时已挂上天穹。 “来了!”大铁锤难掩激动的低吼。 横斜草叶间,一列马车缓缓驶入视线。 似世间万籁俱静默,他听见血液在血管中奔腾的声音。 三个月了,距小圣贤庄倾覆已过去了整整三个月。张良掩藏着自己的气息,凌虚剑柄的碧血丹心异光摄人,他紧握手中的剑,沙丘的起落逐渐低伏,他感觉着心脏一下下撞击着胸口。身旁不足一步大铁锤弓下了腰,右手已经摸到了雷神锤的木柄。 前方的护卫策马行过,须臾过后六马并驱缓缓步出。 天子六驾……执剑之手一顿。 车轿巨大的轮廓从沙丘后露出,另一架马车紧跟其后,马蹄声参差,竟然也是六驾。 耳畔似被清空。 第三辆、第四辆、第五辆……张良死死盯住这一条长长的车队,都是天子六驾,每一辆都是六驾,嬴政多次遇险,此番怎会不早有准备! “这、这怎么都是……”大铁锤愕然望着眼前的景象,语气中难掩震惊。 失算了,失算了,张良阖上双目,遮过眼底翻腾的巨浪。以六驾分辨已无可能,车队中车轿的布置参差差异却混淆视听。放手一搏无异于用性命去赌,且一旦押错,入了守卫的包围便再难全身而退;而若是放弃,此次东巡中便再无破绽可乘,车队入关返回咸阳,下一次便不知要待到何时。 车队缓慢而不可阻挡地驶向前方,一寸一寸远离着埋伏的地方,只差那么几步,数月的筹备便如是付诸东流。 “张良先生……”大铁锤转向他,眼中是难耐的焦躁。 “撤!”张良紧咬牙关,狠狠挤出一个字。 “什么?”大铁锤不由得提高了音量,“难道就这样放过他!” “如此以性命冒险,不值得。”张良握紧了凌虚,每一个字背后均是隐忍的刻骨之恨。车驾高低颠簸,空中的夕阳灭去了最后一丝余晖,木轮之声渐行渐远,眼看着那葳蕤冠盖便要再次隐入沙丘――
第106页 大铁锤却悍然从苇盪中站了起身! “先生说得对,这样太过冒险。”他抓住背后的雷神锤,一把将它抡到身前,斩钉截铁道,“但我大铁锤这次来,便从来没有想过还能回去!” 张良瞳孔骤然紧缩,阵风突然加紧吹得芦苇飒飒作响,这边的动静已惊动了车驾周围的守卫。大铁锤俯下身子,双足稳稳扎在芦苇盪中,内力旋绕锤身,运转间天地变色:“张良先生,你便放手赌一把,你说哪辆,我便去砸!” 心跳声冲破胸膛,张良紧盯着惊觉有人行刺的守卫,一圈的人面朝外,下意识地退向了―― “正中!”电光火石间,判断脱口而出! 大铁锤跨步上前,一息不到便已至那车轿前三尺。守卫之人聚集欲挡,却似被从天而降一股无形之力固定在了原地。一百二十斤重锤旋转在空中,抡出的狂风夹杂着惊雷霹雳撕裂苍穹,车轿的帘幕被掀开扯断,巨压以不可抗拒之势对着车顶轰然砸落! 心跳一滞。 云微骤然捂住胸口,跳动的声响坚定而有力,仿佛刚才的一顿只是错觉。 村头街巷间已不再熙攘,她的睫毛颤了颤,不由自主地扭头看向左侧,远方翠色林海起伏。 是那边,一声巨响蕴着巨浪般的内劲,沿着大地的震动贯遍全身。错觉么?身边不时穿行而过的人什么都没听见似的来往着,她呆立在原地,隐隐的不安让她禁不住地发抖。 声术的反噬令她内力毁去大半,近几月不停的修补也只是让她的经脉能勉强承受练习时气息的流动。此时的她几乎与普通人无异,而这股劲力居然横穿山峦让她抓住了分毫,难道说…… 她不敢深想,恐惧却如梦魇紧追在她身后。她加紧了脚步向村子内走去,枝叶的黑影模煳在夜色中如同一团黑雾将她笼罩。 第55章 五十四 一夜未眠,第二日清早云微便顶着黑眼圈出了门。在恢復了大半之后,平日她便帮着爷爷上村头或是镇里买些杂物做些活计。她身上没有什么值钱东西,断然是付不起药钱的,所幸爷爷默许了她留下,她便只能尽力多做些事情从而不白吃人家饭。 镇上人还不多,一如既往的悠闲。云微提着篮子,眼睛不停地向四面瞥去,却与平时没有什么差别。 看来是自己想太多了,她默默在心中告诉自己。如果真的是千里之外传来的内劲,莫说现在的她能否察觉到,此刻周遭的郡县估计也该乱成一片了罢。 左手的经脉郁结成一块,平日使劲都是用的右手,虽无碍于日常行动,但她知道,拉弓需要双手,左手无法运力,射术大约是不能用了。为了自保她只得练习右手,好在之前的功夫底子还在,用些简单器具还是可以的,比如说噼柴的斧子,只是用成什么样能不能挡住别人的攻击便不得而知了。村子里都是些普通人,她也不敢随便暴露自己习武的事实,于是无人对练无人指点,她也不知道现在的自己到了哪一个地步。 “丑八怪!”耳边不知道是谁叫了一声。 云微的身形顿了顿,余光扫见一个少妇人惊恐地拉住怀中的小孩子斥着让他噤声,便不去理会继续走去。在街上走的次数变多了,毕竟脸上有一道辨识度这样高的疤痕,镇里的小孩子们都认得她。刀伤擦着眉骨延到眼角外侧,当时奔至崖边她已接近力竭,长刀朝着身上几乎所有角落招唿她已无暇去挡,只得勉强护住要害。这刀伤用头髮一遮,便大致掩住了,只是小孩子偶然看到便吓得大哭,不出几日这丑八怪的名号便传遍了镇子。 不过这样也好,云微心想,遇上什么想取笑侮辱她的人,只用抬头把疤痕一露,那些人便像被噎了一下一样说不出话来,倒是省事得很。 而且……她心中颇为自嘲地想,她早已不是之前的那个贺云微了。现在若是遇上之前知道她的人,认不认得出来都是个问题。虽然不至于哑,但嗓音算是废了变得低沉粗嘎,有时候听着都会让人起鸡皮疙瘩。掩着半边脸,凭声音定无法分辨了。而倘若是熟识的人,约莫都认定她已经没法活了,再见到她,没准会以为是一缕亡魂在飘着。 正想着,小腿突然挨了一颗石子。 细微的刺痛扎得她顿了顿步伐,左边一群顽童闹笑着跑开了。 云微理了理头髮,重新迈开了步伐,走了两步,下意识地闪开了再次投来的石块。小孩子而已,没必要计较,她这样想着。 她已经习惯了。 回到家中放下篮子,噼柴生火烧饭,浣衣晾晒清扫,再出门买些粮食,日子平淡地重复着,兜转了一圈,又回到了之前波澜不惊的日子,做着一样的事情,只不过换了个地方。身上穿着短葛,走在路上却没有人再喊她小兄弟了,见了她都绕着走。云微耸了耸肩,这样也挺好,她都已经是这种情形了,还奢求些什么呢。 前面似乎传来闹哄哄的声响,云微不由得奇怪地抬起头。不远处的桥头上坐着一鬚髮皆白的老翁,四五个小孩嬉闹推搡,一根木拐在空中左右跌晃着被争来抢去。 “给我玩一会!你拿着它已经很久了!” “不给你玩!我还没玩够呢!” “你们把手放开!” 木拐在空中转着方向,老翁沿着口不断咳嗽着,长将及地的鬍鬚随着咳嗽声抖动。云微皱了皱眉头,周围的人都见怪不怪地各干各活,她的视线转回这一群的人身上,改变了方向朝桥头走去。
第107页 那群小孩正争得不亦乐乎,其中一个偶然抬起头,吓得尖叫出声:“丑八怪――” 话一出口余下的小孩便齐刷刷看了过来,云微步伐不慢,甚至是加速朝着他们走过去。小孩子见她来势汹汹哪里经得住吓,把拐杖一扔就四处逃散,转眼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飞起的拐杖在空中打着旋,云微伸出右手一捞接住了它。 白髮老翁止住了咳嗽,抬起了眼皮看向她。云微低了低头,髮丝滑落重新挡住脸,而后将拐杖递了过去。 老翁看了她许久,终于颤巍巍地伸手接过,看着她的一双浑浊的眼中露出了笑意:“人们说长得好看的姑娘心也总是善的,年轻人不相信,到了我这年纪,倒觉得这句话真切得很啊……” 云微肩膀一僵,这老翁又不是没看见她脸上的疤,说这话是在找她乐子吗? 仿佛看穿了她心里在想什么,老翁抚了抚鬍鬚,白眉下的眼睛中闪着意味深长:“这世间有什么东西能完美无瑕,俗人只盯着那缺憾之处看,却不知错失了大半,可惜啊可惜……” 云微怔住,桥头的几只鸽子扑翅飞起。 “现在还肯帮我这老人家的小姑娘已经不多咯……”老翁自顾自地说着。云微不言,定在原地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老翁把玩了一会木拐,瞥了她一眼,眼中的笑意居然带上了一点狡黠:“再好的玉,没有打磨过,也就只是一块废石。小姑娘,”说至此他艰难地弯下腰,拾起了地面上一块石头,拖过她的手将它塞进了她的手心,“可别看它丑,便把它扔了呵。” 石头沉甸甸,在掌心的触感粗糙。云微的手颤了颤,嘴唇微启欲言又止,那老翁将拐杖拄在了地上站起,背对着她一步一步朝桥的另一端挪去。 “多谢了,老人家。”云微抿了抿嘴唇,上前一步,对着老翁的背影一揖。 “不必不必,”老翁扬了扬手,“要变天了,小姑娘快点回去吧。” 云微眼神一震,背后街道马蹄声由远而近,夕阳的一抹红色落在村庄的上头。云微紧了紧握成拳的手,转身跑下桥朝村子奔去。 村头巷口的空地上围了一圈的人,手拿□□的秦兵站在正中,在他身后的几匹马打着鸣。 蹄子踢踏的不规律的节奏在这紧张的僵持中刺人神经。人们躲开一段距离怯怯旁观着,都不敢说话。 士兵鄙夷地看着歪在地上发抖的男子,目光落在了一旁倒扣在地的篮子上,挥起□□就扎了过去。唰一声篮子裂成几瓣。那人见篮子里没什么稀奇,不满地啧了一声。 “皇帝陛下昭曰,前日在博浪沙有大胆逆贼行刺,命大索天下十日,务必将那逃走的刺客捉拿。”扫视着周围惊慌失措的村民,那士兵蔑然道,“我耳闻这村里有外来之人,想必和那刺客脱不了干系。如果有谁胆敢窝藏,休怪我们统统抓起来!” “什么?” “居然有人行刺……” “怎么会逃到这里来……” 人群中传出细微的骚动,夹杂着轻声的质疑。句子落进了士兵的耳中,他怒目圆睁喝道:“是谁在说话!” 数十人纷纷垂首噤若寒蝉。那士兵见状仍不解气,从人群中拉出一人掼到地上,抬手执起□□指向他:“说!是不是你!” “爷爷!”人群中一声哭喊传出,阿菱一边奋力向前挤着一边拨开站着的人们,冲到空地上欲跑向被围在中间的老人。 老人的鬍鬚因狼狈而凌乱着,眉头轻微皱了皱,低声喝道:“阿菱,回去!” 站在人群前方的士兵把她抓起来,硬是往回塞到人缝里。逼问的那人双眼一瞪,□□的尖头朝着老人又逼近了几寸:“说!你在背后说这等话是什么意思!” 刀锋雪白晃人眼,老人垂着头一言不发。那人失了耐性,挥起□□便要往老人身上招唿:“不说?不说便拿你开刀!” “不要啊!”阿菱的尖叫愈发悽厉,那尖刀眼看着就要刺到那老人身上,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暴喝:“住手!” 作者有话要说:  (我一定要加上这个段子) 老翁:小姑娘,可别看它丑,便把它扔了呵。 云微:多谢了,老人家。 第二日,云微带着这块石头去了镇上最大的买卖行,那块石头居然是稀世宝玉。云微藉此发了一笔横财,从此过上了荣华富贵、醉生梦死的生活。全剧终。 ……开个玩笑剧情肯定不是这么走的…… 第56章 五十五 士兵被骇得顿了顿,回头顺着人群惊恐的目光望过去,一个身着葛衣的人影站在几步开外的树下,风撩过面前的散发,额头上赫然是一道伤疤。 人群哄一声炸开了,七嘴八舌的讨论被恐惧压低。士兵愣了片刻,那姑娘走至他面前,额上的伤疤在一尺余的距离看来显得更加令人毛骨悚然。她直视着那执枪的人,声音粗嘎令人忍不住一个激灵:“搜捕令可有?*” “大胆!竟敢这样对屯长说话!”旁边站着的一人怒骂道,□□朝前一伸指着她,“你是什么人!” 云微握紧拳头,冷眼看着那逼过来的刀刃。博浪沙离这村子隔着一个大郡,刺客怎会在此时就已经逃到了这里。这一群士兵粗略看也就十来人,盔甲不整兵戈参差,无凭无据的就说要拿刺客,想必是闲散伍人,借着始皇的名义闹事,想从这村子里揩点油水走。
第108页 爷爷和阿菱于她是救命之恩,如今他们遭险,说什么她也不能不管。周围的人看她的眼神全是惊愕和惧怕,好似恨不得立刻退后离开她几尺远。云微深吸一口气,语调不改:“始皇帝下令大索天下,那搜捕令你们可带来了?” “无耻狂徒!敢对帝国军队不敬!”被称作屯长的人咤道,刀光一晃刀尖便指到了她脖颈前方,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响起,“你是何人,之前为何不在村庄内见你?” “没有搜捕令,照大秦律令便不能拿人。”云微不理会,继续道。若这些人只是闹事,只要藉机扣个帽子,八成会让他们手忙脚乱。将入夜的巡逻密集,这军队即便是搜刮民脂也有个等级次序,若他们怕自己这么做被长官抓到落个不好的下场,便不该在此地久留。“你们胆敢盗用皇帝陛下圣谕图谋不轨,不怕传到官爷那里去掉脑袋!” “你……”那人面色酱紫。云微瞪视着他,眼神凌厉加上脸上那道疤看得人群中的村民两股战慄。语塞了一阵,那人色厉内荏地朝着她大喝:“居然口出狂言,给我抓住她!” 一旁的几个士兵大步上前扣住她的手腕,云微眼神动了动,止住了反抗的念头,任由自己双手被反剪到身后。那人见她被拿下,面上露出一丝得意,举起手狠狠往她脸上掴去,一声响亮的巴掌响彻村头的这片空地:“让你在这胡说八道!” 即便及时别过脸卸去了大部分力道,脸上仍是泛起了火辣辣的疼。云微盯着他,意料之中地捕捉到那人表情中滑过的心虚。果真是这样,她心中稍定,毕竟他们对自己所说的还是有所忌惮,听到的人这么多,如果不巧真有人嘴碎传了出去,那就有够他们受的了。眼前之人在她的盯视下愈发不安,耳边却在此时传来阿菱惊恐的叫声:“姐姐――” 云微身子一颤,余光瞟到阿菱朝着这边冲来。边上的士兵欲拦住她,阿菱挣扎着往前沖。云微脸色稍变正想瞪她一眼让她别过来,却见阿菱挣扎不开,情急之下竟往那拽住她的手臂上狠狠咬了一口。 那士兵吃痛叫出,怒得举起手中□□便要大力打落。脑中电光闪作一片,下意识地云微便扭开了擒住她的手,一直握在掌心的石块以迅雷之势投出击在那挥抢的手上,士兵的身形在下一刻便缩成一块,□□应声落地。 阿菱被吓得止住了哭泣,云微下意识地退后一步,那被打中的士兵捂着手腕看向她,眼风回扫,那屯长愣愣地看着她:“你,你怎么会武……” 糟了,云微心下一沉。 人群中终于有人顶不住了,踏出来指着她叫喊道:“是她!她本来就不是这个村子里的人!” 一石激起千层浪,恐惧支配下的人群纷纷附和。云微又后退了一步,待不下去了,她想着,脚刚刚触及地面,一声高喝便响起:“给我抓!她和那刺客是同伙!” 六七士兵闻声迅速将她包围,而在队列围合的前一刻云微猝然抬手勐击右侧那人手腕。咔的一声闻者变色,那人一下子便倒在了地上,□□脱手被她以巧劲擒住,刀刃朝外身形勐一疾转,刀尖划过半圆背后三人手中□□纷纷落地。 闪过前面几个刺来的□□,余光见稍远的几个士兵也赶到了这边。云微提着□□挡下刀尖雪白刀光在她面前险险晃过。右手舞着枪棍,沉甸甸的重量拖得她的动作迟缓了下来,刀光人影缝隙中她看见几步开外一人正拉弓瞄准,箭头冷光粼粼直指着自己。 云微眼神一凛,下一刻箭已射出,破空声骤然袭来。云微掼过身侧一人而后借力闪开,箭身擦着她的发尾没入了那人肩头。三两步欺近到放箭之人身侧,云微抡起□□勐击他肩胛,那人应声朝前扑倒。云微反手夺下那人的弓,熟悉的线条贴着手心与手指,一股热流自心中淌过。方才欲围住她的士兵正朝着这边追来,云微抽出一支箭,内力如水流在全身运转,却在抵达左臂的时候猝不及防地被挡了回来。 左手……云微面色霎时苍白,她左手不能用! 愣神的片刻□□已经逼到了眼前,云微俯身勉强躲过,四周的退路已尽数被拦住。箭仍靠在弦上,几柄□□齐刷刷对着她扎来。挡不住了,现在再用弓去格开只会顾此失彼,云微咬紧了嘴唇,运着气息强行朝着左手的经脉中撞去! 勐烈的撞击下,体内仿佛传出了什么东西破开的声响,只一瞬奔涌而入的内劲便胀满了左臂。久违的力量感让她全身一振,长弓拉满,弦鸣铮的一声,箭影飞掠钉入那几人前胸。士兵的布阵有一瞬的散乱,云微挥弓扫向身旁几人,□□桌球落地,她退开了足够的距离抬手欲再放箭。 一直酸胀的左手却骤然炸开一阵剧痛。 毫无预兆的痛觉令她手一软,放出的几支箭偏了轨迹,云微几乎跪倒在了地上。方才拉开的距离很快又被补上,云微俯身贴地一滚,枪棍砸在地面上扬起一阵尘土。一击不得手两三人追过去,她拾起落地的长弓反手挡在头顶,枪头的锋利光泽在她额前不足一寸。 枪风如暴雨倾盆,格挡间力道传到手臂上震得她发麻,不觉已退到了方才所站的大树下。左手的疼痛丝毫没有减弱的趋势,她屏息用弓将面前几人的□□击飞,却也脱力撞在身后的马匹上。
第109页 那马发出一声嘶鸣,不安地来回踏了几步。 “想逃跑?”屯长面色一变,抄起□□挥去,“我让你逃!” 慌乱之下抓紧缰绳稳住身形,云微旋身避过,重重一棍打在马腹上。马应声蹿起,云微扯住缰绳的手来不及松开,猝不及防之下整个人直接被甩到了马背上。脑中的思考在这一瞬停止,下一瞬马背剧烈的晃动便差点将她抖到地上。那屯长面如猪肝,指着周围的士兵喝道:“还不快上!拦住她!” 云微勉强挡下进攻,冷光交错之际马朝一侧闪开,却踢飞了她扔出的石头,旁边一人膝盖猝然受击应声跪倒,枪尖朝下偏去刺入马腿中。那马发出一声痛苦的嘶鸣,便如离弦之箭笔直蹿出! 脑中刷的一片空白,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之后云微紧紧地拽住缰绳,马匹飞奔如风被骤然一扯,前足离地身子立起在半空中摇着。一阵天旋地转,云微死死抱住马的脖子以免被甩下来,身后一片轰然的嘈杂中那屯长的声音划破人群的惊唿传了过来:“她要往山那边跑!她和那铁锤刺客是同党!” 心中宛若重锤敲下。 云微脸色骤然变得煞白。一直蛰伏在心底的不安在此刻尽数涌出,整个人如跌入三九严寒。眼看着追来的士兵就要跑入离她三尺之内,云微心中一横,抄起弓往身后狠狠抽过去! 一声响亮的击打炸开,原本已将近停下的马再度飞奔而去,转眼没入山林之中。 “快追!”身后的高唿在风声中破碎,云微整个人贴在马背上,剧烈的颠簸让她克制不住地颤抖,左手的疼痛一阵阵袭来,却不敢松手分毫。她几乎可以肯定那行刺的刺客是大铁锤无误,而那个逃走的人,想到此处她心中竟浮现出了一个背影。 那人身着青衣,散下的长髮扬在风中,腰间的长剑上绽着妖冶红光。 作者有话要说:  *没有搜捕令不能抓人这一条,没有考据过在秦朝是不是这样操作的,所以有可能不符合史实 第57章 五十六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想。大铁锤参与,墨家的人很有可能同行,小高,或者是盗跖,可能性都要比他大,可那异常清晰的直觉却让她害怕。始皇已下令大索天下,周围的郡县必然会被封锁,在此时冒险冲出去几无可能。围追之人如此多,如果之前逃离的时候再受了伤…… 她不敢想这结果该是如何,身后传来隐约的马蹄声,云微环住马的脖子,拼了命地催着它快点跑。夜幕降临如大鹏蔽日,黑暗如潮水转眼吞没了山路。马蹄踩在树枝上的声音一下下刺激着她的耳膜。不知跑了有多久,混混沌沌中左手痛到已近失去知觉,云微死死守住仅剩的一丝清醒,似是感觉到奔跑的步伐渐渐放慢。 夜风阵阵,吹过背后时一阵冰凉,才发现衣衫已经被冷汗浸透。云微试探地拉了拉缰绳,马却惊惶地左右摇晃了起来。心几乎提到嗓子眼,她赶忙放下缰绳伸手安抚,却不知这摇晃愈发剧烈了起来,在某一刻失去控制朝一侧倒去,将她连人带马地摔到了地上。 地面碎石遍布,倒下时膝盖磕在一块凸起上,一阵麻木感卷着痛意如电流闪过贯透了她整条腿。云微痛得蜷缩在地上,脑中的混沌被驱逐得不见影踪,许久之后右手缓缓拂上膝盖,意料之中地摸到了一片湿腻。 眼前一个巨大的影子躺倒在地面上,周遭静得除了细碎的蝉鸣和树叶的沙沙声什么都听不见。心跳撞击着胸膛,云微感觉着自己的唿吸开始急促,犹豫地伸出手,碰到的是马背上粗粝的毛髮。有什么模煳的想法在脑海中成形,她咬紧了嘴唇,支撑着起身朝前探去摸索到了马头的前方。 没有鼻息。 云微愣住,片刻后潮水般的无力感涌遍全身。她脱力瘫坐在地上,周围是伸手不见五指的一片漆黑,砰砰的心跳声仿佛要撞出胸膛,树叶化开成一团团黑雾,在眼前忽远忽近地晃荡着。那照亮她心底的唯一一道光熄灭了,将她毫不留情地扔回绝望之中。 云微没来由地打了个寒颤,凉意顺着嵴背转眼攀遍全身。那个数月以来一直折磨着她的梦魇,此刻就着黑暗如藤萝般疯狂生长,将她缠在其中勒得她几近窒息。铺天盖地的火光与血红,剧痛如锁链将她拖入意识的深渊,永远看不到边的黑,什么也看不见的黑,像要将她整个人吞噬。 恐惧如出闸勐兽摧毁了所有的防线,云微崩溃地蜷缩成一团,头埋着双膝之间,眼眶中的泪决堤般横行在脸上。 再也见不到了。 再也见不到他了。 她真的好害怕。 喉咙中漏出低哑的呜咽,冷风吹得疼痛已麻木。疲倦朝她涌来,意识渐渐沉入混沌,昏沉间天似乎变亮了,树木的影子在光影中悠然摇动。初出的日光从树叶缝隙中透过,耳畔鸟鸣的声音虚幻,恍惚间脚步声从遥远处渐渐行来。 是你么? 声音逐渐清晰,衣料摩擦的?o?@似空谷迴响。 终于能够见到你了么? 脚步声缓缓经过,而后渐行渐远,夹杂着树枝断裂的细碎声音。云微睫毛勐地一颤,那即将沉入虚无的意识骤然被强拉了回来。有人来了,有人经过这山路,并且正在走远! 喉咙中下意识地发出干涩的音节,脚步声渐渐低了下去,云微挣扎着爬起,踉跄的步履朝着那声音的方向奔跑了过去。树木中一个背影若隐若现,仿佛听见了身后的动静般停了下来,云微欲迈开脚步追上,却绊到了地面盘根错节的树根,整个人摔在了泥地里,痛意中混着辛味灌入她鼻中,失去意识前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粗麻编成的草鞋。
第110页 她便这样得救了。 救她的人是山下县里的一个屠夫,那日上山想寻拣些柴薪,不料刚进林子里不久便碰见了她。云微一边喝着米汤一边听着他唠叨,说他见那密林中突然摔出个人影,头髮披散身上沾着泥水血污,一双眼死死瞪着他脚下,着实把他吓得不轻。 男子让她称他作樊叔,对她这诡异的出场方式并无太多过问,便在屋子里腾了块地方给她休息。云微想道谢,樊叔挥了挥手,对她说这年头挨饿逃难的人太多,一个小姑娘在深山里面能活下来太不容易了。云微沉默片刻说道,我可以帮忙做点活计,比如噼柴烧火之类,这样就不会白吃饭了。 樊叔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抛下一句小姑娘碰不得那些粗活的乖乖歇着吧,然后走开了。三日后他看见那堆被云微噼开摞好的木柴,嘴张得能够吞下一只鸡。 最终云微还是留下了。小县里人不多,几条窄河穿城而过,日子就如这平静的河水一般不疾不徐地流淌着。人们渐渐知道了泗水边上那樊狗屠家里头多了一个脸带刀疤的姑娘,却没几个人听她说过话。一些好奇的人猜测着她是不是哑巴,见那姑娘遇上生人便低头用头髮盖住侧脸,看她的眼神里头都多了几许怜悯。 左手的事情让樊叔知道了以后,云微便被拉着到县里头一位老大夫那走了一遭。那大夫把了把脉便一脸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口中絮絮叨叨着经脉已损就不要强行用,这次封几个脉穴可以压制住,以后要是再敢胡来小心命都给赔进去。云微一旁不住点头,走出药铺之后心里却是一片茫然。 于是樊叔继发现这个逃难来的姑娘居然能噼柴烧饭之后,又惊讶地发现她居然还会煎药。狠狠吃了一惊后,更是放心地把所有事情都交给了她,并拍着她肩膀大笑说自己这回算是捡到宝了,丫头连煎药都会,还有什么事情是做不好的。云微听着他这么讲不禁扶额,不知他是真不疑心她还是装的。 樊叔也不是没有问过她叫什么名,云微在听见这个问题之后表情有短暂一滞。樊叔看出她不想回答,只道她是之前遭了什么不堪回首的惨祸,一脸同情地安慰了她一顿,然后就不再问了。 说实在话,樊叔也是个有点行当在身的人,见她噼柴时的手劲自然猜得出她会武。一回大清早的云微被屋外的风声吵醒,起身一看原来是樊叔提着一柄三尺多长手掌宽的大刀,舞得猎猎生风。樊叔见了她眼神一亮,问说丫头想学是不是?云微颇为尴尬地退了一步,干巴巴地问,那把刀有多重啊。樊叔掂了掂它说,七八十斤的样子吧,平时屠狗用不着这么重的。 云微咽了口唾沫。她好像有点懂樊叔为什么可以什么都不问就让她留下来了,自己如今的这点功夫,一刀下去估计就和那些被屠的狗差不多了。 从那之后云微开始学起了长刀,既然射术已经不能用了,不如练练右手的刀法自保。樊叔挑了把正常的刀给她,一面滔滔不绝自己当年如何一人单挑数十山贼,收了他们傢伙,把他们统统打得叫爷爷。云微接过刀犹豫了半晌问,樊叔,你之前是江湖中人吗?樊叔笑道哎哟丫头你可折煞我了,我倒是想着去干那劫富济贫的英雄事,只是这狗肉铺还得我看着呢,除非找着个接管的人。 说罢樊叔的眼神便开始朝她身上打量去,云微嘴角抽了抽,心想着您老不会想把我培养成您的接班人吧?然后就听见樊叔说你这丫头根基不错,一直练下去说不准可以成个少侠。云微身形一歪,问说樊叔你真的有把我当个丫头么,不等他回答便摆了摆手无奈道,算了算了,我已经习惯被当男子使了。 结果樊叔勐地一拍她的后背吓得她差点呛着,而后哈哈大笑说就是该这样!丫头果然是个有大志的人! 云微的嘴角已经僵掉了,看来她这辈子都别想好好做个姑娘了。 这小县城不是什么兵家要镇富庶粮仓,因此平日里官吏们都颇为闲散,日渐紧张的局势似乎没有影响到县里的生活。一天天下来云微的刀法在长进,她却常常在闲暇时发愣。她不知自己这样待下去是为了什么,却也说不出如果不这样她又能怎么做。 “小兄弟?小兄弟?” 耳边几声叫唤把她从神游中拉了回来。云微转过头,看见摊子前面站着一个梳着高髻腰上挂着酒瓶的男子。 “哎呀真是抱歉,姑娘。”那人见了她脸有些诧异,然后赶忙赔罪说,“在下眼拙,刚一时看错了。” 云微摇了摇头示意没关系,见男子东张西望地似乎在找人,开口道:“樊叔出门了。客官是来买肉的?” “啊!”男子一拍手,“你是樊家的那个小姑娘是吧,正好正好。昨日喝酒的时候樊老弟和我说,今日他新屠肉里头有些不错的,到时候留给我。” 云微回想了一下今日一早樊叔出门的时候交代过有那几块要留下来的,在旁边一堆里头翻了翻找出来:“可是这个?” “对对对,就是它。”男子不住点头,“等樊老弟回来了跟他说,挑好的给我来三斤,提一壶好酒帮我带到两条街外头的亭里去,就说是我刘季要款待客人……” 咚的一声巨响,菜刀砍在案板上。 那男子没说完的话卡在嗓子眼,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第111页 云微移了移案上的肉,什么都没看见似的又举起了刀,和方才一样响亮的咚咚咚三声,而后揩了揩刀上的血水,终于抬起头来看了男子一眼:“这些可够了?” 男子的下巴都要掉在桌案上了。 “哎呀,刘季老哥,”远处传来樊叔洪亮的嗓音,“还真到我这铺上来了?”说话间已经走近了两人,瞥见边上的云微,问道,“丫头来铺里了?” “嗯,”云微应道,“柴都噼好堆在后院了。” “樊老弟,这这这……”一旁的男子终于忍不住开口了,指着云微瞠目结舌便问,“你让一小丫头噼柴?” “这丫头可不是寻常人。”樊叔的语气中透着自豪,而后似突然想起什么一般把云微拉上前,“还没介绍呢,这是刘季老哥,就在不远那亭里头做亭长,平日经常关照咱们。” 云微略恭敬地问了个好,感觉面前叫刘季的男子朝她投来若有若无的探究目光。樊叔继续道:“这老哥是个酒鬼,下次他来这找你要酒,你可千万不能给他,不然我就被他给喝穷了。” “我说樊老弟,”刘季一听这话顿时就不乐意了,“老哥我平日里可没喝你多少酒吧,再说了,即便是喝,我也有好好记着帐啊。” “丫头别听他瞎说,”樊叔悻悻道,“这位大哥喝酒赊帐不还的名声可是沛县第一响的。” “我这不是慰劳县里头的兄弟嘛,”刘季打着哈哈,“大家平日里替人做事不容易,我这空有一个小官位,当然要给大傢伙谋点好处啊。” “别和老弟说这个,”樊叔瞥了他一眼,“欠着我的五坛酒准备何时还?” “得空,”刘季摆着手眼神瞟向远处,“得空还,嘿嘿。哎对了,”赶忙把话题岔开转向了云微,“还不知姑娘如何称唿?” 云微愣了愣。 记忆深处似有一人如是问道。她嘴唇略张开,却没有发出声音。 樊叔见她不对劲忙试图将刘季扯回原来的话题上,却听见这丫头低声开了口。 “没有名字。”她说道,“我没有名字。” 面前二人有些奇异地看着她,她顿了顿,抬起头: “叫我丫头便可。” 第58章 五十七 下午时分云微拎着烹好的肉提着一坛酒往河边上那亭走了过去,樊叔还是答应把酒捎上了。刘季一见是她立刻从厅堂里头站起身,两眼放光直奔着那坛酒而来。云微默默立在门外,有意无意地躲避着从里面投向她身上的惊诧目光。 “站着干啥呢丫头,”刘季走到一半发现她没有跟上,回过头来朝她招手道,“快进来坐会!” 原本相谈甚欢的客人们静了下来,眼神在她和刘季身上来回着,面面相觑。云微连忙摆了摆手,嘟哝着说:“不……不了,樊叔那边还有事情。” 厅里隐隐传出倒抽冷气的声音,似是惊讶于她的声音和她终于开口说话的事实。 “能有什么事比喝酒更大的?”刘季满不在乎地一挥手,上前硬是把她拉进了屋里。云微一个踉跄被拖到桌前,刚下意识地想后退,一碗酒便已经递到了面前。“来来来,”刘季拍着她的肩膀,“樊老弟要是问起来,就说是他老哥我给的,怪不得你。” “……我不喝酒。”云微道。 “什么?”刘季以为自己没听清。 “我喝不得酒。”云微哭丧着脸道。 刘季瞠目结舌,而后换了一副苦口婆心的样子:“哎哟我说丫头,准是别人跟你说姑娘家不能碰酒,是吧?啧啧。”痛心疾首地摇了摇头,“今日这酒保管好喝,你要是喝不下,我明日便把欠他樊哙那五坛还了!” 云微眼神松动了一下,犹豫着问道:“刘季叔……你不是在开玩笑?” “那当然,”刘季拍着胸脯,“在场的人都听见了,这丫头要是喝不下这酒,明日若我刘季敢食言,就尽管抄傢伙砸了这亭!” 云微看了他一眼,脸上分明写着请君多保重,而后低头接过酒,灌了一口。 “噗――” 酒来不及咽下便雨花般喷了一地。云微被那股辛辣味呛得直咳嗽。四下一片安静,刘季的脸色好比熟透的茄子。 第二日他便垂头丧气地带了五坛酒上了狗铺。樊叔毫不掩饰自己的得意,朗声大笑不停地拍着云微的肩膀说丫头干得好。云微脸色有些不自然,她总觉得自己坑了刘季一把,于是之后几回捎肉过去的时候她总是多挑些好的给他。 一来二去他们两人也熟络了起来,不时有些泗水别处的官吏来做客,都和云微打了照面。刘季在那一回之后仍不相信她喝不得酒,只道是她初番尝试不习惯,尝得多了自然不会这样了,于是三番四次半胁迫着云微尝不同的酒,以至于一段时间云微见了他提个罈子过来就下意识想躲,几回下来他终于认清了这丫头天生和酒这种东西八字不合,为此还替她可惜了很久。 有意无意间刘季也常问起云微是哪里人,似是想问她那边的风土。而她只说了自己之前住在山那头一座小村落里,在大索天下那会村子被来闹事的驻军砸了,她便逃了出来。风土之流,因她在那只待了几个月,便说不出些什么。她感觉刘季叔似乎是察觉到她有所隐瞒,但是并没有追究。
第112页 从樊叔那她听说了刘季家中有一柄宝剑,只不过平日都不见他取出来,他也不知他是在吹嘘还是确有其事。不过的确,云微想着,看他平日在泗水游荡着,走到哪都有人认识接应,日子过得这般逍遥自然不需使剑。 不过后来她发现并非如此。 那日樊叔出门,留她一人看店。恰好刘季晃荡到了附近,和一巡街的官吏打过招唿,便朝着她而来了。云微见他手里提了什么东西,下意识地又要后退。 “不是酒罈子,”刘季遥遥地朝她招了招手,无奈道,“丫头怎么怕成这样。” 云微暗自松了口气,闻见那罈子中有异香飘出,不禁好奇地凑了上去。 “怎么样,”刘季神色中颇有?n瑟,“今日我和县太爷往城郊山上那酒馆喝了一顿,顺带捎了一坛腌梅子。” 云微吸了吸鼻子,酸甜酸甜的气味让她禁不住吞了口唾沫。 “哈哈哈哈,看把丫头给馋的。”刘季见状大笑,揭开了坛盖,“这酒馆的腌梅子做得是一等的好,可给樊老弟留着些,别一口气吃完了。” 云微小心翼翼地从坛里头捞出一颗,缓缓咬上一口。盛夏的太阳正毒,这股沁人心脾的清爽气息当真是让她精神一振。看着她那差一点就感动得泪流满面的模样,刘季吹了吹鬍子,挑眉道:“怎么样,刘季叔可没有吹它是不?” 云微点头如啄米之鸡。 “方才我听那县太爷说,他一位友人不几天便要到沛县来。”刘季看着云微吃得津津有味,话锋一转说起了早上的见闻,双手抱胸眼露精光,“到时候这县里肯定要摆席给他接风洗尘,要是摆在泗水边上,指不定还可以去凑个热闹……” “站住!你个卑鄙小贼!”街上突然响起一声怒喝。 梅子吃到一半手里还拿着下一个的云微闻声立即扭头,一个华服高冠的中年男人正追着一衣衫褴褛的小孩,后者满是灰的手上攥紧了一个包子,想必是从哪家厨房里头顺出来的。云微皱了皱眉头,见那小孩在人群中钻来钻去,接连避过了好几次却终是被一把拽住后领。那男人面露凶色,举起腰间佩剑便要用剑柄打他。 大脑中飞速闪过什么,云微瞳孔一缩,抓着的梅子已经脱手而出直朝着男人下落之手而去。眼看着那下落的剑柄便要打在小男孩的肩上,当的一声,一把剑横在男子身前将他挡住。 云微一愣,脑中响起一声糟了。果然那沖他手腕飞出的梅子随即而至,不偏不倚正打在举剑的刘季的脑门上。 不小的力道打得他脑袋一偏差点一个踉跄,举剑的手晃了晃,却仍然架住了那男人。周围的人见了这一幕哄一声便闹开了,四处找着那个趁人不备偷袭的小人。云微背在身后的手抖了抖,默默地朝着远离那坛梅子的方向挪了一步。 小男孩趁乱藏进人群转眼闪得没了影子。被当众拂了面子,那男人气急之下欲将拦住他的剑摁下,却不知单手持剑的刘季面色不变,顶住他下噼之势的力道却陡然增大。男人怒而加大了力气,挡着的剑却突然抽开,反倒让他一个不平衡几乎朝前摔到地上。 “你是何人?”男人面色赤红,沖刘季吼道。 “在这泗水谋顿饭吃的小人罢了。”刘季笑着将佩剑挂回腰间,顺手抹掉沾在头上的汁水。云微盯着那长剑在他身侧摇摆,回想着方才他走近狗铺的时候,并没有看家他腰间带着什么。那边刘季懒懒作了个揖:“官爷大人有大量,这泗水的地界不巧归小人我管,若是闹出些什么事来,小人的这位子便是丢定了的。小的就在这里给大人陪个罪了,还希望大人高抬贵手,保小的个饭碗,日后查起来肯定会给出个交代。” 那男人的脸色变了变,意识到面前这人便是那在沛县混得颇为风生水起的泗水亭长,加之他与县里几位官吏都颇为熟络,也不好朝他发难,只得拂袖离去。跟四周熟识的人扯了几句,刘季看着这人群散得差不多了,便抬步走了回来。云微心虚地扫了一眼他前额,上面一个红印亮如油灯。 “刘季叔我错了……”云微低头认罪。 刘季刚想说什么,嘶地倒抽了一口凉气,揉了揉额头上那个印子。 “刘季叔我真的知错了,”云微见状脸色又红了几分,把那坛梅子推回他面前,“改天我给你提壶好些的酒过去……” “丫头手劲挺大的呵。”刘季一边揉着额头一边看着她,眼神却不是似笑非笑的不悦,反倒有种颇对胃口的欣赏感,“看来樊老弟说得不错,你可真不是个普通姑娘。” 云微不由得愕然,而后面上露出了一丝窘迫,正揣摩着他话里的深意,刘季放下了手,拍了拍她肩头:“放心,这坛梅子既然已经给了你,我就决计不会再拿回去。” 云微的眼皮跳了跳,心想他是不是觉得自己对那梅子的执念已经深到了这个地步,看刘季正抚着下巴思索着什么。 “几日后那县太爷摆宴,丫头可得跟着我一块去,”他说着顿了顿,追忆似的啧了几声,“它家的醋鱼,做得可真不是一般的好。” 云微一脸疑惑,他莫非想带自己去蹭饭?
第113页 “饭定是要吃的,酒定是要喝的。”刘季似乎看穿了她在想什么,浑不在意地摆弄了一阵腰间的长剑,而后笑着瞅着她。 “吃饱喝足,再带丫头见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  *糖醋鱼在秦朝应该还没有出现,因为当时还没有炒锅,受制于炊具不能做煎炸炒的菜式。但是各种水里游的地上走的天上飞的应该在那时都能吃到(只要能够抓到)一般百姓家也没有多宽裕可以吃到稀罕食物,肉估计也不会多,所以也许最有可能吃到的是……野菜煮鱼汤或者鱼肉馅或者咸鱼 (我馋了) 第59章 五十八 “沛县仓吏王五来访,贺钱二百,请就堂下座。” 临水靠山,高阁翔立。石板路弯曲入林,车马络绎不绝。 酒香夹杂着菜餚的气味若有若无地萦绕着,云微看着骑马的乘车的一水人从身侧走过,旌旗大袖随风翩然而起,再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粗葛衣衫,犹豫地瞥了一眼旁边的刘季。 不停地跟路上碰见的人搭讪,刘季走得甚是逍遥,察觉到云微投来的目光,他扬了扬下巴:“怎么样丫头,这样大的场面,在这沛县可是许久没有过了。今日县太爷设宴迎的贵客,听闻是位德高望重的老者,所以来拜访道贺的人才这么多。” 一辆马车从身旁驶过,云微侧头朝里望了一眼,一个雕工精细的木椟在帘子下一闪而过。 “哎呀,啧啧。”刘季似也看见了,双手抱胸评论着,“这些人平日里正经得很,这回一个个都下了血本。一个装东西的木盒都用上好的料子,里头的玩意少说值十两白银。” “县尉柳公勉携子来贺,致贺钱六百,玉佩一双,请就堂上座。”传报之声恰在此时响起。 “我说什么,”刘季耸了耸肩,“一双玉佩十多两,再加六百钱,才能凑合着到堂上找个位子。这家子还真是了不得,第一日到沛县,光是收贺礼都已经赚了大发。” “刘季叔,”云微忍不住开口打断了他,踟蹰片刻小声道,“我身上没有银子。” “嗯,我知道。”刘季心不在焉地应着。 说话的间隙两人已经走到了门口,门外站着两三人正将宾客往里引。其中一人见了刘季,露出揶揄的笑容:“刘大哥,真是哪热闹哪有你,今日可是又想来喝上几壶?” 刘季瞅了他一眼:“老弟可真会猜,老哥我平时最喜欢凑热闹,听闻今日有贵客来沛县,便登门来拜会拜会。” “大哥可千万别说笑,”那人面露无奈,“这贺钱不足一千可是上不得堂里的,小弟我也是替人办事,这规矩还真不敢不守着,大哥就卖我个面子,莫要让小弟难堪呗。” “必须必须,当老哥的明白。”刘季大手一挥一副理应如此的样子。那自称小弟的舒了口气,正想转身去迎下一个人,却见那刘季理了理衣裳,取剑抱拳于胸前,声音雄浑力透数尺: “沛县泗水亭长刘季拜访,贺钱――万!” 云微唰的扭头盯住刘季,整座楼瞬时鸦雀无声,而后轰的一声炸开了锅,随后蹬蹬的脚步声从楼上下来,老人的颤巍巍的声音透着惊喜先于人而至:“稀客稀客,真是稀客,快请随老朽上楼落座。” “这位想必是吕公了,哎哟真是久仰了。”云微刚看清楚下来的是位头髮灰白的老者,刘季已经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和他寒暄了起来。老者在他这一番话语的轰炸下乐得大笑,赶忙侧身要迎刘季就上座,刘季便毫不推脱地往楼上走去。见两人越谈越欢大有一走了之的趋势,云微眼皮跳了跳,插在空隙间低声开口叫道:“刘季叔。” “嗯?”刘季回头,“丫头有啥事?” “你真有一万钱?”云微压低了声音,避开旁人的注意。 “怎么可能,”刘季嘿嘿一笑,摆了摆手,“丫头还真信了?” “……”云微的脸由红转白,一时语塞竟不知怎么接话。刘季毫不在意地拍拍她肩膀,转身欲跟上老者,云微挣扎了一阵,支吾问:“刘季叔,你带我来,不会是想把我给卖了出贺钱吧?” 刘季闻言一个踉跄差点摔下楼梯。 “哎呀,客人这是怎么了?”老者听见那巨响大惊失色,连忙回身欲瞧清楚状况。 “不碍事,嘿嘿。”刘季直起腰挥手示意无妨,立马朗笑着快步走了上去。云微直直瞪着这两人的身影消失在楼梯的拐角处,楼上的喧闹一浪接一浪,隐约透出老者激动的嗓音:“来来来,备上好酒菜,今日定要尽兴方休!” 门外的两三人大眼瞪小眼。云微傻愣愣站在原地,耳边响起一个带着忍俊不禁的声音:“姑娘放心,刘季此人好大言,一万贺钱定是无可能,也断然不会把姑娘给卖了。” 云微身形抖了抖,扭过头去。发话之人端坐在几案之后,执笔在竹简上记着什么,见她望过来朝她和蔼一笑,转身挥挥手示意门外的人们接着干活,而后放下了手上的事务起身朝她走来。 “多、多谢先生。”云微一脸的尴尬,低着头结巴道。 “刘季这脾性改不了,也常闹出笑话来。”那人似是看出了她的窘迫,轻描淡写一句揭过,转移了话题,“想必姑娘便是樊哙兄弟家那位罢?当真幸会,樊老弟近来生意可好?”
第114页 “嗯,樊叔最近忙了不少,我便帮他做些杂事。”见面前之人不惊讶于她的声音与额角的刀疤,云微说起话来也自然了不少,“多谢先生记挂了。” “那便好。”那人呵呵一笑,“我与你樊叔也是旧相识了,姑娘不必称我作先生。”而后想起什么一般哦了一声,“真是煳涂了,姑娘想必之前未见过我,在下萧何,今日来此为吕公招唿来客,姑娘叫我一声萧叔即可。” 云微刚问了好,楼上便传来了刘季的大嗓门:“哎老萧,这么快就见着丫头了?看来也不需要我介绍了,那老弟就喝酒去咯!” 云微突然明白了什么,看着萧何朝着探出半个身子挂在木栏上的刘季一哂,颇有些无奈地示意他赶快回席别让吕公等着。门外的客人鱼贯而入,贺钱和贺礼在几案旁越摞越高,她赶忙说道:“萧叔快忙吧,若有我能帮到的,尽管告诉我。” 萧何脸上并没有诧异之色,相反有些许的恍然:“是了,听刘季说姑娘平日里办事颇教人放心,不知可否请姑娘帮忙略分拣这些贺礼?” 推脱几句不敢当之后,云微便开始做起事来。客人到得差不多了,萧何见已没什么人来,便招唿那几个小吏上楼坐去,只留下了云微。分拣贺礼只需点清数目再照类放好,并不是费脑子的活,云微一边做着,一边陷入沉思。 从刚才两人对话看来,这位萧何当是同刘季甚是相熟,介绍认识一番似乎也没什么问题,只是她总感觉有些不对。不知为何,她感觉萧叔对自己很是了解,而在面对她时却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探究的欲望,反而一句话不问便把事情交给她做。她隐隐感觉到他有意试探自己的能力,却感觉不到任何敌意,相反她竟觉得这更像是……考查? 被这个想法惊了一下,云微下意识甩甩头清空大脑,余光瞥见萧何在竹简上写着: ……沛县三老崔公敬贺钱二吊,薛公闵贺钱百八十枚白银一两,田公介之贺钱八百六十枚白银三钱,共计肆千贰百肆十文…… 云微咽下了差点脱口而出的不对,却见萧何恰在此时抬头对上她的目光,而后笑了笑:“露丑了,是萧某算错忘了添一,当改二为三。” 云微有些恍惚,冥冥间有什么在脑中浮现:“萧叔知我懂算?” “刘季老弟说姑娘非寻常人,却未言你识字,”萧何改正着竹简上的总数,并没有看她,“我也是今日才知你亦通晓数术。” 云微心中咯噔一下。门内只有他们二人,楼上主客宴饮正欢,不时飘下刘季那识别度极高的阵阵笑声。 “这般安详太平日子,不知能到何时。”耳边传来一声感慨,她回过头,见萧何仍在竹简上记着,仿佛刚才那句并非是他所说出。云微定定看着他,察觉了投在身上的目光,萧何略有些抱歉地说道:“姑娘别介意,萧某一时有感罢了。” 云微怔了怔,心中渐渐明朗。她转过身,面对萧何正色一揖:“在下无名无姓,萧叔若不嫌弃,叫我一声丫头便可。” 萧何终于从事务中抬起了头,看了她许久,笑了: “自然不嫌弃的,丫头。” 那日方过午宾客便散得差不多了,唯独刘季还留在堂上和吕公对饮。云微一直等到了夕阳西下,才见他们从楼上缓步下来。 这两人身形摇晃得好像下一秒就要摔倒一样,云微正犹豫着要不要过去扶一把,便听见萧何朝她说:“丫头放心,刘季饮酒向来浅沾辄有醉意,可即便是喝上三大缸也不会醉倒,酒量好得很。” 云微有些惊奇,有醉意却不醉倒,刘季叔也真是个奇人。 那厢刘季已和吕公称兄道弟地攀谈了很久,吕公拉着刘季的手一边拍着一边说道:“我平日里啊,常给人相面,今日见了老弟你……嗝,却一定要说上一说。” 这吕公肯定醉得不轻,云微心想。 “老弟你啊,生得气宇轩昂,经我相面之人,没人能比得上你的好,千万千万,听老哥一句劝,好自珍爱,将来必成大业!” 刘季点头不迭满口说着好,云微见此不禁摇头。吕公仍拖着他的手,昏沉沉道:“我有一个女儿,性情颇为良顺,老弟若不嫌弃,我啊,愿把她许配与你,做个洒扫的妻妾……” ……什么? 云微勐呛一口差点咳出来。 那吕公一脸苦口婆心千叮咛万嘱咐,怎么看也不像是戏言。刘季听了更是乐得不行,一口便答应了下来。云微的面部表情已经僵硬了,这居然,说成了一门亲事? 这两个人,还真挺不拘小节的…… “看来他二人还未尽兴,我们便先回吧。”一旁萧何习以为常一般说道,云微看了几眼那两个不停发出笑声和嗝声的人影,小跑几步跟了上去。 “萧叔,”她发问,“这样无妨?” “难得吕公器重,刘季这个年纪,也应成家了。”萧何回道,旋即笑了笑,“说不准何时,沛县又要热闹一番了。” 云微沉默,萧何也不介意,就这样安静地走了许久。拐过一个街口,已能遥遥看见樊叔的铺子,云微终于问了出来:“我近日帮樊叔看店,听闻了一些传言……”
第115页 萧何放慢了脚步。 “传言沛县令与吕公相熟,”云微的声音不自觉低了下去,“之前也有意说合亲事,吕公似乎没有答应。今天这……” “吕公大智,看人一向准。”萧何说道,顿了顿,“世道如斯,早日寻得一人託付,总归是好的。” 云微抿起嘴唇,琢磨着那几个字眼,缓缓点头。 “丫头要是得闲,改日便上我这来坐坐。”萧何对她宽厚一笑,停在了铺子前,“日后可能有不少地方,要拜託丫头了。” 听出了话外含着深意,云微攥了攥衣角,沉声回道:“一定。” 作者有话要说:  我就是有些好奇……之前有没有人猜到刘季带云微去见的人是谁 第60章 五十九 结果婚姻之事还未开始操办,郡中征徭役的命令便下来了。刘季作为亭长押着一群人启程去骊山,一两个月仍没有消息,县城里头风言已开始传他放了那些征夫自己也逃了,樊叔听闻后日日着急,但也没有办法。 云微惦记着这事,近日碰上萧何问了几句,萧何当时正整理着面前的捲轴,一边去取下一份,一边让她告诉樊哙不必担心,这种事在沛县已非头一回,官吏们早已管不得了。 云微点头答应。对门的酒楼里跑进去一人,和里面的食客说了些什么,轰一声整条街都炸开了。 渔阳役屯长陈胜吴广,于大泽乡反。 近千戍卒揭竿而起,杀将尉攻蕲县,连克三城势如破竹。临近郡县响应如云,纷纷据城叛秦。云微怔怔地看着街上的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回头见萧何停了笔,神色凝重地望向她。 门外的传报穿堂而入:“沛县令至――” 云微听见了脸色变了变,正欲避开,萧何却示意她留下。来回的片刻沛令已步入堂内。萧何恭敬起身,二人交谈了一阵,便约下时刻明日商议。云微看着沛令出门登车离去。萧何看着扬起的烟尘,面色郑重地转向她。 “丫头,”他说道,“我听樊老弟说,你会武?” 云微心头一颤。 第二日一早萧何同曹参一块到沛令处议事,出来已是下午。他找到在一边等着的樊哙,对他说自己已劝沛令召集流亡在外的人归来举兵响应,让他出城去寻刘季。樊哙听了面色转喜,连忙要立即启程,萧何却拦下云微说,这丫头得留在城里。 云微勐地回头看向萧何,却见他抬头看向城楼上,沛令立在栏后目送着樊叔策马飞奔出城。周围的人似是听闻了传开的消息,纷纷议论着沛县如要反秦,县里的平头百姓该会是如何命运。天色渐暗,她随萧何往回走,入秋后夜晚的凉气变重,云微像感觉到什么一般回头,看见远处的城门缓缓关上。 一股寒流骤然贯遍她全身。她赶忙示意萧何朝那边看,后者却将一个粗布包着的物什塞到她手中。触到那东西在布帛下冷硬的曲线,云微的手狠狠一震,那是一柄短刀。 “后院马厩还余一匹马,城楼背面有一山,从来人烟稀少。”萧何低声对她说道,余光瞥见楼头沛令的身影已步入了室内,“从山腰可自楼后入,现下官吏们已经散了,沛令不习武。丫头,愿意帮萧叔这个忙吗?” 日落后的黑暗如遮天的巨幕寸寸展开,夜风吹过手心阵阵汗湿的冰凉,云微克制着紧张的情绪,回问道:“那萧叔怎么办?” “我与曹参出城找他们,”萧何语速不变,“沛令必会使人拿我二人,丫头不必担心藏在山里被发现。介时一闻城中喧闹,便立即动手。” 云微深吸气,手勐地握紧将短刀收入袖中。“好。”她抿了抿嘴唇,看见萧何眼底滑过的一丝欣慰,“萧叔保重。” 宵禁未下,街上的行人突见一箭带着一卷布帛射入城中,好事者启信阅之,竟是逃亡在外的刘季等人告发县令出尔反尔,欲杀逃亡在外者而号令城中人。消息传开沛县顿时一片譁然,人们奔走着计议如何逃命,却听一声惨叫自城楼内传出,众人被骇得剎那静默,片刻后楼上一人被推出摔在门前地上,那身着官袍的县令仰躺在那,一柄短刀没入前胸。 城中轰一声闹开了,数百人涌上前硬是将城门打开,门外的一列人策马飞驰而入,穿过潮水般的人群直抵城楼下。为首的刘季翻身下马,借着楼外的飞檐几步跃至楼顶,毅然拔出腰间长剑,挥手斩断了楼头的秦军旗帜。 二世元年十月,沛县举兵反。 周围不少郡县仍在秦的管辖下,消息传出后都在集结驻军准备抵御。刘季被举为沛公后席都没顾上摆,便马不停蹄地去拉拢沛县里的公族、招兵买马。所幸刘季平日交游甚广,颇有仗义之名,再加上追随的萧何曹参等人原本都在沛县为官,威望尚在,事情进展顺畅,转眼便募得了义军三千。 召集的士卒不少未曾打过仗,曹参主持操练,赈粮备马收兵一堆杂务便全堆到萧何头上。从起事那日起云微便被他无限期借走了,不论人丁还是粮饷清点起来俱冗杂琐碎,几个县里的小吏试了一阵手忙脚乱,萧何便支了他们去屯运物资,独留下云微一个人随他做事。 为了和周围郡县的秦军争抢时机,几天下来她随萧何夜以继日地跑遍了大半个沛县。一次萧何见云微的指节处的水泡已经磨破,问她要不歇一阵,云微摆了摆手,她知道萧何日日和不同的人周旋,已有连续三天没歇息超过一时辰了。萧何见此嘆了口气,拍了拍她肩头,看她上马娴熟地拉紧缰绳,扬鞭策马奔出。
第116页 这趟去的已是沛县最后一个世族处,募完了这家的粮,便随时可以出兵了。萧何走到大门前叩了叩,不一会里面出来一人,萧何示意云微跟上,抬步走入府中。云微快走几步正欲跨过门槛,却被方才迎接的那人拦了下来。 “你是什么人?”那人打量着云微身上的粗布衣衫,脸上露出了几分不屑。 “她亦是沛公麾下之人,此番随萧某前来拜访,”萧何回过头道,语气不咸不淡,“阁下多虑了,让她入内无妨。” “哟,竟是萧主簿来了?”话音刚落前厅里便传出了一个男子的声音,言语中的乖张让云微不禁皱眉。 “雍兄别来无恙。”萧何躬身一揖,来者竟只粗一颔首,正眼都没瞧他,便环视四周再问:“刘季那小子呢?怎不见他亲自上门来?” “沛公近来事务繁多,因此虽十分记挂着雍兄,却无法遂愿亲来拜谒,便嘱託萧何携薄礼答谢。”萧何应道。 那人嗯了一声,面上的不豫弱了几分。萧何与他客套了几句,提起赈粮之事,那人挥手命一家丁带路领人去。萧何侧身以目示意,云微跟上那家丁,那边正与萧何攀谈的男子却兀然插道:“等一下!” 云微停住了脚步。 “闲杂人等不得入府内,”那人斜眼瞧着她,“你是什么人?” “她是此次前来助萧某募粮清点数目之人,”萧何垂首介绍,“雍兄且让她进罢。” “清点数目?”那人闻言站起,目光直瞪着云微,“刘季手下没有人了吗?居然派一个残废之人来清点粮饷,是看不起我雍齿吗?” 云微嵴背一僵,一旁的萧何来不及反应,雍齿就已踱步到云微面前。云微低头作揖避开他的目光,雍齿却不依不饶:“刘季可真是得意呵,做了个沛公便不把我放在眼里了,居然派个破了相的哑巴来侮辱我。小子,你莫非真的是个哑巴,见了你雍爷都不问好?” 额前头髮遮住的眼中神色一凛,云微抿了抿嘴唇,片刻后双手抱拳单膝勐跪地,力道大得地板也震了震:“小人无才,独以算蒙沛公赏识。雍府基业甚大,相济慷慨,故物资甚多,小人便得幸来此助萧主簿记录,还望雍前辈莫怪。” 说完这番话她余光瞥见萧何的脸色变了变,雍齿盯了她一阵,示意家丁将锁钥给他,而后随手一抛掷在云微面前:“那你便去吧。” 锁钥上的光泽刺得她眼睛一阵花,云微盯了面前的地面好一会,起身站直一揖到底,字字斩钉截铁:“谢雍前辈。”而后俯身拾起锁钥,垂首递还给一旁的家丁:“劳驾阁下示路与我了。” 雍齿的脸色一阵泛白,一双眼死死盯着云微离开的背影,冷冷哼了一声。 粮饷兵俱备,大军以迅雷之势连下胡陵方与,再趁对方喘息不及大破丰邑,泗水周边人马纷纷投靠。收编伍卒后,刘季新任命了几位部将驻守城池,亲率主力入薛战秦。 薛乃泗水北的大郡,取之便可站稳脚跟。然驻军充足,短暂的顺利后,战局却陷入胶着难。粮饷吃紧,曹参受魏军进攻,局面渐转不利,此时消息传来,雍齿据丰降魏。 传信的人刚说完话,刘季便气得直接跳了起来。守在丰邑的兵力足足过千,居然一夕叛离,当前形势下无疑是对他们的狠狠一击。云微从议事处外面经过,听说了大军转攻丰邑的消息,而后一声木碗摔破的巨响从帐中猝然传出,刘季怒气沖沖地掀开挂帘走开了,萧何随后步出,神色间是掩不住的疲惫。 “雍齿个狗娘养的,给脸不要脸,让小爷抓到了看不把他碎尸万段!”刘季的骂声远远飘来,云微有些迟疑,但还是走了上前。萧何一见是她,便将手中执的一卷竹简递了过去:“军中屯长已向我报过人数,粮屯和兵屯数目有参差,明日出发前要分放完毕。丫头,你带着这个数目去核一核,算好了回来告诉萧叔,我明日一早带人分下去。” 想说的话到嘴边又被噎住,云微顿了顿,沉默地接过了竹简。 攻丰不利,入冬后天气骤冷,军中不少人都染了风寒。眼看着再执着攻丰只会自陷困局,刘季终于决定回军沛县,身体稍好便开始奔波借兵。 治风寒的药物收得一批,云微又干起生火煎药分发的事,于是不少人都知道了有个面带刀疤的丫头跟在沛公萧主簿附近。平日里帮萧何做事的小吏们爱议论,流言便在行伍中传开了,说那个丑丫头随萧何去拜访雍齿时冒犯了人家,雍齿怀恨在心才会叛离沛公。云微偶然听见只言片语,只低头不做声。 “你说的是真的?”正清算着已发放的军需,窗外便传来了低语声。 云微手中的笔顿了顿。现在他们借了原来沛令的地方来处理事务,估计是两人在忙活的间隙碰上了,便闲聊了起来。 “李四那日在场,他亲眼所见,还有假的不成。”另一人出声,“雍齿将军嫌那丫头是个残废,以为主公故意羞辱他,为此火气大得很。” “唉,你说好端端的筹军粮一事,让谁去不好,怎么就让那个丑丫头去了呢?” “可不是么,单看她那样子都嫌晦气,雍将军之前就是望族,哪忍得下这口气。”
第117页 “不知主公是看中了她哪里,像她这样除了算个数什么用都没有的人,待在军队里头就是个白吃饷的,要来有何用?” “我看就她那样,让她去做什么事情都倒霉吧……” 入耳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语句愈发尖刻,身后却突然传来了低沉的声音:“军中炭火衣料分发的数目,丫头可记好了?” 云微肩头勐一颤,萧何从她背后探手拿起桌案上的竹简,展开翻看着。窗户外两个议论的人听到萧何来了立马不敢再说,云微愣了愣,回头看他还读着,起身低声说道:“还差了两行……” “不错,这几日真是辛苦你了。”萧何打断了她的话,将竹简啪一声放回她手中,未等她回话,便对着窗外淡淡道:“你二人可是要往议事厅那给沛公送茶?” “啊,是……”外面的两个人显然被吓到了,忙不迭应着。 “那正好,”萧何打开了窗户,将一摞文书递给了他俩,指了指楼背面的一个房间,“这些都是伍卒和兵甲的记数,麻烦帮我转交给曹将军。送茶一事,丫头你便帮忙做了吧。” “这……”两人目瞪口呆,盯着萧何欲言又止,后者却没有停顿接着说道:“楼西面便是军营,你们送完东西之后回营也顺路。丫头,”转向云微,“又要劳烦你了。” “没事……”云微有些侷促,低着头走出屋子接过了那壶茶水。其中一人终于忍不住开了口:“萧主簿,这茶水是主公要――” “丫头快去吧。”萧何平静道, “莫让沛公等久了。” 那人被噎得停住了话语。应了一声,云微加快脚步朝议事厅的方向走过去。一路上她都感觉到身后有人惊诧地盯着她,拐过一个弯后这样的目光终于被挡住了。云微紧紧抿着嘴唇,她知萧何是有意在维护她,只是那些人说的话,她实在无法置若罔闻。 “……薛郡难攻,丰邑为魏军所据,当今形势真是棘手,眼下唯一计策,似乎只有朝西南走了。”刘季的慨嘆隐隐从屋内飘出,随着她的走近而越发清晰。 “刘兄所言极是。秦军东击,良亦以为,当避锋芒而取砀。”屋内另一人应道。 哐的一声巨响,茶壶碎裂在地上。 作者有话要说:  (一些题外话)按照史记中的叙述的话,刘季起兵的时候已经年四十八了,而秦时明月里面显然刘季远远没到这个岁数,这里为了压缩时间跨度,就按照秦时明月里面的设定走了,不然四十八岁才娶妻的话……心疼刘季 又:文中刘季的形象可能不是按照秦时明月中的走 第61章 六十 “谁在外面?”刘季顿时警觉,高声喝道。 声音被梗在喉咙,云微的手克制不住地颤抖着,失焦的目光中一片眩晕的模煳。大脑中一片空白,她什么都看不见了。那个声音,那个如白玉般清朗的声音,一次又一次地在她的噩梦中响起,一次又一次地如风般消散,她以为她再也听不见了,她以为她从那时起便再也抓不住那道影子。可此时在耳边响起的话语却如此真实,真实到她…… 蹬蹬脚步声越来越近,刘季喝问未果起身便要出门查看。云微全身被摄住一般勐地一抖,脱口而出:“刘季叔是我。” 脚步声停在了原处,心脏疯狂地跳动着,耳旁是血液奔涌的嗡嗡声响,云微的嘴唇轻颤着,目光死死盯着那道门,刘季恍然的声音从里面传出:“啊,原来是丫头来了。” “刘兄,这位是?”那个声音发问道,延长的尾音是不越分寸的礼貌。 零星几字,却如重锤砸落胸口碾碎一切般剧痛。 她的声音……已不是原来的样子了。 “哦,她是樊老弟家的小姑娘,”刘季的声音从门后传出,“丫头可是把茶水捎来了?要不进来坐坐?” “我……”喉咙处似被异物堵住,云微怔怔地看着地面上的茶壶,浅灰色的瓷片摔得支离破碎,茶水泼了一地,冬日的寒风早已将其吹得冷透。 “哎呀,”刘季终于想起来刚才的那声响是怎么回事,“丫头是不是把茶水给洒了?”随即转向背对她的方向,“真是抱歉啊子房,让你等了这么久。” “我……”冷风倒灌入袖口吹得她四肢冰凉,眼前的光影模煳了一片,云微的声音中带上了不由自主的颤音,“对不起,我、我这就泡一壶新的来……” “不必劳烦了。”那熟悉的声音中仍带着几分笑意,“今日得见刘兄并攀谈数时,心中甚幸,时候不早了,良便先行告辞,兵马之事,代明日良再登门拜访详作商议。” “这样也好,”刘季的笑声阵阵响起。云微收拾着地面狼藉的手一软,瓷片划过指尖哗啦啦掉落在地上。 “劳驾姑娘了,今日是良前来仓促。”张良的声音转向门外,“且慢收拾,当心伤了手。” 血珠从划破的伤口中渗出,钻心的疼痛沿着指端传遍全身,似要将她五脏六腑都摧毁。云微慌忙地将地上的碎瓷片一揽而过,逃也似的跑开了。
第118页 “子房别介意,这丫头她有点怕生,哈哈。”刘季有些尴尬地解释着,声音渐渐远去隐在耳侧风中。眼中涌出的湿意在刀子一般往脸上割来的冷风中转眼冰凉,干燥的空气像棉花堵住喉咙擦得生疼,跑了不知有多久,仿佛跑到精疲力竭,脚步才慢了下来。脚底是麻木的酸痛,云微渐渐停下,半晌抬起头,一轮圆如玉轮的银月悬挂空中。 手中的瓷片上染了星点血渍。 夜冷如冰。 第二日张良拜访的消息很快在军营里头传开了,说这位张先生了不得,兵法韬略无不擅长,指点军阵举重若轻,只谈了一日便令沛公对他毕恭毕敬器重有加。他原本麾下带了百余骑,遇见沛公后二人便兵合一处,有他相助,大军重出沛县攻城略地又生出了希望。云微听着,脑中是一片茫茫的空白,突然身侧传来一声东西摆落的声响,她回神似地勐一转头,发觉是萧何将一摞捲轴放在了案上。 “数目都已改过,劳烦丫头摘重要的再誊一遍了。”萧何对她说道。云微忙应了一声,伸手便要去取最上面的竹简。 “雍齿降魏一事,并不怪你。”萧何的一句话让她的动作慢了下来,“若其人脾性向来骄纵自矜,不将旁人放在眼里,无论如何尊敬对待,他早晚会弃旧家于不顾。” 静默之下帐外匆匆的脚步声格外清晰,云微咬住了嘴唇,缓缓地点了点头。 “老萧?”帐外一声高唿打断了二人的谈话,随即门帘被掀开,刘季大步走进来,“我正找你呢,秦军一支队伍往东南朝砀郡走了,现在咱这能打仗的也有个千几百人,两日后我先带些人过去,锉锉他们锋头。” “秦军这次来势不小,供给未必支持得住,”萧何的眉头皱起,“这一仗当真要打?” “是子房的计策,”刘季面上露出了一抹得意,“先派一支先头去诓他们一把,退回来等粮草充足将士们休养得差不多了,再抄傢伙打他们个措手不及。这一支队伍得有六千人左右,要是能招降,岂不是赚了大发?” “张良先生当真能出其不意。”思量着刘季所说的布阵,萧何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刘季听此甚是乐呵,交代了些转运之事,转头间看见了从开始就在一旁不吭声的云微。 “啧啧,还是老萧你厉害。”刘季咨嗟道,“一早就把这丫头拉到你手下做事,弄得樊老弟天天找我诉苦,说事情多管不来整得他头晕。他现在对你这般作为,可是耿耿于怀那。” 萧何也不恼,回以淡淡一哂,云微却有些坐不住了。刘季哈哈大笑拍了拍她的后背,转而又对萧何说道:“老萧,把这丫头借我一会成不?外人做事靠不住,我找她替我递个信。” “主公真爱开玩笑,”萧何无奈摇头,对着云微挥了挥手,“去吧。” “沿河走第三座桥那有家客栈,”见她站了起来,刘季把一卷布帛放到了她手中,“一会回来,把子房的口信捎给我。” “……谁?”云微有些恍惚,下意识地又问了一遍。 “就是昨日在议事厅的那位张良先生,可惜你没见着他。”刘季解释着,而后似想到了什么一般凑近了一脸促狭地补充道,“这张良先生当真是一表人才,我与他走在街上时可是跟着受了不少姑娘的媚眼,今日你去给他递信,可得想办法支开那些围着他的姑娘才是,哈哈哈哈……” 手指有些僵硬,入夜后冷风夹着飘雪吹进帐中,云微点了点头,将布帛收进怀中,取过一旁的斗篷裹起,出门上马扬鞭而去。 雪花从大门被风颳进屋内,在炉火的热气下化成点点水渍。见用膳的客人面色不豫地弹了弹衣上的雪沫,小二打了个哈欠正欲上前将门合上,却见一人停马在门外。 “这位客官要打尖还是住店啊?”小二见那人下了马朝门前走来,忙开了门不迭问道,“要打尖小店里的师傅歇下了还请客人多多包涵,住店的话楼上倒是有几间空的……” “我来找人。”云微低声打断了他,厅里谈天用膳的人闻声纷纷停下来看着她。云微见此下意识地偏了偏头让斗篷把脸遮住,窗边的一抹月白却撞进了她的眼帘。 一年了。 她终于又看见了他。 他身着一袭白衫,白得似漫天的飞雪,清冷而一尘不染。桌前一点灯烛如豆,微黄的火光勾勒出他瘦削的侧脸,长发一如当年在脑后束起一绺,散下的青丝安静地垂落在肩头。他看着窗外,一双好看的凤眼敛去了从前的飞扬意气,身上锐利的锋芒褪去,沉淀成处变不惊的冷静,眉目间洒然不羁的稜角也被岁月打磨作柔和的线条。 案上只放了一杯热茶,氤氲的雾气笼着他的面容。周围的喧闹似都与他无关,白衣的身影恍惚遗世独立。 她就这样定定地看着他。 好似在无数个梦中,远远地看着云端的那一道光芒。 客栈里的人们渐渐觉察到她看的是哪一个方向。他感觉到了动静,转头间,那双眼睛猝不及防地对上了她的眼眸。 心跳一滞,云微错开视线不敢再看,张良却站起了身,温润的声线如平和的春水:“姑娘可是找在下?”
第119页 惊诧的吸气声在各个角落中响起,云微攥紧了藏在袖中的拳头,方才一路策马挟着的寒冷还残余在冻僵的指节。她怔住片刻,而后抬步向他走去。 六七步的距离,而后停在了他面前。隔着桌案,那熟悉的气息近在咫尺。 “张良先生。”她垂下头,俯身一揖。 张良先生。 她终于又一次说出了这个名字。 “想必是昨日在门外的那位姑娘罢,”他回以一揖,“幸会。” 声音中含着点到为止的笑意。 那样礼貌而客套的距离。 她探手入怀取出了那捲布帛,张良接过,指尖在她摊开的手心上轻轻一触。 她收回了手,那一沾即离的微凉还在掌中若隐若现,而后握紧了拳头,让指尖扎入掌心。 心脏似被戳开一个洞。 她不敢。 她不敢,她害怕,她害怕跨过这距离。 她已成了这副模样。 他垂眸看着布帛上的文字,修长的眉毛微蹙,而后收起说了句有劳了,目光似从她的斗篷上滑过,又不着痕迹地收了回来。客栈里望向这边的年轻女子议论声此起彼伏,他压低了声音,让她与沛公说收兵后三个时辰在萧县西接应,以备万全。 若有若无的议论声钻入她耳中,叽喳着那个姑娘是什么人张良先生居然和她说话,她的声音真是好可怕。仿佛被裹在一团云雾中,耳畔的声音化开成一片迴响,云微的双目有些失焦,忽然间那柔和的声线闯进了她脑中。 “姑娘。” 云微的身形不可察觉地一颤,感觉面前之人注视着自己。 “姑娘,外头风大,不如坐下喝杯茶暖暖身子。”他对她说道。 握紧的拳头一松,冷风熘过虎口。云微沉默在原地,似乎过了很久,终于开口说道。 “不用了。” 余光里他的脸上滑过一抹浅浅的诧异,她垂首又是一揖,补充道:“多谢先生。” 干涩的嗓音如同枯枝划过地面,云微压抑着喉间的哽咽,短短四字说出来竟如此艰难。一揖末了,她转过身朝门口走去,炉火的温暖如退潮海水般从她身上褪下。她推开木门,门外砭骨的寒冷瞬时将她吞没。 冷风唿啸着穿过空无一人的街道,她围了围颈间的斗篷,雪纷纷地下,落满千村万户,和着夜色掩去所有的瑕疵。街边屋舍里的灯光一盏一盏地灭了,天地间只剩下漫天的白色,与云间透出的清冷月光。 她自嘲地笑了。 他也许,早已不在意她了罢。 作者有话要说:  让评论里的大家白兴奋了……个人理解的话,其实云微不愿见张良的原因不只是因为容貌,更多是因为二人处境差距太大。张良是沛公请回来的了不起的军师张先生,云微是在行伍中遭人白眼的小卒。且之前张良也撂下了自此两清的话,所以在云微的认知里张良是记恨着自己的,这个时候她再凑上去亮明身份就实在是找抽了。 (其实就是一个字怂) 第62章 六十一 两日时间转眼便过,其间张良来过几次,云微看着刘季等人三番四次地往议事厅走,执笔的手攥紧又松开,最终还是将茶水交与了平日跟着萧何做事的那几个小吏。那人接下茶水,见四下无人,嘀咕了一句亏你还知道自己这个样会把客人都给吓跑,提着便往那边去了。 云微的身形有一瞬的僵硬,而后缓缓转身走回了屋内。 前一夜备好了兵粮马匹,第二日清晨刘季便集结队伍朝萧县去了。云微远远地看着那白衣的身影与刘季低语了几句,待他策马驰出后亦翻身上马,却似察觉到身后的目光一般忽然回头。云微慌忙藏到窗旁的墙后,等马蹄声渐渐远去,才从阴影里走出来。方才列阵的平地上已空无一人,她松了口气,心中却泛起一股淡淡的酸涩。 晨曦的微光照着静谧的军屯,除了基本的守备外,留下的都是还在休养的士卒。云微提着汤药和粮食在营帐间走着,天刚亮,未散去的寒冷混合着沙尘,灰濛濛的一片。旁边偶尔传来不明意味的口哨,云微不理睬,只默默在竹简上记着。 天大亮后云微去了一趟邻近县里,与那边的农人商议好后运了几车粮饷回来。回想着方才那人和自己说话时战战兢兢的神态,约莫是见自己这般样子把她当成了什么凶神恶煞。马车停在城楼东的粮屯,待她做好帐时已过了正午,云微走入楼内准备把竹简交给萧何,经过窗边时余光瞥见一骑自城北沿着主街朝这边驰来。 “进来吧。”里面传来萧何的声音,云微收回了目光,推门入内。 接过云微递来的竹简,萧何略扫了一眼后抽出另一份文件对照着更改起来。云微站在一旁沉默了片刻,而后试探性地说:“早上我到隔壁县城去,听说项梁昨日刚攻入了薛地。” “嗯。”萧何应了一声,并没有惊诧,“昨日安顿好,今日想必会遣使来谒。只不过主公还未归来,只得由我姑且接待着了。” 云微点了点头。刘季先前入薛战秦,亦占据了几座城池。项梁带着八千精兵从会稽起一路所向披靡拿下薛郡,虽与他们同为揭竿反秦之军,箇中的关系却颇是微妙。只不过现在项军势头正盛,此次遣使来访,想必只是为了略示联手之意,并没有以他们为敌的打算。
第120页 “你方才看见那人了?”萧何将竹简捲起放到一旁,终于抬起了头。 “嗯,”云微应道,“从城北来了。” “看来一会我得过去。”萧何收拾着桌面,翻出了两卷捲轴,“主公应该会在申时前从萧县回来,劳烦你替我安顿好后续的事情了。”云微接下了捲轴,萧何又指了指一旁的一个木盒子:“丫头还没顾上吃东西吧?这里留了点,快吃吧。” 云微道了谢,走过去揭开了木盒的盖子,熟悉的方形食盒的形状令她不禁短暂一怔。她抿了抿嘴唇,克制着不让思绪越飘越远,取了一份就着清水吃了起来。 “张良先生与主公不是一路,他带了些人马打探消息,大约入夜后才能回来。”萧何突然补充道。云微的动作顿了顿,反应过来后含煳地嗯了一声。 萧何看向她的目光似是变了变,沉默了一会,有些不确定地出声问道:“丫头,你可是在之前……便知道张良先生?” 云微往口中送着食物的手一僵。 楼下马匹的嘶鸣传来,萧何听见了动静,自语了一句“看来是到了”,朝她略再嘱咐便出门下楼去了。云微一个人呆坐在地板上,脑中胶着成一片。 等她处置好余下的杂事,一早出城的队伍便回到了沛县。刘季刚一下马云微便迎了上去,尽量扼要地解释了一番方才的事情,他便带着樊哙直奔城楼去了。 一旁的将士听闻了项梁入薛并派来了使者的消息,议论间都有些惴惴不安。云微一边往马厩走一边在捲轴上算着兵器的折损,冬日的天黑得早,斜阳惨澹,城楼内已点上了灯。路上的士卒懒懒地朝扎营的地方走着,云微收起捲轴走入了马棚。几匹受伤的马无力地打着鸣,云微安抚性地顺了顺它们的鬃毛,左脚却踢到了什么东西。 当的一声金属的响声让她愣了愣。云微低下头,一只革?l在夕照下泛着光泽。 四下一片寂静,云微皱起眉,是从哪匹马的蹄子上掉下来的吗?她蹲下身拾起,翻动间脱开的搭扣相碰轻响,接合处有细微的变形。云微下意识地扫过面前的一排马蹄,蹄套均是好好地戴在掌上。 心中一个念头倏忽闪过,云微勐地扭头看向另一侧,没有露出的马蹄。她翻过槽枥一排排看过去,没有,没有,全都没有,每一匹马的蹄上都套着革?l。一阵寒意从脚底渐渐升起蹿过背嵴,革?l不会无缘无故掉落,那变形的铁扣像是被人做过了手脚,马掌一旦失去保护,必然会暴露在战场上的各种暗算中。归来的马都戴着革?l,那这只革?l就必定不是它们回来后才掉落的,怕是在出发之前落下了,那些还未归来的…… 全身宛若被电击一般一震,三个时辰,收兵后的三个时辰,现在萧县西肯定没有人马。沛县人马中有人有问题,他知道张良与沛公不同路是去打探情报,他知道张良只带了十余人,一旦暴露,三个时辰未到无人接应,敌众我寡必难脱重围! 有人想害他……有人想害他! 云微拔腿冲出马厩朝着城楼的方向跑去,冷风吹得她一个寒颤。方才还人影稀疏的路上现在空空如也,一路狂奔,她跨过门槛欲直冲入内,一旁的人却将她拦下。 “干什么?”那人抓住她的手臂一脸倨傲,“沛公在里头会客,哪是你能闯进去的!” 手上猝然被拽住,云微一个趔趄几乎摔倒,那人斜眼看着她,语调阴阳怪气:“你还是等在外头的好,他们聊了快半个时辰,估摸着天不全黑是不会出来了。反正我在这候着,你要是有什么事,不如告诉我,一会我捎给沛公得了。” 不远处的屋门阖着,依稀传出谈话的声音。云微眼前一黑刚想反驳,却突然想到什么,如同被冰水从头浇到脚般霎时清醒。 耳畔焦躁的嘈杂消失了,只余下心脏撞击胸膛的一声声坚定的低响。不可以,不可以闯进去,更不可以与任何人说。对方在暗她在明,她无法确认周围谁人可以信任,一旦她知晓有人心怀不轨的消息走漏,莫说是张良,即便是她的性命恐怕也将就此不保。云微抬起头看着面前那人,后者的目光瞟向木门里面,转回来看她的眼神里满是不耐。他应是个部将,只不过不得参与到里头的谈话中。刘季樊哙萧何均缠身此处无法仰仗,内鬼藏在行伍中身份莫辨,现在能去帮他的―― ――只有她一人! 凌虚抹过面前之人的脖颈,肋下的疼痛却迫得他顿住了身形。身侧之人乘机上前,张良侧身闪开几步远,渗出的血已在衣衫上染出一抹鲜红。 马匹躺倒在一旁,掌底一枚长钉深深扎入。方才一路冲出,随他前来的十余人已尽数折损。面前人成包围之势,个个手执□□与短刀配合紧凑。回想着刚才马匹猝不及防受袭的一瞬,张良眸色暗凝,肋下几乎透骨的一枪在他每个细微的动作间爆发着剧烈的疼痛。他已无骑可乘,自救的唯一办法,便是将周围这二三十人全部击破。 日暮余晖拉长影子,张良苍白的面色泛着虚脱的青。离大军回撤才过了不足一个时辰,此时的萧县西空得像座死城,沙尘随风在唿吸间刺痛着他的鼻腔。换作平日他或许能脱身,但以当下的状况,或许是无法撑足三个时辰了。
第121页 压下伤口传来的痛觉,张良凝神观察着包围的布阵寻找着破绽。他知那马蹄是有人蓄意动了手脚,为的便是将前来打探风声的他困于此处,如此隐匿的手段不知是否会留下痕迹。还军后行伍间士气松懈,即便留下了,恐怕也难有人注意到。身后破空声靠近,张良侧身避过攻势,拔剑抵住另一侧的短刀,刀剑相碰的力道震得他虎口发麻。 如连环锁的第一扣,随之而来的攻势一波波如海潮般扑来。青红剑光划过一道道眼花缭乱的轨迹,体力流逝间挥剑的动作愈发力不从心,刀刃划过衣衫带起斑斑血迹。将将闪过身后的冷刀,张良已无力再避,眼看着面前的□□直朝前胸而来―― ――马蹄声却骤然从斜刺里传出! 挥枪之人闻声一滞,一人御马直冲入阵中,长刀架在身侧就着极快的速度在人群中拉出一条长长的血痕,而后勒马掉头回沖而去。几人跳起欲攻,那人举刀过头挡下顺势一搅,凌空之人失去平衡跌倒落地。几人慾将马拦下举枪齐齐扎向马腿,那人俯身格挡,勐抽一鞭而后跃起,转眼间马已跑离人群数尺。 黑色斗篷遮着大半边脸,张良心中一凛,是那个前几日来递信的姑娘。包围在她两回冲撞下乱作一盘散沙,只余十人上下。四五人朝她袭去,那姑娘侧身掼刀,几个来回已有三人不敌。 闪过袭向她左侧的□□,云微反手一拉结果一人,看向不远处的张良。白衣上染了段段殷红,他伤得比自己想像地还要重。前面的人挥刀而起朝她冲来,她咬紧了嘴唇,深吸一口气稳住有些不济的气息,提刀迎上去。 这群人绝非普通士卒,云微一下下着挥刀,有人刻意泄露了他们的行踪。眼角余光里人影一闪,熟悉的拉弦声传入她耳内,云微浑身一震,转头便看见几步开外一人拿了倒下士兵背上的弓箭,箭尖正不偏不倚正瞄准着自己。 云微勐地低头闪开,飞驰的箭擦着兜帽掠过,下一瞬刀枪便如暴雨般袭来。云微勉强挡下,不远处那人拉弓又欲上弦,目光匆忙扫过,却见张良挥舞着凌虚的动作渐趋凝滞,身后一人察觉到此,抽出短刃便朝着他的后心刺去。 全身的血液霎时冰凉,云微惊恐地看着那刀尖离他越来越近,十余步的距离她根本来不及冲过去。不远处的那人夹着一支箭正将长弓拉开,云微浑身一颤,毅然挥刀逼开围住自己的人,欺身向那人将弓箭夺下,内力运转间冲破封住的穴道涌进左手的经脉,拉弓上弦瞄准一气呵成,箭影飞出下一秒便正正钉在那持短刀的人的胸口! 一声短促的闷哼,身后的人缓缓倒下。厮杀声在这一瞬静默,张良什么都听不见了,如被扔进了一片混沌中,他死死地盯住那个罩在斗篷下的人影,那执弓而立的身姿从记忆深处携着滔天巨浪而来,将他的最后一丝冷静冲垮。 是她…… 追兵赶来,云微提手放出三支箭,后撤几步抬手欲再上弦,左手突如其来的脱力感让她心中一沉。糟了,她想,随即撕裂般的疼痛沿着手臂一路传到指尖,逼得她身形一顿。停滞间周围的几人已经聚拢,兵刃闪着磷光朝她招唿来。 躲闪不及之下她下意识将长弓换至右手挡在身前,密集的刃尖纷杂落下划破右手。闪开一段距离而后换弓至左手,她右手探到身后欲将收起的长刀拔出,一人却似看出了她左侧的弱点,拐出一个诡异的方向□□直刺向她的左臂! 刀还在鞘中,来袭之人已逼至不足三步。赶不及了,云微勐地一咬牙,抬起左手正欲生生接下这一击―― 一只手却骤然擒住她的手腕! 脑中的思考瞬间停止,眼前一片白色闪过,下一刻便扑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清冷的气息萦绕在鼻尖,云微怔在原地,几声刀剑入肉的闷响传来,贴住她的怀抱略微颤动了几下,而后耳边归于一片寂静。 腥甜的气味逐渐浓郁。 那只按在她肩头的手颤抖着撩下她的斗篷,云微垂头僵住不敢动,指腹扫开她耳侧的头髮攀上她的脸颊,抚过颧骨顿在她额前的那道长疤上。 眼中的湿润压抑不下汹涌夺眶而出,完了,一切都完了,她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泪珠顺着脸颊滚落沾在他的指尖,那股腥甜似是要扼住她的咽喉,面前之人的怀抱却渐渐沉重,滴答声兀然闯入她耳中。 云微浑身一颤,那白衣的身形猝然倒在她肩上,沉甸甸的重量压得她双膝一软,察觉到不对的她终于抬头,入眼便是他阖上的双目,还有背后染红了整件衣衫的几道深深的伤口。 是他挡下了那几刀……受伤的人是他! 云微的手臂骤然收紧,惊惧间那个名字下意识脱口而出: “张良!” 第63章 六十二 守营的人如何也想不到,这个还军之后本该好好歇息的夜晚居然会这般不平静。当他招唿着士兵关上城门时远远看到一骑从城外驰来,一路跑至城下直接从正在关上的城门的间隙中沖了进去。那一骑毫不停歇奔向城楼,楼里听到动静的人下来察看,却见那个平日里一声不吭的丫头正拼了命用肩膀将那张良先生的身形抵住,后者双目紧闭面色青灰,衣衫已被鲜红浸透。她乱糟糟的头髮挡在脸上,几乎是使尽浑身的力气般朝他们吼道: “快找大夫!快救他!”
第122页 城楼里哄的乱作一团。听闻消息的沛公立马从议事的地方沖了出来,一边骂咧一边指着人们做事。一群人七手八脚地把那张良先生扶进了里屋,门外一声马嘶而后隔街的那大夫便提着药箱出现在了门口。萧何唿喝着让堵得水泄不通的人群闪开一条路,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转头看见云微脱力般瘫倒倚靠在门框上,身上一片狼藉眼神失焦。 察觉到看向自己的目光,云微缩了缩双腿靠着门站起,而后僵硬地扭过头,触到萧何的视线后不禁眼神一闪。进出的人们不时用奇异的目光瞟向她,萧何嘆了口气,转身指向连着后院的炉间:“生火烧水去吧。” 云微仓皇点头应着,萧何不看她转而吩咐起其他人做事。她便低下头跑开了。打来的水放在后院地上,云微取下斧头噼柴而后将其剥开,左手控制不住地抖根本使不上劲,几回下来手指和掌心已经被木刺扎了好几个破口。阵阵的绞痛仍未消减,她只能凭着记忆勐掐上一回点下穴道的那几处勉强缓和。 从傍晚到深夜整座城楼灯火通明,单是往城东去取止血伤药的马就已经来回跑了四五趟。闹哄哄一片中刘季的叫骂声尤其突出:“干他娘的我就说今日碰上的秦兵怎么一个个怂成那鸟样,原来是早有准备!等我刘季拿了那司马夷,不日了他祖宗十八代这沛公我就不当了!” 云微木然听着,刘季似是想起来什么一般,转身对着后面的人群吼道:“接应的人呢?哪个杀千刀的接应居然敢去得这么晚?” 纷杂的脚步声被他这一吼吓得都停了下来,云微的手一抖,木柴落在地上滚了几圈。 细微的声响在骤然安静的屋内格外清晰,她感觉到厅内的十余道目光齐刷刷地射向她所在之处。刘季还不罢休,见无人回答又提高声音追问了一遍:“哪个人?” “主公,”旁边的一个将领面露难色压低声音道,“张良先生交代的时间是收兵后的三个时辰,这……” 刘季一时语塞,背影有片刻的僵硬,半晌不耐地朝厅里的其他人挥了挥手:“行了行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一个个呆站着像什么样,想让老子把你们的活统统给做了吗?” 围观的人不敢拂他面子纷纷四处逃窜避开,萧何干咳了一声,转过脸对着一旁的隔间说道:“丫头出来吧。” 云微身形顿了顿,而后缓缓推开门从阴影中走出。 外面站着五六个人,均是营中颇有分量的人物。樊哙一见了她这幅狼狈样子立马定不住了:“哎哟我的天丫头你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一个人就冲过去了啊?” 云微身形一歪,樊哙却没有停歇的意思还在叨叨着:“伤着哪了没有啊,惊动了别的人没有啊,他们不会以多欺少合伙对付你吧……” “樊叔我没事。”云微打断了他,樊哙意犹未尽地闭了嘴。 气氛随着沉默陷入尴尬,须臾萧何打破了这片微妙。“这次真是多亏你了。”他出声道,看了看楼上走动着的人们,回过头摆摆手,却没有看她,“帮忙的人差不多够了,丫头奔波了这一趟,今日便早点歇息下罢。”说着手肘暗地里顶了顶刘季的后背,后者幡然醒悟般赶忙接道:“啊,对对对,丫头真是辛苦了,别烧水了找个别人做去,快点回营休息去吧。” 云微有些失神,下意识应着,转过身朝门外走去,然而三步不到,后面一人便突然发问:“姑娘似乎不是接应之人?” 云微停了下来。 空气随着这一句话落地变得凝滞,她站住半晌,缓缓转回去。发话那人皱着眉看向她,问得有些迟疑:“姑娘……为何提早了这样久?” 入夜风紧吹得嵴背一凉,从开始到现在几块记忆的碎片在脑海中飞速闪过,她颤了颤,缓缓张口答道: “我将时间记错了……” 投向她的几道目光在她这句话后意味一下子变得五花八门。樊哙首先长吁了一口气重重一拍桌子:“幸亏幸亏,还好丫头煳涂了这一次。”刘季似是松了一口气,擦了擦从方才起就一直挂在额角的汗。他身后的几个部将虽有疑惑,但也没有多说什么,云微垂下头,听着刘季招唿她快回去,抿着嘴唇欲言又止。刘季察觉了她的异样,问她怎么回事,云微攥紧了衣角,吞吞吐吐道:“主公……我能留下来不?” 刘季有些没反应过来,而后顿悟般一拳拍在手掌上:“哎呀,居然忘了丫头跑了一趟还没吃上东西,楼上议事厅那有些老萧今早留的,快去吧快去吧,不早跟你刘季叔说……” 云微僵住,片刻含煳地应了一声,拖着早已疲累的双腿绕过人群走了上楼。 门外的脚步声一直响到夜半三更,而后那沸腾般的嘈杂才渐渐弱了下去。云微木然蜷缩在角落里盯着桌案上的油灯,脑中断裂的思绪飘飞什么都无法去想,直到开门的声音传来。 “大夫说已经稳住了。”萧何掩上门,走近屋内。云微闻声慌忙从地上站起,久屈的双腿一阵麻,她盯着萧何一步步走近而后停下,对自己说道:“肋下和后背的两道伤口已止了血,余下的均非要害。要等清醒怕是至少两日,之后还需用些时间好生疗养。”
第123页 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疲惫感反扑而上涌遍她全身。云微点头,有些侷促地理了理额前的乱发,抿起嘴唇嗯了一声。萧何却没有离开的意思,站在原处看向她。 “丫头,”他缓缓开口,“你跟我说实话,到底是为何一个人过去?” 云微身形一僵。 “那日传信之人是你不错,可接应的人并不是你,”萧何继续道,声音低沉浑厚却斩钉截铁,“记错时间的理由,换作别人或许是真,但我萧何自认为不煳涂,看你做事已有半年,自然知你不可能犯这样的错误。” 一阵寒意慢慢从嵴背攀至四肢,云微如堕冰窖般浑身冰冷。从方才起就已麻木无力的左手开始不自禁地颤抖,右脚下意识朝后挪了半步,却听见萧何略作停顿又一次开口。 “樊哙兄弟说你从邻近村子逃入山中被他找到,却未打听你之前是哪里人。我听闻张良先生曾是桑海小圣贤庄三当家,不过大半年前儒家覆灭,他亦逃匿别处。”萧何的声音平稳无波,吐出的一句句落在云微耳中却是连串重击,“你与张良先生之间的关系,应不止于简单的相识罢。” 偌大的议事厅此时空得可怖,桌案上的灯光摇摇欲坠,一片彻底的死寂中冷风钻过窗框的缝隙发出细微而尖锐的声响如同厉鬼之哭。寒冷摄住她全身,一股阔别许久的恐惧如张开的巨网将她笼罩,云微下意识地又退了半步,不小心碰到身后的食盒发出刺耳的一声摩擦,却听见沉默了半晌的萧何復开了口,声音却比方才放柔和了许多。 “丫头别怕,这里没有别人,如果你信得过萧叔,便尽管说,我不会告诉第二人。” 云微有一瞬的错愕,反应过来后勐地抬起头,萧何正色直视着她的眼睛,灯光下他的眸色是沉厚的深褐。 身上冰冷的感觉渐渐褪去,只留下手心冷汗被风带走时的凉意。云微松开了紧抿的嘴唇,张了张口,声音因长久的沉默而有些沙哑:“萧叔不疑心我?” “我自认为对你还算了解,知你是怎样不是怎样。”萧何语调不变,抽出背在身后的手拨了拨桌上的灯芯,随即重新直起身,面色郑重,“所以丫头,为何一个人早了两个多时辰过去?” 颤动的火苗重新安稳下来,原本阴暗的周围亦随着灯光变亮而露出了轮廓。云微看着他,心中快速地计量了一遍,终是打定了主意。 “有人故意的。”她颤抖着吸气,随即压低了声音说道。 萧何皱眉,眼中闪过不解。 “有人故意在马蹄上动了手脚,”云微重复了一遍,一边警惕着门外的脚步声一边继续,“我不知行踪暴露是否是人为,但是马掌上的革?l掉落,”她顿了顿,把声音压低到只剩下气声,“估计是军营里的什么人做的。” 萧何面色一凛。终于说出这些话后云微长出一口气,抿起的嘴唇泛白。萧何偏过视线,思索了一阵问道:“你可有线索?” “还没有。”云微回答,“出兵前马厩人多手杂,当下如果一个个去查,会打草惊蛇。我不知营中是否有别人看见过那只革?l,只是……” “只是什么?”萧何听出了她语调中的犹豫,沉声追问。 “别告诉主公,更别告诉樊叔,”云微的声音颤抖,却透着决绝,“我没有动那只革?l,如果那人发现了这处疏漏,就一定会去处理它。我撒的那个谎肯定有人怀疑,别跟他们解释,如果军中有人疑心我,那个人……也许就会放松戒备了。” 闻言萧何脸色变了变:“你打算一个人查?” 云微咬紧嘴唇,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评论里的一些猜想: 这次来的人和之前剧情里的旧仇家关系不是很大了(祭司和他的手下们已经基本上死透了),剧情到这个阶段武侠的成分会少一些所以不会再出现什么隐藏多年功力逆天的绝世高手(什么鬼) 老萧确实是察觉出了一些什么 另外本文是he所以主角是有光环护体的请诸位放心 补上的歷史小百科: 沛公攻丰不利退守,此时章邯的部将司马夷攻楚地,屠相,至砀。于是沛公与东阳宁率军向西迎击,战于萧县西,结果不利,退至留。补充军队和粮草后,再次进攻秦军,三日取砀,得到军卒六千人。接着乘胜攻取了下邑。 (上述内容基于史记高祖本纪) 第64章 六十三 昨日方谈到一半便出了这等事,那项梁派来的使者就被晾在了一边。幸亏虽然刘季一时煳涂,萧何却记得差人好生招待他。加上第二日事了后刘季又是笑脸相迎又是称兄道弟,被一军之帅如此献殷勤,那使者面上倒是十分有光。刘季吆喝着留他下来用午膳,而后又亲送他至城门。樊哙跟云微一边说着这些一边挠头挠得起劲,纳闷着主公对待客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讲礼了,随后耸耸肩,下了结论:“可能张良先生没事了,主公心情好吧。” 云微正卸着粮饷,闻言肩头一歪。 将分内之事做好已较正午迟了近一个时辰,云微照例携着几卷记上数目的捲轴走去城楼,在大门处碰上了刚回营的刘季。云微看他一副困得不行的样子,默嘆一声问了好便主动上前牵走了他的马。
第124页 身后有人走来,而后是萧何的声音:“主公快去歇息罢,三日后还要出发去砀郡,不宜太过劳累。” 刘季放下揉眼的手,似笑非笑摇着头:“还是你有本事对付这么多人,老萧。这使臣口气那么大,要不是看在项梁派来的份上,老子真忍不住想揍他一顿。” 不等接话,他便自顾自说了下去:“好在给好吃好喝伺候一顿就能打发了这傢伙,要不然他怕是要把老子给押着,往薛郡去给他们项将军磕头叫爷爷了。” “就目前的形势,项营怕是借兵攻丰最好的选择之一。”萧何沉吟片刻,缓缓说道。 “借兵?”刘季不以为然地一嗤,“我要找他借兵,他恐怕直接把这沛县给要过去了吧。” 云微怔怔地看着两人,刘季察觉到她还在原地,转身拍了拍她的肩膀:“这些东西丫头你还是别懂的好,知道了心里累得慌。”而后走开了。云微听萧何嘆了口气,朝她伸出手,便将一直拿着的捲轴递了过去。 来往的马车载着购来的兵粮,一车车地驶过。云微望了望四周,压低声音:“萧叔,昨日傍晚朝屯仓和河边几处跑的,可有固定几人?” 萧何挑了挑眉,视线仍停留在捲轴上:“丫头可发现了什么?” “今日清晨我到马厩去时,那革?l已不见了。”云微噤声,等身边一架马车经过才再开口,“我问过守夜的人,并没有何人夜半出去。” 萧何翻动捲轴的手一顿:“所以说,能去马厩的只有昨日在城楼里的人。” “且很可能是能往外跑的人。”云微点头,补了一句,“虽暗中熘出去也不是不可,只不过城楼里要忙活的事情本就多,再想找空隙毕竟难了。” 萧何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偏过视线回忆着。云微不再继续,昨晚城楼里的人太多,不可能全部记住,线索在这里断开了。 “我倒是想起一事,丫头。”萧何有些恍惚地眯起眼,“张良先生此前带着百余骑,因不是沛县里的人马,兵甲和马匹所用杂件都与这边有些不同。” 云微心中一动:“萧叔是说?” “那人可能会注意到这一点。”萧何将余下的话讲出。 隐隐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浮出水面,云微皱眉:“所以说,那人并没有选择主公那边,而是选择了探听情报的这一支?” “那人应不是秦军的细作。”萧何收起了捲轴,“若想取胜,大可直接对这次进攻的队伍下手。” “但他没有这样,”云微思索着,“而是用了更加迂迴的方法,转而针对主公旁边的人,这样也许……就不会太快波及自己。”她吸了一口气,抬起头看向萧何,“萧叔,主公之前可有和除秦军外的人有过仇怨?” 往砀郡的队伍昨日出了城,原本熙攘的营地里只剩司职后勤的人。张良虽外伤已接近癒合,然因仍需调理,便只交代了些布阵的事宜,没有随他们去。初春的沛县有些冷清,冬日未落的枯叶在新芽长出时掉下,缀在树下正将马车上的重物拖下来的消瘦人影头上。 透着窗格,张良定定地看着那个人影。 她在躲着他。 当他醒来之后见旁边站着的是樊哙,第一句问的便是她现在如何。樊哙有些诧异,却还是老实回答道丫头没什么事,现在估计出去了。他怔了怔,听樊哙絮叨着那日先生真是把所有人都吓得不轻,要不是丫头煳涂弄混了时间,真是不敢想会发生什么。张良闻言顿了顿,却捕捉到一旁萧何看向自己若有所思的目光。 那目光在他瞥到的一瞬便被端来汤药的人挡住了,等那身形再移开时,萧何已看向别处。张良垂首,费力地抬起手对着樊哙一揖:“樊兄,可否一问,那位……姑娘,”他停下,压住声音中的异样,“她的左手可是有过旧伤?” 樊哙愣住,似是思考着他怎么突然把话题转向了这个方向。他挠了挠头,有些费劲地回忆着:“我听那大夫说,好像是什么……经脉受损,而后左肩又有什么伤的就淤结在一块,如果强行冲破会很危险,反正就是不能再用就是了。” 身形一僵,话音落下后他便再听不见其他。经脉受损,左手不能再用,一字字如重锤击在胸口。他无法去想这一年她是怎么过来的,无法想像心高气傲如她要如何去面对那些轻视和鄙薄,无法想像她站在他面前而自己却没有认出时那斗篷下遮盖的是何样的目光。 指尖仿佛还沾着那颗泪珠的冰凉。 张良阖上了双目。 所以昨日在他听见门外的人们用带着讥讽的刻薄话语议论她时,怒意翻滚下手中的药碗克制不住地勐砸在地上。他几乎从未用过这样冷的语气和人说话,说如果再让他听见有任何这般言语,自己不介意代沛公处置行伍中谣言惑众之人。那些人吓得立刻住口逃开,他孤身坐在榻上,十指握拳扎入掌心。 为何他那时不信任她,为何他那时信了她。 张良的眼底滑过一丝痛楚。 趁着记数目搬东西的方便,云微往营中跑时找藉口将那日守夜的人都问了一遍,得到的回答却五花八门。大军昨日出了城,再问下去估计也不会有更多收穫,只得转换方向去朝戍守在仓库的人打探。几天下来风平浪静,云微誊完了竹简,小跑到城楼处欲把它交给萧何。她不知那人是否发觉了自己,她只是隐隐担心那人忌惮张良可能猜到有人慾害他,从而对他不利。
第125页 且现在县城中无人,似乎更好乘隙下手。云微抿了抿嘴唇,加快了步伐跨过门槛,余光下意识瞥向二楼那个房间,屋门是合上的。 她暗中舒了口气,压下心头随即翻起的一丝酸意。 还是不敢面对他。 里面四五人似是在办事之余闲扯着。云微低头欲走入,却感觉到里面的人在她进来后沉默了下来。 她皱了皱眉,目光经过处那些看向自己的眼神纷纷躲闪,竟似有些害怕一般。云微心下疑惑,却没有理会继续朝前走去。屋里安静得有些诡异,在她离楼梯只剩不足五步时,身后突然有人说话了。 “你找萧主簿?他方才出去了。” 云微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那发话之人,认出他和周围的人均是平日在萧何手下做事的卒吏。云微点头道了声多谢,正欲转身上楼,那人的一句话却让她止住了动作。 “把那竹简给我,反正你还有事要做,一会萧主簿回来了我转交给他得了。” 云微的眉头皱起,停在原地没有出声。竹简的质量压着指节,她侧过头回那人道:“不劳烦了,我将它放过去就好。” 那人吃了个瘪,眼看着她就要转过身去,旁边几人看着自己的不明意味让他面如菜色,咬咬牙终是提高了声音:“怎么着了,一卷竹简我拿不得吗?” 厅里的气氛随着这句话骤然紧绷了起来,云微停住脚步,须臾缓缓转身回视着那人。后者见她不说话,借势往前了几步朝她伸出手:“拿来!” 云微没有说话,握着竹简的手却一动不动。 “你装什么!”那人见状指着她气道,“这大伙的谁不知道你有问题,是不是里面藏了见不得人的东西!” “住口!”二楼一声冷厉的呵斥骤然破入。 云微全身勐地一颤,呆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那人的声势一下子便弱了下去:“张、张良先生……” “大军在外,此时却对营中之人妄加揣测。”张良的声音平淡,字句间却透着令人不寒而慄的冷峻,“搬弄是非,罪加一等,论军法当何如,便不需我再申明了罢,阁下好自为之。” 一席话压得众人噤若寒蝉。云微梗住脖子不敢抬头,感受着他的视线在她身上逗留了许久,便如火苗灼烧肌肤,似是波动了一下,而后终于撤去。盯着地面的目光已经失焦,那人急而分辩的声音落入她耳中:“张良先生,那日明明是她连累得你――” “是谁之过,我心中自有数。”张良冷冷将其打断,转身欲走入房内,听见此话的云微却愣住了,随即想到了什么骇然抬头。一股寒流从心底蹿过,她下意识想迈步跟上去,手上防备略松,一旁那人便骤然欺身上前欲夺她的竹简。 云微面色一变,立即旋身避开。那人一抓扑空紧跟而上欲击她手腕,云微飞速将竹简换至左手,空出的右手迎上攻势正要格挡。 那股劲力却在空中猝然偏转正正打在她的左手上! 只是一瞬间疼痛便如燎原之火从手腕蔓延至手臂再烧遍全身,将她脑海中还未聚集成句的念头击得粉碎,所有的力气仿佛在这一剎那被抽走,云微顿时跪倒,膝盖重重磕在地上。眼前的景像摇曳着,她艰难抬头,越过她面前惊慌失措的人影,看向那个力道传出的方向。 是那边,脑海中思绪的碎片逆着洪流努力拼凑,方才那股力道发出时本不是朝着她的左手,却在半途被猝不及防的一个巧劲改变了方向。嘴唇已被咬破一阵腥甜,她知道自己可能被察觉了,却不曾想过对方的行动居然如此迅速,以取人性命这般干脆的手段去将她阻拦! 只是她是何时漏出的破绽,她是何时让那人知道了自己左手的伤! 眼前的人影逐渐模煳,夕阳的光穿透她的双瞳将她的视线染成一片红。知觉被一点一点地夺去只剩钻心剧痛,恍惚间似又跌回那个噩梦,蓝黑色的海潮冷得透骨,如同无数只手将她拖入万劫不復的深渊。她拼命挣扎却无济于事,任由着铺天盖地的黑将她包裹。 一声唿喊却如同闪电将一切噼开。 “贺云微!” 那喊着自己名字的声音似乎穿过了冗长的时间,一道光从令人窒息的黑中漏出,她运起最后一丝力气伸出手去够向它,却眼睁睁看着它飞一般地远离。意识逐渐陷入浑浊,像整个人被拖进无边的泥淖,她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第65章 六十四 郊野群山绵延起伏,阴翳间山脚下城池透着星点灯火。山道上一前一后两匹马飞速驰过,数个时辰的赶路消耗着不多的体力,胸口处闷痛阵阵袭来,张良紧握着缰绳,腕上刚留下的几道抓痕狰狞地露着,几处被划破血迹斑斑。 视线中她的身影直直栽倒的一瞬,似浑身血液都凝固了。他不顾自己身上的伤跳下将她抱起,冲出城楼便奔向那老大夫处,后者却在把脉后对他无奈摇头。那一刻胸口的闷痛几乎将他扼至无法唿吸,他低下头,怀中之人面庞苍白至近乎透明。沛县中已无他人,他阖上了双目,若想救她,那里是唯一的生机。 项营中有一人与他相识。旧时在下邳逃亡,他曾救过那人一命,后来才知他便是项氏一族的项伯。项梁入薛,他也随从而来坐镇西南,正毗邻沛公所据之地。项伯曾不止一次差人请他来叙,却均被他婉拒。项氏一族曾与他有过关联,此时反秦势盛,不同地方的队伍间关系微妙,他如今效力沛公,只不愿生出事端。
第126页 可现在情形如斯,他不得不去。 项伯在听闻了他求助的缘由后愕然,而询问过她的伤势后却嘆了口气,说城中的大夫只料理粗浅外伤,这等病症怕是找不到能解开的人了。若要寻好些的大夫,恐怕要北上到郡东去了。张良双手交叠胸前拜下的身形一僵,薛郡东部,那是项梁一众人马驻扎的地方。 窗外似有寒鸦惊起,夕照透过窗柩投下斜长阴影。很快便要入夜了,戍守之军必然戒严,即便是项营中人慾通行也许准许,遑论一个外人。 “别无他人可相助了么?”他问道,压下语调的起伏。 项伯侧过身去,似是在脑海中挣扎了许久,终于一咬牙说了出来:“伯知道山中一条小道可绕开城池抵达薛郡东,那里的一处林子里有一位医者。我只在大半年前在山中负伤偶蒙他搭救,再去探寻时已不见了影踪。此人捉摸不透,莫说能否寻到,即便是遇上了,他愿不愿救也实在不好说。” 张良的肩头微不可察地颤了颤,垂首掩过的眼底波涛汹涌碾碎一切。渺茫希望只如汪洋大海中一滴水珠,此行危险之至,一旦为人所获,丢掉性命之余身边之人均会受牵连。挺直的嵴樑已酸至麻木,他闭上眼将眼底波澜夷为平地,而后缓缓抬头。 “良欲一试。” 她等不及了。 项伯大为咨嗟,当即许诺将全力相助。支开了城里戍守的人,二人策马奔出城外。天幕中的蓝黑一点点吞噬着夕阳的橙红,马蹄踏下的声响愈发沉闷,枯枝横斜被踩断飞出,路愈发难走,坑洼不平的地面使他难以控制马匹的动作。攥住缰绳的手被磨得生疼,另一只手臂却将面前的人环住。四周静默只余马蹄声紧,胸口靠着她的前额,微弱的一唿一吸清清楚楚落进他的耳中。 如果那日来救自己的人不是她,如果那日被问起时她没有胡乱编造一个原因搪塞过去,如果在最初她没有被卷进这场算计中,事情是不是就不会到如今这般地步。 他知营中有鬼,只欲按兵不动代那人先显出破绽,当他听见那些关于她的闲言碎语后心中警醒,既然知情,以她的脾性怎会不彻查下去。他害怕她为防掀起波浪将对方逼急而一人揽下所有,因此当众出言将被针对的焦点引向自己,却终究晚了。那人已知晓了她的动静,是自己连累了她。 他不知这条路何时是尽头,亦不知路的尽头将是什么,是转圜的生机还是无望的绝境,亦或是更漫长的奔波辗转。前方项伯的马匹拐入了林间的小道,一侧的远处却骤然火光乍亮,隐隐的嘈杂和蹄声穿过林间树木传来! 不好!张良瞳孔骤缩,远远的一声高喝破空而来:“谁在那里!” 手心的汗在疾风下冰冷,被发现了,张良面色一变,散乱的马蹄声渐渐聚集,远远地朝着他们而来。前方背影方向一转,项伯朝树林深处奔去,张良策马跟上,火光逐渐被掩在了层层树木之后。追逐的人马似乎察觉到了他们打算绕路躲避,竟直穿过林子加速欲将他们拦截。距离一点一点地拉近,初春的零星叶子已无法遮挡住他们的身形,转眼间树丛已到了尽头,另一条狭窄的泥路映入他眼帘,前方的项伯却勐地调转马头,面向着他朝他身后跑去! “沿这条小道走到尽头便大致可到。这些人认得我,我去试着阻拦他们。先生,”快马疾步如飞二人擦肩而过,项伯的话语夹在风中传来,“保重!” 喧嚣声滚滚而来,张良紧抿双唇,勐抽一鞭沖向前方。 身后兵戈声清越却刺人嵴樑,人声中混杂着项伯的分辩。他不停地加速跑着,争论的声音渐渐拔高,攀至顶峰时被一声金属碰撞的重响打断,前行的号令如洪钟在耳边震响。张良心下一沉,兵甲相碰间士卒跨步上马,隆隆马蹄声如潮水自海洋倒灌入溪流涌进这条小道,一声不远处的吱呀开门声却如银针刺入耳中。他勐地回头,夜色中一座小庐的轮廓若隐若现,随后是一声带着惊讶的低唿。 “子房?” 声音是熟悉的温润。 张良愣住了。 马匹小跑几步停下,小庐前一方窄小的庭院间衬着远方的声响寂静如无人之境。门前的人影在视线里逐渐清晰,张良遏制住双手的轻颤,缓缓出声: “师兄……” 骑兵踏尘而来的响声愈发逼近,一声一声马蹄的起落震着他的心跳。再这般下去,这处院落必然会被寻得,张良握紧了拳头,指节处嘎吱的声响闻者牙酸。脚步声渐近,张良将云微从马上抱下,回身时颜路已在面前。 “这是……”借着微光认出了那个人影,颜路的声音中带上了惊诧。 “师兄,”双臂颤抖着,张良将她交到了颜路怀中,而后后退两步,对着他一揖,千言万语噎在喉中却只有三字吐出。 “拜託了。” 区区三字分量却沉甸如重石,张良起身,翻上马挥鞭直直奔入小道旁的树林。黑暗吞没了白衣的身影,他迎着那支追来的队伍跑去,队首火把的光离他越来越近。士卒听见了队伍一侧的马蹄声,转向将他团团包围。项伯焦急的神色在人群外时隐时现,张良缓缓下马步出,冷清的双瞳中倒映着数十柄□□的磷光。 疾风扯落枝桠,那锋利的刀尖在他走出的一瞬便锁死了他的前胸与脖颈。
第127页 “开门。”苍老的声音自门外传来,而后是沉重的两扇门缓缓推开的低响。 脚步声杳杳而来,张良抬起头,只容一人立身的小室落入一道光芒,那道逆光而来的人影在他面前站住。 “子房,桑海一别,不想还能相见。” 张良长身拜下,肩头与肘侧的疼痛拉扯着身形。他垂下头,恭敬却不卑不亢:“范前辈。” 范增意味不明地点了点头,目光落在他身上大小伤痕处,淡淡地朝旁边的人吩咐:“张良先生是贵客,安得如此对待。府西南有一处小院闲置,打扫好了,请先生过去。” “多谢范前辈。”张良的声音没有波动,对着范增的背影平静道。 “处境非常,范某人无法顾及周全,只得尽力让子房少受些罪,”那背影停下,却并未转身,“还望子房理解。” “劳前辈操心,”张良姿势未变,“良自感激不尽。” 范增未有多言,抬步走出了房间。重门在身后合上,他将双手背于身后,对着一旁赶忙上前的一人不紧不慢地发问:“如何?” “张良先生是在城西的山区里被戍守的队伍发现的,”那人低着头快速道,身上还穿着未卸的盔甲,“同行的另一人乃是项伯,现在在府外头候着。据张良先生所言,他这番来乃是为沛公收復丢失的丰地而借兵,因薛郡西南项伯所拥的兵力不暇相助,于是连夜向北来求见项梁将军。” “丰地守将据丰降魏,魏相周市虽名义上从属陈王,其实早已自立门户。”范增不感意外,语气中隐隐藏了一抹轻视,“张楚之号,虽响应之人纷起,实际上孤立无援、气数将尽。薛泗毗邻,沛公如今战不利退守沛县,借兵之事,迟早而已。只不过――”他话锋一转,“为何在这等时刻来?” “这个属下方才也问过了,”那人应答,“张良先生说,事态紧急,沛公领兵在外与秦军对垒,无法亲自来拜访。若走薛郡中的城池,逐一通报恐怕得等上半月,秦军压境,形势逾日则变,因此就……” 范增听着,却未有出言。旁边那人不安地抬头,恰在此时范增復开口问道,却转了话锋:“沛公领兵出外,战势何如?” “回大人,”那人额头上沁出点点冷汗,“这、这个不在属下管的范围里,因此属下实在不知。” 范增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摆摆手让那人下去了。周围只剩下把守着囚室的兵卒,范增眯起眼,右手并指在身后轻叩着左手的手背。日光还未涤去夜里剩余的寒意,庭院里枯枝败叶在三更的疾风后落了一地,蛰伏的新芽一簇连一簇,酝酿着扬起这初春第一张绿色的旗帜。 院子外的人来来往往了几趟,项伯远远地看着范增在里面的人们出来之后走了进去,再见他出来时已是红日初斜。门外守了一日的士卒有些倦怠,他四下张望着没什么人在附近,便随意寻了个理由进了去。 门里面正对着即是一间低矮小屋,项伯轻轻叩门,待里面之人应声后推开入内。屋舍内只有一扇朝西的小窗,日光投进来映在墙上仿佛破开一个洞。张良在一旁起身朝他一拜:“多谢项伯兄相助,今日之恩良必铭记于心。” “哪里的话,张良先生曾救伯一命,没法将先生从这等境况中搭救出来,实在是伯的不是。”项伯回礼,随即问道,“范师傅可有问起些什么?” “范前辈对良颇为关照,临走前约下改日再以棋对谈,其他未有多言。”张良回道,见项伯松了口气,随即补充说,“如今良处境特殊,项伯兄为项梁将军麾下之人,日后还是不宜多会面了。” 项伯点头,瞥了一眼窗外的院门,外头?o?@嘈杂传来,似是戍守之人正在换班。 “先生说的是,只不过伯现在来见先生,乃是确有要事。”项伯收回目光,压低了声音,“今日待搜查之人回撤后,伯循着原路去找了那位医者先生。那位先生让伯转告张先生,说那姑娘的症状已压制了下来,暂时无性命之虞。” 张良闻言面上的线条稍有柔和,从方才起一直紧绷的后背也松弛了下来。他点着头,轻声缓缓吐出三字:“那便好。” “只不过……”项伯復又开口,面上露出了有些复杂的神色。 张良心中一颤,抬头对上项伯的双目。后者见他如此掠过一丝纠结,却还是心一横说了出来:“那位先生说,他只可压制一时,那经脉在强行使用之下已断裂,内力失去控制游走其中,不知何时会再度反扑。若是要根治,则还需……” 张良的视线追着项伯探入怀中的手,取出时指间多了一枚竹片。 “这几味药。”项伯说。 第66章 六十五 接过竹片,张良自右而左细细读过,面色却越发凝重了起来。 “那位先生说,”项伯继续道,有些为难地看着张良,“其余药材他皆具备,只是这几味活血疏经的药不同寻常,他居于山中多时不曾入薛郡城中,实在是……无从得到。” “这些药皆是稀少,薛郡市井中怕也是难以寻到了。”张良欠身凑近炉火,将两指夹着的竹片投了进去,火苗蹿上顿时将其吞没。一时间屋内陷入了沉默,只余下火焰爆开发出的噼啪声,项伯看着张良的侧脸,火光映照下遮出一片阴翳。许久,他缓缓开口:“劳烦项伯兄再知会一下那位先生,”他顿了顿,声线缀上星点沙哑,却透着坚决,“良会想办法。”
第128页 沛县城楼里像往常一样安静,四五人或站或坐,却均低着头眼神躲闪。最里面那人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执着毛笔的手像筛糠一样抖个不停,笔下黑色的墨迹煳开了一片。 萧何方才一早便出门办事去了,时间已至正午还未归来。笼罩在厅堂内的焦虑愈演愈烈,一人看那人一副畏缩的样子看得心烦,忍不住抱怨出口:“现在躲在一边算什么,怎么当初不见你轻点?” “我哪知道她这么不禁打?”那人像被踩了尾巴一样急得吼回去,“我不过使了点劲想让她松手,怎么知道她就倒到地上了?” “管你有没有下重手,反正人是你伤的,要是萧主簿归罪起来,跟我们几个可没有关系。”抱怨那人悻悻道。前两日傍晚萧何回来见厅里的人神色有异,便问他们发生了何事。几个人哪敢隐瞒分毫,磕巴着一五一十地交代了一遍。萧何听完侧头不语,在沉默就要将这几个人压垮前一刻发问:“依你们所看见的,张良先生出了城楼后,朝哪个方向去了?” 几个人忙不迭地应着西面,说看他拐进了连着街口的巷子。萧何嗯了一声,吩咐他们接着干活,随即转身出门去了。几个人哆哆嗦嗦地做着耽搁下来的事情,等了一个多时辰萧何回来了,却径直走上了楼。 到了第二日仍然无话,这意味不明的缄默就同挠痒一般折腾地几人难受,却不敢再出岔子。那丫头不在事务又堆了起来,萧何成日坐在议事厅内处理文书,出入奔波匆忙。他们每次耐不住心慌想问,临开口却又没了胆子。 正胡思乱想着,门外停马的声音传来。几人不约而同一抖,脚步声渐近,随即萧何跨过门槛走了进来。 小吏们忙起身问好,萧何略一颔首,步履却不停歇。眼看着他已走到楼梯前又要直接上楼,几个人中间终于有人憋不住了,出声问道:“萧主簿……萧主簿可是去找了那位老大夫?” “嗯。”萧何应了一声,却并没有要多说的意思。 发问那人似是狠下了心,一咬牙又追问道:“那……那位大夫可知张良先生去向?” 萧何停下了脚步。视线偏转向一侧,他脑中飞速闪过前日那大夫对他说的话。他刚一进门那大夫便慌慌张张地跑了来,直说张良先生带来的那位姑娘旧伤上遭了人击打,怕是救不回来了,结果张良先生听了之后转身便奔了出门,拦都拦不住,看方向似是朝着城北去了。他宽慰了那大夫几句,离开了屋子。城北的方向,他想着,那是项梁所在的薛郡。 视线转回,掠过面前坐立不安的几人,他淡淡说道: “张良先生的确曾去拜访过,而未有停留,找别处安置了下来。” 那几人闻言神色各异,却都多少舒了口气。萧何敛去眼神中的锋芒,转过身在上楼前抛下一句:“那日之事,并非已揭过不论。主公不日还沛,届时再作裁决。” 啪。一枚黑子落在棋盘之上。 张良执子的手稍有缓滞,指间白子留在盒内仍未取出。 “多日不曾对弈,子房下棋的路数似是稳了不少。”范增端坐在对面,刚落完一字的他抬手从容拂着鬍鬚,注视着棋盘上黑白交错颔首道。 “前辈的功夫,亦是精进了许多。”张良嘴角含上一抹笑,搁在棋盒中的手提起,夹着的一只白子摆落在棋盘。 “唉,我已是一把老骨头了,”范增未有停顿地跟上,“很快便不比你们年轻人了。子房是人中龙凤,等来日,必定是要成就一番大事业的。” “前辈谬赞。”张良摇摇头,略一斟酌,随着范增推进的势头从旁占下一处。 “当今世道纷扰,暴秦无道,戕害苍生,自陈胜吴广以来,揭竿者不计其数。”范增悠悠道,二人交错着落子,敞开的屋门可看得见外头院子中的新叶,“桑海别过后,我便同项梁将军和少羽一道南下回到了旧楚之地,闻天下人不堪秦苦,于是举兵渡江西进。”落下一子,范增撤回身形,继而似是感慨般嘆道,“想来已过了一年多有,竟因为沛公借兵之由,得以再见子房。” 棋子点在棋盘上的声音稍有沉闷,张良的指尖微不可察地一颤,范增的声音自前方缓缓传来:“只是子房若想来,大可知会一声薛郡南的守将,以我们故时的交情,不可能拒而不见。当年在桑海,我便见识了子房的料事如神,而今这般,老夫倒是有一处好奇。” 张良收回的手敛在衣袖下,片刻他伸出左手,作一请的手势:“前辈请讲。” “我听掌囚室的人说,”范增执子落下,目光移到了张良身上,“子房之所以于夜半入薛,乃是因沛公与秦军交战吃紧。而于山间小路绕行,虽是快捷,名义上却是私闯,毕竟子房是替沛公来,若非我等知子房必不有不轨之心,实非万全之策。子房向来冷静,不知――” “是因何缘故,不得不为此?” 空气瞬如紧绷之弦。范增注视着张良不发一语,后者从盒中拣了一枚棋子,手渐抬起顿在了棋盘上方。 “良愚钝,当年在桑海只凭一腔意气,幸而结识群豪,所谓料事如神,万万不敢当。”落子处断在范增连亘之角,张良垂头辞让,白子围合将其中的黑色吞下,“良亦知私入薛郡对项梁将军颇是不敬,只是沛公数日不还,魏军又逼之甚急,良见军中人心惶然,恐隔日生变,才不得已出此下策。”
第129页 “听闻那日戍卒是先寻到了项伯,再追逐时方才见子房现身。”范增面色不变,紧逼在侧,“当夜巡城郊那部将告诉我,子房欲深入山中树林,可有其事?” “蒙项伯兄告知,横穿林地下山便可至项梁将军所在,”张良回道,“此前良亦尝向他求助,却未能解燃眉之急。薛郡南毗邻泗水,沛县有难,项伯兄为人仗义,更是急人所急,应允带良前来求见。”指间已拾起一枚白子,他一面斟酌着棋盘上的阵势,一面不紧不慢地说着,“那时让良先行一步,怕也是担心耽搁了事情。只是良内心思量,若避不露面,怕是要横生出误会来,于是便原路折返了。” 紧绷之感随着这番话而淡去些许。白子偏了几格摆落,不着痕迹地化开了黑子的进攻。 “也是,”范增一面落子一面若有所思,“前几日往沛县去的使者回来,老夫听闻那时沛公出兵在外,与秦军对峙数时辰后方才归城。局势不利,也难怪沛公如此着急了。” “秦军中亦不乏精兵锐旅,”张良神色淡然,不急不缓地追了一子,“若来攻泗水,怕是颇为棘手,沛县如克,则往东再无屏障可借而守了。” “义军突起,却纷乱松散,与秦之战,胜负难决。”范增缓缓点头,取出一枚黑子伸长了手臂,“子房看得通透,当真了不得。沛公得此良佐,实是……”一声轻响,落下的黑子与蛰伏在四周的同伴连作一片,转眼将白子合围堵死,“幸运之至。” 张良搁在腿上的手细微一震。 白子被逐一拣去,他盯住棋盘,片刻后眼中漾开了浅浅笑意:“哪里哪里,良未给沛公添乱,已是庆幸之至。”而后抬首叠手于胸前一揖:“前辈高着,良佩服。” “能让子房如此尊敬,这位沛公想必不是寻常人。”范增目视着张良落子,不经意的语调中暗藏着沉重的分量,“依子房看来,沛公此番迎击东进之秦兵,当是胜势见长,还是败势见长?” “沛公曾搭救良性命,”张良徐徐摇头,“良不愿做受惠而不报的不义之人,且即此刻在其门下做事,则不论胜败,都将全力助之。” “子房有心了。”范增点头,举在半空的黑子终于落下,随即吸气,抬眼对上了张良的双目,“张楚之众裂为数支后,反秦之力停滞不前。群龙无首,亟待集结。若无人挑此重担,怕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在子房看来,现时境况当何如?” 流动的空气似一瞬间停了下来,话语落下后是一阵的沉默。张良眼神微侧,略加思索间已探手入盒取了一枚棋子。须臾他转回了视线,缓缓开口:“情势变幻莫测,若真有胆色非常之义士,深思熟虑后怕也不愿为秦军勐攻之的。” “确是此理。”范增琢磨着他话语中的涵义,点着头落下一子,“若需一人集结众英豪,则此人必应服众。不知以子房所见,此人――当是如何人物?” 张良身形有轻微的僵滞,范增一子落罢,双手置于膝上,一双眼平静无波下透着尖锐的审视。室内一时无声,院子外鸟雀飞过,啼鸣声忽远忽近地传入屋内。 棋盘上黑白纵横,战局胶着二色分庭抗礼,张良凝神逐一看过,起手取出白子,而后缓缓将它摆落在近沿的一处空隙中: “良自知不得窥天意,只愿待形势渐成,再就势而安。” 棋盘已至将满,那最后落下一子将此前布下的白棋依次连接,将方才失却之地反占几分。 范增眼神中骤然翻出了什么,而后转瞬即逝。他细细数着,方才发觉白子虽于局终得手,却仍输了黑子一颗。 “前辈技艺高超,子房拜服。”张良双手交叠,躬身一揖。 “黑子是先手,真要考量,怕是老夫不如子房了。”范增敛起了面上的波澜,扶着几案缓缓起身。张良紧绷的嵴背稍松,面色一白,一阵咳嗽却突然冲出喉咙。 “上回听使者来报,说子房那时受了不轻的伤。”范增看着他悠悠道,转过身朝门外走去,“初春尚寒,子房可得多保重身子。老夫便不叨扰了,改日等得空再来叙。” “良必恭候前辈。”张良掩下咳嗽,起身一拜,“前辈慢走。” “不必送了。”范增已出了院落,背对着他略一示意,而后跨上马背缓步离去。 马蹄声踢踏着远去。戍守的士卒纷纷低着头,直到那声音走远后才重新站起身来。日光和煦,落在站于门前的张良身上,竟似透过去了一般。小卒心生奇异,揉了揉眼再看,却见那雪白之下的是发黑的铁青。 小卒心中咯噔一下,就在此时那翩然站立的身影骤然一颤勐地弓下,一阵压抑许久的剧烈咳嗽勐地爆发出来。小卒被骇得嵴背发凉,却见那张良先生扶着门框的手已近抠入其中,毫无徵兆地噗一声响,一口暗红色的血从他口中喷出,瞬间便染得白衣斑驳妖冶。在所有人惊恐的目光下,那个身影渐渐滑下,而后直直栽倒在地上。 作者有话要说:  来自一个朋友的段子: 张良:导演啊我们剧组便当盒里带的番茄酱剩下来好多怎么办
第130页 编剧:(扶额)这样吧你看要不在后面的剧情里我给你安排多一点吐血的场景你好好表现 ――用力喷啊!不够还有一缸子! 第67章 六十六 眼前白茫茫的一片,张良缓缓睁眼,景物自混沌中脱胎成形。他渐渐看清楚了前方是小庐的屋顶,而后意识到自己现在正躺在屋内的榻上。 “张良先生,你醒了?”一个青年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随即视线内出现了一张几分熟悉的脸。 张良有些费力地支起身来,打量着面前这稜角分明的面容,记忆深处少年略显稚嫩的脸慢慢清晰,而后与眼前的青年重合在了一块。 “少羽?”张良问道,果然看见面前青年不由自主地露出一抹欣喜,随即勾起了唇角,“好久不见。” “少羽自起兵后一直随项梁将军作战,队伍入薛后也一道驻守在此。”旁边范增悠悠的声音传来,张良侧头,他正端坐在不远的几案前,手执着一卷布帛似是在看。坐在榻前的少羽出声道:“大夫已来看过了,说张良先生之前有伤,调理不周劳累过度,这段时间还是静养为好。”见张良听罢点头,对他说了句有劳了,少羽略一沉吟,又开口道,“借兵一事,我和梁叔已都听说了,不出几日,定会给先生一个答覆。” “如此,便当真是多谢了。”张良垂眸对着他一揖,少羽见此却推让不受:“之前在小圣贤庄,子羽还得叫先生一声三师公,哪里能失了礼数?” 范增恰此时起身将手中的布帛收起,对着二人说道:“子房便安心歇息几日,若有何需要的,只管与老夫提。” 张良沉声道了多谢,范增似是颔了颔首,将布帛搁在了案上:“军中的大夫来瞧过后,留了张调养身子的药方。我已差了人去分拣,一会便送到这屋子来。” “良不是营中之人,只是暂借居于此,已给前辈添了不少麻烦,”张良双掌交叠垂首道,“怎还敢劳动军中库存?” “薛郡中或许缺人马,储备药材之流倒是不缺的。”范增未有停顿地说了下去,语气有些意味深长,“子房还年轻,不像老夫已是一把年纪了,身子不好,自然是要调养的。你胸有大志,若为此耽误了,则着实可惜。” 张良的身形有短暂地僵硬,而后他面色不改,平静地回道:“前辈教导在理。” “军中尚有事务,我和少羽便先走一步。”范增轻咳一声,待少羽起身作别后缓缓朝屋门走去,却在将踏出门槛的时候停了下来,侧过头看向还保持着原先姿势不动坐于榻上的张良,“一会差去分拣的人便会来,子房就自便罢。” 少羽闻言蹙眉,看向范增,后者面上却无表情,对他说了声走吧,便踏出了院子。脚步声渐远,张良仍双手平举不动,嘴角淡淡的笑容却逐渐僵硬褪去。院子里一如前几天般日光融融,鸟雀扑棱着翅膀从一方天空中掠过。他收手转过头去,目光聚焦在摊开在案上的那捲布帛上。 项伯进到屋内时,张良正坐在几案前凝神看着窗外,察觉到动静之后回过身来。项伯匆忙走到他面前问道:“怎样,先生身体现在如何?” 张良正欲开口,一阵咳嗽却先行冲出喉咙。项伯见此脸色变了变,张良却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虑,随即稳住气息问他:“项伯兄此番来,可是有要事?” “张、张良先生,”项伯有些磕绊,扫过他放在桌上的一张布帛,而后低下头快速说道,“今日一早我去见了那位先生,他说昨日夜里那姑娘的旧伤已经发作了一次,今日清晨刚稳下来。那、那位先生还说,情势如此,他会先行用药缓和发作时的痛苦,尽量拖住争取时间……” 院子外叩门声传来,项伯即时噤声。 “张良先生,”见无人应答,门外那人又敲了敲,“范师傅差在下来的。” 项伯面色骤变,勐地转头看向张良,见他阖上了双目,长睫轻颤。右手在袖中握成拳,指节挤压的嘎吱声顺着骨骼传进他耳中,掌心已被深深扎入,张良端坐着,嵴背挺直至僵硬。外头那人待了一阵,又叩了几声,项伯神色中难掩焦急,四顾着不知找何处隐匿,却见张良笔直的身形一松,站起了身走出屋子。 开门声下一刻便传了来,项伯连忙藏入阴影中。门外小卒的声音若隐若现:“张良先生,范师傅为先生拣了些药材,并托在下带话,说望先生好好为自己着想。” 日光有些晃眼,张良垂下眼帘,目光掠过小卒手捧的包裹。鸟雀的叫声清越,片刻之后他伸手,将包裹接过:“劳驾了,代我多谢范前辈。” 小卒退后一抱拳,院门缓缓关上。项伯朝外一瞥,见已安全,便走出迎上正欲往回的张良:“张良先生,范师傅差人带来药材,可是为了治先生的身子?” 张良不语,抬手默默将包裹打开。项伯在看清楚那块包裹的布匹后霎时面色狂变,脱口而出的话语中满满是震惊:“张良先生,这布帛的料子可不是用来裹平俗物件的,先生可知如此收受,怕是范师傅……” “良清楚。”张良应道,项伯沉默了下来。苍白的手指抚落布帛时有些颤抖,张良轻轻触碰着摊开的药材,而后收起了它走入屋内将其摆在案上。项伯仓皇跟上,跨过门槛时却顿住了。春将至,日光下张良白衣的背影竟曳然若晚秋枯叶,他侧过脸,对着项伯轻声说道:“劳烦项伯兄换一匹布裹好,将它送去山中那位先生处。”
第131页 项伯有些愕然,而后听张良缓缓补充:“便说那几味药,良均已寻得。” 电光火石间项伯明白了张良在做什么,被骇得不知如何答话。他不敢置信地盯着面前的张良,半晌之后终于上前一步忍不住道:“张良先生,你身上的伤――” “拜託项伯兄了,”张良将其打断,转过身来肃容朝他一揖,目视着地面的眼中闪过一丝近乎萧瑟的决然,“还请替良询问那位先生,”他顿了顿,深吸气后有些颤抖地开口,“这般分量的药,可足够?” “范师傅,差去张良先生那的人已经回来了。” 听到动静的少羽回头看过去,只见一人走入帐中抱拳跪地。范增神色不改,嗯了一声问道:“如何?” “先生收下了。”那人垂首回应。范增闻言点头,继续阅着案上的捲轴:“帮我转告张良先生,请他近日好生休养,老夫我隔段时日再去叨扰。” 那人应了一声后出去了。范增继续低头翻看着,片刻忽然开口:“若有何想问,便问个清楚,犹豫不决乃统帅之大忌。” 少羽怔了怔,打量着范增的脸色依旧是平静的深不可测。他深吸气朝前踏了一步:“范师傅,你不是真心地想帮张良先生?” 范增浏览着文字的眼睛终于停了下来。 沉默在帐篷内蔓延开,胸中的火却愈发燃起,少羽忍不住又上前逼了一步提高了音量:“张良先生在桑海那是于我们有恩,现在他刚到这里就被如此无礼对待不说,他身体欠佳,不好生照料不说,怎么能乘人之危――” “若他自危,则旁人无危可乘。”范增将其打断,语气中不夹分毫感情,“况且那药材,他可以不收。” “军中那大夫说的话,范师傅不可能听不明白。”少羽分寸不让,目光炯炯逼视着范增,后者却未抬头看他,“以张良先生目前身上的状况,再不――” “刘季此人,不容小觑。”范增又一次打断他,终于抬起头回视少羽的眼神,“子房曾以锦囊之计另墨家转危为安,刘季得他为辅,又对你梁叔的使者含煳其辞,恐怕图谋不小。”那无波的神色从他眼中褪去,浮现的是一抹冷冷的阴翳,“我不犯人,则人犯我。所谓谋算,从来都是先下手为强。” 一股气郁在胸口,少羽被噎得不知如何反驳。恰此时有人在帐外通报求见,范增收回目光,朝他挥挥手:“项梁将军已经等你很久了,回去做事罢。” 少羽沉默,良久终是垂头一抱拳,转身掀开帘子走了出去。范增的双目从捲轴上移开,缓缓起身走到帐篷口处,撩开帘子站到外面的人前。 “可有消息?”他悠悠问道。 “回范师傅,还未。”那人低声快速道。周围戍守的人不知何时已都不见,方圆数尺内只有他两人。 “还未?”范增皱眉,字句中着了几分力道,“沛公出兵已有不少日子,竟还未有消息?” “小、小的揣测,”那人被压得有些气喘,“想必是去的地方远了,那、那位先生没法传信给小的……” “去的远了?”范增的视线骤然凌厉,吓得面前那人不敢出声。眉心皱起,范增背手在身后,眼睛随着思量逐渐眯起。他挥了挥手,那人如蒙大赦般逃开了,空荡一片中只余他一人,范增缓缓看向南面,丝缕灰云盘绕在远处楼房的屋顶。 离刘季带兵出城只过了五日,第六日白天便有军中使者先行归报,说秦军已破,虏得兵卒六千有余。萧何坐在议事厅内听着传信之人说完,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兵马已备,砀郡的仓库想必充实,如此一来,便不似以前那般令人忧心了。” “沛公还命在下转告萧主簿,说……呃,”那人说到此有些汗颜,“说那群秦狗凶是凶,配备倒是肥得流油,被打了一顿之后就乖顺得不行了。他、他打算收拾收拾去找雍齿那龟儿子开刀,然、然后让萧主簿和张良先生……有啥事不用告诉他了,随便搞搞得了。” 萧何面容一僵,缓缓问道:“这是沛公原话?” “是、是。”那人还磕巴着,“沛公让小的一字不漏转述的。” 萧何无奈地摇头,他几乎可以想像出刘季说出这番话的时候是怎样一面翘着腿抠着脚一面和周围的将领哈哈大笑满口荤话地嘲讽着秦军。略交代了几处近日的进展,他示意那人可以回去了,想了想却又出声将他叫住:“对了,劳烦转告沛公,”等那人回过身来站定后再字字清晰道,“久出之后事务多,请沛公莫要恋战。另外,日后来的人,全部须当面与我传报。” “是。”那人应了一声,萧何挥了挥手示意他无其他事了。那人走出议事厅外,萧何復低下头,重新投入到方才的事务中。笔尖蘸了墨,竹简上只有寥寥一行。 吏吴四违戒律,譁变生隙,同伍相殴,致人重伤。 他面无表情地提笔续上。 罪当斩示众。 顿笔收手,一画末尾的浑圆藏起了起势的凌厉,萧何将竹简捲起,叫来了门外候着的小吏:“去命营中掌刑的人过来。”
第132页 日子波澜不惊,范增之前差人来让他好生休养,并说近几日有些许忙碌,便过一阵再来拜访了。项伯中途来过一两次,带来消息说那位姑娘已渐开始好转。西南角的院落渐有冷清之色,炉中的沸水吐着泡,张良望着窗外的楼阁,听见院子外的人讨论着沛公从丰邑赶回。 是日范增造访,却只闲谈着下了一局棋。张良虽心有警惕,却因范增未言及,故按下不语。一局末了张良小胜一子,范增摆摆手有些感慨:“不愧是子房,哎,老夫我有些许日子没有碰棋,手都生了。” “范前辈事务繁忙,尚愿抽空与良研习棋艺,良已不胜感怀。”张良回以一揖,声线如细泉清冽,挑不出瑕疵。 “见子房身子渐好,我也就放心了。”范增扶着案角起身,朝门外走去。张良送他至门外,垂首谦恭道:“前辈慢走,改日再叙。” 范增点点头,背对他离开,走了几步他似想起什么一般顿住了脚,偏过头有些漫不经心地说道:“对了,自来这那日起,子房已有一阵没见过你师兄了罢,等过些时候老夫得空了,便带你往营中走一趟看看颜先生。” 而后他如愿以偿地看见张良的面色瞬间煞白。 第68章 六十七 颜路从项梁所在的府邸中走出来时日正当午,他跨过门槛停在院子里,阳光有些晃眼,门外站着两个人影。 “先生医者仁心,令项梁钦佩。”门内声音传来,项梁对他抱拳。颜路转身不疾不徐地回礼:“不敢当,路区区草芥之身,只求一处安定之所。” 大门在身后缓缓阖上,颜路回过身迈下台阶,不远处的两个人影便迎了上来。颜路打量着站在左侧的白衣身影,一年过去他脸上飞扬的神色敛去不少,苍白的面容不动声色,眼中却藏不住焦急。他打量着他,须臾嘴角轻弯,含笑道:“子房。” “师兄。”张良的回应有些僵涩。就着日光颜路才看清楚,他的身形比以往更是瘦削了不少。 范增轻咳了一声,张良还未说出的话咽回了喉中。他的目光在两人之间徘徊:“项梁将军已和老夫说过了,先生自桑海儒家一事以来一直隐居山中,不问世事,只偶然为误闯的士卒治伤。如此将先生请来营中一趟,倒是我们劳驾了。” “无妨,”颜路平和应着,“路也有一阵未见子房了。” “也是。”范增掀髯淡淡一哂,“你师兄弟二人,也有许久未叙了。老夫有事在身,就先告辞了。”语毕转过身朝着大门里面走去。张良目送着他的背影逐渐远去,而至一半时他停下略回过头,声音不大却清楚:“送先生上山的士卒们一会便到,既有约在先,且先生是我薛郡中人,定不会多加叨扰。” “范前辈有心了。”颜路稍作欠身,神色间仍是淡然。范增闻言缓缓点头,跨过门槛走入了府内,映在他瞳中的背影渐渐隐没在阴翳中。颜路收回了目光看着院子里的树木,团簇着嫩绿的叶子下花骨朵才刚露头。他低垂的目光抬起,面前的人正盯着他,双唇绷出僵硬的直线。 “师兄。”张良復说道,千万个疑问焦急却只有二字出口,余下的都从目光中泻出。日光和暖中麻雀飞过,发出唯一的声响。搭在身前的手已经不自觉地在袖下握成了拳,他张了张口,终是问了出来:“师兄,他们……” “不过粗略交谈了一阵。”颜路说道,待张良停下来后又继续了下去,“我是医者,他们不会伤我。”顿了顿他补充道,“她没事。” 张良眼神一颤,下意识皱眉。 “云微没事。”颜路重复,回视着他的眼睛里是柔和的宽慰,“昨日项梁的人找来之前,我已将她寻它处安顿好了。” 心中一直紧绷的弦在颜路柔和目光的注视下渐渐松开来,握住的掌心里风透了进来,张良微不可察地深吸一口气,阖上了双眼。颜路的声音从耳边传来:“我听近日传信的那位先生说了,子房为借兵而来,这些日子怕是受了不少苦罢。” “师兄,我……”张良语塞,片刻后缓缓将那口气唿出,声音低哑,“不碍事。” “你身子本就弱,听闻前阵子受了伤,”颜路看着他,“气血不足,切莫劳心伤神,若是可以,便在这静养几日罢。” 张良点头,内心的不安却随着颜路的话愈发累积。天空中低云飘过,阴凉一寸寸将地上的事物与人覆过。稳了稳心神,张良抬头轻声问:“她在何处?” “城外。”颜路回答,见张良紧绷的双肩似是松弛了些许,停顿了片刻又说道,“他们既已寻得了我,便不会再深究了。子房,”等他重新回过视线对上自己的双眼,颜路才朝他极淡地一笑,“我亦不会有事,放心吧。” “可他们……”张良仍不禁追问。 “既已答应会为他们医治重伤之人,他们便不会害我安危。”颜路打断了他,声音依然是平和的低沉,“我来过将军府的消息不会外传,他们知我不喜捲入纷争,便也安心我一人独居了。” 疑惑似帘幕突然揭下,反应过来的张良矍然盯向颜路。现在只有项梁范增一干人见过颜路,方才范增又言有士卒送他上山,必定是为了将他彻底与外界隔断,从而将这一身怀医术可起死回生之人牢牢掌控在自身手中不为其他阵营所获。若是要确保今后不会再有他人知晓他的存在,那便只会是……
第133页 冷意攀上他的后背,张良的双唇轻颤,开阖数次终是问了出来,不确定的语气中压着一丝的惶然:“那些送师兄回去的士兵……” “他们会守在山腰,不让他人出入。”颜路接下,回视着张良,须臾的沉默后,他终是缓缓开口,“包括我。” 如同悬在空中的那柄斧头终于落下,在心头上狠狠一击。张良的身形克制不住地一颤,片刻后像是意识到什么一般勐地看向颜路垂在身侧的手。 “他们不会对我有顾虑。”颜路似是明白了张良心中所想,目光不移分毫,平静地解释道,“自小圣贤庄倾覆那日起,我已再不能用武了。” 思绪在这一击下霎时散乱作满天飞絮,大脑中已拼凑不出任何有意义的语句,张良的目光一瞬间失去了焦距,日光扎在身上似冷箭带着严厉的谴责,将他本已鲜血淋漓的心脏生生扎穿,无形的疼痛逼得他不住弓下腰,耳旁却传来一声柔和的话语。 “我不怪你,子房。” 双目中重新映出的颜路的脸,张良有些恍惚,那个声音又一次响起:“乱世中能有难得的清静,于我而言,已是幸运了。” “武学之外,值得钻研的事物还有许多。”他错开了目光,抬眼迎着阳光看向天空中已飘开了去的低云,“医术救人性命,便不必再问所救之人来自何处了。我本便只是个闲人,亦无他求,若能等到天下安定……” 言至此处他停了下来,垂下眼帘似是在斟酌着,等张良的视线终于聚集在了他的身上,颜路再次抬头,眼眸中含着的笑意胜过三月暖阳:“我便再登门拜访,与你好好对谈一局罢。” “师兄,”张良长身一揖至半跪,许久许久二字终于出口,声音中有克制不住的颤抖,“多谢。” “不必。”颜路摇头,将他从地上扶起。张良吸气的声音带着不稳,一枚竹片却忽然被塞入了他手中。 “她在此处。”颜路轻声对他说道。 竹片边缘粗糙,张良下意识握紧了手,松散的竹刺硌得他掌心微疼。院子外士卒经过的碰撞声传来,伴着远处时隐时现的鸟鸣。 “我该走了。”颜路朝他笑笑,目光停在他握紧的右手,“还拜託知会一声前几日那位先生,莫要向他人提起我。”顿了顿,他补充道,“包括云微。” 张良闻言转头:“可……” “就当作是其他人相救罢,”不紧不慢地补上了一句,颜路的目光定在那枚竹片上,眼帘下的双眸中滑过一丝宽慰的柔和,“她左手的经脉已近痊癒,悉心调养一段日子再加练习,便可恢復原样。若是她问起来……” 在张良的注目下,他抬起头,眼中漾着笑意。 “便说颜路如今安好,即可。” 城郊的客栈里掌柜的在桌子后打着盹,疏于打理的樑柱上积了一层薄灰。前厅里没有客人,方才询问的小二说前几日一位先生已将房钱付过了,并指了指二楼的深处。张良顺着他说的方向上了楼,走廊尽头的房间关着门,他稳了稳心神,走过去将其推开。 吱呀一声,阳光从门缝中漏出。仿佛跨越千年之久,尘埃飘飞闪烁在光芒里,墙边的矮榻上卧着一个人。将身后的木门合上,他盯着那个方向许久,终是缓步走上前去,俯身坐在了床头。 仰躺的人双目合着,睫毛上染了一层淡淡的光晕,在脸上落下几道浅色的阴影。额前的碎发若有若无地掩着她前额的长疤,张良抬手轻轻将头髮拨开,拇指停留在那道疤和眉骨相交的地方。 阖上了双眼后的她就着苍白的面色显得有些许脆弱,却较平日少了几分距离,一抬手便能触碰到。一线长疤划断眉毛,他细细摩挲着,感受着那一刀划在脸上时的疼痛。掌根下的脸颊有些凉,他的手沿着曲线滑下,抚上了她的侧脸。 掩去了疤痕她的面容依旧是清隽淡然,一年下来添上了星点的疏离,却也似将眉宇的线条磨砺得更为坚毅。 回忆如山逆着思绪的河流朝他扑来,在小圣贤庄一劫后,他寻了她月余最终放弃,而后是博浪沙的一击失手,辗转藏匿终至下邳。十日大索天下,风头过去后他亦渐渐痊癒,那位将太公兵法赠予他的老人对他说,莫要让为你牺牲之人成为你的羁绊,莫要让仇恨蒙蔽了双眼。于是他将她忘掉,只留下那一支从别离那日起便一直收在胸前衣衫里的木簪,放在最靠近心口的位置代他将她记住。 手探入怀中,抚摸到簪子上的裂痕,张良的眼神黯了黯。在博浪沙,当他于夜晚负伤陷入包围中时,胸口的簪子为他挡下了□□的致命一击。簪子断作两截,他在奔波的间隙里不死心地修补拼接。冥冥中他感觉是她又一次救了自己一命,而这般想法却让他恐惧,恐惧着是否她已真的不在世上,因此才会以这样的方式护他。可理智却告诉自己不能念念不忘,他只能将过去的一切掩埋,而后转身朝前走去。 一年了,一年的时间让他确信自己的内心已不再有波澜。天下乱,陈王起,他冷眼旁观,等待着恰当的时机。召集兵马,投靠沛公,画计取砀,一步步走得滴水不漏,他知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亦知夹带情感乃是谋算之大忌。
第134页 可他做不到。 手掌抚过她的面庞,描摹着她的眉目与鼻樑,却在将至唇边时顿住了。 张良阖上了双眼。他做不到。 如同兵法奇正,正平奇险,取胜的总是出其不意的险着。可是险着似赌博,若不能在赔得一干二净时毫不在乎,便无从去谈绝处逢生的翻盘之击。他身陷的这场局,天下之人乃至草木均可为赌注,他可以用任何事物去冒险,可做不到不去在意她。 所以他拼尽了全力,押上了自己有的一切,从对方手中为她赢回了生的机会,而后输掉了身上所有的筹码。 出城前范增说的话又一次在耳边响起。那时颜路方才离去,沛公携两三随从通报求见的消息传进了项梁的府邸中,范增从府中步出时他正站在日光下。略作寒暄,范增看着他的眼中意味不明。他俯身一揖,请求出城迎候来访的沛公。 “以何名目?”范增问他。 “略尽引路之责。”张良答道。 范增缓缓地点头,眼中的阴影散去露出极淡的一丝瞭然的满意。他躬着身子继续询问着沛公入薛的路径,范增却转移了话题:“老夫记得上一回对弈时,曾闲聊起一个问题,只可惜棋局结束得早,未能尽谈。当今天下,若需一人集结群豪,不知此人,当是何等人物?” 张良询问的声音沉默了下来。范增踱步转身,正对向他。过了一会,张良开口,神色不见异常:“楚南公曾言,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不想子房仍旧记得此言。”范增将手背在了身后,仰头看向空中的飞鸟,“项梁将军借兵,攻丰一事自然无需担忧。只是六国之后散于野,起事者多半无心于此。怀王之孙芈心已于市井访得,项氏一族本为楚将,当为楚攻伐。不知攻丰之后,子房将作何打算?” 飞鸟扑翅而过,四下静谧无声。张良保持着原先的姿势不动,范增依旧踱着步,却渐渐慢下来停在他的面前。仿佛过了许久,张良的声音终是响起:“良无所求,只愿相韩,则无愧先祖。” 余光里范增仍仰着头,他却见他似是不出所料一般地点了点头。 他说出了他想听到的答案,却将自己输至一无所有。 掌心的触感仍是细腻,仿佛被吸住一般,深深的目光流转着不欲离开。张良侧身坐着,日光西偏在地板上将窗格拉长,无声的默然中时间似静止,他抚着她脸颊的手开始轻轻颤抖,停在她眼睫处的视线里闪过千言万语,却在不舍泛滥成灾的前一刻勐地阖上了。 他只愿她无恙。 那双手从面庞上离去,余下的指尖的颤抖被大力地攥进掌心,将所有的言语都倒流回了心底。他决然起身走向门口,头也不回,木门在身后关上发出砰一声响。静默中靴履踩在地面上的声音沉沉,门外街道上的喧闹逐渐清晰,张良跨出客栈,日光已是过午偏西的淡金,落入眼中将视野的景色晃成一片虚幻。 握成拳的手已僵硬至麻木。 “张良先生?” 旁边不远处一个声音传来,张良侧过头去,项伯在一旁犹豫地看着他。 他终究要走这一步。 作者有话要说:  一些歷史背景: 沛公在砀郡一战胜利后再度攻打丰邑,结果不利,而后向项梁借兵五千再次进攻,雍齿不敌逃奔魏国。 歷史上在陈涉战败身死后,项梁在薛郡召集诸将领商议,寻访楚怀王之孙芈心立为楚怀王,并自号武信君,从此出师有名。项梁自号武信君。而张良向项梁提议立韩王之后树党羽,项梁命之访韩王成立为王,张良为司徒,辅佐韩王收復失地。 张良相韩的这一段经歷一直是人们乐于讨论的,包括秦朝覆灭后张良还韩效力韩王成、直至韩王被杀后才重回沛公身侧,各人的看法不一。有人说张良相韩表现出他尚没有摆脱六国旧贵族的一套观念,直到后来看清了局势之后才投奔沛公;有人说张良此举其实是为沛公在楚军阵营中的无间道,项羽有几次对沛公起疑,都是有赖张良周旋才争取到了养精蓄锐重出蜀地的时机。 (说了这么多其实是想讲:文章里的纯属艺术加工不是史实不是史实不是史实) 第69章 六十八 “云微姑娘,我方才那招可还不赖?” 院落中嫩绿的新叶被适才的一阵疾风扯落枝头,泼墨般洋洋洒洒在空中旋转着,光照落处紫衣少年扛着霸王枪,一脸的意气风发。 阳光有些晃眼,云微失神片刻后眨了眨眼睛,低头看向手中,原先执着的长弓已不知去向,往后一瞥,不出所料地在地上平躺着。 “哈哈哈哈……”少年见她这般样子忍不住仰头笑了,“云微姑娘可要当心了,我项少羽如今可比从前大有长进了。” 云微耸了耸肩,蹲下拾起了长弓:“我们有多久没见了,少羽?” “嗯……”少羽托腮思索了一阵,“也有一年多了吧?” 一年多,云微心道,弓在手心里分量有些沉甸。随即她笑了笑,有些揶揄地看向少羽:“看你如今,这一年多来项梁将军没少让你吃苦吧?” “哎哟,”少羽一听到这里就开始大唿小叫,“别提了!在吴中那段日子里,每天天还没亮就要起来练功,别的不说,首先就要扛着一个乘满水的大鼎站上半个时辰!现在还好些了,刚离开桑海的时候――”
第135页 说到这原本侃侃而谈的少羽却突然顿住了,一句话抛出了一半,尴尬地在外头晾着。云微自然地接过了话头:“还更累人,是吧?所以说啊,”走上前拍了拍少羽,“看你如今这么厉害,我连你一招都接不住,说明你之前的辛苦可都没白费呢。” 少羽正想说什么,墙外有马蹄声传来。云微偏过头看了看院门,对少羽说道:“看来有人来找你了,快回去吧,不然你又得被范师傅骂了。” 叩门的声音恰在这时响起,不出所料是范增派的人来催促。少羽应了一声,朝云微道了句先告辞了明日再来,便朝门口走去。云微背着手站在原地目送着他的背影,却见他将要跨出门外的那一刻停了下来,转身正色道:“云微姑娘身上还有伤,我本也是乘人之危,并不是功夫到家。” “好了好了,”云微无奈地笑了,“知道了,谢谢你。快去吧。” 门缓缓关上,院子内一时间又重回到寂静之中。手中的长弓分量依旧沉沉,云微脸上带着的笑容逐渐消失,目视前方却没有焦距。余光扫过处四面均是高矗的灰墙,门窗的缝隙间偶尔看得见来往的身影。 四方围墙框起一方天空,云微仰头看着,心想,今日的天色似乎蓝了一些。 算下来她在这里待了,也有大半个月了。 范增从这间西南角的小院出来时正午方过,门外稀稀拉拉的一两个守卒见他来了强打起精神朝他行礼。范增颔首,上马走出几步,又回头看向那处小院。 现在正值盛春,府里别处栽种的树木都开出了或粉或白的花。虽说营中的都是些不懂风花雪月的武人,但这花开着也给这肃杀的营阵添了一丝明媚的生机。可偏偏这座院落,里头住的是个姑娘,却全无春到的气息,凄清得全是凋敝。 范增想起方才他见云微时后者的神态。他来得不多,不过是闲暇之时略为察看,其他时候多是少羽来同她切磋。在桑海他曾与她有数次照面,亦有听闻她在小圣贤庄覆灭前如何。此番再见,她额上多了一道疤,声音也变了,且似是比以前更为沉默了。 他不禁回想到起始那时,她还是被装在刘季一行的马车里带进项营的。当时的刘季除了满脸谄媚的笑,其他全是一问三不知。将他一众人马带入将军府的张良弯身一揖,施施然道沛公此番为项梁将军讨伐雍齿一部,还有个不情之请。营中有伤员无法随从,还望託付项梁将军代为照看。 他当时听了便挑眉,待担架从马车上撤下时他看清楚了躺在上面的是谁,心中一凛立刻看向张良。后者的面色云淡风轻,甚至未有回头看那担架上之人,继续道沛公适才同他言,此人身有旧疾,又在一次争战中负伤,沛县中无医者,因而恳请将军略加相助。倒是一旁的刘季看着担架上那人很是着急,不迭地说着将军若能相助此等恩惠刘某必奋力相报看我这次出兵不宰了雍齿那杀千刀的我他妈就不回来了。他盯着神色全无波动的张良,心想他难道不知在出兵前将人託付至项营,将会被解为何意? 在他良久的注视下张良终于转头看向了他,却只是敛容朝他一拜,道说多谢范前辈照拂,此番随沛公出征,必戮力攻伐。范增颔首不言,一旁项梁已开始差人将担架抬下,少羽神色间满是惊愕,不敢置信地盯着远去的担架,而后直直地瞪向张良,要不是有他在旁边用眼神制止估计早已经沖了上去。 商谈了好一阵,刘季终于要带着项梁的五千兵马返回沛县。辞谢后一行人离去,走到项营门前时少羽终是忍不住追了过去。张良走在最末,闻声回头。他远远地看着少羽急切地问着,声音隐约传来:“张良先生,那是,那是云微姑娘――” “是。”张良回道,垂眸片刻抬眼看向他,“她确实还活着。” 少羽的表情在那一瞬间卡住,满脸无法理解。张良朝他笑了笑:“我们会再见面的,少羽。”而后便转身跟上了刘季等人的脚步。 少羽呆立在原地久久没有动作,范增心中摇头,听着刘季的大嗓门远远地传来,嚷着什么子房你怎么突然就说要去韩地了呢也不提前和我说一声,而随行的部将们却均是沉默不语。他听着,一面想道,不论他们的主子疑心与否,现下在沛县的一众将领中,张良已是孤立无援。而刘季离了张良,亦不过是个只实得圆滑处事耍小聪明的空架子罢了。 他的目光转回到还未挪动的少羽身上,嘆了口气。少羽啊少羽,他心中想着,人为利往,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这是你终须接受并且利用的事实。 飞过的麻雀发出短促的鸣叫声,将范增的思绪拖回到现实。他最后看了一眼那个院子,依旧是静默得就像未有人在里面居住一般。那个姑娘,依他在桑海时对她的印象,她不愚笨,那估计多少也察觉到了罢。 手起鞭落,马踢踏着跑出。 雍齿不敌奔魏的消息传来,一日不到的时间内全营上下都在议论着这件事情。沛公将不日班师,数千兵马几无折损,闻道是张良即便身体欠佳,还是随行而往为此役画计,助沛公定下胜局。门外的两个守卒本就闲得发闷,难得听见一件大事自然叽叽喳喳地聊了几天。云微将院子里的柴薪拣出一些,塞进了炉灶内,壶中的水冒着氤氲热气。
第136页 两个守卒从刘季与雍齿一役又谈论到了张良,说什么听闻那位张良先生是项梁将军旧时相识,本也是六国之后,现下反秦势盛,亦有收復旧韩之地的打算。又说道他年纪轻轻已有如此谋略,自己只有一回在远处见过他,只觉得这人无论何时都平静得令人害怕,只是听说他身体不好,在项营里调养了一段时间还是不见起色。水沸的声音轻响,云微试了试温度,将水倒入杯中。 手腕有些酸痛,她放下壶歇息了一阵。今日,她听闻,沛公一行人来项营拜访的日子,便是今日。 昨天傍晚一位名为项伯的男子来到院中,自称是张良先生的友人,与她说了第二日之事,言说张良先生回来接姑娘回去,不必担心。她一言不发地听着,末了朝他道谢,将他送出后合上门,院里沉默得只有烧水的声响。 她觉得那位项伯看着她的眼神里藏不住探究,却在见她的反应之后有些诧异。 有什么可诧异的呢,云微心想,吹了吹杯中的热水,仰头饮下。 似是有默契一般,门外车马声传了进来。云微起身,果然叩门声随之而至。 湛蓝的天空中没有云彩,她走了过去,开门的一瞬艷阳如决堤的潮水一般涌了进来,待那耀眼的光芒过去,她看见站在面前的人是少羽。 “今日得空?”云微朝他笑了笑,“没被你范师傅押着练功。” “我来送云微姑娘。”少羽点头应道。 “不过招便好,”云微随意地耸了耸肩,“真过起招来,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在赶我走呢。” 少羽的神色有些许的不自然。云微的视线偏开望向他身后,灿烂的阳光下,一个白衣的身影笼在光中看不清神色,除他之外,便无别人。 “张良先生――”少羽在此时开口了,却有些磕巴,“张良先生已经到了,他说他会带你回去。” 云微垂下眼帘,沉默了片刻,抬手郑重抱拳,对着少羽一揖到底:“少羽,多谢了。” 余光瞥见那白衣的身影似有动静,面前是少羽连忙的辞让,云微盯着地上,沉声说道:“我知我这些日子在此本是如何,你愿意不时来坐一坐、还能如此照拂我实属不易。而且……”说到此她抬头看向少羽,“你与我过招时,都只尽了五分力而已罢。” 被拆穿的少羽慌乱得不知如何应对,云微只笑了笑:“少羽,”她拍了拍面前少年的肩头,原本她要俯视的男孩,一年之间个头已经蹿得比她还高出分毫,她深吸了一口气,用力地又拍了拍,“长大了。” “我原来就不是小孩子。”少羽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好好好,”云微无奈地顺着他讲,“再见之时,恐怕要叫一声项将军了罢。” “我们会再见面的。”少羽点了点头,声音中的坚定却带着孩子气。云微抿嘴,轻轻点头,而后转过身,一步一步朝着那个日光中的人影走过去。少羽目视着云微远去的身形,复杂的目光转向站在一旁的张良。似是察觉到了一般,后者转头看向他,朝着他一揖。 少羽回礼,张良復直起了身子。在这短暂的间隙,云微已经穿过他走到了他身后那匹马的前方,而后未有停顿地翻身上马,熟练地扬鞭抽下,马匹快跑而出。 少羽站在原地看着。他想起了云微额前的那道长疤,她说话声音的变化,以及她刚被营中大夫接下时,他听闻她身上遍布的大小伤痕。回忆闪现与眼前策马的身影重合,他想起在之前,云微是不骑马的。 人真的都是会变的吗?他想起他之前质问范师傅时对方给出的回答。 第70章 六十九 从郡东到郡南的路不近,在山中走了几个时辰,均是不变的沉默。出了山路后不远处便是沛县,云微缓下了速度,拐往马厩的方向,终在门前停了下来。 张良止住了马的脚步,翻身落地。云微的手中仍握着缰绳,低着头盯着马背而不看他。一路的无言仍然延续着,西斜的日照下四周无人。半晌,云微冷不丁地开口,未经修饰的声音沙哑却尖锐:“你现在能把我的穴道解开了吗?” 张良的身形随之僵硬。 手中是使不上力的酸麻,云微紧握着缰绳,手却因脱力而发颤,根本抓不稳:“虽然我本也就没什么内力,但也不至于伤愈之后待了一个多月还提不动区区水壶;少羽同我对练时只尽五分力,我却连他一招也接不下来。我未曾听闻这营中有何人懂得点穴,”说到此深吸一口气,“也没有何人不欲取我性命,却要教我不能用武。” 一旁的马打了个鸣,张良僵立着,一言不发。 “按理说我之前的底子已近是全废,而今左手这样伤法,且不说能不能保命,活得下来,用起武来也伤不了人。”云微不看他,握紧了手继续着,“可你若要把我送到项营去,就必须要将我的经脉封起来,对不对?” 张良不答。 “你代主公去寻项梁将军借兵攻丰,虽说你曾与少羽他们是熟识,然而分别已有一段日子,你们之间的关系早已不比在桑海合纵抗秦之时了。我随沛公做事,虽只是个打杂的但也算得上有些用处,然后刚好又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人,”冷笑一声,她将声线压得低沉,可还是有抑制不住的不稳从字句的间隙中漏出来,“送过去为质,不是正好?”
第137页 沉默僵持着,令人喘不过气。 “即便我只是个废人了,该封住的经脉还是要封的,不然范前辈早得忌惮着我只是装成伤重昏睡的样子,而后在项营里头干一些对他们不利的勾当。”粗粝的笑声冷得阴森,云微毫不停顿,一句句如连珠炮般扔出,似是要狠狠砸在张良身上,“若是没有个抵押,五千兵马就这样借出去,难不成还要仰仗沛公的一句空头的承诺。有了这一出,范前辈自然也就安心了,沛公放着个重伤未愈的人在他们那,说什么也不会胡作非为。只不过他不知道罢了,”她的嘴角一咧,笑意中全是自嘲,“我并不是什么关乎紧要的角色,即便我重伤已愈,也是个无用之人,被送去为质――” “――完全只是因为你顺手罢了。” “完全只是因为,即便出了什么差池,也毫不可惜罢了。” 说到此,她终于抬起头,迎着刺目的夕阳望向张良的方向,瞪大的双眼中却没有泪水。 “我猜的可对?” 阳光如锋利的刀子剜向她的眼睛。 张良的面容不动分毫。他回视着她,双瞳黑得如无底深潭。 “项营上下都在议论着,说张良先生一心相韩,只求收復失地不愧先辈。项氏一族原本便在四处寻访楚国之后,如今也一定会帮着张良先生。”云微看着他,双目一瞬不瞬,“项梁将军在薛郡东,沛公在薛郡西,如今沛公借了项梁将军五千兵马,自然追随他而为其从属。项营那头之前不止一回派使者来,如今以借兵之机终于使两方共结为盟。这个卖给项梁的人情,可当真不小,是不是?” 张良的表情仍未有变。 “而沛公凭着五千兵马,终是将雍齿将军击退,丰地亦夺了回来。若是无你相助,想必这些都不能做到。一个无足轻重的人质,卖了项梁将军人情,卖了沛公人情。”长久地盯着太阳她已看不清面前的景象,头中的晕眩与头痛却清晰得真实,云微顿住了,而后似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般深深吸了口气: “张良,我在你眼中,便是一个用来卖人情的工具,是这样吗?” 死寂。 静得连麻雀的叫声都全无影踪。 “是这样吗?”云微重复了一遍,渐渐地似乎是笑了,笑容却比哭还惨,“是这样吗?我原以为自己变成了这副模样,已经不会有人再对我有所期望了,没想到还能……”她的气息有些不稳,好似想笑又笑不出,又像癫狂前濒临崩溃的忍耐,“还能被你找出些用处来。张良,你果真厉害。” 面前的身影如同石像一般静止着,眼中的湿意即将夺眶而出,云微低下头瞪着眼把它们全部收回眼底,转身过去牵一旁的马。 那身影似乎动了动。 云微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背对着张良,她眼前只有马背上灰黑的鬃毛:“不对,我的这条命,全赖你才捡了回来,那我是不是也欠着你好大的一个人情?” 那身影的动作停止了。 “你想我怎样还?”声音中的沙哑已经掩盖不住,云微失焦地盯着前方,一字一顿道,“要怎样还?” 良久的沉默,身后的人从方才到现在一直都没有说话。 “啊,”似是恍然,云微仰起了头,握住缰绳的手五指扎入掌心,“我忘了,我一个废人,怎么还得起。你自然,是不屑于要的罢。” 她拖着两匹马头也不回地走入了马厩,门在她身后砰的关上。最后一丝太阳的余晖沉入地下,一瞬间夜色席捲了整个天穹。 张良仍站在原地。直到寒意将他冻透,才终于缓缓启唇: “不必。” 不必还了,也不必再为他做什么了。 心脏如被利刃贯穿了千百次。 接下来的几天云微便再也没有见过张良。本来她随萧何做事,也是正常。只不过杂役们的聒噪似是少了,安静得有些诡异。 换作平时她自然乐得耳根清净,可现在她却有些在意了。听不见人们嚼舌根,她也不知道消息流传成了什么一副样子,不知营中之人是否还是疑心着她。 况且那内鬼仍在行伍中。虽然说因之前的事招来太多关注,那人为了不打草惊蛇估计会销声匿迹一阵,但待风头过后,那人必不会放任她知道这样多。 只是…… 云微心中一动,笔尖停在了竹简上方。 他也是知道的吧。 事出那日张良也在场,且之前那人便试图加害于他。全军上下都说张先生料事如神,那人想必也会忌惮,他从蛛丝马迹中推断出了些什么罢。 而后呢?她想着,笔尖迟迟未触到竹简。而后那人会对他下手吗? 一摞竹简放在了她右侧的桌案上。云微扯回飘飞的思绪,听着萧何让她拣她重要的帐目浏览一遍。有月余未能做事,她自问最对不住的人便是萧何,只能尽全力追回她落下的内容。清空了脑中纷乱如麻的思索,云微一册一册地读着。 萧何亦坐下开始整理今日之杂务,一阵子后他从堆满桌案的竹简中抬头,瞥向云微的背影。她读得极快,一卷文书不过片刻功夫便能扫上两三遍,口中一直念念有词似在记着什么。萧何的目光中添了一丝考究,而恰在此时云微翻动书简的动作顿住了,而后执着那一册回过了头。
第138页 “萧叔,”她的声音中带着惊异,有些犹豫地指向竹简上的一行,“这个人……” 萧何看了一眼,而后低下头继续执起笔:“当日闹事之首,照军法斩示众也是应当。” 云微缄默,看着萧何对照着两份竹简计算誊写着。处置闹事之首,这件事便被认定作了伍卒譁变自此揭过不查,因此也就不会有人再因此事而怀疑上那真正朝她下手的人,更不会有人再意识到这行伍间藏了奸细。此人虽逃过一劫,然而这一重罚惊得众士卒无不自危,行伍整肃,他便也不敢有大动作而招人关注了。 她突然有些明白为何近来的闲言碎语少了这样多,想必是怕招惹上她再生出事端罢。再看向萧何时,目光中的敬意又厚了几分。云微深吸一口气,不着痕迹地降低了音量,叫了萧何一声:“萧叔。” 后者从忙碌中抬起头。 “之前我提过的那件事,萧叔可有和沛公讲起?” 萧何看向她的眼神逐渐开始变化,习惯的和蔼凝集成有所思虑的深邃,而后他答道:“不曾。” 二字掷出似重物落地。云微心头一震,摆在桌案上的手不禁握成了拳:“好。” 在为萧何送东西给主公的路上,云微听说了陈王身死的消息。小卒们或是震惊或是害怕,聚集在刘季处的几个部将间气氛却有些微妙。她将竹简交给刘季时后者似正在思索着什么,待她已走出房间再回头看时,见他叫来了一人问起了项梁那边的动静。 云微默然。陈王败绩,张楚众散,如今的局势当真是群龙无首。而诸多势力中,项梁的一支实力最厚,且如今沛公的依附――至少名义上的依附――亦是隐隐有将其推至统领之地位的趋势。因此刘季这般留意着项营那头的风吹草动,也不无道理。 陈王既死,秦军必转而剿灭其余反秦势力,树大招风,首当其冲的亦很可能将是项梁,然而泗水在薛郡西南,秦军准备先取哪处还真是说不准……云微揉了揉太阳穴,她能想明白的只有一件事,沛县定不会安稳了。 “丫头?” 云微回过神来,转过头去看见樊叔一张大脸上全是忧心忡忡。 “我说丫头,你那伤应该没有伤着脑袋吧?不会被打傻了吧?” 云微嘴角一抽。 “不对啊,”樊叔不解地支起下巴,“丫头的伤明明在手臂上,怎么就伤到脑袋了呢?难不成这伤还是内伤,那内劲一路从手臂传上去……” 云微听他越说越离谱赶忙示意自己脑子没事,然而樊叔的担忧似乎还未消除,絮絮叨叨着说丫头在项梁将军那里待了个把月,那里的人没看你一个人就欺负你吧,被欺负了就和樊叔说,必须得收拾了那傢伙。云微一听他又跑偏了只好出声把他掰回正轨上,不料樊哙忽的一拍手恍然大悟道: “啊!对了,你还可以给张良先生说。主公说张良先生什么都知道,简直不得了,莫说是欺负你的人,就算一百个人合伙欺负你他也能摆平!” 听到这个名字,云微却沉默了下来。 樊叔还在唠叨着,片刻后察觉到云微的异样,停下来问她:“怎么啦,丫头不想找张良先生?” 云微摇了摇头,垂头掩下了脸上的表情:“他不会帮我的。” “绝对会的,”樊叔信誓旦旦地拍着胸脯,“丫头可知他重伤醒过来之后,第一个问的就是你的伤。那一次要是不是你煳涂了,他估计回都回不来了,张良先生绝对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不可能……” 后面的话在耳边幻化成雾气,云微没有听进去。眼神涣散着漫无目的地游荡,看着城楼下的人出出入入,端着汤药的人正在上楼,小心地避让着下楼的士卒。 看着那个人行走的方向,应是张良所在之处。已经过了两个多月了,他身上的伤似乎还不见大好。正想着,另一个方向走来一似是某位部将的人,叩门后亦是进了那间屋子。 云微的目光忽然聚焦。 她勐地转头,樊哙被她这一下骇得不轻,下意识止住了话头。云微望着樊哙,目光锐利得后者心里发毛,而后她放低了声音,缓缓地问:“樊叔,你可还记得那会,你是怎么回答张良先生的?” 第71章 七十 萧何正同其他人交代着杂务,云微推门进了屋内。似是见了他正忙,她顿了顿转了个弯走向一旁,收拾起记着帐目的竹简。小吏领命走了,萧何正要低头回到方才一直看着的捲轴,似想到什么般停下说道:“丫头可有什么想问的?” 整理竹简的声响安静了下来,云微投向他的目光中有一丝诧异,而后很快便收了起来。她起身走到萧何面前,似是犹豫了一阵才下定决心一般开口:“萧叔,”她说道,双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萧叔可记得,张良先生之前负伤的那一回,醒来时都有哪些人在一旁?” 萧何闻言看向她。 云微抿了抿嘴唇,将声音又放低了些:“我是说,不知我左手上有旧伤的人。” 萧何的双眼略微睁开,而后很快便垂目开始思索。云微深唿吸,依旧盯着他,随着时间的推移眼中却渐渐泛起失落。是了,时间过了这么久,虽然说那些人多半司职后勤,萧何应该会熟悉,但莫说那时是否有留意,即便当时记得,现在早已忘了罢。她这样想着,却见萧何抬起头来:“记得的。”
第139页 云微心头一颤,见萧何凝神又思索了一阵,缓缓却笃定地点了点头:“是平日里随我做事的三个人。”而后转头回视着云微,沉声将这三人的名字一一道出。 云微眼中的不敢置信转为欣喜。本以为这个线索会因事隔太久而断开,却未曾想到萧何即便日日需记住的琐碎事项多如牛毛,却仍能肯定地指出当日在场的是何人。云微郑重地道了谢,抬头时见萧何似是掩饰般地转头低咳了一声,对她说道:“丫头若不介意,可否告知萧叔,从前你身边人对你可有个称谓?” 云微有些错愕,却见他回头对自己无奈一笑:“营中亦有女眷,共事的人问起来时若总唤你作丫头,怕他们记混了。” 云微抿了抿嘴唇,错开了目光。萧何亦不急,便由得屋子内这样安静着。须臾,云微终是转回了视线,眼底是明朗的坚定: “贺云微,”她说,“我叫贺云微。” “贺云微。”萧何垂眸默念一遍,片刻后抬头对她一笑:“好名字。” 不出所料,几日后项梁便放出话语,邀诸位义军将领前往薛郡,共议集结反秦事宜。云微见项营的使者今日一早便从城门那进了来,不久便回了程,想必此事沛公答应得很是爽快。 云微盯着竹简出神。那日她被暗算时在场的人之中并没有那三人,因此他们中的某一个可能当时正藏在屋外的某处,待到屋内发生混乱再乘机下手。于是她翻了那日屯运的记录,心想着再跑几处府库问问,兴许便能知道当时有哪些人不可能出现在城楼附近。 走过她面前的士卒们频频扭头瞥着她,察觉到这一点,云微直了直身子收起竹简,掩饰着方才思索时一动不动的姿势。她这回小心了许多,询问时都尽量避着同在萧何手下做事的小卒。嚼舌根的人少了,她有些奇怪的行迹想必也不会人尽皆知,这对于她来说是好事,因为她的对手便不会听闻了。 萧叔已经将这件事情掩了过去,她不想再次暴露。 “子房?子房?” 张良的视线从窗口处收回,才发觉刘季连着唤了他两声,忙抱歉地笑了笑,问道:“主公有何事?” “明日项梁将军召大伙去议事,”刘季的手叩着桌面,有些不放心地扫了他一眼,“子房,你的身体能撑得住吗?” “劳主公记挂了,”张良颔首道谢,“良自当随往。” “那就好那就好,”刘季长舒了一口气,似是想着要独自面对项梁范增一众人马的逼视就冷汗涔涔一般,抬手擦了擦前额。环视一圈,四周坐着萧何曹参樊哙一众部将,刘季思索了一阵说:“我看那传信的人来的架势,这件事好像不小。樊哙老弟,不如你也一併随我去,曹参老弟也一块,要是人少,到时候拿不了主意可就难办了。老萧,”转向坐在窗边的萧何,“你要不也一块?” 萧何闻言沉吟,张良却先开了口:“主公,萧前辈掌管营中大小事务,近日来十分忙碌,此行若一同前往,恐怕会对行伍有所扰动,良愚见,萧前辈还是留在沛县为好。” “嗯……好像的确是这样。”刘季托着腮拧着眉头,张良略停了一阵,又出声道:“且此番议事,项军为东,我等为客。随从之人过多,或有反客为主之意,许会遭项梁将军误解,以致生出嫌隙。因而良以为,此程不宜有多人同往。局势多变,诸位前辈留在军中亦是保险。” “有道理有道理,”刘季不住点头,而后看向萧何问道,“老萧你怎么看?” “张良先生说得在理,”萧何点头以示认可,“我也这般觉得。” 张良谢过,与刘季讨论起了明日出行需注意的事项。萧何收回了目光,望了一眼窗外,方才府库前倚马站立的那个身影,现在已经离开了。 过了些日子云微偶然问起萧何,后者才说主公和张良先生已经在前几天出发去了薛郡。云微点头谢过,心中却梗着一根什么。 几天下来她已能确定那日暗算她的是何人,只是没与他照面,依旧未能抓到他的把柄,也正是这个原因,她还没有告诉任何人。 回想着那时在项营的所见所闻,云微默然。沛公在丰,率兵的动向却不足一日便能在项营里传开。这让她几乎可以肯定,项梁在沛公周围有通风报信的耳目。 怕就是那个人罢,云微咬住下唇。她隐约感觉到项梁与沛公之间并非毫无嫌隙,那人将张良的行踪暴露,想必是为了重创沛公的队伍,却不是让它直接为秦军攻破。这样一来沛公实力大伤,对项梁便无法构成威胁了;二来沛县不破,也留了时间给这个人喘息,或是留在行伍间继续打探消息,或是回到项营规避祸患。 耳边策马的声音传来,她抬头看去,发觉是沛公回来了,正朝着她背后的城楼去。云微上前问了声好叫住了他,正要代他上楼去告知萧何,却顿住了身形,踟蹰着问:“主公,张良先生可有一道回来?” “你说子房?”刘季虽有些诧异,却还是回答了她,“他明日就要出发去旧韩地了。项梁将军说前不久寻访到了韩王室的后裔,便让子房跟着他到颍川去,也算是为了收回之前被秦兵攻下的城池。”见云微还看着他,挠着下巴继续说道,“今日他随着项伯返回薛郡西南,就在城郊的一家客栈里头歇下了,估计明日一早便走。”
第140页 “只他一个人?”云微皱眉,下意识地问。 “也没有别的人了,”刘季思索着,“项梁将军确实派了不少人马,不过明日他们才从薛郡走。” 云微低头沉默,刘季看了她好一会,终于忍不住说道:“丫头,你问这些……” 云微闻言復抬起头回视他,而刘季却止住了话头,萧何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主公可回来了,上一回府库的记录有参差,我还想劳你再确认一遍。” “有问题?”刘季听他这么一说赶忙跟了过去,“完了老萧,我可不一定记得清楚啊!” 上楼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云微一人立在城楼下。今日之事已大致完成,眼下已近黄昏。她看着城中偶尔穿梭的兵卒,与十余步远处卖酒的摊档,犹豫了一阵,走过去要了一坛。 酒香清冽扑鼻,云微提着它翻身上马,朝着薛郡的方向奔去。 终还是决定去见他。 一路上避着戍守的士兵,云微绕了远路,待找到地方时夜已颇深。她走上了木制的楼梯停在门前,举起手却顿在了半空中。 门却自己开了,后面是一袭白衣的张良。 他看见是她,动作顿了顿,眼底飞速闪过的什么云微还来不及抓住,便听他问:“何事?” 一直提在手中的酒罈有些发沉,云微看着他的视线转到了她的手上。手腕定在一个动作上久了有些酸,她张了张口,有些艰难地说道:“听闻……先生明日走。” 张良看着她的手许久,终究是后退一步开了门。提了许久重物,手掌心隐隐透出酸麻,她看着张良背对着她走了几步,停了下来,而后便没有回头。一片沉默中终是她先开了口:“先生的身体可还好?” “尚可,多谢记挂。”张良回道,侧过身拨了拨灯芯,烛焰扯高了些,照得室内也亮堂了起来。云微看着那一簇火光,窗外的树叶随风轻动着,垂眸又说道:“韩地在沛县北,还未完全入夏,”她顿了顿,“……主公十分挂念先生,还请先生多保重身子。” 余光里张良颔首,应答的却仍然是不变的语调:“多谢了。” 风悄然熘出了窗户,张良侧对着她,目光落在面前不知何处。静默似一堵墙横亘在二人之间,须臾,云微终是深吸一口气,抬起了头:“先生此去,今后可会再回沛县?” 张良拨动灯芯的动作停了下来。 方才一句话里的波澜似是失了控。云微看着他凝视着灯芯,而后转头朝她笑了笑,却又像没在看她:“若有机缘再至沛县,良必会前去拜谒主公,请他不必担心罢。” 这是逐客令了。 云微呆立在原地,眼前白衣的身影转了回去,云微看着,一直压在心底的一句话终是忍不住冲出了喉咙:“先生为何要去韩地?” 张良脸上还未消逝的笑容如同木偶被跌碎。 平復着方才不稳的唿吸,云微紧咬着嘴唇看着他,她知自己问了一个冒犯的问题,却仍然想等一个答案。时间一分一秒地流走,张良面上的笑容已褪尽不见痕迹,半晌他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夜风:“韩尚在时,张家五代为相。” “我知道。”云微打断他,已顾不得无礼,“在这之外呢?” 沉默许久,他终于开口,却没有看她:“良别无所求,只愿无愧于先祖。” 心中似有悬着的细线兀然断开,什么东西高高坠下撞击在心底。 云微的睫毛颤了颤,睁大的双目有些干涩。她上前一步,声音已控制不住漏出了情绪:“先生请容我问一事。营中有奸细,先生可知?” 张良的眼神闪了闪,云微却不依不饶地注视着他。他沉默了片刻,答道:“知道。” “那先生可知他是何人?”云微追问,几乎没有给他留下停歇的间隙。 张良悬在身前的右手微不可察地握紧,更久的沉默,而后他开口,涩声道:“知道。” 冥冥之中心里的什么东西渐渐摇动,云微又上前一步,拼命压制着不稳的唿吸:“那先生、先生可有打算将他如何?” 张良阖上了双目。 沉默,如死一般的沉默。 眼前的人影似是在摇晃着,牙齿已将嘴唇咬破。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提起放在一旁的那坛酒,打开举起倾侧。一碗斟满,她伸出手将它递向张良,努力维持着平稳: “我敬先生一碗酒,便当是送行罢。” 酒香如刀割喉,粼粼波光随着执碗的手的颤动而闪烁。 张良凝视着那波澜,抬起头回视着云微,烛光映照下,他一双好看的凤目交织着无法看懂的神色。 他这般看了她很久,终是低声说道:“良不沾酒已有多时。” 碗从手中滑落,砸在地上摔得粉碎。 第72章 七十一 云微踉跄着退了两三步,整个人靠在墙壁上,似所有力气都被抽去。 “你便这样看不起我。” “你便这样看不起我,甚至连我问的问题,你都懒得说真话。” “甚至连我递给你的酒,你都不愿接。” 她说着说着咧嘴笑了,“莫不是嫌噁心罢。这坛酒,你不喝我喝。”
第141页 话语刚落她抓起酒罈举过头顶,仰头便朝着口中灌。张良的眼神霎时变了,他转过身似欲上前阻止,灌下了大半坛的云微却已将酒罈放下了。 步履虚浮地走了两三步,她终于站定了身形,方才流失的力气似乎又回到了身躯里。酒气上涌她勐地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胃里烧得难忍,她掩住嘴艰难地顺着气,而后转过去盯着张良,一双眼睛在灯光下黑白分明。 “说来也是,连我都能猜到那奸细是何人,你怎会猜不到。然后呢,连我都猜到了他可能是给项营通风报信的人,你一定在我还毫无头绪的时候,就已经全都看破了吧。” 溃不成军的失控之后,她的语调出奇的稳,可低沉的嗓音却仿佛石头刻在铁皮上,嘶哑而尖刻沁着透骨的绝望和狠意。 “我还在想着,如果能快一些知道他是谁,或许就能抢先一步,就能阻止他对你不利了。”云微垂眸盯着地面,“阻止他对你不利,呵,你怎会需要。我为什么不想想自己呢,那人是项营的人,他容不下我,我避不开他,可他死不了。” “他死不了,他是项营的人,若他出了什么差错,沛公和项梁将军可就彻底无法继续同盟了,到时候必定会生出变故。而且你,”她瞪着他,“你也要被牵连吧?你随从那近千的项军的人马,怕是就要对你不利了吧?” 那一袭白衣好似凝固住了一般。 “是啊,”眼中全是悽恻与讽刺,云微摇着头,一面摇着一面笑了起来,“是啊,我为什么不想想自己呢?我为什么不想想自己,等不了多久估计就可能送命在那人手下了呢?你是知道那人是谁,可你为什么要说呢?你知道他动不得,那被他除掉的人必然是我,可你为什么要对他如何呢?” 眼眶中渐渐积起了水汽。 “你说张家在韩五代为相,你相韩只为却先祖夙愿。别人也就罢了,这个理由,你觉得我可会相信?我猜不出你为何如此,我只知道……你若离开了沛县,那人纵使有心,也无法伤你分毫。况且你是韩王的司徒,那人听从项梁将军号令,便不会对你如何。然后呢,只需要等着他除掉我,便不会有人再威胁到你了。” 脸上的肌肉已经僵硬了,云微却仍在笑着,泪水终是滚了下来。 “你将每一步都算好了罢,从一开始,你便知道我将是如何的命运了罢,主公说你料事如神,当真是这样,你一直……一直一直,都这般了不得呵。” 她已看不清面前人的表情。 “我说了这样久,你想必早就厌烦了。不过今日之后,贺云微这个人就再不会在你眼前出现了。” 她举起还剩些许的酒罈,定定看着他的方向:“杯酒送别,这一坛酒喝完,便永别罢。” 她仰头一饮而尽,而后将罈子重重放在了几案上。凉风刺骨划在脸上,她抬步便向窗边走去,在擦肩而过的那一瞬张良意识到她想做什么伸手欲拉住她,却只触到了衣袂飘过的残影。开窗声吱呀刺耳,云微纵身跃出了窗外。 风在这一瞬加紧了,转眼间窗外已空无一人,只剩下夜空下漆黑的树丛。 张良搁在窗柩上的手开始发颤。 便永别罢。 便是永别了。 便再也无法相见了。 喉间一甜,一口血喷出溅落在白衣上。 他整个人脱力地跪在了地上,抠着窗框的指节已经白到发青。胸口是撕裂般的剧痛,像是要扼住他的唿吸,她的每一句每一个字都如同匕首插在心脏,在面对她的诘问和失望时克制着自己不冲上前将她揽入怀中竟耗光了他所有的力气。 衣袂掠过虎口的触觉还残留在掌中,张良握起了拳,狰狞的青筋爬遍手背。他推开了她,他伤了她,可他要如何痛苦才能装作无动于衷。她伤心的模样便是反过来对他更狠的一刀,一刀连着一刀深深扎在心口,刺得他的防线濒临崩溃。 肋下的伤口隐隐绞痛,额前的冷汗已将髮丝浸湿。他艰难地支撑着起身,那双波澜不惊的眼中纠缠撕扯的全是痛意,他费力望向窗外。 不能走,这里是薛郡。 她不能走。 云微一个人走着,巷子中萧条得如同从未有人居住。 她已走了很久,像一个游荡在夜幕下的孤魂野鬼。恍惚间她感觉好像回到了桑海的街道上,两旁是高低的屋舍,檐上挂着的风铃敲着清响。河水清浅,石板路上深浅印着车辙。 记忆的丝线在脑海中断开,她已记不起那些迷雾中的人与事,只觉得处在一片空白的中央。 恍惚似有竹叶的清香,一如在桑海的清晨时分的山间,却也只是一瞬。 她停了下来,眼前似是自己的倒影。 云微定定地注视着它。她缓慢地朝前探,想要看得更清楚,却在某一刻顿住了。 她看到的是一团扭曲的黑墨。 回忆中池边的青柳、朱色的廊桥、碧蓝的屋瓦,却都在她来得及看清之前灰飞烟灭。深渊般的一团浓黑凝视着她,像是要把她吸入无底之洞。云微惊觉想要站起,却一下失去了平衡。 她像是腾在半空中,而后冰冷的水吞没了她。 一瞬间欢快的笑语砸碎成惨烈的哀哭,长剑出鞘的蜂鸣伴随着疾风将她穿透,一片通红中烈焰幻化作噬人的洞窟。一直埋在记忆深处的那个声音此刻破土而出,冲破了她所有的掩盖在她耳边如铜钟一般炸开。
第142页 “你我二人,自此两清。” 不要,心底有个声音默念着,云微浑身发抖,那个清朗如玉的声音此刻却冷得似冰,毫不留情地便要将她推进那永恆的黑暗中。 一切都在远去,她能感觉到自己在缓缓地下坠、下坠,仿佛永远没有尽头,就像跌回了那个一直缠绕着她的噩梦中。,而后是哗的一声响,她整个人便掉落进了水中。 冰凉的水包裹着全身,水波扭曲的影像愈发模煳,一只手却毫无预兆地将她的手腕扣住。 一股巨力将她拽离水面。胃里烧着的感觉好像把双肺也点燃了,她剧烈地咳嗽着,抵在她后背的力量一下下地抚着将那混乱的气息揉开。眼睛渐渐能看见了,面前是一角白色的衣袖,而后是一只苍白却有力的手。 云微双目无神地看着面前的白,指尖好像碰到了什么,细腻而柔和的触觉擦在她的指腹,穿过丝丝缕缕拂在她手背上的丝线沾着凉意。她费力地用五指去描摹着那事物的轮廓,手却被用力地握住了。 一股没来由的恐慌使得她想从擒住她双手的力量下逃出去,身上困住她的力道却变得更大,大到她试图挣脱却无济于事。许久许久,头顶的那个声音又响起了,却是沙哑而带着复杂的隐忍:“云微……” 云微。 如同闷棍打在前胸。 有多久了,有多久没有人,说出这个名字了。 仿佛闪电般噼入她脑海,霎时间所有的画面都涌到了眼前。蓝黑的巨幕划开,定格在无边的夜空下,一个白衣的人影寂然端坐着,窗外是铺天盖地的雪。她看着,这一幕却砰地一声迸裂成碎片朝她袭来,他的沉默,他的不语,他眼中浓黑得化不开的一团墨,他转过身背对着她的影子,一片又一片,带着最锋利的边缘将她划得遍体鳞伤。云微整个人蜷缩着,泪水肆无忌惮地在脸上横行,一直埋在心底最深处的话语终于说了出来。 “张良……” “你是不是……很恨我。” “是不是恨到……再也不想见。” “是不是已经恨到不恨了……已经不想再多看一眼。” “已经……忘记了,已经不在乎了。” “不在乎了……” 回忆的碎片风化作尘沙飘散,双唇却忽地被封上了。 她愣住了。 温热而带着湿润的气息氤氲着,还将未说完的话语溶化在了这夜色里。柔软的触觉带着山林间竹叶的清冽气息,轻轻摩挲,好似空谷中波动琴弦,低回的音色顺着风被送出去好远,而后渐渐弥散在一片青翠中。那气息缓缓地离开,眼角的一滴泪终于落下,却被晚风带走。面前的影子仍旧是那抹月白,却带着温度将她整个人浸在其中。 “我怎会恨。” “我怎会不在乎你。” “我从来,便无法不在乎你。” 云微怔怔地听着,什么东西在一片混沌的思绪中升起,她下意识地低头,手触到额前的那条长疤。指尖颤了颤,她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往后缩去,身后的的力道却将她顶住,而后更深地埋进那片白色中。一只不属于她的手柔和地拂着那道疤痕,动作很轻却带着沉重的情愫,拥住她的力道加大,止住了她身体不自觉的轻颤。 “我……”她喃喃道。 “我不在意。”那个声音打断了她,流连在她眉间的手抚上了她的脸颊,将泪痕擦去。 “只要是你,我便都不在意。” 夜风吹拂下丝丝凉意渗进皮肤,意识开始模煳。冥冥中她听见有人对她说着什么,声音随着知觉的远去而变淡。 “云微,答应我,不再去查这件事了,好么?” 脑中似有一根弦悄然断开,她嗯了一声,而后沉沉坠入了混沌之中。 寂静中那声音低沉温润,带着琅玉的光泽。 “云微,答应我,不要去做危险的事了,好么?” 他还在说着,她却听不见了。 街道依然是空无一人的街道,树叶沙沙随风作响。 “云微,答应我……” “一个人多保重,好么?” 夜静默了。 张良痛苦地闭上了双眼。 第73章 七十二 夜已至子时,萧何见案头的灯火有些弱了,搁笔扶了扶灯芯。营中之人都已歇下,城楼内此时只余他和一些打瞌睡的小吏。萧何执笔平稳地写着,至某一刻却停了下来。城中似有马蹄声遥遥而至,他放下笔,起身走到窗前。 马蹄声停在了城楼的入口处,马上的人翻身落地,拂下了遮住半边脸的兜帽,露出了那张虽苍白消瘦却风华灼灼的脸。他转身将另一人从马背上抱下,回过身时顿了顿,而后对着站在十余步远处台阶上的人影行了一礼:“萧前辈。” 萧何朝他略一颔首,并无多言,转身引他上了楼。怀中的姑娘睡得很沉,在他将她安顿在榻上时眼睫动了动,而后便再无反应。张良看着昏黄灯光下已干得差不多的髮丝,起身走了出门。 木门在身后掩上,不远处萧何负手而立。张良垂首一揖道了谢,而后说道:“这位姑娘方才受了凉,怕需休养些许时日。”
第143页 萧何只点了点头,却并没有离开的意思。张良朝楼下瞥去,桌上的油灯散发着微弱的光,桌边的小吏已东倒西歪地趴在了桌面上。夜风透过半掩的门吹入,他忽然意识到背后的房间,便是之前数月他一直借居的处所。 身边的萧何仍旧一言不发。张良笑了笑,转过身去:“萧前辈可是有事相问?” 闻言萧何从袖中缓缓取出一枚竹片,递到张良面前,后者垂眸一看,墨迹尚新,上面正是他的字迹。 “主公今日稍早将这枚竹片给了萧某,”萧何说道,“说是张良先生交代,在明日他启程后一个时辰遣竹片上此人出城。”顿了顿,他补充道,“张良先生莫介意,此人随萧某做事,因主公不甚熟悉这些事务,所以命我明日代他将此办妥。” 张良回了一句有劳,萧何示意不必,顿了顿继续:“主公在与萧某交代此事时亦说,他似乎觉得周围总有一人盯着他麾下队伍的动静,而后伺机传信出去告诉别人,尤其在朝项梁将军借兵攻丰那时,不知――” “主公果然明察,”张良笑了笑,而后笑意敛去变得严肃,“不过为项营打探传信的并非竹片上书的此人,而是另外一人。” “哦?”萧何皱眉。 “为项营打探消息的人那时随主公在丰,”张良将手背在了身后,“主公所言、在前辈属下做事之人当时在沛。在沛县的此人乘隙生事,萧前辈想必亦知晓;而传信那人,平日里跟随主公征战,不过依良揣度,此人在军中品级不低,平日里因议事等机缘,萧前辈应当也认得。” 萧何看着他从袖中取出另一枚竹片,而后从侧面朝他递来。上面的字迹工整而不失飘逸,他确实认得这个人。 “请转告主公多留意,逢划策之时,即便心有定计,出口亦须视有何人在旁而再加斟酌。”张良肃声道,“然更万不能戒备太甚,打草惊蛇。当下二军结盟,此人必然不会加害主公。然若他察觉自己的行踪暴露,怕会令这结盟生出嫌隙。” 竹片在他面前,而萧何却未伸手接。他似是思索了一阵,又开口道:“萧某冒昧,愿再问一个问题。明日先生欲让此人出城,不知是有何意味?” 张良维持着原来的语调:“此人来头亦不小,若指明其为奸细而以军法处决,必定招致其所从属之人的仇怨,且前辈此前已将此事揭过,若翻出再提,想必之前的决断将引来争议,律令无信,士卒便难再整肃。如此看来,此事只可暗中解决。” 萧何转了话题:“前几日我听闻大夫讲,先生旧伤未愈,而后调养不周,若再频频用武,伤及根本,则将有性命之忧。” 张良的表情有轻微的变化,而后很快便恢復如常:“良现下已非营中之人,此事由良去做,将最为适合。良虽负伤,然若对方仅有一人,亦能不占下风。” 萧何不语。他看着竹片上的文字,过了许久,缓缓说道:“主公告诉我的那个人,云微姑娘也和萧某提过。” 递出竹片的那只手一僵。 流动的风在这一瞬变得凝滞。 他知道,面前的这人定是捕捉到了他这短促的破绽。 萧何抬起头,直视着张良,后者定在原地,失焦地垂头望着手中的竹片。目光中那审视的意味令人不寒而慄,他问道,语气中却带着不容置疑: “张良先生,你是认得云微姑娘的罢?” 张良沉默了。 这诡异的安静持续了很久,萧何似乎并不着急,只看着他等他的答案。许久,张良终是嘆了一口气:“认得。” 手中一轻,竹片被萧何接下。张良撤回伸出的手,眼底的波澜几乎控制不住,却终是被他压了下去。 “营中有奸细一事,是云微姑娘告知的萧某。”萧何转过身去,回到侧对着他的姿势,“那日先生身陷包围,她便发觉有人暗中动了手脚。我听那位大夫说起过,那日先生将她带去时,因是旧伤上再被重创,沛县之内恐已无人能治。而主公与我说的,则是先生告知他,云微姑娘身上有伤未愈不能随从去丰地,此番前去借兵,不如顺带託付项营的大夫医治。项梁将军知她不能用武,自然会应允的。” “萧某听闻薛郡乃是大郡,或许物资充裕,药材亦较沛县多。只不过营中的大夫多半只是料理外伤,若是经脉受损,则也是无能为力。”说到这里他看了张良一眼,后者的脸色微微泛白,“而现在看来,云微姑娘不仅性命无忧,且经脉的旧伤似乎已大致痊癒。託付项营大夫医治之言,怕只是幌子罢。” “萧某原本好奇,为何先生已将她左手的伤治癒,还要将她送至项营。然而见主公朝项梁将军借兵五千,萧某便明白了。张良先生,外人多半认为先生将云微姑娘送至项营,乃是以她为抵押为沛公借得攻丰的队伍。却不曾想先生此举,实是以项梁将军的五千兵马为筹码,去胁迫项营之人不敢对云微姑娘不利罢。” 张良全身一颤。 “项梁将军或许以为,主公因有人抵押在薛郡,便会戮力攻城,不敢失信于他,将借出的兵马如何。可实际上,若他敢动云微姑娘分毫,便会因是他先失信而理亏,从而给了主公一个发难的由头,他在外的五千兵马若听从主公号令,便再难控制。”萧何面上没有表情,“看上去云微姑娘为质,似是危险,然实际上因她在项营,留在沛县的那奸细即便想趁她有伤再度下手,也不会有机会。最危险的地方,反而是最安全的地方,张良先生当真,是瞒过了所有人。”
第144页 楼下桌案上的火光摇曳,在张良的脸上投下一片阴影。 “先生想必也觉察到,云微姑娘仍未放弃彻查此事。”萧何继续着,“那奸细尚在营中,若被发觉,则她的处境将十分危险。正是因此,前几日主公启程去薛郡前,先生才劝说将萧某留下,且不宜多带随行人马罢。若萧某留在沛县,云微姑娘便不至于孤立无援,那人若想做什么,也需趁我不在。而如果其他部将也在营中,则士卒不至于松懈,行伍整肃,那人便无甚可乘之机。如此一来,即便先生和主公不在,云微姑娘也不会有恙。且先生想必心中已有计量,在主公从薛郡返回沛县之后出发往旧韩地之前,暗中取此人性命罢?” 晚风轻缓,张良似凝固在了原地一般纹丝不动。 “只是此人虽只有一人,而沛县与临近城镇中,自然有其他人与他唿应。如果这些人的主子认定了先生便是出手之人,必定会有很多麻烦找上先生来。这些先生想必知道,萧某便不多言了,只是愿讲一句,沛县的大夫给先生看伤之后怎么说,先生莫要不当真。” 萧何在说完这一大段话之后重归于沉默。一时间整座城楼似是空无一物,只听见风声在其中嗡鸣。仿佛已过了千百年,张良挺得笔直的嵴背终是松弛了,他闭上了眼,沉默终停止于一声嘆息。 萧何看着张良,平日里那处变不惊的冷静外表在此时终于裂开了一道口子,如玉般光洁无暇的笑容带上了掩饰不住的一丝疲惫。他看着楼下的灯火,又像是什么都没有在看着,半晌,他终是移开了视线:“多谢前辈。大夫说过的话,良……自有当真。” 他知道若那人的主子决定针对他,以他目前的状况支撑不了多久。 他只是不想让承受这危险的人,变作是她罢了。 “张良先生如今为韩王司徒,萧某如此说或许冒犯,先赔个不是。”萧何说道,“先生高才,非萧某能望项背,主公这般推崇先生,自然容易理解。只是萧某私下斗胆揣度先生心之所向,不知有萧某这一众不成器的部下,主公是否能值得先生坦诚相待。而如今看来,是萧某愚钝了。先生无论身在何,心之所向,皆无外乎一人而已。” 张良侧过头看去,萧何说出这句话时,正望着他身后半掩的木门。 “若无她,良对沛公,依然是心怀景仰。”张良平静地回復道。 “若有她,先生对主公,则必不会不利。”萧何没有停顿地接下,淡淡一句,却斩钉截铁。 风渐止,烛焰停下了摇晃,照得室内的景物也明朗了些许。默然良久,张良转头,长身拜下:“前辈洞悉分明,良甚是钦佩。只是良――还有一事相求。” “先生不必多礼,请讲。” “她现下跟随前辈处理事务,在出战时并不随去。”张良双手交叠俯身不起,“她之前习练射术,如今伤愈,双手并用,便可尽数使出来。营中现时虽无人知晓,可她一旦伤愈必然会用弓箭,到那时便会为人所知。若有人指她随军出战,如非再无他人可去,良想拜託萧前辈……都一併推了罢。” “便让她只留在营中。” 萧何没有立刻应答,只是看了他很久,而后低声缓缓道,像是在自语:“你和她很像。” 张良怔住。 “她瞒着所有人孤身去查奸细一事,只为了不惊动那人,以免他再对你如何。”萧何仰起头,“而你更甚,张良先生,你瞒着她挡下了所有事,只为了她在你走后能一直平安无恙,甚至不惜让她记恨你。” 心中一梗。 萧何又看了他很久,而后嘆了口气:“先生的託付,萧某自会答应。只是不知云微姑娘,是否甘于在伤好之后一直在营中做一杂役,而非真正破阵杀敌。” “她会知道哪一处最需要她。”张良面不改色。营中懂算之人不多,熟悉兵粮物资等杂务者更少,她会知道她留在营中,对所有人而言是最好的。 见萧何不再继续问下去,张良便道了谢,而他却在此时开了口: “先生如此打算,自是一片苦心。只是不知先生可有想过,云微姑娘并非可以轻易一直瞒得住的人,若哪一日她知道了这些――” “她会如何受折磨。” “先生可狠心让她如此。” 张良定在了原地。 他可狠心。 他如何狠心。 可若他不狠心,他又能如何。 他又能如何……张良阖上眼帘,又能如何,受制于项营,失信于沛公,他已输光了身上所有的筹码;旧伤不愈,剑术已难同往日相较而语,他又有多少把握能在危险来临时替她挡下,又有多少把握能保她无恙。 他能护得了她几分。 那使出飘逸出尘的凌虚剑法的右手,此刻正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他能……护得住她多久。 放在最靠近心口位置的木簪,夜风下渗着寒凉。 萧何不语,似也不在等他回答。良久,张良终是睁开了双目,他探手入怀中,取出一件物什。萧何凝神一看,那是一根深色的木簪,尾端刻着花瓣的形状,却被撞裂出一道深沟。狰狞的断痕赫然横贯过簪子的中部,却被细緻地修补过,重新拼接在了一起。萧何听见张良对他说,声音是从未听闻过的沙哑与干涩:“这根木簪,良想拜託萧前辈收着。”
第145页 深浅木纹温润。萧何抬起头,发现张良垂着头并没有看它:“它本来便是云微的,是良该将其还给她。” “待她寻得一好人家,嫁与他人……” “烦请前辈再替良,将这个给她。” “便当做是,良的贺礼。” 风似要扼人咽喉。 萧何沉默片刻,伸出手接过了木簪。掌心一空,那细腻的触觉便消逝,只剩下寂然冷风若有若无地穿过。张良收回手,俯身告辞。一步一步,脚步声沉沉而缓缓,他一步步从长长的楼梯上走下,走向那半开着的大门。风过耳轻鸣,楼上却飘下了萧何的声音。 “你可捨得。” 那白衣的身形停在了门边。 风声萧瑟。 楼外夜色凄凉。 张良的背影消瘦得如同要被吹散在风里。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终于一口气把之前的大部分悬念解决掉了…… 对的真相就是,在汉营中的奸细有两个人。一个是给项营通风报信的墙头草,但这个人除了帮范增监视刘季和他的部将们的动向之外,并没有做什么别的坏事。另一个则是干了包括泄露张良的行踪和暗算云微等等一众坏事的人,但这个人效力的对象并非范增。两个人都彼此不知道对方的存在,云微错误地把这两个人当成一个人了,然而张良看穿了事情的本质。 范增(或者说他所代表的项营)并不想害沛公,他只是利用那位墙头草部将打探沛公的行踪,所以他对云微姑娘和另外的那位奸细具体是个什么情况完全不知情,这个时候就要请出张良先生施展干坤大挪移的障眼法……成功瞒下他带云微姑娘来治伤这件事,因为如果在那个时候云微的存在被范增知道了,她很可能会被挟持做威胁他和沛公的筹码,而且当时有伤未愈,万一一个不小心给整死了那就悲剧了…… 萧何从云微姑娘和张良先生各自的反应中察觉出了不对劲,所以猜测他们之前认识,并且相互试图保护对方。有了这个认知之后,他就很方便地看透了很多事情,也从张良多面周旋的过程中看出他是真心效忠于刘季的,因为他没有尝试直接说服刘季投靠项梁从而借兵,且在范增面前制造了刘季什么都不会、自己走了之后就毫无威胁了的假象,从而为他隐藏了实力。因为他感觉到张良把云微带去了项营,并且估测他在项营周旋陷入困局,且这关系到刘季与项营借兵一事的成败,因此在刘季出师大捷准备追击时劝说他尽早收兵,从而为张良解困。 所以现在剩下来没有解开的悬念应该不多了……毕竟快he结尾了稍微虐一下还是可以被原谅的……吧? (话外音) 张良:编剧你好,我没有辜负你的期望,剧组多余的番茄酱已全部被我喷完了。 刘季:虽然我什么都没猜对,但是我觉察到了真相。哎老萧,你啥时候整了个袖章带着,看起来蛮威风的哈。 萧何低头一看,上面三个大字:居委会。 樊哙:你们这群玩智商战的,不要欺负我们武职人员! 第74章 七十三 开门声从楼上传下,萧何正嘱咐着小吏们,闻声抬头望向那扇门,一个人影扶着额头半探出身来,有些费力地张望着周围。萧何将要说的话讲完,便转身上了楼。 那姑娘见了是他连忙问了好,看了看周围而后低声问道:“萧叔……你可知昨日发生了什么?” 打量着她的神色,萧何的眼神有些意味深长,看来她是都不记得了,他想。云微见他不回答,不由得皱起了眉,下意识地去回想。这时萧何说话了:“昨日张良先生送了你回来。”他说,“他今日一早已出发朝颍川去了。” 记忆中的一抹白倏忽闪过,云微心中一颤,脑仁却又是一阵阵的疼,她不禁抬手摁了摁太阳穴。萧何的声音仍在继续:“丫头昨日饮了酒,今日便且歇息一下,事情都吩咐下去让他人代做了。” 云微听了忙谢过,萧何示意她快些回去,便转身下了楼。楼下的嘈杂声仍在继续,云微却愣在了原地。 不知是不是错觉,方才萧何转身的一瞬,衣袖从她眼前拂过时,她似是瞥见了一道似曾相识的光泽一闪而过。 像是有什么东西唿之欲出,脑中那道白衣的身影因遥远而模煳。云微皱着眉,萧何已从正门处出去了,城楼中上上下下的脚步声错杂,议论声也滑进了她耳中。 “……听说秦兵好像要东进了。” “我今日早些时候听闻,主公说项梁将军要往北走。” “好像说是……齐赵之地兵力不足,秦军从北面攻过来,那边可能挡不住……” 云微无意识地听着,心中的不安感愈发强烈。 “听说济北的局势不甚好啊……” “秦兵在那头的人马可当真不少……” 脑中的模煳骤然被一道白光噼碎。 错了,她错了!那奸细不可能为项营卖命,若他为项营卖命,则没有任何理由去对主公的兵马下手。项梁从会稽起,一路北进至薛郡;沛公据守砀郡和泗水,此二郡是项营同秦军之间的最后阻隔。在这等情形下削弱沛公的兵力,无异于自毁屏障,将楚地暴露在东进的秦军的攻势之下。沛公实力减弱,获利的绝不是项梁,而是――
第146页 大军北上,秦军为抵挡攻势,必定聚兵齐赵。赵之南兵力空虚,获利的,将是魏地! 沛公大破丰邑,雍齿将军逃奔魏。若他耿耿于怀,沛公随项梁往东郡与济北,距魏更远,鞭长莫及;而颍川在魏之南,毗邻甚近,快马辄及,如果他…… 电光火石间她想起来了,方才萧何转身时的那一瞥,她看见的是一根木簪。 ――是张良之前送给她的那根木簪! 城楼内一阵混乱,萧何闻声回头,一道灰衣的人影从大门处沖了出来,一路直朝着自己而来。他转过身,那丫头停在自己面前,艰难地喘着气,却强撑着直起身子,向他伸出了手。 “萧叔,”那丫头说道,声音因气息不稳而带着颤音,“方才你收在袖中的物什,可否借我一看?” 萧何下意识皱眉。手仍举在身前,云微抿了抿嘴唇,沉声一字一顿道: “那根簪子,我可否一看?” 萧何沉默了,他看着她很久,丫头的一双眼睛亮得骇人。他嘆了口气,将手探入了袖中,取出了木簪。拼合的断痕在簪子上狰狞爬过,云微视线触到它的一瞬,整个人如同被一拳狠狠打在胸口。 “丫头,”萧何抬起头看向她。 “做出抉择的,终该是你。” 营中的士卒陆续走过马厩,一小吏携着一个木盒,牵马出来正欲跨上,却在看见前方之后停了下来。面前那带刀疤的丫头一声不吭地站着,正挡在他要出去的路上。 “什么事?”小吏有些不耐地皱眉,挥手示意她走到一边去。 云微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在那人失去耐性再次赶她走之前冷不丁地出声了:“是你吧。” 那小吏的表情一僵,云微朝前走了一步,冷冷地将完整的句子说了出来。 “那日害得张良先生暴露的人,是你吧?” 此话一出,一片譁然。周围的将士纷纷停下步子,那小吏急得面色通红,冲上前朝云微吼道:“你无凭无据,不要血口喷人!” “那日回军后清点马匹数目的人是我,才发觉有人动了手脚,”一片议论声中云微的嗓音平稳低沉,字字如飞矢,“张良先生回来那日夜里,你并没有在城楼内。当时将士在营中,其他人拿治伤的药往粮屯那边跑,只有你一个人能往这边跑。” “那又如何?”那小吏反问,“那夜我没有来马厩,恐怕是别的人绕道过去了!” “绕道过去要多跑上一刻钟,城楼里急需伤药,耽误上一刻钟立刻会有人知晓。”云微毫不退让,“而等我第二日一早去查看时,那动过手脚的痕迹已经被清除了。除去那痕迹所需时间不短,一般人即便是路过也未必来得及处理干净。在前一夜能来马厩,又有足够的时间可以清理留下的痕迹的,整个沛县,只有你一个人!” “胡说!”那人气得吼了出来,“不过是一只革?l,拿走了便是,就算是第二日一早路过也可以清理得掉,你凭什么怀疑我?” 云微突然不说话了。争吵陷入了静默,十余步外围成圈子旁观的人们议论的声音便漏了进来。 “什么马厩?……为什么要跑到马厩来?” “……他说的那革?l是什么?” “之前好像没有听人说过……” 那小吏的面色霎时间白如蜡。 “我可没有说过,”那姑娘在此时发话了,一直盯着他的双目眯起,“那马厩里留下的是一只革?l。” “你――” “我只不过说了有人动过手脚,你却知道被清理走的是一只革?l。营中也没有他人知道,你居然知道。”云微扬起了下巴,冷声将其打断,“你此前便跟随雍将军做事,雍将军据丰而反以后,你还留在沛县里头。砀郡一战,若张良先生未能归来,主公不知打探到的消息,战局怕就棘手了。今日无屯运之事,你却欲骑马出城,怕是见张良先生将往颍川去了,你便想趁机下手,害他性命罢?” “你胡说!”那人孤注一掷地辩驳着,“是萧主簿让我把这个送去……” 只在一瞬间那人看见眼前一花,那一直站着不动的灰衣人影便骤然欺近到了身侧,还未等他反应过来,一只手就搭在了他手中木盒的边缘。那人心下咯噔一声,木盒已脱离了掌心,他伸手去拉,姑娘一个旋身避过了他的手,回身便是一掌推在他的手腕上,抵挡的片刻已经开始朝后退去。那人紧追而上出手再抓,那姑娘却抽出了一直插在背后的一件物什横着向他斩了过来。心下一沉,他抓起腰间的长刀挡了过去,却见那飞速砍向他的物什猝然脱了手,阳光刺目,他突然意识到那不是一柄刀,而是一张弓。 他大惊抬眼,看见的是云微闪着得逞的嘲弄眼神。 长刀挥出收不回势头,那灰衣的身影拐过一个诡异的角度,不偏不倚地迎了上去。一声刀剑划破皮肉的闷响,云微踉跄连退三步,左臂上划出的口子渗着血,染得衣袖上一片红色。 木盒掉落在地上,盖子摔裂在一旁,里面空无一物。 那人意识到了什么,全身霎时冰凉。而此时云微笑了,她望向他,粗嘎的嗓音令人毛骨悚然:“先拔刀伤人的,可是阁下。”
第147页 下一刻,她便径直朝着那人沖了过去! 当的一声长弓撞在刀刃上,云微收弓旋身出手便是一指点在手腕,那人慾擒住她的手顿时脱力。右手挥出,弓尖打在刀柄上将它击得飞出。长弓势如破竹两下破开他的防御,云微勐地再旋身,弓尖朝他快如闪电般刺向他的胸口! “你!”那人的声音在惊惧中扭曲,“你要下杀手――” 一声闷响,长弓贯穿了那人的胸膛! 全场鸦雀无声。 “我没空和你耗。”云微冷冷道,回身断然拔出长弓,弦铮的一声响,鲜血喷溅而出,霎时间将她的衣衫染透。她反手将弓背在身后,转身便朝着方才那人牵出的马走去。围着的人群见她走来纷纷避让,动作却在看见什么之后纷纷停了下来。云微抬头,人群外几步的距离,萧何背着手站在她的正前方。 蜂鸣一般的议论渐渐弱了下去。萧何看着面前的丫头,脸上还沾着血珠没有擦去,额前的碎发被风吹乱如飘蓬,余下的长髮在耳后束起,身上无一处不染血,髮带却是干净的白。她背着弓箭长身而立,垂在身侧的双手微开,他却仿佛能看得见下一瞬那双手挽起长弓时带着凌厉之气的模样。他站在她走向马厩的路上,却感觉到那气势已经越过了他落在了那匹马身上,其中的决意如此强烈,以至于任何人都不能拦住。 他侧过身,让出了那条路。 她已做出了决定。 云微眼眶一热。她低头,低声说了句:“萧叔,谢谢你。”而后抬脚大步往前走去。萧何看她翻身上马,挥鞭驰出,恍惚身形似白鹤展翅沖天。冥冥中他有一种感觉,这才是那个丫头真正的模样,这才是真正的,那个名叫贺云微的女子。 “萧主簿,这……”身后有人说道,萧何转身,樊哙似是刚从别处归来,正瞠目结舌地看着地上的那人,颤巍巍地伸出手指,指向云微离开的方向。 萧何转过身,走过樊哙面前朝着城楼的方向行去,留下淡淡一句话:“此人先出手,害人性命的却是丫头。依照律令,殴伤同伍者,鞭笞五十,待她回来,叫她自己领罚。” 一路穿过沛县的大小街道,行人惊恐的面容飞速从两侧掠过,云微驾着马直奔城门,议论声被奔腾的马蹄踏得破碎。 沛县此时已经炸了锅,人人都在议论着那个面带刀疤的丫头抓出了营中的奸细,而且直接一刀取了人家的命。马蹄声紧,云微调转马头拐进了山路,耳边的语句说着那丫头这下和雍将军结的梁子大了,而后如烟般飘散在枝叶踏断的声响中。张良离开薛郡已经过了一个多时辰,她只愿赶在她已无法找到他之前拦住他。 身边破空声乍响,云微俯身闪避,匕首擦着耳际飞过深深钉入树干中。刀光砍向马脚,她拉起缰绳将将闪开,马一阵嘶鸣。苍翠中一柄长刀直冲着她后背而来,她抽出长弓挡下,虎口震发麻。她借力翻身跃下马背,落地时四面已站开了六个人影,身上的盔甲均是魏军的式样,六柄长刀发着粼粼的光。 云微啧了一声,挥手将长弓挡在了身前。 来得真快。 城郊的一处小酒馆,人们二三结伴吃饭喝酒,突然从门外冲进来一人将这平静打破。 “钟九,你可来了。”一人招唿着,“这么慌慌张张的干什么?” “不得了了,不得了了,”那人嘴里念叨着,“出人命了,沛县闹起来了!” “什么?”周围不少食客都是沛县里出来做买卖的,闻言纷纷围了过去听是什么事情。那人磕巴着继续道:“刚才我见一疯人骑着马打大街上飞奔而过,那人全身都是血,眼看着已经出了城。听说是沛公身边的一个小丫头,说要抓姦细,结果动手把人给杀了……” 一声杯子摔碎在地的脆响。 那人颤巍巍地看着面前突然出现的白衣男子,周围的人揉着眼,竟没一个人知道这男子方才在这酒馆中,更不知他是何时走过来的。只见那男子按着那发话的钟九的肩膀,力道之大按得对方禁不住坐在了桌子上,一双凤眼中神色凌厉得像是要飞出刀子来:“她在哪?那位姑娘,她现在在哪?” 长刀打着旋弹出,树枝齐齐被削断,刀身半截入土,抖落的树叶从天洒下。云微躲过袭向左肋的一人,飞速后退三步拉开距离,而后拉弓放箭。飘落的树叶被勐地刺穿,羽箭钉入前面那人胸口,将他整个人掼倒在地。 树叶被箭带起的风吹乱了轨迹,哗啦啦落在地上。云微低头看了看左臂的伤口,放箭时又裂开了。余光瞥见剩下那几人又抽刀朝她而来。云微反手抽出几支箭,闪身从包围中退出,正欲将箭搭上弦,另一人包抄到了身后迫得她连忙侧身躲开,箭偏离了轨迹,被面前几人用刀背一挡便弹开了。 云微挥出左手击向身后那人手腕,将那人手中的刀击飞了去,而后转身用弓尖勐击那人胸腹。那人弯下身去,云微见状正要追击,原本围攻她那三人的刀锋又逼了上来。她朝一侧躲开,余下那一人却又追了过来。 再这么拖下去不是办法,云微咬紧嘴唇,已耽误了不短时间,对方人众她人寡,且分明是要来要她命的,她就算想逃,人家也绝对不会罢休。
第148页 两三人影又一次迫了过来,云微心一横,挥弓扫开他们的第一轮攻势,而后径直奔着方才刀脱了手的那人,身后的攻势追上,云微不管不顾,扬手放箭一箭直取那人喉咙,刀锋的冷意却已经逼到了她的后心。而后当的一声清响,云微回过头,青色的剑光携着碧血丹心的赤红,熟悉的剑气挥斥洒然却凌厉异常,几声破空之响,朝她袭来的长刀已经掉落在地上。 入鞘声琅然,白衣人回头看向她,是不能再熟悉的眉眼。 只那一瞬旁边的几人就已经欺到了她身侧,张良神色一凛,拔剑要去挡,云微却抬手上弦,一箭放出直直插入他身后那人前胸。张良被她这一箭止了势头,下一刻云微已冲到了他面前,双手搭上他的双肩,用力把他推了出去! “走开!”云微朝他吼道。 张良登时怔住,看着在推力的反作用下姑娘朝后退去,身后追来的两人恰在此时拔出了刀。她飞速回身将长弓架在头顶,两柄长刀斩在弓身上声音闻者牙酸。贴地一滚卸去大部分力道,云微起身后退抬手放箭,被刀背挡开,而她似早已预料到了一般立刻收弓上前,以弓尖勐刺一人腹部,而后以让人眼花的速度又一次放箭。那人应声倒下,他的同伴却已经绕到了云微的后面。刀划破空气的声音仿佛贯穿耳膜,云微惊然回身勐地扬起弓去挡,刀却直接被击飞数尺。那人双目圆睁,缓缓软倒下去,露出了他后面站着的张良,凌虚锵一声收入鞘中。 被风吹起的树叶四处翻卷,而后片片飘落。 左臂上的伤口这时才渐渐泛起了疼痛,云微执着长弓,张良此时离她不过三步。他握着剑的手指节泛青,那双凝视着她的眼中碾过的风暴似要吹折百草,而后他深深地吸气,出声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方才将他推开。 为什么故意让所有人都知道,是你杀的那人。 为什么这样做。 云微回视着他,一言不发。树叶已尽数躺落在了地面上,林中静得能听见唿吸的声音。她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缓缓伸出了左手,手心向上摊开在他面前。 张良的脑海中霎时间一片空白。 那根木簪,此刻正躺在她掌心。 她什么都知道了。 她看穿了他的意图,然后毁了他筹谋的一切。 他听见自己的唿吸声变得混乱而滞重。 “我不会收下。”云微的声音有些轻颤,字句间的坚决却毫无转圜的余地,“若不是你亲手给我,我便不会收下。” “若不是你回来,亲自把它给我,我便绝对不会收下。” “张良,”那粗哑的声音中添上了哽咽,云微瞪着双眼,克制着不让泪水冲出眼眶,两步走到他面前,几乎是恶狠狠地将簪子塞进了他怀中。面前的人白衣单薄,她深唿吸,出口的话语带着咬牙切齿的决绝: “我会等下去,一直一直等下去。” “哪怕五年、十年,哪怕你永远不来找我,我也会一直等下去。” “等你把它还给我。” 疾风骤起。 张良揽过了她,直直吻了下去。 飞掠的衣袖带下一片树叶。云微霎时瞪大了眼睛,那个吻带着她从未感受过的紧迫和渴求,如同百尺高的河水从凿开的堤坝中喷涌而出将一切沖得粉碎,几乎将她淹没至窒息。她能感觉到抵在她脑后的那只手抑制不住的颤抖,那拥住她的双臂力道大得像是要将她全身骨架挤到崩断,他炽热的双唇在她的唇上近乎粗暴地肆虐着,带着不可阻挡之势将她的防线层层破开。 “云微……” 他低声唤着,声音里压抑着的情绪几乎要将他的理智撕裂,手指每一次在她眉间的摩挲都如同被沸水烫过。她笨拙地回应着,让他撬开了牙关长驱直入,而后是昏天黑地的掠夺。如同一场流血漂橹的厮杀,而后归于平静,他将唇从她的上面移开,姑娘红了眼眶,艰难地顺着已经被沖得混乱的唿吸。他看着近在咫尺的她,像是要把她刻在眼底。 “我如何捨得……” 他将她紧紧圈在怀中,侧脸贴住她散乱的长髮。 “我如何捨得让你等。” “我亏欠你太多。” 隐隐的马蹄声从林外传来,云微不禁心下一震,从薛郡出发的兵马,怕是快要追来了。似是察觉到了她的动静,张良揽住她的双臂又紧了几分。他垂头靠在她耳侧,声音轻得只有她能听到,却坚如磐石不可转移: “一年,等我一年。” “答应我,要平安无恙地等到我。” “我会回来,完好地回来。” “然后用一辈子来还你。” 唿吸几乎是停止了,而后一阵天旋地转,云微便发觉自己被放在了马背上,而后是剑鞘狠狠打在皮肉上的声音。马长嘶一声如离弦之箭飞奔而去,云微回头,那一袭白衣飞速后退成一个白点,而后隐在了一片青葱之中。 她分明看见了张良收起长剑转身之前,朝她说出的二字。 等我。 马匹狂奔着冲出了山路,终于在城镇巷子的入口处停了下来。 屋檐后炊烟裊裊,身上沾满的血迹已经干透。
第149页 云微跪倒在地上,再也控制不住地放声大哭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这爆字数的一章……正文至此完结,后面有尾声。 (理论上尾声是用来发糖的) 第75章 尾声(一) 阿四觉得,他家主子最近有些奇怪。 按理说他不该背地里议论主子。遍观整个颍川郡,最繁华不过韩王成脚底下的阳翟,第一流富庶自然是韩王宫无疑,第二流则非张司徒府上莫属。这张司徒可是韩王座下第一人,年纪轻轻已学识过人,论谋略更是算无遗策,他一小管家跟着张司徒,待遇优厚自然不说,走在路上也觉得自己倍风光。 这些还不算,这张司徒博学多识,待下人却客客气气。他从进府以来就没见过他发火,不像隔壁街将军府,天天都能听见摔盘子的声音。按理来说找着了这样一个神仙般人物的主子,是他八辈子修来的福气,他就不该在人前人后对他有一丁点的意见,可是…… 咳,这不算有意见是不是。 他真的觉得他家主子有点怪。 “这位小哥,请问张良先生在不在府上?” 门口一姑娘的问话将他拉回现实,阿四忙不迭点头,转身进门传信去了。他跑过前院,初冬才下过雪,院子里种的两株梅花刚长出小小的花苞,书房的窗户打开着,正对着这白墙白雪点红花的院景。屋内茶香飘出,男子端坐在窗边几案前,凝神看着一册竹简。 阿四叩了叩门,听见里面的人不急不缓道:“进来吧。” 他推门走了进去:“主子,门外李姑娘来拜访。” 张良从竹简中抬起头:“是哪一位李姑娘?” “这位姑娘说她是济北城阳人氏,此番来阳翟访亲暂住,久仰张良先生大名,愿一睹风采。”阿四答。 张良略一沉吟,而后重新执起竹简:“知道了,你且去请她稍等片刻,我随后便来。” 要说平日里忙的什么,阿四绝对会说,是应付那些隔三差五便跑过来的姑娘们。 自从张良在阳翟城住下,一开始还只是几个姑娘老在附近茶楼找个靠窗的位置坐,一面聊天一面偷看;过了两三个月,已经发展到扎堆跑到府上来的地步,还带着各种扇子坠子帕子以至于盒子箱子。他每次看见那些满面桃花的姑娘们都焦头烂额,明明人张司徒已经说明不收了,她们怎么还前仆后继地送,害得她们每回抹着泪出来时,还得让他把这些东西帮她们给搬回去。 不过说来也是,张良说不收,还真就一件都不收。 就是这一处,阿四觉得他有些奇怪。 照理来说就算他眼界高,那么多姑娘来找他,而且个个都是城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家的千金,怎说也当有两三个看得对眼的。可他不仅对那些姑娘送去的脉脉秋波视若无睹,就连每一回她们求见,他也言说事务繁多,相谈几句便匆匆送客。 便在此时,方才那位姑娘出来了,阿四见张良将她送至门外,那姑娘眼中含情脉脉看着他,他只礼貌一笑,作别之后转身走入府中。 虽说他家主子是真的事情多,可是这般……阿四只觉得他是清心寡欲了。 他有一回斗胆问过他这个问题,那时张良正摩挲着手上的一根木簪,闻言抬起头,对他笑了笑。 那笑容晃得阿四眼花,后来每每想起,都觉得这其中含着的意义,他看不透也看不懂。 话说回来,这根木簪子,一直被他家主子摆在每日阅卷写字的几案上。它似是断成过两截,而后又拼了回来。近来阳光好,有时他会在屋外读书,每每这时他便会将这根簪子收到怀中,而后一直带着它。 阿四有一回忍不住好奇问起这根簪子,张良看了看他,目光又回到那根簪子上,眼中浮出的一抹珍重与温柔让他狠狠吃了一惊,然后回答他: “它对我来说,很重要。” 这是他难得一次觉得,他家主子还是个有喜怒哀乐的人。 回想起来,另一次还是他刚到府上做事时。那日他出门买米听闻街坊议论,说沛县之前有人在争执中害了人性命,虽是对方先伤的人,却还是结结实实挨了五十鞭。他走在路上听见几个商贾说,听闻挨鞭子的还是个姑娘,打得皮开肉绽旁人都不忍看,沛公营中的律令可真是比韩王这的严苛多了,扯着扯着说到沛公在亢父大破秦军,而后又扯到天下大势去了。 他回来时见张良一人长身立在窗前,望着庭院里的树木出神。阿四不敢去打扰他,上后院去把东西放下,收拾妥当再出来,张良居然还站在原地没有动过。 那日他从正午一直站到了日落,等到阿四来叫他用晚膳时,他才转过头,低低咳嗽起来。阿四听说他身上带着旧伤,于是大着胆子劝了几句,张良却看向他,有些恍惚一般问道,阿四,你之前可受过鞭子? 他当时是怎么答的已经不记得了,他只记得张良看过来时的眼神,看得他心里被掐住似地绞痛。 而后便再也没有过了。 不过那时起,他便吩咐下去,所有听闻到的沛公的消息,回来都要同他讲。 “云丫头!” 正拖着一车子粮食的云微扬了扬手,把车拉到仓库外后跑了过去。叫她那人是樊哙手下一军侯,见着她把一摞竹简全搬给了她让她转交给萧何,顺带着让她带话说营中伤药不够用了。来回跑次数多了,营中的人都认识她,于是总让她过去搭把手,便一日比一日忙了。
第150页 沛公受命为西征主帅,明日几万士卒便要从砀郡出发。城里城外乱糟糟一团,守城门的那几个小吏头昏脑涨,现在已经快要放弃了。 往城外跑了一趟之后云微倚在马上在竹简上面记录着,不远处突然跑过来一人,云微有些警惕地看过去,听那人说道:“有人递信给萧主簿。” 她皱了皱眉,那人拿出一卷布帛:“是张良先生派人送来的。” 云微一怔,片刻后收起了竹简,走过去伸出手。破空声骤起,伸出那只手却骤然加速一拳打在面前人腹部,而后她看也不看挥弓往肋下一挡,手腕用力将那匕首绕脱,右手接下而后狠狠一刀,面前的人便按着手臂哀嚎着跪倒在了地上。 云微轻车熟路地掏出绳子,将那人手脚捆住。 第五个了吧已经,她内心翻了翻白眼,他们人可真多。 “你!你是怎么知道的!”那人被捆得嗷嗷大叫还不忘问她。 云微瞥了他一眼,继续低头打她的结。 张良会给萧叔送信而不直接给主公?看来这人真当她是傻子。 把人捆结实了之后云微拍拍手站起身,恰好看见樊哙从城外回来,和目瞪口呆的他解释了一遭之后,把这人搬上了马车拖进城去让刘季处置。马夫抽了一鞭车子跑开了去,云微盯着地面上那个捲轴,突然朝一旁折了根枝条,在离那捲轴三步远的地方蹲下身,而后伸出那根枝条去挑开它的系带。 樊哙被她弄得摸不着头脑:“丫头,你这是在干什么?” “我就看看里头有没写什么东西。”云微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把那带子拨开,一面分神回答他。 “那你怎么不直接去拿呢?” “我怕那上面有毒。” “……” 反覆几次之后,阳翟的老小都知道了有一李家的小姐思慕那张司徒,往他那跑了两回均无甚收穫后,干脆在对门那家茶楼里扎了根,日日早至晚归,就等着他出门来。可惜这几日张司徒还真不得闲暇,因此即便那姑娘这般殷切,还是一次都没能同他讲上话。 阿四每回出门都苦着脸,对门射来的那道又期盼又幽怨的目光刺得他浑身不自在。听着邻里的议论,他真觉得这怪不得谁,要怪就只怪他家主子生得这一身出尘气质了。 不过不知从哪日起,那姑娘便不再成天待在茶楼里了。然而过了些日子,阿四在门口扫雪时又见着了她。那姑娘泪眼汪汪地说城阳遭了战事,她得回去找她爹娘了,就只想走之前最后见张良先生一面。阿四苦笑说姑娘你的处境小的理解,然而这张司徒他不在府上啊小的想帮忙也没法啊。那姑娘哭着闹着不愿意走,折腾得隔壁街将军府的下人们都过来看热闹了。这时那缺席的男主角刚好从韩王那回来了,阿四如同得到救赎一般飞速跑过去。张良听他几乎带了哭腔地把事情说了一遍,面色不变地点点头,让他先进去了。 阿四逃也似的躲进屋里,墙外是那姑娘急切的声音。 “……张良先生可有妻室?” “……奴家倾慕先生已久,不知先生……” 阿四拂了拂刚才几乎被她抓破的衣袖,禁不住打了个寒颤。直到第二天听闻那位姑娘走了,他才敢出门去。 第76章 尾声(二) 这样过了十天半个月,来拜访的姑娘仍是一拨接一拨。忽然一日将军府家的阿东来送东西之后,把他拉到了院子的角落同他讲,说你还记得那半月前闹着见你家主子的那李姑娘不?她带着十余僕从回城阳去了,结果发现混乱中她家院子的瓜棚被压塌了,那李姑娘气不过便发横掏傢伙想找邻居家闹,结果七八个家丁被一巡逻来的打得跪地求饶。 阿四听到这里打断了他:“等等,你说……七八个抄傢伙的家丁,被一个人打得跪地求饶?” “可不是么,”阿东一瞪眼,“一小卒都这般功夫了得,沛公手下的人都得有多可怕才是?” “不是都抄着傢伙吗?” “都给那人卸啦!” “赤手空拳?”阿四的脸已经白了。 “也不是……”阿东挠了挠头,“好像说是用一把弓……” 噗的一声茶水喷出的声音从窗户里传出来,而后是一阵咳嗽。阿四惊唿一声连忙喊着主子怎么了跑进了屋,只留下阿东一个人和院子里的梅花面面相觑。 屋里茶水泼了满桌,张良正伏在案沿上咳嗽着。阿四连忙跑过去收拾狼藉,却听见外头有人唤他。张良示意他不必管自己,他便跑了出去,不一会回来时张良已差不多止住了咳嗽,阿四便照实同他说了:“门外沈姑娘说,想来拜会拜会。” 张良抬起一直掩着口的手,朝他摆了摆。 阿四不禁歪过头:“主子的意思是……” “推了罢。”张良终于顺过了气,对他说道,“以后有姑娘来拜访,都一併推了罢。” “这……”阿四闻言几乎要哭出来了,“主子,小的要这么同她们讲,会被生生扒皮的!” “若她们问起,你便说,”张良望着窗外,一夜大雪后红梅开满了枝头,“良虽未有家室,却已有一必娶之人。”
第151页 “可主子,”阿四尝试着跟他解释,“她们听了这个也不会罢休的……” “良要娶的那位姑娘,不仅功夫了得,性子也不是一般的烈,若知晓了有别的姑娘来此,怕是会不留情面地动起手来。”雪落枝头衬得那红色艷得发狠,张良笑了,像是看见它想起了什么人,“为了诸位姑娘的性命安危,来寻良之前,还望三思。” “这……”阿四目瞪口呆,半晌才反应过来,结巴着问道,“可这样的姑娘,主子何必非要娶?阳翟城内的姑娘,个个都较她和顺温婉……” “可良乐意。”张良的视线从窗外梅花上收回,转头朝阿四一笑。 “良乐意只娶她。” 张司徒已有一未过门的妻子这一消息不出几日便传遍了阳翟,一时间几乎整城的姑娘都哀嘆不已。而张良本人却十分平静,每日只朝阿四问沛公的动向,其他时间都在书房里,不是看着战报便是写着呈给韩王的文书。 沛公日益西进,城里议论此事的人也愈发多了。阿四能感觉到他主子最近忙了许多,有一回在韩王宫处过了一夜而后回府,脸色白得发青,要不是他去扶了一把估计就倒在地上了。阿四当时吓得差点没出去喊人,却被张良制止了。他撑住阿四肩头的手微微发颤,另一只手却紧紧地攥着什么,阿四定睛一看,便是那根木簪。 他不知当时想的什么,傻愣愣地对张良说道:“主子,那根簪子中间是不是断过啊?我去找样别的东西给主子捏着,要是捏坏了可就不好了。” 张良笑了出来,攥着那根簪子的力道也减轻了些许。“是啊,”他说道,语气中有些许朦胧的情绪阿四听不出,“要是捏坏了,可就不好了。” 之后他在家中养了两日,身子便好多了。市井中沛公一路西进的消息传得热烈,一会说他在栗县增了兵,一会说他在打昌邑,而后又说他攻下了陈留。阿四一一说与张良,后者不时点头,末了问他可还有别的消息,阿四想了想说,他听那些出城做买卖的人讲的,不知是真是假,说陈留县城头的守将原本朝城下放箭打算逼退沛公,结果反而被人从城下一箭给射倒了,自此便一路溃退再振作不起来…… 而后他便看见张良唰一声从案前站了起来。 那惯常的笑容从他脸上消失了,全身散发的冷肃之气让阿四禁不住腿一软:“他们朝城下的队伍放箭了?” “……我听闻放了三次……”阿四被吓懵了,下意识地应着。 张良转身便走。阿四一路追到大门口气喘吁吁,发现他已策马朝韩王宫去了。 回府后张良的面色差到了极致,那一夜书房的油灯亮了整宿。两日后阿四见门外一身着盔甲的人和他说着什么,无意间两人的对话便飘进了耳。 “……已带到了,沛公回话说,府库尚充实,多谢先生与韩王记挂。” “有劳了,多谢。” “说起来,先生之前提到过有一人时时跟在沛公左右,这次我去拜见沛公,那小子果然盘问了我好久才放我进去。出来时他正驮着一大袋子粮食,还跑过来说什么,方才冒犯了给我赔不是……” 后面的阿四就没听到了,他只在那人走了之后才出去。春雨???鳎?张良一人立于檐下,孩童嬉笑着从街上跑过,一面指着他喊说娘亲快看那个大哥哥是不是仙人呀。阿四这才发觉,张良今日着的是青衣。 恰此时,张良回身走入了屋内。 阿四忽然觉得,他家主子着青色确实像一洒脱不羁的仙人。 除了他的眼神之外。阿四挠挠头,他说不清那是欢喜还是担忧。 白昼一日比一日长,东面沛公和秦将杨熊的战局似增添了空气的燥热。张良奔走于韩王宫与别处的次数多了起来,府中事不多,阿四常在门口一边发着呆扫着地一边等着主子回来。杨熊败走曲阳的消息传来时,阿四正修建着院子里的草木,一抬头见张良从门外走入,嘱咐他收拾些物什,且让他将之前韩王送的伤药取出来一些。 当时他第一反应便是,主子你伤到哪了? 张良摇头道,是带给一个人的。 阿四这才想起他前半句话,问说主子你要走啦? 张良点头,阿四又追问他,主子要去哪呀? 张良顿了顿答道,向西。 阿四有点煳涂,他想了想,又问道,那么主子何时回来呀? 张良看着庭院中修剪过的树木,春日里生出的新叶已葱茏,他笑了,声音清朗如叶响:“或许,待到天下安定之后罢。” 数日后,沛公率军攻下颍阳。 那日天晴得当正好,阿四送张良上马。他没有带任何随行之人,挥鞭一骑绝尘朝着城门去了。蝉鸣声阵阵,阿四听着想,便这般过去了一年。 张良到后下了马,士卒们认得他所以没有阻拦,他便在营中行走着。 荥阳方下,安营扎寨之事还未完毕,领粮饷的队一列列排着,远近炊烟淡淡。来往的人或是驮着东西,或是推着车子,张良就这般走着,而后停在了一处空地前。 一方院落里停着十来车的粮食,灰麻布衫的姑娘小跑着,一面招唿人把东西朝粮仓拖去,一面在一卷竹简上写划着名什么。黄昏时分的风有些凉,她额前散下的头髮被吹乱,而后被顺手理到了耳后。粮食一车一车地拉了走,夕阳下姑娘侧脸的线条显得柔和了些,束起长发的髮带洁白,尾端在风中舞动着。
第152页 周遭的人影渐渐稀疏了,张良站了许久,而后抬步缓缓走过去。 似是听见了后面的脚步声,她转了过来:“还有吗?是哪里的人……” 话语戛然而止,她手中的竹简和笔哗啦掉落在地。 张良看着她,一直深深地看到她的眼底。她眼中映着的是他的影子,衬着他身后恣意泼洒在天空中的赤橙夕阳。他看着那双眼睛中的愕然逐渐变成了不敢置信的欣喜,再被如海潮般泛起的湿意盖过,在它涌出眼眶之前,张良走过去揽住了她。 泪珠大颗大颗地从指缝中流出,云微欲擦,张良却握住她的手拉开了去,再把她的头摁在了胸口处。青衫上很快染上了温热,被他握住的那只手大力地反握住了他。这片静默持续着,直到天边最后一抹霞光匀散在夜幕中。云微胡乱地擦了一把脸,抬起头来:“你见过主公了?” “还未。”张良答道。 云微有些讶异:“他今日一早便去颍阳了,还嚷嚷着说什么也得把你从韩王手下要回来,等你回来了还得开几坛酒给你接风洗尘什么的。” 张良笑了笑,眼中的柔和如同冰河融化成潺潺溪流。 “结果你倒一个人跑来了,”云微揉了揉太阳穴,“可我这也没什么能给你接风洗尘的……” “改日吧,”张良的声音中似乎透着狡黠,“这酒,定是要喝的。” 云微疑惑地抬起头。张良轻笑一声,重新将她揽入怀中,而后凑到了她的耳旁:“云微。”他说,声音中是沉甸甸的郑重,却明亮得如夏夜的清风。 “我要娶你。”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