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兄,你身材走形了》 1.第 1 章 正文 01 大晁天阑年间,海晏河清,江湖无事。 南方出了一把名刀,叫做错风刀,北边出了一把名剑,叫做知寒。 他们不是同一时期成名,却因为这一对名刀剑齐名,被江湖人并称为南裴北谢。 天阑二年,在唐家三小姐的婚礼上,裴家七少爷裴子浚第一次见到知寒客谢珉行。 可是谁也不知道。 彼时,错风刀望着知寒剑,已经七年了。 02 谢珉行虽然只比裴子浚虚长三岁,成名却很早,谢珉行出生于漠北白鹿门,在孤寒的北邙山顶,整整三天三夜的苦战,谁也没有想到,魔教十二护法会惨败在区区十六岁的少年手下。 至此,知寒客,一剑封神。 彼时,裴家七少爷正在江南水暖山温的庭院里削一把木刀。 那一日,他喝了一壶好酒,听人说一个故事,记住了一把剑。 知寒。 朔雪不知寒,错风暗回波。 后来,他把自己的配刀取名为错风。 又过了很多年,裴子浚下南疆,除五毒,才在江湖中崭露头角,那时,江湖上才知道有错风刀裴子浚,而不是宛陵裴门七公子,也是那个时候,他终于因为一双刀剑名和他心中心心念念的剑神有了一点蹩脚的牵扯。 南裴北谢,他头一次觉得自己离自己的剑神靠得那么近。 因为这一点荒唐的牵扯,他自己穷开心了很久,跟白捡了大姑娘小媳妇的便宜似的。 那阵仗,吓得裴家父母都以为自己天资聪颖的小儿子就这么傻了。 而现在,他终于见到了传奇话本里的少年。 星眉剑目,举世无双。 裴家七少爷凝神望了那漠北剑客半响,想着不愧是我裴子浚仰慕的人,皱眉的姿势都这么英气,身上的狐毛斗篷也是极好看的,推门的那一下简直帅疯了,好想跟知寒客说几句话啊,能不能让他给我写个名字啊,写手上好还是写脸上好? 他想想着要以什么样姿势上前打招呼才不算唐突和失礼,不算轻浮和浪荡。 他想了好几个时辰,一直到婚礼结束,还在原地怂着。 宾客尽欢,就要纷纷散去各自回家去,裴子浚看着谢珉行也要跟着退场,不由得有些着急,他什么也顾不得了,分开鱼群一般的人就往着谢珉行的方向而去。 “谢……知寒客。” 狐氅灰袍的男子立在月光和阴影的交界处,半是疑惑的看着这个不知道什么事匆匆寻觅自己的锦衣公子。 “阁下是?” 裴七公子一哆嗦,嘴巴就把不了门,“你知道南裴北谢吗?我就是压在你上面的那个……人!” “……” 谢珉行额头青筋直跳。 谢珉行抬头望了一眼眼前的锦衣公子,仪表堂堂,可是脑子,却是八成有病的。 可惜可惜。 真是作孽。 ===================== 第一次面基就给偶像留下坏形象怎么破? by 追星迷弟裴小七。233333333333333333333333 2.第 2 章 03 “所以阁下是想要跟我切磋?”谢珉行皱眉。 他在北邙山长大,自小就养成了这孤僻又不善言辞的个性,实在不喜欢和中原武林人士有过多的牵扯。 师父亡故后,各个师兄弟都回各自家门,只剩下他,孑然一身,无处可去,反而在北邙山住了下来。 在北邙山上一个人待惯了,他也懒得下山来,如果不是因为唐师姐大婚,就算打死他也不会下山的。 裴子浚心里想,当然不是啊,我怎么敢跟您动手呢,可是能得到剑神一招半式的指点,裴子浚一想起,心就酥了半边。 于是话到嘴边,就变成了,“也未尝不可。” “……” 谢珉行俊眉一皱,他不喜欢人亲近,可中原人最讲究虚礼,他招架不住,师姐就教他这一招,一定不会有人喜欢和他起正面冲突,只要搬出这句一定百试百灵。 可这个中原世家公子怎么不按套路出招? “噗。所以你们竟然想在我的婚礼上打架?”一个动听悦耳的女声飘过来,声音温温和和的,却让两人都浑身一抖。 却是唐家三小姐唐忱柔。 ——这场婚礼的新娘子。 唐门多英杰,到了这一代却日益式微,反而闺中小女渐渐长成能主持大局的模样。 唐忱柔是个妙人,出生勾栏,十五岁拜入白鹿门,十九岁唐门认祖归宗,漂泊,苦寒,低贱,寄人篱下,短短数年,小小孤女仿佛已经过完了别人的一生,本以为会苦尽甘来,安心做个世家小姐,却在七年前诛魔大战中站出来,成了唐门史上唯一的女领袖。 可如今唐三小姐如今要下嫁却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 只因为唐三小姐拿得了枪,舞得了剑,唯独提不动笔,是个大字不识一个的女文盲。 “不敢,师姐。” 唐忱柔不拘小节,虽然她是新娘子,却不盖盖头,不避讳宾客,一袭红衣就大喇喇陪着宾客们饮酒,看见自家师弟立在门边,就伸出魔爪来拧师弟的鼻子——长大了,还是这么高冷可爱呢。 只有她才知道,自家师弟摊着脸的时候,其实不是高冷,而是害羞——他泛红的耳垂出卖了一切。 她调戏完了师弟,又把苗头对准了裴七公子,“所以打架大王裴小七,你挑的头?” 裴子浚也把头低下去,他曾经在唐家住过一段时间,这个世家姐姐的可怕之处,他当然领教过。 “世姐说得什么话?我裴子浚怎么可能做……”他还没说完,就听唐忱柔拍了三下掌,愉快道,“好啊,我早就想知道南裴北谢谁上谁下了,你们俩快给我打一架。” “……” 清冷的月光将整个院落照得亮堂堂的,谢珉行站在不远处的那棵白梅树下,认真摆出了迎战的姿态,身上都是细碎的花瓣。他的眉眼,他的裘衣,他的乌发,通通近在眼前。 那是他话本故事里的神。 只想到这,裴子浚就激动不已——他觉得自己已经不会用刀。 不过最终还是没有打起来,因为弱不禁风的新姐夫忽然咳嗽了,把唐师姐拽走了。 只留下两个认真摆好姿势要打一架的人和其他围观的武林人士,各自尴尬。 裴子浚想要跟谢珉行说几句话,可是谢珉行的目光从来都没有离开过唐世姐的身上,根本没有听到他说什么。 江湖有传言,谢珉行痴恋师姐唐忱柔。 传说当年唐忱柔离开白鹿门,他整整闭关了一年有余,才缓过劲来。 这次唐世姐成亲,知寒客心里想必十分难过。 裴子浚这样想着,觉得自己该做些什么让他的剑神开心一点,他还没有喜欢过什么姑娘,不懂得那种相思刻骨的滋味,可是他不想要谢珉行不开心。 “谢兄,第一次来洛京,我带你逛逛可好?” “去什么地方?” 裴子浚说,“当然是你们关外没有的好去处啦。” “那是什么地方?”谢珉行刨根问底。 裴子浚刚才只是信口,就认真想了想,“青楼好不好?” “……” ===================== 这货竟然要带我逛青楼,妈的智障。 by 高冷宅男知寒君。 3.第 3 章 04 “对不起,裴公子,我没有那种癖好。”谢珉行冷冷说。 “嗯?” 裴七公子自小家教甚严,二十多年痴于剑道,于情爱之事还未开化。青楼楚馆这种地方只在哥哥兄长口中听过,自己确实很少涉及,可是他不想在知寒客面前丢了怯,强笑道,“那种温香软玉的滋味,谢兄尝过了,便知道能解万般愁苦,真的不想一试吗?” 谢珉行蓦然抬头,只觉得眼前的青年笑弯的眉眼即使好看,心道,这人脑子虽然有病,待人倒是十分诚恳。 洛京多欢场,尤以观音渡为盛。 花街千灯如昼。 谢珉行和裴子浚一前一后走着,两个颀长的身影,一个锦衣风流,一个素裘青黛,虽然格格不入,却也十分好看,引来两边无数的目光。 两边绣楼红袖招,是他不曾见识过的人间烟火。 谢珉行却觉得别扭至极。 谢珉行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这个不靠谱的世家公子来逛花街。他想裴子浚有病,你也跟着犯病吗? 可是他还真的跟着犯病了。 不过很快,知寒客觉得自己招架不住。裴七公子也有所察觉。 然而他们两个人的目标太明显,根本逃无可逃,躲无可躲。 两个人飞快的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各自躲桃花,好不狼狈。 等谢珉行好不容易气喘吁吁在一个小摊前面坐下来,他快躲了大半条花街,一抬头,对面那个衣发凌乱的公子。 却还是那个人。 还真有点可笑。 裴子浚也在望着自己,桃花眼边的笑意都快要满溢出来,“谢兄谢兄,我这样算不算共患难过了?” 这是哪门子患难?谢珉行哭笑不得,却又觉得这个青年眼神极亮,待他也极为不同,他是孤儿,在白鹿门中与其他师兄的年岁相差悬殊,只有年纪略长的师姐护着他,等到剑成封神以后,其他人都怕他,没有谁,会对他说这样的话。 可眼前这个青年,不是北邙山上茫茫的白雪。 他这样真切,又热烈。 谢珉行觉得幸运,可以遇上这样的人。 他们旁边的是一个书摊,出售的不是孔孟论语,却是街头巷尾贩售的《蒲松志话》《广厦蓬门歌》这样的闲志话本。 谢珉行百无聊赖看了一通,许久,吐出几个字,“皆不若《白鹿英雄传》。” “你竟然知道这个?” 裴子浚一听,眼睛都亮了,“这是孤本啊,原来谢兄竟然想要这个么?”他觉得有趣,原来剑神想要不是盖世武功秘籍,心心念念的放不下的却是一本闲志话本。 谢珉行脸色稍红了一些,有些恼意,“才不想要。” 裴子浚看了红了脸的剑神,又多了几分生动,心中暗自好笑,嘴上却说,“谢兄说的是。” 只不过离开摊子的时候,用五两银子强行顺走了摊主珍藏了许多年的《白鹿英雄传》未删减孤本。 “他为什么这么看你……” 裴七公子看了一眼摊主幽怨又肉痛的眼神,笑道,“谢兄放心,他再看,小弟还是喜欢姑娘。” “……” 05 观音渡最为著名的销金窟位于河边,每逢沐日,绣楼上就有花魁娘子待价而沽,说白了,来去都是一夜风流。 “奴叫做柳诗送。”这一天二楼绣楼上婷婷袅袅的站着的是一个怯生生的少女,白衣绿绦,不像是艳名远播的花魁,倒像是刚入了勾栏的。 “谢兄有兴趣?”裴子浚笑道,心里想着却是,哦,原来知寒客喜欢这样的女孩儿。 “她看起来还是个孩子。”他想起那一年唐忱柔倒在白鹿门前,也是这样的年纪,像一朵嫩茎鹅黄的小花,风一用力,就掐断了。 谢珉行看着那姑娘一会儿,也不往前走了,只看着楼下宾客们一个又一个的出价,喧嚣声一浪高过一浪,他用力握了一下手中的知寒剑,想着他们中原人都是这样的吗?这样争先恐后的欺负一个小姑娘? 可惜他们都说了不算,他手上剑爷爷才说了算。 他才想出手,却被一只手按住了。 裴子浚笑眯眯的晃了晃手上的票子,“谢兄,何必脏了知寒呢。” “……” 笑眯眯的公子举着银票,朗声上前,“五百两。”他展开扇子一摇,“这个姑娘归我了。” 阁楼上的柳诗送看见是这样俊朗的一个公子,也停止了啜泣,讷讷的睁大了眼睛看着他,红晕偷偷爬上了两颊。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美人归属尘埃落定的时候,绣楼楼顶上忽然飘来一个声音,“我的美人,自然是归我的。” 谁也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等所有人都反应过来的时候,白衣乌发的小美人已经钳制在那个头戴白纱斗笠的神秘人怀里了。 “阁下真是耍赖,那可是我的五百两啊。”裴七公子恨恨道。 那个神秘人笑了,还故意在小美人手上摸了一把,“五百两么?手感不错。” 谢珉行盯了那人几秒,知寒剑已经出鞘,他一跃而起,回头对裴子浚说,“裴公子,我帮你把五百两抢回来,如何?” 裴子浚看着他的剑神对着他笑,心里噼里啪啦响了一阵,他想,知寒君的剑,竟然是为他而出的。 竟是……为他……而出的! 就在裴公子五迷三道之时,谢珉行已经和那人过了数十招,那人武功底子混乱,一时也看不出什么路数,只是轻功极好,带着大活人大累赘,面对知寒剑,竟然能过片叶不沾身,也是神奇。 他一路跑,他一路追。 不知觉跑回了唐家的领地,那人忽然站在屋顶上,瞥了一下嘴,“真不好玩,五百两还给你了。”他跑得仓促,风吹开了他斗笠上的纱布。 谢珉行楞了一下。 裴子浚赶上来,接住扔过来的柳诗送,转头问他,“怎么了?” 谢珉行摇摇头,耳边嗡嗡作响。 不会错了。 那个人的身形和声音虽然不辩男女。 可是那顶着分明是唐忱柔的脸? 4.第 4 章 06 “什么?唐……唐母老虎?”裴小七震惊了。 谢珉行蹙了眉头,不满意这个称呼,他师姐明明贤惠又温柔,怎么会是母老虎。裴七公子却没有主要到他脸上的不悦,继续说,“怎么可能是母老虎,今天可是她的大喜之日,她跑到青楼来跟人抢姑娘……呃,不过按照她那奇奇怪怪的性子,也不是干不出来这事。” “……我们回到唐家看看。”谢珉行说。 于是两个人就决定回去看看,他们走得很急,许久才注意到身后跟着的小姑娘。柳诗送完全没有内力,自然不可能比得上两个大男人的脚力。 谢珉行回头皱眉,“你跟着我们做什么?” 小姑娘跑得气喘吁吁,怯怯说,“恩公,你们刚才买了我,我不跟着你们跟着谁。” 谢珉行斜了裴子浚一眼,“管好你的五百两。”说完,乘着轻功先走了。 “……”裴公子尴尬,想了一阵,得出结论,大概是谢珉行真的喜欢这个姑娘吧,不好意思所以先走了? 他有些好笑,想着厉害如知寒君者,对待男女之事,没想到是一个薄脸皮儿,大概脸皮太薄,所以师姐跑了,这个柳姑娘,他这个做弟弟的,必须要好好为他张罗张罗,别把人又放跑了。 他这样想着,便对柳诗送温柔道,“放心,以后我和知寒君在,谁也欺负不了你。” 女孩儿眼圈微红,楚楚可怜的望了一眼眼前高大俊秀的青年,诺诺的低了微红的脸。 07 谢珉行比另外两人率先赶回唐家。 他站在大门面前,明显感觉到了不寻常。 唐门依然明灯彩绸高悬,朱红色的大门却虚虚的掩着,如同无人之境。 不对,太安静了。 纵然酒尽宴散,宾客尽散,也不应该这样安静,谢珉行持剑一步一步的往前走,衣袖拂过的风,吹着红灯笼影影绰绰,好像要掉下来,他循着诡异的声音抬头看到一种熟悉的鸟禽。 喜头鹊。 喜头鹊出,而魔教必现。 他一抬头,果然看见了熟悉的朋友,那十二个人笼在巨大的黑斗篷中,可是谢珉行却觉得已经看到了斗篷下讥诮的脸,“这不是当年的那个小娃娃么?还记得我们吗?” “不记得。”谢珉冷冷看了他们一眼,“毕竟谢某手下败将这么多。” “哟,小娃娃还是跟当年一样酷,”为首的毒使花影姑是个娇媚的美人,娇滴滴的笑着,“这样可不讨女孩子喜欢哦。” 谢珉行很不喜欢这黏答答的语气,冷冷道,“废话少说,我师姐在哪里啊。” “哦?”花影姑笑道,“你对女孩子太粗鲁了,嘤嘤,人家不想告诉你了。” “你!”谢珉行青筋暴起,这时,从阴影处走出来一个红色嫁衣的人,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很机械,像一个提着线的傀儡娃娃。 “师姐!”他急得喊了出来,“你们对我师姐做了什么?” “我们会对未来的教主夫人做什么啊。”另一人蛊使南无疆说,“你师姐不喜欢那病秀才,非要嫁给我们教主,我们这就接她走。” “虽然是个二婚,但是寡妇新丧,最为撩人。”花影姑笑。 “放屁!”谢珉行怎么能容忍其他人这样玷污他最敬重的师姐,刹那间知寒已出鞘,杀意凛然。 说完,便于这些人缠斗起来。 数十招下来,他总算近了唐三小姐的身,擦了擦嘴角的血,嘴角微翘,“各位叔叔阿姨,还是跟当年……一样的弱。” 他抱住唐忱柔僵硬的身体,“师姐,你……中毒还是中蛊了?” 南疆多蛊毒,这毒使蛊使正是用蛊毒的个中好手,唐忱柔目光呆滞无神,四肢僵硬,他对南疆的蛊毒并不熟悉,不知道她究竟中了什么毒。 十二大护法被谢珉行的剑气所伤,却仍然强撑狞笑,“怎么,还有你谢剑神解决不了的事吗?” 自从几年前的诛魔之役之后,魔道这些年都十分安分,一直不敢入关一步,中原和关外都十分安生,这一次竟然敢在中原武林出现,竟然是仅仅为了抢夺唐家的三小姐? 不,这太不寻常了。 谢珉行看着怀里如傀儡娃娃般的师姐,想着整个唐府恐怕都被魔教控制住了,就想还是先把师姐带走再做打算,便想抱着人先离开这是非之地。 忽然,大门被狠狠的打开,传来裴子浚的声音。 “他不是唐世姐。” 原本在他的怀里娇弱无力的‘唐忱柔’忽然睁开了眼睛,她的眼睛亮得可怕,好像天边遥遥相对的孤狼星。 “哎呀,被识破了。” “不好玩,太不好玩了。” 他原本在谢珉行怀里,却反手撒了一把粉末,“还好,有谢美人陪我玩。” 谢珉行躲避不及,吸入了一些粉末,马上全身瘫软,如果不是那人托着他,他觉得自己立刻酥软倒地。 “阁下,究竟是什么?”谢珉行纵使再迟钝,也明白了,刚才在青楼里和他们抢姑娘,和眼前的‘唐忱柔’是同一人。 只不过,他不是真的唐忱柔。 那人盈盈笑着,又略带埋怨的神情,似乎是埋怨谢珉行不能认出他一般。 门那边遥遥传来一个青年的声音,“谢兄,你有没有听说过慕容狐?” 08 谢珉行在北邙山长大,比那些自小就在江湖行走的侠客来说,自然显得孤陋又寡闻。 可慕容狐这个名字,他偏偏知道。 不为别的,只是因为他太有名。 他出名,不是因为他的武功有多高强,而是因为他是江湖数十年来最著名的采花贼。 传说中的慕容狐是一个没有脸的人。 因为没有脸,所以他有千般容颜,万般变化,没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甚至没有人知道他的年纪,他是男是女?甚至在一些谣传中,慕容狐不是一个人,是一群人,一个组织。 最诡异的事在于,江湖上遭受慕容狐的少女佳妇,事后没有一个人再提起慕容狐,仿佛那件事从来没有发生过。 他仿佛是江湖故事中最不可信的杜撰。 可是过一段时间,江湖上又会浮现慕容狐的踪迹,所以他成了江湖最混沌的存在。 而现在,那个杜撰故事中的慕容狐正坐在他的对面,正像看一盘粗陋的菜一样看了谢珉行半个时辰。 谢珉行身上的药力未散,被他盯得头皮发麻,不悦,“有什么好看的?” 慕容狐还顶着唐忱柔的皮囊,神情却与唐三小姐没有半分相像,他天真又妖冶的眨巴眨巴眼睛,“是不好看,美人啊,让我把你变得明艳动人吧。” 说着,起身脱衣。 半个时辰后,谢珉行还是端端正正的坐在篝火前。 但是他看着铜镜里红色嫁衣的自己,想死的心都有了。 慕容狐看了自己的杰作半天,觉得不满意,又在谢珉行的额头上贴了一个金花钿。 “嗯嗯,这样看起来才像个美人呢。” ==================================================== 说出来,你们可能不行,其实我就是来化个妆的。 by 美妆达人慕容狐 5.第 5 章 09 “咳咳,那一日,阿柔说要给我去拿药,很久都没有回来,我想去看看,才走到门口,就看见院子都是紫色的雾气,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孟仕元说完,就已经把自己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就是这紫色的雾气,我们也是被这紫色的雾气迷晕的。” “可不是,裴世弟,你可千万别走,我们这里可就你武功最好了。” 裴子浚看着唐家的一堆烂摊子,很是头痛。 唐忱柔一直是家里的主心骨。唐门主年事已高,早就不管家中大事,她的几个兄弟又都是扶不起的阿斗,新嫁的夫婿孟仕元咳三咳,都能把自己咳没了,更不用说主持大局了。 可偏偏,这根主心骨不翼而飞了。 裴子浚扶额想了想,这雾气无疑是魔教的人放的,那唐世姐很大可能也是落入了魔教,也有可能逃走了但是有事耽搁了回不来的可能性。 但是无疑的,他们的目标是唐三小姐。 为什么呢? 真的像他们说的,他们教主看上了唐三小姐? 可是这有些荒谬,唐忱柔虽然行事稳重,有大将之风,可容貌却不是一等一的美人,知寒客都比她……呸,想什么呢? 总之,他们想掳走唐忱柔的目的不单纯。 还有知寒客。 一想到知寒客被慕容狐带走了,他就揪心不已。当年他在南疆除恶的时候,曾与慕容狐有过一次交手,这也是为什么他能够认出慕容狐的原因。 知寒客现在在哪呢? 天冷了会不会冻着了? 也不知道慕容狐那个杂碎会不会给他饭吃? 慕容狐淫/邪,谢兄这样正派的人物一定受不了,哎,真是委屈谢兄了。 “柳姑娘放心,我一定会把知寒君完好无损的带回来的,你不要伤心。” 他忽然转身对站在那里也毫无存在感的柳诗送说。 “!!” 柳诗送是个胆子很小的姑娘,裴子浚忽然跟他说话,她吓了一跳,活像一只受惊的兔子。 我并没有说担心好吗,是公子你自己担心吧。 柳诗送心中腹诽,却什么也不敢说。 就在裴子浚一行人在努力调查谢珉行的下落的时候,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唐唐的知寒客正涂脂抹粉,头上插着一根稻草,正在洛京的大街上,被人像挑白菜一样挑三拣四。 “我说,老头,你这闺女骨架有点大呀。” “咳咳。”贴了老人皮的慕容狐赔笑道,“骨架大,屁股也大,好生养。” “可是胸也太平了吧。” “官人买回去回家多揉揉,就会变大的。” 谢珉行羞恼不已,却动弹不得,只想用眼神狠狠杀死这个胡说八道的。 他不知道慕容狐究竟要干什么。 他和魔教一同出现,似乎是投诚了魔教,又似乎不是同一行人,他做的事情无聊又让人摸不着头脑,似乎只是觉得戏耍他好玩。 慕容狐收了摊子,又把人搬回客栈,“哎呀,忙活了一天,竟然只有人肯出二两银子买你。谢大侠,你还是不够美不够勾人呀。” 谢珉行咬牙切齿,“我为什么要美要勾人?” “因为你有做美人的潜质啊。” “明天我们换一个地方试试,我给你抹上我新研制的胭脂,说不定能把谢大侠卖个好价钱。” 10 谢珉行不知道慕容狐究竟有多少花样?但是当他被打扮成青花布艺的村姑的时候,还是低估了慕容狐的花样。 慕容狐端详了半天,笑道,“呀,谢大侠果然是个美人啊,即使打扮成这样,还是掩盖不了好颜色。啧啧。” 谢珉行听他比作女人,心里都要气死了,可是却奈何不得,只能用眼睛瞪他。 慕容狐给他下了药,封住了他所有的功力和声音,他全身无力,双手双脚如同灌了铅,每一步都艰难无比。 他不能说话,不能写字,没有办法逃跑。 只能一日又一日如同玩偶一样扮演着慕容狐给他指定的角色。 而慕容狐就像把他当做一个有趣的大玩具,他只好一日又一日的等下去,等着慕容狐玩厌了各种把戏,可是他玩腻了会把他送去哪里?魔教吗? 他情愿和魔教决一生死,也不愿意这样毫无意义的耗下去。师姐也不知道现在安危如何?还有裴子浚,他想起了那个说一心仰慕自己的傻小子,心里忽然一阵柔软,他会来救他吗? 他又觉得好笑,萍水相逢,凭什么要别人把自己放在心上。 这一日,慕容狐没有把他带出去当街沽价,而是带着他来到了洛京城外的护国寺,他刚心里念着裴子浚,却也真的看见了裴子浚,他还是锦衣翩翩的模样,骑着青骢马,身边伴着柳诗送,似乎也是去护国寺的。 他想要裴子浚注意到他。 可是他口不能言,在任何人眼里就是个乡野丫头,实在不足以让裴子浚一行人注意到他,只得眼睁睁的看着和裴子浚擦肩而过。 法相庄严的佛殿上烟雾缭绕,裴子浚在佛祖面前跪了下来,郑重其事的求了一些事情,他在殿外,起初听不真切,但是忽然听到提到了他,他心里咯噔了一下,满眼满心都是青年温柔又虔诚的祷告。 “慈悲佛祖在上,请保佑知寒客平安归来,信徒裴子浚愿意减寿十年,只求谢兄平安。” 他那样虔诚,完全没有注意身边的柳诗送卑微又痴缠的目光。 更没有想到,他心心念念的人,就在殿外。 十步之遥。 11 谢珉行吃了一惊,听见慕容狐恼人的声音又响起。 “你的那个小贤弟好像很担心你呢。” “哎,你贤弟挂念你,完全冷落了旁边的小美人,真是不解风情的木头,真没有我怜香惜玉,你说对不对?谢大侠?” “……”我倒是能回答你啊,他觉得慕容狐真是神经病。 “我突然想到了一个更加好玩的主意,”他朝着一动不能动的谢珉行俏皮的眨眨眼睛,“你说,谢大侠这副模样,你的好朋友好贤弟,能不能认出你呢?” 天色渐渐暗下来,护国寺外的香客越来越少,可是慕容狐还是徘徊在佛寺附近,没有离开。他觉得奇怪,为什么裴子浚一行人还有慕容狐都一起来到了护国寺,这里会发生什么? 难道,魔教的人也会来? 他心里有很多猜测,可是什么也做不了,只好静观其变。 把他放在佛像后面,说,“谢大侠,你乖乖在这里等着,今晚会有一场好戏,可是我不能让他们看见你哦,所以只好把你藏起来。” 而此时的裴子浚,正在苦苦在佛寺中搜寻唐三小姐的踪影。 今天早上,他们在唐家的院落里截获一只喜头鹊,脚上的信上说唐三小姐藏在护国寺,今天晚上行动,把人带走。 裴子浚觉得奇怪,虽然喜头鹊只有魔教中人才能驾驭,可是魔教行事怎么会这么不小心,那么这信又是谁送出的?唐家有奸细么?把他们引到护国寺的目的是什么? 他理不清,却也不能放过这条线索。 他们找了整整一天,毫无线索,唐家四少爷唐丰是个娇生惯养的,抱怨道,“我说裴世弟啊,这样找也找不到三姐啊……我腿都要断了。” “我觉得这一定是魔教放的假消息。”有人附和。 裴子浚本就烦躁,带着唐家一帮子拖油瓶,更是恼得不行。 “咳咳……”马车上忽然伸出一只苍白的手来,孟仕元的脸色在月色下显得更加惨白,仿佛随时都会厥过去,“裴世弟,其实阿柔会惹上魔教,都是因为我……咳咳……” “你有没有听说过七心莲?” 6.第 6 章 12 “七心莲?你是说北邙山上的七心莲?” 传说在北邙上的峭壁上,长着七心莲,七心莲二十年一开花,花开两支,一为阴,一为阳。 七心莲最神奇之处,在于它能起死回生,重塑功力的传说。 但是,七心莲是药,也是蛊毒。 七心莲两枝相依相缠,如果能够一同服下阳枝和阴枝,自然能够包治百病,起死回生。但是,也有人说,如果是两个人分别付下了阳枝和阴枝,阴枝和阳枝分离,两个人都会遭受另外一枝的诅咒,遭受蚀骨钻心的痛苦。 不过,谁也没有经历过。 这都是道听途说。 北邙山苦寒,一株七心莲能够活二十年极其罕见,一株开了花的七心莲更是世上难得。已经有很多很多年没有发现过活的七心莲。 世上最后一枝七心莲,出现在白鹿门。 “所以说,现在七心莲,在唐世姐手上?”几年前诛魔大会以后,魔教一直很安分,传言他们的教主经脉横行,功力尽散,已经是个废人。所以说魔教真正觊觎的东西,是七心莲。 孟仕元点点头,“半年之前,我的病情加重,阿柔瞒着我回了一趟白鹿门,回来的时候带回了七心莲的阳枝,可是她找遍整个白鹿门都找不到阴枝。” “你说,会不会阴枝已经落入了魔教的手里?不过这样也好,起码我们手中有个筹码。” “没有筹码了,就在阿柔失踪的前一天,阳枝就已经不见了。”孟仕元摇摇头,神色淡淡的。 孟仕元不是江湖人,又体弱,实在是太不起眼了,他也不曾这样仔细的看过他,那个文弱男人惨然一笑,“说起来,那一日我们还一起到过护国寺呢,阿柔是想为我求个平安长久,我不贪心,只想陪她一日是一日。” “!”裴子浚吃了一惊。 他没有想到七心莲消失的那一天,唐三小姐也曾经来过这里。 孟仕元惆怅的看了一眼法相庄严的佛像,叹了一口气,“现在想来,所求所愿,事与愿违。” 裴子浚忽然想起了什么,“姐夫不要这样说,或许这不是谶言,而是转机呢?” 13 已经数不清第几次醒来了。 谢珉行在佛像后面过了一天,却比好几辈子还要漫长,湿汗浸透了他的衣襟,黏嗒嗒的,他觉得喘不过气来。 佛寺的外面似乎起了争执的声音,起初断断续续的,并不真切,后来那声音越来越近,马蹄声,争执声,刀剑声,裹挟着雷霆之势席卷而来。 铁马冰河,处处杀意。 他被人点了穴道,动弹不得,他不能起身去看外面到底有多少人,那火光摇曳处,似乎有唐家的人,又似乎是魔教的人,还有一众僧人……他们在争执着些什么?还有师姐,为什么到现在都没有出现。 忽然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谢珉行整根神经都绷紧了。 “还好我跑得快……吓死我了。” 还好不是魔教的人。 是慕容狐。 慕容狐也踉踉跄跄,气息不稳,似乎身上负了伤,他从衣襟里掏出一个小木匣子来,转头塞进了衣服里,“不好玩不好玩,东西还给你了,我要先溜了。” 说完,就从后殿跑了。 “……”你倒是解了我的药性啊。 谢珉行嘴角抽了抽。 又过了一会儿,寺外声音越来越急促,越来越真实,那群人正朝着正殿的方向而来,谢珉行不能确定是谁的人,可是他也只能干瞪眼。 这天气越发热了。 谢珉行全身汗涔涔的,一眼不眨的盯着大门。 “彭——”的一声,大门被撞开。 ——火光大作。 他早就应该觉察出不对来——根本不是夜晚天气炎热,而是那群魔头,竟然放火烧寺!! 14 “快给我搜。”十二护法径自将佛殿翻找了个遍,没有找到慕容狐,就把目光集中在了谢珉行身上。 咄咄逼人。 几个护法越靠越近,谢珉行的额头又沁出一层薄汗,当年一役,十二护法恨他入骨,他现在全身功力尽失,如果落在他们手上,岂会轻易放过他。 “这位姑娘,又不是慕容狐,难为一个姑娘,有什么意思。” 一只锦衣袖口挡在他的面前,他抬头,却听那人盈盈笑道,“与其在这里为难一个小姑娘,还不如赶紧去追慕容狐,兴许还追的上。” 几个人面面相觑,觉得裴子浚这话说的也有道理,边往后门去追慕容狐去了。 谢珉行吁了一口气,目光直直的撞上了裴子浚。“姑娘,你也是被慕容狐那淫贼抓来的?不要怕,他已经跑了。” “……” “姑娘,你为什么全身都在抖你为什么不说话?”裴子浚又靠近了一些,伸出手指试探了一下,“你是不会说话吗?” “……” 谢珉行知道自己这副模样,裴子浚定然认不出自己,可是慕容狐的易容术不能用水洗水,只能慢慢褪色,他口不能言,不由得抓紧了裴子浚的手。 裴子浚吃了一惊,慌的挣开“她”的手,说,“姑娘别害怕,坏人已经跑了,你可以自己归家去。我还有要事在身,就不多陪了。” 说着,一溜烟的跑了。 “……”谢珉行气还没喘匀,就看着唯一的救星跑了。 他沿着变壁残垣的山阶慢慢走出护国寺,回望这座在火光中的人间炼狱,横七竖八的尸首铺满了来路,分不清那些是魔教的,那些是唐家的,又有那些是无故的僧人的。 ——千年古刹,付之一炬。 他忽然不知道何处可去。 他茫茫然的滞愣了一阵儿,想着反正现在谁也认不出他,索性等慕容狐给他下的药效过了再做打算。 他不知道自己呆了多久,却在一抬头的瞬间,又看到了青年那张眉目风流的脸。 7.第 7 章 15 裴子浚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这辈子会遭遇到这样一副光景。 他忍不住又一次回头看了一眼那个跟着自己的荆钗布裙的姑娘。步履怪异,慢吞吞的跟蜗牛似的,但是他又不忍心走得太快,只好慢下脚步来等她。 “姑娘,你要跟着我到什么时候?”裴子浚无奈道。 谢珉行努力的张了张嘴,可是发不出一点声音,只好认命的摇摇头,他现在功力尽失,只能跟牢裴子浚。 裴子浚看着这个乡野姑娘不答话,便朝着谢珉行伸出一只手来,“来,我扶你起来。” 干燥温润的指尖刚触碰到他,他就已被裴七公子眼底的灼灼亮光拨动了心弦,心里想着,好一个风光霁月的登徒子。 他知道,像裴子浚这样世家子弟,必然从小便是青骢少年郎,满城红袖招,自然最是懂得怎么撩拨女孩芳心,他想,还好他没有妹子,否则可要捂得严严实实的。 他如是想着,忍不住捂了捂自己的胸口,心口有些作孽的疼。 “姑娘……”裴子浚又唤了一声。 不过很快谢珉行心口便不跳了,他被“姑娘”这两字吵得脑门疼,很想一巴掌把眼前这个聒噪青年给拍闭嘴。 “你不喜欢我叫你姑娘?” 总算反应过来了,谢珉行用力的点点头。 “哦,我知道了,是夫人吗?” “……”看来还是要一个巴掌打过去让他冷静一下。 蔼蔼夜幕,裴子浚带着谢珉行又走了一段,路过了官驿,裴子浚花了几两银子买一匹老驹,他让谢珉行坐在前面,自己展开怀抱揽着他,谢珉行与他身量一般,却不上他肩膀宽厚,被他这样像女人一般抱着,十分怪异。 他想要告诉裴子浚自己是男子,是前些日子他想要引为知己的知寒客,便慢慢摸上了背后男子牵着缰绳的手,把他的手往他的平坦的胸口上引。 “!!”裴七公子和马驹都吃了一惊。 险些摔了个人仰马翻。 裴子浚在夜色中涨红了脸,不知道该拿这个怪异又大胆的哑巴姑娘怎么办,结结巴巴的说,“姑……姑娘,前面进了洛京城,就……就安全了,到时候我就放你下来吧,我还要去追抓你的那个淫贼……” 淫贼?是指慕容狐吗? 谢珉行觉得这称呼倒是适合慕容狐,可是他追慕容狐作什么呢? 谢珉行不解的转过头去,却听黑暗中那个青年默默叹了一口气,“他偷了白鹿派的一样东西。” “知寒客的东西,我裴某一定要拿回来。” 16 一样东西? 谢珉行倒是不知道自己什么东西被慕容狐拿走了,知寒剑倒是真在慕容狐手上,他想着跟着裴子浚也好,正好拿回知寒剑,裴七公子虽然有时候心大又不靠谱,对自己倒是实打实的真心,是个值得深交的朋友。 他真想着怎么样让他知道自己是谢珉行,或者说怎么继续跟着他时,就遭遇到了魔教的埋伏,那四面八方的黑衣教众将他们围的水泄不通。 他们已经无路可退。 裴子浚将他放下来,郑重其事嘱咐道,“今天连累你了,你在这里不要动,等我回来,如果裴某不能全身而退……”那个高大青年慢慢靠过来,热气擦过他的耳垂,吐出了两个字,就冲到了那刀光剑影中。 他看着大杀四方杀红了眼的裴子浚,却一点忙也帮不上。 他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沮丧。 他还记得自己没有进白鹿门的时候,流离失所的流浪过一段时间,他以为自己此生再也不会重复那样的无助,可是,谢珉行失去了武功,不再是知寒客的时候,仍然是任人鱼肉。 魔教的人越来越多,看来他们是有备而来,裴子浚纵然功夫不错,却也抵挡不了那么多人,很快就寡不敌众。裴子浚的锦衣上都是崩裂的血迹,目眦尽裂,他茫茫然环顾了一眼四周,忽然朝着他的方向扑了过来。 谢珉行措手不及,被青年宽厚又温热的身体压在下面,他瞪大了双眼,视线被染成了血红色。 他看到了漫天血雨。 锦衣青年的温热的气息滑过他的耳廓,他一向觉得裴子浚年轻又不靠谱,想着等他恢复功力和样貌了,一定要把这混小子抓起来打一顿。这一次却听了他郑重其事的嘱咐,可是心却不可抑制的难过起来。 他说,“装死……你要活下去。” 山洞里的水声滴滴答答,谢珉行拖着副病怏怏的身体,生起一堆火来。他们现在的处境很糟糕,幸运的是,他和裴子浚都没有死。 可是满身血窟窿的裴子浚却快要死了。 离洛京城还有十余里路,而且他不清楚魔教的人都散了没有,他实在没有办法拖着这满是血窟窿的青年上路。 正在他左右为难的时候,他的视线停留在了刚才从中医里滚出来的小木匣。 那是慕容狐留给他的东西。 他慢慢的打开了那个小木匣——他想起来了,他是曾经见过这种花的。 当年他在大街上被师父捡到的时候,已经被市井地痞打得奄奄一息,师父也是掏出这种花,给他服下,本应该在那个隆冬就死去的他,却在三日之后生龙活虎,一直平安活了这么多年。 他心中大喜,马上舀了水,弄碎了给裴子浚服下。 17 天光微熹,还有很长的时间才能彻底天亮起来。 谢珉行无心睡眠,想着最近在唐家发生的事,师姐失踪,火烧佛寺,每一桩似乎都预兆着七年前的那场武林大乱,七年前他尚且还是个孩子,却是真正经历过诛魔之乱的人。 他才十六岁,却是唐三小姐旗下最得力的一员猛将,遇魔杀魔的鬼见愁。 他忍不住看了一眼地上坦露着上身被他包裹成木乃伊的裴子浚,烧红的脸上有几分昳丽的颜色,忍不住笑了,他想,他那是在做什么呢?大概还是宛陵城里的混世魔王,忙着斗鸡走犬,天地安危两不知吧。 想到这里,他轻轻的笑了,他忍不住戳了戳青年又烫又冷的脸。 他趴在青年旁边,感觉到他的身体不住的抽抖,便又靠近了几分,把青年抱在怀里。几声惊雷后,洞口外水声丰腴,似乎是降了雨。 他总算安心了下来,勉强睡去。 但总归睡得不安稳。 恍惚中他感觉他的脸上黏嗒嗒的潮意,他懒得睁眼,只是有些奇怪,洞外的雨是漏进来了吗? 可那不是雨。 那潮湿中带着舌头的温热,似乎有一只小兽在啃弄他的脸颊,脖颈和胸口,莽莽撞撞,不得其法,却带了淫靡的意味。 他浑身血脉膨胀,血脉中涌动着一种陌生的欲望。 但是找不到出口。 他的理智倏然回归,猛地睁开了眼睛,推开了与他怪异交缠在一起的青年。 他在干什么? 他觉得自己疯了。 他怀里的青年的身体又冷又热,攀着他的脖颈就找到了他那对干燥的唇,粗喘着撬开了他的唇瓣。 谢珉行的胸口剧烈的起伏着,费劲了极大的抑制力才把神志不清的青年从他身上摘下去,他拢了拢衣襟,跌跌撞撞的就冲出山洞,逃离这里。 林间一声响雷,漫天雨水如约而至。 8.第 8 章 18 夏夜枝叶繁茂,雨水的声音稠密急促,打在枝叶上嘈嘈杂杂,宛若银珠翻滚。 谢珉行瘫坐在雨水中。 半身残衣松松垮垮挂在身上,袒露的胸膛上都是青肿的点点痕迹,浑身骨肉无一不通,还是没有办法压抑那股莫名其妙的邪火。 他究竟是怎么了? 他茫茫然的抬头,却正好一双半笑不笑的戏谑眉眼。 尽管那人又顶了一副陌生的皮囊,谢珉行却一眼就认出来了,他压抑住翻滚的气血,他口不能言,只好死命的拽住了他的衣襟。 慕容狐被他拽了个踉跄,自觉自己可能玩得过了火,掏出了几枚不同颜色丹药,让谢珉行服下,说,“你试着运下气。” 谢珉行依言疏通了下筋骨,觉得丹田处原本被压制住的气息绵绵不绝,试着张了张嘴,听到久违的自己的声音,有些吃惊。 “刚才我已经解开了你功力的封制,你的功力会在十二个时辰内恢复,还有你脸上易容的水墨是不可洗的,我刚才已经给你服了丹药,三天后会自动褪去。” 慕容狐得意的说,“你现在可别动手啊,你现在还没有完全恢复,可打不赢我,至于三天以后嘛,我早就逃得远远的了,嘿嘿。” 谢珉行略微思索下,说,“还是不对,我浑身还是有一股邪火在窜动,简直像……像吃了……春……” 春、药。 他实在没有办法把那两个字说出口。 慕容狐看着谢大侠这小媳妇般的为难样子,眯了眼,觉得甚为有趣,忽然想到什么,猛地抓住了他的手,搭在他的脉上,“我给你的七心莲你给谁吃了?” “你说那小木匣子里的东西?那东西不是疗伤圣药,我师父小时候给我吃过的。” “……” 慕容狐听了,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当年魔教觊觎七心莲,却遍寻不到阴枝,是因为很多年前,阴枝就在谢珉行的肚子里了。 后来,临鹤老人临终前把此事托付给他,他费尽心机把阳枝也交到谢珉行手里,没想要谢珉行这个傻小子,竟然让别人服下了!!! 他简直要呕出血了。 他艰难的压抑住了想要踹开谢珉行的脑袋的冲动,道,“如果一个人服下,当然是延年益寿增强功力的圣药,可是七心莲,虽然叫做莲,但是它是蛊,不是花。” “你是说我和裴子浚这副模样是中了蛊?” “谢兄啊谢兄啊,我费尽心机把那阳枝抢给你,你怎么给姓裴的那小子吃了。你可知道,如果两个人同时吃了一株七心莲的阳枝和阴枝,会有什么后果。”慕容狐恨其不争。 “阴阳两蛊,生死交缠,离开任何一方,另外一只蛊就会发疯,啃噬宿主骨肉。想要让你们肚子里的蛊虫听话,自然要阴阳交合。” “什么!我和裴……他可都是男人!” “那又怎么样,蛊虫性淫,可只认得他自己的雌蛊,哪里管宿主是男是女?你快回去吧,赶快把事情办一办,否则你们很可能经脉断裂而死,谁也逃不了。” “!!!” 谢珉行喉结滚动,握紧的左手发出咯咯的响声,却发出不一个字。 何其荒谬。 求生或者求死? 无数次从生死门都走过,他都没有认真的问过自己。 林中的雨雾迷蒙,他茕然一身,就这样直挺挺的站了许久,恍惚间对上锦衣青年含笑的桃花眼。 他笑得这样好看。 因为他的愚蠢,他就要死了,那个说一心仰慕自己的青年就要死了,他难过的心痛如绞。 他这样想着,便向无尽雨雾中跑去。 “姓谢的,”慕容狐忽然丢给他一样东西,“这是活血化瘀的脂膏,你待会儿会有用的。” “……” 19 山洞里火光葳蕤,他一进去,就看见那个半裸的青年静静蹙着双眉,痛苦的扭动着身躯,脸上妖冶之色乍现。 他一感受到裴子浚的气息,身上的气血就翻腾得厉害,他强忍住自己的欲望,艰难的走到了他的身边,忍着羞耻慢慢退下所剩无几的衣物。 裴子浚几乎是一接触到谢珉行的肌肤,就本能的贴上来,像只大犬一般在在脖颈处又啃又舔。 别——这样我这样可怎么脱衣服啊,谢珉行心里叫苦不迭,明明是个受了重伤的半个残疾人,怎么力气还这么大。 “慢点——嘶——”陷于情、欲无法自拔的裴子浚哪里会管这些,一个踉跄就把谢珉行被扑倒在地,吻上他颤巍巍的喉结。 谢珉行无可奈何,只好温柔的拍了怕青年的背,企图安抚他狂躁急促的情绪,带着诱骗的语气低声哄道,“乖,马上就好了,马上就舒服了……” 然后趁机把解下的腰带蒙住了青年的眼睛。 ——他并不想裴子浚看到。 这些肮脏又难以启齿的事情,他来做就好了,而裴子浚,要继续做那一个灿烂耀眼的宛陵公子。 斗鸡走狗过一生,天地安危两不知。 20 山洞外的雨什么时候停的,谢珉行完全没有印象。 此时的他们对面而坐,他觉得这个姿势不妥,太过亲昵,想要逃开,但是青年却坚持。 他以为裴子浚这样的世家公子,相比从小就花宿柳眠的,可是做起这种事情来,毫无章法,只凭着本能蛮干。 可到底是血气方刚的青年,他已经被折腾得一个手指都不想动了,浑身汗涔涔的,跟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偏偏缠在他身上的青年还不老实,总想把手探到前面来,他吓得赶紧抓住他作乱的手,要是让他摸到了和他一样的东西,可还了得。 他双手和他的手十指扣牢,锁住他的作乱的手,青年似乎心满意足了,便不再捣乱了。 如此疾风骤雨的又弄了一阵,谢珉行感觉身上的蛊毒不再强烈骚动,才作罢。 天已经快要亮了,他觉得自己要离开了,看了旁边那一堆撕得乱七八糟女子的衣袍,实在不能穿了,便拿了裴子浚的外袍,勉强披在身上。 忽的,他觉得身后一双手抱住了他。 他吓得动也不敢动,裴子浚是清醒了吗? 许久,他才鼓起勇气转过身,慢慢掰开他死扣着的手,低声安抚道,“不要害怕,真的不要害怕,只是梦而已……” 你没有做坏事,都只是梦。 我走了,梦就醒了。 他强忍着身上的酸痛,把躁动的青年平整的放好,然后一咬牙,走出了山洞。 他再也不敢回头,因为一回头,他就会再一次看到—— 那绑着他眼睛的布条不知何时已经湿透了。 9.第 9 章 21 雨后的林间草木繁茂,谢珉行光着腿走着,觉得小腿肚子上一阵刺麻,十分难受,他虽然裹了一件外袍,严丝合缝的系着衣带,里面却是一、丝、不、挂,布满了情、事后青青紫紫的痕迹。 他不敢在山洞里待久了,怕裴子浚随时都会醒来,便出来找些食物——他和裴子浚都需要补充体力,才能挨到蛊虫下一次发作。 说来可笑,北邙山上的战神,不怕死于流血战死,却怕交合后脱水致死。 谢珉行忽的想起了裴子浚那双布条蒙着的眼。 他哭了吗?他怔怔然,忽的也笑了,即使神志不清,也这样难过吗? 他本以为裴子浚是他入江湖之后遇到的第一个意气相投值得结交的朋友,可是,这件事以后,他怕再也不能坦然面对他了吧,他十分珍惜这段友谊,也免不了丧气难过。 “还有两日。”他对自己说。 慕容狐说要把阴阳两蛊引入同一身体,需要连续不断的三日交合,想到还有两天,羞耻和煎熬就几乎要把他折磨疯了,偏偏慕容狐这个不长眼的,还要在他眼前叨叨,“怎么样那小子的滋味怎么样?他那么崇拜你,想比是热情如火?” 如果不是他功力尚未恢复,如果不是他给他带回来了知寒剑,他真想活剐了他。 慕容狐眼珠滴溜溜的转,“要不让我试试,我虽然不好龙阳,但那小子……啧啧……” “你敢!!”说着,知寒剑已经架到了慕容狐的脖子上。 “!!!”慕容狐大惊。 这么宝贝哟。 你不愿意碰,还不让别人碰,整天板着个死人脸做什么? 白日里谢珉行给裴子浚勉强渡下了一些食物,到了晚上却起了低烧。 他身上的伤口本来就没有结痂,加上某些不可说的原因,想必是感染了。 烧得全身滚烫的青年伏在他身上,剧烈的耸、动着,他觉得几乎要被他顶撞散架了,明明是个病人,折腾人起来照样折腾得他不轻,他攀着他强壮的手臂,颤悠悠的想要叫青年慢些,可是话到嘴边,就变成了支离破碎的喘、息。 他在疾风暴雨中无可依靠,只好抓紧了他眼上的发带,湿淋淋的。 全是青年的泪水。 到了第三日的时候,他已经完全习惯了青年做完必哭得一塌糊涂的模样,人在意识不清的时候,必然不知道什么伦理人伦,可是即使被本能驱动,潜意识里他也知道这件事情不能做,才会哭得像个孩子。 他想,如果那是他的弟弟,他也会忍不住抱抱他,哄哄他。 他望了望还在高烧迷瞪的青年,对慕容狐说,“我们走吧。” “你不管他了吗?”慕容狐疑惑。 “我已经给唐家的人放了暗号,很快就会有人来接他了。” 慕容狐嘻嘻笑道,“哦,谢大侠和我一起闯荡江湖,如何?” 谢珉行皱了眉,心里腹诽,闯荡江湖,还是勾三搭四? 他率先上了马,只是摇了摇手指,“不了不了,谢某还要去找师姐,找到师姐回北邙。” “至于慕容兄的美意,还是给你那些小娇娘吧。” 他勾唇一笑,挂着三分揶揄。 纵然暗风骤雨,可是渡过了,他就又是北邙上少年意气骄傲自持的知寒客。 他已经离开北邙山太久了。 22 慕容狐虽然不靠谱,分别的时候到底给了他一些碎银。 不过是看到随时都要出鞘的知寒剑的面子上。 谢珉行用这些钱置办了一身青布衣,换下了那身肮脏的锦衣,他本想扔了,后来想着这样的一身衣服可比慕容狐给自己的那些碎银子之前多了。 心疼,到底没扔。 他在城外客栈徘徊了几天,又回了护国寺一趟,原本想过鼎盛的护国寺已经付之一炬了,什么线索也没有留下。 谢珉行有些失望。 他不知道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么多人,密密麻麻聚集在山寺中,都是为了师姐吗?师姐到底哪里惹着他们了?他从小和师姐一起长大,知道他的师姐从来是个有主意的,即使遇到了事,也不会跟他这个小孩子说,后来小孩儿已经长大了,甚至成了知寒客,师姐还是什么也不跟他说。 可是他想要帮她。 如同那些漫长难捱的夏夜,他的师姐总是拿着一把蒲扇坐在他的床前给他赶蚊子,他小时候就是即使叮了满身是包都不吭一声的性子,可是她的师姐却也不戳破他,只是非要自讨没趣的赖在他的床前不走。 尽管过了这么久,他后来也遇见过很多人。 却只有这样一个死乞白赖给他赶蚊子的师姐。 他想了想,觉得还是要想办法回到唐家打探,可是他忽的又想起了山洞的那几个晚上,腾的涨红了脸。 他身上的痕迹还是没有消下去的迹象,可是他已经等不及了。 策马连夜进了洛京城。 23 而在唐家,裴子浚睁开眼,第一眼看见的,就是柳诗送那蜡黄惨败的小脸。 他环顾了四周,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唐家。 可是头痛欲裂,怎么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回来的,那些支离破碎的片段中,似乎发生了一些不寻常的事情,那些事情,甚至可能触及到了他的底线。 可是究竟是什么呢? 柳诗送见自己醒了,开心极了,皱巴的小脸顿时有了新的光彩,可是又马上觉得不好意思,羞赧的低了头,低声唤了一声,“裴大哥。” “裴大哥,你不知道,你发了三天三夜的高烧,我都以为……” “以为我会烧成傻子?” 裴子浚支起身,看见小姑娘愁眉不展的样子,忍不住逗她,“还好不是你的谢大哥出事,你可不得哭瞎了?” “……” “好了,小丫头,别想这么多,告诉我怎么回事?”他想,柳诗送虽然流落风尘,但是到底还是个小孩子,能依靠就只有他和知寒客,也不想把小孩子吓着了。 “是孟大人带你回来的。” 姐夫?这倒是让他有些吃惊,他重伤昏迷,他想过谁会就自己,他像便了唐府所有的人,连极其不靠谱的唐丰他都想了,却也没有想过会是孟仕元。 在大多数人眼中,孟仕元只是唐三小姐栽在庭院里的修竹,他一直在那里,却也仅仅是在那里,并没有其他用处。 他想了想,也没有太纠结。 毕竟现在养伤要紧。 “小诗?” “咦?” “你们带我回来的时候,有没有看见过……什么人?” 柳诗送睁着大眼睛,一脸迷惘的看着他。 “算了。”他终究没敢问出口,他不敢去回想那一场混沌的梦,这并不是君子做派。可是他总会弄清楚的,没有什么梦会了无痕迹。 春、梦也是。 到时候如果他真做了什么……禽兽不如的事情,待所有事情都结束之后,他也……不是什么惜命吝生的人。 他又在床上静养了两天,期间,各种闲杂人等轮番在他床前轰炸,什么阿猫阿狗,什么他从来没有见过三大姑八大姨,热情的跟亲戚媳妇生了个大胖小子似的。 “所以他们这是把我当坐月子养了吧。” 裴七公子被吵得脑门疼,皱巴着眉头,幽怨的看了一眼旁边的柳诗送。 “唐家的人都待大哥好着呢,刚才阿旺的妈妈还杀了一直老母鸡要给大哥补身体,这会儿应该已经好了,我去端过来。”柳诗送说。 “……”所以还是把当坐月子了。 裴子浚扶额。 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唐门本来就式微,现在唐忱柔失踪,魔教又虎视眈眈,他们一家老小无可庇护,可不得巴结这个近在眼前的宛陵公子。 后来,孟仕元也来看他,可是他看了他咳一咳要都抖三抖的模样,简直比他像病人多了,也没有敢细问怎么把他带回来的事情,他只告诉他,那一天,他忽然接到了报信,说裴七公子在哪处,他就赶去把人接了回来。 那报信的人是收钱办事的市井小贩。 并没有看到什么人。 如此线索……就彻底断了。 又一日,风和日丽。 裴七公子再也躺不住了,就趁着太阳正好出门逛荡了一圈,他母亲出自唐家,他小时候就经常来洛京小住,因此对洛京十分熟悉,逛了一阵觉得无趣就回了唐家。 他才一到门口,就看见有小厮火急火燎的找他。 “裴少爷,知寒客回来了。” “什么!”裴子浚听到这个消息,几乎不能相信是真的,又惊又喜,“在哪里?大堂吗?” “不……不是。”那小厮是个大喘气,“说巧不巧,他打探了一些小姐的消息,就又走了,早半刻钟,就能见上……面啦。” 裴子浚简直恨不得抽一顿自己这闲不住的腿,打听了谢珉行离去的的方向,随便上了一头马就狂奔而去。 幸好他对洛京城十分熟悉,知道一些偏僻捷径,想着能不能赶在他出城之前把人截下来。 正是暮日时分,满城都是人间烟火之气,他在城中瞎跑了大半圈,也没有见到人,拉住缰绳时,已经汗流浃背。 他正彷徨失落之时,忽的对上了一双比星子还要亮得眸子。 很多年前,他还很小的时候,曾经随父母西行经商,其实到过漠北北邙山一带,那里天地苍茫,星子低垂,好像一伸手就可以摘到天上的星星。 很多年后的洛京的大街上,他想,他又看到了北邙山上的星星。 10.第 10 章 24 “是你?” 那人藏在青衣斗笠下,见到满头大汗的裴子浚还是吃了一惊。特别是这个满头大汗的公子哥,跳下马来,就牛皮糖一般地抓住了他的手。 明明是人高马大的青年,却是一副泫然欲泣的可怜模样。 “……!” 感受到裴子浚的气息袭来,谢珉行毛孔战栗,本能后退了三步,然后,试图扒开青年死死扣住的手。 裴子浚的身体因为激动不住的颤抖,许久才没有在谢珉行那一句“好久不见”中失控,他平稳住呼吸,半响才道,“谢兄安好便好。” “所以可以放开了吗?” 裴子浚讷讷的收回手。 遭了冷遇,心里却是极高兴的,他跪在漫天神佛殿前所求的,不正是佑君平安吗?还有什么比他安好更加让人开心的? 他眼中的星星没有陨落,那真是太好了。 牵着马,裴子浚跟着他行了一阵,一路上并没有什么话,谢珉行终于忍无可忍,率先开口道,“裴公子要跟我到什么时候?” “不瞒裴公子,在下要去西去寻找师姐的下落。与……裴公子并不同路。”他于心有愧,有了那番不该有的纠缠,实在没有办法坦然面对裴子浚,只恨不得和他永生不见。 裴子浚面色微红,也知道自己从见到知寒客开始,就一直在做失了风度的蠢事,恢复镇定,笑道,“谢兄既然要走,也该把你落在我这里的东西带上才对?” “什么东西?”谢珉行惊奇,想不出落了什么东西在他那里。 ……我。 裴子浚咬了咬唇齿,许久才把那就要脱口而出的一个字咽下去,桃花眼一眨,灿然笑道,“自然是谢兄花银子赎回的柳诗送柳姑娘啊。” “……” 最终还是跟着裴子浚回了唐家。 一方面是因为裴子浚说他知道师姐失踪一事的一些细节,要慢慢说给他听,另外一方面却是因为柳诗送。 他几乎快要忘记了还有柳诗送这个人了。 他当日为柳诗送赎身只是因为想起了师姐,可她终究不是师姐,她有她的命运波折,有她自己的归宿。 可他赎了她,总不能不管她。 再一次见到柳诗送的时候,从柳诗送的眼神中,他忽然明白了,柳诗送的命运波折,早就系在了那个桃花眼含笑的宛陵公子身上了。 可那个缺根弦不会转弯的木头公子,还偏偏还要把柳诗送的芳心往他身上送。 山有木兮偏不知,实在是滑稽至极。 吃晚饭时,谢珉行被安排坐在裴子浚和柳诗送之间。 一顿饭吃得不尴不尬。 知寒客比不上裴公子亲和,小姑娘端着碗,小心翼翼的小口抿着,像一只小猫仔一样。谢珉行知道自己绷着脸的模样有些可怕,却不知道怎么安抚女孩子。 只好把头别过来。 但是这边更加惊悚。 一转头,他看见他面前那只瓷碗上的菜堆成了小山堆,罪魁祸首眼角含着笑,一副浪荡公子似的桃花眼下偏偏长了一颗不解风情的心。 ——你光瞅着我做什么!!再看我的剑法也不会长腿跑到你身上。 “!!”他顿时觉得背上的鸡皮疙瘩此起彼伏的,觉得好好的一个宛陵公子,笑起来怎么像个……傻子。 “谢兄,这是阿旺婶敖的老母鸡汤,特别浓,特别补。” 谢珉行并不是很想理裴子浚的殷勤。 裴子浚完全没有在意,反而自作有趣的讲了个笑话,“谢兄啊,你都不知道,现在唐府上下都把当我坐月子养。” 谢珉行觉得今天裴公子的性子活泼得过了头,有些疯了,眉梢一挑,便也顺着裴子浚的话头打趣,“敢情裴公子是坐月子坐出了经验?” “……”裴子浚囧然,“谢兄怎么取笑起我起来了?” 他口里虽然这样说着,心里却生出了快活,知寒客终于笑了。 他把他带回来开始,他就是愁眉不展的模样,似乎藏了很深的心事。 如今终于肯放肆笑一笑。 25 裴子浚简单跟谢珉行说了一下这几日发生的事情,以及唐府这一场纷争都是因为唐三小姐偷盗了多年前被魔教抢去的七心莲所致。 谢珉行从来不知道这些,听了唏嘘不已,那七心莲真不是好东西,害了他这样一遭,还害了他师姐。 可江湖上的人却发了疯似的抢它。 在他心里,哪里比得上他宝贝的师姐。 他不想要,却偏偏在他肚子里。 “阿柔总是这样,可说到底也是为了我。”孟仕元道,“谢少侠,你是她师姐,自然知道你师姐的脾气,我还记得她带回七心莲的时候,志高气满的模样,可却一个月不愿意和我同房,只偷偷躲在书房里治伤。” “师姐就是这样一个人,明明是个女人,总是要在身边人装出什么都不怕,谁她都能罩得住的模样。”谢珉行也感叹。 他其实很不喜欢孟仕元这个姐夫,她的师姐装勇敢装了一辈子,他更希望陪在她身边的人能是个为她遮风挡雨的人。 可是唐忱柔偏偏选择了这样一个人。 他作为师弟,也只好看着。 “看来魔教没有得到七心莲,应该不会对唐师姐怎么样的。”裴子浚说,“可惜那把那半株七心莲在慕容狐的手上,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其实……”那那半株七心莲不在慕容狐手上。 在你身体啊…… 谢珉行欲言又止,正色道,“洛京城都搜遍了,又过了这么久,师姐大概不在城中了,看来不管怎么样,都要出关一趟了。” “谢兄,我陪你去。”裴子浚马上说。 谢珉行冷冷看了一眼,淡淡说,“不必。” 月光斜进来了,谢珉行望了一眼宛若铺满了薄薄一层糖霜的屋檐,准备关门睡个好觉。 谁知道他以为自己已经闭门谢客了,那青年却一直都没有走,吱溜一身就从门缝中钻了进来。 “……” 居然还可以这样。 “裴公子,如果是要陪我上魔教的事,就不必说了。”他率先说。 “不是的。” ……那你要做什么?谢珉行感觉那兔崽子的目光望着屋子巡梭了好几遭,最后好死不死的落在他的床塌上……兔崽子要干什么?他这么晚不回自己房里睡觉,还要往他被窝里钻吗? 他表面不动声色,心里却心惊肉跳跳了好几遭。 直到裴子浚仿佛他才是这间屋子的主人一般,招呼他过来坐,“谢兄,我来,是想与你说一件唐世姐的小事。” 谢珉行看他雀占鸠巢的姿态,哭笑不得,却也安静坐过去,坐到床的另外一头。 裴子浚还想要他的谢兄离得近些,谢珉行却说,“这样便好。” 裴子浚也不勉强,悠悠开口,“其实第一次见到唐世姐的时候,我几乎不能相信那是唐家的小姐。她就爬在那颗石榴树上,穿着粗布衣裳,给小孩子打石榴吃。那些孩子中,有奴仆家的小孩子,也有穿着锦衣的小公子和小小姐,那时候我也还是个小孩子,她笑盈盈的也丢给我一只石榴吃。” 说到这里,裴子浚笑了,“我还记得,唐世姐给的那只石榴,真甜啊。” “其实大家都知道的,因为唐世姐那一番经历,唐家没有一个瞧得上她的,明明也就是不懂事的小孩子,还愿意跟她亲近,可是谁也能知道,等到这些小孩子长大,会不会也和当年的大人一样,变得鄙夷和看轻她呢?” 谢珉行心狠狠拧了一下,哑声问,“当年究竟是那些人瞧不起他,我……我……” “当年我虽然还是个小孩子,听了爹娘讲的大义道理,自以为个小侠士,也像你那样想要为她打抱不平,那时的我这般难过,为娼为奴,唐师姐她费尽心机活下来,想要活得好,却好像变得是她的错似的。” “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啊?”裴公子忽然觉得好笑,自嘲得笑笑,“冲动的我被唐世姐像一只猴子一样挂上,挂了整整一天,她说阿浚这么冲动,要冷静一下哦,那时她总说,富贵如浮云,恩爱如朝露,做人啊不能这么执着。她总是笑嘻嘻的,她说她想要活得好,却也不想别人因为她活得不好。” “那时的我看她出手已经出神入化,很多年后,我也没有办法师姐的修为有确凿的认识——便是好几个唐家的人加起来,也敌不过她。” “可是她却甘愿甚至被唐家的奴仆欺负,整日笑嘻嘻的,她不是打不了那些欺负了她的人,只是全然不放在心上……即使后来诛魔大战之前的唐门易主,也不是她潜伏和谋划数年,而是她想要站出来,仅仅而已。” 裴子浚瞭了他一眼,说,“你说,唐世姐这样豁达这样的人,连自己都不放在心上的人,会真的计较朝夕恩爱,用那样的手段,去偷盗七心莲吗?” ——看来孟仕元说的话,也许不那么可靠。 谢珉行默然思索了一会儿,“你说那孟仕元为什么要说谎?” 裴子浚摊摊手,表示这就不得而知了。 谢珉行费心思索,根本没有注意到裴公子的小动作,他慢慢挪过来,身后的右手颤抖的抓着一个东西。 谢珉行回过神来时,裴子浚已经靠他靠得极其近,他的耳边如狂风鼓过,影影幢幢只听得那桃花眼的公子薄唇一张一合,对着他这头直挺挺的牛献殷勤。 “谢兄,我得了个宝贝,一直没机会给……” 院子里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和哭嚎声,谢珉行率先开门出去,裴子浚也只好收了东西跟了上去。那后院的那颗石榴树下,密密匝匝的围的水泄不通,哭丧的,喊叫的,牛鬼神蛇,乱成了一锅粥。 武林事,官府向来不插手。 可是这死了人的事,朝廷还是要管的。 不一会儿,衙府里就派了捕快过来。 可是这个捕快,却不寻常。 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刀疤脸神捕刑刃。 11.第 11 章 26 谢珉行挤进那层层包围的人群,一看见那在勘测命案现场的穿着官服的官差,皱眉道,“这不是那位鼎鼎有名的邢三寡吗?” 裴子浚想着知寒客常年在关外,竟然认得他,十分惊讶,“你认识他?” “不认识。”谢珉行摇摇头,说,“但我师父说看见这样一个刀疤脸的官差,一定要躲着些。” “……他这样厉害,连临鹤老人也害怕他?”裴子浚更惊讶了。 “不是,”谢珉行摇摇头,“我师父说,刑三寡走到哪里,哪里就会死人。” “……” 刑刃本人,是个鳏寡孤独快占全了的全才。 直白点说,克死爹妈,克死老婆,还克死儿子,如果他有老公……一定也能克死。 所以江湖给了他一个诨号,叫做刑三寡。 他俩说着刑刃的八卦,刑刃本人已经转过身来,那横贯半张脸的刀疤在月色森森下显得越发可怖,裴公子也许是不忍蹙看,马上就要转过头去。 谢珉行也觉得这样背后论人是非实在是不好,正要道歉,刑刃却绕过他,朝着裴家公子重重的咳嗽了两声,“再跑我就叫你娘了。” 青年终于老实低头,不甘不愿的喊了一声“舅舅”。 谢珉行这样更加囧,刚才自己还朝着裴子浚吐槽他的亲舅舅,真是万分作死。他理亏,只好不言不语站在一旁,看着他两舅甥两人勘查那具石榴树下的男尸。 那个男尸穿着粗布奴隶的衣服,被随意的堆在石榴树下,腹部被钝器捯了稀巴烂,脾脏肠子流了一地,让人多看一眼都要作呕。 “不是慕容狐。”刑刃说,“他一定不能接受这么不优雅的死法。” 裴子浚有些好笑,自家舅舅怕是脑袋有些毛病,无论什么案件,他先判断都是不是慕容狐干的,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惦记着慕容狐惦记得要死似的。 这时那具男尸已经检查出了死因,确认了是被人活活开腔破肚的。 手段极其残忍。 唐府的家眷早就已经开始呼天抢地,因为男尸出了检查出死因,也确定了身份。 那具男尸翻过身来,才发现,那才不是什么奴役,而是唐府的少爷——唐丰。 “丰儿,是谁这个杀千刀的,害死了我的丰儿。” “我的丰儿,本来就出众,一定是他们嫉妒我的丰儿,老爷说要把唐家交给我的丰儿,他们就害死了我的丰儿。” 谢珉行听着这女人嚎得土地抖三抖的,心里不免好笑,这倒是亲娘眼中无赖儿,你们家丰儿这样让人毫无印象的出众也能说得理直气壮,不过这样毫无印象也让人惦记上了,果然还是出众的很。 裴子浚拧着眉,似乎在认真在思考案情,他认真起来的模样,倒是比刑刃更像个捕快,“舅舅,你觉不觉得他的肚子太瘪了,好像少了什么东西。” 谢珉行觉得裴子浚这个傻小子有趣,成年男子的肚子不是瘪的,难道还要在里面装一个娃娃吗? “是奇怪。”刑刃竟然认同了,让手下检查第二遍。 在他们第二遍检查身体,果然发现的端倪——唐丰的尸体,开肠破肚的肚子虽然已经乱七八糟的,可是五脏俱全 ……唯独……唯独少了一颗心脏。 这时候,旁边的妇人突然尖叫起来,那诡异的叫声又尖又高,几乎划破整个天际。 “一定是……那个丫头,她回来报仇了。” “丰儿说要取她一颗心,现在她回来了……来取丰儿的一颗心脏了。” “哈哈……也是在这颗石榴树下。” 27 “那丫头?”刑刃问。 这是唐家名义上的主人,唐振翎才开了口,“蠢女人,你不要胡说,闭嘴。”自从家变以后,唐振翎的话已经不怎么有威信了,可是如今女儿不在,他这个唐门家主还是有些余威的。 谁也不敢啃声提半个字。 天还远没有亮起来,刑刃把无关人员遣散了,勘测完现场,收敛了尸体,准备回去睡觉,这个时候,他发现除了他们家那个碍事的侄儿和他那个一桩菩萨似的朋友,还有一个人没有走。 是唐府的管家唐阿旺。 唐阿旺相当年轻,却已经是唐府的管家,看上去超乎年龄的精明能干,他这样留下来,甚至背弃了主人的命令,想要干什么? “说吧,你想要告诉我们那个丫头的事?” 唐阿旺点点头,却说,“她不是那个丫头,她是阿轻,很久之前被丰少爷害死的。”他说到这里声音忍不住哽咽,他似乎和这个女孩有一段渊源,才忍不住红了眼眶。 “阿轻和我一样,是家养奴,”奴仆分为两种,一种是后来卖身为奴,赎了卖身契,就能成自由人,而家养奴,是奴仆的孩子,生下来注定要一生为奴,“可是阿轻不甘心,仗着自己长得还算好看,便以为丰少爷会真的喜欢她,会娶她,可是她这样天真。” “那些纨绔子弟的少爷又值得几分钱呢?” “后来呢?阿轻姑娘怎么会死?真的取了她一颗心吗?” “那一年诛魔之战后,唐门损失惨重,老爷也中了魔教的一种异毒,传说需要人活的心脏做药引,那时三小姐在战场上,家中无人主事,柳姨娘,也就是丰少爷的娘随便一点,就点中了阿轻……其实她是知道的罢,丰少爷和阿轻的事,她怎么会允许阿轻进门……她是要阿轻去死啊。” 唐阿旺忽然笑了,笑得讽刺,“唐丰那个怂包,为了表忠心,马上把阿轻关到了厨房,一关就是三天,到了第三天打开门的时候,你们猜发生了什么?” 谢珉行皱眉,想这一定是一件极不寻常的事情。 唐阿旺似哭非笑,魔怔了一般,许久才道,“那厨房里什么人都没有,只有那砧板上,有一颗突突跳着的活人心脏。” “阿轻可是真是狠心,他们不要她的人,她就走了,他们要她的心,她就真的把心留下了。” 谢珉行听了这个故事,许久不能回过神来,只盯着院子里那颗石榴树看。 “谢兄,你信这个故事吗?”裴子浚忽然问。 谢珉行摇摇头,眼中是霜一般的茫然。 “你们中原人善诈诡辩,我不知道。” 裴公子没有得到答案,默然了一阵,忽然听得那锦衣青年用几乎不可闻的语气说,“才不是每个中原人都是这样的。” 他语气中带了委屈,谢珉行不知道他又要耍什么花样,倏然抬头,正好撞上了青年诚挚又无暇的瞳孔。 “至少我……我若喜欢和许诺了一个姑娘,便要一生一世待她好,不管她是什么模样。” “哦。” 谢珉行楞了一会儿,这傻小子对我说这浑话做什么呢? 他觉得这朗朗青天,月色皎皎,他们三个光棍在一起说这些话,实在是怪异得很。 偏偏刑刃专注思索案情,完全视他们两个大活人如狗屁,这就更尴尬了,不过很快刑刃自言自语起来,“不对不对,唐丰的身上有青楼的脂粉味道,很重。” “舅舅,你又知道啦?”说好的裴三寡常年清心寡欲呢? “慕容狐身上就是这个味道。”刑刃说。 “……” 您老人家怎么就三句话离不开慕容狐呢? 12.第 12 章 28 “唐丰逛个青楼,也不是很奇怪的是吧。”裴子浚说,他小时候寄居在唐家一段时间,自然知道唐家几个小辈是什么德行和操守。 “当然不奇怪。”谢珉行道,“可是你会穿成这样逛青楼吗?” 裴子浚这才觉察出不对来,刚才盘查了看门的奴仆,并未见唐丰是从大门出去的,由此可见,唐丰是从小门出去的。 可是这三更半夜,一个世家少爷,偏要穿着奴仆的衣服,去逛花楼子,你说奇怪不奇怪? “还有他手上握着的那只拨浪鼓?你会拿着个拨浪鼓去哄花娘吗?” “额……” 他们各自思索了一会儿,想着天亮以后,大概要去一趟唐丰常去的青楼了。 依然是观音渡,他们过来的时候,天色还没有暗下来,这条著名花街上依然是络绎不绝的人,三个人都换了普通的长衫广袍,可即使是乔装后,这三个人放在一起,依然显得突兀不已。 “裴公子,你能离我远一点吗?”谢珉行皱眉问。 “我身上有味道?”裴子浚有些不解。 “不是。” 只是因为对于你的靠近,我不能忍受。 谢珉行想着,抿了抿嘴,还是什么也没说,他不知道是不是蛊毒完全没有清除的缘故,他没有办法忍受裴子浚的靠近。 他无话可说,便走到了邢捕头的身边,认真与他讨论起唐丰的案情。 裴子浚见知寒客不理自己,反而与他那刀疤脸舅舅打得火热,心里不知怎么的,就想着,回去非在他娘面前告舅舅一状。 毕竟他舅舅,最怕他姐姐。 唐振翎年少时风流,因此下了很多崽,可是质量却不怎么样,成人不成器,唐丰便是众多不成器的子孙之一,唐丰这人武功低微,胆小怕事,实在没有什么特别,甚至连惹上厉害仇家的资本都没有。 “唐丰去的青楼很乱很杂,几年间几乎去过花街上所有的花楼,实在没有常去的花楼。” “那他没有去过的呢?” “几乎没有。” 谢珉行翻了翻案宗,忽然明白了什么,唐丰穿成这幅模样,又是三更半夜的出门,沾染了观音渡花楼的脂粉气,可是如果真的是花楼,为什么不大摇大摆的去? 除非他不是去花楼,而是因为他去的地方,必然要穿越花楼…… “在观音渡南面有一个暗娼巷,叫做潇湘里。这里人烟稀少,因为这里居住的都是自立门户的私妓,他们或是年老色衰,或是染了病,还有些不能见光……的外室。” “那我们就去潇湘里。” 前两天刚落了几场轻飘飘的雨水,暗巷湿漉漉的石板上反射着白光,和花街开门迎客不同,这里的石门高墙,家家户户都是大门紧闭,似乎要把里面的名堂和外面隔绝得严严实实。 他们举着唐丰的画像,倒是有些无计可施。 问了几乎人家,便吃了几次闭门羹。 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神捕,南裴北谢,到了这里通通不管用啦,真是好不狼狈。 越往巷子里面走,越是阴森,鲜少有人经过。 天色越黑,忽的飘来一阵怪腔怪调的调来,抬头望去,提着酒壶东倒西歪跌跌撞撞过来一个穿红带绿的人来,也不看路,直直的就往谢珉行的方向撞来。 裴子浚沉着脸,就把那横冲直撞撞来的人扯出几仗远,还好没有冲撞了他的谢兄。 那人被推倒了,也不生气,仰着胭脂粉黛涂满一脸的脸,惨然笑了起来,分不清似鬼似魅,是男是女。 “谢兄你不要看了,那是卖身的老倌儿,不要脏了你的眼睛。”裴子浚眉毛拧成结。 “你觉得恶心?”谢珉行忽然问。 “好男儿做什么不行,偏要伏在另外一个男人身下做生计,男遭女淫,自然恶心。” 谢珉行怔了一会儿,忽然又笑了,“可不是恶心。” 他们又走了一阵,总算碰到了一个开了门的人家,那长长的门槛上,坐着一个小男孩,一双滴溜溜的眼珠瞅着他们看。 虽然是小孩子,但总也是他们在潇湘里能找到的唯一活物,裴子浚弯了腰,眯了桃花眼,才刚要拿出唐丰的画像,要问小孩儿,有没有见过这个叔叔。 那小孩却一脸凶狠,死死的盯着刑刃,不,是刑刃手上的拨浪鼓。 “你怎么抢了我的拨浪鼓。” 裴子浚好笑,这小子倒是惯会碰瓷,说,“你怎么知道那是你的拨浪鼓?” 小孩儿理直气壮道,“那……那拨浪鼓上面有我的名字。” 刑刃仔细看了一眼拨浪鼓,那木柄的末梢果然刻了一个“弃”字。 “你叫弃?” 小孩点点头,“不过我阿妈叫我丢丢。” “那你娘呢?” “我阿妈不在家。” “她说要接一个客人回家,却再也没有回家。我在等她,她再不回来,青菜面都要不能吃了。” 丢丢目光酸楚,完全没有了刚才的凶相,说起来,那是一个长得极好的小孩子,眉目间倒是有几分……唐家人的神采。 裴子浚轻轻的举起了可怜的小东西,也有些难过,事到如今,大概都已经猜出了事情的三七分来—— 那一年阿轻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你们又怎么能说阿轻一定死了呢? “丢丢,我想,我应该认得你阿妈。” 小孩儿有些警惕看着眼前长得极其好看的公子,有些不相信,却也忍不住期待,“所以,我阿妈会回来吗?” 29 裴子浚不知道如何回答,只好抱着小孩进屋。 外面高墙壁垒,里面却与寻常人家无异,他把小孩儿放在高高的太师椅上,说,“谢兄,舅舅,你们陪着他,我给丢丢弄点吃的。” 谢珉行有些惊讶,裴子浚这样五指不用沾阳春水的少爷,竟然还会做饭。 但他和刑刃都不是会哄小孩子的,一个比一个更能散发生人勿进的气场,他和刑刃大眼瞪小眼,最终决定,知寒客你长得比较好看,你上。 谢珉行无奈,只好过去拉着老脸跟小朋友套话。 裴子浚端着一碗青菜面出来的时候,看到丢丢正往一身僵硬的谢珉行身上爬的时候,脸色有些沉,想,果然小孩子就是能讨巧,他若也是长成这副模样,知寒客必然不会对他冷着脸。 他把丢丢从谢珉行身上摘下了,命令道,“吃饭。” 丢丢噘着嘴看了一眼凶巴巴的裴子浚,咕噜了一口面汤,觉得还是这个冷脸哥哥对他好,扑通一声又钻进谢珉行怀里。 投喂完小崽子,他们也在丢丢颠三倒四的言辞中,串联出当年事情的一番原委。 当年的阿轻并没有死,她因为某种原因来到了潇湘里,在这暗无天日的暗娼街隐姓埋名的生活了那么多年。 因为暗娼街是污浊和秘密汇聚之地,居住的都是有过往和秘密的人,他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极少管他人是非,更没有人会关心这样一个来路不明的弱女子。 这也是为什么,这么多年来,阿轻都没有被人发现的原因。 可是丢丢是谁的孩子呢? 正在他们一筹莫展的时候,看到小崽子脖子上的长命锁上小孩的生辰八字和大名时,一切都不言而喻了。 唐不弃,生于乙亥年十二月子时,佑平安。 ——世人道我懦弱无能,碌碌于世。 可我总该,佑我妻儿,一生平安。 13.第 13 章 30 如今唐丰已经不在了,阿轻也下落不明,到底是唐家的孩子,他们便想把丢丢带回唐家。 但是丢丢不肯。 “我阿妈说接了客人姐姐就回来,丢丢要等妈妈。” “客人姐姐?” “阿妈说是很温柔的大姐姐,是我们家的大恩人。”丢丢说。 他们互相对望了一眼,不是第一次了。 丢丢口中除了他娘,总是反复提起这样一个神秘的女子。 “丢丢说阿轻出门是去见一个温柔的女子,他不是应该去见唐丰的吗?可是丢丢不应该不认识唐丰,我刚才看了,这里所有的用具碗筷,都备了三份,二大一小,房里更是有不少男人的衣物,显然唐丰经常来这里。” 刑刃说,“会不会不是阿轻去见唐丰,而是他们两个约好一起去见丢丢口中的神秘女子呢?” 也就是说,他们分别从家里出发,在赶往见唐忱柔的路上,一个被人杀了,另外一个下落不明。 这时候,裴子浚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情。 唐丰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有多大的能力,他自然清楚。 当年的阿轻的金蝉脱壳,唐丰真的能凭借一个人谋划? 不,一定有幕后推手。 所以对他们家有恩,说的是这件事吗? 谢珉行一直没有说话,他也同时想到了什么,忍不住道,“师姐?” 的确,后来成了唐家掌门人的唐三小姐,的确最有可能,可是谢珉行再清楚不过了,那时的师姐,正在北邙上杀敌…… 还有,如果当年阿轻取心一事不存在,那取唐丰一颗心的意图何在? 会是当年救下阿轻那个人吗? 重重疑团缠绕不清,短时间谁也没有办法抽丝剥茧,找到最核心的那一股。 可是不管怎么样,总不能把丢丢一个人放在家里呢。 他们决定在潇湘里住一晚,一方面保护丢丢的安全,一方面也在等阿轻的下落。 可是临睡了,却犯了难。 因为丢丢抱着谢珉行的裤腿不松手,说要陪他睡。 小眼珠转啊转,还包着一团湿漉漉的雾气。 谢珉行的心顷刻间就软了下来。 长着好看眉目的青年玩下腰,忽然说,“我和谢兄一起陪你睡,好不好?” “不……” 谢珉行下了一跳,才想要说不妥,那青年已经笑意盈盈开口阻了他未说完的话,“今夜怕是要守夜,谢兄你一个人守着孩子,怕是要应付不过来,正好我和你,各守半夜,有个照应。” 一套说辞,倒也挑不错来。 这青年到这种时候,偏偏不傻。 他望了望月色落落的庭院,本最该看护的刑捕头此时早已经不见人影——他倒是很会落得清闲。 “哥哥,你为什么不脱衣服?丢丢已经脱完了。” 他怔然望着脚边被裴子浚扒了一半的小崽子,夏夜难耐,可是谢珉行却严丝合缝的扣着长衫。 到底还是生出了一丝怪异。 “我不热。”他抬头看了一眼一大一小正等着眼珠看着他的两人。 裴子浚很快就转过头,专心去剥身边那皮猴子,可是尽管他的目光转过去了,却丝毫不能缓解他身上那股怪异——隔着严严实实的衣服,只有他清楚的知道身上布满了多少暧昧痕迹,有哪些是青年咬出来,又有那些是青年撞出来的。 他如此心虚,大抵是因为这世上,唯有他是那一个贼。 丢丢醒着的时候虽然皮,睡像却十分好,乖乖缩在床的一角,只是手里紧紧拽了谢珉行的一角不撒手。 裴子浚替两人掖了掖被角,说,“谢兄白日累了,就由我来守着前半夜。”他本还想说些什么,可是这看似温和的青年已经不容他拒绝半个字。 他近来十分容易疲倦,竟真的睡了过去。 但梦里,却不十分安宁。 何止不安静,简直吵得他脑门生疼。 数十种声音一并向他袭来。 那些情景如走马灯一般划过,他忽的听见了那个熟悉又遥远的声音,很天真的青年骄傲道,“我不一样,我若喜欢了一个姑娘,就会一辈子对她好。” 走马灯一转,那声音忽然又生出了闹意,青年横眉竖目,鄙夷的看着他。 “男遭女淫,匍匐在另外一个男人的胯、下,可就是恶心。” 他才想要解释,就有什么也看不见了,然后白茫茫的一片。 他有些茫然伸手,忽然摸到了一片湿意,等他看清楚时,他手上已经握着了那日绑在青年的眼睛上的布条…… 他猛然醒来。 灰杉亵衣被汗水沁湿贴在身上,又冷又黏。 他翻了一个身,一睁眼就对上了黑暗中青年明亮的眼神。 裴子浚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悄无声息地躺在床沿上,他离他,如此近,周身的气息将他密不透风的包裹起来。 有一种喘不上气快要溺亡的错觉。 可是,头脑却从来没有如此清明过——他知道自己完了,身上的七心莲可解,可是,却在他的心上种上另外一种毒。 可是,能怨谁呢? 说到底,是我,徒生心魔。 31 裴子浚见谢珉行忽然醒了,笑道,“怎么醒了?”他怕压着谢珉行,把身体往外面挪了挪,解释道,“夜里无事,就像和谢兄躺一躺。” “谢兄是看过《白鹿英雄传》的吧,说来好笑,我那时候还年少,还没有出过远门,却十分钦羡书中的侠士知己,何等快意!那时我便想自己能否也遇上三两知己,也将那些荒唐事也通通也做一遍,倒也死而无憾了。” “那谢公子后来做了那些事吗?”他有些虚弱的问。 裴子浚摇摇头,半响,青年的声音有些哑,低低地从黑暗中传来,像一枚恰巧挠在他心窝上的羽毛。 “可是我……已经遇到那个人了。”所以有足够的时间,和他慢慢把这些事情都做一遍。 黑暗中却再也没有应答。 裴子浚以为他又睡着了,他不知道,黑暗中那个人的身体其实抖得厉害,几乎用了极大的克制力才能抑制住自己不把他踹下床去的冲动——青年的气味真是太重了。 ——真的,真的,好想让他离自己远点。 有时候,谢珉行也会想,自己在他眼里算是什么样的人呢。 是高山仰止的剑神?还是少年心性中一心想要打败的对手?还是可以携手酒话江湖的知己兄长? 他是他眼里的一切。 剑神,知己,好友,兄长。 却不会是绝境处抵死相缠不能启齿的那个人,如此,再好不过。 谢珉行睡一阵醒一阵,本以为这一夜会平静无波的过去,可没想到,到了丑时,却出了变故。 他们忽然听到了大门铁环撞到的声音。 似乎有什么人在敲门。 他们迅速的坐起,一人把睡得迷瞪的丢丢抱在怀里,另外一人在后面护着,极其小心翼翼到前堂一探究竟。 月色正好照在院子的天井,一半月冷如昼,一半笼在阴影中。 那个荆钗布裙的女人就这样悄无声息像他们走来。 动作笨拙机械。 如同一具提线木偶。 丢丢窝在谢珉行怀里,揉了揉眼,似乎还不清醒,莲藕一样的胳膊已经下意识的伸出去,“阿妈抱。” 这个女人是阿轻! 却又已经不是阿轻了。 14.第 14 章 32 那个女人走路如同跳舞,诡异又有节奏,离他们越来越近。 这个时候丢丢忽然咬了谢珉行一口,挣扎着就挣脱了谢珉行的怀抱,直接向女人身上扑去,“丢丢,回来!” 眼看着小孩已经快要扑倒那女人的身上,千钧一发之际,女人忽然停下来,如同瞬间被抽干了精魄一般,颓然倒下。 “你们都退后,她已经死了,死了好几天了。”刑刃不知什么时候从暗处冒出来,“有人对她使用了引魄。” 引魄?谢珉行是知道这一种秘术的,传说一具死去不久的新鲜尸体上,人的执念还没消弭,对这句肉身使用引魄,她就会回到她最想要最想要回去的地方。 此心安处是吾乡。 被引魄之人,必归所欲之处。 所以,即使是死了,阿轻最深的牵挂,还是……这个家。 谢珉行始终蒙着丢丢的眼睛,丢丢忽然变得很乖,不哭也不闹。裴子浚看小孩子忽然这样乖,却难过了,只好轻声哄道,“丢丢,你阿妈答应你回来,果然没有骗人呢。” 小家伙还是没有啃声,谢珉行忽然感觉到手掌里逐渐有了温热的湿意,湿漉漉的睫毛颤抖着,一下一下的戳着他的手心窝——他在忍耐,不让满心窝的委屈满溢出来。 就在他怀疑小孩是不是憋坏了的时候,想要拿开挡在他面前的手,一只小手却抓住了他的手。 丢丢说,“哥哥不要,等丢丢哭完,要高高兴兴的见阿妈。” 谢珉行想起自己儿时,也是这个时候,懵懂的懂得了生死,知道了天命,开始了对红尘凡事的独自摸索。 那时他是一个人,这个小孩日后也会是孑然一人。 想到这里,他就想要,想要更加温柔对待他。 到底还是小孩子,掉起金豆豆来抽抽搭搭没完没了。可是却有两个大哥哥,一个冷面心热,一个俊眉微扬,像两座雕塑一动不动,安安静静的等着他。 等着他攒够,日后独自面对重重磨难的孤勇。 一旦中了引魄的尸首,一旦还愿,尸变腐烂的特别快,很快就恶臭无比,他们只好在院子里,焚烧阿轻的尸首。在这之前,他们检查了阿轻的尸首。 虽然刚才阿轻似乎还是活生生的,其实她死了已经三天了,很有可能,她和唐丰是一起死的,甚至是死在同一个地方的。只不过,一个被人挖了心,一个被人下了引魄。 想到这里,裴子浚忍不住摸了摸丢丢的头,说,“死者为归客,你阿妈走得并不孤单,会有人陪着他。” 丢丢吸了一下鼻子,囔囔的说,“是阿丰叔叔吗?还是经常来串门的戴面具的叔叔?” 叔叔?看来他们并没有告诉丢丢的身世,只是‘戴面具的叔叔’是谁? “你是说还有另外一个戴面具的叔叔,经常来你们家?” 丢丢想了想,“也就是差不多一年以前吧,还是阿丰叔叔领着他来的,后来他又来过好几次……他是一个特别奇怪的人,从来不在我们面前把面具摘下来。” “所以你和你阿妈,都没有见过那个叔叔脸。” 丢丢点点头。 “那你妈妈……走的那个时候,有没有见过那个叔叔?” 丢丢摇摇头,想了一会儿,忽然笃定的说,“妈妈是去接客人大姐姐的,不是叔叔。” 33 半夜没睡,谢珉行竟然又顶不住了,靠着裴子浚的肩头睡了许久才缓过神来,他大惊失色,只好扭过头掩饰尴尬。 裴公子没见过知寒客这副模样,以为自己又是哪里得罪了知寒客,不由得也有些惴惴不安起来。他的谢兄向来是面冷心热的人,只可惜,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的谢兄,光对自己面冷了。 他会对丢丢温柔,会对刑刃有礼,唯独对自己,仿佛裹了一层铠甲,冷冰冰的隔绝了他一切的亲近。 是从什么时候得罪他了呢?他想不出来,却偷偷又把昏昏睡去的人重新抱着靠上自己的胸膛。 ——至少睡着了的知寒客,这么乖。 丢丢却没有这么好命,他被刀疤脸叔叔抓起来画那个客人叔叔的模样,他刚失去双亲,又困又饿,只想躲到谢珉行怀里睡上一觉。 他含着一包眼泪,看着旁边枕在裴子浚腿上昏昏沉沉睡去的谢哥哥,握笔的手抖了抖。 好像更气了。 所以半天也没有画出个人样来。 天快要亮起来的时候,他们准备把丢丢带回唐家,可是这个时候,推门进来一个谁也没有料到的人。 那人看见他们三个人也惊讶了。 “师姐?”谢珉行失声唤了一声。 那人虽然斗笠白袍,男人的打扮,但是毫无疑问的,是失踪多时他们苦苦寻找的唐三小姐,唐忱柔。 “我跟随引魄的阿轻而来。”唐忱柔承认,“阿轻呢?是不在了吗?” 引魄之人,怎么可能还是个活人呢? 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堂屋里谁也没有说话,唐忱柔静默看着神龛上的棺匣子,默默鞠了三躬。 “所以当年,是你把阿轻藏在潇湘里?” 唐忱柔摇摇头,“当年我能迅速夺取家权,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在唐家,我看似孤立,也并非是孤掌难鸣。很多时候,越不起眼的人,往往汇聚出的力量,才更加可怕。” 裴子浚想了一下,忽然明白了,“石榴树下,怕是当年的那些眼巴巴要石榴的孩子,都长成了为你所用的有用之才了吧。” 而阿轻,当年也站在那棵石榴树下。 “那时我人在关外,无力顾忌到洛京的事,恐唐家有变,所以唐家有人照应,其实,阿轻,也并不是个任人宰割的奴仆之女。只是那个时候,他们准备神不知鬼不知的转移阿轻的时候,却万万没有想到一个不确定因素。” “情?” 唐忱柔拍了一下额头说,“可不是我那傻弟弟,拿着个猪心就想把阿轻偷天换日,蠢死了,差点坏了事。” “可是阿轻这个傻丫头,偏偏喜欢我弟弟的傻,”说到这里,她忍不住轻笑了一下,“我很不想承认这是我教出来的人啊。” 裴子浚也忍不住说,“可是唐世姐,你还好意思说别人,你对姐夫,难道不是一样的心吗?” 唐忱柔忽然被什么噎住了,似乎说不下去了,她苦笑着,像是对自己说,“都这么傻啊,可惜啊,好日子,总这么短……” 他们出唐家的时候,是三个孑然一身的光棍,回去的时候,却带回来两个姑娘和一个娃娃,只不过,一个姑娘安安静静的躺在骨灰匣子里——他们把阿轻带回来和唐丰合葬。 大概死了,再也没有人会反对他们了吧。 听说唐三小姐回来了,唐府上上下下都在门口迎接这位实际意义上的家主回来。 好几天也没能起来床的孟仕元这一天也站在门口,弱柳扶风的好似一竿随时会被风刮跑了的竹。 裴子浚牵着丢丢,把他领到唐振翎的面前,说,“世伯,他叫做唐不弃,是阿……”他还没有说完,旁边的柳姨娘已经蹲下来,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孩子,双眼通红,被魇住了一般。 丢丢害怕的退后了一步,却被眼前的富贵妇人紧紧的揉进怀里,他几乎要喘不气来,想要让她松一松手,可是那个妇人哭得撕心裂肺,仿佛很伤心很伤心。 那就再让她抱一会儿吧。 丢丢大度地想。 而这一边,唐三小姐看见了立在风中的夫君,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之色,走过去埋怨道,“孟郎,你怎么跑出来?” 孟仕元脸色还是一贯的苍白,平稳了呼吸说,“阿柔,你可算回来了?” 谢珉行觉得自己站在一堆夫妻身后实在碍眼得很,便转身离开,却撞上了一直在打嗝的刑捕头。 “邢捕头,这个案件你有眉目了吗?” 刑刃摇摇头,又打了嗝。 “古怪……太……古怪了。”不知道是不是打了太多嗝的缘故,说话也有些结巴。 “哪里古怪?” 刑刃绷起不苟言笑的脸,似乎认真在想这个问题。“我为什么会打……打嗝和口吃呢?” “……” 15.第 15 章 34 “阿珉,别睡啦,你再睡你就要变成猪啦。” 谢珉行揉了揉眼睛,没有看见人,只见窗沿上竹影晃动,天依旧是黑的,只不过是过去一天一夜了,稀稀疏疏的风声灌进来,穿堂过屋,一去不返,只留些空落落的回音。 他大约把这些声音当做师姐了吧。 回到唐家三天,唐三小姐忙着整顿唐家,自然没有时间理他这个闲散外人,他无事可做,越发懒散得厉害,只觉得眼皮子沉得很,只想睡个昏天暗地。 大约是离开北邙山太久了,把那些每日必做的苦寒功课忘了个干净。 唐忱柔虽然回来了,但是却没有人知道她是怎么回来,又从哪里回来。她没有吐露这些事,也没有解释关于阿轻和唐丰的故事那他们并不知道的那一部分。 她似乎隐瞒了什么。 事情远没有结束。 可是风息不止,江湖事又哪里有结束的一天,他哪里管得过来。 他是江湖上口口相传的知寒客,却从来不属于江湖。自从师父故去,能让他放在心上的人,从来就只有师姐一个。 他想心里便盘算着,该回北邙山啦。 他楞了一会儿,起身开门,发现门口真的站着他师姐,他师姐拍了下他的胸膛,揶揄道,“少侠,你错过晚膳啦。” 他师姐一说,他还真觉得非常饿。 “如果是别的客人,我这个主人一定请他去驴棚里觅食去,谁让是我的小师弟呢,我让人给你在厨房里炒了饭,快去快去。”一边说还一边自我陶醉,“我果然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贤惠大方宜室宜家……” “……”他师姐又来了。 谢珉行是真的饿了,便真的向园子西南角,昏暗的小厨房走去,为了避开某个人的房间,他还特地绕了一圈。 可是走到厨房的木门前,他的脚步却顿住了——他躲了这个人一圈,终究还是躲不过。 可是那个灶炉前的锦衣青年即使没有转身,也已经知道他来了,他如果掉头就走,显得他好像怕了他似的。他咬咬牙,终于还是硬着头皮走进厨房。 已经不是第一次看裴子浚下厨了,但是谢珉行还是有些惊讶,一个世家公子怎么既舞得动腰间的错风刀,转眼又能把厨房的菜刀舞得溜溜的。 他这样出神的时候,裴子浚已经把一碗金灿灿的炒饭端到他面前,看似平淡无奇,每颗米粒都包着蛋花,晶莹剔透。 裴子浚嘴角翘起一个好看的弧度,说,“谢兄,吃吧。” 他却觉得更闹心了。 他觉得自己现在来吃他做的炒饭,实在没有什么骨气,毕竟昨天,他还和裴子浚有过一次口舌上的不愉快。 他也不知道昨天是怎么了,他一向是一个不爱管别人闲事的人,可是昨天,他确实越界了。 事情的起因在于柳诗送这个小姑娘。 昨天是乞巧节,江湖儿女并不十分计较这些节日,他们也没有出去逛庙会,只是在家里挂灯笼。傍晚时分的时候,他在院子的一角看见了蹲在一旁闷闷不乐的柳诗送,手里还提着一个兔子灯笼。 他不知道怎么哄小姑娘,只好硬邦邦的夸了一句,“兔子,好看。” 柳诗送抬起头,小脸勉强的笑了一下。 他无可奈何,只好转身离开,他穿过红灯笼摇曳的走道,忽然看见假山后面熙熙攘攘的热闹景象,锦衣公子的面前排着一长溜的白纸灯笼,原来他在绘灯笼,围观的丫鬟,奴役手上人手一只,各不相同,却都玲珑可爱。 他脑袋“哄”的一声炸开了,天旋地转起来。 ——他忽然一瞬间就明白了柳诗送所有的苦楚与落寞。 他更恨自己知道。 原来这个世上却难过的不是求不得,而是得到了才发现,原来她心心念念的东西,每个人都有。 他想,那姑娘那样小那样乖,可是在裴子浚这样的世家公子眼里却只是平淡无奇的一朵花,而宛陵公子的眼中,花团锦簇,在他漫长的生命里,还可以开出无数朵这样的花。 裴子浚抬起头,看见是谢珉行来了,十分惊喜,他偷偷绘了一副知寒客舞剑的图,正想待会给他看看好不好呢。 可是谢珉行似乎很生气。 “裴公子,也许你是无意,可是你这样看着别人的时候,也许却是伤了别人的心呢。” 裴子浚抬起头,根本不明白谢兄这莫名其妙的怒意是从哪里来—— “啊?” “哼!你好自为之吧!”谢珉行好像火气更大了,甩开袖子就走。 后来他想起来他说这样的话,实在是逾矩了,虽然他清楚的知道,自己在替那个像兔子一样的柳诗送打抱不平,但是也太过了。 祸从口出的后果就是,眼下的情景十分尴尬。 “谢兄,好吃吗?”青年满怀期待问他。 谢珉行面无表情的看了一眼已经被他扒拉见底的蛋炒饭,吐出一个字,“差。” “比你师姐如何?” 他继续昧着良心说,“比我师姐差了几百万倍。” “哦。”青年语气有些委屈,却也没有反驳。 谢珉行又低头吃了一阵,直到瓷碗中再也没有任何可以扒拉的米粒时,眼前忽然暗了下来,好像所有的光都消失不见了。 他扬起头,看着桌子对面自持有礼的青年什么时候站起来了,他身体前倾,高大颀长的身体将他整个人都笼罩在了他阴影之下。 “谢兄,我们不能……这么下去了。” 半响之后,裴子浚开了口。 裴子浚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奉若神明的人,似乎对他有一种说不上来的莫名愤怒。 ——但总需要解决。 “我们,”裴子浚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好看的桃花目微扬,是不容抗拒的口吻,“认真的,打一架吧。” 35 “打架?” 裴子浚深呼了一口气,最终决定实话实说,“我不知道谢兄对我有什么不满,也不知道小弟哪里得罪了谢兄,但是我们江湖儿女,总不该这样藏头露尾,与其这样,还不如通通快快打一架,输的那个人,便把心结痛痛快快说出来,如何?” 谢珉行没有想到裴子浚如此坦荡,不由得楞了一下。 可是哪里有什么心结和不满。 从头到尾不过是他一个人的心魔在作祟。 “并没有什么不满。”他苦笑了一下,“其实是我逾矩了。” 裴子浚却不放弃,错风刀已出袖,继续说,“谢兄,可能你不知道,错风刀已经望着知寒剑七年了……它等这一天,太久了。” 他没有说出口,其实他也一样,他仰望着这样一个人太久了。 被自己的神明讨厌唾弃,他不能忍受。 谢珉行站起来,他知道,对面的这个青年是认真的,尽管他刚才还拿着锅铲,给自己炒了一碗饭,但是,错风刀,和知寒剑,一样骄傲。 唐三小姐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门口,一脸看戏的表情,“你们要打架吗?出去打,别想拆了我家的屋子。” 可是知寒剑还没有出鞘,他就剧烈的呕吐了起来,刚刚下肚的蛋炒饭在他的胃里反复翻腾,油腻又恶心,如果不是知道裴子浚是什么人,他几乎要以为他在蛋炒饭里下了什么药。 他眼前一黑,天旋地转起来。 谢珉行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床塌上,床前坐着一个人,是他师姐。 “师姐?”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晕了过去,可是被一碗蛋炒饭恶心晕了,说起来也实在太牵强了。 唐忱柔没有答话,继续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他,好像她看的不是他,而是什么不可言说的怪物一般。 眼前的唐忱柔,太不像师姐了。 静默了许久,她才以一种诡异古怪的口气问他,“阿珉,你知道你……你生病了吗?而且已经一个多月了……” 16.第 16 章 36 生病? 谢珉行吃了一惊,他的身体一直很好,可是最近身体确实越来越沉,整个人都很懒散,他以为是自己疏于研习本门心法的缘故,没想到竟是生病了? “阿珉,你长大了,所以你的私事我这个做师姐也不应该管太多,只是有一件事,事关重大,我一定要想你确认。” “师姐,请说。”谢珉行道。 唐忱柔认真的盯着他的眼睛,似乎难以启齿,半响才问,“当年师父是不是把七心莲交给你了?” 他没有想到师姐吞吞吐吐想问竟然是这么一件事,那是很多年前的往事了,当年的沈临鹤还没有执掌白鹿门,私自给他服下七心莲,按道理来说是要受罚的,因为这样,他一直对那件事讳莫如深,可是师父已经故去多年,又是对于最亲近的师姐,他想也没有必要隐瞒,就点点头。 “果然……是这样。”唐忱柔想,怪不得遍寻北邙山也找不到那半枝七心莲,原来竟是给了他么? 真是天意弄人。 唐忱柔低头不语,似乎在想些什么,过来一会儿,她笑着说,“你的病其实也没有什么事,其实跟我们派修习的心法有关,你的漱雪决练到了第七层了吧,到了这个阶段,会有一段内力倒退,经脉凝滞的错觉,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我让人给你煎几幅药,按时服用,自然药到病除。” 他想起这些日子以来,的确身体里仿佛住了一个怪物,不停在吸收他的内力,让他四肢无力,原来竟是这个缘故。 他师姐这样说,他这才放下心来。 唐忱柔想了想,又叮嘱道,“我门功夫心法特殊,切不可胡乱服用其他药物,还有,不可饮酒……不可行房。” 他一一记下了,听到后来,他惊诧,他师姐果然不是一般的女儿家,什么都敢说,又不是非有必要的事。 他心中暗诽,脸上却没有什么波澜,只是耳朵微微泛了红。 唐忱柔说,“你多睡一会儿。”说着,便想站起来离开,谢珉行却一把拉住了她,“师姐,我一直以为我们是无话不说的,所以即使是七心莲那件事,我也觉得没有什么是不能告诉你的……我斗胆问了一句,这些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你究竟去了哪里?” 还有,阿轻和唐丰的事,你又知道多少? 这些疑问,他早就想问唐忱柔,只是没有找到机会。 唐忱柔身形顿了一下,许久才说,“明日,刑捕头会上门盘问案情,到时候,我会……说出一切。” 说着,掩门离开。 谢珉行又昏昏沉沉的睡了一会儿,到了天刚亮的时候,家仆说裴家公子在外面站了很久,要不要让他进来,谢珉行还不想见他,就说我还没有睡醒,不想见。 他迷迷瞪瞪第二次醒来的时候,那家仆又来了,他想不好,裴子浚不会还站在外面吧?好在家仆说,裴公子已经走了,留下一个食盒,谢大侠要不要吃一点。 谢珉行去揭开那食盒的盖子,那食盒中方方正正摆放着的,还是一碗金灿灿的蛋炒饭。 谢珉行直楞楞看了许久,竟生生被姓裴的给气笑了。 第二天,刑刃果然上门。 唐忱柔夫妇接待了他。因为事关重大,因此屏退了闲杂人等,谢珉行和裴子浚都没能进去旁听,只在门口站了许久,刑刃出来的时候,脸色凝重,却在此时好死不死的,又打了一个嗝。 “……” 刑刃的脸黑得更加可怕了。 “舅舅,你怎么又打嗝了,真像那个时候……”谢珉行却无心顾忌这个,只急切的问,“我师姐说了什么?” 刑刃缓了一下,说,“你师姐说,是魔教的人带走了她,也是魔教的人,杀死了阿轻和唐丰,给阿轻下了引魄……一切的一切,他们的目的……”他顿了一下,看向他们,“还是七心莲。” 谢珉行忽然想起昨天晚上他师姐吞吞吐吐的模样,大概是听说了七心莲在他身上,不想让他太担心吧。 刑刃告辞说,“今日多谢唐三小姐了,此事还有疑点,在我的管辖中死了人,我刑某一定会彻查到底。” 裴子浚看着舅舅转身离开,他知道他舅舅的心性向来是刚正不阿的,可是却不知道他口中的“还有疑点”是什么意思,才想要与谢珉行探讨一二,可一转眼,哪里还有谢珉行的身影? “……” 他不由得苦笑,心想,他竟厌恶我到如此地步?连一刻也不愿意与我多待吗? 37 裴子浚这几日是厨房里的常客,因为他孜孜不倦的在给他的谢兄烧一碗蛋炒饭。 他动作娴熟,连厨房里帮忙的阿香也自愧不如,笑着说,“裴公子你好厉害。” 裴子浚笑而不语,心里却想,谢兄虽然不待见他,却一次也没有拒绝他做的蛋炒饭,想必是喜欢,因此,跑厨房越来越殷勤。 过了几天,厨房里的药罐子竟是越来越多,他觉得奇怪,就问阿香,阿香说,“这一些是三小姐的,这些是三姑爷的。” 孟仕元是公认的药罐子,每日药物不断不奇怪,怎么唐世姐也生病了? 他有些好奇,凑近那药罐子闻了闻,脸色猛地变了,他自小就是个杂家,医药诗书,八卦周易,什么都懂得一点,哪里会认不得那罐子里的药要是治什么的。 唐忱柔一个新妇,会用这种药物,本来不奇怪,可是古怪就在于孟仕元的那几副药上,孟仕元气亏体虚,加上正在服用这种药物,他们根本……根本不可能有孩子的。 除非唐忱柔她……她…… 他实在不敢想下去,因为和唐忱柔如此亲近的男子…… 本来就只有一个人。 那个人,是他仰望了这么多年的北邙山上的星星,高山仰止,君子端方,即使被讨厌,被厌恶,他也不愿意用这种龌龊事来揣度他。 他对自己说,应是误会。 他深呼了一口气,决定甩开这些奇怪的想法。 一出屋子,就看见谢珉行躺在屋顶上,他这一日穿了一身黑衣短打,倒是自在惬意的模样。 朔雪不知寒,错风暗回波。 他不知怎的忽然想起当年的这两句诗来,就是这样契机,把这样一个少年送到他面前。 他想着,知寒客这样一个自在惬意的人,怎么为儿女情长这些俗物所扰。 “我不想和你比试。”谢珉行没有回头,也知道暗暗向他靠近的青年是谁。 “啊,好巧。” “什么?” “我也不想打。” “喝酒吗?” 是关外难得一见的江南名酒君见笑。此酒工序讲究,酿造时间亢长,因此一两千金,坊间极少见。 谢珉行被勾起了肚子里的酒虫,才想接过来,就想起师姐的叮嘱,讪讪的收回手,冷着脸说,“不想喝。” 裴子浚也没有勉强他,独酌起来, “谢兄,我后来把你那日的话想了一下,你说得对,对别人无意,自然不应该去招惹人家。” “谢兄,小弟今日受教了。”青年的双眼极其诚恳,烫得他心一颤。 “嗯?”谢珉行听青年这样说,忽然意识到什么,眼前在恳切向他道歉的青年,本来就没有做错什么,更没有对不起他。 而他,似乎迁怒他许久了。 他自觉有愧,低声说,“你知道便好。” 他马上就要回北邙山,就想跟他说柳诗送的事,这个小姑娘无依无靠,他救下她,总要为她安排后路,即使裴子浚不喜欢她,他也希望他能够照顾他,直到她觅得良缘。 可是裴子浚已经率先开口,“谢兄是马上要回北邙山了吗?” 谢珉行点点头,只听裴子浚又说,“其实我很想很想再跟谢兄再去一次北邙山呢。” 谢珉行好笑,“那里光秃秃的,除了白茫茫的一片雪,什么都没有,谢公子想必一天也待不下去,要无聊死了。” “所以小时候谢兄也很孤单吧?”谢珉行一愣,他从来没有想过,不知道如何回答,却听裴子浚继续说,“我是我家的幺子,我有六位姐姐,可是我小时候仍旧孤单……我也不明白,后来我过山川,下南疆,走过很多地方,有一日却忽然想明白了……” “你想明白什么?”谢珉行不解。 只听得裴子浚慢悠悠说,“人生而孤单,没有遇到那个志同道合的人之前,处于闹市,还是生于荒芜,都是一样。” 青年眼神极亮,极其专注地注视着他,谢珉行的心忽然被拨了一下,心也变得极其柔软,低声道,“欢迎你来北邙,让我不孤单的朋友。” “裴公子,还有一个不情之请,麻烦您照顾柳姑娘。她虽然有些不好的经历,却是一个好姑娘。” 裴子浚点点头,“我会的,我会为她寻个好夫家。” “可是柳诗送,倾心的人,分明是你。”他虽然不知道裴子浚说这番话有何意义,却被他这种态度给激怒了。 半响,青年坐直了身体,道,“我此生大概都不会娶妻了。” “什么?”谢珉行愣住了。 “我不久前做了件错事,这辈子本不应该再另娶她人。” 17.第 17 章 38 谢珉行也没有想到,自己会如此冷静的听这桩事从裴子浚的口中说出。 没有羞耻,没有愧疚,好像听了一个别人的故事。 他怔了一会儿,才缓缓道,“你……打算怎么办?” “我要找到那个姑娘,如果她愿意,我就娶她,如果她不愿意,我……自刎谢罪。” “如果……你永远找不到她呢?” “那我找一辈子。” “……” 谢珉行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以为裴子浚这厮只是白长了一双招人的桃花目,内里却是个不解风情的混账犊子,却没有想到,他还是一个……如此矩礼法的死心……眼子。 他的喉头有些发堵,心底暗暗骂了一声傻蛋……你就傻一辈子吧。可是,要命的是,自己好像比这个傻子也聪明不到哪儿去。 他一句话也说不出,只在心里将傻蛋骂了够,一抬头,那个傻蛋灌了一口君见笑,面色酡红朝着他嘿嘿笑。 更像傻子了。 他终于可以心安理得地想,这个傻子还是傻一些吧,他不用知道那些不能启齿的真相,也不用知道他曾经抱过的是……他最厌恶的一个男人的身体。 过了几日,就到了把唐丰和阿轻下葬的日子。 死者为归人,归于一抔黄土。 生前所有争抢的一切,似乎都没有什么意义,唐振翎虽然不是很愿意一个家奴之女入唐家祖坟,但是鉴于唐家不是他说了算的,也只好让他们两个合葬。 当天,唐不弃,也就是丢丢,被立为唐家的嫡子。 裴子浚觉得奇怪,唐忱柔明明肚子里揣着一个,为什么要立丢丢为唐家的嫡传子,更加奇怪的是,她好像有意隐瞒这件事,唐府上下没有听到这个风声。 难道这个孩子真的见不得光? 他实在不愿意往那方面想。 刚刚失去双亲的孩子穿着小小的丧衣,坐在灵堂前,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周遭俱是嘈杂的人声,可是对于他来说,都是那么陌生。他们为他的父母上香,说着他父母的事,可似乎又和没有什么关系。 可是,从离开潇湘里的那一刻起,他就再也不是丢丢了。 他是唐不弃。 唐忱柔看小孩子吓得不行,摸摸小孩的头说,在堂中所有的人都是他的亲人,他现在是唐家唯一的继承人,他想要什么,就会有什么。 “真的什么都可以?”丢丢红着眼,仰头望她。 唐忱柔点点头,鼓励他胆子大些……唐家的继承人不应该是胆小如鼠之辈。 唐不弃望了周遭一圈,最后把目光落在立在门边的谢珉行身上,“我想请知寒客收我为徒,也可以吗?” “!!”谢珉行不知道为什么目光都聚集到他身上了,但还是说,“我不收徒。” 这就很尴尬了。 丢丢的嘴也扁下去了。 谢珉行向来是一个很独的人,他不觉得让唐家这样的武林世家否了面子有什么不妥,可是,他没有注意到,唐丰毕竟是唐家名正言顺的少爷,这个葬礼上,来往的,都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 “哼,知寒客可是够傲的啊,还有什么能让知寒客放在眼里的?” “白鹿门怕是以为中原武林都要求着拜入他门下了吧。” “可不是,毕竟北邙山的隔壁就是魔教大本营呢,当然没有跟魔教亲近啊。” “……” 谢珉行充耳不闻,他对于不在乎的人向来如此,可是后来,也不知道是谁先提起唐忱柔,“还是唐三小姐面子大,能请的动知寒客……”“谁不知道他们可是好‘师姐弟’呢?”“我看唐家的那个痨病夫君,怕只是一块遮羞布吧。” 那些声音起初只是窃窃私语,像所有秘不可宣的流言一般流转在唇齿之间,后来声音越来越大,简直像是专门说给谢珉行听的。 谢珉行终于忍无可忍,就在知寒剑快要出鞘的时候,有一双柔软的手掌覆住了他握剑的手。他疑惑的转过头,正好对上青年一双流光溢彩的眼睛。 他忽然觉得胸口那股郁结之气一瞬间烟消云散,连心气也平和不少,心口魔怔般的,浮现竟是“色/欲熏心”的四个字。 真是要命。 39 裴子浚在他耳语道,“谢兄,能不能进一步说话,我舅舅有些事情要告诉我们。” 谢珉行应了一声。 却全然没有听清青年说的是什么,只任由青年牵着他往街上走。他脑袋昏昏沉沉,即使裴子浚说玉皇大帝,还是孙悟空找他,他也会傻乎乎的跟人家走吧。 刑刃坐在观音渡的茶馆里,看见两人来了,就招呼他们上来,开门见山的说,“那桩案子有了些眉目。” 谢珉行晃过神来,点点头,洗耳恭听的模样,心里却想,他为何不去唐家说,而是要把我和裴子浚叫出来,是要瞒着什么人? 果然,刑刃凝重道,“是关于你师姐的事。” “你怀疑我师姐?” “你和你师姐关系很好吧?”裴子浚却问了一句无关紧要的话。 “亲如姐弟。”谢珉行说,“我师父把我捡回来,却是我师姐把我养大的,她那时不过是个毛还没长全的黄毛丫头,可是却偏要像一个小妈妈一样……”他想起这段往事,总是伤感又温暖。 “那……”裴子浚似乎还想要问些什么,可是不知道什么原因,却忽然转了话语,“没什么。” 谢珉行还不知道有什么不可问不可说的时候,裴公子已经施施然把所有的不可言都止于唇齿。 “安心说你师姐的事,舅舅你说吧。” 刑刃也不卖关子,直接说,“你们真的觉得,我们从潇湘里带回来的,是真的唐三小姐吗?” 谢珉行惊诧,他不知道为什么刑刃为什么会怀疑那是假的师姐,即使熟稔如他,也没有看出半点破绽。 刑刃麦色刚毅的面庞难得地红了一下,虽然并不怎么明显,他说,“我有一个毛病……阿浚知道。”说完这句话,怎么也不往下说了。 谢珉行被这两甥舅弄得摸不着头脑。 他转向裴子浚,裴子浚笑眼眯眯,眼里都是揶揄,似乎都抓住了一个很大的把柄,“谢兄,我舅舅他呀……我舅舅紧张的时候,会犯一些寻常没有的毛病,比如打嗝和口吃,我长这么大,见到我舅舅犯这种毛病,也就只有……慕容狐出现的时候。” 裴子浚眼前一亮,忽然想到了什么。 哈? 一见慕容狐会口吃? 谢珉行从来没有听说过离奇的事,可是刑刃其人,刚正严肃,怎么会开这样的玩笑。 刑刃终于受不了青年揶揄的眼神,给了他一记眼刀,示意他闭嘴,才说,“从唐三小姐重新回到以后,我总共见过她三次,每一次都有这样的症状,不可能是巧合。” 其实仔细想来,自从师姐回来,的确有些古怪,比如师姐虽然对魔教深恶痛绝,也是当年诛魔大战的领头人,可是一直秉持着敌不犯我不犯人的原则,这次回来却借阿丰的丧事急忙号召武林人士来洛京,就像……就像急于挑起第二次诛魔大战!! 还有七心莲,他曾经告诉她,七心莲在他身上,却并没有告诉她,七心莲已经被他服用了,如果他急于救夫君姓名,为什么不向他索要? 她应该知道,只要她开口,没有什么是他不会给的。 可是她却没有开口,仿佛一开始就知道,他拿不出来。 可是慕容狐真的假扮师姐,到底要搞什么?谢珉行与慕容狐相处过一段时间,只觉得此人做事毫无章法,对待任何事情都像是玩耍,世界上的事情,只分好玩和不好玩,这样的人,会站在中原武林还是魔教这边呢? 裴子浚也在想着一桩事,却是与案情无关。 他在想厨房里的一罐药。 虽然不知道这个假的“唐三小姐”有什么恶级趣味,喜欢煮那样的药,是不是可以证明,困扰他许久的那个孩子,根本子虚乌有的不存在?等到他把一切想灵透时,忍不住又看了一眼旁边的知寒客,心里暗道,是我枉做小人了。 幸好,他从小仰望的星星,一直都那么,那么好。 “如果真的是慕容狐,那么要把他引出洞,其实也好办。”刑刃说。 “谢兄,你说慕容狐最喜欢什么?” “美人?”谢珉行不确定道。 “非也非也。” “那是什么?” “慕容狐最喜欢的,当然是我舅舅啦。”青年眨眨眼。 18.第 18 章 40 邢刃黑沉了脸,呵斥,“阿浚,你胡说什么!” 谢珉行也觉得颇有趣味,他又不是不知道慕容狐的性情,他喜欢的当然是油头粉面的美人啊,他实在联想不出他会和刑刃这样硬邦邦毫无趣味的男人能牵扯出什么干系。 所以,他只颇为玩味的看着他。 半响后,刑三寡却说,“谢少侠不要误会,我和那位……慕容……狐并不相熟,自然也没有……阿浚胡诌的……那种关系。” 就在谢珉行以为这就是全部的时候,他忽然几不可闻的笑了一下,说,“只是,我和他,确实有一段前缘……” “当年,我奉命追捕慕容狐的途中发生了一桩事,他亏欠我一些事情,他……于心有愧,因此给了我三支花炮,许诺我三次束手就擒随我来抓的机会,世人皆知慕容狐易容之术极其高明,只要他愿意,他可以幻化成任何模样遁逃。可是只要我燃放此物,只要他在现场,无论那时他顶着什么样的画皮,他都会立即现出真身,随我来抓。如果……这三次机会用完了,他就不会再现身,天高海阔任他游了。” “那刑捕头手上还有几支花炮?” 刑刃摇摇头,“一支也没有用过。” 谢珉行惊诧,这明明是抓慕容狐的好机会,为什么不用呢。 可刑刃也只能回应不可言说的苦笑。 ——我是官,他是贼,世人都贼怕官如鼠,可事实上,却是……我畏他如虎。 商量完这件事情后,裴谢二人就不动声色的回到了葬礼上,刑刃是官家中人,不方便进去,只在院子外面等待,等到他们放出信号,他便点燃慕容狐赠与他的那支信物花炮。 在此之前,他们要等待验证一些事,比如说关于魔教杀死了唐丰和阿轻的证词真伪,又比如说这个不知真假的唐三小姐聚集这么多武林人士,故意挑起关内外武林的争端,意欲何为? 时间已经将近黄昏,人流络绎不绝,武林上有名的几大世家都已经入过唐丰的丧堂,给唐丰和阿轻上过香了。 蓟州销魂掌徐家,南郡的候潮剑派,甚至是官家有密切联系的东阙天子盟,还有风雨寺的了禅和尚,南无观的阳道真人,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几乎都出现了。 表面虽然是唐家办丧事,是私事,可是这阵仗,却已经俨然是半个武林大会。 似乎又回到了七年前出关剿魔的誓师大会。 历史总是轮回往复。 在堂上慷慨陈词的人是唐家名义上的家主唐振翎,他老泪纵横,诉说着白发人送黑发人的锥心苦楚,如果不是知道唐振翎的子女都能凑好十桌麻将了,他看上去,可真像个痛失爱子的老父亲。 突然,唐振翎画风一转,忽然道,“不瞒各位,前段时间,小女历劫归来,已经指认出了杀死小儿的凶手……不错,正是在关外卧销声匿迹多年的魔教。” 堂中哗然。 “魔教欺人太甚,竟然……欺负到我们家门口来了。” “莫非是欺负我中原武林无人!” “唐兄方向,定要为世侄伉俪讨回公道!” 堂中立即有人应和起来,群情激愤,恨不得立即攻上魔教。 可是谁都知道,唐家的大局是谁掌控的。 唐忱柔静静地坐在唐振翎的众多儿女之间,素颜黄裳,貌不惊人,可是谁都知道“唐三小姐”这几个字,要比在场所有的掌门主事人都有震慑力,可怕得多。 裴子浚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觉得少了个人,却又一时想不出少了谁。 他转过身去,与谢珉行交换了个眼神……是时候该验证一些事情了。 夜幕渐深,隐藏在海棠树下的男人只能依稀看得清楚一个背影。男人不知道等了多久了,久到握炮竹的手心都沁出了汗水。 从灯火通明的大堂看不到他,却能恰好看到他点燃的烟花。 角度刚刚好,时间也刚刚好。 点燃这样简单的动作,等他做完以后,已经满头大汗。 男人觉得,他点燃的不是一根火芯,而是,被他叫做“慕容狐”的理智。 那支花炮慢悠悠升上天际,在寂静的天际滑过一道亮光,众人,包括唐三小姐望着天边的那一道亮光,上升到落下,最后又低下头来继续研究他们的北征讨伐魔教的大事。 好像只是哪个顽童的恶作剧呢。 什么也没有发生。 是慕容狐失信了吗? 无论是刑刃本人,还是谢珉行裴子浚,对于这个结果,都有些迷惘。 还是说……这个“唐三小姐”根本不是慕容狐!! 41 她真的是师姐吗?是他们多想了吗? 无数念头在他心里冒出来,这个师姐的言辞无一破绽,非常了解他,知道本门的辛秘,他想不出除了她是真的唐忱柔,还有什么别的解释。 可是他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师姐不会这么做。 那些刻意挑起争端的事情,师姐都不会做。 是什么人要挟师姐吗?他想到这里,又觉得好笑,师姐这样豁达的人,还有什么能够要挟她呢? “其实还是有的。”裴子浚忽然说。 四目相对间,他们不约而同的想到了一个人。 这个人,其实一直都在。 他是养在后院风一吹就倒的一杆竹,没有人会在意他,或者正眼看他一眼,可是细细思索,从师姐回白鹿门盗药,到护国寺的大火,再到阿轻的惨案,他一直都在,还在关键的时候,起了引导的作用。 可是我们所有的人,都忽略了他。 因为他太弱了。 弱到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自从唐三小姐回来后的一段时间里,他除了陪在唐三小姐的时间里,已经消失了很长的时间了。 今天的宴会,孟仕元也没有出席。 裴子浚忽然想起那一天厨房里那些古怪的药罐,除了给唐三小姐自己的那罐不合时宜的安胎药,其余的药罐子,都是给孟仕元的。 孟仕元是痨病鬼,可是七八个药罐子,也太夸张了……还是说,那些药中,有些药是见不得人的,所以才熬了这么药,来混淆视听。 “或许孟姐夫能够给我们答案。”裴子浚握了握谢珉行的手,这个举止对于两个大男人来说,实在太亲密,可是这一次,谢珉行却没有收回手。 他任由青年干燥温暖的手握着,穿过那红灯笼摇曳的走廊,裴子浚忽然转过头来,对他说,“现在他们在堂中论事,也不会注意到我们离开了,我们只是去探姐夫病,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谢珉行点点头。 裴子浚又道,“舅舅已经在前面探路,我们走得快些,不要被发觉了。” 他又牵着谢珉行的手走了几步,忽然察觉道那只与他交缠的手上都是汗,而一路上一言不发的人早已经满头大汗了。 谢珉行强压下腹部的痛楚,低声道,“可能我最近练漱雪集岔气了,裴公子,你去寻你舅舅吧,我调理下气息就好。” 见青年不动,他又说,“眼下是最好的时机,时不我待,快走!” 裴子浚也实在放心不下,便说,“谢兄,我很快回来,这是缓解痛楚的回春丹,你如果不能忍耐,便服下一颗。” 谢珉行脸色惨白,点点头,已经没有力气回答他,他的耳边嗡嗡的响,已经听不清楚青年又在他耳边唠叨了什么,下一秒,天旋地转,他已经伏在青年的背上,那个青年回过头,温热的呼吸迎面而来,他说,“谢兄,我们去医馆吧。” 青年的声音有些哑,凄楚万分,道,“我丢下你,才是傻子。” 很多年后,裴子浚已经不再是那年对很多事都无能为力的毛头小子,却依然会想起驮着谢珉行那一路上的颠簸,还好没有放下他。 那时,他背上的谢珉行,淌着血,会虚弱,会无助,不是他仰望着的无所不能的剑神,而是活生生的,需要着他的谢兄。 因为没有放弃他,他才能于很多年后,托在手心里,以珍宝相待。 到了医馆,确认谢珉行无恙后,他才匆匆去和舅舅碰头,因为走得太匆忙,他没有听到老中医捻着胡子后面说的话,也失去了知道一些真相的机会。 谢珉行是被马车的颠簸声给吵醒的。 他似乎睡了很久,也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只在朦胧处看见了一个人的剪影,他的脸是十分熟悉的脸,可是面色苍白,是许久不曾见过光的病态的苍白。 “师姐?” 他忽然咯噔了一下,很快就意识到了什么,“不对,你不是我师姐!” 那个“女子”转过身来,笑了一下。唐忱柔的皮囊普普通通,可是在这个人身上,却散发着一种惊心动魄的魅惑。 “吃药。”声音阴测测的,却是男人的声音。 他低头看去,“唐忱柔”手上的确端着一碗药,气味是这些日子以来她给他用的惯用的药物。 谢珉行把头扭过去,拒绝她喂过来的药,“你是谁。” “我是谁?你不是早就猜到了吗”她的声音又温柔又暴躁,充斥着神经质的矛盾,“我劝你赶快把要吃了。” 一只苍白指节分明的手,忽然摸上他的腹部,他的动作很轻,声音也很轻,似乎是怕吓着他的肚子。 “你不吃,你肚子里的小怪物也要吃的啊,它可是我的宝贝呢。” 谢珉行的后背都是冷汗,眼前的这个人,明明对自己没有做什么,却像一只吐着信子的毒蛇一般环绕着他。 他喘不过气来,直到腹部不易察觉的跳动了一下。 19.第 19 章 42 “你……是什么意思?” 谢珉行猛地抬头,怀疑自己没听清。 他说里面装了个小怪物,他腹部仍然是平坦的,是习武之人的紧实。他几乎感觉不到它的存在。 可是,他的潜意识却告诉告诉自己,这个小怪物可能真的存在,它活生生的,有呼吸,有脉搏,甚至在刚才那个时候撞了他一下……想到这里,他就已经毛骨悚然了。 不! 他是个男人,绝对不可能是他想的那回事。 阴影处的人却抬起头,仍是笑,吐出的话语却句句淬了毒液,“想不到啊想不到,沈临鹤的爱徒竟然是个喜欢被男人玩弄的贱货。” 他俯身过来,盯着谢珉行的肚子看了一眼,“呀,知寒客,让我猜猜,你的肚子是被谁玩大的?” 裴子浚匆匆返回唐府时,在黑暗处撞上一个人。 不,并不是一个人。 一个人还背着一个人。 只是这个人背人的姿势实在是奇怪,他虽然是背着背上的那个人,却极力和背上那个人保持距离,恨不得不沾半分他的衣物,可是,背上的那个人似乎一直知道他的心思的,所以不时的恶作剧的贴到他的脖颈,然后又缩回去,就这么一下,就让那人激灵了一下,连脚步都失去了章法。 裴子浚觉得古怪又有趣,直到那人背着身上那个人,跌跌撞撞的朝他身上撞来。 黑暗中渐渐显现出那人的轮廓,然后,刑刃那张窘迫到极致的大红脸越来越清晰……他舅舅,怎么活像被人非礼了的大姑娘小媳妇似的。 “舅舅,你怎么把孟……仕元给偷出来了?”等到看清楚刑刃背上的人,就更加惊讶了,蹙眉问道。 “你……胡说……胡说什么?”邢刃结结巴巴的说,“他……他是……慕容狐!” “啊?哦。” 原来是慕容狐啊。 裴子浚觉得,如果是慕容狐,那他舅舅可能……真的被非礼了。 刑刃看着自家这个在这个节骨眼还要装世家公子风雅的外甥,恨不得甩臭小子两个大耳光子,可是背上的人像模像样的呻吟了两声,他便慌了神色,问道,“他全身经脉都被制住了,得找个地方给他疗伤……” 他知道慕容狐的脾气,一点苦就叫苦,一点痛就忍不了,一点困难就想退缩……可他偏偏狠不下心来,让这个人疼。 裴子浚心里牵挂着还在医馆里的谢珉行,也就不再多话,就一声不吭在前面带路,一行三个人,不言不语的行了一路,到了那家医馆的时候,天已经快要亮了。 可是,却没有看见谢珉行。 他明明疼成这样,回去哪里呢? 那个老中医好半天才认出裴子浚,打了哈欠说,“公子带来的那位少侠?被一辆马车接走了,哦,对了,是他姐姐。” 这个时候,在刑刃的调理下,慕容狐已经恢复了说话能力,他第一句话就是,“被姓孟的龟孙接走了?呸,我不是那龟孙子,她才是。老子是被暗算的!” 他脸上还顶着孟仕元的面皮,却翻来覆去骂了孟仕元的祖宗十八代好几遭才作数。 最后,刑刃也被他吵得心浮气躁,完全没办法给他疗伤,只好又重新点回了慕容狐的哑穴。 慕容狐:“……” 全世界都清净了。 其他病患很是感激刑捕头这种大义让丫住嘴的高风亮节,慕容狐却乐意了,眯着眼靠近这个始作俑者,卷起舌头就在男人右脸颊添了一下。 “……”这下换邢捕头全身都不好了。 裴子浚觉得这两个人简直是没眼看,不过听着慕容狐作天作地颠三倒四的骂声,却已经把整个事件大致都理了清楚。 世间事,总是这样阴差阳错。 当时他们怀疑唐忱柔是慕容狐假扮的,不是没有依据的,可是他们忽略了,刑刃并不是见到了唐忱柔,才会口吃。 邢刃三次见唐三小姐的时候,她的夫君孟仕元都陪在身边。因为他没有说话,所以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他。 唐三小姐不是慕容狐,三次都陪在她身边的那个人才是。 那时候,慕容狐想必已经被完全控制住。 厨房里的那些药,确确实实都是给“孟仕元”吃的,不过,不是为了医他的痨病,而是,让他随时随地能够保持痨病的状态,扮演好一个“孟仕元”。 他扮演了孟仕元,那么真正的孟仕元去了哪里呢。 答案不言而喻。 他们从潇湘里接回来的那个唐三小姐,找得到阿轻的藏身之处,尾随引魄之人而来,如果不是身为被害人的唐忱柔,那么还有最大的一个可能。 他就是那个凶手。 这个人,唐丰十分熟悉和信任,所以他才会那么放心把领到被他藏匿得很好的阿轻母子的面前,但是在阿轻面前,他却始终不能以真面目示人,显然阿轻可能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或者看了他的脸,会猜出他的真实身份。 后来,他因为某种原因杀死了唐丰,利用以心偿心的故事,指引他们来追查阿轻的方向。他们都不是愚人,果然追查到了阿轻的潇湘里。 可是他似乎没有拿到他想要的东西。 或者活在他身份里,他没有办法指挥唐家人,也不能行使唐三小姐的权利,所以他干脆自己伪身成了唐三小姐。 这个时候,慕容狐好死不死的正好易容成了孟仕元,所以当他看见孟仕元活生生的站在门口迎接他时,他才会那么惊讶。 但是,那个时候,他脑子一转,既然有人想要扮演孟仕元,那就让他当个够好了。 于是,慕容狐就成了孟仕元。 而原本的孟仕元,可以心安理得的,活在唐忱柔的壳子里。 43 所以谢珉行,应当是那个人带走的。 裴子浚一想起昨天晚上练功走岔气走火入魔痛苦的模样,就再也坐不住了,他不想知道他带走他有什么目的,只想尽快把谢珉行找回来,他才好安心。 也不管昨天晚上,他们闯了多大的祸事,马上回了唐府。 可是却没有见到唐三小姐,也没有见到谢珉行。唐家的下人说一大早,天还没有亮,三小姐就带着谢少侠赶路回去白鹿门。 裴子浚转了一圈,果然没找到人。 难道真的回了北邙山? 他正疑惑着,却看见那棵石榴树下蹲着一对少男少女。两个人,他还都认识。 小姑娘看见裴子浚,就跟小白兔看见草,猛地就站起来,皱巴巴的小脸也不再拧巴,冲着对面的阿旺甜甜一笑,“阿旺哥,你真灵,你说裴大哥不会不管我,就真的回来了。” 阿旺也笑了笑,他只是随口一说,自己都不当真,可是这个傻丫头却信了……当年的阿轻也是这样,只要说起那个人,什么都信。 裴子浚有些不好意思,他的确忘记柳诗送许久,使得尽快给柳诗送安排一个出路,不能再呆在这个是非之地了。 可是眼下,他却有些事想要打听,从小在唐家长大的阿旺,的确是一个很好的对象。 “你们三姑爷,是怎么和三小姐认识的?” 阿旺想了想,道,“大约是一年以前吧……” 这实在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故事。 孟仕元是最初是惊到在她的马下的。那一年唐三小姐已经执掌唐家多年,洛京城几乎没有不认识她的,可是这个青衫拮据的男人以为她是寻常的小姑娘,迂腐又固执,非要带她去医馆。 后来,唐三小姐不知道那个脑子抽了筋,非要进这个男人的私塾学写字,她武功天赋极高,可是识文断字却是半分不开窍,好学歹学半年也没有长进。 再后来,那个男人就被她拐进来,做了她专门的“私塾先生”。 谁也想不通,唐三小姐为什么会喜欢了一个痨病鬼。 也许是唐三小姐瞅上了私塾先生的好皮囊,孟仕元虽然好看,但是常年病痛缠身,眉眼过分阴郁,其实也算不得什么有福相的……可是她不在意,她福气那么多,可以把福气匀一些给他。 也许是唐三小姐当过家主,当过女侠,当过奴隶,却从没有当过普通人家的小女儿,可是眼前的这个男人,会恼她,会罚他,也会把她捧在手心里。 也许是她遇见他的那日,观音渡隔岸的水榭处演了一场牡丹亭,梦中生梦中死,这个世上有很多感情是不讲道理的。 说破了,就是一个心甘情愿。 因为甘愿,江湖上人人害怕的唐三小姐愿意为一个痨病鬼入梦。 孟仕元不是孟仕元,他猜过,真正的孟仕元去了哪里呢? 可是,他从来没有想过,或许,这个世上,可能根本就没有孟仕元这个人。 他活在那个青衫的私塾先生给唐三小姐杜撰的故事里。 20.第 20 章 44 “谢谢阿旺兄弟告诉我这些……”他谢过阿旺。 从阿旺的叙述中,这个叫做孟仕元的私塾先生似乎是一年前忽然来到洛京的,他在洛京城举目无亲,也没有朋友,没有人知道他是哪里人士,以前做什么。 他似乎是凭空冒出来的。 恰好的邂逅,恰好的身份,恰好的心动,只为了完美铺设一个故事。 他披了一个孟仕元的皮,如今又披上唐忱柔的皮。 皮下的那个人究竟是谁,他心里不是没有猜测的,却不是很肯定,他但是眼下十万火急的事,这个人带走谢珉行,出于他暂时不能窥测的某种目的。 唐三小姐迟迟没有出现,很有可能,也已经落入了他的手里。 看来他不得不出趟关了,上北邙山了。 “我们三小姐究竟……”阿旺忽然这样问。 他,还有阿轻,以及当年在石榴树下的孩子们,几乎都是唐忱柔一手带大的,教授以武艺,灌之以精神,她对于他们来说,不仅是主人,是供以仰仗的神明,是精神脊梁。 失去了依仗和神明的信徒,都不会活得太好。 裴子浚想了想,郑重其事作揖道,“阿旺,我马上就要去追那贼寇,我虽然不能保证你家三小姐的安危,但我一定尽力而为。” 阿旺得了承诺,心中总算心安了许多。 他回了医馆,却看见自家的舅舅正怔怔的失神,便问他,“慕容狐呢?” “走了。”刑刃说,“走了也好。” “……”裴子浚瞠目结舌,很想问问一个官兵放走了一个贼有什么好。 刑刃却是真心实意的觉得谢天谢地的好来,慕容狐是他最不敢抓的犯人,他似乎是一个烫手山芋,只要抓手里了,就有腐蚀掉他的一只手,一颗心。 现在烫手山芋自己跑了,可不是谢天谢地。 裴子浚盯着自家舅舅看了许久,心中暗道一句监守自盗何苦来哉,可是又能如何,真的让他亲手把慕容狐逮捕归案吗? “走了好,走了正好。”裴子浚说道。 他们结的是一饭之恩。 很多年后,却成了一饭之仇。 他们彼此亏欠,似乎只有这样,才可以心安理得的纠缠下去。 “我回了唐家,孟仕元身份有异,所以是哪个人绑走谢兄无疑了。所以舅舅,你有没有问出绑走谢兄的人线索?” 见刑刃许久没有答话,裴子浚就知道了没有了,见了慕容狐,他舅舅哪里还有魂?三魂去了七七巧半吧。 他们简单收拾了行李,便准备出城追那“唐三小姐”的马车去了,谁知道到了城门口,停着一辆唐家一模一样的马车。 从马车里钻出来一个带着斗笠的少女,气喘吁吁,眼神里却闪着喜悦的光,道,“裴大哥,阿旺哥说在这里就能等到你们,果然如此。” 裴子浚看着柳诗送这副打扮,自然明白她是要一起跟去的意思,不自觉皱了眉头,却听少女又说,“阿旺哥准备盘缠和干粮,说一定要让我陪着你们去,也好照顾你们。” 裴子浚的眉头皱得更厉害了,却听他舅舅说,“那麻烦姑娘了,我们阿浚不懂事。” 那眼神和蔼的,跟看自家儿媳妇似的。 裴子浚一阵头疼,忽然觉得自己刚才对他舅舅的同情烟消云散了,根本不存在。 45 柳诗送是个安静的姑娘,坐在马车里,即使赶路赶急了,颠簸了也不抱怨,只安安静静的跑前跑后的。 刑刃想,这倒是个好姑娘,他姐姐应该会喜欢。 就在柳诗送出去买干粮和酒的时候,他把心中所想告诉裴子浚。 “是好姑娘,可真不是你想的那回事。” 裴子浚苦笑,他舅舅怎么跟谢珉行一个德行,喜欢乱点鸳鸯谱。 “那是为什么。” 他心里装着那一桩事,却不想和刑刃说,只好说,“没有找到谢兄,我没有心情。” 他不想告诉刑刃,倒不是怕他告诉他十分严厉的母亲,而是他于心有愧。这种愧疚让他难以启齿。 他有良好的身世和家教,从小被教导侠义无双,本可以一生风光霁月,可是,他是个人,有私欲,有心魔。 他能对谢珉行坦然自己的苦恼和罪行,对别人却万万说不出口。 可是谢珉行去哪里了呢? 他们已经追踪了马车有几日了,可那人似乎故意留下了痕迹,让他们有迹可循,可是每一次等他们就要找到他时,又凭空消失了,过了一段时间,又自己冒出来了。 那马车的主人,似乎知道他在跟在他们,存心跟他们玩捉迷藏,分明是耍着他们玩。 就这样追着马车,就到了大晁边陲,出了关,离北邙山也不远了。 又一日,他们在林间又一次把马车给跟丢了。夜深林间瘴气弥漫,已不适合上路,就在他们苦无落脚之地的时候,荒漠的尽头出现了一间灯火通明的客栈。 谢天谢地。 已经接近玉门关了,边陲之地的客栈,他们本来料想必定人烟稀少,没想到推门进去以后,竟然有不少人。 除了来往的商贩,一些人长衣短打,三两一桌,一看就是江湖人。 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出关? 这倒是奇了。 仔细看来,那些人中有不仅有初出茅庐的野鸡门派的弟子,更有像候潮剑派这样的名门正派的嫡传弟子,甚至有几个人,他们在唐丰的丧堂上,也曾经有过一面之缘。 莫非他们这样急吼吼的出关,是为了魔教再犯中原的这件事? 他们此次的目的是寻人,不宜声张,他们对换了眼神,拉低了斗笠,只要了三间房,安顿好马匹,便匆匆上楼了。 谁也没有想到,这一切都被二楼阴暗处的那个人看在眼里。 他们更不会想到,他们追着踪影苦苦寻找的人也在这间客栈里。 那人看到裴子浚三人上了楼,便合上了自己的房门,对着躺在床上的谢珉行说道,“甩不掉的尾巴又跟上来了。” 谢珉行吃了一惊,他当然知道他说的“尾巴”是指谁,他想,也到底只有那个不会拐外的傻小子,会苦苦寻他。 “该喝药了。”那人说着,便端着一碗漆黑的药汁往他嘴里灌。 “呕……” 他还是没有办法忍受这股味道,更加苦不堪言的是,不提还好,一提起他就会想起他肚子的那个活蹦乱跳的小东西。 已经这么多天,他还是没有办法接受这个事实。 这些日子里,那个人把他关在木笼子,拉过许多地方,街上的人看着木笼子里的他,都如同看一个异类,一个怪物。 是七心莲把他变成这副模样的。 慕容狐只告诉他,雄蛊和雌蛊的宿主只有交、合才能够解蛊,却没有告诉他解蛊后会有副作用。 他更没有没有想到,这个副作用是……他会有一个孩子。 这个孩子成了雄蛊和雌蛊的新宿主。 “谢少侠,你这样可不行呀,你身体这么弱,怎么养大我的小宝贝?”那人笑道,他已经洗去了唐忱柔的容貌,露出本来的容貌来。 那是一张却俊秀却过于阴郁的脸。 一张“孟仕元”的脸。 可他不是孟仕元,是本来的他。 过了一会儿,他装模作样的叹了一口气道,“难不成我们谢少侠是缺男人了,正好,这客栈里有这么多的男人,要不我带你出去找找,有没有你中意的?” “你敢!”谢珉行全身乏力,青筋暴露。 “还是说,只有这个孩子的另外一个爹才可以。”那人又埋怨道,“可惜你又不告诉我。” 这一路上,这个人总是不厌其烦的猜测的孩子的另外一个生父,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慰藉这一路的无聊。 他死守的秘密,似乎在他看来,只是一个消遣。 谢珉行面色如纸,许久才道,“没有那个人……他已经死了。” 21.第 21 章 46 那个人说要带他找男人,到底还是开玩笑的。如果他真这么做,谢珉行心想干脆咬了舌根去了一了百了。他北邙山上冰天雪地里打滚出来的皮肉,粗糙惯了,虽然算不得金贵,却也不能受这样的耻辱。 但是当天晚上,谢珉行依旧睡得十分不安稳。 梦里那个锦衣公子用一双潋滟桃花眼笑盈盈看他,口中却是抱怨,“谢兄好狠的心,竟然说我死了。” 他想着自己也是有毛病,好端端的咒人家死了,这不,他入梦讨债来了。 见他迟迟不肯应声,他又道,“说我死了,你是要当寡妇吗?” 谢珉行呆在原地,不知如何应对,那青年已经缠上来,他的身量较他略高,正好可以从背后拥住他,他在他耳边道,“你对我们的孩子,也是这么说的?” 孩子?哪来的孩子? 他忽然觉得有人在撕扯他的裤脚,恍惚中低下头来,只见一个圆鼓鼓的奶娃娃正抱着他的腿,仰头他,“我爹爹呢?” 他一下子就被吓醒了,他摸了摸他平坦的腹部,感觉到那个东西还在,才吁了一口气。 自从他知道他肚子里有了这么个东西后,他一直不敢正视,强迫自己不要想起,只当它不存在。 可是他从来不敢细想,他是一个男人,会以这种方式有了一个与他血脉相连的孩子,他将来会哭,会笑,会喊他爹爹。 边塞常年风沙漫天,鬼哭狼嚎,在这个孤独又无助的夜里,谢珉行第一次,下定决心和他肚子里的那团肉,有了第一次的沟通。 他的手掌摸索着,感受他的存在,终究还是近乡情却,只好讷讷道,“喂,你再忍耐一下,我很快就会带你逃出去的,而且……” 他忽然顿住了,心中别扭,许久才心里默道,“而且,你……那个谁也来救我们了。” 到了后半夜,他终究迷迷瞪瞪的睡去了。 一夜风沙不止。 可是到底没能睡多久,这座边陲小镇的城墙钟楼上忽然警铃大作——这座小城靠近关门,每年都会来几次大的沙尘暴,为了预报沙尘暴及时避难,当地人就在最显眼的钟楼上设置了报警铃,此时铃声大作,所以……沙尘暴要来了。 那人飞快的坐起,将谢珉行乱裹了一通,因为来不及易容,他就给谢珉行和自己带了一顶布帘斗笠,眯着眼,道“呀,看来我不得带你这个我妥帖藏好的‘美人’去见见人了,想想还真舍不得呢。” 说着,勾了勾谢珉行的下巴。 那人变脸简直比翻书还快,又飞快的变了一个神色,神经质的呢喃道,“你不会以为我们出去避难,你的好兄弟就能认出和找到你了吧。” “还是你真以为我每天给你喂药,只是为了保胎的吧。”他在他的耳边吹了一口气,声音亲昵,却让人毛骨悚然,“还有极乐散呢。” 说着他掏出一管笛子来,“美人你如果不听话的话,那我只好用这黯然笛催动你肚子里的极乐散了。” “极乐散,一尸两命,你懂的。” 他们下楼的时候,这座客栈里外已经乱成一团,他们是来自大江南北的路人,商贩和游侠,却很少知道关中这种恶劣的天气该如何应对。 每个人置身于其中,每个人都想要率先逃出去,结果谁也逃不了。 一锅乱粥。 就在此时,一声掷地有声的声音灌入每个人的耳朵里,“诸位如果想困死在这里,大可以继续抢挤……” 谁? 那声音远在天边,人却尽在眼前…… 他用得竟然是绣花女刑氏绝不外传的千里传音!这是何等深厚的内力。 众人奇怪,一齐往向门边,那说话的人是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长身玉立,又说,“我刚才问了客栈的掌柜,在离这里三里之处的钟楼,正是当地人的避灾之处,我们何不结伴同行,互相有个照应,总好比在这里争抢等死。” 这时已经有人认出说话的人是宛陵裴家的裴七公子,那个南裴北谢的裴子浚! “既然裴公子说话,我们都听裴公子的!” “对,裴公子在,我们放心!” 嘈杂的人群总算慢慢恢复秩序,裴子浚又说,让老弱妇孺先出去,江湖人士殿后。 那人站在人群中,也不怕被发现,指手划足道, “呀,这不是一直跟在你们后面的那个小丫头吗?” “你不在,就跟你兄弟勾搭上了。” “不过也是,难道要让小姑娘嫁给你,当你肚子里的孩子的便宜娘吗?这也太好笑了吧。” 看了半天热闹,挽着谢珉行的手臂,终于心满意足,道,“不过你兄弟有一句话说对了,老弱妇孺,说的不就是我们吗?” 说着,携着谢珉行的手,往大门走去。 “呸,好不要脸。”谢珉行在心里啐了一口。 那人便这样带着斗笠大喇喇的走到了裴子浚面前去。 裴子浚看着这两个带着斗笠的人,不免有些起卦,明明在屋里,为何要带着斗笠? 只听那人咳嗦了一下,竟然幻化出一个老头子的声音,道,“我老伴啊,有麻风病,连我也被传染了,公子姑娘还是离我远一点。” 说着那人有对他的“老伴”说,“你说是不是?老伴。” 谢珉行眼看裴子浚就在眼前,却受制于人,只得含恨点点头。 裴子浚又皱眉看了一阵这一对古怪的老夫妇,终究还是放他们通过了。 47 天亮了,沙尘暴终于过去。 总算是安然无恙,裴子浚却一直愁眉不展,柳诗送怯怯的问他,“裴大哥,怎么了?” 裴子浚觉得方才有一些奇怪,却想不出什么古怪来。 这是刑刃忽然插嘴道,“那对老人家的手……” 分明是一双年轻力壮的年轻的手! 他们上当了! 这时候,柳诗送已经看了一遭那堆劫后重生的人,那对老夫妇,果然不再里面。 “他们恐怕已经往北邙山的方向去了,我们快追!” 此时那人已经偷了一匹马驹,奔跑在广漠无垠的荒漠中,这是通往关外的必经之地,出门玉门关,只怕是大海里捞针,不那么好找了。 可是那人却忽然停了下来,他奇怪,这个时候不是应该抓紧赶路吗?他回头看去,那个马背上的人面如薄纸,额头上都是虚汗。 他终于明白他为什么走走停停,不赶快出关,不是戏耍着后面追赶的邢刃和裴子浚玩。而是,他的确走不快——他有旧疾,他在等人接应。 那人的体力似乎再也支撑不住了,便带着谢珉行在玉门关外不远处的凉亭处等着,专心等着接应的人,正是正午,炙阳如火,像是要把人烤下一层皮来。 可是那人搭在他手腕上的手却冰凉如寒冰,简直不像是个活人的手。 他吓得缩回了手。 那人惨然一笑,道,“你不用惊讶,本教主七年前就应该是个死人,拜你和你那个好师姐所赐。” 见谢珉行不应答,那人又说,“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吧,我是元卿。” 谢珉行还是不可相信,那年诛魔大会,他和师姐分明是见过魔教教主元卿,怎么会认不出?他分明是个骨骼畸形,身量却宛若孩童的糟老头子,怎么会是眼前阴郁的年轻人? “这才是我本来的模样,那副容貌是练功所致,当年你和师姐,沈临鹤那老贼联手废掉了我的武功,让我靠喝人血,苟延残喘的活着,却不料因祸得福,恢复了容貌,说到底,还是天意弄人。” 谢珉行心中大惊,是的,从头到尾,他们都不敢怀疑元卿,不仅是因为容貌有异,而是因为……人们往往忘记了精通易容之术的人,除了慕容狐,还有现任魔教教主元卿,慕容狐的易容术,所以出名,是因为他出了易容术之外,没有别的可以拿得出手的本领。 而魔教教主元卿,易容术是他所有本领中最微不足道的一种,所以反而被忘记了。 大漠荒芜,他们谈话间,不知过去多少时辰。 两个方向封边传来达达的马蹄声,那马驹越来越近,竟都是朝着他们的方向而来的。 一队人马是毒使花影和蛊使南无疆。另外一队是裴子浚和刑刃。 元卿看了看越来越逼近的两队人马,心中已经了然,终究是裴子浚会先到达凉亭,笑道,“中原的朋友真是好生热情,千里相送本教主出关。” 青年拉了拉缰绳,冷冷道,“你放下知寒客,我今日就放你出关!” 元卿见援兵还有一段时间才能到,势不如人,却仍然是波澜不惊的笑着。 “知寒客当然是心甘情愿跟本教主走的。” “你胡说什么?” “他喜欢我,求着要当我的男宠。” “放屁!”裴子浚见他如此侮辱谢珉行,简直怒不可遏。 “你知道的吧,你的谢兄从小就喜欢和她师姐学,所以他师姐喜欢我,他也喜欢我……你这个做兄弟竟然不知道,你的谢兄很缺男人啊,说不定连你的床也想爬呢?” 谢珉行一路上听惯了他的胡说八道,本来已经镇定自若了,可是听到他说“他想要爬裴子浚的床的时候”,还是心虚的不敢看迎面而来的青年。 都是孽缘,都是心魔。 “知寒客,不过就是我的男宠罢了。”那人已经笑意盈盈地转向谢珉行,娇嗔道,“阿珉,他们不信,你来告诉他们。” 22.第 22 章 48 见谢珉行不说话,元卿又道,“阿珉是记不起以往我们恩爱缠绵的日子了吗,看来我我要为阿珉吹奏一曲了。” 谢珉行心中一凛,他当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黯然笛! 他一咬牙,许久才挤出几个字来。 “是,我心悦他。” 元卿终于满意,此时,蛊使和毒使已经离凉亭只有数十步的距离,他知道今天势单力薄,不可能把谢珉行一并带走,便笑着说,“果然是我的好阿珉,照顾好我的小宝贝,他日我再来接你……” 说罢,便跳上疾驰而来的马架的后背,疾驰离去。 什么宝贝?谢兄身上有他要的宝贝?裴子浚凝眉想道,可是那边的谢珉行已经吐出了一口黑血,便再也顾不得其他。 谢珉行脸色煞白,却仍旧是笑着的,“放心,死不了。” 荒漠十里廖无人烟,他们便打算返回之前的客栈,整顿一下,再做安排。 他们来时一人一马,返回时却是四人三马。 裴子浚便伸出一只手来,来拉他上马,谢珉行看了他一眼,然后走向了柳诗送的那匹枣红马,他说,“柳姑娘,还是我来驾马吧,姑娘家总不惯这些。” 柳诗送点点头,看着谢珉行上了她的马背。 裴子浚静静的看着他们,也便再也说什么。 劫后的边陲小镇分外宁静,柳诗送是小孩子心性,看见新奇的玩意儿便忍不住瞧一瞧,摸一摸,谢珉行便道,“难得柳姑娘这么有兴致,裴公子和邢捕头就多陪他逛逛,我正好有些事要办,便不奉陪了。” 说着作揖离去。 谢珉行在城中兜了一个大圈,最后站在一家隐蔽的医馆面前。 他才想要进去,又想到如果这样进去看脉,恐怕要把医馆里的人吓个半死,便在路边小摊上,随便买了条头巾。 所幸当地民俗中本来就有妇女裹头一说。 他这样蒙面进去,倒也不是太突兀。 谢珉行不能说话,指手画脚的跟医馆里的老中医指画了半天,所幸,胎儿无恙。 他才从医馆里走出来,就看见长身玉立的公子站在他面前,冷着眉眼问他,“谢兄,是病了吗?” 原来刚才谢珉行独自离开,裴子浚如何放心得下,便也追了上来,见谢珉行进了一家医馆,还是这副奇怪模样进去的,不免心生疑窦。 见谢珉行不答话,他便伸出手来,想给他诊脉,谢珉行却猛地拍开了他的手。裴子浚也吓了一跳,只听谢珉行道,“其实都怪我不好,练功急功近利,才会走火入魔,为人所趁。” “我自己的身体,我清楚。” 是拒人于千里的姿态。 裴子浚皱眉看了他一会儿,淡淡说,“谢兄,自己要保重身体。” 他嘴上虽然没有说什么,心中却疑窦重生,谢珉行的伤势真的如同他所说是走火入魔所致吗?他的言辞无懈可击,可他偏偏觉得他隐瞒了些东西。 可是他瞒着他,有什么意义呢? 还是说,有些东西,不方便他知道。 可是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谢珉行便再也不让他近身,别说是诊脉,就是他无意间碰他一下,他也会跟碰到了鬼一般,飞快的缩回来。 这让名动天下的宛陵公子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我长得很像鬼? 可是,裴子浚不知道的是,不是他长得像鬼,而是谢珉行心中有鬼。 他当然不敢让谢珉行诊脉,不仅是因为会诊出喜脉,而且还会发现他的内力在一点一点消失,他怕等到孩子足月之后,他会同寻常人无意……他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太危险了。 当然,最大的困扰还是肚子。 他摸了摸平坦的腹部,苦笑。 那里装了个活生生的活物,亦是他的心魔。 纵然现在看不出来,但过一两个月就要显怀了,他该如何解释? 所以他必须想办法和他们分道扬镳,他要尽快回到北邙山,他已经想好了,白鹿门的后山有一处专门闭关清修的山洞,到时候对外宣传闭关数月即可。 可眼下的事情,怎么样提出分道扬镳这件事? 49 时间飞逝,他们已经在这边陲的客栈待了足足有了三日。 原本聚集在此的江湖人士也陆续离开,是出关还是卷铺盖回中原,就不得而知了。江湖上永远不缺少人,也永远不缺少想要一战成名的人。 为了名与利,他们如同游鱼一般穿梭在江湖中,打败一个人,或者被一个人打败。 刑刃看了跃跃欲试收拾行李上魔教的年轻游侠,叹了一口气,“他们真当魔教是吃素的吗?” “不过,”刑刃忽然道,“看着这些孩子的样子,倒是想起阿浚你当年的样子。” 裴子浚见被自家舅舅揭了老底,想起前尘旧事,不由得红了脸。 “话说你当年的志向是打败知寒客吧?如今知寒客就在你面前,你却没有了动静。” “哦裴公子是想跟谢某打一架?” 其实他知道的,他现在这幅模样,别说是裴子浚,就算是寻常门派的新晋弟子,恐怕也不能打得过? 他知道裴子浚不会跟他动手,便放心道,“也好,我也很想知道南裴厉害还是北谢厉害。” 裴子浚苦笑,“谢兄,你其实是知道的吧,我永远不会跟你动手。”舅舅说的其实并不是完全正确,他最大的愿望,不是打败知寒客,而是能和知寒客并肩。 “哦,那真是太遗憾了。”谢珉行看酒足饭饱却是提出离开的好时机,“这些天多谢照顾了,我要回北邙山了,不如在此地分离吧。” “谢兄身上有伤,我正好无事,可以一同陪你上北邙山。” “……”好个“无事”。 如此,谢珉又留了两日。 可是他心里盘算着,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他每一次提出离开,裴子浚都会以各种理由把他留下,或者跟他走。 后半夜的边陲小镇本应该静谧无光的,可是却有一个人偷偷摸摸的摸到了马厩里,可怜的马被一匹一匹的验明正身。 这古怪的偷马贼正是谢珉行。 因为太黑的缘故,他花了很长时间才找到自己的马,那是一只又弱又瘦的老母马,可是对于他回北邙山来说,足够了。 他上了马,狂奔出好几里,才慢慢吁了一口气。 总算摆脱他们了。 不知觉天已经微凉,在这广阔无垠的荒漠中,可以看到斗大的旭日从地平面慢慢升起,在这满眼的金色光线中,却可以看见一人一马立在视线的尽头。 为了追上他,他想必也是跑了一夜,可是他的衣发纹丝不乱,仍然是世家子弟的风度,眼神却是极冷。 谢珉行暗想不好,他知道裴子浚是牛皮糖,没想到,这牛皮糖的粘性如此强悍,一旦沾身,就算逃走了,照样能黏上来。 裴子浚却不说话,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印象中的那个裴子浚一直是谦逊有礼,风度翩翩的模样,却头一次见他这样的表情,他没有想到,裴子浚也会发这样的火。 许久,他才道,“谢兄这样执意甩开我们,难道真的要去找你那位教主大人?” 自从凉亭一役之后,裴子浚再也没有提起那件事情,他自然也不会提,只当这件事情就这样揭过去了。 他想着毕竟是他的一桩私事,他心悦谁,和他裴七公子有什么关系……反正他也永远不会知道。 没有想到,他不是不在意,而是他……太在意。 “你很看不上断袖之癖?”谢珉行忽然问道。 “可惜,我是。” 他苦笑道。 23.第 23 章 50 谢珉行原本以为被他的话语刺激到本应逃得远远的裴子浚,第二日又堂而皇之的出现在他的眼前。 出了关,离北邙山还有很长一段路,为了不横生事端,他轻装上路,十分狼狈,奈何他背上的知寒剑是他的活字招牌,仍旧有人认出他。 “你是……知寒客?”他转身望去,却是一群白衣蓝带的年轻人,依照校服样式,应该是候潮剑派的新进弟子。 出入江湖的年轻人,一腔热血,总免不了逢人就想挑战的毛病,总是想着能一战成名,谢珉行以前也不是也没有遇到过,那时他心高气傲,总是三两招撂倒了了事。 可是眼下他的身体却不允许他动粗。 他的内力越来越弱,几乎快要和寻常人无异,光凭剑招,一两个他尚且可以应付,可是他面对的却是一群迫切想要扬名立万的候潮剑派的弟子。 “我不是。”他不想惹事,只好睁着眼睛说瞎话,“你认错人了。” 候潮剑派的弟子面面相觑,仍是不相信,“我们虽然不认识知寒客,但是我们认识他的剑,如果你不是知寒客,那这把剑一定是偷的,我们也要为谢大侠取回这知寒剑!” 谢珉行欲哭无泪,不管他怎么说,横竖这群小崽子就是想要跟他打一架呗。 形势所迫,谢珉行也只好伸手去取背上的剑,他想着他拿着剑比划两下,他们大概就会相信他不是知寒客了。 毕竟,知寒客不可能这么弱。 他不是知寒客,小崽子们大概会失去和他比武的兴趣,毕竟打败知寒客是扬名立万的事,而打败一个籍籍无名的路人,却只会被人说仗势欺人,到时候,他在找个借口溜走便是。 他这样想着,也真的去拔了身后的剑,却有一只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按住了他,他转过身去,原本应该消失得无影无踪的锦衣青年轻轻握了握他放在剑柄上的手,冲他微微一笑。 “你们不配跟知寒客动手,要打,先打赢我吧。”裴子浚道。 “……”在场的候潮派的弟子完全没有料到会演变成这样,虽然换了一个人,可是眼前的这个人,显然也是大有来头,说着一股脑儿往前冲。 宛陵公子的名头名不虚传,裴子浚打起架来,和他打架的路数截然不同,讲究飘逸优雅,片叶不沾身,数十招下来,他的右手仍旧背在身后,连衣袖都不曾皱一下。 好骚包的打法。 谢珉行心里暗道。 他在一边看了一场好戏,竟然忘记了提前溜走,以至于裴子浚打完架回来,直接走到他面前,他都还有些懵。 青年皱着眉头看了他许久,似乎有一些话要问,却什么也没有问。 谢珉行很想问他一句你又回来干什么,可是那青年已经丝毫不把自己当外人的接过他手上的缰绳。 “我给你牵马。” “……” 裴子浚再也没有说什么,倒真的给他牵了一路的马。 他们两个一前一后,谁也不说话,又走了一路。 最后,谢珉行终于受不了这怪异的缄默,他当然不会认为,裴子浚不会吃饱撑的专门来给他牵马,道,“裴公子贵人事忙的,怎么好和我这种死断袖纠缠在一起?”他以为经过昨天那件事情以后,裴子浚大概会躲他躲得远远的,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你……刚才为什么迟迟不肯拔剑?” 裴子浚皱眉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他,却问了另外一个问题。 谢珉行苦笑一声,他那些把戏糊弄初出茅庐的小后生还行,又怎么能够瞒得住裴子浚。 “其实你也看出来吧……我走火入魔,内力耗损……” 虽然不是走火入魔,但是近日来的确感觉到内息越来越弱,如果不是这样,他又怎么会被同样五脏俱伤,内力涣散的元卿挟持了这么久呢? 裴子浚心中倏然一痛,艰难道,“真的……一点内力也没有了吗?” 谢珉行苦笑不语。 裴子浚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谢珉行说,“同情?嘲笑?好了,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 谢珉行索性也不走了,低声说,“我在没有拜入白鹿门之前,其实当过很长一段时间的乞儿,所以我很清楚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其实我以前也很害怕,如果谢珉行不是知寒客了,会是怎么样?当时我想都不敢想,觉得这一定是顶可怕的事情。” “可是,后来真的发生了,我才知道,其实当一个普通人,并不是那么不可接受。饭要照吃,日子也要照过,毕竟天也塌不下来……所以何必纠结呢。” 裴子浚看着眼前的男人不羁自嘲的模样,忽然很想给这个人一个拥抱,可是又想到这样逾矩了,终究什么也没有做。 他只好目不转睛的看着他的星星。 那是他的星星,纵然掉入泥沼,蒙了灰,染了尘,也还是他的星星。 51 谢珉行又赶了两天的路,和之前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后面多跟了一个自己会跑的大包袱。 这个包袱非但自己会跑,而且会在适当的时候,充当门神,饭缸,钱袋。非但不麻烦,而且还很多用处。 谢珉行却无福消受这样的大包袱,望着隔着桌子眼巴巴看着他的青年道,“你要跟我到什么时候?” “当然是……到白鹿门。”青年眨巴眼,说道,“我记得谢兄之前说过欢迎我来北邙山的。” 谢珉行如何不知道裴子浚想要护送他回白鹿门的心思,又怕伤了他的自尊,才编出这样一套说辞来。 “那邢捕头和柳姑娘呢?” “他们已经提前回去了。”裴子浚答道。 “那你隔着桌子跟我说话,不累吗?” 他想着横竖不过十来天,让他跟着就跟着吧,反正以后就分道扬镳了。 “……” 裴子浚楞了半响,知道谢珉行默许了他的跟随,开心的坐到他的身边来,一连叫了好几个菜,谢珉行没有什么胃口,动了两筷子就不动了。 裴子浚见他不动筷子,又想劝他多吃一点,“谢兄,你要多吃些。”说着还从头到脚看了他一眼,“你太瘦啦。” “……”谢珉行心中有鬼,怕被他看出些什么,觉得毛骨悚然的。 最后,谢珉行还是偷偷摸了一下他的腹部,那里已经微微隆起,虽然不是很明显,但是他不能相信几个月后,自己会变成什么样的怪物。 看来还是要尽快赶回去。 他心中惴惴不安,一顿饭也吃得没滋没味的。 这时,酒楼外的大街上忽然传来一阵哭闹声,从窗户望下去,大街上人声鼎沸,却有一群黑衣斗篷的人格格不入,他们押解这一辆巨大的囚车。 而那巨大的笼子里,关着不是奇珍异兽,而是个活生生的女童。 那笼子里的女童约莫七八岁的样子,却被穿上了火红色的嫁衣,甚至还抹了胭脂粉黛,十分怪异。 小孩子哪里见过这种场面,不安和恐惧让她瑟瑟发抖,哭闹不休。 “怎么回事?”谢珉行问。 跑堂的小二低声道,“客官莫要理这件事,看过也就罢了,不要再提。” “到底为什么不能提?总有个前因后果吧?” “你们可别说是我说的啊。”店小二放低了声音说,“那个女童,是今年安排献祭的。其实每年都会有这么几次的,离这里三十多里地外有一座北邙山,那里有一个魔教,教主性情古怪,就喜欢七八岁的孩子,男女不忌,所以当地人也是没有办法,只好挑选出适合的孩子,送上去献祭……哎,被选上的多半是回不来咯……可怜了女娃娃……” 元卿?谢珉行暗暗想道,又是那老怪物搞的鬼吗?他又在搞什么邪术吗? 他想这些事情的时候,裴子浚也在看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过了许久,他们交换了一个眼神,达成了一致——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情,如今让他们碰上了,也不能不管了。 算准了这群护送祭品的人的落脚之地后,他们便开始行动了,裴子浚说,“谢兄,到时候我负责引开他们,你趁机下手把人捞出来。” 谢珉行点点头。 可是真正到了行动的时候,却出了纰漏。 就在裴子浚以为所有人都被收拾干净的时候,凭空冒出来一个黑衣斗笠的女杀手。 她出招狠辣,如雷霆之势,让裴子浚应接不暇,不过交手了数百招,已经满身是汗,完全失去了风度……她动作机械,可是每一招,都在拼命。 她似乎不把对手当人看,也不把自己当人看。 谢珉行抱着害怕不已的孩子,看了许久,也觉得她的招式十分古怪,后来,他终于发现古怪之处在哪里了? 他对这些剑招太熟悉了,虽然招招都是往死里打的打法,还没有什么章法,但是,毫无疑问的,这是他们白鹿门的招式。 她是谁? 为什么会白鹿门的招式? 一番缠斗后,裴子浚终于掀开了她的斗笠,露出了庐山真面目。 他们都吃了一惊。 谁也没有想到,他们寻找了大半年的唐忱柔,会以这种方式出现。 尽管她的眼里空无一物。 24.第 24 章 52 “师姐?”谢珉行情不自禁唤了一声。 那玄衣女子听见这声响,起初无动于衷,忽然微微侧过头,终于把目光放在了谢珉行身上。 她的目光虽然依旧空洞无物,但是视线的确是停留在谢珉行身上了,谢珉行大喜,继续道,“师姐,你看看我,我是阿珉啊。” 那女子像一具常年累月不思考而生锈的木偶,想得很费劲,她一脸茫然的看了一眼谢珉行,但是很快挪开。 那并不是她想要找的,但是她似乎已经找到了她一直寻找的东西…… 当唐忱柔的弯刀劈过来时,谢珉行才知道她想要的是什么——她从刚才到现在,她其实没有看谢珉行一眼,她看的,一直是他臂弯里的红衣女童。 她要这红衣女童的命! 谢珉行躲避不及,只好用身体把小女孩护在怀里,那弯刀却没有因此落在谢珉行的身上,而是与错风刀相碰,“哐”的一声,利刀引声而断。 谢珉行没有想到这变故,回过神来,抱着女童的身体已经准确无误被青年环抱着,退了好几仗。 “谢兄,她中了勾魂,她不认不得你的!”裴子浚一遍说一遍用空着那只手随手摘了一片树叶到谢珉行手里,“谢兄,麻烦吹一段清心咒。” 勾魂和引魄,中了的人症状虽然相似,却完全不同。 引魄是对死人施法的,若那死人的尸体完全腐烂,或者捣毁那具尸体,引魄之术自破。 而勾魂却不同,因而需要施法的对象是活人,需要更加高深的内力基础,起码要比被施法之人要高深得多,才能够自如操纵中勾魂之人,而且,一旦中勾魂之术,外力不可破,除非施法之人自动解除,否则只要那人一日活着,便一日受操控。 而裴子浚说的清心咒,也只能让她退避三舍而已。 对破解勾魂并无裨益。 可是眼下也只能这么做了。 谢珉行凝神屏气,将叶子送到嘴里,唐忱柔果然不敢靠近,她在安全范围里徘徊了片刻,见目的不能达到,转身就跑得无影无踪。 操纵唐忱柔的那个人有够怂的,怎么这样就跑了? “……”裴子浚和谢珉行面面相觑,危险过后,他才感觉出来他放在谢兄腰间的那只手不妥来,忙把手抽出来。 谢珉行也有些尴尬,只走过去,把怀里的小新娘,放在破庙的神龛上,那女童从刚才开始就不哭不闹,只眼珠子滴溜溜的转,端端正正的坐在神龛上,好似一尊小菩萨。 “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在哪里?天色也不早了,我们送你回家。”谢珉行道。 小新娘眼珠子滴溜溜的又转了一遭,就在他们以为这是个哑巴女娃娃时,那红衣女童目不转睛看了谢珉行一会儿,忽然恳切道,“谢谢大侠救了我。” 她的声音稚气如幼童,可是话语却比大人还要波澜不惊。 她扁扁嘴,蹦出一句让两人都大惊失色的话来。 “你救了我,那么我就是你的新娘子了。” 53 谢珉行哭笑不得,“你叫什么名字?” “潼潼。” “好吧,潼潼,我们送你回家。”裴子浚冷着脸说,他对这个小女童的印象十分不好,不仅是因为她缠着谢珉行,而是她强做大人人小鬼大的那种语气让他很不舒服。 潼潼想了想,也点点头,“好吧,你跟我我回家,我们就能拜堂成亲了。” 谢兄好笑,小东西懂的还真不少,还知道拜堂成亲? 不过总不能放这个小孩在破庙里不管,他们依照小孩的指点找到小孩的家时,天已经全黑,那座高墙大院的宅院笼罩在混沌不清的天色中,白墙铁门,与周围的其他建筑有些格格不入。 “相公,我们到家了。”潼潼奶声奶气的说。 “乱叫什么。”谢珉行还没有什么,裴子浚已经冷声呵斥。说来也奇怪,平日里一向待人谦逊笑脸迎人的裴公子今日忽然跟小孩子斤斤计较起来。 潼潼却甜甜的揽着谢珉行的胳膊,又唤了一声,“相公。” 挑衅的语气。 裴子浚全身的火气都被激起来了,他不知道那天是怎么了,口不择言道,“他是断袖,做不了你的相公。” 他这句话一说出口就后悔了,十分愧疚的看了一眼谢珉行,好在他和潼潼似乎都没有听见。 他们敲了许久的铁门,才出来一对中年夫妻,一看见潼潼,就拉着潼潼说,“您终于回来了。” 潼潼低着头,甜甜的笑了一下,叫了一声,“阿爸阿妈。” 那对中年夫妻稍微惊讶了一下,不过很快热情的招呼起裴谢两人,他说多亏了两位大侠,潼潼才能够平安回来,一定要好好谢谢两人。 谢珉行和裴子浚各自心里惦记着事情,本来不愿意去潼潼的家,耐不住潼潼家人的热情,终于还是留下来吃了晚饭。 潼潼家的宅子很大,人却很少,只有潼潼的父母和一个老仆住着,因此空落落的。 裴子浚皱眉看了看那一堵高墙,觉得有些奇怪。 院落的围墙造得过分的高,完美的隔开外面的世界,也隔开了阳光的射入,因此,宅院里阴测测的,种满了各种喜阴的植物。 “恕我多嘴,我有些问题想请教童先生和夫人,献祭这件事是从什么开始的?” 饭桌上谢珉行忽然问。 “大约已经有十几年的传统了吧。”童夫人回忆道,“最早开始献祭时,我还是个孩子,我的那时候的一个小伙伴就是献祭没的,没想到这一次轮到了自己的女儿,作孽啊。” 谢珉行听了,觉得不太对,元卿继承教主职位尚且只有七八年,难道魔教历代教主都需要小孩献祭?会不会不是魔教教主干的? “这一次怎么会选中潼潼?他们是怎么选中小孩的?”他继续问。 “哦,这个啊,每年到了献祭的时间,当地人会举行祭天仪式,让所有适龄孩子聚集在一块儿,让上苍来选择。” “如何上天选择法?” “在宗祠出养有一只神猴,他选中那个孩子,就会跳到那个孩子身边去。” 谢珉行听了笑了一下,原来成千孩子的生命竟然是系在一只畜生身上,他倒是想要去看看那只畜生神在哪里了? 他们想要起身告辞。 不过谢珉行很快就笑不出了,因为潼潼的父母的说,我们潼潼选中了,那么你就该留下来做上门女婿。 谢珉行和裴子浚都觉得这对父母实在太荒谬,哪里有听自己七岁的女儿的话?不过,他们还是留了下来留宿。 半夜的时候,裴子浚忽然溜进了谢珉行的房间,谢珉行也没有睡着,干脆坐起来,看着裴子浚。 “看来谢兄也睡不着啊。” “这个童宅有古怪。” 裴子浚点点头。 “这个宅子的确古怪,不过最大的古怪在于,偌大一个宅院,真正做主的,却是一个七岁的女童。” 25.第 25 章 54 “当时我们来到这里的时候,那对父母,第一眼看见潼潼的神情,实在是太怪了了。” “是的,如果是寻常父母,自己的孩子回来了,又怎么会这个神情。”谢珉行又一次回想起那对父母的神情,简直像是见了鬼。 “所以那对父母的话,只能信一半。”裴子浚说,见谢珉行仍旧看着他。笑道,“谢兄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谢珉行也笑,“你这样半夜把我叫起来,不只是说说这个的吧?” “果然瞒不过谢兄。”裴子浚指了指那郁郁葱葱的院落,忽的拉了一把谢珉行,“我要去做偷鸡摸狗的事,自然要把谢兄拖下水。” “你呀。”谢珉行低声轻叹了一声,却心甘情愿由他牵着,来到院子里,他的内心俱是缱绻,看着青年撸上袖子,在喜阴植物最茂盛处刨起土来。 “我观察过这个院落里的植物,都是生长缓慢的喜阴植物,不是七八年长不到如此茂密,可是奇怪的是,他的土去却是新的湿润的,想必时常翻新。”青年缓缓解释道。 “既然不是新种的植物,那么就是时常往土里埋些东西。”谢珉行思索道,“所以我猜……这地下一定埋了东西!” 青年挽着袖子,已经独自刨了许久的土,嗔怪道,“我谢兄嘴上可真聪明,就是手上不肯来帮忙,也算不得什么……” 谢珉行才想来帮忙,那青年却说,“哎,谢兄,我说着玩的,你不要过来弄脏衣服了,只要看着谢兄啊,我就能干劲十足……哎,我铲道了一个硬物……” 他们弯下腰去,抖开碎泥,那几块森森然的白骨比一般的骨头要小巧许多,可是,毫无疑问,那不是什么动物的骨头,是人骨。 还新鲜,像是几个月前埋进去的。 他们挖出人骨来,自然吃了一惊,可是还来不及惊讶,就又发生了一个变故……玄衣不清醒的唐忱柔又出现了——她站在浓密植物的后面,目沉如水,无悲无喜,似乎已经注视了他们许久。 她摇摇晃晃的走过来,不由分说朝着挖土的裴子浚出手,招招狠辣,却不致命——她是为了阻止他们挖土的。 他们缠斗了数十招,自然惊动了堂屋里的主人家,唐忱柔看堂屋里的主人要出来,也不恋战,迅速的撤退了。 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他们循声回过头去,看见红衣女童站在后面看他们,神情似笑非笑,谢珉行心中一个激灵,想着不好暴露了,那女童却全然不在意他们发现了什么,只是看着谢珉行,“相公,你不睡觉,是睡不着吗?”小女孩的声音温温柔柔的,可是他却觉得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谢珉行不知道如何回答,却被一双温暖的手牵着,直接带到了房里。 “你在想什么?”谢珉行忽然问他。 裴子浚抬起头来,谢珉行也想到了什么,两个人本来是在想不同的事情,却在拐了无数个弯后,却都汇聚成了同一个答案。 “我想我可能知道这十几年来消失的孩子,都去哪里了?” 他们不约而同。 55 裴子浚笑了笑,道,“看来谢兄想的跟我一样。” 这几块骨头形状小巧,不是任何体型较小的动物的骨头,那,只有一个可能,他们是幼崽的骨骼,或者是人类小孩的骨骼。 他们挖出了那几块森森白骨,或许只是冰山一角。 当那些浩瀚茂密的植物日复一日的生长在暗无天日的高墙之后,他们汲取养分和水分,最终苍翠浓密,可是,没有人会想到,那些植物的根茎下,可能连着的,是一个小孩儿的头颅,躯干,他们生长所需要的养分可能是那些死去小孩的血肉,血骨灌溉,枯骨生出曼陀罗。 现在想来,这份勾当已经持续了将近二十年了。 这实在是一件骇人听闻的事。 他们都倒吸了一口凉气,谢珉行很快又想到了一个问题,既然那对夫妇是丧心病狂的食人魔,为什么潼潼活得好好的?真的是因为虎毒不食子吗?可是他们对待潼潼的态度并不亲厚。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这对父母呆久了,潼潼的性子,古怪的简直不像一个孩子。 “可是,不管怎么样,潼潼终究只是个孩子,总不能让她呆在这样的恶魔身边。” “你的意思是……要带那个小孩走?” 裴子浚皱眉,却没有反驳什么。 身处危险之地,他们都睡得不是很踏实,自从那一日心直口快说出了自己是断袖这样的话,谢珉行似乎就破罐子破摔了,他能够坦然的面对裴子浚,即使同床共枕也没有什么心理障碍。 毕竟,如果不发生那件事,他和裴子浚,从相识到相知,到最后绝大可能是落了一个一生知己或者一生兄弟的结局。 他不知道裴子浚是怎么想的,而他,他不过是照着最初的那条路在走。 到了酉时,他们听到了铁门开合的声音,从门缝中看去,却有几个壮汉抬着几口大缸进来,她们掘开了植物下的泥土,似乎要埋些什么东西。 大约半刻钟后,所有的土被填回了原处,埋土的队伍也浩浩荡荡的离开了。 他们在宅院里走了一圈,发现院落里空无一人。 他们对望了一眼,主人家不在了,是时候离开了。 这时候,他们回头,看见潼潼又站在了那浓密植物的前面,“潼潼,你的阿爸阿妈都不是什么好人,你愿意跟我们走吗?” 潼潼歪着头,咯咯的笑了一下,“是呀,他们坏死了,我要跟小相公走。” 于是他们就把潼潼带了出来,小东西不愿意走路,非要谢珉行背着,走到一半闹脾气,说要吃血豆腐,可是天还没有亮起来,哪里去找血豆腐呢。 于是小女童就不再恼了,只安安静静的听裴谢两人说话。 “等到天亮以后,我就召集附近的中原武林人士,势必要把这个残害小孩子的魔窟一网打尽。”裴子浚说,“可是有一件事很奇怪,这跟魔教有什么关系?” 无论是当地人,还是那对父母口述,都把这件事情的帐算到了魔教身上,他不知道魔教教主元卿在这件事情上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 “你知道在元卿之前的上一任教主是谁吗?” “知道,是一个叫做姚千机的女子。”谢珉行记得他师父曾经说过。 姚千机是一个活在口口相传中的魔头。 魔教很多年前,并不是叫做魔教的。它有一个正经的名字,叫做青羊教。那时候,青羊教的人虽然行事诡异,却并没有成为武林的公敌,只能算是一个边缘门派。 而姚千机这个女子,执掌青羊教三十年,三十年来杀害武林人士和无辜百姓,在北邙山脉出自立为王,魔教残虐之名,也是在那个时候传开的。 后来,人们都渐渐忘记了最初的青羊教,只记得,北邙山上有一个魔教。 无恶不作,杀人成魔。 可以说,姚千机开创了魔教的一个时代,从残虐这一点,她日后的徒弟元卿,段位远远比不上她。 忽然,他们的背后传来了“咯咯咯……”清脆的笑声,他们回国头去,发现是潼潼在笑,她笑得得意,似乎是听了很好听的笑话。 他们忽然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额头也冒出了冷汗。 红衣女童勾唇一笑,“小子,你见识还挺广的嘛。” 她已经不屑于伪装小孩子,眼神里都是暴虐和倨傲。 “我就是姚千机。” 她说,她是故事里的那个姚千机。 26.第 26 章 56 “怎么可能?你怎么可能是姚千机?” 姚千机的传说流传开来至少也有数十年了,这个女魔头的年纪至少也应该有五十岁靠上了,怎么可能是眼前这个垂髫女童呢? 可是眼前的女童,确实没有一点小孩子的样子,她咯咯笑着,笑声像一把破碎的铃铛,“你们想必见过元卿,元卿不到三十岁,却像一个耄耋老者,而老身今天已经五十八岁了,却像一个七岁稚童,都是因为我们练的是同一种神功……” 生如蜉蝣,朝生暮死,人的一生也是这样,去过五衰之境,回过初啼之时,置之死地而后生,神功可成。 元卿显然已经经历过天人五衰之境,而姚千机,却已经退幻成了七岁幼童之时。 “所以那些孩子的惨案,都是你做的?” 想到他背后那个看似天真的小女孩,灵魂里其实住了一个老妖怪,谢珉行就一个激灵,几乎要把女童直接摔到地上,可是背上的女童却轻巧的攒住了他的背,亲昵的贴在了谢珉行的背上。 “那你的‘父母’呢? 女童咯咯的笑了笑,“呀,小相公不是都看到了吗他们太笨了,演戏也演不好,所以只好去做花泥了呢。” 他猛然想起他们出来时那群人埋下去的尸体,并不是新的受害小孩子的尸体,而是‘那对夫妇’的尸体,恐怕他们回去睡觉的时候,他们就被姚千机用某种手段弄死了。 “你杀害那么多小孩子,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们是我的养料啊,花不施肥会死,我没有他们供我营养,我也会死的啊。”姚千机理所应当的说。 裴子浚曾在轶事话本中见过这种返老还童的症状,便想起了其中的关键,“的确你会死……” “据晚辈猜测,你现在外貌七岁,每过一年,你的模样就会又小一岁,到了恢复婴儿之时,便是你的死期。我估摸着你只有七年好活了吧。” 姚千机被人说破痛楚,有些恼意,很快道,“我没有多少日子好活了,所以我需要你们的帮助。” “什么帮助?” “帮我杀上魔教,重新夺取教主之位。” 裴子浚觉得有些可笑,纵然厉害如姚千机,尚且不能撼动元卿一根毫毛,凭他和谢珉行就可以了吗? 姚千机似乎看出了他们的心思,道,“靠你们两个自然没有什么用,可是你的后面有一整个宛陵裴门,而他的背后,却是一整个白鹿门,况且,我还有她……” 他们沿着姚千机的目光看过去,巷口不知何时已经立着一个玄色女子,正是忽然出现,又忽然消失的唐忱柔。 “是你对我师姐下了勾魂之术?” “她是我的仆人啊。”姚千机笑意更甚,“自然要听我的。” “你!”谢珉行怒道,但是很快就说不出话来了。 因为裴子浚握住了他的手,他在告诉他——他们不是姚千机的对手。 现在他没有任何功力,师姐又神志不清,光凭裴子浚一人,根本不是姚千机的对手。 所以他们只能对她虚与委蛇,见机行事。 姚千机的第一步,就是让他们立即上白鹿门搬救兵,自从临鹤老人仙去,门派就有临鹤老人的师弟宋孤鸿代理掌门,可是谁都有清楚,这掌门之位,迟早要传给沈临鹤的嫡传大弟子,谢珉行的。 所以,如果是谢珉行说要召集弟子对付魔教的话……再加上一个前大师姐,一呼百应的唐三小姐的话…… 姚千机现在虽然宛若幼童,可是到底活了裴谢两人两辈子还要久,自然不可不精明。 “要晚辈回白鹿门搬救兵也可以,只不过晚辈有个不情之请。” “什么?” “我想好好安葬那些孩子。” 57 姚千机嗤笑了一声,觉得这两人事真多,但是还是躲在树上,随便他们怎么弄。 二十年后,这座高墙铁门的宅院终于被打开,一波又一波涌进来的,是二十多年间,那些受害孩子们的亲人朋友。 年代久远,有些尸骸已经烂在了花泥中,而有些,还是新鲜的白骨,只是分不清是属于哪一个人的了。 这一天,在场的所有人都缄默了。 当年是他们的懦弱,为了寻求莫须有的庇护和苟生,亲自把这些鲜活的生命送进了这个吃人窟法人。 当年夭折了的孩子,如果没有死去,他们或许已经长大成人,成为这熙熙攘攘人群中的一粟。 可是,没有如果。 所有的故事终将过去,他们终有一日会忘记这一日的伤痛。只有那泥土之上的浓密植物,一年复一年的生长和枯荣,开出妖冶或者清新的花朵。 草木比人长情。 草木会替他们记得。 最后,所有人都散场了,又只剩下了谢珉行和裴子浚。 裴子浚握了握谢珉行的手,说,“谢兄,我们也走了吧。”谢珉行又看了一眼那石碑前的燃起的香,也点点头。 在树上看够了戏的姚千机也蹦蹦跳跳的跟上了两个负剑的年轻人,撇撇嘴,想着,真是矫情,当初献祭的时候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现在又假惺惺的过来敛尸,好像这样,那些孩子就能活过来似的。 说到底,还不是想让自己心安一些,真虚伪。 他们谁也没有回头看一眼那座深宅大院,所以他们不知道,半夜的时候,忽然起了一场无名大火,那把火,足足烧了一夜,所有的秘密和罪恶,都埋葬在这熊熊火海之中。 58 回白鹿门的必经之地,叫做狮回谷。 而这个盆地小镇,也是魔教和白鹿门遥遥相对之地。 他们经过狮回谷的时候,正是傍晚,两条崎岖山路连着一望无际的山脉,往西便是魔教,而往东,回白鹿门。 可是,这两条山路,镇上人是从来不走的,因为每一条路,都不好走,都是不归路。 “前辈,天黑了,我们明日一早再上山吧。”裴子浚提议道。 姚千机趴在唐忱柔的背上,虽然不高兴,但是天黑上山的确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也便由着他们在小镇的客栈住下。 裴谢两人一间,唐忱柔带着姚千机一间。 一关上门,谢珉行长吁了一口气,示意裴子浚过来,裴子浚附耳过去,谢珉行才轻轻道,“我刚才在大堂中见着了我师弟了。” 裴子浚这才想起刚才在大堂的时候,故意碰翻了一桌青年的酒,还借机和他们起了争执。他刚才还奇怪,谢兄不是那种嚣张跋扈的性子,又怎么会和几个毛孩子起争执。 “他们穿着的都不是白鹿门的衣服,神色又十分不安,我担心白鹿门有变,边和他们约好了晚上去他们房里找他,你这里替我盯着点,别被发现了。” 裴子浚点点头,谢珉行便去了。 莫约过了半个时辰,谢珉行才回来,他神色凝重,道,“白鹿门果然出事了……” “是魔教?” “前不久十二护法带人上山闹了一阵,师叔云游未归,各位师弟也都还年轻,怎么能应付这些,便纷纷下山,寻求外援。” 裴子浚见他欲言又止的模样,便说,“谢兄但讲无妨。” 谢珉行苦笑一声,“说到底他们翻箱倒柜,还殃及了整个白鹿门,目标其实是我……” 裴子浚沉默了一阵儿,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却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这些天经历了各种变故,谢珉行实在是太累了,尽管有种种烦恼事,还是沉沉睡去了,半夜的时候,他忽然惊醒了,发现自己不知道何时整个人被裴子浚拥在怀里。 他觉得这样手足相抵的姿势有些窘迫,默默的挪开了几寸,却被青年大手抱了个满怀。青年似乎也睡得不是十分安详,又将抱着他的双手收紧了几分。 谢珉行苦笑不得,只得由他去了。 但是谢珉行却很快就笑不出了。 夜色下的小镇静谧无声,在这无垠的静谧中,他听到了一阵毛骨悚然的笛声。 ——黯然笛。 27.第 27 章 59 黯然笛其实不可怕,说到底不过是能够扰乱人心罢了,把人本来有的欲望无限放大罢了,可是可怕的是,不久之前,他被元卿下了极乐散。 极乐散的潜伏期极长,平时对身体对没有什么伤害,可是一旦被黯然笛这样的外界因素催动,就变成烈性春、药。 谢珉行很快就浑身燥热不堪,他不堪忍受这灼热,几乎咬牙切齿的想,到底是哪个混蛋在半夜三更吹什么黯然笛啊。可是,那笛声飘飘袅袅,显然是从极远极高处传来的,抓出真凶,显然不现实。 眼下最麻烦的是,他的肚子不允许他有欲念。 这些天他日夜赶路,肚子里的那只小怪物倒是十分体谅他,只乖乖在腹中待着,从不出来折腾他,它那样乖,他几乎要忘记它的存在。 可是,那也不代表着,他能抵抗得住这气血翻腾之苦。 只要想起这只小怪物是怎么来的,羞怯和不伦之感就让他无法面对眼前这桃花眼上挑的青年。 他心里无比清楚,眼前这个眉头紧皱的青年,是他的知己好友。 同样的,也是他的欲念,是他的无间深渊。 他想他不能跟裴子浚共处一室,他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丑态来,这样下去迟早会出事。他需要冷静一下。 可下一刻,青年忽然睁开了眼睛,他双眼赤红,眼里写满了偏执和迷离,就还从背后环抱住了他。 “不许走……不许去找他……” 他?谁? 谢珉没有想到裴子浚会做出这种举动来,但是依着青年浑身是汗的模样,应该是还没有清醒。 他也被自己一段梦境困住了。 他忘记了,裴子浚也是人。凡是人,就会有自己的欲望,听到这蛊惑人心的笛声,难免不迷失心智。 谢珉行被青年勒得够呛,但是很快青年已经恢复了神智,讪讪的放开了他,谢珉行浑身热意汹涌,这么近的距离裴子浚也很难不发现,便说,“我出去一下。” 可是青年却没有放开他……他还是不对劲。 就在谢珉行惴惴不安的时候,他已经被青年掀到在床铺上,“极乐散?”青年确认道,“他竟然给你下极乐散?” 还是被发现了?谢珉行苦笑,“裴公子既然发现了,还不放开我?” 可是伏在他身上的青年却没有丝毫要起来的意思,他眉头紧锁,似乎在思考什么的问题,他没有时间陪青年思考人生,火急火燎的想要起来,可是,就在他企图挣扎的时候,他忽然感觉下身一凉。 “你的教主大人能碰你,我不能?”裴子浚眉间暴戾之气亦增。 谢珉行有些愣,这实在太不像裴子浚说出的话了,简直是……有些太不像话了。 不过很快裴子浚的目光就落在他的肚子上,肚子里的孩子已经快要满三个月,脱了衣服,那突兀隆起的弧度更是无所遁形。 “你的肚子……”青年吃惊了,谢珉行吓得冷汗直流,不敢看他,好在下一秒青年叹了一口气,“谢兄纵然现在内力尽失,也不可这样暴饮暴食,自暴自弃,应该勤加修炼才是。” 谢珉行有苦说不出,讷讷,只好顺着青年话往下说,“我最近确实疏于练功……” 他想要起来,下一秒就听见了青年更加要命的声音,“我来替谢兄纾解。” “……!!!” 59 谢珉行耳边似千万口金钟嗡嗡作响,每一声钟响都足以让他头晕目眩,当青年轻而易举的擒住了他身下半软不硬的那物之时,他觉得头皮都要炸开了。 他已经分不清是“裴子浚疯了”还是“自己疯了”。 他抓住了青年的手腕,道,“裴公子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青年眼里含了一片看不清的雾气,手下滞了半响,又慢慢活动了起来,“我知道此举冒犯谢兄了,但是我也不忍心看谢兄煎熬,谢兄既然是……应该不抗拒男子的触碰,小弟逾矩了。” 他说得认真恳切,似乎真的只是不堪他忍受痛苦,这件事,与道义有关,与友谊有关,却“无关风月”。 谢珉行知道如此,自己该安心,可是却又忍不住暗骂了一声傻子,这一声傻子,不知道是骂裴子浚的,还是骂自己的。 他们四目相对,再无更多的话可讲。 满室寂然,只剩下低低的喘息。 声音都在窗外。 那黯然笛的声音越来越近,到了后来,竟然有近在耳边的错觉,伏在他身上的青年紧紧蹙着眉头,眼神是不看他,他神色肃穆,似乎在苦苦忍耐着什么。 听着这黯然笛,青年似乎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眉头皱的更紧了。 他在想什么呢,谢珉行目光迷离,可是头脑却是清明的,他不可抑制的想,他是不是在想,自己一心仰慕的知寒客竟然是这样不知廉耻的男人,在男人身下也能如此快活。 他转过脸去,不看我,想必不想看到我这张恬不知耻的脸吧。 “裴公子,”他觉得自己说这样的话有些难堪,但是他却不想让他为难,“我已经是那样的人,我自己……也控制不了,但是裴公子一生风光霁月,不必为了我,做这些肮脏事……” 青年皱眉看着身下这张因为欲、望而染红的脸,明明已经沉迷于情、欲不可自拔,却还要勉强自己说出这番义正言辞的话来。 这双说话的唇,真是顶顶讨厌。 他凝神打量了谢珉行一刻,觉得这番话实在是刺耳,却不知道怎么让他不要说了,就俯身含住他干燥的唇,堵住剩下的话语。 他全身酥软,没有一点力气,被青年亲了正着。 青年的舌头在他的嘴里舔了一圈,忽然如遭雷击,两人的唇猛地分开了,因为太突然,连带着牵出了一丝银丝。 “我……我……”裴子浚“我”了半天,也没“我”出个所以然来,他们是兄弟,帮兄弟纾解欲望,已经是不伦之事,可是亲吻,实在是太过了。 况且对方还是自己的知己好友。 鬼迷心窍么?连他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 谢珉行对于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也有些发懵,看着青年痛苦懊悔的神色,只好道,“都怪那黯然笛,裴公子想必把我当做你那位心上人了,我不怪你……” 裴子浚脸上仍是酡红一片,也顺着台阶往下爬,道,“多谢谢兄不怪罪。” 可是心里却越发不安起来。 黯然笛声犹在耳边,他放大人的欲望,却不会扰乱人心智,他清醒的知道自己亲吻的是谁,一想到眼前的这个人在那个人的身下,也是这副意乱情迷的模样,他就觉得几欲发狂。 那是他想要捧在手心里的星星,却被那个人弄脏了,他如此痛恨。 可是,到头来,他发现—— 他对那颗星星,其实也并非那么纯粹。 也同样怀着暗昧不清的心思。 真是该死。 60 谢珉行心跳如捣,见事情终于圆过去了,也忍不住舒了一口气,他想要对青年笑一笑,来缓解这尴尬不安的气氛。 他的笑却凝固在脸上。 肚子里安分了很多天的小怪物忽然踢了一下。他的这一下不轻不重,似乎只是来提醒他不可一时贪欢。他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十分古怪。 “怎么了?” 谢珉行自然没有办法和他说真正的原因,只是把肚子盖上了,又轻轻的安抚了几下,道,“你听窗外。” 不知何时,窗外的笛声已经消失,而是换成了若有似无的刀剑声。 谢珉行想要站起来去窗户边观望,却因为刚才纵、欲太过,踉跄了一下,如果不是裴子浚扶着他,他就要跪倒在地上了。 真是好不狼狈。 他的脸上烧似的一阵,青年见他站不稳,干脆把他横抱起来,谢珉行一个大男人哪里肯依,却听裴子浚道,“谢兄现下没有内力,还能用轻功?” 言下之意是想要施展轻功去外面一探究竟。 谢珉行登时无言以对,也只好依了青年。 月光皎皎,师回谷的屋顶上,却有一群黑衣斗篷的人,对着一个姑娘和一个小孩打得不可开交。 元卿坐在轮椅上,由两人黑衣人抬着,噙着笑看戏。 姚千机功夫深不可测,可是十二护法同时围攻他,到底还是吃力,她细着嗓音,道,“好徒弟,你到底要什么?连青羊教我都给你了,还有什么舍不得的?” 元卿笑道,“原本我是来找谢珉行的,但是我现在改变主意了。” 他阴测测的目光环顾了一圈,最终落在姚千机身后不发一言的玄衣女子身上。 他的声音低沉,竟然真的像一个多情的情郎,“还有什么比接自己老婆回家更重要的呢……” 28.第 28 章 61 一句“老婆”听得谢珉行心惊,差点从裴子浚的怀里摔了出来。他方才忆起自己还由着裴子浚横抱着,他挣扎了几下,想要下来,可是裴子浚却专注着听着那边的动静,反而收紧了双臂。 ——好像是怕他从他怀里摔出去似的。 谢珉行无奈,他不知道为什么今天裴七公子是昏了头还是怎么的,可是脸皮如知寒客,是决计没有脸面说出口让他放他下来的,况且他腿间仍然发虚,便也只得作罢。 “老婆?谁是你老婆?”姚千机笑了一下。 那个轮椅上的病弱男子却没有回答,他噙着一丝笑,慢慢走到了月光深处,对着那个一动不动的玄衣女子单膝跪了下来,托起她的一只手,温柔低语道,“阿柔,你来带我回家了?” 可是,从始至终,唐忱柔都没有看他一眼。 元卿如梦初醒,轻笑了一下,低语道,“我道她怎么会这么听话,原是勾魂。” 他站起来,对姚千机道,“你竟然已经能对她下勾魂之术,看来师父这些年的功力又精进不少?” “可你,却成了这副痨病鬼的模样……也是很有出息。”她声音如稚童,却说出这样的话语,实在是古怪又诡异,她转身后看了一眼唐忱柔,别有深意的笑了笑。 这些年元卿的一举一动,从来都没有逃过姚千机的眼睛,既然也知道他与唐忱柔的这段风流糊涂账。 她方才,自然是假装不知。 元卿诚恳道,“我自然不和师父相比,徒儿愚笨,很多事情还要赖着师父指点。” 红衣女童哼了一声,道,“你知道便好。” 谢珉行和裴子浚对望一眼,不知道这对师徒各自在打什么鬼主意,他原本想这对徒弟内斗得厉害,不如等他们斗得两败俱伤时,带走师姐,趁机逃走。 可是他们的如意算盘不如意,他们显然已经不想再斗下去了。 元卿又道,“只是阿柔,我需带走。” 姚千机看了他徒弟一眼,嗤笑,“我以为你会管我要些更有意义的东西。” 她在这世上活得太久,也活得太通透,实在看不懂现在年轻人的想法,权衡利弊,无论是清醒的唐三小姐还是如今目光空无一物的唐忱柔,他带走了,等于和全中原武林为敌,于他没有半点好处。 她想不通,为什么元卿执意要唐忱柔? 其实,甚至连元卿其实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非要唐忱柔? 明明他不是孟仕元,阿柔也不是他的妻。 姚千机又说,“我以为你会要跟在我身边那个姓谢的小子,听说这些日子里,你上天入地的找他。” 元卿原来不知竟然是姚千机先找到谢珉行,但是她显然不知道他为什么想要谢珉行,否则,也不会这样轻率的告诉他谢珉行的下落。 “世上哪里有那么便宜的事,师弟和师姐,你只能带走一个人。”姚千机明白,如果唐忱柔和谢珉行一定要放弃一个,她一定要抓住的那个人,是唐忱柔,她的这副身体太小,需要唐忱柔的保护,而且,唐忱柔是牵制谢珉行的筹码,放弃了谢珉行,她仍然可以用唐忱柔,可是放弃了唐忱柔,谢珉行就不会受她辖制。 她这样想着,可是元卿想得却是另外一番心思。 他又看一眼那个面无表情的玄衣女子,她平淡的容貌隐于斗笠之后,身上却笼罩一层白釉似的光泽…… 平淡无奇的一个人,身上却有光。 他忽然不忍再看,转过身去,然后道,“那么,我要谢珉行。” 62 谢珉行乍然听到自己的名字,心里咯噔一下,身体往后仰,碰落了一片残瓦,正好砸在了裴子浚的胳膊上。 他下意识抬头去看裴子浚,发现裴子浚同样在注视着他。 他没有觉出疼来,似乎看了他许久。 他神情肃穆,眼里却写满了狐疑。 谢珉行想他在想什么,想问什么?为什么不痛痛快快问出来,光看我的脸,能看出花来?他还没有想明白,就听见元卿的声音,“屋檐后面的朋友,看够了热闹吗?” 谢珉行无奈,只想从裴子浚的怀里挣脱,裴子浚也不阻拦,只是扶着他,踉踉跄跄的从阴影处走出。 “我道是谁?原来是我的好阿珉。”元卿轻笑了一声,“我说我会回来接你的,没想到你已经迫不及待送上了门。” “呀,好阿珉,怎么不说话?可是害羞了?” “……” 谢珉行心里只担心着师姐,并不十分想搭理元卿的胡言乱语,只道,“是不是我可以换我师姐?” 元卿瞥了一眼一边立着不声不响的唐忱柔,忽然释然的笑了,“用她换你,自然划算。” “好,一言为定。”他回头向着裴子浚使了一个眼色,意思是如果他换了师姐,就立即把师姐带走——他要……保师姐平安。 他转过头,看着师姐目光空洞,却在慢慢走向他,也开始迈开步伐,朝着反方向走去。 可是,他很快发现,那只攥着他的手……从来没有想过要放开。 谢珉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差池,想叫裴子浚放手。 可是今天晚上一直沉默的青年忽然挡在了他的前面,他紧紧拽住了谢珉行的手腕。 岿然不动。 当然知道唐忱柔对于谢珉行的意义,只要他的师姐好,就算让他去死,他也会愿意的吧,这似乎真的是最好的选择,裴子浚知道自己不清醒,可是只要想到,他的星星,一步一步,走向的人,是元卿。 他就觉得,自己还可以更疯一点。 “可我,想护你周全。” 青年在心里如是说。 29.第 29 章 63 但是,青年最后还是放开了谢珉行的手。 眼下唐忱柔那副样子,谢兄又失了内力,他不能疯。他从未如此痛恨理智和清醒,却不得不清醒,他嘱咐道,“谢兄,小心行事。” 谢珉行颔首,什么也没说,便一步一步朝着唐忱柔的方向走去。 唐忱柔面无表情,也向着自己走来。 他和她打了个照面。 他和她只有数步之遥。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际,唐忱柔忽然睁开了眼睛,可是这一次,她的眼睛,不再空洞无物了,她目光迥然,眼里似有铁马冰河。 亮得可怕。 谢珉行离唐忱柔最近,最先发现了她的不对劲,他忍不住想要发声,唐忱柔却横了他一眼,似怒非嗔,是他熟悉的师姐。 谢珉行又看向唐忱柔时,她又恢复了目光无神的模样,脚步越来越沉,竟然在谢珉行前面挺了下来。此时的谢珉行,心中已经由最初的惊讶换成了笃定,他不知道他师姐要干什么?只好沉默又惊讶的看着她。 奇怪,她竟然自己停下来了?姚千机狐疑的看向对面而立的两人,不耐烦道,“怎么还不走,快走!” 难道她脱离勾魂的控制了?元卿颇为玩味的看了一眼,却没有多说什么。 姚千机的整颗心却已经被狐疑和不安塞满了,她决定亲自去查看。她站在唐忱柔面前,像只红色的小蝴蝶一样围着唐忱柔转来转去,一边转,一边试探性的伸出触角,碰碰她的衣襟。 可是唐忱柔忽的像入了定一般,也不听她的话,也不动了。 因为忌惮于唐忱柔会不会已经醒了,生性敏感又多疑的她自然不敢靠得太近,只若有所思的凝视着她,忽的,她凝聚内力,一掌劈了过去。 唐忱柔却没有躲,用血肉之躯生生的接下了这一掌,额头沁出了斗大的汗珠……这样的疼痛,即使仅仅看到了,也会觉得胸口锥心刺骨的疼痛。 可是唐忱柔却面无表情,眉头也不曾动一下。 可是远没有结束。 接下来是第二掌,第三掌,第四掌…… 唐忱柔忍受着五脏俱裂的非人痛苦,像一只目光无神,任打任挨的破布娃娃——这个人,还是人吗? 姚千机停下来,她开始思索自己的判断是不是错了,唐忱柔会不会根本没有醒,是她多疑了,她反复揣度,提防着唐忱柔,却没有想过,除了唐忱柔,其实还有一个人也可以轻易的近她的身。 她感觉到天灵盖一阵痛彻心扉的疼痛,她惊讶的转过头去,看到了她一直忽略的人。 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以这种方式,败在一个手无寸铁毫无内力的青年手里。 至少在此之前,她从来没有把谢珉行放在眼里。 她早就知道谢珉行没有内力了。 第一次在破庙的时候,谢珉行像个小女孩一样抱着她的时候,她就知道了,知寒客没有了内力,只能算是个眉目俊朗的小相公。 可以调戏,可以无视。 况且,即使谢珉行还有内力,也不可能是她的对手。 所以她费心的提防着很有可能已经醒来了的唐忱柔,而忽略了身后的盲点。 谢珉行喘着粗气,跌坐在地上,刚才那一刺,已经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不过可喜的事,他成功了。 刚才他和师姐擦肩而过的时候,唐忱柔在他的袖口处塞了一支银簪,谢珉行被这冰凉的硬物硌了一下,抬头看向唐忱柔。 她的嘴唇微张,无声的吐出了几个字。 ——刺百会。 姚千机所向披靡,万物不可近身,却也有死穴。 百会穴就是她的死穴。 64 红衣女童踉跄了一下,嘴里涌出大量的鲜血,喷溅在衣裙上,她的衣裙也是殷红的,只剩下一张小脸,白如薄纸。 她的目光毒怨,盯着给她致命一击的年轻剑客,轻轻呵了一声。 “果然是沈临鹤的徒弟,一个比一个能忍,一个比一个缩头乌龟……” “前辈,背后偷袭是我做的,可是你却不能说我的师父和师姐。”谢珉行道。 姚千机却好似听了一件最好笑的笑话,道,“沈临鹤我怎么说不得了,那个又蹩脚又爱装又胆小的老东西……” “你!” 红衣女童咯咯笑得不停,指着唐忱柔道,“还有她……你们都以为是我给他下的勾魂么?哈哈!其实,给她下勾魂的人,是她自己。” 中勾魂之人不可能自己解开勾魂的,除非……除非……这勾魂之术是自己下的。 可是谁会蠢到给自己下勾魂,毕竟中了勾魂的傀儡要自己摆脱勾魂的控制需要多大的毅力。 所有人都吃了一惊,看向唐忱柔,此时的唐忱柔目光清明,元气大伤,表情肃穆,没有多余的表情,可是只要看一眼,就知道她在强忍着痛楚,翻江倒海的痛苦没有打败她,她擦了擦嘴角的血,不置可否。 这个人,就是他师姐啊。 谢珉行想。 心志弥坚的唐忱柔对所有人都笑嘻嘻的,对许多人都宽厚,唯独对自己狠毒。 此时元卿也忍不住看了唐忱柔一眼,但是也没有过多停留,只对姚千机说话。 她没有多少时间了。 姚千机冷冷的看了一眼还在套她话的元卿,哼了一声,“我小心翼翼的把你养大,就像豢养着一条毒蛇,我无时无刻都在想,什么时候会被毒蛇咬死……我知道这一天迟早要来……” “只是元卿,人生是有缺憾,你什么都想要,心太大了……” 元卿看也套不出什么话来,也不勉强,只是淡淡说了一句保重。 她慢慢伸出手,感觉到生命在一点一点在之间溜走,她想起自己来到尘世的那一日,北邙山飘了雪,她哭得快要断了气,还是她师兄哄了许久才哄好的。 后来她犯了错,走了歧道,她师兄却再也不肯哄她。 一眨眼,她就这样糊里糊涂的在尘世里走了一遭。 她害死过很多人,也有过最辉煌的时代,也有稍许遗憾,所有人都怕她,也没有人爱过她。 五十年一场大梦。 最后,她转向了身后的谢珉行,奶声奶气道, “小相公,你长得好看,你最后亲亲我,好不好?” 可是,从头到尾,都没有一个声音回答她。 她也再也没有机会告诉他,其实他是应该叫她一声“师姑”的。 65 一代魔头就这样死在这个悄无声息的夜里。 她蜷缩的身子小小的,好像一只被随意丢弃的小小宠物。 “我们还是找个地方埋了她吧。”谢珉行到底还是不忍心,他没有办法忘记女童死时候的眼神。 裴子浚让他靠在他肩头,道,“都听谢兄的。” 唐忱柔也没有意见。 可是他们都忘记了问另外一个人有没有意见。 元卿懒懒的靠在轮椅上,眯起眼睛思索着什么,姚千机死了,唐忱柔醒了,今晚的形势忽然这样逆转,是他始料未及的。 他奈何不了他们三个。 “阿柔,你跟不跟我走”元卿摸了摸嘴唇,忽然发问。 唐忱柔此时才真正看了他一眼,用没有什么起伏的语气道。 “元教主,停在此处便好。” 元卿也笑,到底是他想多了,她是唐三小姐啊,不是什么困于情爱的小儿女。 “那么,唐三小姐,走好。” 唐忱柔颔首,转头,快步的追上前面两个青年。 破天荒的,她什么也没有想,思绪却乱糟糟的,想起很多年前的旧事。 那时的她,还不是唐三小姐,一无所有。为了活下去,做了很多没有尊严的事情。 甚至为了一口饼,被骗卖给了一个猪一样的男人。她一次又一次绝望的想,什么时候能变强,什么时候能逃出去,却从来不敢奢望,会有一个人来救她和爱她。 可是爱呢,是她的锦上花,做不了她的雪中碳。 也救不了她的命。 那时候,她每一日只知道想要活下去,哪里有心思想这些东西。后来,她有了一个家,虽然人心诡异,可是她也要想要它好起来…… 很多年就这样过去了,就是这样一个孤女,靠着自己,走到了现在一呼百应的地步。 她兢兢业业,不知爱恨的活着。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未来有一日她会撞到一个穿着青衫的痨病鬼,他会长得十分好看。 从此,金风玉露一相逢,教她知道了,世间的好,世间的苦。 也没有人告诉她,长得好看的痨病鬼,都会骗人。 越好看,越会骗人。 30.第 30 章 64 三日后,白鹿门内。 白鹿门的弟子纷纷对着正殿探头探脑,“大师姐这是怎么了?怎么跟个木头人似的?” 朴道之嫌后面这群不安分的猴崽子们吵得他脑门疼,嘭的一声关上了门。 复而又看了一眼一脸木然的唐忱柔,捻了一把胡子道,“这……奇怪啊……” 白鹿门有三圣,除了已经仙去的沈临鹤,云游不知归期的宋孤鸿,就剩下这个文不成武不就医药杂学还略微通些的朴道之。 “没有办法吗?师姐她……”谢珉行忍不住问。 朴道之叹了一口气,白了谢珉行一眼,道,“柔丫头竟然!……哎……你们这群小崽子……真是一个比一个爱作死……” 他们赶了三天的路,才到了白鹿门。 可是在当天晚上,他们就已经觉察出唐忱柔不对劲。 最先发觉他不对劲的是谢珉行。 因为唐忱柔太安静了,而且爱犯瞌睡,起初他们以为唐忱柔是伤心了不想说话,可是她却甚至在走路的时候,吃包子的时候,都能够轻易的睡着。 并且睡着的时间越来越长,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 最后终于又一次进入深度的睡眠当中。 至今没有醒来。 于是他们只好带着沉睡着的唐忱柔,日夜兼程的赶回白鹿门。 朴道之用手指顶了顶唐忱柔的脑袋,可惜那个鬼灵精的丫头现在不会反抗,他恨恨的摇头,“竟然蠢到自己给自己下勾魂……我聪明绝顶的师兄怎么会教出这样的蠢徒弟,没办法没办法!” “朴师叔……” 被谢珉行一喊,朴道之更加暴躁了,指着谢珉行就想开骂,“还有你……你……” 他忽然注意到还有裴七公子这个外人,觉得教训自家徒弟影响不好,转头又换了一副端庄宗师的模样,裴子浚自然知道他这是要闭门送客的意思,便偷偷捏捏谢珉行的手心,轻声说,“谢兄,我在外面等你,有事叫我。” 殿里终于只剩下朴道之和谢珉行两个人了。 朴道之酝酿了一腔山雨欲来的怒气,却因为谢珉行的扑通一跪,一咕噜被迫吞回去了。 “弟子有错,有愧师父。” 朴道之被谢珉行的认错态度堵死了,一口气没上来,“你们一个个,认错都特别快……但是比不上你们一个个坚决不改的决心。”他简直快要被气死了,像一只炸毛的斑鸠一样在谢珉行前面转悠,“说吧,你一身修为怎么弄丢的?” “弟子……不知……”谢珉行下意识低头看了看,嘴角苦涩,他为何会丢了一身内力,他怎么说得出口? 朴道之更生气了,“难道你这身内力是长腿跑到别人身上去了吗?” 谢珉行讷讷无言,半响才说,“倒是不曾长腿……” 朴道之见谢珉行闷葫芦一般半天倒不出一个屁的样子就来气,但是他只知道谢珉行这个死孩子的脾气,想着他师兄真命苦,好不容易养出这两个能看的徒弟,结果一个傻了,一个废了,真真是好命苦。 他忽然又看了一眼谢珉行,问,“你是不是练了……练了……算了……” 谢珉行不知道师叔要说什么,又忽然不说了,“什么?” “无事,这几日,你好好的清修思过吧。” 谢珉行仍然跪着不走,“那我师姐……” “我去藏书楼找找有没有破解之法,真是欠了你们师徒的!” 谢珉行这才慢慢的退出去正殿,这些日子,他是极疲惫的,师父故去,白鹿门遭逢巨变,群龙无首,师姐又变成这副模样,而且他还怀……藏了东西。 他被命运追赶着,只好一直跑一直跑,他真的很想停下来,什么都不要想,好好睡上一觉,这样才有勇气,和那些未知的命运对抗。 一出门,就看见裴七公子和自己那帮小师弟聊得火热,仿佛这个青年才是他们的大师兄。 白鹿门到了他这一辈,已经没有几个人了,前些年师父仙去的时候,又放了各位师兄弟各自归家,剩下的,不是新入门的,就是像他这样无处可去的。 他平日里总板着脸,与师弟们也不十分亲厚。 可是裴子浚才来半天,就和这帮猴崽子们打得火热,他心里隐约有些暗暗嫉妒。 他悄无声息的走在他们的身后,默默听了许久,直到身边的猴崽子们因为大师兄在身后而忽然禁声,青年才觉察出不对来,他因为兴奋而飞扬的眉目忽然对上了站在身后的那人一本正经的脸。 身边的人都以为大师兄要发作了,悬着的一颗心就像一块随时会掉下砸伤自己脚的石头。 可是他们非常可怕的大师兄却渐渐舒展了眉眼,冲着青年略微弯了一下嘴角。 世间纵有万般苦楚。 原来千般明艳,已在那人眉目间。 ——我又怎忍,潇风斜雨相对。 65 “原来谢兄小时候这般可爱。”裴子浚一边走,一边道。 “嗯?”谢珉行不明所以……所以你到底和我的师弟们交流了什么鬼东西? “就是可爱啊。”裴子浚又一次笑弯了眉眼,“可是我不告诉你。” “……”谢珉行再也不想说什么,他觉得对于他来说,“可爱”真的是相当奇怪的形容词了,他师父把他带回白鹿门的时候,除了一直缠着他一直逗他的师姐,几乎没有别的师兄弟和他有过交流。 说他孤僻,说他冷漠,说他凉薄,却没有人会说他是可爱的小孩。 可是,裴子浚说出口,却有让他不得不信服的力量。 他想起了那个刚从他师弟们口中得知的知寒客,怕黑怕蚊子怕和陌生师兄弟说话,曾经以为师父是人贩子,白鹿门是买卖小孩的组织,怕师父突然把他丢出去……怕很多匪夷所思的东西。 原来眼前的这个刚毅坚强的剑客,很多年前也只是一个害怕孤独的小孩儿。 铁骨赤心本无因,风雪催铸。 裴子浚抿着嘴,还在看着他。 眼里装满了他的星星。 谢珉行被那样的眼神看着面皮有些发烫,不自然的咳嗽了一声,别扭的别过脸去。 白鹿门后山有座塔,却被叫做藏书楼,是因为那里藏着历年历代门派的宗谱,凡是白鹿门的弟子,都有一段被关在藏书楼里默书的不堪回首的经历,年纪尚幼的他们一度怀疑,掌门和师父们不是要他们修炼武功的,而是要把他们一个又一个往金科状元的方向培养。 后来的几日,为了找出勾魂的破解之道,他们整日都在藏书楼里翻阅典籍。 但是几日下来,朴道之仍是束手无策,逢人就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平时看柔丫头听机灵,没想到是个憨丫头,再也找不出这样憨的!你让我怎么办!她自己下的勾魂,我上哪里再找一个柔丫头给她自己解开桎梏!” 与其说是她是被勾魂控制,不如说她是被自己魇住了。 而她,能够挣脱梦魇,强行突破一次,已经是非常难得了。 师姐从来没有告诉他们她失踪的这些日子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又为何给自己下勾魂,姚千机已经身死。 更是没有人知道了。 勾魂和引魄是来自西域的禁术,北邙山本来就是通往西域的必经之地,几十年前,只在关外之地少数人中传播,到了如今,这种秘术已经不是秘密,只是此道歹毒阴险,很少会有正派人士光明正大用他。 可是,眼下,他们找遍了五层藏书楼,都没有勾魂之术破解之道的记载。 “不是还有顶层没有找过吗?”裴子浚觉得奇怪,为什么他和朴道之对此只字不提。 “这里是禁地,师父不让我们进来。”谢珉行道。 “可是勾魂和引魄本身就是禁术,不是吗?”裴子浚忽然补充道。 “藏书楼是外人不得入内的吧,可是谢兄也已经让我进来了吗?”裴子浚笑眯眯的说,“谢兄小时候是从来没有做过坏事吧,你偷的进去,偷偷的出来,没有人会发觉的…我替谢兄把风。” 谢珉行犹豫着,望着塔的顶层。 那是掌门禁地,自从临鹤老人故去,就再也没有能进入那里,那里上了锁,锁住了白鹿门历久经年的过去,还有秘不可宣暗无天日的秘密。 依着谢珉行的性子,他是决不会去开那一道锁的。 可是他太想太想救师姐了。 他二十多年来循规蹈矩,自认凉薄,却头一次想要意气用事,那黑暗的书楼顶层里有什么,隔着落满灰尘的沉重铁门,他没有办法看真切。 他站在铁门前面回头,看裴子浚提着一盏灯笼在台阶下面等他。 他似乎有话要叮嘱他,想了想,又觉得多余,只淡淡说了一句,“谢兄,小心。” 明明是平淡无奇的一句话,他却忽然觉得带着决绝告别的意味,他觉得自己多想了,却又忍不住瞧了灯笼微光下的青年的脸。 他们本是萍水相逢,他想他欠他一句,“谢谢你,陪我走到今日。” 可是终究觉得这句话矫情又生分,只是微红着脸,朝着青年微微点点头,示意他心里有数。 然后没入那道门后无尽的黑暗之中。 31.第 31 章 66 谢珉行已经进去以后,裴子浚百无聊赖,便随意翻起书架上的书来。 他于白鹿门是外人,总不好去翻别人家门派的典籍绝学,索性塔内除了白鹿门的典籍绝学,还有数百年间江湖上流传的杂学孤本,也有大晁各地风物,传记城志,不一而足。 白鹿门在关外,远离大晁,可是它的藏典记载的却都是中原武林的风貌习俗,武功路数也沿承了中原武林招式的基本变化,源于它,却不似他。甚至很多典籍即使在大晁也失传许久,可是在这里安然无恙的保存下来。 裴子浚觉得惊奇。 中原人大概不会想到在远离大晁数千里的北邙山上,有一座藏书楼,里面盛满了一整个大晁江湖的故事。 他们以为已经消失或者被忘记的人或者传奇,却以这种方式被人束之高阁。 却是令人唏嘘。 他感叹着,忽然一本蓝皮的线装册子从高架上掉了下来,他拾起,竟是《白鹿英雄传》的半本残本。 《白鹿英雄传》是大晁江湖上流传多年的游侠话本,据说是大晁顺熹年间屡试不中的书生所著,他觉得这个传言不甚有逻辑,书中广阔与落拓的胸襟不是一个汲汲于功名的书生会有的,还有另外一种传闻,在那个传闻里,那个书生经常和一个游僧一起出现,他们踏五川,过四海,这本游侠话本其实是和尚叙述,书生撰写而已。 当然,其中曲折,不得而知。 《白鹿英雄传》讲述了朝代交替之际,生逢乱世,青黄不接,却世有八怪,故事从一个身骑白鹿的少年郎开始,不愿降城的文人,不愿改嫁的寡妇,不忌戒律的和尚,这样毫不相干的一群人,却在这乱世中通肝胆,成莫逆,纷纷拿起了手中的剑。 他已经记不得那些辗转反复的情节是怎样的了,在宏大又漫长的叙述中,少年老去,红颜白首,可是他忘不了扉页上的那一行话—— 老来无一物,唯有剑与痴。 这话本已经失传多年,有的也只有坊间手手相传的赝本而已,在远离大晁江山数千里,他竟然还有见到这孤本? 裴子浚忽然想起谢珉行应该是看过这本话本的,莫非是谢兄的?他觉得有趣,拾起来翻开了扉页,却是惊呆了。 等等!! 这鬼画符的几个大字在他眼前张牙舞爪,为何会如此眼熟? 而藏书楼的顶层,谢珉行提着一盏火光微弱的灯笼在黑暗中摸索着。 步步惊心。 藏书楼的底下几层琳琅满目的摆满了各种武学秘籍,可是到了最顶层,就空旷的有些蹊跷,谢珉行有些失落,想着这里也不会有什么关于勾魂或者引魄的秘籍。 他把灯笼往上举了举,却发现了周遭雪白一片的墙壁上并非是空无一物,而是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画像,他用灯笼照亮了一副画像,画中人衣衫褴褛,眉目却舒朗,毫不在意的倚卧在白鹿上,这个人看似少年风流,却是巾帼女郎。 一个谢珉行也认识的女子。 白鹿门的开山始祖贺白驹。 谢珉行依次看过去,发现每一副画像都是一代白鹿门里的掌门入室弟子。白鹿门弟子众多,但是很多都是艺满归家,而掌门入室弟子却很少,他们是还要担当起白鹿门兴亡重担的人,每一代都很少,到了他们这一代,也只有他和师姐两个人而已。 他依次看过去,看到他的师父,宋孤鸿师叔等。 忽然,他看见了一副本不应该出现在白鹿门掌门禁地的画像。 画上的女子巧目倩兮,红衣蹁跹,是个矜傲的小美人。 他笃定自己不曾见过这个女人,这个女人的相貌如此出众,他若见过,一定会有印象。可是,那种不舒服的熟悉感却蔓延了他的全身。 他的额头沁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衣衫上也都是冷汗,湿冷的衣衫贴在他的脊背上,那些异样又诡异的寒意像一条吐着芯子的毒蛇一般,慢慢爬上他的脊背。 她是谁? 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等他看清楚了画像下角的蝇头小字,已冷汗如雨下 67 等谢珉行失魂落魄的从铁门里出来的时候,裴子浚已经在层层书架下面挖到一箱子丢失多年的“宝藏”。 他已经从半本《白鹿英雄传》中的线索捕捉到了当年事的吉光片羽。这半本《白鹿英雄传》被人从中间恶意撕开过,所以只有半本。 而做这件坏事的人,正是小时候顽皮的自己。 那时候他为了避免爹娘发现他看这些闲书,就把这些书撕成一小本一小本,夹杂在四书五经之中。而这本书原本的主人,应该是自己无疑了。 这是很多年前的旧事了。 他第一次来北邙山的时候,他还很小,他的父母西行经商,他随性历练和见识,除了必要的衣物行李,还带了一匣子书,除了四书五经等功课,还有许多江南流传的闲传志话。 后来,这一箱子书在一次沙尘暴意外遗失了。 他没有想到,这一箱子书,竟然会出现在这里。 他摸索着经年泛黄的书页,看着书页上扭曲又幼稚的字体,夸张又可笑,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小时候的自己,“我将来要当一等一的大侠,杀非常非常坏的坏蛋。”“我要娶我娘还美的美人。”“等我比我爹厉害,我爹就不敢打我了”…… 他哑然失笑,却发现了那些夸张扭曲的字旁边还有一行行批注,虽是蝇头小字,却公正严谨,金雕玉错,像极了那人的风骨。 “侠者,仁也。弑杀不好。” “你娘很美吗?” “爹…我没有爹……” 他没有机会见到小时候的谢珉行,却可以想象出小小的谢珉行皱着眉头一板一眼写下这些话,那些他遗失的闲话本子,在他不知道的地方,被另一个素不相识的少年当做了宝,一遍又一遍的翻阅着,隔着书页,回答了他那些无赖又幼稚的问题。 谢珉行少时困于北邙山,第一次知道北邙山以外的尘世,就在他带给他的话本里。 什么是恩?什么是义? 通世情,知冷暖……裴子浚直到今天才知道,他一心仰慕的知寒君,他的骨骼肌理,生长于他的那些话本里。 原来当年他遇到的星星,早就来到了他的面前。 裴子浚嗤笑着,却抬头看见了谢珉行面色惨白的脸,他不知道谢珉行究竟看到了什么,让他如此惊恐。 可是谢珉行什么也不可说,只是说,里面没有勾魂的破解之道,他一无所获。 裴子浚想着这终究是他们门派内部的事情,也不便多问。 谢珉行忽然注意到了裴子浚手上的书,那是他年少时无意得来的游侠话本,只是这个本子被人从中间撕开,他没有机会看到后面半本。 “这本话本,我没有后面的半本。”谢珉行忽然道。 “所以我也……不知道这个故事最终的结局是什么?” 裴子浚看谢珉行脸色不好,终究没有机会告诉他——这个传奇故事的结局,谢兄不知道,可是我知道。 他想着有一天,能把《白鹿英雄传》后面的故事,都说给他听。 可惜造化弄人,等他有机会把那个故事说给他听时,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32.番外、裴门主的尬吹之路 ◆01 宛陵裴家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武林大家,这一代掌事的是年少时就颇有名望的宛陵公子裴子浚。 裴门主裴子浚什么都好,就是有一个毛病,让身边人很是受不了。 呃……他是个实力妻吹。 ◆02 有一日,他与友人聊天,我知道有一人,道德高尚巴拉巴拉…… 友人惊奇,问:是谁? 裴子浚胸脯一挺,志高意满。 后来时间长了,友人一听到裴子浚开口说“我知道有一人,巴拉巴拉……”就立即接嘴道,“此人是不是姓谢,名珉行,号知寒客,现任白鹿门掌门,还是你老婆。” 裴子浚惊奇,“正是正是。” 众人不以为然,“(ˉ▽ ̄~) 切~~直接说是你老婆不好吗?” ◆03 又一日,指点徒弟剑法,“你小子虽然资质聪慧,但是比不上一人,此人从小就巴拉巴拉……” 唐不弃惊叹,“好厉害,我要向他学习!” 师父也很高兴,摸了摸徒弟的脑袋。 后来听多了,唐不弃就有点疑惑,恍惚,“师父说的应该是……谢哥哥吧,就是谢哥哥吧……” 再后来,他师父一开始唠叨,“比不上一人……巴拉巴拉时……”,唐不弃就非常有点奔溃,恨不得欺师灭祖的捂住耳朵。 “求你了师父,我知道谢哥哥天下无敌最厉害了,别念了。” ◆04 再一日,哄儿子睡觉,小孩儿要求听睡前故事,裴子浚就开始了,“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人,巴拉巴拉……” 儿子起初很兴奋,摇晃着小手问,“后来呢?后来呢?” 听完了以后,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爸说的好像是阿爹。 后来,在小孩儿听了无数遍这个故事后,忍不住泪奔,“求你别说了,我知道,阿爹最厉害了。” ◆05 最后,谢珉行看不下去了,太丢脸了。 都丢到儿子面前了。 抓起男人的领子就往门外面丢。 嘭的一声关上门。 世界都清净了。 只留下裴门主在外面不停的挠门,“谢兄,我错了,来门。” 屋里谢珉行懒懒问,“哪里错了。” 裴子浚想了想,大概是“没有运用夸张,渲染,衬托等修辞手法让故事更饱满,让人物形象更高大,让儿子听腻了。” 手动再见。 谢珉行想。 是时候带孩子回北邙山了。 虽然后来武林盟主不惜出卖肉体,不懈的努力下,留下了儿子老婆,避免妻离子散的惨案,但是谢珉行还是对他这种尬吹行为很不满。 实在是太丢人了,趴在裴子浚胸口的谢珉行暗暗想,尽管那个丢他脸的男人的东西还软趴趴的留在他的体内,他还是忍不住给他一拳,让他冷静一下。 再后来连谢珉行也懒得管他,裴子浚的尬吹之路漫漫,随他高兴。人活着,总该有三两个奇奇怪怪的爱好不是? 在他和谢珉行在一起的几十年里,裴子浚总是不厌其烦向遇到的各种人说着谢珉行的好。 他只是想让全天下都知道,他的谢兄是多么多么好的一个人,是全世界的珍宝。 而他,拥有了他。 何其有幸。 33.第 32 章 68 那日以后,谢珉行就一连做了三天的噩梦。 梦里他又变成了那个小小的谢珉行,孤立无援的站在关外的茫茫雪原之中,不问来路,不知归途。 他赤着一双脚,长年踩着冰雪,已经感觉不到寒冷,只是耳边依旧能听到脚落下“沙沙”的声音,混着冰雪压实和血肉凝固的声音,真切又心惊。 他觉得脚分外沉重,便低下头去,发现脚上赫然拴着一双铰链。 他不知道为何如此,抬起头发现冰雪之地并非只有一个他一个人,而是长长的一串队伍,他们被奴役,被驱赶,与畜生无异。 他想起来了,在师父没有找到他之前,他和他们一样,是一名胡荻奴。 大晁和胡荻百年来争战不休,沦落在胡荻的大晁人与胡荻人通、奸所生的孩子,就是胡荻奴,无论是大晁人还是胡荻人,都是看不起的。 他们是最低贱的存在。 忽然,队伍中忽然发出一声可怖的尖叫,“啊!怪物啊!他是怪物!” 他茫然想了一阵,低头看着自己越来越鼓涨的肚子,终于确认——他们说的怪物是自己。 他终于不得不承认,他是怪物,他肚子里躺着的,也很可能是个小怪物。 醒来,三更天。 他揉了揉肚子,这些天似乎又涨大了一些,鼓鼓胀胀的,那里安眠着他的小怪物,不惧风雨,不知苦乐。 这些天来,他一直刻意忽略,当年师父给他服下七心莲说过的话,他把所有遭受的苦难归罪于七心莲。 直到,他打开藏书楼的那道门。 他啊,他本身就是一个怪物。 七心莲,只是成就了一个怪物。 朴道之又用了一些方法,可是唐忱柔却还是没有起色。她昏昏沉沉,似乎要长长久久的睡下去,不想再管这些江湖纷争。 朴道之叹了一口气,说,“只能靠这丫头的意志了。” “我们只能用药物和针灸推她一把,可是她,要不要醒来,就看她自己了。”说着,又转身给了谢珉行几本功法,道,“你现在这副样子,我也帮不了你,你照着这几本功法试一试,或许能恢复几成功力。” 谢珉行知道没有什么用,可是还是接过几本秘籍,点点头。 “你宋师叔快要回来了,我已经把你的情况告诉他了,到时候让他给你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吧。” 谢珉行心中一凛,下意识缩回了手,许久才道,“朴师叔,其实我想要闭关。” “怎么会突然想闭关?” 谢珉行闭了眼睛,又睁开,“我修炼的漱雪集一直没有办法突破,最近内力又不对劲,想是弟子心浮气躁所致,我想心无旁骛的修习功法,希望能有所顿悟。” 朴道之,想了想,也有道理,也不多说什么了。 69 谢珉行失魂落魄的走了许久,连裴子浚跟了他一路,也没有发觉。 裴子浚终于忍不住出声,“谢兄,你的脸色太难看了。怎么,又没睡好?”他见谢珉行摇摇晃晃的,好像随时都会倒下去,忍不住用手扶了他一把。 碰巧,正好滑过他柔软的腹部。 谢珉看见来人,吓了一跳,凝神屏气,道,“也没有什么事。” 裴子浚还是不放心,想要伸出手去让他靠在自己怀里,可是又觉得太逾矩了,手在半空中,无声的垂了下去。“我知道你为师姐忧心,可是,也不能把自己的身体给熬垮了。”他觉得谢珉行这些日子奇怪,却也说不出哪里奇怪,他那样瘦,仿佛精神气都被什么东西给吸干了。 谢珉行却睁大了双眼,认真的看了他。 时光飞快,不知不觉,裴子浚已经在白鹿门里快待了半个月。他在想,怎么样温和不失礼的,请他离开。 他是他最珍视的朋友,他不想让他看见他狼狈又丑陋的模样。 “裴公子已经离开家许久了,家人一定挂念……”裴子浚瞪大眼睛看他,等他的后面那一句话,谢珉行想了一会儿,咬着牙又说,“不瞒裴公子,我想要闭关。” 裴子浚这回听出意思来了,“原来谢兄是在给我下逐客令?” 谢珉行讷讷无言,不知道说什么好,可是总归说来说去,他就是这个意思。 裴子浚苦笑,他又怎么会不懂谢珉行的意思,如今魔教虎视眈眈,白鹿门内忧外患,他说出这样难堪的话来,也要赶我走,想必是不想要我卷入这张纷争,可是,他忘记了,对于魔教的立场上,大晁武林和白鹿门本来就是一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谢兄,眼下魔教虎视眈眈,我只是想要留下来帮你……” 谢珉行看了看青年真诚的眼,终于狠下心肠,道,“裴公子不必卷入这场纷争,此事本就与你无关,我和元卿的恩怨,也不是你能了解的……” 裴子浚眼前一黑,魔怔似的想起了元卿轻佻的话语,“他喜欢我,求着要当我的男宠。”“是,我心悦他。”…… 他以为自己毫不在意,可是经年累月,却成了身体里的一根刺。 可是他,又何尝是心思单纯?他痛恨元卿污蔑知寒客与他有不清不楚的关系,他觉得他的星星被人亵渎了,因此恼怒,懊悔,恨不得把那个人剁成肉泥。 可是,这样的话从谢珉行口中得到证实,他却反而哑口无言了。 从头到尾,都是他们两个人的故事。 而他,连个旁边者都算不上。 有什么资格,指手划足。 裴子浚嗤笑一声,咬牙道,“好罢,我明日就下山。” 第二日,谢珉行送裴子浚下山。 一路上,裴子浚都没有说什么话,谢珉行便知道了,这青年在不高兴。 可是他不会如何宽慰人,最后还是裴子浚勉强笑了笑,打破了僵局,“我知道,谢兄是为我好。” “如果我不幸早逝,我有个唐突的请求,我希望裴公子能够帮我照顾一人。”谢珉行忽然说 “谢兄正风华正茂,怎么能说这样丧气的话。”他心中苦涩难当,明明知道这次面对魔教吉凶难测,他却不能陪在他身边。 “是何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谢珉行默然,许久才道,“我也不知……他是男是女,性子会如何,如果性子实在不好,也请裴公子能包容。” 他默默看了一眼自己的肚子,心中有些茫然,他自己也想不出,那样小小的一团,将来会是什么模样。 但是,总归是你的孩子。 裴子浚看他说得认真,又听他说他性子不好,以为他说的那人是元卿,故意不说姓名,是怕他不愿意。 如果他不幸不在了,也要找这一个人看住元卿这一头野兽,不让他作恶,却要顾他周全。 心中更觉得苦涩难当。可还是点点头。 他那时从来没有想过,谢珉行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对他临终托孤。 送走了裴子浚,谢珉行却觉得松了一口气,裴子浚走后,他总算可以做他一直想要做的事情了。 当他再一次推开藏书楼顶层的大门,却看见了一双凌厉的眼。 是云游多年不归的宋孤鸿。 他的脸色苍白,好似北邙上终年不化的积雪,却远比那要冷的多。 34.第 33 章 70 从地牢的铁栏杆中望去,可以望见高悬的孤灯一盏。 冬雨潇潇。 谢珉行被关进这里已经两天了,但是他还是没有办法宋师叔脸上那张惊恐的脸。 “宋师叔!弟子知错。”谢珉行知道自己私闯禁地,罪无可赦,他知道宋孤鸿为人素来严厉,立即跪倒在地,请求宽恕。 可是宋孤鸿却没有说话,反而用一种极其古怪的眼神看着他,在他那样的视线中,他觉得自己剥了皮,剔了骨,只剩下一个轻飘飘的魂。 宋孤魂点着灯,径自走到了那红衣女子画像的前面,按动了一个机关,原来每一副画像后面都是一个暗格,似乎曾经藏着很重要的东西。 而现在,空空如也。 宋孤鸿的脸色更加沉重了一些,他目光似刀,质问,“孽畜,东西去了哪里?” 谢珉行大骇,瞬间跌了在地,讷讷不知其言。 这些年宋孤鸿云游在外,并非不管白鹿门的事务,前两天魔教大闹白鹿门的事更是一传到他耳朵里,就马不停蹄的跑过来,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 “你记得,当年你师父给你服下七心莲,是为了救你的命,而不是让你练这种歪门邪功的!”他还记得当年他师兄把小小的谢珉行的抱回来的时候,给他服下七心莲的时候,他就曾经多次反对,可是他师兄却为了这个小孩儿的性命,宁愿受罚,也给他服下半株七心莲。 哪怕他是一个胡荻奴。 祸根在很多年前就种下了。 宋孤鸿望着瘫倒在地的弟子,他姿势实在是古怪,纵然已经惊恐万分,可是他的脊背却向前微微弓着,好像在掩盖什么或者保护什么? 他心里忽然滋生出荒诞却强烈的想法,他想着不可能,可是手掌却不由自主朝着年轻人的腹部披去——谢珉行没有料到他师叔有这么一招,近乎绝望的瞳孔紧缩,本能的蜷缩起来。 宋孤鸿看着青年人的护雏姿态,心中咯噔一下,他看着谢珉行长大,知道这个孩子看似性子孤冷,其实是心思单纯,他听到了些不好的传言,说他与魔教那小子有些不清不楚的纠缠,他只是以为愚徒受了引诱,没有想到…… 他知道七心莲会改变人的体质,男作女,老作童,是青羊教那邪功最好的辅佐物。可是他没有想到,还真有珠胎暗结这种事。 “你知道?”宋孤鸿看着他微隆的腹部道。 谢珉行抿着唇许久,心中咯噔往下沉,他师叔知道了,他丑陋的,不见天日的心思,都在他那瞒不住的肚子上无所遁形。 他瞒不住的。 他许久才晃过神来,终于挤出一个似哭非笑的笑来,“是,我自甘下贱,爱慕了男子,可是幼子总是无辜……” 宋孤鸿看着他节节败退的徒弟,蜷缩在墙角,眼里尽是凄楚绝望之色,他是这样冥顽不灵,为了保全一个人,把自己逼到无路可走。 这样的形势倒是和很多年前不谋而合了。 他们捧在手心里娇宠长大的小师妹,她也曾经站在这塔顶,也是这般决绝,她说她犯了错,回不了头了,她那样哭,像一个被突然抢了手里的糖的小姑娘。 她说她不回头,果真就真的不回头了。 很多年,他们才知道,他们的小师妹并非不想回头,而是只是想要引起师兄们的注意,那时候,如果他们给她一个台阶下……或许,一切都会不一样。 往事不可追。 可是眼前的事却总要解决。 宋孤鸿认真看了看谢珉行,忽然觉得很累,他需要好好想想,怎么处置他。 滂沱的雨水从九千里的高空落下,噼里啪啦从塔顶顺势而下, 黑夜冬雨总无梦。 冬天又来了。 71 在谢珉行的记忆里,那是他度过的一个最漫长的冬天。 在藏书楼的地牢里。 对外宣称的是,谢珉行为了度过漱雪集的关节,需要闭关几个月,只有少数弟子知道,白鹿门的大弟子,知寒客谢珉行被关押在藏书楼的地牢里。 因为某种见不得人的原因。 地牢终年不见阳光,却有一道窗户,能够看到外面的世界,什么时候下了雨,草木枯黄了,他都只能透过这个窗户看到。 所幸,给他送饭的小弟子叫做胡三,是个小结巴,从小就仰慕知寒客,也会偷偷给他讲下外面的情势。 小结巴虽然话也说不清楚,却是个话痨,说话还挺着急,谢珉行就让他慢慢说,地牢里百无聊赖,他有足够的时间,听他慢慢说。 从胡三的口中,他知道了自从宋师叔回来了以后,魔教再也没有上门挑衅,也没有在关内生事,他们所有的动作仿佛一瞬间偃旗息鼓了,过分安静,却是吉凶难卜。 他的日子实在太无聊,就求着胡三给他在藏书楼里拿一些闲志话本打发时间,期间,又重新看了一遍那半本《白鹿英雄传》,他是这么喜欢这个故事啊,不是因为曲折的情节,离奇的见闻,仅仅是因为四个字——世有少年。 世有少年,则江湖在。 翻到最后一页的时候,他忽然发现一行蝇头小字,他从来没有看过裴子浚的字,却潜意识的觉得,那是裴子浚留给他的,他一遍一遍摸索那一行字,想起那个桃花眉目的青年公子,心中也跟着柔软缱绻起来。 他说,待君归来时,后事说与君听。 他在等他。 纵然他承不承认,裴子浚已经是他红尘之中最深的牵挂,有了这份牵挂,他便觉得日子不再难熬。 到了第三个月的时候,谢珉行的身形已经成了彻彻底底的怪物,除了大腹便便的肚子,其他的地方都瘦得皮包骨头了,胡三来送饭时,总是长吁短叹,“大师兄,你怎么吃了不长肉呢,哎……你的怪病什么时候能好呢?” 胡三只是以为他大师兄得了个怪病,却不知道其中原委,可是真相他是万万说不出口的,只敷衍道,“快好了,再过几个月就好啦。” 当晚他又梦到了那个时常来梦里瞧他的青年,他看着自己的滑稽模样,皱着眉道,“谢兄,你……” 梦里的谢珉行苦笑,“我这副模样,当真是个怪物。” 青年却摇头,“不是的,谢兄,你不是怪物,你只是身材走形了。” “……” 谢珉行在梦里也是照样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见那个青年又道,“不过不要紧,不管谢兄变成什么模样,我对谢兄还是仰慕得紧……” 他看着青年的无赖模样,觉得哭笑不得,却听到青年又讲,“谢兄,你可不可以不要喜欢男人……你能不能只喜欢……” 谢珉行心一凉,就惊醒,发现窗子外面都是密密匝匝的细雪,紧接着是胡三急切的敲打声音。 谢珉行一个激灵,知道这么晚胡三来找他,一定是出事了,忙问,“怎么了?” “大……大师姐不见了。”胡三磕磕巴巴,“不对,应该是……大师姐的身体……不见了,这几月大师姐……不是一直昏睡着吗?今天忽然发现……大师姐的身体……被人偷走了……” 35.第 34 章 72 “什么?”谢珉行起初大惊,后来慢慢冷静下来。 胡三的话虽然颠三倒四,但是他还是听了个大概。 自从唐忱柔回来之后,从来没有醒来过,可是只有谢珉行知道,唐忱柔就在昨天晚上,醒来过。 因为唐忱柔来看过他。 起初他以为是胡三来送饭了,他身体越发沉重,便也懒得动,也不抬头,只低声唤了一句,“放那里吧,我不是很想进食。” 按照胡三那磕巴聒噪的性子,一定已经冒出一长溜的闲话来了,用三十六种方法论证不吃饭是不对的。可是窗户外面却静的可怕,连雪粒拍打窗沿的声音也听得分明。 天地寂然。 谢珉行觉得奇怪,便起身去看窗前是什么情况,却忽然对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算不上明媚,可是盛满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恸然。 谢珉行一起身,身形全然暴露在夜光下,那臃肿隆起的腹部更是藏不住,他又羞又愧,下意识去藏匿身形,可是已经来不及——他是一个怪物,他师姐看到了。 他讷讷无言,不知道怎么跟他师姐解释,只好努力扯出一个笑来,可是没有用了,他总是笑嘻嘻的师姐,天不怕地不怕的师姐,连错骨分筋都不肯哼一声的师姐,竟然在哭。 “师姐……” “阿珉,告诉我,你的肚子里究竟是怎么回事?” 谢珉行当然不会说,这是他最深的秘密,他不说,那个人依旧会是侠义无双的宛陵公子,他是个怪物,可是他不是。 见谢珉行沉默不语,唐忱柔握了他过分消瘦的手,道,“阿珉,你不说……我自然也逼不了你。”她是个女子,尚且不能启齿这样的事,何况阿珉堂堂男儿,“只是,你还记得我小时候教过你什么吗?” 谢珉行点点头,“记得,受了别人的欺负,要反抗,哪怕对方强大可怖,也要反抗。” 他当然记得进白鹿门后,师姐教会他的第一件事,长期的胡荻奴生涯让他生性不敢说不字,挨了师兄弟的欺负,饭碗里被放了虫子,裤子被剪出了一个大洞,他都从来不说不字,然后,还是少女的唐忱柔看到了他,他是一只拔了刺折了骨却非要顶天立地的魂,脆生生的,只是在虚张声势,孤高又无用。 然后,那个少女教他第一次举起反抗的拳头。 那个少女把脊梁骨和刺重新安到了那个小孩身上,后来,他成了知寒客。 “我听到了一些流言,但是,阿珉,你不亲口告诉我,我不信。”唐忱柔望了一眼他的肚子,还是觉得怪异,却说,“孩子的……父亲是谁?我也不问你……” 谢珉行苦笑,“谢谢师姐不问,除了一句我甘愿,我也无话可说。” 这一句话倒是让唐忱柔惊讶了一下,不过很快就释然了,她含着眼泪笑,“没有想到你是个这样傻的孩子……”她的眼泪落在他的衣襟,滚烫的温度足够融化衣襟上的雪粒。 “还要多久?” “快了,等春天来的时候,他应该就要出来了。”谢珉行抚摸了一下腹部,他已经不再回避,他师姐,无论变成什么样,总是站在他这边的。 她小时候也曾想过阿珉这样沉默寡言不解风情的少年,会有什么样的姑娘与他般配,她会不会娟秀?会不会贤惠?会不会也会给阿珉绾髻穿靴?会不会也和阿珉有说不完的私房话?她这样私自揣测着,她的沉默少年已经兀自长大,心里头已经悄悄放了一个人,会为他把心里的苦都肚里咽,会为他说我甘愿…… 雪停止的时候,他的师姐还在为他哭。 都说女儿家的眼泪生来便是慈悲,那便是对他最好的祝福了。 那天晚上的记忆太过混乱,他已经记不清具体细节了,只记得他一直反反复复问唐忱柔,你好不好?你的身上可有痛楚?你的勾魂可解了?还……想着那个人吗? 她师姐一直在兜圈子,以至于他甚至记不清她究竟有没有正面回答他,可是他记得他师姐的眼睛里,一直有光。 他师姐这样的人,天塌下来当被子盖的人,大概不会过得不好吧。 她是女子。 也是利刃。 后来,他们也说起了最近发生的事情,说到了她怎么会遇到姚千机,为什么自己给自己下勾魂,也说到了七心莲,说到了七年前的诛魔大战。 可是,时间总是紧迫,他们还没有理出头绪来,天就快要亮了,唐忱柔说,“阿珉,天快要亮了,我得回去了,我过两天再来看你,这些事,我们再从长计议。” 谢珉行点点头。 唐忱柔已经走了,忽然又回过头来,欲言又止,“阿珉,世事叵测,你总要……好好保重自己。” 他不知道唐忱柔为什么冒雪回头来说这样一句话,还是点点头,那时,他也没有想到,唐忱柔再也没有来过。 那个玄衣女子深夜提灯踏雪前来,不是为了相聚,是为了告别。 73 唐忱柔消失后的几天后,唐家也没有任何消息。 她也没有回唐家,所有人都以为他是被人掳走了,只有谢珉行知道,师姐可能是自己醒了。 白鹿门那边依旧没有放他出来的意思,他师叔口口声声说他私通外贼,偷了白鹿门一样东西,可是七心莲是怎么进入他的身体中,他又怎么会结了胎,除了另外一个父亲是谁,他不会说,他都已经全然招了,他又还要交出什么东西? 他们却不听,关着他,直到他交出那样东西。 谢珉行无奈,只好一日又一日的待下去,索性他这副怪物,也总不好出去吓人。他便心安理得的待下来。只是这腹部越来越大,他知道时间不多了。 有一天,他终于按捺不住,悄悄附在胡三的耳边说了几句。 胡三是个大嘴巴子,惊讶的嚷起来,“大师兄,你要妇女妊娠的书籍做什么?” 谢珉行自然羞于启齿,只沉默的望着他,兀自尴尬。 胡三往谢珉行身上转了一圈,那塞得水泄不通的心窍总算奇迹般的开了窍,惊讶的哇哇大叫,“大师兄……你!你!你……” 只有他这个傻子,才会把大师兄说的走火入魔当真。 那以后,胡三看谢珉行的眼光总有些奇怪,躲躲闪闪。他想自己大概把单纯的小师弟吓着了。他终于忍不住,道,“我这就是这样的一个怪物,你若害怕,可教其他师兄弟来送饭。” 胡三扭扭捏捏,道,“不是的,大师兄你在我们眼里,是大英雄,即使……会生孩子,也是会生孩子……的英雄。” 谢珉行哈哈大笑,无论遭遇过什么?他会变成什么怪物?他是谢珉行啊,与以往又有什么不同?在遭遇过恩师逝,功力没,爱而不得,亲友离叛以后,昔日沉默孤傲的少年终于也懂得,万千世事变迁,他不必依仗什么功力名誉,他也是他。 谢珉行在藏书楼的地牢里度过了最后的日子,他并不苦闷,只是静静等待着师门的审判,后来的一些日子,甚至像胡三讨来了一叠宣纸,他饶有兴致的在宣纸上写下这两个大字,问胡三,这个名字怎么样? 胡三看着那两个字,并不知道这两个字有什么奥妙,只觉得这个名字实在是草率,简直和他的名字胡三一样草率。 谢珉行对着那张纸看了一会儿,笑着撕了那张纸,“我也觉得不妥,我还要好好想想。” 可胡三没有想到,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他的大师兄。 第二天,他去塔里送饭的时候,谢珉行就离奇的不见了,门锁完好,没有被破坏的痕迹,也没有任何暗道,他就这样凭空消失了。 这是在一件稀奇的事,白鹿门守卫森严,要偷一个大活人出去何其不易,况且还是内力全失,身子还不方便的谢珉行。 于是便有人说谢珉行已经死了。 可是又找不到他的尸体。因此这件事情便成为一个忌讳,被压了下来。 天阑三年,江湖无事,而白鹿门内亦风平浪静。谢珉行和唐忱柔失踪的消息并没有蔓延出去,依然有新的少年脱颖而出,他们意气风发,怀着满腔热血和希冀,如果没有意外,他们会成为江湖上的下一个传奇。 世有少年,则江湖在。 当关外格桑花再一次席卷整个荒原的时候,人们便知道了,漫长难捱的冬天终于过去了,又一年的春天来了。 那是一个新的开端。 ===========================================上部完========================= 36.第 35 章 下部 74 宛陵裴门的七公子最近忽然爱上了读书。 这让刑三娘刑凤音十分惊讶,当年的她带着高原上凛冽的风和一把同样凛冽的鸳鸯刀,为了一桩江湖不平事,直直闯入了宛陵裴家讨公道,却再也没有出来。 从杯碗茶盏磕碰拌嘴到如今女主人的从容稳重,已经过去了三十多年,可是,就在最近,她却在自家小儿子的脸上看到自己当年的神情。 这不是裴子浚第一次入江湖,便是再远的南疆北海他也独自游历过,可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稀奇事——她的小儿子,莫不是在路上被狐狸精偷了一魂一魄? 于是去问刑刃路上发生了什么事。刑刃一脸茫然,表示你家儿子这样绝对不是我的锅。刑三娘很生气,觉得养个弟弟还不如养个棒槌,鸳鸯刀一扇就把他扇出了家门。 刑刃摊着脸,无辜的很,只好在街上四处游荡,宛陵变化很大,他几乎认不出,这是他做小捕快徒脚跑遍的小城。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回宛陵了,自从授官京去后,便没有回来过,这一次回来,也是迫于老姐的淫威,不得已告了假,才会回来。这也是常事,宛陵的山水再好,哪里抵不过繁华帝都的一抹熏风。 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对宛陵这个地方生了怯。 登科红烛在宛陵,付之一炬在宛陵,孑然一身在宛陵。 这样热闹过,离开时,也只能顶着刑三寡这样的可笑诨号,去国离京。 他无处可去,便想着等自家彪悍的姐姐消气,慢悠悠的晃在夜市里,周围是春夜结伴夜行的小姑娘,他一个硬邦邦绷着脸的大块头男人置身其中,被混着香料的风熏得浑身不得劲,鼻头有些痒,终于打出了夜里的第一个喷嚏。 之后就是喷嚏不止。 他还没得及觉察出不对劲来,就已经撞上了那双风流多情的眼睛。 那人这一次披了个风流浪荡子的皮,正翘着二郎腿,坐在桥头跟围着的簪花小娘子们吹嘘自己如何天资聪颖,如何盖世神童,他嘴角一抽,想起某人十二岁时抱在槐树上下不来哭得屁滚尿流的倒霉模样,想着,真是不要脸到了家。 可却管不住嘴上的结巴,“你……你……怎么……” 回来了? 那人目光流转,摇动折扇,笑道,“你太笨了,总是抓不到我,我只好自己送上门了。” 清风明月,故人眉梢。 75 可是刑刃忘记了,慕容狐是个小骗子。 他说的送上门没有持续一盏茶的功夫,就从他的手心里溜走了,他这样一个公正严明的捕快,却这一个大盗一次又一次的放水。 这是可笑又可悲。 他落寞的笑了一下。 低头却看见刚才慕容狐给他木匣子,他说这是他家阿浚的东西,他替一个人物归原主。 他楞了一下,想起刚才慕容狐的话。小骗子神秘的笑了笑,“或许这个东西能解开你家裴小公子的心结。” 他狐疑的打开木匣子,慕容狐倒不是框他,这倒是真是阿浚的东西,是阿浚的一件旧衣,他昔日很喜欢,时常穿,他便认得了。 可到底不过是一件旧衣,和阿浚的心结有什么关系?他笑笑,想起慕容狐信手拈谎的毛病,也没怎么当回事。 裴子浚关在书房里郁郁寡欢一个冬天,在一个春日里忽然想出门了。 刑三娘看见自家儿子终于出门了,正在学绣花的手狠狠的扎了个血窟窿,那时的她正在跟洛京过来的柳姑娘学刺绣,柳诗送长得细细小小的,笑起来也软软的,好像一只软软糯糯的小兔子。 这样的小兔子姑娘,却有一手好绣工。 刑三娘拿惯了刀剑的手,却对付不了小小绣针,小兔子姑娘绣工好,耐心也好,看着她手上那个血窟窿,便知道是裴子浚来了,红着脸不敢抬头。 邢三娘哪里管得了血窟窿,被裴子浚决定出去出去逛逛的想法惊上了天,也不能儿子出门啊,只好颤颤悠悠的让小厮们跟着,千万不要刺激到少爷,这些天油菜花不是开得正艳吗?可危险了。 刑三娘心里端着三块大石头,可是裴子浚却还是那副温和有礼的模样,看得她越发心惊,直冒了一个额头的汗。 裴子浚出门,倒也没有去什么特别的地方,只是在宛陵城随便逛了逛,他一边走,一边自己笑,暗道,“春光这样好,可惜……”究竟可惜什么,他也说不上一个由头。 不知觉就走到了一个茶楼,茶楼临河而建,倒是和洛京观音渡有几分相似,他便选了桌子坐下,随便冲了一盏碧螺春,听说书老叟讲起了江湖志怪。 老叟讲完了一个故事,说,“老叟闯荡江湖,讲故事,也爱听故事,如果众位客官有故事,愿意说给大家听,独乐乐不如众乐乐,那便再也好不过了。” 座下的锦衣公子莞尔笑罢,便站起来,说,“我来吧。” 这倒是台下的人有些吃惊了,愿意说这些闲话志怪消遣大都是些三教九流的下等人,可是这位公子仪表堂堂,金枝玉叶般的人物却愿意说故事他们这些人听,实在是个豁达不拘事理的人。 “我想说故事给一个朋友听,可惜他已经不再了,那便说给你们听,也好。” 裴子浚便声情并茂的说起了故事。 原来裴七公子并没有毛病,整日闭门造车,是想要改行做说书先生了。 末了,故事里的白鹿少年不再,红颜空门,和尚还俗。 是《白鹿英雄传》的后半段。 裴子浚说完这个故事,便有人感叹,“你那位朋友听不到这样的故事,真是可惜。” 裴子浚笑笑,不置可否。 也许是白日里走了路出了汗的缘故,晚上裴子浚一沾枕头就睡了,半夜里下了场春雨,窸窸簌簌的,倒有些像下雪的声音。 裴子浚便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冬夜的北邙山上,又回到了与谢珉行分别的那个晚上,他和他都有些恼意,他失了控,说了狠话,约莫是得罪了这位知寒客。 说起来他上一次见到谢珉行,已经是去年的时候了。 之后回宛陵长达半年的时间,他没有谢珉行的任何消息,就是在梦里,他也再没有入梦。他便知道了谢珉行确凿是生了他的气,得罪了他的罪名算是坐实了。 可最后的一日他说出桥归桥路归路这样类似的话也到底伤了他的心。 唯梦闲人不梦君。 论心狠,他到底比不过这位朋友。 37.第 36 章 76 春雨淅沥沥的落了一整夜,他便在这绵绵声音中睡了一整夜,这样的雨,也不觉得寂冷,也不觉得萧索,起来却是神清气爽,便想四处走走,走到前厅处,却听见他父亲在会客。 裴子浚觉得唐突出去不方便,就在屏风后止了步。 这一代裴门门主裴道修是个严谨端正的儒侠,除了一身深不可测的功力,倒是像个清俊明理的读书人,裴子浚的六个姐姐没有像他父亲的,可裴子浚的模样却是七分似父,只不过他的眉眼更疏放不羁些。 裴道修儒侠之名在外,江湖上一些不能评断的公案便都爱找裴门主评断,到了后来,什么因为各自的猫乱搞师兄弟吵架?自家门派掌门该传给谁?徒弟欺师灭祖睡了师父?这样千奇百怪的事也爱找裴道修评理。 好好一个一门之主,却活成了专门调解是非的街角大妈。可裴道修却不恼,至少他那雷厉风行的裴夫人便是在调解是非中拐回来的。 可裴道修对面坐着的那几位,却不像是来调解那么简单的。 “裴门主,我们是候潮剑派的应龙应蛟两兄弟,此次前来是为了三月初三那个雨夜里的灭门惨案而来。” 身在江湖,自然知道江湖事。 裴道修当然也知道前夜里发生在候潮剑派的无暇岛上的那一场灭门惨案,一夜之间,候潮剑派看护的三十六名弟子,皆是一剑封喉。那脖子的伤口顺畅极细,这名凶手定然出手极快,绝世剑客才能做到瞬间切中要害。 可是让人费解的是,所有的死者都死状恐怖,面容扭曲,活活像是看见了什么可怖东西被吓死的。更让人无法解释的是,明明这位顶尖高手一剑就能取人姓名,却在死者死后,蛮横的破开了死者的肚子……那手法,粗鲁的像一个乱砍乱剁的屠夫。 开膛破肚? 裴子浚心中一惊,想起来一年前洛京唐家唐丰的死状。 这位凶手,有着极其高超的剑法,却又如同毫无修为只有蛮力的屠夫般对着死尸乱砍乱剁,分裂的像有两种人格,实在是近年来江湖上为数不多的骇人听闻的惨案。 裴道修笑道,“我可不是官府中人,也破不了这桩案子。” 应氏兄弟道,“我们已经知道罪魁祸首了。” 他们互相对望了一眼,觉得甚是为难,还是道,“是一位一剑封神的剑客。” 裴子浚喉头一紧,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77 裴门主道,“这个世上能称得上一剑封神的剑客可不多,不知道阁下指的是哪一位,可有证据?” 哥哥应龙犹豫了,弟弟应蛟却心直口快忍不住,“实不相瞒,其实这件事可以追溯到半年前,我们那些遭遇不幸的师兄弟外出历练,在关外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一位顶尖高手……” 话音未落,屏风后已经急吼吼闪出一颀长的人影。 青年双目赤红,因为急于辩解连衣袍凌乱也顾不得了,“不可能是他!” 裴子浚看见父亲看向自己的眼神,才知道自己失控了,平稳了气息,朝着应龙应蛟两兄弟行了个礼,道,“其实,关外那场纷争,我也在的,虽然发生了不愉快,但是那个人君子坦荡荡,绝不是挟私报复之人。” “阁下何以这样笃定?”两兄弟见这人气度不凡,而且能在裴家自由进出,多少猜到了他的身份,因此尽管那人出言不逊,语气还是带了恭敬和客气。 可那青年却铮然有声,“凭我信他。” 应氏兄弟觉得这青年真是一本正经说着可笑的话,“凡事都讲证据,我们兄弟既然到此,自然是有些证据的,阁下却是好笑。” 裴子浚又道,“其实他在那不久后就回师门闭关了,至今没有出来,两位若是不信,可以自行上白鹿门查看。” 他说完这句话,顿时觉得呼吸一滞,悲从中来。 他从来不相信谢珉行会滥杀无辜,关外发生那件事时,被别派的新晋弟子当做偷剑贼,他都能忍气吞声了,还是他出手摆平的,他当时只觉得心疼坏了。 天理迢迢,自有公断。 可是眼下他火急火燎为他辩解的模样,他又知不知道呢? 他那位狠心的朋友,不会知道—— 自己这样见不得他蒙受不白之冤。 自己还在等他出关。 自己……这样想他。 78 裴子浚早上被候潮剑派应氏兄弟的事一搅和,下午又重新躲进书房了,也不知道在忙活什么,连午膳都没有出来吃,刑三娘担心小儿子,就想派人去看看。 柳诗送已经整理了一食盒,怯怯的说,“还是我去吧。” 刑三娘点点头,只觉得这个柳姑娘温婉又懂事,虽然早年世事不幸,却是个难得的好姑娘,便问了刑刃一些柳诗送的事。 刑刃对于柳诗送的来历也是一知半解,只是支支吾吾的说着,在刑三娘听来,倒像是他二十多年来还没有开窍的儿子的一桩风月债。 柳诗送蹑手蹑脚的趴在裴子浚的书房前,扒开一条缝,便看到了书桌前的青年,他的眉头紧紧皱着,似乎看什么入了迷。 提着食盒的少年看青年专心致志的模样,就忍住了呼吸,不想打扰他,只红着脸在门口张看。 只见他忽然立起了那本书,柳诗送识字不多,几个字中只认得“白鹿”两个字,她觉得有趣又遗憾,想着自己如果和裴大哥一样有学问,能不能就可以站在他身边了呢。 她做不了红袖,却想给他添一段香。 裴子浚似乎觉得这个姿势不舒服,又换了一个姿势,这一次,少女能够看清楚他的眼神了。 她惊诧得慌了神。 如果不是知道那是一本书,那眼神炙热的,简直在看他的心上人。 柳诗送往后退了一步,似乎被这眼神灼伤了,提着食盒仓皇而逃。 是什么时候懂得世事和知道分寸的呢? 也许在懵懵懂懂的少女第一次在心上人面前落荒而逃就开始了,少女朝着自己无情笑了笑,她已经心如明镜—— 那个平时总是对她很温柔,救她出火坑的裴七公子,不会喜欢她。 他……另有心上人。 38.第 37 章 79 柳诗送把食盒一层一层的揭开, 第一层是一叠翡翠白菜, 第二层是酿素鹅, 到了第三层, 是她亲手捏的小兔子馒头,玲珑剔透,她一个一个的捏出,捏在手里放了一阵, 然后毫不犹豫的吃掉。 甜甜软软的面团, 却在口中变了苦。 她那样胆小,那样没用,坚持的事常常不能善终, 喜欢一个人也只能到这里,所以,她的喜欢其实只有指甲盖大。 伤心也只有指甲盖大。 柳诗送呆了一阵, 却看见刑刃望她走来, 对她说,“柳姑娘, 你是要往阿浚那里去吗。” 3 “嗯?” “正好把阿浚的这件衣服也带过去吧。” 她没有反应过来,却已经接了那件衣裳。 应龙应蛟没有在裴家得到结果,嘴上虽然没说, 但是心中难免愤愤,宛陵裴门是江湖上的一杆秤, 如果这杆秤徇私, 那就未免说不过去了。 裴道修思考了一下, 说两位暂且住下,不妨真的依着犬子的意思,去北邙山上看看谢珉行是不是还在关中即可。 说到这里,应氏兄弟表示认可,反道是裴子浚呼吸一滞。 等到送客人走后,他父亲看着一会儿自己年轻的儿子,道,“你可是有什么难处?” 裴子浚苦笑,却是不言语。 知子莫如父,裴门主道,“你刚才拼死维护那位知寒客,我以为他是你此次出去结交的至交好友,难道有什么难处?” 半响,裴子浚我抬起头来,终于道,“有没有一个人,你想见他,却害怕见他。” “你做了什么对不起知寒客的事情吗?” 裴子浚脑中忽然闪过那夜在他身下面色酡红的谢珉行,面上顿时怪异的烧红了起来,那是他都难以启齿的秘密,他一心想要捧在手心里的星星,原来还有这样一面,有情/欲,会迷乱,可是还不够,他竟然还想要更加过分的对待他。 在那些背德的梦里,谢珉行的单衣被他褪到腰间,露出消瘦的肩膀,两腿缠着他的腰间,在堆在腰间凌乱衣物的遮掩下,他的东西早就顶进了他两腿之间,塞得满满当当。 骑在他身上的,似乎依旧是他高高在上的星星。 却已经被他弄脏了。 他痛恨自己有这样的想法,因此日日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清心寡欲,只求将这些污浊想法祛除出去,他是个罪犯滔天的人,他已经伤害了一个质朴的姑娘,他本已经发誓非她不娶的,如今却又对自己的至交好友,起了这样肮脏的心思。 他无数次对自己说,谢珉行就算喜欢男人,堂堂七尺男儿,也不该让你这样随便亵渎。 “我的确问心有愧。”他想他父亲坦诚,“我对不起他,也对……不起很多人。” 裴道修又一次认真打量自己的小儿子那七分肖他的慕容,想,他太像他,又太不像他。 这是又可喜又可悲的事情。 “人人都道裴家道修公正严明,百催不折,是江湖上一杆难得的秤,称道义,量人心。”他说,“其实谁没有私心呢?为了自己的私心,秤也会变弯……我……骗了你母亲。” 裴子浚倒是第一次听父亲这样的事,不免惊讶。 “当年三娘还是十六七的小姑娘,来我裴家为了评断一桩江湖不平事,在见三娘的第一眼,她咋咋呼呼,直直闯入我剑堂,莽撞又不知分寸,像一朵高原上席卷凛冽寒风的野花,那时,我便觉得……被什么迷了眼睛……” “后来那件事情了了,三娘便要走了,那时我第一次知道了不甘心,可以让人这样抓心挠肝,为了留住她,我扯了一个不小的谎,我始终对不起你母亲,我害怕有一天,三娘会回过味来,会离开我,我便这样战战兢兢的过了三十余年。” 谢珉行抬起头,看见自己奉若神明的父亲也会露出这样的表情,迷惘又没有把握。 原来每个人,都是一样的。 “阿浚,人哪里有问心无愧的呢,可是人在大是大非面前,却不能站错。” “做错了事,便要还,不管是对那位知寒客,还是其他人。” “你是我的儿子,是我们裴家的儿子,更应该顶天立地。” 裴子浚从父亲处,便往自己的书房走。 他便沿着长长的走廊慢慢悠悠走着,走到书房面前时,天色已经熹微。 在那微弱的光线尽头,站着一个小姑娘,手里抱着什么,也不知道站了多久,他慢慢走近了,看清的一瞬间,所有的血液都凝固了。 她的眼睛肿得跟兔子似的,显然刚才哭了一通,她死死抱在怀里的东西,不过是件旧衣,有什么值得抱的跟宝贝似的呢? 他的旧衣。 半响,柳诗送随便抹了抹眼睛,把那衣服往他怀里一送,抿了抿嘴说,“你的,我走了。” 裴子浚的脑袋却炸开了。 她为什么哭? 为什么要把衣服还给我? 他害怕知道。 他更害怕知道,那夜山洞里的姑娘,其实一直是她,他从来没有怀疑,他醒来第一眼看见的,其实是柳诗送,而所有的来龙去脉,其实都是柳诗送讲给他听的。 山洞那夜以后这件衣服确凿是被那人穿走了,怎么回到柳诗送手里?其实,根本不存在那个不知姓名的哑姑娘,他昏迷后,她就已经走了,所以那几天,一直都只有…… 他的脑子乱作一团,忽的想起父亲说的裴家男儿应当顶天立地。 “那天山洞里,其实是你……”裴子浚拦住她,想要求证又难以启齿,“是你带我回来的,对不对?” 柳诗送一愣,不知道为什么裴大哥为什么会突然想起这件事,孟仕元接到消息后,的确是第一时间告诉了她,他们一起把他带回来,故点点头。 他心里咯噔一下,心中却已经了然——不会有错了。 她呆如木鸡,她一心爱慕的人却已经跪倒在他的面前。 她哭得更凶了。 因为她的心上人说,“小诗,我们成亲吧。” 39.第 38 章 80 裴府的喜事很快就传遍了整个江湖, 以裴家的名望, 裴家七公子要成亲, 虽然是个人私事, 却也成为江湖上的头等大事。 喜事日子未定,刑三娘十分中意这个软软小小的小兔子姑娘,想要早些操办。 可是当事人新郎官却说,“我想等他出关, 来喝我的喜酒。” 刑三娘不知道儿子口中的“他”是谁, 刑刃却知道,道,“可是知寒客都闭关快半年了, 一直也没有消息,如今又摊上了候潮派这样的事,怕是没有心思喝你这杯喜酒。” 裴子浚一愣, 颇有点无理取闹的意思, 笃定,“他会来的。他要来的。” 刑刃:“……” 他要他安然无恙的站在他的面前, 喝他的一杯喜酒,他才能安心,才能……断了违反伦常的畜生心思。 兄友弟恭, 各携爱侣,再圆满不过。 应氏兄弟在裴家已经逗留了两日, 就在他们一切准备妥当, 准备上北邙山的时候, 江湖上又传来了另外一桩惨案。 蓟州销魂掌徐家,以同样的手法,几乎惨遭灭门。 那将近一百名的年轻弟子,先是被利剑抹脖子,然后被人开肠破肚,横尸在徐家的剑堂,而堂堂销魂掌,余下的,都是些老弱病残。 销魂掌徐家,一夜间成了个空壳。 令人唏嘘。 事发以后,裴子浚和应氏兄弟也改变了行程,他们在官道中疾驰了一天一夜,终于于黄昏时分中,赶到了徐家。 徐家的老宅一如往常,一点都看不出这里曾经有过一场腥风血雨的杀戮。 他们屏住呼吸,慢慢的走进去。 四处还横七竖八的躺着几具弟子的尸体,想必多数的尸体已经被他们的家人所领走,剩下的,想必是无父无母的孤儿,除了徐家,也没有别的依仗,因为死状实在太过恐怖,因此也没有人愿意来敛葬他们。 “谢珉行真是狠毒!”应蛟道,“竟然连这样小的弟子也放过。” 裴子浚觉得那话不堪入目,又要与人争辩起来,刑刃按住他,说,“还没有证据,也不能就认定是知寒客所谓吧。” 应蛟冷哼一声,“八九不离十吧。” 不欢而散。 几个人又四处走了走,查探线索。裴子浚一个人往后院的剑堂走去,那里是案发地,越接近,尸体越多,他不忍卒看,忍着尸臭,心里想着得罪了,跨过尸体,往剑堂走去。 忽然,他听见了咔嚓咔嚓挖土的声音。 他沿着墙角走过去,那声音却不见了,他怀疑自己是幻听了,却看见那柜子门边露着一段一角,他想原来是挖土的小老鼠藏起来了,打开了门,看见蜷缩在衣柜里的小人儿。 小老鼠抬起头,和裴子浚四目相对。 唐不弃比起去年见他的时候,抽条了许多,像一只营养不良的小筷子。可是他不好好在唐家待着,怎么会流落到蓟州,唐家的人知道吗?他在这里挖坑,是为了安葬这些死去的弟子吗?他一个小孩子怎么会拿这个主意,谁让他这么做的? 看清了来人,唐不弃也不再恐惧,只结结巴巴的问,“你是谢哥哥的那个好朋友吗?” 裴子浚哭笑不得,唐不弃真是个小没良心的,只记得他的谢哥哥。 可是唐不弃已经抱住了他的腿,几乎快要哭了出来,“哥哥,你救救我……婶婶吧。” 81 从小崽子断断续续的叙述中,原来不久之前,江湖上流传着谢珉行杀害候潮剑派弟子的窗沿,唐不弃就再也坐不住,怎么可以污蔑他的谢哥哥呢,简直是岂有此理,便揣着一把木剑,美其名曰闯荡江湖,其实就是离家出走,找他谢哥哥去了。 一个小孩子,在叵测的江湖上又能走多远,很快就盘缠骗完,人也差点也卖掉,幸好遇到他口中“婶婶”,才能一路走到蓟州。 “那你怎么会想要来蓟州?” 唐不弃支支吾吾,还是说,“……是婶婶说的。” 裴子浚冷笑一下,想这位婶婶真是神通广大,知道哪里有血案,就凑到哪里来了?这么说,他倒是很想见见他这位婶婶了。 “所以也是你婶婶,让你在这里挖坑埋葬死人的?” 唐不弃止住眼泪,点点头。 “你……婶婶,现在在哪里?” 唐不弃却像是又要哭出来了,“在那边的破庙里,我婶婶早上本来和我一起在敛葬尸体的,没想到跌了一跤……” 裴子浚看小崽子紧张的模样,暗道一个大人跌了一跤有什么要紧的,只得紧张成这样?却听唐不弃又道,“我婶婶,快要生了啊……” 40.第 39 章 82 在唐不弃的带领下, 他们一行人, 很快就到了他说的那件破庙。 木门虚掩, 漏风又漏雨, 果然是破庙。 想必唐不弃一路上跟着这个老女人,是吃尽了苦头。 破庙里挂着各种黄色的番布,画着一些不知所云的符咒,神殿上只有一尊佛, 有点像是如来, 又有点像弥勒佛,作为一尊佛像,捏得十分不走心。 而佛像下面的神龛下, 透过番布隐隐约约可以看到,躺着一个衣衫褴褛,不辩形容的人, 听到声音, 也没有转身,哼了一声。 那声音, 嘶哑难听,与其说是个老妇的声音,倒像是个老叟的声音。他终于缓缓转过身来, 露出那高高隆起的腹部。 他们觉得这个妇人实在是古怪,明明已经痛苦的大汗淋漓, 脸上却仍旧包的严严实实, 只露出一双极亮的眼睛。 裴子浚看妇人痛苦如斯, 便想伸出手去,给她诊脉,可是那妇人见他要走过来,跟见了鬼似的,拼命的往神龛后面躲,唐不弃这只小崽子马上跳过来护在他面前,凶狠狠的道,“你干什么!你想摸我婶婶,没门!我婶婶不会给你们碰的,死心吧!” “……” 这情景实在是诡异,裴子浚这样一个风度翩翩的青年,而对面却是一个又丑又臭还怀着孕的老女人,确实像裴子浚要把人家怎么样似的。 裴子浚摸摸鼻子,差点也以为自己是要调戏良家妇女的大色狼了。 “我只是想给你婶婶把个脉,看看胎像。” 那妇人终于不再抖,他俯身在唐不弃耳边说了几句,唐不弃叉着腰说,“我婶婶说男女授受不亲,她不喜欢陌生人靠近,你给我点钱,去抓药就行了。” “……” 绕了半天,敢情小崽子是要讹钱来了。 可是唐家的孩子,总不能放任不管,裴子浚就把身上大半的钱给了小崽子。天色越来越黑,他们要先找一个客栈落脚,可是唐不弃却不愿意跟他们一起回去。 他要留在破庙里照顾他婶婶。 小崽子倔得狠,他也无可奈何,只好由着他去。 可是回到了客栈,他越想越不放心,现在蓟州出了这样一件惨案,人心惶惶,他实在不放心把一个孩子和手无缚鸡之力的孕妇扔在破庙,况且应龙应蛟兄弟说了一路谢珉行的坏话,他听着十分不舒服,也不愿意和他们呆在一块儿。 他跟舅舅说了一声,用油纸包了半只鸡和几个馒头,就往破庙里赶。 83 春寒料峭的早春,到了夜里仍旧十分寒冷,他在破庙门前犹豫了半天,看庙内已经生起了炉子,炉子上炖着药罐,想必他们把他的钱,还真是用在了刀刃上。 裴子浚好笑,看着火光葳蕤中,两人相依相偎的模样,竟有些似曾相识。 唐不弃在其他人面前是一个闷葫芦,没想到到了那人面前,却成了个话痨,变着法儿的斗他婶婶开心。 “唐不弃,你看我给你带什么好吃的东西来了。” 可谁想到,他抱着油鸡和馒头进去了以后,那小孩立马变了脸,马上变成母鸡护雏的姿态,不让他靠近半步。 在经历了那么多苦难之后,小孩只相信他那个所谓的婶婶。 裴子浚又好笑又心酸,反倒是那妇人拉了拉小孩的衣角,示意让他进来。唐不弃到底是小孩,接了油鸡就如狼似虎啃了起来,想不是很久没有吃过饱饭了。 在这个春寒料峭的晚上,他们三个人,围着篝火,妇人和小崽子睡在一头,而他睡在开门的另外一头,在破庙里度过了第一夜。 裴子浚睡得并不安稳,他总觉得有人睁着眼睛在看他,那双眼,似乎很亮,好像一颗北邙山的星星。 他猛然惊醒,可是除了空气,什么也抓不到。 他坐起身来,除了一只酣睡的小崽子和一个古怪的妇人,哪里有人? 他想他是多想了,可不管怎么样,第一夜是安然度过了,可他们谁也没有想到,第二夜的时候,会发生这样一件事。 41.第 41 章 84 第二日醒来, 裴子浚发现, 破庙里除了他, 空空如也。 唐不弃呢? 那个大肚子的女人呢? 裴子浚暗道不好, 匆匆出门去寻人,到了门槛的时候,还绊了一下,他狼狈不堪, 抬起头来, 去看见门口什么时候支起一口大锅,锅里咕嘟咕嘟的煮着小米红枣粥。 唐不弃脸上黑漆漆都是碳,举着碗像一直小狗一样吐着舌头, “好烫好烫,可是婶婶,里面的红豆貌似没熟啊, 哎呦!我牙都要磕下来了!” 那妇人看了一眼苦着脸的小孩子, 一滞,无可奈何, 索性放下锅勺,破罐子破摔了。 裴子浚看在眼里,竟觉得这别扭的妇人有些可爱, 笑道,“我来吧。” 他把粥倒了, 看了一眼那一锅黑漆漆黏糊糊的东西, 笑道这真是一锅深不可测的粥, 竟然有能把牙崩下来的暗器。 妇人虽然将面容裹得严严实实的,裴子浚却觉得她的脸已经黑得跟锅底一样了。 他刷了锅,又把小米,百合洗干净,莲子去了芯,红豆泡上了温水,便动作边说,“那粥为什么那么苦,是因为莲子没去芯的缘故,还有红豆难煮透,应该事先用温水泡软了……有些谷物容易熟,应该后方,而这些豆类耐煮,应该后放……” 大锅前的裴七公子游刃有余,即使是烧粥,也跟手持错风刀时一样好看,不一会儿,锅里的甜香四溢。 他给唐不弃盛了一碗,又把另外一碗递给那妇人道,冲着她笑了笑,那妇人不知道在想着什么,蓦然看见他的手,夺过碗,见了鬼似的,头也不回地扭头走了。 “???” 裴子浚不知道哪里得罪了这位婶婶了。 “因为哥哥你十分轻浮,十足十的登徒子。”小崽子朝着他扮了个鬼脸。 裴子浚想,这位婶婶既然一路维护唐不弃,应当不是坏人,为何这样厌恶他,莫非真的像唐不弃说的,他像是十足十的登徒子。 他暗自好笑。 一个白天都消磨在了一碗粥上。 吃碗了粥,他便要回客栈一趟,看看舅舅那边案情有什么线索,因为没有人保护他们,他便叮嘱了唐不弃几句,婶婶有孕在身,你已经是个男子汉,要保护好婶婶和自己。 唐不弃拍拍小胸脯,瞥了他一眼,哼了一声,“要你说,我一定会保护好婶婶的。” 85 可是,裴子浚没能踏出破庙出去。 刑刃和应氏兄弟就寻上门来。 裴子浚有些惊讶,道,“你们怎么来了?” 刑刃看了他一眼,面容古怪,又看向应氏兄弟,应蛟已经率先开口,“我们在徐家附近盘查一夜,得到了一些线索,所以有些事情,想要问一下……”他抬头,意有所指看了一眼裴子浚的身后,有道,“这位‘夫人’?” 昨夜裴子浚走后,应氏兄弟耐不住,拉着当世鼎鼎有名的盖世神捕刑刃又去看了命案现场。 夜色深沉,就像这滔天命案一样深不可测。 他们暗访了住在徐家附近的百姓,有个卖猪肉的张屠夫,说出了一件事,就在案发之前的前一天傍晚,销魂掌的几个小弟子忽然想要借用他平时运猪仔的笼车运一件东西进徐家,因为给的赏金十分丰厚,他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可是,到了城郊,见了货,他才知道,他们要他运的不是件东西,而是个活生生的大活人。 还是个快要临盆的孕妇。 他吓了一跳,可是为了赏金,还是禁了声。 后来就发生了徐家满门被屠的惨案,他回想起那一天的事,越想越不对,怕扯上官司,就想偷偷潜回徐家,把自己的笼车拿回来,谁知道,他又看见那个大肚子女人,在那尸横遍野的剑堂,一只手木柜中生出来,接着,一个腹部高高隆起的畸形身体从柜子里爬出来,全身都是血污,满脸惊恐,手上握着一把锋利无比的利刃。 张屠夫虽然不懂武,却也可以看得出这是一把极好的剑,雪铸霜锻,绝世无双。 “夫人,那个人是不是你?”应蛟笑。 她站在佛像旁边,扶着肚子,额头俱是虚汗,没有说话,似乎是默认。 可是应蛟却没有放过他,他步步紧逼,笑得狰狞,几乎要把她逼到绝境,“夫人认了就好,所以现在可以告诉我们,那个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拿着凶器?” 裴子浚听了刚才的线索,桩桩指向这个古怪的妇人,疑窦丛生,他也觉得这个妇人似乎不会这么简单,一时没有反应,如今看着应氏兄弟咄咄逼人的模样,也再也按捺不住,道,“够了,莫非你们会以为徐家灭门是这个手无缚鸡之力,还身怀六甲的婶婶做的吗?” 应蛟笑道,“裴公子,你涉世未深,不要被他骗了,真怀孕假怀孕还说不准呢!” 裴子浚看着妇人吃力苦撑的模样,怒气更甚,“你这话什么意思?” 这时,刑刃也开了口,“阿浚,张屠夫后来还告诉我们一件十分惊人的事,我也觉得不可思议,不敢相信,但是这的确是事实。” 原来那时张屠夫见那妇人从柜中爬出来,一时吓得屁滚尿流,呆在原地不敢动弹,就在他呆滞那一刹那,他看见了那个满身鲜血,身形畸形的修罗的正脸,竟然……竟然不是个女人。 虽然那男人眉目生得十分好看,但是确凿是个男人! “他扮作孕妇,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实在是高明,”应蛟咬牙道,“我看他那肚子,能不能接上我这一掌!” 说着,就像那妇人袭来。 裴子浚抱起那妇人躲闪,但是还是躲闪不及,她仍旧生生受了些掌风,虽然不重,可是一个如同玻璃娃娃一样一捏就碎的孕妇哪里受得了这些。 裴子浚举起他的右手,竟然一手都是血。 他暗道不好,看向倒在他怀里的人,那人死死睁着眼睛,明明已经痛到极致了,却一声不吭,死死咬着自己的毫无血色的唇,让自己保持清醒。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自己的心狠狠的揪了一下。 雪铸霜锻的魂,不过如此。 裴子浚不忍再看,望向舅舅道,“舅舅,今天我以性命起誓,她绝对不是什么坏人,如今她命悬一线,请您说服应氏兄弟,给我一些时间,待她无恙,我必然带她主动归案,说明事情原委!” 他不知道为什么萍水相逢,他要赌上自己的命,来护她周全,可是总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如果不这么做,他会后悔一辈子…… 刑刃第一次看见阿浚露出这样的表情,心中也恸然,费了一些功夫,终于说服了应氏兄弟离开。 破庙里终于只剩下了他们三个人了。 黄色的番布垂着,风在布帘中穿梭,他抬头看那尊不像如来也不像弥勒的佛像,暗道,无上佛祖,这便是人间至苦,这便是人间炼狱,她都生生受了。 可否?可否稍微保佑她平安? 如此,便低下头来为她查看伤势,他去剥她头上的布,去探她手间的脉,可是那人却紧紧攥着头巾,不让他得逞。 她的眼神都是恐惧,翕动没有血色的唇,无声的喊着,“不要……不要……” 不要什么呢刚才生死之间她都没有这样害怕过,还有什么比死亡更恐惧的东西吗? 他想这人可真倔,已经这个样子,害怕他看她的脸不成? 他心里难过,又无可奈何,只有耐着性质,温柔的哄她,她睁着大大的眼睛,似乎已经知道一切无可挽回,反而平静了下来。 可是却轮到裴子浚害怕了。 冥冥中,有个声音告诉他,一旦接下了眼前这个人的面纱,很多事情都会不一样。 他的手不住的颤抖,忽然觉得失去了全身的力气。 这时,他的身后已经传来了唐不弃朝天喇叭一样的嚎啕大哭声,“哥哥,你救救谢哥哥吧,他和弟弟是不是不好了。” 庙外忽然飘起了淅沥沥的春雨,雨丝温柔细密,织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包裹着众生的红尘万丈。 那些清醒的,那些死去的。 那些离开的,那些重逢的。 谁也逃不过。 42.第 42 章 86 “什么!” 他耳边轰鸣一片, 似乎已经听不懂人话, 许久才扯出一个惨然的笑来。 风雨潇潇。 他怀里的人亦潇风愁雨, 无可奈何只好兀自认输的模样, 干涸的唇似乎想不出要说什么,只好回之以笑。 他瘦得不成人形,所有的精神骨都被吸干了,只剩下一个突兀又高高隆起的腹部。 他曾经想过一万种与谢珉行重逢的场景, 却没有想到, 会是这样。 他宁愿他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活得自在又快活,快马江湖,甚至忘记了曾经有他这样一个朋友也不要紧, 可是呢,他在无数次这样想着的时候,他的星星, 已经跌落神坛,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 百劫千难,生死不知。 “我就是这样的怪物……”他翕动惨白的唇自嘲笑了笑, 又道,“我也没有办法,你……” 你……若实在厌恶…… “你……还是有力气再说话吧。”裴子浚横眉, 他不想问他发生了何事,为何至此, 候潮剑派的血案, 徐家的灭门案究竟与他有没有关系, 他的身体里…… 都不重要。 眼下,他只想要他——好好活着。 应蛟掌风不轻,虽然他挡住了,没有正面打中谢珉行,但是对于毫无内力,又是……这种身体状况的状况,也够他受的。 可是谢珉行,现在这种身子,实在不能送医馆,怕是会引起恐慌,还好他通医理,在纸上草草写了几味药,扔给唐不弃,“你快去抓这几味药回来,要快。” 唐不弃抹了一把小脸的泪水,点点头,踉踉跄跄的就往外面跑。 庙中无床榻,他便将几个黄布垫子拼在一起,抱着谢珉行躺下,此时的谢珉行随意他摆弄,听话又没有声息。 他心中酸苦难当,将手附在他右掌之中,源源不绝的输内力给他。 这注定是一个折腾的不眠之夜。 喝了药,又运功调养了,谢珉行夜里还是反复了好几次,裴子浚只好抱着他,一动不动的做了大半夜。 裴子浚不看他,他怕唐突他。 他想,他是喜欢男人的,和他自然不同,会不会心里恨极了这样的肢体接触?他只是他的兄弟,又不是他的心上人,凭什么能抱着他呢……况且他是怀着那样龌龊心思的无耻之徒。 他这么这么好,变成什么模样,都不能轻易唐突。 不经意间,他们四目相对,却又无话可说。 滴答滴答。 春雨绵绸,料峭又缠绵。 更漏一夜无梦。 86 到了后半夜的时候,谢珉行的脉象终于稳定下来了,消耗了极大的体力,整个人懒懒的,陷入了黑甜的梦境。 谢珉行半夜里渴得厉害,渴醒的时候,满眼的黄色番布,破庙里空无一人。 他看了许久,才看见不远处把自己团成一团的唐不弃,有些好笑,有看到一个锦衣背影,蹲在门口,背对着他,似乎一夜没睡。 谢珉行斜在垫子上病恹恹的,忍不住想着,他到底是害怕我这个怪物,竟是连进门都不愿意。 他不想吵醒丢丢这个小没良心的,就想自己起身去取水。 但还是惊动了青年。 青年一阵心惊,急忙过来,舀了碗温水,又自己喝了一口,试了温度,才递到他嘴边来。 谢珉行干涸的唇沾了水,想起什么,脸有些发烫,又看了一眼青年皱着眉十分正经的脸,苦笑,“我现在这么没用,你是不是该笑话我了。” 裴子浚此刻哪里笑得出,可又怕他难过,勾了一下嘴角,应付了一下,看看静静的把水喝完,才缓缓道,“知寒客神功盖世,一剑无出其右。” 谢珉行又好气又好笑,“那真是……多谢裴公子的褒奖。” 裴子浚的神情却正经无比,谢珉行有些不好意思,偏了一下头,说,“我来蓟州,并不是无意来此。” 谢珉行顿了一下,觉得对裴子浚没有什么顾忌,又道,“半个月前,候潮剑派那群弟子死的时候,我确实也是在南郡。” 裴子浚吃惊了一下,可想到,江湖上的连续两桩惊天血案,都相传和他有关,绝不是空穴来风,一定是有某种关联的 谢珉行苦笑了一下,自嘲道,“这样看来谢某真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裴子浚眉头皱了一下,他很不喜欢他这样妄自菲薄,匆忙伸手去堵他的唇,可触到他温热的唇,手心又像是被烫到似的缩了回去。 谢珉行便知道了青年在不高兴,便不往下说了。 谢珉行说,“我会到南郡,到蓟州,包括提前出关……”他讲到这里声音忽然心虚,心里想着现在青年知道了他半年为什么会闭关,当时还理直气壮的扯了慌,说什么要突破漱雪集的关卡,真是不要脸至极。 他顿了顿,继续说,“都是有人一直在向我暗自传递消息,暗中指引我师姐的下落,到南郡是如此,到蓟州更是如此,甚至就丢丢那次,丢丢的落难消息,也是那人像我暗中通信的。” “竟然有这种事?”裴子浚倒吸了一口凉气,想着那人真是神通广大。 “我当然不会因为他说师姐在哪里就相信,只因为那人每一次都会有师姐的贴身之物附上,起初是师姐非常喜欢的那只宣笔,后来是她头上时常插着的荆钗,到了最后……一次,竟然本门的独门心法——《漱雪集》。漱雪集只传嫡传弟子,到了我这一代,就只有师姐和我手上有。” “我便追着那人给我指引的踪迹,一步又一步又落入他的圈套。”谢珉行笑了一下,“现在看来,真是愚不可及。” “唐世姐不是一直昏迷着吗?怎么会失踪?为何江湖上没有丝毫风声” 谢珉行道,“那是因为这些消息都被宋师叔瞒了下来,唐家没有唐忱柔,只是一个金玉其外的空架子,自然也不敢声张。” 裴子浚心想,可正因为这样,偏偏这些消息他都不知道,否则他早就出江湖去寻人,他又何苦经这些苦难,便是他真的无用,也可以陪在他身边,陪他生受。 他想起去年的冬天又长又冷,可是他的剑神在哪里呢?拖着一副怪异的身子,在那又寒冷又空无一物的闭关剑室,孑然一人。 想到这里,他就恨不得一剑刺穿了让他遭受这罪的男人。 可那人,却是谢兄的心上人。 他杀了他,他会伤心。 他这样陷入沉思的时候,目光不自觉的落在谢珉行的肚子上,谢珉行被他看了半天,想着终于还是逃不开,苦笑了一下。 他们兜了这么大的圈子,最终还是绕不开。 “你刚才把脉的时候其实已经看出来了罢,”他温和的笑了笑,“是我的孩子。” 他想了想,“你一定很惊讶吧,我是男身,却是这样一副怪异的身体……我大概是个怪物,可是我的孩子不是。” “谢兄的孩子,定然跟谢兄一般,有好看的眉,好看的眼,聪慧又伶俐……” 裴子浚心中酸涩,却又想不出其他话来说。 “这个时候,我是不是该请谢裴公子赐名了。”他遗憾的摇头,笑道,“可惜我偏不,他已经有名字了。” “叫什么?” “叫做……阿衣。” 他脸有些烧,有些后悔自己口快,还是道。 43.第 43 章 88 阿衣, 真是一个平淡无奇的名字。 裴子浚想着,可又不忍心伤谢珉行的心,道, “谢兄取的名字真好听。”谢珉行听了, 眼神暗了暗,有些失落, 又想着,幸好他这样迟钝。 倒也不是什么坏事。 他们又面对面坐了许久,似乎又很多话要说, 却又觉得很多话都是那么不合时宜, 最后, 裴子浚说,“我叔叔能拖得了应龙兄弟们一天两天, 却不是长久之计,现在江湖上已经把你当做了第一个怀疑对象了, 你现在怀……这样站出去, 恐怕凶多吉少,不如我先把你送走, 再从长计议。” “可是我师姐……” “谢兄!你在这里……我……”裴子浚忽然有些激动。 谢珉行苦笑一下, 低声道, “我在这里碍手碍脚是吗?我果然已经变成累赘了吗?” 裴子浚口中泛着苦,可他知道谢珉行更难受, 柔和了语气道, “谢兄, 你还不明白吗,他们就是想让你背这口锅,想让你听话,你师姐就还有用……”他忽然注视着他的双眼,郑重其事道,“还有,你不是累赘,永远不是。” 那是他的神啊,他的神却说自己是累赘。 他这样疯狂的想,没敢再看谢珉行一眼,他怕再看一眼,他就会心疼的控制不住的亲吻他的眉眼,他的唇。 第二日,他们起得很早,谢珉行仍旧穿着粗布大婶的衣服,虽然蒙着头巾,还是觉得不妥,好在裴子浚闲来无聊时,从舅舅那处讨了个易容膏来玩,他易容技术自然比不上慕容狐,把一个难看的人画好看了不容易,但是把一个好看的人往丑画,总是容易,他一顿瞎捯饬,知寒客的脸就面目全非了,他觉得还嫌不够,又给他点上一脸病斑。 只是裴子浚这身衣服太招人了,他便出去了一趟,回来时,也穿着打着补丁的粗布衣衫。 谢珉行笑了笑,道,“你这个样子……” “很好笑”裴子浚疑惑。 不,也很好看。 谢珉行把最后几个字咽下去,道,“实在是太丢你们裴家的脸了。” 裴子浚无所谓,“正好,反正我们一起丢脸,患难与共了。” 唐不弃不乐意了,吐了吐舌头,“谢哥哥只跟我患难与共。” 可是他们却没能在天亮十分走出蓟州城去,他们走在街上时已经感觉道不对劲了——因为大街上太多江湖人了,武林人士和小老百姓的装束本就不一样,更何况有些人,还是熟人。 他们依次看到了风雨寺的和尚,南郡的候潮剑派,甚至还有天子盟的人。 都来了。 这个时间,同时来蓟州,答案不言而喻了。 他们是为了抓捕传言中的凶手谢珉行而来。 等他们意识到这一点时,他们已经被团团包围,应氏兄弟站在前头,厉声道,“抓住那个大肚子的婆娘,她在案发现场!她知道真相!不对,她就是谢珉行!” “抓住她!” 风声鹤唳,在劫难逃。 89 他们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一场变故。 裴子浚把谢珉行的脸死死的按在他的怀里,生怕他们冲过来,道,“他不是谢珉行,他……他是我的妻子!” 这么一句话说出口,谢裴两人都楞了。 裴子浚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脑抽了说出这样的话,可也只能编着慌扯下去,“江湖上应该都知道吧,我马上要成亲了,娶得就是这个姑娘。” 姑娘?所有人都楞了,他怀里那人身形极高,却怪异的挺着高高的肚子,实在不像是个小鸟依人的姑娘。 额,宛陵公子的口味真重。 “既然是裴公子的未婚妻,自然不会是大奸大恶的谢珉行,可我们这么多人,能否让我们一睹裴夫人的芳容啊。” “也……无不可,只是我妻子十分害羞,如今又是重身子,我宝贝得紧,只需你们一人上前来探看,免得吓着我夫人。” 他们面面相觑,宛陵公子总不好得罪,便派了个天子盟的小徒弟过来,裴子浚一遍煞有其事的拍着谢珉行的背,一遍竖着头皮道,“娘子别怕,来转过来来,见见人。” 说着,缓缓除去了他的头巾。 天子盟的小弟子顿时吓傻了,怎么裴公子看起来仪表堂堂,俊眉修目,怎么他的未婚妻生得如此可怕,一脸病斑,宛如夜叉。 众人也心生疑窦。 这也……让人太难以让人信服了吧。 裴子浚皱着眉,在谢珉行耳边低声道,“谢兄,带会儿得罪了。”抬头,又对众人说,“我这位妻子身世可怜,曾经流落过风尘,各位应该有所耳闻吧,也就是那时,她染了一身暗病……可是千真万确是我的妻子……” 他来不及谢珉行反应过来,就低头噙住了他干燥的唇,呼吸交缠,吸允辗转了数秒,才放开。 裴子浚抬起头来,脸有些红,道,“但是我和我妻子恩爱得很。” 这无疑如同晴天霹雳了,他们被这画面颤颤悠悠炸了好几个来回,才能平静下来,道,“裴公子,虽然是你的妻子,可总归是她目睹了这凶案现场,怎么着也该有个交代。” 其他人纷纷附和称是。 “武林江湖谁为领袖?当然是唐家,正巧南郡命案的证人也在赶往唐家,不如我们也去唐家,到时候真相水落石出,你自然也可以带你妻子走。” 裴子浚看了看,他们人多势众,他不可能杀出重围,也只能说好。 这时,人群中忽然站出来一位故人。 是许久不见的裴家家主唐振翎。 唐振翎弯下头,朝着孙子慈爱的笑了笑,道,“丢丢,我们回家。” 丢丢在他面前,颤颤发抖,像只见了鬼的小鹌鹑。 好像那人不是他的爷爷,而是一个极其可怕的怪物。 44.第 44 章 90 马车颠簸,他们在去洛京的路上。 一年前, 谢珉行去洛京是去参加师姐的喜宴, 没想到, 一年后再去洛京,却是生死未卜。 谢珉行躺在囚车里,因为身体笨重,实在伸展不开手脚, 有些不安的扭动着,青年怕他这样会压到胎儿,边让他躺在他的怀里,做了个人形靠垫。 裴子浚原本不用跟谢珉行一起坐囚车的, 有裴家这座靠山,他们自然不敢动裴子浚, 可裴七公子却坚持要和他的妻子一起, 他说, “那是我的妻子,肚子里是我的孩子,有半点闪失谁负责?” 他们也只好随他去。 反正关键人物那个大肚子女人跑不了就行了。 午后太阳毒辣,谢珉行口干舌燥, 裴子浚便将牛皮袋中的水, 一口一口喂给他喝,他旁边看押的小弟子不由得看得一愣一愣的, 虽然谢珉行一直坚持那个丑八怪是他要娶的妻子, 可是他们却是三分信七分疑的。 可如果不是夫妻, 又有谁为另一个人做到这份上呢。 到了晚上,一天的颠簸终于结束,他们把谢珉行关进柴房,裴子浚自然也跟着去了。裴子浚私下塞给了两个看押弟子一些钱,又写了个药方,求他们给他抓副药。 保胎药? 有一个弟子家中妻子刚生产,认得这药方,想着抓副药,又不是把人放跑了,就答应了。 裴子浚回到柴房时,看见谢珉行已经清醒了,若有所思在想一些事情,谢珉行蓦然看见青年,不由得一愣,想起白日里青年柔软辗转的唇舌来。 不由得,耳尖泛了红。 他觉得自己真是荒唐,自己这副模样还想些色、欲熏心的事情,真是不要脸面了? 于是,别过脸去,不看裴子浚。 裴子浚看他这副模样,想着,谢兄莫不是恼了?他翻来覆去思索了个遍,忽然开了心窍,莫不是因为白日里的那种事? 他想,虽然是情势所逼,可是他何尝不欲而不得?这倒是真应了唐不弃骂他的,他,裴子浚,是个举止轻浮的登徒浪子。 他觉得自己应该向谢珉行道个歉。 “谢兄,白日唐突你,我实在……” 谢珉行好不容易才掐下去的火苗,却被裴子浚这样堂而皇之的重新提出来,又羞又恼,“不介意!” 裴子浚被吓了一跳,有些惊愕的看着谢珉行,他没有想到谢珉行反应这么大,想来也是,谢兄心里自有爱慕的人,他又不是那个人,他自然心里不舒服。 可是一想到那个谢兄的心上人,他就更不是滋味,谢珉行身陷囹圄,受尽苦难,可是那人,却从未露面。 对于那个人的身份,他不是全然未觉,却一直不敢去正视。 他当做珍宝的人,却被别人这样弃之敝履。 他恼怒至极,脱口而出,“你的心上人到底……”可是话到嘴边,又害怕真的从谢兄口中听到了那个人的名字,改口道,“也是阿衣的父亲吗?” 谢珉行楞了一下,他不知道为什么裴子浚忽然会问这件事,可是他这样的丑态都已经暴露在他面前了,又有什么可隐瞒的。 于是点点头。 裴子浚得到了证实,小心翼翼道,“他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谢珉行望着青年,青年的眼里似乎有点点星光,将他整个人都装进了瞳孔里,于是由衷道,“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他心中更加恼,事到如今他还在维护那个人,却听得谢珉行又道,“一切都是我甘愿。” 所有的怒意,都被这一句“我甘愿”浇得透心凉,一拳打在软棉花上,他无处发泄,只好默默苦笑了一下。 爱恨嗔痴,不过始于一句“我甘愿”。 也终于一句“我甘愿”。 91 两个人各怀心事,谁也没有睡安稳。 半夜里柴房门外又传了喧嚣声,似乎起了争执,他们还没有反应过来,却看见门外灵巧钻进来一个小崽子,看见谢珉行的大腿就抱了上去,呜呜呜哭个不停。 谢珉行:…… 这孩子怎么那么爱抱大腿? 几位看守的弟子看见了无可奈何,这可是唐家金贵的小孙子,和病女人呆在一起,沾染了什么病怎么办? 可是唐不弃跟牛皮糖一样,怎么也没办法从谢珉行身上剥下来,他们打不得,骂不得,只能大眼瞪小眼。 最后还是裴七公子说,“让他待在这里吧,我会照顾他的。” 一场风波终于平静了。 谢珉行看向看着哭得抽抽搭搭的丢丢,好笑,“怎么?高床软枕不睡,要来睡柴房?” “我只想跟谢哥哥呆在一起。”丢丢止住眼泪,认真道。 他遭逢变故,被谢珉行从潇湘里带出来,他突然间有了自己的亲人,可是,能让信任的人,却只有在他母亲火化时那个用双手蒙着他眼睛的谢哥哥。 谢珉行虽然沉默,却也看得出这小孩有心事,可是小孩儿不说,他也不想逼迫小孩儿。那时候唐不弃离家出走,来投奔他时,他就觉得不对劲,丢丢不是那种娇宠长大的任性的孩子,离家出走一定是遭遇到了什么事情,导致他在唐家待不下去了。 可是他一个小孩儿,又是唐丰的独子,会遭遇到什么事情呢? 他想不明白,索性把小孩儿抱在怀里,沉沉睡去。 在陷入黑甜的梦境之中之前,他忽然想起来了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白日里裴子浚说他有一个未婚妻的时候,没有人惊讶,显然他们都是知道的,说明未婚妻这个人真的存在。 他就要成亲了。 谢珉行看着裴子浚的背影,毫无波澜的想。 92 蓟州和洛京本来不远,他们这样一群人浩浩汤汤,却有些耽误行程。 这样一来,南郡和其他英豪都陆续到达洛京,他们却还在路上,这让谢珉行很担心一个事——算算日子,也差不多就是这几天了。 这些日子来谢珉行的胎动越来越明显,那个肚子里的小怪物已经亟不可待的想要出来了。 裴子浚刚给谢珉行把完了脉,眉头深锁。 实在太不是时候了。 现在路途颠簸,困难重重,又马上要对簿公堂,山雨欲来。 阿衣呀阿衣,你真是个小讨债鬼。 裴子浚这样想着,却又开始想那个金蝉脱壳之计,谢珉行当然更加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对裴子浚说,“如果真的到了那个地步,我这样的怪物,也想请你帮我保存最后的尊严,我不想……再玷污师门清誉了。” 他顿了顿,“还有一件事,就在半年以前,宋师叔说我偷拿了藏书楼里一样东西,才会把我关……总之,如果真有那样东西,如果我没有机会寻回,也请你帮我继续追查。” 裴子浚一一点头,却越发难过。 他的谢兄啊,总是想着怎么寻回师姐,怎么维护师门,就算是他那个狼心狗肺的心上人,在他口中也成了个极好的人———可是,他为什么不多想想自己? 这些天丢丢被唐家的人领回去,又跑过来,如此往复了好几次,终于消停了,谁知道,就在抵达洛京城的第一个晚上,丢丢又溜出来了。 他手里拿着一样东西,要给裴谢两人看。 这一回,丢丢说,“哥哥,有一件事我放在心里好久了,一直不敢说。” 他几乎要哭出来了,“可是我阿妈不能这么白白死了。” 谢珉行安慰地拍了拍小孩的背,丢丢吸了下鼻子,继续说—— “我跟你们说过,阿妈在死前曾经见过一个戴面具的叔叔吧,就在不久之前,我又重新看见了他。” 45.第 45 章 93 唐不弃言辞闪烁, 似乎很害怕, 许久才磨磨蹭蹭从身后拿出那样东西。 那样东西,被他包的严严实实。 可是却怎么也没有勇气揭开那层布。 他小小的身体抖得跟落了水的小鹌鹑。 谢珉行疑惑,打开布包, 发现里面并没有什么血腥恐怖的东西,而只是一个银色的面具, 状如蝙蝠,在月光下泛着清冷的银光。 其实唐不弃对唐丰的记忆很模糊, 那时阿轻为了保护他,只让他叫唐丰阿丰叔叔, 每一次,这个叔叔都是半夜来, 匆匆就走,每一次来,都给他带许许多多的好吃的好玩的。 所以, 记忆里, 他对阿丰叔叔并不讨厌。 可是对于那个戴面具的叔叔呢, 他的记忆里就只有古怪和恐惧。 谢珉行见丢丢抖得厉害, 抱住他安抚, “丢丢,告诉哥哥们, 说出来就不害怕了。” “他——趁我阿妈不在, 在我的面前捏死了潇湘里的大黄, 还……喝了他的……血。” 他终于崩溃, 嚎啕大哭,“大黄是我的朋友啊,他就这样捏死了他,还警告我不要告诉阿妈和阿丰叔叔……否则,他也会喝光我的……血。” 谢珉行和裴子浚两人都吃了一惊。 大黄不是一条狗,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据丢丢所言,大黄是潇湘里的一个流浪儿,因为潇湘里本就是个私妓暗娼的聚集地,自然又许多被生下却又被抛弃的孩子,生命力顽强的活了下来,就成了流浪儿。 那日大黄只是来找丢丢玩,却毫无理由的遭了毒手。 裴谢两人对望了一眼,都不约而同的想起了一个已经死去的人来。 姚千机! “丢丢,你确定那个人是个叔叔吗?还有,你在哪里又看到了他?你怎么确定就是他呢?” 唐不弃点点头,“他比阿丰叔叔还要高。” 如此便不是姚千机了。谢珉行想起一年前,他们是亲手安葬了姚千机的,姚千机不可能死而复生的。 唐不弃焦急的看了一眼门外,似乎有脚步声,越发害怕起来,他知道,唐振翎已经发现他不见,来找他了,便飞快的附耳道谢珉行耳边说了一些话。 谢珉行听了脸色大变,这时,唐振翎已经提灯站在了门口。 丢丢依依不舍道,“哥哥,他们来找我了,我得走了。” 94 等唐不弃走后,裴子浚才问谢珉行,“丢丢究竟告诉了你什么。” 谢珉行神情复杂,看了好一会儿才说,“他确定是来他家的那个人,那个人的右手只有三个手指头。” 他深吸了一口气,才继续说,“他还说……还说,上一次这一次看见他,是在……唐振翎的书房里,和唐振翎在一起。” “也是因为那一次无意撞见,他才不敢在唐家继续待下去,才离家出走来找我。” 裴子浚听了,想着这个男人究竟是谁?为什么唐丰会把引入被他妥善藏好的阿轻的家里?唐振翎也会把他引为入幕之宾?更可怕的是,他还极有可能和那个女魔头姚千机有关系。 这个人如此神通广大,他想了整个江湖,也想不出这样一号人物来。 谢珉行同样也在想一些事,他想起了那个他偷偷潜入藏书楼顶层的夜晚,日后让他囚于地牢整个冬天的夜晚,画像里的那个红衣女子,好像一只要破纸而出的红蝶。 他虽然从未见过成年后的姚千机,可那确然是姚千机无疑。 白鹿门为何和姚千机有牵扯?他知道此事有关师门清誉,事关重大,他从未向任何人吐露,可如今,所有的事情又重新回到了那个寒夜蜷缩死去的小小女童身上。 姚千机是死了,可世上,还会有更多的姚千机。 事情远没有结束。 95 在回到洛京的第一个晚上,他们两个人因为这些事,都没有办法入眠。 谢珉行在徐家的案发现场,手里又拿着凶器,本应该关押进牢里的,但裴子浚原本轻佻的桃花眼凝了寒意,谁也没有见过这位温和俊雅的宛陵公子发怒的模样,谁都不由得心头一跳。 裴子浚冷着脸,缓缓道,“我妻子怀着孩子,能跑到哪里去……如果非要关她进牢里,如果有什么闪失……”他倒吸了一口凉气道,“我必也屠尽他满门妻儿!” 这实在不像是裴子浚能说出来的话,可眼前的青年魔气丛生,又似乎立即能干出这种事情来。 忌惮于裴门,他们终究没有把谢珉行关进地牢,虽然不得自由,但是其余事情都还好。 眼看离对簿公堂的日子只剩下三天。 可是还是出了变故。 自从丢丢想他们说出那些事情后,裴子浚和谢珉行就商量着要想个理由把丢丢接过来来,可是他们,又不是丢丢的父母,更没有唐振翎这个爷爷亲近,有什么理由把丢丢待在身边呢。 后来,谢珉行想了个办法,对裴子浚说,“你愿不愿意收丢丢为徒?” 裴子浚不语,听他继续说,“丢丢他一心想要拜我为师,当年在他父母葬礼上我狠心拒绝了他,如今……我这副模样,就更不可能教他什么啦,你若是……若是愿意,丢丢跟着你,会好很多。” 裴子浚听他又说这样的丧气话,道,“我答应你。不过,你日后好了,你还要这个徒弟,我一定要打包还给你。” 谢珉行觉得好笑,这是什么话。 唐家的人知道裴子浚愿意收唐不弃为徒,自然很开心,但是事情匆忙,拜师大典很简陋。 不过在唐家的院子里摆了一张案桌,裴子浚就坐在那太师椅上,接收新徒儿的三拜。 唐振翎道,“天地君亲师,如今裴公子成了你师父,你可要孝敬你师父,不能顶撞你师父。” 裴子浚暗自想,以这小子顶撞我的次数,早就欺师灭祖不知道多少次了。 仪式结束的时候正是黄昏,谢珉行躺在床上,遗憾自己无缘亲眼见证丢丢拜师,不由得遗憾连连。 他躺了不知道多久,忽然听到了脚步声,他想是裴子浚和唐不弃回来了,可是今天他身体分外沉重,就懒得起身,只唤了一声,“你回来了?” 可是,却没有人回答他。 他艰难翻过身去,却看见应龙应蛟兄弟正站在他的床头,虎视眈眈的盯着他。 “夫人,好久不见。” 他一阵心惊,护着高耸的肚子,拼命往床里面缩。 他们要干什么? 他想要喊叫,可是一句话也说不出。 倒是应蛟开了口,“虽然裴公子那样护着你,可是你实在是太可疑了,哪有这么巧的事。今日我就要证实一下你到底是男是女。” 他头巾里的头发已经被冷汗打湿了,他们两人显然是趁着裴子浚不在故意找上门的,眼下他孤身一人,如果让他们发现他就是谢珉行,他怕是必死无疑了。 只是,他的小阿衣,还没有看过这个人间。 他越想越悲哀,看着两兄弟的迫近,瞳孔剧烈的收缩。 忽然,他感觉到一阵剧烈的胎动。 连谢珉行,也没有想到,他的小阿衣,会这个时候来到世上。 他这样亟不可待,火急火燎。 似乎是为帮助他孤立无援的父亲而来。 46.第 46 章 96 许多年后,在唐不弃的记忆中, 唯一一次见他师父红着眼发了疯, 就是在那个混乱不堪的黄昏。 刚成为他师父的裴子浚双眼赤红, 错风刀齐刷刷将应氏兄弟定在了门板上,他们血债在身,激愤于心, 却从来没有想要伤害妇孺, 上天入地,他们要找的只是那魔头谢珉行罢了。 他们害怕极了, 害怕裴子浚在盛怒下, 偏了几寸, 耳朵眼睛都保不住了。 没有人能够拦住一个发了疯的裴子浚。 从头到尾, 裴子浚面寒如冰, 都没有说一个字。 他眼里心里,都是怀里血迹斑斑气息微弱的人。 那是他的谢兄,正在命悬一线。 唐不弃鼻涕眼泪全都流下来, 追着抱着一身是血的谢哥哥的师父, 追了一路。 “哥哥……哥哥……” 这是异常艰难的一个晚上,他们不知道在洛京城里跑了多久,天仿佛一瞬间就黑了。 可是路还那么长。 最后,他和唐不弃强行踹开了一家医馆, 医馆里的老郎中以为遇到了强盗, 吓得摊在椅子上, 可是下一秒, 那个衣衫凌乱几欲癫狂的青年就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老郎中当机立断,叫孙女去准备热水。 那天晚上的事情太过离奇,老郎中发现那个挺着高高肚子的孕妇其实是个男人时,也没有多说什么,生死一线间,谁也耽误不得。 即使生出一个怪物来,也得先救人。 谢珉行的意识越来越不清醒了,双眼却冷静的可怕,多年的剑客生涯让他在剧痛面前也苦撑硬挨,从不肯有半分示弱。 他颤动着失血发白的嘴唇,在疼痛间隙一遍一遍叮嘱裴子浚不要忘记了答应他的事情,否则做鬼都不会放过他。 直到裴子浚不厌其烦的流着泪点头答应为止。 他没有退路了,他的师门,他的师姐,他的清白,除了交托到这个人身上,他再也没有别的路可走,他想,世事可真奇怪,他那么辛苦的在红尘奔走,到头来,频临绝境时,伸到他面前的,永远只有这双手。 莫逆至交,当应如是。 裴子浚握着谢珉行因为疼痛而脱力的手,咬牙切齿的想,如果谢兄走了,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去杀了他的那个所谓的心上人,他要给谢兄偿命。 他一生顺遂,从未有过这样疯狂偏激的念头。 他这样想着,甚至带了恐吓的口吻,“你若死了,我就杀了你的心上人,让他给你偿命!” 谢珉行满脸都是汗,吃力又古怪的看了看盛怒中的青年,伸出手蹭了蹭他的脸,又无力的落下去,他流着眼泪想,他舍不得呀。 还好,你也找不到他。 这场磨难持续到了子夜,结束于一声孱弱的啼哭。 从郎中手里捧出的不是一个小怪物,而是一个男婴,纵然满身血污,柔软易碎。 小阿衣一出生就被塞给了哭得喘不过气来的哭包唐不弃,唐不弃抱着弟弟,抽抽搭搭的止住眼泪,他知道,他不能哭了,哥哥已经这样了,他要照顾好弟弟。 97 谢珉行看了那襁褓中的婴儿一眼,筋疲力尽,终于昏睡了过去。 裴子浚拿出重金,谢过了郎中爷孙,他千恩万谢,仿佛他们挽救了的,是他的命。郎中爷孙是善良普通的老百姓,自然说不会声张出去。 只是老郎中说,“男人生子本就世上绝有,我不知这位相公曾遭遇过……什么变故,但是,相公体内是不是曾经血气相冲,静脉错逆?” “的确,为何会如此?”裴子浚点点头,又问道。 “老夫才疏学浅,不敢私自诊断,体内气血相撞,可能是他体内异股内力冲撞,牵制他了原来的内力,也有可能是……什么奇异蛊毒……”裴子浚想,难怪他一身内力全失,竟是这样。 老郎中继续说,“可是我刚才给他号脉时,他体内这股诡谲气脉竟然消失了,真是奇怪。” 裴子浚想了一会儿,他一直都知道谢珉行内力全失,谢珉行却咬牙闭口不提原因,等他醒来,他必定好好问问他不可,若是……又跟他那个狗屁心上人有关,他非要……非要剁了他包饺子不可。 他默了一会儿,忽然开口,“他那时很痛吧……” 老郎中叹了一口气,“分筋错骨,焉能不痛。” 裴子浚在床前站了许久,此时谢珉行脸上的易容已经洗去,换了干净的中衣,安安静静的躺在那里,全然无防备,他实在太累了,需要好好睡一觉了。 他这样想着,便把头靠在他枕边,也酣然睡去,青丝交缠,两人浑然未觉。 可惜宁静终究一瞬,不过五更,门外火光葳蕤,似有千军万马,谢珉行陡然惊醒,裴子浚也已经醒来,他们对望了一眼,苦笑道,该来的,还是要来。 裴子浚看了一眼谢珉行苍白毫无血气的脸,想着此时定是连站起来都困难,当机立断,“我先带你走,决不能让他们看到你的脸……丢丢他们不会为难,阿衣是……便是我的儿子,他们也……” 谢珉行苍白的笑了笑,“可是真的能逃得出去吗?又能藏到哪里去呢?又能藏多久呢?” 裴子浚哑口无言,外面不知多少人马,他其实没有什么把握能突破重围,况且,他抱着谢珉行进医馆时动静这么大,他们这样一走,定然会连累医馆爷孙。 他看了一眼谢珉行的神情,心中便已经了然,谢珉这样说,心中定是有了决断。他知道他的性情,一旦下来决定,便是磐石无转移了。 “还是连你也认为,是我犯下了那些命案?” 自然不是。 裴子浚暗道,可不得裴子浚开口,谢珉行又说,“如今阿衣已经出世,我已经没有什么顾忌和牵挂了,这污名自然需得我自洗,清白自然需得我自证,”他微笑看着旁边抱成一团的两只小崽子,“还有,阿衣和丢丢就拜托你照顾了。” 医馆的大门猝然大开。 “谢珉行在此。” 谢珉行苍白又失了血色的脸瞬间照亮,他虽然连站立都困难,却脊背刚直,像一棵风霜不折的松。 火光中众人面面相觑,传言中的嗜血修罗竟虚弱至此,不知是不是天道轮回。 “我谢某愿意同你们回去调查南郡及蓟州惨案,请勿为难裴氏夫妇以及……刚出世的孩儿。” 众人惊诧谢珉行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传言中谢珉行与裴子浚素来交好,也难为裴子浚愿意藏匿他护他,谢珉行此番愿意挺身而出也不连累朋友倒也是不负他了,裴子浚虽然挑老婆的眼光不怎么样,对待朋友却是两肋插刀的真心。 谢珉行一步一步缓慢的走向火光深处,每走一步,浑身都战栗一下,众人以为他是害怕了,可只有他知道,他是要费多大的毅力,才能不当场跪瘫下去。 他是谢珉行,即使曾待之以怪物,误之以修罗,也是堂堂正正的谢珉行。 除了天地君亲师,他谁也不跪。 快要走到尽头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回望了一眼,即使看不到,他也知道,裴子浚抱着阿衣,就站在那里。他心酸不已,平生第一次有脱口而出的冲动,明明知道他已经有锦绣良缘,说了只会徒增烦恼,也明明知道即使他不说,他受他所托,定会好好照顾阿衣。 如果这次历劫不死,要不就告诉他罢。 他这样对自己说。 等待他的是对簿公堂,还是千难万险,他都不怕,因为他的红尘牵挂,都站在他的身后,等着他回来。 黑夜之后定有曦光,照亮这幢幢世间,朗朗乾坤。 47.第 47 章 98 洛京不是大晁的京都, 却比京都东阙更加能吸引江湖人士的目光。 不仅因为洛京独特的地理位置,北接松河, 西贯玉门,更因为一个传说, 传说开元皇帝当年曾在洛京梦真龙,梦中乘真龙游满城,一日华胥历遍, 由此帝星归一, 也开始了草莽皇帝一生的传奇,也有了后来的二八子弟皆姓徐等故事。 草莽平生皆于此。 大晁开元元年,开元皇帝在洛京城造护国寺和镇宁塔, 护国寺护的是大晁的江山, 镇宁寺镇的是江湖的魑魅魍魉。 可是这一年却不同, 江湖子弟纷至而来, 为了两桩血案。而这两桩血案都与那位传说中一剑封神的少年剑客有关。 那知寒客少年成名, 连城易脆, 心志不坚, 觊觎他派功法,做出这等丧心病狂的事情,真是人神共愤。 成神和成魔,都在一念之间。 各个门派都以来告诫自家的弟子。 唐不弃坐在唐振翎的身边,听着众人诽谤谢珉行的声音, 觉得刺耳难听, 恨不得拔剑跟他拼命, 可是唐振翎握住了他的手,男子的手看似温情,却这样冰冷,唐不弃浑身一颤,再也不敢造次。 冲天的火光照亮了唐家,众人纷纷望去,便知道了那嫌犯谢珉行已经提来,他被绑在台子的柱子上,低垂着眉目,好像已经死去了一般。 可是要说谢珉行半死不活,他一睁开眼睛,眸子却比任何星子都要亮,让人不容忽略,这个浑身是血,气息虚弱的青年便是那北邙山上的战神。 “谢珉行,现在有人指认你,因为当年候潮剑派弟子在关外侮辱你一事,肆意报复,残忍杀害候潮剑派数十弟子一事,你可认罪?” 谢珉行眼神一暗,“不认。” “那就在这几日的销魂掌徐州血案,又怎么说?” “亦不是谢某所为。”谢珉行答道。 谢珉行拒不认罪,陷入了死一般的僵局。 “可是有人在现场捡到了知寒剑,更有人看见了凶手是拿着知寒剑行凶。”应蛟忽然站了起来,“诸位,试想一下,这个世上除了知寒客和他的剑,又有谁能够留下这薄如蝉翼的伤口……可怜我几位师兄弟,平日里也无甚结怨,不过与这位知寒客发生了几句口角,谁知道他如此气量狭小,竟然下次毒手!” 说罢,现场捡到的知寒剑被呈上来。 即使剑身沾满血污,也无法掩盖那剑鞘中雪铸霜锻的魂。 果然是知寒。 众人叹道。 这是唐振翎也站起来,道,“说起来,这位知寒客与我们唐家还有些渊源,老夫相信阿柔的师弟绝不会做出这种事,可是谢少侠,证据都在眼前,你也需得给个说法。” 唐振翎看似公道的为谢珉行说话,却是在谢珉行背后落井下石的推了一把。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谢珉行人赃并获哑口无言的时候,他缓缓的抬起了头。 他用手擦了擦嘴角的血,忽然轻轻弯了一下嘴角。 “那把剑是知寒剑,却不是我的知寒剑。” “这个世界上,本来就两把知寒剑。” 99 众人哗然。 所有的人都被谢珉行这惊世骇俗的话所惊道。 他敢回来,自然要给自己的清白要个说法,当然不会全然无准备。 那一日,他赶到销魂掌徐家的时候,已经晚了一步。他在横七竖八的尸体堆里发现了一把血迹斑斑的“知寒剑”,忍不住拿起来仔细瞧,也是那个时候,被张屠夫看到。 可是,它虽然极似知寒剑,却不是他的知寒剑。 谢珉行想,这个时候他应该已经找到人了吧。 天光熹微,裴子浚抱着一娃一剑,正跪在镇宁塔的门前。 一年前,护国寺付之一炬,而旁边的镇宁塔却没有受到波及,孤峭的塔孤零零的立在一片废墟之中,鹤立鸡群。后来护国寺重建,香火却始终鼎盛不起来,似乎那场大火烧掉的不只是屋宇,还有满天神佛。 他身后抱剑而来,为的是寻人。 他来找永宁寺的扫塔人同枯和尚。 同枯和尚出家前原是天下最后的铸剑师,锻造过许多名剑名刀,他腰间的错风也是出自他之手,后来为了避时,才出家做了和尚。 他看了一眼眼前已经在镇宁塔前跪了一夜的年轻人,简直比他供得的菩萨还要敬业。 他拔出了青年带过来的剑,看了一眼,扶额道,“怕了你,我跟你去还不行吗?” “知寒剑的确还有另外一把,但是它不是知寒,它是一把废剑,你们可以看一下那把剑的尖端,有一个极细小的x符号。”同枯如是说。 听完他们把剑拔出鞘,果然有一个这样的符号 他当年铸剑,对剑十分苛刻,虽然是只是一点极小的瑕疵,也注定了它是一把废剑,而成不了知寒。 可是一把废掉的剑,已经不配给任何人使用。 即使它削铁如泥,与知寒无异。 同枯在剑端刻字,本就是要毁了他,可这把废剑,却不顾剑的尊严,做了凶器。 “它和知寒是同炉锻造。后来,我把知寒送给了友人沈临鹤,可是废剑不翼而飞。” 他摸索着剑身道,感叹,“我以为它早就不在了,却成了凶器。” 经过一番澄清,人们便知道了,这几场命案的凶器,不是知寒,而是一把酷似知寒的废剑。 “可是哪又如何?”应蛟厉声道,“纵然不是知寒剑,凭着知寒客的功力,凭着这样一把废剑,难道取不了人的性命?” “是啊是啊,更何况这把剑和知寒剑本就没有什么区别?” “谢珉行,你还有何话可说?” 这是人群中那个抱着奶娃娃的青年忽然站出来,他挺拔如松,却甘愿站到那杀人魔头谢珉行身边去。 谢珉行看了他一眼,有些惊讶,却听裴子浚贴在他耳边低语了一阵,他恍惚了一阵,便不再说话。 青年转过身来,“一年前谢珉行与候潮派弟子发生争执的时候,其实我也在现场,堂堂知寒客为什么会和后辈过不去,后辈出言侮辱谢珉行,那时谢珉行却隐忍不发,是他怕了这些后辈子弟吗?既然怀恨在心,为何不那时就将这几个出言挑衅的弟子杀个干净?” “为何?”他嘴角泛着苦意,还是道,“不过是因为从那时开始,谢珉行就功力全失,同废人无异!” 青年这一番话,无疑一石激起千层浪。 裴子浚说出这番话,心里难过至极,虽然是非得已,为了证明清白,可是谢兄这样骄傲人的人,又怎么会愿意把这最软肋的一面暴露在众人面前。 他的谢兄,害怕软弱,更害怕这样暴露软弱。 这个秘密被说出来了,谢珉行反而坦然了,苦笑了一下,表示默认。 “为何会这样?” “谁又可以废了知寒客的武功呢?” “谢珉行竟然连剑都拿不了?那还算什么知寒客?” “我的确武功全无,但是这是我的私事,不便说明。”谢珉行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裴子浚和怀里的阿衣,那是他最秘不可宣的秘密,离他这么近,他甚至不敢把目光落在他们身上。 好像多看一眼秘密就会暴露。 “为什么不能说明?总要有个缘故?” “还是这只是谢少侠的托词?” “私事?血案面前没有私事!” 人群中质疑之声此起彼伏。 周遭一片喧声,却全然入不了谢珉行的耳朵,他耳边如战鼓作响,全是青年温和好闻的气息,刚才青年附在他耳边说—— “待会儿无论别人怎么看你,你在我眼里,便是天下第一。” 可你眼中的天下第一,偏偏是个怪物。 他想,好笑又苦涩。 裴子浚怀里的阿衣睁着大大的眼睛,忽然哭闹了起来,他哭得那样委屈,他匆匆来到这个世上,已经随好不知数的青年辗转了好多回,可是,他的父亲,却还没有来得及正眼看他一眼。 谢珉行知道他的阿衣近在眼前,可众目睽睽之下,却不敢看他。 他只想着裴子浚和阿衣能够离他远远的,不和他这个怪物扯上任何关系,好风光霁月干净无暇一生。 可是已经还不及。 “他不敢说吗?那我便代他说。” 微光中有一个声音忽然道。 48.第 48 章 100 夜晚的雾气渐渐散开, 显现一个广袖道袍的身形来。 原本脊背刚直拒不认罪的谢珉行听到这一声,全然失了血色, 居然也低下头来,恭恭敬敬换了一声。 “宋师叔……” 宋孤鸿瞥了一眼跪倒在地的虚弱消瘦的弟子,见他腹部平平如也,心中了然,冷哼一声, 暗想,这小崽倒是还认我这个师叔。 如此, 他便不与谢珉行多话, 对在坐的各位武林领袖道, “在下不请自来,失礼了。此次前来, 是为本门办一桩事, 还望各位成全。” 宋青鸿好游历江川,因此在场的许多人很快就认出了他, 他态度谦和,也不似要袒护凶手的模样, 但是他这样突兀出现, 总免不了与此事有关。 众人抱着静观其变的态度,只听得宋青鸿继续道,“说来, 也是我派内部的一桩丑事, 本不欲与外人道。前些日子我派有一名弟子犯了门规, 关在藏书楼内自省,谁料此徒顽劣,竟然不满紧闭日期就私自潜逃……” 他环视一周,目光落在还跪倒在地的谢珉行身上。 “我来,是带不肖弟子谢珉行走。”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 眼下谢珉行还在他们手上,他们尚有给至亲好友报仇雪恨的机会,可是一旦回到了白鹿门,谢珉行的生死赏罚,却不是由他们能做主的。 况且,那宋孤鸿说谢珉行犯了门规,可究竟有没有这桩事呢?怕只怕是个带走谢珉行的由头,如此想着,唐振翎也按捺不住,道,“宋兄,贵派带走逆徒本无可厚非,但是谢珉行,在此尚有一些血债未清算,贵派有门规,大晁也有大晁的国法,望宋兄海涵。” 这话说得不卑不亢,候潮剑派的掌门秦观海,应龙应蛟兄弟,就是风雨寺的了禅和尚也是纷纷点头称是。 “哦?”宋孤鸿冷冷看了一眼,“看来我今天不说清楚,是不能把这逆徒带走了?”宋孤鸿忽然低下头来,抓住了谢珉行的一只手腕,探了探脉息,面色越发阴沉。 这时,脚力欠缺的朴道之也终于气喘吁吁的赶到了,道,“师兄,你还磨蹭什么,把事说一说把人带走不就好了。” 宋孤鸿抬起头来,用极其古怪的眼神看了一阵谢珉行,又看了旁边青年的怀中的男婴,许久才道,“谢珉行身上没有丝毫内力,根本无力犯下这些血案。” 他面色严峻,心里却已经做了抉择,“因为他一身功力,是我亲自废去的。” 101 谢珉行昏厥过去的瞬间,听到的最后一句话,便是他师叔的那一句诳言。 他不明白,宋师叔为什么要说谎? 白鹿门的三圣,他师父沈临鹤对他亲厚如父,三师叔朴道之本人就是个老顽童,时常不顾身份的与晚辈嬉闹在一块儿。 唯有二师叔宋孤鸿。 从他来白鹿门开始,就很少见这位宋师叔笑过,他总是板着脸,好像稍微对弟子们笑一笑,纵容一下弟子,那弟子们就会走了歪道,做出不可饶恕的错事来。 可是便是这样一个人,却为了维护他撒了这样的弥天谎言,他明明知道,他为什么会失去功力,是因为……因为…… 谢珉行是被马车的颠簸声吵醒的,他醒来的时候,马车里空荡荡的,只有朴道之靠得十分近的脸。 谢珉行吓了一跳,和朴道之的脑袋撞了正着,“啊哟,兔崽子,我好不容易把你救醒了,你就要欺师灭祖了。” 谢珉行恭敬道,“不敢。”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我们这是去哪里?他们人呢?” 朴道之揉着脑袋没好气的问,“当然是回白鹿门啊,他们?你是指谁?师兄在前面赶车。” 原来谢珉行已经昏睡了一日了,此时已是黄昏,在唐家,众人听了宋孤鸿那一句话,虽然还有疑义,但是却没有再留谢珉行的理由,只得放他们走,只是要了白鹿门承诺,若日后查出此时还与谢珉行有关系,谢珉行还需再回来受审。 他们本来打算立即启程的,但是谢珉行气血两亏,像是大出血过的,实在挨不过,便先行找了个客栈住下,朴道之奇怪,他这个模样,倒像是……他被自己的荒诞想法惊到了,但是看见自家师兄严肃的模样,也不敢多想,只给他抓了补气调养的药。 谢珉行当然不想听这个,却听朴道之又道,“哦?你是要问你那位至交好友的裴公子,非要巴巴的跟来,也不知道图什么?可怜他那位小公子,一出生便风霜露宿的。” 谢珉行撩开布帘,果然看见裴子浚骑着马,怀里抱着襁褓,不远不近的跟在后面。裴公子脸上虽然无甚表情,可是谢珉行却觉得他和他怀里的那个,就差把“委屈巴巴”这几个字挂在脸上了。 他为何不敢靠近?只怕是被前面赶车的宋师叔打怕了吧,他这样想着,好笑又难过,索性把帘子拉下来,眼不见心不烦。 可是谢珉行没有过一会儿就又食言了,他又开始撩开帘子看后面骑马的青年,这一次裴子浚也注意到了他,有些惊诧,不过很快又释然,开始两眼直勾勾的盯着谢珉行瞧。 谢珉行又看了青年几眼,倒把自己看得不好意思了,他到底没有裴子浚脸皮厚,败下阵来,又把帘子拉下来了。 等到他第三次心智不坚的撩开帘子里,他怀里的阿衣也醒了,大大的眼睛直溜溜的转着,加入了这一场大眼瞪小眼中。 那是他的阿衣,是他身体里的一块肉,可是从他身体里剥出来后,就一直离他那么远那么近,让他触碰不得。 他不忍再看,可再撩开帘子时,青年和阿衣已不知去向。 他心中正怅然,却在车窗外飞进来一朵绸花,轻飘飘的落在他的膝上。 他偷偷收起来,背着朴道之将这花俏的玩意儿拆了个稀巴烂,终于看到了青年隽秀的字。 寥寥数行,却让他不知觉勾起了嘴角。 青年说,半夜子时,爬墙寻卿,不见不散。 这话说的怎么那么!不妥呢! 他又忍不住把那玩意儿翻出来看了又看,认定裴家七公子的学问是读到了狗肚子里了,躁动的心才稍微安心下来。 49.第 49 章 102 春日渐盛, 谢珉行却是夜不成眠。 他的身体还虚弱,到了客栈就早早睡下了, 可是人虽然早就睡下了,却怎么也睡不着了,他的身体已经不似之前沉重,也没有什么气血相撞之症,只是, 他还是感觉不到原本属于他的那股剑气。 他不知道自己这一身剑气是深眠着还是彻底不见了,历劫归来, 生死大门他溜达了一圈, 他反而比之前都要想着开了, 以前他总害怕自己不能用剑了会如何了,可是真的要到那一日, 他倒也放开了, 他想着,如果这一身剑气真的回不来, 等师姐回来,所有事情都结束了, 他也不习武了, 就带着他的阿衣去做普通百姓。 白鹿门自有命数,他也想同气连枝,也想风雨同甘, 可若天命让他做普通人, 他也不会苦心孤诣去强求。 他没有了剑, 却还有一个小阿衣。 他还不曾仔细看过阿衣的模样,他不知道阿衣会不会像他,还是像那个人多些,他觉得无论如何都很好,阿衣不想学剑也可以,如果他的手像那个人,拿纸笔也很不错。 他这样想着,心里焦急,忍不住把那朵被他蹂蹑千百遍的绸花拿出来看了又看,明明时辰尚早,他却觉得异常煎熬,忽的,门吱呀的一声转开了。 谢珉行心头一跳,才想毫无道理的埋怨青年不守时辰,却又觉得这样不妥,敛了神色才转过头来。 却撞上宋孤鸿一张冷若冰霜的脸。 谢珉行立马变了神色,恭敬道,“宋师叔。” 宋孤鸿看了他一眼,说,“你身体还没养好,就迫不及待的起来?莫不是有什么事吧” 谢珉行被吓出了一身冷汗,只想着裴子浚不要早不到晚不到现在来,忙道,“无事。” 宋孤鸿坐了下来,似乎并不打算走了,道,“你大概还在怨恨我吧,半年前不由分说把你关进藏书楼。” “弟子不敢……宋师叔是为了我好。”谢珉行道,“那时我犯了错,又是……那副怪模样,本就不该……我本该谢宋师叔成全的。” 宋孤鸿叹了一口气,“那时我确实是气坏了,你潜入藏书阁,那样东西又不翼而飞了,又听了你和青羊教教主的风言风语,我以为你会……重蹈她的覆辙……” 她?是谁? 谢珉行抬头,看着这个常年冷心冷面的师叔第一次露出那种孤独迷惘的神色,夜色沉沉中,他和宋孤鸿谁也不说话,就在他以为他这位师叔快要入定了之时,宋孤鸿忽然道,“你偷入藏书楼时应该看到了吧……我们的小师妹。” 谢珉行蓦然想起了画像里的红衣女子来。 “都说白鹿门有三圣,其实并不是的,当年师父总共收了四个弟子,可是后来就剩下我和你师父,还有朴道之,而我们的小师妹,并不是如同传言中的夭折了,而是她……走了歧道。” “她是师父的小弟子,她年纪很小,她入师门的时候,是被师父裹在红色的襁褓里抱回北邙山的,那时我们三个都已经是少年,只把这个小师妹捧在手心里疼爱,她自小天赋极高,便是我们三个师兄加起来也及不上,她就这样如珠如宝的长大了——” “后来呢?”。谢珉行想不明白,如果她的前半生是这样顺风顺水,喜乐无忧,没有半分挫折,为什么后来是她,成了那个人神共愤的魔头呢? “后来,她长到十八岁,我们带她下山游历,那时,我们不知道,这一去,山高水长,就是一辈子再也回不到白鹿门。” 在宋孤鸿的记忆中,那一年是大晁的战乱年,青黄不接,饿殍遍野,小师妹前半生顺风顺水,哪里见过这样的人间地狱,在生死之间,没有什么道德伦常,易妻食子也屡见不鲜,他永远都记得,那个红衣小姑娘哭着求着她的师兄们,救救她们吧,大不了我以后可以少吃些糖。 “那时候她如此天真,总以为自己牺牲了一些东西,就可以就所有人,可是她没有想到,自己是那么渺小,人性又是这样贪婪,吃饱饭了就会想要更多东西,饿着肚子的时候他们膜拜给他们饭吃的仙女姑娘,吃饱了却想要把他们的仙女姑娘给……那时我们便看着小师妹一日一日的失望,郁郁寡欢,她不再问她的师兄们,人为什么会这样呢?为什么他们要这样对我呢?我明明是好意啊?” “后来她不再问了,我们那时不知道,也许那个时候,她已经对这个人间失望了,从此以后,她再也不爱任何人,只能爱自己。” “我们就这样一路游历,一路行善,过了一年有余。到了来年早春,我们行过一处村庄,那里刚遭受了疾患,一贫如洗,我们照样的补药施粥,到了晚上,在村长的带领下,在村口的祠堂休息,那时我们都还年轻,竟然着了迷魂药,我们不知何故,原来是村民见我们四人衣着光鲜又乐善好施,没有感激,反而起了歹意,他们见我们小师妹生得好看,竟然想要……玷污于她……” “我永远记得那个晚上,我们娇宠长大的小姑娘,就这样被我们弄丢了。” “那天晚上后,小师妹就发了狂,她杀光了村子里所有的人,连老弱妇孺都不放过,她把他们的肉一片片的割下来,逼着他们的亲人吃下去,做完这些事,她就消失了,后来江湖上出现了一个红衣女修罗,你大概听过她的名字,叫做姚千机。” 谢珉行心中早有揣测,但是听他亲口说出来,还是心弦一震。 宋孤鸿嗤笑了一声,“那时我们几个师兄弟下山时还想着要带我们的掌上明珠去吃桂花糕,喝好酒,看皮影戏,见识她从没有看过的人间烟火,可是哪里会想到,我们就这样把我们的掌上明珠丢了,再也找不回来了。” “我们三人也曾问过她可愿回头,我们那样疾言厉色,问着她可愿回头,可是却从来就没有真的给过她一条回头的路。” “后来我们三人想了想,其实是我们错了,我不应该让她在蜜罐子里长大,没有挫折,不知世事险恶,也不应该把这些人间的恶,陡然都展现她面前。” “其实我们早就该想到,师妹她和别的小姑娘是不一样的,她不喜红妆锦衣,也不慕人间情爱,唯独痴迷至高武学,争强好胜,不疯魔不成活。” “在她对所有东西都失望了以后,能抓住的,大概就是武功天下第一吧,后来她又经历了什么,为什么会偷盗本门禁术,成立青羊教,又是另外一段故事了。” “宋师叔,”谢珉行忽然说,“其实我见过姚……师姑。” 宋孤鸿有些错愕,抬起头来。 “姚千机,已经不在了。”谢珉行说。 她悄无声息的死在一个寒夜里,如同每一个消逝的生命一般。 宋孤鸿怔了一刻,又展开一个释然的笑来。 他说,“如此,便好。” 不管对于姚千机本人,还是那段纠葛里的人们,还是在姚千机手里死去的人,都是如此,便好。 愿来世,他们的小姑娘,知世事,明善恶,一生无忧。 103 “后来想想,大概就是因为小师妹的缘故,对你们都太严厉了。”宋孤鸿忽然问,“那个孩子,还活在世上吧。” 谢珉行不知道为什么忽然会提起这件事,却也不敢隐瞒,点点头。 他又看了一眼谢珉行,道,“裴家公子手里抱着的那个孩子,就是你肚子里那个孽种吧。” 谢珉行闭口不答,宋孤鸿又道,“我不会对孩子怎么样的,不管他父亲做过多少孽,稚子总是无辜。” “宋师叔,其实这孩子是……”谢珉行话到一半又咽了回去,想着,谢珉行啊谢珉行,你自己不要脸,何苦连累他。 “好了好了,你身体还没有恢复,早些休息。”宋孤鸿摆摆手,“明日一早,我们就启程回白鹿门。” “宋师叔,我不回去。”谢珉行急忙道,“我此次卷入这次事件,皆因为追随师姐下落而至,师姐还在他们手中,我又怎么可能走!” “你以为你留下就有用吗?”宋孤鸿疾言厉色的呵斥道。 谢珉行被他一吼,反而平静下来了,他眼神幽远深邃,直视着盛怒下的宋孤鸿,宋孤鸿心里咯噔一下,眼前的年轻弟子孤冷单薄的魂在地上扎了根,发了芽,他忽然明白了他不是姚千机,纵然人间风雨多舛,他也不会走姚千机的路。 忽然,窗外一阵瓦片掉落的声音,他们下楼查看,却发现只是一只发/春的野猫踩落了瓦片。 等谢珉行一个人回到房间里,却看见青年坐在他的床上,膝盖上躺着瞪着大眼睛望着他的小阿衣,似乎已经恭候多时了。 见他进来,一大一小,两双眼睛,齐齐看向他。 裴子浚收起若有所思的神情,笑道,“谢兄,我和阿衣可是趴了一晚上的墙头啊。” 50.第 50 章 104 谢珉行望了胡说八道的青年一眼, 便不想理他,眼里心心念念只有他怀里的小东西, 他诚惶诚恐的接过阿衣, 他从没有抱过孩子, 一想到那团小小的肉是他的心肝宝贝,两只手更不知道往哪里放了。 偏偏这心肝宝贝还是极其难伺候的主,看了谢珉行一眼,委屈的嚎了出来。谢珉行怕把人引过来, 手忙脚乱,裴子浚忙把孩子抱过来, 摇了几下, 才止住哭声。 裴子浚奇道, “谢兄, 阿衣在我这里,可是从没有哭过,你是偷偷掐他了还是打他了。” 谢珉行甚为不悦,十分憋闷,只看着小没良心的东西赖在那个人怀里,抓着自己的小手吐泡泡, 他若有所思的想了一阵, 只听得裴子浚说,“谢兄, 目击者张屠夫死了。” 他有些震惊, 好好的人怎么就死了呢?张屠夫是在这场命案中唯一见过他真面目和怀胎时怪异身体的人, 他这个时候死了,就再也没有人能够指认他,也算是死无对证。 似乎老天爷都在帮他? 可是,这会不会太巧了一点? “谢兄想得没错,此事的确古怪。”裴子浚为了不吵到阿衣,与谢珉行说话靠得极近,那灼热气息迎面而来,谢珉行也有些心猿意马,“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畏罪自缢而死。” 谢珉行偏过脸,道,“他这样的平头百姓,又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如何会自缢?” “谢兄讲得极是。”裴子浚又把头凑过来几分,“你知道现在都怎么传吗?都说这张屠夫是因为栽赃嫁祸于你怕被报复畏罪自杀的。” 谢珉行笑了一下,“看来幕后此人实在歹毒,看似为谢某洗脱冤屈,其实,弄不好都是我的黑锅。” 他此时才注意到,隔着酣睡的阿衣,青年的大半身体已经倾到他的身上,半撑着身体若有所思看着他……这也太怪异了。 谢珉行干咳了几声,青年才反应过来,撑起身体,也觉得有几分尴尬,清了清嗓子,说,“谢兄,还有一事,十分古怪。” 裴子浚似乎觉得难以启齿,许久才道,“这些天,我带着阿衣,总觉得一直有人在盯着阿衣,我原本以为那个人是冲着我来的,可是我发现不是,”他顿了一下,最后索性豁出去了,“我在想,此事会不会和阿衣的另外一个父亲有关。” 105 裴子浚话音刚落,谢珉行便觉得自己的一颗心跳到了嗓子眼,扑通扑通撞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本来就想着历劫若能归来,就把此事告诉他,可是他却没有想到他会主动提起此事。 他脑子里闪过无数个念头,想着裴子浚知道了后会是什么反应,他还会喜欢阿衣吗?会和他抢阿衣吗?他家里本有如花美眷,他会有很多个孩子,可是他,却只有阿衣了。 还有我对他的那些龌龊心思怕是再也瞒不住了,谢珉行绝望的想,这一路上,他是怎么对我的?可谓是肝胆现照,舍生忘死了,可是我却时时怀着觊觎心思,就是刚才,他稍微靠近我一些,我便手软脚软,色与魂授了。 他难过的想,他一路上这样艰难,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才能维持着发乎情止乎礼的关系,今日后怕是要戛然而止了,他抬头看着也同样皱眉煎熬的青年,心如冰煎火熬,那是他的知己柔肠,却偏偏也是他的临渊心魔…… 他横了心,咬了牙,“其实阿衣的父亲……” “我知道。”他话没有说完,却听青年激动道,“刚才你与你师叔的话我都听到了,阿衣的另外一个父亲是谁都不要紧,我们只要知道,阿衣的父亲是知寒客谢珉行,他顶天立地,堂堂正正……” “往事已经不可追,我们如今最要紧的,是要好好保护阿衣的安全。” 裴子浚又道。 “……” 谢珉行半天没有反应过来,已被裴子浚按进了被窝里,他给他掖了掖被子,道,“你太累了,不要多想了,好好睡一下。还有阿衣也睡着了,也好好在这里睡一觉吧,我明天再来接他走。” 谢珉行想到阿衣也在他的床上,离他如此之近,多日悬着的心稍微松懈了一些,一晚上倒也睡得深沉,什么也没有想,一觉到天亮。 到了第二天早上,他一摸被窝,空荡荡的,什么人也没有躺过,只有枕头上一朵绸花,又被人扎成了另外一副模样。 他走出房门,却看见两位师叔也向他走来,一副打点好行程要上路的模样。 他心中犹豫,此事真相未明,师姐也没有下落,他实在不想就这样就回到白鹿门,可是师门之命不可为,确实是他在受罚期间擅自下山,理应回去受罚,可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心中有事,一顿饭也吃得索然无味。 期间,朴道之让他伸出手来给他断了一次诊,他捻着胡须,道,“阿珉现在的脉象倒是十分平和,就是太平和了。” 谢珉行笑了一下,他知道朴师叔的意思,可不就是平和吗?跟毫无修为内力的普通人没什么两样。 “那也不能懒惰。”宋孤鸿忽然道,语调没有什么波澜。 忽然,谢珉行面前被扔过来一本书,他低头一看,正是《漱雪集》。 自从他变成那副怪异模样之后,再也没有修炼漱雪决,他之前练到第七层就停滞不前,后来又有了那番变故,他以为自己资质不佳,天命难违,不能再修炼漱雪决了。 可是他的师叔却说,“你现在修炼漱雪集,真是最好的时候,可不能懈怠。” 他神思恍惚,还没有理解他宋师叔的意思,却听宋孤鸿又说,“事了之后,立即回白鹿门受罚,在外面不要丢了白鹿门的脸。” 谢珉行心中一阵狂喜,忙谢过两位师叔,信誓旦旦做了保证。 饭后便送两位师叔上路了,临行前,朴道之一连开了好多个药方给谢珉行,并叮嘱他一定要抓来吃,谢珉行好笑,怎么在朴师叔眼里自己忽然成了药罐子了。 他本就觉得过了一夜,朴道之对他的态度十分奇怪,却也不知道为什么? 朴道之忍无可忍,涨红着脸道,“没心肝的死小子,别人家的媳妇坐月子可不让下床的。” “……” 这下换谢珉行红着脸,欲哭无泪了。 朴道之心里也很别扭,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臭小子,忽然被师兄告知像闺女一样给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野男人生了孩子,实在是太奇怪了。不过,后来他还是没有难为看着冷面高寒其实是面皮子薄容易害羞的大弟子。 谢珉行把两位师叔送上马车时,宋孤鸿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对了,那把类似知寒的废剑,我知道后来在谁手上了。” “当年,同枯锻造知寒剑送给我师兄沈临鹤,那时我们三师兄弟都也在场,那时候那把炼废的剑就被扔进了熔炉,后来我们都出了练剑房,我却因为寻找小师妹中途返回,却在门缝里看到小师妹冒着火,将那把剑取了出来。” “那时我想着小师妹爱利兵宝器,也是一时贪玩,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就没有拆穿她。知道前两天,那把剑重出江湖,还成了凶器,才想起来这件旧事。” “所以,”谢珉行问,“那把剑应是落在了姚千机手上?” “应是。”宋孤鸿答道。 可姚千机确然已经死了。 又有谁在这青天白日浩浩人间装神弄鬼,肆行作恶呢? 他想得深切,两位师叔离开许久,他仍旧站在原地,连裴子浚站在他身后也没有察觉。 裴子浚的脸色很不好看,阴沉至极。 “谢兄,阿衣发热了。” 51.第 51 章 106 谢珉行回过神来, 问, “怎么回事?” 裴子浚怕他太过担忧,避重就轻, 道,“也是怪我, 一路上带他风餐露宿, 昨夜又在门口立了大半宿, 应该是感染了风寒……” 谢珉行盯着青年的眼睛看了几秒, 知道这不是实话,沉默了一会儿,说,“你知道阿衣是我的命, 你一定不会瞒我的,对不对。” 裴子浚张了张唇, 终于道,“阿衣体内,似乎有不明血气涌动。” 谢珉行听得一句盖棺定论,悬着的心反而沉了下去,他想,果然如此。 裴子浚看他脸色都失了血色, 就要站不住, 也不知发生了什么, 赶紧扶住他, 竟然摸到了手心俱是冷汗, 他仰起头,唇紧紧抿着,许久才找回冷静,“阿衣不是怪物。” 自从阿衣出世以来,他们就被命运逼在刀尖上奔波,一直没有好好照顾阿衣,好好看看阿衣。他一直不敢想,为什么他的一身蛊毒和不明血气会凭空消失,更不敢想的是,从他这样怪异的身体里出来的,会不会也是个小怪物? 他的阿衣那样好,小小的一团缩在柔软的襁褓中,还不知道世事险恶,在刀口生死中掠过也只会笑。他以为不去想,阿衣就能平安喜乐。 可是事与愿违。 说到底是他惑于心魔,痴心妄想,逆风执炬,迟早要报应的,为什么要报应他的孩子身上。 裴子浚带他去看孩子的时候,他几乎不敢看,他一低头就能看到,他的阿衣正攥着小小的拳头,忍受着他父亲带给他所有的苦楚。 裴子浚道,“他刚才已经运功给他疏通了经络,但是它实在太小了,我不敢多运功,只能让这冲撞的血气自行过去,这阵痛应该就快过去了。” 两个人看着出汗又发热的阿衣终于睡着了,才长吁了一口气。 可这不是长远之计。 谢珉行亲身经历过那种痛,知道蛊发作之时那种撕心裂肺的痛,他以为雄蛊和雌蛊交、合之后,就不会发作,慕容狐当日所说也是此意。 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这雄蛊和雌蛊交、合后,他会孕育一个胚胎,而雄雌蛊会寄居在这个胚胎内。 裴子浚看了谢珉行一眼,知道他又在自苦煎熬,温暖有力的手扣住了他的手,也不说话,他知道再多的言语也没有用,谢珉行这样的人,不需要那些虚言安慰,他的手能握着他,无论是一时,还是一世,都足够了。 只是在最后,青年忽然道,“我知道。” “嗯?” 谢珉行抬起头看向他。 “阿衣不是怪物,我知道。” 他郑重其事,又说了一遍。 “无论他从哪里来,都不是怪物。” 强大而又温柔的气流穿透他的耳膜,不过是简单的话语,他起初不以为意,可却因为是他那个人,从耳廓烧到了心尖上,他想,他知道阿衣不是怪物,他……都知道,他信我,就够了。 他几乎艰难的回握了青年,青年却把他的手放在阿衣小小的手,然后用自己的手包裹着两人的手。 他的手心似捧着雪中的火,望着睡得毫无知觉的阿衣,很想告诉他,握着你的手的这个人,就是爹爹的心上人。 他没有千里走单骑。 他的心上人,陪着他风雪兼程。 107 两人为了阿衣的病,寻医问药耽误了两三天,阿衣的病症实在是古怪,城里的郎中,看了都束手无策。 又是一天的一无所获。 日暮归晚,两个人在街上并排走着。谢珉行对于抱孩子实在没有天赋,所以大部分时间是由裴子浚抱着,谢珉行有些惭愧,倒是青年一脸的理所应当。 谢珉行道,“把阿衣给我吧。”他想起中午的时候,青年收到的家信,他虽然口中说无事,但是谢珉行岂能不知,他出来这么久了,想必是家中催他回去。 他记得他家里有位未婚妻,在等着他回去成婚。 他大概要回家了吧,谢珉行毫无波澜的想,总不能让阿衣太依赖他。 “你抱?”裴子浚觉得这话十分稀罕,很不可置信的意思,手上没有把阿衣给他的意思。 谢珉行也没有勉强,又走了一段,他忽然道,“其实阿衣的病都是因为我。” 裴子浚眼里掠过一丝惊讶,这么多日谢珉行都守口如瓶,他不知道他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想要说出口了。 “也和阿衣的另外一个父亲有关。” 裴子浚眼神一暗,一点也不想知道阿衣另外一个父亲的事情,还是耐心的听下去,“谢兄想说便说吧。” “我误食了七心莲。” “现在七心莲的蛊在阿衣体内。” “我做了悖逆人常的事情,都是报应。” 他闭了眼,绝望道。 裴子浚心火骤起,没有来由的恼意如星星之火,席卷了他的整颗心,他想,为什么要让那么喜欢那个人?甚至为了他悖逆人伦?为什么不能稍微喜欢自己?他珍之重之的谢珉行难道不值得自己喜欢吗? 他的胸口像被什么碾过一般,又酸又疼。 已经分不清在为谢珉行委屈,还是为自己委屈。 “所以,阿浚。”青年哑然,他第一次听他唤他阿浚,却是说,“我便是困于心魔才到现在这个境况,可是你要好好的,说起来,什么时候能喝你一杯喜酒呢?” 他心底又酸又软,想起千里之外等他回去的小柳姑娘,他自嘲的想,那才是他的一生,只不过是与谢珉行毫无关系的一生。 “好啊。” 洛京城不安定,因此宵禁特别早,才不过酉时,已经全城戒严,这一日却有一群人举着火把,浩浩荡荡的进城来。 裴子浚觉得奇怪,这人马不是官兵,城门却为他们破例而开,实在是匪夷所思。 但是夜霭沉沉,他没有看清楚来人,也没有多想。 第二日,裴子浚得到一个消息,城北的百草堂有南疆巫医坐堂,巫医善蛊。 裴子浚觉得百草堂怎么这么耳熟。 他们快赶到百草堂时,他终于想起,百草堂是天子盟的产业。 52.第 52 章 108 裴子浚和谢珉行站在百草堂前, 心里怀的是司马当活马医的心思。 因为他都知道,天子盟不靠谱。 天子盟之所以敢取这么霸气的名字, 据说是象征着“天子呼来不上船”的傲气,可是全江湖都知道,这是鬼才信的屁话。 其实无非是因为, 天子盟就是用钱堆出来的。 据说天子盟新入门的弟子, 一入门就会发从头到脚,从衣服到兵刃一整套的装逼神器,连剑穗上镶着的小珠子, 都可能是价值连城的夜明珠。 裴子浚少时随父亲游历,耿直清正如裴门主也时常教导儿子,见到天子盟的弟子,切不可意气用事,随意和人较量, 否则会酿成大祸。 那时他十分不解, 问, “他们的武功十分高强?” 裴门主看了一眼他年幼不知世事的小儿子,坦诚道,“不。他们的衣袍和兵刃, 赔不起。” 就是这样靠着有钱闻名于江湖的门派, 却比风雨骤变的江湖屹立了近百年,甚至日益成为大晁武林一隅的定海神针, 它开山立派, 也南北经商, 他的弟子桃李天下,他的生意也遍布江湖,天子盟门生尚武,武却不是手里保命的雪刃。 武只是绣在他锦衣华服袖口的一朵金银花,熠熠生辉,可是即使拂去了这朵花,也不会丝毫影响。 因为在那些不可考的传言中,天子盟是商,也是官的爪牙,和大晁朝廷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裴子浚想纵然是天子盟又如何,只要真的有南疆巫医坐堂,能治阿衣的病,试一试也无妨。 可是他们一到门口,就被药堂的小二请到了偏厅,他们有些不解,却听小二笑眯眯道,“我们家主人有令,凡是给儿童看病者,都免费且要优先招呼,怠慢不得。” 两人面面相觑,惊诧,这是什么道理? 他们一到偏厅,就看见偏厅里密密麻麻的都是带着孩子来看病的父母百姓,而在喧嚣人群的背后,坐着一位南疆人士,想必就是传说中的巫医了。 人还真不少。 他们以为要看上病要等些时候,那小二哥又说,“裴公子家的小公子有恙,自然无需等待,请随我来。” 裴子浚转头看了谢珉行一眼,握了握他的手心,示意他安心,便抱着阿衣随小二进入了里间的小黑屋内。 周遭黑漆漆的,空荡荡的,贴满了各种黄条符咒,明明什么都没有,他却觉得贯穿于空屋子里的风都带了南疆潮湿暧昧的气息——和他五年前下南疆除五毒时并无二致。 就在他以为黑屋里没有人时,他猛然听见一阵金属器皿碰撞的声音,他一抬头,对上了一双浑浊苍老的眼睛。 那蛊器摇晃了一阵,啪的一声压在案桌上,缓缓打开。 里面是一对死蛊。 裴子浚的心猛地被揪了一下,看那隐藏于黑暗中的唇舌张张合合,毫无波澜的吐出一句话来。 “蛊死魂灭。” “小公子,夭。” 109 自从从百草堂出来,阿衣就开始哭闹不休,小脑袋嚎得快了断气,甚至连裴子浚抱着怎么哄也不行。 谢珉行想着百草堂里发生了什么,阿衣的样子,明明是受了惊吓。 裴子浚晃过神来,笑说,“没有什么事,巫医不是开了药吗?不过,你看阿衣这么能嚎,是不是随了谢兄你?”谢珉行知道青年又在胡说八道,他觉得自己有些冤枉,他想起自己小时候,分明是个一棍子打不出半个响屁的闷葫芦。 随谁,不言而喻。 阿衣哭了一阵子,似乎已经知道了他再怎么哭,两个愚蠢的大人也不能理解他的意思,撇撇嘴,只得悻悻的作罢。 当晚阿衣依旧由裴子浚带着入睡,谢珉行一个人辗转难眠,就翻出了宋师叔留给他的《漱雪集》,试着重新修习。 时隔一年,他终于重新拿起了知寒剑。 剑诀早就熟烂于心,一招一招的剑式在他走马观花而过,可是每一招,都空有剑式,他手里的知寒剑全无剑气,价值连城的宝剑在他手里生了锈,跟废铜烂铁没有什么区别。 春夜的院落里飘着春日细密的海棠花瓣,不知觉落了他一身。 “蹭的”一声,归剑入鞘。 他单膝跪下,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水,嗤笑一声,他知道,他如今这副模样,只怕比刚入门的孩童还不如。 看来还是不行。 可是宋师叔却说,他现在这副身体,是修习《漱雪集》的最好时机。 他不解,他全然没有内力,怎么会是修炼漱雪决的绝佳时机,如果没有内力是绝佳时机,那新入门的弟子,岂不是更加适合? 他不明白,师叔为什么要诳他? 他痴迷擦拭着知寒剑的剑身,想着当年师父把这把剑交给他模样,他那时年纪尚幼,还不知道剑对于剑客的意义,郑重其事的接了,从此有了一个相依为命,肝胆现照的朋友。 后来的很多年,他,用一把剑,养了一个魂。 他终于把剑擦拭干净了,又重新站起来,他想,他还没死呢,他不死,剑就不会亡。 ——漱雪知寒,总不能成为一个笑话。 他又一个人修习了许久,却总觉得不对劲,后来他终于知道这种不对劲感是怎么回事了。 客栈院落里巨大的海棠花树上,有一双戏谑的眼睛在看着他。 凭他的直觉,那两棵花树上必然有人藏着,在偷窥着某样东西,他没有内力,追过去必然打草惊蛇,可是那种毒蛇吐着芯子的阴森感让他毛骨悚然,他在觊觎着什么? 等他明白了离那棵花树最近的房间里,住着裴子浚和阿衣时,他惊得一个踉跄。 等他决心要追出去时,那双藏在花树里的眼睛,已经不见。 第二日他们去百草堂取药的时候,却看到百草堂中起了一场风波。 闹事的一对夫妇,在药堂面前撒泼打滚,说百草堂卖假药,害死他们家的孩儿。 百草堂在当地颇有名望,最近又有无偿行医的义举,况且病人家属敲诈药堂也不是稀罕事,因此围观的人,也多是将信将疑。 可这对夫妇对于闹事十分娴熟,将一哭二闹三上吊发挥得淋漓尽致,花样还不带重样的,一场好戏,到让围观的人舍不得散场了。 就在这场好戏无法收场的时候,药堂紧闭的大门开了。 里面踱出来一个金碧辉煌全身上下就差写着“我有钱”的男人来。 他翘起带着黄金护甲的一只手,懒洋洋的看着周遭的一切。 他的眼里全无一物,又似乎只是懒得看这个人间。 这个人,裴子浚认得。 天子盟产业遍布大晁五湖,大晁又有数不清的百草堂,而那位天子盟鼎鼎有名的娘娘腔掌门人楚王孙会恰巧在这个百草堂中。 53.第 53 章 110 楚王孙是个奇葩。 就是这样一个奇葩还没有被江湖人打死, 完全是因为天子盟有钱。他看了一圈人山人海的围观群众,终于找到了重点人物。 这时滚成一团的“医闹”夫妇已经非常识相的咕噜闭嘴了,也许是被一团珠光宝气的楚王孙给镇住了,两双眼睛直直的望着他。 “两位有话好说,在我们家门口又滚又爬的, 实在很让我们店里的小二哥为难啊?”楚王孙皱着眉, 果然是一副十分为难的样子, “这样他们会很担心本掌门开了他们,毕竟门庭被两位打滚的如此干净,实在是不需要专门扫地的小厮了。” 夫妇两人被楚王孙的逻辑唬住了,一时讷讷无言。 谢珉行十分嫌弃这位天子盟的掌门人, 咳了一声道, “这真的是一个掌门人?” “谢兄有没有听说奉旨立派的传说?”裴子浚笑道, “他就是这样一个不着调的人, 从成为楚王孙的那一天就是。” 楚王孙是他自己给自己取的名号,并不是他的真名, 传言中他与出生草莽的江湖人不同,本是为没落王侯的世子,老侯爷看他不成器,扭捏怯弱完全没有男子气概, 就把他打包来天子盟拜师学艺。 谁料世事弄人, 过了几年楚姓王侯彻底败落, 他无处可去, 又因为多番缘故, 扶不起的纨绔子倒是成了一派掌门了。 “说起来我和楚王孙年少时倒有一些交情。”他看了一眼谢珉行冷淡的眼神,又说,“当然比不得与谢兄的交情。” 谢珉行默然不语,不知道自己哪里让青年误会成妒妇姿态,只听得那对夫妇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原来那对夫妇原本是城中做香烛生意的,姓谢,前些日子他们的孩子宝儿得了风寒,就到百草堂开了几服药,谁知道就在昨夜,宝儿忽然发了狂,他面露凶相,看见什么都想要啃噬,甚至连苗氏夫妇身上,都是苗宝儿啃出来的伤口。 苗氏夫妇不得已,只好把孩子关进笼子。 谢珉行神情一凛,赶紧看了一眼裴子浚怀里的阿衣。 昨天晚上,阿衣也吃了百草堂开回来的药。 虽然听说那孩子心智昏乱,形类犬兽,但是众人看到笼子里的孩子,还是倒吸了一口冷气,他双眼赤红,磨着牙齿撕心裂肺的吼着。 其他孩子吃了百草堂开的药的父母也开始担心起来,担心自己的孩子有一天也会突然发狂。 “为什么要搞事?我当这个掌门人已经够操心了,为什么非要搞事?”楚王孙急的踱来踱去,反复念叨这几句话。 虽然不知道楚掌门哪里操心了,但是裴子浚还是从人群中站出来,道,“楚兄,可不可以让小弟看看那小孩儿的脉象。” 楚王孙看了看青年,认出了是南裴北谢的裴子浚,赶紧道,“求之不得,快来看看,跟我们家的药肯定没有关系的。” 裴子浚慢慢靠近那凶悍的孩子,袖口中飞出一朵绸花吸引小孩的注意,一遍飞快的把了小孩的脉象,然后又迅速的退回谢珉行的身边,在他的耳边道,“不是勾魂术。” 谢珉行知道青年这样第一时间告诉他,是知道他担心与师姐的事有关,可惜,不是勾魂。 “到底怎么样?”在场的病患父母焦躁的想知道结果。 青年摇摇头,表示一无所知。 这件事情就不了了之,百草堂赔了苗家一些钱,并保证一定会医治苗宝儿的病。可是和候潮剑派的血案和蓟州徐家的灭门案一样,百草堂事件也不会就这样结束了。 过了几天,洛京城里又出现几起疯孩咬人事件,而这些孩子,无一例外的在百草堂的巫医处配过药,那个巫医已经被关了起来,可是他似乎真的一无所知,配的药物中也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谢珉行越发忧心忡忡。 裴子浚忽然说,“阿衣的药,其实不是百草堂配的,是我抓的普通降热止痛的药。” 谢珉行猛地抬起了头,眼里清亮了起来。 裴子浚到喉咙上的话忽然怎么也说不出口了,他想起百草堂黑屋里那一双浑浊诡异的眼睛,还有他给阿衣的命运占卜。 蛊死魂灭? 他忽然自己轻笑起来,阿衣是他们的宝贝,命运又岂是一个外人说了算的。 所以这样不算数的命运,谢珉行还是不必知道为好。 111 这几日,谢珉行依旧在那棵海棠树下练功,除了力不从心,还有处处被监视的感觉,他总觉得暗处有一双眼睛,一直在看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是夜,谢珉行又做了那个许久没有做过的梦。 梦里他又是那个一无所有的胡荻奴,站在苍苍茫茫的荒原上,他的身后都是带着铁链不知姓名不辩眉目的队伍,他们的眼神盲然空洞,唯一相同的是,他们也都是低贱的胡荻奴。 朔雪纷纷扬扬落在他的脚边,他懵懂的记起自己不能受冻的,会冻着孩子的……他猛地低头一看,腹部平平如也,哪里有孩子呢? 就在他疯狂寻找时,他看到了一双熟悉阴测测的眼睛,他手里果然抱着一个襁褓,冲着他笑。 他说,“我说我会回来带走我的宝贝的,所以孩子我带走了。” 他猛地惊醒了,顾不得衣裳凌乱,就推开了隔壁的房门。 当他看见阿衣安然无恙呆在裴子浚的怀里,惊恐和喘息才慢慢平复下来。 “还好没被他带走……”他囔囔自语。 这时裴子浚已经醒了,没有问他为何惊恐,只掀开被子的一角,说,“一起睡吧。” 谢珉行回过神来,没有拒绝青年,乖顺的脱靴上床,睡在了阿衣的另一侧,一晚上他又发了几次虚汗,醒了好几次,看到阿衣在眼前,又睡过去。 被窝里不知什么时候伸过来一双指节分明的手,牢牢地扣住了他的手,无论他噩梦后挣脱多少次,那只手都会百折不挠的重新与他十指交叉。 被窝另外一头的青年其实并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他只是想要让谢珉行知道,谁也不可能从他身边带走谢珉行和阿衣。 阿衣的父亲也不行。 第二日是审问巫医的日子,他和谢珉行也去了,围观的还有许多涉及这次事件愤怒的父母,他们叫嚣着要严惩百草堂的巫医。 楚王孙依旧是一副毫无原则毫无主见胆小怕事的模样,墙头草般的附和着。 巫医眼看自己跳进黄河洗不清了,叫苦不迭。 只有一个人替他说了话。 裴子浚说,“我看过那些药,的确没有问题。” 巫医痛哭流涕,直言这位公子说得太公道了。 “可是我们的孩子,都是去过百草堂后发了病的呀。” “就是就是!百草堂脱了不了干系!” 裴子浚和谢珉行对视了一眼,说,“孩子发狂确实和百草堂有关,他们确实是来过百草堂后发狂的。” “这发狂的八位孩子中,有一个孩子很特殊,那时百草堂尚未实行孩子看病免费一说,他家家境贫困,并不能用得起百草堂巫医开的方子中的名贵药材,所以后来父母就带孩子随便吃了些便宜的药。” “可是他后来还是发了病。” “所以说让孩子发病的并不是百草堂开的这些药,而是他们都来过百草堂。” 裴子浚的话语铮然有声,逻辑严密,但是还是引起了许多人的质疑,“怎么证明这些药没问题啊?” “你家孩子是吃过吗?就敢说这药没有问题。” 眼下的事,是需要一个孩子亲身试验这药有没有问题,可是谁家的父母会让自己的孩子冒这个险呢? “我。” 忽然从人群中钻出一个半截高的小孩子来,他的眼神亮晶晶的,只看着人群中的谢珉行。 是多日未见的唐不弃。 54.第 54 章 112 才几天没见, 谢珉行觉得丢丢长大了一些, 好像已经不是小孩子,而是个挺着小胸脯的小小少年。 开始有担当,有自己的主见。 唐不弃说,“我愿意试药。” 所有人都不知道,这是谁家的小孩子,他的父母又怎么会让小孩子这样胡闹,却听小孩子说, “我家里大人都不要我了,只有一个哥哥,我都听哥哥的。” 唐不弃不知何时已经蹭到了谢珉行身边,像一只小奶狗一样, 眼神亮晶晶的望着谢珉行,“哥哥, 我想要去做的事, 你都支持我的, 对不对?” 谢珉行默然,摸了摸丢丢微卷的毛发, 想着, 自己也似乎是这样, 从第一次为自己做主,从第一次知道责任, 似乎每一个小孩子的长大, 都像是一夜之间被风吹大的。 没心没肺, 猝不及防。 他微笑点头。 裴子浚摸了一下鼻子,觉得自己有些不太好了,自己难得收了一个徒弟,可是这个徒弟,不是成天欺师灭祖,就是自动忽略他这个师父,什么叫做只有一个哥哥做主?你师父还好好站在你面前呢。 唐不弃试药后,还是不放弃黏在谢珉行身边,有一下没一下逗弄着小阿衣,裴子浚觉得这个徒弟实在碍眼的很,很想把他丢出去扎一晚上马步。 “弟弟为什么总喜欢吸我的手指呀。”丢丢十分惊奇,叫了起来。 谢珉行沉着脸问他,“怎么又从家里跑出来了?” “哥哥……”他求饶道,“让我跟着你吧,在家里,我害怕。”谢珉行知道丢丢在怕什么,父母惨死,真相不明,现在的家又不是自己的家,有些心疼,“跟着我也很不错,你还有师父,还有我……” 丢丢笑得欢呼了一声,又低头观察阿衣,“弟弟真的很喜欢我的手指呀。” 三日后,唐不弃身上没有任何异常,证明裴子浚的结论非虚,可是为什么这些小孩子会集体发狂?万事皆有因果,裴子浚环顾了一圈百草堂的布局,楚王孙心领神会,说,“是不是这屋子风水不好,我马上去请三座纯金打造的大佛来,应该就能镇住这邪气来吧。” 裴子浚哭笑不得,说,“楚兄勿忙。不是这个原因。” “那到底为什么啊,”楚王孙完全是病急乱投医,就差到地上打滚了。“我长得这么善良,人也很善良,平生不做亏心事,还经常去行善,这些小鬼邪气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裴子浚身边抱剑而立的一直不说话的剑客忽然开了口,“这百草堂的阁楼为什么被封住了?” 楚王孙看了一眼这位很少开口的剑客,即使他不说话,也没有人能忽略他的存在,他像是一件隐匿光芒的宝器——可裴子浚知道他就在那里,固执的守着只有他看得到的宝藏。 他有些惊讶谢珉行居然会和自己说话,扶了一下额头,“我哪里知道,掌柜的,你说为什么?” 百草堂的掌柜赶紧出来,道,“两位大侠,是这样的,大概几个月前,我们小店不小心走了水,二楼被烧得一塌糊涂,太不像样子了,本来想重新修葺,可是一直没有得空,所以才封锁了那里,那是危房,不好进的。” 裴子浚觉得不对劲,那一日那个小二哥明明是带他去了二楼的小黑屋,根本没有所谓的封锁。更令人奇怪的是,那日以后,他再也没有见过那个领他上二楼的小二哥。 他曾经向店里的人,探听过这个人,可是没有人见过这个小二哥,他似乎从没有在这个人间看到过,只有裴子浚看到了。 还有小黑屋里的那个人。 从他的眼神里可以看出他的年纪很大,和眼前这个年过而立的巫医眼神截然不同。 于是他问,“百草堂是不是有两位巫医?” 113 “不曾。”掌柜摇摇头,“这位巫医是从大老远从南疆请来的,已是非常不容易,又怎么能有两位巫医?” 可是裴子浚那天明明看见了那双眼睛,苍老又诡异。 他说阿衣会蛊死魂灭。 可是百草堂的人却没有人认得他,他的出现忽然只是为了告诉他们阿衣的命运,他思索着,谢珉行已经率先开口,“能不能带我们去二楼看看。” 掌柜说,“当然可以。” 他领着裴谢二人上了楼,果真如同他所说,墙面斑驳,柱子上还留着烧痕,的确是走水后的模样,可是那一日裴子浚见到的黄条符咒,却连鬼影子都没有见到。 黄桃,黑屋,还有让人透不过气来的南疆潮气,似乎从人间凭空消失了,又或者,那一日裴子浚其实进入了一个并不存在的虚无幻境。 从百草堂出来,他们便领顺利完成试药任务的唐不弃回去。 裴子浚有些郁闷,他觉得这个魔星徒弟实在是讨人厌得很,自从他来了,阿衣似乎也不怎么依恋他的怀抱了,他不哄着他睡他也不哭得厉害了,把他忘得九霄云外去了。 小没良心的。 他戳了戳怀里的阿衣,他此时正睁着大大的眼睛,抓住自己的小手吐泡泡,完全不能理解眼前这个大人伤春悲秋的醋泡泡。 是夜,谢珉行练功苦思无果,裴子浚便说,“不如我与谢兄一起参谋,兴许能忽然茅塞顿开呢,索性阿衣那个小没良心的,也把我忘得九霄云外去了。” 谢珉行有些好笑,想着裴公子癖好真是十分特立独行,不爱吃大姑娘的醋,专门爱吃小婴儿的醋,淡淡说了一声好,只给两个小孩盖好被子,熄了灯,走了出去。 已是季春,空气里浮动着细碎的花瓣,馥郁的气味如同海啸般袭来,青年站在他身后,充当人肉靶子给他喂招。 谢珉行后悔了,自己真是自作孽不可活,他这个魔障在这边,他还练什么劳什子功,他觉得自己像个色令智昏的昏君,什么都乱了章法,可是他一靠近,却又觉得自己,还可以更荒唐一些。 他的心跳如鼓点一般,脸上却冷若冰霜,他平静道,“离我远点,刀剑无眼。” 青年却跟没有听见似的,配合他的剑法出招,招式又疾又准,又完美无缺的绕开了他的要害。他不信谢珉行会真的失了内力,他的剑气只是蛰伏着,需要外部的力量把他激发出来。 裴子浚这样不管不顾,谢珉行也被激得动了真格,知寒剑招本就凛冽,裴子浚却是手无寸铁的陪他喂招,眼看着剑尖就要刺上裴子浚的胸膛,谢珉行吓得扔了剑,可是身体却不受控制的往前横冲直撞过去。 电光火石间,青年借势抓了他的手腕,将他辖制在怀中,在海棠树下滚了几圈,稳稳的把他护在身下。 “你让我离得远一点,自己却这样靠过来,”他在他耳边呼了一口气,轻笑,“所以谢兄,你这算不算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谢珉行感觉空气中翻涌的青年的气息让他喘不过气来,只想这个魔障离自己远一点,推开他,仍心有余悸,“刚才我差一点就刺上你了,裴子浚,你不要命了。” “不怕。”青年不知道为什么谢兄忽然变得这么凶,委屈道,“刀剑无眼,可是谢兄却有,谢兄舍不得我受伤。” 谢珉行讷讷无言,气仍旧没有顺过来,可又不能拿青年怎么办。 他有些丧气,虽然刚才他仍旧把漱雪决的剑招使得行云流水,可是却光有剑招,没有剑气,这样的剑,即使耍得再好看,都是花架子。 “没有想到,当年的南裴北谢会到现在这个境地,”他苦笑着,“只怕以后北谢之名该换人了,这个江湖新秀频出,又怎么会需要一个没有剑气的剑客?” 裴子浚盯了他看了一会儿,心里发了狂的想,你还有我啊,我会护着你和阿衣……他苦心孤诣的维持着道德的底线,谢珉行一句话,就被炸得分崩离析,灰飞烟灭了。 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许久才道,“如果真的有那一日,我废了这身武功陪你,好不好。” 谢珉行一愣,也没有理会青年的胡言乱语,只望着剑怔怔的出神。 忽然,远处传来的唐不弃的哭声。 他飞奔过来,几乎要哭断气了。 “弟弟,弟弟不见了。” 55.第 55 章 114 “我们原本睡得好好的, 我一觉醒来, 就看见窗户边有个人影掠过,再一看被子里,什么也没有。” 他原本抽抽搭搭的,说完了话反而止住了哭声, 大概是觉得不能再哭了,他攥了拳头,道“我没看好弟弟,我要把弟弟带回来。” “有人带走了阿衣。” “他带走阿衣做什么?” “阿衣还那么小他还不会走路。” 谢珉行听了丢丢颠三倒四的叙述,只是这样冷冷的想着,裴子浚看他不说话, 按了按他的手,觉得手里一片冰凉,道,“别胡思乱想, 会没事的。阿衣会没事的。” 谢珉行抬头看了一眼, 忽然又想起那双藏在海棠花树里的眼睛来,他一直觉得自己是多虑多思, 却没有想到,有一天会噩梦成真。 “是他。”他没有波澜的想着。 “谁?” “元卿。” 裴子浚看了散落在被窝里的信纸, 脸色就十分难看, 可是谢珉行的脸色更加难看, “你还记得玉门关分别的时候, 他说过会回来把我的孩子带走, 现在他果然来了。” 裴子浚盯着那右下角那龙章凤姿的署名,心口被豁出了一个鲜血淋漓的口子,那些不见天日的妒火和记恨几乎要淹没他的心智,他想为什么又是这个人?这个人怎么总是阴魂不散? 向来脾气最好的裴七公子,不会想到,自己会因为某些人,某些事,生出遇佛杀佛,遇神杀神的煞气。 他拈了信纸,除了元教主留下的那戳瞎狗眼的大名,还有这样一句话,“镜中美人,空中楼阁。” 这是什么意思?是元大教主在透露阿衣的下落,还是在故意消遣他们? 自从去年玉门关一晤后,元卿就没有在江湖中再露过面,如果不是清楚元卿的野心和性子,都会以为这位教主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是要在北邙山上孵蛋呢,可是这一次来洛京,真的只是为了带走了一个小婴儿?或者炫耀一番他写的那一手好字? 镜中美人,是自己也不是自己,空中楼阁,看得见却触不及,这两句诗讲得,都是虚无之境,谢珉行琢磨了一番,那张纸忽然碰到了鼻尖,一股熟悉又浓烈的气味扑面而来? 药味? 两人目光相触,同时想到这一点。 “准确的说,是百草堂配的那服药。” 裴子浚先说了出来。 元卿在暗指百草堂的事。 那他人一定在洛京城,可是洛京城那么大,藏一个人简直跟一根针掉进软绵绵的棉花堆中,哪里还找得出来? 可也幸好元卿是根针。 他忍不住想。 只要靠近了就会扎别人的针,即使藏得再好,也忍不住跳出来扎人。 这一夜,两个人虽然在同一个被窝里,却谁也没有睡着。 谢珉行想着这一年来的经历,跌宕起伏将半辈子都过去了,从唐丰夫妇惨死丢丢失怙,到师姐中勾魂失踪,再到最近这家武林大家的惨案,似乎有一双无形的手,推动这些毫不相干的事件。他遇到了那么多不好的事,连他那颗常年风雪刮刻的心,都被这红尘烟火泡软了,知道了七情六欲爱不得,也知道了人生在世有憾事。 “我们明日再去一趟百草堂吧。”黑暗中谢珉行忽然说。 对面的青年闭着眼,似乎懒得答应,只用鼻音哼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又来拉他外面的手,拉进被窝里,又用五指扣牢了。 他之前不知道为什么青年这么执拗固执的喜欢扣住他的手。 他危难时,被误解时,想放弃时。 现在他觉得他可能知道了。 缠绕在他手上的手指修长而温暖,正在告诉他,“我在”。 115 自从出现了疯孩的事情后,不仅是百草堂,洛京城中许多药铺都大受影响,不是关门歇业,就是趁着此番淡季好好装修一番。 两人又站在百草堂的门口看。 这实在是一间再寻常不过的商铺,可是又处处透露着不协调。 “空中楼阁……”这几个字在裴子浚舌尖萦绕,“谢兄,你觉不觉得它比其他相邻的商铺造得都要高,有些浪费?” 明明都是二层阁楼,百草堂的商铺比其他的商铺要高出半层来,可是他们上过二楼阁楼,却不觉宽敞,仍旧觉得十分狭窄昏暗,那么,多出来的空间去哪里了呢? “有夹层。”谢珉行明了。 空中楼阁,并不是虚无之境,而是被藏匿了起来。 这一日,百草堂所有的伙计和小二都在忙于清扫和搬运药草,这间商铺出了这样不详的事情,也没有办法再经营下去了,他们上头已经另寻旺铺,搬完这一次,这里就要关门大吉了。 因此,谁也没有注意到,二楼的楼梯口站着两个年轻人和一个小少年,扳动了玄关的木门后露出的机关。 一瞬间,阁楼天旋地转。 原来的地板迅速的升起来,露出了藏匿在黑暗中的空中楼阁。 裴子浚终于又闻到了那股南疆潮湿阴冷的气味,这一次,他终于想起来,那不是潮气,而是……蛊的气味。 阁楼昏暗,他们便点亮了案桌上的煤油灯,垂下来的黄色布条上用朱砂写着他们看不懂的符咒,裴子浚便回忆起来了,那案桌,便是那一日那位神秘的巫医接待他并且预示阿衣会“蛊死魂灭”的地方。 他虽然想起了,因为没有跟谢珉行说这件事,就默默继续跟他们往深处走去。 忽然,唐不弃感觉有什么的东西从他的背后爬上来,正往他衣袍里的脖子钻,触觉柔软冰凉,他吓坏了,赶紧拉身边的谢哥哥。 谢珉行把那物抓下来,在油灯下一看,竟是一只通体雪白的蛊虫。 不对,这太不对了。 羸弱的烛火慢慢照亮了这座空屋子,他们举头看去,发现这并不是一间空屋子,墙壁上,门缝间,横梁上,到处都爬着蛊虫,它们或蛰伏着,或蠕动着。 生老病死,生生不息。 这空中楼阁是为了养蛊虫而生的。 这也就是来过百草堂的孩子为什么会发狂了的原因所在了,那些孩子不是喝了药而疯的,而是因为楼上的蛊虫并没有非常严密的封锁在楼阁中,他们有一些通过墙壁,楼板的缝隙钻了出来,而其中恰好有一种蛊虫能够使小孩子神智失常,他们钻入了无知无觉的孩子体内……谁又能想到,这治病救人的药堂顶层,却是害人性命的蛊虫原生之地呢。 楼下的人在救人性命,楼上的虫却在害人性命。 谢珉行唏嘘不已,却忽然发现唐不弃离开了他的庇护,像阁楼角落走去。 这是他才发现那角落处摆着长长的一排玻璃器皿,里面黄浊的液体上浸泡的,竟然是人的心脏……以玻璃器皿的数量来看,怕是又上百颗心。 每个器皿上都贴着人的姓名。 那些人,有些他只听说名字,有些他见过,有些死于候潮剑派的那次屠杀,有些死在他亲眼见证的徐家灭门惨案,还有一些,默默无闻的死在某个日子里。 他们有些曾鼎鼎有名。 如果活下去,无名的他们或许也会名扬天下。 可是没有如果,他们鲜活跳动过的心,已经成了蛊虫的寄生物。 唐不弃终于在一堆心中,找到了他想要找的那颗心。 他看着透明器皿里的那颗心,终于泣不成声。 那是唐丰的心。 唐丰总是半夜而来,匆匆就走。 每一次,都给他带许许多多新奇的小玩意儿,他目不暇接,舍不得把目光从那些新奇玩意中移开,从没有想过要多看一眼把这些东西带到他面前的人。 他叫了他一辈子阿丰叔叔,长大了,懂事了,想要叫他爹爹时,却再也听不见了。 56.第 56 章 116 谢珉行见到此情此景,不知道说些什么, 他想起一年前, 阿轻死的时候,他因为私心蒙住了丢丢的眼睛。 他想, 丢丢,不要看。 可是如今他却再也做不出这个动作, 因为面前的小小少年抱着那玻璃罐子已经站起来, 他的眼睛漆黑明亮,眼里有一场漫无边际无遮无拦的风雪,他说, “我阿妈要是知道, 我带他回家,会不会高兴?” 再也没有人回答他, 可是谢珉行却知道, 他已不需要那双替他遮住眼睛的手。 唐不弃怀里玻璃器皿里装着那颗唐丰的心, 在蛊虫经年腐蚀下, 只剩下千疮百孔的半颗, 还有其他武林人士的心脏, 都或多或少的被腐蚀了——昔日威风凛凛的人物, 最后的命运竟是葬于蝼虫。 谢珉行被眼前的这一幕震惊了, 谁也没有想到武林上近年来频频发生的血案,竟是为了炼蛊, 那么, 这些吞噬了高手侠士的蛊虫有什么用呢? “谢兄, 看这里。”裴子浚道。 在玻璃器皿下面的柜子里,裴子浚翻出了一对蓝色封皮类似账本的小册子。 里面记的不是黄白物的账,而是人命账。 “梁千里,男,生于辛亥年五月,十四拜入销魂掌徐家,善轻功,绝学为飞花浮叶脚……” “贞月道人,女,生于丁丑年十二月,少时为官伎,后出家南无道观,真阳师妹,善音律,引月咒一出,战无不利……” 他们顺着册子翻下去,发现每一页,都记录着那些消失的武林人士的生平和绝学,甚至记载了克制他们绝学的方法和辅佐致胜的方法,如果不是那些人已经亡故,江湖上什么人如果拿到了这本册子,简直可以集各家所长,天下第一也不是笑话。 更令人震惊的是,他们继续翻下去,还发现了谢珉行的名字。 “谢珉行,男,生不详,白鹿门首席弟子,南裴北谢之一,善剑,漱雪集临近七层……” 谢珉行吃了一惊,这里记载的简直比他自己知道的还要详细,他又看了一眼,觉得奇怪,之前那些人的记录都是用朱笔记录的,可对于他记录的,却是黑墨。 “看来谢兄也是他们的目标之一。” 裴子浚道,这时谢珉行才恍然大悟,朱笔勾勒的恐怕都已经不再世上了吧。 这实在是太骇人听闻了,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有这么一双无形的手,抑或是很多双看不见的手,他们有组织有计划,用最残忍的方式,杀害武林人士,挖出他们的心,浸泡在罐子里,都只是为了记录下生平绝学,供后世瞻仰? 那这一些人实在是太无聊了一点吧?那简直不是一根神经搭错了,应该是一脑袋神经都编成了麻花辫了吧。 还有,他们为什么要用类似知寒剑的废剑?这一群人,和姚千机有什么关系? 会是元卿吗?如果是元卿,为什么要指引他们来发现这个秘密? “谢兄,”裴子浚忽然眼神一暗,“你有没有听说过一种蛊术?很多年前,我下南疆时曾经听说这么一种蛊术,叫做 ‘千军万魄’,他比勾魂和入魄还要可怕……” “什么千军万魄?” “传说中,这种蛊术的厉害之处在于,如果一只蛊虫吸噬了一个人心脏,就会继承这个人的记忆,生平和所学,这样养成的蛊虫,就会承载这一个人所有的绝学,靠这样养成的蛊虫,就能再复制这一个人……也就是说……就是说……” 他想,谢珉行也是他们的目标,如果是谢珉行,谢珉行在这玻璃罐子里,他不敢想,更说不下去。 “也就是说如果我死了。”谢珉行苦笑着,继续替他说下去,“靠着这种蛊术,他们能够复制千千万万个谢珉行。” 他已经察觉道了青年的情绪有些不稳,拉了他的手,道,“可惜我不会死。” “也不会有第二个谢珉行。” 他想,真是傻瓜。 世上这样爱慕着裴子浚的人,怎么可能找得出第二个。 117 裴子浚将册子往衣襟里一藏,他们都觉得此地不宜久留,准备出去再从长计议。 可是已经来不及。 听得轰隆一声巨响,硕大的牢笼从天而降,将他们牢牢的困在其中。 他们退无可退,已经成了囚笼之鸟,插翅也南飞。 与世隔绝的阁楼外,是百草堂的伙计们,他们已经装好了这最后的药材,奔往新的店铺,再也不会回来,也没有人注意到,这铁笼里,正抓住了三只私闯禁地的鸟雀。 人若是在等待,时间便会过得极慢,也不知过来多久,连桌案上他们点燃的那一盏油灯都要燃尽了,忽的一阵妖风灌进来,油灯应声而灭。 周遭混沌一片,只有瓦片上楼下来的细碎光点,告诉他们尚在人间。 忽的,一个古怪又苍老的声音响起,“裴公子别来无恙。” 裴子浚心中一凛,想起了那个说着“蛊死魂灭”的声音。 果然是他。 “可惜我并不想与你‘别来无恙’。”裴子浚懒懒道。 “哦?”他笑了几声,“难道是我上一次给小公子算的卦不准?” 什么卦?谢珉行心中一跳,为什么裴子浚从来没有跟自己说过?他为什么要瞒着他?是和阿衣有关吗?他心中有疑,却听裴子浚嗤笑了一声,“咒我们家可爱的小阿衣死的卦,我为什么要信?” 谢珉行平静的听着,心里却已经卷起了滔天大浪。 “你家的小阿衣?”那人口气古怪又暧昧,道,“那你也要问你身边的这位知寒客答不答应呢?是不是呢,谢少侠?” 他的语气轻佻,带着欲说还休的意味。 他……似乎是知道什么的。 又似乎什么都知道。 谢珉行没有说话,并没有流露出太多感情,直到那个人说,“你们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是元卿吧。”他顿了一下,“让我猜猜,那小东西落到了元卿手上,是把他当儿子一样供着呢,还是蛊死魂灭呢?” “这样,你们就知道,我算的卦准不准了……” 谢珉行忽然想起那个不祥的梦来,心,终于如履冰霜。 57.第 57 章 118 天地之间一片寂静,谢珉行倚在铁笼的栅栏上闭目养神。 却不敢真的睡着, 他怕又梦见那个噩梦。 他索性睁开眼睛, 光线从瓦片缝隙里漏进来, 只能映照出青年的半边脸, 另外半边脸在黑暗中, 不辩神色。 视线中的那个青年,冷清又疏离。 和平日里很不一样。 他在想些什么?他想起刚才那个神秘人说裴子浚曾见过他, 还说了阿衣相关的事?又……为什么没有告诉他? 他以为世上的人骗他误解他,这个青年总是一片赤心对他,可是事实上并非如此,他有自己的秘密,而自己,又何尝不是瞒了他诸多事情。 人生而为孤,总该保重自己的心。 忽的, 屋外树木摇动,似乎起了大风,过了一会儿, 风停了,他们的头顶上漏光的那瓦片缝隙中,一只鸟禽乘着风向而来,扇动着黑压压的翅膀, 盘旋而落。 直直落在了谢珉行的面前。 谢珉行立马没有了睡意, 那不是普通的鸟雀, 是魔教用来传送书信的喜头鹊。 他蹲下身, 发现鸟的脚上果然绑着一个装信的竹筒子,里面装了一页纸,这时裴子浚也凑过来,眯着眼睛看了看,果然又是那十分欠人揍的字迹。 “兄弟阋墙,倦鸟归林,什么意思?” “管他什么意思,你不觉得这字看多了很伤眼睛吗。”裴子浚道。 “……” 这是元卿出的第二道难题,通过“镜中美人,空中楼阁”,他们找到了这里,而这一句话,又要指引他们去哪里呢,元卿似乎在通过自己的手段,一步一步的指引着他们解开整个事件的黑幕。 可是他又为何如此呢?他一直以为这件事跟魔教脱不了干系,可是元卿却似乎跟那群人并不是站在这一个战线上的。 他究竟是敌是友呢? 他这样想着,便没有什么睡意,那喜头鹊在地上徘徊了几圈,迟迟不走,这时他才发现另一只脚踝上系着一个银锁箍。 他一眼便认出了,那是裴子浚在闹市带回来,他亲自挂在阿衣脖子上的。 阿衣确凿在他手上了。 谢珉行心头一凉,有些绝望的想。 裴子浚回过神来,看了谢珉行冰凉凉的脸色,吓了一跳,轻轻叫了一声,“谢兄。” “谢兄。”裴子浚又喊了一声,“阿衣我会救的,之前瞒着你,是我的不对。” 谢珉行置若罔闻,好似风一吹就散的游魂,终于还是点了头。 119 一夜终于过去,天光将曦。 那人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他悄无声息的就出现在他们面前,没有上楼的声音,也没有走路的声音——这样一个神人,的确是能在只有花架子的天子盟的地盘为所欲为。 夜里看不清他的模样,到了白天,他们终于能够瞻仰这位神人的尊荣,只见他皱纹如壑,形容枯槁,身形岣嵝,如果不是知道他的神通广大,简直就是半截身子入了土的糟老头子。 他喂了一会儿蛊虫,才叹息道,“哎,南裴北谢都落我手里了,你们居然没有口福。” 这话,是对蛊虫说的。 两人心头大惊,原来他原本是打算把他们也如同那些死去的人挖出心来,装进玻璃器皿里,养蛊虫的吗? 他古怪的笑了两声,目光从裴谢两人的身上梭巡了两圈,最终落在了谢珉行的身上,“元卿向我讨要你,正好他手上有我想要的那样东西,所以,对不起了谢少侠。” “不敢。” 谢珉行觉得好笑,自己已经落入了这人手里,便是瓮中鳖,笼中雀,他要同这笼中雀说对不起,未免太“礼貌”了一点。 “何时交换?” “今夜子时。” 说完这笔称心如意的买卖,那人便又飘走了,谢珉行想,既然已经是笼中囚了,在那个人手上和在元卿手上又有什么区别。 更何况,阿衣在元卿手上,如果跟元卿走,他至少能够见一见阿衣,知道他安全与否,其他再做打算,想到这里,他竟有些迫不及待想要午夜子时快些来临。 可是他似乎感觉到了裴子浚在不高兴。 他几乎一整天都没有跟他说话。平日里,裴子浚向来最好说话,总是眯着一双招人的桃花目,对谁都是温和知礼的模样,却从来没有想到,这样温和的人,犯起倔来,才要命。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触了裴公子的眉头,可眼下却不是个生气的时候,便假装十分“不经意”的与青年搭话,试图来解开裴子浚的心结。他并不善言辞,可是为了青年,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情,总归不会全然没有用处。 裴子浚本就心浮气躁,可此时谢珉行却还是在不知死活的撩拨他,他觉得他胸口的那团心火又烧得旺了些。 偏偏那心火上顶着一张张都是谢珉行的脸。 到了天又黑了下来的时候,裴公子终于肯赏脸看了他一眼,眼神还是很冷。 “这么迫不及待了吗?”青年冷淡道。 “什么?”谢珉行不知道他什么意思,有些懵。 他双目赤红,倒吸了一口凉气,惨然笑了一声,轻声道,“毕竟你和元卿,阿衣才是一家人。” 从头到尾,都只有他这样一个外人而已。 他说要护他和阿衣周全,简直就是个笑话。 “裴子浚,你是疯了吗?”谢珉行根本不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又在发哪门子疯。 “我为什么会疯?”他冷笑了一下,“谢兄,你想不想知道。” “唐不弃,转过去。”裴子浚忽然说,“捂住耳朵,不数到一万只羊不许转过来。” 殃及池鱼的唐不弃有些懵,不知道为什么会扯到自己,极少看见他师父露出这样严肃的神情,正想着若是他师父跟谢哥哥打起来,他应该帮谁,可终究在他师父的横眉冷对中认怂,背过身去。 谢珉行正想着这关丢丢什么事,凭什么要让他转过去,却被一双大手拽到了胸前,他想这架势,裴子浚似乎真的想跟他打一架吗? 他正这样想着,青年的气息铺天盖地的袭来,将他围了密不透风。 黑暗中他目不能视,其他的观感却被无限的放大,柔软的唇舌先是小心翼翼犹豫的碰了碰他,然后凶狠的咬住了他的唇瓣,吸吮辗转,攻城略地。 唐不弃背对着他们,蹲着数羊,想着为什么一点动静都没有,两个人为什么还没有打起来,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等他数到一百只羊的时候,忽然听到了他师父的叹息。 “谢兄,你现在知道了吧。” 知道你一路随行,表面上肝胆相照的知己好友,是何等人了吧。 他摩挲着谢珉行的唇瓣,声音嘶哑到绝望。 58.第 58 章 121 谢珉行被亲的两腿发软, 无力挂在青年的怀里, 忽然,一道惊雷轰隆而过,他心里有一根弦应声而断, 这才拾回一点点神智, 朝着那人的唇舌狠狠的咬下去。 裴子浚的嘴角被咬出了血,却丝毫不在意, 他弯了弯唇,苦笑了一声,果然还是不行吗, 除了那个人, 谁也不行。 他想着如果有一个温柔贤淑的姑娘爱他, 他未必不会不甘心, 他一直仰望的星星,什么样的人配他都不为过,一路走来,那个人带给他的伤害他都看在眼里,可是他偏偏要把这样一个人放在心上。以前他可以作为朋友劝他, 可如今再也不能——他的私心无所遁形。 后来他无数次想,如果没有这种心思该有多好, 他可以坦然,他不必煎熬。他的迟钝让他无数次回想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 可是最终发现, 从唐家婚宴上第一次看见那个抱着剑的剑客一脸冷漠立在门边, 他就已经药石无灵了。 根本逃不掉。 他魔怔似的盯着眼前这个人,谢珉行也在看着他,四周一片死寂,只有唐不弃锲而不舍有规律的数羊的声音。 呼吸如擂鼓。 谢珉行看着桀骜俯视他的青年,居然觉得心如死灰,他想,他为什么发疯?元卿?在他的眼里,我竟是这样的人吗? 还有,他……发现了吗?发现了我这些龌龊不见天日的心思了吗?所以才这样做给他看? 天理伦常容不得他,如今,他爱慕的人也容不得他。 他想到这些反而冷静了下来,他像一坛被人打翻的酒,酒液已经流干,他只好做那只破罐子破摔的酒坛子。 忽的,他听得对面的青年嗤笑一声,竟然认输似的跪了下来,他终于决定坦率,“是我,对谢兄有非分之想。” 谢珉行怀疑自己听错了,却听得青年苦涩的声音又响起,“你终于看清楚,你面前那个人,是什么样的人吧。” “我想着你不要去找元卿,阿衣我会救,我会帮你护你,其实都是我的私心。” “我就是这样道貌盎然的伪君子,明明我发过毒誓,要对山洞那件事负责,应该回去和小诗成亲,那才是我的正道。可是,我控制不了自己。 我再也不能和任何人在一起,等事情了结后,我会如同那个毒誓一般,自裁在她面前。你也不必恶心,我再也不会出现在你面前了。” “其实我这个人,和元卿并没有丝毫区别。” 明明是那样愤怒又决绝的话,却将他的一颗心泡得又酸又软,他混乱不堪的时候,也曾这样毫无指望的做过梦,可是清醒的时候更多,他抱着剑,看着每一次,青年都向他走来,桃花目微微上挑,正是他看着他最专注的时候——他走向他,最终会与他擦身而过。 几声闷雷之后,滔天的雨水终于倾盆而落,像极了一年前那个混沌不堪的夏夜,他想着天道轮回,那几天的事情,最后还是要自己跟青年说清楚。 青年说完这番话,却没有站起来身来,他像一个等待着斩首的死刑犯,等待着悬着的铡刀重重落下,以为谢珉行这下是彻底对他失望了,可是下一秒,谢珉行满是剑茧的手却勾住他的衣襟,将他拉过来。 青年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心里却想,他还愿意跟他说话,真是太好了。 谢珉行说,“如果你仅仅是因为那件事,想要跟柳姑娘成婚,那大可不必。” “那样对柳姑娘太不公平了。” “因为山洞里的那个人,不是小柳姑娘,你若不信,可以自己回去求证。” “他……在哪?” 谢珉行淡淡的笑笑,还是说,“他……死了。” “但是他不希望你死。” 他想要你自由的活着,不被束缚。 122 等唐不弃非常偷工减料的数完那一万只羊转过身来,他师父和谢哥哥果然被他的乌鸦嘴言中,气喘吁吁的四目相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为什么你还是要跟那个人走?” 裴子浚红着双眼,咬牙切齿道。谢珉行咬着唇不回答,手握知寒剑,只更加凶猛的向裴子浚出招,他虽然内力耗损,但招式狠毒,裴子浚一味让着他,心思恍惚,到最后反倒败下阵来。 唐不弃不知道发生何事,谢哥哥拿剑对着他师父,他心里只想说不要打架,可是两个大人,谁也没有搭理他。 裴子浚苦笑了一下,没有想到自己也会有被知寒剑对着的一天。 他到底是厌恶我了。 谢珉行得了胜算,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也毫不客气道,“裴公子未免管得太宽了……” 裴子浚也不辩解,只自己从剑口站起来,掸了衣服上的灰尘,看了谢珉行许久,轻笑了一下,“谢兄好自为之。” 忽的,铁笼外响起了一阵鼓掌的声音,一回头,却看见那个神秘人已经来了。 “我今日能看到南裴北谢比划,真是有趣,有趣。” 谢珉行看了一眼裴子浚没有什么表情的脸,“这是江湖人开玩笑封的,其实我与这位裴公子,武功路数和内力修为,都没有什么关系。” 裴子浚如果是平日里听他这样说,势必会气恼,会争辩,可是今日却觉得很累,什么也不想说了。 “谢少侠,请吧。” 牢笼被打开,谢珉行正要随那人出去,忽然回头,看了看唐不弃,最后把目光集中在裴子浚身上,“还给你。” 裴子浚被谢珉行抛过来的物什打得措手不及,还是用一只手接住了。 他展开手心一看,竟是阿衣脖子上的那只银锁箍,他想,又不是什么值钱玩意,还给他作甚。 他一抬头,谢珉行和那个神秘人已经不见踪影,只剩下唐不弃和他两个人。 唐不弃有些茫然,谢珉行走了,纵然是平日关系不怎么和睦的师父,他也只好凑过去,“师父,我们接下来怎么办呢?” 裴子浚心里也装着事,他不知道这个神秘人到底是什么人,背后又是哪股势力,楚王孙虽然无用,但是这个组织竟然能寄生于天子盟数年,毫无察觉,实在是太诡异了。 还有这些蛊虫,江湖上并没有发生类似的事件,似乎他们还没有投入使用,是这些蛊虫尚不成熟,还是他们在等什么? 之前他觉得事情不简单的时候,已经飞鸽传书给家里,请父亲过来支援,算着日子,也该快要到了。 裴子浚看了唐不弃一眼,只说了一个字。 “等。”他相信他们不会被关太久,各方势力一触即发,早已经失衡。 唐不弃似懂非懂,又抱怨说,“你有没有觉得今天谢哥哥不太对劲,他今天好凶啊。” 谢珉行被毒使花影姑和蛊使南无疆安置在一座洛京隐于闹市的别院里,第二日才见到元卿,他坐在轮椅上,由花影姑从门里推进来。 一年不见,元卿面色惨白,身形单薄,好像就剩了一口气,可偏偏是这样的人,还要兴风作浪。 “知寒客,别来无恙。” 谢珉行实在不喜欢他阴测测的口气,也并不想跟他寒暄,之前他是孟仕元的时候,他就十分不喜欢,碍于师姐,他还会给他几分面子,如今大可不必。 谢珉行不理他,他也没有生气,笑道,“听阿浮说,你还跟你那个裴公子打了一架,真是好不精彩。” 谢珉行终于转过头来, “元教主留的字条,兄弟阋墙,倦鸟归林,不是要 ‘兄弟阋墙’的戏码么?” 元卿眨了眨眼睛,笑,“知寒客,果然不笨。” “那你要我过来,究竟是做什么?” “我要你,做我的‘战神’。” 元卿笃定道。 59.第 59 章 123 “‘战神’?”谢珉行觉得可笑, “我早就不是当年的谢珉行了。” 当年元卿挟持他的时候, 不会不知道, 自己内力全失, 其实跟他比起来,算是难兄难弟, 战神两个字,或许十六岁时年少轻狂, 现在却只觉得可笑。 元卿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白鹿门的那几个老家伙, 应该跟你说过抓紧修炼漱雪决吧,你现在这副根基,正是修炼漱雪决最好的时机。” 谢珉行十分惊讶, 为什么他宋师叔, 甚至是元卿,都说现在是修炼漱雪决最好的时机, 可是他练了这么久, 依然气血不畅, 四肢绵软? 是他过分愚钝?还是有别的原因? 元卿道, “那我说的不差, 我们青羊教与白鹿山……颇有些渊源……”谢珉行自然知道他说的渊源是什么渊源, 如果姚千机没有叛出师门,他大概还要唤元卿一声师兄, “白鹿门武功变化多端, 只不过你们自诩正派, 只修阳气,姚千机虽然做事阴狠,但是在武学造诣上却是个十足的天才,才成就了如今的青羊武学,只是她穷尽毕生,都没能将蜉蝣无极功练成。” 蜉蝣无极功?这是什么?谢珉行在白鹿门从来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他忽然想起他师叔提过姚千机曾经偷盗过本门禁术。 元卿笑了,“实在是讽刺,现在白鹿门的首席大弟子竟然没有听过白鹿门的双绝,漱雪决,蜉蝣无极吗?” 谢珉行忽然明白了什么,“所以你和姚千机的面貌才会……” “不错,人生如蜉蝣,朝生暮死,修炼此功,会用最快的速度先快速的衰老,然后返童,最后保持最鼎盛时期的面貌……可惜当年姚千机只取了半本秘籍,未能参透奥义,我和阿浮都只修炼了一点皮毛……” “一年前,藏书阁失窃,也是阁下所为了?” 因为这件事,宋师叔将他关入了塔里闭门思过。 “不错。”元卿果然是元卿,居然不要脸的就承认了,“阿珉想不想知道,我是用什么东西和我师弟方浮换了你回来?” 谢珉行想起那个神秘人,行将就木,竟然是元卿的师弟。如此模样,想必是邪功所致。 “就是你窃取的后半本秘籍。”谢珉行道,可是又觉得不对,自然他们师徒毕生练这邪功而不得,怎么肯甘心让人,换他这么一个废人回来。 “阿珉觉得奇怪我怎么肯甘心让人……”他直视谢珉行的眼睛,苦笑道,“因为我看过那半本秘籍,我今生今世都不可能修炼此功了,我的命,都要靠七心莲吊着。” “我都按照你的意思做了,可以让我见见阿衣了吧。” 谢珉行吸了一口冷气,阿衣元卿要留着挟他,总不会有生命危险,可是他还是急切的想知道阿衣过得好不好。 元卿古怪的看了他一眼,“那个小孽畜,可是我的宝贝,我当然要把他当儿子供着的。” 元卿果然言而有信,到了晚上就把阿衣送过来了。 几天不见,小家伙又长大了一些,挥舞着小拳头冲着他咯咯的笑,仿佛一点也不知道自己身处险境,他又惊又喜,可是实在不会抱孩子,裴子浚不在他身边,他就显得十分手足无措。 索性阿衣今日十分好伺候,无论谢珉行怎么折腾他,他都十分开心。 他想,阿衣这么没心没肺,也不知道是不是像裴子浚多一些。夜深人静,忽然想起了裴子浚,他不知觉心中一哽,他一直以为是自己一个人在走夜路,伸手不见五指,孤独又绝望。 却没有想到,他们就这样迎面撞上了。 他在阿衣的耳边轻声道, “阿衣啊,告诉你一个秘密,爹爹的心上人……也喜欢我。” 124 裴子浚在笼中又待了一日,这些日子里的种种变故,让他措手不及,那个神秘人似乎已经忘记了他还在这里关着两个人,那日带走了谢珉行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他自己一个人,反倒是冷静下来了,如唐不弃所说,那一日谢珉行的确很古怪。 谢珉行是何等人,纵然他……爱慕他而不得,做了逾矩的事情,也只是私事而已,他们陷入了这囚笼,生死攸关,他怎么会同他如此置气。 他到底在想什么? 裴子浚苦思不得,却在当天夜里碰上了意想不到的人。 那时他和唐不弃正在闭目养神,却听到了楼梯啪嗒、啪嗒的声音。 机械又持久。 这些声音十分有规律,简直就不像是人的脚步,他们以为是那个神秘人又想起他们了,或者想起他的宝贝虫子了,却对上了一个他怎么也想不到的人。 铁栏外的人身形窈窕,头发用黑带绑成马尾,可是却失去往日英气有光的眼神。 正是失踪了快一年的唐忱柔。 唐忱柔在铁笼外看了他们许久,一动不动,几乎快要与夜色融为一体。 “姑姑……”唐不弃唤了一声,可是她一无所知,仿佛与外界隔了一层,什么话都到不了她的心里。 当然也听不到他们的求救。 就在他们彻底失望的时候,唐忱柔抽出了腰间的弯刀,砍断了绳索,眼神依然呆滞,从窗户里跳了下去,再也不见人影了。 裴子浚和唐不弃跟本追不上一个失去神智的唐忱柔,却在大街上迎面撞上了自称说要去巡查铺子的楚王孙。 楚王孙听了他们叙述了百草堂的前因后果,大为惊讶,“居然……居然又这种事吗?” “那我要去看看了,不不,”楚王孙又反悔,“还是等本掌门着急本派的各位高手,大家一同去,一同去。”他在裴子浚耳边小声说,“你知道我最怕虫子了。” 裴子浚哭笑不得,等到人马到期,天已经快要亮了,他们推开二楼的阁楼,哪里还有什么蛊?什么虫?只有一股潮湿阴冷的气息挥之不去。 裴子浚忽然想起了那小蓝皮册子最后一页,记录着一个名字。 却和前面的人都不一样,没有写她的生平,事迹和武功绝学,只寥寥几语的记录着这样一句话。 “唐忱柔,壳也。” 他似乎有些猜到了唐忱柔为什么会出现在哪里了。 60.第 60 章 125 在百草堂一无所获后,裴子浚就带着唐不弃住进了楚王孙在洛京的别院里。 虽然唐不弃也做了不少时候的唐家小少爷, 但是看见这亮瞎狗眼的府邸, 还是惊讶得合不拢嘴, 也说话也不利索了,“师……师父,那门口的狮子是……纯金的耶……” 裴子浚对于自家徒弟这种刘姥姥进大观园丢人现眼的模样简直没眼看,轻声在他耳边说,“你砸坏了, 就把你押在这里抵债。” 唐不弃束手束脚什么也不敢碰了,他知道他师父向来不喜欢他,谢哥哥一不在, 他就原形毕露了……以前他还能搬出谢哥哥来当靠山, 现在却是半句也不敢提谢哥哥。 他知道他师父和谢哥哥闹矛盾了。 唐不弃很委屈。 师父不爱, 哥哥不要, 比冬日里瑟瑟发抖的小白菜还委屈。 虽然没有抓到元凶,甚至没有找到那些罪魁祸首的蛊虫,但是百草堂的事情却是真相大白, 那位巫医得以释放, 并且请来他精通驱蛊之术的师兄给那些发病的孩子去蛊。 还好这些孩子中蛊时间都不长,没有伤及神经,蛊虫祛除后, 只是昏睡了一些时间就清醒了过来, 红着眼睛哇哇大哭, 各自找自己的父母。 一场劫难终于烟消云散。 楚王孙楚掌门喊冤喊得抑扬顿挫, 余音绕耳,“裴老弟呀,我们天子盟可真冤枉啊,他们一定是嫉妒本掌门太帅了,才会来陷害我。” “……” 裴子浚看了看这位金光闪闪在他面前晃来晃去的仁兄,很想指点他去卖艺唱戏。 可是他们还是不知道幕后的人是谁?意欲何为?还有,那个人似乎和元卿是旧识,可是他如此神通广大,依照他的年纪,江湖上却丝毫没有他的记载,实在是件怪事。 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几辆马车浩浩汤汤的进了洛京城。 裴家的援兵十分马后炮的到了。 率先下来的是刑刃和他娘刑三娘,他朝着舅舅略微颔首,并且请舅舅即刻做两件事,第一件是搜寻唐忱柔的下落,她既然在洛京出现了,总不可能凭空消失了。 另外一件事是……找出青羊教一干人等的落脚处……江湖上发生的一些事情,比如跟这位教主脱不了干系,他要给大晁武林一个交代。 所有的人都陆续下了马车,最后一个下马车的是一个鹅黄色衫子的少女,她素来喜静,也不懂江湖事,只安安静静等待着他们谈完事情,好走到裴大哥身边去。 可是这一日裴子浚却走到了她的面前。 他脸上的神色是从来没有的严肃,他说,“小诗,有一件事情,我务必想要弄清楚。” 126 柳诗送和裴子浚谈完以后,一直恹恹的,刑三娘便问她,“怎么?阿浚欺负你了?” 刑三娘性格泼辣,可挺喜欢这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又是儿子将来的妻子,免不了多问了几句。 可是小姑娘只是红着眼睛,不说话。 刑三娘觉得在柳诗送这边一棍子也打不出个屁来,就提着棍子找儿子算账去了。 柳诗送看着刑三娘为自己气冲冲的样子,又喜又涩,她原本也是好人家的女儿,可是却家道中落,被充了妓,从此漂泊无依,她做梦都想要会有一个家,她便可自欺欺人,一叶障目。 现在,终于骗不了人了。 像菟丝子花一般的姑娘,总是被命运牵着,命运让她往东,他便往东,命运让她往西,她便往西,可是,这一次,她想要勇敢的,为自己做一次主,不依靠任何人。 她愣了一会儿,想着自己无名无分的,再呆在裴家也没有什么意思,收拾了几件衣服,从后门走了。 裴家的人,在洛京城中寻找了几日,唐忱柔的下落一无所获,那个炼蛊的神秘人也像是凭空蒸发了一般,可是,对于魔教的下落,却有了些蛛丝马迹。 这是蛛丝马迹是由裴子浚提供的线索找到的,原本他们一筹莫展,裴子浚忽然想到了什么,在纸上写下了一个药方子,并且让他们在城中的药店盘问,最近有谁来抓这个方子的药。 刑三娘看了一眼,是小二去热退烧的方子,有些不解。 裴子浚也没有解释,他知道阿衣热症最近发作得越来越少了,可是带着阿衣,总归需要这方药。果不其然,两天后,就有了消息。 而此时,阿衣正在经历又一场磨难。 小孩子脸烧得通红通红的,攥着小小的拳头辗转反复,嗓子哑得哭也哭不出,谢珉行心疼的不行,只好含着药一口一口喂他。 阿衣总算睡了一阵,额头烫得可怕,眉间竟然隐隐约约出现了一朵赤红的花。 “七心莲终于成熟了。” 元卿看了一眼,语气竟然有些欣喜,“这一天,终于让我等到了。” “你这是何意?”谢珉行有些恼,他才不关心什么七心莲,他只想要阿衣平平安安的活着。 “你大概知道的吧,这小东西痛楚不堪是因为七心莲的雄蛊和雌蛊相撞,血气相冲所致……它们属于幼体,会随着幼体的长大日益磨合结合,最终生出新的蛊虫来,他额头出现印记,就说明新虫成熟了。” “那会怎么样?” “七心莲会让普通人痛楚不堪,可是却是压制我体内蜉蝣无极功留下的旧疾的唯一方法。”元卿低头,十分温柔的碰了碰孩子的额头,道,“你们不需要它,可是确实我活命的唯一解药。” 谢珉行此时才明白一年前,元卿乔装孟仕元诱骗师姐盗药,和从元卿知道他服下七心莲后,就一直纠缠他和阿衣不放,原来是这个缘故。 “本月十五,可是引蛊的好时机。” 元卿悠悠道。 61.第 61 章 127 裴家的人知道柳诗送失踪已经是第二天的清晨了。 刑三娘知晓了缘故, 一阵唏嘘,虽然此事都因为阴错阳差, 但是刑三娘是个性情中人,看了自家儿子,越来越像自家那个说话端着腔的老迂腐,十分来气,就像小时候一般赏了儿子跪门堂。 裴子浚心中有愧,也十分担心柳姑娘,一边派出了人四处寻找,一边二话不说去罚跪。 他望着院墙隔开的四角天空, 想起了儿时在宛陵时也曾困于一方小小的天地, 以为长大之后便能逍遥于天下,可是,经历了一些事情后才发现,红尘四合, 他照样逃不了。 他困极,竟睡死过去一段时间, 醒来,发现楚王孙在看着他。 楚王孙是他年少时有过泛泛之交的朋友,那一年, 是他父亲第一次带他出来参加洛京的登塔大会, 这盛会, 与其他盛会不同, 是给年轻人崭露头角的, 那一年,裴子浚没能有些名堂,很大原因就是因为他抽签抽到的搭档是楚王孙所致。 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厚颜无耻又胆小的人,他一路沿着镇宁他往上,楚王孙没有帮他的忙,反而像一只棒槌一样躲在他身后,他们输了也不闹,反而拖着裴子浚吃了一顿叫花鸡,说什么“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后来,裴子浚便知道了,楚王孙就是这样的人,胆小,却比谁都通透。 因他曾经比谁都富有过。 也因他曾失去一切。 就在楚掌门拉着他唠了很久的百草堂关门了,导致其他药铺的生意也收到影响,十分惨淡,他会损失多少银子,终于消停了,愿意还给裴公子清净时,天都已经亮了。 可在这黑不见五指的夜晚里,洛京城里又发生了一桩凶案。 凶案发生在最热闹的观音渡附近,死者是一对街头卖胭脂的父女,常年在花楼前面摆摊卖些女子饰物和胭脂,不是江湖人,这本是桩普通的凶杀案,本不是他们该管的事,可关键就在于,那对父女死于黑煞掌之下。 黑煞掌是魔教气使风摧天独门绝技,风摧天十分自傲,绝不将自家绝技传授他人,因此,江湖上无人听说,除了风摧天,还有谁会使这黑煞掌。 可是这几年,风摧天极少在江湖上露面,谁也想不到,他会以这种方式重出江湖,杀得还是名不见经传的买花小贩。 魔教此举,究竟是何用意? 这时,他们依照着裴子浚提供的打探药方的方法,终于得到了魔教落脚之地的下落——在城中的一所别院中。 所有人都在欣慰着终于找到了这草菅人命的魔头时,裴子浚却想了另外一件事——他们还抓这药方,说明阿衣还平安,阿衣平安,那个人……便不会伤心。 128 裴子浚和刑刃商量了一番,还是要探探魔教的虚实,看那风摧天在不在。 是夜,夜风朔朔,他们两个人看准了守卫最松懈的时机,分头潜入那别院中,寻找风摧天的下落。 这种别院表面与洛京其他的别院没有什么两样,裴子浚进去了之后才发现,里面阵法罗列,险象环生。 裴子浚再小心,还是触动了井边的机关,瞬时,走廊上的红灯笼摇曳,火烛烧透了灯笼纸,摇摇欲坠。 然后,他等到了喜头鹊的声音。 这样势必会引人过来,无奈,裴子浚随手摘下几片叶子向草丛中野猫聚集之地掷去,而他,翻身越近了一间灯火葳蕤的客房。 裴子浚原本以为这是某个女眷住所,想着进去先点那人穴道即可,可他万万没有想到,那灯烛底下,翻阅书籍的人——竟是数日前不欢而散的谢珉行。 谢珉行神色冷清,见了他,也不由得怔住,一时讷讷无言。 裴子浚见他如此不愿见他的神情,心头一痛,好似下了一场漫无边际的夜雨,漆黑无垠,雨雾隔绝,他怎么也走不到头。 而谢珉行……在雨的那头。 许久,他才道,“我并不是故意来扰你清梦的,只是,洛京城近日不太平,又出命案,从伤口上来看可能是魔教中人所为,故来查探……” 谢珉行恍惚了一会儿,道,“竟有这样的事……有线索吗?” 裴子浚问,“你可有见过风摧天此人?” 谢珉行摇摇头,“我在这住了数日,都没有见过此人。” 裴子浚有些失望,他看着谢珉行,觉得他又瘦了些,很想问问他好不好,却依然嘴硬,“我知道你很不想看到我,你愿与谁百年好合都是你的事,只是这江湖上的种种冤案,裴某却要查个水落石出……” “……” 谢珉行不知裴子浚为何变得如此不讲理,他怒极反笑,冷冷道,“想不到我在你裴公子眼中,竟是这样的人,你……” 忽的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谢珉行掀起被子的一角道,“他来了,你快躲一躲。” 裴子浚看了那床褥一眼,眉头紧蹙,似乎想到了什么极不舒服的事,轻功一跃,跳上了房梁。 不久后,花影姑和南无疆果然推着坐着轮椅的元卿进来了,随后,侍女抱了一个襁褓进来——是阿衣。 这一日,正是十五,十五月圆,蛊虫骚动,是引蛊的最佳时期。 裴子浚在房梁上看着蛊使和毒使对着小婴儿施针,也不知道在做什么,他想,谢珉行在身边,他们总不会害阿衣,他们是在给阿衣治病吗? 如果能治好阿衣的病,也是很好的。 过了一会儿,元卿忽然叹气, “还是不行,那蛊虫贪恋阿衣的血脉,不肯出来。” 谢珉行皱眉,却听元卿继续说,“要引那蛊虫出来,有一种最简单有效的方法,那七心莲是从父体过到这孩子身上,只需要用父体的血引诱这蛊虫,它们必定贪婪吸噬……” 谢珉行道,“我可以。” “不行,还需要另外一位。” 门外忽然狂风大作,屋内却一片死寂,皎白的月光斜透进厢房,映衬得谢珉行的脸一阵青白,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似乎对自己妥协了—— “你不用躲了,出来罢。” 62.第 62 章 129 等裴子浚从横梁上下来, 谢珉行已经恢复了淡淡的神色,他看了裴子浚一眼,仿佛理所应当一般,“取血。”说完便率先割开了自己的手腕,他滚烫殷红的血流出来, 盛满了满满的一小碗。 像他看不见的红。 也像他不曾知晓的苦。 他问老郎中, “他那时很痛吧……”他告诉他,“分筋错骨,焉能不痛。” 他问他, “你的心上人是什么样的人呢?”他答, “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他问他,“他在哪里?”他答, “那个山洞里的人, 已经死了,你不必介怀。” 他说,“一切都是我甘愿。” 他的眼里酝酿着风雪, 目光没有离开谢珉行半步,看他从容不迫的做完这一切, 却没有再看他一眼。 他的表情已经从最初的茫然,到不自然的惊诧, 最后又恢复了平静。 他觉得荒谬又可笑, 即使谢珉行从头到尾都没有看他一眼, 可谢珉行的那双眼睛, 又怎么可能瞒得住。偏偏他们两个人, 并肩走了那么久,一个一叶障目,一个掩耳盗铃。 ——都是傻瓜。 他也干净利落依样画葫芦也割了一刀,同样满满的两碗血混合在一起,散发着血独特的腥味,可是对于七心莲的蛊虫来说,却是无法抗拒的致命诱惑。 引蛊的过程漫长而又复杂,持续了整整一夜,这一夜,谁也没有合眼。 等到结束的时候,襁褓里的阿衣脸色红彤彤的,却已经昏死过去,而元卿同样面薄如纸,当那个若隐若现的七心莲印记在元卿的额头闪现的时候,但是他们都知道,一切的苦难都结束了。 他的……不,他们的孩子,从此可以和普通孩子一样,平平安安的长大。 “蛊死魂灭”的预言,都是老神棍的胡言。 裴子浚脸上没有什么波澜,却暗自拉了拉谢珉行藏在袖子里的手。 可惜知寒客表面镇定,却是货真价实的怂包,他原本就想说的,可惜事发突然,他就这样被硬生生的撕开了最后一层伪装,把自己的心这样赤条条的给人看……多危险。 他一晚上都没敢跟裴子浚说话,也不敢看他,想躲开他的手,却还是被他牢牢的抓住了手。 裴子浚愣了一下,他觉察出谢珉行在有意躲着他,想着他该生气了吧。自己刚才那样不分青红皂白跟他吵着架,现在却来拉他的手,未免太轻浮了,他这样想着,竟自然而然也放开了。 他们,来日方长。 元卿很快就恢复了神智,靠在轮椅上,像一条饱餐宿满的蛇,他眯着眼睛,“本座无碍,现在是不是该算一算裴公子私闯民宅的账了,裴公子私闯民宅,究竟所谓何事?” “在下夜入贵府,的确唐突,我是为了寻一个人,他犯了命案,要缉拿他归案。” “何人?” “气使风摧天。” 听了这句话,不止元卿,连他身后的花影姑和南无疆都笑了起来,“裴公子可真是说笑了,风摧天早在三年前叛教出逃,已经就地正法,是他的鬼魂出来杀人了吗?” “什么?”裴子浚吃了一惊,可的确是是三年前,风摧天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了,时间正好对上了。 元卿笑了一声,“本座亲自结果的他,他的尸体被曝在荒野上三天三夜,最后都被豺狼叼走了。” 所以风摧天的确死了,连带尸体都被狼啃了个精光?那又是谁能用黑煞掌杀人呢? 裴子浚想了想,无法判断元卿话的真假,恢复神色,道“那是在下唐突了,我与谢兄就先行告辞了。” 元卿打量了两人袖袍十指交叉的手,又看了一眼摇篮上昏睡过去的孩子,忽然觉得事情忽然有些趣味,眯了眼睛看着两人,“裴公子,你私闯宅第,我没有怪罪,已经够宽宏大量了,还想大的小的,都带走,未免也想得太美了。” “你想怎么样?” 元卿目光流转,语调古怪,“这个小孽畜你可以带走,但是阿珉不能走,他可是我用很宝贵的东西换回来的,白白让你带走,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裴子浚的脸色很不好看,他怎么可能把谢珉行单独留下,袖子里的错风刀蓄势待发,铮铮作响。 可是他的刀还没来得及出鞘,就听到一个冷清的声音。 “我留下,你带阿衣走。” 谢珉行说完,看了裴子浚一眼,这是今夜谢珉行第一次正眼瞧他,他眼底毫无波澜,又好似盛了满满一片海。 只这一眼,裴子浚就知道他的心意已决,无回旋之地。 元卿笑了一声,“果然是知寒客,言而有信。”他又抬头看了裴子浚一眼,半是玩笑半是挑衅,“哎呀,你的谢兄还是愿意跟着我。” 裴子浚笑笑,不置可否。 他曾经彷徨盛怒,曾经落入圈套,都是因为他不确定和无法掌控,可是,现在他知道了,在他还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谢珉行就把他整颗滚烫的心都塞在他手心上了。 别人的话,他都不想在意。 他只想把这颗心举得高高的。 谢珉行沉默了一阵,忽然说,“让我送送裴公子吧。” 130 元卿笑了笑,没有反对。 谢珉行果然送了裴子浚走了一路,虽然跟着毒使和蛊使一长串的尾巴,但是,终于有了一个说话的时机。 天其实快要亮了,走廊上的红灯笼火光葳蕤,其实起不了什么照明的作用,裴子浚心里默念着走到第几步时,谢珉行才肯跟他说第一句话。 “元卿虽然谎话连篇,但是风摧天死了,应该是真的。” 走到门口了,谢珉行终于与他说话。 “我见过魔教新的气使,如果风摧天不死,不会有人顶替他的位置。” “我知道。” 他等了一晚上就等来这一句,他又气又恼,“你就没有别的话跟我说了吗?” 见他不说话,裴子浚又道,“谢兄,难道不应该解释一下。” 峰回路转了一晚上,他躲闪了一晚上,还是等来了裴子浚气势汹汹的质问。 谢珉行茫茫然想了一阵,似乎真的想不出了,他还要让他说什么呢,裴子浚那样聪明的人,怎么会猜不到。 他曾经身如怪物一样活着,也曾经为一个人心魔入骨,既然已经开诚布公,他没有刻意隐藏这段过往的必要,如果时间充裕,他不介意说给裴子浚听。 可是眼下显然不是时机。 他像一条孤零零的小船,横冲直撞的走了那么久,受过一些苦,爱上一个人,对他来说,不好也不坏,都是经历。 “我并不是想要你说这些。” 裴子浚心里恨得牙痒痒,又怕把他吓得缩了回去,语气终于缓和下来,柔和道,“你现在不说也没关系,不过,你要记得,我和阿衣都在等你。” 为了那一句话,他想他等得起。 谢珉行楞了一下,点点头,道,“保重。” 和刑刃失去联系了一晚上的裴七公子回到家时,裴家的人已经乱成了一团了,刑三娘就差没让自己不靠谱的弟弟去跪门槛了,就在这个时候,裴子浚安然无恙的回来了。 狼狈,却不落魄。 怀里抱着一个奶娃娃。 刑三娘有些惊讶的看了看小儿子,“阿浚,你这是……”去翻院墙去拐带幼童了。 裴子浚真心实意的笑了笑,“我儿子。”他其实并不是第一次说阿衣是他儿子了,可这一次,却是千真万确没带跑了。 刑三娘,“……” 131 阿衣虽然身体虚弱,但是被人宠着胡吃海喝的,很快就恢复了精神气,刑三娘得了个宝贝孙子,整天抱着溜园儿,后面领着个阿衣的人形玩具唐不弃。 园内一片和乐,园外的洛京城中却腥风血雨不断。 自从上一次风摧天的黑煞掌命案之后,城中又陆陆续续的出现了几桩古怪的命案。 先是有人用梁千里的飞花浮叶脚踢死城南卖拳脚功夫的刘镖师。 然后是护国寺中有人用贞月道人的引月咒杀死了前来烧香的香客。 到最后,竟然有人在潇湘里中用唐丰的武功路数杀死了开门接客的暗娼。 …… 命案的数量和频率越来越密集,像一曲越来越急迫的琴音,似乎总有一天,会水光乍破,会石破天惊。 可偏偏那些拟定的嫌疑人都已经死了。 原本他想不透为什么世上有这么神通广大的人会这么多高手的独门绝技,并且像是突然得了一门绝学,非要杀一个人来试试威力? 唐不弃还在与人争执着他阿爹堂堂正正,是个大好人,不可能会杀人。唐不弃其实是个挺乐呵的小孩儿,这样与人发生强烈争执,只有为了他阿爹和谢哥哥的时候。 裴子浚忽然道,“其实杀人的不是你爹唐丰,也是你爹唐丰。” 唐不弃停止了争吵,瞪大了眼睛看他的师父,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刚想争辩几句,就听他师父这样说。 “如果我没有猜错,杀人的应该唐丰的那颗‘心’。” “装在玻璃器皿里日益腐烂的那颗‘心’。” 那些生长在暗无天日的阁楼上的蛊虫,终于还是重见天日了。 原本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的刑三娘忽然开了口,“阿浚,你说的是不是‘千军万魄’?” 裴子浚惊讶,他没有想到他娘竟然知道这种蛊,可是仔细一探究,他年少时下南疆,所遇到的挫折和磨难,又有哪一桩逃得过他娘的眼睛。 ‘千军万魄’自然也是。 她是他的娘,吃的盐都比他吃的米多,想得自然比他长远些。 刑三娘笑了笑,继续讲述那一个故事,“说来如果不是有那一桩事,裴道修那个假正经也不可能留住我,也没有你什么事啦。” “……” 裴子浚哭笑不得,他娘总是有非常独特的吓唬他的方式。 如今的刑三娘明艳又霸道,刀法无双,正是名誉和武功极盛的时候,可这样的盛时,何尝不是苦心孤诣,积砂成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或许谁都是一样的,都是从一朵探头探脑又不知分寸的小野花开始的。 繁复亢长,又说来话长。 每一段故事,都是一场说来话长。 63.第 63 章 132 三十多年前的江湖是一个怎样的江湖呢, 那时候还没有北谢南裴,也还没有横亘关外的魔教,著名魔头姚千机在江湖上刚做一场恶,在逃回师门的路上。 而一个娇小玲珑的小姑娘, 扛着一把大刀, 从高原而来。 那时候刑三娘才刚满十七岁,一个小姑娘孤身上路, 却不觉得害怕, 她从北而南而来, 为了送一封信。 她家是做镖局生意的,镇西镖局在西北也颇具威名,可惜老镖头病了, 一病就是一年,镇西镖局也歇业了一年。这一日, 镖局却上门来了一位身着白衣的客人。 这位客人在一年前与老镖师定了一趟镖, 要去西南送一封信。 可是老镖头已经卧病在床许久,根本无法接这趟镖,可那位客人说既然接下了一趟镖, 就没有退镖的道理,就在两相为难的时候,病床前的三丫头说, “爹, 我们送镖的不能失了信誉, 这趟镖, 我送。” 老镖师看着自家的三丫头,素来莽撞又不爱读书,可是关键时候却能把镖局的行规背出来,她身体那么小,眼睛却那么亮。 于是,刑三娘就扛着镇西镖旗上的千金信誉上路了。 刑三娘第一次单独出远镖,可一路上并不太平。她那样小的一个小姑娘,又孤身上路,表面看着实在是任何人都可以吃一把豆腐,可刑三娘吃得多,力气也大,想吃她豆腐的人都被她摁倒在地,谁能想到这样的小小姑娘的灵魂里住着个力大无穷又能吃的壮士呢。 裴道修就是那个时候看见刑三娘的,他坐在马车里,看着刑三娘揍完臭流氓,掀起帘子的一角,递出一个碗来,道,“姑娘,你饿吗?我想请你吃一碗莲子羹。” 刑三娘一愣,听见那清冷的声音是从隔着街的马车里传来,街上车水马龙,她并不能把那个请她吃莲子羹的人看清楚,她一愣,脸上仍是笑弯了的眉眼,“不啦,爹说啦,不能随便吃别人的东西。” 裴道修忽然觉得握了碗的手也灼热起来,他忽然发觉她其实是有些好看的。 有些像太阳。 裴道修没有把羹送出去,也没有勉强,赶马上路,他想,如果那个小姑娘来他家,下一次她一定要请她吃莲子羹。 半年后,裴道修没有想到,那个身扛大刀的小姑娘真的来了他们家。 为了一桩江湖不平事,请著名的江湖一杆秤裴门主主持公道。 小姑娘自称是一个镖师,说到这里她吐了吐舌头,语气有点虚,“其实我也不能算是镖师,还没有正式出镖……” 裴道修心里觉得好笑,这难道算是无证送镖?她还真挺实诚,面上却不动声色的听她说下去,“我这一次送的是一封信,镖物是由客人亲自密封在一个铁皮匣子中的,我敢发誓,在路上从来没有打开过,可是等我送到西南方家的时候,打开镖物的封条的时候,却发现那封信不见了,那铁皮匣子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条丑不拉几的虫子……” “难道是那虫子吃了那封信不成,她分明是胡说八道!一定是他私吞了家兄的信。”和她一同来评理的方家人纷纷道。 那男子姓方,是方家的幺子,早些年他那德高望重的大哥忽然被什么魇住了一般,忽然提出要去西北的南阳上清修一段时间,大嫂拼命挽留也没有留下他,好歹,西北崇山峻岭,音讯阻塞,一年内方家大哥还会托顺路的商队或者镖队捎回一封家信,也不算杳无音信。 可是这一年的家信却迟迟不来。 就在方家人为这杳无音信而惴惴不安时,家信来了。 可是家信却变成了一只莫名其妙的虫子。 “你胡说!本姑娘敢作敢当。”刑三娘道。 就在两人争执不下的时候,一直没有开口的裴道修忽然道,“那虫子长什么样子,可否描述一下。” “虫子早不到跑哪里去了,它大概长这个样子……”刑三娘一五一十道。 裴道修听完了,皱眉,飞快道,“赶快回方家。” 133 他们快马加鞭的赶回方家,可是方家还是出了事。 刑三娘离开的第二天夜里,方家大嫂忽然发了狂,他们以为方家大嫂是思念方大哥忧思过重才会精神错乱的,才会错手杀了给她梳头的丫鬟。 用的还是方大哥惯用的锁喉擒。 他们把方大嫂锁在房间里让她冷静下,谁知道,当夜方大嫂又破门而出,又杀了府里的几个人,谁也不知道为什么原本弱不禁风不懂武功的方大嫂会忽然这样杀意凛然,用的还是方家大哥的致命绝招。 血色黄昏,她已经杀红了眼。 可是没有人制得住她。 等她杀光了方府了最后一个人的时候,正是黄昏,血色的烟霞映在她空洞的瞳孔上,还要一双惊慌失措的眼睛。 那是她不满六岁的儿子。 谁也不知道那个小孩子有没有逃出生天,他们赶到的时候,那个女人已经死了,她是被自己的剑杀死的。 刑三娘后悔不已,如果不是自己执意要送这封信,这些事情就不会发生,方家的人也不会死,她的一诺千金,她做到了,可是对于谁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 她向来自傲又没心,第一次这样难过,也第一次这样问自己,“我做错了吗?” 裴道修看着一脸沮丧的小姑娘,道,“那个铁皮匣子在哪里?或许那封家书并没有消失,我们再找找。” 他们找遍方家的所有地方,最先发现这个铁皮匣子的人是裴道修,那个铁皮匣子安然无恙的放在方大嫂闺房的梳妆台上。 那个方氏夫妇赌茶泼酒恩爱无双的地方。 世事真是讽刺。 那铁皮匣子不知到什么时候被染上了血,鲜血流过的地方居然斑斑驳驳的显现了一些字,刑三娘惊讶,因为那也是一封信。 可这封信却不是写给裴家人的,而是写给护送这家书的镖师。 那上面道,“多谢镖师千里送家书,方某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我娘子盛爱宛陵裴门主的丹青,如若镖师看到这封信,说明天意如此,可否去绕路先去宛陵裴门求一副空山新雨图,成全内人夙愿。” 到了边沿角落,还有这样一行字,“镖师高义,必念一生。” 刑三娘狠狠拽着裙子,心仿佛被剜了一刀般,是非曲直,并不是她这个初出茅庐的小姑娘能明白的,可是她能做到,就是一个镖师的“信”。 小小的姑娘放下手中的大刀,忽然朝着裴道修一拜,神情严肃又郑重,“请先生赐画。” 裴道修看了他许久,才道,“我可以给你画,但是这画,要你自己画,请姑娘到裴家小住,我会亲自教你作画,学成之日,便是得画之时。” 刑三娘人小,声音却不小,想了一下,道,“好,一言为定。” 刑三娘就这样在裴家住了下来,说是小住,却再也没有走出裴家的门。 “我嫁给他不久之后就知道那是诳我的,什么学画,都是折磨我呢,其实裴道修那个迂腐鬼平时半句谎都不会扯,可他却为了我扯了慌。”刑三娘继续道,“可是那匣子上,原本写了什么,你爹却始终不肯说。” 她心里一阵柔软,她知道的,那个迂腐鬼不仅是为了留住她,更是为了让她活得问心无愧。 他想告诉她,诚信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是错事。 即使发生了这样的事。错也不在她的“信”。 “可是我知道他背地里一直在调查那桩方家的命案和那出现在匣子里可疑的虫子,后来,我知道了那不是普通的虫子,它的名字很可怕……” “千军万魄?”裴子浚问。 刑三娘点点头,“不错,对了,也是那个时候,我才知道那个受方家大哥所托来镇西镖局运镖的白衣人叫什么名字。” “叫什么?” “他有一个姑娘们听了都荡漾不已却害怕沾上的名字。” “他叫做慕容狐。” 64.第 64 章 134 裴子浚听了刑三娘的故事, 沉默了一阵,他想, 这实在是个古怪的故事。 任何故事合该有因有果, 可这个故事, 它像一朵午夜里偷偷开放的昙花一般, 不知什么时候因为何种因缘开放于此,也不知道为何猝不及防的结束了。 沿着故事的表层,他无法得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他这样想着, 看来父亲和慕容狐大概是知道此事的蛛丝马迹的, 慕容狐踪迹难寻,可是他的父亲……他想他应该可以问的。 他这样想着, 就听到刑三娘说, “我知道你想问你父亲,你父亲不愿意讲这件事告诉我,但是对于你, 大概不会有什么顾忌……”裴子浚抬头看她,只听见刑三娘清了清嗓子,继续道, “所以我以你的名义已经写信回家里问你爹了……” “……” 裴子浚默然, 不知道有这样一个不要脸面的娘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 刑三娘逗了一会儿孩子, 忽然问自己儿子, “怎么不见你把阿衣的娘带回来?小诗和你没有缘分, 我就不说了, 可是阿衣都这么大了, 你可不能对不起阿衣的娘……” “……” 裴子浚一听,更扎心了,刑三娘今天是专门来她儿子心口扎刀子玩的吧。 他……不知道谢珉行在哪里,上一次他从魔教盘踞的宅院离开后,马上带人返回了那座宅院,可是那里已经人去楼空。 他不知道为什么谢珉行要执意留在元卿身边,元卿拿了什么把柄威胁他了?还是有别的什么原因?他知道谢珉行做事向来有分寸,他的理智告诉他,谢珉行不会让自己深陷险境,而他的心,却无时无刻不在患得患失。 ——他的谢兄,还什么都没答应他呢。 想到自己在谢珉行那里还没有“名分”,向来最儒雅有礼的裴七公子忍不住想,去他娘的江湖安危,他只想把他的谢兄绑回来抢过来,破罐子破摔的问他一回,“反正我就这样了,你答应不答应吧。” 他想,如果谢兄不答应怎么办?他的脑子里走马观花的过了许多种难以言说的办法,连耳廓都透了红,他觉得自己疯透了,疯得都不要脸面了。 他兀自想了许久,却被小东西的咯咯傻笑吓得缩了回去。他看了一眼阿衣,觉得自己如此忧愁,而眼前没心没肺的阿衣非但不跟他心拴在一根绳子上,还在嘿嘿傻乐,更忧愁了。 裴子浚有些难过的想,真是个傻孩子,你傻乐什么呢,你阿爹都不要你了,你还只会傻笑。 就在此时,在城郊护国寺后山练剑的谢珉行忽然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手上的剑招也慢了下来,这个时候,谁在咒他呢。 元卿坐在山洞口的轮椅上,眯着眼睛懒洋洋的打着瞌睡,自从他跟着元卿辗转这么多日,他就没有看见元卿正正经经运过气练过功,他更多的时候,就是这样懒洋洋的睡觉,或者看杂耍一般看他练剑。 如果不是知道元卿的勃勃野心,这样慵懒的青年人看起来简直十分与世无争。 他有些累,放下剑,沉默的看着正在安睡的元卿。 可这是一条蛰伏的毒蛇。 谢珉行静默的看了他一阵,脑子里忽然冒出了一个疯狂的想法——如果不知不觉的把剑插入他的胸膛,江湖是不是可以安稳一段时间? 他这样想着,元卿忽然睁开眼,他的眼里不再是常年雾气弥漫的空洞,而盛了锐利的光,“你是不是在想,如果现在杀了我就好了。” 谢珉行被看透了心思,沉默不语。 “可你我知道,事情并不是杀了我就能解决的,”元卿继续道,“我看你那空有花把式的剑也练得差不多了,今天午夜三刻在山洞里等我吧。” “!”谢珉行惊讶的看向他。 元卿戏谑的笑了笑,“我可不喜欢硬邦邦的男人,阿珉你放心好了。” “……” 135 午夜三更,打更的声音如同巡夜的幽灵一般,漫无目的的游荡在洛京城的街头巷尾,黑夜漫长无垠,似乎永远等不到天亮。 城中发生这样几件骇人听闻又莫名其妙的命案,城中百姓到了夜里都早早的关门闭窗,街上空无一人,只有一盏半暗不明的灯笼在踟蹰徐行。 是谁胆子这么大这么晚了还在外面呢? 柳诗送握紧了灯笼的木柄,忍不住看了看漆黑曲折的巷子,还有多少步才能走到尽头。 她也并不想这么晚在外面,自从离开裴家一行人后,她彷徨无措了许久,觉得天大地大不知道往哪里去,她好不容易脱了妓籍,当然不会像回去,但她一个姑娘坐吃山空也不是办法,忽然想起自己还有些刺绣的手艺,就在以前嬷嬷的介绍下在观音渡附近的绣馆谋了一份行当。 今夜也是绣活非常急,她才留到了很晚。 周遭静的可怕,只剩下胸膛里剧烈跳动的心。 忽然,前方有一阵急促的刀剑相击的声音,柳诗送吓得两腿发软,躲在墙壁后面不敢出来。 又过了许久,刀剑的声音停了,她深呼了一口气,才敢探头探脑的往外面瞧。 虽然她心里已经做好了准备,可是看到了还是吓得跌坐到了地上——这是怎样的人间炼狱! 她鼓了许久的勇气又看了一眼,忽然看见成堆的尸体边直挺挺的竖着一个人,她的脸上溅满了鲜红的血迹,可是却目光空洞,毫不动容。 但那是一个故人。 虽然柳诗送和唐三小姐并没有什么交情,可是她还是第一眼就认出了她。她这样一个小姑娘没有见过什么世面,也不懂得江湖道义,其实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按理来说她见到这样可怕的场面该落荒而逃了。 可是柳诗送这一次没有。 胆小如菟丝子一般的姑娘平生第一次鼓起勇气,却是为了一个只见过几次面没有什么交集的唐三小姐。 她伸出手握了握唐三小姐冰凉的手指,微笑道,“姐姐,这里太危险,你跟我走,我把你藏起来,好不好?” 她以为不会得到回应,可是恍惚中她握着的手指分明是弯动了一下。 65.第 65 章 136 在洛京城中黑雾笼罩的大街上, 一个纤瘦的姑娘拉着另外一个姑娘的手, 在拼命狂奔,而洛京城外后果寺的后山上, 一个年轻剑客用剑挑开白日里掩护用的杂草枯木。 “谢某来了。”谢珉行立在洞口处,搜寻着元卿的踪影,却看见元卿孤身一人坐在巨石上,身边没有轮椅, 也没有时常跟随他身后的毒使和蛊使。 谢珉行心中疑惑,他不知道元卿打的什么主意,为何要他半夜来此,又似乎想要瞒着所有人。 元卿似乎看出了他心中所想, 冲他眨眨眼睛,“因为我们要去偷呀。” “偷什么?” 他觉得谢珉行变化的脸色有些好玩, 又添了一句, “就是偷情呀。” 谢珉行懒懒的瞅了他一眼,转身准备走,元卿这人口没遮拦的, 他可不想跟他扯出什么牵扯, 否则那个人不知道又会想出什么奇奇怪怪的事, 他这样想着, 竟然丝毫没有觉察出什么不对劲来。 他知道谢珉行不经逗, 又道, “漱雪卧冰, 一日为蝼, 千载不朽……” 谢珉行停滞了脚步,却没有回头,“你怎么会知道师父传我漱雪剑决时,他对我所说的口诀?” 元卿笑笑,“因为我师父传我漱雪集的时候,也是这样说的。所以,阿珉师弟愿不愿意跟我走呢?” 谢珉行从宋师叔那里知道姚千机与白鹿门的关系,元卿又师承姚千机,其实这句师弟并不为过,他说他要帮他修炼漱雪集,他说他是他选中的战神,这些话,有几分真?又有几分假? 他既然留下来了,也硬着头皮跟他走了。 其实跟元卿走,并不恰当,因为,元卿非常不要脸要谢珉行背他。 “怎么?阿珉不愿意背我吗?”元卿挑眉埋怨道,“我就知道,我是比不上你那个心肝宝贝裴公子……” “……”谢珉行真想把他的嘴缝起来。 谢珉行再恼怒,还是僵硬的把教主大人如同擀面杖一般背在身后,元卿看似消瘦,实际却有些分量,偏偏这个擀面杖教主如同一个秤砣一般直直往下坠。 他没有内力,背着一个成年男子走了半刻钟,也出了一身汗。 元卿在他后背上正事不干,专门瞎指路,把谢珉行指挥得团团转。每当谢珉行忍无可忍,想到背上的秤砣直接砸地上时,元卿总会搬出万试万灵的那句,“我是比不上你家那宝贝裴公子……” 谢珉行瞬间没了脾气。 “到了。”元卿忽然道。 谢珉行一愣,仰头望着眼前这座高耸的宝刹,有些恍惚,他忽然想起江湖上盛传的那一句“魑魅魍魉,皆镇于此。” 是为镇宁塔。 137 镇宁塔 谢珉行不知道元卿带他来镇宁塔做什么?又专门挑这个夜黑风高的夜里? 元卿四处望了望,“同枯那老不死的,果然不在这里,枉我派人在塔门前等了那么久,阿珉,我们快上去!” 谢珉行看见那塔门前的黄色封条,张牙舞爪的写着“擅入者死”,忍不住皱了眉。元卿把起谢珉行背上的剑将黄纸划了几道,“好了,这下没禁制了。” “……”所以同枯和尚贴了这张破纸到底是吓唬谁? 见谢珉行仍旧不肯入塔,元卿脸上忽然变得十分严肃,忽然道,“谢珉行,你是白鹿门第七代入室弟子,可知道世上练成漱雪决九重的,有几人?” 谢珉行一滞,神色凝重,只听得元卿说出那个他亦所思所想的名字,“贺白驹。” “姚千机不畏天不畏地,唯一敬佩的人就是这位白鹿门的开山师祖贺白驹,当年对于漱雪决和蜉蝣功的取舍,姚千机认为漱雪卧冰,千日苦寒,漱雪决修炼缓慢,实在是比不上蜉蝣无极,神功一日千里,所以她选择了修炼蜉蝣无极功,我和阿浮亦追随她。” “可惜啊……”元卿忽然笑了出来,“师父她老人家到死都不知道蜉蝣无极的秘密,我也是拿到蜉蝣无极功的后半本秘籍才知道,什么蜉蝣无极功,都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什么意思?” “蜉蝣无极至阴至邪,修炼虽然短期功力大增,但是杀敌三千,自损无度,并不能长久,到了最后只能自废武功,可是世上人修炼成了盖世神功,又怎么舍得废去呢?……我亦然,强行修炼只落得靠蛊虫吊命的下场。”他苦笑着。 谢珉行忽然之间通了心窍,为什么背上的这个人冰冷冷的像死物一般,为什么他整日以轮椅代步,是因为他虽然活着,可是他的手脚却已经坏死了。 他的行走活动,看似与常人无异,却只能靠着体内的蛊虫牵引。 “可是世上有一人,她却主动废去全部功力,当年她也如同你一样,全身没有一点内力,入镇宁,降妖魔,功至九重。世上除了贺白驹,没有人知道,这塔上会有何际遇?阿珉师弟啊,我只问你一句,你敢不敢?” 谢珉行缓缓闭了眼,他手里握着当年师父亲手交给他的知寒,在他孤绝又无望的少年生涯,他与知寒日日为伴,原本不足剑身的少年一点一点的长大,变成高大沉默的剑客,变成手中剑的主人,可是他忘不了,知寒客一无所有的时候,手上只有这样一把风雪铸就的剑。 他摩挲着剑身,轻声,“准备好了吗?” 人生又那么多的坎,生是一道坎,死是一道坎,困于心魔是一道坎,承认所爱也是一道坎,并不是每一次他都来得及问准备好了吗。 可是,现在他不再是很多年只有剑的孤独少年了。 有无法割舍的牵挂。 也有难以言说的爱恋。 暗无天日,风雪泥泞,终有尽头。 谢珉行转身走进塔门后,元卿忽然发现他身后的黑暗处还站着一个人。 他转身,竟是同枯。 元卿惊讶,很快又反应过来,敢情是同枯这老秃驴故意放水的,他觉得可笑。 “为什么?” 同枯望着那高耸的镇宁塔,叹了一口气,“为了给故友一个交代,也给我亲手锻造的知寒一个交代。” “但是能不能出来,就看他自己造化了。” 66.第 66 章 138 元卿也知道进了镇宁塔能不能出来很大程度是要靠天命的, 他想这, 如果谢珉行真出来了,那就是他手中打磨好的利刃,如果他出不来了,他也给这把过早摧折的剑上三支清香。 也算是很厚道了。 说着, 就要转身离开。 同枯惊奇, “怎么你不等他出来吗?” 元卿摆摆手, 也不回头,他可不是他们家的那位裴公子,又怎么会在这里干耗功夫?城中局势动乱, 他需要尽早赶回去,可不能让那个人占了先机。 元卿估计的不错,洛京城中的局势越来越迷雾重重。 原先因为候潮剑派和蓟州徐家的命案, 城中本就聚集了大量了江湖子弟,江湖人血气热,草莽所集, 本就不安定, 加上最近又发生这样离奇的亡灵杀人的事。 他们一致认为这是亡灵所为,那些已经死去的前辈不得安息,从阴森幽暗的地底下重新回到地面上杀人了……怪力乱神, 却让人不得不信。 因此城中出现了很多“捕灵士”,他们多是意气风发刚入江湖不久的年轻人, 渴望着能够抓住从地府反魂的“亡灵”, 一举成名。 可是没有任何一人能够真的抓到传说中的“亡灵”。那些蛰伏在黑夜里的“亡灵”却是确实存在的, 只要那一只手中的线一牵,它们就会苏醒过来,冲锋陷阵,遇佛杀佛。 “捕灵士”前赴后继,屡禁不止的原因,还有一部分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天子盟是第一个悬赏抓住“亡灵”的勇士的门派,然后是洛京城首屈一指的世家唐家,其他门派也纷纷效仿。 楚王孙被满城的“亡灵”吓得不敢出门,整天神神叨叨,到哪里都要带着十个高手,裴子浚哭笑不得,那这位金闪闪的掌门没有办法。 裴子浚自然不信世上有“亡灵”,他在等他父亲的回想,他要搞清楚“千军万魄”的来历。 裴门主没有回信,他接到了信的那一刻,就知道这封信出自谁手了。 他想,他苦心隐瞒了多年的秘密终于要以这种方式公之于众了,他要给天下人一个交代,也该……给自己爱的人一个交代。 当日,裴门主快马加鞭,赶赴洛京。 就在裴子浚苦等消息的时候,匍匐在黑暗中的“亡灵”终于钻出了地面,第一次站在青天白日之下。 那一刻,裴子浚就知道,江湖上的一场大战要正式拉开帷幕了。 和七年的诛魔大战一样。 那么相似,也那么不同。 他想,当年北邙山上苦战十二使一剑封神的冰雪少年去哪里了?他庆幸谢珉行不在这里,又因为不知他身在何处而仓皇不安,他好像越来越不能容忍他离他那么远。 他想与他并肩。 ——从前他活在别人的话本里,以后只能活到他的心上。 139 那些“亡灵”在青天白日下,也不过是城中普通百姓的模样,甚至有老弱妇孺,可是,这些“亡灵”,会蓟州徐家的销魂掌,会梁千里的飞花浮叶脚,他们整齐划一,为了杀人而生。 这让在场的每一个武林中人都毛骨悚然,一个梁千里或许不算是顶尖高手,可是一百个?一千个呢?越来越多的这样拥有不同绝技的“亡灵”被制造出来,他们神出鬼末于大姐小巷,杀普通百姓,但是杀得更多的是武林中人。 幕后这只手的目标,似乎是一整个大晁武林,而谁最想要大晁武林覆灭,不言而喻。 “这些阴森森带着邪气的东西,一看就是魔教之物。” “听说有人在洛京城中见过元卿呢……” “诛魔大战已经七年了,魔教终于还是卷土重来了……” 起初只是私下流传的谣言,到了那些横尸附近不断有喜头鹊出没,坐实了幕后主谋,唐振翎以爱子唐丰惨死的名义振臂一呼,一呼百应。 接着是候潮剑派,风雨寺,南无观……连一向缩头缩脑的天子盟楚王孙也站了出来。 唐不弃红着眼睛,只是沉默的看着喧嚣高昂的声音此起彼伏,他年纪尚小,却始终不愿意上台站到唐振翎身边去,他不想做那个人人同情的受害人。 他要站到人群中去,用自己的力量,报仇雪恨,或者战死。 七年前的诛魔大会又一次重演,只不过这一次没有了谢珉行和唐三小姐。 誓师大会一直持续到晚上,这一夜,师兄弟之争,门派之争都不重要了,大晁江湖是一盘散沙,也可以是一堵墙。 唐不弃还是不愿意跟唐振翎回唐家,索性就提早在大会上溜到了后花园,他想去看看弟弟。 夏日露水浓重,他是个不走寻常路的少年,在树丛中走了一段,忽然看见凉亭上有两个人。 月光将一人暴露在明处,一人隐藏在黑暗中。 唐不弃马上认出了其中一个是唐振翎。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看见那个阴影处的人举起右手,他的右手只有三根手指头! 那人忽然朝着他的方向转过来,那一张日日都要见到的面孔在月光下惨白阴森,宛如修罗。 唐不不知何时已经跪在地上,接触到地面一片冰冷潮湿,他的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如同每一脚都踩在他心口上,扑通扑通——他终于抬头,这一次,他终于看清楚那个只有三个手指头的人。 是他阿爹毫不设防带回潇湘里的叔叔。 也是和他祖父在书房密谋的人。 这一次,他没有带面具。 他笑了,和平日的姿态完全不同。 他说,“唐门主,看来你孙子不乖啊……” 67.第 67 章 140 暴露在日光下的“亡灵”越来越多, 整个洛京城陷入了空前的恐慌,普通的百姓家门紧闭, 囤积粮食, 虽不是冬日,却是人生中难以跨过的寒潮。 他们怕自己会突然死去。 也怕自己忽然变成“亡灵”。 他们一日一日的捱着日子, 期盼着朝廷的援军到来, 可是奇怪的是,朝廷的援军始终没有来, 那高耸紧闭的城门从来没有打开过。 除了封城锁城, 朝廷没有任何作为。 直到人们发现城中的守卫, 甚至看守城门的士兵越来越少,在不断的撤离这座死城时,他们才彻底醒悟,从“亡灵”蔓延的一开始,朝廷就打算放弃了他们。 他们的朝廷从没有打算来救他们。 大晁有九州十六郡, 而洛京只是地图上的沧海一粟。 可是还好, 白日下还有持刀剑厮杀的草莽英雄,那些活在江湖传说中的英雄或者侠客,如今拿刀剑的手,是在保护他们。 他们击杀“亡灵”,可是原本“亡灵”也曾经只是一个普普通通无辜的人,死后也是一具普普通通的尸体, 喜头鹊在尸体上徘徊不去, 鸣啼尖锐又刺耳, 却盖不住同样凄厉的这些死者的亲人的嚎哭。 时近黄昏,喜头鹊终于接而来三的散去,可是,令人惊讶的是,鸟儿徘徊了一阵,都往着城郊护国寺的后山而去。 他们纷纷抬起了头,红着眼,不约而同的往着护国寺赶去。 浩浩汤汤,不知停歇,好像一场漫长又短暂的生死旅程。 因为赶路的心太焦躁,连撞到了青花衣裳的绣娘也不知晓。 柳诗送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尘土,问赶路匆匆的人,“这位小哥,你们是往哪里去呀?”那人答道,“我们可算是发现魔教的老巢了,这不,大伙儿赶过去剿灭这群魔头呢!大战一触即发,姑娘,你快找个地方躲起来。” 那赶路的年轻人脸上带着兴奋,和所以初出江湖的侠客一样,好像知道自己即将去做一件极正义的事,完全顾不上想前面的龙潭虎穴。 柳诗送淡淡的笑了下,“哦,祝你好运。” 那年轻人得了佳人的祝福,不好意思的挠挠头,红着脸走了,他们都一样啊,似乎就是有这样志高意满,前仆后继的少年们,才有满满当当的江湖。 谁也没有注意到那个青花斗笠的绣娘,逆着人流的方向消失在人群中,她虽然只有一颗红眼兔子一样小的胆,却不能躲起来——她亦有她非做不可之事。 裴子浚奔走在洛京街头,寻找已经不见了一天一夜的徒儿。 似乎除了他,没有人发现唐不弃不见了,甚至唐振翎也非常不着急,说着小孩子贪玩,说不定躲在什么地方玩得乐不思蜀呢。 可是裴子浚觉得不对,他平日里虽然喜欢挤兑这个喜欢赖在谢珉行面前亮得可恨的徒弟,可是他知道唐不弃很懂事,不会这样不打招呼,况且外面“亡灵”横行,唐振翎怎么能这么放心让自己的孙子这么乱跑。 除非……除非他其实是知道唐不弃的下落的,才会这么有恃无恐。 裴子浚苦寻无果,站在城门口茫茫然发了一会儿愣,忽然看见城门上站在一刑三娘和刑刃,他一跃而上,刑三娘回头来,说,“我在等你父亲。” 裴子浚不知道刑三娘从哪里知道今天他父亲会来,可还是静静的陪他母亲等到了黄昏。 天光将暮,他的父亲果然来了 ,裴道修其实不年轻了,两鬓沾了霜白,刑三娘也是,可是倒映在他瞳孔里的刑三娘,永远是当年那个扛着大刀说着一诺千金的小姑娘。 永垂不朽。 世上有些人说一个谎,似乎就是为了等待坦诚的那一刻。他冲着自己的妻子笑了笑,终于决定坦诚,“三娘,我骗了你,现在坦白,还来得及吗?” “来不及。” 裴道修错愕了一会儿,却听刑三娘轻笑起来,“我进了你家的门,你还想赶我走?” 时隔三十多年,连自己的儿女都有了自己的情爱纠缠,他们终于释怀,其实再明显不过,磕磕绊绊半辈子,每一次的抉择都是那一个人,又岂是一个谎言能够维系的。 三十年的风雪都捱过来了,这个迂腐鬼却来问后不后悔? 裴道修也跟着笑了起来,“不敢不敢。” 141 裴子浚终于听到了方家故事的另外一半,这个故事里,所有的细节都是真实可信的,除了方家大哥为爱妻千里求画。 裴道修篡改了方家大哥留在铁皮匣子里的血书。 “他留的字,是‘我之肝血,饲以幼虫,千里相送,聊以慰藉’”裴门主停顿了一下,“接下来的故事,就让他来告诉你们吧。” 这时众人才发现,他后面跟着一个貌不惊人的小厮。 可是刑刃知道不是的,那个人千颜千面,却从不愿意的袒露自己的本来面目,都是因为他小时候他说了一句,“面容昳丽,不好看。” 从此少年愿意披千般皮相,却不愿意用真容面对他,他呼吸一滞,连口舌也变得笨拙起来,“慕容……慕容狐。” 慕容狐瞥了刑刃一眼,就再也没有看他,反而平静讲起了那个故事。 西南方氏本是制蛊世家,那一年方氏长子得到一本奇书,从此沉迷其中,做梦都想要炼成里面能让人长生的蛊虫,他隐居西北高原,对家人谎称闭关修炼,其实是在炼制蛊虫。 他隐居五年,炼成了许多奇奇怪怪的蛊虫,可是书中记载的长生蛊,一无所获。他自知平生沉迷蛊术,说不准将来也会葬身于此,就和自己的一位好友约定,隔一段时间就来看看是否还在人世,如果有一日不在了,就把他的残骸送回西南老家,也算是给亲人一个交代。 “那个好友就是慕容狐。”少年目光流转,“准确的说,是上一个慕容狐。” 慕容狐来看过他五次,到第六次他站在静悄悄的山洞前,冥冥中有一个声音告诉他,“他已经不在了吧。” 慕容狐平静的接受了这一切,替好友敛葬尸体的时候,才发现,哪里有什么尸体,都已经被蛊虫啃噬干净了,只剩下面无全非的半颗心,上面蠕动着一条貌不惊人的虫子。 他是一个炼蛊奇才,生来似乎就是为了炼蛊而生,最后又葬身蛊虫肚腹,也算是得偿所愿。 于是他便收敛了他剩下半颗心,装在一个铁匣子,又将他早就写好的家书放进去,托早就付了定金的镖队,将他的家信带回家去。 “所以,才会有下面的故事。” “归家之路遥遥,到了西安方家的时候,铁匣子里那半颗残心和家书早就被蛊虫啃噬干净了,所以这就是为什么密封完好的匣子,最后却空空如也。” 裴子浚沉默了许久,道,“后来那虫子附了方大嫂的身体?” “不错不错。”慕容狐笑道,“外甥真是聪明绝顶。” 裴子浚顾不得慕容狐口头上占他的便宜,“‘千军万魄’迷惑心智,怪不得她会大开杀戒……” 许久没有开口的刑刃忽然开口,“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慕容狐没有看刑刃,轻描淡写的道,“那个慕容狐曾经把我扔在方术士的蛊虫窟三个月……除了对付蛊虫,穷极无聊,只好看些他留下的日志消遣消遣……” 刑刃看着慕容狐玩世不恭毫不在意的模样,心如刀绞,他曾经亲手收回给予这个少年的全部温存,给的时候只是一饭一粥,可收回时却比不曾拥有的时候更加难当。 他把他养成了畏惧黑暗的鸟儿,却又亲手放回黑暗中。 “你……”那时害怕吗? 刑刃想问却怎么也问不出口,只好苦笑。 “可是现在城中的‘亡灵’们又是谁炼就的?”裴子浚又问。 “当时方家命案时,有一个人逃出升天,一直活到了现在……不错,真是那方氏大嫂的儿子。” “我也不知道他是靠什么方法逃走了?是不是方大嫂被爱子唤醒良知,已经不得而知了。” “后来,这个孩子被当时正在逃亡的姚千机收为徒弟。” “他现在的名字,叫做方浮。” 68.第 68 章 142 “方浮?” 裴子浚静静念出了这个名字, 他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第一次是元卿口中听说的, 那个在百草堂阁楼上炼蛊的人,那个把他们关在囚笼中的人, 那个面容憔悴似乎马上就要老死的人。 这个站在背光面的人, 离他们那么远,又离他们那么近。 日暮时分,百鸟归巢。 站在城门上望去,整个洛京城尽收眼底。 这座曾经杏花吹满头满城红袖招的城池,这刻却沉寂如斯, 夜又要来了,整座城即将陷入无尽的黑暗中。 “看, 那是什么!” 顺着声音望去, 护国寺的后山上已经蔓延起滔天火势, 山上已经聚集了许多人, 还有城中的义士在不断往那么赶去,他们以为自己是去除魔扬名,其实是去赴一场死约。 “似乎有人在故意把所有人引导护国寺的后山去。” “不好, 他们都聚集在一起太危险了, 稍微一把火就可以一网打尽。” 想到了这里, 心中越发可怖起来,这只手的目的是什么?他似乎在对付大晁武林, 又似乎也想向魔教捅捅刀子, 江湖间无非是武冠天下, 庙堂间无非是皇图霸业,可是他呢,不想称霸,也不想要武冠,他似乎什么也不想要…… “他只是想要摧毁。”慕容狐说。 “他享受摧毁的快感。” “我小时候跟随慕容狐时,曾经跟方浮待过一段时间,方浮这个人,怎么说呢,有很严重的人格缺陷。他对于痛觉和七欲都很迟钝,他不把人命当一回事,也不爱任何人,包括他的母亲。” “他比他父亲还要极端,他同样痴迷炼蛊,任何人都可以是他的试验品。你看这漫天烽烟,在那个人的眼中,恐怕也只是一场游戏。” 所有人都被这番话震慑到了,一山难容二虎,元卿掌权后,青羊教势必容不下他,可是这样一个极度危险的人物,怎么能在这江湖中隐秘十年之久? 他,也在洛京城中吗? 等他们一群人赶到镇宁塔下时,以唐家和天子盟为首,义愤填膺的江湖侠士已经将魔教中人困于塔下,魔教虽然高手众多,但是终究寡不敌众,元卿坐在轮椅上,眯着眼笑,“各位侠士忠心护主,不愧是朝廷的好忠犬,今天我元某算是长见识了。” “魔头,你说什么!”人群中有人义愤填膺。 江湖人行事洒脱,最恨被认作朝廷走狗。 “我说什么,你们倒是可以问问你们爱戴的唐家主和楚掌门。”元卿笑了,明明是阶下囚,却还敢嗤笑他们愚蒙,他们纷纷把目光转向唐楚二人,等待这德高望重的领袖解释这一切。 镇宁塔前静得可怕,无数双眼睛还在等待着唐振翎的解释,可是年轻的侠客们却不知道,他们永远都等不到了。 不知过了许久,唐家主终于开口了,“效忠朝廷,有什么不好?” “各位英雄好汉,如今我大晁国富民强,可是江湖中草莽流寇作乱,危害社稷,上亲下圣旨一网打尽,各位都是识时务的,站到老夫这边来,朝廷必有重赏,到时候加官进爵,不比做草莽流寇胜百倍?” 等所有人回过神来,已经被团团围住,水泄不通,他们方才明白,这不是诛魔大会,诛的是所有人,这些年江湖日益壮大,朝廷早就容不得了,他们要的是鹬蚌相争,要是是同归于尽。 镇宁塔,镇的是魑魅魍魉。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自己在朝廷眼中,也是魑魅魍魉。 143 草木断裂的声音噼里啪啦,将这半天空映成血色,死寂中的僵持还在继续,明明跨一步就能高官厚禄,可是始终没有人,走向那刀线相逼的朝廷鹰爪中。 裴子浚对于唐振翎投诚朝廷魔教并不意外,可是楚王孙为什么也会?他是那样洒脱又胆小的人,为什么还要趟这一趟浑水?忽然,他脑海里闪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 那个金光闪闪的锦袍青年被弓箭手拥簇着,弯着嘴角,似笑非笑,和之前畏畏缩缩的姿态全然不同。 他不是楚王孙!从他们重逢时,他就不是那个输了比赛拉着他吃叫花鸡的楚王孙。 那他是谁呢? 他的目光忽然注意到他套着金护甲的手指,其实带护甲对于写字和平日生活是有很大的影响的,可是他却从来没有摘下那副护甲,除非他不能摘下护甲——他没有手指。 只有三个手指的人,杀死唐丰的人,百草堂行将就木的老者,需要吸血来维护容貌……所有的线索都汇聚到了一起。 方浮! 裴子浚震惊的看向“楚王孙”,“楚王孙”也在饶有兴致的打量着他,裴子浚许久才恢复镇定,问了一句谁也听不懂的话,“楚王孙已经不在了吧?” “楚王孙”笑了笑,“那个绣花枕头吗?白顶着这样好看的一张脸,却是个怂包,临死了不关心门派,也不关心家族,只想再吃好一顿。不过他这张脸我实在喜欢,不枉我削骨磨皮,花了十年,才有这副模样。” 裴子浚恸然,他和楚王孙在镇宁塔下相识,却又是在这里听闻他的噩耗。 他如今才知道,他和与那个请他吃鸡的少年,从未相逢。 “你错了,楚王孙虽怯,却不怂,他只是比任何人都豁达。” 他笑笑,不置可否。 裴子浚又道,“那么,阁下能否将我的不肖徒儿唐不弃还给我?” 方浮忽然高深莫测的笑了笑,“那崽子太闹腾,我就替唐家主稍微教训了一下,你看见镇宁塔的塔顶了吗?我罚他在那里默写剑谱,写不完,不许下来。” 裴子浚仰头望去,冲天的高塔尖似乎真的绑着一个孩子。 唐不弃? 可危楼百尺,一个凡人,武功再高,也不可能凌空上去,须有人做人梯。刑刃道,“阿浚,我来助你。” 裴子浚点点头,正想着上去救人。 忽然,塔顶上似乎又多了一个黑鸦鸦的人,没有人知道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他似乎是凭空而来,又或者是从云里冒出来的,他解了塔顶小孩的绳索,将他裹挟在怀里,然后,纵身跃下。 所有仇视着的目光,对峙着的目光,警惕着的目光都不约而同的望着那个正沿着塔缓缓下落的人。 他一手执剑,一手抱着孩子,身姿如同行云流水,虽然没有出一招一式,但是也知道,世上恐怕没有出其右的高手了。 就在大家都在揣测着此人是敌是友的时候,裴子浚却看清楚了那个广袖青衣的男子,他的目光,也在看着自己。 他们分别不过半月,他却觉得他漫长而又无耐的一生都在等待这一刻。 ——等待着他的剑神归来,看向自己的那一刻。 等谢珉行落地,收回目光,朝着裴子浚微微颔首,道,“我回来了。” 说完这句就把脸别过去,再也不去看他了。 裴子浚不知他有何奇遇,可是看他的模样,似乎功力又精进了一个层次了,与当年不可同日耳语了,他看谢珉行越不看他,越板着脸,就越想往他身前凑。 此时谢珉行正在给唐不弃检查伤势,忽的与裴子浚探过来的目光撞了正着。谢珉行恨恨的骂自己没出息,他有百折不挠的利刃,却在那人的眼中化成了绕指柔。 甚至连看一眼就怂了。 裴子浚面无表情,目光却盯着谢珉行的耳垂看了许久,忽然他的耳垂在微微发红。 谢珉行的忽然回归并没有让局势有翻天覆地的变化,尽管有了这位传闻中百战百胜的战神的带领,面对厉甲炮兵,面对满山“亡灵”和冲天火势,还是没能让他们杀出重围。 那些“亡灵”整齐划一,比起血肉之躯向来散漫惯了的江湖人,更加有利于排兵布阵,胜劣可想而知。 黑夜终于来了。 战火暂熄。 裴子浚略同医术,给受伤的人包扎伤口,可是人实在太多,到了半夜也没能收工。 “下一个。”裴子浚知道没有几个人,没有抬头,随口喊道。 可是眼前的人却没有走过来,杵在他面前许久,才说,“我自己来吧。” 裴子浚抬头看了他一眼,“伤都在背上,你要怎么自己来?” 谢珉行沉默了一秒,终究老老实实的解下衣服,露出伤痕累累的背来。 裴子浚给他涂着药,也有些心猿意马,回过神来却发现谢珉行的脊背绷的紧紧的,身体却软得不像话,他的目光,带着燎原的灼热。 他知道,他的谢兄,可以大杀四方,也可以为他柔肠百转。 谢珉行忽然感觉到什么温热的东西贴上他的脊背,等他意识过来那是什么的时候,心中的那根弦铮然而断。 ——青年在亲吻他的脊背。 69.第 69 章 144 谢珉行似乎被这个擦过的吻施了定身术, 动弹不得,过了很久才鼓起勇气才回过头去, 此时的青年眉目淡然, 规规矩矩的帮他涂着药,见他回过头来, 温声问他, “痛吗?” 谢珉行一阵恍惚, 摇摇头,已经想不起来要跟他说什么了。 夜越来越深, 除了放哨的人,大多数人都已经睡去了。魔教和江湖武林人士在镇宁塔的两边,倒也相安无事。 白日里那一场恶战已经消耗了极大的精力,他们需要休养生息,也需要从长计议。 谁也没有想到,有一天,魔教和大晁武林有一天会如同蚂蚱被迫拴在同一根绳子上。 “好了。”裴子浚将他的衣襟拢起来,谢珉行心里暗吁了一口气, 以为这漫长的折磨终于结束了, 谁料到裴公子又开始捯饬他的衣带来。 “……” “谢兄,把手抬一抬。”谢珉行沉默, 他不知道他这半旧不新的青衣还能穿出过花来, 还是配合的抬起手来, 任凭他折腾。 谢珉行忽然看向他, 忽然说, “我已经……全好了……”他想告诉他,他又可以拿剑了……他也不必心存愧疚。 裴子浚不知道在想什么,许久才道,“我知道。”又说,“阿衣还在城里,我母亲原本把他藏在安全的地方,已经派人去接了,你放心吧。” 谢珉行点点头,“阿衣还好吗?” “他这个小没良心的呀,阿爹都不要他了,能吃能睡,还专门喜欢漂亮的小姑娘抱……”裴子浚笑着说到一半,就被谢珉行打断,“我怎么会不要他!” 裴子浚呼吸忽然变得有些急促,瞳孔里烧了一把火,在呼啸的大风中幻化成了燎原之势,他说,“我知道,你不会不要阿衣……” 是不是也代表着,你不会不要我? 裴子浚这样苦涩又甜蜜的想着,很想马上向谢珉行讨要那一句话,可是眼下太不是时候,他怕唐突了他,许久才把心头的话压下去。 裴子浚无话可接,又与他商讨起这场战事的形势来。 “我们这边虽然元气大伤,但是那边的‘亡灵’也被消灭了大半,想必他们短时间也不会攻上山来。” 谢珉行点头,表示赞同,他已经听说了“亡灵”与方浮的事,他虽然已经练成了漱雪决的九重,可是千人敌也难以抵抗着这没有心肝不会痛不会胆怯的人形机械。 只要有那些蛊虫在,一批“亡灵”倒下了,方浮完全可以在短时间内制造出另外一批“亡灵”,直至洛京城中的百姓都被他们炼成了“亡灵”。 而他们,不得不拔剑杀死这些原本无辜的百姓。 ——千军万魄,真是恶毒又邪恶。 想到了这里,谢珉行和裴子浚都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不仅是场恶战,还是场必须速战速决的恶战。 裴子浚心一沉,说,“我们不能把百姓都杀死,可是却可以摧毁那些臭不可当的蛊虫。” 谢珉行知道他在说什么,说,“我跟你一起去。” 裴子浚摇摇头,说,“谢兄,你留下。”他想了一下又说,“没有什么比剑神知寒客坐镇更让大家安心的了,所以我去就好……” ——你是大家的精神的脊梁,也是我的。 谢珉行觉得他说到有道理,就没有继续坚持。 “可惜我师姐不在这里。”他叹道,唐忱柔是天生的领袖,如果她在这里就好了,必定能带领他们杀出重围。 裴子浚想起了什么,“我见过唐世姐。” 谢珉行的眼睛骤然被点亮。 谢珉行听完他师姐也在洛京城中,不由得百感交集,可是长夜漫漫,他们需要从长计议,可是他们眼下需要的,是需要好好睡一觉。 他们枕着树干睡了一会儿,裴子浚顾忌这他背上的伤,想着这个姿势实在算不上舒服,就小心翼翼的把他头引到他的膝盖上,谢珉行安安静静的,随他摆弄,十分乖顺。 裴子浚目光没遮没拦的看了他一阵,也心满意足的睡去了。 到了破晓时分,裴子浚派去接阿衣的人终于回来了,却没能把孩子带回来。 “我们赶到的时候,那家里的婆婆说,小公子已经被人接走了,还奇怪怎么又来一批人?” “什么人带走了阿衣。” “听那家的婆婆说,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小姑娘。” 145 裴谢二人心中一沉,可听那回来的人描述,来接阿衣的人看起来柔弱不懂武功,又似乎和裴家相熟,婆婆才会放心把孩子交给他。 可是会是谁呢?谁带走了阿衣? 可是不管是谁,阿衣一个小婴儿本身又不会与人结怨,目的肯定在于他与谢珉行,不管出于什么目的,他们总会很快露出头来。 但是如何杀出重围,他们需得商量出了一个对策,昨日那一场恶战,各派都损失惨重,只好派出仍旧能动弹的主事人围在一起,这大概是数十年来武林门派到场最全的一次,也是最狼狈不堪的一次。 魔教自然不肯参加。 元卿吹着口哨说,“山上风景这么好,为什么要急着下山呀。” 众人被元卿古怪又刻薄的话语顶得不想说话,想着魔教中人,实在堕落。 擒贼先擒王,裴子浚把去捣毁蛊虫的计划一并说了,说,“现在是关键时期,需要各派齐心协力,共渡难关。” 虽然所有人都知道裴子浚说得有理,可是眼下人才凋敝,哪里还有可派之将?忽然,人群中忽然传来了一个慵懒讥笑的声音,“好一群缩头乌龟!” “那少爷我就勉为其难的去一去。” 今日的慕容狐仍旧披着那一身貌不惊人的小厮皮囊,在场的各派领袖不知道这个名不经传的小子是谁,口出狂言,只见那小子朝着旁边抛了一个媚眼,站在他旁边的刑刃脸已经黑得跟黑锅底一样。 “胡闹,不许去。” 慕容狐笑眯眯看着他那副模样,仿佛跟父母抬杠的叛逆小孩一般,更来劲了,“你看这些正道掌门都不敢去做的事,一定很好玩,我偏要去,”他看刑刃的眼里都要冒出火来,声音越来越小,“武林安危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就是觉得好玩才去……” 刑刃知道慕容狐精通易容和轻功,又是最熟知蛊虫属性的人,他肯去,自然如虎添翼,可是心中却莫名的苦涩,半响才道,“你要去,我须跟着你,不许胡闹。” 慕容狐才想朝着他吐个舌头,可是心里却漫无边际的想,他为什么如今又要管我呢?我偷第一次东西的时候不管我,我要去做慕容狐的时候你不管我,我脱光了爬上你的床的时候你还不管我,我给你三支花炮说要自由的时候你还是不管我,怎么现在你就要管我了呢。 他想得委屈,竟然忘记顶回去。 颇有名望的江湖豪杰见到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子都如此有勇气,也再也做不下去,纷纷站出来,“在下愿意追随裴公子。”“我虽然武功低微,也想出一份力。”“我的妻儿尚在城中,我要杀出重围去见他们……” 一时间,镇宁塔下,四面八方,一呼百应。 镇宁塔经过历代历年风雨,终于在此刻又见证了当年的英雄模样。无论是什么时候的英雄,都会老会死,可是命运的惊涛骇浪袭来,绝境又会把一个人逼成英雄。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亡灵”的自我修复能力如此之快,不到半日又卷土重来。 和昨天晚上“亡灵”们各打各的,今天的“亡灵”更像一只整齐划一的军队,他们又前锋,有防守,密不可分,所向披靡。 那些“亡灵”团团围住,密不透风,被簇拥在中心的马上,是一个手持弯刀的黑衣女子,她目光高傲,操控着这些“亡灵”,好像是这些“亡灵”崇拜不敢亵渎的王。 谢珉行惊讶的说不出话,连身边刀剑袭来都不知闪躲,硬生生被划了一刀,“师姐……” 他师姐回来了,却不是来带领他们杀出重围的。 她化身修罗而来,要将他们都斩于刀下。 70.第 70 章 146 裴子浚把呆滞的谢珉行拉到自己马上, 谢珉行忽然想起裴子浚曾在那本蓝色小册子的最后一页中读到的话—— “唐忱柔, 壳也。” 他苦笑一声, 他师姐并没有回来, 回来的是,师姐的躯体和住在她身体里的“亡灵”。 他想起那个教他反抗,把骨和刺重新安到他身上的师姐,想起雪夜前来告别叮嘱要保重自己的师姐, 还有现在目光空无一物的师姐。 都是他的师姐。 “亡灵”们如同一堵黑压压的人墙一般压顶而来, 这些张牙舞爪的怪物不会疼,不知害怕, 只听从最中心的“王”的号召, 裴子浚见形势不妙,大呼,“一律退后, 我们退到镇宁塔里。” 黑云压境,毫无征兆的落起雨来,打在狼狈出逃的众人身上,如同刀割凌迟, 天地之间雾蒙蒙的,交织的雨势隔开了那些蹒跚而来的怪物。 元卿没有出战,但是他也看到了被怪物萦绕的玄衣女子。他想起自己上一次见到唐忱柔也是这一身玄衣, 他见过那么多美人, 却只有平平无奇的唐忱柔, 会让他心烦意乱。 他索性把眼睛闭上了。 又过了一刻钟, 那些怪物似乎忌惮着镇宁塔,徘徊不前,不敢靠近,过了一会儿,竟然全部撤退了。 众人觉得惊奇,莫非这镇宁塔真有镇压魑魅魍魉的作用? 谢珉行忽然想起刚才作战时,那些“亡灵”也不敢近他的身,他以为它们是畏惧他的知寒剑,可是兵刃是死物,它们没有魂识,如何分得清? 是檀香! 他忽然想起了他出塔时同枯和尚曾经在他身上撒了一把檀香,说是驱魔辟邪,而这镇宁塔千年古刹,到处都是檀香的气味,所以“亡灵”们才不敢靠近。 这个发现,让所有人都鼓舞了起来,原来亡灵并不是不可战胜的,可是光有檀香,只是起了震慑作用,还是没有击败“亡灵”们的办法。 又是徒劳无获的一天。 但,总归有些希望。 他们谁也不想死。 要活着出去见父母亲人,要活着出去传承门派,要活着出去说那句“我爱你”。 在镇宁塔的底层,漫天神佛环绕,各个门派各自修养,谢珉行叮嘱他们切不可上塔,他是从塔上下来的,自然知道这塔中的机关有多厉害。 门外黑雨连天,裴子浚知道不能再这么拖下去了,今夜必须要行动了,带着慕容狐一行人出发了,谢珉行朝着他们点点头,示意这里有我。 裴子浚也朝他看了一眼,便消失在这无边的夜雨中。 又过了一会儿,门忽然又吱呀一声开了,大家以为是裴子浚一伙人又去而复返,纷纷看向大门,之间无边风雨中站着一个戴着斗篷的少女,背上还背着一个红色的襁褓。 那少女摘下斗篷,露出清丽的小脸,在人群中所有到了唯一相熟的人,她有些怯,还是朝着刑三娘笑了一下。 “小诗?”刑三娘疑惑的看了一眼她身后,柳诗送笑了笑,有些尴尬,还是道,“是裴大哥的孩子,我给带回来了。” 147 谢珉行很想过去抱抱阿衣,可是眼下裴子浚不在,他实在是没有什么立场过去抱“别人家”的孩子,只好不时偷看一眼少女怀里的孩子。 阿衣的眉眼似乎又长开了一些,正攥着小拳头抓柳诗送肩膀上的黑发,他想起裴子浚说阿衣喜欢漂亮小姑娘抱,长大了以后说不准是个招蜂引蝶的命,他想着这一点也不知道像谁,他和裴子浚都不这样啊,不,裴子浚虽然不主动招惹,但是总能勾来一堆烂桃花,他想了想,把这口锅稳稳地扣到了尚不知情十分冤枉的裴公子身上了。 “谢少侠可是有什么话说。”刑三娘觉得古怪,不知道谢珉行为什么频频往柳诗送身上看,她本就对柳诗送心怀愧疚,都是阿浚那个混小子惹出来的货,如今看谢珉行这样看柳诗送,便以为谢珉行心中有意。 他恍惚了一阵,没听见刑三娘的话,回过神来,“柳姑娘是怎么上山的?”他心中疑惑,柳诗送一个不会武功的弱女子,怎么能躲过重重危险上山? “是……”柳诗送想起姐姐不让她说,看了一眼门外,“明天你就知道了……” 刑三娘见小姑娘被吓着了,说,“我们家阿浚对不起你,都是他的错,我们可以打他罚他,别再离家出走了……你和阿衣能够平安回来,就是最好的事情。” “我只是来送孩子的。”柳诗送笑了一下,说,“夫人,我知道你待我好,可是我也有了我想要做的事,”她回头望了一眼,门外夜雨潇潇,却有人在等她,“我要跟她走。” 刑三娘忽然明白了门外是有人在等她,她觉得柳诗送不一样了,却又说不出哪里不一样。 她曾唯唯诺诺如菟丝子,可是一旦笃定了主意,也该有自己的勇敢。 柳诗送微笑着,奔向她的无边夜雨。 她的姐姐,在夜雨等她。 她会教她算账,会教她习武,会带她做以前做梦不敢想的事。姐姐告诉她,即使是女子,也该活成一棵自己的树。 刑三娘看着柳诗送也离开了,心中有些难过,恨恨道,“可恨我家那臭小子,阿衣都这般大了,还没有本事把阿衣的娘带回家来,真是没用!” “……”谢珉行无言以对,默默退了回去。 唐忱柔在雨中等待了一刻钟,见柳诗送迟迟没有出来,却在黑暗中看见了一双故人的眼。 “我说唐三小姐,怎么可能会轻易变成傀儡呢?”他想着合该如此,唐忱柔便是这样一个人,看似平平无奇,却总是带给他惊喜。 唐忱柔也看到了他,恍惚了一下,终于还是客气又疏离的喊出了他的名字,“元教主。” “让我想想,你装傀儡装得开心吗?”他笑得不正经。 唐忱柔不喜欢他这副模样,不禁皱了眉头,“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是在想,你为什么不劝劝我出兵呢?” 唐忱柔好笑,这个人连续两次都没有出战,似乎是要拖着这个魔教跟他陪葬的意思,她劝又有什么意思?她永远看不清这个男人心里在想什么。 夜雨滴答,唐忱柔出了神,却听那个人低声说着,又像是自言自语,“阿柔劝了我,我说不定就答应了呢?” “……元教主!” 一声呵斥,连元卿也觉得刚才的姿态有些好笑,终于沉了脸,正色道,“我的意思,我们现在被困于此,安危存荣系于一处,不如我们合作,共同杀出重围……” 唐三小姐抬头,宛如一只骄傲又霸道的鹤,道,“条件呢?” 白茫茫的大雨隔开了两人的视线,即使站得如此之近,他仍旧看不清她的面容,他想了一下,“如果我们都活着出去,青羊教和大晁武林分而至,互不侵犯,各自枯荣,五十年不得违此盟约。” 唐忱柔想了想,补充道,“魔教之人要退守道玉门关外,不得踏足中原武林半步……你我永不再晤吧。” 元卿微微诧异,迟疑了一下,哑声道,“成交。” 雨势倾斜,沿着瓦片滚下,又浇灭了走廊上一盏灯笼,元卿在看向那处时,人已经不见踪影,他喉咙里梗住的话终于可以不必再说,他想,这样也好。 都是聪明人,何必做傻瓜。 雨势似乎又大了起来,他似乎看见了唐忱柔和另外一个姑娘走进了无边夜雨中,一黑一白,明明是两个姑娘,却刚直如刀,坚强得不像话。 元卿自嘲的笑了笑,这似乎是他生命里下的最大的一场雨,漫无边际,无休无止。 以至于日后他回了北邙山,下的雨都不算雨。 他自己这么精明算计的人,五十年的盟约,却这样潦草的定下了。 71.第 71 章 148 夜雨伶仃,灯影缱绻。 古塔虽然能遮挡片刻风雨, 湿漉漉的潮气从地面冒出来, 遇到衣料凝结成水珠,仍旧不是十分干爽。 在这大战前的一夜, 谁也没有心思睡觉。 在这塔中的各门各派,创立了数十年,有的甚至是数百年,这这漫长的时间长河里, 有无数道坎, 无数场战,可是没有一场像这样狼狈。 虽然抓住了“亡灵”的落点, 又有漱雪九重的知寒客为引, 可是仍旧不能保证这场战一定会赢,他们会输, 会死, 传承数百年的门派会断了根。 在生死门前, 无论是武林泰斗还是贩夫走卒,都是一样的, 凡夫俗子,到那个时刻了, 谁也不会多留一刻尘世的路, 也不会多流一刻的血。 可是生死大限无法选择, 可总能摆正自己死去的姿态。 开元帝初年, 在镇宁塔前, 曾有三千子弟镇河山,成就了江湖与朝廷分庭抗礼的局面。而如今,他们的子孙,却也逃不过鸟尽弓藏,兵临城下的下场。 江湖如晦,大浪淘沙,当年的英雄,真正留下名来的又有几人?都说江湖一代不如一代,江湖式微,世无英雄,可是即使这样,造化之神奇,便是蝇营狗苟数年甚至数代后,精神和风骨也会恰当的时候,变成传闻中的英雄模样。 “这便是师门的传承,造化的千秋。” 谢珉行忽然想起他师父沈临鹤说的话,山下的战鼓雷动,他最后看了一眼已经被安置妥当的孩子,随着身上佩戴檀香的侠士们推开门去,在扑面而来的风雨中,却意外的看到了另一群人马。 “元教主?” 元卿不是往日病恹恹的模样,也算是个英气男儿,在黑暗处冲他微微一笑,道,“元某忽然想过了,大好江山在此,不能白便宜了我那宝贝师弟和皇帝老儿……所以,我跟谢少侠一起打一仗如何?” 谢珉行错愕了一秒,随即笑开,“求之不得。” 元卿又说,“你的知寒剑气锋利善攻,请带一队英勇的弟子做先锋,我们青羊教的武功诡斜,善伏击,便在两旁作掩护,还有……” 谢珉行听他分析兵法来句句在理,不由得想,明明是个兵法谋略经天纬地之才,却偏要走这姚千机走过的邪路,姚千机养出来的人,果然脑子都有坑吧。 在场的门派子弟数十年来只与魔教对抗,却忽然要和魔教合作,一时唏嘘又无措。 倒是元卿一行人先上路了,哒哒的马蹄行了几十米又折回,那人折而复回,眼中仍是不正经的调笑,“我当日说过,你从这塔里出来,便会心甘情愿做我的战神,你看,我从不说诳语。” “……” 谢珉行默认,想着他跑回来竟然是为了说这样一句话,魔教中人果然脑子都是有坑的。 149 大雨绸缪,谢珉行立在马上,又斩杀了向他袭来的“亡灵”,才有喘息的机会。他倏然回头,眼前是横七竖八的尸体,雨水阻隔,已经分不清那些是“亡灵”,那些又是死去的门派弟子。 谢珉行心中有些茫然,不知这场恶战何时到头。 他望了望洛京城的西南角,那里是个药材市场,天子盟新的百草堂也在此处,他想着裴子浚与慕容狐他们去了已经半夜,不知道得手了没有。 他,还有那些门派弟子们,实在是不想再杀人了。 尽管元卿的精准的排兵布阵下,他们节节胜利,已经快要打到了洛京的城门下,似乎顺利的话,天亮之前就能够拿下洛京城。 可是,他们知道,还有更加凶险的东西在等着他们。 打到洛京城门下的时候,雨水终于止住了。 天光熹微,在雨水幕天席地的肆虐后的城池,光线混沌不明,根本分不清到底是天要黑了还是天要亮起来,在所有光线的会聚之处,所有人目光仰视之处,是黑衣束发的女将军。 “师姐……”谢珉行忽然觉得拿剑的手都有些颤抖,他能对任何人下手,却不能对唐忱柔下手,因为他手上的剑,本就是这个女子教给他的。 方浮从唐忱柔的身后走出来,说来也奇怪,此时的他不是楚王孙那副他爱不释手的皮囊,而是那日他和裴子浚在百草堂阁楼上见过的行将就木的模样,和唐振翎站在一起,竟然比唐振翎还要老上几十岁。 他望着谢珉行,恨极了的模样,“就是你练成了漱雪决九重?”他咬牙切齿,使得原本就沟壑横生的脸更加可怖,他向元卿说道,“师兄,怪不得那日你愿意用蜉蝣无极功的后半卷换这个人,可笑我们和师父一样,都是傻瓜,练了一辈子蜉蝣无极功,落得个不人不鬼的下场……” 元卿笑了一下,不置可否,“阿浮,当年师父走火入魔,沦为幼童,是因为你吧。” 方浮也不否认,“可你也不是趁机夺取了魔教教主之位吗?师兄,毒蛇和蝎子,都是一样的,我们……从来都是一样的人。” 他嗤笑了两声,不知道是在笑自己,还是在笑元卿,“可是,他练成了漱雪集九重又如何,看这集完全‘亡灵’绝学的女将军,能不能敌得过你漱雪决九重的剑神?” 谢珉行心中大骇,看来方浮是想要让师姐来对付他。 看着师姐朝着他一步一步机械的走来,他心痛如绞,终于到了这一日,要向师姐拔剑的这一日了吗? 原本虚弱无力的元卿擦了嘴角的鲜血,看了看天色,忽然古怪的笑了起来,“晨昏交替,阿浮,到卯时三刻了。” “谢珉行,动手吧。” 谢珉行听得这一句,他知道元卿是在向他发号施令,他站前折而复回,便是要告诉他方浮的死穴。方浮和他一样连蜉蝣无极功走火入魔,和他废去全身功力,靠七心莲吊命不同,方浮的症状却不一样,他有时是年轻的模样,有时又会变为垂垂老者,而晨昏交替,变化之时,就是他功力最薄弱的时候。 原本走向他的唐忱柔忽然睁开混沌无神的眼神,反手就将他推向了城门的高台上,谢珉行也看向唐忱柔,她的眼里倏然有光,是二十多年磨砺的冰雪,是北邙山上难凉的热血,谢珉行看到这束光的时候,就知道,他师姐回来了。 战事一触即发。 唐忱柔站在城墙上,拿出唐家的令牌道,“唐家家主印鉴在此,我才是唐家的家主,将唐家叛贼唐振翎迅速拿下!” 唐家人望着那令牌,又看了气急败坏的唐振翎一眼,面面相觑了几秒,纷纷倒戈,“唐三小姐万岁!我们听唐三小姐的!” 他们其实心里都明白,他们不是因为看到了令牌,而是看到了唐三小姐这个人,就已经甘愿臣服——当年石榴树下巴巴讨食的孩子们,无论长了多大,走了多远,见到了最初的那个神,还是忍不住跪下来膜拜。 又过了一刻钟,刀剑声,风雨声渐渐消止了,当洛京城的城门被缓缓打开,在轰隆巨响后,他们终于得以窥见那厚重城门后面的一方天地。 而慕容狐和刑刃一行人也在向他们走来。 他们身后是无边业火,带来无尽罪恶和苦难的蛊虫会随着这一场大火化为灰烬,当年方氏子炼蛊带来的罪业也终于得以终结。 一场劫难后,来年又会是个太平年。 多少侠客仗剑江湖,求得也不过“江湖无事”四个字。 72.第 72 章 150 滂沱大雨终于过去, 只剩下那晨光熹微中的那一抹烈火不休。 似乎一切都已经过去, 可又有哪里不对。最先是谢珉行觉察出不对来, 他问道, “裴子浚呢?”他们明明是一起行动的, 为什么所有人都回来,就不见他的影子? 这时刑三娘也问道,“阿浚呢?” 刑刃看了自家姐姐一眼, 觉得不管说不说实话都可能被自家姐姐给炖了,刑刃道,“阿浚他……”慕容狐看着他那温吞的模样, 觉得脑壳疼, 一掌拍开眼前的人, “裴公子啊,在防火烧自己玩呢……” “怎么回事?” “我们来到药市时,天还没有亮, 药市周围都是‘亡灵’,将那座存放蛊虫的小楼团团围住,根本没有一条缝隙。” 他们强行突围几乎不可能,即使“亡灵”能够被他们杀掉一部分, 可是离蛊虫的源头那么进, 马上就可以补充新的亡灵,偷偷潜入也不可能, 毕竟不是每一个都有慕容狐这样的好身手。 “你们就不能再等等, 非要争那个时间?”黑夜里阴气甚重, 正是“亡灵”力量最盛的时候,到了白日,便会削弱一些。 在所有人束手无策的时候,黑暗中的裴子浚忽然说,“我去引开他们。”他说他手上有错风刀,能够分化出许多幻影,足够引开那些“亡灵”的注意力。 可那时围绕在药市的“亡灵”有数百人之多,有怎么能靠他一个人引开所有人,为了让自己成为“美味”的诱饵,他甚至把身上的檀香都扔掉了。 刑刃说,“那时我也十分惊诧阿浚为什么会提出这样的想法,错风刀再厉害,他也是血肉之躯可阿浚只是调笑说,‘阿衣的娘还在等我回去,他还没有答应我,我要赶紧回去,可不能让他再跑掉。’” 谢珉行听得这一句,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他虽然这样说,可是我们从来没有见过什么阿衣的娘,我想他应该也只是想寻个理由去冒险……”毕竟,那些蛊虫一刻不死,就会多一个百姓遇害。 “后来呢?” “等我们将炼蛊小楼放完火之后,出来时,便看见阿浚将那些傀儡引到那药市西北一处磨坊中,那大门已经不知何时已经被拴上锁,不得而出的厉鬼叫嚣着,几乎要把整座磨坊都震塌,而阿浚就在那高高的看台之上,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将整桶的火油从上而下浇下……他不让我们靠近,直到……” 满室厉鬼,化为灰烬。 我们都将得偿所愿。 谢珉行已经听不进任何话,皱眉望着那慕容狐所指之处,磨坊的火已经差不多熄灭,余火在风声中哔啵蔓延,一身血渍和火油气味的裴子浚从看台上也看到了他。 他什么也没有说,心里却想抽裴子浚一顿。 可是他还没有动手呢,裴子浚就已经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了他,那个拥抱激烈又慌张,好像要把全身的骨血都揉进他的血肉里。 谢珉行喘不起来,可是他不敢躲,也不敢跑了。 等到他终于抬起头来开始清算裴子浚的账时,裴子浚却好似“完成使命”似的晕了过去。 晕之前还十分警惕的抓住了谢珉行的袖子,防止人再跑。 “……” “亡灵”和蛊虫的清算花了整整一个白天,原本闭门锁户的人才慢慢走到大街上,走到这日光之下来,那些蛊虫附体化身“亡灵”的人没有机会醒过来了,尸体慢慢被亲人认领回去。 裴子浚尽管身上鲜血淋漓十分可怖,但是其实没有什么致命伤,唯一的一点就是他手臂上被瞌睡蛊咬了一口。 慕容狐说,“没什么大事,可能就是要睡一觉。” “他要睡多久。” “看他身体强健,大概三个月左右吧。” “……”那这一觉还真够长的。 一场大劫之后,洛京虽然元气大伤,但是也慢慢恢复往日的生气。朝廷那边迟迟没有消息传来,似乎是要将这件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做从来没有发生过揭过去了。朝廷短时间内怕是不能再有动作,这大晁武林又能平静几十年啦。 江湖虽多风雨,但少年仍在,热血犹存。 数日的整顿后,终于到了各自分道扬镳的那一日了。柳诗送执意要留在唐家,刑三娘也不好勉强,裴门主拉着自家夫人说,“不要伤心了,我们该回家了,回去我给你做莲子羹。” 刑三娘上了马车,心里还是有些失落,可是她真的要回家了,江湖之大,只有那孤灯一盏才是她的家,始于谎言的地方,却再也没有人会骗她。 刑刃也上了马,他也在想事情,慕容狐神龙见尾不见首,可是他还有未燃的花炮,也就还有牵绊, 他看着谢珉行骑着青骢,也跟随他们的马车一起出来忽然问谢珉行,“不知道知寒客要去何处?可否要载你一程。” 谢珉行眼里一片迷惘,大怨得偿,大冤昭雪,却忽然没有了方向。他想了很久,道,“我不知道……” 唐忱柔看了看他的目光一直在裴家的马车上,忽然明白了什么,心不在焉的想,“那个人,竟然是他?” 她想起那个雪夜里,她要去做一件大事,临行前来向阿珉告别,却看到了那样狼狈又怪异的阿珉,但那时,他没有告诉她任何事,也不知道让阿珉“甘愿”的人是谁。 唐忱柔起初觉得不可思议,可是这个总是沉默隐忍的剑客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她怎么不明白阿珉的秉性,她很快就释然了,谢珉行那样的人,会这样爱上一个人,大概就是他吧,也只能是他了吧。 谢珉行愣了一下,很快明白了他师姐意有所指,许久才道,“师姐,我想去他的地方。” 江湖之大,他要去他在的地方。 “那么,阿珉,”话已不需要多说,唐三小姐笑道,“保重。” 她和他的路都有自己的要走,在自己的那条路上心酸尝尽,却百折不回。 谢珉行牵动缰绳,朝着裴家的马车疾驰而去,再也没有回头。 151 裴家的马车行了数十里,发现后面一直谢珉行在跟着他们,不由得停下来,撩开帘子问,“知寒客也是去宛陵吗?” 谢珉行面无表情,算是默认。 知寒客愿意同裴家一同上路,当然求之不得,只是大家发现这鼎鼎大名的漱雪决九重传人有些古怪,身边发生的事也有些古怪。 第一件怪事发生在晚上。 路途颠簸,每一晚他们到一处去留宿,裴子浚因为整日睡着,所以他们总会把他的房间安排在最热闹处,严密的锁好门窗。 可是到了第二天,那门窗都是大敞的,而且被窝里,似乎曾经躺进去过另外一个人。 这实在是太古怪了,虽然裴子浚好看的招人,可毕竟是男子,怎么会有贼半夜三更什么都不干,专门就为了和裴公子在同一个被窝里躺一躺? 另外一件怪事在于谢珉行。 刑三娘发现谢珉行的马时常晃悠到他马车跟前来,他在往马车里面偷看。 他在看什么? 总不可能在看她这徐娘半老的老婆子吧?还是看他小儿子这每一日都昏睡着的死人脸?他与他家阿浚是患难之交,可是阿浚睡着,叫他不答应,喊他不会应,又有什么可看的? 后来,刑三娘终于发现——谢珉行是在看阿衣。 他似乎很喜欢阿衣,却不好意思说。 刑三娘看着有趣,便趁着吃饭的时候试了他一回,她说,“谢少侠,我有些事,你能不能帮我报一下阿衣?” 谢珉行平时话便不多,听这样一句,不由得呼吸一滞,许久才手忙脚乱的抱住了孩子,他实在太想阿衣了,裴子浚他还有机会半夜里去偷偷瞧他,可是阿衣一直有人带着,他都没能近身。 他好几次都想把他和他爹打包带走,但是还是克制的忍住了。 此时阿衣终于在他怀里,他激动的手足都有些无措。索性阿衣很给他面子,不哭也不闹,他趁着四下无人,偷偷亲了宝贝一下。 却被刑三娘看在了眼里。 原来战无不胜的剑神还有这样一面。明明是喜欢孩子,却要偷着藏着,她决定成人之美,“可惜阿衣的娘不在这里,阿浚也不醒,否则我便让阿衣拜知寒客为师了。” 谢珉行才想开口,又听刑三娘道,“阿衣这个名字听说是他娘起的,为什么叫阿衣呢?”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大概是因为‘非衣为裴’”。 刑三娘楞了一会儿,忽然恍然大悟。 ——是了,那是阿浚的宝贝,又怎么会是随随便便? 回到宛陵以后就入了夏,谢珉行除了每日练功,便是盼望着裴子浚早日醒过来,可是裴子浚一日一日的睡下去,似乎真的要睡够三个月才罢休。 可是他会一直等下去,等他醒来的那一天。 有一日,他去看裴子浚,却看见往日打扫他房间的丫鬟在抹眼泪,他奇怪问怎么了,女孩吓得瑟瑟发抖,哭着说把公子最宝贝的匣子弄湿了。 谢珉行看女孩吓得不行,说,“你回去吧,我来想办法。” 裴家的人都知道谢珉行是裴公子最好的朋友,千恩万谢的出去了,谢珉行打开那个黑漆漆的木匣子,想着到底是什么东西让裴子浚如此宝贝。 匣子吱呀一声打开了,却发现里面仅仅是两本书而已。 上面那一本是《白鹿英雄传》的孤本,比较新,扉页上赫然写着“赠谢珉行”。他想起那一年他们在观音渡的灯市初见,便是看见了这样一本孤本,后来裴子浚一直说要送他一样东西,但是因缘际会,一直没送出去,没想到竟然是这个! 下面的一本也是《白鹿英雄传》,纸页泛黄,是只有后面半本的残本。他看上面歪歪斜斜张牙舞爪的大字觉得有些眼熟—— 原来是他! ===============正文完========================== 73.番外、少年游(上) ◆01 裴子浚是在那一年的关外之行后突然长大的。 很少有人知道, 宛陵风度翩翩的裴门七公子在此之前, 有一段十分猫撵狗闲的年月。 刑三娘生于镖门, 作风也十分彪悍, 对于自家的孩子, 也基本上属于放养状态,把羊撒丫子似的放在山岗上,吃不吃草, 能够长成什么样的羊,都是羊自己的事了。 他是裴家的幺子,他到了到处撒野的年纪时, 几个姐姐都已经出嫁了, 只剩下他一个皮猴子整天在园子里撒腿子乱跑。 裴小公子白长了一个聪明的脑袋瓜子, 却不爱读书,也不爱习武,是个典型的整日幻想能出去闯荡天下的中二熊孩子。 裴子浚的童年里, 都锁在四角天空下空落落的庭院里。3 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那一年冬天。 那一年冬天,刑三娘和裴门主起了争执,起争执的原因在于有一个人找上门来,说要找刑三娘押镖。刑三娘自从嫁人后, 就很少有人知道, 邢家三娘的老本行是一个还没来及挂牌出道的镖师。 刑三娘年纪大了,性子也不像少女时那般野了, 就想推了这桩买卖, 直到那人的手掌心张开, 里面托着一枚黑漆漆的“一诺千金令”。 镇西镖局没落这么多年,刑三娘没有想到还有人会送回“一诺千金令”。他们祖祖辈辈走镖为生,送出去的“一诺千金令”大多已经没有踪迹,可是邢家的承诺却不能无影无踪。 她沉默了半响,终于道,“这趟镖,我接了。” 声音掷地有声。 那以后裴道修就再也没有跟自家媳妇说过话,冷战就这么单方面的开始了。 刑三娘见不得他这副有话不说的样子,一生气,就连夜收拾行李离家出走走镖去了,顺带拐走自己在裴家的唯一家产——一个活崽子。 刑三娘本来是不想带幼子出门的,谁料等她的马车行至晨光熹微处,忽然从小褥子里探出一个小脑袋,迷糊问道,“娘,我们是要去哪里呀?” 她路上光生了大的那个气,没想到被小的那个钻了空子,再回头一看,马车里堆满了小崽子的小书桌和书匣子——她青筋暴跳,这些东西是什么搬上马车的? 可又不能真的把小崽子从马车里丢出去,她有气无力道,“北邙。” 那是裴子浚第一次听到“北邙”这个名字,那时的他也不知道,他会在那里遇到一颗星星。 ◆02 裴子浚离开了迂腐无趣的爹的管束,她娘属于啥也不管的,就彻底撒开丫子,就差跑到天上去了。 他第一次见识这么广阔的天地,见到什么都十分好奇,见到什么就叽里呱啦问个不停,她娘被他吵得脑门子生疼,又有点控制不住把他从车窗外人出去的双手了。 过了很久,小崽子终于消停的睡了一会儿了,醒来时,天色暮沉,苍苍茫茫一片,仿佛一伸手,就可以够着天上稀稀落落的星子。 裴小公子揉揉眼睛,以为出现了幻觉,他闭眼前明明还是十里长街浮华熙攘,咦?这是哪里?他们的马车是飞到了天上的星星堆里了吗? 刑三娘赶紧把他快要钻出去的脖子拽回来,道,“我们出关了呀。”小崽子似懂非懂,并不知道出关是什么意思,他只记得他娘说过要去北邙。 哦,原来北邙就是星星居住的地方呀。 他呆呆楞楞的想。 刑三娘不知道她小儿子在想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出来时生着气,冷静了几天,这苍茫渺无人烟之处,忽然有些难过。 她是不服软的性子,却想,如果那个迂腐鬼向他道歉了,她就勉为其难的跟她回去,她又想了一会儿,给自己找了理由,其实不道歉也行吧,他不是邢家的人,又怎么会知道邢家人视信誉为命? 她这样兀自想着,可是塞外天大地大,家里那个又怎么会到这里?她出了一会儿神,觉得还是打不安分的小儿子比较实际。 到了夜里,成了一天中最难熬的时候,塞外白日和夜晚温差特别大,北邙山上山的那一段路崎岖不平,马车没有办法上去,她舍不得小崽子跟她去受苦,就自己背了那装了镖物的匣子,在鹿木河前下了马车,对他说,“你乖乖在马车上等我,我送了货,就回来。” 说完,独自上山。 裴小公子哪里是什么安分的孩子,刑三娘头脚一走,后脚就下马车在鹿木河边上瞎溜达了起来。 天空低垂着,裴子浚傻兮兮的伸手抓了一把星星,没抓到,却听见乱石后面有一阵拳打脚踢的声音。 他探出脑袋来,却看见一群比他大一些的孩子在殴打一个瘦骨嶙峋的孩子。 那个躺倒在地上挨打的孩子看起来似乎还要比他大几岁,可是他太瘦了,破烂衣服里露出的腰肢青青紫紫,似乎一只手就能握住。 “说,今天大师姐是不是又给你开小灶了?” “真不知道师父为什么要把一个哑巴儿捡回来?” “你知道师父从哪里捡回他的吗?……你有没有听说过……胡荻奴?” 裴子浚光看在眼里,就觉得他一定很疼,可是他却硬是一声不吭,像一颗又臭又硬的顽石,疼痛都进不到他的心里。 裴子浚一阵恍惚,回过神来忽然撞上了那个人的眼睛,他刚才怎么抓不到的星星,怎么跑到那个人的眼睛里了。 他那么瘦,却有一双很亮的眼睛。 他想帮他。 他要把他的星星接过来。 ◆03 裴子浚虽然是个小孩子,却是个调皮捣蛋的好手,靠着手头上的法宝无往不利,顺利就把那群大小孩儿引走了。 他回过头来时,那一个挨打的少年已经不见了,他想他救了他,怎么不谢谢他呢?真没礼貌。 谢珉行在暗无天日的黑夜里一瘸一拐的走着,不觉得冷,也不觉得黑,鹿木河的河面在月光下波光粼粼,他吃力的蹲下来,掬了一手水,水面倒影这一张冷漠的脸。 他有些惊讶自己的脸为什么会是这样?他试图笑了笑,却觉得笑比忍耐更难。 他是习惯于忍受疼痛的,赤脚踩在冰天雪地里也不会皱一下眉头,可是没想到,笑比忍受难得多。 “原来你在这里呀,” 水面上忽然倒映了另外一张笑着的脸,“我救了你,你怎么不谢谢我呀?” 谢珉行没有回头,只是盯着水面上的倒映看,想着他怎么可以笑得这么好看,桃花目微翘,笑起来,让他的心一揪一揪的跳。 见谢珉行不回答,裴子浚开始耍起惯常的无赖来,“算了算了,喂,这附近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啊?少爷我真是太无聊了。” 他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有说,自己往前走,那个人果然自己跟了上来,他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谢珉行其实大多数都没有听进去,他只是漫无边际的想,他,在跟着我走呢。 他觉得自己就像勾人魂魄的恶毒伥鬼,甜美的魂魄就在后面跟着,他想他为什么还要跟着他,他觉得他会忍不住,把他藏到他的秘密山洞里,永远,永远不见天日。 最终裴子浚还是跟着他来到了他日常练功的山洞里,他不理他,拿起木剑就开始练功。 裴子浚安静的看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你为什么要这么拼命的练剑啊?” 他生于裴家,又跟在刑三娘和裴道修身边,从小就□□所长,见过许多门派的武功招式,却没有一家,是跟他练的剑法一样,倒行逆施的。 他早就看出了少年练的剑法似乎不太对劲,不知道是不是少年记错了剑诀,还是有人故意把错误的剑诀教给了他,他只知道,他再这样练剑,迟早要把自己练到沟里去不可。 “是不是为了将来不挨打?”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其实你那些师兄的武功也很烂的,连我阿娘的半根指头都比不上,如果你不照着错误的剑诀练,迟早超过他们。” 谢珉行有些茫然,停下来,“错误?” “对呀对呀,你跟我来。”说着裴子浚就拉着他的手跑起来,谢珉行其实可以一把甩开小孩的手,因为他又回头朝他笑了一下。 他又对我笑了,谢珉行默默想,他笑起来真要命。 ——要我的命。 裴子浚带着他爬上了自家的马车,在装满书的箱子里翻了半天,翻出来几本剑谱来,裴少爷平日里绝不会主动去碰这些剑谱一下的,可是他刚才却看到谢珉行,明明自己也应该感觉到了自己练剑诀毫无进展,可是还是那么磕磕绊绊的往死里练。 ——傻子。 “你自己看。”他把剑谱丢给他看。 谢珉行看了许久,认真的勾画出了师兄们故意教错的地方,默记下来。裴子浚看他看剑谱跟宝贝似的,心里越发堵得慌,从箱子的底部摸到了一颗柑糖。 鬼迷心窍的,他剥了层层糖纸,就往谢珉行嘴里塞。 酸涩的甜味在舌尖慢慢蔓延,他也曾凭一腔孤勇日复一日麻木的穿越着无边孤寂和黑暗,却突然被这甜味烫了一下,他抬起头,眼圈上泛着红。 “喂,什么糖,真甜。” 74.番外、少年游(下) ◆04 “喂, 什么糖,真甜。” 谢珉行说话的声音瓮声瓮气的, 和刚才冰冷的模样很不一样, 裴子浚便知道了, 这个少年不是一座固若金汤的城池,他也不过是一颗包裹严实的糖, 稍微打开一条缝, 他便现了原形。 ——再装少年老成也不过是小孩子,只是没有人肯把他当做小孩子。 他被少年的鼻音挠得耳根发痒, 下意识把手伸进箱子里, 企图再抓出一颗糖。 可惜他再也没有抓出一颗糖, 有些懊恼自己贪嘴路上把糖都吃了,他摸不出糖, 却也不想看谢珉行这样一本正经看剑谱,用手摁住他的剑谱, 笑嘻嘻道, “喂, 你这样刻苦练剑,一定很想成为一顶一的剑客,那你有没有听说过江湖上最鼎鼎有名的游侠贺白驹的故事?” “嗯?”谢珉行拧了眉,觉得这个名字有些熟悉, 却听眼前的锦衣小公子摇头晃脑道, “老来无一物, 唯有剑与痴。” 谢珉行楞住了, 任凭小公子从他手上夺走他平日最爱的剑谱,塞进了一本话本,封皮上写着《白鹿英雄传》几个字。 裴子浚朝着他眨着眼睛,“好东西。一般人我可不会给他看呢。” “哦。”谢珉行点点头,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何德何能在这位小公子眼里成了“两般人”。 “哦什么呀,今天本少爷就带你见识什么是江湖。” 谢珉行真的安安静静听他讲起故事来,他身边的小公子语调懒懒的,讲起故事来颠三倒四的,可是谢珉行却说第一次从人的口中知道,什么是执剑卫道,什么叫侠义千秋,知道这个世上,除了活下去,还有这样的人,还有这样的事。 他生时无人问津,长时无人引路,跨越千里冰雪后,却终于有这样的少年,来拉他的手,告诉他要成为什么样的人。 但那时他们都不过是少年,对世事还不曾明了,也会遇到一些谁也不懂的问题。 “什么是欢/好”谢珉行一本正经的问。 裴子浚挠头想了想,“是大人才能做的事,大概是做很开心的事吧。” “那‘夫妻之礼’是什么”谢珉行又问。 “喂,你怎么那么多问题呀……等你娶了老婆就知道了。” 谢珉行不再问,他想,这个人可真不要脸,不知道还要不懂装懂,他一定会比他先知道这些事的,看到时候他会不会臊得慌。 可是他塞进他嘴里的糖却是又烫又甜,烫得他心发慌。 “很开心的事吗?”他懵懵的想,却怎么也不出人生还有什么很开心的事,他很小的时候总是爱骗自己,说长大一点就好了,长大一点就不会这么苦了,可是真的长大一点,他还是尝不到甜,只好开始另一轮的骗局。 这么多年以来,他把自己的心练得如同悬崖峭壁上的孤石,他以为自己不会有期待,却还是会贪恋一颗糖的甜,想要一个人的好。 他低着头,许久才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那我长大以后能不能?同你欢/好……” ◆05 裴子浚愣了一下,随即桃花眼微弯,露出两颗虎牙道,“当然好啦。” 小小的少年,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羞耻的事,只是互相交换了谁都不知道的糖。 马车外的风沙是在后半夜里忽然变大的。 他们都没有出马车,却觉得风声贴在耳边鬼哭狼嚎,裴子浚看着窗外混沌的天色有些担心,因为他娘还没有下山。 忽然,谢珉行说,“你听,好像有哭声。” 裴子浚也不说话,静下心里来,也真的听到了哭声,断断续续的,一声一声,有些像小幼童的啼哭。他们到底还是鼓起勇气探出头去,却发现那声音是从鹿木河的那边传出来的。 “不是小孩儿,是幼鹿。” “暴风沙就要来了,得把他们引过河去。”谢珉行说,北邙山鹿群稀少,一般都是成群结队的,眼前这三头小鹿显然是落了单,鹿这种生物可以很坚强,也可以很脆弱。 可是落了单的幼鹿却只有死路。 可是幼鹿却不知道,无论谢珉行怎么引诱,他们就是不肯过河来。 “喂,我帮你。”裴子浚朝着他眨眨眼睛,一边说,“你这样,它们才不肯跟你过来呢,看我的。” 他说着,就在马车上翻箱倒柜起来,终于翻出了一个绳索,像河那边一甩,就套在了最小的鹿的脖子上,他朝着谢珉行喊,“你快来帮我呀。” 谢珉行觉得对鹿这样粗鲁不好,却还是帮着他把小鹿牵到了对岸。 他以为剩下的鹿也要如法炮制,却听裴子浚说,“你看着吧。” 风又紧了一些,就在他以为其他鹿大概会吓到四处窜逃时,却没有一只鹿,他们自愿的踏入河里,朝着小鹿的方向而来。 等所有的鹿都过了河,裴子浚才解开那头最小的鹿,它们在这暴风沙中一路奔去,去寻找原来的鹿群。 是了,鹿是群居动物。 可是谢珉行不是。 所以他不知道没有鹿会抛弃自己的同伴,他默默想了一会儿,觉得自己愚蠢又可笑,却听眼前的少年说,“我娘还没有下来,我想去找他。” “我和你一起去。” “你可以帮我照看马车吗?” 黑灯瞎火,前途未卜,会遇到什么困难,谢珉行都不知道,唯一知道的是,他想陪眼前的少年一起去。 可是他却不要。 谢珉行只好道,“好。” 于是裴子浚便独自上山去了,上山之前,他还调笑说,“你不会驾了我家的马车逃走吧?” “当然不……”谢珉行还没有说完,只见少年将那本《白鹿英雄传》撕成两半,把前面半本丢给他,后面半本自己收起来,“想知道后面的故事吗?等我回来。” 说完便消失在夜路茫茫中。 可是后来的谢珉行,再也没有等到那个少年回来讲完剩下的故事。 谁也没有想到,当年鹿木河一别,他们没有互通姓名,也不知道彼此是谁,终究是缘悭一面。 ◆06 后来的境遇,裴子浚已经记不清了,只是后来遇到刑三娘时,已经在暴风沙里跋涉了许久,他被一双强有力的手托上了后背,在马车上颠簸了许久,一直到天亮沙尘暴结束才醒来。 “父亲,娘。” 他没有想到父亲怎么也会出现在这里,可是他那任性的爹娘的路上显然已经和好。 “我们是在哪里啊。” “当然是在回家的路上啊。” 他朝着马车外面望去,离北邙山已经很遥远,昨天的事好像一场梦,不肯过河的幼鹿,触手可及的星星…… 可是他怀里分明还揣着他亲手撕开的后半本书。 他的头酸胀不已,只好又睡过去。 马车颠簸,他断断续续的听见了爹娘的谈话。 他爹问他娘,“三娘,那个和尚千方百计把你弄到关外来,到底是上白鹿门送什么宝贝呀。” “是一把剑?” “哦?什么样的剑?” 裴小公子刚经历了一场风波,十分困倦,并不是听得很真切,她娘说,“雪铸霜锻,绝世无双……” 马车摇晃,裴小公子就要睡着去了,却忽然间听到了剑的名字。 “哦,对了,那把剑,叫做……知寒。” ◆07 当夜谢珉行没有等到裴子浚。 以后的很多夜,他都没有等到裴子浚。 他只好守着他留给他的马车一日又一日的等下去,熬过一整个冬天,他终于知道,那个少年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做了一辈子乞丐,好不容易挖到一箱财宝,却被一场暴风沙弄丢了。 他十分后悔没跟他一起去。 那场沙尘暴空前绝后的大,那个少年多半是葬身沙海了,可是他也不放弃他可能还活着的希望。 可是不管怎么样,他永远都不会知道《白鹿英雄传》的后面半本故事是什么了? 一直到很多年以后,昔日孤独的少年已经长成了俊秀的剑客,在唐三小姐的婚礼上,一个锦衣青年冒冒失失的分开鱼贯而入的人群,朝着月光深处狐氅灰袍的剑客微微一笑。 “谢……知寒客。” 75.番外、千里贺君行(上) ◆01 天阑四年, 当窗外一树海棠重新沉甸甸的缀满了枝头,裴七公子,伸了一个懒腰,经一场大梦中醒来。 这一日, 裴家收到了一封来自北邙山的请帖。 ——请他前去观礼。 裴门主把素净的请帖递给裴子浚, 裴子浚一边认真看了一遍请贴,一边把他脚边上试图抱着腿往上爬的幼子抱起来。 “阿浚,你打算怎么办?如果不想去,家中备上厚礼送上白鹿门便是。” 裴子浚缄默,忽的轻笑了一下,“谢兄的大礼怎么能不去, 去, 当然要去。” 裴道修看着儿子刚复原的身体,沉默不语, 可他知道自己儿子的秉性, 看似温和,可是定下来的事情便没有任何回旋余地,便什么也说,给他收拾了一份厚礼, 便由着自己的独子上路了。 马车晃晃荡荡, 在夕阳下疾驰, 似乎就这样走过了一辈子, 他想起很多年前, 他尚是少年, 也是在这样的天色下探出头来,然后,他遇到了一颗星星。 而现在,他要去把那颗星星抢回来。 为了成就这件事,他特地带上了阿衣。 ◆02 裴子浚赶到的时候,新掌门继任典礼已经开始。 白鹿门到了这一代,其实人丁已经日益稀落,可是白鹿门依然是个传奇,他始于这穷山恶水,也坚守在这穷山恶水之中,几代人冰雪磨砺,镇守在这西南一角,却始终没有想过退居关内。 纵然后世无英雄,但冰雪精神存于剑鞘。 到了这一代,剑遇上了谢珉行。 临鹤老人故去,唐忱柔归唐,宋孤鸿又常年云游,剩下的唯一一个人,继任掌门也是意料之中。 更何况前些日子谢珉行大胜洛京之役,经历了种种污名与坎坷,昔日的少年剑神又被重新回到了神坛。 典礼之后,就是盛宴。 裴子浚作为宛陵裴门的代表被请到了上座,他静静看着今日的谢珉行,穿着掌门的道袍,在觥筹交错间微微涨红了脸。 许多人都向这位年少有为的新任掌门敬酒,有送上继任贺礼的,有为自己小门派需求庇护的,有想让自己的儿女拜入白鹿门的,甚至有给自家小闺女牵线搭桥的,想成就一段好良缘的。 那么多人敬过来的酒,他都一一喝下了,却偏偏不向裴子浚的座位看一眼。 裴子浚觉得那说媒的声音甚是刺耳,却没有听到谢珉行的婉拒,心中有些不乐。 阿衣已经到了牙牙学语的年纪,看见什么都忍不住嚼嚼自己的小舌头,鹦鹉学舌一番,看见众人如此热闹,也忍不住起哄,“啊——呀——” 众人的声音戛然而止,目光纷纷到了始终不说祝词安静喝酒的裴家公子身上。 裴子浚把怀里不安分扭动的阿衣拉回来,站起来,目光注视着新掌门,盈盈笑道,“谢掌门,失礼了。” 谢珉行恍惚了一下,又听那人说,“对了,为了庆贺谢掌门继任,家父特地让我备下薄利,”他看了看谢珉行魂游的神情,又看了看自己怀里挥舞着小手,就要冲过去要抱抱的捣蛋鬼,笑了,“当然,礼物不是我手上的犬子。” 众人都笑了。 谢珉行这才把自己不知不觉盯着阿衣的眼神收回来,看着抬进来的一箱珍宝,心不在焉的道了谢,“多……多谢。” 裴子浚这便坐了下去,一晚上再也没有说别的话。 ◆03 晚宴结束的时候已经是半夜,安排众位宾客下山或者就寝,谢珉行才得以稍微喘息一下。 他带着几个小弟子,穿越后院时,要回到自己的房门时,忽然看见那殷红灯笼下坐着一个娃娃,手上攥着几朵绸花,自己玩得起劲。 这孩子也丝毫不认生,看见一群人过来也不害怕,摇摇晃晃的就爬到了谢珉行的腿边,扬起头,眼神亮晶晶的,举着绸花啃啃唧唧,“呀呀——啊——抱——” 谢珉行愣的说不出话来。 ——他已经三个月没有见过阿衣了。 他竟是已经会说话了吗? 这时身后的小弟子有人认出阿衣的。 “大师兄,这好像是裴家的小公子。” 谢珉行不说话,心里却是有想把某人的耳朵拧下来都有了。 把小孩子单独放在这里,真是太不知道轻重了。 但总不能把他扔在这里不管吧。 要不还是先把阿衣带回去再说吧 谢掌门扶额,严肃道,“裴家是我们白鹿门的贵宾,既然一时半会儿找不到裴公子,就先把小公子带回掌门房间,稍作休息。” 众人点头,其中有一个弟子年纪甚小,弱弱道,“可是掌门师兄,你并没有找过裴公子啊。” 谢掌门,“……” 四周一片死寂,陷入了奇怪的缄默中,这位小弟子还懵懵懂懂,完全不知道师兄们向他投以了关爱智障的目光——把实话说出来,是不想混了是吧。 他到底还是抱着阿衣送到了房里,白鹿门这些年来很少收新弟子,师兄弟中更是很少见这么小的奶娃娃,几乎把糕点家底都掏出来喂小孩子了,谢珉行怕阿衣吃坏牙齿,把众人都遣散了,他还有些事宜要处理,就哄着阿衣睡着了,把他抱回卧室的床上,盖好被子才离开。 等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妥当,谢珉行已经困倦不已,如今师父不在,师姐也不在,他离独当一面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可回到卧室的路那么短,他不过走了一瞬,就走完了。 他怕吵醒孩子,没有掌灯,轻手轻脚的推开房门,月光从窗户里斜射进来,照在被子鼓起的小山丘下。 他在床边站了许久,眉头微皱,他有些奇怪,阿衣小小的身体怎么能够撑起这样鼓的包。 他叹了一口气,还是没有勇气去掀开被子,就想转身离开。 可是他终于还是没能顺利逃开,被子里伸出一双指节分明的大手,一把就把他拉进了被子里,反客为主,将谢珉行压在了床上。 76.番外、千里贺君行(下) ◆04 “你——阿衣呢?” 原本的小小婴儿忽然变成了这样一个高大的青年, 还撑着身体目光灼灼的盯着他, 让谢珉行很不自在。 谢珉行觉得他们实在靠得太近,想要起身,裴子浚却不让他起来, 他没有回答谢珉行的问题, 反而问他,“谢兄你为什么对我一直这么冷淡?” “并没有。”谢珉行看了他一眼, 飞快的躲开了,他再也不敢看他的眼睛, 怕再多看一眼, 就会被烫伤了。 他挣扎不得, 飞快的望了一眼窗外, 窗外的声音由远即近,似乎有人经过, 又似乎是像他的卧房而来的, 他心里悬着一根弦,害怕下一秒窗外的人就要喊一声“掌门师兄”了。 青年却置若罔闻, 把头抵在他的脖颈间, 呼吸一撞一撞的, 挠得他心彻底慌了。 他无可奈何,只好用很凶的眼神瞪他——宛陵公子不要脸,他还要脸呢! 可是除了这件事, 他却想不出还有别的可以做的事。 没有人知道, 为什么漱雪决九重的白鹿门新掌门会推不开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登徒浪子?他知道的, 只要他愿意,南裴北谢可以再打一架,而不是这样,在青年的怀抱里,身体软成一滩泥。 索性门外的弟子并不是来找掌门的,渐渐走远了,“这里是掌门房间,你躺在这里做什么。” 裴子浚勾唇一笑,道,“那谢兄趁着我昏迷不醒的时候,晚上骑到我身上,在我身上摸来摸去,又是在做什么?” 谢珉行想起,在他昏迷的时候,他的确是做过那样的事,他中了瞌睡蛊,他总是盼望着他能够早些醒来,便自己做主给他强行运功打通了几次脉,死马当活马医,有用没用总要试试。 他没有想到那时候裴子浚竟然是有意识的,要是知道这样,他打死也做不出这样的事来。 “想不到你脸皮这么厚。”谢珉行有些恼,为什么话到他嘴边变得这么奇怪。 春日迟迟,在这寂静无言的夜里,什么声音都会被放大无数倍。风声,虫鸣声,灯烛哔啵声,还有青年近在咫尺的呼吸声。 青年似乎被噎住了,停了几秒,终于说。 “我脸皮再不厚,我媳妇就要跑了。” ◆05 裴子浚说完这一句,自己也笑了。 他忽然觉得自己和谢珉行真是好笑,明明连阿衣都这么大了,明明他们都早已经心照不宣,却还要两个人试探来试探去。他按住谢珉行,道,“谢兄,到这个份上,你还要同我别扭吗?” “那一日在元卿宅院处离别时,我向谢兄讨的那一句话,谢兄一直没有给我答案,所以我只好追过来要了。” “为什么在我醒来之前,你就跑掉了?” 谢珉行有些恍惚,他似乎是真的不知道裴子浚跑了这么远的路,到底问他来讨什么,他什么都没有了,阿衣留给他了,他的心也留给他了。 可是师门之命,他是不能不从的,所以他听从宋师叔的命令连夜回来继任掌门,没有想到再次见面,面对的却是黑着脸的青年的质问。 “那一句话真的那么难说出口吗?” “还是说,事到如今,谢兄还要跟我做什么兄友弟恭的兄弟吗?”他的额头抵着他的脸,摩擦着,却不敢吻他。 谢珉行心口酸胀着疼,问他,“你身上的伤都好了吗?” 裴子浚鼻音很重,若有似无的嗯了一声。 谢珉行又不知道说什么了,他曾经毫无指望的喜欢一个人,那时候他想着能跟他并肩就很好。可是他知道了,那个人的心情也是一样的。 他和裴子浚都是被世俗道德捆绑很深的人,从小就被师长亲友教导有所为有所不为。 他恪守着道义,一生以君子为模,却连对心爱的人的说一句都不敢。 爱是肝胆相照。 也是耳鬓厮磨。 谢珉行在被子里的手,忽然摸到了抵在他腿根的硬物,哑声道,“我……我帮你吧。” ◆06 裴子浚听这样一句,似乎过了很久才反应过来谢珉行的意思,自言自语道,“你把我当什么人?我走了这么远的路就是为了这个?” 谢珉行讷讷,“当然不是,那……那你自己冷静下,阿衣在你房里吧,我去看看他。” 可是裴子浚却笼着他的身体不让他走,谢珉行真的生气了,他不让他帮他,又不让他走,算什么意思呢。 裴子浚却不让他再开口说话了,他没有章法的吻她,吻他的额头,咬他的嘴唇,舔他的耳垂,等停下来,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他似乎认了命,苦笑,“算了,所幸我在你面前也不是什么君子。” 他继续吻他。 裴子浚亲起来太凶了,说是吻,更像是要把他拆骨入腹,谢珉行不得不用同样的姿态回吻过去,他觉得太怪了,好不容易得以喘息,气喘吁吁道,“我去把阿衣抱过来吧,半夜哭了怎么办?” 裴子浚说,“谢兄难道要让阿衣看着他的爹娘做这种事?” 他终于知道了这个人不要脸起来有多可怕了,可是裴子浚还不罢休,“话说那个夏夜谢兄是怎么对我的,我们才有阿衣的?” “裴子浚,你够了。” “不够。” 裴子浚嘟囔了一声,就压了下去,含住了谢珉行的要害。 竹床摇晃,他们都知道他们在做不对的事,可是谁也停不下来。 “我记不清那天发生了什么,谢兄帮我想起来,好不好?” 天终于亮起来,第二天谢珉行要主持早课,早早就要起床,他十分小心的把青年抱着他的手臂移开,才拖着一身酸软的身体起身。 掌门道服被揉的皱皱巴巴,是完全不能穿了,他就穿了一件青衫就出门了。 裴子浚犹在睡梦中,梦里,他似乎真的抓到了北邙山的星星,他的星星亲了他的嘴唇一下,小声的在他的耳边说了一句话。 阿浚,我心悦你。 一直心悦你。 77.番外、裴门主的追妻之路 这个故事发生在裴门主的尬吹之路之后。 纯属恶搞, 跟正文无关。 ================ ◆01 只穿着亵衣的裴门主被老婆踹出来了的时候, 脑袋还是懵的。 裴子浚和谢珉行很少吵架,一方面是因为谢珉行作为白鹿门掌门,一年中好几个月中都待在北邙山, 裴子浚也有裴家需要搭理,本就聚少离多,相聚本就十分珍贵,另一方面是如果意见相左,裴门主在谢掌门面前十分没有原则,谢掌门说什么就是什么。 但是偶尔也有吵架的时候。 比如现在, 他一脸尴尬的站在庭院中, 看着来往的丫鬟红着脸掩着袖子意味不明的笑,偏偏身后面还传来他家小坏蛋“咯咯咯”的笑声。 谢珉行好像真的生气了,无论他怎么挠门都不开门。可是他又想不出哪里得罪了谢兄,明明昨天晚上还好好的。 裴子浚一把把偷笑的阿衣拽过来, 指着紧闭的房门说,“你去。” 阿衣不是很想去,因为他义父好凶的, 可是门外的这个男人好像也很可怕,他觉得自己还是个宝宝,谁也打不过, 委委屈屈的去了。 半响阿衣回来了, 苦着脸, 道, “我义父走了。” 裴子浚此时才意识到事情大头了,以往谢珉行怎么生气,他哄一哄,外加色、诱一番,他总是很吃这一套的,可是他这次连道歉的机会都没有,因为谢珉行气得回北邙山去了。 可是谢珉行究竟为什么生气呢。 ◆02 可是不管怎么样,总得先把先把人找到再说。 他这样想着,看向阿衣,阿衣个小没良心的,弱弱的说,“我义父不在,那我是不是可以不用练剑了?” “……不行。” 裴子浚扛起小没良心的,当天就向北邙山出发了。 ◆03 谢掌门很头痛。 因为守门的小弟子告诉他,白鹿门的大门口,仪表堂堂的裴门主牵着他家的小公子,想取代他们,充当白鹿门的门神。 可是也有明理的弟子知道,裴门主不是来当门神的,专注他们家碰谢掌门的瓷的。 可是也不能放任裴子浚这样丢他的脸。 谢珉行还是决定偷偷出去看看。 谁料从容不迫的裴门主既不狼狈也不丢人,衣着鲜亮,风度翩翩,看见他就冲着他笑。 “谢兄,今天花好月圆,可否一起赏月否?” “现在是白天。”青天白日的说什么胡话。 “谢兄,我带来的君见笑,你喝一口?” “我戒酒了。” 谢珉行冷冷的说,心里万分后悔出来,一甩头就走了。 ◆03 谢珉行在书房处理事务,忽然背后一双手把他拦进怀里。 “你怎么进来的?”谢珉行有些恼。 “谢兄,阿衣哭了,守门的弟子忙着哄他呢。”白鹿门的弟子都知道裴小公子是掌门的义子,自然舍不得阿衣哭。 “你不去看看他吗?” “你在怂恿他假哭,我可能会把你的胳膊拧下来。”谢珉行面无表情的说。 “……” ◆04 晚上谢珉行准备回去就寝,才打开房门,就看见被子里裹着的□□男人,无可奈何的笑了。 “你这是干什么?” “我来给你……暖床。” “不需要。”谢珉行说,指了指门外,“你不走我走。” 裴子浚叹了一口气,说,“谢兄,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说什么,我都改。” 谢珉行看了看他,许久才道,“不是这个原因。” 他抬起头,迟疑了一下,笑容淡然,“我们都没有错。” ——只是暂时不想,不能见你。 ◆05 裴子浚知道谢珉行要闭关,是在暴雨欲来的傍晚。 他心里很恍惚,他和谢珉行已经平淡无波的过了这么多年,虽然关系不能放在明面上,即使世人不知道这层关系,也知道南裴北谢是肝胆相照的好兄弟,否则裴子浚怎么会允许自己的独子姓谢 可是此刻又仿佛回到那一年北邙山谢珉行从藏书楼里出来赶他走要独自面对一切的时候。 他从来都知道谢珉行爱他,可是世事繁杂,爱并不够。师门,道义,无论那一桩在谢珉行心里都那么重逾千金,为了那一桩他都可能随时抽身,独自上路。 谢珉行是一个很独的人,他有千里走单骑的勇气和本事,离了他也是谢珉行,没有什么不同。遇到问题总是选择独自承受,他又暴躁又心疼。 他觉得自己和那一年的自己没有什么两样,面对谢珉行永远患得患失。 闭关?他忽然想起了什么,难道是因为一个月前的那个晚上?他拦住了一个小弟子问,“好像往藏书楼那边走了。” 他看了看天色,大雨就要落下来了。 他果然在藏书楼的角落里找到了谢珉行。 谢珉行愣愣的看他了一眼,飞快从裴子浚企图把脉的手里抽回手,裴子浚也在惊讶的看着他,他心里那颗悬崖边上的山石终于滚滚而下,再也没有回旋余地了。 半响,谢珉行苦笑着,“我好像……永远是个怪物呢。” 孤风峭雨,谢珉行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一个怕冷的人,可是他怕看到裴子浚迟疑的目光。 那样,他就怕了。 ◆07 “是那天晚上的事情?”裴子浚想起一个月前,他们久别重逢,彼此都有些失控,如果知道会这样,他一定不会在关键时候控制不住。 “不想要的话,我来想办法,”他亲吻着他的额头,越发觉得自己罪大恶极,反反复复保证说,“不会疼的,真的……” 他不想再让他疼了。 他觉得谢珉行一点点的疼都会要他的命。 谢珉行怔了一下,看着雨水幕天席地的蔓延开来,许久才说,“再说吧。” 裴子浚抱着谢珉行在雨前坐了许久,彼此都没有说话,狂风呼啸的声音忽然变得很大,他觉得一起感官都好像被剥夺了,只好将身上的人又抱紧了一些。 “哎,谢兄。” “嗯?” “我知道知寒客一剑封神,肝胆双全,很厉害的。” “哦。”谢珉行心不在焉的应答。 “可是以后遇到什么问题,可不可以告诉我,不要独自面对好吗?” ——因为即使你不需要,我也想给你遮风挡雨。 ◆08 骤雨初歇,谢珉行才真的睡着了,裴子浚守在门外,阿衣正在旁边捣鼓一把哪里来的银锁箍,他忽然抢了小孩手里的东西,阿衣疑惑的抬起头,不知道他爹又要找他什么不自在了。 “谢衾。” “咦?” 阿衣疑惑的扬起头,不知道为什么他爹为什么会忽然叫他的大名。 “你义父虽然对你很严格,但是没有人比他更爱你的了。” 阿衣迟疑了一下,笑了一下,“我知道啊。” “他……是你亲爹。”裴子浚喉头微涩,还是决定不顾谢珉行把这件事告诉他。 “我也……知道啊。”阿衣眉眼弯弯的,竟然没有丝毫惊讶。 “你们这些大人啊,总是自以为是。”说完,就把手上银锁箍抛到了滞楞的裴子浚手里,兜兜的跑了。 裴子浚低头看着这个银器,觉得眼熟,又想起那年牢笼里谢珉行要独自赴死的决绝姿态,心一揪一揪的疼。 他向他示爱,他却还要瞒着他,送他银锁箍,连死了也不愿意带上它上路。 可是很快他就愣住了。 不知道小孩子太皮的缘故,银锁箍开成了两半,那锁内斑斑驳驳的用剑尖刻上去的裴字,因为多年侵蚀,已经有些模糊不清了,可是他仍旧能想象那个刻字的人的心情。 飞蛾扑火。 一腔孤勇。 原来在很多年前,他就已经把真相告诉了他。 只是他后知后觉,浑然不知。 他送谢珉行一把锁,他用来锁住那个裴姓人。 78.番外、十日灯 ◆01 谢衾离家出走的第十个晚上, 在洛京城外孤零零的客栈中,疯狂的想家。 可是无论是爹还是义父, 都没有出来找他。 他出生在鼎鼎有名的裴门,无论是爹还是义父, 都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人物, 唯独他, 作为独子, 文不成武不就,是个成天专门惹事的惹祸精。 他这次离家出走,也是因为惹了一件祸事, 他搅了秦霜霜的婚礼。 窗外一声滚雷,可是却没有半分雨水。他实在焦躁难捱,已经过了这么多天, 身上还是酸痛不已,索性起来,往唐府的方向走去。 他走了很长的路, 他衣着落拓,像一只被人丢掉的流浪小野狗。没有人认出他是裴家的小公子, 无数的人向他报以或惊讶,或嘲笑,或冷漠的目光。 他觉得这些目光很不舒服, 他的义父是个很缄默的人, 早年经历过很多事, 可是却从来不说起, 可是他的目光里有山川江海,他以前不懂,等到了不是裴小公子的时候,才知道,世情冷暖,每一样,都是真的。 他离开家的十日,没有了庇护,不知疾苦的小公子也终于知道了活着的百般憾事。 钱财恩怨,情仇痴恨,活下来有多不容易。 他身上流着谢珉行的血,可是他不是谢珉行,他望着父辈的那座高山时,连哭都不知道怎么哭。 ◆02 谢衾走了很久,才走到唐府,却不敢进去。 宅子内外挂满了红色的灯笼,火光葳蕤照亮了宅院内外,他恍惚的想,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灯笼呢?哦,他终于想起来,十天前是秦霜霜的婚礼。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讨厌秦霜霜,她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美人,美人性子刁蛮些也再说难免,可惜谢衾认识秦霜霜的时候,还是个小屁孩,并不懂得欣赏小姐姐的美,也不懂事,不懂得怜香惜玉,时常与秦霜霜争抢一些有的没的。 现在他长大一些了,想着自己那时候和她有什么好争的,现在他什么都不要了,从头到尾,他都只想要那样他最宝贝的东西罢了。 他这样想着,忽然听着大门忽然打开了,里面走出几个家丁,提着一排新灯笼,出来换掉那些灭掉的灯笼。 为了不被人发现,他只好躲在台阶下面,配上他这蓬头垢面的这副尊荣,其实根本不用什么伪装,十足十的小乞丐。 他蹲得脚都麻了,听风中传来一些若有似无的声音,好像提到一些人,让他恨不得竖起耳朵听。 “哎,你说少爷也真是的,都伤成那样了,还不忘叫我们出来挂灯笼。” “可不是,裴门主亲自下的手呢,皮开肉绽的,啧啧……” “你说裴门主平时那么温和的一个人,怎么能下得去手呢?” ◆03 谢衾脑袋轰隆一声,想着他竟然挨打了吗,还是爹爹打得?他觉得自己不应该哭,也没有资格哭,在这件事情里,从头到尾,他的丢丢哥哥,都是最无辜的那一个人。 他几乎是在唐不弃的背上长大的。 他在唐不弃的背上,颐指气使,看着沉默早熟的哥哥,给他拿糖吃,给他抄课业,叫他练剑,现在,又为他挨打。 小时候,他爹和义父总是说,“阿衣,你要学学你丢丢哥哥。” “阿衣,丢丢哥哥能给你抄一辈子书,做一辈子弊呀,你要自己独立。” “阿衣,你要是有你丢丢哥哥一般用功,就不会现在这样只有三脚猫的功夫了。” 那时候的阿衣想,他才不想学丢丢哥哥呢,因为他们口里夸耀着的哥哥,把他举高高,给他当马骑,是他一个人的。 那时候,他从来不会想,唐不弃也是唐家的继承人,他会娶妻生子,会有自己必须走的一条路。等到谢衾意识到他不是他一个人的时候,他的心已经被一罐叫做唐不弃的蜜糖泡化了。 他的心碎在这罐蜜糖里,再也捞不起来了。 ◆04 他想了想,毕竟丢丢哥哥是被他连累的,原本他可以娶到秦霜霜这个大美人了,而不是这样被他爹打成这样,孤零零的躺在病床上。 他没有继承谢珉行的剑术,可是总算逃跑的轻功还学得不错,但是他全身都是酸痛,却不敢叫出声,他望着躺在病床上昏睡着的青年,想起唐不弃为他挨打的每一个夜晚,他总是摸着他的头,说哥哥不痛,一点都不痛。 可是他快要痛死了,他以前看着唐不弃的时候,总是笑得很灿烂,好像找不到依仗的小鹿终于找到了依仗,可是现在看着唐不弃,却是心揪揪的疼。 他觉得自己一个人走入一条黑灯瞎火孤独又绝望的歧道,然后他的丢丢哥哥站在另一头隔岸观火,再也不肯拉他一把。 他这样疼,可是比起唐不弃带给他的疼来不及万分之一。 在爬上唐不弃的床之前,阿衣从来没有这样鬼迷心窍过。 可是秦霜霜婚礼的那一夜他的确是被迷了心窍,可是他看着被灌醉的唐不弃走进洞房时,他绝望的想,哥哥不是他的了,再也不是了。 人绝望时总会生出往日没有的想法和胆子,他就这样黑灯瞎火的摸进去,不发一言就朝着那个七分醉意的人扑过去,火急火燎没有章法的亲他。 ◆05 唐不弃捅进来的时候,他想,原来做这件事,是这样疼的。 他小口小口的喘气,疼得死去活来,偏偏平日最疼他的哥哥一点也不疼他了,在他身后凶猛的撞他,一下一下,他觉得他的心都要被撞出来了。 他昏昏沉沉,似乎听见了黑暗中有人用很温柔的语气叫他阿衣,也可能只是他的幻觉,喝醉的男人又能认得什么呢。 他弄得他这样疼,却根本不知道身下疼着的人是谁。 他哭得抽抽搭搭,可是他的疼,都是自找的,嘴上却还是不饶人,“我就是好玩,我只是闹着玩而已。” 他想,如果这真的是一个他恶作剧该有多好,可是他知道不是的,他是迟钝的小乌龟精,对于爱也后知后觉,可是他现在也知道了。 丢丢哥哥不知道。 所以他要把自己的喜欢藏起来,不能让他看到。 ◆06 可是他临走之前还想在看一眼唐不弃,看过了,就算了。 他心灰意冷的走在挂满灯笼的走廊上,因为失魂落魄,连被人发现了也不知道。谢珉行把出走了好几天的小崽子抓到面前时,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心里却终于如释重负。 “舍得回来了?”谢珉行的脸色很冷,身边站着小告状精的小妹妹裴念。 阿衣扬起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爹,只一眼,就忍不住红了眼圈,软软喊了一声,“义父。” 谢珉行又低头看了一眼他的孩子,不知觉已经长这么大了,胆小如鼠的小乌龟精,也悄悄在心里放了一个人,会为他盲目又勇敢。 “你去看过丢丢了。” 阿衣点点头。 谢珉行说,“你爹下手也太狠了,可是我们捧在手里的宝贝,就这样被人摘去了,你爹心里总是不舒服的。” 阿衣一愣,“你说什么?”他才想说丢丢哥哥是无辜的,都是他勾引他的,却又觉得哪里不对。 谢珉行又说,“不过你们小孩子也太荒唐,怎么能占了别人的新房做那种事?” 别人的新房? 他想起他和唐不弃犯错的第二天早上,裹在龙凤被里醒来时,所有人都在望着他们,那时他一门心思想逃跑,根本没有细看这些人的表情。 “不然你以为你爹是为什么打他徒弟的?” 谢珉行叹了一口气,“不过唐不弃在你爹面前那样跪着讨要你时,你爹难免生气,下手虽然重,不过没有伤及脾脏,都是皮肉伤,养养总会好的。” ◆07 阿衣已经听不得任何声音了,也顾不得身上的疼痛,飞快的奔向唐不弃的卧室。 可是卧室里却没有人。 他问了家丁,家丁说少爷这个时候应该坐在门口等裴小公子回家呢。 家丁说,少爷这些天白天都在发疯了的找裴小公子,晚上就坐在家门口等。 家丁还说,少爷说裴小公子怕黑,所以要在门口点亮所有的红灯笼,这样他就不会迷路了。 他眼前混沌一片,也不知道怎么走到唐府的大门前的。 大门两边是红色的灯笼将四周照得一片通亮,灯火阑珊处,坐着一个人。 那个在门口点了十日灯的人。 那个在门口等了他十天的人。 这些灯笼从来都不是喜灯笼,他们通宵而明,只是为了照亮谢衾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