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案之河清海晏》 1.沈知恩 田家少闲月。 天刚亮,京郊小林村的农户们便扛着锄头出了家门。 路上,同行的农夫们闲聊着,无非是说昨晚哪家又打孩子了,哪家夫妻吵嘴了,哪家动静大,说到一些上不来台面的荤段子,还会嘿嘿配合着两声笑。 走到村东头的王舍家门前,王舍也起了,拖着锄头,哈欠连连出门,面色疲惫,像地里晒蔫儿的枯苗,众人见了,便玩笑道:“舍大哥,您跟嫂子,昨晚劳碌啊!” 王舍摆了摆手,指了指最东边那户人家的院子,神色疲惫道:“大伙儿,别开我玩笑了。我女儿要读书赶考,我怕扰到她温书,在家连气都不敢大声喘……是隔壁李甲家,唉……还是那个疯弟弟,昨晚又犯了疯癫病,跟李家大嫂吵吵闹闹对骂了一宿,后半夜才消停。” 想到李甲家的境况,村人感叹:“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摊上个不学好又得疯病的兄弟,李甲也是苦。” “是啊,因为这个疯弟弟,田地都赔了出去,幸而李甲一身功夫还不错,跑去给人当护院……一月到头没几天能回家歇息的。” “也辛苦李大嫂了,洗衣做饭照顾这小叔,都是命呐!” 众人说着,拐了个弯,路过李甲家门前,见一干瘦人影站在院内,定神一瞧,齐齐被惊呆了。 灰蒙蒙的天色下,只见李甲的疯弟弟李复一身血衣站在院中,披头散发,目光浑浊,口中念念有词,此情此景,着实吓人。 “李……李二子!”有村人叫了他的名字。 李复闻声抬起头,露出一张满是血污的脸,见到村人,咧开嘴露出一口歪三倒四的黄牙,疯疯癫癫念叨着:“哈哈哈……杀了……杀了……我死了……” 声音时大时小,含糊不清。 他衣服上的血迹像是喷溅上去的,张牙舞爪的形状,触目惊心。更让人汗毛倒竖的是,这个疯子手中还提着一把菜刀,乌漆墨黑,上面的血已经干涸了。 村人道:“这傻子,不会又把家里的猪砍了吧……” “李大嫂!”有人冲屋里喊道,“李大嫂你在吗?你家小叔又犯傻病了!” 屋里没人回应,李复却嘻嘻哈哈笑了起来,刀扔在地上,冲出来,嘴里喊叫着:“死了!她死了!嘿嘿……死了……呜呜……” 李复揪着头发,干涸的血液在发上成了结,他哇哇叫着,冲进人群:“死了!死了!” 村人们纷纷闪躲,有人趁躲闪之机,朝屋里望了一眼,顿时手脚发软,瘫坐在地。 门半开着,里头的景象惨不忍睹,墙壁上床上俱是喷溅上去的深色血污,一个妇人面朝上,倒在床边的地上,身上皮开肉绽,血肉模糊,不知被这疯子砍了多少刀,连面容都看不清了,村人大着胆子远远看了一眼,只觉她那张脸已经开了花,像猪肉铺里的一摊烂肉。 “天老爷啊……”他目光呆滞,“这、这是李……李家大嫂没了!他真把李大嫂给砍死了!” “报官啊!快报官!作孽啊!” “绑住他!大家伙快绑住他!” “我去薛府找李甲回来!” 永昌六年,阳春三月,大延的昭阳京里,客栈家家满客,住的多是等待春闱揭榜的学子。 三月初七春闱揭榜,有的学子从卯时起就站在四方街主路边,等待唱榜了。 辰时三刻,马蹄声从昭阳宫方向传来,愈来愈清晰,学子们涌上街头,伸脖踮脚远眺。 第一批唱榜人驾马赶到,扯着喉咙大喊:“永昌六年,春闱揭榜——” 咣——锣声三响。 “四方街东,实务策榜揭榜,录七十三人——” 话音一落,一些学子拔腿东奔,争先看榜。 “四方街东南,经义榜揭榜,录二百六十三人——” 大部分学子也闹哄哄东去看榜。 等了几炷香,走了一波又一波,街上冷冷清清后,才有后来的唱榜人扯着喉咙叫道: “四方街北,大理寺前,律法科揭榜,录六人——” 闻言,一个年轻女子嘴角噙笑,伸着懒腰从客房内出来,懒散行至客栈门口。 她着深蓝衣,衣裳已是洗过多次了,袖边下摆有些脱色,一条差不多旧的碎花布头系发,乱蓬蓬垂于身后,一张脸倒是生的白净,细眉长眼,眼尾缀一红痣,鼻子不大不小,挂于正当中。 所谓一身精神,具乎两目。 这女子双眼含光,光华熠熠,精气神皆聚其中,眼眸如明珠敛着光芒,清明至极。 再看长相,皮肤白皙,天庭饱满,下巴圆润,鼻秀而挺,骨相上佳。 穿的不富,观相貌,倒像个大智大慧的人物。 门口三流看相人对着这副皮相叫了声好,破扇子一摇,合起来指着这女子说道:“这位学生,您今日一定高中!” 揭榜日这些看相的生意人观学子神色说些漂亮的吉利话,倒是常见。 通常,听了这些话,学子们无论拮据还是富裕,都要给些吉利钱的,不在乎多少,三文五文图个高兴而已。 哪知这位学生却只一笑,眉尾挑起,点了点头,背着手,不紧不慢地走了。 无他,只是没钱。 这女子走到四方街北的大理寺门前,抬头看了贴在大理寺外的律法榜,见自己的名字挂在第一位,金光闪闪。 她笑了一笑,负手而立,微微点了点头。 “不错。” 当日考试成竹在胸,答题解题均是顺畅,她知道自己肯定能中,但没想到,还能中个头名,果然运气不错。 不过大理寺律法科和其他的不同,中了不代表就能穿上大理寺的官服,还需通过复核才是。 复核就是核查中榜的学子们身份籍贯是否作假,父母亲族是否触犯过十六条大罪,以及考察他们个人的能力是否能担起大理寺重任,通过复核的中榜人,才可留在大理寺当差。 正因如此,每年考律法的人不多。 不多时,一青衫男子手持名册,从大理寺内越门而出。 虽此人未着官服,但那女学生见他手上握有名册,当即理了理衣角,上前拱手一礼。 “学生沈情,见过大人。” 青衫男子驻足,细眉挑起,狭长的眼睛半垂着,持笔翻了名册,见沈情二字正在新录的名册之上。 沈情直起身,双手送上名牌。 “沈情……沈知恩。”那青衫人接过名牌,抬眼打量她道,“律法科头名。” “正是学生。”沈情抬起头,一笑,双目如溪水凝光,熠熠发亮。 “你是崖州人?” “是,学生原是崖州武湖人,后在白郡青崖书院求学。” “天顺二十二年生,生月不详,州试时报的……十七岁?”他微微惊讶,因为年纪,也因为别的。 “是。”沈情又是一笑。 因律法冗杂难考,往年合格考生的年纪大多集中在三十岁上下,且考过三次都算少的。而今年律法科的头名,却是个头次入京参加科考,年十七的年轻姑娘。 那核实名录的大人再次打量她,末了,还了牌子,旁边一位带刀侍从递来一签筒,那青衫大人言道:“抽签吧。” 沈情抬头,见签筒里唯有六根签,又想大理寺今年只录了六位学生,便猜测这签筒里的签与之后的复核有关。 “失礼了。”沈情挽起袖子,抽走一签,摊开一看,签头有俩红字:戌时。 青衫人眼中微微一动,说道:“今夜戌时一刻,拿着名牌来大理寺参加复核。” “多谢大人。”沈情再施一礼,持签离开。 她走后,才从门内匆匆走来一官员,脱帽擦汗,到青衫人旁边,接过签筒,说道:“有劳程少卿了,该让下官来才是……” 青衫人一笑,说道:“无妨,我运气不错,见了今年的律法头名。” “哦?已经来过了?”那官员看了签筒,发现唯一一根黄昏后参加复核的戌时签没有了,惊道,“她抽到了夜签?” “不错。”青衫人点头。 那官员道:“可我看今日后房挂的牌,这日落之后能上工的只有乔仵作了,都说乔仵作脾气怪异不好相与……这是否太为难沈学生了?毕竟……毕竟是头名,少卿,我大理寺三年没见过这么年轻的中榜人了,万一因乔仵作之故未能通过复核,这就……您看要不换一换人?” “不是很好吗?”青衫人道,“沈知恩,原籍崖州武湖,去年青崖书院律法科头名……有此等本事,还这么年轻,想来不会让我们失望。” 青衫人将名册交给官员,淡淡道:“若我猜得不错,她是沈非的门生。” 田享一惊,胡须微抖:“啊?沈相的?可……可这沈情是崖州人,这次考试是头一次进京啊,怎么会是沈相门生?” “当年的崖州水患。”青衫人望着远处,低声说道,“你听这个名字,沈情,字知恩……她应该就是当年的那个女孩。” 田享老实巴交道:“这……下官实在不知少卿大人在说什么。” “在涝灾中失去双亲,被先帝和昭懿太子抱过的小女孩,当年,沈非还是崖州的州牧,认了她做学生,交给青崖书院开蒙,吃穿用度都从沈府出,先帝见此,便赐那女孩姓了沈……这些你可能不知,但沈非是怎么从崖州州牧做到我朝丞相,你应该知道吧?”大理寺少卿指了指昭阳宫方向,道,“看来,沈非发达后,并未把这姑娘带到昭阳京来。” 少卿此番言论,让田享冷汗直流。 “程少卿,下官晓得了。”他连连鞠躬,“您别再说了,下官都透不过气来了。” “怎么?有什么不能说吗?”青衫人哼声冷笑道,“是故去的先帝和昭懿太子不能说,还是她沈非身份尊贵,我连她名字都不得说?你当我怕?” 沈情回到客栈,一同来京考试的同窗问她:“沈机灵,你中了吗?” “自然是中了。”沈情脱靴上榻,从包裹里取出一卷书,同窗看她打算读书,好奇道:“诶?怎么又读上了?你这次高中,不去沈府拜见沈相吗?” “等复核完再说吧。”沈情手指抚摸着脖子里的一块刻有凌字的白玉牌,说道,“不仅要拜沈相,还要讨个允许,到帝陵去,拜昭懿太子……” 沈情信手翻书,自言自语道:“我名我姓,皆受恩泽……若无他,也无我沈知恩的今日。” 2.半哑仵作 河堤两岸,燕子低飞,天昏沉沉欲雨。 四方街主道上,百名中榜学子乘花车游春,接受京城百姓的祝贺。 瓜果鲜花的清香与晚风一起灌入鼻尖,沈情弓起背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尖,又直起了身,双手背后。 经义一科考了第一百一十七名,遗憾不能游春的同窗问沈情:“哎,沈知恩,同是中榜人,你又是律法科头名,为何无人邀你花车游春?” 沈机灵气定神闲地同他一起站在路边看学子游春,着实奇怪,明明是第一来着。 沈情淡淡道:“我们复核通过后才算真的中榜。” 闻言,同窗语气可惜:“那不就错过了与大伙同游的机会吗?大理寺可真是……” 沈情浅浅一笑,双手握起,冲昭阳宫方向行了个礼,笑道:“但若复核通过,我们可直接面圣,赴宫宴。” 同窗收回可惜之色,望着高中游春的锦衣学子们,又心疼起自己来了:“都说不拘一格降人才,可你抬眼看春风得意的那些人,有几个出身与我们相似?俱是世家大族子弟,虽读的同是圣贤书,可他们平日里不必劳作可一心读书,且有名师为其指点开悟,除了你这种天生会读书的,我们这种人,又怎能考得过他们?寒门学子,无根无基……不知就这样留在京中到底是喜还是忧。” 沈情不以为意,轻松道:“哎,莫要妄自菲薄,读书这种事从不分高下。以后同为天子臣,哪里还分什么出身?安了。” 同窗微微摇头,却不与她再争论,沈情虽也通晓人情世故,但对于官场上的弯弯绕绕,却似故意看不见一般,半点不开窍。 沉默片刻,同窗奇道:“喂,你戌时要到大理寺去参加复核,这都酉时了,怎么还在与我闲聊?难道不必准备吗?” 沈情伸出细长的手指,指了指自己脑袋,自信笑答:“读书十年有余,该准备的,都在这里了,还在乎这半个时辰的用功吗?” 戌时一刻,天空飘着毛毛细雨。 沈情赶到大理寺,门口等候的官员给她了一把伞:“沈情,是本人吗?” “正是学生。”沈情将身前的发辫扔向身后,抹了把脸,掏出粗布手帕擦了擦手,拱手一礼,“见过大人,有劳大人久等。” “哪里,沈学生还算守时。我是大理寺寺丞田享,跟我来吧。” 田享取过挂在墙上的提灯,引着沈情往东边走去。 “田大人,我是今日复核的最后一人?” “不错。”田享说,“少卿大人十分看好你,说你年纪虽轻,但书读的扎实,又知变通,将来定大有作为。” “谢大人抬举。”沈情又问,“学生可否问问今日其他考生的复核情况?” 田享手半握,在唇边轻咳一声,说道:“我大理寺一向严格,今年是想招录审案人才,你前头那五个人虽都博闻广识,但……” “学生明白了。”沈情暗暗心惊,知道大理寺定会严格筛选学子,却不料这般严苛,听田寺丞的意思,她前面那五位中榜学子,大理寺一个都没录。 沈情暗自思忖,大理寺内,主薄司务等管理文案书牍之职,一般是从经义科中榜之人中招录,如此看来,此次重开律法科考试,大理寺想要招录的,应该是司直或寺正。 寺正是除皇帝钦点外,品级最高的审案官,想来就算自己此番通过了复核,也不会可能成为寺正,这么一来,应该是司直了。 沈情持伞随田享行至东院,身份审核时,见今日在大理寺门前见到的青衫大人也在,他换了官服,朱红衣上飞白鹤,坐在正当中。 见此官服,沈情微惊,未料她今日在门前碰到的大人,正是大理寺少卿,立刻端正神色,行礼道:“学生沈情见过少卿大人。” 托同窗的福,来京路上,她了解了不少朝中大员们的家世背景。 就比如这位大理寺少卿程启,年三十一岁,是孝仁皇后楼闻悦的同胞幼弟,从父姓程,夫人……是当今四侯之一的朔阳侯傅瑶。 沈情垂眼,想起同窗所言:“你一向不在意这些,我便偏要与你讲。若要划分阵营,朔阳侯同故去的孝仁皇后是一脉,楼家与傅家是正经的世家大族,然比不得新宠,加之,孝仁皇后跟昭懿太子故去得早,先帝在位时一口气又封了三个侯,朔阳侯掌外事整日不在京中,福神公主登基后,说是四侯辅政,其实啊,哪里有朔阳侯的位置?要说真的辅政侯,还得是你恩师沈非的夫婿圣恭侯。” “沈知恩。”少卿程启开口道,“招录薄中,为何不填父母名姓?” “回少卿大人的话,学生不知父母名姓。学生年幼时,家中遭水患,共工无情,学生被卷入洪水之中,醒来后,不孝女只记得被救之后的事,忘了父母亲族,不知自己姓甚名谁。” 田享暗暗吃惊,悄悄看向程启,程启见她未说被昭懿太子搭救一事,倒是微微一笑,问道:“那又为何姓了沈?” “当年,崖州的父母官姓沈,学生有幸得以从了沈姓,入青崖书院开蒙读书。” 倒是个不错的回答,程启点了点头,闭目养神不再问话。 其余审核官员又问了些问题,身份核查算是通过,程启道:“你随我到后房验尸查案。” 程启持灯行在前,行至后院,忽听身后脚步声停了,转身,见沈知恩跪在地上,给他磕了俩响头,一抬头,脸紧绷着,表情严肃,眼中敛着光芒。 程启发笑:“为何跪我?” “当年,是昭懿太子救的我,若无他,也无学生今日。这些年学生发奋读书,就是为了能考入京中亲自谢恩,怎知世事无常……”她目光发苦,直了身子,看向程启,“学生原本是想去求沈相允学生到皇陵拜谢恩人,然今日遇到少卿大人,学生想,求少卿大人会更妥些。少卿大人是昭懿太子的舅舅,学生这两拜,一为借您谢昭懿太子当年搭救之恩,二为求少卿大人允学生到帝陵拜谢太子。” 程启持灯不语,细雨中,灯火微微打颤,与他撑伞的田享叫了声少卿大人,程启才回过神来,收了飘远的目光,说道:“你起来吧。” 他噙着丝缥缈的笑,说道:“还有什么昭懿太子,人都死了,你还去跪什么皇陵,你当他能知道?” 程启言罢转身,说道:“先把你的复核通过了,有的是时候让你谢恩。” 所谓验尸查案,就是把有疑点的案件重断一遍,包括核对前期验尸的检复单。 到了停尸房,程启递给她一卷案宗,说道:“这是刑部送上来的死刑案,尸体就在你眼前。” 沈情摸了摸衣领下的玉牌,祈祷自己好运,这才翻开案宗仔细看了,又上前掀去蒙在尸体上的白布单。 是杀伤。 犯人当场被缉拿,凶器也比对过了,就是犯人手中所持的菜刀。 犯人非正常人,有疯病,早年嗜赌,输光家产气死爹娘后,与兄嫂一起生活,死者就是他的嫂子,平日里因管教严厉经常责骂犯人,因而犯人曾言语多次要杀了死者。 只看案宗,并没有突出的疑点。 沈情围着尸体慢慢转着查看,又拿起死者双手反复查看,最后,她拿出夹在案宗里的验尸检复单,发现有两张,一张是死者的,一张是犯人的。 沈情看完检复单,抬头问道:“大人,能请当时验尸的仵作来吗?我想问他一些问题。” 过了不久,停尸房的房门轻叩三下。 沈情疑惑回头,验尸房的门自她进来后一直未关,这人进来还要再叩三下,可能是与民间忌讳有关。 这人……仵作? 沈情打量了进门人的衣着打扮,一时无话。 是个男人,瘦高个,很年轻,他穿着一身粗布白衣,从上到下裹得严严实实,只露着手和眼。 露出来的手指细长,跟白玉雕出似的,好看是好看,但沈情见了禁不住龇牙咧嘴,这人的手……就没几两肉,瞧着跟白骨似的,皮肤倒是白,就是白的有些……有些病态。 再看露出来的那双眼,动时虽也清明如波,但凝光不动时,却似醉非醉,恹恹的。 程启与田享都未说话,沈情凝神后,明白与仵作交流,也是考察内容之一。 沈情又看了眼检复单,看到上的经验人一栏,草书写着一个乔字,微微一礼,问道:“你是乔仵作?” 衣着怪异的乔仵作不言,只轻轻点了点头,动作轻的,如果沈情不是一直盯着他看,恐怕都不知道他有点过头。 “我是今日参与复核的中榜学生沈情,表字知恩。” 乔仵作又点了点头,长睫半掩的眼睛睁大了些,沈情有种错觉,他的目光比刚刚多了几分好奇。 是在好奇她的名字? 沈情收回目光,看向检复单,说道:“死者的这张检复单上说身上的刀伤共四十一处,三处致命伤,刀迹混乱。双手有伤损,为挡截抗争伤……” 她又拿出另一张犯人的检复单,念道:“你还验了行凶之人身上的伤,行凶者前额被钝器所伤,伤势较重,钝器为家中桃木匣,经比对,与创口吻合,头后侧有一处磕伤……没有了。” 乔仵作点了点头。 “你确定行凶之人除了头部两处伤外,身上再无其他伤痕?” 乔仵作再次点头,这次用了力。 沈情大拇指抵着下巴,明眸闪动,轻声道:“有意思。” 沈情转身,对程启和田享施了一礼:“大人,此案有疑。” 程启不动声色:“说来听听。” “死者双手有伤损,死前必与行凶之人发生过争斗,我刚刚看了死者的双手,除了抗争时留下的刀伤,并无其他伤痕,乔仵作在检复单上并未提到过。这案宗里,还有凶器的还原图,菜刀和桃木匣,皆是死者家中物品。” 沈情停下来,问乔仵作:“凶器还原图,也是乔仵作所画?” 乔仵作再次点头。 “可仔细照着现场还原了?” 乔仵作仍是点头,很用力。 沈情继续说道;“桃木匣上有血迹,我看图,似是印上的手指血印。那么,就说不通了。” 沈情背着手,一边踱步一边推测道:“我们来试着还原一下当时情形,犯了疯病的凶手拿起菜刀砍向死者,前几刀未中要害,死者抵挡之后,拿起桃木匣砸在了凶手额头上,凶手继续持刀伤人,砍中要害,死者死亡。这样推测,倒也合理。” 程启微微挑眉,答:“不错,你说的,就是刑部推出的凶案情形,也是据此定的死罪。” 沈情驻足,看向程启:“可是大人,别忘了,行凶之人的头后侧有一处磕伤。” 田享眨了眨眼,好奇道:“有这伤又如何?” “有这处伤,我们也可以这么推测。”沈情交叠着手背后,又踱起步来,“有没有可能,头部后侧的磕伤是行凶之人被砸了之后,昏过去倒在地上磕伤的?” “那刚刚的推测就矛盾了。”沈情说,“行凶之人犯了疯病,持刀砍死者,前几刀未中要害,死者抓起桃木匣砸向行凶之人,伤势严重,行凶之人昏倒在地,因而头后有磕伤。但这样的话,行凶之人昏倒,死者尚有呼救之力,砸昏行凶之人后,定会出门呼救……那死者身上的致命伤,又从何来?死者若能持桃木匣砸向行凶之人,定是尚有力气,没有致命伤的。若说死者未砸昏行凶之人,那就要弄明白,行凶之人头后的那处磕伤,因何而来。” 田享:“这……诶?” 沈情转向乔仵作:“乔仵作,我有事要问。案发现场砸伤行凶之人的桃木匣,有多重?可否能砸昏一人?” 乔仵作声音很低,说了句话。 沈情没听清,道:“你大点声。” “那桃木匣里装的是死者生前所有的首饰……”乔仵作哑着嗓子说出口。 听到这个沙哑如树皮的声音,沈情愣了一愣,忽然问他:“你是生病了吗?” 乔仵作轻轻的,极轻极轻的,嗯了一声。 沈情呼吸一滞,转过头去,看向程启:“少卿大人,我想去看看那位杀人疑犯。” “此案有疑,我虽不敢肯定,但学生认为,案发当时,可能有第三人在场!” 3.夜访刑部 程启让田享把大理寺通行腰牌给了乔仵作,并道:“带她去。” 乔仵作伸出细白如骨的手,执住灯柄,向沈情点了点头,示意她跟着自己走。 沈情明白这是程启允了她的请求,转身颔首:“多谢少卿大人。” 待二人走远,程启评价道:“口齿清晰,才思敏捷,面对死状如此骇然的死尸仍面无惧色,无轻视仵作之意,大胆质疑,满怀热忱提出亲审疑犯,连复核的结果都忘了问……后生可畏。” 田享跟着点头,问程启:“程少卿,这沈头名,大约是能通过复核了吧?这是第一个发现有疑后,提出要去提审犯人的学生,如少卿所言,着实老练沉稳,可堪大任。” 程启含笑道:“田寺丞,要不要与我打个赌?” “哦?少卿要赌什么?” “赌,这次的案件,是她成为司直后,查审的第一桩案子。” 田享听出了话中的意思,摸了摸胡须,笑道:“下官这是要恭喜沈学生了……哦不对,是要称呼她沈司直了。” 沈情还不知自己这次复核已经通过了,她提出亲审疑犯,一方面是因她认为复核是否通过要根据最终案件的处理结果来决定,另一方面,她也的确想查明真相,有疑的案件在她眼里,如同烧在心中的火,疑案不办,心火不灭,那焦灼感会使她彻夜难眠。 沉默不言的乔仵作在前方引路,带着她出了大理寺。沈情抬头,挪过伞,望向漆黑的夜空,细雨如银针从天飘落,她把目光缓缓收回,看向前面似裹一身白布单的怪人。 夜色中,他像玉树裹银霜,从宽大的粗布衣中,隐约能窥见腰身,沈情咳了一声,迫使自己回神,追上他,雨伞替他遮住雨水,问道:“疑犯没在大理寺?” “刑部。”他声音沙哑,加之遮挡着嘴的面巾,在细雨淅沥声中,模糊不清。沈情是根据模糊的发音猜测出他在说什么的,蹙起眉头,略微不满。 她从刚刚就想说这位乔仵作。勘验死尸时,尸体和周围环境的气味也很重要,甚至会在案件中起关键作用。即便有些尸体腐臭不堪,但为了准确判断死因,尽职的仵作也不会遮挡口鼻。另外,作为仵作,唱报伤情时,声音需洪亮,要口齿清晰让随行查案的官员和在场人员听清。 这两条,这位乔仵作占了哪条? 沈情腹诽完,继续给他撑着伞,或许是甚少有人这么做,乔仵作脚下顿了一下,低声道了谢。 沈情余光见他执灯的手微微颤抖,灯火也抖了起来,二人的影子映在墙上,拉的细长,灯火的颤动模糊了轮廓。 大理寺东行不出半里,拐过一道街口,便是刑部的牢狱司,二人步行至此,乔仵作向值夜官出示了手中的通行牌。 值夜官接过通行牌,问沈情:“你看着面生,姓什么,是何官职?” 沈情道:“是参加大理寺复核的学生沈情,来牢狱司提审疑犯李复是学生今夜的复核内容。那通行牌是程少卿给的,请大人核对。” 那值夜官收了牌盖了戳,打开侧边门,让他二人入内。 乔仵作抬了抬手,长长的袖子盖着手,只露出如贝的手指尖,勾了勾,示意沈情跟上。 这里是刑部牢狱司,背阴而建,多关押重犯死囚,平日里就比他处阴冷,今夜有雨,更是寒冷潮湿,冰冷的风如刀割膝盖。 乔仵作走得不稳,有气无力垂着头,发丝从兜帽里滑出来,模样很是憔悴。 从门口到提牢厅那一段路,他走了许久,沈情看他着实辛苦,便问道:“你身体不打紧吧?” 乔仵作点点头,终于到了提牢厅,他慢条斯理将手中提灯挂于墙柱之上,招手让沈情随他来。 沈情收了伞,靠着墙柱放好,伞上的水凝成一滩小水洼,她拿出手帕擦去溅在鞋边裙摆的泥点,一抬眼,瞧见乔仵作脚面和衣摆干净整洁,无半点泥点,惊诧不已。 她回忆着刚刚乔仵作的走路姿势,虽体虚不稳,却如闲庭信步,慢且不乱。 一个仵作,还挺讲究。 提牢厅值夜的官员年岁不小,正在整理公文,见到乔仵作也没起身,只搁了手中笔,问道:“是小乔吗?天下着雨,你怎么出来了?身体可还好?” 乔仵作点了点头,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又退后几步,伸手一礼,优雅做了个请的手势,让沈情上前去。 沈情会意,见这位官员身穿青色官服上绣白鹤,行了礼介绍道:“学生沈情见过大人。” “沈头名!早有耳闻,小小年纪便是律法科头名,这真是后生可畏呀!”这官员起身回礼,“我是刑部刑查陈固。” “陈大人。”沈情掏出案宗,递给他,说道,“这是案宗,是学生今日的复核内容,今夜前来,是想让大人提疑犯李复来,我有话想问一问他。不知这合规矩吗?” “李复?”陈固道,“提是能提来,只是这李复是个疯癫之人,言语颠三倒四,恐沈头名不好审问啊。” “无妨,让我见一见他。” 陈固叫来人去提李复来,这边给沈情沏上茶,让她坐下,又转头指着墙角的椅子,对乔仵作说:“小乔啊,你也坐那边休息吧。” 乔仵作摇了摇头,陈固便道:“坐吧,没事的,身子骨不好就要多休息。” 沈情愣了一下,看了看手中的热茶,推给了乔仵作。 乔仵作那双墨色的眼睛立刻有了光,感激地看着她,无声道谢。沈情轻咳一声,转头与陈固说起这桩杀嫂案来。 提及案件疑点,陈固摇头道:“这只是解释不通的地方,沈头名,这案子凶手是当场被村民缉拿送官的,一目了然,不会有疑,不然我们也不会这么快定了死罪送大理寺复审。” 沈情问:“可有目击证人?疑犯可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 “全村的都是证人,他自己也说杀了。”陈固喝了口茶,道,“尽管无人目睹案发情形,但好几个村人见犯人作案后提刀狂笑,衣服上全是杀人留下的血,不是他还能有谁?当日村民报案,我们已经问过了,这李复早先是个赌徒,劣迹斑斑,家产田地输个精光,活生生把父母气死,他自己大病一场疯了,疯了后才戒了赌,平日里跟哥嫂一起住,不能帮兄嫂做活,还要兄嫂照料,整日在村里晃荡,跟小儿们疯耍,唉……” 沈情问道:“兄嫂……李复哥哥呢?” “家中田地被李复输光后,李复哥哥凭借拳脚功夫,到汤面薛家给人看护院子了。” 沈情好奇:“汤面薛家?” “开面馆的,面做得还不错,就在西街码头前,沈头名可以去尝尝,尤其是老板娘做的阳春面,好吃极了。” 廊外传来狂叫声,惊的陈固失手摔了茶杯,口中骂着晦气,拿起门后扫帚打扫碎瓷片。 “人提来了。” 两位狱卒提着一个头发蓬乱身形干瘦的人进了提牢厅,那疑犯手脚皆负铁链,拖在地上哗哗响,他口中念念有词,蓦地又是一声尖叫,似哭似笑。待把他放下,狱卒一松手,他便探着手,向陈固抓来,眼神发痴,大声喊着:“扫地!嫂嫂我给你扫地!” 陈固便举起扫帚抵着他,高声呵斥着,让他老实点,抹了把汗,对沈情说道:“沈头名,这就是李复。” 李复飞快地爬过来,又抱住陈固手上的扫帚,口中叠声道:“给我!给我!” 陈固举起扫帚,作击打状,把李复吓得抱起头,蜷缩成一团,滚至墙角瑟瑟发抖:“嫂嫂打我!打我!” 沈情走过去,蹲了下来,在陈固的惊叫声中,掰开了李复的手,拿至眼前。 李复的手除了脏,竟无半点伤痕,想来应该是从小未吃过苦下地劳作过,连茧子都摸不到。 沈情咦了一声,抬头仔细打量着李复。 尽管瘦脱形了,眼神也浑浊了,可要洗干净脸,梳了头,这人定是个好相貌。沈情笑道:“爹娘生了副好皮囊,可惜了……” 许是听到了爹娘二字,李复抓住了沈情的袖子,如孩童般,巴巴念着:“娘……嫂嫂……” “让我看你头上的伤。” 这李复还没洗脸,脸上的血迹早已干涸,有的被他用手搓了,成了碎屑,挂在眉毛上,脏兮兮的。 乔仵作走来,撩了衣摆,双膝跪在地上,手撑着,努力出声介绍道:“你看他前额……的伤。” “挺深的。”前额那处伤清晰可见中间被角状物体敲出的痕迹,比普通的伤要深一些。 “是桃木匣的角……”乔仵作细微的吸气,努力让她听清,“头后枕骨那里,不是这样的伤。” 沈情按住李复,转了个头,拨开结着血痂的头发,看到了乔仵作说的那处伤。 “这处伤创面平整,一定不是匣子砸出来的。”沈情拇指抵着下巴,陷入沉思。 好一会儿,她收回手,说道:“刚刚好像哪里不对,嘶——到底是哪里不对呢?” 她看向扫帚,又看了看安静下来,像受惊的孩子一般偷眼看她的李复。 沈情站起来,问陈固:“陈大人,这案子是什么时候报到刑部来的?” “前天事发就报上刑部了。”陈固说,“一般这种证据确凿的案件,定罪也快。这不,我们昨日就把案宗交给你们大理寺复审了。” “我要去看现场。”沈情说。 陈固奇道:“沈头名可是觉得哪里不对?” “解释不通。”沈情说,“案发当日又无人目击,不能这么草率定罪。当死者和疑犯都呈现出解释不通的疑点时,我便不能轻易下结论。何况这是我的复核考题,小心仔细总没错的……” “沈头名……”陈固道,“大理寺可从不用疑案复核中榜学子啊!能给你们的,一定是案情简单的,只是走个过场,且复核只是考察学子们面对不同死状尸体时的反应,是否惊慌,是否害怕,如此罢了。若不合格,看完尸首,就领牌至地方历练了,怎会让你肩负复审疑案的重任呢?您……您只是个刚考中的学生啊!” 沈情震惊:“诶?” 4.汤面薛家的老板娘 沈情夜不能寐,辗转反侧。 他们这些出身寒门的学子,住不起单人单间,通常是几个同乡在便宜点客栈里同住一间大床铺,再用隔板隔开几个床位,以此方式节省银两。 因而,沈情睡不着翻身叹气,扰的一板之隔的同窗也睡不着。 同窗叫梁文先,今年二十一岁,是个眯眯眼包子脸,据说就是因为这张白嫩的包子脸,实在不像是种地人家的孩子,让家中长辈认为他生的是富贵官相,这才狠心供他读书。梁文先也争气,多年苦读,此番京试的成绩虽不能参加百贤游春,但也可留在京中为官了,听闻明日就可知道他任职何部,是何官职了。 梁文先敲了敲隔板,不耐烦问道:“沈机灵,你耕地呢?” 他这人说话,总是有气无力的,也不带情绪起伏,就跟他脸上的表情一样,基本风平浪静,没有起波澜的时候。 “对不住。”沈情叹了口气,保持住姿势,不再翻动。 梁文先坐起来,从隔板上方的缝隙往下看她,“沈机灵,怎么了?你不是通过复核了吗?为何叹气?你今晚拿下的官职是大理寺司直啊,六品,满两年之后,就可升寺正了,你这一考,算是苦尽甘来了,还有什么不满的?”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我哪里是不满官职。”沈情喃喃道,“我实在放不下那个案子。” 梁文先道:“一个复核考试而已,怎会给你疑案?大理寺那种地方,审案查案,都需有经验者携带数月才会单独给你案件。莫要太当真,他们不会真把重案给你的,你是考了个头名不假,但你也才十七,初出茅庐一个丫头片子,就算案件有疑也不会交给你查办。沈机灵,看在同窗的情义上,我求求你,活的简单些罢。” 沈情不语,头枕着双手,仰面望着天花板。梁文先以为她放下了,遂盖被睡觉,哪知没多久,听见沈情骂了一句:“啧,那个仵作!” “又怎么了?”梁文先打了个哈欠,问她,“复核的时候,和仵作配合不来吗?” “那怎么可能。”沈情颇有自信道,“我同谁相处不来?” 说来也怪,也许是上天仁慈,为了让沈情这个无父无母的孤儿活的容易些,赐了她一个本领——天生好人缘。 从小到大,沈情运气极佳,无人刁难过她,脾气再暴躁的人,见了沈情,也会心平气和与她说话。 “那你叹什么气?听起来像是不满仵作一样。沈机灵,我还要提醒你一句,在京为官,莫要苛待这些人,仵作虽身份低微,但也是人,论出身,在达官显贵眼里,咱们这些无家世倚靠的,跟仵作是一样的,你可千万别做了官就对这些人区别对待,明白了吗?” “歇歇吧,梁老爹,啰里啰嗦。我这无父无母的乡野丫头,又怎会瞧他不起?”沈情侧过身去,闭上了眼,秀眉轻蹙。 她认为案件有疑,可那也是道理上行不通,她怀疑案发现场有第三人,但却找不到证据支撑。 晚间在刑部,明明已经察觉到关键信息就在手边,可她怎么也想不起来到底哪里不对,现下趁夜深人静,她从头仔细想那件疯小叔杀嫂案,却总有错觉,那仵作身上的味道还绕在她的鼻尖不走,而一想起那个潮湿清苦的味道,乔仵作那双乌溜溜又病恹恹的眼睛就会在她脑海里飘来飘去,乱她的思绪。 那个乔仵作身上……有着一种药味。不是生药草的味道,而是把药草煎煮之后的药味,湿润苦涩,味道很淡却萦绕不去,如影随形,像是已经入了骨,尤其今夜有雨,那味道随着雨,像是沾到了她的衣裳发梢上,挥之不去。 沈情翻了个身,闭眼抬头,仰躺在床板上,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 除了人缘好,上天还赏了她一个本事,就是鼻子灵,不管臭还是香,到她鼻子里,至少要再浓郁一倍。 梁文先迷迷糊糊道:“沈知恩,你要忍住不翻身,让我睡个清净觉,我明日得了官,请你去吃八文钱一碗的薛家汤面……” “薛家汤面?”沈情手睁开眼,倏地坐起,拍身下床板,“我怎么把他给忘了!李复的哥哥!” 一夜之间,丧妻失弟,家中发生这样的惨案时,身为家主的他又在哪?是否在现场?又是何反应? “梁文先,明日去吃面!”沈情眼睛亮了起来,“我请你!” 三月初九,风停雨住,阳光明媚。 沈情早早地到大理寺报道去了。 大理寺六品司直的春制官服乃春蓝色,领口袍袖两指宽的铁灰边,上绣白兰,象征清廉高洁,官袍外罩扣拢,胸前则是一只针绣的狴犴。 大理寺分管物资粮饷的李姓官员道:“这是春制的官服,无论是到地方巡查还是在大理寺内当值,都需穿在身上,且要得体。” 今日是来大理寺取日常用物,沈情推了个小板车紧紧跟随在这位李大人身后,边走边问:“李大人,夏制的官服何时来领?” “沈司直莫急,夏至前定会发放,到时等宫中通知便是。你需记得,待会儿换了衣裳,去事务司正厅谢过少卿。” “晓得了,多谢李大人提醒!” 刑部又送来了一些案宗请大理寺复审,程启揉了揉眼角,余光瞥见一角春蓝色闪动,从案宗抬首,见沈情站于正厅当中,弯腰拱手,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沈知恩。”程启合上案宗,按照惯例,嘱咐了她几句大理寺条例,又问,“腰牌带在身上吗?” “带着。”沈知恩把腰牌拿在手上,手指抚摸过腰牌上的名字。 “拿着它,告诉我。”程启在正厅河清海晏牌匾之下负手而立,“你到大理寺是为了什么?为报君恩,为国为家,为名为利,还是为了苍生黎民?” 每有新官上任,面对这个问题,回答大抵相同,无非是为国家也为苍生,不负君主提携之意。 沈知恩摸着腰牌,如明珠般的眼睛不躲不闪看向程启,铿锵有力道:“为求真相,为民洗冤,为行正道,不愧我心。” “哼……”程启眼微微一眯,狭长的眼睛愈发窄了几分,他嘴角挑起,似笑非笑道,“你倒是与众不同。” 程启呷了口茶,从怀中取出一枚玉牌,道:“沈知恩,我给你请了牌,可至皇陵谢恩。你何时要去,给我个话,宫中可是要派人跟着,指导你谢恩的跪姿仪态。” 沈情从未想过谢恩还需宫人指导,然转念一想,那里毕竟是皇陵,要给先帝和昭懿太子谢恩,自然要遵礼法,行为得体。 只不过这个时间…… 沈情问道:“何时去,下官能决定?” “你若要在宫宴前去,三天后的三月十三,日子合适,宫中的礼法官会安排。”程启面无表情道,“你若有旁的事,宫宴之后去,那我便回了宫人,推至三月二十七那日洒扫祭拜。沈知恩,你选什么?” 程启将沈知恩的知恩二字念的颇重,沈情犹豫片刻,问:“少卿大人,小林村杀嫂疑案……我能跟着复查此案的寺正大人一同前去吗?” “哦?”程启微笑,“这么说,谢恩与查案之间,你选查案?” “证据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隐匿,时日越久,查案越难。下官誓要公正办案,雪奇冤,缉真凶,下官待此案终了,查明真相,无愧天地良心之时,再去谢昭懿太子救命之恩!” 程启拿起手边的卷宗扔给沈情:“拿着,此案是刑部主事刘桐所呈,你若有疑,把案宗送回刑部去,找他重审便是。” “哎。”沈情接过案宗,走了两步,才想到这是程启允她这个刚进大理寺的新任官员单独查案,连忙回身谢道,“多谢程少卿。” 沈情离开后,正厅的文职官员说道:“少卿大人,这就让沈司直接查案子,会不会太难为她了?要不下官去请寺正来,与沈司直一同前去,也好指点一二?” “不必。”程启眼露笑意,“古往今来,有本事考律法头名的,怎会是普通人。傅瑶当年,也是新官上任就能独当一面的。” 他口中的傅瑶,即是他夫人朔阳侯,十八岁承袭侯爵,挑起御史台重任,彼时楼皇后暴病而亡,楼家风雨飘摇,累及姻亲傅家,傅瑶在朝中每一步都危机重重,险象环生。 “能者,年少成名。”程启一字一顿道,“才,不试不知。若她沈知恩能担重任行正道,昭懿太子便没白救她,也算是那年水患,他陷入无尽黑暗中唯一的欣慰之光。” 得知是因昭懿太子之故,因而少卿要试沈司直之才,官员敛眉低目,不再言语。当年水患啊,都言水火无情,天灾过后,朝中便转了风向。君心难测,风水轮转,楼家与傅家的气运,似也随楼皇后一同消逝了。 沈情走在四方街上,官服穿在身,便觉重任压在肩,她打起精神,决心严格复审此案,不放过一星半点蛛丝马迹,万不能丢了大理寺的颜面。 到了刑部,却得知早先审查此案的主事刘桐至京郊办案去了,让她午时过后再来。 她一只脚刚迈出刑部,就见梁文先穿着黛青色官服,迈着别扭的方步走来。 “哟?梁大人。”沈情理了理官服,拱手行礼,同他玩笑,“官服穿在身,连如何走路都忘了?” “别打趣我了。”梁文先正了正头上的帽子,给沈情道了个礼,“沈大人,下官七品。” “吏部很不错了。”沈情笑眯眯答道。 梁文先直起身,道:“带你吃面去。” 走出四方街,梁文先才道:“此番分至吏部,实属我幸。但这官场形势,我今日刚去,便能感受到各部之间水火不容剑拔弩张之感。我吏部尚书是圣恭侯,也就是你恩师的夫君。” 沈情点头道:“这我记得。” “六部圣听司都在一处,我们隔壁就是兵部,来来往往,低头不见抬头见,今日兵部尚书不在,唯侍郎在,见了圣恭侯神情颇为不屑,我想这兵部可能与三位新侯不合……” 沈情打断他:“你知道汤面薛家的什么面最好吃吗?刑部的陈固大人告诉我,说薛家老板娘做的阳春面乃京中一绝。” 梁文先叹息:“你又不听……” “唉,今日天清气朗,何故要讲些捕风捉影之事?” 梁文先再次叹息:“……宫墙之内朝堂之上,那些风雨何时停歇过?罢了,不同你说这些了,你那案子交予同僚了吗?” “我吃了面,就要去查办此案。”沈情道,“承蒙程少卿信任,我能复审此案,了却心中疑惑了。” 梁文先震惊:“单独交予你?” “梁大人,我可是大延第一个十七岁考取律法科头名的人。”沈情扬起脸,煞有介事道,“良才善用能者居之,我既能胜任,为何不可将案子单独交给我?” 薛家汤面在京城西侧,店铺临昭川,因近码头,又是饭点,生意火爆。小店内坐不下了,店家就在门面外支了棚子,摆上桌椅碗筷,后来的客人们就坐在外面,吃完抹了嘴就走,给等在一旁的客人让位,不敢过多停留。 远远看到面馆前的盛状时,沈情驻足,说道:“梁老爹,我们错了。” “怎么?” “不该穿着这身官服来。” 她话音刚落,便有眼尖的伙计上前招呼,连连鞠躬:“大人们请上座。” 外头赤膊吃面的码头工们瞧见他俩也都挪了屁股,十几个人挤在一张桌旁,有的站起来,只为给他俩腾个干净的桌案椅子。 梁文先的脸如同晚霞下的白面馒头,红了个透,摆手道:“诸位工友不必客气,一起来吃,一起来吃……” 可惜无人响应。 “算了,梁兄,既来之则安之。”沈情撩起官袍,稳稳坐到椅子上,问倒茶水的伙计,“小哥,听闻你们老板娘做的阳春面是京中一绝,给我们来两碗。” 伙计道:“好嘞,我这就去请我家老板娘!” 周围吃面的工友们都停了筷子,惊喜万分:“今日能见老板娘了!” 沈情闻言咋舌,才知这薛家汤面的老板娘是需请才出来做面的。 梁文先两眼发直,满脸憧憬道:“今日托这身衣服的福,得以见老板娘容姿了。” 过不久,面摊上又来了不少人,多为年轻体壮码头工,一个个伸直了脖子朝店里望,盼着老板娘出来。 沈情暗暗惊奇:“这老板娘长得是有多美貌?” 一盏茶功夫,一挽发妇人挑帘而来,细眉杏眼,红唇噙笑,腮边俩梨涡。 这美貌妇人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汤面,十指涂鲜红蔻丹,衣袖高高卷起,露出两截如藕皓腕,腕子上缀着几串玛瑙玉珠,款款莲步行至沈情与梁文先桌旁,侧身放下面,媚眼如丝,娇笑一声,提石榴裙福身一礼:“二位大人慢用。” 梁文先哆哆嗦嗦站起来,眼神飘忽不定,微微鞠躬,喃喃道:“老板娘辛苦。” 沈情看呆了,与她身后那群码头工一样,已然成了傻子。 待老板娘回后房,沈情才回过神来,拿起筷子笑着摇头:“倒不是容貌倾城,然这身段风情当真是京中一绝……” 再尝面,滋味一般。 沈情含笑点头:“原来如此。” 并非面好吃,而是做面的人好看。 梁文先道:“她是薛家汤面的第三代传承人,有个夫婿,病逝一年有余了,她也未另结良缘,一个人支撑着面馆,抚养幼子……” 沈情惊的面都不吃了,一根面高高挑起,问他:“梁文先,你这个外地来的是怎么知道她家事的?” “我是男人啊……”梁文先仍是那副无起伏的表情,仍是不带半点情绪的语气,“男人有男人的消息来源,半只脚踏入京城,就会有人告诉你,哪里有风姿绰约的女人,她们近日过得如何,家中有何烦恼,只要你不堵住耳朵,不到一天便清清楚楚。漂亮女人的消息,都拴在风上,是传播最快的……” 沈情这个才十七,还称不上女人的女娃子龇牙摇头:“你们男人啊……” “怎么了?”梁文先出身望着面馆后房,说道,“从前只是听说,今日得见,简直三生有幸。这种美似昭水之神的人物,当真让人怜之爱之……” 沈情翻了个白眼,实在忍受不了好友白胖包子脸上出现如此痴傻的表情,她端着面碗转过身去,忽见一熟悉身形坐在面棚下一角的小矮凳上吃面,因地方不大,人多又拥挤,那人几乎蜷成一团,这碗面吃的甚是委屈。 沈情一愣,认出了他。 乔仵作,不会有错。他那一举一动,不像是在乱码头前坐在小板凳上端碗吃面,而像是在戏台上梳妆打扮齐整后,不紧不慢姿态优雅的表演美人用膳。 沈情笑了起来。在所有男人回味老板娘风姿,双眼发飘望着后房的时候,这人低头专心吃面,倒显得别具一格,万分可爱。 “乔……”沈情叫了一半,想起他是仵作,不适合在大庭广众之下喊出来,于是清了清嗓子,放下面走了过去。 乔仵作只顾吃面,吃着吃着,发觉人影遮了光,一抬眼,连忙放下碗筷,咽了口中的汤面:“沈大人?” 声音虽还沙哑,但比昨晚要好很多。 乔仵作一抬头,撞进沈情眼里,沈情便失了声。 这人……眉目温柔如画,虽眉宇间萦着淡淡病气,然雪肤明眸,眼尾带勾,长睫一抬,那掩在眸中的风流如妖惑人,那点病气便如同美玉微瑕,越瞧越可爱了,真真夸他一句俊美无俦也不为过。 沈情失了声,再看又失了神,迫自己凝神后,心中先庆幸:“得亏他昨晚只露了眼睛,不然这张如玉俊颜能当场乱了我心神!” 沈情蹲下来,脸上挂了笑,温声道:“还未问过乔仵作名字?” “……乔老爹未给我名,叫我小乔就好。” 沈情念了几声,笑道:“如此称呼,倒是与你亲近了不少。” 梁文先走了过来,得知窝在小凳上,这位姿容不俗的男人是昨日沈情提到的那个仵作后,很是有礼的颔首致意。 “这是我同窗,梁文先,在吏部任职。”沈情软下声面带微笑介绍道。 声音柔的能掐出水来, 梁文先小眼一抽,道:“沈知恩,你病了?怎么好端端的,这般温柔?” 沈情不动声色,含笑踩了梁文先的脚,并对乔仵作说:“昨日因复核之故,忘了问候你。今日看你气色,倒是比昨日好许多,想来病要痊愈了。是染了风寒吗?” 乔仵作受宠若惊,细白的手指紧紧叩住面碗,道:“只是天气乍暖,一时不适,喝了些药……” 梁文先见一个如此容貌的人,说话时的声音却像破风箱,便问:“你嗓子……” 乔仵作垂下眼睫,很努力的清了清嗓子,说道:“吃错药了,伤了嗓子。” 沈情仍是含笑柔声道:“咳,是我们疏忽了,你快吃面,不打扰你了。” 乔仵作放下面碗,小声道:“我吃完了……” 沈情惊喜迅速攀上眉梢,咳了一声,搓手道:“真巧,我也吃完了。等会儿要到小林村去复审那桩案子,不知乔仵作可有时间随我一同前往?我是想,死者的伤是你验的,许能在复审中帮到我……” 梁文先回头看了眼桌上沈情剩下的半碗面,大惊。 吃完了?饭吃完了?剩了半碗面你就说吃完了? 沈情啊沈情,你可从不会浪费粮食啊! 沈情冲梁文先眨了眨眼,做了个口型:“那半碗面归你了。” “乔仵作,怎样?” 乔仵作点了点头,哑着嗓子说:“好。” 5.李甲 沈情与梁文先分手,带着乔仵作摸到了小林村。 小林村在昭阳京西郊,离薛家汤面店铺不远,不到半个时辰就看到了村口的木牌。 ——昭阳京小林村 沈情停下来,左看右看:“不知李复家是哪一户。” 蹲在村口土堆上端碗吃饭的村民见到她身上的官服,从土堆上蹦了下来,一边吃面一边说:“大人找村长吗?跟我来。” 乔仵作见她犹豫,说道:“让村长带你去李复家。” 他嗓子没好全,说话声音仍然很低,为了让沈情听清,他靠得很近,那股湿漉漉的药草味又钻进了沈情的鼻子里。 沈情点头,跟着前面带路的村民去见乡长,分心想身边这位乔仵作。 “昨日你捂得严实,我早该知道你病还未好,让你劳心劳神,实在是我失礼。”沈情与他攀谈起来,一转眼,见他就在自己身旁,咫尺之距,那张脸像块洁白寒玉,长长的睫毛垂着,眼睛注视着地面,似在认真数自己的步子,细看又觉他眼神淡漠。 吃饱了饭,他看起来比昨天要稍微鲜活一些,至少唇尚有血色,唇珠微翘,嘴角却似委屈一般微微垂着。 乔仵作这人,像仵作又不像仵作。身上有死气,像是已经入土的人,沉沉的不起波澜,却又因出尘的气质,像天仙下凡历劫受难,委委屈屈,不沾半点烟火之气。说话时表情起伏轻微,但不似梁文先那种半死不活有气无力的表情,而像是从出生起就不会大哭大笑一样,不接地气,不染尘埃,缥缈又不真实。 沈情后知后觉,心道:“终于知道这熟悉感哪来的了。” 像她家乡崖州的一种节庆玩偶,各个都是天上请来的神,漆白了脸,穿着彩衣,五官精致漂亮,用线牵着,四肢能动,为大家撒花撒福,脸上却没任何表情,无心无情。 “昨晚有雨。”乔仵作小声说道,“我怕风雨从衣缝里钻进来,才作那种打扮,并非沈大人失礼,是我失职。” “原来如此。”知他是因病不得吹风的缘故才把自己包裹那么严实,沈情眼神变得温柔,道,“我不了解缘由便先怪罪你失职,是我不对。” 小林村的村长是个四十多岁的农夫,长须垂胸,因长期下地劳作,与京中的同龄官员们相比,至少要老上十岁。沈情见这种长相的老人家,总要软下声说话。 那村长惊讶于沈情的年轻,但官服名牌做不得假,听沈情是大理寺来复审李复杀嫂一案,很热情的带她去李复家。 “李复平日在村里表现如何?我观刑部呈上来的案宗,是说他经常提着家里的刀在村里四处游荡?还说要杀嫂?” “是啊!这个李二子……李复啊,小时候好好一孩子,李家夫妇还特地送他邻村先生家中念了书,指望他好好念书出人头地,可这孩子不学好,竟迷了道,跑贼船上去赌牌九,越赌越大,最后债头要他白银一千两,不然就要捉了他去崖州做苦工,李家夫妇心疼小儿子,卖了田地换成碎银给了债头,可他却还要去赌,李家夫妇拦不住,当场气死了……” “自萧成神宗起,昭阳京就禁赌了,李复去的赌坊在何处?发生这样的事情,为何不报官?” “我们报了的!没用的,京衙的大人都说抓不了的。”村长摇手,“大人不知,我们村还好,越临近码头的,赌得最狠。那些赌头们都不在地面上开赌坊了,都是在船上,不起眼的几条船,那些船夫码头工们就在那上头赌,赌徒哪里来的都有,上了船就离岸,只要京衙的捕快们去查,他们收到风声,赌具倒入昭川,抓都抓不到啊……” 沈情沉思片刻,道:“罢了,这事我回去会报给京兆府。我们还是来说说李复的事吧,李复当时杀嫂时,有目击证人吗?” “有的有的。”村长说,“李二子家住东边最靠里头,隔一条路就是王舍家,两家挨得近,当晚的动静,王舍家的可都听见了。” 沈情又问:“王舍家几口人,都谁听见了?” “六口人,他家中有四个孩子,大女儿是个书呆子,那晚恰巧在彻夜温书……说是听的一清二楚。其他几个都是豆丁小孩儿,两眼朝天只知道吃和耍,天天跟着李二子在村里各家各户胡闹……两家只隔了一条道,吵起来都听见了。” “听到吵闹声,却没人出去看?” “大人,自从李二子疯了之后,每晚都有这么一出,他一闹,李家嫂子就骂,大家早习惯了……” 沈情点了点头,又问:“李复的兄长呢?” “李甲啊?”村长叹了口气,“可怜,在家哭老婆兄弟呢,昨日央我去京衙问啥时候能把媳妇还他好办丧事,京衙人让我们等刑部的消息,说是定了罪才能让他媳妇入棺……” 若案有疑,大理寺是要对死者进行复检,沈情神情不太自然地轻咳一下,说道:“当晚事发,这个李甲没在家中?” “他要是在家,又怎会发生这种事。”村长摸了摸胡子,摇头叹气,“家中无田,李甲只好到城里寻差事,给人看家护院,月末算了工钱才回家一趟,把钱交给媳妇家用。可怜见的,这孩子命苦,那日村里头的人去他做工的地方找他,当时就走不成路了,还是我儿子给背回来的,回来瞧见家里的惨事,坐在地上差点哭断气……” 沈情点头,若有所思道:“听起来很是悲痛,夫妻俩的感情一定很深。” “李甲这孩子,老实本分,在外头挣的钱都给了媳妇,他媳妇要说也不错,李甲常年不在家,家里大大小小一堆事,都是媳妇操办的,就是嘴上说的话不中听,跟刀子似的,老是骂李二子,唉……这疯子,真是作孽啊!” “李复这个人,经常会说要杀了嫂子这种话吗?” “是啊,我们都没当真的!”村长说,“每次他说要杀了嫂子,被他嫂子听见可是要挨一顿打的,挨打时抖抖索索跟个小鸡似的,嘴里说着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我们都当他没这个胆。到了,就是这里。” 李复家的房子在小林村最东边,共三间屋子,砌了矮墙,围起了一个面积不大的小院子,东边屋旁用木头围了个猪圈,两头不大的小猪正在吃食。 村长高声道:“李甲,大理寺的大人来看你了。” 村长推开院门,请沈情和乔仵作进来。 沈情打量着院子四周,脚踩进院子,见鞋面上溅起的泥点,想到乔仵作走的一脚鞋不沾尘好路,立刻去看他的鞋。 村中土路不似四方街和刑部用青石板铺就的路,昨晚细雨润了泥,村中土路虽不及大雨过后的稀泥软土粘脚,但也在鞋边缘留了土痕。 乔仵作当然不是真神仙,一路走来,鞋边缘也多了些软泥。 “李甲!”村长连喊了好几声,李甲没应声,倒是旁边王舍家的小孩儿们扒在墙头看热闹,冒出参差不齐的三个毛脑袋。 最大的顶多七岁,缺了颗牙,看见沈情身上日头一照泛光的官服,尖声叫道,“姐!别读了,来看大官!” 沈情道:“如此近的距离,想来有丁点动静,都能听到。” 李甲也终于闷声应了,中间主屋的门窸窸窣窣,好一会儿才开,从里头走出一个年轻男人。 身材修长,双腿笔直,穿着旧衣短衫,额前飘着几缕碎发,眼睛布满血丝,下巴处起了层胡茬,表情很是萧索。 沈情心道:“这兄弟俩,都生的一副好相貌。” 李甲与李复五官相似,浓眉大眼,鼻挺嘴正,许是在外做工时间久了,他晒出一身古铜色的皮肤,衣袖高高挽着,露出的肌肉结实有力。 “见过大人,不知大人来,可有什么事?”这位李甲一开口,声音跟昨日乔仵作的声音有一比,都像锈铁锯树。 看来是哭惨了。 沈情道:“我是大理寺司直,姓沈。今日来是按规矩复审此案,了解些情况,乔仵作。” 乔仵作抬起眼,默默无声地看向沈情。 “当日是在何处发现的尸首?” “主屋。” 李甲愣了下,彬彬有礼道:“大人请。” 主屋地方不小,进门左手边就是床,床尾是李甲媳妇的梳妆台,右手边是俩装衣置物的木箱子。桌椅都在西侧放着。 沈情站在屋内,环顾四周,淡淡扫过墙上的血迹,对一旁的李甲说:“节哀。” 李甲垂目,神色哀伤。 地上应该只是用扫帚打扫了,血迹淡了不少。 沈情看了眼床,床上的被褥卷了起来,搁在床头,被褥下的血迹渗下来,留在了床板上。 看到床板上留下的那摊血迹,沈情眸光微闪。 “乔仵作来时,人在哪?” “床上。”乔仵作回答,抬手指了指床有下一片黑色血迹的地方,“但她是在这里被发现的。” “有人动过她?” 李甲忙道:“大人,是我……我,地上凉,我不愿锦儿躺在地上……” “哦。”可以理解。 沈情背着手在屋里转悠了一会儿,走走停停,抬头低头,最后,在里门口不远处蹲了下来。 “乔仵作。” 沈情指着地上淡淡的线状血痕,又指了指自己脑袋,说道:“你看这一处,像极了这里的伤。” “嗯,我写了。”乔仵作回答,“当时还有擦痕……” “擦痕?” “很轻微的移位拖拽……所以血痕是锯齿状的。”乔仵作说,“现在不明显了。” 沈情沉默下来,托着下巴沉思。她看着四处留下的黑色血迹,轻声说道:“少了样东西。” 验尸检复单里,没有提到。 沈情想不明白,目光一转,瞧见梳妆台上的桃木匣,走过去,拿起来打量。 桃木匣很重,大约与她的小手臂一样长度,不算大,匣子上装了铜扣锁,不需要钥匙,只轻轻一按盖子就能关上咬紧扣住的那种,打开时用些力气就可以。 沈情翻来覆去找盒子上的血迹,并未找见。 李甲见了,说道:“大人可是在找血污?草民擦过这匣子……这里头,都是锦儿生前珍爱之物我就想擦洗干净了,等接回锦儿,一同下葬……” “哦。”沈情放下匣子,用力打开匣子,朝里面看了一眼,见匣子里的珠串与簪子纠缠在一起,大多倾于一个方向,合上盖子,问道,“家中钱财,一般收拾在何处?” 李甲愣了半晌,摇了摇头:“平素我在外做工,家中都是锦儿料理,我实在不知,这次出事,我无心顾及找这些……” “嗯。”沈情淡淡嗯了一声,走出屋外,“看来不是谋财害命了。” “乔仵作,你是何时到的这里?” “次日卯时。”乔仵作回答。 “那时,这匣子在哪放着?” “……地上。” “里面的首饰没洒出来?” “没有,匣子是平放在地面上的。” 沈情微微动了动眉。 李甲跟了出来,神情悲切追问道:“大人,我何时能接锦儿回来。” “还要几日吧。”沈情说,“大理寺会尽快处理此事,想来不会太久。” 她在西侧的房间内转了一圈,西侧房间靠着墙外的小路,起了灶台炉火,西边还开了个窗。沈情看完,又踱步至东边屋子,看了一圈,李甲说道:“这边是给我弟弟住的……” 沈情点了点头,又去看了猪圈。 乔仵作紧跟着她,好奇地看着她在院子里转来转去。 沈情低头看着猪圈里的两头小猪,轻声道:“好小。” 李甲说:“开春时,家里养的老母猪,被弟弟砍了,只好又买了两只。” 沈情看着快要被猪仔舔反光的食槽,说道:“你没给它们喂食?” “猪不吃他喂的。”隔壁王舍家的小孩儿嘻嘻笑道。 沈情好奇,隔着矮墙问那看热闹的小孩:“为什么?猪不是最好喂了?” “他没喂过,他都不会做猪食,猪能吃吗?”小孩儿回答,“他家猪喂叼了,只吃大锦娘喂的食,大锦娘自己做的饭食喂,炒菜油的,老香了!” 李甲红了眼圈:“她一走……什么都变了,我弟弟!我弟弟,我又怎恨的起来?!” 他握紧拳头,狠狠砸向墙面:“这让我怎么活啊!” 6.村童游戏 沈情又去了王舍家,见了王舍的长女,一位面色蜡黄细瘦如竹竿的姑娘。 “我是大理寺司直沈情,这位是乔仵作,请问姑娘怎么称呼?” “从母姓何,见过大人。大人是来问我,当时听见了什么吗?” 沈情笑道:“是,何学生一夜未睡?” 那姓何的姑娘回答:“我彻夜用功,自然一夜未睡。” “那何学生还记得,那晚都听见了什么吗?” “就是叔嫂吵架。”何学生回道,“那晚还吵了两次,前半夜一次,吵得比较凶,我还出去吼了一声让他们消停点,后半夜又听见锦大娘骂李二,叮叮咣咣的,没一会儿就歇了。” “没有听见呼救声?比如救命,杀人,砍人了之类的?或者是惨叫声?” “不曾。”何学生说,“他们平日骂起来挺难听的,家中弟妹会跟着学,因而前半夜,我出去就在墙外吼了一声,锦大娘用扫帚打了李二,消停了。后半夜没骂起来,也就听锦大娘骂了两句畜生你活腻了什么的,李二念叨着杀了杀了……别的就没听到了。” 沈情好奇:“你听见李复说杀了杀了,没再出门看?” “他经常说杀了杀了的,我们都以为他发疯……” 沈情又问:“你怎么知道,是李家嫂子用扫帚打了李二?” “我出去看了啊!”何学生说,“那时他们还没睡,主屋亮着灯,我从她家厨房窗户瞅见灯影晃动,听那动静,李二哼哼唧唧说要扫地,不生气了,那肯定是挨了锦大娘的扫帚。” “哦?那……后半夜的骂声,大概是什么时候,离前半夜的吵架时间久吗?” “……前半夜什么时候开始骂的我记不清了,我出去吼他们时,刚读到《策论》第三十七页,后半夜叮叮咣咣扰到我时,我正在读神宗试才那一节……” “嗯,七十四页。”沈情点了点头,“差的时间不久。” 过了午时,沈情说要走,村长送他们出村,沈情问道:“李甲这几日一直在家吗?” “在家的,在家的……”村长说,“除了昨日去做工的薛府支了些钱两,其余时候都在家。” “薛府?结算工钱,不在薛府做了吗?” “那怎敢?唉,大人是富贵人家,不知我们的苦。”村长忧心道,“李甲无田无地,这回出事家也散了,又怎会辞了薛府的工?他啊,是去签长契,支银子回来办丧呢。人死了,丧事还是要办的,李家大嫂死得惨,这需得请神女来作法,请她好生转世,那李二子,过了秋判了罪,也是个不能好死的,还需请神女来镇压邪魂,请他一路走好,莫要殃及百姓……这算下来,要的钱两可不少。” 乔仵作不知怎么了,神色恍惚了片刻,才又默默跟着沈情走。 沈情没留意,她背着手想了许久,问道:“李甲家中没留下钱财吗?” “照理说,应该有的……” “你是村长,村里各家各户的情况,想必都知道,李甲家生活拮据吗?” “李甲踏实肯干,那薛家……大人应该也知道,就是城西卖汤面的薛家,薛家主子人好心善,李甲每月回来,除了工钱,还会捎回来些腊肉和布,加之李大嫂手头余下些私财,二人又不养孩子,这些年都还好。” 当然好了,听邻居小孩儿的话,平日里喂猪都是特地调的食,还加菜油的,要是贫苦人家,怎舍得如此喂猪? “李大嫂是哪里人?” “是凉州人,爹娘去世后,跟着兄弟来的朔州挨家挨户做买卖,这般认识的李甲,原本也是富裕人家的姑娘,李二子把田地挥霍出去后,家中给二老办丧事给李二子看病,欠下了不少债,是她帮忙还的。” “她兄弟呢?” “也是苦命,兄弟到了咱朔州,水土不服,病没了。” 前头几个毛头孩子疯跑、玩耍,见到沈情身上的衣裳,有几个大胆的小孩儿跑过来,围着她转。 “大人吉祥!” 他们各个伸出了小脏手。 “怎么,要钱?”这种情形,沈情可是见多了的,生在乡野的孩子,看见做官的,都会说几句吉祥话,讨几块铜板去买零嘴。 不管天子脚下的乡野,还是崖州的穷乡僻壤,都是一样的。 有些东西可能随着地域改变,而有些深种人骨子里的东西却不会变。 村长脸上挂不住,挥手赶走他们:“都去都去,没脸没皮的,扰了大人办公,就把你们全抓起来给李二子作伴!” 孩童们嘻嘻哈哈散了,有个长相机灵梳小辫的丫头跑开之后,还回头做了个鬼脸,“呸呸呸,小气!” 村长吹胡子:“你再胡闹我就告诉你娘!” 那丫头像是张野惯了,根本不怕村长这个老头,跑上旁边的矮土堆,高高举起右手:“谁要来玩杀人游戏!我来当李二子!你们快跑,我数到十!” 其余孩子们撒腿就跑,咯咯笑着,还有一个胆大的小女孩儿光着两只脚朝这边跑来,以乔仵作为支撑,小黑手抓住他的衣摆绕了一圈,用力拍了下他,调戏道:“大美人儿!” 乔仵作一吓,转头看向她,表情惊讶。 沈情皱了眉,孩童未到懂事的年纪,果然是天不怕地不怕,之前敢拦她,现在又敢如此大声的调戏乔仵作。 那姑娘嘻嘻哈哈跑远了。 村长脸涨成了猪肝色,解释道:“大人,小孩儿瞎胡闹的……平日里跟着李二子疯,也学会这些了,经常这么说,其实都没事的,都是些孩子,什么都不懂,不当真的……就是个抓人游戏,游戏……” 沈情道:“……算了,都是些不懂事的孩子,让父母好好教吧。” 这个年纪的小孩儿心里如何想,沈情多少是了解的。她小时候也跟这差不多,比较疯野,平日里喜欢招惹那些面善和气的大人,以此来求他们的关注。 或许她跟乔仵作都长得面善,换作程少卿来,这些孩子就不敢如此张狂了。 站在土堆上的梳辫子小丫头并没有数够十,而是数了一二三之后,立刻喊了十就跳下土堆,捡起地上的树枝,提在手中,脸一抹,做出一副眼歪口斜的模样,摇摇晃晃去追玩伴。 “让我看今天杀谁!”那丫头似乎是在学李二子,这句话笑着说着,含糊不清,疯疯癫癫。 她追上一个同伴,抓住他,那个同伴尖叫之后,转过头双手叉腰:“我现在是锦大娘!叫嫂嫂!” 那丫头立刻竖起手中的树枝,做出扫地状:“嫂嫂,我错了,我扫地,我扫地……” 那同伴趁机跑远。 那丫头高声喊:“好了!你们还剩两次装扮成锦大娘的机会!之后再被我抓住你们就死了,不能复活!” 她说完,又提起树枝,口中叫着:“接下来我看看要杀谁?”开始追逐躲在各处的伙伴。 她癫癫跑远,这条路终于安静了。 “见笑,见笑……”村长满头大汗,心里记了几个名字,准备等沈情他们一走,就向这些孩子的父母们告状。 等大人们从田地里回来,这些调皮孩子就要挨顿打了。 沈情望着那丫头的身影,看着她的动作,陷入沉思。 “李复平时就和这些孩子们一起玩?” “是、是……他在家中什么忙都帮不上,也不用种地,每日就跟这些孩子们一起闹。” 过了一会儿,那些孩子又一窝蜂跑了回来,梳小辫的丫头抓到一个男童的小辫子,嚷道:“我抓到你了,该还你当李二子了!” 她把树枝扔在地上,准备好了跑的姿势。 那男童一脸不情愿地捡起树枝,一转身极快地碰到了她的背,梳小辫丫头没来得及跑,男童说:“我又抓到你了!该你了!” 男童说完,也把树枝扔在了地上。 梳小辫丫头生气道:“你那不算!你都没学像!刚刚的不算!不像李二子就不能抓我!不作数的!” 男童:“好吧好吧,那再来一次。” 他再次捡起树枝,叹了口气,学道:“来看看我要杀了谁?” 男童捡树枝的动作让沈情眼前一亮,一拍手,道:“原来如此!” 她神色狂喜,低声道:“若我猜的没错,凶手不是李复。” 乔仵作微微愣了下,向沈情看去,沈情嘴角挑着,眼睛里闪烁着光,就像猫逮到了耗子,像鹰抓住了兔子。 “小乔,我们走,回大理寺。” 村长一脸不可思议:“大人什么意思?人不是李二子杀的?” 沈情沉浸在细节回想中,差点一口气说出推测,回过神见村长还在,猛吸了口气,笑道,“猜测而已,村长留步吧。” 村长行了礼:“不远送了,大人辛苦。” 出了小林村,沈情急匆匆问乔仵作:“小乔,当年读《伤检杂谈》时,见上面有提过杀伤检验,如有特例,会在检复单上标注。我读的是崖州衙门的本子,不知大理寺检验伤痕时,有无这条规矩?” “有的。”乔仵作点头。 “那日复核,我大概瞧了死者身上的伤痕,于检验一事上,我学的不精,因而,有些疑惑,还要请教你。” “嗯。” “左手和右手持刀杀人,所留伤痕,应该不同吧?可否能验出?” “自然。”乔仵作淡淡回答,“刀口走向,深浅都会不同。” “如果凶犯是左撇子,你们仵作会在复检单上标注吗?” “嗯,会特地标注,告诉查案官,凶犯很有可能是左手持刀伤人。” “好,我知道了。”沈情笑了一下。 路过城西包子铺时,随风飘来的肉香味勾的沈情肚中鸣叫,她这才想起,为了拐乔仵作一同查案,自己只吃了半碗面。 她道:“对不住,我拐个道。” 乔仵作驻足,看着她奔向旁边的包子铺。 “小二哥,来两个。”沈情正要伸手到衣服里掏钱,摸到平整光滑的官服愣了一愣,这才想起,自己今日换了官服后,分文没带就出了门,上午的面钱还是梁文先结的。 “小二哥,不必拿了。惭愧,忘记拿钱袋了。” “大人可以先赊着。”小二哥装了两个热腾腾的包子,指着沈情的官服道,“大人是大理寺的吧,大理寺好多官大人都在我这儿记账,您月末记得来结就是了。” 小二哥指了指旁边墙上的一排木牌,沈情抬头,见写着大理寺的也在其中,下方有好几个人的名字,旁边用正字记着账。 沈情有所顾虑,她今日刚入大理寺,就记了笔包子钱挂在大理寺牌下,是不是不太好? 这时,熟悉的药草味飘来,沈情侧目,只见一双修长细白的手,动作轻慢地拆开干净崭新的钱袋,从里面倒出十文钱,手指尖挨个数了数,给了小二哥。 “乔仵作,你不来两个?好不容易见你一次,我给你算便宜点。”小二哥说,“刚出笼的热包子,软和的!” 乔仵作轻轻摇头:“病了,忌荤腥。” 沈情呆了呆,抱着包好的两个肉包子,给他道了谢:“今日回房取了钱便还你。乔仵作家在哪里住?” “大理寺后房西首。”乔仵作说,“白日,我都在的。如若过了戌时找我,就去北角的停尸房,若都找不见,那我就是在刑部,等一等就回来了。” “嗯,知道了。” 回了大理寺,沈情站在停尸房前狼吞虎咽吃了包子,手抚着胸顺气。 乔仵作见了,很是好奇地睁圆了眼睛看着她。 沈情愣了下:“何事?” “……明明只有沈大人一人在吃饭,却像是有人跟你抢一般。”他倒不是嘲讽,而像是真的在惊奇。 沈情:“……对不住,失仪了。” 她是想快些进去看尸体,印证自己的猜测,这里又没旁人,因而才这般不顾形象的吃包子,没想到乔仵作看见了,还要特地问出来。 她想起乔仵作闹市吃面那不紧不慢的样子,好奇不已。 这乔仵作,该不会是世家大族养出来的公子哥吧?可世家贵族子弟再落魄也不会沦落到当仵作,沈情犹自摇了摇头。 再次见到尸体,沈情比复核时,还要仔细。 “有许多疑点。”沈情说道,“床上的血迹……地上的血迹,伤痕,还有李复……乔仵作验尸时,就没此疑问吗?杀人者,真的是李复?” 乔仵作摇头:“仵作只验尸,不断案。” “嗯,也是。”沈情拿起死者的手,看着她手上的刀口。 沈情指着她手心中的伤口,说道:“刀口不浅,是她在抵挡行凶之人的刀时留下的……” 沈情抬起胳膊,护住头,说道:“你看,手心朝外……我们想象一下,那晚行凶人拿着刀来,她先抬手抵挡,护住了头……于是手心留下了刀痕。” 乔仵作静静听她说,没有打断。 “哼……”沈情笑了一下,“我就说这案子有问题。” 她说:“两家离那么近,稍微出点动静都能听清,假使是李复后半夜发疯,拿家中菜刀杀她,那从手上的伤痕可以看出,她那时有抵挡过。这就有问题了,既然已经伤到了她,她一定会呼救,起码会冲出去,打开门,向邻居喊,李复疯了,他砍伤了我,即便不会出门呼救,也会大声训斥李复……但邻居却说,没听到她呼救,也没听到她惨叫,只听到她说,你这个畜生,活腻了……普通人,被刀砍伤,一定会疼痛不已,可是她没有叫。也就是说……” 沈情看向尸体胸口的致命伤。 “她抵挡之后,凶手再次动手,第二刀下去,她就死了,所以她没有呼救。人已经死了,身上却还有这些砍伤,证明行凶之人还在一刀刀的砍她,看起来像是疯了的人才会做的事……” 乔仵作:“这么看,李复还是凶手?” 沈情笑道:“那可不一定,装疯卖傻,小孩子都会。” 她直起腰,取下腰牌,说道:“再去趟刑部牢狱司,如果小林村的那些孩子没骗我的话,凶手一定不是李复。” 乔仵作好奇:“那些孩子?” “哦,不是调戏你那个孩子。”沈情说,“你有没有发现,孩子们在学李复发疯时,把树枝当作刀时,用的是哪只手拿的?” 乔仵作愣住:“……左手?” “原先我怀疑是那个女孩子是左撇子,但她站在土堆上举起手说要玩游戏时,举的是右手。他们的游戏规则,如果我没推错的话,应该是用手中树枝碰到人,就算‘杀人’成功。那个女童用左手拿树枝,却用右手拽住了男童的发辫。所以,她的惯用手,应该是右手,那么她左手拿树枝,学的应该就是李复。” “此外,轮到男童当学李复时,男童用右手拿的树枝碰触女孩的衣服,女孩说,你学的不像,所以不算,那男童就用右手捡起地上的树枝,换到了左手……” 乔仵作看向尸体:“刀口和伤痕……行凶之人是用右手拿的刀。” 沈情点头:“不错,所以我现在,要去刑部再看看李复……我记得第一次见他时,他抢了陈大人手中的扫帚,当时先伸出去的是左手,扫地时的姿势也与我们不同。” 沈情肯定道:“李复,应该是个左撇子。” 7.刑部的大姐头 沈情打定主意要到刑部再审李复,乔仵作却不能陪同前去:“如有需要,沈大人可以找当值的仵作验伤检尸,我跟着去不合规矩。” 沈情这才知道,乔仵作只在夜里戌时之后当值。 沈情遗憾告别乔仵作,一人前往刑部牢狱司。 乔仵作回房休息,至后院,见平日里照料住在后房官员们起居的大娘站在门口,正与搬东西的杂工闲聊:“这次只来了一位大人?少卿大人给了她几品?” “司直,六品。”那杂工说,“我听前头的大人们说,宫宴之后,咱大理寺还要进来几个七品。这位六品大人这回可是头名,李大人特地嘱咐过,等宫宴见了圣上,这位大人许能搬出去建府,让您这几日好生照料。” “哎!晓得了!”大娘应下,又见乔仵作站在旁边等着进后房门,惊奇道,“小乔?我以为你还在房中歇息,你哪去了?” 乔仵作垂下头,像调皮后回家等着挨骂的孩子,低声回:“街上……吃面去了。” “我说午时叫你吃饭,你怎么不应,我以为你还在睡!”大娘说道,“你可留点神,快要到圣娘娘节了,万一让人逮去了可怎么办?也怪老乔,领着你算什么命,生辰八字全被人知道了,害你遭那么大罪……” “我没事的,已经过了年纪。”乔仵作说。 “还是少出门好……提心吊胆的。”大娘道,“下次出门告诉我一声!” 沈情摸到刑部,白天牢狱司的官员们比晚上多,提牢厅热热闹闹,每个隔间都有审讯声。 沈情到了正厅找在值官员提李复来,脚刚迈进门,就见一个精瘦男人飞了出去,在她眼前画了道弧线,重重摔在地上,吐了口血,抬起头,却还笑,满脸舒爽地翻身磕头:“大人踢得好!小人再也不敢了!” 一位英姿飒爽的女子拍了拍身上的绛紫官服,右腿高高翘起,踩在放满公文的桌案上,慢条斯理地用质地柔软泛珠光的丝帕擦了光洁干净的靴子,鼻子里轻轻一哼,丹凤眼高高挑着,似她现在的神情,居高临下看着那人,语气厌恶道: “若不是穿着这身官服,像你这种奸\\淫继女虐待亲子的畜生,我定要一把火烧了,免得你污了这盛世!押下去!把案宗拿给大理寺!告诉程启,此人不必等秋审,给本官速速定罪砍了脑袋!” 左右狱卒齐声答是,提着这人离开。 那丹凤眼女官收了腿,又擦了擦手,拿起桌上的茶水,咕咚咕咚灌进肚子,说道:“铁证如山还想抵赖,去他爹的,累死我了!” 沈情见她喝完,才上前行礼:“见过大人,下官是大理寺司直沈情,想来提审初六小林村杀嫂案的疑犯李复。” 那女子放了茶杯,皱眉道:“小林村杀嫂案?” 刑部门下司部众多,官员们各司其职,这女官穿的是绛紫官服,应是刑部侍郎之一,官至侍郎经手的案件就多了许多,沈情以为她不知小林村杀嫂一案,正要解释,忽听那女子自言自语道:“那不是刘桐办的案子吗?大理寺?怎么,此案有疑?” 最后一句,是问沈情的。 “正是!”沈情见她知晓,立刻直起身回道,“下官心有疑惑,想再审李复,印证猜想。” “案宗可带在身上?” “在。”沈情双手呈上。 那官员又优哉游哉喝了口茶,眼皮都不抬,懒声道:“去提李复来。” 沈情见她一目十行看完案宗,问道:“下官是今日刚来大理寺的,诸多事宜都不明白,不知可否问大人姓名?” “苏殷。” 果然是刑部侍郎!沈情尚在崖州读书时,就听过苏殷的名字,听闻她铁面无私,三年时间,断案千起,十年便官至刑部侍郎。 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沈情激动道:“下官沈情,久仰苏侍郎大名!” 苏殷只是看了她一眼,将双腿高高架在公案上,仰躺在椅子上,敷衍道:“虚名而已,不足挂齿。” 一会儿,李复带到,不似昨夜疯疯癫癫,而是无精打采地垂着脑袋,蔫巴巴的,抬头看见屋里的人,快速蜷缩到了角落。 沈情问道:“李复,你告诉我,人是你杀的吗?” 一旁交叠着手看戏的苏殷闻言,轻嗤一声,斜了眼沈情。 嗬,奶娃娃一个,听听她问的是什么,这水平,程启吃错药了,怎放心让她出来查案了? 李复不语,跟没听到一样,小心从手缝中东看西看,心不在焉。 沈情走近,在他面前蹲下,说道:“李二子,你嫂嫂让我来问问你,是谁杀了她?” 好半晌,李二子才呜咽道:“呜呜……嫂嫂……” “是你吗?是你拿着菜刀,杀了嫂嫂吗?” 李复忽然朝沈情扑过来,沈情连忙起身,李复扑上她的腿,哭道:“嫂嫂我再也不敢了!我不杀,我不杀!我扫地!我给你扫地……” 苏殷坐直了身子,饶有兴趣地看着。 “好,你来扫地。” 沈情挣开他的手,拿起墙角的扫帚,李复下意识蜷缩起身子捂住了头。 沈情把扫帚扔在离他不远的地上,忽然提高了声音,呵斥道:“捡起来!” 李复连忙爬去,伸手捡了扫帚。 沈情眼睛一亮,嘴角挑起一个微小的弧度,又连忙静心,接着道:“扫地!” 李复双手握着扫帚,转着圈扫他周围的地面,一边扫,一边念道:“嫂嫂我再也不敢了……嫂嫂说得对,猪是嫂嫂喂大的……我错了……我不杀了……再也不杀了……我扫地,嫂嫂别打了……” 苏殷哼笑一声,说道:“喂,大理寺新来的,你闹这么一出,是想让我看什么?” 沈情心说,哪里是闹给你看的,嘴上却说:“我在判断,他是不是凶手。” 苏殷坐起,双手撑在两条腿上,大咧咧坐着,抬下巴道:“说来听听。” 沈情道:“严谨起见,还要再等一等。” 沈情说完,拿起苏殷放在公案上的帕子,说道:“大人不介意拿来一用吧?” 苏殷挑眉:“你用,随意用。” 她话音一落,沈情就扔了手中的帕子,说道:“李复,会擦桌子吗?你嫂嫂让你擦桌,把帕子捡起来,把桌子擦了。” 李复扔了扫帚,抢着捡起帕子,拿在手里嘿嘿笑了两声,才跑来使劲擦公案,在一个地方不停打转。 “他并非什么都不做,他会帮忙做一些小活儿。”沈情自语道,“而且从当日村童的话语中判断,惹他嫂子生气后,他会主动提出扫地让嫂子消气……” 苏殷拍了拍手惊醒沈情:“新来的,你一个人嘟囔什么呢,有话就说,我还等着听呢!” 沈情回头盯着苏殷看了会儿,自己也拍了拍手,说道:“谨慎起见,我们再验。” 她说:“李二子,做得好,我们现在来拍手玩!” 沈情快速拍了几下手。 李复一愣,扔了帕子,也拍了拍手,嘿嘿乐道:“要玩!要玩!” 沈情仔细看他的手,点了点头:“一目了然。” 狱卒拖走李复,苏殷道:“讲讲看,何为一目了然?” 沈情转身,对苏殷说:“侍郎大人,案宗拿到大理寺后,我就比对着死者身上的刀口看了,死者身上的伤痕都在正面,多集中在左侧,且刀口左边又深又宽,表明行凶之人是右手使刀。” 苏殷点头:“不错。” “另外,死者身上有三处致命伤,致命伤的伤口深可见骨,证明行凶之人用了全力,其余伤口数量虽然多,乍一看刀口分布凌乱,但仔细看,这些刀伤全都是一样的,刀口左边深且宽。上述这些,案宗里都有提过,之前刑部断此案的大人也由死者身上的这些刀伤分布,推断出结论,即凶手仅有一人。但,我认为,这些刀伤不仅说明凶手只有一个,它还表明了凶手知道死者家中有疯病之人。若只是杀人,一两刀砍死便可,可他补了那么多刀,且深浅不一作出凌乱状,更像是有意为之,给人造成一种疯子砍人的错觉。” 苏殷只轻轻哦了一声:“你继续。” “因而,下官推断,行凶之人应该是个青壮年,力气大,了解死者家中情况,且……是右手使刀。” 苏殷:“所以?” “但本案疑犯李复,是个左撇子。”沈情指着被狱卒压着脑袋,蔫巴巴低声哭笑的李复,说道,“从刚刚捡扫帚,扫地,擦桌子,拍手,不难看出,李复的惯用手是左手。” 沈情抬起左手,一边在案前踱步一边说道:“惯用左手的人,捡东西时,先伸出的是左手,扫地时也与我们不同,他们是左手在下方,擦桌子时,也是用的左手使劲,拍手更是如此,我们都是用右手拍向不动的左手,而他们,则是右手不动,左手去击打右手。李复就是这样,因而,他是个左撇子。” 苏殷拿起案宗,轻轻一笑:“这就完了?所以你怀疑,是有人杀了这家女主人,嫁祸疯傻的小叔?” “可能性很大。”沈情道,“其实一开始,我就怀疑此案行凶之人另有他人,原因有二,其一,是有血指印的匣子和李复额头上的砸伤,我看过死者,死者身高不足七尺,而李复身高有七尺六。匣子上有血指印,便是说死者当时已经受伤,假使死者当时是拿匣子砸向持刀行凶的李复,那么,一个受伤的不足七尺身高的女子,要举起匣子,举过头顶,且重重砸在一个比她高一个头的男人额头上,还砸那么深……这是否有些牵强?” “其二,李复脑后有一道新鲜的磕伤,像是磕在地面上后留下的伤,我的推断是,李复被匣子砸中额头后,昏死过去,直直倒在了地上,仰面朝上,磕在了头后方,留下了伤痕……那么,如果砸他的是死者,砸昏了行凶的李复后,死者当时应该有机会出门向邻居求救。所以,我怀疑,砸伤李复的应该不是死者,既然不是死者,那就说明,当晚在场的,一定还有第三人!” 沈情停了下来,说道:“为了印证我的猜测,我今日又去了小林村找线索。恰巧见村童游戏,想起我昨晚到这里提审李复时,李复用左手去抓陈大人手中扫帚的情形……行凶之人是右手持刀,李复是左撇子,我这才确定了,此案的凶犯一定不是李复!” 苏殷再次看向案宗,托腮道:“不是李复,那是谁呢?” 沈情说道:“是一个,熟知死者家中情况,身体健壮,力气大,且不贪图死者家中财务的熟人,而且,又极大的可能,死者和李复都认识这个行凶之人。” “你凭何推断,行凶之人不贪图死者家中财务?” “匣子。”沈情说,“我今日去了死者家中查看,那个砸昏李复的首饰匣还在,里面装着死者生前的首饰……以及五枚叠成块的银票,我看到了钱庄的印花,应该是十两面值一张的银票。” 苏殷叫道:“嚯,五十两!” 普通人家,有五十两银票,称得上富足了。 “这也让我怀疑了一个人。”沈情道,“死者的夫婿,李甲。” 苏殷来了精神头:“哦?这又是为什么?” 8.合理怀疑大胆推测 “那么,你为什么怀疑李甲呢?” “虽然说起来骇人听闻令人难以置信,但我还是认为,李甲有杀妻嫌疑。” 沈情准备接着说,苏殷却打断了她:“先等等,你这骇人听闻,令人难以置信从哪来的?这有什么骇人听闻不能让人相信的?” “杀妻……难道不?” 苏殷不屑道:“哼,十桩案子里能占一二起,男人这种东西最是忘恩负义没良心,不过是披了人皮的畜生,受了教化才……” 沈情微微一惊,没想到刑部侍郎苏殷,对男人还有这种‘高深’的见地,她不敢再听,怕苏殷越说越离谱,连忙定了定神,接着说:“我怀疑李甲,是因为他的行为解释不通。” 苏殷住了口,喝了口茶压火。 沈情比划着,说道:“首先是乔仵作说,他到李甲家中时,死者是在床上放着,地上有一大滩血迹,据村民说,最初看见死者,死者是在地上躺着,手边放的是死者的首饰匣。我当着李甲的面问乔仵作时,李甲解释说,他是心疼妻子,这才把死者从地上抱到的床上。” 苏殷语气嘲讽道:“合情合理啊,好一个深情男人,不都是这般做些看似情深实则无用的事来感动自己?” 沈情吸了口气,不被苏殷干扰,接着她的话说:“是啊,当时我也觉得此人与死者夫妻情深,但也正是如此,他后来的行为才十分怪异。” “哦?他又做了什么?” “首饰匣。”沈情背着手,在公案前转了一圈,停下来回忆道,“首饰匣作为死者家中留下的凶器之一,我定要仔细检查。这一检查,就发现了不对之处。首饰匣外沾上的血迹不见了,李甲主动说,是他擦了这个首饰匣,理由是,这里面的首饰,都是死者生前所戴,他想让这首饰匣与死者一同下葬,因此才仔细擦干净了。我打开首饰匣看了,里面确实都是女人的首饰。” “还有银票。”苏殷接上这句话后,眉头一挑,心中已有猜测,口中却还要逗沈情:“沈大人,这有何不对?” “自然不对。”沈情说,“可疑之处有二。首先是首饰匣中的饰品,那些沉的重的,体量大的,比如银簪珠钗,重的那头还朝着一角倾斜,里面是一角挤,一角空,里头的首饰虽恢复了几分平整,但仍能看出这些。我当时推测,密集的那一角应该是砸到李复的那一角,匣内的首饰都很干净,没有血迹,也就是说,行凶之人并未打开过匣子。第二,就是首饰匣中叠成块的银票,我一眼能看到的银票。这也说明了,这个匣子不仅是首饰匣,还是死者存放家中财物的地方。那么,李甲的行为就有问题了。” “我问过村长,受神女教影响,农家做丧,都要花一大笔钱财请神女来作法超度死者,为给妻子办丧事,李甲肯定也需要准备钱两,于是李甲去他东家,也就是城西卖汤面的薛家,支取了一些银两……以上我说的这些表明了两点可疑之处,一是李甲并不知妻子将家中钱财存放在哪里,二是,李甲未曾打开过首饰匣,一次都没有。” 苏殷噙笑,眯起眼睛:“但他却仔细擦了首饰匣上的血迹。” “对!”沈情点头,“这就很有问题了。一个关心妻子,关心到连妻子死了都不舍得她躺在地上的男人,想念妻子,想念到看到她的东西沾染了血迹,都小心擦拭掉的男人,细致到如此地步……却不知妻子平日的习惯,却不曾打开过首饰匣,拿出妻子的首饰睹物思人……是不是很奇怪?” “我在崖州念书时,师娘病逝,见过师父从首饰匣里取出师娘最喜欢的首饰给她戴上,之后抓起师娘首饰匣里的饰品,抱在怀里痛哭……若真是夫妻情深,按理说应与我师父一般,一样样拿在手中,一样样说那些都是她什么时候戴过的,抱着首饰怀念,而不是隔着匣子怀念。你想,哪有抱着一整箱子饰品,动手把外面擦得干干净净,分明回忆就在里头,却不打开看一眼的丈夫?要知道匣子只是匣子,里头装的东西,才是有关妻子和爱人的回忆。睹物思人,总要把物拿在眼前才是……我反正是没见过只把匣子外头擦的一干二净,却不打开看一眼里面,看一眼那些妻子生前所戴饰物的男人。能想起把妻子的首饰匣擦一擦灰,擦擦血的丈夫,应该是心细的丈夫,但心细的丈夫,就真的不会只给一个盒子擦血,盒子不重要,重要的是里头的东西。可李甲的所作所为却像是在告诉我,这匣子里头装的是什么不重要,且他根本没想过要打开看,重要的是这个匣子一定要擦干净。这解释不通,他话语中流露的,明明是对妻子无比情深。” “做戏谁不会?那些从未情深过的,怎会知道真夫妻情深是该如何?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情是最容易分辨真假,感情里说谎作假,是最容易露出马脚的。”苏殷叼着判笔,晃着腿说道。 “发现这些矛盾之处后,再看李甲的行为,我便认为他愈加可疑。”沈情竖起手指,说道,“他擦掉了匣子上的血迹。他把死者从地上再抱到床上去,这些,都应该有目的,像是为了掩盖什么。于是我简单推断了一下,擦匣子,是因为匣子上沾了指头印,而这个指头印不是死者留下的,是行凶之人留下的,把妻子抱回床上……应该也是为了掩盖什么,或许是为了掩盖他的错误。” “那首饰匣上的血迹,擦的很干净?”苏殷提醒。 “是,看里头盖子顶的木质,那匣子的芯儿是桃木的,外头漆了一层皮,就是因为这层皮,那血迹才能被擦掉吧。” 苏殷起身:“这么说,你怀疑凶手是李甲,李甲杀了自己的老婆,又嫁祸给自己的亲弟弟。” 沈情皱眉,苦着脸道:“听起来确实很牵强……” “不牵强。”苏殷道,“你懂人,但你不懂男人。但能大胆怀疑到李甲身上,以你这个年纪来看,已是很不容易了。你到了我这个岁数,见的多了,就知道你今日的推测,并不牵强,甚至不起眼。” 苏殷喊来人,说道:“把刘桐给我找来,这个饭桶!”刘桐两个字,念的咬牙切齿。 沈情惊愣。 刘桐是之前查审此案的刑部官员,说来,大理寺也是个容易得罪人的地方。每年刑部呈上的命案,都需大理寺复审,而复审一旦出现疑案,就等同于打了刑部初审官员的脸,重则还要罚俸罢官。 不一会儿,一个凤眼圆脸的胖子气喘吁吁地跑来,扶正了头顶上歪斜的官帽,嬉皮笑脸对苏殷说道:“长姐,你叫我?” 沈情又惊了。 哎唷,长姐?苏殷和刘桐,是姐弟? 苏殷一脚踹在了他身上,并把卷宗拍在了刘桐脸上:“我没你这个饭桶弟弟!给我起来,这案子,是你断的?” 刘桐脸色一沉,连忙翻开看了,然后松了口气:“是我断的,送大理寺复审去了。” “一天时间,你就定了罪?” “凶手凶器当场抓获,村人口供录了十三份,且签字画押,证据确凿,故而能一天时间便定罪送审。侍郎大人,可有何不妥之处吗?” “我问你,妻死先疑谁?” 刘桐正色道:“下官观古今数以万计案宗,妻死当先疑其夫。” “此案呢?” “我疑了啊!”刘桐也不跟她一问一答了,急道,“妻死夫不在场啊,我特地请了薛府的人来,还录了口供,事发当晚,这个李甲一直在薛府当差巡逻,证人有三个,都有口供的。李甲他不在场啊!所以这不是夫杀妻,而是叔杀嫂啊!多一目了然……” “不可能!”沈情道,“若是叔杀嫂,此案根本说不通,且我已证实李复不是凶手。” “你是……”谁这个字,在刘桐看到沈情身上的官服后,变成了,“你大理寺的?我怎么没见过你。你负责复审此案?” “正是,我是大理寺司直沈情。” 沈情因为年纪轻轻就考了个律法科头名,她这个名字,已在大理寺京兆府和刑部传开了,无人不知她是沈头名。 刘桐一张胖脸满是惊吓:“……第一天来,程启就让你复审命案了?胡闹啊!长姐……侍郎大人,这你给评评理……” 苏殷又想伸脚踢人:“我评你个大脑袋理!” 刘桐上下打量了沈情,行了个礼,问道:“既然说此案有疑,李复不是杀人凶手,那么,你可带签字画押的文书证词了?拿来我看看疑点在哪。” “……啥?”沈情懵了。 “啥?”刘桐也懵,“证词啊!你复审的证词呢?你主薄呢?谁陪你一起复查的案子?” 沈情心里咯噔一声,知道自己今天是白跑了。 苏殷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大步走来拍着沈情的肩膀:“小大人,你光凭嘴说说,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司直查案,都需文书主薄陪同,证人证词,无论巨细,都需呈在案宗上签字画押生效,你一个人东问问西查查,回来告诉我,邻居说村长说,那他们到底说没说,说的什么,我怎会知道?怎会凭一面之词相信你?又怎知那不是你为了翻案胡诌的?凡事都要讲证据,证据可不是嘴上说说便有的,你不带文书主薄陪同记录证人证词,呈于纸上作为证物留档,又怎能叫严谨,怎么能算复审?” 沈情已失了神。 程启坐在偏厅喝茶歇神,听后院杂役大娘说,小乔今日一声不吭跑出大理寺了。 他抬起眼皮看了站在门边一言不发的乔仵作,说道:“又跑,你还想受罪?上次是看在你乔家为楼家三代尽忠的份上,又想着老乔只有你一个孩子,那么大年纪哭哭啼啼着实可怜,我才说动京兆府把你给捞出来,现在老乔入土了,你若再被人掳走,我看连来求我救你的人都没有。跑出去做什么了?沾酒了吗?” 乔仵作垂眼:“……没,吃面去了,她家的面好吃。” 程启没话了,眼神闪了闪,皱起眉搁了茶,没好气道:“下不为例,记住你那身子骨,不要沾酒。” “嗯。” “下去吧。” 待他们离开,程启闭目,满脸痛苦,然只是一瞬,便恢复了平常。 还未喝口茶压压胸中郁气,便听见清脆的一声:“见过少卿大人。” 虽然声音清脆,语气却没多少力气,似是很疲惫。 “沈知恩。”程启道,“今日复审可还顺利?跟哪位寺正去的?” “……寺正?”沈情讶然抬头,“少卿大人没指派寺正给我啊!” 她也正是要问,为何程启准她一个人去查案。 “那是谁跟你去的?刑部的刘桐?”程启睁圆了眼。 “我……大人,我一个人去的。”沈情说,“带了乔仵作。” 噗通一声,椅子翻了,程启站了起来:“只你?跟乔仵作?主薄呢?随行文书呢?只你跟乔仵作?就你们两个,还能查什么!” 沈情这才知道,是她太无知,会错了意。 程启怒极反笑:“以你的才智,我以为你会去请教寺正或是刑部主审如何着手复查……哈,沈知恩啊沈知恩,你到底带没带脑子!” 沈情一想,是啊,程启堂堂一少卿,再托大也不会让她一个刚进门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独自一人查案。 程启的意思,恐怕只是她一人,主查此案。 至于怎么查,程启认为,沈情一定会去找寺正或主薄询问,哪知她心里只想着案子,就一个人痴痴去了。 程启:“……还带了个仵作。带什么仵作!是要你当场验尸还是什么,你带他有用吗?!” 沈情闭眼,带乔仵作纯粹是因为……她看见长得好的,就想多说几句话,另外,她也存了点小心思,想让乔仵作看到她的聪明。 但现在……沈情只觉自己蠢笨,她哀叹一声,又委屈又要忍住委屈,说道:“大人,下官知错了。” 9.天顺二十七年旧闻 沈情请教了大理寺寺正,带着主薄等人,奔到小林村补了口供,整理出了新的卷宗。 做完这些,又累又饿,还未来得及吃些东西,又被拖去看了自己在大理寺的房间。 后房东边靠院墙的一间小院,就是她以后的下榻之处,领她来的是这里的管事娘胡花,来的路上,沈情听到大家都称呼胡花胡大娘,便也跟着改了口,叫她胡大娘。 絮叨完,胡大娘问:“司直大人还有什么吩咐?可还缺什么?” 大理寺被学子们划分在了清汤寡水一穷二白那一栏,若有学子被分派到大理寺来当文职,通常是要先哭一哭自己的运气,后悔自己放榜后没给神女上柱好香。 但在沈情眼里,这一切就是她想要的。 俸禄少无妨,住得差也无妨,只要再有两年…… 大理寺两年一考核,寺内官职会进行变动,如果不出意外,两年后,她便可成为寺正,做了寺正,她就有机会重启崖州武湖旧案。 她知道自己十四岁弃策论,埋头苦读律法是为了什么,如今她就站在这里,离她的目标又近了一步。 沈非…… 沈情冷冷一笑。 十四岁那年清明,她烧祭文悼念父母兄姐,悼念昭懿太子班凌,梁文先却找到她,告诉了她一个惊人的消息。 “沈知恩,武湖桥那晚突然决堤,并非天灾,而是人为……” “你说什么?” “嘘——昨日我家来了个讨饭人,我给了他些许饭菜,我见他瞎了一只眼,便随口问了一句,他告诉我,十年前,他歇在武湖上游的红叶林,见穿官服的人冒雨在堤岸边待了一会儿,不久,武湖上游的堤坝冒了白烟开了花,他的一只眼睛被飞出的碎石片划伤,再也看不见了。” “你是说……” “你别出声,切莫冲动。沈知恩,我比你年长六岁,我摸着良心告诉你,武湖决堤那晚,我听见声音了,他们都说那是雷声和堤坝塌陷声,但我知道那不是,我爷爷做了一辈子火器,我晓得区别。沈知恩,她是为了引圣驾朝稷山去……” “休得胡言,梁文先,那是七万人命啊!我父母我哥哥姐姐……我们全村的人,整个鸭川两岸,你知道因为这场水患死了多少吗?七万!!若非天灾,谁敢背此命债?!她沈非敢吗?!” “我只说了我想说的……” “没证据,我是不会信的。” “并非无人怀疑,你还记得你在沈府旧寨藏书阁翻到的卷宗吗?你只是不愿相信!可你心里比谁都清楚!” “梁文先,要想重查崖州州牧府封档旧案,是不是只有大理寺才能办到?” “州府封挡旧案,能查的,至少是大理寺寺正。” “好,我要到昭阳京去,我要留在那里。” 沈情定定望着苍茫大地,崖州因当年那场水患,每到清明处处青烟,她目光随着那些青烟飘向碧水青天,说道:“我一定要知道,这是天灾还是人为!” 若是天灾,她敢骂苍天无情,若是人为,她便要手刃此人,还天地公道! 胡大娘叫道:“沈大人?怎么还看呆了去?听李大人说,往后啊,沈大人是要在四方街建府的,沈大人要是有了宽门大院,可就要嫌弃今天的小门小院了。” 沈情笑着,对胡大娘行了一礼:“怎会,多谢胡大娘,劳你费心了。” 胡大娘连连后退:“不敢当,司直大人。您以后要是有什么吩咐,到东院寻我便是。” 沈情颔首:“有劳了。” 沈情稍作整理,正是饥肠辘辘之时,远处飘来一阵肉香,沈情以为是伙房,顺着香气飘来的方向寻去,拐入后房西处一间偏僻小院。 院中郁郁葱葱,树木繁茂,院墙边的垂柳之下,乔仵作一身淡黄春衫,只穿了袜,跪坐在地上,细细翻着手中的烤雀儿。 他那身衣裳,更衬的这人静美如画。 “乔仵……小乔。”沈情换了脸上的表情,一扫刚刚的阴霾,踩着轻快的步子走过去,“这是你住的院子?清幽别致。” 乔仵作起身,问候一声:“沈大人。” “我来与你陪个不是,我不知你只在夜里当值,今日还带你到小林村去,扰了你休息……”沈情话未说完,烤好的雀儿肉已送到了她手上。 “沈大人寻着味儿来的吧,给你。”乔仵作浅浅一笑,垂下眼,那副带笑的模样,看的沈情心神荡漾。 愣神许久,沈情绑好衣袖,说道:“那就让我尝尝乔仵作的手艺。” 雀儿烤的焦黄,油珠沁在肉上,还滋滋作响。 为了不使油滴在衣服上,沈情弯着腰,把整只雀儿吞了。 乔仵作就在旁边看着,见她吃得香,慢慢问道:“沈大人……不怕我这双只碰死人的手吗?” “我怕什么?乔仵作这双手,替死人还了多少公道,我又怎会怕?谢你还来不及。” 乔仵作抿嘴一笑,心情甚好的样子,又给她递来了一只烤雀。 沈情看他旁边还有一窝鸟蛋,又见他白袜上沾的叶沫,笑道:“这掏雀儿吃的本事,倒让我有点怕乔仵作,该不会是猫儿成了精?” 乔仵作抬起眼,似是嗔怪,又似是狠狠瞪了她,墨黑的幽深眼眸差点让沈情没了魂儿,抬起眼睫那一刹那,美的惊心动魄。沈情一头冷汗,腹诽道:“真像什么东西成了精,不似世间人……” 乔仵作:“你调戏我?” 听不出语气是怒是怨,沈情一时无法应答,只弯腰吃,不敢再言语。 沈情只顾着吃和想,一口肉吞了,忽觉头顶重了,回神,见乔仵作好奇地打量着她的胸。 沈情受不了他用这张脸,这种干净又迷茫的表情望着她这个地方,慌忙低头,见是脖子里挂着的那块玉牌露了个边。 沈情把玉牌塞进去,笑了笑:“失礼。” “那是……”乔仵作的神情很迷茫,轻蹙着眉头,声音也缥缈了起来,“白玉……” 沈情盘腿坐下,索性问道:“乔仵作,能听出我是哪里人吗?” “我没出过京城……但听你口音,像南边来的。” “不错,我是崖州人。” 乔仵作道:“鸭川南,山连山……崖州这个名字,就是这么来的吧。” “乔仵作竟然读过《山水志》!”沈情双眼一亮,“不错,就是这么来的,我们崖州多山多水,山水之境壮阔绮丽,乃十三洲之最!” “原来这句话是《山水志》中的吗?”乔仵作依然神色茫然,却是受教一般,微微点了点头,“记下了。” 沈情表情低落了些,又问:“乔仵作,你可知道天顺二十七年,崖州武湖的涝灾?” 乔仵作又是一愣,好半晌,点头道:“似是听过。” “那你可听过,那年涝灾,有个武湖的小女孩,遇此灭顶天灾却能大难不死,被昭懿太子所救?” “……昭懿太子。”乔仵作慢慢重复了一遍,忽然抬起眼,脸上带了些笑,问沈情,“莫非被救的小女孩,就是沈大人?” “正是本人。”沈情站起来,展开衣袖,语气轻快道,“昭懿太子不仅救了我,还摘下他的白玉牌送给了我,先帝见此,本要让他带我入宫,可那时我年纪小,不懂昭懿太子是何等身份,哭闹着要留下等爹娘兄姐接我回家,昭懿太子心善,不忍我哭,便让我留在了崖州州府,入籍州牧沈非的沈府,做了她的义女学生,读书识字。” “天顺二十七年……”乔仵作默默念道,问她,“你当时多大?” “我不记得了,四五岁吧。乔仵作呢?” “……我?八岁……”他忽然停顿了一下,摇了摇头,“错了,天顺二十七年,孝仁皇后薨,母亲殉葬,我那时,十岁了。” 沈情原本想惊讶于他的年纪,却被那句母亲殉葬吓住了。 “乔仵作的母亲?” “她本是伺候孝仁皇后的丫鬟,后来我爹在一次查案过程中救了少卿大人,孝仁皇后便把我母亲指给了我爹。” 沈情大吃一惊。 没想到,乔仵作与孝仁皇后还有这等关系! 果然如梁文先所说,京城水深,人人都有故事,每个人的故事细究起来,都惊心动魄,街上倒夜香的,指不定还能与御前侍卫攀上亲戚。 沈情记得同僚说过,乔仵作的父亲也是大理寺的仵作,姓乔,乔家三代服侍楼家,可能也正是因为此,才把伺候过楼皇后的丫鬟指给老乔仵作吧。 观乔仵作的样貌,指来成婚的丫鬟一定也是个美人,也怪不得乔仵作举手投足彬彬有礼赏心悦目,毕竟生母是从宫里出来的。 乔仵作起身,取了壶温茶,倒了满杯递给沈情:“沈大人的案子,查的如何了?” 沈情拇指擦去嘴角的油渍,接过茶水一饮而尽,说道:“我申时当值,到时会到薛家看看。” 他递来的茶,也沾着他身上的草药味道,沈情心中一动,问道:“乔仵作,你病好了吗?” “……好了。” “想来,你是吃了许多药才好起来的吧,这两日总是扰你休息,实在惭愧。” 乔仵作默而不语。 沈情又问:“乔仵作,手受过伤吧。” 乔仵作看向她。 沈情抬了抬下巴,看着他的右手:“你右手有两根手指不灵活,二指和中指,因而拿杯送水,都只用其余几根支撑。你有说过,你怕下雨,下雨时病会加重,是说,下雨时……你手上的这些伤会疼吧?怎么伤的?” 因为从外头看,他的手上没有一丝疤痕,不像是受了外伤。 “这是代价。”乔仵作淡淡道,“我年少鲁莽,出了点事,为了救我,楼家死了两名院护,我爹为了让我记住这次教训,折了我两根手指……” 沈情:“……” 这下轮到沈情沉默了。 她忽然觉得,自己虽然死爹死娘的,但比起乔仵作,她沈情因被昭懿太子所救,光环在身,日子过得非常不错,崖州但凡知道她的,从不敢碰她一根指头,且还要供着,好声好气与她说话。 “那也……怎么能折右手呢!”沈情心疼道,“你是京城大理寺的仵作,若不能识字写字……” “就是这样,才能记得更清。” “当年,是出了什么事?” “沈大人,知道神女献祭三阴一阳吗?” “!!”沈情骇然,“乔仵作该不会是……” “我的八字,在神女教中,最适合献祭。” 10.汤面薛家 沈情申时当值,取来刑部呈递上来的薛家原口供,一行行细细看下来。 这是案件发生后,刘桐按照规矩做的排查,他之前也提到过,千年来凡遇上死于非命的已婚者,最先怀疑的凶手就是他们的枕边人。 因而,有关案发当日晚李甲在薛府的证人证言,刘桐问得很详细,三个证人六张纸,也都签字画押了。 沈情捏了捏鼻梁,再次从第一个证人的证词开始看起。 第一个证人与李甲同是薛府的护院,叫于长生,案发那晚与李甲一起值夜。 薛家的值夜,就是指两名护院每一时辰,就从前院开始,沿着院墙,在整个薛家院子里走上一圈。 薛家三进的院子,面积也不大,前院后院,中间由花厅隔开。 沈情见刘桐问了于长生,一圈走下来,大约需一刻钟,而案发那晚,他和李甲从戌时起巡院,一直到寅时才结束,换人接替。 刘桐问:“这期间李甲一直和你在一起?” 于长生:“是啊,李哥一直在的。” “他没离开过?” “当然了,我可以作证,我们一直在巡院子。” “寅时之后你们在哪?” “寅时三刻老黄和老叶来接替我们巡院,我跟李哥就回了前院的西偏房睡觉。” “小林村的人什么时候来找的李甲?” “卯时吧,那时候天已经亮了。” “李甲听说家中出事,什么反应?” “哭了,险些哭昏,老板娘让人背着他,把他背回去的。” 第二份与第三份口供,是那天早上接替李甲巡院的两个薛家护院的,他们都说他们寅时三刻到巡查房挂牌子时,见了李甲本人。 姓黄的那位护院:“在的在的,我跟叶兄寅时三刻到前院,李大哥蹲在井边洗脸,然后就去西偏房睡了。” 大理寺的赵寺正疑惑道:“会不会是村里人作案?从薛府的口供中来看,李甲根本不可能是杀人凶手。乔仵作说,死者的死亡时间是在子时到寅时之间,可这期间,薛府的护院于长生一直和李甲在巡院子。” 沈情长长叹了口气,趴在桌子上,无精打采道:“我总感觉自己看见了什么,却忽略掉了……” 她闷声道:“到底是什么呢?” “沈大人,快快起来,您刚刚写字的墨迹还没干呢,沾在衣服上弄脏了官服就不好洗了!” 沈情赶忙爬起,好在墨迹并没有印在身上,沈情抚着官服大大松了口气,忽然抬头,自言自语道:“……衣服。” “是啊,沈大人别忘了后日的宫宴,官服需干净些面圣,宫宴上你就跟着少卿,皇上要问话了,你就如实回答,少说便是,多说多错。” “衣服!李复身上的衣服!”沈情一拍桌案站了起来,“我去趟刑部牢狱司!” “莫慌!”赵大人喊住她,“沈司直稍安勿躁,你可是要去见李复?我来教你。来人,带我牌子去刑部,把小林村杀嫂案的疑犯李复带来。主薄,记下时辰。” 一旁的主薄点头,提笔记下。 “沈大人,坐下吧。”赵大人笑道,“大理寺查案,岂能让你亲自跑腿?按理说,疑案中的凶犯应由我们大理寺关押,这次直接让他们带来放我们大理寺吧。” “受教。” “倒是沈司直,你刚刚说李复的衣服……可是让你想到了什么?” “衣服上的血迹。”沈情说,“我一直忽视了这一点。正如赵大人刚刚提醒的那样,人去了哪里,做了什么,衣服沾上的痕迹必会透露出一些信息。那么我想,李复身上的衣服也会告诉我一些有用的信息。” “我刚接手此案时,案宗中有提到过,凶犯李复身上的血衣也证明了他是杀人凶手。但,我之前推论,因凶手身上的刀口证明行凶之人是右手持刀,而李复是左撇子,因而李复并不是凶手,有被嫁祸之疑。如果是嫁祸,李复身上的血衣,就有可能是被凶手换过的。” “也有道理。”赵大人点头。 “所以我想再审李复。”沈情说,“如果真是我猜的这样,凶手行凶之后,换了衣服,那一切就能解释得通了。” 赵大人不解,皱眉问道:“何意?” “死者身中数刀,墙上地上都是血迹,行凶之人身上必然也会喷溅上大量的血迹。因而作案结束后,他一定要处理身上血迹和案发现场。我今日去小林村时,发现案发现场,少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东西。” “是什么?” “鞋印。”沈情说,“死者流了那么多血,凶犯只要走动,地上必然会出现血脚印,但李甲家中却无明显的鞋印,现场地面比其他凶案现场都要干净些。这就说明两点。” 沈情站起来,围着桌案转圈,掰着手指道:“一来,是说凶手和死者并没有发生长时间的厮打,不然地上一定会有凌乱的血脚印,不仅会有凶犯的,还会有死者的。案发现场没有这些脚印,就证明死者应该死在某一处,而凶犯也没有过多走动。我观死者家中地面上墙上的血迹,床尾的地面是干净的,所以我猜,当时凶犯应该是站在床尾,将死者砍杀。” “二来,鞋印少也再次说明了,李复不是凶手。疯子杀人,站在一处乖乖无声无息砍杀死者的可能性太小了,他必然不会像正常人那样,还留意地上会不会留下脚印。”沈情说,“而且……李复发现死者去世应该是在凶手杀完人很久之后才知道的。因为只有血迹已经干涸,李复走动甚至挪动死者时,才不会留下过多脚印。” “赵大人,沈大人。”刘桐带着牢狱司的押送官员们来了,沈情见他把李复带到,眼前一亮,走过去,请两位押送官去了李复外面的囚衣。 她蹲下来,把腰带握在手中,仔细查看,果然,在衣带结的不远处,看到了淡淡的血指印。 “沈大人在找什么?” “找这个。”沈情指着衣带,说道,“你看,衣带,衣领,下身裤子系带的边缘,都有血印。” 刘桐沉吟许久,问道:“你是说,这衣服,是行凶人给他换上的?” “正是!”没想到刘桐这么快推出了这一点,沈情对他刮目相看。 刘桐解释道:“死者溅起的血,再多也不会沾染到下身裤带边上,这里有血迹,再加之胸前这个位置的衣领两边,衣带两端都有血印……没跑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这也能解释清那个首饰匣。”沈情说道,“之前我们做过推论,无论怎么推,都觉得李复前额被首饰匣砸伤无法解释。” 沈情站起来,慢慢整理着自己的思路,说道:“若是死者与李复争执,李复持刀砍杀死者,死者拿匣子砸李复,首先解释不通的是前后顺序,其次解释不通的是邻居并没有听到叔嫂有长时间争执的声音,再次解释不通的就是现场的混乱程度,血多但脚印很少,要是起了争执,带伤举起首饰匣砸人,那地上应该有死者脚印才对……这三点都说不通,那就是不存在这种可能。” 沈情指着李复身上的衣服,说道:“我们再来试试这个说法。行凶之人夜里潜入死者家中行凶,几刀下去,死者去世。之后行凶之人用首饰匣砸昏李复,把血衣换给李复,凶器放在李复手中,逃离现场。” “那么我们唯一需要解释的,就是,死者如何把李复叫到现场……如果李复之前在现场,见有人杀嫂,他会安安静静站在旁边看,不喊不叫不阻止吗?” “不阻止有可能,毕竟是疯子……但不喊不叫。”刘桐摇头,“没可能,不管是兴奋也好,害怕也罢,一定会出点声吧,一言不发的看人把嫂子砍死……” 想想就觉诡异。 “那就是说,最大的可能是,李复在死者被砍杀之后,才到的主屋。”沈情回忆着李甲家的院子,跟刘桐说,“死者家的院子很小,死者睡在主屋,李复睡在东屋,挨得很近。主屋有点动静,东屋是能听到的,我们可以推测,凶手杀了人之后,没有离开,而是把李复引到了主屋,正面砸昏了他,与他换了衣服,之后才逃离现场……” 刘桐歪戴帽子,哎了一声,说沈情:“你这个猜测,是真的认定凶手就是李甲了。可李甲,有证人证明他案发时不在小林村。” “我要再去问。” “什么?” 沈情说道:“我想到小林村再问问,然后到薛家院子看一看,多问些人。” “沈情。”刘桐道,“查案不是这么查的,你不能凭空怀疑一个人就是凶手。” 沈情说:“刘桐,你觉得李复身上这件衣裳,合身吗?” “合身啊!”刘桐看向李复,回答完之后,愣住。 “鞋子呢?” “……”刘桐看向李复脚上穿的鞋。 “衣服是旧衣,合身合体,看得出是李复常穿的,鞋子也是。”沈情说,“你觉得我还能怀疑谁?” 刘桐一时无言。 如果衣服鞋子都是李复平时穿的,李甲是凶手的可能性的确不低。 刘桐问李复:“疯子,你身上的衣服,是你自个儿的吗?” 李复没答话,他眼神涣散,低头蔫蔫地看了自己身上的衣服,小声说:“嫂嫂,我饿……” 刘桐:“是你自己不吃饭,还喊什么饿!” “嫂嫂……饿……” 沈情问:“他不吃牢饭?” “搁鼻子底下闻一闻就不吃了,非要吃嫂子做的饭。” “哦,可能是嫌弃牢饭不好吃。”沈情说,“邻居说,他嫂子喂猪都是拌了菜油的,喂小叔子肯定不会比猪差吧。吃惯了好饭,谁愿意吃牢饭。” 刘桐又沉默了。 沈情知道刘桐在想什么,她趁机说道:“所以,并非我凭空猜测。这一天来,我一遍遍想这些从只言片语中传达出来的细节,才有此怀疑。虽然目前都是猜测和推断,但我认为,此案必和李甲有关。” 刘桐想反驳,但又找不到理由,只得无奈道:“你还要去问什么?” 沈情说:“问那天与李复一起玩耍的孩童。” 她指着李复现在穿在身上的血衣:“能看出这件衣裳是什么颜色什么样式吧?” “能。”刘桐点头,“所以?” “所以我要去问问小林村的孩子,案发当日,他们见到的李复,身上穿的衣服是什么颜色,什么样式的。” 11.青天大老爷 刘桐沈情以及大理寺主薄到小林村再次录了口供,结论是,六个孩子当中,有四个孩子记得李复最后一次跟他们玩耍时穿的绿色衣服,而所有的孩子都提到了一个线索:“李傻子穿的鞋是锦大娘那天刚做的!” 主薄根据孩子们的话,将衣服和鞋大概画了出来,豆青色的夹棉春衫,黑色锦缎鞋,鞋面上绣着福字。 沈情将两张纸拿在手中,说道:“不短他吃不短他穿,嫂子叫了快十年,一朝发疯,乱刀把人砍死……你信?李复这疯傻,就跟家里的猪差不多,只是失了人智,却不是不记吃的人。饭是悉心做的,你看着衣服,也是悉心做的,没了她,谁还会如此照顾他这个疯子?” 刘桐紧锁着眉,道:“会不会是村里的熟人作案?我让人问问死者平时,有没有得罪过谁。” 沈情站在原地,低头思索了好久,忽然问刘桐:“刘大人,当初你们刑部录薛家的三位护院口供时,是在哪里?” “就在薛家前院。怎么?” “只问了这三个护院吗?” “……”刘桐,“这已是很多了。当时所有人都说他不在现场,我也没特地再去问谁,只录了证词。” “巡院的话,他们是分开巡,还是一起巡?” “什么?”刘桐不明白她又在想什么。 “我是说。”沈情蹲在地上,拿起一旁的树枝,画了个方框:“两位护院,从当值开始,每一个时辰从前院沿着院墙走上一遍。那这两个护院,是一起走,还是左右两边分开走,你巡这边,我巡那边,走上一圈,回到前院碰面?” 刘桐:“你这人……我知道你在怀疑什么,但你的猜想不可能成立的。我问过他们,巡一圈只需一刻钟时间。虽然小林村离薛家不远,但一来一回,再加上杀人换衣起码要一个时辰。即便他们二人巡院是分开走的,那点时间也不够李甲犯案。” “不,我提出这种问题,是想说……你录的这个证词,不严谨。”沈情道,“从戌时到寅时这期间,那个于长生,不一定如他所说,一直有见李甲和他在一起。并且……” 沈情像个有经验的老江湖,背着手道:“并且,录了三份证词,却都是护院所说。刘大人,不严谨啊!怎么也得再问问其他人吧,院里的小厮,后院守夜的丫鬟侍从……” “不过是小生意人,能有多大排场,还守夜的丫鬟侍从……沈大人很懂这些啊!听吏部说,你出身寒门,我以为你……” “我在州牧府长大。”沈情答。 “哪个州牧府?” “崖州州牧府。”沈情说,“沈府。” 刘桐:“……沈?崖州州牧不是姓姚吗?等等……沈、沈相的老宅子?” “嗯。”沈情说。 “你是沈非的学生?” “算是吧。”沈情说,“但我从没见过沈相。” 此言一出,刘桐脸色变了。他不似程启,一个籍贯加一个名字,就能想到当年崖州水患有幸被救的孩子身上。他想的是,原来沈情竟然是攀附权贵的人! 从萧成后期开始,朝野上下就有了这种风气,一些寒门子弟,为了自己今后的仕途,带‘拜师礼’投入权贵门下,当权贵的学生,或者索性弃了姓,做权贵的好子女。 刘桐以为,沈情也是这般拜入沈相门下,从了沈非的姓。 刘桐跟他姐姐苏殷出身朔州,虽不是寒门,但也称不上大户,爹娘只是朔州一个偏僻地方的八品文官,文人都有臭清高的毛病,刘桐受爹娘影响,也很是看不起如今寒门学子攀附世家大族的风气。 刘桐神色有些尴尬,这会儿也没刚刚那般亲近,像是与她疏远了。 沈情倒是不在意这些,提议道:“刘大人,我想在大理寺断事厅问薛家的人,一来,方便主薄记录,二来,我想,离开了薛家,到了官府,他们应该更倾向于说实话。” “你们大理寺的事,由你们做主,问我一刑部的干什么。” 沈情搓了搓鼻梁,道:“哦,好。” 然,刘桐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位年轻的司直大人,一口气把薛家大半的仆从都叫到了大理寺来问话。 刘桐:“这根本不是你这么办事的!” 沈情却一脸淡然:“奏效就行,我实在是跑不动了。” “你闹这么大阵势,要不是了,你就……” 沈情找来一块镇纸,啪地一拍,说道:“开审!” 别说那些薛家的杂役仆从,就是刘桐跟主薄,也都吓了一跳。 刘桐好险没说一句:“你唱戏呢?!” 沈情好整以暇坐在桌案后,竟有了几分威严感,她挽起衣袖,双腿分开,大马金刀地坐直了身子,沉声道:“听好了,本官问话,你们要如实回答。本官是律法科头名,大理寺司直,奉少卿之命查办此案,若谁有不实之言,误了此案,打入大牢,一并处罪!” 刘桐吓得不轻,哪有你这么吓唬人的!他们身上穿着官服戴着官帽,一言一行,就要万分小心谨慎才是,可这沈知恩,怎么一张嘴就是:谁敢不说实话,我全给你们丢大牢去! 镇纸又是一拍,众人吓的一蹦,低下头,沈情高声叫道:“于长生是谁,本官有话要问你!” 一个身材魁梧的方脸汉子上前,伏地三呼:“见过青天官老爷!” 刘桐捂脸。 他看出来了,这沈情一定在崖州的地方衙门待过,看的都是些县官断案。 可这是京城大理寺,不是你崖州县衙门,怎能如此乡土? “于长生,本官问你!”沈情大声道,“三月初五晚,你与小林村李甲,从戌时起到寅时结束,一直在一起,从没有分开过吗?!” 于长生不敢抬头,好久之后,他说:“回大人的话,小的……也不是很清楚。” 刘桐狠狠怔住。 沈情挑了下眉,也很惊讶。 “哦?”沈情软下了声,含笑道,“于长生,你口供上,可不是这么说的。做伪证,可是要罚的。” 于长生额上汗珠直冒,口吃道:“那晚……小的上个茅厕……茅厕……也是……” 沈情啪的又拍了下镇纸:“本官问你!事发当晚,李甲是否与你一起!” 又过了许久,于长生道:“大人……虽然李大哥没……但……他……他不是杀人凶手啊!” 于长生抬起头:“小人指天发誓,李哥当晚没出过院子!” 这又是什么情况? 沈情有些懵,但她迅速找回理智,准备接着套话,不料听见门口一声低喝:“官府重地,这都是在做什么!” 刘桐连忙行礼:“少卿大人。” 厅内的仆役们也都回头,于长生惊喜道:“老板娘!” 门口站着两人,一个是大理寺少卿程启,一个则是薛家汤面的老板娘薛芳。 见到老板娘来,正厅内的薛家仆从们都松了口气,像是找到了主心骨。 薛芳伸出纤纤玉指,放在朱唇处,轻轻嘘了一声,仆从们立刻低眉垂手,静了下来。 原来,薛芳听后院人来报,说家中的仆役们几乎都被叫去了大理寺,以为出了什么事,连忙收拾了东西,往大理寺来,打点门外官员,想问问情况,恰巧遇见刚从宫里看望太后回来的程启。 程启听说,也是一头雾水,便带着薛芳到大理寺来问究竟,刚进来就看见沈情闹这一出。 程启狭长的眼睛冷冷扫过他们,怒道:“沈知恩!” “下官在!”沈情快步走去,低头,“少卿大人。” “你把我大理寺当什么了!”程启呵斥道,“这是你胡闹的地方吗?赵寺正何在?给我叫来!你告诉我沈司直,你在做什么?” “少卿大人,我在审问证人。” 程启冷哼一声:“这不是你崖州的县衙,由得你胡来!我让赵寺正指点你按规矩办事,你却在我大理寺开起了县衙,沈知恩,你给我听好了,你不是喜欢一个人查案吗?宫宴一过,你给我滚去临昭查案去!” 刘桐咋舌,乖乖,这才第一天,沈情就被程启给贬了。 司直也分职责,巡查地方算是外事,虽也是六品司直的本职,但因外事多奔波,因而是个出力不讨好的活儿,不容易出政绩,更是影响年终的官员考核。 沈情道:“少卿大人,下官找到突破口了。这个案子……” “少卿,圣恭侯府和相府来人了……”有人通报。 程启瞪了沈情一眼,转身去迎。 沈情恭送他离去,又站直了身,与薛芳说:“老板娘,又见面了。” “原来这位大人是大理寺的,当时见到,就想赞大人年少有为。”薛芳施了一礼,盈盈笑道,“不知大人,为何派人去我家翻我家人的衣箱,又要带走我薛家的家人呢?” 刘桐又被吓了一跳。 回来路上见沈情跟大理寺的人交代了几句,不想,是派他们去薛府翻李甲的衣箱了。 沈情啊沈情,你可真是……胆大。 沈情却没功夫想这些,只觉眼前这位薛老板会做人,当着仆从面,一口一个家人,好生亲切。 沈情说道:“小林村血案,薛老板可听说了?” 薛芳微微点头,神色没有什么变化:“自然是听说了。” “现有证据证明,你家中的护院李甲,有重大作案嫌疑,所以,我来找你的家人谈谈……”沈情重重咬了家人二字,看向薛芳。 薛芳娇笑一声,媚眼如丝地笑看着沈情,说道:“大人是说,李甲是杀人凶手?” “不错。” “我以为是什么事,要兴师动众叫走我一院子的仆役。”薛芳抬起眼皮,笑的如花绽放,“李甲,不可能是杀人凶手。” 沈情蹙眉:“怎么,薛老板有证据?” 于长生嗨呀一声,十分懊恼。 薛芳玉指绞着手帕,轻飘飘道:“那晚,他哪儿也没去,就歇在我房中,我可以作证,你说呢?” 此言犹如五雷轰顶,沈情懵了。 而就在此时,程启叫道:“沈知恩!” 沈情只得先撇下这貌美如花的老板娘,奔至前厅,前厅站着几个锦衣人,见她进来,问道:“你就是沈情?” “正是下官。” “还要恭喜沈头名。”为首的锦衣人托着一块玉石镇纸,走上前来,“听闻你中了头名,进了大理寺,沈相和圣恭侯颇感欣慰,这是沈相和圣恭侯送你的贺礼,沈相还说,师生二人都能为圣上做事,是家门荣光。” 镇纸的玉并非什么好玉,但上方刻的四个字,却让沈情心中百味杂陈。 河清海晏。 沈情闭目一笑,撩衣摆单腿跪地,接过托盘,朗声道:“谢圣恭侯,谢沈相。学生定不忘师恩,为国效力,为君分忧。” 一旁的程启,目光闪烁。 12.薛家后院 圣恭侯府的人离开大理寺后,沈情记起正事,忙说:“程少卿,事情有变,薛家的人证词并不可靠!望少卿准知恩继续查办此案!” 程启不言。 沈情只当他同意了,继续道:“请少卿大人,拨京兆府的人,把守小林村,防止嫌犯李甲畏罪潜逃!” “只要你不在我大理寺胡闹,其他的,你自己看着办,宫宴之前给我了结此案,不然我让你出了昭阳宫就滚回崖州!”程启说完,甩袖扔给她一块名牌,离开。 沈情捧着程启的名牌,琢磨出意思,知道他允了,开心道:“多谢少卿。” 程启压着一心火,走回大理寺门前,钻上马车。 车内的奶娘下车,垂手站旁侧,与赶车人静静把守在马车外。 马车内,穿的跟花蝴蝶似的小奶娃喊着程启爹,钻进他怀里。程启伸手碰了碰她额头,见她退烧,舒了口气,柔声道:“宝儿,你该睡觉了。” “想爹爹,想哥哥,想娘……”四岁多点的奶娃子口齿清晰撒娇。 程启默然。 想爹了,就来大理寺看爹,说来也不错。 “我哄你睡觉。”程启天生脸冷,可面对小女儿,神情语气柔软了许多。 奶娃声甜如蜜,说道:“爹爹,我想去看哥哥……” “过几日宫宴,爹带你去见他。” 奶娃又说:“宝儿还想娘亲……” 程启沉默许久,低声道:“爹也想。” 奶娃便道:“羞羞!” 程启的夫人朔阳侯傅瑶,自新皇登基以来,就一直在各州奔波,每年是要领了皇帝……不,是太后的恩准,才能回京。 楼傅两家,除了他还占着大理寺少卿一职,其余人等在京中已无重任,刚满十五岁的儿子虽被太后召进昭阳宫,领御前侍卫一职,随侍新帝,却不准带刀,只享虚职,所处之位十分尴尬。 “你睡吧……”程启轻拍着女儿,哄她入睡。 不知愁的小女儿,在宫中位置尴尬的长子。 终年奔波在外两地分居的夫妻。 被三侯架空的新帝。 手握皇权的太后。 以及……犹如荆棘乌云,死死缠上王座皇家的神女教。 程启重重叹了口气,忧心忡忡。 怀中女儿渐渐睡着,程启刚要把她放下,大理寺门前便传来一阵嘈杂。程启皱眉,挑开半边车帘,见那薛家的仆役们如同众星拱月,打着灯,簇拥着他们的老板娘远去。 安静不到一会儿,程启又听到沈情出来送刘桐。 “明日,我要在薛家设审堂,刘大人如无其他安排,最好也来吧。” “今日你派人去翻民宅!明日还要在那里开审堂?!”刘桐道,“你看京城何时有你这般行事的司直!” “我《大延律》中明文记载,司直可在查案之地开设审堂,我要去查案之地开设审堂,有何不可?难道《大延律》中有提过,京城不依此律吗?” 沈情沉声道:“我不仅要开审堂,我今晚,还要夜查薛家!” “你疯了?!”刘桐急道,“喂,我可是提醒你,你刚刚被程少卿贬去临昭了!我可听得一清二楚,已经如此了,竟然还要放手胡闹?” “刘大人不必为我烦忧。”沈情弯起两只明亮的眼睛,笑道,“程少卿说过,只要不扰了大理寺清净,其他的事,仍由我做主。刘大人与其关心我,不如关心自己吧。作为之前案件的主审,若我查出真凶,那就委屈刘大人了。” 刘桐指着沈情你你你了好半晌:“我是那意思吗?你真是……真是不识好歹!” 女儿在他怀中翻了个身,程启醒神,抱着她走下马车,沈情见了,忙快步跑来。 “少卿大人。”想必刚刚的话,他也听见了。 “嗯。”程启望着刘桐远去的背影,轻轻笑了下。 沈情道:“刘大人是个好人……” 一旦大理寺复审后发现刑部呈上来的案件系误判,主审官员将会受到惩罚。 然而通过这半日相处,沈情发现,刘桐这个人,心只在案子上,并没有因复审有疑而生气,也没有干涉阻止她查审此案。 程启道:“你年纪不大,观人心倒老练。你在崖州时,查过案?” “回大人的话,下官运气不错,十四岁后搬出了沈府,考入青崖书院前,一直住在武湖县衙,读书考律法一事上,受当时武湖县县令纪铁连指点教导,受益匪浅。” “哦,纪铁连。”程启点头,这就不奇怪了。纪铁连这个人,他略有耳闻,每年政绩考核,武湖总是倒数,名薄上时常见纪铁连三个字,年年考核,年年倒数,没被罢官,是因为他有一项特别厉害,便是断案。 “沈知恩,你运气……确实不错。”程启若有所指。 沈情道:“是,下官的运气一直不错。” 约莫着薛家的人已经到家了,沈知恩带上两位大理寺兵士与一名主薄,奔至汤面薛家。 沈情命兵士执灯,围着薛家外墙转了一圈,之后自己提着灯,一块砖一块砖的看。 上上下下,前前后后,看了有半个时辰,才起身。 主薄听她口中念着:“记。薛家院外是条青石板路,院墙高八尺,上有……”她顿住。 薛家的院墙不算高,一般院墙不高的人家,都会在围墙上方铺层带棱角的小石块,防贼防偷。 而薛家的院墙,铺的却是一片荆棘一般的植物,枯枝残叶,枝上布满了刺。 “这是什么东西?” 主薄抬头,回答道:“京话称之为枯枝刺,村野人家常用它来防贼。” “是种在围墙上的吗?” “自然不能。”主薄笑道,“司直大人不知,枯枝刺是死物,要拗断了根,困在一起,等它死上三四天,上头的刺变硬变扎手了,再把它搁在墙上,一般能用上一个月。时间长了,经过雨冲刷,这些刺就没这么硬了。” “……所以是需要换的?” “不错。” 沈情道:“记下来,随我进院子里去,他们怎么说,你就怎么记。” 沈情敲开门,亮出大理寺的牌子,那开门人尽管不快,却也不敢说不是,只得去叫老板娘来。 不出一会儿,三进的院子全都燃上了灯,薛芳领着丫鬟仆从们浩浩荡荡迎接。 “大人。” “沈情。”沈情拱手,报了名字。 “沈大人。”薛芳柔柔一笑,问道,“不知沈大人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薛老板与本案嫌犯私交颇深,本官查案,自然绕不开薛老板。薛老板在大理寺语惊四座,刑部之前来录的几份口供,因你一言统统作废,而李甲,也因薛老板一句话,不仅没能脱了嫌疑,且嫌疑更重。”沈情抬手,道,“薛老板,下官办案,不分早晚,失礼了。” 她就这样进了门。 薛芳表情变了几变,之后恢复笑容,说道:“备茶。沈大人,这边请。” 薛芳带着沈情大大方方到了后院,一路上,沈情左右望着,暗暗思索。 到了后院主屋,薛芳让出首位,请沈情上座。 沈情也不推辞,直接坐了上去。 沈情此人,因从小运气好,沾了昭懿太子的光,大场面见多了,人便无所畏惧起来,年纪轻轻便把气定神闲学到骨髓里去,梁文先曾评价她:“为官的姿态倒是端得妙。” 薛芳接过仆役们送来的茶,亲手为沈情倒上,也不在乎旁边坐着个主薄,开口就道:“沈大人,民妇该说的已经说了,沈大人还有何处不明白?大人要再问民妇,民妇可只剩下床笫之事能与大人说了。” 主薄笔头一颤,差点在纸上划出一道墨迹。 哎唷,这薛老板。 主薄垂着头,努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沈情却面不改色,喝了茶,直言道:“我还就是来问薛老板的床笫之事!” 薛芳咣的一声,茶壶拍在桌案上,似要生气,却又忍下,风姿绰约地慢步走到下首的座位,仪态优美地坐下。 沈情:“三月初五,李甲歇在你房中?” “不错,正是此处。”薛芳眼波流转,看向里间,沈情随着她目光看去,窥见一方香榻。 “薛老板真是妙人。” “《大延律》也没不允许有情之人同睡一榻吧?”薛芳香帕绕指,如此说道。 “自然,薛老板是无错。”沈情道,“只是李甲尚有婚书在身,根据《大延律》,他可是要服三个月苦役的。” 薛芳笑容消失一瞬,又再次回到脸上,道:“三个月而已。” “李甲发妻,你可曾见过?” “我为什么要见她?”薛芳道,“一个用恩情来骗婚书的女人,在我薛芳眼里,就是无情无义之徒。我早说过,若不是他那些家人,李甲那般才华,怎会落魄至此!他日日辛劳,连在睡梦中,眉头都从未展开过,家中一个是吸附他血肉的骗子,一个是生生气死父母的不孝疯子,我为何要去见他们?!” “李大哥命苦,这些苦楚,他从不肯多与我说。”薛芳叹了口气,摇头道,“可他是个有情有义之人,为这份情义,此件事了,我愿等他三个月,给他一个新的家。” 沈情表情玩味。 “我现在有两个猜想。”她像是发现了有意思的东西,一双眼睛在灯火中熠熠发亮,她放下手中茶,理了理官服,饶有兴趣道,“不过,现在,还请薛老板与我讲讲,事发当日晚,你与李甲,都在这房中,做了什么?” “我凭什么与你说!”薛芳一掌拍桌,怒道,“休得戏我!你以为我是什么人?便要高高在上戏弄我?” 沈情忽然露出两排白牙,笑道:“薛老板不说,我又怎么知道,你会不会是杀人凶手呢?” “胡说八道!”薛芳愤怒道,“杀人凶手不就是他那个拖累他半生的疯弟弟吗!那个嗜赌成命的疯子!” 沈情忽然收了笑。 “薛芳,此事关乎命案,你告诉我,李甲是何时宿于你房中,又是何时离开的?” 13.京城夜未眠 沈情瘫在床上,闭上眼睛。 屋外,天已快亮。 这是她上任的第一日。 那些今日刚上任的学生们,都在给家人写信吧。 讲一讲京城的风,京城的雨,京城的富丽堂皇,讲一讲自己的雄伟抱负,远大理想,最后给亲人一句问候,落笔安好,勿念。 沈情皱着眉翻了个身,脑中是薛芳细细描述三月初五晚她与李甲在床榻之上如何翻云覆雨的话,是丫鬟结结巴巴讲那晚看到的人,是梁文先说兵部与三侯关系并不融洽,是程启那句,我让你出了昭阳宫,滚回崖州,是乔仵作沙哑的嗓音,说七月初七寅时生辰,最适合献祭…… 谁的声音都有,如潮水一般涌来,扰得她不得安宁。 “你是先谢恩,还是先查案?” “沈知恩,你的恩人是沈非,还是昭懿太子?” “沈机灵,你可想好了?时局变化非你我能左右,楼家百年荣光,那么大的家业,不是说倒也倒了吗?算了……若是你执意如此,我也只好陪君往京城走一遭,是苦是乐,是好是坏,我不在乎了。” “你就是沈头名?这是沈相和圣恭侯给沈头名的贺礼……” “河清海晏……师父只愿这天下,河清海晏。” “戌时他当值,我就开着西厢的门,他沿着院墙走到这儿,见门开,就会进来,我便让奶娘抱了孩子离去,唤他上前来,脱去我衣衫……” “我、我撞见有男人光着上身从后院走出来……知道那是主子的……所以我没敢声张……” “殿下,殿下当心!不要往河边去!” “这里……有个孩子。” “乔老爹没给我取名字,你叫我小乔就好。” “晴儿!晴儿!!我的晴儿!” 水声,嘈杂的水声,如万千军马踏碎冰河而来,天在怒吼,雨落如刀,洪流中面色苍白的女人,松开了小女孩的手,锥心之痛如冰雨般刺骨。 “娘!”沈情猛地惊醒,耳边风雨声淡去,伙房在炸油饼,油锅噼里啪啦响,香味飘满室。 “……梦。”沈情捂着额头,表情痛苦,好久,她放下手,坐端正了,直直望着前方。 “爹,娘,哥哥,姐姐……”沈情深吸口气,恢复笑容,轻声道,“我很好,勿念。” 看天色,也不能再睡了。 现在不是想家的时候,再者……她也没家了,还想什么。 “天大地大,我在何处,何处为家。”沈情自嘲道。 她换了衣服,卷起案宗,奔至前厅找赵寺正,却不想,她的突然到来,把聚在桌案前似在看什么新奇玩意的官员们给吓了一跳。 沈情从他们脸上未收起的猥琐笑容和一闪而逝的尴尬中,猜到了他们正在看的东西。 “可是昨晚薛家的口供?” 倒也不怪他们好奇,薛家汤面的老板娘薛芳,的确是个妙人,把偷情说的坦坦荡荡,沈情让她详细说,她还真就详细描述了,从打开西厢房的门,以此为信号让他进屋,到如何与李甲在屋内翻红浪,听的沈情端着茶,目瞪口呆,主薄更是欲哭无泪,总觉得自己不是大理寺的文职官,而是街口写荒唐书的穷书生。 赵寺正轻咳一声,把口供交给沈情,问道:“不知司直大人,对薛家昨晚的口供,有何见地?” “大人着人去唤李甲了吗?” “去了。” 沈情这才放心,展开案宗,说道:“昨夜我录了薛家十三人的口供,经过比对,能确定两件事。” 沈情站起身,背着手,又开始原地打转。 这习惯,是她十四岁那年,住进崖州武湖县衙,跟县令,也就是她断案一学上的师父纪铁连学来的,纪铁连想东西时,总要背着手,在屋子里打转,久而久之,沈情也跟着转了起来。 然纪铁连是个年已四十的矮胖老头,他做这个姿势并不显突兀,沈情却是个十七岁的少女,年华正好,做这姿势颇为老气,略显怪异。 “第一,薛芳与李甲之间已有三个月私情,且薛家已有不成文的约定,只要李甲当值,西厢房的门开着,这就是今晚可前来私会的信号。” “第二。”沈情说,“薛家并非人人都知道李甲与薛芳有私情,因而,昨晚当薛芳当面说出李甲宿于她房中后,我再去问薛家的仆役,他们就不像之前那般遮遮掩掩,而是说了更多更详细的东西,尤其是与李甲一同值夜的护院于长生,更是说了本案的关键点。” 赵寺正搓着唇边的一撇胡子,回忆道:“于长生之前的口供,是说李甲当晚一直与他在一起巡院。” “不错,所以我这次,又问了于长生。”沈情道,“我在问完薛芳后,去问了于长生,当日李甲是什么时候与他分开进的后院,又是什么时候有看见他回来的。赵大人请看这份新的口供,再看薛芳的那份口供,注意这两份口供的时间。” 赵寺正艰难从那些露骨的词语中拔出注意力,满纸找时辰。 沈情却早已将口供烂熟于心,脱口道:“薛芳说,戌时二刻,她让家中的奶娘开了西厢房的门,奶娘抱着孩子离开,不到三刻,李甲进来。未到子时,尚未听见更漏声时,她歇下,当时李甲还在,卯时她睡醒睁开眼,门童来报,说李甲的弟弟杀了李甲的妻子,小林村的人来找李甲回去。” 沈情又指着另一张口供:“赵大人再看于长生的口供,当我再问他时,于长生改了他之前在刑部的口供。他与李甲戌时开始巡院,两圈之后,李甲进了后院,而他帮忙提灯,回到了前院。这点,我后来问花厅的茶水娘时,她证实了,说她见过于长生提着两个灯经过花园,走向前院,那时大约过了戌时。” “于长生再见到李甲时,已是寅时三刻,后来的两个护院来交接班时,李甲蹲在院子里洗脸。这一点,我问过那两位护院,以及前院的杂役,可以证实的是,李甲寅时三刻,在薛家前院,身上穿着灰色短衫,就着井水洗脸。” 赵寺正喔了一声,哗哗翻着口供查看。 “此外,后院照看薛芳儿子的逢心姑娘,说她晚间到中院如厕时,见一个男人,光着膀子,从后院西边道出来,经过中院,往前院去的背影,她记不得时间,但一定是在寅时之后,因当时天色微亮,她能看到那人穿着灰色裤子,我问过逢心姑娘,她只是隐约知道老板娘与人私会的事,但在今日之前,并不清楚那人是谁,另外,我问了薛家的门童初五那晚可有人出入,门童说,无人出入。” “问到这里,我想到了一些事,于是又看了薛芳的口供,赵大人请仔细看,薛芳描述二人宽衣解带之时的那些话……” 赵寺正闹了个大红脸,然见沈情一脸正气,遂暗骂自己还不如个十七岁的女娃,立刻正了神色,拿出薛芳的口供,屏息细看。 但见上头写道: “因那是我与李大哥这些天来最后一次恩爱,所以我记得清楚,李大哥那天只宽了衣带与我上榻,我嗅着他身上的气味,抓住他的衣领,与他在榻上就这般欢爱……沈大人,还要我继续说吗?他剥去我肚兜,我便剥了他的外衫,笑他是个假正经,知道要与我来欢好,衣服却还穿这么严实……什么?沈大人对衣服颜色,也这般好奇?那晚……那晚我们没燃灯,李大哥还能穿什么颜色衣裳,他最正经,平日里不是灰就是黑,他知我眼烦他那恩妻,我一剥他外衫,他便乖顺的将那衣裳放远了……颜色?还能有什么颜色,花花绿绿,净是些俗气货……” 沈情问道:“大人能从这个描述中,看出什么吗?” 赵寺正多年断案经验,眼力也非常人能比,经沈情一点,就知道哪里不对:“外衫!” 沈情点头道:“不错,我要求她们仔细说的,一是有没有见到李甲,何时见的李甲,他穿的什么鞋,什么衣裳。知道这些后,我把他们的口供放在一起,反复推敲,得出的推论是……李甲子时到寅时三刻之间,并无证据和证人能够证明他在薛家。且,举止穿着,都异常可疑。” “赵大人,小林村李甲已带到审堂。” 赵寺正迅速喝了口茶,润了嗓子,站了起来:“走,去审堂。” 沈情微微惊讶:“他竟然没跑?” “赵寺正,可否由我来问李甲?”沈情对赵寺正行了一礼。 “如何不能呢?”赵大人一挥手,“请。” 14.一日断案沈司直 沈情坐于审堂左侧首位,紧闭着眼睛,手放在双膝上,时不时敲动两下。 司狱道:“疑犯李甲带上。” 赵寺正点了点头,见一身材魁梧挺拔,相貌堂堂的年轻男人上前来,规规矩矩行了礼,问了安。 听到李甲的声音,沈情倏地睁开眼睛,直直看过去,半晌,沉了眉头,手指搓上下巴,目光冰冷。 赵寺正见沈情未出声询问,便先问道:“李甲,可知我为何唤你到大理寺来吗?” 李甲站直了身子,额前几缕碎发垂下,眼下的乌青添了几分憔悴,抬起头,哑声道:“是草民的妻子吗?我听兵卫说要草民到大理寺来一趟,说是大人们要问话,就想……应该是大人要草民接妻子回家……” 赵寺正看向沈情。 沈情站了起来,绕过桌子,走上前。 她个头没有李甲高,此刻,仰着头看向李甲,目光澄净坚定。 “李甲,我有话问你,你如实回答。”沈情双手背于身后,腰杆又挺直了些许,“青天在上,报应不偏。” 李甲额上沁了层汗珠,却好声好气微微一礼:“大人请问。” “三月初五戌时,你在何处?” “三月初五那晚,我与于护院在薛府巡院。” “好。”沈情点头,背过身去,笑了一笑,又问,“亥时呢?” “……”李甲停了一停,说道,“与于护院巡院。” “子时呢?” “大人,草民那夜一直在巡院。” “丑时呢?” “草民不知大人何意,草民说了,草民那晚一直都在薛府巡院,从未出过薛府,于护院可为草民作证。” “你是何时回薛家的?” “草民寅时二刻回的……前院。” “路上可有遇到谁?” 李甲怔住,目光垂落,额上一滴汗珠滑下,他咽了口唾沫,喉头动了几动。 沈情打了个错指,清脆的一声响,令李甲猛地一下,回过神来。 沈情转过身,笑吟吟看着他:“从后院到前院,这么点路,我问你有没有遇见谁,至于你想这么久?” 李甲看着沈情,目光几变,表情也无法维持平静。 沈情并不打算放过他:“你亥时出了西厢房,往哪去了?” 李甲瞪大了眼,像见鬼了一样看向沈情。 “丑时三刻,你又在哪?” 李甲:“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给你认罪的机会。”沈情道,“李甲,为何杀妻,又为何嫁祸亲弟?” 李甲五雷轰顶,身子晃了一晃,退后半步,站定。 虽然变了脸色,口中却道;“草民不知大人在说什么,锦儿不是……锦儿不是二子他……发疯砍杀才去的吗?” 沈情嘴角勾起。 “我再问你一遍。”沈情说,“最后一遍。” “李甲!你为何杀妻,乱刀伪造现场,又为何嫁祸亲弟?!” 李甲半垂着头,碎发遮着眼睛,默立不语。 “你一定在想,我是怎么知道的吧?” 沈情微抬下巴,边踱步,边道:“本官一夜未眠,终于找出了小林村凶杀案的真凶——你。” 她停下来,纤细的手指,直直指向李甲。 李甲慢慢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看着沈情,眼神恐怖。 整个审堂一片寂静。 之前听沈情的意思,赵寺正以为她今天只是审问李甲,毕竟她手中并无证据证明李甲是真凶,可现在,沈情所言所语,却像是已经掌握了李甲是杀妻凶手的证据。 “我两次给你机会,让你认罪伏法,不料你却矢口否认,满口谎言,推脱罪行。”沈情走至主位,一掌拍在桌上,厉声道,“青天在上,报应不偏!你既不说,那本官就说给你听!评事,主薄,记下!” 沈情目光如刀,狠狠盯住李甲,说道:“三月初五戌时二刻,薛家后院西厢门开,你穿着李复常穿的旧衣和旧鞋,与薛芳私会,之后趁她熟睡,由后院西侧越墙而出,沿昭川西码头,趁夜潜入小林村,绕过村头,由北,经北坡红土田,越墙翻入家中西屋,顺手拿了家中菜刀,推开屋门,朝卧于床上的妻子下手,你妻子听到门响,看到人影,以为是李复夜半吓人,坐起身来,骂了两声畜生之后,被你两刀毙命。” 沈情道:“你年轻时曾在成远镖局拜师习武,后因资质差底子薄,无法成为镖师,这才到了薛家做了护院。” “两刀毙命,刀口光滑果决,下刀迅速精准,刀刀要害……”沈情眯起眼,“仵作已经告诉过我,撇开那些覆盖在要害上的凌乱刀口,这两处致命伤,非一般人能做到。李甲,刀伤,可是能告诉我们许多事情。” “你一早就打算好嫁祸弟弟李复,杀了妻子后,又故意做出乱刀砍人状,在她身上胡乱砍下三十几刀,之后蒙上被子,把刀搁在脚边地上,拿起首饰匣,推开屋门,学着你妻子,唤李复来扫地。” “李复来了之后,被你砸昏,你把首饰匣放在地上,点了灯,脱去染血外衫和鞋,给李复换上,自己披上他的衣衫,换好鞋,把刀塞进他手中,吹灭了灯,从西屋窗口翻墙而走,沿来时路,到昭川码头,将外衣脱去,包上石头,沉入水中。你洗了手,趁夜回到薛家,踩着外墙砖缝,从西侧翻入薛家,待到天色微亮,你看到衣袖上沾了血,便脱去衣裳查看了一番,穿过中院,到井边打了水,洗脸洗手。这之后,你披上衣服,挽起沾血的衣袖,回到前院偏房休息。” “小林村的人来时,你跟随他们回去,看到死者在地上躺着,抱起她痛哭做戏,之后将她放在床上,这样一来,你的衣服上也沾上了血,就再也不用怕被人发现,衣袖上的那处血迹。刑部把李复当做杀人凶手押送入狱后,你才放下心来,换了衣服,也换了鞋。” 李甲瘫坐在地,脸上表情极度震惊,如同见了青面獠牙鬼判官,面色惨白,冷汗直冒。 “不……你、你怎么知道?!”他瞪大了眼睛,布满血丝的眼高高凸起,声音嘶哑道,“不可能……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说出这句话时,后悔已经晚了,周身的血如被冰封,整个身体,连同表情全都僵硬了。 沈情变了神色,双手背后,哼笑了一声。 身边的卫兵从震惊中回过神,迅速上前,将李甲按住。 李甲喉咙低吼,发出含糊的啊啊声,他依然瞪着眼,半张着嘴,指向沈情:“你为何知道!!你看见了?你看见了?!” 沈情唇边带笑,目光却冰冷刺骨:“你知道,你犯了什么错误吗?” 李甲不可置信地盯着地板,浑身颤抖着,猜测道:“有人看见,一定是有人看见告发了我!不……不是,不……不可能,衣服?!鞋?刀?到底是什么!到底是什么!!” 沈情暗暗松了口气,背在身后的手渐渐不抖了,她正色道:“我说过,青天在上,报应无偏。杀人,必会留痕,而这些痕迹,就是阎王殿生死簿上,你消不掉的命债!” 沈情转身,镇纸敲在桌上,发出清脆一声响。 “李甲,认罪伏法,为何杀人,为何嫁祸,从实招来!” 卫兵扣住李甲左右手,将他压低,按在地上,额头碰到冰冷的石板,李甲低声笑了起来。 “为什么?”他像梦呓般重复着,“为什么?你问我为什么?” “大人啊大人……”他呵呵笑了起来,“你们高高在上,坐享荣华,可曾知道我心中的恨?” “若没有他们,我怎会落到今天这般下场?!”李甲凄然笑道,“我与锦娘本就是对怨侣,我从未喜欢过她,我与她本无此孽缘,可苍天作弄,我弟弟……” 李甲像是耗尽了所有喜乐,眼中失了光芒,木呆呆望向地面:“我弟弟就是我命中的劫,爹娘夸他聪敏,为了供他读书,我不得不去镖局学艺,成年累月在外奔波,可挣来的钱,全被他赌了干净,家中田地也……为了给他还赌债,爹娘要了锦娘的钱财,还要我报恩,与锦娘成婚……” 沈情道:“你跟薛芳,是何关系?” “薛老板……”李甲神色缥缈,微微笑道,“她是个好女人,她知我懂我……我倾心于她,便与锦娘商议和离,我不敢说出薛老板,怕锦娘嫉恨她,我便说,我们聚少离多,这些年委屈了她,不愿看她辛劳,和离了,她就不用照顾我弟弟,不必背些闲话……” 李甲抬头,狞笑道:“可她不愿,她说她不愿!可她不愿,我又怎与薛老板完婚?!我爱的是她啊!是她啊!!” 沈情蹲下来,忽然说道:“李甲,你知道,薛芳怎么看你吗?” 李甲顿住,脸上有期待也有忐忑。 沈情道:“你知道于护院,为何为你打掩护吗?不是为了你,是为了老板娘。” 李甲怔愣。 沈情说:“你只是其中之一。” 沈情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说道:“可惜了,李甲。识人不清,恩情不报,这也算是你的报应了。带下去吧,记得把抛血衣的地点指给我们看。主薄,可记下了?” “记下了!”主薄放下笔,拿到沈情面前。 沈情道:“画押吧。” 赵寺正脸上茫然与惊喜不停交错,拉着沈情问道:“原来沈司直早已查明了案情,拿到了证据!” “案情……一些细节慢慢加起来,是能推出的,至于证据……”沈情低声道,“衣服跟鞋,都是我让兵卫从李甲家偷来的。” 赵寺正惊了。 沈情眼底下有两道乌青,看起来憔悴,但语气却还精神,说道:“昨晚忙了一晚,码头作坊红土坡……跑了大半个京城,终于诈的他认罪了。劳烦大人让我先睡一觉,其余证据与证人口供,午时过后我补给你。” 赵寺正:“诈……诈的?!这也行?!可你描述李甲作案过程就像你见过一样……” “细节。”沈情说,“越来越多的细节叠加在一起,就能推敲出整个作案过程。” “沈大人是如何得知他怎样杀妻,又怎么知道他怎么回薛家,洗手洗脸换衣呢?” “……”沈情伸了个懒腰,看了眼赵寺正,说道,“赵寺正昨晚,跟夫人吵架了吧。” “……哎?你怎么知道?” 沈情眉眼一弯,笑道:“你猜。” 15.半日闲 沈情醒来,屋外阳光明媚,看天色判断,像是即将日落,光线虽足,但空气渐渐发寒,地面上的暖只剩薄薄一层。 此为春寒。 沈情的心情低落下去,头痛欲裂。 她睡得太久,脑袋像被妖精吸干了汁,干燥地摩擦着。 沈情抓过外衣,晕晕乎乎昏昏沉沉走出院外,一个转弯,鼻尖碰到了药味十足的粗布衫。 粗布衫下的温度比常人偏低些,沈情抬头,费力冲他一笑:“小乔啊。” 小乔双手端着一只小巧的药碗,慢慢歪过脑袋,两只眼睛圆溜溜睁着,看向她。 好奇,警惕,还带点茫然。 然后,他笑了。 他这一笑,如同甘霖,沈情甚至嗅到了春雨的味道,潮湿温柔,正能抚慰她心。 沈情心情嗖的一下,像春风拂过万物发芽,噼里啪啦全开了花。 “你上哪去?” “倒药渣。”乔仵作说。 沈情听见他那沙哑的嗓音,心里头刚刚开的花瞬间枯萎一半。 太难听了,这张脸,这张似云中仙般好看的脸,怎能配如此难听的声音! 沈情默默叹声可惜,乔仵作绕开她,又回眸:“小林村的案子,断完了吗?” “完了。”沈情道,“待我出去把物证补齐,就结束了。” 乔仵作站着没走,沈情察言观色,问道:“小乔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乔仵作呆立半晌,退了回来,小声说道:“沈大人……” 他附身,在沈情耳边说了一句话。 沈情:“啊?” “可以吗?”乔仵作目露期待,“九文钱的就好。” 见他如此模样,沈情收起惊讶,笑道:“好,我带给你。” 乔仵作微微惊喜,又是一笑,端着药碗走了。那身粗布衫穿在身上,在转身飘起时,生出几分仙气缥缈之感。 沈情望着他背影,笑道:“竟然让我带薛家的面给你。” 他倒是与众不同。 沈情到伙房讨了个食盒,提着出门,未时回来,由赵寺正引着,补了卷宗,拿去给程启过目盖章。 赵寺正是一肚子疑问,沈情却半个字不说,到了程启跟前,赵寺正以为程启会问一问,未料少卿抬了眼皮瞄了一眼,道:“放下吧。别忘了,明日申时,随我入宫。” “下官晓得了。”沈情乖巧行了礼,直起腰又问,“那,少卿大人,我还用去临昭吗?” 程启:“去。” 他润了笔,头也不抬,淡淡说道:“宫宴结束后,你收拾收拾,就给我到临昭审案去。” “哎,下官知道了。” 赵寺正想替沈情说说话,但见程启没抬头,他找不到合适的时机开口,只好作罢,跟着沈情一同退出来,拦住沈情。 “沈司直留步。” 他引着沈情走到前厅,好奇问道:“我想知道,沈司直如何查出李甲是杀人凶手的?” 沈情:“……赵大人,哪里不解?” “你今日所说,如同亲眼见到李甲杀妻,我实在想不通……” “突破口是薛家后院那堵墙,和墙上的枯枝刺。”沈情放下手中捎给小乔的食盒,讲道,“昨夜从薛府出来,我又在薛家门外绕墙走了三圈,总算是找到了线索——红土泥。” 沈情竖起一根指头,在半空中画了两下:“薛家在昭川码头西,前头隔条街不远,是薛家的面馆。薛家面馆大门所对,是京城的主街,而薛家院子在静街,左右无邻,且少有人走动。” 沈情坐下,手指划过桌案,指尖敲击了两下,说道:“他要杀人,总要出来进去,也总会留下痕迹,而我,就在薛家西墙外的砖缝中,看到了他留下的痕迹,红土泥。赵寺正还记得,三月四日,京城下了场小雨,时候不大,半晌就停。” “记得。” “感谢那场春雨。”沈情道,“我刚来京城时,便听人说过,新帝登基那年,京城内所有街道都重新用青石板铺了路,薛家所在的街道也不例外,那条街走的人不多,又因下过于雨,地面上很干净。因此,我很好奇砖缝中的那点红土泥从何而来。沾上泥土的那个位置,几乎和我同高。于是我猜测,这定是一个习武之人,越墙而入时,鞋上的泥土沾在墙上时留下的。” “这样的泥土,让我想到了小林村李家后院的红土坡。”沈情笑道,“李家旁边的那条小路通向屋后的耕田,路东,则是三人多高的红土坡,我问过村长,红土坡是当年盖屋翻地时堆起来的,那土适合烧瓷,已经卖给外地的一家大户,但大户一直没派人来搬,便先堆在了那处。” “沈大人是说,你由此推断出,李甲回过小林村,并且又翻墙回到了薛家?”赵寺正若有所思。 “不错。”沈情道,“另外,就是薛家院墙上用来防贼的枯枝刺,刑部的刘大人说过,枯枝刺时间越久,受过的雨水越多,刺就越软。薛家的人告诉我,平日都是李甲负责更换枯枝刺,他们能想起的最近一次的更换,是在一个月前。于是,我朝枯枝刺上扔了几块石子,枯枝刺竟然软了下去,又叫于护院将一截枯枝刺取下,发现它们的早已软若藤蔓,根本不能阻止翻墙人。” 赵寺正频频点头。 沈情接着道:“这之后,我便大概猜出了李甲回小林村的路径。他一定不愿在回村的路上被人撞见,于是走的一定是条僻静人少的路,从薛府出来,不走主街,那便只有一条路可走,就是沿昭川码头,从村东的红土坡,翻进自家院子。于是,昨夜,我带着主薄沿昭川码头亲自走了一趟,尽管已过子时,但仍有船夜泊码头,因而昭川码头一直有码头工在,他们见我子时还从码头经过,几乎都在留意我的动作。我便问了码头工,三月初五晚,是否见过有陌生人从这里经过。” “如何?莫非,李甲被码头工看到了?” 沈情点头:“不错,还真被我问出来了。有码头工说,寅时,他与工友搬运货物时,见一穿灰衣的面生男子蹲在码头推下去一块石头,问他做什么,他也没说话,匆匆离开朝西去了。” “那,沈大人又是如何知晓,李甲衣袖上的血?”赵寺正追问道,“您今早说,李甲回到院中,见衣袖上有血……这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我让兵卫到李复屋中,找到了衣服和鞋。”沈情说道,“这个也全靠赵大人提醒,我才能想起。” “李甲预谋杀妻已久,拿了李复的衣服早早准备着,但他并不是我之前所想完全换了衣裳,而是只把李复的衣服套在了外面,里头穿着他自己的那件灰色短打。回家杀了人,把血衣换给李复后,李甲并没有穿李复的衣服,而是把李复的衣服扔进川中,穿着自己身上的灰衣回了薛家,天亮后,看到了手上残留的血迹,怕被发觉,于是,脱去外衣,打水擦洗上半身。” “诶?他为何不穿李复的那件衣服?” “李复那天穿在身上的衣服是新衣,还是绿色春衫,大晚上的,如果一个人穿着不怎么合体的绿色新衣翻墙而入,被人发现的几率,很大吧?”沈情说,“他正是考虑到这一点,换了衣服后,才把李复的衣裳扔进昭川。不得不说,这一点,他考虑的非常周全,可惜了……” 赵寺正摸着胡须点头:“原来如此。” 沈情又道:“为了行动方便,换过的鞋肯定不会丢进昭川,于是,李甲翻回薛府时,一定是穿着李复的鞋和自己的灰衣。至于你问我,为何知道他进了院子,发现衣袖上的血……很简单,我在薛家没翻到可疑的衣物,那就是说,李甲一定是穿着衣服回了家,我昨日去小林村时,李甲已换了衣衫,我怀疑他把衣服和鞋子都放在了李复屋内,于是,我让卫兵偷偷翻了李复房中的衣箱,果然翻出了那件衣服和鞋子。那件衣服右边袖子还卷着,我放下袖子,看到了血迹。至于我怎么知道他事后抱着死者痛哭……就是因为那灰色衣服前襟印些许擦痕一般的血。就这样,证据一点一点堆积,让我猜测出了当日情形……” 赵寺正不停地点头,口中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沈情说完,叹了口气,又道:“赵大人知道此案中,最令我心寒的,是什么吗?” “忘恩负义,为情杀妻?” “不……”沈情双手抬起,虚握着,苦笑道,“是李甲这个人的心机。怎样杀妻,怎样嫁祸,他可能想了不止一天,可能早早地就在准备……赵大人还记得刑部的案宗上,提到过,小林村的村民发现死者时,她躺在地上吗?” “……对啊!”赵寺正忽然想起,“可我记得沈大人说,“死者还未下床,就被李甲两刀砍死,这又如何躺到了地上?” “伪造妻与弟打斗的假象。”沈情道,“我看过他家的被褥和地面,血已经渗了进去,即便李甲有清扫过,但这些痕迹依然消除不掉。被子几乎被血浸透,但没有划痕,死者伤口集中在前胸和面部,这也就是说,李甲提刀杀人时,死者是坐起身子的……床上毙命,因而床上有大量的血迹。为了制造妻子与弟弟争执的假象,李甲把李复骗到屋中砸昏后,又把早已死去的妻子放在了地上,将首饰匣放在了她手边。” “至于,回去后,为何又把妻子从地上放在了床上,自然不是因为他说的地上凉。”沈情道,“而是因为床上血太多,他怕刑部的人察觉妻子是死在床上,而不是争执后被李复砍杀倒在地面上的。” 说到这里,沈情停顿片刻,骂了一句:“之前刘桐断的是什么狗屁!床上那么多血都没有怀疑!” 赵寺正打圆场道:“哎,这也有情可原,一村的人都说瞧见死者倒在地上,手边是首饰匣,身上又有那么多刀口,自然会认为是死者与李复争执时,被砍杀至死的。” 沈情自我冷静了片刻,说道:“李甲这个人,想得多,谋划仔细,但他没有常识,甚至不知道左右手杀人,刀痕会有不同……也庆幸他不知这些,苍天有眼。” 沈情说完,提着食盒要走,口中念念有词:“再晚就凉了……” 赵寺正再次拦住了她,满脸堆笑,问道:“那个……沈大人,之前你说,昨晚我与夫人吵嘴……是如何看出来的?” 沈情提着食盒,愣了半天,莞尔一笑:“赵大人,大理寺这么多张嘴,我自然是……听来的。” 赵寺正愣住。 沈情:“早上刚出院门,就听见有人念叨了,不听也不行,赵大人,对不住。” 赵寺正尴尬至极,摆手道:“怎会……沈大人要上哪去?” “我?”沈情看了眼手中的食盒,“吃饭去。” 16.十一岁冷面皇帝 梁文先又约沈情到薛家面馆吃面,路上,与她说:“你那个案子既然断了,那也就是说,错就在刑部。” 沈情交叉着双手,枕在脑后,打了个哈欠:“嗯,是啊。” “那刑部主查此案的官员,你可去问候了?不如买些字画,去那位大人家……” 沈情眼皮一翻,挑眉道:“为什么?” “沈机灵,你刚刚来京第一天,就把人家定的案子给翻了,过犹则不及,你这番大出风头,着实不妙……” “我复审刑部的疑案,这不是本职吗?我查出有疑,是他刑部失职,怎么我还要去问候他?” 梁文先道:“你不要装糊涂,你我都清楚,这是为官之道。” “对不起了,本官愚钝,只够想案子,顾不上想其他。” 梁文先叹了口气,无奈道:“气死我了。” 两人到薛家面馆,人正是多的时候,薛芳罕见地出现在面摊前,亲手擀面。 梁文先望着她,说道:“终究是被人给知道了……” “是你说的,漂亮女人的消息,是拴在风里的,稍微有点响动,全城皆知。”沈情笑着,说道,“这位薛老板是个人物,李甲定罪后,她到大理寺来请求见李甲,责备的话一句没说,只说,李大哥我看错了你。倒是李甲,不停磕头哭泣,说他罪孽深重,无颜面对薛芳一片深情……” 梁文先呆呆道:“多好的人……” “非也。”沈情摆着手,“我送她离开大理寺时,你猜她跟我说了什么。” “嗯?” “对男人,莫要情深,三分即可。”沈情学着薛芳的语气,道,“若要给恩,那就只给恩,莫要给情,男人这种东西,只感你给他的恩,不感你给他的情,恩情若揉在一起,他便会负了你。就像那个可怜的女人,一片真情喂了狗。” 梁文先愣了一愣,白面团似的脸上多出了几分嫌弃,嫌弃的却是沈情:“你小小年纪,不要学这种话,什么都还不懂,还要学人懂男人,平白让人起鸡皮疙瘩!” 沈情:“……听起来,就像你们都懂什么是恩情一般。” 梁文先听她语气飘忽,顿了顿,说道:“沈情,薛老板嘴里说的恩,只是小恩小惠的施舍罢了,但你名字里的恩,是实打实的救命恩。你不要听他们说什么,他们都不如你报恩之心纯粹。” “若他还活着……”沈情神色更加缥缈,慢声道,“若他还活着,如今在昭阳宫受万人跪拜的,该是他吧。” 梁文先吓了一跳:“慎言!” 沈情笑:“若是那样,我今日成为他的臣子,已是报恩。” 梁文先擦了头上惊出的汗,道:“沈情,你能不在大街上张口闭口毫无顾忌吗?” “哦,那我当个聋子,当个哑巴好了。”沈情不以为意道,“我有说当今圣上什么吗?我一个坏字都没说吧?我心里想的你不知,原本,他要是活着,我就给他当臣子,为他报恩终身,可他人没了,我还要给他当臣子,这恩报给他妹妹,不也一样?” “……你真这么想就好了。”梁文先小声道,“那些年,坊间都说他死的蹊跷,我不信你没怀疑过。” “我这个性子,怎会不怀疑。新后刚得公主,太子就病逝……这确实很巧。”沈情道,“但与当今圣上有何关系?他去时,圣上才刚满一岁,账怎么算,都算不到圣上头上,所以不妨碍我做圣上的臣子,效忠尽职。” 梁文先实在放心不下她:“总而言之……你别把脑袋栓昭阳宫龙椅上,我就谢天谢地了。” 沈情摆了摆手,嫌梁文先啰嗦。 梁文先忧愁藏心,话到嘴边又咽下,只道:“明日宫宴,你仔细些。要能见到刑部负责小林村案的官员,你与我说一声,我来替你问候答谢。” 沈情翻了个白眼:“知道了,梁老爹。” 宫宴那天,沈情出门,与几个新进大理寺的文职一同蹬车前往昭阳宫,不料田寺丞唤住她,道:“沈司直留步,少卿大人有请。” 程启的车就在旁边不远处,此时他正撩着车帘望向这边,见沈情从马车上跳下来,快步跑来,程启笑了一下,心中默道,到底是个孩子。 沈情蹬上车,见车中还有一梳着辫子的小女孩,愣了愣,想起之前见过程启抱着这孩子与她说过话,行了个礼,冲小女孩笑了笑。 程启道:“这是我女儿。” “见过。”沈情笑得灿烂,“没想到程大人家的女儿才这么小,总想着,依程大人的年岁,孩子应与我差不多大。” 程启微微愣了一下,说道:“我还有个儿子,是跟你差不多大。” “……”沈情闭上了嘴。 程启家的小女儿很乖,一直待在程启的怀里,偷偷看着沈情,听他们说话。 程启道:“叫你来,是想与你说,我让你到临昭,并非贬谪。” “下官知道。”沈情一笑,放低了声音说道,“这是下官主审的第一个案子,下官问过大理寺的人,刚进来的司直,没有第一天就接疑案的,少卿用我,是想试试我能否胜任。但如此一来,再加上我是律法科头名,办好办不好,我都已在风头浪尖之上,因而,下官懂少卿的意思。” 是让她出去避避风头。 程启没点头也没摇头,他沉默片刻,道:“沈情,你查案,是为了什么?” “为还公道。” “每一个案子中,你最在乎的又是什么?” “……真相吧。”沈情说,“若查不出真相,我会不眠不休,无法合眼。” 程启轻轻笑了一下,笑容苦涩。 “沈情,你十四岁跟着纪铁连,见过许多案子吧?”程启问道,“有没有得知真相后,辗转反侧几夜难眠的?” “没有。”沈情道,“既已知道真相,作奸犯科之人也被绳之以法,心肯定踏实,自然能睡个好觉。” 程启叹了一声,半是羡慕半沧桑道:“崖州……是个不错的地方。” 马车颠簸一下,驶入主道。沈情侧头,从车帘缝隙中,见路面宽阔了许多,马蹄敲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有宫人高喊:“开宫门!请各位大人下马!” 闻言,等车一停,沈情便推门跳下了车,回头,见程启稳稳当当下了车,连他那小女儿,也都规规矩矩踩着车凳走下来。 沈情脸上一烫,收敛了几分,跟在程启身后慢步进了第一道宫门,程启递了大理寺的牌,侍卫高声传报后,再次上车,过第二道宫门。 沈情沉默着,打量着昭阳宫内的景象。 待进了第三道宫门,视野忽然开阔,白玉砌成的祭天坛中央,竖着六人高的神女像,眉目慈祥的神女立于凤花上,手结圣印,俯瞰众生。 又有宫人高唱:“请各位大人下马。” 不到宫门,却要下马。 沈情扭头看向程启,程启神色淡然,手一展,道:“沈大人,请。” “做什么?” “向神女祈祝。” 沈情道:“我不信这个。” 程启抬眼:“请吧。” 沈情见真有官员下马,手放额上闭目祈祝,愣了一愣,问道:“少卿大人……不去?” 程启冷哼一声,笑道:“他们都知道,我不信。” “我也不信。”沈情道。 “你是崖州人,还是沈非的学生,竟也不信神女?” “不啊。”沈情道,“恨都恨死了,怎还会信?” 程启知道其中缘由,点头道:“也是。” 当年武湖突发涝灾,大水一夜之间淹没鸭川两岸数万户人家,水灾过后,又起瘟疫,还活着的崖州人纷纷外逃,流离失所,浪迹各州。不想在神女教眼中,这次灾祸却成了崖州人不尊圣教,天降灾祸以示惩罚。 放屁! 沈情心中骂了一句,稳坐车中。 “少卿大人为何不信?” 程启笑着,目光却冷如冰,他说:“你知道原因,京城人,乃至天下人,都知道我不信神女的原因。” 车马继续前行,至宫宴之地,官员们纷纷下车,步行前往宴厅。 此处乃宫中的赏春园,三面环水,四周多种春树,三月时节,花园里的花,正开得烂漫。 程启指了一处给沈情,自己则带着女儿坐到了左上首。 沈情撩衣摆坐下,一抬头,见梁文先就在她对面站着,使劲冲她眨了眨眼。 他那双小眼,不使劲眨,沈情都看不见。 沈情没领会到他的意思,梁文先单手扶额,心累不堪。 没过多久,忽听通报,圣恭侯与沈相到了,众人纷纷行礼。 沈情想看看沈非和圣恭侯长什么样子,不想她周围的人都站着,只她一人坐着,看也看不见。 哦,对啊,除了程启,所有在场官员中,只她一人坐着。 怪不得梁文先刚刚使劲朝她眨眼,眼睛都快眨肿了。 “都站着干什么,坐下。”中气十足的女声,语气含笑。 沈情抬头,见一穿朱红色锦衣的女人快步走来,招呼他们坐下,而她身边跟着一位儒雅男子,生了一双笑眼。 沈非与圣恭侯。 沈情腹诽:“这两人还挺有夫妻相。” 都生了一副亲切模样,脸上始终带笑。 沈非走到程启面前,笑道:“程大人,来得早啊。” 程启只是点了点头。 沈非一笑,与圣恭侯手挽手落了座,大部分官员这才谦让着入座。 沈情喝着茶,只替他们感到累。 幸而自己是大理寺的六品司直,若要她每日到宫中当值,交待一句话,要先说十句铺垫,那她还不得累死。 沈情想起梁文先,又抬头,结果看见坐在对面的梁文先一脸无奈,疯狂指着茶,暗示她不要先喝。 沈情啧了一声,摇了摇头,将茶一饮而尽。 梁文先捂脸,双肩耷拉了下去。 半盏茶功夫,听宫人高声唱报:“皇上、圣太后驾到!” 沈情随众人行了礼,听到一声奶音:“都坐吧。” 这一声又脆又好听,沈情心里直痒痒,只想抬头看看这位小皇帝长什么样子。 忽而又听到一声:“今年,贤才不少啊。” 声音听起来年纪不大,尾音带媚,慵懒绵软。沈情心中一颤,心想,这肯定是那位圣太后。 都落座后,沈情大大方方朝主座望去。 她脸皮厚,坐得位置离主座不远,这一抬头,皇帝太后都能看清。 沈情一眼看去,先看到小皇帝的模样,心中咯噔一声。 “娘的……”她心道,“这般好看!” 小皇帝生了一双妩媚杏眼,细眉薄唇,唇角垂着,一副做什么都不开心的模样,脸冷的像程启,细看小皇帝那张脸,还有点熟悉感,让沈情想到了小乔。那漠然慵懒,仿佛什么都无所谓的神情,像极了乔仵作。 而太后……沈情又看向圣太后,狠狠愣住, 还真是民间传说的那般,先帝抬回宫了一位……神女? 那太后的眉眼神情,与沈情从小所见的神女像,竟然一个模样! 17.春日宴 酒过三巡,气氛热络起来,小皇帝大约是吃好了,一个个问起今年的头名。 隔岸的丝竹声应景的小了些许。 沈情坐直了身子,手指捏着衣边儿,等着小皇帝点名。 果然,与唱报顺序一样,律法科头名也是在最后才被提及。 沈情走上前去,行了跪礼:“下官沈情,今年律法科头名,大理寺司直。” “大理寺?”小皇帝敲击着椅柱的手指一顿,杏核眼慢慢睁大,一丝亮光一闪而过,奶声奶气道,“朕听闻,你是沈相的学生?你起来回话。” 沈情站了起来,抬起头看向她,眼中含笑。 她就有个毛病,看见好看的人,总要不由自主盯着人家看,目光倒也不灼热,纯粹像是要弄明白,这些美貌的人是如何长出来的一样。 “是,正因有沈相,学生才能读书识字,报效君恩。” 众人交口称赞,不住点头,夸赞沈非。 圣太后轻声细语道:“此乃大善,非儿你种下的善因,如今有了善果,也是一大喜事。” 沈非莞尔,拂衣起身,踱步而来。 她不及沈情高,但气势十足,单手背后,上下看了沈情,才道:“我都把这事给忘了,不久前,崖州的旧亲写信来,我才知道当初收留的水患遗孤上京考试来了,竟然能中头名,不错,不错。” 她点了两下头,又道:“你是叫沈情?” “是。”沈情恭敬行礼,“学生单名情,是昭懿太子所起,字知恩,是青崖书院的先生所取。意为知恩图报,不负恩情。” 沈情自然地将昭懿太子四个字说出来,宫宴上一时寂静,程启悠悠喝茶,并无反应。 沈非挑了下眉,这下是完全记起了,这学生哪来的。 而来参加宫宴的刘桐听到沈情的话,差点失手打翻茶碗。 不等沈非开口,圣太后掏出手帕,轻轻擦拭眼泪。 慈眉善目的神女垂泪时,如花蕊泣露,那两行清泪,似将她的美镀了层金光,她轻声道:“我的凌儿……” 沈情面上虽不显,可心中颇为疑惑。 圣太后是那年天灾后,先帝南巡至崖州抬进宫的民女,回宫不久就封了皇后,她做皇后时,楼皇后已逝去一年有余,至于昭懿太子,已有八岁了。 此外,昭懿太子病逝时也才十岁,算起来,这圣太后也就与昭懿太子相处过一年,怎会感情深厚到,提到昭懿太子掉眼泪?口中还念昭懿太子的名字? 要是做戏……那是做给谁看?昭懿太子已经没了,福神公主也早做了皇帝,圣太后还有必要做戏给臣子们看吗? 沈非微微垂首,说道:“太后莫伤了玉体。” 沈情偷眼看向程启,只见程启垂眼盯着茶,仍是一言不发。 小皇帝恹恹道:“这么说,你是我哥哥当年亲自跳下水去救上来的孩子?” 不知为何,小皇帝的语气令沈情呼吸一滞,头皮竟有些发麻,她回道:“正是下官。” “朕要赏你。”小皇帝说完,看向圣太后,用一副商量的口吻,软声道,“母后,朕可以赏她吗?” 圣太后收拾好情绪,双眼微红,含笑点头,道:“自然是要赏的,竟如此争气,不仅好端端长大了,还考了头名,做了司直。淮儿要赏她什么?说来让母后听听。” “赏她一首曲子。”小皇帝抬起下巴,“傅温珩,你把昨日给朕弹的,弹给她听。” 小皇帝像是炫耀自己的玩具,指了指身旁一位少年。 少年一身蓝衣,气质干净,像雪中孤鹤,取了背上的琴,席地而坐,闭上眼睛,手指在弦上一拨,如龙吟声,铮的一声,涤荡心灵。 沈情惊住。 小皇帝很满意她的反应,点了点头,道:“仔细听了,朕送你的。” 沈情不是很懂琴,但只要她不聋,就知道这位少年的琴弹的极好。 她不知道这是什么曲子,一会儿激烈,一会儿温柔的。听着听着,沈情皱起了眉头,目光落在琴上,这个琴声…… 直到少年按住琴弦,缓缓放下手,沈情才收起目光,呆愣愣站着,似在回味什么。 小皇帝倾了身子,细眉挑起,笑问道:“你可知,这是首什么曲子?” 沈情愣了一下,说道:“下官……不怎么听琴,因而……” 小皇帝啧了一声,兴致缺缺地摆了摆手。 沈非笑道打圆场:“知恩,你不知,这曲子,叫《黄金台》,正是陛下想与你说的。” 曲子是没听过,但《黄金台》,沈情还是知道的。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沈情神色一凛,忙跪下谢恩:“臣定牢记于心,不忘陛下恩情!” “朕与你没什么恩情可言。”小皇帝道,“你要记得哥哥的恩情,莫要寒了母后的心。是吧,母后?” 圣太后微微一笑,眼神欣慰极了,伸出手,轻轻抚着小皇帝的头发。 “淮儿懂事了,你哥哥,一定很开心。” 小皇帝弯起嘴角,大大的眼睛眯起,成两道弯弯的黑线,给圣太后笑了笑。 沈情悄悄用余光看着程启,程启喝着茶,仍是一脸平静。 沈情心中满是解不开的疑惑,心知,当年涉及昭懿太子和楼皇后病逝的事,一定不简单。 还有多少,是自己不知道的? 又过不久,小皇帝乏了,宽大的玄色衣袖掩住半张脸,打了几个哈欠。 圣太后见状,轻声问了,小皇帝点了点头,圣太后命人摆驾回宫。 这时,程启开口唤了一声:“陛下。” 紧跟着小皇帝的背琴少年停下,与小皇帝做了几个手势,指了指程启身旁一脸盼望的小女儿。 小皇帝道:“你去吧,结束后回就可。” 那少年一笑,眉眼弯弯,轻轻跃下台阶,走到程启前,先敬了茶,才又满脸笑容地弯腰抱起程启的小女儿。 沈情猛然醒神,这个刚刚给她抚琴的蓝衣少年叫傅温珩,姓傅! 这位应该就是程启的长子!十五六岁年纪,果然如程启所说,与她年纪相仿。 原来他在宫里……但看其穿戴,不像御前侍卫,虽背着把琴,但堂堂朔阳侯的长子,不可能进宫做琴师吧? 奇怪……好生奇怪。 小皇帝面无表情看着傅温珩喂妹妹吃点心,转头与太后说:“朕想起一事。” 圣太后笑得温柔:“淮儿想做什么?” “朕也想多一些人陪,只温珩哥哥不够。”小皇帝道,“他虽能以琴应答朕,但不能言语,朕觉得没意思。朕想让更多的哥哥姐姐进宫陪伴朕,母后,行吗?” “这样啊……”圣太后看向沈非。 沈非端起茶杯,喝茶时,微微点了头。 圣太后道:“那就让沈相去办这事。” “朕要四品官以上的。”小皇帝道,“多多益善。” 皇帝和太后离开之后,众官员放开了些许,开始敬酒敬茶,走动关系。 沈情瞧不出这些门道,放心交给梁文先体味去了,而她,则慢慢靠近程启。 不得不说,程启的长子傅温珩,已经勾起了她的好奇。 看样子……像是不能开口说话的,他盘坐在地怀里抱着妹妹,时不时做几个手势,妹妹咯咯笑完,慢吞吞说想他,想娘。 “少卿大人……”沈情弱弱开口,目光忍不住往傅温珩身上飘。 程启:“嗯。这是我儿子,傅温珩。” 沈情:“傅……”不知官位,不好称呼,沈情只好说道:“您琴弹的真好。” 傅温珩朝沈情这边看过来,给程启打了个手势。 程启道:“她自然记得。” 傅温珩又比划了几下,程启叹了口气,对沈情说道:“他问你准备何时去皇陵,你要去,现在就跟沈非说,不然等你出了宫,十有八\\九是见不到她的。” 沈情:“知道了。” 尽管不想,但她是一定要去问候沈非的,沈情端起茶,朝对面的人堆里扎去。 傅温珩收回目光,手指动了动,点了点唇角,摇了摇头。 程启道:“你且信她,知恩两个字,不是白叫的。” 傅温珩无声叹息,又换了副笑脸,与幼妹玩耍起来。 沈情好不容易挤进人堆,见了沈非,不好开口就问何时去皇陵让她谢恩,只好硬着头皮,端着茶水,先见过沈非与圣恭侯。 沈非与圣恭侯是对恩爱夫妻,不知真实情况如何,总之在民间声望极高,尤其信奉神女教的人,对此深信不疑,崖州甚至还有她夫妻二人的庙宇,传说他俩是神女教中的结缘神,跪拜神像,就能结一桩好姻缘,夫妻二人恩爱白头。 沈情目光落在沈非与圣恭侯十指紧扣的手上,又讪讪收了回去。 沈非见到她,又是那副和善笑容,温声道:“知恩,待陛下的恩赐到了,你收拾好府邸,就随我到皇陵拜谢昭懿太子。” 太好了,省去她好多口舌。 沈情应道:“是。” “你自己记下,本相上了年岁,记性不太好。”沈非和颜悦色道,“到时候我要忘了,你可要提醒我,侯府或是相府,递牌子就是。” “哎,多谢沈相,谢圣恭侯。” “如今甚少见不忘恩情之辈了。”圣恭侯看向沈非,眼神温柔道,“你倒是运气好,收了个好孩子。” 沈非:“神女眷顾。” 宫宴结束后,已是申时三刻。 从昭阳宫出来,回到大理寺后院,沈情已是身心俱疲。 离房间越近,脚步就越沉重。 要拐弯时,忽然闻见一股香味,沈情笑了笑,拐了路,推开西院虚掩的小木门,轻轻叩了两下,定睛一瞧,怔在原地。 月挂柳梢,柳树下燃着一盏灯,照着树下人。 乔仵作跪坐在树下,抬了头,长发一倾而下,掩去半边脸,他轻轻拂过长发,抬起那双漂亮的眼睛,惊讶又好笑的望向沈情。 他道:“沈大人鼻子好灵,比大理寺的猫都灵。” “你……又在吃什么?” “春笋。”小乔说,“要尝尝吗?从你院中挖出的。” 18.仵作小乔 休沐日,沈情提着食盒上街,帮乔仵作寻食,约她出来的梁文先忧心忡忡道:“沈机灵,我很担忧。” “担忧哪个?” “担忧你。”梁文先道,“你聪明才智雄心壮志都有,这是成大才的兆头,可惜有个致命缺点,就是好美色。我担忧你以后,会被美色收买,跌在色字上,摔成重伤,再无法翻身。” “这不挺好吗?”沈情压根没往心里去,接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慎言。”梁文先道,“难不成,你还想死在牡丹花下?” 牡丹可是成延二朝皇室象征,死在花下就算了,还要死在牡丹花下……梁文先头疼不已。 “我只是借用一下前辽的诗,瞧把你给吓的。”沈情道,“我能死在牡丹花下吗?当今圣上才多大?” “我求求你,别在街上提圣上二字可好?”每次和她出来,只要一张嘴说话,梁文先的心是悬的,脊梁是冷的,他哀叹道,“你这种性子,可真说不准。前天宫宴,你见到圣上,那双眼都直了。” “说起这个……”沈情问,“梁老爹,你有没有觉得,傅温珩的琴,很怪?” “送你《黄金台》一曲,是圣上的意思,我倒觉得情理之中,不奇怪。” “不,我不是指曲子,我是说……”沈情停了下来,想了想,道,“算了,你当我没说吧,可能是错觉。” “怎么?” “没什么。” “我最讨厌你说话说一半,我比你笨,跟不上你,猜不出你要说什么,你要说就说完!” 沈情摆手道:“我本来想问你,有没有觉得琴的声音很怪,但你我二人都是乡巴佬,琴是一窍不通,还是算了。” 梁文先:“你那耳朵,又听出问题来了?” “嗯。”沈情虽不懂琴,却不是从不听琴,在青崖书院读书时,先生学生们的琴听了近三年,琴音该是什么样的,她心里有数,可那日宫宴上,傅温珩手中的琴,却比通常的琴,多了些不同的音。 多了有一些……细微的风声。 “沈情。”梁文先忽然叫了她名字,“圣上送你《黄金台》这首琴曲,还是由傅温珩弹给你听,你……”。 “别想那么复杂。”沈情微微一笑,“梁老爹,活简单点。” “唉。” “别叹气。”沈情说,“你我只是刚刚来京城,现在就算听出别的意思,又能怎样?一首《黄金台》,圣上的意思,是要我知恩图报,恩情报她,经傅温珩手送出来,那也是报恩,报昭懿太子之恩……这两个不是都一样吗?” 梁文先若有所指道:“希望是一样的。” 沈情没有接他的话,而时问他:“傅温珩……你可有打听?他在宫里是做什么的?” “问过,我怎会不问?”梁文先说,“我问了吏部的大人们,傅温珩在宫里,领的是御前侍卫一职。” 沈情驻足:“御前侍卫?” “是不是根本不像?说是进宫伴君,陛下亲自挑中的。” “他是天生口不能言吗?” 梁文先低声道:“说是儿时吃坏了东西,伤到了嗓子,才不会说话的。” 沈情一愣,莫名想到乔仵作的那副破嗓子。 “什么时候的事?” 梁文先:“十年前。” 沈情与梁文先交换了眼神。 “沈情。”梁文先道,“你心里做个准备。” 沈情笑:“我早准备好了。” “……若有隐情,那必是涉及皇权更替,你要是想查个究竟,那脑袋就真的是在龙椅上拴着,随时会掉。” “你我早就约定好的。”沈情道,“我无父无母,不怕诛九族,到时如果我真的为他逆了龙鳞,你一定不要保我,你还有爹娘亲族,到那时,离我远点,落井下石也无妨。” 梁文先不语,只默默望向别处。 “对了。”沈情问道,“圣太后这个人,你有问出什么吗?提起昭懿太子,我还没哭,她倒是先哭……” “有传言。”梁文先小声说,“说太后神女之尊,能治病医人,当初却没能救回昭懿太子,办法用尽,还是眼睁睁看着太子病逝,心中有愧,因而提起昭懿太子就哭。” 沈情压下眉头,不悦道:“巫医……” “我打听了,天顺二十四年三月,昭懿太子染疾,为了治昭懿太子,宫中法事做了四十九天,圣太后亲自坐镇,还摆了祭阵……” “四十九天。”沈情道,“杀个人,足够了。” 梁文先连忙去捂她的嘴:“祖奶奶,您能别吓我吗?” 沈情淡淡转了话题:“我递牌子给沈非了,三日后,去皇陵祭拜昭懿太子。” 说完,她拐进包子铺,赊了几只包子装进食盒,仔细盖上,又问梁文先:“山桃花,你可知哪里有?” “你要做什么?” “我与乔仵作约定,只要我找来昭阳京的山桃花,他就给我做桃花卷吃。” 梁文先不开心道:“我就是担忧你这毛病。一是贪吃,二是好色。那个乔仵作……你当时看到他的眼神,像是排山倒海,要把圣贤书吞吃了,化身饿狼扑向他一样。” 沈情:“有吗?” “比你看见圣上时,更甚。” “说起这个。”沈情道,“乔仵作这个人,也很有意思。” “怎么说?” “我观察他好久了。”沈情道,“他不是正常人。” “怎么说?” 沈情指了指脑袋,说道:“他这里,不太好使。比方说,我这几日与他聊《帝鉴图说》,他都能接的上,答的出,可你问他,他却又说他没看过,只是印象中,有人与他说过这些书。他举手投足非常得体,有次,我与他一起烹茶,他的手忽然朝旁边抓了一下,发觉自己抓空后,脸上的表情迷茫,我就问他,你找什么,他也想不起,只说……缺点东西,可他也说不出缺什么。” “烹茶?” “对,烹茶。”沈情道,“早晨收了露水,回房睡觉,日落前起,到伙房捏点枣子薄荷,用露水烹煮了茶,耐心撇去茶沫,慢慢放温了,入口喝。” 梁文先惊讶:“一个仵作?” “他可自由进出伙房,每次去都能顺回点东西,无人责骂他,除了每日戌时当值,其余时候,他就在大理寺后院随意走动,寻些能吃的不能吃的,自己做了吃。”沈情道,“有天早晨,我出门,见他蹲在我门外,刮我门上的蘑菇,说要烤着吃。” “你确定他是仵作?”梁文先道,“他的样貌……不是很像。” “他母亲是楼皇后的御用宫侍。”沈情说,“我问过别人,你猜,他们说什么?” “什么?” “你听过飞鸢这个名字吗?” 梁文先点了点头:“好像听过。” “自小服侍楼皇后的婢女,随楼皇后一起进宫,之后许婚给了楼家的仵作老乔。”沈情道,“大理寺的官员们跟我说,飞鸢是个容貌不输给楼皇后的美人,之所以出宫许婚仵作老乔,是因为……楼皇后怕先帝看上飞鸢,为了防止这种事情发生,就把飞鸢逐出宫随便配了人。” “还配了个仵作。”梁文先感叹,“虽能理解,可女人的妒忌之心,实在是可怕。” “小乔无名。”沈情道,“他爹叫老乔,他叫小乔,比我还惨。好在程少卿人不错,大理寺的人也都善待他,知道他脑袋不好使,也无人欺辱他,也算幸运了。” “脑袋不好使?” “也不叫脑袋不好使吧,应该是说他……不记得事了。”沈情道,“小乔是美人,美人的事,我基本都打听清楚了。他年少时,老乔仵作带他算命,结果八字泄露,被神女教盯上,拐走献祭,紧要关头被救了回来,可因受了惊吓,落下个容易忘事的毛病……” “也是可怜。” “是啊。”沈情道,“所以,你知道哪里有山桃花吗?” 沈情带着山桃花回了后院,山桃花成功引来了小乔。 他像只猫一样,见到满篮子的山桃花,眼睛哗的一下睁大了,圆溜溜的,一阵风似地飘来,弯起嘴角冲沈情笑。 “哎呀……山桃花。”小乔说,“我正缺山桃花。” “嗯。”沈情也笑,“说好的,我把山桃花拿来,你做花卷。” 小乔不住地点头:“约定好的,我一定做给你。我做的,都好吃吗?” “好吃。”沈情心道,美食与美人,人生两大爱好,他全占了,这日子,也算舒服。 “他们说,你以后要搬出去住?” “……嗯。”沈情道,“皇上赏的有宅子,等收拾完,我就搬走了。” “搬走后,我吃饭时,就见不到你了。” “你若不嫌弃,我以后还到柳树下,与你一起吃饭。” “你要去临昭吗?” “嗯,过些日子就动身。”沈情说,“等我……去皇陵,拜过恩人,我就到临昭去审案了。” “巧了。”小乔捣好山桃花,手指擦去杵上的花泥,笑道,“我也要去临昭。” “嗯?” “每年这时候,我都会到临昭去。” “为什么?” “因为圣娘娘节要到了,临昭人不过这个节,所以临昭对我而言,最安全。” “那敢情好!”沈情惊喜道,“你与我一起出发,我带你到临昭去。” 小乔轻轻一笑,忽然又像是年长了几岁,像兄长看妹妹,轻轻一举杯,将茶水倾倒入罐子中,说道:“我与沈大人,一见如故。” “我的荣幸。” “沈大人和别人都不一样,沈大人不怕仵作,也不避我。所以……”小乔道,“今年去临昭,比往年都要开心。” 沈情呼吸一滞,心中欢喜。 忽然,想让时间,过得快一点。 沈情想,带上能聊得来的美人一同去临昭,太棒了。 19.跪在街口的女人 沈非坐在相府湖中央的观景亭,见沈情来,招了招手。 沈情上前规矩行了礼,目光落在沈非身边的茶具上。 沈非道:“忙里偷闲,知恩,你坐吧。今春的新茶,你也尝一些吧。” 沈情坐下,目光跟随着沈非的手移动,见她在杯中铺好茶叶,取来欲沸的湖水,倾倒进去,待香味扑鼻,她的指尖探向身边单独放着的小金碗,点了点水,才又去抓了些姜片,放进杯中。 沈情眉头一动,好奇问道:“干娘,那是什么?” “哪个?”沈非很是满意她称呼自己干娘,顺着沈情的目光朝身边一看,笑了起来,“这啊,这叫点香碗,是点水祛除手指上留下的茶味,这样再放其他东西,香味口感就不会乱。” 沈情依然满面好奇:“京城的吃法吗?我从未见过。” 沈非笑了起来,说道:“昭阳宫的吃法,先帝是个懂茶的,自己琢磨出好多规矩,我们这些老臣伺候习惯了,现在也都这样。来,尝尝。” 沈非把茶推给沈情,沈情谢过接下,喝了一口,说道:“学生……实在是不懂茶。前几日宫宴,让干娘见笑了,琴也……” “哎,可不要这么说。”沈非悠悠吹去茶沫,呷了口茶,道,“茶也好,琴也罢,崖州都无几人好此道,你若会,那就奇了。往后,你常来干娘这里走动,不说精通,但懂是一定能让你懂的。” 府中仆役远远立于岸边,垂手通报:“丞相大人,圣恭侯回府了。” 刚通报完,沈情就见圣恭侯脚步匆匆,笑着道:“非儿,你看我给你……” “有客在。”沈非脸冷了几分,止住了圣恭侯后面的话,转过脸来,依然对沈情笑着说,“见笑,他就这样。” 沈情微愣片刻,道:“圣恭侯……亲切。” 沈非眼中含着笑意点了点头,手伸了出去,圣恭侯跳过木桥,进亭子,拉住她的手坐下。 “是知恩啊。”圣恭侯问道,“听说,你明日到皇陵去?” 沈情点头:“是。” “班凌要是没生那场大病,现在也该和知恩差不多大。”圣恭侯看着沈非叹道,“要是太子还在,他继位登基,你现在也能轻松些了。” 沈非翻了他一记白眼,圣恭侯呵呵笑了起来:“我是心疼你太累。” 沈情没见过这把岁数还如此甜情蜜意的,如坐针毡,好半晌,憋出一句:“圣恭侯和干娘……感情真好。” 沈非笑了一下:“神女眷顾。” 沈情稍稍失神。 沈非察觉出,问她:“上次宫宴,你可见了正阳门的神女像?” “见过。”沈情道,“后来见太后,着实吓了一跳,学生读书时,曾听闻太后是神女……没想到是真的像。” “可不止是像,神女二化。”沈非淡淡喝了口茶,说道,“她就是本尊。” 圣恭侯握住沈非的手,只笑不语。 沈情心中暗骂一声放屁,面上却吃惊地点了头:“原来如此。” 沈情拜皇陵那天,声势浩大,太后与小皇帝都遣人代为问候。这么大排场,自然有不好之处,沈情进了皇陵护城,压根就没能走到昭懿太子的碑前祭拜,只随着众人,在朱雀门前的通天道叩了三下,抬头低头,见的都是主殿前的两个石狮子。 沈情拜完,失望又愧疚地想,这算哪门子谢恩,还不如夜深人静时,摘了昭懿太子给她的玉牌,点了香,与他说说话。 这次到皇陵谢恩,沈情清晨起,中午到,午时才拜完,跟随着宫里相府侯府来的人呼呼啦啦走出皇陵护城,又被沈非拉着赴宴,吃了好几杯酒,到了黄昏时分,才被送回大理寺。 沈非道:“你那宅子,都给你打点好了,我代陛下,给你拨了几个能干的管事,你挑个日子迁进去吧。” “谢干娘,只是,学生要等下个月才能迁过去,学生后日要到临昭去查案。” “我知道。”沈非道,“程少卿做事稳妥,考虑周全,让你避避风头也是应该的,你在大理寺的事,我就不替你操心了。” “不敢辛苦干娘。”沈情说,“少卿因昭懿太子之故,对我多有照看,学生在大理寺还算顺利。” “也是。”沈非若有所思,点头道,“要说,你如今这个位置,还真是特别……那干娘就给你定乔迁日子了,圣娘娘节过后,我让圣太后挑个吉利日子落府。” “多谢沈相。” 待车马离开,沈情回到后院,身心俱疲瘫软在床。 沈情:“做官做事不累……做官做人好累。” 又是一阵香味。 沈情立刻爬起,轻车熟路拐进小乔的院子。 “乔儿!”沈情双眼放光,“今天做什么吃?” 疲累的身心,也只有小乔的手艺能治愈。 乔仵作瞟了她一眼,在面碗里放了碾碎的茶:“茶面。” 沈情想起在沈非府中看到的点香碗,问道:“小乔,你知道点香碗吗?” “不曾听过。” “就是在手边放个碗,里面大概是装了水,添茶添香时,手要在水中点那么一下。”沈情示范了一下。 小乔怔了怔,喃喃道:“原来那个叫点香碗。” “你知道?” “嗯……我不知道那个叫点香碗。”小乔说,“又长见识了,谢谢沈大人。” 沈情问:“是你母亲会这么喝茶吧?” “……我母亲?”小乔迷茫了一阵,摇头,“想不起了,可能是吧。” 他总是想不起往事,尤其是关于自己的母亲,有时候他会提到母亲,比如这句话母亲说过,这故事母亲讲过,但记不起具体在哪里说过,什么时候说过。 其实仔细想,乔仵作母亲殉葬时,乔仵作也才十岁,记不清也实属正常。 面刚出锅,门口来了位官员,扬了扬手中的书纸,喊道:“小乔!刑部上次报上来的那个斗殴案,你检复单写了吗?” 小乔撂下面碗,掏出一方粗布帕擦了手:“没写完。” 那官员递来一卷案宗:“今日当值前写好给刑部送去,咱这边的案宗少了一份检复单,保险起见,你赶两份出来。” “嗳,知道了。” 小乔关上柴门,慢悠悠走回来,道:“你先吃,我誊个检复单。” 他取来笔墨,润了润笔头,提笔誊写检复单。 沈情低头嘬面,面快吃完,抬头一看,愣住:“小乔……你左手写字?” “你不是瞧见了吗?我右手有两根指头不太好使。”乔仵作淡淡回答。 沈情端着碗绕到他身边,看他左手写出的字一笔一划都很工整,问道:“你几岁断的手指?” “不记得了……十岁吧。”空了一空,乔仵作说,“不对,母亲那时走了两年了,应该是十二岁。” 十二岁开始,练习左手写字。 沈情叹了一声:“我要能把运气分你一些就好了。” “分了我,沈大人就要倒霉了。”小乔笑了起来,像明媚的春光,他道,“做官不易,才学身家运气,缺一不可,沈大人运气好是福,自己留着就好,千万别分给我,我又不做官,从生到死都是仵作,不需什么运气,这般生活就已不错了。” “你越说,我心里越不是滋味。” “有大人这句话就足够了。”小乔说,“你人好,心眼也好,也不笨,有你这样的大人陪我吃饭闲聊,我运气已经很不错了。” 他快而不乱地誊写好检复单,收好放在一旁,低头吃饭。 两根面下去,小乔突然放下筷子,说道:“坏了,忘记喝药了。” “你在喝什么药?风寒……不是好了吗?” “郎中开的药,治我这记性的。”小乔点了点自己的脑袋,对沈情笑道,“怕我忘性大耽误大理寺的公事,故而一直喝着药。” “你那嗓子……”沈情遗憾不已,“肯定是喝药喝的。” “那是喝错了药。”小乔道,“救我回来后,一直在喝药,乔老爹粗心,有次拿错了药,一碗灌下去,我嗓子就伤到了,有一年说话都没声。” 他语气轻松,沈情却难受不已。 “你这运气是真的差……”沈情说,“我要能早些认识你,分你点运气让你顺利长大就好,起码……起码,不让你被神女教的人抓去,不会让你喝错药……” 小乔笑她:“你心可真善。” 第二日早起当值,沈情去刑部送案宗,因安国侯马车坏在了四方街主道,造成了拥堵,近道是走不得了,沈情只好从大理寺正门前绕一大圈去刑部。 至大理寺正门,见门前围着一圈人,中间跪着一个妙龄少女,双手举着状纸。 沈情忙问大理寺门前的兵卫:“怎么回事?” 兵卫没见过沈情,凭借官服叫了她一声大人,说道:“这姑娘偏说有冤要伸,跪在咱大理寺门口不走了,田寺丞出来问过,说是胡闹,让我们不要搭理,等京兆府来把人请走。” “有案子?”沈情三步并两步地走了过去,朝那跪着的姑娘伸出了手,“状纸拿来我看,你要告谁?” 那女子瞧见鲜亮的官服,两眼瞬间有了神,站了起来,拍了拍腿上的灰,福身一礼,说道:“这位大人,我要告京兆尹儿子秋池,杀了我夫君!” 周围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沈情把那状纸上写的都看了,问道:“这是你写的?” “是!”那女子点了点头。 沈情不经意看了眼这位女子,嗖的一下打起精神。 无他,这也是个美人。 清丽可人,像溪水一样的姑娘,年纪不大,约莫跟她差不多,穿得比她好,云锦罗裙雪顶披,发上珠翠不多,却都是上好的质地,在阳光下柔和闪烁着。 “你夫君……”沈情皱眉。 状纸上写,她与她夫君是新婚,一个月前成的婚,第二天夫君就不见了,至今无音讯。 沈情放轻了语气:“你说是京兆尹的儿子秋池……杀了你夫君?” “是。”那小女子点头,十分肯定,“我查好了,秋池嫌疑最大!” 沈情还未来得及问,见人群纷纷让开,京兆府来人了。 “心悦!”年轻的公子快步走来,眉头微皱,他伸出手,要将这女子拉走,“不要胡闹,跟我回去!” “你滚开!”这女子退后几步,甩开那公子的手,“你告诉我,你把我铭哥藏哪了?!一定是你!” “不……心悦,跟我回家。” 沈情见那公子哥看这女子的眼神,暗暗思忖。 这眼神……又爱慕又哀伤的,倒是奇了。 那女子站到了沈情身后:“大人,你一定要替我做主!” 那公子哥无奈苦笑,冲沈情行了一礼:“沈司直。” “诶?”竟然认识她。 “那日宫宴,我也在。”公子哥道,“我是吏部清吏司员外郎秋池。” 沈情回礼:“秋大人,这位是?” “这是……”秋池叹了口气,不情愿道,“算是……我家嫂子吧。” 那女子含泪道:“秋池,你还知道我是你嫂子!” 哟,这句话,这语气…… 沈情挑了眉。 20.新婚失踪的夫君 昭川岸边最大的酒楼叫揽月楼,楼是老楼, 历经千年风霜战火。 大延建国初, 一场大火烧了揽月楼, 到先帝在位时,才重新修缮,再次营业。 如今, 已基本恢复繁华。 “千年岁月,如潮汐起伏。”沈情尝了揽月楼的千秋酒, 感慨道, “人啊,总是生生不息的, 《新成书》里记载, 那场大火可是烧了半个京城,灰烬遮天蔽日达半月之久, 可你看, 这才百年……重回繁华。火是,水亦是。” 梁文先望着栏外的街道, 看人们悠闲走过, 打了个哈欠, 问她:“你明日何时出发?” “辰时吧。” “到了临昭,可有住处?” “临昭的巡检司,都交待妥了, 你就别操心了。”沈情手指交叉, 将茶杯握在手中, 指甲闲闲敲着茶杯,惊奇道,“京城就是不一样,连揽月楼的杯子,都是汝瓷的。” “有时……觉得众生皆苦,有时,看着这街上的人,又觉得大家都活得很快乐。”梁文先道,“得了官,竟迷惘了,不知自己到底是在为民为君,还是只为了自己。” “想那么多作甚。”沈情翘起凳子,冲楼下掌柜喊,“姐姐,来碗酒酥。” 梁文先的细眉蹙着,远看像一团软面上落了根打结的细线,沈情不耐烦道:“梁老爹,莫要这副表情,您再忧虑下去,我怕您是要效仿先贤跳下昭川,让烦恼付诸东流水了。有什么可烦恼的,您是吃不好还是穿不好?您能坐在揽月楼有我陪着喝小酒,还有什么好哀叹的?” “你不知,在吏部……”梁文先谨慎地看了看周围,尽管压根无人注意这边,可他还是低下声,说道,“在吏部,真的好累。夜深人静时,我就会想,自己不过是东流水中的一滴水珠,拼力过三试,考入京城,如同溪水汇江,看不到自己,也什么都做不了……不像你,你是行江之舟,知道自己要朝哪里去,船桨在手,努力划,达到目的只是时间问题……可我,只是江中的水,只能随波逐流,自己都难在激流中立身,还谈何帮你……” 沈情淡淡扫了他一眼,结果酒娘送来的酒酥,道了谢,尝了一口,叹了声好。 吃完,才三声叹道:“梁老爹,梁文先,梁谦啊……” 沈情指向对面窗户外的昭川水,说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您若自比江水,那我这条舟,就靠您了,您可千万别迷了方向啊。” 梁文先拍了拍胖脸,道:“是的,我不能想这么多,舟无水不行,我要保持方向。” 揽月楼里进来了几个衣着光鲜的年轻人,老板高声吆喝:“香川阁,六位贵客!” 二楼的伙计立刻应道:“来咯,几位,请上座。” 待这几位年轻人上楼来,倚着栏杆斜坐着的沈情,与一位眼熟的公子打了个照面。 那公子哥愣了一下,笑着问候:“沈司直……梁谦?” 梁文先一怔,连忙放下手中茶杯,起身相迎:“秋员外。” “哦!”沈情想起来了,这位长着一对桃花笑眼,相貌风流多情,眉头却总是似蹙非蹙,端着几分忧愁的公子哥,正是早上撞见的那位吏部清吏司员外郎秋池,是梁文先如今的同僚。 “你们吏部,是一起休了半日?”沈情站起来寒暄道,“我以为是梁文先自己告了假。” 秋池微微震惊:“您二位是?” “这位是我同乡,也是同窗。”沈情介绍道,“我明日要外出办差,他来送我。” “原来是同窗。”秋池礼貌笑了笑,说道,“我与几位朋友到楼上吃酒,就不扰二位了。” 梁文先连忙行礼,沈情只是点了点头,目送他上三楼进了厢阁,又坐了回来。 梁文先道:“我与你讲,秋池是吏部清吏司员外郎。” 沈情点点头,夹起一粒花生米吃了,说道:“我知道。” “我的意思是,你下次见他,态度再恭敬些,你这种吊儿郎当的样子,容易落人口舌,说你目无尊长,不知礼数。” 沈情这才记起,员外郎品级在她之上。 “抱歉,不是很习惯。”沈情道,“那么年轻,早上还在我们大理寺前闹了一出,让我对他尊不起来……跟你差不多大吧?” “天顺十三年生人。” “年轻有为啊。”沈情算了算,此人比自己长九岁,已是吏部员五品外郎,晋升速度算快了。 “家世好。”梁文先低声道,“父亲是现在的京兆尹,当年是先帝身边的御前侍卫,随先帝一起南下巡察三州,与四侯关系都不错,秋池本身又是好学的,老子关系硬,儿子又争气,这种世家贵族,自然晋升迅速,我们与他们自然是不能比的。” “那他哥哥呢?”沈情忽然问道。 “哥哥?”梁文先愣了下,“秋池是……独子啊!你……你没听过京兆尹秋利夺花的事?” 沈情叹气:“我们大理寺不怎么传闲话的,哪能跟你们吏部比。” “也不能这么说。”梁文先道,“知道这些,是因为秋池也是我吏部的同僚,所以大家闲时会提两嘴他家的事。他生母……” 梁文先偷偷看了眼楼上的厢阁,放低声音道:“秋池的生母是当年试才会的头名,诗词写得好,与秋池父亲秋利是青梅竹马,年轻时嫌秋利诗词不佳,说秋利要想与她成婚,先把诗词练好了再来,后来秋利在先帝的帮助下苦练诗词格律,在试才会上写了首咏美词,斩获诗词头名,得了花,献花给她,先帝当场赐婚,成全了一段姻缘。” “啊,略有耳闻。”沈情道,“原来夺花献美说的是京兆尹。后来呢?这位试才会的头名哪去了?” “已去了,生产时,半只脚踏进鬼门关,伤了身子,没多久就去世了。”梁文先道,“所以我才说秋池是独子。” “京兆尹没再续二夫人?” “京兆尹秋利,可是痴情之人。”梁文先道,“爱情佳话之所以传了这么久,是因为他多年不忘旧情,说是谁也比不上他夫人,其他女子再入不了眼,怎会续二夫人?这满京城的百姓,上至老人下到孩童,都知晓京城公子有三痴,这三痴为情矢志不渝,唯爱一人不改志。” 沈情来了兴致:“哪三痴?” “圣恭侯季昶,安国侯白宗羽,京兆伊秋利。” “圣恭侯我知道。”沈情呵呵一笑,“毕竟是神女教结缘神,你不用过多解释,秋利……你刚刚也提过,剩下这位安国侯……与他夫人有何故事,说来我教我开开眼?” 梁文先道:“安国侯,你也多少知道些情况,毕竟他夫妻俩都是借神女教入京的云州官员。我是到了京城,才知道他夫人不在的事。听说两人恩爱,还有一女,她女儿叫冯沐泽,与你差不多年纪,在礼部领了个闲职混差事,这你知道即可,我也不多说。只说这安国侯的夫人,我听人说,他夫人六年前出京散心,结果没再回来,安国侯当时风头正旺,寻不到夫人,急得要死,此事还报到了昭阳宫,圣太后亲下懿旨出京寻人,动用侍卫来回找了三个月,只在昭川下游找到了他夫人的一条锦帕……” 沈情微微动了动眉头,惊讶道:“人丢了?” “……人人都说,是他夫人羽化登仙,化作水中仙飞走了。” 沈情哈哈笑道:“可怜,还不如说是在河边失了足,掉河里淹死了。” “嘘——你不要命了,还笑!”梁文先着实放心不下她,“我知道你对神女教无好感,但现在连太后都是神女教中的人,你收敛些。还有,千万不要在安国侯面前提及他夫人,祸从口出,你可一定要记在心上,多加小心!” “知道了。”沈情摆摆手,“说回京兆尹吧,你确定他没再续弦?” 梁文先摇头:“续弦是绝对不可能的。” “奇了。”沈情道,“我与你讲一事,你看怪不怪。” “何事?” “今早,我们大理寺门前来了一位姑娘,生得十分漂亮,穿戴也不似寻常人家,总之,像是个大家出身的千金。她自己写了状纸,到我大理寺来,状告京兆尹之子秋池,说秋池谋害了她的新婚丈夫。没过多久,秋池和京兆府的人到了,这姑娘被京兆府的人拉走之前,秋池曾对我说,这姑娘是他嫂子。” “……可秋池无兄长啊?” “是啊。”沈情道,“如果只这么说的话,还可以解释为,他有个关系要好的朋友,兄弟相称,那姑娘是他那朋友的妻子,所以叫她嫂子。但秋池走之前还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家兄无事,请大人放心。” 梁文先愣了愣,摇头叹道:“京城的人啊,好复杂……” “是啊。”沈情无奈摇头,笑叹,“一个个看上去都是普通人,细究起来,全是故事。” 一位管事模样的人跑进揽月楼,匆忙向老板问了什么,咚咚跑上楼:“公子!秋公子!” 沈情朝那边看去。 三楼香川阁的门推开,那管事气喘吁吁道:“找不见了……心悦夫人不见了……” 秋池立刻问道:“大理寺去了吗?” “派人去看过了,没有。” “爹那里呢?” “大人那里也没有。”管事说,“大人让我们派人守住东门,就怕心悦夫人离京。” “离京?她不识路,离京要是丢了怎么办?!” 桌椅刺啦一声,三楼的丝竹声停了,沈情听见秋池说:“抱歉,家中有些急事,我先回去一趟。” 他匆忙下楼,与沈情和梁文先颔首后,快步走出揽月楼。 沈情看着他离开的背影,自言自语道:“有时候,好奇心太重,真是危险啊。” 梁文先见她双眼闪光,一副想要去探个究竟的热烈表情,更是忧愁:“沈情,沈情你听我说,你到了临昭,千万要谨言慎行,能少问不要多言,不要太好奇,不要把自己置于危险之中……” 沈情轻笑一声,吞掉最后一粒花生米,结账。 “有些东西还需要打点,我先回大理寺了。”沈情道,“你也早点回去休息,梁老爹,我也要好好交待你一句……不要记挂我,少操点心,莫要天天忧愁,常言道,福临笑家门,多笑笑。” 沈情结账时,本想包一块酒酥回大理寺给小乔尝尝,可问了价格,才知一块有二十文,沈情终究是舍不得,最后捎了点醋泡花生,拿油纸卷了带回大理寺。 午时下了场春雨,有官员发现大理寺西院的屋顶漏水,请了匠人修缮,侧门人进人出,临近吃饭,守门的也松懈了许多。 柳心悦观察了一会儿,把状纸塞进衣袖,搬起几块瓦当,快步跟上前面的匠人,进了大理寺。 成功潜入大理寺让她十分兴奋,左看右看,寻找着时机离开后院,到大理寺找那位沈司直。 跟随匠人将瓦当放在西院后,柳心悦悄悄溜出去,沿着路绕了一圈后,才发觉自己迷了方向。 柳心悦懊恼不已,只好到旁边不起眼的小院子里问人。 柴门轻叩,推开,见一裹着白斗篷的年轻小哥抬起头,像是干坏事被抓到现行了一般,惊恐地看向她。 他一抬头,柳心悦惊的退后半步,又好奇地看向他。 这人……说不清是妖精还是人,漂亮倒不是非常漂亮,只是眉眼鼻子和嘴,无一不精致,似画一样,有种不真实的感觉,让她心里不安。 但转念一想,大理寺这种地方,成了精的妖也不敢来吧? 柳心悦壮了几分胆子,细声细气问道:“呃……我想问问,要找你们大理寺的沈司直……应该怎么走?” “你找沈司直?”那人一开口,柳心悦肩膀垮了下去。 哈,这一定是人了,妖精的声音,可没有这么难听。 “沈司直就住这里。”他从雪白的斗篷里伸出手,指了指旁边的屋子,“但她不在。” 指完,再把手缩回斗篷,乖乖地原地站着,歪着头打量着陌生人。 “谢谢……那,现在上哪能找到沈司直?”柳心悦笑了起来,温柔一礼,说道,“我身有命案,想与她说。” “她上街了。” “哦……这样啊。”柳心悦遗憾道,“那我把诉状放在这里,她回来后,你能拿给她看吗?你叫什么?” “我姓乔,是这里的仵作。” 柳心悦惊讶了一瞬,本来想把状纸交给他,现在又犹豫了。 “你要在这里等吗?”乔仵作指了指树下的石板凳,“我刚煮了茶。” “不了,明天我再来吧。”柳心悦给他笑了笑,正准备走,又听到乔仵作说:“明天我们就到临昭去了,你有什么案子要报?可以报给京兆府,你不知,我们大理寺只……” “我才不报京兆府!”她突然提高了声音,皱眉道,“京兆府的那些人都向着府尹的亲子,才不会为铭哥讨公道!” 柳心悦发完火,怒目看向乔仵作,却被乔仵作委屈巴巴的神色给吓到了。 “啊,实在不好意思……”柳心悦手足无措道,“没吓到你吧?” 乔仵作轻轻摇了摇头,慢慢走上前了一些,说道:“那你找大理寺别的人问问,或者,你报给刑部,如果是命案,我想他们不会不管的。” “他都打点好了,不管是刑部还是京兆府,只要我去,很快就会被他知道,诉状也不收,也无人敢接,最后总要被他给绑回去……” 乔仵作道:“今日大理寺王司直当值,我带你去报官。” “不不不,沈司直……”柳心悦连连摆手,“我只要沈司直。” “为何?” “我早上来过你们大理寺,一定是秋池打点了,你们大理寺的田寺丞说大理寺不受理我的案子,让我有什么冤屈,报给京兆府……只有沈司直,只有沈司直她接过我的状纸看了,还问了我情况。” 柳心悦紧握着拳头,狠狠道:“哪怕只有一个人,我也要找给他看!” “那你在这里等她回来吧。”乔仵作说,“只是,她就是受理了你的案子,也不一定能办,我们明日要到临昭去,不在京城待。” “那我跟你们一起去!” 乔仵作像看傻子一样看着柳心悦:“这怎么行呢?” “诶?”沈情一回来就看见院子里头站着两个人,惊讶道,“这是怎么了?” “她来找你。”乔仵作说,“我也是来找你的。不过,我们可以随后再说,你先问问她吧……” 看到给她福身行礼的柳心悦,沈情惊骇:“你不是那个……秋池的小嫂子!你怎么进来的?” “我姓柳。”柳心悦跑来,亲切拉住沈情的手,将她拉入院中,“司直大人,求求你,帮帮我,找到铭哥吧。” 不得不说,沈情那该死的好奇心占了上风,她把那一卷花生塞给小乔,转身坐下,问道:“说说看怎么回事?” 柳心悦微吸口气,欲讲先落泪:“我二月二成的婚,第二天早起,我醒来,铭哥神色凝重,说秋池找他,就这样离开了家,这之后就再没回来……” 沈情道:“你夫君跟秋池什么关系?” “算是他兄长吧。”柳心悦道,“京兆尹死了夫人后,养了个外室,我夫君就是外室带来的孩子,随生父姓安,叫安铭。后来,我夫君的母亲去世,京兆尹把我夫君接回秋府,让他做了管事。” “你现在住在秋府?” “不……我住在小西街,是京兆尹给我夫君的宅子。” 沈情心道,回头遇见梁文先,一定要告诉他,京城三痴中的京兆尹秋利死了夫人后,养了个寡妇做外室。 不过……沈情问:“秋池与你夫君关系如何?” “他二人兄弟相称多年,关系很好。” “那你为何怀疑,是秋池谋害了你夫君?” 柳心悦手忽然攥紧,泪水在眼眶中打颤,好半晌,才沉声说出:“秋池……是恨我夫君。他……” 柳心悦闭眼许久,终于狠心说了出来:“最初,我与秋池……先结识,秋池他爱慕我,后来才……” 沈情飞快地收起惊讶,身子前倾,双眼放光道:“你是说,你怀疑你与你夫君结亲后,秋池怀恨在心,谋害了他?” “是。”柳心悦红着脸,又恨又羞道,“因为我夫君不见后,秋池找过我,那天他醉了,闯进我房中,说要我忘了我夫君,说他以后会照顾我,让我别再为我夫君伤心……” 这话,确实像是知道了人家夫君去世后,才会说的。 “他之后,有再这么说过吗?” “他清醒后,我质问过他,我问他把我夫君藏哪儿了,他神色慌张,矢口否认……” “嗯……确实可疑。”沈情想了想,又问,“新婚第二天,你夫君说秋池叫他,可有说是什么事吗?” “不曾提过。”柳心悦摇头,“他当时脸色不大好,只说秋池找他有事,却没告诉我是什么事。” “他离开时可曾拿了什么吗?” 柳心悦摇头:“没有,空着手出去的,身上换了常穿的衣裳,很平常地离开。” “什么时候意识到他失踪的?” “那晚没回来,我就到秋府问了,他们说秋公子外出郊游去了,也没回。”柳心悦道,“我以为他们兄弟二人酒醉忘归,可第二日,秋池回来,我夫君却不见了。我又去秋府问,秋池不见我,下头的人都说秋公子身体不适,不见客,我问我夫君可一起回了,他们说不知道。” “我当时很焦急,又等了一日,却等来了……”柳心悦眼泪从睫毛上滴下,哽咽道,“等来了秋池,他醉酒闯入我家,对我说了那些话……” 提及这些,柳心悦掩面哭泣,委屈不已。 沈情严肃了起来:“秋池他可有对你动手动脚?” 柳心悦摇了摇头:“他、他只是抱着我说了一些话……没……没做别的。” “这之后,你怀疑是秋池谋害了你夫君?” “是!”柳心悦擦了泪,抓住沈情,“一定是他!我夫君性子好,做什么事都会与我商量,他不是那种不告而别,会让我伤心的人,他说过,这世间千般好都不如我好,什么他都能承受,但惹我伤心,他只觉得天都塌了!这样的人,怎会不辞而别?一定是秋池害了他!一定是他!” “虽然有可能,但很可惜,大理寺不会凭此……” “我有证据!”柳心悦双肩如风中树叶抖动不停,她颤抖着声音道,“我有证据!秋池手里,有我给铭哥的银锁!那是我家传的银锁,新婚那晚,我亲手给铭哥戴上的!现在在他手上!一定是他害了我铭哥,夺了我给铭哥的银锁!” 沈情慢慢挑眉:“这样的话……的确令人怀疑。” “心悦!”柴门处忽然传来一声暴喝,“你果然来找沈司直了!” 秋池神色慌张,快步走来,一把抓起她:“你做什么,不是说过不要乱跑吗?” “你放开我!!” “我不放!”秋池道,“我为何要放手!跟我回去!” “我不!你放手,你这个杀人犯!” 秋池紧紧抓住她的手腕,柳心悦到底是力气小,挣扎不脱,哭着说道:“你不告诉我,我就自己找他!是你把他害了,我一定要找到他……” 秋池皱起眉,一记手刀劈下去,柳心悦软倒在怀,昏了过去。 “沈大人,抱歉。” 秋池抱起她,给沈情道完歉,看向怀中的人,眼神无奈又悲凉。 “秋大人……”沈情伸手拦住,“留步。疑案未查,这人,我认为,还不能让你带走。” 秋池停住脚,回头看向沈情,他道:“我没杀人,安铭也没死,沈大人不要再深究了,若是沈大人不信,我会派人送来安铭的信,昨日才到的。” 沈情心中更痒,好奇道:“哦?新婚夫君离娇妻而去……又是为何?” 秋池看向昏迷中的柳心悦,看到她一丝泪从脸颊滑落,笑了一声,哑声道:“……厌倦了,如果这样说的话,沈大人信吗?这样就好。” 他眼神悲戚,轻声重复着:“若是这样,就好了……” 秋池离开,沈情才看向一直默立无声的小乔。 “你觉得,到底是命案,还是新婚丈夫因为厌倦不辞而别?” “我不知道。”小乔说,“我不断案。” “你就不想知道真相?” “不想。”小乔说,“知道真相,我怕影响我吃饭。” “这两者怎会有关系?” “真相不能下饭,若知道真相再吃饭,饭就不香了。”小乔说完,转过身让她看,“沈大人,你看我这件斗篷。” “嗯,怎么?” “就是让你看看。”小乔笑道,“这件是程少卿送的,三年了。” 不是什么好料子,看起来也陈旧,像是随便找了件旧的送给了他。 “挺好的。”沈情点点头,“你收拾好了?” “嗯。” “明日辰时出发。” “好。”小乔抬头笑了笑,“沈大人,劳您路上照应了。” “哪里。”沈情道,“照顾你我很开心的。” 秋府的马车上,怀抱中的柳心悦喃喃着夫君的名字。 “铭哥……铭哥……” 秋池听到后,眉间多了分戾气,他一拳砸在车壁上,眼眶通红,恨声道:“……你就当他死了吧!” 他回不来了,他也不会再回来。 21.黑市的药方 柳心悦醒来,砸了满屋能砸的东西。 秋池就在旁站着, 平静地看着她发泄, 听她骂着自己, 之后说:“你砸吧,只要砸了它们能让你好受些,全砸了也可以。” 满地碎片, 柳心悦手中握着家中最后的瓷杯,怒目而向, 指着秋池, 泪似梨花雨滴落,脸上是不加掩饰的厌恶表情:“秋池, 你还我铭哥!我知道是你!你以为你杀了铭哥, 我就能忘记他与你在一起?你死了这条心吧!除非你杀了我!只要我还活着,我一定要找出铭哥, 送你上断头台!” 秋池脸色阴郁, 眼微微一眯,苦笑道:“……你为什么笃定我会杀了他?心悦, 那也算是我兄长, 十年兄弟情义, 我如何会杀他?” 瓷杯飞来,砸在秋池的肩头,他微微垮了肩膀, 语气疲惫道:“原来在你心中, 我是那种绝情绝义卑鄙无耻的人……” 柳心悦跑来, 抓过他的衣领,拳头颤抖着,说道:“你把我的银锁还回来!那不是给你的!不许你戴着它!” 秋池脸色大变,挣开她,向后退了数步,捂住领口,惊慌失措地问她:“你什么时候看见的?” 柳心悦扑上来,闭上眼睛,对他又踢又打:“那是我给铭哥的!那是我父母留给我的!你还给我!” 秋池怔在原地,像是要哭。 柳心悦扑打着他,声音凄然:“就是你就是你!还我铭哥!!秋池你不要脸!狼心狗肺!” 秋池回神,忽然凄凄一笑,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推倒在桌上,嘴唇狠狠压了上去。 柳心悦推不开他,泪水湿了脸颊。 “忘了他……”秋池眼神变了,“你给我忘了他!” “你和他打架了……”柳心悦喃喃道,“你抢了我给他的银锁……你杀了他……你不敢与我说实话吗?” 那晚他醉酒寻来,脸上唇角都是伤,他们一定是打架了。 好久之后,秋池爆出一长串大笑,最后几近无声,他抬起头,看着身下的柳心悦。 “你就当我杀了他吧。”秋池一拳砸在桌面上,“如果可以,我真的会!” 柳心悦泣不成声:“秋池,你是个混蛋……” “你总以为他世上最好……你却不知,他才是罪大恶极之人。”秋池哭了,只掉了一滴泪,落在柳心悦的脸颊上,缓缓滑落。 “我最后悔的,就是那年夺花会,没能把那株花亲手交给你……如果当初是我……那样就好了……” 他提起当年,柳心悦动容,软下声音求他:“秋池,秋池你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你告诉我啊!我什么都能接受……我不信……” 她从心底,是不信秋池会杀了她夫君的。 可……可如果不是,她夫君为何不回来?若是郊游时遇到意外,秋池又为何支支吾吾不告诉她?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人在哪?他是生是死,为何要她忘了她夫君? “我不信你会害他……”柳心悦抚着他垂下的发丝,秋池闭上了眼睛。 “可你总要告诉我那天你和他离京郊游,到底发生了何事?” “你信我……”秋池喃喃道,“你只要信我,这就好、这就好……如果那时,我亲自将花放在你手中,那今天,应该是……” 应该是皆大欢喜。 柳心悦蹙起眉,泪光闪闪。 那年她刚来昭阳京,京城夜正是姹紫嫣红的时候,歌姬与贤才同赴会,秋池闻声挑开珠帘,见到她时,那一笑,永生难忘。 “柳姑娘,听过秋利夺花的故事吗?” 她含羞带怯地点了点头。 “那说的正是我父亲母亲……我与姑娘也有缘,今日能在这赏花会上相遇。” 她大惊失色,连连摆手:“不……大人的母亲是试才会的头名,诗词歌赋无一不通,小小歌姬怎敢与夫人相比……” “一眼情钟,你自是百般好,如何不能比?” 他那年官拜吏部员外郎,正是春风得意之时,身边总围着人。 他问了她两句话,不久,歌坊的嬷嬷就来道喜。 “姑娘啊,恭喜了,秋府的车在外等着姑娘,跟着去吧。” 车把她载入小西街的一处幽深宅院,院内一树梨花吐蕊,似雪拥枝上,满院白色。 秋池站在树下招手,她抱着琵琶走近,秋池笑着摇落梨花。 “你先住这里,我与家中的先生说了,明日,教你读书。”秋池道,“你啊,到明年试才会时,要写首诗送我!” “谢公子。” “这宅子,以前是我父亲的恩人住的,上月刚离世。”秋池看向院子里的丧帘,又看了一脸惊恐的柳心悦,说道,“恩人是个很好的人,不必怕她,好人做好鬼,晚上啊,只会来找你说说话。” 看到她成功被吓到,秋池放声大笑起来。 “好了,不吓你了。”秋池道,“我会留人在这里,先生也会住在西院,没事的。” 一年后,柳心悦勉勉强强出师,试才会那天,红着脸将诗词递上台。 秋池与同僚们都在聚贤楼楼上的厢房内,听到唱诗人说,这是柳心悦姑娘写给情郎的第一首诗, 开心笑了起来。 诗很平常,无出彩之处。但写诗人红着脸娇羞地站在台上,怯怯等花的模样十分可爱。 有人掷花上台作为鼓励,她没有捡。 秋池笑完,折下一枝花,拜托安铭给柳心悦送去。 安铭下楼,拨开人群,上了台,双手将花送了出去。 台下众人起哄:“情郎送花来咯!” 安铭微微躬身,抬起头笑道:“秋池给的,柳姑娘接着吧。” 他眸亮如星,英俊硬朗,一笑,她的眼里,就只剩下眼前人。 “……你是?” “我叫安铭。”他说,“替我家那位痴心人送花,还望姑娘收下。” 秋池在楼上听不见他们说什么,但见柳心悦脸更红了,娇怯怯伸出手,取走了那枝花,心中一松,笑了起来。 可两个月后,柳心悦却穿着自己来时的衣服,背着把琵琶,跪在他面前,那些他送她的东西,她都不要了。 柳心悦对他说:“秋公子,心悦配不上你,辜负了秋公子一片心意……” “怎么?出什么事了?” “秋公子……”她抬起头,满脸泪水,“心悦对不起您,虽知情真,可心悦……喜欢安铭,我要跟安铭哥,离开京城。” 秋池捏着她的下巴,红了眼眶:“你说什么?” 他不是不信,这些日子,府中的闲言碎语他也听到了,他只是在骗自己无事。 柳心悦道:“秋公子有恩于我,心悦不敢忘,也不敢不报……” 她解开衣结,含泪道:“今日还恩,还求公子放我离京。” 秋池松开她,连退数步,头痛欲裂。 “你不喜欢我……”他痛苦闭目,惨笑一声,喃喃道,“我每次去,你都小心翼翼,连话都不敢大声说,那日试才会,我以为你那首诗是写给我的……不曾想,你只是为了不让我失望……” 很久之后,他道:“算了,施恩于人不可求……” 他把柳心悦拉起来,给她把衣带系好,说道:“前日,安铭兄长来向我辞别,说要带一人离京,让我不要担心,我以为……难怪他这些天心神不宁。” “大哥与你……”秋池艰难道,“若是两心相悦,也算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佳偶,这是不可多求的良缘,我……良缘不可阻,我便……我便促成你们这段良缘。” 思及往事,柳心悦掩面哭泣。 他是那么好一个人,得知她钟情安铭,不曾为难过他们,还改了称呼,一直称呼她嫂嫂,还向京兆尹求了宅子,为他们办婚宴。 到底,那日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他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秋池像梦呓一般,在她耳边轻声重复着:“忘记他……忘了他,他不是你的良人……心悦,忘了他……” 柳心悦咬牙,狠心道:“你一日不告诉我铭哥的下落,我就一日不忘!我死都不忘他!” 我,一定不遂了你的愿。 自有次捆她回来,伤到了她手后,秋池不舍得再绑她。 只吩咐宅子里的人看紧了她,自己匆匆离开。 拐出巷口,跟随他的仆役才敢开口,悄声道:“公子,问过鬼街的黑药堂了,以前大理寺的老乔仵作买过,价不贵,只是这药要每日都吃,还不得沾酒,咱把药草拿给济世堂的大夫看了,大夫说,这药有些损身子……” “大理寺老乔仵作?”秋池问道,“他抓这味药给谁吃?” “给他儿子。”仆役道,“他儿子曾被川县的神婆抓去献祭,受了十多日折磨,太惨了,那老乔仵作不愿儿子想起,不得已抓了这药,让他儿子每日服用……” “你派人去看过了吗?怎么样?” 仆役叹气:“瞧过了,他儿子也在大理寺当仵作,人是没事,可一身病气的。公子,是药三分毒,您看要不要?” 秋池眼里闪过一丝痛苦,最终说道:“带我去。若是能让她忘了……也好。我会对她……我会对她好,一直对她好……” 仆役又道:“今日公子在揽月楼请的那位户部的贺大人,刚刚寻到府上了。” “他说了什么?” “他说,已把安铭的户籍销掉了,在京城的婚薄也销了,这人已经‘死’了,让秋公子放心……” 秋池长长吐了口气,说道:“去鬼街那个黑药堂。” 仆役带着秋池来到京郊一处阴暗潮湿又诡异的街巷,街巷两旁都挂着白纸糊的灯笼,臭鱼烂虾倾倒在街两边,气味熏天,到处都是晾晒的破衣烂鞋。 秋池皱着眉跟着仆役七拐八拐,才到了仆役口中说的黑药堂。 推开摇摇欲坠的木门,秋池掩着鼻子,进了阴暗的屋堂内。 “小乔你要出远门啊?要这么多莫忘草。”一位精瘦老人称了一斤干枯发白的药草,包了起来,“拿着,记得每天都喝,莫要沾酒。” “知道了,我走了。”柜台前的男人戴着兜帽,转过身,经过秋池时,侧头看了一眼:“……秋大人?” 秋池愣了一下,仆役连忙招呼:“乔仵作好,乔仵作也来抓药?” “嗯,我来买莫忘草……”小乔说,“京城只有他家有。” 秋池压下心中疑惑,冲他点了点头,小乔离开后,秋池问道:“怎叫莫忘草?” 黑药堂的大夫说:“不叫莫忘草,怎哄他吃?” 那大夫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有些事,还是忘了好。可哪里有人真的愿意忘记往事?再怎么苦痛,也想让自己记住,因为怕忘着忘着,就把自己给忘了。小乔这孩子,是老乔特意叮嘱过的,我们跟老乔也是老相识了,知道他的苦处,这才给这药草起了个名字叫莫忘,哄他每天吃点。” 仆役解释:“大人,我们也可以这般与心悦夫人说,先是寻个理由,让她每日吃些药,等她有了些往事的迹象,咱就能告诉她,每日吃莫忘,能治她忘事的毛病……” 秋池不语,眼中犹疑不定。 大夫问:“贵人,您要吗?” 秋池紧紧握着拳,张了张口,咬着牙点了点头:“包起来吧……我要。” 我要…… 这是最好的办法,我要你忘了他,我要你与我重新开始,从此以后,再无烦忧。 22.逃跑的夫人 第二日,沈情领了牌子出门, 见小乔身穿颜色发黄的白斗篷, 肩上系着一方蓝色碎花布小包袱, 垂头站在马车旁边等她。 沈情上前询问:“你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好了。”小乔掀开车帘,说道,“你先请。” 他一举一动, 都像出身世家的公子,知礼体贴, 自然不做作, 每个动作都恰到好处。 梁文先曾说过,世家贵族出身的人, 大多彬彬有礼, 仿佛礼仪教养已融进骨血里,天生就有, 再落魄都带不走。 沈情艳羡这样的人, 因她知道,尽管她自己是名师开蒙, 沈府也从不短她吃喝, 可有些刻在骨血里的东西, 那种急切要让自己看起来有用的想法,那种怕一夜间丢失现有生活的穷酸,标志着她与权贵世家的不同。 那些世家子弟, 身上总有一种风轻云淡的轻松, 他们轻飘飘的浮在俗世上空, 忧愁却不知愁,悲悯却从不真的动感情,知礼却与人保持着距离。 沈府养了沈情十多年,也没养出她这份身处上位俯瞰俗世凡尘的风轻云淡感,相反,沈情像个讨人厌的麻雀,浑身带着甩不掉的泥腥味,凭着骨血里的那股子野蛮和冲劲,饥渴地活着。 她这辈子都不可能风轻云淡。 可这也是奇怪之处。沈情每次看到小乔时,都有种奇怪的感觉,感觉他又亲切,又缥缈,而且这两者并不相融,而是间歇性轮换。 有时,觉得他像是穷苦人家养出来的孩子,吃饱就好,万分珍惜已有的一切,似和天争抢着日子过,多一日便开心一日。可有时候,又觉得他是个落魄公子,吃的精细,知书达理,身上有种穷苦人家不该有的淡然气息,就连偶尔露出的笑,也像是高高在上的公子哥赏给身边人的,带着挥之不去的傲气。 沈情与院子里的胡大娘闲聊时,胡大娘提及小乔的生母,说道:“虽是丫鬟出身,但那也是楼家家养的,与楼皇后一同长大,皇后读什么书,她也读什么书,而且啊,都说丫鬟跟楼皇后长得也像,尤其是眼睛,这不,留给儿子了。” 胡大娘感慨:“就是老乔,那也是楼家出身的,只是为了追随楼老爷子,才当了仵作。所以小乔这孩子,爹娘都是读过书的,当年楼皇后主中宫时,他还去做过昭懿太子的伴读。” 沈情听了,很是震惊:“他做过昭懿太子的伴读?我怎么没听他说过,言语之中,像是不认识昭懿太子一般。” “年纪相仿,好像要比太子年长两三岁的样子,说是挑进宫陪太子读书,那不就是伴读?就一年吧,楼皇后没了后,楼家就把人接回来了,后来这孩子被神女教的人捉去,泡了好几天的药池子,折磨出一身病,之前的事也都忘了。” 沈情哑然失笑。 那不叫伴读,那跟小乔的生母飞鸢和楼皇后的关系一样,从小挑过去当宫侍,培育衷心,同生共死。这种叫伴侍,是大户人家常养的,养好了,关系好的,遇危险时,这人就是主人身旁最后一道人盾。 就像飞鸢和楼皇后,楼皇后死,飞鸢也要陪葬。 可这样说的话,昭懿太子病逝,小乔也应该陪葬才是……或许是因为只陪伴了一年,还不算伴侍? 不过,也多亏没陪葬。 沈情知道这些后,与小乔更是亲近。有时候甚至会从小乔身上,想像着昭懿太子。 实际上,她对昭懿太子没有多大印象。 昭懿太子救她时,才八岁,而她也只有五岁,只能模糊回忆起,昭懿太子比她高一头,衣服很香,声音很好听,然后,他把玉牌摘下来戴到了她脖子上。 至于昭懿太子长什么样子……沈情努力回忆,半只眼睛都记不起来了,或许是她一直被要求跪谢,没有完全抬头看他的缘故吧。 现在看着小乔,沈情心满意足。 起码有个曾经离昭懿太子那么近的人陪伴她,比皇陵隔老远看到的两个石狮子,更能让她寄托思念和对他的感激。 小乔也察觉到了,总是笑着跟她说:“沈大人人真的很好。” 或许是不常有人如此和善热情地对待一个仵作,小乔寂寞了好久,终于碰上了沈情这个热心肠的,他无比开心。 马车出了昭阳京东门,小乔解开包袱,掏出一个瓦罐。 他把野酸枣放进罐子里,用蜜糖浇了,埋在土里闷了几日,现在拍开封泥,野果沁人心脾的香味弥漫了整个车厢。 他捏了一颗放在沈情手心,弯起眼睛笑道:“尝尝看,七日枣,酸酸甜甜的。” 沈情口齿留香,拱手称赞道:“小乔是大理寺头等会吃的妙人!” 小乔更是开心,问她:“沈大人在崖州,可有什么新奇的吃法?” “我不比你,我吃饭都是为了填饱肚子。”沈情说完,又怕他失望,连忙回想了,说道,“我们崖州又道名吃,叫\春风笑,改日买只鸡,我做给你尝。” 小乔眼睛唰的一下就亮了,他基本没有吃肉的时候,有时候馋了,就自己抓麻雀吃,但那点肉只能塞塞牙缝,因而听到沈情说要买鸡,他赶忙回道:“沈大人一定要做,我等着。” 那巴巴盼着的眼神让沈情狠了狠心,心说:“一只鸡而已,不是很贵,买给他就是!” 于是,沈情承诺他:“到临昭后,我做给你。” 小乔吃完酸枣,垂头慢悠悠收拾包袱,沈情见他包袱里鼓鼓囊囊塞了几个油纸包,以为又是什么新鲜吃食,问他:“那个是什么?你要留到何时尝?” “这个?”小乔一笑,眼睛微微眯起,说道,“这不能给你尝,这是我要吃的药。” “治你忘事的毛病?” “嗯。”小乔点头,系好包袱,乖乖坐直了。 “经常喝药……对身体不好,我看你也不是经常忘,能停就停吧。”沈情指着他的衣袖,说道,“你这一身药味,我看身体里的血,只怕都快变成药了。” “不吃睡不着。”小乔说,“一天忘了吃就头疼,晚上睡不好。” 沈情郁郁叹了口气:“这该死的神女教。” 小乔幽幽点头,又摆出一副老成的表情嘱咐她:“可不要在外面这么说,大不敬。” 车行至山道,路变窄了。 行人在里侧,车马则在外侧,大家相互让着走山道。 沈情挑开车帘,看向这山。 “啊,小乔,山上的桃花开了。” 小乔安安静静坐着,没有半分要看景的意思。 他这样,让沈情觉得自己像个没见过世面的乡野孩子,讪讪笑了笑,欲要缩回脑袋,忽然听到一阵马蹄声,山后似有人高喊:“大理寺的沈司直可在前头?” 沈情惊奇:“诶?幻觉?” 有人找她?在这个时候? 沈情的车夫回了话,马蹄声渐近,两个骑马人拐过山道,追上了他们。 沈情看见秋池,立马让车夫停了下来。 秋池看起来十分焦急,额头上沁满了汗珠,总是蹙着的眉这会儿蹙得更狠。 秋池这人,长得不是很沾光,好看但不顺眼,笑的时候还好,不笑的时候,看起来略凶,脸上明明长了一双桃花眼,却活生生没桃花,只有桃花煞。 此刻,这位桃花煞满面煞气的走来,敷衍的行了个礼,拉开车门看了。 “……秋大人何事?”沈情多少猜出了,或许是那个心悦夫人,又找不见了。 果然,秋池问道:“我家夫人,今日来找过你们吗?” 沈情摇头:“寻不见了?” 秋池忧愁道:“京城能想到的地方都找了,不见人。” 他愣了一会儿,道了声:“得罪。”关上车门打马离开。 跟随他的仆从帮忙清道:“后面的马车让让,叨扰了……多谢。” 两匹马沿原路返回。 沈情嘱咐车夫继续走,过了一会儿,忽听外面吆喝了一声:“前面挂大理寺标的车,请停一停,有人找。” 沈情疑惑:“啊?又是谁啊?” 脑袋伸出去,见到后面马车上跳下来的姑娘,沈情惊吓道:“怎么是你?!” 柳心悦匆匆跑来,钻进马车,先给沈情跪下来磕了三个头。 沈情话噎在喉咙里,化为一声叹息:“看来你是黏上我了……” 柳心悦道:“我听说沈大人今早要到临昭去,故而从家中逃出,坐上了去临昭的马车……” “柳夫人……”沈情无奈道,“你的事,我真的不想……”不想管。 “沈大人。”柳心悦道,“出来时,心悦就想,不管这次能不能进见到沈大人,我都要离开京城。只有离开了京城,才能逃脱秋池的掌控,我在京城一日,就一日无法找到我夫君。但这次出来,竟然听到沈大人的车就在我前面……看来上天也在助我,沈大人。” 柳心悦又给她磕了个头:“求您了,心悦十五岁才读书识字,与你们这些读过书的人不同,不识大体不懂道理,出了事,除了求你们,别的就想不出办法。沈大人,我与我夫君一往情深,他突然没了踪影,我总要为他做些什么,他若被人杀害,我要替他讨回公道,让杀人者偿命,我……这是为妻者该做的事。” “虽然是这个道理……”沈情道,“可你现在跟着我,我也断不了你这个案子,你要讨的公道在京城,而我则要在临昭待半个月。” “那我就伺候大人半个月!”柳心悦道,“沈大人,求您了。听你的口音……” 柳心悦抬起头:“听口音,你我应是同乡。” “啊?”沈情顿了顿,用崖州话问她,“你哪里的?” 柳心悦眼前一亮:“就知道大人是!我是崖州彭县人。” 水患那年,武湖和彭县都是重灾区。 沈情心中一痛,的确有些动摇。 “我无父无母,自小就跟着乐坊的公公嬷嬷们四处奔走卖艺颠沛流离吃了不少的苦……” 沈情抬手:“你不用再说了。” 柳心悦忍住眼泪,双手握拳,怔怔盯着沈情,生怕沈情赶她走。 沈情深吸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说道:“到临昭后……我与县衙商量,给你安置个住处,你就先跟着我,至于你的事……半个月后回京,我去与秋池说。” 柳心悦擦了泪,说道:“多谢大人,大人……” 沈情答应她之后,柳心悦依然忧心。 “你还有什么要求的?” “我……”柳心悦抬起头,“大人,秋池是京兆尹的儿子,我这次告的又是他杀害养兄的事,我怕连累大人……” “你既然已经求我了,就不必再说这些。”沈情道,“当然,我答应你,也不只是看在你我同乡身世相近的份上,我是觉得,你的案子,确实值得深究。” 23.安国侯白宗羽 临昭位于昭川下游,依水而建, 因四通八达, 居民流动大, 此处三教九流鱼龙混杂。 据县衙的官员介绍,临昭案件繁多且杂,但多是聚众赌博, 打架斗殴,小偷小摸等, 几乎从来没发生过命案。 等回到住处, 小乔开口说:“命案也是有的,多是醉酒闹事, 打架时失了轻重……所以沈大人还是要小心, 出门最好穿上官服。” 沈情犹自思索,却并非是回应他, 而是说:“我明白程少卿为何让你到临昭来了。” 说白了, 临昭就是离昭阳京最近的三不管地带,因为交通便利, 陆路水路借发达, 因而亡命之徒, 无籍之人多聚集此地,南下的北上的来来往往,几乎都是外地客, 本地老居民少, 就连此处的衙门官员也是整个朔州变动最频繁的。 这里, 谁都不认识谁,人们短暂相识,别离后大多再不相见,谁也不知道谁的底细,尽管乱,但对因八字泄露而被神女教盯上的小乔而言,临昭的确是最安全的地方。 沈情回头嘱咐柳心悦:“还是要交待心悦夫人,临昭乱,什么人都有,你平时出门,最好知会我一声。” “知道了,定不会让沈大人烦忧。”柳心悦并非蠢人,她这句回答也很让沈情放心。 “沈司直!”县衙的官员又匆匆折返,“沈司直你们赶紧跟我来,安国侯路过此处,今夜也要歇在临昭,听说大理寺来人,想见一见您。” 沈情一惊:“安国侯?他怎么来此处了?” 安国侯,不就是梁文先提到的那位丢了夫人的京城三痴之一吗? 沈情短暂的愣神,小乔见了,歪头想了想,说道:“安国侯人不错,沈大人不必怕他。” “你见过?” “见过。”小乔说,“他每年都要到大理寺来,查阅各地报上的失踪人口,他认识我,也与我说话,人很好。” 沈情大概明白了小乔分辨好人坏人的标准,能跟他好好说话的,都是好人。 柳心悦原本不会打扰他们谈事情,可听到失踪人口,不能不问:“……乔、乔仵作,安国侯为什么找要失踪人口?” “他夫人六年前外出离京,人找不见了。” 柳心悦一怔,小心翼翼请求道:“沈大人,我能与你一起……一起去给安国侯请个安吗?” 沈情奇怪道:“虽说都是人失踪不见的,但你跟他肯定不同……算了,请个安也不是什么大事。” 三人一起到正厅,沈情第一次见到了传闻中京城三痴之一的安国侯白宗羽。 见到人,沈情心里对京城三痴的评选标准,大概有了数。 她见过圣恭侯,相貌端正,个高面善。京兆尹秋利她虽未见过,但看儿子秋池的长相,秋利一定也不差。 眼前这位身穿月白衣的安国侯白宗羽,更是英俊儒雅,虽然上了年纪,鬓角添了零星白发,可样貌真无可挑剔,只是眉宇间带着些许郁气,眼下淡淡青黑,瞧起来精神不大好,人也衬得有些阴郁。 沈情想起他是云州人,暗暗点了头,云州自古出美人,白宗羽长这个模样也不奇怪。 沈情行了礼:“下官大理寺司直沈情,见过安国侯。” “我知道你。”白宗羽放下手中茶,笑道,“当年被昭懿太子救上岸的小姑娘,律法科头名,如今的大理寺司直。那次宫宴我没去,今日歇在临昭,听闻你来了,实在好奇你现在是何模样……坐下喝杯茶吧。” 唔,的确很和蔼。。 和圣恭侯不同,或许是安国侯是做了父亲的人,身上有一种接地气的亲切,像是家中的父辈,不管是笑还是问话,都带着几分慈祥。 “小乔。”白宗羽又看向乔仵作,一笑,眼尾的笑纹深了几分,“最近身体可还好?” 小乔点头。 “你又不回我话,我只是偶然说了句你声音难听,就让你记到现在。”白宗羽玩笑道,“你这人可真记仇。” 他逗完乔仵作,很是礼貌地伸手,问一旁低垂着头的柳心悦:“这位是?” 沈情道:“这位是京兆府的柳夫人。” “京兆府?”白宗羽愣了一刻,又哦了一声,“是秋利那位养子的夫人吧?” 柳心悦福了福身,乖巧答了句是,不敢多言。 白宗羽笑了起来:“秋府不错,秋利那个人是个重情的,两个孩子养的也都鼎好。他家那个养子,若我没记错,是姓安吧?如何,他对你可好?秋府可都是好人……” 白宗羽刚说完,看到柳心悦变了脸色,泫然欲泣的模样,微微一惊,问道:“怎么了?” 柳心悦哭道:“我家夫婿……新婚后……就、就不见了踪影。” 沈情捏了把汗,等柳心悦说完,才微微松了口气。 还好这位柳夫人不傻,没有当着安国侯的面说秋池是杀人凶手。 可她抬头一看白宗羽的脸色,心又提在了嗓子眼。 白宗羽起身,慢慢走过来,扶起柳心悦,轻声问道:“你夫君……走丢了?” 沈情大气不敢出,安国侯现在的眼神她形容不出,她总觉得下一刻,这位慈祥的安国侯会发疯。 柳心悦胡乱摇了摇头,泣不成声。 “可怜……”白宗羽也不再问她,面色苍白,犹自除了会儿神,他道,“我夫人走丢那天,我与她吵了架,她跟我说要离京办公,这一走,就没再回……” 这样可不行,怕白宗羽失控的沈情大着胆子问:“安国侯这时候在临昭,是要往哪去?” 白宗羽果然回神,先冲柳心悦笑了笑,轻声道:“没关系,会找到的。”之后才回沈情,指了指南边,说道:“圣娘娘节要到了,我奉旨到元村,看他们燃圣火。” 圣娘娘节是恭贺神女下界诞生救世的日子,各个信仰神女教的地方,都会举办祭祀,点燃圣火,为神女点亮十三州。 元村是朔州离京城最近的燃火点,因靠山,春日天燥,为了安全,每年圣娘娘节,都会派官员去元村提前做防范。 “安国侯辛苦。” “哪里,应该的。”白宗羽又恢复了笑容。 这晚,安国侯留沈情吃饭,县衙送上了临昭最好的酒,白宗羽握着酒杯,轻轻晃动杯中酒,怔了片刻,笑问:“沈司直喝酒吗?” “能喝一些。”沈情道,“酒量还不错。安国侯呢?” “也还好。”白宗羽说完,忽然笑出了声。 沈情吓了一跳:“……安国侯看起来很开心。” 白宗羽摆摆手,饮尽杯中酒,才道:“我只是想到,那么小的孩子,如今却能坐在我身旁同我喝酒谈天,觉得好笑……岁月似川,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 “诶?当年先帝巡灾,安国侯也在?” “我与我夫人作为云州官员,随驾侍候,昭懿太子救你时,我恰在场,太子在车辇上,坐得高也就看得远,一路走来,他看到的都是荒川水天,偶尔见到人,也是在河中央,挣扎不了多久就被水吞没……唯有你,你被岸边倾倒的树拦住,他看到了你,从车辇上跳下,不顾秋利的阻拦,抓住了你的小辫儿。” 沈情似是感觉到了疼,摸了下脑袋。 白宗羽眼中带笑:“结结实实把先帝吓到了,昭懿太子当时才八岁,水流湍急,他拽住你,差点被卷下水,我们都上前去,合力才将你俩拉回来。他听秋利说你是活的,特别高兴,不管去哪都带着你,一日要问上好几次,醒了吗?她醒了吗……” 沈情眼泪挤到了眼眶边缘,她仰头喝酒,悄悄擦去。 “要带你回京时,你哭着说要等父母兄姐,昭懿太子就与先帝说,皇宫如笼,她不愿跟我回去,我也不愿她因我被金笼困住……昭懿太子是个通透人。” 沈情轻轻叹:“可惜。” “可惜?”白宗羽笑了起来,用一种沈情不明白的语气,淡淡道,“不可惜,皇宫似笼,现在的他,挣脱金笼束缚也好,不是正如他愿?” 沈情:“可他……他不在,我这恩情如何报给他?我……” “如何不能?”白宗羽带着谜一般的笑,轻声说,“你现在就在报恩,程启也知道。” 沈情心中一紧,看向白宗羽。 她总觉得,白宗羽话里有话。 想了想,沈情谨慎地换了话题。 “刚刚听安国侯聊起往事,提到了京兆尹秋利。”沈情问道,“不知安国侯可否与下官讲讲秋大人?我在京城听说他有个外室……” “何人与你多嘴?”白宗羽挑眉,“秋利养外室?真如此,他恐怕要碰死在他夫人的墓碑前。京中成百上千的官员,却再没有秋利那般痴心之人。” 沈情讪讪笑道:“我是听秋池提起家兄,又对柳夫人叫嫂子……觉得奇怪。” 白宗羽道:“我知道你说的是谁,小西街的那个宅子里的孤儿寡母,不是秋利的外室,是他救命恩人。” “啊……” “水灾那年,昭懿太子救了你之后,走到武湖上游,又见水中有人求救,离岸不远,先帝看不下去,让秋利去救,哪知他下去后,一起被水卷走。”白宗羽道,“我们都以为他没救了,哪知那晚歇在彭县,看到了秋利躺在沙洲上,救他的是路过的母子。后来崖州起了瘟疫,秋利就把那对母子接回了京,以姐弟相称,还让秋池叫那位夫人姑母,称她儿子兄长。” 沈情震惊不已:“原来如此,这倒是……对不住秋大人。” “无妨。”白宗羽道,“虽以姐弟相称,可闲人总以为孤男寡女住一起,不管称呼什么都是有私情的,秋利那人闷得很,遇到误会也不解释。所以我才说……” 白宗羽笑:“秋府的人是好人,包括那对母子,今日跟你来的那位柳夫人……我听秋利说过,她之前是乐坊的歌姬……那等出身,能与秋府结亲,也算有福了,秋府的父子俩定不会薄待这一家。” “歌姬?这我倒是不知。” “……提起这个。”白宗羽笑问,“我还没问,为何秋利的儿媳,会跟着你来临昭?” “她委托我找她夫君。” 白宗羽:“哦?沈司直除了审案子,还能帮人找走丢的人?” 沈情吓得不敢出声。 白宗羽哈哈笑了起来:“为什么不说话了?是怕我让你替我找夫人吗?” 沈情低声道:“不敢。” 白宗羽忽然沉声,语气阴郁道:“我的夫人,我自己会找。我早应该自己去找……不漏查一家一户……早该如此……” “安国侯?” “无事。”白宗羽起身,回头看着沈情,又是那副慈父笑,“唉,沈大人跟我女儿一般年纪,可比她有出息多了。” “哪里……都是天子臣,都应为君尽心。” “她要是什么时候不让我操心……”白宗羽道,“我就不是今日这般束手束脚,思前想后了。” 他说完,微微颔首:“夜里风大,我先回了。” “我送送安国侯。” “留步,再会。” 沈情暗暗琢磨着他的话,总觉得句句不简单,可现在却琢磨不出什么花来。 不过,小乔看人还是挺准的。 这个安国侯与其他几位新侯不同,言语之间,重情重义,倒是个官场清流。 24.月半弯,金银船 临昭的夜,很美。 沈情在县衙忙到子时, 看了十多本卷宗, 大多都是关于流窜盗窃等琐碎小案, 如梁文先所言,临昭不是个好地方,因为它案子多治安乱, 却不容易治理,无论何种官职, 到了临昭只能静静等待调动, 不然在临昭,你是做不出来政绩的。 沈情叹了口气, 揉了揉眼, 伴随着回荡在街上的孤寂更漏声,抬头望月, 月如白玉悬夜空, 周围一圈皓皓阴光,映的夜色如宝石蓝, 熠熠生辉。 月光下, 波光粼粼, 沈情起了兴致,执灯推开县衙大门,走到不远处的港湾, 被眼前的景惊呆了。 临昭处在三川交汇中央, 港湾白日乱糟糟的, 码头飘着鱼腥味,而到了晚上,天清地静,不远处静静飘过几艘染着渔火的船,水波缓缓拍打在码头石阶上,声音温柔,像母亲哼唱的摇篮曲。 月光倾泻在江面上,满川碎银。 湿润的夜风轻缓扑打在沈情的脸上,沈情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 “水……”她花了近三年的时间,才消弭心中对水的恐惧,慢慢接受水的美。 水,水中什么都有,温柔又残忍。 转身回县衙时,沈情瞥见远处的江面上缓缓驶来一艘船,灯火晃动,烟波缥缈,那艘船中似传来欢声笑语,隐隐约约听不真切。 “……赌坊?”沈情几乎瞬间想起今日看过的案宗,大多数是关于漂移不定的水中赌坊。 “月半弯,金银船。”小乔沙哑的声音忽然从背后传来,沈情惊诧转身,小乔的白斗篷在夜风中鼓动,额前的发飘扬在风中,他微微眯起眼睛,那双妩媚的杏眼此刻弧度正好,眼角微微挑起,灯火映在他眸中,美丽又迷人。 “小乔啊……你到底是吃什么长大的?有时看到你都以为自己早被淹死了,如今这些是我做的梦。”沈情弯起眼睛,笑叹,“你下工了?” 小乔:“下工了,看到你一个人站在这里,过来给你提灯。” 他执着灯走上前,沈情愣了片刻,心情立刻明朗了起来:“你刚刚说的月半弯金银船是什么?” 小乔抬起手,细白的手指指向水中央被夜雾轻烟朦胧的画舫:“赌坊。” 沈情嘴角一沉,道:“还记得小林村的李复吗?村人说,他就是在这些船上赌光的家财。听闻这些水中流动赌坊已经祸害朔州多年了,为何朝廷不管?” 小乔忽然压低声音短促一笑:“沈大人聪明,这句话并不是在问我吧?你应该猜到了。” “小林村一案结束后,我就去京兆府问了,几乎所有人都让我不要管这些事。”沈情道,“让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小乔抬起手指,轻轻嘘了一声,摇了摇头:“夜里声音传得远,沈大人轻声些。” 沈情声音果然小了,可话却不少说:“金银船与神女教,多年来搜刮多少民脂民膏,没来朔州前,我竟还不知它两者的生意是相连的。” “平宣侯叶崇轩。”小乔道,“这些船只都是他的,大多数钱财都给了沈相和圣恭侯,也是神女教的香火钱。” 沈情紧锁眉头,手用力攥着灯柄,灯火颤动了起来。 “圣娘娘节快要到了。”小乔说,“平宣侯这时一定在燕川,这是圣娘娘节之前最后一晚了。” 沈情问道:“怎么说?” “圣娘娘节,因圣太后之故,宫中也会大办点火盛典,所需钱财更是如流水。因而这些金银船会在圣娘娘节之前最后搜刮一些钱财,送至燕川的鹊楼,平宣侯就在那里清点今年的收获,之后再以贺礼的名义,将这些财物运送至圣恭侯府和昭阳宫。” 沈情沉默许久,问道:“燕川在哪?” “临昭上游,离临昭不远。”小乔抬手指向北边,“这些赌船最后都会停靠在燕川码头,燕川不久后就会进入分赃期……分赃期是燕川一年中最乱的时候。赌资被盗,下头的人分赃不均起纷争械斗,这些都是常有的事,搞不好还会出命案。” 沈情皱眉:“那我应该去燕川才对!” “别说傻话了。”小乔似是笑了一下,冷冷道,“沈大人最好祈祷这几日没有尸体从上游飘到临昭来吧。” “真要飘来,有案查办也算我的运气。”沈情道,“不然每日都是查鸡毛蒜皮的小案子,我都要闷死在临昭了。” “依沈大人的性子。”小乔微微挑着嘴角,笑道,“真要有尸体飘来,你会很难受。” “为何?” “因为,一旦查明尸体是从燕川飘来的,那这案子,临昭县衙不办。可尸体飘到了临昭,燕川又会将此案推给临昭,如此一来,两边无人断案,这案就不了了之了。”小乔颇为了解沈情,道,“可他们不办,今年来的沈大人沈司直是一定会办的,那么到时候两边推脱,沈大人要怎么办?” 沈情哼笑一声:“我是京城大理寺司直,现虽住临昭,但我可奉命查办朔州地方县衙所有案卷。只要我说能办,我就一定可以查办!” 小乔声音很轻,带着浓浓的笑意说:“所以,沈大人是个有意思的人。” “我既身为司直,就应该负起责任。”沈情指着自己,说道,“我这人,只认道理认案子,只要一日为官,我就要管到底,至于官场的那些门门道道,去他爹的吧!” “我没看错沈大人。”小乔道,“你是个顶天立地的人。” 沈情美滋滋道:“多谢夸奖。” “沈大人,那这些金银船,你怎么打算?” “自会有办法。”沈情回答。 如今,这些赌坊,应该归京兆府查封。 沈情嘴上虽如此跟小乔逞强,可心里却忧愁不已。 等她回京,还要着手查问柳心悦的案子,不管真相如何,可能都要得罪京兆府了,得罪完京兆府再上本奏折言说京兆府放任赌坊祸害百姓,严重失职,背后还要得罪沈非和两侯…… 哈,真是作大死。 可是,她看到了罪恶,却不出力清除这些罪恶,良心一定会不安。 为了良心,怎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沈情暗暗想到,还要慢慢寻找办法,一定会有办法……毕竟天行正道,多行不义必自毙,她一定要琢磨出好办法。 沈情在临昭住了三日,大多时候都是在县衙里帮忙处理一些杂事,心里闷着一口气不畅快的沈情每日都会拐到东市,到卖鸡人那里一圈圈转悠。 问了价格,更是不畅快。 到第四日,柳心悦与她一起到东市,看到沈情眼巴巴又舍不得荷包的眼神,掩嘴笑了。 “以前以为做官的人都很了不得。”柳心悦道,“见了沈大人才知道,原来这世上真有连只鸡都不舍得买的清贫官。” 沈情道:“也不是……” 要说,她钱不少,清贫二字可着实谈不上。宫宴回来后,太后小皇帝沈非以及圣恭侯都给她赏了许多钱财,一些官员见了,拜帖跟银票一起送到她的新宅子里去。 要说她不应该如此抠门才对,可沈情就是觉得别扭,似乎那钱都不是她的,也永远不会属于她,因而也没带,只从大理寺支了些官饷来了临昭。 “算了,我给沈大人买吧。”柳心悦问了价格,好笑道,“我以为多少,唉,不知道的以为沈大人看上了一只金鸡,才三十文……” 沈情迭声说不用,柳心悦却付了钱,提上那只鸡,问沈情:“大人是要养着,还是今天炖了吃?是只公鸡。” “……我原先承诺小乔,给他做咱们崖州的春风笑。”沈情为难道,“可实际上……我不怎么会。” 她虽不是世家小姐,却幸运的沾了太子的光,有了世家小姐的命,因而下厨这种事……沈情可以说是一窍不通。 “啊呀,我以为什么难事。”柳心悦道,“沈大人不会,我却是会的。” “你?” 柳心悦道:“虽然跟着公公嬷嬷们天南地北的跑,但因我们歌坊都是家乡人,所以大家做的吃的也都是家乡菜,要是哪年银子多了,就会做春风笑大家一起吃。沈大人放心交给我吧,不说做的能有多好吃,但家乡味是一定有的。” 沈情红着脸道了声谢,与她攀谈起来:“水灾那年,你多大?” “可能五岁吧。” “诶?那你我二人应该是同岁!” “也有可能是四岁,我只记得自己春天生的。”柳心悦道,“上面有个哥哥,下头应该还有个小妹妹。” “你还记得自己名字?” 柳心悦摇了摇头,苦笑道:“怎么会,我只记得爹娘叫我馨儿,也不知道怎么写。” 沈情高兴道:“你跟我真的一样呢!我爹娘叫我晴儿,也不知道哪个字。我上头有个姐姐,有个哥哥,我是第三个孩子,现在还剩一点印象,我娘……” 那年夏天,娘还大着肚子,她印象中,水坝决堤前的那晚,爹爹还跪在地上,将耳朵小心贴在娘的肚皮上,她去看,爹还玩笑说,晴儿,养不起了哟,爹和娘把晴儿扔掉好了。 “哼,才不,把你们扔掉!”她跺脚回答。 沈情吸了口气,平静下来,摇了摇头,对柳心悦笑道:“我若不是昭懿太子救上岸的,如今可能跟你一样。” 那年水灾过后,好多崖州人沿岸捡孩子,岁数小,不记事,头脸齐整的男孩女孩,捡了或是卖进歌舞坊,或是收进自家的小作坊。 “沈大人运气真好。”柳心悦语气自然,随后又道,“我运气也不错,我是长大后才知道,养大我的嬷嬷也是我们村的,她不舍得卖我,为了给我口饭吃,带着我跟了乐坊的老板,他们对我很好,我八岁那年认了他们做干爹干娘,跟了嬷嬷的姓,老板还说,我笑起来好看,所以在我的名字后添了个悦字。” 沈情点了点头:“原来是这么来的,你原先姓什么?” “……可能是方吧。”柳心悦摇了摇头,“实在是不孝,父母姓都记不起了。沈大人,虽然有时怨恨老天,可与别人比,心悦已经很知足了。” “……等回京。”沈情轻声道,“回京后,我一定会帮你找到夫君,查明此案真相!” “嗯,我信沈大人。” 25.上游飘来的浮尸 京兆尹秋利归家后,先到后堂给亡妻上了香, 口中念叨着:“近日气候多变, 你也注意保暖, 又写了两首诗,等会儿烧给你,你可别笑话我……老了, 每日晨起打拳,渐渐有些吃力了, 再不是少年郎了……” “爹。”秋池回来后, 径直到后堂寻他,果然见他在与母亲说话。 秋利戴上帽子, 抚了抚衣袖, 问道:“人找到了吗?” 秋池摇头,又点头道:“东城边的驿站回话了, 似有见到她坐上离京的马车朝南边去了, 马车的车夫正在找,等找到车夫, 不难问出她去了哪。” 秋利叹了口气:“安铭呢?” “昨日来信, 说他已到了燕川。” “这孩子……”秋利头疼不已, 双手揉着太阳穴,好半晌才说,“既然不让人跟着, 那就多给他些银票, 别委屈了他, 你把人家的户籍都销了,想必往后的日子也过得艰难。” “大哥有他自己的想法,这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秋池说,“我们商量好了,等他出了朔州,安置住,就把书信也断了。” 秋利满脸疲惫:“快要圣娘娘节了,到处都乱糟糟的,你赶紧把心悦找回来吧。秋池,带她好些,要是她仍然看不上你……你也别为难她。” 秋池表情复杂,好半晌才点了点头。 “哎。”秋池脸色难看,说道,“我已告了假,陪爹吃完饭就出发找她。” 临昭又迎来新的一天,夜里下了雨,整个临昭港湿淋淋的,让沈情心中莫名不愉。小乔一到下雨天就浑身疼,躲在屋里,裹得严严实实,沈情去看他,他缩在床榻上,披着被子,只露着一双眼睛看着她,眼神还有些委屈。 沈情见后厨有些不要的柴,扔到火盆里,推给了小乔。 背包颤动了一下,好久之后,从背包里慢悠悠伸出一双白净的手,火光映着手,至少看起来是暖和了许多。 沈情蹲在地上盯着他那双手看,手指真的很长,右手被折断的指头僵硬着,要靠左手握在上面暖它们。 沈情心里很不是滋味,说道:“前些日子跟县衙的大人们说起圣娘娘节,神女教竟然也分新旧。” “嗯。” “十五年前,那还是旧的神女教吧。” “……嗯。” “抓你去献祭的,也是吗?” “嗯,是。”小乔的嗓音更沙哑了,还带着浓重的鼻音,来了阵风,他缩回手,把衣服向上拉了拉,又重新裹了被子,但不管怎样整理,只要他伸出手烤火,被子就会露出一条缝隙,湿润的风就会趁机钻进去。 沈情见状,坐过去,帮他捏住了被缝,说道:“一想起这些,心里就很不是滋味。大家似乎都有一段苦痛往事,只有我,行了大运,安然无恙的长大。可来京城前,我竟然还以为自己是天底下最不幸中的一个……” “沈大人很惨了。”小乔评价道,“灾祸一夜之间毁了家,后面再怎么走大运,那也是先倒了大霉。” “哦,这倒是。”沈情笑了一下,又叹了口气。 小乔歪了脑袋,问她:“你为何叹气?” “看你现在这样,我觉得心疼。” 小乔吃吃笑了起来,声音像松鼠的爪子在树皮上挠,虽然不好听,但挺可爱的,笑的让沈情不好意思再矫情下去。 小乔说:“应该是沈大人年纪小,又是个姑娘,所以啊……知道心疼人。” 沈情看着他,又无奈又有些期待地回答:“我心疼你。” “换做别人,沈大人也会说心疼的。”小乔犹自点头,“我懂的,沈大人不用解释。” 说来也是,沈情默默点头。 她这种性子,其实最容易同情心疼别人,哪怕是陌生人,知道了背后的故事,他的遭遇,也会为他们掉一掉眼泪,揪心一阵。 前几天跟县衙的官员聊起圣娘娘节时,临昭的官员就说,这些年还算好,十几年前,连皇上都对神女教深信不疑,朔州百姓见皇帝如此,更是信的卖力,那时候的圣娘娘节,是真的会上街寻找八字合适的孩童,凑成三阴一阳,献给神女。 “还有些公然买卖孩子……”某官员说,“还都是亲的,能卖很贵,五十两一个,有些父母就跟疯了一样,找街边算命的串通好,卖给神女教的教徒们。” 沈情皱眉道:“竟有如此父母?” “人为了财,什么做不出?”官员敲着桌案,说道,“多少案子都是为了财?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古人诚不欺我。那时候听说孩子能卖,村头巷尾,尤其是咱临昭这种地方,卖孩子成风。好在人家神女教也不是只看八字,拿来献祭的,还得看好不好看,不然教徒们也不用啊。” “献祭……”沈情问,“到底是怎么个献法?” “那谁知道……听说是分食。” 沈情倒抽一口冷气:“当真?” “可能吧,我也只是听说。” 另一个官员点头道:“是真的。先得下药池,把神女下界时带来的仙草药草什么的灌个把月,然后教徒们饮血分食。八年前我姑姥姥就是教徒,回家跟我说的。” 沈情有些不能理解:“可献祭的是……是人啊!再者,神女教是云州兴起的,可我看云州也没吃过人啊!” “疯起来的时候,谁在乎本源如何举行仪式?整个朔州当时已经疯了,皇帝都信,那百姓自然也信,而且是奉天子旨意信神女。”那官员摇头,“又听说能延年益寿,自然是要分一口的。再残忍,放当时,大伙儿也没觉得有什么错。” 沈情:“说句大不敬的,先帝最后在位那些年,就是个昏君。” 此言一出,县衙里安安静静,没人再敢接沈情的话。 小乔指头戳了一下沈情:“你在发呆。” 沈情回过神,勉强给他笑道:“其实,仔细想想,你运气没坏到底。” “我吗?”小乔道,“你是说神女教的事?” 沈情轻轻点了点头:“嗯,虽然受苦了,可……能活着已经很好了。” “我忘了。”小乔道,“不过听胡大娘说,好像是差一点就赶不上救我了,把我爹吓的差点当场归天。” 虽然这是个很悲伤的故事,沈情听到小乔的描述,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这是胡大娘说的。”小乔也笑,“她说话总是如此夸大。” “你好点了吗?”沈情说,“雨应该是停了。” 小乔却老实回答了问题:“不是很好,头有些痛。” 沈情不会照顾人,也不知怎么照顾人,愣了一下,问他:“药喝了吗?” 小乔点了点头。 “哦……喝了啊。”沈情双手捂热自己的鼻尖,闷闷道,“那,我给你烧点热水?” “沈大人今天不忙吗?” “今天不忙。”沈情说,“没什么要做的事,闲的都要长毛了。” “包裹里有我三月份在京郊无名山摘的小香叶,你煮水的时候,放两三片进去。” 沈情嗯了一声,解开他放在床头的包袱,说道:“可治头疼?” “怎会?”小乔把下巴搁在膝盖上,弯起眼睛笑道,“可让水香一些,去腥。” 临昭人不吃井水,县衙里的水,是杂役每日从码头挑来的,很腥。小乔来过多次,于吃喝一事上,俨然是老个经验了。 沈情轻咳一声,看到包袱内他叠放整齐的里衣,双颊微烫:“你可真讲究。” 小乔枕在双膝上,闭着眼睛,沈情添柴煮水,回头,见火光勾勒着他的侧颜,在睫毛上添了层微翘的金边。 “你爹应该也不难看吧。” “嗯?”小乔睁开眼睛,火凝在眼眸中,珠光璀璨的,“沈大人是在夸我吗?” “哈,你听出来了。”沈情道,“我这人有个臭毛病,瞧见谁好看了,就会忍不住夸人家。但是小乔你吧,我觉得夸一次是不够的,你这人越看越好看……” “那沈大人早上梳洗照镜子的时候,会夸自己吗?” 沈情这次是真的怔住了,因为她反应了过来,小乔这是在说她也好看。 尽管知道,但沈情依然被他击中,好半晌,摸了摸耳朵,不好意思地说道:“心里会默默的……自夸。” 小乔原本有些困意了,但听见沈情一本正经的回答问题,完全没有了往日的机灵样,好笑道:“沈大人可真老实。” 柳心悦说要给沈情做春风笑,但做春风笑之前,要先按照她家乡的方式养几天鸡。 下过雨,她住的院子弥漫着一股新鲜的鸡屎味。 沈情拿着一根狗尾巴草逗这只小公鸡,末了,对正在收拾房间的柳心悦说:“唉……要杀就杀,养着它,有了感情,就不舍得吃了。” 柳心悦掩嘴笑道:“怪不得乔仵作说沈大人是官员中最心善的。” “付出了感情……就不舍得再扼杀了。” “那大人还要吃它吗?” “算了,吃吧。”沈情说,“若因舍不得杀它而去买另一只鸡宰杀做菜,又该同情那一只无辜的鸡了。明日能烹食吗?” “可以的。” “那就干脆利落点。”沈情说,“我也不逗了,再逗真的吃不下去了,白白浪费钱。” 柳心悦现在看到沈情就想笑:“沈大人可真有意思。” 明明年纪相仿,可沈情总是要用稚气的脸摆出一副老成的模样,开口说出的话,也认真的让人发笑。 或许读书人都是这样的,柳心悦想。 “大人最近不忙了?” “嗯,非常清闲。”沈情郁郁叹气。 话音未落,就听门口传来一声吆喝:“沈大人!有案子,您穿好官服咱一起到码头去。” “什么案子?” “命案,从上游飘来了一具尸体。” 沈情一下子跳起来,奔出去,又刹住脚:“乔呢?叫他来!” 26.消失不见的安铭 秋池拿着柳心悦的画像,找到了马夫, 问出了车去的方向。 “临昭?”秋池心里咯噔一声。 安铭先下在燕川, 打算向南出朔州, 这样是一定会经过临昭的,可千万不能让他和心悦再碰面。 秋池忙问:“她到临昭后,往哪个方向去了?” 马夫回答:“还没到临昭, 走半路,这位夫人让我们停下, 跑到大理寺的车上去了。” “大理寺?!”秋池皱眉。 “小的不说假话, 大人。”马夫道,“车标是三枚银杏叶, 我们驿站的人熟知每一个车标, 那就是大理寺的车,小的一定没认错。这位夫人就在九盘山中段坐上了大理寺的车, 车上是个年轻的大人, 穿着浅蓝色的官服……” “沈司直。”秋池提着的心放了下去,却又隐隐不安。 柳心悦如和沈司直在一起, 他不必怕她出事或是走丢, 可她既然和沈司直在一起, 保不齐沈司直就会查安铭的去处。 万一查到了…… 秋池忧心不已。 万一查到了,万一碰见了,万一找到了, 他会不会将所有抛之脑后, 豁出去再次爱上她…… 不!不能这样! 秋池愤愤道:“来人, 送信。” 他提笔写了封信,交到来人手中,说道:“给我快马加鞭,送到……” 秋池突然停了下来。 “秋大人,送哪里去?” 秋池按住信,问他:“今日有信送来吗?” “信?” “从燕川来的信,有吗?” “没有。” 那也就是说,安铭还没动身南行。安铭走之前,与他约定了,每离开住处时,就会给他写封信告知动向。 按照他们的计划,安铭现在应该出发离开燕川,继续南下了。 秋池疑惑了一瞬,又将这点疑惑抛之脑后。 他没离开燕川也好,只要安铭人还在燕川,接到这封信,就会想办法避开临昭,换另外一条路出朔州。 秋池放下心来,说道:“把这封信送燕川同福客栈安大郎手中,速度要快。另外,备马,我们到临昭去。” 临昭码头围了许多人,小乔不疾不徐走来,放下箱子,扯下高高竖起遮住口鼻的衣领,看向地上的这个男人。 “尸体未发臭膨胀,头面清晰。”乔仵作哑着声音说,“刚死不久,落水时间不长。” 沈情啧了一声,摇了摇头。 倒不在说小乔验的不对,而是这名死者,身材颀长,眉清目秀,是个很英俊的人。 沈情叹息,是为他可惜。 小乔对沈情心里想的半点不知,他检查了死者的口鼻,又慢慢扫过死者全身,说道:“死者两手散开,口眼微张,腹部并未鼓胀,七窍无水滴流出。” 他拿起死者的手看了,说道:“甲缝中无泥沙。” 最后,脱去死者鞋袜,道:“脚底板不发白,不起皱,略肿胀。” 沈情脸色沉了几分。 这死状,分明不是溺水而亡,而是死后被人抛尸水中,漂流至此。 从河流流动的方向上,以及时间上判断,这人很可能是在离临昭最近的燕川死亡,被人扔进河中,顺着河流飘至临昭港的。 小乔站了起来:“移回县衙再检吧。” 接下来就是找伤痕了,沈情点了点头,让县衙的人驱赶走围观百姓,抬走了这名死者。 沈情和小乔进了验尸房,小乔开始唱报:“身高约七尺,身着海纹锦,鹿皮靴,边缘有磨损。” 沈情在旁边换算银两,托着下巴,说道:“不是普通人,像是富贵人家。” 小乔又报:“鹿皮腰带,有挂勾孔,已破损,身上没有财物。” 沈情过来翻看了,说道:“被劫财?” 小乔:“我没说,我不负责断案。” 他将死者翻了个身。 “后背左腰侧衣物上有刀口,衣服后摆沾有血迹。” 他唱报完,拿起刀剥开了死者的衣物,开始检查身体。 “身上刀口位置与衣物上的破损位置吻合,伤痕呈黑色。” “也就是说,他是被人从后方捅了,并且身上的财物也不见了。”沈情摸了一下后腰,“那很有可能,是遇上劫财的,捅了刀卷走财物,把他抛入水中。” “抛入水中时人已经死了。”乔仵作加了一句话,看了沈情一眼,拿起旁边的帕子擦手。 “嗯?”沈情怔了一下,继而又哦了一声,点了点头,“是的是的,如果是活着被扔下水的,应该还会挣扎,口鼻之中也会有泥沙,伤口也应该还在流血,因而还会带着血迹。但现在,他腹中口中都无水,伤口也发黑……应该是死后才被扔进河中的。也就是说……” 沈情拳头砸手掌:“我们应该去查他的死因!应该尽快去,再晚一些,劫犯很有可能就逃掉了!” 小乔垂下眼,指了指衙门:“你去问他们借通行证吧,这时候官员去燕川查案,需要临昭的官府同意。沈大人想法是好的,可即便是给了你通行证,到了燕川,那边的官员也极有可能不配合。” 沈情:“我的话,他们应该会配合。” 小乔笑了:“沈大人好有自信,为什么?” 沈情说:“我带了沈非给我的牌子,沈非,就是沈相,圣恭侯见沈非给了,也给了我一个牌子,他的门生们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说我有了他俩的牌子,在朔州横着走都可以,连圣旨都没有这俩牌子有用。” 小乔表情很奇异,他微微睁大了眼睛,好久之后才说:“我没想到,你会用。” “你为什么觉得我不会用他们的东西?”这下轮到沈情奇了。 “因为你和他们的关系不好。” 沈情动了下眉毛,问他:“不好……你为什么会这么说?” “我感觉出来的。”小乔说,“你每次与我说起崖州,说你的遭遇,只会提起昭懿太子,收养你多年的沈府,你却没怎么提过。而且你这次跟我来临昭,明明新宅也有,钱两布匹也赏了,可你却找了程少卿,提前支了你的官饷。还有,你是律法科头名,又顺利断了京郊小林村的命案,临昭这种地方,只要你与沈非提一句,即便是程少卿,也不得不让你留在京城,继续复审刑部的案件。那种活好做,也容易算你的政绩……” 小乔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笑吟吟看着她:“沈大人,跟沈相关系很不好呢。” “原来如此明显。” “沈大人也不用太过担心。”小乔说,“在我眼里是这样,但外人看来,沈大人很机灵呢,不忘恩情不攀附权贵,明明有这层关系,却知道离京历练,恐怕他们,已经在暗暗提防沈大人了,如此年轻,就已经这般心机,还沉得住气……” 沈情啪啪拍脑门:“竟是如此!” “所以,沈大人不用担心沈相能看出来,沈相现在,估计也在夸你。” 沈情忽然拉住小乔的衣袖。 小乔因是仵作,和人的肢体接触很少,猛地被沈情拽住,失了神,竟然变了脸色。 “小乔。”沈情说,“你很厉害,我以前以为你不通世故,甚至觉得你痴傻单纯……没想到你竟然是……” 看破不说破。 他虽像活在红尘之外,却什么都看在了眼里。 小乔浅浅笑了起来:“所以我才说,沈大人运气好。” 沈情不语。 小乔指着她,又指了指昭阳京方向:“像沈大人这样的心善又刚直之人,本不适合做官,只要在位一天,每一步必会充满矛盾,遭受折磨,碰个鼻青脸肿头破血流。可沈大人……意外的好运,目前为止,还是颗铁豆,也还没被京城这口大锅烹煮。我能看出,沈大人心里有想做的事,有和他们不一样的志向。” 沈情抬起头,有一瞬间的惊喜,就像是柳暗花明处,遇到了知音,但也只是短短一瞬,喜悦便成了惊讶与猜测。 “小乔你……”沈情捂住他的嘴,“别再跟别人说这些。” “这种话,只和沈大人说。”小乔笑了,“我没必要与别人说,他们也不会听我说。” “你与我说,是把我当朋友。”沈情严肃道。 “没人愿意跟仵作交心做朋友。”小乔说,“只有沈大人。虽然沈大人每次都说,是为了看我,为了吃我做的饭,可沈大人每次来,都切切实实的是在和我谈心,把我当朋友看。” 沈情错了搓鼻子,微微笑了起来:“咳……你知道就足够了。” “沈大人去吧。”乔仵作说,“沈大人,是个好人。” 沈情虽然尽量不用沈非的赏赐,可为了查案,她还是会动用沈非给她带来的便利。 她心里有杆称,知道孰轻孰重,知道自己要什么,舍什么。 你看,她也不是迂腐之人。 然而,事情也不是那么顺利。 沈情到县衙还未开口讨要通行证,就被拉去查办重案。 沈情叹了口气,问道:“什么案子?” “平宣侯借调咱临昭的人,说到燕川听他安排。”官员小声说,“听说……是给圣太后的贺礼被盗了。” “……贺礼被盗?” “嘘——”临昭的官员道,“封锁消息了,具体丢了什么,去了才会告诉咱,贺礼被盗可不是小事,沈大人,您那边的案子就先放放,咱凡事分个轻重缓急,走吧,船在码头等着呢。” “乔仵作……” “你就让他在临昭待着,没事的。”官员说,“每年都来,只要待在临昭,就不会出事的。” 官员把她推上了船。 沈情无奈,只好认命,问道:“到燕川要多久?” “半个时辰。” “行吧。”沈情摘下官帽,叹了口气,“以这种方式到燕川,也行。” 27.丢失的凤香木 小乔回到住处,闻见淡淡的血腥味, 到伙房看了, 见柳心悦蹲在木盆边洗刷鸡。 鸡毛已经褪了, 鸡血沿着凹槽流淌到院子里,再汇到沟渠中。 小乔站了一会儿,说道:“沈大人今晚不回。” “啊?”柳心悦抬起头, 无措地拎着白花花的鸡,鸡还冒着热气, 白烟绕着她的手, 一片迷蒙。 “大人哪里去了?” “他们都到燕川去了。”小乔指了指北边,说道, “公事。” 柳心悦细眉微蹙, 为难道:“那这只鸡可怎么办?”都已经杀好了,如果不做出来, 天暖, 这只鸡恐怕就要臭掉了。 小乔等了等,见柳心悦没主意, 说道:“也可能, 她今天就回, 燕川很近的。” 柳心悦道:“不如我先做给乔仵作吃?我想,沈大人说要做春风笑,也是想给乔仵作尝吧。” 小乔愣了愣, 竟然笑了。 这一笑, 眸中珠光璀璨, 虽因下雨整个人病怏怏的,可那点病气到底是掩盖不了风华。 乔仵作生得好看,柳心悦心里大约是知道的,但一直以来都没过多留意,今日直面他,还看他笑了,心里一惊,连忙别开视线,轻咳一声,尴尬道:“乔仵作看呢?是做出来还是留着?” 小乔摆手:“做出来的话……我一人吃不了这么多,给沈大人吃剩下的也不好,还是先存放起来,等沈大人回来后一起吃吧。” 柳心悦没吭声,垂着头跟手中的垂头鸡‘相顾无言’,小乔指了指自己的住处:“我去睡了,柳夫人有什么事可以去叫我。” 小乔离开后,柳心悦提着这只‘可怜’的鸡,半晌叹道:“鸡啊鸡,早知道大人去燕川,就能让你再多活一天了,命啊……” 伙房的厨子扛着一箩筐青菜回来,见柳心悦发愣,问她有什么事,柳心悦说了,厨子道:“嗨!好说,你泡酒里存着。” “那样……不影响吗?” 他放下菜筐,取出一小坛酒:“怎么会,你给这只鸡泡酒里就妥了。酒里泡着存放时间长,去腥,尝起来肉也嫩,口感绝对爽,我给你装起来搁在厨房阴凉角,放三日没问题!” “那就多谢大哥了。”柳心悦付了酒钱,厨子更是高兴,收了钱,把整只鸡去了骨,切了花刀,丢进酒坛子里,盖上花泥,放在了背阴处。 柳心悦走了几步,觉得心口发闷,仰头望了,天空一半晴一半阴,瞧见远处的阴云,更觉难受,抚着心口回房。 掩上门,她头晕目眩,手抓着帕子掩口时,鼻尖嗅到了残留在手指尖上的血腥味,似乎是从指甲缝里冒出来的,她哇的一口干呕出来,瞳孔蓦然变窄。 该不会是…… “铭哥……”柳心悦百感交集,当下坐不住了,从小包袱里拿了些钱出来,出了院子朝济世堂走去。 她心情焦急又雀跃,期待又担心,想快步跑去,又要提醒自己一定要慢些走,小心稳住步子。 柳心悦刚进医馆,码头就来了新船。 日暮时分,天昏沉沉的,秋池从船上下来,脸色惨白,他晕船,在燕川下了马,换了船到了临昭,只短短不到半个时辰,他已吐得七荤八素。 脚挨着地,扶住仆役的肩膀缓了会儿神,稍微好些了,便急不可耐道:“我没事,快去县衙问沈司直。” 哪知到了县衙,刚报了身份,留下的官员摇头道:“不巧,燕川那边出了点案子,沈大人他们都被借调走了。” “借调?”秋池像是在听天方夜谭,“何人下的命令?” “回员外郎大人,是平宣侯。” 秋池脸上极快地闪过一丝不屑,稍纵即逝,他缓了缓语气,又问:“沈司直此次到临昭来,身边可带了人?” “带人?”那官员回忆了,说道,“大理寺的话,沈司直是和乔仵作一起来的,另外还有位夫人,是沈司直的同乡。” “同乡?”这两个字似乎让秋池想起了什么,脸色阴沉了几分。 但,他也确定了柳心悦是在临昭县衙,多少松了口气,拱手行礼道:“这位大人,可否告知秋某他们的住处?” “不敢当,县衙北角的客房,员外郎请。” 到客房的这段路,秋池纠结又担心。 他匆匆打着腹稿,发誓这次一定要温柔些,好生劝她回去,不会再惹她生气,让她难过伤心。 可到了地方,官员敲了门,却无人应,推开看了,奇怪道:“难道那位夫人也随沈大人去燕川了?” 秋池拨开她,上前一看,屋中果然没人。 官员猜测道:“或许是随沈大人到燕川去了。” 秋池冷汗唰的就下来了,柳心悦如果真的跟着沈情去了燕川,会不会碰到安铭? 不……不能! 秋池刚要问燕川出了何事,沈司直何时出发,但目光一转,看到床上的小包袱,愣了一下,又觉柳心悦没走。 东西都在,人应该不会到燕川去。 可看情况,这位县衙的官员也不知道柳心悦到底跟没跟去,于是他问:“乔仵作呢?可也跟去了?” 应该不会,他父亲和程少卿关系不错,他知道乔仵作会在每年过节前躲到临昭来,万不会到燕川这种危险的地方去。 “乔仵作还在。”官员脸微红,指了个方向,说道,“就在那边的院落中,这个时候应该是在歇息,员外郎可自行去问,下官就不陪了。” 秋池知道她不便敲门,礼貌道谢,慌忙到相邻院落,敲了门。 好久之后,才听见里头咳了几声,沙哑的嗓音应道:“在,何事?” “乔仵作,我是清吏司员外郎秋池。” 又过了一阵,门开了:“秋大人。” 小乔睡眼惺忪,因未睡醒,显得病气更重,软软倚在门框上,懒懒抬起眼皮看向秋池。 秋池见他这个样子,知道他在生病,十分过意不去,先问候了他的身体。 小乔轻轻一笑:“我无事,劳大人挂心。大人此番找来,是有什么事吗?” 秋池便挑明了说:“我家夫人,和沈司直与乔仵作您,一路同行至临昭了吧?” 小乔眼波流转,在某处停了一瞬,点了点头:“是柳夫人吗?我们半路遇上,恰好她也要到临昭来,节前人多杂乱,沈大人担心柳夫人安危,便邀她一起同住。” “真是要多谢沈司直。”秋池的谢是真情实意的,谢完还大舒了口气,才问,“那,乔仵作可知我家夫人去哪了吗?她不在房中。” 小乔表情很微妙,似乎在思索什么,又再判断什么,过了会儿,他才回答:“我与柳夫人不怎么见面,还真不知道她去了哪……” 院中一角,偷听的人,放缓了呼吸。 秋池虽失望,但听到他这样‘避嫌’的回答,又很是高兴。 哪知小乔又道:“啊……我想起来了,柳夫人之前说要跟沈大人一起,如果县衙里找不到,那她应该是和沈大人一起去燕川了吧。说来也是,我虽和柳夫人同行至此地,可毕竟是个仵作,男女接触多有不便,比起留在县衙,柳夫人更有可能随着沈大人一起到燕川吧。” 秋池一怔,拳头砸在了旁边的墙上。 有道理。 柳心悦不是胆大之人,平日里她小心谨慎,若是拜托沈情查案,确实会一直追随沈情,而不是留在县衙和一个仵作作伴。 秋池一想到她在燕川,心上就像悬了一把刀。 他谢过乔仵作,带着仆役匆匆离开,赶向燕川。 小乔送他出了县衙,再回来时,停在柴房前,说道:“你出来吧,我看着他离开登船了。” 柳心悦缓缓走出,双眼晶莹含光,脸上红云未褪,眉梢眼角又着喜悦,也留着几分不安。 “谢谢乔仵作。” 原来,她早已回来,见到秋池敲乔仵作房门问她去处,惊吓之后躲进柴房。 “柳夫人,秋大人看起来,不像是杀了人。” 柳心悦抬起头,讶异看向乔仵作。 小乔认真道:“柳夫人没见过真的杀人凶犯,所以大约不知一个人杀了人之后,会是什么反应。与其说秋大人杀兄追嫂,不如说……秋大人有事瞒着你,而这件事,与你夫君也有关系,更有可能的是,你夫君也知道。” 柳心悦:“乔仵作怎么知道?” 小乔看到柳心悦一手提药包,一手虚捂着小腹,神色温柔又谨慎,说道:“看出来的,就如我看出来柳夫人现在,身怀有孕一样。” 想到腹中孕育的这个孩子,柳心悦不由浮出些许笑意,垂目看着尚还平坦的小腹,柔声道:“……是,我腹中……有孩子了。铭哥一定很高兴。” 沈情到了燕川,并未见到平宣侯。 侯府的人把他们叫到一处私家院子,这才说丢了什么。 “是块上好的凤香木,至少有两千年。”侯府的人神色凝重道,“前日还在后仓备礼,昨日装船时,只剩下盒子,里头的凤香木已经不见了。圣太后喜香,平宣侯得此香木后,早已告知圣太后要送香礼,离圣娘娘日越来越近了,若是香礼出了差错,圣太后怪罪下来,咱们都脱不了关系。” 沈情心中暗道,与我有何关系? “平宣侯命你们三地官员一日之内解决此案,不然……”侯府那人意思传达到,顿了一顿,没再说下去,而是端起威严之姿,缓慢说道,“凤香木,就辛苦诸位了。” 沈情看底下官员的表情,各个如丧考妣,似乎是知道不然后面搬出的是何种威胁。 看起来,只她一人不知了。 不过,沈情眼观鼻鼻观心,随着众官员只张嘴不发声的说了句下官知晓,决定不管此事。 若这事她掺和了,那可就要倒大霉了,找到了要送给圣太后的御礼,风头太盛,找不到,则需背负罪名。 呸,这种事她才不干,谁要揽谁揽去,反正她是从临昭借来打下手的,又不是主力,她才不会毛遂自荐找什么千年的凤香木。 但,既然来了燕川,总要做些什么。 沈情随着众官员到了燕川县衙,看着他们忙乱,低声自语道:“唔,我还是查抛尸案好了。” 打定主意,她走出县衙,往燕川港踱步而去。 28.同福客栈与码头工 异地查案最难。 尤其是这种神不知鬼不觉的抛尸案。 燕川的县衙能用上的官员几乎都去给圣太后找凤香木了,沈情问了一圈, 没人搭理她。 沈情蹲在县衙门口, 闭眼回忆着尸体告诉她的细节。 首先, 尸体未发胀,也就是说,他的死亡时间, 应该没有多久。 燕川人多,若想抛尸, 一定是趁夜进行, 没有光天化日之下杀人抛尸的。 其次,燕川地方小, 基本算是走水路入京或出京的歇脚点, 在此地居住的居民大多靠水吃饭,养鱼卖鱼, 或是在码头做些零工, 各家各户都认识。先下临近黄昏,却没有本地居民到衙门来上报亲人失踪, 那也就是说, 死者并非燕川本地人, 且看他穿着,确实也不像本地的码头工,更像是外来的经商者。 这么说的话, 沈情把目光投向了燕川唯一一家客栈——同福客栈。 同福客栈建在燕川的码头边, 沈情绕着同福客栈走上一圈, 点了点头:“找对地方了。” 同福客栈共三层,是小小的燕川港最高大的建筑,正门对着街道,屁股对着码头沟,后面开了个小门,看里头热火朝天的,烟囱往外冒着烟,此处应是客栈的伙房。 沈情从后面的这个小门门口,走到码头边。 此处十分安静,船只大多停靠在前门那边的码头港,这边只有空荡荡的川水,带着泥沙湍流向南。 沈情站在石墩上远眺,又低头看了眼川水的流向,再次点了点头:“这地方不错,僻静。” 沈情从伙房进的客栈,客栈的伙计提醒她走正门:“入住走正门,不要从这地方上楼!” 沈情背着手,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慢悠悠转过去,说道:“看见我这身官服了吗?你觉得我会为了省那点银子,偷住你家客房?” 伙计便道:“对不住对不住,烟熏了眼睛,没瞧出大人,您请,您请。老板!!招待好官大人!” 前门的老板几乎是小跑着来迎接沈情,脸上堆笑点头哈腰,背弓的像只虾,让沈情觉得他只有自己半个那么高,然而回头与别的客人说话时,这老板站直了,却比她高许多。 能伸能缩,也是神功了。 “大人您怎么称呼?” “我姓沈。” “您来小店是住店还是吃饭?” 沈情倚在柜台前,指了指门外,笑道:“今日,可否看见许多官员到此地来了?” “是、是。” “你可知是因何事?” “不、不知……” “侯府丢了一个人,那位大人极为重要,因而,我们都是在查办此案。” 送圣太后的贺礼丢失一事,沈情是不会向外说的,就算燕川的百姓们已经听到了风声,官府不言,百姓自然也不敢说知道。 因而,沈情有意说了侯府丢失一人,想看看老板的反应。 老板微微抿了下嘴角,眼睛不由自主地朝楼上的客房瞄去。 沈情微微一笑:“都说客栈的消息最为灵通,本官免不得要向老板打听打听。” 老板收回视线,笑容满面道:“不敢不敢,沈大人您说。” “侯府的这位失踪的大人,此次来燕川是微服出访,本官收到消息,大人很有可能在同福客栈落脚。所以,还要借老板的名簿一阅。” 老板愣住,额上冒汗,好半晌才拿出名簿,紧张地盯着名簿,不敢抬头看沈情,喉头颤动着,说道:“大人请看。” 老板的反应让沈情心中一喜,她面上不显,端着官架子,煞有介事的翻阅着名簿,慢悠悠道:“啧,是本官疏忽,那位大人既然微服出访,一定是化名至此。只翻名簿,自然寻不见。所以还要靠老板了,这几日,这家客栈里,可有人什么都未说,房间未交还木牌就突然离开的吗?” 老板猛烈摇头:“不曾有。” “哦……”沈情说道,“没有啊,这就奇怪了,大人微服至此,自然不会住到县衙去,燕川就那么点地方,除了老板的同福客栈,其他也无处可去了啊,难道,大人这几日露宿街头了?” 老板咽了口唾沫,问道:“这位沈大人,您可否告诉小民,这位大人长相身高,穿的什么衣服,小民给您想想看。” “啊……”沈情挑眉,“你问他体貌特征穿着打扮啊?” 这个客栈老板,一定有猫腻。 这么想知道体貌特征,应该是想确定什么。 沈情死死盯着他,回忆着临昭捞上来的死者外貌穿着,慢慢说道:“那位大人此次微服出行,着商人打扮,身穿天青色海纹锦,脚蹬着一双鹿皮靴,走时还带上了仆役给他的鹿皮袋和腰勾。高七尺左右,长相嘛……大人的长相是我们侯府数一数二的精神,浓眉大眼,唇上略有些胡须。大人年轻有为,今年未满三十,便已是侯府首学。” 老板脸上的表情非常精彩。 沈情眼睛一眯,知道他必定是见过死者的,便紧紧追问道:“看老板的表情,应该是见过我家大人?” 老板下意识推辞,连连摆手说不不不,可在沈情的逼视下,还是支支吾吾说了:“每日进进出出的那么多人,天南海北的都有……小民也只是记了个大概,那位大人可能是在这里住……也可能已经走了。” “走?”沈情问道,“他去哪了?” 老板转了转眼珠子,颤巍巍指着京城方向:“许是朝北边去了。” 沈情心中冷笑,正要继续套他话,忽听一声叫:“沈司直!” 沈情汗毛倒竖,缓缓转头,摆出假笑:“……秋员外,巧了,竟然在燕川遇见你。” 秋池却没心情与她说这些,他一路追到燕川,先跑去县衙,没找到沈情,又来同福客栈知会安铭,未料脚刚踏进客栈,看见与老板攀谈的沈情,双眼发黑,差点昏过去。 秋池慌张问道:“心悦呢?!” “……啊?”沈情装傻,“怎么,秋大人还未找到柳夫人?” “不要再装了!”秋池急了,他抓住沈情的肩膀,手劲极大,沈情身上没几两肉,肩膀基本是张皮包着骨头,被他这么一捏,疼得不行。 秋池心慌,并未察觉出自己捏疼了沈情,说道:“乔仵作已经和我说了,心悦跟着你来了燕川!她在哪?她有没有住到这里来!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带她到这里来!!” 自己最害怕的,就是心悦与安铭再次遇上。 如果柳心悦被沈情安置到同福客栈住,她万一见到安铭…… 秋池不敢再想。 沈情讶然,但很快就整理好了表情,她拍开秋池的手,动了动肩膀,说道:“柳夫人没与我来燕川,我想,秋大人可能是听错了,乔仵作这个人,记性不太好,又不常和姑娘们接触,他的话,很有可能是自己猜的。” 秋池一怔,有些茫然。 所以……又扑了个空? 这一天,心跟着自己大起大落,如今知道柳心悦没来燕川,秋池又喜又忧。喜是这样她就见不到安铭了,而忧则是因为奔波了一天却一直未见到她,他心中空落落的,还强烈的不安。 但,好歹柳心悦是没跟来。 秋池松了口气,说道:“抱歉。” “秋大人。”沈情却忽然严肃起来,脸色一沉,道,“我有话要问秋大人,既然碰上了,不如我请秋大人喝壶茶,秋大人仔细与我说说,大人的那位兄长和柳夫人,到底发生了什么。” 秋池问:“那沈大人先与我说,心悦是否和你们一起到了临昭?” “是。”沈情点头,“秋大人可放心?” 秋池:“好,我信沈大人,既然心悦无事,那……我就该我来洗清自己的嫌疑。沈大人不是一直以为我杀了兄长吗?” 他笑容苦涩:“今日,兄长恰巧在这家客栈,我这就把他请下来,也让沈大人放心。只是,沈大人要答应我,洗刷掉我杀人的嫌疑后,沈大人也不要再插手我们家的家事,就当你从未遇到过心悦,也从不知道这件事。” 沈情心有疑惑,说道:“你这么说,并不能让我放心。柳夫人委托我查明她新婚夫婿失踪的原因,我总要给她个交待,这是我承诺柳夫人的。” 秋池哼笑一声,又叹了口气:“其实,沈大人这么说,我倒更放心了。沈大人为官正直,心悦所托您也有认真对待,这让我十分欣慰,只是……” “有些事,还是不知道的好。”秋池摇头,“我把兄长请下来,沈大人只需记住,我并不会伤害家人,兄长也不会伤害心悦,现在的分离,只是为了不让事情更糟糕……” 这份感情,我们谁都没有背叛,今日的痛苦,只是万般无奈下做出的选择。 秋池叫住客栈伙计:“麻烦叫一下安大郎。” “安大郎?”伙计惊道,“大人,您说的安大郎是从京城来的,住二楼甲号房的安大郎吗?” “是。” 伙计道:“那位客人,昨晚离开临昭了。” “什么?” 沈情眼睛微微张大,问伙计:“昨晚何时退房还的木牌?” “……子时过后吧。”伙计说。 沈情又问:“昨夜子时是他本人亲自来还的木牌?说去哪了吗?” 伙计:“这……木牌是放在房间里的,清早收拾房间时,没见他人,别的伙计说他退房离开了,我前半夜值夜,没见客人离开,那就是后半夜走的。” 沈情眉头一皱:“我有个不好的想法……” 29.同福客栈的命案 沈情的不安很快就得到了印证。 秋池叫住的那个伙计是从客房下来的,未听见过沈情和客栈老板的问话。 沈情打量着伙计, 决定先从他开始。 沈情先问客栈里的伙计:“小哥, 我问你, 安大郎在你们客栈,待了多久。” “有三日了吧。”那伙计一边回忆一边回答,“二楼甲号房。” 沈情又问:“平日里, 可有见他遇谁走得近?” “安大郎吗?”伙计挠头,认真思考着, 说道, “安大郎是一个人住,每日到大堂来吃两顿饭, 午时一碗面, 晚些时候就喝点稀粥吃些店里的小菜。” “他为人如何?” “这倒是不清楚,感觉……倒是个和善的。”伙计说, “具体的, 大人可以问问隔壁乙号房的,乙号房的商户前日还请安大郎喝了酒, 先是在大堂喝, 后来回了楼上, 三人在乙号房喝酒谈心,子时过后,小的还进去给他们送过饭菜添过酒, 后来小的换了岗, 就不清楚了。” 客栈老板忽然咳嗽起来, 咳得昏天暗地。 沈情向左挪了一步,挡住了老板,客栈老板挤眉弄眼,全被她遮了,半点没传达到伙计眼里。 秋池不耐烦道:“放肆,没见司直大人在此问话吗?一旁咳嗽去!” 沈情心中默默道:“这秋池……也挺厉害。” 走是不可能的,老板只好‘平息’了咳嗽声,低垂着头,面如死灰。 沈情笑了一下,接着问:“你进过乙号房,见他们还在喝酒谈天?说的是什么内容?” 伙计是个老实人,有问必答,只要沈情问,能想起来的都如实交代:“乙号房的两位是要去凉州的商贩,我去添菜时,只听两位商贩在聊家事,安大郎没怎么说话,一边喝酒一边听,不过,小的觉得,可能三位客人是在说不怎么愉快的事,气氛很是沉重,也不笑,站在大堂时不时的还能听到他们的叹息声。” 沈情点点头,又问:“你昨日也在客栈中?” “昨日小的白天在。” “昨日可有见过安大郎?” “见过。”那伙计指着对面的码头港,说道,“小的见安大郎拎着一壶酒,到码头港站了好久,后来有船只靠岸,来了个信差,给他了一张纸,安大郎看完撕了这张纸,就又回来了。” 沈情笑道:“嗯?这倒是记得清。” 伙计站在柜台前说:“那时我就在门口站着揽客,就像这样。安大郎进来,还同我打了声招呼,我还问他晚上吃什么菜,是萝卜丁还是腌菜,他就说腌菜就好,他就要离开燕川了,没什么胃口,说能不能送到他房里去,我当时记下了,还交待伙房晚上给他做好送去。” “就要离开燕川?”沈情追问细节,“他可说何时离开了吗?” “这倒没有,只说要离开,但当时没说退房。”伙计摇头。 “我还想问问你,你若记得起,就与我说,记不起也无妨。”沈情问这名伙计,“昨日安大郎穿的衣裳脚上的鞋,你还有印象吗?” 伙计咧开嘴,骄傲又有些羞涩地说道:“我这人就记性好。安大郎这三日没换过衣裳,穿着件海纹锦,颜色样式都旧,鹿皮靴子,我还问过安大郎,鹿皮靴热不热,安大郎说天再暖了就换。另一个伙计跟我说过,说安大郎是京城来的落魄户,许是家中生意没了,生活拮据,吃的穿的,都不是很好。” 客栈老板叹了口气,仿佛有些自暴自弃了。 伙计又想起一个,一拍脑袋说道:“不过,安大郎腰上缠的那圈鹿皮勾带品相很好,样子别致,还方便,昨日我还说记下样式,让对门的皮匠给我也来一个。” 沈情心沉了下去。 看来……真的是安铭了。 她看了眼秋池,秋池不明所以,不懂她为何是副同情的表情。 沈情沉默半晌,又问道:“乙号房的人可还在?” “应该还在吧。”伙计刚说完。 心如死灰的老板又‘活’了过来,连忙跟上一句:“不不,不在了,乙号房的今早就走了。” 他为了让沈情相信,还拿出了名簿:“大人您看,您看,这是乙号房的商客,是凉州的,已经走了,今早走的……” 沈情慢悠悠拿过名簿,看到安大郎的名字写在昨夜寅时,又翻到三日前,找到了安大郎入住时的名字。 笔迹不同,且昨夜寅时写在名簿上的三个字,笔迹十分潦草。 沈情指着潦草的安大郎三个字,拿给秋池看。 “这是安铭的字吗?” 秋池顿了一下,拿在手中仔细看了,皱眉摇头:“这怎么可能是大哥的字!!我大哥的字是我爹一手教出来的,最是工整……” 客栈老板开始摇晃,一副要昏厥的样子。 “那这个呢?”沈情又指着名簿上三日前写的安大郎三字。 秋池道:“……这个是。” 他对比之后,抓起客栈老板的衣领,将他提起来,眉宇间俱是戾气,逼问道:“我大哥人呢!他与我约定好,每到一处,落脚启程都会给我寄封平安信,大哥已没有匆匆行路的可能,如此匆忙离开,一定有蹊跷!快说!我大哥去哪了?!敢胡说欺我,我就割了你舌头!” 沈情轻声一笑,说道:“诶,秋大人不要急躁,把老板放下,我们慢慢问。” 她挽起袖子,抬眼问道:“昨晚安大郎离开时,何人在大堂值夜?” “是咱客栈的一个学徒……”客栈老板汗流浃背,却不得不硬着头皮扯谎,“可他今日告假,没来,大人要是有话要问,恐怕要等他、等他从家乡回来了……他回了家乡,他家在……在凉州……” 沈情根本没信他鬼扯的这些话,她转过身,招手让一个看热闹的本地百姓过来,把腰牌递给他,说道:“去把县衙的晁县令叫来!” 客栈老板打了个颤。 秋池问道:“沈司直你叫晁县令做什么?” 沈情闭目不答。 果然如她所料,晁县令看到沈情的牌子,又听百姓说同福客栈要出大事,以为她查到了凤香木,立刻带着捕快到同福客栈。 晁县令人一到,嘴角抑制不住的勾起,双眼里闪烁着跟着沈情抢头功饱受嘉奖的幻想之光,迫不及待道:“沈大人?可查出了?” 沈情见她来,微笑着点了点头,表情玄之又玄。 然后,她在众人的注视下,面容严肃,沉声喝道:“今日晨,本官在昭川打捞上一具尸体,经查证,此人正是居住在你们同福客栈的安大郎,依照《大延律》,即刻起,封死同福客栈,客栈内所有人,一律不得出入,原地待审!” 沈情挥手:“给我封!把伙房后门封死!” 秋池惊道:“你说什么?” 晁县令:“……啊?什么?安大郎是什么,不是凤香木吗?” 客栈老板汗如雨下,这时,后门传来扑通一声,有人跳水逃窜。 沈情眉头一竖,力拍桌面:“疑犯潜逃!果然在这里!!” 秋池反应过来,冲向后厨。 晁县令一惊,扶正官帽,说道:“愣着干什么,给我封死!” 她说:“娘的,命案也是大案,查!” 30.失窃案与命案 清晨,停尸房内, 小乔自言自语道:“有凤香木的味道……” 今天天好, 鼻子也比下雨时灵敏些, 除了尸体散发出的尸臭,他还能够闻到淡淡的香味,一种很特别的香。 “凤香木?”他自己又稍微愣了神, “……我为什么会知道?” 凤香木贵重,价比黄金, 恐怕连程启都用不起, 他又是怎么知道这种香味是凤香木的味道? 头疼。 小乔皱了下眉,放弃了回想。 他低头看着尸体, 最后, 给尸体盖上布单,洗完手, 坐在停尸房门口捣蒜。 柳心悦则在东院晒太阳, 知道自己有了身孕后,这位柳夫人相当注意作息与饮食, 早上拿了些银子给伙房的师傅, 亲自安排了这些日的饭菜, 吃过饭后,就搬着藤椅追随着阳光,还不知从哪借来了本邵飒诗集, 小声念着给肚子里的孩子听。 当然, 跟小乔也疏远了些, 可她人不错,见面还微笑着颔首,似是因为自己有意与乔仵作拉开距离心里过意不去,于是还添了些钱,嘱咐了伙房的师傅,给小乔也多盛碗饭。 小乔自然是知道原因的,他知道自己的身份搁在这儿,柳心悦疏远他是应该的,并未放在心上,见自己还能多一份饭吃,跟见了天大的便宜,整整一上午都是开心的。 他想,他要等着沈情回来与她说,沈情的好运气,也带给了他。自打大理寺有了沈司直,小乔自己遇到的人,也都心地和善。 小乔愉快地把这功劳算到了沈情脑袋上。 此时,沈情正在燕川同福客栈一个个审问,因同福客栈人多,又是突然被封,留宿在此的客人们一听说未查清案情所有人不得出,立刻炸开了锅,你一言我一语,闹哄哄的。 沈情心道,要是他们个个都跟小乔一样,就算闹腾到九霄南天门去,她也不烦心。 沈情的耐心被消磨殆尽,大吼一声:“都给本官住口!” 晁县令立刻反省自己是否太和蔼,为官十年,官架子还不如一个十几岁新上任的司直摆得熟练。 沈情这个长相十分占优势,她嘴角平,笑时上扬,瞧起来可亲,可要怒了,那嘴角立刻下拉,再加上眼大,一瞪眼就像要跟人打架似的,凶悍且威慑力十足。 沈情把名簿敲在桌子上,问道:“有谁是二十六日午时以后入住同福客栈的!站上前来,本官有话问你们!” 有几个人站了出来。 “你们当中有谁见过二楼甲号房的安大郎?” 有几个人点了点头。 “你们几个,可有和他说过话?” 一个商人打扮的毕恭毕敬道:“回大人,我与安大郎打过招呼,问他是做什么生意的。” “他怎么回你?” 那人说:“安大郎只说自己生意失利,家人皆散,自己有罪在身,准备回家乡看看……” “他有说家乡何处吗?” “有。”那人说,“因安大郎是京城口音,我有些好奇他是哪里人,就多问了一句。安大郎说,他是崖州彭县人,我当时听了就急忙跟他赔礼告不是。” 那商人说完,又怕沈情不懂:“大人,当年发水,崖州彭县是受灾最严重的,人家说家人皆散,兴许就是因为水灾……” 沈情怔然,她抬起手,暂时停了问话,看向后厨方向。 秋池带着县衙的捕快们追堵从后厨码头跳水逃窜的疑犯了,沈情呆愣愣望着后门,陷入沉思。 崖州彭县。 “我与大人是同乡,我是彭县人,我有个哥哥……” “铭哥那天脸色很那看,说秋池叫他有些事,就离开了……” “铭哥最是疼我,他怎会舍得让我伤心难过?那天我未和他吵架,他也只是平常地出门……可没再回来。” “他们打架了,我看得出来……秋池让我忘了铭哥,一定是他!一定和他有关!是他害了我铭哥!我有证据,秋池身上有我给铭哥的银锁!” “银锁爹娘留给我的……心悦不孝,记不得爹娘的名字,后来我随着干娘姓柳……” 沈情深吸口气,稳住心神,柳心悦说的那些话在她脑海中慢慢变成一阵风,似要吹开掩盖真相的布。 秋池的话也加了进来,沈情闭上眼,拳头紧握。 “我没有杀人,我会证明给大人看,他只是离开了。” “沈大人不要再插手我们的家事,就当你从未遇到过心悦,从不知道这件事……” “厌倦了……如果这样说,大人信吗?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 到底是什么,会让新婚夫君不辞而别? 若无苦衷,怎会如此。 沈情蹲下,抱头沉默,她想掩住耳朵,让这些能让她看到真相的声音消失,她心中不停地在告诉自己,只是同个地方的人罢了,只凭彭县两个字,又怎敢确定事情的真相? 然而,彭县这两个字,就像崩溃的堤坝,她再用力遮掩着耳朵,有用的声音也会源源不断的从她脑海中分拣出,她的本能,她一直引以为傲的本能,现在却只想烧掉这本能,让它不要把真相带到她的心中。 “那是秋利的救命恩人……那晚我们歇在彭县,秋利躺在沙洲上,救他的是路过的母子……” 白宗羽的话,被她的本能挑拣了出来,放在了她耳朵边。 沈情自语道:“我早该察觉到的……” 看似失常,不合情理的事,其中必有造成它失常的缘由。 晁县令:“沈司直?沈大人?大人?沈情!” 沈情猛地抬起头,晁县令问:“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还是?脸色很差。” “水患夺去的不仅是人命,灾祸带来的痛苦,从来都是绵延不绝的。”沈情叹了口气,忍住泪,声音沙哑道,“如若我的猜测是真的……” 她直视着前方,眼中燃烧着愤怒与悲凉,就如同把这冷暖人间装进了瞳孔,她的手指在柜台上划下一道,哑声道:“如若是真的,真凶,罪加一等!” 晁县令不知她在说什么,以为她凭借几句问话找出了真凶,佩服又好奇道:“沈大人,真凶是谁?” “原以为是天。”沈情说道,“不料却是假借天意的人。既如此,我便要替天洗刷冤屈,替天,惩治真凶。” 前门码头闹闹哄哄,是捕快提着刚刚从后门码头跳水逃窜的疑犯回来了。 秋池拧干了衣服上的水,进客栈后看到沈情,又想起她说的那句临昭大佬出的尸体,心中一痛,抓住沈情的衣领,问道:“你说的,是真是假?” “我没见过安铭。”沈情说,“但听描述,是他。” 秋池脸上出现了一瞬的迷茫,之后陷入混乱,似乎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该摆出怎样的表情。 哭吗? 不,他还没见到那具尸体,他还不能确定那是否是安铭,他不愿信,也不信。 现在说什么都为时过早。 秋池道:“不可能……肯定不是。” 沈情整理了身上的衣服,看向抓回来的逃犯。 是之前在后厨与她说话的伙计。 沈情搬来凳子,面无表情地坐了下来,扬了扬手中的名簿,问跪在地上的逃犯:“你是这家客栈后厨的帮工?” 那人被捉,也乖觉了不少,说了声是。 “叫什么?” “小民……何涛。” 沈情道:“为什么要跑?” 何涛没答话,晁县令骂道:“大人问你话呢,你敢不答?!” “小民……”何涛看了眼客栈老板,回道,“小民……听说大人封同福客栈,就、就害怕……” 沈情短促笑了一声,问之前老实答话的那位伙计:“何涛是在外面住,还是在你们客栈住?” “回大人……”那伙计愣愣道,“何涛他是客栈的长工,就住在客栈后院。” 沈情看向何涛,冷声道:“搜房。” 何涛面如死灰,咚咚磕头道:“大人!大人饶命!小的只是拿了安大郎的鹿皮袋子,里头的银票物什全都被老板和苟伙计分了啊!大人,杀人的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他爬来抱住沈情的腿,沈情只觉得一股凉意顺着腿,传到了她脑袋里,让她一个激灵,渐渐看到了事情的全貌。 她问:“你说的那个苟伙计,是昨晚在大堂值夜的伙计吗?” “是是是。”何涛慌不迭地点头。 沈情看向老实巴交有问必答的跑堂伙计,那伙计挠了挠头,又懵又半知半觉道:“是的大人,昨天值夜的就是小苟伙计……” “他住哪?” “他……也是客栈的长工,住处也在客栈后房。” 沈情面无表情道:“一起搜了。” 说完,她指了指老板:“还有他的,一并搜查。” 官兵搜房,老板跪了下来,磕头求饶:“小民悔啊……人、人不是我们杀的,小民只是听他说家人离散,生意失利又是孤身一人戴罪之身,以为就算贪些小便宜没事……所以,所以小民分了安大郎的钱财……” 秋池紧紧抓着柜台棱,强迫自己不要多想。 “人不是你们杀的,那是谁?”沈情翻开手中的名簿,目光停在二楼乙号房,慢悠悠道,“是在这里的其他住客吗?” 客人们发出不满的嘘声,一个个摇头摆手。 老板道:“是……是二楼乙号房的住客。” “为何杀人?” “不、不知道,可能,可能起了争执。” “何时?在哪?你看见了?” “小民、小民……不曾,小、小苟看见了!”客栈老板道,“小民只负责让小苟和何涛两位伙计帮忙抛尸……” “你那个姓苟的伙计呢?” “去……去赌船了。”客栈老板道,“他得了钱,就、就告了假去赌船了……” “何涛。”沈情问,“你们老板没见,你应该见了,当晚大堂值夜的是姓苟的伙计,后门值夜的是你对不对?” 不然,也不会是他二人参与抛尸。 何涛惊骇道:“大人……大人什么都瞒不过您的眼睛。” “你可听见,二楼甲号房和乙号房的住客起了争执?” “起、起了……”何涛说,“我只听当时楼上两声呵斥……然后就……就没了音。乙号房的一个住客让我叫老板来,没多久……老板就让我跟苟伙计去二楼一人一边,把安大郎从后门架出了客栈,乙号房的住客……就把安大郎的东西给了老板,说安大郎无家无室,应该是个无籍罪人,只要我们不声张就没人会知道……” 秋池像是被针刺了心脏,掩面沉默,双肩颤抖。 沈情默然不语。 晁县令大喝:“娘的,乙号房的商客呢?!” “走、走了……”何涛说,“昨晚有一个趁夜在后门码头乘小舟带着先走,说是划远些扔尸体,另一个今早走的……” 这时,门口又传来一声传报:“奉平宣侯令,即刻起,封同福客栈,里面人等,一律不得出入。” 晁县令:“什么玩意?” 她出门去,见再次包围客栈的是侯府的兵卫。 “王郎将。”晁县令拱手一礼,对领头的说,“平宣侯……是什么意思?” “晁大人也在?”王郎将一喜又一忧,问道,“莫非,晁县令已经知道了盗贼藏在这同福客栈?” 沈情脸色一沉:“我又有了个不好的想法……” 31.天无情,水无情 平宣侯的人封了同福客栈, 沈情作为在场官员,不得不上前问一句:“查侯府的那个失窃案吗?” 晁县令点了点头:“正是。” “查到这儿来了?”沈情若有所思, 心中暗道,侯府的速度也挺快的,不过,三地的官员,将近百号人,放下手中公务特地查办此盗窃案,速度快也是可以想象得到。 除了她,多的是官员为献媚卯足了劲抢功, 就是不知, 是哪位大人顺着线索找到了同福客栈来。 沈情想,估摸着那位大人和自己的查案思路差不多吧。 如果是这样的话,封了同福客栈后,下一步就是调查同福客栈内长时间居住, 又在昨日或今日离开燕川的客人。 之前负责官介绍概况时,沈情听了一嘴。这个凤香木需要在阴凉干燥处密封保存, 最好少见水,因此是装在一方瓷罐中,放在燕川侯府西街的独立仓库等待节前清点完贡品后, 一起送京。 仓库每日有重兵把守, 日夜不休, 唯一的钥匙在侯府管家手中, 管家是平宣侯从家乡带出来的心腹, 知道贡品丢失的后果,必不会监守自盗。 此外,除了凤香木,侯府仓库中的其他贡品安然无恙,一点没少。 因而,当时沈情心中就有了个大概,盗贼是燕川本地人的可能性非常小,他们极有可能是专盗名贵香料的盗贼,在凉州就盯上凤香木,一路尾随船只来到燕川,寻找合适的时机下手。 这么说的话,盗贼们得手后就会立刻离开燕川,沈情瞥了一眼码头上正在挨个检查出港船只和包袱的府兵,微微摇了摇头。 已经无济于事了。 也正是因为沈情认为盗贼一定离开燕川,他们再追查也为时过晚,所以才会一来燕川就开始查自己手上的命案。 沈情把注意力拉回来,跟着秋池和晁县令跟王郎将打了招呼。 王郎将斜着眼,半挑眉问晁县令:“晁县令竟然先我们一步查到了同福客栈来,如何,盗贼可抓到了?” 晁县令额上一滴冷汗滑落,讪笑着说:“……这个,我是……昭川县沈司直叫来查办、办命案的……” 她立刻将沈情出卖,推上前去挡枪。 王郎将眉头一皱,十分不悦道:“侯爷千叮咛万嘱咐,你们却一个个的都把侯爷的话当耳旁风不是?现在什么最重要?你们这群分不清主次的东西,到时候圣太后怪罪下来,我看你们一个都逃不了!” 话虽是给晁县令说的,但王郎将的眼睛却看着沈情。 秋池眼睛一眯,慢步上前来,说道:“这位……侯府将官,你这话的意思,人命还抵不上你家主子丢的东西?” 秋池此言一出,沈情心里咯嘣一声,暗自琢磨。 看起来京兆府和平宣侯关系微妙啊…… 按理说,京兆尹秋利因先帝之故和四侯的关系应该都不错,但看秋池的态度……似乎很是不屑平宣侯? 王郎将哼笑一声,环顾客栈内的众人,说道:“那要看死的是谁,要是你们这些废物的命,还不抵我家侯爷养的狗!区区一条人命,还敢与侯爷的东西相提并论?” 秋池追何涛时下过水,湿了衣服,现下披着客栈老板拿来的布衫,那王郎将只当他是客栈里的住客,晁县令是他拿捏惯的,至于从昭川来的那什么司直,一听就是个被贬谪的小官,王郎将也不放在心上,因而口出狂言,一口一个侯爷,直言人命不如侯爷的狗。 秋池道:“你可知道我……” 沈情制止了他,摇了摇头,上前一步去,假笑道:“这位……王郎将,不知是哪位大人追查出失窃之物在这家客栈呢?我,想和那位大人聊聊。” “哼。”那王郎将不屑道,“哪位大人?都是一群饭桶,还不如一条狗!” 这倒不是王郎将侮辱他们,沈情看向门口侍从手中牵着的两只狗,大约明白了。 “莫非,是寻着味道找来的?” 王郎将:“哼,你瞎?” 嗬。 沈情脸上笑眯眯的,内心却道:“看平宣侯调\\教出来的下属,那传闻应该是真的,平宣侯可能是个无礼跋扈之人。” 王郎将带的狗是两只威风凛凛的大黑狗,体型硕大,耳朵高高竖起,背上的黑毛油光发亮。侍从牵着狗进来时,人群里怕狗的两股战战,有几个带着孩子的,紧紧抱着自己的孩子,害怕的缩在一起。 “放狗嗅!”王郎将道,“所有人都给我乖乖站好了!” 他从怀中取出一方包裹着凤香木粉末的手帕,放在凶犬鼻下。 沈情鼻子灵,闻到幽幽的,似烧焦桂花的一种干燥又奇异香味,问道:“我能问问,这是……那什么香木吗?” 王郎将一脸得色:“料你不知,这是侯爷自己的,今日给狗闻,也让你们开开眼。” 秋池冷哼一声,表情阴冷。 两只凶犬嗅了,一只咆哮一声,直冲二楼,沈情眸光一沉,脑中那个未搭接上的链条咔哒一声,让她有了新的揣测。 而另一只,则围着客栈老板打转,之后竖起耳朵,奔出后门,跃立后门的石墩上,对着水汪汪大叫。 王郎将见状,指着客栈老板,喝道:“给我拿下!二楼乙号房,住的何人?!” 沈情忽然抬起头:“我知道了。” 王郎将:“你知道什么?” 沈情没理他,直接问秋池:“安大郎,能闻出这香吗?” “他能。”秋池看了眼王郎将,慢悠悠说道,“凤香木而已,先帝赏赐的,数都数不清,香气浓郁,拿来熏衣我都嫌。” 王郎将正要呵斥他大胆胡言,可细品了他的话,又听他是京城口音,看到了秋池脚上的那双质地良好的靴子以及腰上坠的玉佩成色,谨慎起见,乖乖沉默。 “秋大人,节哀。”沈情说,“我想,安大郎很可能是撞到了盗贼,被灭口了。” 秋池不语。 看得出,他心中也早已有了一样的猜测。被沈情直接说出口,他无法思考,更失去了反驳的能力。 一旁的王郎将不耐道:“侯爷是让你们来燕川找东西的,不是让你们到燕川……” 秋池上前,一把扼住他的喉咙,府兵们见状,唰啦啦拔出了刀。 秋池咬牙,一字一顿道:“听好了,你家侯爷丢了东西是他的事,我大哥,丢的是命,你再敢口出妄言,我就把你剁碎了抛江!” 晁县令慌不迭地拦架,深感自己头上的乌纱帽这次是要掉了:“秋大人,秋大人好说好说,一切好说,大家都和气……” 王郎将又羞又恼,唾沫横飞大声道:“我警告你!我是平宣侯的人!” 秋池扔开他,掏出一方质地优良的锦帕,慢悠悠擦手后,将帕子扔掉,说道:“平宣侯?不过是宫里讨欢心的一条狗!” 王郎将这才看到他腰间挂的那方玉佩,白玉雕的双枝牡丹,那是牡丹佩。 先帝喜玉雕,曾刻了两枚白玉佩,一枚给了昭懿太子,另一个赏给了当时喜得麟儿的御前侍卫秋利。 京兆尹家的公子。 王郎将腿软了,面前这个公子哥,是自家主子也要费力讨好的人……完蛋了。 王郎将:“大人,您是……” 秋池根本不屑回答,问沈情:“这么说,他们是跑了?” “是。”沈情说道,“我看了名簿,乙号房的两个人在这里住了半个月,想来如何偷盗凤香木,如何偷运走已经有了详细的计划。他们登记的名字,真假不知,拿的过关文书应该也是伪造的,现在查,只能从路径上分析。秋大人,安大郎的死因,恐怕只有抓到他们,才能弄清。” “这种盗窃案,一般买主是早就定好了。”秋池道,“凤香木这种东西,市面上流通不起来,能买凤香木的,必然是大户人家,私藏为多。” 沈情提醒道:“一天时间,他们应该还未出朔州,秋大人,现在把守各关口是否还能堵截到?” 秋池沉思许久,说道:“抓人的事交给我,沈大人回昭川吧……” 秋池转过头:“只是回昭川后,不要与心悦说起此事。” 沈情心中刺痛一下,沉着脸点了点头。 晁县令抹了把汗:“那我就……” 秋池道:“晁大人,辛苦。” 他淡淡说完,又让王郎将上前来:“去跟平宣侯说,让他调出府兵协助我缉凶,速度一定要快,慢了,罪是他的,若抓回凶犯,这功,我送他。” 王郎将态度来了个大转弯,点头哈腰道:“是、是……” “对了。”沈情道,“安铭在昭川的……偏房里躺着,我回去先给他买个棺椁吧。” 秋池仍是没答话,沈情就默默等他收拾情绪,好半晌,秋池说道:“麻烦沈大人了,不管那是谁,请先……安置好,等我抓到人再……送他回家。” 沈情先一步离开,平宣侯很快就调来了府兵,秋池清点好,寄信父亲,言说了关闭朔州隘口,借圣娘娘节的名义查船的目的。 他父亲的动作也快,不多时,命令一道道下达。 根据客栈老板和住客们的描述,官府画出了两个犯人的画像,秋池卷好画像,带兵离开时,晁县令道:“忘了东西。” 秋池:“是什么?” “从老板和那俩伙计房中搜出的。”晁县令递来熟悉的鹿皮袋,道,“有些银票被那个姓苟的赌干净了,我看了看,里头大概还剩点儿,人不在了,念想总要有。” 秋池想发火,可晁县令又不是故意的,最终他接过了鹿皮袋,只是嗯了一声。 上了船,秋池打开鹿皮袋,从里面勾出来了一个少了坠饰的小银镯子。 这是安铭一直带在身上的东西。 他说过,这是妹妹的银镯。 “我有两个妹妹。”安铭说,“水灾那年,一个四岁,一个刚满一岁,我爹是云州人,添了女儿心中高兴,依着云州的传统,给妹妹们都打了云纹银锁,馨妹大一些,知道美了,见娘有个银镯子,就问娘要,发水那天,娘就跟我到临县给馨妹打银镯,那晚下雨,路不好走,我们歇在了临县,再后来,说水神发怒,所有的路都被淹了……我跟娘再回去已是三天后,哪还有家,水把树都淹了……所有的都没了。” 秋池鼻子发酸,紧紧握住了这枚小小的银镯。 他想大哭一场,可那悲伤却闷在胸口,无法倾泻出。 大悲无声。 “……恨天……无情,大哥……” 秋池跪地,泪水滑出。 32.雨夜惊魂 沈情回到临昭,刚到院子, 就看见坐在柳树下的柳心悦。 她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 整个人散发着柔和的光, 见到沈情,微怔之后,小心站起身, 笑道:“沈大人回来了?” 沈情终于知道,秋池看柳心悦时,为何是那种略带悲伤的眼神, 她现在也是如此。 天灾人祸,安宁的生活一旦被打破, 很多事情,就会一起坠入不幸的深渊。 幸福的假象,虚伪的善良, 上天安排的, 令人齿冷骨寒的命运。 沈情勉强笑了笑, 说道:“回来了……咱买的那只鸡你们可吃了?” “还没呢。”柳心悦说,“就等着大人您回来一起吃呢。” 她慢慢走过来,拉住沈情的手,用一种雀跃的语气,轻轻告诉沈情:“沈大人,我有了。” 沈情一开始没反应过来, 迷茫地看着她。 直到柳心悦用手轻轻在小腹上转了几圈, 沈情终于明白了。 有一瞬间, 沈情的表情近乎惊恐,她感觉自己的头里发了洪水,堤坝嘣的一声,分崩离析,她的表情在须臾之间一片片碎裂。 沈情的声音发紧,耳朵充血。 上一刻温柔明媚的春天,温柔和暖的春风,这一刻就变得阴暗残忍,全都失了色。 “谁的?”沈情脱口问出。 柳心悦愣了一下,噗嗤一声笑出来:“沈大人好呆啊,当然是铭哥的了。” 沈情木呆呆看着她的小腹,只觉得要昏过去。 她似又体会了那年的洪涝,水将所有淹没,由恶造出的恶果在大地上蔓延。 崖州虽然已经重建好,可那些由人借天犯下的罪孽,却依然在延续,它似在崖州深种发芽,随着人缓缓散布在各大州县。 “呀……”柳心悦花容失色,“沈大人,你怎么流鼻血了?你还好吗?” 沈情鼻头痒痒的,一行血蜿蜒而出。 也多亏了这行血,她有了理由捂住半张脸,掩盖住自己的失态。 她快要忍不住了。 她快要…… 沈情突然敬佩起秋池了。 甚至,她敬佩起了安铭,那个只存在于柳心悦和秋池口中的安铭。 如果不是不愿伤害到柳心悦,他是不是早已崩溃? 他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对秋池说,我的新婚妻子,是我妹妹? 柳心悦还在问沈情需不需要帮忙,沈情慌乱地摇了摇头,奔回自己的房间。 她仰着头,血擦也擦不掉。 心燥,这几日案多压身,又在燕川官堆里闹腾了一天,她的身体开始抗议了。 沈情发了会儿愣,这才想起要先止血,她踢开门,奔到井边。 小乔在,一转头,只看见沈情快速转过身去,背对着他,也不说话。 “沈大人怎么了?” 沈情摆摆手,瓮声瓮气道:“没事……我洗把脸。” 小乔:“你来,我把枣子捞出来。” “枣?” “嗯。”小乔眼睛里析出明快的笑意,“就是我从京城带来的枣子,今日天热,我把它们放在桶里,吊在了井中,你要尝尝吗?酸甜爽口,你会喜欢的。” 沈情闷声嗯了,小乔这才发现不对:“沈大人?” 他走过来,沈情绕开他,奔到井边,拿起瓢舀了水,拍在额头上。 冰凉的井水从额头上滑下,濡湿了她的睫毛,沈情闭上眼,拍了好一会儿,才感觉到血止住了。 她掬起一捧水,抹了把鼻子,顺便洗了把脸,睁开眼,看到小乔就蹲在她身旁,歪着脑袋看着她,见她洗完,默默递来汗巾。 “……咳。”沈情道,“怪不好意思的。” “沈大人这几日心火旺。”小乔说,“突然去燕川,是出了什么案子吗?还顺利吗?” 沈情默默咽下要说的话,借擦脸,把脸埋在汗巾里,支支吾吾点了点头。 小乔体贴道:“看来是很棘手了。” 沈情没有把脸抬起来,闷在汗巾里,说道:“我想哭,心里堵得慌。” “怎么了?”小乔道,“前几天刚说你运气好,可是这次在燕川,遇上官场里的不顺心事了?” 她这种性格,稍微相处后就会清楚,她不屑的东西一直都写在脸上,如此明显,官场里的老狐狸们肯定都能看出,有人看她不惯故意刁难也是有可能的。 小乔软了声音,解语花般柔声道:“沈大人莫要灰心,人活世上,都会遇到不顺心的,你还想哭一哭,哪还是有救的。” “太悲伤……是不是连哭的力气都没?”沈情抬起头,眼神飘远。 “可能吧。”小乔说。 “最悲伤的事……是什么?” “傲骨被折,家道中落,双亲离世,亲友背叛。”小乔说,“……可能是这些吧。” 沈情愣愣道:“原来,悲伤……都与亲近之人有关。” “当然,自己不会悲伤的。”小乔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脊背直起,轻声抽着气,手指按住额头摇了摇,好半晌道,“……你最亲的人……悲伤一般都是他们带来的。” “沈大人。”柳心悦小步走来,“沈大人,这是金银花,你泡杯茶败败火。” 沈情瞳孔一缩,头顶又是一热,太阳穴突突跳着,情绪在里头鼓噪着。 “谢……谢谢。” 柳心悦也感觉出了沈情的不对劲,关切道:“沈大人是遇到什么事了吗?” 沈情摇了摇头,突然像被棉花塞住了嗓子眼,成了个哑巴,不知所措站着。 小乔好似悟了,又好似对沈情的反应更迷茫了。 沈情不言不语,他还能说几句话。 小乔说:“我猜啊,燕川官员多,沈大人也不熟悉,可能相处不是很愉快,瞧这个心不在焉的模样。你要不要去睡一觉?” 沈情还未收回神,眨了眨眼。 柳心悦叹了口气:“那些和沈大人不一样,沈大人你呀,也不要觉得堵心,做官做官,您是做官,别的呀,都是在做神仙,什么都不做,就会给你这样的好官添堵!” 小乔轻轻一笑:“夸你呢。” 沈情回神,哦了一声。 柳心悦说要去厨房做鸡,她一走,小乔问:“她怎么了?” 沈情:“什么?” “柳夫人。”小乔说,“你看她的眼神,和秋池一个样子了。” 竟然这般明显?! 沈情咬紧牙关,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又想起停尸房的尸体要收殓入棺,于是,只好跟小乔说了:“前日捞上来的尸体,就是安铭。” 至于别的,她一个字不说。 小乔怔了证,说道:“怪不得你会是这种表情。” 沈情心情沉重,只是叹息。 哪知小乔又问:“可应该还有别的。” “什么?” “情绪是有相应重量的。”小乔说,“你心里装的,不止这些。似是那种……不能说,只能自己慢慢消化掉的糟糕情绪。” 他竟这般通透吗? 沈情不免有些惊讶。 “对了,你在燕川,有遇到秋池吗?” “诶?哦,是你说的吧,柳心悦跟着我去了燕川。” “嗯。” 沈情:“为什么?” “因为她是你带来的,你承诺过她要查新婚夫君离家出走的真相,帮她找到夫君。我怎么能看旁人把她带走?”小乔顿了下,又说,“虽然我认为,秋大人也不会害他,可毕竟是你带来的,你不在时,我不能让你的承诺落空。沈大人,她今天一直盼着你回来,等着你回来,庆祝她有了孩子,然后好好帮她找到夫君。可惜了……” 小乔叹了口气,转头问道:“那真的是安铭吗?” “……嗯。”沈情点头。 “可你……好像还有什么想说的。” “只这事,我不会告诉你。”沈情说,“我承诺过。” “沈大人,现在怎么办呢?”小乔轻声道,“你承诺了柳夫人要帮她,现在结果来了,可也不好说了。” 沈情更是忧愁,揪着自己的头发蹲下来,长长叹息一声,像只走到穷途末路的孤兽,该怎么解决问题,问天问地都不管用,只能问自己。 小乔道:“只能先瞒着她了。另外,我能问一句……秋大人哪去了?” “抓逃犯去了,杀害安铭的逃犯。” “白日那个封锁关隘口的命令,可是为了抓凶犯?” “嗯。” “……只是杀人,应该不会请动封锁令。”小乔若有所思道,“可是跟平宣侯要查的,是一伙人?” 沈情从悲伤中扒拉出两分别样的情绪,称赞道:“小乔,你聪明极了!做仵作太屈才了!你做仵作多少年了?” “可能有……”小乔停了停,说道,“六七年了吧,不是很清楚。” “你既识字,怎么不读书考学?” “少卿说过,我不配考学。” 沈情一愣:“什么?”程启……应该不是这样的人啊! “我无籍。”小乔道,“程少卿说,当初为了救我,死了许多人,就算是当朝太子还活着,也不敢劳烦这么多人殒命,所以剥了我的籍,让我用这种方式赔命。” “……”沈情竟然不知说什么好,直觉到这里头有悖常情,可却参不透其中的道理。 柳心悦把那只醉鸡做了。 小乔到底是不知道有悖人伦的残酷真相,情绪藏的比较好,沈情给他撕了个鸡腿,他乖乖夹着到一旁的小石桌上吃。 吃了大概半个,他忽然顿住,轻轻嗅了嗅,看向沈情,表情有点委屈。 沈情为了不露出破绽,一直在看他而不敢看柳心悦,注意到小乔的反应,问道:“合你胃口吗?” 小乔:“……有酒……吗?” “你要喝酒?” “不……”小乔低头看向手中的鸡腿,呆呆道,“这里是不是……有酒。” “是啊。”柳心悦笑道,“在老酒里存了一整日,春风笑这么做也很好吃,就是不知你吃不吃得惯。” 沈情一拍脑袋:“想起了,你现在服用的那药忌酒!” 小乔:“……嗯。” “要紧吗?” 小乔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应该没事。” “药性会失效吧。”沈情道,“喝药就应该注意些,不然你别吃了……” 柳心悦吓道:“怎么了?乔仵作是还吃着什么药吗?” 小乔声音糯糯道:“见笑……我身体不是很好。” “对、对不住,平日里看不出……” “没事。”小乔说,“怎能浪费粮食。” 他把剩下的半只鸡腿也吃了。 到了夜里,下起了雨。 沈情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越想越难受,如鲠在心,随着这雨隐隐作痛。 风雨从门缝里灌进来,她忽然听到了隔壁房的咕咚一声,似是人掉下了床。 沈情踩着鞋跑过去,看小乔身上薄被半披着,从地上爬坐起来,低着头,一只手撑着头。 沈情急忙过去搀扶起他,看到他脸苍白的像张薄纸,微眯着眼睛,眼睛中似有泪光在闪烁。 他表情迷茫,看起来让人心疼。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沈情费了好大的力气,将他搀扶上床,未料刚转身,却听他惨叫一声,声音很低,沙哑着,动静不大,可那声音听的沈情心骤然被拉长变紧。 “你还好吗?需要什么?要喝药吗?”沈情转过身,惊惧无措地问他。 似乎就疼那一下,小乔手臂遮挡着眼,尽量平复着自己急促的呼吸。 渐渐的,他安静了。 沈情稍稍松了口气。 “我走了,帮你把门关上吧?风大雨大,你掖好被子。” 沈情回到自己房中,蜷缩进被子,闭上眼睛,听着雨声,试图让自己安静下来早些睡熟,什么都不想。 然而,过了许久,她忽然听到了吱呀一声。 沈情翻了个身,睁开眼。 自己的门关得严严实实的,这么看,应该是风把小乔的门吹开了。 沈情担忧他的身子骨,低低叹息一声,认命地坐起身披衣去给他关门。 屋里燃着灯,暖光倾泻出来,沈情关门时看到空床铺,一惊,转头,见小乔站在院中,似就站在雨中央,雨冲刷着他,而他就默立在院中,背对着她,抬头望着什么。 “小乔!” 沈情跑进雨中,拉住他冰凉的手。 雨水很快就打湿了她,水流顺着她的皮肤汇聚在地上,这种浑身湿透的感觉勾起她最怕的回忆,沈情拽紧他的手,用力拉他。 “进屋去!你要是着凉再病了可怎么办!” 他转过头,沈情的脚被他陌生的眼神钉在了地上,无法挪动半分。 他的眼睛里渐渐燃起来温度,身后的烛火暖了他的眼睛,小乔轻轻一笑,既熟悉又陌生。 他微微勾起唇角,用一种近乎温柔的目光注视着她。 “沈情……” 他说:“原来,你已经长这么大了。” 他的手,轻轻放在沈情的头顶,然后,慢慢闭上了眼睛。 “能看到你长大后的样子……”他低声说道,“真好。” 沈情怔住。 仿佛全世界的雨,都倾倒在了她的身上,她开始发抖。 “……你……” 她忽然觉得,自己可能是哭了。 也可能……是做了一场梦。 梦里,她的恩人,还活着。 33.大悲无言 沈情知道, 她有今天,靠的是昭懿太子。 如果不是被昭懿太子所救,她或许会死在水边,或许会死于瘟疫爆发,或许与柳心悦一样,在歌坊舞坊长大,也或许根本长不大,就死在哪处肮脏的床上,如同草芥。 如果不是他,读书是绝不可能的, 她也永远不会看到书中的黄金屋与颜如玉,错失人生中最美妙的东西。 昭懿太子给她的, 绝不仅仅是救命之恩。 就如昭懿两个字, 只要还在碑上写着,只要大延皇座上的人还姓班, 她沈情,就会一直在他的恩泽下,安稳地享受他带给她的所有。 沈情想过无数次, 如果太子还在人世, 她一定要让自己的名字占据皇榜第一,她要让已登基为帝的他读她的文章, 点头称赞。 再之后, 她就做他的臣子, 伴他左右, 替他分忧,直到闭眼的那一刻。 这些年,她无数次想象着这些,可望向昭阳京时,心会猛然醒来。 他已经不在了。 救她的恩人,给她带来新生,救赎她的人已经不在了,那金碧辉煌的宫宇中坐的是另一个人。 什么臣为君报恩,什么一片冰心为报君恩终身奉献国土,全都只是梦。 他……那么好的储君,救了她之后,不等她长大报恩就已去世了。 沈情跪在雨中,青白的手抓住小乔的衣摆,她脸上泪如雨,雨如一杯苦酒,沾上她的唇,那苦涩便在心中弥漫开来,她什么话都说不出。 她看到自己的手青筋乍起,沈情慢慢抬头,望着他。 小乔浑身湿透了,他微微歪着头,背后房间里的暖光给他镶上了一层薄薄的金边,那金色柔和了沈情的眼,模糊了她的视线。 不用再怀疑,不需要再有什么证据证明,她已经认出了他。 沈情小声唤道:“殿下……” 这两个字虽轻,却用尽了她所有力气与勇气。 她像块石头,长大后,有无数次想哭的念头,却从未真的流泪过。 可这两个字叫出来,沈情泣不成声。 他还活着。 他还活着,就足以让她落泪。 小乔蹲下来,温柔地看着她。 “坏了……”他噙着笑,说道,“惹你哭了。” 沈情抓住他的手,卑微又小心翼翼,捧着他的手,额头轻轻碰了碰。 崖州人与云州人,认为人的灵魂在额头,那是表达敬意与谢意的至高之礼。 沈情额头触地,眼神坚毅,给小乔磕了三下头。 “你要报恩?”小乔笑容很缥缈,雨水冲刷下,似乎洗掉了他的伪装,露出了他原本高贵的样子。 眉宇间清晰可见的傲气,如薄刃般锋利,带着血的味道。 “殿下……”沈情擦了把脸,看向他。 小乔手指在唇边轻轻一碰:“小声。” “沈情,你听好了。”小乔扬起笑,凑近她,沉声说道,“我记忆混乱,关于乔凛的记忆都是舅舅舅母给我的,我服的药有味莫忘,十年了,作为小乔,我会本能地听从安排,每日按时服用它,再这样下去,我就会彻底忘记自己,沈情……明日不管我怎样请求,你都不要再给我喝药……” “……殿下。”沈情低声问道,“当年,是谁害你?是太后和沈非吗?” 小乔的眸光忽然黯淡了下去,他轻轻笑了起来。 好久,他才说道:“皇子沦落庶人……怎会是一人所害。” 沈情惊愣:“……何意?!” 小乔忽然吐出一口药汁,淡淡的苦味被雨水冲散,他软在沈情怀中,闭上眼睛,唇边挂着苦涩的笑,低声说道:“沈情……从父皇决定去南巡,我就踏上了死路……看到现在的你,真的好高兴,你是那条路上……仅存的光……” 他的手隔着衣服,抚上沈情胸前的玉牌,沈情擦了泪,把玉牌拿出来:“我一直戴在身上……你是我恩人,是你救了我,此恩,无论我何姓何名,我都会报答!班凌……” 小乔无力一笑:“……好久没听到……这个名字了。” 他已经意识不清了,迷迷糊糊中,低声说着疼,颤抖着。 沈情心已碎的七零八落。 “……我会报恩,我一定会……”她紧紧抱住小乔,“我一定要知道是谁!!” 昭阳宫惊鸿殿内,傅温珩信手拨着琴,两三声后,停下。 京城也下了雨,琴声发闷。 殿中除了傅温珩,还有两个从世家挑出的公子,在窗边下棋,玉石做的棋子一经下雨天,表面也像浸润了水,落在棋盘上时,如水滴落泉。 小皇帝站在窗前,用一副老成到几乎妖异的样子,说道:“前朝神宗十三岁登基继承大统,十六岁就平定凉州□□,朕明年,也十三岁了。” 傅温珩琴声寥寥,似是说了什么。 小皇帝笑了一声:“是啊,神宗有个好哥哥,无意皇位,一生辅佐神宗,是朕不幸,没这么个哥哥。” 傅温珩手下的琴转了声。 小皇帝似是听懂了,道:“朕虽年纪小,可不代表朕不思虑这些,就像这盘棋,朕虽不下,却并非只是个旁观者。” 她走过去,捏起一枚棋子,随手一放。 “温珩,你猜,这局是谁赢?” 殿外宫人高声传报圣太后驾到。 小皇帝闻声,嘴角一撇,变了眼神,一扫刚刚的成熟,成了个面无波澜,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的少女。 “母后……”小皇帝朝年轻的太后扑过去,抱住她说,“母后,下雨了,儿臣怕。” 太后还是那副温柔的模样,轻言细语道:“只是下雨,陛下怕什么?” 小皇帝从怀抱中侧过头,露出一只眼睛,眼神冷漠,低声道:“怕……水啊……” 怕水,淹没罪孽的痕迹。 这夜,身在元村的安国侯白宗羽听到雨声,抬头朝窗外望去。 身后着兵甲的侍从为他关上门窗,说道:“这要是连着几天都下雨,圣火该怎么点啊……” 白宗羽一笑,说道:“这场雨过去后,接连几天,都是晴天。” “主子,可是占卜出的吗?” 白宗羽是云州人,因前朝与巫族之故,云州人大多都会占卜。 白宗羽抓起手旁的几枚铜钱,随手一扔。 铜板落地,白宗羽看也未看,只说:“不……是看天象看出的,我夫人教我的。雨,晴,雨……天意……” 沈情在小乔的床边守了一晚上,小乔睡得不安稳,只要有风,灯烛闪动,他即便是在睡梦中也会一惊。 沈情把炭盆挪到床边,烤干了衣裳,给他盖上被子。 直到天亮,小乔才渐渐平息,听呼吸声,似是睡熟了。 沈情坐起来,看向门外雨停后焕然一新的院子,恍如隔世。 她怔了许久,踉踉跄跄走到床柜前,将小乔包袱中的药取出,抓在手中,似要撕碎扔掉。 她用了力,却最终放下了药包。 沈情掩面,蹲在地上,陷入长久的沉默。 她不是任性的人,小乔现在为什么在吃这种药,她非常清楚。 折断的右手手指,沙哑的嗓音,不起眼的仵作身份。 程启是在保他。 可沈情心中又难过不已。 他昨晚求自己扔了药,他说他快要忘记自己是谁了。 沈情不舍得,沈情怎能看着他真正的变成‘小乔’? 他是皇子啊!即便不是坐在昭阳宫的皇位上,也不应是个无名无籍之人,不得自由,被人轻贱,连记忆都是假的! 沈情无力倚在床边,放空自己,呆呆地看着床上的小乔。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跑来:“乔仵作,你起了吗?昨夜下雨,停尸房的那具尸体发臭了,抬尸师傅来了,收殓吧?” 沈情一个激灵醒来,跌跌撞撞跑出门外,道:“放着别动!去找好的棺木来,其余的等秋大人来再说。” “司直大人?” “还有,乔仵作病了。”沈情道,“今天都别来扰他,有事只管叫我。” 她迅速拢好头发,穿好外衣,说道:“随我去停尸房,我得看着他入棺。” 沈情眼睛发涩,面无表情看着安铭入棺,呆立半晌,忽然弯腰鞠了一躬。 “我会给你们一个结果,我会的……我会把查出真相,让真凶为你们的悲痛偿命。” 她一天时间,背上了太多的承诺。 沈情靠在墙边,只觉头昏脑涨,连骨头都是疲倦的。 她摇摇晃晃回到住处,见小乔的门前站着两个陌生人,虽作常人打扮,眼神却很是凌厉。 沈情慌张跑到过去,门口的两人手摸上腰间,神色一凛,警惕地看向她。 沈情低喝:“你们是谁?” 她看向屋中,小乔还在床上躺着,一个身披斗篷的女人放下药碗,转过头,望向沈情。 “你就是沈情。” “……”沈情愣了许久,打量了她,猜测道,“你是……朔阳侯?” 那女人的眉眼与有过一面之缘的傅温珩相似,沈情从她的年纪和她的穿着上,猜测她就是程启的夫人,朔阳侯傅瑶。 “不错。”傅瑶擦了手,慢慢走出来,她比沈情高一个头,加上出身高门与生俱来的气势,沈情不由退了半步。 “我奉旨回京,路上遇到了清吏司的秋大人。”傅瑶道,“秋大人说沈司直在临昭,我也随他来临昭看看你,走错房间了,抱歉。沈大人考取律法科头名,我理应为大人庆祝,只是我不常在京城,贺礼都是我夫婿代为准备的,不知他送的贺礼,沈大人可收到了?” 她不提小乔,语气平淡。 沈情低声答收到了,多谢。 傅瑶点了点头,脸比程启还要冷,擦肩而过时,低声说道:“沈大人聪明伶俐,想来不用喝什么药,该忘的也都会忘吧?” 沈情红着眼看向她。 傅瑶道:“能从那么大的灾祸中活下来,就已是万幸了,这个道理,沈司直不会不懂,望沈司直珍惜。” 沈情把要问的话咽了,哑声道:“我知道,多谢傅大人提点。” “客气。”傅瑶道,“临昭无好酒,将来回京城,我请沈司直尝尝有名的千秋梦。” 沈情微微点头,心中无比酸涩,她听懂了,于是回答:“……好。” 这时,隔壁院中传来柳心悦的一声尖叫。 沈情忽然想起,刚刚傅瑶说,她是和秋池一起来的! 沈情脸色一变,匆匆跑去。 傅瑶关上小乔的房门,松了口气,说道:“万幸。” 秋池追逃犯追到七里关隘,她回京时恰巧路过此处,顺手帮了忙,调随从抓到了逃犯。 又因想起程启的来信中提到沈情去了临昭,就以来看沈情为借口,到临昭来看一眼小乔。 她刚到,就见小乔清醒着,要扔掉那些药,傅瑶出手如电,封了他穴道灌了药,才化险为夷。 昭懿太子班凌,大理寺仵作小乔……他不是不甘心,他只是不愿意让后者渐渐代替自己,害怕就这样活在假象中。 可不愿忘也要忘。 大局已定,若他不甘做仵作小乔,这世上怎还容得下他? 昭懿太子已死,朝中不是没人怀疑小乔的身份,可无论哪一边,都不希望昭懿太子还活着,所以,无论是他们,还是那些人,都对小乔的存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无人提,就安全。 没有人去揭开真相,他就还能活着。 沈情,恐怕也明白吧。傅瑶叹息一声,走出院子。 34.良缘错 世上的人啊, 就如被风吹起的蒲公草,在凡尘俗世的洪流中飘摇, 遇上的喜与乐轻似尘埃, 转瞬即散, 唯有悲痛能压在心头, 把苍生碾入土地, 遍尝活着的辛酸。 柳心悦在前院碰到了来秋池,她尖叫着跑到沈情的院子,求沈情帮帮她。 可秋池并非是来带她走,他还没想好如何与柳心悦交待安铭的事,他只是想先瞒着她扶棺回京,他也没想到会这么巧, 他刚进县衙,就碰到了柳心悦。 秋池想了又想,最终垂着头,站在原地,与她说道:“心悦, 我没有杀大哥,那是我大哥, 我怎会杀他……因为一些原因, 他厌倦了京城的生活, 你就……你就当他远行了吧, 他会寄信回来, 他还会回来的……” 柳心悦怎会信他, 柳心悦躲在沈情的背后,质问秋池:“你说他活着,说他寄信回来,却从未让我见过,秋大人,我求你……我有了大哥的孩子,你放过我们,你告诉我他在哪里,让我亲自问一问他,他就算新婚便厌倦我,看在我腹中孩子的份上,也会回来……” “你……什么?!”秋池有些站不稳了,他晃了几晃,在旁人的搀扶下勉强站定,苍白着脸问她,“你说什么?何时?” 他们并非新婚那夜才云雨,这些秋池知道,也正因为此,当时安铭请求给他个了断时,秋池险些听他的意思狠心下手。 可那终究是他大哥,他心中知道,他们谁都没错,错的,就是这老天! 毫不知情的柳心悦说道:“医馆的大夫说,已有两个月……” 她说这句话时,抑制不住地微笑,眼中凝着化不开的温柔。 她沉浸在欢乐中,无知无觉命运的刀已悬在了她的头顶。 秋池乱了,他彻底茫然了,那一点点希望的种子也迅速枯死在了心里,盘上了满地荆棘,让他鲜血淋漓,令他的坚强溃不成军。 他想跪下来,抱着柳心悦大哭一场,可他不能。 他只能忍着,拼命地忍着,一阵阵冷颤。 沈情见他脸色不对,过去说道:“朔阳侯也在,刚刚与我说,你们抓到了窃贼,想来我们应在他们被押送上京之前,先审一审他们身上背负的命案。” 柳心悦以为沈情是为了给她解围,投来感激的目光。 沈情走上前去,小声道:“秋大人,走吧,我们去前堂。” 秋池神色恍惚,转过身,默然无声地离开。 他被击垮了,就像失了魂魄。 朔阳侯傅瑶远远跟着后面,回头看了眼柳心悦,柳心悦十分知礼,明白她身份不一般,福了福身。 傅瑶收回目光,若有所思。 到了前堂,沈情审问两个偷盗凤香木的盗贼,这才知道他们在燕川还有同伙。 果然是个贼窝。 这些年他们都会趁圣娘娘节之前,等在侯府的仓库附近,趁仓库搬运东西时下手,这事自然不是江湖野贼能做到的,因而燕川平宣侯的别府之中,还有他们的内应。 “我们要知道那是给太后的贡品,又怎么会偷呢?” 盗贼这般说道。 沈情沉声问:“买主是谁?” 盗贼立刻招了:“凉州的范大户。” “范大户?做什么的?”沈情从未听过。 盗贼说:“凉州北郡的郡守,范喜则范大人。我们凉州人都给他叫范大户……” “哦,晓得了。”范喜则这个名字,沈情是听过的,此人的母亲在世时,是凉州第一大商户,十三洲最有钱的人,她深知读书做官的好处,重金请名师指导儿女读书,恰逢先帝立后,大赦天下,范喜则的母亲十分有魄力的用大半家产捐了皇粮贡礼,换来了个美名,先帝便恩准她的儿女科考,范喜则高中后,又得高人指点,官场门道摸得门清,八面玲珑谁也不得罪,在任上也颇有政绩,因而去年提了凉州北郡的郡守,晋升神速。 这样的人,恐怕不会往刀口上撞,让人来盗凤香木。 沈情问道:“范喜则让你们盗凤香木?” 果然不是,另一个盗贼迅速交待了:“我们自己有门道,知道范大户重金要上好的凤香木,便来试试运气……” “到平宣侯府试运气?”沈情冷笑,“你们好大的胆子!” 侯府……都敢偷? 一个盗贼无意之中说漏了嘴:“今年运背,不知道那个平宣侯也在,往年得手可是很容易的,各路兄弟都会到侯府捞上一笔……” 另一个盗贼用胳膊肘撞击了他。 沈情一噎,不想再问。 她坐下来,说道:“说说甲号房的安大郎。” 盗贼没声了。 “说!” “大人,那是个无籍之人。”盗贼说道,“还是戴罪之身,谁知道他鼻子有那么灵,闻出味儿就要来揭布查看,我们只是想让他闭嘴,大人,您要不查一查,府上是否有这人的逮捕令?指不定我们捅死的,是个流犯呢!” “住口!”秋池道,“谁与你们说他是戴罪之身?!” “他自己说的。”盗贼说,“我们酒后畅谈,他说他是崖州人,因水灾亲离家散,孤身一人在此地做点买卖,且重罪在身,是上天也不能饶恕罪人……实话说,我们本是想报官,可出门在外讲究的是和气,若非他后来偏要来多管闲事,我们井水不犯河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才不会与他动手,他是崖州人,水灾失了家人也算是可怜人,若不是万不得已,我们真不会捅那一刀……就是轻轻捅了一下,没想到他竟死了。” 秋池已忍受不了,他提起盗贼的衣领,狠狠扼住他的脖子,说道:“我大哥!君子端方,待人亲厚,却是死在你们这等下贱阴毒的小人手中!你还我大哥命来!!” 此时,却听门前一声软绵绵惊叫,柳心悦昏了过去。 她是思虑过后,怕待在后院被秋池手底下的人掳走,因而到前堂官员多的地方来,想着只要沈情在,秋池就是为了面子,也不会强行让她随他回去。 她在前堂门外站着时,听到窃贼的供词,忍不住站那儿听了会儿,本以为只是个什么香的盗窃案,不料却听到了命案。 一个安大郎,看秋池的反应,听他说的话,柳心悦已然是猜到了,他口中被这些盗贼杀害的,可能就是自己的新婚夫婿。 柳心悦到底是知道安铭死了。 黄昏时分,她清醒过来,哭求沈情,让她看安铭一眼。 沈情虽不忍,却点了头。 见到棺材中躺的那个人,柳心悦心死了。 可她念到腹中的孩子,在棺前抚摸着安铭的脸,要替他好好养着孩子。 此时,她只顾悲伤,还未细想。 秋池听说柳心悦到停尸房守灵,心中忧心不已,他将银镯和银锁都放在了棺中,此时就怕柳心悦见到。 他匆匆来到停尸房,见柳心悦呆愣愣地握着银镯,心一惊,腿登时软了。 他扶着门框,颤悠悠叫道:“心悦……你……这并非你二人的错……我一直在想,当年,若我亲手将花送与你,结缘的若是你我,可能如今,就是双喜临门……我得了你,你们兄妹二人也能团聚……若是这样多好,若是这样……就好了。” 柳心悦慢慢转过头,惊骇的睁大了眼。 “你……说什么?” 秋池在她的迷茫和后知后觉的惊惧中,猛然想起,柳心悦根本没有见过这枚银镯,她根本还没见过! “心悦……心悦不要再想了!” 秋池爬过去,捂住她的耳朵:“不……不要想,你不要想……你什么都不知道,我会让你忘掉,是我的错。” 柳心悦还在愣神中,她眼神空洞,幽幽问道:“你说什么?” 泪湿香腮,柳心悦站起来,推开秋池,看向棺木中的安铭。 她愣了好久,用崖州话,慢慢道:“……安……安馨,安铭……” 崖州话安铭两个字的发音与恩民相似。 这一声熟悉的呼唤,也唤回了她几乎已经被时光磨去吹散的记忆。 “……哥?” 她晃了一下,坐倒在地。 “哥……”柳心悦失了魂。 哥哥? 她忽然明白了,为何秋池百般隐瞒,为何安铭忽然离家…… 柳心悦惨笑一声,昏了过去。 秋池抱住她,狠狠给了自己一记耳光,痛哭失声。 傅瑶听说死者是京兆尹秋利的养子,要来悼念,她与沈情走到停尸房门口,恰见此幕,停了下来,又默默转身离开。 沈情站在院中,忽觉眼前的所有,都失了颜色。 她有姐姐,也有哥哥,崖州当年失散兄弟姐妹,家人亲族的,又何止眼前的这对儿不幸之人。 秋池安顿好柳心悦,来给沈情告别。 沈情皱着眉,问他:“你打算……怎么办?” “沈大人……知道莫忘草吗?”秋池说道,“黑市上贩卖的药草,长期服用,会让……会让她忘记,回京之后,我会请大夫给她诊断,腹中孩子和那些往事……我都会让它们远离她,此生此世,我会照顾她,绝不会让她再受天所害。” “莫忘草……”沈情想起小乔,心中一痛。 她失神片刻,又道:“秋大人早些回去吧,柳夫……心悦姑娘这几日应会心神不稳,身边别离了人。” “多谢沈大人。” 秋池神色恍惚地回到柳心悦的房间,推开门,却见她悬在床前梁上,低垂着头,犹如天鹅垂死,白皙的颈子弯出哀婉的弧线,脸上还挂着一行清泪。 她一句话没留,就这样自绝了。 秋池愣在门口,好久之后,发出一声悲鸣。 沈情去时,柳心悦已经咽了气。 她软绵绵躺在秋池怀中,秋池伏在她身上,悲痛欲绝。 “你与大哥……何错之有……”他哭道,“我恨这天……我恨这老天,是它……只给了你们绝路!” 秋池的恸哭惊动了暂留临昭的傅瑶,她看了,低声说道:“秋池,那节日就要到了,又是她生辰,丧事最好别进京,别惊动了他们,暂且委屈你了。” 秋池双眼含泪,抬起头,冷笑一声:“朔阳侯,好能忍啊。” 傅瑶道:“秋大人,苍天无情,报应无偏,今时今日,且忍忍吧。” 秋池在临昭给安铭和柳心悦办了丧事。 简单潦草,一把纸钱一撒,将他二人合葬了,不立碑,不刻名。 沈情写了四个字,向天讨债,烧了它,扬了灰。 秋池和傅瑶离开临昭时,是圣娘娘节的前一天。 夜晚,沈情守在小乔床边,坐在灯下写信。 “爹娘,孩儿安好。” “可孩儿虽安好,此时,却如暗夜行舟,失了方向,陷入迷惘。” “程少卿曾问孩儿,断案是为了什么,彼时孩儿答,是为了寻求真相……可如今,孩儿却因真相,夜不能寐,悲伤不已。” “爹娘,苍生何辜,要受如此折磨……” “孩儿……还找到了恩人,他一直都在,欢喜之余,却心痛不已,无能为力。我该如何是好?我该做什么?孩儿无能,什么都办不到。” 沈情写完,放在烛火下,烧了。 “爹娘。”她轻声道,“请保佑孩儿。” 无论前路有多艰险,她既已踏上这条路,就决不回头! 35.圣娘娘节 小乔早上才彻底醒过来, 也没惊讶沈情为何守在他床边,径直去后厨要了碗清汤面填饱了肚子, 才回来问沈情, 他昏了几日。 沈情道:“也不是昏……你中间起来过好几次,可说不清话记不起人, 自己又回去睡了。看样子, 今天是大好了。” 小乔便不好意思道:“这几日肯定是把沈大人吓坏了,刚刚没力气与你道谢,勉强吃饱了肚子,回来与你说一声,有劳您照顾我了, 麻烦大人了。” 沈情眼神躲闪, 手半握着到嘴边, 轻咳一声, 红着脸道:“你还是别叫我沈大人了, 太生分了, 既然是朋友, 以后就叫我名字吧。” “知恩大人。” “知恩就好。” “还是叫你沈情吧。”小乔想了想,说,“若是关系再好些,我就叫你小情,就像你叫我那样。” 沈情脸更红了, 这下是连耳朵都烧了起来。 她支支吾吾好半晌, 才说道:“我……在家时, 爹娘兄姐都叫我晴儿,至于现在这个名,是昭懿太子给的,我想,若是你的话,叫我沈情就足够了,不必太亲昵,普普通通只是叫我名字就好……” 小乔没弄明白这其中的关系,不过他一向想得开,琢磨不出的就点头答应,不再去想,于是,小乔笑道:“可以,就沈情好了,大人免去,好友之间虚礼就不用了。” 沈情心中百味杂陈,道:“你还是不知道我的用意……你名字呢?” 她怀着几分期许,望向小乔。 小乔道:“我跟沈大人说过,我是仵作,还是无籍的仵作,所以无名。再者,我爹在大理寺时就无名,我呢,也就省了名字。” “去籍之前,你叫什么?” “……”小乔想了好久,手在空中划道,“凛,凛凛敛敛,从敬畏之意,是那个凛字,大约是母亲找孝贤皇后赐的名,可惜我却不能用了。” 沈情将他的话在心中逡巡一圈,尚为找到什么有用的关联,暂且放了下来。 小乔说完,又道:“好些年不用,差点都忘了这个名。” “……乔凌。”沈情说,“我以后叫你乔凌。” 小乔忽然笑了起来:“你们崖州人说话,很有意思,除了声糯音软,平日里,我听你的官话讲得蛮好。没想到名字连起来念,竟会念不准。” “只我俩的话。”沈情说,“我就叫你名字,乔凌,我叫你,希望……希望你能应我一声。” 沈情吸了口气,郑重又小心翼翼地轻声唤了他的名字:“乔凌。” 小乔张了张口,目光落在她胸前,想起那个玉牌上的凌字,头猛然一痛,挑了眉道:“啊,我知道了,你……故意念错的吧,你想他了?” 沈情静静看着他。 她日夜思念,装在心上的人,就在她眼前。 她刚刚叫了他的名字,以另一种方式。 小乔说:“沈大人,大不敬。那是昭懿太子的名字。” 沈情沉声道:“我晓得那是谁的名字。” “你……想让我帮你吗?”小乔说,“我多少明白你的心意,如果你是太想念他,想与他说说话……我还是可以勉为其难的帮帮你,以后你随意叫我就是,被当成谁都可以,反正我无籍无名,此大不敬之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不担心你与别人说,你也不担心我说给别人听,我想,只要昭懿太子没异议,你如何叫我,都是可以的。” 沈情轻声道:“你是懂我的……” “我们是朋友。” “乔凌。” 小乔笑着应:“嗯,沈情。” “谢谢你当初救我,我想报答,我一直想报答……” 小乔仔细想了想,说道:“太重的恩就不用太记在心上了。常言道,救他人性命,就是救自己的性命,你做好自己,长寿无忧,就是最好的报答了。” 沈情眼圈红了,她走过去,抱住了小乔:“是,长寿无忧的应该是你……我想知道……我想救你……” 小乔似乎有些惊讶,但沈情真的把他当情感寄托,他也不能残忍回绝她,于是小乔轻轻拍着她,笑道:“嗯,我跟你都无忧。” 沈情没有让他困扰,她很快放开了小乔,擦了泪花,说道:“今日圣娘娘节。” “好快。”小乔圆溜溜的眼睛里写满了惊讶,“竟然病了那么久,可怕,以后再也不碰酒了。沈情你吃过香糕吗?” 沈情摇头:“没有。” “今天做给你。”小乔说,“圣娘娘节,晚上的月最亮了,月下吃瓜果香糕,别有一番滋味。” 晚上,明月挂枝头,小乔早早地就用荷叶包了香糕,这会儿放凉后,浇上枣汁,推给了沈情。 他仔细地擦拭着手,对沈情说:“你表情很奇怪。” 沈情咬了一口香糕,假装被吃的堵了嘴,没应。 “今天要燃火了。”小乔又道,“听说是从云州开始,沿鸭川的村落燃起冲天篝火,一直到京城昭阳宫的圣娘娘像前。” 沈情对这个被先帝‘发扬光大’的神女教新规知之甚少,问他:“为什么要这么燃火?” 崖州的神女教从来不这样,在她家乡,自从发了洪水后,神女教的境遇跌入谷底,被崖州人厌恶,又因崖州的神女教与先帝新后所信的神女教教规不同,因而,尽管崖州离神女教发源地云州最近,但崖州人却没几个信的。 沈情问,小乔就乖乖答了:“给神女引路啊。圣娘娘节这天,是神女下凡普度众生,寻找宿体的时候,她当年走的,就是从圣地到昭阳京的路,沿着此路燃火就是为了照亮这条路。” “哦。”沈情神情颇为冷漠,甚至还有些不屑。 “这么说,沿途各州,都要为她引路?”沈情说,“她每年这时候下凡一次吗?” 可笑。 小乔惊奇道:“咦?你不知道吗?” “嗯?” “神女就是圣太后。”小乔说,“十二年前的今天,她下凡人间,后与先帝结缘,沿着鸭川一路被百姓抛花撒福入主昭阳宫,七月初九,立了皇后。” 小乔说完,自己愣了一下,总觉得七月初九这个日子很熟悉,可他却忘了为何会有熟悉感。 想不起的,就不再想。 小乔接着道:“以后每年的今天,她走过的路,落脚住过的地方,都会燃起篝火。听闻这个时候向圣太后祈福,她都能听到。” “先帝……”沈情却是感慨皇帝凉薄,“先帝竟然是这样无情无义之人。我以前读过一本记载先帝与孝贤皇后日常起居的《比翼录》,随手翻一页,里面书下的都是夫妻真情,就是寻常夫妻都难能如此亲密,更何况帝王家?着实羡煞旁人。只是讽刺的是,当时读《比翼录》时,新后风光无限,先帝把他的真情,又给了这位新后,而书里的孝贤皇后,早已化作青烟,死了,血凉了,就被曾经最亲密的人忘了,连皇子也……旧爱终是比不过新欢。” “原来你是这么想的。”小乔好奇道。 “不这么想,还能如何?”沈情说,“什么三痴,帝王痴情,我看全是假的。曾经与妻子的山盟海誓,转头就能给新人。” 子时,院外的打更人大喊:“燕川燃篝火了,亮了,大家不想睡的,就出来看祭火哟!” 临昭这个留不住人的地方,也谈不上信仰何人何神,充其量,大家就是站在岸边看个节日的热闹,连向神女祈福的都没有。 小乔叫了沈情来,挪了桌子,两个人站在桌在上,紧紧挨着,趴在墙头,一边吃香糕,一边远眺。 小乔说:“凉州也燃了火。” “嗯?凉州?凉州不是离得远吗?” “虽然神女没有从凉州经过,凉州无燃火点,但凉州的官员,一向懂得如何讨好圣心,所以除了昭阳宫的祭台,十三州最高的祭台是在凉州。” 沈情颇是不屑的哼了一声,又指着南边远处水与天连成一线的亮处,问道,“这边的火光,是哪里的?” “这个方向,应该是元村。”小乔笑了一下,说道,“神女入朔州后,经过元村,看到元村山上的景致十分漂亮,就在路边停留了一会儿,和先帝在元村口题了首诗才走。” “临山?” “嗯。”小乔说,“所以他们的祭台搭得越高越危险,若是一个不慎,燃了山,那就是大灾难了。” 沈情想起白宗羽的话,道:“怪不得要请安国侯去元村监管节祭。” “往年是请京兆府或是礼部的人去。”小乔说道,“今年请了安国侯。” “元村,离临昭也不远嘛。”沈情道,“在这里都能瞧见火光。” 小乔道:“……我正要与你说。” “嗯?” 小乔把最后一口香糕咽了,才慢吞吞说:“往年,是看不见元村的火光的。” 沈情:“……啊?” 小乔面无表情道:“嗯。往年我在这里,只能看到燕川的祭火,元村离得远,从没见过元村的祭火。” 沈情:“所以,我们现在看见的是……” “可能是大火吧。”小乔说,“看来要报官了。” “这火……”沈情也咽了最后一口香糕,“应该……不小吧。” 小乔点头:“看来安国侯运气不好呢。” “元村归哪个县衙管?” “临昭。”小乔笑,“就是咱们这个县衙。” 沈情:“……” 36.一首旧诗 元村的火烧了一夜。 第二天清晨, 天阴沉沉的,过了没多久, 带着夏天气息的暴雨气势汹汹拍了下来, 临昭这边的官员个个怂,本就不敢去救火, 现在雨势猛烈, 狂风卷巨浪,更是连乘船出港都不敢了。 好在元村那头的火光渐渐熄灭了。 临昭县衙的官员等到午时,雨小了,才匆匆指了几个人坐船去探情况,一个多时辰后, 船慢悠悠回来, 船上多了几个人, 搀扶着一身黑灰, 疲倦不堪颓唐不已的安国侯白宗羽。 站在岸上等候的官员看到白宗羽, 大大松了口气:“安国侯无恙就好!” 白宗羽下船站定, 虚弱地咳嗽了几下, 慢声道:“夏大人,等雨停后,请送我回京城,让我向皇上太后请罪吧。” 官员为他撑起伞,一行人先回了衙门。 “风大浪大, 刚刚我们的船出不了港。”临昭的官员说, “不知元村情况可还好?” 白宗羽摇了摇头道:“是我监管不力, 昨日欢庆过后,夜风起来,祭台没有固定好,被吹倒了……” “可是山被烧到了?”官员非常能自我安慰,说道,“安国侯也莫急,虽然祭火没能烧好,可依下官看,这山火并没有烧起来,又下了这么久的雨,该熄的也都熄了,这是意外,皇上和太后想来也不会怪罪安国侯您……” 白宗羽摆了摆手,说道:“夏大人,你不知……昨夜祭火没向山那边倾倒,只是把村子……烧着了。” “啊?” 满屋官员都是一惊。 “火来得太快,昨夜元村的村民们……”白宗羽垂下头,低声道,“这是重罪。” 官员心中冰凉:“安国侯何意?元村的村民们可都在?” 白宗羽轻轻摇了摇头。 “这……下官……”临昭县衙的官员已经不知问什么好了,安国侯的这个摇头……是元村村民都不在的意思吗? 元村是个小村,虽然村民只有七十多个,可要真都被烧死了,安国侯这个侯可是就要被削了。 而且,他们还都死在圣娘娘节这天,不吉。 白宗羽似乎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他低声说道:“或许,这就是神女显灵吧,你我虽不知这些村民的善恶,但天……或者说神女,应该是知道的。一个村的人,全被烧死,可能真的做了什么天理难容的大恶之事。” “下官……想问安国侯。”夏大人战战兢兢道,“安国侯昨夜,可在元村?” 白宗羽面色平静语气平稳道:“没有在村中,我昨晚,歇在观景亭。我看着祭火台倒在了村中央,燃了房子,一个挨着一个,烧了起来,但我害怕烧身,因而没去救。” 他如此坦然地实话实说,倒让夏大人无言以对。 沈情来时,雨还在下。 风浪太大,为了安全起见,夏大人招待白宗羽歇在了县衙,至于元村那边,白宗羽说,他带的府兵会帮忙抬尸善后。 “雨停后,还要劳烦夏大人找些船把他们拉回来。”安国侯许是知道自己这个侯位不保了,语气比平时更加和善。 沈情还不知道昨夜的火烧了一村的村民,她问白宗羽:“我见火光一晚上时间就看不到了,想来烧的应该不是山吧。” 白宗羽原本颓坐在椅子上抱着茶杯出神,听她这么说,抬起头,眼中竟有几分笑意,只不过有些冷。 他道:“没烧到山,可也不是什么幸事,祭火烧了村。” 她太聪明,白宗羽想。 倒也省事,和聪明人说话,不累。 沈情抓住了重点:“村中可有伤亡?” “我没见,但看火情,想来府兵没有骗我。”白宗羽慢悠悠道,“无一幸免,全都葬身火海。” 沈情皱眉:“……元村多少人啊?” “可能有六七十个吧。”白宗羽道,“不是什么大的村落,田也少,村里多是一些上了岁数的,我以为只要祭火台搭的离山远些,就会平安无事,故而也没上心。” 六七十个……听起来确实不是大村庄,人口这么少,可换成伤亡人数,这就是个大数目了。 沈情道:“怎么回事?祭火烧了村庄?” “嗯。”白宗羽像是陷入了回忆,半呆半茫然地回答,“我看着祭火台倒塌,点燃村庄的。欢庆刚过,酒被点燃了,很快整个村子就烧了起来。” “诶?”沈情愣了一下,“安国侯昨晚……在哪看见的?” “观景亭。” “那是哪?” 白宗羽脾气很好,仔细和她说了:“元村地势低,临山却不临水,水在它的高处,不知这么说,沈大人可知道?” 他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大概画了图。 “元村和临昭相似,临昭是水上孤镇,元村是地上的孤村,处在三山交汇,三面环地势险要的山,是无路的,只剩一条路连着川,还修在陡坡上,要想从村子里走出去,就要爬上陡坡,到川边来。”白宗羽笑了一下,“川旁边修了个亭子,叫观景亭,我昨晚,就歇在观景亭。” 沈情回想着小乔昨夜的话,道:“我听说元村有祭火台,是因为圣太后当年随先帝回宫时,在元村歇脚。” “不是歇脚。”安国侯轻轻摇头,眼神复杂道,“元村只是个小村庄,离河岸远,圣太后和先帝只是看到了远处的三座山,触景生情,在岸边驻足停留,远眺俯瞰了那个村落,写了诗。” 白宗羽声音低沉,缓缓念道:“归燕识故巢,旧人看新历。后来,临昭县衙接管元村后,在岸边修了观景亭,把这诗刻在了观景亭上。” “诗……就一句吗?” 白宗羽点头:“只这一句。” 沈情忽然道:“归燕识故巢,旧人看新历……这不是孝贤皇后曾经吟诵过的《春田》里的一句吗?” 白宗羽猛地抬起头,看着沈情。 沈情被他的目光吓的一退,本能道歉:“……是我失言。” 白宗羽眸色变深了,他轻轻问道:“你怎知,这是孝贤皇后的诗?” “我看过一本手抄书。”沈情说,“《比翼录》,是讲先帝和孝贤皇后的。从婚后到孝贤皇后仙逝,七年宫廷起居生活,其中有记载这首诗,孝贤皇后游春,路过山脚下的小村庄时,提笔写了首诗,寄给了先帝,并非只这一句。” 白宗羽却笑道:“沈大人,莫要乱语,先帝与孝贤皇后的事是起居舍人或是随侍才可记录的,并不外传,也更不可能整理成书,取了名字,给你这样的人看。沈大人在哪看到的这本书?” 沈情不语。 这书是她在崖州沈府年久失修的阁楼上翻出的,上面批注的字迹是沈非的,所以应该是沈非看过的旧书,升迁至昭阳京时并未带去。 沈情想,白宗羽说的没错,皇帝皇后的私房话,怎会整理成书,还取了个《比翼录》的名字,给读书人看?不可能的。 那么,沈非的这本《比翼录》从何而来? 上面记载的,是真是假? 写书人是用艳羡的口吻记载这些的,很明显,写书人把皇帝和皇后这份感情当做了天下有情人的标杆,而且看最后写书人自己的结语,像是要拿给自己倾慕的人,要让她或者他坚守夫妻爱情一般。 白宗羽见她不答,也不多问:“罢了,也有可能是坊间流传的假书。” 沈情拉回神思,想起这是涉及六七十条人命的意外,愣了愣,说道:“安国侯,依照《大延律》,您回京后可能……” 死罪倒不至于,但这侯位极有可能保不住了。 白宗羽倒也不愁,说道:“应该的。白某并不在乎这些,虽是意外,可说到底也有白某监管不力的缘故,该我还的我不推脱,白某只是庆幸,当初还好没让我女儿到元村来。” 白宗羽笑着说:“今年我家那丫头长了脾气,想做出些成就来,跟圣上说她要出京历练,这监管元村祭火台的事,本是她向圣上求来的,但做父亲的,总是放心不下,我家女儿又马马虎虎,没办法,我为了让她安分些,只好代她来了元村。果然,父亲的预感总是准的,你瞧,这不是出事了吗?天助也。” 他最后一句话说得极轻。 黄昏时分,雨终于停了。 临昭的几位官员商量了,决定到元村看看情况,顺便发急报给昭阳京,并送白宗羽回京。 “乔仵作,有劳您了。”临昭的官员道,“倒不是验尸,就是埋人做个法事镇镇魂。元村是咱临昭负责的,咱县衙仵作不多,您也去吧。” 小乔点了点头,收拾好行李,蹬了船。 沈情从前厅回去,没见小乔,问了一圈,得知他去了元村,哎呀一声,实在担心。 沈情道:“那我也去吧,还有船吗?” 县衙的官员震惊道:“沈大人,传言,该不会是真的吧?” “什么传言?” “您对乔仵作……关照有加啊。” 沈情怔了怔,又痞笑道:“那是自然,我贪图他美色。” 官员一脸果然我没看错,你是个色胚的表情,频频点头道:“果然,果然!沈大人,哈哈哈哈。” 沈情也笑:“你们知道就好,别张扬。” 说完,沈情理直气壮地挺直了腰板,雄赳赳气昂昂地蹬了船。 37.疑点重重的元村 水火无情。 被大火烧过的村子焦黑一片,再加上大雨冲刷, 泥泞黑灰满地, 远远望去, 哪里还能看出以前这里是个村子?只剩下摇摇欲坠的黑色轮廓,青烟如魂, 鬼魅一般,从灰烬中飘出,四散。 宛如地狱。 沈情乘的船到了岸, 抬头, 见岸边别致的青石堆上建了个亭子,一条石道曲径通幽, 蜿蜒至亭中。 这亭子像是从哪个达官显贵家的园子里挪来的,与此处风格不搭。 沈情脚触到地面,站稳了才问随行官员:“这是安国侯说的观景亭?” “不错。”随行官员道,“这是安国侯的夫人, 左史冯歌赋冯大人,捐资修建的。” “建这个是观什么景?”不是沈情刁难这官员,而是这个亭子,建的十分古怪,紧靠着水边,可四周的景还不如亭子本身秀美可观。 官员道:“观山景的。当年先帝跟圣太后路过此处,圣太后忽然喊停, 下船驻足岸边, 就在那陡坡上远眺山景, 留下了两句诗。沈大人可以去看一眼,亭子旁边的青石堆上刻的有,也是冯大人出资镌刻的。” 沈情顿了顿,沿着石阶到了观景亭。 那两句诗刻在旁边,归燕识旧巢,旧人看新历。 不知为何,沈情看着这两句诗,就想到了她提起这两句诗是孝贤皇后旧作时,白宗羽的表情。 “冯大人为何要捐资建这个亭子?” “或许是为了讨好圣太后吧。”官员也毫不避讳,笑了一下,“当年四侯,除了朔阳侯傅家,其他的,都劝先帝立新后,还能为了什么?不过是为名为利罢了。不过说起来,京城四侯的关系,也很奇怪。” “嗯?哪里奇怪?” “朔阳侯傅瑶和安国侯白宗羽是同窗,且关系不错,冯大人又与你们大理寺程少卿是国子监的同窗,关系也不错。孝贤皇后在时,冯大人是孝贤皇后的追随者,可后来,安国侯夫妻俩却拥立新后,与朔阳侯疏远了。” 沈情忽然一愣。 “等等,你之前说,安国侯的夫人,这位冯大人……是左史?” “对,说是先帝的左史,记录皇帝言行,其实她多是伴随孝贤皇后左右,是先皇后的左史。” 左史,帝后起居注…… 沈情低声自语:“《比翼录》。” “沈大人在说什么?” “对了,你有看过《比翼录》吗?” 官员茫然摇头:“不曾,大人说的是书吗?” “比翼录……是书。”沈情想起她看过的《比翼录》惴惴不安起来。 她看到的那本《比翼录》,字迹是沈非的,内页还写了一句话。 “比翼鸟,一翼一目,相得乃飞,见之则天下大水,非祥瑞也,却只道夫妻情深。” 无端想起比翼录,沈情陷入沉默,可无论怎么想,现在也都没有头绪,只好暂且搁下,又问:“建亭子是什么时候的事?” 看石阶处的青苔野蔓,应该有些年头了。 “早了,起码有七八年了。”官员说,“冯大人失踪后,此处就成了安国侯的伤心处,多年没来过,今年是头一年来,没想到还出了意外,真真倒霉。” 沈情听这官员的意思,许是知道些什么,连忙问道:“听闻安国侯夫人六年前离京出走,大人可知怎么回事吗?” “唉,为什么离京说法不一,咱是不知道了。”官员道,“冯大人要是没离京,安国侯和冯大人,可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比现在的圣恭侯和沈相都要恩爱。” 果然京城三痴,京地的人都知道。 官员还在感慨:“白宗羽和冯歌赋,人间传奇啊!可惜了,我看,要不是有女儿牵着,安国侯早垮了,听说当时府兵在水中捞起冯大人的帕子,猜测冯大人失足落水,报给安国侯时,安国侯一夜白头……” 官员讲着,沈情心不在焉地东瞅西看。 “我没记错的话,圣娘娘节前一天……”沈情问,“是不是还在下雨?” “是的。”官员挠了挠鼻子,说道,“因为这些天一直在下雨,我还怕过节的火燃不起来,担心过,好在圣娘娘节那日天气晴朗……沈大人在看什么?” 他看到沈情站在亭子边缘向外望去。 “我在看火烧起来的样子。” 官员怔了怔,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只见三山相交的一方平地早已化为焦土,他叹道:“惨啊。” 沈情又道:“亭子离村子不远。” “虽说不远,但因为这地方难走,村民们不常到外头来。”官员道,“这个村……怎么说呢,被圣太后赞誉为人间桃源,靠山还水,自给自足,咱临昭以前的县令还为此挖了好几颗桃树苗种在了村子里。” “看见了。”沈情看向远处焦黑的树,说道,“我看到桃树了。” “沈大人,到村里看看吧。”官员道,“您下坡的时候留意脚下,下雨路滑。” 沈情点头:“走。” 从观景亭下来,走到荒废的村口,三里左右。 沈情默默算了算,又从这里望向观景亭。 从这个角度看,那个亭子高高在上,沈情心中忽然有种奇异的感觉。 烟雨蒙蒙中,那个亭子像天神,站在云端,垂目看向这个村子。 村子被烧焦了,下了雨,泥地难走,沈情两脚泥进了村,忽然就想看看小乔的衣摆上,还会不会是一尘不染的。 “乔凌。” 沈情这般叫着。 “原来乔仵作叫乔凌。”跟在后面的官员在石头上抹了脚底的泥,笑道,“总是叫小乔小乔的,竟然不知乔仵作还有名字。” 乔凌两个字喊出去,没过多久,小乔就从废墟里钻了出来,像是雨过天晴从地里钻出来的花苗,清清爽爽勃勃生机。 原来他刚刚在挖土下棺。 沈情跑过去,小声道:“就你老实,让你来干活你就来了。” 小乔就说:“沈大人为什么来?” “怕你丢,我得跟着你。”沈情说,“你丢了,我跟程大人不好交差。” 小乔笑了笑,支起锹,说道:“我听见了,你是怕我走了,没人能让你叫乔凌吧。” 他手摸了摸沈情的发顶,轻柔道:“那你就跟着我吧,想他了,叫叫名字。” 沈情杵在原地,迟迟没能缓过神。 都说孝贤皇后是个温柔的人,他应该很像他母亲。 小乔又道:“沈情,你是怎么走路的?” 沈情低头看了眼自己的鞋,又看了看他的鞋。 小乔挖土带搬棺材的,鞋上的泥也没沈情的多。 沈情道:“奇了,你是怎么走路的?” 这时,官员带着安国侯府的府兵来见沈情。 “沈大人,这是迟郎将。” 那郎将给她行了个礼,沈情回礼,琢磨着,这位安国侯府的迟郎将可能以为自己是临昭县衙派来的负责官,为防止误会,她道:“迟郎将,我是大理寺司直沈情。” 她本意,是让迟郎将不用和自己客气,以免无意中抢了等会儿要来元村接手工作的临昭县令风头,然而这个迟郎将听她说大理寺司直后,神情变了。 沈情明显察觉出,他绷直了身体,如临大敌似地看着她。 “大理寺?司直大人,来得好快。” 听他这么说,沈情心里起了疑,慢慢接上了后半句:“迟郎将可能误会了,我只是来给乔仵作帮忙,等埋完棺就回临昭去。” “我就说是这样……”跟来的官员玩笑道,“乔仵作,沈大人可是为你来的,不然好好的不在县衙休息,跑到这泥地里陪你挖坑,图什么呀。” 小乔看了眼沈情,笑眯眯点了点头。 迟郎将看似松了口气,简单交待了在哪里葬棺木后就离开了。 沈情略一打量,与小乔说道:“三十来个府兵。” “嗯。” 不远处,一个府兵再次清点了棺木数,催促其余几个快些把它们下葬。 沈情听见后,说道:“死了七十三个,你检过这些尸首了吗?” 小乔摇头:“来的时候,已经装好棺了。” “棺木都哪来的?”沈情道,“七十三个,需要七十三口棺木,一天的时间,他们就凑齐了七十三口棺木?” “你在怀疑什么?”小乔问道,“一天时间,如果是借调,三十多个府兵,能调来七十三口棺木的。” “下了一天的雨。”沈情说,“风浪大的,临昭官员都不敢出港,府兵冒着大风大浪,给村民们调来了棺木安葬……” “烧死了这么多人,安国侯嘱咐他们竭尽全力安葬安魂,也在情理之中。” “不……我的意思是……”沈情道,“大风大雨中,还能迅速找来棺木,妥当安葬烧死的村民,安国侯府的府兵调度有序,行动力强……既如此,他们为什么不救火呢?” 小乔笑道:“你怎知他们没救火?” “他们身上,没有火和烟留下的痕迹。”沈情说,“他们身上只有溅上去的泥点,手和脸都是干净的,头盔上的红缨翎羽也都完好,如果参与过救火,不应该是这样。” 小乔说:“也有可能是火势太大,放弃营救。” 沈情突然换了话题,问道:“安国侯在观景亭监看祭火台,府兵们,不会也在亭中吧?三十多个府兵,我看也站不下。既然不可能都在观景亭,你说节日那天,祭火倒塌时,府兵们在哪?” 小乔轻飘飘答:“嗯?可能买棺材去了吧。” 沈情愣住,笑道:“乔儿,你在说笑?” 小乔说:“元村烧的很彻底,用仵作的话打比方,元村就像是被大火烧了一夜的尸体,除了火,其余什么痕迹都看不到了。” 他笑道:“倒像是火神发怒,把它烧了个干净,而且,只烧了这一个村。” 沈情托腮不语。 小乔指着漆黑塌陷的房子,说道:“全烧毁了,而且……” 他看向村口。 沈情微微闪眸,接上了他的话:“而且,无人挣扎逃命。” 村口的房子也被烧了个透,火这种东西,与水不同,水来时是瞬间的事,而火一瞬间燃起,眨眼间吞灭所有房舍是不可能的,它是蔓延的。 村子不大,火烧起来,扑不灭,人肯定会弃屋逃命。 而现在,即便眼前是废墟,沈情也注意到了。 这个村,没有救火时慌张逃离的混乱痕迹,好像所有的东西都在原地,静静地任火烧,规规矩矩,井然有序。 沈情低头看向小乔埋了一半的棺材。 小乔笑道:“你信不信,只要你打开它,府兵腰上的那把刀就会朝你砍过来。” “有疑,我想验尸。” “肯定有疑。”小乔道,“但沈大人,这里都是府兵,自己的命最重要,你还是……少安毋躁吧。” “沈大人!” 县衙来了个官员,招手喊着:“沈大人,您怎么来这里了,快些和下官回去吧。” “出了什么事吗?” “护香有功,圣太后召您回京。”那官员深一脚浅一脚走来,行礼笑道,“沈大人,下官先恭喜了,圣太后亲发懿旨,大人升迁有望了。” “我?”沈情惊道,“护香?凤香木吗?” 怎么会有她?明面上主审查案的是燕川的晁县令,追捕逃犯的是秋池和平宣侯,以及顺手帮忙的朔阳侯。 沈情心沉了底。 是谁……把她报了上去,要让她回京领赏? “大人,快些跟我回去吧。”那官员道,“京城派来的礼部官,都在等您呢。” 38.诡异的开心感 沈情想找个理由推脱, 好留下来查明元村的失火案, 但让她归京是圣太后的意思,她不得不听从。 沈情道:“小乔, 走吧。” 小乔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沈情松了口气, 小乔比想象中的更省心, 他知道一个人留在这里, 既无权查案无法帮上忙,还会把自己置于危险境地。 返回临昭的路上,沈情默然不语,小乔轻声问:“你是在想元村的疑点吗?” 沈情道:“我在想, 要怎样问白宗羽。” 小乔回头望了眼不远处的随行官员,他们正在攀谈,没有注意到这边。小乔冲沈情笑了笑, 慢慢跪了下去,他的手捧着沈情的鞋,为她擦掉鞋上沾的泥块。 沈情吓得不起,差点给他跪下磕头, 面色惨白道:“使不得,你这又是干什么……” 随行的官员朝这边看来,见小乔的动作,相视一笑, 了然。 “沈大人, 提前恭喜了, 要高升了。”一个官员笑着说,“还是乔仵作懂啊。” 沈情差点哭出来,也要给他跪下扶他起来,她的脚一动,小乔抬头,嗔怪道:“别动。” “你……别……”沈情声音发颤,鼻头一算,眼泪真的要落下来。 不远处的官员压低声音对另一个说:“还是老实,沈大人出身贫寒,没见过这种仗势,瞧把她吓的……” 然而沈情的泪还没流下来就止住了,她看到小乔举起沾上泥块的手指,对她笑了笑。 泥块上有抹深色,很不明显。 沈情愣住。 “沈大人鞋上沾的。”小乔说完,从怀中取出手帕,手帕里竟然还有一大块完整的泥土。 小乔包好,塞给沈情:“你知道的,你鞋上的,还有我从村口的土堆上掰下来的。” 沈情沉声问道:“……是血?” “是不是,要拿回去验了才知道。”小乔说,“因下了雨,就算有血渗入泥土,也被冲刷的差不多了,但即便经过火烧雨淋,我还是能看到不少这种颜色深似血沾染的泥土,你一路走来,鞋上也沾了不少,拿回去就能知道了。” 沈情问他:“怎么验?” 小乔道:“ 酽米醋或是酒,若是血,鲜红色的血就会从土中浮现。” 沈情沉眉,神色渐冷。 “有问题。”沈情低声道,“一定有问题!” “如果是有预谋的。”小乔说,“恐怕这次火烧元村就不是意外了。” 船到岸了,礼部带着太后懿旨来接沈情的官员在岸边站着,而她身边正是白宗羽。 此时微雨,白宗羽还为那个官员撑着伞。 下船后离近了些,沈情才看出,手持圣太后懿旨的官员与白宗羽有几分相像。 沈情想起梁文先之前所说,白宗羽有个女儿,从母姓,叫冯沐泽,在礼部任职。 不会这么巧吧? 沈情走过去,给那个官员行了一礼:“大理寺司直沈情,见过大人。” “冯沐泽,礼部清吏司员外郎。”那个官员说了姓名后,微微动了动下巴,算是回了礼,“奉太后懿旨,前来请沈大人回京,明日启程,面圣谢恩。” 还真是白宗羽的女儿! 回县衙的路上,沈情让冯沐泽他们先行,白宗羽似乎着凉了,轻轻咳了两声,冯沐泽听到了,皱眉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你见谁家这么大的女儿还需父亲撑伞?平白让人看笑话,你自己撑着伞,不许着凉。” 白宗羽似是笑了,轻柔道:“好,听你的。” “你跟我们一起回。”冯沐泽语气不悦道,“看个祭火台还能出事,就这还不让我来,本就是我们礼部的事,偏你要替我操心,你这样,让我怎在朝中立足?” “好,爹以后就不管了。”白宗羽笑着说,“爹这次回京,要向圣上请辞回云州,以后朝中,要靠蛮蛮你自己了,爹不在身边,你自己好生照料自己。” 冯沐泽愣了一下,瞪眼道:“谁要你辞官?” “蛮蛮,那么多条人命……”白宗羽语气轻飘飘道,“爹还是主动请辞回乡吧。” 冯沐泽板着脸,本想训斥两句,因沈情他们都在,最终只是哼了一声,说:“不许叫我小名。” 说完,大步走了。 白宗羽笑眯眯道:“见笑,小女脾气不大好。” “哪里……”沈情讪笑,“冯大人也是关心安国侯。” 白宗羽笑得更灿烂。 沈情和小乔回到县衙后院,顾不上收拾行李,先把元村的泥土取出来,用醋泼洒了。 过不久,鲜红色的血迹慢慢浮现。 沈情一掌拍在桌上:“果然!绝不是单纯的火灾!” “沈大人在说什么?” 白宗羽站在门口,脸上带着微笑,慢慢走过来:“这是什么?” 他捏起泥土,沉默了会儿,笑问:“是沈大人从元村挖来的泥吧?” 沈情抬起头看向他:“正如安国侯所言,这是本官从元村带回来的泥土,上面沾有血迹,想必安国侯看清了吧,我想听听安国侯的解释,圣娘娘节那晚,元村出了什么事?” 安国侯直直盯着沈情,没有一丝惧意,反而笑容更明显,不停点头,称赞道:“不愧是律法科头名沈知恩,你比我想象的要更聪明些。” 他说完,眼睛看向了小乔,弯眉一笑,逗他道:“果然你见我来,就不说话了。” 他搓了搓手上的泥,用衣摆擦了,说道:“既如此,我就跟沈大人交个底,只是,这事情不太光彩,还请沈大人帮我保密。” 他寻了个座位,撩起衣摆,悠悠坐了下来,讲道:“实际上,圣娘娘节那天,我与我带来的府兵并没有监看祭火台,而是在船上庆贺。” 他语速极慢,和颜悦色道:“圣娘娘节前一天,我们把架祭火的木台移到了村口附近,想来这样肯定不会烧到山了,于是从清河镇,啊……你应该不知道清河镇是哪里,就是临昭再往下走的一个河镇,那里的杏花酒不错,我们就从清河镇买了十坛杏花酒,在船上喝酒欢庆,并没看元村的祭火台情况,到了晚上,火光起来,我们才看到元村着了起来……” 白宗羽叹了口气,却不见有多难过,平静地说:“整个村子都被烧了,可能因为祭火台倒塌堵住了村口,竟然没有一个村民出来报信……当时火太大,我们没进村救火,等后半夜下起雨,火慢慢熄灭,府兵们才下去看了情况,他们说,可能是风,也可能是村民们过节喝了酒,醉酒起了冲突,碰倒了祭火台……我原以为是风刮倒了祭火台,但看到沈大人拿回来的土泥,想来,应该是村民醉酒起了冲突大打出手推到了祭火台可能性更大吧。” 沈情微微皱眉,不发表看法。 白宗羽笑道:“只是,沈大人,你要明白我有私心,若是后者,那朝廷一定会治我个玩忽职守罪,这可比监管不力出了意外的罪名重多了,所以,白某请沈大人高抬贵手,就当……元村的火,是风吹倒了祭火台引起的吧,我对临昭县令,也是这么说的,他向上报,自然也是这个理由,沈大人,拜托了。” 他起身,微微鞠了躬,道:“我身为父亲,除了自己,还要为女儿的仕途操劳忧心。沈大人,给白某几分薄面吧。” 白宗羽的说法,按说也成立,但沈情心中的疑惑仍在,可此时苦于没有头绪没有证据,只好让步,卖他一个人情。 “安国侯都这么说了,那我就不再追问。” 白宗羽笑意盎然,看得出他很开心:“多谢。” 白宗羽离开后,小乔道:“他这个说法,好像也行得通。” 沈情沉思片刻,道:“但愿吧。” 小乔好奇道:“为什么是这种语气?” “若是我……”沈情说,“因为自己的原因,致使七十三个村民葬身火海……我笑不出来,也不会有……有一种轻松的感觉。” “嗯?” “他刚刚……”沈情说,“给我一种感觉。” “什么?” 沈情打了个颤,轻声道:“很开心的感觉。” 小乔问她:“哪种开心?” “……”沈情沉默了。 “我不知道。”沈情说,“但我总觉得,这事没完。” “可惜明日回京,你无法再查下去了。” “七十三条人命,这算是重大意外了吧?”沈情忽然想到,“按照《大延律》,刑部需亲赴元村调查事故原因,继而与大理寺商议,给安国侯定罪。” 小乔有些惊讶:“你想复查?” “对,等刑部报上调查卷宗,给白宗羽定罪后,一定会报给我大理寺。”沈情说,“到时候,我们一定能从卷宗中找出疑点,进行复查。” 沈情拿定主意,愁云顿时消散。 “到时候,就有劳小乔你,再陪我来元村了。” “好。”小乔答应得很快。 39.四侯齐聚的早朝 五月, 京城官员换夏服。 衣服发给沈情,除了六品司直的官服, 还有朝服及所需配饰腰挂鞋帽等。 “知恩, 你总算是回来了。”梁文先看见她,小跑过来,揉了揉白面团似的脸,叹气道, “你怎么在临昭,也这么能出风头?” “我也纳闷。”沈情说, “可能我就是这运气吧,老天让我出人头地,我再往下缩头也没用。” “你去宫里领赏谢恩,可还顺利?” “嗯。”沈情并未多说。 梁文先不放心道:“圣上此次恩准你每日朝参, 你新宅子离昭阳宫远, 恐怕每日要寅时起来梳洗换衣, 在宫门前等着入朝面圣了。辛苦倒是其次, 到了朝堂面圣,你一定要谨言慎行,能不说话就千万别说话。” 这次换沈情叹气。 她从临昭回来到昭阳宫谢恩那日,小皇帝一哭二闹,给沈情闹来了个特别的赏赐:每日朝参。 梁文先比她更愁, 追问:“怎么会突然让你每日朝参面圣呢?” 沈情拜拜手:“不提也罢。” 那日, 圣太后说沈情查案护香有功, 要赏她布帛五百段, 小皇帝却打了个哈欠,道:“母后只赏物件怎么行?朕看得出沈司直是个人才,既然是人才,就赏她个五品官,让她每日朝参,天天见朕,让我的乾元殿里人才济济汇聚一堂。” 此言一出,圣太后眼睛就瞟向了一旁坐着,边喝茶边聆听圣意的沈非,似是要看她的意思,可她还没看出个所以然,小皇帝就不耐烦道:“母后看她做什么?!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朕想让大延的人才都围在朕身边,重用他们,这难道不是好事吗?这种好事母后还要去问沈相的意思,如此麻烦,母后不如直接让沈相来当这个皇帝,放朕出宫玩好了!朕这个皇帝做的还有甚意思!吃也要问,穿也要问,父皇说过,朕十三岁就可亲政,朕明年就十三了,你们却还都把朕当孩子!这不是让天下人笑话朕吗!” 小皇帝说完,拂袖就走,圣太后连忙起身劝留。 沈情小心咽了口唾沫,脊背发寒。 沈非不慌不忙合上杯盖,依然慈眉善目,笑道:“现下没有合适沈司直的五品官缺,但,陛下要想让大延的人才都汇聚一堂,也不是难事。陛下可先恩准她每日跟随我们朝参面圣,其余的,臣让吏部商议,等有合适了,再为沈司直补上也不迟。” 小皇帝人都走到了玉阶下,听沈非开口,又刹住了脚:“那就沈相安排吧,傅温珩,合阳说莲池的花开了,朕要看你在莲池弹琴。” 傅温珩点了点头,默默跟随。 皇帝不闹了,圣太后舒了口气。 沈非送沈情出宫时,笑吟吟道:“我出言阻止皇上授官给你,知恩不会怪我吧?” 沈情摇头:“下官只是从旁协助平宣侯追查逃犯,不敢居功,更不敢想五品官职。” 五品官,小皇帝一开口就要给她扔个五品来,让她入朝伴圣,沈情差点吓出病来。 她没忘自己留在昭阳京入朝做官的目的,她现在只想规规矩矩按政绩官龄升迁,拿到查办崖州水患旧案的启封权限,不想节外生枝,被小皇帝三言两语调离大理寺,领闲职虚职度日。 沈非很是满意:“你懂得就好,知恩,你是我的门生,虽在大理寺,但以你的聪明才智,往后仕途定一帆风顺。” “臣为国效力,不敢存私心。” 五月五日,百臣朝参,或许是为了让小皇帝看到沈情,礼部特派官员来,在乾元殿右侧给沈情安排了位置。 早朝那天,沈情谨记好友教诲,角度正好的微微垂头,不闻不说,只偷偷看。 小皇帝早朝,身边陪同四位年轻俊才,三男一女,其中一个就是傅温珩,因而沈情推断,这四个应该都是出身世家的皇帝伴读。 此外,圣太后也伴驾,坐于帝座左侧的辅帝位,依旧端着那副恰到好处的慈悲微笑,低眉看向群臣。 朔阳侯傅瑶与平宣侯高修亦在京中,因而今日早朝,四侯都在。 安国侯白宗羽,朔阳侯傅瑶,平宣侯高修,依次坐左侧,右侧则是丞相沈非与圣恭侯季昶夫妇俩。 辅政四侯与大权在握的丞相沈非今日齐聚乾元殿,皆有椅子茶水伺候,坐前首,给小皇帝和太后问安后,早朝才开始。 大体上没什么意思,都是六部与沈非在呈报最近的要事,沈情听的昏昏欲睡,险些睡着时,忽听安国侯白宗羽说:“陛下,臣办事不利,酿成圣娘娘节元村惨案,此罪无法推脱,臣辞官请罪,等候陛下发落。” 小皇帝还没来得及张口,沈非就道:“宗羽,天灾是神明的意思,非你能左右,这是意外,就算要定罪,也要等刑部与大理寺商议出结果来才是。陛下……” 小皇帝打断了沈非,站了起来,看向白宗羽:“朕听说了,母后生辰那天,元村七十三条个村民葬身火海,安国侯虽然在场,却一个也没救出来。朕不是昏君,这件事上,朕不能护着安国侯。朕一向公平公正,安国侯无能,自然要停职查办。” 沈非一哂,神情无奈。 小皇帝接着道:“那就停了安国侯现在的差事,等候刑部和大理寺商议定罪,结果出来之前,安国侯就在侯府待着,不必再来见朕。还有吗?没有退朝。” 她神情焦急,似是心早已飞到了别处去,一刻也坐不住了。 沈非道:“陛下莫急,安国侯停职后,六宫内务,兵部以及礼部的空缺,陛下有何安排……” “给朔阳侯吧。”小皇帝说。 沈情不困了,她吓醒了。 乾元殿内,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怎么,有问题?”小皇帝哼笑一声,“朕说过,公平公正,除了议政之外,圣恭侯和安国侯各领朝中三职,朔阳侯却只有外事督办,这也太不公平了,这次安国侯主动请辞,朕恰巧做做平衡。父皇曾说过,对待你们,要一碗水端平,如此,圣恭侯领朝中要务三职,朔阳侯也要有三职,整整齐齐,也相对公平。” 傅瑶没表态,半闭着眼坐着。 愣了会儿,平宣侯看了沈非一眼,堆起笑,嬉皮笑脸指着自己问道:“陛下,我呢?您说不公平,怎么都没把臣算进去,臣现在,一个职都没领呢。” 小皇帝嗤笑一声:“你算哪门子朝臣,敢来问朕讨要公平?父皇给朕说过什么,朕记得很清楚,你雕好你的鸟,等朕亲政时给朕送个乐子就好。” 平宣侯脸红一阵白一阵,神色讪讪。 “傅瑶,你给朕荐个可靠之才,把你那外事督办扔给他。你自己就留在京城吧,朕天天听傅温珩弹游子吟,听得耳朵都长茧子了,这下总算是消停了。你留京接手白宗羽的差事,务必给朕办好了,办好了,朕重重有赏。” 小皇帝如此说道。 傅瑶道:“臣领旨。” 圣太后惊恐望向沈非,显然是没了主意。 小皇帝说:“朕听闻有人疑朕眼中容不下忠良,这怎么会呢?朕尊孝贤皇后为母后皇太后,朔阳侯是皇兄的舅母,那也是朕的舅母,朕又怎能任人猜疑朕亲沈相而远朔阳侯?朕的天下,自然要相亲相爱,和乐共荣,怎会有那种不入流的结派党争,污了朕要开创的盛世?你们说是不是?” 沈情心想,这又算什么? 她是故意的?还是……真不懂朝政? 小皇帝听到他们齐呼陛下英明,笑了笑,道:“那就这么定了,退朝。” 说罢,她也顾不上让乾元殿群臣恭送,三两步跨下台阶,消失在乾元殿。 傅瑶这才站起来,喝干了茶水,给白宗羽微微颔首:“有劳。” 平宣侯擦了额上的汗,说道:“陛下年纪尚小,诸位看,应怎么安排……” 沈非笑道:“陛下虽小,但她是君,我等是臣,遵从便是。” 说完,手向旁边一伸,圣恭侯握住她的手,朝傅瑶微微一笑:“恭喜朔阳侯了。” 傅瑶脸上不见喜忧,平静点头:“客气。” 忽然,小皇帝又回来了。 “那个……”她指着沈情,好半晌才想出她的名字,“沈司直。” 沈情差点没被她这一指吓死:“臣在。” “嗯,你是个人才,很对朕脾气。”小皇帝说,“安国侯白宗羽的罪名,你来负责,朕给你三天时间,三日后早朝,你把你们大理寺商议的结果呈报给朕,听明白了吗?” “臣……领旨。” 沈情一弯腰,额上一滴汗掉在袖口,新朝服袖口的那抹红色变深了。 再抬头,小皇帝早已没了踪影。 沈情瞥到周围大臣们的目光,以及微笑慢步过来的沈非,心里把小皇帝的亲族,除昭懿太子外,问候了一遍。 三天就要给你结果?那我能查个鬼! 下朝回府,拜帖如云。 沈情大吼三声,一刻也待不住,换了官服从后门快步‘逃’大理寺,企图在大理寺寻一方净土。 进了门,她的腿不听使唤地拐到了后院。 “乔儿!” 沈情在大理寺,十分理智的没敢叫小乔乔凌,她怕叫了被程启听见了,程启会暗地里把她掐死。 小乔刚喝了口药,听到她叫,咽了药抬头,无声询问她什么事。 “刑部已经启程去调查元村火灾案了。”沈情说,“两日后就回,我们要加快速度,小皇……圣上让我三日后给她个结果。” 小乔问她:“你是此案的负责官?刑部是谁负责调查此案?” “沈非指了几个人。”沈情说,“我不认识,但应该会如实上报。我想,沈非应该和白宗羽……没什么利害关系吧?” 小乔挑眉。 沈情见他这个表情,烦躁扯头发,半晌回道:“好吧,我让刑部的刘桐刘大人也去。” 小乔似乎也懂一些,点头道:“嗯,刘大人眼里只有案子,这样稳妥些。” 沈情哀叹一声:“我这个狗屎运。” 今日朝会上,小皇帝去而折返,特地嘱托沈情主审此案,虽然合她心意,让这桩有疑点的案子又到了她手上,可她不得不分出精力来,招架几位权臣,梳理他们之间盘根错节的关系,摘出对案件不利的‘关照’,在复杂官场中,竭力维护案件结果的客观公正。 沈情定了决心,转头又去刑部,准备亲自嘱咐刘桐几句,走了几步,又退回来,轻声喊了句:“乔凌。” “嗳,在呢。” “嗯,就叫叫你,现在脑袋不乱了,我这就去。” 41.剜心之人 安国侯府中,白宗羽说:“蛮蛮, 爹已经无所求了, 该做的事爹做完了,你好生照料自己, 照顾她, 以后闭眼做官,顺应朝局便是, 其余的,爹没交待了。” 冯沐泽垂头不语, 时不时用衣袖擦一擦眼泪, 轻轻吸吸鼻子。 白宗羽说:“本以为能全身而退……不过这样也好, 我不是沈非, 这么多条人命,即便说句偿命是理所应当报应不爽,我这辈子, 也再无法安心。沾上人命,这双手就洗不白了, 你看她多怕我。” 冯沐泽狠狠摇头,伤心道:“不是!不是的爹……” “天理昭昭, 善恶有报。”白宗羽说,“虽有不舍,但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蛮蛮, 走吧。只怕天亮, 他们就要封侯府了。” 冯沐泽哭道:“不走!” “哼……”白宗羽看也没看她,冲她举了举杯,目光向下,看到另一个人,眼神温和了许多。 “走吧。” 他挥了挥手,几个府兵狠狠擦了下眼泪,把她们请出了院子。 白宗羽背过身去叹了口气,轻轻笑了一声,闭上眼,泪流了下来。 大理寺前厅,桌案上的这具尸体虽然已被烧的面目全非,蜷缩成团,但小乔说,焚烧的并不是很严重,还能看出个大概。 “女,死后焚尸。”小乔指着蜷缩起来的尸体胸前的焦黄膏状的粘连,如此说道。 沈情丝毫不惊讶:“死后焚尸?果然如我所想。” 小乔点头:“口中干净,无烟灰,是死后焚尸无疑了。但只一具尸体说明不了什么,沈大人想要知道的,必须要全部验了才能确定。” 沈情道:“确实,安国侯也说过,村人起了争执,失手伤人,此人被杀伤后,元村起火……这种可能也是存在的。” 听她语气失落,小乔说道:“沈大人,还有几处伤,需要你来看。” 他拨开尸体焦黑的头,指着像是脸部但黏连在一起的模糊一团,说道:“沈大人看这里。” 沈情小心端着烛火凑近,也不嫌尸体的味道大,仔细看了。 小乔指着黏连在一起的一条焦黄如蚯蚓焦痕说道:“这是她的眼睛。” 沈情琢磨出了意思:“这是……” “伤疤,从左眼到右眼……”小乔在自己脸上比划了一下,“被利器剜去了眼睛,伤口经过火焚,仍然能看到这条伤,下手狠且准,伤口深,整个皮肉翻了起来,被火烧后呈膏状,但拨开这里,能看到血色……伤她眼睛的人用力大,动作流畅熟练。” 沈情点头,眉头紧锁,嘴唇紧闭,下巴崩紧,脸色沉了几分。 “还有这里。”小乔拨开尸体前胸的焦黑,黑黄的肉屑扑扑簌簌落下,他面不改色地翻开尸体的左胸,说道,“这里,剜心。” 沈情倒抽一口冷气:“剜心?!” “嗯,空的。”小乔手中的木勺敲了敲尸体,“被利器刺入挑破胸膛剜出心。” 沈情猛地一怔,道:“这可能不是焚尸,这是焚村灭迹!” 旁边的官员们齐齐一声惊叹。 “司直大人,这恐怕要……要报给朝廷了。” “报!”沈情说,“现在就报!递牌子,封元村撤府兵开棺验尸!” 她放下烛台,回身嘱咐小乔:“你就在前厅,今夜先不要回后院,跟大人们在一起,明白了吗?” “嗯。沈大人现在要到昭阳宫请旨吗?” 过子时了,这时候去请旨,恐怕是想死。 沈情说:“我去请程少卿!” 这不得不沈情亲自去请,大理寺官员没有人想揽下这个差事,深更半夜去请程少卿封查元村,说不好听的,这是一请得罪三侯。 大半夜的请人来办得罪人的事,得罪朔阳侯。 办的是查封元村甚至是安国侯府的事,得罪安国侯。 安国侯的案子若是无法轻判,偏要严查,削爵之后,那也是得罪圣恭侯和沈相。 呵,这种事,也就沈情敢做。 她不是没想,但她脑子里有自己的轻重主次,这种为查案得罪三侯的事,沈情只在脑海里过了那么一下,就抛在了脑后。 笑话,程启跟朔阳侯才不会小心眼地认为自己大半夜的是去得罪他们,谁闲疯了要上着赶着‘得罪’别人? 哪来的得罪一说? 有罪,就得判,她光明磊落奉旨查案,得罪又从何说起? 沈情挺直了腰杆,驾车到朔阳侯府亲递牌子。 夫妇俩都在朝中做官,因而朔阳侯府也和圣恭侯府相同,一府挂两牌,东门是朔阳侯府,西才是程府。 沈情嘱咐车夫直接朝四方街侯府西门去,她要从程府门前递牌子。 然而万万没想到的是,她与车夫在半路差点遭遇‘截杀’。 沈情没有看到过程,她只听到车夫惊恐大喊:“司直大人!”继而车剧烈一晃,停了下来,沈情当时还不知原因,推门问车夫:“可是夜路不好走?” 她本想,夜路不好走就自己下来走,反正没几步路了,然而门还没推开,就被车夫使劲按了回去,关上了:“大人不要出来!亮刀了!” 沈情听到车夫义正言辞大声说道:“这是大理寺的车,这里是皇城脚下,天子之都,何人在前亮刀拦路?车上坐的可是大理寺司直,当朝六品官员!” 沈情这才知道,他们恐怕是遇到‘劫路人’了。 正如车夫所说,天子之都,皇城根下,车又是大理寺的车,且京兆府巡防兵也在附近巡夜,这人是失心疯了才会在四方街主道劫路。 “……侯府府兵?”沈情猜测,她轻声叫车夫的名字,“怎么样了?那人还在前头站着吗?” “大人,走了……”车夫拉开门,又站起来,目光越过车顶,看向身后,“奇了怪了,可能是看到巡夜兵的火把光了吧……他站了一会儿,像是看见了什么,又走了。” 沈情钻出来,四野茫茫,街道空旷,不见人影。 “不管了,多留无益,我们快些请少卿来,我想,就算是侯府的人,再大胆,也不敢打少卿的主意。” 沈情化险为夷,尚不知是有人暗中相助。 大理寺内,小乔站在偏门墙根,抬头望着外头的树影,眼神不同往日,远观淡漠,近看了,似还有几分担忧。 过了会儿,有人影从他盯着的树前飘过,似是对他点了下头,又消失无踪。 小乔轻轻垂下眼,面无表情地转身,慢悠悠回到了前厅。大理寺值夜官员看见他,道:“乔仵作,司直大人交代过,今夜不安全,你不要乱跑。” “大理寺……没人敢来的。”小乔温和笑道,“没事的,这里比外面安全多了,跑到外头的人,才不安全。” “话虽然这么说,但司直大人既然吩咐过了,你就别朝后院去了。” “嗯,我知道的,我听她的,欠着人情呢。”小乔笑眯眯道。 转过身,他抬手,在空气中划了一道。 “七。” 他欠沈情一份人情,她记住了他的话,她到头来,还是听他的。 她悄悄把药中的莫忘,折扔了一半。 今日,已经第七日了。 小乔坐下来,腰挺背直,一双眼睛远望着,脸上带着微弱的笑意。 子时三刻,大理寺少卿程启连夜下令,因刑部的调查有疑,现需彻查元村,令安国侯府的府兵撤离。 沈情担忧尸体被刘桐盗出后,安国侯会抢先行动,毁坏元村其余尸首,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安国侯府的府兵竟然听从命令乖乖撤离,且尸体一具未动,等着他们去查。 沈情给程启说了小乔的验尸结果后,程启沉默片刻,道:“让他们拿临昭县志来。” 第二日早朝过后,安国侯府被封,安国侯被禁府中,冯沐泽也被赐三日休沐,暂居礼部后堂,不得靠近安国侯府。 沈情精神亢奋,元村的验尸结果一个个报到大理寺来,刑部与大理寺官员一边整理,一边心惊。 “七十三具尸体,除三十一具尸体通身焦黑无从辨别之外,其余四十二具尸体,都被剜眼剜心,皆在火前被杀。” “凶器是利刃,是京城统一配置的直刀的可能性非常大。” 沈情与程启,几乎是同时出声:“仇杀。” “是仇杀。” 剜眼剜心,又经火焚,这一定是……深仇大恨。 两个人相视一眼,沈情一礼,说道:“少卿大人,安国侯之前所陈与尸检结果呈现出的案情不同,臣想请旨,三司提审安国侯白宗羽。” 圣恭侯府,季昶拨弄着香炉,听完汇报,沉默不语。 他昨夜派去截杀沈情的人,要动手时,被藏在暗处的高手用三寸针‘拦了’,他的人手腕中针,又见那对峙的高手刀鞘微扬指向圣恭侯府方向,得知自己已暴露,只好默默撤退。 好久之后,季昶才道:“追上去看了吗?” “不曾。”手下说,“但属下猜测……是朔阳侯的人。” “肯定是她的。”季昶说道,“圣旨已下,说什么都晚了,没想到沈情竟然心向朔阳侯,不知恩的东西……算了,白宗羽翻不了身了,与其阻挠,还不如想想办法,怎么在朝中牵制朔阳侯。非儿回了吗?” “沈相尚在朝中。” “嗯,跟下面的人说,安国侯的事,我们不再插手,朝堂上,就听沈相安排。” “是。” 42.一探安国侯府 剜心剜眼, 放火焚村。 纵火是最能发泄人心中愤恨的方式,而元村不仅整个村子在烈火中化为废墟, 七十三个村人在被焚烧前, 还被剜眼挖心。 从呈现出的刀痕来看, 剜眼挖心应是训练有素的府兵所做。 程启比沈情有经验,尸检结果呈上来,想到仇杀后,他立刻想到了白宗羽失踪多年的夫人身上。 “应该是报仇。”程启说, “以他的性子……用这样的方式报仇……” 他微微皱眉。 程启在把案子进程往昭阳宫和刑部报时, 顺便扣押了安国侯府的几个府兵。 午时, 府兵仍未松口,而昭阳宫那边, 三司提审白宗羽的圣旨还没下, 安国侯府就传出消息,白宗羽病了。 御医入府看望后回话:“安国侯犯了心疾,状态不佳, 需卧床静养。” 小皇帝知道后,准安国侯在府中养病,等他身体好转后再议三司会审之事。 无法,大理寺和刑部只得按照皇帝旨意, 将此案暂且搁置。 沈情心思兜兜转转, 绕了几圈, 大概知道了这可能是沈非的意思, 案件拖得越久, 她越容易在白宗羽交权之前做些利于自己的安排。 毕竟安国侯现在还是侯,他一天不松手,小皇帝不催,傅瑶就仍是拿不到兵部礼部与昭阳宫总务的掌事权。 沈情心烦意乱,不得已,跟程启说了昨夜去请他时在路上遇到有人劫路亮刀的事。 程启愣了好久,说道:“应该不是白宗羽的人……也不像沈非的做法。” 这种路数,只可能是圣恭侯或是自作聪明的平宣侯。 “这几日你注意些,能留在大理寺就留宿大理寺,不要轻易回你新宅子。” “我是当朝六品司直,正经朝官,应该不会有人暗算吧?”沈情说,“天子脚下,王城之中,六品官被人截杀……” 沈情摇了摇头,笑:“不会有人这样做的。” 程启却道:“杀就杀了,你人反正是死了,怎么个死法,因何而死,那就是活人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沈情闭上了嘴。 程启又道:“天子脚下又如何,天子眼皮底下,也能……” 程启没说完,但沈情有了个大胆的猜测,心领神会的没有追问。 程启神色疲累,揉了揉鼻梁,对沈情说:“临昭的县志刚刚取来了,你找元村核对人数。” 沈情翻了临昭的县志,上面关于元村的记载只有两页。 她细细看了,疑惑道:“今年正月临昭县衙有做过记录,元村的人数……报上来的是六十一。” 可在元村挖出的尸体,却是七十三具。 “拿来给我。”程启面上没有多少表情起伏,但语气十分沧桑,“你或许不知我要你看什么。” 程启翻开了县志上关于元村的记载,叹了口气:“果然如此。” 沈情虚心求教:“少卿大人,你指什么?” “受山所阻,元村是孤村,田不丰人不勤,基本不与外村通婚。”程启道,“也就是说……他们是自封闭式村落,县志上虽有记载,此村因新后之故,得美名世外桃源,可本质上,是个语言不通,被人遗忘的地方。” 沈情道:“这与此案有关?” 程启看向沈情,眼神仿佛在说,你竟然还没联想到吗? 顿了顿,程启道:“你知道……白宗羽的夫人冯歌赋吗?” “只是听说六年前失足落水音信全无……”沈情心沉了几分,而案件的真相,似乎露出了轮廓,她问,“难道,少卿大人是说……白宗羽是在为妻报仇?如果这样猜测的话,更应该提审白宗羽才是。” 然而现在…… 程启苦笑一声,摆了摆手。 “就等他先养病吧……”程启说完,把元村的案宗卷了卷放到了一边,似乎真要先搁置此案。 沈情却道:“少卿大人,安国侯有没有可能,是在拖延时间?” 程启语气平静道:“我知道他在拖延时间,他的府兵有一大半不在京城也不在元村,经查,昨夜西城码头有船出港离京,走昭川鸭川一线。” “……鸭川?”沈情心中一惊,问道,“可是朝云州去了?” “就让他拖吧。”程启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淡淡说道,“等他在乎的都安置完,我们想知道的,他就会自己告诉我们。” 沈情内心焦灼:“但此案拖一日就有一日的危险,少卿大人刚刚不也说了……” “白宗羽这个人……”程启小声说道,“沈知恩,你可知,我不能动他吗?” 沈情惊诧:“大人何意?” “由他去吧,我信他的人,不然也不会留下尸首等我们验尸。”程启叹息,“以他的能力,只要他想,他是能脱罪的。” 黄昏时分,沈情摘牌回后院暂住,因案件被迫停手,沈情心情不是很好。 她看到小乔,直接走过去,抱住他,脑袋在他怀里蹭来蹭去,企图用这种方式来填满自己不安失落的心。 小乔愣了好久,才笑着摸了摸她脑袋:“肚子饿吗?” 沈情深深吸了口气,嗅了嗅他衣衫上的味道,离开他的怀抱,问道:“做的什么?” “葱饼和酒酿汤圆。” 沈情揉了揉鼻子,尚未注意到酒酿汤圆,只点头说:“要。” 小乔给她盛饭时,沈情站在旁边,眼巴巴望着他的手,神色恍惚,说道:“你身上很香。” “不是药味了?” “药味淡多了。”沈情说,“就是很香……” “取的花蜜,结果没拿稳,洒在衣服上了。”小乔指了指自己的衣襟,“还没来得及换,被你闻到了。” “很甜。” “当然甜了,花蜜呢。”小乔笑了起来,眼睛亮亮的,“沈情,你怎么了?今天连心思都不在饭上面了。” “安国侯病了,案子暂歇了。”沈情说完,拍着自己的胸脯,又怨又气道,“元村那火,现在就烧到我的心里头,烧得我坐立不安,别说饭了,我要是不问出来个一二三,今晚睡觉我都合不上眼!” 小乔轻飘飘答:“那就去问。” “不让问……” “不能把他拉到这里问,但没说不让你去安国侯府问吧?”小乔道,“吃了饭,你试试递个牌子进去,看安国侯会不会开门让你进去。” 沈情:“诶?有道理!” 吃过饭,沈情理了衣裳,就要亲自拜访安国侯府,没想到小乔也跟着来了。 沈情奇怪道:“你跟着来做什么?” “我就跟着你。”小乔说,“我也想听听他怎么说。” 沈情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忽然想到了程启的那句话。 我不能动他。 与此同时,她还想起了第一次见到白宗羽时,白宗羽提起昭懿太子时说的话。 “皇宫如笼,现在的他,挣脱金笼束缚也好。” “你现在就在报恩,程启也知道。” 沈情一个激灵,手不受控地抖动了起来。 原来他那么早就暗示过她! 这么说来,程启不能动白宗羽的原因,是因为白宗羽知道昭懿太子没死? 沈情抓住小乔的手,急切道:“你还是不要跟去了……” 小乔笑道:“不放心你,你不带仵作去,那还怎么问他?” 安国侯府前有兵士把守,沈情递了牌子,和门童说了来意,出乎意料的是,门童直接引她和小乔进了府。 白宗羽躺在摇椅上,额头上覆着一方湿手帕,气色尚好,至少从表面上看,他不像个病人。 “来了?”白宗羽说,“坐吧,乔仵作也坐。” 府中只有一个老仆,为他们倒上了茶水。 白宗羽道:“沈情,我女儿要有你一半聪慧,我就能安心了。” 沈情直入主题:“我这次来,是想问你,元村的事。” “你想知道什么?”白宗羽说道,“是想知道案子,还是想知道故事?” “元村村民,是否死于侯府府兵刀下?” “你若想知道案子,我这里没有。”白宗羽却自顾自地说着话。 “你命府兵屠村后,又推到了祭火台,烧了元村。”沈情问,“为什么这么做?” 白宗羽勾唇一笑,没有说话。 “和您夫人……有关吗?” 白宗羽突然出声,却仍是给了沈情刚刚的选择:“沈大人想听案子,还是听故事?” “有何不同?” “听案子,我现在就能告诉你。”白宗羽道,“听故事……今日,就请先回,我得好好想想,从何给你讲起。” 沈情沉默许久后,沉声问道:“白宗羽,你夫人,找到了吧?你现在拖延时间,是在等她被安全送出京城安置妥当的消息吗?” 白宗羽拿开手帕,缓缓坐起身,眼神冷冷扫来,忽而一笑,看向小乔:“乔仵作每次见我,都不说话。” 小乔只是看了他一眼就收回了目光,继续默不作声地喝着茶。 白宗羽忽然转向小乔,沈情的手猛地握紧,指甲扣进掌心,额上沁了层冷汗。 他在威胁她。 白宗羽轻声道:“我想,应该没人敢去拦那艘船吧,就算程启知道,他也不会插手。沈大人,你呢?你知道原因吗?” 汗从沈情的额角滑落,沈情紧绷着身子,似要僵直成一堵墙,成为小乔的城防。 “我有我在乎的,你们有你们在乎的。”白宗羽说,“沈司直,想要拿那艘离港的船威胁我,就先思量好,问问你自己,敢不敢与我谈。” 沈情闭眼,好久才喘气。 白宗羽目光似冰霜,低声说道:“我白宗羽能坐到安国侯这个位置,靠的可不是运气。沈知恩,我要你清楚,现在,是我在与你说话,而不是你来审我。若不是我自愿,你以为凭你们,能动我分毫?” 他站起来,走到沈情面前,黑影压来,他开口,慢声道:“这是我的选择,我的结局,我自己决定,凭你们,也配审我?你只是聪明,但不是聪明人。你一无所有,且有软肋在身,凭傲骨,走不了多远。沈情,我惜才,故而给你三分薄面,你可不能会错了意。” 沈情抬头,说道:“我选故事。” 白宗羽笑了一下。 他轻声道:“好,我也想好开头了。” 他俯下身,眯起眼说道:“我不杀人。” 这四个字,就是白宗羽故事的开头。 43.世外桃源的罪恶 程启下了船, 在观景亭待了一会儿,目光收回, 停在一旁的诗句上。 归燕识故巢, 旧人看新历。 他恍惚了会儿, 思绪似回到了以前, 年纪尚轻的先帝春风满面, 笑着招手:“贤弟你来, 看看朕今日得了什么!” 纸展开,是楼皇后的字迹:归燕识故巢,旧人看新历。 “这是她写给朕的,你说, 这诗应该怎么接?”先帝说完,似是根本不在乎他要不要接话, 又叹道,“明明闻悦才离开了三日, 朕却觉得似已相隔了三生……” 这段突然涌进心头的回忆, 带着春的气息, 然而, 凡人终是留春不住。 三年之后,楼皇后香消玉殒。 程启想到自己去探望重病的先帝时,隔着垂帘, 他看到先帝如同被抽去了生命力, 迅速憔悴, 喃喃着:“天人五衰……朕留她不住……” 山风吹来, 程启从回忆中惊醒,打了个冷战。 大理寺的官员在旁边说道:“洞窟是昨日发现的,现在已经发现了八处,都藏在山根下,被树叶石头盖着,我们是在村里清理倒塌的村舍时,看到的通道,发现后让人下去看了,通道通向后山坡,出来就能看到后山挖的几个地下洞穴,我们下去看了,像个关牲口的牢房,墙上地上到处都是血……村人都死了,我们找不来人问,就让官兵沿着山找了,没想到……竟然搜查到了这么多洞窟,每个洞窟里头的情况相似,像是在里头杀过人一样,头发血迹无处不在,有些墙上还有血手印,惨不忍睹……” 程启问:“里面都是空的?” “空了,没人。”官员说,“但这事诡异,发现后我立刻就上报了……少卿大人,下官……不敢细想啊!这万一是放出了什么东西来……” 程启脸色铁青,他紧紧抿着唇,站在高地看向夷为平地的元村,好半晌才呼出一口气,轻声说道:“带我去看看。” 进村之前,程启回过头,像沈情一样,回望了高坡上的观景亭。 他望了许久,说道:“我姐姐曾说过这里很美。” 有一年,楼皇后出宫南游,途径此处,远远见三山之交有一处小小的村庄,静谧安详,炊烟袅袅,燕子低飞,耕农扛锄回。 官员听得一愣,说此处景美的,不是圣太后吗?难道孝贤皇后也曾夸过此处景好? “少卿大人?” 程启回神,眼中只剩悲伤。 “美……就像火,诱人追随。”程启轻轻说道,“但离近了,就会被它无情烧身……” 朔州进入暮春后,阴雨连绵。 白宗羽给沈情续了杯茶,问道:“沈司直,不信神女教吧?” 沈情皱眉:“我追求真相,不信虚假做作的东西。” “有些东西,你不曾参与过,也没有经历过,所以不知道它有多美,人会为了它有多疯狂。”白宗羽说,“沈情,当初昭懿太子给你取名为情,你可知先帝是很欢喜的?” 白宗羽说话玄之又玄,且思维跳脱,沈情不知道他说的这些与案子有什么关联,但既然选了听故事,她只能听下去。 “先帝信的,从来就不是神女教。”白宗羽似是看了小乔一眼,又似乎只是无意向那边瞟了一下,他悠悠喝了口茶,接着说道,“民间的教徒把沈非和圣恭侯当作结缘神,你可知是为什么?” 沈情耐下性子回道:“感情好。” “不错,是感情好。你可知,他二人是谁的影子?” 沈情心烦的要死,她知道,白宗羽是在拖延时间,他会东拉西扯讲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只字不提案子。 小乔突然开口:“惠帝和楼皇后。” 沈情愣了一下,想起惠帝指的就是先帝。 白宗羽笑了起来:“嗯?你说话了?我以为你今天会一直不开口说话。” “沈非和圣恭侯,效仿的就是惠帝和楼皇后。”小乔仿佛在讲前朝旧事,语气平静道,“夫妻情深,仕途通畅。惠帝和楼皇后,喜欢情深之人。自然,这么做的不仅是他们。当年的御前侍卫秋利与他的夫人,朔阳侯傅瑶与大理寺少卿程启,以及安国侯你与左史冯歌赋,不都是如此?” 有一瞬间,沈情似乎要想明白什么,但很快,她就再次陷入迷茫。 她不仅听不懂白宗羽的话,连小乔的话,她都听不大明白了。 “小乔你……” 你是不是,记起了什么? 莫非自己偷偷减半的莫忘,有了效果? 白宗羽神色不变,依然噙着笑,说道:“在你眼里,这些情,是真还是假?” “真真假假,局外人本就看不真切,只有局中人知道用了几分真情几分假意。”小乔说,“所以我只能问问安国侯,你与冯大人,是真还是假?” 白宗羽没了笑容。 他放下茶杯,闭上眼睛歇神,好一会儿,才听他说:“乔仵作,情这个东西,只有真的,没有假的。或许有人用情谋私利,可这不代表他们的情就是假的。” 沈情听得一头雾水,觉得句句都有深意,又句句都是没用的虚话。 清河镇在元村下游,清河镇一家卖酒的老板此时此刻在回答程启的问话。 “圣娘娘节前,安国侯府的府兵,可在你店里买过酒?” “买了,都记账了,十坛杏花酒,我亲自看着装的船。” “可说用途了吗?” “不曾细说。” “杏花酒……”程启喃喃道,“清河镇有名的烈酒。” “是的大人。”老板说,“我们清河镇最有名的就是杏花红,又叫杏花酒。” “元村的人,你可有认识的?” “元村?”老板嗨呀一声,说道,“那是个蛮子村啊,以前县衙来人给蛮子村种树,开工挖土前要祭树神山神,在我这里买的酒,让我们给送去,那路难走的……好几个伙计抬着酒下去,三坛子酒碎了俩,走得口干舌燥,送去问村里人讨水喝,哎呀,见到好几个蛮子,恶狠狠盯着人看,要不是圣太后当初看上这块地方,谁会去那种地方呢?田也不厚,土也不肥,养出的人跟穷狼似的……” “村里,女人多吗?” “女人?”老板似是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想了好半天,奇怪道,“哎,大人这么一问,我好像想起来了,那村子里女人不多,而且都看起来傻傻的,男人蛮女人傻,看来水土不好,真养不出人杰。” 程启扭头对随行官员说道:“翻县志,找万人村。” 官员哗哗翻着书,程启点灯,握在手里,说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元村是十二年前改的名字,改名之前,它叫万人村。” 官员喊:“少卿大人,找到了!” “怎样?这村子多少年了,什么来历?” “成末战乱就有,是山匪留下的,景帝在位时期被郑将军带兵清缴过,投降的残匪们在三山脚下建了村落,一直到现在。”官员说完,惊奇道,“原来元村之前是个山匪窝?” 程启心中叹了口气,道:“拿灯来,我下去看。” 灯取来,程启缓缓下到洞窟中,举起手中灯火看了,说道:“你们知道……销魂窟吗?” 一个官员犹犹豫豫回答道:“这不是前朝……给那种地方的叫法吗?” 程启点头:“嗯,战乱时期山匪横行,烧杀抢掠不说,还会把抢来的人塞进这种不见天日的洞穴中,肆意凌虐取乐。他们管这些被掳来的女人叫神仙肉,把关押她们的地方叫销魂窟。” 几个随着下来的官员们看向四周的血,仿佛听到了女人们绝望的惨叫,浑身发冷。 灯照的地方,处处都是可怖的血迹,程启说:“这要是我,我会比他更疯……” 沈情续了第三杯茶后,白宗羽终于开始了故事。 “沈司直,你知道连山山匪吗?” “连山的山匪吗?”沈情摇头,“我只在郑将军剿匪录中看到过……” “哦?怎么写的?” “……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沈情道。 “你知道,大恶之人,是什么样吗?” “屠村烧村吧。”沈情这般回道,“烧杀抢掠占了俩,想来应该算恶。”。 “确实。”白宗羽倒是不生气,轻轻点了点头。 他想了想,说道:“那我就从连山的山匪给你讲起吧。” “连山的山匪,是北蛮遗民,借前朝战乱落脚朔州连山,也就是昭川下游的那个山。沈大人应该知道的,大概就在清河镇那里,他们在那里日渐壮大,鼎盛时,山匪上万,终于,神武七年,景帝下旨剿匪,郑将军带十万兵,花了半年,才将此患剜除。当然,并非全部,也有不少投降的,景帝就给他们建了村子,让他们安分生活。” 白宗羽喝了口茶,又说:“但,虽然都披着人皮,他们却与我们不同,沈司直年纪小,恐怕没听过销魂窟这个词,销魂窟就是这群山匪们想出的。” 沈情摇了摇头,而坐在一旁的小乔忽然打了个颤。 白宗羽道:“简单来说,销魂窟就是挖个地窖,把抢来的女人们扔进去,不给她们衣服穿,虐打奸\\淫……有的挑断手筋脚筋,死了就扔,没死就接着用……” 五月的艳阳里,沈情心如掉进了冰水,她嘴唇发白,瞪着眼睛,怒道:“岂有此理!!他们都是畜生吗?!竟有如此丧尽天良之事,反了天不成!” 白宗羽掀开茶杯盖,撇了撇茶沫,面无表情接着道:“有的会生下孩子,但孩子大多都被拧断脖子或是活埋,只有少部分会养着,且只养男孩,能养大就是山匪一员,养不大的,死了也就死了。” “……他们连孩子都不要?” “孩子?”白宗羽似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冷笑道,“在他们眼中,销魂窟的女人连人都不是,只是用来取乐的东西,东西生出的,在他们眼里,怎么会是孩子?” 沈情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变了,她抬头,看向白宗羽。 白宗羽喝了口茶,顿了顿,忽然笑道:“对了,也不是那么绝对。有的女人命大,有的匪徒稍微动点感情,凑巧,就能凑成一家,这些从地下到地面上的女人就在村子里养养孩子做做饭,偶尔还会做帮凶,帮山匪朝销魂窟里勾人,可离远了看,这些你都看不到,你能看到的,只是桃源深处的美满人家。” “安国侯……从哪知道的这些?” “当然是山匪……自己说的了。”白宗羽笑道,“其实不说离远了,有时候离近了看,他们个个也都是人,会说会笑会扯谎,只有等扒开了看,才知道他们身体里,不见人心。” 沈情已经坐不住了,她有了个让自己非常不安,不安到喘不过气来的猜测,这个猜测,像块石头压住她的胸口。 “沈司直,你知道恨意烧起来时,是怎样的感受吗?”白宗羽说,“就想,天怎么不降火雨,把他们都烧死呢。” 小乔忽然开口:“三月……你离京多日,宫宴都没回……回京那天,车上多了一个人吧。” 白宗羽慢慢看向小乔。 小乔这么一说,沈情想起来了。她祭拜皇陵后的第二天,到刑部送案宗,本想抄近道,却因安国侯的车坏在小道,她不得不绕一圈,从四方街主道走去刑部。 小乔说:“回京那天,你的马车一反常态的走了小路,因路窄,一边车轮卡在了旁边的沟渠中,十多个人帮你抬,才将车轮抬出来。” 白宗羽问:“你见了?” 小乔道:“听说的。那件事后,都说安国侯跋扈,说你车里镶了黄金座,那么多百姓帮你抬车,你却不愿挪动分毫,更不愿下车。” 白宗羽笑:“原来百姓,是这么说我的。” 沈情问:“我可不可以认为,你三月份就已经找到了冯大人?” 白宗羽不语。 “如果我刚刚的猜测是真的……你……为何等到现在才动手?” 如果猜想是真的,那种滔天恨意,换作是她,可能会一把火烧了那罪恶遍地的地方! 白宗羽放下茶杯,犹自愣了会儿,轻笑一声。 “看来,故事……你是听懂了。” 44.棋局 昭阳京秋府。 秋池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又问了一遍:“我的婚事?跟谁?” 秋利道:“冯沐泽。” 秋池知道父亲不会拿自己的婚事开玩笑, 惊讶过后,他问父亲:“当真?什么时候?” “三司定罪后。”秋利说,“接她过府。” 秋池聪颖, 从这话中听出了托孤的意思, 皱起长眉:“爹……要帮安国侯?” 秋利沉吟许久,说道:“就当……还人情了。” 秋池敏锐道:“可是与旧事有关?” “本不该牵扯到你们, 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我不知道白宗羽在想什么, 但我答应过他, 只要他女儿不离京,我就护她安然无恙。婚事是他提出的, 他与我说,不会太久,等云开日朗,再和离就可。我看你也没有什么心思, 和谁成婚都一样……你懂爹的意思就好。” 秋利拍了拍秋池, 套上官服,说道:“爹先去相府, 与沈非商量些事。” 秋池不解:“跟沈相商量?什么事?” 秋利叹气:“儿女婚事。” “可……爹跟沈相……” 秋利说:“这么多年,都是这么过来的,大家都在猜, 沈非重新摆了棋盘, 落了棋子, 开了局,玩得一手真假虚实无从辨别,我们应棋,也只能如此,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现在或许还不知道爹在说什么,等那一天到来,该明白的,你自然会明白。你只需记得,此桩婚事虽假,但承诺是真,答应人家要护他女儿,咱们就要真心实意的做好。” 秋利脚跨出门,忽然又道:“对了,秋池,去咱家西街的别院看看人。” “谁?” “冯沐泽。” 秋池皱眉:“她不是在礼部吗?怎会住到西街去?” “让你去,你就去。” 秋池无法,只得应下。 安国侯府中,沈情问道:“那群山匪为什么会和你说这些?” “恶徒崇恶,也惧怕恶。”白宗羽轻描淡写道,“使点手段,就都说了。沈司直长这么大,可有什么后悔的事吗?” “有。”沈情说,“我常常后悔,当年如果跟着昭懿太子进宫就好了。” 小乔垂目,手在膝上撑着,嘴角偷偷上扬。 白宗羽果断道:“那你活不到这么大。” 沈情有了经验,这次不会再让白宗羽牵着她走,问了回去:“安国侯可有最后悔的事?” “很多。”白宗羽陷入回忆,声音都缥缈了起来,他说道,“从进京城那刻起,我就一直在后悔。我看着她们疯,看着她走上自毁之路,放纵她陷入疯狂却不劝,恨那天自己没能追出去,没能让人跟着她,但最后悔的……是她走丢这些年,我年年路过那个地方,却因那个谎言,没能亲自去查问……” 沈情在这一大段话中,挑了个重点,问道:“……什么谎言?” “那句诗。”白宗羽道,“沈情,看来,你已经无法置身事外了,能让你看到这本书,也是天意……” 归燕识故巢,旧人看新历。 沈情一怔,抓住稍纵即逝的猜测,问道:“你知道《比翼录》!这么说,这首诗就是楼皇后的!可为什么都说是圣太后所作?!” 白宗羽的表情很奇妙,似笑非笑。 “这是另外一个故事,我今天,不会讲给你。”白宗羽说道。 沈情冷静下来,把他的话前后想了,问道:“你是说,那句诗是个谎言,你知道,所以你每次路过元村的观景亭,都远远地避开了它。” 白宗羽忽然捂住了心口,蹙起眉,他似痛苦极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气,轻轻擦了额上的汗,说道:“有时候,天罚……才是最狠的。六年来,我一直与她错过……” “六年前。”小乔轻轻开口,“冯大人为何会独自离京?” 白宗羽眸色冷了:“先帝驾崩,她追求的信仰破灭了,才发现自己助纣为虐,编织了一个巨大的谎言。” “她离京前,来找过我。”小乔抬眼,“可惜当时,我无法回答她的问题。” “我知道。”白宗羽淡淡说道,“你打破了她的希望,所以她离开了。” 小乔问道:“白宗羽,你想知道,你夫人六年前闯入大理寺,找到我,问了我什么问题吗?” 白宗羽垂眸不语。 小乔说:“你是乔凛,还是班凌?” “可能我的反应回答了她的问题。”小乔说道,“她看起来很失望,魂不守舍的走了。” 白宗羽忽然打断他,笑问:“我记得,那之后大半年的时间,你身边杀机重重,一直有人想杀你。” “原本就有人怀疑我是昭懿太子,你夫人六年前的那句问话……把我又拽回了暗杀中。不管我是不是,都有人要杀我。” 沈情听了他的话,脸色苍白,她心中犹疑不定,竟然也不知坐在身边的小乔,到底是乔凛还是昭懿太子。 “我记得,是程启把你带到昭阳宫,当着几位侯,向新帝说了你被刺杀一事。”白宗羽道,“程启说你父亲对楼家有恩,你母亲是他同父异母的姐姐,说你是昭懿太子的书伴,是他大理寺的仵作。程启当时讲得真好啊,昭懿太子已逝,可有人,却还揣着不良居心,想要让容貌与昭懿太子相像的你去死。昭懿太子他护不住,但你,他一定要护住,拼上他这条命也要保你。” 白宗羽短促的笑了一声,摇头道:“真是有意思,有人玩了一招亦真亦假,变了朝局,却不料也是被这一招真真假假,止住了动作。这之后,乔仵作你活得很好,据我所知,朔阳侯还给你留了几个暗卫,护你平安。只是有个问题,白某很是好奇,乔仵作,你自己分得清,你是谁吗?是乔凛,还是皇子班凌?” 沈情已经懵了。 她心已被白宗羽的话撕裂,她听到她坚信的东西分崩离析的声音,她目光又期盼又复杂,紧张地等待着小乔的回答。 小乔却笑了起来,他说:“沈情为我取了个名字,安国侯,我不是乔凛,也不是昭懿太子,我是个仵作,我叫乔凌。” 他双眉弯弯,笑意盈盈。 白宗羽也笑了,他说道:“飞鸢一生都在追随楼皇后,除了样貌,飞鸢一举一动也都在模仿楼皇后,后来生了个儿子,也与昭懿太子相像,你们年纪虽相差两岁,可身形却差不了多少,当年能分清,但昭懿太子下葬后,合上盖子,长大后会是什么模样,我看也没人知道。而你,说你像飞鸢也对,说你像楼皇后也对,总之,有幸长大的你身上只有母亲的影子,没有父亲的影子,所以,我看除了程启,其余人也不知你到底是谁。” 沈情陷入沉默,她看向白宗羽,反复想着与白宗羽在临昭畅饮时,他说的那句话。 他挣脱金笼束缚也好,现在的你就在报恩…… 白宗羽知道! 沈情心中肯定,能说出这种话的白宗羽,一定知道小乔是谁。 但听小乔的话……沈情默默思索,可能他自己不清楚自己是谁? 小乔并没有让话题继续进行下去,他说:“你是怎么找到冯大人的?” 白宗羽道:“我不会说。” 沈情忽然道:“其实去云州的船,也是幌子吧。” 白宗羽瞳孔乍缩,脸色变了。 沈情道:“你是个很聪明的人,凡事都思虑周全,对你夫人也是真情。我刚刚想了许久,我想,你这样的人,应该不会让失而复得备受折磨的夫人,乘船颠簸回云州吧,云州是你俩的家乡不错,但你安国侯早就在京城扎根,云州哪里还有能照顾你夫人的家人?” 白宗羽轻哼一声,对沈情的这番猜测嗤之以鼻。 沈情接着说道:“或者说……你原本是想脱罪后,与你夫人一起回云州。当时在临昭,你很开心,且对人说过,你想辞官削爵回云州去。但……你现在又改了主意,这是为什么?” 白宗羽挑了挑眉,依旧没说话,似乎是想看看沈情还能推出什么。 沈情说:“假使我们之前所说成立,你三月就救回了冯大人,但却等到现在才动手,仔细想想,能忍住怒火,一定是在想完美的屠村计策,静心把屠杀伪装成意外,但你做到一半,忽然终止了计划……任由我们查案验尸。” 沈情看向白宗羽,问道:“为什么?你想做什么?我不信你是因为良心发现,要承担罪责之人,你还有女儿,有夫人,你多次提到女儿让你担忧,夫人现在也需要照顾……” 小乔像是想到了什么,惊了一下,看向白宗羽。 白宗羽撇了撇嘴角,没有说话,他闭上了眼睛,似乎是不想让人看到他现在的眼神。 好半晌,他才说:“因为心死了。” 秋池到了西街的院子,推门进去,看到冯沐泽坐在屋里,低着头,眼神空洞。 秋池尴尬道:“咳……那个,你从礼部回来了?怎么到我这里来了?” 冯沐泽头也不抬,冷声道:“别人问起,就说我们来这里幽会。” “我听我爹说了……”秋池向前一步,忽然察觉到,床上还有一‘人’。 或许……不能叫人。 那是副裹着锦衣罗裙的白骨。 “哦,这是我娘。”冯沐泽说。 秋池声音抖了:“什么?” 冯沐泽面无表情道:“我爹找回来的,死了六年了。” 秋池脊背发寒:“这是……冯大人?” “嗯。”冯沐泽抬起头,凄笑道,“我爹疯了,以为她还活着,让我好好照顾她……借你这里用一用,等我爹那边事了,我们就走。” 45.二探安国侯府 白宗羽昏了, 很短暂,几乎是栽下椅子的瞬间他就睁开了眼睛, 就像闭了会儿眼,醒来后,白宗羽恍惚了会儿。 从短暂的耳鸣声中恢复过来后,他听到小乔在说:“我不太记得当时怎么回事……但没记错的话, 现在能确定我是谁的,只有安国侯了吧?” 对, 刚刚为了避免自己又想起伤心事, 他再次把话引向了小乔。 他又问了小乔, 他的想法。 乔仵作, 你认为自己是谁? 小乔平静道:“我现在能想起的……安国侯,当时,你在。” “程启离开后, 当时只有你在。”小乔说,“答案在你这里, 我想很多人都想从你这里拿到答案。” 白宗羽微微挑了下眉, 他似是好奇,也似是戏谑,问道:“难道你不信程启?不管是太子还是乔凛,程启可是能分得清, 昭懿太子丧礼结束后, 你被神女教拖去做了祭品, 从离开到回来, 不过三个月时间,我想,三个月时间,程启就是再瞎,也能认出你是谁。你不信他?” “我没有当时的记忆。”小乔说,“不管是巧合还是意外,从祭坛回来后,我所有的记忆,都是程启给我的,我无法判断真假。我像班凌,又像乔凛,从程启对我的态度来看,亦是如此,甚至我自己都不清楚我是谁。所以我想,现在只能从安国侯这里知道答案了吧。这就是我今天跟来的原因,我想问问安国侯,我是谁。” 沈情忽然开口说道:“如果是安国侯……回答一定是乔凛。” 沈情其实一头雾水,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从小乔刚刚的话语中,她推测,当时一定是发生了某件事,而且在场的,目睹整个过程的可能只有白宗羽,如果这件事,指的是……换太子,那么,这些年,那些心中起疑的人,一定会来问白宗羽,大理寺仵作,程启保护起来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但凡白宗羽透露出小乔就是班凌的意思,那小乔一定不会平安长到现在。 所以,白宗羽给出的答案,一定是小乔就是乔凛。 思及此,沈情又分出心思,自己推了一下。 小乔……到底是谁? 沈情的心也在摇摆,她终于明白了之前白宗羽与小乔之间的那段莫名其妙令人不解的对话。 沈非,可能玩了一手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把戏,‘除掉’昭懿太子,让福神公主做了储君。 程启,按照他们话中所言,也玩了一手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把戏,让沈非至今无法确定小乔的身份。 着实高明。 沈情暗暗叫好又暗暗焦急,现在不仅沈非,她也无法判断,小乔到底是谁。 而且看小乔的意思,他自己也不清楚。 如他所言,他现在的记忆都是程启给的。程启擦去了他原本的记忆,又添上了新的,通过平日里的聊天,沈情能判断出,程启给小乔的这种记忆中,有乔凛的,也有昭懿太子的。 当然,也有可能是另一种情况,就是之前在大理寺流传的那种,小乔因为被神女教捉去做了祭品,经历了一些不好的事,为了让他不受记忆的痛苦折磨,乔老爹给他吃了莫忘,让他忘记那段不好的记忆,但小乔在之后的生活中,大家的交谈中,慢慢想起一些,成了现在的小乔。 聪明的手法,当真无法分辨小乔到底是哪种情况。 沈情微微皱眉。 无论如何,昭懿太子是病逝的,众人都清楚。那么不管小乔是谁,他都必须存在,如果他死于非命,那就证明,当年昭懿太子死的有猫腻。 这样一来,就算小乔像昭懿太子,沈非也不会轻易动手。 沈情惊服于程启的心机。 小乔再次问道:“自然,因为昭懿太子已埋在皇陵,不管是谁问,安国侯当时的回答一定是乔凛,不会是其他,当然,现在的回答也一定是乔凛。但你是当时唯一在场的四侯之一,我想从你这里再听一次答案。” 小乔的表情很平静,他一点都不急切,他的目光也如水一般平静。 白宗羽笑道:“你呢?我也很想再听一遍你的回答,你认为,你是谁?” 小乔笑了一下,说道:“我说过,我是乔凌,一个新的身份。” 又是一阵眩晕,白宗羽向前倾倒。 一双手搀扶住了他。 白宗羽看着沈情,忽然一愣,好半晌,他笑了笑,却是对小乔说道:“我知道了,原来你知道你自己是谁,你心里很清楚……” 他一把推开沈情,退后几步,稳住身形,说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哈哈哈哈哈……昭懿太子虽被命运算计,被至亲之人抛弃,可你的运气要比我们好太多哈哈哈哈,你的善举,竟然能成为救命稻草……没想到啊,万万没想到,哈哈哈哈哈……” 他笑到一半,忽然停了下来,一张脸冷若冰霜。 白宗羽冷声道:“二位,请走吧,不留。” 进大理寺前,小乔停住脚,转头问沈情:“你不怕,我是冒充你恩人来骗你的?” 沈情:“你冒充他做什么?他只会给你招来杀身之祸。” “你果然天真。”小乔笑着摇了摇头,走进了大理寺。 沈情百思不得其解,脑袋像糨糊,晕晕乎乎跟在他后面。 踏进了大理寺,小乔才接着说:“白宗羽疯了,时而清醒时而癫狂。你可知,此事之后,朝局会如何改变?” “大概能猜到。”沈情说,“朔阳侯留京不正是变化的开端?” “嗯,朔阳侯一旦能与沈非分庭抗礼,你可知道,我的重要性?” “嗯?” “傻姑娘。”小乔轻轻笑了一下,走了。 沈情这个傻姑娘留在原地,蹙着眉头想了好一会儿,忽然,像是九重天外劈来一道闪电,劈开了她糨糊一般的脑袋,拨开混沌,让她愣住,脊梁骨慢慢冰冻,寒意一直飘到头发丝。 是啊,朔阳侯没实权时,小乔一旦被证实不是乔凛而是昭懿太子,这个身份仅不会让他取回皇位,荣登九五之尊,还会给他招来必死的命运,搞不好,朔阳侯,楼家和程家,会彻底被掌权的沈非给借机除掉,连根拔起。 因而,小乔只能是乔凛,程启也只会死咬住乔凛这个身份。 但……程启的一招,妙就妙在,他虽一口咬定小乔是乔凛,却也在众臣心中埋下了怀疑的种子,小乔身上,还有昭懿太子的影子。 像。 是也不是。 真真假假。 假若有一日,朔阳侯重返朝堂,拿回权力,拥有能够和沈非抗衡,颠覆朝堂的实力后,小乔就会在必要的时候,成为昭懿太子。 到时候会怎样呢? 揭露沈非的罪行,收回权力,废新帝,让昭懿太子登基。 合情合理! 沈情回过神来,后背全是冷汗,风吹着,彻骨冷意。 刚刚……小乔说:“你不怕,我是冒充你恩人来骗你?” 是啊……她现在也无法判断,小乔到底是谁。 或许他是乔凛,或许,那日雨中摸着她的头发,笑着说她已经长大了的‘昭懿太子’,只是乔凛的伪装。 更可怕的是,不管他是谁,一旦朔阳侯在朝中站稳脚,显露出野心,那么,朔阳侯和程启需要小乔是谁,他就会成为谁。 落魄时,他是乔凛,保住这条命。 等安国侯定罪,朔阳侯重回权力中心,只要朔阳侯有野心,他小乔就可以是昭懿太子,借此扳倒沈非和新帝,带朔阳侯和程启,以及已经没落的楼家重回巅峰。 沈情双腿一软,瘫软在地。 她半张着口,愣了许久,忽然疯了一样掉头跑出大理寺,朝安国侯府飞奔而去。 小乔说过,除了程启,能确定他身份的是白宗羽。 白宗羽! 他一定知道事情的经过,他肯定知道! 沈情想:“我一定要知道他是谁!” 她的内心,有个声音反复问着自己:如果他是乔凛,昭懿太子已死,你会不会助他扳倒沈非,登基称帝? 如果他是昭懿太子,你会不会助他扳倒沈非,登基称帝? 沈情停下来,扶住安国侯府前的石狮子,大口的喘息。 她想了很久,一抹汗,抬起苍白的脸,笑了一下。 “我只想知道,他是不是我恩人。”沈情想,“我只想知道,他是不是我的救命恩人!” 如果是,你就要助他登基吗? 沈情快速撕去官服,摘掉帽子,再次敲开了安国侯府。 “我是沈情。”她这般对门童说道,“十二年前,昭懿太子所救的女孩,今天,来和白大人叙旧,我想听听……他的故事,他想说什么,都可以。” 如果,小乔是她的救命恩人,那么,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他要登基称帝,她沈情全力以赴,拿命相助。 如果他不愿,她沈情也会全力以赴,不惜用命,来帮他抵挡任何可能到来的危险和胁迫。 我的命是他给的,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沈情眼睛越来越亮。 她捂住心口,默默道:“恩情,是给你的。” 其余的,谁说的也不算。 我是班凌的沈情,我的恩情,只报给他。 所以,就让我知道,你到底是谁! 46.如烈火般愤怒 傅瑶在侯府逗女儿玩。 她和程启一样, 脸冷且不喜多言。平时不在京中,女儿程宝络天天说想她, 如今她回来了,程宝络却有些怕她,和她保持着距离,也不让抱。 到底是见得少, 母女之间生分了。 傅瑶心里压着火,面上却不显, 拿出耐心来, 软声哄着程宝络。 就是在这时, 暗报传来。 “沈司直带着乔去了安国侯府, 安国侯在中院假山流水亭旁招待了他们,至于说的什么,我们听不清, 辰时,守安国侯府前门的是圣恭侯的线人, 他们似乎察觉我们在, 好在沈司直和乔二人安然无恙,辰时一刻从安国侯府出来,我们就按规矩换了岗。” 报信人喘了口气,又道:“另, 跟着乔的暗三传信, 乔与沈司直在大理寺前交谈了片刻, 之后, 沈司直又去了安国侯府。” 傅瑶正单手捏着甜糕哄程宝络吃,听到这儿,手指一用力,甜糕碎了。 傅瑶索性扔了甜糕喂了鱼,拍了拍手上的碎屑,又添去手指染上的糖,才道:“换岗,能听就听,听不见说什么就提防着白宗羽,别让沈情死在安国侯府。” 报信人颔首领命,脚尖一点,无声无息消失在了朔阳侯府。 晚霞似火,红彤彤的。 程宝络声音糯糯,叫了声娘。 傅瑶勉强对她微微笑了下,伸出手来,揉了揉她脑袋:“今年宝络生辰,娘陪你过。” 程宝络到底是个孩子,听见傅瑶今年要陪她过生辰,又问道:“那明年呢?” “以后,娘年年陪你过。”傅瑶笑了,“娘不会再走了。”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晚霞虽红,却红的发重,风也冷了不少。 屋中点了灯,秋池看着床上的白骨,看着那一半阴一半明的头颅,打了个颤。 冯沐泽坐在床边一动不动地盯着这副骨架已经快一个时辰了,之前太阳没下山,秋池也没问,也没觉得怕,还体贴的把屋子让出来给冯沐泽,自己一言不发的到院子里洒扫,他甚至还让人打听了棺材木,又买了些殡纸,坐在院子里叠起了纸银两。 这种事情,一回生二回熟,秋池做得顺畅,越叠越好,自己竟然从悲思中,体会出了一丝苦涩的喜来。 然而,又是瞬间,想起前月刚送走的两位至亲至爱之人,秋池差点又掉下泪来。 终于把钱两叠好,祭文写好,红霞映在了桌上,似天火替他烧了这些顺手祭奠。 秋池进屋,冯沐泽眼睛动了一下,‘活’了过来,第一眼先是看到满天红霞,惊讶道:“这么晚了?” 秋池问道:“要吃些东西吗?前院备好了,温着呢。” “行吧。”冯沐泽点头。 冯沐泽跟秋池年纪相仿,又是从小一起长大,对她也算了解,知道她性子急面上却散漫,说话也温吞吞的,除了怒,不曾有情绪起伏,大笑或是大哭更是见不到。 加上冯沐泽肖父,自带一种捉摸不透的神秘感,因而和她在一起,秋池自觉把自己搁在帮工的位置,当她的小弟。 秋池递来筷子食盒,等她狼吞虎咽吃了个半饱,才道:“我备了些钱两,还写了祭文……你看,什么时候给你娘烧?” “你准备那些做什么?”冯沐泽端起碗,吞了最后一口,似是翻了个白眼,说道,“小心我爹听到发了疯,揍到你身上。你没见我娘穿着常衣呢!” 秋池实在不知这父女俩在搞什么,他疑惑道:“……所以?” “从我爹挖出我娘的骸骨后,就疯了。”冯沐泽拿起酒壶晃了晃,问道,“什么酒?我能喝口吗?” “秋风飒。”秋池取来杯子,帮她满上,“喝吧,我看着你,不会出事。” 冯沐泽喝了一口,酒如名,又凉又烧,从喉咙直辣到胃,似是碰到血就烧成了酒气一样,她打了个哆嗦,呼出一口气,才继续说道:“我爹刨出我娘,哭完之后,昏了有半盏茶功夫,再醒人就疯了,给我娘梳头,还跟她说话,还给她擦身换衣,说要抱着她回家。我爹觉得我娘活着,你知道我怎么把我娘送到你这里来的吗?” 冯沐泽叹了口气,又喝了杯秋风飒,杯子搁在桌上,发出一声轻响,冯沐泽苦笑道:“我牵着我娘的手……就你看到的那骨头,把她从我爹面前牵走,塞上车的。我都……我觉得都要被我爹弄疯了,有时候差点以为我娘真的活着。” 秋池问:“从哪找回来的?” “你不知道吗?”冯沐泽似是嘲笑,说道,“还能是哪里,元村。” 秋池愣了一下,后知后觉:“元村的火……” “嗯,我爹放的。”冯沐泽知道秋池不会往外说,直接说了出来,“原本应该是我,我爹时疯时好的,我是真的不放心,但我爹这人拗得很,差点把我手腕子掰断把我绑家里,我只好让他去……算了,搞这么一出,当时下着雨,我去临昭接他,看到他时,我真是……当时就想哭。那么大岁数的人了,跟个孩子一样,见我先笑,还能忍着不说,后来又抱着我哭出来,哭也是忍着,我真是……” 冯沐泽这一番话,把秋池吓得不轻,他起身想关上屋门,又看到床上的骨架,骷髅头长着口,黑洞洞的眼窝,一头扎好的秀发,穿着锦衣罗裙,正歪着脑袋‘看着’他,秋池默默把腿收了回来。 盯着这个骨架看了会儿,秋池问:“……怎么找到的?” 冯沐泽有些醉了,眼里泛着水光,她说;“你记不记得,三月我跟我爹去清河镇踏青那事?” 秋池那一阵子也正被老天玩得悲戚不已,还真不知道冯沐泽和安国侯三月离京踏青了。 冯沐泽见他怔了一下,心中了然,说道:“众生皆苦……唉,你节哀。” 秋池摆了摆手,别过脸去,吸了吸鼻子,末了也端起一杯酒,仰头喝了。 冯沐泽这才说道:“那天踏青,我爹眼尖,真的……只瞥了一眼,我爹就认出了从我们身边过去的一个年轻妇人,头发上戴的珠花,是我娘发簪上的珠翠做的。你看,我娘离家时穿的什么戴的什么,我爹记得清清楚楚……我们当时酒也不喝了,直接把那个妇人叫了过来问话。” 冯沐泽握住酒杯,手指来回搓着杯壁,半晌,笑了一下,眼泪滑了出来:“我爹见这珠翠被人拆了做了新珠花,怕是倒卖了许多地方,原本好声好气问哪里来的,还怕惊到人家错过我娘的消息……可没想到,问到最后,我娘竟然六年前就死在了元村……” “那妇人……那妇人,是个线引子,你知道什么是线引子吗?”冯沐泽说,“就是把人骗进销魂窟的诱饵。她慌话说的再圆,我爹也能看穿,我们就跟着那妇人去了元村,先是挖到了几个销魂窟……我爹当时就不行了,拖来村人问,才把我娘挖出来……不会有错了,秋池,我没办法跟你讲怎么确定这是我娘的……那话……那话太难受,我讲不出口……” 还能因为什么,她娘生得好,罥烟眉月牙眼,眼下有颗红痣,笑起来露出两颗虎牙,当时的朝臣都称赞她娘冯歌赋冯左史是云州第一美,甚至能与楼皇后齐名。 惊艳倒算不上,但一定会过目不忘。 过目不忘的美人,黄昏时分忽然到元村来,说要在此处歇脚。 那夜下着雨,美人接过村人递来的热汤水,莞尔一笑。 “那处观景亭……”她说,“是我捐的脂粉钱修建的,你们可知,那句诗是谁题的吗?” 那美人说道:“是楼皇后。” 之后,她语气又有些低落,道:“可惜,皇上跟皇后,都不在了……” 村妇问:“……您是?” “我吗?”美人笑道,“要辞官了,我一个人回家乡去,去把《比翼录》续写完,之前写的是前半生,之后,我要补上后半生,让天下人都知道帝后之间的忠贞爱情。” 村妇问:“辞官是?” “就是不做官了,和你们一样。” …… 那个村妇在银子和刀的逼迫下,和白宗羽说了实话。 那个美人不到一天就死了,因为她挣动的太厉害,男人们都镇不住她,以前的村长被她刺伤了手腕,一怒之下,扭断了她脖子,让她彻底安静了下来,那晚结束后,村人就把她填在了销魂窟的土洞里。 美人身上带的钱财,他们分了,金银首饰也被脱了个干净,原本要拿去集市卖,可没几天,村门口就有官兵问话,拿着美人的画像问他们是否见过。 村长这才知道触了霉头,失手钓了个‘烫山芋’,不敢那时候卖这些首饰,后来上任村长死了,小村长十分宠一个销魂窟里养了三年的漂亮妇人,于是让她做了线引子,挪到了地面上来,还把那些首饰全都给了她,想着过了这么多年了,应该没事。 后来,小村长就带着他珠翠满头的宠妇到清河镇上逛集市,碰巧,被白宗羽看见。 冯沐泽不说这些,秋池也就没再问。 他俩闷闷喝着酒,不一会儿,冯沐泽看向墙外:“今天的云霞,跟着了火一样……” 她不知道的是,此刻,四方街安国侯府火光冲天,热浪滚滚。 人都是在做自己。 你若死了,我怕失去我自己。 47.比翼鸟 大火烧起来之前, 门童放沈情进了侯府。 白宗羽站在院中,他把手放在额上,眯起眼睛, 正望着墙外枝叶繁盛的老树,末了, 收回目光,笑着说:“沈情,你身上的官服呢?” “脱了。”沈情说, “我下值了,来找白大人喝酒听故事。” 白宗羽却问:“听什么故事?” “你今天要讲给我的故事。”沈情正了正神色, 向前走了一步, 目光坚定道,“是我误解了, 以为你在拖延时间。其实你今天说的,根本就不是元村的祭火台, 你看到了小乔,讲的……是关于他的故事。” “错了。”白宗羽浅笑着摇头。 错了? 白宗羽道:“我只是在回忆那时候的我们。” 风起,墙外的树沙沙响,白宗羽站了好一会儿, 等风停了,才回过头,手一伸, 微微弯腰:“沈姑娘, 请进, 花厅里的海棠开了,我们去那里说故事,你没见过我夫人,如果她在,一定会很喜欢你。” 沈情跟着他进了花厅,海棠花几乎已经败光了,剩下几朵,凄凄惨惨挂在枝头,明艳的颜色熟透了,仿佛火一般灼眼。 白宗羽让她坐下,自己到推开门,到里头的小隔间里取了茶。 “侯府的人呢?” “都遣走了。”白宗羽说,“我需要静养,见谅。” 他似笑了一下,亲手给沈情满上了茶。 “有年轻人愿意听我说故事,我心里很高兴。”白宗羽看起来确实很开心,表情轻松,“让我想想,这次好好给你讲故事。你喜欢什么样的开头?” “白大人随意就是。” “那就从我在云州做郡守时讲起吧。”白宗羽道,“你知道,楼闻悦的生父,是云州人吗?” 楼闻悦……楼皇后的名字。 沈情来之前做了准备,因而很好的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她强装淡定的点了点头:“说是云州某个族的族长,叫程奚。” 白宗羽嗤笑一声,看了眼沈情:“果然,无论何时,举世闻名的美人,大家都知道。” 据闻,楼皇后的生父程奚是典型的云州美人,白皙高挑,冷面冷眼,因官话说不顺溜,索性也不怎么说话了,被楼皇后的生母拐回京城后,到死都没再回过云州。 白宗羽说:“你要想知道程奚长什么样子,其实看乔仵作就知道了,到底是沾亲带故的,乔仵作身上有程奚的影子,那双眼睛,尤其相像。” 沈情眼睛稍微张了张,琢磨着他这句话的意思。 和程奚长得像且沾亲带故,也就是说……白宗羽是在暗示她,小乔是昭懿太子? 白宗羽似是知道她在想什么,接着说道:“程奚性子怪,据说当年被楼家家主设计骗到京城,又被软禁在老侯府,心中生怨,就引诱了楼家的一位下仆,等到家主察觉时,那下仆已经快要生产。” “啊?”沈情惊的,差点失手打翻茶杯。 她只知道市井流传的是程奚不怎么喜欢楼家家主,又因终年被囚侯府,所以郁郁寡欢,很早就病逝了……她以为这人是个病秧子,没想到,白宗羽口中的程奚,竟然还是个带刺的。 白宗羽道:“孩子自然无辜,所以楼家人就养大了那个孩子,这后来,才有楼闻悦和程启。” 沈情明白了。 她听了无数次,楼皇后的书伴飞鸢,与楼皇后相像,且举手投足亦有大家风范。 沈情问:“那孩子可是……” “飞鸢。”白宗羽点头印证了她的想法。 沈情失语,半晌无言。 白宗羽似是很满意这个开头,笑眯眯点了几次头,又接着讲:“咱们就从楼闻悦开始讲。” 他拨弄着漂浮的茶叶,垂眼想了一会儿,说道:“楼家百年世家大族,楼闻悦出生时,正是楼家鼎盛时期,她的生父又是有名的美人,七岁之前,她大多时候是跟在生父身边,得天独厚的条件,养出了个传奇美人楼闻悦……” 沈情有些疑惑:“怎么说?” “程奚是云州人,再具体些,他是云州南部,崖山佘兰族人……” 沈情总觉得佘兰族很熟悉,她使劲想了想,猛然想起她之前看到《山水志》中,有佘兰族的记载。 沈情眼睛瞪大了:“不……不是吧?” “看来你书读得不少。”白宗羽似是能读心,笑道,“不错,如你所想,佘兰族信奉神女教。” 沈情不自觉地就站了起来,扶着桌子,耳边嗡嗡响。 “神女教……” 白宗羽又道:“不过程启倒是更像母亲,现在来看,真是万幸。程启三岁时,程奚就病逝了,可能因为楼闻悦是程奚带大的,程奚去世后,楼闻悦闹着要去云州,没办法,楼家家主就把楼闻悦送到了云州林岚书院,程启则因年纪小,留在京城开蒙。” “楼皇后……在云州待了多久?” “十年。”白宗羽笑道,“我和楼闻悦,是同窗。不过我进书院晚,与她只有三年同窗之谊,对了,与我们一起读书的,还有沈非。那时候,大家关系还都不错,现在想想,物是人非啊……” “那您夫人?” “我与我夫人……从小一起长大。”白宗羽说,“我入林岚书院,她则因会试得了头名,又向往京城,去了国子监。” 白宗羽笑着说:“于是,她和程启做了同窗。你看,世间有些事,就是这般巧。” 沈情惊讶道:“原来……你们是同窗。” “楼闻悦十七岁回京处理家主后事,继承侯爵后,进宫谢恩,刚继位登基的陛下对她一见钟心。”白宗羽说,“十八岁,她做了皇后。” 沈情又问:“那……飞鸢呢?” “你还记得问她?飞鸢她一直跟随楼闻悦,楼闻悦受封皇后,她也跟着进了宫。” “……乔凛是何时出生?” 白宗羽道:“比昭懿太子早一年半。” 沈情沉声问:“……乔凛的生父是谁?” 白宗羽哈哈大笑:“沈情啊沈情,你可真大胆。” “乔凛和昭懿太子,不是都说很像吗?”沈情说,“生父生母都不同,他俩却像……一般来说,都会有所怀疑吧。” 白宗羽道:“我不知道。这种事,当时无人质疑,现在……他们可能会与你一样,用猜疑的心去回想往事。” 沈情隐隐觉得白宗羽话里有话,于是问道:“为什么无人怀疑?” 白宗羽答:“因为帝后恩爱。” “有多恩爱?” “沈情,你不是知道吗?”白宗羽说,“有多恩爱,那本《比翼录》,早已告诉了你。” 沈情眸光亮了几分:“你果然知道《比翼录》,这本书……是谁所写?” “我想,你已经猜到答案了,不是吗?”白宗羽道,“我夫人。她从国子监出来就跟随了楼闻悦,做了左史,记录帝后恩爱的十年。帝后大婚改元,中统三年,她回云州探亲,我与她成婚,她送了我一封帝后情话,其后我们夫妻二人两地分居,她会每月寄来一些帝后之间的恩爱佳话,楼闻悦病逝前,她把这些年记录的整理成《比翼录》,寄给了我。” “……原来是您夫人所写。”沈情沉默许久,慢慢说道,“写得很好,看得出,她很向往帝后之间的感情。” “当年,何人不羡?我们都在追随帝后,傅瑶和程启,沈非和季昶,我和歌赋……不,我们追随的,具体来说,应该是楼皇后。”白宗羽缓缓吐出一口气,轻声说道,“你见过,你就会明白,连皇帝都为之倾倒,小心捧在手上。若是楼家家主还在,可能会后悔,佘兰族的血脉似乎只在楼闻悦的身上显现……她很好的继承了她生父的本领,她不似世间人……飞鸢再费尽心思效仿,也不及她的十分之一,她的笑,她说的话,她一举一动……有些东西,生来就有,学都学不到,飞鸢算是她的姐姐,容貌八分相像,可在楼闻悦面前还是黯然失色,更不用说现在这个……” 白宗羽没说完,但沈情已然明白。 现在这个……圣太后吗? “乔仵作……”沈情有意把话引到小乔身上,“第一次见乔仵作时,他举手投足,也堪称与生俱来的优雅,我当时,以为他是没落的世家子。听您这么一说,我想,他大哥也是受楼皇后的影响。” 白宗羽却没有回答,他回想起往事,眼中多了几分兴奋和怀念。 “我带你去书阁!”他一拍腿站了起来,“《比翼录》我还收着呢,你一定没看过!是歌赋一字一字写下来的!” “我……”沈情想说她看过沈非手抄的那本《比翼录》,但看白宗羽的眼睛,似乎已有些不清明了。 白宗羽带她攀上书阁,从陈年旧书中翻出了压得平整的《比翼录》,他翻开看到妻子的笔迹,笑了起来:“世间真情最动人,她很是向往这些……歌赋一直都像个少女,喜欢什么,就一头扎进去,痴而不知。” 白宗羽把《比翼录》小心递给沈情:“你看,她写给我的,后面有她写给我的话。当年收到这个,我都笑出声了,蛮蛮那时快五岁了,问我为什么笑……女儿都那么大了,母亲却还像个怀春少女。” 白宗羽笑了好久。 窗外,晚霞似血,照在这本《比翼录》上。 沈情的注意力,却停在了扉页的一行娟秀小楷上。 崇吾之山有鸟焉,其状如凫,而一翼一目,相得乃飞,名曰蛮蛮。 故以比翼二字为题,望君知我意。 “蛮蛮……”沈情隐约觉得,这本《比翼录》与她在沈府见到的那本《比翼录》不同。 “我女儿的名字。”白宗羽满眼笑意,“一双比翼鸟孵出的孩子,肯定是只小蛮蛮……也不知道蛮蛮现在在做什么……” 白宗羽说完,忽然收了笑,望着窗外的晚霞,眸光里忽然燃起了火。 他想起了元村的大火。 他坐在观景亭,看着元村被烧,火海反而让他的心归于平静。 对了,他想起来了。 那天,歌赋问他楼皇后的儿子还在不在,他没有回答,她愤而离京……他把歌赋弄丢了。 一只比翼鸟失去了另一半。 三月,他找到了歌赋。 她却再无法与他比翼。 他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把元村的人清点完毕,做了完美的准备,他借祭火,降下天罚。 他想好了脱罪的方法。 但他忘了,他的夫人已经死了。 他时而清醒,时而混沌,以为她还活着,以为她嫌弃自己手上沾了血。 一天之内,他想过脱罪,想过赎罪,在清醒和混沌中挣扎。 他时而认为已经将她托付给了府兵,乘船归云州,自己料理好京城的事就回去团聚;又时而认为他做好了计划,把夫人托付给了好友,还在京中养伤治病…… 白宗羽想起了女儿的话:“爹,你清醒点,你好好看看娘……你看她啊,你看看她是什么!” 已经死了。 他想起来了,那天,那个人说,他夫人死了六年了。 白宗羽回过神来,已跪在地上,沈情抓住他的胳膊,焦急地问他要不要紧。 “沈情?” “安国侯……可还好?”她眼神中透露出同情。 “我累了。”白宗羽哑声说道,“抱歉,你请回吧。” 沈情说:“那我……改日再来拜访。” 沈情把比翼录放在桌上,刚转身,就听白宗羽说:“书你拿走吧。” “嗯?” “比翼录。”白宗羽说,“拿去吧,借你看。” “这……行吗?” 白宗羽闭着眼睛点了点头,脸色发白。 沈情忐忑不安地揣着这本比翼录走出书阁,回身给白宗羽告辞时,白宗羽却追上来,狠狠拽了一下她的发辫。 沈情吃痛,不解地看着白宗羽。 白宗羽说:“你在,他才不是别人。” “什么?” “你很重要,小姑娘。”白宗羽说,“还有……希望你,不要怪歌赋。” “……诶,知道了。”虽然不太明白,但沈情还是点了头。 白宗羽又问:“沈大人,白某,是大恶之人吗?” 他脸上带着微弱的笑意。 沈情愣了一下,低头说道:“不……你……你是让法痛心之人。安国侯,法不容情,却不是无情,您让人痛心。” 白宗羽笑了一下,摆了摆手,送客。 沈情从安国侯府的大门出来,在士兵那里盖了章,要回自己的官服,搭在肩上往大理寺走,刚走到四方街主道,忽听钟响。 “火!救火!” 沈情惊而转头,见浓烟滚滚,隐隐可见火光。 “……安国侯府!” 白宗羽坐在火中,大笑出声。 “比翼鸟,比翼才能飞……失了伴,怎能独活。”他说道,“对不起,让你等了这么久。” 48.不再迷失 沈情醒来时, 不知今夕何夕。 她迷茫了好久, 嗅了嗅空气,是她不怎么熟悉的味道,浸满了熟透的果子的气味, 热乎乎的。 鸟语花香,岁月静好,而她躺在床上。 这是哪? 沈情转了个身, 歪过头去,吓醒了。 小乔近在咫尺,闭着眼睛还在睡,好看的眉蹙着, 一只手握着她的手。 沈情连滚带爬坐起来, 把手从他手中掰开,这才发现,自己这只手裹着厚厚的布条,兴许里头涂了药草,这会儿正凉。 怪不得刚刚没察觉他握着自己的手。 沈情汗立刻湿了背。 小乔睁开了眼睛。 沈情猝不及防被他那双带着睡意和水汽的含情目击中,心里咯噔一声,千头万绪塞住了嗓子,连声音都发不出了。 小乔见她醒了,先笑,笑完很快就又蹙起了眉, 不开心的又将她的手拉了回来, 握住。 沈情疯狂摇头, 再次把手缩了回来,捂在怀里:“不成不成。” 小乔坐起来,按住她,拖回自己的怀抱。 他没说话。 沈情吓得不行。 他若是昭懿太子,这成何体统? 他若是乔凛,这更是不行! 于是,沈情再次推开他,摇了摇头:“使不得使不得!” 小乔不高兴道:“你病着。” “不不不,那也不成。” “你为什么要再回去?”小乔声音有些发涩,“要不是朔阳侯让人护着你,你现在已经死在安国侯府了。怎样?能想起来吗?” 沈情愣了一会儿,呼吸一滞。 她想起来了。 安国侯府书阁起火,她跑回去救火,然后…… 然后,她记得当时安国侯府中人多杂乱,自己拨开人群,接过旁边人递来的水桶朝火中泼过去,还未放下手中的水桶,只觉身后有个人影,而后……她后颈一痛,没了知觉。 “怎么回事?!”沈情后背发凉,急切问道,“现在什么时候了?安国侯府失火又是什么时候的事?元村的案子怎么说?” 小乔道:“前日的事,案子不急……你很危险。” “先等等。”沈情环顾四周,看到陌生的房间,怔了好久,猜道,“这是皇上赏我的那个府邸?” “嗯。”小乔点头。 “你在这儿……没事吧?”沈情关心道。 “嗯。”小乔说,“我放心不下你。那日,有人想趁起火忙乱,把你推到火中去,幸而朔阳侯一直让人跟着你,救得及时,然即便如此,还是让你被烧伤了。” 小乔眼神愧疚。 “有人要杀我?!”沈情大骇,“因为什么?” 小乔抬头看向沈情,目光闪烁。 沈情花了阵功夫,悟了出来:“我多少明白了。” 她已经暴露了。 她并非沈相和圣恭侯的人,他们看了出来,他们看出来,她会选择哪边。 她又是在大理寺,只要程启和傅瑶授意,她就能竭尽全力再审旧案,到时候,不管真相是什么,都对沈非不利。 她现在,已经成为了沈非和圣恭侯眼中,坚定的太子、党。朝中可能再也找不到像她这样能不顾一切只为太子的朝臣了。 或许,沈非已经知道了,她到京城来,并非为了做官谋利,而是为了查昭懿太子的死因。 不管怎样,沈情已经不是沈非和圣恭侯可以利用的人了,且她还是最致命的武器,不能用,就该除掉,以防后患。 更何况,那天,她还是从安国侯府出来。白宗羽也有告诉她一些前朝旧事的可能,这么说,最不安的人,应该是沈非。 这样一来,在沈非和圣恭侯眼里,沈情必须死。而借大火趁机打昏她扔入火中,的确是个不露痕迹的杀人方式。 沈情这才知道,自己这是在鬼门关前溜达了一圈,凭着好运气又活回来了。 她松了口气,手摸了摸胸口,问小乔:“书呢?” “《比翼录》吗?”小乔说,“我收起来了。” “我这个院子里都是沈相挑的人……”沈情指了指门外,“可能也不安全,你把它收哪里了?” “放心,东院现在暂且安全。”小乔说,“朔阳侯昨日探病时,请来了风水大师,也借此机会送了些人过来,多在这里,你不用太担心。” 沈情道:“我得把那本书找来看看,你给收哪里去了?” 悄悄却忽然拉住她的手,说道:“沈情,你先听我说句话。” 沈情抖了一下,不自然地用伤手挠了挠头,结结巴巴道:“你、你说……我听着呢。” “你要提防些,你要好好活着。”小乔说,“如果你死了,也就没有我了。没有你,我将无法判断,无法选择,这辈子都不会知道自己是谁……所以,求你好好活着。” “……喂。”沈情忽然不知说什么好,她呆愣愣地看着小乔,看着他握着她的手,目光明亮又可怜,仿佛在乞求她。 “你是光……”小乔说,“沈情,谢谢你能来到我身边。” “你……”沈情低声问道,“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是谁?我……分不清真假,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的记忆是混乱的。”小乔说,“乔凛和班凌读一样的书,大多数时间也都在一起,我喝了十年的莫忘,偶尔回想起的那些记忆,已经不知道是谁的,是真的还是他们给我的假的。你来京城之前,我并不知道自己是谁,我也分不清真假……” 小乔凑近她,轻轻拂过她耳边的头发,附身在沈情耳边低声说道:“乔凛的记忆里,没有沈情。” 沈情一怔,她抬起头,看到小乔眉头舒展笑眼盈盈,正温柔地看着她。 “沈情,有你,我才知道我是谁,我才知道哪一个我是真的。”小乔道,“每次迷茫时,想起你,才会安心……我去过崖州,去过云州,我救了一个小女孩,我教她写名字,把玉牌给了她。我知道她的样子,记得她说过的话……” 沈情愣着,已经没有了反应。 小乔说道:“想起这些,我才能确定我是谁。这些别人做不了假,如果是乔凛,即便是知道,他也想不到……他不知道你的样子,他不认识叫沈情的小姑娘。” 沈情默默抬起手,捂住了小乔的嘴:“别说话,让我想想……” 小乔歪头,忽然,他的目光停在沈情的发包上,笑了起来,他把双手扬起,轻轻抓住沈情的头发,扯了一下。 “唔!” 沈情抱头,瞪眼。 小乔笑道:“你应该不记得,你那时昏着。” 沈情按住狂跳的心,稳住颤抖的声音问他:“什么?” 小乔笑着摇了摇头:“我不告诉你,醒神罢了,看着好玩,捏一下。” 沈情一低头,眼泪掉了下来。 他是班凌,他是救了自己的昭懿太子。 白宗羽说过,她是昭懿太子扯着两个小辫拉上岸的。 她差点把这事给忘了,那日离开时,她问白宗羽小乔到底是谁,白宗羽伸手扯了她的头发。 他还说:“你在,他才不是别人。” 白宗羽当时是在暗示她小乔的身份。 沈情哭了起来,可怜又委屈。 小乔有些惊慌失措,乖乖坐端正了,半晌小声说道:“对不起……” 他以为是拽头发把沈情给弄疼了,连忙反省自己的行为,表情很是落寞。 沈情扑到小乔怀里嗷嗷哭了起来。 小乔不敢再动,这次连抚背安慰都不敢,他想了想,说道:“总之……沈大人要好好活着,我喝了这么多年药,有些已经分辨不出真假,我很害怕……我怕自己到死都不知道自己是谁。庆幸的是,还有你。现在的我,看到你,心才踏实,有你,我才能知道我是谁,我才不会活成另外一个人的模样。沈情,请你好好的……” 沈情抱住他的腰,哭得更痛,鼻涕眼泪都抹在了他衣服上。 见不管用,小乔更是慌张,咬着指甲想了很久,又说道:“这些天,我怕的睡不好觉,我怕你出事,怕我睡醒,你不在了,就再也没人能让我知道我是谁……所以不是责怪你,也不是逗你,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说……沈情,你对我很重要。” 沈情擦了眼泪坐起来,吸了吸鼻涕,红着眼睛说道:“你告诉我,你想不想回去,回到自己原本的命轨中。” 小乔呆了很久,他惊讶又茫然,半晌,摇了摇头,说道:“做乔凌就好,该忘的也都忘了,我只想知道自己是谁,以后,真实的活下去……沈情,你想多了。” “当真?” “嗯。”小乔笑眯眯道,“还是做乔凌,自在些。” “若是程少卿或是朔阳侯有意,又或是时局使然,你会想回去吗?” “没想过。”小乔说,“想法或许会变,但现在,肯定是不会的。我从那里离开,就不会再回去,何况……那是个很可怕的地方。” “我会报恩的。”沈情说,“所以,你什么时候想,你什么时候要,我豁出命去,也会给你。没你,则没我。” “你活着就好,沈大人。”小乔看着她严肃的模样,乐道,“有你,才有我。” 吃过饭,沈情要去大理寺时才知道自己被降了职。 “谁降的?”沈情不悦。 “吏部发来的文书。”小乔说,“理由嘛,是你撕毁官服,不尊官职,因而降职削半品,现在是从六品司直,不得再主审案件。” “吏部……沈非的。”沈情懂了。 “圣恭侯的。”小乔仍是一脸笑意,问她,“要吃糖面饼吗?我做给你。” 沈情一边想着白宗羽的案子他们会怎么结案,一边被小乔一句话勾起馋虫替她回答:“要!” 气势很足。 小乔说:“嗯,虽然伤了,精气神还是很好的。” “别担心。”沈情说,“为了你,我也得硬朗的活着。我命硬,被昭懿太子救过,开了光,指不定能活到九十九,活过皇帝。” 小乔笑道:“哎呀,在自己府里,说话也要注意点。” “嗯,知道了。” “桂花酒要吗?” “有吗?” “有的。”小乔说,“我特地从大理寺后院挖出带来的,很甜。” “你……现在能喝酒吗?” “我看你喝。”小乔说,“我喝酒,会误事的,头也会疼。” “……乔凌。” “嗯,在呢。” 沈情轻声说:“你还在……真好。” 49.小乔,给我端饭来 三日之后, 沈情和小乔被刑部查问。 苏殷变脸迅速,沈情进门时,苏殷还冲她眨了眨眼,等坐在中间被审问时, 苏殷那张脸与程启有一拼了, 冷若冰霜。 白宗羽于书阁自焚,冯沐泽在大殿之上哭着说出元村之事后, 满城哗然, 小皇帝责令大理寺和刑部速结此案,另外, 将沈情痛骂了一顿。 沈情听完,稍微松了口气。 然, 出了宫,有些事还要交待,满朝文武都想知道, 白宗羽自焚之前,和沈情说了什么话。 沈情原本对这次审问不是那么在意,后来沈非不轻不重来了一句:“沈司直离开侯府, 前脚刚走,白宗羽就立刻点了书阁自焚, 若是不给皇上交代清楚,我怕有人会以为安国侯是你沈司直逼死的, 律法科头名, 前几个案子办得很是漂亮, 能说会道,细想来,确实有这个可能……只是我信沈司直人品,二进侯府,应该不会是去逼杀安国侯的。” 沈情满脑门汗,还要笑着说:“多谢沈相信任,下官会交代清楚的。” 沈情坐在中央,先就自己撕官服的事做了检讨。 撕官服这个,确实是她有病,没得说。 她当时热血冲头,没多想,边走边脱,结果一用力,把官服给扯了道口子。 官服的用料不比常服,可以说是非常娇贵了,所以听到裂开的声音后,沈情一恼,也不叠它了,揉巴揉巴扔在了门口的狮子脑袋上。 当苏殷问她为何脱官服时,沈情面不改色道:“天热,捂得慌,而且那时我下值了……我没想过那身衣服那般娇贵,加上夏制是刚换的,我下手没轻重,扯破的。” 苏殷垂头忍笑,继而又端正坐姿,板着脸问:“为何两次去侯府?” “第一次去,是想借探病的由头问问安国侯和案件相关的事,所以我带着我们大理寺的仵作一起拜访,第二次是因为我把腰牌忘在了安国侯府,这些大人们可以去问当时守安国侯府的当值士兵,下官绝无虚言。” 苏殷又问:“第一次去,你们与安国侯说了些什么?” 记录员在旁边埋头记录,沈情放松下来,慢慢说道:“第一次去,我让乔仵作说了他的验尸结果,问了安国侯关于元村的一些问题,人口风俗以及他何时发现元村起火之类的……因为安国侯身体抱恙,我也没好意思带记录官去,就想通过问话,简单的先从安国侯那里了解一些情况。之后,见安国侯脸色不好,我和乔仵作不敢久留,就回到了大理寺。下值挂牌时,我才发现腰牌不见了,不得不再次打扰。” 朝中派来的从审官员插话道:“第二次去,你在安国侯府待了半个时辰,要个腰牌而已,侯府留有门童,给你取来便是,何必还要进去?” 沈情心想,就等你这么问! 白宗羽燃书阁自焚,那个门童也扑入火中,跟随主人葬身火海。安国侯最后对沈情说了什么,以及这个侯府藏的秘密,已经无从查起。 更令朝臣们束手无策的是,白宗羽留在京城已经遣散的仆役府兵的确对元村的案子,甚至是他们的主人以及整个侯府都不了解,而知情的那些,朝廷已经追不到了。 白宗羽早已把府中知情的人送出朔州,出了朔州后,在刑部、大理寺以及京兆府有意无意的拖延中,慢悠悠的‘消失’在了鸭川尽头。 因而,当得知自己要被提审时,沈情是又紧张又不紧张。 白宗羽放心不下自己的女儿,冯沐泽担不住事,所以他为她寻了个可靠的避风港。 冯沐泽大殿之上哭完,适时的昏了过去,被京兆尹领回家中,现在她已住进京兆尹府,连母亲和父亲的丧事都是秋利父子代办,而她本人则以伤心为由,闭门拒客。只要她不说,没人能逼问她什么。 如此一来,有关侯府的事,能问的人,只剩沈情一个。 沈情心中有了底,默默叹道:“白宗羽可真高看我。” 他应该走得很踏实吧,不过也够绝。 沈情有些委屈,真是没爹的孩子像棵草,白宗羽这是把她给毫不客气地推到了前面,让她去担他死后的京城风雨。 沈情说道:“安国侯请我进去喝杯茶再走,我第二次去没提案子的事,他看起来很高兴,说见了我就像见了他女儿,拉着我讲了许多他女儿的往事,邀我到书阁去看他给女儿写的小诗,我不敢扫兴,就随着去看了,顺嘴夸了几句。后来,安国侯看到天色已晚,送我出了书阁,一直送到假山旁。” “安国侯当时看起来怎么样?” “很高兴的样子,我出门前,他还摸了摸我的头,说我像他女儿,让我好好做官。”沈情神色平静,几个官员使劲看,也看不出端倪来。 “侯府着火时你在哪?” “我刚走到主街,看到浓烟,又听人说是安国侯府着火,就跑了回去救火,但烟太大,熏得我昏了过去……” 苏殷问完了,她问旁边的主审官员:“各位,苏某问完了,你们可有什么要问的?” 程启为了避嫌,没有表态。 旁边几位官员神色各异,但都默契的没有出声。 苏殷心中冷笑,好嘛,又是让我来当出头鸟。 她清了清嗓子,说道:“依我看,沈司直没有什么好怀疑的。折返回去救火,昏倒在火旁还被烧伤了手,这是真情实意去救火的……这么一来,诸位之前怀疑的,沈司直有意通过话语刺激逼安国侯自尽,实在说不通。” 几位官员咳了几声,该闭眼的闭眼,该仰脸的仰脸。 “上午审问乔仵作,乔仵作也说了,第一次去安国侯府,就是问了问案情,口供与沈司直的也基本一致。”苏殷道,“我看沈司直是无罪的,当值时走访安国侯府询问案情是按规矩来的,下值后去取腰牌,顺便和安国侯聊了几句,也合规矩。可以上报给皇上了,诸位没意见吧?” 程启终于开口:“我与苏侍郎一致。” 剩下几个官员点头的点头,赞同的赞同。 最终,沈情全须全尾的回了家。 她呈大字型瘫在床上,望着高高的屋顶,闭上眼睛,迟了两天的泪,流了下来,打湿了枕头。 她翻了个身,从被褥下抽出《比翼录》,书的最后一页,写着两个人的名字。 赠夫君白宗羽——妻:冯歌赋 “楼皇后……”沈情撑起身子,背对着门坐着,翻着这本《比翼录》。 楼皇后,能成为忠贞爱情信仰的女人,令一国之主倾心痴情的女人……真的有那样的人吗? 小乔手里捏着自制的弹弓,眯起一只眼睛,对准了院外的树。 他松开手,飞出一颗石子,打穿了几枚树叶。 “嗯……这里没有鸟。”小乔笑眯眯地转了方向,对准另一棵茂密的树,轻声说道,“那应该……在这里。” 他手中的弹弓绷直了,石子捏在手指中,随时准备打出去。 这时,后厨传来一声喊:“小乔,伙房里的蛋羹是你蒸的吗?” 小乔勾唇一笑,慢慢放下了手中的弹弓。 他回身,朝身后屋里喊道:“沈情,蛋羹要吃吗?” 沈情热情回应:“要!!乔儿,端来端来!” 小乔跟沈情说过,要想让他搭理她,就把他当仵作看,偶尔当厨子看,总之不能把他当恩人看。 沈情懂事,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现在喊小乔喊的十分顺口。 小乔收好弹弓,抬脚朝伙房走去,他哼着曲,笑眯眯道:“这次,就放过你。” 院中无风,刚刚被小乔瞄准的那棵树,树叶沙沙响。 沈非看了沈情的口供,闭目不言。 圣恭侯给她沏了杯茶,语气不悦道:“可能她的确什么都不知道,我们的人看到白宗羽送她出的书阁,说什么他们听不到,但白宗羽神色如常,甚至满面笑容,还拍了拍她的脑袋……哼,看来他早有打算,知道不能见女儿,借沈情聊表父爱。” “也像他的作风。”沈非睁眼,“有孩子的人,自然是要为孩子打算。我想白宗羽应该不会对女儿说什么,冯沐泽心中装不住事。他把冯沐泽托付给秋利,可能就是防我们。” 圣恭侯道:“现在,我怕的是,他会不会把他知道的,说给沈情。” 沈非沉默了好一阵,哼笑一声道:“已经不重要了,傅瑶这次回京稳住脚后,不管大理寺的那个是不是长皇子,到最后,他都得是。” 沈非说完,放下茶杯,眉舒眼笑道:“傅瑶啊傅瑶,陛下可不是你想的那样……小心可别走错了棋。” 50.风口浪尖 天气渐热, 沈情食欲不振, 又因赋闲在家无聊至极,突发奇想,要在正堂打口井, 她要在井边架张床,以后伸手就能吃到冰镇好的瓜果。 沈非给她指派的管家终于露了面,直说不行。 沈情问他:“为什么不行?” 管家答:“大人,风水不好。” 府中其他的杂役们都戴着一张面具,无声地‘责备’沈情。 沈情升官发财,大家面上有光。 沈情被降职, 天天在府中打发时间, 他们也跟着灰头土脸,认为自家大人忒没前途。加上有传言说沈非并不喜欢沈情这个学生,更是让沈情府中的这些人感觉到惶恐。 沈相不喜,沈情的官途也差不多到头了。 沈情一直都懒懒散散, 有吃有喝有地方睡就好,至于治府掌家,她是不放在心上的。然而今日一看, 她在自家府上发号施令都不管用了,沈情惊诧坐起,瞪圆了眼:“我说话不管用?” 管家说:“不合规矩。” “我大还是规矩大?”沈情气笑了, “这地方是叫沈府还是规矩府?” 管家无言。 沈情:“听好了, 这地方是皇上给的, 在这家里, 我说了算,什么这规矩那规矩的,我就是规矩。” 第二日,工匠就开工了,但不是在正堂打井,而是在后院的一处井旁添了处厢房。 虽与自己想的不同,不过对于这个舒服的纳凉地,沈情非常满意。 等修好了,沈情请小乔来府上做客,带着他看了这处厢房。 小乔说:“好是好,只是这地方……” “怎么?” 四院围墙高高,中央厢房矮小,又在树下,又在深井旁。 小乔笑道:“沈大人总把自己置于危险之地而不自知。” “管它呢。”沈情挥了挥手,“这处也就是个纳凉地,难不成还有人到我家中胆大行凶,把我推到井里去?” 她是真的没当回事,小乔转念一想,就依着她,没再多说。 这阵子,朝中的变化并非像说书先生口中那般风起云涌,官员更换,朝局变化大多都在如同平常日子的上朝下朝中,悄无声息的完成。 朔阳侯傅瑶与丞相沈非也并不似坊间流传的那样剑拔弩张,针尖对麦芒,反而平静得很。 傅瑶依然是副冷脸,沈非依旧是那张笑脸。 表面看,什么都看不出。 每日去大理寺晃悠一圈,这阵子总是闲在家和小乔研究吃喝的沈情对此平静这般评价道:“也能理解,哪个下棋偏要重重落下棋子,让旁人听个响呢?高手过招,大多都这样,不知不觉中换新局,高兴还是焦急,都不会让旁人看出的。” 小乔问她:“那你呢?着急吗?” 沈情说:“我着什么急,俗话说得好,食君之禄,担君之忧。不管是朔阳侯还是沈相,再搅动风云,从根本上讲,那不是跟我一样吗?我啊,顾着命,吃谁的饭就给谁做事,其他的,不看不管不问。” 沈情话虽这么说,可实际上,是她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她是谁?不过是小小一个六品司直,因昭懿太子之故,多受几枚青眼罢了,又不是什么重要人士,估计连那方棋盘都上不去。 她是死是活,都对朝局没有影响。 或许傅瑶会借她翻当年旧案,但那也是以后的事,现在这俩人的注意力在六部,根本无暇顾及当年旧案。 沈情想明白后,长舒一口气。 原本还战战兢兢担忧自己的立场暴露后,被沈非清除掉,后来她知道了,根本就是她自作多情。沈非与傅瑶的战场在朝廷,要是沈非占上风,她有的是办法彻底埋葬当年旧案,若是傅瑶占上风,不管有没有沈情,傅瑶说翻案,多得是‘沈情’替她翻案。 沈情交叠着手,抬头望天,摇摇头,笑叹:“人啊……” 活命容易,活着,却也不容易。 幸亏她的愿望,只是报恩,而这个报恩,并非是字面意思上的报恩,沈情有时会嘲笑自己的‘崇高’,说起来怪不好意思的,沈情的报恩,是想再大些,尽力断案,给小乔一个清平盛世。管他回不回昭阳宫,做不做太子皇帝,她都要让他看看这秀美人间,让他活着的每分每秒,都是无忧的。 沈情躺在凉席上,打着扇子肆意乱想,想的自己眉开眼笑。 小乔则卷起袖子,从井里搅上一篮甜果。这些色泽亮丽的果子被井水浸泡后冰凉可口。 小乔尝了一个,数了几个出来,说道:“要吃果泥甜糕吗?” 瞧他这个样子,肯定是要撸袖子下厨了。 沈情一边叹着罪过,一边叹着由俭入奢易,满口生津点了头道:“要,麻烦你了。” 六月初,小皇帝心血来潮,说要办宫宴。 “朕看你们天天愁眉苦脸,又听你们跟这个相处不好,跟那个看不顺眼,真是替你们忧心。”皇帝奶声奶气道,“你们是想愁白朕的头发吗?合阳,去和礼部说,朕这个月要办宫宴,宫宴之后,你们上朝都要给朕笑,谁要是再敢把告状的奏折往朕眼前送,那就把朕请你们吃的全都还回来,脱了这身衣裳回家奶孩子去!” 于是,六月中旬,楼皇后忌日那天,乾元大殿内热热闹闹摆了宫宴。 沈情谨遵圣旨,逢人就笑,快学得沈非的笑脸真传了。 就是一向脸冷的傅瑶和程启,这会儿也都眼含笑意,只要有人来敬酒,他们就笑着应下,亮亮杯底。 然,沈情运气好,没笑多久,就被小皇帝点名了。 “沈知恩。”小皇帝虽噙着笑,但那张脸还是看着不情不愿的,这么一对比,看得沈情差点笑出声。 小皇帝道:“你过来,到朕身边来。” 本坐在小皇帝身边的傅温珩起身,笑着给沈情让了位置。 之前在昭阳宫见到的另一个画画的公子哥也站了起来,像侍卫一般,站到了皇帝身侧,斜眼看向沈情。 沈情只好到上头去,行了礼。 小皇帝不悦道:“你可有什么要与朕交待的?” 沈情念经一般垂头回道:“臣无能。” “白宗羽的案子,你办得很烂,朕都想摘了你的脑袋,一脚踢到崖州,让你在穷乡僻壤生根发芽,结出果子来,咬开,上头一个蠢字!谁咬谁知道!” 沈情想,嗬,这小祖宗骂人倒挺新奇。 小皇帝又道:“朕听闻百姓对元村的案子非议颇多,不满朝廷的处理结果,朕很头疼。难道他们对我朝的《大延律》有异议?” 沈情想,你一皇上,宫门都不出,这些乱七八糟的市井流言,都打哪听来的? 沈情说:“百姓并不是对《大延律》不满。元村当初诱拐朝廷命官的主犯已死,白宗羽为亲报仇泄愤的心情虽能理解,但放火屠村着实过分,百姓闻之,心中生惧,因而议论此事,也都在情理之中。” 小皇帝瞥了沈情一眼,懒懒斜躺在皇座上,说道:“你这事办得难看,朕虽然不开心,但朕是明君,你是贤才,为了大延的将来,朕也不会因不开心而处置你。” 沈情适时回了句:“谢陛下。” “这样,朕再给你一次机会。”小皇帝说完,提高声音问程启,“程爱卿。” 沈情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这是要给她派活干吗? 大殿静了,程启转头,看到小皇帝身边的沈情,微微皱了皱眉,向前一步。 小皇帝说:“最近可有什么案子?” “近日刑部没有上报命案重案。” “嗯?那这是好事了。”小皇帝笑了起来,“朕治下的江山这般安宁?既如此……” 小皇帝拍了拍沈情的手:“你去给朕查办旧案吧。” 沈情明显感觉到大家的呼吸都停滞了,一滴汗从额角慢慢滑下。 小皇帝说:“大理寺那些悬而未决的案子,你去,统统给朕办了,下次宫宴,朕可是要问你断了多少悬案。你是律法科头名,是朝廷栋梁,朕这次,要好好试试你的才,可不要让朕失望。” 沈非没说话,但一个眼神,已有大臣替沈非出头:“陛下,旧案悬案,多是刑部的事……” “嗯?是吗?”小皇帝愣了一下,继而挥了挥手,不耐烦道,“朕不管,沈司直办案,是朕开口准的,不管是御史台、刑部还是大理寺,沈司直断案需要什么,你们就给她什么。话说到前头好了……” 小皇帝坏笑道:“朕,看沈司直顺眼,要给她升官加爵,但祖上有规矩,朕也要看功绩给。这样,年末之前,她能解决三件悬案,朕就算她的功绩,当然,也看年限,能断十年前的悬案,官升一品,断十二年前的重案,封侯。” 沈情吓跪了,不说沈情下跪了,大殿里被这两个时间点吓跪的不在少数。 小皇帝拍手道:“就喜欢你们慌张的样子。” 她起身,俯视着大殿之上的臣子,笑道:“沈司直,你起来吧。” 沈情乖觉站起,垂手垂头装树。 “沈相十九岁时,就已经是崖州郡守,二十二岁崖州州牧,二十四岁御史台大夫,二十五岁官拜丞相兼吏部尚书,内阁大学士……”小皇帝扳着指头数,数完,拍了拍沈情,说道,“沈司直,先帝有沈相,朕有你。” 沈情闭上眼,心道:“凉了。” 之前还优哉游哉的想,自己只是个随时可以被替代的小人物,两位权臣落子,在朝中攻城略地,根本无心想她,结果…… 这小皇帝绝对跟自己八字不合! 你想要沈非那样的传奇来充当门面,给你挑大梁,那你也得挑对了人啊!我沈情只是个小小的司直!陛下啊……你这是让我死啊…… 小皇帝笑眯眯道:“就这么定了。” 沈情抬起头,恍惚了下。 小皇帝笑眯眯的样子,像极了小乔。 宫宴结束后,沈情被各大朝臣拉去吃酒宴,一个个口中说的都是赞美之词。 沈情十二分小心,提着劲应酬,第一波过去后,总算能歇口气,约梁文先到酒楼散心。 酒后,梁文先送她回府,进门前,小声问沈情:“你还好吗?” 沈情叹气:“一言难尽。” 他还要再说什么,忽见门后露着一只眼睛,亮晶晶的,见他看过来,还弯起来笑了。 这一笑,梁文先酒醒了,愣了好半晌,忽然对沈情说道:“朝中流言四起,说你和大理寺的仵作走得近,你要多多留心……沈机灵,你知道的。” 沈情明白他要提醒自己什么,摆摆手:“晓得,你不用操心这个,回见。” 梁文先一步三回头,不放心地走了。 沈情转身进门,见小乔站在旁边,表情高深莫测。 “怎么?” “你跟你同窗关系很好?” “同窗,关系自然好。”沈情说,“来京城前,基本算是同吃同住了,在书院时,梁文先住我隔壁,他温书的声音我都能听见,有一阵子,都是听着他念书的声音才能睡着,好怀念啊。” 沈情带着几分朦胧醉意,陷入了回忆。 人嘛,半醉半醒时,最容易回忆过往。 沈情回味了一会儿读书时光,见小乔笑眯眯的没走,问他:“你站这儿做什么?等我吗?” 小乔手里提着饭盒。 小乔笑着说:“不做什么” “你手里提的什么?醒酒汤?”沈情手快,掀开一看喜笑颜开,“啊,给我的?” 她刚想伸手感受一下温暖。小乔拍开她的爪子,啪叽一下盖上盖子:“不存在的。” 说完,转身飘走。 沈情摸了摸鼻子,只觉得自己酒还没醒,因而想不明白,他这是闹哪出。 51.闻臭说香 一个案子之所以会成为无法解决的旧案, 大多从一开始就是因为证据缺失无从查证, 或者嫌犯在逃, 迟迟没能抓捕归案。 半个月后, 沈情半件旧案都没能解决。 这倒不怨她, 旧案本就难办, 人人心思都在每日报上来的新案子上,不说刑部御史台有意拖延,不给她完整卷宗, 就连大理寺, 也不是很配合。 沈情开始只认为这是沈非不愿她升官加爵的意思, 后来,经小乔指点,沈情才知道, 傅瑶的意思,也是如此。 “为什么?” “朝局不稳,没弄清皇帝意思的时候, 最好先缓一缓。”小乔说, “还是说, 你想当个草靶子?党争激烈, 正缺个分散注意力,缓和局面的人,我看, 皇帝应该也有这个意思, 或者说……她很想看看往热油锅里扔个爆竹, 会是什么结果。” 沈情说:“那小孩儿很奇怪,总让人看不懂她要做什么,像无心也像有意,像特地看热闹,又像是有点目的。” 小乔却瞥沈情一眼,轻飘飘道:“你活腻了。” 那小孩儿。 沈情:“……当着你,没法子开口称呼她。” 小乔摇头:“这还真是活腻了。” 七月初,沈情提着一壶酒,跑到未名山喝酒解闷,一壶酒见底,沈情晃晃悠悠坐在山头远眺皇城,她醉眼朦胧看灯,只见灯影相融,四方街主道像一条光之河,一眨眼,一流动。 沈情啧了一声,想起来了:“过几天就是彩灯节了。” “新衣服做好了吗?” 冷不丁听见小乔的声音,沈情吓得差点从山上滚下去。 “乔儿?”沈情愣道,“什么时候来的?” “买酒的时候,老板说你到未名山来了。”小乔说,“我跟来看看。” 沈情心中担忧,急道:“多少次了,你不要总是一个人乱跑……我很害怕的。” 小乔却像听笑话,笑道:“一个人乱跑的是你吧?我从没一个人乱跑过,而且我现在比你安全。” “哦,我听明白了。”沈情说,“你这是来护我的吧?” 小乔唱歌一般回答:“沈情你真聪明。” “不要打趣我。” “我认真的。”小乔挨着沈情坐下来,把腿伸出扶栏外,过了一会儿,他笑眯眯道:“这个位置不是很安全,来个人推一下,我们就掉下去了。” 他站起来,拉着沈情远离了这里。 沈情晕晕乎乎,腿软眼花,耳朵边嗡嗡响,知道酒劲上来了,自觉离小乔远了些。 小乔却惊奇她突然之间拉开距离的行为,默不作声地又靠近了些。 沈情靠边,小乔再次靠近。 三回合过去,沈情被逼停在了山壁前。 “我说……”沈情打了个酒嗝,“你走你的,我没事。” 小乔道:“你跟着我走,万一瞧不清路摔了,我还能顺手捞一下。” 小乔说完,拉着沈情慢悠悠下山。 沈情傻笑道:“乔儿,我觉得,我的命很好。” “嗯,你命好的,连我都给带好了。” “真的,你看,你在照顾我,还拉我手……嘿嘿。”沈情已然傻了,沈机灵被酒冲跑了,只剩下沈傻蛋冒着傻泡。 小乔没说话,只拉紧了些。 七月有个彩衣节,以前是云州的风俗,后来随着人口迁徙,渐渐成了昭阳京每年固定的节日,甚至比上元节更热闹。 这一天,京城人都要换新衣,提灯到昭川两岸赏灯对歌。 昭阳宫还会特派一些宫人摆长桌宴,请几位京城官员主持,给长寿的老人们敬酒祝贺。 程启换了常服,带女儿出门前,傅瑶叫住他:“他没有再喝药,但一直在续买。” 程启问:“你想说什么?” 傅瑶没回答,只接着说:“前些日子,十卫长说,发现有平宣侯的人跟着他,不知道什么意图。” 程启道:“你的意思呢?” “平宣侯可能想确定他的身份。” 程启又问:“那你觉得,平宣侯如真能确定他的身份,会作何选择?” 傅瑶一手握着书,沉吟片刻,回道:“平宣侯他们,现在还顾不上他,我不担心他会出事,这么多年了,今年总算能让他出去走走,也好。只是平宣侯这边……你要觉得平宣侯是个隐患,那就清掉吧。” 程启冷着脸点了点头:“这个你不用操心,我来就是。” “还有……”傅瑶说,“他和沈情走得很近。” “他在护那个司直。”程启说,“阿瑶,那个小姑娘,是他的灯。” 朔阳侯叹了口气,说了句无关的话:“这种日子,什么时候到头啊……” 他们的女儿开口问道:“娘不去看灯吗?” 傅瑶轻轻笑了一下,很轻微:“跟你爹去玩。” “你娘去不得,她如今不爱凑热闹。”程启抱起女儿,回头看了眼傅瑶,说道,“十多年没见你凑热闹了,明明之前那么喜欢往热闹地方凑……看来这日子确实要变一变了,不然这般压抑你到老,我都替你苦。” “不要咒我。”傅瑶挥了挥手,无奈又温和地让程启滚了。 彩衣节其实并没有什么好玩的,但沈情今天是玩疯了。 因为小乔换了新衣,好看的像天仙下凡。 当然,这只是在沈情眼里。 小乔还是很谨慎的,他换了件颜色不亮的新衣裳,还顶了一件兜帽,遮了一半脸,只露着一张嘴,弧度弯弯,看起来是在笑。 他走路依旧优雅缓慢,游人远远见了,都会看他一眼,见不到脸,就好奇又失望的与他擦肩,心里猜测这应该是位私自跑出来游玩又不愿暴露身份的世家子。 沈情和小乔出来得晚,四方街已经没几个人,大家伙都已聚在昭川,欢声笑语朦朦胧胧从一座座院落隔开的那头飘来,显得四方街更是冷清。 晚间起了雾,沈情蹿得快,再回头看小乔,只觉得他像从云上飘下来的,夜雾在脚下随着步子飘开聚又拢,仙气袅袅。 沈情说:“你快些走,还会是这个步态吗?” 小乔说:“多快?” “很快,像我这样,几乎跑起来的。” “不懂。”小乔故意摇了摇头,嘴角扬着,“你跑,我看看。” 沈情:“那你看着。” 她像某种小动物,一会儿就跑成了一个黑点,站在前面给小乔招手:“你跑,你跑我看。” 小乔低声笑道:“怎么跟个孩子似的。” 大人,都应该好好走路,怎么能跑呢? 小乔想,跑?不存在的,天塌了我也这样走。 不远处停着的马车忽然动了,慢悠悠迎面走来。 小乔停住步子,手撑着斗篷,侧身让开了路。 马车极其缓慢的过来,擦肩,错开,又慢慢前行。 小乔微微一皱眉,回身看向这辆马车。 他有自己的步调,对速度非常敏感,刚刚这辆马车,走到他身边时,速度慢了下来。 小乔撑起斗篷,露出双眼,目光追随着这辆马车。 车帘挑起了一个边,探出了半张脸。 小乔眼神变了,从惊愕到柔和,就在对上那双眼睛的一瞬间完成转变,最终只剩含笑远望。 车帘垂了下去,这辆车慢慢消失在夜雾中。 沈情呼哧呼哧又跑了回来,拍了拍小乔,喘息道:“骗我,害我多走了这么多路。” “嗯?”小乔收回目光,笑吟吟道,“沈大人这个年纪,是该多跑跑,要吃糖葫芦吗?买给你。” 沈情舍不得翻小乔白眼,只好朝地上翻了个白眼:“我知道你是在说我稚拙。” 小乔笑:“我没有,你最机灵了,给你买就是了,一根哄不好,那就两根。” 半个时辰后,沈情嘴里嚼巴着冰糖葫芦,一言难尽地看着长桌宴上的隐香树。 话说这隐香树,其实就是民间说的腐椿,花臭叶臭,哪哪都臭,臭不可闻,臭的像人尸。 原先百姓们闻到腐椿的臭气,都会捏着鼻子绕道走,现在却成了香饽饽,得美名隐香树,每到彩衣节,昭阳宫的宫人都会摆两盆平宣侯精心挑选上供的,修剪好,放在长桌宴上,供大家品赏。 要问这腐椿如何摇身一变,成了金贵的隐香树,这就要说起圣太后与先帝大婚前游昭川那天。先帝游昭川是一时兴起,下头是猝不及防,以至于先帝和圣太后携手站船头,正要吟诗作对,却闻到了阵阵臭味,扭脸一看,对岸一户人家院前,有几棵腐椿。 宫人们见先帝龙颜不悦,立刻命人去砍了腐椿,却被圣太后制止。 “哪里,这不是臭,只是香的不刻意。若因它不愿喷香引人赞赏而砍了它,这是对天的不敬。”圣太后说,“隐香树,也是神圣的,这户人家能容下不一样的香味,一定是大善之人。” 圣太后双手合十,虔诚闭目。 平宣侯道:“我等果然是凡人,不识圣树。娘娘说得对,隐香树,只是香的不一样,就被凡人厌恶,还要断它性命,着实不应该……我想,不但不应该砍隐香树,还要将隐香树奉为神圣,让百姓都明白这样的道理。” 先帝叹:“姐姐说得好啊,你果然是上天给朕的神女,朕听出来了,你这是在劝诫朕,人人都有大才,朕不能只凭借政绩名望判断一个官员的优劣,平宣侯,朕这阵子收了好多的奏折,都是弹劾你……” 平宣侯委委屈屈道:“是臣无能,做不出功绩,让同僚们不满……” “哎,不能这么说。”先帝道,“你啊,就像这隐香树,只是香的不同罢了。” 沈情嘎巴咬碎糖衣,感叹道:“臭就是臭啊……这味道,怎么有脸说自己隐香呢?” 小乔笑眯眯地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小皇帝回宫后,脱去披风,合阳上前替她收好,问道:“温珩今天不回了?” “不回。”小皇帝说,“朕送他回去见他妹妹去了。” 她也是趁着这个机会出了宫。 “真好啊,有妹妹。”合阳道,“我就没有。” “朕不是吗?” 合阳是安乐公主的独子,也就是她表姑家的儿子。按理说,合阳也算是她兄长。 合阳说:“哪里敢,没人敢和陛下做兄妹的。陛下也应该清楚,宫里只有君臣,没有兄弟姐妹。” 小皇帝眼睛闪烁了几下,轻声道:“没错。” 窗外起了风,风来,腐椿的臭味也飘了过来。 小皇帝转身,眸光暗了几分,咬牙说道:“闻臭偏说香,我看是该死了。” 合阳道:“会有人帮陛下砍树的,陛下什么也不必做,看着就是。” 现在,还没到您出手之时。 风吹开了桌边的书,垂拱而治四个字一闪而过,就被小皇帝随手合上了。 52.凉州慢 彩衣节过后, 大家伙都收了心, 程启给了沈情许多旧案卷宗, 说道:“找证据相对完好的那些,你要抓紧些, 皇上喜怒无常,你要再断不了案子,恐怕没办法交差。” 沈情当时没能理解程启的意思,垂头丧气又开始了每日忙碌却无功的生活。 实话说,这种日子对她这种想做出政绩的官员来讲,简直是凌迟酷刑,一刀刀将她的雄心壮志磨掉, 让她知道什么叫心有余而力不足。 官场上, 杀人从不见血。 那日小皇帝的一番话,让沈情成了靶心,沈非根本不用费心‘关照’她, 其他人自然心领神会, 让沈情明白,京城的水有多深。 沈情在领教过厉害后,终于对京城的水有了深刻的认识:龙潭,不见底的深渊。 看来,之前自己仕途顺畅并非运气好,也不是偶然, 而是她恰巧两面沾光, 众人都顺水推舟, 助她一臂之力罢了。 如今就不是了,如今,只有小皇帝待见她,说要给她查案封侯,要让她成为新朝的沈非,再创神话。 但小皇帝待见,不顶用,满朝文武根本不把皇帝的这点待见放心上,反而像是在看笑话,静观她何时大厦倾塌。 沈情把拿回家的残缺卷宗分类收好,摇头感慨:“我如此,皇上也如此,难啊。” 小乔彩衣节之后大病一场,现在仍余几分病气,歪在井边的纳凉屋棚里,懒懒给了沈情一枚白眼。 沈情感受到了他的白眼,一本正经道:“我知你什么意思,我惜命,没胡说,我只是在讲事实。由我的感受,推及那小孩儿的感受,她快要亲政了吧,现在看……难啊。你觉得,小孩儿行吗?” 小乔像是故意的,柔柔弱弱咳了两声,捂着心口说:“疼……” 沈情一噎:“算了。” 也不问了,问了他还要装病,虽然知道他是装的,沈情还是会心疼。 过了好一会儿,沈情把一捧石榴籽送他嘴边时,小乔说话了。 “孩子总会长大,看她现在的样子,她很懂事……”小乔说,“这不是好事,太早懂事,是因为不快乐,或许……从没快乐过。” 小乔的这番话让沈情想起了他的身份,可能是转换太快,让她有些别扭,愣了好一会儿,她语气奇怪道:“宫里不都这样。” “怎会。”小乔说,“如若父母都在,身边有至亲呵护,宫里的孩子,也和普通人家的孩子没区别,至少,真正的被关怀过,也开心过。” 沈情顿了顿,垂眼问道:“那,你……你呢?” “不记得了。”小乔抬眼望着天,轻声说道,“或许,开心过吧。” 尽管回忆不起那段时光,但朦胧中,还是能回味起那时的心情。 尽管短暂,但他,应该快乐过。 小乔坐起身,默默捂住胸口。 想不起了……不记得了…… 小乔紧张地看向沈情,像是危险时寻找庇护,他看着她,心慢慢踏实。 还好,还记得她。 回忆里有她,很鲜活,不是从别人口中听到的,也不是虚假的,她是真真切切的存在于他的记忆中。 小乔慢悠悠笑了起来。 “沈情,真好啊……” 她是他的光,他记忆的钥匙。他想,哪怕自己忘了所有,只要还记得她,就能寻找回其他遗落的记忆,知道自己是谁。 沈情似乎知道他怎么了,挠了挠后脑勺,干巴巴问他:“你是……又想不起来了?” 彩衣节过后,他无缘无故病了几日,那一阵子,他睡梦中都没松开过手,紧紧抓住沈情。 实话说,小乔心性非一般坚毅,明明疼得要命,却能咬牙一声不吭,然而,他自己似能感觉到停药后自己寻回的记忆又在流失,他没被疼痛折磨哭,却在记忆记忆缺失后,一脸泪水,以至于后来看到沈情,他迷茫之后,像是寻找到了救赎,死死抱着沈情,哭出了声。 沈情自然不会去笑话他,沈情只觉得自己的心要被小乔哭碎了,小乔哭着,她也擦着泪,胡乱安慰着:“我不走,有你在一天,我就陪你一天,不会离开……” 也是这次,让沈情真实体会到了,她的重要性。 小乔不怕苦痛,不怕命运作弄,皇子做庶人,他怕的,是把自己弄丢,再也不知道他是谁。 不知道自己是谁,那才是真正的消失。 他不能让自己消失,不能活在虚假中。 可思及此,沈情又担忧道:“万一哪天……你把我也忘了……” 小乔笑着回:“不会。” “乔凌,你为什么……会记得我?” 小乔回答:“真要问的话,那就这么说吧。那是我第一次出宫,第一次救人,第一次……遇到你这种有意思的人。” “嗯?”沈情心中惴惴不安,昭懿太子救她的事,她其实记得不是很清,只朦朦胧胧记得是有这一段,有时候靠近小乔,闻到他身上的味道,会有一种熟悉感。 湿漉漉的熟悉感。 但她记得最清的,还是获救之前,母亲在洪流中抓住她的手,把她的手抓得很疼,她记得满世界的水,记得自己手腕上青白的指印,记得那种痛,以及母亲那声凄厉的叫喊。 沈情想,她心里的母亲,就像小乔心里的她,其他的什么都记不清了,可这些却忘不了。 沈情嘟囔道:“我那年都做了什么,给你留下抹不去的印象。” 只是救人,怎么会念念不忘? 沈情心中忐忑,却又没勇气追问。 小乔眨眼:“想知道?我不会告诉你的。” 其实小乔自己也记不清什么,但沈情他忘不了。 当年他拽着这个小姑娘的两个小揪揪,把她救上来后,这个小姑娘脸上的表情十分扭曲,眉毛眼睛皱成一团,虽然她昏迷着,但还是哇的一声,直直朝他脸上喷出一口黑泥。 后来……后来她死死拽着他,连衣服带皮肉,都被她紧紧揪着,一声一声叫着他娘。 那时,失去母亲没多久,才八岁的昭懿太子竟然有了一种奇异的感觉,那种感觉……叫母爱。 于是,下雨天,小太子给这位小姑娘遮雨,唱着母后经常唱给自己的云州谣哄她,她抓着自己身上的玉牌不松手,他就把自己刻的玉牌给她。 记忆这东西很奇怪,有些东西一旦铭记,就无法忘记。 后来,太子班凌被洗去记忆,为了活命也好,为了私心也罢,总之,他活成了乔凛的样子,记忆混淆,连他自己都不清楚他到底是谁。 然而,一旦虚假的壳剥落,他立刻认出了沈情,且知道了自己是谁。 雨天……每到下雨天,就会想起那个小姑娘。 想起云州谣。 想起自己亲手交出去的玉牌,上面那个凌字,是他的名字。 不会忘了,永生永世都不会忘。 她是他开启记忆的钥匙,也是他寻回自己的钥匙。 今后哪怕还会忘记,只要她在,他就不会迷茫无助,再不会被欺骗、被抹杀。 程启等了几日,见沈情没反应,叹息一声,让田寺正去帮她开悟。 沈情终于明白了程启的意思,在之前程启给的一堆案宗里,找了个证据齐全但草草定下悬案,敷衍了事就被封存的旧案,简单收拾收拾,揣上文书准备坐船到凉州去。 她挑的那个旧案,是八年前的凉州数名十二岁女童失踪案,埋尸骨的地方都找到了,但嫌犯却随意写了个在逃,就成了悬案。 沈情一琢磨,明白了。 这种案子,嫌犯不可能只有一个,而且埋尸骨的地方是凉州的一处六进宅院,六进……这可不是普通人家。 沈情暗自点头,或许此案与神女教有关。 来京做官前,梁文先曾说过,越是穷的地方,官员越油滑,充脸面的政绩是一定要漂亮的,圣上的喜好是一定要追随的,且要轰轰烈烈敲锣打鼓追随,圣上爱八分,他们便能腆着脸爱十二分。 凉州,就是这么个地方。 八年前,还处在先帝痴信神女教的时候,十二岁少女……沈情哼声道:“神女教,一定是。” 出发那天,沈情站在船头,盘腿坐着,一边看卷宗,一边吃带的饭团,嚼着嚼着,她恍然大悟:“难道……少卿是有意让我来查与神女教有关的案子吗!” “看起来是呢。” 小乔笑眯眯应道。 嗯? 是自己幻听了吗?还是太想他,竟然听到了他的声音。 沈情转头望向身后。 小乔站着,活生生的,慢悠悠笑,阳光明媚,他人则如画一般。 静了片刻,沈情尖叫一声跳起来:“乔儿?!” “嗳。” “你、你、你跟来了?”沈情眼珠子都要蹬掉了,“你跟来做什么?!谁让你跟来的?你知不知道……” 知不知道你跟来不安全。 傅瑶回京后,小乔才得以自由在京城走动,但这不代表他出了京城,出了朔州还会安全! 想除掉他的人一直都有,他们一直都在等机会。 小乔轻声说:“沈情,我要护你周全。” “我无事,我不值得谁动手……” “沈情。”小乔说,“仔细看看你挑的案子吧,你此去凉州,要动的,是平宣侯。你觉得,他会坐以待毙?” 沈情:“……啊?!” 少卿!少卿你误我!!借、借刀杀人吗?! “所以,我跟来了。”小乔一歪头,笑容灿烂。 程启下了值,回到宅子,暗卫正在给傅瑶汇报。 “这次带去了四个,主子,放行吗?我们可以在朔州关隘拦下船只,把乔仵作带回来。” 傅瑶皱着眉,见程启回来,无奈道:“他走了。” “哪去了?” “和沈司直去凉州了。” 程启惊愣。 半晌,他说:“这……怎么能呢!阿瑶!你怎么让他跟走了!” “不然呢?我让人光天化日之下,把他绑回来吗?”傅瑶对暗卫说道,“再跟些人去吧,记得,最主要的是不要让他有闪失,沈司直不是你们的职责所在,务必分清主次,若有万一,先护他。” “属下明白。” 程启气恼:“他跟去做什么!” 傅瑶递来一杯茶:“降火,他担心那个小姑娘的安危。你看不出吗?在他眼里,那小姑娘已经比他自己的命还要重要了。” 53.神女庙 三日后, 船靠岸, 凉州到了。 沈情与小乔脚刚挨地,就有两个官员弹弹身上的灰尘,上前问道:“可是大理寺的沈司直沈大人?” 沈情奇怪,她这次来并没有通知凉州府,原本还打算到了自己拿文书去凉州府盖章, 没想到她人刚落地,就有官员来接了。 沈情问道:“你们是?” “我们是凉州府主薄,得知大人近日到凉州公干,特地来接大人。沈大人这边请,这位是?” “他是大理寺乔仵作。”沈情道, “随我一同到凉州查案。” “失礼。”一位官员探了探身,两眼咕噜噜转了转,斟酌着问道,“不知这位乔仵作,可有文书?” 各州之间同行入关, 需检看文书, 核对身份。 沈情面不改色,说道:“乔仵作暂时无籍,因而与我同用一张文书, 到凉州府,我亲自知会凉州州牧。” 那官员躬了躬身, 应道:“下官知晓了。” 再抬头, 却是与同僚交换了眼神。 沈情将他们的小动作全看在眼里, 她放慢了脚步,与小乔并肩走,心里多了几分警惕。 她人刚到,凉州这边就有接应,说明早已有人告知赶在她之前,告知凉州府,大理寺来了位要审旧案的司直。 果然如小乔所言,此番凉州行凶吉难料,应多多谨慎才是。 “凉州……”沈情说,“没记错的话,平宣侯的家乡就在凉州。” “是呢。”官员道,“就在我们北郡,离凉州府不远,驱车不出一日就能到。” “平宣侯还有家人在凉州吗?”沈情如此问道。 “平宣侯的父亲兄嫂亲族都在这里。”官员说,“以前是高家村,先帝给平宣侯封了侯之后,平宣侯就给村里修了路建了房。” 另一个官员说道:“平宣侯每年都要回来探亲,他是个孝子。” “嗯,看来平宣侯与凉州,渊源颇深了。”沈情点头,继而在心里小心翼翼问候了程启一番。 程少卿看起来耿直,实则也是个‘精明’人,他不明说,暗搓搓给她了几个案宗让她自己挑。 好嘛,那些案宗里,一眼能看出的有猫腻的案子就只有凉州八年前的十二岁少女集体失踪案,要沈情挑,她一定会挑到这个案子的。 程启这是不方便亲自出面,因而用了这样的方式,故意让她沈情代他到凉州来,借她的手拿下平宣侯。 恰巧,小皇帝又给了沈情一个查办旧案的任务,沈情不来也要来。 真是巧啊,沈情连带着琢磨起了小皇帝,这孩子难不成,也是看似无意,实则别有用心吗? 沈情一脑门汗,又瞥了眼小乔。 可能这家人都这样? 小乔也不是个乖的,看着挺正直纯良,实则是个狡诈的。 沈情又想:我何德何能?程启竟然信我能扳倒平宣侯? 还是说……这个案子,会是个惊天动地的大案? 凉州府的州牧不在,热情接待她的,是郡守范喜则。 范喜则像个小老头,严重驼背,佝偻着身子,胡子也不修,像只老态龙钟成了精的山羊,圆圆的眼盯着沈情,可沈情总觉得他是在看她身边的小乔,眼珠子时不时转一下,单看还有些可怕。 范喜则人虽长得可怕,但待客十分热情,一口一个沈大人叫着,半点没把沈司直这个小小的从六品低看,摆桌递茶,亲切与沈情攀谈,不一会儿,就和沈情搭上了关系。 “我舅娘的远方堂叔是崖州武湖人,沈大人是武湖哪里的?” “武湖下坝村。” “巧了巧了。”范喜则摸着胡子说道,“我那叔舅爷爷是上坝村的,近得很,近得很啊!” 沈情心道:“放屁,叔舅爷爷又是个什么鬼称呼!” 并且,武湖根本没有上坝村。 这位范大人也真敢厚着脸皮攀亲戚。 也是,范大人本就是个深谙官场之道的人。之前,他钱多人胆大,不知平宣侯和他盯上了同一根凤香木,只听到采买人说他盯的那根凤香木被朔州商买走,便派人去盗凤香木。事发后,平宣侯发信去把他骂了一顿,这位范大人才知道这不仅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他还把贼手伸到了圣太后那里。 不过,范喜则也是个人物,被平宣侯痛骂一顿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念了两句经,谢天谢地谢祖宗后,把平宣侯骂他的千页长信一张张裱好,挂在了墙上瞻仰。 之后,他还以最快的速度,快马加鞭,送上鼎好的春叶甜茶给圣太后贺寿,且痛哭流涕随礼呈上了篇陈情表,哭诉之前只是想收购一块凤香木孝敬他老娘,并非故意冒犯圣太后。 那篇万字陈情表,范喜则用了八千余字写他的老母亲有多么悲惨,多么不容易,如何含辛茹苦一人拉扯他们八个孩子长大,他的老母亲苦了一辈子,今年要过八□□寿了,他想尽孝,就问老母亲想要什么寿礼,老母亲说想要闻闻凤香木的味道。 他就想,自己做了三十多年官,银两攒了也有百两了,咬咬牙,买根凤香木孝敬老娘让她开心也不是不能,哪知就这么巧,采买人不知自己相中的那一根是要给圣太后的。 范喜则文采斐然,陈情表让圣太后当朝落泪,金口一开,对平宣侯说道:“高修,把凤香木给老人家送去,让范郡守尽孝心吧。” 范喜则化险为夷,自己花重金聘大盗盗取凤香木这件事,就这么无声无息的被盖了过去,圣太后非但没有怪罪,还赏了他许多锦缎器物,送了他一个孝子的名号。 沈情一边喝茶,一边品着这位范大人的做官之道,默默点头,赞了三声妙。 自己这种薄脸皮的榆木,可能永远都学不来范喜则这种处世之道吧。 范喜则一边给沈情沏茶,一边说道:“茶经有言,上品出烂石,中品生砾壤,下品生黄土。不知沈大人可还满意我的茶?这可是烂石茶,岩上生的,今年的新茶。” 这是抬举她的意思,非常明显了,可惜沈情没品出来,她到底不是老油条。 沈情实话实说:“较其他的,确实清爽些。” 沈情之所以没考虑那么多,是因为她的目光全被范喜则手边的碗吸引。 点香碗。 沈情装作不知,问范喜则:“范大人,我初来凉州,不是很懂,凉州人喝茶,都和大人一样吗?” 她指了指那个碗:“范大人喝茶前,手都会在那个碗中,点一下。” 范喜则顿了一下,呵呵笑道:“哪里哪里,沈大人有所不知,这是在下喝茶的习惯,不过,我倒是听说,京城那些大人们喝茶,也常如此。” 沈情继续装道:“是吗?不曾见过。” 范喜则含笑喝茶,心中给沈情划了个位置,默默想,这位沈司直在京城,恐怕是个无足轻重的,看样子还没能融入上层权臣圈,不然不会没见过点香碗。 点香碗,那是熟悉先帝的权臣们才知道的东西。在其他大臣眼中,点香碗就是权贵们用来彰显身份的尊贵标志。 像范喜则这种地方官,尽管离京圈权力中心的权贵们还远,但把喝茶必用点香碗的习惯用来区分上等人下等人这种事,做的万分熟稔。 这般一想,范喜则就不如刚刚那么热情且自谦,渐渐地就端出了几分官架子出来,二郎腿也翘了起来。 “听闻沈司直,是来凉州查案?” “对。”沈情说,“所以,还需范大人配合,找出当年卷宗。” “什么案子?” “八年前的九名十二岁女童失踪遇害案。”沈情说,“当年经办此案的是贵地的方晓大人,埋尸地查清了,案宗上说,是在北郡花村,一户人家的院子里。” “案子我倒是不清楚。”范喜则摸着胡子说道,“方晓大人六年前就已调职至连海洲,不如,我叫几个人帮沈大人调查此事?只是八年前的案子,沈大人现在查,恐怕……” 沈情朝一旁拱手,笑言:“沈情奉圣上旨意,不管多难,都要尽心办。” “正是正是,都要尽心为皇上办事才对。”范喜则道,“我这就让他们去找。不知沈大人对住处有什么要求?” “一切看范大人安排。” 范喜则眼球转了转,不能让京城来的司直住进凉州府或是他的府上,于是他沉吟许久,佯装苦恼,道:“最近凉州府后院修缮,无法让沈大人入住,要不,沈大人暂且住在东街的客栈,账就挂在凉州府上……” 沈情沉默了半天,闷声道:“好。” 晚间,范喜则回府,更衣时,对府中人说:“磨墨,密信平宣侯。” 他想了又想,斟酌再三,说道:“沈此行,是为查八年前花村旧案,此案已无证据,尸首也都处理干净,请平宣侯放心,范某定使沈无功而返。” 第二日,沈情就拿到了花村旧案的卷宗,翻了翻,沈情感叹:“好干净的卷宗。” 小乔咬着果子,说道:“凉州表面功夫做得最好,卷宗看不出,我们就到发现尸首的地方看看。” “言之有理。”沈情跳起来,“走。” 八年前的夏天,一名工匠在花村修墙时,挖出了九具少女尸首。经仵作查验,最晚埋进去的,尚不到三日。经查,这些尸首,全都是北郡各大舞坊的十二岁女童。 花村在北郡南,沈情照着地图找到地方后,傻在原地。 哪里……还有村? 她眼前只有一个宏伟巨大的庙宇,信徒众多,甚至路过的挑夫老妇,都会放下手中的东西,在庙前虔诚跪拜,庙中香雾袅绕,慈眉善目的神女金光闪闪,阳光照耀着,神光普照众生。 “花村?”沈情怀疑自己摸错了地方。 小乔把最后一枚青团吞进肚子,竹签指向旁边的牌子:“喏,花村挪到坡上去了,这里现在……是神女庙。” 沈情:“那我还能查什么?” 少卿,你一定是在骗我! 54.没被镇压的怨灵 小乔说:“村落变神女庙了。” 沈情卷起地图, 说道:“嗯, 想来也是, 八年时间, 变动也是常有的事, 旧案难查就是因为时间会改变许多……” 小乔问道:“沈情, 你见过神女教的庙宇吗?” “你是说其他的?”沈情道,“上京赶考的路上见过。” 小乔说:“和眼前这个比呢?” “和这个比?”沈情挠了挠头脑勺,“这应该怎么说呢……这处神女庙修的,挺奇怪的,不像庙, 倒像是……阔绰人家的宅子。” 六进的院子,红砖高墙, 对开的门,巨大的金身神女像竖立在庙宇中央的大殿内, 殿门大开着, 人在外面也能看到这尊神女像的首部。 怎么说呢,比起其他修建在高山绿树中的神女庙,凉州北郡的这处神女庙,更像是大户人家给圣娘娘塑的金身,请的神像。 庙?不太像。 富丽堂皇,和别处的完全不一样。 小乔说道:“不然我们进去看看?” 沈情道:“有理,非常有理, 咱这就去拜一拜神女。” 事有蹊跷, 一定要看。 小乔语气平静道:“逢难事, 拜神女。” 他笑着对沈情说:“万一灵验了,指不定就让你把案子给断了。” 沈情撇了撇嘴,摇了摇头,带着小乔进了门。 她进了门才知,神女像不只金光闪闪的那个,路两旁全都是神女坐像,高低大小不同,但每一个都垂着眼睛,眉目慈祥。 沈情目瞪口呆:“厉害……” 坐像应该是信徒们供的,底座下还刻着供奉者的名字,沈情大致数了数,通向的主殿这条路旁,统共有二十七座神女坐像。 沈情还在发愣,就被后面的信徒拨开:“莫要挡道。” 沈情连忙拉住小乔朝旁边让。 信徒们沿着雕了凤花的石路,一步三叩首,磕着头往主殿去。 还有信徒不满沈情站在神女像前,伸手推了她一下:“上旁边去!不要站在圣娘娘前面!” 哦,沈情只得站在两个神女像之间的缝隙处。 小乔说:“神女庙一般分三大殿,结缘殿,神女殿,天女殿。” 沈情问道:“有什么不同?” “结缘殿供结缘神,你知道的,是天女天英的化身,双神的样子与圣恭侯和沈相极为相似……”小乔道,“神女殿供奉的是神女二化,也就是现在的圣娘娘,而天女殿……” 小乔停了许久,忽而轻轻一笑,道:“说是神女本尊,尚为九霄天女之时的样子。” 沈情简短评价:“鬼才信。” 小乔转过头,看着她笑道:“自会有人痴信。” 沈情带着小乔走向神女殿,一个白衣红裤的漂亮侍神女正在殿外洒扫。 烟雾袅袅,信徒们跪在殿外,嘴唇蠕动,祈福求神。 沈情背着手跨进殿,仰头看向这尊巨大的金身神女像。 心说:“和太后还真像。” 只是神女下巴更圆润,脸颊更丰满,观起来更温婉端庄一些。 沈情正看得专心,背后忽然传来一阵小风,紧接着,她就被人按在地上。 沈情大叫:“何人!怎么回事!” “按她头!” 有人如此说道。 沈情想回头看按住她的是谁,然而那人力气极大,手似利爪,使劲按着沈情的头,恶狠狠说道:“不要直视圣娘娘!跪下磕头!” 原来是个上了年纪的信徒。 沈情心中腾起一簇无名火,眼睛通红,她咬牙笑道:“跪拜?我膝下有数万冤魂托着,她敢受我一拜吗?!” 沈情挣扎着起来,眼睛瞪着,浑身似要烧起火来。 她的家乡,她所在的村庄,崖州的数万百姓…… 神女? 神女坐下累累白骨,她为何要拜?! 信徒们见她不服,一个个像是要吃了她一样。 “无礼!圣娘娘心善,冒犯了她,还不快些赔罪!” 之前推沈情的那个老妇蠢蠢欲动,似还要上来逼她就范。 沈情胸口积聚了多年的怨气,刚想不管不顾在神女像下痛斥神女教犯下的种种罪恶,一抬头,见小乔边走边咳,拉住她,把她护在了身后。 “对不住。”小乔抬眼,扯出一丝苍白的笑,虚弱道,“我们刚到凉州,不懂规矩……加之,我尚在病中,她一时焦急,冲撞了各位……” 沈情眼泪一下子涌到了眼眶,眨眼就能流出来。 这一刻,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哭,为什么委屈。 她眼泪汪汪望着小乔无论何时都直挺的脊背,轻轻吸了吸鼻子。 小乔听见声音,微微转过头,诧异地看了她一眼,继而又转过头去,问那些信徒:“求医问药……是神女灵验,还是天女更灵验?” “自然是神女,天女是一化,是执掌九天的神主,如今神魂都在神女这里,自然是神女灵验。” 信徒们七嘴八舌道,“求神女,是什么病?你跟我们说,我们告诉你捐多少香火钱。” 小乔淡淡道:“……求子。” 沈情:“喂!” 你不要装的太过分了! “我们拜过结缘神。”小乔完全不受影响,继续道,“好像不管用。” “结缘神求姻缘灵验,想要儿女还是求神女好。”信徒们说。 “这处……灵验吗?”小乔状似担忧,“此处和我家乡的神女庙看起来不同……我担心不灵验。这处庙,瞧起来像是新建的,我们的祈愿,神女能听到吗?” 沈情这会儿也不哭了,专心听小乔鬼扯,暗自咋舌。 “放心放心……”众信徒说道,“庙建成都有六七年了,供香一直没断过,凉州府的大人都说了,这是全凉州最大的神女庙,这里要是不灵验,哪里还灵验?” 沈情从小乔背后探出个脑袋,问道:“那个……之前,这里不是花村吗?怎么突然建了神女庙?” 信徒们大多愣住,显然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沈情的问题。 “还能是什么,镇邪灵的!”有个老头说道,“你们有所不知,花村以前啊,闹过鬼,这地方邪气,凉州府的大人们找了风水先生算了,此处唯有建神女庙才能镇住邪灵,所以才让花村迁了地,祖坟都迁了!” “花村以前闹过鬼?”沈情也无师自通,跟小乔学会了装不懂,“可怕,是什么样的鬼?吃人吗?” “现在没了,都是以前的事。”老头说,“那时候邪门得很,就八、九年前吧,专抓一些十二三岁的舞坊姑娘,夜半无人时,就在花村废弃的旧宅子里开鬼王宴。” 此言一出,沈情眼神变了。 八、九年前,十二三岁的舞坊姑娘…… 是那个案子。 有几个信徒附和着:“是是,是有这么一回事,我也听说过……幸亏有了圣娘娘。” 信徒们连忙双手合十,在身前拜了一拜。 “圣娘娘慈悲……” 沈情拉着小乔从神女殿出来,等在一旁,待那位老头拜完出来,沈情连忙拦住他问道:“老人家,什么是鬼王宴啊?” “就是鬼王夜宴群鬼啊!”老头一副很懂的样子说道,“每到朔月的子时,就能听到废宅子里隐约有鬼乐传出,还有碗筷碰撞的声音,时不时还能听到狼嚎与尖叫声,可宅子却黑灯瞎火空无一人……这就是鬼王啊!” 沈情:“后来呢?怎么把它镇住了?” “当然是报官后,请来了圣娘娘,在鬼宅上建了庙给镇住的。”老头说玩完,又压低声音道,“不过啊,怨灵还没散。” “怨灵?” “这可不是我吓唬你。”老头神神秘秘道,“当时建庙时,请了圣女来做法事净化那些被鬼王掳走的舞女怨灵,结果缺了两个生献童,法事没做成……” 老头痛心摇头:“所以怨灵每年还会出来寻替死鬼,被寻上的,尸骨无存呢。” 沈情又问:“什么是生献童?” “生献童你都不知道?”老头惊讶。 有人喊老头,老头顾不上跟沈情说了,摆了摆手,挑起担子快步离开了。 “……应该和八年前的案子有关。” “生献童。”小乔却忽然冷声说道,“就是三阴一阳献祭,寻找一些符合条件的男童女童,驱鬼镇邪灵。” 沈情明白了。 “那你……” “八年前仪式没做成,可能是因为……皇帝下旨封禁了这些生祭仪式。”小乔说完,看向沈情,语气平静道,“沈大人与其琢磨这个,不如想想刚刚他说的那句……怨灵每年都在寻找替死鬼吧。” 沈情怔了一下,心停了一拍:“糟糕!他的意思是……现在还有女童失踪案?!” 小乔道:“看样子,一直都有。毕竟……他说的是每年。” 沈情呆愣在原地,她把那位老人说过的话捡出来重新思考。 “鬼王宴……歌舞坊……怨灵……神女庙……”沈情念叨着这几个词,闭上眼睛。 小乔没有去打扰,而是望着路两旁的神女坐像。 “于罪恶之上建庙宇。”他轻轻自语。 好久之后,沈情睁开眼:“完蛋了,这可能不再是旧案。” “乔儿,我们去歌舞坊。”沈情说,“这种怨灵寻替死鬼,牵扯到人命的谣传,问一问就能问出线索。” 55.暗巷舞坊 范喜则嘱咐两个闲散官员协助沈情查案, 沈情欣然接受,然而一天过后,她慌不迭地寻了个借口,带着小乔避开他们,单独查案去了。 “与其说是帮助我查案,不如说是招待我看歌舞。”沈情顶着两个黑眼圈,哈欠连连,抽出腰间的地图,一边看一边对小乔诉苦,“你不知, 昨日我跟着凉州府的那两位官员, 从早到晚,去了三家歌舞坊。” “那不是很好吗?案子查了吗?”小乔斜她一眼, 语气听不出什么变化。 “好?案子?哈,你不懂,我一开始也不懂……跟他们在一起能查什么?吓得我一晚上没睡好!”沈情拉住小乔的袖子,脸上挂着一种不可言说的奇怪表情,抬头说道, “那两位大人惹不起, 实在是惹不起。凉州的官啊……我身在其中, 连骂也骂不痛快。” 整个十三州都是如此, 她并非没见过这种官员, 只是凉州的官员尸位素餐不务正业不思进取更加‘坦然’一些, 有些话有些事都摆在了明面上, 根本不加掩饰,也不觉得有错。 昨日那两位官员听说沈情想要到舞坊去查案,了然一笑,自以为摸透了这位京城司直的本意,于是欣然带着沈情泡了一天的舞坊,请她喝酒赏舞。 至于查案…… 二位官员醉眼迷离:“嗯?查案?” “沈司直……是来查案的?” 想起这些,沈情无奈摇头,感叹道:“可我又能怎么办呢?不过……跳舞的小哥哥可真漂亮。” 小乔表情奇异:“你去的哪?” “哦,对了,三家。”沈情转着炭条,在地图上把昨天去过的舞坊都圈了出来。 “三家。”小乔复述了一遍,“你再好好想想。” 沈情终于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不对,警觉抬头:“那个,能冒昧问一下……你昨天是在客栈等我回去吗?” 小乔挽起衣袖,曲起手指敲了敲地图上两个舞坊之间的某处空白:“沈司直莫不是健忘?明明昨天去了四个地方,却只说是三个。” “啊……这个……” 沈情想不出借口了,她咬着指甲,想了半天,企图通过傻笑蒙混过关:“哈哈,没有的事。” 小乔目光悠远语气幽幽道:“沈大人昨日醉得不轻,黄昏时分,从清音坊出来后,并没有回客栈,而是跟着凉州的同僚又去了另外的地方……” 沈情扑过来抓住他的衣领,瞪着圆溜溜的眼睛说道:“你知道吧?你昨天在哪?你没在客栈等我!你是一直在跟着我吧??” 小乔扬起灿烂笑容,点头,果断地答:“嗯,是呢。” 沈情放开手,捂脸蹲地,捶地发出嘤咛声:“嘤!没脸见你了……” “嗯,是家不错的舞坊呢,小哥哥的舞跳得真好。” “诶?”沈情惊愕,“你怎么知道的?你进去了?啊?你也跟进去了??” “是你刚刚说的。”小乔指着沈情,“看来是情不自禁说出来的,怎么,真的很好看?” 沈情:“……完了。” “昨日最初去的那三家,都是在凉州府督办下正当经营的舞坊。”小乔说道,“地图上也有标记,然而在你醉酒之后,那两位官员却在送你回客栈的途中,带你去了另外一个地方。” 小乔白生生的手抬起,指着一个方向:“三元桥东的月牙巷。” “咳,说正经的。”沈情快速收拾好被小乔‘捉奸’的微妙心情,说道,“正想着要如何跟你说,既然你知道了,那就省去我不少口舌。三元桥东的月牙巷有一处私自经营的舞坊,可能是避开课税,因而选址隐秘。另外,我朝有令,官员不经报备,不可到舞坊去,更不能留宿过夜,因而,官员会在私下里到这种暗巷舞坊寻欢作乐。以及……” 沈情说:“我昨天问过月牙巷舞坊的一些歌舞伎,那些明面上凉州官府允许开设的舞坊收的生徒都是有名籍之人,而这种暗巷舞坊里的歌舞伎却多是无籍之人,并非生徒……” 小乔接上了她的话:“嗯,买卖而来的。” “八年前的案子。”沈情说,“卷宗上记录,那九名少女都是舞坊的歌舞伎,有名有姓有籍贯,记录方式也是生徒某某……看样子像是经凉州府允许开设的舞坊而非暗巷舞坊,但……” 小乔:“嗯?” 沈情沉声道:“但,漏洞百出。” 小乔微微一笑:“卷宗上的死者都是凉州北郡本地人,既如此,家人应该很好找,亲人遇害,不管多少年,那份悲痛也都还记在心里,这种情况,问问死者亲族,自然能问出线索。来凉州的第一天,沈大人就拜托凉州府寻找这九位死者的家人,但三天过去了,凉州府却没有给出答复。” “昨日我问过那两位大人。”沈情说道,“一个耽于歌舞美酒,连连摆手说我扫兴,另一个敷衍道:八年过去了,死都死了,还有什么寻找价值,沈大人还是放宽心,好好尽兴吧。” 小乔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沈情停下脚步,鼻子动了动,嗅到了食物的味道。 她目光黏在旁边的面摊,心不在焉道:“你饿吗?” 还不到午时,吃饭的人不多。 小乔和沈情坐下后没多久,又陆陆续续来了几个人。 沈情半碗面下肚后,抱怨道:“昨天只食了些汤汤水水,饿死了。人活着,还是要吃些米面才有踏实感。” 小乔道:“沈大人吃完这碗饭,打算从哪里查起?” “两方面。”沈情伸出两根手指,说道,“一、根据卷宗上记录的身份信息,寻找排查这些死者的家人,从家人口中了解更详细的线索。二、排查歌舞坊。” 顿了顿,她补充:“九具尸体,死亡时间不一,埋尸地点相同……如果找不到家人,那么,我们就该好好查查藏在凉州北郡的这些大大小小的暗巷舞坊了。” “你是怀疑,这些死者是在死后被人冠上了身份籍贯,但很有可能并非凉州官方舞坊的歌舞伎生徒。” 沈情忽然问:“你跟着我去过吗?昨日。” 小乔笑:“你猜。” “……喂,我很在意这个问题!”沈情道,“不过,不管你有没有跟着我去,也是辛劳一天,所以……给你说声对不起总没错。” 小乔点头:“嗯,认错态度不错,勉强接受。” “那个,昨日你也见了吧。”沈情说,“这几个舞坊的区别。那两位大人借查案之由,一天之内换了三处凉州舞坊。第一个是在北郡西街,喝茶品舞,第二个是在北郡四象街,那里售的凉州本地酒很不错,第三个是在北郡东街,点心和甜酒闻名四海。” 沈情舔了舔嘴角,咽了口水,又道:“这三个凉州官府允许的舞坊,非常严格,师父带徒弟,家族传承,与其说是舞坊,不如说是三家人,他们在凉州至少生活了三代人,但当我问起最近有没有舞女失踪,八年前是否丢过生徒……他们看起来都不知情。” “你想说,如果是这种家族式的舞坊丢了人……” “一定不会是这种一无所知的反应。” “那么……” “对。”沈情看着小乔,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敲击着,“我想说的是,最大的可能……失踪的舞女来自藏在暗巷中的舞坊。” “说起来……”小乔又问回了那个问题,“你昨日去的月牙巷舞坊,那里的舞者,到底跳的什么舞?” “喂!”沈情敲桌子,“我们在讨论案子好吗?” “我昨日在外面吹了一夜的风。”小乔适时地捂着脑袋,轻蹙眉道,“身体有些不适。” 沈情想,他要敢装病咳出来,我就掀桌…… 小乔柔柔弱弱咳了两声。 沈情心道:“桌子什么的,太沉了,掀起来搞不好还会伤到他,算了。” 沈情坦白从宽:“好吧,跳的……如梦令。” 小乔:“哇,没听过,如梦令是哪种舞?” 沈情猛地一下站起来,拍桌:“你一定看见了吧!你是故意的吧!你一定是故意的!” 她脸颊绯红,神情窘迫。 周围坐着的几个食客纷纷停著望向她。 沈情又乖乖坐了下来,在小乔和蔼可亲的微笑中败下阵来,说道:“就……那种,露胳膊露腿的舞。” 说完她捶着桌面,嗷嗷叫道:“啊!羞死了!” 她以为那两位官员带她去的最后一个地方会像之前的歌舞坊一样,就是喝酒赏舞,不料进去后,大开眼界,她这种没见识的乡下孩子寒门学子,进去后连眼睛都没眨过,浑身僵硬地陪了全程。 那个地方,连倒酒都…… 沈情双手微微颤抖,虚空抓了几下,用一种又羞愤又羡慕的矛盾语气,哭唧唧道:“连倒酒都是!那侍酒娘的胸脯那么……一直贴着我!我实在没想起问他们有关案子的事啊!不是胸脯就是大腿,我能怎么办!这不怪我!!” 小乔淡淡答了声哦,呷口茶,道:“凉州府派来的那两位官员,可是熟客?” “肯定是吧!”沈情抬起脑袋,恢复了精神,“看样子是熟客,轻车熟路带我进了那个舞坊,不是,你也去了吧?那个地方,你要是不知道,肯定摸不着的吧?那么隐蔽……而且他们能叫出舞者侍者的名字,这样看,他们一定是常客。” 沈情拳头砸桌面:“啊!好气……这些人,明明朝中有规定,官员不得私自出入声色场。” 小乔道:“那也就是说,我们现在需要摸清凉州有多少这样的舞坊,之后一家家去问,有没有关于八年前九名舞女被害案的线索,以及……最近还有没有舞者失踪?” 沈情狠狠点头:“正确。” 小乔笑眯眯道:“是个大工程呢。” 沈□□哭无泪:“是啊!你说我现在去套那些混蛋官员的话,来得及吗?需要几天?啊……肯定要好几天才能查清吧!!” 小乔笑的狡黠。 沈情:“……嗯,等等,你这个表情,我好像在哪见过。” 她顿了一顿,拍桌:“啊!想起来了!” 跟小皇帝之前算计她时的表情一模一样!! 沈情瞪眼:“你又在想什么歪主意?!” 小乔道:“记得谢我。” 他说完,慢悠悠站起来,朝旁边几个食客走去。 沈情看了那几个食客的穿着打扮和眼神,悟了。 那几个食客一个个面上的表情惊恐无比,看起来非常想跑,仿佛小乔是个会吃人的狼。 小乔在他们行动之前出声:“抱歉,几位大哥大姐,我与朋友打赌,赌输了,今天你们这桌的面钱,我付了。” 食客沉默。 沈情一拍手,彻底确定了他们的身份。 暗卫! “那么,刚刚说要清查的,就有劳各位了。”小乔笑容满面。 56.一条船上的人 暗卫轮岗, 一天时间, 把北郡大概摸了个遍,只查出六处暗巷舞坊, 趁夜把地图从窗外扔进了客栈, 不偏不倚刚好砸中沈情。 沈情见地图先是一喜,看完后,才摸着脑袋向小乔告状。 “一定是故意的。”沈情为了防止被值守的暗卫听到,压低了声音, 凑近小乔耳边, 吹气一般,贼眉鼠眼奸臣相进谗言, “刚好扔我脑门上, 力道控制着也不大,故意的, 一定是故意的, 不好冲你撒气,就朝我脑门上扔,所以……所以你以后不要让人家做额外的事, 满城跑着,多辛苦。” 小乔伸了个懒腰, 点燃灯,一言不发地看起了地图。 “不止这几家。”他说。 沈情:“虽然不知道你这个结论是如何得出的, 但我也有此种感觉, 这仅仅是九牛一毛。” “很多东西, 不藏起来还有人看不到,藏起来就更是难寻找了。多年居住在此的人也不一定了解,何况我们这种外来人。” 沈情点头:“我这几天去凉州府打听打听,能挖几个就几个。至于这六个,等天亮,我们先把城东这三家逛完。” 小乔笑道:“错了,再想。” 沈情:“嗯?哪里错了?没错啊,剩下三家分散,我们就先把集中在城东暗巷舞坊一个个排查完,万一运气好,就能碰到有用的线索。” 小乔说:“你仔细想哪里错了。” 沈情还有脑子不够用的时候:“……想不出。” 小乔起身,慢条斯理披上外衣:“现在去,白天这些舞坊是不会开门迎客的。” 沈情:“这么晚了!这已经是后半夜了吧?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凉州可是有宵禁的!虽然我同意你说的,太阳落山后这些暗巷舞坊才会开门迎客,可那也应该是前半夜吧?后半夜,哪里来的人?” 小乔说:“沈大人,跟我在一起,是不是很放松?” 沈情警惕道:“怎么突然这么问?” 小乔笑了一下,手朝沈情的衣襟伸了过来。 沈情连连后退:“使不得使不得,你做什么?” 小乔指了指地图:“往常,你应该会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放过每一处细节。” 沈情一愣,连忙抽出地图再看。 她把地图反过来,看到了背后一角,隐隐约约画着几条不明显的线。 “这是什么?” 小乔推来火烛。 沈情了然,迎着光,撑开地图。 背面那些虚虚实实的线与正面的凉州北郡地形图重合了。 沈情:“路线图?” “确切的说,是宵禁巡防兵路线图,以及各家客栈茶舍同向暗巷的地道分布。” “什么分布?” 小乔指了指地板:“地道。” 沈情:“……你能看懂这张图?” 小乔说:“给我画的,我怎么会看不懂?” 他说:“那么,我们先去这个地方,花庭巷舞坊。” 小乔圈起城东的一处舞坊。 沈情作揖:“有劳乔大人了。” 小乔笑眯眯道:“不敢当。” 他们居住的客栈也有地道,果然,昭阳京出身的暗卫神通广大,在寻找北郡暗巷舞坊的同时,还挖掘出了通往这些暗巷的路径。 沈情如此感慨,小乔却道:“并非他们心细,经验而已。” “经验?”花了点时间想明白‘经验’这两个字指什么之后,沈情打了个寒颤,“你是说,暗巷舞坊……并非只凉州有?” “何处没有呢?”小乔说道,“十年前,朔州也遍地都是,自古以来,庙宇与欢场从来都是一样的,它们一个在明一个在暗,却不约而同,上到官员下至百姓,从里到外,腐蚀着整个王朝。” 沈情道:“何解?” “能在不知不觉中聚起众多人口,让他们的目光看向且只看向同一件事。”小乔道,“庙宇。” “能在不知不觉中麻痹国之栋梁,如同蠹虫一点点将柱子啃噬干净,使房屋塌陷……”小乔道,“欢场。” “两者合一。”小乔道,“就在眼前,就在我们脚下,这座城,这片凉州。” 沈情忽然问道:“乔凌,一直不喝莫忘的话,是不是就会慢慢想起所有。” “并不是。”小乔说道,“越近的,记得越清,越远的,越朦胧。欢喜的,都还记得,痛苦的……不管再怎么回忆,本能已将它忘记。你为何这么问我?” “刚刚的你,乔不多,凌多。”沈情如此回答。 小乔微微一笑:“我发现,你真的很机灵。” 沈情:“哦,我叫沈机灵。” “我知道。”小乔无故转了话题,“你那个同窗,名文先的那个吏部六品官。” “哎,梁文先。” “是,梁文先。”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沈情问:“你该不会是……嗯……那什么了吧?” “什么?”小乔道,“有话明说。” “……嗨,是我自作多情了。”沈情摆摆手。 到达花庭巷舞坊前,小乔转过身,嘱咐沈情:“我们是去舞坊做什么,你可清楚?” “查案。” 小乔弹了她脑门:“再想。” 沈情捂着额头,瞪大了眼:“乔儿!你怎么……” 你最近怎么如此大胆! 然转念一想,他确实在自己之上,惹不得。 沈情想了想,回答:“……嗯……去问问有没有姑娘失踪?” 小乔作势又要弹她脑门。 沈情护头倒退数步,大喊道:“我告诉你!我脑袋最值钱了,要打坏了,你可赔不起!” 小乔:“那你听好了,我们现在去玩,前日那两个官员怎么玩,我们也怎么玩。” “……不、不能吧。”沈情吓得都结巴了,磕磕绊绊说,“那两个……都摸上人大腿了。” 小乔不笑了,他嘴角加深了,却是轻蔑一撇,冷声哼道:“除去大腿,给我尽兴玩!” 沈情:“嗳……知道了,能问句为什么吗?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我觉得没必要,我们点些酒水,之后问一问舞坊的歌舞伎就可以了……” 小乔说:“沈情,我知道你哪里不机灵了。” 他竖起一根指头,点了点沈情的额头:“崖州官员真是淳朴,竟让你不知道这些官员心有多脏。” “……你是说?”沈情并不笨,一经小乔指点,立刻猜到了,“我们很有可能碰到和我们一样,子时过后违反宵禁,到暗巷寻欢的凉州官员?” 小乔很满意:“看起来还是有救的。” 沈情脸色沉了下去:“……凉州,已经到此种地步了吗?” 经过小乔指点,沈情有了心理准备,然而她再有心理准备,进了花庭巷舞坊,见到北郡郡守范喜则时,仍是吃了一惊。 范喜则正如痴如醉盯着舞者纷飞的裙摆和裙摆下若隐若现白花花的大腿。 因带着小乔,沈情不想太丢形象,她这个乡下孩子,努力把注意力从舞者身上收回,放眼望去,心凉了半截。 一小半都是熟脸,没想到和他们白日在凉州府碰面,晚上在暗巷舞坊见面。 沈情心中不是滋味,她现在突然可怜起在京城的各位。 他们还在朝堂中厮杀,起早贪黑,忙完公务忙站队结党,而远在百里之外凉州官员,白天懒懒散散把公务敷衍了事,夜晚就在这皇上明令禁止的暗巷舞坊,醉酒摸腿。 一位大人看见了沈情,立刻告诉了范喜则。 范喜则明显一愣,回头,一老一少全怔住了。 好不尴尬。 沈情摸了摸鼻子,到底不如老脸皮厚,先红了脸。 范喜则迅速换上一副笑脸,起身相迎:“哎唷,沈大人,沈大人是……” 怎么过来的? 沈情轻咳两声,也算反应迅速,胡话就在嘴边,红着脸道:“前日……凉州府两位大人带我来这里……吃酒,我好像掉了一件东西在这里,今日回来找找……” 站在她身后笑眯眯的小乔,差点给她鼓掌叫好。 沈情编搪塞范喜则,打消他疑惑的这套谎话可谓绝妙。 漏洞百出,理由蹩脚,范喜则一听,露出暧昧一笑,了然道:“哦?掉了东西?莫不是在哪位舞伎身上丢了魂儿吧?” 沈情内心一万个呸呸,范喜则这种话像是黏在她心上的一口浓痰,恶心的她差点干呕出来,然而还要白着脸逞强:“哈哈……范大人……你看你,这怎么好说呢?” 第二天清晨,返回客栈的沈情一脸丢了魂儿的恍惚模样,大字型瘫在床上,木呆呆望着天花板。 小乔端来清粥,莞尔一笑,吓唬她道:“快起来吃了饭,我们去查问下一家。” 沈情像是听到了快起床吃肥了自己去喂下一只老虎一样,惊慌失措道:“不了不了不了!!” 小乔:“也没有很过分,昨天只是让你摸了一下她的手,看把你吓的。” 沈情:“她另一只手掐我大腿!” 小乔:“还是说,你更想让那个半裹轻纱的男人摸你?” 沈情:“呸呸!非礼勿言!小心咬到舌头!” “知道你吓破了胆。”小乔说,“但是,很遗憾,昨天那个舞坊没有失踪的舞者,所以今天还要继续。” 沈情面如菜色。 “我当时就应该问那位神女庙的老者,每年怨灵出来索命,到底是哪里听来的。” “不耽误。”小乔指了指窗外说道,“这种事,他们听到,会去问的。” 沈情一时恍惚:“什么?” “神女庙,应该是最容易打听到消息的地方了吧?尽管太多只是道听途说,但多问,一定会有可用的线索。”小乔说,“当务之急,是先确定事情的真假。” 沈情猛地坐起,说道:“有件事我想了很久。” “你说。” “……朝廷,知不知道凉州的情况?” “你指官员狎妓吗?” “……”沈情听到这种词就浑身别扭,她幽幽叹了口气,道,“这是重罪吧。” “花庭巷舞坊所见的官员,有几个?”小乔说,“只说你见过,眼熟的。” “少说有十来个。” “沈情,不好查。”小乔语气忽然低沉了下去,“官官相护,有时并非是因为他们没有良心,选择袒护有罪的官员,而是一旦有官员获罪,整条船都要倾覆。哪怕是为了自己,他们也会竭尽全力,掩盖掉罪孽。” 沈情皱眉:“……这个案子,和他们……有关系吗?” 小乔说:“案子与舞坊歌舞伎有关,凉州有无数这种暗巷舞坊,昨日,我们又见官员在暗巷舞坊作乐,可以说,暗巷舞坊之所以没被官服查封,是因为它们被官员默许,甚至是由官员们一手经营……如果不幸,我们要查的案子与这些暗巷舞坊有关,那……” 沈情哑声道:“那也就是说……我们站在了船的对面,真相有可能会使整条船倾覆。” 范喜则回府后,问道:“京城可有来信?” 线人的回答是,尚无。 范喜则沉吟许久,说道:“来人,密信平宣侯。” 他说:“沈搁置旧案,多日未有进展,日日流连小巷舞坊,暂看不出用意,多是贪色之徒,请放心。” 子时三刻,沈情和小乔避开巡防兵,像另一家暗巷舞坊摸去。 57.歌舞伎与圣女 沈情在巨大的压力下, 摸查完了六处暗巷舞坊, 然而没有一家舞坊说自己丢了人。 第三夜,暗卫扔来一张纸团, 传递了两条讯息。 一、他们收集了有关怨灵拉替死鬼的坊间流言, 流言提及的怨灵索魂,地点大多都在城南的荒郊野岭。 二、沈情查问失踪少女的事情已被凉州府知晓,沈情每天接触的人,说过的话, 都会有人记录。 随纸团扔来的还有暗卫匆匆记录的一份对话。 是沈情昨晚在城西的暗巷舞坊问歌舞伎的问题。 “这酒不错, 再来一杯。” “客人请,红梅酒只此一家, 客人要是想了, 可要多来。” “听说你们这里有个生徒,眉清目秀, 舞姿翩然, 今日可在?” “客人说的可是蝶粉?” “不是,我对这个名字没印象,想来我们说的不是一个人。她是个十二岁的女孩儿, 长得很漂亮,我朋友一年前来时还在。现在哪去了?如果她在的话, 现在应该成名了吧。” 歌舞伎摇了摇头:“实在不知客人说的是哪位舞者。” “你在这里几年了?” “我自八岁起,就在这里侍候了, 快十年了。” 沈情道:“你们家, 可曾跑过人?” “那怎么能。”歌舞伎道, “不会的,老板不让接外客,出去可是要被关大牢的,不会有人跑的。” 沈情说:“那就奇怪了,那个姑娘哪去了?” 当然,这些话都是沈情有意编造,来探听舞坊是否有十二三岁的舞女丢失。 没想到,她再谨慎,还是被凉州府的人提防上了。 沈情琢磨了一会儿,说道:“他们到底怎么打听到的这些?难道也有暗卫盯梢?” 小乔摇头:“暗卫从未提过,证明他们并没有跟踪我们,有可能事后问了与我们交谈的人,问你都和他们说了什么话。” “奇怪,他们盯着我做什么?怕我查旧案?”沈情思索片刻,沉声道,“莫不是……京城有人让凉州府盯着我,不让我查旧案?” 沈情托腮,自言自语道:“那……会是平宣侯,还是沈非?按道理来说,凉州府没有理由阻挠我办旧案,当年经手此案的官员早已调离凉州,即便查出与之前不同的结果,凉州府也不会受罚,反而会因为旧案得以真相大白而受到朝廷嘉奖。来之前,你说这个案子可能与平宣侯有关……所以,我是不是可以猜测,现在监视我一举一动,阻我翻旧案的,会不会是平宣侯一党?” 小乔道:“以前只是怀疑凉州官员与少女失踪被害案有关,现在,我倒是想下结论了,这个案子,一定与凉州府脱不开干系。” 沈情:“其实我不想这样……若是官府参与其中,翻案难只是小事,我怕的是,你我的性命恐怕会遭到……” “安危也是小事。”小乔又给沈情施加压力,“怕就怕自身不保,案子没破,糊里糊涂死在凉州。” 沈情:“闭嘴。” 他说的正是沈情最怕的。她已经隐约感觉到了自己触碰到了一张可怕的网,然而到底是什么,网下掩盖的是什么,与案件有没有关系,她还不清楚。 戏文有云:我杀你,不为名,不为利,你不需问我为什么,要怪就怪这天,让你踏上这土地,从你的鞋沾上我的地时,你就必死无疑。 沈情想,我可不能这么死。 “昨日在舞坊,听到北城那边还有一家,你要不要去?”小乔问。 沈情:“主要是,没什么进展……就不去了吧,再者,凉州府都怀疑了,我再去,碰到他们,万一说错了话就……” “今天去,不会遇到凉州府的官员。” 沈情一惊:“什么意思?” 小乔拉着她来到了客栈的窗户边,指着远处的火光,问她:“今天是什么日子?” 沈情:“什么日子?” 小乔提示道:“那个方向,是望北坛。” “祭坛?”沈情,“是说……今天京中有节日?” 小乔笑眯眯道:“方向正确,往昭阳宫想。” “昭阳宫除了太后,也只有皇帝……”沈情想了一会儿,惊骇道,“完了!先帝忌日!!要死了,怎么没人通知我?” 先帝的忌日,尽管已经六年了,但仍然需要万民祭拜。按理说,每个官员无论在哪里,都应该望北而拜,祭奠怀念先帝。 跪拜时,还会有官员在旁记录名单,之后随着各州的贺礼一起呈至昭阳宫,再由昭阳宫的宫人整理记录。 通常,在外公干的官员应随当地官员一起望北而拜,然而沈情忘了个一干二净,凉州府也无人通知她。 小乔说:“他们不通知你,恐怕是想抓你的把柄,将来若有用上的一天,一定会以大不敬为由参你一本。” 沈情握拳,委屈又无奈,摇头痛斥:“人心险恶。” 小乔:“已经赶不上了,参拜仪式已经开始,反正都要弹劾你,你倒不如趁着再做些事,走吧,我们到最后一处问一问,万一呢?” 沈情痛定思痛,跺脚道:“走!” 舞坊意料之中的清闲。 官员不在,城中说的上名字的,有点钱财的大户也都随官员参拜先帝,给先帝送各种金银玉石牛羊猪头去了。 沈情进门后,掌事连接待都不热情了。 自然,这个时候有权有势有名望的都在祭坛祭拜先帝,来舞坊的就只剩下“废物官员”,招待都不用。 歌舞伎也不愿献舞,各个懒懒散散,三三两两聚一起聊天打闹。 妆也不齐整,头发也懒的梳,衣服更是随意搭着。 沈情跟小乔要了点酒菜,进了厢房。 隔壁几个歌舞伎正在玩耍打闹,叮叮咣咣,也不在乎坐在这里的大人嫌不嫌吵。 小乔说:“看来经常来的,大多是凉州府的官员啊。” 沈情:“没想到……万万没想到,竟然到了这种地步,真是无耻!” 门拉开,一位年轻男子打着哈欠送上了酒,到底是做生意的,尽管假,他还是笑了笑,问道:“客人怎么今天来了?” “今天是不能来吗?”沈情哼声一笑。 那男子一边拢着肩上的衣裳,一边说道:“只是好奇,看客人的穿着气度,应该是个吃官饭的。今天吃官饭的,都去城南了,客人怎么不去?” 沈情心中一紧,一边琢磨他这个话,一边斟酌应该如何回答,她抬眼,慢慢说道:“城南的……我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你这里,我想来就来,想不来就不来,他们管得了我?” 旁边一个女孩光脚跑来,拉着另一个女孩,嘻嘻哈哈在门口说道:“红菱,看这个酸腐小官,跟你一样!” 叫红菱那个女孩作势要打她,两个人嘻嘻哈哈又跑了下去。 送酒水的男子轻轻一笑,带着几分嘲笑,说道:“客人见谅……” “我脾气好,就问你一遍。”沈情抬起下巴,样子装得很真,粗声粗气问道,“她这话是什么意思,你给本官解释解释。” 她口气硬起来,这些歌舞伎才想到,再不得志,面前这个头顶也还戴着官帽,他们这些无籍之人哪里敢把玩笑开在官员头上? 掌事拎来刚刚的两位歌舞伎,小姑娘抖着声音给沈情磕头认错,众人七嘴八舌说情,一时间闹哄哄的好不热闹。 “客人宽恕,红菱……也是差点选上圣女的,并非贱籍……” 小乔温柔问道:“原来是要选圣女的,怎么到这种地方了?” 沈情对神女教的这些都不太了解,闭嘴交给小乔。 “她是要选上圣女的,可惜年纪大了点,独眼婆婆没看上她,带着绿水妹妹走了。” “独眼婆婆?可是神女教的?” “城南圣女坊的!”有姑娘艳羡道,“婆婆每隔一阵就会来我们舞坊挑圣女,挑中的就跟着婆婆到城南的圣女坊,给大官们布道。” “还给神女娘娘献舞!” “有时候也会找圣子。” “圣子少,听王大人说,大多都在花庭舞坊挑,独眼婆婆看不上你们呢!”女孩子嘻嘻笑着闹旁边的男孩子。 “城南圣女坊。”沈情和小乔对视一眼。 “说来说去,还是红菱狗眼看人低。”有个女孩子心直口快道,“今日有庆典,庆典过后肯定是去圣女坊看九天神女舞,红菱见大人没去,就觉得大人是个小官。” 女孩竖起小指头。 有人推了下她:“蠢东西,还说!仔细你的嘴!” 沈情:“城南圣女坊……我有个不好的想法……” 小乔收了笑,放下手中茶杯:“沈大人,不妙不妙,你我运气太差,神女教凉州府暗巷舞坊,这下……看来是都连在了一起。” 沈情:“……大案。” 程启从大理寺出来,心跳的不是很规律,他钻进马车,对傅瑶说:“这几日,你抽空……再调些兵卫过去,如何?” 傅瑶:“不放心?” 程启想了想,说道:“毕竟是凉州,我怕沈情那个孩子一根筋,下手不知轻重,一不小心挖的太深,恐怕一个案子就能直接和平宣侯对上……若真要这样……” 傅瑶:“不会吧?你给她什么案子?” “凉州府八年前报上来的失踪案,我推测可能与平宣侯亲族占地案有关联……” 傅瑶:“那沈情能挖出什么来?” 程启道:“放心不下,我刚刚仔细想了想……万一,她把整个凉州府都算上……” 傅瑶哈哈笑道:“嗯?不要命了吧?” 程启沉默许久,道:“还是再塞点兵卫过去吧……” 58.独眼婆婆 “城南地势……”小乔拿着地图,罕见的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客栈里, 沈情正在整理这些天从各处得来的线索。 她问:“怎么?” “城南地势平坦, 也正因此,暗卫之前并没有到城南荒地查看……”小乔忧愁道, “因为那处没有树木,暗卫无法藏身,人到了城南, 基本就会暴露行踪。试想, 在一片空地上盖一个高楼……一定会非常引人注意。朝廷有规定, 凡起高楼,都要向京城报备……” 北郡并没有高楼。 之前在暗巷舞坊, 沈情费了些功夫,从舞坊老者口中套出了城南圣女坊的大概位置, 出乎意料的是,地图上,城南区域是一片空旷无树的荒地, 并没有那些歌舞伎所说的:“城南圣女坊是高楼。” 沈情沉吟道:“也就是说, 这个圣女坊八成是假的……暗巷舞坊的大家都被欺骗了。” 城南圣女坊是高楼, 被挑中的舞者都会成为侍奉神女的圣女或圣子,在圣女坊学习通天之术,坐在高高的通天楼上, 替圣女传达天意。 暗坊中流传的这个说法, 是那个独眼婆婆说的。 “独眼婆婆, 一年大概会来两三次, 时间并不固定,也不会提前通知,除了舞坊不知名的老板,其余人并不知道如何联系她,只知道她是圣女坊的掌事。这个独眼婆婆每次来都会手持神女的如意,到舞坊宣读神女征选圣女的旨意,‘奉天意’从舞坊挑选侍奉神女的圣女。”沈情提笔,把这些看起来有用的消息写在纸上,“她会从各大暗坊挑选一些十二三岁的少男少女,之后将他们送往城南圣女坊。” “每年挑选的条件不同。”沈情托腮,一动不动地盯着纸上的空白思考,“今年第一次,挑走的是一对双生女,第二次挑走的绿水是舞坊孩子口中长得像妖精半点不似神女端庄模样的女孩……为什么每次都不同?” 小乔说:“舞坊的那些孩子们总结的经验也很有意思。” “嗯?你是指那个……胸口有红痣容易被挑中做圣女?” “对。” 沈情若有所思:“另外,凉州府允许的地面舞坊,并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事情。也就是说……这种挑选圣女的方法,只存在于暗巷舞坊。” “为什么呢?”沈情又问了一次为什么。 小乔挑灯再次翻看八年前的案宗。 “你在看什么?” “看关联。” “什么关联?” “八年前九名十二三岁少女和这个‘城南圣女坊’的关联。”小乔说道,“八年前的案子,被认定为杀人案,主犯是个查不到籍贯的‘人’,且现在已消失的无影无踪。” “这不是假的吗?”沈情说道,“此人凭空出现,无家无地,是怎么把九名少女杀死且埋在花村的旧宅里,一看就是假的,有人想掩盖案件真相。” “但在认定为杀人案之前,仵作给出的验尸检复单却很仔细。”小乔说道,“九名少女,凭借牙齿磨损程度确定了年纪是十二岁至十三岁……无一例外,所有人的左侧肋骨都断裂……” “嗯,我也看到了。”沈情道,“左侧肋骨……我推测是她们可能被石头或者木桩砸断了肋骨……” 小乔说:“这不怪你想不到。” 他指了指自己,说道:“这种,可能只有我明白是怎么回事。” 沈情无端紧张了起来。 小乔说:“这是取心。” “什么?!”沈情脸色变了。 小乔说:“神女教献祭有两用,一为治病,二为镇邪。治病这种献祭,就需要活取人心,饮心头血。” 沈情:“都疯了?” 小乔白着脸笑道:“差不多吧……献祭之前,这些祭品都会泡药池子,填药……什么药都有,至少也要泡够二十一天,有的运气差一点,是要泡四十九天,之后捞出来,就是药引子,教徒们认为成为药引的祭品身上流的血能治百病……” 沈情:“……乔儿,你……” “哦,还有特意给求药人做的药引。三阴一阳献祭的药引叫回春,起死回生用。还有一种叫求子,泡的是烈春,就是把百种情`药喂给祭品,取心之前,求子之人要先与祭品交`合,之后吞掉新鲜的心脏,据说这样就能生子。所以……神女教的圣女不止跳镇邪舞传达神女意的侍庙神女,还有这种用于献祭仪式的圣女。” 沈情又惧又怒,声音都扭曲了:“他们用这种阴狠法子,还求什么百病痊愈!阴德都给败没了,竟然还想要无病无灾!!” “我的意思是……八年前的九名十二岁少女,很可能是用于神女教献祭,现在这些暗巷舞坊征选的圣女,也很有可能……用于献祭。”小乔说道,“由此猜测的话,那个独眼婆婆,很有可能是牙婆。我认为,他们一开始就盯上了这些暗巷舞坊的无籍之人,因为这些人死了失踪了,也人知晓,比较方便。但也有疏漏之处,比如八年前无意间被人发现抛尸地……” 沈情沉默了好一会儿。 小乔的推测非常有可能是真的。 “……以征圣女为由,骗走无籍的歌舞伎……”沈情心中一痛。 暗巷舞坊的那些歌舞伎,个个还都期盼着有一天会被独眼婆婆挑中,成为圣女,离开舞坊,侍候神女…… 沈情沉声道:“找独眼老太太!” 只是,该去哪里寻找? 正如小乔所说,城南并没有高楼,也没有圣女坊,它很有可能只是个谎言,那这个给圣女坊挑选圣女侍奉神女的独眼婆婆,又是哪里来的? 小乔问:“你准备怎么找她?” 沈情脸色阴郁,一言不发坐在桌前想了许久,一拍桌子,在烛火的颤动中,说道:“神女庙!” 绕来绕去,此案绕不开神女教,那自然也绕不开神女庙! 沈情说:“神女庙那个洒扫少女你还记得吗?” 小乔回想道:“那个白衣红裤的女孩子?” “对,神女庙是有洒扫侍神女的。”沈情说,“我们去问问她,不管有没有用……” 天亮后,沈情和小乔等在神女庙前,等待洒扫侍女前来开门。 门口等了许多人,都等着进神女庙,给圣娘娘烧头香。 有人见到沈情和小乔,拨开人群,过来招呼:“你俩来了?是不是很准!就知道你们会回来还愿供香!” 这热情的老大娘就是当时在庙中按住沈情脑袋让她跪下磕头的那位,她露着长牙,一脸得意道:“我就说凉州只有这里的庙才最灵验!你看看,每年有多少达官显贵在这个庙里供神女像!” 人群拥挤,夏日多汗,神女庙前臭烘烘的,加上庙里种的隐香树,沈情被熏的面无人色,几乎要昏倒。 小乔托着她,说道:“沈情,撑住,问完我带你吃面。” 沈情绿着脸,说道:“隐香树臭成这个样子……简直是在侮辱香字。香与臭,怎么能……颠倒。” 小乔道:“凉州拍马屁的功夫真是独树一帜,无人能比。我还是第一次见神女庙内种这么多隐香树的。他们真是想把所有和神女有关的东西都往一起搬。” 沈情道:“臭椿早上臭味更浓,若不是为了案子,我才不会一大早饿着肚子来这里闻臭椿……” “来来来,大家伙让一让,请神女入庙!” 街上,一队人扛着三尊神女像走了过来。 “正门开,迎神女入庙——” 众信男善女看到神女像,立刻跪地磕头,念念有词,祈福消灾。 庙门打开,侍神女伏地,脆生生喊:“弟子何苏恭请神女娘娘入庙。” 沈情拉着小乔退后,躲在一旁的屋檐下,捏着鼻子看着三尊新神女座像入庙。 “凉州府范喜则范大人敬赠!”扛神像的人一边走一边喊,“祝风调雨顺,百泰民安,愿娘娘保佑!” “凉州府何潇女何大人供奉——愿圣娘娘保佑,五谷丰登!” “凉州府常攀峰常大人供奉,愿圣娘娘保佑,无病无灾,长命百岁!” 门前的百姓磕头的磕头,痛哭的痛哭,还有连连呼多谢凉州府的清廉官,一时间好不热闹。 沈情捏着鼻子,瓮声瓮气道:“坐像是一个师父做的吧……都长一样。” “无礼!”她身旁合掌跪拜完的老大娘变了脸,说道,“这是金师傅的手艺!金师傅是神女亲点的师傅,凉州城除了金师傅,其他的谁敢给神女娘娘铸像?!” “金师傅?”沈情问道,“你们凉州城内的做工师傅吗?” “那是使者!我们凉州所有官员家中只要供奉神女像,那都是去金师傅家里请。”老大娘说,“你这女人,怪不得之前生不出孩子来!对神女娘娘好无礼,神女娘娘在看着呢,说话不讲口德,这就是罪孽,以后都会让你还回来的!” “嗬。”沈情黑着脸,撇了撇嘴角。 有新的神女像进庙,神女庙今日不向众人开放,侍神女到门口合掌,说道:“各位请回,奉娘娘令,今日要做安像法事,不再进香。” 众人遂在门口拜了拜,散了。 沈情这才过去,敲了敲庙门,好久之后,侍神女开了条门缝,探出半张脸,离近了看,这位侍神女颇为傲气。 “小姑娘,我姓沈,我是昭阳京……礼部仪制清吏司的。”沈情说道,“太后听闻凉州神女庙香火旺,特遣本官来此察看,求取经验,好回京城督办神女庙。” 侍神女不紧不慢道:“可否借大人的身份牌一观?” 沈情微笑着点头,手指掩着大理寺三个字,把身份牌亮出来朝侍神女晃了晃:“姑娘识字?” 侍神女轻轻哼了一声,她开了门,施了一礼,把沈情他们请了进来,并说道:“自然,我是侍神女,我父亲是北郡通判常攀峰,母亲是北郡池县县尉何潇女。” 双官之女,出身不低,竟在神女庙做侍神女? 沈情笑道:“竟不知侍神女如此出身,失敬。” 侍神女带着点倨傲之色,得意道:“侍神女可不是谁都能做,何况我们凉州的神女庙,八年前奉先帝旨意,在此请建神女庙,侍神女受圣娘娘神光眷顾,满三年就可直入朔州官学,仕途顺畅。想来做侍神女,还要看自己够不够格。” 女孩还是年纪小,说起这种事,满脸得意。 “怪不得……”沈情冲小乔一笑,眸光冷了几分。 原来是借神女之名求仕途。 “你们庙中,可有管事?” “管事?”侍神女好笑道,“大人糊涂,神女庙自然是归凉州府官咯,管事……大人可见过范喜则范伯伯?” “还不曾。”沈情有意引道,“我刚到凉州,听说你们神女庙有个管事,是位眼睛不方便的婆婆。” “……厉神婆?”侍神女鼻孔朝天,重重哼了一声,说道,“她算哪门子掌事,厉神婆和她儿子,不都得听范伯伯的?” “厉神婆,是瞎了一只眼的那个吗?”沈情问道,“他们不在庙中住?” “不在啊。”侍神女道,“厉神婆住她儿子家,城南的金寨,他儿子是做神女像的,哝,就这些,她靠着他儿子,才捞了个神婆当,谁知道平日都上哪收香火钱去,不过是些下等手艺人罢了,他们也配住庙内。” 沈情拱手道:“失敬失敬,竟不知你们拜神的,也分三六九等。” 小乔悄声道:“你含蓄些。” 沈情:“她听不懂。” 这侍神女,脑子简单,看起来像是个没好好读书的傻姑娘。 难怪要通过做侍神女讨前途了。 “对了,我们还想问问。”沈情道,“这个做神像的金师傅,他那个金寨,在城南哪里?” “城南孤山吧。”侍神女道,“我听范伯伯说过一次,你们去打听打听呗,凉州府随便一个官都知道的,鼻子底下一张嘴,问呗。” 侍神女说:“果然如爹所言,你们京城的官,都好笨。” “哟……”沈情笑了出声,“多谢你。乔儿,我们走。” “喂,你们不看主殿了?” “我们只看神像就够了。”沈情回神,笑的灿烂,“多谢。” 从庙里出来,小乔说:“找孤山。” 沈情:“嗯,我就是这么想的……” 小乔说:“我没跟你说。” “嗯?” “我们先去吃饭。”小乔道,“之后,去找那个独眼神婆。” 沈情这才反应过来,抬头看了圈周围的树:“你刚刚那么小的声音,人家能听得到?” “不一定在上面,你乱看什么,不许看。” “嗳,行吧。”沈情乖乖收回了目光。 范喜则一大早神清气爽回府,府中人报:“平宣侯来信。” 范喜则漱了漱口,手指甲沾了水,捻了捻胡子:“念。” “除之。” “什么?拿来我看!” 范喜则抓过平宣侯的回信,看完,喃喃道:“不要让他们回京……又要不见尸首……” 静了许久,范喜则哼声一笑:“高修啊高修,也就老夫能解决掉你这个心头患!来人,去问问,从京城来的那个沈司直和跟着她的那个仵作现在在哪?” 59.高家村旁的金寨 沈情问凉州府的主薄:“老哥, 打听一下, 我想请个神女像, 带回京城供在家里, 听说凉州有个金师傅雕神像出神入化,不知他这个工坊在哪?” 沈情是不得已才来问凉州府官员的。之前她沿街打听, 凉州城的百姓们都说不用亲自到金寨去,而是到神女庙去捐香火钱, 说明自己要多大尺寸什么样式的, 等十多日, 再去神女庙领就是了。 “根本不用你跑路。”百姓们说, “金师傅做好会直接贴上你家的名字, 放在庙里,到时候你敬香时去取就是了。” “这个,我想去他的工坊……就那个金寨, 去那里挑挑样子, 你们可知道在哪?” “啊,你想捐雪花银?是不是想要大个的?人身像?哟,那就贵了。” “这个……我略有些薄产, 想来应该能支付得起。” “问凉州府的官儿去。”百姓道, “想请大的入庙,一般人还不给, 我们凉州有凉州的规矩, 想要请等身神女坐像, 必须得由官员引荐, 金师傅看眼缘,他点头,才会给你做。” 小乔忽然问道:“神女庙里的等身坐像,除了金师傅,别人做吗?” “别人怎会?”百姓道,“金师傅一家是神女亲点的,别人哪里敢沾这个活儿,做不好,神女娘娘会降罪的。” 沈情在心里默默骂了句,去他爹的降罪。然后笑眯眯拱手,到凉州府找官员来了。 主薄还是知道一些的,悄悄把沈情拉到一旁,压低声音问道:“你想请神女像?” “对啊,查不出旧案,请一个求求。”沈情回答。 官员道:“不如这样,你给我说要什么,我去跟金师傅带个信。” “我想亲自去看看这位师傅。”沈情笑道,“我这人有毛病,不亲眼看一看做活的工匠,就不放心。” 官员道:“哎!保准好手艺,你放心。” “我还是想去他工坊看一看,用料手艺之类的,不看心里不静啊。” 官员正犹豫着,忽见范喜则身边常走动的家仆匆匆进来,看见沈情,愣了一下,转了转眼球,咳了一生,放慢步子,走来施了一礼:“沈大人。” 官员了然,默默推开。 沈情疑惑:“你是?” “我是郡守府的,小民姓孙。”那位家仆堆起满脸笑,“郡守大人今日忙于公务,疏漏了,今日惦记起大人来,让小民来问问沈大人,吃的可都还习惯?住的可都还习惯?可有什么需要帮的?沈大人尽管说。” “你们大人……”沈情好笑道,“今日忙完了?” “哎,今日没之前那般忙碌了。”家仆道,“所以,我家大人想请沈大人到迎客楼一聚。” 沈情忙道:“这就不用了,说起来这几日也没见你们家大人,我刚好有事要问。” “大人您讲。” “我见范大人今日在神女庙供了尊神女像。”沈情慢悠悠道,“看起来还不错,说是金寨的金师傅做的,这个金寨在哪?我也想去看看,若是合眼了,也请一尊回去。” 家仆道:“金寨?小民不知,小民这就去问我家大人,今日之内给您回话。” 家仆回到郡守府,给范喜则说了。 范喜则摸着胡须,想了很久,道:“本来想摆出送命席给她送行……既然她偏要撞上来,那也省去我不少功夫,你去跟金骜说,让他备好酒宴,等沈司直上钩。” 家仆找到客栈来,给沈情送了路线图。 “金骜师傅住在城东南的四步坡,挨着高家村,离凉州城远,路上可能要一个时辰。大人,车马给您备好了。金师傅这人有些脾气,您到了地方,就说是我家大人请金师傅做的,他肯定上心,给您做好了。” 沈情道:“实在是麻烦了,多谢。只是这马车……” 沈情笑着指了指楼上:“我还要等我那个仵作,他这人磨蹭,需得收拾很久,马车您就先遣了吧,快要天黑了,让人家等着,着实不便。” “哪里哪里,路费已经打点好了。”家仆说,“天要黑了,驿站的车不好装,沈大人坐这辆就是。” 沈情背着手,老神在在的点头,一转身,嘴里喊着乔儿快点,上楼了。 进了房间,沈情把路线图记好,放在了窗边。 之后,她和小乔一边说笑,一边吃了两块肉饼,又优哉游哉喝了一盏茶后,才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碎渣,慢悠悠下去,给了车夫一些钱打发了他:“对不住,劳您久等,我们今日不去了。” 车夫愣了愣,不情不愿地赶着车走了。 沈情在路边站了会儿,才又上楼。 等到半夜,暗卫终于来了。 小乔展开新的地图,皱着眉看了会儿,递给了沈情:“高家村旁边的宅子就是金寨,暗卫去看了,前头是住人的,中间三亩院子放的全是神像,后头还有工坊,有人做工。看起来不像假的,另外,看到独眼老人了,她也在金寨。” “高家村?” “平宣侯的老家。”小乔说道,“看样子,这个雕刻神像的金骜,也是高家村的人。” “坊间传言……平宣侯高修,是凭借雕刻手艺,进宫伺候先帝,因深得帝心而封侯。” “嗯,不错。”小乔说道,“先帝喜好镌刻,一度想拜平宣侯为师。” “这么说高家村,应该是个手艺村……” 小乔慢悠悠道:“一个圈……” “什么圈?” 小乔道:“我看到了一个圈。” “你是说……” “城中百姓都从神女庙请神女像,神女庙的神女像都是金寨雕刻的,金寨的独眼婆婆是神婆,神婆会到暗巷舞坊要走一些十二三岁的少男少女送到一个叫‘圣女坊’的地方。”小乔说,“这是一个圈。” 沈情背着手在房内转来转去,然后,她停下来说道:“还有一个,我想的是这一个……” “平宣侯每年会向太后进圣女名册,太后会点一些圣女参加每年的京城祭典,过后,这些圣女会被安排到原籍做神女使,也就是月俸六两银的在册礼官,不必科考就能做官拿俸禄的唯一官职……还记得那个父母双官出身的侍神女吗?她说过,自己进神女庙已经是多少人挤破了脑袋都得不来的……今早见到的三尊神女像,两尊都是她父母供奉的,这笔神像供奉钱……到底是给了金寨的金骜,还是给了高家村平宣侯的族人?乔儿,朝中每三月就会有一次拜神祭典,又圣太后主持,平宣侯择人,马上就要择神女使了,这是……” 小乔道:“变相买官。” 沈情:“不错。” 小乔道:“你想如何查?现在已经不只是清查旧案了。” 沈情道:“我想明日先到金寨去查看线索,之后给少卿大人言明查案进度,让少卿大人定夺。” 第二日,沈情和小乔到驿站挑了辆马车,朝高家村赶去。 路上颠簸,一个多时辰后,他们到了高家村。 高家村因平宣侯的原因,村口大门修得十分气派,和周围的荒凉之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乍一看十分突兀,气派的有些可笑。 沈情道:“唔,高家村无耕地。” 小乔目光悠悠扫了一圈,落在几个两旁门楼前的小土包上,眉微微一动,脸上露出了微笑。 马车停在了村口,沈情探出脑袋,说道:“让我们进去。” 她已经故意拿出几分架势来了,然而这句话说出来,还是软绵绵的。 小乔咳了一声,说道:“劳驾,身体不舒服,我就不下车了,还请乡亲们让一让,让马车进去。” 沈情道:“我是京城大理寺的司直沈情,来此处请神女像,顺便拜访平宣侯的高堂。” 村人让开了,马车吱吱呀呀进了村门,留下两条深深的车辙痕。 平宣侯的亲族听说了沈情来了,愣了一愣,交换了眼神,热情迎了过去。 沈情是怕这些虚礼的,端着一副八方不动的老成模样,不管他们恭维自己什么,都笑眯眯点头应下,然后提出要去金寨看神女像。 高修的哥哥嫂嫂连忙清道,沈情拉着小乔再次上了马车,排场浩大地到了金寨。 沈情钻进马车,立刻瘫倒,小声道:“要死……” 车比刚刚轻了些,颠簸地更厉害了。 小乔听了会儿,说道:“应该顺利了。” 有村就有树,有树就能藏身。 他们顺利经过了一马平川的荒地,把暗卫带进了高家村,隐匿了起来。 沈情坐好,说道:“我有种进了贼窝的感觉。” 小乔说:“但愿一切顺利。” 沈情自言自语道:“哪怕能拿到一丁点能将它们联系起来的证据……我就……” 小乔却道:“注意安全,机灵些,沈情,他们若是留你吃酒,记得多多吹嘘你这个十七岁律法科头名多么厉害,说你是沈非养大的,说你与平宣侯平起平坐,说你见过皇帝,还奉旨前来请神女像,知道了吗?” 沈情:“……仔细一想,我觉得自己也挺厉害的。” 小乔:“说你胖,怎么还喘上了?” 沈情摸了摸鼻子,说道:“脸皮厚呗。” 车停了下来。 沈情拿出能与刚刚小乔吹嘘出来的‘沈头名’相匹配的气势,昂首挺胸下了车。 高修的哥哥敲了敲金骜家的大门,里头传来好几声犬吠。 不一会儿,一个膀大腰圆的汉子打开了门,粗声粗气道:“什么事?” 高修哥哥趴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又拉开距离,高声道:“这就是范大人之前说的,要来看石像的沈司直,京城来的。” 膀大腰圆的汉子道:“我这就去请师傅出来。” 不一会儿,金寨的门大开,一群光膀子大汉走着穿着上衣,簇拥着一个同样膀大腰圆孔武有力的秃头男人走了出来。 这秃头长得粗野,却满身锦缎。 “沈大人,有失远迎!”他说,“在下金骜。” 沈情笑着拱手,眼一瞥,见门内一个佝偻着背的独眼扁嘴老太太,穿得似乌鸦一样,用那只浑浊的灰色眼睛看了沈情一眼,嘴动了动,缩回了脑袋。 沈情心一蹦,笑意扬上眉。 好,来对了! 60.金寨里的酒宴 “沈大人, 小民金骜。”精壮矮小的秃头男人迎上来, 他面部僵硬, 勉强笑着,露出一口坏牙, 黑乎乎的, 像是某种食肉动物的牙齿。 沈情心里嘀咕, 怪不得躲着藏着不让人来, 这种凶神恶煞的长相,若是被百姓见了, 恐怕打死都不会信这人是做神女像的师傅。 这些说是雕刻工, 其实更像江湖练家子。一个个矮壮健硕,肩宽脚稳。 或许……雕刻大件石像的,都需要点力气? “幸会。”沈情脸上也堆满了笑。 金骜说:“昨日就依照范大人的安排,把酒席给备上了,还拿了几个不错的神像给沈大人看,结果沈大人没来,我还以为是缘分未到。” 身边有个人帮忙把话说得好听了些:“神女自有安排, 来了就是上好, 遇见比错过强,沈大人只要来,何时都是最佳时辰, 不早也不晚, 老七, 摆酒席!” 沈情噎了一下, 只觉得这位站在金骜身旁像狗头军师一样的大脑袋,把话说得更玄乎了些。 世上就是有这样的人,总把有文采有水平误解成把话说得让人听不明白。 越玄乎就越是学问人。 沈情配合着尬笑,几人浩浩荡荡进了金寨的大院。 沈情是崖州人,崖州人多水上作业,脚丫大个头矮,沈情勉强比一般的崖州人多长了几寸,但跟这些肌肉健硕膀大腰圆的光头大汉们比起来,像是圈进狼圈的羊,众人把她围到中间,离远了看,根本不见她人。 尽管从某种角度上而言,这些男人个头并不算高。 身高虽然没有脑袋瓜重要,但也是气势组成的一部分,沈情这么一被围着,立马就失去了气势, 得强撑着官架子,故意迈大步给自己撑腰。 撑了十步,沈情扭头向小乔求援。 就是这么一回头,小乔就像鹤立鸡群,还是仙鹤立在小毛鸡群的那种,像朵淤泥里的白莲,白净可人,赏心悦目,超凡脱俗。 小乔个头比那些秃头壮矮子高一截,头发乌黑发亮,沉甸甸坠着,那发量,在场的歪瓜裂枣们加起来估计都不够他的一撮多。 粗布衣掩盖不住的风华,那是他与生俱来的,放哪也磨不掉的。 沈情脑袋里噼里啪啦想起戏文里写的那段,亡国皇子被寻回,人走进中军帐,天人之姿,熠熠发亮,万千士兵见了,膝盖一软,低下了头,无不拜服在他的气度下。 以前以为是戏文夸张,现在看,果然还是不一样的。 沈情停下步子,等着小乔不紧不慢地跟上。 小乔一来,沈情腰板也就直了,小乔做她的跟班,是非常长面子的事。她不自觉地就背起了手,开始指点江山:“此处地方倒是不小。” “十亩地呢!”金骜道。 走到中院时,独眼老太太又掀起帘子从屋里探出脑袋,浑浊的眼球转了转,盯住沈情看,之后又把目光移到小乔身上,像黏住了一样,丢不开了。 沈情站定:“啊……这位是?” 金骜看到独眼老太太,像赶苍蝇一样赶了赶人,赔笑道:“远方亲戚,在这里做点杂活儿。” 屋里传出老太太不指名不道姓的骂声,叽里呱啦语速极快,还是凉州本地的放言,硬邦邦的像脚下干巴巴的黄土地。 沈情想找个机会跟老太太搭上话,但那老太太缩得太快,加之金骜的话听起来有些奇怪,不像侍神女口中说的老太太与金骜是母子,沈情暂且压下疑惑,过后再说。 后院和中院之间被一堵大门隔开了,金骜从腰间取出栓金链子的钥匙,打开了锁,说道:“后院是我们的工坊,大人请。” 他快步进去后,冲着最后面冒着黑烟的瓦房喊道:“备吃食!今晚设宴。” 瓦房里伙计们吆喝了一声,说听到了。 沈情推辞:“不必麻烦,我们看完神女像就走。” 金骜假笑道:“哎!酒席都备好了,我这是让伙计再添几道菜,大人来我们高家村作客,我们怎能不招待呢!” 他旁边的狗头军师尖声尖气道:“师傅的意思是,大人不远千里来我们凉州,一定要尝尝我们凉州有名的待客宴,那可是全肉的,昨晚就把羊宰了,今天神女眷顾,择日不如撞日,良辰吉日,一定要来留下来欢饮才是。” 金骜:“对!” 沈情原意也是如此,留下来才能好好探一探这金寨里有哪些用得上的线索。 于是,沈情假惺惺扭捏了一会儿,诶嘿嘿笑着,露出一个你懂的表情,答曰:“这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呸!自己竟然也被那狗头军师带的,乱说起话来了。 金骜带着沈情看了后院的工坊。 后院也和凉州城的神女庙一样,院子里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神女像,都是已完工的。 眉眼雕刻的很精致,都是同一张脸,同一个笑容,低低垂着眼,手捏着决,放在膝上,盘坐在水波浪花纹的石头座上。 沈情问道:“都是做好的?” 金骜道:“这些都是做好的,拿出来晾晾,晒干了就送走了。” “就那种大的神女像。”沈情说道,“昨日在凉州城见了,范大人请的那种,那种请一尊多少钱?” 金骜道:“大人您随缘给。” 狗头军师道:“沈大人跟我们平宣侯兄弟熟吗?” 沈情说道:“平宣侯那个人,我倒是与他说过话。” 才不是,她根本没正眼看过平宣侯那个猥琐老头。 “实话说,我与平宣侯不是很熟,我与沈相和圣恭侯很熟,当年我是受沈相庇佑,得以从崖州到的京城。”沈情夸张叹气,“本以为能做个清闲官,没想到来了京城,一举考中头名,轻轻松松得了个六品司直后,一天天的却忙得不停,不是在皇上面前伺候就是到各地来查问案宗,嘶——说来这平宣侯,我每日在宫中走动,怎也不常见他?” 要不是外人在,小乔怕是要忍不住给沈情拍手叫好。 没想到沈情抹下脸皮吹嘘起自己来,无师自通,初入门就到达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金骜:“喔!沈大人是?” 沈情:“京城六品司直。” 金骜转过头去问狗头军师:“咱村的侯爷是?” 狗头军师咬耳朵,小声道:“爷,咱侯爷是二品,皇上下来就是咱侯爷!” 金骜信了,又放下心来,哈哈大笑。 可见吹得再狠,对没学问的人而言,全是白搭。 金骜道:“既然如此,大人看着给就是了,不知大人此次来,是想请多少钱的神女像回去?” 小乔适时地扯了下沈情的袖边,沈情咽下要说出口去探一探行情的价格,哈哈笑道:“那本官就随缘好了,神女自有安排。” 原话还给你们! 狗头军师道:“要说沈大人的品级,跟范大人比起来,还错点。依我看,您跟着范大人的给就是。” 沈情也哈哈笑,装作很老成的样子,苦恼道:“只是这范喜则范大人,门把得严,我问了几次,他还不告诉我,哈哈。” 金骜脾气急,直接伸出了五根手指头:“这样好了,沈大人也诚心请像,五十金,我给你刻个大的,保准帮你把神像放在神女庙的好位置。” 沈情扬眉,掩盖住她的震惊,咽了咽口水,问道:“这神像,我是想带回京城去。” “不成。”金骜和狗头军师立马出声,急道,“神像只能摆到我们凉州城的神女庙,下了水坐了船,路上要遇到个三长两短了,就是对神女不敬!” 金骜道:“沈大人放心,神像放在我们凉州城的神女庙,上有神女护佑,不会有事的,在哪不是请呢?” 狗头军师也道:“沈大人是担心那五十金吧?不必忧心,经我们高家村,也就等于进了我们侯府,咱大哥每年给侯爷报账呢,侯爷心里头都清楚,大人安心就是。” 沈情大开眼界。 好脏的勾当!借神女像买官卖官,妙啊! 怪不得平宣侯多年未倒,恐怕这凉州城有猫腻的多得去! 此时,有个脏兮兮的伙计从矮房里走出来,远远站住,喊道:“掌柜的,都准备好了!” 金骜道:“好了?好!沈大人,请,小民请你吃酒去!” 沈情连忙道:“我一人,吃不了多少,都是粮食,咱不能浪费了,把院中的亲友们都叫上,一起来热闹热闹吧。我刚刚看你那个远方亲戚也在,我朝孝为先,请老人家也过来吃吧。” 金骜想了想,看向狗头军师,狗头军师点了点硕大的脑袋,金骜一拍大腿:“叫老太太来!” 然后他压低声音,粗声粗气道:“让老太太仔细些,大人在,让她吃完就回,少说话。” 狗头军师一扭脸看到小乔盯着他们看,心一惊,暗暗道,刚刚竟然一直没注意,他连忙笑道:“老人家年纪大了,又是山沟里来的,没见过世面,怕粗俗到您……” 沈情道:“理解,没关系的。” 宴席摆在后院,几个伙计小心翼翼推开神女像,腾出了个空地,摆了大圆桌,先抬来几坛酒。 狗头军师招待着沈情跟小乔坐下。 小乔抬起头,四周看了,视线停留在远处的树上,叹了口气。 距离太远,如果出事,可能就要靠他了。 过了不久,一盘盘滋滋冒油的肉端上,伙计一边上菜一边介绍道:“这是双飞燕。” “此乃绝代佳人。” “绵绵乳鸽汤。” 之后,四个伙计抬着一大盆肉,放在了宴席中央。 完整的羊头搁在上头,羊排似未烤熟,肉里还能看见粉红色的生血,周围摆着一圈腿,腥膻味扑面而来。 沈情差点干呕出来。 焦嫩的肉还在淌着油,伙计道:“全羊宴!烤羊腿,考羊排……您请!” 金骜撕了一大口肉,放在嘴里,夸道:“不愧是小高亲自挑的羊羔,味道比前几天的嫩了好多。” 狗头军师端起杯子,笑道:“沈大人,请。” 独眼老太太嘴里嚼咕着肉,一只眼睛始终盯着小乔看,从头看到手指,一寸肌肤都不放过。 小乔悄声对沈情说:“什么都别碰。” 沈情假装喝酒,嘴唇在边缘碰了碰,低低惊呼:“这么厉害?全部都下药了?” 小乔道:“不是……” 他看着桌上的那个全羊宴,顿了顿,趴在沈情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那骨头,不对劲。” 沈情茫然:“嗯?” 她抬起头,看向桌上的羊头,连忙移了视线。 总觉得哪里怪怪的,诡异得很。 小乔道:“不像羊的肋骨……” 沈情悄声问:“……不是羊?” 小乔说:“像人的。” 沈情呆住,骇圆了眼,酒洒了半身而不觉。 61.夜叉的地宫 恪守善良的正常人并不知道, 人心恶起来,会是什么样。 善上不封顶,恶则下不封底。 一旦尝到恶的滋味, 就如同野兽沾了荤腥,兽的一面就会全然觉醒。 恶人们就如同那尝到腐肉的野兽, 日复一日地浸淫在极恶中,越来越坦然地享受作恶, 就像一日三餐,就像吃饭睡觉,自然得很。 狗头军师绕过来敬酒, 独眼老太太伸出枯瘦的爪子抓住了他的衣袖,似有什么事要同他讲, 没等她说话狗头军师便不耐烦道:“知道了。” 老太太收回了手, 眼睛不动了, 死死盯着小乔看。 沈情从怔愣中醒神,面如白纸,再看那拼接起来的全羊宴,那翘起的带血的肋骨肉, 还有那绕着圆桌嗡嗡飞来飞去,肥硕懒散的绿头大苍蝇, 沈情嗷呜一声,把上午喝的汤水全给吐了出来。 紧接着, 小乔道:“哎呀, 忘记了, 你闻到腥膻味儿就会吐……” 金骜让院子里多数学徒们都来吃酒了,这些人吃起肉来都不带眨眼,动静极大,小乔故意大声说了出来,金骜满嘴流油,抬眼看了沈情,目露嘲笑。 沈情白着一张脸,手指泛青,紧紧地拽着小乔的衣角,不停地抖。 沈情想稳定住自己的情绪,冷静住自己,不能崩溃发疯,可当她看到那些人,脚踏在桌面上,面无改色,甚至是兴冲冲地撕掉一整条腿,剁肉蘸酒吃,就又控制不住地要吐。 那是生理上的恶心与恐惧。 那几条腿……说是羊腿也像,没有脚,所以辨不分明。 但小乔是个验尸多达千具的老经验,他说像人,也就是说,八成是了。 沈情吸了口气,胡乱摇了摇头。 伙计们吃着说着: “这肉就是嫩!” “前日献祭,听说是天地同祭,好多官员都在场,功德做得多,算命的掐过命格,说这几个命格都算贵的,怪不得越来越好吃了。” “忽然想尝尝贵肉……”有人小声说。 小乔安抚着沈情,对偷偷投过来的视线假装不知。 闹哄中,狗头军师笑着过来:“沈大人,来,我替大哥先敬你一杯!” 大哥似乎对这些酒桌上的礼节都不了解,只顾大口吃肉大口喝酒。 看得出,在这里,狗头军师应该是他们的智囊。 沈情慢慢抬起头,扯出一丝笑,说道:“见谅,我闻到……羊膻味就……就想吐。” 小乔皱起眉,在狗头军师说出那句“那我先敬乔大人一杯。”之前,捞起沈情,扶着她站起,摇头叹气,问狗头军师:“对不住,请问……哪里有净衣的地方?” “鬼七!”狗头军师扭头说起了凉州方言,“让他们到后头去,这样也好,省去不少麻烦。” 叫鬼七的那个男人只穿着个兜裆裤,腰间别着两把半月型菜刀,抬起头,随意抹了嘴上的油,说道:“怎么弄?” 凉州方言与官话相差甚远,他们放心大胆的说起了计划。 狗头军师回头给沈情笑笑,说道:“我让阿七带你们去。” 他极快地交待鬼七:“这个女娃,范喜则那小老说侯爷要她的命,咱们务必要做的干净些,尸首不能被人察觉了,老法子,削头。这个男的,范喜则说是当年宫里保下来的高命格献祭品,那是泡过药的,阿姆也想要,暂且不要管他,到了后面先绑起来!” 小乔眉头一沉,低声说:“沈情,等会儿跟紧我。” 沈情听不太懂,但她觉得,这个狗头军师虽是笑着说话,可裤腰带里别剔骨刀的男人看过来的眼神,却令人心惊胆战。 就像在打量两头肥羊。 沈情小声道:“我在抖……” “有暗卫跟着。”小乔咬着牙,嘴动也不动,慢慢说道,“不怕。” 沈情多少也知道小乔是在安慰自己,金寨并没有藏身的地方,她和小乔通过马车带进来的暗卫,都只远远的藏在高家村。 鬼七挥了挥手:“大人们跟我来吧,我领你们去。” 鬼七带他们到了那烟囱冒黑烟的矮房,又从后门出去,矮房后是个窄小的小道,一旁是高高的围墙,沈情声音打着飘问:“还有多久到?” 鬼七说:“快了,你们前头走,一直走,那边的小门看到了吗?” 沈情顺着他的手指望过去,鬼七口中说的小门,就是走道尽头的小土屋,黑咚咚的门掩在一堆修缮屋顶的墙板杂物里,勉强能进一人,房子连个窗子都没有。 沈情在中间走着,心跳越来越快,她低声道:“这里不像是个……” 鬼七见他们拐过了弯,已到了死角,便对最前面的小乔说:“你进去,进去后头有个门,进去推开就是了……” 他一边说,手一边摸向腰间的刀。 然而很快,他眼前一花,颈中央一凉,只见血从他颈项中喷出,自己却发不出声音来。 原本走在最前头小乔推开了沈情,手法似鬼魅一般,面无表情在他身上点了几下,嚓嚓几声,破开了口。鬼七看不清他指尖捏的什么,只觉得亮晶晶的,还沾着血。 小乔收手,护着身后的沈情后退,不一会儿,鬼七身上就像爆开了水柱,噗噗喷出好几道血来。 鬼七豹眼圆睁,呼噜呼噜,血在嗓子眼滚了几滚,直挺挺倒了。 沈情已被眼前的血人吓成了木头。 小乔身上溅上了半身血,他面色平静地收好了刀片,回头看向那间矮房。 “这房子没人。”沈情说。 这个房子十分安静且死气沉沉,诡异反常的让人发憷。 小乔笑:“看来沈大人没被吓到。” “小乔你……”沈情顿了顿,道,“会功夫?” “不会。”小乔道,“但我是仵作。” 仵作干久了,比杀手还懂得如何杀人致死,且眼快手疾,刀刀致命。 沈情蹲下来,打量着鬼七,她看到了鬼七的手还放在腰间的刀上。 “他们是要杀我们?” 小乔说道:“平宣侯授意,范喜则领命,让金骜在这里杀了你……老法子,削头。” “什么时候说的?”沈情略一回想,惊讶,“你听得懂凉州话?” “大理寺田寺正,籍贯凉州。我在大理寺待着这么多年,各地……都知道些。”小乔说道,“凉州话不难,我听得明白。” “也就是说……平宣侯要让我死在这里?”沈情托腮思索片刻,“老法子指的是什么?难道是……” “桌上的全肉宴。”小乔说,“并非全是人肉,但那个挂着羊头的肋条肉,绝不可能是羊肋骨,从腿的数量看,我判断,那一桌,起码三个人。” 沈情忍住恶心感,叹了口气。 “本来以为,他们只是会耍些手段,阻挠我查案,没想到竟然是要杀了我……我们这次来,是正巧送到人嘴边来了。” “看来凉州的案子,牵扯出来的,必然惊心动魄。” 沈情捂着头:“我有些乱……我问你一句,桌上的……真的是人吗?” 小乔没说话,他看着眼前这座死寂的房子,良久,他道:“进去看看。” 沈情:“……像屠宰场。我见蝇虫飞来飞出,数量不少,可能就是……” 两个人移开门口的杂物,擦亮了火烛,这一照,沈情手上的火折子差点吓掉。 灶上搁着白生生的胳膊,旁边几盆乌泱泱的血水,火光一照,爬在上面的苍蝇一哄而散。 墙上的铁钩上挂着几嘟噜场子肚子,角落里放着几个坛子,上面贴着字‘心,药酒’。 地上堆着一堆杂什,像是一些没用的内脏,蝇虫密密麻麻爬着,沈情屏息,扶着门干呕了两声。 小乔慢慢走过去,低头看着灶上搁着的肉。 沈情深吸口气,坚强地又返了回来。 “是人……吗?”尽管已经知道了答案,但沈情还是颤着声问他。 小乔沉眸,好半晌才道:“是,比对数量……这里有三个人……” 沈情:“所以,他们先是在这里处理了人……之后送去伙房,烹好做熟,挂上羊头,端上了桌。” 小乔道:“你冷静了?” 沈情低声咆哮:“怎么能!!我都要疯了!!” 小乔轻轻嘘了一声,说道:“头呢?” 沈情脊背一凉,头发都要吓冻住了。 “她们的头……不见了。” 沈情问:“这些都是什么人?” “女孩子。”小乔指了指旁边的一堆杂什骨头,道,“看到那几块骨头了吗?是女孩子的……” 沈情过去,迎着火光看了:“盆骨?” 小乔道:“没有头骨,判断不出具体的年龄,但是,看手臂……” 小乔说道:“沈情,暗巷舞坊的那些女孩,很有可能就在这里。” 沈情:“她、她们的……头……头呢?” 小乔幽幽道:“老法子,削头……” 沈情:“啊??啊?!这不是……” “可能……”小乔说,“他们刚刚说的,要把你老法子处理掉,削头,就是指这样吧。” 要不是地面太血腥,沈情已经软倒了。 小乔:“把头藏起来,只要头找不到,其他的吃掉……确实是毁尸灭迹了。朝中丢了个六品司直,会派官员到这里调查此事,即便查到你最后是在高家村丢失,也不一定会查出真相,除非找到你的头颅,不然……仅凭这点骨头杂碎,无法断案,更无法定罪。” 沈情:“你不要再说了……” 小乔道:“还好当时你来凉州时,我跟着你上了船。不然今天……” 沈情:“今天我就……” 小乔:“沈大人要是有去无回,我怎么办呢?” 外头传来脚步声和轻轻的询问声:“鬼七,你做干净了吗?” 沈情无声询问小乔怎么办。 正在这时,地面一角晃动了一下。 沈情吓了一跳,下意识把小乔往身后拨。 小乔眼神软了些许。 空气中传来几声低低的呼哨。 小乔问道:“暗三?” “是。”一个人从地下钻出半个身子,说道,“我摸到了高家村旁的暗道,刚刚把地下转了一圈,已清理干净,安全。” 小乔拉着沈情:“我们随他下去。” 沈情问:“下面是什么?” 暗卫空了好久,答:“……祭坛。” 八年前,程启忍无可忍,早朝怒言献祭乱象后,大量痛沉神女教献祭手法残忍的奏折终于出现在了先帝桌前,言说各地均有买卖孩童、集体食人等惨剧发生,先帝终于颁发诏令,下旨严禁民间活人献祭,违者依《大延律》严办。 两年后,乱象终于得到治理,地面上再没有活人献祭的现象发生。 “私设祭坛,活人献祭。”暗卫补充道,“下面全都是。” 独眼婆婆吃完饭,背着手往‘后厨’走。 金骜道:“老娘,你急什么?他又跑不了。” 独眼婆婆道:“大理寺乔仵作,范喜则说过,他是宫里出来的,命格仅次于当年昭懿太子,八字相合,绝佳的祭品,他当年下过药池。儿,你还想不想治病了?” 金骜一抹嘴:“娘的,怪不得范喜则说这趟不给金子!原来是把大头让给了我!好,我金骜承他的情!走!兄弟们,准备东西!下祭坛!” “金师傅,猪不够!” “去高家村借,就说我金骜,这次若能治好病,我给他们还一倍的猪仔回去!” 沈情跟着小乔下到暗道中,暗卫擦亮火折子,在前面引路:“请跟紧我。” “出口是哪里?” “和城南的暗巷舞坊相连。”暗卫说,“这处像个地宫……金寨和高家村这里应该是分祭坛,主祭坛在城南……我们现在就要从主祭坛走,然后从暗巷舞坊出去。” “可有人接应?” “我下来后,暗九就去地面上接应了,放心。”暗卫道,“这里我已清干净,离开后,我们会把你们连夜送出凉州港。” 62.神庙逃亡(一) 金寨燃起了火把。 高家村平宣侯的大哥带着一帮人, 操家伙来了。 “大金!怎么回事!” “他老爹的,那俩朝廷来的杀了阿七!!”金骜道, “下了地宫逃了!” 独眼老太太在一旁咒骂着狗头军师:“我说让你们进门就把人给蒙上你们不听!什么先礼后兵,见机行事,呸!听他胡掰!进门砍了扔下去, 现在还用麻烦?!老鼠都进洞了,你才想到抓,抓个屁!地宫四通八达,往哪去的都有,你上哪抓去?!等人一出去,操家伙回来抓你,我看你这病也别治了孩子也甭要了,挨朝廷一刀断子绝孙死去吧!” 金骜吼道:“老娘你别嚷嚷了成吗?!” 狗头军师汗流浃背,只得怒目冲小弟们发脾气:“都快点,麻利点下去!” 平宣侯的大哥主持局面, 稳定众人情绪:“都不要吵了, 为今之计是先关闭地宫的八大出口, 来一个瓮中捉鳖,确保万无一失。” 金骜看向狗头军师。 狗头军师白话道:“拿着范喜则的通行令, 快马加鞭从地面过去, 让各大舞坊关闭通道, 暂时歇业, 今晚只能进不能出, 人都给我下去, 捉到那两个朝廷官,就给我就地拿下,祭神女!!” 平宣侯大哥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偏要行!好,今日咱们就遂了他们的愿,祭了他们!绝不能让他们活着出去!” 地宫里。 “最快出去的口是在城南的一处舞坊。”暗卫脚步飞快,“那里已经清理妥了,我们要在他们追上之前从这里出去。” 沈情道:“地图给我看。” 暗卫掏出一张地宫图。 沈情好奇:“你们把地宫摸了个遍?” “我们是在查舞坊时注意到的。”暗卫说道,“地下到底如何不清楚,这些是根据地面上的黄土包判断的分布,城南那一块荒地下,应该就是他们前几天祭天地后来的地方。” “谁们?” “凉州府的一些官员。”暗卫道,“看样子,有些知道,有些不知。以范喜则为首,属下一直在关注着他们的行踪,那日先帝忌日,范喜则带领的共十二名官员在地面的祭天坛北拜之后并没有散,而是等到其他官员离开后,在祭天坛消失,走到了地下,之后就再没从祭天坛出来。回来后属下和暗九交换了消息,暗九说,那日寅时,神女庙的后门悄悄开了,十二个身穿红色长袍的官员从神女庙出来,登上在那里悄悄等候的马车,才又各自回了府。” 沈情看向地宫图,地宫图呈现的路线和出口链接起来,像个四角的星星,暗卫解释道:“刚刚暗九才把这张图给我,根据地面上的黄土包和我们看到的入口来看,很多方向一致的入口都在一条线上,离我们最近的,就是最南边这条线上的一处隐蔽的舞坊,暗九和暗四已经清理好了出口,我们现在就朝那边过去。” 沈情道:“等等……也就是说,地宫中间的这一大块对应的就是城南的荒地,不管哪条线,都与中间的这个地方相通?都能到这里来,我们出去也要通过这个地方……唔?南边这条线上最南的出口是金寨,最北边的出口,是神女庙?” “是……”暗卫道,“所有道路通向的那个地方是主坛。属下从南边出口下来时,经过过主坛,那里现在没有人,所以我们快走。属下怕金寨已经有人追来,为了……大人的安危,出去后我和暗九会将你们送出凉州。” 正说着,前面豁然开阔,一个巨大的圆形祭坛出现在眼前,祭坛中央立着一个白色的神女像,庄严肃穆,四周燃着火把,神女像双手托举着,手甚至手臂已被血染成黑红色。 小乔驻足,瞳孔一缩,捂着了头。 沈情扶住他,轻声道:“无事吧?身体不舒服吗?” “主祭坛……”小乔低声说道,“那双手……那双手托的是要被分食的主祭品。” 暗卫眉一皱,手握着,紧紧咬牙,似有怒意。 小乔说道:“我想起来了……祭品分等级,他们认为,命格贵者,可通天意,食之,可起死回生肉白骨。三阴一阳,阴为东南西三个方向的十二岁女童,五行要与水相关,意为水波托起神座,阳则为来自北面,命格高的男童,象征天意……仪式开始先分食三女童,将男童放在神女手中,二十七头四脚兽祭地,四十九只禽祭天,对神女说出所求,之后用烧红的铁刃,剥开祭品,分食。” 沈情正要发表看法,忽见火光中,小乔的脸色苍白,神情恍惚。她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低声道:“不要想了!走!” 暗卫道:“我们先出去!决不能让您再到这种地方!” 小乔忽然伸出手指,放在唇边嘘了一声。 “不要出声……” 他静静听了会儿,脚下一转,走上了祭坛。 沈情吓得心都要蹦出来了,连忙追过去:“乔儿,你做什么?” 小乔伸手使劲推转了神像,神像慢慢转动,祭坛下的一处石门打开,露出黑漆漆的一个洞。 沈情惊愣住。 小乔面无表情道:“祭品格,用来暂时存放祭品的牢房……果然各地的主祭坛都一样。” 他走下祭坛,弯腰向里面看去,眉头一舒,温声道:“别怕,来。” 暗卫轻轻一跃跳过去,身子朝里面一探,拽出来了一个蜷缩着瑟瑟发抖的女孩子。 “就这一个了。”暗卫检查完祭品格里面,说道。 沈情见她浑身血迹,裹在宽大的绿衫内,哭都不敢出声哭,只是不停地抖,她愣了一会儿,鬼使神差叫出一个名字。 “绿水?” 那个女孩停了一下,忽然细声细气尖叫起来,像疯了一样。 小乔拍着她:“不怕……不怕,带你出去。” 沈情不知为何,听到女孩哭,她第一反应不是慌张地让她闭嘴噤声,而是闻声落泪,眼圈红着,过去恨声道:“就她吗?我们快走!把她也带出去,带回朔州!” 然而还没等他们走,从南边通道冲出一人,身形轻快如蛟龙,影子一闪,出现在他们面前站定:“朝北边走!从神女庙出去!” “暗九?” 暗九是个女侍卫,地下光线暗,看不清到底什么模样,但沈情闻到了她身上的血腥味。 暗九扯开暗三胳膊上的绑带,缠住自己肩膀上的伤口,说道:“金寨已经知道你们到这里来了,他们派人走地面往东西两面送消息了,恐怕是要通知范喜则,我们守住的南出口刚刚被发现,暗四在上面抵挡,咱们朝北走!凉州城宵禁,想来我们只要快一点,应该能抢在他们前头出去!” 暗三点头,背着绿水姑娘,带着沈情和小乔朝北疾步行去。 不一会儿,金寨那条道纷杂吵嚷,有人追来了。 暗九绑好伤,看了眼满手鲜血的神女像,眉一沉,提气乍起,将神女像推倒,嘶吼着将神女像堵在了南边出口,回身,又将四周火把推倒,断了北边的路。 她追上暗三后,暗三吼她:“你是不是放火烧后路了!” 暗九:“不然早晚会被追上!” 暗三:“要是北边走不到神女庙,我们就死在这儿了!” 暗九;“绝对有!风是从那边来的,你傻?!” 沈情忽然跟了一句:“这位姐姐是不是就是之前,把卷轴扔到我脑袋上的那位英雄?” 暗九:“……” 暗三:“就是她!” 沈情沉默。 过了一会儿,她问:“乔儿,你这次来带了几个人?” 小乔:“不清楚。” 暗三:“没几个!都要急死了!” 暗九:“十万火急,没想到他们如此狂妄胆大!” 果然,北边有风。 沈情道:“前面是神女庙了!” 她已经闻到了……隐香树的味道。 凉州城,只有神女庙有种隐香树,散发着像腐尸的臭味。 沈情:“真是搭啊……” 最神圣的地方,最肮脏的地方。 后面远远传来脚步声和叫喊声,竟然还有狗吠声。 小乔脸色一沉:“沈情快些!他们的狗是吃过人肉的,千万别被追上!” 尝过人肉的狗,和狼差不多凶残了。 沈情脚差点软掉,狗叫声越来越近,仿佛像阎王催命。 沈情大怒,捶着自己不是很听话而一直在抖动的腿,大吼道:“他大爷的!我行得正坐得端!死谁也不死我!该下地狱见阎王的是你们这些恶鬼!!啊啊啊!!” 这么一说,她果然速度快了些,竟然能追赶上暗卫们了。 狗叫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沈情已经看到了墙壁上的影子,像狼一样的几条狗快速逼近。 与此同时,暗三也看到了尽头的门。 “上面!!” 暗三大吼:“上面顶开门!!” 暗九深吸口气,借力踩着沈情的肩膀跳上去,撞开了通道门。 沈情:“啊??!” 为什么踩她?! 狗追上了,暗九扯着沈情的领子把她扔了出去,自己一吸气,跳下来一手一个掰断了这些畜生的脖子。 小乔推着背着绿水的暗三上去,他自己上去后,唤暗九:“九儿,上来。” 暗九大骂一声,摘了头上的银簪子,一个掷出去,又毙了一条狗,蹬墙上来,关门。 沈情坐在地面上喘气,看到下面地道里闪动的火光,抬头看了一眼。 他们现在在神女庙的前院,旁边是一排神女坐像。 沈情道:“用神女像堵门!” 暗三见暗九披头散发,半身血,放下已经昏迷的绿水,说道:“我来。” 只听他吼了一声,双臂举起一旁的神女坐像,堵实了通道门。 神女像斜倒在地上,脸上还挂着微笑。 沈情夸道:“好力气!” 暗三:“……恐怕不行!” 沈情愣:“什么不行?” 暗三说:“神像没那么沉,我怕压不住!!” 小乔若有所思,然后他走到旁边另一个神像前,静静看着。 沈情:“你在看什么?” “泥塑的。” “什么?这不是石头吗?” “底座是,下身也像……我说的是,头。” 不知为何,沈情身上的寒毛全都竖了起来,只觉得瘆得慌。 月光下,神女庙内,静静坐着两排神女像,那悲天悯人的笑,诡异又阴森。 小乔退后几步,说道:“暗九,打碎它。” 暗九喘息着,飞起一脚狠狠踢倒了一座神女坐像,果然,底座没动,只是上半身飞了出去,裂开了。 远处,白衣红裤的侍神女打着灯笼,睡眼惺忪的惊叫:“啊啊啊!!你们是什么人?!你们敢推倒神像不敬神女!!大不敬!大不敬!!会遭天谴的!” 神女像的上半身掉落在地上,应声而碎,骨碌碌滚出一个头,半肉半白骨,脱落掉的皮肉让眼睛圆睁着,像是死不瞑目。 隐香树的腐臭味,就更重了。 63.神庙逃亡(二) 沈情惊了。 在侍神女刺耳的尖叫声中, 沈情以拳砸手:“原来如此!” 暗九跟暗三看向她, 小乔则一脸凝重地蹲在地上,检查着掉出来的脑袋。 “……年纪大概十二三岁。”小乔收回手,看向神像底座上刻下的日期和请神者的名字。 “六年前的, 神女庙建成后第一个送来的坐像。”小乔看着路两旁的神女坐像, 轻声道, “看来打一开始, 这样的事情就有了……神像里面, 都是拿来生祭的孩子。” 沈情说:“恐怕这神女庙, 就是个藏尸冢。” 侍神女被滚出来的人头吓得手软脚软, 却嘴硬道:“大胆,竟敢口出妄言,不敬神女!” 沈情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 整理了衣襟, 背着手说道:“好一招藏尸法!以征圣女圣子侍□□义,从暗巷舞坊挑来无籍无家的少男少女,又在地下私设生祭坛,举行生祭, 分食祭品,再将人首放入神像内,放在这神女庙内, 避免朝廷调查。” 神女庙……到神女庙来的, 都是虔诚的信徒, 按照他们的规矩,是不得直视神像,更不用说去触碰神像。平日里,只有侍神女会简单的做些打扫。人首放在神像中,就是最安全的。只要神女教不倒,则无人敢到神女庙查案撒野,推倒神像。 私自开设祭坛进行人祭是重罪,知情者涉足其中,定不会说。不知情的,哪怕听到一些风声,也不会上报,即便查,查到此案与神女教和高家村有关,牵扯到太后和平宣侯以及凉州诸官,就不敢再深究下去。 毕竟用来生祭的是无籍无家身份卑微的歌舞伎,若要因给这些卑微之人讨公道而得罪当权者,代价惨重,凭谁来查,也要在心里盘算掂量,毕竟这是压上仕途和身家性命的,官小者螳臂当车,权大者一个处理不好,则要被扣上‘兴风作浪’的帽子。 是,这么大的罪恶,不信这偌大的凉州无一个人察觉,可人生在世,有些道理虽然懂,却难做到。无奈,便教这大恶在这片腐朽的土地蔓延,循环,掩盖在神女之下。 信徒们心中神圣的神女娘娘,肚子里却装满了令天下为之震惊的罪恶。 下方的地宫通道传来砸门声,神女庙不远处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沈情一惊:“已经来不及了吗?” 暗三道:“不好!这里只有我和暗九两个,暗九还受了伤……找地方藏起来!” “藏?”沈情道,“藏能藏到哪里去?早晚是要被他们发现,到那时,恐怕只有死路一条了。” 她抹了把汗,干笑了两下,又道:“之前我还奇怪,我只是来查个陈年旧案,他们怎么还要杀了我,今天,我算是都明白了,怪不得要杀我,原来半个凉州府外带他平宣侯,都背上了此等人神共愤之大罪!” 沈情重重一挥手:“老娘今日还就不藏了!” 暗三一听,只道她是被气疯了,连忙转过头去叫小乔:“乔大人!” 沈情转身,大步流星走向侍神女,对暗九说道:“点了臭椿树旁边的柴屋,让火烧起来!” 暗九惊吓:“你要干什么?!” 小乔道:“神女庙着火,必会引来凉州城的百姓,宵禁无效,我想,范喜则他们就是再大胆,也不会当众杀了我们……” “他们藏着掖着,不就是不想被人发现?”沈情说道,“我便偏要把他们犯下的罪恶,公之于众!” “可是……” “这位姐姐。”沈情对暗九说,“等会儿火烧起来,人多起来,偏门必无人围堵,到时你带着这位姑娘先去码头,备好船,我们随后就到。” 沈情说完,又对小乔说:“你也去。” 小乔:“我不去,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我要是离开,这里没有人把你的性命放在首位,我不放心。” 暗九急道:“乔大人!” 小乔道:“暗九,你先走,和暗四在码头等我们。” 暗九啧了一声,接过昏迷不醒的绿衣姑娘,前去点火。 交代完,沈情拖过侍神女,说道:“双官之女,爹娘在凉州府皆居高位,花重金让你进的神女庙,在神女庙‘清修’到年底,是不是就能在凉州府捞个闲散官做了?” 侍神女舞者两条胳膊,意图拽住沈情头发撒泼,她尖叫道:“你要干什么?!我告诉你,我爹娘就我一个孩子,我已与郡守长子结亲,你要敢动我,你就别想走出凉州城,我爹娘亲家一定会杀了你!!” “好极了。”沈情说道,“要的就是你这样的,爹娘疼爱,亲家有权又有势,想来应该会很管用,本官能不能走出凉州,就看您这位宠姑娘的了。” 小乔面无表情走过来,轻飘飘擒住侍神女的手,往身后一掰,侍神女乖乖伏地。 “好手法。”沈情夸。 小乔微微笑道:“过奖。” 侍神女从没被打过骂过,手被小乔分筋错骨,疼得狠,叽里呱啦叫骂了一阵又嘤嘤哭泣起来。 到底是双官家养大的娇贵女,骂人也骂不了多难听,翻来覆去也就只会搬出爹娘和夫族来吓唬他们,沈情颇为鄙夷地看了她一眼,带着点同情,摇头道:“若我今后有她这种女儿,怕是要被气死……” 小乔手指间多出一根银针,扎到了侍神女颈后,侍神女渐渐昏睡过去。 他笑道:“你养不出这样糟糕的孩子。” 沈情惊了片刻,小声回道:“那不一定,好竹也会出歹笋。” 小乔便道:“若家里真出了这种歹笋,你气死之前,她会被我先打死。” 沈情:“……”总觉得他可能真的会! 暗九把火点了起来,柴屋燃得很快,不一会儿就撩着了臭椿树,火光闪动着,每个人脸上都被橙红色的光映亮。 暗九攀上神女庙内的穿云塔,敲响了钟:“走水了!神女庙走水了!” 娇女的爹娘果然在神女庙旁安排了几个护卫,想来是照顾女儿安慰的。 这些护卫最先听到声音,从床上爬起来,冲出来看到神女庙内的火光,脸色大变:“不好!小主子还在里头!!” 他们七手八脚拖过庙前蓄水的缸,用力拍打着庙门,焦急万分。正要踩肩膀搭伙从墙外翻进去,就见拐角处走来两队黑衣蒙面人马,为首的,好像还是他们府上的管家。 “诶?” 住得近的百姓们拿着锅碗瓢盆拎着水桶赶来了:“娘娘庙着火了!!” 而凉州城内的巡防兵也到了,抬头见火光,立刻组织撞门救火。 一片混乱中,领头的巡防兵看到两队穿着打扮十分可疑的黑衣人,大喝道:“哪来的?什么人!” 那两队街口相遇的黑衣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好死不死,被这突如其来的大火吓到的管家开口一句:“不好!小主子还在里头!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撞门救火!!” 巡防兵一怔:“何府和常府的人?” 神女庙内现任侍神女是凉州府通判何潇女和凉州府从事常攀峰的女儿,这是他们都知晓的。要说神女庙着火,侍神女父母派人来救火也在情理之中,可……何府和常服,不是在城东吗?怎么这么快就? 不对啊!而且他们还穿着夜行衣?这是怎么回事?! 凉州城百姓已搬来了家里的竹梯,几个人率先跨过墙,翻进了神女庙,却被眼前的景象吓到愣在原地。 火在偏殿烧着,隐香树慢慢倾倒,点燃了主殿。 而在前院的结缘殿,原先那两排神女坐像被人打碎了头,找不出一张完整的脸,一个穿粗布白衣的年轻男子,正慢悠悠,一个个地,把神像里的头颅捡起来,堆放在殿前。 “诸位不急。”沈情说道,“火烧起来前,就由我给大家,讲一讲神女除魔的故事。” 大门终于被撞开了,然而每一个进来的人,都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一个黑衣人背着一个女孩,女孩垂着头,柔亮的黑发覆面。旁边有个年轻姑娘负手而立,而一个白衣男人蹲在堆成山的骷髅头前,慢悠悠说道: “有的神像里面不止一个,从永昌元年,新皇登基开始,一直到现在,六年时间,三十座神女座像,总共三十五颗头颅……” “或者说,我们把时间再往前推一推……”沈情说道,“八年前,花村一处空宅子里挖出八具十二岁少女尸体,这之后,花村迁徙到半山上,而此处建了神女庙。” 沈情问道:“你们谁知,这神女庙是如何建起来的?” “范大人……”有人道,“范大人请了神婆来问了神女,这是咱神女娘娘亲自选的地方,所以才把花村移走,在此处建了庙,请来了娘娘。” “范喜则督建,两年时间,建成了这座神女庙……”沈情说道,“好大的工程,听闻凉州城建神女庙,圣太后大悦,拿出自己的脂粉钱,支给凉州府,又特派平宣侯亲来此地督办……” 何府的管家又急又气,他主子听到金寨的报信后立刻下地宫追去,后来发现他们逃向神女庙,又急忙点了人,匆匆到神女庙来堵,说是只要见到人,不管什么来头,统统就地击杀,交给金寨的人处理。 哪知他刚带着人悄悄来到神女庙,就看到神女庙失火,费了好大的力气进来后,人不能杀了就不提了,竟还不见自家的小主子。 “你们是谁?!这些头又是怎么回事?”有人问道。 沈情慢悠悠走上前来,站在路中央,举起手中的玉牌,沉声道:“本官乃大理寺六品司直,奉旨查办凉州城少女失踪遇害案。皇天不负有心人,今日,此案终于有了眉目。乔大人,给他们念,这些装着失踪少女头颅的神像,都是何人送进来的!” 小乔一个个念了神像上的名字,凉州城的大户,布商,粮行,以及凉州府有名的官员,几乎都在。 小乔朝压住地宫通道口的神像走去,动手一点点挪开了它,之后退开。 青砖下,有人喊:“上面能开了!兄弟们,操家伙,侯爷说了,不留活口!” 沈情微微一笑,接着说道:“神像都是金寨的金师傅所做,金师傅出身高家村,做神像做了八年,从神庙开始建,到现在,这座神女庙内所有的神像,都出自金师傅一人之手,这时间,真巧啊……” 青砖被破开,众目睽睽之下,金寨的那些膀大腰圆的打手们手持利刃跳了上来:“在这里!!他们在这里!!” “本人今日到金寨做客,金师傅好客,摆了全肉宴招待我……”沈情不紧不慢后退,说道,“可桌宴上放的,却是人肉。我寻了个理由离开,在金寨的后房,找到了能到通向神女庙的地宫,发现地宫里,竟然私设祭坛,而且是朝中明令禁止的人祭。我们在祭坛下发现了一位还活着的姑娘,这位姑娘告诉我们,前日,凉州府有十二位官员和金寨的人一起,参与了人祭……” “胡说八道!”管家心知不能让沈情再说下去,连忙出言制止。 “再之后,我们就被金寨的人发现了,要杀我们灭口,哝,就是这些带刀追来的人,所以我们不得已逃到神女庙,求神女……”沈情挑眉,冷冷道,“庇佑。” 百姓们茫然看向从地宫里钻出来的带刀人。 “众位今日所见,即能证明本官所言无半点虚假。”沈情道,“事关重大,本官要立刻上报朝廷,因牵扯凉州府大半官员,本官现在可谓是一脚踏进了鬼门关,众位百姓可回头看看这些穿夜行服带刀的兄弟,神女庙是清净之地,可他们却要在此将本官秘密击杀,好隐瞒真相,欺骗上苍。” 沈情喘了口气,说道:“幸得神女相助,突燃起大火,给半官一线生机……现在,本官要从这神女庙出去,向皇帝和圣娘娘揭发这些恶人们的罪行,若谁想坐实自己便是那十恶不赦之人,那就冲本官来吧!” 她说完,两袖一甩,背到身后,昂首阔步朝大门走去。 百姓们望向带刀人,带刀人面面相觑,无人敢上前坐实罪名。 神女庙前,让出了一条道。 64.安乐公主 果然火一着起来, 街上一乱,原本计划好要围堵神女庙, 一个出口也不放过的夜行衣们, 就都涌向了神女庙正门, 去听沈情掰扯案情了。 暗九把神女像上的衣服揭了下来,裹住昏睡中仍瑟瑟发抖的绿水姑娘, 抱着她从偏门逃了出去。 街上会有人朝她看一眼, 但当时大家忙着提水挪缸救火, 都慌慌张张的, 暗九竟然顺利地离开了神女庙,抄近道一路飞奔向码头。 她一低头, 擒住大衣领一角, 扯出一根银线,银线那端吊着一哨子。 暗九把绿水往肩膀上凑了凑, 许是扯到她身上的哪处伤了, 绿水哼咛了一声, 额上全是疼出的汗。 暗九看得难受,眉头一皱, 只好自己伸脖子, 把哨子悠进嘴里, 吹了三声。 哨子声像哑了喉咙的鸽子,只能发出咕咕咕的声音, 闷在风里, 沉甸甸传了出去。 过了不久, 码头处竟然又回应了。 “咕——”像风声,悠长婉转,似带着尾巴在风中旋转。 暗九一惊:“……老大!” 大哥来了。 她双眼亮了起来,又吹了一声‘投石问路’,问大哥码头情况。 那边很快来了回应:“我们刚到。” 暗九差点喜极而泣,加快了脚步。 码头处,刚刚到岸的暗卫一绑了纤绳,一脚踏在船头,一脚蹬在案上,回头问身后几个长相穿着与他同样不起眼的暗卫:“是九丫头?” 暗卫二闭上眼睛听了会儿风声,说道:“在北边,往这边来了。” 暗七是个身形纤长胸平如板的姑娘,她甩了甩头发,吹哨问暗九:“出了什么事?怎么感觉乱糟糟的,还有火光?” 这些暗卫都是楼家养出的,萧成时期,楼家家主从莲华帝君手中接过暗门,用贺族风哨传话的方式,为皇帝培养着暗线。 后来萧氏皇族没落,班延统一乱世建立新朝,楼家主动献出了暗门三十六处暗线,效忠新帝。 但私下里,楼家却单留了一脉,共十人,称为暗线十卫,用风哨传讯,效忠家主,通常情况下,楼家的家主令只传长子长女,以后即便他们入朝为后为君,也不会将十卫交给皇帝。 然因上任楼家家主抢了个巫族族长回来,惹了一地鸡毛,长女楼闻悦又是被巫族族长养大的歪苗,家主不得已,将暗线十卫交给了小儿子程启。 后来楼皇后病逝,昭懿太子被害,程启从神女教手中救出小乔后,把暗线十卫安插到了小乔身边。 那时朔阳侯不得归京,京城除了大理寺,几乎没有一处是安全的,程启连暗卫都不敢多给小乔,只敢让年纪小一些的暗八和暗九远远盯着小乔,生怕在小乔身边安插的人多破绽也多,会生变数。 小乔之前因服药的缘故,记性不好,但他观察力不弱,他知道有这么两个人,暗地里在看管着他,于是他也观察着那两个人,久而久之,把他们彼此之间用来传讯的风哨摸清了规律,还记录了下来,动手磨了个哨子。 三年前,他试过一次,吹了一声:“换人,吃饭。” 暗九听到,以为换岗的暗八来了,跳下树走了。小乔靠这个出去溜了一圈,回来就被程启教训了,罚抄三百遍清心经,还没收了哨子。 但小乔还是小乔,记忆模糊了,人却不笨。 他断断续续地又磨出了个哨子,收在身上。 风哨声传得远,沈情在神女庙用三寸不烂之舌,给他们开一条逃生道时,小乔听到了码头那边的一问一答。 暗三惊喜地抬了一下头,小声道:“大哥,大哥来了……” 小乔沉吟片刻,从腰上挂的碎花香囊里,拿出半个指甲大小的哨子,想了想,试着吹了一段话。 “下白、城,找、安乐。” 暗三此时背着侍神女,听见哨声,惊恐地回头看向小乔。 小乔对他笑了笑,做了个口型:“没吹错吧?” 刚刚飞奔到码头的暗九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被这段话吓到了。 “哪个吹的?暗三?”声音是从北边的神女庙来的。 暗卫二闭着眼静静听着。 暗卫一问道:“九儿,出了什么事?” “说来话长,凉州水深,不是我们一己之力能查办的,先送乔大人离开凉州!他在神女庙,身边只有沈大人和暗三。” 暗七问:“九妹,这姑娘是谁?” “从生祭坛救回来的姑娘。”暗九说道,“舞坊的小姑娘,救她,应该受伤了,我闻到她身上有血的味道。” 暗七听完,从怀里掏出一个匣子,打开,里面装了些药粉药膏。 “放平,我看。” 暗七指尖持刀,游刃有余划开绿水的衣衫,暗卫一跟暗卫二自觉地背过身去,思考着刚刚那句风哨的意思。 暗九一边帮忙检查绿水身上哪里有受伤,一边跟暗卫一解释:“乔大人自己摸出来的那些讯号还没忘,他会一些简单的组字,这个像是他吹的,暗三不是这种吹哨习惯。” 暗卫一重重叹了口气,评价小乔道:“记吃不记打。” 暗卫二接道:“他还是很聪明,藏而不露。不过,这是什么意思?” 暗卫一道:“下白城,找安乐……白城,是白郡吗?他不会吹郡字,凉州的白郡,安乐公主在!他要我们找安乐公主?” 暗卫二一惊:“难道是要我们去……借兵?” 他们正说着,忽听暗九和暗七齐齐一声惊呼。 再转头时,暗九脱了外套盖住绿水,而暗七则沉声道:“撕裂伤,这么严重……这群畜生!” 没想到,绿水身上并没有生祭时应该受的刀枪伤,她的伤,竟然是被侵犯造成的□□撕裂伤。 暗九狠狠一啐:“神女脚下禽兽遍地,好一个凉州!” 神女庙前,人群给沈情他们让出了一条道。 沈情每一步,都像走在刀尖上,脊背上全是冷汗,她提着一口气,浑身毛发竖着,一个风吹草动,她都要留意。 她必须撑得住自己硬装出来的气势,端得住硬抬起来的架势,每当脚抬起落下,心就重重击打一下胸膛。 一步一步,她和小乔,以及背着侍神女的暗三走出了神女庙。 暗三想问问小乔刚刚那句话是什么意思,而且还心急如焚,想叮嘱小乔,这个节骨眼不要乱吹,然而他还没问,就见对面迎面走来一行人。 “我乃凉州郡守范喜则。”范喜则带着凉州府的府兵到了。 沈情脸色一白:“不好!” 范喜则:“来人!此妖女胆敢在神女坐下冒充朝中要臣,蛊惑人心,犯下欺君大罪……” “范喜则,你要谋反吗?!”不是要扣帽子吗?沈情想,那我就扣一顶大帽子给你! 沈情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大声道:“范喜则,吾乃朝廷命官,大理寺六品司直,崖州天灾昭懿太子亲手救我上岸,先帝亲口赐姓,长于宰相沈非府中,师从崖州铁判官纪铁连,是圣太后和陛下钦点的律法科头名,本官来凉州,是奉圣旨查案,你一小小郡守,胆敢在本官面前放肆!” 范喜则纵横凉州多年,从来都是媚上欺下,骨子里只有奴才样是真的,气势二字,于他不过是虚的,装得了一时,装不了一世。他知道自己犯了多大事,要砍多少个脑袋才能抵罪,他怕沈情离开凉州上报朝廷,因而,当得知沈情从地宫逃脱,已到神女庙后,他便豁出去,点了府兵,想要当众拿下沈情,要了她的命,之后的事慢慢来。 哪知真奴才的腰板没沈情这个真才学硬,气势也不如沈情足,舌头更是比不上。 沈情噼里啪啦,把先帝太子太后皇帝以及当场宰相,恩师纪铁连一口气全压了过来,可谓是上有神女皇权,中有当朝权臣,下有断案奇才民间闻名的铁判官纪铁连,再加上她自己大难不死的奇迹以及律法科头名的招牌,范喜则想动她都动不得。 是啊,沈情虽然品阶没范喜则高,但她…… 沈情理直气壮道:“范喜则,本官还没问你!” 她伸出手,问一句,就竖起一根手指,指向苍天:“你身为凉州父母官,却不思为百姓分忧,夜宿暗巷舞坊,带官员狎妓,此罪一!” “欺上瞒下,公然抗旨,私设祭坛,进行人祭,此罪二!” “勾结平宣侯,倒官卖官,贪污受贿,渎职枉法,此罪三!” “勾结金寨高家村金骜人等,抢骗民女,虐杀女童,分尸烹食,藏尸神像,辱神辱法,不敬神佛不敬圣上不敬天后,此罪四!” “与凉州府何潇女常攀峰等官员勾结,私自带兵违反宵禁,夜至神女庙,妄图无证击杀奉旨前来查案的朝廷命官,隐瞒真相,欺骗百姓,欺瞒圣上,此罪五!” 沈情伸出手掌,高高举起,恨声道:“这五等大罪,皆有实证,在场诸多百姓皆为罪证,还不放下武器,快快伏法!!” “你!”范喜则瞪大了双眼,胡须抖动。 沈情厉声道:“我大延好儿郎,岂能与这等卑鄙无耻恶臭万年的千古罪人同流合污?!范喜则!放下武器,快快伏法!!” 范喜则脸色铁青,一向活络的他,现在却如吃了秤砣,半点发不出声音,似乎只会你你你。 沈情道:“你这五条罪,够本官赏一巴掌!范喜则!你对得起头上的青天,对得起凉州城的百姓,对得起你父母亲族生养之恩,对得起你身上这身官服,你头上的乌纱帽,对得起昭阳宫的皇上吗?!” 范喜则惊慌中,忽然看到暗三背上的侍神女,他像看到了救命稻草,指着侍神女大喊:“这等贼臣绑走圣女,不敬神女,神女庙前大放厥词,还不快快给我拿下!” 沈情:“你敢!休得再做无谓的挣扎!侍神女是你倒官卖官的罪证,本官依法带回查审!” 范喜则一咬牙暗暗道:“好,我就是死,也要让你给我陪葬!” 一个小小六品官,胆敢动我凉州,动我范喜则千秋万世梦,既如此,我就让你陪我一起死在这里! 范喜则唇边露出一丝得意笑。 论对百姓的了解,这种奶娃娃懂什么。 范喜则大笑道:“沈情啊沈情,哈哈哈哈……” 他笑完,指着沈情身后的小乔,大声道:“信徒们,神女开眼,今日把灵丹妙药送上门来!此乃天意!他是当年下万药池,为神女准备的天级祭品!!千古难遇,食之可治百病啊!!” 小乔倒抽一口冷气,退后半步,惊恐道:“疯了……” 沈情骇然:“混账!!妖言惑……” 然而她话没说完,看到周围从满脸茫然再到蠢蠢欲动的凉州城百姓,脸色忽然变了。 “糟了……”沈情拉着小乔掉头就跑。 有几个百姓带头追了起来。 “好你个范喜则!” 原来在百姓眼中,再深的罪孽,再狠人的贪官污吏,都比不过一个‘灵丹妙药’。 “反了反了反了……” 沈情连声说道。 她边跑边喊:“圣女在我手上!” 可惜,圣女跟灵丹妙药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 范喜则哈哈大笑起来,挥手道:“杀了她!别让他们活着出城!” 暗三嗨呀一声,回身把侍神女扔向身后的人群,拽起小乔,健步如飞,跳上了房梁。 沈情感受到身后刀带起的风声,头皮一紧:“要死了要死了……” 小乔说:“救她!!” 暗三:“不救!属下接到的命令是只救你!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 小乔:“救她!不然我从这里跳下去!” 沈情:“啊啊啊!!愣着干什么,快带他走!!这群人疯了!凉州是被下蛊了吗?都疯了吗?!!” “救她!她是我的命!”小乔说着就要往下跳。 暗三:“啊啊啊!!!来人啊!!” 嗖—— 一支箭飞来,牢牢没入沈情身后已举起刀正要砍的府兵眉心。 暗卫二如飞燕一般,踏瓦而来,倒悬在屋檐上,拎起沈情的领子,点着瓦片,飘然跃起,如风一般。 暗三见状,带着小乔紧紧跟上。 暗卫二说:“沈大人莫急,援兵随后就到。” “援兵……援兵有多少?哪来的?” “凉州府郡守范喜则听令,放下兵器,束手就擒。”凉州城城门哨岗上,站着一位身披暗色披风,神情威严的中年女子。 弓箭手一字排开,箭矢对准了下面的府兵。 范喜则闻声大骇:“你……你是?” 那女子勾起红唇,慢声道:“本宫乃西北三州总兵统领,班什凉。” “……班、班什凉?”沈情气一松,心沉到了肚子里,惊道,“安乐公主?!” 她怎么来了? 65.凉州案 安乐公主班什凉的祖母是文帝的姐姐, 受封燕王, 封地凉州, 然至安乐公主这一代, 因西北三军群龙无首, 先帝心思都在楼皇后与新后身上, 无暇顾及西北兵事,遂想了个懒法子, 削去原本安乐公主的燕王王爵,将西北三州兵权交给她,又把安乐公主的独子班合阳接回昭阳京为质。 沈情不知道小皇帝身边的那个合阳公子就是安乐公主家的独子,但安乐公主班什凉是西北三州总兵统领她还是知晓的。 可沈情稍微一琢磨, 就觉不对。 总兵驻地在凉州城以南三十里外的白郡, 按理说她不会来的这么快,除非她事先就在凉州城边驻扎。 无乱却私自带兵离开驻地, 重兵围城……班什凉要做什么? 沈情手脚冰冷,忍不住多想了。 暗卫二提起她,两步跃至暗三旁, 放下沈情。 而一边的小乔问暗卫二:“是她自己来的, 还是你们去请的?” 暗卫二道:“她一直都在, 我们本想先到神女庙为您解围,但刚入城区, 就看到西北军连夜换防, 安乐公主也在。” “他们驻扎在何处?” “北郡半坡。” 小乔愣了一下。 北郡半坡, 就是花村现在的新址, 难道说,西北军一直都在凉州城内,悄然驻扎在半坡上,只等今天吗? “何时驻扎在花村的?” “这属下不知。” 沈情小声对小乔说道:“喂……安乐公主突然带兵出现,我们还是谨慎些……” 虽然范喜则可怕,但星夜带兵前来,突然出现在这里,守住凉州各大关隘炮楼,让凉州行政官认罪伏法,解除武装,有谋反嫌疑的总兵将领,更可怕好吗? 小乔道:“不必,她是合阳的母亲,合阳你应该见过吧?” 沈情:“咦?!” 那个在小皇帝身边,跟傅温珩差不多年纪,闷头画画,芝兰玉树般的公子哥? 一个背着箭囊的西北军士兵越墙而来,恭敬一礼,道:“沈大人,请沈大人乔仵作随我到驻军帐,此处就交给我们处理。” 沈情看了眼城门上的安乐公主,她好似冲这边点了点头。 沈情哦了一声,道:“多谢。” 等出了内城,沈情道:“能否与统领说一声,金寨和高家村那边还有一些穷凶极恶之人,平宣侯的亲族以及金骜和金寨的独眼神婆一定要缉拿归案,他们身上有重要线索,此外,神女庙和金寨的神女像,还有这整个凉州城工程浩大的地下祭坛……这些就有劳各位了。” 士兵领命。 城外简单扎起的驻军帐中,暗九和绿水在此处暂歇。 暗卫二和暗三悄然离开,一身伤的暗四坐在旁边的树杈中,吹了风哨,暗七似乎是十卫中的医者,听到风哨声,嗖的一声,也没了影。 沈情看见绿水姑娘醒了,要说的话就先放在了一旁,先问绿水:“可有伤到?” 暗九在旁低声道:“那群畜生!” 沈情问:“你可是被独眼老太骗到祭坛的?” 绿水姑娘瘦削的肩膀抖动了起来。 沈情道:“不怕不怕……已经过去了,我是大理寺的司直,就是京城来的官员,我既救你出来……” 沈情还未说完,忽听绿水姑娘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手脚在半空中抓舞着,尖叫着。 “啊——” 暗九凑过来,小声跟沈情说了句话。 沈情瞳孔一缩,脸色铁青,她坐下来,轻轻安抚着绿水。 一个时辰过后,绿水慢慢睡着。 沈情深吸口气,说道:“我知道了……” 她刚刚从绿水口中,得知了凉州城又一罪恶。 原来,并非所有的歌舞伎都成为了祭品。 独眼老太太假借神女之意,按照官员的需求,从歌舞坊挑出相貌身段符合条件的歌舞伎,接着,官员们借‘敬神祭祀’之名,入地宫寻欢,一夜欢愉后,一些死去的,受伤不能再侍候的歌舞伎,就由金寨收走,按照三阴一阳的法子,献祭分食,求消百病,治金骜的不育不举之症。 有时,他们会问这些歌舞伎的出身,若有出身没落世家,或是被世家大户逐出的私生子女,不管相貌如何,都会被独眼老太太骗去,直接生祭分食。 小乔道:“他们认为身份高,命格贵的祭品,更能实现愿望,神女会更高兴。” 沈情看向小乔,心中十分难过。 小乔笑了一下:“都过去了。” 沈情捋清了这几条线后,痛心道:“八年前,他们就在玩弄无籍的女童了……只是那时,平宣侯风头正盛,先帝病重,朝中无暇顾及,才使凉州城敷衍了事,草草定案。后来他们学聪明了,搞了个神女庙,来藏这些罪证……真是罪不可恕!!” 凉州城的罪恶,就像一个封闭的环。环中的每一个罪人,都各取所取,‘互利互惠’,从中汲取好处和庇护。 官员大户们通过斥巨额家产请高家村和金寨雕神像来向平宣侯买官,高家村又通过经营暗巷舞坊来为官员奉上‘安全’的歌舞伎供官员赏玩,官员尽兴后,这些‘罪证’就会被盲信生祭治病的金骜分食,塑在神像中,封存。 沈情重重叹息,失魂落魄道:“我到底……活在哪里?” 这是个,什么样的世道啊。 小乔轻轻摸了摸她的发顶,低声道:“沈情,有你,我信这世道,不会再坏下去。” 帐外,角楼敲响了钟,有士兵喊:“全城戒严,关城门,各家各户无令不得出入,封查凉州府!” 一夜风声。 昭阳宫华清殿外,竹影颤颤。合阳提着一壶茶,光着脚站在玉阶上,说道:“听到声音了吗?” 傅温珩斜倚在栏杆处,轻轻一笑,点了点头。 “今夜,很多人无眠。想来母亲那边,应该有眉目了。” 傅温珩动着指头,无声抚琴。 合阳一笑,拎起茶壶,从怀中摸出一白玉杯,沏满茶朝傅温珩掷了过去。 傅温珩稳稳接住,呷了一口。 “还要谢你,高修的侵地一案,我母亲无权查问,还得靠程少卿和沈司直从旁协助。如今你母亲接管宫中内务,我们做起事来,着实方便了不少。”合阳笑了笑,深吸口气,道,“我答应过陛下,什么都不必做,烦扰自会有人帮忙清除掉。” 傅温珩点了点头,指了指他,竖起拇指。 合阳道:“只是不知,凉州侵地案,是否够把高修除掉。” 傅温珩叹了口气。 合阳抿了口茶,润了唇,轻声道:“但愿上苍护佑,让母亲和沈大人,都能顺利。” 安乐公主清晨时分把沈情叫到了凉州府。 沈情施了一礼,问道:“殿下怎会在此?” 安乐公主从怀中取出一张泛黄的纸,纸上的血手印触目惊心。 她道:“我也有要案要办。七年前,花村六十七口人血书上报平宣侯的父兄勾结凉州府郡守范喜则,公然侵占花村耕地,强迁祖坟。这封血书当时并未被送出凉州府,直至半个月前,圣上下旨说要查办各地旧案,这封血书才辗转到了我手中。” 安乐公主把这张血书给沈情过目,自己垂眼,悠然喝了口茶,才又道:“我与沈大人前后脚到的凉州城,见沈大人在此查案,我本想回去,不料今夜在山上见凉州城内起火,又从……沈大人的‘朋友’那里得知神女庙骚乱,这便赶来支援大人了。” 安乐公主挑了挑眉,总结道:“好在还是赶上了。” 沈情不知道这个安乐公主知道多少,城府多深,反正安乐公主说的这段理由,沈情是不能尽信的。 查案?她一个统领,血书,也应及时上报,怎会带兵驻守此处查案?这不合常理。 安乐公主见她犹疑,笑了一笑,轻声道:“沈知恩,圣上能倚靠的,只我们与你们。” 沈情一愣。 这是何意? “试才试忠……程启挑了个好苗子。” 沈情有些明白了。 她的意思,是在说,她与程启、朔阳侯一边? “半个月前,圣上有锄奸之意。”安乐公主慢声道,“圣上之意从宫中传至凉州地,做臣子的,自然要尽心尽力。京城、凉州。” 安乐公主指了指沈情,又指了指自己。 “只是没想到,沈大人明察秋毫,侵地案……竟然变成了平宣侯亲族与凉州郡守范喜则勾结,制造民乱的诛九族之大罪。” 安乐公主微微倾身,笑眼看向沈情,道:“辛苦大人。年纪轻轻,却有大作为。” 沈情幡然醒悟,她懂了! 从一开始,程启给她的那沓案宗,就是有意引她来凉州查案,目的是为了让她与在凉州的西北军统领安乐公主携手,扳倒平宣侯。 只是,他们当时想用侵地案扳倒平宣侯,可误打误撞,让沈情查出了个罪恶滔天震惊天下的凉州案! “那殿下,是想如何向圣上呈报昨夜之事?” 安乐公主道:“沈大人查出凉州惊天大案,郡守范喜则意图击杀大人,造成凉州民乱,于是大人血书传报,向在白郡驻守的我军求助,我带兵前来,赞管凉州城,救出大人,化险为夷,共同将罪证一一呈报给圣上。” 空了一空,安乐公主笑问:“昨夜,让大人受惊了。” 沈情:“……也辛苦殿下了,下官多谢殿下救命之恩。” 好,也只能这么说了。 安乐公主举起茶杯,敬沈情,道:“圣上明年亲政,身为臣子,为君分忧是应该的。” 沈情连忙也举起茶杯,点头道:“诚然。” 七月二十七日,朝廷惊闻凉州案,圣太后听说恶徒们竟用神女坐像毁尸灭迹,捂着心口,差点当朝昏厥过去。 皇帝一纸诏令,京兆府抄了昭阳京的平宣侯府,找到平宣侯买官卖官的账簿,当即将平宣侯羁押至大狱,听候发落。 不久后,小皇帝以圣太后受到惊吓身体不适需静养为由,封锁了圣太后的昭仁宫。 回京船上,沈情看着茫茫江水,突然问道:“那个……乔儿,你有没有觉得,暗九……” “嗯?” “就是暗九吧……她可能,看不惯我?” 小乔笑道:“你终于发现了。” 沈情惊道:“为何?” 小乔:“你猜。” 沈情:“……这,难道是,我平时的所作所为,她看不惯?” “你再想。”小乔笑。 沈情沉默了许久,摸着鼻子,轻咳一声道:“……不敢想,我怕我自作多情。” “你没有。”小乔说,“她就是在嫉妒你。” “……啊。”沈情干笑,“那怎么会,我有什么好嫉妒的。” “因为我和你走得近。”小乔说,“她能看出,你对我很重要。” 沈情红着脸,慢吞吞挪走自己,好半晌,对着江水傻笑起来,挠头道:“嘿嘿……不能吧,一定是我自作多情……” 小乔哼了一声,转身走了。 66.神女献祭 小皇帝早朝时说:“利用神女像藏尸, 此等罪恶朕闻所未闻,如今经过乾元殿, 看见神像, 朕就想起凉州恶案,实在不容原谅。工部都谁在,把神像拆了。” 小皇帝絮絮叨叨,一个人念叨着:“中轴线前竖那么大一个石头, 不是断我国运吗?” 工部的人偷眼像沈非看去,沈非面上一如既往的平静, 抬眼道:“既如此,就把神像迁去别处吧。” 礼部有臣子向前一步, 进言道:“陛下三思, 神女像毕竟是神女像,不可说拆就拆……” 小皇帝忽然站起来,绕到前头去, 抬着下巴看着下首众臣。 “朕给他们的天下,保他们有田耕种,安居乐业,可到头来, 他们却不敬朕, 谢的是神女之恩,朕这个皇帝, 难道还要听一个神像的?” 满殿无声。 小皇帝道:“工部杜侍郎何在?拆了, 三天之内, 给朕拆走。” 小皇帝背过身去,走向皇位,声音虽稚嫩,却清亮有力:“朕要让天下百姓知道,朕即是天,朕顺应天意,执掌乾坤,岂能让神女代朕传令?” 沈非好整以暇地站起身,一笑,道:“陛下英明。” 此事,就这么定了。 这天下朝后,宫中的工匠们开始拆除昭阳宫内那巨大的神女像。 圣太后躺在榻上,垂下的淡青色轻纱在风中飘着,窗子开着,可殿内却安静的仿佛四周无人。 她的女儿把她‘请’回了清修阁。 圣太后侧过头,恍惚中,觉得自己已经活了一生,苍老乏力。 轻纱帐外,好似跪着一人。 他已经上了年纪,嘴边一圈泛青的胡茬,虽不病,却似一身病骨,孱弱枯瘦,然那双眼睛看向她时,始终闪着亮光。 圣太后知道,每次她说闭关,进清修阁行‘求天赐福’的仪式时,他就在殿外等着。 圣太后闭上眼睛,再睁开,那个影子就消失不见了。 一切都是她的幻觉。 一切都是她的幻觉,就像十二年前,那双手摸上她身子,轻轻扯开衣带的手。 手是一个人的手,脸是那个人的脸。 她看着自己,轻声道:“为我,你愿意吗?” 清修阁外的诵经声。 引渡神官在门外唱诵着。 “福神天赐,福神天赐……” 圣太后想起当年,眼泪微微阖着眼,半掩的眼眸沁着雾气水光,她淡白的唇微微张开,低声叫着一个名字。 “怀然……” “怀然……沈怀然……” 圣恭侯坐在马车内,拉住沈非的手,说道:“今日拆神像,明日就是结缘庙,后天,说不定就是神女庙了……怀然,你怎么不阻止?只要你示意,他们就不会……” 沈非嘴角噙笑,依然笑眯眯的,慢慢拍了拍圣恭侯的手:“皇上,越来越令我惊讶了,小小年纪就有如此野心……也不知她这心劲,到底像谁。阿昶,你说呢?” 圣恭侯像是被戳中了要害,脸色惨白,他道:“怀然,你知道我……” “我知道。”沈非抬手,摸了摸他脑袋,圣恭侯闭上眼睛,捉住她的手,贴着脸。沈非低低笑了一声,哄逗道:“你这般害怕是做什么?我说过,我不会怪你,相反,你做得很好。” 大理寺和刑部近日忙作一团,门槛都快被进进出出的人踏平了。 沈情一刻不得歇,吃住都在大理寺,忙着审平宣侯高修的案子。 平宣侯府抄出来的证据不少,除了买官卖官,平宣侯还养着一批江湖人,替他清扫政敌,甚至还有一本‘通缉令’,名单上不少是曾经检举揭发过平宣侯种种罪行的官员。 有凉州的,也有朔州的,大多数都被贬谪,或是在贬谪的路上,遭遇‘意外’去世。 沈情烦躁地摔文书:“这么多!这么多!!” 只那本‘通缉令’上,还有很多名字后面标注的是尚未找到,正在追杀,寻找。 程启道:“每年大量雪花银流入平宣侯府,可他本人却未在朝中领一衔半职。” 听得出程少卿幽怨的语气了。 沈情不知怎么了,鬼使神差来了一句:“还真像……” 她是说,有时候,程启和小乔的表情语气,很像。 程启执来一支笔,敲到沈情头上,沈情好不容易接住,又飞来一个本子,程启道:“去查。” 沈情:“查什么?” “让刑部去查,名单上这些人,上任路上‘意外’死亡的有多少。” “哦。” 沈情抱着本子出去,程启卷起面前的纸,皱紧了眉头。 纸上有个名字。 商遇。 “……引渡者。”他轻声自语。 沈情在刑部与刘桐整理凉州案厚厚一沓的案宗时,刘桐正在看绿水的证词。他一个七尺男儿,边看边擦泪,拳头紧紧篡着,嗨呀嗨呀不停叹息,末了,与他人一样,只剩两个字:畜生。 绿水在证词中提到了不少凉州府官员,他们不仅常年出入暗巷舞坊寻欢,且还在举行生祭仪式前,亵耍充当祭品的歌舞伎。 “有羊胡子的那个官……是引渡者。”绿水说道,“他喜欢胸上有红痣的……说这种叫雪里红,他用刀戳在了阿妹的红痣上,引渡她去了天上……” 沈情不是很懂引渡者是什么,回去问了小乔。 小乔放下手中的豆沙饼,托着下巴想了会儿,说道:“按照神女教的说法,引渡者就是,引渡神女下界的神使。” “引渡神女下界?” “嗯,神女一化归天后,云州稷山有神使,感受到上天之意,预知到神女将会在云州重生,因而挑了引神舞,引神女下界,从祭火与滔天水浪中降生。”小乔说道,“这个引渡者最后跟着新后入了宫。” 沈情来了精神:“……是谁?” 小乔:“让我想想……嗯……叫,叫商遇。是个……疯疯癫癫的神使。” “他人现在在哪?” “……不在宫里?”小乔想了好久,迷茫道,“他出身巫族,原本就是神女教的信徒,如果不在宫里的话,应该……” 小乔忽然停住。 沈情:“乔儿?” 小乔表情惊骇,手微微发抖。 “喂,乔儿……乔儿,想不出就别想了。”沈情见不得他这种濒临崩塌的表情,心疼的要死。 小乔握住沈情的手腕,手抖着,慢声道:“我想起来了,他已经不在宫中了,昭懿太子去世后,他就离开了昭阳宫,他……” “没关系,别想了。”沈情道,“他人在哪是死是活都不重要了。” 小乔忽然道:“不,他很重要。” 他放开沈情的手,白着脸扯出一抹笑来:“自古以来,巫族都信奉神女,他们会向神女求赐福,若遇家人重病,他们会摆大阵……活人封棺,烧给神女,以求神女满足所求,给他们想要的。而大阵的引渡者,也就是仪式中需要传达神女之意的神官非常重要,民间找不到人,就会请来圣女神婆充当引渡者一角,但在正式的仪式中,能代为传达神女之意的,必须是引渡者,神女献祭一定需要引渡者跳引渡舞。商遇就是住在昭阳宫的引渡者……” 沈情听出了小乔的意思:“你是说这个人……在昭阳宫当年变故后,他就离开了?去了哪?” “现在不知道。”小乔说,“但我大概能想起……” 小乔压低声音,说道:“当年把我推入药池,送上神女像的人,就是他。” 程启回府后,重重叹了口气,屁股只坐了椅子的一个边儿,摊开,四肢耷拉在旁边,一副要累化了的样子。 朔阳侯跟他前后脚到家,进门看见他这幅样子,手指弹了下额头,说道:“没想到她能带出这么大的案子,高修是决不能再翻身了,只是,这种案子……够我们忙的。” 程启没有睁眼,而是从袖中摸出那张卷号的纸,递给朔阳侯:“你看。” 朔阳侯接过一看,点了火烛,烧了。 火舌慢慢吞掉纸上的一行字:商遇尚未寻到。 “平宣侯在找商遇?” “这么多年,恐怕一直在找……” 朔阳侯眉头一皱:“你觉得,是谁授意?” “还能有谁。”程启道,“一定是沈非和季昶。他们太想知道小乔的身份……” 朔阳侯推了一下程启,程启没坐稳,差点连人带椅子翻过去,朔阳侯翻了个白眼,道:“笨死了,你当时去未名山祭坛救孩子,带那么多兵过去,竟然还让他给跑了……” 程启也丧得不行:“这都是命……不过好在,他没被沈非找到,不然……” 朔阳侯又道:“跟你说件事。” 程启:“要不是好事,你千万别开口。” “……不好不坏吧。”朔阳侯道,“沈情要升迁了。” 程启一惊:“……确定了?” “圣上亲口说的。”朔阳侯笑道,“五品寺正。” 程启:“……她在想什么?!” 朔阳侯淡淡道:“为人臣者,怎能度君心?不过……阿启,她是个厉害的。我想,她接下来,想除的,是沈非。” 67.上钩的鱼 次日清晨,平宣侯高修狱中自缢的消息传来, 满城震惊。 早朝上, 小皇帝发了火,要人给她个交待。 小皇帝:“朕要留着他凌迟!哪个让他这般舒服去死的?!没朕允许, 他竟敢决定自己生死!” “陛下息怒。” “立刻给朕去查!给朕查!” 小皇帝情绪暴躁,踢翻了龙椅, 气鼓鼓退朝了。 沈非脸上依然带笑, 风轻云淡说了句恭送陛下,起身笑看了眼朔阳侯, 又对程启说了声辛苦,与圣恭侯携手走了。 沈情低声道:“昨日平宣侯自缢前, 可有见过谁?” 程启:“……你随我来。” 于是,沈情被程启提着, 到大狱看情况。 平宣侯的尸体已被解下来放平,□□着上身,脖子处有一道明显的勒痕。仵作、沈情、程启依次上前检验了尸体, 确定他当真是自缢身亡。 沈情掰开他的嘴看了, 牙上沾着血, 有些已经松动了。 她又拿起平宣侯用来自缢的绳子,仔细看了,说道:“基本能确定了。他用牙齿把囚服撕作布条,又拧成绳子, 吊死了自己。” 程启道:“昨夜值守的狱卒说, 平宣侯昨天从三司堂回来, 到今早发现他吊死在窗楞上这一段时间,并没有人来大狱看过他。” “总要有个自杀的理由吧。”沈情道,“昨天三司会审,都问的他什么?” 程启沉默片刻,却问她:“……你知道他是如何从工匠变作平宣侯的吗?” 沈情掏了掏俩耳朵,皮道:“洗耳恭听。” 程启道:“先帝从小便爱玉雕,不仅仅只是爱玉雕这个物件,他还爱雕琢玉的这个过程。平宣侯高修是昭阳宫的工匠,先帝还是储君时,就很喜欢高修的雕工,每个工匠都有自己的擅长刻的东西,高修擅长的,是雕琢美人,并且,他雕琢的女人……都有一种神、性,像九天仙女,非世间美可比。” 沈情冰雪聪明,惊道:“难道先帝所好,也是雕刻神一般的美人?就像现在的圣太后?” 程启接着讲道:“高修引起先帝注意,是因为他雕刻了一个人。” “谁?” “我姐姐。”程启嘴角微沉,说道,“你应该不知,我生父是巫族族长,或许是长大的地方不一样,他总有一种……不似世间人,而像是到凡尘俗世历劫受苦受难一样的神感。我姐姐是他教出来的,所以……” 程启叹了口气:“当年贺岁宫宴,姐姐第一次进宫,艳惊四座。那之后,高修便用白玉雕出了那座天女提灯游世像……先帝见了,爱不释手,拜高修为师。那个天女像,高修正是以姐姐为原型雕琢出的。” “就凭此,给他封了侯?”沈情问道。 “封侯是之后的事。”程启道,“先帝疯魔了,福神公主……也就是陛下出生后,高修雕了个天神送子像,取名天赐福神,献给先帝,先帝大悦,加上有人鼓动,给高修封了侯。” “……有个问题。”沈情问道,“高修之前有给昭懿太子雕过像吗?” “雕过,太子刚降生时,高修送过。” “先帝当时可封赏了高修?” 程启道:“不曾。” “……”沈情,“为什么?父母能偏心到如此地步?少卿大人,我曾听过无数个先帝万分敬爱楼皇后的说法,夫妻二人关系和睦,令天下多少有情人为之称赞,视帝后为爱情忠贞之榜样。可到头来,这种夫妻情深,全都是假的吗?” 程启默然许久,说道:“沈情,新后……眼睛和神情,像我姐姐。” 沈情:“少卿大人是说……” 程启道:“我想,先帝是在找她的替身吧……因为像,所以认为她是,最后对她的爱慢慢超越了旧人,于是,连她的孩子都比之前的孩子受宠爱。先帝十分喜爱福神公主,甚至固执地认为她是福神转世,她的降生是人间至幸。他爱这个女儿,甚至连上朝都亲手抱着……” 沈情心里特别不是滋味:“可即便如此,上一个孩子,也是曾经的至爱所出,怎会如此偏心?” 程启苦笑道:“是啊,我也一直想不明白。明明同样是他的孩子,明明新后只是我姐姐的替身,可他却爱公主胜过太子……不,与其说是偏心,不如说……有了新后,有了福神公主后,先帝非但不爱太子,还会用憎恶的眼神看向太子……” 沈情深深一愣,揣测:“难道说,是新后说了什么话?比如,福神公主是福神转世,而太子则是不好的灾祸转世?” 程启吸了口气,没有再讲下去,而是告诉沈情:“其实,昨日三司会审,我答应了高修一个交换条件。” “什么?” “先帝驾崩后,高修的侯位难保,他说,他为了能保住侯位,手里握有能够让沈非保他的筹码,就像白宗羽一样,手中多少都握有能够保全自身牵制沈非的秘密……他说会把这个筹码给我,作为交换,我要赦免他家人,从轻发落。” “少卿大人想必是回了他,此事需要商量定夺,下次会审时告诉他能还是不能吧?” “正是。”程启道,“高修说,如果这样,那他就下次再说。” “难道说……高修是因为这个才‘自缢’的?”沈情猜测道,“自缢是真,但是不是自愿的,就不一定了,也有可能是被迫自缢……” 外面响起脚步声,狱卒走过来,说道:“大人若是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吩咐。” 沈情和程启皆是一愣,对视一眼,又齐齐看向狱卒。 狱卒神情不是很自然,眼睛乱瞟着,似乎在怕什么。 没有谁会无缘无故走来只为说一句这样的话。 沈情一笑,上前道:“昨夜值守的是你。” “正是下官。” “我记得,晚上每隔两个时辰,值守的狱卒就会巡视一圈。既如此,你昨晚就没发现平宣侯意图自缢吗?” 狱卒对答如流:“是下官不仔细。虽有这样的规定,但巡视时,一般只沿着路走一圈,若无动静,便不会特地打着灯看。” 看来是有准备的。 沈情道:“平宣侯羁押入狱多日,都未寻死,为何昨日突然自缢?” “下官不知。”狱卒道。 “我看,基本可以确定了。”沈情诈道,“昨晚,候府的人一定来过!” 狱卒忙道:“大人,昨夜真的无人来过。” 沈情道:“你又如何知道无人来过?你连牢房都没有仔细巡视,我看你说的话,根本没法当真。” 狱卒愣住。 沈情伸手一指,眯眼道:“慌慌张张来听我们说什么,打探我们看出了什么,我看你嫌疑最大!” 程启请平静道:“拿下便是,皇上可是等着交待呢。我看就以玩忽职守罪押入大理寺拷问,总会让他吐出实话,如实交代他是如何杀了平宣侯,惹皇上勃然大怒的。” 沈情配合道:“惹怒皇帝,逼杀平宣侯,我看他估计也参与过平宣侯杀人洗钱买官卖官之大案,这罪,起码诛三族吧。” 狱卒站都站不稳了,跪地惊呼:“少卿大人饶命!昨夜……昨夜下官只是收了五十两银,替人行了个方便,没有登记名薄。” “来找他的人是谁!”沈情厉声道,“说!不然就把你交待上去,给那个人抵罪!” “是……是吏部的一位大人……姓梁。” 沈情惊在原地。 吏部只有一位姓梁的,梁文先。 沈情扭头就走。 “如果是梁文先的话……”沈情道,“那呆子该不会是被当枪使了吧!傻子!!” 沈情找到梁文先时,他还在家中誊写这一旬的京城人员调动名单。 沈情一拍桌子,问他:“你昨天去了大狱,见了平宣侯?谁让你去的?沈非?圣恭候还是其他什么人?你为什么去那里?” 梁文先一怔,说道:“吏部派了个活儿,要我到大狱,问一问前日整理出来的买官卖官名单。” “你傻吗?这明显是……” “我知道。”梁文先声音更小了,说道,“沈情,上个月同乡会,沈非也去了,我接触了她,向她表了忠心,我想……离她近些,知道把柄就多一些,以后也能帮你查当年的水患……” “你傻不傻!!”沈情道,“算了,你先说,五十两银子哪来的?” “什么五十两?”梁文先表情不像是作假。 “……你给了狱卒五十两银子,让他放你进去与平宣侯交谈,狱卒替你隐瞒。” “这不可能!”梁文先道,“我以吏部办公的名义堂堂正正去的大狱,直接就进去了,怎么会给他银子,还五十两?!” 沈情愣了许久,心一凉:“呆子,我们上钩了。” “什么意思?” “他们利用了你,如果你这边出了差错,很可能就会有人揭发,你行贿五十两银子给狱卒,进去后与平宣侯进行了某种交易的事……最可怕的是,你与平宣侯见面之后,他就死了……你摘不清了。” 梁文先心里也透心凉。 “你进去都和平宣侯说了什么?” “对名单。”梁文先把名单递给沈情看,“就是这个名单。” “吏部谁让你去的?” “我上司,刘大人,说是让我替他跑一趟,明日就要把名单给沈相,务必要核实清楚,并且要告诉平宣侯,名单上有谁沈相都一清二楚,他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他找到的,没找到的,沈相都知道,名单上的大人,活着的,她都找到,且已安顿好,让他不要再有隐瞒,因为没用。” 沈情的目光,却停留在一个名字上。 “商遇。”沈情低声道,“这不是那个……引渡者吗?” 圣恭候府中,沈非坐着品茶,她闭着眼睛,听人汇报沈情去了梁文先的住处后,笑了一笑。 “上钩了。”沈非笑道,“让我看看,你能查多远。” 她放下茶,舒展了身体,开心道:“沈情啊沈情,你可一定要给我看一场好戏啊!” 68.我要的真相 沈情给小皇帝汇报了平宣侯大狱中自缢的细节,不敢隐瞒, 一五一十说了。 她不敢多言, 怕小皇帝疑她给同窗求情,包庇他的‘罪行’, 因而说要, 沈情乖觉站到一旁。 小皇帝问程启:“程少卿觉得呢。” 程启道:“贿赂狱卒进大狱接触平宣侯高修的事情,臣正在查问, 五十两银票并非小数目,据臣所知,梁文先积蓄不足十两,到底怎么回事,是有人有人指使还是故意栽赃陷害以转移注意力掩盖借刀杀人之事实, 臣会尽快查出,在查问清楚之前,吏部的梁文先暂且安顿在大理寺,请陛下放心。” 小皇帝点了点头,说道:“这次凉州案,沈司直居功至伟,该赏。朕思来想去,决意提一提你的品阶。” 她站起来, 摇着手中扇说道:“沈情,五品寺正, 继续清查旧案, 朕之前所说, 现在依然不会变。” 小皇帝扇指沈情:“你可明白了?” 沈情心说,我哪敢揣度您的意思,您年纪小是小,可这心思却不像个半大孩子该有的。 沈情谢恩。 小皇帝看起来很高兴,步履轻快地坐回去,拍了拍手,让宫人叫来傅温珩。 “拟诏吧,发去吏部。” 傅温珩点了点头,写好让小皇帝过目,小皇帝说:“拿去给沈相。” 傅温珩脚下一点,轻飘飘掠出门去,到前殿去给沈非看。 沈非喝了半杯茶,目光一转,瞧见傅温珩进来,给她行了一礼,双手把诏书托给她看。 沈非笑眯眯道:“哦?看来我要恭喜我那学生了。” 傅温珩点了点头,也是笑眯眯的。 傅温珩不会说话,举国皆知。 小皇帝派他来‘问’沈非的意思,真是用心良苦。 沈非叹了口气,印了章,一抬手,挑眉道:“年轻人还是要多磨练的好,不过……陛下考虑的也对,贤才的确应该早早提拔才是,我那学生心思单纯,性子也直,既在凉州案中立下功劳,就应褒奖……五品寺正啊,运气真好。” 她说完,把诏书还给傅温珩:“辛苦了。” 傅温珩点点头,笑意盈盈地收下,转身离开。 满屋的大臣们这才敢说话,七嘴八舌探沈非的口风。 不管说什么,沈非都只是笑着说:“是她自己的运气,后生可畏。” 回府后,圣恭侯带着埋怨,说道:“圣上有意让无法发声的傅温珩来,你也不好回绝。” 沈非脸上没有多少表情,想了想,说道:“到底还是个孩子,做事孩子气。她要一直如此,凭借不正经的胡闹法子布局行事,长此以往,不好服众。人啊,都是抱团的东西。野心,又是个费劲的东西,没有几个人会想为了自己的野心讨那份苦吃,权不好掌,多数不是死在权上,而是死在累上,普通人,都想活的简单些,因为这样不累。朝臣也是如此,就像羊群,总想听领头羊的,小羊羔威严没起来时,他们就会找合适的头羊跟随。如果她再这般下去,朝中做头羊的,不是我,也会是别人。” 圣恭侯又道:“怀然,这些日子,我都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傅瑶回京后,朝中已转了风向,宫中内务也被她揽去,就连咱们的那些门生,都惶惶不安起来。你再不行动,我怕是……” 沈非却笑道:“行动?何必要苦了自己?阿昶,你记住,一开始,我就赢了。” 她笑眯眯望向天空:“我怎会被人影响,从用楼闻悦开局后,我便已经赢了。现在,我只想看看他们,会以什么样的表情迎接结局。” 季昶双眼再次闪烁起了光芒,那不是爱意,而是比爱意更炽热疯狂的崇拜。 那是信徒对神\\明的崇拜。 沈非道:“商遇一直在稷山?” 季昶说是。 沈非笑了起来,笑得很开心:“该让他出来了,当年因他之故多出的小插曲,倒是添了许多趣味。现在也该让他重新登场,好好把戏唱完再谢幕了。沈情的那个恩师,叫什么?” 圣恭侯愣了一愣,道:“怀然说的,可是崖州曾经的铁判官纪铁连?” “不错,就是他。”沈非道,“他前些年死了夫人,辞了官,听闻现在回原籍云州了?” 圣恭侯点头:“是,前些日子递上来的消息里有说过,纪铁连回原籍云州,攒书去了,说是要写什么《洗冤集》。” “之前,崖州报上来那个怀疑武湖决堤一事是人为的折子,可是他写的?” “正是。”圣恭侯不悦道,“他在碰崖州水患的案子。” 沈非点头道:“倒是个人物。” 圣恭侯道:“听闻归隐之后,还与他的门生讲崖州水患的疑点。” 沈非笑道:“好,那就让沈情,到云州给她的恩师,奔丧去吧。” 沈情升五品寺正那天,风和日丽,她换了崭新的官服,进宫当面谢了恩。 小皇帝道:“朕之前承诺你的,现在还有效。你是朕一眼挑中的贤才,沈爱卿,朕希望你,知恩图报,不忘初心。” “臣,谢主隆恩,定当报答。” “话说的不用太好听。”小皇帝哼声一笑,背着手走来,蹲下,歪头看着沈情,低声道,“沈寺正,我朝十八岁做五品寺正的,你是第一个,实话说,你就是功劳再大,这般迅速升迁也不合规矩,往后史书上添一笔,赞你是传奇,说朕,可就不一定是好话了,平心而论,朕心里是不太高兴的。” 沈情呼吸一滞,额上起了薄薄一层汗。 “但朕知道自己为何要这么做。”小皇帝凑到沈情耳边,笑着说道,“沈寺正,朕要你,去查皇陵。” 沈情猛然抬头,满脸震惊。 小皇帝站起身来,抿嘴一笑,说道:“比起朕,你更应该报答的,是他。” 沈情看向两旁。 小皇帝斜眼道:“不必顾虑他人,这里都是自己人。” 听她这么说,沈情抬头问道:“臣不是很明白,陛下的话……何意?” 小皇帝笑了起来。 “你说呢,沈寺正?” “臣……不敢妄自揣测。” “朕要真相。”小皇帝脸冷了下来,阴声道,“这天下,应有是非曲直,朕是皇帝,怎能一辈子被浮云蔽眼?沈寺正,朕要你,做朕的明镜,明是非,断真假。” 沈情微怔。 小皇帝眼望着远方,慢声道:“朕想看的第一个真相,就从皇陵开始。朕要你告诉朕,皇陵里的人是谁,他为何会在那里,在皇陵外活着的,又是谁。” 沈情心差点吓停,缓了缓,脸色苍白道:“陛下指的是……” “你知道。”小皇帝指尖指着沈情,挑起一边的眉,与小乔相似的眼看着沈情,用与小乔相似的神情对沈情说道,“沈寺正,你天天和他在一起,你该知道朕要的是什么。朕要你,查个明白,听懂了吗?” 沈情带着一身冷汗回到大理寺,同僚们纷纷围上来贺喜。 沈情余光见程启在旁边坐着,示意她过去,于是寒暄了几句打发了同僚,过去给程启叩首。 “下官感谢少卿大人提携指点。” “你不必跟我说这些虚的。”程启微微笑了笑,又压下眉,正了脸色,说道,“沈情,我有件事,想交给你去查办。” “少卿大人请讲。” 程启拿出一封信,说道:“我想让你去一趟云州。” 沈情惊讶抬首:“云州?” 程启把信推给沈情,说道:“这是昨天从云州递来的消息。平宣侯高修一直在找一个人,这个人也出现在他的名册上,虽然上面标注的是尚未找到,但实际上,高修早在多年前就以掌握了他的行踪,一直秘密圈禁在云州稷山,用此人牵制沈非。” 沈情讶然,低声问道:“这个人可是曾经的引渡官……商遇?” 程启一愣。 “你知道?”而后,他想了想,收起惊讶,点头道,“也是,那个谁如今想起来了不少事,这些肯定跟你说过,你知道商遇也是意料之中的。” “少卿大人,想让我去把他找回来?” “……云州报上来了个案子。”程启指头敲着信,垂眼说道,“出了桩命案。” “命案?” “沈情,若我没记错的话,崖州神断纪铁连……是你的老师?” “恩师。”沈情笑道,“我十四岁拜他为师,跟着他断了数十起凶案,他于我有恩。” 程启说:“你看信吧。” 沈情展开信,愣在原地,睁着双眼,声音都抖了起来:“……怎么会?” 程启道:“沈情,据纪铁连的门生说,他生前一直在写《洗冤集》,其中二卷收录了不少疑案与未解决的旧案,其中谈到十二年前崖州武湖决堤一事。此外,商遇最后出现的地点,是纪铁连在云州的住处。” 沈情耳朵嗡嗡作响,血都凉了。 “我师父……”她眼泪流了下来,“我师父他……” 他一生断案无数,深受百姓爱戴,是个温柔又聪明的老头,在沈情眼里,纪铁连无所不能,她以为这样的人,会长命百岁。 沈情嘴一瘪,抱着信哭了起来。 小乔上树,手指夹着刀片,剥了一块蜂蜜放在口中,清甜新鲜的蜂蜜化开,他舒展开眉,笑了起来,又割了些,兜起来给沈情做蜜饼。 他蹦下树,抬头,问道:“要说什么事?” 过了一会儿,暗九无声无息从另一棵树上滑下来,道:“暗三说,沈大人……可能要去云州。” 小乔慢慢睁大了眼。 “云州?”他微蹙起眉,“这么快吗?” 69.从山上下来的人 小乔简单收拾了包袱, 扣了牌子, 告了假, 要随沈情一起到云州奔丧。 半只脚还没踏出门,就被程启给揪了回来。 “你干什么去?” 小乔:“我告假了,要去云州。” 程启:“有你什么事!” 小乔:“沈情要去, 她的授业恩师离世,于情于理,我都要跟着去照顾。” 程启收回手, 沉默了好半晌, 奇怪道:“别人都是趋利避害的, 你倒好,扎着脑袋随她往危险窝里钻。” 小乔:“我不去, 她若遇上危险,没人帮她护她, 有个万一, 我就活不了了。” 程启又是好一阵子沉默, 最终, 他说:“这些日子,京城有些过于顺风顺水, 我心里很是不安。我怕沈非有后招,所以, 如果可以的话, 你能答应我, 好好在大理寺待着吗……” “不能。”小乔冷了脸, 此刻,舅甥两人表情一模一样。 小乔道:“我不信你不知道云州有诈,消失那么多年的人突然出现线索,还把沈情的恩师纪铁连牵扯进去,摆明了就是要她过去。你深知这是一个局,却还让她去。” 程启无言,小乔说的是实话。 小乔:“当然,你和她非亲非故,她有没有危险,于你而言根本无所谓。所以你可以理所当然的用她来探沈非的局,但我不能。我就要跟去,以后不管她去哪,我都要跟去,她有危险我就救,我不能让她成为你们棋局里的牺牲品。” 程启道:“你这不是在胡闹吗?我并非是让她去送死,商遇出现在云州,这就事关十二年前的旧案,除了她,我别无人选。你不能去,也是因为事关旧案,朝局未定,我不能让你涉险……” “我不是胡闹。”小乔说,“我救了她,我就要救到底。我能救一次,我就能救她一辈子。你只知我是她的恩人,却不知,她也是我的恩人!她要报恩,我也要报恩。” 程启拉下脸:“胡言乱语,她又对你有何恩!” “救命稻草。”小乔眼睛里闪着倔强的光,他一字一顿道,“我从水里救起的,是我自己的救命稻草!我有我的打算,你有你的打算,我说过,我既然出来,我就没打算再回去。少卿大人,你……不必再为我费心了。” 程启压低声音:“可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处境?凉州之行险象环生,已让我十分后悔放你跟去,如今云州……阿乔,现在,京城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小乔说:“你怕什么?怕我出京后,他们会杀了我?” “我怕你不明不白的死!”程启说,“我留着你,护着你,不是让你现在去送死,我只想你活着!是谁都好,你活着!” “沈非不会杀我。”小乔说,“这么多年了,你难道没看出来吗?来试探我的,想杀我的,并不是她,她对此一直冷眼旁观,虽未阻止,却也没有主动授意。少卿大人,这么多年来,不是你这个大理寺固若金汤,也不是我身边有多少内家高手护着,我才能平安长大,你仔细想想……沈非从一开始,就没想过杀我。” 程启一脸震惊:“……你,为何什么说?” 小乔道:“她把控朝局这么多年,这些年,京城随时都能易主,你真以为,她会放着一个大理寺不管,让你在浪潮中站稳脚,还能分出余力来护我?你真以为,你和朔阳侯在三个月内扭转朝局是运气好吗?” 程启:“……别再说了。”这也是他一直以来压在心头的疑惑。 沈非毫不费劲,通过圣太后独揽朝政十年有余,她当权那些年,傅瑶连京城都回不了,可如今,傅瑶却通过白宗羽的案子回京,轻轻松松与沈非分庭抗礼。 沈非让权太过顺利,顺利到不合常理,程启不敢再想下去。 小乔道:“沈非是有意如此,目的是为什么,我不知道,但我能感觉到,我是谁,我的真实身份对她而言,根本无关紧要。而且,我总觉得,她现在关注更多的……是沈情。她对沈情,很感兴趣……所以我要和沈情一起去云州,少卿大人,沈情在你眼里,只是你大理寺的一个年轻有为的寺正,但在我眼里,她就是我的命。我既记起她,我就不会再忘记她。” “我要帮她。”小乔摆正神色说道,“少卿大人,官场如染缸,一旦进来,就不得不同流合污,你们有你们的苦衷,他们有他们的迫不得已,提起来,也都是身不由己。可她不是,她染不黑踩不烂,亲族离散家破人亡,她是从苦水里长出来的,可心却没歪,少卿大人,她才是个人。一撇一捺,从石缝里钻出来,顶天立地,不歪不斜,至纯至臻,愿为明主开河清海晏太平和乐盛世的人,我能看到她的心,和其他人不一样。” “阿乔……” 小乔说道:“我因她而存在,所以,我不会离开她,更不会让她一人涉险。” 小乔说完就走,程启拉住他,顿了顿,道:“什么都好……你自己注意安全,阿乔,我想让你活着。你知道吗?温珩、温珩他一直都在和圣上讲昭懿太子的事,以后,朝局稳固,圣上亲政后,会让真相大白天下,你以后就不用再这样遮遮藏藏,你也不必怕圣上提防你,温珩一直有在教她,圣上她,她很想你这个哥哥……” 小乔回头,微微笑道:“我知道。” 傅温珩坐在宫殿外的玉阶上看妹妹写的字。 小皇帝功课做完,凑上前来跟他一起看。 傅温珩笑着跟小皇帝比画。 “我妹妹第一次执笔写的字,你看。”他笑眯眯比画着,“等我回家,要好好教导她。” 小皇帝拿过纸看了,嘟起嘴道:“朕小时候习字,是圣恭侯教的。” 傅温珩点头:“圣恭侯书画一绝,字很好。” 小皇帝不开心道:“别人家的妹妹,都有哥哥教字,唯独朕是别人教的……” 傅温珩笑而不语,伸手摸了摸小皇帝的脑袋。 小皇帝双手托着下巴,轻声感叹道:“想让他回来……如果是他,如果他就是朕的哥哥……” 傅温珩笑望着她,点头,比画着:“会的。” 小皇帝猛吸一口气,站起来,握拳道:“朕要早日荡清障碍……朕要亲政,要还天下一个真相。” 早秋时节,清晨天凉。 沈情站在码头,衣边儿随风飘着,她眼圈通红,双眼无神,呆呆地望着川水。 小乔走来,拿出一张热腾腾的烧饼,塞进沈情手中。 小乔说:“快些吃,上头浇了蜜呢。” 沈情摇了摇头。 小乔柔声命令:“吃。” 沈情咬了口烧饼,两行泪落了下来,她一边哭一边吃,袖子擦了眼泪又擦鼻涕。 小乔抖出一张绢子,给她擦脸。 沈情嘴里嚼着烧饼,头抵着小乔的胸膛,呜呜哭了起来。 小乔拍着她的背,轻声安抚:“乖,不哭了,先把嘴里的咽了,别噎着。” 沈情哽咽道:“我……我师父……特别好……” 小乔道:“嗯,知道。” 沈情委屈巴巴哭道:“怎、怎么……就走了呢?” 小乔摸着她的脑袋,低声安慰道:“我们一起回去祭拜他。” 纪铁连辞官后,一直在云州稷山脚下的祖宅著书。 他前半生断案无数,后来因为夫人病逝,他哭坏了身体,眼神也不好了,无法再断案洗冤,便主动辞官回了乡,开始整理自己前半生经手的旧案疑案,收些学生,每日讲讲卷宗,叫他们如何观人断案。 沈情和小乔下了船,又在乡路上颠簸数日,终于到了纪铁连的祖宅,宅子里只有一个老仆和两个平日里帮纪铁连整理《洗冤集》的门生。 “老师辛劳多年,《洗冤集》就快写好了,未料……”学生捧着散页的书稿,神情悲痛。 沈情道:“已下葬了?” “诶,葬了。”学生说,“老师是被杀的,县衙的断官仵作都来验过,是被人拿锤从身后给砸死的……验完之后就葬了。” 沈情听到这里,鼻子一酸,眼圈就又红了。 小乔问:“凶手还没找到?” “没有。”学生摇了摇头。 沈情吸了吸鼻子,眼泪汪汪问道:“师父生前都见过谁?” “那晚下霜,我和师姐怕庄稼冻着,回家里帮忙去了,都不在这里。老仆说,那晚家里来了客人借宿,是从山上下来的,天亮就找不见人了……县衙的大人说,凶手很可能是他。” 沈情微微皱起眉。 学生引沈情和小乔到后堂祭拜,转身拿来两身孝衣。 他说:“沈大人,你跟姐夫换上,给老师烧柱香。” 沈情手悬在半空,没敢动。 “姐、姐夫?” 她舌头都打结了。 小乔披上孝衣,催促沈情:“快些,老人家等着呢。” 沈情:“……哦、哦,好的。” 小乔和沈情给纪铁连烧了三炷香,磕了三个头。 沈情沉声道:“师父,我是沈情,我回来了。您放心,我会……找到凶手,为您报仇。” 70.伏龙铁刺 沈情驱车到县衙拿了卷宗, 负责此案的是县衙的一位上了年纪的官吏,他抖开卷宗说道:“沈大人,下官判断, 凶犯应该是山匪流犯。” 他道:“纪大人家偏僻,又近靠稷山, 下官推测,应该是稷山上的流犯下来,借住在纪大人家中,被纪大人发现流犯身份,杀人后逃走……” 沈情沉默地看着案宗,好一会儿,她回答道:“不是。” 老官吏虚心问道:“沈大人有何见解?” “杀人的手法确实老道,狠又稳, 一击命中要害, 从手法上看,似乎应该是凶狠的山匪或流犯,加上老仆说人是从稷山方向来的,是流犯的可能性就更大。” 稷山因为山高林深,道路崎岖不好攀登, 因而藏有许多朝廷通缉的凶犯,只要他们不到山脚下滋事扰民,云州的官府是不管的。 沈情说完判断后, 话锋一转, 道:“但仍有疑点。若是有十恶不赦在朝中留有案底的凶犯, 作案后,通常会卷走值钱的财物。” 老官吏道:“我们问过纪大人家的老仆,说家中财物都在,不像是谋财。所以我们才说,凶犯的作案动机,许是因为被纪大人认出了他是朝廷通缉的某个流犯,才被灭口。” “非也。”沈情卷号卷宗,抬眼说道,“即便凶手是被认出身份,杀纪大人灭口,匆匆离开的时候,也会卷走财务。我来告诉你,这是为何。” 沈情指着稷山说道:“我师父辞官归隐,特地挑了景好偏僻的地方,他这人喜静,就是在崖州做官时,家中也只有夫人和自小跟着他的老仆,很多事都是亲力亲为。” 官吏点头,不合时宜地夸赞:“纪大人为官清廉。” 沈情道:“如果案发当天如你们所说,是我师父认出了前来投宿的人是个通缉犯,凶手杀了他灭口,那么接下来,凶手肯定要继续逃亡,定然不会在我师父家中停留太久。” 官吏应和道:“不错。” “逃亡需要钱财。”沈情说道,“若是第一次杀人的普通人,杀人后会因惊慌失措而匆忙逃离,但如果是有经验的凶犯,他必然会顺手将死者家中的财物搜刮走,亡命天涯需要钱财,逃犯们比谁都清楚。加之我师父住的地方偏僻安静,没有邻居,家中也只有老仆,凶犯杀人后根本不需要迅速逃离现场,他有充足的时间卷走财物……” 老官吏咦了一声,道:“有道理啊!” “但案发现场是在我师父的书房,我师父这人,贵重东西全在书房搁着,此外别人或许不知,但我是知道的,师娘仙逝后,我师父就收着她的珠钗金簪,常年拿一块手帕包着,揣在身上,想了,就拿出来看看……” 沈情说到这里,空了好久,才继续说道:“但案发后经过老仆清点,家里的财物一样未少。” 官吏道:“沈大人的意思是?” “我的推测是……”沈情双眼幽暗,沉声道,“我师父的死,并非认出凶犯后被杀掉灭口,而是另有原因。” “沈大人是说,凶手不是朝廷的通缉犯吗?” 沈情叹了口气。 她没想过,这里的官吏会如此愚笨。 沈情说:“我们一起来分析一下这个人。我问过老仆,老仆说,当晚的客人是从稷山方向而来,敲门借宿,老仆引此人去见了我师父,我师父见到有客人来,还很高兴,让老仆备了茶水送到书房,因天色已晚,师父就先让老仆去偏房休息了,第二日清早,老仆到书房收拾,才发现师父歪在椅子上,背上全是血,已经断气多时了。” 官吏说道:“县衙里的仵作验过,纪大人的死亡时间大概在丑时到寅时之间。” “是,老仆说,山上的客人是近亥时来借宿的。”沈情道,“也就是说,这位‘客人’在杀我师父之前,与我师父在书房待了两个时辰。此外,老仆还说过,这个客人来借宿时,两手空空,只戴了个斗笠,并没有带凶器,也没有行囊,他进门后,老仆接过他的斗笠,挂在了门口,而这个客人在离开时,把斗笠戴走了。” 官吏问:“这说明了什么?” 沈情却问道:“……我见案宗上写着我师父,是被人拿锤子从背后砸中头部而死?” 官吏道:“仵作说,那个伤口是凹进去的,似是锤子砸的。” 沈情:“现场没有找到相似的凶器?” 官吏摇头:“没有,我们推测是凶犯自带的锤子之类……” 沈情:“客人没有带凶器。” 官吏:“许是老仆年纪大了,没看清楚?” 沈情说道:“老仆跟随我师父多年,师父断案无数,待人接物时,会先行观察,登门拜访的客人形貌特征,他都会记在心中,老仆深受我师父影响,也会仔细留意这些。老仆跟我说这些时,还特意说过,他说的都是他记得的,他不记得的,无法确定的,他是不会对我说的。” 官吏迷糊了:“那……从山上来借宿的客人,到底是不是凶手?” 沈情垂下眼:“我不知道……” 她现在连去哪里找这个‘客人’都不知道。 “沈情。”小乔手中捧着一沓书页,慢慢走过来,说道,“少了几张。” 沈情:“什么东西?” 小乔道:“你师父整理的《洗冤集》,少了几张……” 沈情一愣,接过这堆杂乱的书页翻看着。 “你看,这里断开了。”小乔说,“崖州的这个佃户行凶案差个尾巴没有讲完,你师父标注接下页,但你看,这里找不到了……” “还有这个。”小乔说,“这个案子缺了个开头,你师父每记录一个案子,都会给案子取个名字,而这张纸上,只有个类似开头的案情描述,却缺了案件名字,我看案情,应该是屠夫偷盗一案,于是翻找了一下,却没有从书页里找出这样的开头。” 沈情眉头一皱:“这是……中间缺了案子!” 小乔点头:“我问过你师父的门生了,两位门生经常帮助你师父整理这些书页,你师父的《洗冤集》其实早已经整理完毕,他临走之前一直在增添案件细节,也就是说……” 沈情脸色沉了下去:“书稿本应该是完整的?” “对。” 沈情问:“会不会是学生们整理书页时弄丢了?” 但她很快就知道,弄丢书页的可能性不大。 因为书稿被简单的缝了线,松松垮垮连在一起。 是了,师父是个心细的人,写过的书稿都会按照顺序,认真地装订好。 小乔道:“案发后,学生们见这些书页在桌案上摊着,装订线断了几根,但书稿并没有完全散开,桌上有的,他们都收好了,连沾染血迹的都没有丢掉。” “也就是说……”沈情脑海中出现一个画面,“我师父死的时候,这些书稿是翻开在面前放着的……” 小乔道:“沈情,你能从血迹上,看出什么吗?” 沈情盯着书稿上星星点点的血迹沉默了许久,忽然抬头,低声道:“你说的不错,这些血迹太浅,是渗透上去的……有人拿走了我师父书稿中的几页!你问过学生了吗?他们谁有印象?到底缺了哪几页?” 小乔摇了摇头:“我问了,可奇怪的是……他们都说不知道。” 沈情急道:“不知道??” 师父这是收了什么徒弟?攒的书稿中都涉及哪些案子,身为学生竟然不知道? 小乔道:“我说的,是……这个缺失的案子,他们不知道。” 沈情愣道:“什么意思?” 小乔说:“纪铁连纪大人在写《洗冤集》时,经常会和学生们讨论一些案件细节,问他们如果是他们遇到这样的案件,会怎么断。他共讲了二十七件案子,刚刚我问他们书稿缺失的是哪个案子时,他们一个一个比对了,数了数,之前纪大人提到的二十七件案子都在,无一缺失。” 沈情有了个猜测:“当真?” 小乔道:“佃户杀人案之后,就是我刚刚说的屠夫偷盗案……学生们比对了案情,确认了,二十七件,一件不少。但奇就奇在,纪铁连在学生面前提到的二十七件案子虽然不少,但这个书页,却的确是少了。起码少了一页,佃户杀人案缺半句点评,纪大人既然标注了,后半句点评接下页,那就一定有那张‘下一页’,另外,屠夫盗窃案缺个案件名和开头……也就是说,起码是缺了一张纸。” “不止一张。”沈情道,“佃户杀人案这张纸背面有明显的,被溅上的血痕,但屠夫盗窃案这张纸上的血迹很浅,显然是前面几张书页的血渗透在了这张纸上,留下了浅浅的血点。也就是说,凶手杀死我师父时,我师父正在翻看的,是这个学生们都不知道的,缺失的案子……” 官吏插话道:“这个……沈大人,这个案子,你看该怎么办?” 沈情沉吟许久,说道:“有两处突破口。” 她伸出一根指头,说道:“一,找到凶器。那晚来我师父家中投宿的客人两手空空,而案发现场也没有凶器,那么,凶器从哪来?现在在哪?是我们必须解决的问题。” “第二,缺失的案子。”她又伸出一根指头,“师父做事认真仔细,装订线断然不会松掉,所以,我推测,有人从背后击杀我师父后,拽走了记录着某个案子的书页……那么,这件缺失的案子是什么,我们必须尽快查出。” 小乔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道:“我听说,你师父头后的伤口……像是锤子砸出来的?” 沈情道:“案宗上这么写。” 小乔说道:“……沈情,我能验尸吗?” 沈情怔了一下。 小乔面无表情,严肃道:“我想看看你师父的伤口,你……知道伏龙铁刺吗?” 沈情:“那是什么?” 71.缺失的案子 “听说了吗?官府如今在挨家挨户找隐香树, 看见就砍。” “可该砍了!那玩意熏死人了……” “唉,树倒猢狲散啊。” “老刘头,你又拽什么文?” “不懂了吧, 这树啊,跟上头的人有关。人倒树倒, 人在树在。现在看啊,咱们的皇上,是要自己当家做主了。” “你不要命了,说这个做什么?!啊,听我远亲说,不仅是咱云州,凉州那边更是严格……” “凉州的动荡可不小,这阵子, 恐怕半个凉州的官儿都怕的睡不着觉。” 沈情带着铁锹, 跟小乔前去挖坟验尸,本就满是心事,再听见路人聊的事,更觉生活沉重,无处喘息。 凉州一案被她从地底下翻到阳光下头晒了之后, 像是地震,轰轰烈烈从凉州开始,把整个十三州都捣腾了一遍。 “……很奇怪。”沈情忽然开口, 对小乔说, “凉州府出现巨大的官员空缺后, 吏部安排的新官员,却没几个是沈非的人……她能坐看着朔阳侯拿下凉州的棋盘?” 小乔道:“你真以为,凉州案受益者,是朔阳侯?” 沈情脸一僵,问道:“不是朔阳侯,又会是谁?” 小乔说:“安乐公主助朔阳侯坐镇凉州,凉州一案带出的利益,朔阳侯自然要让给安乐公主以示感谢。小情儿,一直蛰伏在棋盘一角的龙寻到了时机,就要抬头冲云霄了。” 沈情恍然大悟:“所以……沈非按兵不动,让朔阳侯做这个顺水人情,是她不愿得罪手握西北三军的安乐公主吗?可还是很奇怪,我觉得,沈非左右朝局十余年,并无遇上强敌,这时候做出让步,把凉州白白送给安乐公主,不合常理……难道是想扶植安乐公主,削弱朔阳侯?” “也不是不可能。目前来看,凉州一局,扳倒了一个平宣侯,上来了一个安乐公主,沈非丧失了西北三州,像是没有从中获利,可长远的看,却非如此……”小乔笑眯眯的,像玩笑一般,说道,“旧的棋盘摆的差不多了,指不定,她是要摆个新的棋局,重新开局。” “开什么局?” “往后几年的局。”小乔说道,“皇上身边有不少青年才俊,但最亲近的,只有两个,这两个一个是安乐公主的独子班合阳,一个是朔阳侯长子傅温珩。” “……诶?合阳是安乐公主的儿子?” “是的呢,巧得很,那么多世家子弟,虽也在宫中侍读,平日里却无令不得面圣,只有傅温珩和班合阳可以。”小乔笑道,“要知道,今年三月之前,宫中内务可都是沈非一手安排的。” “你是说……这是沈非有意的?” “是不是有意为之,我不敢说。但看留在皇帝身边的傅温珩与班合阳,你会发现,这两个……是以后的帝君之选,背后的朔阳侯与安乐公主,一个权在京中,虽无兵权,但现在却掌控着东南三州盐运织造,一个是皇室宗亲,有西北三州兵权,现在又将凉州纳入口袋。恐怕安乐公主和朔阳侯忧心完沈非,就要接着忧心皇帝身旁的帝君之位了……此局毕彼局开,一局接一局,棋局还会继续。” 沈情听完,烦躁道:“人活着,为何这般苦?一事连一事,事事不休。” “有人的乐趣是知足常乐,岁月静好,有人的乐趣是搅动风云,享受博弈。”小乔说,“你觉得事事皆苦,她却觉得这是人间至乐。” 又走了一段,两人终于到了纪铁连的埋骨之处。 那是一个风景秀美的山谷,开满了铜草花,风吹过,绒絮满山飘着。 沈情看到师父和师娘紧紧挨着的墓碑,有些犹豫,有些不忍,她轻轻叫了声小乔,却在犹豫之后,把手中的铁锹插\\进土地,一声不吭地挖了起来。 小乔愣了下,向着纪铁连和他夫人的墓碑微微鞠躬。 “要是有人问起来,你就说,是我挖的。”沈情道,“我有大理寺的通行牌,你只管验尸。我师父脾气虽然倔,但他明是非,很早以前他就说过,为了查案,给万民还公道,他能付出所有,只要用得上,就是要他的整颗脑袋,他都能双手摘下送上。” “你运气很好。”小乔说,“当然,你自己也是个好苗子。小树要长直了,是要有人帮忙修剪,教她风雨中也不弯腰,沈情,你遇上的,都是好人。” “师父他曾告诉过我。”沈情鼻头微红,声音却清晰有力,“不管别人作恶还是扬善,你先要把自己这个人做好。世间有很多披着人皮的妖魔鬼怪,但你不能成为其中之一。作恶的纵有千万理由,它也是恶。扬善再难,那也是善,我们怀人心,就该做人事。惩恶扬善,除魔降妖,为人做事,替天行善……” 沈情抬起胳膊,擦了泪花,说道:“若要替天行善寻求真相,自己就要先活成尺子,不偏不斜,不被邪魔迷心窍,要时刻明是非懂道理。” 她说:“今日,我为寻真相而来,不孝徒扰师父安宁,并非胡闹,而是要为师父找到凶手,让师父享真正的安宁……我师父会理解的。” 铁锹挖到了棺木,沈情扔掉铁锹,跳下坑,捏起袖子拂去上面的泥土。 “乔儿……”沈情按住盖子,又沉默了好一会儿,说道,“没关系的,不管有没有结果,师父都不会怪罪你,你像平常那样……查验就是。” 小乔点了点头,手轻轻覆在沈情手背上,他手心的温度让沈情慢慢平静了下来,刚刚一直颤抖的手,终于平静了。 小乔轻声说道:“不要怕,交给我。” 棺木打开后,沈情掩着鼻子,说道:“下葬十七天了,创口或许不会很清晰……” 小乔低头看了一眼,纪铁连身长体胖,开棺后,皮肤迅速塌扁下去,小乔说:“棺木密封还好,刚刚开始腐烂……” 他慢慢扶着纪铁连的头,将他小心翼翼转了个方向,后脑勺对着自己,而脸则对着沈情。 沈情瞪着眼睛,看见皮肤塌陷进去变了色的纪铁连,鼻头一酸,可还没哭,又想起师父生前说过的那些俏皮话,带着泪噗嗤笑了出来。 纪铁连读书多,却不迂腐,师娘还活着时,二人经常饭后到街上散步消食,无论寒暑,不顾众人目光,紧紧牵着手。 “知恩啊,你这孩子,生得好,一看就是有大出息的!” “师父,多大的出息叫大出息?” “就是跟师父一样,白日有案子可查,晚上有夫人的手牵。白日不负案子,晚上不负夫人。” “哈哈哈哈……那我也去找个夫人。” 沈情吸了吸鼻子,小声道:“师父,熏死了……” 小乔镊子拨开纪铁连的头发,双眼一亮,说道:“沈情,你来看。” 沈情绕过去,见纪铁连脑后开了一个月牙型大洞,可能是入殓前学生清洗过伤口附近,伤口周围的头发上没有凝固的血块,但即便如此,沈情也能想象到当时的情形。 “看这个伤口形状,是钝器所致,凹陷下去的呈月牙状,整体来看,淤紫呈现出的是长条形,则像是棍棒所造成的伤,如果是锤或斧,不会形成这样的创面,你再看这个月牙弧度上的小孔,这是锐器所伤……” 沈情趴下来,仔细照着纪铁连脑后的伤描了图。 “也就是说,凶器上头有一根铁针,形状类似棍棒,这样用带着铁针的边缘击打下去,造成了这个带有月牙形,有细孔的创伤……” “一般来说,击打头部,不会溅出大量的血。”小乔说道,“但如果凶器上带有铁针,拔出凶器时,一抬手,就会把上面沾染的血扬起,溅出去。” 沈情:“凶器,是你说的伏龙铁刺吗?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两年前,朔州出了个案子。”小乔说道,“一个捕快,拿着伏龙铁刺行凶伤人,那人的伤与这个类似。伏龙铁刺,其实就是官府统一配发的打狗棒。” “……官府统一配发?什么时候的事?我没有在崖州见过。” “北边信神女的地方,用得更多。”小乔道,“当年百姓大兴祭祀,吃剩的猪羊祭品招来许多野狗,为了打狗,官府改了之前的铁棒,在顶端边缘加了铁钉,命名为伏龙铁刺。用这种钉棒打狗,一击必杀。后来因为这兵器太凶,又闹出不少用伏龙铁刺打斗致死的命案,被朝廷禁了,回收了铁刺。” “官府统一配发的兵器,百姓是不得私自铸造使用的……” “自然,那可是铁棒。”小乔说,“没有人敢私自铸铁,会被治罪的。” “所以……杀我师父的凶手,是官府的人?” 沈情托腮思考,好一会儿,她说:“从稷山方向来的,两手空空,亥时来敲门借宿……但问题是,从稷山到我师父家,途径两三个村庄,戌时就已日落,如果只是单纯的借宿,他早就在经过村庄时找一户人家落脚。” “此外,通过老仆的描述,师父和他都不认识那位来投宿的客人。老仆说,那位客人说云州话,本地口音,师父与他聊了几句,甚是投机,因而请到了书房畅聊,而且,师父还翻出了《洗冤集》……也就是说,这人与师父聊的,很可能是案子。” “老仆在偏房睡,并没有听到声音,一觉睡醒,师父被害,客人不见了,院子的门开着……也就是说,行凶之后,客人从容地戴上斗笠,从前门离开。” “行凶的,不一定是客人。”小乔道。 沈情点头:“如果凶器是你说的那个伏龙铁刺,那从背后用伏龙铁刺杀害我师父的,应该另有其人。” 小乔提议:“我们去县衙问问吧。” 沈情和小乔又把纪铁连葬了回去,盖好土,沈情跪地三拜,说道:“师父,徒儿不孝,扰你清净……” 没想到小乔也跪了下来,拜了三拜。 沈情愣了下,扭头对他说:“我以前与师父约定过,有朝一日,我会回到崖州,查出武湖决堤的真相。” “武湖决堤?”小乔皱眉,“你是说,当年崖州水患……有疑?” “嗯。”沈情轻轻嗯了一声,“当时觉得武湖堤坝突然决堤有疑问的不止一两个官员,我师父说,武湖的官员查了许多,写了折子,却因帝后大婚,云州府只许报喜不许报忧给压了回去,时间久了,也就不了了之。” “你是什么时候觉得武湖决堤有问题的?” “十三岁,我因换了书院读书,住进了沈非的旧宅,翻到了被压下的卷宗,但只是一部分……当时我不愿多想,可后来,梁文先跟我说,他家中来了个乞丐,说当年在武湖堤坝旁,听到了巨大的声响,可当时堤坝还没有崩塌,大坝是在响声之后才崩塌的……”沈情道,“因为太想知道真相,恰巧我师父受书院学监所邀,时不时的会到书院讲《大延律》,于是我就拜了师父,跟着我师父断案……” 小乔问:“你有没有想过,缺失的书页,记录的……会不会是和当年水患有关?” 沈情沉眸道:“从我踏上来云州的船时,就有猜测。你刚刚又说伏龙铁刺是官府才有的,平民百姓不可能持这种东西行凶,我想……凶手很可能,就是冲我师父来的,我师父,应该查到了什么!” 沈情说完,见自己和小乔都还在地上跪着,一愣,连忙扶他起来。 小乔笑道:“相互搀扶,就是这样吧……” 沈情垂首,好半晌,笑了一下,抓住小乔的手,看着纪铁连和纪夫人的墓碑,说道:“我师父和师娘,曾经好奇过。” “好奇什么?” “好奇我将来会从京城带个什么样的人回来看望他们。” 沈情指着小乔,对着墓碑说道:“喏,判官还能带谁回来看你们,肯定是仵作咯。” 小乔眯眼一笑,说道:“嗯,仵作,我叫乔凌,刚刚……见过师父师娘了。” “那个……”沈情轻咳一声,“就,我想了想,我是能自作多情的吧?” 小乔道:“再说吧,给你机会你不要,那就再等等吧。” 72.山岚书院 沈情把她和小乔的推测说给了纪铁连的学生们听。 学生们大惊:“两个人?” 沈情边说边画:“师父身上只有一处致命伤, 在头后,也就是说下手的人,从背后袭击了师父,而师父并没有发觉。” “老仆说,当时来投宿的客人并没有带武器, 甚至也没有带行囊。” 学生们扭头询问老仆:“阿伯,你看清楚了吗?” 老仆连忙道:“清楚得很,那人瘦瘦高高的, 戴个斗笠,那么晚来投宿,说自己从稷山来,刚刚从山上下来。那时家主正准备歇息, 听到有人来,迎了出来,听那人是本地口音,还问那人,‘只你一个人吗?看你未带行囊,不像是游子,做什么的?’那人就说,我行走世间, 居无定所, 一无所有, 像个师者, 却不是师, 不是医者,却能救命。这么说,您能猜出,我是做什么的吗?” 沈情愣了一下,问道:“师父怎么说?” “主子很快就笑了起来,说:‘我知道你是做什么的了’,然后便吩咐我去煮茶,送到书房去,我送茶到书房时,他们在对诗,那客人看起来像读过书的,主子很高兴,后来主子说天晚了,让我先去歇……” 沈情走到书房的窗前,问道:“阿伯,县衙的人来之前,你有留意过别的线索吗?比如多出的脚印,还有这窗户……” 沈情指着这扇打开的窗户:“当时是开着的,还是关着的?” 老仆先说:“关着的,客人来之前,主子是收拾好了书稿要歇息,我就把窗户给关上了……” 可没多久,老仆又道:“啊呀!我、我……后来,这窗户好像是开着的!” 老仆说:“那天县衙来了人,主子有过交情的大人们也都来帮忙了,乱糟糟的,还起了风,有一位大人就说,快把窗户关上吧,别让风把书吹乱了……” 沈情气恼道:“县衙办案,竟然如此不可靠!” 小乔问道:“沈情,你是想说,从稷山来的客人与纪大人在书房畅谈时,有另外的人,从窗户翻进来,用伏龙铁刺,从背后杀了纪大人。” 沈情道:“有这个可能。” 她站在窗边看了许久,说道:“这个高度……翻窗并非易事。我师父年纪虽大,但眼不花耳不聋,如果有人翻窗而入,他不可能察觉不到……” “他身上没有抵抗伤,如果他察觉到有人在身后,一定会本能地转头去看,那么他的受伤处不会在头后正中……”小乔说道,“所以,我想,纪大人被杀害前,并没有察觉到危险。” 小乔坐在了桌旁的椅子上,示意沈情看:“纪大人那晚,应该是这么坐着的。而客人,坐在他的对面……他们从诗词开始,慢慢聊到纪大人的身份,之后顺其自然地讲起案子,纪大人提及自己写的《洗冤集》,一边翻一边与客人讲着,客人一定也知晓一些断案有关的事,因而二人聊的很投机。” 老仆道:“对!对!我来送茶时,我家主人和那个客人就像您说的那样坐着。” 小乔说:“纪大人的椅子背对着窗户……” 沈情把窗户合上,问老仆:“你关上窗户后,落插销了吗?” 老仆道:“落了,落了!” 沈情道:“老伯晚上关了窗户,第二天早上再来看,窗子是开着的,我看了,窗户的插销是在里头,只能从里面开。这也就是说,有两种情况。” 沈情手指在窗棱上敲着,说道:“第一种,杀人的就是那晚借宿的客人,他与师父交谈甚欢,师父对他没了戒心,于是他绕到了师父身后,杀了师父。” 小乔说:“之前有这个可能,但这位客人两手空空,没有行囊,那么他从哪里掏出的伏龙铁刺,杀害的纪大人?” 沈情点头:“所以,只会是第二种可能。” 她坐到小乔对面,说道:“凶手是另外一个人,但那晚的来客,是帮凶。” 学生们问:“为何这么说?” 沈情道:“书房只有两处入口,一个门,一个窗。师父当晚坐的这个位置,背对窗面对门。如果有人提着三尺长的伏龙铁刺从门口进来,便不可能再绕到师父背后去下手,师父也不可能没有察觉,坐以待毙。也就是说,凶手若从门进书房,师父身上多少应该会有抵抗伤,也不会好端端坐在椅子上死去。” 沈情深吸口气,指着窗户道:“那么,带着伏龙铁刺的凶手只可能是从窗进来的,但老伯说,那晚他是关了窗户才离开,所以,我认为,那晚的客人,是帮凶。” 小乔点了点头,补充道:“客人找了个理由开了窗户。” “是,他开窗户,可能就是给埋伏在窗外的同伙传递信号。”沈情道,“那位客人坐的位置面朝窗,只要窗户那里有人进来,客人一定能看到,但实际情况是,凶手从窗户进来,趁师父不备,直接下手杀害了师父……” 小乔道:“这样的话,似乎也能解释,为什么纪大人没有丝毫防备。一个原因,是杀人的凶手是个‘行家’,行动如风,动作轻快,有备而来。另外一个原因,就是那晚先到此处借宿的客人在帮忙掩护,与纪大人攀谈,转移他的注意力。” 沈情一拳砸在桌上,沉痛道:“这是有预谋的杀人案,他们就是冲我师父来的!” 老仆:“……啊?” 沈情道:“从稷山下来,天色已晚,途径那么多户人家也不歇脚,却要拐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这里借宿,之后里应外合,杀了师父。恐怕他们早已踩过点,专找学生们不在的时间,前来行凶……他们一定是有计划的!” 小乔说:“目的……是为了那个缺失的案子。” “很有可能。”沈情痛心,皱眉道,“混账!如果真的是我想的那件案子……” 学生们无一不惊,有个学生问道:“沈大人,现在……我们该怎么查?县衙那边,这么久了也没个消息,我们要怎么找凶手?” “行走世间,居无定所,一无所有,像个师者,却不是师,不是医者,却能救命。”沈情喃喃道,“他到底是什么人?” 小乔呆了许久,犹犹豫豫说出:“……稷山使?” 沈情:“稷山使?” 小乔伸出手,指向稷山方向:“《稷山杂谈》有云,稷山有山神,山神与百姓之间,需要一种名叫稷山使的人代为传话。百姓有所求,就去问稷山使,再由稷山使通过占卜问灵等方式,把山神的回答传递给百姓。” “……算命看相的先生?” “要这么说,也没错。”小乔道,“只是稷山使因为长居稷山,更神秘也更受人尊敬。另外,我想说的是……” 小乔道:“引渡官商遇,起初,就是稷山使。” 砰的一声,沈情拍案而起。 “找他!” 她想起了程启的话,咬着牙,恨得身体抖了起来。 这时,县衙的人也来了。 “沈寺正……”老官吏抬着手臂,颤巍巍跑来,“沈大人啊,我听人说,您白日到县衙问伏龙铁刺?” “是。”沈情道,“咱们县衙,还有伏龙铁刺吗?” “沈大人有何用途?县衙统共有十三根伏龙铁刺。”老官吏说道,“可您应该知道……朝廷已经禁伏龙铁刺多年了,这些现在是禁品,不能随意使用。” “咱们县衙的伏龙铁刺,都在哪里收着?” “这个……”老官吏道,“朝廷禁伏龙铁刺,主要是怕官吏们拿着铁刺惩治犯人,因此,咱县衙收了伏龙铁刺后,都存放在了山岚书院的仓库里,由书院山长和学监这些德高望重的先生们看管着。” “山岚书院?”沈情道,“怎么听起来这么熟悉……” 小乔愣了一会儿,皱眉道:“沈情……那是,沈非白宗羽和孝贤皇后曾经读过书的地方。” 沈情想起来了,白宗羽提到过!楼皇后受生父影响,一直向往神秘的云州,楼家家主无奈把楼闻悦送到云州,在山岚书院念书。 白宗羽说过,他和楼皇后,沈非是山岚书院的同窗。 “山岚书院……”沈情低声道,“和她又联系在一起了……” “走,去书院。”回过神,沈情问老吏道,“对了,伏龙铁刺的数目,你没记错吧?确定是十三根吗?” “确定。”老官吏道,“当时一个县只准配发十三根铁刺。大人问这个做什么?可与案子有关系?” “杀害我师父的凶器,应该是伏龙铁刺……伏龙铁刺的看管人是谁?” “这,山岚书院仓库的钥匙,一直由山岚书院的山长贺沧浪所持……”老官吏答道。 沈情与小乔交换了眼神。 小乔道:“走吧,我们去看看。” 73.天下戏本 小皇帝晨起梳洗罢, 见合阳和傅温珩都在,合阳手里拿着一封信,和傅温珩说着什么,一副开心的样子。 小皇帝问:“合阳,你在高兴什么?” 合阳转脸, 眉心的红痣随着眉毛动了一下,他扬了扬手中的信,问道:“陛下, 重阳宴,真的邀我母亲来吗?” 小皇帝笑:“原来是这件事,自然,朕亲口答应的。你有六年没见过你母亲了吧?原本是想让你回家见见, 后来又想,重阳有个家宴,那就顺便请安乐公主来京赴宴好了。” 合阳抱着信,一笑,眼眯了起来,睫毛挡住了眼中的光。 “多谢陛下。” “还是说……”小皇帝奶声奶气道,“让你回家去看看更好?毕竟六年没有回过家,想来, 踏上故土的感觉, 会更亲切一些吧?” 合阳走来, 笑吟吟道:“我的家, 在陛下这里。” 小皇帝想矜持些, 但毕竟还是年纪小,平日里思虑再多,再老成,这会儿听见这句话,也不由微微笑了起来,显然合阳的话,让她十分受用。 十几岁的孩子,尽管嘴上不承认,但心里却很是喜欢被人捧着的感觉。 傅温珩抬眼,注视着合阳的背影,最终转过头去,目光望向前方,好半晌,他嘴角一勾,也笑了起来,有几分胜券在握的意思,但很快,这抹笑容就消失了,脸冷的跟他爹娘似的。 圣恭侯府中,沈非倚在莲池边,悠闲翻着书。 她赤着脚,衣衫头发都散着,大有天为衣地为裳的意思。 隔着假山,一群戏子在水榭凉亭吟唱,唱的正是大延开国皇帝目睹兄长葬身火海,前朝末帝被叛军刺杀,一片惨淡之际,当时只有十九岁的开国世祖含泪踏着兄长的尸骨,毅然决然攻进昭阳宫。 戏子们的表演被假山遮挡,沈非看不到,只有咿咿呀呀的声音从山后传来。 沈非翘着腿,一边翻书,一边随着唱。 “江山万里,万万百姓,掌天下,难比登天……” 沈情哼唱道这里,忽然一笑,舌尖濡湿了手指,又翻了一页书,轻快地说:“又有何难?做皇帝难,做个写书人,却不难。凡人碌碌无为,忙来忙去一场空,什么帝王将相,都不过如此。” 她伸手,瓷杯舀起莲池水,喝了一口,又道:“江山万里,万万百姓,要按我心意书写这天下……简单死了。” 京城乱糟糟的,因凉州案,这几个月上上下下都没清闲的时候,然而正是在这最需要她的时候,沈非告病,每日在府中读书听戏。 季昶忙个不停,忙着忧心朝局,忙着安抚门生,忙着打点上下关节,却深知自己一人已无力扭转局面。 他疲累不堪,拖着脚步回府,见沈非舀莲池水喝,大惊失色,连忙跑去,扑跪在莲池旁,夺过沈非手中的瓷杯,握住她的手,说道:“非儿,不要喝这些脏水……” 沈非一挑眉,斜眼看向他。 “这些日子,你很忙啊。”沈非说。 “你没有告诉我接下来该怎么做,我本来不敢逾越,可我实在不忍心看着你多年辛劳被他人分去,所以擅自行动……怀然,你不怪我吗?” 沈非说:“随你。有时候你们忙来忙去,偶尔还能出现意料之外的惊喜。” “你……你不怕我……我做了什么错事,节外生枝吗?”圣恭侯忧心忡忡道,“那年冯歌赋离京前到大理寺找那个乔仵作,我实在害怕会有人发现,会有人多想,所以就想解决掉他,没有听从你的安排,险些坏了你的规矩……” 沈非拨动着圣恭侯额前垂下的碎发,脸上带着笑,说道:“虽说,少了班凌,往后,惊喜和精彩程度会少许多,但你那时若真杀了他,也不影响结局,只不过会无聊些,少一个冲突罢了。” 圣恭侯道:“是我莽撞,我……” “你就是爱操心。”沈非说,“阿昶,你很好,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可是,若是我不懂,坏了您的大局……” 沈非手一顿,慢慢收回来,仰头哈哈笑了起来。 她说:“原来你们都当我是在下棋哈哈哈哈哈……” 圣恭侯满眼担忧。 沈非止了笑声,又恢复往常那样似笑非笑的表情,说道:“写书人从落笔那一刻起,只要定下了开头,结局就已注定。剩下的,不管再怎么变,添新的进来,或是有人提前退场,横遭意外,都不会对结局产生影响。” 沈非坐起来,指着天道:“这天下并非棋盘,而是一出戏本。笔在我手里,我定下开头,它便有了结尾,其他的,只是精彩程度罢了,下棋?那也是我让他们到棋盘上去的。你以为何为天?” 沈非笑道:“执笔人,才是天。” 季昶眼中闪烁着光,握着沈非的手。 沈非拉近他,俯视着他,笑道:“阿昶,想知道你的结局吗?” 季昶抬头望着她,摇了摇头。 沈非满意的笑了起来:“阿昶……你可真好啊!” 她笑完,忽然冷了脸,转头看向假山。 假山那头的水榭里,戏子们正唱到:“顺天意,承天运,开盛世,做明君……” 沈非道:“可以让他们歇息了。” 她光脚站在地上,背着手,自言自语道:“帝者也要顺天意,做皇帝有何意思?做权臣也不过是个奴才。做天,才是天下至尊。” 她穿过院子,季昶脱下外套,披在她身上,提着鞋紧紧跟着,生怕她着凉。 沈非双脚踩在草丛中,驻足,回身道:“这些天,你也别忙了,放她们玩,玩够了,差不多也该结局了。” 季昶点头,却还是放心不下,问道:“那……沈寺正那头?还需要我们插手吗?” “商遇那个角色,应该唱什么戏,我前些日子就已经把戏本子给他送去了,他唱得不错,都照做了,我们只管等着看结果就是。”沈非道,“原本,按照之前的计划,我是想让商遇早些登场,唱个大戏再谢幕,不过,现在这样也很好,出乎意料的精彩。他被高修圈禁在稷山多年,多年未登场,这次重新登场,就一定要把戏唱出高\\潮来,希望他能好好用我送过去的大礼,给我看一出精彩的戏。” 云州山岚书院坐落于岳峰之上,书院广袤,共有六个大院子,学生最多时,有三百多人。 山岚书院的仓库依山而建,挨着书院但却和书院并非一体,据说仓库很大,里头有六层楼那么高,比前头的山岚书院还要广阔,本是前朝昭王一脉的秘密练兵场,修建了十余年才完工。后来被大延的开国世祖改成了仓库,屯粮藏书,大门钥匙由山岚书院的山长保管,里头六层楼阁的钥匙,则分别由山岚书院的六位学监保管。 沈情和小乔登上山,拜访山岚书院的老山长时,这位教书育人多年的老山长正在亲手扫门前落叶 ,书院里空荡荡的,不闻读书声。 小乔奇怪道:“书院的学生们呢?” 沈情愣了一下,用胳膊肘戳了小乔一下,说道:“秋收忙,恐怕放秋收假,学生们都下山去了。” 老山长扶着扫帚,笑眯眯点了点头。 小乔道:“全走了吗?” 老山长说:“走了大半,没走的也有下山入城采买置办东西的,剩下不到三十几个,都在后院歇息温书。你们要是明日来,定能听见读书声,今日是秋假的最后一日了。” 沈情笑了笑,毕恭毕敬道:“县令跟您说了吗?拜帖可否给您了?我们是来查验官府收缴存放在此处的伏龙铁刺的。” 老山长道:“自然,昨日接到拜帖,我已安排好了,二位随我来。” 老山长走到花厅,给沈情和小乔沏了两杯茶,让他们稍作歇息,吩咐杂役:“大理寺的寺正沈情和乔仵作到了,去后山仓库,叫王学监来此见过二位大人。” 山长说:“伏龙铁刺收在仓库最顶层,是我们书院王羌王学监代管,昨日拜帖我已给他看过,请二位稍待,喝口茶润润口,他可能要晚一些才到。这些日子,书院在整理一些书,搬进搬出的,都是王羌在后山代为照看。” 沈情微微抬眉,点了点头。 此时,后山仓库门前,正有几个人抬着两箱书进进出出。 杂役奔到仓库里,敲响大门旁的铁钟,叫道:“王学监,山长叫您去见客。” 他说完,等待王羌回话时,跟旁边的劳力们寒暄:“搬了这么多天了,快结束了吧?” 劳力们道:“最后一批了,放到二层等王学监清点完,就结束了。” 一个青脸汉子从二楼下来。 杂役笑道:“王学监,您辛苦。刘学监回家忙秋收,二层也都倚靠您操心了。” 这位王学监道:“应该的,客人来了吗?走。” 他离开时,向仓库的六楼看了一眼,除了一层二层,其余都没点灯,黑漆漆的。 他轻声道:“来得好快。” 74.佘兰族,程奚 王羌一出现, 沈情就盯上了他。 王羌个头不高, 黑黝黝的皮肤,下盘稳, 裤管裹着结识有力的小腿, 看起来像个练武的。 他的眼神也很锐利, 尽管有所收敛, 但是他朝沈情他们看过来的时候,沈情还是感觉到了,刀出鞘的意味。 沈情一个激灵,抬头看向这位王学监。 学监会武并不是什么稀奇事, 沈情读的青崖书院里, 也有会武的学监。书院那么大, 学生那么多,起冲突了,闹矛盾了,或者说书院里进贼了, 都需要学监去解决, 要念过书, 会武的人来做学监, 确实更方便些。 只是这位王学监, 眼中带着血色, 跟单纯的, 只会些拳脚功夫的学监不同。 他像是见过血的。 到底是和常人不同的, 就跟没开过刃的刀, 和杀过人的刀一样。 只要沾了血,血腥就如影随形,那个味道,终生都洗不掉。 王学监鼓起的眼睛看向小乔。 他很安静,像是埋伏在草丛中的猎豹,转头和动眼珠的幅度都不大,但他看过来时,就像锁定住了猎物。 王学监露出一丝微笑,问道:“这位就是乔仵作了吧。” 小乔眸光一敛,问:“……你知道我?” 很奇怪。 通常情况下,大家只会问候她,而忽略小乔。 小乔是个仵作,哪怕拜帖上有乔仵作三个字,那也是在大理寺寺正沈情的后面缀着。 大理寺寺正沈情,携乔仵作,前来拜会。 没有人会越过寺正不问候,却先与仵作打招呼。 王学监眼睛躲闪了一下,随即又定了下来,牢牢盯住小乔,笑着说:“乔仵作是云州人。” “我不是。”小乔说,“我是京城人,这是第一次来云州。” 王学监说:“我没认错,你是云州人。” 他脸上带着一种诡异的笑。 沈情总觉得这种笑很熟悉,她沉默地跟着王学监朝后山仓库走,一边走一边想。 忽然,她想起来了。 王学监脸上的笑,是一种痴迷的笑。 他看向小乔的眼神不是很清明,像是蒙着一层雾在里头。 而这种笑,她在凉州神女庙见过。 那些信徒们说起神女时,就是这样的笑,带着些痴滞,眼神朦胧,时不时会发亮,亮得让人心惊胆寒。 沈情回过神,发觉自己一脊背的冷汗,风一吹,凉飕飕的。 或许是自己想多了,沈情打了个寒颤后,追上前去拽住小乔,问王学监:“对不住,王学监,此处可有厕屋?” 王学监指了东侧山下,说道:“学生们住的地方,往西走一走,就有一处。” 沈情说:“乔儿,在这里等等我。” 小乔道:“好。” 王学监就说:“沈大人不必着急,我们等着你。” 沈情去了大半天,好久都没回。 但小乔表情淡定,倚着青松等着她。 王学监原本还有些耐心,可等着等着,就着急了起来。 “怎么这么慢?”他蹲在山头,望望山下的院子,又看向山门,仓库的所在之地。 小乔打量着他,良久,问道:“你为何说我是云州人?” 王学监便转过头来,又看向他,忽而一笑。 “你就是,你生来就是云州人。” “我从未来过云州。” “这没关系。”王学监说,“你根在这里,姊妹同胞都在。” 小乔问:“我们之前,有见过吗?” “没有。”王学监说,“但我看到你,我就知道是你。天师说的不错,只要按照她的要求完成一件事,不久后,你就会回来。” 小乔脸上没有表情,他道:“我可以问问,你一直在说的,都是什么事吗?” 王学监说:“很重要的事,时候到了,你自然会知道。” 沈情终于回来了。 她大汗淋漓,扇着风,攀上山,拉着小乔:“累死了要……” 小乔脸上带着笑,问她:“你去哪了?” 沈情说:“找厕屋去了,我对书院不熟悉,找了好半晌才找到,真是对不住,让你们等这么久。” 王学监说:“嗯,回来就好。” 山岚书院的仓库建在山中,只外面的大门,就有三丈高。 王学监登上梯子,取下挂在门环上的长柄钥匙,开了锁。 沈情问道:“这钥匙……不是山长掌管吗?” 王学监道:“这几日整理书院的经书文稿,每日都有学监在看管着,为了方便进出,山长就把钥匙挂在了这里。” 沈情眼睛微微亮了一下,问道:“整理完了吗?你是说,现在仓库里,还有人在整理书籍?” 王学监道:“已经整理完了。原本杂役们是要把门锁好,钥匙还给山长,但昨日接到你们的拜帖,说是今天来查验伏龙铁刺,山长也就没再把钥匙要回去,而是交代我看管。” 钥匙插\\入锁孔,扭了几下,铁门里叮叮咣咣响了起来。之后开了条缝隙,里面的凉风扑面来。 王学监没有费多大力气,就推开了铁门。 沈情问道:“把书和铁器置于此处,不会受潮吗?” 王学监道:“沈大人不了解我们云州。” “……怎么说?” 王学监道:“这山是稷山东面的无名峰,地高而阳光充足,洞虽深却不潮湿。阳光透过山峰照进来,整个石头都是干燥温暖的,天然可做书仓,平时只需做防蛀就可。” 沈情微惊:“这般神奇?” 王学监说:“沈大人,八百年前,此处叫神仙居,可是住过山神的。” 沈情立刻刹住嘴,不敢再提。 王学监带他们进山洞去,沈情抬眼,环顾了一圈,感叹道:“别有洞天。” 因为天气原因,仓库内光线昏暗,但仓库内六层楼的壮观,还是令沈情咋舌不已。 “伏龙铁刺在六楼。”王学监说,“我带你们去看,跟紧我。” 他点燃一盏琉璃灯,拉下东面墙上的长柄,吊桥似的楼梯缓缓落下,声音回荡在仓库内,叮咚叮咚。 沈情道:“原来山岚书院,还有这般壮丽之景。” 王学监道:“哼……也不过是抢占来的。” 小乔微微抬眼,看着王学监,眼中流露出奇怪的神色。 沈情问道:“怎么说?” 王学监道:“以前,整片山,都不是山岚书院的,这里有人居住,住了好久了。朝廷却一纸令下,让居住在此地的人背弃祖地搬走,又擅自进入这里,把神仙居改成了书仓,什么大大小小的玩意,都往里面扔。” 沈情不解道:“是现在的事吗?我记得山岚书院……似乎也有三十多年的历史了,此处又是朝廷征用……” 王学监回头看了一眼沈情,转过头后,一声冷哼。 他提灯到第二层,拉下旁边的长木柄,放下了通向三层的桥梯。 琉璃灯晃悠悠的,王学监开始哼歌。 是云州调,也是用云州话唱的。 “神子降,风调雨顺,岁岁丰……吾民盼……魂留佘兰待君归……” 小乔听着听着,忽然拉住沈情的手,使劲捏了一下。 沈情退后几步,伏在他耳边,轻声道:“我知道,我看不出不对了,小心些。” 王学监忽然停住脚步,转回头,问道:“沈大人在说什么?” 沈情一怔,道:“我是想问问学监您,那伏龙铁刺送到仓库后,存放的可稳妥?想起您说,这几日书院换书,大批书籍整理入库,这人来人往……我着实担心啊。” 王学监道:“每一层的钥匙,都有专人执掌,他们到此处送书,都是放在二楼,想要上楼来,必然会引起注意。” 他说着,一挥手,拉下五楼墙面里凸起的手柄,锁链和吊梯吱吱呀呀,放下了通往六楼的梯子。 “也有道理。”沈情沉眸。 王学监没有说话,他引着小乔和沈情登上六层,朝里面走去。 他拿出六层的钥匙,打开了栅栏,推开小门,弯腰,做了个请的手势:“放伏龙铁刺的房间,在最西头,二位请进。” 沈情和小乔对视一眼,沉默着走了进来。 王学监挂好灯,回身关上了门。 沈情闻声向后看了眼,见王学监没有落锁,心中稍微踏实了些。 六层地方不小,是遵照着石壁本身的走势修建的,因而越往里头去,路就越崎岖。 王学监跟在后面,一盏一盏燃起灯。 沈情道:“总共多少根伏龙铁刺?” 王学监道:“我不清点数目。” 沈情道:“那怎么行?万一被人拿去用了……你岂不是也不知道?” 王学监道:“谁会拿呢?” 沈情反问道:“确实啊,谁能拿到六层的伏龙铁刺呢?原本以为,趁乱拿一根伏龙铁刺出去,很容易。现在看来,王学监说的很有道理。每上一层楼,就要亲自落一层的楼梯下来,楼梯下沉时,声响很大,无法避人耳目。若是有人要拿伏龙铁刺,必会引来其他人注意。这也就是说……” 沈情看向王学监:“能到六层来,又不被人怀疑,拿走伏龙铁刺的,似乎只有王学监你了。学生们说,这次整理书库动作大,前前后后也有一个月了,以监管为名,拿着六层钥匙,能正大光明拿走伏龙铁刺再送回来的人,只有王学监本人了。” 王学监笑了一下:“不错,沈大人想问什么?是想说,我拿了伏龙铁刺,杀了人吗?不,我只是做好了饵,等鱼来。没想到沈大人来得好快,他说的果然没错。只要用了伏龙铁刺,你真的会来。而且,还把乔仵作也带了回来。” 沈情在拜帖中,并没有提为何查伏龙铁刺。 山岚书院的山长收到拜帖,也只是以为他们是朝廷定期来查看收缴兵器的官员,并没有多想。 然而,王学监,一开口,就已暴露了自己是知情人,甚至……大大方方承认了自己就是杀人凶手。 沈情的声音沉了下去:“王学监,你什么意思?” 王学监笑了起来,笑声在山洞里回荡着。 “神官,起阵!” “什么?!” 周围忽然亮了起来,四周围上来了一群戴鬼怪面具,举着火把的人,他们赤着足,扯去脖子上缠的布条,胸前挂的银铃随着他们诡异的舞步叮铃叮铃响了起来。 一个黑袍上绣着繁星的鹰勾鼻手里托着一盏幽蓝的灯,一步一步,慢慢走了过来。 “……商遇?”小乔眯起了眼睛。 鹰勾鼻摘下兜帽,露出灰白色的头发,他看着小乔,微微一笑,手放在心口,欠身,行了个礼:“好久不见啊,我的殿下。” 沈情全身的血冻住了。 鹰勾鼻道:“你和族长,越来越像了,就是那双眼睛。” 他手抚摸着那盏蓝色的火,喉咙里咯咯笑着,说道:“族长一定很满意你现在的这副驱壳。” 沈情把小乔护在身后,慢慢向栏杆处后退:“你在说什么?” “他的魂魄,等了多年。”商遇道,“终于,你回到了我们的故土。” “你们的故土?”沈情愣了好久,看着那些在身边晃动的鬼怪面具,和他们脖子上挂的银铃,震惊道,“佘兰族?!” 她想起了白宗羽的话:“楼闻悦的生父程奚,是佘兰族的族长,被楼家家主骗到昭阳京后,再也没回去。” “沈非果然没说错。”商遇满意道,“尊贵的身躯,才能配得上族长的生魂,这个年纪,刚刚好,族长离开时,就是这个年纪……很好,很好,沈非是对的,她是对的……你才是和族长最像的。为了这一刻,我吃过的苦都值得了……” 他一挥手,厉声道:“开阵!” 话音一落,围着他们的佘兰族人,抽出弯刀,割开胳膊,一只手使劲顺着胳膊,把血甩向沈情和小乔。 为首戴蓝色狼头面具的人,忽然抽出一把窄刀,向这边刺来。 小乔一把推开沈情,窄刀刺入了小乔的肩膀。 沈情摔倒在地,蹭破了手皮,她顾不得自己两手是血,惊恐抬头,小乔肩膀处的血迹慢慢扩大。 王学监压住小乔,使劲按着他的伤口,眼睛里闪烁着亮光:“快!神官,血!快啊!!” 商遇笑着,捧着琉璃罩中的蓝色火苗,慢慢走来。 沈情咬着牙骂了一声,扑过去,狠狠朝商遇撞了过去。 琉璃罩飞了出去,碎在小乔眼前,碎片飞溅而起,划破了他的脸。 火苗扑腾两下,熄灭了。 王学监脸上的表情凝滞了。 商遇惨叫起来,回过头,双眼血红,他陷入疯狂,双手掐住沈情的脖子,大声叫道:“恶魔!!” 沈情被他抵在栏杆处,力气之大,把栏杆撞掉了一截,剩下的摇摇欲坠,沈情半个身子悬空,被商遇掐着,脸色血红。 “烧了你!!” 商遇手抓着,想要抓过火把,烧死沈情这个‘恶魔’。 忽然,他听见了一道沙哑的声音。 “阿遇,放了她。” 声音阴冷嘶哑,小乔抬起头,眼神如星,闪着冷光。 商遇松开手,沈情软软滑下来,咳嗽了两声,瘫软在地上,闭上了眼。 商遇半张着口,意义不明地啊啊了两声,他举起双手,跪伏在地,哽咽了起来。 小乔站了起来,拔出肩膀上的刀,表情没有任何波澜,似是不觉痛。 刀在他手掌中转了几转,挽了的花,之后,他摸着刀刃,抬起眼皮说道:“告诉我,我睡了多久?” 75.两人的默契 沈情慢慢从地上爬起来, 扶着栏杆, 紧张地盯着他们, 悄悄向后退。 小乔整个人都变了。 他发丝凌乱, 遮着半张脸, 脸颊处被碎片划开的那道月牙型伤口淌着血,他眼含厉色, 阴冷又疯狂,拇指轻轻擦去脸上的血,按住商遇的头, 把他推了出去。 围着的佘兰族人, 以及学监王羌, 都伏在地,口中念念有词。 商遇终于不哭了,他又迅速爬来,抱住小乔的腿, 仰头道:“族长, 我终于见到您了……” 小乔半阖着眼, 脸色苍白似纸, 冰冷的指尖触摸着商遇的额头, 居高临下地说:“告诉我, 这是哪里?” 他们是用佘兰族话交流的, 沈情慢慢远离他们, 看着在一圈跪拜的佘兰族人中, 身姿如鹤的小乔, 心中惴惴不安。 但她知道,小乔还是小乔。抛点血,把蓝色的火扔在人身上,就能让人变成另外一个人吗? 沈情是不信的。 世上没有这么玄的东西。 那些信徒,痴迷的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假象。 商遇用佘兰族话回答了小乔。 小乔挑起眉,饶有兴趣地听着,时不时用佘兰族话问几句,保持着对话。 沈情不知道小乔为何会佘兰族话,实话说,她听到小乔叽里咕噜说出自己听不懂的话时,哪怕再信任,她心中也是有疑的。 但她知道,小乔是在演。 他再给自己争取躲避的时间。 沈情闪进了一旁的书阁。 小乔抬头,向那边看了一眼,很快,他就转头,将视线移向仓库的大门。 商遇见了,说:“沈非已为族长备好车马,老奴会随族长上京。” “楼闻悦呢?” “早在十三年前就已归天。”商遇道,“程启还在,可他被楼京燕那个邪魔教成了外族子,族长当他死了吧。” “沈非,让我们到昭阳京做什么?”小乔提着刀说道。 商遇抬起脸,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我们祖地被侵占,族人分崩离析,四处漂流,族长虽归,却也无法要回祖地……” “噢?所以呢?” 商遇道:“族长现在这副身子,是楼闻悦留下的,太子之身。” 他兴奋地拉住小乔的衣袖,说道:“族长可借这副身子……荣登大统。” 小乔慢慢转过来,看着商遇,好半晌,他问:“他们的皇帝呢?” “皇帝早就追随楼闻悦去了极乐,归了尘土。” 小乔哼笑道:“那这副身子,不在皇位上待着,跑来云州做什么?” “这……这只是沈非的计谋。”商遇道,“族长放心,您这副身子的身份,程启知晓,朝中诸多官员都知晓,沈非多年来,已为族长铺平了道路……” “是我老了吗?”小乔开口道,“沈非是谁,我怎么没有印象?” “您可能是忘了。”商遇道,“在您魂魄长眠时,我日日与您说的,是那位帮忙把您魂灯点亮的沈非,我们云州人。” “哦?她为我做这些,想得到什么?” 商遇愣了好久。 “她……是族长的追随者。” 小乔沉默了会儿,又问:“老皇帝死了,既然我这副身子没有做皇帝,那现在的皇帝是谁?” “不足为惧。”商遇笑道,“那只是给族长您做垫脚石的。” 商遇说:“时候到了,她自然会从皇位上下来。” 小乔看向他,不置可否地冷笑了一声:“既当了皇帝,怎么会甘心下来?” 商遇说:“她不下也得下,等族长的用这副身躯抵达昭阳京,沈非自然会让她下来,族长,您这副身子是正统的太子身,她可不是。” 商遇压低声音,道:“她是个假的。” 小乔瞳孔缩了一下,手紧紧握住了刀柄,刀尖微微扬起,最终,却又垂下。 忽然,学监王羌抬头疑道:“族长为何不问楼京燕。” 他在疑小乔。 他刚刚跪伏着,盯着地面上的碎片发呆。 族中的还魂祭祀,首先需在祖地神仙洞,借洞中仙气。此外还要六位祭司的血,做阵引,躯走邪灵,腾空躯壳,之后再供灯,要让这副身躯的血与魂灯相融。 按理说,族长不应这么快就上身,且魂灯在碰到族长之前,就已碎了,根本没有碰到身体,更没有人魂合一。 王羌再问:“请族长恕罪,我只是好奇,族长为何不问楼京燕?” 楼京燕,楼闻悦和程启的生母,就是当初把佘兰族族长程奚骗到京城,把他囚禁在侯府的女人。 小乔慢慢转过身,沉默地盯着他,眯起了眼睛。 而后,他冷声道:“我为什么要提她?” 王羌又问道:“那族长可还知道,我们族内神女峰下的……” 忽然,书阁那边传来一声响。 似是重铁落地的声音。 商遇一愣,咬牙道:“那个寺正!!” 竟然把她给忘了! “你们去!”他一挥手,佘兰族人戴上面具,摸着腰间的刀,慢慢向书阁逼近。 小乔脸色一凛,趁王学监看向书阁的空隙,手中刀没入王学监腹部。 王羌一惊,终于反应过来:“神官!他不是族长!!” 小乔要拔刀,却被王羌扒开了手,痛击他受伤的肩膀。 小乔脸色似雪,放弃王学监,转向商遇。 “神官当心!” 商遇惊恐扭头,只见眼前亮光一闪,眼睛便再也看不见了,只剩一片朦胧的血色,过了不久,火辣辣的疼了起来。 小乔夹着小小一叶剖尸刀,细长轻薄,抵在商遇喉咙处,威胁道:“退回来,不然我断了他喉咙!” “抓寺正!”王羌大喊。 然而这时,已进入书阁的两个佘兰族人惨叫起来,书阁漆黑一片,剩下的佘兰族人便不敢轻举妄动,只在门口徘徊。 书阁里,沈情幽幽道:“县衙也太慢了些,本官回京,便参他一本。” “你报官了?!”王羌此时已跪在地上,他血流不止,愣了一会儿,恶狠狠道,“原来你不是去如厕,而是去报官了?!” 沈情哈哈笑了起来:“王学监,你爹娘没教过你吗?事成之前,莫要太心急,你从一开始,就很可疑啊。” 王学监道:“你们进去!我们佘兰族的勇士,岂会怕妖女!进去捉住她!” 沈情沉声道:“王学监,本官要不要给你报个家学?我自幼在青崖书院读书开蒙,十年前,青崖书院的山长是谁,你们不会不知道吧?啊……你们真有可能不知道。我们山长,叫鲁亮。” 小乔笑了一下。 商遇哆哆嗦嗦道:“机、机关术……” “小女当时无大才,一心只想跟鲁山长学点手艺,做些工器出来事农耕……”沈情说,“剩下的几个,若要进来,就快些。反正伏龙铁刺都在这里了,刚刚用掉了两根,还有十根呢,既然布置了,就不能浪费,不是吗?” 于是,双方陷入僵局。 王羌倒了下去,脸贴在地上,含恨看着小乔,呼哧呼哧喘气。 仓库大门外,终于有了人声。 “没锁没锁,沈大人真的在里面吗?” 门缓缓推开,伸进来一个脑袋,对着燃灯的六楼喊道:“沈大人,您在吗?” 沈情大声叫道:“快救命!!!!” 县衙从山岚书院仓库抓了几名佘兰族的人,这些佘兰族人在捕快们上来之前,还试图与小乔鱼死网破。 沈情听到声音不对,举着伏龙铁刺啊啊叫着就跑了出来。 以至于官府的人上来时,沈情身上的伤竟然比小乔都重,然而,到底是京城来的寺正,尽管沈情负伤,可小乔移交商遇时,她仍然头脑清醒地提醒官府众人:“务必看好他,这次我来云州,就是为了审他。还有那个王学监……” 山长一个劲地赔不是。 沈情颤巍巍抬手,指着王学监:“他是杀我师父的凶手。他和商遇从我师父手中拿走了几页纸,辛苦各位帮忙查问了……” 书院的医官要给她敷药,沈情道:“先给他……我时间短,还能撑一会儿。” 医官生气道:“沈寺正伤重!” 她被佘兰族的人砍中了后背,豁开了一刀大口子,血早已湿透了衣服。 沈情便咧开嘴,笑道:“嘿,怪不得这会儿越来越冷了……” 小乔道:“你自保就是,为何还要出来……” “你暴露后,他们一定恨你,听到官府来人,自然会想拉着你同死。” 小乔叹了口气。 沈情为了保持清醒,接着唠叨:“乔儿,你演的真像,若不是看我那一眼,我都以为你是被附了身。” “我母亲。”小乔说,“她一直以佘兰族人为傲,经常提起她父亲,她很崇敬他,就像现在的信徒崇敬神女一样……小时候,她经常用佘兰族话跟我讲他。” “真是好险。”沈情眼皮越来越沉,“早知道,看出王学监有问题时,我就应该拉你离开……真对不住,我实在太想知道,他是不是杀我师父的凶手,他打算做什么……让你身陷险境,对不住,对不住……” 小乔轻轻抱着她:“没有白来,我知道了许多事,沈情,她……” 她…… 她指的是谁? 沈情闭上眼睛,昏了过去。 小乔目光慢慢冷了。 她……非正统。 班淮,福神公主,现在的皇帝……难道不是父皇的女儿吗? 他闭上眼,一团朦胧的记忆慢慢清晰。 公主降生后,他的父皇抱着小公主,脸上分明是激动的。 他伸出手,让他过去。 “阿凌你来。” 皇帝说:“这是天赐给朕的福神,朕的福神公主!” “天赐福神……”小乔睁开眼,脸色变了。 天赐福神。 天赐…… “难道真的……不是吗?” 76.商遇的秘密 沈情心里惦记着事, 昏也不敢昏多久。 她醒来后,摇了摇脑袋,慢慢尝试着直起腰站起来, 即便如此, 也还是撕扯到了后背的伤口, 疼得她整个人发飘, 似朵倔强的娇花。 她花了一阵时间分辨自己在哪。 这里是县衙。 沈情奔出厢房,逢人就问:“王羌和商遇呢?抓回来的佘兰族人呢?跟在我身边的乔仵作呢?” 有人告诉她, 从山岚书院抓回来的人,都还关着, 乔仵作在医馆,无碍。 沈情放心了,她原本想去医馆看小乔, 走了两步, 她忽然转身朝牢房奔去。 之前事发突然,她没有仔细想过。 这事不对。 沈情咬牙,紧紧篡着拳头。 这事是冲小乔来的。 她是因为师父的死才来的云州, 而她来, 小乔必然会跟随。 王羌其实不必用伏龙铁刺来行凶,他之所以用,就是为了把他们引去山岚书院的仓库。 他们什么目的,是谁指使的? 他们知道杀了纪铁连, 她沈情就一定会回来。 他们知道用了伏龙铁刺, 她和小乔就能查到山岚书院仓库。 有人……有人在背后指使他们。 如果是这样……如果他们是为了引她和小乔来, 所以杀了师父…… 沈情哭了。 她对不住师父,她这个弟子,纪铁连虽亲口夸过她聪明伶俐可继承他衣钵,但她却一天也没尽过孝道。 她本想,等当年水患的事真相大白后,便回云州,或者把师父接到京城来尽孝道。 终究是她晚了一步。 她还没能出息,师父就离开了。 她一边往牢房去,一边擦着泪,她的面色铁青,神情倔强又脆弱。 “不可饶恕!”沈情在心中咆哮着。 “带商遇和王羌来!”沈情泪一擦,眼一瞪,大声道,“我要提审这两个恶徒!” 小乔在医馆睡着了,中途打了个哆嗦,就醒了。 头痛欲裂,肩膀上的伤发烫,身上却冷得要命。 他谢过医官,拎着药包走回县衙,路上,却忽然驻足,看起街两旁的屋顶。 过了会儿,一个穿着短打的长脸男人走了过来:“买药吗?这家医馆如何?我家人病了,想跟您打听打听。” “挺好的,我给你仔细说一说。”小乔笑眯眯地回答,之后,沉了声道,“昨日,没见你们。” 那长脸男人扒着他手中的药袋子,装作验药的样子,回道:“有情况。” “这次来云州,来了三个人,是吧?”小乔说,“但昨天,从我们进山岚书院后,就不见你们了,出什么事了?” 那长脸男人就是暗卫二,他知道小乔眼毒,他们跟没跟,小乔能看一眼就能出来。 “属下有罪。”暗卫二说。 昨日他们护卫不力,致使小乔受伤,回昭阳京后,他们是要受罚的。 暗卫二不怎么会说话,愣了半天,也没能解释出来出了什么事。 小乔替他说了:“是因为在进山岚书院前,你们发现有别的人在盯梢,所以交手了,对吗?” 暗卫二点了点头,木着脸道:“我们三个跟着您到了书院,您跟沈大人进去后,我和暗六见高树之上有可疑之人埋伏,以防万一,我和暗六前去打探解决,让暗四跟着您进了书院,没想到对方人多……动起手来,就把我们往山里头引,暗六受了伤。” “暗四呢?”小乔问。 今天只有暗卫二一人,小乔并没有感觉到有另外两人跟随。 暗卫二道:“暗四也受伤了。” 小乔愣了一愣,一般来说,若是小伤,不会不见踪影,他问:“伤得很重?” 暗卫二语气稍变,脸黑了几分,咬牙道:“是佘兰族人,他们数量很多,山岚书院也有,暗四在里头被他们缠上,因而误了时辰……” “……不怪你们,他们是有预谋的,恐怕早已在周围布置好。”小乔道,“暗六和暗四……可还好?” “暂无大碍。”暗卫二如此说道。 小乔压低声音,嘱咐道:“进云州易,出云州难。你且听我说……” 小乔伏在暗卫二,悄声说了什么。 暗卫二脸色变了。 “这不行……” “听我的。”小乔说,“我和沈大人要回朔州,可能只有这一个办法了。” 暗卫二犹豫了会儿,终于阴着脸点了头。 小乔回到县衙,没找到沈情,问了一圈,在刑堂寻到了她。 她看起来很不好,深色衣服披在头顶上,蹲在刑堂一角发呆,像朵发霉的蘑菇。 小乔没说什么,他转身离开,过了会儿,端着碗就来了。 他也蹲下来,用一碗热汤,换走了沈情手里捏着的几页纸。 他抖开纸,眯起眼睛看上面的内容。 纸被揉得皱皱巴巴的,上面还有血迹。 沈情低头喝了口汤,吸了吸鼻子,小声说:“不要在这里看,伤眼……” 刑堂的光线不好。 小乔笑了一下,伸手揉了揉她脑袋,接着看了起来。 “这是……”小乔惊了。 “我师父记的。”沈情说,“商遇和王羌从我师父的《洗冤集》里撕下的那两几页纸。” “可这是……”小乔皱眉道,“崖州水患。” 沈情道:“嗯,我审了商遇,这是从他身上搜来的。” 王羌重伤,气息奄奄,无法从他口中问出真相,其他的佘兰族人又语言不通,所以,沈情审的是商遇。 但商遇没有说太多,即便是沈情拉他上了刑堂,他也不惧,他说:“我已心死。” “你们侵占我们的土地,赶走我们的族人,抢走我们的族长,你们就是恶魔!肮脏的外族人!”商遇说。 “他不配合。”沈情道,“我问不出来……可我想知道,他背后的人是谁。” 小乔看向沈情,默然不语。 沈情双臂抱着膝盖,下巴抵在膝盖上,丧气道:“我问他为什么要杀我师父,问他为什么从《洗冤集》里拿走这几页纸,他说是引路石。” “那个人是引族长归来的引路石,他必须死,他死了,族长才能回来。他这么跟我说。”沈情双眼无神地望着前方,“我就问他,这话是谁说的。他说,是引路使者说的。你看……我问不出来的……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也猜不到他背后的人是谁。” 小乔道:“沈非。” 沈情忽然顿住。 “是沈非。”小乔说,“商遇跟我说过,用佘兰族话说过。” 小乔道:“他们按照沈非说的方法,杀了纪大人,引来了你和我。但他们的目的是我,所以,你不要难过,你师父的死,和你无关,和我有关。” “不。你不要这么说……” “是真的。”小乔道,“你也看出来了,对吗?他们是为了引我去山岚书院的仓库。” 沈情迷茫了一阵。 小乔道:“佘兰族迷信这世上有夺舍还魂一说。他们说,当年是沈非唤出了程奚的魂魄,送回云州佘兰族。他们需要我这副身子,他们想借我的躯壳让程奚‘复活’,之后做皇帝,兴神女,还他们祖地。” 沈情惊道:“……这都什么玩意?” “纪大人遇害,你必然会来云州奔丧查案。”小乔道,“但他们的作案手法,既无纰漏,又故意留有线索。” 沈情沉眸。 “作案时机,手段,故意留下证人活口……”小乔道,“这个县连个像样的仵作都没有,这种疑点颇多的案子,寻常人断不了。只有你来,只有你带着一个曾经亲眼见过被伏龙铁刺击中的伤口是什么样的仵作来,才能摸到山岚书院的仓库……” 沈情说:“那个地方有什么含义吗?” “嗯,商遇说山岚书院仓库之前是佘兰族的神仙洞,祭祀之类的,都会在那里举行。” “怪不得……” 小乔道:“另外,商遇说,沈非在云州有接应,我想,她布置的如此周密,想来我们出云州会很难。” “我现在也不能回去……”沈情道,“我想知道,商遇为什么要拿这几页纸。可我问不出来……我无法跟一个……跟一个神棍交流。” 小乔弯起眼睛,轻轻笑了起来:“他这样的,应该由我来审。” 他悠悠叠起了纸,站了起来。 蹲了好久,腿都麻了。 小乔站起来,扶住墙,沉默了好一会儿,说道:“我刚刚看了纪大人写的‘崖州水患’疑案,他收集到了不少水患乃人为的证据,虽然零散,但证据足够上报大理寺重审……” 沈情点头:“我知道。” “我是说……”小乔道,“如果被沈非知道,纪铁连能查到这种程度,恐怕这几页纸,就不会被商遇拿到了,应该早就被沈非销毁。” 沈情猛地站起来,双眼一黑。 在眩晕中,她明白了。 “你是说……商遇拿走这几页纸,只是临时起意。” “我猜是。”小乔道,“这几页纸上有血迹,也就如你之前所推,纪大人被王羌从身后袭击时,他正在和商遇讲这件案子。” “我师父为什么跟商遇讲这个案子?”沈情问完,自己愣了一下,又接上,“商遇也参与了这件案子,或者说……他知道这件案子的实情?他知道崖州水患是谁所为?!” “恐怕是。”小乔道,“沈非帮他把我送回云州,让他换魂,这是圆商遇和整个佘兰族的梦。但他又怎会不防沈非,沈非毕竟是权相,商遇在宫中待过,应该非常熟悉他们的手段。商遇想让程奚借我的身体回昭阳京登基称帝,这件事需要沈非从中协助,他需要沈非的力量。但他不得不为程奚考虑后路,万不会让沈非一直执掌朝中大权……” “所以,他在杀我师父时,偶然发现,师父收集了不少崖州水患是人为,不,是沈非所为的证据……” “所以他拿走了证据,想等我……不,想等程奚称帝后,翻当年崖州水患一案,扳倒沈非,取而代之。” 沈情骂了一声。 小乔道:“不管怎么说,这只是猜测,真相如何……你等我帮你审出来。” 小乔摇了摇手中的几页纸:“我最会诈这些神棍了。” 77.天生戏子 小乔隔着牢狱的栏杆, 面对着商遇坐了下来。 他开口, 用的是佘兰族话。他说:“商大人, 我们两个第一次见, 您还记得吗?你代表佘兰族, 到京城给孝贤皇后祝寿。” 商遇抬起头,眼睛缠着布。 他上了年纪, 灰白色的头发轻飘飘的,被火烛的光照着,看不见完整的发丝。 黑发重, 白发轻。 志高意满时, 头发重。年老落魄后,头发轻。 小乔说:“你可比之前……老多了。” 商遇听到他的声音,仍是不死心, 问他:“族长……族长, 你还在不在?” 小乔一扬眉,仔细给自己挽衣袖,倒了杯茶, 喝了半杯,才问商遇:“你现在也还信,你手里拿的那簇蓝色的火,是程奚的魂魄?” 商遇声音嘶哑道:“我亲眼所见, 我亲眼所见, 沈非手中的那盏灯亮了!” 小乔又给自己沏了杯茶, 说道:“佘兰族口口相传, 续魂灯需烈酒。因而,看守祭台和魂灯的族人,会每日朝灯中加些酒,护着那簇微弱的火苗不灭。” 小乔笑了一下,说道:“商大人,那只是簇火,你们续的只是火,而非魂魄。” 商遇戴着镣铐的双手重重砸在地上,吼道:“你懂什么!你已经被外族人蒙蔽了双眼!你已经不是我们佘兰族的后裔!你对不起你身体里,我们为之骄傲的佘兰族的血!” “你们把这些虚妄刻进了骨血里。”小乔平静道,“所以,你们容易被操纵……像个木偶,让你们唱什么戏,你们就得唱什么戏,你们痴信的东西,就是缠在身上,被人操控的线。” “你不懂……你不懂……”商遇摇着头。 “沈非的父亲是云州人。”小乔道,“但并不是云州南,而是云州北。有些事情,我们知道,你们不知道。云州南北,几乎等同于两个世界……” 商遇下巴微微颤了下。 “云州南多崇母神的巫族,而云州北,大多数都是从崖州迁徙过来的外乡人。你们出了族群,称呼谁都是外族人,却不知云州北的居民,称你们为跳大神的南傻。” 商遇道:“沈非不是!她是引路使,她是我们佘兰族天选的引路使!她虽是外族人,但她天生知道我们佘兰族的一切,她懂召唤咒,会唱引魂曲,她是我们流落在外的血脉!上天指派她来兴旺我们佘兰族!” 小乔抬眼,问:“沈非的夫君,你知道吗?” 商遇哼了一声:“阿昶。” “佘兰族出身……沈非前有孝贤皇后,后有季昶,熟知佘兰族中的事物,也并非难事。”小乔说,“据传,季昶是沈非命中注定的佘兰族伴侣。沈非一个云州北边的外乡人,忽然入山岚书院念书,之后跟随孝贤皇后去佘兰族,与季昶一见倾心……孝贤皇后曾说,这是冥冥之中由结缘神作的一桩好姻缘。和我祖母带走我祖父不同,沈非要带季昶走,你们佘兰族人都同意,我能知道是为什么吗?” “楼京燕是个恶魔,她是把族长骗走的,这是不祥之兆!”商遇道,“但沈非她是我们佘兰族的引路使,那天她在神女崖的祭台上,引出了山神上身,是山神亲口说,她与阿昶是结缘神转生,她与阿昶的结合会为我们佘兰族带来荣光。” 小乔放下杯子,叹了一声:“我终于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了。人生如戏……” 小乔懒懒抬起眼皮,说道:“沈非是听闻昭阳京楼氏长女楼闻悦到山岚书院后,才从云州北,来到山岚书院拜师读书,为的就是接近楼闻悦。当时楼闻悦是楼家下一任的家主之选,也就是说,谁都知道,楼闻悦有侯爵在身,讨好了楼家,不愁仕途。” 商遇警惕道:“你想说什么?” “后来楼闻悦回京入宫封后,并没有把沈非带到京城。于是,沈非和季昶回到了祖籍崖州,在崖州做了官。” “不过,因与皇后交好,她仕途顺利,之后又频繁与皇后身边的左史冯歌赋互通信件,得知皇后深得圣宠……” “你说这些有什么用!”商遇道,“不管你说什么,她就是引路使,她会为兴旺我们佘兰族!” 小乔深深叹了口气。 “好吧,你信沈非,我说不动你,你不信她是个可以为自己前途登台唱戏的戏子……” 小乔说:“我还是说说你吧。你我第一次见,是在孝贤皇后贺寿宴上。孝贤皇后因思云州,先帝便召你们佘兰族的族人入宫,所以,你来了,但孝贤皇后却不喜欢你,所以你很快就离开了。” 商遇慢慢笑了起来,露出一边的牙。 “我以为你只记得我们的第二次见面……” 小乔神色平静,似是没听到,继续说:“你可知,孝贤皇后为何不喜欢你?” 商遇哼了一声:“她口口声声说,为了让族长复活,她可以牺牲一切。但我说要拿你来做躯壳时,她又犹豫不决!” “当时,昭懿太子听到你们说话了。”小乔垂眼,自嘲一笑,低声道,“你要拿她的儿子引魂,孝贤皇后没有同意,你便说她装得再真也比不上真正的佘兰族人……‘天女岂是你能冒犯的’,你这么对她说。” 商遇大声道:“本来就是如此!她不过是半个佘兰族人,她以为她是谁?怎能比得上族长!她的存在就是玷污族长的佘兰族血脉!天女?哈,凭这些手段迷惑你们的皇帝吗?” “你可知,你离开后,她说了什么吗?”小乔手指捏着茶杯,微微颤抖着,他用极轻的声音说道,“她抱着她儿子,说,她应是天女,是神的化身,本不该犹豫,可她犹豫了,所以她这副身子,仍是肉体凡胎。” 她那时,已经对自己的身份有了怀疑。 一直以来,她的父亲,她身边的人,都说她天生不俗,不似世间凡人。 “举手投足,与生俱来的贵气。”他们这般追捧。 后来,她去看了佘兰族,她感觉自己寻到了根。 她的同窗被山神附体,用佘兰族话对她说:“你容貌举止贵不可言,你是天女在凡间的化身。” 她深信不疑。 因为她知道,她虽然教过她的同窗简单的佘兰族话,可她一直不得要领,每次说佘兰族话总是磕磕绊绊,口音奇怪。 然而那时,她的同窗站在祭坛上,周围燃着祭火,同窗一开口,说的是沙哑又流利的佘兰族话。 她信山神借同窗之口说出了她的身份。 她生来高贵。 她与众不同,她是天女在凡间的化身。 后来她回了京,凡世最尊贵的皇帝跪倒在她的裙下,他捧着她的脚,吻着她的裙边:“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你的美,无法形容……” 她说:“我是天女的化身。想来,这便是区别吧。” 小乔眼神悲伤道:“她原本活在你们编织给她的梦境中,直到有了昭懿太子,她身体不似从前,她说这是天人五衰……她不敢相信,身为天女化身的自己会有色衰苦病的时候。她临终前安慰自己,说她会这样难看的死去这是因为,她还只是肉体,她的真身在天上……她让先帝等她。” 商遇笑了起来,笑得咳嗽不止,形容癫狂。 小乔眼神冷了下来,沉声问道:“现在在昭阳宫的太后,是谁?” 商遇仍然在哈哈大笑。 “你好大的胆子,勾结朝官,欺君罔上,陷害太子,祸乱朝纲……” 商遇笑着打断他道:“殿下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小乔问:“新后进宫,是谁设计的?” “你以为,我会与你说吗?”商遇道,“哈哈哈哈……我心已死,殿下。感谢你与我这个行将就木的老人闲话这么久,至于你想知道的,我对族长亡灵起誓,永远不会对你说半个字。” “你以为你不说,我就不知道了吗?”小乔笑了,“商遇,你知道你错在哪?” 商遇呆了一呆。 “你不该多此一举。”小乔道,“沈非让你杀了纪铁连引我跟随沈情来云州查案,以便你们行‘借尸还魂’一事,你做了就是,为何还要拿走纪铁连多年来收集的崖州水患一案?” 商遇逞强:“哼……这和新后没关系。” “新后是你引见给先帝的,孝贤皇后之后,沈非就与你在筹划此事,她许诺了你……或者说,她许诺了佘兰族什么好处?” “我说过,你想知道的,我不会再说一个字。” “很简单。”小乔道,“你想借此将神女教传遍十三州,你们当时想要的不仅是祖地,还有云州的整片土地。” 商遇腕上的锁链响动了几下,他身体僵住了。 “后来,你发现了佘兰族的古书上面有记载还魂术,所以你谎称要为新后治病,做了法事,把昭懿太子偷换了出去。”小乔道,“我一直以为,你们换走昭懿太子,是要杀他祭天……现在才知,你们那时想要的,就已经不止一个云州了。” “你是太子。”商遇忽然说,“你现在是不是很开心啊?你知道的吧?你已经知道了吧?你那个妹妹,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小乔轻声道:“神棍就是神棍,只会口出妄言。” “妄言?”商遇说,“这世上再没有比我更清楚她身份的人!我知她怎么来的!哈哈哈哈……你们的皇帝,真是被天女迷了心窍,我万万没想到,我们神女教最大的信徒,竟然是你们皇帝!哈哈哈哈!!太子啊,听到自己父亲亲口说要把你献祭给新后,做她的药引,你心里是何滋味?” 小乔眼神阴郁,端正坐着,好久,他笑着说:“这种事,昭懿太子,早就不记得了。” “你高兴不了多久。”商遇跪扑过来,抓住栏杆,仰头说道,“她说过,顺利成事,迎你回去。若还魂失败,她就会杀了你。太子殿下,将来,你们大延朝将会世世代代,流淌着我们佘兰族的血。她会让那个女孩永坐帝位,而你,只有死路一条。” 小乔抬手,碎掉茶杯,淡淡用官话说道:“商遇,还看不出吗?你已经没用了。” 昭阳京的圣恭侯府内,沈非闲闲翻了一页书,问季昶:“这么几日了,云州的戏,应该已经唱上了。” “要打听吗?” “我未收到码头线人的传报。”沈非说,“看来,还魂记没唱起来。” “……可能是。” “我以为他会配合着那些神棍们把戏唱回昭阳,借‘还魂’夺回帝位。”沈非道,“他可真有意思,又走了不一样的戏本子啊……阿昶,吩咐下去,换戏本,这次,就让他们唱一出……夜奔逃亡记吧。” “好。” 小乔从大牢里出来,把沈情拎了起来。 沈情缓过劲后,被商遇掐过的脖子终于后知后觉疼了起来,小乔这么一拽,她叽里呱啦叫了起来,像只被开水烫到的猴子。 小乔:“准备好跑了吗?” “……你是说逃?”沈情说,“逃回京城吗?这不是更危险。” “不是,我是说,跑回崖州。”小乔道,“快要重阳了,带我回武湖,看望一下你父母吧。” 沈情聪明却又笨,她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说,我们看似要回京,其实是去崖州查当年水患一案,拿到证据后再回去与沈非对峙?!” 小乔一噎,罕见地生气了:“你明白个头!” “诶?乔儿?你还会这般说话?啊!!疼疼疼疼!!!我错了,你不要碰我脖子!!” 78.‘死\’进崖州 沈情盘坐在床上, 反反复复纪铁连记的崖州水患案。 “这事,说来也蹊跷。”沈情道,“师父说此案的动机不明确。虽有证据证明, 武湖堤坝确被人为炸毁才导致决堤,可为了什么呢?崖州水患,先帝必降罪沈非……就算不斥责沈非,也会降罪崖州州府一干官员。这种事, 不是小事。要炸一个堤坝,需要大量的□□火器,这不是沈非一人之力就能做成的……” “崖州有火器制造坊吗?” “我只知道,有个小小的作坊, 梁文先家就有人在作坊里帮工,多是挖采矿石做□□,但正经的火器制造坊, 就只有云州有。” “在云州哪里?” “你要去看?”沈情龇牙咧嘴地转过身, 不顾后背和扭转不便的脖子,歪着身子对小乔说, “你应该知道, 稷山山脉绵延千里,主峰在云州,北边接凉州,南边接崖州。《山水志》中曾提到过, 稷山多矿, 北产铜铁, 适合建火器制造坊,因而云州的火器制造坊是在最北边,挨着凉州。这稷山南,多硝石,所以崖州大多的火器坊实则做的都是□□。” 小乔陷入沉思,但很快,他就回过神,点亮火烛,给沈情送去:“点灯看,不然太费眼,本就伤了,别再把眼睛熬坏,那你就哪都去不了了。” 沈情接过火烛,问小乔:“你问火器制造坊……是什么用意?” 小乔站在床边,慢条斯理挽衣袖。 他垂着眼,语气平淡道:“能炸毁一座堤坝的□□,必然不在少数。运送那么多的□□到堤坝上去,非一天两天就能做到的,而且必然引人注意。所以……” “我也有想过这个问题。”沈情道,“可是……无论我怎么想,堤坝它就是被炸了,师父在这里写着,当年崖州武湖县在大水过去后,到堤坝处看过情况,找到了许多焦黄或被□□熏黑的碎石。建堤坝的石头,可是百年前,工匠们一块块从稷山上背过去的,每个的长度跟我坐的这张床差不多了,夸张些说,一块重千斤……这么好的石料,若是被大水冲垮,应该是规规矩矩倒塌的……而不会碎成我师父写的什么‘多为巴掌大小的焦黑碎石’这个样子。” 小乔的手从背后摸上沈情的脖子,他说:“规规矩矩倒塌,是怎么个规矩法?” “哎呀,反正就是,被水冲垮的,大多都会被卷入水底,大多都是完整的石块,或许会有裂开的石块,但决不可能是碎成巴掌大小,还能在河畔两边找到……” 沈情:“啊!!乔儿!疼!!” 小乔揉起了她的脖子。 沈情的脖子细长,被商遇掐过之后,两边多出了四道手指印,红中透紫,看起来像是她上吊自杀未遂,也像是被鬼寻上了门,断了脖颈,看起来非常可怖。 小乔一碰,沈情就跟猫似的,一边多一边挠。 小乔:“活血化瘀,才能不疼。” 沈情双颊发烫,舌头都没处安放了,张嘴不了半天,推开他的手,说道:“这怎么行呢,不方便的……不方便。” 小乔:“唉,既不让我帮你揉,那就只好找郎中了。” “嗯?”沈情捂着脖子,茫然转头看着小乔。 小乔手指尖沿着淤紫,轻轻划过沈情的脖子,在她咽喉处飞速一点,说道:“脖子最脆弱,捡回一条命,就要仔细保着,且不能大意……所以,我们去医馆,找老郎中,给你搓下淤血。” 沈情头皮发麻,愣了好久,才道:“呃……小乔你是不是……” 她压低声音,做了个口型:“有内应?” 小乔手指慢悠悠给她比了个噤声,笑着说道:“我发现了,除了情……其他的,你都反应很快,都能听懂我要说什么。沈情,我给你取这个名字,看来是取错了,你啊,不应该叫沈情,应该叫沈不懂情。” 沈情:“怎么会!我师父说我最通人情世故。” 小乔:“根本不一样,你师父说你通人情世故,是通别人的人情世故,你自己的,你却一窍不通,能把人气死。” 沈情突然抠起手指,别别扭扭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嗯,我要说什么?” “你想去拜拜我父母兄姐,见我家人。”沈情说,“你之前……之前都拜过我师父了,我看你,总是跟我一起拜。” “所以?” “……我不敢说。”沈情道。 “沈情。”小乔指了指她,又指着自己,对她说,“咱俩缺三拜。” 沈情猛地抬头:“不是……我不懂……” 小乔说:“你有想过以后吗?” 沈情道:“什么以后?” 小乔说:“你想办的案子,只有这一个吧。”他指崖州水患一案。 他道:“若是这案子有结果了,该死的死,该罚的罚,一切尘埃落定后,你有何打算?” 沈情说:“回崖州做个县令。” 小乔气笑了:“你倒是清奇,他人越做官越高,你倒好,越做越回去了!” “我想跟我师父一样,就在我家门口,有冤的就给乡民们洗冤,没冤时,我就当个定水官,守护一方水土,一方百姓。”沈情如此说道。 “好,那我呢?” 沈情沉默了。 小乔说:“你以后的打算里,可有我?” “……乔儿的话,你要不要回……” “我不会。”小乔微微蹙了下眉,极快地舒展开,轻声重复道,“我不会。无论如何,我不会再回去。所以……沈情,我想跟着你。” 沈情听明白了,她释然了几分,知道小乔现在,并非表那种‘情’。 沈情抬头:“乔儿,我能问问你,你想要什么吗?” 小乔说:“跳出那个圈。” “哪个圈?” 小乔轻轻叹息:“一个无形的圈……我总觉得,我的人生,一直在一个人手中,她想什么,我便只能按照她的想法活下去……那个圈束缚着我,我现在只想找到那只操控我的手,让那只手碎掉,还我真正的自由。” 沈情迷茫道:“为何这么说?你的意思是……少卿……” “和少卿朔阳侯无关,也和他们有关。”小乔侧过脸去,望向窗外的皎月,惆怅道,“他们也都在这只手的操纵下……哪怕他们无意做出某种决定,但最终也会这样走下去……就像……” 小乔语出惊人:“就像整个京城,乃至整个江山,都是一台戏,而那个看戏人,手里握着驱使我们的线。戏本子都是写好的,大家不得不照本演……” 沈情若有所悟,却又迷茫。 小乔回过头,见沈情的表情,笑了笑,说道:“还是说回案子吧。” 他道:“现在是县衙,他们不好进来。但,进来,只是早晚的事,所以我们要早些离开这里……” 沈情惊骇:“有人要来?” “商遇说过,若程奚‘还魂’一事失败,他们,包括沈非就会解决掉我,不会让我再活着回去。”小乔解释道,“商遇说了一件事,这件事……可能就是他们必须要除掉我的理由。” 沈情悄声问:“什么事?” 小乔眼睛闪烁了下,轻声道:“天赐福神……” 沈情:“这是什么?” 小乔一笑,并没有多说,他站起身,拽起沈情,说道:“走,医馆那边,我让他们准备好了。” 沈情:“嗯?你有办法躲开追杀回京吗?” 小乔一挑眉,笑着说:“回京?咱不是要回家拜父母吗?” 小乔板着手指头,说道:“拜一样,少一样。此次回乡,一拜天与地,二拜高堂,你算算,还差什么?” 沈情咳嗽了一声,摆手:“不了不了,您别拿这个玩笑我了。” 小乔摇了摇头,故意幽幽叹了口气。 到了医馆,小乔叫道:“可有郎中在?” 沈情低声问:“你说,我们把商遇扔在这里,他不会有事吧?” 小乔道:“我们还要用他,怎么会让他出事呢?” “万一……有人来杀他灭口?” 小乔笑眯眯道:“怎么会呢,那么多佘兰族人,劫狱还是很容易的。” 老郎中慢悠悠走出来:“何事?” 小乔道:“请先生给她瞧瞧脖子。” 老郎中凑近一瞧,道:“到后堂来,趴下。” 沈情跟着他到了后堂,郎中拉上了帘子,隔开了她跟小乔。 小乔就在外间坐了下来。 老郎中手劲可比小乔大多了,每回都精准的落在她最疼的地方使劲揉,沈情感觉自己就是一头任人宰割的猪,她捶着床嗷嗷惨叫着。 在她一声声惨叫时,县衙那边敲响了钟:“有人劫狱!!” 过了没多久,一个长脸汉子提着药包进来了。 他说:“今夜事多啊。” “嗯。”小乔点头,“你邻居呢?” 长脸汉子说:“我闹了点热闹,他们都到县衙大牢赶热闹去了,那群佘兰族人各个强悍,想来我邻居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吧。” 小乔道:“那就好。你今晚出港?” “是,往北走。”长脸汉子说,“需要我给您带什么口信吗?” 小乔笑道:“不必,我只是回乡探亲,探完亲就会回家,不必捎口信了。” 这晚,崖州码头有船离开,向北而去。 那边县衙乱作一团,破天荒的上演了一场劫狱大戏,最后都不知到底有几波人马卷入其中,待人被劫走,那边散了,这才有人也急匆匆乘船离港,往北追去。 月亮挂在山头时,一队奔丧的,抬着俩棺材,一边撒纸钱,一边往南走。 队伍后面跟着两个披麻戴孝的人,许是悲伤过度,都一身病气,苍白着嘴唇,相互搀扶着走在队伍后面。 他们缓慢地翻过山,趟过波光粼粼的小河,来到了崖州。 沈情躺在摇摇晃晃的棺木中,睁着眼,眼前一抹黑。 她枕着双手,想:“这也算死过一回了。” 小乔不愧是个仵作,恐怕也只有他能想出这种逃过追杀的点子。 他先让暗二故意透出风声,引佘兰族人劫狱,将沈非和圣恭侯的眼线引到县衙,接着让暗二乘船北上。 等眼线们大骂上当,追着暗二离港后,他让在医馆养伤的暗四暗六备了棺材,请了些做白事的,付了些钱两,抬着她跟自己,南下进崖州了。 沈情自嘲一笑。 总以为自己会在真相水落石出后衣锦还乡,祭拜父母,却不料,她如今是躺在棺材里,‘死’回家乡的。 唯一一个拿得出手的,能让她称得上是‘衣锦还乡’的,可能只有小乔了。 之前,她是无论如何没想过,有朝一日她还乡时,身边带的人,是昭懿太子。 不管怎么说,有了昭懿太子陪她回乡,是坐高头大马八抬大轿回,还是躺着棺材,已经不重要了。 沈情闭上眼睛,在晃动中,渐渐睡了过去。 外头,哭丧的洒了一把纸钱,拖着长腔开始唱:“金银开道,小鬼莫挡——天爷仁慈,儿女归乡——” 跟在队伍后面的暗四和暗六脸色都不是很好。 他们相互扶着,默默看了对方一眼,无声叹息。 暗六说:“这是第三次了吧……” 暗四:“……嗯,第三次了。” 这是小乔,第三次躺进棺材里。 暗四又道:“我觉得……乔大人,一定长寿。” 暗六:“唔。” 79.司命薄 昭阳京内, 因沈非告病, 主持重阳家宴的差事落在了班合阳身上。 傅温珩则无事一身轻,回了趟侯府。 朔阳侯也刚从宫中回来,见了傅温珩,摇头道:“温珩, 合阳如今, 越来越像中宫之首了。” 傅温珩正握着妹妹的手写字, 听闻母亲说这种话,抬头笑了一下, 只是摇头。 朔阳侯问他:“你可有打算?” 程启喝了口茶,替他回答道:“他哪里有打算, 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什么都是顺其自然, 不争便是赢,净信这种歪理。” 傅温珩的表情似乎在说, 难道不是吗? 程启道:“自然,你不争也好。将来的局面,谁又能知晓。最好的, 莫过于一帝一闲王, 兄妹感情和睦, 无权臣无党争,你与合阳, 不管她乐意谁, 也都平平静静的, 这便是最好的。” 朔阳侯笑他:“整日里想的,像个老头子。” 程启道:“我本就是老了,经不起大风大浪,而且我看……沈非也老了,这些天,根本就是赋闲了。” 傅温珩做了个口型:许是她觉得争来争去没意思了? 程启:“谁知道,不过,只要她不作妖,挺好的。待陛下岁末亲政,她也能留个全尸……” 傅温珩就又问:乔仵作呢?听闻他去云州了?可要紧? 程启:“……云州呢,谁知道呢,反正沈非也没什么动作,顺其自然吧。” 昭阳宫内,宫人来向班合阳禀报:“合阳公子,安乐公主殿下已从凉州启程进京,不日抵达。” 班合阳问:“我父亲可同行?” “卫都尉有公务在身,说是晚些会从云州走……” 班合阳眼神闪烁了一下,笑了一笑,眉间那枚朱砂痣明艳动人。 “知道了,望他……诸事顺利。” 这晚,商遇被族人成功劫出,第一句问的是沈非。 “她的人走了?” 族人言说是:“追着太子回京了。” 商遇道:“愚蠢!她不会让他活着回去的,乘船北上,迟早会让他死在水里。” “神官,我们回哪里去?” 佘兰族已流离云州各处,如今唯一一个能把部分族人凝聚起来的人,就只有商遇了。 如今能用的人,也只剩身边这些。 商遇复兴佘兰族的梦被小乔击碎,人又刚从牢狱中逃出,出了县衙,竟无处可去,一时悲从中来,连连叹息:“天亡我佘兰……族长啊……” 此时,天刚蒙蒙亮。佘兰族人走出林子,脚刚踏上外面的土地,便停了下来。 “神官,前面有人。” 前方站着一排轻甲兵,为首的是个着墨绿长衫的中年男子,长身玉立,双手负在身后,见商遇出来,微微眯起眼睛,眉心的红痣跟着动了一下。 商遇虽看不见,却能感觉到来者不善,凛声喝道:“何人?!” 那人笑道:“在下卫绍,听闻商大人身陷囹圄,在下应云州府请求,特地前来此处,邀商大人到公主府小住几日。” “卫绍?!”商遇重复了几遍他的名字,惊退数步,“你是……燕王君卫绍!” 安乐公主的夫婿,班合阳的生父,西北三州左都尉卫绍。 “哪里还有什么燕王。”卫绍朗声笑道,一步步走来,压低声音,轻飘飘道,“商大人可不要祸从口出。商大人只有两个选择,随我到公主府去,或是……埋骨故土。” 商遇手紧紧抓着藤仗,颤声道:“你……你们!你与高修,都把我当什么了?!高修当年骗我入稷山,以开悟为由将我囚禁寒山岭十年,好不容易等他死了,沈非救我出来,助我兴佘兰,你们却半途杀来,劫我到公主府。卫绍,你们这些卑鄙无耻的外族人,究竟想要利用我到什么时候?!” 卫绍语气轻松似友人闲聊,淡淡道:“商大人别无选择,要么,我成全了商大人,让你们这些尚有心气的佘兰人死在这里,化泥护乡。要么,商大人就随我北上……要祖地还是要云州,未来,都可商量。” 商遇沉默下来,好半晌,他微微抬起头,用苍老的嗓音问道:“安乐公主知道?” 卫绍抬起眼皮,轻轻一笑:“商大人指什么?” “我于你们,还有何用?你不过是想让我到京城去作证。” “哦?证明什么?” “你儿子,公子合阳……除了太子,现在称得上正统的,只有你儿子了。”商遇道,“你为什么会知道?” 他犹自琢磨了会儿,大惊道:“是谁告诉你的?不然你不会出现在这里!西北三军何时驻扎过云州?!是谁告诉你们的?!不、不……你不仅来了,你还知道,我们已无法用太子夺回失地……” “如今,你能依靠的,只有我。”卫绍点头笑道,“商大人,太子已不可用,你们佘兰族的那个程奚族长,也已无法复生,但你真打算就此认命?坐看佘兰族流离失所,无法返回自己的故土,被迫在自己的家乡流浪?族长回不来了,但可以有新的族长,但故乡回不来,你们就只是丧家之犬,死也无法安眠!” 商遇咬牙道:“住口!!” 卫绍道:“我也不跟你绕弯子,商遇,我再问你最后一遍!” 卫绍张开双臂,身后的士兵拉满了弓箭,铮铮而鸣,蓄势待发。 “是要像狗一样的死在此处,还是随我北上,为安乐公主效命?!” 商遇双手抱头,头痛欲裂:“你们为何知道?你们为何知道?!” “来日事成,我把云州给佘兰。”卫绍说道,“不明白吗,商大人?不管我如何得知皇帝非正统,你若不甘心死,现在能选择的,只有我。” 晚风夹着丝丝冷雨,刮着商遇凹陷的脸颊。 他灰白色的发在风中飘着,良久,他抬起头,蒙眼布已被血染红。 “好……”他沙哑着嗓子道,“我随你上京。不过,卫都尉……我可是知道你们这些外族人的许多秘密,他日你若不兑现诺言,我定会将这些公之于众。” 卫绍无声笑了起来,看商遇的眼神,仿佛在看一只羊。 “送商大人上船。” 等他最后登船时,嘱咐道:“沈非的人,没能追上那个姓乔的仵作?” 下属点头:“说是船上没有发现。” “……他最后出现的地方,是哪?” “县衙对面的同仁医馆。” 卫绍道:“医馆可还有人出入?” “出出进进的病人里,并无乔仵作和沈寺正。只是,前夜……医馆做了丧事,抬出来了两台棺木,往崖州方向去了。” 卫绍点了点头,本要上船,忽然又驻足,看向崖州方向。 好半晌,他道:“追查那两个棺木!” 他道:“没想到,他学会了这个法子!当年,京兆府找到商遇,要他交出太子时,商遇把他装入棺木中,试图通过出殡的方式瞒过程启……没想到……明明当时吓得丢了半条魂……” 卫绍语气里,竟然带了几分敬佩。 卫绍道:“查崖州!只要看到人,立刻……” 卫绍一挥手,做了个‘杀’的手势。 下属领命。 卫绍道:“昭懿一死,十三州能称得上正统的,就只有合阳一人。” 他笑望着昭阳方向,登船起锚。 圣恭侯府内,沈非懒懒躺着翻书,末了,又信手掷向一旁,闭目养神。 “这些戏本子,写的还不如我。” 她手指翻动着,掐了掐时间,对圣恭侯说:“算算时间,安乐公主这边,应该把戏台子搭起来了吧?” 她弯眉一笑,坐起身,提起笔,翻开手边的一本书,轻声唱道:“世事如浪潮,日夜不休……” 这本书,名司命簿。 小乔从棺木中爬出来后,扶着旁边的桑树干呕。 哭丧的拿了暗六打发的钱,已经散了。 沈情从棺材里爬出来,喘了几口气,抬头望向四周,愣神道:“这里是……” 小乔道:“武湖冢。” 崖州武湖冢,水灾过后,武湖乡民大多尸骨无存,崖州府出钱给武湖上千亡魂立了碑。 这些墓碑无字也无名,只是竖立着,代表一条命。 青松桑柏,森森石碑如林。 沈情愣了许久,轻轻哦了一声。 小乔看了眼她的表情,抿嘴沉思了片刻,说道:“我和暗四暗六到那边透透气,你别乱跑,我等会儿就回。” 沈情说:“好。” 暗四暗六不明所以,小乔摆摆手,一边一个,拉着他们走到一旁。 “不许人家哭个坟?”小乔低声说,“沈大人好面子,我们都在,她哭不出来的。” 沈情盘腿坐在碑林前,发了好一会儿呆,才精神恍惚地跪下,梆梆磕了仨头。 想哭,却又流不出泪来。 最终,沈情抬头望着天。白色的太阳晒着,她闭上眼,一行泪沿着眼角,流到了耳朵里,凉凉的。 “我回来了……”沈情喃喃道,“我回来了……此生,我一定……” 一定查出真相,让真凶伏法,让你们的魂魄得以安眠。 80.干净的证据 沈情收拾好情绪, 和小乔商量:“武湖堤坝决堤的原因, 当年并非无人查,有人查就一定有卷宗, 乔儿,你说,我们应该从哪里查起?是去翻崖州府封存的旧案宗, 还是先到堤坝那里看看?” “哪里近就去哪里。”小乔说,“先去堤坝旧址看看。” 沈情就自言自语解释说:“你说的没错……是该先去看看堤坝,案宗在崖州府,指不定已经被销毁, 但堤坝那里,一定会多少留下证据的痕迹。” 小乔说:“沈情,十三年了, 如果这里真的有证据, 可能也早被人掩盖了。” 沈情却说:“乔儿, 没有人会无声无息的死, 就跟没有风不会在这世界上留下痕迹一样。但凡来过,都会留下印记。证据或许会被掩盖,会被人改变,但绝不会消失不见。” 沈情握着拳, 咬牙道:“我就不信,那么多的证据, 他们都能擦干净!物证人证, 只要我找, 一定会有!” 小乔认真问道:“你可有计划?” 沈情说:“有的,虽然记忆有些模糊,但有些事我还有印象……沈非离开崖州随驾升迁后,崖州大小事务都交给她父族兄何璧。” “何州牧。”小乔点头,“现在他也还是崖州州牧。” “不错,这人我一年到头见不了几面,不过沈府老宅里的仆役们会在平日闲聊中提到他。我刚开蒙读书那年,旧宅里的仆役们,都在说一件事……” 小乔问:“什么事?” 沈情停下来,望着前面的山坡,回答:“镇守武湖堤坝的神兽发怒,要吞掉活人填饱了肚子,才肯乖乖再去守护新的堤坝……” 暗六忍不住道:“这不是胡说八道吗?” 沈情转过头,像看小孩子一样看着暗六,说道:“你没听懂吗?” 暗六一头雾水道:“什么?” 沈情说:“也就是说,灾后重建那些年,堤坝旧址死过人。” 暗六一愣,忽觉一股冰冷的惧意注入头皮,骇得他手脚冰凉:“喂……话不要乱讲……” 沈情面色平静道:“我们来数数灾后,我们崖州,只武湖这一带,出了多少人命吧。” 沈情板着手指头,说道:“天顺二十七年夏,武湖堤坝决堤,只武湖下游就有三万人伤亡,而后大水冲垮淹没整个鸭川两岸村落,灾情一直蔓延至云州……水灾过后,崖州鸭川两岸瘟疫肆虐,接踵而来的是饥\\荒……至天顺三十二年,崖州水患直接间接致死的人数,多达七万……” 暗六彻底愣住。 沈情接着道:“那几年,多少人家亲人离散,埋尸荒野……侥幸活下来的,也都远走他乡。天天死人,人死得多了,活人也就麻木了,不再关注了。我要说的就是这个,崖州武湖附近,当年遍地横尸,这种时候,修建新堤坝别说要镇三百人进去,就是填三千条人命,也根本不会激起多大浪,传到百里之外的崖州首府,也只会变成大宅里仆役们闲聊时吃人的神兽,用来吓唬吓唬孩子,让她不要乱跑……” 沈情道:“那时我无知,懵懵懂懂的,只觉得外面是个会死人的世界,已经被水淹了,沈府的宅子像船,很安全……当时,老嬷嬷骗我,说只要我用功读书了,出息了,沈大人就会把我的父母兄姐也接进沈府。” 她说完,像是发泄情绪,捡起地上的树枝,打开野草,像山坡上爬去。 小乔连忙跟上。 沈情道:“我一直不敢相信这会是人为……” 眼泪涌到了眼眶边,模糊了视线。 沈情懒得去擦,她就不眨眼,含着泪,继续平静地说道:“毕竟七万条人命,整个崖州当时如堕地狱,这种罪,怎敢是人为的?他们谁的命,能背得起这么重的命债?谁?!” 小乔递过来一方手帕。 沈情站着不动了,死死盯着那方柔软的帕子。 小乔道:“接着。” 沈情感觉,自己现在就像块硬邦邦脏兮兮的石头,刚刚裹着无处发泄情绪在崎岖的尘世路上滚了几个大跟头,从没想过,会有柔软干净的手帕,要来包裹她这块硬石头。 沈情接过手帕,没有擦泪,而是攥在手里,用手背狠狠擦去眼泪。 沈情说:“我想知道,如果是人为,她的目的是什么?” 小乔道:“其实,见到商遇后,我大概想起了一些事……” 沈情抬头。 小乔错开视线,轻声说:“先帝曾做过一个梦……梦醒后,他就决定南巡了。” 沈情皱眉问:“什么梦?” “……他梦到了崖州。”小乔说,“他问冯左史,崖州州牧沈非是不是孝贤皇后在云州读书时的同窗好友。冯左史说是,先帝就说,我想皇后了,她在崖州,泛舟鸭川,叫我过去……于是,冯左史就给沈非写了信,沈非回信,她会本应在崖州建行宫接驾,但恰恰,她也梦到了皇后,皇后对她说,希望能早日见到皇帝。” 沈情:“这又是什么?骗局?” 小乔微愣一下,喜道:“情啊,你可真聪明,你若早生二十年,在先帝身旁辅佐,只怕就不会有这种祸国之事发生了……” 沈情:“啊?我只是随口猜测怀疑罢了……” 小乔收起笑容,沉声道:“但我不是玩笑。权臣祸国殃民,若要惩罚,除了这个权臣,昏君庸帝也该死。” 暗四跟暗六假装失聪,四处看着风景。 沈情怔了一怔,狠狠点头道:“你说的没错!” 他们爬上山坡,便听到了潺潺的流水声。 沈情站在坡上俯瞰着下方的流水,说道:“比印象中的河窄了许多……” 小乔深深吸了口气,道:“这里的味道,能让我想起小时候……” 他出神远眺了会儿,收回目光,对沈情说道:“即便是想起了一些往事,我到现在也都不明白她的动机。” 沈情说:“算了……暂且不猜她的动机,只要找到铁证,能够证明此罪孽由她犯下,这便足够了。至于她的动机,等我断了案再问也不迟……” 又沉默了会儿,沈情补充道:“罪人就是罪人,不管动机是像李甲那样自私无情,还是像白宗羽那样令人痛惜,都难掩他们杀人的事实,我是断案问罪的寺正,不是看戏的百姓。” 她说完,望着堤坝的方向,说道:“此次来崖州,我只想依照师父所言,查找武湖堤坝决堤的原因,抓出当年参与此事的官员……其余的……” 小乔似乎知道她想说什么,转头看向她。 沈情道:“其余的,若是有命回去,再问她缘由也不迟。” 几人终于到了武湖堤坝,旧的堤坝早已不在,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新修建的白色堤坝。 河堤两岸干干净净,只有洁白的鹅卵石,找不到一丝半点旧时痕迹。 沈情:“我们都来找。” 暗四跟暗六问:“找什么?” “一种颜色发黄的石头碎块。”沈情道,“以前修的堤坝,是从别处人工搬运来的整块石头,听老人说,那些石头以前都用来给王室贵族们修墓室,上面有天然形成的波浪横纹,很显眼,和现在脚下的石头明显不同,只要有就能找到。” 暗四道:“可是时间过去这么久……应该找不到了吧?” 沈情说:“所以,要去找。” 四个人沿着河两岸,仔细翻找了一个多时辰,依旧什么都没找到。 沈情说:“真的没发现有?” 暗四擦了汗,点头道:“没有。” 沈情说:“好,这就是证据。” 暗六:“沈大人,这又是什么意思?” 小乔笑道:“太干净了,就是有鬼。” 沈情眸光一闪,说道:“不错,通常情况下,堤坝被大水冲垮,不会有人特地再来收拾河堤两岸,把碎石都捡出来拿走,即便被路过的百姓捡一两个石块,也不可能整个河堤两岸,连一块旧石都找不到。” 小乔点头。 沈情说:“就是稍纵即逝的风,也会在树,会在石头上留下来过的痕迹。人做的事,怎么会一点痕迹都没有?没有证据的案发地是不存在的,案发之地太干净,就是掩盖罪行的证据。” 沈情脚尖勾起一枚光滑的卵石,手抓过来,摊开,说道:“现在,我们找不到一丝痕迹,这就可以推测出两件事。” 暗六好奇问道:“哪两件?” “一,河堤崩塌必不是大雨洪涝的原因,而是有人炸了堤坝。这么说的理由有三,一是据当年居住在附近从水患中幸存下来的村民回忆,他们那晚听到了几声密集且巨大的雷鸣声,地面都在震动。如果仅仅是雷鸣,地面不可能会颤动,所以,那几声雷鸣声,应该是堤坝被炸。二,如果仅仅是大雨使堤坝崩塌,官员并不会过于关注崩塌后的河堤残块。我师父说过,如果是被水冲垮,两岸也不会有太多的碎块……但许多人都曾见过,堤坝崩塌之后,两岸留有大量的碎块。三,炸了堤坝,碎石飞溅到河堤两岸,碎石上必然会留下火药的痕迹。所以事后才会有人仔细‘打扫’这里,把堤坝碎石挑拣出去,清除这些证据……如果没鬼,谁还会特地来清扫堤坝碎石呢?” “第二件事呢?” “第二件事,我当时听到的那个传闻。”沈情道,“镇守河堤的神兽吞吃了三百多人,才又乖乖去镇守新的河堤……这个传闻多年来都是吓唬夜哭郎的,但市井流传的童谣传说,都不会是空穴来风的。” 暗六不解:“这能说明什么?” 小乔道:“清扫证据,毁尸灭迹。” 暗四:“什么?!” 沈情拿出纪铁连写的那两张纸,点头道:“对。我师父说过,水患过后,崖州州府开始着手调查堤坝决堤一事,寻找到了不少焦黑的碎石,但没过多久,州牧府压下此案,不了了之。这之后,官府着手修建新的堤坝,动工之前,官府圈住了河堤两岸,说是运送石料,请工匠画图做准备。半个月之后,新堤坝才开工……” 沈情指着纪铁连在案情描述旁边写下的小字,念道:“这期间,陆续有十几位工匠家属到武湖县衙报案,称家人失踪。但因水患,崖州那些年失踪的人口数以万计,因而县衙并未重视、调查,统一归于水患失踪。” 小乔道:“这是纪大人查到的。” 沈情道:“这是我师父标注在旁边的,失踪案。” 暗四一头雾水:“所以呢?” 沈情道:“我有个想法……” 小乔说:“我觉得,我和你想的一样。” 两个人对视一眼,沈情深吸口气,问暗四暗六:“你们二人,会水吗?” 两名暗卫点头:“……会。” 沈情说:“那能拜托你们,下水看一看吗?” “看什么?” “……河底的尸首。”沈情说,“若我没推错的话,尸首上应该都绑有修建新堤坝的大石块。” 两位暗卫下水了,一个上游,一个下游。 半个时辰后,上游的暗六爬上岸,抹了把脸上的水珠,说:“有,不是很完整的白骨,被铁链捆绑在那种大石头上,扎在水底……只有半截露在外头,应该还有,我隐约看见它旁边还有拴着铁链的石头。” 沈情往后一坐,深深吸了口气,又长长呼出来。 她说:“他们就是清扫证据的人,没猜错的话,有官员查出堤坝决堤猫腻后,州府采取了行动,一方面利用先帝立新后,压下此案秘而不发。另一方面,围住河堤两岸,以修新堤坝为借口,找来一些工匠,一点点把旧堤坝的碎石挑拣出来,扔进河中,清扫完之后……这些人被灭了口。那些年失踪的人很多,死的人也很多,很多工匠本就是孤身一人接活,家人死的死散的散,有家的,就算报了失踪,也只会算进水患失踪死亡的人数中,不会被查……看来,是崖州州府了。” 暗六气愤道:“这空子钻的可真……血淋淋的,做出这种丧尽天良的事,他们也不怕报应!” 沈情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呆呆道:“这干净的证据,仔细一看……全是血啊。” 81.赶尸人 去崖州府的路上, 暗四担心官府听到风声, 会把证据销毁。 沈情道:“水底下的,可都是铁证。铁证一时半会儿难清除, 与其担心这个,不如担心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 暗四问她:“怎么说?” 沈情弹了弹衣服上的灰,伸出两根手指头, 忧愁道:“……沈非。” 暗四不解:“沈非?” 沈情只笑不语。 暗四追问:“沈大人是担忧沈相的人会追杀到此处?可那些人已经被老二引回京城,就算知道上当受骗,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这里来……” 沈情无奈道:“这位小兄弟……” 暗四:“沈大人,我比您大十岁不止……” 小乔别过头去偷笑。 沈情明明是个初入官场的小孩子, 可同别人说起话来,却像个浮沉官场半生的沧桑老者。 沈情改口:“咳,失敬。这位大哥, 我现在根本不担心沈非杀人灭口, 我说的是, 我们现在掌握的这些证据, 没有一个是与沈非直接相关的。也就是说,我们心知肚明武湖堤坝的事,她逃不开干系,可……证据呢?我们拿不出此事是她做的证据。” 小乔默默点完头, 道:“也不知道商遇如何了……” “确实,他是直接的人证, 原本还有怀疑, 后来发现, 云州港真的有沈非的人接应,这就坐实了沈非参与了这件事,且用帝位和商遇交换。”沈情道,“只是……商遇失败后,沈非应该不会让他活着。” 小乔道:“也不尽然。” 沈情沉默片刻后,忽然回过味来:“乔儿,这事不对!” 之前她没细想,成功逃出云州后,她一门心思都在师父的那个武湖旧案上,现在仔细一琢磨,她忽然有了惧意。 “那个什么魂灯……” “假的。”小乔点头。 “也就是说,无论他们的换魂仪式有没有成功,你都还是你,不可能是程奚。” 小乔再次点头:“正确。” “魂灯是沈非给商遇的?” “对。”小乔道,“据商遇所说,魂灯是他亲眼看到沈非到楼家祖坟,在程奚的墓碑前,引出的魂火。也正因如此,商遇十分感激沈非,他认为,沈非这十几年来所做的一切,都是为程奚铺路,好使程奚复活后,能够坐上皇位,将整个十三州,都变成佘兰族的天下……” 沈情震惊之下,口吐金句:“哇,没这个脑子,还敢有这么大野心?再说下去,我都要可怜起商遇了。” 安静片刻后,沈情一拍桌子:“不对,跑题了。我要说的是,现在的实事是,无论商遇信不信魂灯,沈非却是自始至终都知道魂灯是假的,小乔,商遇那脑子,根本不可能在云州布下这么一个局,他之前也从未见过我师父,怎可能知道杀了我师父,就能引我和你到云州去?且还知道我来,你必定会跟来……所以,这是沈非的主意。自凉州案之后,我到哪,你就跟到哪里,此事,沈非能知道不难。” “对。” 沈情托着下巴思索道:“也就是说,沈非在明知道商遇不可能换魂成功的前提下,还是让你到云州来了,她的目的是什么?” “没成功,商遇会杀了我。若成功,也就是说,我装作程奚上身,瞒过商遇后,我就会带着商遇回京。”小乔说。 “回京做什么,真的要夺帝位?可你若成功回京,不管是不是程奚,你都会借助朔阳侯而不是沈非去争夺帝位,因为今皇帝继位名正言顺,靠的是沈非扶持,她沈非疯了,放着皇帝不要,要帮你逼宫谋反?” 小乔道:“嘘……” 沈情道:“所以沈非图什么?难道是因为……皇帝亲政,必会拿她开刀试忠,所以她借商遇带你回京,让你谋反,最后再把你杀掉,以此来博得皇帝信任?” 沈情说完,自己愣了会儿,摇头:“不对,那你在京城,她直接用便是了,为什么还要你特地跑一趟云州,借商遇回京?多此一举。除非……” 小乔垂眸,等着她的后话。 “除非,商遇手上有什么必要的秘密,和皇位有关联……”沈情越说,声音越小。 过了会儿,她忽然愣了一下,抓住了小乔的手。 “乔儿……” 小乔道:“你说。” “乔儿……难道是,皇上她……” 小乔竖起一根手指,轻轻点了点头。 沈情瞪大了眼。 小乔道:“你真的很聪明。如果把你的猜想作为前提,那就能明白,沈非此局,只赢不输。引我来云州,事败我死,隐患解除,且我死在云州,与佘兰族有关,程少卿再怀疑,也不会怪到沈非头上,这是一招借刀杀人。当然,若是事成,我就和商遇一样,得知了皇帝并非……的秘密,这样一来,我必会上京夺位,这就需借助朔阳侯和程少卿的帮助,这下,朔阳侯手底下都有什么人,在朝中什么布局,沈非就能一清二楚。但朔阳侯刚刚回京不久,发展太快根基不稳,我又因之前程少卿的有意安排,身份存疑,沈非借此机会,可以将我们,并商遇和佘兰族,一起连根拔除。” “我们若逼宫起事,用的必然会是那个不可说的理由,这样一来,即便事败,朝中官员也必然会对皇帝有质疑,这个时候,皇帝亲政,必会有名无实,还需倚靠沈非……” 沈情:“好大的局!” 小乔却忽然话锋一转:“我之前是这么想的,但事实,应该不是这样……” “啊?” “这么做风险太大。”小乔说,“而且还有安乐公主这个变数在……我一直有种感觉,沈情,你对沈非了解多少?我总觉得她……可能不是很在乎事情的结果,她给我一种……” 小乔闭上眼睛,想了好久,说出一句让人震惊的话:“纯粹的只是在祸乱国家,戏耍皇室宗亲的感觉。” 沈情尚在震惊中,赶马车的暗六停住了:“沈大人,路边有茶肆。” 小乔撩起车帘,看了一眼。 沈情见了,答道:“好,我们歇歇脚喝杯茶就走。” 凉茶端上来后,沈情说道:“我管她在干什么,只要她犯了罪,我就要治她的罪!” 小乔笑道:“沈非在朝中风光了十多年,别人连这样的话都不敢说,沈大人却敢。” “上有青天,下有《大延律》,她沈非不过是天地之间一介凡人,又没多个鼻子多个眼的,我为何不能治她的罪?只要她犯了罪,我必要让她认罪伏法!” 沈情说完,一口气干了茶,抹了把嘴,刚把腿抬起来要回马车上,一转身,被背后的人吓了个半死,差点把魂儿吐出来。 她身后站着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干瘦老头,突眼龅牙,两颊深陷,活像个会走会喘气的骷髅。 这人身上的味道不大好闻,带着土腥味和不新鲜的尸体味道,沈情猛地一回头,被这味道熏得睁不开眼睛,待睁开眼睛,看见他身后立着四具戴着斗笠穿着衣裳的尸体,咣当一下,又吓坐到了条凳上。 那小老头手里拿着根磨得发亮的青竹棒,见沈情被自己吓到,先说了声对不住,扬起手中的青竹棒,棒子敲在地上,磕了几下,打了声呼哨,说:“你们停下,歇歇,待会儿再送你们回家。” 说完,他又用崖州话唱道:“故土难离,落叶归根——乖儿乖女,不急不急,与我同行,必能还家,当心日头,莫近河水,快去快去,阴凉地。” 那四具戴斗笠的‘尸体’慢悠悠走到了旁边的阴凉地,站直不动了。 沈情抚摸着胸口,长舒了一口气。 她对那老头说:“惊扰先生了。” 老头说:“哪里哪里,是我们惊扰贵客了。” 小乔观察着那几个遮着头,穿着厚衣裳的‘尸体’,问沈情:“这是……赶尸的?” “嗯,我们崖州的赶尸人。”沈情说,“立秋之后,天一凉,赶尸的就多了。” 暗六问:“什么是赶尸?” “这是崖州南边一个小地方的风俗。比方说我,死在了京城。”沈情毫无忌讳地拿自己打了比方,“我爹娘就会找来赶尸先生,对着我的尸体一通作法后,让我起尸随他回家乡,葬入祖坟。这叫故土难离落叶归根。葬祖坟才叫归根……” 暗六大开眼界:“这些都是尸体?” 沈情没有说话,只是笑了笑。 赶尸先生问茶肆的老板要了碗茶水,咕咚咕咚喝了,又摘了腰上挂着的葫芦,请求老板帮忙灌满,之后敲了敲青竹棒,又唱了几句,驱赶着那四具‘尸体’走了。 待他们走远,沈情才说:“不一定是尸体。” 小乔道:“手上没有尸斑。” “嗯,一般是只带脑袋回来。”沈情道,“其实很简单,赶尸先生赚的是个运尸钱,怎么把尸体运回来呢?就是养几个徒弟,找身高与要赶的那具尸体相似的,之后把尸体脑袋和四肢割下来,自己,或是让徒弟藏在衣服里,带上,之后让徒弟学着尸体走路的样子,慢悠悠回到尸体的家乡,给家人一种,离乡的亲人自己走回家的错觉,然后再做场法事,把头和四肢拿出来,放好位置,让家人看一眼后,就能下葬了。所以啊,赶尸先生一般天气转凉了才会出工。” 暗六:“……这也行?!” 刚刚的神秘感,立刻灰飞烟灭了。 茶肆的老板来添茶时,笑着说:“这位客人太不给面子了,都像你似的,人家还怎么做生意?这些年,赶尸的生意是越来越不好做了,三十年前,可不是这光景,三十年前信这个的,多得很,亲人死在他乡的,都会请赶尸先生送他们还乡……” “老板是武湖本地人吗?” “是啊。”老板叹息道,“武湖大水,妻儿都不在了,就剩小老一人,做点茶水买卖,勉强度日罢了……” 沈情心中一动,忙问:“那老板知道,武湖发水那年,武湖县衙的县令是谁吗?” “王令大人。”老板说,“唉……王大人是个好官,可惜了,和小老一样,家破人亡,熬过大水,熬过瘟疫,终是熬不过良心,抹脖子了……” “……王令之后呢?” “要说也奇怪……”老板说,“王大人之后,又从崖州府来了位梅大人,结果不出半年,死啦!” “怎么死的?” “说是在官场中得罪了人,被贬到了外乡去,上任路上,遇到滑坡,被山上落下的石头砸死了,一家五口,无一幸存……” 沈情手一抖,不由自主按住了胸口纪铁连写的崖州水患案宗。 “后来又来了位岑大人,也是没过多久,在家中上吊了……”老板压低声音道,“听说,是做了亏心事,被鬼缠身,挂到梁上去的!水灾刚结束那几年,武湖的县令,县官,死了不下十个,后来新来的刘县令,说这里有邪灵作祟,请神女做了法事,这才安稳,再也没死过官……” 沈情一拳砸在桌上。 纪铁连的案宗上标注过:“天顺二十七年至天顺三十一年,这四年间,所有上报到崖州府,有关武湖水患的案宗,全部石沉大海……” “怪不得再无人敢碰……”沈情道,“原来,查案的,想还公道的,质疑的,全遭了毒手。” “走。”沈情说,“我们这就去崖州府。” 小乔拉住她:“去那里问什么?” “不问什么。”沈情说,“本官是寺正,寺正开口要旧案宗,谁敢不给?” 暗六道:“喂……他们又不傻,你要,谁给你啊!” 沈情:“你才傻。” 她说:“我奉旨巡察崖州府,审查旧案,我管他什么旧案,只要他们能放我进存放卷宗的地方,还怕我找不到?” 82.生死逃亡 沈情刚进崖州府, 就遇到了同窗。 “沈知恩?”一位相貌端正, 身形瘦高的年轻男子放下笔, 惊喜道, “真的是你?知恩, 你不是在京城吗?听闻你在大理寺领了寺正一职,我还没来得及恭喜你!” 沈情亦惊喜道:“萧秉?原来你在崖州府?” 名叫萧秉的人面带笑容,嘴上却道:“惭愧惭愧, 给大人们整理公案,勉强度日罢了。” “哪里, 你书读得那么好, 将来必有大用!”沈情拍了拍萧秉的肩膀, “没想到在这里碰见你,这可真是……” 沈情遇见同窗, 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小乔的表情高深莫测, 挑起眉品了品面前这位文绉绉的崖州府官员。 “这位是?”萧秉抬手,礼貌指向小乔, 小乔躲开了视线, 无奈同他一礼。 “忘了介绍。”沈情拉住小乔,说道, “这是大理寺的乔仵作。” 她又跟小乔介绍:“乔儿,这是我同窗,萧秉, 萧大哥, 他学问好得很, 经史子集无一不通……” 小乔轻声见礼:“萧大人。”之后,他面无表情,轻轻撇开沈情的手,提醒道,“沈大人别忘了正事。” 沈情也顾不上观察他的情绪,一拍脑门,说道:“对,还是先说正事。” 萧秉问:“可是公事?” “不知你们晓不晓得……”沈情一边说一边琢磨,抬起手对着门外随意一拜,道,“圣上有令,让我巡查各州的旧案悬案,年底交差,你可能也听说了,我那旧案查到凉州……咳,其他州的案子,不知底细,实在难入手,搞不好,差事没做好,还在人家的地盘掀风浪,实在是……” 萧秉很快就懂了:“确实确实,查案什么,还是查自己的原籍更为稳妥,风俗习惯也都了解,官府这边也更方便些……” “咱崖州府的卷宗司在何处?”沈情道,“还得麻烦萧大哥带路。” 萧秉道:“在西院合仁阁,沈大人随我来。” 沈情稍稍将心归了位,萧秉转身后,她冲小乔眨了眨眼。 没有人问她要手谕,也没有人问她要查案文书,沈情就这样跟着萧秉来到了合仁阁。 看管卷宗的老官吏听闻大理寺沈寺正来此查旧案,二话没说,立刻开了阁门,请他们进去。 萧秉道:“北边这些,是近十年内的案宗,南边这些时间就久了,不好查,沈大人,不如在北边前头几排找一找有没有合适的案子。” “好,我来看看。”沈情也不急,随手拿起一卷,拆开封条,看了起来。 萧秉就在旁边,絮絮叨叨说着这些年的为官生涯,并借机询问沈情京城如何。 小乔就在南边书阁前徘徊,找天顺二十七年至二十八年之间的卷宗。 “梁文先在京城,可还好?”小乔听到萧秉问沈情,他手顿了一下,留意着听沈情的回答。 沈情道:“人太耿直,连世故圆滑都做得小心翼翼,又不愿折腰,又不愿出风头,夹在缝中随波逐流,稍微不留神,就会站错了人,差一点被人当枪使……不过善人自会有福,待朝中局势稳定,梁文先这种踏实有才之士,必能得到重用。” 小乔听罢,微微一笑。 随后,他目光停在第七排最上方的卷宗上。 这卷宗放得高,上面却又被其他卷宗压着,封条上连名字都看不完整,若不是小乔长得高,恐怕难以发现封条上那二十八年下头,是个被压了一半的武字。 小乔眼神一变,伸手把卷宗扯了出来。 卷宗上满是灰尘,封条上写着:天顺二十八年,武湖县衙。 “那位乔仵作呢?”萧秉伸长了脖子望去。 小乔放下卷宗,慢慢走出来,对萧秉礼貌一笑。 沈情抬起头,见小乔微微摇了摇头。 沈情眉头一皱,欲要自己去找。 这时,小乔开口道:“沈大人在崖州念书时,是住在沈府旧宅吗?” 沈情心领神会,道:“乔大人想去看看?” 小乔就笑着说:“天下谁人不知,沈相嗜书如命,听说她那旧宅子里,全都是书。” 萧秉笑道:“沈相嗜书如命,也爱书如命,当年沈相升迁至京城,一本书未拿,可知是什么原因吗?因为沈相说,她怕那些粗人运书的时候,弄皱了她的书,她怕乘船北上时,弄潮了她的书,更怕万一船翻了,她的那些书,要喂鱼啊……” “这倒是实话。”沈情道,“沈相离开崖州时,留下了十几位做活细致不识字的仆役,就住在旧宅里,平日里,都是在大宅做了饭,由人送来给那些侍候书本的仆役们吃,就是我,当年也只被允许住在前院。旧宅后院子里的三个书阁,我是不能去的。” 沈情说完,道:“乔大人,我们到沈府旧宅去看一看吧,当年照顾我的那个老阿妈不知还在不在,倒是有点想念了。” 小乔点头。 出了崖州府,沈情登上马车,说了旧宅的地址,便问小乔:“有没有?” “失踪案。” “又是失踪案?”沈情道,“案宗上具体怎么说?” 小乔一笑,伸出手指,碰了碰嘴唇,从袖子里,拿出了一卷卷宗。 沈情:“乔儿!” 她捧着这卷卷宗,惊喜道:“你真是!!” 小乔笑道:“窃书不叫窃,还请沈大人放在下一马。” 沈情狂喜,拉住小乔的手,摇了摇,连忙拆开卷宗,一目十行看了起来。 小乔道:“武湖大水之后,县衙的第二任县令梅舒将疑点整理上报,除了移交堤坝焦黄碎块的证据外,还提到了州牧府六名仆役失踪案……天顺二十七年九月,一名绣娘报官,声称自己的情郎,也就是州牧沈非府上的一位杂役,已有两个多月没来看过她,寻到府上,沈府的人都说不知去向。梅舒找来这位绣娘,抄写了一份口供,在这份口供上,绣娘说,她的情郎曾对她说过,家主吩咐他到武湖做些事,报酬丰厚,回来后便能与她成婚。” 沈情看完了卷宗,锁眉不语。 小乔继续讲道:“后来武湖大水,她在家等了一个月,情郎却没回来。去沈府寻,大家都说不知她情郎去了何处,只知道是去往武湖方向。她心中焦急,就来报官,没想到,沈府除了她情郎,还有五个人,也是一去无踪。” 小乔指着案宗,又道:“梅县令还提到了上一任县令王令大人意外之死的可疑之处,认为王大人及其家眷的死,都与武湖决堤有关。要么是参与者,要么是知情者被灭口……” “也就是说。”沈情道,“县令梅舒怀疑,这六个人,是被授意,去武湖炸堤坝的。而王令大人,应该是知情者……” “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崖州水患之后,又遭瘟疫,不知绣娘他们,是否还能找到……”沈情叹了口气,沉默一会儿,沈情问小乔,“对了,你突然提起沈非的旧宅,可是想到了什么?” 小乔低头,从衣服里取出了一本书。 “我带着这个。” 沈情愣住:“……《比翼录》?!” “这是你从白宗羽那里拿出来的。”小乔说,“我听你提起过,沈非这里,也有一本。” “对……她抄录过一本。” 小乔说:“沈情,冯左史当年,不仅将帝后之间的私房话抄录后,寄送给白宗羽,也顺便抄录一份,给了沈非。” “为何?”沈情问完,又是一愣,“你想起来了?” “大概有些印象。”小乔道,“冯左史写完这些,会在皇后的要求下,再念出来给她听。当然,白宗羽的回信,冯左史也会在皇后的要求下,念给她听。” “为什么?” “因为皇后……”小乔说,“可能是,想知道,他们之间的感情,是否能比得上自己和皇帝吧……程启与傅瑶,秋利与他夫人,也都会在宫里举办的茶会中,分享夫妻之情给帝后听。但因冯左史与白宗羽分居两地,皇后以前的同窗沈非,远在崖州,因而,为了听到他们的夫妻情话,就只能通信。” 沈情惊道:“皇后一直与沈非通信?” “大多由冯左史寄信。”小乔道,“皇后以佘兰族人自居,她对沈非和她的佘兰族夫君十分感兴趣,所以,会要求的更频繁些。沈非也一直不断地在给她写信……” 沈情想到了什么,有些兴奋道:“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如果运气好的话,当年皇后和冯左史写的信,可能就在沈非的旧宅中。” “大人,到了。”暗四停住了车。 沈情说:“你们也跟我来吧。” 她带着三人敲开了沈府旧宅。 开门的是个满脸褶子的老仆,见了沈情,她表情震惊:“知恩姑娘!” 沈情对她恭敬一礼:“阿妈,我来崖州办点公事,今晚想在这里歇脚。” “快些来,快些来,回来就好。”老阿妈身形有些佝偻,热情摆着手,“姑娘,沈相在京城住着,可还习惯?” “嗯,她很好。” “哎哟,姑娘又瘦了,快些进来,阿妈给你拿腌菜去,今日本宅还送来了些瓜果,快来快来。这些是姑娘的书侍吗?” 沈情笑道:“他们是我同僚,大理寺……哦,宫里来的,我们一起到这里办差事。” 小乔点头,轻声道:“叨扰。” “宫里的大人?快请进,我给你们收拾床铺去。”老阿妈絮叨着床被不够,小步跑远了。 沈情轻车熟路把他们几个领进院子,道:“你们先休息,等他们都睡了,我带你们上书阁去。” 小乔问:“你是不是在这里……偷看了许多书。” “这还得多谢沈非,虽然人坏,挑书读书的本事可比我强。我看见书馋得很,让我守着一座金山不流口水是不行的,所以,我摸出了一条偷书捷径。” 沈情踱步到前院的一口枯井前,说道:“旧宅的仆役,只侍候书,且在白天侍候,因沈非怕夜晚点灯巡书阁时,不小心烧了她的书,所以不允许仆役晚上留在后院书阁。所以,这些人晚上就会回到前院来。前院东园有口井,他们平日里吃水,就都到那里去。而这口井……” 沈情抬头一笑,两眼弯弯,轻快道:“我挖通了,每晚他们出来,我就从这口井跑到后院的枯井去,偷书看。当然,也不止这一条路,还能到外头去。” 暗四:“……这也行?” 沈情道:“为何不行?” “你还会打洞?” 沈情谦虚道:“我说过,我在考律法之前,是立志要做学造物助民耕种的人。《天工开物》我从小就看,看了十多年,挖洞简直是小菜一碟。” 小乔忽然想起她在京城新宅里,修的那个天井,他看着沈情,若有所思。 老阿妈来给他们送了饭,之后铺了床,安排他们住下后就离开了。 西园这边,只有沈情他们。 后院照料书阁的仆役们回来了,他们关上了铁门,落了锁,到东园歇息了。 沈情躺在床榻上,听到落锁的声音,闭眼一笑,坐了起来。 多年未听到这声音,如今再听,竟有些怀念当时在这里读书的日子。 说来,沈非对她也确实有恩。 起码让她衣食不愁,还有书念,做了个读书人。 沈情叫来小乔,暗四和暗六在井边候着。 沈情道:“她有三个书阁,左右是藏书,中间那个,是她的读书心得,大多都有批注。” “我们去找什么?” “信。”沈情说,“拿着灯,到时候记得,动作要轻,最好在灯上罩上衣服。” 萧秉下值后,在回家的路上,忽然被人叫住:“萧秉。” 萧秉转身,却因夜雾,看不清叫他的是何模样:“哪位?” “大理寺的沈寺正,今日可来过崖州府?” “来过,你找她?你是谁?” “北边来的,圣上有旨,要我速速传达给沈寺正。”那人说道,“她人上哪去了?” “沈相的旧宅。” “旧宅在哪?” “东郊,柳堤街,挨着护城河的那个六进院子就是。”萧秉说完,那人没再回答,等他再看,只剩夜雾,已不见问话人。 萧秉莫名其妙,摇了摇脑袋,自言自语道:“也不知是什么要紧事……” 沈情熟练地推开书阁门,用昏暗的灯照着:“我要是挖出沈非的罪证,恐怕我这命,也就悬在她刀尖上了。她要是知道我进了她的书阁,恐怕是要八百里加急来取我项上人头吧。” 暗六接道:“幸亏沈相的人,已经追着老二北上,一时半会也找不到这里来。” 小乔却道:“那可不一定。当时在县衙的,不仅有沈非的人……还有别人。” 暗六一惊:“是谁?” 小乔道:“是谁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们到得晚,而且,目标除了商遇,似乎还有我。我和沈大人进医馆前,他们刚刚在县衙附近找到高地埋伏好……训练有素,且没有人妄动,应该是兵士。” “目标是您又是什么意思?” “我这人……”小乔笑道,“小时候身处险地时日久了,被吓出了毛病,只要有人盯着我看,且有所图,我一定会察觉。” “他背后长着眼睛。”沈情一边翻找信件,一边说道,“很厉害的,之前在凉州,走我背后的那个人,手还没碰到刀,就被他给割了喉。” “我们分开找。”沈情说,“只要是书信模样的,统统兜起来带走。” 暗四与暗六脚尖一点,分头去找了。 书阁不小。 沈情摸到第六排书架时,从两本书之间,抽出了一封信。 她刚要看信,却带落了一本书。 《司命簿—崖州》 沈情自语道:“这是什么?” 她把信收好,将灯放在一旁,坐在地上翻开这本书。 书阁里静悄悄的,偶尔能听到轻微的翻书声和脚步声。 地板年久失修,即便再轻的脚步,也会在地板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嘎吱——嘎吱—— 声音越来越近,沈情眼睛盯着这本《司命簿》,脸色发白,手颤抖起来。 嘎吱——嘎吱—— 走路声,像贴着她的头皮擦了过去。 忽然,前方昏灯一晃,沈情还未来得及抬头,忽听小乔焦急喊道:“沈情闪开!” 沈情抬眼时,只看到黑暗中,一枚闪着微光的东西擦着她的脸飞了过去,在她脖颈处碰到了什么,发出叮的一声,回荡在陈旧的书阁中。 一把刀擦着她的头发,砍在了她旁边的地上。 沈情回头,只见身后站着一个黑衣人,她一惊,屁股蹭着地板,后爬数步,抓起那本司命簿胡乱塞进袖中,拽着小乔就跑。 “拿下!”黑衣人也不再行暗杀之举,一声令下,从阁外又闪进来五条身影。 沈情对书阁熟悉,她拉着小乔在一排排书架中,躲避黑衣人的袭击。 那头,暗六和暗四已与几个黑衣人交手。 前方有黑衣人拦路,目标却不是沈情,而是小乔。 沈情见状,抓起一旁书架上的书向那人的面门上砸去。 小乔却有些生气地把她护在身后,他向前走了一步,手不知有何玄机,一个挽花,黑衣人的刀便到了小乔手中。 小乔双手持刀,从下向上,利落一刀,毙了此人。 血溅了他半身,小乔却抬袖轻轻擦了脸上的血,回身拉住沈情,跑至窗台观察了四周,说:“抓紧我,我们翻下去。” 沈情刚吐出一个别字,就听小乔叫:“暗四暗六,下方没人,他们只有五个人,杀了就走。” 他说完,掐着沈情的腰,从窗台翻了下去,翻滚着落在下方的草丛。 有黑衣人跟着跳了下来,小乔回身一刀,砍断了他半个脖子。 沈情吓呆了。 “应该解决了。”小乔再次擦了脸上的血,垂眸看见手中刀,掂了掂刀,拇指在刀柄上轻轻一擦,变了脸色。 “……西北军。” “什么?!”沈情一吓,“西北军?” 小乔眯起了眼睛,沉声道:“沈情,你要不要……” 要不要什么? 他没有再说,而是沉默了会儿,拉起沈情,说道:“算了……我们回京。” 暗四和暗六来了。 “已清理。” “这次来书阁的是五人,院中无人望风看守……”小乔道,“他们自信能杀了我。” 沈情说道:“他们冲你来的?” “可能就是当时在云州县衙后来的那群人。”小乔道,“竟会是……” 他脸色阴沉,好半晌,他说:“这五个人没得手,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再久一点,接应他们的可能就会察觉到,我们出崖州就困难了。” 暗四和暗六道:“那怎么办?我们与他们交手,他们的路子像是士兵,不像江湖人……” 沈情想了会儿,道:“乔儿,西北军不就是……” 小乔皱眉道:“如若安乐也知晓了那个秘密,她现在,应该已和沈非联手……” 沈情知道他的意思,如果安乐知道小皇帝非正统,那她定会与沈非联手,目标直指皇位。那么,朔阳侯,程启,傅温珩就是阻碍,而小乔……必死无疑。 “我拿到证据了。”沈情说,“所以,我们现在当务之急,是尽快离开崖州,避开追杀,安全回京。” 小乔惊愣:“你拿到了?” “拿到了。” 小乔说:“我也找到了沈非的那本《比翼录》。” “好。”沈情沉眸道,“这就足够了。” 暗四跟暗六却焦急着他们回京之事:“今日来刺杀的只有五人,不代表港口无人查守,我们怎么出去……” 沈情说:“别催,让我想想办法。” 她闭上眼睛,站了会儿,忽然抬起头:“我有个主意!” 次日清晨,港口有船离港。 守在港口的几个壮硕之人,眼神凌厉,每艘船起锚前,他们都会到船上,一个个扫过登船客。 赶尸先生驱赶着三具戴斗笠的尸体晃晃悠悠上了船。 他们身上臭烘烘的,苍白的手上隐约可见尸斑。 赶尸先生沙哑着嗓子,唱:“背井离乡的人啊,勿怕水,小舟载我们回故乡……” 三具尸体僵硬地坐了下来,旁边的人连忙让出座位。 赶尸先生给四周的人鞠躬告罪:“不好意思,叨扰叨扰……” 那几个虎背熊腰的健硕汉子扫过赶尸的,皱着眉问船家,船家与他解释了赶尸人。 健硕汉子盯着他们好奇地看了会儿,下了船。 不久后,船离开了崖州。 斗笠下,沈情闭着眼,一动不动。 而她怀里,揣着一本书——《司命簿-崖州》。 83.大戏开台(结局·上) 船出了崖州, 由南向北向朔州行去。谨慎起见, 小乔在船经过江州时, 拉着沈情他们下了船, 歇了一晚,才又乘连海洲来的船, 继续北上进京。 在这艘小船上, 沈情终于可以除去伪装,她又将怀中那本《司命簿-崖州》拿出来翻看, 之后,她合上书,大哭了一场。 哭声引来了小乔,他站在门口静静看了会儿,等沈情收拾好了情绪,他才慢慢走过去,捡起地上那本书。 小乔问:“这是什么?” 沈情擦干泪, 端过灯, 帮小乔照着书, 一字一字道:“崖州七万亡魂。” 小乔翻开书,看了一眼,愣了一下, 忽然合上,对沈情说:“我先说我的吧……那两本《比翼录》我看了。沈非抄的那本《比翼录》, 除去里面会对帝后说过的话做一些自我理解的注释外, 还多了一句:见则天下大水。” “我也有印象……”沈情道, “相得乃飞,名曰蛮蛮。这句话是冯左史写给白宗羽的,白宗羽说过,他的女儿乳名叫蛮蛮,取自比翼鸟相携而飞之意,而比翼鸟又被称作蛮蛮。但当年,我翻看的是沈非抄录的《比翼录》,多了一句,见则天下大水,原本只觉得奇怪,一本记录帝后恩爱起居的书为何会写这么一句不吉利的话,但并没有细想。直到我现在看到她的这本《司命簿》,上面的字迹,的确是沈非本人的……” 沈情帮小乔翻开这本《司命簿-崖州》第一页,第一句话便是一句:“开局大水,主线既定,支线随意。” 小乔没有说话,他沉默地看着这句话,脸色阴沉的可怕。 “乔儿……”沈情翻到第二页,指着上面的文字给他看,“你问我这是什么书,我应该怎么回答你……这是本,罪恶滔天的……” 计划书吗?不,她是写了计划,甚至展望了崖州大水后将来十年的样子,收成、人口流动、对云州和京城,以及崖州籍官员的影响,但这本《司命簿》不仅仅只有展望,前面几页,她加的注解和心得,看起来更像是评价计划实行后的实际走向结果。 她在前几页点了几个人,不是特定的人名,而是职位。 县令会如何。 匠人会如何。 每一个位置,每一个人,她都写上了开端和结局。 县令:大水后,死。从天顺二十七年开始,到这场大水让所有人‘忘记’,这期间,无论县令是何人,不遵主线走向,都只能死。 接下来,沈非写下了开局二字。 紧接着,她在一页纸上只写了三个词:崖州,梦,大水。 “将崖州篇与京城篇联系起来,靠的是佘兰族这条支线。”沈非写道,“冯歌赋来信,帝,班氏,有一夜梦见后楼氏泛舟崖州,完美的开局。” 小乔皱着眉,脸色越来越苍白,他手指颤抖着,翻看着这本《司命簿》。 沈情搓了搓脸,长叹一声,收拾好情绪,凑过来说道:“两件事。” “一,这种东西,她不止写了一本。”沈情说,“指不定她现在正在写的,叫《司命簿·昭阳京》,我们都在她的书上。” 小乔指关节泛青,慢慢抬头,看向沈情。 沈情道:“第二件事就是,她在戏弄先帝,戏弄皇后,戏弄你,甚至戏弄天下人……这本被她称为《崖州篇》,她在里面提到的,前面还有个《云州篇》,一条暗线的核心人物,佘兰族程奚,另外一条明线,核心人物是皇后楼闻悦。她在这本《崖州篇》总结了《云州篇》的成就……造神。” 小乔眼睛泛红,声音低哑:“母皇……” 沈情声音阴沉:“她在《崖州篇》中说过,《云州篇》中的楼家长女楼闻悦,将来会是开启《京城篇》的一条线,和冯歌赋的书信来往中,她利用冯歌赋来掌控楼皇后与皇帝,她提到过,帝班氏痴愚,他被她利用佘兰族打造出的神女迷去了三魂七魄,成为了最忠心的信徒,而她自己嫌弃《崖州篇》太平淡,所以想给崖州一个结局,结束《崖州篇》,亲自去给《京城篇》开局,皇帝已成火候,她要自己去验收成果,用来决定《京城篇》的精彩程度……” 沈情翻到最后一页,指着沈非在上面写的结语:“《崖州篇》承上启下,乃过渡章节。虽平淡,却是开启《京城篇》的关键。天灾削弱财力,动荡皇室,更能让‘神女’趁虚而入,成为依赖,楼氏虽死,符号未亡,梦启崖州,大水助力。” 小乔和沈情俱是一阵沉默。 沈情道:“你看……她把自己当什么了?她这人疯了!” 小乔却道:“我在乎的不是她疯不疯,而是在这个疯子眼中,你有何用?” 小乔展开书,指着被圈红的沈情的名字,对她说:“整本书中,只有你,是沈非特地再标红的,却无注释。沈情,你会是她戏本中的谁?” 沈情一阵惧意沿背爬上头顶,最终,却咬着牙关摇了摇头:“我无所谓,乔儿,我担心的是你。” 小乔笑了起来。 他轻声道:“好,好像只剩我们两人相互担心对方了。” 沈情说:“她在《崖州篇》中,提到了你的名字,注释是,试刀。乔儿,这是什么意思,你……你知道吗?” 小乔合起书,收进了衣服中。 沈情抓住他,沉痛道:“我在想,她的意思是不是,拿你试先帝?试他的痴愚是否会把你祭出去?如若先帝已失去理智,对她深信不疑,就会照做……” “他已经照做了。”小乔抽出手,静静看了沈情一会儿,低声道,“我以为……” 他以为,她做的事,都有目的。为了颠覆朝堂,为了权倾四野……可没想到,她却真的只是在看戏。 小乔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他呆愣了会儿,又道:“算了。” 算了,回不去了。 不管多可笑,多荒谬,她都已经做到了。 一个太子,在她的戏本中,也不过是一个拿来试刀的角色,而且,先帝如她所愿,真的被她一手造出的‘神女’迷去了神志,将一国太子亲手祭出。 “天赐福神……”小乔垂头,一行泪缓缓流出。 商遇第一次说出这样的话时,小乔再惊讶,也存了三分怀疑,因为不可思议。 他虽然亲眼见过皇帝的痴信到达哪种地步,却还在心中抱有几分幻想。 常人…… 常人哪里会能做出祭掉亲生子,把家业传给非亲生的孩子? 他是真的信了天。 家国神授,皇权天授。 这是在小乔看来,最不可思议的猜想,到头来,却是最终的答案。 可笑,可笑! 小乔心中乱做一团,他手颤抖着,支撑在地上,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自己。 书阁逃生后,他差点脱口而出,问沈情,要不要辅佐他夺回家业。 可他最终,还是不愿。 他知道,自己如他的舅舅一样天真,他想过最圆满的结局,是他的妹妹在亲政前,拔去沈非这个权臣,他想的是,他的妹妹能真正坐上皇位,做个仁君明君,而他的妹妹,不管认不认他回去,都会放他自由,从此不必躲躲藏藏,他可以用回自己的名字,做自己,而不是乔凛,也不是昭懿太子,他就只是班凌而已。 终究是……太天真了。 小乔轻声问沈情:“你认为……《京城篇》她会唱什么戏?” 沈情只是看着他,无法作答。 小乔说:“从西北军暴露,想杀了我开始,安乐公主就已确定了立场。” “我活着回京城,与朔阳侯说出真相,公开身份,夺位。这是一种可能。”小乔说,“我死……合阳与温珩无论夺帝君位,还是皇位……都将把故事继续下去。” 沈情擦了把脸,道:“可……秘密一旦被人知晓,沈非不也要死?” 小乔:“什么?” 沈情压低声音道:“我不怕死的问一句,皇帝若非正统,她会是谁的孩子?” 小乔道:“新后能接触到的男人,只有季昶了。我记得……先帝经常在寝宫主持祭天式,商遇在殿外唱祝词,身为结缘神的季昶和沈非就在殿内护法,新后……在寝宫内。” “……先帝呢?他在殿外还是殿内?” 小乔沉默许久,道:“殿外跪天。” 他见过,见过先帝披头散发,将漫天星辰穿于身上,虔诚跪在殿外,跟着商遇默念着祝词,求天赐福。 “所以。”沈情说,“一旦这个秘密被公之于众,暂且不说朝局动荡天下大乱,只说沈非和圣恭侯,都坐实了欺君之罪,愚弄先帝,戕害太子……这是死罪,不管谁要用现在的皇帝非正统的理由逼宫谋反,先坐实罪行的,一定是沈非,她必先死。” 小乔低头沉思。 沈情安慰道:“乔儿,我未见过先帝,但皇帝跟你……若说你俩是兄妹,我是信的,她和你长得很像,你见过她吗?她真的……所以,会不会是商遇在胡说?” 小乔慢慢道:“她的眼睛,是佘兰族的眼睛,和我祖父,我母亲的,一样……沈情,新后是佘兰族人,她是我母亲的影子,沈非既然要用她来愚弄先帝,一定会挑选一个像又不是的。另外……季昶也是佘兰族人,你不觉得,他们很像吗?” “季昶他……”沈情说了三个字后,想起季昶容貌举止,立刻没了声。 “程启曾猜测过,新后是季昶的族妹,因为他们细看,有些相像,他们都有我母亲的影子。当时,程启以为沈非是因爱慕我母亲,所以连身边人也都像我母亲……后来,他又以为沈非是在弄权,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恩泽惠及整个夫族,既让丈夫封了侯,又让他的族妹做了皇后,满门荣光。” 小乔叹了口气,自嘲笑道:“不料,她竟然……是把这天下,都当儿戏。什么满门荣光,皇室在她眼中,只是拿来玩耍的物什,是我们被她玩弄于股掌中……” 沈情无话。 小乔说:“可我就不想如她愿。” “乔儿……” “她想要的结局,无论是哪种,似乎都要继续将争夺戏进行下去……我死,安乐公主与合阳则是最大赢家,我活着,傅家必须要与安乐公主朝堂博弈。你看,她很喜欢这种戏码。” 沈情似乎猜到了他要说什么,惊道:“乔儿,你难道是想……” “我就想,我活着,我是自由的,我妹妹也是自由的。我不选皇位,她也不必被谁要挟,就把这皇帝一直做下去,无风无浪,四海升平,河清海晏。” 沈情:“乔儿,这怎么会有可能……” 小乔笑道:“难道,我要让顺着她写的戏本子演吗?人都是变数,我命由我,连天都左右不了,她一个自封司命狂妄自大的人,我还能遂了她的愿?” “可,皇位即便你不争,合阳也不会不争……” “你怎知他一定会要那个皇位?”小乔说,“沈情,每个人都是变数,故事,永远不可能会被谁提前注定结局,我佩服沈非的野心与狂妄,但她的戏本……不过如此。” 小乔轻声自语:“我……不就是最大的变数?” 84.梦醒都成空(大结局·中) 自前朝始, 每年的九月初, 在九九重阳宴之前, 四方街的官员们都会把侧门打开,请附近年事已高的街坊或是佃户们入府吃宴席。 这项明显做给皇帝看的‘敬老’之举,能年复一年坚持做的,且有财力精力一直做的, 也只有京城里的大户人家。 比如京兆尹府, 比如朔阳侯府, 比如相府…… 今年的‘开府敬老’安排在了九月初三。日子一定下, 九月初二晚, 就已有老人在家人的搀扶下,颤巍巍站在高门大户前等待了。 街上一夜之间多出许多老人,仿佛平日里腿脚不便的、卧床不起的、重病缠身的, 今日却能因为一口饭而痊愈了一样。 队伍中间, 也混入不少京郊的乞丐流民,想要蹭一碗不馊的热饭吃。人聚得多了,即便是深秋冷天,也能闻到熏鼻的臭味,因而只要队排起来, 路人大多会捏着鼻子绕道走。 九月初三, 朔阳侯府侧门先开, 等在门外的人见门开, 一窝蜂拥挤进去, 即便朔阳侯府的人再怎么强调人人都有吃的, 他们也怕进门晚别人一步,会吃天大的亏。 闹哄哄了一阵,待打头阵的几个进去后,侧门处终于安静了些许。 这时,等在墙角的一对儿祖孙才慢悠悠过来。 小姑娘蓬头垢面,头发乱糟糟一团,遮了半张脏脸,穿着鼓鼓囊囊半湿不干的破棉衣,搀扶着佝偻着身子,缩在斗笠中的老人进了侧门。 门口侍候的见他们一身灰尘雨水,诧异问道:“老人家,哪来的?” 这几日京中没下雨,显然,这祖孙俩,不是京城人。 那遮了半张脸的小姑娘抬起手,袖口里的大理寺牌在那人的眼前一晃,说道:“坐船来的,程少卿可在?我们秘密进京,有重案要报,前头引路。” 那人一惊:“大理寺?!有案子?” ‘老者’抬起斗笠,露出了黑亮的眼睛,尽管也是满脸灰尘,但朔阳侯府的人一看到那双眼睛,就立刻明白了。 那双和程启,和楼皇后,和飞鸢极其相似的眼睛,甚至连长公子傅温珩,也都生了一双类似的眼睛。 程奚的血脉。 “乔……” 那人机灵,知道这里不便说话,立刻咽了名字,掬起笑容,大声道:“二位随我到这头来,那边人多,我们另寻个地方吃饭。” 今日,朔阳侯一家四口都在。 小乔进去后,脱下斗篷,对程启说道:“我有事要对你说。” 程启道:“我知道,暗卫今早已回,暗二也与我说了你们在云州的遭遇……” 他屏退了屋里的侍从。 程宝络扭头看见小乔,喊了声哥哥。被傅温珩捂住嘴,按在怀里,抬头,对小乔歉意笑了笑。 小乔手一伸:“情儿,把那本书拿出来。” 沈情从胸口掏出一本书,递给小乔,小乔扔给了程启。 小乔说:“我信侯府都是自己人,所以,下面的话,我直接说了。” 程启点头。 小乔道:“班淮可能不是父皇的孩子,沈非知晓,且安乐公主似乎也已知晓,我在崖州被西北军刺杀,安乐公主已有觊觎皇位之心……” 程启一时半会儿没能消化掉小乔的这句话。 朔阳侯反应神速,她道:“安乐接到圣旨,已启程入京,因太后抱恙,沈非也称病不出相府,九九重阳宫宴,陛下是交给合阳办的,合阳并未动宫中防卫,依然是玄羽卫……京中巡防也依然由秋利的京兆府负责,无论昭阳宫还是京城,军防都没有变化。” 小乔问:“秋利如果知道班淮不是正统,会倒戈吗?” 程启终于反应过来,暂且压下心头疑惑,给小乔,亦或是给自己吃了定心丸:“你在,他不会。” 小乔眼睛微微一眯,轻声道:“那我……若不要呢?” 程启愣了片刻,拍案而起:“你什么意思?” “你先看那本《司命簿》。”小乔说,“沈非写的……另外,你想个办法,我想现在进宫。” 傅温珩做了个手势,问他要做什么。 小乔道:“我想见见她。” 程启翻看着《司命簿》,原本一头雾水,但越看越心惊,以至于小乔的这番话,他想阻止,都顾不上。 傅瑶眸色一敛,问他:“你想见谁?” 小乔眉头微蹙,又舒展开,笑了一下。 “见她。” 程启一手拍在桌上,眼睛却不离那本《司命簿》,说道:“莫说话!等我想想……” “沈非现在用的是一招借刀杀人。”小乔说,“刀是安乐,人是我们。所以她现在才会什么都不做的待在府中等着看戏。现在要我命的不是她,是安乐公主,但横亘在我们眼前最大的那把刀,也不是安乐公主……程少卿,我要入宫。” 傅瑶问:“你要做什么?” “我要去确认一件事……我只是不想看到最坏的结局。”小乔如此回答。 班合阳从华清宫出来,刚走到外殿,耳边忽刮来一阵小风。 骨扇从袖中滑出,班合阳回身抵挡,不料回头却见是傅温珩,连忙撤去七分力。 他和傅温珩总会如此打闹,他以为这次也和之前一样,正要开口问傅温珩怎么来了,却觉脖颈一凉,登时大吃一惊,垂眸一看,一根金弦悬在他喉咙处,贴着他的肌肤,再用些力,就要血染金弦了。 班合阳抬眼,震惊道:“傅温珩!” 傅温珩笑着,手指又缠紧了弦,勾着这根金弦,不退不进。 合阳道:“你什么意思!” 傅温珩说:“合阳,你想做什么呢?” 班合阳眼微微张大,低声惊道:“你果然是……” 你果然会说话! 班合阳眉头一沉,朱砂痣跟着动了一动。 傅温珩笑眯眯道:“抱歉,手占着,只好用嘴说给你听了。重阳宫宴上,你打算做什么?” “我听不懂你什么意思。” “你请了戏班,是想唱一出什么戏?” “我都在折子上写了,为何还要问我?”班合阳哼了一声,“你怕什么?怕我点一出二君一帝祸乱朝堂的《妖惑》给她看吗?” “真要演《妖惑》也就算了。”傅温珩说,“怕只怕,你要演一出《宫变》给陛下看啊……” 班合阳猛地一愣,道:“什么?”之后又回过神来,厉声斥道:“傅温珩,你装聋作哑欺君罔上!” 傅温珩歪着脑袋打量着他,末了一笑,眼神渐冷,伏在班合阳耳边,轻声说了一句:“若是你敢欺君罔上,我就杀了你。” 说完,他收了手中金弦,瞥了合阳一眼,扔下一句:“我也带了戏班子来,等着看吧。” 之后,他飘飘然离开。 班合阳脖子微痒,手一摸,指肚上染了两点血。 他握着骨扇,一字一顿,气恼道:“傅!温!珩!” 清修阁内,太后躺在榻上,一日两餐,一日五觉,浑浑噩噩,不知晨昏。 醒时,就望着幔帐发呆,半梦半醒时,就怀念着故人,有时,她会梦回佘兰,感觉自己还是个小姑娘,赤脚跑在满是青苔的松软土地里。 因伯父是族长的原因,她在佘兰族的地位不低,那时,她每天就在林间追逐阳光,扯掉族里那些小哥哥的发带,拿在手中,跑开,抬头看红色的发带在阳光下飘舞着。 每次,梦都由此开始。 她跑啊跑,手中的红色发带不见了,追逐她的族内小哥哥也不见了,她心开始狂跳,拐过高大的灌木丛,阳光刺眼。 她慢慢睁开眼,满世界白光,一个女人站在逆光处,看不清脸。 那个浑身是光的女人身边,有个男人,说道:“这是程长老最小的女儿,是我族妹,水色。” “程长老?啊……程奚的那个哥哥。原来是他家的女儿,怪不得这般漂亮,像晨曦一样的美。” “什么是晨曦一样的美?”她问。 那个女人走过来,说道:“就是想让人时刻带在身边,留存着,能温暖人心却不忍触碰,脆弱又神圣的美。” 女人的手指抚摸上她的脸:“你也和阿昶一样,跟我走,好不好?晨曦之美,不能只藏在林中,水色,像我这样的人,需要你这样的光。” 女人的手变了,变成一个男人的手,他穿着玄色锦衣,像是怕她碎一样,轻轻抚摸着她的脸。 她心中满是对他的悲悯,她开口,话像是不受自己控制,空洞地从她的口中说出:“祝福你,陛下……” 在她的梦中,那个九五之尊,被人称作是太阳的他,一直哭着,像个孩子。 “寂寞的帝王……”她伸出一只手,被那个男人捧在手中,按在心口,又反复拿在嘴边吻着。 “我的女神……”那个男人说,“如果我能一直陪着你……就好了。可凡人,怎能如你一样不朽……我怕我的爱玷污了你的光。” “可怜。”她的心在说,“可怜。” 可怜的男人,像我一样……我想,我想温暖他……温暖他。 她闭上眼,弯下腰,低下头,轻轻吻了吻跪在她脚边的男人。 “寂寞的人……我也……”我也一样。 太后睁开眼,惊出一身虚汗。 青色的幔帐飘着,帐外似有人影,就在她床榻前。 她低声唤了道:“旻文……” 旻文…… 那是先帝的名字。 风吹起,幔帐扬起,太后骇然睁大了眼。 她半坐起身,却在一阵天旋地转后,重新跌落在床榻上。 幔帐被挑开,一身彩衣,头戴佘兰族莹蓝色羽毛银饰的年轻的男人轻轻挂好幔帐,默不作声地看着她。 那双眼睛,摄人心魄的媚眼,冷冷地看着她…… 太后惊坐起来,拽着他的衣袖,睁大了眼睛看着他。 “……是你。” 她表情不知是欣喜还是忧愁,最后又落入了茫然。 她垂下手,碰到了他的手指尖的刀片,又是一吓,慌张向后退去。 她摇着头,轻声叫道:“殿下……阿凌……” 小乔表情微动,问道:“你是谁?” “我……”太后茫然。 是,她是谁? 他问的是她的名字,还是她的身份?已经好久……好久没有人叫过她的名字。 “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太后摇头,她不停地摇头。 “我问你。”小乔俯身,轻轻问道,“班淮……是我妹妹吗?” 太后一愣,抬头看向他。 他一身佘兰族打扮,白衣长袖,额上缀着月牙银饰,散开的乌发,有几缕用红绳璎珞编成小辫,柔软地垂在身前。 像极了……她的族人。 他扬起手,手指尖的锋利刀刃抵在了她的咽喉处,他眯起眼睛,问:“班淮是谁的女儿?” 太后慢慢摇头。 一行泪滑落,她拼命摇头,双手扯着头发,一遍遍说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母亲,应该知道,孩子是谁的。”小乔哑声道,“生了班淮后,你病了,像我母皇一样,所以他慌了,他不想再失去你,他疯了,想拿我换你一命……他一直认为,你是天女化身,是我母皇的真身,他把认为我是减损天女生命的祸根,所以想要把我还给天女,求你留下陪他……他有了福神公主,那是他求天赐给他的……你说啊!班淮是谁的女儿!” 小乔指尖微颤,声音也颤抖了起来:“你说啊!” 太后闭上眼,苦涩一笑:“我不知道……” 她说:“我给过他,我不愿他寂寞……但我不知道班淮是谁的女儿,或许她身体里流着佘兰族的血,或许她跟你一样。我不知道,我连她长得像谁,我都不知道……” “她像父皇。” “可她也像我,像我兄长。”太后握着小乔的头发,抬起头,笑得悲哀,“阿凌,季昶与我,是父族兄妹……淮儿,我不知道是谁的……但,如果可以,我希望她会是旻文的。我不愿做罪人,阿凌……我不愿做罪人。” 小乔收回了手,目光哀伤:“你……又是何必……” “我爱她。”太后笑了,“我爱她啊殿下……我不管她要什么,只要她要,只要我可以,不必问理由,我也不想去思考对错。这或许是上天的惩罚,爱上她,我就背上了一生的罪……旻文,你父亲,我们很像。” 太后轻轻啜泣:“我们很像……我们从没得到过爱。你母亲的爱,就像给他的施舍……他和我一样,真正爱着的人,从来没有给过我们真正的爱,镜中花水中月,雾散了,就只有利用。可……再疼,也心甘情愿。我们……都是寂寞的可怜人。” “如果……淮儿是他的孩子。”太后说道,“上天赦免了我的罪,却又要我背上背叛所爱之罪。殿下,你明白吗?你永远不懂……殿下啊,阿凌……” 又是一阵风吹过,太后这才发觉,原来已是深夜。 幔帐轻扬,殿门半开着,刚刚在床榻边的人,已经不在了。 太后痴痴坐着,抱着自己的双腿,下巴搁在膝盖上。 她就这般呆愣愣地坐着。 刚刚的一切,甚至她走过的二十七年人生,就像一场梦。 梦醒,一切幻影,都成空。 85.掷笔待戏终(大结局·终章) 小皇帝完成了帝师布置的课业, 回寝宫时,经过花园, 看见了傅温珩膝上搁着琴,手指悬在琴上,无声地弹着琴。 小皇帝两步跨下台阶, 走过去,拿着折子敲了敲傅温珩的脑袋:“傅温珩。” 傅温珩抬头,莞尔。 小皇帝不禁露出笑容,问他:“回来了?” 傅温珩点了点头,做了个手势。 “戏班?” 傅温珩点头,抚琴,手指拨出几个调子。 “……佘兰?”小皇帝愣了一下,“你是说,佘兰族的戏班?佘兰族还有戏班?” 傅温珩问:我带你去看看吧,陛下? 小皇帝道:“可以, 我正愁无事可做。合阳最近把要做的都做了,朕倒是轻松了不少。” 傅温珩笑了一下, 牵着她的手, 走向禾春园。 “合阳那个人, 哼, 说什么要朕好好读书,好好把课业做了, 其他的不要过于关注。”小皇帝打了个哈欠, 道, “嗯……这么来看,做个君主,可真是轻松啊。” 傅温珩单手打了句:“嗯,累死他。” 小皇帝哈哈笑了起来,笑毕,小声道:“不过,这也是明君吧。知人善任,垂拱而治,累臣不累君。” “那要看什么样的臣。”傅温珩笑眯眯地比划着,“沈相和圣恭侯那样的,就要不得。其他类似他们的,也要不得,合阳……” “合阳说过,做权臣很累的。” “不错。”傅温珩点头,慢慢比划道,“做帝君也累,他那么懒,陛下就别考虑他了。” 小皇帝红了脸,假装没看到,好半晌,轻声咳了咳,道:“朕亲政后……再说吧。” 到了禾春园,不闻丝竹声,这里安安静静的,不像有戏班在。 皇帝问道:“对了,合阳请来的京戏班子,是在知春园吗?” 傅温珩点头。 “为什么这个戏班子,没有声音?” 傅温珩举起手,做了个动作。 “这是什么?”皇帝不解。 傅温珩比了三个字。 “影——子——戏?”小皇帝一个个字认出来后,连起来一念,双眼放光,“这是什么稀奇玩意,快带朕去看!” 傅温珩拉她绕过水榭,又屏退跟随而来的宫人,推开门,请小皇帝进来。 屋里横着巨大的屏风,屏风上,出现了几个人影,看起来像是纸剪出来的,一动一动,正在演着一出戏。 一个孩童人影,被几个人影抬起,慢慢抬了出去。 小皇帝听到一个耳熟的女声念道:“骨肉难分离,今日终相见。” “这是什么戏?”小皇帝挑眉道,“佘兰族的戏?讲的可是楼京燕抢程奚吗?” 小皇帝对长辈的这些爱恨情仇似乎是非常感兴趣。 然而此时,从屏风后转出一人,抬眸看向她。 小皇帝本能后退一步,想要抓旁边的傅温珩,却抓了个空。 这时,她才发现,傅温珩不见了。 “你是……” 谁字还没说出来,她已经认出了面前的人。 他立在灯影幢幢处,安静的像尊石像,他脸上没有表情,只静静地看着她。 小皇帝不知为何,鼻尖一麻,视线就模糊了,泪水夺眶而出。 “哥……哥哥……” 那个人慢慢走来,停在她面前,跪了下来,抬头看着她,眼中是无限温柔的笑意,是她盼望许久,来自兄长的笑。 “班淮……”小乔握住她的手,笑望着她,“我有话与你说。” “你是、是哥哥……吗?”班淮擦不干泪,又觉得自己丢了所有做皇帝的脸,可怜巴巴又逞强地拽着小乔的手指,抽泣着。 “你听好了淮儿,你是父皇的孩子,是我们大延第十七任皇帝,永远不要质疑自己,也永远不要把其他人考虑进去,好好做你自己,不要信他们,以后不管他们说什么,都不要怀疑自己,怀疑你的父皇,你的母后。” 班淮听了个半懂,只顾得上释放眼泪。 她一直盼望着,自己能在哥哥的护佑中长大,她一直在盼望着有一天,她能像普通人家里的妹妹一样,被哥哥抱上肩头,凑得高高的,开怀笑着。 “班淮,你答应我,一定要记住,你是帝王,别人撼动不了你,也欺骗不了你。”小乔说,“皇帝不会被欺骗,你说什么是真的,它就是真的,你一定要记住,除了你自己,其余的人,都没有资格质疑你,也不能动摇你。你要相信自己……淮儿,答应我,一定要记住。” “我想你回来……”小皇帝伸出手去,小乔怔了一下,轻轻抱了抱她。 “我们很像。”小乔低声说,“你一定要……坚定,能够独当一面。” “我想你回来啊……”小皇帝伏在他肩头,终于忍不住,崩溃大哭,“我想哥哥回来!我想你……从没有人陪我,他们欺负我,我没主意的时候,都是我一个人,都是我一个人扛……哥哥,父皇说过,他想你回来,他快死了,他说想要你回来……” 小乔擦去她的泪水,微微一笑:“我知道,你最坚强,他们都不如你,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你想做个治世明君,我都知道的。” 小皇帝眼泪汪汪看着他。 小乔歪头,轻声道:“你是我妹妹,是父皇的女儿,是大延的帝王。班淮,你记住了吗?” 小皇帝点了点头,泪眼朦胧抬头,看见屏风处有一人,亦做佘兰族打扮,彩衣银饰,散发而立。定睛一看,她惊道:“沈情!” 沈情施了一礼,面无表情道:“陛下,臣回来了,臣带回了十三年前崖州的案子和十年前昭阳宫的案子,待到九九重阳宫宴,臣一定会呈报给陛下……” 她抬起头,眸光坚定道:“真相。” 小皇帝怔了许久,忽然懂了。 她因激动,紧紧咬着牙,紧握着拳:“你查明白了!” 沈情:“是,臣查明白了,也已知晓真凶。现在,请陛下宫宴那天务必安排玄羽卫值守……抓捕真凶。” 小皇帝眸光一沉,眯了眯眼,一扫孩童的稚气,似笑非笑道:“好,朕等着沈卿!” 九九重阳这天,昭阳宫永明殿摆宴,与往年一样,但并非宴群臣,而是家宴。 除了朔阳侯家,圣恭侯家,京兆尹家,今年也就多了安乐公主一家。 “此乃家宴,不用拘着了。”小皇帝笑道,“从天顺三十二年起,咱们这几家就总在今日团聚,今年也不例外,这第一杯酒,朕敬诸位。” 她今日神清气爽,一扫往日懒散文弱之态,双眼熠熠发亮,喝干了酒,又示意太后敬酒祝词。 太后神色恍惚,面色苍白,头发虽梳理的一丝不苟,人却看起来像生了病,病恹恹举着酒杯,眼含泪光喝了。 她喝完,哀婉的目光看向沈非。 沈非却连眼皮都没抬,笑盈盈举起酒杯,向着对面的朔阳侯抬了抬下巴:“请。” 傅瑶抿嘴一笑:“沈相,请。” 合阳倒了杯酒,弯腰对小皇帝说道:“陛下,我想敬父亲母亲一杯酒。” 他今日,也看起来异常兴奋,脸庞有光,连朱砂痣都明媚了许多。 小皇帝举起酒杯,朝他扬了扬,道:“你也辛苦了,办得很好。” 合阳端着酒杯到下首给父母敬酒。 傅温珩凑过来,问小皇帝,什么时候请戏。 小皇帝笑了笑,扬声道:“唔,合阳,温珩问你,你安排的那几出戏,什么时候上?” “陛下想看戏了?”合阳顿了一顿,道,“那我这就去安排。” “是太早了吗?”小皇帝道,“还未准备得当?” 傅温珩就在旁边打着手势,说自己也有安排,现在就能上。 “咦?那就先看温珩安排的吧。”小皇帝如此说道。 合阳想起之前傅温珩说的那番话,转头用眼神询问。 傅温珩笑了笑,抬起手指,比了个噤声,轻轻摇了摇头。 合阳气恼,心中暗骂:“搞什么鬼!” 永明殿对面隔着一道水榭便是凤台,凤台上竖起了一道纯白屏风,萧声轻轻响起,屏风中出现了一道人影。 小皇帝道:“诸位可知,今年的宫宴,为何设在这永明殿内?为的,就是隔水看戏。这出戏,是温珩从佘兰给朕带回的,独一无二,仅排这一出,今日诸位,也算能大饱眼福了。” 傅温珩坐在小皇帝左手旁,取了琴,和着萧声弹奏起来。 屏风上出现了几张纸人,纸人上写着他们的角色名字,有个低低的女声道:“《司命》第一折,帝王梦。” 写着帝王二字的纸人躺倒,一动不动。 女人道:“一夜,帝王梦到故人泛舟湖上,梦醒后,他叫来左史。” 又一个写着左史的纸人贴到了屏风上。 “帝王:我梦到了皇后,她复生了,她在南边,我要去见她!” “左史写信给角儿,告知此事,角儿回信:已准备好接驾。” “《司命》第二折,蛮蛮。” 圣恭侯忽然开口喝道:“这是什么东西,背后装神弄鬼的是何人!” 小皇帝还未开口,只听沈非轻声一笑,说道:“哎,这戏倒是有意思,看看也好。阿昶,坐下。” 圣恭侯惊道:“可是……” 沈非笑意盈盈,向后一仰,手指随着琴声萧声敲打起了节拍。 “南边连天暴雨,皇帝马上就要来了,我们却给他看如此糟糕的地方,如何是好?他会责怪你为官不力,将你贬谪到琼州去。” “莫慌,炸了堤坝,冲毁道路,让这里越惨越好,之后,我们就把他引到云州去。” “那你不是要担责?若是问罪……” “神女护佑,角儿说。”那个女声平静道,“皇帝不会问罪,我会告诉他,一切都是神女安排,这不是人祸,这是上天责难,是因此处百姓不信神女招来的祸患。我们的傀儡准备妥当了吗?让她披上画皮,等待接驾吧。” 沈非扬起嘴角,轻轻摇了摇头,端起旁边的茶,悠哉喝了一口。 小皇帝看的一头雾水,又觉单调乏味,不由问了一句:“这是在演什么?” 太后愣了好久,忽然站起来,情绪失控一般叫道:“不许再说!不许!!” 班合阳愣了一下,看向父母,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在座的全都没有制止。 安乐公主瞥了眼沈非,勾起嘴角。 朔阳侯闭眼静坐,只听不言。 而沈非则袖手摘了个葡萄,放在口中,轻轻拍了拍紧张无措的圣恭侯,轻声道:“沈情可真是个天才……没想到登场无名的小角色,却是最后唯一一个给我不一样惊喜的角色。阿昶,你且看啊,这个结尾……一点都不乏味,好戏,好戏啊。” 她咬破葡萄,开心地眯起眼睛,继续看戏。 “《司命》第三折,替身。”女声说着,屏风上出现了一个戴凤冠的纸人,“替身于云州出现,从水中而来,神官引路,让她出现在皇帝面前。” 小皇帝看懂了,她惊到坐直了身子,瞪大了眼睛,好半晌,才回过神来,用力捏着扶手,又兴奋又焦急。 她看了太后一眼,又看了沈非一眼,想从两个人脸上看出慌张来,可出乎她意料的是,太后已平静下来,目光悲戚地痴痴看着屏风,而沈非的脸上,却是轻松的笑容。 “皇帝见之大喜,替身见帝未跪,亦不行礼,她开口,说:旻文,我回来了,我的魂魄在她的身上醒来,这才是我的真身,旻文,我来找你了。我违背苍天,与你相爱,这是天降的惩罚。” 讲述人换了声音,女声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略沙哑的男声。 “皇帝深信不疑,迎她回宫,不久后,生下一位公主。”女声再次响起,冷声道,“《司命》第四折,太子。” 屏风上出现了两个新纸人,一个写着太子,一个写着书侍。 女声讲道:“替身病了,皇帝忧心不已。” 男声道:“我的天女……我不要你再像之前那样离开我,你不要病了,快好起来……告诉我,怎么办才能让你好起来……” 屏风上,出现了角儿的纸人,她操控着替身,说道:“陛下,太子,我们的第一个孩子。他是让我身体衰弱破败的原因,他是我的骨肉,自他离开我的身体后,我就不再完整,我需要把他还回去,还给苍天,拿回完整的躯体,我才能好起来……皇帝道:来人,拿太子!” 小皇帝惊叫一声,捂住了嘴,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屏风看。 “哥哥……”她喃喃道。 此时,屏风上又多出一人,头上写着舅父二字。 女声道:“大人,您是太子的舅舅,快去劝阻陛下吧,他要废了太子,改立储君!” 男声接道:“竟有此事?让我入宫看个究竟!” 女声:“入宫。” “报——大人,长公子误食寒霜草,性命垂危,大人快随我到西宫去看长公子!” “竟有此事!快!我儿在何处?” 屏风上又出现两人,一人身上写着平宣二字,一人身上写着安国二字,安国问道:“你下毒?” 平宣道:“并非剧毒,但能让这小公子闭嘴,他看到了,宫中要举行仪式,祭了太子。这种时候,怎能让太子舅舅这时候来阻止?加点毒,省去不少心。你说,亲生子和太子,他会救谁?为救治亲生子,他这几日,都顾不上太子了。我去探听朔阳府的消息,宫中就有劳安国您了。” 傅温珩抬眼,手指按住琴弦,琴声断了。 班合阳扭头看向傅温珩,满眼惊骇:“傅温珩……” 原来,他是这样哑的! 这时,屏风上又来了个身上写着‘神官’二字的纸人,手中举着一方棺材。 神官说:“祭祀只需一人。” 安国:“你要做什么?你手中是什么?” 神官:“宫中祭祀救皇后的仪式是假的,他们只是想借此除去太子。所以,我给她一个假的就够。可我要行的仪式,是真的,我要的,自然也得是真太子,我需要他。你守在这门前,我要从这里出去,似乎就只能来贿赂你了。安国,你就当有人大发慈悲,救下了太子的书侍,送他出宫去?这样如何?可否放我一马?” 安国:“请便。” 屏风上,安国的纸人一转,与一个身上写着乔字的人道:“告诉你家大人,去城郊接人。” 乔问:“是谁?他们都说,太子暴病而亡,我儿子呢?他是太子的书侍,他呢?” “你去城郊,是谁,见了就知。” 纸人乔对纸人舅舅道:“大人,有人从宫中换出一个孩子,让我们去城郊救他。” 纸人舅舅说:“救!不管是谁……一定要救下他!” 小皇帝看得目瞪口呆,就连太后也仿佛第一次知道,呆愣愣看着屏风。 安乐公主偷瞄程启,却见程启和傅瑶全都面无改色,静静坐着看戏。 卫绍悄声道:“要继续看下去还是?” 安乐公主道:“他们今日,是想拿下沈非,我们顺水推舟,趁此大好机会,让商遇逼沈非亲口说出那件事……” 卫绍起身退去。 “《司命》第五折,写书人。”沈情也不用伪声了,她把那个写着角儿的纸片人贴在屏风上,直接用本音说道,“一切不过是场戏,书中人,悲欢离合皆是空,我司命提笔,上能戏帝王,下能戏百姓。天灾人祸,皆靠我一个人一支笔,孰能猜中结局?孰能猜中《司命》戏的结局?” 沈非坐起身,拍手叫好:“好,好戏,真是一出好戏!” “还没完!”忽然,水榭旁边跳出一人。 他红着眼睛,指着沈非问道:“你给我的魂灯,是不是族长的?!” 沈非轻声一笑,道:“好一个转折,我喜欢。” 她按住欲要起身说话的圣恭侯,道:“自然……是假的咯,快让我瞧瞧,接下来,你会演什么戏,商神官。” 商遇仰天大笑,疯癫道:“你完了,沈非!你完了!我要……我要亲口揭发你欺君亡国大罪!” 他长长的手指指向高坐的太后。 太后面色如纸,呆愣愣看向他。 “水色,她是我们佘兰族的女人……”商遇指着沈非,“你骗了她,你把她接到沈府,每日同吃同住,亲自教导她读书识字,教她如何笑,如何说,教她像楼皇后。你送她入宫,却教她不准让你们的皇帝碰她,因为这样才能维持神的光环!” 安乐公主露出了一丝笑容。 傅瑶一边玩着手中的杯子,一边听商遇说道:“皇帝从未碰过她!你们的皇帝深信不疑,像个虔诚的信徒,供奉着他的女神,至于她!” 神官指着小皇帝:“她不是你们皇帝的孩子!皇帝信这孩子,是我作法,问天神借来的福神,哈哈哈哈哈……沈非,你欺君!你真是胆大妄为,欺骗你的君主,哈哈哈哈!!” 班合阳震惊道:“哪来的疯子在此胡闹!来人!把他……” 商遇大笑道:“小公子,你还不明白吗?流淌着皇室之血的,只有你了!” 班合阳:“……什……么?” 傅温珩手指按住琴弦,抬眼看向合阳。 小皇帝神情一滞,脸色煞白,转头看向太后:“母后!!” 太后摇摇欲坠,看向沈非,开口唤道:“怀然……” 商遇道:“哈哈哈哈哈你们还愣着做什么?来啊!来啊!我看着你们走向灭亡!杀啊!皇位就在眼前!!” 班合阳袖中骨扇滑进手掌,他转身,走向皇帝。 “我从八岁起,就住进昭阳宫,我我知道自己的身份,我是质子。可我的祖上,曾也拥有过皇位,我身上流淌的,是大延班氏的血,高贵,骄傲……” “合阳!”小皇帝睁大了眼睛,惊慌大喊,“合阳!!” 傅温珩没动,他手依然按着琴弦,看着合阳一步步逼近。 班合阳迈上最后一步台阶,看着皇帝,许久,他猛地转身,站在皇帝身侧,大声道:“不容玷污,不容欺骗!誓死护卫帝王,这才是我们班氏血脉的荣光,就凭你,也配指使我?!” 安乐公主惊讶看向自己的独子,眼神闪烁不定,欲说无言,她紧紧握着拳,指甲几乎要扎破手心,最终,她平静下来,按住要给宫门外的玄羽卫下令的夫婿,轻轻摇了摇头。 沈非嗤笑一声,开心道:“好,又是一出好戏,殿下,是不是很出乎意料?” 安乐公主抬眸,眼神一闪,回身道:“疯人的胡言乱语,的确不能尽信,只是……太后,不解释解释?陛下的相貌……确实不似先帝。” 沈非也看向太后。 太后手指绞着衣角,白着脸摇头。 “不……不是,她不是……” “母后!!”皇帝慌神了。 圣恭侯突然出声,声音温柔:“水色,别怕……” 他转向皇帝,神色慈祥,轻声唤道:“陛下。” 小皇帝嘴角一沉,脸上血色褪了个一干二净。 沈非笑了起来,轻声道:“真好玩。” 傅瑶冷声道:“敢问沈相,何为好玩?如此滔天大罪,竟还能笑得出来。” “你们啊……”沈非弹了弹衣服,神色悠闲地坐了下来,说道,“知恩,你想要什么?” 沈情从屏风后走出,一字一字说道:“要你认罪,要你偿命。” “我?何罪之有?” “欺君……”沈情还未说完,就听沈非笑道,“欺君……又如何?欺天下人,又如何?” “沈非!!崖州七万人命,你敢说不是你一手造成!七万亡魂夜夜向你索命,你睡得安稳吗?!” “我来告诉你,你今日这出戏,哪里不对。”沈非道,“武湖水灾,并非是为了引你们的皇帝到云州去。也不是你在戏里唱的,为了什么借神女掩盖我治理不力之罪。我之所以会炸堤坝,让水患来势更猛,是因为,崖州的剧情,太过平淡,没有转折,而我需要一个大意外,推动剧情,制造悲剧,完结崖州卷,把主线引向昭阳,也让自己到昭阳来,为你们写命。经过我仔细考虑,加上崖州当时连天大雨,河水暴涨,水灾是再合适不过的意外了。此灾可削弱南方各州岁收,挖空国库,使各州民众,甚至皇帝都趋于自保,更容易信神佛,寄托无处安放的焦虑。啊……崖州的戏份,我最爱的就是这大水。它承前启后,条理清晰,简直是神来一笔,还为我铺向全国的神女主线打下铺垫……沈情,你不觉得,它很棒吗?” 班合阳呆呆道:“喂……你在说什么?” 不仅班合阳,安乐公主,甚至是神官都愣了。 沈情头痛欲裂,愤怒到极致,咬牙切齿道:“沈非!!你难道没良心吗?你这么做是为了什么?有什么意义!!” “我是司命。”沈非道,“而你们,都是我笔下的人物。天,与世间人。我,与你们。” “好啊……那你有没有想过,今日,你这个司命神,会死在这里!” “沈情,你真是惊喜。”沈非道,“你知道,你最应该感谢的恩人是谁吗?是我。没有我,你只会是乡野村妇,大字不识一个,再好的人才,也会在村口的泥巴里腐烂……我的那场大水,成全了一个沈情,这才是天大的恩!” “你不是。”沈情道,“沈非,你这个罪人,不配我报恩。” “可你已经报恩了。”沈非哈哈笑道,“你没想到吗?你把最出乎意料的结局给了我,简直太让我惊喜……你竟能看出,我是司命,而你们只是我人生中的一个个唱戏人。” 沈非说:“我已经赢了,从我一手塑造出神女,牵制住皇帝,让他立无血缘的‘福神’公主为储君起,我就已经赢了。感谢你们,让我看到这样一出精彩的戏,真是令人震惊……” 小皇帝跌落在龙椅上,蜷缩起身子。 “接下来,你们会让我看什么呢?是杀了昭懿太子,争夺皇位,还是要保昭懿太子,杀了皇帝,宫变登基?嗯?哪一个呢?” “哪一个都不会是。”小乔慢慢走出来,抬头看向小皇帝,又慢慢将目光移向太后,他说:“沈非,你知道真正的写书人,和你这种自以为是的写书人,有何区别吗?” 沈非挑眉:“哦?说来听听。” “书中人,笔落在何处,它就会去往何处,笔如牵丝,人物一举一动,皆受写书人所控。而活在这世上的人,却是活生生的人,他们……不可控。” 小乔伸手,指向太后:“你塑造了她,却无法真正的控制她,因为她是人,一个完整的,有感情有知觉的人……所以,你以为,她会如你所想,因为爱着你,完全听从你的命令?沈非,她是人,你自己问她,陛下,是谁的孩子。” 圣恭侯惊恐转头,怒视太后:“水色!!” 太后摇摇晃晃,木呆呆摇了摇头,她抬起头,看向沈非,凄然一笑,道:“对不起……怀然,对不起……” 小皇帝听到这句话,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含泪望向太后,抑制不住笑意,急切道:“母后!” “对不起……”太后重复着这句话。 圣恭侯惊惧,颤声道:“怀然……” 沈非轻轻哦了一声:“真有意思……人物,就应该这样,才有惊喜,这可真是个大惊喜。” 沈情跳下水榭,大步走来:“沈非,你祸国乱政,欺君罔上,指使手下炸毁堤坝,使崖州七万百姓罹难……” “不用了沈情。”沈非笑道,“你现在要做什么?一一数出我的罪行,用可笑的《大延律》给我定罪吗?” 她说:“我说过,你们从一开始就输了。” 她绕开桌子,慢慢走向宫殿中央,张开手臂,开怀道:“我,从落笔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是赢者。结局?并不重要,我等的,就是你们会给我怎样的惊喜,这个结局出乎我意料,但却从未脱离过我的掌控,凡事都有发展,我享受的,是这个过程,这个造人写故事的过程。你们永远不会体会到我的快乐,这是……无可撼动的,我已经收获的快乐。” 沈非放下手臂,回头对沈情一笑,轻声道:“愉悦。” “你……”沈情道,“愉悦不了多久了,认罪伏法吧!” “死我一个,解恨吗?”沈非问,“不吧?但我很快乐,所以……你们已经输了。” 她说:“就让你们看看,我的力量。” 她沉声,对圣恭侯和太后说道:“我要走了,你们呢?” 圣恭侯冲她一笑,眼神异常明亮,道:“我跟你走,怀然,很精彩……谢谢你,你不是凡人,你是……我的神。” 他说罢,碎了桌上玉杯,拿起碎片,割开了自己的喉咙。 安乐公主匆忙上前阻止,却晚了一步。 汩汩鲜血从圣恭侯喉咙处冒出,他抽搐起来,脸却在疼痛的扭曲后,露出了满意的笑,似乎捕捉到了人生最后的光芒。 沈非抬眼,看向太后。 “母后!!”小皇帝跳起来伸手去拦,傅温珩扣住太后的手指,扔掉了她手中的银簪。 太后垂泪道:“怀然……对不起,我……” 沈非哈哈一笑,闭上眼睛,从袖中拿出一支玉笔,在额上画着,朱红色的墨顺着她额头流下,流入口中,她低声唱道:“落笔人物成,神仙也难控,结局难预料,掷笔……待戏终。” 小皇帝暴怒道:“拿下她!!” 沈非手中笔落地,头也垂了下来。 殿内静了片刻,太后凄厉喊了一声:“怀然——” 永昌六年,九月初十,太后薨。 昭阳京诸位官员服丧三月。 年末,大理寺寺正沈情以受贿罪,入了昭狱。 永昌七年,帝亲政。 同年三月,朔阳侯被削爵,理由不明。 五月,皇帝率领文武百官浩浩荡荡到昭陵祭拜昭懿太子。 九月,原大理寺寺正沈情从昭狱释放,打回原籍。 又是一年九月九,梁文先唉声叹气送刚刚出狱的沈情上马车。 “因为你以前收了沈非的一个什么狗屁的‘河清海晏’礼,被关在昭狱一年,还被革职,也太……” 沈情:“你知道原因的。” 梁文先就悄声问道:“这么说,你真不知太子去向?” 沈情被馒头噎的翻了个白眼,喝了三大口水才道:“不知,我要知道,她还能关我这么久吗?她偏说是我把小乔给藏起来的,我哪知道?他要跑,还会跟我说?我是他什么人?不过是个报恩的。不过要我说,是我我也得跑,不然留在京城,我看皇帝那个疑心鬼,早晚要疑心小乔有不臣之心。京兆尹秋利也不是个东西,疑心她是假的,非要让小乔登基……一锅粥,全是一锅粥!真被沈非说中了,这群人!!” “去年的宫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我听人说,太子没死,带着佘兰族的神官化妆成戏班子,在沈非的指使下,逼宫谋反?” “听哪个胡说的?” “呃……那是怎么回事?” 沈情想了想,气愤道:“鬼知道怎么回事!!反正死的死,没死的全都是坏东西!没一个好的!包括我!” “那你……以后就不能回京城了。” “不回就不回呗,当我稀罕这地儿!” “可你……” “我师父留给我的那个宅子,我回去接着住。”沈情道,“山岚书院请我去做老师,给他们讲授律法科,教他们断案。” “……也成吧。” 永昌七年,九月的最后一天。 沈情推开纪铁连在云州的那处宅子大门,喘了口气。 院内,正在锄地翻土的男人抬起斗笠,看了她一眼,叹息道:“好慢。” 沈情两眼一红,双膝一软,抱着他的腿大哭起来。 “她关了我一年……” “嗯,知道。” “你连说都不说一声,就跑了……” “我知道你聪明,知道该上哪找我。” “你怎么跑的啊?”沈情一擦泪,问道,“当时京兆府全城戒严,你怎么出去的?” 小乔道:“沈情,你那宅子里,不是有口井吗?” 沈情:“……你怎么知道?!” “嗯……龙生龙凤生凤,我家沈情会打洞。”小乔笑眯眯道,“我就掀开跳下去试了试,多谢了。” “乔儿……” “嗳。”小乔应道,“怎么,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就……”沈情说,“跟我师父一样,当个……当个沈青天吧!” 小乔笑了笑,挑眉道:“野心不小啊!” “那可不,跟我这个野心比,谁还稀罕皇位,你说是吧?” 小乔道:“你应该这么说,谁稀罕当皇后呢!” 沈情:“……嗯??什么意思?” 小乔说:“不说,不想跟装傻的说话。” “我也要写本书。” “写什么?《司命簿·沈青天》?” “呸!”沈情说,“《河清海晏》吧,我野心大,以前有俩愿望,一个是报恩,一个是……尽绵薄之力,愿天下河清海晏,四海升平。” “现在呢?”小乔问。 沈情笑道:“不说,不想跟装傻的说话。” 现在,就只剩一个愿望了。 虚无缥缈,永远无法实现的愿望。 愿这天下,再无罪案,再无冤屈,愿这天下,四海升平,河清海晏。 86.【番外】荆棘之毒 作为楼京燕的好友, 罗轻寒听到楼京燕病了的消息, 就连忙到侯府拜访看望。 往日,楼京燕都与她在花厅见面,可今日,楼京燕却让她到后园子来见她。 这园子是老侯爷留下的,有年头了, 里头花繁树茂, 是夏日乘凉的绝佳去处。 引路人在园子门口驻足,做了个请的手势。罗轻寒推门入园, 惊道:“早就听说你家家主重新打理了这处园子,今日一看, 此处……倒不像是在京城了。” 楼京燕这分明是把树林圈进了侯府。 罗轻寒一边感慨,一边走进了树林, 阳光被枝叶遮蔽,只在地上留下片片金斑, 这些金斑仿佛是活的,会随风颤动, 流转。 罗轻寒刚要喊楼京燕, 楼字还未出口,便见前头的丛林中,慢慢走出一头漂亮的雄鹿, 它的鹿角像白色的珊瑚, 上头还挂着碎花草, 蓝色肚皮的鸟儿站在上头, 叫声婉转悦耳。 “……绝了。”罗轻寒大开眼界。 她发出的声音,惊动了鹿,鹿抬头看向她,惊飞了鹿角上的蓝腹鸟儿。 蓝腹鸟儿迎着光,拍翅飞走,罗轻寒的目光追随着那只蓝腹鸟儿,抬头,却是一惊。 树上坐着一红衣美人,白的似雪,映着光,柔和又虚幻。他背倚着大树,头发似瀑布倾泻下来,和周围的枝丫温柔缠在一起,光在他的乌发上流转。 他懒懒抬起手,手指在空气中划出漂亮的弧度,蓝腹鸟儿落在他雪白的指尖。 罗轻寒犹自愣神,只见那红衣美人睁开眼,缓缓转过头看了她一眼。 那双眼睛……如桃花落清酒,只一眼,便是繁花醉。 罗轻寒一动不动,呆呆望着。 “花……花妖?” 不……是人吧。 仔细看的话,这人虽气质出尘,不似世间人,可他嘴唇却没血色,整个人病恹恹的,也正是这丝病气,才让他看起来像个人。 那人伸出手,抚了抚蓝腹鸟儿,轻轻一抬手指,鸟儿飞走了,他手腕上的银链在阳光下闪烁了几下,罗轻寒这才发觉,这人手腕上挂着的并非手环银饰,而是长长的锁链。 前方灌木丛一阵响动,鹿听到动静,跳着逃开。 “程奚。”楼京燕用剑柄挑开荆棘藤蔓,抬头看向那人,红衣人眯了眯眼,跳下树,红衫一闪,不知去了何处,只听见锁链在地面上叮叮响。 “轻寒?”楼京燕看到好友,点了点头,道,“你先等我一下。” 她抬脚踩住了锁链,又将锁链挑起,一点点往回拉。 罗轻寒道:“听说你病了……” 楼京燕噙着笑,道:“打猎受了点小伤。” 那个红衣人被拖了回来,跌在楼京燕脚边,长发遮脸,低着头,不知说的什么话,听语气,也不似骂人,轻飘飘说着,声音倒是好听的。 楼京燕道:“还能有什么事,自然是想拽你回来,看看你,一刻不见我就不安。” 她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当着好友的面,拖过那个红衣人,低头吻了下去。 罗轻寒啊了一声,像背过去避开,可又不受控地看着,她惊讶地发现,那人没有像她想的那样抗拒,而是主动迎上去,回应了楼京燕的吻。 但很快,两个人就分开了,楼京燕松开锁链,面无表情地站起来,回头对罗轻寒笑道:“来吧,到我这园子里看看,从云州回京后,我可是花了一整年的时间修这座园子。” 罗轻寒回过神,小跑过来:“哦哦……那个,他是?” 那个红衣美人冷若冰霜,扶着楼京燕站起身来,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自己被拖拽开的衣衫。 “我从云州带回来的,程奚。”楼京燕道,“他人有些……水土不服,所以一直没让你们见过,过几日,我会摆酒,希望到时候,你们能来府上捧场。” “哦……”摆酒?罗轻寒道,“那个,你是说……” 她还未问出声,只听锁链一响,楼京燕脸色一变,下一刻,那锁链就缠上了罗轻寒的脖子。 罗轻寒吓懵了,锁链的寒气贴着她的皮肤,冰冷的手指也抵住了她的咽喉。 这美人……是个有毒的。 罗轻寒小心翼翼咽了咽口水,向好友求救。 楼京燕道:“没用的,你杀了她,又有什么用?我说过,想回去你就杀我,我死,你自由。你不必用别人来威胁我,没用的。” 过了一会儿,锁链松开了。 罗轻寒跌坐在地上喘气,回头,见那红衣美人转身离开了。 地上的锁链跟着他蜿蜒,最终绷直。 罗轻寒抬头看了眼,锁链的一端锁在不远处的山石中,锁链的长度,可能也就十丈。 “喂……京燕,你这是……怎么回事啊?”罗轻寒问好友,“你不会是……” “是他自己愿意跟我回京。”楼京燕道,“我这里,没有后悔药。我从一开始就说过,誓言一旦说出,至死不渝。他要反悔,除非我死。” 罗轻寒无奈又不解:“可强扭的瓜不甜,既然人家没有这个意思你就……” 楼京燕笑道:“他若真无意,为何不杀了我?只会用别人来吓唬我。” “可人家既然想回家看看……你带他回去探亲,这总不过分吧?” “回不去。”楼京燕道,“若放他回去,现在被锁被圈禁的,就是我。” 罗轻寒道:“我真是搞不懂你们……” “我们俩分不开。”楼京燕道,“他不是不愿和我一起……” “那你们这是在搞什么?” 楼京燕道:“我俩是一样的人,可,爱是必须需要真正做到臣服与妥协的,我们都做不到……所以,这辈子想要在一起,我们只能硬碰硬。” 侯府的园子里,搭了个竹屋。 入夜,楼京燕将灯挂在屋檐下,推门而入。 躺在竹床上的程奚睁开眼,无声坐起身。 两个人对视许久,无言博弈,楼京燕舌尖顶出半丸药,嘴角扬起,笑的得意。 程奚眉头紧锁,最终妥协。 他去吻楼京燕,咽了那半丸药。 楼京燕问:“好点了吗?” 程奚不语。 “你只有这样,才肯好好吃药。” 楼京燕抽出腰间刀,刀尖沿着程奚的衣领,朝着衣袖的方向划开。 “锁着你,我也有颇多不方便……我不怕你的族人找来,云州离这里这么远,他们又语言不通,能活着找来救你,简直是天方夜谭。”楼京燕道,“我只怕你离开……毕竟族长你,聪明得很……” 程奚静立无言。 楼京燕撩着他的发,轻声道:“程族长,杀了我,你就能自由。我交代过他们,我死,他们自会放你走,把你平安送回佘兰……” 楼京燕话音刚落,手腕一麻,刀已在程奚手中握着,刀尖指着她的心脏。 楼京燕无半点惊慌,在他耳边轻声说:“来……一尸两命。” 程奚怔了一下,垂下了手。 楼京燕畅快笑了起来。 程奚拿过她手中送来的新衣,批在身上,背过身去,说道:“孩子给我。” “哦?” “我不走,我也不会再用别人威胁你。”他回头,冲楼京燕一笑,笑得媚而高傲,“反正翅膀被你折了,盅也被你下了,我此生离不开这里了。” “我们楼家有规矩,长子长女,需从楼姓。” “随你。”程奚说,“但你肚子里这个孩子,我来养。” “好。” “楼京燕,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程奚轻轻一笑,说道,“爱不正,结苦果。你会看到的……” 楼京燕舔了下嘴角,笑道:“程奚,服从我,就不再是你。当然,我若心软,我便也不再是我。我们这样就好……我要的,我爱的,本来就是生在荆棘上的毒花,没了荆棘,不刺手不伤心,那毒花,也就不值得我爱。” 你看啊,我跟你,不就是两个相互纠缠,把刺深深扎进对方心脏的毒花吗? 毒花结果,只会是甜美的毒果。 毒蛊人心,毒害世间。 87.以身相许 云州临水近江, 又因多雨,潮湿闷热,虫蛇也多。 沈情从书院回来,推开院门, 就见小乔跪趴在地上, 用长长的筷子, 从床底下夹出一只手掌那么长的蜈蚣。 蜈蚣扭着身子,看得沈情头皮发麻。 小乔面无表情,把蜈蚣丢进酒中, 封上了盖子, 推到了角落。 沈情:“今天吃什么?” 小乔慢悠悠起身, 拂了身上的灰,一挑眉,道:“吃?沈知恩, 我是你家厨子吗?” 沈情扭脸喊院里翻弄花圃的老仆:“牛伯, 去拿些吃的来!” 老仆装聋作哑道:“沈学博, 您说什么?” 小乔道:“她没说什么,老伯,你到西院翻一翻我晒的茶。” 小乔说话,老仆也不聋了,应了一声走了。 沈情:“乔凌,你这是什么意思?还要饿着我?” 她瘫坐在床上, 哭丧着脸, 拖着长腔假哭道:“我苦啊!每日讲学都要累死了, 鹤城还出了个命案,要让帮忙,来回六十里,连口茶都没顾得上喝啊!” 她一边说着,一边摇头拍手。 “回家了,连口饭都没有……” “想吃饭?那好,先回答我的问题。”小乔扬起下巴,问道,“我是你什么人?” 沈情坐端正了,答曰:“恩人。” “好,你如何报恩?” “我……也算是报了吧。”沈情说,“乔儿,为了你,我可是坐了一年的牢,五品官都不要了,就为换你个平平安安,自由来去。” 小乔颇为不满道:“沈情,别人家报恩,都是以身相许,你为什么不能跟别人学学?” 这话十分直白,沈情噎了一下,眨巴了眨巴眼,道:“我……我这条件,不敢以身相许啊,怕你嫌弃不够报的……” 小乔气笑了:“怎么个不够报?跟个仵作成婚需要你思前想后吗?我是开口问你要金子了,还是要银子了?” “就……”沈情红着脸,不自在地搓着自个儿的鼻梁,讷讷半晌:“姿色……配不上你。” 小乔愣了一会儿,冷笑一声,回房翻出铜镜,扔到了沈情身上:“你自己看!我是多长了眼睛还是多长了嘴,让你这凡人配不上!” 沈情抱着铜镜,垂头沉思许久,嘿嘿笑了两声,又坐着不动了。 小乔换了个思路。 他说:“我乔凌,无父无母,姓是别人的,名是你给的。你沈情,亦无父无母,姓是别人的,名是我给的。你说,我们是不是天生一对?” 他又道:“十多年前,我救你。如今,是你救我。好……你说你的恩情已还,那我不逼你。” 小乔深吸口气,口齿清晰道:“你让我从旧事中脱身,得以自由,就如新生,这也是救命恩。我救你时,只是举手之劳,不必冒风险,而你救我,则压上了所有,冒着生命危险,被班淮扣在京城,熬了一年……沈情,你救我,比我救你的恩情要重许多许多。” 这也是奇怪了。 一年的牢狱之苦,仕途尽毁,沈情也没掉过眼泪。可小乔的几句话,让她眼泪不由自主地往下掉,心中感动又委屈。 小乔轻轻笑了下,坐下来抱住她。 沈情就在他怀里吸鼻子,委屈巴巴道:“我就……觉得配不上……” “行吧,随你。”小乔道,“但我报恩,可是要以身相许的。所以,沈知恩,我今天就要报恩,我要报一辈子。” 沈情又是欣喜又是自卑,喃喃着:“你怎能看得上我……” “你说什么?”小乔凶巴巴扳着她肩膀,“我又不瞎!为何看不上你?你太会装傻了,其实你心里高兴得很。” 沈情没绷住,破涕为笑,还吹了个鼻涕泡。 小乔叹了一声,擦去她鼻涕,嫌弃地擦了擦手,道:“以后,要劳烦沈学博养我了。” 沈情这些年,挪了四五次窝。 从云州挪到崖州,后来又回到云州,在云州府谋了个不大不小的差事,总算是扎了根。 处理的案件攒多了,沈情也开始攒书了,把这些年的一些断案经验、心得都整理下来,好方便她教门生。 乔凌也一样,沈情写的那些断案经验,他会拿过去作批注,还帮忙画人骨结构,标注伤痕与凶器之间的关联。 皇帝立帝君那年,沈情终于可以把自己和乔凌的名字一起写在云州府的登记簿上,领一纸婚书回家了。 那天,满山遍野的桃花都开了,沈情伸了个懒腰,问小乔:“你不是说她,更喜欢合阳吗?” “她要证明自己有底气。”小乔道,“那个孩子……其实她害怕被人质疑。所以就算更喜欢合阳,她也不会立合阳,她性子很拗,她很在意那个说法,又想证明自己就是正统,不需要皇室旁支让她坐稳龙椅,所以,她一定会选择温珩。” “……”沈情道,“心疼,做了帝王,大抵都是这般别扭不自由吧?” 小乔道:“所以,我的选择是正确的。” 小乔望着夕阳下的烂漫桃花,眯眼笑道:“活得自在,爱得真实。” 不需左右平衡,也无需为难自己。 小乔伸出手指:“喏,手拿来。” 背着手走路的沈情眨巴着眼问道:“嗯?干吗?” “牵你走。”小乔说,“沈青天,你正青春年茂,不要这般老气横秋,不许背手,快些!” 沈情这些年为百姓断案洗冤,得了个美称,叫沈青天。 沈情轻咳一声,伸出了手:“不许取笑我。” 小乔拉着她,回头笑道:“我真心实意夸你的,我的眼光,向来不差……想喝桃花酒吗?” “好。” 丹霞似锦。 两人牵着手,慢慢走向桃林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