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水可收》 番外 凌疏桐 生不能同欢 死亦难同忧(一)坐看云起时,行到水穷处 我是凌疏桐,出生于将军府,该是人们口中的大家闺秀。外人口中的我,熟读诗书,精通女红,琴棋书画,无一不通。“才貌双全”,是经常从别人口中用来赞誉我的话,我也没辱没了这赞美,努力的做着我的将军府千金。 才貌如我,自然吸引了不少的目光,可是我心潭无波,拒绝了一位又一位才俊,终于,“枯桐仙子”的外号也降临到了我头上。枯桐?若真枯了就好了…… 十五岁,我才被获准初次进宫。 然后,我见到了他。 他只比我大3岁,面若修玉,眉如柳裁,稚嫩的他,简直像个白面书生,若不是贵气天成,我真会以为他只是个普通的才子。 可就是这样的他,把我迷的死去活来。 是真的,死去,然后活来。 我不禁埋怨起父亲,为什么直到我十五岁才带我进宫,人家都比我早多了。我默默的关注着他,希望不要太迟。 我找尽了各种理由,千方百计进宫,只为了,能多看他一眼,只要远远的看着,我就心满意足了。 可是年纪渐渐大了,快十六岁的时候,我终于明白,那种注视意味着什么,我也终于知道,原来他就是,当今圣上。 我越来越觉得自己不够漂亮,不够博学,不够文雅,我努力的学,努力的学…… 那一次雪地弹筝,感觉到了身后人的注视,我弹的更加认真,高山流水,希望他能听懂我的心。我几乎可以肯定,这么灼热的目光一定是他的,我快高兴疯了。 直到我回头。 相似的容颜。 可千百次的观摩让我知道,即使眉目再像,眼前的人,绝不是皇上。 果然,他是敕王,他告诉我,他叫尹疏霭。 有了先前那么多经验的累积,我看的出来,他对我动心了。 我没有余力回报他,我的一颗心,塞的满满的,都是尹洛御,听说这就是皇上的名字。 后来在尹疏霭不悦的语气中,我知道了,他叫尹御洛,不叫尹洛御。不管怎么说,我又多了解了他一点。我高兴,真的很高兴。 更高兴的事情来了。 由于我整天和尹疏霭在一起,皇上渐渐的注意起我来。 十六岁生日那天,晚秋亭里,他问了我的名字。我甜甜的回答:凌疏桐。 梧桐的桐么? 我微笑着点头。 他说,真美,你的名字。 我只觉得天地都醉了,漫溢着香气,找不到南和北,我只能痴痴的看着他:谢谢你的赞誉,那你叫什么? 他温文的回答我:尹御洛。 我在心里和他同时回答着那三个字,我怎么会不知道你是谁呢?你的名字,早在心里被我刻磨了千万遍了。连同你的容颜,我都不会忘。 他很博学,是个温柔的才子。他对我说,在女孩子中,像你这么博学的,很少呢。难怪二弟会看上你。 我有些焦急的辩解着:我才不管他看的上不看的上我呢。我只在乎你……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我说不下去了,只能红着脸看着他。 他暖暖的笑了:我也很喜欢你呢。 我们都没有看到,身后尹疏霭,那愤愤的神情。 管别人做什么呢,天地间,只要有你这句话,我就知足了。 我十七岁,他十九岁。 他不再是过去那个柔弱的男子了,贵气更甚,霸气也加,权势在他的手中,愈来愈显露出他皇势的一面。 可我还是喜欢他,文也罢,武也好,我都喜欢他。甚至在我的心里,为他这种改变,爱慕之心更深,我为他的文武兼修而折服。 动,静,每一面都帅。 那一个春,花雨满地,柳絮生风。在依依垂柳边,他告诉我,他要娶我。 我还没有单纯到不知道什么是娶,我只有红着脸,颤颤的一遍又一遍询问,此话当真?我不是在做梦?真的吗? 直到他被我问烦了,轻轻的印给我一个吻。我呆呆的望着他,心麻酥酥的。 我站到了云端,享受着这种快感。 没几日,尹暮轩来找我。他问我,要进宫么?我点头,兴奋的点头。 他却摇头,坚定的摇头。 为什么? 因为我是前朝余孽…… 前朝就罢了,还是……余孽…… 我跌到了谷地,从云端,跌到了谷地。是不是,很讽刺? 他微微笑着看着哭肿眼睛的我,坦言道:如果我嫁给他,这个世界上,活着的除了皇上除了我的父母除了我除了他,不会再有人知道我的真实身份。 我继续过我的富贵日子,他会很好的呵护我度过这一生。 可是不和喜欢的人在一起,一生再漫长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摇头,比他还坚定的摇头。 第二天,我是前朝余孽的传闻就布满京城。说到做到,我不得不重新审视那个看似温柔的人——尹暮轩。 我似乎隐隐明白了御洛为什么总是不开心,为什么他好看的眉头总打着结,为什么大家都觉得他的皇位不稳。他的日子比我想象的,要难过多了。 直到这一刻,到我们不能在一起的这一刻,我才真正理解了他。 番外 尹御洛 多情自古伤离别 娘告诉我,我叫尹御洛。 别人告诉我,娘是皇贵妃。 父皇爱你吗?年幼的我问。 娘微红着脸点头。 那为什么你不是皇后? 粉红的脸刹时惨白,捂着我的嘴,娘无奈的说,洛儿,等你长大了,一切都会明白的。 皇后娘娘无子嗣,但她待我的两个弟弟都很亲。 她为什么不喜欢我? 娘没有回答,只是用深深的目光审视着我,良久后,仍然是那句话,洛儿,等你长大了,一切都会明白的。 十二岁,皇上要立我为太子,皇后第一个站出来反对。她动用了一切能动用的力量来反对,满朝之间,反对声浪一阵高过一阵。 额娘劝皇上,我还小,算了。 我不解的问,额娘,你不希望我做太子么? 还是那句话,洛儿,等你长大了,一切都会明白的。 在各种恶毒的语言中,我终于长大了。我的二弟,尹疏霭,文采超群,彬彬有礼;我的三弟,尹暮轩,生性冷傲,颇有将风。那我该怎么做,才能脱颖而出? 没错,文武兼修。但是我不会让任何人知道的,我只在自己小小的宫殿里,刻苦的练习。在外面,我仍然一副柔弱的模样。 终于,十四岁,我懂得伪装了。 终于,我也明白额娘当初的话蕴涵着怎样的意味了。 终于,我当上了皇上。 我想,我的人生就是拼搏,就是奋斗,就是守卫自己的位子的过程,一生都为着这个目标,不会再起波澜了。 然后,十七岁那年,我遇见了她。 实在无法不注意到她。那么优秀的女子,才华横溢,貌若天仙。可是,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站在二弟身边。 顽强的好胜因子在我体内伸展拳脚,我的内心几乎沸腾。 尹疏霭,我得不到的,你也休想得到。不论是皇位,还是——她。 于是,在那一场我设计出的“巧遇”中,她告诉我,她叫凌疏桐。很好听的名字啊。 当我看到她热烈的目光时,有些发蒙,女子都是如此么?可是为什么其他的女子不这样呢?我苦思冥想了很久,很久,直到看到尹疏霭对她的目光时,我才明白了,那目光意味着什么。 原来是这样啊。尹疏霭,第一局,你输。 机不可失,我一直认为世界上所有的事物都和我的皇位一样,是不稳固的。只有自己努力,抓住一切机会,才能稳固它。对她也是一样,我很快的告诉她,我要娶她。看着她的难以置信,漫溢着的幸福,我忽然被她感动了,生平第一次,给了别人一个吻。 你问我感觉?没什么感觉,就像吃饭一样,只不过吃的是荤的,碰的是肉罢了。 但是她却是那样陶醉的表情,我简直哭笑不得。 我心里只是在想,尹疏霭,如果你知道了我要娶你喜欢的女子,你该是什么反应?想着想着我笑了,笑的很开心,很开心。 之后的十天,我再没有见到她。 她是前朝余孽。 像生了根的种子,遇着风的蒲公英,这句话传的满城风雨,沸沸扬扬。 而且我知道,是尹疏霭传的。 又一个生平第一次,我感到了慌张。那是面对皇后的责难,尹疏霭的攻击,尹暮轩的敌视时所没有的慌乱。前所未有,最严重的,慌乱。 之后的每一天,我拼命的练武,拼命的读书,我努力的驱赶着这种慌乱。我是皇上,我怎么可以慌乱! 可是总是无济于事。就是乱,很乱很乱。 如果传言是真的,那么她,是不是会永远离开我? 如果传言是假的,尹疏霭,也一定会让它变成真的。 又一个十日,我沉沦在思念的煎熬。 日久生情也好,一见钟情也罢,总之我知道,我对于她存在的习惯,已经升华为了一种情感。可是,会不会知道的太迟? 她消失的第二十一天,我站在偏僻的小屋里,看着向我别行的她。那么憔悴,那么瘦弱。她告诉我,我就是她生命的意义,如果不能和我在一起…… 你不能做傻事!我不顾一切的打断她,你放心,等我掌握了实权,我一定接你回来。管它什么前朝,我们只是要今生在一起罢了。 只一辈子,难道会是奢望么? 一个月后,我收到了她的信。 一切安好,勿念。 怎么可能不念。 两个月后,我又收到了她的信。 一切安好,勿念。 三个月,四个月,五个月……就在不用开封我都知道她说什么的时候,我收到了一封不一样的信。 她告诉我,她领养了一个妹妹。她要把对我的思念,寄托在那个小孩身上。 没来由的,我讨厌那个小孩。 看着她一个月一个月对那个孩子的描述,想象着她细心的照顾,我无法不嫉妒那个孩子。 直到好多年后,我才知道,那个孩子,她叫凌蓝玉。 她叫凌蓝玉啊! 番外 凌疏桐 生不能同欢 死亦难同忧(二) 往事知多少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亲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离开京都的日子平静而乏味,曾波涛汹涌的生活竟就这样归于平静,仿若飘摇坠叶寻着了根,可又找不到心灵的寄托。起一阵风吧,让生活有一些灵动。 没想到,这风,这么快就起了。 不几日,爹来信。前朝督御史投降尹殷,遭尽唾弃,后在尹殷朝朝廷又受排挤,郁郁不得志,遂又思光复前朝,不料事情败露,如今举家受累,满门抄斩。却不想他的女儿却因目睹惨剧而昏厥,在仆人以死人的伪装下护她周全,几番辗转,欲逃出长安。问我可否代为照看。 我自是应允。一来,自己身为前朝公主,不能阻止覆国之运,总该尽己之力保护自己的子民。虽然督御史是因自己的私心丧命,但起码也有光复之心,为光复前朝而死,他的遗孤我理当照看。另一方面,我就这么单调的生活下去,太过烦闷,也怕整日无事可做只得相思,最后相思成疾,客死异乡都再难见他。 见不到,不如忘了吧…… 可忘一个人,又何其艰难!惟有先将注意放至别人身上,才能骗自己已经不想他了。 于是仔细布置起闺房来,等待那女孩的到来。同是家破人亡,心正楚痛之人,想必也能互相慰籍打气。 五日后,女孩到了。 我简直不敢直视她。她惨白的脸色挂着污泥和着鲜艳的血色,衣服虽是绫罗却因旅途奔波划了不少口子,衣料边缘起了细碎的毛边。枯黄的头发没有梳理,蓬乱地竖着。眼里却没有露出强烈的恐惧和防范。她只是直直看着我,眼珠一动不动,空洞的眼神了无生气。仿佛随时都会死去。 可是我竟一点都感觉不到害怕。只是一种强烈的惭愧和怜惜,同情与自责。这就是我前朝臣子的后人?落魄至此,是我所没有预料到的。 我只道我是最苦的,却不想有人比我苦的多。我的心一直泛着一波接一波的疼痛,巨大的压迫感让我难以呼吸。可她,不仅心里连痛都感受不到了,连物质上也如此贫乏。路过她的街上的小乞儿看到她都目露同情。 我叹了一口气,转儿又和善地笑着:“你叫什么名字?” “没有……名字……”她依旧空洞的眼神透过我漫无目的,少有转动,一股腐朽的气息迎面而来。万念俱灰,才该如此吧? “那姐姐给你取个名字,就叫你蓝玉吧?跟姐姐的姓,姓凌,好不好?”她并没有回答我,只是黑洞洞的眼神忽然有了些神采,使得原本有些死寂的脸儿竟显出了几分生气。 我怜惜她的身世,又因她受了刺激,前时的事均记不起来,便告诉她,我是她的姐姐,会好好保护她,让她不要害怕。 虽连她也不知道自己几岁,但看体态应该是比我略小的,于是我就充分担当起了姐姐的角色,悉心照料她的生活起居,在我的影响下,她也开始读书,慢慢的,在被她遗忘的记忆里,弑门之痛就被渐渐模糊了。 毕竟是孩子啊,再大的伤疤,也终有被岁月磨平的一日。可我的不死之伤,谁来抚慰? 眼看着她渐渐长大,我心里的相思却越发放不下。在信里,听说他越来越勤政,获得了一些臣民的支持,也听说他常去晚秋亭独坐出神,回忆我们一起度过的时光。 在信外,我还听说,他成亲了。母仪天下的皇后,淑德貌美,威仪庄重,天下女子该有的优点,她都有。 集上天的万千宠爱于一身啊,可惜却没集御洛的宠爱于一身。在接近一个月的全无消息的心慌后,我终于知道了御洛的想法,他不会理会别的女子的,对于和亲的工具,皇太后强加的女子,他不会有任何兴趣。 心里说不清是为那个女子的不幸悲哀还是为御洛的痴情欣喜,本就难以平静的心湖此时更始涟漪频起,等待着巨浪袭来。 果然,十三日后,进宫的轿子摆在了门口。 御洛,你终于来接我了吗? 我交代好蓝玉需要注意的事,并写下纸条嘱咐她,三年后,若是我仍未回来,便来京城找我。 从御洛的信中,我清晰的感受到他对蓝玉的不满,呵,心胸宽广的皇上也会吃味么?为了避免他们之间发生摩擦,我还是决定将蓝玉留在这里。 并且,我也不知道,再回去,她会面对一个怎样的京都。若是身份被拆穿,她能否再逃一劫还是个悬念。等三年后,将一切都打点好了,当御洛的势力足够强的时候,再接她也不迟。 坐上马车,我微微笑地看着她,在夕阳的余晖下,彼此的影子被拉的好长。我看得到她隐忍的泪水,和挂在嘴边倔强的笑弧,仿佛一副温暖的画面烙在脑海里,那温度暖得我似乎一生都不会再寒冷。 挥一挥手,三年后见。 番外 凌疏桐 生不能同欢 死亦难同忧(三) 咫尺天南地北 京城的繁华更胜从前,我却是无心欣赏的。 暮色下的晚秋亭,修长挺拔的身影因为等待而略显焦急,踱着步的他似乎感应到了我的到来,蓦然回首。 原本浑噩的天地在那一瞬又焕发了光彩,相顾无言,只是痴痴地站着,注视着彼此的眼睛,只愿就这样看着,一辈子,天荒地老,只要能看着对方澄澈的双眼,恬静地感受到彼此的存在,别无他求。 久别重逢,历经过的磨难,我们绝口不提,只是诉说着这几年来的美好,半字不诉相思,只要注视着彼此,感受到对方熟悉的心跳,再多的苦,又有什么不能忍受的呢?相思在心最深,若能说出来的,都显得浅薄。 就这样相视而笑,倚着他,衣料一片温热,脸也微微红着,看霞云飘散,天近黄昏,守牛郎织女,星河灿烂。丝毫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清醒过来的时候,已是满幕繁星了,我们仰望着天河里璀璨的星辰。 他告诉我,他最喜欢北极星了,永远不落,是永恒的光明。 我有些蛮横的撒娇,不行,我最喜欢七星,你也要和我一样,所以你也喜欢七星吧? 他笑着点点头,好,你喜欢七星,我就陪你喜欢七星。 我们夜里谈心,白昼游玩,像两个初坠爱河的孩子,丝毫没有身份的顾虑。只有透明纯净的心,满载着幸福。 可是,幸福是不是总不能长久? 不几日,就见御洛眉头紧缩,虽陪在我身边,心思却不知飘向何处。问他怎么了,他也不回答,只是要我安心守着他就好。 可是我想知道啊,我想为他分忧,替他解难。 终于,我知道了,因为他整日陪着我,疏于朝政,让尹疏霭有了可乘之机,联络尹暮轩调集兵力,暗思谋反。 从御洛的表现来看,这次的事情很严重,来势汹汹,不知可否抵挡的住。 御洛为了这件事,忙得焦头烂额,我被冷落在旁,心里暗暗着急,却不知如何帮他,于是费了一些工夫,单独找到尹疏霭。我明白,对于即将得到江山的人来说,女子算不得什么,可是只要有一线机会,我都会去努力。 也许上苍也被我感动,尹疏霭竟然答应撤兵,条件只有一个,要我嫁给他。 国家大事,江山社稷,一个女子左右的了?我为他的痴情感动,却也不知如何回报。 我该放弃自己的感情,去稳固御洛的地位么? 可是这样,我们三个最终都不会快乐。 有情人难得眷属,我和御洛都会痛苦的生活在错失的遗憾中,所爱之人心系他人,疏霭也不会取得自己的幸福。 这样的江山,御洛还会接受么?一时不反,能代表一世不反么?考虑完定,我已下了决定,却又不好当面告诉疏霭。毕竟他的深情我无以为报,我是负了他的,不能再伤他。 于是,我将选择权交给御洛。由他来说,对疏霭的伤害会少一些吧? 一连数日不见,风云变幻间,京城正汇聚着一场血雨腥风。我等待着御洛送来的白绫,让我们在宫破之时自得其所。在地难为连理枝,在天愿作比翼鸟。只要能和他死在一起,我别无他憾。 就这样等啊等,盼啊盼,多少日子如流水般滑过,我终于等到了他派来的人。 可我万没想到,守侯到的竟然是一袭嫣红的嫁衣!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他要这样对我? 许我一个情定终生的承诺,再亲手毁灭它? 还不如不给我希望啊! 我生平第一次不顾形象,放声大笑,凄厉的笑声饶屋不绝,直让所有人都以为我疯了。 是,我是疯了!若不是疯了,我何苦掏着自己的一片芳心给他打碎!我又何苦日守夜盼痴着一腔爱恋让他践踏! 我疯给你们看!抓起首饰奁里的对钗,那是我与蓝玉的信物,妹妹,姐姐要失信了,我要用我们共同拥有的这一对钗子,结束我可笑的生命。 生无可恋啊! 看着鲜血肆无忌惮的涌出,钗子早被夺去,我无法再伤残自己,只得站在原地,瞥着来来往往的宫女,看着我的青春,看着我的爱情,随着这殷红的血液,消失殆尽。 从此以后,天上人间,我们再无瓜葛。 闭上双眼,我心里还在奢望,来世,能不能不要是这样的结局。 执迷不悔啊! 睁开眼,手腕真实的疼痛让我明白,我还好好的存活在这个世上。 连死,都不让我如愿?还是,御洛,你回心转意了? 果然,御洛坐在床边,眼里布满的血丝与红肿的眼睑显露着他的疲惫与愧疚,我微微笑着握住他的手,“御洛,我不怪你,真的。” 他爱怜的抚摩着我的发丝,柔柔的说:“三天以后是吉日,不要多想,也不要再做傻事了。” “是嫁给你么?我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不,是嫁给疏霭,你马上就要成为我的弟媳,到时候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他的神色甚至看不出任何悲痛,让我难以置信。 “你在说笑对不对?” “我是认真的,你安心待嫁吧,不要想不开。有的人,有缘,却不会有份。能和你度过那样一段美好的时光,我已经很知足了。” “难道比起你的江山,我就那么微不足道?”为了他的社稷抛弃我,我不能忍受,却可以理解,可是我受不了他这样无关痛痒的表情!他也应该和我一样痛苦的啊! “人总应该知足的。我的责任我不可推卸,这不是儿女情长所能够抵消的。”他平静的看着我,转身消失在了我的视野。 就这样一辈子消失了。 如果不能和你在一起,再长久的生命,再充实的生活,都将不复意义。你明白吗? 不明白吧?那么我会让你明白,失去最爱的人,是什么滋味。 干渴的喉咙发再不出一点笑声,周围可以寻死的物品都被收走。可是我想死的心,是谁都收不走的。 是夜,夜深人静之时,只听一声剧烈的碰撞声,待众人赶来,那才华绝世的女子已香消玉陨。 我的生命化做一缕轻烟,飘过深重的皇宫,却不忍飘向远方。 可笑呵,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我还是无法怨恨你啊! 记忆里的黄昏,沙沙的落叶诉说着遗失的往事。 你叫什么名字? 凌疏桐。 梧桐的桐么? 我微笑着点头。 他说,真美,你的名字。 谢谢你的赞誉,那你叫什么? 尹御洛。 我在心里和他同时回答着那三个字,我怎么会不知道你是谁呢?你的名字,早在心里被我刻磨了千万遍了。连同你的容颜,我都不会忘。 在女孩子中,像你这么博学的,很少呢。难怪二弟会看上你。 我才不管他看的上不看的上我呢。我只在乎你…… 我也很喜欢你呢。 天地间,只要有你这句话,我就知足了。 番外 尹御洛 何如当初莫相识 高高的城楼上,我迎风屹立。 头也没有回地,她决绝地离开了长安,没有一丝犹豫。 蓦然想起初见她时的情形。我厌倦着所有烦琐的心计,她的清新不觉让我有些兴致。可她头上的对簪,让我清楚得知道,她就是疏桐的妹妹,那清亮纯澈的双眼执拗地看着我,让我有些不忍,不愿她也被卷进这无尽的是非中,于是没有点她没妃,她却冒死顶撞我,只为留下。 错误从相遇的那一刻就注定。看到她的执着,我本能地以为她如许多女人一样,是对我一见倾心。我以为她已经知道了关于姐姐的一切,只是像其他宫女一样,明知爱上我是危险的禁忌,还是要尝试。 于是我故意冷落她,想让她知难而退,不再对我抱有幻想。谁料她倒不如我想象得一般难过,人也不见憔悴,反而自得其乐。 没关系,我有的是耐性陪她玩,于是我等,我要磨尽她的等待。 可当我看见她脸畔那一抹鲜红的掌印时,我终于还是等不下去了。不愿意看见她被人欺负,于是连升了她的头衔;不愿意她总被冷落,于是得空总去看她。 那时我才知道,她根本不懂得她的姐姐为何早逝。也是那时,我才知道,她进宫只是为了一纸嘱托。 一种相同的征服意识奔涌在体内,如此熟悉,仿佛回到了十八岁那年,初见疏桐时的感觉。 疏桐,才气四溢,丽质天成,却总是默默地站在二弟身旁。尹疏霭自小便和我处处要争高下,这件事我自然不能输他。所幸的是,疏桐似乎对我也很有感情。 大多时候我是不喜自己的相貌为自己带来的女子纷争的,可那,是我第一次庆幸自己的外在,让我轻而易举地挫败了尹疏霭。我欣喜于自己的胜利,却没有感觉到分离在即。 第一次和疏桐分开那么久,我感到了巨大的失落和空虚。她曾那么充盈地填满我的生活,一旦她离开,生活空荡地可怕。可思念的销魂滋味,我却未尝到,我一直以为是因为自己天性冷漠的关系,对人不会用情至深,所以才会如此,于是也就心安理得地平静过了三年,直到尹疏霭的势力再次强大到意图谋反时,我才忽然觉醒。 幼时赌气的胜利又有什么意义呢?不过是在我们之间筑起越来越厚的隔阂罢了,不过是让他杀我时,更坚定一点罢了。于是又想起了事情的导火索——凌疏桐。我将她从故乡接来长安,就是打算以她来平息尹疏霭的野心。自古红颜多乱国,她的存在,必然分散了尹疏霭的注意。 可看到她那么轻易地快乐时,我竟然又犹豫了。她一直对我情真意切,我却从来只是在利用她。她清净的笑颜让我于心不忍。于是我想,既然最终都是要散,在分离之前,起码留给她一段美好的回忆吧。 我却不知道,美好的陨落,天地之别的落差,会断送了她的性命。 可我不痛苦,我只是难过,她怎么就不知道爱惜自己呢? 如果自己都不珍惜自己,又怎么指望别人能垂怜? 我本以为蓝玉会和疏桐一样,很快地迷恋上我,我有着十成的把握与胜算,让她脱离尹疏霭的控制,转而忠心对我。却不想她面对我时是那样冷静,冷静地近乎不带感情。这一份特别让我渐渐欣赏起她来,她其实也有值得欣赏的聪明,不像世俗眼中疏桐才女式的聪明,而是洞悉人性心灵上的智慧。 不知为何,她看着我时,总是有股深深的怜惜。我是九五之尊,她的命运都掌握在我手中,我需要她可怜么?但不可否认的,她柔软的目光总让我感到一种久违的温暖,像母妃的守护,暖活地如同春日里拂过柳梢的和风。 当宫中越来越多的嫔妃对她产生嫉恨,当朝局越来越为我所不能控制,我做出了我人生中最后悔的决定——送她去昱王府。 人世间的流言蜚语从来不会少,她离开之后,对于她和暮轩之间的事,我从安排在昱王府内的侍女那里也略有耳闻。我固执地相信她,却无法控制心智地派暮轩去远征边塞,心里的慌乱就像杂草疯狂地生长,遮盖了理智的角落。 于是我常常独自徘徊在冰冷的碧泉宫,没有她的存在,这里没有了往常的一丝温度。向来不沾酒的我,借酒驱寒,数杯便醉。朦胧间看到她的身影,坐在我身旁轻轻地笑着。原来,那些谣言都是骗人的,她不是自己回来了?我握着酒杯醉睡,多好啊,原来她也是爱我的。 醒来时枕畔却是鹭儿。 不愿她看了伤神,我果断地将鹭儿调离碧泉宫,怕人蜚短流长地讨论,干脆将碧泉宫的宫女全部逐出宫去,少数几个太监也散得散,走得走。 她不久自然回到了宫中,眉眼间却有了抹不去的淡淡哀愁。她哀什么,她愁什么,我又怎会不知。感觉到自己的心里传来的疼痛,我安慰自己,只是对她姐姐的愧疚罢了。直到亲眼看到那封信,理智才全面绝堤。被欺骗的愤怒和被背叛的心痛撕扯地我坐立不安,我立刻找到了她,狠狠地质问她,希望一切都是骗局,只是别人对她的诬陷。 虽然我再清楚不过,那上面清晰娟细地确实是她的字迹。但只要她愿意否认,她愿意,哪怕她在骗我,我都愿意相信。 她的回答告诉我,她果然爱的不是他!失而复得的喜悦让我拉着她去了晚秋亭,那是我第一次得到女子真心的地方,我在那里轻声诉说了对她的感情,见她微微掠起的嘴角,想她必是全听见了,却并不打断,是不是她也对我有情呢? 心里有了充盈地快乐,爱上一个人,就是这种感觉吗?仿佛飘在云端的轻盈与舒畅,心旷神怡。 当晚,我见到了洛桑。 她告诉我,蓝玉在梦里痴迷地喊着一个名字。 尹暮轩。 倔强的自尊让我不肯挽留,她少有的低姿态让我终于准许了她去边关。她在边关受的委屈,受的诬陷,我一清二楚,却从未干预。我在等,等她亲自向我求救,证明我才是她心目中最依赖的人。 我的确等到了来自边关的信,可却是洛桑写的。真是意想不到,她和暮轩原来还是两情相悦?可笑,原来真正多余的人是我。 原来啊,从一开始,我就多余。 她是怎样的绝望与挚爱,才能用自己的生命恳求我放她出宫? 暮轩伤害了她,她便来伤害我,她可有一丝一毫地考虑过我呢? 疏桐死了,鹭儿也死了,只有洛桑生不如死,她永远得不到近在眼前的幸福,真实地存在与身旁,却永生无法触摸,她的痛苦我又怎会不知? 也许天命注定,爱上我的女子,都不会幸福。 于是我退让了,我愿意放她走。 只要她愿意恨我。 皇太后害死了我的母妃,让我恨了她这么多年,也把她在心里印了这么多年。如果蓝玉不爱我,那么她一定会忘了我。只有强烈的恨,才能让我在她心目中仍留有一席之地。 所以,请你恨我…… 如果恨我,才能让你对我还有情感的话,我宁愿你恨我。 爱的深,才能恨的切,哪怕你是为对别人的爱而恨我,只要你愿意恨,我都可以骗自己,你爱过我,即使只是曾经,即使只是微弱的一点点。 可你却连恨都不屑于恨我,就这样毫不留恋地离开,当我不曾存在。 我一个人寂寞地站在这富丽而荒凉的宫殿顶端,默默注视着你离开,天地间一片灰暗。 既然爱上我注定只能悲哀,我心甘情愿地放你走。 但凄烈的风掀起衣袍,扬在寂寥的空中,仿佛在轻诉: 来世若有机会,我不会再这么轻易地放手了。 请你来世爱上我。 哪怕只是一年,哪怕只是一天,哪怕是一刻一瞬,我都愿意…… ++++++++ ++++++++++++++++++++++++++ 微笑或叹息,都是痕迹。 十年后,或更久后,看到曾经的自己留下的痕迹,指引自己看到十年前看过的小说,有过的回忆,会不会有一种恍惚的错觉呢? 仿佛回到过去。 一 纵使相逢应不识 「覆水可收」已完结,请大家多多指教! ┡┡┡┡┡┡┡┡┡┡┡┡┡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 几经周折,长途跋涉,既望至望,月圆了又缺,九月廿二,我,终于来到了长安。 没有人嘘寒问暖,没有人轻唤长吟,孑然一身,我,来到了,万家灯火的长安。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是功成名就,闲话相思之人的感慨,于我,是奢侈的想法。能够来到这满是繁华的京都,我不知道付出了多少努力。于家乡,我只有收起乡愁。未来的路,只有我一个人,陪着自己走。 三年前,姐姐离开时,交给我一封信,极为认真的说,玉儿,若是三年,三年后,姐姐……回不来,你就来京城找姐姐吧。 有的话,说了必定应证,就如这句,改变了我们姐妹俩,尤其是我,一生的命运。 没有人告诉过我,为何我和姐姐相依为命,也没有人告诉我,姐姐为何仓促离开,更没有人告诉我,现在,我该怎么办。 姐姐,你的事,我一点都不知道,你要我怎么办?而你,现在又在哪? 轻轻叹一口气,我打开了信,简短的内容,娟秀的字迹,却震的我发蒙——进宫? 莫说我是一个孤儿,便是达官显贵家的小姐们,也不能随意进入那样的地方啊。况且,姐姐,与皇宫,又该有着怎样的渊源?如果要见到姐姐,我必须进宫,那么,这意味着姐姐,她应该在……怎么会? 乱麻无绪,我黯然的看着长安城里温暖的灯光,却感到寒冷,从心里蔓延到全身,一点点侵蚀着我。孤独,无助充斥着我的心灵,直到—— 暖阳初升,驱散着秋日里,越来越浓郁且明显逼近的冬日寒冷,显出一分萧杀,却又透着顽强,不屈服么?这长安的秋,原来竟也是这样特别。 还未睡透,客栈外的喧嚣声已扰的我辗转难眠,加上心里有事,再无可寐,我起身,盲目的梳着髻鬟,插上姐姐与我的对钗,心里隐隐盼望着,这钗子能让我见到姐姐。 听到外面越来越喧闹,推开门,我向人群走去。 皇榜?人们围着的,那一袭黄纸,清晰的写着——选妃! 三年一度的选妃,竟是这样存在的,这就是姐姐让我三年后再来找她的原因?可是,姐姐怎么会知道三年一选的,她,不过只是一个小城女子,一个尽心的呵护着我的那个柔弱女子,怎么会对这些事情了如指掌? 不及多想,我仔细看起这皇榜来,没看几行,心下冷然,果然,这选妃,选的不过是官宦女子罢了,哪里轮得到我这样来路不明的民间女子。 连一个妃子,都不让百姓的女子染指,统治专制可见一斑,在这样的深宫生活,该有多么辛苦。我暗暗叹息,似乎,我没有机会了呢。 还在遗憾,就听见一阵东西翻砸的声音,伴着清亮的马蹄。当我发现马蹄声离我越来越近时,突然感到一阵晕眩,天旋地转,然后腾空而起,翻身上了马背。 心下正惊,耳畔却传来声声低吟:“桐儿……桐儿……你……回来了么……桐儿……”庸懒的声线因着口里的名字变得急切,优雅的声音,淡淡的离愁,却包含着浓浓的思念,我被惊的纹丝不动,只能静静坐着听他呼唤,溢满了爱恋的名字,念的,那么好听。 桐儿,姐姐,是在唤你么? 策马如风,势如闪电,忽的一拉缰绳,背后人轻轻把我抱下马。 好高深的庭院,更高深的,是府门口,那烫金匾额上的三个字:敕王府。 我回首。 呆呆的望着他。他身上一件蓝寿字穿花稠白袖散衣,束着淡蓝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剑眉轻挑,明目有神,鼻侧挺拔,薄唇微抿,贵气迎面而来。望着望着竟有些沉迷进去,如此飘逸的人,身陷名利,眼眸里,充谧着深深的,深深的,深深的忧伤。看的人的心为之一痛,抽丝剥茧般,细细的,令人窒息的痛。 能在长安城侧马疾驰的,果然不可方物。 他幽深的眸子里因着桐儿两个字起了不小的波澜,只是痴痴的望着我,极是深情,却只有一瞬。在看清我后,他毫不掩饰的失望与决绝的悲伤,随着有些颤抖的声音传来:“你……你不是桐儿……你不是!” 是的,我不是。那么,姐姐,你是不是? “桐儿……可是凌疏桐?”如此贵胄,自然可助我进宫,我暗下决心,决不能放弃这个机会,决不。不管桐儿是不是姐姐,我一定要努力一试。这,也许是我唯一的,也是最后的机会了。 “认识?”回答意料中的简洁,他斜斜眉,淡淡的问。 我没有答话,只是从鬓边拆下那对钗,随着姐姐那只有两字的信,向他递去。不能抖,手一定不能抖,我叮嘱着自己,却感到有些力不从心。 如此强大的皇族气势,又岂是我能够抵挡的住的。 “你怎么会有这些?”他的脸上除了浓烈的不信任,就是威慑。 不能害怕,我警告着自己。要让他相信我。我一定要让他相信我,我实在,太需要他的帮助了。 听到姐姐的名字,他的反应已经足以证明,桐儿就是姐姐,虽然他在掩饰,可是他的震撼,他的思念,太强烈了。那是掩盖不了的情感。 “是姐姐,姐姐留给我的。”我一字一顿,看着他的反应。紧皱着的眉慢慢舒展,那么,我想我可以接下去说了。 “我上京城寻姐,孤身一人,若王爷与姐姐有一面之缘,可否给予帮助?”如果没有问题,进宫指日可待。 “你怎么会知道我是王爷?”刚放松的表情又警戒了起来。 再孤陋寡闻,我也知道,敕王能够掌握一股势力长期不为皇上所除,决非易事。他能够以礼贤下士的文雅形象赢得文人与部分武将的支持,若不是昱王手中的兵力牵制,也许现在皇位上的人,就是敕王尹疏霭了。 当然,也许只是也许,这种假设,历史上有过无数多,之所以称之为假设,是因为它成不了现实。如同项羽自刎乌江,关羽败走麦城,如果有“也许”,结局会不一样,可是,历史就是历史,它的公正从不允许也许的存在。 不光光有昱王尹暮轩的牵制,皇上对于平衡二人的势力也是煞费苦心。近十年来,随着皇上的成长,第三股势力也在茁壮成长。毕竟,君臣之道,已根深蒂固于文人之心,加上一些武将忠君报国,在皇上的努力下,现在的天下,不得不说是三足鼎立,三份势力相关克。 能够取得如此权势,敕王尹疏霭自然是很有心机城府的人了,虽然姐姐疼惜我,自幼不顾女子女红的练习让我读了不少史书,但是在他面前,我只能说实话。也只有说实话,才是对我最有利的选择。 思虑完定,我浅浅一笑:“贵气天成,纵使我不做无礼的深探,也该猜到的。况且,这王府的牌匾,也是很好的证明。” “不止如此吧,可以来王府的不一定就要是王府的主人,我想你只是怕惹怒我,故意遗漏了一点吧?”果然神智。 “恩……是……街市虽是乱地,但也是天子脚下,胆敢纵马如飞的,实在没有几人。”既然瞒不过,不如选定合适的词语,坦白直言,有了姐姐这一层关系,他大概也不会把我怎样。 眼前人微微的错愕,略一考虑开口道:“好一个‘胆敢’!若是需要,你就在王府住下吧,饮食起居自会安排妥当。只是,有一点我需要提醒你,在我面前,你最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无论是欺骗我,还是隐瞒我的人,会有什么样的下场,你应该很清楚。” 看着他幽幽的眸子,我又失神了一瞬,迅即点点头,向府内走去,只听到身后,沉沉的叹息声。 “智谋,胆量,言辞,容貌,连背影的感觉,都和你那么像。桐儿,你会感到安慰了吧……” 安慰? 还发生了多少事,是我不知道的…… 二 山雨欲来静无风 “丹青不知老将至,富贵于我如浮云。”如果不是身临其境,我真的难以相信,这样的一副对联会出现在蓄势待发的敕王的书房里。 更难以相信的是,他会让初来乍到的我来这里找他。 难道外界传言中的,敕王书房不迎女客,只是传言? 我睁大了眼睛,仔细打量起眼前雅致的屋子。没有王府别处的繁华,一种清韵油然而生,虽然简洁,却不简陋。 不少只听其名,未见其身的书,在这里都看的到。珍本善本,琳琅满目,我几欲垂涎。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抬头一看,王爷正浅笑的看着我。 “我知道……恩……这种表情有点丢人……但是这些书,真的太让人大开眼界了!”真的有点难堪,他只是抬头看了我一眼,又低头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那叫我来干吗? 我有些喃喃的奇怪,又有些被忽视的不满,死死盯着书斋里的那副对联。 “你对我的书法这么有兴趣么?已经盯着看了半盏茶的时间了。”依旧没有抬头,但我确定这句话是对我说的。 那么飘逸而出于世外的书法,怎么会出自一个争名夺利的人之手? 还有,他终于肯对我说完整的句子了,不再是单个,单个的词,万幸…… “恩……对联有点奇怪呐……”有前车之鉴,他的警告还“历历在耳”,我自然是老实的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呵,人的一生,总该有追求。”他抬头看了看对联,似是看出了我的疑问:“这是活着的意义与信念。如果有比权利更重要的事情值得我追求,那么富贵于我,不过是浮云罢了。” 那,什么,会是比权利更重要的事情呢? “王爷……”正当我想问的时候,一个侍从走了进来。 “恩?” “昱王爷来了,请他进书房么?”来人有些斟酌的想了想,提出了建议。 “恩……你不用走。”敕王点头应允,又定定的看着我:“他来的原因,八成和你也有关系。你陪我一起听吧。只是,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插嘴。你也该知道他的禀性。” 迟疑的点了点头,我挑了一个最不起眼的角落坐下,心里,是忐忑,更多的,是期待。总觉得,即将到来的人,会改变什么,可究竟是什么,连我自己都说不清楚。感觉这种东西,本就是这样飘忽的。 掌握兵权的冷漠王爷,该是怎样的人?我在心里默默勾勒着他的样貌,满脸胡须,胡髭乱插?不对……看看眼前英俊的敕王,就该想到他的弟弟昱王也该潇洒倜傥,甚至会貌比潘安。真是难以想象……简直是翻版兰陵王! “哥!”听这语气称呼,大约是要谈家事了。细腻的嗓音,却有些沉冷,那么亲切的字眼,从他嘴里说出,只让我不寒而栗。 抬头细细打量起他来,果然和想象中的……与敕王的白衣形成鲜明对比,他身上的黑,仿佛来自地狱的力量,极恶,却充满了致命的诱惑。同样清晰的眉眼,细长而光亮,却有着不同于敕王的气质,铭刻在我的骨子里,一眼难忘。 这……就是……昱王? 也许沉迷的,不止我一个……我绝不会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他的吸引力,与生俱来,不可抗拒。 “你是谁?”敏锐感觉到我的目光的审视,有些吃惊的,却严厉的语气,他侧目狠狠注视着我,寒毛……倒竖…… “我是……我是谁……”在这样的目光下,我不止是语无伦次,脑袋也转不动了。是啊,我是谁? “呵……”不加掩饰的笑意,敕王解释到:“凌蓝玉……一个女子。今日找我何事?” “你确定,她姓……凌?” “暮轩!我们谈正事。”温润的眼里升起一层愠色,似乎在警告昱王刚才所说的话。 姓凌?怎么了?我只有奇怪的看着眼前两个人,明明相安无事,气势的碰撞却简直要擦出火花来了。 “凌蓝玉?”他喃喃念着我的名字,转过身,瞥了我一眼,然后直视敕王:“选妃啊……哎……” “何必欲言又止?也不是你的风格。” “这话不好说……”他又瞥了瞥我,向敕王示意让我退下。 “那我替你说。”不理会昱王的眼色,敕王接着说道:“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九五之尊也是如此。前几次选妃,皇兄年幼,心里也不在意。可是这次就是认真的了。如果我们能找一个……自己人……而皇上又能垂青她……对么?”再隐约的话,我此刻也该理解了。他们,是想效仿勾践送西施,选一位女子给皇上。 虽不是夺权的上上策,但也不是下策。起码,有一定胜算。 “那么,选谁呢?凌蓝玉么?”没有肯定的回答,但直接提出了设想,雷厉风行的昱王,果然心思缜密。 姐姐的纸上,写着进宫……进宫…… 看到两位王爷的谈吐气质,皇上的风度也可窥探一二,大约也是一位惹的深宫姘妃肝肠寸断的主,这皇宫……我该去么? “风险很大啊。若被皇上知道,这女子进宫的真正目的,你也知道皇兄的手腕的。”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女人只是江山的附属罢了。尹疏霭,你最好不要舍不得。”有些玩味的看着敕王,昱王又扫了我一眼,那神情,任我再深悟,也着实参不透了。 “蓝玉……你愿意去么?”不理会昱王的挑衅,深深的看着我,我听到了,他的疑问。 我愿意去么?一个小麻雀,飞上枝头变凤凰,这绝对是不少年轻女子梦寐以求的事。可也只是放在心里想想,真到要变成现实的时候,真的很难说,我愿意不愿意。 有了姐姐的原因,他能够让我进宫,自然也不会委屈我,加上两大王爷的撑腰,我在宫里自然如鱼得水。可树大招风,在那样的宫闱里,后宫的争斗,必将卷入最出风头的人。我,能去么? “那你……再想想吧……我不勉强你……”仍是看着我,静静的说道。“暮轩,哥哥希望你,不要逼她。” 之后的两个人,还说了些什么,我一句也没听进去。我只能静默的想,姐姐,真的,要进宫么? 那吃人的地方…… 三 曲径通幽处 用过晚饭,迷糊的思维还是整理不好。昱王……尹暮轩?打乱了我富于节奏的生活轨迹。但回头想想,早在姐姐三年前离开我的时候,生活的轨迹就改变了,只是我不自知罢了。 任是我熟读书史,现在眼前未知的情形也足以令我烦心。朝堂上三股势力的争斗,那是我光看着都觉得惊心动魄的了。现在要我帮着他们一起斗,昧着良心接受其中两方的指示和另外一方长期生活,对于我这样初识凶险,不懂勾心斗角的人来说,太难了。 看着天边绚烂的晚霞,辉煌的被彩云簇拥着的天空,我几乎可以清晰的听到心里对于自己抉择时犹豫的指责。 这可是姐姐要你进宫啊!那可是那笑容如春风和煦,心思细腻,待我又极好的姐姐对我的嘱咐,我该义无返顾啊!我怎么能够犹豫,又怎么可以彷徨。 可是,深宫里的皇上,也该如这抹碧空一般,被无数或淑雅端庄或妖娆媚惑的彩云般的女子环绕着的吧,我一个来自小城的女子,拿什么脱颖而出? 也许我,也会成为一掊泥土,如许许多多女子一般,埋葬在那暗无天日的处所,永世不见光明。 姐姐,我能不能……能不能自私一回?我真的……怕…… 漫无目的,却是心烦意乱的走在小径上,霞光渐收,黄昏,就在我恍神的刹那,仿佛从没来过一般,蓦然,消失了。 天,黑了。 没有黄昏做铺垫的夜,原来可以这样黑。 “庭轩无人秋日明,夜霜欲落气先清。”我茫然走在幽径,已记不起来时的路。就这样迷失在了诺大的敕王府里。看来我确实是不适合宫廷的人,还没被人家处心积虑的算计死,自己先迷路闯入不该进的地方被圣上赐死了。 怀着极大的好奇心,我满心怜惜地望着秋日里满地的落叶,仿佛看到了孤苦的自己,心下一动,随着落叶的小路,走入了一处幽雅的所在。 是幽雅,不是优雅。高台树色阴阴见,空阶无叶,四周茂密的树木把屋子围的严严实实,夜幕里,在路灯照映下,只留下密密的影子。幽深,而冷寂。 屋边有着原本只在春日舒展的深秋时节的垂柳,着实少见,可见屋主对柳树的眷恋。眼前的一幕,让我猛然忆起姐姐也是仰慕柳树的啊。童稚时,她常常束起发,任乌丝飘动,呆呆望着屋外的柳枝,还时时伸手,我原先以为她是在感受风的扫掠,后来大了些才晓得,她是在阻挡柳絮纷飞带来的离别。 虽然不明就里,但我清楚的知道,姐姐对于柳絮的离开,是遗憾而无奈的。每每看到她伫立窗边,探出手去,似是想抓住什么留恋的事物,却无能为力的纤弱背影,我都会感到一种伤感,和说不清道不明的痛。 因此对这间屋子有了莫名的亲切感,虽然迷路,但我并未走多久,可以肯定,这里一定还在王府的中心地带。势如中天的敕王府,那样的繁华,竟有这样幽静的处所?我越来越发现,敕王尹疏霭的内心和他的表面,一定有着不小的差距。 看着屋外的柳树,又想起了姐姐,待人和善的姐姐,气质如兰的姐姐,才华横溢的姐姐,姐姐,姐姐……不知觉的站在屋外凝望,任屋灯照耀下的柳叶勾起我浓浓的思念。 然后这思念被屋内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 “闲夜肃清,朗月照轩。 …… 鸣琴在御,谁与鼓弹? 仰慕同趣,其馨若兰。 佳人不在,能不永叹?“ 这么熟悉的声音,我听的真是恨不得操戈相向了。 尹疏霭!听你念姐姐的名字,那么迷离,那么深情,想必你对姐姐也是有情的,才几日,你就在这里“佳人不在”的咏叹起别的女人来了! 真是……可恶! 我为他的薄情恼怒,也为他对姐姐的释怀愤慨,全然忘了寄人篱下所该有的忍耐,大步流星的走到屋口准备冲进去,可是却呆在了屋口。 我没有看见,柳叶漂浮过湖边弥漫着氤氲的水气; 我没有看见,漆黑夜幕下屋灯发射出微弱的光芒; 我没有看见,屋内人看见我时那诧异感叹的神情; 我却惟独看见了,屋子的门上,端端正正,一笔一画,清楚的写着:疏桐斋。 疏桐斋? 姐姐,难道会是你么? 当我对着天边流星许愿早日见到你时,你已化为滑过天际的流星了? 真是天大的笑话,我的姐姐,明明还在安详的叮嘱我,玉儿,若是三年,三年后,姐姐……回不来,你就来京城找姐姐吧。那一幕,仿佛还在昨天,可是昨天,已那么遥远。 才三年,才三年哪! 虽言道“世事茫茫难自料”,可我也没想到,会难到这个地步。 真是可笑,可笑的让我,笑的快要流出眼泪了……天大的笑话…… “蓝玉……你……” 敕王的惊色渐逝,有些平静的问着我。 话未问完,却被我打断:“你刚才……悼念的……真的是……姐姐么……凌疏桐?”顾不上用尊称,我像是燃尽了的烛,力气全无,只能谨慎的看着他……一句话……只要一句话,可以让我直下地狱…… “你认为呢?” 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姐姐,是我存活于世上的意义与信念啊!我费劲力气,受尽委屈,孤身来到京城,就为了听这么一句么? 实在……可笑…… 笑的让我的泪,再也止不住,簌簌落下。打在地上的落叶,一点声音都没有。姐姐也是这么离开了,一点声音……都没有留给我。 “你不要……不要哭……”他好看的眉忽然紧紧皱着,那么俊朗,可是我,已经没有心情去失神了。 看着这几天来一向沉稳的他略微有些慌忙,我只得扯出一点笑容:“我没有……没有哭。”我知道,这笑,达不到眼底深处,今夜,我的眼,只能留给泪;今生,我的心,只能留给泪。没有了姐姐,真的不知道,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既然姐姐,不在了……那么你,更该达成她的心愿……这也是她,最后有求于你的一件事了……”他小心翼翼的拿出呵护着的纸,上面依旧只有两个字……进宫…… “能告诉我,姐姐她是……怎么离开的么?” 神色骤然一紧,他默然了半晌,忽的沉沉说道:“你……将来总会知道的……” 将来? 是在宫里的将来? 也许我真的不得不正视这个问题,现下的我,除了进宫,无路可走。 这一路曲径通幽,我该以怎样的心态去回顾……那一夜,直至缠绵至一生的心痛…… 四 克己者,触事皆成药石 “两个月后,选妃。”没有过多的表示,只是静静的看着我。 食之无味,我看着满桌的菜肴,无奈的对着他微笑:“王爷……” “叫我疏霭就好了。再过两个月,你就是我的嫂子了,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不用这样称呼我。” “疏……疏霭……你真的把皇上当作一家人吗?”虽然知道不该如此问,可我实在不甘心就这样成为一枚棋子,任人摆布。 他愣住了。 记忆中的她,也曾这样幽幽的叹息,淡淡的问着:“疏霭,你真把皇上当作一家人吗?”当时的他是冷笑,冷到心里的笑。 怎么可能! 不过是母亲身份的不同,他生下来就可以姓名含“御”,因为他母亲的受宠,先皇赐名“尹御洛”,可是他的名字,却是先皇在极不耐烦的情况下翻开诗书,随意的起的“尹疏霭”!这叫他怎么甘心。 从小形成的差异,年幼养成的优越感,都给了他一种莫大的压迫,他不甘于如此平凡,即使他的哥哥,尹御洛可以当上皇上,他也要让他当不安稳! 于是,处心积虑,谋权思变,他无时无刻不在提防着尹御洛,名义上是兄弟,但他怎么可能把他当过一家人。 “那你们……需要我做什么?”也许在别人身上,沉默等于默许,可是对于刚才那个问题,他的沉默足以代表否定。猛然想起西施的结局,“宰嚭亡吴国,西施陷恶名。”既然我没有西施的美貌,是不是也可以逃脱她的命运? 即使被利用只是过程,而死亡是结局,我也只有这样选择。 “你应该很明白。我想我不会低估你的智慧。”看穿了我的明知故问,他慢条斯理的回答。 “你起码应该告诉我,皇上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像……你姐姐一样的女子。” 没有任何解释,彼此陷入了沉默。 皇上喜欢像姐姐一样的女子,这是什么意思? 姐姐的事,仿佛森林里的迷雾,等待,是换不来答案的。只有自己也走进这片森林,才能等待“日出而林霏开”。 我,现在就要走进去了。 午后,前几日的肃杀之气一扫而空,有些事情,想明白了也不过如此。 庄子有云:其生若浮,其死若休。姐姐能够这样狠心的抛下我,一定是痛苦到极至了。对于这样一个痛苦的人来说,生无可恋,不如归去。 既然如此,我又何必为她伤怀。只需祝福,姐姐,来世,不要再红颜薄命了。 秋日的燥气一阵阵袭来,我忽然觉得有些闷热,真是奇怪了,几天前,我还觉得深秋已近冬了呢。 打起帘子,我决定绕着湖散散步,也,散散心。 进宫后,敕王府就是我的娘家了,若是被人问起府内景致,我却一问三不知,岂不惹人起疑。人情只道春光好,只怕秋来有冷时。若我的作用只是棋子,那么面对对我起疑的妃子甚至是皇上,尹疏霭和尹暮轩只有弃车保帅。所以,我要在这两个月内,弄清朝中情势,了解敕王府的概况。 波光潋滟,垂柳依依,湖中的莲,亭亭蔓蔓,香远益清,行至湖畔,看到一条小舟依偎着湖畔漂泊。我手忙脚乱的踏上舟,慢慢划起桨来。 莲动下渔舟,想闻荷香已过了时节,我只能看到清澈水面下微微的突起,透过厚厚的荷泥,香味微不可闻,只模糊的觉得有些像乳香,又有些甘蔗的清甜,我嗅着嗅着,不禁陶醉其中。 “哈,想必是莲藕了。”我玩性大发,一心觉得这淤泥下埋藏的肯定是一只白嫩嫩的莲藕,于是伸出手进水里轻轻地划开池泥,想要细细抚摩着莲藕白白胖胖的身躯,顺便摘一节带回去陪我,一个人也怪寂寞的呢。 人心不足,蛇吞象。 就那么一不小心,我刚一倾身,小舟失去平衡,我“哗啦”一下落入水中。 纵是心中再烦躁,秋天的水总是比夏天凉的,连一个寒战都来不及打,我就被冻的几乎失去意识了。 舟,离岸那么近,可不可以有人,来救我,我,真的不想死啊。 沉睡,漫长的沉睡,身体不仅无力,而且找不到支撑,仿佛漂浮在空气中。 “蓝玉……蓝玉……你醒醒……”如果不是这一声呼唤,我会以为我已经在去见姐姐的路上了。 “王爷,不能摇,不能摇!凌小姐长途奔波,伤及心肺,且病加于小愈,又受惊吓,这脉象……” “脉象用不着告诉我,你自己明白就好。”真真切切的听到了声音里隐含的暴怒:“如果蓝玉……治不好……我会让你比她痛苦!是生是死,你自己好好打量。” 难道,我真的那么不容乐观么?我想张开眼睛自己问,却感到眼皮千斤重,怎么也睁不开。只能浑浑噩噩的迷糊着听他们的对话。 “王爷不该为了一介女流动怒,她不值,您……” 半晌沉默,然后一个人唯唯偌偌的退了下去:“是,奴才放肆……奴才这就退下去……” 发生了什么?简直莫名其妙,加上我现在的状况,根本无法思考,我只觉得昏沉,无力,并且纳闷。 我怎么会知道,那一双高出流俗的眸子,会有那么慑人的神采,如果不是日后亲身经历,任是谁说给我听,我都是不会相信温文尔雅的尹暮轩竟然也有仿若修罗的一面。那人,就愣是被这皇家震人气势给吓跑了……吓跑的啊……真可爱,和莲藕一样,不过这是后话了。 “你们都下去吧。”他有些无奈的挥退下人,我感到床一震,明显的,他倚在了床边。这叫什么事,他堂堂一个王爷,自己没有床么,来压我的床干什么。 你,起来…… 我也只是想想罢了,根本无法付诸于行动,将这句话说出来。 直到后来,我都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悲哀,就因为这一次落水,在进宫之前,我就得知了姐姐来到京城之后的一些事情。天晓得,病床边的人就那么娓娓道来,等我恍惚醒来,还以为,那只是自己做的,是一个凄美的,凄美的梦。 五 一朝选在君王侧 凄美的梦还没有做完,我就完全清醒了过来。我好想知道后来的事,那是我更关心的。可是眯眼看着眼前泣不成声的人,我才明白,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我又怎么忍心亲手再揭下他的伤疤,姐姐已经那样对他了…… “你……你醒了?”迅速变脸,他又恢复了那个波澜不惊的王爷,除了眼里还残存的一些红丝,实在难以把他和刚才滴泪难言的人相提并论。 人,变的太快了。权利中人,变的太太太快了。 “我都听到了……你这么对我,是因为我姐姐吧?”想起他对我的时而热情时而冷淡,我原先还以为他是因为压力过大,精神有问题才这样的。原来事实上是因为姐姐不仅原先爱的不是他,而且一再选择伤害他。他只是把我当作姐姐,想靠近,又怕再度受到伤害罢了。 可是,前朝余孽?我的姐姐是,那么我岂不也是……那他怎么不说出去呢? “放心,你的血统很纯正,和前朝扯不上半点关系。” 那是不是意味着,我和姐姐没有血缘关系?难怪对于她以前的事,我一概不知,她只说是我健忘全忘了。原来真正想忘的人,是她。她这么努力的掩埋记忆,又为什么会回京? 看出了我的疑问,尹疏霭只是淡淡的说:“你……将来总会知道的……” 又是这句话,我都想杀人了! 心里不爽,我刚想起身,却一动就感到了五脏六腑里充满着的气,忙重重的咳了起来。 然后背上就传来了极有节奏而又温柔的拍打:“身体不好,别乱动。”我抬头,瞧见他深深的眸,不再无波,充满了怜爱。 可我看见那关心,上面深深的刻着三个字——凌疏桐。 实在难以想象,如果我爱上这样的人,该会有多么决绝的心伤。 两个月,弹指即过。穿上华丽而雅致的衣服,尹暮轩和尹疏霭齐齐站在我面前,细细审视着我。 刚装扮完,走出去那一瞬,我看见他们,都呆了。 虽然只是一瞬,可是聊胜于无。这起码证明,在皇上面前,我不会是像大海捞针般难注意到的人。 可是我错了。 凭借着两位王爷的势力,才艺淑德我都顺利过关,只等皇上亲自来挑了。在这最后一关出现的女子,不仅有着令人惊羡的家族背景,也的确都够有姿色,倾国倾城,大抵如此。我是如此平凡,难怪,那失神,只是一瞬。 可是我不会忘了插上对钗。因为我不是天资国色,只能算清秀美而已,要想吸引皇上的注意,自然要借姐姐了。可是我又错了。 眼前明亮的人,用他烁烁的眼凝视着我头上的对钗,然后回头轻声吩咐:“落了吧,朕看着她不舒服。” 不舒服?你可知道为了这一天我等了多久了吗?就因为你的一句不舒服,就让我走? 想起姐姐的无奈,她的悲伤,这句话,我脱口而出。 “大胆!”意料之中的,他身边的奴才为着我的口出狂言而训斥着我。当然大胆,如果不能入宫,一切都将不再有意义,那我还留这条命做什么?给你好了。所以,用这条命,我做最后的尝试。 “你就这样想做我的妃子?”他语气里是明显意味的好笑。 我又气又恼,只得闷声道:“是的,求之不得,请您高抬贵手。”他明显是误会我的动机了。不过这样也好,我倒希望他一辈子都不明白我来的原因,这样,我也可以替姐姐,看着他久一点。 说得有点暧昧了,我的意思是,看的越久,对于姐姐以前的生活就会越了解。我真想,活在她的回忆里,永远不独自面对这个世界。 来京城的两个月,人情世故,我看的太多了,又烦又怕,虽然努力应对,却始终生活的战战兢兢,不复姐姐在身边时的快乐了。 看着我低头不语,他叹了口气:“按照她的来头,该封贵妃的;可我也不能总如了那两位的愿啊,又不好委屈你,怎么办呢?”佯装思考,他上下打量着我,话外之音,却听的我心惊肉跳。敕王和昱王的计谋,他全看在心里,可他却全然不说,甚至顺水推舟,城府不可谓不深。 我只得浅笑道:“答应或是常在都可,只要能侍奉陛下左右,臣妾不计较名分。”为了姐姐,我把自尊如此压低,连我自己都吃惊。 “如此清秀的女子,做答应也太委屈了你了。”听出我的意思,他也回报以浅浅一笑:“先封贵人吧。”随即挥手示意我下去。 贵人不委屈么?皇后我是从未奢求过的,可是他可以有皇贵妃一人、贵妃二人、妃四人、嫔六人,即使看在姐姐的情面上,也不该如此啊。 算了,反正我也无意于此,没什么好争的了。纵是不平,一两日也就好了。 进宫第一日。 百花争艳,万紫千红,虽在入宫前曾壮志凌云的要一掳皇上的“芳心”,可是我现在觉得当初的自己简直像个傻子。不要说做什么出格的事吸引他了,远远的看到他,看到他的妃子们,我就恨不得立刻躲起来。 什么叫相形见绌,我算是明白了。 清冷的宫阁,寂寥于狭小的空间内,很闷很闷。实在忍受不了这样低沉的气氛,我决定出去走走。 我知道,我知道,我是路痴嘛!所以我会带上侍女和我一起走。 结果我们俩一起迷路了。 大眼瞪小眼,我看着对眼的侍女,果然和我一样不认识路。她小心翼翼的看着我,生怕我对她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天哪……我还没想怪她呢。 看着年纪相仿的她,我微微笑着,想缓解她的紧张,她却颤的更严重了,仿佛我的笑写着大大的冷字,我真的不是在冷笑啊。 “你叫什么名字?” “凌贵人饶命……您要怪就怪小的好了,不要怪小的家人。” “我只是问你的名字啊,没别的意思的。” “您问我名字不是为了追害我的家人?”她看着我的诚恳,终于鼓起了勇气:“奴婢,唤做鹭儿,鹭鸶的鹭。” 好难写,哪个文化人起的?我侧头看着他:“不是很好听哎。改个名字可否?”看着她的诚惶诚恐,我忽然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奴婢生是您的人,死是您的魂。命都是您的,名当然由您起。”宫廷里身份的确重要,在她身上,我又一次感到了身为贵人的无奈,我是她的主子,可这宫里,又有多少数不清的人是我的主子啊!难道我的命也是他们的? 我摇摇头,先前的玩性尽数散去,随口瞎诌道:“颦儿吧。” 她正欲谢恩,却突然花容失色,然后“咕咚”一下猛的跪下,吓了我一跳,更吓人的是她嘴里的话:“皇上吉祥!” 六 春风得意马蹄疾 我摇摇头,先前的玩性尽数散去,随口瞎诌道:“颦儿吧。” 她正欲磕头谢恩,却突然花容失色,然后“咕咚”一下猛的跪下,吓了我一跳,更吓人的是她嘴里的话:“皇上吉祥!” “惊起却回头”已经不足以形容我现在的心情了。 依旧玩味的眼神,他一成不变的浅笑着:“一点都不好听啊。” 是不好听,还会有更不好听的话:“那叫疏桐如何?‘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还有典故呢。” 我一脸期待的准备着看他的变脸,结果迎来的,却是一句扑朔迷离的话:“凌蓝玉不是更好听么?” “奴婢该死!不该犯了忌讳。”早在听到姐姐名字的时候,鹭儿就已经如惊弓之鸟惶惶不安了,听了皇上的话更是惊慌,可是我实在没有想到,姐姐的名字,在宫里,竟成了忌讳。 如他所愿,最后变脸的是我。我实在无法忍受这种改变,忌讳?怎么可以!毕竟曾是一个深爱他的,而他也应深爱着的女子啊。 是夜,缺月挂疏桐,我一夜无眠。 第二日,顶着两只乌黑的眼睛,我随着昨日一同进宫的嫔妃们去向皇后请安。人家可都是姘妃啊!一种不满又开始在我心里蔓延。 冗长的仪式,烦琐而没有意义,小心地打着哈欠退出,我准备回去继续睡觉。 “这不是凌贵人嘛!”有些尖细的声音传到我耳里。 “见过……”我实在不知道这个花枝招展的女人是谁,该怎么称呼呢。 “也难怪你不认识本宫。恃宠而骄嘛!不过,既然那么得宠,怎么只是一个小小的贵人呢?”听这语气,应该只是姘,妃子是断没有这般小气的,能坐上那样的位子的人,还不至于在面子上这么和人过不去,不然在深宫里又怎么坐的长久。 凭皇帝心情过日子的女人,风水轮流转是很正常的事情。连这都不懂,难免不会惹祸上身,我竟隐隐同情起她了。 “那您是大大的什么贵妃?兰贵妃还是韵贵妃?”宫里就这两位贵妃,既然你要嘲笑我,我定然也不要你好看。 “你……你竟敢瞧不起我!”似是受了天大的屈辱,她突然发疯了一般拽过我,劈头就是一巴掌。 左颊,火辣辣的疼。 但我不会还手。因为这个蠢女人,可是在皇后宫外打人,触犯了宫里“打人不打脸”的规矩也就罢了,还忽略了皇上的存在。 众嫔妃第一天拜见皇后娘娘,皇上怎么可能不来,虽然我没想到,他来的会这样巧。就那样静静站在几步外,看着这一切发生。“您,请回头。”我是不打算再纠缠下去了,到底该怎么做,皇上比我清楚的多,我完全没必要主动去告状,该怎么解释,怎么处理,都是他们的事,想清楚了,我微微一福身,转身就离开了。 实在难以想象,这位大大的姘看到皇上后会是什么反应。 宫里的日子,孤独的让人感到漫长,总是发现发生什么事情的时候,日子已经从早上晃到晚上了。 这么清冷的夜,月光又这么皓然,我倚在窗边沉思。我知道,任何一个路过我的人,都会认为我和那些女人一样,只是在痴痴等待着一个人的到来。可是我等待的原因却和她们太不相同了。早在进宫那天,我就告诉自己,如果不能像姐姐一样爱上皇上,就选择全身而退,这也是我不在乎名分的原因。 我知道,这听起来是一个愚不可及的想法,可是这是我的原则。在宫里做人,外圆内方,圆滑只能流于表面,真正心里的原则是决不可更改的。贪爱沉溺是苦海,利欲炽然是火坑。若想不被人毁灭,就要有随时毁灭自己的勇气。 又晚了些,该等的人没等到,倒是等来了一位公公。他扯着嗓子告诉我,从明日起,我就是凌姘妃了。 那女人,果然是个姘妃。为自己的眼力与心思的成长,我隐约有些高兴。第一回合,是我赢了呢。 恍惚间又过去了几日,一片平静,既没有再找上门来争吵的,也没有努力来拉我做同盟军的,仿佛被世界遗忘了一样,我数着花瓣过日子。 “一千六十四瓣?”最后的数字实在有些不吉利,我有些不快。像个采花大盗似的,每日送来的花,就这样被我一片一片拔下来数,现如今,我裙上已满是花瓣了。 “凌姘妃好兴致啊。”他,终于还是来了。 第一次来啊。 繁文冗节一个不少,又是福身又是平身的,无聊了半天,我终于可以抬头直视他了。 果然和他们有着相似的眉眼,浓郁的霸气,和一点点的温柔。是透过我,看到了姐姐么? 心里一软,再英明的皇帝,也有他脆弱而无助的一面,我放缓了语气,第一次用我认为温柔的声音说话:“皇上,怎么会来?” 听到疑问,他先前的呆怔一扫而光,直直地看着我:“你认为呢?” “昱王和敕王在朝堂上惹您不高兴了。”我决不会自做多情的以为他是喜欢我才来看我的,自古帝王心,若是喜欢,就越要装作不喜欢,最受宠的,未必就是最爱的。所爱之人的爱是福,帝王的爱就是祸了。名高妒起,宠极谤生。当后宫众女子穷极寂寞的对待一个女人的时候,纵使她有皇上再重的恩典,又能活到几时? “岂止是不高兴。”目光里的怒气油然而生,狠狠的注视着前方,似乎他的仇人就在不远处窥视一般。 “那您也不该怪我,我可是什么都不知道。” “可你的来历呢,恩?” “那也是我无法选择的。再说,他们的想法您也知道,只要您不喜欢我,我对他们来说就是无用的棋子,对您也是无碍的牵绊。您能确定,再换一个女子,您仍能清楚的知道她的底细?若不是姐姐……” “不要跟我提你姐姐。”他有些粗暴的打断我,人在气头上,真的是一点风度都没有。此时的他已然怒气在胸,我自然是不好争辩什么,只好眨巴着眼睛,静静的看着他。 “江中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赶旧人。人生一世,草木一春。来如风雨,去似微尘。您若心里不痛快,何不说出来?我这样偏僻的地方,有我在,便不会有外面的人。您的苦,您的累,您的痛,就这么累积着,任谁看了都会心疼啊。恰当的时候,说出来吧。”我觉得我很像故意套话的人,他只要再多一点心都会怀疑到这来,可是他竟然平静的看了我一眼,坐在对面的石椅上轻诉起来。 七 人情似纸张张薄 啊?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事情。 眼前明亮的人,用他烁烁的眼凝视着我头上的对钗,然后回头轻声吩咐:“落了吧,朕看着她不舒服。” 原来竟是这样。 “子……子时了,您歇息吧。”有些难为情,我也不知该用怎样的语气来说这句话。 他忽然有些奇怪的看着我,我不禁更窘迫了:“那个……您随便找谁侍寝,我出去走走。”千万不要误会啊,我可是决意要全身而退的。 “一起睡吧,我很安分的。”他勉强明白了我的意思,却说了句怎么听都有点孩子气的话,我怎么敢推辞,马上爬到床上呼呼大睡了起来。 次日。 “娘娘,辰时了,来了人,您起吧。”小心翼翼的,一听就是鹭儿的声音。因为“金口玉言”摆在那,我最终还是没有改她那个奇怪的名字。 但自从那日和她一起走失了之后,下人们都认定她合我的意,于是我的日常生活起居的事就都由她来做了。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我当初只是觉得她憨憨的不会笑我迷路罢了。真是的,现在整天被这么个笨笨的丫头伺候…… “再睡一会嘛……就一会……” “皇上那来人了。”她有些着急的说道。 什么?皇上!我猛的坐起来,仔细检查自己的衣服……还好……皇上真是个君子…… “让他进来吗?”被我的反应吓了一跳,鹭儿轻声问。 我点点头,坐到了椅子上。 “什么?贵妃?”这个玩笑绝对开大了。虽然我对于自己低微的身份不大满意,可是连连升级,变成贵妃?太可怕了。这可是三、四人之下,无数人之上的位子啊。 何况我只是贵人出身,虽与贵妃之差一字,但这身份差距可太大了。如此出尽风头,难免不会招来嫉恨。这次若是有人记恨我,就不会是像上次那么愚蠢的什么姘妃那种人了。我,能应付的了吗? “是,封您做凌贵妃。恭喜贵妃娘娘,贺喜贵妃娘娘。”来人恭敬的低着头,一点都没察觉出我的异样,认真的祝贺着我。 “皇上的好意我心领了,封妃的事改日再说吧。”惹不起,起码我躲的起啊。受恩深处宜先退,得意浓时便可休的道理我还是懂的。何况无功不受禄,我到现在还算不上货真价实的姘妃,怎么敢去当贵妃。 最重要的是,我喜欢他,却不爱他。对于他和姐姐的怜惜,丝毫不会影响我全身而退的决心。若当上贵妃却无子嗣,恐怕不是位子不稳的问题,而是能不能“全尸而退”的问题。 “娘娘,您不该这样不给皇上面子的!”鹭儿见我推托,心里一急就叫了出来。 给他面子?用你我的命给,你愿意给么? “那皇上在哪?我去见他。”也不好过多为难下人,我柔声问道。 “在……在早朝。”眼看差使无法交差,他为自己的性命担忧,人也忍不住颤抖起来。 “你也不必害怕。皇上那我会解释清楚,定不会连累了你。下去吧。”看出他的担心,我于心不忍,向他保证道。 “娘娘宅心仁厚,必将洪福齐天。您今日对小的得恩典,小的没齿难忘,为了您赴汤蹈火,小的也再所不惜!”不过举手之劳,又是一个把命交给我的奴才,哎,我一个小女子,到底要担待着多少人的兴衰荣辱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有什么事?”刚下朝的皇上烦躁的揉着太阳穴,头也不抬的问我。 这种情况下,让我怎么说啊。 “遇到不顺心的事了?”看他的表情,我还是先拉开话题算了。 “后宫不得干政。”头也不抬,他丢给我一句话。 又是昱王和敕王的事。哎。 “那臣妾先告退了。”多说无益,我有的是时间解释,但现在绝对不是合适的时间。于是,鹭儿就看到我壮志凌云的跑出去,失魂落魄走回来。 “娘娘,您没事吧?”鹭儿关切的问。 “今天我查书,给你改名。”没事也要学会找事干,在深宫里死的女人,据说有很多都是寂寥而死。所以才会有那么多人惹是生非啊。没有回答她,我下了决心。今天一定要改。 姬观?听着像鸡冠,怪可怕的。 露丝?有鹿死谁手之意,会惹来祸端。 蓝落?衣衫褴褛家境破落,晦气晦气。 雪山?飞胡?毛女?还不如毛驴…… “天迥云垂草,江空雪覆沙。”好开阔的意境啊。 “叫迥雪吧!” “好……好……”她表情很难看的答应着,确实哎,不怎么好听。 “迥云?” “好……好……”她依旧表情不善。 “那就这么定了。”进宫后,我越来越不像在小城时那样纯真,能够这样掌握一个人的姓名,竟然带给我了一些快感,真是可怕。 我就这样,变了么? “别不高兴了。我过几天再给你改个好听的。”我心里有些不满于自己的变化,挣扎出善良的一面笑着对她说。 结果她表情更难看了:“奴才,不敢不高兴,您取什么都好。” 也是,谁喜欢自己的名字整天被改来改去的。 “你到底为什么……这样的表情?” “奴婢……奴婢没事。” “哎,秋日里风大,吹的我口干舌燥的,下去端杯茶吧。”没再多追问,我翻书看了起来。 “娘娘……您……您喝茶……”颤颤巍巍的,迥云递上了茶。 虽然早已习惯她这样的状态,可是今天的她太奇怪了。想起我一个早晨不在,她也不知干什么去了,心下有了疑问,却又不好发问。 打开茶盖,我惊呆了。 平日的茶叶,今日换成了番木鳖,细小的绒毛在水里隐约的浮现着,清爽而美丽的外形,可是却是毒药。 如果不是姐姐吩咐我念《毒理》,我今天也许真的会丧命了。 “呵,番木鳖?云南马钱子的种子啊,还是天然好药呢。主要用于治疗风湿顽痹,麻木瘫痪,跌扑损伤,痈疽肿痛,据说还可用于重症肌无力。对么?”我试探的问着迥云,希望她不要让我失望。 “是,是……娘娘圣明。”这个机会我给你了,可是你却不要,哎,让我说什么好。 “看你这几日手脚不便,做事也不利索,本宫就赏你喝了吧。”除了失望还是失望,就这样对待我的信任?我无可奈何的摇摇头,转身不想再看见她了。 “娘娘!”她叫的撕心裂肺,我又如何能不痛,她也算我在这宫里,第一个类似于朋友的下人了,可是她,怎么忍心这样对我? “您就饶了迥云吧,迥云也是迫不得已啊,娘娘!”她凄厉的声音,叫的她痛苦,听的我心酸。 “皇上驾到!”正在她哀求之间,皇上竟然来了。真是奇怪,自从那日说了姐姐的事之后,皇上竟三天两头来我这,看来他是愿意相信我了。 真不知该如何面对他的信任,如果有一天,我需要背叛他呢? “你的事,咱们改日再说,茶先撤下去吧。”我虽然要惩罚她,但也不想太过严厉,在皇上面前,她毕竟是我的人,该有的掩护还是要有的。何况,我也曾把她当姐妹看过,如今若是让皇上知道此事,难以想象她的命运。 “发生什么事,这么鬼哭狼嚎的?”他微微皱着眉问我。 八 世事如棋局局新 “没什么,皇上要喝茶么?迥云,下去泡茶。”此时不退,更待何时。 “不用麻烦,我喝你的。”忽然又孩子气起来,虽然明白他不过是玩笑,脸还是不可抑制的红了。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端起杯子,竟真打算一饮而尽。 “不能喝!”开什么玩笑,这是补药,过量也是毒药啊。 “干什么?”他有些莫名其妙的看着我。 “那是我的茶,不许你喝,你要喝去喝自己的。”我装作小气的样子,一边用眼神示意迥云赶快拿走,可茶在皇上手中,她便是有再大的胆子,又怎么敢从皇上手中抢茶杯。 事情真是麻烦了。我急的如干锅上的蚂蚁,皇上却罔若未闻,轻轻端起茶杯准备饮茶,来不及多想,我冲上去,一下打翻茶杯,然后陪着笑脸等着他发火。 “你到底在干什么啊?”果然,茶水飞溅出来,洒在了他的衣服上,另一些竟径直洒向笼里的鹦鹉。 到底是瞒不住。 看着眼前的鹦鹉刚才还活泼的唧唧喳喳,才一会就烦躁的上蹿下跳,接着一阵抽筋,然后就一动不动的离开了,我比他还要吃惊。真是作孽,作孽…… “你不需要,解释一下吗?”他冷着脸看着我:“你是想自己死还是想我死?” “不想任何人死。”扪心而问,我说的可是真心话。 沉默了一会,他脸上的线条柔和了不少:“谁主使的?”似是想起我先前对迥云的百般瞒护,他转过身,定定的看着她:“该问你吧,恩?” 迥云“扑通”一下跪下,磕头如捣蒜,泪水涟涟,看的人十分不忍。 这是什么状况?我做梦也没想到事情会到这种地步,只得硬着头皮说道:“我们……我们闹着玩呢,没什么主使不主使的。” 沉沉的叹息,他凝视了我一会,开口道:“在宫里,闲事休管,无事早归的道理你该懂吧。不要把自己扯进无所谓的是非中。” “怎么会无谓呢?我把她当朋友的,况且她是我的人,我该护着她。”虽心里谢着他的好意,可他说我多管闲事的行为确实让我有些不舒服。若事事只求富贵安康,那生活该多无趣啊。 “呵,难得你在紫禁城都交的到朋友,难怪疏桐这么看重你。”不知是讽刺还是夸赞的话,他说的浅浅含笑,我却感到一阵冷意。 “以后……以后不管就是了。” “上午那么急冲冲的来找我干吗?”看我真心认错,他转了个话题问道。 “恩……那个……恩……能不能……不做贵妃?住这么大的碧泉宫怪别扭的啊。”因着刚才的事,我算欠他一份人情,现在说话自然是底气不足。 “怎么不早点说?未时都公告出去了,来不及改了。”他一脸的无关痛痒的表情,却说着让我胆战心惊的话。 “我早点去说了……你不是心情不好嘛。”我小声的埋怨着。这下可如何是好,安宁日子没几天好过的了。 果然,还没等他说话,一个宫女已经进来了。 “什么事?”他替我问着,眼里满是不耐。 “皇上在,那奴才……先退下了……”进来的宫女娇娇弱弱,想着她这样跑来跑去也挺辛苦,我回道:“不必了,皇上在不在都是一样的。有什么事说吧。” 很受用的看着皇上听了这句话后有些不快的表情,我暗笑着打量眼前的宫女。 “这……是我们娘娘的一点心意……据说是很稀少的花,娘娘说看着漂亮又淡雅,适合您,就让送过来了。” 和迥云一样的小心翼翼,一样的颤抖,真是的,我就那么可怕吗? 夹……夹竹桃? 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我会适合这种植物。 想我死的人,就那么多吗? 有些黯然的垂首,我默默注视着这些花,淡粉的色泽,鲜嫩欲滴,在绿叶的掩映下像一位雅致的仙子,也正是这位雅致的仙子,能让人死于循环衰竭。 “你们家主子是?”我有些疑惑的问她。 “兰妃。”这就难怪了,人家本来可是贵妃,却硬生生被我给挤了下来。 “又是你惹的祸。”支走了宫女,我有些恨恨的对着皇上。若不是他,我怎么会身陷人人得而诛之的险境。 “也是她们自己贪恋权势,我不过是导火索罢了。”短短一句话,就把责任推的干干净净,而且让我无话可说。是啊,若不是自己心存贪念,又何苦下此毒手。 “夹竹桃又名柳叶桃,含有强心毒甙,干燥的话,3钱就能致人于死地吧?”他看着鲜艳的花,毫不留情的扔出去,淡淡的说着,仿佛讲的不是一种杀人无形的毒草,而是早上吃多少合适这种无关生死的事情。 真的,有些,残忍。 “你怎么会知道?”可我又拿什么怪他?这也是他身在帝王家的无奈啊,自卫罢了。 “你姐姐让我读《毒理》啊,她说宫中险恶,有备无患嘛。”依然无所谓的表情,却在提起姐姐的时候起了一点波澜。看着他渐渐注视前方不再说话,我知道,他又陷入了回忆,深深的回忆。 隐隐的心疼眼前这个时若孩子的君主,忽然觉得,深宫里,最无奈的,怕不是我们这些嫔妃,而是他吧? 九 玉垒浮云变古今 有的事情,有了开端,就不肯结束了,比如争风吃醋。 我笑嘻嘻的看着一个又一个的嫔妃进来,个个口中有剑,袖里藏刀,然后又一个个心满意足的离去。笑的脸都痛了啊,再撑撑吧,最想来的还没来呢。 “娘娘,您身份地位比她们高,为何这么忍气吞声?只会让她们觉得你好欺负,更加趾高气扬的。”迥云自从上次的事后,成熟了不少,表面上也对我更加忠心耿耿了。至于她心里是怎么想的,我现在还不想管。 “云儿,前几日不是樊妃让你下的毒么,她今天怎么不来看看热闹?”不打算回答她的问题,我轻声问着。迥云还没回话,门外就传来了一声娇语,终于,樊妃来了。 “凌妹妹这么想念姐姐我,姐姐我怎么好意思不来呢?只是被万岁爷耽误了会,这不是来了嘛!”皇上在批阅奏章好不好,用这种事情来气我,想让我状态不佳口上失策?真是笑话。 “难道姐姐是从御书房赶来的?那真是辛苦您了。一路奔波,一定口干舌燥了,来,请用茶,是要喝番木鳖呢,还是易消魂(断肠草所泡制,巨毒)?”我笑盈盈地问着。 “妹妹的茶,连万岁业都不配喝,我怎么敢喝呢!”面色不改,果然有做贼头头的潜质。 “哪里是不配啊,是要留着胃口去您那里喝嘛。”尽管我不爱打听这些事,但最近这几天,迥儿总是时不时的告诉我关于樊妃的事,想以此证明她现在对我的忠心,何必呢。 不过这倒是让我知道了一件事,自从上次茶里下毒之后,原本“颇得圣心”的樊妃已受了不少冷遇。皇上基本都不再去她那里了,这句话,无疑戳到了她的痛处。 但这绝非我意,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即使她如此咄咄相逼,我也只是在嘴上占占便宜,行为上不曾伤她半分。毕竟这些争斗不是我所热爱的,为了这些头衔的变化,实在不值得我去伤害别人。 沉默了一会,她明媚的眸子直直看着我,半晌,笑语道:“妹妹口齿好生伶俐,姐姐自是说不过你的。留着你的伶牙俐齿,咱们等着看,谁能笑到最后,恩?”一句道辞的话都没有说,她厉声笑着,转身就走了。 空荡荡的屋子里,她的笑,还在回荡,那么刺耳,那么刺耳。 谁能笑到最后?我对着镜子,发自内心的笑,我似乎都快不会了呢。那些名利,得到了又怎样?得不到又怎样,你会为此而笑,我却笑不出来。我并不觉得我比你清高多少,只是经历不同,追求不同罢了。 追求?好熟悉的词。 猛然想起三个月前,满脸泪痕的尹疏霭。他也曾言之灼灼的说过这个词啊。 真是奇怪的事情,初见他时熹微的晨光,映照着他线条柔和的侧脸;书房读书时和煦的春风,吹拂着他专著浓郁的眉眼;一起吃饭时淡淡的菜香,弥漫出他若隐若现的神情,我几乎都可以忘了,只有那满脸的泪痕,怎么忘,也忘不了。 加上近几日来让我目不暇接的各位嫔妃们的品性,我忽然想起一句话:天下可爱的人,都是可怜人;天下可恶的人,都是可惜人。 当时不怎么明朗的意境,现在却突然明白了。眼睁睁的看着自己成长,真不知是好是坏,又常常的,怀念起了过去的时光。 闲时无聊,经常看看昱王写过来的信,对于朝堂之上的事情也知之不少。现如今,敕王对于皇上的抗争屡见不鲜,且呈愈演愈烈之势,三股势力的分化越来越明显,原先还是面合心不和,现在就连面子都难做足了,也难怪最近皇上的心情每况愈下。 后宫不得干政,但是可以知政啊。我仔细审视着这些笔迹飘逸的信,为着现在剑拔弩张的形势有些担忧。 明明我原先是寄宿在敕王府的,但敕王现在却几乎对我不闻不问,通信的事竟全交给了尹暮轩,真是匪夷所思。 而且,皇上并未对我动情,他们安排我这枚棋子没有起到应有的作用,完全可以对我放任不管,可他们却时时和我保持着联系。可要说管,那些嫔妃们对我的刁难他们肯定也有耳闻,最后却都是皇上摆平的。他们到底想做什么?告诉我这些干吗?实在百思不得其解,只得日日思,时时思,事关生死的事,我才不会掉以轻心。 可越是思索越是不解,心里越是烦闷。加上时已深秋,将近冬日,凉风阵阵,不几日,竟郁郁成疾。 太医刚走,皇上就来了。照例是问问病症,尝尝汤药。若不是有姐姐的原因,这么温柔的皇上,真会让人多想。 可我明白,他对我好,只是在我身上弥补另一个人罢了。 好又如何?不是属于我的好啊。 “看着也不是最瘦弱的,怎么就最先病了呢?”似是自言自语,他有些烦恼的说着。 朝廷上,二王之争已经够他头痛的了,即使是为姐姐,我也该宽宽他的心了:“没事的。我身体很好,很快就会好了。” “身体好就吃这么点?”扫了眼桌子上不为所动的菜,他有些责怪:“自己的身体,总归是自己的,别人再担心,还要自己留意才是。” 我不禁“噗嗤”笑出了声:“真是难以相信,皇上还可以这么多话,尊贵气都跑了。少说几句吧,你也歇歇,整天忧天下还不够,现在还要忧……” “你去昱王府吧。”像是宣布决定似的,打断了我的话,他注视着我的反应。我罔若雷击。 “你在……试探我?”这是我唯一想的到的原因了,好好的皇宫不呆,去昱王府干吗啊。 “昱王给你的信你也该明白,现在的局势……我希望你可以躲开这个纷争。第一个向我宣战的,是敕王,所以现眼下,最安全的就是昱王府了。况且,他长期和你通信,心里对你应该没有芥蒂。最重要的是,我们三个人之中,只有他和你姐姐的关系最疏远,他决不会因为你姐姐的关系对你有任何作为。”他略显疲惫的解释给我听,我却又吃了一大惊。对于昱王和我通信的事他了若执掌,可他依旧没有说明,他的城府,到底有多深! “难道要整个皇宫的嫔妃都搬到昱王府?会引起慌乱的。”我实在不想离开,先不说这种时候逃脱,很没有担当,就说姐姐对我的嘱咐,我也不该离宫的啊。 “不,就你一个。我会努力让你走的神不知鬼不觉。” “就……我一个?为什么?”开什么玩笑,就我一个是嫔妃,别人不是啊? “你,到底愿不愿意去?”没有任何回答,只是询问,可我却觉得,这语气里包含了太多坚决的定意。 我很想理清思绪,可是短时间内,情况发生太快,我根本无法思考,只能呆呆的看着他:“我……不去。” 他仍是摇摇头,眼神黯淡的嘱咐着:“闷在屋子里病也不见得早好,多穿件衣服,有空出去走走,散散心吧。” 话题就这样被他扯来扯去,我心慌的应答着,却总觉得有什么要发生。 十 易涨易退山溪水 秋日里的戌时,天已黑透。听了皇上的话,我漫步在小径上,心里烦躁的难以言喻。 争斗,又是争斗!本想自己决不身陷争斗怪圈,却不由自主的被卷了进来,现在有人救我出去,我又何必犹豫呢?任何一个外人都会觉得我有些故做姿态了,可是我的心,确实是要我紧紧守护在这冰冷而华丽的宫殿里,姐姐的话,皇上的话,我到底该听谁的? 心里不爽快,走了多远的路自己都没感觉,等心下了然了,才发觉自己又迷路了,而且这次走的太远,身子倦的不行,遥遥看着前面有一个黑影,想是宫里的侍女或太监,于是缓步上前准备问路。 可是我刚走上前,还未看清是谁,一块泛着幽香的帕子已经捂了上来,还没挣扎,就已陷入了昏昏睡态。 “小姐,您醒醒啊。”朦朦胧胧听到有人呼喊,我纷飞的意识又回拢了来,刚刚,是怎么了?眯缝着眼探视着眼前的屋子,华贵有余,雅致不足,明显的,我已经出了皇宫了。 “我要见你们主子尹暮轩。”我几乎是咬牙切齿的说出这句话的,尹暮轩,你这次真是太过分了。 “你怎么会知道是我?” 未己,又着一袭黑衣的尹暮轩出现在我面前,有些意外的看着我,打量了一会缓声问。 “你也知道,能干这么无聊的事情的人,只有三个。”看他微微颔首,确定他不会为我的措辞恼怒,便接着说:“皇上是最先可以排除的,他整日被你们两个人扰的不得安生,才没有闲情逸致扮刺客吓唬人;至于你哥哥尹疏霭,本该是我第一个想到的人,可是自从我进宫后,他几乎和我断绝往来,断不会在这种时候干这种事。除了这两位,还剩下谁?” “可是你怎么知道一定是在我们三个之中?”停顿了一下,他问道。 “能在皇宫里安插自己人的,除了本就是一宫之主的皇上,也只有你们两位了吧?”这么显而易见的道理,我不信他会不懂。 “恩,有长进,皇宫果然是个好学堂。”原来是在试探我,可是用这种方法,真是让我无语而对。 “既然考试合格,那就快让我回宫吧。”如果他抓我来就是为了这么无聊的事,我真的要怀疑他是不是三分天下中占有一己之地的昱王了。 “可是这次……我也帮不了你了。”沉沉的叹气,无奈的表情,简直如出一辙。 “什么……意思?”如果该发生的迟早还是要发生,那么我的预感会不会太准了一点。 “你虽然有进步,但是你还是分析错了。”看着我一脸的不可置信,他说了一句惊若响雷的话:“你不该最先排除皇上的可能性,因为这次,是他安排好一切,把你送过来的。” 这就是他让我多出去走走的原因? 我傻傻看着尹暮轩,只能自欺欺人的问:“你是在骗我的,对不对?只是开个玩笑的……” 我宁愿皇上他对我无情,对我残酷,我也决不愿为了报恩,把自己后半辈子的生命,埋藏在那暗无天日的宫里。可他偏要这样对我,纵使只是为了姐姐的原因,我也不能无动于衷了。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啊! “他留给你两封信,一封让你醒了后看,一封到了争乱之时再看,你好好收着吧。” 尹暮轩也满是郁闷的表情,和着这萧飒秋风,我真觉得天地都凄冷了。 夜里,来京城后第二次睡不着。 “无事常如有事时提防,才可以弥意外之局;有事常如无事时镇定,才可以消局中之危。” 这是他对我的提点?告诉我应做到要处乱不惊? 还是他对我的安慰?告诉我他只是在预防万一? 帝王的话,不同情况下就会有不同解释。 可我只愿相信是第二种。 平静的湖面下暗潮涌动,云色乌黑,我仰头,似乎,要下雨了。眼前的池塘,满池残叶,竟比在敕王府时又萧瑟了不少。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几个月前,也是一池荷叶,满堂莲藕,胖乎乎的煞是可爱,如今的莲子,无人来收,满溢着似乎要挣脱莲藕的束缚。莲子,落下来吧,强求留住留不住,莲子而已,今谢明发的事物;纵使是只有一世的人生,该放手时,不还是要放手? “听皇兄说你身子不好,这么大的风,怎么出来了?”近日朝堂上气氛紧张,昱王和皇上的争斗也算白热化的境地,尹暮轩倒像个没事人似的,还时不时找来几件事给我分析,让我明白其中要害。 “心里烦闷,呆不住。”我回头对他微微叹息:“今日,又有什么事了?” “兵部倒没什么动静,看来这次是确实不会波及到我,只是工部有了些行动,连日来嚷嚷的热闹,说是要要钱呢。”有些好笑的侧侧头,他十分认真地看着我。 “呵,谋反缺钱去找皇上要?皇上怎么可能给嘛!”也难怪他的表情,工部是敕王尹疏霭的势力范围,要钱自然是为他要,可是如今形势下,他已几乎是明着反了,皇上又怎么可能给他钱? “不过这次想不给大概也不行了。你也知道,皇上的额娘去的早,现当今的皇太后是向着敕王的。这不,借着她的大寿,要修建宫殿呢。也刚好这职掌土木兴建之制的官落在了敕王手里,里应外合的,这不逼着皇兄给钱嘛!”没想到皇太后和皇上的隔阂之深竟到了这番地步,真是难以想象,这十几年来,当现在的皇太后还是皇后时,皇上的日子该有多么艰辛难过,也难怪练就了他现在的忍耐和坚韧。 “这招倒是不错啊,百道孝为先,皇上是要做表率的,不能不给这钱。但给了他心里肯定也不爽快。”我暗暗思索对策,却几乎毫无头绪,正踌躇间,看到尹暮轩的淡笑,猛然一丝灵光闪过:“你不是和敕王要好吗?还合谋送我进宫,现在为何要帮皇上庇护我?” “那不叫要好,互相利用罢了,你心里该明白的。他们二人不论谁输谁赢,对我都没有好处。维持现在的平稳,是对我最有利的选择。”所以,哪一方弱势,他就要帮那一方。毕竟唇亡齿寒,虽然他有自己的庞大势力,但当另一方吞并了他的盟友,那势力之强大将会是他所无法阻挡的。 这,也正是值得我做文章的地方。 “那现下的局势已不再平稳了,你有没有选好立场?”其实问也是白问,他能够收留我,这立场是再明显不过了。 “这还用问吗?”果不其然,他轻轻指着我:“受君之托,终君之事。你是想让我劝劝皇太后,让她取消建宫一事吧?”不愧是久经权变的昱王,不仅先我想到对策,而且将我的心思洞察的仔细分明,确实厉害。 可是,皇太后会答应吗? 他又有什么能耐,让皇太后收回懿旨? 毕竟君无戏言哪,何况对方,是天下之母,圣君之亲呢! 十一 易反易覆小心人 “微臣,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御书房里,尹暮轩正向皇上行礼。 “现下又没别人,我们两兄弟又何故如此见外。”走上前去扶起昱王,皇上有些犹豫,思虑半晌还是开口问道:“她,现在如何?” “病是快好了,但是整天没事干,只顾着关心您和敕王的事。”不亢不卑,尹暮轩轻声回答着。 “何必费心思虑自己力所不及的事,费神伤身罢了。”眼前的帝王略褪霸气,眼里一股柔韵涌现,却转瞬全无:“你,真的要去劝太后?有把握么?” “现下就是没把握也要做。这可是第一仗,关乎士气,只准胜不准败。有一线希望也该试试的啊。” 尹暮轩有些决定似的直视着皇上,他实在难以明白,现在这么危急的情况下他怎么有闲情逸致去关心一个女人,真是越来越像敕王尹疏霭了,当初面对凌疏桐的他也还不是这样的啊。 “我,只是不想连累她,你不要多想。”看到尹暮轩的沉默,料想他又想到自己和凌蓝玉的事,连忙解释道。 “没,没多想。我这就去见太后了。”不便多说,尹暮轩向仪鸾殿行去。 “儿臣参见母后。”皇太后对于他和哥哥尹疏霭的疼爱,他不是没有感受到的。幼时的他虽然觉得奇怪,却不敢问。后来长大了些才明白,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也有妒妇的一面,不过是看不惯先皇对于皇贵妃的宠爱,因此秧及到对皇贵妃之子,当今圣上的刁难。 平心而论,她并不算太坏的女人,只是在皇宫里被折磨的善于妒忌罢了。所以,只要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再给足她面子,凭她对自己的疼爱,也不会太为难自己。 “快起来,这么客气干什么。”皇太后慈爱的拉起尹暮轩,细细打量着他:“几天不见,又瘦了,皮肤也黑了。皇上为难你了?” “没有,没有。只是您要建宫殿,儿臣为表孝心,四处选址勘察,受了些苦而已,不怪皇兄的。” 对于皇太后的热情,他是见怪不怪,干脆完全接受了。 “辛苦你了,难得你对哀家有这份心意。其实不过是间宫殿罢了,不必如此认真。”皇太后心疼的捏着他的手,确实是受了些苦的模样。 “您母仪天下,自然不必为这些琐事劳心。可是您不挑剔,我们这些做儿孙的可不能不尽孝道。毕竟您对我那么好,无以为报的恩情,也只有借这些小事表表心意了。”刻意用“我”替换掉“儿臣”,眼看话拉的有点远,心里想着该怎么拉回来。 “最近可有什么大事?”皇太后看他有些心不在焉,还以为是遇到了为难事找自己诉苦的,于是起个话头由他说。 简直正中下怀:“对儿臣来说,天底下头等大的事就是您的寿辰了。不过要说别的小事,倒也有。只是……不大中听,您今个心情好,还是不要说了。” “对哀家何必吞吞吐吐。”不明就里的皇太后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这历来庆寿,由着您慈爱天下,总是要大赦的。今年您寿诞,不但没有大赦,那些刑犯反而被拉去修建宫殿,心里自然有些不爽快。这次我奔波途中了解到,那些刑犯中,其中还有不少上有老母下有幼子的,举家艰难,就等着您大赦了让家主回去支撑家计呢。这样一来,不知道又要饿死多少孤寡了。”挤出有些同情的表情,尹暮轩一脸叹惋的说。 “孤寡……”落到最后一句上,皇太后的眼里也多了许多同情,孤寡,自己又何苦不是呢?同病相怜啊。这样一想,心里也多了不忍:“难道是我错了么?就不能派别人去修建宫殿?” “您也知道,这历来修建宫殿的劳工都是刑犯,这是给他们戴罪立功的机会,也是为日后大赦做基础的。可是他们想不到那么长远啊,况且自您庆寿以来,爱民如子,总是大赦天下不论劳苦的,他们也已习惯如此,突然改变,那些人自然会有些接受不了。这并非您的错,只是苦了那些孤苦无依的人了。” “就没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有些惆怅的,皇太后竟拿不出主意,问起了尹暮轩。 “这个……儿臣倒是有一法,只是委屈了母后。”看皇太后有应允之色,他继续讲下去:“您大寿可沿袭旧制,先赦免,然后把户部拨出来给您的钱散发给他们的家庭,让他们安顿好自己的小家,再来感恩戴德的为您修建宫殿。住在怨气之人修建的宫殿里,和衷心为您祁福之人修建的宫殿里,感觉一定很不一样。只是……分发钱财,又怕人冒领,需要的时间恐怕比较多,未必能赶的上您的寿辰将宫殿修建出来啊。” 即使户部一定要拿钱,也不能把这钱给敕王尹疏霭,哪怕谁也得不到,也决不让他得了。这,是最大的让步了。 “这……似乎也不失为一个办法。我倒不怕委屈,一个宫殿而已,住惯了仪鸾殿,我倒觉得这里不错。”停顿了下,凝视着尹暮轩:“只是……你似乎在帮皇上说话啊,你不是和疏霭最好吗?现如今怎么倒帮他皇上来了。” 心里一惊,能在后位上稳坐这么多年的人,果然不简单:“儿臣无意于各势力党派的争斗,只是为您着想,依着您的洪德,为民谋福,其他的都不想管。” 空气似乎凝滞了一样沉闷,半晌才听得皇太后含笑答道:“看在你这一片孝心上,我也该准了你的法。那就这样办吧。” 呼,松了一口气,事情,有些曲折的,但终于办成。 “妥了?”看他回来找自己,想必是事情已经完成。 “双方各退一步。钱,还是要出,不过把钱分给刑犯的家人,尹疏霭一枚铜钱也拿不到。哎,只是平局。” 尹暮轩有些遗憾的回答道。 沉默了一会,皇上淡淡的说道:“回去嘱咐蓝玉,时入深冬,多注意注意自己的身子,穿暖和些。若是有空多做做女红,别整天想些费心的事。还有,出去散步的时候……要……小心。” 尹暮轩简直要怀疑自己的耳朵了,这哪像皇兄说的话?心下莫名其妙的回府,骑在马上,还未到家,就远远看到一个人影,迎着风,倔强地站在府门口。 十二 繁华事散逐香尘 “你不想要自己的命了?这么大的风,还傻乎乎地站在这,多久了?”我还没说话,从马上跃下的尹暮轩就一脸不快的训斥起我来。 “要……要命。”有求于他,只好先忍气吞声。 “问你站了多久了?”仍是一脸恶相,狠狠瞪着我,凶巴巴地问着。 “不……不久……”不知为什么,一见到他“凶狠”的一面,就一点底气也没有了,气魄果然重要啊。 “问你等了多久,你就不能痛快点告诉我吗?”愠怒中隐含着一点不耐,他直直地问我。 “真的……不久……就两个……两个时辰……而已。”我第一次感受到小心翼翼的说话是一种什么感觉。 “两个时辰还不久?”他的眸子猛然迸发出狂怒,不待反抗,就打横将我抱起,向我的房间走去。 “你……你干什么!男女……有别……何况我是你……我是你……嫂子!”最后的话,声音细若蚊鸣。 “亲嫂子么?你和皇上还什么都没有呢,人家都告诉我了。再说,我只是替皇上照顾你,你可不要想入非非。”狠狠把我丢在床上,还不忘嘱咐一句:“还有,有人说了,你要多注意自己的身子,穿暖和些。有空做做女红,别整天想些费心的事。另外,出去散步的时候,要小心。”他并不知蓝玉是怎么被晕着送来的,自然不晓得最后一句画蛇添足的话有什么意味。 “要……要小心?”心下有些酸楚,我忙转移话题:“那事情怎么样了?”看着他一眼怒气,不祥的感觉在我心里蔓延开。难道事情没办成? “你能关心好自己就不错了,别人的事情管那么多做什么?事情办是办成了,怎么?”怒意渐消,但不耐之色丝毫未减。 “办成了你又何必这么气冲冲的呢!”有些委屈的埋怨他,却忽然领悟了一些言外之意:“难道是……不顺?还是……要做退步?” “双方各退一步。”他叹了一口气,没有多做解释,已经向门外走去。 “这要退到什么地步啊?”我连忙大声的问着,他不告诉我,我怎么安的下心啊。 他却什么都没回答,只留给我一个背影,渐行渐远。 双方各退一步?这退,要退到什么地步? “我想见疏……敕王爷。”看着忙里忙外的太医,心里不禁有些过意不去,加上对于“各退一步”的思虑,心里又有些烦闷,便想出去走走。 “不行。”想也没想就拒绝了。 “我不会泄露你和皇上的事,就是去散散心。” “昱王府不好玩吗”他神色忽然冷俊起来。 “好……好玩……”我结结巴巴的回答。果然是将才,一句话就把人吓的如履薄冰。 “那你去敕王府干吗?” “干……干吗……不干吗……”我战战兢兢的回答:“就是有点想念敕王府了,顺便散散心……” “你要是闷就做女红嘛。一个弱女子,整天想出去,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他的不耐烦此时一览无余:“你可以做衣服啊,你想做多少件就做多少件,喜欢什么料子就买什么料子,从皇太后到皇上皇后七十二嫔妃无数宫姘,全做下来够你忙的……顺便……帮我也做件,报答我的收养之恩。” “好……好……”我唯唯诺诺。 “你真的很想散心?”他忽然侧目而问。 “是啊。外面的天是蓝的,水是绿的,鱼儿欢畅,鸟儿唧喳。蓝天白云碧水,多令人向往啊!”我陶醉的闭上了眼睛。 “你形容的是我昱王府吧?”他有些打趣的看着我:“算了,既然你这么渴望自由,也难得你出宫一趟,我就带你出去走走吧。” 有些意外的,我凝视着他,发现这位昱王爷,不仅有许多孩子气的表现,竟还有很善解人意的一面。 “为什么现在我听说的王爷只有两位啊?”坐在车里,为了打破沉默,我好奇的问。 “因为其他的死了。”他庸懒的表情现出了一瞬惨烈:“都是被他杀的。” 他?是谁? 没敢问,我只好挑别的说:“那你为什么看起来这么不高兴啊?能够出宫哎,你应该感到很愉悦啊!” “让一位常年习武的人坐弱女子才坐的马车,我能高兴的起来吗?”轻轻白了我一眼,又把头转向车外。他时不时微微挑起车帘观看外面的情景,眼里露出一股向往的韵律,却总是在意识到后匆匆收起,再迅速放下帘幔。 是怕外面的人看到了他坐在这样的马车里后难为情? 还是,怕人家看到的不仅仅是他的人,还有他的心,由着眼里的向往表达出的心性? 最是无奈帝王家啊,连一个表情,都不能有丝毫马虎。 回宫的渴望,不知不觉又减弱了不少。 “终于到了。”褪去王爷尊称,他俨然就是一个孩子,没有复杂的心机:“下次你要骑马出来。” 这是命令啊,哪里容得我反抗,可是“我不会骑马。坐车都觉得摇的难受呢。”我活络活络筋骨,认真回答道。 “我也不是天生会的啊,就你这样,出了事连逃命都不行。”他顿了顿:“哎,我教你。” 你能行吗?看着我满脸的问号,他无奈的笑了笑:“今天先玩,学骑马的事以后再说吧。” 虽然心里很渴望快点学会骑马,享受那威风凛凛的感觉,可他话已至此,我也不好多说,只好放眼向四野望去。 没想到,颠簸的不算很久,竟能找到这样一处仙境。 清山湖水,掩映成景。一片碧水潭面无风,映着夕阳的余晖,投着灵山的影子。与水相依,山色丝毫不逊,高耸青暝,云雾缭绕。山上枫红胜火,使清落的景致更多了一分灵动。落日满秋山,原来竟是这般超脱洒落。 行进山中,却又现出一分萧瑟。毕竟深山一月中, 那火红,不过是新落的叶罢了。心下有些怅然,不觉吟了起来:“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 “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尹暮轩有些讶然地望着我:“心念谁?” 我默然,注视着他半晌,林里的秋霜散尽,雾气浓郁了起来,落日又黯了几分,我只能模模糊糊地看着他。恍惚间,仿佛静止一般,却有一首词从他身上倾泻出来 “木叶下君山,空水漫漫。十分斟酒敛芳颜。不是渭城西去客,休唱《阳关》。醉袖抚危栏,天淡云闲。何人此路得生还?回首夕阳红尽处,应是长安。” 何人此路得生还?何人此路……得生还…… 我默默浅吟着这句词,心神恍惚,朦胧预感到什么,但却抓不住这种感觉,只能由它散漫在我周身。 明明该明白什么的,可是,究竟是什么? 十三 念念有如临敌日 “想不透就不要想了,何必呆怔在这里。天也凉了。” 尹暮轩的话猛然惊醒我,这才发觉日落西山,黄昏已逝。天色朦胧的黑了起来。 “这就回去?”我有些不甘心的问道。 “你要留宿山野?”他的惊讶比我预想的还要深很多。 “孤身上京的时候,偶尔也会如此啊,不过再做一次罢了,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我实在有些怜惜这满山的落叶,心下生了念想,怎么舍得这么快回去。 “那你还能保得完身?会武功?” “不像吧?因为我不会啊。只是把自己打扮的比较落魄而又丑陋罢了。你是没见我当时的模样,不然也许你这辈子都不敢跟我说话了。那时夜里我在山里遇到人,人家都以为我是鬼呢!”想起当时的日子,辛苦而充实,为着心里的信念,每一天都很有意义,才不过几个月,这样单纯的日子,竟就一去不复返了。 “是辛苦你了。”他有些叹惋的语气,让我有些茫然。 “辛苦么?我倒觉得,最辛苦的,是现在。”此话一出我就后悔了,或是抚到了他的伤疤,他只是沉默地看着我,一叹气,转身去找干柴了。 “你没打过仗?”看着旺盛的火苗,舔拭着他俊秀的面庞,实在难以想象他是如何征战沙场,于是试探地问着。 “恩。”没有解释,只是证实了我的猜测。 “那你怎么会赢得武将的支持?”我有些奇怪地继续问道。 “豪爽。”看着我一头雾水的表情,他微微笑着:“他们觉得我豪爽啊。我的两位哥哥要么文采出众,要么文武双全却不愿让别人知道,怎么可能博得武将的支持?我自幼喜好习武,武将也需要他们的领袖啊。你说他们还能选谁?” 不知是不是夜色太黑,有些模糊,我竟一直觉得他的微笑中夹杂着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苦笑。 是不是只有隐藏在黑暗中,当无人注视时,你才敢放松到自己真实的一面? 十八岁出头,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却要百般隐忍;衷爱习武,却因为兄长对他势力的忌惮而不得笑傲沙场。 我真不知道是该为他安享富贵的幸运赞叹,还是为他壮志难筹的不幸而惋惜。 曾在皇上身上感受到的无奈与心疼,此时又一次凝聚在了眼前这个俊朗的男子身上。 相顾无言,静默地看着他,不知过了多久,倦意袭来,我缓缓沉入了睡眠。 是夜,沉睡中,风声四起,危险的气氛迅速弥漫。转瞬,睁眼。 “发生什么了?”我睡眼惺忪地问着。 “你听的到他们的脚步声?”颇有讶色的尹暮轩压低声音问我。 “不是……是在皇宫呆久了,危机意识和危险感很强烈。”久么?三个月,三个月而已啊。 “辛苦你了。”再次听到这样的话,我微微感到他的语气里,竟有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慨和悲怜。 同病相怜呵,他又怎么可能不苦。 “来的人似乎有点多,形势不利,我们先走吧。” 性命攸关,纵使这景再让我怜惜,我也是呆不下去的了。我可不想成为这满山落叶的一员,一起化做春泥更护树。 “你猜来人是谁?”这样情景,他还有心情说这种话。 “不认识。”我没好气地回答。 “皇上是不可能的,其他朝官也没这个胆子,山野莽匪不会如此训练有素,那你说是谁?”仿佛没有察觉到我的心情,他继续兴致勃勃地分析着。 “尹疏霭?怎么可能……”我忽然停了下来,呆呆地问着他。的确,这是我最不想听到的答案。 他们不是兄弟吗?即使现在立场不同,可至少,曾经,他们曾经是亲密无间的兄弟啊!尹疏霭怎么可以如此狠毒!我不信……我无法相信…… “没什么不可能,他又不是来取你我性命的。”他瞥了我一眼,解释道“他只是听到了些风吹草动,想要确定一件事罢了。” “和我有关?”看他的眼神,我模糊明白了事件的轮廓。 “完全是冲着你来的。”他继续解释“如若你在我这里,这不光可以解释我去劝太后的动机,也就是我现在的盟友态度,而且,他还可以确定你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不论怎么想,皇上在和他争斗时让你出宫,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保护你的安全。” “可是……皇上也许只是因为知道我进宫的目的,为了防止我此时向外泄密啊。”这不是完全没有可能的,皇上的手段,尹疏霭应该最清楚不过了,他怎么会想不到这一层。 “那他只需软禁你。面对三千佳丽,我皇兄可是从来没怜香惜玉过,即使是因为你姐姐的原因,但只要你在皇上心目中有了一定的分量,你说,这对尹疏霭来说,意味着什么?”静静站在原地,他有些挑衅地看着我。 意味着,授人以柄,我就是他最大的,无法消除的把柄。 面对他的神情,我除了慌乱还是慌乱:“你干吗……这个表情。” “我们已经逃不掉了。”他望向远处,恨恨地说:“他们今天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了。” 忽然意识到我们已经停下来说了不少话,此时后悔却已然来不及,我只得低声问道:“那,现在怎么办?” “逃不掉,不如力敌。”话音刚落,风声更强,环顾四周,林边树下,步满了刚毅决绝的死士。 “任何一个活着回去,都意味着尹疏霭可以牵制皇上。”他倒是一脸平静“躲在我身后,不要露面,小心刀剑。” 还未反应过来,一场拼杀已然开始。 果然,那些人来势虽猛,但触及尹暮轩身旁时都会猛然收势,未有任何人敢伤他分毫。这样于他无害的人,他也要全杀么? 可是,又怎么可以不杀,这些人不死,死的就会是更多的人。 我闭上眼,心里烧的灼痛,权利中的女人,终究还是祸水。为了自己的安稳,取了旁人的性命。 心里虽明白自己做的没错,但就是无法控制自己的颤抖,自己的恐惧,和自己的,深深的,厌恶。 正在懊悔中,虽然闭着眼,但敏锐的直觉告诉我,一股极快的剑气正向我袭来,极快而充斥着杀气,决断的凌厉,闪躲不过,我怔在原地,等着来人锋利的剑,见血封喉。 姐姐,我就要来见你了呢,你看到我,是不是会惊奇的张大水灵的眸子,然后和三年前一样,继续把我守护在你守护的,美好的世界里,再不让我受到一点伤害了呢? 姐姐,你知道吗,现在的我,好累好累,你是不是也为我心疼呢? 呵,不要疼了,妹妹我,就要来见你了呢。让你柔软而细腻的双手,再抚过我伤痛的脸庞,让这浮生一梦,随风飘散了吧…… 十四 心心常似过桥时 “你好大胆子!”一声怒喝,正在御敌的尹暮轩忽然收回阻势,挥剑相挡,怵怵生风,一股强烈的气势震慑的我有些站不稳。终究还是没有解脱。我暗叹一声,睁眼望去。 鲜艳的血色沾满了袍子,在黑色为底的点饰下,露出诡异的光华,深深浅浅的墨韵,在皎洁的月色下泛着冷莹,我不禁打了个寒战。 尹暮轩只是微微看了我一眼,转头继续喝道:“本王不想取你们的命,那是念在王兄的情分上。可是你们,也太胆大妄为了!”他轻轻抖了抖手臂,轻蔑地扫了一眼为数不多的残士,转而用冷凝的语调问道“王兄,有让你们伤人么?恩?”见没有人回答,他忽的提高了声调,厉气地警告:“回去告诉他,有功夫就在朝堂上显,不要企图用女人来要挟人。别忘了,她可是凌疏桐的妹妹!” 来人眼看事情败露,也无其他法子,只好如数退下。 伤重之人仍能如此迅速的撤退,他们的训练有素,不言而喻。 换言之,尹疏霭的实力与野心,的确不可小觑。 “你的胳膊,为什么一直抖?”惊魂未定,刚从鬼门关游荡回来的我看着他手臂上的血印,怔怔问道。 他没有回答我,只是一脸无所谓的恬淡。 “他们不是不会伤你的吗……为什么?”我颤抖的声音不仅仅预示着害怕,还有浓烈的惭愧。 不用问我也该明白,突然回身挡那剑气,正在攻击他的人怎么收的回起势,想要取我性命的人又怎么取的回已出的剑气,腹背受敌,能够躲过其中一方已是万幸,受伤,是在所难免的。 我,终究还是连累了他。 “看你都快哭了,真是的。”他拉过我转身:“不要看了,我们回王府。” “你不怪我?” “怪你有什么用?要怪……只能怪自己,为何生在帝王家,我们都有自己的身不由己啊。”冷洌的皎月,此时竟洒出柔和的光,衬托着他的侧影,飘散着如兰花般的香气。 心里此时不再是沉醉,而是泛着丝丝疼痛,为这个气质如兰的男子,为这份同根相煎的命运,为这回舍命相救的俊勇,更为这月光下,从过去到现在,从现在到未来,只能冷冷的孤独身影。 没有谁的错,只是有的人,生下来,就注定孤独啊。 “他们为什么要杀我?”依稀记得尹暮轩说过,他们只是来确认我身份的啊,何以自作主张取人性命。 “如果我没猜错,是出变故了。”他沉俊的脸色流露出些微的不安:“我国边疆一向少有安稳,如今王皇相争,正是蛮夷大举入侵的绝佳时机。这逼的尹疏霭只能速战速决,然后腾出精力对付外侵。” 决战,这么快就要来了啊。 以养病为由,被隔绝世外的日子,我已经过了十几日了。我知道他是怕我担心,可是这样什么都不让我知道,我又如何能够安心得了。 只能日日念,日日想,日日盼。虽然对于皇上,我不知是怀着一种怎样的感情,但大体我明白,我总是不希望他有任何不测的。无论是为了姐姐的嘱托,万民的安宁,边疆的坚定,他当皇上,都是不二人选。 当然,我心里最在意的,是此时我寄居的昱王府,在这一次争夺中,终究还是站在了皇上那边。纵使为了昱王府的繁华依旧,尹暮轩的风采不减,我这次,也只能跟他们站在一起。 平心而论,我不想成为尹疏霭的对敌面,可是那晚欲取性命的决情,让我对他再也不会抱任何希望了。 想着这些,闲来无事,心里又烦闷,手下只好做起了针线活。玲珑的香囊,寥寥十日仅粗粗缝制出一个轮廓,里面的香料还未填好。 皇上让我做女红,这不就是圣旨?有了这个原因,你还拿什么阻挡我出去。 “兰儿,帮我请昱王爷来。”虽然兰贵妃下毒害我不成,我劝自己不要和她计较,但心里总有些不大舒坦。于是尹暮轩刚把这丫鬟带来,我就起名叫她兰儿,整日里唤她伺候,心里隐隐也觉得出了一口气。 不出多久,尹暮轩移步而来。他心下大约也明白那晚的事让我有些闷闷,又迫于形势将我软禁,我心里一定更加难耐,于是接连十数日都对我十分迁就,除了回宫出王府,凡是我的要求少有不达,我唤他也是尽快赶来,还时常腾出时间和我聊天陪我解闷。我心下时常纳然,当初姐姐喜欢的,怎么就不是他呢? 若说温柔,尹暮轩不遑多让;论起武艺,大约也不输给皇上。虽没见识过皇上武艺如何,但在那么多死士的合攻下护我周全确是不易。就这一点,让我不觉对他生了不少敬意,好歹也算我的救命恩人,因此这几日被关的再闷,我也不曾为难过他。 “要香料,吩咐下人采买即可,何必自己亲自去做?身体养好了再说吧。”他劝慰着我,眼里黯淡地闪着光,似是有什么欲说还休的事。 我再敬他,也有自己的想法,面对他的情绪只好装做视而不见:“我要的香叶、白兰花、橙叶、乳香脂、苏合、香荚兰,气氛芬芳,馥气动人,采摘的技巧是极讲究的。我想自己摘,不愿假人以手。”话外之意想必他也明白。 “哎,我纵使挡得了千军万马,也是挡不了你的,这么想出去,就出去吧。只是,无论听到什么都别再激动,不然好不容易有了起色的身体可怎么受得了。”他前半句的话明明有一种豪气,但听在当时的我耳里,却变成了络绎的无奈。 初出闺阁,连续多日的束缚竟让我与些许的不适应,感到走不太远,我放缓了步子漫步在空荡的回廊。 欲雪寒冬,即使是他昱王府,又怎么可能有这些春秋才放的香花?这样明显的漏洞,他不该听不出来的。可他依旧让我出来了,连狡辩的机会都没给我,就这样轻易的让我出来,轻易的让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也许是过于敏感了,我安慰自己。 可分明听到,心跳更快。 心里一乱,脚下更少了劲,行不几步就靠着走廊歇息起来。我心里暗盼着,此时能有一个多嘴的奴才经过,好好议论议论这几天的事,让我明白尹暮轩此举用意如何。 不负盛望,未己,我就听到几声清脆的童音,由远及近,原来是几个侍女,正在说着如今发生的巨变。 真相,近在眼前,但我却少了勇气去知道。 听着她们的一句句,我只想逃。 心里的痛,更深…… 十五 念去去千里烟波 “昨天未时有大喜事了!” “再出什么大喜事,能和咱们王爷有关?” “你还不知道?现在府上都快传遍了,昨日下午未时,皇上召见王爷,要咱们王爷领兵打仗呢!以王爷的神勇,一定是战无不胜,到时候回朝少不得昱王府大赏呢!我们也能捞到点便宜啊!而且啊……” …… 你那么多年的勤学苦练,总算没有白费,可是,古来征战几人回,如今让你亲赴战场,难保不会是尹疏霭的计谋。先调昱王军队离京,然后伺机行动,待大军一走马上逼宫。 那么,你和皇上,就都完了。 等待归来,无论战绩如何,曾站在自己对敌面的人,尹疏霭是决不会手下留情的。班师回朝之日,鸠毒赐体之时,古往今来兔死狗烹的典故不乏其陈。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就是他最好的结局了,也许,到最后,不念情分的,连一条命都不会留给他。 越想越心惊,抽痛之感突袭,吃疼不住,我坐在地上低吟起来。心里这陌生的痛,似是被撕裂一般,又如长枪利剑,尽情刺刮,心血还未滴下就被新涌出的血覆盖,疼痛一波盖一波,席天卷地而来。 这痛,就这样漫长无止境了吗? “蓝玉!”第一次听到他念我的名字,没想到竟是在这样的时候,我寻回飘渺的神思,尴尬地试图控制自己的失态,扶着栏柱努力站起来。腿却不听使唤地打着颤,摇摇欲坠。 “何必呢,不过是一场征战,我渴望这个机会这么久了,一定不会有什么不测的。”他轻轻扶着我,似是叹息又似是感慨的摇摇头。 “你圆梦……疆场,那我……何去何从?”无法不感叹他是除了姐姐外,现在最了解我的人。当任何人都为他出征而喜悦时,他一眼就看出了我的担忧。这才是让我不愿回宫的根原。 他缓缓抚着我的背,一下一下极细心地揉捏着,以图舒缓我的疼痛,平稳地答道:“你是碧泉宫的主子,自然是回碧泉宫了。” 是啊,我是碧泉宫的主子,又不是他昱王府的主子,纵使心里再不情愿,我又能如何?这昱王府,我是不可能久住的。 “可是你……还没教我骑马呢。”疼痛稍舒,我回忆着他的许诺,试图做最后的挣扎。 “皇上他,会教你的。”模糊地看不清他的神情,但听语气,却是如释重负的坦然。 难道,在你心里,我只是个包袱? “如今皇上准你去,可是尹疏霭有了什么牵制?”收起心思,我笑着问他,心里却已是泛的五味陈杂,难辨心意。 “蛮夷入侵,大军过境之时正该同仇敌忾,况且这次平乱,我手握重兵,即使他现在逼宫,但名不正则言不顺,等我灭了侵军之后再回朝,声望必高,他落下的乱臣贼子的叛名正好给我声讨他的机会。由此,最终坐上那个位子的人,就会是我,他断不会做这样的傻事。”他顿了顿,还是补充道:“虽然现在皇上并不在最难之时,但我无力保护你,又不能将你交给尹疏霭,你只有回宫。况且……你迟早要回的,不是么?” “是……啊,只争来迟,与来早。”我讷讷念着,嫣然一笑:“多谢昱王爷这几日的照顾,蓝玉感激不尽,若有机会,定当涌泉相报。” “你明明知道,我帮你,要的不是你回报。”他闷闷的回视着我,半晌方叹息道:“罢了,我要的,你也给不了我。不如归去……” 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可是心里有个声音在呐喊,它不想回去啊!我有什么办法? 木讷地在房里收拾着行装,来的匆忙,什么都没带,走的却艰难,每舍弃一件,都要回忆与它们相伴的日子,和这些日子里,与之相伴的——人。 舍不得丢掉任何一件,却一件也留不得。这种念想,进宫后是断不能给自己留的。惟有丢弃这些日子来所有见证这一切的物品,才有可能丢掉这一段记忆。幸福也好,痛苦也罢,都是过往了,何必多念呢? 心里下了决断,认真地叠起衣物,却看到一封细心收藏的信滑落了出来。映着屋里暗暗的光,发出神秘的气息。这不是,那两封信中最后的一封吗? 最危急之时才可打开的,若不是它自己突兀出现,我可真把它忘了。既然天意要让我看,反正日后也没机会看了,不如现在开封。 本以为一定是满纸谋略对策,心里有些烦恼,打开后却呆楞了,里面,只有—— 一句诗。 “人生似鸟同林宿,大限来时各自飞。” 我怔怔望着这两言失了知觉,从手中滑落的信纸被风卷起打旋,飘散欲飞,却还是重坠入地。纸与地面的摩擦声,轻微的让人感受不到,细听却像无奈的叹息。 他是怀着怎样的情感,写下了这样的话?若是讨厌我,直接赶我出宫便可,不须找人绑架护送大费周章,可若是不讨厌我,危急时刻写这样劳燕分飞的话,那就只有一种原因了。 不敢再往下想,我把信捡起,按原样叠好,紧紧握在手中,什么都可以不带,这一张纸,我是无论如何也扔不掉的了。 我又怎么会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只是不敢明白,不愿明白,不想明白,只好骗自己,我不明白,我什么都不明白。 “不再多留几日吗?”说着客套的话,尹暮轩倚在门框,水波不兴的眸子难辨情绪。 “不好再多做打扰了,收拾好就走。”我没有他喜怒不形于色的能耐,明明心里已是苦涩一片,还要装出终于能走了的洒脱,太为难了。 “那封信……我能不能……看一眼?”也许是感到这样的要求有些冒昧,他带着些许窘迫看着我。 这有什么好看?心里虽是这样想,手还是把信递过去:“没什么重要的,只有一句。” 他细细地看着信,眼神闪烁起来,不知在思索些什么,忽地抬头看了我一眼,有些凄惨地笑了笑:“他待你,真好。” 我只恍惚地以为是自己眼花,他有什么好凄惨的?可是心里,还是被这样的幻象刺的有些疼痛,脱口而出:“不要太为难自己了,有多苦都看开些。浮生梦一场,世事云千变。没有什么是定数,若是忧伤烦闷也不要压在心里,找人多倾诉倾诉吧。” 说完才觉失言,他到哪里找人倾诉?抬头看他也是有些尴尬,脸色微红道:“我的心里话,你是第一个听的。” 我思索什么时候听过他的心里话,猛然忆起他“无奈生在帝王家”的感慨,大约这就是他的心里话了。连这样的想法,也不曾向旁人提起,他心里该闷着多少事。 强打叠起笑颜,我忍着眼眶的热意探问:“好歹也是手握重兵的王爷,信誉至上。若你完璧归来,可要履行承诺,教我骑马啊。” 他似是想再说让皇上教我一类的话,却看我决定的眼神,话到嘴边又生生吞下去,临了,淡然答道:“那你是没机会了,沙场征战,如何不负伤?连对付那夜的死士我都无法保得全身。” “那次怪我拖累你。你武艺精湛,一定能完好无损的回来的。”不愿他再说些触霉头的话,我打断他:“这次你是将军,不许受伤,免得落了士气。若是受了伤,我们就再也不理你了。” “你们?”凄冷之色更甚:“你们是谁?除了你之外,又有多少人不希望我受伤?最好是和敌军同归于尽,还可以在他们的帝王功绩簿上再添漂亮的一笔。若我受了伤,不仅皇上敕王爷会兴奋地理我,恐怕还要大行赏赐,然后再说我恃才傲物,自恃灭敌有功,轻慢皇上,最后武门斩首凌迟处……” “不要说了。”忙在他说那个字之前插进话来:“你不要受伤,不要生病,不要……再也不回来了。哪怕你大胜回朝皇上赏你侧王妃我都不在乎,但你一定要好好的回来。”再不想听他说下去了,我此刻只想逃走。看看也没什么可带回去的,我一侧身,从他身边走过。 擦肩而过,不过如此吧? 十六 暮霭沉沉楚天阔 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我又静悄悄地回到了,这久违的皇宫。 碧泉宫依旧,宫中人已非。 迥云还没等我给她改好名字就被逐出了宫,我的贴身侍女全部更换一新,据说都是皇上的人,侍卫也多了起来。我不认为尹暮轩会告诉皇上我们那夜遇刺的事,实在是说不清道不明又容易被误会。那么这些人是为什么而来的? 难道如今,王皇之争虽罢,但宫中还是密布着敕王爷的人?想想都够寒战,所以虽然看着这些奇怪的侍卫有些不顺眼,但我也没赶走他们。 边疆的事,我自然无法插手,只能干着急,干脆强迫自己不去关心。心里想知道的要命,嘴上却倔强,就是不肯问,自然也不会有人主动来告诉我。 就这么无趣地又闲过了许多日,时常心里回味着昱王府里发生的一切,虽然短暂,但每一时,每一刻,都在被我无限放大,一瞬一刹都拉伸的无限长,足够回忆一整天。 皇上不来看我,我自然也犯不着去打扰他。他现在大约是很忙的吧?念头一闪而过,我又想起了分别那天,尹暮轩如释重负的语气。 我真的很想问,却没有勇气问,在他的眼里,我终究只能是一个包袱么? 我不是还可以倾听他的无奈,陪伴他的空虚么?我怎么,只是一个包袱呢? 心里安慰自己,一个包袱又怎样?是一个绣制精美的包袱呢!说到绣制,却猛然想起只勾勒出轮廓的香囊,已被闲置多日,既然空闲,何不拿出来做完。 我并不长于女红,幼时都是姐姐的巧手缝制,我在一旁观赏,仿佛在看一门艺术,穿针引线,轻巧灵活仿若蝴蝶轻舞于布上,绣的花光看着都觉着香气四溢,我一直奇怪自己为什么笨手笨脚的学不来姐姐的灵巧,现在把身世之说套上,心里才略为了然。 龙生九子,尚且各有不同,何况本无血脉的我们了。 对自己的身世不是不好奇,而是好奇无益,连唯一知情的姐姐都走了,我的身世之密,这一辈子都难以揭开了吧? 再沉稳的心性,也承受不了心念的煎熬。即使帮不了他,我也要知道他的近况。再这样漠不关心的装下去,我不定什么时候就和冷宫里的嫔妃们一起发疯了。 “你叫什么名字?”怀着当初问迥云的语气,我淡笑着问身边的侍女。 “奴婢原名洛枯桑,家父早逝,是养蚕的母亲取的。进宫后嫌不吉利,改做洛桑。”她简练的概述着自己的过往,提及已逝的父亲,脸上竟没有一点悲痛。 “洛桑?既是做了本宫的人,本宫自然不会薄待你。只要你不步了迥云的后尘,本宫当你作亲姐妹看待。”培植自己的势力,不知是不是该用这样的方法,先试试再说。 “奴婢不敢!奴婢身份卑贱……”果然有了作用。 “何来卑贱之说?同是娘生爹养,豆蔻芳华,只是机遇不同罢了。”若是别的贵妃倒真有些许差别,可我本来也是个无人领管的孩子啊!若不是姐姐,我恐怕比洛桑还不如。 “主子知遇之恩,洛桑没齿难忘。”我自然是不会要你的牙齿,只是这么轻易的就妥协,要么就是个不坚定的人,于我无用;要么就是别人派来的人,于我有害。可惜啊,如此标致水灵的人,却是不能托付的奴才。 “洛桑,吩咐下人砌杯茶,你来笔墨伺候。”心里有了思量,我装做不经意的走向书桌,抽出了几张信纸。 “主子,墨研好了。您若要写信,奴婢是不是该回避?”她探询地问着我。 “不必了。”取出紫毫湖笔,望着拨镂碧色之管,略一沉吟下笔书出。 “主子这信是给皇上的?” “不,不要让皇上看到。找个机会,带给尹暮轩。”没有过多解释,封上信口,我微笑着打量着她:“做这样的事,我可是把你当心腹看,不要负了我的意啊。” “为了您……主子,奴婢赴汤蹈火,再所不惜。”再听到这样的说辞,心里的震撼与愧疚比之当初已少了许多分,只是淡笑颔首,示意她出去。 晚来天欲雪,奇寒彻骨,我自幼寓居南国,未受过此等苦寒,点了火炉还是暖不热手,心都是冷的,缩在床塌上尽想些乱七八糟的事,脑子一刻不得闲。 心里脑里乱糟糟的,忽听一声“皇上驾到”,还未起身相迎,一个气冲冲的人影已经闪了进来。 “皇上,娘娘身体不好在休息。”洛桑极力的阻止着,想拖延时间舒缓皇上的怒气,我相视一笑:“都下去吧。” “啪”的一封信迎面甩来,我下床俯身捡起,仍然维持着笑意。 怒目相视,剑眉横挑,明黄色的袍子发射着危险的光彩,皇上狠狠盯着我,我也直身回视着他,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相顾无言,他放射多少火,我就收去多少气。似是比谁耐力好,我们都一动不动地盯着对方。 “皇上可有要事?若是没有臣妾要安歇了。”寒风阵阵,饶是我已做好准备仍抵御不了几时。 “你信里写的什么?”终于有了反应,他的眸子射出的仇恨震的我一颤。 打开信,我一字一顿的念到:“恨君却似江楼月。”“好一个恨君却似江楼月!暂满还亏,待得团圆是几时?”果然是文武双全,只是我现在可没有赞他的心情。 我仍旧嫣然一笑:“不写这个,你会来么?那又有谁敢告诉我,边疆究竟发生了什么?” 太诡异了。虽说不该有人整日与我传消息,可皇宫这是非之地,向来是“谁人背后无人说,哪个人前不说人”的小道消息积杂区,但这战事却连续数日不见人讨论。那只能说,这件事在宫里也成为了禁忌,如同姐姐的名字一样,是不允许被提起的。这更说明,战况不容乐观。 听了我的解释他先是一愣,随即也跟着我笑了起来:“你怎么会想到用这样的招数?” “因为不喜欢洛桑。我讨厌虚伪而又卖主求容的人。”我瞥了门外的洛桑一眼,诚实地回答道。 “总有一日,你会理解他们的。”他顿了顿,似是在考虑,终于还是告诉了我:“征战六日,未传捷讯。征战七日,静若姣兔。征战八日,音信全无。” “什么?”音信全无? 十七 几孤风月变星霜 音信全无?我的心猛的被揪起,原先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容惨淡无比:“是全军覆没……还是……犹未可知?” “你是为我的军队担心,还是为我的军队的将军尹暮轩担心?” 彼此都没有回答对方的问题,良久,我叹道:“这有什么分别?只要你想要,这天下都是你的,何况我和他。” “你和你姐姐,终究不一样。”同样的叹息,他侧过脸去:“局势未明,通信受阻,这大约才是最好的消息。” 最好的消息?我迷糊的看着他不明就里,他也不解释,只是拿起桌上的信转身又离去。 “您要去哪里?”一冲动连尊称都忘了用,我暗暗后悔。 “出去……走,走。”抑扬顿挫的,他倒不介意我的无礼。 “那我陪您一起去吧。”虽是征询的语气,我已披上外衣,踏入了一地的寒冷。 “为何现在的情况才是最好的?”终于耐不住好奇,我站在雪地里微微颤抖,刚还欲雪的天,仿佛也禁不住那深深的严寒,颤缩着撒下漫天飞雪。 他回过头深深地注视着我,温柔的眼眸里闪烁着星星般亮晶晶的光泽,淡淡笑着问我:“冷么?”我真是哭笑不得,简直是答非所问啊。、 可是在那样一双闪着柔韵的眸子下,我也淡淡的笑了起来:“不冷,只要心是热的,无论多大的雪都不会冷。” “真是幼稚。”他嘴角的弧度又明显的大了些:“我们去数星星吧?” 看着他纯真的表情,我心里很有翻白眼的冲动,到底谁幼稚啊? 可是在这么静谧美好的气氛下,我的心让我笑着点点头,任他轻轻拉住我的手,在雪地里跑了起来,身后的脚印,绵延向远方。过去的,身后的,只要不回头,都是可以忘记的吧?至少可以骗自己,当它从来不存在。 我听见风滑过耳际,哗哗作响;看到雪落满枝条,吱吱摇曳;感到夜的光华,散发着睡莲般的幽香。 雪落在薄而剔透的肌肤上,软软的融化,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只有肤上冰凉的触感,印证着它曾经就那样,轻轻的,暖暖的,柔柔的,固执的存在。消失,往往比到来要快,快的多。 “哇。”不得不惊叹,眼前这么朴素而雅洁的亭子,的确不像皇宫里的所在,那么清新脱尘,出外人世,出现在这纸醉金迷的地方,实在有些讽刺,我信口问道:“怎么不是鎏金宝顶的亭子呢?” “想不到你也这么世俗。”有些佯装失望的摇摇头,他轻轻引我入亭。 借着夜色装做没看见他的眼神,我侧身望着亭外依稀而干枯瘦弱的柳树,轻吟:“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又想到姐姐的音容笑貌,不禁黯然:“这亭子,是为姐姐那样清雅的女子建的吧?”轻轻抚摩过木制特殊的纹理,有些粗糙而又亲切,侧耳倚柱,我隐约能听见姐姐在亭子里悠扬的琴韵,纯美的笑声。 “我不该负她的吧?”黑洞洞的眼神,眼前俊美得人儿,竟带给我莫明的恐慌,仿佛从心底涌出的痛,掩也掩不住,流也流不尽,只能任由它肆意折磨着自己。 “姐姐到底是怎么……去的?”以他这样强烈的痛苦与悔恨来看,故事不会那么简单。我一直奇怪,为什么姐姐的故事他只讲了一半就再绝口不提。看他现在的表情大约明白了几分,可光靠猜测是不够的,关于姐姐的事,我想知道的越详细的越好。 他负姐姐,究竟是怎样负的?伤姐姐,究竟伤的多深?我好奇,太好奇了,可是他这样心思缜密而又深沉的人,若他不想说,我也是无可奈何的。 我心里也明白,说的越详细,回忆的越清晰,就越无异于在我们的心上,划下一道又一道越来越深的伤痕,撕开他的伤疤,揭开我的不死之伤,我有这个愿望,却还没有这个勇气。事情越是复杂,越是残忍,我就越希望晚一些,甚至是一辈子不知道。 如果不是关于姐姐的事,我真的是宁愿一辈子都不知道。 可是它是姐姐的过往,再痛苦,再无望,别无选择,我都必须要去知道。即使遍体鳞伤,血流如注,哪怕千疮百孔,欲死不能,我,都要知道。 只是,再晚一些吧。让一切,来的再晚一些吧。 “你看那里。”没有回答我,长久的沉默后,他忽然指着天幕:“原先有一颗明亮而闪耀的天狼星,璀璨得不可一世,可终究还是陨落了。” “啊?在哪里?”我眯着眼睛,看着满天繁星,不知道他在指哪里。 “在……这里……”他柔柔地托着我的下颔,略微使劲向上一抬,顺着他指的方向,孤寂的天狼星默默地消失在视野里,心里依稀记得,明明前几日还在的啊。 看着我的疑惑,他越发得意了,像发现了不为人知的秘密的孩童般浅浅地笑着:“天狼星只有在秋季才会明显,你出宫的时候还是秋季,但时近秋日,你入住昱王府,回宫后整日惆怅发呆,自然没发现它都不见了,消失的真快啊。” “这世间本就没有永恒的事物。”我感慨地望着原本明亮处,现在空洞而寂寥的黑暗,心里抽着丝丝尖锐的疼痛。 “万事无绝对。”他又轻柔地将我的目光引向遥远的另一方天际:“勾陈二,也就是北极星旁,那斗勺四颗星靠近北极方向,斗柄三星在外,这就是北斗七星的位置。斗柄东指,天下皆春;斗柄南指,天下皆夏;斗柄西指,天下皆秋;斗柄北指,天下皆冬。而北极星,它是永不落的。” “永不落?”我有些讶然 “疏霭,最喜欢七星了。” “天枢宫贪狼星君、天璇宫巨门星君、天玑宫禄存星君、天权宫文曲星君、玉衡宫廉贞星君、开阳宫武曲星君、摇光宫破军星君?那不是……象征着……武力和征伐?”一点一滴的细节慢慢在我脑海里汇聚,这一句话像一条线串起了所有细节,所有的疑问霎时间烟消云散,我想,我理解了。 十八 梦回鼓角连营 “怎么了?愣了这么久,累了么?”轻轻摇着我,他淡淡的笑意映着满天的星光,将雪花也渲染的多了几分暖色。 “是有些……”我掩口打着哈欠,皱一皱鼻尖,缩到了他的怀里:“好冷啊,睡觉了。” “真爱偷懒。”他宠腻地抱着我,哈了一口气,抬头望着天穹出神。 待我几欲沉沉入睡之时,却模模糊糊地听到他的喃喃自语:“其实看到那封信时,我确实有些生气,但心里更多的是害怕。气你的背叛,更怕你离开。喜欢一个人,可以只要看着她幸福,让她被保护的妥妥帖帖就好,即使保护她的人不是我。可是爱一个人,就只能把她牵在身畔,不让自己的心神受阻。甚至再也不能容忍别人对她的觊觎。你说,我对你是什么样的情感呢?” 轻轻摇了摇臂弯,确定我已经睡着了,他接着说:“当初怎么会喜欢你呢?因为疏桐吧。可是怎么会爱你?实在……不明白……我也不想明白,只要你一直在我身边,这就足够了。无论发生什么,我都是相信你的。所以今天,我也愿意相信你。过去相信,现在相信,未来,这一辈子……我都相信……” 早在听他说第一句时,我就心里一惊睡意全无,却不能在这个时候醒来,只好继续装睡。 “在你迷路在百花争艳的御花园的时候,在你取那个奇怪的名字的时候,在你故意惹怒我的时候,在你明明被皇宫苦困却为了一个承诺不愿离开的时候,你的一颦一笑,举手投足,就在我心里烙下了深深的印记。你那么与众不同。喜欢疏桐是因为她的优秀,每个大家闺秀都会做的事,她可以做的最好;喜欢你大约是因为你的不优秀吧?人家都会做的事情,就你做的一团糟……偏偏你又是她的妹妹,我无法不注意到你……那么冒失的女子,却有甜甜的酒窝,怯怯的表情,和不怎么大却努力睁圆的,有一点点水灵的眸子。 只有在这样纯真的你面前,我才能像个孩童一样卸下所有面具,不要再时时注意自己是皇上,应该不苟言笑,应该举止得宜。 可我是不是太自私了呢?为了把你留在身边,让你受了那么多苦,那么多致命的毒药……我已经让你变了那么多,真的不忍心再让你继续留下来……可是,我已经放不开手了……“ 我沉浸在这温柔而矛盾的声音中暗暗窃笑,原来不优秀也算优点?能够让皇上倾心的女子,大多是倾国倾城的,可是我竟然做到了。想着自己在后宫三千佳丽中尚属平常的面容,实在觉得不可思议。 “别装睡了,起来吧。”就在我陶醉之时,尹御洛忽然改变语气,猛的一松手,我猛的失去重心滑坐在地板,吃疼地揉着自己,心下讷讷地不满。 抬头,眼里哪有一丝柔情,他的眸子水波不兴地露出浅浅的笑意,却只是带有些距离感的笑,仿佛刚才那一堆肉麻的话是黑夜里那一树白梅低吟而出,与他全无关联。我怔怔地愣着,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摔疼了?”伸手把我扶起来,眼里又浮起一股柔色,待我再抬头时却转瞬消失。 我使劲擦擦自己的眼睛,实在看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若有若无的情绪,似亲还疏的态度,一切事物以一种奇异的状态呈现在我面前,搅得我硬生生的乱。 实在无法多想,我闷闷的牵起他的手,向碧泉宫走去。 碧泉宫的路上,彼此沉默着,刚才那一席话,虽然是在打诳语,但豆蔻懵懂,未曾得遇此事,我现如今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滚烫,心也起起伏伏跳的厉害,偷偷侧目看他,借着皎洁的月色依稀可见几缕淡淡的红云飘过脸颊。那么气势夺人的皇上,以这样的神态出现在我身侧,要多怪异有多怪异。 想必我也好不到哪去,一回宫那么宫女们看到我闷红的脸色就忙开了,急着宣太医,说是怕我接了雪气染风寒。其实她们心里什么意思我明白,可我还是清白之身,实在没有必要,况且时至子时,那些年迈的太医大约已经入睡了,我也不想为了这子虚乌有的事去打扰他们,便低声回绝,自去床上睡了。 望着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我暗自思忖,现如今形势所迫,尹疏霭偃旗息鼓坐等前方战事。若是打胜了,无异于皇权的进一步巩固;惟有打败了,他才可以借任人不当的理由逼宫。如此想来,当前方战事毫无消息之时,大约就是打胜了,他只是为了稳固自己的地位封锁了消息。 即使如此想,心里还是不安,惴惴地脑海里满飘着一首诗: 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 江南瘴疠地,逐客无消息。 故人入我梦,明我常相忆。 君今在罗网,何以有羽翼? 恐非平生魂,路远不可测。 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 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 水深波浪阔,无使蛟龙得。 生别常恻恻……生别常恻恻…… 昏昏沉沉地就着满屋驱不散的寒气,我朦胧睡去。 薄薄的一层雾气涌上,我置身于一片浓郁的绿色,看着周围斜插出来的枝条,大约是在树林里。 可是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 同样茂密的树林里,不是有暮轩陪着我的吗?那暮轩呢?他说过他会回来的,会回来的啊!那他人呢? 我跌跌撞撞地行走在扭曲的小道上,想到他万一……眼眶不禁微微发热,用手按住鼻翼,放目看去,却见雾气慢慢消散,耳畔的聒噪声也越来越明显。 忽然一声长喝吓的我猛一哆嗦:“杀……”“冲啊……”一声,两声,三声,越来越多的喊杀声将我包围,森林忽然不见了,只剩下铺天盖地的烽火连绵,那些看不清面容的士兵从我身边冲过,却仿佛没有看到我一般,继续浴血奋战。 我想说话,张开口却发现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伸手想拦住一个士兵问问是谁在打仗,却发现他们遇到我如同空气一样,直直地穿过我的手臂跑走了。 原来只是在幻景中,南柯一梦罢了。 我无力地坐在地上,看着双方短兵交战,穿着碳灰色战服的应该是我军将士,我曾在昱王府见过这样打扮的人。他们一个个形式上恭恭敬敬,骨子里却透着一股傲气,在战场上想必都该是豪杰。 那么,我应该是在我国抵御外侵的战场了,尹暮轩应该也在这,可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他呢?心里有些焦急,嘴上也念叨了起来。忽然传来一阵晕眩,我紧紧扶着地面,挣扎着环顾四周,只看到一片尘土莽莽。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尘埃落下,再顾四野,我忽然惊奇的发现,一切像是预定好了一般迅速发展,周围的人飞一般冲出去,急的满眼是血丝,然后再满身血色地倒下去。 前赴后继,死之不绝,仿佛死并不可怕,他们身后的人就是他们的重生,以无穷多的生命缔造有限多的战绩,保卫家国,虽死犹荣。 心里的感动满满地泛滥起来,眼眶的热意越来越强,我拼命抬着头。我的眼泪,早该在知道姐姐离去那一夜流光了,以后不许哭了,再不许哭了。 狂风大作,逆风处,一股熟悉的感觉袭上心头,我看着眼前的人,他的战袍猎猎作响,墨色的袍子融化在漫天血色中,盔甲上几点亮光使人不敢直视眼前如天人般的他,明明那么近,一种威慑感却愣是把他凌驾于众人之上。 尹暮轩! 十九 梦断纱窗半夜雷 尹暮轩! 心里辨不清的滋味纠缠着,我抬头仰望着他,漫天烽火染不黑他高贵的气质,盔甲的防御甚至不如他看人的相拒千里来的伤痛。 隔着战火,我模糊看着他宝剑出鞘,只觉瞬间天地生光,和着他的贵气照耀的整个战场一片明亮。 所有急速前进的画面都缓慢了下来,一瞬一刹都那么漫长,我近乎窒息地看着他冲进战场左杀右挡,刀剑相拼,乒乓作响,刀光剑影间,形势越来越不容乐观,杀在他身边的人渐次增多,饶是他武艺精湛,这样的车轮战也是吃消不了的。 挥剑渐渐吃力,越来越慢的抵御,汗滴如雨顺着他冰冷闪着光芒的盔甲嗒嗒落下,滴在地面,和着血色很快就被吸收。 像是牵引般,我向着他的方向走去,离他的距离,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近的我可以看的清他额上被汗浸透的飘逸的秀发,现在蔫蔫地贴在眼角,迷失了他的视线。又近了一些,我继续缓缓走过去,我甚至可以听得到,他急促的呼吸。 风声和着喊杀声,震天动地,听在我耳里却全成了他吃力的呼吸声,呼,吸,呼,吸,呼,吸…… 不对!还有别的声音!凭着良好的听觉和危机意识,我敏感地听到一支利箭正破空而来,飒飒作响。 危险啊!情急之下,我完全忘了他们根本听不到自己的声音。看着他还忙着应对周围的战士,丝毫没有意识到即将中箭,我猛的冲上去挡在他身侧。 是的,我曾经千万次的鄙视过那些以身挡箭的人,他们救了别人,却搭上了自己的命。不过一支箭而已,何必用自己的身体去挡,还往往用左胸去挡?除了自杀别无他解。明明伸出一只手臂,就可以抵挡利箭的杀伤了,何必呢? 可是,事到如今,当我自己身临其境,我才完全明白了。 面对生死抉择,所救之人必为至亲,眼看即将死别,哪能想到那么多,几乎是本能般的用自己的身躯保护他,脑里乱成一团已想不出其他办法了。 可是我忘了,梦里的自己,于他们,不过是一团透明的空气。 我眼睁睁地看着,箭穿过自己的身体,直直插入尹暮轩的胸侧,鲜艳的血液喷薄而出,像爆发的猛兽肆意喷洒,漫天白云被染的血红无比,明明还是白天,却已如残阳泣血,日落西山。我捂着自己的嘴,眼泪一滴也落不下来,只是呆呆的看着,怔在原地。 过了许久,我忽然变得空前的清醒,这是梦,这只是梦,没有事,尹暮轩不会有事的! 我要醒来,我要马上醒来,只要醒来,他就好了,他还是完好无损的,健康开朗的尹暮轩。还是那个在温暖的阳光下,笑着说要教我的骑马的尹暮轩,还是那个在皎洁月光下,凝视着我说要保护我的尹暮轩。 你不是答应我了要好好回来的么? 回来吧,我不学骑马了,你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我再也不打扰你,不做你的包袱了,回来吧,完好的回来吧…… 猛地睁开眼,巨大的不安笼罩着空寂的碧泉宫,屋外漆黑一片,乌黑的云把月亮遮的严严实实,连交接的云边处都勾不出一条银白色的光圈。 呆坐在床上,脑里一直回想着梦里的情景,喊杀震天,利箭穿空,血流如注,每一个瞬间都那么真实,那么紧促,仿佛一个华丽的梦魇,更仿佛是真的……存在…… 不祥之兆。 东方泛白,又一轮朝日,又一阵晨雾,又一日煎熬。 “皇上下朝了?”我无心搅着碗里的兰嫩南玉粥,望着釉色乳白,如脂如玉的建白瓷出神。当初选瓷器,各种珍奇的瓷器莹色如玉,我却惟独选中了色调素雅的建白瓷,却不曾料想这正是昱王上呈给皇上的贡品。以致后来在昱王府见到建白瓷,心里时时涌上一种奇异的感怀。 “是。”不知皇上是否想印实昨日的话,碧泉宫经过昨日之事,竟毫无侍从更换,洛桑依旧是我的贴身侍女,只是在服侍我时更多了几分小心翼翼,不待我问绝不开口。 “外面雪停了?”我呵了口气,放下瓷勺,一点胃口都没有。 “还未。”她看着我欲言又止,思虑了一下还是开口:“娘娘,您今日还未进食,好歹也吃些吧。” “吃不下。去见皇上吧。”她轻轻帮我披上毡斗篷,换了金红香羊皮小靴,束上水红双环四合如意绦,罩了雪帽,裹得严严实实,在前面引路。 虽然警醒自己不要怜惜,可看着她单薄的身躯在雪里微微颤着,牵着宫灯的手哆哆嗦嗦,抛开所有算计思量,真是一个惹人怜爱的小丫头。 在姐姐眼里的我大抵也是如此吧?这样想着,心里柔软了不少,想她也有她的苦衷,我竟鬼使神差般的伸出手握着她:“天也大亮了,宫灯不用提了,暖暖手吧。” 再没有任何虚情假意的客套话,她只是默默看着我,眼眶生生红了起来,肩膀缓缓地抽动着,我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平息着她的气息:“可别抹什么眼泪啊,叫人家看见了还以为我欺负你呢。” “您不怪我?”她有些惊讶的哽咽着问我。 看到她就像看到曾经的自己,也是同样的问题,同样的感动,同样的不安。只是时间变了,地点变了,人,也变了。 “我不用你说什么大恩大德没齿难忘一类的话,只要心里念着我对你的好就够了。越是虚,越是假。”她听了后柔柔地笑着,用手帕擦去眼泪,似是下了决定般地握紧我的手,转身站在前面,为我挡着迎面而来的寒气。 “滚出去!”还未进西暖阁,一股浓郁的怒意就迎面扑来,心里的不安又增加了不少,却只能强按下,佯装无事。 “娘娘,万岁爷正在气头上,您不能进去啊。”倒是个忠心的奴才,急急挡在我前面。 “薛公公,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本宫执意要进去,你拦的住么?”不顾他的阻拦,我一侧身,转手推开了门。 二十 等闲离别易销魂 紫檀木雕长案上散乱地堆着奏折,白瓷的碎片撒在地上无人敢收,昏暗的里间随着门的开启透进一道光,盛怒中的人微微眯起眼睛打量着我。 “你来干什么?”待我合上雕花木门,皇上的眸子复又清晰,细看去竟郁杂着几分躁闷。 看来,那不仅仅是梦。 “我要去前线。”虽然看着他的神情有些不忍,可是尹暮轩受了那么重的伤,想他曾经可是救过我的命的,若是最后一面,我一定要见。 “你该自称什么?”他微闭着眼,冷冷地问。 一时情急竟忘了,我连忙福身:“臣妾欲亲赴战场,为我尹殷朝的战士鼓舞士气。” 他默然了半晌,我想他该是要说你凭什么鼓舞士气一类的话了,索性厚着脸皮继续说道:“望皇上恩准。”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样,冰冷而坚硬,彼此的呼吸都清晰可闻。他直直注视着我,沉默了许久,忽然眼神黯然地如梦呓般低声问道:“连你也要离开我?”晶莹的眸子里闪着一束我不曾见过的光,耀的我心里有些抽疼。 但此刻,我只能直视着他,郑重地回答:“臣妾并无他想,事完早归,请皇上成全。” “你回去吧。”他疲惫地倚着镂空纹龙椅,木然望着精致的菱花格窗。 “皇上……” “我已经答应你了。你决定的事,从来不是我能左右的,除了答应,还能怎样?”看我还愣在原地,他烦躁地一挥手:“回去吧。后日起程” “娘娘,这是皇上送来的衣服。”傍晚,洛桑捧着一件衣服走来。 细细审视,一套留仙裙,原来是宫女的装扮。心里一惊,却说不出什么感觉,难道还有谁和我同去? 千万不要是……那个人。这只会让我沉入无尽的愧疚。 “洛桑,我要去边塞,这一路吃苦受累,自是比不上宫里的富贵安逸,本不该连累你,只是,现下你是我唯一能够信任的人了。真是……对不住了。”看着洛桑因为明日的离开忙碌的身影,我有些愧疚的说道。 “娘娘这是哪里话。若是洛桑不在娘娘身边,其他宫院的娘娘们嫉妒您得宠,还不定怎么欺负我呢!和您一起去了还舒坦些。再说了,洛桑是习惯了辛苦的人,边塞再苦,能比得上我入宫前的生活么?娘娘您就宽宽心吧。”她继续穿走在各个柜桌前整理着。 “连营画角,故宫离黍……”默念着词,盼着第三天的到来,尹暮轩,我要来见你了。 日高花影重,却仍无人来道辞,看来我这次又是秘密出宫。 “娘娘,小车已经备好了。”洛桑嘱咐过几个侍女后来通知我启程。 “出去就叫我蓝玉吧,免得惹人生疑。”我望着镜中的自己,云鬓已解,只随便挽了个髻,松松散散,明眸无兴,略显慵懒,正好掩盖了内心的焦急。 “娘娘,这次出去身份不同以往,打扮上自然委屈些,反正也耐不过几日,暂且先忍了吧。”洛桑看我看镜看得出神,还以为是嫌弃现在的装扮,连忙解释道。 “呵,又不是天仙模样的人,何必管它装扮什么样?只是觉得有些触目伤怀,想起了过往的事罢了。”我伸手牵着她:“出了宫,便把我当姐姐吧,我们姐妹相称。” “这怎么行!”还以为她又要说些客套话,正准备打断,却不料她接着说道:“洛桑比您大呢!” 几日来,看她为自己忙活,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执意厚待她,倒惯得她越发大胆了,不过也越来越像姐姐了。看到我的不对就指出来,看到我的危险就帮过来,眼前的洛桑,总时不时和记忆里那个倚柳独立,融化于满天飞絮的女子相融合,在我心里撒下一点点,又一点点的温暖。 “我的好姐姐,走吧?”笑着拉起洛桑,反正现在也不是什么贵妃,只是宫女,可以完全放下顾忌,看着洛桑的脸刹时红扑扑的,像夏日里池塘中粉嫩的荷花,闪着柔和的光泽。 我倒是乐于她的改变,也不至使我太烦闷,可她就危险了,不少女人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除不了我就想方设法剪除我的亲信,洛桑是我的贴身侍女,感情比别人更深一层,自然成为众矢之的。 为了保她周全,我只好在各宫娘娘面前尽量与她保持距离,偶尔还责罚责罚她。也就口头上的责怪,并不真体罚,这倒落了个好名声,使得不少宫里的宫女都传碧泉宫的主子凌贵妃待下人极公平,不管多得势的都不会得到特殊庇护,连贴身侍女洛桑做了错事都要罚的,但又极和善,虽罚不打。 才几日的事情啊,传的这样快,我惊奇的砸砸舌。皇宫果然不是好待的地方。 巳时,我和洛桑终于被安排妥当送上了马车,心里是难耐的激动和不安,不知尹暮轩现在如何了,千万不要有事啊! 我在心里暗自祈祷,跟着马车摇晃的节奏数着清晰可闻的心跳,就这样紧张而又恍惚地不知过了多久,发现马车停了下来。 这是什么状况?回头去看洛桑,却发现她也是一头雾水,看到这是计划之外的事情。不管是福是祸,都躲不过去,我干脆直面迎战,伸手挑开帘子。 可是我没有想到,我竟然在这里。 依然高深的庭院,依然高深的,府门口,那烫金匾额上的三个字:敕王府。 我真和他一起去? 心里被说不清的东西堵着,完全无法思索,我怔怔地站在马车旁,看着远处走来的人,幽深的眸子是深不可测的潭,是水波不兴的湖,浓郁的忧伤绝不是假装出来的。 他忧伤什么?尹暮轩受伤,他才是最大的赢家。难道……呵……看着自己的祖国受到攻打而败兵,他为天下苍生悲伤? 我默然的看着他,心里翻滚着汹涌的波涛。凌蓝玉,你有什么资格去责怪尹疏霭的无情?你自己……才是最坏最坏的那一个…… 你利用别人的感情,欺骗别人的信任。明明知道他不会拒绝你,还去找他提那么残酷的要求,你凭什么?你没有倾城之貌,没有充栋之才,甚至,你连最起码的,良知都没有。 忽然想起前日西暖阁里的对话。 …… “连你也要离开我?” “臣妾并无他想,事完早归,请皇上成全。” “你回去吧。” “皇上……” “我已经答应你了。你决定的事,从来不是我能左右的,除了答应,还能怎样?” …… 他已经说的那么明白了,我为什么就是不愿意去想一想? 前方战败,尹疏霭肯定要借此机会削弱皇权,夺取兵权,再打着援军的旗号带兵亲赴战场,以摆出一副爱民如子,视死如归的英雄模样。一旦他夺回兵权,尹暮轩势必再次倒戈,到那时,皇上失去的就不仅仅是江山了。 他的母亲离开他了,他的两个弟弟也都离开他了,现在就连我,也要离开他了。 也许在他心里,这离开,无异于背叛! 我怎么可以为了自己的安心这样伤害他?抛开姐姐不说,他对我,哪点不好?哪里怠慢?从一个小小的贵人短时间内升至贵妃,若没有他的阻止,后宫里的风浪会把我卷至何处? 他原先宠爱的樊妃,自谋害我之后就完全失宠,这不仅仅是一个行为,更是一种态度。正是他的这种态度保护我少受了多少灾难,我却一直以为这些平静全是靠自己的聪慧换来的。 他平日里帝王气势慑人心魄,却总在我面前如孩童般可爱,他能在我这里放松,卸下所有保护,就是因为他相信我不会伤害他啊! 可是在他最困难的时候,我竟然这样决绝的离开了他。心里的悔恨化做无限的涛水奔腾出我的眼眶,再也站不住,我颓废地坐在地上,泪如泉涌。 二十一 总为浮云能蔽日 待我清醒过来,已颠簸于马车之上了。抬头迎来洛桑关切的眼神,我惨淡一笑。 “别担心了,我没事。”怕她看出我的口是心非,心虚地低下了头。 “你是没事。”她看了看车外并无人听,压低了声音说道:“你哭的那么凄惨,敕王爷都慌神了。我长这么大,除了……那一次,可再没见过他这么失控。” “出了宫就忘了禁忌吧。毕竟也不是外人,她是我姐姐啊。”我黯然看着车帘,这样的速度,不出几日我必达军营,我离那个冷漠而又温暖的地方,快速的,越来越远了。 “姐姐?”洛桑的眼里充满了惊讶,转瞬却恍然大悟似的喃喃:“难怪敕王爷这么紧张你,我还害怕……他万一有别的想法……” 看着我有些好笑的眼神,她连忙正声道:“不过,即使出来了也不能忘了这些禁忌,咱们,早晚还是要回去的。要是在外面养成了不禁口的习惯,回宫就不好了。” 是啊,早晚还是要回去的,我还有机会解释的,安慰着自己,心情顿时舒朗了许多。 暮色四合,马车停顿,兵士休整,我们停宿在外。 “委屈你了,附近也实在找不到合适的客栈。” 尹疏霭有些抱歉地看着我,少有的解释道。 “我不是凌疏桐。”面无表情的看着他的解释,我缓缓吐出这句话。 “什么意思?”刚还明净幽然的眸子此时覆上了一层微愠,他大约是不喜这句话的。 “我不是凌疏桐,她已经死了。”天知道亲口说这样的话,我的心里有多痛,但也只有这样强烈的疼痛才能冲散我心里对尹御洛浓烈的愧疚和悔恨:“你不要把在她身上得不到回报的感情倾注在我身上。我,是,凌蓝玉。”不看他几欲爆发却强忍着的怒气,我转身头也不回的上车准备小憩。 次日起程,冬日里酷烈的寒气不仅丝毫未消,反而呈愈来愈浓之势,我紧紧缩在小车里看着车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 我人生中的第一场雪,是和尹御洛一起看的。白雪依旧,故人未谙,再抬头,就连他最喜欢的北斗星也不见了。他不是说,北斗星,是永远不落的么? 那它现在在哪里? 他又在哪里?是和别的嫔妃一起赏梅踏雪,还是立于东暖阁听群臣上奏,抑或是,独自一人在西暖阁里幽暗的光线下批阅奏折? 厌厌地拉下帘子,我对着洛桑微微一笑:“姐姐闷么?” “闷倒是不闷,只是心里慌。早知道那样冰清玉洁的女子是你姐姐,我就不敢做你姐姐了,真是折煞自己了。”看出我的烦闷,她嫣嫣地回笑着打解:“别说这些有的没的了。再两日就到了。准备对昱王爷说什么快想想吧,别再一情急又说出什么恨君不似江楼月的,那可就吓坏大家了。” “难不成让我说,阿弥陀佛,生死各由天命,王爷久积善德,该早至极乐,好走不送?”一边说还做了个尼姑样,看着洛桑甜甜的笑颜,心也沉静了不少。 这种事,本就急不得,马儿若是不想快点跑,我还能拖着马车跑不成?反正还有一辈子的时间悔过,心里现下最该想的应是尹暮轩,还不知他伤势如何了呢。 “哎,真是看不懂你。变得还真快,这种不吉利的玩笑话也说得出口。”听着她的话,我倒细想了想。不吉利么?恐怕于他来说,活着并不见得多幸福,整日为权势所累,即使冷眼旁观也会有人强拉他下马,这次的出征就是最好的例子。 “他不会怪我的。” “问句不该问的。你和昱王爷……究竟是什么关系?”洛桑小心翼翼地问着,有些不安的紧紧抓着车窗旁棱角分明的窗沿。 “没什么不该的,姐姐也是为我好。”可是究竟是什么关系呢?就连我也说不清楚。听到他要离开,知道要分开,我会难过;梦到他受伤也会难过,而且这梦竟然成真,大有心有灵犀一点通之预感。是喜欢么?可若是如此,那我对皇上又算是什么? 摇了摇头,我只得老实回答:“可惜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关系。” 洛桑也学我摇摇头,眼里却满是担忧。我明白她的忧虑,我又如何不惧?可是该来的总会来,躲是躲不过的,只有积极去迎接才可能化解。 “咫尺的天南地北,霎时间月缺花飞。手执着饯行杯,眼阁着别离泪。刚道得声保重将息,痛煞煞教人舍不得。好去者望前程万里!”又是夜里,我百无聊赖地背起曲来,却不妨后面突然出现了人。 敏锐的听觉让我立即转身,一回头,尹疏霭正站在身后,仰望着苍穹,半晌又幽幽地叹了口气,像极了初次相逢之时的他,想起他对我也有收留之恩,心里有了些谢意,不觉把伤人的话都丢弃了。 “王爷怎么在这?”本想依习惯行礼,忽得想起自己已不是孤苦无助的小女子,怎么也算他嫂子,向他行礼于礼不合,忙又起身,一福一起有些慌乱,想也是滑稽又尴尬的样子,忙抬头看他。 他想笑又似欲苦笑的表情,猛然在我脑海里勾勒出两张面孔,选妃时我非要做他妃子他含笑的眼神,在夜色掩映下围在篝火旁另一个他的苦笑神色,交错出现,像美妙而又无奈的幻觉。 对二人同是愧疚,同是感恩,但似乎又有一种不同的情感掺杂在其中,如果要我在两人中取舍,也许会有些困难,但心里已有所偏颇了吧。 “怎么又怔住了呢?”回过神,他正无奈的摇头,转而又道:“可是我都说过了,你就叫我疏霭吧。叫王爷生分的紧。” 想想也无不妥,顺着他的意思又有何妨,于是垂首唤了声“疏霭”,却不想他脸上蓦地闪现出一股奇异而亮丽的光彩,一瞬又黯淡了下去。 “你在想谁呢?”他似有沉思的问道,不待回答又接着说:“若是暮轩还好,若是尹御洛,你还是早断了念想。” 这是什么话?我可是尹御洛的妃子,我对他有念想不对,对尹暮轩有念想倒对了?心里有些不平,我直言不讳道:“本宫是皇上的妃子,自该只念着皇上,怎么能想昱王爷呢?” “那你为什么宁愿惹怒皇上也要去见暮轩?”一针见血的问出核心,我哑然无语。 是啊,为什么?连我也是说不清楚的。只是为了感恩么?我似乎已经没有这么纯真了,冒着冒犯皇上被处死,流言蜚语乱攻击的风险也要见他,这太不像我的习性了。可是如果对他真的是那个原因,我对皇上又该是什么感情? 人是不会为不喜欢的人痛苦的。我坚信这一点,于是淡笑着说道:“昱王爷有恩于我,况且皇上也不会真伤我,有此报恩机会为何不把握?” “你怎么就确信皇上不会伤你?”他有些嘲弄的眼神让我在受挫的同时涌上少有的怒意和意气,于是脱口而出。 “因为他爱我。”看着他仍然维持的毫无所动的平静,我接着说道:“而且,我也爱他。” 还没等我脸红,尹疏霭就放肆地笑了起来:“爱你?胜过凌疏桐么?他连疏桐都……”突然意识到不该说下去,他连忙打住,轻咳了下掩饰自己的失言。 “姐姐怎么了?”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每个人提起她都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发生了什么能让所有人都守口如瓶? “这……你真要听?” 看着他的欲言又止,我冷笑道:“你不就是想讲吗?我可不认为城府过人的敕王爷竟然会在我面前失言。” “你进步很大。”被我识破竟然一点都不改色,尹疏霭轻轻注视着我,揭开了缠绕我多时的迷团。 姐姐的事,仿佛森林里的迷雾,等待,是换不来答案的。只有自己也走进这片森林,才能等待“日出而林霏开”。 那么现在,森林里的雾,就要消散了。 二十二 有情何似无情 御洛,这,就是事实吗? 你答应姐姐会喜欢七星的,为什么你却告诉我你喜欢北极星? 你答应姐姐会迎她进宫的,为什么你却将她赐婚给别人? 对姐姐如此,那么对我,是不是也会一样? 我们的情感,对你而言,都卑微的不值一提吧? 那我又何苦爱你? “你姐姐走后不久,我心灰意冷,放弃逼宫的计划,接受了封王。”他无奈地浅笑:“事后皇上马上封我做敕王。我想,‘敕’与‘痴’同音,他这是在讽刺我的儿女情长,妇人之仁啊!” “谢谢你,告诉我这一切。”当对皇上的愧疚烟消云散时,对尹疏霭,我却又感到一股淡淡的内疚,姐姐用行为伤他,我用言语伤他,怎么能忍心呢:“痴情人无错,错的是践踏别人一片痴情的人。” “呵,其实,若是真痴情,我也该去陪她的。”他黯然失色的神情,映着天边依旧明亮的北极星,连同这一句话,像一把锋利的匕首,深深扎进我的心里。 “疏霭,姐姐她真的,回不来了,是吧?”听了他的话,心头忽的涌上一股悲哀,隐忍不住,于是继续嗤笑着问:“她一定很孤单吧?她一定很想有人去陪她吧?” “逝者如斯夫。血肉身躯且归泡影,何论影外之影;山河大地尚属微尘,而况尘中之尘……” “她一定很想我吧?”几乎听不到他在说什么,只觉得飘渺得神思快要纷飞,魂不附体。 “蓝玉!”发现我的不对劲,他有些焦急的声音在我耳边环绕着:“你怎么了?清醒过来啊!即使疏桐回不来了,你也不能这样颓废绝望啊!” 姐姐,真的,回不来了?他说的所有话,愿意相信的,不愿意相信的,此时全部向我袭来,再也忍不住,我呜得一声嚎啕大哭了起来,溢出眼眶的,是湖,是江,是海,更是任何水流都无法洗刷的,深深的悔恨。 “我怎么可以……喜欢他?他那样……对……姐姐!”我呜咽着断断续续地说着:“姐姐一定很……讨厌我。我……怎么能这……样?我对不起……姐姐,我……好想去……看她,可是……我还哪有颜面……去见她?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 ……姐姐…… 浑浑噩噩得哭昏了过去,一切意识都失去了控制,脑海里如闪电般闪过无数的片段。 “不要跟我提你姐姐。” “你不能做傻事!我不顾一切的打断她,你放心,等我掌握了实权,我一定接你回来。管它什么前朝,我们只是要今生在一起罢了。” “我不该负她的吧?” “无论发生什么,我都是相信你的。所以今天,我也愿意相信你。过去相信,现在相信,未来,这一辈子……我都相信……” “我不要……你相信……你这个骗子……你骗人……你一直都在骗人……”心里的话根本无法说出口,恸哭着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垂着的淡蓝烟霞帘,偶尔随着马车的颠簸飘起,露出几分雪色,和着熹微的晨光,耀烁着我的眼,想来是昏了一夜了。 如今哭的嗓口喑哑,火辣辣的仿佛灼烧一般,想说句话,一张口却只有气流飘过喉管,一点声音都发不出。随即侧目而看,洛桑不知去了何处,只剩尹疏霭在我旁边斟茶。 “昨晚你有些激动,若有闪失,我怕洛桑拦不住你,所以代她来照顾你。”看见我眼里的疑问,他淡漠一笑,解释道。 想说声谢谢,撕裂的疼痛却让我仍是吐不出一个清晰的字,只得浅笑着对他点点头,算是道谢。 “哭了这么久,一定是口干舌燥了吧?滇红性味甘温,补益身体;铁观音生津止渴,润肤益肺,每杯浅尝一口,都对你身子有益。不过喉咙还得养几个时辰才能好过来。”说罢,他扶我起身,却因甚少照顾别人而显得有些生疏,险些打翻了茶具。 我微笑着自己端起茶杯,心里谢着他的体贴细心,又想起他对我好是因姐姐的关系,不觉抬头,在这一片温柔的眸光中,仍依稀可见姐姐纤细柔弱的身影。 有的情,就是矢志不渝,就是天荒地老,有的人,就是忘恩负义,就是始乱终弃。尹御洛对姐姐做的一切,足以使我恨他入骨,欲除之而后快了,可心里却总想替他开脱,他也许也有他的无奈,他也许也有他的悲哀。尤其是一想起他的悔恨,他的彷徨,心就不由软了下来,连责怪他都有些不忍。 这叫我情何以堪啊! 不出意外,在墨黑暮色渐晚渐深中,军营越来越近,依稀闪烁的营火越来越清晰明亮。半弯的月儿渐渐圆满,真是人海阔,无日不风波。为着近几日的事生出的烦心,却在想着要见到尹暮轩后,慢慢消失了。 大漠风光远比我想象的凄凉,我和洛桑却因尹疏霭的特殊照顾而生活的依旧滋润。 不明就里的士兵们对我是颇有微词的。尹疏霭此番带兵离京,表面上是助战昱王,守卫国疆,实际却是要赢得民心,唤得输于他人的军心,被不知我身份的人一误解,收拢人心的效果自然受到不少影响。 我心里过意不去,也劝过,却总是无济于事。想着,也不过几日车程,也拖累不久,也便作罢,却没想到在终程这事情会闹起来。 “皇兄长途跋涉,旅途劳顿,本当接风洗尘。奈何战况紧急,只得委屈皇兄,先商讨战事,打了胜仗后接风庆胜宴席再一起摆了。”透过车帘细小的缝隙,映照着跳跃的火光,远处的尹暮轩的表情我看得并不清楚,但他生硬的语气我听得是再真切不过了。除了初次见面时对我无礼的呵斥,我是再未听过他用这样的语气对我说话的。 这就是兄弟? “无妨。战事要紧,况且我此番前来,不是为了喝酒作乐,而是立志为国守护边疆,击退进犯。” 尹疏霭不亢不卑,疏淡地回答着,却在伪装的不经意间把尹暮轩语中的暗箭挡得不动声色。 这就是战友? 该叫我说什么好。 “不是来作乐,你带上宠妾来干什么?”不待尹暮轩回答,他手下的一名大将已性急地嚷嚷了起来。 “贺漠,不得无礼。”厉声打断部下的话,尹暮轩仍是一脸淡笑,却在训斥之后不再有下文,意图很明显,贺漠的话虽无理,却也问出了他的疑惑。 当着全体将士的面,他这是要尹疏霭难堪。 “想必皇弟也对车内的人很感兴趣,不妨亲自揭帘一看。”稳重得毫无紊乱迹象,尹疏霭也淡笑着回答。 “将军,若是车内有暗器怎么办?” 尹暮轩的部下再次出语不敬。当着尹疏霭的面都说得出这样的话,摆明了是要他尴尬。三番两次的言语冒犯,尹疏霭虽未动怒,但心里必是已然微愠。这些将士是怎么了?简直像安排好的一样,众口一词的要尹疏霭受辱,实在匪夷所思。 “我相信皇兄纵使有别的想法,也不会谋害自己的弟弟。”一挥手打住了无谓的猜测,尹暮轩答道:“既然皇兄都这样说了,我也不好忤逆,还望不要惊了车内的人。” 明亮的火焰越来越近,想念了多少个日夜的俊朗面孔,却在即将见面这一刻显得那么的陌生。 冰冷的铠甲,也可以冰冷人的心么? 二十三 相逢好似初相识 边塞的狂风,干燥而冷硬,划在皮肤上有些微的刺痛感。淡蓝的车帘迎风而起,尹暮轩的手停在半空,黑墨的眸子里映出讶异的光芒。 转瞬回过神来,略一思索问道:“府里出什么事了么?怎么这么急着赶来?”风沙夹杂着他的声音,冷冽而不真实。 我立刻会意,垂首答道:“王爷,府里有些家务事不便私自做主,请您处理。” “那你先进帐篷等我吧。家事比起国事,自是守卫疆土来的重要。”没再多看我一眼,他转过身走了回去。 勉强跳下马车,细微的议论声伴着风声吹过耳际,我置若罔闻,一径向远方夜幕中模糊而大气的轮廓行去。 雅致不再,帐篷的内部,充满了阳刚的气魄,有着一个主帅所该有的刚强。我站在这样的地方,不禁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心里又堆着些疑问,踱来踱去,找不回应有的平静。 “坐吧。”不知何时,尹暮轩已回来,喝退了身旁所有的人。 我依言坐下,却不知说什么好,只得怔怔看着他。 “你不说就由我来说,”看到我半晌无问,他褪下沉重闪着寒光的铠甲,问道:“为什么来?不知道很危险么?” “因为你受伤了,我想来看看。”虽然觉得这样的理由很薄弱,可我实在不想欺骗他。 “你怎么知道我受伤的?”骤然紧皱的眉让我明白我已失言,可我怎么回答?说我梦到的? “皇上在这里安插眼线?”看我没有回答,他猜测着问。 “不是的!”我连忙打断,若是被他这样误解,为了抓“奸细”还不知要掀起多大风波,害多少人。 他微微颔首,示意我继续说下去。为了不要造成更大的误会,我只好豁出去了,即使被当成疯子,即使他会认为我在骗他都无所谓:“四天前的夜里,我做了一个很奇怪却真实的梦。梦境里,我看到了铺天盖地的战火,和一把破空而来的箭,第二日去见御洛,他心情很不好,所以我就猜这个梦是真的。” 愣住了,我看到他愣了一会,脸部的线条出其意外的柔和了起来:“我很愿意相信你的话。可是,你应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亲人之间的心灵感应是屡见不鲜的,若受重伤,能梦到不是不可能。可我和他,这是什么关系? “我是你嫂子。” “皇上梦到了么?” 真不知他在固执什么,我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却看到他淡淡的苦笑,于是连忙转换话题:“那为什么我成了你家的奴才了?不公平啊!” “皇上下诏,敕王带兵支援,可没说有哪个贵妃要来。若是让别人知道你的真实身份,是要算你私自出宫呢,还是欺君枉上?” “没这么严重吧?皇上同意了……” “贺漠的话你也听到了,他们是想给尹疏霭一个下马威。若我说你是尹疏霭带来的,尹疏霭为了自保肯定会否定,然后说是你让他带你来看我的。与其让他说,引人误会,不如由我来说。可我尚未娶妻纳妾,你还有什么身份可以选?” “你挺聪明的。”我由衷感叹道。 “天资或许不在你之上,只是身份造就的。”最是无奈帝王家的话,他是一刻不曾忘过的吧。 未己,忽见他绽开笑颜:“口渴了。” “啊?”一时没领会过来,看他指着茶杯才明白:“王爷请稍候,如儿马上下去斟茶。” “如儿?”看来我起名的水平还是没怎么进步,不想听他的挖苦,我端着茶具转身就走。 暮轩,你不会变的吧?即使在外人面前,你需要你的伪装,内心里,你对我,还是不会变的吧? “蓝玉。”水还未沸,尹疏霭已过来了,眼里蓄着不少愧疚。 “奴婢如儿,王爷要找蓝姑娘么?”要不是你,我也不会变成一个侍女啊。 “不要这样,那样的情势下,我也没有别的选择。” 尹疏霭有些无奈的看着我,耐心的解释着。 这倒也是,要怪也该怪贺漠啊。我抬首回他浅浅一笑:“我倒不是埋怨你,只是做侍女很累。” “可是这样你可以整日和尹暮轩在一起。”收起松散神色,他有些严肃地看着我。 “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妇德?”堂堂王爷,整日关心人家的私生活,还急切的希望别人红杏出墙,实在不正常。 “我只是……不希望,你和你姐姐,都喜欢他。”柔柔的眸子露出只属于孩子的赌气,我好气又好笑,念及到他对姐姐的一片深情,只得隐忍着不再说话。 “王爷。”当着将领的面,我福了一礼。 “王爷府的侍女果然标致。只是,战事要紧,王爷不便把心思放在别的事情上。既是处理好了家务事,早点让她回去吧。”不知哪位老者端详了我一阵,转而语重心长地劝导着尹暮轩。 让我回去?旅途劳顿了三天三夜,才在这里呆了一天,他们就赶我走? “莫将军的话有道理。只是现在烽火连绵,一个弱女子,她的身份又配不上护送,不好单独回去。等打了胜仗后再走吧。”尹暮轩口中的莫将军应该很有资历的,可以直抒自己的见解和教导。如此直言的人,大约就是他口中颇为拥护他的几位大将之一,姓莫,有着锐利的眼神,黝黑的肤色,和经常教导昱王爷的行为,综上所述,如果我没猜错,眼前的人应该是屡战沙场,忠心报国的莫子鸿。 坦白的说,我欣赏这样的人,可如今他要触及我自己的利益,那就另当别论了。不能反击他,总该保护自己的。 “奴婢在王爷府里姿色平平。若走了一个还算标致的侍女,府里再有了事,就会来更标致的侍女。且奴婢专心伺候王爷,并无他想……” “府上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家务事?”不待我说完,莫将军不耐烦地打断,直直地问我。 我立刻缄口不言,这才意识到以自己的身份是不该答话的。可话已说出去了,想必是有些得罪他了。 “莫将军不用和府里的侍女计较吧?”嗅出气氛不对,他的眸里闪出危险的光芒,看着莫将军:“战事要紧,我们先进去谈战事。” 莫将军因我被尹暮轩暗抬一杠,众多誓死保卫疆土的将士自然对我印象不佳,一个个斜睨着我,轻蔑地走入了帐篷。 长途跋涉,只为了看这么多蔑视的神色?这又是何苦? 不只是迷茫,还有些委屈,来看他,到底是对,还是不对? 二十四 边马怨胡笳 冬日的严寒褪去不少,眼看着嫩绿的草芽扎破土壤,远远望去新绿无涯,走到近前却仍是冻土枯色,“草色遥看近却无”的意境在此处被诠释的分外传神。 今日一早起来,收拾妥当后,我忙进帐篷“服侍”尹暮轩梳洗。 “这是织锦袖衣。”放下衣服,我正准备去拿盔甲,却被他制止了。 “今日不用穿戴这些。”说罢,他轻快着上墨青穗缎外褂,牵着我向外行去。 “这是去哪?”怕人看见,急急甩掉他的手,侧首问道。 “你不是要学骑马么?今日教你。”似是理所当然地回答,全然不顾我有多惊讶。 “可若是有兵来犯……我不是罪孽深重了?”那些将领对我的敌意,我如此迟钝尚能感受的到,他不会全然无知的。 “有敕王爷在,还用我担心?” “别赌气啊。你若是带我出去,此时又正好敌方发兵,归来后,我不被那帮将军踩碎揉烂才怪。”想起他们看我凶狠的眼神,我至今仍有些战栗。 “你怕他们?”似是有些意外地打量着我,浅笑道:“你敢忤逆皇上,私来边疆,还与敕王爷同车而行,我还以为你什么都不怕呢!” 这话倒似别有一番用意,我虽领悟,却也不好点破,只得装傻:“呵,那咱们晚上去吧?” 野云万里无城郭,雨雪纷纷连大漠。冬春交际,边塞风光不如画,却另有风趣。潮湿的沙尘再飘散不起,沉沉地伏在大地,绵延千里,仿佛蓄势待发的猛兽,一但伸爪则置人世于水深火热,不胜不休。 共着大漠落日,昏黄的光晕像雾气笼罩着沉寂的战场,我有些怯懦地甜甜笑着:“你真要教我骑术?这方面我有些笨拙,不好教的。” “这匹禄螭骢是玉骢种的,习性温顺,只要你不伤它,它是不会伤你的。”仿若未闻我的胆怯,他牵过一匹青白相间的马,隔着些距离,再加上黄昏天欲晚,那毛色看上去竟有些像兰色。如此静雅的颜色,我心里生出一股喜欢,可是还是免不了的有些残存的害怕。 “绝影,你可不要耍脾气啊。”小心抚摩着它柔软的皮毛,我嘱咐道。 “绝影?”感叹于我的起名水平,他设问道。我知道我取的不好,所以“借鉴”人家取的马名了啊。 “我的马叫惊帆。”看着我的惊讶,他挑眉道:“是不是很巧?” “呵……呵……是好巧啊。”我有些尴尬的回答着,猛然想起绝影与惊帆同侍一家,渊源颇深,同为名马却各有所长。 “握紧细鞭,不要挥。抓住缰绳,不要拉。”在我以一个极度难看的姿势爬上马后,尹暮轩坐在他的马上,在一旁悠闲地指导我。 “可是这样它不走。”我完全按他说的做,马却一点也不给面子,呆在原地无所事事地吃着根本不存在的草。根本就是不把我放在眼里嘛! “用腿蹭马肚子。” 我依言去做,马却毫无反应。 “再蹭。”看马无动于衷,他继续教导。 不知这马在留恋什么,我“再蹭”“再蹭”了近十次,它都一点反应也没有,真是自以为是的不像话。我心里一急,猛的一踢马肚,大喝一声:“快跑。不跑吃了你”这马倒真是欺软怕硬,我话还未说完,它就通了人性似的狂奔起来。 周围的景物疾速闪过,明晰的昏黄此刻已全然模糊,天地都只剩下一种色彩,心里也只存在一种感觉。 晕眩。强烈的晕眩。颠簸的马极复节奏感的跳跃,速度却依然不慢,不愧是好马,即使要把马背上的人扔下来,也让被扔的人心甘情愿。 哪怕被扔下来哪怕摔的满身是泥,骨断筋折,我也骑不下去了。巨大的颠簸使我坐不稳不说,腹部的不适更为强烈,五脏六腑都搅和到了一块。猛的抽着马鞭,希望剧烈的疼痛感能让它停下,它却拼了命似的以更快速度奔驰。 “不要抽了!快住手!”没了控制的手还在猛抽着,耳畔已依稀传来尹暮轩的声音,从飘渺到清晰,伴着马蹄阵阵,似乎越来越近。猛的一拉,我坐在了墨黑的惊帆背上。 “你很勇敢。初次习马者,除了不想活的,很少有敢踹马的。”虽是赞扬,但他说的咬牙切齿,里面的意味我再清楚不过。 “你不用讽刺我,我知道错了。”错本就在我,也没什么好辩驳的,只能由他爱说什么就说什么了。 “没有讽刺,是……真心……话。”说的有些吃力,咬紧牙根的挣扎让我体会到他此言非虚,可是他说话的声音为什么…… “你受伤了!还流血?”这是怎么回事?绝影即使要踹,也踹不到这个高度啊。 “拜你的皮鞭所赐,刚才拉你的时候又牵动旧伤。”声音已微弱了不少,我急的不知如何是好。 “回去,我们马上回去,你再坚持一会。”似是通灵的马也许感受到了情况的紧急,向着营帐狂奔而去。 坐在马上,心里不是悔恨或是焦急几个简单的词语所能形容的,只觉得一团火焰在心里熊熊燃烧,烧的精疲力竭,烧的心慌意乱。 帐篷里,火烛滋啦作响,燃烧的火苗不复往日旺盛。人言油尽灯枯,生怕出现不详预兆的我坐在蜡烛旁,专心地剪着烛花。 “你这个混蛋!若是我们元帅出了什么闪失,你就不用活了!”贺漠竟不顾礼仪尊卑,第一个冲进帐来,待太医诊治之时对着我破口大骂。 “若是他有事,我生不如死。”这是真心话,两国交战,我却牵扯主帅再度受伤。若他有不慎,我无颜以尹殷人自居。 “少拿这些谎话来装可怜!我们元帅一时不慎中了你的计,你以为我们还会吃你这套?” “我……” “贺漠,不要为难她。”勉强睁眼看了我们一眼,暮轩嘱咐道。 “元帅!伤在左胸,本就命悬旦夕,好不容易病情有了专机,却被她引得伤口再度开裂,你还有心袒护她!”贺漠满是不敢相信的痛心,仿佛我就是那祸国殃民的败类一般。 他闭上眼不再作答,苍白的脸色滚下细密的汗珠,却洗不去痛苦的神色。半晌才又开口:“不怪她,是我不好,逾越了……不属于自己的,就不该去奢望……” 贺漠一脸愕然,我也无法解释,刚被马惊,惊魂未定间又遇上了这样的事,脑里乱的已毫无思考能力,只能呆呆坐着,时不时剪掉烛花,以求渐渐平复自己的心跳。 “郭太医,王爷如何了?”一看太医起身,贺漠连赶上去询问,听言我也连忙起身,急切地凝视着他。 千万,不要有事。 二十五 山穷水尽疑无路 “冲脉阳虚,气弱无力。新伤尚浅,旧伤未愈,虽可保性命无虞,但近期内不适征战。”大约是军营中的人都习惯于打断太医们对于脉象的分析,郭太医略谈脉象后便直接转入伤病的程度,言简意赅,极富经验。 “太医请这边来。”贺漠侧身伸手示意,请太医开方取药,向帐篷外走去,经过我时还不忘狠狠瞪了一眼。 “又拖累你了。”内疚地坐在床边,我拿出白绡帕轻轻为他拭去额上细细的一层汗。 “反正也连累不了一辈子。”似是自嘲一笑,他偏过头去,我只得收回了手。气氛一时有些尴尬,如此情景,留在这里也无益,不如让他一个人静一静。 “既然王爷不愿见到如儿,那如儿先告退了。”微一福身,我缓步走出。 “蓝玉……” “恩?” “我要你记住一点,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相信你。” 心里猛的一凉,那个人,也曾信誓旦旦地说他相信我,可他却那样绝情地对待姐姐。世间的许多事,不是相信一词可以阻挡的。 他决不会平白无故说出这样的话,应该是预见了什么事,可究竟是什么事,他是不会愿意告诉我的。即使如此,他的一句相信,还是让我寒冷的心又温暖了起来。冬日的风,划过身边,也飘逸着春日里的芬芳。春若来,冬寒又能残存几日? 心情明朗,做事也轻松起来。近几日,在郭太医的照料下,暮轩好得很快。只是在他病重时,尹疏霭却不来探视,实在有些匪夷所思。纵使不关心暮轩的病,他也该做做样子啊,这样不闻不问岂不落人话柄。 疑惑了不少日子,暮轩已能下床活动,未免士兵无首,军心涣散,他迫不及待地投入了军务中。不得不说,他实在是一位优秀的将领,尹殷朝能有这样的将军镇守边关,一定不会让外侵占得半点便宜。 “皇弟,多日不见,憔悴不少啊。”军帐里,自从尹疏霭进来后就气氛紧张,他却仿佛毫无所觉。 “略受小伤,并无大碍。”微一颔首,尹暮轩淡笑回答道。 “若无大碍,脸色怎么有些苍白呢?”仿若抓住蛛丝马迹,尹疏霭闻言立刻佯装关心地驳道。 “若有大碍,皇兄怎么不来看我呢?”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尹暮轩面无改色地反问。 空气为之一窒,安静的空间里涌动着不平静的波涛。 “呵,是皇兄疏忽了。这几日外敌进犯,皇兄上阵驱敌,却忽略了皇弟的感受,真是抱歉。”在他语里,尹暮轩俨然变成了一个受了伤后急待安慰的可怜兮兮的孩子。 “是么?那皇兄真是辛苦了,一阵劳顿,想必已精疲力竭,喝点百合毛尖安安神。”警厉的语气骤然温和,仿佛在和远道而来的兄长谈心般,尹暮轩吩咐我去砌茶。这才发现,满篷将领都干候着,我竟然一杯茶都没送来。 慌忙退下,行至帐外,才听到里面隐约飘出几句:“皇兄此去十分辛劳,杀敌如何?” “两万零三十四名,将领一名。”略一停顿,尹疏霭若无其事地回答。 “那我军损失如何?”丝毫没有被血淋淋的数字影响,尹暮轩声音依旧温和地问着。 “四万零五十二名,将领牺牲一名。”这次回答的声音似乎是贺漠的,明显显露出一些不快和蔑视的意味。 四万五十二名? 几天前还活生生的面孔,会喜会怒的年轻生命,就这样化为云烟! 战争二字,又岂是一个残酷能够形容的! 意识到不能再听下去,我忙去茶蓬领茶。错任将领,竟会枉送这么多无辜生命,这是我没有料想到的。原先我以为我害的尹暮轩不能征战沙场,只是伤了他一个人,现在看来,我扼杀的也许是成千上万鲜活的生命! 即使已不再单纯善良,我还是为这个想法而难过不已。瘫坐在椅子上,呆呆等待着茶水。 “如儿姑娘,茶好了。”毫无温度的声音传来,我慌忙收起惊乱,挤出一个微笑,接过茶具,又向帐篷走去。 实在难以想象,我能用什么样的表情奉茶。 “王爷,您的茶。”轻轻放下茶杯,我侧身准备退下。 “你泡的茶能喝么!”未待走远,贺漠就不屑地把茶杯摔到地上,褐红的茶汁洒在地上,勾勒出星星点点的红痕,溶入地里,竟有几分像血色。尹暮轩也没想到贺漠会如此侮辱我,微愣着看我不发一言。 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这样的侮辱我不是没有受过,只是没有在我在乎的人面前受过。可我只是个侍女,又不能辩驳,只能呆呆站在原地。 正在这时,尹疏霭却端起茶杯浅饮一口,仿佛故意和尹暮轩唱对台戏,一时间气氛说不出的诡异。 “清香宜人,茶艺超脱。”无视于大家探询的目光,他抿唇赞叹道。 大家的视线从我身上收回,集中在了他身上。他浅淡的笑容像安定的药帖,抚平了我屈辱的疤痕,心里对他的感激又进一层,我不禁莞尔而谢。 既然他已为我解围,我该做的事情就算做完了,他们谈军务,我是不宜待在这里听的。思虑完定,我准备福身离去。一抬头,却忽然发现尹疏霭的笑容骤然闪出几丝痛色,舒缓的眉也渐渐挣拧起来,似是极力忍受着痛苦。这样的神色,几天前才在尹暮轩脸上看过,记忆犹新,难道他…… “王爷,您怎么了?” 尹疏霭身旁的人也开始意识到他的不对劲,连忙关切地问道。 惊慌失措。他刚喝了我的茶就中毒,我是逃不开干系的。 果然,一瞬间,散开的目光又重新集中在我身上,几个耐不住的将领已经厉声开问:“你给王爷的茶里下的什么毒?快说!”“谁指使你的?是不是……” “你……你怎么了?”听不清别人厉声的职责,我惊慌地看着他,想上前去,却被几位将领挡住。 “离我们家王爷远点!”“就是,快把解药拿出来。” 正当争执不下时,一声沉静冷竣的命令传来。 “传太医。”一直沉默的尹暮轩终于出声,打断了聒噪。他微眯着眼,用审视的目光注视了我一会,叹了口气。蓦地,一股不祥的预感慢慢升腾起来。 果然。 “意图谋害王爷,压入大牢。”面无表情地说出这样残忍的话,他冷冷地看着我,仿佛在极力撇清和我的关系,免得有人误以为是他指示我毒害尹疏霭的。 还有谁可以帮我?我连忙将求救的目光投向尹疏霭,他却只是淡淡看着我,哑声问道:“为什么这样对我?” 山穷水尽,一个愿意相信我的人都没有,连泪,都流不出来。 我怎么忘了,春寒料峭。愈是冬残近春日,愈是彻骨寒。迎面的风,温暖的假象下,是无法想象的寒冷。 二十六 无力蔷薇卧晓枝 我是冤枉的…… 无论心底的声音怎么呼喊,都没有人能听得见。他说他是相信我的啊!相信我,又为什么要把我关起来? 承诺易碎,人情似纸。本想平生不作皱眉事,世上应无切齿人。却未曾料想到,我不犯人,人亦害我。 可到底是谁要害我?能够控制茶房的人,一定要有一定的权利,这样想来人选是很多的。可要论起能够起心害我的人,就实在门可罗雀了。 除非是…… “我要见王爷。”不放过猛然闪过的灵光,我要去告诉他我的猜测。只要他愿意,我的猜测就会变成人证物证俱全的证词。 “王爷不是你能见的,好好坐在这等死吧。”不耐烦地瞪了我一眼,狱卒告诫道。 “那你就说凌……如儿要见他,那样他就会来的!” “即使是凌蓝玉要见他,他依然不会来。”昏暗的牢房忽地射进一道夺目的光,黑暗中明亮的光点处,面色苍白的尹疏霭缓步走来。 “你们都下去。”面无表情的尹疏霭吩咐道。 “可万一她再次加害王爷……” “下去。”那一双高出流俗的眸子,猛然涌出慑人的神采,饶是身经百战的将军,也只有唯唯诺诺地退了下去。 终于明白当初的尹疏霭为何一言不发,太医却吓的夺门而逃。 “吓到你了?”他有些嘲讽地看着我:“就这么点胆量,你是怎么敢下毒的?” “不是我……”原以为他也发现了破绽,是来救我的,却没想到他此行的真正目的是质问我,一时急切,我连忙辩驳道。 “是啊,是尹御洛嘛。你和我无怨无仇,非亲非故,何必来害我呢?” “怎么会是御洛……”事情远比我想象的复杂么? “皇位之争,惟有长眠于地下之人,方可放手,这我可以理解。可我实在不明白你怎么会帮他?你怎么对得起疏桐?” “我没有没有没有!真的不是我下的毒!”他怎么会想的如此之歪,真是惊弓之鸟,把什么都要牵扯上皇位。我连忙辩解,却发现根本找不到可以令人信服的证据。 “帮我指证皇上,给我一个放你的理由。”沉默半晌,他却依旧丝毫没有相信我的意思,沉声说道。 把我当成一枚棋子?出师有名,士气大振,为夺皇位,本国将士将自相残杀。他离他心目中的宝座是近了,我也可以重获自由,可这样又会涌现出多少无辜的亡灵! “多谢王爷恩典,如儿承受不起。”即使我再渴望恢复自由,也不能这样诬陷御洛,这是原则。“不要挑战我的耐性。”冷冷看着我,尹疏霭的声音没有一丝生气。 “我也有我的底线,决不污蔑君子。” “哈……他是君子?你说他是君子?君子会使用如此卑鄙的手段么……”肆无忌惮地讽刺着,冷冽的笑声刮地我心口生疼。 “你不要再说了,出去,我不稀罕你的怜悯。”每个人都有他的逆鳞,为妻者,我的逆鳞就是守护御洛的尊严,不容人践踏。不管他如何绝情无义,不管我对他感情如何,出嫁随夫,他的名誉就是我的名誉,我不容许任何人质疑他的人品。 “好……我出去。只是,他借你之手伤害我和暮轩,暮轩是不会来救你的。他现在,恨你还来不及。”不管我脸上的神色如何凄冷,尹疏霭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这一片黑暗。 他说,他会恨我? 不,我是被冤枉的,我什么都没有做,怎么可以让他恨我?那我不是太委屈,太悲哀了么! “狱卒大哥,帮忙叫一下昱王爷吧!我真的有急事禀告啊!”当面说清总比留下猜忌误会的好,入山不怕伤人虎,只怕人情两面刀。人之情,是最美丽,也是最脆弱的。 “将军准备征战,连夜商讨军情,哪有工夫见你!”看我死缠烂打,大约是觉得不说实情,我是不会罢休,狱卒又斜了我一眼,不再理会。 什么? 他说他会相信我的。可当我被人陷害时,他去忙的,不是为我洗脱罪名,而是开战!虽然我明白,比起国家利益,我实在不值一提,可入狱至今,他竟连一句安慰的话都没有!这叫我如何心平啊! 他就这么忙,连见我一面,都没有时间吗? 还是,这辈子,他都再也不想看到我了…… 你是觉得,我完全背弃了你对我的信任? 还是觉得,我真的只是不堪地在利用你? 可我明明什么都没做啊! 冉冉升起的朝阳熄灭了一夜燃烧的烛火。帐篷里的人,棱角分明的侧脸上,两道剑眉紧紧地纠缠在一起。 难以抉择。 不得不说,现在并不是攻打穆汗军队的最佳时期,可却是他热血沸腾的战斗的最佳时期。两个机会生平少见的错失开,让他不得不思虑再三。为军者,掌握的是千百万的生命,不能为了一己之私,断送别人的性命。可他实在隐忍不住了,再呆下去,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他多不能控制的。他所没有预料到的,已经发生了太多太多了。这是他的自信所不能够容忍的。 “贺漠。”渐渐舒缓开眉头,尹暮轩的眼眸里迸发出坚定的光彩。心里有了决定,就决不再拖延。相信自己的选择,义无返顾。 “末将在。” “请所有将军来我帐中,商量备战计划。”毋庸质疑的决断,气势强硬的口吻,预示着,漫天的烽火,即将重新点燃。 “将军。现在并不是最合适的时机。”纷纷改掉“王爷”的称呼,大家神色冰冷,体内的血液却热切的奔涌着。 沉静的气氛,大家都竖着耳朵,生怕错过任何一个字。 “出其不意,奇兵取胜。”都是谋略胆识过人的将军,他的想法并不用说的太仔细,略一点拨,大家也会明白。 “叫阵诱敌,埋伏全杀?”莫子鸿不愧是元老,很快提出了设想。 “这只是大致方向,至于具体怎么做,细节方面,有待商榷。我希望军师能尽快给我一个战策。”看到大家对于自己的想法并没有过多的排斥,尹暮轩暗松了一口气。 这边是说服了,可尹疏霭那边,就没这么容易了。 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样的冒险,是对,还是不对,他只知道值得去做,却不能把自己的矛盾暴露在任何人面前。 越来越暖的阳光,带来了冰雪消融的世界,叹人间,何日春回大地? 二十七 醉不成欢惨将别 “元帅,您不相信我?”贺漠十分激动地冲入军营,全然不顾尹暮轩开始打皱的眉头。 “何出此言?”计策的收尾似乎不够完美,还欠考虑,思路却被眼前的年轻将领所打断,心里不觉有些不快,却因为身为将领,只能耐着性子问道。 “您明明知道……我和樊涣不和,况且他对您的忠心,和我怎么比拟!您竟然把这么重要的突击战斗交给他!”也不能怪贺漠卤莽,换了任何人,心里都会想不开的。 樊涣原是尹疏霭手下少数几个会打仗的将军,为人处事并无出色处,纵是行军打仗的能耐也不在贺漠之上。无论从任何角度来看,夜袭穆汗的任务都不该轮到他。况且如此重要的战斗,若胜了自是要立大功的,贺漠心里实在不情愿让别人的手下抢了自己的功劳。 “你手下有多少人?”念在贺漠的一片忠心上,他确实应该给他一个建功的机会。 “五万。”按理说自己统领的士兵也不算少,这不该成为自己不能主战的理由。 “我再给你五万。”浅笑注视着贺漠有些惊讶的脸,尹暮轩的声音依然冰冷道:“我要你埋伏在军营两旁。夜里若见到穆汗军队攻营,不要阻拦。待军队全入营地后,翁中捉鳖。” “元帅!”原本冷冽的寒风忽然柔和了起来,贺漠惊喜地不能自禁:“元帅此计甚妙,贺漠自当尽心竭力!” 凤萧声动,玉壶光转,葡萄美酒的香气飘荡在热闹的军营里。元帅病愈,今夜宴欢庆祝。 军营里的人,过着今生明死的生活,谁不趁着今朝有酒今朝醉。适逢大宴,将士尽欢,飒飒风声伴着黄沙,卷不走一张张笑脸旁洋溢着的欢声。 云,渐渐镶嵌在月亮周边,乌黑乌黑的,露出皎冷的光芒。风动枯蓬,夜里,一队训练有素的士兵,正向穆汗行去。 没人能预知,横曳在他们前面的路,是通往生,抑或是死。 此时领军的樊涣知道,尹殷军营里的花天酒地,只是纸醉金迷的伪装。他已于今天早上受了密令,以尹殷军酒酣人醉来麻痹敌方,再在夜里偷袭穆汗。 樊涣的心里,不得不涌起一股佩服,这确实是一个不错的计谋。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兵家屡试不爽的计谋。可是,凡事都总有意外,而他樊涣,将会成为这个计谋的,最大的意外。 是夜,穆汗军营里。 “樊涣,你不在军中喝酒,领军来我穆汗军营做什么?”疲倦地斜倚着床榻,木依可汗庸懒地穿着睡袍,却不忘披上厚厚的盔甲。 “奉元帅军令夜袭穆汗。”眼见木依可汗的脸上掠过一丝惊异,既而是赞赏,樊涣忙接着说下去:“忙赶来请可汗吩咐对策。” 尹暮轩啊尹暮轩,枉你聪明一世,今日竟糊涂至此。樊涣在此次的战役中,所能扮演的,只是背叛者的角色。早在尹暮轩中箭之前,樊涣就已投靠穆汗朝。若论起来,尹暮轩之所以会中箭,恐怕也还有他的一些功劳。 “尹暮轩果然是个不错的将才,可惜谋略不足啊。”轻蔑一笑间仍遮掩不住的赞赏,木依可汗颇有些遗憾地道:“那就只能怪他自己了。我本以为今日大宴只是幌子,是用来诱我军入套的,因此不敢贸然前去。但现今照你说来,宴欢是真事了,那么尹殷防守一定很脆弱了。他派来偷袭的你又是我的人,真是天助我也,我们今夜一定会一举破营!” “可汗实乃天纵英才。” “这些话等赢了再说。传我令,大军整装待发,夜攻尹殷!”即将到来的胜利刺激地他心情大震,全然没了刚才懒散的神采,一双眸子,慑人心魄的,是锐利的光芒。 烈风卷着云,吞没了晕黄的冷光,遮掩住了泛着光华的月。月黑风高夜,似乎总会有事发生。 “大家喝啊,继续喝!”危险的来临从来没有讯号,畅怀痛饮,久未尽欢的将士们,醉倒在军营的风沙中。也许此刻,惟一清醒的,就只有王席上的尹疏霭了。 他实在想不通,为什么所有的人都选择帮助尹御洛! 他何德何能?文武双全,却皆不精通。可就是如此的他,疏桐为了他肯去死,蓝玉为了他肯下毒!他恨不得杀了凌蓝玉向尹御洛示威,可是却无法下这样的决心。 心里有一种奇异的矛盾,烧的他浑身难受,哪里还喝得下酒。 更让他不平的,是身旁的尹暮轩对此倒似乎是很看得开,他被凌蓝玉这样驾祸了,全无恨意,还喝得不亦乐乎,醉得找不到东南西北。他都不会心痛么? 可是自己又为什么心痛? 烦躁地摇摇头,瞥了一眼作欢未停的众人,尹疏霭不动声色地离去。 其实,一旁的尹暮轩又怎么喝得下酒?他的痛饮,只是为了维护假象,使大宴的逼真度更甚罢了。 说凌蓝玉谋害敕王爷?难以置信。因此他这几日对凌蓝玉未闻未问,本以为尹疏霭会放她出来,却没想到尹疏霭居然一点动作都没有。 必须断了自己的念想,没有牵挂,才能专心对敌。一挥手,对着侍从轻言几句,不着痕迹的,尹暮轩也离开了宴席。 冰冷的军牢里,滴答滴答的落水证明了时间的流动。 可即使如此,世界还是仿佛静止了一般。 外面的喧嚣已持续了好几个时辰,他们在干什么?狂欢? 但我在干什么?如同一个死人一样,数着水滴过日子。 “蓝玉。”温婉的声音打断了我的自哀自怜,门口的洛桑,出现的比我预想的晚了三天。 “洛桑……你还记得我……”预想又如何?落魄至此,她能来看我,我就很感激她了。 “蓝玉……真是对不起。王爷不许任何人来看你,这里把守的又森严。若不是今日大宴,牢里疏于看管,我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你……” “大宴?他们在摆宴?”在那花天酒地的生活里,他早忘了牢里的我了吧。当初那个舍身挡剑的人在哪里?当初那个说永远相信我的人又在哪里?才几日啊,真是讽刺。 “你受苦了……洛桑却无法救你……洛桑真差劲……”疼惜地握着日渐消瘦的手,洛桑细细地伸出手,替我整理着发丝。 “罢了……这是命……不怪你……”怪只怪自己,当初何必要来看他,落得自己心伤而已,他何曾为我悲伤过? “你们两个都在?”邪肆的笑容一点点绽放,脸色有些微红的贺漠竟出现在了这暗无天日的牢房里,点燃了我心里的怨恨。 若不是他,我不至于此。 “贺将军有何贵干?”眼泪在这样的人面前不管用,我轻轻拭去洛桑的泪痕,倔强地抬头直视着他。 “呵,要看我,你就趁现在能看,多看会,以后就没机会了。”丝毫不为所动的贺漠,扬了扬手里的酒壶:“今日大宴,不能冷落了如儿姑娘啊。将军有令,吩咐属下为如儿姑娘带酒,大家一起尽欢。” “鸠酒还是销魂泪?” “同是一死,喝什么酒有什么区别?”不屑地斜觑着我,贺漠挑挑眉,对他这样的人来说,死确实是不算什么震撼的事了。 “要我当着你的面喝?”心里的灵光一闪而过,却足够我明白整件事情了。 “若姑娘不愿,那在下先告辞了。”得意的神情却配着脚下凌乱的步子,难道他喝多了么? “蓝玉……怎么会这样……”洛桑似乎有些受到惊吓,焦急地拉着我的衣角。 “姐姐。若是尹暮轩要我的命,我给他;可若不是他要的,谁要我也不会给。”如此一来,事情似乎更好解释了。 能让我这么快明白真相,贺漠,我应该谢谢你。 二十八 柳暗花明又一村 “王爷……不好了!”一名侍卫战甲不整地慌忙冲进,大声汇报道:“穆汗军队突然进攻军营。”渔阳颦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羌笛声胡旋舞刹时逝去,主营里蓦地一片难耐的沉默。将领们面面相觑,没人知道该怎么应付这突来的变故。 “他们怎么会来?来人,快去请昱王爷一起来商讨对策!”猛然惊起的骇色,尹暮轩慌乱地吩咐着。 “不必了!”话音未落,刷地站出一个人,修长的身形被岁月镂刻上风沙的痕迹,狂嚣的战袍迎风翻飞——左将军赖琥桦:“今日,无论请了谁也救不了你们。” 樊涣的身份他最清楚,穆汗来攻,大致的情形他已想清,不在此时挑明身份,更待何时? “怎么会是你?”得知真相的惊讶与被背叛的痛心纠缠在尹暮轩脸上。 “怎么不能是我?”丝毫不为自己的背信弃义惭愧,赖琥桦嘲笑着直声反问。 气氛一时混乱地出乎意料,酒气袅袅,渗入人心的却是越来越强烈的清醒。 “你要叛乱?”正沉默间,尹疏霭步伐稳健,款步而入,刚入帐便侧身对身旁的侍卫说道:“押下去。” “你以为你有这个能力?该做阶下囚的是你们!”仿佛听着天方夜谭,赖琥桦不以为意地指着尹疏霭,轻蔑之色一览无余。 “喔?有谁愿意投降穆汗么?”尹暮轩瞬时收起惊慌,平静地表面却汹涌着强厉的波涛。一切慌乱,原来只是伪装。 闻言,抽气声丝丝作响,半晌竟无一人敢站出来。 有的人,天生权贵,气势逼人,这是后天无论如何也磨砺不来的。 “怕什么?尹殷军已是强弩之末,只要大家肯投靠我们穆汗,保证荣华富贵享之不尽。若是执迷不悟的,哼,就别怪我们狠心了!”虽有些气势不足,赖琥桦还是强撑着煽动着将领们。 原本踌躇的,颤抖的,伴着帐外越来越强烈的喊杀声,一听此言,哆嗦着站出了几个。 “你们确定要投降穆汗?”危险地眯起眼打量站出来的几个人,尹暮轩质问着。 啪的一声,原本伸出的脚又缩了回去。站在帐篷中央的赖琥桦显得几分孤独:“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来人,把这些顽固都给我拉下去剁了!”眼看着拉拢过来的几个小将,却又被尹暮轩吓了回去,赖琥桦的不甘与挫败感猛的涌起。他不满!尹暮轩除了出身皇家,哪点比他强?为什么尹暮轩凭着无法左右的先天优势得到大家的拥护,成为了元帅,而他只能永远屈居其下,做着左将军? “把叛徒绑了拉下去。” 尹暮轩瞥了一眼血色满眼的赖琥桦,对着侍卫命令道。走进帐内的几位侍卫,不仅丝毫没有理会赖琥桦的命令,反而将他五花大绑起来。 相视一笑,尹暮轩淡漠的笑容却如冰刀刻入骨髓:“惊异么?前几次的战斗,尹殷军队都没占到什么便宜。每次的偷袭,敌方都似乎早有准备。再笨的人也该想到,这绝不是巧合那么简单。”悠闲地抿口茶润润嗓子,既而接着说道。 “樊涣的叛国,证据确凿,所以我十分放心地派他谎报军情,诱穆汗军来偷袭,再左右包抄;可我一直觉得奇怪,只他一个不受重视的将军,是怎么获得那么多军报的?” “于是你们就认定是我?” “不,只是怀疑。”缓缓放下茶杯,尹暮轩顺着未完的话解释:“若早确定是你,今日报信的任务就交给你了,这样会使整个计谋趋于完美,不易使人起疑。毕竟,我平时并不重视樊涣。” “抓奸细,定军心,平敌寇,一举多得,皇弟果然贤才。”目视着赖琥桦被押着狂笑离去,尹疏霭敏感嗅到危险的气息。 “皇兄,樊涣可是你的手下?”果然,矛头猛然掉转,尹暮轩浅笑着问道。 “如儿可是你的侍女?”虽然心里仍认为蓝玉下毒是受皇上指示,但此时借此抵挡尹暮轩的攻击不失为一个计策。 暗流涌动,再迟钝的人也感受到了劈里啪啦的火花。 “王爷,穆汗军已投降,先正点数战获。”偏就有人这么不识好歹,在此刻闯了进来——贺漠莫名其妙地感受着交织在自己身上的两道灼烈的目光。似两把旺盛的火焰,在自己背上燃烧,炙地他汗如雨下,和着身上的血水,滴滴答答。 “很好。咱们来论功行赏。”冷漠未己,尹暮轩沉沉地说道。 真是要奖赏么?这语气,倒跟要拖出去凌迟一样。 “全仗王爷妙计,属下不敢居功。”这样的情况,他可不奢望会得赏赐。 “连毒害王爷,嫁祸侍女都做的出来,你还有不敢做的事? ”冷冷讽刺着他,尹暮轩脸上的笑,寒气逼人。 “是你下的毒?”贺漠还未解释,一贯冷静的尹疏霭语气已有了些起伏,连幽静的眸子都射出了厉光。 “是。”面对尹疏霭,贺漠简明扼要地回答,战将之风颇明。 “你该死。”久未出声的尹疏霭连语两句,被搅得晕头转向的众人不觉都向他看去。却意外发现,他两道明朗的眉竟纠结着,紧紧绷着的双唇,显露着他的怒气。 “我只是不希望那女子媚惑王爷,影响军威。”一个女子,不足让王爷怪恨于他的。他这是为王爷好,他不信王爷会不明白。 “拖下去。”扬高的声线,尹暮轩面色若冰。 “贺漠何错之有?” “谋害王爷,该如何处置?” 微愣的贺漠审视着被尹暮轩一贯称为“皇兄”的人。他心里想的,是为尹暮轩铲除登上皇位的绊脚石啊!可是,他也确实意图谋害王爷,即使尹暮轩心里感谢他,于情于理还是只能降罪于他的:“只要王爷不是为了那个女子罚我,我贺漠愿意接受任何处罚!” 可惜,他猜错了尹暮轩的心思。 “很好,处斩。”临阵换将不是他尹暮轩的作风,所以明知蓝玉是被冤枉的,为了不在仗前追究贺漠的死罪,他只有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他心里明白,若不是对于蓝玉与旁人不同,贺漠怕他受了女子影响,蓝玉是不会受冤屈的。所以在关了蓝玉之后,他甚至连探视都不能。这一口气,他一忍就忍了这么多天。 “王爷?”万没想到尹暮轩根本无意袒护自己,贺漠为着自己无法实现战死疆场的夙愿而不甘。 “不好了!”刚押下贺漠的士兵又急忙冲了进来:“禀王爷,如儿姑娘,她越狱逃跑了!” “什么?” “备马。”相对于尹暮轩的不可思议,尹疏霭竟沉着许多。 “你要干什么?”似是磨牙之声,虽强迫压抑下自己的不满,尹暮轩的声音还是有些怒意。 “我要将她追回来。”意味深长地凝视着尹暮轩,尹疏霭平静承诺道:“弥补她。” 二十九 无为有处有还无 “蓝玉……既然我们要逃命,不该快一些吗?”坐在马车里,洛桑疲惫的双眼缓缓抖着。 “若真要活命,越慢越好。”轻轻拉了下缰绳,幸好几日前略学骑术,不然今天还不知被这马驾驭到何方了。 看着她似懂非懂地点头神情,心里某个柔软的角落被揪的紧紧。牢狱之灾,吃堑长智,近十日的囚禁,我面壁深思。在这样的权利争斗中,只要不小心被卷入,善良这样的字眼只会成为愚昧。若能秉承内心的正义,也许于外表,我该世故些,心思也该再缜密些了。 可洛桑不同,倘若我有足够的智谋,她可以一如过往。疏桐姐姐的离开,我阻止不了,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陷害后,洛桑再被牵连。 风再大,雨再狂,新生的羽翼下也要风平浪静。 车外,皎洁明亮的月光下,熊熊的火焰燃烧地战场宛如白昼般光亮,远处,依稀尘起。 半晌后尘土飞扬,马蹄声响,微小的聒噪转为了震天的喊声。我侧耳倾听,心里猜着是暮轩,可这杂乱并不像他们训练有素的军队啊…… 轻掀车帘—— 丢盔弃甲的士兵夺路而逃,喧嚣声掺着杂乱的脚步声,粗糙的伤口渗出血水,染红了身下的土地,却没有人顾得上处理。坐在车上望去,逃窜的人群不安奔跑,像一片红色的海洋奔腾,又似一锅滚烫的血水沸腾。巨大的波浪夹杂着鲜红的生命,映的明月无光,星辉失色。 这是逃兵! 脑里的念头还没有持续多久,受惊的马已狂奔起来。 我前世可曾亏欠过马匹?为何它们总在这样的时候害我性命? “蓝玉……不要害怕……没事的。”顺着细细的缝隙看清外面的一切,慧质兰心的洛桑已猜出了大概。随着剧烈的颠簸,她双手紧扣着木棱车窗,苍白的脸色恍惚在眼前,那么勉强。 “习惯了,没什么好怕的。”不是在打诳语,上次的奔马惊魂已吓丢了我的胆,再遇这样的事也镇静了许多。况且,越是危急的时刻,泰然自若越重要。 “习惯就好……习惯就……”话未说完,微弱的气息已难以听辨,洛桑缩紧的手刹地松开,她竟吓昏过去了! “洛桑,你醒醒!”无良的马还在奔驰,猛烈的摇摆仿佛要把我们扔出车外。拼力抓住框楞,我腾出一只手揽住洛桑,勉力牵扯住她,免得她被甩出车门。她不能在这时昏过去啊,快醒来啊! 可无论我怎么叫喊,她都宛若沉睡的仙子,千年不醒地紧闭着双眼,柔软的身子没有一丝力气。两人的体重集中在一只手上,手腕的疼痛撕心裂肺,百千根银针齐扎而下,放手的念头狂嚣着占据我的本能。可是残存的理智仍在呐喊着,坚持住,不能放手…… 一放手,花样豆蔻全作古。 一放手,浮生若梦即飘散。 百年成之不足,一旦败之有余。欲死却堕生,心生即面死,这样的天意作弄,算不算悲哀? “追上那辆马车!” 尹暮轩不经思索脱口而出。那样熟悉的牵引,流淌的韵律,天蓝的气质,即使在月色下的战场中依旧引人注目——确切的说,是引己注目! “你为什么跟来?”全然没了平时唇枪舌剑的暗流汹涌,此时的尹疏霭出言直率,凭心而语,一面质问,一面却依言急速向马车行去。 “凭你根本认不出她的马车。”侧马奔腾,尹暮轩熟练地拢着缰绳,皮鞭的速度却远追不上心跳的旋律,胸腔强烈的共鸣着。 “洛桑……姐姐……你不能再丢下我了……”手里的力气渐渐抽尽,吃力已不足以形容我的窘境。 “抓紧窗框!”如果这不是幻听…… “该怎么办?”倘若这不是梦境…… “砍车辕!”斩钉截铁的语气少了往日的潇洒自信,尹暮轩,他要,砍车辕? “这么粗!”为保周全,车辕从未窄过鼎足的,尹疏霭有些犹豫:“万一不同步……” “别无他选,相信我们的血脉。我数,一……” 手腕承受着剐骨之痛。 “二……” 身体如虚脱般摇晃着眼里的世界。 “三!” 天崩地裂是什么感觉,也许我今生无缘尝受;但一瞬间的决裂,仿佛坠入与世隔绝的境地,被抛弃的感觉竟是这样的恐慌与绝望。 迷朦的双眼隐约着修长的手臂,像是小心翼翼地被抱起,我强扯出一抹微笑:“救……洛桑。” 在黑渊里愈沉愈深,我挣扎着,却无法反抗。我焦急地大声呼喊着,我不要死……洛桑还需要保护…… 像是听到了我的祈求。浓得化不开的墨云渐渐稀释,若有若无的雾气飘来,坠落的感知烟消云散,也许来到了渊底,我竟找到了一些坚实的支撑感。 再抬首,蓦然间漫天的花雨飘舞。淡粉的色泽,柔嫩雅致,心下讶然,举步向前,但见朱栏白石,仙花馥郁,异草芬芳,真是人迹罕至,飞尘不到,俨然一派仙境。 四顾无人,心下讷讷,却又见云气蒸腾,恒之则散,缭绕处,惟有一位身着素衣的佛姑,仿佛站在远处,又仿佛在近前,似乎淡笑着看我,又似乎透过我在看别处。 “比丘佛法高深,可有指教?”佛禅我大多是参不透的,她若讲深了我也不懂,但处于礼节还是探问一二为佳。 她含笑的眸子闪烁着柔和的光芒,身形依旧纹丝不动,我耳旁却回荡起一句话: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这该如何参透?还望比丘提点。”不愿曲解误人,还是求清为上。 她只是浅浅看着我,笑容慢慢隐约,不多时便又隐入云中。一切依旧,似乎什么也没发生过。 白云刹那化作一团墨雾,缠绕着将我送出渊外,缓缓消失。 神智回拢。 我乏涩地睁开眼,颤着扇睫:“洛桑是否无碍?” 权势者,不在乎不在乎之人的死活,却把在乎之人的闪失看得比自己生命还重要。尹疏霭对疏桐姐姐如此,我对洛桑亦是如此,只是不知,何时有人肯为我如此? “蓝玉。”撑着疲惫的身子,洛桑的双颊略显惨白,眸里的血丝一经映衬更露殷红。 “姐姐,不要背弃我。”假作真时真亦假,说的是我和洛桑的姐妹之情么? “别多说话,累及了身子。”大约也是对我的话莫名其妙,洛桑不以为意地嘱咐着。 “答应我。” “好……情比金兰,双燕共飞。”拗不过我的执着,洛桑松散语气的承诺听着倒有几分敷衍意味。 我也没了再纠缠下去的气力,只得深深凝视着她,笑着再坠黑暗。 三十 纵令然诺暂相许 晨曦的清光和着乳白的淡雾,斜斜笼着靠床浅睡的人。幔纱拢成的承尘静静低垂,抚过我的面颊,麻酥酥的,如吹面而过的春风,渐渐唤醒了我的意识。 轻轻睁开眼,凭着本能的感知,身上的酸痛感已缓释不少,正欲窃喜,挪动右手想支身起来,却发现手腕还是痛的难耐。 “暮……”细微的动作也逃不过床边人敏锐的感知,正在浅睡的人醒了过来准备起身,我忙出言道歉。 “醒了?想吃些什么?”模糊涣散的视线渐渐清晰,我这才发现伏在床边的人竟是尹疏霭。他略显疲惫的双眸注视着我,眼里一闪而过的惆怅全数落在我的眼里,敲在我的心上。 看到我眼里努力掩饰的惊讶和愧疚,他迅即恢复往常的淡淡笑容,轻声解释道:“暮轩去处理贺漠的事情了。” “啊?可贺漠对他也是一片忠心,他不会不明白的,何必……”正在疑虑,突然想起自己已立志要做冷漠之人,不该再如此牵扯他人,于是蓦地噤声不语,顺便平缓了一下呼吸,似乎恢复的不错,除了右腕的疼痛外,基本没什么不适了。 “那你看不出,贺漠打的是一石二鸟的主意么?他不止要除了你,更大的目标还在我。可惜他如今被发现了,所以使得尹暮轩不得不处罚他。”似是解释,又似是警醒。尹暮轩不为我所认知的一面被他一句话勾勒而出,我不由得心里一黯。 “那王爷……您能不能……”黯然良久,终于发现我还是无法心平气和的面对别人的死亡,况且当日若不是他十分有风度的及时离去,我可能已在他面前饮鸠而死了。他留我一条命,我本该还他一份恩的。 “叫我疏霭。”他淡漠的眸子蓦然流露出几分决然:“也不要对我用‘您’这样的字眼。” 看我矛盾的挣扎神情,他有些无奈地苦笑,声音轻的仿佛在自言自语:“为什么你可以称昱王爷为暮轩,称皇上为夫君,却总是对我拒之千里呢?” 为什么……拒之千里? 我怔愣地看着他,嘴里泛出阵阵苦涩,想解释些什么,却发现只是徒劳无功,最后只能无力地放弃。 “我答应你就是。”看出了我的欲言又止,他静静凝视着我,沉默地仿佛一个孤独的孩子,眉头是抹不开的伤。 “疏霭……”有些不忍,我轻唤他的名。 “恩?” “谢……谢你。”除了谢谢,我确实不知道还能说什么。感情的事情,从来不能勉强,何况他也许只是把对姐姐的感情寄托在我身上,透过我看一个已逝的人,我怎么能够认真。 “有没有别的话可以说?”他明亮的眸子变得很深很深,像有魔力的旋涡,我努力着,却无论如何也卷不进去。 “你讨厌御洛?”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本是觉得不知说什么好,便随意说一句,没想到,在心里纠缠了这么久的话就这样倾口而出。 “不讨厌。”他顿了顿,似是宣告决心般:“我恨他。” 猛然间,心里的话像决了堤的洪水,被他一个恨字引的滔滔不绝,难以收停。我似乎不希望任何人恨御洛,也不希望任何人因为姐姐而有了解不开的心结,于是问道。 “恨他什么?恨他夺走本就属于你的皇位?不……皇位从不属于任何人,只属于皇上,可皇上的称呼也不属于任何人……所以这不成立。” 他看着我若有所思,我受到无言的鼓励继续说下去:“那你恨他从小养尊处优,在你面前若有若无的优越感?这也说不通,优越感不过是小孩子的幼稚心思,并不符合你的城……恩……深度……”我的确是想说他很有城府,但这话并不中听,只好隐晦一些的表达。 “那只有一个原因了……凌疏桐。”看到他明显地一震,即使只是名字,只是一个名字啊,他还是如此牵挂! “可若你是因为姐姐的……离去而恨御洛,那么我最该恨的人是你。”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他真以为姐姐的死和他没有一点关系? 果然见他皱起眉头似有所悟,我顺着他的心思如实相告:“若不是你以姐姐的婚事相要挟,也许一切都不会发生,你又怎能把一切都怪在御洛身上?” “那么,你认为宫破之时,她还能残活多久?以她对皇上的情,怕难不以死相谢吧?”略一沉思,他再深推一步,我的假设全数破败。连一个名字,他都说不出口,我这才明白,即使事隔三秋,不死之伤还是会痛啊。 无言以对。 见我不语,他反问道:“难道你不恨皇上?” “御洛他……也许有他的苦衷……我不恨他。”姐姐在天有灵,可否原谅妹妹的懦弱?我也想恨,可是却总是恨不起来。每次狠下心去恨他,却发现,以往所有日子里,他因我而有的稚气的举动,恼怒的样子,和忧伤的模样,都那么那么深刻。 像刻在木板上的往事,清晰的突兀,怎么刮磨,也平和不了,只能任它清晰地徜徉在我的心里。 “你为什么想消除我对尹御洛的敌意?反正我即使反了也不会伤及到你。”看着我的沉思,他讷讷问道。也许急于探求答案,他竟不知不觉中将“皇上”换成了“尹御洛”,我刚被浇灭的希望又重新燃烧起来,只要不放弃,也许他们能冰释前嫌也未可知。 “因为仇恨会使理智蒙尘的。那天在牢里,你一口咬定我是受御洛指示下毒,我有多委屈啊,可你都视而不见。我是侥幸洗脱了罪名,可你对御洛累积下来的仇恨里,又会有多少只是凭白猜测?你文才卓越,聪慧过人,不该白白让仇恨蒙蔽了你的才华,那样太可惜了。”总觉得自己讲的流于泛泛,也不知他是否听的进去,抬首注视着他的眸子。 他果然依旧水波不兴,适时转移话题:“你进宫后心思倒是长进不少,只是,许多事情,心里想明白就好,嘴上是不该说出来的。刚才那一番话,若是隔墙有耳,你能不能再‘侥幸’逃脱就是未知了。” 看我有些不死心,他脉脉绽开一抹笑颜:“你不是要救贺漠么?再不去就来不及了。” 三十一 终是悠悠路行心 风沙渐平,大漠的春日来得有些迟缓,比起塞内缠绵的春却也毫不逊色。一望无际的黄沙少了狂风的肆虐,安静地陈伏在地面,放眼望去,偶尔还有几点稚嫩的绿意点缀其上。 “你可认罪?”还未进帐,尹暮轩严厉的责问声就顺着敞开的穹庐帐门传了出来。 如此威严的声音震地我不自知地颤了颤。 “还要进去么?”敏感到我的心惧,尹疏霭伸手将我身上的领袖秋香色窄裉披风拢了拢,忽地扬声道:“春寒料峭,多穿些,仔细冷了身子。” 我心里一暖,一面自己动手紧着披风,一面打算不动声色地闪过,还未闪开,却看到尹暮轩闻声而动,带着几名大将疾步行出。 “皇兄此来可有贵干?”生冷的语气刮过面庞,我不禁又缩了缩。 “上次的病本就好不完全,若不自己多注意些,再染了风寒可怎么是好?”似是什么都没听到,尹疏霭继续垂目脉脉注视着我。 又一阵寒气,我瑟缩了一下,转身看着如空气般被完全忽略的尹暮轩,寒冷的来源——他凛冽的双眼,如千年寒潭,郁结着荡不开的刺骨。 顺着我的视线看出去,尹疏霭抱歉地对着尹暮轩笑了笑:“既然是审查涉嫌谋杀本王的罪犯,本王是不是也该一起审审呢?” 总觉得冷冽的风仍在呼啸,我不知以什么身份走入帐篷,感受到气氛安静的诡异。 翼翼抬首,干燥的黄沙,在贺漠身下滋润了起来,班驳着点点血色。虽已受刑,贺漠依旧维持着大将之风,傲然直身目视着尹疏霭。不甘的眼神与警告的意味纠缠良久,旋而,他又转开眼,有意扫到了站在尹疏霭的我。即使那么轻,那么轻,我还是听到了由他发出的微不可闻的轻哼。轻蔑的鼻音,显示着对我无可掩饰的不屑。 若他知道即将救他的是我,他怕会觉得自己的生命受到了玷污吧? 尹暮轩不以为意地轻声吩咐:“给王爷砌茶。” 他身旁的女子顺从的应了声,背过身方才抬起头,缓步向帐篷外行去。 我看见,那标致水灵的人儿,那宛若沉睡仙子的人儿,那让我声唤姐姐的人儿,那答应我情比金兰的人儿,娉婷婀娜,托着茶具含着笑上来奉茶。 拼命压下即将脱口而出的惊讶,我打量着仙绦飘飘的洛桑,不知为何。 她熟练地向尹疏霭递上茶,转身回步又走向尹暮轩,轻声问道:“王爷,您的茶已凉,洛桑帮您换一杯温水碧螺春吧?” 尹暮轩赞许一笑,无言而出。连尹暮轩喝茶喜欢温水,洛桑都做到了若指掌,他们之间的默契不言而喻。 霎时间喷薄而出的酸涩撞击着我的感知,走在暮轩身畔的洛桑比印象里的还要美丽,淡淡笑着就仿若天人。名将淑媛,自古以来的佳话。这本不关我的事,可心里的陌生酸意却呈愈涌愈盛之势。 紧紧收拢的指尖嵌入肉里,却感觉不到疼痛,难道这就是所谓的爱?所谓的嫉妒?所谓的心碎?碎到……连疼痛都感受不到? 我茫然地低头,却发现尹疏霭不知何时握住我的手,之所以感觉不到痛,原来是因为指甲压伤的是他。 我连忙抽回手,歉意一笑,却见他又把我的手牵回去,冷冷回视着尹暮轩。 “敕王爷曾说过这位如儿姑娘是昱王爷的侍女,那如今又何故与她如此亲密?”仿佛撞破了天大的秘密,被我们的举动引起注意的莫将军大声质问,他脸上的笑与其说是恭敬的礼貌,不如说是兴奋的得意。 贺漠是昱王爷的人,却谋害了敕王爷,此时昱王爷是无论如何脱不开关系了,除非——敕王爷也有把柄抓在他们手里。 “喔?莫将军怀疑我与如儿姑娘有什么关系?”惊异于尹疏霭自信的直白,我呆呆回目看着他。 “王爷既然这么干脆,那末将也就不拐弯抹角了。末将怀疑,王爷您和如儿姑娘是……”莫将军正欲款款而谈,却忽然噤声。 “够了。”尹暮轩猛然起身打断莫子鸿,沉着声道:“审贺漠。” “缘何谋害王爷?”平静的声音掩盖不了尹暮轩威严的气势。近乎陈述的问句,表明了他的立场与决定,可我实在不明白,贺漠明明是他的手下,若处了他的罪,尹暮轩不是自找麻烦? 唯一让我想得通的解释——他是因为贺漠陷害我入狱,想为我讨公道。 冲冠一怒为红颜呵,可是,可能么? 以前这样的情意,我还能幻想,可眼前这样的洛桑……让幻想像一个个柔弱的泡沫,啪啪啪碎个干净。 跪在地上的贺漠没有会话,直直瞪着尹疏霭,强烈的敌意,连我都感受得到。尹疏霭的手紧了紧,随即又恢复了放松。 沉默。没有风声,没有语声,没有甲声,没有一切的声响。直到空气快要凝固了,尹暮轩依然没有再问出一句话,倒是尹疏霭出人意料地打破了沉默。 “本王不怪你。你是为皇弟好,怕他为女子所惑。”意有所指地觑着我,尹疏霭继续插声:“你也算将才,驰骋疆场,赢多输少,不必为了一个虽成立却未成果的行为送命吧?” 怎么会……我本是不愿让贺漠的事牵制了尹暮轩的势力,才请尹疏霭救他。不想他这样一说,事情完全变味,尹暮轩成了兔死狗烹的无义之徒,尹疏霭倒成了胸怀宽广的伟才。 猛然领悟到自己拜托尹疏霭所犯的愚蠢错误,我连忙抬头看向尹暮轩,希望他还有对策。 却看到他微青的脸色明显压抑着怒意,“既然皇兄都这样说了,那暮轩自然照办。” 悔之晚矣。 “暮轩。”审毕,大家纷纷走出帐篷,我挣脱开尹疏霭的手,忙准备解释。 “他突然为贺漠求情,是表面上的目的,还是你去……找他?”丝毫不理会我的急切,尹暮轩的怒气全逝,眼里,只剩挥之不去的忧伤。 “我只是不希望你的势……” “后者?”他失望地看着我,转而嘲讽地问道:“那你是在利用他对你的感情,还是,你也喜欢他?” 这是……什么意思?我的初衷,只为他好。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并非我愿。他可以不原谅我,但为何要这样用语言中伤我? 明明,他一抹嘲笑的容颜就可以割得我遍体鳞伤……他为什么还要这样? “那我这又是何必?”见我不回答,他自嘲一笑,挥手让洛桑送客。 送的,是客啊! 那我,凌蓝玉,这又是何必? 如此努力一场,刚刚才明白自己喜欢的是谁,却发现今后的道路,两人终是悠悠路行心…… 三十二 花自飘零水自流 黑暗,漫无边际的黑暗笼罩着沉寂的帐篷。落帘低低垂着,帐内密集的沉闷压得人喘不过气。 嚯地拉开落帘,一盏泛着幽幽光芒的烛火渐近,秉烛人踏着轻缓的脚步,迟疑着伸出手,跳跃着的火焰唰地照亮了伏在床上的人,有些湿润的发丝,和颊畔那晶莹剔透的水珠,倒映着火热的光芒,炙得人有些灼伤。 “蓝玉……”轻轻唤了唤,尹疏霭俯身抱起侧躺的人儿,暖和的声音谧着点点怜惜。 “疏……疏……霭。”哽咽着出声,我仰目而视,衬着微弱的烛光,尹疏霭的脸色有些黯淡,明如珠玉的双眸闪着幽黑的光泽,格外亮眼。 “你缺钱花么?” “啊?”一时不明就里,我愣着问他。 “那你流这么多金豆子做什么?” 猛然反应过来他是在安慰我,心里却堵得笑不出来,勉强牵动嘴角,浅浅一笑算是感激。 看到我嘴角的弧度,他也淡淡笑了起来,不像那夜篝火旁,尹暮轩笑的那么璀璨,却也别有一番景致。疏霭的笑,像一剂麻沸散,即使心里再痛都会觉得安定许多。 那尹暮轩的笑呢?尹暮轩……想着他的自嘲,念起他的讽刺,心里又仿佛被细小的银针密密扎了一圈,倒刺伏在心里,拔也痛,不拔也痛。他会恼我,是我活该,是我自作聪明,是我罪有应得……可他能够那么干脆地责骂我,是不是说明,我在他心目中,一点分量也没有? 一遍遍地责问自己,心伤还是丝毫没有转愈的痕迹。在疏霭面前强忍许久的眼泪簌簌落下,却一点也感觉不到。 叹了口气,疏霭伸手拭泪,暖暖地问道:“暮轩责备你了?” 我迷茫地点点头,心里一痛,伪装的坚强都支撑不下去,喃喃自问: “他为什么就不相信我呢?我完全是为他好……事情会这样,我也没想到……我只是想……只是想……”他戏谑的语气在耳旁想起,心猛地一颤,再也说不下去,只是喃喃地重复着。 “是我不好。”见我思绪已乱,疏霭轻轻拍着我的背,试图平复我的呼吸,一面缓声解释:“若今日,在众人面前,我不如此说,事情怕也不至于此。你若怪,只怪我便好,不要如此折虐自己。” 有规律的轻拍,舒缓了胸口的闷怔,我摇摇头:“局势如此,你也不过是选于自己有利的方法行之,又怎么怪得到你?况且我只是求你放过贺漠,你已做到,没什么亏欠于我。是我不对……我太笨……” “你确实是够笨的,进宫第一天竟然就迷路?偷偷学膳食料理做出人不理蒸饺?头饰选花竟然选了一朵丧花?最匪夷所思的,是……”忽然转了语气,疏霭跌宕起伏的声音把我从自哀自怨的深谷拉了出来,一恍神,竟仿佛忘了种种不快,只看得到他浅笑的容颜。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蓦然打断他的话,我有些奇怪地审视着他,最近这几日,他好象变了个人似的,总是有些奇怪地说些有的没的话。 “因为……我喜欢你啊。”凝视着帐篷外渐行渐近的身影,疏霭突然大声用溢着笑意的声音回答。 “啊?”我面前的这个人是……尹疏霭?太不可思议了吧…… “真的!”一脸笃定的神情,直到帐外的影子猛地全然消失,才又换上了轻浅的笑容:“真的是在骗你的。” 我一把拉过蜡烛仔细在他脸上照照……长的是尹疏霭没错啊,可是这性格…… “人都有两面性的。”似是看懂了我的疑惑,他煞有其事的解释:“你以前只和许多人一样看到了我严肃的一面,却不曾见我埋藏在心底的一面。” “那为什么现在要让我看见啊?既然埋藏了这么多年,不该继续埋下去么?” “因为我……”他突然严肃地咳嗽了几声,转而低低地问:“还难过么?不难过我先走了。” 夜深阑静,辗转反侧,我仍无法从尹疏霭多变的性格震惊中转缓过来,太诧异了!尹疏霭也有如此轻松顽皮的一面?不过话说回来,二十岁的少年,若不是身陷名利,谁有会如此老成? 但那句没说完的话又是什么意思?因为他……因为他什么呢? 翌日。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缠绕着梦境,揉揉惺忪的睡眼,我起身打水。 前几日身体不适,该侍女做的事全赖了,今日是万不该再拖延了,不然那急于为难我的将军们不知还要使出怎样的手段来。贺漠的事,发生一次足矣。 手捧着爪鲮浮镂铜盆,温热的水冒着细细的雾气,氤氲在周围,平添一分暖意。细碎的水珠绽着小浪花,拍打着盆沿,如同此时的心境一般忐忑。 目前为止,一切美好,除了—— “王爷,玉绫巾已备好,请梳洗吧。”洛桑绵绵的声音响起,我闻言一怔,竟忘了她现在的身份,再不是我的“姐姐了。 “何必如此客气?”话未过半,敏锐感受到帐外的动静,尹暮轩扬声道:“呆在外面做什么?有事进来说。” 盆里热腾腾的水雾蒸腾上升,打在脸上,我竟觉得十分灼热,心里烦躁地恨不得立刻拔腿而跑。 可双脚生了根似的定在原地。 他还欠我个解释。或者说是她。 稳了稳心神,我淡开一抹微笑,端起水盆径直走入。 若他们都不觉得尴尬,我又为何要尴尬? “怎么是你?”隐约有一股惊讶从他的眉宇间散开,若有若无。 洛桑扫了眼我手里的水盆,笑说:“既然妹妹已备了水,那姐姐的水就自己用了。”说罢不待回答,低头向水盆走去,步态亭亭,倒显得我有些无礼。 “你这盆里是热水?”不耐地看了我一眼,低头见水气袅袅,尹暮轩似问还答。 我点点头,却见他眼里霎时升腾起一股厌恶之色,声音冷冷地道:“难道你不知我素来不喜热水的吗?军中主帅,若不能冷静思考,岂不坏了大事?” 他以前从未提到过啊? 正疑惑间,洛桑嫣然一笑,抬盆的手复又放下,眼神闪烁:“既然如此,那劳烦妹妹明日再打冷水来了。” “不必了,既然姐姐在此,那明日蓝……如儿不来打扰便是。”发麻的手臂掂着沉沉的铜盆,心也沉沉地泛着苦涩,我垂首施礼,转身便退了出去。 他们两人间满满的默契,互知的真心,以及只有对我时才有的那道嫌恶的目光,似一道利剑,刺穿了所有感知,最后一丝力气也泻尽。“咣当”一声,我看着落地的铜盆苦笑起来。 三十三 假作真时真亦假 “蓝玉?”有些惊异地看着怔在帐外的人,尹疏霭上前小心地探问:“你还没去打点行装?” “打点……行装?”为什么啊? “要班师回朝了。”眼见他眼里一闪而过的光,忽地觉得很多事情我似乎都还不明白。 “要回去了?那贺漠怎么处置了?”这是我来军营后唯一做成的事,可不要功亏一篑。何况,他的性命近乎赔进去了我的幸福,若他不得救,岂不太不值了。 “降为校尉。” “那穆汗军情如何?” “退兵休战。” “可有议和?” “尚在商讨。” “昱王爷为什么要严惩自己的得力干将,自削势力?” “表明心志,无意争位。” “他为什么无意争位?” “你比我还要清楚吧?” “我不了解他。”懊恼地摇摇头,我是真的越来越看不懂他了。 堂堂昱王爷,又怎么能让一个小丫头看懂呢? “你问了这么多,该我问你了吧?”缓了一口起,尹疏霭忽地侧脸问道。 “恩,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无论是欺骗你,还是隐瞒你的人,会有什么样的下场,我很清楚。”学着初见时他冰冷的语气,我脉脉一笑,做出请君提问的神情。 “你知道陷害你的人是贺漠么?” “都公布出来了,谁会不知道?” “在公布之前呢?” “知道。” “你是怎么知道的?”他脸色一黯,只剩双眸的锐光熠熠生辉。 “他打破了昱王爷的茶杯。”见他似有所悟,我继续解释:“他纵使再讨厌我,在众将领面前,我终究是昱王府的人。侮辱我就是给昱王府抹黑。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促使他非打翻我的茶杯不可呢?” “原先我想,应该是强烈的仇恨。仇恨不止可以蒙蔽你的理智,一样可以掩埋他的。在极度的仇恨下,他这样羞辱我,我可以理解。可是他为什么恨我?这点我一直想不通。” “然后是时机。为什么偏偏在昱王爷生病的时候下毒?是为了掩人耳目吧。昱王爷病重,自顾不及,哪有功夫去管别人?他这是在为昱王爷避嫌。” “最后是对象。他选的人是你啊。除了昱王爷的手下,没有人有给除你不可的理由。而昱王爷的手下,又属他最心浮气燥,计谋不精。” “那你是怎么逃出来的?”沉思中闪过几抹赞许的光芒,疏霭复又问道。 “首先感谢贺漠。他给我的毒酒让我证实了自己的猜测和他的心虚。他认定了我对昱王爷有情,被他错怪赐死便会痛不欲生,忘了思考。” “其次感谢敌军。我想他为了做到毁尸灭迹,必然会找人在我们死后,把我们抬出去,伪装畏罪潜逃的假象。于是我们假殁,待被抬出军牢,趁大军来犯,情势慌乱之际,偷了来时乘坐的马车离开。” “你们乘坐马车,只是为了避乱,因而并没有走远,是在等待暮轩去找你们。”见我说得太急,怕伤到心肺,疏霭替我解释道。 “是啊。还有问题么?”有些疲惫地笑了笑,我轻声问。 “为什么不叫他暮轩了?” 我一怔。 “念他的名字会心痛。叫疏远些反而更好。”有的事情不是一个回答就说得清楚的,如是处境,不自己体会,又怎能明白? “你知不知道我是故意的?”他眉目间忽地流转出一股神秘,朗朗问道。 “我知道。”贺漠的事情,他若想为自己拢势,完全有其他更好的做法,他却独独选了这一种,还在进营前讲出那样的话,我是已察觉到了的。 可是我不能怪他。 姐姐欠他的,我还。 “那你恨我么?”极细小的惊异掠过眼眸,转瞬又毫无痕迹。 “不恨。恨一个人,需要太多感情,也需要太多心思了。”我叹罢又喃喃道:“怪只怪我自己太笨太傻,得了那么多教训依旧没有长进。” “你这么努力得学习权变,究竟是为了什么呢?”似乎只有这一个问题萦绕着他,其他的问题都只是对我的探视。 “原先是为了能待在自己在乎的人身畔。”转而低声“现在是为了保住自己这条命。” “如果你想离开,即使天下已在手中,我依旧会陪你。”淡淡的光华在他周身散发开,心里隐隐又想起那日的话。 因为我…… 因为你什么呢? 阳春半,岐路间,瑶台苑,玉门关。百花芳树红将歇,二月兰皋绿未还。 一路征途,终成回路。 想做的似乎什么都没做成。 不想遇的似乎全都遇见了。 春天,真的来了吗? 为什么心还是很冷很冷呢? 突然就想念起深宫里那一双明亮的眼。 三十三 物是人非事事休 “蓝玉?”有些惊异地看着怔在帐外的人,尹疏霭上前小心地探问:“你还没去打点行装?” “打点……行装?”为什么啊? “要班师回朝了。”眼见他眼里一闪而过的光,忽地觉得很多事情我似乎都还不明白。 “要回去了?那贺漠怎么处置了?”这是我来军营后唯一做成的事,可不要功亏一篑。何况,他的性命近乎赔进去了我的幸福,若他不得救,岂不太不值了。 “降为校尉。” “那穆汗军情如何?” “退兵休战。” “可有议和?” “尚在商讨。” “昱王爷为什么要严惩自己的得力干将,自削势力?” “表明心志,无意争位。” “他为什么无意争位?” “你比我还要清楚吧?” “我不了解他。”懊恼地摇摇头,我是真的越来越看不懂他了。 堂堂昱王爷,又怎么能让一个小丫头看懂呢? “你问了这么多,该我问你了吧?”缓了一口起,尹疏霭忽地侧脸问道。 “恩,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无论是欺骗你,还是隐瞒你的人,会有什么样的下场,我很清楚。”学着初见时他冰冷的语气,我脉脉一笑,做出请君提问的神情。 “你知道陷害你的人是贺漠么?” “都公布出来了,谁会不知道?” “在公布之前呢?” “知道。” “你是怎么知道的?”他脸色一黯,只剩双眸的锐光熠熠生辉。 “他打破了昱王爷的茶杯。”见他似有所悟,我继续解释:“他纵使再讨厌我,在众将领面前,我终究是昱王府的人。侮辱我就是给昱王府抹黑。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促使他非打翻我的茶杯不可呢?” “原先我想,应该是强烈的仇恨。仇恨不止可以蒙蔽你的理智,一样可以掩埋他的。在极度的仇恨下,他这样羞辱我,我可以理解。可是他为什么恨我?这点我一直想不通。” “然后是时机。为什么偏偏在昱王爷生病的时候下毒?是为了掩人耳目吧。昱王爷病重,自顾不及,哪有功夫去管别人?他这是在为昱王爷避嫌。” “最后是对象。他选的人是你啊。除了昱王爷的手下,没有人有给除你不可的理由。而昱王爷的手下,又属他最心浮气燥,计谋不精。” “那你是怎么逃出来的?”沉思中闪过几抹赞许的光芒,疏霭复又问道。 “首先感谢贺漠。他给我的毒酒让我证实了自己的猜测和他的心虚。他认定了我对昱王爷有情,被他错怪赐死便会痛不欲生,忘了思考。” “其次感谢敌军。我想他为了做到毁尸灭迹,必然会找人在我们死后,把我们抬出去,伪装畏罪潜逃的假象。于是我们假殁,待被抬出军牢,趁大军来犯,情势慌乱之际,偷了来时乘坐的马车离开。” “你们乘坐马车,只是为了避乱,因而并没有走远,是在等待暮轩去找你们。”见我说得太急,怕伤到心肺,疏霭替我解释道。 “是啊。还有问题么?”有些疲惫地笑了笑,我轻声问。 “为什么不叫他暮轩了?” 我一怔。 “念他的名字会心痛。叫疏远些反而更好。”有的事情不是一个回答就说得清楚的,如是处境,不自己体会,又怎能明白? “你知不知道我是故意的?”他眉目间忽地流转出一股神秘,朗朗问道。 “我知道。”贺漠的事情,他若想为自己拢势,完全有其他更好的做法,他却独独选了这一种,还在进营前讲出那样的话,我是已察觉到了的。 可是我不能怪他。 姐姐欠他的,我还。 “那你恨我么?”极细小的惊异掠过眼眸,转瞬又毫无痕迹。 “不恨。恨一个人,需要太多感情,也需要太多心思了。”我叹罢又喃喃道:“怪只怪我自己太笨太傻,得了那么多教训依旧没有长进。” “你这么努力得学习权变,究竟是为了什么呢?”似乎只有这一个问题萦绕着他,其他的问题都只是对我的探视。 “原先是为了能待在自己在乎的人身畔。”转而低声“现在是为了保住自己这条命。” “如果你想离开,即使天下已在手中,我依旧会陪你。”淡淡的光华在他周身散发开,心里隐隐又想起那日的话。 因为我…… 因为你什么呢? 阳春半,岐路间,瑶台苑,玉门关。百花芳树红将歇,二月兰皋绿未还。 一路征途,终成回路。 想做的似乎什么都没做成。 不想遇的似乎全都遇见了。 春天,真的来了吗? 为什么心还是很冷很冷呢? 突然就想念起深宫里那一双明亮的眼。 天色将晚,军队已奔波了一整天。 没有人敢喊累,虽然喊累的可以做车。 因为坐的是囚车。 我不明白,昱王爷何以如此小气,可这也不是我可以过问的事。 听说以前的行军不是这样子的,那是什么,改变了他? 又是什么,改变了她? 洛桑作为昱王爷的新侍女,行立左右。而我只能一个人孤独地坐在马车里,连来时的欢声笑语也化为了云烟。 世事如云任卷舒,原来是这个意思。 物是人非事事休,原来是这般况景。 “蓝玉?很孤独么?”马车终于停下休顿,疏霭掀开车帘问道。 “心很冷。”沉沉的,好象酝酿在常年不见天日的酒窖里。 可是酒越酿越香醇啊,我的心却经过岁月刻画有些苍凉。 “我陪你坐在车上吧?马上颠簸的厉害。”柔柔的光晕散进来,他的眸子亮晶晶的,似是请求。 世间又有什么值得他企求呢? 只要他要的,都信手拈来,如探囊取物。 除了姐姐。 准确地说,除了姐姐的爱。 一道闪电划过心谷,我猛然被惊醒,思绪刹那混乱起来,我怔怔地看着他,无措地问:“因为你……喜欢?” 虽然说的没头没尾,但我确信他听懂了。 因为他淡然一笑:“你终于明白了。” “我只是,不希望,你和你姐姐,都喜欢他。” “为什么这样对我?” “为什么你可以称昱王爷为暮轩,称皇上为夫君,却总是对我拒之千里呢?” “春寒料峭,多穿些,仔细冷了身子。” “你确实是够笨的,进宫第一天竟然就迷路?偷偷学膳食料理做出人不理蒸饺?头饰选花竟然选了一朵丧花?最匪夷所思的,是……” “因为……我喜欢你啊。” 他闪闪的眸子似乎在说。 我等了这么久这么久,你终于明白了么? 三十四 野火烧不尽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 逶迤春的痕迹,盘旋在渐苏的山谷,新出青草的嫩香弥漫在空气中。 山谷回荡着寂寞的声音,整齐的脚步声宣告着统帅的严明。 无情者,方至严。 马车内,桌面上滚烫的茶水升起袅袅雾气。 “骑马真的很累么?你这样会让别人疑心的。”望着对面的疏霭,我有些不放心。 他不希望我旅途寂寞,陪我谈心,我是万分感谢的。可他毕竟是率兵前来抗敌的,如今却以马倦之名坐到我的马车里,实在不妥。 心里隐隐地在排斥。 似乎在怕那个人误会。 可是心里又明知他不会在乎。 真是矛盾啊! “我还以为你很了解呢!”了然一笑,疏霭避重就轻:“骑马累不累,你比我体会深刻多了吧?” “可是我就要回宫了,不该再和别人有任何牵连哪。”陷地越深,伤地越重。他的心意,我无以为报,只能助他不要陷地太深。 “首先,我不是别人。”决绝地打断我,他脸色有些黯然:“其次,如果你不愿意回宫,谁都勉强不了你。” “可是我……” 不是我不愿意说下去了,而是我的声音忽然被湮没了! 猛然间,一阵巨大的呐喊。 整个山谷仿佛晃动起来,喊杀声震天而起! 无数的士兵披坚执锐,从山谷的顶端俯冲下来。 地动山摇,火光电石! 疏霭的脸色忽然变得很难看,他安慰似的冲我点点头,勉强扯起一抹笑颜提剑冲出车外。 久别的狂风肆虐在战场,狂肆地刮开车帘一角。透过小小的缝隙,疏霭飞舞的长袍染上点点血腥。 下意识地将视线转入另一角。惊帆果然是卓越的战马,不枉费了这样的名号。它扬起前踢,一双铜铃般的大眼怒视着敌军。马上的人紧抿双唇,似是在经历强烈的思想斗争。 一柄长枪向他射去。 明知现在安静地待在车内才是最为他着想。可是那即将穿心的利枪还是逼得我喊了出声:“暮轩小心!” 理智终究不能控制一切。 眼角的余光扫到了疏霭那一瞬的抖动,和嘴角略微苦涩的笑。分神望了我一眼,他转过身去抵御闻声逼近的敌人。 被我无知的呼喊引来的人也越来越多,他撑开的保护圈越来越小,渐成包围之势。 左面一柄钢枪插入,疏霭提剑相挡,却不妨正前方一羽箭破空而来。 多么熟悉的情景。恍惚的梦境还残存在脑里。 一道黑影闪过,血喷涌而出。 “你在干什么?” 一切都和梦里的一样!除了身份的对换——尹暮轩的身侧漠漠流出血水,箭斜插进他的身侧。 我惊讶地无所适从。 不知是否听到我的惊慌,他一言不发,侧马协助疏霭将马车围得滴水不漏。 其实他们还是很像兄弟的。 其实他们本来就是兄弟的。 都什么时候了,怎么可以想这种事情?我猛地清醒过来,环视四周的情景。 满心喜悦的殷军根本没有料到在回乡的途中会遇到突袭,一时间手足无措。饶是平时训练有素,在如此突发的情况下还是略显吃力,我们似乎处于劣势。 正在杀得难解难分之时,整个战场突然安静下来,每个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莫子鸿将军竟然举起了穆汗的旗帜! 他洪亮的声音在山谷里回荡:“尹殷朝的士兵们,你们听好了。这样抵抗下去,只是白费力气,穆汗的军队已把整个山谷包围。只要你们转投我穆汗,可以放你们一条生路。” 果然,山谷的尽头,尘土飞扬,一队埋伏已久的人马奔腾而至。原来穆汗的军队在这里守侯已久,他们早有预谋! 难道这里就是我生命的尽头? 可是我没有想到,我们都没有想到。 尹暮轩忽然放声大笑。 我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转而也跟着微笑了起来。 因为我看见,飞尘处,兵马所举的旗帜上,写着大大的“尹”字! 一切仿佛一场喧嚣的梦境,又像滑稽的舞台。 形势骤然倒转。 莫子鸿不可置信地看着尹暮轩,仿佛不敢相信周围发生的一切。 尹暮轩伸手压住伤口,淡笑:“不好意思,莫将军。同样的计谋用了两次。更不好意思的是,你们两次都上当了。” 莫子鸿明亮的双眼凝视着尹暮轩良久,聪慧如他自是很快理清了现状。刹时眼里透出赞许之色,他重重地叹息道:“好!好!不愧是我莫子鸿培养出来的人!” “莫将军也不愧是我的启蒙师,真可谓深藏不露。若不是今日棋行险着,也许暮轩永远都无法掌握到您叛国的证据。”谦逊地一拜首,算是谢过莫子鸿昔日的教导。 “弟子不必不如师啊。”默叹一声,一代传奇铁将莫子鸿,一瞬间仿佛苍老了许多,带着枷锁的他,仿佛带上了无法磨灭的过去,永远退出了尹殷朝的历史。 原来穆汗并不难攻,难以攻克的是这些吃里爬外的边疆将领。 尹暮轩的伤口仍在淌血。想起刚才的一幕,心里涌起甜蜜而又伤痛的潮水——他是因为我受伤啊,可是,那是不是说明,我在他心目中还是有位置的? “尹暮轩?”我刷地撕下裙角的一块布,拉下他护住伤口的手准备包扎。 “恩?”他一脸茫然地抬头,手依旧死死按在伤口不动。 “我说,你怎么会来英雄救美呢?”冰冷了几日的心又温暖起来,蠢蠢欲动地都是幸福漫溢。 “我……不小心……救……错人了。”有些窘迫地低下头,尹暮轩难得一见地微红了脸。 “恩?好巧啊……刚好不小心到我?”语气暧昧地打量着他,嘴角轻笑:“有人说,愿意带我离开皇宫。” “那很好啊。”他依旧低着头,根本看不清什么表情,语气倒似乎泛起了一点小小的涟漪。 “那如果我不愿意呢……” “你想回皇宫?”他忽地抬起了头,澄澈的眸里闪过一抹惊异和惆怅。 “不是的,我是想和……”趁他抬头分神的工夫,我终于拉开他的手。准备束血的布条牵在手上,却在看清伤口的一刹那停住了所有动作。 喔~亲爱的读者们,请原谅小仙吧~ 另一篇小说写多了,竟然会把这篇的味道也改变了~~汗~~~小仙跟个“变态”一样变来变去的写两篇~~~受不了啦!!! 所以这篇的风格可能和前面的不是那么相近……………… 大家不要生气嘛!好不? 三十五 多少楼台烟雨中 明黄的布条借助风势纷飞在山谷中。 毛茸茸的边在阳光下薄如透明的蝉翼。 “你骗我?”酸涩和苦闷在心里慢慢郁积,我抬目相问。 “我知道今日会有人来攻,所以提前准备了血包……只是为了引他出来……” “多完美的计划啊。你果然很聪明。”任谁也听得出浓浓的嘲讽,竟敢对当朝王爷如此说话,凌蓝玉啊,你真是不想活了。 “没有想骗你……可是不方便说出来……”脸上闪过一道白印,他有些尴尬又无奈地回答着。 “洛桑知道你的计划吧?”环顾四周,果然,她安然无恙地躲避在远方,看来是早就欲知了这一场战役,难怪他能够在我遇险时毫不犹豫地相救。 他默然。 “洛桑知道,你知道……只有我不知道……”我淡笑着问他:“你是真心喜欢洛桑姐姐么?那我祝你们百年好合。” 如此美好的话,说在我嘴里却宛若咬牙切齿。 只有留一个背影给他,他才会看不见我眼里蒸腾的雾气。 难过什么?没出息! “你一个小小侍女,怎么配对王爷如此说话?”没走几步,昱王爷身侧的侍从怒道。 我回身冷笑:“我一个小小侍女,你一个小小侍从,你又怎么配如此对我说话?” “你!你!哼,你不要以为你和敕王爷有那么点关系就无法无天!他们怕,我不怕!”呵,不愧是近侍卫,胆色倒是不错,可我现在自己心里已翻江倒海,怎能忍他如此挑衅! “那我倒是很想请教了,我和敕王爷究竟是什么关系,劳你们大驾如此三番四次提及呢?”可笑,我现在才明白,我错得离谱! 只是若真诬赖了皇妃和王爷的关系,是要治罪的。当日莫子鸿尚存实力,为布局周到,引他入套,消灭敌军残余力量,昱王爷才出言阻止他的妄猜罢了,哪里是什么冲冠一怒为红颜?! 侍从旁边的人急急扯住他的袖子,指了指昱王爷。他这才回头望去,一道凌厉的视线狠狠射穿他。猛地一个哆嗦,他再不出声。 “蓝玉……巳时左右就要到长安了,这是你离开的最后机会了。” 马车里,疏霭放下茶杯,颇有些劝戒地说。 “为什么一直劝我离开?” 他漠漠一笑:“因为你不喜欢这样的斗争,你的疲惫一眼可见。” “可就是有人看不见啊……”同样是笑,我的却显得辛酸多了。 “也许他懂,只是你不懂,也许你懂的,他却不懂。”云里雾里的饶了一句,疏霭拉下垂帘,遮盖了我逃离皇宫的最后一条路。 长安城。 来时路多去时少,三日去罢两日还,路途短得让我不可思议。 没有任何告别的话,相视一眼,怀着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慨,我步入了依旧巨大的金丝笼,他回到了依旧空寂的敕王府,日子仿佛回到了初始的起点,可又有什么经不住岁月的班驳,悄悄的改变了。 走在仍旧不熟悉的宫路上,洛桑在身畔引路。所行之处,崇阁巍峨,层楼高起,面面琳宫合抱,迢迢复道萦纡,青松拂檐,玉栏绕砌,金辉彩焕,玲珑凿就,更见红绦飘舞,一派怡然喜气,繁华竟已不能形容。 这盛景不是迎接我的——以我私自出宫的原头看,皇上也万不可能为我如此大张旗鼓的布置,我有这个自知之明。那么,大约就只有一种可能了。 碧泉宫粉墙环护,绿柳周垂,彩绫轻覆,袅袅幽户中,五色纱糊就的小窗透出淡淡人影,似是等人,却全无焦急,只是静静地站着,半晌无动。 “御……皇上?”眼前的人略有些憔悴,含在嘴边的笑却依旧充满着无限生机。 “在外面怕是直呼我的名字呼惯了,回来改不过来了吧?”他拉我坐下,揶揄道:“都说了我什么坏话?见到我这么吃惊?” “没……没有。皇上不自称朕,有失礼范啊。”我轻声提醒。 却见他脸上略过一丝难受:“以前我也不自称朕的,你却从未发现过。如今,是只把我当皇上看了么?” 我怔怔地看着他,蓦然感到一股无奈:“您是天子,礼仪来于天,您自可以不拘泥,可臣妾不同,若不守礼仪,会惹人非议。” “你以前也很少自称臣妾。惟一的那一次,是让我放你去边疆,那这一次呢?”他淡淡地注视着我:“我还是喜欢你私底下不守规矩的样子,感觉距离没有那么远。没人的时候,你也不必皇上皇上的叫,我都听腻了。” “这一声皇上,是替姐姐叫的。她的命换来的皇位,您可以生厌,臣妾却不能小觑。皇上若喜欢,臣妾可以唤您的名;皇上若不喜欢,臣妾也可以自称我,可是无论皇上喜欢不喜欢,姐姐都是因你而死,你觉得我该用什么态度对你?” “你怨我?”似是释然,又有些伤感,他黝黑的眸子看不出情绪。 “是的,很怨。” 不怨他,心里真的不怨他,可是那鲜红的宫绦仿佛巨大的魔掌紧紧扼住我的喉咙,挣扎徒劳,让人喘息不得。 “但是你知道我为什么怨你吗?姐姐的爱,你不愿接受可以早早告诉她,为什么要先让她走进你给的虚幻美好,再亲手把这些梦境都打碎?因为那样才最伤人么?”我惨淡垂下眼睑,继续说道。 “可其实呢?最怨的人,还是我自己。明明知道你做的这一切,我还是无法恨你。我以为你只是看重社稷,舍弃了姐姐,我以为你是眷恋于我,想还我自由。可是呢?直到看到宫里的一片喜气,我才猛然醒悟过来,我有多愚蠢!” “我只想知道,这次你要愚弄的女人是谁?” 如此大肆铺张地在皇宫里渲染喜悦,除了皇妃得孕,还能有其他什么理由? 我不怨他不爱我,因为我的心也没有给他,我甚至可以不怨他不爱姐姐,感情的事从来不能勉强,可我怎么能不怨他如此践踏一个又一个年轻女子的纯真情感? 他的存在,只是为了让人伤心么? “新封的鹭贵人,也就是你起名的——迥云。”面对我的濒临失控,他依旧冷静。 三十六 得意浓时便可休 雾气袅袅,新蒸的杜仲茶温烟缕缕,整个房间弥漫在浓烈的香气中,看着檀香木桌对面,眉眼间浸透着幸福的迥云,我的心也轻松不少。 “鹭贵人可有何事相商?”低头浅啄,明黄的茶汤清香醇厚,曾忆得书上说,杜仲茶有安胎防流的奇效,于是命洛桑煮了一壶,又怕迥云疑心不肯喝,只好自己先浅尝一口。 也许别人现在对她腹里的骨肉恨之入骨,但我着实没多少痛恨,只是隐隐有些同情她,到底也走上了这样一条不归路。 她心里会这样想我么?大抵不会吧,她那防范疏离的眼神就是最好的明证。 “迥云此番来,是请娘娘高抬贵手。”开门见山,她依旧是我记忆中那个直率清纯的女孩。 “喔?”颇有些意外地看着她,我轻声问:“何以如此猜我?” “娘娘您受宠已久,近来却……却圣恩渐逝,还未怀有骨肉,难保不会……讨厌迥云的孩子。念在迥云也曾尽心服侍过您,有什么事就在迥云生下孩子后再计较,万请娘娘饶过我腹中的孩子。”迥云低声恳求着,倒似料准了我一定会谋害她们母子似的。 “迥云,我曾把你当最可信任的人,你可知为何?不为别的,就为你这份单纯。你今日说的话,在我面前说尚可,若换了别的嫔妃,还是作罢吧。不过有一点我还是要提点你,你自己想一想,若是圣恩眷顾,我却为何一直并未有孕?”看着她有些震惊,我直接点明:“因为我和你们要的不一样。” “您是说……”惊奇地睁大双眼,迥云不确信地又问了遍:“您说的是真的?” “真也好,假也罢,你好歹也是从我这里出去的人,我总不会偏向别的嫔妃吧?安下你的心,好好待产吧。” “谢……谢……娘……娘……”一脸喜色的迥云恢复了些神采,话也说不清楚。 我抬头目视着她微笑,却忽然见她的眼里闪过一抹错愕和痛苦,她嘴唇抿得极紧,话未说完,竟昏了过去! “快传太医!”我还在惊讶间,洛桑已惊悸地大喊起来,我的心一沉,默默注视着她,竟有了一种奇异的伤感。 “太医说鹭贵人已无大碍。”正坐在窗畔沉思,突然被打断,我回头望着他,怔怔说不出话。 “她是在你的宫里昏迷的,且是因为吸入了麝香。我倒很好奇,你什么时候起喜欢上这样浓烈的味道了?”御洛沉声问道,警告的意味蕴涵其中。 “我还以为你相信我……”喃喃低问,心虽有些失落,倒也不觉得疼痛。 “我不喜欢妒妇。” “我也不需要你喜欢啊!”今天的事,已经给我足够的教训了,我斩钉截铁地回他:“宫里就是这样的地方,我不犯人,人亦犯我。即使把宫里的女人都杀了,她们的亲人依旧会替她们进行所谓的报仇!除非皇宫不存在了,除非宫里的人都死了……都死了,这一切才可能结束。可是你知道吗?我等不到那一天,心就死透了……” “你知道这件事的主谋?” “你也知道啊……又何必问我……”低下头,我轻声道:“再在宫里待下去,这样的事情就还会发生。总有一天,我也会变得像她们一样,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你愿意看到那样的我么?” “所以请你……在我心死之前,先让我死吧……”幽幽地说完最后一句,我无神地坐在贵妃椅上,茫然望着窗外,那紫禁城内,永生不得自由的汀花草木。 “你在威胁我?”直直盯着我,尹御洛一字一句地问道,语气有着爆发的迹象。 “如果威胁你可以让你杀了我。”毫不畏惧地直视他漆黑的双眸,我淡然道“我愿意威胁你。” “你想离开,只是因为厌倦斗争么?”他忽地掉转话题,皱眉问道。 “是。” “为什么和尹暮轩没有丝毫关系呢?” 为什么……和尹暮轩…… “你派人监视我?”平静如死水的心里猛然涌上的愤怒喷薄而出。 “她如果连谋害皇子这样的事都做得来,汇报一下你的行为又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一派云淡风清,他漠漠地反问。 我惊讶地看着他,颤抖着问:“你……你到底给了她什么……好处,她怎么可能……这样出卖我……” “我倒想知道尹暮轩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愿意随他浪迹天涯?” 我怔怔地看着他,无言以对,却听他轻轻问道。 “你真的很想很想和他离开长安吗?”不待我回答,他转声冷然警告道:“可是你会后悔的。” 淡淡的药香弥漫周身,太医院外宫墙横起。 “娘娘,您怎么亲自来了?”白须太医颔首,微有讶色道:“您头痛无力的症状可好些了?” “好是好些了,只是对所用之药有些需要请教。”多希望一切都是梦境,醒过来一切如常,可太医的话已断了最后的念想:“麝香熏过后,是否会觉得精神百倍?”依他的反应看来,鹭贵人的事还未传扬开,怕是要引而不发了。 “娘娘所言甚是。”太医毕恭毕敬。 “那麝香的使用者可有限定?” “因麝香放松身心,激起兴奋,孕妇情绪不宜过度起伏,身子也经不起松弛,以免压迫五脏,故而只有孕者不适。”太医低头尽心解答道,却不见我脸色的异样。 “那太医给药时,可有吩咐交代过这些禁忌?” “皇宫重地,用这样的药自是要吩咐妥当的。”竟从他平静的眸子里看不出一丝破绽,难道我猜错了? 碍于身份,皇上不说,我也不好问,只得略点点头离开。 碧泉宫内。 “洛桑,我犯了如此大错,皇上竟然没有处罚我,你不觉得奇怪么?”抬眼看着洛桑,我柔声问道。 “皇上待娘娘有情,这是娘娘的福分。”低着头闷声答道,丝毫听不出她的愉悦情绪。 “那你不觉得可惜么?”若她害我,我可以不追究,反正已生无可恋,可她这次残忍对待的是两个生命啊!未出世的孩子有什么过错? “娘娘!”洛桑终于抬起头看着我,一脸的惊讶。 三十七 十年一觉扬州梦 “洛桑,不知我还可否称你一声姐姐。”体内的血液翻滚着,却找不回应有的温度“说实话,我最不愿怀疑的人就是你,可你实在做得不够高明。” “我……没有……您误会了……” “误不误会不是嘴上说了作罢的。我想知道,若不是你,谁能够如此轻易地将麝香在我最不易察觉的时候点燃?或者,是别人放的,只是你点燃它的时候,并没有发现异样?又或者,你发现了,却不敢说?”虽已确定是她,但却实在找不出合适的动机,念着过去的情分,也不禁替她开脱起来。只要她能说出一个幕后,哪怕是编的,我都愿意相信。 “是……鹭贵人……她自己故意的……”洛桑断续道。 “那她是怎么把麝香放进来,又逃脱了乐太医之女的慧眼呢?”若她编别人还好,没有往昔的情分,我都是可以信的,可是她这样污蔑无辜的迥云,似乎太过分了! 从第一次在碧泉宫遇到她开始,我就一直觉得不对劲,却找不到原因。直到下午在太医院找到眉眼与洛桑颇为相似的乐太医才明白。 宫中是什么地方?权利与金钱的争斗场。一个举家惟艰,丧父贫母的侍女,怎么可能压过家里略有权势钱位打理的女子,成为近侍,甚至接近皇上? “我只想知道一个理由。”直直看着她,我决绝地问。 “我爱皇上。”惘若未闻我的惊讶,见已包容不住,她缓缓道:“但凡女子,进了宫,惟一的念想就是得蒙圣恩。我想尽一切办法接近他,却总觉得有什么把他阻隔在疏离之后,我知道那是凌疏桐,所以我死心。那样优秀的女子,不是我这样的人所能代替的。” “可是后来,你进了宫,竟能让皇上顶着压力,在数日内将你由一个小小的贵人破格升为贵妃!于是,我贴近你的侍女鹭儿,和她义结金兰,想通过她成为你的侍女,由此博得皇上注意。可是鹭儿却劝我不要来,免得日后受牵连。我万万没有想到会手牵连的原因,竟是你对皇上所做的一切不屑一顾!你凭什么赢得了皇上的垂青还在那里故作姿态地不以为然?你又凭什么得到了贵妃的头衔,还跑去找皇上要求撤回圣旨?你知道这对皇上是多大的羞辱吗!” 她激动地指着我,见我表情冷漠,半晌才放下了手。 “后来,皇上念你安危,送你出宫。在你不在的那些日子里,他常来碧泉宫独坐,也因此才让鹭儿那个贱人占了便宜。他怕你知道后不好受,便调遣了碧泉宫所有侍从,从此不再理会鹭儿。可你呢?你回报了他什么?竟是一句写给昱王爷的「恨君不似江楼月」!” “你就是那个时候来的?”我有些贸然地打断,面色平静,心里已不知翻滚几何,鹭儿的离去,竟是因为我,鹭儿对他的情意,他竟可如此惘顾! “你并不如看起来的愚蠢。那时我说服鹭儿让她派我来服侍你,也成功地用你的那句诗引起了皇上的注意。你知道和他说话的时候,我有多兴奋吗?就算死在那一刻,时间永远停留我都愿意。可你的几句话又使得皇上回心转意,还让他带着你说了一宿的知心话!我有多恨啊,多恨啊!可我都忍住了,因为我知道那不是最好的机会出手。” “再后来,你在雪地说的那些话,还真是感人啊!我差点就放弃了对你的仇恨。可是随后面对皇上时,你都说了些什么?你是他的妃子,却在梦里梦见昱王爷,还因为这样无耻的理由求皇上让你去边塞!你怎么狠得下心来啊?” 她怎么会知道我的梦?我惊讶地抬头看她,想了想还是没有打断。 “我毅然陪你去边塞,因为你不在他身边,我有更多机会下手。可我没想到,你对昱王爷牵肠挂肚,敕王爷却对你另眼相看,你们哪个把皇上放在眼里?在我忍无可忍之时,我忽然发现了将士们对你的不满,于是我又强行隐忍了。我庆幸于自己适时的忍耐,你终于被关进了监狱,我兴奋地几乎睡不着,整日等着对你的审判,却发现昱王爷根本无心治你的罪!我不平啊,为什么你牵挂的昱王爷也对你有心?你凭什么这么幸运?于是我便决定自己下手,大宴盛行那夜,趁牢房疏于看守,我带着毒药浸过的饭菜溜了进去,本想你该逃脱不掉了,却不想被贺漠那个呆子搅乱了局!” “为什么所有人都要帮你?连想害死你的人都成了你的救命恩人。我已经恨不得亲手掐死你了,军队却在这时班师回京。一路上我左思右想使了那么多招数,却被敕王爷防得滴水不漏,连斟茶这样的小事他都代劳,后来更干脆与你同坐一车。你当时有没有想过,皇上知道了会有多难受?” “你当然不会想,所以我更坚定了一回京就杀了你的决心,却在刚回来就被告知鹭儿有孕的事而耽误了。哼,鹭贵人?她哪配?我恨你,也恨她。于是便想出了这一箭双雕的主意,先去她那诉说她对你造成的威胁,让她小心行事,然后又弄来麝香。这次总算成功了,眼看着你就要遭到报应了,可皇上竟然依旧包庇你!毒害皇子啊!这样大的罪名,竟被他大事化无。你非但不心存感激,对过去所作所为感到羞愧难当,反而一副寻死觅活的模样。他对于你和昱王爷的纵容,丝毫唤不起你的良知,除了伤害他,你还会什么?这样的你,凭什么让他喜欢?” “喝口茶,润润嗓子。”见她已说得差不多,我递过去一杯茶,却被她打落在地。没有俯身去捡,我冷冷地问道:“既然你对皇上用情已深,那有何苦这样糟蹋昱王爷?凭此而言,即使你上面的言论成立,你又有什么资格来指责我?” “我糟蹋他?他不过是借我试试你对他的感情罢了。很好,既然你如此无情,我就决不让你得到你的爱情。所以我明着配合你演戏,实际上却促成了你们两之间的猜疑。凌蓝玉,你说我是不是很聪明?” 看她如今的诡异模样,竟像一个失魂落魄的疯女人! 又是谁把她逼到这个地步的呢?我苦涩一笑:“洛桑,我仍把你当姐姐,今日的话,就当我从未听过,你也当从未做过吧。” 洛桑愣了愣,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我,颤着问道:“难道,你不打算……不打算……” “既然我把你当姐姐,便未兴过害你的念头。何况为情所困,也怪不得你,要怪,只能怪那个站在权利顶端兴风作浪的人。” 不因渔父引,怎得见波涛。若被浪打到,该怪的不是猛浪,而是那兴浪的人。 三十八 坐断东南战未休 一切看起来风平浪静。 只是看起来。 听说迥云在我初去昱王府之时就有了身孕,难怪如今看来已明显有另一个生命在她体内跃动。七个月啊,心里莫名地对那和我入宫时间差不多的小家伙有了好感,时常渴望着能见到他,能和他说说话,能和他聊聊天,想死的念头也被耽搁地近乎遗忘。 一个生命在成长呵。 “鹭儿?”还是决定了唤她原先的名,看她今日有些郁郁,我含笑注视着她肚子里的小生命道:“会是男孩女孩呢?” 她瘦弱的脸登时笼上一层喜悦,先前的不快尽逝:“最好是男孩,像皇上一样威武出色。” “这话可不能随便说呦!”我有些紧张地提醒道:“我倒希望是女孩,贴心嘛。”一抬头却忽然瞥见她不大自然的神色,意识到说错了话,我连忙接道:“当然是男孩也不错的。”绞尽脑汁想了半天,却实在想不出生男孩的好处,只好尴尬地望着她。 “鹭贵人,您今日的补汤还未到,我帮您去拿吧?”洛桑见状,适时帮我打破沉默,顺带使了个眼色给我。 “罢了,你们久别重逢,也该好好说说话,还是我去吧。”我心领神会,随着宫女退出宫殿。 她心里对我似乎还是有隔阂,真希望洛桑今日能和她解释清楚。 可若洛桑再反咬我一口呢?转念想想,那也不过是剥夺些我无法再在乎的东西而已。 侍女小心地将药递到我手上,浓稠的汤汁冒着圆圆的小泡泡,煞是可爱,我趁旁人不注意偷尝了一口,清酸可口,果然美味,想再喝又怕被人看出来,只得悻悻地盯着碗盅,颇为羡慕。 “拿我的玉镂勺过来。”鹭儿视若不见,只是淡淡地吩咐下人道。 好精致的勺子!玉润通透,清泽烁烁,我笑道:“美勺配美人,怕是皇上赏的吧?” 鹭儿忽地有些惊讶地抬头,我感叹:“皇上对你还真是有心呢,想得如此周到。” 鹭儿的神色却恍惚起来,低头默默啜着汤,再抬头眼眶已红,伸手退下了所有侍女,洛桑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也随之离开。 “怎么了?”我上前拿捏起手绢替她拭泪,她一侧头避开,手绢擦过唇边,鲜艳的红格外醒目,我低头打趣道:“鹭儿的唇脂太艳了,怪骇人得呢。”再抬头看她表情时却硬生生将笑凝固在唇畔。 她唇角鲜红的血正汩汩涌出! 她的声音有些波折,凝视着我道“你不要问这一切是为什么……因为……我也不知道……” “鹭儿的幸福……都是从你那偷来的……今天还给你……我们便……两不相欠……呜……可是……不论洛桑做了什么……你都不要……怪她……我能……理解她……” “你放心,我一定不怪她,先去叫太医,有话回来再说。”我慌忙起身却被她拉住。 她淡笑望着我:“鹭儿这……一生……最痛恨的……是遇到了……你……最庆幸地……也是遇到……了你……相识……这么久……鹭儿……只求……你一件……事……”声音越来越虚弱,最后凝结在空中“能不能……不要……恨……不要……恨……他……” 话毕垂下头,窗外的春雷轰然响起。 连一声鹭儿都唤不出,我泪如断珠,抱着已无反应的她失声痛哭。 为什么直到这一刻,你心里想得还是他呢? 不自由,毋宁死,可死的是别人啊! “我要见皇上。”努力推开阻拦着我的侍女们,我大声喊道。 “请贵妃不要为难我们。”西暖阁门口的侍卫有些为难地看着我,轻声道。 “那也请你们不要为难我!”刷地抽出一把剑架在颈上,我冷冷问道:“是让我进去,还是让我死在你们面前?” 正在争执不下时,阁内传来微愠的声音。 “除了威胁人,你还会什么?”悠然开口,皇上挥手斥退了众多侍从,空荡的大殿,遥远的距离,只剩下我和他。 “为什么要这样对她?为什么!”把剑狠狠扔在地上,我抬头怒然质问。 “你不说我倒忘了……还会因妒生恨,毒害嫔妃呢。”避而不答我的问题,他轻声道:“你怎么从为怀疑是别人下得毒呢?难道在你心里,只有我那么不堪吗?” “我也不愿意相信……我也不愿意啊……可是……我喝了……我也喝了那碗药……我们都喝了……却只有她死了……”她临死前那凄惨的笑花宛若绽放在天山雪顶的冰花,寒气彻骨,终我一生也无法忘怀啊! “你不是想走么?她不死,你有什么理由走?”他漠然地解释着,眼里冰凉的没有一丝怜惜! “可她……她怀得是你的孩子啊……你怎么忍心……” “我没有强迫她,勺上有毒是我早告诉她的,愿意怎么做是她的事情。”如此淡漠的语气,好象这两条人命根本与他无关。 “她这么这么爱你!你怎么做得出来?” “对于我不爱的女人,无论是凌疏桐,还是鹭儿,我都没有必要手软。”决绝地看着我,他的眼里没有一丝温度:“你该庆幸我终于还是爱上了你。” 姐姐…… “我恨你!”“很好!我就是要你恨我。”嘴角抿起一道弧线,他无意地笑凌迟着已疲惫不堪的心,漫天血色在我眼前蔓延:“我早说过你会后悔的。” 记忆里,秋日温暖的阳光下,那个颤抖的小姑娘俏俏地告诉我,她唤做鹭儿,一眨眼,一切的一切却都灰飞烟灭…… “奉天成运,皇帝诏曰:凌氏贵妃毒害皇子,屡次谋害贵人,手段惨无人寰,擢削去贵妃头衔,交宗人府处置,钦此。” 只闻新人笑,不闻旧人哭。 从今日起,凌贵妃大势已去的流言必然兴起。宫内的动向又要发生巨变。 可事实的真相,又有多少人知道呢? 多少人啊,总以为自己看到的才是现实,殊不知现实往往不是用眼睛去看,而是用心灵去感。皇家的事,流言多自空穴,准实难有一二啊。 三十九 更著风和雨 空荡荡的大牢里,我和洛桑并排而坐。 “为什么坚持进来呢?”接过她削好的苹果,我有些叹息地问道。 “只是为了我自己。”她无所谓地答道。 心里忽然了然,难怪洛桑最近常常望着我出神,一望就是几柱香的时间,我抬头观悉她的动作神态,却以为在看自己。 “代替我有意义么?你永远做不了自己,他也不会去爱一个影子的。”我劝道。 “即使他只是把我当作你的影子,只要他的目光能够因此而落在我身上,那就足够了。”嘴角荡起一抹笑,洛桑的思绪兴许是飘到了幻想的未来,身上流淌着一股甜蜜。 “哪怕不能拥有他的心?”我有些试探地问道。 “他不愿给我,我便随他。他得不到想爱的人,我便化身成那个人。只要他高兴,我能不能够得到自己想要的又有什么所谓呢?”她据理反问道。 只要他高兴……自己又有什么所谓呢? 这才是最纯正的感情么?那我一心要求暮轩回报,是不是太自私了? “洛桑……你那日说的话,有一句我还不大理解。”想起暮轩,就想起了回京前他和洛桑之间的暧昧关系:“那日你说,尹暮轩是借你试探我对他的感情,那他为什么要试探我?”原因我自己也可想得透,可又生怕是自己自做多情,虚构一席美梦,梦醒了只能伤心落泪。 “你不会连这点都看不透的。”洛桑语气笃定地看着我,说的话倒让我觉得有几分熟悉,不止神态动作,连语言,她都越来越像我了。 怎么才能阻止她呢?若她能因此而幸福一生,我自是不会去叨扰她的。可她现在的行为总让我觉得很危险,在心里对未来勾勒出一个美好的情景,当发现梦想与现实的差距时,她能受得了么? 皇上对一个影子的眷恋,又能持续多久? 次日,开审。 宗人府内,正一品宗人令端坐在紫檀雕缡案后,秦镜高悬的四字匾额挂于堂前。 想起洛桑昨日的肯定,脸颊微烫。我有些紧张地抬起头,尹暮轩坐于左侧,正审视着宗人令的神色,战场的英气收敛不少,如未出鞘的剑,有着震人的气魄却不会使人压抑。 见他回过头来看我,我不觉有些窘迫,忙挪开眼神。 皇上竟然也在!谋害皇妃的事情,请宗人府出面,本以为是他不想搞大,可他若亲自出面,事情又怎么小化得了? 宗人令略向皇上欠身,复又坐回原位,一拍惊堂木,正色道:“堂下犯人凌蓝玉毒害鹭贵人,你可知罪?” 我直直看着他,不置一词。 “你若不愿认罪,本官自有人证物证。”他也紧紧盯着我,扬声道:“带人证。” 堂下一阵传声,带人证三个字的声音此起彼伏,不一会,一个身着宫装的侍女被带进堂来,怯怯地低着头。 “凌蓝玉毒害鹭贵人一事,你可有证词?”宗人令转身问她,声音威严而不压迫,宫女勉强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情,缓缓抬头。 “回大人。凌贵妃那日探望鹭贵人时,一反常态地主动去太医院为鹭贵人拿汤。奴婢一路跟随贵妃,见贵妃一直盯着汤盅神情奇异,心下便怀疑。后来鹭贵人喝完药奴婢便退下了,再见到鹭贵人时,屋内只剩凌贵妃,而当时鹭贵人已口吐鲜血,凌贵妃却未唤太医。” 难怪觉得她有些眼熟,原来那时带我拿药的便是她了。可我当时是喝了鹭儿的汤觉得美味,却不能再喝才有些悻悻,她这样武断的话就来治我的罪似乎有些不妥。抬起头,我继续无畏地直视着宗人令。 “看来你是不到黄河心不死,还不愿认罪了。来人啊,再带物证。”物证?我有些惊讶地望着门口,不知他所谓的物证会是什么。 待看清门口的人之后我的惊讶更甚。 洛桑垂着头,静静捧着一块蓝绸,绸缎的中央躺着一只玲珑斑彩的小瓶,五色交辉,周身笼罩着一股诡异寒冽的气息。她没有看我一眼,直接走到宗人令面前,身后的乐太医紧随其后,额角滚下几颗汗珠。 “堂下人手里所捧何物?”虽是明知故问,语气仍是十分严谨,不愧是宗人府的主官。如是想着,对宗人令不觉有了几分敬佩。 “回大人。瓶内所装是断肠草的粉末,与鹭贵人所中之毒相同。”洛桑轻轻递上小瓶。 “乐太医,她所说的可是真的?”宗人令沉声问道,见乐太医缓缓点头,方又转问洛桑:“那这毒药是在何处发现的?” “前日替娘娘整理兰木架的时候偶然看到的。”洛桑平静地回答,语气连贯流畅,仿佛真有其事。 “你可还有话要说?”宗人令收回目光,定定地看着我,厉声问道。 他到底是要放我还是要杀我?有些迷惑,但无论结果如何,我现在都该搏一搏,大不了……这一条命给他,也算还了他的情意…… “凌氏知罪,但凭大人处置。”我淡淡看了眼皇上,他没有丝毫情绪流露在外,一如在审问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般,使我心里不禁有些忐忑, 宗人令必恭必敬地向皇上望去,似是争得同意,未己才又转过头来看我,猛拍一下惊堂木大声道:“犯人凌氏,毒害皇妃,一尸两命,罪不可恕,按律当斩。来人哪,给我拖下去。” 斩首? 我本想,他若真心放我走,大约会是判我个监禁,再趁无人时让我离开。可他判的是斩首啊!死都死了,还到哪里去追求我的自由? “慢着!”我正苦笑间,尹暮轩忽然起身,出声打断了宗人令的判决。 “昱王爷还有何事?”宗人令恭敬地问道。 尹暮轩置若未闻,一径盯着皇上:“鹭贵人一案尚存疑点,如此结案有所不公。能否请皇上……” “你怀疑宗人府判决的公正?”不待说完,皇上便质问道。 “臣下不敢,臣下只是觉得此案有待深查,不该如此草率定案。”尹暮轩不亢不卑,坚定地回答。 “朕同意的审决,你认为草率?”不知为何,皇上今天的话似乎总在和尹暮轩找茬,咄咄逼人地让我觉得陌生。 “臣下只是就事论事而已,若陛下执意如此理解,那臣下也别无他法。”似是意识到皇上的敌对态度,尹暮轩的声音也僵硬了起来。 他竟敢如此指责皇上!气氛一时有些胶着,空气仿佛凝固般生冷。 皇上冷冷地看着他许久,半晌才收回目光道:“今日的事,朕意已决,至于昱王爷犯上的话,朕现在不想与你计较。摆驾回宫。” “皇上!”尹暮轩焦急地喊道:“皇上贵为天子,理应以德服人。凌贵妃一案还请皇上三思。” “昱王爷深谙此道,莫非是想替朕为皇?”一言一出,周围的抽气声接连不断。意图篡位,这可不是小罪。 尹暮轩只是冷冷一笑,屈膝道:“既然皇上已听不进忠言,那留我这样的臣子又有何用?臣下望辞去王爷一职,请皇上成全。” 四十 愿逐月华流照君 朝局骤然变化!昱王爷初建战功,却自请辞位,原先关注宠妃凌氏毒害皇子皇妃一事的人,注意力纷纷转移。 三大势力的鼎立由来已久,如今猛然抽去一股,二分天下的局面形成中,不少人必须跟好风,若跟错了主子,不但无法青云直上,很可能还会断送性命。 况且,二强相争,怕是不分个胜负不会罢休,到时胜利的只有一方,究竟该跟哪一方? 人人自危间,也有不少人跃跃欲试,欲逞时事造英雄。正是纷争由此起,长安乱不休啊。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旋涡的中心人物,此时却在死牢。 “你过得倒很舒适嘛。”来人悠闲地看过秋香色条褥,闲坐在梅花式小几旁。 “承蒙皇上照顾。”生硬地应道,我还未福身便自己坐了下来。 “你不想知道昱王辞官一事的结果吗?”他慢慢抬起眼看我,语气有着玩味的轻松。 “想,不过已经知道,又何必再问?”我也回视着他,没有一眼的退让:“你不会准许的。” “你认为我不敢?”眉峰略微斜挑,似是有些不快。 “你不是不敢,而是不会。”将不会两字念得更重了些,我坦白说道:“万民之指,你会承受么?” “你不用激我。”他嘲弄一笑道:“我已经做了决定,相信不久后你就会知道。” 不以为意地离开,仿佛苍生皆在他掌控之中,万物生灵,只能仰他鼻息。 我厌恶这样的感觉,无能为力地懦弱,对于他的离开,自然不会挽留。 于是,牢房再度空荡,滴滴答答的水声回响着刺耳的旋律。 我静静地陷入回忆,却听见由远及近的,略重而急切的脚步声响起。才想到他,他就来了么?我嘴角漾起一抹笑,转头唤道:“暮……” 明目有神,鼻侧挺拔,薄唇微抿,一袭金百蝶穿花剑袖,束着淡蓝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如此熟悉的过往却只涌现在回忆中。 “你是第二次对着我叫暮轩的名字了。”唇畔的笑虽盎然,眸子里的忧伤却掩饰不去。 “对……对不起。”除了这一句,我又能说什么呢? 他看我一眼,微张开口,迅即又低下头,似是想说什么,却不知该如何说,我想着自己和姐姐有负于他的情意,心里惭愧,看到他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两人间一时沉默地有些尴尬。 “你想说什么就直说吧,不必拘泥。”眼看着空气即将凝固,我想了想还是主动打破了这一份宁静。 “你毒害鹭儿,是为了离开长安吗?”虽是犹豫,他最终还是问了出来。 原来是怕我难堪,才这样难决,我叹道:“鹭儿不是我害的,不过我倒真是想离开长安。”在他心目中,我原来也不过是这样的人。 “那如果,我愿意带你一起离开长安,你愿意吗?”他的眼里燃烧起希望的火苗,期盼地看着我。 我却是很无奈地摇摇头,有些愧疚道:“你已有如此强大的势力,不该为红颜误事,何况,我也算不得红颜。凭你,不该为任何人舍弃自己的。” “可是我心甘情愿呢?” “我的话,你是听不懂,还是不想懂?”看来他陷得远比我想象得深,我只得说地重一些了:“你会有合适你的人,我也有合适我的人。既然我们彼此并不合适,又何必强求?该放手时,还是放手罢。” 没有未来,没有结局,没有希望,都可以不放手,因为坚持下去,一切能迎刃而解也未可知。可若两人之间连感情都没有,那么,不放手也不过是对自己的折磨罢了! “你不愿考虑一下么?”他喃喃道:“连考虑一下再回答我,都不可以?” “不可以。”我决绝地回答他,不留一丝余地。 我这样的人,是不是能算绝情呢? 他有些失神地看着我,默默凝视了半晌,方才笑道:“既是事已至此,也无挽回余地,今晚就当我是来见你最后一面吧。从此一别,此生怕就再无缘相逢了。”有些犹豫地顿了顿,他终于还是问道:“现下我要走,你能不能,最后送我一次?” 我自嘲地看着身上的囚服,一个囚犯,哪来的自由送他? 他微微一笑,轻柔地将我拉起,缓步向牢外走去,沿路狱卒纷纷低头行礼,竟无一人敢拦。 那么慢的脚步,好象希冀这条路能没有尽头。 可是,天下无不散之宴席,再绵长的路,也终有尽头。眼看着死牢已被浓缩成一个背影,再远些我便未必有力气走回去了。轻轻拉住他的衣角,我停了下来,目视着身旁月光下那一池春水。 经冬雪消,透澈的水痕映实了冰的曾经,只留下几缕梅香萦绕在气中。 浅浅的一片波水,映着天上一轮明月,微风一过,粼粼然池面皱碧叠纹。 “你真的,只愿意跟他走?”酝酿许久,最终却只有这一句冲脱束缚,奔腾出来。 我微愣,淡笑注视着他,半晌无话。 他也深深看着我,像是烙印一般深沉而有痛楚的眼神,让人有些不忍。凝视许久,他最终还是淡开一抹笑颜:“该努力的我都努力了,既是如此,我认命。只是以后这样的料峭天气,别再忘了添衣服,长路漫漫,多多保重自己。” 我笑着点点头,眼里的泪却在他转身的瞬间落下。 没有他,我也许已溺死在那一池荷水中;没有他,我也许已丧命在那奔驰的马车内;没有他,我也许根本不会遇见真爱的人;没有他,我过往的生命将不复存在。 可是,是我亲手,把他从我的生命中推走的啊! 他却能这样毫无怨言,自己一人承受孤单。爱一个人,一个不爱自己的人,是不是只能注定悲哀呢? 迷蒙的视线中,他的身影挺拔而孤单,渐行渐远。 皎洁的银光下,一池春水泛着轻皱,荡开一圈圈涟漪。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短暂的泛开涟漪后,自此一生,与君再不相逢。 四十一 蓝田日暖玉生烟 百无聊赖地坐在牢里,仰望着那一格小小的天空,被囚禁的自由,可不可以释放? 天空在我的注视下渐渐浮出红晕,彩霞缭绕在天边,黄昏悄悄到来,没有人愿意回答我,只有无尽的沉默。 如此无趣地过了好几天,按照审判,我明日便要被斩首了。灵敏的直觉告诉我,今日一定会有事情发生。 悉悉数数的开门声传来,我有些期许地抬头看去。 一个太监低着头,紧紧跟着宗人令。宗人令对我微一颔首,挥手叫带进来一个同样身着囚服的女子。 竟是那日指证我的宫女! “宗人令大人可是来送行的?”无心看管,我垂下眼睑问道。 “你怎么会知道?”有些惊讶地看着我,他半晌又失笑道:“姑娘误会了,姑娘自然是要走,可此走非彼走。” 太监将宫女按坐在床榻上,眼神锐利地瞪了她一眼。 那宫女似是受了威胁,泪眼蒙蒙,却不敢落下半滴眼泪。看到这里,我心里已有些了然,淡问道:“大人可是要李代桃僵?” 宗人令轻轻摇头道:“只是偷梁换柱罢了。提供假的证词,不仅仅是污蔑贵妃,更是藐视公堂法令,这样的人,是饶她不得的。” “为了放我走,他还真是什么都恨得下心做。逼死了正主,连下面的侍女都不放过,他到底能狠到什么地步?”昔日温文尔雅的人竟是这样面貌,心里有一种深沉的痛惜郁结,难以抒发。 “娘娘既是知道缘由,又怎么怪得他人?您的事,我不敢打听,也本不该置喙。可皇上执意放您走,任谁也看得出来,绝对是出于好心。娘娘也别怨人,收拾收拾,还是速速走了吧。”宗人令有些语重心长地劝了两句,便不再说话。 我心里又何尝不知道,若要怪,只能怪我一个人?他已告诉我,我一定会后悔,我却还执迷不悟。如今要后悔,又有什么用处?只能抬眼望前路,不顾身后事了。 “娘娘,请您跟奴才走。”那太监见我也无什么可以收拾的行装,略一低头,递过一件便装,伸手向门外指去。 我真的可以就这样走了吗?那这宫女怎么办? “娘娘,即使她不替您受责,藐视公堂的死罪也是无法避免的了。不如让她救您一命,去了地下也好安魂。”看出了我的犹豫,他替我宽宽心,自己已向牢门外走去。 怜惜地看了一眼还在啜泣的宫女,我赶忙披上衣服,急步跟上。 牢外,夕阳欲颓,柔和的光洒落在身上,透过路旁挺拔的树干,留下班驳的点影,空气中自由的芬芳恍如隔世, “你是谁呢?为什么我觉得……好眼熟……”已不知走了多久,见到身旁的太监总觉得似曾相识,说不定以前还是碧泉宫的人呢。 “娘娘您贵人多忘事。当初册封您为贵妃的圣旨就是奴才读的。”是他?听罢,我细细回想起来,那日那个恭敬地说着多谢娘娘恩典的人,原来真的就是他。 才不过七个月的时间,当初那个唯唯诺诺的他,已能平静地将那孱弱的宫女推向死亡。若从小便出生在这样的地方的人,又该多么无情呢? 再一次发现自己还是无法恨御洛,心里竟深深替他无奈起来。 “娘娘。”太监忽地停了下来,指着远方一辆淡蓝色的马车:“这是奴才最后一次唤您娘娘了。那里的马车,便是送您离开长安的,请您多多保重。” “多谢了。”我轻声道谢,本想拿出些银两赏他,却见他说完话便走,根本不留一点时间,只得作罢。 漫漫长安路啊,来时孤独,去时寂寞,空空伤怀了一场,纵是自由,也永远失去了所爱的人。想要自由,便要离开长安,可离开长安,就意味着离开了他,永难两全啊。 迈着疲乏的步子走上前去,正伤感间,却忽然看到帘子已被人从里面挑起。 “你怎么会……”我诧异地看着他,脑里乱成一片,半晌才恢复了神智:“你是来,送我的?” 尹暮轩轻笑着摇摇头:“我已把王印还给皇上了。你可愿和我一起离开长安?” 他莹白的手伸出车外,在夕阳下透出淡淡的红晕,似是期待,又似是必然。 也许只是那一刹那,天竟无预兆地黑了,无边的草野,亮丽的霞云,广袤的土地,温暖喷薄而出,充溢地万物毫无颜色。所有的一切都如黑暗中无形的存在,只能看见彼此的眸子闪着亮丽而柔和的光。 我垂首轻笑,缓缓握住他的手。 那么温暖的依靠,仿佛在宣告,从此以后,我们不再孤单。 再多的彷徨挣扎,有君如此相伴,此生足矣。 如水的月光下,一辆马车自长安奔向天涯。 几经周折,月圆又缺,三月廿二,我,最终还是离开了长安,只是孤单的影子已多了一生的陪伴。 那自古寂寞的都城啊,只依旧吟唱着“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的余响。 后记: 次日,凌贵妃问斩,其侍女洛桑忽然晋封为皇妃,在宫里掀起了一阵不小的风波。新的宫廷斗争又在酝酿之中,过往的人已被深宫的记忆掩埋。 三分天下的格局也在悄悄改变。昱王爷自请辞官后,不知去向,敕王爷也无心权势,渐退朝局。原本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血腥权利争斗,就这样流于过往。皇上独自掌权后,尹殷朝文武兼修,一张一弛,连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外寇再无侵犯,以征战建功鲜活于百姓心中的昱王爷也变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记忆。 当时光流逝,记忆老去时,一切就像从未发生过一样,消失在茫茫的天地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