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魂沟》 第一节 早上六点钟,开往二道梁子的班车从县城出发,半个小时后开始从阴坡翻越山岭。时值隆冬季节,天本来就亮得迟,在黑黝黝的山脊遮挡下,山沟更显得阴暗。弯来扭去的上山公路始终保持着15°左右的坡差,汽车像一头老牛似地蹶起屁股直上。 天寒地冻,真真正正的天寒地冻。影影绰绰的山头,覆盖着厚厚的积雪;白茬茬的冰块,把大大小小的河沟封闭得严严实实;满坡架岭的树木柴草,枝枝桠桠全挂着晶莹透亮的冰霜,直挺挺纹丝儿不动。 汽车时速最大不超过二十公里,缓慢移动着的车身平平稳稳。黑乎乎的车厢内,温度比车外高出许多,窗玻璃上凝结出一层薄薄的白冰。呼呼隆隆的汽车发动机声,犹如不很优雅却颇具效应的催眠曲。一个个穿得像棉花包似的挤兑在座位上的人体,恰似相互可以倚靠的被摞子。于是,经受了一大早赶车劳累的旅客们,此时便不由自主地全都晕乎乎重返梦乡,许多只鼻孔和嘴巴同时喷发出来的如雷鼾声,抑扬顿挫,起伏跌宕…… 我就是在这样的一个早上,乘坐这样的公共汽车班车,从县城前往将要工作的二道梁子公社报到的。“永远健康”的副统帅自我爆炸一命呜呼后,我的所谓的“恶攻”罪名自然消失。几年前把我整治得死去活来,而后在分配工作之际又开除学籍送回原籍农村劳动改造,使我对人们一辈子都充满爱恋而难以忘怀,而我却深感恐惧和憎恶的母校——某中等专业学校,重新分配到这个秦岭腹地的山区县工作。在学校办理派遣手续时,原来的专案组长而后升迁了的党支部书记,透着厚厚的车轱辘似的近似眼镜,晃着他那圆骨碌碌的脑袋瓜,依然那般咬牙切齿地敲打了我一番:“你怎么老早就知道林秃子是反革命?不过是瞎猫碰上了死老鼠。要知道你过去攻击的是党中央副主席,不能看做是林秃子个人,说明你骨子里仇恨共产党。现在对你宽大处理,并不说明你没有问题,更不是有功劳。你不要得意忘形,应当清楚你是个什么货色!” 这哪里像是一名被称之为人类灵魂工程师的教师,面对他的学生说出来的人话?简直就是一个极左化了的恶棍!是的,我很清楚我在这个完全政治化了的社会处在一个什么样的地位。尽管那个混账王八蛋极不情愿地去除了横加在我头上的罪名,然而我那顶“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的铁打的帽子却永远取不掉。因此,我永远不可能跟那些没有政治包袱的人一样,需要一辈子谨慎小心兔遭横祸。来到县里报到后,统管全县人事调配工作的组织部分配我到二道梁子公社做生产干事。据说二道梁子公社是个偏远穷困没有人愿意去的高山垴垴地区,我却没敢讲任何价钱,掂起简单的行李就走。要知道,一个国家干部和一个被贫下中农监督劳动改造的地富“狗崽子”相比,已经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了,我还能再有什么奢求? 公共汽车缓慢地行进在山坡公路上,我也像其它旅客那般闭着眼睛,昏沉沉迷糊糊地处于半睡半醒之中。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突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涌进全身。我睁开眼看,原来是坐在旁边的女人整个儿倚在了我身上,脑袋款款地伏在我肩头。我半边脸颊明显地感触到她鼻孔呼出来的细微热气,透过软绵绵的身子有一股令人舒坦的温暖。 人,真是个怪东西。无论处在何种情况下,只要体内那根最隐秘的神经稍稍被触动,便会有一种饥渴难耐的欲望暗暗骚动。我正值青春年少二十四五岁,过去的劳动改造境况没有哪位瞎了眼的姑娘愿意接近我,因此我对于女人的知识几乎还是零。但是动物的本能却还是存在于我的身体中,于是对于异性的渴求和欲望便愈加神秘而强烈。我偷偷地打量了一番身边女人,约莫二十多岁,上身穿一件红底蓝花的大襟棉袄,下身着大裆宽腿黑裤子,从衣着打扮看是一个道地道地的山里农村女人。然而却天生丽质,雪白的脸庞儿,高挑的细眉,挺直的鼻梁,微红的小嘴巴,俨然一副漂亮女人的姣好面容。我的心头不禁为之一动! 我的座位处在车厢后半部三人一排靠窗子的地方,紧挨着走道那边的是个脏兮兮窝囊囊的糟老头子。此刻,老头儿正伏在前排座位的靠背上睡得实实在在。老头儿的身体像一道天然的屏障,挡住了周围的视线,使我和身边女人占据的空间形成一个不被人注意的小天地。真是天赐良机!我装作无知无觉又闭起眼睛,稍稍等候了几分钟,然后似是昏睡中不知不觉转过脸去,嘴巴正好贴在女人额头。顿时,我的全身像通了电似地一阵颤抖,心脏跳动骤然间加快了许多倍。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抑制住没有叫出声来,只轻轻地在女人额头上吻了吻。随即,我又向下移了移身子,把跟女人接触的嘴巴挪至脸蛋部位,就再也一动不动了。我希望时间就此停止,空气就此窒息,天色永远地就这样不明不暗。随着汽车行进中的左右摇摆,伴随着女人不紧不慢均匀有致的呼吸,我体味着从未体味到过的愉悦感受,整个身心陶醉在一种无可名状的快感之中…… 无奈,天色渐渐地亮了。旅客中有人打哈欠伸懒腰,前后排传来叽叽喳喳的说话声。身边的女人动了动,像是害怕惊醒我似地轻轻挪开了身子。按说我也应该“醒”了,却没有立刻就“醒”,待了一会儿方才睁开眼。女人挺直身坐着,面色羞红地对我望了望。我表示友好地点了点头,笑了笑。她愈发尴尬而不好意思,转过脸深深埋下头去。此时,我清晰地看见了她的面容,要比我想象中的漂亮女人好过千百倍!时至今日,我已经大小算得上是个狗屁不值钱的作家,却仍然很难用文字来描述她的姿容。那些所谓形容漂亮女人的精彩词句,对她来说都显得牛头不对马嘴。该怎么说呢?说她如时髦女郎般撩拨人,她不需要坦胸露乳也没有那股子脂粉气;说她似金屋藏娇中的美人,她不存在那种病恹恹的娇弱态。她完完全全是一种玉琢天成的自然美、健康美!我记得很清楚,当时我的急切反应是情不自禁地猛吸了一口冷气。我不知道别的男同胞见了极够味儿的女人是怎么个反应,反正我是要下意识地倒吸一口冷气的。回想起这半辈子里真正能使我倒吸一口冷气的女人,那可实在是寥若辰星。 山越来越高,积雪越来越厚,车辆碾压过的公路上呈现两道光滑透明的冰槽。汽车后轮小心奕奕地在冰槽里滚动,车屁股活像怀了双胞胎的大肚子女人扭来扭去。不大一会儿,公共汽车终于艰难地爬完了上山路,从狭窄的山垭翻过梁头急驶而下,速度突然间加快了许多倍。旅客们被接二连三的急转弯甩得东倒西歪,无法再一个劲地睡大觉全都醒了过来。我身边的女人尽了最大努力,还是难以控制地不时朝我靠来。我也一次次无可奈何地向她歪去,两两相贴的频率和深度使她显得羞涩和不安,而我却打心眼里求之不得。 半个多小时后,公共汽车驶入平缓的川道,在挂着“向阳饭店”牌子的两间破房子前停了下来。司机宣布停车二十分钟吃饭,随即跳下车被恭候在旁边的服务员笑脸迎进里间。显然,这是个与司机有着某种默契的路边宰客店。旅客们纷纷离座下车,大冷的天不饿也需要吃口热乎的东西暖暖身子,便一齐朝饭馆涌去。脸色冷冰冰的售票员坐在门口,先买票后取饭,不买票吃饭者被拒之门外。主食只有馒头,半斤粮票两角钱一个,价钱倒也合理;菜是汤菜,一元钱一碗,很合乎冻得发抖的旅客们的需要。等到买了票端出饭菜,大家才都发觉上了当受了骗。馒头又黑又硬,当下放到秤上连皮带毛也没有半斤;菜是清水煮萝卜,看不到油星儿,盐也舍不得放。大家一边吃一边骂声不绝,饭馆的人装做没听见。司机在里间有酒有肉吃得眉开眼笑,不时还跟陪着的女服务员打情骂俏。汽车专门停在这种前不着村后不挨店的地方,只此一家,别无竞争,司机沾光旅客受骗是必然的结果。 饭馆里张脏乎乎的桌子板凳被拥进去的人占满,我一只手端着菜一只手拿着馒头从饭馆里走了出来,在门外墙边拣一块干净点的地方蹲下。馒头咬了一口,不仅非常难吃而且有沙子,只好稀里糊涂喝下有点热气的汤菜,趁着人们不注意把馒头扔进路旁草丛。随即有人跑了过去,拾起我扔的馒头。我抬头望去,原来是我身边那位女人。只见她紧攥着那个馒头,像是怕人抢了去似地狼吞虎咽,一口气吃完又呆呆站着,像是还想再捡这样的便宜。我没有做声进到饭馆又买了一个馒头一碗汤菜,端出来径直送到她面前。她先是露出惊异之色,接着便什么也不顾地抓过去就吃,仍然像方才那般急不可待,顷刻间连汤带水一古脑儿吃了个干干净净。 我眼睁睁看着她吃完,问:“饱了么?还要不?” 她脸红着摇摇头,不知道是没吃饱还是不要了。这时候司机打着饱嗝剔着牙缝从饭馆走了出来,旅客们便一窝蜂上了车。 汽车又开动了。身边的女人不再像原来那样无精打采,脸色也似有了点红润。我忽然记起提包里还有母亲为我路途上方便而专门烙的烧饼,便取出来两块朝她递过去。她似乎此时才有了不好意思的权利,连连摇头摆手怎么也不肯接。我一片真诚地硬塞进她怀里,她才双手捧着怔怔地看了足有十分钟,眼眶里涌出晶亮的泪花儿。她只少少地咬了一小口,便极珍惜地装进随身带的原本什么也没有装的花布包。 “你……心儿真好!”她声儿猫似地说着,身子朝我靠近了一点儿。 “你去哪儿?”我问。 “回家。” “家在什么地方?” “二道梁子。” 哦,竟是我将要去工作的那个地方的人。我又问:“你去县城干什么了?” “我是从县城路过,去米粮川我姨娘家。” “噢,走亲戚去了。” “不是,是去借粮。” “借粮?”农村遭饥荒一般在春季三四月青黄不接时,现在收了秋才两个多月,就没有吃的了?我有点不相信。 “你恐怕没有到过我们高山垴垴吧?高山垴垴包谷刚扳完,就有烧火断顿的。”她大概是看到了我的疑惑,又说。 “那为什么?”尽管我们家乡所在的平原地区农村农民生活依然很苦,但是粗粮淡饭勉强可以吃饱肚子,那种遭饥荒饿死人的年月已经过去了好多年。山区农村怎么还跟过去一样? “唉……”女人长长地叹了口气,说,“我们也不知道为么事,反正家家年年都没有过年米。今年……更做难!原来以为我姨娘家那边会好点,米粮川嘛,该是产粮食的地方。去了一看,也跟我们高山垴垴差不了多少。姨父说今年他们公社新来了个书记,一下子把产量多报了五十万斤,公购粮跟着就增加。他们生产队交得连种子也留不够了,每人只分了一百多斤嫩包谷棒子。我一看这情形,哪还敢说借粮?住了一晚上就转回来了。你说说,咱们农民一年到头黑水汗流地死做,为么事连肚子都填不饱?” 这是个十分令人费解的问题,我回答不了,也不敢回答,只好默不作声。 山区公路上来往车辆稀少,公共汽车放心大胆地行进着,只在转弯的地方来一个急刹车 ,很快又开足马力疾驰。旅客们在飘飘欲仙中接连不断地歪来倒去相互碰撞,重复着山区旅途中始终需要不断重复的保留节目。在一个急转弯的时候,身边的女人身不由己地又一次倒在了我身上,奇怪的是车平稳后她竟依然未动,像一大早无知无觉时那般倚得实实在在。我以为她又睡着了,回头望去她却正痴痴地瞅着我。我自觉我的脸色先就红了,她的脸上也顿时像盛开的桃花。我定了定神儿,扶她坐直身子,似是一种不言而喻的说明:我不需要这种形式的报答!于是,她羞红的脸色骤然间变得惨白,像是干了最见不得人的丑事那般惴惴不安,怯生生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显然,她是以她仅有的女性温情,真诚地向馈赠了她一顿饱食的我表示感谢。她尚不知道我的身份,只是把我当做一个邂逅相遇的陌生男子,仅仅因为我对她表示了同情,给了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施舍,她便以这种方式,倾其所有地予以报答。从这一点上说来,人权首先是生存权的确是真理。尽管一开始我曾经有过那种故意掩饰装做不知不觉的无耻之举,但是在知道了她的苦难处境后,便不能再以一点儿人人都可能有的怜悯之心,去换取一个女性珍贵的尊严,更不能去伤害她那苦难的心!如果说在我送给她馍菜和烙饼的时候,确实有那么一点儿企图不良,那么此刻却无论如何再不能那样卑鄙!不料我的人性的发现与正义感事与愿违,只见她缩紧身子离开我好远,要再远点又和糟老头子太贴近,只好直挺挺端坐着,惶恐的目光晃来晃去,不敢朝我这边看。我又于心不忍,后悔不愿伤害她却在实际上伤害了她,使她失去了自尊而感到自卑。于是,当汽车再一次转弯她控制不住朝我倚来时,我主动抓住她没有放开手。她疑惑地转过脸望望我,终于身子整个儿全都歪进了我怀里…… 一路上,我们再没有楚河汉界地分离开,心里清清楚楚并非明白装糊涂地相偎在一起。她一会儿稍显羞涩地望望我,一会儿又轻轻闭上眼睛,脸上平静得似一池毫无涟漪的湖水。她似乎寻找到一个避风的港湾,一种精神上的寄托,苦难的心灵得到了瞬间的慰藉。而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尝到了不同于母亲的异性温存…… 下午五点钟,公共汽车在二道梁子街头停下来。旅客们不慌不忙下了车,司机听说我是新调来的公社干部,极热情地帮我从车顶取下行李,告诉我公社机关在街西头。我扛起铺盖卷准备朝公社方向走去,忽然想起那个女人。抬头寻望,看见她正站在路边朝我望着。我走过去,想说点再见之类的告别话,却不知怎么总说不出口。 她先开了腔:“没想到……你还是……管着俺的干部……” “才分来的。你家在哪个大队?” “迷魂沟。” “什么?迷……魂……沟?” “进到我们沟里来,你的魂儿就叫迷住了……” 她格格笑了,笑得很好看。笑毕,扭转身朝公社机关相反的方向走去。我望着她一步步走远了,心里头怅怅然。忽然,我看见她回过头来又朝我望了望,才想起没有问问她叫什么名字。想要大声唤住她,似觉不妥,只好作罢。 第二节 公社机关是一座稍经改造后利用起来的山神庙,大门两边一对笑模笑样的石狮子,已经失却了往昔的威风只剩下自卑和谦恭。我推开虚掩着的大门走了进去,院子里静悄悄看不见一个人影儿。不得已,我大声问:“公社有人么?” 半天没人应声。十多分钟后正面那排房子的一个门开了,走出来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你是……” “我是来报到的。” “噢,是老马吧?早上组织部打电话来说了,快进房里坐。我叫吴国光。” 是公社吴书记。行前我向别人打问过二道梁子公社的情况,记住了党委书纪叫吴国光。 吴书记房里坐着一位年轻妇女,吴书记对她说:“我这儿有事,你先回去。你反映的问题过几天公社专门派干部去调查一下,不能只听你的一面之辞。”年轻妇女没吭声,低着头慌慌地去了。临出门,不易察觉地朝我望了一眼,没想到我也正朝她望去,她脸色突然间有了点羞红。这边,吴书记忙不迭地给我泡茶、递烟,打洗脸水,把肥皂盒打开,把毛巾放进盆里,热情得有点让我受不了。 我洗着脸,吴书记在门外屋檐下大声喊:“崔师,崔师,死哪儿去了?” 好大一阵子,才看见一个跛脚汉子从不知哪个墙窟窿走了出来。 吴书记说:“快给老马做饭,鸡蛋臊子面,甭又是搅糊汤。”“行得。”崔师懒懒地应着,又一瘸一拐地走了。 等候饭熟,我把我的情况简单地向吴书记说了一下。吴书记说:“怪道来,我说组织部怎么想起来给二道梁子分个知识分子!”随后便把当前公社的工作向我介绍了一番。说是今冬明春的中心工作是兴修石坎水平梯田,这是全县统一安排的任务。公社干部分头下去包队扛死肩,不管节假日星期天,实行“二八”工作制,即每十天在下边工作八天,回机关学习开会和休息两天。平时公社机关就没有人,他负责全盘巡回检查,也是刚才进门的。最后,吴书记唉声叹气着说:“咱这高山垴垴山高坡陡,修地比人家川地道区难得多。县上不管三七二十一按户数分配任务,咱二道梁子老是挨批评,在全县电话会上已经检讨了两次。真是把人搞得焦头烂额狼狈透了!” 我和吴书记正说话间,院子里有了脚步声。接着,两男一女进了门。吴书记先把我向他们介绍了一下,又对我说年龄大点的是公社民政干部老倪,年轻点的是组织干部老谢,女的是妇联干部张太云,都在附近大队包队,晚上可以回到机关来休息,一大早又再去。公社其它干部包的队离公社远,吃住都在下边。民政干部老倪说:“好,咱们又多了个替死鬼。到了二道梁子,你就做好思想准备,不干个十年八年,别想离开这鬼地方!” 组织干部老谢说:“除非你搞女人挨处分,犯了罪进监狱,要不连闫王爷都会把你的名字忘了。” 妇联干部张太云说:“你们搞女人,我咋办?” 组织干部老谢说:“你搞男人,也一样。” 妇联干部张太云说:“一样个屁,你看见男女关系什么时候处理过女的?翻来倒去都是你们男人占便宜。” 民政干部老倪说:“那是你搞得少,你搞它一个连,看有人找你的事不?” 妇联干部张太云说:“滚你娘的蛋,人又不是老母猪,谁来都行。” 说得大家一阵笑,笑过后却都低下头,大半天不说话。我心里顿时发凉,直觉得脊梁骨冒冷气。 吴书记说:“你们别尽给咱老马说丧气话,或许老马来还能给咱放个大卫星,提拔到县里当部长局长去。” 我苦笑着摇了摇头。 在公社报到后休息了两天,吴书记挺难为情地对我说:“前几天刚分了工,现在只剩下迷魂沟大队没人。迷魂沟是全公社最偏远的大队,你刚来公社,就叫你去实在有点不好意思。要不,你先给咱去,随后有机会再调整。” 迷魂沟?就是那个女人家所在的大队我暗自高兴?我不由得愣怔了一下,想着刚才他们说的搞女人挨处分的话,心里便有点犯嘀咕。吴书记见我没吭声,又说:“迷魂沟是全公社条件最差的老高山垴垴大队,山高坡陡,无霜期短,庄稼收成不好,修地任务就没指望完成。你去了只要把群众生活安排好,注意不要饿死人就行了。” 想不到山区农村工作竟是这般单纯而又复杂。不要饿死人,怎样才能不饿死人?靠什么保证不饿死人?想到汽车上遇到的女人说的迷魂沟遭饥荒的邪乎劲儿,我先有点儿害怕。吴书记见我仍没有表示接受任务,便又说:“你不要担心,高山垴垴人老诚,只要跟队干部把关系搞好,工作比较好开展。那里的大队支书叫鞠德全,是个挺能干的小伙子,你去了多听他们的,这些人对这种事儿很在行,一般出不了问题。” 新来乍到,一切全然无知,我不好在工作上有什么挑剔,只能听从安排去迷魂沟。 在公社吃过早饭,我就上了路。一路上荒草没膝的羊肠小道弯弯曲曲,山水轰鸣的悬崖峡谷接二连三,近在咫尺的野兽怪叫嗷嗷连声。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进大山走这种路,独自一人毛骨悚然地爬了近百里的上山路,直到天色将晚时才来到迷魂沟,找到大队支书鞠德全家。 鞠德全极热情地把我迎进两间破破烂烂的石板屋,说是吴书记已经在有线广播上通知了他们,他下午专门在家里等着我。又说他们年年都盼着能给迷魂沟派来个蹲点的公社干部,就是没人来,现在总算盼来了。我说我刚参加工作,什么都不懂,队上的工作还要靠你们大队干部。鞠德全说,只要有你这个公社干部在迷魂沟住着,就是什么也不干都行。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鞠德全只是笑着没回答。这位二十五六岁的小伙子虽有山里人那种憨相,却从眼神中透现出一股子不同寻常的精明。 说话间,鞠德全女人端上了饭,一盘炒洋芋丝菜,一碗稀溜溜的玉米粥。我还等着拿来馒头或者饼子一类的干食,鞠德全却说:“快吃,马同志,我们都吃过了,这是专门给你做的。”我不敢相信,专门给公社干部做的饭就是这种灌黄鼠般的稀汤?我不好说什么,只得咬着牙喝下两碗寡淡无味粗糙碜牙的稀糊汤。跑了大半天的山路,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了。 吃过饭天就黑了。鞠德全吩咐女人去收拾床铺,说是让我今天晚上先睡在他家,明天再安排专门的住处。待鞠德全陪我一起进里间屋去睡觉时,我不由得傻了眼:小小的房间里,一张床对着一铺炕。显然炕是鞠德全俩口子睡的,床是给我搭的,床和炕只隔着一个三尺高五尺宽的板柜。这怎么睡呢?我呆呆地站着没有动。 鞠德全说:“堂屋冷,都睡里间暖和。公社吴书记来了,也是这样睡的。” 方才吃饭的那间堂屋,上上下下空空荡荡,里里外外无遮无拦,四面八方通风冒气,确实很冷。既然吴书记来了都是这样睡的,我也就将就着凑合一宿。趁着鞠德全女人还没有进来,我赶忙钻进被窝早早入睡,免得待会儿俩口子在那边炕上让人看着发窘。炕头上只放着一条被子,俩口子肯定是要钻一个被窝的。即使有我在旁边不睡在一头搂着抱着,也还是会有诸多不便目睹的动作和细节。 鞠德全看着我躺下,又说:“天冷,脱了衣服睡舒服,囫囵儿小心着凉。” 我说:“行了,不要紧。” 鞠德全没有再说什么,不知还要忙什么又走了出去。 不大一会儿,鞠德全女人进来了。我赶忙闭上眼睛,好似睡熟了那样直直挺着不动。此时,我极想尽快入睡却总是入睡不了,一种企图窥视从未窥视过的秘密的好奇心,把全身的困倦驱赶得干干净净。凭感觉,也许不是感觉而是想象,我看到鞠德全女人朝我望了望,滞留的目光至少达一分钟之久。接着,她把油灯拨亮了一些,红红的火焰上边黑烟直冒。随后脱掉鞋袜上了炕,静静地坐着,大概是在等候鞠德全进来。 鞠德全应该进来了,鞠德全却没有进来。女人窸窸嗦嗦有了轻微的动作,我微微睁开眼望去,她竟开始在脱衣裳,线绳儿编织的红裤带扔在了板柜上,白晃晃的光屁股露了出来。顿时,我的眼睛不受大脑支配瞪得鸡蛋般大,把所有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只见她脱了裤子坐进被窝后,又从上到下从外到里解开上衣扣子,很利索地脱得一丝儿不挂,雪白的肌肤高翘的奶子全都呈现在眼前。我的心脏跳动突然间加快了无数倍,眼珠子一动不动瞪得滚圆。女人此时又出现惊人之举,两个巴掌在周身上下轻抚了一遍,末了攥住双乳揉揉搓搓,使得原本充满性感的乳峰更加性感。刹那间,我几乎无法控制住自己,很想大口大口地喘粗气又不敢出声,直憋得十分难受。一时间,不安分的冲动又在我体内萌生。眼前的女人跟汽车上遇到的那位迷魂沟女人相比,年龄容貌不差上下,真是应着了“高山出俊鸟”那句俗话。况且这是以这种直截了当的形式刺激着我的神经,对于一个尚未婚娶的年轻男子来说,毫无邪念心平气和那才叫不正常。我急切地盼望着鞠德全赶快进里间屋来,不然我真是难以自制而要出现有所失礼的举动了。 女人终于钻进了被窝,鞠德全才走了进来,我急忙实实在在闭上眼睛。鞠德全站在床边,面对着我问:“马同志,睡着了么?” 我只能装着睡着,不敢答声。鞠德全转过身去对女人说:“你先睡,我到三队去。” “做么事?” “跟王主任刘会计商量一下修地的事儿,咱们大队在全公社又倒数第一。” “么时候回来?” “你把门先关上,时间长了我就不回来了。” 真不得了!鞠德全这时候还要出去,很可能整个晚上都不回来!我一下子慌了,早知道这样我说什么今天晚上也不在鞠德全家里睡。我想立即阻止鞠德全,又怕刚才未被唤醒被看做心中有鬼。正在我犹豫之际,鞠德全走了出去。女人跟着起身,“咣啷”一声关上了大门。她只在上身披件棉衣,下半截光溜溜返回炕上,一口吹灭了油灯。 我的精神和意志开始经受极其残酷而紧张的折磨和考验。正当青春年少精力饱满之时,未曾实践过的男女之事对我来说是那样神秘而充满诱惑。在这样一个小小的房间里,跟一个脱光了的年轻女人床对炕炕对床睡着。人不知鬼不觉,只要她不拒绝,看来她不会拒绝,就可轻而易举如愿以偿……然而,有一根清醒的神经却在牵制着我,那就是我始终坚信我是一个堂堂正正的人。既不是那些欲置我于死地的混账王八蛋们所说的“骨子里仇恨共产党”,也不是那种无道德无理智的“畜牲”。尽管动物性本能驱使我有种种非份之想,但是跟行为上的付诸实施道德败坏是两码事。另外,我应当对得住将要一起共事的鞠德全,人家把我看做党派来的干部,放心地让我和他的女人这样睡在一个房间里,我怎能干那种没有廉耻的事?再说,没有不透风的墙,万一满足了一时的欲求而失足成千古恨,那就要一辈子再去过那遭人白眼和唾弃的生活。这样想着想着,我便渐渐定下心来,竭力压抑住饥渴难耐的欲望。在很多情况下,老大并非一定就管不住老二! 可是没过多一会儿,我又惶恐惧怕极度不安起来。我想如果自己头脑清醒意志坚强不去主动出击,那女人倘若从那边摸过来,我还能不能坚守住最后的防线?这种可能不是没有,这种担忧也并非多余。果然,约莫半夜时分那边炕上有了响动。尽管黑暗中我看不见,但却能够非常准确地判断出,女人爬起了身子,静静地坐着,大概是在思索,或者说是在最终鼓足勇气。接着,女人揭开被子抬腿下了炕,脚板儿站在了地上,只剩下朝前跨出一步,就要扑到我的床上来。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真就要喊出声来以表示我的拒绝。似乎在这一瞬间我还能够表现出来一定程度的理智与清醒,真要是等到她钻进了我的被窝,那我就彻底地糊涂和混蛋了…… 谁知我竟没有喊出声来,也没有发生我预料中即将发生的事情。一阵急促而响亮的滴水声,使我意识到是女人起夜撒尿。随后,女人回到那边炕上,不久重新响起均匀细微的鼾声。虚惊一场,我不知是放心还是丧气地长吁了一口气。看来我的担忧和恐惧纯粹是自我内心的虚构,我只要管住了自己,就不会出现那种既害怕又希冀出现的惊心动魄场面。 天气寒冷,晚饭吃了两碗稀糊汤,没过多久我也想方便一下。我不好意思像女人那样在房间里,打开门要到外边去。突然,女人说话了﹕“尿桶在门背后,外边冷得很。”我胡乱地应了一声没言语,还是裹紧身子出了门。外边确实很冷,我咬着牙发着抖返转回屋时,灯点亮了。女人看着我上床重新钻进被窝,才又白晃晃身子一闪,“噗”地吹灭了灯。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终于打熬不住困倦迷乎乎睡了过去。再睁开眼时天已大亮,对面炕上已没有了人。我起床后走出来,看见鞠德全正在大门外剁柴禾,女人在锅灶边做饭。鞠德全昨天晚上到底回来没有,什么时候回来的,我不知道,也不好意思问。 第三节 吃过跟头天晚上一模一样的糊汤饭,我便开始了在迷魂沟大队的蹲点工作。迷魂沟总共三个生产队,五十二户人家,县上统一按照每户三分分配任务,全大队冬季修地任务共十五亩六分。据鞠德全讲,从入冬到现在一个多月,修成的地不到二亩。我打算先和大队干部碰碰头,一起研究采取什么得力措施把修地进度促上去,尽量少拖全公社的后腿。鞠德全要把另外两名大队干部王主任刘会计唤到办公室开会,我说不必了,去各队走走看看,顺便找到王主任刘会计一块儿说说就行了。 迷魂沟是一个统称,实际上在迷魂沟大队没有一条沟具体叫做迷魂沟。迷魂沟五十多户人家散散落落地分布在大大小小十多条山沟里,大多数单家独户,没有五户以上集中居住的村落。一路上,到处可以望得见这儿一个那儿一个用茅草和树棍子搭成的庵棚,那就是迷魂沟几乎半数以上人家赖以栖身的房子。相比之下,鞠德全家的石板房,称得上是迷魂沟的一流建筑。 翻过一道山梁,突然从小路旁的庵棚里传来哭叫声。我们停住脚步听了听,鞠德全说是刘会计在催劳力,大概是那家人没有上工地去修地。我们走了过去,看见一位眼睛极近视的中年汉子正在扯着躺在炕头上的小伙子,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我让你狗日的装死猪,你今天能赖过去才算你有本事!”鞠德全说这就是大队刘会计,旁边站着的是二队队长。 二队队长迎上前来解释说:“从早上到现在我来了三趟,就是把这家伙叫不起炕。一叫他上工就问我要吃的,我哪儿来的粮食?大伙儿都快揭不开锅了,没吃的就不修地了?刘会计来给他好话说了没多少,让他再撑上几天,救济粮一来保准给他。他还当下就要,不给粮食不上工。你说这狗东西还是不是个人?” 躺在炕上的小伙子被刘会计揪了起来,瞪着红红的眼珠子,极怕人地走到我们面前,说:“鞠支书,还有这位干部同志,你们说说人不吃饭能不能干活儿?从昨个儿到现在,我一口东西都没进肚子,哪还有力气上工?”小伙子说着,蹲下身放开母牛般的声音哭了。 刘会计并不为之所动,手指头直捣小伙子额头,恶声恶气说:“我就不信,今天要是在你屋里搜出粮食,你狗日的说咋办?” 小伙子立时止住哭,站起来说:“任你咋样搜,只要搜出一粒粮食,要咋办就咋办!” 刘会计说:“好,我今天就犯一回政策。要是搜出了粮食,从现在到明年夏收前,你狗日的别再想吃上一斤救济粮!”说完,吆喝二队队长和小伙子一起进到庵棚里去,真的揭箱子翻柜子搜了起来。 我似觉不妥,想要阻挡,被鞠德全拉到了一边。 鞠德全说;“别担心,狗东西脸上慌慌的,一准能搜出点么事来。” 我说;“搜出粮食来也不对,这是违犯干部纪律的!” 鞠德全说:“只要搜出粮食,他就没话说的。现在的事按原则办,就没法干了。” “好你个狗日的!”庵棚里突然传来刘会计的大呼小叫,“你说么事吃的东西都没了,这是么事?” 我和鞠德全走进门去,看到地上放着半篮子鸡蛋大小的洋芋。小伙子脸色煞白歪坐在地上,战战兢兢说:“就这么点洋芋娃子了,救济粮还没见影儿,我是怕……” “怕你娘的卵!”刘会计恶狠狠对着小伙子骂了一句,扭身走出庵棚去,在外边对着我们说:“咱们走,他愿意上工他上工,他不愿意上工就别去。反正,救济粮他是别想再吃一粒儿了!” 小伙子顿时像被火烧了似地爬起来,疯了般跑出门去,“扑通”跪倒在地,双手抱住刘会计的腿,嚎啕般哀告说:“好刘叔哩!我立马就去上工,你可千万不敢不给我救济粮哇……” 刘会计“哼”了一声,脸面朝天,无动于衷。 我和鞠德全走了出来,小伙子转过身朝我们扑来,脑袋在地上磕得咚咚直响,又连连哀告说:“求求你们,给刘叔说句话,让他饶了我这一回……” 鞠德全说:“还不快去上工,再赖在家里不动弹,有你好吃的!” 小伙子这才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诺诺连声,回屋去扛起一把洋镐,飞也似地跑走了。 刘会计望着我,苦笑了笑,说:“你看咱们干的这种事,跟国民党的保长拉壮丁有么事两样?” 我们和刘会计一起来三队工地,三队工地总共才有七八个人。王主任和另外三个小伙子正在抬一块磨盘大的石头,嘴里一齐“咳哟,咳哟”有节奏地喊着号子,屁股和肩膀同时扭来扭去煞是好看。等到把石头抬到正在砌的坎子上放好,王主任才走过来跟我们说话。 兴修石坎水平梯田是这个县的一种创举,一是石坎,二是水平,超过了大寨虎头山上土梯田的质量标准。县委书记因此而在全国农业学大寨会议上发言介绍了经验,成为全省农业学大寨的一面红旗。全县规划三至五年内要把所有耕地全部修成石坎水平梯田。这一下便苦了高山垴垴地区,山高,坡陡,土层浅薄。在川地道区缓坡修一亩地的用工和投资,在高山垴垴修不了一分地。全县统一按户数下达任务,二道梁子历来都是全县农田基本建设上的后进公社,迷魂沟是二道梁子公社完成任务最少的大队,今年又是进度最差的大队。 鞠德全说:“咱们要想点绝办法,再这样下去,给公社就没法交待了。” 王主任说:“办法只有一个,给五千斤救济粮,我保证把劳力催齐上工。靠现在这么几个人,哪里能有进度?” 刘会计说:“别说公社不会给咱五千斤,就是给五千斤救济粮,在咱迷魂沟修地你还能当先进?” 鞠德全说:“地越修得少,公社救济粮就越给得少。公社拿着救济粮哄着修地,谁修的地多了,就越外多给谁救济粮。咱们地修得少,救济粮就多吃不上。救济粮一少,地就越没有办法修了。” 真是一种人为的恶性循环。救济粮应当是救济生活困难的群众度饥荒的,怎么能和修地联系在一起?既然农民连肚子都吃不饱,为什么还要催命似地强迫修地?也许是我刚参加工作,对行政上这一切怎么也想不通。 刘会计问我:“马同志从公社来,没听说救济粮么时候能下来?” 我摇了摇头,说:“我只在公社住了两天,没听说下来救济粮。” 王主任说:“眼看家家户户都要停伙断顿了,再不来救济粮,迷魂沟非饿死人不可!干脆,这地咱不修了。总是个落后,省点力气还少吃粮食。修地任务完不成,他把咱总抓不进监狱去。要是饿死了人,咱们几个谁也跑不了!” 那些年尽管胡搞成精,但是“共产党不准饿死人”这一条最基本的原则还是严格地执行着。一旦哪里出现这种情况,便要逐级追查责任,常常还抓起几个人来以示惩诫。因此,这一点上上下下靠都很清楚,在公社吴书记向我再三嘱咐的也是这个问题。 鞠德全说:“要是把修地停下来,公社就敢一颗救济粮不给咱,那可真要饿死人了!再说,今年有马同志在迷魂沟,咱不能让马同志一起跟咱背黑锅。” “我……”我似乎应当说点什么,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公社吴书记说过迷魂沟大队农田基建没指望完成任务,我理解这只是内部掌握的原则,不能公开地对鞠德全他们讲。作为蹲点干部,我的主要职责是帮助基层干部出主意想办法,此刻却是一点儿办法和主意都没有。末了,大家只好说还是盼着救济粮快下来,然后再把劳力催齐,把修地进度加快。 工地放上午工了,王主任叫我和鞠德全刘会计一起去他家吃饭,鞠德全和刘会计不肯去。鞠德全说:“你招呼马同志吃好就行了,无论如何不要让马同志挨饿。”王主任说:“我知道。刚才我叫娃他妈提前回去做饭了,该咋样办不用你吩咐。”鞠德全又对刘会计说,让他下午带几个人去大队办公室,把五保户老俩口从里间挪到外间,再把里间好好收拾一下,安排我住在那里。刘会计说没问题,让王主任天黑前领我去就是了。鞠德全刘会计说完话,便都各自回家吃饭去了。 我跟着王主任到他家去吃饭。王主任家住的也是庵棚,低矮,窄小。里边一铺炕,炕边是连通着炕的锅灶,一张小方桌放在脚地,再没有多少可以立脚的地方,两个十多岁的半大小子,只好窝在炕头上。 提前回家的王主任女人已经把饭做好了,先给我盛了一碗放在小方桌上,依然是那种稀溜溜的玉米粥,连鞠德全家那盘洋芋丝菜都没有。我拿起筷子就吃,群众生活困难,我不能对他们有所苛求。等到王主任端起碗的时候,我竟大吃了一惊。原来他们吃的还跟我不一样,碗里几乎全是黑乎乎的菜叶子,看不到一星点儿粮食渣子。我放下碗筷,眼眶里不由得湿了。 农民生活困难,我们家所在的平原地区,人们也都是以杂粮为主,过着瓜菜代的穷苦日子。但是,我没有想到山区群众的生活竟是这般难上加难,连猪狗都不如地挣扎在死亡线上!就这样还得学大寨,承担劳动量极大的修地任务。此刻,我似乎才对迷魂沟严重的饥荒有所认识。可是,他们对我这个政府派来的干部,却仍然饱含着深情,给我单独做出这种他们认为最好的饭食,生怕让我饿肚子。 我无法吃得下去。回头看看王主任女人和两个孩子,碗里也全是菜叶子,他们却狼吞虎咽般吃得很香甜。我端起碗去了锅灶边,看见一大一小的两口锅里做着两种饭。小锅里的玉米粥剩下不到两小碗,像一轮圆月似地贴在锅底。我不声不响把碗里连同小锅里的玉米粥一起倒进大锅,搅匀了给自己盛了一碗。王主任女人看着王主任想要拦挡我,王主任也嘴里连连叫“不”,却见我已经把两种饭食搅匀,只好叹了口气说:“那就让马同志跟咱们一起受苦吧,真是遭罪……” 吃过饭,我跟王主任一起又去了工地。半道上,王主任说上午没见秃子丁锁上工,顺便去叫叫。我们来到一个倚着山崖下的石洞搭成的包谷杆棚子前,一男一女围坐在棚里的疙瘩火边。男的果真是秃子,光溜溜的红头皮上没有一根头发;女的喉咙里像是有台鼓风机,一个劲儿地呼呼噜噜响。两个人看到我们走来,既未站起来又未吭一声。 王主任说:“秃子,你还坐着不动,看谁来了?这是公社马主任,来找不上工的人去公社住学习班。叫你女人给你收拾收拾,背上铺盖跟马主任去!” 秃子丁锁听了王主任的话一脸的惊恐,秃子的女人也吓得直朝我脸上瞅。 王主任又说:“你只说上不上工地去?去了我给马主任说句好话,不去就跟人家走。赖着不走大队派民兵捆绑了送去,到公社学习班有你好吃的!” 秃子丁锁依然一声不吭,突然站起身来,正对着我叉开双腿。原来裤裆破了,黑黝黝的那东西没遮没拦全露在外边。我忍不住笑了,王主任兜头一巴掌扇了过去。秃子丁锁赶忙合拢双腿,仍旧不吭声站着。王主任转过头对秃子女人说:“把你的裤子脱给他,叫他立马上工去。” 秃子女人磨磨蹭蹭不情愿,说:“他那裤子就是换下我的好裤子,没几天就破成那样儿了,补又没么事补,叫我咋穿?” 王主任说:“你不出门,怕么事?他穿了好裤子要去上工。” 秃子丁锁女人仍还唠叨着说:“不知道为么事,他就是爱烂裤裆……”但终于还是慢腾腾解起了裤带,我和王主任急忙退了出来。 王主任说:“叫一个人是一个人。秃子女人腿有毛病走不了路,要不就一齐叫上上工地去,做不了重活有轻的。” 我未置可否地摇了摇头,基层干部干工作真是五花八门,啥办法捷快用啥办法。一会儿,秃子丁锁从包谷杆棚子里走了出来,胆怯怯去了工地。 下午,我跟王主任在工地上干了半天活儿。天快黑时,王主任领我去住处。大队办公室两间石板房座北朝南孤零零地竖在阳坡上,一对五保户老俩口已被搬到外间。里间新搭起一张床,床上铺着新被褥,另外还有桌椅板凳,挺像个宿办合一的小房间。里间和外间之间没有门,王主任对五保户老俩口说,公社马同志在这儿住,还要工作,白天不许打扰,晚上不准吵,不准进里间屋去。要不,就把你们再赶回山顶石洞里去住。五保户老俩口诺诺连声,忙说不敢不敢。 不料王主任前脚刚走,老头儿就搀扶着老太太进了里间屋,径直朝床铺边走去。原来老太太是瞎子,颤巍巍挪动着脚步。我弄不清老俩口要干什么,急忙让开道。只见老头儿把瞎眼老太太的双手扯到被褥上,两个人一齐紧紧攥住不松手。 老头儿说:“你摸摸,棉腾腾的,几多暖和!上回公社给咱送来,咱还没盖一回,就叫狗日的刘会计硬拿走了,说是要留给上边来的干部用。” 瞎眼老太太说:“咱那条被子盖了上十年了,跟铁片子一样冰。公社吴书记来咱家时,明明说的今年冬天给咱一床救济被子,谁知道咱枉担了个空名!” 老俩口说着,瞎了和没瞎的眼里一齐滚动着混浊的泪珠儿。 我终于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走过去细看,床上的被褥果然都是民政部门发给农村困难户那种质料低劣尺寸短小的救济物。顿时,我像被人兜头抽了一鞭子,心里真不知是什么滋味儿…… 第四节 救济粮终于下来了。 大队在办公室即我的住处召开生产队干部和贫下中农代表会议,研究救济粮指标到户的分配方案。全大队仅有三个生产队五十多户人家,参加会议的人就来了十七八个,把小小的房间涌得满满实实。除了几位大队干部和我分别坐在椅子和床铺上外,其它人皆席地而坐。山里人所特有的木炭火烧得通红,旱烟的烟雾弥散在空气里,强烈的咽味儿刺激得人咳嗽连声,大口大口的粘痰纵横交错射向各个角落。没有一般开会时那种轻松愉快的亲切交谈,也没有相互间无拘无束的调侃和嘻笑怒骂,一个个都极严肃地处于一种紧张的临战状态,大有一场鏖战枪炮打响前那种瞬间的寂静气氛。 鞠德全清了清滞涩的嗓子,开始了有板有眼的开场白: “公社昨天把救济粮指标通知了下来,我也不保密,我们大队总共三千五百斤,救济款三百五十元,钱随粮走。这批救济粮公社要求从现在起到春节后两个月内,一要保证重点坚决不能饿死人,二要促进农田基本建设,完成今冬明春修地任务。不用说,这是党和政府对咱们的关怀。大家都等得猴急了,但是就这么点东西,狼多肉少,究竟怎样分配?规矩跟往年一样,我不说大家都清楚。大队研究了个初步方案,让刘会计给大家念念,然后再讨论。看有没有违犯政策,看有没有干部多吃多占优亲厚友,再看公道不公道,需要不需要调整,要调整怎样调整?” 刘会计把一叠子表册放在油灯前,转过头极谦恭地请示我:“马同志,那我就把方案先念念?”我奇怪他们什么时候研究过救济粮分配的事儿,怎么没有让我参加?不过,我还是表示同意地点了点头。点头之后我朝鞠德全和王主任望去,他们俩都把脸转向一边,不跟我疑惑的目光相撞,我越发感到奇怪。 刘会计首先大致讲了讲分配的原则。全大队除了四类分子李德顺家没有外,基本上按人头分配。十六岁以上(含十六岁)每人二十三斤,十六岁以下每人十七斤,个别特困户每人五十斤。接着,刘会计的近视眼几乎贴在表册上宣读了一长串枯燥的名字和数字。大家听得极认真,骤然间一齐屏住了呼吸,抑制不住的咳嗽被强行抑制在喉咙。 分配方案既体现了鲜明的阶级路线,又大体做到了公平合理;既照顾到重点不搞平均主义,又没有干部利用职权营私舞弊。看来鞠德全他们对分配救济粮这一套很在行,长期以来的实践把他们造就成了这方面的专家。虽然我没有参与他们研究制订这个方案,但是如果我参与了也一定会表示同意。我料想参加会议者对此不会有太大的争议,讨论无非是走走过场而已。 谁知竟还是吵翻了天!三个生产队的干部和贫下中农代表似乎早就做好了充分的准备,用不着拿本本,也用不着翻数字,便就罗列出他们队特别困难的种种表现和未被列入重点照顾对象而需要特殊照顾的烈军属、痴呆傻、老病残名单。末了,每个发言者都用大同小异的威胁口气说,我们把话说在前头,给不给增加救济粮大队干部看着办,反正饿死人我们不负责任。 一个个近乎最后通牒式的发言对我产生了很大的思想压力。好多天来我亲眼目睹了迷魂沟严重的饥荒现状,每人二十斤左右的救济粮最多不过吃一个月,今冬剩下的两个月怎么办?那些真就无法可想的人家,靠这点救济粮无论如何是难得活命的。假若有人因为少吃了救济粮而饿死,鞠德全他们有责任,而首先应当承担责任的却是我。我觉得每个人的发言都很有道理,新列举出来的特困户都具有饿死的危险性。因此,我觉得有必要对分配方案做以调整,要确保那些有可能饿死的人不饿死。可是,我对具体情况尚不摸底,救济粮分配方案怎样调整,需要鞠德全他们做出决定。我向他们望去,看见他们却都满不在乎,王主任竟歪倒在我的床铺上发出鼾声,进入香甜的梦乡。我走过去推醒王主任,说:“你听听大家说的情况,该怎么办?” 王主任说:“让吵去,吵够了就不吵了。现在几点了?” 我看了看表,说:“十二点差一刻。” 王主任又闭上眼睛,说:“早着呢,两点以后再说。” 没有办法,我只好耐着性子听着相互间没完没了的诉说,最终看鞠德全他们怎么办。 果然如王主任所料,过了两点钟发言自动停止。王主任睁开眼,大声问:“还有谁要说?把要说的话都说完,明天以后再说等于放屁!” 有人说:“就是今天晚上说的,还不等于放屁!” 王主任说:“这话可是你说的,我没说大家说的是放屁。但是是不是放屁,你们心里都很清楚。我只问,你们都说自个儿队上少,该给自个儿队上的户增加。可是到底哪个队多了,哪一户多了,多多少?你们没有一个人说。反正公社就给了这三千五百斤,大队没扣一斤一两,全都分光分净了。不是我这里要多少有多少,你跟我磨牙拌嘴我就多给你一些。现在大家再说,谁认为他们队少,谁要给他们队困难户特殊照顾,从哪个队、哪一户名下往出扣,扣多少?你们说了我再问问人家愿意不愿意,愿意了当场就扣下他们的给你们增加上去,我们大队干部和马同志都同意没意见。” 王主任真是精明到了狡猾!在大家都面临饥饿威胁的时刻,救济粮就是救命粮。你要是指名道姓说给我的多了,要把我的扣出来给别人,我就敢跟你拼命!队干部和贫下中农代表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吭声。 王主任宽宏大量又等待了一会儿,仍然没有人说话,便又说:“那好,大家都不说,就说明大队的方案很合理。现在,我再宣布大队一个决定。刚才刘会计念的救济粮名册是专门上报给公社看的,救济粮今年咱们以生产队为单位统一办工地大灶。谁上工谁吃,谁赖在家里不修地,谁就饿着。” 刚刚被王主任糊弄了一番的队干部和贫下中农代表,此时尚未完全清醒过来,又钻进了另一个圈套儿。大家面面相觑,都不知道拥护好还是反对好。 王主任又说:“工地大灶男女老少都可以吃,学生娃直接到工地吃饭,吃了饭就去上学。凡是能走能动的都必须上工地,干不了重活干轻活。实在有病动不了的,由家里上工的人把饭打回去。家里能动的人不上工,不能动的人就跟着一起挨饿。刚才宣布每人五十斤的户,是五保户和家里没有能动的人户,救济粮允许领回家去。大家看看咋样?还有么事问题解决不了?” 很显然,鞠德全他们精心研究了救济粮办工地大灶问题,把随之而来的一切细枝末节都考虑得很周到。这样能够最大限度地调动和保证农田基建的劳力,加快修地进度。 想不到争来吵去的结果竟会是这样!参加会议的队干部和贫下中农代表们全都哑了似的不吭声儿。 最后,鞠德全对大家进行了一番解释和开导。他说:“大队决定这样办,完全是为着迷魂沟老老少少顺顺当当度过今冬明春的饥荒着想。如果把这些救济粮跟往年一样分配到户,也就是这么多了,大家能凑合多久?年咋样过,过了年又咋办?我知道,公社还有一些救济粮捏在吴书记手里,咱们修地上不去就没有一点儿指望。大队用现在这些救济粮把大伙儿拴住,多修点地,大队干部和马同志到公社就能说上话。咱们还要是像先前这样要死没活地磨洋工,就只有等着挨饿一条路了。我们知道这样做违犯上边的救济粮政策,所以没有跟马同志商量,这个事与马同志无关。大伙儿嘴巴上都留个站岗的,不要坏了全大队人的好事。” 王主任补充说:“其实咱们这样做也不是干啥违法犯罪的事儿,将来也不怕上追查。就是那么大个事,咱们干部没有侵吞私分,救济粮大家吃了,人没有饿死,还能把咱怎么样?现在只是不要弄成还没干呢就来个纠正,咱们后边的便宜就占不上了。” 鞠德全和王主任一唱一合,说得大伙儿都没有什么话可说。集中救济粮办工地大灶的决定,在无人反对中通过了。 漫长的救济粮分配会议终于结束了。鞠德全最后一个离开大队办公室,临走前对我说:“马同志,这是个日鬼弄棒槌蒙混上边的事儿,事前我们没有告诉你。将来有么事问题,我们承担责任,与你没关系。不过现在请你担点风险,无论如何先不要向公社汇报。” 我说:“这你放心,我不会坏迷魂沟人的好事!只要对迷魂沟群众有好处,我也不怕担责任。”我已为鞠德全他们一心一意为乡亲们精心算计的精神所感动,他们活得有多么的艰难啊! 鞠德全很感动,说:“马同志,我们知道你是个好人!还有个事想跟你说一下,就是四类分子李德顺和他女儿,救济粮名册上没有,只要他们上工,我们也让他们吃救济粮大灶。他们家也快烧火断顿了。” 很可能是我方才的“好人”形象使鞠德全受到鼓舞,便向我提出了这样一个天大的问题。那时候一些所谓的原则和规定,并非都有明确的文字东西为依据,有许多完全是人们揣摸政治气候和领导意图想象和演绎出来的。由于它带有某种极大的政治色彩和普遍性,无意中便成为不可逾越的金科玉律。不对四类分子家庭发放救济,便是这种原则的一个具体体现。按说从人道主义出发,也不能眼看着让这种家庭的人去死。然而,几乎所有在基层工作的同志遇到这类问题,都非常坚决地表现出毫不含糊的坚定立场。大概鞠德全也认为这是个非同小可的问题,需要请示我点头同意才行。岂不知我在这样的问题上恰恰不能充当“好人”,不能也不敢点这个头,相反还要比别人表现得更“左”更“革命”。其中的缘由鞠德全可能永远不会理解,而我却只能有一个选择:毫不含糊地加以反对和制止。我突然间非常严肃认真地对他说:“不管李德全家还有没有粮食,他一粒救济粮也不能吃!” 鞠德全颇感意外地望了我大半天,又说:“不让李德顺吃救济粮大灶就算了,他女儿是不是可以有所区别?” 我说:“只要是四类分子家的人,就不能吃救济!” 鞠德全还要说什么,我即不容分辩地打断说:“好了,在这种事关阶级立场的原则问题上,没有丝毫通融的余地!” 鞠德全悻悻地走了。 第五节 救济粮威力无穷。 在农田基本建设中一向总是甩不掉后进帽子的迷魂沟,在阶段性评比中一跃而进入先进行列,绝对进度数字竟名列各大队之首。公社召开干部会议,吴书记当着全体公社干部和大队党支部书记的面,首先把我表扬了一番。说是在一向被认为修地跟本上不去的迷魂沟,由于我去蹲点包队竟奇迹般后进变先进,充分说明人的主观能动性是主要的,条件是次要的。接着又对鞠德全进行了鼓励,称赞领导是关键。我只觉脸红心跳很不自在,鞠德全却毫无羞色一脸的得意。 按照事先安排,鞠德全要在会议上介绍经验。在吴书记总结前段工作布置下一段任务的讲话中间,我上了一次厕所。刚走进厕所,鞠德全跟了上来。四下无人,他压低声问我: “等会儿咱们咋说?” 迷魂沟有什么好经验?无非就是集中救济粮办工地大灶。但是这是违犯救济粮不允许平均分配原则的做法,不能公开对外讲。我便同样声音很轻地说:“随便胡诌几句,讲讲算了。” 没想到鞠德全发言的时候,并未按照我说的“随便胡诌几句讲讲算了”。这家伙一反平时那种蔫乎乎痴呆呆很不起眼的常态,扬头挺胸绘声绘色滔滔不绝大讲了一通。什么学习毛主席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理论,学习大寨人艰苦奋斗的创业精神,开展了为革命多修地多打粮的大讨论,激发了广大贫下中农和革命群众的社会主义劳动积极性;什么狠抓阶级斗争不放松,批判阶级敌人的破坏活动,促进了大干快上;什么苦干实干加巧干,干部带头多流汗,说我晴天一身汗,雪天一身泥,早上起床天不明,晚上回来满天星……全是无中生有瞎吹直吹。介绍完经验,照例有几句先进更先进再上一层楼的表决心。鞠德全大概在海阔天空眉飞色舞造成的气氛驱使下收不拢脚步,竟信心百倍劲头十足地表示说:“我们要乘这次公社会议的东风,继续大学大批促大干,快马加鞭不下鞍,白天黑夜连轴转,冬春任务年前完!” 真是吹牛皮不要本钱,不怕吹塌了天!别说在迷魂沟,就是在二道梁子公社的所有大队,只要按照县上分配的任务和时间要求如期完成,那便是万幸。我虽说只在迷魂沟呆了不长的时间,但对于在高山垴垴上修地的难度却有了清楚的认识。海拔两三千米以上,三十度以上的陡坡,这就是高山垴垴人赖以生存的可耕地。在这样的土地上兴修石坎水平梯田,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只能垒一丈多高的坎子,刨出五六尺宽的地面,还是半边有土,半边全是坚硬的石根子。鞠德全要用一半的时间完成分配的全部任务,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鞠德全发言后,我看见所有参加会议者皆大眼瞪小眼,以为这位嘴上没毛的迷魂沟大队党支部书记简直是在说梦话,说昏话,跟大伙儿开玩笑! 我很清楚地看到吴书记起先也是以一种质疑的目光注视着鞠德全,便希望他能给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伙子降降温。不料,吴书记只是犹豫了那么一瞬间,脸上的神色很快却出现莫名其妙的激动和振奋。吴书记声音突然间提高了许多,说:“同志们,鞠德全同志的发言给我们上了一堂生动的政治课!县委一再批评说,在我们干部队伍中存在着一种十分危险的右倾保守情绪,看不到群众中蕴藏着巨大的社会主义积极性,在那里说这也办不到,那也不可能。鞠德全同志提出迷魂沟大队要在年前完成今冬明春修地任务,大家是不是又不相信?反正我信,而且完全有可能做到!公社党委决定,十天以后在迷魂沟召开现场会,开阔一下大家的眼界,解放解放思想。下来请老马同志讲一讲他们的具体措施,各大队在最近这段工作中就可以做为参考。” 吴书记又出其不意地将了我一军,到了这般时候我只有硬着头皮跟着鞠德全说大话。我除了重复一遍鞠德全的决心外,人云亦云地讲了抓好学习开展革命大批判,苦干实干加巧干等一套没有任何实际内容的空话。 散会后,鞠德全让我按照“二八”制在公社好好休息两天,他当即赶回去安排部署迎接现场会的工作。我哪还敢在公社多停留,只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一大早就急急忙忙地赶回了迷魂沟。 我跟鞠德全、王主任、刘会计在一块儿开了个碰头会,研究怎么提高修地进度。鞠德全大概已经对王主任和刘会计讲了在公社会议上表态的事情,他们俩直埋怨鞠德全不该在会上吹那么大的牛,言下之意对我也是一肚子的气儿。大家议论来议论去,认为当下最关键的是要找到一些好修一点儿的地块,其它的措施不过是给瞎驴带障眼。 这天一大早开始,我和鞠德全他们三个一起,一个队一个队,一条沟一条沟,一面坡一面坡,一架山一架山几乎跑遍了迷魂沟大队的全部地盘,还是没有找到比现在正施工的地块容易修的地块。王主任、刘会计唉声叹气怨天怨地直唠叨,我真后悔在公社会议上没有阻挡得住鞠德全的冒失,反而跟着瞎起哄。鞠德全一直闷着头不说话,无论王主任、刘会计怎样言语不恭,他都既不做解释也不发火。 太阳西斜的时候,我们来到一个山垭,山垭左侧是座高高的山岭。远远望去,岭头上云雾缭绕,影影绰绰中看得见参天的大树,以及稠密缠绕的葛藤架和茂盛横生的茅草。 鞠德全说:“到迷魂阵上看看去。” “大冷的天,上迷魂阵做么事?”刘会计表示反对。 王主任脚步未停朝另外方向走着,说:“修地又修不到迷魂阵上,跑那冤枉路干啥!” 鞠德全站着不动,很固执地说:“去看看,让马同志上去看看。” 迷魂阵这个奇怪的地名,很明显跟迷魂沟的地名有着某种联系,我于是产生了兴趣,说是上去看看,以便对全大队的地貌有所了解。王主任和刘会计不好违拗,转回身跟着我和鞠德全朝岭头上爬去。一路上,大家不再提说修地的事儿,情绪也不像刚才那般垂头丧气,随便聊起了大天。王主任、刘会计你一言我一语,对我讲起有关迷魂阵的神奇古怪传说…… 迷魂阵海拔两千多米,岭上各种树木皆有,材质极好,就是没有人敢去砍伐。有一年一个小伙子偏不信这个邪,提了把大板斧上了迷魂阵,直到天黑净了还没见人回来。大伙儿打着灯笼火把去找,在岭头上一棵大树下发现了小伙子。只见小伙子仰面朝天躺在地上,鼻子口里塞满了土,早就断了气儿。更令人奇怪的是树干上只砍了一刀斧头印,原本明晃晃的斧头已经锈蚀成灰,斧把也朽为木屑…… 迷魂阵上还有药材,极贵重的天麻、猪苓一窝挖下去就是数十斤,崖畔上的金钗草一都鲁一都鲁长着。但是,从古到今没有人敢上去砍树采药材。据说有一年有个穷急了的汉子,偷偷提把挖药铲上了迷魂阵。不到一顿饭功夫,汉子挖的天麻、猪苓,还有采的金钗草就装了一大背笼。在高高兴兴回家的路上,却一头从鹰嘴崖上栽下了沟底。等到人们闻讯去抬尸首时,背笼里的东西仍还装得冒尖饱,不过不是很值钱的药材,而是山沟里到处都有的朽树疙瘩…… 迷魂阵野兽很多,狼虫虎豹,飞禽走兽大白天站在沟里就能望得到。可是,远远近近的人没有谁敢去打过猎。据说有一年有几个年轻人仗着人多胆子大,邀群结伙上了迷魂阵。两个人手持猎枪守在卡子上,其它人从四面八方吆吆喝喝包抄驱赶野物。不一会儿,守卡子的人看见两头野猪惊慌失措被赶了过来,待进入有效射程范围后同时开了枪,准确无误地击中了目标。结果走至近前,看见打倒在地的不是野兽,而是全身上下成了马蜂窝的两名同伙…… 从此,人们把迷魂阵上的树木称做神树,药草称做神草,野兽称做神物。不敢砍,不敢挖,不敢动,迷魂阵一名也由此而得。 王主任、刘会计直说得有鼻子有眼,简直跟亲眼看到过似的,我听了却为之一笑。尽管那时候我还不是一名唯物主义的共产党员,但却是一个彻底的无神论者。我相信在人的范畴内有魑魅魍魉存在,却不相信那冥冥之中还有什么超越人的东西作祟。 王主任说:“马同志,你不信?反正我们迷魂沟人可都信这个。要不,你看沟上沟下的树木都砍了,迷魂阵还是老样子。五八年大炼钢铁,到处的树木都被砍了烧炉子,就是没有人敢上迷魂阵去砍树。” 刘会计说:“解放后一直破除迷信,迷魂阵这个迷信总破不了。大伙儿提起迷魂阵,心里老是毛毛的。” 我问鞠德全:“鞠支书,你也信?” 鞠德全笑了笑,说:“在迷魂沟要犯这个忌讳,确实不容易。”他有点答非所问。 我们登上了迷魂阵,极目远眺,一览众山小。四周是冬日少有的艳阳天,桔红色的太阳有气无力地照射着群山顶上的皑皑白雪。惟独迷魂阵上云遮雾罩,缕缕白雾从身边飘然而过,我们被裹挟在模模糊糊的云雾之中,就像是脚踏祥云从天而降的神仙。突然,透过虚无飘渺的云雾,我看到不远处有约莫二三十亩大一块缓平地。这不正是我们苦苦寻觅的理想地块么?我抑制不住极度的兴奋,抢先跑了过去。再仔细瞧瞧,这块土地的坡度几乎等于零,而且土层深厚,旁边还有可供开山取石的崖壁。在这里,垒起尺把高的石坎,就可以平整出数丈宽的水平面,修一亩完全合乎标准的石坎梯田简直只需要几个工。我忙喊鞠德全他们快过来,他们好像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疾步走至近前。 我说:“跑了大半天,这里不是现成的好修地块吗?” “你是说在这儿修地?不行,不行!”王主任脑袋瓜摇得像拨郎鼓,“你没看看,这儿连草都不长,还能长庄稼?” 我这才又仔细地看了看脚下,确是寸草未生。除了偶尔一点儿类似于苔藓的绿色植物外,其余全是光秃秃裸露的赧红色沙土。那些树木和葛藤架全围着四周生长,惟独在山顶上留下这一块不毛之地。 刘会计说:“这儿是迷魂阵的最顶头,山高,天寒,风大,无霜期极短,一年四季没有几天好天气,六月天上来都得穿棉袄,种庄稼连苗都出不来。” “高一丈,不一样”,这是大自然的规律所至,地球上的所有生物都得遵守它。修地的目的是为了多打粮食,种不成庄稼的地修了纯粹是劳民伤财,这种极简单的道理我还是懂得的。上迷魂阵之前王主任就说过迷魂阵上不能修地的话,我一时高兴竟忘记了。 自始至终闷不做声的鞠德全突然猛不丁冒出一句话:“你们说,在咱们高山垴垴修这种石坎水平梯田,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犹如石破天惊,我和王主任、刘会计不禁都愣住了。按照那时候的理论和逻辑,修梯田就是学大寨,学大寨就是干革命;反对修梯田就是反对学大寨,反对学大寨就是反革命。对于这个原则性的大问题,身为大队党支部书记的鞠德全不会不懂得。那天公社会议上那般革命那般高觉悟的鞠德全,此时提出这种令人难以回答的敏感问题,肯定有什么话要说。王主任和刘会计有点不安地望着我,我却若无其事地面对着鞠德全,静等他的下文。 果然,鞠德全又说:“马同志这段时间在咱们迷魂沟,大伙儿都看出来是个好人。因此,我就放心大胆地在你跟前说几句揭底儿的大实话。” 我在迷魂沟并没有呆多长的时间,也没有跟群众有太多的接触。大家送给我一个好人的称谓,我不仅受宠若惊,而且莫名其妙。 鞠德全接着说:“我们高山垴垴山高坡陡,原来的地满坡种,打多打少总能收一些。拼死拼活修成梯田,却只能种一半儿,另一半儿是硬石头。冬春修的地,夏秋季一场暴雨,石坎垮成了石头堆,能种的地也种不成了。再说修一亩地要五六百个工,二三百元的炸药雷管钱,迷魂沟修了三年地,三年里各生产队劳动日值没有上过一角钱。这种事能叫好事?群众一肚子的气儿不敢说,干部捏着鼻子哄嘴,明知道是在造孽,却还要催命似地逼着大家干。” 鞠德全顿了顿,又说:“刚才马同志提出在这儿修地,王主任刘会计不同意。不同意是对的!在迷魂阵上修地就是瞎胡整。可是反过来一想,在迷魂阵上修地跟在其它地方修地有多大区别呢?与其在其它地方费劳费钱还要挨批评做检讨,倒不如在迷魂阵上修地省时、省工又省钱,群众少遭罪,咱们还受表扬,两全其美。还有那么点救济粮已经吃了半个多月,剩下的能支撑多久?没粮吃你就是扛挺机关枪也把人赶不到工地上去。因此,我想咱干脆就把工地转移到迷魂阵上来,集中全大队劳力会战,在这儿突击干上上十天,刨它一二十亩地没问题,早早完成任务算了。” 好你个鞠德全,我真是服了你!你先前那种明白装糊涂已经够水平了,如今你又从糊涂回复到明白就更够水平了。看起来鞠德全一开始要我们上迷魂阵来看看,或者说早在公社会议上表态时就已经打定了主意,要不他敢面对着那么多人在那样的场合下夸下那样的海口? 鞠德全一口气说完要说的话,又闷下头谁也不瞅不看,像审判庭上的被告在进行了最后的陈述之后,提心吊胆地等待着法庭的宣判。王主任、刘会计显然已被他们党支部书记一番无所顾忌的慷慨陈词说服了,只是由于事关重大而不敢轻易表态,都把惶恐乞求的目光对向我。 我对于高山垴垴修地的利弊得失,尚未来得及进行严肃的思考,更没有具体的实践。但是听了鞠德全一番掏心窝子的大实话,加上好多天来在迷魂沟看到的实际情况,已经朦朦胧胧意识到:这里的群众确实被这种官僚主义的做法害苦了!可是,作为一个公社派驻干部,我无权也无胆量跟公社以至县委对着干。反潮流的英雄毕竟是英雄,我只是一个普通甚或还要比普通低一等的老百姓,我不能像鞠德全那样公开地否定这种学大寨干革命的形式。然而,作为一个人的良知告诉我,我不能坏了迷魂沟人的事,他们已经快要走到绝路上了。我于是故意颠倒了因与果的辩证关系,似乎不负责任而实际上最负责任地表示了我的态度,说:“在迷魂阵修地是不是真的没有用?这要靠实践来证明。原来不长庄稼,很可能是因为没有开垦出来。修成水平梯田后再经过加工提高,搞成大寨那种海绵田,也许还能长出好庄稼。咱们先决定在这儿修地,修了再说。” 鞠德全抬起头,不敢相信地望着我,眼眶里涌出晶莹的泪珠儿…… 刘会计说:“群众的思想工作还要做,大家对在迷魂阵上搞个么事心里总还是有些忌讳。” 我说:“这好办,咱们先开它一个批判大会,拿四类分子开刀,上纲上线,上挂下联,谁还敢公开反对?” 王主任笑了笑,说:“马同志,你刚参加工作,就对这一套蛮在行!” 第六节 迷魂沟大队几乎青一色全是贫下中农,所幸还有一个十分难得的反革命分子,就是鞠德全提出要让吃救济粮大灶的四类分子李德顺,责无旁贷地充当了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的活靶子。 批判反革命分子李德顺大会会场设在大队办公室门前的荒草坡上,白纸黑字的巨幅横标挂在屋檐下,两边“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八字对联写得斗大。周围大大小小的各色条形纸上,除了惯常通用的“敌人不投降,就叫它灭亡”一类内容外,新增加了“学习大寨人,不信鬼和神”和“谁反对农业学大寨,就是我们不共戴天的死敌”等条幅。武装基干民兵组成的值勤队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煞有介事地全副武装挺胸直立。来自七条沟八面坡,十多个梁头上五十多户二百来口迷魂沟人,整整齐齐排齐顺行坐在草坡上。王主任说这是迷魂沟大队有史以来组织得最严肃、气氛最森严的一次批判会。这一切,则是我从家乡开会批斗我父亲时的形式而移植来的,让高山垴垴人大开了眼界。 中午十二时,主持会议的王主任宣布开会,一声令下,立时便有四名气势汹汹的持枪民兵押解着李德顺,像老鹰抓小鸡似地推推搡搡,快步绕场一周后到达主席台前。人群中好一阵骚动,口号声此起彼伏激荡山谷。被吓坏了的孩子刚“哇”地哭出一声,当即便被母亲惊慌失措地捂住嘴巴。李德顺弯腰低头双脚并拢脸色蜡黄站在台前,身子似支撑不住而瑟瑟发抖。 鞠德全宣布反革命分子李德顺罪行,稿子是头天晚上我和鞠德全一起,熬干了四两灯油煞费苦心写成的。先照例简述一番历史罪状,李德顺“文化大革命”初因为去一个朋友家里喝酒,被牵连进一起后来平了反的“反革命集团案”,戴上反革命分子帽子交贫下中农监督改造。但是此时却是铁板上钉钉的阶级敌人,货真价实,毫不掺假。历史问题一笔带过,现行问题是批判重点。一条是李德顺曾经讲说过迷魂阵的传说,散布封建迷信毒害腐蚀革命群众。另一条是某一天在工地上,李德顺一个上午跑到梁背后拉了八次屎,故意磨洋工抵抗农田基本建设也就是破坏农业学大寨。不言而喻,两条现行罪状纯粹是为了在迷魂阵修地会战制造舆论准备。按说鞠德全应当声嘶力竭把李德顺说得穷凶极恶恶贯满盈,从而激起广大群众同仇敌忾斗志昂扬达到预期目的。不料对阶级敌人的威慑力似乎也威慑到了我们的党支部书记,鞠德全照本宣科,读得有气无力结结巴巴大煞风景。 鞠德全宣布过罪行,该当李德顺认罪服罪坦白交待。根据鞠德全对我讲说的以往经验,李德顺一直很乖觉,批判会上你说他有什么问题,他就承认有什么问题,当然都是上述这种鸡毛蒜皮的事,从不让干部难堪也不跟群众顶牛。不料这一次李德顺却一反常态,对宣布的新罪行死活不认账。他辩解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讲说过迷魂阵的传说,一口咬定那天他拉肚子,到梁背后去是六次不是八次,每次都拉下了屎并不是磨洋工。他说为了怕日后有人找他的事儿,专门在每次拉的屎上放着一粒白石子作为记号,不相信可以当即去现场查验证实。李德顺说着,那原本惊恐的脸色渐渐趋于平静,身子依然弓似地弯着却不再发抖。 顿时,一切全乱了套。主持会议的王主任六神无主,直把眼睛朝我盯来讨主意。傻了眼的鞠德全把脑袋埋在两腿之间,好像此刻的事与他无关。我一下子慌了神儿,说李德顺讲过迷魂阵的传说,在什么地点什么时间对谁讲的,全都不明确。原来想着李德顺认罪服罪很干脆,没有必要搞调查取证。或许纯粹就是鞠德全瞎编的,因为实在太需要李德顺有这么一条罪状了。如果真是这样,事先安排个积极分子瞪着眼睛说白话,此刻站出来检举揭发也就解决了问题。这样的事儿那时候见多不怪,此时众目睽睽下既难行事又来不及了。还有李德顺在工地磨洋工的问题,究竟去梁背后是六次还是八次,拉没有拉下屎,都没有人证物证。此刻即便是李德顺背着牛头不认脏,也不能停下批判会到山梁背后去查证。即便是李德顺果真跑肚子拉下了屎,是六次不是八次,这时候也不能承认冤枉了李德顺,长敌人志气灭革命群众威风。 会场上出现极其尴尬的局面,李德顺竟回过头朝主席台望了一眼,神色颇有点洋洋得意和对抗到底的模样儿。有个机灵的小伙子站起来高呼了几个口号,响应者稀稀拉拉带不上劲儿。口号过后又陷入冷场,人群中有了叽叽咕咕的说话声…… 不能这样尴尬下去。万不得已我只好拿起别人曾经使用在我身上的卑鄙伎俩,招手把鞠德全和王主任刘会计唤至近前,低声说:“来点硬的,对阶级敌人不能太仁慈!” “你是说动拳头?”鞠德全先就怯生生没有勇气。 王主任说:“咱们这儿从来没有打过人,大伙儿当面,谁下手?” 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搞阶级斗争竟还是这般低水平?我不由得气呼呼地问:“那就这样挺着?” 几个人皆面面相觑,似乎都无计可施。 正在这当儿,奇迹出现了。一位妇女突然从人群中站起来,手指李德顺,声色俱厉地质问道:“你为么事没有说过迷魂阵有神有鬼的话?你光给我讲说都不下二十回!”整个会场的目光一齐转向这位非凡的女性。她稍作停顿,又接着说:“那天在工地上,你到梁背后就是八回不是六回。我在你跟前抬石头,记得清清楚楚。你每一回去都好大时辰才回来,足有抽两袋烟的功夫。屙一泡屎要得了多久?你根本就是磨洋工搞破坏!” 无异于救命的菩萨!我仔细瞅了瞅这位关键时刻挺身而出的阶级斗争勇士,天哪,竟是那天我在汽车上遇到的女人!她似乎早就认出了我,在结束了对李德顺检举揭发后,对着我直望了一眼,然后才在一片诧异目光的注视下坐了下去。我突然醒悟到,这是她在这种情况下及时地站出来救我的急!也许她根本就没有那么高的阶级觉悟,完全是出于对我的那一种说不上是什么感情的感情。顿时,我心里热乎乎的。这么多日子以来忙得不亦乐乎,没有看见过她也没有打听过她,不知道是哪个生产队哪户人家。回想起那天她在汽车上说的情形,她们家一定也是很需要救济粮的。我何不趁此机会,以表彰敢于对敌斗争行为的名义,奖励她一定数量的救济粮?事出有名,公私兼顾,想着待会儿我提出这样的意见时,鞠德全他们肯定不会反对,也绝对察觉不到我有什么弦外之意。我为自己假公营私的绝妙之计暗暗得意。 随之而来会场上的气氛急转直下整个儿活了。李德顺像只斗败的公鸡耷拉下脑袋,没敢强词夺理再狡辩一句。王主任又神气活现主持着大会。按照预定程序,由预先组织的发言者,读完预先写好的发言稿。鞠德全如释重负般掏出八分钱一包的“羊群”牌香烟,越过王主任头顶朝我扔过来一根。 批判会在一阵口号声中胜利结束。散会前,王主任宣布了大队的决定:修地工地移至迷魂阵,全大队集中会战,明天早上就正式开工。人们显露出惊惧惶恐之色,却无人公开反对。 人群离去后,鞠德全王主任和刘会计一起走到我跟前。 王主任说:“今天的批判会总算开得不错,达到了预期目的。” 刘会计说:“好悬哪!要不是李惠珍主动站出来发言,我看都没法收场了。” 鞠德全说:“应当好好表扬奖励一下李惠珍,这种敢于斗争的精神非常可贵!” “对,很有必要!”合乎我的心意的提议由鞠德全讲了出来,我当即表示同意,并进一步阐释说,“今天要是没有这位女同志敢于斗争勇于斗争的精神,批判会将会是一种什么结果?政治上遭受的损失会有多么大?我们就是要表扬奖励这种精神,让大家都来向她学习。这样的人越多,我们今后的工作就越好做。”鞠德全说:“表扬好办,出墙报写黑板报都行。奖励该奖么事?” 我不容王主任刘会计插言,抢先说道:“在迷魂沟现在最吸引人的是救济粮,我看可以奖给她五十斤救济粮,数量太少作用不大。” 鞠德全王主任刘会计一齐露出惊异之色,相互间瞅了瞅却都不说话。 我又说:“你们是不是有什么顾虑?不要紧,有什么责任由我承担。” 三个人又是一阵不吭声。许久,鞠德全才说:“我看奖励救济粮就不必了,只要让她跟其它人一样在工地上吃大灶就行了。” 我很感奇怪:“怎么?她还没有吃救济粮大灶?不是上工的人都能吃么?她没有上工?” 王主任说:“她是李德顺的女儿,天天都上着工。” “什么?她……是李德顺的女儿?”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脑骤然间呈现一片空白。事先并未施加压力和安排布置,在那种剑拔弩张之际,李德顺的女儿完全主动站出来作证李德顺,这是真的么? 然而,这却是不容置疑的事实。顿时,我变得惴惴不安进而惊慌失措,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的大脑急速地旋转着,李惠珍是反革命分子李德顺的女儿,这可是阶级立场问题。那时候党员和干部因为和四类分子家属,包括儿媳、孙媳毫无血缘关系者在内有暧昧关系而受到处分丢掉乌纱饭碗者屡屡不断。我和李惠珍在汽车上不为人知的那段脉脉温情,倘若被抖落了出来,再跟奖励救济粮的有争议行为联系在一起,那我就有口难辩大难当头了。幸亏我的提议尚未付诸实施,我努力从慌乱中镇静下来,一反方才极力主张重奖的热情而冷冰冰地说:“既然李惠珍是李德顺的女儿,我们对她的言行还要做阶级分析,不能被表面假象所蒙蔽。因此,没有必要对她表扬和奖励,救济粮大灶还是不能让她吃。” 鞠德全王主任刘会计又是一脸们疑惑和惊异,相互间再次望了望,然后都低下头去好一阵沉默…… 第七节 工地移至迷魂阵后,修地速度快得令人不敢相信。救济粮做成的一天两顿包谷糊汤,吸引着全大队的男女老少,凡是手脚稍微动得了的,几乎无一遗漏地全都上了工地。迷魂阵上山高气候出奇地寒冷,上工的人用不着干部催促加油,只有手脚不停地拼了命干活儿才能抗得住冷冻。人们对把工地移至迷魂阵的意图似乎都领会得非常彻底。石坎水平梯田的主体在石坎,本来应当坎基深厚填石充足,才能保证坚固耐久。可是他们只把坎体表面砌得很整齐,里边的填石皆以土代替,水平面尽量平整得很大很宽。鞠德全他们干部都装做未能识破而不予揭穿纠正,一个劲儿地表扬这个表扬那个,纯粹只抓进度不抓质量。开工后仅仅五天时间,已修成的地块就有十五亩之多,另外还有四五亩接近完工的半成品。一道道半圆形的石坎,极水平细致的地面,远看像城墙,近看像稻场,集中连片,规模宏伟,跟电引上看到的大寨虎头山一模一样,很令人感到鼓舞和高兴。 几天来,我一直坚持和群众一起参加劳动。抬石头,砌坎子,挖土,平地面,拿起什么干什么,既干得了,又干得好。看起来在农村的几年劳动改造不无好处,大伙儿直夸我能吃苦,是个联系群众以身作则的好干部。 鞠德全不时地走来劝我说:“马同志,蹲点干部哪有你这样下茬干的?在工地上转转看看就行了。” 我笑着说:“我可是晴天一身汗,雪天一身泥,不下茬干哪儿来的汗和泥?” 鞠德全也笑了,说:“说是那样说,还能当真?” 在工地所有工序中,我唯一没有干过也压根儿没有去过的地方是采石场。采石场由大队统一抽调劳力,专门开山取石供各队使用,劳动量较大且有一定的危险性。按说我应当多去那里跟群众“四同”,我却连照面都不去打,因为李惠珍被分派在那里捉钢钎子。相对来说,捉钢钎子虽有危险却比较省力气,很可能鞠德全他们因为她没有吃上工地大灶而特意照顾她。自从知道她就是李惠珍李惠珍是反革命分子李德顺的女儿后,我内心十分矛盾和不安。既害怕暴露那天汽车上和她亲昵的情形,又为她家缺粮断顿而担忧。她大概以为我来到迷魂沟充当公社大员,对她家至少对她个人吃上救济粮满怀了希望,结果却正是我一次次地断绝了她吃上救济粮的机会。因此,我很怕面对她,面对她那可可怜怜的饥饿相,面对她那哀愁怨恨的目光。然而每天,我却要无数次地朝着采石场方向望去。远远地看见她那瘦小纤弱的身子蹲在老虎嘴似的崖壁下,旁边两个小伙子轮番抡起大锤直向她手中的钢钎子砸下,真怕那两个小伙子一不小心而把她砸得粉碎。 这天傍晚下工后,鞠德全对我说:“马同志,咱们的修地进度肯定在全公社是第一,明天你给咱回公社去一趟,问吴书记要一些救济粮回来。” 尽管鞠德全早就说过公社留有救济粮指标,哄着修地的话,我还是不大相信,说:“我怎么没有听说还有救济粮指标?能要到?” 鞠德全说:“你刚来公社,人家把你糊弄着。往年咱们修地走不到前头,又没有公社干部蹲点,说话不顶用也说不起那种话。今年有你在迷魂沟,咱又把地修上去了,你去要保险能要到。要多要少,反正不会空着手回来。公社干部都给自己蹲点的队上争取多要救济粮,咱们迷魂沟过去没有蹲点干部,就一直吃着亏。” 难怪那天我一到迷魂沟,鞠德全就说只要有你这么个人住在队上,什么不干也都行。原来公社干部蹲点竟还有这种特殊作用!我说:“真要有这种事儿,我就给咱去试试。要不到可别埋怨我?” 鞠德全很有信心地说:“你去,一定没问题。谁也别找,直接找吴书记。” 晚上下工后,我准备明天一大早就赶回公社去,回到住处洗了洗早早钻进了被窝。从早到晚在工地上实打实地干活儿,身体非常困乏,头一挨枕头便就进入梦乡。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突然被人轻轻摇醒。睁开眼看,房里的灯已被点亮,李惠珍端直直站在床铺边。 似有一股寒气突然袭上全身,我“忽”地坐起来,用被子裹紧身子,惊慌而又害怕地问:“你……你来干啥?” 李惠珍没有答言,笑了笑坐在了床边。我更加心惊胆颤,像怕被蛇咬了似地挪开一段不能再挪开的距离。 “哟,你这是咋了?我又吃不了你,怕么事?”李惠珍笑模笑样说着,伸过巴掌抓了抓被子,问,“冷不?” 我可以说从头到脚完全彻底地害怕了。这般时候,这种情况下,这个不同于鞠德全女人那种跟我毫不相识的女人,有在汽车上那么一个经历,她完全有可能毫无顾忌揭开被子钻进被窝来。谁敢担保窗子上此时没有眼睛?那间房里就睡着五保户老俩口,据说瞎子的耳朵特别灵,老太太也许早就听到了动静还在继续听着这边的动静。情急之中,我突然厉声吼道:“李惠珍,你给我出去!” 这一下轮到李惠珍吃惊了。她那耐看的脸庞儿骤然变得通红,而后急剧呈现惨白。她慢慢站起身,离开床铺边,呆呆站在房间中间。 我依然声音很响地说道:“你马上从房里出去,有什么话明天说!” 李惠珍犹豫了一下,最终没有挪脚,直挺挺站着说:“我不害你,五保户是俺姑俺姑父,我爹在外边看着人,我只对你说几句话。” 反革命分子在门外站岗放哨,她的女儿深更半夜到我一人睡的房里来,这种状况本身就给人以话柄,具有极大的危险性。我急忙穿好衣服,正襟危坐于窗子下的办公桌旁,冷冰冰问道:“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李惠珍怯生生望着我,说:“我们家实在没有么事吃了,我跟我爹已经吃了半个月的干菜叶子,明天连干菜叶子也没了。我求求你,求求你让我在工地上吃大灶。” 又是这个事!我已经明确否定了鞠德全的两次请示,此时怎能私自答应她?我公事公办地推诿说:“这种事鞠德全他们具体管,你去找他们。我一个蹲点干部,哪能管到每家每户每个人!” 李惠珍说:“寻过鞠支书几多回了,他说他不敢做这个主,让我来找你。” 看来鞠德全已经把我阻止让她吃工地大灶的情况告诉了她,我只好正面答复她,说:“救济物资不能用于四类分子家庭,这是硬政策。鞠德全不敢做主,我也不敢做这个主。你们家的困难,你们自己想办法。” 李惠珍的泪水像泉水般涌了出来,她用巴掌抹了抹,似怨又恨的大眼睛直直瞅着我,说:“你真就那么狠心,眼睁睁看着我活活饿死?” 我无言以对,只好以沉默回答她。 李惠珍又说:“原来看见你来到我们迷魂沟,心里头怪高兴,想着我们家今年不怕饿饭了。谁知道你一开始就断了我跟我爹吃救济粮大灶的想望。我爹早就让我来找你,怕你不知道四类分子的女儿就是我。我怕对你有啥不好的影响,一直硬撑着没有来。后来听说要开我爹的批判会,找的是那么两条鸡毛蒜皮的事儿,就商量说让我爹来个死不认账。批判会开不下去,我站出来作证,当着大伙儿面有个好表现。你认出来是我,鞠支书他们要表扬奖励我,让我去跟大伙儿一样吃救济粮大灶,你就会名正言顺地答应下来。谁也不知道么事,谁也说不上么事,你也不作么事难。批判会上真就这样做了,你先也说要奖励我五十斤救济粮,为么事后来连让我去吃救济粮大灶都不准了呢?” 原来批判会上的戏剧性情节是一个故意制造出来的阴谋!我顿时感到了极大的震惊和不安。看来参与预谋策划的绝非只是李德顺和他的女儿李惠珍,事前事后那些可以称之为情报的东西及时地为他们父女所了解,至少说明鞠德全是预谋者之一。这些看似老实巴脚的高山垴垴人,其实头脑并不简单。我只是不明白身为大队党支部书记的鞠德全,为什么要和四类分子合伙干这种捉弄我的勾当? 我正在疑虑之际,李惠珍又说:“你是不是怕有人说你跟我这个四类分子的女儿不清白?放心,我李惠珍从来就没有这种坏名声!那天在汽车上我看着你是个好心肠的人,心里头喜欢你。我回来对谁都没有说过什么,给我爹也只是说我那天在汽车上碰到你,你给我买了饭菜,送给了我烙饼馍,是个好人。再说,你在迷魂沟名声好得很。那天晚上你睡在鞠支书家里,鞠支书和王主任在外边窗子下直蹲了一夜,说你从头到尾都怪老实的。谁还能想到你跟我在汽车上会有么事不清白?就是对人讲了,也没有人相信。” 我简直要懵了! 鞠德全他们一开始就对我采取类似于特务式的考察手段,究竟是为什么?假若那天晚上我一时头脑发昏干出越轨之事,他们会对我怎么样呢?我越想越感到后怕!现在尽管李惠珍说她从未对别人讲过汽车上我跟她相遇相悦的情形,还说迷魂沟人当下不会相信,但是谁能担保她永远不会讲出去?如果我违犯救济政策,让她吃了政府给贫下中农的救济粮,如果追查起来,两者搅合在一起,不知还会演义出什么更可怕的情节!倘若我从此和她断绝了缘情,视同陌路,即使将来有一天她对人讲说了我和她在汽车上的不规矩行为,我就可以以不准她吃救济粮为借口,矢口否认反给她加上诬告的罪名。要是我允许了她去吃救济粮大灶,那不就给人以口实,将来无论怎样狡辩也难以蒙混过关。人这个东西,总是有着极卑鄙污浊的另一面,当面临自身生存危机的时候,那种丑恶的灵魂便会不由自主地显现出来。似乎是一种本能使我彻底地不为李惠珍的哀怜所动,依然铁石心肠般说道:“李惠珍,我感谢你告诉了我好多蒙在鼓里的事情。但是,关于你吃救济粮大灶的事儿,我还是不能答应你。你要怨我恨我,我只能让你怨让你恨。现在,我请你离开这间房子。不然,不要怪我不客气。” 彻底地下了逐客令,李惠珍也就彻底地没有了希望。她突然间扑倒在我跟前,趴在我的膝头扯着哭腔哀求道﹕“你就可怜可怜我吧,我们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你要是再不准许我吃大灶,我就只有饿死一条路了……” 我铁了心不为之所动,猛然用力一把推开李惠珍,恶声恶气说﹕“你饿死不饿死关我啥事?你要再赖在这里不走,我就出去喊人了!” 李惠珍愣了一会儿,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泪眼模糊中恶狠狠望了我一眼,说﹕“我真是瞎了眼,还一直都把你认做好心肠的人,你才是个白眼狼!”说完,悲伤而又绝望地走出门去,没入黑漆漆的暗夜之中…… 笫八节 李惠珍走后,我再也不能安然入睡。没有了方才提心吊胆的气氛,我静下心来认真地思考李惠珍的问题。平心而论,李惠珍所要求的只是争取生命存活下去的基本权利,单纯从人道主义出发也应当予以满足。假若到迷魂沟大队蹲点的公社干部不是我而是另外一个出身成份好的人,或者说仍跟从前一样没有干部来迷魂沟,李惠珍的问题很可能就解决了。现在,正是因为是我,又因为我和她在汽车上有那么一个经历,使这个问题变得微妙而复杂起来。 “白眠狼!”这是李惠珍在绝望中对我的痛斥。我难道真是那种无情无义的白眼狼么?李惠珍曾经给过我许多温情,我对她也有过并非虚假的感情。但是,在严酷的政治现实面前,我却不可思议地变得无情无义,失却了曾经有过的怜悯之心。为什么先前的我和现在的我判若两人?是什么东西使我的人性变得如此冷酷无情?我曾经无数次诅咒过那些奉行极左路线无端迫害我的人,此时我却死死地认定一种虚无的原则,置一个我曾喜欢过的女人的生命而不顾。要是因此而使她最终饿死,我的良心将永远受到自责而不得安宁。 良知的责备促使我一会儿想着干脆明天早上去对鞠德全说,让李惠珍在工地上吃大灶,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显现出本来的我真实的我的人格形象。但是没过一会儿,我又动摇了。我不敢同残酷的政治现实相对抗,我曾经被碰得头破血流,我惧怕再一次被碰得头破血流甚或粉身碎骨。最好能有一个万全之策,既救助了李惠珍,又不连累到我。 天快亮时,我终于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那就是自己偷偷给她一些救济。那时候尽管干部的口粮标准和工资待遇并不高,但是毕竟比农民强。我的家乡比山里边的情况要好一些,从家里走时就带着一些补贴的粮票。李惠珍家当下已经断了顿,需要尽快有吃的东西送上门。我打算明天回公社时在街道上的小饭馆里买一些馒头回来先救个急,然后再给他们些粮票和钱彻底解决问题。只有这样做才能弥补我对她的歉疚之心。 天色微明,我便起了床,匆匆踏上回公社的路。我要尽快赶回公社,除了向吴书记汇报修地的事儿,看看有没有可能再给迷魂沟大队要点救济粮外,还要立即赶回迷魂沟,解决迫切需要解决的李惠珍吃饭问题。 正午时分,我赶到了公社机关。“二八制”尚未到“二”的时间,公社干部又只有吴书记一人在家,又碰见刚到公社报到时碰见的那位向吴书记反映问题的年轻女人。吴书记还是说“公社派人调查后再说,不能只听你的一面之辞”,打发年轻女人脸红着慌慌地去了。吴书记还是那般热情地给我泡茶、递烟、打洗脸水,让炊事员崔师给我做鸡蛋臊子面。此时我已充分理解了鸡蛋臊子面所包含的关切和热情,心里感到格外的热乎和感动。 我屁股尚未坐定,吴书记就说﹕“从统计数字看,迷魂沟进度特别快,一个大队修的地占了全公社的一半。你们这数字到底实不实?” 我惴惴不安地说:“数字绝对没问题,我还让少报了五亩。就是……” “别说就是,只要数字实在,就救了咱公社的大急!”吴书记打断我的话,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似地说,“昨天县上电话会议评比,咱们公社一下子从倒数第一跑到前五名,我心里总还不踏实。你是用了啥绝办法?这一回现场会上要好好介绍介绍经验。” 看来吴书记还不知道迷魂沟大队转移工地的情况,我便有点不那么自在地说﹕“有啥经验介绍的,我们就是找了一处好修一点儿的地块。” 吴书记很奇怪:“迷魂沟有好修的地块?哪儿不是陡坡挂牌地?” 我以实相告:“我们……把工地转移到……迷魂阵上去了……” “迷魂阵?”吴书记猛然间愣住了,手里正在倒水的热水瓶停在空中,回过头莫名其妙地望着我。 显然吴书记对迷魂阵的情形很清楚,我立即做好准备,等待着一顿毫不留情的严厉批评,而后再做解释。谁知吴书记只是愣怔了那么一下子,迅速恢复了先前的高兴和热情,把倒满了水的茶杯双手递到我面前,说﹕“老马,你真是个活心眼子!他妈的我们这些人全是猪脑瓜,咋就想不出这种好主意?挨批评做检讨活该!” 吴书记是真高兴不是假高兴,连连拍着我的肩膀眉飞色舞地说:“现场会赶快就开,专门推广迷魂沟这条经验。在二道梁子公社,哪个大队找不出个迷魂阵?今年咱也要从县上抱个玻璃镜框子奖状回来!现在我手里还有五千斤救济粮,给你两千斤。让迷魂沟人好好过个饱年,感激你老马一辈子。” 完全出乎意料的结果使我大喜所望,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傻了似地望着吴书记直笑,心里别提有多么高兴。 吃过饭,我趁着吴书记出了公社机关大门的空儿,赶忙拿着大提包去了街道小饭馆,买了满满一提包的白面馍馍。那时候山沟里的小街镇上,一般也只有这么一两个小饭馆,卖的只有家常便饭,主食凭粮票供应。小饭馆的人见我一下子买了这么多的馍馍,直问我家里是不是要过大事?好在我刚到二道梁子公社不久,他们还没有认出我是公社干部。我哼哼唧唧既未承认也未否定,急忙提起大提包就走。 我回到公社后没敢停留,拿一顶草帽扣在头上,像做贼似地背着大提包,又急匆匆赶往迷魂沟大队去。一路上,我盘算着怎样摸黑进沟,怎样躲开可能遇到的迷魂沟人,怎样使五保户老俩口毫不察觉地溜进门去,又怎样于夜深人静时将馍馍偷偷送到李惠珍家。白面馍馍对于山里人,尤其是不长麦子的高山垴垴人来说,那就是人世间最好的吃食。更何况当下人们连包谷糊汤都吃不饱,面临着就要饿死人的时候,这一大提包白面馍馍比什么都要宝贵!我想象着李惠珍接到馍馍时,一定会激动万分地哭出声来,甚至当着她爹的面一头扑进我怀里来。真要是那样我该怎么办?尽管山里人对男女之事不那么认真,但终归还是让人有点不好意思…… 夜幕降临后我赶回到迷魂沟,山沟里模模糊糊,该是工地收工的时候,竟没有碰见一个人。一切比预想的还要顺利,我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住地大队办公室。走进门,有眼睛的老头儿没在家,瞎了眼的老太太不知为什么坐在火炉边哭泣。大约听见了我的脚步声,老太太扯着哭腔儿问﹕“谁呀,是马同志吗?” 我只想尽快把馍馍提包藏进屋去,便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进了里间。 “哎呀……你可回来了哇!”老太太放大了声,连哭带嚷地说,“快去看看,惠珍让砸到大石头底下了!” 我一下子呆了,忙问﹕“什么时候?” 老太太说﹕“晌午饭时,村里人都去了。我这瞎老婆子,瞅不见么事,没人领我去。惠珍女子好可怜哪!妈死了,爹又是个那,娃连个好好的女婿都没找下,就……老天爷呀,咋不让我替换惠珍女子去死吗……” 我顾不得听瞎眼老太太唠唠叨叨的哀嚎,把馍馍提包扔在桌子上转身出了门,飞也似地朝迷魂阵跑去。狭窄的山道,陡直的上坡路,我几次摔倒又爬起来,全然不知疼痛﹔葛藤,刺架,树枝,挂扯住衣服,抽打在脸上,全都不管不顾。我的脑袋似在不断膨胀,要爆炸了﹔又似乎空空荡荡,失去了思维和辨析能力。我只想着快,快,快,恨不得插上翅膀,一下子飞上那高高的迷魂阵…… 事故发生在采石场,那里灯笼火把通红,一片惊天动地的痛哭声。我满头大汗赶至近前拨开黑压压的人群,眼前是一副惨不忍睹的景象﹕好端端的李惠珍被压成肉饼,断开了的四肢各置一端,整个身子只是一堆血糊糊的肉团。李德顺趴在女儿囫囵不全的尸体上,已经哭得闭过了气儿。我痴痴地站立着,过去想要竭力否认和掩盖的感情,此刻怎么也掩藏不住,在稠人广众之中,在众目睽睽之下,大颗大颗的泪珠儿扑剌剌像断滴落下来。我竭力抑制住没有像其它人那样哭出声来,但是内心那种悲哀要比那种哀嚎式的哭泣痛苦千百倍! 众皆哀痛乱无头绪的局面没有持续多久,鞠德全几个大队干部指挥着大伙儿,背走了不省人事的李德顺,用事先准备的大卷白布裹起李惠珍零散的尸骨,轻轻地移放在门板上,由七八个小伙子抬起来往回家走去。人们跟着李惠珍的尸体缓缓离去。 鞠德全手里提着马灯朝我走来,极度的悲痛使他的脸色灰暗眼睛红肿,懊恼、颓丧之色笼罩着整个面容。他简要地向我叙说了出事的经过﹕快要吃午饭时,采石场上一块两三间房子大的石头突然松动。抡八磅锤的小伙子喊声“不好!”两个人一齐撒腿跑开了。蹲着捉钢钎子的李惠珍闻声站了起来,却不知为什么又一头栽了下去。紧接着大石头轰隆隆塌了下来,把李惠珍压在了正中间,连胳膊腿也望不见。大家跑到跟前,眼睁睁看着没办法。石头太大,搬,搬不动﹔掀,掀不开。只好用炸药雷管一块块炸小石头,直到方才大伙儿一齐动手,才从石头下拉出没有了人形状的尸首。鞠德全十分懊悔地说﹕“怪我,都怪我!早该让她在工地上吃大灶,她家早就全吃的干菜叶子,今天大概连干菜叶子也没有了。” 鞠德全分明是在假他而怨我。很显然,李惠珍是因为饥饿,站起来后头昏眼花又栽倒了下去。要不,那两个人能跑开,她跑不了?罪过,完全是我的罪过!当初我只要说句话,甚或只要点点头,让李惠珍每顿吃上两碗糊汤饭的救济粮大灶,哪里还能有这等粉身碎骨之祸? 我和鞠德全跟在散去的人群后边,最后离开迷魂阵,回到大队办公室门前。不远处可以望得见李惠珍家屋场,那里亮着灯,停放着李惠珍的灵柩,影影绰绰有好多人。 鞠德全对我说﹕“马同志,你休息吧。惠珍的丧事我们办,不给你造影响。不过,要拿出点救济粮来给李德顺。他家里过事,总得给抬埋的人吃顿饭。你看行不?” 我再也顾不得许多,脱口而出道﹕“可以,给上一百斤,少了恐怕不行。” 鞠德全颇感意外,说﹕“一百斤?大灶上的粮食没有多少了。” 我说﹕“不要紧,公社又给咱们了两千斤救济粮。” 鞠德全微露喜色,随即又沉下脸,叹了口气,说﹕“早有这一百斤救济粮给她家,惠珍也就……”说着,又流泪了。 我满面羞愧,无言以对。 鞠德全走后我回到屋里,看着放在桌子上的馍馍提包,心里像刀割般难过,终于忍不住放开声哭了…… 此时,我才清楚地意识到,在我的心灵深处是爱着李惠珍的。过去我没有公开地向她倾诉过,也没有自我承认。虽然那次在汽车上我只是偶遇,但那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向我表示不同于亲情的亲昵的异性。在过去的好多年里,从情窦初开时起,我就已经生活在了极左的阴影下。初中和中专学校的女同学们似乎都在跟我划清界限,看见我连一个正常的笑脸也没有。到了谈情说爱的年龄,我又被整治成仅此于头上有帽子的阶级敌人那样的东西,连长得又黑又丑的农村姑娘也不愿意嫁给我,让父母亲伤透了脑筋。平反后我就来报到上班,李惠珍可以说是我的初恋。人生对于初恋的记忆是铭心刻骨的,尤其是最终没有得到他或她的时候,在心灵深处的痕迹更是难以抹平。我匆匆忙忙从公社赶回迷魂沟,要用高山垴垴人都很难看得到的一大提包白面馍馍,向李惠珍表示我深藏在心底里的情意,就是这种情与爱的证明。可是,这种愿望却永难实现了。 惠珍,你怨我恨我吧,是我害了你!我胆怯,我自私,我卑鄙,我只知维护自身的政治安全,一次次无情地把你推向惨死的境地。你在死神降临的那一瞬间,一定对我怀着满腹不可饶恕的恨,我的灵魂永生永世都将受到惩罚而不得安生! 我不敢相信,神秘的迷魂阵真有什么兴妖作怪的东西,用夺取你生命的形式来惩罚在它的头上动土者?果真如此,那与你有什么关系呢?应该受到惩罚的是我而决不应该是你。或许是以无情摧毁你的手段来惩罚我,因为这种惩罚比直接在我身上施展淫威要残酷得多。 我真希望冥冥之中还有另一个世界存在,你在那个世界里可以清楚地看到人世间的一切。那样,我的难言之隐,我的真实心迹,我为了弥补自己的罪过而正要采取的措施,以及我现在万分懊悔痛苦不堪的心情,你都可以知道得清清楚楚。只有这样,你才能真正理解我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可是,这能够成为现实么? 惠珍,惠珍,你让我在这个世界上还怎样心安理得地活人呢? …… 我悲恸欲绝的哭声惊动了五保户老人,刚从李惠珍家回来的老头儿搀扶着瞎眼老太太,摸摸索索走进里间屋来。 老太太说﹕“马同志,你是公家人,不敢把身子哭坏了。么事都有个定数,惠珍该着就只有这么短的阳寿,想留也留不住。” 老头儿说﹕“人已经死了,哭也哭不转来。鞠支书说你又给咱要了两千斤救济粮,么时候能到手?这事情当紧得很,你哭坏了身子,谁给咱去办?要再没有救济粮,迷魂沟死的人就不只是惠珍一个了。” 在五保户老人的劝慰下,我止住了哭泣。看着提包里的白面馍馍,想着再没有什么特殊的用途,便先掏出来一些塞给两位老人,剩下的准备明天送给附近的老人和孩子。老头儿拿起一个就大口吃了起来。老太太摸摸捏捏,一时舍不得往口里填,颤抖抖说﹕“马同志,你这是咋的了,给我们这样好的吃食?” 我的眼泪忍不住又流了下来,说﹕“惠珍不能在工地上吃救济粮大灶,这是我给她买的。谁知,她连看都没有看上一眼。” “是么?”老太太似乎不大相信,回头拉了老头儿一把,说,“我说马同志是好人是好人,你看,这馍馍几多香甜,几多好吃?快,快拿去献在惠珍灵堂前,叫惠珍女子也闻闻香味儿。” 老太太的话突然提醒了我,我急忙抓起大提包跑出门,一口气来到李惠珍家屋场。李惠珍灵堂设在门前,帆布蓬下停放着盛有李惠珍尸体的棺材,有不少人在旁边坐着或站着守灵。灵堂前的小方桌上放着一碗当下迷魂沟人能够拿得出的最好的饭食——不掺杂任何代食品做的玉米糊汤,此外再无可食的祭物。 我直直走到灵堂前,一句话也没有说,在一双双惊讶不解的目光注视下,双膝跪地,热泪盈眶。从大提包里掏出一个又一个白面馍馍,像小山似地堆积起来,放满了整个小方桌。有人悄声耳语,有人嘀咕议论。由此而来可能产生的一切后果,我全然不去顾及它了…… 公社农田基建现场会如期在迷魂沟召开,鞠德全又是海阔天空瞎吹直吹了一气。我刚走上工作岗位,就打了一个漂亮仗,吴书记要我也在会上好好亮个相,我却一点儿兴致都没有,耷拉着脑袋躲在一边始终没开腔。 迷魂沟经验迅速在全公社推广开来,并且立即开了花结了果。在年终全县总结表彰大会上,二道梁子公社果真捧回了一块玻璃镜框子奖状。吴书记上台有板有眼地介绍了一番经验,我也被评为模范干部披红戴花登上了光荣榜。 新年春节,迷魂沟人因为有两千斤救济粮,过上了一个多年未有的不饿肚子的好年。人们吃着玉米糊汤,不住地念叨我,感激我,都说我是个难得的好人。 我能不能算做是一个好人呢?连我自己也说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