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快醒醒》 1.霸总 地铁门一开,一个蓬头垢面的女青年仿佛一支离弦的箭冲了出来,一溜烟跑进五十米外的办公大楼。 这栋楼很有些年头了,黄褐色的外墙灰头土脸,玻璃窗怎么也擦不干净——显然不是什么高端办公场所,胜在地段不错,租金便宜,地址印在名片上也不显得掉价。 蔡助理这一路几乎跑丢半条命,双腿像灌了铅,血管里仿佛流着汞,可还是如一条顽强的丧尸,朝玻璃门伸出食指。 指纹打卡器“滴”一声响,干脆地宣告了她的死刑。 不过是不是立即执行要看老板在不在。 “董小姐来了吗?”蔡助理缩着脑袋小声问门边的平面设计小姑娘。 “不是说今天上午有路演吗?” 蔡助理连拍几下心口,好像给自己做了个心脏复苏,脸色瞬间活泛起来:“艾玛!吓死我了!谢天谢地!” “我说蔡姐,你好歹也是咱们董总大秘,别老咋咋唬唬的。”文案小gay优哉游哉地呷了口速溶咖啡。 董小姐不在,整个公司都是松弛的,似乎空气含氧量都提高了。 董晓悦,人称董小姐。名字和外号听起来都人畜无害,和本人没有半毛钱关系。 身高一米七,身穿吸烟装、足蹬恨天高、臂挎杀手包,董小姐不可一世地走在奢侈品店林立的北山路上,恰如其分地诠释了何谓杀气——杀手包和十二公分红底鞋虽然是高仿货,董小姐的气势却不会输给任何人。 董晓悦芳龄二十六,是个互联网创业公司ceo,估值千万美元起跳,分分钟要去纽交所敲钟,现实是——天使轮融的钱快烧完了,公司里十几号人嗷嗷待哺,再不搞定下一轮工资都发不出来。 今天要去的创投公司位于市中心繁华地段。 等电梯的片刻,董晓悦刷了下微信,赵芳媛发来消息:“谢睿回国了!” 董晓悦嘴角一扬,迅速回道:“早知道了。” 对方回复比她还快:“谢睿的公司快上市了!!” 她当然也知道,这些年来她每天翻墙窥他脸书,搜索他名字,收集他的每一篇报道,生生把个有为女青年活成了变态。 无他,谢睿是董晓悦的朱砂痣,是她的白月光,是那盛开在天山之巅的雪莲,她自虐一样打拼这么多年就是为了离他近一点。 然而等她爬到半山腰抬头一望,人家早已经飞出地球轨道了。 董晓悦刚想回复,那边穷追猛打:“你别痴心妄想了!!!你和他不是一个阶级的!!!” 赵芳媛有个煤老板富爸爸,自认离男神比较近。 董晓悦面无表情地把手机滑进包里,懒得搭理这动辄使用多个感叹号的傻缺白富不怎么美。 “叮”一声,电梯停在17楼,不愧是5a甲级涉外写字楼,董晓悦心中感慨,连电梯铃声听起来都比较高级。 路演约了十点,董晓悦抬手看了看腕表,还有半个小时,上个大号绰绰有余,正所谓攘外必先安内。 刚脱了裤子坐到马桶圈上,董晓悦眼前突然一黑,这感觉很古怪,仿佛有人往她脑袋上套了个黑口袋,全程意识都是清醒的。 这样的状态并没有维持很久,她很快恢复了视力,紧接着惊恐地发现,自己在大马路中央——不是一般马路,是名副其实的马路,因为这条路上跑的是活生生的马,一辆马车正朝她冲过来,而她正光着腚半蹲在路中间! 是逃命还是提裤子,这是董小姐有生以来最艰难的抉择。 人活一张脸,死要面子的董晓悦一咬牙,麻溜地提起裤子——如果有提裤子比赛,董小姐一定能拿世界冠军。 然而马车已经近在咫尺,眼看着就要撞上她,再要躲已经来不及了! 说时迟那时快,董晓悦眼前一黑,再一亮,定睛一看,自己分明还在马桶上。 是最近睡眠太少产生幻觉了吗?八成是的,董晓悦摁了摁太阳穴。 路演在会议室举行,几个投资经理一字排开坐在会议桌对面。董晓悦从包里拿出平板,一边演示一边介绍她的项目。 这套说辞她已经倒背如流,熟练程度堪比贯口——也许是太熟了,背着背着一个恍惚,眼前又是一黑。 一回生二回熟,董晓悦先提了提裤腰,正要松一口气,突然发现一件更严重的事情,四周云雾缭绕,她还是能分辨出,自己脚下踩着的,是一条河,一条波涛汹涌的河——严格说起来,她正站在一朵浪花上。 明知是幻觉,董晓悦还是吓出了一身冷汗。 快醒醒!她使劲掐自己人中,然而除了痛没有产生任何效果。 就在她一筹莫展的时候,耳边突然响起哗哗的水声,由远及近,与此同时四周的云雾慢慢散去,一条大船乘风破浪,以能气活牛顿的速度向她飞驶而来。 这是要集齐海陆空全套交通事故吗?董晓悦想逃,可根本不知道怎么在水上奔跑,踌躇之间大船已经到了眼前,就在快要撞上她的时候突然停了下来,简直视惯性为儿戏。 这不科学!大学物理拿a的董晓悦在心中呐喊。不过眼前的景象很快让她忘了科学。 这是一艘古色古香的三层大楼船,乌黑的船体配金漆桅杆,低调奢华有内涵,船头甲板上站着个古装美男子。 美男子目测身高超过一米八,长着一副宽肩窄腰大长腿的标准模特身材,眼窝深邃,鼻梁高直,有点像混血,不过气质又很东方,如果说满分是十分的话,董晓悦觉得这一枚可以打十二分。 美男子看见她似乎有点吃惊,眉毛一挑道:“你就是宓妃?” “什么?”董晓悦人文素养不高,不知道“福飞”是什么,露出一个标准的黑人问号脸。 “过来。”美男子话音刚落,董晓悦突然腾空而起,划过一道抛物线摔在甲板上。 如小鸟般愤怒的董晓悦勉强支撑着坐起来,得亏是幻觉,要是现实中这么一摔怕是要骨折。 那邪门的美男子走到她身边,低下头一脸纠结地打量了她一会儿,突然之间好像下定了决心,一撩衣摆跨坐在她大腿上,伸手抬起她的下巴,闭上眼睛微微侧过头,二话不说就照着董晓悦的嘴亲上去。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啪”一声脆响,美男子睁开眼睛,一脸难以置信。 董晓悦揉了揉震得发麻的手掌,一边蹬腿一边忿忿骂道:“臭流氓!” 流氓再帅也是流氓,幻觉也要讲基本法。 美男子看起来越发困惑:“你是何人?为何会入我……” 董晓悦只听到半句,眼前一黑,再睁眼时发现自己好端端地坐在会议室里。 她连忙低头扫了眼表盘,10点05分——这次失去知觉不到一分钟。 “董小姐?” 董晓悦抬起头,露出个茫然的表情。 投资经理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把问题重复了一遍:“关于你们的盈利模式我还有几点疑问……” 董晓悦往大腿上狠狠掐了把,瞬间又是一条龙精虎猛的好汉,滔滔不绝地忽悠起投资人来。 一场演完,董晓悦坐上出租车,一看时间,还能赶在中午前回公司开个例会,当即往微信工作群里投了个□□:“十一点半开会。”微微一笑,深藏功与名。 十二点午休,董小姐这会一开就开到十二点半。散会以后其他人走得差不多了,蔡助理也打算脚底抹油,董晓悦突然叫住她:“小蔡,你是文科生吧?” 蔡助理不明就里点点头。 董晓悦十指交叉,两根食指轻轻一碰:“你听过‘福飞’吗?” 蔡助理推了推黑框眼镜,面露难色:“董总,还有别的背景吗?” 董晓悦想了想:“有条船?” 蔡助理嘬了嘬牙花:“哦,您说的是不是路飞啊?” “......”董晓悦觉得自己脑子坏掉了:“没事了,下午上班前把会议纪要写好群发給大家。” 待蔡助理蔫头耷脑地出了会议室,董晓悦理了理下午的日程,一看时间已经快一点了,这才后知后觉感到饿,站起身刚要伸腿,眼前又是一黑,恍惚间仿佛还听到“嗵”的一声巨响,像是一袋大米砸落在地的声音。 这次有些不一样,董晓悦失去了意识。 她是被一个男人的声音吵醒的。 “长!长!长!” 须得承认,这男人的声线完美,音色低沉性感,可再好听的声音在你睡觉的时候不停地“长长长长长”,是个人都受不了。 感官逐渐恢复,董小姐突然发现一件严重的事——她好像没穿衣服。 董晓悦顿时像被人浇了桶凉水,一下子清醒过来,倏地睁开眼睛,于是她发现一件更严重的事——她上方有个男人,并且那个男人的一只手正搁在她形状完美发育良好的不可描述上! “死变态!” 选修过女子防暴术的董小姐二话不说抬起脚往那流氓两腿中间蹬去。 2.王爷 燕王梁玄七岁那年意识到自己有一种非同寻常又毫无用处的技能——清醒入梦。 换句话说,他做梦时知道自己在做梦。 后世的史书称燕王殿下“神姿峰颖,才智兼人”,聪明的小朋友摸索了数月,成功把这没卵用的技能升级到了2.0版本——他可以控制梦境了。 起初只能改变一些技术性细节,比如同样是被怪物抓起来吃掉的梦,他可以把油煎改成清蒸,因而死得略微体面些。 渐渐的,他在梦里越来越随心所欲,可谓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五岳四渎、九州八极,乃至于寒来暑往、日月星辰都在他的股掌之间。 在梦的疆界,他就是说一不二的主宰,沧海桑田只需一个转念——燕王殿下竟然没有因此沉迷于睡觉,仍然早睡早起,足见他是个很上进的青年。 梁玄是当今天子的异母弟,手握实权与重兵,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再要上进,就得谋朝篡位——这正是梁玄毕生的志向。 一个位高权重的王爷,不是造反就是被造反,梁玄当然选择造反,在实现造反大业的过程中,他励精图治,悬梁刺股,卧薪尝胆,不近女色——前面那些都好说,唯独最后这一条,连燕王亲信和贴身伺候的奴婢都不知晓个中情由。 总之从十四岁那年第一次发现生命的大秘密,梁玄一直都是这么众乐乐不如独乐乐。 不过近来燕王殿下有点乐不起来了。 这事还得从十来天前的某个梦说起。 这一日就寝时分,燕王殿下合上曹子建的《洛神赋》,熄了灯闭上眼。 洛水悠悠,白雾茫茫,依旧是熟悉的配方。 一艘三层高的大舫停泊在岸上,梁玄平地一跃,稳稳当当地落在船头甲板上,心念稍稍一动,那船便如利剑般破开水面向河中央驶去。 接着该是洛神宓妃登场了,白雾渐渐消散,一个人影慢慢显现——这洛神什么都好,就是套路有点长。 梁玄完全可以按快进,但是随意改变梦境容易丧失真实感,一旦丧失真实感就不容易入戏了,要达到生命的大和谐是必须得入戏的。 白雾散尽,踏浪而来的是董晓悦。 梁玄不认识董小姐,也欣赏不来二十一世纪的时尚,在高贵的燕王殿下眼中,断发是蛮夷的标志,更何况这女子还穿着身不成体统的怪异胡服——董小姐身材高挑,凹凸有致,倒是不难看出性别。 说好的“翩若惊鸿、宛若游龙”呢?怎么变成了根黑黢黢的棍子?梁玄懵了,想退货。 他没有丝毫犹豫,闭上眼睛催动心念,再一睁眼,杵在眼前的还是那个古怪的蛮夷神女。 这不玄学!梁玄大吃一惊,不过他是个心机深沉爱造反的王爷,脸上只露出一点点惊讶,挑了挑眉问道:“你是宓妃?” 蛮夷神女似乎听不懂大鄅朝官话,露出个很粗鄙的表情,优雅的燕王殿下觉得有些伤眼。 按照流程神女这时该翩然向他飞来了,梁玄看了她一眼,觉得不能指望于她,心里一动,对她道:“过来。” 谁知这神女半点神力也无,竟像攻城的巨石一样径直往他这里砸来,梁玄不禁退后两步。 待那神女扑通一声掉落在甲板上,梁玄方才走到她身边,低下头打量了她一番。 蛮夷神女毕竟也是神女,容貌倒是当得起一句“皎若太阳升朝霞”,视线沿着那“延颈秀项”往下移,那身段也是秾纤合度,玲珑曼妙。 梁玄有些心动了,以往梦境中的女子面容都是模糊的,禁不住细看,否则八成会变成熟人的脸——梁玄的熟人除了亲戚就是侍卫和下人,无论出现哪个都很糟心。 和自己的梦有什么好客气的!燕王殿下当即下定了决心,撩起衣摆跨坐到神女的腿上,抬起她的下颌,指尖传来的细腻触感真实得简直不似在梦中,梁玄微微诧异,闭上眼睛低下头,双唇碰触到了难以置信的柔软娇嫩…… 啪! 从八岁那年开始,燕王殿下就没在自己的梦里受过物理攻击。 梁玄终于觉得不对劲了,再看那一脸悲愤的蛮夷,周身都透着古怪。他陡然生出个荒唐的念头:“你是何人?为何会入我……” 话音未落,那女子凭空从他梦中消失了。 梁玄醒时还能记起脸颊上那种火辣辣的疼,这蛮夷力气还挺大。 除了脸之外身上还有一处很不舒爽,燕王殿下瞟了眼被子上的凸起,有点憋屈——正事没办成还被自己的梦打了一耳光,真是有失威仪。 不过燕王殿下日理万机,造反大计且忙不过来,哪有空理会梦里一点小事故,转过身便抛在了脑后。 十日后是太后六十寿辰,太后是天子的生母,一向把梁玄视作眼中钉。 因而燕王殿下特地起了个大早,沐浴焚香,把自己收拾得风流倜傥、英朗不凡,套上六匹骏马拉的金根车,带着瞎子都看得出僭越的依仗,兴致勃勃去宫中给那老虔婆祝寿。 天子年届不惑,腰长腿短,大腹便便,相貌平平,单独还能看看,玉树临风的弟弟往他身边一站,生生把他衬成了个老太监。 太后看着自己田地里结出的歪瓜裂枣,再看看隔壁野地里生出的华茂春松,气得口歪眼斜,半晌没正过来——梁玄只作不觉,气死最好,把生辰变成忌日才叫称心如意呢。 可惜太后身子骨硬朗,非但没死,还吸溜完整根长寿面,立志要寿与天齐,燕王深感遗憾,不由多喝了两杯秋露白。 宴席设在清凉池畔,池中荷花盛开,上千盏灯烛将池周围映得煌惶如昼。 席间照旧有舞乐助兴,池中央支棱起一朵硕大无朋的荷花,绢纱制成的,不知安了什么机簧,随着琴瑟之声慢慢绽开,露出莲蓬上身着轻粉纱衣的美貌舞伎来。 舞伎腰轻体软、柔若无骨,在花心翩翩起舞煞是好看。 哼,梁玄冷笑着闷了一杯酒,不知又是哪个阉竖使出浑身解数来讨那老虔婆的欢心。 燕王殿下一冷笑就闷酒,闷完酒再冷笑,如此循环往复,不知不觉就喝多了,头有些晕,也不等散席,告个身体不适,大摇大摆带着随从打道回府歇觉去了。 正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梁玄躺在床上阂上眼,便梦到了清凉池。 梦里是白天,池畔空无一人,池水在明晃晃的日光下荡漾,荡漾,荡得人心潮起伏。 池中的荷花比寿宴上的大了数倍,足有半间屋大小,且花瓣栩栩如生,还挂着晶莹的露珠。梁玄满意地勾了勾嘴角,催动心念,一层层花瓣如活物一般轻轻颤动,接着徐徐打开…… 梁玄一个腾跃,潇潇洒洒地落到荷花中间,然后叫眼前的情景吓得打了个踉跄。 花芯里躺着个□□的女子,朱唇微启,胸膛随着均匀的呼吸轻轻起伏,显然是在熟睡。那女子有些面善,又顶着一头古怪的短发,梁玄立时回想起来,这不就是上一回的蛮夷神女么! 燕王殿下是个血气方刚的青年男子,乍见如此惊心动魄的场面,不由血脉贲张,鼻下虫爬似的痒,抬手一摸,竟然流了血。 梁玄忘了在梦里一个念头就能止血,愣愣地掏出帕子擦了擦,不自觉地上前一步,俯下身,伸出手,就在指尖将要触到女子身体的时候,他突然想起先前那影影绰绰的念头。 若她真的是梦以外的东西,那他岂不是强人所难? 燕王殿下犯了难,倒不是他想当柳下惠——投怀送抱的女子能从承平门排到明光门再绕城墙两圈,他堂堂燕王殿下犯得着做这跌份的事儿么? 梁玄瞟了眼四仰八叉的女子,不敢细看,非礼勿视地背过身去,决定等她醒来问问她的意见再作计较。 谁知等了许久也不见那女子有动静,梦里的时间时快时慢,他也说不上来过了多久,只觉百无聊赖,腿也有些麻了,就在这时,他突然灵机一动:要验证心中的猜测,眼下不正是天赐良机么? 果决的燕王殿下毫不犹豫地转过身,走到神女身旁,凝神屏息,双目紧闭,在心里默念:“□□!” 梁玄忐忑地睁开眼,那神女果然并未如他所愿变成□□,他也厘不清究竟是喜还是忧,梦里出现了无法控制的东西,这在他学会控制梦境后还是破天荒第一回。 造反分子大多心细如发,燕王也不例外,在反复确认自己不能把神女变成□□、猧子、苕帚、香炉之后,他摸了摸下巴,不屈不挠地另起炉灶:看来整个变作他物是不行的了,那莫如试试从细微处着手。 他略扫了一眼赤条条的神女,只见她面容姣好,骨肉匀停,肌肤如脂如玉,唯独那头青丝不过三寸许,实为美玉之瑕,当下将意念凝聚在那头有碍观瞻的蛮夷头发上,念道:“长。” 一阵微风徐徐吹过,撩动了神女的发丝,梁玄凝神一看,似是长了些许,又似并无变化,又不好将一把尺子过来比一比,他只得再接再厉:“长长,长长长。” 如是四五个来回,那神女的头发仍旧丑陋不堪,秀丽的眉头却微微一动。 醉心科研的燕王殿下不曾留意她脸上的动静,目光从发梢移到肩头,又转到锁骨,接着不受控制地溜了个坡,滑到那不同于男子,堆雪般的...... 梁玄不由想起前几日在梦中与神女嘴唇相触的滋味,一阵气血上涌,鬼使神差地就伸出手。 那只手究竟没落到实处,距那实在处寸许,不上不下地悬着,梁玄经过一番激烈的天人交战,正要收回手,好死不死就在这时候神女突然翻了个身...... 燕王殿下只觉手中之物柔似春绵而含韧,腻若羊脂而生暖,掌心的触感妙不可言,待要细品,只听那神女一声怒喝,心里暗道不秒,来不及收回手,□□猛地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 3.再三 梁玄是生生疼醒的,醒来时汗流浃背,活似刚从水里捞出来。 他未及睁开眼,先探手摸了摸仍在隐隐作痛的某处,心有余悸地长出了一口气。虽则这二十多年来英雄无用武之地,可英雄若是不在了,也是难免伤怀。 真痛啊! 梁玄虽是个正经王孙公子,却与他那些锦衣玉食、坐不垂堂的兄弟们不同,拜他那仇人般的亲娘所赐,他幼时还未曾识得诗书礼乐,已经与笞杖鞭子相交莫逆,十几岁便被扔去边地,成日腥风血雨里来去,他中过箭,挨过刀,五年前被亲叔父一剑险些刺穿心口——梁王殿下不是没痛过。 然而这些伤痛都没有梦中蛮夷神女那开天辟地的一脚醍醐灌顶。 燕王殿下什么旖旎心思都歇了,恍惚地瞪着帐顶,在心里默念佛号,只求佛祖保佑,莫要再让他碰上那位凶神恶煞。 定了定神,梦里带出来的痛渐渐散去,梁玄方才后知后觉地嫌弃濡湿的中衣和褥子湿乎乎的难受,略微探了探身,对着帐外不高不低地唤了一声:“阿金!” 一脸机灵相的小僮赶紧上前来,小心翼翼打开描金著彩的乌木床屏,把烟灰色万字纹的轻罗床帐挂到帐钩上,压低声音邀功:“殿下,那姓张的阉竖来请您入宫,奴婢将他拦在二门外候着,有半个时辰了。” 梁玄蹙了蹙眉,毫不掩饰嫌恶之情:“我知道了。” 宫里姓王的阉竖两只手数不完,不过阿金口中那个只能是天子近侍张良玉,他亲自堵上门来,连梁玄也不好拒之门外。 必定是慈安宫那老婆子又想出什么阴损的招数,撺掇她的胖头蛤.蟆傻儿子治他呢!梁玄冷哼了一声道:“让张寺人稍等片刻,待我盥洗更衣。” 梁玄不慌不忙地沐浴更衣,把张良玉又晾了半个时辰,这才带着侍卫仪仗跟他进宫觐见天子去了。 到得显阳殿一看,果不其然,太后也在,见他入内忙拿起牙骨扇摁了摁嘴角,可满面的得色哪里兜得住。 梁玄公事公办地行了礼,然后便兜着袖子杵在一旁。 天子觑了太后一眼,声情并茂地重重叹了口气。 燕王全无眼色,浑然把自己当作了显阳殿的一根抱柱。 天子又一波三折地叹了一声,梁玄仍旧不吭气。天子没辙了,只能看他阿娘。 太后怒其不争地瞪了儿子一眼。 天子吓得一缩脑袋,本就粗短的脖颈彻底没在层层皮肉里,越发像只蛤.蟆。 “雁奴啊……”天子不等太后再瞪他,硬着头皮开口,为了套近乎特地唤了他的乳名。 梁玄有一瞬间的恍惚,自那人死后,多少年未曾听见这两个字了?他随即想起自己身在何处,立时回过神来,声音比平日更冷了两分:“陛下有何吩咐?” “伯......吴越王举兵谋反,虽说不成气候,可去岁歉收,开春颖州又发大水,仓禀空虚,黎民饥馁......阿兄身边唯独你一个信得过的人了......” 说到此处困意袭来,捂着嘴打了个呵欠。 梁玄掀掀眼皮,扫了眼天子虚浮的眼皮,心中冷笑。 国库空虚,掖庭倒是挺充实,灭吴的时候充了三千美人,就前些天又从民间搜罗了上千人,前脚颖州水患的消息传来,后脚就大兴土木营建行宫,他们母子俩手指头缝里漏一点出来也不知能赈济多少饥民了。 太后看着呵欠连天的儿子,饶是自己亲生的也觉不像话,只得站起身来,从袖管里抽出条绢帕,作势抹了抹眼睛,又压了压嘴角:“当年我与你母亲情同姊妹,如何舍得让你去涉险,只怪我膝下那几个不中用的酒囊饭袋,如今社稷有难,竟没有一个能披挂上阵、诛杀逆贼,为你阿兄分忧的……唯有腆颜来与你商议……他日与你阿娘在黄泉之下相逢,我怕是无面目见她……” 说着说着竟然真的落了两滴浊泪出来。 梁玄暗暗叹为观止,当年太后还是德妃,和他生母宁淑妃为了后位就差没有捋起袖子搏命,难为她一把年纪唱作俱佳,不捧个场简直说不过去,便道:“太后言重了,玄敢不为陛下、太后效死。” 这就成了?天子尚未回过味来,太后已经发觉不对。 不过梁玄并未给他们翻悔的机会,利索地行礼告退,迤迤然扬长而去。 梁玄坐在步辇上,眼里渐渐浮现出笑意。吴越王梁洄兴兵谋反的消息他知道得比他们还早,得知此讯他便开始绸缪,只等着那对母子帮他把东风送来。 按辈分他得称梁玄一声堂伯父,此人无甚大才,不过为人阴险狡诈,鬼蜮伎俩不少,叛乱背后还有吴越旧族的影子,加上那母子俩暗中使绊子,此次南下平叛可谓十分凶险。 不过梁玄从来不怕冒险,当年他统领一群乌合之众平定西南,养出自己第一支亲兵,这回若是能化险为夷,吃下半壁江山,看那母子俩有什么法子让他吐出来。 ———— 董晓悦是被吵醒的。 “醒了醒了!晓悦姐!你怎么了啊?吓死我们了!”、 这堪比一群鸭子的聒噪嗓门,除了蔡助理不做他人想。 董晓悦睁开眼睛,慢慢对上焦,发现自己身边围了一圈人,竟然连程序员都在,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脸一沉:“怎么回事?都不用干活吗?” “立刻,马上!”文案小gay嘴甜反应快,“晓悦姐你不知道我们发现你晕在会议室我们多担心,差点就打120了,要不要去医院看看啊?” 其他员工纷纷七嘴八舌地附议:“身体要紧,还是去医院看看吧。” 董晓悦抬起有些酸麻的胳膊,扫了眼手表,瞳孔瞬间放大,差点骂脏话:“一点十五了?!去个毛医院!蔡艳玲赶紧给我滴个车!” 说完以反人类的速度从地上蹦起来,临走还剐了蔡助理一眼,分明是“回来收拾你”的意思。 下午两点有一场云松资本的路演,大佬亲自到场,是托了几道关系争取来的机会,别说是晕过去,就是到了火葬场也得拉回来。 一番鸡飞狗跳,董晓悦终于在一点半前坐进出租车。 一坐上车,她就像个漏气的节日气球一样,慢慢瘫倒在后座上,就这样放任自己瘫了一小会儿,什么也不想,直愣愣地盯着出租车椅背上的广告。 广告上是个年轻的偶像艺人,最近似乎正当红,哪哪儿都能看到他的脸,叫什么名字来着?眼睛下面这颗是痣吗?还是屏幕上沾了脏东西? 董晓悦信马由缰地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到底没有想起那艺人的名字,也不能确定那张脸上到底有没有痣。 未老先衰啊,她苦笑了一下,重新坐直身板,从包里拿出平板,抓紧时间把早已背得滚瓜烂熟的ppt又过了一遍,下车在写字楼附近的咖啡店买了杯美式,一仰头灌进肚子里。 好在这场发挥不错,大佬很给面子,细细问了很多问题,末了还笑着夸了她一句后生可畏。 回到公司过了过新版app的ui设计,又盯着程序员补了两个漏洞,测试了一下安卓新版本,抬头一看窗外,天已经黑了。 董晓悦照例掐着点赶最后一班地铁回家。 出了地铁站,路上行人很少,一过秋分,夜风里的寒气仿佛能渗进织物的缝隙里,董晓悦打了个寒颤,把包抱在胸前。这种时候,哪怕是董小姐这样张牙舞爪的狠角色,也忍不住想缩成一团。 穿过一条马路就能看到小区门口便利店温暖的灯光,董晓悦加快脚步走过去,自动门打开,电铃声欢快地迎接她。 “欢迎光临。”年轻的店员露出程式化的微笑。 董小姐每次加班回来都会下意识地走进便利店,随手拿一盒牛奶或者别的东西,甚至什么都不买,只是在明亮温暖的店铺里转一圈。 今天她照例转了一圈,拿了一个杯面和一根火腿肠——身心俱疲的时候只有垃圾食品能带给她慰藉。 董晓悦回家打仗一样飞速冲了个澡,换了睡衣歪倒在床上,终于有时间考虑一下她的健康问题,一天里连着三次失去知觉,她心里还是怕的,至亲都不在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抽个时间去医院看看吧,也不知道她这种情况该看脑科还是精神科。 董晓悦翻了翻手机里的电子备忘录,反复斟酌,只有下下个礼拜三可以腾出半天时间。 这时候有微信进来,她点开一看,是介绍云松资本的中间人,连着两条。 [你走了之后云松内部开了个会,听他们的意思应该有戏] [不出意外最近应该就要出意向合同开始尽职调查,最近的数据做漂亮点,特别是日活] 幸福来得太突然,要死要活的情绪荡然无存,董小姐觉得自己还能再续五百年。 先拿下云松,再拿下男神,董晓悦眼前仿佛有一条金光灿灿的康庄大道铺展开,走上人生巅峰迎娶高富帅指日可待。 就在她傻笑着畅想和男神酿酿酱酱的美好未来时,眼前突然又是一黑,这次不像是脑袋上套了个黑布袋,更像是有只手慢慢把整个世界的帷幕拉上了。 眼前逐渐亮起来,董晓悦还没看清楚四周环境,视野中先出现一张俊脸。 “怎么又是你?!” 4.再四 exm?劳资还没吭声,你这死变态倒有脸嫌弃我? 董晓悦出离了愤怒,抬脚就往那猥琐男关键部位踹。 梁玄这回有备而来,敏捷地往后一跃,灵巧地避开了蛮夷神女的袭击,脚刚一落地,左手一翻,凭空抽出一把寒光逼人的长剑。 董晓悦看得目瞪口呆,哟嗬,这流氓还会变戏法。 还没乐呵够,下一秒剑就架到了她脖子上,寒津津冷飕飕。 即便是幻觉,这滋味也不好受,董小姐能屈能伸:“英雄饶命!” “别动,”梁玄瞥见她直打哆嗦的嘴唇,微红的眼角,破天荒生出些许怜香惜玉之情,“我只是想问你几句话,只要你如实作答,我就把剑收回去。” “行行,你问。”董晓悦一口答应,顺便转着眼珠子打量了一下周遭环境,他们所处的地方是片林间空地,四面都是参天巨树,头顶上露出一片蓝天,艳阳高挂,风和日丽,非常适合杀人越货,毁尸灭迹。 这回她身上穿的是一条雾霾蓝的丝质连衣裙,微露锁骨,长度不到膝盖。这是她最喜欢的一条裙子,剪裁利落,优雅中带点小性感,稳重里透着一点小心机。她今天白天穿的是正装,回家洗完澡换了多啦a梦睡衣,也不知道这条裙子是怎么乱入的。 梁玄对她这身行头倒没有大惊小怪,毕竟玉.体.横.陈都见过了,衣.不.蔽.体算不得什么。只是他心底里究竟还是把她当作自己梦中臆造出的东西,跟个假东西一本正经说话,实在羞耻,燕王殿下做了番心理建设才问出口:“你是何人?自何处来?为何在我梦中?” 董晓悦听了忍俊不禁,忘了剑还架在脖子上,噗哧笑出声来,这幻觉也够自作多情的:“我在你梦中?不好意思亲,这是我的梦。” “哦?”梁玄微微诧异,旋即勾了勾嘴角,他做了二十多年的梦从未遇到过这么鲜活的东西,即便是假的也聊可解颐。 哦你哔哔哔哔哔哔哔,董小姐暗暗骂娘。 梁玄瞥见她脸上神色,知道她不服,看了一眼头顶的晴空,吐出一个字:“雨。” 说时迟那时快,片刻之前还万里无云的蔚蓝天空毫无过渡直接乌云密布,变天比换张幻灯片还快,一道闪电劈开浓云,“哐”一声巨响落在董晓悦脚边,距离不过一两米,吓得董晓悦两腿一软,靠着一身傲骨支撑着,勉强没趴地上。 梁玄一挑下巴,得意洋洋地斜睨她一眼。 顷刻间已经云收雨歇,又是艳阳高挂,董晓悦心里暗暗诅咒:“劈死丫的!”无奈她没有呼风唤雨的本事,梦有自己的一套逻辑,有时候就是气什么来什么。 梁玄见那神女一脸不忿,心下越发舒坦:“不知这位娘子有何见教?” 嚣张,太嚣张,董娘子没什么见教,气得七窍生烟,脸上却挂着笑,伸出根手指摇了摇:“不不不,大哥你搞错了精神,这是我的梦,就算你能飞上天和太阳肩并肩,这还是我的梦,你是我梦到的,你的能耐也是我梦到的。” 燕王殿下打小嘴皮子算不得利索,被这胡搅蛮缠的蛮夷一搅合,竟然想不出什么词来辩驳,且仔细一想,这歪理虽是狡辩,却也未尝说不通...... 莫非,他从始至终不过是某个蛮夷女子梦中的幻影?如此一来,他那入梦的神技,卓绝的天赋,无双的姿容,就都有了解释…… 燕王殿下忍不住怀疑人生,思路越跑越偏,猛然回过神,发现险些被带进沟里。 不愧是蛮夷神女!蛊惑人心的手段着实了得!梁玄心有余悸地冷哼一声,转眼间又抽出一把剑:“一派胡言!孤乃大鄅堂堂燕王,武帝之子,文帝之孙,你区区一芥蛮夷,竟敢出言不逊!” 董晓悦哪里知道一小会儿功夫他脑补了这么多,正要跟他好好讲讲道理,脖子上一凉,那把剑又架了上来,她只得活生生把到了嘴边的话咽回去:“别激动,对对对,您说的都对,我胡诌八扯,您开心就好。” 特么醒过来第一件事就是把硬盘里下饭的脑残古偶剧都删干净,不信这个邪了。 蛮夷神女难得这么低眉顺眼地认错,然而燕王殿下更不悦了,怪道都说“戎狄志态,不与华同”,连神女都这般刁钻奸猾......且慢...... 董晓悦见他不知想什么想出了神,便小心把贴着剑刃的脖子往后缩了几厘米,这变态阴晴不定,别手一抖把她脖子给抹了,就算在梦里也怪遭罪的。 这点小心思哪里逃得过燕王殿下的法眼,那蛮夷一动,他持剑的手便立即感觉到异样,不过他已经想出了以彼之矛攻彼之盾的方法,索性顺手收了剑,袖起手:“你方才说我在你梦中?” 董晓悦敏锐地察觉到对方在挖坑,但是又不知道坑在哪儿,只好含糊地嗯了一声。 “如此,”梁玄若有所悟地点点头,“若是我没记错,娘子还说,我的所作所为全是你梦出来的?” 奸诈!董晓悦已经反应过来,明知他接下去要说什么,还是只好闭着眼睛往坑里跳:“是......” “那么上回在莲花池中,上上回在画舫上,我......”只见他皱着眉头,欲言又止,搜肠刮肚,好容易找到个体面些的词,“前两回我唐突娘子,也都是娘子令我唐突的?” 董晓悦陷入了两难境地,要不承认这是别人的梦,要不承认自己猥琐,她一个受了二十多年唯物主义教育的五好青年,打死也不能相信这么荒唐的事。 所以猥琐的其实是她自己,流氓也是她自己? 所以闹了半天是她自己太饥.渴? 排除所有错误可能后,剩下一个无论多么不可思议都是真相。董晓悦用复杂的目光看着他帅得不像人的脸蛋,既然猥琐的是自己,那这个完美符合她审美的宇宙无敌大帅逼其实是无辜的? 董小姐怎么说都是个与时俱进的二十一世纪摩登女青年,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不但见过猪跑,还见过牛啊羊啊鸡啊鸭啊草泥马啊......跑啊跳啊划水啊翻滚啊翱翔啊......她董晓悦的精神世界是异常辽阔的。 不就是做个那什么梦嘛,都是荷尔蒙的锅,董晓悦释怀了,回想前两次梦里的情形,舔了舔嘴唇,心突突地跳起来。 梁玄说那番话不过是想臊臊她,叫她知道燕王殿下不是那么好欺负的,没想到这蛮夷直勾勾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双颊渐渐发红,眼睛里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精光来。 他被看得心里发毛,后背发寒,差点第三次拔剑,却见那神女“咕噜”咽了口口水,“哎,那什么,上次那什么......要不要再试一次?” “什么什么?”梁玄懵了,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万一不是那个意思,他会再挨踹吗?燕王殿下吃一堑长一智,往后退了一步。 董晓悦也说不清楚什么是什么,她一个母胎solo二十六年陈单身狗知道什么什么? 顺其自然吧,做到哪步是哪步,董小姐拿出当时辞职创业的魄力,伸手勾住帅逼的脖子,把嘴贴了上去。 梁玄万万没想到她会来这一出,果然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燕王殿下一边腹诽着,一边却晕晕乎乎的不知今夕何夕。 上一回浅尝辄止,还没尝出味道来就被一个巴掌打醒,这次神女盛情相邀,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原来女子的呼吸中带着一缕似花非花的暖香,原来女子的双唇如此柔软,仅仅挨着便让人如同行走在云端......难怪世间无数男子沉迷此道,色令智昏,真真是美色误国!说起来待他登上帝位,封个蛮夷当皇后,那帮老臣不知要闹成什么样......管那些老东西做甚,他们还能反了不成! 色令智昏的燕王殿下一边盘算着要和神女生几个儿女,一边敏而好学地抚上神女盈盈的腰肢。 董晓悦却开始打退堂鼓了,她不觉得梦里来个精神大保健有多大问题,然而这个梦太真实,太身临其境,她的感官甚至比醒着时还敏锐,实在太不像梦了,简直就像真的在和一个陌生人接吻。 她不出意外地怂了,不由自主往后缩,却被腰间的手禁锢着动弹不得。 梁玄正忘情,感觉到她的退缩,不满地闷哼一声,惩罚似地将她又拉近了些,同时放在她腰间的手开始不安分了——上回虽然是蜻蜓点水的一触,可他还记得那种勾魂摄魄的感觉。 这神女的衣衫十分轻薄,蔽体都有些勉强,大约是她家乡不产丝缎,只得省着些用,此时此刻倒是为燕王殿下提供了便利。 梁玄不费吹灰之力地将神女一边衣裳从肩头褪下,灼热的手心抵着微凉的肌肤,慢慢地往下游走,一寸,两寸...... 董晓悦一个激灵,觉得全身的血都涌到了头顶,什么都来不及想,已经条件反射地抬起了膝盖。 对不起三个字来不及出口,董晓悦惊恐地发现,那个大帅逼王爷,被她一膝盖顶没了。 按照前两次的经验,她也该醒了,可是梦却没有结束,她在原地站了几分钟,什么都没发生。 “燕王?”她心里没底,试着喊了一声,“燕王殿下?” 回答她的只有微风拂过枝叶,窃窃私语般的簌簌声。 5.谈心 梁玄这回痛得直接滚下了床。 好在亲卫守在帐外,无事不得入内,否则燕王殿下的脸真不知道往哪儿搁了。 他仰天躺在地上,浑身上下没有一处舒坦。 自从上回清凉池醉酒后,他已经有一年多不曾梦到那个蛮夷瘟神,不想今日午后不过小憩片刻,又遭逢此劫,也不知该恨那瘟神恶毒还是该怨自己被美色障目。 身体的伤害还是其次,他连他们长子的名字都取好了! 燕王殿下又气又恼,半晌没力气起身。 现如今他终于相信那狠毒的蛮夷是个外来户,这等出尔反尔、忘恩负义、始乱终弃的东西,横不能是他这种正派人梦出来的。 待班师回朝,得找安国寺的主持高僧作个法驱驱邪。这种事再来一次怕是要坐实燕王殿下不能人道的传闻了。 “启禀殿下,丁先生求见。”帐外传来亲卫熟悉的声音。 梁玄赶紧翻身坐起,理了理中衣,披上外袍,俨然又是那个威震四方的燕王殿下:“有请。” 这位丁先生是燕王府的一号幕僚,人称小张仪,是梁玄的得力爪牙。 丁先生入得帐中,看见梁玄的脸色先唬了一跳:“殿下可有不适?仆略通岐黄,斗胆请为殿下诊脉。” 梁玄赶紧挥挥手:“无碍,此间气候湿热,约莫是水土不服,歇息片刻便是,不劳先生。” 丁先生医术高明,让他诊脉难保不诊出什么端倪来。 渡江大半年了,这会儿闹水土不服?丁先生腹诽,不过他伺候这位主子多年,知道他是不想自己过问,便识趣地不多嘴,改谈正事:“昨日陆家清客在殿下这里吃了闭门羹,今日陆珞派人递了帖子来求见。” 梁玄领兵南下一载有余,夺回江陵,把叛军逼退至江南,又乘胜渡江,挥师直取丹阳,叛军几无还手之力,退守建业龟缩在城里不敢冒头,但是建业城固若金汤,一时半会儿倒也攻不下来。 江东四大豪族明面上独善其身,其实两面逢迎,一边往燕王这儿塞金珠宝玉和美人,一边暗中往吴越王军中输送粮草马匹和刀枪剑戟,如今眼见着吴越王大势已去,便向梁玄示好。 “那两面三刀的老貉子,”梁玄凉凉一笑,“有求于人还拿架子,何苦来哉,到底还是拖着把老骨头巴巴地来求孤,也好,正可解我燃眉之急。” 他那好阿兄一提军饷粮草就哭穷,梁玄只能以战养兵,早盯上那四只江南肥羊了。 丁先生望着燕王意气风发的脸庞,莫名有些不安,捋着花白的山羊胡沉吟道:“江东四姓在吴越根基深厚,殿下切莫急于一时半刻,小心为上。” “孤省得。”梁玄嘴上答应着,却对老先生的忠言一笑了之,这年纪大了,行事难免过于谨小慎微,他为了养病快把老婆本都掏完了,无论如何也要狠狠宰他们一刀。 —————— 董晓悦掐了自己两把,又抬手狠狠咬了一口,还是没能从梦里醒过来,只好听天由命等着自然醒。 这一等就是一天一夜。 董小姐是《荒野求生》之类冒险节目的忠实爱好者,偶尔也会幻想一下成为食物链顶端的女人,凭着强健的体魄征服大自然。 事实是,她只是个长年靠外卖维生的亚健康都市小白领,真被扔到野外生存能力约等于零。 更何况身上什么装备工具都没有,还穿着件中看不中用的裙子,既不能挡风又不能御寒。白天还好,太阳一落山,寒风一吹,她只能背靠大树瑟缩成一团。 董晓悦试着往树林里走了一段,可越往里走树木越密,枝叶纵横交错,遮天蔽日,没走几步就被树枝挡住前路,那黑黢黢的密林也怪瘆人的,天知道里面蛰伏着什么野兽。 她只得回到原处,认命地一屁股坐在地上,等着自然醒。 会不会,真的回不去了呢? 这个念头刚一冒头就被董小姐无情掐灭,她绝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有空在这儿胡思乱想还不如抓紧时间做点有意义的事。 董晓悦是个行动派,立即跳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开始拔草。 拔完草再把土踩踩实,忙活半天整出块三米见方的不毛之地。 她满意地看了看劳动成果,折了根树枝,蹲下身开始在空地上写代码。 —————— 梁玄一进梦乡就看到那冤家路窄的瘟神叉着脚蹲在地上,嘴里叼着根草,正用树枝在泥地上画鬼符。 董晓悦听到脚步声抬起头,两人冷不丁看了个对眼。 梁玄不等她开口转身便走。亏他睡前特地默诵了一篇素.女经,全是白用功! 董晓悦赶紧扔下树枝站起身追上去:“等等——” 燕王殿下闻声走得更快了。 董晓悦蹲久了脚麻,跑起来一瘸一拐,哪里追得上他,可是一个人在这荒山野岭待了那么久,好容易见到个活物,她又舍不得放跑,咬咬牙关继续追,一个不小心被树根绊了一下,“扑通”一声栽倒在了地上。 梁玄脚步一顿。 董晓悦爬起来揉揉手肘:“上次对不起啊,我真不是故意的……” 毕竟有过肌肤之亲,燕王殿下有点不落忍,心道和那不开化的蛮夷计较什么,既然她知道错了,还磕头行大礼赔不是,可见也不是那么冥顽不灵。圣人有教无类,他合该见贤思齐,将那蛮夷悉心调.教一番。 心中计定,燕王殿下冷哼一声,不情不愿地转过身,端着胳膊袖着手,正想回一句“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那蛮夷又道:“你那个……没断吧?” 燕王殿下这回倒是没跑,气得“嗖”一声直接蹿上了树顶。 董晓悦生怕他放雷劈自己,只得手搭凉棚,仰着脖子,耐着性子赔了半天不是,总算把那祖宗哄下了树。 燕王殿下下了树还是不理人,自顾自抱着胳膊靠一棵树站着。 董晓悦也不是什么自来熟的性格,看对方不打算招雷劈她,便捡起树枝接着写起代码来。 才写了两行,只听有人在她身后道:“这些是什么?” 董晓悦吓了一跳,这个燕王殿下不知什么时候瞬移到了她背后,真是神出鬼没。 “符咒么?”梁玄伸长脖子,好奇地看着那密密麻麻蚯蚓似的纹样。 董晓悦嘿嘿一笑:“差不多吧。” “有何用处?”梁玄压下心中不快,不耻下问。 董晓悦摸摸下巴,如实回答:“写得好能卖钱。” 燕王殿下露出将信将疑的神色,不过姿态不像方才那么戒备了,以代码为契机,两人不知不觉聊了起来。 董晓悦思路被打断,看了眼天色,太阳也西斜了,索性扔了树枝,拍拍手上的灰,盘腿坐了下来。 又到了倦鸟归巢的时分,林子里传来一阵阵啁啾声,天边只剩下一抹余晖,周遭很快暗了下来,一阵晚风吹过,董晓悦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梁玄皱着眉头,嫌弃地往后缩了缩。 两人中间却凭空多出一个火堆。 “是你变的?”董晓悦惊喜地伸出手烤火,“哎哟牛逼!” 燕王殿下不知何谓“牛逼”,看她神色大约是钦佩之至的意思,心下有几分受用,挑了挑眉淡淡道:“不过是雕虫小技。” “多谢啊。”董晓悦往火堆旁挪了挪,把脚也凑上去。 “不必谢孤,”燕王殿下赶紧撇清,“孤自己觉着冷了。” “那殿下饿不饿?”董晓悦蹬鼻子上脸,“殿下会不会变烤串儿?最好羊肉的,鸡肉也凑合。” “何谓烤串,儿?”梁玄问道。 董晓悦连说带比划,得亏燕王殿下聪颖过人,很快闹明白了,撇撇嘴,不就是羊炙么,挥挥手,火堆上便架上了铁架子,上面整整齐齐码着竹签子串好的羊肉。 董晓悦整整两天粒米未进,等不及熟透,拿起一串吹了吹就啃。 这一口下去快把她感动哭了,这辈子就没吃过这么鲜美多汁的烤羊肉! 董晓悦连吃了四五串,望着梁玄眨巴眨巴眼:“要是有酒就好了……” 这蛮夷真是得寸进尺,欲壑难填! 不到半个时辰,董晓悦又讨得吃食若干,茅屋一间、铺盖一床。 米酒酸甜爽口,两人不知不觉多喝了几杯,都有些微醺。 鸡同鸭讲、连说带画地交流了半天,两人总算大致听懂了对方的来历。 梁玄身为古代人,更容易接受这些怪力乱神的事,蛮夷神女描绘的世界虽然光怪陆离,却也不比山海经更难以置信。 董晓悦就没那么容易被说服了。 燕王殿下把上至三皇五帝下至他皇帝阿兄的朝代世系从头到尾讲了一遍,直说得口干舌燥,董晓悦还是一脸狐疑。 这个世界在秦以前都和现实差不多,但是秦以后却偏离了轨道,大鄅朝大约相当于南北朝时期,只是并未形成南北分裂的局面。 这些不像她一个历史小白能编出来的,可是涉及潜意识的领域,人脑的潜力常常是无穷的。 她需要一个铁证。 “你的世界也有孔子对吧?”董晓悦若有所思地拿树枝拨了拨火,柴禾燃烧发出清脆的噼啪声。 梁玄点点头。 “也有诗经咯?” “有。” “你会背吗?” 梁玄不屑地挑挑眉,张口就来:“关关雎鸠……” “这首我会背,”董晓悦打断他,“得背一首语文书上没有的,但是又得是我知道一点的……我想想,‘执子之手’那个你会吗?” “击鼓,”燕王殿下对这个蛮夷低下的文化水平见怪不怪了,“击鼓其镗,踊跃用兵……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梁玄背一句,董晓悦的脸色就差一分,这首诗她只见过两句,就是给她开十个外挂也编不出那么一长串来。 “怎么了?”梁玄见她抱着膝盖,低着头一言不发,忍不住问道。 董晓悦抬起头,对他苦笑了一下:“我可能……回不去了。” “这……”梁玄不知道怎么安慰人,竟手足无措起来。 董晓悦反过来安慰他:“也不一定,前两次不也回去了?” “嗯,待我回了京都,去问问安国寺的住持高僧,看他有没有法子送你回家。” “多谢殿下,”董晓悦耸了耸肩,故作轻松道,“其实留这儿也没什么不好。” 梁玄心一动。 董晓悦环顾四周:“就是房子太破了,也没啥娱乐活动……要不殿下变个美男子出来陪我说说话……” 最好她男神谢睿那款的,知书达理温文尔雅。 燕王殿下简直听不下去,站起身拂拂袖子,整整衣襟:“告辞了。” “这就走了?”董晓悦跟着一骨碌爬起来。 梁玄冷哼一声,倏地一下不见了。 四周又剩下她一个活物了,董晓悦叹了口气,走回屋里,突然发现墙边多了个装满热水的大木桶,床上放着一套干净衣服,床边还堆着几卷绢帛,她好奇地拉开一卷,正是刚才燕王殿下背的那首【击鼓】,连她一个半文盲都看得出这笔正楷力透纸背。 董晓悦叹了口气,这哆啦a梦王爷人真的挺好,就是有点傲娇。 她舒舒服服泡了个澡,换上干净衣服,钻进被窝里侧躺着,望着火堆发了会儿呆,慢慢闭上了眼睛。 但愿一觉醒来发现只是个梦,董晓悦迷迷糊糊地想。 也不知过了多久,轰隆一声巨响把董晓悦从深睡眠中惊醒。 她茫然地坐起身,揉了揉眼睛,发现天已经亮了,自己还是在那间茅屋里——确切地说是半间,因为另外半间不知被什么东西砸塌了。 这豆腐渣工程!董晓悦不敢待在危房里,赶紧翻身起床,披上外衣趿着鞋往外跑。 一出门,林子还是那林子,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董小姐四下张望了一番,抬起头,下巴差点砸到地上。 天塌了。 天,字面意义地,塌了一块。 6.遇险 三月的江南,柳色新新,莺飞草长,连雨都缠绵如丝。 丹阳城外是燕军驻地,营外壁垒分明,营中竟然有序,黑地燕字旗在微风中轻轻飘扬。 前日刚打了一场胜仗,将士们士气高昂,都觉凯旋在望。 主帅营帐中却是一片愁云惨雾。 “殿下如何了?”副将吴陔步履匆忙地走入帐中,压低声音问守在榻边的丁先生。 丁先生无奈地摇摇头,伸出苍老干枯的手,抖抖索索地把床前帐幔掀起一角。 燕王梁玄双目紧阖,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两手端正地摆在胸前,胸膛随着呼吸轻轻起伏,如果仔细看,能发现左手手背上有一条细细的黑色,蛇影一般蜿蜒至袖口。 吴陔摘下头上的战盔,重重叹了口气:“丁先生博学多识,竟也分辨不出究竟是何种邪门毒物吗?” 吴陔是个急性子,同样的问题来来回回不知问了几遍,丁先生知他秉性如此,并不介怀,仍是耐心作答:“老朽见识浅薄,不知世上有此奇毒,实在惭愧。” 吴陔这才意识到自己一时嘴快又说错话了,再看那丁老翁一夜之间又添了不少白发,原本炯炯的眼睛此时像是蒙上了一层阴翳,不似平日那般老奸巨滑,倒像个平常老者,不由恻然:“丁先生莫要自责,要怪就怪那下毒之人心思歹毒,叫人防不胜防。” 丁先生摇摇头:“都怪老朽大意了。” 梁玄这次南下,一路上遇袭遇刺是家常便饭,这回不过五六个死士,身手也是平常,燕王殿下压根不放在眼里,和数名亲卫砍瓜切菜一般将他们解决了,只可惜原本打算留的活口在半路上莫名暴毙。 梁玄也不以为意,只是命人将死士的尸体捆起来挂在马上,待回了营中叫大夫查验。 他毫发无伤地回到帐中,还和沿途的将士们颔首致意,谁也看不出什么异样。 谁知当夜就出了事。 先是两个亲卫相继身亡,先毒发的那个受了点轻微的刀伤,另一个则只是搜身时触碰过刺客的尸首。待众人发觉事有蹊跷,燕王殿下已倒在帐中不省人事。 丁先生闻讯匆匆忙忙赶到帅帐,一摸燕王的脉门便知凶多吉少。 其实燕王殿下能保住一条命已是匪夷所思。事后他仔细查验燕王带回来的死士尸首,才发现此人浑身上下浸透剧毒,竟是个谁碰谁死的毒人。 按理说这毒又凶又急,顷刻之间已经入了心脉,那侍卫不过搜身时碰到毒人的肌肤就不治而亡,燕王殿下手背上不慎溅了一滴毒血,竟然保住了性命,丁先生是怎么都想不明白,只能感叹,天潢贵胄大约有真神护体,命就是比常人大些。 “殿下何时才能醒转?”吴陔没头苍蝇一般在帐中来回踱步,“好在知道此事的人不多,将士们都蒙在鼓里,可殿下迟迟不露面,时间一长总免不了军心动摇。” “殿下吉人自有天相,有劳吴将军勉力支撑十日,十日之内,老朽若是找不到解毒之方,便以死向殿下谢罪。”丁先生苦着脸道。 他估摸着燕王这状况最多撑个十来天,以死谢罪当然是说说的,可主公一死,他这谋臣生涯也就走到头了,最好的下场也就是滚回老家种地。 “先生言重了。”吴陔瓮声道,心说燕王死了咱们全玩蛋去,要你这条老命有鸟用。 ———————————————— 昨天刚跟他科普过大气层的知识! 董晓悦目瞪口呆地望着头顶的大窟窿,来不及腹诽燕王殿下的科学素养,就听见天边传来“嘎啦嘎啦”的响声。 董晓悦心道不好,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只见头顶蓝天以窟窿为中心,迅速绽开无数道纵横交错的裂纹,接着震耳欲聋地一声炸响,碎成蛋壳一样的天空裂片纷纷坠落。 与此同时她脚下的土地开始震颤,原本方圆不足一里的空地突然暴长,片刻长成了一望无垠的草原。 董晓悦本来还指望着靠那些大树遮挡一下,这下子全没了指望,她只好靠着极速飙升的肾上腺素左闪右避。 冷不丁有个东西砸中了她的脑袋。那东西“呱”地叫了一声跳到地上。 董晓悦定睛一看,竟是只碗口大的蛤.蟆,稀罕的是那蛤.蟆穿着一身红衣裳,脑袋上还顶了一朵绢花。 蛤.蟆转过头瞪了她一眼,高声骂道:“大胆刁民!” 董晓悦张口结舌的当儿,蛤.蟆已经撒开四条腿开始狂奔,身后还跟着一串戴高帽穿彩衣的小蛤.蟆。 千疮百孔的天空不断往下掉东西,从饭碗、水缸、铜盆、痒痒挠之类形形色.色的日用品到整座三进带花园的大别野应有尽有。还有各种她见过没见过的动物,一落地就撒丫子跑。 不一会儿天空中开始啪啪往下掉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士农工商、和尚道士、太监宫女,应有尽有。 这些人大多是古代装束,有穿金戴银的,也有荆钗布裙的,还有身披铠甲骑着战马的,全都高声叫嚷着朝一个方向狂奔。 董晓悦不由自主跟了上去。 时不时有人被掉落的东西砸中倒地,化成一股青烟消失得无影无踪。 董晓悦不知道他们要跑到哪里去,莫名其妙地混在队伍中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感觉自己在参加一场深井冰的嘉年华。 跑着跑着,队伍前面突然有人颤抖着声音喊道:“太阳!太阳!” 董晓悦本能地抬起头,只见原本挂在天边的太阳剧烈颤抖起来,尖啸一声,突然变作一只金色大鸟,俯冲着一边盘旋一边洒下无数火星,不一会儿就成了熊熊的燎原之火,霎时哀鸿遍野。 董晓悦已经彻底放弃了在这深井冰的世界里寻求逻辑,所以当一大片汪洋从天而降的时候她已经淡定了。 滔天巨浪像城墙一样压来,鸟太阳收起翅膀一头栽进海水里,呲地一声熄灭了。 狂风在耳边哨子般呼啸,大地轰然四分五裂,炽热的岩浆从裂缝中喷溅出来,和冰冷的海水翻搅在一起。 接下去的事情董晓悦就记不太清楚了,只觉自己像个骰盅里的骰子,被摇来晃去,眼前不时掠过各种画面,耳边是震天的涛声,交杂着一声声凄厉的哀嚎。 然后轰地一声,一切又复归寂静,董晓悦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熟悉的手机闹铃声把她从睡梦中唤醒。 回来了?!董晓悦一个激灵,惊喜地睁开眼睛,周遭一片黑暗,只有手机屏幕闪着冷冷的幽光,漂浮在不远处。 董晓悦毫不犹豫地伸出手,刚一触到冰凉的机身,手机就消失了。 四周突然亮起来,“哐啷”一声,一个铁笼子从天而降,把董晓悦罩在里面,一大群面相古怪的独腿猴子里三层外三层把笼子围得水泄不通,正对着她垂涎三尺。 “哈哈!抓住她了!”一只猴子尖声细气地叫道。 它把前爪伸进笼子里戳戳董晓悦的脸颊,吸溜了下口水,捏着尖细的嗓子对同伴说道:“怎么样,吃了她吧?” 话音刚落,周围一阵窸窸窣窣的骚动,猴子们开始窃窃私语。 “真的可以吗?” “貘知道了怎么办……” “对,对,貘会杀了我们的……” “先吃了再说!瞻前顾后会死的嘻嘻……” “吃了她,吃了就会好的……” “我先发现她的,我要吃耳朵,脆骨嘎嘣嘎嘣的……” “看着一把年纪了,肉有点柴吧……” 你才柴,你们全家都柴!董晓悦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 第一只独脚猴子一脸为难地搔搔头,眼珠骨碌一转,对董晓悦说:“我们可以把你撕成一片一片,放在火上炙得外脆里嫩,然后蘸着甜酱吃掉吗?” “当然不行!”董晓悦大怒,这种事情适合跟食物商量吗? 最可耻的是,她还听饿了。 “啊!如此……”那猴子遗憾地挠了挠头,遗憾道,“那就只好剁成一段一段的煲暖锅啦嘻嘻嘻……” 群猴唧唧喳喳地附议,笑得花枝乱颤手舞足蹈,显然不知道啥叫临终关怀。 为首的猴子“咔哒”一声打开铁门上的挂锁,五六只猴子一拥而入,七手八脚地来扯缩在角落里的董晓悦。 董晓悦死命地蹬着腿挣扎,可那些猴子力大无穷,爪子像铁钳,三两下就把她制服了。 逃过了天塌地陷、飓风、岩浆和海啸,最后竟然沦落到被一群猴子吃掉! 董晓悦悲愤交加的时候,远处忽然传来一声闷雷般的咆哮。 猴子们立即松开爪子:“不好!老虎来了!” 群猴一阵骚动,吱呀乱叫着四散奔逃。 董晓悦眼前一道炫目的白光闪过,忍不住觑了觑眼,等眼睛适应过来,才看清楚原来是头白色的老虎,雪白的皮毛晕着月华般的光芒,漂亮得让她呼吸一窒。 老虎一挥爪子,把一只跑得慢的猴子甩到半空中,然后用蓝莹莹的眼睛打量着董晓悦,迈着优雅又傲慢的步子,慢慢地向她靠近。 作为资深外貌党,董晓悦觉得被一头盛世美颜的老虎吃掉总好过喂一群猥琐又变态的猴子。 老虎走到她身旁,伸出爪子勾住董晓悦的腰带,轻巧地把她提起来甩到自己背上,走出铁笼,平地一跃,划出一道银白色的弧线。 董晓悦下意识地伏低,抱住老虎的脖子,感到身下虎躯一震。 “山魈,吃人,不好。”老虎说道。 这低沉的声音莫名熟悉。 “呃……燕王殿下?” 老虎甩了甩尾巴:“老虎!” 董晓悦不知怎么听出了一丝傲娇:“行行行,老虎殿下,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貘,”老虎殿下惜字如金,“去见貘。” 7.梦貘 这个貘和董晓悦想象的有点不太一样。 “不好整……”貘靠在便利店的柜台上,对着手指,一脸为难,“这事儿不好整啊老妹儿……” “不好意思……”董晓悦盯着眼前那张常在电视和微博上看到的脸,“刚才我就想问了,你为啥要说东北话?” “我这不是,整亲切点儿,咱俩好唠嗑么?”鲜肉抛了个媚眼,眼下的小痣一闪,像颗细小的钻石。 董晓悦一哆嗦,险些被这个媚眼砸趴在地。操着一口东北话的当红偶像小鲜肉站在便利店柜台后跟她唠嗑,他对亲切有什么误解? “不喜欢?要不咱试试这个?” 话音刚落,只见貘从店员工作服口袋里掏出个手机来了个四十五度角自拍,接着打开美图秀秀,熟练地这里拖拖,那里拽拽。 董晓悦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的脸像水银一样跟着变来变去,不一会儿就变成了个熟悉的圆脸女青年。 貘打开画图工具加了副黑框眼镜,又在下巴正中间点了颗七分熟的青春痘,对着前置摄像头照了照,露出满意的微笑,把手机揣回兜里,对着董晓悦眨巴眨巴眼睛:“晓悦姐,咋样?” 仍旧是粗嘎的嗓音,掷地有声的东北方言,只是自带光圈的偶像鲜肉变成了丧气逼人的蔡助理,董晓悦越发出戏:“麻烦您还是变回来吧……” “艾玛咋不早说涅,费老鼻子劲嘞……”貘唧唧哝哝地抱怨着,又打开手机把脸捏了回来,“刚说到哪儿了?” 董晓悦把眼神放空,无视这张代表亚太地区整容业先进生产力的脸蛋:“说到怎么才能从这里出去。” “哦对,”鲜肉摸了摸脖子上的大金链子,“要想出去,你得先找着梦的主人。” “燕王殿下?” 鲜肉冲她挤挤眼睛,暧昧地笑着:“说是也是,说不是也不是……” “你刚说了这是燕王的梦。” “我这不是与时俱嘛。” “……” “要我说,费那事儿干啥,不如搁这儿待着得啦!” 董晓悦转过头朝着自动门望了一眼,透过干净明亮的玻璃,可以清楚地看到店外的景象。 门外的世界宛如反乌托邦科幻片里人类灭绝后的废土世界,漫天沙尘遮天蔽日,十二只太阳在天空中你追我赶,远处的沙丘仿佛蛰伏的史前巨兽。 她骑在老虎的背上一路走来,沿途都是这样荒凉的景象,偶尔能看到半埋在风沙中的残垣断壁,依稀能够想象当初堂皇壮观的模样。 一想到要搁这种地方待着,董小姐浑身不得劲儿:“怎么才能找到燕王?” “唉……”鲜肉皱起脸,鼻尖的假体呼之欲出。 “他……出什么事了?”董晓悦迟疑地问道。 进了店门之后一直趴在她脚边打盹的老虎突然抖了抖毛站直了,侧着脑袋像在倾听。 董晓悦瞥见那一身油光水滑的皮毛,不由手贱地捋了两下。 “轰隆隆……砰!呼啦啦,呼啦啦……”鲜肉比了个蝴蝶翩翩飞的手势,兴高采烈地道,“魂飞魄散啦!” “……”这种事值得这么高兴吗! 董晓悦低头看了看老虎,只见它方才竖起的耳朵耷拉了下来,看着有些可怜相。 “可是我不还在他梦里吗?”董晓悦一边思忖一边道,“如果他死了……” “我啥时候说他死了?我说魂飞魄散,魂飞魄散!” 董晓悦懒得跟他咬文嚼字:“您就说上哪儿能找到他吧!” “难哟……”鲜肉又开始皱脸,董晓悦真怕他再这么皱下去把脸上的玻尿酸挤出来。 “难......也就是有办法的意思咯?”董晓悦不由自主地往收银台上靠了靠。 “办法倒是有……”鲜肉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着她,“不过…… “啥?” “哥凭啥帮你?” “就凭你跟我在这儿废话半天,”董晓悦也被他带偏了,“有啥条件直说吧,一大老爷们儿咋这么磨叽涅!” “哈哈哈哈……”鲜肉用手指撑着眼眶笑了好一会儿,“老妹儿啊,哥是真心为你着想,你要上赶着送死,哥横竖拦不住你,得,你自个儿去试试,能不能成就看造化吧。” 鲜肉充满硅胶感的脸上写满了真诚,可董晓悦怎么看都感觉他包藏祸心。 老虎显然和她所见略同,本来趴得好好的,突然毫无预兆地蹿上柜台把鲜肉摁在墙上,呲着尖利的牙齿:“貘,狡猾,坏!” 董晓悦扶额,老虎殿下还是不开口的时候比较威风。 利爪深深陷进皮肉里,鲜肉脸上却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恐惧,精美的五官越发像是硅胶倒模的。 他甚至还抬起手漫不经心地整理了下发型:“畜生就是畜生,别忘了是谁带她来的。” 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的内容和他的口吻都让董晓悦很不舒服。 老虎仿佛被下了咒,瞬间泄了气。它颓然地松开鲜肉的脖子,重新趴回董晓悦的脚边。 董晓悦趁火打劫地薅了把老虎耳后的绒毛,那毛茸茸的手感让她心尖一颤。 老虎打了个哆嗦,不满地哼了一声,伸出前爪推她的手,那力道却很轻,有点欲拒还迎的意思。 “来,来,不嘞它,咱说正事儿,”鲜肉翘着兰花指拿餐巾纸掖掖脖子上渗出的血珠,“你那相好……” “谁?不是……”董晓悦矢口否认。 “好好,”鲜肉一脸我懂的,“你那个什么殿下受了点伤,三魂七魄散在犄角旮旯里,我只能把你送过去,能不能找到得看造化。你想出去呢,先得把他的魂魄一片片找回来,拼好,拼完了哄哄他,让他把你放出去。” “就这样?” “还想咋样?” “人真的有三魂七魄吗?”董晓悦忍不住问,这两天发生的事实在颠覆她的三观。 “真的,假的,假的,真的......”鲜肉歪着脑袋一脸无所谓,“信啥就啥呗。” “......”董晓悦无言以对,“那他在什么地方?” “埋汰地方,腌臜地方,磕碜地方,你说涅?反正去了轻易别想出来……” “出不来会怎样?” 鲜肉面部肌肉扭曲起来,显然是经过了一番痛苦的挣扎,最后一松气,无力地答道:“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那留在这里呢?” “等死。” 听起来差别也不大,董晓悦不是坐以待毙的人,没怎么犹豫就作了决定。 她正要开口,突然感觉有什么在扯她衣服,低头一看,发现老虎正叼着她的衣摆往后扯。 “别闹!”董晓悦轻轻拍拍它的脑袋。 老虎犟头犟脑地扯了她半晌,最后在她坚定的眼神下放弃了,慢慢松开嘴。 董晓悦安抚地顺了顺它脖子上的毛,说来也怪,她从始至终没怕过这头会说人话的猛兽,还有种没来由的信赖。 她转过头对鲜肉道:“行,你送我去吧。” 鲜肉顿时喜上眉梢,一脸如释重负,扬起下巴朝着后面的货架点了点:“来都来了,买点东西吧。” “不用了,我没钱。” 鲜肉嬉皮笑脸地指指她腰间。 董晓悦顺着他的目光往下一看,只见腰带上挂着个小小的锦囊,她这才想起这身衣裳还是燕王殿下留下的。 这沉甸甸的锦囊自然也是燕王留下的,董晓悦好奇地打开丝线编成的束绳,往掌心一扣,倒出五片小小的金叶子,镂刻得很精细,连叶脉也栩栩如生。 鲜肉看见这些叶子两眼放光,咽了口唾沫,指指货架:“去挑一样吧。” 董晓悦从进店开始注意力一直在鲜肉身上,这时才得空仔细打量整整齐齐陈列在货架上的商品。 乍一看只是些普通的零食和生活用品,和现实中便利店卖的东西没什么区别,可细看却发现都是从没见过的牌子,透着股诡异的气息。 董晓悦拿起一包膨化食品模样的东西,包装袋上的效果图粗看像是沾了番茄酱的膨化小零食,细看才发现是带血的人头,董晓悦吓得赶紧放回去,看了一眼价签,品名一栏里写着“祸国殃民”几个字,标价是18,原本应该是货币符号的地方画着叶子图案。 “你相好快死啦!”鲜肉扯着嗓门道,“别磨叽,赶紧的!” 董晓悦一想确实耽搁了挺久,不由加快了脚步,好在这里的产品都是按售价排列,为她节省了不少时间。她走到标注着“便宜货”的货架前,这里的商品售价都在五片叶子以下,名字也没有贵价货那么豪气干云。 她拿起一个饭团模样的东西,售价三片叶子,上书“民以食为天”,包装上既没有生产厂商也没有保质期,是个不折不扣的三无产品,董晓悦感觉中至少有一天一夜没吃东西,这时候已经饥肠辘辘,不过她低头看了看掌心的金叶子,没舍得拿来换个果腹的东西。 董晓悦在货架前徘徊了半晌,最终选了一把名为“温柔一刀”的美工刀,售价两片金叶子。一会儿不知道要去什么鬼地方,有个利器傍身好歹有点安全感。 鲜肉接过来扫了扫条码:“眼光不错。” 董晓悦付了叶子,拆了包装,小心翼翼地把美工刀塞进腰带里。她弯下腰摸了摸老虎的耳朵:“我走咯。” 老虎在她手上蹭了蹭。 “我准备好了。”董晓悦深吸了一口气,对鲜肉说道。 鲜肉转身从架子上取了一包烟,打开包装,抽出一根,点燃,猛吸了一口,然后朝着董晓悦喷了个烟圈。 董小姐平生最讨厌吸二手烟,正要抗议,突然注意到烟圈中间有什么东西在慢慢成形,没来得及看仔细,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她已经被吸了进去。 8.刺客 董晓悦仿佛被扔进搅拌机里,腹中翻江倒海,脑袋浑浑噩噩,失重的感觉持续了好一会儿,她的五脏六腑才算慢慢归位。 最先恢复的是嗅觉,董晓悦还未看清所在的环境,鼻端先飘来一股沁着凉意的山野气息,接着耳边传来潺潺水声,间或有一两声婉转鸟鸣。 然后仿佛有人突然揭开了蒙在她眼前的重重迷雾,一卷春意盎然的青山绿水图突然出现在她眼前。 只是天在下,地在上,这世外桃源般的美景是颠倒的。 这时她身体的其它感觉开始慢慢复苏,脑细胞恢复工作,她总算弄明白了,颠倒的不是世界,是她自己,她的双脚被绳索绑着,倒挂在一棵歪脖子大树上,下方是一条奔腾的溪涧,她的头顶离水面不到十公分。 董晓悦不敢轻举妄动,静静地等待着有人发现她,等啊等,一直等到流水被晚霞映红,半个人影都没有。 她风干腊肉似地倒挂了大半天,渴得嗓子冒烟,甘甜的山泉近在咫尺却一滴也喝不到,实在忍不下去,试着喊了一声:“有人吗?” 声音还是她的声音,只是有些喑哑。 她不过是聊胜于无地喊一声,并未指望真的有人来解救她,毕竟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郊野岭,实在不像有人出没的样子。 谁知道山谷里的回音还未消失,树丛里“嗖嗖”窜出几条人影,窜她跟前齐刷刷地一跪:“恭喜四娘得悟天机!贺喜四娘神功有成!” 嗓音嘹亮,整齐划一,惊起了一群飞鸟。 董晓悦扫视了来人一眼,见是六七个十三四岁的古装白衣少年。 合着一直有人在旁边守着?董晓悦无力地抬起头抹了抹额头上的虚汗:“先放我下来。” “遵命!”少年们七手八脚地解开董晓悦脚上的绳索,把已然僵直的董娘子放到了地上。 这群少年虽然对她毕恭毕敬,却没什么眼力见,扶着她靠树干坐下就袖手站在一旁。 董晓悦手脚麻痹,浑身上下几乎只有头能动动,她奄奄一息地靠在树上:“水......水......” 这才有个麻脸朝天鼻的少年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跳起来摘了片树叶,躬身舀了点溪水递到董晓悦嘴边。 甘美的泉水一入喉,董晓悦又活了过来,四肢逐渐恢复知觉。 她借着暮色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衣着,发现自己也穿着和少年们差不多的白衣,只是料子略白一些,布织得很粗,蹭在皮肤上像细砂纸。袖子紧窄,衣摆也短,大约是为了行动方便。她摸了摸脑袋,长发紧紧绾了个纂儿,发髻上插了根木簪子。 她甩了甩胳膊,活动了下手脚关节,试着站起身走了几步,除了被麻绳勒了半天的脚腕还有点疼,竟然有那么点身轻如燕的意思。 比起现实中爬个两层楼都带喘的身板,这一副简直可以说鸟枪换炮,董晓悦手边没镜子,摸了摸鼻子和下巴的形状,似乎是她自己的。 解决了生存问题,就得办正事了。貘把她往这儿一送就撒手不管了,也没个旁白字幕提示一下,所有事情都得靠她自己摸索。 董晓悦环顾四周,把那群直眉愣眼的少年挨个细细打量了一遍,燕王殿下会是他们中间的一个吗? 她把这些懵懂的脸庞和记忆中的燕王殿下比对了一下,深感怀疑。这些少年即便不能说个个歪瓜裂枣,也相差无几了,其中最出类拔萃的也只能勉强算能看,而且这群人浑身散发着npc的平和气场,和那个三句话上房揭瓦的骚包王爷实在联系不到一起。 董晓悦抬头看了看天色,对着那个替她舀水的麻脸少年道:“天色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少年们似乎一直在等她下令,闻言齐声道:“遵命,四娘!” 然后就低着头躬着背,显然是等她先走。 她哪里知道要往哪里走,找了个借口:“吊太久有点不辨西东,你们在前面带路吧。” 少年们不疑有他,乖乖在前面带路,董晓悦跟着他们翻山越岭,穿林涉涧,走了总有两个小时,到了月上中天的时候,才依稀看到远处山坳里隐隐绰绰的亮光。 董晓悦看准了那个麻脸少年最呆,脚程又慢,便有意和他走在一起,落后其他人一截,趁机套他话,偶尔露出破绽就抱着脑袋皱紧眉头,说是倒吊久了头昏脑胀,少年憨厚老实,想也不想就信了她的鬼话,毕竟谁也没有倒吊大半天的经验。 这位仙姑似的陈四娘平常寡言少语又冷若冰霜,难得和他们这些基层员工打成一片,麻脸少年简直受宠若惊,根本不用董晓悦费心套话,竹筒倒豆子一样把肚子里的话倒了个干净。 等他们一行人抵达住处的时候,董晓悦已经基本摸清了来龙去脉。 这个时代在周王室东迁以后,三家分晋之前,具体是春秋哪一段她就一头雾水了——董小姐的历史知识全都来自古装剧,勉强能分清楚春秋和战国的水平。 她和这些古怪的少年同属于一个隐居深山的神秘学派,学派创始人号称是陈国某位流亡公子的苗裔,故开宗立派,以国为姓,自称陈子。 乍一看像个学术组织,可问到那位陈子有什么学问上的建树,那麻脸少年却是支支吾吾,半天都说不出个所以然。 董晓悦拿出做尽职调查的劲头刨根问底,三两下就把创始人刨了个底朝天。 她忍不住感叹,这位陈子要是晚生几千年,那也得是个互联网经济的弄潮儿。 陈子原名牛耳,和陈国公子八杆子打不着关系,祖上出过个小隶,因了家学渊源识得几个字。在这个时代,识几个字是非同小可的稀罕事,牛耳因此自命不凡,也不事生产,也不屑劳作,成天游手好闲无所事事,是方圆十里出名的二流子。 晃荡到二十五六上,不小心得罪了税吏,怕遭到打击报复离乡躲了几年,大约是见识了广阔的世界,再回来时境界大不一样,就这么摇身一变成了公子后裔,用匡时济世的情怀忽悠了一帮小青年,在荒郊野外聚群而居,读书习武,一来二去竟然有声有色。 本来持观望态度的乡民们也开始动摇,渐渐把十来岁的半大孩子送来求学,倒不是买账陈子的情怀和故事——这个年纪的少年饭量见长,又干不了重活,横竖组织包吃住,能省一个人的口粮也好。 组织的米粮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凭啥人家糠都吃不饱,他们能吃上白面白米,甚至还能隔三差五地开个荤?董晓悦接着打听,原来这位创始人也确有几分本事,虽然斗大的字不识一筐,但胜在能打架,又巧舌如簧,富有领导力,忽悠了一帮比他还能打架的成员。 组织最高纲领是匡扶周室,尊王攘夷,基本方针是充当全世界的搅屎棍:这国的大夫胆敢弑杀国君?赶紧派个义士去替天行道,那国的庶公子竟然篡逆?赶紧送个刺客去代表月亮消灭他们。 搅合多了,名声渐渐传出卫国,成了闻名列国的刺客组织。 搅屎棍也要填饱肚子,他们经费充足的时候全凭领.袖的喜好东搅一下西搅一下,一旦财政出现赤字,就不得不暂时放下理想主义,承接几个外包项目养家糊口。 而她,陈四娘,人称流水刀,是这个刺客组织的头牌。 高手总是有点怪癖,这个陈四娘也不例外。据说她一手行云流水的刀法是从流水中悟得的,每隔几天都得温故知新,叫人把自己倒吊在树上体悟流水的奥义。 “四娘平日不过吊上半个时辰,今日从早吊到晚,把咱们吓了一跳!”麻脸少年满是钦佩。 “......”董晓悦无语凝噎,勉强挤出个微笑,“不算什么......” 说话间已经快到住处了。 董晓悦借着白晃晃的月光俯瞰,只见脚下的山坳里四周星罗棋布着二十多栋房舍,大多是低矮的茅草屋,除此之外有四五个自成一体的小院落,看着豪华些,大约是骨干成员的住处,还有一个砌着矮墙的两进院子,不用说是领.袖的下榻处了。 董晓悦注意到不远处有人擎着火把朝他们走来。 那人不一会儿走到近处,一本正经地给董晓悦行了个礼:“四娘总算回来了!夫子等了半日不见你回来,差我去找你哩!” “我这就过去。”董晓悦加快了脚步,她也等不及想会会这位陈夫子了。 9.大师 董晓悦跟着少年来到陈子的住处。 让她大为惊讶的是,陈子竟然把那座豪华园景套房别墅让给了她,自己屈居一座不起眼的茅屋小院。 礼贤下士,邀买人心,这位陈子能从个二流子混到现在的地位,果然是个胸有丘壑的人。 莫非他就是燕王殿下?毕竟到目前为止,就属这陈子咖位最大了。 但是怎么确定呢?那陈子脸上又没写字,碎成渣渣的燕王殿下也未必认识她。 董晓悦一边犯难一边跨过条石砌的屋槛,一抬头,赫然是一位相貌端正的大叔。 大叔看着大约四十来岁,生得浓眉大眼,下颌略方,看着十分值得信赖,刮了胡子换个发型简直能直接tv当主持人。能忽悠一帮子人跟他混,这副样貌大约功不可没。 让董晓悦始料未及的是,大叔额头上千真万确、如假包换地刻着个字,不过是小篆体,不学无术的董小姐不认识。不过她立刻联想到麻脸少年说过,陈子曾经受过黥刑充过军,原来所谓的黥刑就是在脸上刺字。 陈子察觉到她的目光,讪笑着抚了抚额头,把啃了一半的鸡腿放在身前的食案上,往衣襟上揩揩手上的油。 董晓悦一秒钟确定眼前这位八成不是燕王殿下。她和燕王殿下吃过一顿烤串儿,当时他那斯文优雅的吃相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那样龟毛骚包的一个人就是炸裂成百八十片也不可能八叉着腿坐在地上啃鸡腿、吧唧嘴,还把油往衣服上揩。 “四娘来啦,坐,坐......”陈子亲切地招呼她。 “见过夫子。”董晓悦打了个招呼,模仿着古装剧里的样子跪坐在草垫上。 “眼前又没外人,如此客套作甚,”陈子语气熟稔,从大陶碗里捞出半只烧鸡,撕下一只鸡腿递给她,“饿了罢?先用一点垫垫饥,回头让阿青给你送晚膳过去。” “我不饿。”董晓悦早饿扁了,但是看着他那油汪汪的手实在下不去嘴,二来她现在是个头牌刺客、绝顶高手,也是有点偶像包袱的。 陈子也不勉强她,把鸡腿扔回碗里:“听说你在树上挂了一整日?” 董晓悦点点头。 陈子一脸不认同:“做做样子,差不离便是了,过犹不及,反倒惹得人起疑。” 这话里的潜台词董晓悦有点听不懂,怕露馅,不敢多说,只得含糊地“唔”了一声,点点头。 陈子狐疑地打量了她几眼,搔了搔头皮:“你这是怎么了?” 董晓悦心头一跳,这位可是个人精,和那些瓜愣愣的少年不可同日而语,吊坏脑子那套说辞未必能糊弄他。 正盘算着怎么开口,陈子却没有再追究下去,不着痕迹地一转话头,脸色也随之凝重起来:“今日为师叫你来,是有一事桩事要同你商量。” 这是要出任务了?董晓悦点点头:“夫子请吩咐。” 陈子连连叹了三口气,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齐君出万金买一条命,指明要你。” 万金换算成人民币大概是多少?应该是一大笔钱吧,高手这时候应该怎么反应?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董晓悦脑子飞速运转,刹那间决定端出一张扑克脸,微微颔首:“是。” “是?!”陈子腾地跳了起来,脱下一只草鞋往董晓悦的脑门拍过来。 这是什么操作?董晓悦委屈地搓着额头上的泥巴,她做错什么了? “我看你是把头壳吊坏了!”陈子把鞋套回脚上,气咻咻地数落她。 董晓悦顺水推舟:“实不相瞒,真是吊坏了,徒儿只知自己是流水刀陈四娘,别的都记不清了。” 陈子目光如炬,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了几个来回,也不知是否真的信了,露出个讥嘲的微笑,开始把往事娓娓道来。 董晓悦听完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我嘞个去! 这位陈子要是晚生几千年,董总得给他提鞋。 陈四娘是陈子当年混迹列国时在鲁国都城曲阜捡来的,当时她才七八岁,是个乞儿。陈子见她生得眉清目秀,又坑蒙拐骗偷扒样样精通,是个可造之材,于是便捡回去充作养女,平日里教她一些花拳绣腿,以便长大些上街卖卖艺贴补家用。 后来陈子的事业蒸蒸日上,麾下也聚集了一些高手,只是这些人虽然武艺高强,但想象空间有限,且大多长得虎背熊腰五大三粗,逼格怎么也提不起来。 陈子冥思苦想了一阵,突然灵光乍现,决定把养女陈四娘包装一下。 从临水悟刀的故事,到倒吊冥想的怪癖,全都是陈子这个不世出的营销奇才编出来的噱头。 可是陈四娘毕竟只有花架子,牛皮吹破了天,一旦出手就露馅。 陈子一早想好了解决之道,就是永远不给她出手的机会。 他给陈四娘定了个一万金的身价,排名第二的刺客则只需两千金。 董晓悦听到此处差点拍案叫绝。行为经济学中有个概念叫做锚定效应,人们在对某事物作出评估时,易受第一印象或信息支配,就像沉入海底的锚。 陈四娘的一万金就是这个锚。相形之下两千金简直成了白菜价,客户们往往会忽略,根据当时业内惯例,顶尖高手其实只需三五百金。 这些年,陈子靠着流水刀这块金字招牌,小日子过得十分滋润,连带着把整个刺客行业都给带热了。他万万没想到,真有个冤大头会出一万金买陈四娘出手,还是个他绝对得罪不起的冤大头。 现在装死来得及吗? “本来为师想着让你临行前抱个恙,换阿豹替你去......”陈子心虚地抬眼觑了觑养女,“可齐君已经叫人送了五千金过来,为师实在难以推脱......” 董晓悦听明白了,这是见钱眼开,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她卖了。 也没人能替她,齐君的人过来时陈子现宝似地把她拉出来遛了遛,人家已经记住她长相了。 董晓悦早料到此行凶险,却万万没想到竟然凶险得如此风骚。她嘴里发干,连哭的力气都没了,认命道:“你说吧,要杀的是谁?” “楚国世子无咎。”陈子陪着小心把前因后果娓娓道来。 楚君为世子娉鲁君之女,齐鲁两国最近正不对付,齐君生怕鲁国借着联姻结下强援,便急赤白脸地要搞事。既然砸了重金下去,索性搞个大的。 他们的计划是设法让陈四娘充作侍女,混在送嫁的队伍中,到了楚国设法刺杀楚世子,让结亲变成结仇,陈四娘原本就是鲁国人,能说鲁国话,仅凭这一点就是无可替代的人选。 刺杀一国世子,即便陈四娘真是顶尖高手,也很难全身而退,更何况还是个营销骗局西贝货。 这道理董晓悦明白,陈子自然也明白,到底是从小拉扯大的,他对这个义女也不是毫无感情,眼睛里泪光闪闪,嘴上却继续忽悠:“四娘啊,此去千万多加小心,你自小聪慧过人,定能化险为夷......” 能不能你心里没点数吗?董晓悦趁他不注意翻了个白眼:“夫子多保重。” “哦对了,为师还有一事托付,”陈子拍了拍脑门,“当年王子朝奉周之典籍奔楚,携了不少丰、镐两都的旧物,传说其中有一件名叫月母珠的秘宝,得之者可王天下,你反正要去楚国,就顺便找一找罢。” 陈四娘这一去凶多吉少,陈子压根没指望她成功,可身价万金的头牌出师不利,整个组织的声誉必然一蹶不振,以后也不能再打着流水刀的幌子虚抬价格。陈子估摸着接下去几年日子会很难过,便一不做二不休,尽量榨取陈四娘的剩余价值,又给齐君安利了一项超值服务,再加两千金就帮他寻找月母珠的下落。 董晓悦虱多不怕痒:“行吧。” “哦对,还有一桩事,为师差点忘了......”陈子说着从怀里掏出块布。 这还有完没完! “你也知道,晋国大夫乐衍与为师交情甚笃,”陈子满嘴跑火车,“晋君无道,世子愚顽,公子子柔德行出众,只是那晋国不畜群公子,只能流落楚国,别图仕进,你反正要去楚国,替晋大夫带封书信给公子子柔。” 董晓悦没好气地接过来揣在怀里:“夫子还有什么吩咐?” 还真有。陈子捋了捋胡子,尴尬地笑道:“楚世子死后,楚国必定大乱,届时你趁乱悄悄混出楚国,顺便护送公子子柔回晋国,到了晋地会有乐衍的人接应你们。” 陈子一不做二不休,知道晋大夫野心勃勃图谋废立,便想方设法搭上他的线,以五千金的清仓甩卖价把陈四娘又卖了一次。 这回全交代完了,陈子回身从被褥下掏出一物:“为师叫人替你打了把好刀,打开看看罢。” 董晓悦抽刀出鞘,只见银灰色的刀身光华流转,真有几分流水的意思。以这个时代的生产技术来说,应该是下了血本。 “多谢夫子。” 陈子又塞了个沉甸甸的布包给她,哽咽着道:“三日后为师叫人送你去鲁国,这些金子你拿着,多吃点好的罢。” 三天一晃而过。 这天清晨,董晓悦揣着刀,提着包袱,坐上骡车,穿过茫茫山雾,向着鲁国进发。 到得鲁卫边境,董晓悦按计划和齐君的内应应接上了头。 齐君虽是冤大头,做事却很缜密,靠着鲁廷中的内应,董晓悦顺利以杂役的身份混了个送亲队的正式编制。 转眼就到了出发的日子。 10.波折 到了那一早卜定的良辰吉日,楚国令尹带着人马车架前来亲迎,礼毕,鲁国的送嫁队伍便浩浩荡荡地从曲阜启程了。 按理是该由鲁姬兄长,鲁国世子亲自送嫁,以示郑重,不过临行前突然抱恙,便由大夫代之,也是当时惯常的做法。 那世子早不病晚不病,董晓悦怀疑又是齐国人使了什么手段。送亲一行中除了她这个心怀鬼胎的刺客外,还有一名齐国奸细与她照应,乃是鲁国大夫身边的随从。 从鲁至楚需经宋、陈、蔡三国,楚国与陈、蔡向来不和,时不时有兵争,好在两国前阵子刚被楚军削了一顿,这时候也不敢为难新娘子,他们便省了绕道的折腾。 只是古代交通不发达,又是拉拉杂杂那么大一队人,穿越诸国时还有一套送往迎来的繁文缛节,无论如何都快不了,一日赶不上几十里路就要在客舍、逆旅落脚过夜。 他们歇歇停停,一路上风平浪静,只是行至宋国商丘郊外时,鲁姬身边一名侍女不知怎么染上了时疫,鲁大夫出于谨慎,把与那侍女同食同宿的其他几人也一同隔离,如此一来,鲁姬身边便多出几个空缺,需要从粗使的婢女中拔擢两人。 有那齐国奸细在中间运作,董晓悦本人又平头正脸,毫无悬念地上了位。 鲁姬螓首蛾眉、朱唇皓齿,是个娴雅高贵的美人,也不苛待侍从,见她生得容貌可爱,应对得体,偏爱她在旁侍奉,兴致来时还与她聊两句。到得宋、陈边境时,主仆两人已经十分熟稔了。 这一日,赶了一天的路,已是暮色沉沉的时分,楚国令尹便与鲁国大夫商议,在鸡鹿的一处传舍落脚。 这个时代的一大特色就是列国的公室、臣僚、策士和知识分子都喜欢到处乱跑,酒店业因此十分发达,各国之间的主要通路沿线分布着不少传舍和逆旅,经营这些传舍、逆旅的大多是各国贵族和大商贾,鲁姬出嫁,一路上当然是捡着豪奢的来,食宿标准很高。 他们落脚这家传舍乃是陈国一位巨贾名下的产业,规模不算最大,但房舍敞丽,还有绿树垂廷。 董晓悦扶着鲁姬下车,将她在上房中安顿下来,与另一名贴身侍女一起铺好被褥,点上灯,焚上香,打了水来伺候鲁姬盥洗,忙活了半天,外头天色已经黑了。 董晓悦看着没她什么事了,便要行礼告退,却被鲁姬叫住:“今夜你留在此处。” 董晓悦有些诧异,另一名侍女是服侍她多年的,陪夜这种事向来是她做的,何况白天那齐国奸细设法传话给她,让她子时前后,以猫叫为信,去马厩和他接头,以便商量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鲁姬见她疑惑,脸上有尴尬的神色一闪而过,捏着袖子,软声软气的,像是解释,又像自言自语:“阿冬似是感了风寒,不日至楚,还是小心为上......” 董晓悦对软妹子毫无抵抗力,赶忙行礼应下。 鲁姬在席子上坐了许久,出神地望着案上的更漏,似乎没有要睡的意思,董晓悦又累又困,腰酸腿疼,只想原地趴下睡个昏天黑地,可她一个侍女总不好开口催促,只能默默地侍立在一旁。 熬了总有一两个小时,外头鸱鸮都开始叫了,鲁姬这才出声:“你来替我散了发髻罢。” 边说边起身,款款移步,背对门口坐下,执起案上的铜镜。 董晓悦如蒙大赦,赶紧走到她身后,偷偷打了个哈欠,开始给她解发髻,刚把白玉簪拔下来,她突然觉得后脑勺一记钝痛,眼前一黑,仆倒在地不省人事。 董晓悦在地上躺了半天,醒过来时子时刚过,房里就她一个,鲁姬不知去向。 她摸了摸隐隐作痛的后脑勺,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这时方才察觉,自己身上穿着鲁姬的衣服,显然是被人掉包了,联想到鲁姬今天的种种怪异行为,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知书达礼的娴良淑女,大约是跟情郎私奔了。 而她被那个看似人畜无害的小白兔给摆了一道。门外虽然有侍卫把守,但出门在外,不比在国中戒备森严,防的又是外头的歹人,谁也想不到新娘会跑。 鲁姬平日里出入都用帷帽遮着脸,侍卫们大多没见过她真容,此时换上侍女的衣裳,加上夜色掩护,任谁也不会起疑。 外面远远传来三长一短的猫叫声,是和齐国奸细约好的信号,意思是门外把守的侍卫已经被支开了。 董晓悦心如乱麻,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不断地深呼吸,强逼着自己冷静下来。 要是让两国使团知道她一个侍女把鲁姬丢了,她就是有十条小命也不够赔,不用见什么楚世子晋公子,直接见阎王得了。 眼下只有齐国奸细是一条船上的蚂蚱,先忽悠住他是当务之急。 董晓悦定下策略,心里有了底,没那么惊慌失措了。她拎起宽大累赘的裙摆,小心翼翼地打开门闩,借着月色悄悄溜了出去。 齐国奸细等在厕房后,一见她便察觉不对劲,骇然道:“缘何着此衣?” 不愧是搞情报工作的,董晓悦暗暗给他点赞,黑灯瞎火的也能一眼看出来。 她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端出高手的深沉腔调:“使君不要惊慌,听我详细道来。” 便把她如何火眼金睛识破鲁姬意图,又如何将计就计,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通,末了道:“鲁、楚两国定下婚姻,眼下鲁姬跑了,令尹没法交代,楚君受辱,肯定勃然大怒,两国关系必然破裂,这贵国不就如愿以偿了吗?上攻伐谋,兵不血刃就达成了目的,真是天助贵国,这楚公子杀不杀也一样。” 齐国奸细被她一顿忽悠有点晕头转向,揪着胡子冥思苦想,神色似有松动。 董晓悦趁热打铁:“侍奉鲁姬时把人丢了,小人一定难辞其咎,性命难保,能不辱使命,我也是死而无憾,只是小人受贵国国君之命,要替他找那月母珠,目前还不能死,不如让小人趁夜逃走,寻机潜入楚国,到时再想设法与使君联系。” 齐国奸细正要点头,忽然一个转念,不对啊!我们齐君花了万金雇你来就是要你血刃的,人都不杀就想拿钱,哪有那么好的事! “吾君请娘子刺杀楚世子,如今使命未达,我不能擅自作主让娘子离去……”奸细捋着胡子忖道,“依我之见,莫如将计就计……鲁姬出入俱以纱遮面,识其容貌者不过一二侍女……” “使不得使不得!”董晓悦听明白这是要她李代桃僵,顿时着慌了,“不说别人,鲁大夫就是见过鲁姬真容的,要瞒过他绝无可能,再者小人胸无点墨,言谈粗俗,一开口准保露馅,身死事小,坏了贵君的大计可就罪过了。” 鲁卫两国是老字号,以文化见长,鲁姬文化素养非常高,平常闲谈几句都引经据典的,假扮她简直自取灭忙。 “无碍无碍,”奸细笑着摆手,越想越觉得自己的计谋周全,“行礼之时有礼官在旁提点,无需娘子多言,待礼成之后,呵呵……” 礼成之后就该入洞房了,正是刺杀的良机,到时候人都杀了,还怕被认出来不成?董晓悦竟然无法反驳。 “至于大夫,他是识时务之人,待我与他陈说利害便是,”他说着抬头看看夜空,“时辰不早了,娘子回房安置罢。” 奸细目送董晓悦回房,先加了几个侍卫嘱咐严加看守,然后偷偷点检随行人员,发现与鲁姬一同不见的还有一名贴身侍女、一名车夫和一名俊俏的随行礼官,便知先前猜测八.九不离十了。 办完这些事,他胸有成竹地去找鲁大夫密议,把鲁姬夜奔的事由始末,并自己的计策和盘托出,一边稽首一边哭哭啼啼:“鲁姬出奔,仆难逃其咎,死不足惜,只是愧对官长……” 鲁大夫有苦说不出,本来想借着送亲去楚国公关公关,给自己多留条后路,谁知把人给送丢了,鲁国是回不得了,楚国也得罪完了,他这种高端管理人才跳槽不易,便只好打落牙齿和血吞,允了下属献出的计策。 他想了想又加了一条,为免时间长了露馅儿,待那假鲁姬与楚王行了周.公之礼,实现了主要功能,维护了两国邦交,就立马让她暴毙。鲁姬一嫁到楚国就暴毙,楚君有愧于鲁国,借兵之事便多了一分保障。 齐国奸细自然也没什么异议,反正按照计划行礼过程中世子就一命呜呼了。 第二天,董晓悦被套上鲁姬的行头塞进车里,向着倒霉催的命运疾驰而去。 大约是因为死期将近,时间过得飞快,一眨眼队伍已经到了楚蔡边境。 没有一点点防备,楚王世子带着人马出郊相迎来了。 董晓悦的马车被锦缎罩得严严实实,没法瞻仰世子策马扬鞭的英姿,只听马蹄和车轮的声音越来越响,又慢慢稀拉下来。 然后耳边传来一个富有磁性的声音:“鲁姬驾临,有失远迎。” 董晓悦心头一跳。 11.世子 一瞬间的心悸之后,董晓悦反应过来哑然失笑,那人的嗓音与燕王差别很大,是自己草木皆兵了。 下车见到本尊,那楚世子长得倒是人模狗样,不过眉目和燕王殿下并无相似之处,董晓悦依然不敢掉以轻心,谁也不知道燕王殿下在梦里会不会换一张脸。 鲁国一行人在楚国宫城东南的一处客馆中休整了三天,董晓悦这个山寨鲁姬争分夺秒地临时抱佛脚,把楚国昏礼的礼仪流程学了个半通不通。 终于到了昏礼之日。 楚国王廷中焚起了椒柏之类的香木,宫殿外的旷地上支起了硕大无朋的锦庐,庐中灯火煌煌,宾客齐聚一堂,都伸长了脖子等着一睹鲁姬的风采。 董晓悦头上顶着一堆金玉,额前坠着鸽子蛋大的明珠,穿着迤逦的广袖衣裙,端着手,平视前方,在礼官的导引下款款走入锦庐中。 她身后还跟着一溜五个女子,个个是绮年玉貌的名门淑媛,只不过衣饰比她低调不少。这些都是世子今天同时要娶的媵妾,陈国一对妫姓的双胞胎年纪最小,才满十四岁,最大的蔡国女子也才十六岁。 董晓悦到了楚国才知道世子一次性要娶六个,不禁有点担心这位世子殿下的肾。 人群中发出轻轻的赞叹声,金玉其外的董小姐不开口的时候还是很能唬人的。 “子之清扬,扬且之颜也。”楚世子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惊艳之色,忍不住引了一句诗。 角落里的史官赶紧在绢帛上匆匆记录:“世子迎鲁姬于青庐,诵君子偕老之诗曰‘子之清扬,扬且之颜也。’” 楚国尚红,楚世子着一身红衣玄裳的九章冕服,衬得越发修眉俊眼,一表人才。虽然没有燕王殿下美得那么凌厉,也是十分可圈可点了。 到底是不是呢?董晓悦端详着楚世子的脸蛋暗自盘算,半晌才察觉众人都在看她。 身为礼官之一的鲁大夫轻轻咳了三声,董晓悦猛然意识到,这是在等她回答呢!楚世子引了一句诗,于情于理她都该用诗经作答。 可是三天时间光拿来记那些繁琐的昏礼流程都不够,哪里有时间补习文化知识。 董晓悦只好从贫瘠的知识储备中搜刮来搜刮去,刮了半天也就那么两三句,明知道牛头不对马嘴,也只好凑合着用了。 她硬着头皮开口“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众宾客一愣,这鲁姬倒是一点也不客气,人家夸她长得美,她不说礼尚往来,倒自卖自夸起来。史官捏着笔管陷入了两难,这要不要如实记上呢? 楚国上数几代还是化外的戎狄,以华夏自居也就是这两代的事,楚君父子欠缺文化自信,不禁面面相觑,不知那来自文化强国的媳妇儿有什么深意。 董晓悦见全场鸦雀无声,知道自己答得不对,便接着搜索:“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话音刚落,人群里有人“扑哧”一乐,董晓悦循声望去,忽见黑压压的宾客中有一高挑身影鹤立鸡群,冷峻的眉目加上不可一世的神情,不是梁玄又是哪个? 这下楚王老大不高兴了,得亏他有点城府,不至于在儿子昏礼上掀桌子,这鲁姬简直欺人太甚!仗着自己是正儿八经的姬姓,先是借诗讽他们楚国没文化,高攀周室血脉,接着又在大庭广众之下公然与那晋国庶公子眉目传情,真当他芈奇是吃素的? 鲁国大夫赶紧出来打圆场:“鲁姬既见君子,喜不自胜,若有失言,还望贤王与贤世子见谅。” 董晓悦浑然不觉一场外交危机悄然酝酿又被机智的鲁大夫化解,只顾着往梁玄那儿张望,只是这要命的祖宗偏偏不朝她望过来。 楚世子深深看了新夫人一眼,对鲁国大夫道:“贤大夫多礼了。”嘴角仍然噙着笑,可目光已经冷下来了。 董晓悦看了半天也没能和梁玄对上眼,礼官宣布昏礼继续,董晓悦不得不把目光收了回来,规规矩矩地从侍者端来的金盘中依次拈起牛羊肺、肝、菜酱、肉酱等奇奇怪怪的食物吃下。 好不容易把一套繁复的流程走下来,最后一个环节是饮合卺酒,董晓悦和楚世子分别接过匏瓜形状的黄金酒具,将其中的酒液一饮而尽,礼就算成了。 楚世子掀起眼皮看了看她:“永以为好。” 董晓悦心道好什么好,今天晚上就要斗个你死我亡,不过还是虚伪地朝他一笑,露出一对深深的酒窝:“与子偕老。” 楚世子冷冷地看她一眼,又朝宾客中间望了望,微不可闻地哼了一声。 可供围观的部分到此结束,楚世子留下招待宾客宴饮,新夫人则在楚国女官的陪伴下先去新房更衣。 楚国世子的婚房十分轩敞气派,屋内四角各立着一架枝形铜灯,总有二三十只灯头,半人高的金博山炉喷吐着袅袅香雾。室内张挂着重重叠叠的绫罗绸缎,满目的大红、朱红、深红、绛红,灯光一打,真可谓红红火火恍恍惚惚。 董晓悦一边暗暗感叹她那便宜老公的壕气,一边东张西望勘探地形。 从鲁国带来的侍女按规矩在殿门外等候,那引路的楚国女官和几名宫女将她带到一架云母屏风后,眼前赫然是一张足有三米见方的矮床。 女官让侍女们守在屏风外,亲自替董晓悦脱下礼服,小心翼翼地叠好,置于一边的银托盘上。 做完这些,她又跪下把丝垫铺在董晓悦身前:“夫人请坐,奴婢替您解发。” 董晓悦依言坐下,女官俯下身,佯装替她取耳珰,小声在她耳边道:“季孙令我带句话给娘子,晌午的蜜羹中下了毒药,今夜有劳娘子,事成之后解药立即奉上。” 董晓悦在心里把那个齐国奸细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压低声音冷笑着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贵国行事真是让我大开眼界。” 那齐国女间谍不羞不恼笑容不减:“还请娘子见谅,此药于娘子贵体无碍,三日内服下解药便可,娘子的宝刀藏于床褥下暗格之中,有劳。” 藏刀的事是先前计划好的,鲁国人无法把利器带进楚宫,只有动用齐国埋在楚国宫廷中的暗桩。董晓悦简直无力吐槽,他们既然有那么大的能耐在世子卧榻下藏刀,为什么不把他直接捅了? 女间谍仿佛会读心术,小声给她答疑解惑:“楚世子武艺高强,冠绝诸国,唯有娘子可与之一较,托赖娘子了......” “......” “对了,”董晓悦忽然想起件大事,“刚才客人中间有个穿紫衣的,生得甚是俊美,你可知是谁?” “娘子为何有此一问?” “随便问问。” “此人乃是晋国庶公子子柔......”女官答道。 果然是他!进入这个梦境那么久,总算看到了一线曙光。 “他平日......” “嘘!”女官朝她使了个眼色,“世子回来了。” 董晓悦做贼心虚地抬起头,果然见屏风外有个颀长的人影走近,外头传来侍女们请安的声音。 不一会儿楚世子便绕过屏风来到董晓悦的面前。 女官向夫妇俩恭恭敬敬地行了个顿首礼退了出去。 屏风里只剩下董晓悦和楚世子大眼瞪小眼。楚世子大约喝了不少酒,双颊和眼眶都染了薄薄的酡色,看向董晓悦的目光有些直愣愣的,眼珠子却格外的亮。 醉了好,醉了胜算大一点,董晓悦偷偷往衣服上擦了擦手心的薄汗。 屋子四角的灯一盏一盏地灭了,最后只剩下案头的一双红烛,帷幔的影子重重压下来,原本宽敞的空间顿时显得逼仄。明知道只是个梦,这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又是在这样尴尬的气氛下,董晓悦破天荒地害起臊来,几乎冲淡了被逼杀人的焦虑。 两人僵持着不说话,呼吸却都沉重起来。 最后还是董晓悦忍不住开口打破了沉默:“殿下要不要早点睡?” 楚世子无咎微微皱了皱眉头,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不过还是慢慢地点了点头,走到她跟前,平托起双臂。 董晓悦不明就里,这是喝醉了要抱抱的意思? 她只犹豫了片刻,一咬牙上前抱住了男人的腰,关键时刻不宜打草惊蛇,只好牺牲一下了。 世子身子一僵,良久才道:“孤是要更衣。” 12.洞房 “啊?”董晓悦过了半秒钟才反应过来,赶忙放开世子的小蛮腰,往后退了两步:“对不起,您更,您更。” 这楚世子大概就是传说中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类型,虽然只是松松搂了一下,董小姐也能感觉出腰是腰腿是腿的十分有料。 楚世子等了半晌,见那鲁姬一脸事不关己地杵在一边,也不指望她伺候了,自力更生地脱了衣裳。 董晓悦并不是真的没眼色,只是乐得装傻充愣,一个有手有脚的大男人,脱件衣服还要等人来伺候,都是惯出来的毛病。 “鲁姬请就寝罢。” 他们已经成婚,按理说世子该称她一声夫人了,叫得这么生分显然是带了情绪,董晓悦假装对他语气中的尖锐毫无所觉,拿出当年专应付傻逼领导和客户的标准笑容:“世子先请。” 世子礼让过了,尽到了义务,便不再跟她客气,掀开被褥上了床,侧躺着默默看向她,眼神在烛光中显得迷离。 红烛喜帐,美人醉卧,面对如此赏心悦目的美景,饶是董小姐这样的二皮脸也禁不住一阵小鹿乱撞。 “夜来风凉,鲁姬早些安置,免得受寒。”楚世子把被子掀开一角,轻轻拍了拍床板。 董晓悦生怕再犹豫下去惹得他起疑,麻溜地脱了软缎珠履,钻进被窝里。 两人并排仰躺着,董晓悦感觉到男人温热的气息近在咫尺,她心如擂鼓,只盼着他喝高了快点睡着。倒不是她舍不得一身剐,她也知道男人那什么的时候防御力最低,刺杀的成功率最高,只是关键时刻她那条断子绝孙腿发作起来不受控制,她实在不敢冒险。 然而这是洞房花烛夜,董小姐的盘算注定要落空。楚世子从那日郊外惊鸿一瞥开始数着日子盼,哪舍得轻而易举睡过去。 只不过他未经人事,脸皮薄得很,不知这种事要怎么启齿。 他听着嘀嘀嗒嗒的更漏,一直数到九十九,终于鼓起勇气把脸对着她:“夫人......我们......”声音带着点压抑的喑哑,有种别样的蛊惑。 董晓悦的心思却不在这上头,她是个轻微洁癖外加病入膏肓的强迫症,明知道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却纠结得无法自拔、百爪挠心,终于还是忍不住,放软了声气道:“那个世子殿下......” 楚世子听她声音娇软,问得小心翼翼,心头像有羽毛拂过,转念一想,她辞别家人和故国,远嫁到这里来,有几分失落也是难免,他很不该同她计较,便温柔地攒住她的手,体贴道:“我们已经结为连理,从今往后你我为敌体,唤我无咎便是。” “无咎......”董晓悦谄媚地叫了一声,“我......妾,妾就是想问问......” 无咎被她这一声叫得面酣耳热,一个激动翻身覆了上去,身下软绵绵暖烘烘的女子身躯让他几乎筋骨酥软,只有一处刚劲又蓬勃。他浑身战栗,一开口声音都是发颤的,不过还是强装镇定,一手扣住她手腕,一手挑开她落在脸侧的一绺头发,望着她的双眼柔声道:“夫人想问什么?直说无妨。” 董晓悦咬咬牙,恶向胆边生:“世子殿下睡前洗脚了吗?” 无咎怔了怔,旋即松开她的手腕,麻溜地翻了个身,卷了被子面朝墙壁,拿屁股对着她。 果然生气了,董晓悦有点懊恼,同时又松了一口气,经过这么一出,世子应该没心情和她行周公之礼了。 被子让世子一卷,董晓悦半边身子露在外面,觉得有些冷,便拉住被角扯了扯。 把自己裹成个大蚕蛹的世子殿下哼了一声,把被子松开了一些,瓮声道:“孤沐浴了。” 楚世子很受伤,他为了娶个媳妇特地斋戒七日,日日沐浴焚香,里里外外都香喷喷的,没想到还是被嫌弃了。 “我......妾,妾不是这意思......”董晓悦往里靠了靠,伸手轻轻碰了碰无咎的背脊。 “鲁姬不是这意思,是何意思?” “......”董晓悦无言以对,她确实是这个意思。 世子又往里缩了缩,几乎贴到了墙上,冷言冷语道:“夜深了,孤也乏了,鲁姬安置罢。” 董晓悦倒是想睡,可她还有行刺的大任在身,而且那藏刀的暗格恰好在墙边,被世子压了个严严实实。 “殿下靠着墙冷不冷?”董晓悦佯装关切。 无咎并不领情:“不劳鲁姬费心。” “殿下......”董晓悦讷讷道,“妾可以睡里侧么?外侧睡不着......” 怎么这么麻烦!无咎心下不忿,不过还是抱着被子翻滚到另一边,把里侧让了出来。 “多谢殿下。”董晓悦赶紧爬过去躺下。 世子记仇得很,忍不住借机讽刺道:“鲁姬倒不怕孤躺过的地方浊秽不堪。” 董晓悦自知理亏,讪讪道:“妾说错话了,世子殿下大人有大量,别和我一般见识。”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无咎不好再不依不饶,可心里还是不舒坦,便不置可否地轻哼一声,不说话了。 董晓悦竖着耳朵等了一会儿,感觉楚世子的呼吸慢慢变沉,估摸着他应该睡着了,便偷偷把手探到厚厚的褥子下面,想把刀先取出来。 没想到刚摸索到暗格的位置,身下床板一晃,世子翻了个身:“你在做什么?” 董晓悦吓得赶紧抽回手:“妾认床,有些睡不踏实,殿下睡吧,不用理我。” 无咎含糊地嗯了一声。 董晓悦不敢再轻举妄动,在心里默默数羊,一直数到一万只羊,案上的红烛都燃尽熄灭了,她借着从高窗泻入的月光打量了一下世子的后脑勺,轻声叫道:“世子殿下?” 男人一动不动。 “无咎?”董晓悦略微提高音量,又叫了一声。 身边的人还是没反应。 董晓悦谨慎地等了约莫五分钟,轻手轻脚地打开暗格,摸刀刀柄,小心翼翼地取出来,把暗格的机关恢复原样。 楚世子仍旧没动。 董晓悦盯着他毫无防备的背影,藏在被子下的手紧紧捏着刀柄,心快跳到了嗓子眼。 这只是个梦而已,眼前这个人不是真的,董晓悦给自己做着心理建设。 哪怕他不久前还和你说过话,哪怕他比真人还严肃活泼团结紧张,他也是假的,杀他不需要有什么道德负担,董晓悦试图说服自己。 杀了他才能拿到解药,有了解药才能去找燕王,找到燕王才能从梦里出去,从梦里出去她的生活才能回到正常轨道,这逻辑天衣无缝,董晓悦理智上十分明白,可持刀的手仿佛有千金重,怎么也举不起来。 刺客这种职业真不是人干的,董小姐觉得自己还是适合当个光明磊落的社会主义接班人。 她转念一想,反正距离毒药发作还有两天时间,不如等白天脑子清醒的时候再想想,说不定能想出两全齐美的办法。 打定了主意,她重新把手伸到被褥下打开暗格,打算把刀放回去,就在这时,楚世子突然翻了个身,睁开眼:“鲁姬还未成眠么?”声音很是清明,不像是刚醒的样子。 董晓悦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好在她有几分急智,一边嗯嗯啊啊地打着哈哈,一边迅速把手中的刀往枕头下一塞。 “明日须得早起,即便实在睡不着,也阖上眼休息会儿。”他语气淡淡的,像是怕被听出话里的关切。 董晓悦如何感觉不到他的善意,一想到自己千方百计要杀人家,心里越发不是滋味,只好嗯了一声。 今晚是无论如何杀不了人了,不过刀不能就这么留在枕头下。 董晓悦又开始数羊,打算等楚世子睡着了把刀放回暗格里,谁知数着数着不小心睡了过去。 别看这宫殿富丽堂皇,可没有空调也没有热炕,只有一床中看不中用的锦被,到了三更半夜根本不够暖。 董晓悦长期缺乏锻炼,气血两虚,睡了半天只觉浑身发冷,不自觉地朝着周围唯一的热源贴上去。 殊不知世子殿下腹中燃着一股邪火,下不去,出不来,别提有多别扭,可明知人家嫌弃他,他就是把自己憋出病来也拉不下脸去强求。 坚持不懈地斗争到半夜,好不容易酝酿出些许睡意,谁知那鲁姬突然翻了个身,竟贴到他背上,手脚并用地把他缠住,最可气一只脚放得很不是地方,一勾一挑,好容易压下去的无名火顿时蹿起八丈高。 董晓悦从来都是孤枕而眠,连自己也想象不出自己睡相有多差。她不但睡着了,还做起了乱梦,一会儿梦到自己挽着裤腿在冰水里摸螃蟹,一会儿又梦到回到了小时候,三年级还是四年级的寒假,总之是她爸妈还在世的时候。 无咎把她箍在自己腰间的胳膊和腿扒拉开,努力往外挣,谁知道引起了更强烈的反弹。那鲁姬口中叽里咕噜唠叨了一串他听不懂的话,更紧地缠了上来,挺着腰肢和他贴了个严丝密合,还不忘往他背上蹭了蹭嘴角的口水。 无咎再也忍不下去了,用力拎开她的胳膊,猛地转过身,把她压在底下。 董晓悦正梦到冰天雪地里自己抱着燕王梦里的白老虎取暖,谁知那禽兽突然跳起来,用前爪把她死死摁住,还朝着她脖子哈气。 董晓悦觉得痒,一边躲一边笑,睡梦中表情不受控制,看着有点傻气。 无咎借着月光看了满眼,心想我都不嫌弃你憨傻,又伸出手指揩了揩她嘴角的口水,你看我都不嫌弃你睡觉流涎。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也不是没见过美人,为何会对个只见过两次的女子倾心。 他只知道自己一见她就挪不开眼,浑然忘了后面还跟着五个媵妾。 董晓悦在梦里被老虎压着,有点着恼,心里却并不害怕,仿佛笃定了它不会咬自己。 “别闹!痒死了!”董晓悦明明是在骂它,可发出的声音却像在撒娇,差点把自己雷出一身鸡皮疙瘩。 老虎偏要闹,还来舔她嘴。 这是老虎的嘴吗?董晓悦感觉怪怪的,这念头刚一动,那老虎突然变成了梁玄,只是脑袋上还顶着毛茸茸的老虎耳朵。 “呔!”梦里的董晓悦大叫一声,“堂堂燕王殿下竟然是只老虎精!” “哪里,明明是你眼花了。”燕王殿下笑着狡辩,那两只耳朵倏地一缩,不见了踪影。 董晓悦不信他,伸手往他身下一捞,得意道:“看!尾巴还在呢!” 无咎尾椎一麻,差点酿成大祸,他愤然把鲁姬的手拽起来摁在她颈侧:“别乱动!” 梦里的燕王殿下把董晓悦双腿分开,立即结结实实压住,邪魅一笑道:“这下看你怎么踢我。” “哎哟殿下我ball ball你别这么笑,真伤眼。” “我就喜欢,怎么滴了?”燕王殿下丝毫不知悔改。 “不行,太油腻了,”董晓悦继续抗议,“吃不下去。” “吃不下去也得吃!”燕王殿下说翻脸就翻脸,突然捏住她下巴,抄起块猪油就要往她嘴里塞。 董晓悦吓得不轻,猛地睁开眼,发现眼前黑黢黢一片,哪里有什么老虎和燕王。但是那压在身上的分量却是货真价实。 她茫然地想了一会儿,记忆逐渐苏醒,好不容易想起来,自己是在楚国世子无咎的婚床上,那么压在她身上啄她脖子的是哪位自然不言而喻了。 董晓悦并不知道是自己先撩的别人,只道他趁人不备,心里十分不忿,后悔自己优柔寡断错失良机,要是刚才一刀扎了他,自己也就不用遭这份罪了。 想到这里,她的断子绝孙腿又蠢蠢欲动,不想那世子却比燕王殿下精明,始终牢牢压着她。 世子无咎长年习武,善骑射,董晓悦根本不是他对手,眼看着他的手开始往下探,董晓悦又惊又怕,使劲一扭腰,勉强把膝盖并拢。 无咎膝盖一用力,轻而易举把她打开,哑声道:“夫人莫怕,孤轻一些......” 董晓悦正焦虑该怎么脱身,眼角余光不经意一瞥,发现穿过窗户投在床前的月光里似乎有一道影子。 她还没反应过来那是她同行,只听铿锵一声,来人的刀剑已经出鞘,霜刃在月光下一闪,刹那间已经朝床上刺来。 董晓悦真不是当高手的料,面对危险时的第一反应是懵逼。 幸亏无咎是个货真价实的高手,临危不乱地抱着董晓悦就地一滚,躲开刺客的第一次袭击,把新夫人往帐子深处一塞,下意识地往内侧的枕头下一探。 他伸出手时便觉不妙——平日他习惯睡内侧,刀放在枕下以防万一,却忘了今夜换到了外侧,顺便也把刀换了个地方。 无咎以为自己会摸个空,谁知道真叫他摸出一把刀来,他一掂分量就知道不是自己那把,尚且来不及细想枕下为何会有一把陌生的刀,那刺客又扑了上来。 无咎暂且压下困惑,收敛心神,全心全意应付刺客。 那刺客攻势虽然凌厉,但比起他还差点,几招一过便显出了颓势,无咎瞅准一个破绽将刀向刺客腹侧一递,刺客情急之下横刀格挡。 谁知无咎却是声东击西,手腕陡然一转,刀锋直直向着他的心口砍去。 刀身撞上刺客胸甲,发出“锵”一声震响,断了。 谁都知道楚王世子有一柄吹毛断发削铁如泥的宝刀,那刺客为了行动方便,穿的护心甲又轻又薄,只能说聊胜于无,无咎挥刀向他劈来时已经作了必死的准备,谁知天无绝人之路,让他捡了个大漏。 这位刺客显然比董晓悦靠谱多了,没有放过这稍纵即逝的良机,反手将剑一递,照着无咎的心口刺了进去。 13.扶伤 一切都发声在瞬息之间,董晓悦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就见刺客的剑深深没入了世子的胸口。 刺客一击得中,便要拔剑再刺,世子奋力扭住刺客的手腕,回头对缩在床脚的董晓悦喊:“快走!” 他们打斗的声音不小,这时候还没有人来救援,殿外那些侍卫多半已经被悄无声息地解决了,他们只能想办法自救。 无咎身受剑伤,声音虚弱发颤,却把董晓悦的魂给叫了回来。 而此时刺客已经挣脱了无咎的束缚,嘶拉一声拔出了世子胸口的剑,伤口顿时血流如注。 无咎双膝一软倒了下来,却还在用失神的眼睛寻找董晓悦。 “枕......枕......” 董晓悦依稀听见他喃喃说道。 她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心有灵犀,竟然瞬间领会了他的意思,几乎是毫不迟疑地扑向外侧的枕头,从枕下抽出了无咎的刀。 董晓悦虽然是西贝货,但这具身体的原主人陈四娘毕竟长年习武,身体柔韧性和灵活性都相当不错。那刺客见她身姿敏捷灵巧,一时摸不准她路数,便不急着往不省人事躺在血泊中的世子身上补刀,先朝着董晓悦袭来。 “慢着!”董晓悦情急之下喊道,“是自己人!” 这刺客肌肉虬结,脑子却不大灵光,被董晓悦情真意切地一忽悠,居然真的收住剑势,皱着眉头微张着嘴,愣了足有半秒钟。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董晓悦双手紧握刀柄,毫无章法地朝着刺客面门挥砍,生生把世子殿下的宝刀用出了菜刀的风范。 刺客下意识地挥刀一挡,白刃相撞迸出火星点点,董晓悦被刀上劲力震得虎口发麻,手腕一软,手一松,刀“镗”一声落在地上。 刺客这时终于想明白自己刚才被骗了,要是这小娘们儿身手再利落点,自己这颗脑袋就要和脖子分家了。 他恼羞成怒,恨不得把她撕成碎片,五官都扭曲成了狰狞的一团。 董晓悦想弯腰捡刀,那刺客上前一脚把刀身踩住,不紧不慢地一点点向她逼近。 董晓悦吓得连连往后退,慌乱中抓着一柄玉如意就往他身上扔。 刺客胸有成竹地把头一篇,轻而易举地躲开,玉如意砸在地上断成几截。 “本想着送你一刀,给你个痛快,敢跟我耍花样,那就让你尝尝千刀万剐的滋味!”刺客从牙缝中往外挤狠话,恶形恶状难以言表。 说话间董晓悦已经被逼至榻边,退无可退,一个趔趄跌坐在榻上,双手在身后胡乱摸索着。 刺客提剑狞笑,并不急着将她结果,反而享受起折磨猎物的乐趣来:“怎么,小娘们还想找把刀出来?” 董晓悦突然一顿,脸上恐惧慢慢散去,只见她镇定自若地把一绺散发捋到耳后,双眼如新月一般弯起来,没头没脑地说道:“你知道吗?我们那儿有句老话......” “小娘们又想耍什么花样,”刺客咕嘟咽了口唾沫,吃一堑长一智,“别以为你耶耶会上你的......” 一句话还没来得及说完,一柄断刀突然从他后心口刺入,径直贯穿胸膛。 刺客低下头望着胸前一小截刀刃探出来又缩回去,没闹明白发生了什么,就带着一腔困惑下了黄泉。 无咎强撑着站起来刺出这一刀,伤口雪上加霜,衣襟已经被血染透了。他不自觉地伸手抓了一把,徒劳地想抓住一旁的罗帷,只感觉滑而凉的织物从他掌心拂过,已是连并拢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董晓悦吓得从床上一跃而起,在他倒地前堪堪将他扶住:“殿下小心,我先扶你躺下。” 世子蹙着眉点了点头。 无咎身材算得精瘦,可身量高,毫无支撑地压在肩头也很够她喝一壶,董晓悦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放平在床榻上。 方才没顾上细看,这时在月光下一瞅,董晓悦发现世子的白色中衣半边已经被血染成了深色,浓重的血腥气弥漫在周围,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握着袖子掖掖他额头上的冷汗:“殿下忍一忍,我这就去外面叫人!”说着便要起身,却发现衣摆被无咎揪着。 “等等......”他吃力地转过头看了看榻边,虚弱道,“你......” 董晓悦循着他目光望去,看见那柄沾血的断刀静静躺在地上,猛地一个激灵,想起她是刺客,不是来救死扶伤的。 她想也没想就倾身过去把那柄断刀握在手里。说起来讽刺,陈子那坑爹货,打了把破刀,却阴差阳错地帮了她一个大忙。 她的刺杀对象此时就躺在血泊中,脸色发白,嘴唇脱色,双眉紧蹙,因为剧痛抽着冷气,毫无反抗之力,此时给他一刀太容易了。甚至不需要补刀,只要悄悄溜出去,把他留在这里自生自灭,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失血过多一命呜呼。 董晓悦怔怔地握着刀柄,感觉汗从手心里沁出来,她的犹豫只有片刻,可这片刻在她意识中拉得有一辈子那么长。 刀从手中滑脱,坠落在地放出一声脆响,董晓悦方才如梦初醒,再一看世子,已经阖上双眼不省人事了。 她做不到,明知道救了他会给自己惹来无穷无尽的麻烦,可她就是没办法袖手旁观。世子在生死关头还想着拖住刺客让她快逃,最后更是豁出性命保住她,董小姐的底线不算太高,但恩将仇报这种事是做不出来的。 她一咬牙,三下五除二地抽开无咎的腰带,小心掀开他湿透的衣襟,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她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就在这时,无咎胸前有一物吸引了她的注意。 那是一颗比拇指盖大不了多少的珠子,但光华内蕴,仿佛是天边月华凝成的精魄。董晓悦一见那珠子,仿佛《指环王》里的咕噜见了魔戒,神魂都被吸去了大半。 月母珠,她不禁喃喃,不知不觉中已经把手伸了过去。 无咎恰好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董晓悦方才恍然从魔怔的状态中挣脱出来,再也不敢让目光触及那颗怪异的珠子。 无咎胸口的血洞黑乎乎的,还在随着他胸膛的起伏汩汩往外淌血,看着十分瘆人,不幸中的万幸,那刺客刺偏了一点,伤口离心脏还有不到半指的距离,否则世子殿下早已经下去见列祖列宗了。 董晓悦摸了摸无咎的手,发现没有丝毫暖意,赶紧从床上扯过被褥盖住他的腿和腰,然后手忙脚乱地撩起自己的衣摆,从亵裤腰间的暗袋里掏出一个药包来。 这也是临行前陈子给她准备的,据说是列国第一神医出品的限量版特效金疮药,一小包就要一百金。经过刀的事情,她对这个信口开河的陈子已经毫无信任可言,也不求这药有多神奇,能止血消炎就谢天谢地了。 董晓悦一边犯着嘀咕一边把黑黢黢的药粉往世子伤口上撒,谁知药粉触到伤口的那一刹那,无咎突然冷嘶一声翻过身,蜷起双腿弓起背,五官都揪成了一团。 董晓悦吓了一跳,慌乱之中攒住他的手,又用另一只手一下下轻抚他的背。 世子慢慢平静下来,绷紧的身体逐渐放松,恢复成仰躺,睁开眼睛看着她,抽了抽鼻翼,缓缓呼出一口气:“凤胆子......一两千金......你的药......倒是比......刀好......” 董晓悦差点被他刚才那一出吓得魂飞魄散,没想到他命都快没了还不忘刻薄自己,又好气又好笑:“殿下您就少说两句吧!” 世子殿下大约是天生反骨,这种时候偏生话痨得一发不可收拾:“你是......何人?” 董晓悦只作没听见,捡起地上的刀,在自己中衣襟前割了个口子,呲拉一下撕下一长条,开始给世子包扎伤口。她学过点急救常识,关键时刻能应应急。 世子等了一会儿,见她不回答,又接着说道:“你......是来......杀孤的?” 董晓悦用力把世子殿下托起,将自制绷带从他身下绕过,细心地包裹住伤口。 “你这......身手......”世子勾了勾嘴角,“来送死么......” “......”董晓悦恼羞成怒,“我求求您,消停点吧,再废话真死了。” “为......为何救......救孤......” 董晓悦对天翻了个白眼,在他胸前潦草地打了个死结:“因为你长得好看行了吧?” 世子殿下似乎对这回答很是满意,心满意足地哼了一声,偏过头闭上眼不吭气了。 董晓悦反而觉得奇怪:“你怎么不问我鲁姬上哪儿去了?” 世子将眼皮掀起一条缝,默默觑着她,一脸事不关己。 董晓悦有点自讨没趣:“你夫人跑啦,跟人私奔啦,等伤好了记得找鲁国人报仇,啊。” 她来行刺就是为了挑起两国矛盾的,这样也算完成任务了吧?董晓悦一边自我安慰着,一边用双手抓紧他身下的褥垫,一寸一寸地把他拖到床的里侧,用被子盖得严严实实,接着又下到地上,吭哧吭哧地把刺客的尸体拖到床上。 无咎的眼皮中间始终留着一条缝,观察她的一举一动,此时忍不住问道:“你......又......做什么......” 董晓悦用被子蒙住他的头,只在内侧留了个小小的空隙供他喘气,凑近他耳边道:“殿下,一会儿你可千万别出声,一出声咱们俩都没命,知道吗?”说完还不放心,把手伸进被子里,摸了摸他毛茸茸的脑袋:“乖,千万别出声啊。” 叮嘱完世子,董晓悦下了床,踮着脚走到窗口,对着窗户外面学了三声猫头鹰叫。 不到半刻,只听门轴转动发出嘎啦一声轻响,一条人影悄然从门缝里潜了进来。 14.逃亡 人影潜进屋里,蹑手蹑脚地掩上门,悄无声息地快步向董晓悦走来。 董晓悦提着刀迎上前去,来人是方才那名女官,枭叫三声就是他们约定的信号。 “成了?”女史压低了声音,却压不住狂喜。 董晓悦云不露声色地点点头,往床上一指:“尸首在床上,请验吧。” 女史小心翼翼走到床前,先伸出手指往尸首口鼻处探了探,确定没有气息,又从袖管中抽出把匕首,迅速往尸体胸前要害处猛扎了几下,见它一动不动,这才放下心来。 董晓悦心道好险,生怕她看出尸体的面容不对,佯装镇定,冷声道:“女史可真谨慎!” 女史往尸体衣服上擦了擦匕首沾的血,重新藏回袖中,直起身对董晓悦道:“不过是以防万一。” 董晓悦气场全开地冷笑一声:“我们陈家人行走列国,向来童叟无欺,贵君信不过我,便是信不过我们陈家。” 她这话说得理直气壮、慷慨激昂,猫在被褥下的楚世子都有一刹那的恍惚,差点信以为真了。 那女史先前在殿后廊庑下等候,廊下点了灯,乍然走进暗处,眼睛一时难以适应,看不清尸体被掉了包,又被董晓悦打了岔转移了注意力,便不再去理会尸首。 她朝着董晓悦欠了欠身,笑着安抚道:“娘子莫要见怪,我岂敢疑你,只不过女子心软,与人有了肌肤之亲、夫妻之实,难免手下留情......是我以己度人,不省娘子女中豪杰,原不会被这些俗情所困,多有得罪了。” 董晓悦被她那过来人的语气臊得老脸一红,又不好辩解,一想到世子还在被子下面听着,整个人都不太好,只好咳嗽两声掩饰尴尬,朝着女史摊开手掌:“解药和令信。” 女史从宽腰带里摸出个布包双手呈上:“请娘子过目。” 董晓悦打开包裹,里面是一套宦官的行头、一块镂着字的木牌和一个小小的锦囊,董晓悦捏了捏锦囊,里面是颗圆溜溜的东西,应该是丸药,便说了声“多谢”,语气仍是不善。 “应该的,”女史大度道,“若是娘子没有旁的吩咐,我便告辞了,此地不宜久留,请从殿后小门走,一刻钟后侍卫换班,到时事发,宫门锁闭,再要出去便难了。” 她这么体贴入微,董晓悦倒有点过意不去了,世子没死成,这女史的间谍身份倒是暴露了,肯定没好下场,不过她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一会儿东窗事发,她的小命还不知道着落在哪儿呢。 女史也不敢在殿内久留,交代完事情便急匆匆离去了。 董晓悦等她把门闩上,赶紧把那刺客的尸体从床上拽下来,仍旧扔在地上,然后爬到里床,掀开蒙在世子头上的被子,压低声音道:“殿下,你还好吧?” “不好,”世子瓮声道,“已经闷死了。” 瞧瞧这别扭劲!董晓悦无奈地摇摇头:“殿下自己多加小心......” 话还没来得及说完,被子里突然探出一只手来,揪住她衣裳:“你......要走?” “这话说得......”董晓悦几乎失笑,“不走难道留在这里等死吗?” “不会。” “哎?” “你不会死......”无咎刚才扯她衣裳时牵动了伤口,痛得额上冒汗,可他还是不放手,“留下......我杀......杀了女史......没人......” 董晓悦明白他要说什么,知道她鱼目混珠的人没有几个,只要把这些人灭了口,她的身份就只有他俩知道了,即便那两个奸细已经往齐国送了信,可只要她人在楚宫,便仍然是安全的。 让她惊讶的是,楚世子竟然打算帮一个来路不明的刺客隐瞒身份,董小姐不禁摸摸脸,又低头看看胸,她的魅力有这么大吗? 不过她还是毫不迟疑地摇摇头:“多谢殿下的好意,只是我还要去找个人,您多保重。” 如果她真是陈四娘,留在这里确实比出去安全,可惜她知道这只是个梦,她必须去找回燕王殿下的魂魄。 无咎眼前迅速掠过一张脸,嫌恶地皱起眉头:“你要找......那个......晋国庶孽?” 董晓悦没想到他那么能猜,赶紧否认:“哪里,不是不是......” 无咎一看她这心虚的模样就知道自己猜中了,忿忿地哼了一声。 董晓悦起身便要走,才发现衣裳还在他手心里揪着。 “若......若你......执意要走......”世子咬牙切齿地道,“孤......便......喊人......” 董晓悦有恃无恐地一笑,把他手掰开:“殿下要是舍得妾死,就喊吧。” 无咎从未见过如此涎皮赖脸的人,一时说不出话来,负气地缩回手,索性把被子拉高了蒙住脸。 不料被子才蒙上又被掀开,无咎当她回心转意,不由一喜,却听那女刺客道:“差点忘了,还得跟殿下借一样东西。” 她嘴里说着借,却毫无借的自觉,不由分说就把手伸进他的衣襟里一阵掏摸,明摆着是抢。 无咎先她一步把挂在脖颈上的珠子攒住:“孤不借。” 这厚颜无耻的贼女子,非但不识好歹,竟然还要抢他的珍宝珠! 这颗珠子是他三岁时在他父王库房里玩时无意发现的,当时只是贪图好玩摸了一下,回去便一病不起,后来请大巫占卜,说是这珠子认主,从此以后珠不离人,人不离珠,方能两下安好。 世子没力气同她解释那么多,只是道:“留下......孤便给你......” 董晓悦想了想,她的主要任务已经失败了,还拔了齐国好容易埋在楚宫暗桩,就算帮齐君找到月母珠,算起来还是过大于功,倒是在这里耽搁下去恐怕就跑不掉了,便抽出手替他理了理衣襟:“算啦,殿下保重。” 说完不等他再来扯衣裳,麻溜地爬下床,拾起榻边一根玉簪,胡乱地把头发固定住,又从案上金盘里拿起红缨揣在怀里——这缨绳是世子纳彩时以礼相赠,又在新婚之夜以礼亲手从她头发上解下的。 董晓悦一出殿门就撒开腿拼命往西门跑,老天爷也帮忙,不早不晚地吹过来一片云遮住了月亮,四周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巡逻的侍卫手里提着灯,董晓悦远远看见便绕道,一路上都没正面碰上,顺利得出奇。 跑到西门附近的一处偏殿,她停下脚步,身手矫健地攀上墙头——刚到楚宫时她住在隔壁的客馆,早把四周地形打探过了,这偏殿许多年没人住,早就成了堆杂物的地方。 董晓悦骑在墙头上,从怀里摸出个火折子,用那根意义非凡的缨绳把它和半块砖绑在一起,正要点燃,不知怎么改了主意,把那缨绳解下来重又塞回怀里。 找不到趁手的绳子,只好就地取材忍痛拔了几根头发,重新把火折子和砖块绑好,点燃了扔到殿中废弃的马厩里。 马厩里虽然没有马,可堆了许多柴草,天干物燥,不一会儿就点着了。 董晓悦连忙从墙头溜下,躲在墙根后面。 风助火势,熊熊燃烧起来,很快便有侍卫发现了火光,西门离此处最近,侍卫们纷纷跑去打水救火,只一个侍卫自告奋勇守在原地。 董晓悦猫在墙根后面观察了一会儿,见侍卫们乱成一团,便从腰间取出令信往门口走去。 这名侍卫是那女史平日相熟的,受了她不少贿赂,一看令信上的字,以为又是她手底下的小宦官趁着月黑风高溜出宫去做点见不得人的勾当,便挥挥手放行了。 董晓悦顺利潜出宫门,吊在嗓子眼的心总算放回了肚子里。 她继续沿着驰道边上的小路往西走,城西三十里有一处小客舍,是陈子投资的产业,除了丰富资产组合之外还用作组织成员落脚、接头的中转站,她打算先去那里换身装束休整一下,等天亮再去找燕王殿下。 董晓悦快步走了好一阵,估摸着该有七八百米了,这才停住脚步,回头望了望,只见远处宫殿的黑影与夜色融为一体,檐角如同飞鸟张开的羽翼,看起来那么巍峨,那么真实。 等找到燕王殿下,这些都会消失吗? 董晓悦使劲朝着宫城张望,半晌才意识到,自己是在找世子无咎的寝殿,不禁哑然失笑,只是个梦罢了。 但是她还是忍不住伸手摸了摸怀里的红缨绳,等这场梦结束了,世子也会消失吗? 15.父子 堂堂楚国世子在新婚之夜遭人行刺,身受重伤,真可以说是奇耻大辱。 楚王芈奇得知儿子受伤、儿媳被掳走的消息时,正在与妾室大戎狐姬不可言说到重要关头,险些没吓出马上风来。 “大王,世子无事吧?”狐姬拧着眉头,一脸忧国忧民,但是眼里一闪而过的惊喜没逃过楚王的眼睛。 芈奇气不打一处来,一把将女子从身上掀下来,没好气地道:“有事也轮不到你儿子!别叫我知道他掺和在里头!”说完也等不及她伺候,自己胡乱披上衣裳,趿着便鞋便往外跑。 “阿狐怎么会......”这辩解颇为无力,连她自己都说不下去。 谁都知道大戎狐姬所出的公子狐志存高远,整天惦记着他长兄的世子之位,无奈楚王虽然把他们母子宠上了天,却并没有蹬掉大儿子的意思。 “除了他还有谁!”楚王一个不防踢到了床前的金香炉,疼得眼冒金星,越发恨那对蠢笨又贪心的母子。 他对这个幺儿一向疼爱,要珠玉给珠玉,要封地给封地,明知他觊觎世子之位也是一味和稀泥,指望他们餍足,却不想把胃口越养越大,这回要是有他的份,他无论如何不能再姑息了! 狐姬被芈奇抢白了两句,躺在床上生了一回闷气,一咬腮帮子,翻身坐起,叫了侍女来替她梳妆。 听那前来通风报信的侍卫的意思,无咎似乎伤得挺重,要是只剩下一口气苟延残喘,她去露个脸说不定能加把劲气死他,要是没死成,她也得防着他们父子俩私下构陷栽赃她儿子——反正不管这事是不是阿狐干的,他们都是栽赃诬陷。 楚王一踏入无咎的寝殿便闻到一股沉香都盖不住的血腥味,再看到比自己还高半个头的长子闭着眼睛躺在榻上人事不省,心头像被人狠狠地揪了一把。 他踉踉跄跄地走上前去,跪坐在榻边为无咎检查伤口的医者听到动静正欲行礼,被他挥挥手阻止:“世子如何了?” “回禀陛下,”医者谨慎地斟酌着用词,“世子殿下吉人天相,那刀伤离心口不到一寸,凶险异常,臣定会竭尽全力......” “行了行了......”芈奇不耐烦地打断他,“你就说有无性命之忧。” 医者心虚地抬袖掖掖额角,为难得不知如何是好,这种问题一个回答不好,事后追究起来就是掉脑袋的事。 世子却在这时候睁开眼睛,救了他的燃眉之急。 “父王......”无咎轻轻地唤了一声。 “无咎啊......”楚王不由鼻子一酸。这个儿子自小刚强,骑射又精湛,平常从来都是威风八面、龙精虎猛,乍然见他脸色苍白虚弱无力地躺着,舐犊之情油然而生。 “无咎不孝......让父王担忧了......” “莫要这么说,”楚王赶紧俯身握住儿子的手,“你有宝珠护身,定会化险为夷的。” 世子勉强点了点头。 “那走脱的贼人想必还未走远,你放心,父王定会擒住他,将他千刀万剐!”楚王咬牙切齿道。 “那贼人......不足为惧......”无咎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但鲁姬......鲁姬还在他手中......小心......莫要误伤......” 楚王见他痛得一头冷汗还惦记着媳妇儿,又觉心疼又觉好笑:“寡人省得。”也不知道那刺客是不是傻,行刺不成麻溜滚蛋不行吗,非要掳走他儿媳妇,掳回去又不能吃! 无咎微有赧色,讪讪地辩解道:“鲁姬才嫁来......便被......掳走......无法交代......” 说完他自己也释然了些,就是这么回事,他并非对那贼女子念念不忘,只是以家国为重,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勉为其难不拆穿她而已。 到头来又叫她占了个大便宜!无咎在心里哼了一声。 “放心,我已经吩咐下去了,”楚王连连应承,“你好生歇着,莫乱动。” 世子把最紧急的事交代完,闭着眼睛小憩片刻,又睁开眼,微微偏过头,往屏风外张望了下:“阿狐......阿狐呢?” 楚王经他这么一提醒,这才注意到方才齐刷刷给他行礼的子女中,除了两个嫁到别国的女儿,独独缺了这个不省心的幺子,心里便是一凉——就算两人再怎么不对付,长兄受伤于情于理都该赶来探望,公子狐不出现,八成是和行刺之事脱不了干系。 在场之人都是心知肚明,却没人敢点破。楚王对着一旁的侍从勃然作色:“公子狐何在?长兄身受重伤,为何迟迟不现身?” 那侍者偷眼觑了下无咎,见他微不可察地向自己点了点头,便对楚王揖了揖道:“回禀大王,公子狐不在寝殿之中,车驾也不见了......” 楚王气得脸都憋红了,低着头嘴里喃喃自言自语:“这不肖儿,这不肖儿......”只不敢与榻上的长子对视。 无咎一早料到他爹会袒护公子狐,压根没指望一次性斩草除根,只求好好挫一挫他的势力,也好叫那些找不着北的臣工醒醒神。 他早知道庶弟一直伺机而动,便仗着自己武艺高强,在大婚之夜留了个不大不小的口子,本来想蹭点皮肉伤演个苦肉计给他爹看,谁知道阴差阳错,差点真把小命赔了进去。 “父王......莫要......怪罪阿狐......”无咎吃力道,“他年幼不懂事......交友不慎......被奸人所惑......都是那晋国庶孽......从中调唆......我不怪他......” 无咎说出这番话,自己鸡皮疙瘩掉了一地。若是生龙活虎的时候叫他演这场戏,他还未必能演到底,好在现在受了伤,说话吃力,每个字都像是从心里挖出来的,倒显得格外诚恳。 楚王对这儿子的心思不说一览无余,好歹也知道一些,自己生出来的儿子,怎么可能是朵白莲花?他这番话一说出来,既显得自己大度,又坐实了公子狐买凶弑兄的罪名。不过至少长子能够识大体、顾全大局,也不至于对手足赶尽杀绝,他还是欣慰的。 芈奇不像父祖那样满是开疆拓土的雄心壮志,他唯一的心愿就是一家人齐齐整整,最怕的就是自己死后儿子们兄弟阋墙,几个儿子中,他最宠爱的是幺儿,最器重的却是长子,且不说才干能为,单是眼界心胸,无咎就比阿狐高出一大截。 再想起他不到五岁就没了母亲,心里愧疚难当,拍拍他手背:“阿丸,你这样大度,我甚是欣慰,你放心,我绝不会轻饶了这孽子,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无咎突然听见自己的乳名,生出些恍如隔世的感觉,旋即自嘲地扯了扯嘴角,他父王虽然对公子狐一口一个“孽子”、“不肖儿”,但是这咒骂中也带了亲昵——这也没什么,那么多年他早就习以为常,心里不会起一丝波澜。 他只是好奇那个交代的内容,便斟酌着剂量,从眼底流露出恰到好处的无奈和怀疑。 楚王果然被那眼神微微刺了一下,回头望了望守在屏风外的一众子女和重臣,硬硬头皮,对着屏风外喊道:“令尹何在?” “陛下。”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臣赶紧走上前来,躬身行礼。 楚王咽了口唾沫:“卿代寡人拟旨,将公子狐贬为庶人,逐出楚国。” 令尹老得都快成精了,一看主上脸色就知道他并不想罚得那样重,不过是要摆明态度,以示公正严明,顺便让世子表现一下大度,卖庶弟个人情。 世子无咎也明白,正打算忍辱负重给他老子铺台阶,谁想还没来得及开口,外头便响起个肝肠寸断的女声:“大王——”一串叮铃铛啷的珠玉相撞之声紧随其后。 亏她身上挂着个货挑子还能走那么快!无咎腹诽着,眼梢不由自主地弯了起来,他这个父王吃软不吃硬,尤其不喜欢姬妾在臣僚面前拂他面子。 狐姬也懂得这道理,只是关心则乱,一听“贬为庶人”四个字,情急之下什么都顾不得了。 这时候楚王的脸色已经很不好看了:“阿丸伤重躺在这里,你大呼小叫做甚!” 狐姬一听,连阿丸都出来了,这还得了!赶紧扑通一声跪下,一头扑倒在楚王膝上,扯住他袖子声泪俱下:“大王——阿狐是叫人冤枉的!” 楚王一向最欣赏狐姬的胸大无脑,可这种时候就让人头痛了,他一把将哭哭啼啼的女人推开,气得面红耳赤,浑身发抖:“寡人冤枉那孽畜?你叫他来对峙!去!” 无咎惬意地围观了半晌,这才悠悠开口:“父王息怒......此事定是......那晋国庶孽......所谋划......阿狐心思单纯......遭人利用......” “对对对!”狐姬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全忘了对方是敌非友,“世子殿下说得对!是那晋国的小子,一定是他!我素日看他便觉可疑,果然是个歹毒之人!”其实就在昨夜婚礼上她还垂涎晋公子子柔的美色来着。 无咎也不计较这些有的没的,对楚王道:“阿狐......小惩大戒便是......倒是那子柔......刻戾阴狠,心思深沉......所图不小......晋国正值多事之秋......若是让他即位......对我大楚有百弊......而无一利......” 按理说晋公子子柔在楚国讨生活,天然与楚国亲近,扶持他上位于大楚有利,奈何无咎自十来岁时便厌憎子柔,不管对方怎么示好他都无动于衷。兼且晋国世子的母亲与无咎生母是一母同胞的姊妹,两人是表兄弟,又多了一条纽带。 楚王想了想,觉得无咎的话也不无道理,便道:“既然你替那逆子求情,那我就网开一面,姑且不将他逐出,先收回他封地,以观后效。” 狐姬还想说什么,楚王先狠狠瞪了她一眼,把她嘴边的话生生瞪了回去。 “至于那晋公子,我这就命人将他拿来细细审问。”反正晋国有不畜群公子的规矩,晋国的庶公子命不如草,随便抓来审一审都没人会替他出头,要是审死了还卖晋世子一个人情。 楚王阅人无数,那晋国庶公子确实有些阴鸷之气,他原不赞成阿狐和他过从太密——阿狐尽管骄纵,但买凶刺杀长兄这样的事,不像是他一个人能做出来的。 无咎眼前一亮,都不觉伤口疼了:“若是他......与行刺之事有涉......恐怕此时已畏罪潜逃,说不得......鲁姬也在他手中......切莫打草惊蛇......” 芈奇听到这里眉头一跳,突然想起儿子婚礼上鲁姬和公子子柔眉来眼去的样子,一个念头冷不丁跳了出来,难怪那刺客要掳人,敢情是被那晋国的畜生惦记上了。 再看看蒙在鼓里的儿子,心里五味杂陈,到底没多说什么,只是命人传令下去,封锁世子被刺、世子夫人被掳的消息,全城戒严,一应出入人等仔细核实身份样貌,务必将公子狐、刺客、晋公子子柔和鲁姬找到。 16.公子 三更半夜,董晓悦靠着时隐时现的月亮判断方向,不知走了多久,双腿都快发麻了,这才找到了陈子说的那家传舍。 董晓悦扣了三下门环,停一拍,又扣两下,如此重复三次,便听到门里传来一把沙哑苍老的声音:“开门白水。” “三条死鬼。”董晓悦对出暗号。 话音刚落,门“吱嘎”一声打开,门缝里出现一星迎风摇曳的火苗,接着才现出提灯之人。 提灯的是个约莫五六十岁的独眼老汉,着一身灰不灰褐不褐的粗布短衣,拿一只眼睛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陈四娘?”大约因为只剩下一只眼睛,那眼神有种别样的锐利。 董晓悦被那眼神看得心里发毛,陈子虽然没说过此人什么来头,但看这光景八成也是个背了不少人命的江湖人。 “进来罢。”老汉把董晓悦让进门里,朝外扫了一眼,确定没人跟着她,这才轻手轻脚地掩起门扉。 这时已经是后半夜,传舍里的客人都在熟睡,连马厩和鸡棚都静悄悄的。 老汉走在前面,带着董晓悦七拐八弯地绕过几处房舍,来到一个偏僻的小院子门口,打开门锁,把董晓悦领进卧房,点上案头的油灯,转头道:“娘子请在此歇息,桌上有粟米饼,榻边是洁净的衣裳,庭院水缸里有净水,娘子可随意取用,若是没有别的吩咐,老朽便先告退了。” 董晓悦道了谢,突然想起件事,叫住那正欲离去的老汉:“老伯,有个问题请教您。” “娘子请说,老朽知无不言。”老汉答道。 “您可曾听说过有一种毒药,无色无味,服下没什么感觉,三天后才会毒发身亡?” 老汉笑了笑,露出整齐的牙口:“据老朽所知,有立时发作叫人浑身溃烂的,也有天长日久逐渐致人死地的,无色无味,服下去并无知觉,却掐准了三日发作的......请恕老朽孤陋寡闻,确是未曾听闻过。” 董晓悦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问道:“这儿有没有养鱼?” 老汉并未显出诧异,大约江湖人士经常提些千奇百怪的要求,相比之下半夜想吃鱼也不是那么特立独行。 “鱼倒是有,只不过厨下无人......” 董晓悦摆摆手:“我不是要吃,劳驾老伯替我弄条活的来,小一些的就行。” 老汉闻言点点头,默默地去办她交代的事,并未多问一句。 折腾了大半夜,又赶了几个小时的路,董晓悦已经累得快趴下了,不过她还是强打着精神脱了沾血的外衣,从榻边的木架子上取了铜盆,去庭院的水缸里舀了盆清水,草草冲洗了脸和手脚,换上干净的衣裳。 做完这些,老汉也把鱼取来了。 董晓悦接过装鱼的大陶碗放在地上,等那老汉离去,从腰带里取出先前那女史给她的解药,用刀尖挑下一点,又从盘子里捏了一小块粟米饽饽,和药混在一起投入水中。 天真无邪的小草鱼毫无芥蒂地张开嘴把饽饽和药一起吞了下去。 董晓悦趴在案上凝神屏息观察着碗里的动静,不出五分钟,只见那条鱼突然剧烈地摇头摆尾,发了狂似地在水里打圈,然后腾地一个扭身甩尾,从碗里蹦了出来,“啪”一声掉在桌上,痛苦地扭动两下,很快便没了动静。 那药果然有问题!董晓悦后背冷汗直冒,浑身上下有种劫后余生的脱力感,幸亏她多长了个心眼,没有拿到药便服下,否则眼前这条死鱼就是她的下场。 原本她对那女史还有几分歉疚,现在知道人家一早打算事成之后就毒死她灭口,那点良心不安顿时无影无踪。 她把剩下的毒药包好放回去以备不时之需,然后合衣上床躺着,养精蓄锐等待天明。 鸡鸣第一声,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董晓悦被一阵敲门声惊醒,有人来叫她起床了。 董晓悦翻身起床,打开门一看,却不是昨夜招呼她的老汉,而是个十四五岁的娇俏姑娘,不由一怔。 “四娘认不出我啦!”小姑娘把手里端着的一碗热腾腾的粟米粥搁在案上,自来熟地一笑,露出编贝一样洁白的牙齿。 董晓悦一脸迷茫。 小姑娘促狭地挤了挤眼睛,突然弓身驼背,眯起一只眼睛,换了个截然不同的嗓音:“娘子不认得老朽了?” 董晓悦目瞪口呆,这演技也太逆天了。不过片刻之间,都不用借助外物,她的整个精气神都与先前截然不同,虽然还是少女的形貌,气质却活脱脱是个阴沉沉的糟老头。 组织里果然卧虎藏龙,这妹子要是晚生几千年还混什么刺客组织,当美妆博主肯定接广告接到手软。 “娘子莫发愣了,快些把粥喝了,奴家替娘子装扮装扮。” 董晓悦这才回过神,打了水简单洗漱,就着饽饽喝了点粟米粥,抹抹嘴,乖乖坐下来由她捯饬。 小姑娘从怀里掏出个布袋,打开摊在案上,抽出支画笔,蘸了点不知什么东西,往董晓悦脸上东涂涂西抹抹,灵巧的手指仿佛穿花的蝴蝶,嘴上也不肯闲着:“我胆子小,功夫又不行,就只是一双手还算巧,就拜师学了这门手艺......勉强糊口,比不得娘子会杀人。听说娘子要来,我巴巴地盼了好久......” “......”董晓悦心里发虚,多说怕露馅,只得嗯嗯啊啊地含混过去。 好在姑娘手速很快,董晓悦接过她递来的铜镜一看,变化并没有老母鸡变鸭那样的戏剧性,镜子里的面容看起来仍旧是个年轻姑娘,却和她本人完全联系不到一块儿,董晓悦左看右看,只有一对眼珠子像是原装的。 最妙的是,这张脸不但姿色平平,而且全无特色,叫人过目即忘,董晓悦放下镜子便想不起来自己现在是什么模样。 “娘子不是做我们这一行的,若是变了年纪雌雄,反倒容易漏出马脚。”小姑娘解释道。 不但技术过硬,还善于思考和总结经验,陈夫子真是捡到宝了。 “多谢,你非但手艺了得,心思也很敏锐。”对于人才,董总从来不吝赞美。 “哪里,不过是虚长娘子几岁。”小姑娘眨眨眼,瞬间又换了更年期大妈的气场。 “……”你到底有几张脸! 一身大妈气息的少女笑得花枝乱颤:“好了,不逗娘子顽了,若是误了娘子的正事几颗头都不够夫子砍的。车已经备好,娘子早些启程罢。” 董晓悦点点头,拿起包袱跟着她出了门。 临别时,那神人突然叫住她:“娘子,虽说天下多的是心盲眼瞎,换张脸便不识人的蠢人,可凡事都有个万一,您可千万别掉以轻心呐!” 董晓悦听着这话心里有种怪怪的感觉:“多谢小娘子的忠告,我会小心的。” 又禁不住有点好奇:“你这样神乎其技,也会被人认出来吗?” “怎的不会,”小姑娘掩嘴一笑,“我出师二十年,有个人不管我变成什么样都能把我认出来。” “这人的眼力一定特别厉害。” “非也,“小姑娘摆摆手,忽然换了个中年男人的嗓音,“不瞒您说,此人正是拙荆。” “……”搞了半天连性别都弄错了。 “什么都瞒不过枕边人,”这雌雄莫辨的神人叹了口气,“真是化成灰也认得。” 不知为什么,董晓悦一听这话眼前便浮现出一张讨债脸,不禁打了个哆嗦。 *** 所谓的车并非威风的马车,而是辆独轮平板手推车,上面对着几个麻布袋子,还滴滴答答地往外淌着腥水——这也是那变装大佬出的主意,叫她扮作送鱼的民妇,既能遮盖原本的气息,免得叫相识认出来,又能让旁人嫌弃,避之唯恐不及。 董晓悦有了假脸加持,信心倍增,顺顺当当就入了城——楚国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贼人吃了熊心豹子胆,好容易逃出城,换了张脸又大摇大摆进城了。 因而他们对出城的人盘问得细,对入城的人却是草草验一下身份证明就放行了。 这个时代诸侯分立,各国往来频繁,身份证五花八门,刻个木牌盖个章已经算很讲究了,办假证十分没有技术含量。 守门的士兵闻见董晓悦周身的味道,更是连身份证都不想看,直接挥挥手令她快走。 董晓悦吭哧吭哧推着车进了城,按图索骥地找到晋国世子的住处,绕到侧边的小门,扣了扣门环。 半晌有个三十来岁仆人打扮的男人来开门,瞪着眼睛看她一眼,赶紧捂住鼻子,态度十分不友好:“你是何人?” “来给公子府上送鱼,”董晓悦憨厚地咧嘴一笑,生怕他不信似的,利索地解开袋子上的麻绳,提溜出一串用柳条串起的草鱼,“看看这鱼儿多肥美!” 仆人捂着鼻子一脸嫌弃:“我怎么从没见过你?” “噫!上回还替我家老汉送过嘞!” 仆人打量了她半天,也想不起来究竟有没有见过这张毫无记忆点的脸:“什么鱼?都臭了!” “哪里臭!早上才从河里捞上来的!”董晓悦委屈得脸都皱起来了,悍然把鱼串往他鼻孔戳,“你闻闻!你闻闻!” 仆人节节败退:“去去,赶紧进去罢!” “哎!”董晓悦从柳枝上摘下两尾鱼,把剩下的往仆人手里一塞,带着讨好怯怯地问,“公子在哪儿啊?告诉一声,奴家好绕着道走,免得冲撞了贵人……” 仆人噗嗤一笑,这蠢妇倒还有几分眼色,可里头那位算哪门子贵人!不过他还是掂了掂手里的肥鱼,十分大度地答道:“公子这会儿该在后庭。” 董晓悦一进门便看出来,燕王殿下在这个梦里混得不怎么样。 整座宅院分了两进,前后各带一个小小的庭院,屋舍陈旧,散发着一股像腐朽又像发霉的落魄气息,一眼望去也没个仆人,比起前呼后拥的世子殿下,实在有些凄凉。 不过人少反倒给董晓悦提供了便利,她见四周无人,便把板车扔在一处偏僻的墙角,偷偷摸摸地潜入后花园。 后花园很小,站在门口便能尽收眼底,董晓悦一眼便看见那修长的背影,浅紫色的半旧衣裳被晨曦染成一种微妙又绚丽的颜色。 董晓悦从北到南跋山涉水,在这梦里已经蹉跎了几个月,总算找到了这要命的燕王殿下,仿佛老区人民见到了解放军,鼻子一酸,眼泪都差点下来了。 公子子柔不经意地转过身,看见个大活人似乎吓了一跳,手里一把用来剪花枝的铜剪刀直直坠落,斜插在一丛芍药旁松软的泥土里。 “你是何人?”他往后退了一步,惊诧道。 董晓悦赶紧嘘了一声,凑近了压低声音道:“殿下?” 公子子柔只觉一阵鱼腥味扑鼻而来,几乎窒息,不过他很有涵养,在弄清楚来人底细之前并没有表露出一分一毫。 “敢问娘子,忽然造访,所为何事?”他不露声色地往旁边挪了两寸。 他显然不认识自己,董晓悦有点着急,她不知道燕王殿下是失忆了还是因为自己换了张脸认不出来。 她只得冒着被人当成蛇精病的风险接着试探:“燕?” 燕王殿下那张熟悉的脸上是陌生的表情。 “梁……那个玄?” 仍旧是茫然。 董晓悦不禁大失所望,那东北鲜肉只说要找梁玄,她以为找到就算完成任务了,谁知道燕王殿下不认识她。 在被人当成疯婆子叉出去之前,董晓悦及时从袖子里摸出一片绢帛递上去:“公子,贵国乐大夫让我带封信给您。” “乐衍?”子柔的眼睛倏地一亮,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赶紧接过帛书,一目十行地扫视起来。 陈四娘是半文盲,董晓悦在篆书面前是纯文盲,这封密信在她袖子里藏了几个月,她也不知道具体内容是啥,只知道中心思想是密谋掀翻旧政权,扶公子子柔上位。 董晓悦从旁观察,只见他脸色丝毫不变,只是从眼底略微流露出一丝欣喜。 子柔把密信草草浏览了一遍,立即藏入怀中,向董晓悦郑重其事地作了个揖:“有劳陈娘子。” 晋国的庶公子虽然不值钱,可好歹是诸侯公子,正儿八经的贵族,向一个平民女子行礼,当然不是为了谢她送信。 看来那位晋国大夫在信里提了自己的事,董晓悦心想,倒是省下了解释的功夫。 董晓悦避开他的礼:“乐大夫令我护送公子回晋国,事不宜迟,还请公子早作打算。” “陈娘子稍等。” 董晓悦以为他要去收拾行李,不想却见他拿起靠在一旁石墩上的铁铲,三下五除二,把面前那株芍药连根铲起,扒开泥土,露出底下一块石板来。 他放下铁铲,拍拍手上的土,换了花枝剪,插.进石板边缘缝隙,用巧劲一撬,转头对董晓悦道:“劳驾娘子帮个忙。” 董晓悦赶紧过去帮他一起把石板掀开,底下露出个黑黢黢的地道入口。 董晓悦用手背抹了抹额头上的汗,城里人真会玩,没事在院子里挖隧道,这准备也太充分了。 “地道通往城外,出口已备下车马行装,”子柔一边说一边跳了下去,“只是地道肮脏逼仄,委屈娘子。” 董晓悦紧随其后。 两人把作案工具藏在地道里,把石板推回原处,用来掩人耳目的芍药却种不回去了。 这隧道入口窄小,里面却还算宽敞,董晓悦一米七的身高,可以手脚并用地爬行,并不如她一开始想象的那样只能匍匐前进。 这么一条地道也不知道挖了多少年。 董晓悦跟着子柔摸黑爬出一段,想起花园里的一片狼籍,不免有些担心:“被下人们看见不要紧吧?” 子柔轻声道:“门子不进内院,其余那些人,已经被我杀了。” 董晓悦看不到他的表情,却直觉他在笑,不由打了个寒颤。 方才没觉得漆黑的地道有什么可怕,现在那黑暗却如有实质,从四面八方向她压来。 17.起疑 董小姐是个崇尚理性的唯物主义者,向来不信任自己的直觉,女人的第六感这种东西,和她的系统压根就不兼容。 这回她照例把不安和恐惧强压了下去,但却不由自主地放慢速度,和前面的公子子柔保持了一点距离。 两人沉默地爬了一段,子柔突然开口:“陈娘子怕我么?” 董晓悦身体一僵,干笑两声掩饰:“怎么会,公子为什么这么说?” “许是我弄错了,”公子仿佛拉家常似的,温声软语道,“娘子可知,人害怕的时候身上有种特别的气味?” 董晓悦两腿有点发软。 子柔轻轻抽了抽鼻子:“带点苦味。” 地道本就幽暗狭窄,他这一抽仿佛把氧气都吸光了,董晓悦几乎喘不过气:“是吗?我一鼻子鱼腥味,什么也闻不出来。” 子柔扑哧一声笑道:“我逗娘子顽的。杀那些下人是不得已,他们名为奴仆,其实是我兄长派来监视我的,若是叫他们发现地道的事,我们便插翅难飞了。” 董晓悦听了这解释稍微松了口气,燕王殿下的残魂性格未必和本人一样,再说她和本尊也没见过几面,又能有多深的了解呢? “说起来,”子柔又道,“陈娘子身为......侠客,应是杀过不少人吧?” 董晓悦听出他话里的试探之意,心跳立即提速,勉强调整了一下气息,尽量镇定沉稳地“嗯”了一声。 子柔颇有生意地轻笑两声:“娘子不用心存芥蒂,我从不无缘无故杀人。” 言下之意,事出有因就能杀了?这不符合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董晓悦心里毛毛的。 好在子柔没有再揪着这话题不放。 长时间保持四肢着地的姿势很累,唠嗑只会无谓地消耗体力,子柔也不再吭声,两人相安无事地埋头爬行,也不知过了多久,董晓悦胳膊酸痛,手心和膝盖火辣辣地疼,估计搓掉了不止一层皮。 子柔听她喘息越来越急促,安慰道:“陈娘子再忍耐片刻,出口就在前方不远处。” “这地道通往哪里?”董晓悦问道。 “城东郊外的一户农家,主人是个寡居的妇人,到时她会接应我们。”子柔答道。 又过了二十来分钟,子柔停了下来:“到了。” 四周仍是漆黑一片。 子柔用指节轻轻敲击四周的夯土墙壁,只有一处发出空洞的声响:“就是这里了。”说着把堵住通道的石板用力推开。 光线一瞬间灌了进来,董晓悦不由觑起了眼睛。 等眼睛适应了光线,董晓悦往上一望,发现他们在一口旱井底下,头顶是井口切割出的八角形蓝天。 子柔指了指沿井壁垂下的粗麻绳:“陈娘子先请。” 这是拿我当小白鼠探路?董晓悦小人之心地想。 不过她本来就是人家晋国大夫雇来当保镖的,没什么理由推诿,二话不说接过绳索往上攀爬。 这井本来就是掩人耳目用的,打得很浅,距离地面不过五六米,陈四娘每天雷打不动地爬山、上树、倒吊,身体素质很过硬,轻轻松松爬出井口。 外面是个不起眼的农家小院,只有半间屋子大小,四周围着歪歪斜斜的木篱笆,简陋的茅屋门口放着几个藤簸箩,摊晒着谷物。 一派宁静祥和,不像有追兵的样子。 董晓悦冲着井口道:“公子上来吧!” 子柔也顺着绳索爬了出来。 这时,茅屋中有人听到动静走了出来。 那是个农妇装束的年轻女人,胸前挂着个襁褓,里面是个约莫周岁的婴儿,睡得正酣,小脸红扑扑,睡梦中还不时嚅嚅嘴,大约是梦到吃奶,十分可爱。 董晓悦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农妇见到子柔,手足无措地往身上揩着手,诚惶诚恐道:“恩公屋里请,奴家正思量着您什么时候到......” 看向董晓悦的眼神却有些诧异。 子柔也不向她解释董晓悦的身份,冲她轻轻一颔首:“马匹和行装备好了么?我们即刻便要启程。” “备好了!备好了!都在屋后呐!”农妇连连点头,用手背抹抹额头,怯生生地道,“恩公不用了午膳再走么?” 子柔想了想,竟然点点头:“也不差这一时半刻。” 农妇像是得了天大的恩遇,快步走到锅台边,把预备好了温在锅里的饭食端了出来。 这户人家可以说是家徒四壁,连张床都没有,更别说食案了,饭菜都摆在屋子中央一块树墩子上。 不过农妇为了招待他们拿出了她想象力所及最豪华的菜色,还特地早起宰了一只鸡。 董晓悦看了眼正襟危坐,端着粗陶碗小口啜饮鸡汤的子柔,有些纳闷,这是有多饿,急着逃命还要留下吃这顿饭。 子柔见她不动箸,轻轻搁下碗催促道:“娘子快些用膳罢,我们尽快启程。” 董晓悦点点头,拿起筷子,不过她心里有事,没什么胃口,那饭菜又做得粗糙寡淡,她胡乱吃了几口就放下了碗:“您慢用,我先去瞧瞧马和行装。” 子柔还在斯斯文文地和粗硬的鸡肉作斗争,对她道:“有劳。” 农妇赶忙道:“奴家带娘子去。” 两人便一同去了屋后。 董晓悦走到屋后,一眼便看到拴在槐树上的两匹马,一匹棕色,一匹枣红,膘肥体壮,皮毛锃亮,十分神气。 折返回屋里,子柔也撂下了碗筷,起身道:“事不宜迟,我们走吧。” 说完又从袖子里掏出一块比铜钱稍大一圈的金饼递给农妇:“若是有人问起来......” “奴家省得!奴家一句都不会乱说!恩公快收回去!”女人连连推却,一边自言自语似地喋喋不休,“那短命的去都去了,还留下这么个拖累人的小东西,要不是有恩公接济咱们早饿死在道旁了,白受您那么多钱粮,怎么好再拿......” “你收着罢,”子柔便把金子搁在木墩子上,“我这一走,往后恐怕都不会再回来了,你们母子留着傍身。” 农妇脸涨得通红,终究还是推辞不过,千恩万谢地将他们送出了后门。 两人从槐树上解下缰绳,翻身上马,辞别了农妇,沿着屋后延伸向树林的小道前行。 不出几步路,子柔突然勒住缰绳,董晓悦不明就里跟着停了下来:“怎么了,公子?” 子柔转过身来,带着点玩味看她:“陈娘子是不是忘了什么?”说着朝着他们背后掩映在树木从中依稀可辨的小农舍望了一眼。 董晓悦看了看挂在马脖子上的行囊:“没忘什么啊。” “没忘便好,”子柔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重新坐直身体,一夹马腹,“走吧。” 董晓悦连忙跟了上去,凌乱的马蹄声散落在林子里,那座狭小粗陋的农舍很快便被远远抛在了身后。 他们要避人耳目,当然不能大剌剌地往官道上走,那处农舍的位置经由子柔精心挑选,屋后的小路是采樵人行走的,穿过一片密密匝匝的老林,七拐八弯地通往城东九阳岭的山麓。 他们打算一路往东,绕过陈蔡,自徐国,经宋国,过卫国,进入晋地。经由陈蔡虽然路程最短,可自陈蔡战败,楚国人在两国横行无忌,走那条路更容易遭遇盘查。 山道很窄,大部分时候他们只能牵着马步行,两人走了一个多时辰,停下来稍作休整。 董晓悦甩了甩僵直酸胀的腿脚,打开水囊喝了一口,又往磨破红肿的手心浇了点凉水,火辣辣的感觉略有缓解。 子柔靠在马身上,饶有兴味地看着她忙活,悠悠道:“倒是第一回见到如此宅心仁厚的刺客。” 这话没头没尾的,董晓悦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 “看来陈家门客不杀妇孺的规矩确是真的,”子柔自顾自地说道,“也罢,待他们顺着地道找到那儿,我们也已经入山了。” 董晓悦这才醒悟,离开农妇家时,他问她忘了什么,原来是暗示她杀人灭口。 想到他临行前以黄金相赠,又温言话别,甚至还轻轻抚了抚那熟睡婴儿的脸颊,一股彻骨的寒意顿时从心底弥漫至全身。 她怕露出马脚,只得装出不以为意的模样:“公子既然想取她性命,又为什么送她黄金?”这不是多此一举么。 子柔似乎惊诧于她的天真:“那是待娘子自取的薄礼,乐大夫请你护送我返晋,却不曾请你为我取人性命。再者那妇人与我方便,叫她离世前欣喜一回,也是一点仁心。” 这什么神逻辑!董晓悦被他的残忍和无耻震得张口结舌,盯着那张线条优美的脸庞看了半晌,这还是那个动不动往树上窜,哄一哄给她变烤串,还与她把酒夜话的燕王殿下吗? 魂飞魄散就会性情大变吗?董晓悦对这种玄学领域的问题毫无经验。 她不知怎么想起那变装大佬的话,心盲眼瞎,蠢人,换张脸就认不出…… 卧槽!董晓悦心里咯噔一下,该不会这么倒霉,真认错了人吧! 18.发威 董晓悦就跟那疑人偷斧故事里的主人公一样,一旦起了疑心,回头再看公子子柔,顿时觉得除了一张皮囊哪哪儿都不像燕王殿下,下意识地按住了腰间刀柄。 如果,假如,万一,真的认错了人,那她这几个月岂不是打白工了?最要命的是,她上哪儿去找真的梁玄啊? 世子无咎的神情语调言行举止慢慢浮出水面,董小姐甩甩脑袋,揉了揉僵硬的脖筋,把这念头又摁了下去。 她在这个梦里遇到的男女老幼各色人等,撇开子柔,性别、年纪、身份最接近的也就是世子无咎了,可无咎显然没认出她,况且他俩单独相处了大半夜也没触发什么特效,可见从梦里出去的办法不在他那儿。 虽然直觉让她去吃世子的回头草,但是董小姐嗤之以鼻——直觉靠谱的话她去买彩票算了。 既然目前没法证实又没法证伪,那么风险最小的选择还是暗中观察,以观后效——万一把子柔送回晋国才是达成任务的关键条件呢? “娘子在思虑什么?如此出神?”子柔的目光带了寒意,像水一样从她脸上滑过,落在她按住刀柄的手上。 甭管认错没认错,在摸清楚对方底细之前千万不能打草惊蛇,他们之间暂时没什么利益冲突,可要是被他知道自己是个水货,那就保不齐会做出什么来了。 董晓悦当即垂下手,摁了摁太阳穴,无奈地笑了笑:“昨夜赶了大半夜路,有点累了。不杀妇孺耄耋是我们夫子定的规矩,入门的时候每个人都发了血誓,我们这些人成天刀尖上打滚,不得不信邪,要我说,这都是妇人之仁,烦得很。” 子柔抚了抚手肘,笑着揶揄:“娘子这么说,倒似自己并非女子。” 董晓悦翻身上马,一甩头发:“我流水刀自然不是一般女子。” 子柔开怀大笑,目光在她身上打了个转,只见一身窄袖短衣将她身段勾勒得玲珑有致,声音便染上一层暧昧的意味:“我倒听闻,流水刀是个绝色女子,娘子这张脸怕是动了手脚罢?不知何时有幸一窥真容?” 董晓悦嫣然一笑,转过脸去翻了个白眼,啊呸,油腻。 子柔又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她挂在腰间的刀鞘,颇为遗憾地说道:“我还听闻,流水刀轻易不出鞘,一出鞘便要见血,否则我一定要向娘子讨教切磋一二。” “不敢当。”董晓悦暗暗把陈子骂了个狗血淋头。 “陈娘子这样的绝顶高手,千里迢迢前来楚国,专程护送我回晋,着实大材小用,”子柔说到这里顿了顿,仿佛不经意地瞥了瞥董晓悦,“娘子可有别的要务在身?” 董晓悦打从见面就本能地不信赖他,自然没把刺杀世子无咎和找寻秘宝的事和盘托出,听出他在试探自己,忙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控制住微表情和小动作:“接活的是夫子,我只管照办就是了,管他杀人还是救人,有钱赚是正经。” “娘子豁达,所言甚是。”子柔不再深究。 前方山道狭窄,被两旁树木横生的枝桠挡去大半,两人只得下马步行,不知不觉中已经金乌西坠,暮色四合,山林显得益发幽暗深邃。 两人打算寻片空地生堆篝火过夜。 “委屈娘子栖息长林,露宿草莽。”子柔一边客套一边把缰绳拴在树上。 “公子客气了,”董晓悦礼尚往来,“我本来就是村姑一个,倒是公子金枝玉叶,实在委屈您了。” 他们一早达成了共识,为了避免受到盘查,尽量不住传舍和客官,一路上寄宿农户和山民家,若是日落时附近没有人烟,那就在野外对付一夜。 董晓悦去拾柴生火,子柔则把行囊从马背上卸下,打开包袱取出干粮。 不一会儿火生好了,两人围着篝火就着清水吃了点粟米饼和肉干。 两人互相提防,白天忙着赶路还没什么,一闲下来气氛便有些古怪,子柔不时与她闲聊两句,但董晓悦总疑心他话里有话,心里的弦紧紧绷着,倒比赶路还累。 董晓悦趁着子柔不注意,隔着摇曳的火光和烟雾细细打量他的脸,那五官眉眼都和梁玄一模一样,偏偏有种难以言喻的违和感。 且不说和燕王的魂魄有没有关系,这个晋公子本人身上也有不少疑点,董晓悦背靠大树装作闭目养神,心里暗暗把昨夜以来的经历从头到尾缕了一遍,终于意识到自己心里隐隐的不对劲是打哪儿来的。 按理说子柔并不知道晋国大夫派人给他带信并护送他回国篡位,可他却未卜先知地作好了逃亡的准备,不但杀了仆人,还让农妇提前准备了马匹和行李——不管自己去不去找他,他都预备今天跑路。 可他身为一国公子,就算真要走,用得着这么鬼鬼祟祟么?除非他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心里有鬼。 监视他的奴仆是晋国世子派的,说穿了那是晋人的事,和楚国人无关,那他为什么要千方百计躲避楚国的关隘,甚至不惜露宿野地呢?因为他犯的事和楚国有关。 楚国这两天有什么大事?世子被刺啊! 董晓悦顺理成章地推测到这里,顿时恍然大悟,仿佛打通了任督二脉——子柔很可能在行刺无咎的计划里扮演了重要角色,甚至可能是主谋。刺客没回去复命,直到早上楚宫里也没有传出世子的消息,子柔生怕行刺失败计谋败露,所以急着跑路。 这么一来他的古怪行径便都说得通了。 董晓悦不知道他和无咎有什么过节,他要杀楚世子,她的任务也是杀楚世子,怎么看他们都是利益一致、目标统一,可有了这个猜测之后,她对子柔的反感和戒备反而越发强烈了。 想到这里,她不自觉伸手入怀,用指尖轻抚那根红缨绳,心里仿佛有根纤细的弦颤了颤,一种安心的疲惫慢慢蔓延到全身,睡意袭来,眼皮发沉,终于逐渐失去了知觉。 第二天清晨醒来时火堆已经熄灭了,董晓悦睁开眼先警觉地看向子柔,只见他靠在旁边的树上,垂着头阖着眼,呼吸均匀,似乎还没醒。 她先打开手边的包袱检查了一下,心立即凉了半截。她昨晚多留了个心眼,在包袱结上用头发丝做了个记号,现在她发现包袱被人动过。 包袱里的东西倒是一件没少,里面也没有什么机密的东西,但是这个认知让人很不舒服——董小姐成长在社会主义阳光的照耀下,对这种偷鸡摸狗的勾当有种天生的排斥。 董晓悦确认了怀里的缨绳和腰带里的□□还在原地,松了一口气。但是她睡起觉来非常死,保不齐那卑鄙的晋公子变本加厉,哪天趁她熟睡搜她身。 □□留着能防身,那根绳子就完全是累赘了,当然是趁早扔了免除后顾之忧。 董晓悦犹豫了半天,到底没舍得扔,最终把那条长长的丝绳团成一团塞进中衣里,紧贴着心口。 *** 世子无咎这婚结得十分不易,先是胸口被刺了个洞,接着夫人又跑了,折腾到早上还得打叠起精神忽悠他父王,应付那哭哭啼啼的狐姬。 一摊子事情处理完,他体力透支过度,又发起烧来,喝了点医者熬的安神药,不一会儿便睡了个昏天黑地。 这一睡就睡到了第二天破晓。 无咎睁开眼睛一看这光景,心道不好,赶紧叫来亲信侍卫:“你立即去大王宫中打听打听,可曾找到夫人和晋国公子的下落。” 侍卫不多时便回来复命:“回禀殿下,大王昨日派人前去晋公子府上,只见府中一应奴仆俱都横尸毙命,公子子柔不知去向,侍卫在后.庭中发现一处地道,入内查探,只见狭窄深邃,不知通往何方......” 毕竟事涉他国公子,楚王也不好大张旗鼓地去拿人,只派了三五侍卫,隧道在地底下,谁也没有透视眼,天知道通向哪里,只好亲自爬一遍。 谁知那隧道并非华山一条路,竟如同蛛网一样不时分岔,往往爬了半天发现是条死路,只得再原路退回,几个人折腾了好半天,找到出口那口旱井时,黄花菜都凉了。 那农妇也没法提供什么信息,因为侍卫找上门时,母子俩身上一丝热气也没有,显然已经死了好几个时辰了。 “是服毒身亡的,”侍卫叹了口气,“□□下在鸡汤里。” 无咎不由皱了皱眉,他早知子柔阴狠,却不料他连周岁的乳儿都不放过。 “屋里有几只碗?”无咎问道。 “回禀殿下,有两只,”侍卫不愧是他心腹,行事缜密,这些细节也打听得一清二楚,“案上一只空碗,地上一只摔作两半,有残汤痕迹,依仆之见,公子子柔当是独自出逃。” 无咎忖了忖,摇摇头:“贵客用膳,那农妇必然侍立一旁......待客人走了再用他剩下的残羹冷炙......贫家没有那些讲究,多半就取客人的碗用,子柔并非孤身一人。” “世子真是料事如神!” 无咎撩了撩眼皮:“那些奉承话省省罢,另一人或许就是被他劫持的夫人......扶孤起身。” “您的伤势......” 无咎瞪了他一眼,侍卫不敢违逆,小心翼翼地扶他坐起来,还细心地在他背后垫了团被褥。 “取绢帛与笔墨来。”无咎定了定神,掖掖疼出的冷汗。 “殿下可是要赋诗?” “......”要不是受了伤,无咎真想晃晃他的脑袋,看看里面是不是装了水。 心腹很快把他要的东西取了来,很有眼色地帮他托着小案桌。 无咎捏着笔管略想了想,胸有成竹地下笔,不一会儿便勾勒出一个秀美的女子,惟妙惟肖,形神兼备,一对眼睛尤其有神——只要了解一些画史就会发现,这幅画的运笔不像先秦绘画那样古拙,倒有点顾恺之笔下洛神的味道。 “叫画师多描摹一些,连同公子子柔的画像一起散发到各处关隘......再命人去东郊山里搜寻......掘地三尺也要给孤找出来,”末了不忘叮嘱,“切莫伤了夫人......” 侍卫双手接过,唱了声喏,不禁纳闷,世子殿下为何断定夫人被晋公子劫持了? 无咎没给他机会发问,挥挥手打发他走——总不能让人知道世子夫人是自己跟着小白脸跑的吧。 无咎睡不着了,躺在床上越想越气,不管怎样先活捉回来,捉到了再想怎么整治她。 19.决心 一眨眼,董晓悦已经浪迹天涯有些时日,好在一路上风平浪静,子柔也没闹什么幺蛾子。 大多时候,子柔都堪称模范旅伴,身为王孙公子,风餐露宿却毫无怨言。两人身份悬殊,不过董小姐并没有为奴为婢的自觉,子柔也不和她计较什么上下尊卑,有时甚至会主动承担一些体力活。 如果不是第一印象太过深刻,董晓悦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给他贴个好人标签。 可惜从一开始她就领教了这个人的阴暗,对他始终戒备提防,连睡觉都紧紧抱着刀不敢大意,更是不敢露出真容。公子子柔在世子昏礼上见过她一眼,不知道时隔多日还能不能认出来,但是她不敢赌。 可怜她一个平常天天洗头的轻度洁癖,愣是一个月没敢洗脸,只能每天用袖子上扯下来的小块布料蘸点清水擦擦眼角和嘴周,还得时不时弄点泥灰补补妆——成天风里来雨里去,难免有点脱妆。 经过董小姐的残手回春,这张脸和变装大佬的杰作早已经没什么关系了,也亏得子柔城府深,只是偶尔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看两眼,没有多说什么。 就这么相安无事地过了一个多月,再有三四天就能抵达楚宋边境,一入宋国,楚人便鞭长莫及,他们也不用再这么藏头露尾了。 大约是胜利在望,两人都有些松劲,意外就在这时候发生了。 这一日,他们行至丹朱山山麓,那一带山势平缓,林木稀疏,他们便骑着马循着一条樵人和猎户踩出的小道往前走,董晓悦这个保镖照例走在前面探路,这都是她做惯了的,山野并不像她起初想象的那样满地豺狼虎豹,其实大白天那些野兽很少出来活动,有个风吹草动躲得比人还快。 谁知那天点儿特别背,山道转过一个弯,旁边一棵梭罗树横出一条枝桠拦住去路,马跑得有点快,势头收不住,她只好一拽缰绳迫使马头转了个方向,枣红马一个急转弯朝林子里奔出几步,正巧一脚踏进猎人捕兽的陷阱,左前蹄一崴,马身往前一仆,董晓悦一下子失去平衡,从马上摔了下来。 子柔距离她大约三四个马身,赶紧勒住缰绳跳下马,跑上前将她扶起:“陈娘子如何了?” 董晓悦想站起来,脚踝处传来一股钻心的疼痛,额头上顿时冒出冷汗,忍不住痛嘶一声,她强忍着痛,指了指跌在地上发出声声哀鸣的枣红马:“我没事,只是脚扭了一下,劳驾公子看一下马。” “我先扶娘子坐下。”子柔扶她坐在一根裸.露在泥土外的粗树根上。 董晓悦掀起裤腿,褪下鞋袜,只见脚踝肿成了包子,连脚背都鼓了起来。 子柔微微皱了皱眉头,望了眼天色:“娘子受了伤,今夜便在附近找一处暂歇罢。” “都怪我不小心,拖累了公子。”董晓悦致了歉,从衣服上撕下片布条,用凉水浸湿了一圈圈缠裹在红肿的脚踝上。 “要怪便怪这设陷阱之人,怎能怪娘子,”子柔很是通情达理,“我去瞧瞧马。” 说着走到枣红马身旁,蹲下身检查马腿。 “左前足折断了,没有数月怕是养不好。”子柔边说边站起来,拍拍衣袂沾上的尘土。 董晓悦和这匹枣红马朝夕相对,已经处出了感情,一听心疼得不得了:“这可怎么办。” “留在此地也是叫野兽啃食,莫如就地宰杀,给它一个痛快。”子柔语调平平,说着便要抽剑。 董晓悦头皮发麻,这些天子柔表现得太像个正常人,那张漂亮脸蛋又很具有迷惑性,她差点忘了他残忍冷酷的本性。 她正要出言阻止,林子里突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董晓悦以为有野兽,下意识地握住刀柄,子柔已经转过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出了佩剑:“来者何人?” 枝叶间钻出个身形魁梧蓄着一脸络腮胡的中年大汉,只见他一身褐色粗布衣裳,手中挽着把粗糙的木弓,肩上搭着麻绳串起的野鸟,一看便是个猎户。 董晓悦恍然大悟,这坑八成就是他挖的了。 猎人见了他们也很诧异,再一看那男子容貌俊美,气度不凡,那女子虽然脸上灰一道黄一道的看不清容颜,但那装束也不像寻常村妇,加上两人都佩着刀剑,看起来很不好惹。 他挖的陷阱害人家人仰马翻,一场事端看来是躲不过去了,他正犹豫着该放下弓箭向他们乞命还是该转身逃跑,那俊美男子却将长剑收回鞘中,作了个揖:“我等乃楚大夫门下客,欲往卫国,路过宝地,拙荆不慎伤了足,敢问左近可有村闾?” 那猎户见他文质彬彬,通情达理,也不追究马匹和妻子被他陷阱所伤,登时松了一口气,不由愧怍道:“附近并无旁的人家,贵人要是不嫌弃,莫如在我家歇歇脚。” 子柔朝董晓悦投去一个问询的眼神,董晓悦看那猎户憨厚淳朴,便点点头。荆楚卑湿,山里时不时下场雨,每天露宿身体也吃不消,他们这一路上没少寄宿农家樵户,没遇到过什么麻烦。 “多有叨扰,”子柔又指了指受伤的枣红马,“另有一事相托,此马折伤一足,弃之可惜,不知可否代为饲养?若是侥幸伤愈,庶几可以为兄所用,若是不治,宰杀食肉也无妨。” 那匹枣红马经过一个多月风吹雨打,肥膘都快瘦没了,毛色也干枯了不少,但是仍旧看得出是匹好马,猎人心里乐开了花,连连点头:“贵人尽管放心,小人先将贵人们送回去,回头再来照料这马儿。” 子柔扶着董晓悦上了他的马,牵着缰绳,跟着在前引路的猎人,在暖金色的夕阳中徐徐前行。 猎人白赚一匹好马,待他们越发殷勤,一路前倨后恭,把他们带到距此地三四里的家中。 三人一马在柴扉前停住脚步,猎人赧颜道:“屋子小且破,贵人莫嫌弃。” 他一点儿也没谦虚,那茅屋果然又小又破,四面漏风。女主人从门里迎出来,手里牵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母女俩见了生人都是大吃一惊,成人还知道掩饰,那小女孩挣开母亲的手,扑到父亲怀里:“阿耶,这两人是谁?” 猎人把女儿抱在怀里,用大掌揉揉她的头,简单同妻女交代了两句,便恭恭敬敬地把贵人们让进屋,一叠声吩咐女人去张罗饭食。 这栋茅屋总共只有里外两间屋,主人把自己的卧室收拾出来招待客人,自己一家三口则打算去后头柴房里和两只鸡一起对付一晚。 董晓悦和子柔坐在一旁歇息,夫妇俩则在锅台前忙活,女人添柴生火,男人手持尖刀处理猎得的鹧鸪,时不时交头接耳说点体己话。 就那么点地方,尽管董晓悦没有刻意去偷听他们的谈话内容,还是不时有只言片语飘进耳朵里。 “方才里正来了,”女人抬头朝两个客人张望了一眼,“官兵在搜人哩,说是一男一女,你说......” 猎人瞪了她一眼,压低声音道:“莫乱说!” 董晓悦一惊,抬头看子柔,只见他靠坐在墙边闭目养神,似乎并未听见。 无论如何天一亮赶紧走吧,董晓悦打定了主意,没把夫妇俩的谈话告诉子柔。不一会儿饭菜熟了,两人吃了点蔬菜粟米粥和野味羹,便回房睡觉去了。 两人对外自称夫妻,投宿时自然只能共处一室,董晓悦照例要把床铺让给老板,子柔却柔声道:“今日我睡地上罢,娘子伤了腿脚,好好歇息,今日在此地耽搁有时,明日天一亮我们便启程,免得横生事端。” 他得意见正与自己不谋而合,董晓悦没多客气,道了谢便和衣躺了下来。 睡到三更,董晓悦不自觉地翻了个身,牵动伤处,一下子疼醒,睡眼惺忪地看了眼床边,只见地上空空如也,只有一地皎洁月光,原本躺在那里的子柔不知所踪。 出去上厕所了?年纪轻轻就起夜,这肾似乎不大好啊......董晓悦意识朦胧,脑子一转就卡壳,脚踝的痛感慢慢消散,便又沉沉睡了过去。 第二天清晨,天还未亮,一声鸡鸣把董晓悦从睡梦中惊醒,她睁开眼,只见子柔已经醒了,正在用一块丝帛往剑刃上擦油。 “娘子昨夜睡得可好?”子柔笑着同她打招呼,“腿伤好些了么?” 董晓悦打了个呵欠点点头,看了看脚踝,发现已经没有昨天肿得那么厉害了,她下来试着走了几步,虽然还没好完全,但偶尔下马行走问题不大,便道:“好多了,我们早点动身吧。” 子柔自然没有异议。 董晓悦走出房间,只见锅台上放着两碗温热的粟米菜粥,那猎户连同他的妻女却都不在。 子柔似乎看出她疑问,解释道:“他们天还未亮便出去劳作了。” 董晓悦心里涌起一种不祥的预感,不过没有多说什么,去屋前溪水边粗略洗漱一番,回到屋里喝了半碗粥。 天色渐渐亮起来,东边天际一缕曙光穿过云层。两人准备离去,董晓悦对子柔道:“公子稍等,我去一下那个......” 子柔了然,关切道:“娘子一个人行么?要不要我扶你去?” 董晓悦义正词严地拒绝,一瘸一拐地走到屋后,回头看了看子柔,见他风度翩翩地靠在树上,并没有跟来的意思,便径直朝那一家三口住的柴房走去。 虽然作了充分的心理准备,董晓悦在看到那血腥场面时仍旧忍不住扶着树吐了一场,昨天滴溜溜打量他们的那对天真无邪的黑眼珠,如今毫无神采地瞪着房顶。 董晓悦说不上来她心里是愤怒多一点还是恐惧多一点,去他妈的任务,她心想,就是一辈子出不去也不能跟这样的人渣同流合污。 她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冷静地思考了一下当前的处境,她受了伤,跟那杀人犯硬碰硬肯定不行,暂时虚与委蛇,等找到可乘之机就逃走。一个念头涌上心头,她忍不住抚了抚腰带微微凸起处——终究还是下不定决心,主动杀人这种事实在是超纲了。 “娘子可还好?”远处传来子柔的声音。 “公子稍等。”董晓悦答应了一声,捡了四块石头放在柴房一角,又从中衣里摸出楚世子给她的那根红缨,用刀截下一小段,压在其中一块底下,露出一小截,然后伸手轻轻把那小女孩的眼睛阖上。 子柔瞥了她一眼,悠悠道:“娘子去了很久。” 董晓悦若无其事道:“路过柴房,进去看了眼。这种脏活累活,公子交代一声便是,何须亲力亲为呢?” 子柔笑起来:“娘子真是快人快语。” 董晓悦实在提不起精神和他逢场作戏,一路沉默寡言。折了一匹马,两人只好先凑合着共乘一匹,等到了宋国找机会再买一匹。 董晓悦坐在前面,子柔坐在后面手握缰绳,把她圈在怀里,行进中男人的胸膛时不时擦着她的后背,董晓悦没有半点旖旎之感,只觉一阵阵寒意顺着脊椎往上爬。 两人赶了一上午的路,董晓悦突然感觉有点不对劲:“公子,我们是不是走错路了?” “不曾,”子柔笑道,“我突发奇想,打算转道陈国。” *** 无咎对着掌心的一小截红缨绳看了又看,良久才回过神,对侍卫道:“替孤备车马。” 侍卫吓得心惊肉跳:“殿下,您的伤还未痊愈,这些事吩咐仆便是,若是叫大王知道了......” 无咎斜他一眼:“孤吩咐你把夫人找回来,如今已两月有余,如何了?” “这......这......”侍卫张口结舌,“仆办事不利......” “知道就好,”无咎边说边从床上坐起身,“这点小伤无足挂齿,大王前去葵丘赴会,待他回来,我们早已经回宫了,怕甚么!” 侍卫仍旧支支吾吾,可态度已经开始动摇了。 “当断不断,你真是让孤大失所望。”无咎沉痛地摇摇头。 侍卫已经泫然欲泣,咬咬牙道:“殿下,仆这就去备驾!” “这就对了,”无咎拍拍他的肩,“轻车简行,免得打草惊蛇,再加派些人马,由右司马统领,去宋国要人。” 侍卫听糊涂了:“咱们不去宋国么?” 无咎将那截有些褪色的丝绳紧紧攒住:“公子子柔素来诡诈,都道他为躲避搜捕会绕道宋国,我偏赌他会铤而走险。” “殿下英明!”侍卫佩服得五体投地。 “行了行了。”无咎不耐烦地挥挥手。 其实子柔那种蛇精病的想法他哪里知道,但是当他触到这半截缨绳的时候,冥冥中仿佛有个声音告诉他,他要找的人就在那里。 20.梦醒 董晓悦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什么叫做请神容易送神难,以及,自作孽不可活。 当初千辛万苦从楚国逃出来,现在又绞尽脑汁地想和世子接上头。 她和子柔之间仍然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可一张脸皮底下暗流汹涌,已经到了接近剑拔弩张的地步。 她能感觉到子柔对她的心思有所察觉,她几次三番想趁着他熟睡的当儿开溜,可他总是恰到好处地醒来,抓她个猝不及防,董晓悦简直怀疑他脑内是不是安了个雷达专门监测她。 屡次半夜三更被抓现行,董小姐只得把锅甩给膀胱,树立了尿频尿急尿不净的形象。 每当这种时候,子柔总是给她一个凉凉的笑容,董晓悦心知肚明,那笑容的意思是“我都知道但就是不拆穿你看你蹦哒。” 在两人持续的斗智斗勇过程中,他们离楚国越来越远,他们被楚国人找到的希望也越来越渺茫。 每次投宿离大路近一些的传舍、客馆或者民家,董晓悦总是想方设法留下一小截红缨绳和关于去向的线索,然而她其实并不抱什么希望——第一次留下的线索便是南辕北辙,即使信物送到了无咎手里,他们也会往相反的方向追踪。 眼看着那条长长的红缨绳越来越短,只剩下不到十厘米长的一小段,董晓悦心里越来越焦躁。 然后某天半夜,她从噩梦中挣扎着醒来,照例一摸心口,却发现那段缨绳不翼而飞了,连同绳子一起不见的还有她睡前夹在胳肢窝里的断刀和缝在腰带里日夜不离身的□□。 这几样东西,与其说有什么实际的用处,不如说是她精神上的慰藉,一朝丢失,她脑子里那根已经岌岌可危的保险丝终于挺不住,熔断了。 董晓悦猛地坐起身,连鞋都顾不上趿,光着脚没头苍蝇一样在传舍客房里到处翻找,一不留神撞到床尾坐着的人,这才发现子柔不知何时醒了,还莫名其妙到了自己床上。 “你在找什么?”他不紧不慢地问道。 董晓悦蓦地一僵:“公子何时起来的?” 子柔背对窗口,看不清脸上的表情,清冷的月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轮廓,显得冰雕一样冷硬,平日那屡细若游丝的人气也消失殆尽了。 他没回答董晓悦的问题,从榻边捡起火石,灵巧地把油灯点燃,细弱的火焰轻轻摇曳,自下而上把他的脸映亮——这是典型的鬼光效果,配上他那阴森森的神情真能把人吓尿了。 董晓悦感觉浑身的血都往双腿流去,身体先于理智做出了逃跑的准备,可是仅有的一扇门闩着,她根本无路可逃。 “是在找这些么?”子柔弯眉笑眼地冲她摊开掌心。 董晓悦这回是真的冷彻心扉,他手心里的确是她的红缨绳,而且不是一截,是一束,总有五六根,也就是说,除了她留在那猎户柴房里的那截之外,其余的都被他发现并且收走了。 “你很聪明,比我想的聪明。”子柔终于彻底撕去了伪装,董晓悦不合时宜地感觉这样的他反而顺眼少许。 “你想怎么样?”董晓悦破罐子破摔,连尊称都省了。 子柔从袖子里掏出团皱巴巴的布,在她面前抖开,董晓悦定睛一看,是一张画像,虽然皱得变了形,可她还是能依稀认出自己的模样。 “这是你的真面目吧?我该怎么称呼你?没有武艺的流水刀,抑或是……鲁姬?” 一直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董晓悦反倒平静下来,有种近乎解脱的轻松:“既然你知道我既不会杀人又不是真正的楚世子夫人,带着我逃亡只是个累赘,要杀你就杀吧,最好别剐,费时费力损人不利己。” 子柔兴致盎然地看着她不说话。 董晓悦只好接着道:“钱是陈子收的,我一个子都没拿到,你们要退款去找他。” 子柔悠然地起身走到她跟前,抽出她那把断刀,用刀刃挑起她的下颌。 董晓悦知道对子柔这种人下跪求饶都没有,索性硬气到底,尽管心里害怕得要死,愣是梗着脖子没退缩。 “你的所值何止万金,”子柔轻轻叹了一声,目光在董晓悦的脸上逡巡了片刻,粗暴蛮横地拎起她的胳膊逼她起身,“走罢,该去见客了,世子夫人。” 董晓悦闻言一惊,这才注意到外面传来的车马声和脚步声,意识到现在是半夜三更,传舍周围的动静很不寻常。 只听外头有人高声喊道:“楚国右领宁氏白羽,求见公子子柔!” 说是求见,那口吻却是咄咄逼人,全没有求的味道。 子柔一手持刀抵着她脖子,用另一只手打开门闩。 这家传舍很小,总共只有一进,连同主人的住处在内也只有三间房,围着狭小的中庭。 这一晚只有他们这两个客人,董晓悦一出房门便见院门大敞,庭院中站着好几个披甲执锐、手持火把的士兵。 传舍主人缩着脖子驼着背,提着盏小油灯,在煌煌的火把中间显得凄凄惨惨、孤立无援,他只是在远离大道的偏僻处经营着一家小小的传舍,做梦也没想到会摊上这种事,吓得噤若寒蝉。 不过也没有人注意他。 子柔闲庭信步一般地押着董晓悦走到领头的侍卫跟前,目光转了一圈,在院门外一驾朴素的马车上停留片刻,最后回到那侍卫年轻的脸上:“宁氏?我乃一国公子,何为与犬彘多言?唤你主上出来。” 董晓悦心头一颤,不由看向门外那罩得严严实实的马车,觉得子柔可能只是在拖延时间,别说无咎受了伤,堂堂世子殿下不可能亲自跨国追凶吧。 那侍卫却是勃然大怒,宁氏世代大夫,他年纪轻轻便出任右领,又是世子亲信,何曾受过这样的羞辱,当即就要拔刀:“大胆竖子!殿下在宫中理政,岂会......” 他说到一半戛然而止,因为子柔毫无预兆地用刀刃在董晓悦左臂上割了一刀。 董晓悦忍不住痛呼一声,简直有冤无处诉,你们两个拌嘴为啥挨刀的是我?? 子柔并不希望人质死于失血过多,那一刀拉得不长也不深,但是董晓悦仍能感觉温热的液体从伤口里涌出来濡湿了一大片衣袖。 “世子既不在,无需多言......”子柔用前臂卡住董晓悦的脖子,把刀刃往她腰侧来回蹭。 “慢着!”马车里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紧接着一个人下了车,手持弓箭朝他们走来。 董晓悦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惊讶地瞪大眼睛,连胳膊上的伤都忘了。 来人走到火光里,那张脸如假包换,确实是楚世子无咎无疑。他们满打满算只相处过一天,分别倒有两个多月了,但是安心和亲切的感觉油然而生。 侍卫白羽想说什么,还没来得及说出口,被无咎伸手阻止,他只得行了个礼退到后面。 他当然知道自己被逼出面便是输了一城,也知道子柔还要靠那女贼子自保,不可能真的伤她性命,可当他听到那声痛呼,便什么都忘了。 一点小伤就怕成这样,那么怕痛当什么刺客!他一边腹诽,一边却控制不住自己的腿。 无咎先去看董晓悦手臂上的伤,见衣袖上洇成深色的范围不大,略松了一口气,这才去看她尘灰满面不辨本色的脸,只一眼便嫌弃地挪开了眼睛,心道亏你当初还嫌孤不洗脚,也不拿面镜子照照自己。 董晓悦不由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很不堪入目么? 无咎一点都不想理她,把目光转向子柔,立即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放了孤的夫人,买凶行刺孤的事便一笔勾销,你自回你的晋国,否则......”他懒懒抬起手里的柘弓,搭上箭,直指子柔左眼。 “呵,”子柔轻笑一声,把刀刃抵得更牢,“听闻世子有百步穿杨之能,只不知是否快得过某这把断刀?” 无咎岿然不动地与他对视片刻,终于慢慢垂下手,不是他的箭不够快不够准,但若是一击不能令他毙命,那女贼子就危险了。 “啧啧,世子对夫人真是一往情深,令某感佩,”子柔见世子只能被他牵着鼻子走,不禁得意,“并非某信不过世子为人,只是世事难料,若是失了贤夫人的护持,某怕遭遇什么不测。” “违此言者,有如日。”无咎面无表情道。 白羽不敢插嘴,憋得眼珠子都快蹦出眼眶了,世子千金万金之躯,竟然随随便便就发重誓,这世子夫人真是天下最走运的女子。 子柔将刀松开少许,另一只手抚上董晓悦的脸颊,若即若离地顺着颈侧滑到锁骨,神情暧昧:“某与贤夫人一路风雨同行,交情匪浅,如今要某割爱,却是舍不得了......” 董晓悦缩着脖子躲开他的咸猪手,义正严辞地骂道:“滚!谁跟你交情匪浅!”骂完心虚地偷觑无咎。 虽然只是名义上的夫妻,这种绿了人家的负罪感怎么回事! 无咎给了她一个秋后算账的眼神,嘴角却微微勾起了一点。 他只想早点把那女贼子带回宫里好好收拾一番,懒得和子柔兜圈子,开门见山道:“你要如何才肯放人?” “既然世子殿下如此痛快,某便直言了。其一,劳驾殿下将某送到晋国郊外,待某性命无虞,自然会放了夫人。其二么......”他的目光在无咎胸前打了个转,“某听闻周室至宝月母珠在殿下身上,还望殿下赐某一观,以偿夙愿。” 白羽再也憋不住了,抽出刀来破口骂道:“大胆竖子!” 无咎抬手示意属下闭嘴,脸上毫无波澜:“没想到你也信那‘得珠者得天下’的无稽之谈。” 不等子柔回答,他便扯松了中衣领子,从颈上摘下珠子,连同系珠子的丝绳轻轻一抛:“何惜一死物。” 月母珠的光华比董晓悦第一次见到时更盛,真可以说是宝光四射,连高悬的满月和煌煌的火光相形之下都显得黯淡,世子之外的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凝神屏息,目光追随着宝珠划过一道完美而璀璨的抛物线,落在子柔身后五步,把周遭映照得如同白昼。 “多谢世子了。”子柔转过身,拖拽着董晓悦往珠子落地之处走去。 白羽第一个回过神来,带着哭腔语无伦次地喊:“殿下!不能啊!离了珠子大巫......大巫说,您会......您会......上回就差点......” “别说了,”无咎厉声喝止,一把抓住想要冲过去抢回宝珠的白羽,“孤死不了。” 他才娶了妻,正事还没办呢,哪里能死。 董晓悦听懂了,虽然难以置信,可梦里的世界不能以常理来推断。无咎为了救她连性命攸关的东西都毫不犹豫地扔了过来? 她实在不明白,萍水相逢,至于吗? 董小姐不相信什么一见钟情,现在她也无暇分析这份沉甸甸的情谊到底什么性质,她只知道太重了,她承受不了。 说起来......董晓悦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她拿三片金叶子买的温柔一刀呢?虽然听起来就没啥杀伤力,但这时候有把美工刀也聊胜于无吧...... 刚想到这里,她突然发现脖子上的感觉不对劲,原本冷硬的刀刃突然像硅胶一样软了下来。 眼看着子柔离月母珠只有一步之遥,五官被贪婪扭曲得有些狰狞,他正想拖着董晓悦蹲下来去捡珠子,突然感觉手下的刀有些异样,不禁诧异地停下动作。 董晓悦立即反应过来,用力抓住子柔的胳膊,一低头冲着他的手臂狠狠地咬下去。 子柔嘶了一声,用了狠劲将她甩开。 董晓悦只觉牙齿都要松脱了,牙关一松,被他挣了出去。 子柔下意识地抬手便往董晓悦身上刺,却没有听到刀刃刺破皮肉的声音,再看那原本坚硬的铁器,竟然像条舌头一样软趴趴地垂下来。 子柔从没见识过如此妖异的东西,不禁大骇,董晓悦没放过他短暂的愣怔,手肘猛地往他小腹脆弱处一顶。 又趁着他吃痛弯腰躬身之际灵巧地转过身,两手揪住他头发往下扯,把全身的力量集中到右膝,迅猛地往上一顶。 子柔本来也不是什么高手,只不过占着力量的优势,此时手无寸铁地被人偷袭要害,当即痛得倒在地上。 无咎不由自主地嘶了一声,感同身受地夹紧双腿。 在场众人都被世子夫人突然爆发的战斗力惊得呆若木鸡。 董晓悦趁着子柔不能动弹,连忙扑向月母珠,把它紧紧攒在手心里:好歹帮他抢回来了,也算还了他一个人情吧? 子柔意志力十分顽强,吃了董小姐一记断子绝孙腿,竟然还挣扎着想爬起来去抢夺珠子。 世子第一个反应过来,当即行云流水地搭箭弯弓,几乎用不着瞄准,对着半跪着的子柔便射出一箭。 只听弓弦嗡鸣,箭矢带着千钧之力破空而去,箭镞从子柔脑后贯穿他左眼,深深钉入泥土中,箭尾羽翎仍在兀自颤动。 董晓悦转过身一看,哪来子柔的尸体,被箭矢牢牢钉在地上的分明是一只独腿猿猴:“山魈?” 她抬头看世子和侍卫们,却见他们脸色如常,似乎只有她一个人看得见那景象。 无咎一张讨债脸,朝她招招手:“过来,孤同你算一算。” 那声音有些古怪,仿佛他们之间隔着的不是空气,而是水,她困惑不已地朝他走去,没走出两步,握着月母珠的手突然一空,摊开手心一看,那珠子不见了踪影,只剩下半截红绳——正是她留下当线索的那截红缨绳。 正纳闷着,董晓悦又察觉脚下不对劲,低头一看,发现自己竟然双脚离地,而且有越升越高的趋势——她飞起来了。 董晓悦刚意识到这一点,便觉脚底呼呼生风,速度陡然加快,来不及跟便宜夫君打个招呼,她便如同升空的火箭,“嗖”一下上了天。 “夫......夫人.......”白羽仰着头,不住地揉眼,“夫人这是......羽化登仙了?” 这羽化登仙跟他想象的不太一样,不是应该衣袂翩翩、飘飘悠悠地慢慢飞走么,怎么跟支箭似的,飞得一点也不好看。 无咎没心情给他解惑。他正盘算着回去怎么跟她算账,便看到辛辛苦苦追回来的夫人毫无预兆地腾空而起,脚底冒着两道青烟,直直地蹿上了云霄,须臾之间就彻底不见了踪影。 辣椒水老虎凳还没上呢!她怎么敢就这样飞了! 不知是不是丢失了珠子的缘故,无咎的太阳穴开始隐隐作痛,胸口像压着块巨石一样,逐渐喘不过气来。 头疼越来越厉害,简直像有一把刀插.进他的头颅。 就在他恍惚以为自己快要疼死的时候,有个从未听过却又莫名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道:“雁奴,醒醒,该回去了。” 谁是雁奴?无咎心道,我明明是阿丸......是么? 这念头一闪,他便感到有股巨大的力量将他往后一扯。 他终于想起了自己是谁。 21.复盘 燕王梁玄自中毒昏迷已经过去两夜,仍旧没有半点起色。 毒物来源未知,成分不明,谋士丁先生不敢冒然用药,纵有回春妙手也无济于事,只能用些一般去毒清血的药材,着人熬成浓稠的汤汁,撬开梁玄的齿关灌下去,好在燕王殿下虽然昏睡不醒,本能的吞咽功能还在。 本着聊胜于无和多多益善的原则,他们一天三顿地给梁玄灌药。 燕王殿下这些年南征北战,一向与士卒同甘共苦,仆从都留在京城燕王府没带来,如今全身不遂,照顾起居的重任便落在几名亲卫的肩头。 这天夜里轮到亲卫宁白羽守夜。 给燕王殿下灌完药,他正要撂下药碗和撬齿压舌用的玉板,眼角余光瞥见燕王殿下的睫毛似乎动了动。 宁白羽以为是烛影摇曳害得自己眼花了,使劲揉了揉眼睛,凝神屏气,不错眼地盯着燕王殿下的双眼,这回没眼花,那睫毛又如蝴蝶振翅一般颤了颤。 “来人——”宁白羽高声朝帐外喊道,“快去请丁先生和吴将军来!” 不一会儿,两人一先一后冲进帐中,丁先生彼时正在沐浴,披散着湿漉漉的灰白乱发,像一头落水的老山羊:“可是殿下醒了?” 宁白羽把他所见一说,三人凑着头盯着梁玄的眼皮,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更漏滴滴答答一声声地响,燕王殿下十分不给面子,三人僵着脖子瞪了足有小半个时辰,那对纤长又卷翘,足以羡煞一众小娘子的睫毛,愣是纹丝不动。 “莫不是你眼花了吧?”吴陔失去了耐心,烦躁地责怪宁白羽。 “我真看见了……”宁白羽委屈道。 “兴许是殿下睫毛太长,被风吹得翻飞起来了。”吴陔托腮揣测道。 “……” 丁先生和宁白羽对视一眼,一致决定跳过睫毛问题。 丁先生叹了口气,用手指扒了扒乱糟糟的头发,对吴陔道:“劳驾将军明日再多派些人马前去苍龙岭一带打探打探,这毒物不似华夏之物,老朽疑心是从山越那里来的。” 吴越之地开化晚,即便是现在还有不少落后地区刀耕火耨,山林中更是隐藏着不少文身断发的原住民,这些人像野兽一样来去无踪,找起来谈何容易。 “也只好如此了,”吴陔叹了口气,口无遮拦道,“死马当成活马医罢。” 几个人围成一圈说话,都没留意床上的燕王殿下。 梁玄左手食指微微屈了屈,暗暗给这童言无忌的吴将军记上了一笔。 ———————————— 有的人晕车,有的人晕船,有的人晕机,董小姐向来很得意,这些毛病她统统没有,现在她发现,自己晕人肉钻天猴。 就在她晕得七荤八素,撑不住快要吐出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开始突然减速,头脚的位置毫无预兆地颠了个个儿,只听噗滋一声,她一个倒栽葱,栽进了某种胶水般黏稠的物质中,靠着自身重力往下坠,在行将窒息之前穿了出来。 没来得及搞清楚状况,她已经“砰”一声砸在了便利店的复合地板上。 “艾玛,”东北鲜肉在柜台里大呼小嚷,“别把我地板砸个窟窿出来!” 老虎正趴在货架前打盹,被这一声巨响吓得不轻,直起腿弓起背,竖起耳朵炸起毛,警觉的冰蓝色眼睛里还有一丝没睡醒的迷茫。 认出董晓悦,迷茫变成了惊喜,它摇着尾巴扑上前来,却在离她咫尺的时候矜持地坐下来,抬起前爪舔了舔,尾巴啪嗒啪嗒拍打着地板。 董小姐挺皮实,没缺胳膊断腿,劫后余生看到盛世美颜的老虎格外高兴,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上前抱住它的脖子,拿下巴使劲蹭它的脑袋,把它一双耳朵薅了个尽兴:“我活着回来啦,想不想我?” 老虎甩了甩尾巴,瓮声瓮气道:“不想。” “口是心非!”董晓悦嬉皮笑脸的又是一顿蹂.躏,“嘴上说不要,身体却很诚实嘛......” “……” “阿嚏——”鲜肉受不了那一人一虎的腻歪劲,打了个如雷贯耳的喷嚏。 董晓悦这才放开老虎已经隐隐透出粉色的耳朵,把注意力转向鲜肉。 鲜肉正在毫无形象地搓鼻子,董晓悦觉得要是粉丝看到这画面,大约一半得脱粉。 董晓悦有一肚子的疑问,不知道从哪里问起,决定先抓重点:“这个梦算过关了?” 鲜肉往裤子上擦擦手,冲她点点头:“要不你咋在这儿涅?” “为什么燕王殿下是山魈?世子才是真的燕王魂魄吗?魂魄碎片去哪儿了?月母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成功条件是拿到珠子吗?温柔一刀是自动的吗还是有什么触发条件......”董晓悦也来不及整理思路,连珠炮似地问个没完。 “等等等等......”鲜肉打断她,“那么多什么什么为什么,你蓝猫淘气三千问吗?” 董晓悦却下定了决心不能让他糊弄过去,这关系到她下个梦能不能过关。第一次太坑爹了,最后险险过关真是走了狗屎运,她隐隐觉得这鲜肉瞒了她不少事情。 鲜肉抢在她之前说道:“不忙说这些,咱先休息休息,整个片子看看。” 话音刚落,只听“啪嗒”一声,便利店暗了下来,货架和柜台不知所踪,他们面前的墙壁变成投影屏幕,整个空间瞬间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家庭影院。 董晓悦脚边凭空出现一张懒人沙发。 “老妹儿坐,坐!”鲜肉招呼了一声,然后开始捣鼓投影仪。 董晓悦也累了,从善如流地往懒人沙发上一陷,有点摸不到头脑,这算是......员工福利?团队建设? 老虎在她身边趴下,离她有半臂距离,董晓悦毫不见外地勾着它脖子把它揽过来:“借我靠靠。” 鲜肉熟练地调试好机器,连上笔记本,电脑桌面便出现在屏幕上。董晓悦看着光标移动到桌面上的一个未命名文件夹,打开,里面是一大片以数字命名的.a/vi文件,文件迅速滚动,最后光标停留在419.a/vi上。 这文件名让董晓悦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视频一开始播放,董晓悦还没从幽暗的画面中看出个所以然,粗重的喘息声便充斥耳边,仔细听那喘息有两个,此起彼伏,暧昧交缠在一起。 音量不小,设备不错,整一个环绕立体声效果。 董小姐听个片头就知道这什么玩意儿,赶紧抬手捂住老虎的眼睛。 片子应该是夜间实景拍摄的,画面比一开始亮了点,不过整体还是偏安,昏黄的光线还时不时摇曳两下。画面中是个接吻的特写镜头,演员的脸被垂下的长发挡了大半,只有啧啧的湿.濡声昭示着他们的勾当。 老虎竖起耳朵睁大眼睛,悄悄地把头往上探。 董晓悦把它脑袋往下一摁:“别看!少虎不宜!” 扬声器里传出女演员缱绻低回的一个“嗯——” 老虎直起前腿,伸出舌头舔舔嘴,董晓悦哭笑不得,在它脑袋上轻轻拍了下:“下流胚!”坚决捂住它纯净水一般剔透无暇的眼睛。 老虎拗不过她,只得透过她手指间的缝隙偷窥。 董小姐阅片无数,很有些鉴赏水平。 同样是“哼哼哈哈”、“嗯嗯啊啊”,也有优劣高低之分,比如屏幕上这两位就很不错,虽然略显生涩和迟疑,还有点放不开,但这样反而显得更真实。 女演员哼得尤其富有表现力和层次感,有长有短,有重有轻,这一声沙哑中带着甜润,仿佛沙瓤甜瓜,下一声又像麦芽糖一样婉转绵长,活似能拔出丝儿来。 走心又走肾,用绳命在演绎,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她有多么饥渴难耐。 可惜这种作品很不适合众人一起观摩,尤其是身边还有只天真懵懂的老虎。 董晓悦转过头朝放映员抗议:“干嘛给老虎看这个!” “嘘——”鲜肉伸出食指贴在唇上,“仔细看,这里是关键。” 董晓悦将信将疑地回头看屏幕,画面亮了些,之前隐藏在黑暗中的细节也显现出来了,似乎还是部古装片,上方的演员披散着长发,身穿白色中衣,半个身子露在被子外面,正忘情地啃着身下的演员。 董晓悦觉得那被子的花纹有点眼熟,脑中警铃大作,不会吧…… 刚想到这里,男主大约是啃累了,松开女主抬起头,镜头一个脸部大特写,赫然是世子无咎那张俊脸。 董晓悦如被雷劈,如果男主是无咎,那么女主怕不是…… 果然,紧接着又是一个女主特写,只见她衣衫凌乱,酥.胸半掩,双眼紧闭,微张着嘴,没羞没臊地哼哼唧唧。 这画面冲击力太大,董小姐脑子里轰得一声,变成空白一片。 ……我还挺上镜的,她只剩下这么个残念。 鲜肉冷不丁摁下暂停键:“留神看,这里是你第一次重大失误。” 董晓悦只好按捺住挖个地洞钻下去的冲动,再次盯住屏幕。 画面中的董晓悦哼了几声,喃喃道:“殿下……” 无咎蓦地一震,压抑地“嗯”了一声,猛地俯下身在她唇.珠上嘬了一下,然后落在她颈侧。董晓悦偏头躲闪,大着舌头道:“痒……别舔…....” 世子显然把她的话当了耳旁风,动作越发激烈,一边吻她脖子一边把她欲遮还休的衣襟用力扯开…… 屏幕上出现一大片马赛克。 董晓悦擦了擦汗,松了一口气,老虎懊恼地“嗷”了一声:“貘,不好!” 虽然关键部位打了码,屏幕上那对有伤风化的狗男女却没打算悬崖勒马。无咎张开五指握住马赛克一顿揉搓,董晓悦软软地推他胸膛,似是推拒,腰肢却弯成拱桥迎凑上去,上气不接下气地呢喃:“殿下……殿下……燕王殿下……” 世子蓦地一僵。 22.入梦 鲜肉再次按下暂停键:“在床上叫错名字是大忌啊,老妹儿。” “……”特么是这种失误? 鲜肉点了右上角的叉:“你别不当回事,得亏这是第一个梦,这块碎片也算好说话……” 所以无咎果然是燕王的魂魄碎片?董晓悦拧眉道:“等等,我不太明白……我一开始拿到的任务是刺杀楚国世子,要是真把他杀了怎么办?” “你是杀不了他的,”鲜肉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一般情况下。” “那不一般的情况呢?” “最好还是别碰到。” 董晓悦还想接着问,鲜肉眼明手快地点开另一个题为517.a/vi的视频。 这回没什么不可描述的内容,是她逃出楚宫后的第二天早晨,地点是陈子名下的客馆门口。 画面中除了她还有那个雌雄莫辨的变装大佬。 “……天下多的是心盲眼瞎,换张脸便不认识的蠢人……” 鲜肉按下暂停,啧啧赞叹道:“看看这奥斯卡影帝级别的演技!” “……”董晓悦醍醐灌顶,“啊!” “对,就是你哥我友情出演的,”鲜肉恨铁不成钢,“蠢哭我了,都这么提示了还不明白……第二次重大失误。” 董晓悦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被骂蠢,有点委屈,可又没法反驳。 鲜肉又点开另一个视频,是她发现无咎杀死猎户一家三口之后没几天的事,他们寄宿在一户樵民家,子柔去屋后解决生理问题,董晓悦独自一个人在屋里。 鲜肉定格住画面,把光标移到一个陶碗上:“第三次重大失误,这里你有机会把他毒死,老妹儿你记住,像毒.药这种道具不会凭空出现的。” 董晓悦点点头,倒不是她没注意到这次机会,只是下不了决心杀人,不过没必要和鲜肉多说。 “心软是病,得治,这样下去你早晚得玩蛋,”鲜肉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梦里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没啥好客气的。” 说罢他关闭所有窗口,也没见他有什么动作,“啪嗒”一声,家庭影院又变回了便利店。 老虎意犹未尽地舔舔嘴,伸了个懒腰,抖抖耳朵,又趴了下来。 “这就完了?”董晓悦满腔疑问还没得到解答,“等等……” 鲜肉半趴在柜台上,竖起一根手指:“一个,你还可以再问一个问题,不过不能问后面的梦,也不能问完成任务的条件。” 一加上这两个限制,获取直接信息是不可能了。董晓悦斟酌了半天,觉得关键线索还在那颗珠子上:“月母珠有什么用?” 鲜肉一反常态的好说话:“把魂魄碎片束缚在梦里。” 所以她拿到珠子之后梦就结束了,董晓悦若有所思地抚了抚手肘,她记得大婚之夜她有机会拿到珠子,一是直接抢,二是答应无咎留下来,她都放弃了。 但是刚才复盘的时候鲜肉并没有把这算作重大失误,可见取得珠子的方式也有讲究,得好好想想…… 鲜肉从柜台里取出个计算器,打断她的思路:“问题问完,咱也该算算帐了。” 他一边啪啪摁着计算器一边念念有词:“眉来眼去扣一分,投怀送抱得一分,叫错名字扣三分……发现真相得一分,留下线索得一分,第三次重大失误扣三分……” 董晓悦听得半懂不懂,没等她仔细领会,鲜肉已经算出了最终结果:“第一个梦的得分是五分。” “五分算高吗?满分十分?”没及格有点不甘心啊! “满分一百。” “……”董小姐从小到大都是考霸,从没得过这么羞耻的分数。 收银柜的抽屉“啪”一下弹开,鲜肉从里面数出五片金叶子放在柜台上:“这是工资。” 原来一分可以兑一片金叶子,董晓悦有些喜出望外,关键时刻救她一命的温柔一刀只要三片金叶子,她现在总共有七片,应该可以买件像样的道具了。 她正要去拿柜台上的金叶子,鲜肉突然伸手往自己身前一捋:“等等,还有几笔服务费没算,友情提示费三叶,观影费两叶,咨询费三叶。” “……” 咨询费也就认了,她又没请他提示,更没请他放小电影,这不是强买强卖嘛! 鲜肉朝她一摊手:“上次剩的两叶拿出来,还有一叶帮你记账上,亲兄妹,明算账,不付钱不能进下一个梦,你相好就快死了,赶紧的。” 董晓悦只得拿出燕王殿下给的锦囊,心如刀绞地把剩下两片金叶子倒在柜台上。 “没事儿,”鲜肉笑出了牙花,“下个梦敲容易der,没道具也能过。” 说完转身去货架上取烟盒。 董晓悦感到有个毛茸茸的东西在蹭她手,一低头,发现老虎不知什么时候蹭蹭挨挨地贴到了她身边。 董晓悦蹲下身,用力抱了抱老虎的脑袋,在它额头上重重亲了下:“我会回来的。” 她一直特别喜欢猫,但从没想过养一只,一来忙起来自己都顾不上,二来宠物寿命只有十几年,她不会去建立一段注定短暂的亲密关系。 能在别人梦里圆一圆养宠物的梦想也挺好。 ——————— 一回生二回熟,这次鲜肉吐出烟圈的时候董晓悦作好了充分的心理建设。 照例一阵天旋地转,短暂的混沌过后,董晓悦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又能动弹了。 她竟然躺在温暖的被窝里,比起上回倒吊荒山野岭,这次的运气好了不止一星半点,董小姐差点感动得热泪盈眶。 屋子里光线有点暗,只能辨认出几件家具什物的轮廓。光线带着点冷意,似乎是清晨。 鼻端是似药又似草的淡淡香气,耳畔是清脆婉转的雏鸟娇啼,董晓悦感到四肢百骸充盈着力量,小腹中涌动着生机——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真气? 她浑身上下有种说不出的惬意,上个梦中陈四娘的体魄已经相当不错,可和她现在这具身体比起来,简直就像小电驴和法拉利,不可同日而语,而她现实中的身体充其量是辆残疾车。 不过惬意和感动没有维持多久,随着身体各部分的知觉逐渐复苏,董小姐感到丹田里的真气正在往下走,汇聚某个难以名状的地方…… 董晓悦心里一凉,抖抖索索往两腿之间一摸,触电般地缩回手,内心的大草原跑过一群草泥马。 卧槽!——她卧槽这么多年,今天才算具备了卧槽的物质条件,而且从刚才那蜻蜓点水的一触来看,这物质条件似乎还很丰富。 董晓悦赶紧往上摸,隔着衣物只觉胸前紧实平坦,还好还好,至少不是人妖。 她把手伸进中衣领子,心一横,把手掌贴在胸膛上,犹豫着轻轻捋了一下,没什么异常的事发生,胆子便渐渐肥起来,在胸前来回摸了几把,试着捏了捏顶端的小点.点,小腹中立即过了电一般酥麻。 董晓悦赶紧丢开手,观望了片刻,又手贱地碰了碰喉结,然后顺着脖子往下,滑到腹部。一块,两块……八块……卧槽还有人鱼线! 董小姐施展了十八摸之后初步判断,这具身体四肢修长,臀部挺翘,皮肤光滑,肌肉紧实,富于力量和动感,又不过于贲张和虬结,非常符合她的审美。 只剩下最后一个地方还没探索了。 反正也是自己的身体,看一看不算耍流氓吧? 董晓悦红着脸掀开被子,扭扭捏捏地扒开中衣,解下衬裤,一眼望去,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 她用移动硬盘里两个t的财富起誓,这物质文明已经赶英超美,达到了发达国家水平。 最初的震惊过去后,董晓悦理所当然地好奇起来,看都看了,摸一摸也就是五十步和一百步的事儿——这种机会可不是天天都有的。 虽然理论知识丰富,董小姐这万年单身狗毕竟没啥实践经验,没见过什么世面,一边摸一边大惊小怪。 emmmm原来手感是这么幼滑的……哇噻!刚才那个竟然还不是完全体??啧啧,这是多少厘米啊?真想找把尺量一量…… 董晓悦盘腿坐在床上,低着头聚精会神地研究她的新零件,乐此不疲地用手指摁下去,再看它弹回来,就像刚得到新玩具的幼儿园小朋友。 玩了好一会儿,她才猛然意识到自己是来办正事的。 这就是所谓的什么虫上脑吧! 都怪你!董晓悦屈起手指往那罪魁祸首上轻弹了一下。 罪魁祸首颤了颤,看着委屈吧啦的。 脑袋粉嘟嘟的还挺可爱,董晓悦爱怜地想,科教片里那些大多丑陋狰狞,果然还是自己身上长出来的比较顺眼。 折腾这么久,天已经完全亮了。董晓悦拉上裤子,整理了下衣襟,把腰带扎好,趿上鞋开始探索。 这间屋子最多十来个平米,陈设简单素雅,地面上铺着席子,中间摆着没有纹饰的方几和蒲团,几上有个小小的青瓷花瓶,供着支白色茶花,对面墙上的一排木架子,上面随意地堆着些竹简、帛书、文房和瓶瓶罐罐。 此外就是她初来乍到时躺的这张矮床了,床上罩着青色的丝罗幔子,没有花纹。 董晓悦在掀开被子和枕头搜了遍,发现一把剑,剑柄上缠着的半旧红丝绳很眼熟,样子和上个梦里结发的缨绳差不多。她抽出来一看,竟然是把木剑,试着往大腿上戳了下,根本不疼。 董晓悦把剑插回鞘里,又走到架子前翻了翻,在架子下层找到一块手掌大小的八卦铜镜。 身体变成了男人,脸总不能一成不变吧,否则也太违和了。 铜镜上积了厚厚一层灰,董晓悦很不讲究地拿袖子擦了擦,举到面前,以为会看到一个略微男性化的自己。 “咣当”一声,铜镜砸在地上。 董晓悦呆呆地往下看了一眼,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不仅是脸,这整具身体大概都是燕王殿下的。 23.天镜 上个梦里和燕王殿下长得一模一样的子柔是干扰项,这个梦里干脆连干扰都免了,山寨的直接变成了她自己。 早知道这是燕王殿下金躯,借她十个胆子也不敢十八摸啊! 也不知道梁玄从梦里醒来之后会不会记得这些事情,怎么说这些都是他的梦......董晓悦随即想到,等到梁玄梦醒那一天,她也能回到自己的世界,即便梁玄记得这些事,应该也不能找她算账了吧。 这么一想,她松了口气,可不知为什么,除了释然之外还有点淡淡的遗憾。 话说回来,燕王殿下这……董晓悦下意识地低头一看,也真是天赋异禀了…… 不过梦境经常是对现实的扭曲、夸大甚至是补偿,俗话说缺啥补啥,照这么看来,真正的燕王殿下说不定……默默给他点个蜡…… 想这些有的没的干嘛,能不能出去还是两说呢!董晓悦把这些奇奇怪怪的念头扫到角落里,弯腰去捡那块遭受无妄之灾的铜镜。 就在这时,她身后的门突然“砰”一声被人推开。 董晓悦连忙直起腰,转过身。 来人是个二十郎当的年轻男子,一身青衣,端着个铜盆,盆沿上搭了条布巾,娃娃脸看着有点面善,董晓悦略一想,记起这张脸在上个梦中见过一次,是世子无咎的侍卫,叫白什么来着的。 她正盘算着该怎么和他打招呼,那小青年却一脸见了鬼的表情,手里的铜盆没拿住,乒铃乓啷哗啦啦,大半盆热水全翻在地上。 “师......师叔.......”青年结结巴巴地道,“您......您怎么醒了?” 董晓悦下意识地抚了抚脸颊,燕王殿下这身体看着也就二十五岁上下,和那小青年相差也不大,竟然已经差了辈分当了人家师叔,实在有些意外。 不过这年轻人有点冒冒失失的,大清早起床有什么不对吗? 有古怪......董晓悦忖了忖,故作深沉地“嗯”了一声。 “师叔可有哪里不适?”年轻人担心地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您先坐下歇歇,小侄去禀报掌门!” “等等......”董晓悦一开口就愣了愣,听到自己身体里发出另一个人的声音感觉很奇妙——当然这也不是她身体就是了。梁玄的声音她是听过的,不过从内部听起来还是有些差别,也说不上来哪种更好听。 “你先别走,”董晓悦回过神来,故技重施,皱着眉头揉了揉太阳穴道,“这是怎么回事?睡得久了头有点晕,之前的事一时想不起来了。” 哪有人睡一觉就不记事的,正常人听了这种鬼话都会起疑,那小青年却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耐心向师叔解释起来,那可真是小孩没娘说来话长。 这回的梦有点超现实,她的这具身体是一位宸姓道士,隶属于一个名为“天镜”的门派,这位宸彦道长天赋异禀、年轻有为,十来岁便被前任掌门越级破格提拔为关门弟子。 据传,前任掌门羽化前,曾属意宸彦接任掌门,被他本人推辞了,反正最后继任掌门的是他大师兄宸霄道长,也就是这小青年宸白羽的师父。 宸白羽这里支支吾吾的说不清楚,董晓悦却听明白了,这位大师兄多半是个庸才,要不然前任掌门也不会想着传位给幺徒。 不过在董晓悦看来,争这种番位实属没必要——这门派人丁很不怎么兴旺,师门两代满打满算也就他们三个。 宸彦年纪轻,还没来得及为门派开枝散叶,三年前出门降尸妖时出了点事故,伤了元气,勉强捡了条命回来,一回门派便开始闭关。 说起来好听叫闭关,其实是长睡不醒,一睡就睡了三年。 至于为什么躺了三年不吃不喝都不会死,肌肉也没有萎缩,一下地还生龙活虎的,董晓悦觉得既然是东方奇幻背景设定,这些就不必深究了。 总之这三年来他就一直植物人似地躺着,每天由师侄白羽从头到脚给他浑身擦洗一遍。 “师叔您素性.爱洁,小侄想着,您哪天要是醒来,发觉自己蓬头垢面,定会不悦......谁成想您一睡就睡了三载......”叔侄俩的感情大约很好,白羽回忆起往昔还是有点物是人非的黯然。 董晓悦瞥了眼地上倒扣的铜盆和掉在一边的布巾,百爪挠心,浑身发痒,忍不住搓了搓胳膊:“从头到脚你就给我用一块布?!” “......”总觉得师叔睡了三年关注点有点奇怪啊! 董晓悦心累无比地挥挥手:“......辛苦你了,继续说。” 这天镜派看起来有点破落,可据说也是有过光辉岁月的。 五百年前,门派创始人宸圆圆凭着一块天赐宝镜和一柄四尺宝剑横空出世,叱咤风云,斩妖伏魔,纵横无匹,风头无两。 门派鼎盛时浩浩荡荡上千号人,还在几座名山大岳都开了连锁,不过传到第三代,宝剑折了,宝镜丢了,门派也渐渐衰落沉寂,从滔滔大川变成了现在这涓涓细流,而且随时都可能断流。 董晓悦同情地看了看白羽,好好一个年轻人,怎么就不走正道呢。 宸白羽很快便解答了她的疑问,他之所以会投入这个前途无亮的夕阳门派,全是出于对师叔宸彦的仰慕之情,因为他不但生得花容月貌,道术也十分了得,当然主要还是因为花容月貌。当年宸彦以天才少年闻名于世,想收他为徒的大门派一双手加一双脚都数不过来,也不知道为什么跳了这个坑。 好不容易有个弟子自投罗网,温良恭俭让的宸彦把他让给了师兄宸霄——就他们门派这苟延残喘的死样子,说不定守株待兔一辈子也等不到第二只傻兔子撞上来。 “......”董晓悦光是听着都觉得辛酸。 不过既然有宸彦这种伏妖界的偶像派坐镇,何至于连收个徒弟都那么困难呢? 一提到这个,白羽便恨得压根直发痒,手紧紧捏成拳头,捏得指节都发白了。 这个世界道法盛行,林林总总的门派数不胜数,但是天镜派的主打技能比较特殊。 除了写符念咒、超度拔亡这种一般山术以外,还有一门压箱底的驭尸术。 具体内容十分庞杂精深,简单说来就是以某种方法驱使尸体为自己所用。 修为越高,能驾驭的尸体也越高阶,七年前羽化的前任掌门据说可以同时驱使三具一等千年老尸,而已经成为传说的创始人大佬可以驭使千军万马,只要他乐意,凭着尸体称王称霸都是抬抬手画画符的事情。 本来天镜派凭借着这门独家秘术,就算不能飞黄腾达,混个小康不成问题,可坏就坏在,三代前门派里出了个叛徒,不知道怎么在入门时的血誓上动了点手脚,为点钱把秘术泄露了出去。 结果一传十,十传百,驭尸从独门秘术变成了烂大街的技能,非但各种以驭尸为卖点的小门小派层出不穷,连一些大门派也把驭尸当作必修科目。 如今的道士,不带个僵尸挑挑担子提提行囊,简直都不好意思出门。 “......”这种一言难尽的技能竟然还挺吃香,董小姐真是始料未及。 那叛徒也就学了点皮毛,各家又自行发挥,导致外面盛行的驭尸术花里胡哨、五花八门,有让尸体拉磨耕田的,有驱使尸体舞刀弄棒的,甚至还有专门收集不腐不坏的貌美尸体供某些重口变态取乐的...... 结果劣币驱逐良币,倒是天镜派的正统驭尸术缺乏卖点,有点不够看了。 驭尸成风,还带来一个致命问题——尸体不够用了。 不是什么尸体都能刨出来驭的,僵尸的形成全凭机缘,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良材美尸可遇而不可求。即便是师祖那样的高人,一生也只寻摸到那三条高阶僵尸。 有需求就会产生相应的市场,当合适的尸体变成紧俏货之后,开始出现了专以盗掘尸体为生的专业人士,有盗墓贼跨界的,也有道士转业的,那些因为风水原因易于形成僵尸的凶地常年被职业掘尸团队盘踞,散户几乎毫无入市空间。 久而久之,围绕僵尸资源形成了一条完整的产业链,从上游供应商到终端消费者之间有无数中间环节,每过一道手都要增加成本。 简而言之,他们天镜派这破落户,挖又挖不到,买又买不起,师徒两代三人,至今没有合适的尸体,一直都在纸上谈兵。 “......” 董晓悦越听越丧,上个梦里的草台班子刺客组织就够坑的了,这回更寒碜,技能已经很上不得台面,竟然连施展的机会都没有! 宸白羽小师侄毫无眼色,兀自说个不停,继续给师叔雪上加霜。 即便走了狗屎运刨到了合适的尸体,这份职业也存在很大的危险性。 灵力越高强的尸体越难对付,极品僵尸通常具备常人的智力,甚至拥有前世记忆,身躯水火不侵,刀枪不入,只是迫于法术不得不受人驱使,一旦道人灵力降低,反噬几乎是一定的,门派历任掌门中得到善终的可谓屈指可数。 宸白羽隐晦表示,前任掌门所谓的羽化其实是被他驯养的三条高阶僵尸撕成碎片分而食之。 董小姐整个人都不好了,所以这种门派存在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宸白羽唾沫横飞地讲完,抬起袖子抹抹嘴:“啊呀!师叔出关的消息还未禀告师父呐!师叔且休息片刻,小侄去去就来。” 董晓悦站起身整了整衣襟:“我和你一起去见师兄吧。” 24.任务 董晓悦跟着新捡的便宜师侄出了门,一股清新的山风挟着湿漉漉的云气扑面而来,原来他的屋子建在半山腰,推门出去四五步就是悬崖。 饶是董小姐这种凡夫俗子也能看出来,这座山是个钟灵毓秀的所在,当年祖师爷睥睨道法界,建派时选址当然也不差。 “这九疑山虽不高,却是日月灵气所钟,虞舜归葬之处,既有天地造化,又有圣人之德,占尽了地利与人和……”宸白羽一边给失忆的师叔带路,一边吹嘘门派传承。 哦,董小姐心想,市中心黄金地段老破小。 师兄弟俩的住处直线距离大约五百米,只不过房舍依着山势错落,山路崎岖,虽则鸡犬相闻,走起来却挺费时间。 等他们到达师兄宸霄住处时,宸白羽已经有点气喘吁吁了。 董晓悦悄悄瞥了他一眼,方才在室内没注意,到了阳光下才发现这小师侄脸色很不好,苍白中透着青,特别是眼下和嘴周,看起来病怏怏的——想来沦落到他们这夕阳红门派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见到天镜派第十七代掌门宸霄,董晓悦由衷地感慨,燕王殿下真是勤俭持家、节能减排。 这宸霄道长分明就是拿上个梦的陈子略微改头换面,去掉了脸上的字,根据设定加了几道皱纹和白发,十分敷衍。 再回过头来一想,几次梦里见面,燕王殿下穿的都是同一身衣裳,正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大约现实中也不是太宽裕,难怪老大不小了连王妃都没讨到。 宸霄正在房内打坐,见到师弟像是久旱逢甘霖,也不端什么掌门架子,从蒲团上跳将起来,不顾腿麻跌跌撞撞地扑上前来,被徒弟险险扶住。 他激动地攀着董晓悦的胳膊,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好像卡在想哭和想笑之间无法抉择,良久哽咽着道:“好!好!好!天不亡我天镜派!” 董晓悦不明就里,只觉得这师兄疯疯癫癫的,劲儿还贼大,估计胳膊都被他掐青了。 好在这时宸白羽见义勇为:“师父,师叔刚出关,还有些昏昏然,劳累不得,你们先坐下叙叙旧,徒儿去沏茶。” 宸霄这才察觉自己的失态,整了整冠履,给董晓悦挪了个坐榻过来请她上坐。 董晓悦谦让一番,最后推辞不过,勉为其难地坐下。 这时宸白羽也沏了茶来,给两位长辈奉上,乖乖坐在下座聆听教诲。 师兄弟两人互相嘘寒问暖,一派兄友弟恭,董晓悦却是提心吊胆,不敢有半分大意。 上个梦的陈子也是礼贤下士做足了表面功夫,结果坑起人来毫不手软,这张脸实在很难赢得她的信赖。 “贤弟闭关三载,不知可还记得师父所传道法?”宸霄呷了一口茶,问董晓悦。 董晓悦闭上眼睛暝想片刻,那些奇奇怪怪的符咒便像开了闸的洪水一样涌出来,仿佛这些法术已经刻进血脉中,成了某种本能。 梦里这种事也不奇怪,比如董小姐有阵子常梦见自己在地铁二号线上拉二胡要饭,拉得有板有眼,实际上她连半根弦都没摸过。 董晓悦不敢把话说死:“似乎还记得一些……” 宸霄随手从案头扯了张黄麻纸,吩咐徒弟取来朱墨和笔砚:“贤弟不如试试写张注灵符?” 注灵符是天镜派驭尸最常用的符咒之一,难度中等,可为低阶尸体注入灵智,令其能“明白”一些基本指令。 董晓悦回想片刻,提起笔,蘸饱墨,清心凝神,从符座、符窍到符脚一气贯注,毫无迟滞和犹疑。 艳红朱墨宛如鲜血,笔画间隐隐有金光流转,一看便是张充溢着灵力的上佳作品。 天镜派的符咒大多以尸字为符座,乍一看有些瘆人,不过董晓悦对自己的处女作十分满意,画完拎起来凑到嘴前吹了吹,恨不得裱起来挂墙上。 此符一出,宸霄喜不自胜,双手合十:“阿弥陀佛,佛祖保佑,贤弟此次出关,道法一发精进,是我天镜派兴盛之兆!” “……”你一个道教掌门不拜三清拜佛祖,门派能兴盛就有鬼了。 宸白羽大约早对师父的颠三倒四习以为常,只默默低着头,似乎对碗里浑浊的茶汤异常感兴趣。 “愚兄夜观天象,见东南隐烛山上空有赤气如匹,弥月不散。荧惑失行,反道三舍,大约是应在这上头了。”宸霄拈着胡须,眼冒精光。 董晓悦只会念咒画符,神神叨叨的星相学就完全不懂了。 宸白羽见她毫无反应,便贴心地解释起来:“师叔想是忘了,那隐烛山自古以来是藏风聚气的至福之地,前朝梁王地宫就藏于此山中。然而天地阴阳,有无相生,祸福相依,至福与至凶有时只在一线间……” 在某些极端天象之下,星辰逆行,阴阳倒转,至福之地就变成了至凶之地,而一般人避之惟恐不及的大凶之象,在天镜派这些穷疯了的道士眼里却是天赐良机。 一般道士多少都懂些星象,天镜派术业有专攻,独门观星术与老本行密切相关。 论专业课,宸霄在天才师弟面前就是渣渣,只好在这些选修科目上下功夫,倒是无心插柳,成为数代掌门中杂学造诣最深的一个。 他信誓旦旦地保证,这一甲子等一回的荧惑失行之兆,加上天空中不同寻常的赤气,与三百多年前尸王出世时的情形如出一辙。 那隐烛山自古以来都是风水宝地,正常情况下出不了僵尸,因而没被掘尸团队盯上,山中又藏着梁王墓,陪葬者甚众,简直是为天镜派量身打造的黄金尸源地。 董晓悦一听梁王名号便留了心——也是个王爷,封号里还带个梁字,很难不联想到燕王梁玄。 宸霄认为异象必定是应在这位倒霉催的天潢贵胄身上——生作人杰,死后才有资格为鬼雄,穷屌丝连成了僵尸都不能出尸头地。 “这真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宸霄捋了捋胡子道,“错过这一回,又得等上一甲子……” 况且六十年之后符应的地点未必合适,六十年之中可能的变数也太多了,下一个甲子他们天镜派是否存在还是两说。 总之天赐良机绝不能错过,于是这个重担就落到了门派之光宸彦肩上了。 “白羽,”宸霄此时仿佛终于记起了充当壁花的徒弟,“你跟着师叔一起去,好生学着点,若遇险境,须得舍身护住师叔周全。” 宸白羽欢天喜地领了命:“徒儿遵命!师父请放心,徒儿即便粉身碎骨也会护住师叔。” 掌门把任务派发出去,又交代了起棺移尸的注意事项,便打发两人回去休息,养足精神,一旬之后好上路。 宸霄的卜算并不十分精确,而异象从显现到结束至多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他们必须提前几天守在梁王墓附近,去晚了就是白跑一趟了。 掌门本人完全没有出工出力的自觉,一脸“我就是个发任务的npc你还想咋滴?” 宸白羽倒是雀跃非常,从师父山房里走出去都是一蹦三跳的,若不是知道此行是去降尸王,董晓悦定会当他要去度蜜月。 离启程之日还有十来天,宸彦道长一穷二白,没有什么行装可收拾,大把的空闲时间便泡在了象征着天镜派五百年传承的藏书楼里。 藏书楼上下三层,年久失修,木楼梯踩上去嘎吱嘎吱响,董晓悦站在布满蛛网尘灰的书架前翻找书卷,时不时有不明生物从她脚背上蹿过去。 除了一脉相传的正统驭尸秘法之外,藏书楼里还有许多不务正业的前辈留下的智慧结晶,隔着几百年的光阴仍旧闪烁着蛋疼的光芒。 比如有一部无名氏所著的《幽冥杂录》,不但记载了许多职业生涯中的奇闻逸事,还罗列了一些没什么大用处却很好玩的小符咒,其中有一种“化尸大法”,听着来头很大,其实是把施术者伪装成一具僵尸,效果可以维持一刻钟,道人的灵力越强,所化的僵尸等级也越高;另有一种“异香术”,能够用低阶僵尸模拟出高阶僵尸身上特有的浓郁“酱香”,带出门去倍儿有面子——不过万一碰上真正高阶僵尸的主人找你切磋切磋,那就丢脸丢到姥姥家了。 董晓悦读得津津有味,可惜那套书卷帙浩繁,共计有四十九卷,虽然这具身躯有着复印机一般的记忆力,奈何时间有限,她还得抓紧把正经驭尸理论温故知新一遍,没空从头到尾通读闲书,书又是刻在竹简上的,不方便随身带着,她只好随手捡出几卷,囫囵吞枣地浏览一番。 董晓悦很快便发现,最后一卷不知去了哪里。 大约得不到的总是好的,她对那四十九卷格外好奇,里里外外仔细找了一遍,发现底层架子上有个不太显眼的空档,正好是一卷竹简的大小。 她伸手摸了摸,指尖上沾了厚厚一层灰,看来是很久以前被人取走的。 虽是无关紧要的闲书,董晓悦却莫名有些在意,还特地去问了师兄和师侄。 不求上进的宸白羽连书名都没听说过,师兄宸霄冥思苦想了一番,略带迟疑地表示未曾见过。 出发的日期将近,董晓悦便把这件小事忘在了脑后。 25.上路 从天镜派所在的九疑山到隐烛山约需一个多月脚程,宸彦叔侄以防万一,提前两个多月便打点好盘缠启程了。 此次是关系到门派兴衰的大事,掌门拍板,出动了门派中唯一的座驾。这头小毛驴平常是用来拉磨的,哪里驼得动两个身材高大的成年男子,只能聊胜于无地驼些行李。 一梦更比一梦穷,董晓悦情绪低落,照这趋势下个梦说不定得去要饭。 两人牵着毛驴走了大半天,一直到太阳落山才行至山脚下的显阳镇。 镇子很小,不过恰逢盂兰盆会,家家户户点起了灯笼,在门口插香“布田”,男男女女相携去溪边放莲花灯,十分热闹。 宸白羽难得下山一回,见什么都新奇,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左顾右盼,显是没见过什么世面。 显阳镇地处偏僻,鲜有外来人员光顾,宸白羽生得白皙俊秀,董晓悦这副皮囊更是人五人六,一出现在镇子上便引起了镇上大姑娘小媳妇的瞩目。 宸白羽在热火朝天的目光和大剌剌的“窃窃私语”中红了脸,越发钦佩镇定自若、目不斜视的师叔。 叔侄俩在路边的面条摊儿吃了碗“水引饼”,向老板娘打听了一下逆旅的位置,便牵着毛驴去投店。 走到门口,宸白羽的目光在门楣上逡巡了一会儿,悄悄附在师叔耳边道:“是家青店。” 董晓悦心领神会地点点头,这些年驭尸成风,僵尸给人民群众的生活带来了许多便利,可普通百姓对尸体总是有些膈应,早年道士带着僵尸出门投宿常常被拒之门外,于是便有专门接待驭尸道人和僵尸的“黑店”应运而生,填补了市场空白,而拒绝为驭尸道人提供服务的则称为“青店”。 此黑店非彼黑店,乃是取了属阴之水的黑色。 黑店会在门楣正中悬挂一块菱形黑铁片,青店则会悬一个黄铜铃铛——不是一般铃铛,里头刻了符咒,能自动感应尸气,成天与尸体打交道的道士身上难免也沾染上一些,为了避免麻烦,这些人无论带不带僵尸,都会自觉投宿黑店。 师侄俩没和尸体亲密接触过,那铃铛自然是纹丝不动,董晓悦松了口气。 小地方的商人没什么上进心,客人到了门口也没人迎出来,两人走进店里,向柜台后的老头说明来意,那主人狐疑地盯着他们看了好一会儿:“两位不是‘仙人’吧?” 仙人是一般人对道门中人的尊称,不过从那老头嘴里说出来,这称呼就带点讽刺的意味了。因为黑店收费通常比白店贵五成左右,时不时有抠门的道人试图蒙混过关,若是道法高强,骗过铃铛也不无可能。 宸白羽小伙子脸嫩,几乎就要露馅,董晓悦赶紧上前,张开手臂抖搂两下,讪笑道:“老人家,瞧您说的,哪有‘仙人’像我们这样的?” 老头就着油灯看了眼他们打了补丁的粗布衣裳,脸色缓和了一些,从柜台后走出来,吩咐伙计把毛驴牵去马厩,打个千儿道:“两位客人请随老朽来。” 两人只要了一间房,董晓悦在上个梦里和子柔孤男寡女同吃同住两三个月,如今是男儿身,当然不用跟小师侄避嫌。 逆旅主人替他们打开房门点上油灯,交代完厕房和浴房的位置,便退了出去。 董晓悦席地而坐,用铁签子挑了挑灯芯,看了看对面的宸白羽,总觉得他下山之后脸上的青气似乎褪去了些许,脸色显得活泛了些。 她扯了会儿闲篇,然后装作不经意地问道:“对了,我一直想问问你,三年前去苍州降尸妖,究竟出了什么变故?” 她早想打探三年前导致“自己”一睡不醒的那场事故,只是碍于掌门不敢开口——他们师兄弟两人远赴苍州收妖,宸霄道术远不如师弟精湛,却只受了点轻伤,实在叫人百思不得其解。 董晓悦总怀疑当初的事别有内情,如今离师门几十里远,便不用担心隔墙有耳了。 “详细情形并非小侄亲眼所见,也不敢信口雌黄,只知苍州那尸妖闹得很凶,一夜之间将栖霞山脚下整个村庄男女老幼上百口人尽数杀死,吸干了血……”宸白羽为难地摸了摸头顶,“小侄……似乎是在你们动身以前,听师父提过一嘴,那尸妖身上有一妖物……是一面镜子……” 董晓悦终于明白当初师兄弟俩为什么要不远千里跑去苍州收妖——他们猜测那面镜子可能与门派失传的宝镜有关。 后来的事她听宸白羽说过了,元气大伤的尸妖从天镜派手中逃脱,流窜到江州,被贞元派褚靳真人捡了个漏,真人用红莲火将尸妖并妖镜一起化作了灰烬,本来一直在二三流徘徊的贞元派一时间名声大噪,当朝皇帝还钦赐玉柄拂尘以示嘉许。 董晓悦又旁敲侧击地问了一会儿,见宸白羽知道的确实有限,便从行李中取了换洗的衣物去浴房洗澡。 旅馆的浴房在后院,就是一间半遮半掩的茅草屋,十分简陋,好在没有别的客人,里面还算整洁干净,里头备着浴桶,烧水用的土灶、铫子和柴禾一应具全。 茅屋中间有个石砌的小池子,用竹管从山上直接引的活水,因为是农历七月中,一年中最炎热的时候,董晓悦仗着自己现在这副身躯阳火旺,打算直接洗个冷水澡。 她看了看靠墙放着的大木桶,到底没敢用。 燕王殿下,不好意思得罪啦……她在心里默念了一句,然后麻溜脱了衣裳,散了发髻,用水瓢舀了清澈沁凉的山泉水往身上浇。 刚发现自己霸占燕王殿下金躯的时候,董晓悦羞耻得想挖个地洞把自己埋了,她倒是想非礼勿视、非礼勿摸,可有些事情实在是身不由己,换衣服洗澡上茅房……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董晓悦也就既来之则安之了。 茅屋四面漏风,屋顶木梁上稀稀拉拉铺着几束稻草,约等于没有。 一瓢凉水下去,一天的疲惫和暑气荡然无存。皎洁的满月悬在当空,将燕王殿下的身躯勾勒得如同一尊大理石雕像,清辉与泉水一起从他肩头洒下,在精致的肌肉线条之间流泻蜿蜒,汇聚到修长的双腿之间。 董晓悦一低头,把这诱人的风光看了个正着,免不了一阵目眩神迷,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口水,然后不出意外地感到,某一处开始抬头…… 董小姐当机立断舀了满瓢凉水兜头浇下去,指望把火扑灭,谁知道不浇还好,凉水一激反而变成了火上浇油。 董晓悦无奈地叹了口气,轻轻戳了戳那惹祸精:“消停点!” 惹祸精置若罔闻,反而更加猖獗。 不知是不是生理构造的缘故,每当这种时候,董晓悦就觉得自己根本无法思考别的东西,注意力全在脐下三寸。 来不及细想,她的手已经轻轻覆了上去。 就是替他搓洗搓洗……董小姐自欺欺人地眯起眼,反正这手也是燕王殿下的,严格来讲也不算是她在摸。 十多天来董晓悦一直避免直接接触,洗澡时也不过是用水冲一下,最多用湿布巾擦洗一下,说起来上一次直接上手,还是刚穿来那天的事。 董晓悦只觉得头皮发麻,舒服的感觉在丹田中乱窜,两腿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啧啧,燕王殿下真是太要了……董晓悦腹诽着,这里搓搓那里揉揉,不亦乐乎地占着人家的便宜。 这时,她突然听到有人轻轻哼了一声。 董晓悦一个激灵睁大眼睛,从迷迷瞪瞪的状态中完全清醒过来,下意识地夹紧腿抱住胸,随即想起来自己现在是个男人,胸前没什么好遮的,赶紧回头是岸把水瓢扣在腿间。 她四下里环顾了一圈,连不可能躲人的屋顶都看过了,不见半个人影。 静静地侧耳倾听半晌,耳边只有泉水从竹管泄入池中的声音和外面夏虫的鸣叫。 董晓悦怀疑是幻觉,仔细一想,那声音近在咫尺,甚至比近在咫尺更近,如果不是自己幻听,那就是见鬼了。 说起来,这一天刚好是七月十五中元节……董晓悦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一股凉意像蛇一般顺着脊背往上爬,偏偏这时候一阵凉风吹过,把年久失修的窗户吹得吱嘎乱响。 如果是在现实世界,她肯定会耻笑自己迷信,可这种僵尸遍地的设定下来两个鬼魂太正常了。董晓悦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不敢继续逗留,赶紧拿布巾胡乱抹了抹身上的水,匆匆披上衣服趿上木鞋,三步并作两步逃回了房间。 回到房间一看,宸白羽已经在地铺上睡着了,董晓悦估摸着这时候七点半都没到,心想这古代人就是睡得早。 一夜平安无事,第二天天一亮,师侄俩继续旅程。 天空中艳阳高照,在熔金般的明媚阳光下,什么魑魅魍魉都无处遁形,董晓悦把昨晚浴房里的小意外忘了个一干二净。 他们这一路出奇顺利,掌门担心的意外和波折一桩都没发生。 八月十五中秋当日,师侄俩终于抵达隐烛山山麓。 26.少女 隐烛山附近地势险峻,人烟稀少,眼看着已是薄暮时分,师侄俩还没找到这一夜落脚的地方。 就在董晓悦以为他们这一晚得露宿野地喂蚊子的时候,宸白羽突然指着远处的山嘴道:“师叔,那边似乎有房舍。” 董晓悦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到半山腰上有房屋的影子,在暮霭中隐隐绰绰看不真切。 她抬头看了眼天色道:“离这儿没几里路,趁着天还没黑,咱们赶紧过去。” 夏夜在荒郊野外露宿可不是闹着玩的,不提蛇虫鼠蚁,光是战斗机似的野蚊子就够他们受的了——咬她这草民也就罢了,这可是燕王殿下的金躯。 山中的天色暗得很快,轻纱般的紫色暮霭揭去,露出底下澄澈的墨蓝色夜空,一轮明亮的满月从山间升起,漫天星斗顿时黯然失色。 那座半山腰的小屋也亮起了火光,孤零零的一点嵌在黑沉沉的大山剪影中,大约是樵夫或猎人的住处。 师侄俩牵着毛驴,沿着羊肠般的山路一直走到月上中天,终于走到了小屋附近。 让他们意外的是,那并不是山民的住处,而是一座废弃的小庙,有人先他们一步在此借宿,他们方才看见的火光便是先来者生起的火堆。 这破庙看着十分古旧,山门已经塌成了一堆乱石,掩在半人高的杂草中,看不出原来的模样。董晓悦拨开草,借着月光瞅了瞅,发现其中一块上刻着“修梵”两字,应当是寺庙的名字。 不是兰若寺就好,董晓悦心道。 宸白羽却是踟蹰不前,皱着眉头苦着脸道:“宁睡荒坟,不宿破庙……等等……师叔你看那门边的怕不是……” 董晓悦原本以为内门边的是石俑,经师侄一提醒,才发现那东西有点古怪:“难道是……” 话音未落,那东西突然动了动,像野兽一样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两人下意识地拽过驴子,躲藏在石堆后面。 他们猜测得没错,果然是一具僵尸,那么庙里的就是同道中人了。 师侄俩警觉地相视一眼,这个节骨眼上有驭尸道人来到隐烛山,无论是否是巧合都让人有些不安。 “要跑么?”宸白羽悄声请示师叔。 守门的僵尸一吼,庙里的人自然发现了动静,他们这时候逃跑反而引人生疑。 董晓悦摇摇头,从衣袖中摸出一张化尸符悄悄贴在自己心口——她出发前写了一沓乱七八糟的符咒以备不时之需,没想到最先用到的却是写着玩的化尸符。 一贴上化尸符,董晓悦的心脏停止跳动,血液不再流动,仿佛奔流不息的河川刹那间冰封,她的体温迅速下降,目光变得涣散,瞳孔放大,血色褪尽,燕王殿下本来就生得白皙,此时在月光下更是白得瘆人。 宸白羽在九疑山时就见识过这种符咒的威力——他那无良的师叔当然不会贸然拿自己试验,他就成了当仁不让的小白鼠。 不过董晓悦突然祭出此符,小师侄还是不由自主地吓了一跳:“师叔?” “嘘,”董晓悦呼出的气也是冷的,带着股淡淡的香气,似花非花,“先去探探他们的底细再说,一会儿装像点,别露馅了。” 原身宸彦道长灵力高强,变成了僵尸也是不同凡响,宸白羽扮演的角色是“尸主”,自然也得伪装成与之相配的高手,宸白羽是个老实孩子,当即露出便秘般的神情:“师......师叔......这这这......” “别叫我师叔。”董晓悦白了他一眼。 只听由远及近的叮铃铃一阵响,庙中人已经推开门朝着他们的方向走来:“何人在外面?”却是个妙龄女子的声音。 宸白羽深深吸了一口气,硬着头皮站起身作了个揖:“小道......乃长林派顾闻真人再传弟子吴陔,欲往许州,途经宝刹,打扰......扰了小娘子清静,还请见谅。” 长林派顾闻真人号称有弟子三千,再传弟子就更加数不胜数,自称顾闻真人的再传弟子就跟网上披个“123”的马甲差不多。 不过被师叔赶鸭子上架,他这表现已经算超常发挥了。 董晓悦面无表情地落在宸白羽身后五步,仗着自己是僵尸,肆无忌惮地借着明亮的月光打量着眼前人。 那女子看着不过十四五岁,梳着双髻,穿一身秋香色窄袖丝衣,微圆的鹅蛋脸娇俏可人,看着不像个道姑,倒像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只有她手腕上一串小巧的金铃显示了道人的身份——和桃木剑、拂尘一样,铃铛也是常见的道家法器。 少女笑眯眯地回了个礼,一开口嗓音也像铃铛一样清脆:“道友多礼了,此庙无主,我也只是路过借宿,焉有打扰之说?” 话是冲着宸白羽说的,她的目光却有意无意地往董晓悦脸上飘,一旦被她捕捉到,便用好奇掩饰审视。 看起来越无害的越危险,董小姐看过那么多武侠片,当然深谙这些套路。 宸白羽自报家门,虽然一听就是胡诌的,至少不失礼,那少女却没有半点投桃报李的意思,态度虽亲切,却有一种居高临下的虚情假意,董晓悦揣测,不是年少有为就是出身名门大派,或者两者都占了。 宸白羽没他师叔想得那么多,难得见到漂亮姑娘,羞得脸都不敢抬起来:“多谢小娘子......” “道兄唤我阿桃便是,”少女收回目光,朝宸白羽眨眨眼:“顾闻真人与家师是挚友,说起来你我还算沾亲带故,可不是缘分匪浅?” 这一沾亲带故,宸白羽生生被这少女压了一辈,得叫人姑姑。能跟顾闻真人攀上挚友的自然咖位相当,想必也是道法界有头有脸的人物,师侄两人一听心里便有数了。那少女不肯自报家门,却又忍不住透露出自己师承不凡,到底是年轻气盛。 阿桃又道:“对了,不单是你我,里头还有一位长乐派凤冈道长,与我在平川渡邂逅,一路同行至此,为人豪爽有趣,还带了数升好酒,道兄请随我入内。” 董晓悦穿来之后补习过名门大派之间复杂的历史渊源,对于数得上的大门派都有所了解,这个长乐派却是闻所未闻,如果那位道长不是隐瞒身份,便是个不折不扣的草根了。 两人把毛驴拴在山门口的半截石柱上,往驴屁股上贴了张驱赶野兽的符咒,解下包袱行李拿在手上,跟着少女往里面走。 经过门口时,少女指了指那嗷嗷叫唤的僵尸,撇撇嘴道:“是凤冈道长的。”语气里流露出一丝不屑。 也难怪,那具僵尸一看就不是什么上品,几乎没有灵智,周身散发着一股腐臭,半边脸已经烂得只剩骨头了。 董晓悦经过时扫了它一眼,那僵尸“嗷呜”一声缩到墙根,不敢再吭声。 少女看了眼宛如玉雕般的董晓悦,一脸艳羡地对宸白羽赞叹:“道兄这条实在是绝品,不知得自何处?” 许多道人对尸体来源讳莫如深,因为很多尸体得来并不光彩,萍水相逢打探这种事十分失礼,就跟地铁上一言不合查户口差不多。 少女也知道不妥,见宸白羽支支吾吾说不清楚,便了然地一笑:“若是不便告知就罢了。”说罢又回头瞟了一眼董晓悦。 宸白羽虽然嫩,却并不傻,顺水推舟地混了过去,跨过门槛,却是吃了一惊——火堆旁分明坐着两个道人,其中一人约莫三十来岁,浓眉大眼,鼻若悬胆,嘴方而阔;另一位却是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正出神地望着火焰。 那中年人见他们进来立即起身行礼,老者却是纹丝不动,仍旧直直地盯着火堆,宸白羽恍然大悟,这根本不是什么老者,却是具高阶尸体! 董晓悦也是暗自纳罕,她猜测那少女来头不一般,不想如此不一般,那老道僵尸鹤发童颜,生前修为想必了得,她小小年纪连这样的尸体都能驾驭,真是叫人刮目相看。 宸白羽早听说厉害的僵尸栩栩如生,乍一看和真人别无二致,不过亲眼见到还是非常震撼——他师叔看起来差不多,但毕竟是假的,作不得数。 少女看出宸白羽眼中的惊诧,脸上现出得色,落落大方地把凤冈道长引见给宸白羽。 凤冈道长一叠声地招呼他坐下,从葫芦里倒了满满一碗酒出来双手奉上:“吴贤弟须得尝尝俄这酒,自家酿的,咱那穷地方,旁的没有,就只泉水与别个地方不一样。” 宸白羽心虚地觑了眼师叔,不过师叔现在是个扑克脸的僵尸,不能给他什么指示,凤冈道长和少女真一个劲地劝酒,他只好入乡随俗地喝了一口,那酒果然十分甘甜清冽,宸白羽忍不住赞叹:“真是好酒!” 凤冈道长眉开眼笑,开始大肆夸奖年轻有为的宸白羽和他的僵尸。这位道长是乔州人士,一口官话乡音浓重,为人热情又不拘小节,拍起马屁来仿佛发自肺腑,格外真诚,连董晓悦都一个不察被他拍得有些飘飘然,宸白羽一碗酒下肚,已经完全找不着北了。 董晓悦原本还疑惑这两个人怎么会走到一块儿去,一看凤道长对那少女伏低做小、鞍前马后的殷勤劲儿,顿时什么都明白了。 不一会儿三人都有些醉醺醺的,董晓悦趁着他们不注意偷偷换了张化尸符,换符的瞬间那老道僵尸若有所感,抬头朝她“看”了一眼,当然看不出什么异样,在化尸符的作用下,董晓悦此时就是具不折不扣的僵尸。 27.潜伏 喝高了免不了要吹牛逼,凤冈道长十分健谈,阿桃也是口齿伶俐,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绘声绘色地讲述各种亲身经历或者道听途说的奇闻逸事。 宸白羽自知口笨嘴拙,便默不作声地在一旁认真听讲,倒也其乐融融。 同为道门中人,又都是驭尸者,讲起故事来自然也是一个比一个离奇诡异,阿桃讲完她某次随师父和师兄探访后齐文公墓的恐怖经历,用手肘捅捅身旁的宸白羽:“吴道兄,你怎么一言不发?你道术深不可测,我们如此班门弄斧,想必是贻笑大方了。” “哪里哪里!”宸白羽连连摆手。 “贤弟何不也说个吓人的故事,也叫咱们开开眼界......”凤道长醉得双目迷离,也跟着起哄,“贫道......贫道先干为敬......” 宸白羽十四岁入天镜派,除了端茶倒水便是背书念经,念的还大半是佛经,肚子里哪有什么故事,他打了个酒嗝,目光飘到师叔身上,对啊!师叔可是个有故事的男人! 正所谓酒壮怂人胆,他端着酒碗翘着小指往师叔那儿一点:“小......小道不善言辞,不如让我的僵尸说个故事罢。” 此言一出,少女身形一顿,凤道长的眼神立刻恢复清明,保有灵智的僵尸稀世罕见,几乎已经成了传说,世存的几条都属于道法界叱咤风云的人物,而且也没听说哪条会讲故事。 宸白羽话一出口就知道犯了大错,脸刷地脱了色,比他师叔还像僵尸。 在场两人都是道人,这事要是传出去,他们天镜派早晚要被人挖出来,成为众矢之的——这样的宝贝太引人觊觎了。 董晓悦暗暗叹了口气,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总不见得杀人灭口吧。 主人发号施令,尸体只能从命,她想入乡随俗讲个和尸体有关的故事,脑海里第一个跳出来的却是睡美人。 仔细一想倒也算应景,便用复读机般平板的语调道:“话说在极西之地有个诸侯国,国君与夫人多年无子,一朝喜得公主,两人欣喜若狂,在宫中大宴三天三夜,请了全国大小巫师术士前来赴宴,为公主祝祷,不想遗漏了一位法力高强的大巫,此人心胸狭隘,睚眦必报,诅咒公主及笄之日手指被纺锤扎破,从此长眠百年不醒......” 董晓悦把睡美人的故事修剪一番讲了一遍,最后讲到一位英武非凡的公子怎么不畏艰险、排除万难,闯入沉睡百年的宫廷,找到不省人事的公主,又怎么俯身一吻解除邪咒,与公主结为伉俪。 “后来呢?”阿桃托着粉粉的腮帮子,听得十分出神。 “后来么,国君仙逝,公子继承王位,与公主一起治理国家,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董晓悦随口道。 “啊?”小桃杏眼圆睁,“这故事哪里可怖了?” 董晓悦看她一眼:“公主睡了一百年不曾刷过牙,那公子就亲上去了,还不可怖么?” “......” 众人都是一言难尽的表情,只有宸白羽笑点最低,笑得前仰后合、东倒西歪,最后一头栽倒在地没了动静,不一会儿呼呼打起了鼾。 董晓悦简直服了这个心无城府的猪队友,说好了来打探对方底细,他倒好,自己先被放倒了。 正腹诽着,她脑内突然响起个声音:“这故事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谁?董晓悦肩颈的肌肉警觉地绷紧,这回她神智清醒,脑海里的声音无比清晰,不像是幻觉,而且这嗓音怎么听都像是燕王殿下。 不会吧!董晓悦心里叫苦不迭,得亏她变了僵尸,不然心脏非得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不可。 “如何不会。”那声音凉凉地回答。 卧槽!想什么他都知道?日子没法过了! “没错,”那声音又道,“你的所思所想,孤都知道。” 其实梁玄的读心术时灵时不灵,并非她心中闪现的每个念头都能被他知晓,只有那些特别明晰、特别强烈的他才能感知到——一个人从早到晚心里不知有多少稍纵即逝的念头,若是每个都打他那过,估计他离疯癫也不远了。 不过燕王殿下觉得,这种事就不必让神女知道了。 董晓悦心如乱麻,越是叫自己别乱想,脑海中越是万马奔腾——当然都是草泥马。 [那个,燕王殿下......]她尽力让自己的思想稍微礼貌一点。 敏而好学的燕王殿下却是直击要害:“何谓草泥马?何谓卧槽?” [......]不能再想下去了! “母妃?与她何干?”燕王殿下困惑道。 再想下去会没命的!必须想点别的转移注意力!董小姐使出浑身解数,终于从污言秽语的泥沼中挣脱出来,小心翼翼地问道:[燕王殿下......好久不见,您......那个......进来多久了] 梁玄无情地说出了她最害怕的答案:“孤比你先到,三年。” 仿佛有人往董晓悦脑瓜里扔了个十八响礼炮,把她的脑花炸成了一片五彩斑斓的渣渣,这么说来她对燕王殿下金躯犯下的罪行他都一清二楚了?! “没错。”燕王殿下云淡风轻道。 “……”凉了,这回是透心凉了。 其实梁玄与其说是“听”,不如说是直接感知,对于那些特别强烈的念头,他不但能“听到”她的心声,还能直接“看到”她脑海中的画面。 比如那天在浴房里,她非礼自己时,脑海中两人交缠的画面…… 燕王殿□□贴地决定,这种事还是别让神女知道的好。 尽管如此,董小姐还是恨不得立刻去死一死,好在变成僵尸之后泪腺也封住了,不然她非得哇地一声哭出来不可。 [殿下您怎么不早说啊!]为什么不在她铸成大错之前阻止她?为什么? “......” 这回轮到燕王殿下哑口无言了。怎么说?说什么? 他前脚在吴越征讨叛逆的叔父,后脚就进了这鬼地方,一躺躺了三年不能动弹,还有人每天脱了他衣服把他从头到脚薅一遍,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那天早晨,他好不容易感到体内那股阻滞经脉流动的力量消失了,还没来得及高兴,那蛮夷神女就来了。 来就来吧,他也不是那么小器的人,大不了挤一挤,谁知道她胆大包天,二话不说就把他浑身上下摸了个遍——当然期间燕王殿下多的是机会出言阻止她,至于为什么不吭声,这就不用深究了。 燕王殿下懒得和她掰扯,千言万语汇成三个字:“孤乐意。” [......]还是一如既往那么傲娇啊...... 回想起上一个梦,董晓悦不免事后诸葛亮,觉得自己真是蠢得不可思议,如果重来一次,世子无咎一开口她肯定能认出来。 “世子无咎是何人?”梁玄警觉道。 一不留神又想多了!董晓悦欲哭无泪:[没什么......] 这个梦里的燕王殿下不知道世子无咎,可见灵魂碎片们并不会互通有无,董晓悦想起上个梦里的所作所为,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之感。 一提起世子无咎,大婚之夜的种种免不得又沉渣泛起。 “你与那世子......是夫妇?!”燕王殿下这回是真的出离愤怒了,她竟然是有夫之妇?那为何还几次三番招惹他?为何那日在浴房,她肖想的却是自己? 他恨不得将自己五感封闭,可那对寡廉鲜耻的男女床笫之间的龌龊画面还是源源不断地涌入他的知觉中。 见那世子无咎生得相貌平平,半点不如自己,他心里又酸涩又不忿,这蛮夷神女也太不讲究了!这副形貌也亏她下得去嘴! 董晓悦心知又糟了,然而思维根本不受控制。 梁玄感知到她的想法,不由愣住:“与你成婚的......是孤?” 不可能!孤怎么可能生成个歪瓜裂枣! 董晓悦觉得与其这样下去,还不如好好把来龙去脉告诉他,便尽可能静下心来,把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古人本就容易接受这些事,梁玄并不十分惊讶:“大恩不言谢,从今往后,我这条命便是你的。” 为什么一言不合就要送她命!她一点也不想要他的命!董晓悦诚惶诚恐:(殿下不用那么客气,我是为了回家才帮你的,到时候你让我走就行了。) 梁玄当然知道她的心思,可她这么不拐弯地“说”出来,还是难以自抑地失望:“你放心,若是侥幸脱险,孤定会派人遍访五湖四海的名蓝高僧,设法把你送出去。” 梦再真也是梦,这蛮夷神女是当不了他王妃的……凭什么那什么破世子就能娶她! 董晓悦没察觉燕王殿下的纠结,她有满腹的疑问想和他探讨。 既然他是三年前宸彦受伤昏迷后才穿来的,那原本的宸彦又是什么人?去了哪儿?为什么共用一个身体,他能知道她的想法,她却连他在都不知道?为什么燕王听了个故事就忍不住开口了? 上次梦里吃够了认错人的苦,这回算是得来全不费功夫,可怎么完成任务还是未知。 她正打算挨个“问”,小桃却轻轻扯了扯她的袖子,打断了她的思绪:“你怎么了?” 火堆对面的凤冈道长抬起迷离醉眼,似是而非地往他们这儿扫了一眼。 “先应付他们,那些事留待以后再说。”燕王殿下匆匆道。 董晓悦一不留神忘了自己在装僵尸,朝小桃笑了一笑:“没事。” 这一笑看得小桃双眼都发直了,虽说她酒量不浅,可喝多了到底麻痹神经,本来还算藏得住的贪婪和觊觎就变得赤.裸.裸起来。 也难怪她如此动心,能如活人一般调动面部表情的僵尸稀世罕见,别说她一个初出茅庐的道姑,她的师父、师祖都未必见过。 这眼神看得董晓悦心里毛毛的。 28.桃花 “这女子不足惧, ”燕王殿下冷不丁又道,“倒是那道士不得不防。” 董晓悦闻言瞟了眼“烂醉如泥”的凤冈道长, 她也觉得这人城府有些深,一个中年人,就算技不如人不得不低头, 也不至于这么甘之如饴吧。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他图什么呢?大部分门派传承很严格,马屁拍得再到位他也不可能来个鲤鱼跳龙门登堂入室。 不过她的大部分注意力还是放在那少女身上, 凤冈再古怪, 毕竟硬实力摆在那儿,看门外那具寒酸的僵尸就知道了。 [殿下为什么这么说?那姑娘的僵尸可是个厉害的老道士,她的修为恐怕比宸彦还高呢!]她渐渐有些适应这种“对话”方式了,关键在于摒除杂念,用认真读书时脑内的那个朗读声把话“说”出来。 “未必, ”梁玄说道,“你忘了周行派?” 董晓悦醍醐灌顶,她怎么没想到这个!周行派是个以驭尸见长的显赫道门,不过比起出众道术,他们最出名的却是祖传的欺师灭祖——挖出前辈高人尸体当僵尸用的, 放眼四海可以说只此一家别无分店。 如此急功近利当然无法博得什么好名声,他们宁可臭名昭彰也要这么搞, 因为这种操作有两个显而易见的好处。一来是省钱, 二来能够以弱驭强。 一般而言驭尸者的灵力修为必须在僵尸之上, 否则极易遭到反噬,同门则不然,大部分门派都跟黑手党和传销组织似的,放血、发毒誓、签卖身契,总归叫你一入教门深似海,上船容易下船难。 大多门规中都严禁同门相残,却极少想到限制同门相驭的。 你生是门派人,死是门派尸,仍旧要受门规约束,给人当牛做马也不能造反,否则就是犯了同门相残的大戒。 如果梁玄没猜错,那具老道僵尸极可能是阿桃师门中的某位前辈,受制于当年的血誓只好供她驭使。 如此一来,这小姑娘的修为未必有多高。 可要是猜错了呢? 董晓悦这念头刚刚冒出来,梁玄便解释道:“这女子如此招摇,若真是不世出的高人,早就人尽皆知了,你可曾听闻过貌与她对得上的女道?” [聪明!不愧是燕王殿下!殿下真是天才!]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哼,巧言令色鲜矣仁。”梁玄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很受用,也不知为什么,同样的奉承话打她嘴里说出来就是能挠到心窝里的痒处。 [早知道就不扮僵尸了,还能试探试探那两个人。]董晓悦懊恼地斜了一眼醉得人事不省的小师侄,[这宸白羽也太靠不住了,关键时刻醉成这样!] “凤道兄,”阿桃突然开口,打断了两人的脑内交流,“咱们今天捉住的那只雉鸡呢?取来放血请这位......” 阿桃拿朦胧的眼神看向董晓悦:“你叫什么名字?” 董晓悦想了想:“金正日。” “真是个好名字!”阿桃赞叹完,又催促凤冈,仿佛支使家奴:“你倒是快去呀!” 董晓悦明白过来,阿桃这是跟他套近乎,要请他喝鸡血。僵尸是不能进食的,但是需要偶尔喝点鲜血维持机体的运作,就像给机动车加润滑油。 普通僵尸喝小半碗可以顶一旬,高阶僵尸灵力高,消耗也大些,需要的血也更多。禽类因为容易获得,是很好的血源。 凤冈一脸醉意,似乎转不过弯来,拿大掌抹了把脸:“啥?” “雉鸡雉鸡!”阿桃的口吻有些颐指气使,“咱们在林子里网住的那只,装你背篓里的,你背篓呢?” “背篓啊......”凤冈迟迟道,“哦,背篓!在外头让阿四看着呐......” 阿桃嗤笑一声,连讽带刺道:“让僵尸看禽鸟,也不怕它监守自盗,凤道兄真是不拘小节。” 凤冈被个小姑娘抢白,仍旧笑嘻嘻的一点也不着脑,连滚带爬地起了身,打个酒嗝:“贫道这就去......”说罢便摇摇晃晃地往门外走。 阿桃轻蔑地冲他背影瞪了一眼,转过头来和董晓悦说话,又是笑容可掬:“金公子还记得生前的事么?” 燕王殿下自带王孙公子的贵气,阿桃没细想,“公子”两字便脱口而出。 “不记得了。”董晓悦毫不迟疑地答道。 阿桃遗憾地“嗯”了一声,又拿手指点了点自己那具老道僵尸:“公子可想与它切磋切磋?” 董晓悦看了看躺在地上的宸白羽:“但凭主人吩咐。” 僵尸是不能枉顾主人擅自行动的,更不能随意与别的僵尸相斗。 “啊呀!看我这糊涂的......”阿桃拍拍脑袋,“公子容颜举止都与生人无异,我险些忘了......” 她娇声笑着挨近过来,一股混着脂粉和少女体香的酒气扑鼻而来,让董晓悦想起她很喜欢的一款匈牙利皇后香水。 “公子,待明日吴道长醒了,我用那老道士向他换了你来,如何?”阿桃在她耳边悠悠道。 董晓悦一时闹不清她这话有几分真心又有几分假意,正思忖着如何回答不让人起疑,梁玄揭竿而起:“离那女子远点!” [啊?]董晓悦不明就里,不过祖宗发话,还是照办的好,她立即挪开了半米。 “再远点,孤讨厌她,”燕王殿下没好气道,“臭,熏得孤脑仁疼。” [......]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这个梦里的燕王殿下似乎比无咎还难伺候,她转念一想,也难怪,在床上一瘫三年,正常人都瘫成变态了。 “何谓变态?”梁玄很警惕,一听就不像好话。 又来!董小姐觉得心好累。 阿桃却是不屈不挠地再一次凑过来,拿胳膊蹭蹭她:“金公子,你意下如何啊?怎么不说话?” “孤说了离她远点!”燕王殿下又抗议。 董晓悦突然起了坏心想逗逗他,顺便借机探探那少女底细,便坐着不动,反而对着阿桃一撩眼皮:“倒也未尝不可,只是不知道姑娘修为够不够,能不能驭得动在下。” 这神态若是换了个普通人便是轻佻,但由燕王殿下这样的美人做出来,却是风流入骨。 梁玄快被董晓悦气疯了:“你想如何?” [嘘,别捣乱。] “......”真是反了天了! 阿桃本来只是半真半假地试探一下,被董晓悦有意无意地一诱导,竟鬼迷心窍:“小女子修为浅薄,不过大道万千,要驭公子,并非只此一途......” 有灵智的无主僵尸是可以自愿和修为不如自己的道人订立契约的,江湖上一直飘着某些道人和僵尸不可说的警世故事,阴阳殊途,传说中的主人公一般都没什么好下场。 “公子别误会,”阿桃羞赧道,“我并非有什么异于常人的癖好,不过如果是公子......” 一个情窦将开未开的小丫头片子,未必懂什么男女之事,只不过梁玄的皮囊实在生得好,又有股天潢贵胄的气度,把她那些同门师兄弟都秒成了渣。 相比之下,是不是人反倒没那么要紧了。一个连自家祖坟都刨的少女,你能指望她有什么节操? 董晓悦大开眼界,幸灾乐祸地感叹:[殿下,您真是太能招蜂引蝶了......] 梁玄不吭声。 [殿下?燕王殿下?您在吗?] 还是没人应答。 [生气了?] 这回玩笑开大了,董晓悦有点心虚:[真生气了?殿下我错了,您大人有大量,哼一声好不好?] 燕王殿下连哼都懒得哼。 那边阿桃水汪汪的大眼睛还在含情脉脉地望着她,等待她的答复,门外的僵尸阿四突然大吼了一声,随即响起凤冈道长的骂声:“嚎什么嚎!死畜生!” 庙内一人一尸之间的旖旎气氛被这两嗓子吼得荡然无存,董晓悦长舒了一口气,阿桃则是七窍生烟,横眉对着门口的凤道长厉声道:“你倒是小声些!吴道长都叫你吵醒了!” 她早动了杀人劫尸的念头,这时候扯人做幌子倒也不觉得内疚。 凤冈摸了摸头,讪笑着连道对不住,走到火堆旁,用脚踩住雉鸡的翅膀,一手拇指食指夹住雉鸡脖子,刁钻地一拧,那可怜的野禽便一命呜呼了。 他随即又从腰间抽出匕首,熟练地划开道口子,往陶碗里放血,一只碗放满,又换另一只空碗接,最后把那放干血的死鸡朝门外扔去。 门口的僵尸“嗷嗷”叫着朝那只倒霉的野禽扑过去。 随后,凤冈把手往衣服上擦了擦,又凑到鼻端闻了闻,然后笑眯眯地把两碗血分别端给董晓悦和那老道僵尸。 在佛堂里杀生放血,他没有半点不适,甚至还哼起了不知哪里的小调。 血腥气充斥着整个屋子,董晓悦接过碗,正打算硬着头皮喝下去,半晌不说话的燕王殿下突然冷意森然地道:“你倒是喝一口试试!” “......” 董小姐当即怂了,可两双眼睛紧紧盯着她,不喝又说不过去——哪有不渴血的僵尸。 正左右为难,脚边的宸白羽突然诈尸般一跃而起,大叫一声:“我要上茅厕!”无头苍蝇似地撞p在他师叔身上。 董晓悦趁机假装失去平衡,一个趔趄,把整碗血都翻在了衣襟上。 小桃啊呀惊呼一声。 董晓悦道:“抱歉,我去外头清理一下。” “出了门往西走一里半,有个小湖泊,俄看着水倒还干净,赶紧洗了,放火堆上烘一夜,到明早也干了。”凤冈热心道。 董晓悦谢过他,道一声“失陪”,便走了出去。她正想找个僻静的地方和梁玄好好商量一下,身上那张化尸符也该换了。 29.月光 董晓悦拿了包袱走出佛堂, 只见月朗星稀,夜风徐徐送来山林草木的芬芳, 走在山径上十分惬意。 [天气真好。]董晓悦没话找话地和燕王殿下攀谈。 梁玄仍旧对方才的事耿耿于怀,丁点不想理她。 董小姐自讨没趣,识相地闭上了嘴。 梁玄本想着, 若是这蛮夷神女锲而不舍地与他赔个不是,他就勉为其难原宥她这一回, 谁知道她就这么干晾着他,拔了根草茎叼在嘴里, 自顾自地哼起小曲来。 燕王殿下被架在半空中不上不下, 愤愤地想,这蛮夷神女的心大约是铁水浇铸成的,因而凡事都满不在乎、一笑了之。 董晓悦没有读心术,对燕王殿下的心思一无所知,按着凤冈道长指的路, 走了十来分钟便找到了那个小胡泊。 静谧的湖水倒映着月光,美得不似人间。 董晓悦深吸了一口气:[殿下,我脱衣服咯] 等了片刻无人应答,她便只好老老脸皮抽开腰带:[您不说话,我就当您默许咯?] 她边“说”边脱下沾了血的外裳, 低头一看,里头中衣上也洇到点血, 便一起脱了下来, 揭了胸口的化尸符, 光着膀子找了块浅滩,将外裳撂在岸边一块大石头上,打算先洗中衣。 刚撩起衣服想放进水中漂洗,燕王殿下突然赏脸开了金口:“身上也沾了血。” 董晓悦低头往胸前一看,只见燕王殿下紧实的胸膛在月光下似有莹润微光,哪来半点血迹:[没有啊?] “怎么没有,孤都闻到腥味了。”梁玄强词夺理。 行吧,跟这祖宗没有道理可讲,董晓悦只好先放下手中的血衣,蹲下来,身体前倾靠近水面,用双手撩起湖水往胸前泼,泼了三四回便哄道:[好了,这下干净了。] “如此敷衍了事,如何能洗净。”梁玄不满道。 [……]董小姐感到她的耐心快耗尽了。 “如此炎热的天候,行了一天的路,你打算就这么一身脏污地就寝?” 还有完没完了!秋老虎这么厉害,董晓悦何尝不想舒舒服服洗个冷水澡,如果她是一个人,早就扒了衣服扑腾进水里了,可这不是还有个祖宗么!节操还要不要了! 她试图和他讲道理:[庙里那两个人都不是善茬,宸白羽醉成那样,万一出事就不好了,我们得快点赶回去。] “随他去好了,”燕王殿下无情无义无理取闹,“总而言之,你不能如此怠慢孤的身躯,须得洗净尘垢方能就寝。”” [……]董晓悦拗不过他,那湖水也确实诱人,便把心一横,开始解裤带子,[喏,是殿下您命令我洗的,一会儿冲撞了您的金躯可不能怨我。] 梁玄哼了一声,说得好像没冲撞过似的。 董晓悦品出了其中的讥嘲之意,讪笑着描补:[不知者不罪嘛……] “孤未曾怪罪于你。” [多谢殿下宽宏大量了。] “若是洗得尽心尽力,孤便当你将功赎罪了。” [……] 湖很浅,董晓悦走到湖心,水面也不过齐腰深,她便曲起膝盖,把上半身也没入湖水。 如此浸泡了三五分钟,梁玄又指示:“只是这么浸着,如何能除去污垢?” 简直像随身带了个领导,不,祖宗,董小姐几乎要揭竿而起:[您说怎么洗吧!] “自然要用手搓揉一二。” 董晓悦只好这里搓搓那里揉揉,燕王殿下的灵魂虽然事逼,可肉体真的没话说,皮相骨相和肌肉线条都堪称极品,董小姐搓着搓着有些心猿意马,又怕被窥见心思,咬着牙克制着邪念,别提有多酸爽了。 洗了不到十分钟,她觉得自己熬得快油尽灯枯了:[殿下,我都把您搓红了,差不多了吧?] “……”燕王殿下在道德沦丧和保有节操的岔路口挣扎了一会儿:“最易藏污纳垢之处,你还未曾清洗。” 这是什么操作! [殿下……]董晓悦狐疑道,[您真是想让我沐浴么?] 该不会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梁玄被她戳中心事,又羞又恼,越发装出凛然不可侵的样子道:“不是为了沐浴洁身又是为哪般?怎么,孤在你眼里如此不堪?” “岂敢!岂敢!”董晓悦忙不迭地赔不是。 想想也是她小人之心。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燕王殿下怎么穷都是个王孙贵族,就算没讨老婆,三五个通房小妾总是有的,又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宅男,至于稀罕这个么! 梁玄听到她的心声,忍不住辩白:“孤没有……” 话没说完,神女已经开始卖力地将功补过了,一波又一波的冲击下,燕王殿下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董小姐尽可能心无旁骛,把自己想象成一名皇室清洁工,职责就是为尊贵的燕王殿下擦洗他的宝枪,她的手法是百分百专业的,态度是公事公办的…… 可是实践起来谈何容易!董晓悦搓了十几下,已经带了哭腔:[殿下,差不多了吧?] 梁玄闷闷地嗯了一声,再继续下去他也受不了。 董晓悦如释重负,触电一样收回手。 梁玄平复了许久,战栗的感觉才慢慢消散,头脑恢复清明,他突然想到一个重要的问题亟待澄清:“孤不需要补。” [补什么?]这没有上下文的一句话,董晓悦莫名其妙。 “罢了……”燕王殿下瓮瓮地道,“赶紧洗完衣裳回去,晚了难保宸白羽不会出事。” [……]我就说! 董晓悦赶紧从石头上拿起血衣,梁玄又道:“先穿上衣裳,别……把孤冻坏了。” “……”还真小气。 董晓悦担心小师侄,把衣服放进湖水里漂洗了会儿,草草搓揉了两下,便捞起来拧干。 “方才你讲的那个故事……”梁玄欲言又止地问道,“是从哪里听来的?” 董晓悦这才想起这一茬:[是我家乡的故事,专门哄小孩子的,殿下为什么问这个?] “孤听过这个故事。” [不会那么巧吧,]董晓悦撩起袖子,把拧过的衣裳搭在胳膊上,开始转身往回走,[是一模一样还是有点像啊?] 起风了,几缕轻云飘过来,仿佛给满月蒙了层薄薄的面纱。 “枝干几乎一样,只是言语上有些出入。” [哎?这不太可能吧……殿下是听谁讲的?] “一个……宫人。” 该不会是穿越的吧……董晓悦又问:[那她现在在哪儿?] “死了。”梁玄语气淡淡的,仿佛在说一个陌生人。 [……]这就把天聊死了,董晓悦尴尬地望望天:[今晚的月亮真漂亮啊!] 梁玄淡淡道:“孤讨厌月亮。” “……”您有什么不讨厌的吗! “你。” [我怎么了?] “……不怎么。”就是笨。 [殿下,你们是怎么过中秋的?吃月饼吗?就是一种圆圆的面饼,里面包馅儿。] “大鄅并无此风俗。” [一般是果干、坚果之类的馅儿,也有咸的,猪肉牛肉鸡肉……我最喜欢蛋黄莲蓉的,以前我妈单位都会发食堂现做的蛋黄莲蓉月饼,特别特别好吃。] 董晓悦声音有些落寞,话锋一转:[其实也没什么好吃的,齁甜齁甜,全是油,吃不完半个就快腻死了,我妈单位每次都发好多,最后总是吃到快吐也吃不完,只好扔掉。] 这峰回路转的,还夹了不少生词,燕王殿下忙着阅读理解,完全不知道怎么接话。 [后来吃不到了,回想起来就又觉得好吃了。] “你的双亲……” [嗯,]董晓悦知道他知道,[在我十一岁的时候出车祸没了,他们是来接我放学,我爸下班晚了,车开得有点急,出事的地方离校门口就一条马路,我跟同学跑过去看的时候还不知道那是我爸妈。] 她顿了顿又解释道:[车祸就是……] “我知道。”梁玄能清楚看到当时的画面,这一定是令她刻骨铭心的一幕。 [哦对,]董晓悦抽了抽鼻子,[不说这些了,你们怎么过中秋的?] “幼时住在宫里,每年中秋华林苑都会设宴,无非就是丝竹歌舞、饮酒赋诗,没什么特别的,”梁玄轻描淡写道,“后来建了府,就在府中过了。” [一定很热闹吧?]董晓悦随口问了句,想起某部古装大片中的宫宴场面。 梁玄小时候开智晚,同龄的皇子都能从头到尾诵论语了,他还说不了囫囵话,阂宫上下都暗笑淑妃生了个愚儿。 淑妃平生最是要强,偏偏在子嗣上跌了个大跟头,便时常迁怒于稚子。 每逢年节后宫齐聚一堂,对梁玄来说都意味着一场劫难,事后总有三五日极不好过。 他那时看着痴愚,却渐渐开始记事,四岁那年中秋夜,淑妃在宫宴上受了奚落,多饮了几杯酒,回去便拿孩子出气,将他从被窝里拖出来打了一顿笞杖,然后把只着里衣的他一把推到庭中。 提起中秋佳节,他便想起淑妃手把笞杖站在殿门外的玉阶上,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道:“我若是没生你就好了。” 那天夜里,他跪在庭中,望着月亮,开口说出此生第一个字:“冷。” 这是一辈子都无法宣之于口的过往,梁玄便只是嗯了一声:“是挺热闹的。” 董晓悦察觉到他不想说这个,便转移话题:[对了,宸霄说这附近天象异常,有绛气什么的,我怎么看不出来啊?] “观气是另一门术法,宸彦应是不善此道,你我自然也看不出什么端倪。” [殿下懂得真多!殿下真是绝顶聪明!]董小姐的马屁是成吨批发的,挥洒起来毫不吝啬。 梁玄哼了一声,不经意地望了眼天空,只觉天地清霁,圆月似乎也没那么讨厌了。 “不知道怎么才能从这梦里出去,”董晓悦又转回最困扰她的难题上,“难不成真要去挖梁王墓?” 本来她以为梁玄的魂魄在梁王身上,现在既然已经找到了他,那挖坟就没什么意义了,振兴门派这种事她可没兴趣。 “走一步看一步吧,急也没用。”燕王殿下一点也不着急,这个梦结束他就得归位了,神女又要去下一个梦里,说不得又冒出个什么无品、无德、无操、无行的,跟她酿酿酱酱不清不楚。 横竖死不了,就让他们等着好了。 董晓悦哪里知道他那么多心机,只佩服燕王殿下沉着冷静,果然是干大事的人。 一时间两人无话,董晓悦默默走着,眼看着离破庙只剩下十来步路,突然从庙中传来一声凄厉尖叫划破长空:“啊———————” “是宸白羽!”董晓悦拔腿就往庙里跑。 30.生变 阿桃死了。 不久前还巧笑倩兮的少女躺在血泊中, 一双眼睛像对蒙尘的玻璃珠,颈上一道深深的血口子, 除此以外没有别的明显伤口。 凶器显然就是她身边那把寒光闪闪的三尺铁剑。 本该保护她的老道僵尸则成了一堆骷髅,只能从那把白发和道服中猜出白骨的身份。 凤冈道人则不见了踪影。 董晓悦把挂在她身上嗷嗷直叫的宸白羽扒拉下来:“别嚎了,好好说, 究竟怎么回事?” 宸白羽抖得像筛糠一样,哆哆嗦嗦, 语无伦次:“她她......她......我我我......” “别抖了,”再这么抖下去脑袋上怕是要掉下一两个零件来, 董晓悦杞人忧天, “深吸一口气。” 宸白羽依言深呼吸几次,总算稍微平静了一点:“小......小侄去了厕房,回......回来倒头又睡了过去,方才睡着睡着冷醒了,发觉火熄了, 便坐起来重又点上,谁知......” 谁知刚生完火,就在火光里看到了阿桃的尸首。 “你睡觉的时候有没有隐约听到什么动静?” 宸白羽摇摇头,随即又点头:“师叔这么一说......小侄仿佛听见过一阵细细的铃声。” 董晓悦瞥了眼小桃露在衣袖外的手腕,那串金铃在火光里熠熠生辉, 宸白羽听到的铃声,大约就是这个了, 那时候小桃应该还活着, 可惜睡梦中难以估计时间, 这线索也没什么用。 “去火堆边看看。”梁玄在她脑内道。 董晓悦走过去,若有所思地查看了下,问宸白羽:“这些柴禾是你新添的吗?” 宸白羽摇摇头:“未曾添过,小侄只不过重新点了火。” [殿下,不是柴烧完了才灭的,应该是有人故意把火熄灭的。] “嗯。”燕王殿下回答道。 董晓悦又问小师侄:“凤冈去哪儿了?门口拴着的僵尸也不见了。” 宸白羽答道:“小侄醒来就没见着他......哦!哦哦!一定是他!一定是他杀了人畏罪潜逃了!” 董晓悦忖了忖,乍一看确实是凤冈的嫌疑最大,但是仔细一想便能发现不对的地方,阿桃和凤冈两人结伴而行,从平川渡一直来到隐烛山,少说也同行了一个多月,两人独处的时间肯定不少,什么时候杀她不行,非要当着他们的面? 她还没来得及提出这疑点,便听门外传来一阵粗声粗气的咳嗽声,抬头一看,正是那“畏罪潜逃”的凤道长。 凤冈身后跟着僵尸阿四,一边跨过门槛,一边热情地同他们招呼:“吴道长醒了?哟!金道长也醒了......” 宸白羽还没反应过来,董晓悦的心重重往下一沉,凤冈果然不简单,她身上贴着化尸符,他却点破了她道士身份,大约一早便已将她看穿。 凤冈却对她戒备的神色视而不见,夸张地抽了抽鼻子:“好大一股子腥味儿......嚯!阿桃妹子这是咋了?” 宸白羽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缩到了董晓悦身后,紧紧揪着她的腰带,踮着脚从她肩膀处斜斜探出脑袋:“你别装相!阿桃姑娘是不是你杀的?” “......”要作死能不能别把师叔当肉盾啊少年! 凤冈却是脸色如常,耐心道:“吴道长这说的啥子话,俄牵着阿四出去遛个弯,顺便上个茅房,这才刚回来,人咋的就成了俄杀的?” 他身后的僵尸阿四“啊啊”地叫着,似乎是在替主人作不在场证明。 “你你你想做什么?”宸白羽见凤冈朝他们逼近,拖着董晓悦的腰带连连往后退,“是不是要杀我们灭口?” “......”别提供思路啊二货! 凤冈笑着甩甩头,却没有停下脚步。 “你别别别痴心妄想!我师叔......我尸妖可厉害,你再过来我叫他吸干你的血!” “......”董晓悦简直怀疑这一腔孤勇的小师侄是不是吉娃娃投胎。 凤冈噗嗤一笑,把放狠话的宸白羽当空气,径直从他们身边经过,走到阿桃跟前,俯身查看了下尸体,伸手往伤口上摸了一下,拈了拈:“最烦这些动刀动枪的,好好的货色,一刀下去,折了六七成的价,晦气!” 董晓悦从那只言片语中猜出他的行当:“你是卖香人?” “卖香人”是雅称,说白了就是倒卖尸体的,凤道人这种是其中最恶劣的一个类别,专门物色修为灵力俱佳的活人做成僵尸贩卖,缺德阴损,风险很高,当然收益也是无与伦比。 凤冈抬眼笑道:“小兄弟,出门在外,不干自己的事莫要多问,仔细祸从口出。” 说完伸出左手,食指中指相并,往窗外的满月一指,董晓悦看到一脉银光贯入他指尖,仿佛从月光里抽出根丝线。 凤冈收回手,双目紧闭,嘴唇微动,似乎在默念什么经咒,片刻之后,他突然睁开眼,将双指往阿桃眉心一指,大喝一声:“起!” 阿桃的双眼中银光一闪,应声而起。 “是注灵咒。”梁玄沉声道。 董晓悦也看出来了,忍不住羡慕嫉妒恨,也不知道凤道人什么来历,这注灵咒比起他们天镜派的黄纸朱砂酷炫太多了。 僵尸是需要炼的,少说也要炼个七七四十九天,轻轻松松一道符咒就能直接把一具新鲜尸体变成僵尸,这凤道人的修为深不可测,恐怕在宸彦之上。 宸白羽没有半点眼色,专注作死:“你你......怎么可以这样!” 董晓悦转过身,往小师侄的脑袋上拍了一下,你师叔打不过人家没点数吗? 凤冈宽宏大量地笑笑,对宸白羽耐心解释:“这小娘子的尸首留在这里变作一堆腐肉,多暴殄天物,俄这是行善积德。” 他边说边走到老道的尸骨边,从腰间解下一样什么东西,抖开,原来是个布袋子。 凤冈俯身在骨头堆里挑挑拣拣,把头骨和五六根别的骨头装进袋子里,扎紧袋口,转身递给阿四:“拿好喽。” 僵尸阿四温顺地“呜呜”叫唤两声,动作僵硬地接过敛骨袋背在肩上,老道的骨头发出喀拉拉的响声。 “小心,”凤冈呵斥道,“磕坏了看不抽你骨头!” 同样是僵尸,阿桃的待遇好多了,凤冈朝她亲切地笑了笑:“好孩子,咱们走罢。” 阿桃死了没多久,尸僵还没消失,仍旧保持着死时的姿态,看着很别扭。不过她还是排除万难,恋恋不舍地冲董晓悦望过来,嘴张了张,却发不出声音来。 “傻孩子,”凤冈哭笑不得,“都死了还惦记着他呐!金公子不是良配,回头阿兄给你寻摸个比他还俊的。” 燕王殿下哼了一声,显然很不认同。 阿桃喉间发出呜呜咽咽的悲鸣声,吃力地抬起胳膊捋眼皮,像是在哭,却一滴眼泪也淌不出来。 这画面诡异之余莫名令人心酸,董晓悦开始后悔刚才没事招惹人家芳心。 “走了走了。”凤冈催促道。 主人下令,阿桃只得跟着走。 “师叔,就这么让他们走了?”宸白羽小声道。 董晓悦白了他一眼,不然呢? “说起行善积德,”凤冈突然脚步一顿,转过头来,朝那师侄俩看了又看,意味深长道,“丹桂红,鬼门开,俄要是你们,赶紧有多远跑多远,逆天而行,一身两魂,小心天道找上门。” 董晓悦听到一身两魂几个字,心中一凛。 宸白羽却是一脸懵懂:“什么丹桂,什么逆天而行,师叔,他什么意思?” 丹桂一说,董晓悦在九疑山上翻杂书的时候倒是看到过,有些旁门左道相信处子血称作“丹桂”,认定未经人事的少女血液至阴至纯,有沟通阴阳的功效。 那神神叨叨的凤道人口中的丹桂指的应当是阿桃的血,阿桃割断颈部动脉而死,死时鲜血喷涌,溅得到处都是,连屋子正中的坐佛像上都沾了不少,星星点点的,还真有点像丹桂绽放的景象,令人毛骨悚然,又有种诡异的美感。 庙很小,莲花座上那尊泥塑佛像也不大,身量和真人差不多,董晓悦不是信徒,进门时不经意地瞥了一眼,光线又暗,所以并未看清楚,此时却莫名让她有些在意。 董晓悦从火堆中抽出根燃烧着的枝条当作火把,扒开佛像上厚厚的蛛网,凑近了一照,险些把火把掉在地上:“宸白羽,你过来看看,什么佛长这样?” 宸白羽有个精研佛理的师父,从小受这方面的熏陶,走过来一瞧,顿时嗷嗷地惨叫起来。 董晓悦便了解了,她就说嘛,哪有佛像长这样的。 那尊塑像面目狰狞,半咧着的嘴里伸出两根獠牙,上面插着个胖乎乎的童子,身体只有半截,另外半截捏在他指爪中,塑像身下的也不是什么莲花座,每片花瓣都是个骷髅头——分明就是一尊邪神。 [殿下,我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看到这种东西谁都没有好预感,燕王殿下附议:“嗯,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 话音刚落,他们脚下的土地毫无预兆地震动起来。 31.地宫 与此同时, 外面突然狂风大作,风声宛如虎啸龙吟, 腐朽的门轴支撑不住半扇破门,直接被风掀到了半空中,天边传来滚滚雷声, 浓云将圆月遮蔽。 董晓悦应对这种状况也算是颇有心得,一手捞过吱哇乱叫的宸白羽, 躲进墙角:[这什么鬼天气!] “这庙不对劲,”燕王殿下道, “待这阵地动过去, 赶紧离开……” 话音未落,外头一个炸雷滚落在地,破庙像活物般剧烈颤动,一根主梁终于不堪重负,横断成两截, 半边屋顶没了支撑,轰隆一声塌了下来。 董晓悦趁着震动的间隙。把已经吓懵的小师侄一搡,拼了命地往旁边一扑,堪堪躲过当头砸下的一根柱子。 她顾不得浑身酸痛,一骨碌爬起来, 正要拽起小师侄往门外跑,眼角的余光瞥见那邪神像似在狞笑, 下一瞬间, 脚下传来“訇”的一声巨响, 神座底下的大地忽然绽裂,仿佛有人推开一扇阔大无边的厚重铜门,又像是地下有头巨兽张开血盆大口。 她只觉脚下一空,随着整个庙一起陷了下去。 短暂的自由落体,耳边充斥着宸白羽凄厉的尖叫,董晓悦头脑中一片空白,随即“砰”一声砸到了某个坚硬的平面上。 身体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她尚且来不及呼痛,砖石、木头、瓦片、泥灰像冰雹一样噼里啪啦兜头砸下来。 她下意识地抱住脑袋,把身体缩成一团,百忙之中还不忘狗腿:[殿下,你还好吧?] 梁玄怔了怔,心里涌起股暖意:“无碍。” [那个……自然灾害属于不可抗力,要是砸坏了殿下金躯,可不是我的错……] “……孤知道了。” 好在他们运气不错,几根横梁横七竖八地架在上方,挡住了大块的砖木。 “冰雹”没持续多久,周围的动静消停下来,四周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一片,这地方比她想象的空旷,宸白羽“哎唷哎唷”的叫唤声听起来空洞洞的,带着回声。 董晓悦试着站起身,抖了抖头上肩上的泥灰渣土:“白羽,你伤着哪里了?站得起来吗?” “师……师叔……小侄未受伤,”宸白羽带着哭腔,“驴子!驴子!咱们的驴子还拴在外头!驴子丢了怎么是好!师父一定会怪罪的!” “……”董晓悦简直佩服这个小青年的脑回路,都什么时候了还担心驴子,“没事,先想办法出去再说,毛驴丢就丢了,有你就行了。” 师叔如此淡定,宸白羽找到了主心骨:“师叔,咱们这是在哪儿啊?地底下么?” 他刚说完,只听“呼”地一声,前方的黑暗中倏地亮起一点火光,紧接着是第二点,第三点……周围很快亮了起来。 董晓悦渐渐看清楚,他们身处的地方是条地道,地道截面是个规整的正方形,大约三米见方,四壁由平整光滑的白石砌成,左右两边的石壁上每隔三四米嵌着一盏油灯,发出绿莹莹的火光。 甬道一直延伸到远方,一眼望不到尽头。 宸白羽吃了一惊:“好生奇怪的地方!师叔,咱们怎么出去啊?” 修梵寺就建在地道的入口上,董晓悦借着火光仰头望去,他们距离地面至少五六米,且不说入口已经完全被震榻的破庙废墟堵上,那石壁砌得严丝合缝,又光滑,根本没有可以下脚借力之处。 “上不去,”董晓悦摇摇头,“留在这里也不是办法,只能往前走,找找前面有没有出口。” 宸白羽自然没什么异议,紧紧跟在师叔身后。 董晓悦天生方向感不错,知道这是入山的方向。 隐烛山石质坚硬,在山下开辟这样一条地道耗费的人力物力简直难以估量,这样大费周章的工程,多半是帝王陵墓,古人讲究事死如事生,很愿意在这种事情上铺张。 至于是哪位土壕,答案显而易见:[这地道该不会……] “应当是通往梁王墓,”梁玄道,“此等形制除却地宫不做他想。” 这位前朝的梁王在世时权焰熏天,根据史官的记载,梁王陵墓前前后后修了近二十年,动用了十数万劳力,实在是劳民伤财。 正史并未提及梁王墓的所在,各种稗官野史众说纷纭,大多数人坚信梁王墓就藏在这隐烛山中,数百年来有无数人觊觎陪葬的财宝前来碰运气,可始终没人找到地宫入口。 董晓悦一路上还发愁入了山从哪里开始找,等她压根不想找的时候,却阴差阳错地掉进这地方,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这梁王墓入口就建在修梵寺下,为什么那么多年都没人找到呢?] “梁王门下豢养了不少道士真人,想必有什么难以破解的咒术、阵法吧。”梁玄忖道。 [有道理!殿下真聪明!]董晓悦捧场道,[那凤道士说‘丹桂红,鬼门开’,难道是因为阿桃的血?] “按理不会如此简单。” [也是。]如果只是这么个单一条件,几百年里难保没有瞎猫撞上死耗子的。 “总之千万小心。” [嗯,]董晓悦摸了摸下巴,[来都来了,要不挖两条尸体回去吧。] “……” 这念头如此自然,董晓悦自己都吓了一跳,想她不久前还是个根正苗红的社会主义女青年,简直能去评选三八红旗手。这才过了几天,掉进坟墓面不改色,还想着带点土特产回去。 随着灯油的燃烧,甬道里逐渐弥漫起一股一言难尽的味道,甜腻中带着股腥臭,初时还好,那味道越来越浓郁,就让人有点恶心晕眩了。 [什么味道!]董晓悦抬起手往鼻子前面扇了扇,不过没什么用处,这股味道仍然无处不在。 “龙涎、麝香、琥珀、乳香、苏合、没药……”梁玄如数家珍,“若是孤没猜错,那股腥臭应是尸油。” 董晓悦一听差点没吐出来。 宸白羽后知后觉,抽抽鼻子:“这是何种香料?真好闻。” “……”师叔慈悲为怀,没告诉他真相。 甬道仿佛没有尽头,叔侄两人走了一个多时辰,前方豁然开朗,地道陡然变得开阔,远处出现一道石门。 两人快步走过去,只见石门两旁立着一男一女两座胖乎乎童子石像。 大约是深埋地底不见日光的缘故,石像上的色料过了数百年仍旧很鲜艳,花红柳绿的。 童男童女身形圆滚滚,胳膊腿像藕段,不过脸蛋跟可爱丝毫不沾边,神情呆滞,笑容诡异,完美落在恐怖谷里,简直可以直接搬到当代艺术展上去。 宸白羽上前一步,伸手摸了摸男童的脑袋:“好个惹人爱的童子像!” “……”董晓悦无力吐槽他异于常人的审美,“别乱碰……” 话音未落,只听嘎啦一声,那童子的脖子从中间断开,整个脑袋掉了下来,咕噜噜滚到董晓悦脚边。 董晓悦吓得退后一步,注意到那童子脖子上的断口十分整齐,恐怕是原本就有的。 想到这里,那石门突然发出阵异响。 “小心机关!”董晓悦猛地把宸白羽往后一拽,紧贴住石壁。 那石门却是慢悠悠地从下往上打开,露出个宽敞的石室来。 没有董晓悦想象中的暗箭毒针,石室内空空荡荡,岁月静好,正面一堵墙上绘着壁画,左右两边各有一个门洞,不知通往何方。 “师叔,哪里有机关呐?”宸白羽左顾右盼。 “这次没出事是侥幸!下回不能再这样毛手毛脚了!” “师叔训斥得是,小侄知道错了......” 董晓悦走到壁画前看了看,大致是把墓主人生前的事迹吹嘘一番,从出生的异象到羽化登仙,都是歌功颂德。 宸白羽突然一捶脑袋:“哦!哦哦!我知道了!师叔师叔!这一定是梁王墓!” “......是啊,你真聪明。” 宸白羽不好意思地摸摸头:“师叔谬赞。” “......” “这左右两扇门,该走哪一边呢?”宸白羽两边都望了一眼,只见如出一辙的白石地道。 “先左边吧,此路不通再折回来。”董晓悦道。 两边看着都一样,想破头也想不出什么结果来。 师叔发话,宸白羽也没有异议,两人走了左边那个门洞。 里面的甬道同样是由白石砌成,不过窄了许多,燕王殿下这具身体很高,几乎能碰到顶,因为狭窄,油灯的气味也越发浓烈,董晓悦忍不住用袖子捂住口鼻。 叔侄两人继续前行,顺着甬道转了个弯,前方又出现个石室,里头没有点灯,黑黢黢的,只能看见门口与甬道相连的方寸之地。 “借你的剑用用。”董晓悦不由分说地从小师侄腰间抽出桃木剑,顺手又从他袖子上撕了条布,缠裹在木剑顶端,往墙上油灯里蘸了点油,点上火,做成个简易的火把。 “师叔......这......会烧坏的......”宸白羽委屈得紧,您自己不是也有么! “别小器,出去赔你一把,”董晓悦擎着火把踏进石室,没走出两步便立即退了出来,“卧槽!” 32.探险 那石室只有进路没有出路, 三面墙是砌死的,往下一看, 地上全是密密麻麻的人骨,乱麻枯枝一样密密匝匝地堆在一起。 “人殉坑,有稗史记载, 当年修建梁王墓的工匠,没有一个活着出来。”燕王殿下显然见惯了大场面, 虽然语带嫌恶,却仍旧沉着冷静。 董晓悦倒抽了一口冷气:[十几万人?] “嗯。”这石室下面应该是个深不见底的万人坑。 董晓悦眼明手快地拉住探头探脑的宸白羽:“是死路, 往回走吧。”说完把木剑扔在地上用脚踩灭火, 塞回他手里。 要是让他看到这场景,还不知要嚎成什么样。 “人殉罪孽深重,天地不容,不止是造陵的工匠,梁王死时还杀了后宫中上千无子的嫔御宫人陪葬, ”梁玄又道,“枉死之人怨气深重,若不是隐烛山这样举世无双的吉地,早就压不住了。” 燕王殿下早来了三年,常听宸白羽碎碎念, 理论知识比董晓悦丰富不少。 [压不住会怎么样?]董晓悦问道。 “轻则闹尸患,重则引动天灾, 总之不能善了。” [还好离变天还有大半个月, ]董晓悦庆幸道, [不然光这一千个女人闹起来就够我们喝一壶了。] 这宸霄想尸体想得走火入魔了,把他们往这种火坑里推!要不是门派里固定资产就那么三两间破房外加一头毛驴,董晓悦简直怀疑他是故意要害他们叔侄俩。 回去一定得找他算账!董晓悦忿忿地想。 [不对啊......]她突然想到个问题,[既然造墓的工匠都被坑杀了,那这墓里会不会根本就没留其它出口?] “孤何曾说过会有出口?”梁玄仍旧是那平平的语调,可董小姐品出了一丝幸灾乐祸。 [卧槽!]董晓悦忍不住叫屈,[殿下你这太不地道了!那现在怎么办,我们不是活埋在这儿了?] 刚才只顾保命,早把包袱行李忘了,修道之人虽然体质特异,但在断水断粮的情况下最多只能支撑一个月,出不去照样是个死。 “嗯。” “......”嗯你个头! 这念头足够强烈,又被梁玄听了壁脚去。 燕王殿下哼了一声道:“孤倒是有个法子。” [真的吗?什么法子?]董晓悦大喜过望。 “孤不想告诉你。” [......]董晓悦气得牙根直痒,一边还得克制自己大逆不道的想法,作了好几个深呼吸,吞了一肚子尸气,[殿下,好殿下,全天下最英俊最睿智的殿下,小的知错了,求您行行好,告诉小的吧。] 梁玄被捋顺了毛,神清气爽:“想出去也不难,先找到梁王尸身,待荧惑乱行之时,借天地间的戾气将他炼成尸王,到时候它无坚不摧,上天入地,还怕出不了这区区一座陵墓么?” “......”所以搞了半天还是得挖坟!总觉得这次的燕王殿下人品有点一言难尽,不像世子无咎那么天真无邪。 “孤如何一言难尽?你倒是很挂念那芈无咎么。”燕王殿下凉飕飕地道。 “......”左右互搏有意思吗! 梁王地宫不愧修了近二十年,里面四通八达,深不可测。 说话间董晓悦带着宸白羽九拐十八弯地转来转去,其间经过几个简陋的小墓室,没有多作停留,凭着感觉继续往银烛山深处走。 根据燕王殿下的推断,梁王的墓室不太可能在整个地宫的边缘地带。 董晓悦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脑子里的燕王聊着天,时不时回答一下小师侄的问题,倒也不觉得无聊。 两人三魂走了个把时辰,在一条岔道的尽头发现一左一右两间完全对称的墓室。 墓室里亮着冷幽幽的长明灯,他们先走进右边的墓室,只见四壁和墓顶雕镂着精细的浮雕,连地面铺的砖石上都刻着席子一般的纹样。 墓室中停着一副棺椁,周围陈设着琉璃屏风、玛瑙几案、青玉矮榻,还有金花瓶、玉石雕成的妆奁、铜妆镜等什物,显然是按着活人的闺房陈设的。 宸白羽这土包子做梦也没见过这么华丽的东西,仿佛刘姥姥进了大观园,忍不住东摸摸西碰碰:“哗!这该不会是王妃的墓室吧?” “王妃墓的形制不会这样寒酸,”梁玄颇有把握道,“多半是个身份不高的姬妾,开棺看看。” 董晓悦和宸白羽奋力把沉重的石椁盖子推到地上,露出里面的朱漆木棺。两人把棺材抬出来放到一旁,查看了一下,发现棺材并未用铜钉封死。 虽说在这梦里见过不少尸体,董晓悦还是有点毛毛的,便支使小师侄:“白羽,你来开。” 宸白羽似乎颇有微词,踟蹰不前。 董晓悦脸色一落,教训道:“你早晚要驾驭尸体,连开个棺材都磨磨唧唧,还想不想出人头地了?” “师叔教训的是......”宸白羽咬咬牙,使劲推开棺材盖子。 董晓悦做好准备,屏住呼吸,以为会看见一具干瘪瘪的陈年老尸,没想到那棺盖打开,里面赫然是一个肤如凝脂的美人。 宸白羽惊叫起来:“师叔!这不就是你故事里那个睡了百年的公主么!” 董晓悦凑近了点看,只见棺中的美人面容恬静安详,双颊甚至还有淡淡红晕,真的好像睡着了一样。 那尸体身被绫罗绸缎,一双玉手从袖子里伸出来,交叉搁在腹上,棺中没有腐臭味,反而逸出股馥郁的香气。 “要不你亲一下试试?”董晓悦对着宸白羽打趣,说不定有个皇位给你继承哦骚年。 宸白羽连连摆手:“还是师叔您老人家先请。” “......”也不知道他是真傻还是装的。 [殿下,这会不会是具高阶僵尸?] 一般而言,只有具备高阶僵尸潜力的尸体才能保持数百年不腐。 “拨开她头发看看,”梁玄忖了忖道,“找找有无针脚。” 这种脏活累活,董晓悦照例推给小师侄。 宸白羽把一张银盘子脸生生皱成了朵菊花,连连默念阿弥陀佛,颤抖着手拨开尸体乌鸦鸦泛着光泽的头发,摸索了一阵:“师叔!真的有!” “果然,”燕王殿下微微有些得意,“传说有一种秘法,将方死之人的内脏、脑髓取出,填上秘药,可保尸身千年不腐烂,肌肤鲜妍如生人,一般都是用在姬妾、宫人身上,以便到了地下供帝王享用。死无全尸,下了黄泉也入不了轮回,有身份的后妃是不会遭如此对待的。” 董小姐整个人都不好了,吃人的封建社会! [说起来,殿下您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虽然比她早来了三年,可那三年他都是躺在床上过的,没道理知道这种事啊。 梁玄有些难以启齿:“不是梦里知晓的,这秘法是孤从现世中一本神怪异闻录中读到的......” [......]您当初要是少读些乱七八糟的书,咱们就不用遭这份罪了! “师叔这针脚是做什么用的?”宸白羽收回手,好奇地问。 董晓悦怕吓到他,拍拍他肩膀敷衍道:“缝着好看,小孩子家家别问东问西的,走吧。” 没了内脏和脑子,就算模样再好看也不过是个绣花枕头,哪怕机缘巧合尸变了也是没知没觉的低等僵尸,智商还不如凤冈手下的阿四。 他们似乎进入了殉葬姬妾的区域,连着进了几个墓室,都是差不多的形制和陈设,叔侄两人又开了几具棺椁,里面都是这种填了香料药物的美人尸,便继续往隐烛山深处走。 他们走累了便找个墓室打坐歇息个把时辰,等恢复精力便继续前行,如此走走停停,一路上经过的殉葬姬妾墓室少说也有好几十个,这还只是一条路——梁王墓四通八达、错综复杂,像张巨大的蛛网,又似密密匝匝的蜂巢,如此看来,后宫上千人殉葬的传闻真不是假的。 地底下不知天晓天黑,董晓悦估计他们走了约莫四五天,途经墓室的规格逐渐高起来,不但更加高阔,陈设也越来越华丽,相应的,尸体也越来越不美观。 这日他们发现一个足有三四十平米大的墓室,里面灯火辉煌,墙壁描金绘彩,几案床榻一应具全,且一看就造价不菲,随便一件搬出去都能当省级博物馆的镇馆之宝。 此外墓室两旁还各有一个相连的耳室,其中一个堆着许多金玉器皿,另一个则堆了二十来个丫鬟仆从装束的石俑。 墓室中央的棺椁比先前那些大了一倍有余,通体雕镂着繁复华丽的图案,董晓悦觉得,这棺材别说躺个人,就是摆张桌子打麻将都绰绰有余。 “师叔,咱们要不要......”宸白羽快被那些描金彩漆闪瞎了,揉揉眼睛道,“开棺看看?” 燕王殿下也表示同意:“看这墓室的规格至少是个侧妃,启棺看看尸身如何。” 尸体的状态一看风水,二看原身的品质,三看随葬的灵物,四看机缘,同样是埋在隐烛山下的地宫里,他们这几日开棺看到的尸体状态不尽相同,有的已经腐烂得只剩下头发、骸骨,有的则呈现出风干腊肉般的色泽,不过这些都算不得上品。 地位越高,有灵物秘宝陪葬的几率越高,像这样的后妃棺椁,出优质尸材的概率也要高一些。 石椁的盖子又厚又沉,董晓悦和宸白羽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它推开。 一副绛红色的棺木露了出来。棺盖上雕着只栩栩如生的大鸟,鸟眼处镶着颗熠熠生辉的明珠,羽毛都是金玉珠母片镶嵌而成,奢华得令人瞠目结舌。 董晓悦知道这些都是燕王殿下梦中的东西,再富丽堂皇也不过是如露亦如电,还比较镇定,宸白羽看得眼睛都发直了。 “雉鸡,”燕王殿下道,“是侧妃无误了,开罢。” 话音刚落,那棺材突然抖动起来。 33.变天 此为防盗章 最先恢复的是嗅觉, 董晓悦还未看清所在的环境, 鼻端先飘来一股沁着凉意的山野气息,接着耳边传来潺潺水声,间或有一两声婉转鸟鸣。 然后仿佛有人突然揭开了蒙在她眼前的重重迷雾, 一卷春意盎然的青山绿水图突然出现在她眼前。 只是天在下,地在上, 这世外桃源般的美景是颠倒的。 这时她身体的其它感觉开始慢慢复苏,脑细胞恢复工作, 她总算弄明白了,颠倒的不是世界, 是她自己, 她的双脚被绳索绑着,倒挂在一棵歪脖子大树上, 下方是一条奔腾的溪涧,她的头顶离水面不到十公分。 董晓悦不敢轻举妄动,静静地等待着有人发现她,等啊等,一直等到流水被晚霞映红,半个人影都没有。 她风干腊肉似地倒挂了大半天, 渴得嗓子冒烟, 甘甜的山泉近在咫尺却一滴也喝不到, 实在忍不下去, 试着喊了一声:“有人吗?” 声音还是她的声音, 只是有些喑哑。 她不过是聊胜于无地喊一声, 并未指望真的有人来解救她,毕竟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郊野岭,实在不像有人出没的样子。 谁知道山谷里的回音还未消失,树丛里“嗖嗖”窜出几条人影,窜她跟前齐刷刷地一跪:“恭喜四娘得悟天机!贺喜四娘神功有成!” 嗓音嘹亮,整齐划一,惊起了一群飞鸟。 董晓悦扫视了来人一眼,见是六七个十三四岁的古装白衣少年。 合着一直有人在旁边守着?董晓悦无力地抬起头抹了抹额头上的虚汗:“先放我下来。” “遵命!”少年们七手八脚地解开董晓悦脚上的绳索,把已然僵直的董娘子放到了地上。 这群少年虽然对她毕恭毕敬,却没什么眼力见,扶着她靠树干坐下就袖手站在一旁。 董晓悦手脚麻痹,浑身上下几乎只有头能动动,她奄奄一息地靠在树上:“水......水......” 这才有个麻脸朝天鼻的少年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跳起来摘了片树叶,躬身舀了点溪水递到董晓悦嘴边。 甘美的泉水一入喉,董晓悦又活了过来,四肢逐渐恢复知觉。 她借着暮色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衣着,发现自己也穿着和少年们差不多的白衣,只是料子略白一些,布织得很粗,蹭在皮肤上像细砂纸。袖子紧窄,衣摆也短,大约是为了行动方便。她摸了摸脑袋,长发紧紧绾了个纂儿,发髻上插了根木簪子。 她甩了甩胳膊,活动了下手脚关节,试着站起身走了几步,除了被麻绳勒了半天的脚腕还有点疼,竟然有那么点身轻如燕的意思。 比起现实中爬个两层楼都带喘的身板,这一副简直可以说鸟枪换炮,董晓悦手边没镜子,摸了摸鼻子和下巴的形状,似乎是她自己的。 解决了生存问题,就得办正事了。貘把她往这儿一送就撒手不管了,也没个旁白字幕提示一下,所有事情都得靠她自己摸索。 董晓悦环顾四周,把那群直眉愣眼的少年挨个细细打量了一遍,燕王殿下会是他们中间的一个吗? 她把这些懵懂的脸庞和记忆中的燕王殿下比对了一下,深感怀疑。这些少年即便不能说个个歪瓜裂枣,也相差无几了,其中最出类拔萃的也只能勉强算能看,而且这群人浑身散发着npc的平和气场,和那个三句话上房揭瓦的骚包王爷实在联系不到一起。 董晓悦抬头看了看天色,对着那个替她舀水的麻脸少年道:“天色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少年们似乎一直在等她下令,闻言齐声道:“遵命,四娘!” 然后就低着头躬着背,显然是等她先走。 她哪里知道要往哪里走,找了个借口:“吊太久有点不辨西东,你们在前面带路吧。” 少年们不疑有他,乖乖在前面带路,董晓悦跟着他们翻山越岭,穿林涉涧,走了总有两个小时,到了月上中天的时候,才依稀看到远处山坳里隐隐绰绰的亮光。 董晓悦看准了那个麻脸少年最呆,脚程又慢,便有意和他走在一起,落后其他人一截,趁机套他话,偶尔露出破绽就抱着脑袋皱紧眉头,说是倒吊久了头昏脑胀,少年憨厚老实,想也不想就信了她的鬼话,毕竟谁也没有倒吊大半天的经验。 这位仙姑似的陈四娘平常寡言少语又冷若冰霜,难得和他们这些基层员工打成一片,麻脸少年简直受宠若惊,根本不用董晓悦费心套话,竹筒倒豆子一样把肚子里的话倒了个干净。 等他们一行人抵达住处的时候,董晓悦已经基本摸清了来龙去脉。 这个时代在周王室东迁以后,三家分晋之前,具体是春秋哪一段她就一头雾水了——董小姐的历史知识全都来自古装剧,勉强能分清楚春秋和战国的水平。 她和这些古怪的少年同属于一个隐居深山的神秘学派,学派创始人号称是陈国某位流亡公子的苗裔,故开宗立派,以国为姓,自称陈子。 乍一看像个学术组织,可问到那位陈子有什么学问上的建树,那麻脸少年却是支支吾吾,半天都说不出个所以然。 董晓悦拿出做尽职调查的劲头刨根问底,三两下就把创始人刨了个底朝天。 她忍不住感叹,这位陈子要是晚生几千年,那也得是个互联网经济的弄潮儿。 陈子原名牛耳,和陈国公子八杆子打不着关系,祖上出过个小隶,因了家学渊源识得几个字。在这个时代,识几个字是非同小可的稀罕事,牛耳因此自命不凡,也不事生产,也不屑劳作,成天游手好闲无所事事,是方圆十里出名的二流子。 晃荡到二十五六上,不小心得罪了税吏,怕遭到打击报复离乡躲了几年,大约是见识了广阔的世界,再回来时境界大不一样,就这么摇身一变成了公子后裔,用匡时济世的情怀忽悠了一帮小青年,在荒郊野外聚群而居,读书习武,一来二去竟然有声有色。 本来持观望态度的乡民们也开始动摇,渐渐把十来岁的半大孩子送来求学,倒不是买账陈子的情怀和故事——这个年纪的少年饭量见长,又干不了重活,横竖组织包吃住,能省一个人的口粮也好。 组织的米粮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凭啥人家糠都吃不饱,他们能吃上白面白米,甚至还能隔三差五地开个荤?董晓悦接着打听,原来这位创始人也确有几分本事,虽然斗大的字不识一筐,但胜在能打架,又巧舌如簧,富有领导力,忽悠了一帮比他还能打架的成员。 组织最高纲领是匡扶周室,尊王攘夷,基本方针是充当全世界的搅屎棍:这国的大夫胆敢弑杀国君?赶紧派个义士去替天行道,那国的庶公子竟然篡逆?赶紧送个刺客去代表月亮消灭他们。 搅合多了,名声渐渐传出卫国,成了闻名列国的刺客组织。 搅屎棍也要填饱肚子,他们经费充足的时候全凭领.袖的喜好东搅一下西搅一下,一旦财政出现赤字,就不得不暂时放下理想主义,承接几个外包项目养家糊口。 而她,陈四娘,人称流水刀,是这个刺客组织的头牌。 高手总是有点怪癖,这个陈四娘也不例外。据说她一手行云流水的刀法是从流水中悟得的,每隔几天都得温故知新,叫人把自己倒吊在树上体悟流水的奥义。 “四娘平日不过吊上半个时辰,今日从早吊到晚,把咱们吓了一跳!”麻脸少年满是钦佩。 “......”董晓悦无语凝噎,勉强挤出个微笑,“不算什么......” 说话间已经快到住处了。 董晓悦借着白晃晃的月光俯瞰,只见脚下的山坳里四周星罗棋布着二十多栋房舍,大多是低矮的茅草屋,除此之外有四五个自成一体的小院落,看着豪华些,大约是骨干成员的住处,还有一个砌着矮墙的两进院子,不用说是领.袖的下榻处了。 董晓悦注意到不远处有人擎着火把朝他们走来。 那人不一会儿走到近处,一本正经地给董晓悦行了个礼:“四娘总算回来了!夫子等了半日不见你回来,差我去找你哩!” “我这就过去。”董晓悦加快了脚步,她也等不及想会会这位陈夫子了。 经过董小姐的残手回春,这张脸和变装大佬的杰作早已经没什么关系了,也亏得子柔城府深,只是偶尔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看两眼,没有多说什么。 就这么相安无事地过了一个多月,再有三四天就能抵达楚宋边境,一入宋国,楚人便鞭长莫及,他们也不用再这么藏头露尾了。 大约是胜利在望,两人都有些松劲,意外就在这时候发生了。 这一日,他们行至丹朱山山麓,那一带山势平缓,林木稀疏,他们便骑着马循着一条樵人和猎户踩出的小道往前走,董晓悦这个保镖照例走在前面探路,这都是她做惯了的,山野并不像她起初想象的那样满地豺狼虎豹,其实大白天那些野兽很少出来活动,有个风吹草动躲得比人还快。 谁知那天点儿特别背,山道转过一个弯,旁边一棵梭罗树横出一条枝桠拦住去路,马跑得有点快,势头收不住,她只好一拽缰绳迫使马头转了个方向,枣红马一个急转弯朝林子里奔出几步,正巧一脚踏进猎人捕兽的陷阱,左前蹄一崴,马身往前一仆,董晓悦一下子失去平衡,从马上摔了下来。 子柔距离她大约三四个马身,赶紧勒住缰绳跳下马,跑上前将她扶起:“陈娘子如何了?” 董晓悦想站起来,脚踝处传来一股钻心的疼痛,额头上顿时冒出冷汗,忍不住痛嘶一声,她强忍着痛,指了指跌在地上发出声声哀鸣的枣红马:“我没事,只是脚扭了一下,劳驾公子看一下马。” “我先扶娘子坐下。”子柔扶她坐在一根裸.露在泥土外的粗树根上。 董晓悦掀起裤腿,褪下鞋袜,只见脚踝肿成了包子,连脚背都鼓了起来。 34.天罚 此为防盗章 这回她照例把不安和恐惧强压了下去,但却不由自主地放慢速度, 和前面的公子子柔保持了一点距离。 两人沉默地爬了一段, 子柔突然开口:“陈娘子怕我么?” 董晓悦身体一僵, 干笑两声掩饰:“怎么会,公子为什么这么说?” “许是我弄错了,”公子仿佛拉家常似的,温声软语道, “娘子可知,人害怕的时候身上有种特别的气味?” 董晓悦两腿有点发软。 子柔轻轻抽了抽鼻子:“带点苦味。” 地道本就幽暗狭窄,他这一抽仿佛把氧气都吸光了,董晓悦几乎喘不过气:“是吗?我一鼻子鱼腥味, 什么也闻不出来。” 子柔扑哧一声笑道:“我逗娘子顽的。杀那些下人是不得已,他们名为奴仆, 其实是我兄长派来监视我的, 若是叫他们发现地道的事, 我们便插翅难飞了。” 董晓悦听了这解释稍微松了口气,燕王殿下的残魂性格未必和本人一样,再说她和本尊也没见过几面,又能有多深的了解呢? “说起来, ”子柔又道, “陈娘子身为......侠客,应是杀过不少人吧?” 董晓悦听出他话里的试探之意, 心跳立即提速, 勉强调整了一下气息, 尽量镇定沉稳地“嗯”了一声。 子柔颇有生意地轻笑两声:“娘子不用心存芥蒂,我从不无缘无故杀人。” 言下之意,事出有因就能杀了?这不符合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董晓悦心里毛毛的。 好在子柔没有再揪着这话题不放。 长时间保持四肢着地的姿势很累,唠嗑只会无谓地消耗体力,子柔也不再吭声,两人相安无事地埋头爬行,也不知过了多久,董晓悦胳膊酸痛,手心和膝盖火辣辣地疼,估计搓掉了不止一层皮。 子柔听她喘息越来越急促,安慰道:“陈娘子再忍耐片刻,出口就在前方不远处。” “这地道通往哪里?”董晓悦问道。 “城东郊外的一户农家,主人是个寡居的妇人,到时她会接应我们。”子柔答道。 又过了二十来分钟,子柔停了下来:“到了。” 四周仍是漆黑一片。 子柔用指节轻轻敲击四周的夯土墙壁,只有一处发出空洞的声响:“就是这里了。”说着把堵住通道的石板用力推开。 光线一瞬间灌了进来,董晓悦不由觑起了眼睛。 等眼睛适应了光线,董晓悦往上一望,发现他们在一口旱井底下,头顶是井口切割出的八角形蓝天。 子柔指了指沿井壁垂下的粗麻绳:“陈娘子先请。” 这是拿我当小白鼠探路?董晓悦小人之心地想。 不过她本来就是人家晋国大夫雇来当保镖的,没什么理由推诿,二话不说接过绳索往上攀爬。 这井本来就是掩人耳目用的,打得很浅,距离地面不过五六米,陈四娘每天雷打不动地爬山、上树、倒吊,身体素质很过硬,轻轻松松爬出井口。 外面是个不起眼的农家小院,只有半间屋子大小,四周围着歪歪斜斜的木篱笆,简陋的茅屋门口放着几个藤簸箩,摊晒着谷物。 一派宁静祥和,不像有追兵的样子。 董晓悦冲着井口道:“公子上来吧!” 子柔也顺着绳索爬了出来。 这时,茅屋中有人听到动静走了出来。 那是个农妇装束的年轻女人,胸前挂着个襁褓,里面是个约莫周岁的婴儿,睡得正酣,小脸红扑扑,睡梦中还不时嚅嚅嘴,大约是梦到吃奶,十分可爱。 董晓悦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农妇见到子柔,手足无措地往身上揩着手,诚惶诚恐道:“恩公屋里请,奴家正思量着您什么时候到......” 看向董晓悦的眼神却有些诧异。 子柔也不向她解释董晓悦的身份,冲她轻轻一颔首:“马匹和行装备好了么?我们即刻便要启程。” “备好了!备好了!都在屋后呐!”农妇连连点头,用手背抹抹额头,怯生生地道,“恩公不用了午膳再走么?” 子柔想了想,竟然点点头:“也不差这一时半刻。” 农妇像是得了天大的恩遇,快步走到锅台边,把预备好了温在锅里的饭食端了出来。 这户人家可以说是家徒四壁,连张床都没有,更别说食案了,饭菜都摆在屋子中央一块树墩子上。 不过农妇为了招待他们拿出了她想象力所及最豪华的菜色,还特地早起宰了一只鸡。 董晓悦看了眼正襟危坐,端着粗陶碗小口啜饮鸡汤的子柔,有些纳闷,这是有多饿,急着逃命还要留下吃这顿饭。 子柔见她不动箸,轻轻搁下碗催促道:“娘子快些用膳罢,我们尽快启程。” 董晓悦点点头,拿起筷子,不过她心里有事,没什么胃口,那饭菜又做得粗糙寡淡,她胡乱吃了几口就放下了碗:“您慢用,我先去瞧瞧马和行装。” 子柔还在斯斯文文地和粗硬的鸡肉作斗争,对她道:“有劳。” 农妇赶忙道:“奴家带娘子去。” 两人便一同去了屋后。 董晓悦走到屋后,一眼便看到拴在槐树上的两匹马,一匹棕色,一匹枣红,膘肥体壮,皮毛锃亮,十分神气。 折返回屋里,子柔也撂下了碗筷,起身道:“事不宜迟,我们走吧。” 说完又从袖子里掏出一块比铜钱稍大一圈的金饼递给农妇:“若是有人问起来......” “奴家省得!奴家一句都不会乱说!恩公快收回去!”女人连连推却,一边自言自语似地喋喋不休,“那短命的去都去了,还留下这么个拖累人的小东西,要不是有恩公接济咱们早饿死在道旁了,白受您那么多钱粮,怎么好再拿......” “你收着罢,”子柔便把金子搁在木墩子上,“我这一走,往后恐怕都不会再回来了,你们母子留着傍身。” 农妇脸涨得通红,终究还是推辞不过,千恩万谢地将他们送出了后门。 两人从槐树上解下缰绳,翻身上马,辞别了农妇,沿着屋后延伸向树林的小道前行。 不出几步路,子柔突然勒住缰绳,董晓悦不明就里跟着停了下来:“怎么了,公子?” 子柔转过身来,带着点玩味看她:“陈娘子是不是忘了什么?”说着朝着他们背后掩映在树木从中依稀可辨的小农舍望了一眼。 董晓悦看了看挂在马脖子上的行囊:“没忘什么啊。” “没忘便好,”子柔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重新坐直身体,一夹马腹,“走吧。” 董晓悦连忙跟了上去,凌乱的马蹄声散落在林子里,那座狭小粗陋的农舍很快便被远远抛在了身后。 他们要避人耳目,当然不能大剌剌地往官道上走,那处农舍的位置经由子柔精心挑选,屋后的小路是采樵人行走的,穿过一片密密匝匝的老林,七拐八弯地通往城东九阳岭的山麓。 他们打算一路往东,绕过陈蔡,自徐国,经宋国,过卫国,进入晋地。经由陈蔡虽然路程最短,可自陈蔡战败,楚国人在两国横行无忌,走那条路更容易遭遇盘查。 山道很窄,大部分时候他们只能牵着马步行,两人走了一个多时辰,停下来稍作休整。 董晓悦甩了甩僵直酸胀的腿脚,打开水囊喝了一口,又往磨破红肿的手心浇了点凉水,火辣辣的感觉略有缓解。 子柔靠在马身上,饶有兴味地看着她忙活,悠悠道:“倒是第一回见到如此宅心仁厚的刺客。” 这话没头没尾的,董晓悦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 “看来陈家门客不杀妇孺的规矩确是真的,”子柔自顾自地说道,“也罢,待他们顺着地道找到那儿,我们也已经入山了。” 董晓悦这才醒悟,离开农妇家时,他问她忘了什么,原来是暗示她杀人灭口。 想到他临行前以黄金相赠,又温言话别,甚至还轻轻抚了抚那熟睡婴儿的脸颊,一股彻骨的寒意顿时从心底弥漫至全身。 她怕露出马脚,只得装出不以为意的模样:“公子既然想取她性命,又为什么送她黄金?”这不是多此一举么。 子柔似乎惊诧于她的天真:“那是待娘子自取的薄礼,乐大夫请你护送我返晋,却不曾请你为我取人性命。再者那妇人与我方便,叫她离世前欣喜一回,也是一点仁心。” 这什么神逻辑!董晓悦被他的残忍和无耻震得张口结舌,盯着那张线条优美的脸庞看了半晌,这还是那个动不动往树上窜,哄一哄给她变烤串,还与她把酒夜话的燕王殿下吗? 魂飞魄散就会性情大变吗?董晓悦对这种玄学领域的问题毫无经验。 她不知怎么想起那变装大佬的话,心盲眼瞎,蠢人,换张脸就认不出…… 卧槽!董晓悦心里咯噔一下,该不会这么倒霉,真认错了人吧! 丁先生无奈地摇摇头,伸出苍老干枯的手,抖抖索索地把床前帐幔掀起一角。 35.尸王 此为防盗章  世子无咎的神情语调言行举止慢慢浮出水面, 董小姐甩甩脑袋, 揉了揉僵硬的脖筋,把这念头又摁了下去。 她在这个梦里遇到的男女老幼各色人等,撇开子柔, 性别、年纪、身份最接近的也就是世子无咎了,可无咎显然没认出她, 况且他俩单独相处了大半夜也没触发什么特效,可见从梦里出去的办法不在他那儿。 虽然直觉让她去吃世子的回头草, 但是董小姐嗤之以鼻——直觉靠谱的话她去买彩票算了。 既然目前没法证实又没法证伪,那么风险最小的选择还是暗中观察, 以观后效——万一把子柔送回晋国才是达成任务的关键条件呢? “娘子在思虑什么?如此出神?”子柔的目光带了寒意,像水一样从她脸上滑过, 落在她按住刀柄的手上。 甭管认错没认错,在摸清楚对方底细之前千万不能打草惊蛇,他们之间暂时没什么利益冲突, 可要是被他知道自己是个水货, 那就保不齐会做出什么来了。 董晓悦当即垂下手, 摁了摁太阳穴, 无奈地笑了笑:“昨夜赶了大半夜路, 有点累了。不杀妇孺耄耋是我们夫子定的规矩,入门的时候每个人都发了血誓, 我们这些人成天刀尖上打滚, 不得不信邪, 要我说, 这都是妇人之仁,烦得很。” 子柔抚了抚手肘,笑着揶揄:“娘子这么说,倒似自己并非女子。” 董晓悦翻身上马,一甩头发:“我流水刀自然不是一般女子。” 子柔开怀大笑,目光在她身上打了个转,只见一身窄袖短衣将她身段勾勒得玲珑有致,声音便染上一层暧昧的意味:“我倒听闻,流水刀是个绝色女子,娘子这张脸怕是动了手脚罢?不知何时有幸一窥真容?” 董晓悦嫣然一笑,转过脸去翻了个白眼,啊呸,油腻。 子柔又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她挂在腰间的刀鞘,颇为遗憾地说道:“我还听闻,流水刀轻易不出鞘,一出鞘便要见血,否则我一定要向娘子讨教切磋一二。” “不敢当。”董晓悦暗暗把陈子骂了个狗血淋头。 “陈娘子这样的绝顶高手,千里迢迢前来楚国,专程护送我回晋,着实大材小用,”子柔说到这里顿了顿,仿佛不经意地瞥了瞥董晓悦,“娘子可有别的要务在身?” 董晓悦打从见面就本能地不信赖他,自然没把刺杀世子无咎和找寻秘宝的事和盘托出,听出他在试探自己,忙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控制住微表情和小动作:“接活的是夫子,我只管照办就是了,管他杀人还是救人,有钱赚是正经。” “娘子豁达,所言甚是。”子柔不再深究。 前方山道狭窄,被两旁树木横生的枝桠挡去大半,两人只得下马步行,不知不觉中已经金乌西坠,暮色四合,山林显得益发幽暗深邃。 两人打算寻片空地生堆篝火过夜。 “委屈娘子栖息长林,露宿草莽。”子柔一边客套一边把缰绳拴在树上。 “公子客气了,”董晓悦礼尚往来,“我本来就是村姑一个,倒是公子金枝玉叶,实在委屈您了。” 他们一早达成了共识,为了避免受到盘查,尽量不住传舍和客官,一路上寄宿农户和山民家,若是日落时附近没有人烟,那就在野外对付一夜。 董晓悦去拾柴生火,子柔则把行囊从马背上卸下,打开包袱取出干粮。 不一会儿火生好了,两人围着篝火就着清水吃了点粟米饼和肉干。 两人互相提防,白天忙着赶路还没什么,一闲下来气氛便有些古怪,子柔不时与她闲聊两句,但董晓悦总疑心他话里有话,心里的弦紧紧绷着,倒比赶路还累。 董晓悦趁着子柔不注意,隔着摇曳的火光和烟雾细细打量他的脸,那五官眉眼都和梁玄一模一样,偏偏有种难以言喻的违和感。 且不说和燕王的魂魄有没有关系,这个晋公子本人身上也有不少疑点,董晓悦背靠大树装作闭目养神,心里暗暗把昨夜以来的经历从头到尾缕了一遍,终于意识到自己心里隐隐的不对劲是打哪儿来的。 按理说子柔并不知道晋国大夫派人给他带信并护送他回国篡位,可他却未卜先知地作好了逃亡的准备,不但杀了仆人,还让农妇提前准备了马匹和行李——不管自己去不去找他,他都预备今天跑路。 可他身为一国公子,就算真要走,用得着这么鬼鬼祟祟么?除非他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心里有鬼。 监视他的奴仆是晋国世子派的,说穿了那是晋人的事,和楚国人无关,那他为什么要千方百计躲避楚国的关隘,甚至不惜露宿野地呢?因为他犯的事和楚国有关。 楚国这两天有什么大事?世子被刺啊! 董晓悦顺理成章地推测到这里,顿时恍然大悟,仿佛打通了任督二脉——子柔很可能在行刺无咎的计划里扮演了重要角色,甚至可能是主谋。刺客没回去复命,直到早上楚宫里也没有传出世子的消息,子柔生怕行刺失败计谋败露,所以急着跑路。 这么一来他的古怪行径便都说得通了。 董晓悦不知道他和无咎有什么过节,他要杀楚世子,她的任务也是杀楚世子,怎么看他们都是利益一致、目标统一,可有了这个猜测之后,她对子柔的反感和戒备反而越发强烈了。 想到这里,她不自觉伸手入怀,用指尖轻抚那根红缨绳,心里仿佛有根纤细的弦颤了颤,一种安心的疲惫慢慢蔓延到全身,睡意袭来,眼皮发沉,终于逐渐失去了知觉。 第二天清晨醒来时火堆已经熄灭了,董晓悦睁开眼先警觉地看向子柔,只见他靠在旁边的树上,垂着头阖着眼,呼吸均匀,似乎还没醒。 她先打开手边的包袱检查了一下,心立即凉了半截。她昨晚多留了个心眼,在包袱结上用头发丝做了个记号,现在她发现包袱被人动过。 包袱里的东西倒是一件没少,里面也没有什么机密的东西,但是这个认知让人很不舒服——董小姐成长在社会主义阳光的照耀下,对这种偷鸡摸狗的勾当有种天生的排斥。 董晓悦确认了怀里的缨绳和腰带里的□□还在原地,松了一口气。但是她睡起觉来非常死,保不齐那卑鄙的晋公子变本加厉,哪天趁她熟睡搜她身。 □□留着能防身,那根绳子就完全是累赘了,当然是趁早扔了免除后顾之忧。 董晓悦犹豫了半天,到底没舍得扔,最终把那条长长的丝绳团成一团塞进中衣里,紧贴着心口。 *** 世子无咎这婚结得十分不易,先是胸口被刺了个洞,接着夫人又跑了,折腾到早上还得打叠起精神忽悠他父王,应付那哭哭啼啼的狐姬。 一摊子事情处理完,他体力透支过度,又发起烧来,喝了点医者熬的安神药,不一会儿便睡了个昏天黑地。 这一睡就睡到了第二天破晓。 无咎睁开眼睛一看这光景,心道不好,赶紧叫来亲信侍卫:“你立即去大王宫中打听打听,可曾找到夫人和晋国公子的下落。” 侍卫不多时便回来复命:“回禀殿下,大王昨日派人前去晋公子府上,只见府中一应奴仆俱都横尸毙命,公子子柔不知去向,侍卫在后.庭中发现一处地道,入内查探,只见狭窄深邃,不知通往何方......” 毕竟事涉他国公子,楚王也不好大张旗鼓地去拿人,只派了三五侍卫,隧道在地底下,谁也没有透视眼,天知道通向哪里,只好亲自爬一遍。 谁知那隧道并非华山一条路,竟如同蛛网一样不时分岔,往往爬了半天发现是条死路,只得再原路退回,几个人折腾了好半天,找到出口那口旱井时,黄花菜都凉了。 那农妇也没法提供什么信息,因为侍卫找上门时,母子俩身上一丝热气也没有,显然已经死了好几个时辰了。 “是服毒身亡的,”侍卫叹了口气,“□□下在鸡汤里。” 无咎不由皱了皱眉,他早知子柔阴狠,却不料他连周岁的乳儿都不放过。 “屋里有几只碗?”无咎问道。 “回禀殿下,有两只,”侍卫不愧是他心腹,行事缜密,这些细节也打听得一清二楚,“案上一只空碗,地上一只摔作两半,有残汤痕迹,依仆之见,公子子柔当是独自出逃。” 无咎忖了忖,摇摇头:“贵客用膳,那农妇必然侍立一旁......待客人走了再用他剩下的残羹冷炙......贫家没有那些讲究,多半就取客人的碗用,子柔并非孤身一人。” “世子真是料事如神!” 无咎撩了撩眼皮:“那些奉承话省省罢,另一人或许就是被他劫持的夫人......扶孤起身。” “您的伤势......” 无咎瞪了他一眼,侍卫不敢违逆,小心翼翼地扶他坐起来,还细心地在他背后垫了团被褥。 “取绢帛与笔墨来。”无咎定了定神,掖掖疼出的冷汗。 “殿下可是要赋诗?” “......”要不是受了伤,无咎真想晃晃他的脑袋,看看里面是不是装了水。 心腹很快把他要的东西取了来,很有眼色地帮他托着小案桌。 无咎捏着笔管略想了想,胸有成竹地下笔,不一会儿便勾勒出一个秀美的女子,惟妙惟肖,形神兼备,一对眼睛尤其有神——只要了解一些画史就会发现,这幅画的运笔不像先秦绘画那样古拙,倒有点顾恺之笔下洛神的味道。 “叫画师多描摹一些,连同公子子柔的画像一起散发到各处关隘......再命人去东郊山里搜寻......掘地三尺也要给孤找出来,”末了不忘叮嘱,“切莫伤了夫人......” 侍卫双手接过,唱了声喏,不禁纳闷,世子殿下为何断定夫人被晋公子劫持了? 无咎没给他机会发问,挥挥手打发他走——总不能让人知道世子夫人是自己跟着小白脸跑的吧。 无咎睡不着了,躺在床上越想越气,不管怎样先活捉回来,捉到了再想怎么整治她。 只是古代交通不发达,又是拉拉杂杂那么大一队人,穿越诸国时还有一套送往迎来的繁文缛节,无论如何都快不了,一日赶不上几十里路就要在客舍、逆旅落脚过夜。 他们歇歇停停,一路上风平浪静,只是行至宋国商丘郊外时,鲁姬身边一名侍女不知怎么染上了时疫,鲁大夫出于谨慎,把与那侍女同食同宿的其他几人也一同隔离,如此一来,鲁姬身边便多出几个空缺,需要从粗使的婢女中拔擢两人。 36.上任 此为防盗章  同为道门中人, 又都是驭尸者,讲起故事来自然也是一个比一个离奇诡异,阿桃讲完她某次随师父和师兄探访后齐文公墓的恐怖经历,用手肘捅捅身旁的宸白羽:“吴道兄,你怎么一言不发?你道术深不可测, 我们如此班门弄斧, 想必是贻笑大方了。” “哪里哪里!”宸白羽连连摆手。 “贤弟何不也说个吓人的故事,也叫咱们开开眼界......”凤道长醉得双目迷离,也跟着起哄,“贫道......贫道先干为敬......” 宸白羽十四岁入天镜派, 除了端茶倒水便是背书念经,念的还大半是佛经, 肚子里哪有什么故事, 他打了个酒嗝,目光飘到师叔身上, 对啊!师叔可是个有故事的男人! 正所谓酒壮怂人胆, 他端着酒碗翘着小指往师叔那儿一点:“小......小道不善言辞, 不如让我的僵尸说个故事罢。” 此言一出, 少女身形一顿,凤道长的眼神立刻恢复清明, 保有灵智的僵尸稀世罕见, 几乎已经成了传说, 世存的几条都属于道法界叱咤风云的人物, 而且也没听说哪条会讲故事。 宸白羽话一出口就知道犯了大错, 脸刷地脱了色,比他师叔还像僵尸。 在场两人都是道人,这事要是传出去,他们天镜派早晚要被人挖出来,成为众矢之的——这样的宝贝太引人觊觎了。 董晓悦暗暗叹了口气,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总不见得杀人灭口吧。 主人发号施令,尸体只能从命,她想入乡随俗讲个和尸体有关的故事,脑海里第一个跳出来的却是睡美人。 仔细一想倒也算应景,便用复读机般平板的语调道:“话说在极西之地有个诸侯国,国君与夫人多年无子,一朝喜得公主,两人欣喜若狂,在宫中大宴三天三夜,请了全国大小巫师术士前来赴宴,为公主祝祷,不想遗漏了一位法力高强的大巫,此人心胸狭隘,睚眦必报,诅咒公主及笄之日手指被纺锤扎破,从此长眠百年不醒......” 董晓悦把睡美人的故事修剪一番讲了一遍,最后讲到一位英武非凡的公子怎么不畏艰险、排除万难,闯入沉睡百年的宫廷,找到不省人事的公主,又怎么俯身一吻解除邪咒,与公主结为伉俪。 “后来呢?”阿桃托着粉粉的腮帮子,听得十分出神。 “后来么,国君仙逝,公子继承王位,与公主一起治理国家,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董晓悦随口道。 “啊?”小桃杏眼圆睁,“这故事哪里可怖了?” 董晓悦看她一眼:“公主睡了一百年不曾刷过牙,那公子就亲上去了,还不可怖么?” “......” 众人都是一言难尽的表情,只有宸白羽笑点最低,笑得前仰后合、东倒西歪,最后一头栽倒在地没了动静,不一会儿呼呼打起了鼾。 董晓悦简直服了这个心无城府的猪队友,说好了来打探对方底细,他倒好,自己先被放倒了。 正腹诽着,她脑内突然响起个声音:“这故事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谁?董晓悦肩颈的肌肉警觉地绷紧,这回她神智清醒,脑海里的声音无比清晰,不像是幻觉,而且这嗓音怎么听都像是燕王殿下。 不会吧!董晓悦心里叫苦不迭,得亏她变了僵尸,不然心脏非得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不可。 “如何不会。”那声音凉凉地回答。 卧槽!想什么他都知道?日子没法过了! “没错,”那声音又道,“你的所思所想,孤都知道。” 其实梁玄的读心术时灵时不灵,并非她心中闪现的每个念头都能被他知晓,只有那些特别明晰、特别强烈的他才能感知到——一个人从早到晚心里不知有多少稍纵即逝的念头,若是每个都打他那过,估计他离疯癫也不远了。 不过燕王殿下觉得,这种事就不必让神女知道了。 董晓悦心如乱麻,越是叫自己别乱想,脑海中越是万马奔腾——当然都是草泥马。 [那个,燕王殿下......]她尽力让自己的思想稍微礼貌一点。 敏而好学的燕王殿下却是直击要害:“何谓草泥马?何谓卧槽?” [......]不能再想下去了! “母妃?与她何干?”燕王殿下困惑道。 再想下去会没命的!必须想点别的转移注意力!董小姐使出浑身解数,终于从污言秽语的泥沼中挣脱出来,小心翼翼地问道:[燕王殿下......好久不见,您......那个......进来多久了] 梁玄无情地说出了她最害怕的答案:“孤比你先到,三年。” 仿佛有人往董晓悦脑瓜里扔了个十八响礼炮,把她的脑花炸成了一片五彩斑斓的渣渣,这么说来她对燕王殿下金躯犯下的罪行他都一清二楚了?! “没错。”燕王殿下云淡风轻道。 “……”凉了,这回是透心凉了。 其实梁玄与其说是“听”,不如说是直接感知,对于那些特别强烈的念头,他不但能“听到”她的心声,还能直接“看到”她脑海中的画面。 比如那天在浴房里,她非礼自己时,脑海中两人交缠的画面…… 燕王殿□□贴地决定,这种事还是别让神女知道的好。 尽管如此,董小姐还是恨不得立刻去死一死,好在变成僵尸之后泪腺也封住了,不然她非得哇地一声哭出来不可。 [殿下您怎么不早说啊!]为什么不在她铸成大错之前阻止她?为什么? “......” 这回轮到燕王殿下哑口无言了。怎么说?说什么? 他前脚在吴越征讨叛逆的叔父,后脚就进了这鬼地方,一躺躺了三年不能动弹,还有人每天脱了他衣服把他从头到脚薅一遍,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那天早晨,他好不容易感到体内那股阻滞经脉流动的力量消失了,还没来得及高兴,那蛮夷神女就来了。 来就来吧,他也不是那么小器的人,大不了挤一挤,谁知道她胆大包天,二话不说就把他浑身上下摸了个遍——当然期间燕王殿下多的是机会出言阻止她,至于为什么不吭声,这就不用深究了。 燕王殿下懒得和她掰扯,千言万语汇成三个字:“孤乐意。” [......]还是一如既往那么傲娇啊...... 回想起上一个梦,董晓悦不免事后诸葛亮,觉得自己真是蠢得不可思议,如果重来一次,世子无咎一开口她肯定能认出来。 “世子无咎是何人?”梁玄警觉道。 一不留神又想多了!董晓悦欲哭无泪:[没什么......] 这个梦里的燕王殿下不知道世子无咎,可见灵魂碎片们并不会互通有无,董晓悦想起上个梦里的所作所为,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之感。 一提起世子无咎,大婚之夜的种种免不得又沉渣泛起。 “你与那世子......是夫妇?!”燕王殿下这回是真的出离愤怒了,她竟然是有夫之妇?那为何还几次三番招惹他?为何那日在浴房,她肖想的却是自己? 他恨不得将自己五感封闭,可那对寡廉鲜耻的男女床笫之间的龌龊画面还是源源不断地涌入他的知觉中。 见那世子无咎生得相貌平平,半点不如自己,他心里又酸涩又不忿,这蛮夷神女也太不讲究了!这副形貌也亏她下得去嘴! 董晓悦心知又糟了,然而思维根本不受控制。 梁玄感知到她的想法,不由愣住:“与你成婚的......是孤?” 不可能!孤怎么可能生成个歪瓜裂枣! 董晓悦觉得与其这样下去,还不如好好把来龙去脉告诉他,便尽可能静下心来,把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古人本就容易接受这些事,梁玄并不十分惊讶:“大恩不言谢,从今往后,我这条命便是你的。” 为什么一言不合就要送她命!她一点也不想要他的命!董晓悦诚惶诚恐:(殿下不用那么客气,我是为了回家才帮你的,到时候你让我走就行了。) 梁玄当然知道她的心思,可她这么不拐弯地“说”出来,还是难以自抑地失望:“你放心,若是侥幸脱险,孤定会派人遍访五湖四海的名蓝高僧,设法把你送出去。” 梦再真也是梦,这蛮夷神女是当不了他王妃的……凭什么那什么破世子就能娶她! 董晓悦没察觉燕王殿下的纠结,她有满腹的疑问想和他探讨。 既然他是三年前宸彦受伤昏迷后才穿来的,那原本的宸彦又是什么人?去了哪儿?为什么共用一个身体,他能知道她的想法,她却连他在都不知道?为什么燕王听了个故事就忍不住开口了? 上次梦里吃够了认错人的苦,这回算是得来全不费功夫,可怎么完成任务还是未知。 她正打算挨个“问”,小桃却轻轻扯了扯她的袖子,打断了她的思绪:“你怎么了?” 火堆对面的凤冈道长抬起迷离醉眼,似是而非地往他们这儿扫了一眼。 “先应付他们,那些事留待以后再说。”燕王殿下匆匆道。 董晓悦一不留神忘了自己在装僵尸,朝小桃笑了一笑:“没事。” 37.美人 此为防盗章  董晓悦头上顶着一堆金玉,额前坠着鸽子蛋大的明珠, 穿着迤逦的广袖衣裙, 端着手,平视前方, 在礼官的导引下款款走入锦庐中。 她身后还跟着一溜五个女子,个个是绮年玉貌的名门淑媛,只不过衣饰比她低调不少。这些都是世子今天同时要娶的媵妾, 陈国一对妫姓的双胞胎年纪最小,才满十四岁, 最大的蔡国女子也才十六岁。 董晓悦到了楚国才知道世子一次性要娶六个, 不禁有点担心这位世子殿下的肾。 人群中发出轻轻的赞叹声, 金玉其外的董小姐不开口的时候还是很能唬人的。 “子之清扬, 扬且之颜也。”楚世子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惊艳之色, 忍不住引了一句诗。 角落里的史官赶紧在绢帛上匆匆记录:“世子迎鲁姬于青庐, 诵君子偕老之诗曰‘子之清扬, 扬且之颜也。’” 楚国尚红, 楚世子着一身红衣玄裳的九章冕服,衬得越发修眉俊眼, 一表人才。虽然没有燕王殿下美得那么凌厉, 也是十分可圈可点了。 到底是不是呢?董晓悦端详着楚世子的脸蛋暗自盘算, 半晌才察觉众人都在看她。 身为礼官之一的鲁大夫轻轻咳了三声, 董晓悦猛然意识到, 这是在等她回答呢!楚世子引了一句诗, 于情于理她都该用诗经作答。 可是三天时间光拿来记那些繁琐的昏礼流程都不够, 哪里有时间补习文化知识。 董晓悦只好从贫瘠的知识储备中搜刮来搜刮去,刮了半天也就那么两三句,明知道牛头不对马嘴,也只好凑合着用了。 她硬着头皮开口“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众宾客一愣,这鲁姬倒是一点也不客气,人家夸她长得美,她不说礼尚往来,倒自卖自夸起来。史官捏着笔管陷入了两难,这要不要如实记上呢? 楚国上数几代还是化外的戎狄,以华夏自居也就是这两代的事,楚君父子欠缺文化自信,不禁面面相觑,不知那来自文化强国的媳妇儿有什么深意。 董晓悦见全场鸦雀无声,知道自己答得不对,便接着搜索:“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话音刚落,人群里有人“扑哧”一乐,董晓悦循声望去,忽见黑压压的宾客中有一高挑身影鹤立鸡群,冷峻的眉目加上不可一世的神情,不是梁玄又是哪个? 这下楚王老大不高兴了,得亏他有点城府,不至于在儿子昏礼上掀桌子,这鲁姬简直欺人太甚!仗着自己是正儿八经的姬姓,先是借诗讽他们楚国没文化,高攀周室血脉,接着又在大庭广众之下公然与那晋国庶公子眉目传情,真当他芈奇是吃素的? 鲁国大夫赶紧出来打圆场:“鲁姬既见君子,喜不自胜,若有失言,还望贤王与贤世子见谅。” 董晓悦浑然不觉一场外交危机悄然酝酿又被机智的鲁大夫化解,只顾着往梁玄那儿张望,只是这要命的祖宗偏偏不朝她望过来。 楚世子深深看了新夫人一眼,对鲁国大夫道:“贤大夫多礼了。”嘴角仍然噙着笑,可目光已经冷下来了。 董晓悦看了半天也没能和梁玄对上眼,礼官宣布昏礼继续,董晓悦不得不把目光收了回来,规规矩矩地从侍者端来的金盘中依次拈起牛羊肺、肝、菜酱、肉酱等奇奇怪怪的食物吃下。 好不容易把一套繁复的流程走下来,最后一个环节是饮合卺酒,董晓悦和楚世子分别接过匏瓜形状的黄金酒具,将其中的酒液一饮而尽,礼就算成了。 楚世子掀起眼皮看了看她:“永以为好。” 董晓悦心道好什么好,今天晚上就要斗个你死我亡,不过还是虚伪地朝他一笑,露出一对深深的酒窝:“与子偕老。” 楚世子冷冷地看她一眼,又朝宾客中间望了望,微不可闻地哼了一声。 可供围观的部分到此结束,楚世子留下招待宾客宴饮,新夫人则在楚国女官的陪伴下先去新房更衣。 楚国世子的婚房十分轩敞气派,屋内四角各立着一架枝形铜灯,总有二三十只灯头,半人高的金博山炉喷吐着袅袅香雾。室内张挂着重重叠叠的绫罗绸缎,满目的大红、朱红、深红、绛红,灯光一打,真可谓红红火火恍恍惚惚。 董晓悦一边暗暗感叹她那便宜老公的壕气,一边东张西望勘探地形。 从鲁国带来的侍女按规矩在殿门外等候,那引路的楚国女官和几名宫女将她带到一架云母屏风后,眼前赫然是一张足有三米见方的矮床。 女官让侍女们守在屏风外,亲自替董晓悦脱下礼服,小心翼翼地叠好,置于一边的银托盘上。 做完这些,她又跪下把丝垫铺在董晓悦身前:“夫人请坐,奴婢替您解发。” 董晓悦依言坐下,女官俯下身,佯装替她取耳珰,小声在她耳边道:“季孙令我带句话给娘子,晌午的蜜羹中下了毒药,今夜有劳娘子,事成之后解药立即奉上。” 董晓悦在心里把那个齐国奸细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压低声音冷笑着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贵国行事真是让我大开眼界。” 那齐国女间谍不羞不恼笑容不减:“还请娘子见谅,此药于娘子贵体无碍,三日内服下解药便可,娘子的宝刀藏于床褥下暗格之中,有劳。” 藏刀的事是先前计划好的,鲁国人无法把利器带进楚宫,只有动用齐国埋在楚国宫廷中的暗桩。董晓悦简直无力吐槽,他们既然有那么大的能耐在世子卧榻下藏刀,为什么不把他直接捅了? 女间谍仿佛会读心术,小声给她答疑解惑:“楚世子武艺高强,冠绝诸国,唯有娘子可与之一较,托赖娘子了......” “......” “对了,”董晓悦忽然想起件大事,“刚才客人中间有个穿紫衣的,生得甚是俊美,你可知是谁?” “娘子为何有此一问?” “随便问问。” “此人乃是晋国庶公子子柔......”女官答道。 果然是他!进入这个梦境那么久,总算看到了一线曙光。 “他平日......” “嘘!”女官朝她使了个眼色,“世子回来了。” 董晓悦做贼心虚地抬起头,果然见屏风外有个颀长的人影走近,外头传来侍女们请安的声音。 不一会儿楚世子便绕过屏风来到董晓悦的面前。 女官向夫妇俩恭恭敬敬地行了个顿首礼退了出去。 屏风里只剩下董晓悦和楚世子大眼瞪小眼。楚世子大约喝了不少酒,双颊和眼眶都染了薄薄的酡色,看向董晓悦的目光有些直愣愣的,眼珠子却格外的亮。 醉了好,醉了胜算大一点,董晓悦偷偷往衣服上擦了擦手心的薄汗。 屋子四角的灯一盏一盏地灭了,最后只剩下案头的一双红烛,帷幔的影子重重压下来,原本宽敞的空间顿时显得逼仄。明知道只是个梦,这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又是在这样尴尬的气氛下,董晓悦破天荒地害起臊来,几乎冲淡了被逼杀人的焦虑。 两人僵持着不说话,呼吸却都沉重起来。 最后还是董晓悦忍不住开口打破了沉默:“殿下要不要早点睡?” 楚世子无咎微微皱了皱眉头,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不过还是慢慢地点了点头,走到她跟前,平托起双臂。 董晓悦不明就里,这是喝醉了要抱抱的意思? 她只犹豫了片刻,一咬牙上前抱住了男人的腰,关键时刻不宜打草惊蛇,只好牺牲一下了。 世子身子一僵,良久才道:“孤是要更衣。” 两人沉默地爬了一段,子柔突然开口:“陈娘子怕我么?” 董晓悦身体一僵,干笑两声掩饰:“怎么会,公子为什么这么说?” “许是我弄错了,”公子仿佛拉家常似的,温声软语道,“娘子可知,人害怕的时候身上有种特别的气味?” 董晓悦两腿有点发软。 子柔轻轻抽了抽鼻子:“带点苦味。” 地道本就幽暗狭窄,他这一抽仿佛把氧气都吸光了,董晓悦几乎喘不过气:“是吗?我一鼻子鱼腥味,什么也闻不出来。” 子柔扑哧一声笑道:“我逗娘子顽的。杀那些下人是不得已,他们名为奴仆,其实是我兄长派来监视我的,若是叫他们发现地道的事,我们便插翅难飞了。” 董晓悦听了这解释稍微松了口气,燕王殿下的残魂性格未必和本人一样,再说她和本尊也没见过几面,又能有多深的了解呢? “说起来,”子柔又道,“陈娘子身为......侠客,应是杀过不少人吧?” 董晓悦听出他话里的试探之意,心跳立即提速,勉强调整了一下气息,尽量镇定沉稳地“嗯”了一声。 子柔颇有生意地轻笑两声:“娘子不用心存芥蒂,我从不无缘无故杀人。” 言下之意,事出有因就能杀了?这不符合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董晓悦心里毛毛的。 好在子柔没有再揪着这话题不放。 长时间保持四肢着地的姿势很累,唠嗑只会无谓地消耗体力,子柔也不再吭声,两人相安无事地埋头爬行,也不知过了多久,董晓悦胳膊酸痛,手心和膝盖火辣辣地疼,估计搓掉了不止一层皮。 子柔听她喘息越来越急促,安慰道:“陈娘子再忍耐片刻,出口就在前方不远处。” “这地道通往哪里?”董晓悦问道。 “城东郊外的一户农家,主人是个寡居的妇人,到时她会接应我们。”子柔答道。 又过了二十来分钟,子柔停了下来:“到了。” 四周仍是漆黑一片。 子柔用指节轻轻敲击四周的夯土墙壁,只有一处发出空洞的声响:“就是这里了。”说着把堵住通道的石板用力推开。 光线一瞬间灌了进来,董晓悦不由觑起了眼睛。 等眼睛适应了光线,董晓悦往上一望,发现他们在一口旱井底下,头顶是井口切割出的八角形蓝天。 子柔指了指沿井壁垂下的粗麻绳:“陈娘子先请。” 这是拿我当小白鼠探路?董晓悦小人之心地想。 不过她本来就是人家晋国大夫雇来当保镖的,没什么理由推诿,二话不说接过绳索往上攀爬。 这井本来就是掩人耳目用的,打得很浅,距离地面不过五六米,陈四娘每天雷打不动地爬山、上树、倒吊,身体素质很过硬,轻轻松松爬出井口。 外面是个不起眼的农家小院,只有半间屋子大小,四周围着歪歪斜斜的木篱笆,简陋的茅屋门口放着几个藤簸箩,摊晒着谷物。 一派宁静祥和,不像有追兵的样子。 董晓悦冲着井口道:“公子上来吧!” 子柔也顺着绳索爬了出来。 这时,茅屋中有人听到动静走了出来。 那是个农妇装束的年轻女人,胸前挂着个襁褓,里面是个约莫周岁的婴儿,睡得正酣,小脸红扑扑,睡梦中还不时嚅嚅嘴,大约是梦到吃奶,十分可爱。 董晓悦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农妇见到子柔,手足无措地往身上揩着手,诚惶诚恐道:“恩公屋里请,奴家正思量着您什么时候到......” 看向董晓悦的眼神却有些诧异。 子柔也不向她解释董晓悦的身份,冲她轻轻一颔首:“马匹和行装备好了么?我们即刻便要启程。” “备好了!备好了!都在屋后呐!”农妇连连点头,用手背抹抹额头,怯生生地道,“恩公不用了午膳再走么?” 子柔想了想,竟然点点头:“也不差这一时半刻。” 农妇像是得了天大的恩遇,快步走到锅台边,把预备好了温在锅里的饭食端了出来。 这户人家可以说是家徒四壁,连张床都没有,更别说食案了,饭菜都摆在屋子中央一块树墩子上。 不过农妇为了招待他们拿出了她想象力所及最豪华的菜色,还特地早起宰了一只鸡。 董晓悦看了眼正襟危坐,端着粗陶碗小口啜饮鸡汤的子柔,有些纳闷,这是有多饿,急着逃命还要留下吃这顿饭。 子柔见她不动箸,轻轻搁下碗催促道:“娘子快些用膳罢,我们尽快启程。” 董晓悦点点头,拿起筷子,不过她心里有事,没什么胃口,那饭菜又做得粗糙寡淡,她胡乱吃了几口就放下了碗:“您慢用,我先去瞧瞧马和行装。” 子柔还在斯斯文文地和粗硬的鸡肉作斗争,对她道:“有劳。” 农妇赶忙道:“奴家带娘子去。” 两人便一同去了屋后。 董晓悦走到屋后,一眼便看到拴在槐树上的两匹马,一匹棕色,一匹枣红,膘肥体壮,皮毛锃亮,十分神气。 折返回屋里,子柔也撂下了碗筷,起身道:“事不宜迟,我们走吧。” 说完又从袖子里掏出一块比铜钱稍大一圈的金饼递给农妇:“若是有人问起来......” “奴家省得!奴家一句都不会乱说!恩公快收回去!”女人连连推却,一边自言自语似地喋喋不休,“那短命的去都去了,还留下这么个拖累人的小东西,要不是有恩公接济咱们早饿死在道旁了,白受您那么多钱粮,怎么好再拿......” “你收着罢,”子柔便把金子搁在木墩子上,“我这一走,往后恐怕都不会再回来了,你们母子留着傍身。” 38.少年 此为防盗章  女史小心翼翼走到床前, 先伸出手指往尸首口鼻处探了探,确定没有气息, 又从袖管中抽出把匕首,迅速往尸体胸前要害处猛扎了几下, 见它一动不动,这才放下心来。 董晓悦心道好险,生怕她看出尸体的面容不对, 佯装镇定, 冷声道:“女史可真谨慎!” 女史往尸体衣服上擦了擦匕首沾的血, 重新藏回袖中,直起身对董晓悦道:“不过是以防万一。” 董晓悦气场全开地冷笑一声:“我们陈家人行走列国,向来童叟无欺, 贵君信不过我,便是信不过我们陈家。” 她这话说得理直气壮、慷慨激昂,猫在被褥下的楚世子都有一刹那的恍惚,差点信以为真了。 那女史先前在殿后廊庑下等候, 廊下点了灯, 乍然走进暗处,眼睛一时难以适应,看不清尸体被掉了包,又被董晓悦打了岔转移了注意力, 便不再去理会尸首。 她朝着董晓悦欠了欠身, 笑着安抚道:“娘子莫要见怪, 我岂敢疑你, 只不过女子心软,与人有了肌肤之亲、夫妻之实,难免手下留情......是我以己度人,不省娘子女中豪杰,原不会被这些俗情所困,多有得罪了。” 董晓悦被她那过来人的语气臊得老脸一红,又不好辩解,一想到世子还在被子下面听着,整个人都不太好,只好咳嗽两声掩饰尴尬,朝着女史摊开手掌:“解药和令信。” 女史从宽腰带里摸出个布包双手呈上:“请娘子过目。” 董晓悦打开包裹,里面是一套宦官的行头、一块镂着字的木牌和一个小小的锦囊,董晓悦捏了捏锦囊,里面是颗圆溜溜的东西,应该是丸药,便说了声“多谢”,语气仍是不善。 “应该的,”女史大度道,“若是娘子没有旁的吩咐,我便告辞了,此地不宜久留,请从殿后小门走,一刻钟后侍卫换班,到时事发,宫门锁闭,再要出去便难了。” 她这么体贴入微,董晓悦倒有点过意不去了,世子没死成,这女史的间谍身份倒是暴露了,肯定没好下场,不过她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一会儿东窗事发,她的小命还不知道着落在哪儿呢。 女史也不敢在殿内久留,交代完事情便急匆匆离去了。 董晓悦等她把门闩上,赶紧把那刺客的尸体从床上拽下来,仍旧扔在地上,然后爬到里床,掀开蒙在世子头上的被子,压低声音道:“殿下,你还好吧?” “不好,”世子瓮声道,“已经闷死了。” 瞧瞧这别扭劲!董晓悦无奈地摇摇头:“殿下自己多加小心......” 话还没来得及说完,被子里突然探出一只手来,揪住她衣裳:“你......要走?” “这话说得......”董晓悦几乎失笑,“不走难道留在这里等死吗?” “不会。” “哎?” “你不会死......”无咎刚才扯她衣裳时牵动了伤口,痛得额上冒汗,可他还是不放手,“留下......我杀......杀了女史......没人......” 董晓悦明白他要说什么,知道她鱼目混珠的人没有几个,只要把这些人灭了口,她的身份就只有他俩知道了,即便那两个奸细已经往齐国送了信,可只要她人在楚宫,便仍然是安全的。 让她惊讶的是,楚世子竟然打算帮一个来路不明的刺客隐瞒身份,董小姐不禁摸摸脸,又低头看看胸,她的魅力有这么大吗? 不过她还是毫不迟疑地摇摇头:“多谢殿下的好意,只是我还要去找个人,您多保重。” 如果她真是陈四娘,留在这里确实比出去安全,可惜她知道这只是个梦,她必须去找回燕王殿下的魂魄。 无咎眼前迅速掠过一张脸,嫌恶地皱起眉头:“你要找......那个......晋国庶孽?” 董晓悦没想到他那么能猜,赶紧否认:“哪里,不是不是......” 无咎一看她这心虚的模样就知道自己猜中了,忿忿地哼了一声。 董晓悦起身便要走,才发现衣裳还在他手心里揪着。 “若......若你......执意要走......”世子咬牙切齿地道,“孤......便......喊人......” 董晓悦有恃无恐地一笑,把他手掰开:“殿下要是舍得妾死,就喊吧。” 无咎从未见过如此涎皮赖脸的人,一时说不出话来,负气地缩回手,索性把被子拉高了蒙住脸。 不料被子才蒙上又被掀开,无咎当她回心转意,不由一喜,却听那女刺客道:“差点忘了,还得跟殿下借一样东西。” 她嘴里说着借,却毫无借的自觉,不由分说就把手伸进他的衣襟里一阵掏摸,明摆着是抢。 无咎先她一步把挂在脖颈上的珠子攒住:“孤不借。” 这厚颜无耻的贼女子,非但不识好歹,竟然还要抢他的珍宝珠! 这颗珠子是他三岁时在他父王库房里玩时无意发现的,当时只是贪图好玩摸了一下,回去便一病不起,后来请大巫占卜,说是这珠子认主,从此以后珠不离人,人不离珠,方能两下安好。 世子没力气同她解释那么多,只是道:“留下......孤便给你......” 董晓悦想了想,她的主要任务已经失败了,还拔了齐国好容易埋在楚宫暗桩,就算帮齐君找到月母珠,算起来还是过大于功,倒是在这里耽搁下去恐怕就跑不掉了,便抽出手替他理了理衣襟:“算啦,殿下保重。” 说完不等他再来扯衣裳,麻溜地爬下床,拾起榻边一根玉簪,胡乱地把头发固定住,又从案上金盘里拿起红缨揣在怀里——这缨绳是世子纳彩时以礼相赠,又在新婚之夜以礼亲手从她头发上解下的。 董晓悦一出殿门就撒开腿拼命往西门跑,老天爷也帮忙,不早不晚地吹过来一片云遮住了月亮,四周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巡逻的侍卫手里提着灯,董晓悦远远看见便绕道,一路上都没正面碰上,顺利得出奇。 跑到西门附近的一处偏殿,她停下脚步,身手矫健地攀上墙头——刚到楚宫时她住在隔壁的客馆,早把四周地形打探过了,这偏殿许多年没人住,早就成了堆杂物的地方。 董晓悦骑在墙头上,从怀里摸出个火折子,用那根意义非凡的缨绳把它和半块砖绑在一起,正要点燃,不知怎么改了主意,把那缨绳解下来重又塞回怀里。 找不到趁手的绳子,只好就地取材忍痛拔了几根头发,重新把火折子和砖块绑好,点燃了扔到殿中废弃的马厩里。 马厩里虽然没有马,可堆了许多柴草,天干物燥,不一会儿就点着了。 董晓悦连忙从墙头溜下,躲在墙根后面。 风助火势,熊熊燃烧起来,很快便有侍卫发现了火光,西门离此处最近,侍卫们纷纷跑去打水救火,只一个侍卫自告奋勇守在原地。 董晓悦猫在墙根后面观察了一会儿,见侍卫们乱成一团,便从腰间取出令信往门口走去。 这名侍卫是那女史平日相熟的,受了她不少贿赂,一看令信上的字,以为又是她手底下的小宦官趁着月黑风高溜出宫去做点见不得人的勾当,便挥挥手放行了。 董晓悦顺利潜出宫门,吊在嗓子眼的心总算放回了肚子里。 她继续沿着驰道边上的小路往西走,城西三十里有一处小客舍,是陈子投资的产业,除了丰富资产组合之外还用作组织成员落脚、接头的中转站,她打算先去那里换身装束休整一下,等天亮再去找燕王殿下。 董晓悦快步走了好一阵,估摸着该有七八百米了,这才停住脚步,回头望了望,只见远处宫殿的黑影与夜色融为一体,檐角如同飞鸟张开的羽翼,看起来那么巍峨,那么真实。 等找到燕王殿下,这些都会消失吗? 董晓悦使劲朝着宫城张望,半晌才意识到,自己是在找世子无咎的寝殿,不禁哑然失笑,只是个梦罢了。 但是她还是忍不住伸手摸了摸怀里的红缨绳,等这场梦结束了,世子也会消失吗? 主帅营帐中却是一片愁云惨雾。 “殿下如何了?”副将吴陔步履匆忙地走入帐中,压低声音问守在榻边的丁先生。 丁先生无奈地摇摇头,伸出苍老干枯的手,抖抖索索地把床前帐幔掀起一角。 燕王梁玄双目紧阖,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两手端正地摆在胸前,胸膛随着呼吸轻轻起伏,如果仔细看,能发现左手手背上有一条细细的黑色,蛇影一般蜿蜒至袖口。 吴陔摘下头上的战盔,重重叹了口气:“丁先生博学多识,竟也分辨不出究竟是何种邪门毒物吗?” 吴陔是个急性子,同样的问题来来回回不知问了几遍,丁先生知他秉性如此,并不介怀,仍是耐心作答:“老朽见识浅薄,不知世上有此奇毒,实在惭愧。” 吴陔这才意识到自己一时嘴快又说错话了,再看那丁老翁一夜之间又添了不少白发,原本炯炯的眼睛此时像是蒙上了一层阴翳,不似平日那般老奸巨滑,倒像个平常老者,不由恻然:“丁先生莫要自责,要怪就怪那下毒之人心思歹毒,叫人防不胜防。” 丁先生摇摇头:“都怪老朽大意了。” 梁玄这次南下,一路上遇袭遇刺是家常便饭,这回不过五六个死士,身手也是平常,燕王殿下压根不放在眼里,和数名亲卫砍瓜切菜一般将他们解决了,只可惜原本打算留的活口在半路上莫名暴毙。 梁玄也不以为意,只是命人将死士的尸体捆起来挂在马上,待回了营中叫大夫查验。 他毫发无伤地回到帐中,还和沿途的将士们颔首致意,谁也看不出什么异样。 39.同床 此为防盗章 “那不一般的情况呢?” “最好还是别碰到。” 董晓悦还想接着问, 鲜肉眼明手快地点开另一个题为517.a/vi的视频。 这回没什么不可描述的内容,是她逃出楚宫后的第二天早晨, 地点是陈子名下的客馆门口。 画面中除了她还有那个雌雄莫辨的变装大佬。 “……天下多的是心盲眼瞎, 换张脸便不认识的蠢人……” 鲜肉按下暂停, 啧啧赞叹道:“看看这奥斯卡影帝级别的演技!” “……”董晓悦醍醐灌顶, “啊!” “对, 就是你哥我友情出演的,”鲜肉恨铁不成钢, “蠢哭我了, 都这么提示了还不明白……第二次重大失误。” 董晓悦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被骂蠢, 有点委屈, 可又没法反驳。 鲜肉又点开另一个视频, 是她发现无咎杀死猎户一家三口之后没几天的事, 他们寄宿在一户樵民家, 子柔去屋后解决生理问题,董晓悦独自一个人在屋里。 鲜肉定格住画面,把光标移到一个陶碗上:“第三次重大失误,这里你有机会把他毒死,老妹儿你记住, 像毒.药这种道具不会凭空出现的。” 董晓悦点点头,倒不是她没注意到这次机会,只是下不了决心杀人, 不过没必要和鲜肉多说。 “心软是病, 得治, 这样下去你早晚得玩蛋,”鲜肉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梦里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没啥好客气的。” 说罢他关闭所有窗口,也没见他有什么动作,“啪嗒”一声,家庭影院又变回了便利店。 老虎意犹未尽地舔舔嘴,伸了个懒腰,抖抖耳朵,又趴了下来。 “这就完了?”董晓悦满腔疑问还没得到解答,“等等……” 鲜肉半趴在柜台上,竖起一根手指:“一个,你还可以再问一个问题,不过不能问后面的梦,也不能问完成任务的条件。” 一加上这两个限制,获取直接信息是不可能了。董晓悦斟酌了半天,觉得关键线索还在那颗珠子上:“月母珠有什么用?” 鲜肉一反常态的好说话:“把魂魄碎片束缚在梦里。” 所以她拿到珠子之后梦就结束了,董晓悦若有所思地抚了抚手肘,她记得大婚之夜她有机会拿到珠子,一是直接抢,二是答应无咎留下来,她都放弃了。 但是刚才复盘的时候鲜肉并没有把这算作重大失误,可见取得珠子的方式也有讲究,得好好想想…… 鲜肉从柜台里取出个计算器,打断她的思路:“问题问完,咱也该算算帐了。” 他一边啪啪摁着计算器一边念念有词:“眉来眼去扣一分,投怀送抱得一分,叫错名字扣三分……发现真相得一分,留下线索得一分,第三次重大失误扣三分……” 董晓悦听得半懂不懂,没等她仔细领会,鲜肉已经算出了最终结果:“第一个梦的得分是五分。” “五分算高吗?满分十分?”没及格有点不甘心啊! “满分一百。” “……”董小姐从小到大都是考霸,从没得过这么羞耻的分数。 收银柜的抽屉“啪”一下弹开,鲜肉从里面数出五片金叶子放在柜台上:“这是工资。” 原来一分可以兑一片金叶子,董晓悦有些喜出望外,关键时刻救她一命的温柔一刀只要三片金叶子,她现在总共有七片,应该可以买件像样的道具了。 她正要去拿柜台上的金叶子,鲜肉突然伸手往自己身前一捋:“等等,还有几笔服务费没算,友情提示费三叶,观影费两叶,咨询费三叶。” “……” 咨询费也就认了,她又没请他提示,更没请他放小电影,这不是强买强卖嘛! 鲜肉朝她一摊手:“上次剩的两叶拿出来,还有一叶帮你记账上,亲兄妹,明算账,不付钱不能进下一个梦,你相好就快死了,赶紧的。” 董晓悦只得拿出燕王殿下给的锦囊,心如刀绞地把剩下两片金叶子倒在柜台上。 “没事儿,”鲜肉笑出了牙花,“下个梦敲容易der,没道具也能过。” 说完转身去货架上取烟盒。 董晓悦感到有个毛茸茸的东西在蹭她手,一低头,发现老虎不知什么时候蹭蹭挨挨地贴到了她身边。 董晓悦蹲下身,用力抱了抱老虎的脑袋,在它额头上重重亲了下:“我会回来的。” 她一直特别喜欢猫,但从没想过养一只,一来忙起来自己都顾不上,二来宠物寿命只有十几年,她不会去建立一段注定短暂的亲密关系。 能在别人梦里圆一圆养宠物的梦想也挺好。 ——————— 一回生二回熟,这次鲜肉吐出烟圈的时候董晓悦作好了充分的心理建设。 照例一阵天旋地转,短暂的混沌过后,董晓悦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又能动弹了。 她竟然躺在温暖的被窝里,比起上回倒吊荒山野岭,这次的运气好了不止一星半点,董小姐差点感动得热泪盈眶。 屋子里光线有点暗,只能辨认出几件家具什物的轮廓。光线带着点冷意,似乎是清晨。 鼻端是似药又似草的淡淡香气,耳畔是清脆婉转的雏鸟娇啼,董晓悦感到四肢百骸充盈着力量,小腹中涌动着生机——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真气? 她浑身上下有种说不出的惬意,上个梦中陈四娘的体魄已经相当不错,可和她现在这具身体比起来,简直就像小电驴和法拉利,不可同日而语,而她现实中的身体充其量是辆残疾车。 不过惬意和感动没有维持多久,随着身体各部分的知觉逐渐复苏,董小姐感到丹田里的真气正在往下走,汇聚某个难以名状的地方…… 董晓悦心里一凉,抖抖索索往两腿之间一摸,触电般地缩回手,内心的大草原跑过一群草泥马。 卧槽!——她卧槽这么多年,今天才算具备了卧槽的物质条件,而且从刚才那蜻蜓点水的一触来看,这物质条件似乎还很丰富。 董晓悦赶紧往上摸,隔着衣物只觉胸前紧实平坦,还好还好,至少不是人妖。 她把手伸进中衣领子,心一横,把手掌贴在胸膛上,犹豫着轻轻捋了一下,没什么异常的事发生,胆子便渐渐肥起来,在胸前来回摸了几把,试着捏了捏顶端的小点.点,小腹中立即过了电一般酥麻。 董晓悦赶紧丢开手,观望了片刻,又手贱地碰了碰喉结,然后顺着脖子往下,滑到腹部。一块,两块……八块……卧槽还有人鱼线! 董小姐施展了十八摸之后初步判断,这具身体四肢修长,臀部挺翘,皮肤光滑,肌肉紧实,富于力量和动感,又不过于贲张和虬结,非常符合她的审美。 只剩下最后一个地方还没探索了。 反正也是自己的身体,看一看不算耍流氓吧? 董晓悦红着脸掀开被子,扭扭捏捏地扒开中衣,解下衬裤,一眼望去,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 她用移动硬盘里两个t的财富起誓,这物质文明已经赶英超美,达到了发达国家水平。 最初的震惊过去后,董晓悦理所当然地好奇起来,看都看了,摸一摸也就是五十步和一百步的事儿——这种机会可不是天天都有的。 虽然理论知识丰富,董小姐这万年单身狗毕竟没啥实践经验,没见过什么世面,一边摸一边大惊小怪。 emmmm原来手感是这么幼滑的……哇噻!刚才那个竟然还不是完全体??啧啧,这是多少厘米啊?真想找把尺量一量…… 董晓悦盘腿坐在床上,低着头聚精会神地研究她的新零件,乐此不疲地用手指摁下去,再看它弹回来,就像刚得到新玩具的幼儿园小朋友。 40.阿宝 此为防盗章 师兄弟俩的住处直线距离大约五百米, 只不过房舍依着山势错落,山路崎岖,虽则鸡犬相闻,走起来却挺费时间。 等他们到达师兄宸霄住处时, 宸白羽已经有点气喘吁吁了。 董晓悦悄悄瞥了他一眼,方才在室内没注意,到了阳光下才发现这小师侄脸色很不好, 苍白中透着青,特别是眼下和嘴周,看起来病怏怏的——想来沦落到他们这夕阳红门派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见到天镜派第十七代掌门宸霄,董晓悦由衷地感慨, 燕王殿下真是勤俭持家、节能减排。 这宸霄道长分明就是拿上个梦的陈子略微改头换面,去掉了脸上的字,根据设定加了几道皱纹和白发, 十分敷衍。 再回过头来一想,几次梦里见面, 燕王殿下穿的都是同一身衣裳, 正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大约现实中也不是太宽裕, 难怪老大不小了连王妃都没讨到。 宸霄正在房内打坐,见到师弟像是久旱逢甘霖,也不端什么掌门架子, 从蒲团上跳将起来, 不顾腿麻跌跌撞撞地扑上前来, 被徒弟险险扶住。 他激动地攀着董晓悦的胳膊,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好像卡在想哭和想笑之间无法抉择,良久哽咽着道:“好!好!好!天不亡我天镜派!” 董晓悦不明就里,只觉得这师兄疯疯癫癫的,劲儿还贼大,估计胳膊都被他掐青了。 好在这时宸白羽见义勇为:“师父,师叔刚出关,还有些昏昏然,劳累不得,你们先坐下叙叙旧,徒儿去沏茶。” 宸霄这才察觉自己的失态,整了整冠履,给董晓悦挪了个坐榻过来请她上坐。 董晓悦谦让一番,最后推辞不过,勉为其难地坐下。 这时宸白羽也沏了茶来,给两位长辈奉上,乖乖坐在下座聆听教诲。 师兄弟两人互相嘘寒问暖,一派兄友弟恭,董晓悦却是提心吊胆,不敢有半分大意。 上个梦的陈子也是礼贤下士做足了表面功夫,结果坑起人来毫不手软,这张脸实在很难赢得她的信赖。 “贤弟闭关三载,不知可还记得师父所传道法?”宸霄呷了一口茶,问董晓悦。 董晓悦闭上眼睛暝想片刻,那些奇奇怪怪的符咒便像开了闸的洪水一样涌出来,仿佛这些法术已经刻进血脉中,成了某种本能。 梦里这种事也不奇怪,比如董小姐有阵子常梦见自己在地铁二号线上拉二胡要饭,拉得有板有眼,实际上她连半根弦都没摸过。 董晓悦不敢把话说死:“似乎还记得一些……” 宸霄随手从案头扯了张黄麻纸,吩咐徒弟取来朱墨和笔砚:“贤弟不如试试写张注灵符?” 注灵符是天镜派驭尸最常用的符咒之一,难度中等,可为低阶尸体注入灵智,令其能“明白”一些基本指令。 董晓悦回想片刻,提起笔,蘸饱墨,清心凝神,从符座、符窍到符脚一气贯注,毫无迟滞和犹疑。 艳红朱墨宛如鲜血,笔画间隐隐有金光流转,一看便是张充溢着灵力的上佳作品。 天镜派的符咒大多以尸字为符座,乍一看有些瘆人,不过董晓悦对自己的处女作十分满意,画完拎起来凑到嘴前吹了吹,恨不得裱起来挂墙上。 此符一出,宸霄喜不自胜,双手合十:“阿弥陀佛,佛祖保佑,贤弟此次出关,道法一发精进,是我天镜派兴盛之兆!” “……”你一个道教掌门不拜三清拜佛祖,门派能兴盛就有鬼了。 宸白羽大约早对师父的颠三倒四习以为常,只默默低着头,似乎对碗里浑浊的茶汤异常感兴趣。 “愚兄夜观天象,见东南隐烛山上空有赤气如匹,弥月不散。荧惑失行,反道三舍,大约是应在这上头了。”宸霄拈着胡须,眼冒精光。 董晓悦只会念咒画符,神神叨叨的星相学就完全不懂了。 宸白羽见她毫无反应,便贴心地解释起来:“师叔想是忘了,那隐烛山自古以来是藏风聚气的至福之地,前朝梁王地宫就藏于此山中。然而天地阴阳,有无相生,祸福相依,至福与至凶有时只在一线间……” 在某些极端天象之下,星辰逆行,阴阳倒转,至福之地就变成了至凶之地,而一般人避之惟恐不及的大凶之象,在天镜派这些穷疯了的道士眼里却是天赐良机。 一般道士多少都懂些星象,天镜派术业有专攻,独门观星术与老本行密切相关。 论专业课,宸霄在天才师弟面前就是渣渣,只好在这些选修科目上下功夫,倒是无心插柳,成为数代掌门中杂学造诣最深的一个。 他信誓旦旦地保证,这一甲子等一回的荧惑失行之兆,加上天空中不同寻常的赤气,与三百多年前尸王出世时的情形如出一辙。 那隐烛山自古以来都是风水宝地,正常情况下出不了僵尸,因而没被掘尸团队盯上,山中又藏着梁王墓,陪葬者甚众,简直是为天镜派量身打造的黄金尸源地。 董晓悦一听梁王名号便留了心——也是个王爷,封号里还带个梁字,很难不联想到燕王梁玄。 宸霄认为异象必定是应在这位倒霉催的天潢贵胄身上——生作人杰,死后才有资格为鬼雄,穷屌丝连成了僵尸都不能出尸头地。 “这真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宸霄捋了捋胡子道,“错过这一回,又得等上一甲子……” 况且六十年之后符应的地点未必合适,六十年之中可能的变数也太多了,下一个甲子他们天镜派是否存在还是两说。 总之天赐良机绝不能错过,于是这个重担就落到了门派之光宸彦肩上了。 “白羽,”宸霄此时仿佛终于记起了充当壁花的徒弟,“你跟着师叔一起去,好生学着点,若遇险境,须得舍身护住师叔周全。” 宸白羽欢天喜地领了命:“徒儿遵命!师父请放心,徒儿即便粉身碎骨也会护住师叔。” 掌门把任务派发出去,又交代了起棺移尸的注意事项,便打发两人回去休息,养足精神,一旬之后好上路。 宸霄的卜算并不十分精确,而异象从显现到结束至多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他们必须提前几天守在梁王墓附近,去晚了就是白跑一趟了。 掌门本人完全没有出工出力的自觉,一脸“我就是个发任务的npc你还想咋滴?” 宸白羽倒是雀跃非常,从师父山房里走出去都是一蹦三跳的,若不是知道此行是去降尸王,董晓悦定会当他要去度蜜月。 离启程之日还有十来天,宸彦道长一穷二白,没有什么行装可收拾,大把的空闲时间便泡在了象征着天镜派五百年传承的藏书楼里。 藏书楼上下三层,年久失修,木楼梯踩上去嘎吱嘎吱响,董晓悦站在布满蛛网尘灰的书架前翻找书卷,时不时有不明生物从她脚背上蹿过去。 除了一脉相传的正统驭尸秘法之外,藏书楼里还有许多不务正业的前辈留下的智慧结晶,隔着几百年的光阴仍旧闪烁着蛋疼的光芒。 比如有一部无名氏所著的《幽冥杂录》,不但记载了许多职业生涯中的奇闻逸事,还罗列了一些没什么大用处却很好玩的小符咒,其中有一种“化尸大法”,听着来头很大,其实是把施术者伪装成一具僵尸,效果可以维持一刻钟,道人的灵力越强,所化的僵尸等级也越高;另有一种“异香术”,能够用低阶僵尸模拟出高阶僵尸身上特有的浓郁“酱香”,带出门去倍儿有面子——不过万一碰上真正高阶僵尸的主人找你切磋切磋,那就丢脸丢到姥姥家了。 董晓悦读得津津有味,可惜那套书卷帙浩繁,共计有四十九卷,虽然这具身躯有着复印机一般的记忆力,奈何时间有限,她还得抓紧把正经驭尸理论温故知新一遍,没空从头到尾通读闲书,书又是刻在竹简上的,不方便随身带着,她只好随手捡出几卷,囫囵吞枣地浏览一番。 董晓悦很快便发现,最后一卷不知去了哪里。 大约得不到的总是好的,她对那四十九卷格外好奇,里里外外仔细找了一遍,发现底层架子上有个不太显眼的空档,正好是一卷竹简的大小。 她伸手摸了摸,指尖上沾了厚厚一层灰,看来是很久以前被人取走的。 虽是无关紧要的闲书,董晓悦却莫名有些在意,还特地去问了师兄和师侄。 不求上进的宸白羽连书名都没听说过,师兄宸霄冥思苦想了一番,略带迟疑地表示未曾见过。 出发的日期将近,董晓悦便把这件小事忘在了脑后。 楚世子等了半晌,见那鲁姬一脸事不关己地杵在一边,也不指望她伺候了,自力更生地脱了衣裳。 董晓悦并不是真的没眼色,只是乐得装傻充愣,一个有手有脚的大男人,脱件衣服还要等人来伺候,都是惯出来的毛病。 “鲁姬请就寝罢。” 他们已经成婚,按理说世子该称她一声夫人了,叫得这么生分显然是带了情绪,董晓悦假装对他语气中的尖锐毫无所觉,拿出当年专应付傻逼领导和客户的标准笑容:“世子先请。” 世子礼让过了,尽到了义务,便不再跟她客气,掀开被褥上了床,侧躺着默默看向她,眼神在烛光中显得迷离。 红烛喜帐,美人醉卧,面对如此赏心悦目的美景,饶是董小姐这样的二皮脸也禁不住一阵小鹿乱撞。 “夜来风凉,鲁姬早些安置,免得受寒。”楚世子把被子掀开一角,轻轻拍了拍床板。 董晓悦生怕再犹豫下去惹得他起疑,麻溜地脱了软缎珠履,钻进被窝里。 两人并排仰躺着,董晓悦感觉到男人温热的气息近在咫尺,她心如擂鼓,只盼着他喝高了快点睡着。倒不是她舍不得一身剐,她也知道男人那什么的时候防御力最低,刺杀的成功率最高,只是关键时刻她那条断子绝孙腿发作起来不受控制,她实在不敢冒险。 然而这是洞房花烛夜,董小姐的盘算注定要落空。楚世子从那日郊外惊鸿一瞥开始数着日子盼,哪舍得轻而易举睡过去。 只不过他未经人事,脸皮薄得很,不知这种事要怎么启齿。 他听着嘀嘀嗒嗒的更漏,一直数到九十九,终于鼓起勇气把脸对着她:“夫人......我们......”声音带着点压抑的喑哑,有种别样的蛊惑。 董晓悦的心思却不在这上头,她是个轻微洁癖外加病入膏肓的强迫症,明知道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却纠结得无法自拔、百爪挠心,终于还是忍不住,放软了声气道:“那个世子殿下......” 楚世子听她声音娇软,问得小心翼翼,心头像有羽毛拂过,转念一想,她辞别家人和故国,远嫁到这里来,有几分失落也是难免,他很不该同她计较,便温柔地攒住她的手,体贴道:“我们已经结为连理,从今往后你我为敌体,唤我无咎便是。” “无咎......”董晓悦谄媚地叫了一声,“我......妾,妾就是想问问......” 无咎被她这一声叫得面酣耳热,一个激动翻身覆了上去,身下软绵绵暖烘烘的女子身躯让他几乎筋骨酥软,只有一处刚劲又蓬勃。他浑身战栗,一开口声音都是发颤的,不过还是强装镇定,一手扣住她手腕,一手挑开她落在脸侧的一绺头发,望着她的双眼柔声道:“夫人想问什么?直说无妨。” 董晓悦咬咬牙,恶向胆边生:“世子殿下睡前洗脚了吗?” 无咎怔了怔,旋即松开她的手腕,麻溜地翻了个身,卷了被子面朝墙壁,拿屁股对着她。 果然生气了,董晓悦有点懊恼,同时又松了一口气,经过这么一出,世子应该没心情和她行周公之礼了。 被子让世子一卷,董晓悦半边身子露在外面,觉得有些冷,便拉住被角扯了扯。 把自己裹成个大蚕蛹的世子殿下哼了一声,把被子松开了一些,瓮声道:“孤沐浴了。” 楚世子很受伤,他为了娶个媳妇特地斋戒七日,日日沐浴焚香,里里外外都香喷喷的,没想到还是被嫌弃了。 41.白羽 孩子的哭声惊动了柳家众人, 董晓悦安抚完惊魂未定的柳娘子,又从地上拉起美少年,摁着他的脑袋向柳家人赔了一圈不是:“这孩子被我宠坏了不知道好歹。” 柳大郎和阿宝他爹柳小三郎都道:“小孩子家玩闹失了轻重是常有的事, 日天王陛下莫要放在心上。”又张罗着要宰鸡放血。 董晓悦越发惭愧,推说陵中还有事, 与众人告辞,柳大郎等人强留不住, 只得将他们送出村头,临别时硬是塞了两只鸡给她,捆住脚和翅膀用竹篮子装着。 董晓悦挽着篮子, 牵着美少年的衣带,顺着村口的小溪走出一段,回头看了看,见柳家庄众人回去了,村庄亦隐在薄雾中看不真切,这才停住脚步,回过头, 握住美少年的双肩, 仔细端详他的脸, 只见他头发散乱, 钗镮都歪了, 额角蹭了泥灰, 好在脸上没受伤。 董晓晔松了一口气, 抬手抚了抚他额角, 沉下脸,义正辞严地教训道:“小朋友要讲礼貌、懂道理,不可以恃宠而骄,知道吗?” 又刮了刮他鼻梁:“跟个小奶娃抢东西,羞不羞啊!” 美少年无动于衷,似乎并没有改过自新的觉悟,那一双雾蒙蒙的眼睛对着他。董晓悦不知是做贼心虚还是怎的,从那没有表情的脸上看出一丝委屈来,心蓦地一软:“爸爸不是故意的,刚才一急,下手重了点......对不起。” 美少年抬起左手,抱住右手手肘,慢慢偏过头去,垂下眼帘,不去看他。 “说到底也是你先不乖做错事,怎么可以去掐人家小婴儿呢!好了好了,不说了,反正你也听不懂......”董晓悦把鸡篮子挂在胳膊上,把美少年打横抱起来:“来,爸爸抱。” 美少年却不像来时那样顺从乖巧,两脚扑腾着,又用左手使劲推他胸膛。 董晓悦心里纳闷,这难不成是在闹脾气?可是连灵智都没有,哪来的脾气? “别闹,”她略使了点劲,箍住美少年的腰,“山路坑坑洼洼的,杂草和碎石头那么多,一会儿割了脚。” 美少年却挣扎得更厉害,董晓悦怕弄坏了他,不敢十分使劲,只得把他放回地上。 那美少年双脚一落地,便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一边走一边拔下头发上的簪钗、捋下胳膊上的玉镯金钏,摘下胸前的项圈,全都掷在地上。 董晓悦自知有错,默默跟在美少年后面,弯腰捡他扔下的东西。 两人一个扔一个捡,一路无话。 走到半路,忽见云生东南,天边雷声隐隐,不一会儿下起阵雨来。 山中的雨来得又急又迅,瓢泼一般,顷刻之间把两人淋得浑身湿透。董晓悦见路上泥泞湿滑难以下脚,想去抱那美少年,他却依然不肯就范,一脚深一脚浅地蹚着,冷不丁一个趔趄,整个人摔进泥水里,爬起来捋捋脸,继续往前走。 董晓悦没办法,只得悄悄牵着他的衣带,小心翼翼地伺候着,一路上提心吊胆,好不容易回了梁王陵。 一回房里,董晓悦先拿布巾替美少年擦了擦,张罗着叫人打水进来,这才拿用过的布巾往自己身上胡乱揩了揩。 温水打来了,她也顾不上自己,先帮美少年清洗。 少年仍旧不肯配合,董晓悦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扒了他的衣服。正要抱他进浴桶,突然发现他垂着的右臂软绵绵耷拉着,仔细一查看,似乎是骨折了。 尸体没有自愈功能,折了就是折了,肌肤还能修补修补,骨头一旦折了就接不上了。 像董晓悦这样的僵尸皮糙肉厚,骨骼硬度堪比精钢,可是美少年是用药物制造出来的人工僵尸,肌肤骨骼的牢度韧性都和常人没什么区别。 董晓悦疼得剜心挖肺一样,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大耳刮子,讷讷地道歉:“宝贝,爸爸知道错了......不不,我不是你爸爸,我是你孙子,你是我爷爷,小祖宗,你打我两下出出气吧...... ” 少年蜷着双腿坐在浴桶里,神色依旧冷冷的,一味地垂着眼睛不和她对视。 董晓悦自知理亏,手底下动作越发轻柔,替他仔仔细细地洗了头发和身体,用干净柔软的丝绵布小心擦干,替他穿上正常的男装,抱他到床上靠着软枕坐着,又拿了竹熏笼过来给他烘头发,折腾了半天,方才想到自己还一身狼藉,遂去后面净室清洗。 洗完澡回到房间,董晓悦往床上一看,那美少年却不见了,她跑到隔壁墓室一看,也是空空如也。 董晓悦火急火燎地四处找了一遍,最后还是专管美人尸的太监僵尸上报,说那送给日天王的美人不知怎么又回到了原来呆的那口棺材里,还把棺材盖子都合上了,亏得那太监眼尖,发现那棺盖里露出一小片衣角觉得纳闷,这才发现端倪。 董晓悦听了心里一块大石头落地,心道儿女都是债,就要赶紧去接他回来,刚走到门口,偏巧遇上侍卫来禀事。 “有什么事?”董晓悦按捺住急切的心情问道。 侍卫稽首道:“启禀陛下,仆等方才巡山,在北边山坳里看见具道士模样的尸身,小六打眼瞅着有些眼熟,上前一看,似是天师侄殿下......仆等不敢自专,便将殿下请了回来,还请陛下定夺......” 董晓悦愣了一小会儿,这才反应过来,那侍卫僵尸说的是宸白羽,大吃了一惊,他怎么也变成僵尸了? “他眼下在哪里?”董晓悦赶紧道,把哄儿子的事忘在了脑后。 “回陛下,殿下淋了雨,又多日未曾饮血,身上有些狼狈,仆让内侍带他后头净房沐浴更衣休息,这会儿应是收拾停当了。” 董晓悦点点头:“你去后面看看,赶紧带他来见我。” 侍卫很快把宸白羽带了来。 他们叔侄俩分别不过几个月,宸白羽看起来却像是换了个人,整个人形销骨立,本来圆润的脸盘瘦得脱了形,露出骨骼的形状。变化最大的还属他的一双眼睛,原本的天真憨傻不见了,凹陷的眼窝里像两口井,里面盛满了哀伤,像是随时要哭出来。 董晓悦被他的模样吓了一跳,随即很不是滋味,虽说这便宜师侄大部分时候承担的都是拖油瓶的角色,但毕竟曾朝夕相处过几个月,乍然看见他变成这样,董晓悦很不好受:“白羽,你这是怎么了?” 宸白羽嚅了嚅嘴,跪下来给董晓悦磕头,低声道:“小侄拜见师叔。” 董晓悦看他磕个头都摇摇晃晃的,连忙把他搀扶起来,让他坐到榻上:“到底出什么事了?” 宸白羽欲言又止半晌,垂下头,慢慢道:“是师父......” “师兄?他怎么了?”董晓悦无奈地看了眼小师侄子,“你好好说,别怕,有师叔替你做主。” 宸白羽咬了咬嘴,几乎把下唇咬穿,良久终于下定决心,将前因后果和盘托出。 当日他被师叔好劝歹劝,无奈之下不得不离开梁王陵,仍旧循着原路返回,走了一个多月,终于回到了九疑山。 回到天镜派山门,宸霄自然要细细查问一路上的经过,宸白羽便把他们叔侄如何入山,如何借宿破庙,如何误入梁王陵,如何遭遇尸变,又如何引动天雷,一一向师父汇报,只是隐去了师叔阴差阳错变成尸王那节,说他被天雷劈中,叫天火焚烧成灰,连尸首都没留下来。宸白羽依照董晓悦的嘱咐,把充数用的一罐灰交给了宸霄。 宸霄听了长吁短叹了一番,师徒俩相对着垂了一回泪,祭奠一番,把那坛灰埋在后山上,竖了墓碑。 此事就算了毕,师徒俩还如往日那样修道念经,约莫过了十来天,也是合该有事。宸霄被山下某大户人家请去做法事,只留了宸白羽一人在门派中。 宸白羽百无聊赖,想着藏书楼数月未曾打扫,便拿着扫帚抹布进去大扫除,扫着扫着,一个不小心触动了某处机簧,从书架底下露出个暗格来。 宸白羽好奇地探手一摸,摸出一卷竹书,展开一看,却正是师叔当初打听过的那最后一卷《幽冥杂录》,不知是被何人藏在此处。 他深觉诧异,便浏览了一下竹书上记载的内容,却发现上面记载了许多匪夷所思的术法,其中最为骇人听闻的当属“活尸”之法,采用这种方法,无论修为高低,都可以炼出灵力高强的凶尸,只不过这种活尸不像普通僵尸那样千秋万代,而是会继续分解腐烂,直至变成一堆白骨,再也没法为人所用。 门槛低,做出来的又是不经用的一次性产品,要是流传出去被不法之徒学会,可想而知会发生些什么。 宸白羽说到此处,从怀里掏出几片竹简呈上来:“师叔请过目。” 董晓悦接过来一看,这些竹简是从整卷书上拆解下来的,她大致看了下内容,和宸白羽口述的大致相同,她抚了抚下巴:“这和师兄又有什么关系?” 宸白羽整个人颤抖起来,似乎要说的事太可怕,他至今想起来还觉不寒而栗:“师叔可记得,当日您和师父前往苍州降尸妖,回来不多时便不省人事?” 董晓悦点点头:“你接着说。” “小侄看了这书方才醒悟,那日师叔回来时的种种古怪,皆是因那妖邪术法而起!只不过您道法高强,宸霄差一步未曾得手,即便如此,您还是修养了三载方才复原。小侄回过头想起来,宸霄当日叫我们来这隐烛山,必定也是有所图谋,否则如何那么赶巧,又是鬼门开,又是尸变? “小侄自从看了那卷竹书,成日里寝食难安,生怕师叔的事叫他知晓,又要生出什么事端来,谁知怕什么来什么,不多时,梁王陵之事传得沸沸扬扬,宸霄自然也得知了消息,他屡次旁敲侧击地与小侄打听那尸王的身份,我只推作不知。一日贞元派褚掌门突然来访,小侄奉了茶悄悄躲在屏风之后,听那褚掌门说要号召八方道门合攻梁王陵。 “小侄一听便慌了神,一心想着如何偷偷下山将此消息报与师叔知晓,好叫您早作防备,谁想未及动身,被那宸霄发现藏书楼暗格被小侄动过,小侄不忿,索性与他对质,谁知他一不做二不休,竟然趁人不备,将小侄杀害。 “幸而苍天有眼,小侄身死而神魂未灭,七日之后突然从坟丘中惊醒,扒开土一看,那宸霄已不见了踪影,想是要对师叔不利,小侄不敢耽搁,日夜兼程来到此地,禀告师叔知道。” “难为你了,”董晓悦点点头,沉吟半晌,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白羽,你的生辰是哪一日?” 宸白羽诧异道:“小侄生在八月十八。” “那你师父呢?” “他是三月初九。” “那我呢?” 宸白羽略有迟疑,笑了笑道:“师叔如何连自己生辰也不记得了?您是元月二十一。” 董晓悦和颜悦色地拍了拍宸白羽的肩头道:“当尸妖也没什么不好的,别想太多了,既来之则安之,我叫人给你安排住处,你就留在这里吧。不过我们这里有一套入籍的审核规定,你我虽然有这重关系,可也不能搞得太特殊,流程还是得走一走,免得人说闲话。” “这是小侄分内之事,”宸白羽又行了个大礼,“谢师叔收留,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董晓悦叫来王太监,让他亲自带着宸白羽办手续,替他安排下榻处,等宸白羽走远了,她叫来侍卫长,悄悄叮嘱道:“多调派几个灵力高强的侍卫看住宸小道长,一举一动都给我紧紧盯着,有什么风吹草动立即来禀报我知道。” 打发走了侍卫长,董晓悦又叫来个小太监:“去请丁真人来一趟。” 42.线索 此为防盗章  可怜她一个平常天天洗头的轻度洁癖, 愣是一个月没敢洗脸,只能每天用袖子上扯下来的小块布料蘸点清水擦擦眼角和嘴周,还得时不时弄点泥灰补补妆——成天风里来雨里去, 难免有点脱妆。 经过董小姐的残手回春,这张脸和变装大佬的杰作早已经没什么关系了, 也亏得子柔城府深,只是偶尔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看两眼, 没有多说什么。 就这么相安无事地过了一个多月,再有三四天就能抵达楚宋边境,一入宋国, 楚人便鞭长莫及,他们也不用再这么藏头露尾了。 大约是胜利在望,两人都有些松劲,意外就在这时候发生了。 这一日,他们行至丹朱山山麓,那一带山势平缓,林木稀疏, 他们便骑着马循着一条樵人和猎户踩出的小道往前走, 董晓悦这个保镖照例走在前面探路, 这都是她做惯了的, 山野并不像她起初想象的那样满地豺狼虎豹, 其实大白天那些野兽很少出来活动, 有个风吹草动躲得比人还快。 谁知那天点儿特别背, 山道转过一个弯, 旁边一棵梭罗树横出一条枝桠拦住去路,马跑得有点快,势头收不住,她只好一拽缰绳迫使马头转了个方向,枣红马一个急转弯朝林子里奔出几步,正巧一脚踏进猎人捕兽的陷阱,左前蹄一崴,马身往前一仆,董晓悦一下子失去平衡,从马上摔了下来。 子柔距离她大约三四个马身,赶紧勒住缰绳跳下马,跑上前将她扶起:“陈娘子如何了?” 董晓悦想站起来,脚踝处传来一股钻心的疼痛,额头上顿时冒出冷汗,忍不住痛嘶一声,她强忍着痛,指了指跌在地上发出声声哀鸣的枣红马:“我没事,只是脚扭了一下,劳驾公子看一下马。” “我先扶娘子坐下。”子柔扶她坐在一根裸.露在泥土外的粗树根上。 董晓悦掀起裤腿,褪下鞋袜,只见脚踝肿成了包子,连脚背都鼓了起来。 子柔微微皱了皱眉头,望了眼天色:“娘子受了伤,今夜便在附近找一处暂歇罢。” “都怪我不小心,拖累了公子。”董晓悦致了歉,从衣服上撕下片布条,用凉水浸湿了一圈圈缠裹在红肿的脚踝上。 “要怪便怪这设陷阱之人,怎能怪娘子,”子柔很是通情达理,“我去瞧瞧马。” 说着走到枣红马身旁,蹲下身检查马腿。 “左前足折断了,没有数月怕是养不好。”子柔边说边站起来,拍拍衣袂沾上的尘土。 董晓悦和这匹枣红马朝夕相对,已经处出了感情,一听心疼得不得了:“这可怎么办。” “留在此地也是叫野兽啃食,莫如就地宰杀,给它一个痛快。”子柔语调平平,说着便要抽剑。 董晓悦头皮发麻,这些天子柔表现得太像个正常人,那张漂亮脸蛋又很具有迷惑性,她差点忘了他残忍冷酷的本性。 她正要出言阻止,林子里突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董晓悦以为有野兽,下意识地握住刀柄,子柔已经转过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出了佩剑:“来者何人?” 枝叶间钻出个身形魁梧蓄着一脸络腮胡的中年大汉,只见他一身褐色粗布衣裳,手中挽着把粗糙的木弓,肩上搭着麻绳串起的野鸟,一看便是个猎户。 董晓悦恍然大悟,这坑八成就是他挖的了。 猎人见了他们也很诧异,再一看那男子容貌俊美,气度不凡,那女子虽然脸上灰一道黄一道的看不清容颜,但那装束也不像寻常村妇,加上两人都佩着刀剑,看起来很不好惹。 他挖的陷阱害人家人仰马翻,一场事端看来是躲不过去了,他正犹豫着该放下弓箭向他们乞命还是该转身逃跑,那俊美男子却将长剑收回鞘中,作了个揖:“我等乃楚大夫门下客,欲往卫国,路过宝地,拙荆不慎伤了足,敢问左近可有村闾?” 那猎户见他文质彬彬,通情达理,也不追究马匹和妻子被他陷阱所伤,登时松了一口气,不由愧怍道:“附近并无旁的人家,贵人要是不嫌弃,莫如在我家歇歇脚。” 子柔朝董晓悦投去一个问询的眼神,董晓悦看那猎户憨厚淳朴,便点点头。荆楚卑湿,山里时不时下场雨,每天露宿身体也吃不消,他们这一路上没少寄宿农家樵户,没遇到过什么麻烦。 “多有叨扰,”子柔又指了指受伤的枣红马,“另有一事相托,此马折伤一足,弃之可惜,不知可否代为饲养?若是侥幸伤愈,庶几可以为兄所用,若是不治,宰杀食肉也无妨。” 那匹枣红马经过一个多月风吹雨打,肥膘都快瘦没了,毛色也干枯了不少,但是仍旧看得出是匹好马,猎人心里乐开了花,连连点头:“贵人尽管放心,小人先将贵人们送回去,回头再来照料这马儿。” 子柔扶着董晓悦上了他的马,牵着缰绳,跟着在前引路的猎人,在暖金色的夕阳中徐徐前行。 猎人白赚一匹好马,待他们越发殷勤,一路前倨后恭,把他们带到距此地三四里的家中。 三人一马在柴扉前停住脚步,猎人赧颜道:“屋子小且破,贵人莫嫌弃。” 他一点儿也没谦虚,那茅屋果然又小又破,四面漏风。女主人从门里迎出来,手里牵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母女俩见了生人都是大吃一惊,成人还知道掩饰,那小女孩挣开母亲的手,扑到父亲怀里:“阿耶,这两人是谁?” 猎人把女儿抱在怀里,用大掌揉揉她的头,简单同妻女交代了两句,便恭恭敬敬地把贵人们让进屋,一叠声吩咐女人去张罗饭食。 这栋茅屋总共只有里外两间屋,主人把自己的卧室收拾出来招待客人,自己一家三口则打算去后头柴房里和两只鸡一起对付一晚。 董晓悦和子柔坐在一旁歇息,夫妇俩则在锅台前忙活,女人添柴生火,男人手持尖刀处理猎得的鹧鸪,时不时交头接耳说点体己话。 就那么点地方,尽管董晓悦没有刻意去偷听他们的谈话内容,还是不时有只言片语飘进耳朵里。 “方才里正来了,”女人抬头朝两个客人张望了一眼,“官兵在搜人哩,说是一男一女,你说......” 猎人瞪了她一眼,压低声音道:“莫乱说!” 董晓悦一惊,抬头看子柔,只见他靠坐在墙边闭目养神,似乎并未听见。 无论如何天一亮赶紧走吧,董晓悦打定了主意,没把夫妇俩的谈话告诉子柔。不一会儿饭菜熟了,两人吃了点蔬菜粟米粥和野味羹,便回房睡觉去了。 两人对外自称夫妻,投宿时自然只能共处一室,董晓悦照例要把床铺让给老板,子柔却柔声道:“今日我睡地上罢,娘子伤了腿脚,好好歇息,今日在此地耽搁有时,明日天一亮我们便启程,免得横生事端。” 他得意见正与自己不谋而合,董晓悦没多客气,道了谢便和衣躺了下来。 睡到三更,董晓悦不自觉地翻了个身,牵动伤处,一下子疼醒,睡眼惺忪地看了眼床边,只见地上空空如也,只有一地皎洁月光,原本躺在那里的子柔不知所踪。 出去上厕所了?年纪轻轻就起夜,这肾似乎不大好啊......董晓悦意识朦胧,脑子一转就卡壳,脚踝的痛感慢慢消散,便又沉沉睡了过去。 第二天清晨,天还未亮,一声鸡鸣把董晓悦从睡梦中惊醒,她睁开眼,只见子柔已经醒了,正在用一块丝帛往剑刃上擦油。 “娘子昨夜睡得可好?”子柔笑着同她打招呼,“腿伤好些了么?” 董晓悦打了个呵欠点点头,看了看脚踝,发现已经没有昨天肿得那么厉害了,她下来试着走了几步,虽然还没好完全,但偶尔下马行走问题不大,便道:“好多了,我们早点动身吧。” 子柔自然没有异议。 董晓悦走出房间,只见锅台上放着两碗温热的粟米菜粥,那猎户连同他的妻女却都不在。 子柔似乎看出她疑问,解释道:“他们天还未亮便出去劳作了。” 董晓悦心里涌起一种不祥的预感,不过没有多说什么,去屋前溪水边粗略洗漱一番,回到屋里喝了半碗粥。 天色渐渐亮起来,东边天际一缕曙光穿过云层。两人准备离去,董晓悦对子柔道:“公子稍等,我去一下那个......” 子柔了然,关切道:“娘子一个人行么?要不要我扶你去?” 董晓悦义正词严地拒绝,一瘸一拐地走到屋后,回头看了看子柔,见他风度翩翩地靠在树上,并没有跟来的意思,便径直朝那一家三口住的柴房走去。 虽然作了充分的心理准备,董晓悦在看到那血腥场面时仍旧忍不住扶着树吐了一场,昨天滴溜溜打量他们的那对天真无邪的黑眼珠,如今毫无神采地瞪着房顶。 董晓悦说不上来她心里是愤怒多一点还是恐惧多一点,去他妈的任务,她心想,就是一辈子出不去也不能跟这样的人渣同流合污。 她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冷静地思考了一下当前的处境,她受了伤,跟那杀人犯硬碰硬肯定不行,暂时虚与委蛇,等找到可乘之机就逃走。一个念头涌上心头,她忍不住抚了抚腰带微微凸起处——终究还是下不定决心,主动杀人这种事实在是超纲了。 “娘子可还好?”远处传来子柔的声音。 “公子稍等。”董晓悦答应了一声,捡了四块石头放在柴房一角,又从中衣里摸出楚世子给她的那根红缨,用刀截下一小段,压在其中一块底下,露出一小截,然后伸手轻轻把那小女孩的眼睛阖上。 子柔瞥了她一眼,悠悠道:“娘子去了很久。” 董晓悦若无其事道:“路过柴房,进去看了眼。这种脏活累活,公子交代一声便是,何须亲力亲为呢?” 子柔笑起来:“娘子真是快人快语。” 董晓悦实在提不起精神和他逢场作戏,一路沉默寡言。折了一匹马,两人只好先凑合着共乘一匹,等到了宋国找机会再买一匹。 董晓悦坐在前面,子柔坐在后面手握缰绳,把她圈在怀里,行进中男人的胸膛时不时擦着她的后背,董晓悦没有半点旖旎之感,只觉一阵阵寒意顺着脊椎往上爬。 两人赶了一上午的路,董晓悦突然感觉有点不对劲:“公子,我们是不是走错路了?” “不曾,”子柔笑道,“我突发奇想,打算转道陈国。” *** 无咎对着掌心的一小截红缨绳看了又看,良久才回过神,对侍卫道:“替孤备车马。” 侍卫吓得心惊肉跳:“殿下,您的伤还未痊愈,这些事吩咐仆便是,若是叫大王知道了......” 无咎斜他一眼:“孤吩咐你把夫人找回来,如今已两月有余,如何了?” “这......这......”侍卫张口结舌,“仆办事不利......” “知道就好,”无咎边说边从床上坐起身,“这点小伤无足挂齿,大王前去葵丘赴会,待他回来,我们早已经回宫了,怕甚么!” 43.人命 此为防盗章  三月的江南, 柳色新新, 莺飞草长, 连雨都缠绵如丝。 丹阳城外是燕军驻地,营外壁垒分明, 营中竟然有序, 黑地燕字旗在微风中轻轻飘扬。 前日刚打了一场胜仗, 将士们士气高昂,都觉凯旋在望。 主帅营帐中却是一片愁云惨雾。 “殿下如何了?”副将吴陔步履匆忙地走入帐中,压低声音问守在榻边的丁先生。 丁先生无奈地摇摇头, 伸出苍老干枯的手, 抖抖索索地把床前帐幔掀起一角。 燕王梁玄双目紧阖, 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两手端正地摆在胸前, 胸膛随着呼吸轻轻起伏, 如果仔细看,能发现左手手背上有一条细细的黑色,蛇影一般蜿蜒至袖口。 吴陔摘下头上的战盔,重重叹了口气:“丁先生博学多识,竟也分辨不出究竟是何种邪门毒物吗?” 吴陔是个急性子,同样的问题来来回回不知问了几遍,丁先生知他秉性如此, 并不介怀, 仍是耐心作答:“老朽见识浅薄, 不知世上有此奇毒, 实在惭愧。” 吴陔这才意识到自己一时嘴快又说错话了,再看那丁老翁一夜之间又添了不少白发,原本炯炯的眼睛此时像是蒙上了一层阴翳,不似平日那般老奸巨滑,倒像个平常老者,不由恻然:“丁先生莫要自责,要怪就怪那下毒之人心思歹毒,叫人防不胜防。” 丁先生摇摇头:“都怪老朽大意了。” 梁玄这次南下,一路上遇袭遇刺是家常便饭,这回不过五六个死士,身手也是平常,燕王殿下压根不放在眼里,和数名亲卫砍瓜切菜一般将他们解决了,只可惜原本打算留的活口在半路上莫名暴毙。 梁玄也不以为意,只是命人将死士的尸体捆起来挂在马上,待回了营中叫大夫查验。 他毫发无伤地回到帐中,还和沿途的将士们颔首致意,谁也看不出什么异样。 谁知当夜就出了事。 先是两个亲卫相继身亡,先毒发的那个受了点轻微的刀伤,另一个则只是搜身时触碰过刺客的尸首。待众人发觉事有蹊跷,燕王殿下已倒在帐中不省人事。 丁先生闻讯匆匆忙忙赶到帅帐,一摸燕王的脉门便知凶多吉少。 其实燕王殿下能保住一条命已是匪夷所思。事后他仔细查验燕王带回来的死士尸首,才发现此人浑身上下浸透剧毒,竟是个谁碰谁死的毒人。 按理说这毒又凶又急,顷刻之间已经入了心脉,那侍卫不过搜身时碰到毒人的肌肤就不治而亡,燕王殿下手背上不慎溅了一滴毒血,竟然保住了性命,丁先生是怎么都想不明白,只能感叹,天潢贵胄大约有真神护体,命就是比常人大些。 “殿下何时才能醒转?”吴陔没头苍蝇一般在帐中来回踱步,“好在知道此事的人不多,将士们都蒙在鼓里,可殿下迟迟不露面,时间一长总免不了军心动摇。” “殿下吉人自有天相,有劳吴将军勉力支撑十日,十日之内,老朽若是找不到解毒之方,便以死向殿下谢罪。”丁先生苦着脸道。 他估摸着燕王这状况最多撑个十来天,以死谢罪当然是说说的,可主公一死,他这谋臣生涯也就走到头了,最好的下场也就是滚回老家种地。 “先生言重了。”吴陔瓮声道,心说燕王死了咱们全玩蛋去,要你这条老命有鸟用。 ———————————————— 昨天刚跟他科普过大气层的知识! 董晓悦目瞪口呆地望着头顶的大窟窿,来不及腹诽燕王殿下的科学素养,就听见天边传来“嘎啦嘎啦”的响声。 董晓悦心道不好,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只见头顶蓝天以窟窿为中心,迅速绽开无数道纵横交错的裂纹,接着震耳欲聋地一声炸响,碎成蛋壳一样的天空裂片纷纷坠落。 与此同时她脚下的土地开始震颤,原本方圆不足一里的空地突然暴长,片刻长成了一望无垠的草原。 董晓悦本来还指望着靠那些大树遮挡一下,这下子全没了指望,她只好靠着极速飙升的肾上腺素左闪右避。 冷不丁有个东西砸中了她的脑袋。那东西“呱”地叫了一声跳到地上。 董晓悦定睛一看,竟是只碗口大的蛤.蟆,稀罕的是那蛤.蟆穿着一身红衣裳,脑袋上还顶了一朵绢花。 蛤.蟆转过头瞪了她一眼,高声骂道:“大胆刁民!” 董晓悦张口结舌的当儿,蛤.蟆已经撒开四条腿开始狂奔,身后还跟着一串戴高帽穿彩衣的小蛤.蟆。 千疮百孔的天空不断往下掉东西,从饭碗、水缸、铜盆、痒痒挠之类形形色.色的日用品到整座三进带花园的大别野应有尽有。还有各种她见过没见过的动物,一落地就撒丫子跑。 不一会儿天空中开始啪啪往下掉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士农工商、和尚道士、太监宫女,应有尽有。 这些人大多是古代装束,有穿金戴银的,也有荆钗布裙的,还有身披铠甲骑着战马的,全都高声叫嚷着朝一个方向狂奔。 董晓悦不由自主跟了上去。 时不时有人被掉落的东西砸中倒地,化成一股青烟消失得无影无踪。 董晓悦不知道他们要跑到哪里去,莫名其妙地混在队伍中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感觉自己在参加一场深井冰的嘉年华。 跑着跑着,队伍前面突然有人颤抖着声音喊道:“太阳!太阳!” 董晓悦本能地抬起头,只见原本挂在天边的太阳剧烈颤抖起来,尖啸一声,突然变作一只金色大鸟,俯冲着一边盘旋一边洒下无数火星,不一会儿就成了熊熊的燎原之火,霎时哀鸿遍野。 董晓悦已经彻底放弃了在这深井冰的世界里寻求逻辑,所以当一大片汪洋从天而降的时候她已经淡定了。 滔天巨浪像城墙一样压来,鸟太阳收起翅膀一头栽进海水里,呲地一声熄灭了。 狂风在耳边哨子般呼啸,大地轰然四分五裂,炽热的岩浆从裂缝中喷溅出来,和冰冷的海水翻搅在一起。 接下去的事情董晓悦就记不太清楚了,只觉自己像个骰盅里的骰子,被摇来晃去,眼前不时掠过各种画面,耳边是震天的涛声,交杂着一声声凄厉的哀嚎。 然后轰地一声,一切又复归寂静,董晓悦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熟悉的手机闹铃声把她从睡梦中唤醒。 回来了?!董晓悦一个激灵,惊喜地睁开眼睛,周遭一片黑暗,只有手机屏幕闪着冷冷的幽光,漂浮在不远处。 董晓悦毫不犹豫地伸出手,刚一触到冰凉的机身,手机就消失了。 四周突然亮起来,“哐啷”一声,一个铁笼子从天而降,把董晓悦罩在里面,一大群面相古怪的独腿猴子里三层外三层把笼子围得水泄不通,正对着她垂涎三尺。 “哈哈!抓住她了!”一只猴子尖声细气地叫道。 它把前爪伸进笼子里戳戳董晓悦的脸颊,吸溜了下口水,捏着尖细的嗓子对同伴说道:“怎么样,吃了她吧?” 话音刚落,周围一阵窸窸窣窣的骚动,猴子们开始窃窃私语。 “真的可以吗?” “貘知道了怎么办……” “对,对,貘会杀了我们的……” “先吃了再说!瞻前顾后会死的嘻嘻……” “吃了她,吃了就会好的……” “我先发现她的,我要吃耳朵,脆骨嘎嘣嘎嘣的……” “看着一把年纪了,肉有点柴吧……” 你才柴,你们全家都柴!董晓悦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 第一只独脚猴子一脸为难地搔搔头,眼珠骨碌一转,对董晓悦说:“我们可以把你撕成一片一片,放在火上炙得外脆里嫩,然后蘸着甜酱吃掉吗?” “当然不行!”董晓悦大怒,这种事情适合跟食物商量吗? 最可耻的是,她还听饿了。 “啊!如此……”那猴子遗憾地挠了挠头,遗憾道,“那就只好剁成一段一段的煲暖锅啦嘻嘻嘻……” 群猴唧唧喳喳地附议,笑得花枝乱颤手舞足蹈,显然不知道啥叫临终关怀。 为首的猴子“咔哒”一声打开铁门上的挂锁,五六只猴子一拥而入,七手八脚地来扯缩在角落里的董晓悦。 董晓悦死命地蹬着腿挣扎,可那些猴子力大无穷,爪子像铁钳,三两下就把她制服了。 逃过了天塌地陷、飓风、岩浆和海啸,最后竟然沦落到被一群猴子吃掉! 董晓悦悲愤交加的时候,远处忽然传来一声闷雷般的咆哮。 猴子们立即松开爪子:“不好!老虎来了!” 群猴一阵骚动,吱呀乱叫着四散奔逃。 董晓悦眼前一道炫目的白光闪过,忍不住觑了觑眼,等眼睛适应过来,才看清楚原来是头白色的老虎,雪白的皮毛晕着月华般的光芒,漂亮得让她呼吸一窒。 老虎一挥爪子,把一只跑得慢的猴子甩到半空中,然后用蓝莹莹的眼睛打量着董晓悦,迈着优雅又傲慢的步子,慢慢地向她靠近。 作为资深外貌党,董晓悦觉得被一头盛世美颜的老虎吃掉总好过喂一群猥琐又变态的猴子。 老虎走到她身旁,伸出爪子勾住董晓悦的腰带,轻巧地把她提起来甩到自己背上,走出铁笼,平地一跃,划出一道银白色的弧线。 董晓悦下意识地伏低,抱住老虎的脖子,感到身下虎躯一震。 “山魈,吃人,不好。”老虎说道。 这低沉的声音莫名熟悉。 “呃……燕王殿下?” 老虎甩了甩尾巴:“老虎!” 董晓悦不知怎么听出了一丝傲娇:“行行行,老虎殿下,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貘,”老虎殿下惜字如金,“去见貘。” 隐烛山附近地势险峻,人烟稀少,眼看着已是薄暮时分,师侄俩还没找到这一夜落脚的地方。 就在董晓悦以为他们这一晚得露宿野地喂蚊子的时候,宸白羽突然指着远处的山嘴道:“师叔,那边似乎有房舍。” 董晓悦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到半山腰上有房屋的影子,在暮霭中隐隐绰绰看不真切。 她抬头看了眼天色道:“离这儿没几里路,趁着天还没黑,咱们赶紧过去。” 夏夜在荒郊野外露宿可不是闹着玩的,不提蛇虫鼠蚁,光是战斗机似的野蚊子就够他们受的了——咬她这草民也就罢了,这可是燕王殿下的金躯。 山中的天色暗得很快,轻纱般的紫色暮霭揭去,露出底下澄澈的墨蓝色夜空,一轮明亮的满月从山间升起,漫天星斗顿时黯然失色。 那座半山腰的小屋也亮起了火光,孤零零的一点嵌在黑沉沉的大山剪影中,大约是樵夫或猎人的住处。 师侄俩牵着毛驴,沿着羊肠般的山路一直走到月上中天,终于走到了小屋附近。 让他们意外的是,那并不是山民的住处,而是一座废弃的小庙,有人先他们一步在此借宿,他们方才看见的火光便是先来者生起的火堆。 这破庙看着十分古旧,山门已经塌成了一堆乱石,掩在半人高的杂草中,看不出原来的模样。董晓悦拨开草,借着月光瞅了瞅,发现其中一块上刻着“修梵”两字,应当是寺庙的名字。 不是兰若寺就好,董晓悦心道。 宸白羽却是踟蹰不前,皱着眉头苦着脸道:“宁睡荒坟,不宿破庙……等等……师叔你看那门边的怕不是……” 董晓悦原本以为内门边的是石俑,经师侄一提醒,才发现那东西有点古怪:“难道是……” 话音未落,那东西突然动了动,像野兽一样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两人下意识地拽过驴子,躲藏在石堆后面。 他们猜测得没错,果然是一具僵尸,那么庙里的就是同道中人了。 师侄俩警觉地相视一眼,这个节骨眼上有驭尸道人来到隐烛山,无论是否是巧合都让人有些不安。 “要跑么?”宸白羽悄声请示师叔。 守门的僵尸一吼,庙里的人自然发现了动静,他们这时候逃跑反而引人生疑。 董晓悦摇摇头,从衣袖中摸出一张化尸符悄悄贴在自己心口——她出发前写了一沓乱七八糟的符咒以备不时之需,没想到最先用到的却是写着玩的化尸符。 一贴上化尸符,董晓悦的心脏停止跳动,血液不再流动,仿佛奔流不息的河川刹那间冰封,她的体温迅速下降,目光变得涣散,瞳孔放大,血色褪尽,燕王殿下本来就生得白皙,此时在月光下更是白得瘆人。 宸白羽在九疑山时就见识过这种符咒的威力——他那无良的师叔当然不会贸然拿自己试验,他就成了当仁不让的小白鼠。 不过董晓悦突然祭出此符,小师侄还是不由自主地吓了一跳:“师叔?” “嘘,”董晓悦呼出的气也是冷的,带着股淡淡的香气,似花非花,“先去探探他们的底细再说,一会儿装像点,别露馅了。” 原身宸彦道长灵力高强,变成了僵尸也是不同凡响,宸白羽扮演的角色是“尸主”,自然也得伪装成与之相配的高手,宸白羽是个老实孩子,当即露出便秘般的神情:“师......师叔......这这这......” “别叫我师叔。”董晓悦白了他一眼。 只听由远及近的叮铃铃一阵响,庙中人已经推开门朝着他们的方向走来:“何人在外面?”却是个妙龄女子的声音。 宸白羽深深吸了一口气,硬着头皮站起身作了个揖:“小道......乃长林派顾闻真人再传弟子吴陔,欲往许州,途经宝刹,打扰......扰了小娘子清静,还请见谅。” 长林派顾闻真人号称有弟子三千,再传弟子就更加数不胜数,自称顾闻真人的再传弟子就跟网上披个“123”的马甲差不多。 不过被师叔赶鸭子上架,他这表现已经算超常发挥了。 董晓悦面无表情地落在宸白羽身后五步,仗着自己是僵尸,肆无忌惮地借着明亮的月光打量着眼前人。 44.黑手 此为防盗章  鲜肉再次按下暂停键:“在床上叫错名字是大忌啊, 老妹儿。” “……”特么是这种失误? 鲜肉点了右上角的叉:“你别不当回事,得亏这是第一个梦,这块碎片也算好说话……” 所以无咎果然是燕王的魂魄碎片?董晓悦拧眉道:“等等,我不太明白……我一开始拿到的任务是刺杀楚国世子,要是真把他杀了怎么办?” “你是杀不了他的,”鲜肉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 “一般情况下。” “那不一般的情况呢?” “最好还是别碰到。” 董晓悦还想接着问,鲜肉眼明手快地点开另一个题为517.a/vi的视频。 这回没什么不可描述的内容,是她逃出楚宫后的第二天早晨, 地点是陈子名下的客馆门口。 画面中除了她还有那个雌雄莫辨的变装大佬。 “……天下多的是心盲眼瞎, 换张脸便不认识的蠢人……” 鲜肉按下暂停, 啧啧赞叹道:“看看这奥斯卡影帝级别的演技!” “……”董晓悦醍醐灌顶,“啊!” “对,就是你哥我友情出演的,”鲜肉恨铁不成钢,“蠢哭我了, 都这么提示了还不明白……第二次重大失误。” 董晓悦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被骂蠢,有点委屈,可又没法反驳。 鲜肉又点开另一个视频,是她发现无咎杀死猎户一家三口之后没几天的事,他们寄宿在一户樵民家,子柔去屋后解决生理问题, 董晓悦独自一个人在屋里。 鲜肉定格住画面, 把光标移到一个陶碗上:“第三次重大失误, 这里你有机会把他毒死,老妹儿你记住,像毒.药这种道具不会凭空出现的。” 董晓悦点点头,倒不是她没注意到这次机会,只是下不了决心杀人,不过没必要和鲜肉多说。 “心软是病,得治,这样下去你早晚得玩蛋,”鲜肉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梦里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没啥好客气的。” 说罢他关闭所有窗口,也没见他有什么动作,“啪嗒”一声,家庭影院又变回了便利店。 老虎意犹未尽地舔舔嘴,伸了个懒腰,抖抖耳朵,又趴了下来。 “这就完了?”董晓悦满腔疑问还没得到解答,“等等……” 鲜肉半趴在柜台上,竖起一根手指:“一个,你还可以再问一个问题,不过不能问后面的梦,也不能问完成任务的条件。” 一加上这两个限制,获取直接信息是不可能了。董晓悦斟酌了半天,觉得关键线索还在那颗珠子上:“月母珠有什么用?” 鲜肉一反常态的好说话:“把魂魄碎片束缚在梦里。” 所以她拿到珠子之后梦就结束了,董晓悦若有所思地抚了抚手肘,她记得大婚之夜她有机会拿到珠子,一是直接抢,二是答应无咎留下来,她都放弃了。 但是刚才复盘的时候鲜肉并没有把这算作重大失误,可见取得珠子的方式也有讲究,得好好想想…… 鲜肉从柜台里取出个计算器,打断她的思路:“问题问完,咱也该算算帐了。” 他一边啪啪摁着计算器一边念念有词:“眉来眼去扣一分,投怀送抱得一分,叫错名字扣三分……发现真相得一分,留下线索得一分,第三次重大失误扣三分……” 董晓悦听得半懂不懂,没等她仔细领会,鲜肉已经算出了最终结果:“第一个梦的得分是五分。” “五分算高吗?满分十分?”没及格有点不甘心啊! “满分一百。” “……”董小姐从小到大都是考霸,从没得过这么羞耻的分数。 收银柜的抽屉“啪”一下弹开,鲜肉从里面数出五片金叶子放在柜台上:“这是工资。” 原来一分可以兑一片金叶子,董晓悦有些喜出望外,关键时刻救她一命的温柔一刀只要三片金叶子,她现在总共有七片,应该可以买件像样的道具了。 她正要去拿柜台上的金叶子,鲜肉突然伸手往自己身前一捋:“等等,还有几笔服务费没算,友情提示费三叶,观影费两叶,咨询费三叶。” “……” 咨询费也就认了,她又没请他提示,更没请他放小电影,这不是强买强卖嘛! 鲜肉朝她一摊手:“上次剩的两叶拿出来,还有一叶帮你记账上,亲兄妹,明算账,不付钱不能进下一个梦,你相好就快死了,赶紧的。” 董晓悦只得拿出燕王殿下给的锦囊,心如刀绞地把剩下两片金叶子倒在柜台上。 “没事儿,”鲜肉笑出了牙花,“下个梦敲容易der,没道具也能过。” 说完转身去货架上取烟盒。 董晓悦感到有个毛茸茸的东西在蹭她手,一低头,发现老虎不知什么时候蹭蹭挨挨地贴到了她身边。 董晓悦蹲下身,用力抱了抱老虎的脑袋,在它额头上重重亲了下:“我会回来的。” 她一直特别喜欢猫,但从没想过养一只,一来忙起来自己都顾不上,二来宠物寿命只有十几年,她不会去建立一段注定短暂的亲密关系。 能在别人梦里圆一圆养宠物的梦想也挺好。 ——————— 一回生二回熟,这次鲜肉吐出烟圈的时候董晓悦作好了充分的心理建设。 照例一阵天旋地转,短暂的混沌过后,董晓悦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又能动弹了。 她竟然躺在温暖的被窝里,比起上回倒吊荒山野岭,这次的运气好了不止一星半点,董小姐差点感动得热泪盈眶。 屋子里光线有点暗,只能辨认出几件家具什物的轮廓。光线带着点冷意,似乎是清晨。 鼻端是似药又似草的淡淡香气,耳畔是清脆婉转的雏鸟娇啼,董晓悦感到四肢百骸充盈着力量,小腹中涌动着生机——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真气? 她浑身上下有种说不出的惬意,上个梦中陈四娘的体魄已经相当不错,可和她现在这具身体比起来,简直就像小电驴和法拉利,不可同日而语,而她现实中的身体充其量是辆残疾车。 不过惬意和感动没有维持多久,随着身体各部分的知觉逐渐复苏,董小姐感到丹田里的真气正在往下走,汇聚某个难以名状的地方…… 董晓悦心里一凉,抖抖索索往两腿之间一摸,触电般地缩回手,内心的大草原跑过一群草泥马。 卧槽!——她卧槽这么多年,今天才算具备了卧槽的物质条件,而且从刚才那蜻蜓点水的一触来看,这物质条件似乎还很丰富。 董晓悦赶紧往上摸,隔着衣物只觉胸前紧实平坦,还好还好,至少不是人妖。 她把手伸进中衣领子,心一横,把手掌贴在胸膛上,犹豫着轻轻捋了一下,没什么异常的事发生,胆子便渐渐肥起来,在胸前来回摸了几把,试着捏了捏顶端的小点.点,小腹中立即过了电一般酥麻。 董晓悦赶紧丢开手,观望了片刻,又手贱地碰了碰喉结,然后顺着脖子往下,滑到腹部。一块,两块……八块……卧槽还有人鱼线! 董小姐施展了十八摸之后初步判断,这具身体四肢修长,臀部挺翘,皮肤光滑,肌肉紧实,富于力量和动感,又不过于贲张和虬结,非常符合她的审美。 只剩下最后一个地方还没探索了。 反正也是自己的身体,看一看不算耍流氓吧? 董晓悦红着脸掀开被子,扭扭捏捏地扒开中衣,解下衬裤,一眼望去,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 她用移动硬盘里两个t的财富起誓,这物质文明已经赶英超美,达到了发达国家水平。 最初的震惊过去后,董晓悦理所当然地好奇起来,看都看了,摸一摸也就是五十步和一百步的事儿——这种机会可不是天天都有的。 虽然理论知识丰富,董小姐这万年单身狗毕竟没啥实践经验,没见过什么世面,一边摸一边大惊小怪。 emmmm原来手感是这么幼滑的……哇噻!刚才那个竟然还不是完全体??啧啧,这是多少厘米啊?真想找把尺量一量…… 董晓悦盘腿坐在床上,低着头聚精会神地研究她的新零件,乐此不疲地用手指摁下去,再看它弹回来,就像刚得到新玩具的幼儿园小朋友。 玩了好一会儿,她才猛然意识到自己是来办正事的。 这就是所谓的什么虫上脑吧! 都怪你!董晓悦屈起手指往那罪魁祸首上轻弹了一下。 罪魁祸首颤了颤,看着委屈吧啦的。 脑袋粉嘟嘟的还挺可爱,董晓悦爱怜地想,科教片里那些大多丑陋狰狞,果然还是自己身上长出来的比较顺眼。 折腾这么久,天已经完全亮了。董晓悦拉上裤子,整理了下衣襟,把腰带扎好,趿上鞋开始探索。 这间屋子最多十来个平米,陈设简单素雅,地面上铺着席子,中间摆着没有纹饰的方几和蒲团,几上有个小小的青瓷花瓶,供着支白色茶花,对面墙上的一排木架子,上面随意地堆着些竹简、帛书、文房和瓶瓶罐罐。 此外就是她初来乍到时躺的这张矮床了,床上罩着青色的丝罗幔子,没有花纹。 董晓悦在掀开被子和枕头搜了遍,发现一把剑,剑柄上缠着的半旧红丝绳很眼熟,样子和上个梦里结发的缨绳差不多。她抽出来一看,竟然是把木剑,试着往大腿上戳了下,根本不疼。 董晓悦把剑插回鞘里,又走到架子前翻了翻,在架子下层找到一块手掌大小的八卦铜镜。 身体变成了男人,脸总不能一成不变吧,否则也太违和了。 铜镜上积了厚厚一层灰,董晓悦很不讲究地拿袖子擦了擦,举到面前,以为会看到一个略微男性化的自己。 “咣当”一声,铜镜砸在地上。 董晓悦呆呆地往下看了一眼,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不仅是脸,这整具身体大概都是燕王殿下的。 燕王梁玄自中毒昏迷已经过去两夜,仍旧没有半点起色。 毒物来源未知,成分不明,谋士丁先生不敢冒然用药,纵有回春妙手也无济于事,只能用些一般去毒清血的药材,着人熬成浓稠的汤汁,撬开梁玄的齿关灌下去,好在燕王殿下虽然昏睡不醒,本能的吞咽功能还在。 45.相认 此为防盗章  “这九疑山虽不高,却是日月灵气所钟, 虞舜归葬之处, 既有天地造化,又有圣人之德, 占尽了地利与人和……”宸白羽一边给失忆的师叔带路,一边吹嘘门派传承。 哦, 董小姐心想,市中心黄金地段老破小。 师兄弟俩的住处直线距离大约五百米, 只不过房舍依着山势错落, 山路崎岖, 虽则鸡犬相闻,走起来却挺费时间。 等他们到达师兄宸霄住处时, 宸白羽已经有点气喘吁吁了。 董晓悦悄悄瞥了他一眼,方才在室内没注意, 到了阳光下才发现这小师侄脸色很不好, 苍白中透着青, 特别是眼下和嘴周, 看起来病怏怏的——想来沦落到他们这夕阳红门派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见到天镜派第十七代掌门宸霄,董晓悦由衷地感慨,燕王殿下真是勤俭持家、节能减排。 这宸霄道长分明就是拿上个梦的陈子略微改头换面, 去掉了脸上的字, 根据设定加了几道皱纹和白发, 十分敷衍。 再回过头来一想, 几次梦里见面, 燕王殿下穿的都是同一身衣裳,正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大约现实中也不是太宽裕,难怪老大不小了连王妃都没讨到。 宸霄正在房内打坐,见到师弟像是久旱逢甘霖,也不端什么掌门架子,从蒲团上跳将起来,不顾腿麻跌跌撞撞地扑上前来,被徒弟险险扶住。 他激动地攀着董晓悦的胳膊,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好像卡在想哭和想笑之间无法抉择,良久哽咽着道:“好!好!好!天不亡我天镜派!” 董晓悦不明就里,只觉得这师兄疯疯癫癫的,劲儿还贼大,估计胳膊都被他掐青了。 好在这时宸白羽见义勇为:“师父,师叔刚出关,还有些昏昏然,劳累不得,你们先坐下叙叙旧,徒儿去沏茶。” 宸霄这才察觉自己的失态,整了整冠履,给董晓悦挪了个坐榻过来请她上坐。 董晓悦谦让一番,最后推辞不过,勉为其难地坐下。 这时宸白羽也沏了茶来,给两位长辈奉上,乖乖坐在下座聆听教诲。 师兄弟两人互相嘘寒问暖,一派兄友弟恭,董晓悦却是提心吊胆,不敢有半分大意。 上个梦的陈子也是礼贤下士做足了表面功夫,结果坑起人来毫不手软,这张脸实在很难赢得她的信赖。 “贤弟闭关三载,不知可还记得师父所传道法?”宸霄呷了一口茶,问董晓悦。 董晓悦闭上眼睛暝想片刻,那些奇奇怪怪的符咒便像开了闸的洪水一样涌出来,仿佛这些法术已经刻进血脉中,成了某种本能。 梦里这种事也不奇怪,比如董小姐有阵子常梦见自己在地铁二号线上拉二胡要饭,拉得有板有眼,实际上她连半根弦都没摸过。 董晓悦不敢把话说死:“似乎还记得一些……” 宸霄随手从案头扯了张黄麻纸,吩咐徒弟取来朱墨和笔砚:“贤弟不如试试写张注灵符?” 注灵符是天镜派驭尸最常用的符咒之一,难度中等,可为低阶尸体注入灵智,令其能“明白”一些基本指令。 董晓悦回想片刻,提起笔,蘸饱墨,清心凝神,从符座、符窍到符脚一气贯注,毫无迟滞和犹疑。 艳红朱墨宛如鲜血,笔画间隐隐有金光流转,一看便是张充溢着灵力的上佳作品。 天镜派的符咒大多以尸字为符座,乍一看有些瘆人,不过董晓悦对自己的处女作十分满意,画完拎起来凑到嘴前吹了吹,恨不得裱起来挂墙上。 此符一出,宸霄喜不自胜,双手合十:“阿弥陀佛,佛祖保佑,贤弟此次出关,道法一发精进,是我天镜派兴盛之兆!” “……”你一个道教掌门不拜三清拜佛祖,门派能兴盛就有鬼了。 宸白羽大约早对师父的颠三倒四习以为常,只默默低着头,似乎对碗里浑浊的茶汤异常感兴趣。 “愚兄夜观天象,见东南隐烛山上空有赤气如匹,弥月不散。荧惑失行,反道三舍,大约是应在这上头了。”宸霄拈着胡须,眼冒精光。 董晓悦只会念咒画符,神神叨叨的星相学就完全不懂了。 宸白羽见她毫无反应,便贴心地解释起来:“师叔想是忘了,那隐烛山自古以来是藏风聚气的至福之地,前朝梁王地宫就藏于此山中。然而天地阴阳,有无相生,祸福相依,至福与至凶有时只在一线间……” 在某些极端天象之下,星辰逆行,阴阳倒转,至福之地就变成了至凶之地,而一般人避之惟恐不及的大凶之象,在天镜派这些穷疯了的道士眼里却是天赐良机。 一般道士多少都懂些星象,天镜派术业有专攻,独门观星术与老本行密切相关。 论专业课,宸霄在天才师弟面前就是渣渣,只好在这些选修科目上下功夫,倒是无心插柳,成为数代掌门中杂学造诣最深的一个。 他信誓旦旦地保证,这一甲子等一回的荧惑失行之兆,加上天空中不同寻常的赤气,与三百多年前尸王出世时的情形如出一辙。 那隐烛山自古以来都是风水宝地,正常情况下出不了僵尸,因而没被掘尸团队盯上,山中又藏着梁王墓,陪葬者甚众,简直是为天镜派量身打造的黄金尸源地。 董晓悦一听梁王名号便留了心——也是个王爷,封号里还带个梁字,很难不联想到燕王梁玄。 宸霄认为异象必定是应在这位倒霉催的天潢贵胄身上——生作人杰,死后才有资格为鬼雄,穷屌丝连成了僵尸都不能出尸头地。 “这真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宸霄捋了捋胡子道,“错过这一回,又得等上一甲子……” 况且六十年之后符应的地点未必合适,六十年之中可能的变数也太多了,下一个甲子他们天镜派是否存在还是两说。 总之天赐良机绝不能错过,于是这个重担就落到了门派之光宸彦肩上了。 “白羽,”宸霄此时仿佛终于记起了充当壁花的徒弟,“你跟着师叔一起去,好生学着点,若遇险境,须得舍身护住师叔周全。” 宸白羽欢天喜地领了命:“徒儿遵命!师父请放心,徒儿即便粉身碎骨也会护住师叔。” 掌门把任务派发出去,又交代了起棺移尸的注意事项,便打发两人回去休息,养足精神,一旬之后好上路。 宸霄的卜算并不十分精确,而异象从显现到结束至多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他们必须提前几天守在梁王墓附近,去晚了就是白跑一趟了。 掌门本人完全没有出工出力的自觉,一脸“我就是个发任务的npc你还想咋滴?” 宸白羽倒是雀跃非常,从师父山房里走出去都是一蹦三跳的,若不是知道此行是去降尸王,董晓悦定会当他要去度蜜月。 离启程之日还有十来天,宸彦道长一穷二白,没有什么行装可收拾,大把的空闲时间便泡在了象征着天镜派五百年传承的藏书楼里。 藏书楼上下三层,年久失修,木楼梯踩上去嘎吱嘎吱响,董晓悦站在布满蛛网尘灰的书架前翻找书卷,时不时有不明生物从她脚背上蹿过去。 除了一脉相传的正统驭尸秘法之外,藏书楼里还有许多不务正业的前辈留下的智慧结晶,隔着几百年的光阴仍旧闪烁着蛋疼的光芒。 比如有一部无名氏所著的《幽冥杂录》,不但记载了许多职业生涯中的奇闻逸事,还罗列了一些没什么大用处却很好玩的小符咒,其中有一种“化尸大法”,听着来头很大,其实是把施术者伪装成一具僵尸,效果可以维持一刻钟,道人的灵力越强,所化的僵尸等级也越高;另有一种“异香术”,能够用低阶僵尸模拟出高阶僵尸身上特有的浓郁“酱香”,带出门去倍儿有面子——不过万一碰上真正高阶僵尸的主人找你切磋切磋,那就丢脸丢到姥姥家了。 董晓悦读得津津有味,可惜那套书卷帙浩繁,共计有四十九卷,虽然这具身躯有着复印机一般的记忆力,奈何时间有限,她还得抓紧把正经驭尸理论温故知新一遍,没空从头到尾通读闲书,书又是刻在竹简上的,不方便随身带着,她只好随手捡出几卷,囫囵吞枣地浏览一番。 董晓悦很快便发现,最后一卷不知去了哪里。 大约得不到的总是好的,她对那四十九卷格外好奇,里里外外仔细找了一遍,发现底层架子上有个不太显眼的空档,正好是一卷竹简的大小。 她伸手摸了摸,指尖上沾了厚厚一层灰,看来是很久以前被人取走的。 虽是无关紧要的闲书,董晓悦却莫名有些在意,还特地去问了师兄和师侄。 不求上进的宸白羽连书名都没听说过,师兄宸霄冥思苦想了一番,略带迟疑地表示未曾见过。 出发的日期将近,董晓悦便把这件小事忘在了脑后。 燕王殿下什么旖旎心思都歇了,恍惚地瞪着帐顶,在心里默念佛号,只求佛祖保佑,莫要再让他碰上那位凶神恶煞。 定了定神,梦里带出来的痛渐渐散去,梁玄方才后知后觉地嫌弃濡湿的中衣和褥子湿乎乎的难受,略微探了探身,对着帐外不高不低地唤了一声:“阿金!” 一脸机灵相的小僮赶紧上前来,小心翼翼打开描金著彩的乌木床屏,把烟灰色万字纹的轻罗床帐挂到帐钩上,压低声音邀功:“殿下,那姓张的阉竖来请您入宫,奴婢将他拦在二门外候着,有半个时辰了。” 梁玄蹙了蹙眉,毫不掩饰嫌恶之情:“我知道了。” 宫里姓王的阉竖两只手数不完,不过阿金口中那个只能是天子近侍张良玉,他亲自堵上门来,连梁玄也不好拒之门外。 46.出梦 此为防盗章 “我这不是, 整亲切点儿, 咱俩好唠嗑么?”鲜肉抛了个媚眼, 眼下的小痣一闪, 像颗细小的钻石。 董晓悦一哆嗦,险些被这个媚眼砸趴在地。操着一口东北话的当红偶像小鲜肉站在便利店柜台后跟她唠嗑, 他对亲切有什么误解? “不喜欢?要不咱试试这个?” 话音刚落,只见貘从店员工作服口袋里掏出个手机来了个四十五度角自拍, 接着打开美图秀秀, 熟练地这里拖拖,那里拽拽。 董晓悦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的脸像水银一样跟着变来变去,不一会儿就变成了个熟悉的圆脸女青年。 貘打开画图工具加了副黑框眼镜,又在下巴正中间点了颗七分熟的青春痘,对着前置摄像头照了照, 露出满意的微笑,把手机揣回兜里, 对着董晓悦眨巴眨巴眼睛:“晓悦姐,咋样?” 仍旧是粗嘎的嗓音, 掷地有声的东北方言, 只是自带光圈的偶像鲜肉变成了丧气逼人的蔡助理, 董晓悦越发出戏:“麻烦您还是变回来吧……” “艾玛咋不早说涅,费老鼻子劲嘞……”貘唧唧哝哝地抱怨着,又打开手机把脸捏了回来, “刚说到哪儿了?” 董晓悦把眼神放空, 无视这张代表亚太地区整容业先进生产力的脸蛋:“说到怎么才能从这里出去。” “哦对, ”鲜肉摸了摸脖子上的大金链子,“要想出去,你得先找着梦的主人。” “燕王殿下?” 鲜肉冲她挤挤眼睛,暧昧地笑着:“说是也是,说不是也不是……” “你刚说了这是燕王的梦。” “我这不是与时俱嘛。” “……” “要我说,费那事儿干啥,不如搁这儿待着得啦!” 董晓悦转过头朝着自动门望了一眼,透过干净明亮的玻璃,可以清楚地看到店外的景象。 门外的世界宛如反乌托邦科幻片里人类灭绝后的废土世界,漫天沙尘遮天蔽日,十二只太阳在天空中你追我赶,远处的沙丘仿佛蛰伏的史前巨兽。 她骑在老虎的背上一路走来,沿途都是这样荒凉的景象,偶尔能看到半埋在风沙中的残垣断壁,依稀能够想象当初堂皇壮观的模样。 一想到要搁这种地方待着,董小姐浑身不得劲儿:“怎么才能找到燕王?” “唉……”鲜肉皱起脸,鼻尖的假体呼之欲出。 “他……出什么事了?”董晓悦迟疑地问道。 进了店门之后一直趴在她脚边打盹的老虎突然抖了抖毛站直了,侧着脑袋像在倾听。 董晓悦瞥见那一身油光水滑的皮毛,不由手贱地捋了两下。 “轰隆隆……砰!呼啦啦,呼啦啦……”鲜肉比了个蝴蝶翩翩飞的手势,兴高采烈地道,“魂飞魄散啦!” “……”这种事值得这么高兴吗! 董晓悦低头看了看老虎,只见它方才竖起的耳朵耷拉了下来,看着有些可怜相。 “可是我不还在他梦里吗?”董晓悦一边思忖一边道,“如果他死了……” “我啥时候说他死了?我说魂飞魄散,魂飞魄散!” 董晓悦懒得跟他咬文嚼字:“您就说上哪儿能找到他吧!” “难哟……”鲜肉又开始皱脸,董晓悦真怕他再这么皱下去把脸上的玻尿酸挤出来。 “难......也就是有办法的意思咯?”董晓悦不由自主地往收银台上靠了靠。 “办法倒是有……”鲜肉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着她,“不过…… “啥?” “哥凭啥帮你?” “就凭你跟我在这儿废话半天,”董晓悦也被他带偏了,“有啥条件直说吧,一大老爷们儿咋这么磨叽涅!” “哈哈哈哈……”鲜肉用手指撑着眼眶笑了好一会儿,“老妹儿啊,哥是真心为你着想,你要上赶着送死,哥横竖拦不住你,得,你自个儿去试试,能不能成就看造化吧。” 鲜肉充满硅胶感的脸上写满了真诚,可董晓悦怎么看都感觉他包藏祸心。 老虎显然和她所见略同,本来趴得好好的,突然毫无预兆地蹿上柜台把鲜肉摁在墙上,呲着尖利的牙齿:“貘,狡猾,坏!” 董晓悦扶额,老虎殿下还是不开口的时候比较威风。 利爪深深陷进皮肉里,鲜肉脸上却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恐惧,精美的五官越发像是硅胶倒模的。 他甚至还抬起手漫不经心地整理了下发型:“畜生就是畜生,别忘了是谁带她来的。” 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的内容和他的口吻都让董晓悦很不舒服。 老虎仿佛被下了咒,瞬间泄了气。它颓然地松开鲜肉的脖子,重新趴回董晓悦的脚边。 董晓悦趁火打劫地薅了把老虎耳后的绒毛,那毛茸茸的手感让她心尖一颤。 老虎打了个哆嗦,不满地哼了一声,伸出前爪推她的手,那力道却很轻,有点欲拒还迎的意思。 “来,来,不嘞它,咱说正事儿,”鲜肉翘着兰花指拿餐巾纸掖掖脖子上渗出的血珠,“你那相好……” “谁?不是……”董晓悦矢口否认。 “好好,”鲜肉一脸我懂的,“你那个什么殿下受了点伤,三魂七魄散在犄角旮旯里,我只能把你送过去,能不能找到得看造化。你想出去呢,先得把他的魂魄一片片找回来,拼好,拼完了哄哄他,让他把你放出去。” “就这样?” “还想咋样?” “人真的有三魂七魄吗?”董晓悦忍不住问,这两天发生的事实在颠覆她的三观。 “真的,假的,假的,真的......”鲜肉歪着脑袋一脸无所谓,“信啥就啥呗。” “......”董晓悦无言以对,“那他在什么地方?” “埋汰地方,腌臜地方,磕碜地方,你说涅?反正去了轻易别想出来……” “出不来会怎样?” 鲜肉面部肌肉扭曲起来,显然是经过了一番痛苦的挣扎,最后一松气,无力地答道:“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那留在这里呢?” “等死。” 听起来差别也不大,董晓悦不是坐以待毙的人,没怎么犹豫就作了决定。 她正要开口,突然感觉有什么在扯她衣服,低头一看,发现老虎正叼着她的衣摆往后扯。 “别闹!”董晓悦轻轻拍拍它的脑袋。 老虎犟头犟脑地扯了她半晌,最后在她坚定的眼神下放弃了,慢慢松开嘴。 董晓悦安抚地顺了顺它脖子上的毛,说来也怪,她从始至终没怕过这头会说人话的猛兽,还有种没来由的信赖。 她转过头对鲜肉道:“行,你送我去吧。” 鲜肉顿时喜上眉梢,一脸如释重负,扬起下巴朝着后面的货架点了点:“来都来了,买点东西吧。” “不用了,我没钱。” 鲜肉嬉皮笑脸地指指她腰间。 董晓悦顺着他的目光往下一看,只见腰带上挂着个小小的锦囊,她这才想起这身衣裳还是燕王殿下留下的。 这沉甸甸的锦囊自然也是燕王留下的,董晓悦好奇地打开丝线编成的束绳,往掌心一扣,倒出五片小小的金叶子,镂刻得很精细,连叶脉也栩栩如生。 鲜肉看见这些叶子两眼放光,咽了口唾沫,指指货架:“去挑一样吧。” 董晓悦从进店开始注意力一直在鲜肉身上,这时才得空仔细打量整整齐齐陈列在货架上的商品。 乍一看只是些普通的零食和生活用品,和现实中便利店卖的东西没什么区别,可细看却发现都是从没见过的牌子,透着股诡异的气息。 董晓悦拿起一包膨化食品模样的东西,包装袋上的效果图粗看像是沾了番茄酱的膨化小零食,细看才发现是带血的人头,董晓悦吓得赶紧放回去,看了一眼价签,品名一栏里写着“祸国殃民”几个字,标价是18,原本应该是货币符号的地方画着叶子图案。 “你相好快死啦!”鲜肉扯着嗓门道,“别磨叽,赶紧的!” 董晓悦一想确实耽搁了挺久,不由加快了脚步,好在这里的产品都是按售价排列,为她节省了不少时间。她走到标注着“便宜货”的货架前,这里的商品售价都在五片叶子以下,名字也没有贵价货那么豪气干云。 她拿起一个饭团模样的东西,售价三片叶子,上书“民以食为天”,包装上既没有生产厂商也没有保质期,是个不折不扣的三无产品,董晓悦感觉中至少有一天一夜没吃东西,这时候已经饥肠辘辘,不过她低头看了看掌心的金叶子,没舍得拿来换个果腹的东西。 47.入梦 此为防盗章  楚国王廷中焚起了椒柏之类的香木, 宫殿外的旷地上支起了硕大无朋的锦庐,庐中灯火煌煌, 宾客齐聚一堂, 都伸长了脖子等着一睹鲁姬的风采。 董晓悦头上顶着一堆金玉,额前坠着鸽子蛋大的明珠,穿着迤逦的广袖衣裙, 端着手,平视前方,在礼官的导引下款款走入锦庐中。 她身后还跟着一溜五个女子, 个个是绮年玉貌的名门淑媛,只不过衣饰比她低调不少。这些都是世子今天同时要娶的媵妾, 陈国一对妫姓的双胞胎年纪最小, 才满十四岁, 最大的蔡国女子也才十六岁。 董晓悦到了楚国才知道世子一次性要娶六个,不禁有点担心这位世子殿下的肾。 人群中发出轻轻的赞叹声,金玉其外的董小姐不开口的时候还是很能唬人的。 “子之清扬,扬且之颜也。”楚世子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惊艳之色,忍不住引了一句诗。 角落里的史官赶紧在绢帛上匆匆记录:“世子迎鲁姬于青庐,诵君子偕老之诗曰‘子之清扬, 扬且之颜也。’” 楚国尚红,楚世子着一身红衣玄裳的九章冕服, 衬得越发修眉俊眼, 一表人才。虽然没有燕王殿下美得那么凌厉, 也是十分可圈可点了。 到底是不是呢?董晓悦端详着楚世子的脸蛋暗自盘算, 半晌才察觉众人都在看她。 身为礼官之一的鲁大夫轻轻咳了三声,董晓悦猛然意识到,这是在等她回答呢!楚世子引了一句诗,于情于理她都该用诗经作答。 可是三天时间光拿来记那些繁琐的昏礼流程都不够,哪里有时间补习文化知识。 董晓悦只好从贫瘠的知识储备中搜刮来搜刮去,刮了半天也就那么两三句,明知道牛头不对马嘴,也只好凑合着用了。 她硬着头皮开口“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众宾客一愣,这鲁姬倒是一点也不客气,人家夸她长得美,她不说礼尚往来,倒自卖自夸起来。史官捏着笔管陷入了两难,这要不要如实记上呢? 楚国上数几代还是化外的戎狄,以华夏自居也就是这两代的事,楚君父子欠缺文化自信,不禁面面相觑,不知那来自文化强国的媳妇儿有什么深意。 董晓悦见全场鸦雀无声,知道自己答得不对,便接着搜索:“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话音刚落,人群里有人“扑哧”一乐,董晓悦循声望去,忽见黑压压的宾客中有一高挑身影鹤立鸡群,冷峻的眉目加上不可一世的神情,不是梁玄又是哪个? 这下楚王老大不高兴了,得亏他有点城府,不至于在儿子昏礼上掀桌子,这鲁姬简直欺人太甚!仗着自己是正儿八经的姬姓,先是借诗讽他们楚国没文化,高攀周室血脉,接着又在大庭广众之下公然与那晋国庶公子眉目传情,真当他芈奇是吃素的? 鲁国大夫赶紧出来打圆场:“鲁姬既见君子,喜不自胜,若有失言,还望贤王与贤世子见谅。” 董晓悦浑然不觉一场外交危机悄然酝酿又被机智的鲁大夫化解,只顾着往梁玄那儿张望,只是这要命的祖宗偏偏不朝她望过来。 楚世子深深看了新夫人一眼,对鲁国大夫道:“贤大夫多礼了。”嘴角仍然噙着笑,可目光已经冷下来了。 董晓悦看了半天也没能和梁玄对上眼,礼官宣布昏礼继续,董晓悦不得不把目光收了回来,规规矩矩地从侍者端来的金盘中依次拈起牛羊肺、肝、菜酱、肉酱等奇奇怪怪的食物吃下。 好不容易把一套繁复的流程走下来,最后一个环节是饮合卺酒,董晓悦和楚世子分别接过匏瓜形状的黄金酒具,将其中的酒液一饮而尽,礼就算成了。 楚世子掀起眼皮看了看她:“永以为好。” 董晓悦心道好什么好,今天晚上就要斗个你死我亡,不过还是虚伪地朝他一笑,露出一对深深的酒窝:“与子偕老。” 楚世子冷冷地看她一眼,又朝宾客中间望了望,微不可闻地哼了一声。 可供围观的部分到此结束,楚世子留下招待宾客宴饮,新夫人则在楚国女官的陪伴下先去新房更衣。 楚国世子的婚房十分轩敞气派,屋内四角各立着一架枝形铜灯,总有二三十只灯头,半人高的金博山炉喷吐着袅袅香雾。室内张挂着重重叠叠的绫罗绸缎,满目的大红、朱红、深红、绛红,灯光一打,真可谓红红火火恍恍惚惚。 董晓悦一边暗暗感叹她那便宜老公的壕气,一边东张西望勘探地形。 从鲁国带来的侍女按规矩在殿门外等候,那引路的楚国女官和几名宫女将她带到一架云母屏风后,眼前赫然是一张足有三米见方的矮床。 女官让侍女们守在屏风外,亲自替董晓悦脱下礼服,小心翼翼地叠好,置于一边的银托盘上。 做完这些,她又跪下把丝垫铺在董晓悦身前:“夫人请坐,奴婢替您解发。” 董晓悦依言坐下,女官俯下身,佯装替她取耳珰,小声在她耳边道:“季孙令我带句话给娘子,晌午的蜜羹中下了毒药,今夜有劳娘子,事成之后解药立即奉上。” 董晓悦在心里把那个齐国奸细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压低声音冷笑着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贵国行事真是让我大开眼界。” 那齐国女间谍不羞不恼笑容不减:“还请娘子见谅,此药于娘子贵体无碍,三日内服下解药便可,娘子的宝刀藏于床褥下暗格之中,有劳。” 藏刀的事是先前计划好的,鲁国人无法把利器带进楚宫,只有动用齐国埋在楚国宫廷中的暗桩。董晓悦简直无力吐槽,他们既然有那么大的能耐在世子卧榻下藏刀,为什么不把他直接捅了? 女间谍仿佛会读心术,小声给她答疑解惑:“楚世子武艺高强,冠绝诸国,唯有娘子可与之一较,托赖娘子了......” “......” “对了,”董晓悦忽然想起件大事,“刚才客人中间有个穿紫衣的,生得甚是俊美,你可知是谁?” “娘子为何有此一问?” “随便问问。” “此人乃是晋国庶公子子柔......”女官答道。 果然是他!进入这个梦境那么久,总算看到了一线曙光。 “他平日......” “嘘!”女官朝她使了个眼色,“世子回来了。” 董晓悦做贼心虚地抬起头,果然见屏风外有个颀长的人影走近,外头传来侍女们请安的声音。 不一会儿楚世子便绕过屏风来到董晓悦的面前。 女官向夫妇俩恭恭敬敬地行了个顿首礼退了出去。 屏风里只剩下董晓悦和楚世子大眼瞪小眼。楚世子大约喝了不少酒,双颊和眼眶都染了薄薄的酡色,看向董晓悦的目光有些直愣愣的,眼珠子却格外的亮。 醉了好,醉了胜算大一点,董晓悦偷偷往衣服上擦了擦手心的薄汗。 屋子四角的灯一盏一盏地灭了,最后只剩下案头的一双红烛,帷幔的影子重重压下来,原本宽敞的空间顿时显得逼仄。明知道只是个梦,这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又是在这样尴尬的气氛下,董晓悦破天荒地害起臊来,几乎冲淡了被逼杀人的焦虑。 两人僵持着不说话,呼吸却都沉重起来。 最后还是董晓悦忍不住开口打破了沉默:“殿下要不要早点睡?” 楚世子无咎微微皱了皱眉头,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不过还是慢慢地点了点头,走到她跟前,平托起双臂。 董晓悦不明就里,这是喝醉了要抱抱的意思? 她只犹豫了片刻,一咬牙上前抱住了男人的腰,关键时刻不宜打草惊蛇,只好牺牲一下了。 世子身子一僵,良久才道:“孤是要更衣。” 只是天在下,地在上,这世外桃源般的美景是颠倒的。 这时她身体的其它感觉开始慢慢复苏,脑细胞恢复工作,她总算弄明白了,颠倒的不是世界,是她自己,她的双脚被绳索绑着,倒挂在一棵歪脖子大树上,下方是一条奔腾的溪涧,她的头顶离水面不到十公分。 董晓悦不敢轻举妄动,静静地等待着有人发现她,等啊等,一直等到流水被晚霞映红,半个人影都没有。 她风干腊肉似地倒挂了大半天,渴得嗓子冒烟,甘甜的山泉近在咫尺却一滴也喝不到,实在忍不下去,试着喊了一声:“有人吗?” 声音还是她的声音,只是有些喑哑。 她不过是聊胜于无地喊一声,并未指望真的有人来解救她,毕竟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郊野岭,实在不像有人出没的样子。 谁知道山谷里的回音还未消失,树丛里“嗖嗖”窜出几条人影,窜她跟前齐刷刷地一跪:“恭喜四娘得悟天机!贺喜四娘神功有成!” 嗓音嘹亮,整齐划一,惊起了一群飞鸟。 董晓悦扫视了来人一眼,见是六七个十三四岁的古装白衣少年。 合着一直有人在旁边守着?董晓悦无力地抬起头抹了抹额头上的虚汗:“先放我下来。” “遵命!”少年们七手八脚地解开董晓悦脚上的绳索,把已然僵直的董娘子放到了地上。 这群少年虽然对她毕恭毕敬,却没什么眼力见,扶着她靠树干坐下就袖手站在一旁。 董晓悦手脚麻痹,浑身上下几乎只有头能动动,她奄奄一息地靠在树上:“水......水......” 这才有个麻脸朝天鼻的少年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跳起来摘了片树叶,躬身舀了点溪水递到董晓悦嘴边。 甘美的泉水一入喉,董晓悦又活了过来,四肢逐渐恢复知觉。 她借着暮色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衣着,发现自己也穿着和少年们差不多的白衣,只是料子略白一些,布织得很粗,蹭在皮肤上像细砂纸。袖子紧窄,衣摆也短,大约是为了行动方便。她摸了摸脑袋,长发紧紧绾了个纂儿,发髻上插了根木簪子。 她甩了甩胳膊,活动了下手脚关节,试着站起身走了几步,除了被麻绳勒了半天的脚腕还有点疼,竟然有那么点身轻如燕的意思。 比起现实中爬个两层楼都带喘的身板,这一副简直可以说鸟枪换炮,董晓悦手边没镜子,摸了摸鼻子和下巴的形状,似乎是她自己的。 解决了生存问题,就得办正事了。貘把她往这儿一送就撒手不管了,也没个旁白字幕提示一下,所有事情都得靠她自己摸索。 董晓悦环顾四周,把那群直眉愣眼的少年挨个细细打量了一遍,燕王殿下会是他们中间的一个吗? 她把这些懵懂的脸庞和记忆中的燕王殿下比对了一下,深感怀疑。这些少年即便不能说个个歪瓜裂枣,也相差无几了,其中最出类拔萃的也只能勉强算能看,而且这群人浑身散发着npc的平和气场,和那个三句话上房揭瓦的骚包王爷实在联系不到一起。 48.小倌 此为防盗章  此次是关系到门派兴衰的大事,掌门拍板, 出动了门派中唯一的座驾。这头小毛驴平常是用来拉磨的, 哪里驼得动两个身材高大的成年男子, 只能聊胜于无地驼些行李。 一梦更比一梦穷, 董晓悦情绪低落, 照这趋势下个梦说不定得去要饭。 两人牵着毛驴走了大半天,一直到太阳落山才行至山脚下的显阳镇。 镇子很小,不过恰逢盂兰盆会, 家家户户点起了灯笼,在门口插香“布田”, 男男女女相携去溪边放莲花灯,十分热闹。 宸白羽难得下山一回,见什么都新奇, 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左顾右盼,显是没见过什么世面。 显阳镇地处偏僻,鲜有外来人员光顾, 宸白羽生得白皙俊秀, 董晓悦这副皮囊更是人五人六, 一出现在镇子上便引起了镇上大姑娘小媳妇的瞩目。 宸白羽在热火朝天的目光和大剌剌的“窃窃私语”中红了脸,越发钦佩镇定自若、目不斜视的师叔。 叔侄俩在路边的面条摊儿吃了碗“水引饼”, 向老板娘打听了一下逆旅的位置,便牵着毛驴去投店。 走到门口, 宸白羽的目光在门楣上逡巡了一会儿, 悄悄附在师叔耳边道:“是家青店。” 董晓悦心领神会地点点头, 这些年驭尸成风,僵尸给人民群众的生活带来了许多便利,可普通百姓对尸体总是有些膈应,早年道士带着僵尸出门投宿常常被拒之门外,于是便有专门接待驭尸道人和僵尸的“黑店”应运而生,填补了市场空白,而拒绝为驭尸道人提供服务的则称为“青店”。 此黑店非彼黑店,乃是取了属阴之水的黑色。 黑店会在门楣正中悬挂一块菱形黑铁片,青店则会悬一个黄铜铃铛——不是一般铃铛,里头刻了符咒,能自动感应尸气,成天与尸体打交道的道士身上难免也沾染上一些,为了避免麻烦,这些人无论带不带僵尸,都会自觉投宿黑店。 师侄俩没和尸体亲密接触过,那铃铛自然是纹丝不动,董晓悦松了口气。 小地方的商人没什么上进心,客人到了门口也没人迎出来,两人走进店里,向柜台后的老头说明来意,那主人狐疑地盯着他们看了好一会儿:“两位不是‘仙人’吧?” 仙人是一般人对道门中人的尊称,不过从那老头嘴里说出来,这称呼就带点讽刺的意味了。因为黑店收费通常比白店贵五成左右,时不时有抠门的道人试图蒙混过关,若是道法高强,骗过铃铛也不无可能。 宸白羽小伙子脸嫩,几乎就要露馅,董晓悦赶紧上前,张开手臂抖搂两下,讪笑道:“老人家,瞧您说的,哪有‘仙人’像我们这样的?” 老头就着油灯看了眼他们打了补丁的粗布衣裳,脸色缓和了一些,从柜台后走出来,吩咐伙计把毛驴牵去马厩,打个千儿道:“两位客人请随老朽来。” 两人只要了一间房,董晓悦在上个梦里和子柔孤男寡女同吃同住两三个月,如今是男儿身,当然不用跟小师侄避嫌。 逆旅主人替他们打开房门点上油灯,交代完厕房和浴房的位置,便退了出去。 董晓悦席地而坐,用铁签子挑了挑灯芯,看了看对面的宸白羽,总觉得他下山之后脸上的青气似乎褪去了些许,脸色显得活泛了些。 她扯了会儿闲篇,然后装作不经意地问道:“对了,我一直想问问你,三年前去苍州降尸妖,究竟出了什么变故?” 她早想打探三年前导致“自己”一睡不醒的那场事故,只是碍于掌门不敢开口——他们师兄弟两人远赴苍州收妖,宸霄道术远不如师弟精湛,却只受了点轻伤,实在叫人百思不得其解。 董晓悦总怀疑当初的事别有内情,如今离师门几十里远,便不用担心隔墙有耳了。 “详细情形并非小侄亲眼所见,也不敢信口雌黄,只知苍州那尸妖闹得很凶,一夜之间将栖霞山脚下整个村庄男女老幼上百口人尽数杀死,吸干了血……”宸白羽为难地摸了摸头顶,“小侄……似乎是在你们动身以前,听师父提过一嘴,那尸妖身上有一妖物……是一面镜子……” 董晓悦终于明白当初师兄弟俩为什么要不远千里跑去苍州收妖——他们猜测那面镜子可能与门派失传的宝镜有关。 后来的事她听宸白羽说过了,元气大伤的尸妖从天镜派手中逃脱,流窜到江州,被贞元派褚靳真人捡了个漏,真人用红莲火将尸妖并妖镜一起化作了灰烬,本来一直在二三流徘徊的贞元派一时间名声大噪,当朝皇帝还钦赐玉柄拂尘以示嘉许。 董晓悦又旁敲侧击地问了一会儿,见宸白羽知道的确实有限,便从行李中取了换洗的衣物去浴房洗澡。 旅馆的浴房在后院,就是一间半遮半掩的茅草屋,十分简陋,好在没有别的客人,里面还算整洁干净,里头备着浴桶,烧水用的土灶、铫子和柴禾一应具全。 茅屋中间有个石砌的小池子,用竹管从山上直接引的活水,因为是农历七月中,一年中最炎热的时候,董晓悦仗着自己现在这副身躯阳火旺,打算直接洗个冷水澡。 她看了看靠墙放着的大木桶,到底没敢用。 燕王殿下,不好意思得罪啦……她在心里默念了一句,然后麻溜脱了衣裳,散了发髻,用水瓢舀了清澈沁凉的山泉水往身上浇。 刚发现自己霸占燕王殿下金躯的时候,董晓悦羞耻得想挖个地洞把自己埋了,她倒是想非礼勿视、非礼勿摸,可有些事情实在是身不由己,换衣服洗澡上茅房……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董晓悦也就既来之则安之了。 茅屋四面漏风,屋顶木梁上稀稀拉拉铺着几束稻草,约等于没有。 一瓢凉水下去,一天的疲惫和暑气荡然无存。皎洁的满月悬在当空,将燕王殿下的身躯勾勒得如同一尊大理石雕像,清辉与泉水一起从他肩头洒下,在精致的肌肉线条之间流泻蜿蜒,汇聚到修长的双腿之间。 董晓悦一低头,把这诱人的风光看了个正着,免不了一阵目眩神迷,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口水,然后不出意外地感到,某一处开始抬头…… 董小姐当机立断舀了满瓢凉水兜头浇下去,指望把火扑灭,谁知道不浇还好,凉水一激反而变成了火上浇油。 董晓悦无奈地叹了口气,轻轻戳了戳那惹祸精:“消停点!” 惹祸精置若罔闻,反而更加猖獗。 不知是不是生理构造的缘故,每当这种时候,董晓悦就觉得自己根本无法思考别的东西,注意力全在脐下三寸。 来不及细想,她的手已经轻轻覆了上去。 就是替他搓洗搓洗……董小姐自欺欺人地眯起眼,反正这手也是燕王殿下的,严格来讲也不算是她在摸。 十多天来董晓悦一直避免直接接触,洗澡时也不过是用水冲一下,最多用湿布巾擦洗一下,说起来上一次直接上手,还是刚穿来那天的事。 董晓悦只觉得头皮发麻,舒服的感觉在丹田中乱窜,两腿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啧啧,燕王殿下真是太要了……董晓悦腹诽着,这里搓搓那里揉揉,不亦乐乎地占着人家的便宜。 这时,她突然听到有人轻轻哼了一声。 董晓悦一个激灵睁大眼睛,从迷迷瞪瞪的状态中完全清醒过来,下意识地夹紧腿抱住胸,随即想起来自己现在是个男人,胸前没什么好遮的,赶紧回头是岸把水瓢扣在腿间。 她四下里环顾了一圈,连不可能躲人的屋顶都看过了,不见半个人影。 静静地侧耳倾听半晌,耳边只有泉水从竹管泄入池中的声音和外面夏虫的鸣叫。 董晓悦怀疑是幻觉,仔细一想,那声音近在咫尺,甚至比近在咫尺更近,如果不是自己幻听,那就是见鬼了。 说起来,这一天刚好是七月十五中元节……董晓悦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一股凉意像蛇一般顺着脊背往上爬,偏偏这时候一阵凉风吹过,把年久失修的窗户吹得吱嘎乱响。 如果是在现实世界,她肯定会耻笑自己迷信,可这种僵尸遍地的设定下来两个鬼魂太正常了。董晓悦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不敢继续逗留,赶紧拿布巾胡乱抹了抹身上的水,匆匆披上衣服趿上木鞋,三步并作两步逃回了房间。 回到房间一看,宸白羽已经在地铺上睡着了,董晓悦估摸着这时候七点半都没到,心想这古代人就是睡得早。 一夜平安无事,第二天天一亮,师侄俩继续旅程。 天空中艳阳高照,在熔金般的明媚阳光下,什么魑魅魍魉都无处遁形,董晓悦把昨晚浴房里的小意外忘了个一干二净。 他们这一路出奇顺利,掌门担心的意外和波折一桩都没发生。 八月十五中秋当日,师侄俩终于抵达隐烛山山麓。 她和子柔之间仍然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可一张脸皮底下暗流汹涌,已经到了接近剑拔弩张的地步。 她能感觉到子柔对她的心思有所察觉,她几次三番想趁着他熟睡的当儿开溜,可他总是恰到好处地醒来,抓她个猝不及防,董晓悦简直怀疑他脑内是不是安了个雷达专门监测她。 屡次半夜三更被抓现行,董小姐只得把锅甩给膀胱,树立了尿频尿急尿不净的形象。 每当这种时候,子柔总是给她一个凉凉的笑容,董晓悦心知肚明,那笑容的意思是“我都知道但就是不拆穿你看你蹦哒。” 在两人持续的斗智斗勇过程中,他们离楚国越来越远,他们被楚国人找到的希望也越来越渺茫。 每次投宿离大路近一些的传舍、客馆或者民家,董晓悦总是想方设法留下一小截红缨绳和关于去向的线索,然而她其实并不抱什么希望——第一次留下的线索便是南辕北辙,即使信物送到了无咎手里,他们也会往相反的方向追踪。 49.情挑 此为防盗章 同为道门中人, 又都是驭尸者, 讲起故事来自然也是一个比一个离奇诡异,阿桃讲完她某次随师父和师兄探访后齐文公墓的恐怖经历,用手肘捅捅身旁的宸白羽:“吴道兄,你怎么一言不发?你道术深不可测,我们如此班门弄斧, 想必是贻笑大方了。” “哪里哪里!”宸白羽连连摆手。 “贤弟何不也说个吓人的故事, 也叫咱们开开眼界......”凤道长醉得双目迷离, 也跟着起哄, “贫道......贫道先干为敬......” 宸白羽十四岁入天镜派,除了端茶倒水便是背书念经,念的还大半是佛经,肚子里哪有什么故事, 他打了个酒嗝,目光飘到师叔身上,对啊!师叔可是个有故事的男人! 正所谓酒壮怂人胆, 他端着酒碗翘着小指往师叔那儿一点:“小......小道不善言辞,不如让我的僵尸说个故事罢。” 此言一出, 少女身形一顿, 凤道长的眼神立刻恢复清明, 保有灵智的僵尸稀世罕见,几乎已经成了传说, 世存的几条都属于道法界叱咤风云的人物, 而且也没听说哪条会讲故事。 宸白羽话一出口就知道犯了大错, 脸刷地脱了色,比他师叔还像僵尸。 在场两人都是道人,这事要是传出去,他们天镜派早晚要被人挖出来,成为众矢之的——这样的宝贝太引人觊觎了。 董晓悦暗暗叹了口气,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总不见得杀人灭口吧。 主人发号施令,尸体只能从命,她想入乡随俗讲个和尸体有关的故事,脑海里第一个跳出来的却是睡美人。 仔细一想倒也算应景,便用复读机般平板的语调道:“话说在极西之地有个诸侯国,国君与夫人多年无子,一朝喜得公主,两人欣喜若狂,在宫中大宴三天三夜,请了全国大小巫师术士前来赴宴,为公主祝祷,不想遗漏了一位法力高强的大巫,此人心胸狭隘,睚眦必报,诅咒公主及笄之日手指被纺锤扎破,从此长眠百年不醒......” 董晓悦把睡美人的故事修剪一番讲了一遍,最后讲到一位英武非凡的公子怎么不畏艰险、排除万难,闯入沉睡百年的宫廷,找到不省人事的公主,又怎么俯身一吻解除邪咒,与公主结为伉俪。 “后来呢?”阿桃托着粉粉的腮帮子,听得十分出神。 “后来么,国君仙逝,公子继承王位,与公主一起治理国家,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董晓悦随口道。 “啊?”小桃杏眼圆睁,“这故事哪里可怖了?” 董晓悦看她一眼:“公主睡了一百年不曾刷过牙,那公子就亲上去了,还不可怖么?” “......” 众人都是一言难尽的表情,只有宸白羽笑点最低,笑得前仰后合、东倒西歪,最后一头栽倒在地没了动静,不一会儿呼呼打起了鼾。 董晓悦简直服了这个心无城府的猪队友,说好了来打探对方底细,他倒好,自己先被放倒了。 正腹诽着,她脑内突然响起个声音:“这故事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谁?董晓悦肩颈的肌肉警觉地绷紧,这回她神智清醒,脑海里的声音无比清晰,不像是幻觉,而且这嗓音怎么听都像是燕王殿下。 不会吧!董晓悦心里叫苦不迭,得亏她变了僵尸,不然心脏非得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不可。 “如何不会。”那声音凉凉地回答。 卧槽!想什么他都知道?日子没法过了! “没错,”那声音又道,“你的所思所想,孤都知道。” 其实梁玄的读心术时灵时不灵,并非她心中闪现的每个念头都能被他知晓,只有那些特别明晰、特别强烈的他才能感知到——一个人从早到晚心里不知有多少稍纵即逝的念头,若是每个都打他那过,估计他离疯癫也不远了。 不过燕王殿下觉得,这种事就不必让神女知道了。 董晓悦心如乱麻,越是叫自己别乱想,脑海中越是万马奔腾——当然都是草泥马。 [那个,燕王殿下......]她尽力让自己的思想稍微礼貌一点。 敏而好学的燕王殿下却是直击要害:“何谓草泥马?何谓卧槽?” [......]不能再想下去了! “母妃?与她何干?”燕王殿下困惑道。 再想下去会没命的!必须想点别的转移注意力!董小姐使出浑身解数,终于从污言秽语的泥沼中挣脱出来,小心翼翼地问道:[燕王殿下......好久不见,您......那个......进来多久了] 梁玄无情地说出了她最害怕的答案:“孤比你先到,三年。” 仿佛有人往董晓悦脑瓜里扔了个十八响礼炮,把她的脑花炸成了一片五彩斑斓的渣渣,这么说来她对燕王殿下金躯犯下的罪行他都一清二楚了?! “没错。”燕王殿下云淡风轻道。 “……”凉了,这回是透心凉了。 其实梁玄与其说是“听”,不如说是直接感知,对于那些特别强烈的念头,他不但能“听到”她的心声,还能直接“看到”她脑海中的画面。 比如那天在浴房里,她非礼自己时,脑海中两人交缠的画面…… 燕王殿□□贴地决定,这种事还是别让神女知道的好。 尽管如此,董小姐还是恨不得立刻去死一死,好在变成僵尸之后泪腺也封住了,不然她非得哇地一声哭出来不可。 [殿下您怎么不早说啊!]为什么不在她铸成大错之前阻止她?为什么? “......” 这回轮到燕王殿下哑口无言了。怎么说?说什么? 他前脚在吴越征讨叛逆的叔父,后脚就进了这鬼地方,一躺躺了三年不能动弹,还有人每天脱了他衣服把他从头到脚薅一遍,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那天早晨,他好不容易感到体内那股阻滞经脉流动的力量消失了,还没来得及高兴,那蛮夷神女就来了。 来就来吧,他也不是那么小器的人,大不了挤一挤,谁知道她胆大包天,二话不说就把他浑身上下摸了个遍——当然期间燕王殿下多的是机会出言阻止她,至于为什么不吭声,这就不用深究了。 燕王殿下懒得和她掰扯,千言万语汇成三个字:“孤乐意。” [......]还是一如既往那么傲娇啊...... 回想起上一个梦,董晓悦不免事后诸葛亮,觉得自己真是蠢得不可思议,如果重来一次,世子无咎一开口她肯定能认出来。 “世子无咎是何人?”梁玄警觉道。 一不留神又想多了!董晓悦欲哭无泪:[没什么......] 这个梦里的燕王殿下不知道世子无咎,可见灵魂碎片们并不会互通有无,董晓悦想起上个梦里的所作所为,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之感。 一提起世子无咎,大婚之夜的种种免不得又沉渣泛起。 “你与那世子......是夫妇?!”燕王殿下这回是真的出离愤怒了,她竟然是有夫之妇?那为何还几次三番招惹他?为何那日在浴房,她肖想的却是自己? 他恨不得将自己五感封闭,可那对寡廉鲜耻的男女床笫之间的龌龊画面还是源源不断地涌入他的知觉中。 见那世子无咎生得相貌平平,半点不如自己,他心里又酸涩又不忿,这蛮夷神女也太不讲究了!这副形貌也亏她下得去嘴! 董晓悦心知又糟了,然而思维根本不受控制。 梁玄感知到她的想法,不由愣住:“与你成婚的......是孤?” 不可能!孤怎么可能生成个歪瓜裂枣! 董晓悦觉得与其这样下去,还不如好好把来龙去脉告诉他,便尽可能静下心来,把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古人本就容易接受这些事,梁玄并不十分惊讶:“大恩不言谢,从今往后,我这条命便是你的。” 为什么一言不合就要送她命!她一点也不想要他的命!董晓悦诚惶诚恐:(殿下不用那么客气,我是为了回家才帮你的,到时候你让我走就行了。) 梁玄当然知道她的心思,可她这么不拐弯地“说”出来,还是难以自抑地失望:“你放心,若是侥幸脱险,孤定会派人遍访五湖四海的名蓝高僧,设法把你送出去。” 梦再真也是梦,这蛮夷神女是当不了他王妃的……凭什么那什么破世子就能娶她! 董晓悦没察觉燕王殿下的纠结,她有满腹的疑问想和他探讨。 既然他是三年前宸彦受伤昏迷后才穿来的,那原本的宸彦又是什么人?去了哪儿?为什么共用一个身体,他能知道她的想法,她却连他在都不知道?为什么燕王听了个故事就忍不住开口了? 上次梦里吃够了认错人的苦,这回算是得来全不费功夫,可怎么完成任务还是未知。 她正打算挨个“问”,小桃却轻轻扯了扯她的袖子,打断了她的思绪:“你怎么了?” 火堆对面的凤冈道长抬起迷离醉眼,似是而非地往他们这儿扫了一眼。 “先应付他们,那些事留待以后再说。”燕王殿下匆匆道。 董晓悦一不留神忘了自己在装僵尸,朝小桃笑了一笑:“没事。” 这一笑看得小桃双眼都发直了,虽说她酒量不浅,可喝多了到底麻痹神经,本来还算藏得住的贪婪和觊觎就变得赤.裸.裸起来。 也难怪她如此动心,能如活人一般调动面部表情的僵尸稀世罕见,别说她一个初出茅庐的道姑,她的师父、师祖都未必见过。 这眼神看得董晓悦心里毛毛的。 梁玄这回有备而来,敏捷地往后一跃,灵巧地避开了蛮夷神女的袭击,脚刚一落地,左手一翻,凭空抽出一把寒光逼人的长剑。 董晓悦看得目瞪口呆,哟嗬,这流氓还会变戏法。 还没乐呵够,下一秒剑就架到了她脖子上,寒津津冷飕飕。 即便是幻觉,这滋味也不好受,董小姐能屈能伸:“英雄饶命!” 50.赎身 此为防盗章 镇子很小, 不过恰逢盂兰盆会, 家家户户点起了灯笼, 在门口插香“布田”,男男女女相携去溪边放莲花灯,十分热闹。 宸白羽难得下山一回,见什么都新奇,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左顾右盼,显是没见过什么世面。 显阳镇地处偏僻,鲜有外来人员光顾,宸白羽生得白皙俊秀,董晓悦这副皮囊更是人五人六,一出现在镇子上便引起了镇上大姑娘小媳妇的瞩目。 宸白羽在热火朝天的目光和大剌剌的“窃窃私语”中红了脸,越发钦佩镇定自若、目不斜视的师叔。 叔侄俩在路边的面条摊儿吃了碗“水引饼”, 向老板娘打听了一下逆旅的位置,便牵着毛驴去投店。 走到门口, 宸白羽的目光在门楣上逡巡了一会儿, 悄悄附在师叔耳边道:“是家青店。” 董晓悦心领神会地点点头, 这些年驭尸成风, 僵尸给人民群众的生活带来了许多便利,可普通百姓对尸体总是有些膈应, 早年道士带着僵尸出门投宿常常被拒之门外, 于是便有专门接待驭尸道人和僵尸的“黑店”应运而生, 填补了市场空白, 而拒绝为驭尸道人提供服务的则称为“青店”。 此黑店非彼黑店, 乃是取了属阴之水的黑色。 黑店会在门楣正中悬挂一块菱形黑铁片,青店则会悬一个黄铜铃铛——不是一般铃铛,里头刻了符咒,能自动感应尸气,成天与尸体打交道的道士身上难免也沾染上一些,为了避免麻烦,这些人无论带不带僵尸,都会自觉投宿黑店。 师侄俩没和尸体亲密接触过,那铃铛自然是纹丝不动,董晓悦松了口气。 小地方的商人没什么上进心,客人到了门口也没人迎出来,两人走进店里,向柜台后的老头说明来意,那主人狐疑地盯着他们看了好一会儿:“两位不是‘仙人’吧?” 仙人是一般人对道门中人的尊称,不过从那老头嘴里说出来,这称呼就带点讽刺的意味了。因为黑店收费通常比白店贵五成左右,时不时有抠门的道人试图蒙混过关,若是道法高强,骗过铃铛也不无可能。 宸白羽小伙子脸嫩,几乎就要露馅,董晓悦赶紧上前,张开手臂抖搂两下,讪笑道:“老人家,瞧您说的,哪有‘仙人’像我们这样的?” 老头就着油灯看了眼他们打了补丁的粗布衣裳,脸色缓和了一些,从柜台后走出来,吩咐伙计把毛驴牵去马厩,打个千儿道:“两位客人请随老朽来。” 两人只要了一间房,董晓悦在上个梦里和子柔孤男寡女同吃同住两三个月,如今是男儿身,当然不用跟小师侄避嫌。 逆旅主人替他们打开房门点上油灯,交代完厕房和浴房的位置,便退了出去。 董晓悦席地而坐,用铁签子挑了挑灯芯,看了看对面的宸白羽,总觉得他下山之后脸上的青气似乎褪去了些许,脸色显得活泛了些。 她扯了会儿闲篇,然后装作不经意地问道:“对了,我一直想问问你,三年前去苍州降尸妖,究竟出了什么变故?” 她早想打探三年前导致“自己”一睡不醒的那场事故,只是碍于掌门不敢开口——他们师兄弟两人远赴苍州收妖,宸霄道术远不如师弟精湛,却只受了点轻伤,实在叫人百思不得其解。 董晓悦总怀疑当初的事别有内情,如今离师门几十里远,便不用担心隔墙有耳了。 “详细情形并非小侄亲眼所见,也不敢信口雌黄,只知苍州那尸妖闹得很凶,一夜之间将栖霞山脚下整个村庄男女老幼上百口人尽数杀死,吸干了血……”宸白羽为难地摸了摸头顶,“小侄……似乎是在你们动身以前,听师父提过一嘴,那尸妖身上有一妖物……是一面镜子……” 董晓悦终于明白当初师兄弟俩为什么要不远千里跑去苍州收妖——他们猜测那面镜子可能与门派失传的宝镜有关。 后来的事她听宸白羽说过了,元气大伤的尸妖从天镜派手中逃脱,流窜到江州,被贞元派褚靳真人捡了个漏,真人用红莲火将尸妖并妖镜一起化作了灰烬,本来一直在二三流徘徊的贞元派一时间名声大噪,当朝皇帝还钦赐玉柄拂尘以示嘉许。 董晓悦又旁敲侧击地问了一会儿,见宸白羽知道的确实有限,便从行李中取了换洗的衣物去浴房洗澡。 旅馆的浴房在后院,就是一间半遮半掩的茅草屋,十分简陋,好在没有别的客人,里面还算整洁干净,里头备着浴桶,烧水用的土灶、铫子和柴禾一应具全。 茅屋中间有个石砌的小池子,用竹管从山上直接引的活水,因为是农历七月中,一年中最炎热的时候,董晓悦仗着自己现在这副身躯阳火旺,打算直接洗个冷水澡。 她看了看靠墙放着的大木桶,到底没敢用。 燕王殿下,不好意思得罪啦……她在心里默念了一句,然后麻溜脱了衣裳,散了发髻,用水瓢舀了清澈沁凉的山泉水往身上浇。 刚发现自己霸占燕王殿下金躯的时候,董晓悦羞耻得想挖个地洞把自己埋了,她倒是想非礼勿视、非礼勿摸,可有些事情实在是身不由己,换衣服洗澡上茅房……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董晓悦也就既来之则安之了。 茅屋四面漏风,屋顶木梁上稀稀拉拉铺着几束稻草,约等于没有。 一瓢凉水下去,一天的疲惫和暑气荡然无存。皎洁的满月悬在当空,将燕王殿下的身躯勾勒得如同一尊大理石雕像,清辉与泉水一起从他肩头洒下,在精致的肌肉线条之间流泻蜿蜒,汇聚到修长的双腿之间。 董晓悦一低头,把这诱人的风光看了个正着,免不了一阵目眩神迷,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口水,然后不出意外地感到,某一处开始抬头…… 董小姐当机立断舀了满瓢凉水兜头浇下去,指望把火扑灭,谁知道不浇还好,凉水一激反而变成了火上浇油。 董晓悦无奈地叹了口气,轻轻戳了戳那惹祸精:“消停点!” 惹祸精置若罔闻,反而更加猖獗。 不知是不是生理构造的缘故,每当这种时候,董晓悦就觉得自己根本无法思考别的东西,注意力全在脐下三寸。 来不及细想,她的手已经轻轻覆了上去。 就是替他搓洗搓洗……董小姐自欺欺人地眯起眼,反正这手也是燕王殿下的,严格来讲也不算是她在摸。 十多天来董晓悦一直避免直接接触,洗澡时也不过是用水冲一下,最多用湿布巾擦洗一下,说起来上一次直接上手,还是刚穿来那天的事。 董晓悦只觉得头皮发麻,舒服的感觉在丹田中乱窜,两腿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啧啧,燕王殿下真是太要了……董晓悦腹诽着,这里搓搓那里揉揉,不亦乐乎地占着人家的便宜。 这时,她突然听到有人轻轻哼了一声。 董晓悦一个激灵睁大眼睛,从迷迷瞪瞪的状态中完全清醒过来,下意识地夹紧腿抱住胸,随即想起来自己现在是个男人,胸前没什么好遮的,赶紧回头是岸把水瓢扣在腿间。 她四下里环顾了一圈,连不可能躲人的屋顶都看过了,不见半个人影。 静静地侧耳倾听半晌,耳边只有泉水从竹管泄入池中的声音和外面夏虫的鸣叫。 董晓悦怀疑是幻觉,仔细一想,那声音近在咫尺,甚至比近在咫尺更近,如果不是自己幻听,那就是见鬼了。 说起来,这一天刚好是七月十五中元节……董晓悦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一股凉意像蛇一般顺着脊背往上爬,偏偏这时候一阵凉风吹过,把年久失修的窗户吹得吱嘎乱响。 如果是在现实世界,她肯定会耻笑自己迷信,可这种僵尸遍地的设定下来两个鬼魂太正常了。董晓悦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不敢继续逗留,赶紧拿布巾胡乱抹了抹身上的水,匆匆披上衣服趿上木鞋,三步并作两步逃回了房间。 回到房间一看,宸白羽已经在地铺上睡着了,董晓悦估摸着这时候七点半都没到,心想这古代人就是睡得早。 一夜平安无事,第二天天一亮,师侄俩继续旅程。 天空中艳阳高照,在熔金般的明媚阳光下,什么魑魅魍魉都无处遁形,董晓悦把昨晚浴房里的小意外忘了个一干二净。 他们这一路出奇顺利,掌门担心的意外和波折一桩都没发生。 八月十五中秋当日,师侄俩终于抵达隐烛山山麓。 董晓悦仿佛被扔进搅拌机里,腹中翻江倒海,脑袋浑浑噩噩,失重的感觉持续了好一会儿,她的五脏六腑才算慢慢归位。 最先恢复的是嗅觉,董晓悦还未看清所在的环境,鼻端先飘来一股沁着凉意的山野气息,接着耳边传来潺潺水声,间或有一两声婉转鸟鸣。 然后仿佛有人突然揭开了蒙在她眼前的重重迷雾,一卷春意盎然的青山绿水图突然出现在她眼前。 只是天在下,地在上,这世外桃源般的美景是颠倒的。 这时她身体的其它感觉开始慢慢复苏,脑细胞恢复工作,她总算弄明白了,颠倒的不是世界,是她自己,她的双脚被绳索绑着,倒挂在一棵歪脖子大树上,下方是一条奔腾的溪涧,她的头顶离水面不到十公分。 董晓悦不敢轻举妄动,静静地等待着有人发现她,等啊等,一直等到流水被晚霞映红,半个人影都没有。 她风干腊肉似地倒挂了大半天,渴得嗓子冒烟,甘甜的山泉近在咫尺却一滴也喝不到,实在忍不下去,试着喊了一声:“有人吗?” 声音还是她的声音,只是有些喑哑。 她不过是聊胜于无地喊一声,并未指望真的有人来解救她,毕竟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郊野岭,实在不像有人出没的样子。 谁知道山谷里的回音还未消失,树丛里“嗖嗖”窜出几条人影,窜她跟前齐刷刷地一跪:“恭喜四娘得悟天机!贺喜四娘神功有成!” 嗓音嘹亮,整齐划一,惊起了一群飞鸟。 51.冤孽 此为防盗章  董晓悦跟着新捡的便宜师侄出了门, 一股清新的山风挟着湿漉漉的云气扑面而来,原来他的屋子建在半山腰,推门出去四五步就是悬崖。 饶是董小姐这种凡夫俗子也能看出来,这座山是个钟灵毓秀的所在,当年祖师爷睥睨道法界, 建派时选址当然也不差。 “这九疑山虽不高,却是日月灵气所钟,虞舜归葬之处, 既有天地造化,又有圣人之德,占尽了地利与人和……”宸白羽一边给失忆的师叔带路,一边吹嘘门派传承。 哦, 董小姐心想,市中心黄金地段老破小。 师兄弟俩的住处直线距离大约五百米,只不过房舍依着山势错落,山路崎岖,虽则鸡犬相闻,走起来却挺费时间。 等他们到达师兄宸霄住处时,宸白羽已经有点气喘吁吁了。 董晓悦悄悄瞥了他一眼,方才在室内没注意, 到了阳光下才发现这小师侄脸色很不好, 苍白中透着青, 特别是眼下和嘴周, 看起来病怏怏的——想来沦落到他们这夕阳红门派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见到天镜派第十七代掌门宸霄, 董晓悦由衷地感慨,燕王殿下真是勤俭持家、节能减排。 这宸霄道长分明就是拿上个梦的陈子略微改头换面,去掉了脸上的字,根据设定加了几道皱纹和白发,十分敷衍。 再回过头来一想,几次梦里见面,燕王殿下穿的都是同一身衣裳,正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大约现实中也不是太宽裕,难怪老大不小了连王妃都没讨到。 宸霄正在房内打坐,见到师弟像是久旱逢甘霖,也不端什么掌门架子,从蒲团上跳将起来,不顾腿麻跌跌撞撞地扑上前来,被徒弟险险扶住。 他激动地攀着董晓悦的胳膊,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好像卡在想哭和想笑之间无法抉择,良久哽咽着道:“好!好!好!天不亡我天镜派!” 董晓悦不明就里,只觉得这师兄疯疯癫癫的,劲儿还贼大,估计胳膊都被他掐青了。 好在这时宸白羽见义勇为:“师父,师叔刚出关,还有些昏昏然,劳累不得,你们先坐下叙叙旧,徒儿去沏茶。” 宸霄这才察觉自己的失态,整了整冠履,给董晓悦挪了个坐榻过来请她上坐。 董晓悦谦让一番,最后推辞不过,勉为其难地坐下。 这时宸白羽也沏了茶来,给两位长辈奉上,乖乖坐在下座聆听教诲。 师兄弟两人互相嘘寒问暖,一派兄友弟恭,董晓悦却是提心吊胆,不敢有半分大意。 上个梦的陈子也是礼贤下士做足了表面功夫,结果坑起人来毫不手软,这张脸实在很难赢得她的信赖。 “贤弟闭关三载,不知可还记得师父所传道法?”宸霄呷了一口茶,问董晓悦。 董晓悦闭上眼睛暝想片刻,那些奇奇怪怪的符咒便像开了闸的洪水一样涌出来,仿佛这些法术已经刻进血脉中,成了某种本能。 梦里这种事也不奇怪,比如董小姐有阵子常梦见自己在地铁二号线上拉二胡要饭,拉得有板有眼,实际上她连半根弦都没摸过。 董晓悦不敢把话说死:“似乎还记得一些……” 宸霄随手从案头扯了张黄麻纸,吩咐徒弟取来朱墨和笔砚:“贤弟不如试试写张注灵符?” 注灵符是天镜派驭尸最常用的符咒之一,难度中等,可为低阶尸体注入灵智,令其能“明白”一些基本指令。 董晓悦回想片刻,提起笔,蘸饱墨,清心凝神,从符座、符窍到符脚一气贯注,毫无迟滞和犹疑。 艳红朱墨宛如鲜血,笔画间隐隐有金光流转,一看便是张充溢着灵力的上佳作品。 天镜派的符咒大多以尸字为符座,乍一看有些瘆人,不过董晓悦对自己的处女作十分满意,画完拎起来凑到嘴前吹了吹,恨不得裱起来挂墙上。 此符一出,宸霄喜不自胜,双手合十:“阿弥陀佛,佛祖保佑,贤弟此次出关,道法一发精进,是我天镜派兴盛之兆!” “……”你一个道教掌门不拜三清拜佛祖,门派能兴盛就有鬼了。 宸白羽大约早对师父的颠三倒四习以为常,只默默低着头,似乎对碗里浑浊的茶汤异常感兴趣。 “愚兄夜观天象,见东南隐烛山上空有赤气如匹,弥月不散。荧惑失行,反道三舍,大约是应在这上头了。”宸霄拈着胡须,眼冒精光。 董晓悦只会念咒画符,神神叨叨的星相学就完全不懂了。 宸白羽见她毫无反应,便贴心地解释起来:“师叔想是忘了,那隐烛山自古以来是藏风聚气的至福之地,前朝梁王地宫就藏于此山中。然而天地阴阳,有无相生,祸福相依,至福与至凶有时只在一线间……” 在某些极端天象之下,星辰逆行,阴阳倒转,至福之地就变成了至凶之地,而一般人避之惟恐不及的大凶之象,在天镜派这些穷疯了的道士眼里却是天赐良机。 一般道士多少都懂些星象,天镜派术业有专攻,独门观星术与老本行密切相关。 论专业课,宸霄在天才师弟面前就是渣渣,只好在这些选修科目上下功夫,倒是无心插柳,成为数代掌门中杂学造诣最深的一个。 他信誓旦旦地保证,这一甲子等一回的荧惑失行之兆,加上天空中不同寻常的赤气,与三百多年前尸王出世时的情形如出一辙。 那隐烛山自古以来都是风水宝地,正常情况下出不了僵尸,因而没被掘尸团队盯上,山中又藏着梁王墓,陪葬者甚众,简直是为天镜派量身打造的黄金尸源地。 董晓悦一听梁王名号便留了心——也是个王爷,封号里还带个梁字,很难不联想到燕王梁玄。 宸霄认为异象必定是应在这位倒霉催的天潢贵胄身上——生作人杰,死后才有资格为鬼雄,穷屌丝连成了僵尸都不能出尸头地。 “这真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宸霄捋了捋胡子道,“错过这一回,又得等上一甲子……” 况且六十年之后符应的地点未必合适,六十年之中可能的变数也太多了,下一个甲子他们天镜派是否存在还是两说。 总之天赐良机绝不能错过,于是这个重担就落到了门派之光宸彦肩上了。 “白羽,”宸霄此时仿佛终于记起了充当壁花的徒弟,“你跟着师叔一起去,好生学着点,若遇险境,须得舍身护住师叔周全。” 宸白羽欢天喜地领了命:“徒儿遵命!师父请放心,徒儿即便粉身碎骨也会护住师叔。” 掌门把任务派发出去,又交代了起棺移尸的注意事项,便打发两人回去休息,养足精神,一旬之后好上路。 宸霄的卜算并不十分精确,而异象从显现到结束至多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他们必须提前几天守在梁王墓附近,去晚了就是白跑一趟了。 掌门本人完全没有出工出力的自觉,一脸“我就是个发任务的npc你还想咋滴?” 宸白羽倒是雀跃非常,从师父山房里走出去都是一蹦三跳的,若不是知道此行是去降尸王,董晓悦定会当他要去度蜜月。 离启程之日还有十来天,宸彦道长一穷二白,没有什么行装可收拾,大把的空闲时间便泡在了象征着天镜派五百年传承的藏书楼里。 藏书楼上下三层,年久失修,木楼梯踩上去嘎吱嘎吱响,董晓悦站在布满蛛网尘灰的书架前翻找书卷,时不时有不明生物从她脚背上蹿过去。 除了一脉相传的正统驭尸秘法之外,藏书楼里还有许多不务正业的前辈留下的智慧结晶,隔着几百年的光阴仍旧闪烁着蛋疼的光芒。 比如有一部无名氏所著的《幽冥杂录》,不但记载了许多职业生涯中的奇闻逸事,还罗列了一些没什么大用处却很好玩的小符咒,其中有一种“化尸大法”,听着来头很大,其实是把施术者伪装成一具僵尸,效果可以维持一刻钟,道人的灵力越强,所化的僵尸等级也越高;另有一种“异香术”,能够用低阶僵尸模拟出高阶僵尸身上特有的浓郁“酱香”,带出门去倍儿有面子——不过万一碰上真正高阶僵尸的主人找你切磋切磋,那就丢脸丢到姥姥家了。 董晓悦读得津津有味,可惜那套书卷帙浩繁,共计有四十九卷,虽然这具身躯有着复印机一般的记忆力,奈何时间有限,她还得抓紧把正经驭尸理论温故知新一遍,没空从头到尾通读闲书,书又是刻在竹简上的,不方便随身带着,她只好随手捡出几卷,囫囵吞枣地浏览一番。 董晓悦很快便发现,最后一卷不知去了哪里。 大约得不到的总是好的,她对那四十九卷格外好奇,里里外外仔细找了一遍,发现底层架子上有个不太显眼的空档,正好是一卷竹简的大小。 52.面首 此为防盗章  董晓悦并不是真的没眼色, 只是乐得装傻充愣, 一个有手有脚的大男人, 脱件衣服还要等人来伺候,都是惯出来的毛病。 “鲁姬请就寝罢。” 他们已经成婚, 按理说世子该称她一声夫人了, 叫得这么生分显然是带了情绪, 董晓悦假装对他语气中的尖锐毫无所觉,拿出当年专应付傻逼领导和客户的标准笑容:“世子先请。” 世子礼让过了, 尽到了义务, 便不再跟她客气, 掀开被褥上了床,侧躺着默默看向她,眼神在烛光中显得迷离。 红烛喜帐,美人醉卧, 面对如此赏心悦目的美景, 饶是董小姐这样的二皮脸也禁不住一阵小鹿乱撞。 “夜来风凉, 鲁姬早些安置, 免得受寒。”楚世子把被子掀开一角,轻轻拍了拍床板。 董晓悦生怕再犹豫下去惹得他起疑,麻溜地脱了软缎珠履, 钻进被窝里。 两人并排仰躺着,董晓悦感觉到男人温热的气息近在咫尺, 她心如擂鼓, 只盼着他喝高了快点睡着。倒不是她舍不得一身剐, 她也知道男人那什么的时候防御力最低,刺杀的成功率最高,只是关键时刻她那条断子绝孙腿发作起来不受控制,她实在不敢冒险。 然而这是洞房花烛夜,董小姐的盘算注定要落空。楚世子从那日郊外惊鸿一瞥开始数着日子盼,哪舍得轻而易举睡过去。 只不过他未经人事,脸皮薄得很,不知这种事要怎么启齿。 他听着嘀嘀嗒嗒的更漏,一直数到九十九,终于鼓起勇气把脸对着她:“夫人......我们......”声音带着点压抑的喑哑,有种别样的蛊惑。 董晓悦的心思却不在这上头,她是个轻微洁癖外加病入膏肓的强迫症,明知道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却纠结得无法自拔、百爪挠心,终于还是忍不住,放软了声气道:“那个世子殿下......” 楚世子听她声音娇软,问得小心翼翼,心头像有羽毛拂过,转念一想,她辞别家人和故国,远嫁到这里来,有几分失落也是难免,他很不该同她计较,便温柔地攒住她的手,体贴道:“我们已经结为连理,从今往后你我为敌体,唤我无咎便是。” “无咎......”董晓悦谄媚地叫了一声,“我......妾,妾就是想问问......” 无咎被她这一声叫得面酣耳热,一个激动翻身覆了上去,身下软绵绵暖烘烘的女子身躯让他几乎筋骨酥软,只有一处刚劲又蓬勃。他浑身战栗,一开口声音都是发颤的,不过还是强装镇定,一手扣住她手腕,一手挑开她落在脸侧的一绺头发,望着她的双眼柔声道:“夫人想问什么?直说无妨。” 董晓悦咬咬牙,恶向胆边生:“世子殿下睡前洗脚了吗?” 无咎怔了怔,旋即松开她的手腕,麻溜地翻了个身,卷了被子面朝墙壁,拿屁股对着她。 果然生气了,董晓悦有点懊恼,同时又松了一口气,经过这么一出,世子应该没心情和她行周公之礼了。 被子让世子一卷,董晓悦半边身子露在外面,觉得有些冷,便拉住被角扯了扯。 把自己裹成个大蚕蛹的世子殿下哼了一声,把被子松开了一些,瓮声道:“孤沐浴了。” 楚世子很受伤,他为了娶个媳妇特地斋戒七日,日日沐浴焚香,里里外外都香喷喷的,没想到还是被嫌弃了。 “我......妾,妾不是这意思......”董晓悦往里靠了靠,伸手轻轻碰了碰无咎的背脊。 “鲁姬不是这意思,是何意思?” “......”董晓悦无言以对,她确实是这个意思。 世子又往里缩了缩,几乎贴到了墙上,冷言冷语道:“夜深了,孤也乏了,鲁姬安置罢。” 董晓悦倒是想睡,可她还有行刺的大任在身,而且那藏刀的暗格恰好在墙边,被世子压了个严严实实。 “殿下靠着墙冷不冷?”董晓悦佯装关切。 无咎并不领情:“不劳鲁姬费心。” “殿下......”董晓悦讷讷道,“妾可以睡里侧么?外侧睡不着......” 怎么这么麻烦!无咎心下不忿,不过还是抱着被子翻滚到另一边,把里侧让了出来。 “多谢殿下。”董晓悦赶紧爬过去躺下。 世子记仇得很,忍不住借机讽刺道:“鲁姬倒不怕孤躺过的地方浊秽不堪。” 董晓悦自知理亏,讪讪道:“妾说错话了,世子殿下大人有大量,别和我一般见识。”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无咎不好再不依不饶,可心里还是不舒坦,便不置可否地轻哼一声,不说话了。 董晓悦竖着耳朵等了一会儿,感觉楚世子的呼吸慢慢变沉,估摸着他应该睡着了,便偷偷把手探到厚厚的褥子下面,想把刀先取出来。 没想到刚摸索到暗格的位置,身下床板一晃,世子翻了个身:“你在做什么?” 董晓悦吓得赶紧抽回手:“妾认床,有些睡不踏实,殿下睡吧,不用理我。” 无咎含糊地嗯了一声。 董晓悦不敢再轻举妄动,在心里默默数羊,一直数到一万只羊,案上的红烛都燃尽熄灭了,她借着从高窗泻入的月光打量了一下世子的后脑勺,轻声叫道:“世子殿下?” 男人一动不动。 “无咎?”董晓悦略微提高音量,又叫了一声。 身边的人还是没反应。 董晓悦谨慎地等了约莫五分钟,轻手轻脚地打开暗格,摸刀刀柄,小心翼翼地取出来,把暗格的机关恢复原样。 楚世子仍旧没动。 董晓悦盯着他毫无防备的背影,藏在被子下的手紧紧捏着刀柄,心快跳到了嗓子眼。 这只是个梦而已,眼前这个人不是真的,董晓悦给自己做着心理建设。 哪怕他不久前还和你说过话,哪怕他比真人还严肃活泼团结紧张,他也是假的,杀他不需要有什么道德负担,董晓悦试图说服自己。 杀了他才能拿到解药,有了解药才能去找燕王,找到燕王才能从梦里出去,从梦里出去她的生活才能回到正常轨道,这逻辑天衣无缝,董晓悦理智上十分明白,可持刀的手仿佛有千金重,怎么也举不起来。 刺客这种职业真不是人干的,董小姐觉得自己还是适合当个光明磊落的社会主义接班人。 她转念一想,反正距离□□发作还有两天时间,不如等白天脑子清醒的时候再想想,说不定能想出两全齐美的办法。 打定了主意,她重新把手伸到被褥下打开暗格,打算把刀放回去,就在这时,楚世子突然翻了个身,睁开眼:“鲁姬还未成眠么?”声音很是清明,不像是刚醒的样子。 董晓悦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好在她有几分急智,一边嗯嗯啊啊地打着哈哈,一边迅速把手中的刀往枕头下一塞。 “明日须得早起,即便实在睡不着,也阖上眼休息会儿。”他语气淡淡的,像是怕被听出话里的关切。 董晓悦如何感觉不到他的善意,一想到自己千方百计要杀人家,心里越发不是滋味,只好嗯了一声。 今晚是无论如何杀不了人了,不过刀不能就这么留在枕头下。 董晓悦又开始数羊,打算等楚世子睡着了把刀放回暗格里,谁知数着数着不小心睡了过去。 别看这宫殿富丽堂皇,可没有空调也没有热炕,只有一床中看不中用的锦被,到了三更半夜根本不够暖。 董晓悦长期缺乏锻炼,气血两虚,睡了半天只觉浑身发冷,不自觉地朝着周围唯一的热源贴上去。 殊不知世子殿下腹中燃着一股邪火,下不去,出不来,别提有多别扭,可明知人家嫌弃他,他就是把自己憋出病来也拉不下脸去强求。 坚持不懈地斗争到半夜,好不容易酝酿出些许睡意,谁知那鲁姬突然翻了个身,竟贴到他背上,手脚并用地把他缠住,最可气一只脚放得很不是地方,一勾一挑,好容易压下去的无名火顿时蹿起八丈高。 董晓悦从来都是孤枕而眠,连自己也想象不出自己睡相有多差。她不但睡着了,还做起了乱梦,一会儿梦到自己挽着裤腿在冰水里摸螃蟹,一会儿又梦到回到了小时候,三年级还是四年级的寒假,总之是她爸妈还在世的时候。 无咎把她箍在自己腰间的胳膊和腿扒拉开,努力往外挣,谁知道引起了更强烈的反弹。那鲁姬口中叽里咕噜唠叨了一串他听不懂的话,更紧地缠了上来,挺着腰肢和他贴了个严丝密合,还不忘往他背上蹭了蹭嘴角的口水。 无咎再也忍不下去了,用力拎开她的胳膊,猛地转过身,把她压在底下。 董晓悦正梦到冰天雪地里自己抱着燕王梦里的白老虎取暖,谁知那禽兽突然跳起来,用前爪把她死死摁住,还朝着她脖子哈气。 董晓悦觉得痒,一边躲一边笑,睡梦中表情不受控制,看着有点傻气。 无咎借着月光看了满眼,心想我都不嫌弃你憨傻,又伸出手指揩了揩她嘴角的口水,你看我都不嫌弃你睡觉流涎。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也不是没见过美人,为何会对个只见过两次的女子倾心。 他只知道自己一见她就挪不开眼,浑然忘了后面还跟着五个媵妾。 董晓悦在梦里被老虎压着,有点着恼,心里却并不害怕,仿佛笃定了它不会咬自己。 “别闹!痒死了!”董晓悦明明是在骂它,可发出的声音却像在撒娇,差点把自己雷出一身鸡皮疙瘩。 老虎偏要闹,还来舔她嘴。 这是老虎的嘴吗?董晓悦感觉怪怪的,这念头刚一动,那老虎突然变成了梁玄,只是脑袋上还顶着毛茸茸的老虎耳朵。 “呔!”梦里的董晓悦大叫一声,“堂堂燕王殿下竟然是只老虎精!” “哪里,明明是你眼花了。”燕王殿下笑着狡辩,那两只耳朵倏地一缩,不见了踪影。 董晓悦不信他,伸手往他身下一捞,得意道:“看!尾巴还在呢!” 无咎尾椎一麻,差点酿成大祸,他愤然把鲁姬的手拽起来摁在她颈侧:“别乱动!” 梦里的燕王殿下把董晓悦双腿分开,立即结结实实压住,邪魅一笑道:“这下看你怎么踢我。” “哎哟殿下我ball ball你别这么笑,真伤眼。” “我就喜欢,怎么滴了?”燕王殿下丝毫不知悔改。 “不行,太油腻了,”董晓悦继续抗议,“吃不下去。” “吃不下去也得吃!”燕王殿下说翻脸就翻脸,突然捏住她下巴,抄起块猪油就要往她嘴里塞。 董晓悦吓得不轻,猛地睁开眼,发现眼前黑黢黢一片,哪里有什么老虎和燕王。但是那压在身上的分量却是货真价实。 她茫然地想了一会儿,记忆逐渐苏醒,好不容易想起来,自己是在楚国世子无咎的婚床上,那么压在她身上啄她脖子的是哪位自然不言而喻了。 董晓悦并不知道是自己先撩的别人,只道他趁人不备,心里十分不忿,后悔自己优柔寡断错失良机,要是刚才一刀扎了他,自己也就不用遭这份罪了。 想到这里,她的断子绝孙腿又蠢蠢欲动,不想那世子却比燕王殿下精明,始终牢牢压着她。 世子无咎长年习武,善骑射,董晓悦根本不是他对手,眼看着他的手开始往下探,董晓悦又惊又怕,使劲一扭腰,勉强把膝盖并拢。 无咎膝盖一用力,轻而易举把她打开,哑声道:“夫人莫怕,孤轻一些......” 董晓悦正焦虑该怎么脱身,眼角余光不经意一瞥,发现穿过窗户投在床前的月光里似乎有一道影子。 她还没反应过来那是她同行,只听铿锵一声,来人的刀剑已经出鞘,霜刃在月光下一闪,刹那间已经朝床上刺来。 董晓悦真不是当高手的料,面对危险时的第一反应是懵逼。 幸亏无咎是个货真价实的高手,临危不乱地抱着董晓悦就地一滚,躲开刺客的第一次袭击,把新夫人往帐子深处一塞,下意识地往内侧的枕头下一探。 他伸出手时便觉不妙——平日他习惯睡内侧,刀放在枕下以防万一,却忘了今夜换到了外侧,顺便也把刀换了个地方。 无咎以为自己会摸个空,谁知道真叫他摸出一把刀来,他一掂分量就知道不是自己那把,尚且来不及细想枕下为何会有一把陌生的刀,那刺客又扑了上来。 无咎暂且压下困惑,收敛心神,全心全意应付刺客。 那刺客攻势虽然凌厉,但比起他还差点,几招一过便显出了颓势,无咎瞅准一个破绽将刀向刺客腹侧一递,刺客情急之下横刀格挡。 谁知无咎却是声东击西,手腕陡然一转,刀锋直直向着他的心口砍去。 刀身撞上刺客胸甲,发出“锵”一声震响,断了。 谁都知道楚王世子有一柄吹毛断发削铁如泥的宝刀,那刺客为了行动方便,穿的护心甲又轻又薄,只能说聊胜于无,无咎挥刀向他劈来时已经作了必死的准备,谁知天无绝人之路,让他捡了个大漏。 这位刺客显然比董晓悦靠谱多了,没有放过这稍纵即逝的良机,反手将剑一递,照着无咎的心口刺了进去。 53.逼.奸 此为防盗章 礼贤下士, 邀买人心, 这位陈子能从个二流子混到现在的地位,果然是个胸有丘壑的人。 莫非他就是燕王殿下?毕竟到目前为止,就属这陈子咖位最大了。 但是怎么确定呢?那陈子脸上又没写字, 碎成渣渣的燕王殿下也未必认识她。 董晓悦一边犯难一边跨过条石砌的屋槛, 一抬头, 赫然是一位相貌端正的大叔。 大叔看着大约四十来岁,生得浓眉大眼,下颌略方,看着十分值得信赖, 刮了胡子换个发型简直能直接tv当主持人。能忽悠一帮子人跟他混,这副样貌大约功不可没。 让董晓悦始料未及的是, 大叔额头上千真万确、如假包换地刻着个字, 不过是小篆体,不学无术的董小姐不认识。不过她立刻联想到麻脸少年说过, 陈子曾经受过黥刑充过军, 原来所谓的黥刑就是在脸上刺字。 陈子察觉到她的目光,讪笑着抚了抚额头,把啃了一半的鸡腿放在身前的食案上, 往衣襟上揩揩手上的油。 董晓悦一秒钟确定眼前这位八成不是燕王殿下。她和燕王殿下吃过一顿烤串儿,当时他那斯文优雅的吃相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那样龟毛骚包的一个人就是炸裂成百八十片也不可能八叉着腿坐在地上啃鸡腿、吧唧嘴, 还把油往衣服上揩。 “四娘来啦, 坐, 坐......”陈子亲切地招呼她。 “见过夫子。”董晓悦打了个招呼,模仿着古装剧里的样子跪坐在草垫上。 “眼前又没外人,如此客套作甚,”陈子语气熟稔,从大陶碗里捞出半只烧鸡,撕下一只鸡腿递给她,“饿了罢?先用一点垫垫饥,回头让阿青给你送晚膳过去。” “我不饿。”董晓悦早饿扁了,但是看着他那油汪汪的手实在下不去嘴,二来她现在是个头牌刺客、绝顶高手,也是有点偶像包袱的。 陈子也不勉强她,把鸡腿扔回碗里:“听说你在树上挂了一整日?” 董晓悦点点头。 陈子一脸不认同:“做做样子,差不离便是了,过犹不及,反倒惹得人起疑。” 这话里的潜台词董晓悦有点听不懂,怕露馅,不敢多说,只得含糊地“唔”了一声,点点头。 陈子狐疑地打量了她几眼,搔了搔头皮:“你这是怎么了?” 董晓悦心头一跳,这位可是个人精,和那些瓜愣愣的少年不可同日而语,吊坏脑子那套说辞未必能糊弄他。 正盘算着怎么开口,陈子却没有再追究下去,不着痕迹地一转话头,脸色也随之凝重起来:“今日为师叫你来,是有一事桩事要同你商量。” 这是要出任务了?董晓悦点点头:“夫子请吩咐。” 陈子连连叹了三口气,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齐君出万金买一条命,指明要你。” 万金换算成人民币大概是多少?应该是一大笔钱吧,高手这时候应该怎么反应?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董晓悦脑子飞速运转,刹那间决定端出一张扑克脸,微微颔首:“是。” “是?!”陈子腾地跳了起来,脱下一只草鞋往董晓悦的脑门拍过来。 这是什么操作?董晓悦委屈地搓着额头上的泥巴,她做错什么了? “我看你是把头壳吊坏了!”陈子把鞋套回脚上,气咻咻地数落她。 董晓悦顺水推舟:“实不相瞒,真是吊坏了,徒儿只知自己是流水刀陈四娘,别的都记不清了。” 陈子目光如炬,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了几个来回,也不知是否真的信了,露出个讥嘲的微笑,开始把往事娓娓道来。 董晓悦听完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我嘞个去! 这位陈子要是晚生几千年,董总得给他提鞋。 陈四娘是陈子当年混迹列国时在鲁国都城曲阜捡来的,当时她才七八岁,是个乞儿。陈子见她生得眉清目秀,又坑蒙拐骗偷扒样样精通,是个可造之材,于是便捡回去充作养女,平日里教她一些花拳绣腿,以便长大些上街卖卖艺贴补家用。 后来陈子的事业蒸蒸日上,麾下也聚集了一些高手,只是这些人虽然武艺高强,但想象空间有限,且大多长得虎背熊腰五大三粗,逼格怎么也提不起来。 陈子冥思苦想了一阵,突然灵光乍现,决定把养女陈四娘包装一下。 从临水悟刀的故事,到倒吊冥想的怪癖,全都是陈子这个不世出的营销奇才编出来的噱头。 可是陈四娘毕竟只有花架子,牛皮吹破了天,一旦出手就露馅。 陈子一早想好了解决之道,就是永远不给她出手的机会。 他给陈四娘定了个一万金的身价,排名第二的刺客则只需两千金。 董晓悦听到此处差点拍案叫绝。行为经济学中有个概念叫做锚定效应,人们在对某事物作出评估时,易受第一印象或信息支配,就像沉入海底的锚。 陈四娘的一万金就是这个锚。相形之下两千金简直成了白菜价,客户们往往会忽略,根据当时业内惯例,顶尖高手其实只需三五百金。 这些年,陈子靠着流水刀这块金字招牌,小日子过得十分滋润,连带着把整个刺客行业都给带热了。他万万没想到,真有个冤大头会出一万金买陈四娘出手,还是个他绝对得罪不起的冤大头。 现在装死来得及吗? “本来为师想着让你临行前抱个恙,换阿豹替你去......”陈子心虚地抬眼觑了觑养女,“可齐君已经叫人送了五千金过来,为师实在难以推脱......” 董晓悦听明白了,这是见钱眼开,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她卖了。 也没人能替她,齐君的人过来时陈子现宝似地把她拉出来遛了遛,人家已经记住她长相了。 董晓悦早料到此行凶险,却万万没想到竟然凶险得如此风骚。她嘴里发干,连哭的力气都没了,认命道:“你说吧,要杀的是谁?” “楚国世子无咎。”陈子陪着小心把前因后果娓娓道来。 楚君为世子娉鲁君之女,齐鲁两国最近正不对付,齐君生怕鲁国借着联姻结下强援,便急赤白脸地要搞事。既然砸了重金下去,索性搞个大的。 他们的计划是设法让陈四娘充作侍女,混在送嫁的队伍中,到了楚国设法刺杀楚世子,让结亲变成结仇,陈四娘原本就是鲁国人,能说鲁国话,仅凭这一点就是无可替代的人选。 刺杀一国世子,即便陈四娘真是顶尖高手,也很难全身而退,更何况还是个营销骗局西贝货。 这道理董晓悦明白,陈子自然也明白,到底是从小拉扯大的,他对这个义女也不是毫无感情,眼睛里泪光闪闪,嘴上却继续忽悠:“四娘啊,此去千万多加小心,你自小聪慧过人,定能化险为夷......” 能不能你心里没点数吗?董晓悦趁他不注意翻了个白眼:“夫子多保重。” “哦对了,为师还有一事托付,”陈子拍了拍脑门,“当年王子朝奉周之典籍奔楚,携了不少丰、镐两都的旧物,传说其中有一件名叫月母珠的秘宝,得之者可王天下,你反正要去楚国,就顺便找一找罢。” 陈四娘这一去凶多吉少,陈子压根没指望她成功,可身价万金的头牌出师不利,整个组织的声誉必然一蹶不振,以后也不能再打着流水刀的幌子虚抬价格。陈子估摸着接下去几年日子会很难过,便一不做二不休,尽量榨取陈四娘的剩余价值,又给齐君安利了一项超值服务,再加两千金就帮他寻找月母珠的下落。 董晓悦虱多不怕痒:“行吧。” “哦对,还有一桩事,为师差点忘了......”陈子说着从怀里掏出块布。 这还有完没完! “你也知道,晋国大夫乐衍与为师交情甚笃,”陈子满嘴跑火车,“晋君无道,世子愚顽,公子子柔德行出众,只是那晋国不畜群公子,只能流落楚国,别图仕进,你反正要去楚国,替晋大夫带封书信给公子子柔。” 董晓悦没好气地接过来揣在怀里:“夫子还有什么吩咐?” 还真有。陈子捋了捋胡子,尴尬地笑道:“楚世子死后,楚国必定大乱,届时你趁乱悄悄混出楚国,顺便护送公子子柔回晋国,到了晋地会有乐衍的人接应你们。” 陈子一不做二不休,知道晋大夫野心勃勃图谋废立,便想方设法搭上他的线,以五千金的清仓甩卖价把陈四娘又卖了一次。 这回全交代完了,陈子回身从被褥下掏出一物:“为师叫人替你打了把好刀,打开看看罢。” 董晓悦抽刀出鞘,只见银灰色的刀身光华流转,真有几分流水的意思。以这个时代的生产技术来说,应该是下了血本。 “多谢夫子。” 陈子又塞了个沉甸甸的布包给她,哽咽着道:“三日后为师叫人送你去鲁国,这些金子你拿着,多吃点好的罢。” 三天一晃而过。 这天清晨,董晓悦揣着刀,提着包袱,坐上骡车,穿过茫茫山雾,向着鲁国进发。 到得鲁卫边境,董晓悦按计划和齐君的内应应接上了头。 齐君虽是冤大头,做事却很缜密,靠着鲁廷中的内应,董晓悦顺利以杂役的身份混了个送亲队的正式编制。 转眼就到了出发的日子。 话说回来,燕王殿下这……董晓悦下意识地低头一看,也真是天赋异禀了…… 不过梦境经常是对现实的扭曲、夸大甚至是补偿,俗话说缺啥补啥,照这么看来,真正的燕王殿下说不定……默默给他点个蜡…… 想这些有的没的干嘛,能不能出去还是两说呢!董晓悦把这些奇奇怪怪的念头扫到角落里,弯腰去捡那块遭受无妄之灾的铜镜。 就在这时,她身后的门突然“砰”一声被人推开。 董晓悦连忙直起腰,转过身。 来人是个二十郎当的年轻男子,一身青衣,端着个铜盆,盆沿上搭了条布巾,娃娃脸看着有点面善,董晓悦略一想,记起这张脸在上个梦中见过一次,是世子无咎的侍卫,叫白什么来着的。 她正盘算着该怎么和他打招呼,那小青年却一脸见了鬼的表情,手里的铜盆没拿住,乒铃乓啷哗啦啦,大半盆热水全翻在地上。 “师......师叔.......”青年结结巴巴地道,“您......您怎么醒了?” 董晓悦下意识地抚了抚脸颊,燕王殿下这身体看着也就二十五岁上下,和那小青年相差也不大,竟然已经差了辈分当了人家师叔,实在有些意外。 不过这年轻人有点冒冒失失的,大清早起床有什么不对吗? 有古怪......董晓悦忖了忖,故作深沉地“嗯”了一声。 “师叔可有哪里不适?”年轻人担心地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您先坐下歇歇,小侄去禀报掌门!” “等等......”董晓悦一开口就愣了愣,听到自己身体里发出另一个人的声音感觉很奇妙——当然这也不是她身体就是了。梁玄的声音她是听过的,不过从内部听起来还是有些差别,也说不上来哪种更好听。 54.抉择 此为防盗章  可怜她一个平常天天洗头的轻度洁癖, 愣是一个月没敢洗脸,只能每天用袖子上扯下来的小块布料蘸点清水擦擦眼角和嘴周,还得时不时弄点泥灰补补妆——成天风里来雨里去, 难免有点脱妆。 经过董小姐的残手回春, 这张脸和变装大佬的杰作早已经没什么关系了, 也亏得子柔城府深, 只是偶尔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看两眼, 没有多说什么。 就这么相安无事地过了一个多月, 再有三四天就能抵达楚宋边境,一入宋国, 楚人便鞭长莫及, 他们也不用再这么藏头露尾了。 大约是胜利在望, 两人都有些松劲, 意外就在这时候发生了。 这一日, 他们行至丹朱山山麓,那一带山势平缓,林木稀疏,他们便骑着马循着一条樵人和猎户踩出的小道往前走,董晓悦这个保镖照例走在前面探路, 这都是她做惯了的,山野并不像她起初想象的那样满地豺狼虎豹,其实大白天那些野兽很少出来活动, 有个风吹草动躲得比人还快。 谁知那天点儿特别背, 山道转过一个弯, 旁边一棵梭罗树横出一条枝桠拦住去路,马跑得有点快,势头收不住,她只好一拽缰绳迫使马头转了个方向,枣红马一个急转弯朝林子里奔出几步,正巧一脚踏进猎人捕兽的陷阱,左前蹄一崴,马身往前一仆,董晓悦一下子失去平衡,从马上摔了下来。 子柔距离她大约三四个马身,赶紧勒住缰绳跳下马,跑上前将她扶起:“陈娘子如何了?” 董晓悦想站起来,脚踝处传来一股钻心的疼痛,额头上顿时冒出冷汗,忍不住痛嘶一声,她强忍着痛,指了指跌在地上发出声声哀鸣的枣红马:“我没事,只是脚扭了一下,劳驾公子看一下马。” “我先扶娘子坐下。”子柔扶她坐在一根裸.露在泥土外的粗树根上。 董晓悦掀起裤腿,褪下鞋袜,只见脚踝肿成了包子,连脚背都鼓了起来。 子柔微微皱了皱眉头,望了眼天色:“娘子受了伤,今夜便在附近找一处暂歇罢。” “都怪我不小心,拖累了公子。”董晓悦致了歉,从衣服上撕下片布条,用凉水浸湿了一圈圈缠裹在红肿的脚踝上。 “要怪便怪这设陷阱之人,怎能怪娘子,”子柔很是通情达理,“我去瞧瞧马。” 说着走到枣红马身旁,蹲下身检查马腿。 “左前足折断了,没有数月怕是养不好。”子柔边说边站起来,拍拍衣袂沾上的尘土。 董晓悦和这匹枣红马朝夕相对,已经处出了感情,一听心疼得不得了:“这可怎么办。” “留在此地也是叫野兽啃食,莫如就地宰杀,给它一个痛快。”子柔语调平平,说着便要抽剑。 董晓悦头皮发麻,这些天子柔表现得太像个正常人,那张漂亮脸蛋又很具有迷惑性,她差点忘了他残忍冷酷的本性。 她正要出言阻止,林子里突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董晓悦以为有野兽,下意识地握住刀柄,子柔已经转过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出了佩剑:“来者何人?” 枝叶间钻出个身形魁梧蓄着一脸络腮胡的中年大汉,只见他一身褐色粗布衣裳,手中挽着把粗糙的木弓,肩上搭着麻绳串起的野鸟,一看便是个猎户。 董晓悦恍然大悟,这坑八成就是他挖的了。 猎人见了他们也很诧异,再一看那男子容貌俊美,气度不凡,那女子虽然脸上灰一道黄一道的看不清容颜,但那装束也不像寻常村妇,加上两人都佩着刀剑,看起来很不好惹。 他挖的陷阱害人家人仰马翻,一场事端看来是躲不过去了,他正犹豫着该放下弓箭向他们乞命还是该转身逃跑,那俊美男子却将长剑收回鞘中,作了个揖:“我等乃楚大夫门下客,欲往卫国,路过宝地,拙荆不慎伤了足,敢问左近可有村闾?” 那猎户见他文质彬彬,通情达理,也不追究马匹和妻子被他陷阱所伤,登时松了一口气,不由愧怍道:“附近并无旁的人家,贵人要是不嫌弃,莫如在我家歇歇脚。” 子柔朝董晓悦投去一个问询的眼神,董晓悦看那猎户憨厚淳朴,便点点头。荆楚卑湿,山里时不时下场雨,每天露宿身体也吃不消,他们这一路上没少寄宿农家樵户,没遇到过什么麻烦。 “多有叨扰,”子柔又指了指受伤的枣红马,“另有一事相托,此马折伤一足,弃之可惜,不知可否代为饲养?若是侥幸伤愈,庶几可以为兄所用,若是不治,宰杀食肉也无妨。” 那匹枣红马经过一个多月风吹雨打,肥膘都快瘦没了,毛色也干枯了不少,但是仍旧看得出是匹好马,猎人心里乐开了花,连连点头:“贵人尽管放心,小人先将贵人们送回去,回头再来照料这马儿。” 子柔扶着董晓悦上了他的马,牵着缰绳,跟着在前引路的猎人,在暖金色的夕阳中徐徐前行。 猎人白赚一匹好马,待他们越发殷勤,一路前倨后恭,把他们带到距此地三四里的家中。 三人一马在柴扉前停住脚步,猎人赧颜道:“屋子小且破,贵人莫嫌弃。” 他一点儿也没谦虚,那茅屋果然又小又破,四面漏风。女主人从门里迎出来,手里牵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母女俩见了生人都是大吃一惊,成人还知道掩饰,那小女孩挣开母亲的手,扑到父亲怀里:“阿耶,这两人是谁?” 猎人把女儿抱在怀里,用大掌揉揉她的头,简单同妻女交代了两句,便恭恭敬敬地把贵人们让进屋,一叠声吩咐女人去张罗饭食。 这栋茅屋总共只有里外两间屋,主人把自己的卧室收拾出来招待客人,自己一家三口则打算去后头柴房里和两只鸡一起对付一晚。 董晓悦和子柔坐在一旁歇息,夫妇俩则在锅台前忙活,女人添柴生火,男人手持尖刀处理猎得的鹧鸪,时不时交头接耳说点体己话。 就那么点地方,尽管董晓悦没有刻意去偷听他们的谈话内容,还是不时有只言片语飘进耳朵里。 “方才里正来了,”女人抬头朝两个客人张望了一眼,“官兵在搜人哩,说是一男一女,你说......” 猎人瞪了她一眼,压低声音道:“莫乱说!” 董晓悦一惊,抬头看子柔,只见他靠坐在墙边闭目养神,似乎并未听见。 无论如何天一亮赶紧走吧,董晓悦打定了主意,没把夫妇俩的谈话告诉子柔。不一会儿饭菜熟了,两人吃了点蔬菜粟米粥和野味羹,便回房睡觉去了。 两人对外自称夫妻,投宿时自然只能共处一室,董晓悦照例要把床铺让给老板,子柔却柔声道:“今日我睡地上罢,娘子伤了腿脚,好好歇息,今日在此地耽搁有时,明日天一亮我们便启程,免得横生事端。” 他得意见正与自己不谋而合,董晓悦没多客气,道了谢便和衣躺了下来。 睡到三更,董晓悦不自觉地翻了个身,牵动伤处,一下子疼醒,睡眼惺忪地看了眼床边,只见地上空空如也,只有一地皎洁月光,原本躺在那里的子柔不知所踪。 出去上厕所了?年纪轻轻就起夜,这肾似乎不大好啊......董晓悦意识朦胧,脑子一转就卡壳,脚踝的痛感慢慢消散,便又沉沉睡了过去。 第二天清晨,天还未亮,一声鸡鸣把董晓悦从睡梦中惊醒,她睁开眼,只见子柔已经醒了,正在用一块丝帛往剑刃上擦油。 “娘子昨夜睡得可好?”子柔笑着同她打招呼,“腿伤好些了么?” 董晓悦打了个呵欠点点头,看了看脚踝,发现已经没有昨天肿得那么厉害了,她下来试着走了几步,虽然还没好完全,但偶尔下马行走问题不大,便道:“好多了,我们早点动身吧。” 子柔自然没有异议。 董晓悦走出房间,只见锅台上放着两碗温热的粟米菜粥,那猎户连同他的妻女却都不在。 子柔似乎看出她疑问,解释道:“他们天还未亮便出去劳作了。” 董晓悦心里涌起一种不祥的预感,不过没有多说什么,去屋前溪水边粗略洗漱一番,回到屋里喝了半碗粥。 天色渐渐亮起来,东边天际一缕曙光穿过云层。两人准备离去,董晓悦对子柔道:“公子稍等,我去一下那个......” 子柔了然,关切道:“娘子一个人行么?要不要我扶你去?” 董晓悦义正词严地拒绝,一瘸一拐地走到屋后,回头看了看子柔,见他风度翩翩地靠在树上,并没有跟来的意思,便径直朝那一家三口住的柴房走去。 虽然作了充分的心理准备,董晓悦在看到那血腥场面时仍旧忍不住扶着树吐了一场,昨天滴溜溜打量他们的那对天真无邪的黑眼珠,如今毫无神采地瞪着房顶。 董晓悦说不上来她心里是愤怒多一点还是恐惧多一点,去他妈的任务,她心想,就是一辈子出不去也不能跟这样的人渣同流合污。 她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冷静地思考了一下当前的处境,她受了伤,跟那杀人犯硬碰硬肯定不行,暂时虚与委蛇,等找到可乘之机就逃走。一个念头涌上心头,她忍不住抚了抚腰带微微凸起处——终究还是下不定决心,主动杀人这种事实在是超纲了。 “娘子可还好?”远处传来子柔的声音。 “公子稍等。”董晓悦答应了一声,捡了四块石头放在柴房一角,又从中衣里摸出楚世子给她的那根红缨,用刀截下一小段,压在其中一块底下,露出一小截,然后伸手轻轻把那小女孩的眼睛阖上。 子柔瞥了她一眼,悠悠道:“娘子去了很久。” 董晓悦若无其事道:“路过柴房,进去看了眼。这种脏活累活,公子交代一声便是,何须亲力亲为呢?” 子柔笑起来:“娘子真是快人快语。” 董晓悦实在提不起精神和他逢场作戏,一路沉默寡言。折了一匹马,两人只好先凑合着共乘一匹,等到了宋国找机会再买一匹。 董晓悦坐在前面,子柔坐在后面手握缰绳,把她圈在怀里,行进中男人的胸膛时不时擦着她的后背,董晓悦没有半点旖旎之感,只觉一阵阵寒意顺着脊椎往上爬。 两人赶了一上午的路,董晓悦突然感觉有点不对劲:“公子,我们是不是走错路了?” “不曾,”子柔笑道,“我突发奇想,打算转道陈国。” *** 无咎对着掌心的一小截红缨绳看了又看,良久才回过神,对侍卫道:“替孤备车马。” 侍卫吓得心惊肉跳:“殿下,您的伤还未痊愈,这些事吩咐仆便是,若是叫大王知道了......” 无咎斜他一眼:“孤吩咐你把夫人找回来,如今已两月有余,如何了?” 55.告白 此为防盗章  师兄弟俩的住处直线距离大约五百米, 只不过房舍依着山势错落,山路崎岖,虽则鸡犬相闻, 走起来却挺费时间。 等他们到达师兄宸霄住处时, 宸白羽已经有点气喘吁吁了。 董晓悦悄悄瞥了他一眼, 方才在室内没注意, 到了阳光下才发现这小师侄脸色很不好, 苍白中透着青, 特别是眼下和嘴周, 看起来病怏怏的——想来沦落到他们这夕阳红门派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见到天镜派第十七代掌门宸霄,董晓悦由衷地感慨,燕王殿下真是勤俭持家、节能减排。 这宸霄道长分明就是拿上个梦的陈子略微改头换面,去掉了脸上的字, 根据设定加了几道皱纹和白发,十分敷衍。 再回过头来一想,几次梦里见面,燕王殿下穿的都是同一身衣裳, 正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大约现实中也不是太宽裕, 难怪老大不小了连王妃都没讨到。 宸霄正在房内打坐,见到师弟像是久旱逢甘霖,也不端什么掌门架子, 从蒲团上跳将起来, 不顾腿麻跌跌撞撞地扑上前来, 被徒弟险险扶住。 他激动地攀着董晓悦的胳膊,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好像卡在想哭和想笑之间无法抉择,良久哽咽着道:“好!好!好!天不亡我天镜派!” 董晓悦不明就里,只觉得这师兄疯疯癫癫的,劲儿还贼大,估计胳膊都被他掐青了。 好在这时宸白羽见义勇为:“师父,师叔刚出关,还有些昏昏然,劳累不得,你们先坐下叙叙旧,徒儿去沏茶。” 宸霄这才察觉自己的失态,整了整冠履,给董晓悦挪了个坐榻过来请她上坐。 董晓悦谦让一番,最后推辞不过,勉为其难地坐下。 这时宸白羽也沏了茶来,给两位长辈奉上,乖乖坐在下座聆听教诲。 师兄弟两人互相嘘寒问暖,一派兄友弟恭,董晓悦却是提心吊胆,不敢有半分大意。 上个梦的陈子也是礼贤下士做足了表面功夫,结果坑起人来毫不手软,这张脸实在很难赢得她的信赖。 “贤弟闭关三载,不知可还记得师父所传道法?”宸霄呷了一口茶,问董晓悦。 董晓悦闭上眼睛暝想片刻,那些奇奇怪怪的符咒便像开了闸的洪水一样涌出来,仿佛这些法术已经刻进血脉中,成了某种本能。 梦里这种事也不奇怪,比如董小姐有阵子常梦见自己在地铁二号线上拉二胡要饭,拉得有板有眼,实际上她连半根弦都没摸过。 董晓悦不敢把话说死:“似乎还记得一些……” 宸霄随手从案头扯了张黄麻纸,吩咐徒弟取来朱墨和笔砚:“贤弟不如试试写张注灵符?” 注灵符是天镜派驭尸最常用的符咒之一,难度中等,可为低阶尸体注入灵智,令其能“明白”一些基本指令。 董晓悦回想片刻,提起笔,蘸饱墨,清心凝神,从符座、符窍到符脚一气贯注,毫无迟滞和犹疑。 艳红朱墨宛如鲜血,笔画间隐隐有金光流转,一看便是张充溢着灵力的上佳作品。 天镜派的符咒大多以尸字为符座,乍一看有些瘆人,不过董晓悦对自己的处女作十分满意,画完拎起来凑到嘴前吹了吹,恨不得裱起来挂墙上。 此符一出,宸霄喜不自胜,双手合十:“阿弥陀佛,佛祖保佑,贤弟此次出关,道法一发精进,是我天镜派兴盛之兆!” “……”你一个道教掌门不拜三清拜佛祖,门派能兴盛就有鬼了。 宸白羽大约早对师父的颠三倒四习以为常,只默默低着头,似乎对碗里浑浊的茶汤异常感兴趣。 “愚兄夜观天象,见东南隐烛山上空有赤气如匹,弥月不散。荧惑失行,反道三舍,大约是应在这上头了。”宸霄拈着胡须,眼冒精光。 董晓悦只会念咒画符,神神叨叨的星相学就完全不懂了。 宸白羽见她毫无反应,便贴心地解释起来:“师叔想是忘了,那隐烛山自古以来是藏风聚气的至福之地,前朝梁王地宫就藏于此山中。然而天地阴阳,有无相生,祸福相依,至福与至凶有时只在一线间……” 在某些极端天象之下,星辰逆行,阴阳倒转,至福之地就变成了至凶之地,而一般人避之惟恐不及的大凶之象,在天镜派这些穷疯了的道士眼里却是天赐良机。 一般道士多少都懂些星象,天镜派术业有专攻,独门观星术与老本行密切相关。 论专业课,宸霄在天才师弟面前就是渣渣,只好在这些选修科目上下功夫,倒是无心插柳,成为数代掌门中杂学造诣最深的一个。 他信誓旦旦地保证,这一甲子等一回的荧惑失行之兆,加上天空中不同寻常的赤气,与三百多年前尸王出世时的情形如出一辙。 那隐烛山自古以来都是风水宝地,正常情况下出不了僵尸,因而没被掘尸团队盯上,山中又藏着梁王墓,陪葬者甚众,简直是为天镜派量身打造的黄金尸源地。 董晓悦一听梁王名号便留了心——也是个王爷,封号里还带个梁字,很难不联想到燕王梁玄。 宸霄认为异象必定是应在这位倒霉催的天潢贵胄身上——生作人杰,死后才有资格为鬼雄,穷屌丝连成了僵尸都不能出尸头地。 “这真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宸霄捋了捋胡子道,“错过这一回,又得等上一甲子……” 况且六十年之后符应的地点未必合适,六十年之中可能的变数也太多了,下一个甲子他们天镜派是否存在还是两说。 总之天赐良机绝不能错过,于是这个重担就落到了门派之光宸彦肩上了。 “白羽,”宸霄此时仿佛终于记起了充当壁花的徒弟,“你跟着师叔一起去,好生学着点,若遇险境,须得舍身护住师叔周全。” 宸白羽欢天喜地领了命:“徒儿遵命!师父请放心,徒儿即便粉身碎骨也会护住师叔。” 掌门把任务派发出去,又交代了起棺移尸的注意事项,便打发两人回去休息,养足精神,一旬之后好上路。 宸霄的卜算并不十分精确,而异象从显现到结束至多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他们必须提前几天守在梁王墓附近,去晚了就是白跑一趟了。 掌门本人完全没有出工出力的自觉,一脸“我就是个发任务的npc你还想咋滴?” 宸白羽倒是雀跃非常,从师父山房里走出去都是一蹦三跳的,若不是知道此行是去降尸王,董晓悦定会当他要去度蜜月。 离启程之日还有十来天,宸彦道长一穷二白,没有什么行装可收拾,大把的空闲时间便泡在了象征着天镜派五百年传承的藏书楼里。 藏书楼上下三层,年久失修,木楼梯踩上去嘎吱嘎吱响,董晓悦站在布满蛛网尘灰的书架前翻找书卷,时不时有不明生物从她脚背上蹿过去。 除了一脉相传的正统驭尸秘法之外,藏书楼里还有许多不务正业的前辈留下的智慧结晶,隔着几百年的光阴仍旧闪烁着蛋疼的光芒。 比如有一部无名氏所著的《幽冥杂录》,不但记载了许多职业生涯中的奇闻逸事,还罗列了一些没什么大用处却很好玩的小符咒,其中有一种“化尸大法”,听着来头很大,其实是把施术者伪装成一具僵尸,效果可以维持一刻钟,道人的灵力越强,所化的僵尸等级也越高;另有一种“异香术”,能够用低阶僵尸模拟出高阶僵尸身上特有的浓郁“酱香”,带出门去倍儿有面子——不过万一碰上真正高阶僵尸的主人找你切磋切磋,那就丢脸丢到姥姥家了。 董晓悦读得津津有味,可惜那套书卷帙浩繁,共计有四十九卷,虽然这具身躯有着复印机一般的记忆力,奈何时间有限,她还得抓紧把正经驭尸理论温故知新一遍,没空从头到尾通读闲书,书又是刻在竹简上的,不方便随身带着,她只好随手捡出几卷,囫囵吞枣地浏览一番。 董晓悦很快便发现,最后一卷不知去了哪里。 大约得不到的总是好的,她对那四十九卷格外好奇,里里外外仔细找了一遍,发现底层架子上有个不太显眼的空档,正好是一卷竹简的大小。 她伸手摸了摸,指尖上沾了厚厚一层灰,看来是很久以前被人取走的。 虽是无关紧要的闲书,董晓悦却莫名有些在意,还特地去问了师兄和师侄。 不求上进的宸白羽连书名都没听说过,师兄宸霄冥思苦想了一番,略带迟疑地表示未曾见过。 出发的日期将近,董晓悦便把这件小事忘在了脑后。 在梦的疆界,他就是说一不二的主宰,沧海桑田只需一个转念——燕王殿下竟然没有因此沉迷于睡觉,仍然早睡早起,足见他是个很上进的青年。 梁玄是当今天子的异母弟,手握实权与重兵,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再要上进,就得谋朝篡位——这正是梁玄毕生的志向。 一个位高权重的王爷,不是造反就是被造反,梁玄当然选择造反,在实现造反大业的过程中,他励精图治,悬梁刺股,卧薪尝胆,不近女色——前面那些都好说,唯独最后这一条,连燕王亲信和贴身伺候的奴婢都不知晓个中情由。 总之从十四岁那年第一次发现生命的大秘密,梁玄一直都是这么众乐乐不如独乐乐。 不过近来燕王殿下有点乐不起来了。 这事还得从十来天前的某个梦说起。 这一日就寝时分,燕王殿下合上曹子建的《洛神赋》,熄了灯闭上眼。 洛水悠悠,白雾茫茫,依旧是熟悉的配方。 一艘三层高的大舫停泊在岸上,梁玄平地一跃,稳稳当当地落在船头甲板上,心念稍稍一动,那船便如利剑般破开水面向河中央驶去。 接着该是洛神宓妃登场了,白雾渐渐消散,一个人影慢慢显现——这洛神什么都好,就是套路有点长。 梁玄完全可以按快进,但是随意改变梦境容易丧失真实感,一旦丧失真实感就不容易入戏了,要达到生命的大和谐是必须得入戏的。 白雾散尽,踏浪而来的是董晓悦。 梁玄不认识董小姐,也欣赏不来二十一世纪的时尚,在高贵的燕王殿下眼中,断发是蛮夷的标志,更何况这女子还穿着身不成体统的怪异胡服——董小姐身材高挑,凹凸有致,倒是不难看出性别。 说好的“翩若惊鸿、宛若游龙”呢?怎么变成了根黑黢黢的棍子?梁玄懵了,想退货。 他没有丝毫犹豫,闭上眼睛催动心念,再一睁眼,杵在眼前的还是那个古怪的蛮夷神女。 这不玄学!梁玄大吃一惊,不过他是个心机深沉爱造反的王爷,脸上只露出一点点惊讶,挑了挑眉问道:“你是宓妃?” 蛮夷神女似乎听不懂大鄅朝官话,露出个很粗鄙的表情,优雅的燕王殿下觉得有些伤眼。 按照流程神女这时该翩然向他飞来了,梁玄看了她一眼,觉得不能指望于她,心里一动,对她道:“过来。” 谁知这神女半点神力也无,竟像攻城的巨石一样径直往他这里砸来,梁玄不禁退后两步。 待那神女扑通一声掉落在甲板上,梁玄方才走到她身边,低下头打量了她一番。 蛮夷神女毕竟也是神女,容貌倒是当得起一句“皎若太阳升朝霞”,视线沿着那“延颈秀项”往下移,那身段也是秾纤合度,玲珑曼妙。 梁玄有些心动了,以往梦境中的女子面容都是模糊的,禁不住细看,否则八成会变成熟人的脸——梁玄的熟人除了亲戚就是侍卫和下人,无论出现哪个都很糟心。 和自己的梦有什么好客气的!燕王殿下当即下定了决心,撩起衣摆跨坐到神女的腿上,抬起她的下颌,指尖传来的细腻触感真实得简直不似在梦中,梁玄微微诧异,闭上眼睛低下头,双唇碰触到了难以置信的柔软娇嫩…… 56.驸马 此为防盗章 董晓悦提着刀迎上前去, 来人是方才那名女官,枭叫三声就是他们约定的信号。 “成了?”女史压低了声音, 却压不住狂喜。 董晓悦云不露声色地点点头, 往床上一指:“尸首在床上,请验吧。” 女史小心翼翼走到床前, 先伸出手指往尸首口鼻处探了探,确定没有气息,又从袖管中抽出把匕首,迅速往尸体胸前要害处猛扎了几下,见它一动不动,这才放下心来。 董晓悦心道好险,生怕她看出尸体的面容不对, 佯装镇定,冷声道:“女史可真谨慎!” 女史往尸体衣服上擦了擦匕首沾的血, 重新藏回袖中,直起身对董晓悦道:“不过是以防万一。” 董晓悦气场全开地冷笑一声:“我们陈家人行走列国,向来童叟无欺,贵君信不过我, 便是信不过我们陈家。” 她这话说得理直气壮、慷慨激昂,猫在被褥下的楚世子都有一刹那的恍惚, 差点信以为真了。 那女史先前在殿后廊庑下等候,廊下点了灯, 乍然走进暗处, 眼睛一时难以适应, 看不清尸体被掉了包,又被董晓悦打了岔转移了注意力,便不再去理会尸首。 她朝着董晓悦欠了欠身,笑着安抚道:“娘子莫要见怪,我岂敢疑你,只不过女子心软,与人有了肌肤之亲、夫妻之实,难免手下留情......是我以己度人,不省娘子女中豪杰,原不会被这些俗情所困,多有得罪了。” 董晓悦被她那过来人的语气臊得老脸一红,又不好辩解,一想到世子还在被子下面听着,整个人都不太好,只好咳嗽两声掩饰尴尬,朝着女史摊开手掌:“解药和令信。” 女史从宽腰带里摸出个布包双手呈上:“请娘子过目。” 董晓悦打开包裹,里面是一套宦官的行头、一块镂着字的木牌和一个小小的锦囊,董晓悦捏了捏锦囊,里面是颗圆溜溜的东西,应该是丸药,便说了声“多谢”,语气仍是不善。 “应该的,”女史大度道,“若是娘子没有旁的吩咐,我便告辞了,此地不宜久留,请从殿后小门走,一刻钟后侍卫换班,到时事发,宫门锁闭,再要出去便难了。” 她这么体贴入微,董晓悦倒有点过意不去了,世子没死成,这女史的间谍身份倒是暴露了,肯定没好下场,不过她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一会儿东窗事发,她的小命还不知道着落在哪儿呢。 女史也不敢在殿内久留,交代完事情便急匆匆离去了。 董晓悦等她把门闩上,赶紧把那刺客的尸体从床上拽下来,仍旧扔在地上,然后爬到里床,掀开蒙在世子头上的被子,压低声音道:“殿下,你还好吧?” “不好,”世子瓮声道,“已经闷死了。” 瞧瞧这别扭劲!董晓悦无奈地摇摇头:“殿下自己多加小心......” 话还没来得及说完,被子里突然探出一只手来,揪住她衣裳:“你......要走?” “这话说得......”董晓悦几乎失笑,“不走难道留在这里等死吗?” “不会。” “哎?” “你不会死......”无咎刚才扯她衣裳时牵动了伤口,痛得额上冒汗,可他还是不放手,“留下......我杀......杀了女史......没人......” 董晓悦明白他要说什么,知道她鱼目混珠的人没有几个,只要把这些人灭了口,她的身份就只有他俩知道了,即便那两个奸细已经往齐国送了信,可只要她人在楚宫,便仍然是安全的。 让她惊讶的是,楚世子竟然打算帮一个来路不明的刺客隐瞒身份,董小姐不禁摸摸脸,又低头看看胸,她的魅力有这么大吗? 不过她还是毫不迟疑地摇摇头:“多谢殿下的好意,只是我还要去找个人,您多保重。” 如果她真是陈四娘,留在这里确实比出去安全,可惜她知道这只是个梦,她必须去找回燕王殿下的魂魄。 无咎眼前迅速掠过一张脸,嫌恶地皱起眉头:“你要找......那个......晋国庶孽?” 董晓悦没想到他那么能猜,赶紧否认:“哪里,不是不是......” 无咎一看她这心虚的模样就知道自己猜中了,忿忿地哼了一声。 董晓悦起身便要走,才发现衣裳还在他手心里揪着。 “若......若你......执意要走......”世子咬牙切齿地道,“孤......便......喊人......” 董晓悦有恃无恐地一笑,把他手掰开:“殿下要是舍得妾死,就喊吧。” 无咎从未见过如此涎皮赖脸的人,一时说不出话来,负气地缩回手,索性把被子拉高了蒙住脸。 不料被子才蒙上又被掀开,无咎当她回心转意,不由一喜,却听那女刺客道:“差点忘了,还得跟殿下借一样东西。” 她嘴里说着借,却毫无借的自觉,不由分说就把手伸进他的衣襟里一阵掏摸,明摆着是抢。 无咎先她一步把挂在脖颈上的珠子攒住:“孤不借。” 这厚颜无耻的贼女子,非但不识好歹,竟然还要抢他的珍宝珠! 这颗珠子是他三岁时在他父王库房里玩时无意发现的,当时只是贪图好玩摸了一下,回去便一病不起,后来请大巫占卜,说是这珠子认主,从此以后珠不离人,人不离珠,方能两下安好。 世子没力气同她解释那么多,只是道:“留下......孤便给你......” 董晓悦想了想,她的主要任务已经失败了,还拔了齐国好容易埋在楚宫暗桩,就算帮齐君找到月母珠,算起来还是过大于功,倒是在这里耽搁下去恐怕就跑不掉了,便抽出手替他理了理衣襟:“算啦,殿下保重。” 说完不等他再来扯衣裳,麻溜地爬下床,拾起榻边一根玉簪,胡乱地把头发固定住,又从案上金盘里拿起红缨揣在怀里——这缨绳是世子纳彩时以礼相赠,又在新婚之夜以礼亲手从她头发上解下的。 董晓悦一出殿门就撒开腿拼命往西门跑,老天爷也帮忙,不早不晚地吹过来一片云遮住了月亮,四周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巡逻的侍卫手里提着灯,董晓悦远远看见便绕道,一路上都没正面碰上,顺利得出奇。 跑到西门附近的一处偏殿,她停下脚步,身手矫健地攀上墙头——刚到楚宫时她住在隔壁的客馆,早把四周地形打探过了,这偏殿许多年没人住,早就成了堆杂物的地方。 董晓悦骑在墙头上,从怀里摸出个火折子,用那根意义非凡的缨绳把它和半块砖绑在一起,正要点燃,不知怎么改了主意,把那缨绳解下来重又塞回怀里。 找不到趁手的绳子,只好就地取材忍痛拔了几根头发,重新把火折子和砖块绑好,点燃了扔到殿中废弃的马厩里。 马厩里虽然没有马,可堆了许多柴草,天干物燥,不一会儿就点着了。 董晓悦连忙从墙头溜下,躲在墙根后面。 风助火势,熊熊燃烧起来,很快便有侍卫发现了火光,西门离此处最近,侍卫们纷纷跑去打水救火,只一个侍卫自告奋勇守在原地。 董晓悦猫在墙根后面观察了一会儿,见侍卫们乱成一团,便从腰间取出令信往门口走去。 这名侍卫是那女史平日相熟的,受了她不少贿赂,一看令信上的字,以为又是她手底下的小宦官趁着月黑风高溜出宫去做点见不得人的勾当,便挥挥手放行了。 董晓悦顺利潜出宫门,吊在嗓子眼的心总算放回了肚子里。 她继续沿着驰道边上的小路往西走,城西三十里有一处小客舍,是陈子投资的产业,除了丰富资产组合之外还用作组织成员落脚、接头的中转站,她打算先去那里换身装束休整一下,等天亮再去找燕王殿下。 董晓悦快步走了好一阵,估摸着该有七八百米了,这才停住脚步,回头望了望,只见远处宫殿的黑影与夜色融为一体,檐角如同飞鸟张开的羽翼,看起来那么巍峨,那么真实。 等找到燕王殿下,这些都会消失吗? 董晓悦使劲朝着宫城张望,半晌才意识到,自己是在找世子无咎的寝殿,不禁哑然失笑,只是个梦罢了。 但是她还是忍不住伸手摸了摸怀里的红缨绳,等这场梦结束了,世子也会消失吗? 董晓悦一边犯难一边跨过条石砌的屋槛,一抬头,赫然是一位相貌端正的大叔。 大叔看着大约四十来岁,生得浓眉大眼,下颌略方,看着十分值得信赖,刮了胡子换个发型简直能直接tv当主持人。能忽悠一帮子人跟他混,这副样貌大约功不可没。 让董晓悦始料未及的是,大叔额头上千真万确、如假包换地刻着个字,不过是小篆体,不学无术的董小姐不认识。不过她立刻联想到麻脸少年说过,陈子曾经受过黥刑充过军,原来所谓的黥刑就是在脸上刺字。 陈子察觉到她的目光,讪笑着抚了抚额头,把啃了一半的鸡腿放在身前的食案上,往衣襟上揩揩手上的油。 董晓悦一秒钟确定眼前这位八成不是燕王殿下。她和燕王殿下吃过一顿烤串儿,当时他那斯文优雅的吃相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那样龟毛骚包的一个人就是炸裂成百八十片也不可能八叉着腿坐在地上啃鸡腿、吧唧嘴,还把油往衣服上揩。 “四娘来啦,坐,坐......”陈子亲切地招呼她。 “见过夫子。”董晓悦打了个招呼,模仿着古装剧里的样子跪坐在草垫上。 “眼前又没外人,如此客套作甚,”陈子语气熟稔,从大陶碗里捞出半只烧鸡,撕下一只鸡腿递给她,“饿了罢?先用一点垫垫饥,回头让阿青给你送晚膳过去。” 57.相见 此为防盗章  他们打斗的声音不小,这时候还没有人来救援, 殿外那些侍卫多半已经被悄无声息地解决了, 他们只能想办法自救。 无咎身受剑伤, 声音虚弱发颤, 却把董晓悦的魂给叫了回来。 而此时刺客已经挣脱了无咎的束缚, 嘶拉一声拔出了世子胸口的剑, 伤口顿时血流如注。 无咎双膝一软倒了下来,却还在用失神的眼睛寻找董晓悦。 “枕......枕......” 董晓悦依稀听见他喃喃说道。 她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心有灵犀, 竟然瞬间领会了他的意思,几乎是毫不迟疑地扑向外侧的枕头,从枕下抽出了无咎的刀。 董晓悦虽然是西贝货, 但这具身体的原主人陈四娘毕竟长年习武, 身体柔韧性和灵活性都相当不错。那刺客见她身姿敏捷灵巧,一时摸不准她路数, 便不急着往不省人事躺在血泊中的世子身上补刀, 先朝着董晓悦袭来。 “慢着!”董晓悦情急之下喊道,“是自己人!” 这刺客肌肉虬结, 脑子却不大灵光,被董晓悦情真意切地一忽悠,居然真的收住剑势,皱着眉头微张着嘴,愣了足有半秒钟。 机不可失, 时不再来, 董晓悦双手紧握刀柄, 毫无章法地朝着刺客面门挥砍,生生把世子殿下的宝刀用出了菜刀的风范。 刺客下意识地挥刀一挡,白刃相撞迸出火星点点,董晓悦被刀上劲力震得虎口发麻,手腕一软,手一松,刀“镗”一声落在地上。 刺客这时终于想明白自己刚才被骗了,要是这小娘们儿身手再利落点,自己这颗脑袋就要和脖子分家了。 他恼羞成怒,恨不得把她撕成碎片,五官都扭曲成了狰狞的一团。 董晓悦想弯腰捡刀,那刺客上前一脚把刀身踩住,不紧不慢地一点点向她逼近。 董晓悦吓得连连往后退,慌乱中抓着一柄玉如意就往他身上扔。 刺客胸有成竹地把头一篇,轻而易举地躲开,玉如意砸在地上断成几截。 “本想着送你一刀,给你个痛快,敢跟我耍花样,那就让你尝尝千刀万剐的滋味!”刺客从牙缝中往外挤狠话,恶形恶状难以言表。 说话间董晓悦已经被逼至榻边,退无可退,一个趔趄跌坐在榻上,双手在身后胡乱摸索着。 刺客提剑狞笑,并不急着将她结果,反而享受起折磨猎物的乐趣来:“怎么,小娘们还想找把刀出来?” 董晓悦突然一顿,脸上恐惧慢慢散去,只见她镇定自若地把一绺散发捋到耳后,双眼如新月一般弯起来,没头没脑地说道:“你知道吗?我们那儿有句老话......” “小娘们又想耍什么花样,”刺客咕嘟咽了口唾沫,吃一堑长一智,“别以为你耶耶会上你的......” 一句话还没来得及说完,一柄断刀突然从他后心口刺入,径直贯穿胸膛。 刺客低下头望着胸前一小截刀刃探出来又缩回去,没闹明白发生了什么,就带着一腔困惑下了黄泉。 无咎强撑着站起来刺出这一刀,伤口雪上加霜,衣襟已经被血染透了。他不自觉地伸手抓了一把,徒劳地想抓住一旁的罗帷,只感觉滑而凉的织物从他掌心拂过,已是连并拢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董晓悦吓得从床上一跃而起,在他倒地前堪堪将他扶住:“殿下小心,我先扶你躺下。” 世子蹙着眉点了点头。 无咎身材算得精瘦,可身量高,毫无支撑地压在肩头也很够她喝一壶,董晓悦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放平在床榻上。 方才没顾上细看,这时在月光下一瞅,董晓悦发现世子的白色中衣半边已经被血染成了深色,浓重的血腥气弥漫在周围,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握着袖子掖掖他额头上的冷汗:“殿下忍一忍,我这就去外面叫人!”说着便要起身,却发现衣摆被无咎揪着。 “等等......”他吃力地转过头看了看榻边,虚弱道,“你......” 董晓悦循着他目光望去,看见那柄沾血的断刀静静躺在地上,猛地一个激灵,想起她是刺客,不是来救死扶伤的。 她想也没想就倾身过去把那柄断刀握在手里。说起来讽刺,陈子那坑爹货,打了把破刀,却阴差阳错地帮了她一个大忙。 她的刺杀对象此时就躺在血泊中,脸色发白,嘴唇脱色,双眉紧蹙,因为剧痛抽着冷气,毫无反抗之力,此时给他一刀太容易了。甚至不需要补刀,只要悄悄溜出去,把他留在这里自生自灭,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失血过多一命呜呼。 董晓悦怔怔地握着刀柄,感觉汗从手心里沁出来,她的犹豫只有片刻,可这片刻在她意识中拉得有一辈子那么长。 刀从手中滑脱,坠落在地放出一声脆响,董晓悦方才如梦初醒,再一看世子,已经阖上双眼不省人事了。 她做不到,明知道救了他会给自己惹来无穷无尽的麻烦,可她就是没办法袖手旁观。世子在生死关头还想着拖住刺客让她快逃,最后更是豁出性命保住她,董小姐的底线不算太高,但恩将仇报这种事是做不出来的。 她一咬牙,三下五除二地抽开无咎的腰带,小心掀开他湿透的衣襟,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她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就在这时,无咎胸前有一物吸引了她的注意。 那是一颗比拇指盖大不了多少的珠子,但光华内蕴,仿佛是天边月华凝成的精魄。董晓悦一见那珠子,仿佛《指环王》里的咕噜见了魔戒,神魂都被吸去了大半。 月母珠,她不禁喃喃,不知不觉中已经把手伸了过去。 无咎恰好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董晓悦方才恍然从魔怔的状态中挣脱出来,再也不敢让目光触及那颗怪异的珠子。 无咎胸口的血洞黑乎乎的,还在随着他胸膛的起伏汩汩往外淌血,看着十分瘆人,不幸中的万幸,那刺客刺偏了一点,伤口离心脏还有不到半指的距离,否则世子殿下早已经下去见列祖列宗了。 董晓悦摸了摸无咎的手,发现没有丝毫暖意,赶紧从床上扯过被褥盖住他的腿和腰,然后手忙脚乱地撩起自己的衣摆,从亵裤腰间的暗袋里掏出一个药包来。 这也是临行前陈子给她准备的,据说是列国第一神医出品的限量版特效金疮药,一小包就要一百金。经过刀的事情,她对这个信口开河的陈子已经毫无信任可言,也不求这药有多神奇,能止血消炎就谢天谢地了。 董晓悦一边犯着嘀咕一边把黑黢黢的药粉往世子伤口上撒,谁知药粉触到伤口的那一刹那,无咎突然冷嘶一声翻过身,蜷起双腿弓起背,五官都揪成了一团。 董晓悦吓了一跳,慌乱之中攒住他的手,又用另一只手一下下轻抚他的背。 世子慢慢平静下来,绷紧的身体逐渐放松,恢复成仰躺,睁开眼睛看着她,抽了抽鼻翼,缓缓呼出一口气:“凤胆子......一两千金......你的药......倒是比......刀好......” 董晓悦差点被他刚才那一出吓得魂飞魄散,没想到他命都快没了还不忘刻薄自己,又好气又好笑:“殿下您就少说两句吧!” 世子殿下大约是天生反骨,这种时候偏生话痨得一发不可收拾:“你是......何人?” 董晓悦只作没听见,捡起地上的刀,在自己中衣襟前割了个口子,呲拉一下撕下一长条,开始给世子包扎伤口。她学过点急救常识,关键时刻能应应急。 世子等了一会儿,见她不回答,又接着说道:“你......是来......杀孤的?” 董晓悦用力把世子殿下托起,将自制绷带从他身下绕过,细心地包裹住伤口。 “你这......身手......”世子勾了勾嘴角,“来送死么......” “......”董晓悦恼羞成怒,“我求求您,消停点吧,再废话真死了。” “为......为何救......救孤......” 董晓悦对天翻了个白眼,在他胸前潦草地打了个死结:“因为你长得好看行了吧?” 世子殿下似乎对这回答很是满意,心满意足地哼了一声,偏过头闭上眼不吭气了。 董晓悦反而觉得奇怪:“你怎么不问我鲁姬上哪儿去了?” 世子将眼皮掀起一条缝,默默觑着她,一脸事不关己。 董晓悦有点自讨没趣:“你夫人跑啦,跟人私奔啦,等伤好了记得找鲁国人报仇,啊。” 她来行刺就是为了挑起两国矛盾的,这样也算完成任务了吧?董晓悦一边自我安慰着,一边用双手抓紧他身下的褥垫,一寸一寸地把他拖到床的里侧,用被子盖得严严实实,接着又下到地上,吭哧吭哧地把刺客的尸体拖到床上。 无咎的眼皮中间始终留着一条缝,观察她的一举一动,此时忍不住问道:“你......又......做什么......” 董晓悦用被子蒙住他的头,只在内侧留了个小小的空隙供他喘气,凑近他耳边道:“殿下,一会儿你可千万别出声,一出声咱们俩都没命,知道吗?”说完还不放心,把手伸进被子里,摸了摸他毛茸茸的脑袋:“乖,千万别出声啊。” 叮嘱完世子,董晓悦下了床,踮着脚走到窗口,对着窗户外面学了三声猫头鹰叫。 不到半刻,只听门轴转动发出嘎啦一声轻响,一条人影悄然从门缝里潜了进来。 这天夜里轮到亲卫宁白羽守夜。 给燕王殿下灌完药,他正要撂下药碗和撬齿压舌用的玉板,眼角余光瞥见燕王殿下的睫毛似乎动了动。 宁白羽以为是烛影摇曳害得自己眼花了,使劲揉了揉眼睛,凝神屏气,不错眼地盯着燕王殿下的双眼,这回没眼花,那睫毛又如蝴蝶振翅一般颤了颤。 58.动心 此为防盗章  喝高了免不了要吹牛逼,凤冈道长十分健谈, 阿桃也是口齿伶俐,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绘声绘色地讲述各种亲身经历或者道听途说的奇闻逸事。 宸白羽自知口笨嘴拙, 便默不作声地在一旁认真听讲,倒也其乐融融。 同为道门中人, 又都是驭尸者, 讲起故事来自然也是一个比一个离奇诡异, 阿桃讲完她某次随师父和师兄探访后齐文公墓的恐怖经历,用手肘捅捅身旁的宸白羽:“吴道兄,你怎么一言不发?你道术深不可测,我们如此班门弄斧,想必是贻笑大方了。” “哪里哪里!”宸白羽连连摆手。 “贤弟何不也说个吓人的故事, 也叫咱们开开眼界......”凤道长醉得双目迷离,也跟着起哄, “贫道......贫道先干为敬......” 宸白羽十四岁入天镜派, 除了端茶倒水便是背书念经,念的还大半是佛经, 肚子里哪有什么故事, 他打了个酒嗝,目光飘到师叔身上, 对啊!师叔可是个有故事的男人! 正所谓酒壮怂人胆, 他端着酒碗翘着小指往师叔那儿一点:“小......小道不善言辞, 不如让我的僵尸说个故事罢。” 此言一出, 少女身形一顿,凤道长的眼神立刻恢复清明,保有灵智的僵尸稀世罕见,几乎已经成了传说,世存的几条都属于道法界叱咤风云的人物,而且也没听说哪条会讲故事。 宸白羽话一出口就知道犯了大错,脸刷地脱了色,比他师叔还像僵尸。 在场两人都是道人,这事要是传出去,他们天镜派早晚要被人挖出来,成为众矢之的——这样的宝贝太引人觊觎了。 董晓悦暗暗叹了口气,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总不见得杀人灭口吧。 主人发号施令,尸体只能从命,她想入乡随俗讲个和尸体有关的故事,脑海里第一个跳出来的却是睡美人。 仔细一想倒也算应景,便用复读机般平板的语调道:“话说在极西之地有个诸侯国,国君与夫人多年无子,一朝喜得公主,两人欣喜若狂,在宫中大宴三天三夜,请了全国大小巫师术士前来赴宴,为公主祝祷,不想遗漏了一位法力高强的大巫,此人心胸狭隘,睚眦必报,诅咒公主及笄之日手指被纺锤扎破,从此长眠百年不醒......” 董晓悦把睡美人的故事修剪一番讲了一遍,最后讲到一位英武非凡的公子怎么不畏艰险、排除万难,闯入沉睡百年的宫廷,找到不省人事的公主,又怎么俯身一吻解除邪咒,与公主结为伉俪。 “后来呢?”阿桃托着粉粉的腮帮子,听得十分出神。 “后来么,国君仙逝,公子继承王位,与公主一起治理国家,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董晓悦随口道。 “啊?”小桃杏眼圆睁,“这故事哪里可怖了?” 董晓悦看她一眼:“公主睡了一百年不曾刷过牙,那公子就亲上去了,还不可怖么?” “......” 众人都是一言难尽的表情,只有宸白羽笑点最低,笑得前仰后合、东倒西歪,最后一头栽倒在地没了动静,不一会儿呼呼打起了鼾。 董晓悦简直服了这个心无城府的猪队友,说好了来打探对方底细,他倒好,自己先被放倒了。 正腹诽着,她脑内突然响起个声音:“这故事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谁?董晓悦肩颈的肌肉警觉地绷紧,这回她神智清醒,脑海里的声音无比清晰,不像是幻觉,而且这嗓音怎么听都像是燕王殿下。 不会吧!董晓悦心里叫苦不迭,得亏她变了僵尸,不然心脏非得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不可。 “如何不会。”那声音凉凉地回答。 卧槽!想什么他都知道?日子没法过了! “没错,”那声音又道,“你的所思所想,孤都知道。” 其实梁玄的读心术时灵时不灵,并非她心中闪现的每个念头都能被他知晓,只有那些特别明晰、特别强烈的他才能感知到——一个人从早到晚心里不知有多少稍纵即逝的念头,若是每个都打他那过,估计他离疯癫也不远了。 不过燕王殿下觉得,这种事就不必让神女知道了。 董晓悦心如乱麻,越是叫自己别乱想,脑海中越是万马奔腾——当然都是草泥马。 [那个,燕王殿下......]她尽力让自己的思想稍微礼貌一点。 敏而好学的燕王殿下却是直击要害:“何谓草泥马?何谓卧槽?” [......]不能再想下去了! “母妃?与她何干?”燕王殿下困惑道。 再想下去会没命的!必须想点别的转移注意力!董小姐使出浑身解数,终于从污言秽语的泥沼中挣脱出来,小心翼翼地问道:[燕王殿下......好久不见,您......那个......进来多久了] 梁玄无情地说出了她最害怕的答案:“孤比你先到,三年。” 仿佛有人往董晓悦脑瓜里扔了个十八响礼炮,把她的脑花炸成了一片五彩斑斓的渣渣,这么说来她对燕王殿下金躯犯下的罪行他都一清二楚了?! “没错。”燕王殿下云淡风轻道。 “……”凉了,这回是透心凉了。 其实梁玄与其说是“听”,不如说是直接感知,对于那些特别强烈的念头,他不但能“听到”她的心声,还能直接“看到”她脑海中的画面。 比如那天在浴房里,她非礼自己时,脑海中两人交缠的画面…… 燕王殿□□贴地决定,这种事还是别让神女知道的好。 尽管如此,董小姐还是恨不得立刻去死一死,好在变成僵尸之后泪腺也封住了,不然她非得哇地一声哭出来不可。 [殿下您怎么不早说啊!]为什么不在她铸成大错之前阻止她?为什么? “......” 这回轮到燕王殿下哑口无言了。怎么说?说什么? 他前脚在吴越征讨叛逆的叔父,后脚就进了这鬼地方,一躺躺了三年不能动弹,还有人每天脱了他衣服把他从头到脚薅一遍,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那天早晨,他好不容易感到体内那股阻滞经脉流动的力量消失了,还没来得及高兴,那蛮夷神女就来了。 来就来吧,他也不是那么小器的人,大不了挤一挤,谁知道她胆大包天,二话不说就把他浑身上下摸了个遍——当然期间燕王殿下多的是机会出言阻止她,至于为什么不吭声,这就不用深究了。 燕王殿下懒得和她掰扯,千言万语汇成三个字:“孤乐意。” [......]还是一如既往那么傲娇啊...... 回想起上一个梦,董晓悦不免事后诸葛亮,觉得自己真是蠢得不可思议,如果重来一次,世子无咎一开口她肯定能认出来。 “世子无咎是何人?”梁玄警觉道。 一不留神又想多了!董晓悦欲哭无泪:[没什么......] 这个梦里的燕王殿下不知道世子无咎,可见灵魂碎片们并不会互通有无,董晓悦想起上个梦里的所作所为,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之感。 一提起世子无咎,大婚之夜的种种免不得又沉渣泛起。 “你与那世子......是夫妇?!”燕王殿下这回是真的出离愤怒了,她竟然是有夫之妇?那为何还几次三番招惹他?为何那日在浴房,她肖想的却是自己? 他恨不得将自己五感封闭,可那对寡廉鲜耻的男女床笫之间的龌龊画面还是源源不断地涌入他的知觉中。 见那世子无咎生得相貌平平,半点不如自己,他心里又酸涩又不忿,这蛮夷神女也太不讲究了!这副形貌也亏她下得去嘴! 董晓悦心知又糟了,然而思维根本不受控制。 梁玄感知到她的想法,不由愣住:“与你成婚的......是孤?” 不可能!孤怎么可能生成个歪瓜裂枣! 董晓悦觉得与其这样下去,还不如好好把来龙去脉告诉他,便尽可能静下心来,把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古人本就容易接受这些事,梁玄并不十分惊讶:“大恩不言谢,从今往后,我这条命便是你的。” 为什么一言不合就要送她命!她一点也不想要他的命!董晓悦诚惶诚恐:(殿下不用那么客气,我是为了回家才帮你的,到时候你让我走就行了。) 梁玄当然知道她的心思,可她这么不拐弯地“说”出来,还是难以自抑地失望:“你放心,若是侥幸脱险,孤定会派人遍访五湖四海的名蓝高僧,设法把你送出去。” 梦再真也是梦,这蛮夷神女是当不了他王妃的……凭什么那什么破世子就能娶她! 董晓悦没察觉燕王殿下的纠结,她有满腹的疑问想和他探讨。 既然他是三年前宸彦受伤昏迷后才穿来的,那原本的宸彦又是什么人?去了哪儿?为什么共用一个身体,他能知道她的想法,她却连他在都不知道?为什么燕王听了个故事就忍不住开口了? 上次梦里吃够了认错人的苦,这回算是得来全不费功夫,可怎么完成任务还是未知。 她正打算挨个“问”,小桃却轻轻扯了扯她的袖子,打断了她的思绪:“你怎么了?” 火堆对面的凤冈道长抬起迷离醉眼,似是而非地往他们这儿扫了一眼。 “先应付他们,那些事留待以后再说。”燕王殿下匆匆道。 59.对峙 此为防盗章 按理是该由鲁姬兄长, 鲁国世子亲自送嫁,以示郑重, 不过临行前突然抱恙, 便由大夫代之,也是当时惯常的做法。 那世子早不病晚不病, 董晓悦怀疑又是齐国人使了什么手段。送亲一行中除了她这个心怀鬼胎的刺客外, 还有一名齐国奸细与她照应,乃是鲁国大夫身边的随从。 从鲁至楚需经宋、陈、蔡三国,楚国与陈、蔡向来不和,时不时有兵争,好在两国前阵子刚被楚军削了一顿, 这时候也不敢为难新娘子, 他们便省了绕道的折腾。 只是古代交通不发达, 又是拉拉杂杂那么大一队人, 穿越诸国时还有一套送往迎来的繁文缛节, 无论如何都快不了, 一日赶不上几十里路就要在客舍、逆旅落脚过夜。 他们歇歇停停, 一路上风平浪静,只是行至宋国商丘郊外时,鲁姬身边一名侍女不知怎么染上了时疫,鲁大夫出于谨慎,把与那侍女同食同宿的其他几人也一同隔离, 如此一来, 鲁姬身边便多出几个空缺, 需要从粗使的婢女中拔擢两人。 有那齐国奸细在中间运作,董晓悦本人又平头正脸,毫无悬念地上了位。 鲁姬螓首蛾眉、朱唇皓齿,是个娴雅高贵的美人,也不苛待侍从,见她生得容貌可爱,应对得体,偏爱她在旁侍奉,兴致来时还与她聊两句。到得宋、陈边境时,主仆两人已经十分熟稔了。 这一日,赶了一天的路,已是暮色沉沉的时分,楚国令尹便与鲁国大夫商议,在鸡鹿的一处传舍落脚。 这个时代的一大特色就是列国的公室、臣僚、策士和知识分子都喜欢到处乱跑,酒店业因此十分发达,各国之间的主要通路沿线分布着不少传舍和逆旅,经营这些传舍、逆旅的大多是各国贵族和大商贾,鲁姬出嫁,一路上当然是捡着豪奢的来,食宿标准很高。 他们落脚这家传舍乃是陈国一位巨贾名下的产业,规模不算最大,但房舍敞丽,还有绿树垂廷。 董晓悦扶着鲁姬下车,将她在上房中安顿下来,与另一名贴身侍女一起铺好被褥,点上灯,焚上香,打了水来伺候鲁姬盥洗,忙活了半天,外头天色已经黑了。 董晓悦看着没她什么事了,便要行礼告退,却被鲁姬叫住:“今夜你留在此处。” 董晓悦有些诧异,另一名侍女是服侍她多年的,陪夜这种事向来是她做的,何况白天那齐国奸细设法传话给她,让她子时前后,以猫叫为信,去马厩和他接头,以便商量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鲁姬见她疑惑,脸上有尴尬的神色一闪而过,捏着袖子,软声软气的,像是解释,又像自言自语:“阿冬似是感了风寒,不日至楚,还是小心为上......” 董晓悦对软妹子毫无抵抗力,赶忙行礼应下。 鲁姬在席子上坐了许久,出神地望着案上的更漏,似乎没有要睡的意思,董晓悦又累又困,腰酸腿疼,只想原地趴下睡个昏天黑地,可她一个侍女总不好开口催促,只能默默地侍立在一旁。 熬了总有一两个小时,外头鸱鸮都开始叫了,鲁姬这才出声:“你来替我散了发髻罢。” 边说边起身,款款移步,背对门口坐下,执起案上的铜镜。 董晓悦如蒙大赦,赶紧走到她身后,偷偷打了个哈欠,开始给她解发髻,刚把白玉簪拔下来,她突然觉得后脑勺一记钝痛,眼前一黑,仆倒在地不省人事。 董晓悦在地上躺了半天,醒过来时子时刚过,房里就她一个,鲁姬不知去向。 她摸了摸隐隐作痛的后脑勺,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这时方才察觉,自己身上穿着鲁姬的衣服,显然是被人掉包了,联想到鲁姬今天的种种怪异行为,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知书达礼的娴良淑女,大约是跟情郎私奔了。 而她被那个看似人畜无害的小白兔给摆了一道。门外虽然有侍卫把守,但出门在外,不比在国中戒备森严,防的又是外头的歹人,谁也想不到新娘会跑。 鲁姬平日里出入都用帷帽遮着脸,侍卫们大多没见过她真容,此时换上侍女的衣裳,加上夜色掩护,任谁也不会起疑。 外面远远传来三长一短的猫叫声,是和齐国奸细约好的信号,意思是门外把守的侍卫已经被支开了。 董晓悦心如乱麻,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不断地深呼吸,强逼着自己冷静下来。 要是让两国使团知道她一个侍女把鲁姬丢了,她就是有十条小命也不够赔,不用见什么楚世子晋公子,直接见阎王得了。 眼下只有齐国奸细是一条船上的蚂蚱,先忽悠住他是当务之急。 董晓悦定下策略,心里有了底,没那么惊慌失措了。她拎起宽大累赘的裙摆,小心翼翼地打开门闩,借着月色悄悄溜了出去。 齐国奸细等在厕房后,一见她便察觉不对劲,骇然道:“缘何着此衣?” 不愧是搞情报工作的,董晓悦暗暗给他点赞,黑灯瞎火的也能一眼看出来。 她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端出高手的深沉腔调:“使君不要惊慌,听我详细道来。” 便把她如何火眼金睛识破鲁姬意图,又如何将计就计,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通,末了道:“鲁、楚两国定下婚姻,眼下鲁姬跑了,令尹没法交代,楚君受辱,肯定勃然大怒,两国关系必然破裂,这贵国不就如愿以偿了吗?上攻伐谋,兵不血刃就达成了目的,真是天助贵国,这楚公子杀不杀也一样。” 齐国奸细被她一顿忽悠有点晕头转向,揪着胡子冥思苦想,神色似有松动。 董晓悦趁热打铁:“侍奉鲁姬时把人丢了,小人一定难辞其咎,性命难保,能不辱使命,我也是死而无憾,只是小人受贵国国君之命,要替他找那月母珠,目前还不能死,不如让小人趁夜逃走,寻机潜入楚国,到时再想设法与使君联系。” 齐国奸细正要点头,忽然一个转念,不对啊!我们齐君花了万金雇你来就是要你血刃的,人都不杀就想拿钱,哪有那么好的事! “吾君请娘子刺杀楚世子,如今使命未达,我不能擅自作主让娘子离去……”奸细捋着胡子忖道,“依我之见,莫如将计就计……鲁姬出入俱以纱遮面,识其容貌者不过一二侍女……” “使不得使不得!”董晓悦听明白这是要她李代桃僵,顿时着慌了,“不说别人,鲁大夫就是见过鲁姬真容的,要瞒过他绝无可能,再者小人胸无点墨,言谈粗俗,一开口准保露馅,身死事小,坏了贵君的大计可就罪过了。” 鲁卫两国是老字号,以文化见长,鲁姬文化素养非常高,平常闲谈几句都引经据典的,假扮她简直自取灭忙。 “无碍无碍,”奸细笑着摆手,越想越觉得自己的计谋周全,“行礼之时有礼官在旁提点,无需娘子多言,待礼成之后,呵呵……” 礼成之后就该入洞房了,正是刺杀的良机,到时候人都杀了,还怕被认出来不成?董晓悦竟然无法反驳。 “至于大夫,他是识时务之人,待我与他陈说利害便是,”他说着抬头看看夜空,“时辰不早了,娘子回房安置罢。” 奸细目送董晓悦回房,先加了几个侍卫嘱咐严加看守,然后偷偷点检随行人员,发现与鲁姬一同不见的还有一名贴身侍女、一名车夫和一名俊俏的随行礼官,便知先前猜测八.九不离十了。 办完这些事,他胸有成竹地去找鲁大夫密议,把鲁姬夜奔的事由始末,并自己的计策和盘托出,一边稽首一边哭哭啼啼:“鲁姬出奔,仆难逃其咎,死不足惜,只是愧对官长……” 鲁大夫有苦说不出,本来想借着送亲去楚国公关公关,给自己多留条后路,谁知把人给送丢了,鲁国是回不得了,楚国也得罪完了,他这种高端管理人才跳槽不易,便只好打落牙齿和血吞,允了下属献出的计策。 他想了想又加了一条,为免时间长了露馅儿,待那假鲁姬与楚王行了周.公之礼,实现了主要功能,维护了两国邦交,就立马让她暴毙。鲁姬一嫁到楚国就暴毙,楚君有愧于鲁国,借兵之事便多了一分保障。 60.嘴皮 此为防盗章 他们已经成婚, 按理说世子该称她一声夫人了, 叫得这么生分显然是带了情绪,董晓悦假装对他语气中的尖锐毫无所觉, 拿出当年专应付傻逼领导和客户的标准笑容:“世子先请。” 世子礼让过了, 尽到了义务,便不再跟她客气,掀开被褥上了床, 侧躺着默默看向她,眼神在烛光中显得迷离。 红烛喜帐,美人醉卧,面对如此赏心悦目的美景, 饶是董小姐这样的二皮脸也禁不住一阵小鹿乱撞。 “夜来风凉, 鲁姬早些安置,免得受寒。”楚世子把被子掀开一角, 轻轻拍了拍床板。 董晓悦生怕再犹豫下去惹得他起疑, 麻溜地脱了软缎珠履, 钻进被窝里。 两人并排仰躺着,董晓悦感觉到男人温热的气息近在咫尺,她心如擂鼓, 只盼着他喝高了快点睡着。倒不是她舍不得一身剐, 她也知道男人那什么的时候防御力最低, 刺杀的成功率最高, 只是关键时刻她那条断子绝孙腿发作起来不受控制, 她实在不敢冒险。 然而这是洞房花烛夜, 董小姐的盘算注定要落空。楚世子从那日郊外惊鸿一瞥开始数着日子盼,哪舍得轻而易举睡过去。 只不过他未经人事,脸皮薄得很,不知这种事要怎么启齿。 他听着嘀嘀嗒嗒的更漏,一直数到九十九,终于鼓起勇气把脸对着她:“夫人......我们......”声音带着点压抑的喑哑,有种别样的蛊惑。 董晓悦的心思却不在这上头,她是个轻微洁癖外加病入膏肓的强迫症,明知道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却纠结得无法自拔、百爪挠心,终于还是忍不住,放软了声气道:“那个世子殿下......” 楚世子听她声音娇软,问得小心翼翼,心头像有羽毛拂过,转念一想,她辞别家人和故国,远嫁到这里来,有几分失落也是难免,他很不该同她计较,便温柔地攒住她的手,体贴道:“我们已经结为连理,从今往后你我为敌体,唤我无咎便是。” “无咎......”董晓悦谄媚地叫了一声,“我......妾,妾就是想问问......” 无咎被她这一声叫得面酣耳热,一个激动翻身覆了上去,身下软绵绵暖烘烘的女子身躯让他几乎筋骨酥软,只有一处刚劲又蓬勃。他浑身战栗,一开口声音都是发颤的,不过还是强装镇定,一手扣住她手腕,一手挑开她落在脸侧的一绺头发,望着她的双眼柔声道:“夫人想问什么?直说无妨。” 董晓悦咬咬牙,恶向胆边生:“世子殿下睡前洗脚了吗?” 无咎怔了怔,旋即松开她的手腕,麻溜地翻了个身,卷了被子面朝墙壁,拿屁股对着她。 果然生气了,董晓悦有点懊恼,同时又松了一口气,经过这么一出,世子应该没心情和她行周公之礼了。 被子让世子一卷,董晓悦半边身子露在外面,觉得有些冷,便拉住被角扯了扯。 把自己裹成个大蚕蛹的世子殿下哼了一声,把被子松开了一些,瓮声道:“孤沐浴了。” 楚世子很受伤,他为了娶个媳妇特地斋戒七日,日日沐浴焚香,里里外外都香喷喷的,没想到还是被嫌弃了。 “我......妾,妾不是这意思......”董晓悦往里靠了靠,伸手轻轻碰了碰无咎的背脊。 “鲁姬不是这意思,是何意思?” “......”董晓悦无言以对,她确实是这个意思。 世子又往里缩了缩,几乎贴到了墙上,冷言冷语道:“夜深了,孤也乏了,鲁姬安置罢。” 董晓悦倒是想睡,可她还有行刺的大任在身,而且那藏刀的暗格恰好在墙边,被世子压了个严严实实。 “殿下靠着墙冷不冷?”董晓悦佯装关切。 无咎并不领情:“不劳鲁姬费心。” “殿下......”董晓悦讷讷道,“妾可以睡里侧么?外侧睡不着......” 怎么这么麻烦!无咎心下不忿,不过还是抱着被子翻滚到另一边,把里侧让了出来。 “多谢殿下。”董晓悦赶紧爬过去躺下。 世子记仇得很,忍不住借机讽刺道:“鲁姬倒不怕孤躺过的地方浊秽不堪。” 董晓悦自知理亏,讪讪道:“妾说错话了,世子殿下大人有大量,别和我一般见识。”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无咎不好再不依不饶,可心里还是不舒坦,便不置可否地轻哼一声,不说话了。 董晓悦竖着耳朵等了一会儿,感觉楚世子的呼吸慢慢变沉,估摸着他应该睡着了,便偷偷把手探到厚厚的褥子下面,想把刀先取出来。 没想到刚摸索到暗格的位置,身下床板一晃,世子翻了个身:“你在做什么?” 董晓悦吓得赶紧抽回手:“妾认床,有些睡不踏实,殿下睡吧,不用理我。” 无咎含糊地嗯了一声。 董晓悦不敢再轻举妄动,在心里默默数羊,一直数到一万只羊,案上的红烛都燃尽熄灭了,她借着从高窗泻入的月光打量了一下世子的后脑勺,轻声叫道:“世子殿下?” 男人一动不动。 “无咎?”董晓悦略微提高音量,又叫了一声。 身边的人还是没反应。 董晓悦谨慎地等了约莫五分钟,轻手轻脚地打开暗格,摸刀刀柄,小心翼翼地取出来,把暗格的机关恢复原样。 楚世子仍旧没动。 董晓悦盯着他毫无防备的背影,藏在被子下的手紧紧捏着刀柄,心快跳到了嗓子眼。 这只是个梦而已,眼前这个人不是真的,董晓悦给自己做着心理建设。 哪怕他不久前还和你说过话,哪怕他比真人还严肃活泼团结紧张,他也是假的,杀他不需要有什么道德负担,董晓悦试图说服自己。 杀了他才能拿到解药,有了解药才能去找燕王,找到燕王才能从梦里出去,从梦里出去她的生活才能回到正常轨道,这逻辑天衣无缝,董晓悦理智上十分明白,可持刀的手仿佛有千金重,怎么也举不起来。 刺客这种职业真不是人干的,董小姐觉得自己还是适合当个光明磊落的社会主义接班人。 她转念一想,反正距离□□发作还有两天时间,不如等白天脑子清醒的时候再想想,说不定能想出两全齐美的办法。 打定了主意,她重新把手伸到被褥下打开暗格,打算把刀放回去,就在这时,楚世子突然翻了个身,睁开眼:“鲁姬还未成眠么?”声音很是清明,不像是刚醒的样子。 董晓悦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好在她有几分急智,一边嗯嗯啊啊地打着哈哈,一边迅速把手中的刀往枕头下一塞。 “明日须得早起,即便实在睡不着,也阖上眼休息会儿。”他语气淡淡的,像是怕被听出话里的关切。 董晓悦如何感觉不到他的善意,一想到自己千方百计要杀人家,心里越发不是滋味,只好嗯了一声。 今晚是无论如何杀不了人了,不过刀不能就这么留在枕头下。 董晓悦又开始数羊,打算等楚世子睡着了把刀放回暗格里,谁知数着数着不小心睡了过去。 别看这宫殿富丽堂皇,可没有空调也没有热炕,只有一床中看不中用的锦被,到了三更半夜根本不够暖。 董晓悦长期缺乏锻炼,气血两虚,睡了半天只觉浑身发冷,不自觉地朝着周围唯一的热源贴上去。 殊不知世子殿下腹中燃着一股邪火,下不去,出不来,别提有多别扭,可明知人家嫌弃他,他就是把自己憋出病来也拉不下脸去强求。 坚持不懈地斗争到半夜,好不容易酝酿出些许睡意,谁知那鲁姬突然翻了个身,竟贴到他背上,手脚并用地把他缠住,最可气一只脚放得很不是地方,一勾一挑,好容易压下去的无名火顿时蹿起八丈高。 董晓悦从来都是孤枕而眠,连自己也想象不出自己睡相有多差。她不但睡着了,还做起了乱梦,一会儿梦到自己挽着裤腿在冰水里摸螃蟹,一会儿又梦到回到了小时候,三年级还是四年级的寒假,总之是她爸妈还在世的时候。 无咎把她箍在自己腰间的胳膊和腿扒拉开,努力往外挣,谁知道引起了更强烈的反弹。那鲁姬口中叽里咕噜唠叨了一串他听不懂的话,更紧地缠了上来,挺着腰肢和他贴了个严丝密合,还不忘往他背上蹭了蹭嘴角的口水。 无咎再也忍不下去了,用力拎开她的胳膊,猛地转过身,把她压在底下。 董晓悦正梦到冰天雪地里自己抱着燕王梦里的白老虎取暖,谁知那禽兽突然跳起来,用前爪把她死死摁住,还朝着她脖子哈气。 董晓悦觉得痒,一边躲一边笑,睡梦中表情不受控制,看着有点傻气。 61.决定 此为防盗章  可怜她一个平常天天洗头的轻度洁癖, 愣是一个月没敢洗脸, 只能每天用袖子上扯下来的小块布料蘸点清水擦擦眼角和嘴周, 还得时不时弄点泥灰补补妆——成天风里来雨里去,难免有点脱妆。 经过董小姐的残手回春,这张脸和变装大佬的杰作早已经没什么关系了,也亏得子柔城府深,只是偶尔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看两眼,没有多说什么。 就这么相安无事地过了一个多月,再有三四天就能抵达楚宋边境,一入宋国, 楚人便鞭长莫及,他们也不用再这么藏头露尾了。 大约是胜利在望,两人都有些松劲, 意外就在这时候发生了。 这一日, 他们行至丹朱山山麓, 那一带山势平缓,林木稀疏,他们便骑着马循着一条樵人和猎户踩出的小道往前走, 董晓悦这个保镖照例走在前面探路,这都是她做惯了的,山野并不像她起初想象的那样满地豺狼虎豹,其实大白天那些野兽很少出来活动, 有个风吹草动躲得比人还快。 谁知那天点儿特别背, 山道转过一个弯, 旁边一棵梭罗树横出一条枝桠拦住去路,马跑得有点快,势头收不住,她只好一拽缰绳迫使马头转了个方向,枣红马一个急转弯朝林子里奔出几步,正巧一脚踏进猎人捕兽的陷阱,左前蹄一崴,马身往前一仆,董晓悦一下子失去平衡,从马上摔了下来。 子柔距离她大约三四个马身,赶紧勒住缰绳跳下马,跑上前将她扶起:“陈娘子如何了?” 董晓悦想站起来,脚踝处传来一股钻心的疼痛,额头上顿时冒出冷汗,忍不住痛嘶一声,她强忍着痛,指了指跌在地上发出声声哀鸣的枣红马:“我没事,只是脚扭了一下,劳驾公子看一下马。” “我先扶娘子坐下。”子柔扶她坐在一根裸.露在泥土外的粗树根上。 董晓悦掀起裤腿,褪下鞋袜,只见脚踝肿成了包子,连脚背都鼓了起来。 子柔微微皱了皱眉头,望了眼天色:“娘子受了伤,今夜便在附近找一处暂歇罢。” “都怪我不小心,拖累了公子。”董晓悦致了歉,从衣服上撕下片布条,用凉水浸湿了一圈圈缠裹在红肿的脚踝上。 “要怪便怪这设陷阱之人,怎能怪娘子,”子柔很是通情达理,“我去瞧瞧马。” 说着走到枣红马身旁,蹲下身检查马腿。 “左前足折断了,没有数月怕是养不好。”子柔边说边站起来,拍拍衣袂沾上的尘土。 董晓悦和这匹枣红马朝夕相对,已经处出了感情,一听心疼得不得了:“这可怎么办。” “留在此地也是叫野兽啃食,莫如就地宰杀,给它一个痛快。”子柔语调平平,说着便要抽剑。 董晓悦头皮发麻,这些天子柔表现得太像个正常人,那张漂亮脸蛋又很具有迷惑性,她差点忘了他残忍冷酷的本性。 她正要出言阻止,林子里突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董晓悦以为有野兽,下意识地握住刀柄,子柔已经转过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出了佩剑:“来者何人?” 枝叶间钻出个身形魁梧蓄着一脸络腮胡的中年大汉,只见他一身褐色粗布衣裳,手中挽着把粗糙的木弓,肩上搭着麻绳串起的野鸟,一看便是个猎户。 董晓悦恍然大悟,这坑八成就是他挖的了。 猎人见了他们也很诧异,再一看那男子容貌俊美,气度不凡,那女子虽然脸上灰一道黄一道的看不清容颜,但那装束也不像寻常村妇,加上两人都佩着刀剑,看起来很不好惹。 他挖的陷阱害人家人仰马翻,一场事端看来是躲不过去了,他正犹豫着该放下弓箭向他们乞命还是该转身逃跑,那俊美男子却将长剑收回鞘中,作了个揖:“我等乃楚大夫门下客,欲往卫国,路过宝地,拙荆不慎伤了足,敢问左近可有村闾?” 那猎户见他文质彬彬,通情达理,也不追究马匹和妻子被他陷阱所伤,登时松了一口气,不由愧怍道:“附近并无旁的人家,贵人要是不嫌弃,莫如在我家歇歇脚。” 子柔朝董晓悦投去一个问询的眼神,董晓悦看那猎户憨厚淳朴,便点点头。荆楚卑湿,山里时不时下场雨,每天露宿身体也吃不消,他们这一路上没少寄宿农家樵户,没遇到过什么麻烦。 “多有叨扰,”子柔又指了指受伤的枣红马,“另有一事相托,此马折伤一足,弃之可惜,不知可否代为饲养?若是侥幸伤愈,庶几可以为兄所用,若是不治,宰杀食肉也无妨。” 那匹枣红马经过一个多月风吹雨打,肥膘都快瘦没了,毛色也干枯了不少,但是仍旧看得出是匹好马,猎人心里乐开了花,连连点头:“贵人尽管放心,小人先将贵人们送回去,回头再来照料这马儿。” 子柔扶着董晓悦上了他的马,牵着缰绳,跟着在前引路的猎人,在暖金色的夕阳中徐徐前行。 猎人白赚一匹好马,待他们越发殷勤,一路前倨后恭,把他们带到距此地三四里的家中。 三人一马在柴扉前停住脚步,猎人赧颜道:“屋子小且破,贵人莫嫌弃。” 他一点儿也没谦虚,那茅屋果然又小又破,四面漏风。女主人从门里迎出来,手里牵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母女俩见了生人都是大吃一惊,成人还知道掩饰,那小女孩挣开母亲的手,扑到父亲怀里:“阿耶,这两人是谁?” 猎人把女儿抱在怀里,用大掌揉揉她的头,简单同妻女交代了两句,便恭恭敬敬地把贵人们让进屋,一叠声吩咐女人去张罗饭食。 这栋茅屋总共只有里外两间屋,主人把自己的卧室收拾出来招待客人,自己一家三口则打算去后头柴房里和两只鸡一起对付一晚。 董晓悦和子柔坐在一旁歇息,夫妇俩则在锅台前忙活,女人添柴生火,男人手持尖刀处理猎得的鹧鸪,时不时交头接耳说点体己话。 就那么点地方,尽管董晓悦没有刻意去偷听他们的谈话内容,还是不时有只言片语飘进耳朵里。 “方才里正来了,”女人抬头朝两个客人张望了一眼,“官兵在搜人哩,说是一男一女,你说......” 猎人瞪了她一眼,压低声音道:“莫乱说!” 董晓悦一惊,抬头看子柔,只见他靠坐在墙边闭目养神,似乎并未听见。 无论如何天一亮赶紧走吧,董晓悦打定了主意,没把夫妇俩的谈话告诉子柔。不一会儿饭菜熟了,两人吃了点蔬菜粟米粥和野味羹,便回房睡觉去了。 两人对外自称夫妻,投宿时自然只能共处一室,董晓悦照例要把床铺让给老板,子柔却柔声道:“今日我睡地上罢,娘子伤了腿脚,好好歇息,今日在此地耽搁有时,明日天一亮我们便启程,免得横生事端。” 他得意见正与自己不谋而合,董晓悦没多客气,道了谢便和衣躺了下来。 睡到三更,董晓悦不自觉地翻了个身,牵动伤处,一下子疼醒,睡眼惺忪地看了眼床边,只见地上空空如也,只有一地皎洁月光,原本躺在那里的子柔不知所踪。 出去上厕所了?年纪轻轻就起夜,这肾似乎不大好啊......董晓悦意识朦胧,脑子一转就卡壳,脚踝的痛感慢慢消散,便又沉沉睡了过去。 第二天清晨,天还未亮,一声鸡鸣把董晓悦从睡梦中惊醒,她睁开眼,只见子柔已经醒了,正在用一块丝帛往剑刃上擦油。 “娘子昨夜睡得可好?”子柔笑着同她打招呼,“腿伤好些了么?” 董晓悦打了个呵欠点点头,看了看脚踝,发现已经没有昨天肿得那么厉害了,她下来试着走了几步,虽然还没好完全,但偶尔下马行走问题不大,便道:“好多了,我们早点动身吧。” 子柔自然没有异议。 董晓悦走出房间,只见锅台上放着两碗温热的粟米菜粥,那猎户连同他的妻女却都不在。 子柔似乎看出她疑问,解释道:“他们天还未亮便出去劳作了。” 董晓悦心里涌起一种不祥的预感,不过没有多说什么,去屋前溪水边粗略洗漱一番,回到屋里喝了半碗粥。 天色渐渐亮起来,东边天际一缕曙光穿过云层。两人准备离去,董晓悦对子柔道:“公子稍等,我去一下那个......” 子柔了然,关切道:“娘子一个人行么?要不要我扶你去?” 董晓悦义正词严地拒绝,一瘸一拐地走到屋后,回头看了看子柔,见他风度翩翩地靠在树上,并没有跟来的意思,便径直朝那一家三口住的柴房走去。 虽然作了充分的心理准备,董晓悦在看到那血腥场面时仍旧忍不住扶着树吐了一场,昨天滴溜溜打量他们的那对天真无邪的黑眼珠,如今毫无神采地瞪着房顶。 董晓悦说不上来她心里是愤怒多一点还是恐惧多一点,去他妈的任务,她心想,就是一辈子出不去也不能跟这样的人渣同流合污。 62.撇清 此为防盗章 一梦更比一梦穷, 董晓悦情绪低落,照这趋势下个梦说不定得去要饭。 两人牵着毛驴走了大半天, 一直到太阳落山才行至山脚下的显阳镇。 镇子很小, 不过恰逢盂兰盆会, 家家户户点起了灯笼, 在门口插香“布田”, 男男女女相携去溪边放莲花灯,十分热闹。 宸白羽难得下山一回, 见什么都新奇, 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左顾右盼, 显是没见过什么世面。 显阳镇地处偏僻, 鲜有外来人员光顾,宸白羽生得白皙俊秀, 董晓悦这副皮囊更是人五人六,一出现在镇子上便引起了镇上大姑娘小媳妇的瞩目。 宸白羽在热火朝天的目光和大剌剌的“窃窃私语”中红了脸, 越发钦佩镇定自若、目不斜视的师叔。 叔侄俩在路边的面条摊儿吃了碗“水引饼”, 向老板娘打听了一下逆旅的位置, 便牵着毛驴去投店。 走到门口,宸白羽的目光在门楣上逡巡了一会儿, 悄悄附在师叔耳边道:“是家青店。” 董晓悦心领神会地点点头, 这些年驭尸成风, 僵尸给人民群众的生活带来了许多便利, 可普通百姓对尸体总是有些膈应, 早年道士带着僵尸出门投宿常常被拒之门外, 于是便有专门接待驭尸道人和僵尸的“黑店”应运而生,填补了市场空白,而拒绝为驭尸道人提供服务的则称为“青店”。 此黑店非彼黑店,乃是取了属阴之水的黑色。 黑店会在门楣正中悬挂一块菱形黑铁片,青店则会悬一个黄铜铃铛——不是一般铃铛,里头刻了符咒,能自动感应尸气,成天与尸体打交道的道士身上难免也沾染上一些,为了避免麻烦,这些人无论带不带僵尸,都会自觉投宿黑店。 师侄俩没和尸体亲密接触过,那铃铛自然是纹丝不动,董晓悦松了口气。 小地方的商人没什么上进心,客人到了门口也没人迎出来,两人走进店里,向柜台后的老头说明来意,那主人狐疑地盯着他们看了好一会儿:“两位不是‘仙人’吧?” 仙人是一般人对道门中人的尊称,不过从那老头嘴里说出来,这称呼就带点讽刺的意味了。因为黑店收费通常比白店贵五成左右,时不时有抠门的道人试图蒙混过关,若是道法高强,骗过铃铛也不无可能。 宸白羽小伙子脸嫩,几乎就要露馅,董晓悦赶紧上前,张开手臂抖搂两下,讪笑道:“老人家,瞧您说的,哪有‘仙人’像我们这样的?” 老头就着油灯看了眼他们打了补丁的粗布衣裳,脸色缓和了一些,从柜台后走出来,吩咐伙计把毛驴牵去马厩,打个千儿道:“两位客人请随老朽来。” 两人只要了一间房,董晓悦在上个梦里和子柔孤男寡女同吃同住两三个月,如今是男儿身,当然不用跟小师侄避嫌。 逆旅主人替他们打开房门点上油灯,交代完厕房和浴房的位置,便退了出去。 董晓悦席地而坐,用铁签子挑了挑灯芯,看了看对面的宸白羽,总觉得他下山之后脸上的青气似乎褪去了些许,脸色显得活泛了些。 她扯了会儿闲篇,然后装作不经意地问道:“对了,我一直想问问你,三年前去苍州降尸妖,究竟出了什么变故?” 她早想打探三年前导致“自己”一睡不醒的那场事故,只是碍于掌门不敢开口——他们师兄弟两人远赴苍州收妖,宸霄道术远不如师弟精湛,却只受了点轻伤,实在叫人百思不得其解。 董晓悦总怀疑当初的事别有内情,如今离师门几十里远,便不用担心隔墙有耳了。 “详细情形并非小侄亲眼所见,也不敢信口雌黄,只知苍州那尸妖闹得很凶,一夜之间将栖霞山脚下整个村庄男女老幼上百口人尽数杀死,吸干了血……”宸白羽为难地摸了摸头顶,“小侄……似乎是在你们动身以前,听师父提过一嘴,那尸妖身上有一妖物……是一面镜子……” 董晓悦终于明白当初师兄弟俩为什么要不远千里跑去苍州收妖——他们猜测那面镜子可能与门派失传的宝镜有关。 后来的事她听宸白羽说过了,元气大伤的尸妖从天镜派手中逃脱,流窜到江州,被贞元派褚靳真人捡了个漏,真人用红莲火将尸妖并妖镜一起化作了灰烬,本来一直在二三流徘徊的贞元派一时间名声大噪,当朝皇帝还钦赐玉柄拂尘以示嘉许。 董晓悦又旁敲侧击地问了一会儿,见宸白羽知道的确实有限,便从行李中取了换洗的衣物去浴房洗澡。 旅馆的浴房在后院,就是一间半遮半掩的茅草屋,十分简陋,好在没有别的客人,里面还算整洁干净,里头备着浴桶,烧水用的土灶、铫子和柴禾一应具全。 茅屋中间有个石砌的小池子,用竹管从山上直接引的活水,因为是农历七月中,一年中最炎热的时候,董晓悦仗着自己现在这副身躯阳火旺,打算直接洗个冷水澡。 她看了看靠墙放着的大木桶,到底没敢用。 燕王殿下,不好意思得罪啦……她在心里默念了一句,然后麻溜脱了衣裳,散了发髻,用水瓢舀了清澈沁凉的山泉水往身上浇。 刚发现自己霸占燕王殿下金躯的时候,董晓悦羞耻得想挖个地洞把自己埋了,她倒是想非礼勿视、非礼勿摸,可有些事情实在是身不由己,换衣服洗澡上茅房……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董晓悦也就既来之则安之了。 茅屋四面漏风,屋顶木梁上稀稀拉拉铺着几束稻草,约等于没有。 一瓢凉水下去,一天的疲惫和暑气荡然无存。皎洁的满月悬在当空,将燕王殿下的身躯勾勒得如同一尊大理石雕像,清辉与泉水一起从他肩头洒下,在精致的肌肉线条之间流泻蜿蜒,汇聚到修长的双腿之间。 董晓悦一低头,把这诱人的风光看了个正着,免不了一阵目眩神迷,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口水,然后不出意外地感到,某一处开始抬头…… 董小姐当机立断舀了满瓢凉水兜头浇下去,指望把火扑灭,谁知道不浇还好,凉水一激反而变成了火上浇油。 董晓悦无奈地叹了口气,轻轻戳了戳那惹祸精:“消停点!” 惹祸精置若罔闻,反而更加猖獗。 不知是不是生理构造的缘故,每当这种时候,董晓悦就觉得自己根本无法思考别的东西,注意力全在脐下三寸。 来不及细想,她的手已经轻轻覆了上去。 就是替他搓洗搓洗……董小姐自欺欺人地眯起眼,反正这手也是燕王殿下的,严格来讲也不算是她在摸。 十多天来董晓悦一直避免直接接触,洗澡时也不过是用水冲一下,最多用湿布巾擦洗一下,说起来上一次直接上手,还是刚穿来那天的事。 董晓悦只觉得头皮发麻,舒服的感觉在丹田中乱窜,两腿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啧啧,燕王殿下真是太要了……董晓悦腹诽着,这里搓搓那里揉揉,不亦乐乎地占着人家的便宜。 这时,她突然听到有人轻轻哼了一声。 董晓悦一个激灵睁大眼睛,从迷迷瞪瞪的状态中完全清醒过来,下意识地夹紧腿抱住胸,随即想起来自己现在是个男人,胸前没什么好遮的,赶紧回头是岸把水瓢扣在腿间。 她四下里环顾了一圈,连不可能躲人的屋顶都看过了,不见半个人影。 静静地侧耳倾听半晌,耳边只有泉水从竹管泄入池中的声音和外面夏虫的鸣叫。 董晓悦怀疑是幻觉,仔细一想,那声音近在咫尺,甚至比近在咫尺更近,如果不是自己幻听,那就是见鬼了。 说起来,这一天刚好是七月十五中元节……董晓悦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一股凉意像蛇一般顺着脊背往上爬,偏偏这时候一阵凉风吹过,把年久失修的窗户吹得吱嘎乱响。 63.拒婚 此为防盗章 她能感觉到子柔对她的心思有所察觉, 她几次三番想趁着他熟睡的当儿开溜,可他总是恰到好处地醒来, 抓她个猝不及防,董晓悦简直怀疑他脑内是不是安了个雷达专门监测她。 屡次半夜三更被抓现行, 董小姐只得把锅甩给膀胱,树立了尿频尿急尿不净的形象。 每当这种时候,子柔总是给她一个凉凉的笑容, 董晓悦心知肚明, 那笑容的意思是“我都知道但就是不拆穿你看你蹦哒。” 在两人持续的斗智斗勇过程中,他们离楚国越来越远, 他们被楚国人找到的希望也越来越渺茫。 每次投宿离大路近一些的传舍、客馆或者民家, 董晓悦总是想方设法留下一小截红缨绳和关于去向的线索,然而她其实并不抱什么希望——第一次留下的线索便是南辕北辙,即使信物送到了无咎手里, 他们也会往相反的方向追踪。 眼看着那条长长的红缨绳越来越短,只剩下不到十厘米长的一小段, 董晓悦心里越来越焦躁。 然后某天半夜,她从噩梦中挣扎着醒来,照例一摸心口,却发现那段缨绳不翼而飞了,连同绳子一起不见的还有她睡前夹在胳肢窝里的断刀和缝在腰带里日夜不离身的□□。 这几样东西,与其说有什么实际的用处, 不如说是她精神上的慰藉, 一朝丢失, 她脑子里那根已经岌岌可危的保险丝终于挺不住,熔断了。 董晓悦猛地坐起身,连鞋都顾不上趿,光着脚没头苍蝇一样在传舍客房里到处翻找,一不留神撞到床尾坐着的人,这才发现子柔不知何时醒了,还莫名其妙到了自己床上。 “你在找什么?”他不紧不慢地问道。 董晓悦蓦地一僵:“公子何时起来的?” 子柔背对窗口,看不清脸上的表情,清冷的月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轮廓,显得冰雕一样冷硬,平日那屡细若游丝的人气也消失殆尽了。 他没回答董晓悦的问题,从榻边捡起火石,灵巧地把油灯点燃,细弱的火焰轻轻摇曳,自下而上把他的脸映亮——这是典型的鬼光效果,配上他那阴森森的神情真能把人吓尿了。 董晓悦感觉浑身的血都往双腿流去,身体先于理智做出了逃跑的准备,可是仅有的一扇门闩着,她根本无路可逃。 “是在找这些么?”子柔弯眉笑眼地冲她摊开掌心。 董晓悦这回是真的冷彻心扉,他手心里的确是她的红缨绳,而且不是一截,是一束,总有五六根,也就是说,除了她留在那猎户柴房里的那截之外,其余的都被他发现并且收走了。 “你很聪明,比我想的聪明。”子柔终于彻底撕去了伪装,董晓悦不合时宜地感觉这样的他反而顺眼少许。 “你想怎么样?”董晓悦破罐子破摔,连尊称都省了。 子柔从袖子里掏出团皱巴巴的布,在她面前抖开,董晓悦定睛一看,是一张画像,虽然皱得变了形,可她还是能依稀认出自己的模样。 “这是你的真面目吧?我该怎么称呼你?没有武艺的流水刀,抑或是……鲁姬?” 一直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董晓悦反倒平静下来,有种近乎解脱的轻松:“既然你知道我既不会杀人又不是真正的楚世子夫人,带着我逃亡只是个累赘,要杀你就杀吧,最好别剐,费时费力损人不利己。” 子柔兴致盎然地看着她不说话。 董晓悦只好接着道:“钱是陈子收的,我一个子都没拿到,你们要退款去找他。” 子柔悠然地起身走到她跟前,抽出她那把断刀,用刀刃挑起她的下颌。 董晓悦知道对子柔这种人下跪求饶都没有,索性硬气到底,尽管心里害怕得要死,愣是梗着脖子没退缩。 “你的所值何止万金,”子柔轻轻叹了一声,目光在董晓悦的脸上逡巡了片刻,粗暴蛮横地拎起她的胳膊逼她起身,“走罢,该去见客了,世子夫人。” 董晓悦闻言一惊,这才注意到外面传来的车马声和脚步声,意识到现在是半夜三更,传舍周围的动静很不寻常。 只听外头有人高声喊道:“楚国右领宁氏白羽,求见公子子柔!” 说是求见,那口吻却是咄咄逼人,全没有求的味道。 子柔一手持刀抵着她脖子,用另一只手打开门闩。 这家传舍很小,总共只有一进,连同主人的住处在内也只有三间房,围着狭小的中庭。 这一晚只有他们这两个客人,董晓悦一出房门便见院门大敞,庭院中站着好几个披甲执锐、手持火把的士兵。 传舍主人缩着脖子驼着背,提着盏小油灯,在煌煌的火把中间显得凄凄惨惨、孤立无援,他只是在远离大道的偏僻处经营着一家小小的传舍,做梦也没想到会摊上这种事,吓得噤若寒蝉。 不过也没有人注意他。 子柔闲庭信步一般地押着董晓悦走到领头的侍卫跟前,目光转了一圈,在院门外一驾朴素的马车上停留片刻,最后回到那侍卫年轻的脸上:“宁氏?我乃一国公子,何为与犬彘多言?唤你主上出来。” 董晓悦心头一颤,不由看向门外那罩得严严实实的马车,觉得子柔可能只是在拖延时间,别说无咎受了伤,堂堂世子殿下不可能亲自跨国追凶吧。 那侍卫却是勃然大怒,宁氏世代大夫,他年纪轻轻便出任右领,又是世子亲信,何曾受过这样的羞辱,当即就要拔刀:“大胆竖子!殿下在宫中理政,岂会......” 他说到一半戛然而止,因为子柔毫无预兆地用刀刃在董晓悦左臂上割了一刀。 董晓悦忍不住痛呼一声,简直有冤无处诉,你们两个拌嘴为啥挨刀的是我?? 子柔并不希望人质死于失血过多,那一刀拉得不长也不深,但是董晓悦仍能感觉温热的液体从伤口里涌出来濡湿了一大片衣袖。 “世子既不在,无需多言......”子柔用前臂卡住董晓悦的脖子,把刀刃往她腰侧来回蹭。 “慢着!”马车里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紧接着一个人下了车,手持弓箭朝他们走来。 董晓悦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惊讶地瞪大眼睛,连胳膊上的伤都忘了。 来人走到火光里,那张脸如假包换,确实是楚世子无咎无疑。他们满打满算只相处过一天,分别倒有两个多月了,但是安心和亲切的感觉油然而生。 侍卫白羽想说什么,还没来得及说出口,被无咎伸手阻止,他只得行了个礼退到后面。 他当然知道自己被逼出面便是输了一城,也知道子柔还要靠那女贼子自保,不可能真的伤她性命,可当他听到那声痛呼,便什么都忘了。 一点小伤就怕成这样,那么怕痛当什么刺客!他一边腹诽,一边却控制不住自己的腿。 无咎先去看董晓悦手臂上的伤,见衣袖上洇成深色的范围不大,略松了一口气,这才去看她尘灰满面不辨本色的脸,只一眼便嫌弃地挪开了眼睛,心道亏你当初还嫌孤不洗脚,也不拿面镜子照照自己。 董晓悦不由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很不堪入目么? 无咎一点都不想理她,把目光转向子柔,立即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放了孤的夫人,买凶行刺孤的事便一笔勾销,你自回你的晋国,否则......”他懒懒抬起手里的柘弓,搭上箭,直指子柔左眼。 “呵,”子柔轻笑一声,把刀刃抵得更牢,“听闻世子有百步穿杨之能,只不知是否快得过某这把断刀?” 无咎岿然不动地与他对视片刻,终于慢慢垂下手,不是他的箭不够快不够准,但若是一击不能令他毙命,那女贼子就危险了。 “啧啧,世子对夫人真是一往情深,令某感佩,”子柔见世子只能被他牵着鼻子走,不禁得意,“并非某信不过世子为人,只是世事难料,若是失了贤夫人的护持,某怕遭遇什么不测。” “违此言者,有如日。”无咎面无表情道。 白羽不敢插嘴,憋得眼珠子都快蹦出眼眶了,世子千金万金之躯,竟然随随便便就发重誓,这世子夫人真是天下最走运的女子。 64.往事 此为防盗章 楚王芈奇得知儿子受伤、儿媳被掳走的消息时, 正在与妾室大戎狐姬不可言说到重要关头, 险些没吓出马上风来。 “大王,世子无事吧?”狐姬拧着眉头,一脸忧国忧民,但是眼里一闪而过的惊喜没逃过楚王的眼睛。 芈奇气不打一处来, 一把将女子从身上掀下来,没好气地道:“有事也轮不到你儿子!别叫我知道他掺和在里头!”说完也等不及她伺候,自己胡乱披上衣裳, 趿着便鞋便往外跑。 “阿狐怎么会......”这辩解颇为无力, 连她自己都说不下去。 谁都知道大戎狐姬所出的公子狐志存高远,整天惦记着他长兄的世子之位, 无奈楚王虽然把他们母子宠上了天, 却并没有蹬掉大儿子的意思。 “除了他还有谁!”楚王一个不防踢到了床前的金香炉,疼得眼冒金星,越发恨那对蠢笨又贪心的母子。 他对这个幺儿一向疼爱, 要珠玉给珠玉, 要封地给封地,明知他觊觎世子之位也是一味和稀泥, 指望他们餍足,却不想把胃口越养越大, 这回要是有他的份, 他无论如何不能再姑息了! 狐姬被芈奇抢白了两句, 躺在床上生了一回闷气, 一咬腮帮子, 翻身坐起,叫了侍女来替她梳妆。 听那前来通风报信的侍卫的意思,无咎似乎伤得挺重,要是只剩下一口气苟延残喘,她去露个脸说不定能加把劲气死他,要是没死成,她也得防着他们父子俩私下构陷栽赃她儿子——反正不管这事是不是阿狐干的,他们都是栽赃诬陷。 楚王一踏入无咎的寝殿便闻到一股沉香都盖不住的血腥味,再看到比自己还高半个头的长子闭着眼睛躺在榻上人事不省,心头像被人狠狠地揪了一把。 他踉踉跄跄地走上前去,跪坐在榻边为无咎检查伤口的医者听到动静正欲行礼,被他挥挥手阻止:“世子如何了?” “回禀陛下,”医者谨慎地斟酌着用词,“世子殿下吉人天相,那刀伤离心口不到一寸,凶险异常,臣定会竭尽全力......” “行了行了......”芈奇不耐烦地打断他,“你就说有无性命之忧。” 医者心虚地抬袖掖掖额角,为难得不知如何是好,这种问题一个回答不好,事后追究起来就是掉脑袋的事。 世子却在这时候睁开眼睛,救了他的燃眉之急。 “父王......”无咎轻轻地唤了一声。 “无咎啊......”楚王不由鼻子一酸。这个儿子自小刚强,骑射又精湛,平常从来都是威风八面、龙精虎猛,乍然见他脸色苍白虚弱无力地躺着,舐犊之情油然而生。 “无咎不孝......让父王担忧了......” “莫要这么说,”楚王赶紧俯身握住儿子的手,“你有宝珠护身,定会化险为夷的。” 世子勉强点了点头。 “那走脱的贼人想必还未走远,你放心,父王定会擒住他,将他千刀万剐!”楚王咬牙切齿道。 “那贼人......不足为惧......”无咎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但鲁姬......鲁姬还在他手中......小心......莫要误伤......” 楚王见他痛得一头冷汗还惦记着媳妇儿,又觉心疼又觉好笑:“寡人省得。”也不知道那刺客是不是傻,行刺不成麻溜滚蛋不行吗,非要掳走他儿媳妇,掳回去又不能吃! 无咎微有赧色,讪讪地辩解道:“鲁姬才嫁来......便被......掳走......无法交代......” 说完他自己也释然了些,就是这么回事,他并非对那贼女子念念不忘,只是以家国为重,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勉为其难不拆穿她而已。 到头来又叫她占了个大便宜!无咎在心里哼了一声。 “放心,我已经吩咐下去了,”楚王连连应承,“你好生歇着,莫乱动。” 世子把最紧急的事交代完,闭着眼睛小憩片刻,又睁开眼,微微偏过头,往屏风外张望了下:“阿狐......阿狐呢?” 楚王经他这么一提醒,这才注意到方才齐刷刷给他行礼的子女中,除了两个嫁到别国的女儿,独独缺了这个不省心的幺子,心里便是一凉——就算两人再怎么不对付,长兄受伤于情于理都该赶来探望,公子狐不出现,八成是和行刺之事脱不了干系。 在场之人都是心知肚明,却没人敢点破。楚王对着一旁的侍从勃然作色:“公子狐何在?长兄身受重伤,为何迟迟不现身?” 那侍者偷眼觑了下无咎,见他微不可察地向自己点了点头,便对楚王揖了揖道:“回禀大王,公子狐不在寝殿之中,车驾也不见了......” 楚王气得脸都憋红了,低着头嘴里喃喃自言自语:“这不肖儿,这不肖儿......”只不敢与榻上的长子对视。 无咎一早料到他爹会袒护公子狐,压根没指望一次性斩草除根,只求好好挫一挫他的势力,也好叫那些找不着北的臣工醒醒神。 他早知道庶弟一直伺机而动,便仗着自己武艺高强,在大婚之夜留了个不大不小的口子,本来想蹭点皮肉伤演个苦肉计给他爹看,谁知道阴差阳错,差点真把小命赔了进去。 “父王......莫要......怪罪阿狐......”无咎吃力道,“他年幼不懂事......交友不慎......被奸人所惑......都是那晋国庶孽......从中调唆......我不怪他......” 无咎说出这番话,自己鸡皮疙瘩掉了一地。若是生龙活虎的时候叫他演这场戏,他还未必能演到底,好在现在受了伤,说话吃力,每个字都像是从心里挖出来的,倒显得格外诚恳。 楚王对这儿子的心思不说一览无余,好歹也知道一些,自己生出来的儿子,怎么可能是朵白莲花?他这番话一说出来,既显得自己大度,又坐实了公子狐买凶弑兄的罪名。不过至少长子能够识大体、顾全大局,也不至于对手足赶尽杀绝,他还是欣慰的。 芈奇不像父祖那样满是开疆拓土的雄心壮志,他唯一的心愿就是一家人齐齐整整,最怕的就是自己死后儿子们兄弟阋墙,几个儿子中,他最宠爱的是幺儿,最器重的却是长子,且不说才干能为,单是眼界心胸,无咎就比阿狐高出一大截。 再想起他不到五岁就没了母亲,心里愧疚难当,拍拍他手背:“阿丸,你这样大度,我甚是欣慰,你放心,我绝不会轻饶了这孽子,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无咎突然听见自己的乳名,生出些恍如隔世的感觉,旋即自嘲地扯了扯嘴角,他父王虽然对公子狐一口一个“孽子”、“不肖儿”,但是这咒骂中也带了亲昵——这也没什么,那么多年他早就习以为常,心里不会起一丝波澜。 他只是好奇那个交代的内容,便斟酌着剂量,从眼底流露出恰到好处的无奈和怀疑。 楚王果然被那眼神微微刺了一下,回头望了望守在屏风外的一众子女和重臣,硬硬头皮,对着屏风外喊道:“令尹何在?” 65.杀机 此为防盗章  “不好意思……”董晓悦盯着眼前那张常在电视和微博上看到的脸, “刚才我就想问了, 你为啥要说东北话?” “我这不是,整亲切点儿,咱俩好唠嗑么?”鲜肉抛了个媚眼,眼下的小痣一闪, 像颗细小的钻石。 董晓悦一哆嗦,险些被这个媚眼砸趴在地。操着一口东北话的当红偶像小鲜肉站在便利店柜台后跟她唠嗑,他对亲切有什么误解? “不喜欢?要不咱试试这个?” 话音刚落, 只见貘从店员工作服口袋里掏出个手机来了个四十五度角自拍, 接着打开美图秀秀,熟练地这里拖拖, 那里拽拽。 董晓悦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的脸像水银一样跟着变来变去, 不一会儿就变成了个熟悉的圆脸女青年。 貘打开画图工具加了副黑框眼镜,又在下巴正中间点了颗七分熟的青春痘,对着前置摄像头照了照, 露出满意的微笑, 把手机揣回兜里,对着董晓悦眨巴眨巴眼睛:“晓悦姐, 咋样?” 仍旧是粗嘎的嗓音,掷地有声的东北方言, 只是自带光圈的偶像鲜肉变成了丧气逼人的蔡助理, 董晓悦越发出戏:“麻烦您还是变回来吧……” “艾玛咋不早说涅, 费老鼻子劲嘞……”貘唧唧哝哝地抱怨着, 又打开手机把脸捏了回来, “刚说到哪儿了?” 董晓悦把眼神放空,无视这张代表亚太地区整容业先进生产力的脸蛋:“说到怎么才能从这里出去。” “哦对,”鲜肉摸了摸脖子上的大金链子,“要想出去,你得先找着梦的主人。” “燕王殿下?” 鲜肉冲她挤挤眼睛,暧昧地笑着:“说是也是,说不是也不是……” “你刚说了这是燕王的梦。” “我这不是与时俱嘛。” “……” “要我说,费那事儿干啥,不如搁这儿待着得啦!” 董晓悦转过头朝着自动门望了一眼,透过干净明亮的玻璃,可以清楚地看到店外的景象。 门外的世界宛如反乌托邦科幻片里人类灭绝后的废土世界,漫天沙尘遮天蔽日,十二只太阳在天空中你追我赶,远处的沙丘仿佛蛰伏的史前巨兽。 她骑在老虎的背上一路走来,沿途都是这样荒凉的景象,偶尔能看到半埋在风沙中的残垣断壁,依稀能够想象当初堂皇壮观的模样。 一想到要搁这种地方待着,董小姐浑身不得劲儿:“怎么才能找到燕王?” “唉……”鲜肉皱起脸,鼻尖的假体呼之欲出。 “他……出什么事了?”董晓悦迟疑地问道。 进了店门之后一直趴在她脚边打盹的老虎突然抖了抖毛站直了,侧着脑袋像在倾听。 董晓悦瞥见那一身油光水滑的皮毛,不由手贱地捋了两下。 “轰隆隆……砰!呼啦啦,呼啦啦……”鲜肉比了个蝴蝶翩翩飞的手势,兴高采烈地道,“魂飞魄散啦!” “……”这种事值得这么高兴吗! 董晓悦低头看了看老虎,只见它方才竖起的耳朵耷拉了下来,看着有些可怜相。 “可是我不还在他梦里吗?”董晓悦一边思忖一边道,“如果他死了……” “我啥时候说他死了?我说魂飞魄散,魂飞魄散!” 董晓悦懒得跟他咬文嚼字:“您就说上哪儿能找到他吧!” “难哟……”鲜肉又开始皱脸,董晓悦真怕他再这么皱下去把脸上的玻尿酸挤出来。 “难......也就是有办法的意思咯?”董晓悦不由自主地往收银台上靠了靠。 “办法倒是有……”鲜肉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着她,“不过…… “啥?” “哥凭啥帮你?” “就凭你跟我在这儿废话半天,”董晓悦也被他带偏了,“有啥条件直说吧,一大老爷们儿咋这么磨叽涅!” “哈哈哈哈……”鲜肉用手指撑着眼眶笑了好一会儿,“老妹儿啊,哥是真心为你着想,你要上赶着送死,哥横竖拦不住你,得,你自个儿去试试,能不能成就看造化吧。” 鲜肉充满硅胶感的脸上写满了真诚,可董晓悦怎么看都感觉他包藏祸心。 老虎显然和她所见略同,本来趴得好好的,突然毫无预兆地蹿上柜台把鲜肉摁在墙上,呲着尖利的牙齿:“貘,狡猾,坏!” 董晓悦扶额,老虎殿下还是不开口的时候比较威风。 利爪深深陷进皮肉里,鲜肉脸上却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恐惧,精美的五官越发像是硅胶倒模的。 他甚至还抬起手漫不经心地整理了下发型:“畜生就是畜生,别忘了是谁带她来的。” 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的内容和他的口吻都让董晓悦很不舒服。 老虎仿佛被下了咒,瞬间泄了气。它颓然地松开鲜肉的脖子,重新趴回董晓悦的脚边。 董晓悦趁火打劫地薅了把老虎耳后的绒毛,那毛茸茸的手感让她心尖一颤。 老虎打了个哆嗦,不满地哼了一声,伸出前爪推她的手,那力道却很轻,有点欲拒还迎的意思。 “来,来,不嘞它,咱说正事儿,”鲜肉翘着兰花指拿餐巾纸掖掖脖子上渗出的血珠,“你那相好……” “谁?不是……”董晓悦矢口否认。 “好好,”鲜肉一脸我懂的,“你那个什么殿下受了点伤,三魂七魄散在犄角旮旯里,我只能把你送过去,能不能找到得看造化。你想出去呢,先得把他的魂魄一片片找回来,拼好,拼完了哄哄他,让他把你放出去。” “就这样?” “还想咋样?” “人真的有三魂七魄吗?”董晓悦忍不住问,这两天发生的事实在颠覆她的三观。 “真的,假的,假的,真的......”鲜肉歪着脑袋一脸无所谓,“信啥就啥呗。” “......”董晓悦无言以对,“那他在什么地方?” “埋汰地方,腌臜地方,磕碜地方,你说涅?反正去了轻易别想出来……” “出不来会怎样?” 鲜肉面部肌肉扭曲起来,显然是经过了一番痛苦的挣扎,最后一松气,无力地答道:“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那留在这里呢?” “等死。” 听起来差别也不大,董晓悦不是坐以待毙的人,没怎么犹豫就作了决定。 她正要开口,突然感觉有什么在扯她衣服,低头一看,发现老虎正叼着她的衣摆往后扯。 “别闹!”董晓悦轻轻拍拍它的脑袋。 老虎犟头犟脑地扯了她半晌,最后在她坚定的眼神下放弃了,慢慢松开嘴。 董晓悦安抚地顺了顺它脖子上的毛,说来也怪,她从始至终没怕过这头会说人话的猛兽,还有种没来由的信赖。 她转过头对鲜肉道:“行,你送我去吧。” 鲜肉顿时喜上眉梢,一脸如释重负,扬起下巴朝着后面的货架点了点:“来都来了,买点东西吧。” “不用了,我没钱。” 鲜肉嬉皮笑脸地指指她腰间。 董晓悦顺着他的目光往下一看,只见腰带上挂着个小小的锦囊,她这才想起这身衣裳还是燕王殿下留下的。 这沉甸甸的锦囊自然也是燕王留下的,董晓悦好奇地打开丝线编成的束绳,往掌心一扣,倒出五片小小的金叶子,镂刻得很精细,连叶脉也栩栩如生。 鲜肉看见这些叶子两眼放光,咽了口唾沫,指指货架:“去挑一样吧。” 董晓悦从进店开始注意力一直在鲜肉身上,这时才得空仔细打量整整齐齐陈列在货架上的商品。 乍一看只是些普通的零食和生活用品,和现实中便利店卖的东西没什么区别,可细看却发现都是从没见过的牌子,透着股诡异的气息。 董晓悦拿起一包膨化食品模样的东西,包装袋上的效果图粗看像是沾了番茄酱的膨化小零食,细看才发现是带血的人头,董晓悦吓得赶紧放回去,看了一眼价签,品名一栏里写着“祸国殃民”几个字,标价是18,原本应该是货币符号的地方画着叶子图案。 “你相好快死啦!”鲜肉扯着嗓门道,“别磨叽,赶紧的!” 董晓悦一想确实耽搁了挺久,不由加快了脚步,好在这里的产品都是按售价排列,为她节省了不少时间。她走到标注着“便宜货”的货架前,这里的商品售价都在五片叶子以下,名字也没有贵价货那么豪气干云。 她拿起一个饭团模样的东西,售价三片叶子,上书“民以食为天”,包装上既没有生产厂商也没有保质期,是个不折不扣的三无产品,董晓悦感觉中至少有一天一夜没吃东西,这时候已经饥肠辘辘,不过她低头看了看掌心的金叶子,没舍得拿来换个果腹的东西。 董晓悦在货架前徘徊了半晌,最终选了一把名为“温柔一刀”的美工刀,售价两片金叶子。一会儿不知道要去什么鬼地方,有个利器傍身好歹有点安全感。 鲜肉接过来扫了扫条码:“眼光不错。” 董晓悦付了叶子,拆了包装,小心翼翼地把美工刀塞进腰带里。她弯下腰摸了摸老虎的耳朵:“我走咯。” 老虎在她手上蹭了蹭。 “我准备好了。”董晓悦深吸了一口气,对鲜肉说道。 鲜肉转身从架子上取了一包烟,打开包装,抽出一根,点燃,猛吸了一口,然后朝着董晓悦喷了个烟圈。 董小姐平生最讨厌吸二手烟,正要抗议,突然注意到烟圈中间有什么东西在慢慢成形,没来得及看仔细,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她已经被吸了进去。 两人牵着毛驴走了大半天,一直到太阳落山才行至山脚下的显阳镇。 镇子很小,不过恰逢盂兰盆会,家家户户点起了灯笼,在门口插香“布田”,男男女女相携去溪边放莲花灯,十分热闹。 宸白羽难得下山一回,见什么都新奇,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左顾右盼,显是没见过什么世面。 显阳镇地处偏僻,鲜有外来人员光顾,宸白羽生得白皙俊秀,董晓悦这副皮囊更是人五人六,一出现在镇子上便引起了镇上大姑娘小媳妇的瞩目。 66.救美 此为防盗章 下车见到本尊, 那楚世子长得倒是人模狗样, 不过眉目和燕王殿下并无相似之处,董晓悦依然不敢掉以轻心, 谁也不知道燕王殿下在梦里会不会换一张脸。 鲁国一行人在楚国宫城东南的一处客馆中休整了三天,董晓悦这个山寨鲁姬争分夺秒地临时抱佛脚, 把楚国昏礼的礼仪流程学了个半通不通。 终于到了昏礼之日。 楚国王廷中焚起了椒柏之类的香木,宫殿外的旷地上支起了硕大无朋的锦庐, 庐中灯火煌煌,宾客齐聚一堂, 都伸长了脖子等着一睹鲁姬的风采。 董晓悦头上顶着一堆金玉, 额前坠着鸽子蛋大的明珠,穿着迤逦的广袖衣裙, 端着手,平视前方,在礼官的导引下款款走入锦庐中。 她身后还跟着一溜五个女子,个个是绮年玉貌的名门淑媛, 只不过衣饰比她低调不少。这些都是世子今天同时要娶的媵妾,陈国一对妫姓的双胞胎年纪最小, 才满十四岁, 最大的蔡国女子也才十六岁。 董晓悦到了楚国才知道世子一次性要娶六个, 不禁有点担心这位世子殿下的肾。 人群中发出轻轻的赞叹声, 金玉其外的董小姐不开口的时候还是很能唬人的。 “子之清扬, 扬且之颜也。”楚世子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惊艳之色, 忍不住引了一句诗。 角落里的史官赶紧在绢帛上匆匆记录:“世子迎鲁姬于青庐, 诵君子偕老之诗曰‘子之清扬,扬且之颜也。’” 楚国尚红,楚世子着一身红衣玄裳的九章冕服,衬得越发修眉俊眼,一表人才。虽然没有燕王殿下美得那么凌厉,也是十分可圈可点了。 到底是不是呢?董晓悦端详着楚世子的脸蛋暗自盘算,半晌才察觉众人都在看她。 身为礼官之一的鲁大夫轻轻咳了三声,董晓悦猛然意识到,这是在等她回答呢!楚世子引了一句诗,于情于理她都该用诗经作答。 可是三天时间光拿来记那些繁琐的昏礼流程都不够,哪里有时间补习文化知识。 董晓悦只好从贫瘠的知识储备中搜刮来搜刮去,刮了半天也就那么两三句,明知道牛头不对马嘴,也只好凑合着用了。 她硬着头皮开口“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众宾客一愣,这鲁姬倒是一点也不客气,人家夸她长得美,她不说礼尚往来,倒自卖自夸起来。史官捏着笔管陷入了两难,这要不要如实记上呢? 楚国上数几代还是化外的戎狄,以华夏自居也就是这两代的事,楚君父子欠缺文化自信,不禁面面相觑,不知那来自文化强国的媳妇儿有什么深意。 董晓悦见全场鸦雀无声,知道自己答得不对,便接着搜索:“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话音刚落,人群里有人“扑哧”一乐,董晓悦循声望去,忽见黑压压的宾客中有一高挑身影鹤立鸡群,冷峻的眉目加上不可一世的神情,不是梁玄又是哪个? 这下楚王老大不高兴了,得亏他有点城府,不至于在儿子昏礼上掀桌子,这鲁姬简直欺人太甚!仗着自己是正儿八经的姬姓,先是借诗讽他们楚国没文化,高攀周室血脉,接着又在大庭广众之下公然与那晋国庶公子眉目传情,真当他芈奇是吃素的? 鲁国大夫赶紧出来打圆场:“鲁姬既见君子,喜不自胜,若有失言,还望贤王与贤世子见谅。” 董晓悦浑然不觉一场外交危机悄然酝酿又被机智的鲁大夫化解,只顾着往梁玄那儿张望,只是这要命的祖宗偏偏不朝她望过来。 楚世子深深看了新夫人一眼,对鲁国大夫道:“贤大夫多礼了。”嘴角仍然噙着笑,可目光已经冷下来了。 董晓悦看了半天也没能和梁玄对上眼,礼官宣布昏礼继续,董晓悦不得不把目光收了回来,规规矩矩地从侍者端来的金盘中依次拈起牛羊肺、肝、菜酱、肉酱等奇奇怪怪的食物吃下。 好不容易把一套繁复的流程走下来,最后一个环节是饮合卺酒,董晓悦和楚世子分别接过匏瓜形状的黄金酒具,将其中的酒液一饮而尽,礼就算成了。 楚世子掀起眼皮看了看她:“永以为好。” 董晓悦心道好什么好,今天晚上就要斗个你死我亡,不过还是虚伪地朝他一笑,露出一对深深的酒窝:“与子偕老。” 楚世子冷冷地看她一眼,又朝宾客中间望了望,微不可闻地哼了一声。 可供围观的部分到此结束,楚世子留下招待宾客宴饮,新夫人则在楚国女官的陪伴下先去新房更衣。 楚国世子的婚房十分轩敞气派,屋内四角各立着一架枝形铜灯,总有二三十只灯头,半人高的金博山炉喷吐着袅袅香雾。室内张挂着重重叠叠的绫罗绸缎,满目的大红、朱红、深红、绛红,灯光一打,真可谓红红火火恍恍惚惚。 董晓悦一边暗暗感叹她那便宜老公的壕气,一边东张西望勘探地形。 从鲁国带来的侍女按规矩在殿门外等候,那引路的楚国女官和几名宫女将她带到一架云母屏风后,眼前赫然是一张足有三米见方的矮床。 女官让侍女们守在屏风外,亲自替董晓悦脱下礼服,小心翼翼地叠好,置于一边的银托盘上。 做完这些,她又跪下把丝垫铺在董晓悦身前:“夫人请坐,奴婢替您解发。” 董晓悦依言坐下,女官俯下身,佯装替她取耳珰,小声在她耳边道:“季孙令我带句话给娘子,晌午的蜜羹中下了□□,今夜有劳娘子,事成之后解药立即奉上。” 董晓悦在心里把那个齐国奸细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压低声音冷笑着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贵国行事真是让我大开眼界。” 那齐国女间谍不羞不恼笑容不减:“还请娘子见谅,此药于娘子贵体无碍,三日内服下解药便可,娘子的宝刀藏于床褥下暗格之中,有劳。” 藏刀的事是先前计划好的,鲁国人无法把利器带进楚宫,只有动用齐国埋在楚国宫廷中的暗桩。董晓悦简直无力吐槽,他们既然有那么大的能耐在世子卧榻下藏刀,为什么不把他直接捅了? 女间谍仿佛会读心术,小声给她答疑解惑:“楚世子武艺高强,冠绝诸国,唯有娘子可与之一较,托赖娘子了......” “......” “对了,”董晓悦忽然想起件大事,“刚才客人中间有个穿紫衣的,生得甚是俊美,你可知是谁?” “娘子为何有此一问?” “随便问问。” “此人乃是晋国庶公子子柔......”女官答道。 果然是他!进入这个梦境那么久,总算看到了一线曙光。 “他平日......” “嘘!”女官朝她使了个眼色,“世子回来了。” 董晓悦做贼心虚地抬起头,果然见屏风外有个颀长的人影走近,外头传来侍女们请安的声音。 不一会儿楚世子便绕过屏风来到董晓悦的面前。 女官向夫妇俩恭恭敬敬地行了个顿首礼退了出去。 屏风里只剩下董晓悦和楚世子大眼瞪小眼。楚世子大约喝了不少酒,双颊和眼眶都染了薄薄的酡色,看向董晓悦的目光有些直愣愣的,眼珠子却格外的亮。 醉了好,醉了胜算大一点,董晓悦偷偷往衣服上擦了擦手心的薄汗。 屋子四角的灯一盏一盏地灭了,最后只剩下案头的一双红烛,帷幔的影子重重压下来,原本宽敞的空间顿时显得逼仄。明知道只是个梦,这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又是在这样尴尬的气氛下,董晓悦破天荒地害起臊来,几乎冲淡了被逼杀人的焦虑。 两人僵持着不说话,呼吸却都沉重起来。 最后还是董晓悦忍不住开口打破了沉默:“殿下要不要早点睡?” 楚世子无咎微微皱了皱眉头,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不过还是慢慢地点了点头,走到她跟前,平托起双臂。 董晓悦不明就里,这是喝醉了要抱抱的意思? 她只犹豫了片刻,一咬牙上前抱住了男人的腰,关键时刻不宜打草惊蛇,只好牺牲一下了。 世子身子一僵,良久才道:“孤是要更衣。” 到了那一早卜定的良辰吉日,楚国令尹带着人马车架前来亲迎,礼毕,鲁国的送嫁队伍便浩浩荡荡地从曲阜启程了。 按理是该由鲁姬兄长,鲁国世子亲自送嫁,以示郑重,不过临行前突然抱恙,便由大夫代之,也是当时惯常的做法。 那世子早不病晚不病,董晓悦怀疑又是齐国人使了什么手段。送亲一行中除了她这个心怀鬼胎的刺客外,还有一名齐国奸细与她照应,乃是鲁国大夫身边的随从。 从鲁至楚需经宋、陈、蔡三国,楚国与陈、蔡向来不和,时不时有兵争,好在两国前阵子刚被楚军削了一顿,这时候也不敢为难新娘子,他们便省了绕道的折腾。 67.尘缘 此为防盗章 “这九疑山虽不高, 却是日月灵气所钟, 虞舜归葬之处, 既有天地造化,又有圣人之德, 占尽了地利与人和……”宸白羽一边给失忆的师叔带路, 一边吹嘘门派传承。 哦,董小姐心想,市中心黄金地段老破小。 师兄弟俩的住处直线距离大约五百米, 只不过房舍依着山势错落, 山路崎岖, 虽则鸡犬相闻, 走起来却挺费时间。 等他们到达师兄宸霄住处时,宸白羽已经有点气喘吁吁了。 董晓悦悄悄瞥了他一眼,方才在室内没注意, 到了阳光下才发现这小师侄脸色很不好,苍白中透着青, 特别是眼下和嘴周, 看起来病怏怏的——想来沦落到他们这夕阳红门派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见到天镜派第十七代掌门宸霄, 董晓悦由衷地感慨,燕王殿下真是勤俭持家、节能减排。 这宸霄道长分明就是拿上个梦的陈子略微改头换面, 去掉了脸上的字,根据设定加了几道皱纹和白发, 十分敷衍。 再回过头来一想, 几次梦里见面, 燕王殿下穿的都是同一身衣裳,正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大约现实中也不是太宽裕,难怪老大不小了连王妃都没讨到。 宸霄正在房内打坐,见到师弟像是久旱逢甘霖,也不端什么掌门架子,从蒲团上跳将起来,不顾腿麻跌跌撞撞地扑上前来,被徒弟险险扶住。 他激动地攀着董晓悦的胳膊,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好像卡在想哭和想笑之间无法抉择,良久哽咽着道:“好!好!好!天不亡我天镜派!” 董晓悦不明就里,只觉得这师兄疯疯癫癫的,劲儿还贼大,估计胳膊都被他掐青了。 好在这时宸白羽见义勇为:“师父,师叔刚出关,还有些昏昏然,劳累不得,你们先坐下叙叙旧,徒儿去沏茶。” 宸霄这才察觉自己的失态,整了整冠履,给董晓悦挪了个坐榻过来请她上坐。 董晓悦谦让一番,最后推辞不过,勉为其难地坐下。 这时宸白羽也沏了茶来,给两位长辈奉上,乖乖坐在下座聆听教诲。 师兄弟两人互相嘘寒问暖,一派兄友弟恭,董晓悦却是提心吊胆,不敢有半分大意。 上个梦的陈子也是礼贤下士做足了表面功夫,结果坑起人来毫不手软,这张脸实在很难赢得她的信赖。 “贤弟闭关三载,不知可还记得师父所传道法?”宸霄呷了一口茶,问董晓悦。 董晓悦闭上眼睛暝想片刻,那些奇奇怪怪的符咒便像开了闸的洪水一样涌出来,仿佛这些法术已经刻进血脉中,成了某种本能。 梦里这种事也不奇怪,比如董小姐有阵子常梦见自己在地铁二号线上拉二胡要饭,拉得有板有眼,实际上她连半根弦都没摸过。 董晓悦不敢把话说死:“似乎还记得一些……” 宸霄随手从案头扯了张黄麻纸,吩咐徒弟取来朱墨和笔砚:“贤弟不如试试写张注灵符?” 注灵符是天镜派驭尸最常用的符咒之一,难度中等,可为低阶尸体注入灵智,令其能“明白”一些基本指令。 董晓悦回想片刻,提起笔,蘸饱墨,清心凝神,从符座、符窍到符脚一气贯注,毫无迟滞和犹疑。 艳红朱墨宛如鲜血,笔画间隐隐有金光流转,一看便是张充溢着灵力的上佳作品。 天镜派的符咒大多以尸字为符座,乍一看有些瘆人,不过董晓悦对自己的处女作十分满意,画完拎起来凑到嘴前吹了吹,恨不得裱起来挂墙上。 此符一出,宸霄喜不自胜,双手合十:“阿弥陀佛,佛祖保佑,贤弟此次出关,道法一发精进,是我天镜派兴盛之兆!” “……”你一个道教掌门不拜三清拜佛祖,门派能兴盛就有鬼了。 宸白羽大约早对师父的颠三倒四习以为常,只默默低着头,似乎对碗里浑浊的茶汤异常感兴趣。 “愚兄夜观天象,见东南隐烛山上空有赤气如匹,弥月不散。荧惑失行,反道三舍,大约是应在这上头了。”宸霄拈着胡须,眼冒精光。 董晓悦只会念咒画符,神神叨叨的星相学就完全不懂了。 宸白羽见她毫无反应,便贴心地解释起来:“师叔想是忘了,那隐烛山自古以来是藏风聚气的至福之地,前朝梁王地宫就藏于此山中。然而天地阴阳,有无相生,祸福相依,至福与至凶有时只在一线间……” 在某些极端天象之下,星辰逆行,阴阳倒转,至福之地就变成了至凶之地,而一般人避之惟恐不及的大凶之象,在天镜派这些穷疯了的道士眼里却是天赐良机。 一般道士多少都懂些星象,天镜派术业有专攻,独门观星术与老本行密切相关。 论专业课,宸霄在天才师弟面前就是渣渣,只好在这些选修科目上下功夫,倒是无心插柳,成为数代掌门中杂学造诣最深的一个。 他信誓旦旦地保证,这一甲子等一回的荧惑失行之兆,加上天空中不同寻常的赤气,与三百多年前尸王出世时的情形如出一辙。 那隐烛山自古以来都是风水宝地,正常情况下出不了僵尸,因而没被掘尸团队盯上,山中又藏着梁王墓,陪葬者甚众,简直是为天镜派量身打造的黄金尸源地。 董晓悦一听梁王名号便留了心——也是个王爷,封号里还带个梁字,很难不联想到燕王梁玄。 宸霄认为异象必定是应在这位倒霉催的天潢贵胄身上——生作人杰,死后才有资格为鬼雄,穷屌丝连成了僵尸都不能出尸头地。 “这真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宸霄捋了捋胡子道,“错过这一回,又得等上一甲子……” 况且六十年之后符应的地点未必合适,六十年之中可能的变数也太多了,下一个甲子他们天镜派是否存在还是两说。 总之天赐良机绝不能错过,于是这个重担就落到了门派之光宸彦肩上了。 “白羽,”宸霄此时仿佛终于记起了充当壁花的徒弟,“你跟着师叔一起去,好生学着点,若遇险境,须得舍身护住师叔周全。” 宸白羽欢天喜地领了命:“徒儿遵命!师父请放心,徒儿即便粉身碎骨也会护住师叔。” 掌门把任务派发出去,又交代了起棺移尸的注意事项,便打发两人回去休息,养足精神,一旬之后好上路。 宸霄的卜算并不十分精确,而异象从显现到结束至多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他们必须提前几天守在梁王墓附近,去晚了就是白跑一趟了。 掌门本人完全没有出工出力的自觉,一脸“我就是个发任务的npc你还想咋滴?” 宸白羽倒是雀跃非常,从师父山房里走出去都是一蹦三跳的,若不是知道此行是去降尸王,董晓悦定会当他要去度蜜月。 离启程之日还有十来天,宸彦道长一穷二白,没有什么行装可收拾,大把的空闲时间便泡在了象征着天镜派五百年传承的藏书楼里。 藏书楼上下三层,年久失修,木楼梯踩上去嘎吱嘎吱响,董晓悦站在布满蛛网尘灰的书架前翻找书卷,时不时有不明生物从她脚背上蹿过去。 除了一脉相传的正统驭尸秘法之外,藏书楼里还有许多不务正业的前辈留下的智慧结晶,隔着几百年的光阴仍旧闪烁着蛋疼的光芒。 比如有一部无名氏所著的《幽冥杂录》,不但记载了许多职业生涯中的奇闻逸事,还罗列了一些没什么大用处却很好玩的小符咒,其中有一种“化尸大法”,听着来头很大,其实是把施术者伪装成一具僵尸,效果可以维持一刻钟,道人的灵力越强,所化的僵尸等级也越高;另有一种“异香术”,能够用低阶僵尸模拟出高阶僵尸身上特有的浓郁“酱香”,带出门去倍儿有面子——不过万一碰上真正高阶僵尸的主人找你切磋切磋,那就丢脸丢到姥姥家了。 董晓悦读得津津有味,可惜那套书卷帙浩繁,共计有四十九卷,虽然这具身躯有着复印机一般的记忆力,奈何时间有限,她还得抓紧把正经驭尸理论温故知新一遍,没空从头到尾通读闲书,书又是刻在竹简上的,不方便随身带着,她只好随手捡出几卷,囫囵吞枣地浏览一番。 68.美梦 此为防盗章 楚国王廷中焚起了椒柏之类的香木, 宫殿外的旷地上支起了硕大无朋的锦庐, 庐中灯火煌煌, 宾客齐聚一堂,都伸长了脖子等着一睹鲁姬的风采。 董晓悦头上顶着一堆金玉, 额前坠着鸽子蛋大的明珠, 穿着迤逦的广袖衣裙, 端着手, 平视前方, 在礼官的导引下款款走入锦庐中。 她身后还跟着一溜五个女子,个个是绮年玉貌的名门淑媛, 只不过衣饰比她低调不少。这些都是世子今天同时要娶的媵妾,陈国一对妫姓的双胞胎年纪最小, 才满十四岁,最大的蔡国女子也才十六岁。 董晓悦到了楚国才知道世子一次性要娶六个, 不禁有点担心这位世子殿下的肾。 人群中发出轻轻的赞叹声, 金玉其外的董小姐不开口的时候还是很能唬人的。 “子之清扬, 扬且之颜也。”楚世子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惊艳之色, 忍不住引了一句诗。 角落里的史官赶紧在绢帛上匆匆记录:“世子迎鲁姬于青庐,诵君子偕老之诗曰‘子之清扬,扬且之颜也。’” 楚国尚红, 楚世子着一身红衣玄裳的九章冕服,衬得越发修眉俊眼, 一表人才。虽然没有燕王殿下美得那么凌厉, 也是十分可圈可点了。 到底是不是呢?董晓悦端详着楚世子的脸蛋暗自盘算, 半晌才察觉众人都在看她。 身为礼官之一的鲁大夫轻轻咳了三声,董晓悦猛然意识到,这是在等她回答呢!楚世子引了一句诗,于情于理她都该用诗经作答。 可是三天时间光拿来记那些繁琐的昏礼流程都不够,哪里有时间补习文化知识。 董晓悦只好从贫瘠的知识储备中搜刮来搜刮去,刮了半天也就那么两三句,明知道牛头不对马嘴,也只好凑合着用了。 她硬着头皮开口“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众宾客一愣,这鲁姬倒是一点也不客气,人家夸她长得美,她不说礼尚往来,倒自卖自夸起来。史官捏着笔管陷入了两难,这要不要如实记上呢? 楚国上数几代还是化外的戎狄,以华夏自居也就是这两代的事,楚君父子欠缺文化自信,不禁面面相觑,不知那来自文化强国的媳妇儿有什么深意。 董晓悦见全场鸦雀无声,知道自己答得不对,便接着搜索:“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话音刚落,人群里有人“扑哧”一乐,董晓悦循声望去,忽见黑压压的宾客中有一高挑身影鹤立鸡群,冷峻的眉目加上不可一世的神情,不是梁玄又是哪个? 这下楚王老大不高兴了,得亏他有点城府,不至于在儿子昏礼上掀桌子,这鲁姬简直欺人太甚!仗着自己是正儿八经的姬姓,先是借诗讽他们楚国没文化,高攀周室血脉,接着又在大庭广众之下公然与那晋国庶公子眉目传情,真当他芈奇是吃素的? 鲁国大夫赶紧出来打圆场:“鲁姬既见君子,喜不自胜,若有失言,还望贤王与贤世子见谅。” 董晓悦浑然不觉一场外交危机悄然酝酿又被机智的鲁大夫化解,只顾着往梁玄那儿张望,只是这要命的祖宗偏偏不朝她望过来。 楚世子深深看了新夫人一眼,对鲁国大夫道:“贤大夫多礼了。”嘴角仍然噙着笑,可目光已经冷下来了。 董晓悦看了半天也没能和梁玄对上眼,礼官宣布昏礼继续,董晓悦不得不把目光收了回来,规规矩矩地从侍者端来的金盘中依次拈起牛羊肺、肝、菜酱、肉酱等奇奇怪怪的食物吃下。 好不容易把一套繁复的流程走下来,最后一个环节是饮合卺酒,董晓悦和楚世子分别接过匏瓜形状的黄金酒具,将其中的酒液一饮而尽,礼就算成了。 楚世子掀起眼皮看了看她:“永以为好。” 董晓悦心道好什么好,今天晚上就要斗个你死我亡,不过还是虚伪地朝他一笑,露出一对深深的酒窝:“与子偕老。” 楚世子冷冷地看她一眼,又朝宾客中间望了望,微不可闻地哼了一声。 可供围观的部分到此结束,楚世子留下招待宾客宴饮,新夫人则在楚国女官的陪伴下先去新房更衣。 楚国世子的婚房十分轩敞气派,屋内四角各立着一架枝形铜灯,总有二三十只灯头,半人高的金博山炉喷吐着袅袅香雾。室内张挂着重重叠叠的绫罗绸缎,满目的大红、朱红、深红、绛红,灯光一打,真可谓红红火火恍恍惚惚。 董晓悦一边暗暗感叹她那便宜老公的壕气,一边东张西望勘探地形。 从鲁国带来的侍女按规矩在殿门外等候,那引路的楚国女官和几名宫女将她带到一架云母屏风后,眼前赫然是一张足有三米见方的矮床。 女官让侍女们守在屏风外,亲自替董晓悦脱下礼服,小心翼翼地叠好,置于一边的银托盘上。 做完这些,她又跪下把丝垫铺在董晓悦身前:“夫人请坐,奴婢替您解发。” 董晓悦依言坐下,女官俯下身,佯装替她取耳珰,小声在她耳边道:“季孙令我带句话给娘子,晌午的蜜羹中下了□□,今夜有劳娘子,事成之后解药立即奉上。” 董晓悦在心里把那个齐国奸细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压低声音冷笑着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贵国行事真是让我大开眼界。” 那齐国女间谍不羞不恼笑容不减:“还请娘子见谅,此药于娘子贵体无碍,三日内服下解药便可,娘子的宝刀藏于床褥下暗格之中,有劳。” 藏刀的事是先前计划好的,鲁国人无法把利器带进楚宫,只有动用齐国埋在楚国宫廷中的暗桩。董晓悦简直无力吐槽,他们既然有那么大的能耐在世子卧榻下藏刀,为什么不把他直接捅了? 女间谍仿佛会读心术,小声给她答疑解惑:“楚世子武艺高强,冠绝诸国,唯有娘子可与之一较,托赖娘子了......” “......” “对了,”董晓悦忽然想起件大事,“刚才客人中间有个穿紫衣的,生得甚是俊美,你可知是谁?” “娘子为何有此一问?” “随便问问。” “此人乃是晋国庶公子子柔......”女官答道。 果然是他!进入这个梦境那么久,总算看到了一线曙光。 “他平日......” “嘘!”女官朝她使了个眼色,“世子回来了。” 董晓悦做贼心虚地抬起头,果然见屏风外有个颀长的人影走近,外头传来侍女们请安的声音。 不一会儿楚世子便绕过屏风来到董晓悦的面前。 女官向夫妇俩恭恭敬敬地行了个顿首礼退了出去。 屏风里只剩下董晓悦和楚世子大眼瞪小眼。楚世子大约喝了不少酒,双颊和眼眶都染了薄薄的酡色,看向董晓悦的目光有些直愣愣的,眼珠子却格外的亮。 醉了好,醉了胜算大一点,董晓悦偷偷往衣服上擦了擦手心的薄汗。 屋子四角的灯一盏一盏地灭了,最后只剩下案头的一双红烛,帷幔的影子重重压下来,原本宽敞的空间顿时显得逼仄。明知道只是个梦,这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又是在这样尴尬的气氛下,董晓悦破天荒地害起臊来,几乎冲淡了被逼杀人的焦虑。 两人僵持着不说话,呼吸却都沉重起来。 最后还是董晓悦忍不住开口打破了沉默:“殿下要不要早点睡?” 楚世子无咎微微皱了皱眉头,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不过还是慢慢地点了点头,走到她跟前,平托起双臂。 董晓悦不明就里,这是喝醉了要抱抱的意思? 她只犹豫了片刻,一咬牙上前抱住了男人的腰,关键时刻不宜打草惊蛇,只好牺牲一下了。 世子身子一僵,良久才道:“孤是要更衣。” 丹阳城外是燕军驻地,营外壁垒分明,营中竟然有序,黑地燕字旗在微风中轻轻飘扬。 前日刚打了一场胜仗,将士们士气高昂,都觉凯旋在望。 主帅营帐中却是一片愁云惨雾。 “殿下如何了?”副将吴陔步履匆忙地走入帐中,压低声音问守在榻边的丁先生。 丁先生无奈地摇摇头,伸出苍老干枯的手,抖抖索索地把床前帐幔掀起一角。 燕王梁玄双目紧阖,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两手端正地摆在胸前,胸膛随着呼吸轻轻起伏,如果仔细看,能发现左手手背上有一条细细的黑色,蛇影一般蜿蜒至袖口。 吴陔摘下头上的战盔,重重叹了口气:“丁先生博学多识,竟也分辨不出究竟是何种邪门毒物吗?” 吴陔是个急性子,同样的问题来来回回不知问了几遍,丁先生知他秉性如此,并不介怀,仍是耐心作答:“老朽见识浅薄,不知世上有此奇毒,实在惭愧。” 吴陔这才意识到自己一时嘴快又说错话了,再看那丁老翁一夜之间又添了不少白发,原本炯炯的眼睛此时像是蒙上了一层阴翳,不似平日那般老奸巨滑,倒像个平常老者,不由恻然:“丁先生莫要自责,要怪就怪那下毒之人心思歹毒,叫人防不胜防。” 丁先生摇摇头:“都怪老朽大意了。” 梁玄这次南下,一路上遇袭遇刺是家常便饭,这回不过五六个死士,身手也是平常,燕王殿下压根不放在眼里,和数名亲卫砍瓜切菜一般将他们解决了,只可惜原本打算留的活口在半路上莫名暴毙。 69.婚礼 此为防盗章 如果不是第一印象太过深刻, 董晓悦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给他贴个好人标签。 可惜从一开始她就领教了这个人的阴暗,对他始终戒备提防, 连睡觉都紧紧抱着刀不敢大意, 更是不敢露出真容。公子子柔在世子昏礼上见过她一眼,不知道时隔多日还能不能认出来, 但是她不敢赌。 可怜她一个平常天天洗头的轻度洁癖, 愣是一个月没敢洗脸, 只能每天用袖子上扯下来的小块布料蘸点清水擦擦眼角和嘴周, 还得时不时弄点泥灰补补妆——成天风里来雨里去,难免有点脱妆。 经过董小姐的残手回春, 这张脸和变装大佬的杰作早已经没什么关系了, 也亏得子柔城府深,只是偶尔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看两眼,没有多说什么。 就这么相安无事地过了一个多月,再有三四天就能抵达楚宋边境, 一入宋国,楚人便鞭长莫及, 他们也不用再这么藏头露尾了。 大约是胜利在望,两人都有些松劲, 意外就在这时候发生了。 这一日,他们行至丹朱山山麓,那一带山势平缓, 林木稀疏, 他们便骑着马循着一条樵人和猎户踩出的小道往前走, 董晓悦这个保镖照例走在前面探路,这都是她做惯了的,山野并不像她起初想象的那样满地豺狼虎豹,其实大白天那些野兽很少出来活动,有个风吹草动躲得比人还快。 谁知那天点儿特别背,山道转过一个弯,旁边一棵梭罗树横出一条枝桠拦住去路,马跑得有点快,势头收不住,她只好一拽缰绳迫使马头转了个方向,枣红马一个急转弯朝林子里奔出几步,正巧一脚踏进猎人捕兽的陷阱,左前蹄一崴,马身往前一仆,董晓悦一下子失去平衡,从马上摔了下来。 子柔距离她大约三四个马身,赶紧勒住缰绳跳下马,跑上前将她扶起:“陈娘子如何了?” 董晓悦想站起来,脚踝处传来一股钻心的疼痛,额头上顿时冒出冷汗,忍不住痛嘶一声,她强忍着痛,指了指跌在地上发出声声哀鸣的枣红马:“我没事,只是脚扭了一下,劳驾公子看一下马。” “我先扶娘子坐下。”子柔扶她坐在一根裸.露在泥土外的粗树根上。 董晓悦掀起裤腿,褪下鞋袜,只见脚踝肿成了包子,连脚背都鼓了起来。 子柔微微皱了皱眉头,望了眼天色:“娘子受了伤,今夜便在附近找一处暂歇罢。” “都怪我不小心,拖累了公子。”董晓悦致了歉,从衣服上撕下片布条,用凉水浸湿了一圈圈缠裹在红肿的脚踝上。 “要怪便怪这设陷阱之人,怎能怪娘子,”子柔很是通情达理,“我去瞧瞧马。” 说着走到枣红马身旁,蹲下身检查马腿。 “左前足折断了,没有数月怕是养不好。”子柔边说边站起来,拍拍衣袂沾上的尘土。 董晓悦和这匹枣红马朝夕相对,已经处出了感情,一听心疼得不得了:“这可怎么办。” “留在此地也是叫野兽啃食,莫如就地宰杀,给它一个痛快。”子柔语调平平,说着便要抽剑。 董晓悦头皮发麻,这些天子柔表现得太像个正常人,那张漂亮脸蛋又很具有迷惑性,她差点忘了他残忍冷酷的本性。 她正要出言阻止,林子里突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董晓悦以为有野兽,下意识地握住刀柄,子柔已经转过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出了佩剑:“来者何人?” 枝叶间钻出个身形魁梧蓄着一脸络腮胡的中年大汉,只见他一身褐色粗布衣裳,手中挽着把粗糙的木弓,肩上搭着麻绳串起的野鸟,一看便是个猎户。 董晓悦恍然大悟,这坑八成就是他挖的了。 猎人见了他们也很诧异,再一看那男子容貌俊美,气度不凡,那女子虽然脸上灰一道黄一道的看不清容颜,但那装束也不像寻常村妇,加上两人都佩着刀剑,看起来很不好惹。 他挖的陷阱害人家人仰马翻,一场事端看来是躲不过去了,他正犹豫着该放下弓箭向他们乞命还是该转身逃跑,那俊美男子却将长剑收回鞘中,作了个揖:“我等乃楚大夫门下客,欲往卫国,路过宝地,拙荆不慎伤了足,敢问左近可有村闾?” 那猎户见他文质彬彬,通情达理,也不追究马匹和妻子被他陷阱所伤,登时松了一口气,不由愧怍道:“附近并无旁的人家,贵人要是不嫌弃,莫如在我家歇歇脚。” 子柔朝董晓悦投去一个问询的眼神,董晓悦看那猎户憨厚淳朴,便点点头。荆楚卑湿,山里时不时下场雨,每天露宿身体也吃不消,他们这一路上没少寄宿农家樵户,没遇到过什么麻烦。 “多有叨扰,”子柔又指了指受伤的枣红马,“另有一事相托,此马折伤一足,弃之可惜,不知可否代为饲养?若是侥幸伤愈,庶几可以为兄所用,若是不治,宰杀食肉也无妨。” 那匹枣红马经过一个多月风吹雨打,肥膘都快瘦没了,毛色也干枯了不少,但是仍旧看得出是匹好马,猎人心里乐开了花,连连点头:“贵人尽管放心,小人先将贵人们送回去,回头再来照料这马儿。” 子柔扶着董晓悦上了他的马,牵着缰绳,跟着在前引路的猎人,在暖金色的夕阳中徐徐前行。 猎人白赚一匹好马,待他们越发殷勤,一路前倨后恭,把他们带到距此地三四里的家中。 三人一马在柴扉前停住脚步,猎人赧颜道:“屋子小且破,贵人莫嫌弃。” 他一点儿也没谦虚,那茅屋果然又小又破,四面漏风。女主人从门里迎出来,手里牵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母女俩见了生人都是大吃一惊,成人还知道掩饰,那小女孩挣开母亲的手,扑到父亲怀里:“阿耶,这两人是谁?” 70.洞房 此为防盗章 后世的史书称燕王殿下“神姿峰颖, 才智兼人”, 聪明的小朋友摸索了数月,成功把这没卵用的技能升级到了2.0版本——他可以控制梦境了。 起初只能改变一些技术性细节,比如同样是被怪物抓起来吃掉的梦,他可以把油煎改成清蒸, 因而死得略微体面些。 渐渐的,他在梦里越来越随心所欲, 可谓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五岳四渎、九州八极,乃至于寒来暑往、日月星辰都在他的股掌之间。 在梦的疆界, 他就是说一不二的主宰, 沧海桑田只需一个转念——燕王殿下竟然没有因此沉迷于睡觉,仍然早睡早起,足见他是个很上进的青年。 梁玄是当今天子的异母弟,手握实权与重兵,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再要上进,就得谋朝篡位——这正是梁玄毕生的志向。 一个位高权重的王爷,不是造反就是被造反, 梁玄当然选择造反, 在实现造反大业的过程中, 他励精图治,悬梁刺股, 卧薪尝胆, 不近女色——前面那些都好说, 唯独最后这一条,连燕王亲信和贴身伺候的奴婢都不知晓个中情由。 总之从十四岁那年第一次发现生命的大秘密,梁玄一直都是这么众乐乐不如独乐乐。 不过近来燕王殿下有点乐不起来了。 这事还得从十来天前的某个梦说起。 这一日就寝时分,燕王殿下合上曹子建的《洛神赋》,熄了灯闭上眼。 洛水悠悠,白雾茫茫,依旧是熟悉的配方。 一艘三层高的大舫停泊在岸上,梁玄平地一跃,稳稳当当地落在船头甲板上,心念稍稍一动,那船便如利剑般破开水面向河中央驶去。 接着该是洛神宓妃登场了,白雾渐渐消散,一个人影慢慢显现——这洛神什么都好,就是套路有点长。 梁玄完全可以按快进,但是随意改变梦境容易丧失真实感,一旦丧失真实感就不容易入戏了,要达到生命的大和谐是必须得入戏的。 白雾散尽,踏浪而来的是董晓悦。 梁玄不认识董小姐,也欣赏不来二十一世纪的时尚,在高贵的燕王殿下眼中,断发是蛮夷的标志,更何况这女子还穿着身不成体统的怪异胡服——董小姐身材高挑,凹凸有致,倒是不难看出性别。 说好的“翩若惊鸿、宛若游龙”呢?怎么变成了根黑黢黢的棍子?梁玄懵了,想退货。 他没有丝毫犹豫,闭上眼睛催动心念,再一睁眼,杵在眼前的还是那个古怪的蛮夷神女。 这不玄学!梁玄大吃一惊,不过他是个心机深沉爱造反的王爷,脸上只露出一点点惊讶,挑了挑眉问道:“你是宓妃?” 蛮夷神女似乎听不懂大鄅朝官话,露出个很粗鄙的表情,优雅的燕王殿下觉得有些伤眼。 按照流程神女这时该翩然向他飞来了,梁玄看了她一眼,觉得不能指望于她,心里一动,对她道:“过来。” 谁知这神女半点神力也无,竟像攻城的巨石一样径直往他这里砸来,梁玄不禁退后两步。 待那神女扑通一声掉落在甲板上,梁玄方才走到她身边,低下头打量了她一番。 蛮夷神女毕竟也是神女,容貌倒是当得起一句“皎若太阳升朝霞”,视线沿着那“延颈秀项”往下移,那身段也是秾纤合度,玲珑曼妙。 梁玄有些心动了,以往梦境中的女子面容都是模糊的,禁不住细看,否则八成会变成熟人的脸——梁玄的熟人除了亲戚就是侍卫和下人,无论出现哪个都很糟心。 和自己的梦有什么好客气的!燕王殿下当即下定了决心,撩起衣摆跨坐到神女的腿上,抬起她的下颌,指尖传来的细腻触感真实得简直不似在梦中,梁玄微微诧异,闭上眼睛低下头,双唇碰触到了难以置信的柔软娇嫩…… 啪! 从八岁那年开始,燕王殿下就没在自己的梦里受过物理攻击。 梁玄终于觉得不对劲了,再看那一脸悲愤的蛮夷,周身都透着古怪。他陡然生出个荒唐的念头:“你是何人?为何会入我……” 话音未落,那女子凭空从他梦中消失了。 梁玄醒时还能记起脸颊上那种火辣辣的疼,这蛮夷力气还挺大。 除了脸之外身上还有一处很不舒爽,燕王殿下瞟了眼被子上的凸起,有点憋屈——正事没办成还被自己的梦打了一耳光,真是有失威仪。 不过燕王殿下日理万机,造反大计且忙不过来,哪有空理会梦里一点小事故,转过身便抛在了脑后。 十日后是太后六十寿辰,太后是天子的生母,一向把梁玄视作眼中钉。 因而燕王殿下特地起了个大早,沐浴焚香,把自己收拾得风流倜傥、英朗不凡,套上六匹骏马拉的金根车,带着瞎子都看得出僭越的依仗,兴致勃勃去宫中给那老虔婆祝寿。 天子年届不惑,腰长腿短,大腹便便,相貌平平,单独还能看看,玉树临风的弟弟往他身边一站,生生把他衬成了个老太监。 太后看着自己田地里结出的歪瓜裂枣,再看看隔壁野地里生出的华茂春松,气得口歪眼斜,半晌没正过来——梁玄只作不觉,气死最好,把生辰变成忌日才叫称心如意呢。 可惜太后身子骨硬朗,非但没死,还吸溜完整根长寿面,立志要寿与天齐,燕王深感遗憾,不由多喝了两杯秋露白。 宴席设在清凉池畔,池中荷花盛开,上千盏灯烛将池周围映得煌惶如昼。 席间照旧有舞乐助兴,池中央支棱起一朵硕大无朋的荷花,绢纱制成的,不知安了什么机簧,随着琴瑟之声慢慢绽开,露出莲蓬上身着轻粉纱衣的美貌舞伎来。 舞伎腰轻体软、柔若无骨,在花心翩翩起舞煞是好看。 哼,梁玄冷笑着闷了一杯酒,不知又是哪个阉竖使出浑身解数来讨那老虔婆的欢心。 燕王殿下一冷笑就闷酒,闷完酒再冷笑,如此循环往复,不知不觉就喝多了,头有些晕,也不等散席,告个身体不适,大摇大摆带着随从打道回府歇觉去了。 正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梁玄躺在床上阂上眼,便梦到了清凉池。 梦里是白天,池畔空无一人,池水在明晃晃的日光下荡漾,荡漾,荡得人心潮起伏。 池中的荷花比寿宴上的大了数倍,足有半间屋大小,且花瓣栩栩如生,还挂着晶莹的露珠。梁玄满意地勾了勾嘴角,催动心念,一层层花瓣如活物一般轻轻颤动,接着徐徐打开…… 梁玄一个腾跃,潇潇洒洒地落到荷花中间,然后叫眼前的情景吓得打了个踉跄。 花芯里躺着个□□的女子,朱唇微启,胸膛随着均匀的呼吸轻轻起伏,显然是在熟睡。那女子有些面善,又顶着一头古怪的短发,梁玄立时回想起来,这不就是上一回的蛮夷神女么! 燕王殿下是个血气方刚的青年男子,乍见如此惊心动魄的场面,不由血脉贲张,鼻下虫爬似的痒,抬手一摸,竟然流了血。 梁玄忘了在梦里一个念头就能止血,愣愣地掏出帕子擦了擦,不自觉地上前一步,俯下身,伸出手,就在指尖将要触到女子身体的时候,他突然想起先前那影影绰绰的念头。 若她真的是梦以外的东西,那他岂不是强人所难? 燕王殿下犯了难,倒不是他想当柳下惠——投怀送抱的女子能从承平门排到明光门再绕城墙两圈,他堂堂燕王殿下犯得着做这跌份的事儿么? 梁玄瞟了眼四仰八叉的女子,不敢细看,非礼勿视地背过身去,决定等她醒来问问她的意见再作计较。 谁知等了许久也不见那女子有动静,梦里的时间时快时慢,他也说不上来过了多久,只觉百无聊赖,腿也有些麻了,就在这时,他突然灵机一动:要验证心中的猜测,眼下不正是天赐良机么? 果决的燕王殿下毫不犹豫地转过身,走到神女身旁,凝神屏息,双目紧闭,在心里默念:“□□!” 梁玄忐忑地睁开眼,那神女果然并未如他所愿变成□□,他也厘不清究竟是喜还是忧,梦里出现了无法控制的东西,这在他学会控制梦境后还是破天荒第一回。 造反分子大多心细如发,燕王也不例外,在反复确认自己不能把神女变成□□、猧子、苕帚、香炉之后,他摸了摸下巴,不屈不挠地另起炉灶:看来整个变作他物是不行的了,那莫如试试从细微处着手。 他略扫了一眼赤条条的神女,只见她面容姣好,骨肉匀停,肌肤如脂如玉,唯独那头青丝不过三寸许,实为美玉之瑕,当下将意念凝聚在那头有碍观瞻的蛮夷头发上,念道:“长。” 一阵微风徐徐吹过,撩动了神女的发丝,梁玄凝神一看,似是长了些许,又似并无变化,又不好将一把尺子过来比一比,他只得再接再厉:“长长,长长长。” 如是四五个来回,那神女的头发仍旧丑陋不堪,秀丽的眉头却微微一动。 醉心科研的燕王殿下不曾留意她脸上的动静,目光从发梢移到肩头,又转到锁骨,接着不受控制地溜了个坡,滑到那不同于男子,堆雪般的...... 梁玄不由想起前几日在梦中与神女嘴唇相触的滋味,一阵气血上涌,鬼使神差地就伸出手。 那只手究竟没落到实处,距那实在处寸许,不上不下地悬着,梁玄经过一番激烈的天人交战,正要收回手,好死不死就在这时候神女突然翻了个身...... 燕王殿下只觉手中之物柔似春绵而含韧,腻若羊脂而生暖,掌心的触感妙不可言,待要细品,只听那神女一声怒喝,心里暗道不秒,来不及收回手,□□猛地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 他仰天躺在地上,浑身上下没有一处舒坦。 自从上回清凉池醉酒后,他已经有一年多不曾梦到那个蛮夷瘟神,不想今日午后不过小憩片刻,又遭逢此劫,也不知该恨那瘟神恶毒还是该怨自己被美色障目。 71.出梦 此为防盗章  从鲁至楚需经宋、陈、蔡三国, 楚国与陈、蔡向来不和,时不时有兵争, 好在两国前阵子刚被楚军削了一顿, 这时候也不敢为难新娘子, 他们便省了绕道的折腾。 只是古代交通不发达,又是拉拉杂杂那么大一队人, 穿越诸国时还有一套送往迎来的繁文缛节, 无论如何都快不了,一日赶不上几十里路就要在客舍、逆旅落脚过夜。 他们歇歇停停, 一路上风平浪静, 只是行至宋国商丘郊外时, 鲁姬身边一名侍女不知怎么染上了时疫,鲁大夫出于谨慎, 把与那侍女同食同宿的其他几人也一同隔离,如此一来, 鲁姬身边便多出几个空缺, 需要从粗使的婢女中拔擢两人。 有那齐国奸细在中间运作, 董晓悦本人又平头正脸,毫无悬念地上了位。 鲁姬螓首蛾眉、朱唇皓齿,是个娴雅高贵的美人,也不苛待侍从, 见她生得容貌可爱, 应对得体, 偏爱她在旁侍奉, 兴致来时还与她聊两句。到得宋、陈边境时,主仆两人已经十分熟稔了。 这一日,赶了一天的路,已是暮色沉沉的时分,楚国令尹便与鲁国大夫商议,在鸡鹿的一处传舍落脚。 这个时代的一大特色就是列国的公室、臣僚、策士和知识分子都喜欢到处乱跑,酒店业因此十分发达,各国之间的主要通路沿线分布着不少传舍和逆旅,经营这些传舍、逆旅的大多是各国贵族和大商贾,鲁姬出嫁,一路上当然是捡着豪奢的来,食宿标准很高。 他们落脚这家传舍乃是陈国一位巨贾名下的产业,规模不算最大,但房舍敞丽,还有绿树垂廷。 董晓悦扶着鲁姬下车,将她在上房中安顿下来,与另一名贴身侍女一起铺好被褥,点上灯,焚上香,打了水来伺候鲁姬盥洗,忙活了半天,外头天色已经黑了。 董晓悦看着没她什么事了,便要行礼告退,却被鲁姬叫住:“今夜你留在此处。” 董晓悦有些诧异,另一名侍女是服侍她多年的,陪夜这种事向来是她做的,何况白天那齐国奸细设法传话给她,让她子时前后,以猫叫为信,去马厩和他接头,以便商量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鲁姬见她疑惑,脸上有尴尬的神色一闪而过,捏着袖子,软声软气的,像是解释,又像自言自语:“阿冬似是感了风寒,不日至楚,还是小心为上......” 董晓悦对软妹子毫无抵抗力,赶忙行礼应下。 鲁姬在席子上坐了许久,出神地望着案上的更漏,似乎没有要睡的意思,董晓悦又累又困,腰酸腿疼,只想原地趴下睡个昏天黑地,可她一个侍女总不好开口催促,只能默默地侍立在一旁。 熬了总有一两个小时,外头鸱鸮都开始叫了,鲁姬这才出声:“你来替我散了发髻罢。” 边说边起身,款款移步,背对门口坐下,执起案上的铜镜。 董晓悦如蒙大赦,赶紧走到她身后,偷偷打了个哈欠,开始给她解发髻,刚把白玉簪拔下来,她突然觉得后脑勺一记钝痛,眼前一黑,仆倒在地不省人事。 董晓悦在地上躺了半天,醒过来时子时刚过,房里就她一个,鲁姬不知去向。 她摸了摸隐隐作痛的后脑勺,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这时方才察觉,自己身上穿着鲁姬的衣服,显然是被人掉包了,联想到鲁姬今天的种种怪异行为,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知书达礼的娴良淑女,大约是跟情郎私奔了。 而她被那个看似人畜无害的小白兔给摆了一道。门外虽然有侍卫把守,但出门在外,不比在国中戒备森严,防的又是外头的歹人,谁也想不到新娘会跑。 鲁姬平日里出入都用帷帽遮着脸,侍卫们大多没见过她真容,此时换上侍女的衣裳,加上夜色掩护,任谁也不会起疑。 外面远远传来三长一短的猫叫声,是和齐国奸细约好的信号,意思是门外把守的侍卫已经被支开了。 董晓悦心如乱麻,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不断地深呼吸,强逼着自己冷静下来。 要是让两国使团知道她一个侍女把鲁姬丢了,她就是有十条小命也不够赔,不用见什么楚世子晋公子,直接见阎王得了。 眼下只有齐国奸细是一条船上的蚂蚱,先忽悠住他是当务之急。 董晓悦定下策略,心里有了底,没那么惊慌失措了。她拎起宽大累赘的裙摆,小心翼翼地打开门闩,借着月色悄悄溜了出去。 齐国奸细等在厕房后,一见她便察觉不对劲,骇然道:“缘何着此衣?” 不愧是搞情报工作的,董晓悦暗暗给他点赞,黑灯瞎火的也能一眼看出来。 她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端出高手的深沉腔调:“使君不要惊慌,听我详细道来。” 便把她如何火眼金睛识破鲁姬意图,又如何将计就计,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通,末了道:“鲁、楚两国定下婚姻,眼下鲁姬跑了,令尹没法交代,楚君受辱,肯定勃然大怒,两国关系必然破裂,这贵国不就如愿以偿了吗?上攻伐谋,兵不血刃就达成了目的,真是天助贵国,这楚公子杀不杀也一样。” 齐国奸细被她一顿忽悠有点晕头转向,揪着胡子冥思苦想,神色似有松动。 董晓悦趁热打铁:“侍奉鲁姬时把人丢了,小人一定难辞其咎,性命难保,能不辱使命,我也是死而无憾,只是小人受贵国国君之命,要替他找那月母珠,目前还不能死,不如让小人趁夜逃走,寻机潜入楚国,到时再想设法与使君联系。” 齐国奸细正要点头,忽然一个转念,不对啊!我们齐君花了万金雇你来就是要你血刃的,人都不杀就想拿钱,哪有那么好的事! “吾君请娘子刺杀楚世子,如今使命未达,我不能擅自作主让娘子离去……”奸细捋着胡子忖道,“依我之见,莫如将计就计……鲁姬出入俱以纱遮面,识其容貌者不过一二侍女……” “使不得使不得!”董晓悦听明白这是要她李代桃僵,顿时着慌了,“不说别人,鲁大夫就是见过鲁姬真容的,要瞒过他绝无可能,再者小人胸无点墨,言谈粗俗,一开口准保露馅,身死事小,坏了贵君的大计可就罪过了。” 鲁卫两国是老字号,以文化见长,鲁姬文化素养非常高,平常闲谈几句都引经据典的,假扮她简直自取灭忙。 “无碍无碍,”奸细笑着摆手,越想越觉得自己的计谋周全,“行礼之时有礼官在旁提点,无需娘子多言,待礼成之后,呵呵……” 礼成之后就该入洞房了,正是刺杀的良机,到时候人都杀了,还怕被认出来不成?董晓悦竟然无法反驳。 “至于大夫,他是识时务之人,待我与他陈说利害便是,”他说着抬头看看夜空,“时辰不早了,娘子回房安置罢。” 奸细目送董晓悦回房,先加了几个侍卫嘱咐严加看守,然后偷偷点检随行人员,发现与鲁姬一同不见的还有一名贴身侍女、一名车夫和一名俊俏的随行礼官,便知先前猜测八.九不离十了。 办完这些事,他胸有成竹地去找鲁大夫密议,把鲁姬夜奔的事由始末,并自己的计策和盘托出,一边稽首一边哭哭啼啼:“鲁姬出奔,仆难逃其咎,死不足惜,只是愧对官长……” 鲁大夫有苦说不出,本来想借着送亲去楚国公关公关,给自己多留条后路,谁知把人给送丢了,鲁国是回不得了,楚国也得罪完了,他这种高端管理人才跳槽不易,便只好打落牙齿和血吞,允了下属献出的计策。 他想了想又加了一条,为免时间长了露馅儿,待那假鲁姬与楚王行了周.公之礼,实现了主要功能,维护了两国邦交,就立马让她暴毙。鲁姬一嫁到楚国就暴毙,楚君有愧于鲁国,借兵之事便多了一分保障。 齐国奸细自然也没什么异议,反正按照计划行礼过程中世子就一命呜呼了。 第二天,董晓悦被套上鲁姬的行头塞进车里,向着倒霉催的命运疾驰而去。 大约是因为死期将近,时间过得飞快,一眨眼队伍已经到了楚蔡边境。 没有一点点防备,楚王世子带着人马出郊相迎来了。 董晓悦的马车被锦缎罩得严严实实,没法瞻仰世子策马扬鞭的英姿,只听马蹄和车轮的声音越来越响,又慢慢稀拉下来。 然后耳边传来一个富有磁性的声音:“鲁姬驾临,有失远迎。” 董晓悦心头一跳。 “那不一般的情况呢?” “最好还是别碰到。” 董晓悦还想接着问,鲜肉眼明手快地点开另一个题为517.a/vi的视频。 这回没什么不可描述的内容,是她逃出楚宫后的第二天早晨,地点是陈子名下的客馆门口。 画面中除了她还有那个雌雄莫辨的变装大佬。 “……天下多的是心盲眼瞎,换张脸便不认识的蠢人……” 鲜肉按下暂停,啧啧赞叹道:“看看这奥斯卡影帝级别的演技!” 72.入梦 此为防盗章  毒物来源未知,成分不明, 谋士丁先生不敢冒然用药, 纵有回春妙手也无济于事,只能用些一般去毒清血的药材, 着人熬成浓稠的汤汁,撬开梁玄的齿关灌下去,好在燕王殿下虽然昏睡不醒, 本能的吞咽功能还在。 本着聊胜于无和多多益善的原则,他们一天三顿地给梁玄灌药。 燕王殿下这些年南征北战, 一向与士卒同甘共苦, 仆从都留在京城燕王府没带来,如今全身不遂, 照顾起居的重任便落在几名亲卫的肩头。 这天夜里轮到亲卫宁白羽守夜。 给燕王殿下灌完药, 他正要撂下药碗和撬齿压舌用的玉板, 眼角余光瞥见燕王殿下的睫毛似乎动了动。 宁白羽以为是烛影摇曳害得自己眼花了, 使劲揉了揉眼睛, 凝神屏气,不错眼地盯着燕王殿下的双眼, 这回没眼花, 那睫毛又如蝴蝶振翅一般颤了颤。 “来人——”宁白羽高声朝帐外喊道, “快去请丁先生和吴将军来!” 不一会儿,两人一先一后冲进帐中, 丁先生彼时正在沐浴, 披散着湿漉漉的灰白乱发, 像一头落水的老山羊:“可是殿下醒了?” 宁白羽把他所见一说,三人凑着头盯着梁玄的眼皮,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更漏滴滴答答一声声地响,燕王殿下十分不给面子,三人僵着脖子瞪了足有小半个时辰,那对纤长又卷翘,足以羡煞一众小娘子的睫毛,愣是纹丝不动。 “莫不是你眼花了吧?”吴陔失去了耐心,烦躁地责怪宁白羽。 “我真看见了……”宁白羽委屈道。 “兴许是殿下睫毛太长,被风吹得翻飞起来了。”吴陔托腮揣测道。 “……” 丁先生和宁白羽对视一眼,一致决定跳过睫毛问题。 丁先生叹了口气,用手指扒了扒乱糟糟的头发,对吴陔道:“劳驾将军明日再多派些人马前去苍龙岭一带打探打探,这毒物不似华夏之物,老朽疑心是从山越那里来的。” 吴越之地开化晚,即便是现在还有不少落后地区刀耕火耨,山林中更是隐藏着不少文身断发的原住民,这些人像野兽一样来去无踪,找起来谈何容易。 “也只好如此了,”吴陔叹了口气,口无遮拦道,“死马当成活马医罢。” 几个人围成一圈说话,都没留意床上的燕王殿下。 梁玄左手食指微微屈了屈,暗暗给这童言无忌的吴将军记上了一笔。 ———————————— 有的人晕车,有的人晕船,有的人晕机,董小姐向来很得意,这些毛病她统统没有,现在她发现,自己晕人肉钻天猴。 就在她晕得七荤八素,撑不住快要吐出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开始突然减速,头脚的位置毫无预兆地颠了个个儿,只听噗滋一声,她一个倒栽葱,栽进了某种胶水般黏稠的物质中,靠着自身重力往下坠,在行将窒息之前穿了出来。 没来得及搞清楚状况,她已经“砰”一声砸在了便利店的复合地板上。 “艾玛,”东北鲜肉在柜台里大呼小嚷,“别把我地板砸个窟窿出来!” 老虎正趴在货架前打盹,被这一声巨响吓得不轻,直起腿弓起背,竖起耳朵炸起毛,警觉的冰蓝色眼睛里还有一丝没睡醒的迷茫。 认出董晓悦,迷茫变成了惊喜,它摇着尾巴扑上前来,却在离她咫尺的时候矜持地坐下来,抬起前爪舔了舔,尾巴啪嗒啪嗒拍打着地板。 董小姐挺皮实,没缺胳膊断腿,劫后余生看到盛世美颜的老虎格外高兴,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上前抱住它的脖子,拿下巴使劲蹭它的脑袋,把它一双耳朵薅了个尽兴:“我活着回来啦,想不想我?” 老虎甩了甩尾巴,瓮声瓮气道:“不想。” “口是心非!”董晓悦嬉皮笑脸的又是一顿蹂.躏,“嘴上说不要,身体却很诚实嘛......” “……” “阿嚏——”鲜肉受不了那一人一虎的腻歪劲,打了个如雷贯耳的喷嚏。 董晓悦这才放开老虎已经隐隐透出粉色的耳朵,把注意力转向鲜肉。 鲜肉正在毫无形象地搓鼻子,董晓悦觉得要是粉丝看到这画面,大约一半得脱粉。 董晓悦有一肚子的疑问,不知道从哪里问起,决定先抓重点:“这个梦算过关了?” 鲜肉往裤子上擦擦手,冲她点点头:“要不你咋在这儿涅?” “为什么燕王殿下是山魈?世子才是真的燕王魂魄吗?魂魄碎片去哪儿了?月母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成功条件是拿到珠子吗?温柔一刀是自动的吗还是有什么触发条件......”董晓悦也来不及整理思路,连珠炮似地问个没完。 “等等等等......”鲜肉打断她,“那么多什么什么为什么,你蓝猫淘气三千问吗?” 董晓悦却下定了决心不能让他糊弄过去,这关系到她下个梦能不能过关。第一次太坑爹了,最后险险过关真是走了狗屎运,她隐隐觉得这鲜肉瞒了她不少事情。 鲜肉抢在她之前说道:“不忙说这些,咱先休息休息,整个片子看看。” 话音刚落,只听“啪嗒”一声,便利店暗了下来,货架和柜台不知所踪,他们面前的墙壁变成投影屏幕,整个空间瞬间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家庭影院。 董晓悦脚边凭空出现一张懒人沙发。 “老妹儿坐,坐!”鲜肉招呼了一声,然后开始捣鼓投影仪。 董晓悦也累了,从善如流地往懒人沙发上一陷,有点摸不到头脑,这算是......员工福利?团队建设? 老虎在她身边趴下,离她有半臂距离,董晓悦毫不见外地勾着它脖子把它揽过来:“借我靠靠。” 鲜肉熟练地调试好机器,连上笔记本,电脑桌面便出现在屏幕上。董晓悦看着光标移动到桌面上的一个未命名文件夹,打开,里面是一大片以数字命名的.a/vi文件,文件迅速滚动,最后光标停留在419.a/vi上。 这文件名让董晓悦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视频一开始播放,董晓悦还没从幽暗的画面中看出个所以然,粗重的喘息声便充斥耳边,仔细听那喘息有两个,此起彼伏,暧昧交缠在一起。 音量不小,设备不错,整一个环绕立体声效果。 董小姐听个片头就知道这什么玩意儿,赶紧抬手捂住老虎的眼睛。 片子应该是夜间实景拍摄的,画面比一开始亮了点,不过整体还是偏安,昏黄的光线还时不时摇曳两下。画面中是个接吻的特写镜头,演员的脸被垂下的长发挡了大半,只有啧啧的湿.濡声昭示着他们的勾当。 老虎竖起耳朵睁大眼睛,悄悄地把头往上探。 董晓悦把它脑袋往下一摁:“别看!少虎不宜!” 扬声器里传出女演员缱绻低回的一个“嗯——” 老虎直起前腿,伸出舌头舔舔嘴,董晓悦哭笑不得,在它脑袋上轻轻拍了下:“下流胚!”坚决捂住它纯净水一般剔透无暇的眼睛。 老虎拗不过她,只得透过她手指间的缝隙偷窥。 董小姐阅片无数,很有些鉴赏水平。 同样是“哼哼哈哈”、“嗯嗯啊啊”,也有优劣高低之分,比如屏幕上这两位就很不错,虽然略显生涩和迟疑,还有点放不开,但这样反而显得更真实。 女演员哼得尤其富有表现力和层次感,有长有短,有重有轻,这一声沙哑中带着甜润,仿佛沙瓤甜瓜,下一声又像麦芽糖一样婉转绵长,活似能拔出丝儿来。 走心又走肾,用绳命在演绎,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她有多么饥渴难耐。 可惜这种作品很不适合众人一起观摩,尤其是身边还有只天真懵懂的老虎。 董晓悦转过头朝放映员抗议:“干嘛给老虎看这个!” “嘘——”鲜肉伸出食指贴在唇上,“仔细看,这里是关键。” 董晓悦将信将疑地回头看屏幕,画面亮了些,之前隐藏在黑暗中的细节也显现出来了,似乎还是部古装片,上方的演员披散着长发,身穿白色中衣,半个身子露在被子外面,正忘情地啃着身下的演员。 董晓悦觉得那被子的花纹有点眼熟,脑中警铃大作,不会吧…… 刚想到这里,男主大约是啃累了,松开女主抬起头,镜头一个脸部大特写,赫然是世子无咎那张俊脸。 董晓悦如被雷劈,如果男主是无咎,那么女主怕不是…… 果然,紧接着又是一个女主特写,只见她衣衫凌乱,酥.胸半掩,双眼紧闭,微张着嘴,没羞没臊地哼哼唧唧。 这画面冲击力太大,董小姐脑子里轰得一声,变成空白一片。 ……我还挺上镜的,她只剩下这么个残念。 鲜肉冷不丁摁下暂停键:“留神看,这里是你第一次重大失误。” 73.淫祠 此为防盗章 他们歇歇停停, 一路上风平浪静, 只是行至宋国商丘郊外时, 鲁姬身边一名侍女不知怎么染上了时疫,鲁大夫出于谨慎, 把与那侍女同食同宿的其他几人也一同隔离, 如此一来, 鲁姬身边便多出几个空缺, 需要从粗使的婢女中拔擢两人。 有那齐国奸细在中间运作,董晓悦本人又平头正脸,毫无悬念地上了位。 鲁姬螓首蛾眉、朱唇皓齿,是个娴雅高贵的美人, 也不苛待侍从, 见她生得容貌可爱, 应对得体, 偏爱她在旁侍奉, 兴致来时还与她聊两句。到得宋、陈边境时, 主仆两人已经十分熟稔了。 这一日,赶了一天的路,已是暮色沉沉的时分,楚国令尹便与鲁国大夫商议, 在鸡鹿的一处传舍落脚。 这个时代的一大特色就是列国的公室、臣僚、策士和知识分子都喜欢到处乱跑, 酒店业因此十分发达, 各国之间的主要通路沿线分布着不少传舍和逆旅, 经营这些传舍、逆旅的大多是各国贵族和大商贾, 鲁姬出嫁,一路上当然是捡着豪奢的来,食宿标准很高。 他们落脚这家传舍乃是陈国一位巨贾名下的产业,规模不算最大,但房舍敞丽,还有绿树垂廷。 董晓悦扶着鲁姬下车,将她在上房中安顿下来,与另一名贴身侍女一起铺好被褥,点上灯,焚上香,打了水来伺候鲁姬盥洗,忙活了半天,外头天色已经黑了。 董晓悦看着没她什么事了,便要行礼告退,却被鲁姬叫住:“今夜你留在此处。” 董晓悦有些诧异,另一名侍女是服侍她多年的,陪夜这种事向来是她做的,何况白天那齐国奸细设法传话给她,让她子时前后,以猫叫为信,去马厩和他接头,以便商量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鲁姬见她疑惑,脸上有尴尬的神色一闪而过,捏着袖子,软声软气的,像是解释,又像自言自语:“阿冬似是感了风寒,不日至楚,还是小心为上......” 董晓悦对软妹子毫无抵抗力,赶忙行礼应下。 鲁姬在席子上坐了许久,出神地望着案上的更漏,似乎没有要睡的意思,董晓悦又累又困,腰酸腿疼,只想原地趴下睡个昏天黑地,可她一个侍女总不好开口催促,只能默默地侍立在一旁。 熬了总有一两个小时,外头鸱鸮都开始叫了,鲁姬这才出声:“你来替我散了发髻罢。” 边说边起身,款款移步,背对门口坐下,执起案上的铜镜。 董晓悦如蒙大赦,赶紧走到她身后,偷偷打了个哈欠,开始给她解发髻,刚把白玉簪拔下来,她突然觉得后脑勺一记钝痛,眼前一黑,仆倒在地不省人事。 董晓悦在地上躺了半天,醒过来时子时刚过,房里就她一个,鲁姬不知去向。 她摸了摸隐隐作痛的后脑勺,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这时方才察觉,自己身上穿着鲁姬的衣服,显然是被人掉包了,联想到鲁姬今天的种种怪异行为,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知书达礼的娴良淑女,大约是跟情郎私奔了。 而她被那个看似人畜无害的小白兔给摆了一道。门外虽然有侍卫把守,但出门在外,不比在国中戒备森严,防的又是外头的歹人,谁也想不到新娘会跑。 鲁姬平日里出入都用帷帽遮着脸,侍卫们大多没见过她真容,此时换上侍女的衣裳,加上夜色掩护,任谁也不会起疑。 外面远远传来三长一短的猫叫声,是和齐国奸细约好的信号,意思是门外把守的侍卫已经被支开了。 董晓悦心如乱麻,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不断地深呼吸,强逼着自己冷静下来。 要是让两国使团知道她一个侍女把鲁姬丢了,她就是有十条小命也不够赔,不用见什么楚世子晋公子,直接见阎王得了。 眼下只有齐国奸细是一条船上的蚂蚱,先忽悠住他是当务之急。 董晓悦定下策略,心里有了底,没那么惊慌失措了。她拎起宽大累赘的裙摆,小心翼翼地打开门闩,借着月色悄悄溜了出去。 齐国奸细等在厕房后,一见她便察觉不对劲,骇然道:“缘何着此衣?” 不愧是搞情报工作的,董晓悦暗暗给他点赞,黑灯瞎火的也能一眼看出来。 她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端出高手的深沉腔调:“使君不要惊慌,听我详细道来。” 便把她如何火眼金睛识破鲁姬意图,又如何将计就计,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通,末了道:“鲁、楚两国定下婚姻,眼下鲁姬跑了,令尹没法交代,楚君受辱,肯定勃然大怒,两国关系必然破裂,这贵国不就如愿以偿了吗?上攻伐谋,兵不血刃就达成了目的,真是天助贵国,这楚公子杀不杀也一样。” 齐国奸细被她一顿忽悠有点晕头转向,揪着胡子冥思苦想,神色似有松动。 董晓悦趁热打铁:“侍奉鲁姬时把人丢了,小人一定难辞其咎,性命难保,能不辱使命,我也是死而无憾,只是小人受贵国国君之命,要替他找那月母珠,目前还不能死,不如让小人趁夜逃走,寻机潜入楚国,到时再想设法与使君联系。” 齐国奸细正要点头,忽然一个转念,不对啊!我们齐君花了万金雇你来就是要你血刃的,人都不杀就想拿钱,哪有那么好的事! “吾君请娘子刺杀楚世子,如今使命未达,我不能擅自作主让娘子离去……”奸细捋着胡子忖道,“依我之见,莫如将计就计……鲁姬出入俱以纱遮面,识其容貌者不过一二侍女……” “使不得使不得!”董晓悦听明白这是要她李代桃僵,顿时着慌了,“不说别人,鲁大夫就是见过鲁姬真容的,要瞒过他绝无可能,再者小人胸无点墨,言谈粗俗,一开口准保露馅,身死事小,坏了贵君的大计可就罪过了。” 鲁卫两国是老字号,以文化见长,鲁姬文化素养非常高,平常闲谈几句都引经据典的,假扮她简直自取灭忙。 “无碍无碍,”奸细笑着摆手,越想越觉得自己的计谋周全,“行礼之时有礼官在旁提点,无需娘子多言,待礼成之后,呵呵……” 礼成之后就该入洞房了,正是刺杀的良机,到时候人都杀了,还怕被认出来不成?董晓悦竟然无法反驳。 “至于大夫,他是识时务之人,待我与他陈说利害便是,”他说着抬头看看夜空,“时辰不早了,娘子回房安置罢。” 奸细目送董晓悦回房,先加了几个侍卫嘱咐严加看守,然后偷偷点检随行人员,发现与鲁姬一同不见的还有一名贴身侍女、一名车夫和一名俊俏的随行礼官,便知先前猜测八.九不离十了。 办完这些事,他胸有成竹地去找鲁大夫密议,把鲁姬夜奔的事由始末,并自己的计策和盘托出,一边稽首一边哭哭啼啼:“鲁姬出奔,仆难逃其咎,死不足惜,只是愧对官长……” 鲁大夫有苦说不出,本来想借着送亲去楚国公关公关,给自己多留条后路,谁知把人给送丢了,鲁国是回不得了,楚国也得罪完了,他这种高端管理人才跳槽不易,便只好打落牙齿和血吞,允了下属献出的计策。 他想了想又加了一条,为免时间长了露馅儿,待那假鲁姬与楚王行了周.公之礼,实现了主要功能,维护了两国邦交,就立马让她暴毙。鲁姬一嫁到楚国就暴毙,楚君有愧于鲁国,借兵之事便多了一分保障。 齐国奸细自然也没什么异议,反正按照计划行礼过程中世子就一命呜呼了。 第二天,董晓悦被套上鲁姬的行头塞进车里,向着倒霉催的命运疾驰而去。 大约是因为死期将近,时间过得飞快,一眨眼队伍已经到了楚蔡边境。 没有一点点防备,楚王世子带着人马出郊相迎来了。 董晓悦的马车被锦缎罩得严严实实,没法瞻仰世子策马扬鞭的英姿,只听马蹄和车轮的声音越来越响,又慢慢稀拉下来。 然后耳边传来一个富有磁性的声音:“鲁姬驾临,有失远迎。” 董晓悦心头一跳。 也不知道梁玄从梦里醒来之后会不会记得这些事情,怎么说这些都是他的梦......董晓悦随即想到,等到梁玄梦醒那一天,她也能回到自己的世界,即便梁玄记得这些事,应该也不能找她算账了吧。 这么一想,她松了口气,可不知为什么,除了释然之外还有点淡淡的遗憾。 话说回来,燕王殿下这……董晓悦下意识地低头一看,也真是天赋异禀了…… 不过梦境经常是对现实的扭曲、夸大甚至是补偿,俗话说缺啥补啥,照这么看来,真正的燕王殿下说不定……默默给他点个蜡…… 想这些有的没的干嘛,能不能出去还是两说呢!董晓悦把这些奇奇怪怪的念头扫到角落里,弯腰去捡那块遭受无妄之灾的铜镜。 74.求梦 此为防盗章  楚王芈奇得知儿子受伤、儿媳被掳走的消息时, 正在与妾室大戎狐姬不可言说到重要关头, 险些没吓出马上风来。 “大王,世子无事吧?”狐姬拧着眉头,一脸忧国忧民, 但是眼里一闪而过的惊喜没逃过楚王的眼睛。 芈奇气不打一处来,一把将女子从身上掀下来,没好气地道:“有事也轮不到你儿子!别叫我知道他掺和在里头!”说完也等不及她伺候,自己胡乱披上衣裳, 趿着便鞋便往外跑。 “阿狐怎么会......”这辩解颇为无力, 连她自己都说不下去。 谁都知道大戎狐姬所出的公子狐志存高远,整天惦记着他长兄的世子之位, 无奈楚王虽然把他们母子宠上了天, 却并没有蹬掉大儿子的意思。 “除了他还有谁!”楚王一个不防踢到了床前的金香炉, 疼得眼冒金星, 越发恨那对蠢笨又贪心的母子。 他对这个幺儿一向疼爱,要珠玉给珠玉, 要封地给封地,明知他觊觎世子之位也是一味和稀泥,指望他们餍足, 却不想把胃口越养越大,这回要是有他的份, 他无论如何不能再姑息了! 狐姬被芈奇抢白了两句, 躺在床上生了一回闷气, 一咬腮帮子, 翻身坐起,叫了侍女来替她梳妆。 听那前来通风报信的侍卫的意思,无咎似乎伤得挺重,要是只剩下一口气苟延残喘,她去露个脸说不定能加把劲气死他,要是没死成,她也得防着他们父子俩私下构陷栽赃她儿子——反正不管这事是不是阿狐干的,他们都是栽赃诬陷。 楚王一踏入无咎的寝殿便闻到一股沉香都盖不住的血腥味,再看到比自己还高半个头的长子闭着眼睛躺在榻上人事不省,心头像被人狠狠地揪了一把。 他踉踉跄跄地走上前去,跪坐在榻边为无咎检查伤口的医者听到动静正欲行礼,被他挥挥手阻止:“世子如何了?” “回禀陛下,”医者谨慎地斟酌着用词,“世子殿下吉人天相,那刀伤离心口不到一寸,凶险异常,臣定会竭尽全力......” “行了行了......”芈奇不耐烦地打断他,“你就说有无性命之忧。” 医者心虚地抬袖掖掖额角,为难得不知如何是好,这种问题一个回答不好,事后追究起来就是掉脑袋的事。 世子却在这时候睁开眼睛,救了他的燃眉之急。 “父王......”无咎轻轻地唤了一声。 “无咎啊......”楚王不由鼻子一酸。这个儿子自小刚强,骑射又精湛,平常从来都是威风八面、龙精虎猛,乍然见他脸色苍白虚弱无力地躺着,舐犊之情油然而生。 “无咎不孝......让父王担忧了......” “莫要这么说,”楚王赶紧俯身握住儿子的手,“你有宝珠护身,定会化险为夷的。” 世子勉强点了点头。 “那走脱的贼人想必还未走远,你放心,父王定会擒住他,将他千刀万剐!”楚王咬牙切齿道。 “那贼人......不足为惧......”无咎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但鲁姬......鲁姬还在他手中......小心......莫要误伤......” 楚王见他痛得一头冷汗还惦记着媳妇儿,又觉心疼又觉好笑:“寡人省得。”也不知道那刺客是不是傻,行刺不成麻溜滚蛋不行吗,非要掳走他儿媳妇,掳回去又不能吃! 无咎微有赧色,讪讪地辩解道:“鲁姬才嫁来......便被......掳走......无法交代......” 说完他自己也释然了些,就是这么回事,他并非对那贼女子念念不忘,只是以家国为重,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勉为其难不拆穿她而已。 到头来又叫她占了个大便宜!无咎在心里哼了一声。 “放心,我已经吩咐下去了,”楚王连连应承,“你好生歇着,莫乱动。” 世子把最紧急的事交代完,闭着眼睛小憩片刻,又睁开眼,微微偏过头,往屏风外张望了下:“阿狐......阿狐呢?” 楚王经他这么一提醒,这才注意到方才齐刷刷给他行礼的子女中,除了两个嫁到别国的女儿,独独缺了这个不省心的幺子,心里便是一凉——就算两人再怎么不对付,长兄受伤于情于理都该赶来探望,公子狐不出现,八成是和行刺之事脱不了干系。 在场之人都是心知肚明,却没人敢点破。楚王对着一旁的侍从勃然作色:“公子狐何在?长兄身受重伤,为何迟迟不现身?” 那侍者偷眼觑了下无咎,见他微不可察地向自己点了点头,便对楚王揖了揖道:“回禀大王,公子狐不在寝殿之中,车驾也不见了......” 楚王气得脸都憋红了,低着头嘴里喃喃自言自语:“这不肖儿,这不肖儿......”只不敢与榻上的长子对视。 无咎一早料到他爹会袒护公子狐,压根没指望一次性斩草除根,只求好好挫一挫他的势力,也好叫那些找不着北的臣工醒醒神。 他早知道庶弟一直伺机而动,便仗着自己武艺高强,在大婚之夜留了个不大不小的口子,本来想蹭点皮肉伤演个苦肉计给他爹看,谁知道阴差阳错,差点真把小命赔了进去。 “父王......莫要......怪罪阿狐......”无咎吃力道,“他年幼不懂事......交友不慎......被奸人所惑......都是那晋国庶孽......从中调唆......我不怪他......” 无咎说出这番话,自己鸡皮疙瘩掉了一地。若是生龙活虎的时候叫他演这场戏,他还未必能演到底,好在现在受了伤,说话吃力,每个字都像是从心里挖出来的,倒显得格外诚恳。 楚王对这儿子的心思不说一览无余,好歹也知道一些,自己生出来的儿子,怎么可能是朵白莲花?他这番话一说出来,既显得自己大度,又坐实了公子狐买凶弑兄的罪名。不过至少长子能够识大体、顾全大局,也不至于对手足赶尽杀绝,他还是欣慰的。 芈奇不像父祖那样满是开疆拓土的雄心壮志,他唯一的心愿就是一家人齐齐整整,最怕的就是自己死后儿子们兄弟阋墙,几个儿子中,他最宠爱的是幺儿,最器重的却是长子,且不说才干能为,单是眼界心胸,无咎就比阿狐高出一大截。 再想起他不到五岁就没了母亲,心里愧疚难当,拍拍他手背:“阿丸,你这样大度,我甚是欣慰,你放心,我绝不会轻饶了这孽子,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无咎突然听见自己的乳名,生出些恍如隔世的感觉,旋即自嘲地扯了扯嘴角,他父王虽然对公子狐一口一个“孽子”、“不肖儿”,但是这咒骂中也带了亲昵——这也没什么,那么多年他早就习以为常,心里不会起一丝波澜。 他只是好奇那个交代的内容,便斟酌着剂量,从眼底流露出恰到好处的无奈和怀疑。 楚王果然被那眼神微微刺了一下,回头望了望守在屏风外的一众子女和重臣,硬硬头皮,对着屏风外喊道:“令尹何在?” “陛下。”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臣赶紧走上前来,躬身行礼。 楚王咽了口唾沫:“卿代寡人拟旨,将公子狐贬为庶人,逐出楚国。” 令尹老得都快成精了,一看主上脸色就知道他并不想罚得那样重,不过是要摆明态度,以示公正严明,顺便让世子表现一下大度,卖庶弟个人情。 世子无咎也明白,正打算忍辱负重给他老子铺台阶,谁想还没来得及开口,外头便响起个肝肠寸断的女声:“大王——”一串叮铃铛啷的珠玉相撞之声紧随其后。 亏她身上挂着个货挑子还能走那么快!无咎腹诽着,眼梢不由自主地弯了起来,他这个父王吃软不吃硬,尤其不喜欢姬妾在臣僚面前拂他面子。 75.美人 那知客僧一听, 面露难色:“对不住二位, 今日寺中已有卜梦的客人, 还请明日再来。” 年轻女子咬了咬下唇, 两手搁在鼓囊囊的肚子上, 紧张地绞着手里的丝帕。 老嬷嬷轻轻握了握她的手, 对着那和尚胡乱行了个礼,满脸堆笑地道:“小师父, 我们家娘子挺着大肚子来一趟不容易, 能不能叫主持大师通融通融?” 边说边仗着自己年高, 扯住那和尚的袖子:“小师父您一看就是个心善有缘法的, 求您行行好, 行个方便,功德无量,阿弥陀佛——” 那和尚年小脸嫩,忙不迭地把袖子从那妇人手里拽出来, 趔趔趄趄地退开几步,秃脑门上都泛出了红色:“檀越莫要为难小僧, 凡事总有个先来后到,那客人来得早,连主持都没法子的……” “那客人现下在哪儿?”那老嬷嬷仍旧不肯死心, “咱们自个儿去同他商量。” “檀越莫要去, 那客人不是寻常人, 冲撞了可不得了!” “怎么不寻常?” 和尚挠挠青瓜皮似的头皮, 皱着脸, 支支吾吾地道:“就……那……那位客人是大官儿……” 老嬷嬷一时间似乎被震住了,不过也只是片刻,她想了想,眉头突然一展:“大官儿一肚子的文墨,不该比别个更讲理?老婆子好声好气地去求他,都是吃盐米的,就不信他治咱们的罪!” 那和尚这两日眼见着杜刺史来来回回,有幸给他带过路,觉得使君平易近人,谦逊有礼,大约不会难为这两个妇道。 只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万一多管闲事给寺里招祸呢? “两位还是请回罢,那郎君也不在寺里,晚间才来,你们在这儿干等也不是个事儿。”他忍不住瞥了一眼女人的大肚子,这么鼓大约快临盆了吧?他有些不落忍。 老嬷嬷瞅着他态度松动,想再接再厉,一直沉默着的孕妇却按住她的手背制止了她。 她向着知客僧福了福,嗓音甜润,如同出谷黄莺:“请问小师父,方才出去的那位便是卜梦的客人么?” 和尚不想回答,可脸上的表情已经说出了答案。 说罢对那老嬷嬷道:“嬷嬷别为难人家小师父,咱们在寺外守着便是。” 不等和尚说什么,她就拉着老嬷嬷转身走了,走得一急,步履便显出蹒跚来。 和尚虽然心怀愧疚,可见他们识趣地离开,也着实松了一口气。 谁知一老一少两个妇人没走多远便停了下来。 那年轻的孕妇由老嬷嬷搀扶着,在道旁的一个树墩子上坐下。 和尚起初以为她只是累了歇息会儿,孰料她一坐便不起来,生了根似的。 和尚硬着头皮走过去:“两位檀越请早些回去罢,你们两个妇道,天晚了走在路上不稳妥。” “多谢小师父关心。”年轻妇人嘴上这么说,身下是半寸也没挪动。 和尚还想说什么,那老嬷嬷一个凌厉的眼风横扫过来,夹枪带棒地说:“小师父,出了山门就不是你们法藏寺的地界了。” 言下之意是他管得太宽,和尚又羞又恼,在原地踟蹰半晌不知该如何是好。 就在这时,那孕妇突然捧着肚子微微弓起背,轻轻地“嘶”了一声。 老嬷嬷惊慌失措地揽住她的肩:“娘子怎么了?” 年轻女人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吐出来,声音仍旧有些打颤:“无碍……只是今日坐车颠簸,又走了这程子路,有些乏了……” 说着说着便摇摇欲坠起来,老嬷嬷赶紧掐她虎口,又掀起她幂篱上的黑纱掐她人中。 情急之下也顾不上避嫌了,和尚不小心瞥见女子的相貌,脸涨得通红,连连默念阿弥陀佛。 在美貌的加持下,和尚的恻隐之心剧烈运动,他毅然决然地道:“两位檀越执意要等那客人,便去寺里禅房歇歇脚罢,小僧就实话同你们说了吧,那客人傍晚才来,你们还有得等呐!” 幂篱已经恢复了原样,女子的目光在黑纱背后闪了闪,气若游丝地道了谢,扶着老嬷嬷的手慢慢地朝寺里走去。 主持不理事,那知客僧把妇人求梦之事禀报了大师兄白羽。 白羽听了也觉得甚是棘手。 杜刺史通情达理、气度弘雅,倒是不用担心那两个妇人因冲撞他而被挟私报复,他怕的是那孕妇在寺里有个什么好歹。 且那两人虽未表明身份,可穿着打扮一看就是出自大户人家,真要有个万一,还不知道要惹出多少是非来。 出家人慈悲为怀,他做不出赶人走的事,只好将他们安置在僻静的禅房里,送了茶水饭食去,好好款待着,盼着他们早些回去。 到了日薄西山的时辰,杜蘅果然披着一身晚霞来到了法藏寺。 白羽将孕妇来求梦的事一说,也没说请他通融,杜蘅便主动道:“既是如此,今夜便让与他们罢,明日旬休,在下左右无事,在贵寺等一日也无妨。” 白羽自然是求之不得,那孕妇早一日得偿所愿离去,他们寺里便早一日太平。 杜蘅并非全然没有私心,只剩最后一夜了,观摩一下旁人求梦说不定能得到些启发,也给那菩萨多留些时间考虑——不知为什么,他一见那泥像便心生亲近。 他一到颍川上任便听说了梦娘娘传闻,只当作奇谈怪论,心里其实是不信的,那日正巧要去城外袁家的庄园赴宴,便顺道去看一眼,纯粹是出于好奇罢了。 然而见到菩萨像的那一刻,求梦的念头忽然冒了出来,他没来得及细想已经脱口而出。 子不语怪力乱神,他一个读圣贤书长大的儒生竟然搞这种迷信活动,着实有些羞耻,不过转念一想,只是在寺庙中睡上一夜,于己于人都没什么危害,也就释然了。 谁知道连着两夜一个梦影子都没求来,他开始不甘心了。 杜蘅打小就是传说中人家的孩子,学什么都比别人快一拍,读书更是过目不忘,长这么大他还没尝过挫折和失败是什么滋味——居然在求梦上头栽了个跟头,简直岂有此理。 他跟自己较上了劲。 孕妇很快得知了贵客的高风亮节,不顾白羽的劝阻,执意在去佛堂的路上绕了个远路,走到地蘅的禅院,站在门外向他道了谢。 杜蘅礼数齐备,不过神情有些淡漠,那女子没有多逗留,跟着白羽往佛堂去了。 从头到尾也没有人想到通知菩萨一声,董晓悦正判着今天份的燕王殿下,门一开,进来的却是白羽,不由大失所望。 再一看,白羽身后还跟着个女人,虽然幂篱的黑纱垂直膝盖,却遮掩不住腹部醒目的隆起。 董晓悦立刻意识到来人是个孕妇,而且月份已经很大了。 白羽香台上的莲花灯添了些灯油,双手合十朝菩萨像拜了拜。 那孕妇抱着肚子,吃力地跪倒在蒲团上,她想磕头,可惜肚子实在太大,额头怎么也触不到地。 老嬷嬷在一旁看不下去,忙去扶她,一边劝道:“娘子,你身子不便,菩萨不会与你计较的。” 董晓悦很想附和,可惜发不出声音。 白羽也说:“檀越心意到了便是。” 孕妇继续跪着,嘴唇翕动,默默诵了一篇经文,这才让嬷嬷扶她起身。 “不知檀越所求何事?”白羽问道。 那女人低了低头:“……奴家想问问菩萨腹中的孩儿是男是女。” “哦,原来如此。”白羽点点头。 这种瞎话也只能哄哄白羽了,董晓悦是半点也不信,看这肚子没有九个月也有八个月了,这时候还问什么男女?过几天生出来不就知道了。 白羽交代完注意事项便把主仆两人留在佛堂中。 佛堂里没有男子,孕妇便让老嬷嬷把幂篱摘了下来。 董晓悦听那女子的声音便猜测她应该是个美人,不过在她露出真容的一瞬间还是被晃了一下眼。 这女子看起来不过二十来岁,眉眼倒不算特别出挑精致,不过有股楚楚的风韵,水汪汪的大眼,尖尖的下巴,哪怕微笑时眉间也笼着轻愁,真是我见犹怜,是董小姐最无法抗拒的那一款。 美人费力地跪在蒲团上,从嬷嬷手里接过经卷,开始轻声诵读,董晓悦恨不得从莲花座上跳下来扶她起来。 诵完经,该求梦了,美人转头对老妇人道:“嬷嬷,你先出去罢。” “可是……”老妇人放心不下。 “嬷嬷……”美人的语气里多了些坚决。 老妇人只得深深叹了一口气,走出佛堂,掩上门,在门外静静候着。 美人温柔地抚了抚肚子,双手合十放在胸前,虔诚地望着菩萨像道:“菩萨在上,信女江瑶有一事相问,不知刘郎尚在人世否?” 76.入梦 此为防盗章  三月的江南, 柳色新新, 莺飞草长, 连雨都缠绵如丝。 丹阳城外是燕军驻地, 营外壁垒分明, 营中竟然有序, 黑地燕字旗在微风中轻轻飘扬。 前日刚打了一场胜仗,将士们士气高昂, 都觉凯旋在望。 主帅营帐中却是一片愁云惨雾。 “殿下如何了?”副将吴陔步履匆忙地走入帐中, 压低声音问守在榻边的丁先生。 丁先生无奈地摇摇头, 伸出苍老干枯的手, 抖抖索索地把床前帐幔掀起一角。 燕王梁玄双目紧阖, 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两手端正地摆在胸前,胸膛随着呼吸轻轻起伏,如果仔细看, 能发现左手手背上有一条细细的黑色,蛇影一般蜿蜒至袖口。 吴陔摘下头上的战盔, 重重叹了口气:“丁先生博学多识,竟也分辨不出究竟是何种邪门毒物吗?” 吴陔是个急性子,同样的问题来来回回不知问了几遍, 丁先生知他秉性如此, 并不介怀, 仍是耐心作答:“老朽见识浅薄, 不知世上有此奇毒, 实在惭愧。” 吴陔这才意识到自己一时嘴快又说错话了,再看那丁老翁一夜之间又添了不少白发,原本炯炯的眼睛此时像是蒙上了一层阴翳,不似平日那般老奸巨滑,倒像个平常老者,不由恻然:“丁先生莫要自责,要怪就怪那下毒之人心思歹毒,叫人防不胜防。” 丁先生摇摇头:“都怪老朽大意了。” 梁玄这次南下,一路上遇袭遇刺是家常便饭,这回不过五六个死士,身手也是平常,燕王殿下压根不放在眼里,和数名亲卫砍瓜切菜一般将他们解决了,只可惜原本打算留的活口在半路上莫名暴毙。 梁玄也不以为意,只是命人将死士的尸体捆起来挂在马上,待回了营中叫大夫查验。 他毫发无伤地回到帐中,还和沿途的将士们颔首致意,谁也看不出什么异样。 谁知当夜就出了事。 先是两个亲卫相继身亡,先毒发的那个受了点轻微的刀伤,另一个则只是搜身时触碰过刺客的尸首。待众人发觉事有蹊跷,燕王殿下已倒在帐中不省人事。 丁先生闻讯匆匆忙忙赶到帅帐,一摸燕王的脉门便知凶多吉少。 其实燕王殿下能保住一条命已是匪夷所思。事后他仔细查验燕王带回来的死士尸首,才发现此人浑身上下浸透剧毒,竟是个谁碰谁死的毒人。 按理说这毒又凶又急,顷刻之间已经入了心脉,那侍卫不过搜身时碰到毒人的肌肤就不治而亡,燕王殿下手背上不慎溅了一滴毒血,竟然保住了性命,丁先生是怎么都想不明白,只能感叹,天潢贵胄大约有真神护体,命就是比常人大些。 “殿下何时才能醒转?”吴陔没头苍蝇一般在帐中来回踱步,“好在知道此事的人不多,将士们都蒙在鼓里,可殿下迟迟不露面,时间一长总免不了军心动摇。” “殿下吉人自有天相,有劳吴将军勉力支撑十日,十日之内,老朽若是找不到解毒之方,便以死向殿下谢罪。”丁先生苦着脸道。 他估摸着燕王这状况最多撑个十来天,以死谢罪当然是说说的,可主公一死,他这谋臣生涯也就走到头了,最好的下场也就是滚回老家种地。 “先生言重了。”吴陔瓮声道,心说燕王死了咱们全玩蛋去,要你这条老命有鸟用。 ———————————————— 昨天刚跟他科普过大气层的知识! 董晓悦目瞪口呆地望着头顶的大窟窿,来不及腹诽燕王殿下的科学素养,就听见天边传来“嘎啦嘎啦”的响声。 董晓悦心道不好,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只见头顶蓝天以窟窿为中心,迅速绽开无数道纵横交错的裂纹,接着震耳欲聋地一声炸响,碎成蛋壳一样的天空裂片纷纷坠落。 与此同时她脚下的土地开始震颤,原本方圆不足一里的空地突然暴长,片刻长成了一望无垠的草原。 董晓悦本来还指望着靠那些大树遮挡一下,这下子全没了指望,她只好靠着极速飙升的肾上腺素左闪右避。 冷不丁有个东西砸中了她的脑袋。那东西“呱”地叫了一声跳到地上。 董晓悦定睛一看,竟是只碗口大的蛤.蟆,稀罕的是那蛤.蟆穿着一身红衣裳,脑袋上还顶了一朵绢花。 蛤.蟆转过头瞪了她一眼,高声骂道:“大胆刁民!” 董晓悦张口结舌的当儿,蛤.蟆已经撒开四条腿开始狂奔,身后还跟着一串戴高帽穿彩衣的小蛤.蟆。 千疮百孔的天空不断往下掉东西,从饭碗、水缸、铜盆、痒痒挠之类形形色.色的日用品到整座三进带花园的大别野应有尽有。还有各种她见过没见过的动物,一落地就撒丫子跑。 不一会儿天空中开始啪啪往下掉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士农工商、和尚道士、太监宫女,应有尽有。 这些人大多是古代装束,有穿金戴银的,也有荆钗布裙的,还有身披铠甲骑着战马的,全都高声叫嚷着朝一个方向狂奔。 董晓悦不由自主跟了上去。 时不时有人被掉落的东西砸中倒地,化成一股青烟消失得无影无踪。 董晓悦不知道他们要跑到哪里去,莫名其妙地混在队伍中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感觉自己在参加一场深井冰的嘉年华。 跑着跑着,队伍前面突然有人颤抖着声音喊道:“太阳!太阳!” 董晓悦本能地抬起头,只见原本挂在天边的太阳剧烈颤抖起来,尖啸一声,突然变作一只金色大鸟,俯冲着一边盘旋一边洒下无数火星,不一会儿就成了熊熊的燎原之火,霎时哀鸿遍野。 董晓悦已经彻底放弃了在这深井冰的世界里寻求逻辑,所以当一大片汪洋从天而降的时候她已经淡定了。 滔天巨浪像城墙一样压来,鸟太阳收起翅膀一头栽进海水里,呲地一声熄灭了。 狂风在耳边哨子般呼啸,大地轰然四分五裂,炽热的岩浆从裂缝中喷溅出来,和冰冷的海水翻搅在一起。 接下去的事情董晓悦就记不太清楚了,只觉自己像个骰盅里的骰子,被摇来晃去,眼前不时掠过各种画面,耳边是震天的涛声,交杂着一声声凄厉的哀嚎。 然后轰地一声,一切又复归寂静,董晓悦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熟悉的手机闹铃声把她从睡梦中唤醒。 回来了?!董晓悦一个激灵,惊喜地睁开眼睛,周遭一片黑暗,只有手机屏幕闪着冷冷的幽光,漂浮在不远处。 董晓悦毫不犹豫地伸出手,刚一触到冰凉的机身,手机就消失了。 四周突然亮起来,“哐啷”一声,一个铁笼子从天而降,把董晓悦罩在里面,一大群面相古怪的独腿猴子里三层外三层把笼子围得水泄不通,正对着她垂涎三尺。 “哈哈!抓住她了!”一只猴子尖声细气地叫道。 它把前爪伸进笼子里戳戳董晓悦的脸颊,吸溜了下口水,捏着尖细的嗓子对同伴说道:“怎么样,吃了她吧?” 话音刚落,周围一阵窸窸窣窣的骚动,猴子们开始窃窃私语。 “真的可以吗?” “貘知道了怎么办……” “对,对,貘会杀了我们的……” “先吃了再说!瞻前顾后会死的嘻嘻……” “吃了她,吃了就会好的……” “我先发现她的,我要吃耳朵,脆骨嘎嘣嘎嘣的……” “看着一把年纪了,肉有点柴吧……” 你才柴,你们全家都柴!董晓悦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 第一只独脚猴子一脸为难地搔搔头,眼珠骨碌一转,对董晓悦说:“我们可以把你撕成一片一片,放在火上炙得外脆里嫩,然后蘸着甜酱吃掉吗?” “当然不行!”董晓悦大怒,这种事情适合跟食物商量吗? 最可耻的是,她还听饿了。 “啊!如此……”那猴子遗憾地挠了挠头,遗憾道,“那就只好剁成一段一段的煲暖锅啦嘻嘻嘻……” 群猴唧唧喳喳地附议,笑得花枝乱颤手舞足蹈,显然不知道啥叫临终关怀。 为首的猴子“咔哒”一声打开铁门上的挂锁,五六只猴子一拥而入,七手八脚地来扯缩在角落里的董晓悦。 董晓悦死命地蹬着腿挣扎,可那些猴子力大无穷,爪子像铁钳,三两下就把她制服了。 逃过了天塌地陷、飓风、岩浆和海啸,最后竟然沦落到被一群猴子吃掉! 董晓悦悲愤交加的时候,远处忽然传来一声闷雷般的咆哮。 77.作祟 此为防盗章  这时她身体的其它感觉开始慢慢复苏, 脑细胞恢复工作,她总算弄明白了, 颠倒的不是世界, 是她自己, 她的双脚被绳索绑着,倒挂在一棵歪脖子大树上, 下方是一条奔腾的溪涧, 她的头顶离水面不到十公分。 董晓悦不敢轻举妄动,静静地等待着有人发现她, 等啊等, 一直等到流水被晚霞映红,半个人影都没有。 她风干腊肉似地倒挂了大半天,渴得嗓子冒烟, 甘甜的山泉近在咫尺却一滴也喝不到,实在忍不下去,试着喊了一声:“有人吗?” 声音还是她的声音,只是有些喑哑。 她不过是聊胜于无地喊一声,并未指望真的有人来解救她, 毕竟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郊野岭, 实在不像有人出没的样子。 谁知道山谷里的回音还未消失,树丛里“嗖嗖”窜出几条人影,窜她跟前齐刷刷地一跪:“恭喜四娘得悟天机!贺喜四娘神功有成!” 嗓音嘹亮, 整齐划一, 惊起了一群飞鸟。 董晓悦扫视了来人一眼, 见是六七个十三四岁的古装白衣少年。 合着一直有人在旁边守着?董晓悦无力地抬起头抹了抹额头上的虚汗:“先放我下来。” “遵命!”少年们七手八脚地解开董晓悦脚上的绳索,把已然僵直的董娘子放到了地上。 这群少年虽然对她毕恭毕敬,却没什么眼力见,扶着她靠树干坐下就袖手站在一旁。 董晓悦手脚麻痹,浑身上下几乎只有头能动动,她奄奄一息地靠在树上:“水......水......” 这才有个麻脸朝天鼻的少年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跳起来摘了片树叶,躬身舀了点溪水递到董晓悦嘴边。 甘美的泉水一入喉,董晓悦又活了过来,四肢逐渐恢复知觉。 她借着暮色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衣着,发现自己也穿着和少年们差不多的白衣,只是料子略白一些,布织得很粗,蹭在皮肤上像细砂纸。袖子紧窄,衣摆也短,大约是为了行动方便。她摸了摸脑袋,长发紧紧绾了个纂儿,发髻上插了根木簪子。 她甩了甩胳膊,活动了下手脚关节,试着站起身走了几步,除了被麻绳勒了半天的脚腕还有点疼,竟然有那么点身轻如燕的意思。 比起现实中爬个两层楼都带喘的身板,这一副简直可以说鸟枪换炮,董晓悦手边没镜子,摸了摸鼻子和下巴的形状,似乎是她自己的。 解决了生存问题,就得办正事了。貘把她往这儿一送就撒手不管了,也没个旁白字幕提示一下,所有事情都得靠她自己摸索。 董晓悦环顾四周,把那群直眉愣眼的少年挨个细细打量了一遍,燕王殿下会是他们中间的一个吗? 她把这些懵懂的脸庞和记忆中的燕王殿下比对了一下,深感怀疑。这些少年即便不能说个个歪瓜裂枣,也相差无几了,其中最出类拔萃的也只能勉强算能看,而且这群人浑身散发着npc的平和气场,和那个三句话上房揭瓦的骚包王爷实在联系不到一起。 董晓悦抬头看了看天色,对着那个替她舀水的麻脸少年道:“天色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少年们似乎一直在等她下令,闻言齐声道:“遵命,四娘!” 然后就低着头躬着背,显然是等她先走。 她哪里知道要往哪里走,找了个借口:“吊太久有点不辨西东,你们在前面带路吧。” 少年们不疑有他,乖乖在前面带路,董晓悦跟着他们翻山越岭,穿林涉涧,走了总有两个小时,到了月上中天的时候,才依稀看到远处山坳里隐隐绰绰的亮光。 董晓悦看准了那个麻脸少年最呆,脚程又慢,便有意和他走在一起,落后其他人一截,趁机套他话,偶尔露出破绽就抱着脑袋皱紧眉头,说是倒吊久了头昏脑胀,少年憨厚老实,想也不想就信了她的鬼话,毕竟谁也没有倒吊大半天的经验。 这位仙姑似的陈四娘平常寡言少语又冷若冰霜,难得和他们这些基层员工打成一片,麻脸少年简直受宠若惊,根本不用董晓悦费心套话,竹筒倒豆子一样把肚子里的话倒了个干净。 等他们一行人抵达住处的时候,董晓悦已经基本摸清了来龙去脉。 这个时代在周王室东迁以后,三家分晋之前,具体是春秋哪一段她就一头雾水了——董小姐的历史知识全都来自古装剧,勉强能分清楚春秋和战国的水平。 她和这些古怪的少年同属于一个隐居深山的神秘学派,学派创始人号称是陈国某位流亡公子的苗裔,故开宗立派,以国为姓,自称陈子。 乍一看像个学术组织,可问到那位陈子有什么学问上的建树,那麻脸少年却是支支吾吾,半天都说不出个所以然。 董晓悦拿出做尽职调查的劲头刨根问底,三两下就把创始人刨了个底朝天。 她忍不住感叹,这位陈子要是晚生几千年,那也得是个互联网经济的弄潮儿。 陈子原名牛耳,和陈国公子八杆子打不着关系,祖上出过个小隶,因了家学渊源识得几个字。在这个时代,识几个字是非同小可的稀罕事,牛耳因此自命不凡,也不事生产,也不屑劳作,成天游手好闲无所事事,是方圆十里出名的二流子。 晃荡到二十五六上,不小心得罪了税吏,怕遭到打击报复离乡躲了几年,大约是见识了广阔的世界,再回来时境界大不一样,就这么摇身一变成了公子后裔,用匡时济世的情怀忽悠了一帮小青年,在荒郊野外聚群而居,读书习武,一来二去竟然有声有色。 本来持观望态度的乡民们也开始动摇,渐渐把十来岁的半大孩子送来求学,倒不是买账陈子的情怀和故事——这个年纪的少年饭量见长,又干不了重活,横竖组织包吃住,能省一个人的口粮也好。 组织的米粮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凭啥人家糠都吃不饱,他们能吃上白面白米,甚至还能隔三差五地开个荤?董晓悦接着打听,原来这位创始人也确有几分本事,虽然斗大的字不识一筐,但胜在能打架,又巧舌如簧,富有领导力,忽悠了一帮比他还能打架的成员。 组织最高纲领是匡扶周室,尊王攘夷,基本方针是充当全世界的搅屎棍:这国的大夫胆敢弑杀国君?赶紧派个义士去替天行道,那国的庶公子竟然篡逆?赶紧送个刺客去代表月亮消灭他们。 搅合多了,名声渐渐传出卫国,成了闻名列国的刺客组织。 搅屎棍也要填饱肚子,他们经费充足的时候全凭领.袖的喜好东搅一下西搅一下,一旦财政出现赤字,就不得不暂时放下理想主义,承接几个外包项目养家糊口。 而她,陈四娘,人称流水刀,是这个刺客组织的头牌。 高手总是有点怪癖,这个陈四娘也不例外。据说她一手行云流水的刀法是从流水中悟得的,每隔几天都得温故知新,叫人把自己倒吊在树上体悟流水的奥义。 “四娘平日不过吊上半个时辰,今日从早吊到晚,把咱们吓了一跳!”麻脸少年满是钦佩。 “......”董晓悦无语凝噎,勉强挤出个微笑,“不算什么......” 说话间已经快到住处了。 董晓悦借着白晃晃的月光俯瞰,只见脚下的山坳里四周星罗棋布着二十多栋房舍,大多是低矮的茅草屋,除此之外有四五个自成一体的小院落,看着豪华些,大约是骨干成员的住处,还有一个砌着矮墙的两进院子,不用说是领.袖的下榻处了。 董晓悦注意到不远处有人擎着火把朝他们走来。 那人不一会儿走到近处,一本正经地给董晓悦行了个礼:“四娘总算回来了!夫子等了半日不见你回来,差我去找你哩!” “我这就过去。”董晓悦加快了脚步,她也等不及想会会这位陈夫子了。 而此时刺客已经挣脱了无咎的束缚,嘶拉一声拔出了世子胸口的剑,伤口顿时血流如注。 无咎双膝一软倒了下来,却还在用失神的眼睛寻找董晓悦。 “枕......枕......” 董晓悦依稀听见他喃喃说道。 她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心有灵犀,竟然瞬间领会了他的意思,几乎是毫不迟疑地扑向外侧的枕头,从枕下抽出了无咎的刀。 董晓悦虽然是西贝货,但这具身体的原主人陈四娘毕竟长年习武,身体柔韧性和灵活性都相当不错。那刺客见她身姿敏捷灵巧,一时摸不准她路数,便不急着往不省人事躺在血泊中的世子身上补刀,先朝着董晓悦袭来。 “慢着!”董晓悦情急之下喊道,“是自己人!” 这刺客肌肉虬结,脑子却不大灵光,被董晓悦情真意切地一忽悠,居然真的收住剑势,皱着眉头微张着嘴,愣了足有半秒钟。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董晓悦双手紧握刀柄,毫无章法地朝着刺客面门挥砍,生生把世子殿下的宝刀用出了菜刀的风范。 78.夙缘 此为防盗章  “不好意思……”董晓悦盯着眼前那张常在电视和微博上看到的脸, “刚才我就想问了, 你为啥要说东北话?” “我这不是,整亲切点儿, 咱俩好唠嗑么?”鲜肉抛了个媚眼, 眼下的小痣一闪,像颗细小的钻石。 董晓悦一哆嗦,险些被这个媚眼砸趴在地。操着一口东北话的当红偶像小鲜肉站在便利店柜台后跟她唠嗑,他对亲切有什么误解? “不喜欢?要不咱试试这个?” 话音刚落, 只见貘从店员工作服口袋里掏出个手机来了个四十五度角自拍, 接着打开美图秀秀,熟练地这里拖拖, 那里拽拽。 董晓悦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的脸像水银一样跟着变来变去, 不一会儿就变成了个熟悉的圆脸女青年。 貘打开画图工具加了副黑框眼镜,又在下巴正中间点了颗七分熟的青春痘, 对着前置摄像头照了照, 露出满意的微笑,把手机揣回兜里,对着董晓悦眨巴眨巴眼睛:“晓悦姐, 咋样?” 仍旧是粗嘎的嗓音,掷地有声的东北方言, 只是自带光圈的偶像鲜肉变成了丧气逼人的蔡助理,董晓悦越发出戏:“麻烦您还是变回来吧……” “艾玛咋不早说涅, 费老鼻子劲嘞……”貘唧唧哝哝地抱怨着, 又打开手机把脸捏了回来, “刚说到哪儿了?” 董晓悦把眼神放空,无视这张代表亚太地区整容业先进生产力的脸蛋:“说到怎么才能从这里出去。” “哦对,”鲜肉摸了摸脖子上的大金链子,“要想出去,你得先找着梦的主人。” “燕王殿下?” 鲜肉冲她挤挤眼睛,暧昧地笑着:“说是也是,说不是也不是……” “你刚说了这是燕王的梦。” “我这不是与时俱嘛。” “……” “要我说,费那事儿干啥,不如搁这儿待着得啦!” 董晓悦转过头朝着自动门望了一眼,透过干净明亮的玻璃,可以清楚地看到店外的景象。 门外的世界宛如反乌托邦科幻片里人类灭绝后的废土世界,漫天沙尘遮天蔽日,十二只太阳在天空中你追我赶,远处的沙丘仿佛蛰伏的史前巨兽。 她骑在老虎的背上一路走来,沿途都是这样荒凉的景象,偶尔能看到半埋在风沙中的残垣断壁,依稀能够想象当初堂皇壮观的模样。 一想到要搁这种地方待着,董小姐浑身不得劲儿:“怎么才能找到燕王?” “唉……”鲜肉皱起脸,鼻尖的假体呼之欲出。 “他……出什么事了?”董晓悦迟疑地问道。 进了店门之后一直趴在她脚边打盹的老虎突然抖了抖毛站直了,侧着脑袋像在倾听。 董晓悦瞥见那一身油光水滑的皮毛,不由手贱地捋了两下。 “轰隆隆……砰!呼啦啦,呼啦啦……”鲜肉比了个蝴蝶翩翩飞的手势,兴高采烈地道,“魂飞魄散啦!” “……”这种事值得这么高兴吗! 董晓悦低头看了看老虎,只见它方才竖起的耳朵耷拉了下来,看着有些可怜相。 “可是我不还在他梦里吗?”董晓悦一边思忖一边道,“如果他死了……” “我啥时候说他死了?我说魂飞魄散,魂飞魄散!” 董晓悦懒得跟他咬文嚼字:“您就说上哪儿能找到他吧!” “难哟……”鲜肉又开始皱脸,董晓悦真怕他再这么皱下去把脸上的玻尿酸挤出来。 “难......也就是有办法的意思咯?”董晓悦不由自主地往收银台上靠了靠。 “办法倒是有……”鲜肉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着她,“不过…… “啥?” “哥凭啥帮你?” “就凭你跟我在这儿废话半天,”董晓悦也被他带偏了,“有啥条件直说吧,一大老爷们儿咋这么磨叽涅!” “哈哈哈哈……”鲜肉用手指撑着眼眶笑了好一会儿,“老妹儿啊,哥是真心为你着想,你要上赶着送死,哥横竖拦不住你,得,你自个儿去试试,能不能成就看造化吧。” 鲜肉充满硅胶感的脸上写满了真诚,可董晓悦怎么看都感觉他包藏祸心。 老虎显然和她所见略同,本来趴得好好的,突然毫无预兆地蹿上柜台把鲜肉摁在墙上,呲着尖利的牙齿:“貘,狡猾,坏!” 董晓悦扶额,老虎殿下还是不开口的时候比较威风。 利爪深深陷进皮肉里,鲜肉脸上却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恐惧,精美的五官越发像是硅胶倒模的。 他甚至还抬起手漫不经心地整理了下发型:“畜生就是畜生,别忘了是谁带她来的。” 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的内容和他的口吻都让董晓悦很不舒服。 老虎仿佛被下了咒,瞬间泄了气。它颓然地松开鲜肉的脖子,重新趴回董晓悦的脚边。 董晓悦趁火打劫地薅了把老虎耳后的绒毛,那毛茸茸的手感让她心尖一颤。 老虎打了个哆嗦,不满地哼了一声,伸出前爪推她的手,那力道却很轻,有点欲拒还迎的意思。 “来,来,不嘞它,咱说正事儿,”鲜肉翘着兰花指拿餐巾纸掖掖脖子上渗出的血珠,“你那相好……” “谁?不是……”董晓悦矢口否认。 “好好,”鲜肉一脸我懂的,“你那个什么殿下受了点伤,三魂七魄散在犄角旮旯里,我只能把你送过去,能不能找到得看造化。你想出去呢,先得把他的魂魄一片片找回来,拼好,拼完了哄哄他,让他把你放出去。” “就这样?” “还想咋样?” “人真的有三魂七魄吗?”董晓悦忍不住问,这两天发生的事实在颠覆她的三观。 “真的,假的,假的,真的......”鲜肉歪着脑袋一脸无所谓,“信啥就啥呗。” “......”董晓悦无言以对,“那他在什么地方?” “埋汰地方,腌臜地方,磕碜地方,你说涅?反正去了轻易别想出来……” “出不来会怎样?” 鲜肉面部肌肉扭曲起来,显然是经过了一番痛苦的挣扎,最后一松气,无力地答道:“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那留在这里呢?” “等死。” 听起来差别也不大,董晓悦不是坐以待毙的人,没怎么犹豫就作了决定。 她正要开口,突然感觉有什么在扯她衣服,低头一看,发现老虎正叼着她的衣摆往后扯。 “别闹!”董晓悦轻轻拍拍它的脑袋。 老虎犟头犟脑地扯了她半晌,最后在她坚定的眼神下放弃了,慢慢松开嘴。 董晓悦安抚地顺了顺它脖子上的毛,说来也怪,她从始至终没怕过这头会说人话的猛兽,还有种没来由的信赖。 她转过头对鲜肉道:“行,你送我去吧。” 鲜肉顿时喜上眉梢,一脸如释重负,扬起下巴朝着后面的货架点了点:“来都来了,买点东西吧。” “不用了,我没钱。” 鲜肉嬉皮笑脸地指指她腰间。 董晓悦顺着他的目光往下一看,只见腰带上挂着个小小的锦囊,她这才想起这身衣裳还是燕王殿下留下的。 这沉甸甸的锦囊自然也是燕王留下的,董晓悦好奇地打开丝线编成的束绳,往掌心一扣,倒出五片小小的金叶子,镂刻得很精细,连叶脉也栩栩如生。 鲜肉看见这些叶子两眼放光,咽了口唾沫,指指货架:“去挑一样吧。” 董晓悦从进店开始注意力一直在鲜肉身上,这时才得空仔细打量整整齐齐陈列在货架上的商品。 乍一看只是些普通的零食和生活用品,和现实中便利店卖的东西没什么区别,可细看却发现都是从没见过的牌子,透着股诡异的气息。 董晓悦拿起一包膨化食品模样的东西,包装袋上的效果图粗看像是沾了番茄酱的膨化小零食,细看才发现是带血的人头,董晓悦吓得赶紧放回去,看了一眼价签,品名一栏里写着“祸国殃民”几个字,标价是18,原本应该是货币符号的地方画着叶子图案。 “你相好快死啦!”鲜肉扯着嗓门道,“别磨叽,赶紧的!” 董晓悦一想确实耽搁了挺久,不由加快了脚步,好在这里的产品都是按售价排列,为她节省了不少时间。她走到标注着“便宜货”的货架前,这里的商品售价都在五片叶子以下,名字也没有贵价货那么豪气干云。 她拿起一个饭团模样的东西,售价三片叶子,上书“民以食为天”,包装上既没有生产厂商也没有保质期,是个不折不扣的三无产品,董晓悦感觉中至少有一天一夜没吃东西,这时候已经饥肠辘辘,不过她低头看了看掌心的金叶子,没舍得拿来换个果腹的东西。 董晓悦在货架前徘徊了半晌,最终选了一把名为“温柔一刀”的美工刀,售价两片金叶子。一会儿不知道要去什么鬼地方,有个利器傍身好歹有点安全感。 79.捉鬼 此为防盗章  地铁门一开, 一个蓬头垢面的女青年仿佛一支离弦的箭冲了出来,一溜烟跑进五十米外的办公大楼。 这栋楼很有些年头了, 黄褐色的外墙灰头土脸,玻璃窗怎么也擦不干净——显然不是什么高端办公场所, 胜在地段不错,租金便宜,地址印在名片上也不显得掉价。 蔡助理这一路几乎跑丢半条命,双腿像灌了铅,血管里仿佛流着汞,可还是如一条顽强的丧尸,朝玻璃门伸出食指。 指纹打卡器“滴”一声响,干脆地宣告了她的死刑。 不过是不是立即执行要看老板在不在。 “董小姐来了吗?”蔡助理缩着脑袋小声问门边的平面设计小姑娘。 “不是说今天上午有路演吗?” 蔡助理连拍几下心口,好像给自己做了个心脏复苏, 脸色瞬间活泛起来:“艾玛!吓死我了!谢天谢地!” “我说蔡姐, 你好歹也是咱们董总大秘,别老咋咋唬唬的。”文案小gay优哉游哉地呷了口速溶咖啡。 董小姐不在, 整个公司都是松弛的, 似乎空气含氧量都提高了。 董晓悦,人称董小姐。名字和外号听起来都人畜无害,和本人没有半毛钱关系。 身高一米七,身穿吸烟装、足蹬恨天高、臂挎杀手包, 董小姐不可一世地走在奢侈品店林立的北山路上, 恰如其分地诠释了何谓杀气——杀手包和十二公分红底鞋虽然是高仿货, 董小姐的气势却不会输给任何人。 董晓悦芳龄二十六, 是个互联网创业公司ceo,估值千万美元起跳,分分钟要去纽交所敲钟,现实是——天使轮融的钱快烧完了,公司里十几号人嗷嗷待哺,再不搞定下一轮工资都发不出来。 今天要去的创投公司位于市中心繁华地段。 等电梯的片刻,董晓悦刷了下微信,赵芳媛发来消息:“谢睿回国了!” 董晓悦嘴角一扬,迅速回道:“早知道了。” 对方回复比她还快:“谢睿的公司快上市了!!” 她当然也知道,这些年来她每天翻墙窥他脸书,搜索他名字,收集他的每一篇报道,生生把个有为女青年活成了变态。 无他,谢睿是董晓悦的朱砂痣,是她的白月光,是那盛开在天山之巅的雪莲,她自虐一样打拼这么多年就是为了离他近一点。 然而等她爬到半山腰抬头一望,人家早已经飞出地球轨道了。 董晓悦刚想回复,那边穷追猛打:“你别痴心妄想了!!!你和他不是一个阶级的!!!” 赵芳媛有个煤老板富爸爸,自认离男神比较近。 董晓悦面无表情地把手机滑进包里,懒得搭理这动辄使用多个感叹号的傻缺白富不怎么美。 “叮”一声,电梯停在17楼,不愧是5a甲级涉外写字楼,董晓悦心中感慨,连电梯铃声听起来都比较高级。 路演约了十点,董晓悦抬手看了看腕表,还有半个小时,上个大号绰绰有余,正所谓攘外必先安内。 刚脱了裤子坐到马桶圈上,董晓悦眼前突然一黑,这感觉很古怪,仿佛有人往她脑袋上套了个黑口袋,全程意识都是清醒的。 这样的状态并没有维持很久,她很快恢复了视力,紧接着惊恐地发现,自己在大马路中央——不是一般马路,是名副其实的马路,因为这条路上跑的是活生生的马,一辆马车正朝她冲过来,而她正光着腚半蹲在路中间! 是逃命还是提裤子,这是董小姐有生以来最艰难的抉择。 人活一张脸,死要面子的董晓悦一咬牙,麻溜地提起裤子——如果有提裤子比赛,董小姐一定能拿世界冠军。 然而马车已经近在咫尺,眼看着就要撞上她,再要躲已经来不及了! 说时迟那时快,董晓悦眼前一黑,再一亮,定睛一看,自己分明还在马桶上。 是最近睡眠太少产生幻觉了吗?八成是的,董晓悦摁了摁太阳穴。 路演在会议室举行,几个投资经理一字排开坐在会议桌对面。董晓悦从包里拿出平板,一边演示一边介绍她的项目。 这套说辞她已经倒背如流,熟练程度堪比贯口——也许是太熟了,背着背着一个恍惚,眼前又是一黑。 一回生二回熟,董晓悦先提了提裤腰,正要松一口气,突然发现一件更严重的事情,四周云雾缭绕,她还是能分辨出,自己脚下踩着的,是一条河,一条波涛汹涌的河——严格说起来,她正站在一朵浪花上。 明知是幻觉,董晓悦还是吓出了一身冷汗。 快醒醒!她使劲掐自己人中,然而除了痛没有产生任何效果。 就在她一筹莫展的时候,耳边突然响起哗哗的水声,由远及近,与此同时四周的云雾慢慢散去,一条大船乘风破浪,以能气活牛顿的速度向她飞驶而来。 这是要集齐海陆空全套交通事故吗?董晓悦想逃,可根本不知道怎么在水上奔跑,踌躇之间大船已经到了眼前,就在快要撞上她的时候突然停了下来,简直视惯性为儿戏。 这不科学!大学物理拿a的董晓悦在心中呐喊。不过眼前的景象很快让她忘了科学。 这是一艘古色古香的三层大楼船,乌黑的船体配金漆桅杆,低调奢华有内涵,船头甲板上站着个古装美男子。 美男子目测身高超过一米八,长着一副宽肩窄腰大长腿的标准模特身材,眼窝深邃,鼻梁高直,有点像混血,不过气质又很东方,如果说满分是十分的话,董晓悦觉得这一枚可以打十二分。 美男子看见她似乎有点吃惊,眉毛一挑道:“你就是宓妃?” “什么?”董晓悦人文素养不高,不知道“福飞”是什么,露出一个标准的黑人问号脸。 “过来。”美男子话音刚落,董晓悦突然腾空而起,划过一道抛物线摔在甲板上。 如小鸟般愤怒的董晓悦勉强支撑着坐起来,得亏是幻觉,要是现实中这么一摔怕是要骨折。 那邪门的美男子走到她身边,低下头一脸纠结地打量了她一会儿,突然之间好像下定了决心,一撩衣摆跨坐在她大腿上,伸手抬起她的下巴,闭上眼睛微微侧过头,二话不说就照着董晓悦的嘴亲上去。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啪”一声脆响,美男子睁开眼睛,一脸难以置信。 董晓悦揉了揉震得发麻的手掌,一边蹬腿一边忿忿骂道:“臭流氓!” 流氓再帅也是流氓,幻觉也要讲基本法。 美男子看起来越发困惑:“你是何人?为何会入我……” 董晓悦只听到半句,眼前一黑,再睁眼时发现自己好端端地坐在会议室里。 她连忙低头扫了眼表盘,10点05分——这次失去知觉不到一分钟。 “董小姐?” 董晓悦抬起头,露出个茫然的表情。 投资经理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把问题重复了一遍:“关于你们的盈利模式我还有几点疑问……” 董晓悦往大腿上狠狠掐了把,瞬间又是一条龙精虎猛的好汉,滔滔不绝地忽悠起投资人来。 一场演完,董晓悦坐上出租车,一看时间,还能赶在中午前回公司开个例会,当即往微信工作群里投了个□□:“十一点半开会。”微微一笑,深藏功与名。 十二点午休,董小姐这会一开就开到十二点半。散会以后其他人走得差不多了,蔡助理也打算脚底抹油,董晓悦突然叫住她:“小蔡,你是文科生吧?” 蔡助理不明就里点点头。 董晓悦十指交叉,两根食指轻轻一碰:“你听过‘福飞’吗?” 蔡助理推了推黑框眼镜,面露难色:“董总,还有别的背景吗?” 董晓悦想了想:“有条船?” 蔡助理嘬了嘬牙花:“哦,您说的是不是路飞啊?” “......”董晓悦觉得自己脑子坏掉了:“没事了,下午上班前把会议纪要写好群发給大家。” 待蔡助理蔫头耷脑地出了会议室,董晓悦理了理下午的日程,一看时间已经快一点了,这才后知后觉感到饿,站起身刚要伸腿,眼前又是一黑,恍惚间仿佛还听到“嗵”的一声巨响,像是一袋大米砸落在地的声音。 这次有些不一样,董晓悦失去了意识。 她是被一个男人的声音吵醒的。 “长!长!长!” 须得承认,这男人的声线完美,音色低沉性感,可再好听的声音在你睡觉的时候不停地“长长长长长”,是个人都受不了。 感官逐渐恢复,董小姐突然发现一件严重的事——她好像没穿衣服。 董晓悦顿时像被人浇了桶凉水,一下子清醒过来,倏地睁开眼睛,于是她发现一件更严重的事——她上方有个男人,并且那个男人的一只手正搁在她形状完美发育良好的不可描述上! 80.鬼魂 此为防盗章 楚世子等了半晌, 见那鲁姬一脸事不关己地杵在一边, 也不指望她伺候了, 自力更生地脱了衣裳。 董晓悦并不是真的没眼色,只是乐得装傻充愣,一个有手有脚的大男人,脱件衣服还要等人来伺候,都是惯出来的毛病。 “鲁姬请就寝罢。” 他们已经成婚,按理说世子该称她一声夫人了,叫得这么生分显然是带了情绪,董晓悦假装对他语气中的尖锐毫无所觉,拿出当年专应付傻逼领导和客户的标准笑容:“世子先请。” 世子礼让过了,尽到了义务,便不再跟她客气, 掀开被褥上了床, 侧躺着默默看向她,眼神在烛光中显得迷离。 红烛喜帐,美人醉卧, 面对如此赏心悦目的美景,饶是董小姐这样的二皮脸也禁不住一阵小鹿乱撞。 “夜来风凉, 鲁姬早些安置,免得受寒。”楚世子把被子掀开一角,轻轻拍了拍床板。 董晓悦生怕再犹豫下去惹得他起疑, 麻溜地脱了软缎珠履, 钻进被窝里。 两人并排仰躺着, 董晓悦感觉到男人温热的气息近在咫尺,她心如擂鼓,只盼着他喝高了快点睡着。倒不是她舍不得一身剐,她也知道男人那什么的时候防御力最低,刺杀的成功率最高,只是关键时刻她那条断子绝孙腿发作起来不受控制,她实在不敢冒险。 然而这是洞房花烛夜,董小姐的盘算注定要落空。楚世子从那日郊外惊鸿一瞥开始数着日子盼,哪舍得轻而易举睡过去。 只不过他未经人事,脸皮薄得很,不知这种事要怎么启齿。 他听着嘀嘀嗒嗒的更漏,一直数到九十九,终于鼓起勇气把脸对着她:“夫人......我们......”声音带着点压抑的喑哑,有种别样的蛊惑。 董晓悦的心思却不在这上头,她是个轻微洁癖外加病入膏肓的强迫症,明知道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却纠结得无法自拔、百爪挠心,终于还是忍不住,放软了声气道:“那个世子殿下......” 楚世子听她声音娇软,问得小心翼翼,心头像有羽毛拂过,转念一想,她辞别家人和故国,远嫁到这里来,有几分失落也是难免,他很不该同她计较,便温柔地攒住她的手,体贴道:“我们已经结为连理,从今往后你我为敌体,唤我无咎便是。” “无咎......”董晓悦谄媚地叫了一声,“我......妾,妾就是想问问......” 无咎被她这一声叫得面酣耳热,一个激动翻身覆了上去,身下软绵绵暖烘烘的女子身躯让他几乎筋骨酥软,只有一处刚劲又蓬勃。他浑身战栗,一开口声音都是发颤的,不过还是强装镇定,一手扣住她手腕,一手挑开她落在脸侧的一绺头发,望着她的双眼柔声道:“夫人想问什么?直说无妨。” 董晓悦咬咬牙,恶向胆边生:“世子殿下睡前洗脚了吗?” 无咎怔了怔,旋即松开她的手腕,麻溜地翻了个身,卷了被子面朝墙壁,拿屁股对着她。 果然生气了,董晓悦有点懊恼,同时又松了一口气,经过这么一出,世子应该没心情和她行周公之礼了。 被子让世子一卷,董晓悦半边身子露在外面,觉得有些冷,便拉住被角扯了扯。 把自己裹成个大蚕蛹的世子殿下哼了一声,把被子松开了一些,瓮声道:“孤沐浴了。” 楚世子很受伤,他为了娶个媳妇特地斋戒七日,日日沐浴焚香,里里外外都香喷喷的,没想到还是被嫌弃了。 “我......妾,妾不是这意思......”董晓悦往里靠了靠,伸手轻轻碰了碰无咎的背脊。 “鲁姬不是这意思,是何意思?” “......”董晓悦无言以对,她确实是这个意思。 世子又往里缩了缩,几乎贴到了墙上,冷言冷语道:“夜深了,孤也乏了,鲁姬安置罢。” 董晓悦倒是想睡,可她还有行刺的大任在身,而且那藏刀的暗格恰好在墙边,被世子压了个严严实实。 “殿下靠着墙冷不冷?”董晓悦佯装关切。 无咎并不领情:“不劳鲁姬费心。” “殿下......”董晓悦讷讷道,“妾可以睡里侧么?外侧睡不着......” 怎么这么麻烦!无咎心下不忿,不过还是抱着被子翻滚到另一边,把里侧让了出来。 “多谢殿下。”董晓悦赶紧爬过去躺下。 世子记仇得很,忍不住借机讽刺道:“鲁姬倒不怕孤躺过的地方浊秽不堪。” 董晓悦自知理亏,讪讪道:“妾说错话了,世子殿下大人有大量,别和我一般见识。”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无咎不好再不依不饶,可心里还是不舒坦,便不置可否地轻哼一声,不说话了。 董晓悦竖着耳朵等了一会儿,感觉楚世子的呼吸慢慢变沉,估摸着他应该睡着了,便偷偷把手探到厚厚的褥子下面,想把刀先取出来。 没想到刚摸索到暗格的位置,身下床板一晃,世子翻了个身:“你在做什么?” 董晓悦吓得赶紧抽回手:“妾认床,有些睡不踏实,殿下睡吧,不用理我。” 无咎含糊地嗯了一声。 董晓悦不敢再轻举妄动,在心里默默数羊,一直数到一万只羊,案上的红烛都燃尽熄灭了,她借着从高窗泻入的月光打量了一下世子的后脑勺,轻声叫道:“世子殿下?” 男人一动不动。 “无咎?”董晓悦略微提高音量,又叫了一声。 身边的人还是没反应。 董晓悦谨慎地等了约莫五分钟,轻手轻脚地打开暗格,摸刀刀柄,小心翼翼地取出来,把暗格的机关恢复原样。 楚世子仍旧没动。 董晓悦盯着他毫无防备的背影,藏在被子下的手紧紧捏着刀柄,心快跳到了嗓子眼。 这只是个梦而已,眼前这个人不是真的,董晓悦给自己做着心理建设。 哪怕他不久前还和你说过话,哪怕他比真人还严肃活泼团结紧张,他也是假的,杀他不需要有什么道德负担,董晓悦试图说服自己。 杀了他才能拿到解药,有了解药才能去找燕王,找到燕王才能从梦里出去,从梦里出去她的生活才能回到正常轨道,这逻辑天衣无缝,董晓悦理智上十分明白,可持刀的手仿佛有千金重,怎么也举不起来。 刺客这种职业真不是人干的,董小姐觉得自己还是适合当个光明磊落的社会主义接班人。 她转念一想,反正距离毒药发作还有两天时间,不如等白天脑子清醒的时候再想想,说不定能想出两全齐美的办法。 打定了主意,她重新把手伸到被褥下打开暗格,打算把刀放回去,就在这时,楚世子突然翻了个身,睁开眼:“鲁姬还未成眠么?”声音很是清明,不像是刚醒的样子。 董晓悦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好在她有几分急智,一边嗯嗯啊啊地打着哈哈,一边迅速把手中的刀往枕头下一塞。 “明日须得早起,即便实在睡不着,也阖上眼休息会儿。”他语气淡淡的,像是怕被听出话里的关切。 董晓悦如何感觉不到他的善意,一想到自己千方百计要杀人家,心里越发不是滋味,只好嗯了一声。 今晚是无论如何杀不了人了,不过刀不能就这么留在枕头下。 董晓悦又开始数羊,打算等楚世子睡着了把刀放回暗格里,谁知数着数着不小心睡了过去。 别看这宫殿富丽堂皇,可没有空调也没有热炕,只有一床中看不中用的锦被,到了三更半夜根本不够暖。 81.荒郊 此为防盗章 话音刚落, 门“吱嘎”一声打开, 门缝里出现一星迎风摇曳的火苗,接着才现出提灯之人。 提灯的是个约莫五六十岁的独眼老汉, 着一身灰不灰褐不褐的粗布短衣,拿一只眼睛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陈四娘?”大约因为只剩下一只眼睛,那眼神有种别样的锐利。 董晓悦被那眼神看得心里发毛, 陈子虽然没说过此人什么来头, 但看这光景八成也是个背了不少人命的江湖人。 “进来罢。”老汉把董晓悦让进门里,朝外扫了一眼, 确定没人跟着她,这才轻手轻脚地掩起门扉。 这时已经是后半夜,传舍里的客人都在熟睡,连马厩和鸡棚都静悄悄的。 老汉走在前面, 带着董晓悦七拐八弯地绕过几处房舍,来到一个偏僻的小院子门口, 打开门锁, 把董晓悦领进卧房, 点上案头的油灯,转头道:“娘子请在此歇息, 桌上有粟米饼, 榻边是洁净的衣裳, 庭院水缸里有净水, 娘子可随意取用, 若是没有别的吩咐, 老朽便先告退了。” 董晓悦道了谢,突然想起件事,叫住那正欲离去的老汉:“老伯,有个问题请教您。” “娘子请说,老朽知无不言。”老汉答道。 “您可曾听说过有一种□□,无色无味,服下没什么感觉,三天后才会毒发身亡?” 老汉笑了笑,露出整齐的牙口:“据老朽所知,有立时发作叫人浑身溃烂的,也有天长日久逐渐致人死地的,无色无味,服下去并无知觉,却掐准了三日发作的......请恕老朽孤陋寡闻,确是未曾听闻过。” 董晓悦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问道:“这儿有没有养鱼?” 老汉并未显出诧异,大约江湖人士经常提些千奇百怪的要求,相比之下半夜想吃鱼也不是那么特立独行。 “鱼倒是有,只不过厨下无人......” 董晓悦摆摆手:“我不是要吃,劳驾老伯替我弄条活的来,小一些的就行。” 老汉闻言点点头,默默地去办她交代的事,并未多问一句。 折腾了大半夜,又赶了几个小时的路,董晓悦已经累得快趴下了,不过她还是强打着精神脱了沾血的外衣,从榻边的木架子上取了铜盆,去庭院的水缸里舀了盆清水,草草冲洗了脸和手脚,换上干净的衣裳。 做完这些,老汉也把鱼取来了。 董晓悦接过装鱼的大陶碗放在地上,等那老汉离去,从腰带里取出先前那女史给她的解药,用刀尖挑下一点,又从盘子里捏了一小块粟米饽饽,和药混在一起投入水中。 天真无邪的小草鱼毫无芥蒂地张开嘴把饽饽和药一起吞了下去。 董晓悦趴在案上凝神屏息观察着碗里的动静,不出五分钟,只见那条鱼突然剧烈地摇头摆尾,发了狂似地在水里打圈,然后腾地一个扭身甩尾,从碗里蹦了出来,“啪”一声掉在桌上,痛苦地扭动两下,很快便没了动静。 那药果然有问题!董晓悦后背冷汗直冒,浑身上下有种劫后余生的脱力感,幸亏她多长了个心眼,没有拿到药便服下,否则眼前这条死鱼就是她的下场。 原本她对那女史还有几分歉疚,现在知道人家一早打算事成之后就毒死她灭口,那点良心不安顿时无影无踪。 她把剩下的□□包好放回去以备不时之需,然后合衣上床躺着,养精蓄锐等待天明。 鸡鸣第一声,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董晓悦被一阵敲门声惊醒,有人来叫她起床了。 董晓悦翻身起床,打开门一看,却不是昨夜招呼她的老汉,而是个十四五岁的娇俏姑娘,不由一怔。 “四娘认不出我啦!”小姑娘把手里端着的一碗热腾腾的粟米粥搁在案上,自来熟地一笑,露出编贝一样洁白的牙齿。 董晓悦一脸迷茫。 小姑娘促狭地挤了挤眼睛,突然弓身驼背,眯起一只眼睛,换了个截然不同的嗓音:“娘子不认得老朽了?” 董晓悦目瞪口呆,这演技也太逆天了。不过片刻之间,都不用借助外物,她的整个精气神都与先前截然不同,虽然还是少女的形貌,气质却活脱脱是个阴沉沉的糟老头。 组织里果然卧虎藏龙,这妹子要是晚生几千年还混什么刺客组织,当美妆博主肯定接广告接到手软。 “娘子莫发愣了,快些把粥喝了,奴家替娘子装扮装扮。” 董晓悦这才回过神,打了水简单洗漱,就着饽饽喝了点粟米粥,抹抹嘴,乖乖坐下来由她捯饬。 小姑娘从怀里掏出个布袋,打开摊在案上,抽出支画笔,蘸了点不知什么东西,往董晓悦脸上东涂涂西抹抹,灵巧的手指仿佛穿花的蝴蝶,嘴上也不肯闲着:“我胆子小,功夫又不行,就只是一双手还算巧,就拜师学了这门手艺......勉强糊口,比不得娘子会杀人。听说娘子要来,我巴巴地盼了好久......” “......”董晓悦心里发虚,多说怕露馅,只得嗯嗯啊啊地含混过去。 好在姑娘手速很快,董晓悦接过她递来的铜镜一看,变化并没有老母鸡变鸭那样的戏剧性,镜子里的面容看起来仍旧是个年轻姑娘,却和她本人完全联系不到一块儿,董晓悦左看右看,只有一对眼珠子像是原装的。 最妙的是,这张脸不但姿色平平,而且全无特色,叫人过目即忘,董晓悦放下镜子便想不起来自己现在是什么模样。 “娘子不是做我们这一行的,若是变了年纪雌雄,反倒容易漏出马脚。”小姑娘解释道。 不但技术过硬,还善于思考和总结经验,陈夫子真是捡到宝了。 “多谢,你非但手艺了得,心思也很敏锐。”对于人才,董总从来不吝赞美。 “哪里,不过是虚长娘子几岁。”小姑娘眨眨眼,瞬间又换了更年期大妈的气场。 “……”你到底有几张脸! 一身大妈气息的少女笑得花枝乱颤:“好了,不逗娘子顽了,若是误了娘子的正事几颗头都不够夫子砍的。车已经备好,娘子早些启程罢。” 董晓悦点点头,拿起包袱跟着她出了门。 临别时,那神人突然叫住她:“娘子,虽说天下多的是心盲眼瞎,换张脸便不识人的蠢人,可凡事都有个万一,您可千万别掉以轻心呐!” 董晓悦听着这话心里有种怪怪的感觉:“多谢小娘子的忠告,我会小心的。” 又禁不住有点好奇:“你这样神乎其技,也会被人认出来吗?” “怎的不会,”小姑娘掩嘴一笑,“我出师二十年,有个人不管我变成什么样都能把我认出来。” “这人的眼力一定特别厉害。” “非也,“小姑娘摆摆手,忽然换了个中年男人的嗓音,“不瞒您说,此人正是拙荆。” “……”搞了半天连性别都弄错了。 “什么都瞒不过枕边人,”这雌雄莫辨的神人叹了口气,“真是化成灰也认得。” 不知为什么,董晓悦一听这话眼前便浮现出一张讨债脸,不禁打了个哆嗦。 *** 所谓的车并非威风的马车,而是辆独轮平板手推车,上面对着几个麻布袋子,还滴滴答答地往外淌着腥水——这也是那变装大佬出的主意,叫她扮作送鱼的民妇,既能遮盖原本的气息,免得叫相识认出来,又能让旁人嫌弃,避之唯恐不及。 董晓悦有了假脸加持,信心倍增,顺顺当当就入了城——楚国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贼人吃了熊心豹子胆,好容易逃出城,换了张脸又大摇大摆进城了。 因而他们对出城的人盘问得细,对入城的人却是草草验一下身份证明就放行了。 这个时代诸侯分立,各国往来频繁,身份证五花八门,刻个木牌盖个章已经算很讲究了,□□十分没有技术含量。 守门的士兵闻见董晓悦周身的味道,更是连身份证都不想看,直接挥挥手令她快走。 董晓悦吭哧吭哧推着车进了城,按图索骥地找到晋国世子的住处,绕到侧边的小门,扣了扣门环。 半晌有个三十来岁仆人打扮的男人来开门,瞪着眼睛看她一眼,赶紧捂住鼻子,态度十分不友好:“你是何人?” “来给公子府上送鱼,”董晓悦憨厚地咧嘴一笑,生怕他不信似的,利索地解开袋子上的麻绳,提溜出一串用柳条串起的草鱼,“看看这鱼儿多肥美!” 仆人捂着鼻子一脸嫌弃:“我怎么从没见过你?” “噫!上回还替我家老汉送过嘞!” 仆人打量了她半天,也想不起来究竟有没有见过这张毫无记忆点的脸:“什么鱼?都臭了!” “哪里臭!早上才从河里捞上来的!”董晓悦委屈得脸都皱起来了,悍然把鱼串往他鼻孔戳,“你闻闻!你闻闻!” 仆人节节败退:“去去,赶紧进去罢!” “哎!”董晓悦从柳枝上摘下两尾鱼,把剩下的往仆人手里一塞,带着讨好怯怯地问,“公子在哪儿啊?告诉一声,奴家好绕着道走,免得冲撞了贵人……” 仆人噗嗤一笑,这蠢妇倒还有几分眼色,可里头那位算哪门子贵人!不过他还是掂了掂手里的肥鱼,十分大度地答道:“公子这会儿该在□□。” 董晓悦一进门便看出来,燕王殿下在这个梦里混得不怎么样。 82.尸骨 此为防盗章 无咎双膝一软倒了下来, 却还在用失神的眼睛寻找董晓悦。 “枕......枕......” 董晓悦依稀听见他喃喃说道。 她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心有灵犀, 竟然瞬间领会了他的意思,几乎是毫不迟疑地扑向外侧的枕头,从枕下抽出了无咎的刀。 董晓悦虽然是西贝货,但这具身体的原主人陈四娘毕竟长年习武, 身体柔韧性和灵活性都相当不错。那刺客见她身姿敏捷灵巧,一时摸不准她路数,便不急着往不省人事躺在血泊中的世子身上补刀, 先朝着董晓悦袭来。 “慢着!”董晓悦情急之下喊道,“是自己人!” 这刺客肌肉虬结, 脑子却不大灵光, 被董晓悦情真意切地一忽悠, 居然真的收住剑势,皱着眉头微张着嘴, 愣了足有半秒钟。 机不可失, 时不再来, 董晓悦双手紧握刀柄, 毫无章法地朝着刺客面门挥砍, 生生把世子殿下的宝刀用出了菜刀的风范。 刺客下意识地挥刀一挡, 白刃相撞迸出火星点点, 董晓悦被刀上劲力震得虎口发麻, 手腕一软, 手一松, 刀“镗”一声落在地上。 刺客这时终于想明白自己刚才被骗了, 要是这小娘们儿身手再利落点,自己这颗脑袋就要和脖子分家了。 他恼羞成怒,恨不得把她撕成碎片,五官都扭曲成了狰狞的一团。 董晓悦想弯腰捡刀,那刺客上前一脚把刀身踩住,不紧不慢地一点点向她逼近。 董晓悦吓得连连往后退,慌乱中抓着一柄玉如意就往他身上扔。 刺客胸有成竹地把头一篇,轻而易举地躲开,玉如意砸在地上断成几截。 “本想着送你一刀,给你个痛快,敢跟我耍花样,那就让你尝尝千刀万剐的滋味!”刺客从牙缝中往外挤狠话,恶形恶状难以言表。 说话间董晓悦已经被逼至榻边,退无可退,一个趔趄跌坐在榻上,双手在身后胡乱摸索着。 刺客提剑狞笑,并不急着将她结果,反而享受起折磨猎物的乐趣来:“怎么,小娘们还想找把刀出来?” 董晓悦突然一顿,脸上恐惧慢慢散去,只见她镇定自若地把一绺散发捋到耳后,双眼如新月一般弯起来,没头没脑地说道:“你知道吗?我们那儿有句老话......” “小娘们又想耍什么花样,”刺客咕嘟咽了口唾沫,吃一堑长一智,“别以为你耶耶会上你的......” 一句话还没来得及说完,一柄断刀突然从他后心口刺入,径直贯穿胸膛。 刺客低下头望着胸前一小截刀刃探出来又缩回去,没闹明白发生了什么,就带着一腔困惑下了黄泉。 无咎强撑着站起来刺出这一刀,伤口雪上加霜,衣襟已经被血染透了。他不自觉地伸手抓了一把,徒劳地想抓住一旁的罗帷,只感觉滑而凉的织物从他掌心拂过,已是连并拢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董晓悦吓得从床上一跃而起,在他倒地前堪堪将他扶住:“殿下小心,我先扶你躺下。” 世子蹙着眉点了点头。 无咎身材算得精瘦,可身量高,毫无支撑地压在肩头也很够她喝一壶,董晓悦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放平在床榻上。 方才没顾上细看,这时在月光下一瞅,董晓悦发现世子的白色中衣半边已经被血染成了深色,浓重的血腥气弥漫在周围,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握着袖子掖掖他额头上的冷汗:“殿下忍一忍,我这就去外面叫人!”说着便要起身,却发现衣摆被无咎揪着。 “等等......”他吃力地转过头看了看榻边,虚弱道,“你......” 董晓悦循着他目光望去,看见那柄沾血的断刀静静躺在地上,猛地一个激灵,想起她是刺客,不是来救死扶伤的。 她想也没想就倾身过去把那柄断刀握在手里。说起来讽刺,陈子那坑爹货,打了把破刀,却阴差阳错地帮了她一个大忙。 她的刺杀对象此时就躺在血泊中,脸色发白,嘴唇脱色,双眉紧蹙,因为剧痛抽着冷气,毫无反抗之力,此时给他一刀太容易了。甚至不需要补刀,只要悄悄溜出去,把他留在这里自生自灭,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失血过多一命呜呼。 董晓悦怔怔地握着刀柄,感觉汗从手心里沁出来,她的犹豫只有片刻,可这片刻在她意识中拉得有一辈子那么长。 刀从手中滑脱,坠落在地放出一声脆响,董晓悦方才如梦初醒,再一看世子,已经阖上双眼不省人事了。 她做不到,明知道救了他会给自己惹来无穷无尽的麻烦,可她就是没办法袖手旁观。世子在生死关头还想着拖住刺客让她快逃,最后更是豁出性命保住她,董小姐的底线不算太高,但恩将仇报这种事是做不出来的。 她一咬牙,三下五除二地抽开无咎的腰带,小心掀开他湿透的衣襟,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她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就在这时,无咎胸前有一物吸引了她的注意。 那是一颗比拇指盖大不了多少的珠子,但光华内蕴,仿佛是天边月华凝成的精魄。董晓悦一见那珠子,仿佛《指环王》里的咕噜见了魔戒,神魂都被吸去了大半。 月母珠,她不禁喃喃,不知不觉中已经把手伸了过去。 无咎恰好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董晓悦方才恍然从魔怔的状态中挣脱出来,再也不敢让目光触及那颗怪异的珠子。 无咎胸口的血洞黑乎乎的,还在随着他胸膛的起伏汩汩往外淌血,看着十分瘆人,不幸中的万幸,那刺客刺偏了一点,伤口离心脏还有不到半指的距离,否则世子殿下早已经下去见列祖列宗了。 董晓悦摸了摸无咎的手,发现没有丝毫暖意,赶紧从床上扯过被褥盖住他的腿和腰,然后手忙脚乱地撩起自己的衣摆,从亵裤腰间的暗袋里掏出一个药包来。 这也是临行前陈子给她准备的,据说是列国第一神医出品的限量版特效金疮药,一小包就要一百金。经过刀的事情,她对这个信口开河的陈子已经毫无信任可言,也不求这药有多神奇,能止血消炎就谢天谢地了。 董晓悦一边犯着嘀咕一边把黑黢黢的药粉往世子伤口上撒,谁知药粉触到伤口的那一刹那,无咎突然冷嘶一声翻过身,蜷起双腿弓起背,五官都揪成了一团。 董晓悦吓了一跳,慌乱之中攒住他的手,又用另一只手一下下轻抚他的背。 世子慢慢平静下来,绷紧的身体逐渐放松,恢复成仰躺,睁开眼睛看着她,抽了抽鼻翼,缓缓呼出一口气:“凤胆子......一两千金......你的药......倒是比......刀好......” 董晓悦差点被他刚才那一出吓得魂飞魄散,没想到他命都快没了还不忘刻薄自己,又好气又好笑:“殿下您就少说两句吧!” 世子殿下大约是天生反骨,这种时候偏生话痨得一发不可收拾:“你是......何人?” 董晓悦只作没听见,捡起地上的刀,在自己中衣襟前割了个口子,呲拉一下撕下一长条,开始给世子包扎伤口。她学过点急救常识,关键时刻能应应急。 世子等了一会儿,见她不回答,又接着说道:“你......是来......杀孤的?” 董晓悦用力把世子殿下托起,将自制绷带从他身下绕过,细心地包裹住伤口。 “你这......身手......”世子勾了勾嘴角,“来送死么......” “......”董晓悦恼羞成怒,“我求求您,消停点吧,再废话真死了。” “为......为何救......救孤......” 董晓悦对天翻了个白眼,在他胸前潦草地打了个死结:“因为你长得好看行了吧?” 世子殿下似乎对这回答很是满意,心满意足地哼了一声,偏过头闭上眼不吭气了。 董晓悦反而觉得奇怪:“你怎么不问我鲁姬上哪儿去了?” 世子将眼皮掀起一条缝,默默觑着她,一脸事不关己。 董晓悦有点自讨没趣:“你夫人跑啦,跟人私奔啦,等伤好了记得找鲁国人报仇,啊。” 她来行刺就是为了挑起两国矛盾的,这样也算完成任务了吧?董晓悦一边自我安慰着,一边用双手抓紧他身下的褥垫,一寸一寸地把他拖到床的里侧,用被子盖得严严实实,接着又下到地上,吭哧吭哧地把刺客的尸体拖到床上。 无咎的眼皮中间始终留着一条缝,观察她的一举一动,此时忍不住问道:“你......又......做什么......” 83.验尸 此为防盗章  谁都知道大戎狐姬所出的公子狐志存高远, 整天惦记着他长兄的世子之位, 无奈楚王虽然把他们母子宠上了天, 却并没有蹬掉大儿子的意思。 “除了他还有谁!”楚王一个不防踢到了床前的金香炉,疼得眼冒金星, 越发恨那对蠢笨又贪心的母子。 他对这个幺儿一向疼爱, 要珠玉给珠玉, 要封地给封地, 明知他觊觎世子之位也是一味和稀泥, 指望他们餍足,却不想把胃口越养越大, 这回要是有他的份,他无论如何不能再姑息了! 狐姬被芈奇抢白了两句, 躺在床上生了一回闷气,一咬腮帮子, 翻身坐起, 叫了侍女来替她梳妆。 听那前来通风报信的侍卫的意思,无咎似乎伤得挺重, 要是只剩下一口气苟延残喘, 她去露个脸说不定能加把劲气死他,要是没死成,她也得防着他们父子俩私下构陷栽赃她儿子——反正不管这事是不是阿狐干的, 他们都是栽赃诬陷。 楚王一踏入无咎的寝殿便闻到一股沉香都盖不住的血腥味, 再看到比自己还高半个头的长子闭着眼睛躺在榻上人事不省, 心头像被人狠狠地揪了一把。 他踉踉跄跄地走上前去, 跪坐在榻边为无咎检查伤口的医者听到动静正欲行礼,被他挥挥手阻止:“世子如何了?” “回禀陛下,”医者谨慎地斟酌着用词,“世子殿下吉人天相,那刀伤离心口不到一寸,凶险异常,臣定会竭尽全力......” “行了行了......”芈奇不耐烦地打断他,“你就说有无性命之忧。” 医者心虚地抬袖掖掖额角,为难得不知如何是好,这种问题一个回答不好,事后追究起来就是掉脑袋的事。 世子却在这时候睁开眼睛,救了他的燃眉之急。 “父王......”无咎轻轻地唤了一声。 “无咎啊......”楚王不由鼻子一酸。这个儿子自小刚强,骑射又精湛,平常从来都是威风八面、龙精虎猛,乍然见他脸色苍白虚弱无力地躺着,舐犊之情油然而生。 “无咎不孝......让父王担忧了......” “莫要这么说,”楚王赶紧俯身握住儿子的手,“你有宝珠护身,定会化险为夷的。” 世子勉强点了点头。 “那走脱的贼人想必还未走远,你放心,父王定会擒住他,将他千刀万剐!”楚王咬牙切齿道。 “那贼人......不足为惧......”无咎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但鲁姬......鲁姬还在他手中......小心......莫要误伤......” 楚王见他痛得一头冷汗还惦记着媳妇儿,又觉心疼又觉好笑:“寡人省得。”也不知道那刺客是不是傻,行刺不成麻溜滚蛋不行吗,非要掳走他儿媳妇,掳回去又不能吃! 无咎微有赧色,讪讪地辩解道:“鲁姬才嫁来......便被......掳走......无法交代......” 说完他自己也释然了些,就是这么回事,他并非对那贼女子念念不忘,只是以家国为重,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勉为其难不拆穿她而已。 到头来又叫她占了个大便宜!无咎在心里哼了一声。 “放心,我已经吩咐下去了,”楚王连连应承,“你好生歇着,莫乱动。” 世子把最紧急的事交代完,闭着眼睛小憩片刻,又睁开眼,微微偏过头,往屏风外张望了下:“阿狐......阿狐呢?” 楚王经他这么一提醒,这才注意到方才齐刷刷给他行礼的子女中,除了两个嫁到别国的女儿,独独缺了这个不省心的幺子,心里便是一凉——就算两人再怎么不对付,长兄受伤于情于理都该赶来探望,公子狐不出现,八成是和行刺之事脱不了干系。 在场之人都是心知肚明,却没人敢点破。楚王对着一旁的侍从勃然作色:“公子狐何在?长兄身受重伤,为何迟迟不现身?” 那侍者偷眼觑了下无咎,见他微不可察地向自己点了点头,便对楚王揖了揖道:“回禀大王,公子狐不在寝殿之中,车驾也不见了......” 楚王气得脸都憋红了,低着头嘴里喃喃自言自语:“这不肖儿,这不肖儿......”只不敢与榻上的长子对视。 无咎一早料到他爹会袒护公子狐,压根没指望一次性斩草除根,只求好好挫一挫他的势力,也好叫那些找不着北的臣工醒醒神。 他早知道庶弟一直伺机而动,便仗着自己武艺高强,在大婚之夜留了个不大不小的口子,本来想蹭点皮肉伤演个苦肉计给他爹看,谁知道阴差阳错,差点真把小命赔了进去。 “父王......莫要......怪罪阿狐......”无咎吃力道,“他年幼不懂事......交友不慎......被奸人所惑......都是那晋国庶孽......从中调唆......我不怪他......” 无咎说出这番话,自己鸡皮疙瘩掉了一地。若是生龙活虎的时候叫他演这场戏,他还未必能演到底,好在现在受了伤,说话吃力,每个字都像是从心里挖出来的,倒显得格外诚恳。 楚王对这儿子的心思不说一览无余,好歹也知道一些,自己生出来的儿子,怎么可能是朵白莲花?他这番话一说出来,既显得自己大度,又坐实了公子狐买凶弑兄的罪名。不过至少长子能够识大体、顾全大局,也不至于对手足赶尽杀绝,他还是欣慰的。 芈奇不像父祖那样满是开疆拓土的雄心壮志,他唯一的心愿就是一家人齐齐整整,最怕的就是自己死后儿子们兄弟阋墙,几个儿子中,他最宠爱的是幺儿,最器重的却是长子,且不说才干能为,单是眼界心胸,无咎就比阿狐高出一大截。 再想起他不到五岁就没了母亲,心里愧疚难当,拍拍他手背:“阿丸,你这样大度,我甚是欣慰,你放心,我绝不会轻饶了这孽子,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84.查案 此为防盗章 话说回来, 燕王殿下这……董晓悦下意识地低头一看, 也真是天赋异禀了…… 不过梦境经常是对现实的扭曲、夸大甚至是补偿,俗话说缺啥补啥, 照这么看来, 真正的燕王殿下说不定……默默给他点个蜡…… 想这些有的没的干嘛, 能不能出去还是两说呢!董晓悦把这些奇奇怪怪的念头扫到角落里,弯腰去捡那块遭受无妄之灾的铜镜。 就在这时, 她身后的门突然“砰”一声被人推开。 董晓悦连忙直起腰,转过身。 来人是个二十郎当的年轻男子,一身青衣, 端着个铜盆, 盆沿上搭了条布巾, 娃娃脸看着有点面善, 董晓悦略一想, 记起这张脸在上个梦中见过一次,是世子无咎的侍卫, 叫白什么来着的。 她正盘算着该怎么和他打招呼, 那小青年却一脸见了鬼的表情, 手里的铜盆没拿住, 乒铃乓啷哗啦啦, 大半盆热水全翻在地上。 “师......师叔.......”青年结结巴巴地道, “您......您怎么醒了?” 董晓悦下意识地抚了抚脸颊, 燕王殿下这身体看着也就二十五岁上下, 和那小青年相差也不大, 竟然已经差了辈分当了人家师叔,实在有些意外。 不过这年轻人有点冒冒失失的,大清早起床有什么不对吗? 有古怪......董晓悦忖了忖,故作深沉地“嗯”了一声。 “师叔可有哪里不适?”年轻人担心地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您先坐下歇歇,小侄去禀报掌门!” “等等......”董晓悦一开口就愣了愣,听到自己身体里发出另一个人的声音感觉很奇妙——当然这也不是她身体就是了。梁玄的声音她是听过的,不过从内部听起来还是有些差别,也说不上来哪种更好听。 “你先别走,”董晓悦回过神来,故技重施,皱着眉头揉了揉太阳穴道,“这是怎么回事?睡得久了头有点晕,之前的事一时想不起来了。” 哪有人睡一觉就不记事的,正常人听了这种鬼话都会起疑,那小青年却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耐心向师叔解释起来,那可真是小孩没娘说来话长。 这回的梦有点超现实,她的这具身体是一位宸姓道士,隶属于一个名为“天镜”的门派,这位宸彦道长天赋异禀、年轻有为,十来岁便被前任掌门越级破格提拔为关门弟子。 据传,前任掌门羽化前,曾属意宸彦接任掌门,被他本人推辞了,反正最后继任掌门的是他大师兄宸霄道长,也就是这小青年宸白羽的师父。 宸白羽这里支支吾吾的说不清楚,董晓悦却听明白了,这位大师兄多半是个庸才,要不然前任掌门也不会想着传位给幺徒。 不过在董晓悦看来,争这种番位实属没必要——这门派人丁很不怎么兴旺,师门两代满打满算也就他们三个。 宸彦年纪轻,还没来得及为门派开枝散叶,三年前出门降尸妖时出了点事故,伤了元气,勉强捡了条命回来,一回门派便开始闭关。 说起来好听叫闭关,其实是长睡不醒,一睡就睡了三年。 至于为什么躺了三年不吃不喝都不会死,肌肉也没有萎缩,一下地还生龙活虎的,董晓悦觉得既然是东方奇幻背景设定,这些就不必深究了。 总之这三年来他就一直植物人似地躺着,每天由师侄白羽从头到脚给他浑身擦洗一遍。 “师叔您素性.爱洁,小侄想着,您哪天要是醒来,发觉自己蓬头垢面,定会不悦......谁成想您一睡就睡了三载......”叔侄俩的感情大约很好,白羽回忆起往昔还是有点物是人非的黯然。 董晓悦瞥了眼地上倒扣的铜盆和掉在一边的布巾,百爪挠心,浑身发痒,忍不住搓了搓胳膊:“从头到脚你就给我用一块布?!” “......”总觉得师叔睡了三年关注点有点奇怪啊! 董晓悦心累无比地挥挥手:“......辛苦你了,继续说。” 这天镜派看起来有点破落,可据说也是有过光辉岁月的。 五百年前,门派创始人宸圆圆凭着一块天赐宝镜和一柄四尺宝剑横空出世,叱咤风云,斩妖伏魔,纵横无匹,风头无两。 门派鼎盛时浩浩荡荡上千号人,还在几座名山大岳都开了连锁,不过传到第三代,宝剑折了,宝镜丢了,门派也渐渐衰落沉寂,从滔滔大川变成了现在这涓涓细流,而且随时都可能断流。 董晓悦同情地看了看白羽,好好一个年轻人,怎么就不走正道呢。 宸白羽很快便解答了她的疑问,他之所以会投入这个前途无亮的夕阳门派,全是出于对师叔宸彦的仰慕之情,因为他不但生得花容月貌,道术也十分了得,当然主要还是因为花容月貌。当年宸彦以天才少年闻名于世,想收他为徒的大门派一双手加一双脚都数不过来,也不知道为什么跳了这个坑。 好不容易有个弟子自投罗网,温良恭俭让的宸彦把他让给了师兄宸霄——就他们门派这苟延残喘的死样子,说不定守株待兔一辈子也等不到第二只傻兔子撞上来。 “......”董晓悦光是听着都觉得辛酸。 不过既然有宸彦这种伏妖界的偶像派坐镇,何至于连收个徒弟都那么困难呢? 一提到这个,白羽便恨得压根直发痒,手紧紧捏成拳头,捏得指节都发白了。 这个世界道法盛行,林林总总的门派数不胜数,但是天镜派的主打技能比较特殊。 除了写符念咒、超度拔亡这种一般山术以外,还有一门压箱底的驭尸术。 具体内容十分庞杂精深,简单说来就是以某种方法驱使尸体为自己所用。 修为越高,能驾驭的尸体也越高阶,七年前羽化的前任掌门据说可以同时驱使三具一等千年老尸,而已经成为传说的创始人大佬可以驭使千军万马,只要他乐意,凭着尸体称王称霸都是抬抬手画画符的事情。 本来天镜派凭借着这门独家秘术,就算不能飞黄腾达,混个小康不成问题,可坏就坏在,三代前门派里出了个叛徒,不知道怎么在入门时的血誓上动了点手脚,为点钱把秘术泄露了出去。 结果一传十,十传百,驭尸从独门秘术变成了烂大街的技能,非但各种以驭尸为卖点的小门小派层出不穷,连一些大门派也把驭尸当作必修科目。 如今的道士,不带个僵尸挑挑担子提提行囊,简直都不好意思出门。 “......”这种一言难尽的技能竟然还挺吃香,董小姐真是始料未及。 那叛徒也就学了点皮毛,各家又自行发挥,导致外面盛行的驭尸术花里胡哨、五花八门,有让尸体拉磨耕田的,有驱使尸体舞刀弄棒的,甚至还有专门收集不腐不坏的貌美尸体供某些重口变态取乐的...... 结果劣币驱逐良币,倒是天镜派的正统驭尸术缺乏卖点,有点不够看了。 驭尸成风,还带来一个致命问题——尸体不够用了。 不是什么尸体都能刨出来驭的,僵尸的形成全凭机缘,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良材美尸可遇而不可求。即便是师祖那样的高人,一生也只寻摸到那三条高阶僵尸。 有需求就会产生相应的市场,当合适的尸体变成紧俏货之后,开始出现了专以盗掘尸体为生的专业人士,有盗墓贼跨界的,也有道士转业的,那些因为风水原因易于形成僵尸的凶地常年被职业掘尸团队盘踞,散户几乎毫无入市空间。 久而久之,围绕僵尸资源形成了一条完整的产业链,从上游供应商到终端消费者之间有无数中间环节,每过一道手都要增加成本。 简而言之,他们天镜派这破落户,挖又挖不到,买又买不起,师徒两代三人,至今没有合适的尸体,一直都在纸上谈兵。 “......” 董晓悦越听越丧,上个梦里的草台班子刺客组织就够坑的了,这回更寒碜,技能已经很上不得台面,竟然连施展的机会都没有! 宸白羽小师侄毫无眼色,兀自说个不停,继续给师叔雪上加霜。 即便走了狗屎运刨到了合适的尸体,这份职业也存在很大的危险性。 灵力越高强的尸体越难对付,极品僵尸通常具备常人的智力,甚至拥有前世记忆,身躯水火不侵,刀枪不入,只是迫于法术不得不受人驱使,一旦道人灵力降低,反噬几乎是一定的,门派历任掌门中得到善终的可谓屈指可数。 宸白羽隐晦表示,前任掌门所谓的羽化其实是被他驯养的三条高阶僵尸撕成碎片分而食之。 董小姐整个人都不好了,所以这种门派存在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宸白羽唾沫横飞地讲完,抬起袖子抹抹嘴:“啊呀!师叔出关的消息还未禀告师父呐!师叔且休息片刻,小侄去去就来。” 董晓悦站起身整了整衣襟:“我和你一起去见师兄吧。” 也不知道梁玄从梦里醒来之后会不会记得这些事情,怎么说这些都是他的梦......董晓悦随即想到,等到梁玄梦醒那一天,她也能回到自己的世界,即便梁玄记得这些事,应该也不能找她算账了吧。 这么一想,她松了口气,可不知为什么,除了释然之外还有点淡淡的遗憾。 话说回来,燕王殿下这……董晓悦下意识地低头一看,也真是天赋异禀了…… 不过梦境经常是对现实的扭曲、夸大甚至是补偿,俗话说缺啥补啥,照这么看来,真正的燕王殿下说不定……默默给他点个蜡…… 想这些有的没的干嘛,能不能出去还是两说呢!董晓悦把这些奇奇怪怪的念头扫到角落里,弯腰去捡那块遭受无妄之灾的铜镜。 就在这时,她身后的门突然“砰”一声被人推开。 董晓悦连忙直起腰,转过身。 来人是个二十郎当的年轻男子,一身青衣,端着个铜盆,盆沿上搭了条布巾,娃娃脸看着有点面善,董晓悦略一想,记起这张脸在上个梦中见过一次,是世子无咎的侍卫,叫白什么来着的。 她正盘算着该怎么和他打招呼,那小青年却一脸见了鬼的表情,手里的铜盆没拿住,乒铃乓啷哗啦啦,大半盆热水全翻在地上。 “师......师叔.......”青年结结巴巴地道,“您......您怎么醒了?” 董晓悦下意识地抚了抚脸颊,燕王殿下这身体看着也就二十五岁上下,和那小青年相差也不大,竟然已经差了辈分当了人家师叔,实在有些意外。 85.探听 此为防盗章  “不好整……”貘靠在便利店的柜台上, 对着手指,一脸为难, “这事儿不好整啊老妹儿……” “不好意思……”董晓悦盯着眼前那张常在电视和微博上看到的脸,“刚才我就想问了,你为啥要说东北话?” “我这不是, 整亲切点儿,咱俩好唠嗑么?”鲜肉抛了个媚眼,眼下的小痣一闪,像颗细小的钻石。 董晓悦一哆嗦,险些被这个媚眼砸趴在地。操着一口东北话的当红偶像小鲜肉站在便利店柜台后跟她唠嗑,他对亲切有什么误解? “不喜欢?要不咱试试这个?” 话音刚落,只见貘从店员工作服口袋里掏出个手机来了个四十五度角自拍,接着打开美图秀秀,熟练地这里拖拖,那里拽拽。 董晓悦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的脸像水银一样跟着变来变去, 不一会儿就变成了个熟悉的圆脸女青年。 貘打开画图工具加了副黑框眼镜, 又在下巴正中间点了颗七分熟的青春痘, 对着前置摄像头照了照,露出满意的微笑, 把手机揣回兜里, 对着董晓悦眨巴眨巴眼睛:“晓悦姐, 咋样?” 仍旧是粗嘎的嗓音, 掷地有声的东北方言, 只是自带光圈的偶像鲜肉变成了丧气逼人的蔡助理, 董晓悦越发出戏:“麻烦您还是变回来吧……” “艾玛咋不早说涅,费老鼻子劲嘞……”貘唧唧哝哝地抱怨着,又打开手机把脸捏了回来,“刚说到哪儿了?” 董晓悦把眼神放空,无视这张代表亚太地区整容业先进生产力的脸蛋:“说到怎么才能从这里出去。” “哦对,”鲜肉摸了摸脖子上的大金链子,“要想出去,你得先找着梦的主人。” “燕王殿下?” 鲜肉冲她挤挤眼睛,暧昧地笑着:“说是也是,说不是也不是……” “你刚说了这是燕王的梦。” “我这不是与时俱嘛。” “……” “要我说,费那事儿干啥,不如搁这儿待着得啦!” 董晓悦转过头朝着自动门望了一眼,透过干净明亮的玻璃,可以清楚地看到店外的景象。 门外的世界宛如反乌托邦科幻片里人类灭绝后的废土世界,漫天沙尘遮天蔽日,十二只太阳在天空中你追我赶,远处的沙丘仿佛蛰伏的史前巨兽。 她骑在老虎的背上一路走来,沿途都是这样荒凉的景象,偶尔能看到半埋在风沙中的残垣断壁,依稀能够想象当初堂皇壮观的模样。 一想到要搁这种地方待着,董小姐浑身不得劲儿:“怎么才能找到燕王?” “唉……”鲜肉皱起脸,鼻尖的假体呼之欲出。 “他……出什么事了?”董晓悦迟疑地问道。 进了店门之后一直趴在她脚边打盹的老虎突然抖了抖毛站直了,侧着脑袋像在倾听。 董晓悦瞥见那一身油光水滑的皮毛,不由手贱地捋了两下。 “轰隆隆……砰!呼啦啦,呼啦啦……”鲜肉比了个蝴蝶翩翩飞的手势,兴高采烈地道,“魂飞魄散啦!” “……”这种事值得这么高兴吗! 董晓悦低头看了看老虎,只见它方才竖起的耳朵耷拉了下来,看着有些可怜相。 “可是我不还在他梦里吗?”董晓悦一边思忖一边道,“如果他死了……” “我啥时候说他死了?我说魂飞魄散,魂飞魄散!” 董晓悦懒得跟他咬文嚼字:“您就说上哪儿能找到他吧!” “难哟……”鲜肉又开始皱脸,董晓悦真怕他再这么皱下去把脸上的玻尿酸挤出来。 “难......也就是有办法的意思咯?”董晓悦不由自主地往收银台上靠了靠。 “办法倒是有……”鲜肉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着她,“不过…… “啥?” “哥凭啥帮你?” “就凭你跟我在这儿废话半天,”董晓悦也被他带偏了,“有啥条件直说吧,一大老爷们儿咋这么磨叽涅!” “哈哈哈哈……”鲜肉用手指撑着眼眶笑了好一会儿,“老妹儿啊,哥是真心为你着想,你要上赶着送死,哥横竖拦不住你,得,你自个儿去试试,能不能成就看造化吧。” 鲜肉充满硅胶感的脸上写满了真诚,可董晓悦怎么看都感觉他包藏祸心。 老虎显然和她所见略同,本来趴得好好的,突然毫无预兆地蹿上柜台把鲜肉摁在墙上,呲着尖利的牙齿:“貘,狡猾,坏!” 董晓悦扶额,老虎殿下还是不开口的时候比较威风。 利爪深深陷进皮肉里,鲜肉脸上却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恐惧,精美的五官越发像是硅胶倒模的。 他甚至还抬起手漫不经心地整理了下发型:“畜生就是畜生,别忘了是谁带她来的。” 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的内容和他的口吻都让董晓悦很不舒服。 老虎仿佛被下了咒,瞬间泄了气。它颓然地松开鲜肉的脖子,重新趴回董晓悦的脚边。 董晓悦趁火打劫地薅了把老虎耳后的绒毛,那毛茸茸的手感让她心尖一颤。 老虎打了个哆嗦,不满地哼了一声,伸出前爪推她的手,那力道却很轻,有点欲拒还迎的意思。 “来,来,不嘞它,咱说正事儿,”鲜肉翘着兰花指拿餐巾纸掖掖脖子上渗出的血珠,“你那相好……” “谁?不是……”董晓悦矢口否认。 “好好,”鲜肉一脸我懂的,“你那个什么殿下受了点伤,三魂七魄散在犄角旮旯里,我只能把你送过去,能不能找到得看造化。你想出去呢,先得把他的魂魄一片片找回来,拼好,拼完了哄哄他,让他把你放出去。” “就这样?” “还想咋样?” “人真的有三魂七魄吗?”董晓悦忍不住问,这两天发生的事实在颠覆她的三观。 “真的,假的,假的,真的......”鲜肉歪着脑袋一脸无所谓,“信啥就啥呗。” “......”董晓悦无言以对,“那他在什么地方?” “埋汰地方,腌臜地方,磕碜地方,你说涅?反正去了轻易别想出来……” “出不来会怎样?” 鲜肉面部肌肉扭曲起来,显然是经过了一番痛苦的挣扎,最后一松气,无力地答道:“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那留在这里呢?” “等死。” 听起来差别也不大,董晓悦不是坐以待毙的人,没怎么犹豫就作了决定。 她正要开口,突然感觉有什么在扯她衣服,低头一看,发现老虎正叼着她的衣摆往后扯。 “别闹!”董晓悦轻轻拍拍它的脑袋。 老虎犟头犟脑地扯了她半晌,最后在她坚定的眼神下放弃了,慢慢松开嘴。 董晓悦安抚地顺了顺它脖子上的毛,说来也怪,她从始至终没怕过这头会说人话的猛兽,还有种没来由的信赖。 她转过头对鲜肉道:“行,你送我去吧。” 鲜肉顿时喜上眉梢,一脸如释重负,扬起下巴朝着后面的货架点了点:“来都来了,买点东西吧。” “不用了,我没钱。” 鲜肉嬉皮笑脸地指指她腰间。 董晓悦顺着他的目光往下一看,只见腰带上挂着个小小的锦囊,她这才想起这身衣裳还是燕王殿下留下的。 这沉甸甸的锦囊自然也是燕王留下的,董晓悦好奇地打开丝线编成的束绳,往掌心一扣,倒出五片小小的金叶子,镂刻得很精细,连叶脉也栩栩如生。 鲜肉看见这些叶子两眼放光,咽了口唾沫,指指货架:“去挑一样吧。” 董晓悦从进店开始注意力一直在鲜肉身上,这时才得空仔细打量整整齐齐陈列在货架上的商品。 乍一看只是些普通的零食和生活用品,和现实中便利店卖的东西没什么区别,可细看却发现都是从没见过的牌子,透着股诡异的气息。 董晓悦拿起一包膨化食品模样的东西,包装袋上的效果图粗看像是沾了番茄酱的膨化小零食,细看才发现是带血的人头,董晓悦吓得赶紧放回去,看了一眼价签,品名一栏里写着“祸国殃民”几个字,标价是18,原本应该是货币符号的地方画着叶子图案。 “你相好快死啦!”鲜肉扯着嗓门道,“别磨叽,赶紧的!” 董晓悦一想确实耽搁了挺久,不由加快了脚步,好在这里的产品都是按售价排列,为她节省了不少时间。她走到标注着“便宜货”的货架前,这里的商品售价都在五片叶子以下,名字也没有贵价货那么豪气干云。 她拿起一个饭团模样的东西,售价三片叶子,上书“民以食为天”,包装上既没有生产厂商也没有保质期,是个不折不扣的三无产品,董晓悦感觉中至少有一天一夜没吃东西,这时候已经饥肠辘辘,不过她低头看了看掌心的金叶子,没舍得拿来换个果腹的东西。 86.真相 此为防盗章  董晓悦提着刀迎上前去, 来人是方才那名女官, 枭叫三声就是他们约定的信号。 “成了?”女史压低了声音, 却压不住狂喜。 董晓悦云不露声色地点点头, 往床上一指:“尸首在床上, 请验吧。” 女史小心翼翼走到床前, 先伸出手指往尸首口鼻处探了探, 确定没有气息,又从袖管中抽出把匕首, 迅速往尸体胸前要害处猛扎了几下, 见它一动不动,这才放下心来。 董晓悦心道好险, 生怕她看出尸体的面容不对, 佯装镇定, 冷声道:“女史可真谨慎!” 女史往尸体衣服上擦了擦匕首沾的血, 重新藏回袖中, 直起身对董晓悦道:“不过是以防万一。” 董晓悦气场全开地冷笑一声:“我们陈家人行走列国, 向来童叟无欺, 贵君信不过我, 便是信不过我们陈家。” 她这话说得理直气壮、慷慨激昂, 猫在被褥下的楚世子都有一刹那的恍惚, 差点信以为真了。 那女史先前在殿后廊庑下等候,廊下点了灯, 乍然走进暗处, 眼睛一时难以适应, 看不清尸体被掉了包,又被董晓悦打了岔转移了注意力,便不再去理会尸首。 她朝着董晓悦欠了欠身,笑着安抚道:“娘子莫要见怪,我岂敢疑你,只不过女子心软,与人有了肌肤之亲、夫妻之实,难免手下留情......是我以己度人,不省娘子女中豪杰,原不会被这些俗情所困,多有得罪了。” 董晓悦被她那过来人的语气臊得老脸一红,又不好辩解,一想到世子还在被子下面听着,整个人都不太好,只好咳嗽两声掩饰尴尬,朝着女史摊开手掌:“解药和令信。” 女史从宽腰带里摸出个布包双手呈上:“请娘子过目。” 董晓悦打开包裹,里面是一套宦官的行头、一块镂着字的木牌和一个小小的锦囊,董晓悦捏了捏锦囊,里面是颗圆溜溜的东西,应该是丸药,便说了声“多谢”,语气仍是不善。 “应该的,”女史大度道,“若是娘子没有旁的吩咐,我便告辞了,此地不宜久留,请从殿后小门走,一刻钟后侍卫换班,到时事发,宫门锁闭,再要出去便难了。” 她这么体贴入微,董晓悦倒有点过意不去了,世子没死成,这女史的间谍身份倒是暴露了,肯定没好下场,不过她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一会儿东窗事发,她的小命还不知道着落在哪儿呢。 女史也不敢在殿内久留,交代完事情便急匆匆离去了。 董晓悦等她把门闩上,赶紧把那刺客的尸体从床上拽下来,仍旧扔在地上,然后爬到里床,掀开蒙在世子头上的被子,压低声音道:“殿下,你还好吧?” “不好,”世子瓮声道,“已经闷死了。” 瞧瞧这别扭劲!董晓悦无奈地摇摇头:“殿下自己多加小心......” 话还没来得及说完,被子里突然探出一只手来,揪住她衣裳:“你......要走?” “这话说得......”董晓悦几乎失笑,“不走难道留在这里等死吗?” “不会。” “哎?” “你不会死......”无咎刚才扯她衣裳时牵动了伤口,痛得额上冒汗,可他还是不放手,“留下......我杀......杀了女史......没人......” 董晓悦明白他要说什么,知道她鱼目混珠的人没有几个,只要把这些人灭了口,她的身份就只有他俩知道了,即便那两个奸细已经往齐国送了信,可只要她人在楚宫,便仍然是安全的。 让她惊讶的是,楚世子竟然打算帮一个来路不明的刺客隐瞒身份,董小姐不禁摸摸脸,又低头看看胸,她的魅力有这么大吗? 不过她还是毫不迟疑地摇摇头:“多谢殿下的好意,只是我还要去找个人,您多保重。” 如果她真是陈四娘,留在这里确实比出去安全,可惜她知道这只是个梦,她必须去找回燕王殿下的魂魄。 无咎眼前迅速掠过一张脸,嫌恶地皱起眉头:“你要找......那个......晋国庶孽?” 董晓悦没想到他那么能猜,赶紧否认:“哪里,不是不是......” 无咎一看她这心虚的模样就知道自己猜中了,忿忿地哼了一声。 董晓悦起身便要走,才发现衣裳还在他手心里揪着。 “若......若你......执意要走......”世子咬牙切齿地道,“孤......便......喊人......” 董晓悦有恃无恐地一笑,把他手掰开:“殿下要是舍得妾死,就喊吧。” 无咎从未见过如此涎皮赖脸的人,一时说不出话来,负气地缩回手,索性把被子拉高了蒙住脸。 不料被子才蒙上又被掀开,无咎当她回心转意,不由一喜,却听那女刺客道:“差点忘了,还得跟殿下借一样东西。” 她嘴里说着借,却毫无借的自觉,不由分说就把手伸进他的衣襟里一阵掏摸,明摆着是抢。 无咎先她一步把挂在脖颈上的珠子攒住:“孤不借。” 这厚颜无耻的贼女子,非但不识好歹,竟然还要抢他的珍宝珠! 这颗珠子是他三岁时在他父王库房里玩时无意发现的,当时只是贪图好玩摸了一下,回去便一病不起,后来请大巫占卜,说是这珠子认主,从此以后珠不离人,人不离珠,方能两下安好。 世子没力气同她解释那么多,只是道:“留下......孤便给你......” 董晓悦想了想,她的主要任务已经失败了,还拔了齐国好容易埋在楚宫暗桩,就算帮齐君找到月母珠,算起来还是过大于功,倒是在这里耽搁下去恐怕就跑不掉了,便抽出手替他理了理衣襟:“算啦,殿下保重。” 说完不等他再来扯衣裳,麻溜地爬下床,拾起榻边一根玉簪,胡乱地把头发固定住,又从案上金盘里拿起红缨揣在怀里——这缨绳是世子纳彩时以礼相赠,又在新婚之夜以礼亲手从她头发上解下的。 董晓悦一出殿门就撒开腿拼命往西门跑,老天爷也帮忙,不早不晚地吹过来一片云遮住了月亮,四周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巡逻的侍卫手里提着灯,董晓悦远远看见便绕道,一路上都没正面碰上,顺利得出奇。 跑到西门附近的一处偏殿,她停下脚步,身手矫健地攀上墙头——刚到楚宫时她住在隔壁的客馆,早把四周地形打探过了,这偏殿许多年没人住,早就成了堆杂物的地方。 董晓悦骑在墙头上,从怀里摸出个火折子,用那根意义非凡的缨绳把它和半块砖绑在一起,正要点燃,不知怎么改了主意,把那缨绳解下来重又塞回怀里。 找不到趁手的绳子,只好就地取材忍痛拔了几根头发,重新把火折子和砖块绑好,点燃了扔到殿中废弃的马厩里。 马厩里虽然没有马,可堆了许多柴草,天干物燥,不一会儿就点着了。 董晓悦连忙从墙头溜下,躲在墙根后面。 风助火势,熊熊燃烧起来,很快便有侍卫发现了火光,西门离此处最近,侍卫们纷纷跑去打水救火,只一个侍卫自告奋勇守在原地。 董晓悦猫在墙根后面观察了一会儿,见侍卫们乱成一团,便从腰间取出令信往门口走去。 这名侍卫是那女史平日相熟的,受了她不少贿赂,一看令信上的字,以为又是她手底下的小宦官趁着月黑风高溜出宫去做点见不得人的勾当,便挥挥手放行了。 董晓悦顺利潜出宫门,吊在嗓子眼的心总算放回了肚子里。 她继续沿着驰道边上的小路往西走,城西三十里有一处小客舍,是陈子投资的产业,除了丰富资产组合之外还用作组织成员落脚、接头的中转站,她打算先去那里换身装束休整一下,等天亮再去找燕王殿下。 董晓悦快步走了好一阵,估摸着该有七八百米了,这才停住脚步,回头望了望,只见远处宫殿的黑影与夜色融为一体,檐角如同飞鸟张开的羽翼,看起来那么巍峨,那么真实。 等找到燕王殿下,这些都会消失吗? 董晓悦使劲朝着宫城张望,半晌才意识到,自己是在找世子无咎的寝殿,不禁哑然失笑,只是个梦罢了。 但是她还是忍不住伸手摸了摸怀里的红缨绳,等这场梦结束了,世子也会消失吗? “三条死鬼。”董晓悦对出暗号。 话音刚落,门“吱嘎”一声打开,门缝里出现一星迎风摇曳的火苗,接着才现出提灯之人。 提灯的是个约莫五六十岁的独眼老汉,着一身灰不灰褐不褐的粗布短衣,拿一只眼睛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陈四娘?”大约因为只剩下一只眼睛,那眼神有种别样的锐利。 董晓悦被那眼神看得心里发毛,陈子虽然没说过此人什么来头,但看这光景八成也是个背了不少人命的江湖人。 “进来罢。”老汉把董晓悦让进门里,朝外扫了一眼,确定没人跟着她,这才轻手轻脚地掩起门扉。 这时已经是后半夜,传舍里的客人都在熟睡,连马厩和鸡棚都静悄悄的。 87.梦醒 此为防盗章 自从上回清凉池醉酒后, 他已经有一年多不曾梦到那个蛮夷瘟神, 不想今日午后不过小憩片刻,又遭逢此劫, 也不知该恨那瘟神恶毒还是该怨自己被美色障目。 身体的伤害还是其次,他连他们长子的名字都取好了! 燕王殿下又气又恼,半晌没力气起身。 现如今他终于相信那狠毒的蛮夷是个外来户,这等出尔反尔、忘恩负义、始乱终弃的东西,横不能是他这种正派人梦出来的。 待班师回朝, 得找安国寺的主持高僧作个法驱驱邪。这种事再来一次怕是要坐实燕王殿下不能人道的传闻了。 “启禀殿下,丁先生求见。”帐外传来亲卫熟悉的声音。 梁玄赶紧翻身坐起, 理了理中衣, 披上外袍, 俨然又是那个威震四方的燕王殿下:“有请。” 这位丁先生是燕王府的一号幕僚, 人称小张仪, 是梁玄的得力爪牙。 丁先生入得帐中, 看见梁玄的脸色先唬了一跳:“殿下可有不适?仆略通岐黄, 斗胆请为殿下诊脉。” 梁玄赶紧挥挥手:“无碍, 此间气候湿热,约莫是水土不服,歇息片刻便是,不劳先生。” 丁先生医术高明, 让他诊脉难保不诊出什么端倪来。 渡江大半年了, 这会儿闹水土不服?丁先生腹诽, 不过他伺候这位主子多年, 知道他是不想自己过问,便识趣地不多嘴,改谈正事:“昨日陆家清客在殿下这里吃了闭门羹,今日陆珞派人递了帖子来求见。” 梁玄领兵南下一载有余,夺回江陵,把叛军逼退至江南,又乘胜渡江,挥师直取丹阳,叛军几无还手之力,退守建业龟缩在城里不敢冒头,但是建业城固若金汤,一时半会儿倒也攻不下来。 江东四大豪族明面上独善其身,其实两面逢迎,一边往燕王这儿塞金珠宝玉和美人,一边暗中往吴越王军中输送粮草马匹和刀枪剑戟,如今眼见着吴越王大势已去,便向梁玄示好。 “那两面三刀的老貉子,”梁玄凉凉一笑,“有求于人还拿架子,何苦来哉,到底还是拖着把老骨头巴巴地来求孤,也好,正可解我燃眉之急。” 他那好阿兄一提军饷粮草就哭穷,梁玄只能以战养兵,早盯上那四只江南肥羊了。 丁先生望着燕王意气风发的脸庞,莫名有些不安,捋着花白的山羊胡沉吟道:“江东四姓在吴越根基深厚,殿下切莫急于一时半刻,小心为上。” “孤省得。”梁玄嘴上答应着,却对老先生的忠言一笑了之,这年纪大了,行事难免过于谨小慎微,他为了养病快把老婆本都掏完了,无论如何也要狠狠宰他们一刀。 —————— 董晓悦掐了自己两把,又抬手狠狠咬了一口,还是没能从梦里醒过来,只好听天由命等着自然醒。 这一等就是一天一夜。 董小姐是《荒野求生》之类冒险节目的忠实爱好者,偶尔也会幻想一下成为食物链顶端的女人,凭着强健的体魄征服大自然。 事实是,她只是个长年靠外卖维生的亚健康都市小白领,真被扔到野外生存能力约等于零。 更何况身上什么装备工具都没有,还穿着件中看不中用的裙子,既不能挡风又不能御寒。白天还好,太阳一落山,寒风一吹,她只能背靠大树瑟缩成一团。 董晓悦试着往树林里走了一段,可越往里走树木越密,枝叶纵横交错,遮天蔽日,没走几步就被树枝挡住前路,那黑黢黢的密林也怪瘆人的,天知道里面蛰伏着什么野兽。 她只得回到原处,认命地一屁股坐在地上,等着自然醒。 会不会,真的回不去了呢? 这个念头刚一冒头就被董小姐无情掐灭,她绝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有空在这儿胡思乱想还不如抓紧时间做点有意义的事。 董晓悦是个行动派,立即跳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开始拔草。 拔完草再把土踩踩实,忙活半天整出块三米见方的不毛之地。 她满意地看了看劳动成果,折了根树枝,蹲下身开始在空地上写代码。 —————— 梁玄一进梦乡就看到那冤家路窄的瘟神叉着脚蹲在地上,嘴里叼着根草,正用树枝在泥地上画鬼符。 董晓悦听到脚步声抬起头,两人冷不丁看了个对眼。 梁玄不等她开口转身便走。亏他睡前特地默诵了一篇素.女经,全是白用功! 董晓悦赶紧扔下树枝站起身追上去:“等等——” 88.入梦 此为防盗章  女史小心翼翼走到床前, 先伸出手指往尸首口鼻处探了探, 确定没有气息,又从袖管中抽出把匕首,迅速往尸体胸前要害处猛扎了几下, 见它一动不动,这才放下心来。 董晓悦心道好险, 生怕她看出尸体的面容不对, 佯装镇定, 冷声道:“女史可真谨慎!” 女史往尸体衣服上擦了擦匕首沾的血, 重新藏回袖中, 直起身对董晓悦道:“不过是以防万一。” 董晓悦气场全开地冷笑一声:“我们陈家人行走列国, 向来童叟无欺, 贵君信不过我,便是信不过我们陈家。” 她这话说得理直气壮、慷慨激昂,猫在被褥下的楚世子都有一刹那的恍惚, 差点信以为真了。 那女史先前在殿后廊庑下等候,廊下点了灯,乍然走进暗处,眼睛一时难以适应, 看不清尸体被掉了包, 又被董晓悦打了岔转移了注意力, 便不再去理会尸首。 她朝着董晓悦欠了欠身, 笑着安抚道:“娘子莫要见怪, 我岂敢疑你, 只不过女子心软,与人有了肌肤之亲、夫妻之实,难免手下留情......是我以己度人,不省娘子女中豪杰,原不会被这些俗情所困,多有得罪了。” 董晓悦被她那过来人的语气臊得老脸一红,又不好辩解,一想到世子还在被子下面听着,整个人都不太好,只好咳嗽两声掩饰尴尬,朝着女史摊开手掌:“解药和令信。” 女史从宽腰带里摸出个布包双手呈上:“请娘子过目。” 董晓悦打开包裹,里面是一套宦官的行头、一块镂着字的木牌和一个小小的锦囊,董晓悦捏了捏锦囊,里面是颗圆溜溜的东西,应该是丸药,便说了声“多谢”,语气仍是不善。 “应该的,”女史大度道,“若是娘子没有旁的吩咐,我便告辞了,此地不宜久留,请从殿后小门走,一刻钟后侍卫换班,到时事发,宫门锁闭,再要出去便难了。” 她这么体贴入微,董晓悦倒有点过意不去了,世子没死成,这女史的间谍身份倒是暴露了,肯定没好下场,不过她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一会儿东窗事发,她的小命还不知道着落在哪儿呢。 女史也不敢在殿内久留,交代完事情便急匆匆离去了。 董晓悦等她把门闩上,赶紧把那刺客的尸体从床上拽下来,仍旧扔在地上,然后爬到里床,掀开蒙在世子头上的被子,压低声音道:“殿下,你还好吧?” “不好,”世子瓮声道,“已经闷死了。” 瞧瞧这别扭劲!董晓悦无奈地摇摇头:“殿下自己多加小心......” 话还没来得及说完,被子里突然探出一只手来,揪住她衣裳:“你......要走?” “这话说得......”董晓悦几乎失笑,“不走难道留在这里等死吗?” “不会。” “哎?” “你不会死......”无咎刚才扯她衣裳时牵动了伤口,痛得额上冒汗,可他还是不放手,“留下......我杀......杀了女史......没人......” 董晓悦明白他要说什么,知道她鱼目混珠的人没有几个,只要把这些人灭了口,她的身份就只有他俩知道了,即便那两个奸细已经往齐国送了信,可只要她人在楚宫,便仍然是安全的。 让她惊讶的是,楚世子竟然打算帮一个来路不明的刺客隐瞒身份,董小姐不禁摸摸脸,又低头看看胸,她的魅力有这么大吗? 不过她还是毫不迟疑地摇摇头:“多谢殿下的好意,只是我还要去找个人,您多保重。” 如果她真是陈四娘,留在这里确实比出去安全,可惜她知道这只是个梦,她必须去找回燕王殿下的魂魄。 无咎眼前迅速掠过一张脸,嫌恶地皱起眉头:“你要找......那个......晋国庶孽?” 董晓悦没想到他那么能猜,赶紧否认:“哪里,不是不是......” 无咎一看她这心虚的模样就知道自己猜中了,忿忿地哼了一声。 董晓悦起身便要走,才发现衣裳还在他手心里揪着。 “若......若你......执意要走......”世子咬牙切齿地道,“孤......便......喊人......” 董晓悦有恃无恐地一笑,把他手掰开:“殿下要是舍得妾死,就喊吧。” 无咎从未见过如此涎皮赖脸的人,一时说不出话来,负气地缩回手,索性把被子拉高了蒙住脸。 不料被子才蒙上又被掀开,无咎当她回心转意,不由一喜,却听那女刺客道:“差点忘了,还得跟殿下借一样东西。” 她嘴里说着借,却毫无借的自觉,不由分说就把手伸进他的衣襟里一阵掏摸,明摆着是抢。 无咎先她一步把挂在脖颈上的珠子攒住:“孤不借。” 这厚颜无耻的贼女子,非但不识好歹,竟然还要抢他的珍宝珠! 这颗珠子是他三岁时在他父王库房里玩时无意发现的,当时只是贪图好玩摸了一下,回去便一病不起,后来请大巫占卜,说是这珠子认主,从此以后珠不离人,人不离珠,方能两下安好。 世子没力气同她解释那么多,只是道:“留下......孤便给你......” 董晓悦想了想,她的主要任务已经失败了,还拔了齐国好容易埋在楚宫暗桩,就算帮齐君找到月母珠,算起来还是过大于功,倒是在这里耽搁下去恐怕就跑不掉了,便抽出手替他理了理衣襟:“算啦,殿下保重。” 说完不等他再来扯衣裳,麻溜地爬下床,拾起榻边一根玉簪,胡乱地把头发固定住,又从案上金盘里拿起红缨揣在怀里——这缨绳是世子纳彩时以礼相赠,又在新婚之夜以礼亲手从她头发上解下的。 董晓悦一出殿门就撒开腿拼命往西门跑,老天爷也帮忙,不早不晚地吹过来一片云遮住了月亮,四周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巡逻的侍卫手里提着灯,董晓悦远远看见便绕道,一路上都没正面碰上,顺利得出奇。 跑到西门附近的一处偏殿,她停下脚步,身手矫健地攀上墙头——刚到楚宫时她住在隔壁的客馆,早把四周地形打探过了,这偏殿许多年没人住,早就成了堆杂物的地方。 董晓悦骑在墙头上,从怀里摸出个火折子,用那根意义非凡的缨绳把它和半块砖绑在一起,正要点燃,不知怎么改了主意,把那缨绳解下来重又塞回怀里。 找不到趁手的绳子,只好就地取材忍痛拔了几根头发,重新把火折子和砖块绑好,点燃了扔到殿中废弃的马厩里。 马厩里虽然没有马,可堆了许多柴草,天干物燥,不一会儿就点着了。 董晓悦连忙从墙头溜下,躲在墙根后面。 风助火势,熊熊燃烧起来,很快便有侍卫发现了火光,西门离此处最近,侍卫们纷纷跑去打水救火,只一个侍卫自告奋勇守在原地。 董晓悦猫在墙根后面观察了一会儿,见侍卫们乱成一团,便从腰间取出令信往门口走去。 这名侍卫是那女史平日相熟的,受了她不少贿赂,一看令信上的字,以为又是她手底下的小宦官趁着月黑风高溜出宫去做点见不得人的勾当,便挥挥手放行了。 董晓悦顺利潜出宫门,吊在嗓子眼的心总算放回了肚子里。 她继续沿着驰道边上的小路往西走,城西三十里有一处小客舍,是陈子投资的产业,除了丰富资产组合之外还用作组织成员落脚、接头的中转站,她打算先去那里换身装束休整一下,等天亮再去找燕王殿下。 董晓悦快步走了好一阵,估摸着该有七八百米了,这才停住脚步,回头望了望,只见远处宫殿的黑影与夜色融为一体,檐角如同飞鸟张开的羽翼,看起来那么巍峨,那么真实。 等找到燕王殿下,这些都会消失吗? 董晓悦使劲朝着宫城张望,半晌才意识到,自己是在找世子无咎的寝殿,不禁哑然失笑,只是个梦罢了。 但是她还是忍不住伸手摸了摸怀里的红缨绳,等这场梦结束了,世子也会消失吗? “阿狐怎么会......”这辩解颇为无力,连她自己都说不下去。 谁都知道大戎狐姬所出的公子狐志存高远,整天惦记着他长兄的世子之位,无奈楚王虽然把他们母子宠上了天,却并没有蹬掉大儿子的意思。 “除了他还有谁!”楚王一个不防踢到了床前的金香炉,疼得眼冒金星,越发恨那对蠢笨又贪心的母子。 他对这个幺儿一向疼爱,要珠玉给珠玉,要封地给封地,明知他觊觎世子之位也是一味和稀泥,指望他们餍足,却不想把胃口越养越大,这回要是有他的份,他无论如何不能再姑息了! 狐姬被芈奇抢白了两句,躺在床上生了一回闷气,一咬腮帮子,翻身坐起,叫了侍女来替她梳妆。 听那前来通风报信的侍卫的意思,无咎似乎伤得挺重,要是只剩下一口气苟延残喘,她去露个脸说不定能加把劲气死他,要是没死成,她也得防着他们父子俩私下构陷栽赃她儿子——反正不管这事是不是阿狐干的,他们都是栽赃诬陷。 89.凶案 此为防盗章  无咎双膝一软倒了下来, 却还在用失神的眼睛寻找董晓悦。 “枕......枕......” 董晓悦依稀听见他喃喃说道。 她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心有灵犀,竟然瞬间领会了他的意思, 几乎是毫不迟疑地扑向外侧的枕头, 从枕下抽出了无咎的刀。 董晓悦虽然是西贝货,但这具身体的原主人陈四娘毕竟长年习武, 身体柔韧性和灵活性都相当不错。那刺客见她身姿敏捷灵巧,一时摸不准她路数, 便不急着往不省人事躺在血泊中的世子身上补刀,先朝着董晓悦袭来。 “慢着!”董晓悦情急之下喊道, “是自己人!” 这刺客肌肉虬结, 脑子却不大灵光, 被董晓悦情真意切地一忽悠, 居然真的收住剑势,皱着眉头微张着嘴,愣了足有半秒钟。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董晓悦双手紧握刀柄,毫无章法地朝着刺客面门挥砍,生生把世子殿下的宝刀用出了菜刀的风范。 刺客下意识地挥刀一挡, 白刃相撞迸出火星点点,董晓悦被刀上劲力震得虎口发麻,手腕一软, 手一松, 刀“镗”一声落在地上。 刺客这时终于想明白自己刚才被骗了, 要是这小娘们儿身手再利落点,自己这颗脑袋就要和脖子分家了。 他恼羞成怒,恨不得把她撕成碎片,五官都扭曲成了狰狞的一团。 董晓悦想弯腰捡刀,那刺客上前一脚把刀身踩住,不紧不慢地一点点向她逼近。 董晓悦吓得连连往后退,慌乱中抓着一柄玉如意就往他身上扔。 刺客胸有成竹地把头一篇,轻而易举地躲开,玉如意砸在地上断成几截。 “本想着送你一刀,给你个痛快,敢跟我耍花样,那就让你尝尝千刀万剐的滋味!”刺客从牙缝中往外挤狠话,恶形恶状难以言表。 说话间董晓悦已经被逼至榻边,退无可退,一个趔趄跌坐在榻上,双手在身后胡乱摸索着。 刺客提剑狞笑,并不急着将她结果,反而享受起折磨猎物的乐趣来:“怎么,小娘们还想找把刀出来?” 董晓悦突然一顿,脸上恐惧慢慢散去,只见她镇定自若地把一绺散发捋到耳后,双眼如新月一般弯起来,没头没脑地说道:“你知道吗?我们那儿有句老话......” “小娘们又想耍什么花样,”刺客咕嘟咽了口唾沫,吃一堑长一智,“别以为你耶耶会上你的......” 一句话还没来得及说完,一柄断刀突然从他后心口刺入,径直贯穿胸膛。 刺客低下头望着胸前一小截刀刃探出来又缩回去,没闹明白发生了什么,就带着一腔困惑下了黄泉。 无咎强撑着站起来刺出这一刀,伤口雪上加霜,衣襟已经被血染透了。他不自觉地伸手抓了一把,徒劳地想抓住一旁的罗帷,只感觉滑而凉的织物从他掌心拂过,已是连并拢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董晓悦吓得从床上一跃而起,在他倒地前堪堪将他扶住:“殿下小心,我先扶你躺下。” 世子蹙着眉点了点头。 无咎身材算得精瘦,可身量高,毫无支撑地压在肩头也很够她喝一壶,董晓悦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放平在床榻上。 方才没顾上细看,这时在月光下一瞅,董晓悦发现世子的白色中衣半边已经被血染成了深色,浓重的血腥气弥漫在周围,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握着袖子掖掖他额头上的冷汗:“殿下忍一忍,我这就去外面叫人!”说着便要起身,却发现衣摆被无咎揪着。 “等等......”他吃力地转过头看了看榻边,虚弱道,“你......” 董晓悦循着他目光望去,看见那柄沾血的断刀静静躺在地上,猛地一个激灵,想起她是刺客,不是来救死扶伤的。 她想也没想就倾身过去把那柄断刀握在手里。说起来讽刺,陈子那坑爹货,打了把破刀,却阴差阳错地帮了她一个大忙。 她的刺杀对象此时就躺在血泊中,脸色发白,嘴唇脱色,双眉紧蹙,因为剧痛抽着冷气,毫无反抗之力,此时给他一刀太容易了。甚至不需要补刀,只要悄悄溜出去,把他留在这里自生自灭,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失血过多一命呜呼。 董晓悦怔怔地握着刀柄,感觉汗从手心里沁出来,她的犹豫只有片刻,可这片刻在她意识中拉得有一辈子那么长。 刀从手中滑脱,坠落在地放出一声脆响,董晓悦方才如梦初醒,再一看世子,已经阖上双眼不省人事了。 她做不到,明知道救了他会给自己惹来无穷无尽的麻烦,可她就是没办法袖手旁观。世子在生死关头还想着拖住刺客让她快逃,最后更是豁出性命保住她,董小姐的底线不算太高,但恩将仇报这种事是做不出来的。 她一咬牙,三下五除二地抽开无咎的腰带,小心掀开他湿透的衣襟,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她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就在这时,无咎胸前有一物吸引了她的注意。 那是一颗比拇指盖大不了多少的珠子,但光华内蕴,仿佛是天边月华凝成的精魄。董晓悦一见那珠子,仿佛《指环王》里的咕噜见了魔戒,神魂都被吸去了大半。 月母珠,她不禁喃喃,不知不觉中已经把手伸了过去。 无咎恰好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董晓悦方才恍然从魔怔的状态中挣脱出来,再也不敢让目光触及那颗怪异的珠子。 无咎胸口的血洞黑乎乎的,还在随着他胸膛的起伏汩汩往外淌血,看着十分瘆人,不幸中的万幸,那刺客刺偏了一点,伤口离心脏还有不到半指的距离,否则世子殿下早已经下去见列祖列宗了。 董晓悦摸了摸无咎的手,发现没有丝毫暖意,赶紧从床上扯过被褥盖住他的腿和腰,然后手忙脚乱地撩起自己的衣摆,从亵裤腰间的暗袋里掏出一个药包来。 这也是临行前陈子给她准备的,据说是列国第一神医出品的限量版特效金疮药,一小包就要一百金。经过刀的事情,她对这个信口开河的陈子已经毫无信任可言,也不求这药有多神奇,能止血消炎就谢天谢地了。 董晓悦一边犯着嘀咕一边把黑黢黢的药粉往世子伤口上撒,谁知药粉触到伤口的那一刹那,无咎突然冷嘶一声翻过身,蜷起双腿弓起背,五官都揪成了一团。 董晓悦吓了一跳,慌乱之中攒住他的手,又用另一只手一下下轻抚他的背。 世子慢慢平静下来,绷紧的身体逐渐放松,恢复成仰躺,睁开眼睛看着她,抽了抽鼻翼,缓缓呼出一口气:“凤胆子......一两千金......你的药......倒是比......刀好......” 董晓悦差点被他刚才那一出吓得魂飞魄散,没想到他命都快没了还不忘刻薄自己,又好气又好笑:“殿下您就少说两句吧!” 世子殿下大约是天生反骨,这种时候偏生话痨得一发不可收拾:“你是......何人?” 董晓悦只作没听见,捡起地上的刀,在自己中衣襟前割了个口子,呲拉一下撕下一长条,开始给世子包扎伤口。她学过点急救常识,关键时刻能应应急。 世子等了一会儿,见她不回答,又接着说道:“你......是来......杀孤的?” 董晓悦用力把世子殿下托起,将自制绷带从他身下绕过,细心地包裹住伤口。 90.沈氏 此为防盗章 起初只能改变一些技术性细节, 比如同样是被怪物抓起来吃掉的梦, 他可以把油煎改成清蒸, 因而死得略微体面些。 渐渐的, 他在梦里越来越随心所欲, 可谓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五岳四渎、九州八极,乃至于寒来暑往、日月星辰都在他的股掌之间。 在梦的疆界,他就是说一不二的主宰,沧海桑田只需一个转念——燕王殿下竟然没有因此沉迷于睡觉,仍然早睡早起, 足见他是个很上进的青年。 梁玄是当今天子的异母弟, 手握实权与重兵,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再要上进,就得谋朝篡位——这正是梁玄毕生的志向。 一个位高权重的王爷, 不是造反就是被造反, 梁玄当然选择造反, 在实现造反大业的过程中,他励精图治, 悬梁刺股,卧薪尝胆,不近女色——前面那些都好说,唯独最后这一条, 连燕王亲信和贴身伺候的奴婢都不知晓个中情由。 总之从十四岁那年第一次发现生命的大秘密, 梁玄一直都是这么众乐乐不如独乐乐。 不过近来燕王殿下有点乐不起来了。 这事还得从十来天前的某个梦说起。 这一日就寝时分, 燕王殿下合上曹子建的《洛神赋》,熄了灯闭上眼。 洛水悠悠,白雾茫茫,依旧是熟悉的配方。 一艘三层高的大舫停泊在岸上,梁玄平地一跃,稳稳当当地落在船头甲板上,心念稍稍一动,那船便如利剑般破开水面向河中央驶去。 接着该是洛神宓妃登场了,白雾渐渐消散,一个人影慢慢显现——这洛神什么都好,就是套路有点长。 梁玄完全可以按快进,但是随意改变梦境容易丧失真实感,一旦丧失真实感就不容易入戏了,要达到生命的大和谐是必须得入戏的。 白雾散尽,踏浪而来的是董晓悦。 梁玄不认识董小姐,也欣赏不来二十一世纪的时尚,在高贵的燕王殿下眼中,断发是蛮夷的标志,更何况这女子还穿着身不成体统的怪异胡服——董小姐身材高挑,凹凸有致,倒是不难看出性别。 说好的“翩若惊鸿、宛若游龙”呢?怎么变成了根黑黢黢的棍子?梁玄懵了,想退货。 他没有丝毫犹豫,闭上眼睛催动心念,再一睁眼,杵在眼前的还是那个古怪的蛮夷神女。 这不玄学!梁玄大吃一惊,不过他是个心机深沉爱造反的王爷,脸上只露出一点点惊讶,挑了挑眉问道:“你是宓妃?” 蛮夷神女似乎听不懂大鄅朝官话,露出个很粗鄙的表情,优雅的燕王殿下觉得有些伤眼。 按照流程神女这时该翩然向他飞来了,梁玄看了她一眼,觉得不能指望于她,心里一动,对她道:“过来。” 谁知这神女半点神力也无,竟像攻城的巨石一样径直往他这里砸来,梁玄不禁退后两步。 待那神女扑通一声掉落在甲板上,梁玄方才走到她身边,低下头打量了她一番。 蛮夷神女毕竟也是神女,容貌倒是当得起一句“皎若太阳升朝霞”,视线沿着那“延颈秀项”往下移,那身段也是秾纤合度,玲珑曼妙。 梁玄有些心动了,以往梦境中的女子面容都是模糊的,禁不住细看,否则八成会变成熟人的脸——梁玄的熟人除了亲戚就是侍卫和下人,无论出现哪个都很糟心。 和自己的梦有什么好客气的!燕王殿下当即下定了决心,撩起衣摆跨坐到神女的腿上,抬起她的下颌,指尖传来的细腻触感真实得简直不似在梦中,梁玄微微诧异,闭上眼睛低下头,双唇碰触到了难以置信的柔软娇嫩…… 啪! 从八岁那年开始,燕王殿下就没在自己的梦里受过物理攻击。 梁玄终于觉得不对劲了,再看那一脸悲愤的蛮夷,周身都透着古怪。他陡然生出个荒唐的念头:“你是何人?为何会入我……” 话音未落,那女子凭空从他梦中消失了。 梁玄醒时还能记起脸颊上那种火辣辣的疼,这蛮夷力气还挺大。 除了脸之外身上还有一处很不舒爽,燕王殿下瞟了眼被子上的凸起,有点憋屈——正事没办成还被自己的梦打了一耳光,真是有失威仪。 不过燕王殿下日理万机,造反大计且忙不过来,哪有空理会梦里一点小事故,转过身便抛在了脑后。 十日后是太后六十寿辰,太后是天子的生母,一向把梁玄视作眼中钉。 因而燕王殿下特地起了个大早,沐浴焚香,把自己收拾得风流倜傥、英朗不凡,套上六匹骏马拉的金根车,带着瞎子都看得出僭越的依仗,兴致勃勃去宫中给那老虔婆祝寿。 天子年届不惑,腰长腿短,大腹便便,相貌平平,单独还能看看,玉树临风的弟弟往他身边一站,生生把他衬成了个老太监。 太后看着自己田地里结出的歪瓜裂枣,再看看隔壁野地里生出的华茂春松,气得口歪眼斜,半晌没正过来——梁玄只作不觉,气死最好,把生辰变成忌日才叫称心如意呢。 可惜太后身子骨硬朗,非但没死,还吸溜完整根长寿面,立志要寿与天齐,燕王深感遗憾,不由多喝了两杯秋露白。 宴席设在清凉池畔,池中荷花盛开,上千盏灯烛将池周围映得煌惶如昼。 席间照旧有舞乐助兴,池中央支棱起一朵硕大无朋的荷花,绢纱制成的,不知安了什么机簧,随着琴瑟之声慢慢绽开,露出莲蓬上身着轻粉纱衣的美貌舞伎来。 舞伎腰轻体软、柔若无骨,在花心翩翩起舞煞是好看。 哼,梁玄冷笑着闷了一杯酒,不知又是哪个阉竖使出浑身解数来讨那老虔婆的欢心。 燕王殿下一冷笑就闷酒,闷完酒再冷笑,如此循环往复,不知不觉就喝多了,头有些晕,也不等散席,告个身体不适,大摇大摆带着随从打道回府歇觉去了。 正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梁玄躺在床上阂上眼,便梦到了清凉池。 梦里是白天,池畔空无一人,池水在明晃晃的日光下荡漾,荡漾,荡得人心潮起伏。 池中的荷花比寿宴上的大了数倍,足有半间屋大小,且花瓣栩栩如生,还挂着晶莹的露珠。梁玄满意地勾了勾嘴角,催动心念,一层层花瓣如活物一般轻轻颤动,接着徐徐打开…… 梁玄一个腾跃,潇潇洒洒地落到荷花中间,然后叫眼前的情景吓得打了个踉跄。 花芯里躺着个□□的女子,朱唇微启,胸膛随着均匀的呼吸轻轻起伏,显然是在熟睡。那女子有些面善,又顶着一头古怪的短发,梁玄立时回想起来,这不就是上一回的蛮夷神女么! 燕王殿下是个血气方刚的青年男子,乍见如此惊心动魄的场面,不由血脉贲张,鼻下虫爬似的痒,抬手一摸,竟然流了血。 91.疑点 董晓悦和杜蘅出了牢房, 先找了个衙差,让把押解嫌犯沈氏到州府的洪阳县官差找来。 两名官差此时还在客舍里, 正准备收拾行装回洪阳县,就被带到了府署。 那两人一个瘦高,一个矮胖, 都长得歪瓜裂枣。 董晓悦本来就为沈氏身上的伤恼火, 一见那两个官差如此其貌不扬,火气越发大了。 没找着惊堂木, 把块大理石镇纸重重往案上一拍,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吓得那两个差人肝胆俱裂, 忙不迭地磕头。 “说, 嫌犯沈氏可是你们打伤的?” 那瘦高的差人吓得哆哆嗦嗦不敢开口,矮胖的喊起冤来:“小人冤枉啊,请府君明鉴!” “那她的伤哪来的?快快从实招来!不然休怪本官大刑伺候!”董晓悦吹胡子瞪眼睛, 她此时体积庞大, 作威作福起来颇有威慑力。 杜蘅站在旁边实在看不下去, 默默退到墙边, 假装自己是朵壁花。 连那矮胖的差人都打起寒颤来:“启……启禀府君,那沈娘子……不不不, 那犯妇沈氏真不是小的两人打伤的, 小的们上路的时候她已经是这副形状, 小的们见她着实可怜, 一路上都……都都没为难她。” 那瘦高个也恢复了些神智, 连连点头。 “哦?”董晓悦捋捋美髯,“不是你们打的,那一定是高县令严刑逼供、屈打成招了。” 两个差人闻言心虚地对视一眼,那瘦高个首先回过神来:“回禀府君,高县令不曾屈打过嫌犯沈氏,府君明鉴,明鉴。” “当真没有?”董晓悦冷笑道,“哼,要是让本官鉴出来你们在说谎……” “小的不敢……不敢……”矮胖差人眼珠子乱转。 那瘦高个却是个老实胚子,被董晓悦一唬,脸上汗如雨下,不住地抬袖子揩抹。 董晓悦便知道该从哪儿突破,对那矮胖差人喝道:“你闭嘴,让他说。” 瘦高个登时仆倒在地上:“府……府君饶命……” “我问你,”董晓悦身子往前倾了倾,“你如实回答我就不追究你。” “是……是……”瘦高个点头如捣蒜。 “你说说看,高县令审那沈氏的时候可有动刑?” 瘦高个抹了把脸,咂咂嘴,心一横:“回……回府君的话,有……” “哦?怎么打的?打了几下?” “回府君的话……上……上了一次夹棍……” 董晓悦愤怒地一拍桌案:“这还不叫屈打成招!” 两个差人趴在地上大气不敢喘一口,不过在他们看来上一次夹棍还真算不上屈打成招。 董晓悦把两人骂了一顿打发走了。 “那官差怂得要命,应该不会作假,看来沈氏脸上和身上那些伤真的不是县令屈打出来的。”董晓悦叹了口气。 不是县令打的,那就是在李家受的虐待,杜蘅也觉得心里有点堵,只点点头道:“再去仔细看看案宗罢。” 两人便回到司狱司,又把案宗从头至尾细细看了一遍。 李家三口是被利器割喉死的,两个男人的身体相对完整,只是被割去x器,根据仵作的验尸报告,还是死了之后割的。 李三春的妻子陆氏就比较悲催,她被剜去双目,拔了舌头,削去双耳和鼻尖,剁去十指,还都是活着的时候进行的。 根据案宗记载,一家三口半夜死在正院的卧房内。 最后一个被杀的应当是陆氏,时间是丑时三刻前后,仆人听到惨叫赶到现场,见夫妇俩倒在血泊中,男主人已经咽气,而陆氏那时还没死透。 现场找到一把沾满血的锋利柴刀,因劈砍骨头卷了刃,仵作比对过刀刃缺口和尸体上的伤痕,能对得上,应该就是凶器了。 两人刚才急着去地牢里见沈氏,只是把案情匆匆浏览了一遍,很多细节都没看仔细,只是隐约感到有诸多疑点,此时细细想来,才明白哪里不对劲。 “阿蘅,你怎么看?”董晓悦问杜蘅,问完自己突然扑哧笑出声来。 杜蘅莫名其妙地瞟了她一眼,虽然他很敬爱自己的父亲,但不得不说那张脸配上娇俏的表情,着实有碍观瞻。 他默默移开视线,咳嗽了两声道:“用作凶器的柴刀是李家之物,若那凶犯是外人,便是临时起意,可看这三具尸首的模样,非有深仇大恨断然不会如此。” 董晓悦慈爱地摸摸他的脑袋:“孺子可教,其实世上也有一种变态,以残杀虐待别人为乐,不过这种人一般有备而来。我赞同你的看法,如果是外人用李家的刀,多半是临时起意。阿蘅,你说得很好。” 董晓悦拍拍他肩膀以示鼓励。 这当爹还当上瘾了!杜蘅十分不忿。 董晓悦看他气鼓鼓的,本就有点婴儿肥的脸颊越发圆润,还飘着两朵红霞,别提多可爱了,当下恶向胆边生,伸手捏了捏他的腮帮子。 “你……”杜蘅这下真的快出离愤怒了。 董晓悦见好就收,左手抓着住右手手腕,活动活动手指:“对不住,大概是你阿耶躯体中残留的慈父之爱在作祟,令我控制不住这只手。” “……” “你接着说。” “还有,案发时间大约是丑时前后,为何那李大郎会在他父母房中?” “会不会是凶手把他弄过去的?”董晓悦忖道。 “不无可能,若是如此,凶犯又为何非要冒险将李大郎带到正院杀害呢?” 董晓悦想了想,也觉得十分蹊跷,在哪儿杀不是杀,显然就地杀死最方便。 李大郎要不就是自己半夜三更跑到爹娘房里去,要不就是被凶手带过去杀死,不管哪种情况,都十分蹊跷。 “还有一事也很古怪,”杜蘅接着道,“案发时正院中的仆人去了哪里?” 李家是富商,仆人或许没有官宦人家多,可案发当时整个正院里都没个下人也很奇怪。而且凶手又是杀人又是挖眼睛割耳朵的,总有些动静吧,难道那些下人都不去看看? 总之到处是疑点,董晓悦抽出仆人的口供,第一个发现主人尸体仆人叫做阿腊,是李三春身边的小厮。 她又把李家其余人等的口供看了一遍,再比对沈氏的具结书,若有所思地用指尖敲敲书案:“没人提到凶案发生前沈氏在哪里,沈氏自己的口供也不清不楚。” 她只供认那三人是她杀的,对具体杀人手法和细节却一概模糊过去,像是没到过现场一样。 她的口供中唯一能和现场证据对得上的就是那把柴刀。 不过她自己对罪行供认不讳,又说出了凶器,县令正愁破不了案,便据此将她认定为凶嫌了。 董晓悦对古代的刑侦水平也没抱多大期待,但是像这位高县令这样不负责任随便糊弄的,大约也不怎么多见。 这案宗看着有厚厚一叠,似乎挺详实,可全然经不起推敲。 杜蘅也是蹙起了眉:“李家是当地巨贾,与那县令想来多有往来,不知内里有何勾当。” “这就说不通了,关系好不更应该查出真凶,把凶手绳之以法吗?为什么随便抓个人搪塞?” 杜蘅眉头紧锁默然不语,这件案子里说不通的事情太多了。 “如果沈氏是为了给人抵罪,那个真正的凶手又是谁?会是李家人吗?”董晓悦把自己的疑惑说了出来。 “这就不得而知了。” “总之这件案子里有太多模糊和说不通的地方,”董晓悦想了想道,“看来还是得去一趟洪阳县。” 杜蘅没有异议:“我这就吩咐下人备车。” “说起来你阿耶可以随便往外跑吗?公务怎么办?” 杜蘅经她这么一提醒才想起来,他阿耶耶初到蜀州时是很忙的,当时一州事务百废待兴,几乎天天在府署中处理公务到日暮,有时候甚至要忙到深夜。 不过他们在这儿待了半日,也没有通判、典史等人找来,很不寻常。 他思索了一下,大约因为是梦,终究有别于现实,或许只需断清这桩疑案便可。 “你会处理公务吗?”杜蘅反问道。 “……”董晓悦一时被他问住,“这孩子,真不会说话。” 杜蘅没理她,直接出去吩咐衙差备车马。 92.李家 此为防盗章  董晓悦一哆嗦, 险些被这个媚眼砸趴在地。操着一口东北话的当红偶像小鲜肉站在便利店柜台后跟她唠嗑,他对亲切有什么误解? “不喜欢?要不咱试试这个?” 话音刚落, 只见貘从店员工作服口袋里掏出个手机来了个四十五度角自拍,接着打开美图秀秀,熟练地这里拖拖, 那里拽拽。 董晓悦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的脸像水银一样跟着变来变去, 不一会儿就变成了个熟悉的圆脸女青年。 貘打开画图工具加了副黑框眼镜,又在下巴正中间点了颗七分熟的青春痘, 对着前置摄像头照了照,露出满意的微笑,把手机揣回兜里, 对着董晓悦眨巴眨巴眼睛:“晓悦姐, 咋样?” 仍旧是粗嘎的嗓音,掷地有声的东北方言,只是自带光圈的偶像鲜肉变成了丧气逼人的蔡助理, 董晓悦越发出戏:“麻烦您还是变回来吧……” “艾玛咋不早说涅, 费老鼻子劲嘞……”貘唧唧哝哝地抱怨着, 又打开手机把脸捏了回来, “刚说到哪儿了?” 董晓悦把眼神放空,无视这张代表亚太地区整容业先进生产力的脸蛋:“说到怎么才能从这里出去。” “哦对, ”鲜肉摸了摸脖子上的大金链子, “要想出去, 你得先找着梦的主人。” “燕王殿下?” 鲜肉冲她挤挤眼睛, 暧昧地笑着:“说是也是, 说不是也不是……” “你刚说了这是燕王的梦。” “我这不是与时俱嘛。” “……” “要我说,费那事儿干啥,不如搁这儿待着得啦!” 董晓悦转过头朝着自动门望了一眼,透过干净明亮的玻璃,可以清楚地看到店外的景象。 门外的世界宛如反乌托邦科幻片里人类灭绝后的废土世界,漫天沙尘遮天蔽日,十二只太阳在天空中你追我赶,远处的沙丘仿佛蛰伏的史前巨兽。 她骑在老虎的背上一路走来,沿途都是这样荒凉的景象,偶尔能看到半埋在风沙中的残垣断壁,依稀能够想象当初堂皇壮观的模样。 一想到要搁这种地方待着,董小姐浑身不得劲儿:“怎么才能找到燕王?” “唉……”鲜肉皱起脸,鼻尖的假体呼之欲出。 “他……出什么事了?”董晓悦迟疑地问道。 进了店门之后一直趴在她脚边打盹的老虎突然抖了抖毛站直了,侧着脑袋像在倾听。 董晓悦瞥见那一身油光水滑的皮毛,不由手贱地捋了两下。 “轰隆隆……砰!呼啦啦,呼啦啦……”鲜肉比了个蝴蝶翩翩飞的手势,兴高采烈地道,“魂飞魄散啦!” “……”这种事值得这么高兴吗! 董晓悦低头看了看老虎,只见它方才竖起的耳朵耷拉了下来,看着有些可怜相。 “可是我不还在他梦里吗?”董晓悦一边思忖一边道,“如果他死了……” “我啥时候说他死了?我说魂飞魄散,魂飞魄散!” 董晓悦懒得跟他咬文嚼字:“您就说上哪儿能找到他吧!” “难哟……”鲜肉又开始皱脸,董晓悦真怕他再这么皱下去把脸上的玻尿酸挤出来。 “难......也就是有办法的意思咯?”董晓悦不由自主地往收银台上靠了靠。 “办法倒是有……”鲜肉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着她,“不过…… “啥?” “哥凭啥帮你?” “就凭你跟我在这儿废话半天,”董晓悦也被他带偏了,“有啥条件直说吧,一大老爷们儿咋这么磨叽涅!” “哈哈哈哈……”鲜肉用手指撑着眼眶笑了好一会儿,“老妹儿啊,哥是真心为你着想,你要上赶着送死,哥横竖拦不住你,得,你自个儿去试试,能不能成就看造化吧。” 鲜肉充满硅胶感的脸上写满了真诚,可董晓悦怎么看都感觉他包藏祸心。 老虎显然和她所见略同,本来趴得好好的,突然毫无预兆地蹿上柜台把鲜肉摁在墙上,呲着尖利的牙齿:“貘,狡猾,坏!” 董晓悦扶额,老虎殿下还是不开口的时候比较威风。 利爪深深陷进皮肉里,鲜肉脸上却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恐惧,精美的五官越发像是硅胶倒模的。 93.李二 此为防盗章 渐渐的, 他在梦里越来越随心所欲,可谓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五岳四渎、九州八极,乃至于寒来暑往、日月星辰都在他的股掌之间。 在梦的疆界, 他就是说一不二的主宰,沧海桑田只需一个转念——燕王殿下竟然没有因此沉迷于睡觉,仍然早睡早起, 足见他是个很上进的青年。 梁玄是当今天子的异母弟, 手握实权与重兵, 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再要上进, 就得谋朝篡位——这正是梁玄毕生的志向。 一个位高权重的王爷, 不是造反就是被造反, 梁玄当然选择造反, 在实现造反大业的过程中,他励精图治,悬梁刺股, 卧薪尝胆,不近女色——前面那些都好说, 唯独最后这一条, 连燕王亲信和贴身伺候的奴婢都不知晓个中情由。 总之从十四岁那年第一次发现生命的大秘密,梁玄一直都是这么众乐乐不如独乐乐。 不过近来燕王殿下有点乐不起来了。 这事还得从十来天前的某个梦说起。 这一日就寝时分,燕王殿下合上曹子建的《洛神赋》, 熄了灯闭上眼。 洛水悠悠, 白雾茫茫, 依旧是熟悉的配方。 一艘三层高的大舫停泊在岸上,梁玄平地一跃,稳稳当当地落在船头甲板上,心念稍稍一动,那船便如利剑般破开水面向河中央驶去。 接着该是洛神宓妃登场了,白雾渐渐消散,一个人影慢慢显现——这洛神什么都好,就是套路有点长。 梁玄完全可以按快进,但是随意改变梦境容易丧失真实感,一旦丧失真实感就不容易入戏了,要达到生命的大和谐是必须得入戏的。 白雾散尽,踏浪而来的是董晓悦。 梁玄不认识董小姐,也欣赏不来二十一世纪的时尚,在高贵的燕王殿下眼中,断发是蛮夷的标志,更何况这女子还穿着身不成体统的怪异胡服——董小姐身材高挑,凹凸有致,倒是不难看出性别。 说好的“翩若惊鸿、宛若游龙”呢?怎么变成了根黑黢黢的棍子?梁玄懵了,想退货。 他没有丝毫犹豫,闭上眼睛催动心念,再一睁眼,杵在眼前的还是那个古怪的蛮夷神女。 这不玄学!梁玄大吃一惊,不过他是个心机深沉爱造反的王爷,脸上只露出一点点惊讶,挑了挑眉问道:“你是宓妃?” 蛮夷神女似乎听不懂大鄅朝官话,露出个很粗鄙的表情,优雅的燕王殿下觉得有些伤眼。 按照流程神女这时该翩然向他飞来了,梁玄看了她一眼,觉得不能指望于她,心里一动,对她道:“过来。” 谁知这神女半点神力也无,竟像攻城的巨石一样径直往他这里砸来,梁玄不禁退后两步。 待那神女扑通一声掉落在甲板上,梁玄方才走到她身边,低下头打量了她一番。 蛮夷神女毕竟也是神女,容貌倒是当得起一句“皎若太阳升朝霞”,视线沿着那“延颈秀项”往下移,那身段也是秾纤合度,玲珑曼妙。 梁玄有些心动了,以往梦境中的女子面容都是模糊的,禁不住细看,否则八成会变成熟人的脸——梁玄的熟人除了亲戚就是侍卫和下人,无论出现哪个都很糟心。 和自己的梦有什么好客气的!燕王殿下当即下定了决心,撩起衣摆跨坐到神女的腿上,抬起她的下颌,指尖传来的细腻触感真实得简直不似在梦中,梁玄微微诧异,闭上眼睛低下头,双唇碰触到了难以置信的柔软娇嫩…… 啪! 从八岁那年开始,燕王殿下就没在自己的梦里受过物理攻击。 梁玄终于觉得不对劲了,再看那一脸悲愤的蛮夷,周身都透着古怪。他陡然生出个荒唐的念头:“你是何人?为何会入我……” 话音未落,那女子凭空从他梦中消失了。 梁玄醒时还能记起脸颊上那种火辣辣的疼,这蛮夷力气还挺大。 除了脸之外身上还有一处很不舒爽,燕王殿下瞟了眼被子上的凸起,有点憋屈——正事没办成还被自己的梦打了一耳光,真是有失威仪。 不过燕王殿下日理万机,造反大计且忙不过来,哪有空理会梦里一点小事故,转过身便抛在了脑后。 十日后是太后六十寿辰,太后是天子的生母,一向把梁玄视作眼中钉。 因而燕王殿下特地起了个大早,沐浴焚香,把自己收拾得风流倜傥、英朗不凡,套上六匹骏马拉的金根车,带着瞎子都看得出僭越的依仗,兴致勃勃去宫中给那老虔婆祝寿。 天子年届不惑,腰长腿短,大腹便便,相貌平平,单独还能看看,玉树临风的弟弟往他身边一站,生生把他衬成了个老太监。 太后看着自己田地里结出的歪瓜裂枣,再看看隔壁野地里生出的华茂春松,气得口歪眼斜,半晌没正过来——梁玄只作不觉,气死最好,把生辰变成忌日才叫称心如意呢。 可惜太后身子骨硬朗,非但没死,还吸溜完整根长寿面,立志要寿与天齐,燕王深感遗憾,不由多喝了两杯秋露白。 宴席设在清凉池畔,池中荷花盛开,上千盏灯烛将池周围映得煌惶如昼。 席间照旧有舞乐助兴,池中央支棱起一朵硕大无朋的荷花,绢纱制成的,不知安了什么机簧,随着琴瑟之声慢慢绽开,露出莲蓬上身着轻粉纱衣的美貌舞伎来。 舞伎腰轻体软、柔若无骨,在花心翩翩起舞煞是好看。 哼,梁玄冷笑着闷了一杯酒,不知又是哪个阉竖使出浑身解数来讨那老虔婆的欢心。 燕王殿下一冷笑就闷酒,闷完酒再冷笑,如此循环往复,不知不觉就喝多了,头有些晕,也不等散席,告个身体不适,大摇大摆带着随从打道回府歇觉去了。 正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梁玄躺在床上阂上眼,便梦到了清凉池。 梦里是白天,池畔空无一人,池水在明晃晃的日光下荡漾,荡漾,荡得人心潮起伏。 池中的荷花比寿宴上的大了数倍,足有半间屋大小,且花瓣栩栩如生,还挂着晶莹的露珠。梁玄满意地勾了勾嘴角,催动心念,一层层花瓣如活物一般轻轻颤动,接着徐徐打开…… 梁玄一个腾跃,潇潇洒洒地落到荷花中间,然后叫眼前的情景吓得打了个踉跄。 花芯里躺着个□□的女子,朱唇微启,胸膛随着均匀的呼吸轻轻起伏,显然是在熟睡。那女子有些面善,又顶着一头古怪的短发,梁玄立时回想起来,这不就是上一回的蛮夷神女么! 燕王殿下是个血气方刚的青年男子,乍见如此惊心动魄的场面,不由血脉贲张,鼻下虫爬似的痒,抬手一摸,竟然流了血。 梁玄忘了在梦里一个念头就能止血,愣愣地掏出帕子擦了擦,不自觉地上前一步,俯下身,伸出手,就在指尖将要触到女子身体的时候,他突然想起先前那影影绰绰的念头。 94.破绽 此为防盗章 本着聊胜于无和多多益善的原则, 他们一天三顿地给梁玄灌药。 燕王殿下这些年南征北战, 一向与士卒同甘共苦, 仆从都留在京城燕王府没带来, 如今全身不遂, 照顾起居的重任便落在几名亲卫的肩头。 这天夜里轮到亲卫宁白羽守夜。 给燕王殿下灌完药, 他正要撂下药碗和撬齿压舌用的玉板,眼角余光瞥见燕王殿下的睫毛似乎动了动。 宁白羽以为是烛影摇曳害得自己眼花了,使劲揉了揉眼睛,凝神屏气, 不错眼地盯着燕王殿下的双眼, 这回没眼花, 那睫毛又如蝴蝶振翅一般颤了颤。 “来人——”宁白羽高声朝帐外喊道,“快去请丁先生和吴将军来!” 不一会儿, 两人一先一后冲进帐中, 丁先生彼时正在沐浴,披散着湿漉漉的灰白乱发, 像一头落水的老山羊:“可是殿下醒了?” 宁白羽把他所见一说, 三人凑着头盯着梁玄的眼皮,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更漏滴滴答答一声声地响,燕王殿下十分不给面子, 三人僵着脖子瞪了足有小半个时辰,那对纤长又卷翘, 足以羡煞一众小娘子的睫毛, 愣是纹丝不动。 “莫不是你眼花了吧?”吴陔失去了耐心, 烦躁地责怪宁白羽。 “我真看见了……”宁白羽委屈道。 “兴许是殿下睫毛太长,被风吹得翻飞起来了。”吴陔托腮揣测道。 “……” 丁先生和宁白羽对视一眼,一致决定跳过睫毛问题。 丁先生叹了口气,用手指扒了扒乱糟糟的头发,对吴陔道:“劳驾将军明日再多派些人马前去苍龙岭一带打探打探,这毒物不似华夏之物,老朽疑心是从山越那里来的。” 吴越之地开化晚,即便是现在还有不少落后地区刀耕火耨,山林中更是隐藏着不少文身断发的原住民,这些人像野兽一样来去无踪,找起来谈何容易。 “也只好如此了,”吴陔叹了口气,口无遮拦道,“死马当成活马医罢。” 几个人围成一圈说话,都没留意床上的燕王殿下。 梁玄左手食指微微屈了屈,暗暗给这童言无忌的吴将军记上了一笔。 ———————————— 有的人晕车,有的人晕船,有的人晕机,董小姐向来很得意,这些毛病她统统没有,现在她发现,自己晕人肉钻天猴。 就在她晕得七荤八素,撑不住快要吐出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开始突然减速,头脚的位置毫无预兆地颠了个个儿,只听噗滋一声,她一个倒栽葱,栽进了某种胶水般黏稠的物质中,靠着自身重力往下坠,在行将窒息之前穿了出来。 没来得及搞清楚状况,她已经“砰”一声砸在了便利店的复合地板上。 “艾玛,”东北鲜肉在柜台里大呼小嚷,“别把我地板砸个窟窿出来!” 老虎正趴在货架前打盹,被这一声巨响吓得不轻,直起腿弓起背,竖起耳朵炸起毛,警觉的冰蓝色眼睛里还有一丝没睡醒的迷茫。 认出董晓悦,迷茫变成了惊喜,它摇着尾巴扑上前来,却在离她咫尺的时候矜持地坐下来,抬起前爪舔了舔,尾巴啪嗒啪嗒拍打着地板。 董小姐挺皮实,没缺胳膊断腿,劫后余生看到盛世美颜的老虎格外高兴,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上前抱住它的脖子,拿下巴使劲蹭它的脑袋,把它一双耳朵薅了个尽兴:“我活着回来啦,想不想我?” 老虎甩了甩尾巴,瓮声瓮气道:“不想。” “口是心非!”董晓悦嬉皮笑脸的又是一顿蹂.躏,“嘴上说不要,身体却很诚实嘛......” “……” “阿嚏——”鲜肉受不了那一人一虎的腻歪劲,打了个如雷贯耳的喷嚏。 董晓悦这才放开老虎已经隐隐透出粉色的耳朵,把注意力转向鲜肉。 鲜肉正在毫无形象地搓鼻子,董晓悦觉得要是粉丝看到这画面,大约一半得脱粉。 董晓悦有一肚子的疑问,不知道从哪里问起,决定先抓重点:“这个梦算过关了?” 鲜肉往裤子上擦擦手,冲她点点头:“要不你咋在这儿涅?” “为什么燕王殿下是山魈?世子才是真的燕王魂魄吗?魂魄碎片去哪儿了?月母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成功条件是拿到珠子吗?温柔一刀是自动的吗还是有什么触发条件......”董晓悦也来不及整理思路,连珠炮似地问个没完。 “等等等等......”鲜肉打断她,“那么多什么什么为什么,你蓝猫淘气三千问吗?” 董晓悦却下定了决心不能让他糊弄过去,这关系到她下个梦能不能过关。第一次太坑爹了,最后险险过关真是走了狗屎运,她隐隐觉得这鲜肉瞒了她不少事情。 鲜肉抢在她之前说道:“不忙说这些,咱先休息休息,整个片子看看。” 话音刚落,只听“啪嗒”一声,便利店暗了下来,货架和柜台不知所踪,他们面前的墙壁变成投影屏幕,整个空间瞬间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家庭影院。 董晓悦脚边凭空出现一张懒人沙发。 “老妹儿坐,坐!”鲜肉招呼了一声,然后开始捣鼓投影仪。 董晓悦也累了,从善如流地往懒人沙发上一陷,有点摸不到头脑,这算是......员工福利?团队建设? 老虎在她身边趴下,离她有半臂距离,董晓悦毫不见外地勾着它脖子把它揽过来:“借我靠靠。” 鲜肉熟练地调试好机器,连上笔记本,电脑桌面便出现在屏幕上。董晓悦看着光标移动到桌面上的一个未命名文件夹,打开,里面是一大片以数字命名的.a/vi文件,文件迅速滚动,最后光标停留在419.a/vi上。 这文件名让董晓悦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视频一开始播放,董晓悦还没从幽暗的画面中看出个所以然,粗重的喘息声便充斥耳边,仔细听那喘息有两个,此起彼伏,暧昧交缠在一起。 音量不小,设备不错,整一个环绕立体声效果。 董小姐听个片头就知道这什么玩意儿,赶紧抬手捂住老虎的眼睛。 片子应该是夜间实景拍摄的,画面比一开始亮了点,不过整体还是偏安,昏黄的光线还时不时摇曳两下。画面中是个接吻的特写镜头,演员的脸被垂下的长发挡了大半,只有啧啧的湿.濡声昭示着他们的勾当。 老虎竖起耳朵睁大眼睛,悄悄地把头往上探。 董晓悦把它脑袋往下一摁:“别看!少虎不宜!” 扬声器里传出女演员缱绻低回的一个“嗯——” 老虎直起前腿,伸出舌头舔舔嘴,董晓悦哭笑不得,在它脑袋上轻轻拍了下:“下流胚!”坚决捂住它纯净水一般剔透无暇的眼睛。 老虎拗不过她,只得透过她手指间的缝隙偷窥。 董小姐阅片无数,很有些鉴赏水平。 同样是“哼哼哈哈”、“嗯嗯啊啊”,也有优劣高低之分,比如屏幕上这两位就很不错,虽然略显生涩和迟疑,还有点放不开,但这样反而显得更真实。 女演员哼得尤其富有表现力和层次感,有长有短,有重有轻,这一声沙哑中带着甜润,仿佛沙瓤甜瓜,下一声又像麦芽糖一样婉转绵长,活似能拔出丝儿来。 走心又走肾,用绳命在演绎,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她有多么饥渴难耐。 可惜这种作品很不适合众人一起观摩,尤其是身边还有只天真懵懂的老虎。 董晓悦转过头朝放映员抗议:“干嘛给老虎看这个!” “嘘——”鲜肉伸出食指贴在唇上,“仔细看,这里是关键。” 董晓悦将信将疑地回头看屏幕,画面亮了些,之前隐藏在黑暗中的细节也显现出来了,似乎还是部古装片,上方的演员披散着长发,身穿白色中衣,半个身子露在被子外面,正忘情地啃着身下的演员。 董晓悦觉得那被子的花纹有点眼熟,脑中警铃大作,不会吧…… 刚想到这里,男主大约是啃累了,松开女主抬起头,镜头一个脸部大特写,赫然是世子无咎那张俊脸。 董晓悦如被雷劈,如果男主是无咎,那么女主怕不是…… 果然,紧接着又是一个女主特写,只见她衣衫凌乱,酥.胸半掩,双眼紧闭,微张着嘴,没羞没臊地哼哼唧唧。 95.调查 此为防盗章  董晓悦身体一僵, 干笑两声掩饰:“怎么会, 公子为什么这么说?” “许是我弄错了,”公子仿佛拉家常似的, 温声软语道, “娘子可知, 人害怕的时候身上有种特别的气味?” 董晓悦两腿有点发软。 子柔轻轻抽了抽鼻子:“带点苦味。” 地道本就幽暗狭窄, 他这一抽仿佛把氧气都吸光了,董晓悦几乎喘不过气:“是吗?我一鼻子鱼腥味,什么也闻不出来。” 子柔扑哧一声笑道:“我逗娘子顽的。杀那些下人是不得已,他们名为奴仆, 其实是我兄长派来监视我的, 若是叫他们发现地道的事, 我们便插翅难飞了。” 董晓悦听了这解释稍微松了口气,燕王殿下的残魂性格未必和本人一样,再说她和本尊也没见过几面,又能有多深的了解呢? “说起来, ”子柔又道, “陈娘子身为......侠客, 应是杀过不少人吧?” 董晓悦听出他话里的试探之意, 心跳立即提速, 勉强调整了一下气息, 尽量镇定沉稳地“嗯”了一声。 子柔颇有生意地轻笑两声:“娘子不用心存芥蒂, 我从不无缘无故杀人。” 言下之意, 事出有因就能杀了?这不符合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 董晓悦心里毛毛的。 好在子柔没有再揪着这话题不放。 长时间保持四肢着地的姿势很累,唠嗑只会无谓地消耗体力,子柔也不再吭声,两人相安无事地埋头爬行,也不知过了多久,董晓悦胳膊酸痛,手心和膝盖火辣辣地疼,估计搓掉了不止一层皮。 子柔听她喘息越来越急促,安慰道:“陈娘子再忍耐片刻,出口就在前方不远处。” “这地道通往哪里?”董晓悦问道。 “城东郊外的一户农家,主人是个寡居的妇人,到时她会接应我们。”子柔答道。 又过了二十来分钟,子柔停了下来:“到了。” 四周仍是漆黑一片。 子柔用指节轻轻敲击四周的夯土墙壁,只有一处发出空洞的声响:“就是这里了。”说着把堵住通道的石板用力推开。 光线一瞬间灌了进来,董晓悦不由觑起了眼睛。 等眼睛适应了光线,董晓悦往上一望,发现他们在一口旱井底下,头顶是井口切割出的八角形蓝天。 子柔指了指沿井壁垂下的粗麻绳:“陈娘子先请。” 这是拿我当小白鼠探路?董晓悦小人之心地想。 不过她本来就是人家晋国大夫雇来当保镖的,没什么理由推诿,二话不说接过绳索往上攀爬。 这井本来就是掩人耳目用的,打得很浅,距离地面不过五六米,陈四娘每天雷打不动地爬山、上树、倒吊,身体素质很过硬,轻轻松松爬出井口。 外面是个不起眼的农家小院,只有半间屋子大小,四周围着歪歪斜斜的木篱笆,简陋的茅屋门口放着几个藤簸箩,摊晒着谷物。 一派宁静祥和,不像有追兵的样子。 董晓悦冲着井口道:“公子上来吧!” 子柔也顺着绳索爬了出来。 这时,茅屋中有人听到动静走了出来。 那是个农妇装束的年轻女人,胸前挂着个襁褓,里面是个约莫周岁的婴儿,睡得正酣,小脸红扑扑,睡梦中还不时嚅嚅嘴,大约是梦到吃奶,十分可爱。 董晓悦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农妇见到子柔,手足无措地往身上揩着手,诚惶诚恐道:“恩公屋里请,奴家正思量着您什么时候到......” 看向董晓悦的眼神却有些诧异。 子柔也不向她解释董晓悦的身份,冲她轻轻一颔首:“马匹和行装备好了么?我们即刻便要启程。” “备好了!备好了!都在屋后呐!”农妇连连点头,用手背抹抹额头,怯生生地道,“恩公不用了午膳再走么?” 子柔想了想,竟然点点头:“也不差这一时半刻。” 农妇像是得了天大的恩遇,快步走到锅台边,把预备好了温在锅里的饭食端了出来。 这户人家可以说是家徒四壁,连张床都没有,更别说食案了,饭菜都摆在屋子中央一块树墩子上。 不过农妇为了招待他们拿出了她想象力所及最豪华的菜色,还特地早起宰了一只鸡。 董晓悦看了眼正襟危坐,端着粗陶碗小口啜饮鸡汤的子柔,有些纳闷,这是有多饿,急着逃命还要留下吃这顿饭。 子柔见她不动箸,轻轻搁下碗催促道:“娘子快些用膳罢,我们尽快启程。” 董晓悦点点头,拿起筷子,不过她心里有事,没什么胃口,那饭菜又做得粗糙寡淡,她胡乱吃了几口就放下了碗:“您慢用,我先去瞧瞧马和行装。” 子柔还在斯斯文文地和粗硬的鸡肉作斗争,对她道:“有劳。” 农妇赶忙道:“奴家带娘子去。” 两人便一同去了屋后。 董晓悦走到屋后,一眼便看到拴在槐树上的两匹马,一匹棕色,一匹枣红,膘肥体壮,皮毛锃亮,十分神气。 折返回屋里,子柔也撂下了碗筷,起身道:“事不宜迟,我们走吧。” 说完又从袖子里掏出一块比铜钱稍大一圈的金饼递给农妇:“若是有人问起来......” “奴家省得!奴家一句都不会乱说!恩公快收回去!”女人连连推却,一边自言自语似地喋喋不休,“那短命的去都去了,还留下这么个拖累人的小东西,要不是有恩公接济咱们早饿死在道旁了,白受您那么多钱粮,怎么好再拿......” “你收着罢,”子柔便把金子搁在木墩子上,“我这一走,往后恐怕都不会再回来了,你们母子留着傍身。” 农妇脸涨得通红,终究还是推辞不过,千恩万谢地将他们送出了后门。 两人从槐树上解下缰绳,翻身上马,辞别了农妇,沿着屋后延伸向树林的小道前行。 不出几步路,子柔突然勒住缰绳,董晓悦不明就里跟着停了下来:“怎么了,公子?” 子柔转过身来,带着点玩味看她:“陈娘子是不是忘了什么?”说着朝着他们背后掩映在树木从中依稀可辨的小农舍望了一眼。 董晓悦看了看挂在马脖子上的行囊:“没忘什么啊。” “没忘便好,”子柔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重新坐直身体,一夹马腹,“走吧。” 董晓悦连忙跟了上去,凌乱的马蹄声散落在林子里,那座狭小粗陋的农舍很快便被远远抛在了身后。 他们要避人耳目,当然不能大剌剌地往官道上走,那处农舍的位置经由子柔精心挑选,屋后的小路是采樵人行走的,穿过一片密密匝匝的老林,七拐八弯地通往城东九阳岭的山麓。 他们打算一路往东,绕过陈蔡,自徐国,经宋国,过卫国,进入晋地。经由陈蔡虽然路程最短,可自陈蔡战败,楚国人在两国横行无忌,走那条路更容易遭遇盘查。 山道很窄,大部分时候他们只能牵着马步行,两人走了一个多时辰,停下来稍作休整。 董晓悦甩了甩僵直酸胀的腿脚,打开水囊喝了一口,又往磨破红肿的手心浇了点凉水,火辣辣的感觉略有缓解。 子柔靠在马身上,饶有兴味地看着她忙活,悠悠道:“倒是第一回见到如此宅心仁厚的刺客。” 这话没头没尾的,董晓悦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 “看来陈家门客不杀妇孺的规矩确是真的,”子柔自顾自地说道,“也罢,待他们顺着地道找到那儿,我们也已经入山了。” 董晓悦这才醒悟,离开农妇家时,他问她忘了什么,原来是暗示她杀人灭口。 想到他临行前以黄金相赠,又温言话别,甚至还轻轻抚了抚那熟睡婴儿的脸颊,一股彻骨的寒意顿时从心底弥漫至全身。 她怕露出马脚,只得装出不以为意的模样:“公子既然想取她性命,又为什么送她黄金?”这不是多此一举么。 子柔似乎惊诧于她的天真:“那是待娘子自取的薄礼,乐大夫请你护送我返晋,却不曾请你为我取人性命。再者那妇人与我方便,叫她离世前欣喜一回,也是一点仁心。” 这什么神逻辑!董晓悦被他的残忍和无耻震得张口结舌,盯着那张线条优美的脸庞看了半晌,这还是那个动不动往树上窜,哄一哄给她变烤串,还与她把酒夜话的燕王殿下吗? 魂飞魄散就会性情大变吗?董晓悦对这种玄学领域的问题毫无经验。 她不知怎么想起那变装大佬的话,心盲眼瞎,蠢人,换张脸就认不出…… 卧槽!董晓悦心里咯噔一下,该不会这么倒霉,真认错了人吧! 即便是幻觉,这滋味也不好受,董小姐能屈能伸:“英雄饶命!” “别动,”梁玄瞥见她直打哆嗦的嘴唇,微红的眼角,破天荒生出些许怜香惜玉之情,“我只是想问你几句话,只要你如实作答,我就把剑收回去。” “行行,你问。”董晓悦一口答应,顺便转着眼珠子打量了一下周遭环境,他们所处的地方是片林间空地,四面都是参天巨树,头顶上露出一片蓝天,艳阳高挂,风和日丽,非常适合杀人越货,毁尸灭迹。 这回她身上穿的是一条雾霾蓝的丝质连衣裙,微露锁骨,长度不到膝盖。这是她最喜欢的一条裙子,剪裁利落,优雅中带点小性感,稳重里透着一点小心机。她今天白天穿的是正装,回家洗完澡换了多啦a梦睡衣,也不知道这条裙子是怎么乱入的。 梁玄对她这身行头倒没有大惊小怪,毕竟玉.体.横.陈都见过了,衣.不.蔽.体算不得什么。只是他心底里究竟还是把她当作自己梦中臆造出的东西,跟个假东西一本正经说话,实在羞耻,燕王殿下做了番心理建设才问出口:“你是何人?自何处来?为何在我梦中?” 董晓悦听了忍俊不禁,忘了剑还架在脖子上,噗哧笑出声来,这幻觉也够自作多情的:“我在你梦中?不好意思亲,这是我的梦。” 96.水落 此为防盗章  这楚世子大概就是传说中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类型, 虽然只是松松搂了一下, 董小姐也能感觉出腰是腰腿是腿的十分有料。 楚世子等了半晌, 见那鲁姬一脸事不关己地杵在一边, 也不指望她伺候了, 自力更生地脱了衣裳。 董晓悦并不是真的没眼色,只是乐得装傻充愣, 一个有手有脚的大男人, 脱件衣服还要等人来伺候, 都是惯出来的毛病。 “鲁姬请就寝罢。” 他们已经成婚,按理说世子该称她一声夫人了,叫得这么生分显然是带了情绪, 董晓悦假装对他语气中的尖锐毫无所觉, 拿出当年专应付傻逼领导和客户的标准笑容:“世子先请。” 世子礼让过了, 尽到了义务, 便不再跟她客气, 掀开被褥上了床,侧躺着默默看向她,眼神在烛光中显得迷离。 红烛喜帐, 美人醉卧,面对如此赏心悦目的美景, 饶是董小姐这样的二皮脸也禁不住一阵小鹿乱撞。 “夜来风凉,鲁姬早些安置, 免得受寒。”楚世子把被子掀开一角, 轻轻拍了拍床板。 董晓悦生怕再犹豫下去惹得他起疑, 麻溜地脱了软缎珠履,钻进被窝里。 两人并排仰躺着,董晓悦感觉到男人温热的气息近在咫尺,她心如擂鼓,只盼着他喝高了快点睡着。倒不是她舍不得一身剐,她也知道男人那什么的时候防御力最低,刺杀的成功率最高,只是关键时刻她那条断子绝孙腿发作起来不受控制,她实在不敢冒险。 然而这是洞房花烛夜,董小姐的盘算注定要落空。楚世子从那日郊外惊鸿一瞥开始数着日子盼,哪舍得轻而易举睡过去。 只不过他未经人事,脸皮薄得很,不知这种事要怎么启齿。 他听着嘀嘀嗒嗒的更漏,一直数到九十九,终于鼓起勇气把脸对着她:“夫人......我们......”声音带着点压抑的喑哑,有种别样的蛊惑。 董晓悦的心思却不在这上头,她是个轻微洁癖外加病入膏肓的强迫症,明知道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却纠结得无法自拔、百爪挠心,终于还是忍不住,放软了声气道:“那个世子殿下......” 楚世子听她声音娇软,问得小心翼翼,心头像有羽毛拂过,转念一想,她辞别家人和故国,远嫁到这里来,有几分失落也是难免,他很不该同她计较,便温柔地攒住她的手,体贴道:“我们已经结为连理,从今往后你我为敌体,唤我无咎便是。” “无咎......”董晓悦谄媚地叫了一声,“我......妾,妾就是想问问......” 无咎被她这一声叫得面酣耳热,一个激动翻身覆了上去,身下软绵绵暖烘烘的女子身躯让他几乎筋骨酥软,只有一处刚劲又蓬勃。他浑身战栗,一开口声音都是发颤的,不过还是强装镇定,一手扣住她手腕,一手挑开她落在脸侧的一绺头发,望着她的双眼柔声道:“夫人想问什么?直说无妨。” 董晓悦咬咬牙,恶向胆边生:“世子殿下睡前洗脚了吗?” 无咎怔了怔,旋即松开她的手腕,麻溜地翻了个身,卷了被子面朝墙壁,拿屁股对着她。 果然生气了,董晓悦有点懊恼,同时又松了一口气,经过这么一出,世子应该没心情和她行周公之礼了。 被子让世子一卷,董晓悦半边身子露在外面,觉得有些冷,便拉住被角扯了扯。 把自己裹成个大蚕蛹的世子殿下哼了一声,把被子松开了一些,瓮声道:“孤沐浴了。” 楚世子很受伤,他为了娶个媳妇特地斋戒七日,日日沐浴焚香,里里外外都香喷喷的,没想到还是被嫌弃了。 “我......妾,妾不是这意思......”董晓悦往里靠了靠,伸手轻轻碰了碰无咎的背脊。 “鲁姬不是这意思,是何意思?” “......”董晓悦无言以对,她确实是这个意思。 世子又往里缩了缩,几乎贴到了墙上,冷言冷语道:“夜深了,孤也乏了,鲁姬安置罢。” 董晓悦倒是想睡,可她还有行刺的大任在身,而且那藏刀的暗格恰好在墙边,被世子压了个严严实实。 “殿下靠着墙冷不冷?”董晓悦佯装关切。 无咎并不领情:“不劳鲁姬费心。” “殿下......”董晓悦讷讷道,“妾可以睡里侧么?外侧睡不着......” 怎么这么麻烦!无咎心下不忿,不过还是抱着被子翻滚到另一边,把里侧让了出来。 “多谢殿下。”董晓悦赶紧爬过去躺下。 世子记仇得很,忍不住借机讽刺道:“鲁姬倒不怕孤躺过的地方浊秽不堪。” 董晓悦自知理亏,讪讪道:“妾说错话了,世子殿下大人有大量,别和我一般见识。”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无咎不好再不依不饶,可心里还是不舒坦,便不置可否地轻哼一声,不说话了。 董晓悦竖着耳朵等了一会儿,感觉楚世子的呼吸慢慢变沉,估摸着他应该睡着了,便偷偷把手探到厚厚的褥子下面,想把刀先取出来。 没想到刚摸索到暗格的位置,身下床板一晃,世子翻了个身:“你在做什么?” 董晓悦吓得赶紧抽回手:“妾认床,有些睡不踏实,殿下睡吧,不用理我。” 无咎含糊地嗯了一声。 董晓悦不敢再轻举妄动,在心里默默数羊,一直数到一万只羊,案上的红烛都燃尽熄灭了,她借着从高窗泻入的月光打量了一下世子的后脑勺,轻声叫道:“世子殿下?” 男人一动不动。 “无咎?”董晓悦略微提高音量,又叫了一声。 身边的人还是没反应。 董晓悦谨慎地等了约莫五分钟,轻手轻脚地打开暗格,摸刀刀柄,小心翼翼地取出来,把暗格的机关恢复原样。 楚世子仍旧没动。 董晓悦盯着他毫无防备的背影,藏在被子下的手紧紧捏着刀柄,心快跳到了嗓子眼。 这只是个梦而已,眼前这个人不是真的,董晓悦给自己做着心理建设。 哪怕他不久前还和你说过话,哪怕他比真人还严肃活泼团结紧张,他也是假的,杀他不需要有什么道德负担,董晓悦试图说服自己。 杀了他才能拿到解药,有了解药才能去找燕王,找到燕王才能从梦里出去,从梦里出去她的生活才能回到正常轨道,这逻辑天衣无缝,董晓悦理智上十分明白,可持刀的手仿佛有千金重,怎么也举不起来。 刺客这种职业真不是人干的,董小姐觉得自己还是适合当个光明磊落的社会主义接班人。 她转念一想,反正距离□□发作还有两天时间,不如等白天脑子清醒的时候再想想,说不定能想出两全齐美的办法。 打定了主意,她重新把手伸到被褥下打开暗格,打算把刀放回去,就在这时,楚世子突然翻了个身,睁开眼:“鲁姬还未成眠么?”声音很是清明,不像是刚醒的样子。 董晓悦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好在她有几分急智,一边嗯嗯啊啊地打着哈哈,一边迅速把手中的刀往枕头下一塞。 “明日须得早起,即便实在睡不着,也阖上眼休息会儿。”他语气淡淡的,像是怕被听出话里的关切。 董晓悦如何感觉不到他的善意,一想到自己千方百计要杀人家,心里越发不是滋味,只好嗯了一声。 今晚是无论如何杀不了人了,不过刀不能就这么留在枕头下。 董晓悦又开始数羊,打算等楚世子睡着了把刀放回暗格里,谁知数着数着不小心睡了过去。 别看这宫殿富丽堂皇,可没有空调也没有热炕,只有一床中看不中用的锦被,到了三更半夜根本不够暖。 董晓悦长期缺乏锻炼,气血两虚,睡了半天只觉浑身发冷,不自觉地朝着周围唯一的热源贴上去。 殊不知世子殿下腹中燃着一股邪火,下不去,出不来,别提有多别扭,可明知人家嫌弃他,他就是把自己憋出病来也拉不下脸去强求。 坚持不懈地斗争到半夜,好不容易酝酿出些许睡意,谁知那鲁姬突然翻了个身,竟贴到他背上,手脚并用地把他缠住,最可气一只脚放得很不是地方,一勾一挑,好容易压下去的无名火顿时蹿起八丈高。 董晓悦从来都是孤枕而眠,连自己也想象不出自己睡相有多差。她不但睡着了,还做起了乱梦,一会儿梦到自己挽着裤腿在冰水里摸螃蟹,一会儿又梦到回到了小时候,三年级还是四年级的寒假,总之是她爸妈还在世的时候。 无咎把她箍在自己腰间的胳膊和腿扒拉开,努力往外挣,谁知道引起了更强烈的反弹。那鲁姬口中叽里咕噜唠叨了一串他听不懂的话,更紧地缠了上来,挺着腰肢和他贴了个严丝密合,还不忘往他背上蹭了蹭嘴角的口水。 无咎再也忍不下去了,用力拎开她的胳膊,猛地转过身,把她压在底下。 董晓悦正梦到冰天雪地里自己抱着燕王梦里的白老虎取暖,谁知那禽兽突然跳起来,用前爪把她死死摁住,还朝着她脖子哈气。 董晓悦觉得痒,一边躲一边笑,睡梦中表情不受控制,看着有点傻气。 无咎借着月光看了满眼,心想我都不嫌弃你憨傻,又伸出手指揩了揩她嘴角的口水,你看我都不嫌弃你睡觉流涎。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也不是没见过美人,为何会对个只见过两次的女子倾心。 他只知道自己一见她就挪不开眼,浑然忘了后面还跟着五个媵妾。 董晓悦在梦里被老虎压着,有点着恼,心里却并不害怕,仿佛笃定了它不会咬自己。 “别闹!痒死了!”董晓悦明明是在骂它,可发出的声音却像在撒娇,差点把自己雷出一身鸡皮疙瘩。 老虎偏要闹,还来舔她嘴。 这是老虎的嘴吗?董晓悦感觉怪怪的,这念头刚一动,那老虎突然变成了梁玄,只是脑袋上还顶着毛茸茸的老虎耳朵。 “呔!”梦里的董晓悦大叫一声,“堂堂燕王殿下竟然是只老虎精!” “哪里,明明是你眼花了。”燕王殿下笑着狡辩,那两只耳朵倏地一缩,不见了踪影。 董晓悦不信他,伸手往他身下一捞,得意道:“看!尾巴还在呢!” 无咎尾椎一麻,差点酿成大祸,他愤然把鲁姬的手拽起来摁在她颈侧:“别乱动!” 梦里的燕王殿下把董晓悦双腿分开,立即结结实实压住,邪魅一笑道:“这下看你怎么踢我。” “哎哟殿下我ball ball你别这么笑,真伤眼。” “我就喜欢,怎么滴了?”燕王殿下丝毫不知悔改。 “不行,太油腻了,”董晓悦继续抗议,“吃不下去。” “吃不下去也得吃!”燕王殿下说翻脸就翻脸,突然捏住她下巴,抄起块猪油就要往她嘴里塞。 董晓悦吓得不轻,猛地睁开眼,发现眼前黑黢黢一片,哪里有什么老虎和燕王。但是那压在身上的分量却是货真价实。 她茫然地想了一会儿,记忆逐渐苏醒,好不容易想起来,自己是在楚国世子无咎的婚床上,那么压在她身上啄她脖子的是哪位自然不言而喻了。 董晓悦并不知道是自己先撩的别人,只道他趁人不备,心里十分不忿,后悔自己优柔寡断错失良机,要是刚才一刀扎了他,自己也就不用遭这份罪了。 想到这里,她的断子绝孙腿又蠢蠢欲动,不想那世子却比燕王殿下精明,始终牢牢压着她。 世子无咎长年习武,善骑射,董晓悦根本不是他对手,眼看着他的手开始往下探,董晓悦又惊又怕,使劲一扭腰,勉强把膝盖并拢。 无咎膝盖一用力,轻而易举把她打开,哑声道:“夫人莫怕,孤轻一些......” 董晓悦正焦虑该怎么脱身,眼角余光不经意一瞥,发现穿过窗户投在床前的月光里似乎有一道影子。 她还没反应过来那是她同行,只听铿锵一声,来人的刀剑已经出鞘,霜刃在月光下一闪,刹那间已经朝床上刺来。 董晓悦真不是当高手的料,面对危险时的第一反应是懵逼。 幸亏无咎是个货真价实的高手,临危不乱地抱着董晓悦就地一滚,躲开刺客的第一次袭击,把新夫人往帐子深处一塞,下意识地往内侧的枕头下一探。 他伸出手时便觉不妙——平日他习惯睡内侧,刀放在枕下以防万一,却忘了今夜换到了外侧,顺便也把刀换了个地方。 无咎以为自己会摸个空,谁知道真叫他摸出一把刀来,他一掂分量就知道不是自己那把,尚且来不及细想枕下为何会有一把陌生的刀,那刺客又扑了上来。 无咎暂且压下困惑,收敛心神,全心全意应付刺客。 那刺客攻势虽然凌厉,但比起他还差点,几招一过便显出了颓势,无咎瞅准一个破绽将刀向刺客腹侧一递,刺客情急之下横刀格挡。 谁知无咎却是声东击西,手腕陡然一转,刀锋直直向着他的心口砍去。 刀身撞上刺客胸甲,发出“锵”一声震响,断了。 谁都知道楚王世子有一柄吹毛断发削铁如泥的宝刀,那刺客为了行动方便,穿的护心甲又轻又薄,只能说聊胜于无,无咎挥刀向他劈来时已经作了必死的准备,谁知天无绝人之路,让他捡了个大漏。 97.石出 一行人回到县衙, 天已经彻底黑了。高县令一问, 官差果然已经把那日去李家做法事的和尚拘押了。 董晓悦没顾上休息,就叫县令把人带上来。 一排穿着土黄色僧衣的和尚被衙差押着鱼贯而入,跪下来向高坐堂上的知府和县令行礼。 和尚们被拘来在县衙后头关了半日,一个个蔫头搭脑的。 董晓悦数了数, 总共十七个光脑袋。她对高县令点点头,县令会意, 朝堂下喝道:“把头抬起来,府君要亲自审问你们,务要如实作答,若有欺瞒作假, 本官的笞杖可不认得佛祖菩萨!” 和尚们修行不够,做不到四大皆空,战战兢兢地抬起头。 董晓悦借着油灯的灯光挨个打量, 却出乎意料地没能找到那个长相凶悍的住持——那住持相貌异于常人, 即便这时候脸上不一定有那条刀疤,应该也不难认出来。 “那天去李家做法事,谁是领头的?”董晓悦问道。 一个年约五十上下的和尚膝行上前:“回禀府君,是贫僧。” 董晓悦看他一把年纪, 又生得眉目和善, 便叫他起身,问道:“那日去李家做法事的人全在这里吗?” 那和尚眉头微微一动, 眼里闪过一丝犹疑, 董晓悦捕捉到他的神色, 立时肃容道:“你知道什么一定要实话实说,别想着隐瞒就能蒙混过关,干扰官府断案是要下狱的。” 那和尚被她这么一说,倒是没再迟疑:“回府君的话,那日敝寺统共去了十八个人,只是其中有一人是从外乡来的云游僧人,在敝寺挂单,前几日已经离开……” “你们去李家做法事,怎么能带个外人呢?”高县令忍不住插嘴。 “回明府的话,本来定好了别人去的,只是那日早晨有几人突然下痢不止,人手不够,那僧人便自告奋勇帮忙……” 董晓悦听着心不断往下沉:“那僧人叫什么?长什么样子?” “那僧人法名竺生,身长约莫五尺六,下颌略方,生得浓眉粗眼。” 这形容有些笼统,董晓悦向高县令要了纸笔,挥毫泼墨,三下两下就画了幅肖像,拎起来给那和尚辨认。 那和尚皱着眉头认了半晌:“求府君恕贫僧眼拙,实在是……认不出来。” 杜蘅在旁边只看了一眼就差点捂眼,这画得跟萝卜似的,能认出来就有鬼了,摇摇头,从董晓悦手里接过纸笔一挥而就,寥寥数笔就把那住持的模样勾勒得跃然纸上。 董晓悦凑头一看,不由啧啧赞叹:“还是全身像!”不但是全身像,还把那住持画得年轻了些。 她忍不住拍拍杜蘅的背:“阿蘅你怎么这么能干!” 杜蘅挑了挑下巴,不以为然道:“雕虫小技。” 和尚一见杜公子的画像立即道:“就是此人!” 董晓悦心里有了底,又问众僧:“和玉楼班的小旦秦凉生勾结去李家盗窃的是哪个?” 堂下鸦雀无声,和尚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人供认。 方才那老和尚小心翼翼地道:“贫僧斗胆多言一句,敝寺的僧众向来安分守己,未必不是那云游僧人做的歹事?” “那僧人是何时到你们寺来的?”董晓悦问道。 “是……大约两个月之前来蜀州的。” 偷鸡摸狗这种事当然是找信得过的熟人合作,竺生和尚才来两个月,都未必认识小海棠。 董晓悦将他们扫视了一眼,冷冷一笑:“现在不认罪也行,一会儿等官差把秦凉生带到,一样把你指认出来,其他人知情不报,小心同罪论处。我再问一遍,平日谁与那秦凉生有来往?”要不是玉楼班前去了邻州唱堂会,她早就抓小海棠直接来指认了,何必费这口舌。 这话一出,和尚们果然着慌起来,立时有个年轻和尚顶不住压力,怯生生地指着身旁一人道:“启禀府君,贫僧曾屡次见到慧明与秦檀越过从。” 那被指认的和尚跳将起来,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莫要空口白牙地诬陷人!” 董晓悦看了那人一眼,见他神色狠戾,身材壮硕,心里有七八分肯定。只是这人一看就是个具备一定反侦查审讯技巧的老油条,和李二郎那种菜鸡不是一类货色,倒是不太好办。 高县令瞅准了这是他立功的良机,对董晓悦道:“府君和小公子且去堂后休息片刻,用些差点,下官审他一审。” 董晓悦知道他想将功补过,乐得省力,站起身拱拱手:“那就有劳明府了。” 她和杜蘅一离开,高县令便使出看家本领,审了一刻钟,那和尚顶不住招了。 他的确是和小海棠、李二郎串通一气要去李家行窃,不过只想谋财,不想害命。 他和那云游僧人脾性相投,那日一起在寺后的林子里喝酒打牙祭,他不小心喝上了头,嘴上没了把门,把他们的计划透露给了竺生。他酒醒之后后悔不已,但那竺生信誓旦旦说会替他严守秘密,还暗示自己也是同道中人,自告奋勇要给他打下手。 慧明知道他素日习武,身手比自己强不少,便自作主张地带他一起去了,到了约定的那晚,竺生带了一壶酒与他两个一起壮胆,慧明喝了之后不一会儿便昏睡过去,竟是一觉睡到了大天亮,醒来便听说李家出了命案。 他心知此事和竺生脱不了干系,但生怕叫人知道了牵连自己,便和小海棠、李二郎约定,打死不把此事说出去。 审到这里,真凶差不多可以确定是谁了。 董晓悦立即叫人将竺生的画像拓几十张,叫驿马送往临近州县,通缉嫌疑犯。 又把其余涉案人员该下狱的下狱,该缉捕的下令缉捕,一切安排妥当之后,便坚决拒绝高澹的挽留,带着儿子和长随回客舍去了。 董晓悦和杜蘅上了马车,总算能静下心来梳理案情。 这几个梦彼此之间隐隐有着关联,但就像拼图缺了关键的几块,叫人摸不着头脑。可以肯定的是,沈氏的鬼魂出现在上个梦里绝不是偶然。 “那住持和沈氏应该是旧相识,”董晓悦思忖道,“他杀人大概也是因为沈氏,可是他为什么会把沈氏留下顶罪,自己一个人逃走?” 她总觉得那住持不像是这种人。 杜蘅感到一种属于别人的情绪在他心里逐渐弥漫、渗透,他不由恍惚片刻,定了定神道:“只有他本人才知道了。” “你说能把他缉拿归案吗?”董晓悦担心地道。 古代又没有摄像头和身份信息联网,出了城就是荒郊山野,不可能进行地毯式搜索,要抓个人谈何容易。 杜蘅也没什么把握。 “不管怎样明天先把沈氏放了罢,”董晓悦苦笑了一下,捶捶后腰,“还她一个清白也好,总算没白来一趟。” 杜蘅沉默了片刻道:“放她回去未必是好事。” “也是……”董晓悦想起沈氏的情况,不由叹了口气,沈氏始终是李家的妾室,李二郎虽然被拘押了,可李家还有别人在,她恐怕还是难逃被远卖的命运。 可是既然已经审清楚命案与她无关,总不能继续把她关在地牢里,那阴冷潮湿的环境也不利于伤口恢复。 “家里也不缺空屋子,拨一个偏院,先让她留下养伤罢。”杜蘅淡淡道。 董晓悦有些惊讶,她私心里想把沈氏留下,可这毕竟是杜蘅的家,她不能越俎代庖,慷他人之慨。 没想到一向冷冰冰的燕王殿下居然会主动做好事。 “怎么,”杜蘅不满地瞟了她一眼,“我在你眼里这么不近人情么?” “哪里哪里,”董晓悦忙奉承道,“我们家阿蘅宅心仁厚,这么善良一定是随我。” “……”谢天谢地脸皮不随你。 第二天,两人一早便启程回府署,沈氏仍旧什么都不肯说,坚决不承认自己见过竺生和尚,口风十分之紧。 董晓悦拿她没办法,只得先把她放出来,拨了个僻静的客院让她安心养伤,又找了当地名医来替她开药调养。 董晓悦顶着副杜知府的身躯不便和沈氏多接触,杜蘅自然也不会往那儿跑。沈氏感念杜知府的恩情,更加注意避嫌,镇日呆在院子里不出来。 这么相安无事地过了几日,忽然有急递送来高县令的书信,竺生去洪阳县衙投案自首了,高县令觉得兹事体大,不敢妄自决断,便把这烫手的山芋扔给了杜知府。 这封信发出来的同时,高澹已经派了几名官差押着竺生和尚往府署来了,估计当天黄昏就能抵达。 “这姓高的真是个泥鳅精,滑不留手的,”董晓悦屈指弹了弹信封,“也好,给我们节省了不少时间。” 98.往事 此为防盗章  董晓悦看得目瞪口呆, 哟嗬, 这流氓还会变戏法。 还没乐呵够,下一秒剑就架到了她脖子上,寒津津冷飕飕。 即便是幻觉,这滋味也不好受, 董小姐能屈能伸:“英雄饶命!” “别动,”梁玄瞥见她直打哆嗦的嘴唇, 微红的眼角,破天荒生出些许怜香惜玉之情,“我只是想问你几句话,只要你如实作答, 我就把剑收回去。” “行行,你问。”董晓悦一口答应,顺便转着眼珠子打量了一下周遭环境, 他们所处的地方是片林间空地, 四面都是参天巨树,头顶上露出一片蓝天,艳阳高挂,风和日丽, 非常适合杀人越货, 毁尸灭迹。 这回她身上穿的是一条雾霾蓝的丝质连衣裙,微露锁骨, 长度不到膝盖。这是她最喜欢的一条裙子, 剪裁利落, 优雅中带点小性感,稳重里透着一点小心机。她今天白天穿的是正装,回家洗完澡换了多啦a梦睡衣,也不知道这条裙子是怎么乱入的。 梁玄对她这身行头倒没有大惊小怪,毕竟玉.体.横.陈都见过了,衣.不.蔽.体算不得什么。只是他心底里究竟还是把她当作自己梦中臆造出的东西,跟个假东西一本正经说话,实在羞耻,燕王殿下做了番心理建设才问出口:“你是何人?自何处来?为何在我梦中?” 董晓悦听了忍俊不禁,忘了剑还架在脖子上,噗哧笑出声来,这幻觉也够自作多情的:“我在你梦中?不好意思亲,这是我的梦。” “哦?”梁玄微微诧异,旋即勾了勾嘴角,他做了二十多年的梦从未遇到过这么鲜活的东西,即便是假的也聊可解颐。 哦你哔哔哔哔哔哔哔,董小姐暗暗骂娘。 梁玄瞥见她脸上神色,知道她不服,看了一眼头顶的晴空,吐出一个字:“雨。” 说时迟那时快,片刻之前还万里无云的蔚蓝天空毫无过渡直接乌云密布,变天比换张幻灯片还快,一道闪电劈开浓云,“哐”一声巨响落在董晓悦脚边,距离不过一两米,吓得董晓悦两腿一软,靠着一身傲骨支撑着,勉强没趴地上。 梁玄一挑下巴,得意洋洋地斜睨她一眼。 顷刻间已经云收雨歇,又是艳阳高挂,董晓悦心里暗暗诅咒:“劈死丫的!”无奈她没有呼风唤雨的本事,梦有自己的一套逻辑,有时候就是气什么来什么。 梁玄见那神女一脸不忿,心下越发舒坦:“不知这位娘子有何见教?” 嚣张,太嚣张,董娘子没什么见教,气得七窍生烟,脸上却挂着笑,伸出根手指摇了摇:“不不不,大哥你搞错了精神,这是我的梦,就算你能飞上天和太阳肩并肩,这还是我的梦,你是我梦到的,你的能耐也是我梦到的。” 燕王殿下打小嘴皮子算不得利索,被这胡搅蛮缠的蛮夷一搅合,竟然想不出什么词来辩驳,且仔细一想,这歪理虽是狡辩,却也未尝说不通...... 莫非,他从始至终不过是某个蛮夷女子梦中的幻影?如此一来,他那入梦的神技,卓绝的天赋,无双的姿容,就都有了解释…… 燕王殿下忍不住怀疑人生,思路越跑越偏,猛然回过神,发现险些被带进沟里。 不愧是蛮夷神女!蛊惑人心的手段着实了得!梁玄心有余悸地冷哼一声,转眼间又抽出一把剑:“一派胡言!孤乃大鄅堂堂燕王,武帝之子,文帝之孙,你区区一芥蛮夷,竟敢出言不逊!” 董晓悦哪里知道一小会儿功夫他脑补了这么多,正要跟他好好讲讲道理,脖子上一凉,那把剑又架了上来,她只得活生生把到了嘴边的话咽回去:“别激动,对对对,您说的都对,我胡诌八扯,您开心就好。” 特么醒过来第一件事就是把硬盘里下饭的脑残古偶剧都删干净,不信这个邪了。 蛮夷神女难得这么低眉顺眼地认错,然而燕王殿下更不悦了,怪道都说“戎狄志态,不与华同”,连神女都这般刁钻奸猾......且慢...... 董晓悦见他不知想什么想出了神,便小心把贴着剑刃的脖子往后缩了几厘米,这变态阴晴不定,别手一抖把她脖子给抹了,就算在梦里也怪遭罪的。 这点小心思哪里逃得过燕王殿下的法眼,那蛮夷一动,他持剑的手便立即感觉到异样,不过他已经想出了以彼之矛攻彼之盾的方法,索性顺手收了剑,袖起手:“你方才说我在你梦中?” 董晓悦敏锐地察觉到对方在挖坑,但是又不知道坑在哪儿,只好含糊地嗯了一声。 “如此,”梁玄若有所悟地点点头,“若是我没记错,娘子还说,我的所作所为全是你梦出来的?” 奸诈!董晓悦已经反应过来,明知他接下去要说什么,还是只好闭着眼睛往坑里跳:“是......” “那么上回在莲花池中,上上回在画舫上,我......”只见他皱着眉头,欲言又止,搜肠刮肚,好容易找到个体面些的词,“前两回我唐突娘子,也都是娘子令我唐突的?” 董晓悦陷入了两难境地,要不承认这是别人的梦,要不承认自己猥琐,她一个受了二十多年唯物主义教育的五好青年,打死也不能相信这么荒唐的事。 所以猥琐的其实是她自己,流氓也是她自己? 所以闹了半天是她自己太饥.渴? 排除所有错误可能后,剩下一个无论多么不可思议都是真相。董晓悦用复杂的目光看着他帅得不像人的脸蛋,既然猥琐的是自己,那这个完美符合她审美的宇宙无敌大帅逼其实是无辜的? 董小姐怎么说都是个与时俱进的二十一世纪摩登女青年,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不但见过猪跑,还见过牛啊羊啊鸡啊鸭啊草泥马啊......跑啊跳啊划水啊翻滚啊翱翔啊......她董晓悦的精神世界是异常辽阔的。 不就是做个那什么梦嘛,都是荷尔蒙的锅,董晓悦释怀了,回想前两次梦里的情形,舔了舔嘴唇,心突突地跳起来。 梁玄说那番话不过是想臊臊她,叫她知道燕王殿下不是那么好欺负的,没想到这蛮夷直勾勾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双颊渐渐发红,眼睛里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精光来。 他被看得心里发毛,后背发寒,差点第三次拔剑,却见那神女“咕噜”咽了口口水,“哎,那什么,上次那什么......要不要再试一次?” “什么什么?”梁玄懵了,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万一不是那个意思,他会再挨踹吗?燕王殿下吃一堑长一智,往后退了一步。 董晓悦也说不清楚什么是什么,她一个母胎solo二十六年陈单身狗知道什么什么? 顺其自然吧,做到哪步是哪步,董小姐拿出当时辞职创业的魄力,伸手勾住帅逼的脖子,把嘴贴了上去。 梁玄万万没想到她会来这一出,果然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燕王殿下一边腹诽着,一边却晕晕乎乎的不知今夕何夕。 上一回浅尝辄止,还没尝出味道来就被一个巴掌打醒,这次神女盛情相邀,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原来女子的呼吸中带着一缕似花非花的暖香,原来女子的双唇如此柔软,仅仅挨着便让人如同行走在云端......难怪世间无数男子沉迷此道,色令智昏,真真是美色误国!说起来待他登上帝位,封个蛮夷当皇后,那帮老臣不知要闹成什么样......管那些老东西做甚,他们还能反了不成! 色令智昏的燕王殿下一边盘算着要和神女生几个儿女,一边敏而好学地抚上神女盈盈的腰肢。 董晓悦却开始打退堂鼓了,她不觉得梦里来个精神大保健有多大问题,然而这个梦太真实,太身临其境,她的感官甚至比醒着时还敏锐,实在太不像梦了,简直就像真的在和一个陌生人接吻。 她不出意外地怂了,不由自主往后缩,却被腰间的手禁锢着动弹不得。 梁玄正忘情,感觉到她的退缩,不满地闷哼一声,惩罚似地将她又拉近了些,同时放在她腰间的手开始不安分了——上回虽然是蜻蜓点水的一触,可他还记得那种勾魂摄魄的感觉。 这神女的衣衫十分轻薄,蔽体都有些勉强,大约是她家乡不产丝缎,只得省着些用,此时此刻倒是为燕王殿下提供了便利。 梁玄不费吹灰之力地将神女一边衣裳从肩头褪下,灼热的手心抵着微凉的肌肤,慢慢地往下游走,一寸,两寸...... 董晓悦一个激灵,觉得全身的血都涌到了头顶,什么都来不及想,已经条件反射地抬起了膝盖。 对不起三个字来不及出口,董晓悦惊恐地发现,那个大帅逼王爷,被她一膝盖顶没了。 按照前两次的经验,她也该醒了,可是梦却没有结束,她在原地站了几分钟,什么都没发生。 “燕王?”她心里没底,试着喊了一声,“燕王殿下?” 回答她的只有微风拂过枝叶,窃窃私语般的簌簌声。 真痛啊! 梁玄虽是个正经王孙公子,却与他那些锦衣玉食、坐不垂堂的兄弟们不同,拜他那仇人般的亲娘所赐,他幼时还未曾识得诗书礼乐,已经与笞杖鞭子相交莫逆,十几岁便被扔去边地,成日腥风血雨里来去,他中过箭,挨过刀,五年前被亲叔父一剑险些刺穿心口——梁王殿下不是没痛过。 99.醒来 此为防盗章 不过梦境经常是对现实的扭曲、夸大甚至是补偿, 俗话说缺啥补啥, 照这么看来,真正的燕王殿下说不定……默默给他点个蜡…… 想这些有的没的干嘛,能不能出去还是两说呢!董晓悦把这些奇奇怪怪的念头扫到角落里,弯腰去捡那块遭受无妄之灾的铜镜。 就在这时,她身后的门突然“砰”一声被人推开。 董晓悦连忙直起腰,转过身。 来人是个二十郎当的年轻男子,一身青衣, 端着个铜盆, 盆沿上搭了条布巾, 娃娃脸看着有点面善,董晓悦略一想,记起这张脸在上个梦中见过一次,是世子无咎的侍卫, 叫白什么来着的。 她正盘算着该怎么和他打招呼,那小青年却一脸见了鬼的表情,手里的铜盆没拿住,乒铃乓啷哗啦啦,大半盆热水全翻在地上。 “师......师叔.......”青年结结巴巴地道,“您......您怎么醒了?” 董晓悦下意识地抚了抚脸颊, 燕王殿下这身体看着也就二十五岁上下, 和那小青年相差也不大, 竟然已经差了辈分当了人家师叔, 实在有些意外。 不过这年轻人有点冒冒失失的, 大清早起床有什么不对吗? 有古怪......董晓悦忖了忖,故作深沉地“嗯”了一声。 “师叔可有哪里不适?”年轻人担心地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您先坐下歇歇,小侄去禀报掌门!” “等等......”董晓悦一开口就愣了愣,听到自己身体里发出另一个人的声音感觉很奇妙——当然这也不是她身体就是了。梁玄的声音她是听过的,不过从内部听起来还是有些差别,也说不上来哪种更好听。 “你先别走,”董晓悦回过神来,故技重施,皱着眉头揉了揉太阳穴道,“这是怎么回事?睡得久了头有点晕,之前的事一时想不起来了。” 哪有人睡一觉就不记事的,正常人听了这种鬼话都会起疑,那小青年却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耐心向师叔解释起来,那可真是小孩没娘说来话长。 这回的梦有点超现实,她的这具身体是一位宸姓道士,隶属于一个名为“天镜”的门派,这位宸彦道长天赋异禀、年轻有为,十来岁便被前任掌门越级破格提拔为关门弟子。 据传,前任掌门羽化前,曾属意宸彦接任掌门,被他本人推辞了,反正最后继任掌门的是他大师兄宸霄道长,也就是这小青年宸白羽的师父。 宸白羽这里支支吾吾的说不清楚,董晓悦却听明白了,这位大师兄多半是个庸才,要不然前任掌门也不会想着传位给幺徒。 不过在董晓悦看来,争这种番位实属没必要——这门派人丁很不怎么兴旺,师门两代满打满算也就他们三个。 宸彦年纪轻,还没来得及为门派开枝散叶,三年前出门降尸妖时出了点事故,伤了元气,勉强捡了条命回来,一回门派便开始闭关。 说起来好听叫闭关,其实是长睡不醒,一睡就睡了三年。 至于为什么躺了三年不吃不喝都不会死,肌肉也没有萎缩,一下地还生龙活虎的,董晓悦觉得既然是东方奇幻背景设定,这些就不必深究了。 总之这三年来他就一直植物人似地躺着,每天由师侄白羽从头到脚给他浑身擦洗一遍。 “师叔您素性.爱洁,小侄想着,您哪天要是醒来,发觉自己蓬头垢面,定会不悦......谁成想您一睡就睡了三载......”叔侄俩的感情大约很好,白羽回忆起往昔还是有点物是人非的黯然。 董晓悦瞥了眼地上倒扣的铜盆和掉在一边的布巾,百爪挠心,浑身发痒,忍不住搓了搓胳膊:“从头到脚你就给我用一块布?!” “......”总觉得师叔睡了三年关注点有点奇怪啊! 董晓悦心累无比地挥挥手:“......辛苦你了,继续说。” 这天镜派看起来有点破落,可据说也是有过光辉岁月的。 五百年前,门派创始人宸圆圆凭着一块天赐宝镜和一柄四尺宝剑横空出世,叱咤风云,斩妖伏魔,纵横无匹,风头无两。 门派鼎盛时浩浩荡荡上千号人,还在几座名山大岳都开了连锁,不过传到第三代,宝剑折了,宝镜丢了,门派也渐渐衰落沉寂,从滔滔大川变成了现在这涓涓细流,而且随时都可能断流。 董晓悦同情地看了看白羽,好好一个年轻人,怎么就不走正道呢。 宸白羽很快便解答了她的疑问,他之所以会投入这个前途无亮的夕阳门派,全是出于对师叔宸彦的仰慕之情,因为他不但生得花容月貌,道术也十分了得,当然主要还是因为花容月貌。当年宸彦以天才少年闻名于世,想收他为徒的大门派一双手加一双脚都数不过来,也不知道为什么跳了这个坑。 好不容易有个弟子自投罗网,温良恭俭让的宸彦把他让给了师兄宸霄——就他们门派这苟延残喘的死样子,说不定守株待兔一辈子也等不到第二只傻兔子撞上来。 “......”董晓悦光是听着都觉得辛酸。 不过既然有宸彦这种伏妖界的偶像派坐镇,何至于连收个徒弟都那么困难呢? 一提到这个,白羽便恨得压根直发痒,手紧紧捏成拳头,捏得指节都发白了。 这个世界道法盛行,林林总总的门派数不胜数,但是天镜派的主打技能比较特殊。 除了写符念咒、超度拔亡这种一般山术以外,还有一门压箱底的驭尸术。 具体内容十分庞杂精深,简单说来就是以某种方法驱使尸体为自己所用。 修为越高,能驾驭的尸体也越高阶,七年前羽化的前任掌门据说可以同时驱使三具一等千年老尸,而已经成为传说的创始人大佬可以驭使千军万马,只要他乐意,凭着尸体称王称霸都是抬抬手画画符的事情。 本来天镜派凭借着这门独家秘术,就算不能飞黄腾达,混个小康不成问题,可坏就坏在,三代前门派里出了个叛徒,不知道怎么在入门时的血誓上动了点手脚,为点钱把秘术泄露了出去。 结果一传十,十传百,驭尸从独门秘术变成了烂大街的技能,非但各种以驭尸为卖点的小门小派层出不穷,连一些大门派也把驭尸当作必修科目。 如今的道士,不带个僵尸挑挑担子提提行囊,简直都不好意思出门。 “......”这种一言难尽的技能竟然还挺吃香,董小姐真是始料未及。 那叛徒也就学了点皮毛,各家又自行发挥,导致外面盛行的驭尸术花里胡哨、五花八门,有让尸体拉磨耕田的,有驱使尸体舞刀弄棒的,甚至还有专门收集不腐不坏的貌美尸体供某些重口变态取乐的...... 结果劣币驱逐良币,倒是天镜派的正统驭尸术缺乏卖点,有点不够看了。 驭尸成风,还带来一个致命问题——尸体不够用了。 不是什么尸体都能刨出来驭的,僵尸的形成全凭机缘,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良材美尸可遇而不可求。即便是师祖那样的高人,一生也只寻摸到那三条高阶僵尸。 有需求就会产生相应的市场,当合适的尸体变成紧俏货之后,开始出现了专以盗掘尸体为生的专业人士,有盗墓贼跨界的,也有道士转业的,那些因为风水原因易于形成僵尸的凶地常年被职业掘尸团队盘踞,散户几乎毫无入市空间。 久而久之,围绕僵尸资源形成了一条完整的产业链,从上游供应商到终端消费者之间有无数中间环节,每过一道手都要增加成本。 简而言之,他们天镜派这破落户,挖又挖不到,买又买不起,师徒两代三人,至今没有合适的尸体,一直都在纸上谈兵。 “......” 董晓悦越听越丧,上个梦里的草台班子刺客组织就够坑的了,这回更寒碜,技能已经很上不得台面,竟然连施展的机会都没有! 宸白羽小师侄毫无眼色,兀自说个不停,继续给师叔雪上加霜。 即便走了狗屎运刨到了合适的尸体,这份职业也存在很大的危险性。 灵力越高强的尸体越难对付,极品僵尸通常具备常人的智力,甚至拥有前世记忆,身躯水火不侵,刀枪不入,只是迫于法术不得不受人驱使,一旦道人灵力降低,反噬几乎是一定的,门派历任掌门中得到善终的可谓屈指可数。 宸白羽隐晦表示,前任掌门所谓的羽化其实是被他驯养的三条高阶僵尸撕成碎片分而食之。 100.报应 一辆罩着碧油幢的轻便马车辘辘地驶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 跟着七八骑随从。 车中一名身着绛色锦衣的中年男子靠在车厢壁上闭目养神, 天边突然一声惊雷,令他霎时清醒过来。 男人撩开车帷,微微探身望向车外,只见天色晦暗, 天空中阴云密布。 他揉了揉眉心, 让车夫停下。 立即有随从策马上前,躬身问道:“府君有何吩咐?” 谭孝纯一脸疲惫地道:“那尼寺还有多远?” “回府君的话,约莫还有二三十里。”随从答道。 “眼看着要下雨,前方可有避雨之处?” 随从想了想道:“仆记得法藏寺就在不远处, 莫如去那儿暂避?” 谭孝纯无可奈何地点点头:“法藏寺......似曾听过这名字, 供奉的是什么佛?” “回禀府君, 似乎是什么菩萨。” “哦, ”谭孝纯若有所思道, “可是那‘梦娘娘’庙?” 随从是本地人, 听官长这么一说露出赧色:“是那些蒙昧无知的百姓随口乱说的。” 谭孝纯一改方才的和颜悦色, 敛容斥道:“不可轻薄言语!亚圣有言, ‘民为贵, 社稷次之’,尔等跟着我,须谨言慎行。” 随从赶紧告罪,谭孝纯方才缓颊:“平日也就罢了, 杜御史刚到此地, 尔等一言一行都需着意。” 话说到了, 谭孝纯不再为难他,笑了笑道:“久闻这尊菩萨的大名,还未曾参拜过,且去避避雨罢,也是佛缘造化。” “可不是,”随从赶紧奉承道,“必是那菩萨听说府君广施仁政,爱民如子,故而施法降下甘霖,顺带邀府君前去一叙。” “休得胡言!”谭孝纯嘴上这么说,眼角眉梢却含着笑意,显然被奉承得心情舒畅。 随从见马屁拍中,总算松了一口气。 车马继续前行,随从落到车后,小声对着身旁的同伴道:“府君对那江氏可真是着紧,回来一听说她在尼寺里,连片刻都等不得,巴巴地就往那儿赶。” “你跟着府君的时短,哪里晓得里面的弯弯绕绕,”那同伴得意洋洋,“这江娘子的眉眼身段和府君年少时的一个爱妾有几分相似,所以才格外得宠些。” “原来如此,那先前那个呢?” 同伴斜了他一眼,幽幽地道:“这不是你该知道的,操心好你的份内事儿罢,府君最厌恶旁人打探他私事。” ——————————— 突然雷声大作,和尚们都吓了一跳,只有白羽恍若未闻,怔怔地望着住持紧闭的双目。 一个年轻和尚对着白羽劝道:“师兄,眼看这天要下雨了,把师父留在这佛堂里也不是办法,咱们先将他抬到别的屋子里去罢。” 白羽这才慢慢回过神来,抬手抹了把脸,木木地点点头。 “师兄,你节哀罢,师父也不想见你这样。”和尚吸了吸红红的鼻子,开始张罗。 好在住持迁迁延延地病了很久,棺木是早就备下的,一应后事也已经安排好,不至于手忙脚乱。 和尚们拆了扇门板,把住持的遗体搁在上面,由白羽和师弟抬了出去。 刚跨出院子,和尚们便听到一阵车马的喧闹。 “去外头瞧瞧,”白羽对一个小和尚道,“告诉他们寺里有事,恕不招待。” 谭孝纯一行人进了山门,不见寺僧出来迎客,已是不悦,好不容易出来一个小和尚,还打算将他们拒之门外,更是怒从心起。 “你这和尚真是有眼不识泰山,知道这车里坐的是谁么?”一个随从趾高气扬地道。 “休得无礼!”谭孝纯喝止随从,撩开帷幔从车上下来,对那小和尚行了个合掌礼,“小师父,我等只想进去参拜菩萨,还请通融。” 小和尚见他穿着华贵,气度不凡,不敢极力阻拦,为难道:“檀越有所不知,敝寺住持刚刚圆寂,没人主事……” “小师父节哀顺变,”谭孝纯打断他道,“本不该叨扰,只是我等远道而来,既已到了山门,总是想上一炷香再走,还望小师父体谅我等虔心。” 小和尚脸嫩,见他说得情真意切,不好意思阻拦,只得把他们放了进去。 谭孝纯让小和尚在前面带路,自己一边悠然地踱着步,一边举目四望,只觉这寺庙虽不算大,草木庭园倒还有几分趣味。 往里走了一段,隐隐有哭声传来,谭孝纯心说出家人四大皆空,这些小和尚哭得这样惨,可见没什么慧根了。 他被自己的念头逗得一乐,情不自禁地勾起了嘴角。 正想得出神,那小和尚在门口停住脚步,转身对他行了个礼道:“檀越,前头就是佛堂了,旁边小台上有香,您请自便,恕小僧不能奉陪了。” “小师父去忙便是,不必相陪。”谭孝纯还了一礼,自顾自推开门走进了佛堂。 佛堂中香烟缭绕,光线昏暗,莲花灯发出摇曳的幽光,谭孝纯抬头望了望那尊闻名遐迩的菩萨像,微微撇了撇嘴角。什么求梦占卜,他是半点也不信的,愚民蒙昧以讹传讹罢了。 不过这塑像的做工倒是颇为精致,比他生平所见的造像都更生动一些,特别是那双眼睛,不但栩栩如生,还有几分莫名的眼熟。 他在打量塑像时,董晓悦也在打量他。 谭孝纯和梦里的模样没什么差别,和三年前在郢州见面时也并无二致,一样红光满面,神采奕奕,似乎连鬓边的白发也未曾多添一缕。一个人春风得意之时总是显得年轻。 董晓悦拥有沈氏的记忆和感情,可是见到毁了自己一生的仇人,却没有料想中的愤怒和激动,只是觉得冷彻心扉,仿佛连血液都结成了冰。 只有刻骨铭心的爱才能带来刻骨铭心的恨,沈氏对谭孝纯只剩下齿冷和漠然。 谭孝纯打量了菩萨像一番,从香台上抽出三支香,在莲花灯上点燃,捏在手中躬身拜了拜,把香插进香炉,一撩锦袍下摆,在蒲团上跪下。 带着檀香气息的烟雾袅袅升腾。 谭孝纯双手合十,口中喃喃祝祷,望了望佛像,然后拜倒下去。 董晓悦隔着烟雾冷冷地看着他。 谭孝纯感到后背莫名发凉,下意识地直起身,环顾四周,却没发现什么异样。 他以为是错觉,自嘲地笑了笑,再次拜下。 一道闪电猛地劈开昏黑的天空,紧接着一声炸雷,谭孝纯毫无防备,心跳到了嗓子眼。 他直觉此地不宜久留,草草地磕了第三个头,打算立即起身离开,不经意间瞥了眼菩萨像,竟觉得那菩萨像似乎在冲他笑。 他揉了揉眼睛,再看时菩萨像又恢复了先前那悲天悯人的模样。 大约是烟雾太浓看花了眼罢,谭孝纯掏出汗巾擦擦脸上的汗,转身便往门口走。 走了几步之后,他发觉不对了。 门口就在眼前,满打满算也就是四五步的距离,可他走来走去,那门口却始终在咫尺之遥,仿佛有一道看不见的屏障将他困在了里面。 而且这烟雾也太浓了,一炷香会有这么多烟么? 一种原始的恐惧感从谭孝纯的心底渗出来,为官多年的沉着冷静此时也顾不上了。 前门出不去,他转身就往后门跑,还没跑出几步,就听得上方传来一阵清脆的笑声。 这笑声如此熟悉,仿佛来自他埋在心底最深处的回忆。 “你想到哪里去,谭郎?”董晓悦坐在香台上,两条腿晃晃悠悠地垂着。 “你……你……”谭孝纯跌跌撞撞地后退了几步。 “你不记得我了?”董晓悦从香台上跳下来,俏生生地站在谭孝纯面前。 “含蕊,你是含蕊……”谭孝纯见她脸色平静,不像是来索命的厉鬼,想来并不知道是自己派人杀了她,心下稍安,开始盘算着怎么脱身。 “谭郎总算记起来了。” “我怎么会忘记……” 董晓悦含笑道,“那你记不记得自己说过,等考取了功名就来李家替我赎身,我们俩双宿双栖,仍旧做一世夫妻?” “我……当年无权无势,一介寒庶,毫无倚仗,即便进士及第,也只是个从八品的小官,李三春与朝中数位高官过从,我怎么同他去抢,只好徐徐图之……” “哦,”董晓悦面无表情地道,“所以你娶了丞相女儿,原来是为了救我脱离苦海,还真是委屈你了。” “含蕊,今生是我负了你,怪不得你怨我,”谭孝纯蹙着眉,捧着心道,“可是我在朝中站稳脚跟后便去蜀州打听你的消息,可惜那时候你已经离开了,这些年我一直派人四处找你,只是天不遂人愿,好不容易得到你在郢州的线索,等我赶到时,你已经……” 谭孝纯哽咽了一下:“你已经香消玉殒……” 董晓悦垂下眼帘,低声道:“我知道你来找过我……” 谭孝纯暗暗地察言观色,看她似有动容,心中一喜,沈含蕊从来柔顺又心软,当年他为了筹措考资将她卖给李三春,她也只是逆来顺受地默默垂泪,即便成了鬼,也只能任凭他摆布。 他正盘算着怎么劝她放自己离去,便听女鬼道:“你的人打听到我在郢州,你还亲自赶来找我,那一晚在月湖的画舫上,我看到了你。” “画舫……那晚你也在?!”谭孝纯一脸惊诧,瞪大了眼睛道,“你为何不认我啊含蕊?” “我知道你也认出我了,”董晓悦没给他反驳的机会,“擦肩而过时你看了我一眼,我看到你的眼神了,你认出了我,你害怕我。” 她莞尔一笑:“你是怕我认出你来对吧?因为我没了美貌,你后悔来找我了,就是在那天晚上,你认识了江瑶。” “我……” “其实我根本没想和你相认,也没想沾你谭府君的光,是你小人之心,觉得亏欠了我,时时怕我来讨债,那天我去渡口给江瑶送行,你做贼心虚……” 董晓悦顿了顿:“是那时起了杀心吧?” “你在说什么,含蕊?”谭孝纯故作镇定,声音却颤抖起来。 董晓悦把袖子往脸上一拂,瞬间变成了沈氏容颜凋零的模样。 谭孝纯眼中流露出恐惧:“含蕊,你信我,我怎么会害你呢?” 董晓悦一步步向他逼近:“即便你害了我,我也不会怪你的。” “含蕊……”谭孝纯松了一口气,“为夫此生亏欠你良多,我请高僧给你做七七四十九天水陆道场,你安心入轮回,来世我们还做夫妻,我一定好好补偿你。” “那倒不必,”董晓悦咧嘴一笑,“做鬼挺好的,只是一个人有些寂寞,现在你来了就有伴了。” 谭孝纯被她一步步逼近,眼看着退到了墙角,眼神突然变得狠戾,冷不丁地从腰间抽出配件,出其不意地照着董晓悦刺过来。 董晓悦躲都没躲,利剑当胸而过,双膝一软便跪倒在地。 谭孝纯没想到鬼魂也怕刀剑,大笑着奚落道:“沈含蕊,你做了鬼又怎样?我能杀你一次,就能杀你第二次!你休要缠着我,否则别怪我不念旧情!” 他一边说一边把剑抽出来,董晓悦心口被刺出一个洞,顿时血流如注,她弯下腰捂住心口,血从手指间流出来,淌了一地。 谭孝纯还不罢休,挥剑照着她露出的脖颈劈砍,竟不费吹灰之力地把她的头砍了下来。 沈氏的头颅滚落在地,身躯像一堆泥一样垮了下来。 谭孝纯抹了抹脸上喷溅到的血液,朝地上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把剑收回剑鞘里,冷冷地看着地上身首异处的尸体:“人各有命,你命薄,莫要怨我,我找高僧诵经超度你……” 话还没说完,只听上方传来沈氏的笑声,谭孝纯抬头一看,只见香台上的菩萨像不见了,被砍去头颅的沈氏坐在莲花座上,怀里抱着她的头,那头颅冲着他眨眨眼,嘴里还在发出阵阵笑声。 谭孝纯又怕又怒,不管不顾地跳上香台,抽出剑照着沈氏就砍,可惜砍出的伤口瞬间又愈合,他气喘吁吁地砍了半天,沈氏仍旧抱着头冲他笑。 “我的头都已经没了,你还砍什么?”沈氏把头颅举到他面前,嘻嘻笑道。 谭孝纯咬着牙关,双手握住剑柄高高举起,就在这时,一道雷电横空劈下,只听訇一声巨响,屋顶一根大梁生生被雷劈成两截,断梁掉下来,不偏不倚地砸在谭孝纯头顶,霎时脑浆迸溅。 “哗啦”一声,大雨倾盆而下。 101.出梦 此为防盗章 同为道门中人, 又都是驭尸者, 讲起故事来自然也是一个比一个离奇诡异,阿桃讲完她某次随师父和师兄探访后齐文公墓的恐怖经历,用手肘捅捅身旁的宸白羽:“吴道兄,你怎么一言不发?你道术深不可测, 我们如此班门弄斧, 想必是贻笑大方了。” “哪里哪里!”宸白羽连连摆手。 “贤弟何不也说个吓人的故事,也叫咱们开开眼界......”凤道长醉得双目迷离,也跟着起哄,“贫道......贫道先干为敬......” 宸白羽十四岁入天镜派, 除了端茶倒水便是背书念经, 念的还大半是佛经, 肚子里哪有什么故事, 他打了个酒嗝, 目光飘到师叔身上, 对啊!师叔可是个有故事的男人! 正所谓酒壮怂人胆, 他端着酒碗翘着小指往师叔那儿一点:“小......小道不善言辞, 不如让我的僵尸说个故事罢。” 此言一出, 少女身形一顿,凤道长的眼神立刻恢复清明,保有灵智的僵尸稀世罕见,几乎已经成了传说, 世存的几条都属于道法界叱咤风云的人物, 而且也没听说哪条会讲故事。 宸白羽话一出口就知道犯了大错, 脸刷地脱了色,比他师叔还像僵尸。 在场两人都是道人,这事要是传出去,他们天镜派早晚要被人挖出来,成为众矢之的——这样的宝贝太引人觊觎了。 董晓悦暗暗叹了口气,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总不见得杀人灭口吧。 主人发号施令,尸体只能从命,她想入乡随俗讲个和尸体有关的故事,脑海里第一个跳出来的却是睡美人。 仔细一想倒也算应景,便用复读机般平板的语调道:“话说在极西之地有个诸侯国,国君与夫人多年无子,一朝喜得公主,两人欣喜若狂,在宫中大宴三天三夜,请了全国大小巫师术士前来赴宴,为公主祝祷,不想遗漏了一位法力高强的大巫,此人心胸狭隘,睚眦必报,诅咒公主及笄之日手指被纺锤扎破,从此长眠百年不醒......” 董晓悦把睡美人的故事修剪一番讲了一遍,最后讲到一位英武非凡的公子怎么不畏艰险、排除万难,闯入沉睡百年的宫廷,找到不省人事的公主,又怎么俯身一吻解除邪咒,与公主结为伉俪。 “后来呢?”阿桃托着粉粉的腮帮子,听得十分出神。 “后来么,国君仙逝,公子继承王位,与公主一起治理国家,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董晓悦随口道。 “啊?”小桃杏眼圆睁,“这故事哪里可怖了?” 董晓悦看她一眼:“公主睡了一百年不曾刷过牙,那公子就亲上去了,还不可怖么?” “......” 众人都是一言难尽的表情,只有宸白羽笑点最低,笑得前仰后合、东倒西歪,最后一头栽倒在地没了动静,不一会儿呼呼打起了鼾。 董晓悦简直服了这个心无城府的猪队友,说好了来打探对方底细,他倒好,自己先被放倒了。 正腹诽着,她脑内突然响起个声音:“这故事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谁?董晓悦肩颈的肌肉警觉地绷紧,这回她神智清醒,脑海里的声音无比清晰,不像是幻觉,而且这嗓音怎么听都像是燕王殿下。 不会吧!董晓悦心里叫苦不迭,得亏她变了僵尸,不然心脏非得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不可。 “如何不会。”那声音凉凉地回答。 卧槽!想什么他都知道?日子没法过了! “没错,”那声音又道,“你的所思所想,孤都知道。” 其实梁玄的读心术时灵时不灵,并非她心中闪现的每个念头都能被他知晓,只有那些特别明晰、特别强烈的他才能感知到——一个人从早到晚心里不知有多少稍纵即逝的念头,若是每个都打他那过,估计他离疯癫也不远了。 不过燕王殿下觉得,这种事就不必让神女知道了。 董晓悦心如乱麻,越是叫自己别乱想,脑海中越是万马奔腾——当然都是草泥马。 [那个,燕王殿下......]她尽力让自己的思想稍微礼貌一点。 敏而好学的燕王殿下却是直击要害:“何谓草泥马?何谓卧槽?” [......]不能再想下去了! “母妃?与她何干?”燕王殿下困惑道。 再想下去会没命的!必须想点别的转移注意力!董小姐使出浑身解数,终于从污言秽语的泥沼中挣脱出来,小心翼翼地问道:[燕王殿下......好久不见,您......那个......进来多久了] 梁玄无情地说出了她最害怕的答案:“孤比你先到,三年。” 仿佛有人往董晓悦脑瓜里扔了个十八响礼炮,把她的脑花炸成了一片五彩斑斓的渣渣,这么说来她对燕王殿下金躯犯下的罪行他都一清二楚了?! 102.毒女 此为防盗章  “董小姐来了吗?”蔡助理缩着脑袋小声问门边的平面设计小姑娘。 “不是说今天上午有路演吗?” 蔡助理连拍几下心口, 好像给自己做了个心脏复苏, 脸色瞬间活泛起来:“艾玛!吓死我了!谢天谢地!” “我说蔡姐,你好歹也是咱们董总大秘, 别老咋咋唬唬的。”文案小gay优哉游哉地呷了口速溶咖啡。 董小姐不在,整个公司都是松弛的, 似乎空气含氧量都提高了。 董晓悦,人称董小姐。名字和外号听起来都人畜无害, 和本人没有半毛钱关系。 身高一米七, 身穿吸烟装、足蹬恨天高、臂挎杀手包,董小姐不可一世地走在奢侈品店林立的北山路上, 恰如其分地诠释了何谓杀气——杀手包和十二公分红底鞋虽然是高仿货, 董小姐的气势却不会输给任何人。 董晓悦芳龄二十六, 是个互联网创业公司ceo,估值千万美元起跳, 分分钟要去纽交所敲钟, 现实是——天使轮融的钱快烧完了,公司里十几号人嗷嗷待哺,再不搞定下一轮工资都发不出来。 今天要去的创投公司位于市中心繁华地段。 等电梯的片刻, 董晓悦刷了下微信,赵芳媛发来消息:“谢睿回国了!” 董晓悦嘴角一扬, 迅速回道:“早知道了。” 对方回复比她还快:“谢睿的公司快上市了!!” 她当然也知道,这些年来她每天翻墙窥他脸书, 搜索他名字, 收集他的每一篇报道, 生生把个有为女青年活成了变态。 无他,谢睿是董晓悦的朱砂痣,是她的白月光,是那盛开在天山之巅的雪莲,她自虐一样打拼这么多年就是为了离他近一点。 然而等她爬到半山腰抬头一望,人家早已经飞出地球轨道了。 董晓悦刚想回复,那边穷追猛打:“你别痴心妄想了!!!你和他不是一个阶级的!!!” 赵芳媛有个煤老板富爸爸,自认离男神比较近。 董晓悦面无表情地把手机滑进包里,懒得搭理这动辄使用多个感叹号的傻缺白富不怎么美。 “叮”一声,电梯停在17楼,不愧是5a甲级涉外写字楼,董晓悦心中感慨,连电梯铃声听起来都比较高级。 路演约了十点,董晓悦抬手看了看腕表,还有半个小时,上个大号绰绰有余,正所谓攘外必先安内。 刚脱了裤子坐到马桶圈上,董晓悦眼前突然一黑,这感觉很古怪,仿佛有人往她脑袋上套了个黑口袋,全程意识都是清醒的。 这样的状态并没有维持很久,她很快恢复了视力,紧接着惊恐地发现,自己在大马路中央——不是一般马路,是名副其实的马路,因为这条路上跑的是活生生的马,一辆马车正朝她冲过来,而她正光着腚半蹲在路中间! 是逃命还是提裤子,这是董小姐有生以来最艰难的抉择。 人活一张脸,死要面子的董晓悦一咬牙,麻溜地提起裤子——如果有提裤子比赛,董小姐一定能拿世界冠军。 然而马车已经近在咫尺,眼看着就要撞上她,再要躲已经来不及了! 说时迟那时快,董晓悦眼前一黑,再一亮,定睛一看,自己分明还在马桶上。 是最近睡眠太少产生幻觉了吗?八成是的,董晓悦摁了摁太阳穴。 路演在会议室举行,几个投资经理一字排开坐在会议桌对面。董晓悦从包里拿出平板,一边演示一边介绍她的项目。 这套说辞她已经倒背如流,熟练程度堪比贯口——也许是太熟了,背着背着一个恍惚,眼前又是一黑。 一回生二回熟,董晓悦先提了提裤腰,正要松一口气,突然发现一件更严重的事情,四周云雾缭绕,她还是能分辨出,自己脚下踩着的,是一条河,一条波涛汹涌的河——严格说起来,她正站在一朵浪花上。 明知是幻觉,董晓悦还是吓出了一身冷汗。 快醒醒!她使劲掐自己人中,然而除了痛没有产生任何效果。 就在她一筹莫展的时候,耳边突然响起哗哗的水声,由远及近,与此同时四周的云雾慢慢散去,一条大船乘风破浪,以能气活牛顿的速度向她飞驶而来。 这是要集齐海陆空全套交通事故吗?董晓悦想逃,可根本不知道怎么在水上奔跑,踌躇之间大船已经到了眼前,就在快要撞上她的时候突然停了下来,简直视惯性为儿戏。 这不科学!大学物理拿a的董晓悦在心中呐喊。不过眼前的景象很快让她忘了科学。 这是一艘古色古香的三层大楼船,乌黑的船体配金漆桅杆,低调奢华有内涵,船头甲板上站着个古装美男子。 美男子目测身高超过一米八,长着一副宽肩窄腰大长腿的标准模特身材,眼窝深邃,鼻梁高直,有点像混血,不过气质又很东方,如果说满分是十分的话,董晓悦觉得这一枚可以打十二分。 美男子看见她似乎有点吃惊,眉毛一挑道:“你就是宓妃?” “什么?”董晓悦人文素养不高,不知道“福飞”是什么,露出一个标准的黑人问号脸。 “过来。”美男子话音刚落,董晓悦突然腾空而起,划过一道抛物线摔在甲板上。 如小鸟般愤怒的董晓悦勉强支撑着坐起来,得亏是幻觉,要是现实中这么一摔怕是要骨折。 那邪门的美男子走到她身边,低下头一脸纠结地打量了她一会儿,突然之间好像下定了决心,一撩衣摆跨坐在她大腿上,伸手抬起她的下巴,闭上眼睛微微侧过头,二话不说就照着董晓悦的嘴亲上去。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啪”一声脆响,美男子睁开眼睛,一脸难以置信。 董晓悦揉了揉震得发麻的手掌,一边蹬腿一边忿忿骂道:“臭流氓!” 流氓再帅也是流氓,幻觉也要讲基本法。 美男子看起来越发困惑:“你是何人?为何会入我……” 董晓悦只听到半句,眼前一黑,再睁眼时发现自己好端端地坐在会议室里。 她连忙低头扫了眼表盘,10点05分——这次失去知觉不到一分钟。 “董小姐?” 董晓悦抬起头,露出个茫然的表情。 投资经理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把问题重复了一遍:“关于你们的盈利模式我还有几点疑问……” 董晓悦往大腿上狠狠掐了把,瞬间又是一条龙精虎猛的好汉,滔滔不绝地忽悠起投资人来。 一场演完,董晓悦坐上出租车,一看时间,还能赶在中午前回公司开个例会,当即往微信工作群里投了个□□:“十一点半开会。”微微一笑,深藏功与名。 十二点午休,董小姐这会一开就开到十二点半。散会以后其他人走得差不多了,蔡助理也打算脚底抹油,董晓悦突然叫住她:“小蔡,你是文科生吧?” 蔡助理不明就里点点头。 董晓悦十指交叉,两根食指轻轻一碰:“你听过‘福飞’吗?” 蔡助理推了推黑框眼镜,面露难色:“董总,还有别的背景吗?” 董晓悦想了想:“有条船?” 蔡助理嘬了嘬牙花:“哦,您说的是不是路飞啊?” “......”董晓悦觉得自己脑子坏掉了:“没事了,下午上班前把会议纪要写好群发給大家。” 待蔡助理蔫头耷脑地出了会议室,董晓悦理了理下午的日程,一看时间已经快一点了,这才后知后觉感到饿,站起身刚要伸腿,眼前又是一黑,恍惚间仿佛还听到“嗵”的一声巨响,像是一袋大米砸落在地的声音。 这次有些不一样,董晓悦失去了意识。 她是被一个男人的声音吵醒的。 “长!长!长!” 须得承认,这男人的声线完美,音色低沉性感,可再好听的声音在你睡觉的时候不停地“长长长长长”,是个人都受不了。 感官逐渐恢复,董小姐突然发现一件严重的事——她好像没穿衣服。 董晓悦顿时像被人浇了桶凉水,一下子清醒过来,倏地睁开眼睛,于是她发现一件更严重的事——她上方有个男人,并且那个男人的一只手正搁在她形状完美发育良好的不可描述上! “死变态!” 选修过女子防暴术的董小姐二话不说抬起脚往那流氓两腿中间蹬去。 燕王殿下这些年南征北战,一向与士卒同甘共苦,仆从都留在京城燕王府没带来,如今全身不遂,照顾起居的重任便落在几名亲卫的肩头。 这天夜里轮到亲卫宁白羽守夜。 给燕王殿下灌完药,他正要撂下药碗和撬齿压舌用的玉板,眼角余光瞥见燕王殿下的睫毛似乎动了动。 宁白羽以为是烛影摇曳害得自己眼花了,使劲揉了揉眼睛,凝神屏气,不错眼地盯着燕王殿下的双眼,这回没眼花,那睫毛又如蝴蝶振翅一般颤了颤。 103.解药 此为防盗章  董晓悦就跟那疑人偷斧故事里的主人公一样, 一旦起了疑心, 回头再看公子子柔,顿时觉得除了一张皮囊哪哪儿都不像燕王殿下,下意识地按住了腰间刀柄。 如果, 假如,万一, 真的认错了人, 那她这几个月岂不是打白工了?最要命的是,她上哪儿去找真的梁玄啊? 世子无咎的神情语调言行举止慢慢浮出水面, 董小姐甩甩脑袋,揉了揉僵硬的脖筋,把这念头又摁了下去。 她在这个梦里遇到的男女老幼各色人等, 撇开子柔,性别、年纪、身份最接近的也就是世子无咎了,可无咎显然没认出她, 况且他俩单独相处了大半夜也没触发什么特效, 可见从梦里出去的办法不在他那儿。 虽然直觉让她去吃世子的回头草,但是董小姐嗤之以鼻——直觉靠谱的话她去买彩票算了。 既然目前没法证实又没法证伪, 那么风险最小的选择还是暗中观察, 以观后效——万一把子柔送回晋国才是达成任务的关键条件呢? “娘子在思虑什么?如此出神?”子柔的目光带了寒意, 像水一样从她脸上滑过,落在她按住刀柄的手上。 甭管认错没认错, 在摸清楚对方底细之前千万不能打草惊蛇, 他们之间暂时没什么利益冲突, 可要是被他知道自己是个水货,那就保不齐会做出什么来了。 董晓悦当即垂下手,摁了摁太阳穴,无奈地笑了笑:“昨夜赶了大半夜路,有点累了。不杀妇孺耄耋是我们夫子定的规矩,入门的时候每个人都发了血誓,我们这些人成天刀尖上打滚,不得不信邪,要我说,这都是妇人之仁,烦得很。” 子柔抚了抚手肘,笑着揶揄:“娘子这么说,倒似自己并非女子。” 董晓悦翻身上马,一甩头发:“我流水刀自然不是一般女子。” 子柔开怀大笑,目光在她身上打了个转,只见一身窄袖短衣将她身段勾勒得玲珑有致,声音便染上一层暧昧的意味:“我倒听闻,流水刀是个绝色女子,娘子这张脸怕是动了手脚罢?不知何时有幸一窥真容?” 董晓悦嫣然一笑,转过脸去翻了个白眼,啊呸,油腻。 子柔又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她挂在腰间的刀鞘,颇为遗憾地说道:“我还听闻,流水刀轻易不出鞘,一出鞘便要见血,否则我一定要向娘子讨教切磋一二。” “不敢当。”董晓悦暗暗把陈子骂了个狗血淋头。 “陈娘子这样的绝顶高手,千里迢迢前来楚国,专程护送我回晋,着实大材小用,”子柔说到这里顿了顿,仿佛不经意地瞥了瞥董晓悦,“娘子可有别的要务在身?” 董晓悦打从见面就本能地不信赖他,自然没把刺杀世子无咎和找寻秘宝的事和盘托出,听出他在试探自己,忙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控制住微表情和小动作:“接活的是夫子,我只管照办就是了,管他杀人还是救人,有钱赚是正经。” “娘子豁达,所言甚是。”子柔不再深究。 前方山道狭窄,被两旁树木横生的枝桠挡去大半,两人只得下马步行,不知不觉中已经金乌西坠,暮色四合,山林显得益发幽暗深邃。 两人打算寻片空地生堆篝火过夜。 “委屈娘子栖息长林,露宿草莽。”子柔一边客套一边把缰绳拴在树上。 “公子客气了,”董晓悦礼尚往来,“我本来就是村姑一个,倒是公子金枝玉叶,实在委屈您了。” 他们一早达成了共识,为了避免受到盘查,尽量不住传舍和客官,一路上寄宿农户和山民家,若是日落时附近没有人烟,那就在野外对付一夜。 董晓悦去拾柴生火,子柔则把行囊从马背上卸下,打开包袱取出干粮。 不一会儿火生好了,两人围着篝火就着清水吃了点粟米饼和肉干。 两人互相提防,白天忙着赶路还没什么,一闲下来气氛便有些古怪,子柔不时与她闲聊两句,但董晓悦总疑心他话里有话,心里的弦紧紧绷着,倒比赶路还累。 董晓悦趁着子柔不注意,隔着摇曳的火光和烟雾细细打量他的脸,那五官眉眼都和梁玄一模一样,偏偏有种难以言喻的违和感。 且不说和燕王的魂魄有没有关系,这个晋公子本人身上也有不少疑点,董晓悦背靠大树装作闭目养神,心里暗暗把昨夜以来的经历从头到尾缕了一遍,终于意识到自己心里隐隐的不对劲是打哪儿来的。 按理说子柔并不知道晋国大夫派人给他带信并护送他回国篡位,可他却未卜先知地作好了逃亡的准备,不但杀了仆人,还让农妇提前准备了马匹和行李——不管自己去不去找他,他都预备今天跑路。 可他身为一国公子,就算真要走,用得着这么鬼鬼祟祟么?除非他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心里有鬼。 监视他的奴仆是晋国世子派的,说穿了那是晋人的事,和楚国人无关,那他为什么要千方百计躲避楚国的关隘,甚至不惜露宿野地呢?因为他犯的事和楚国有关。 楚国这两天有什么大事?世子被刺啊! 董晓悦顺理成章地推测到这里,顿时恍然大悟,仿佛打通了任督二脉——子柔很可能在行刺无咎的计划里扮演了重要角色,甚至可能是主谋。刺客没回去复命,直到早上楚宫里也没有传出世子的消息,子柔生怕行刺失败计谋败露,所以急着跑路。 这么一来他的古怪行径便都说得通了。 董晓悦不知道他和无咎有什么过节,他要杀楚世子,她的任务也是杀楚世子,怎么看他们都是利益一致、目标统一,可有了这个猜测之后,她对子柔的反感和戒备反而越发强烈了。 想到这里,她不自觉伸手入怀,用指尖轻抚那根红缨绳,心里仿佛有根纤细的弦颤了颤,一种安心的疲惫慢慢蔓延到全身,睡意袭来,眼皮发沉,终于逐渐失去了知觉。 第二天清晨醒来时火堆已经熄灭了,董晓悦睁开眼先警觉地看向子柔,只见他靠在旁边的树上,垂着头阖着眼,呼吸均匀,似乎还没醒。 她先打开手边的包袱检查了一下,心立即凉了半截。她昨晚多留了个心眼,在包袱结上用头发丝做了个记号,现在她发现包袱被人动过。 包袱里的东西倒是一件没少,里面也没有什么机密的东西,但是这个认知让人很不舒服——董小姐成长在社会主义阳光的照耀下,对这种偷鸡摸狗的勾当有种天生的排斥。 董晓悦确认了怀里的缨绳和腰带里的□□还在原地,松了一口气。但是她睡起觉来非常死,保不齐那卑鄙的晋公子变本加厉,哪天趁她熟睡搜她身。 □□留着能防身,那根绳子就完全是累赘了,当然是趁早扔了免除后顾之忧。 董晓悦犹豫了半天,到底没舍得扔,最终把那条长长的丝绳团成一团塞进中衣里,紧贴着心口。 *** 世子无咎这婚结得十分不易,先是胸口被刺了个洞,接着夫人又跑了,折腾到早上还得打叠起精神忽悠他父王,应付那哭哭啼啼的狐姬。 一摊子事情处理完,他体力透支过度,又发起烧来,喝了点医者熬的安神药,不一会儿便睡了个昏天黑地。 这一睡就睡到了第二天破晓。 无咎睁开眼睛一看这光景,心道不好,赶紧叫来亲信侍卫:“你立即去大王宫中打听打听,可曾找到夫人和晋国公子的下落。” 侍卫不多时便回来复命:“回禀殿下,大王昨日派人前去晋公子府上,只见府中一应奴仆俱都横尸毙命,公子子柔不知去向,侍卫在后.庭中发现一处地道,入内查探,只见狭窄深邃,不知通往何方......” 毕竟事涉他国公子,楚王也不好大张旗鼓地去拿人,只派了三五侍卫,隧道在地底下,谁也没有透视眼,天知道通向哪里,只好亲自爬一遍。 谁知那隧道并非华山一条路,竟如同蛛网一样不时分岔,往往爬了半天发现是条死路,只得再原路退回,几个人折腾了好半天,找到出口那口旱井时,黄花菜都凉了。 那农妇也没法提供什么信息,因为侍卫找上门时,母子俩身上一丝热气也没有,显然已经死了好几个时辰了。 “是服毒身亡的,”侍卫叹了口气,“□□下在鸡汤里。” 无咎不由皱了皱眉,他早知子柔阴狠,却不料他连周岁的乳儿都不放过。 “屋里有几只碗?”无咎问道。 “回禀殿下,有两只,”侍卫不愧是他心腹,行事缜密,这些细节也打听得一清二楚,“案上一只空碗,地上一只摔作两半,有残汤痕迹,依仆之见,公子子柔当是独自出逃。” 无咎忖了忖,摇摇头:“贵客用膳,那农妇必然侍立一旁......待客人走了再用他剩下的残羹冷炙......贫家没有那些讲究,多半就取客人的碗用,子柔并非孤身一人。” 104.燕王 此为防盗章  隐烛山附近地势险峻, 人烟稀少,眼看着已是薄暮时分,师侄俩还没找到这一夜落脚的地方。 就在董晓悦以为他们这一晚得露宿野地喂蚊子的时候, 宸白羽突然指着远处的山嘴道:“师叔,那边似乎有房舍。” 董晓悦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 果然看到半山腰上有房屋的影子,在暮霭中隐隐绰绰看不真切。 她抬头看了眼天色道:“离这儿没几里路, 趁着天还没黑,咱们赶紧过去。” 夏夜在荒郊野外露宿可不是闹着玩的,不提蛇虫鼠蚁, 光是战斗机似的野蚊子就够他们受的了——咬她这草民也就罢了,这可是燕王殿下的金躯。 山中的天色暗得很快,轻纱般的紫色暮霭揭去,露出底下澄澈的墨蓝色夜空,一轮明亮的满月从山间升起,漫天星斗顿时黯然失色。 那座半山腰的小屋也亮起了火光,孤零零的一点嵌在黑沉沉的大山剪影中, 大约是樵夫或猎人的住处。 师侄俩牵着毛驴, 沿着羊肠般的山路一直走到月上中天, 终于走到了小屋附近。 让他们意外的是, 那并不是山民的住处, 而是一座废弃的小庙, 有人先他们一步在此借宿, 他们方才看见的火光便是先来者生起的火堆。 这破庙看着十分古旧, 山门已经塌成了一堆乱石,掩在半人高的杂草中,看不出原来的模样。董晓悦拨开草,借着月光瞅了瞅,发现其中一块上刻着“修梵”两字,应当是寺庙的名字。 不是兰若寺就好,董晓悦心道。 宸白羽却是踟蹰不前,皱着眉头苦着脸道:“宁睡荒坟,不宿破庙……等等……师叔你看那门边的怕不是……” 董晓悦原本以为内门边的是石俑,经师侄一提醒,才发现那东西有点古怪:“难道是……” 话音未落,那东西突然动了动,像野兽一样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两人下意识地拽过驴子,躲藏在石堆后面。 他们猜测得没错,果然是一具僵尸,那么庙里的就是同道中人了。 师侄俩警觉地相视一眼,这个节骨眼上有驭尸道人来到隐烛山,无论是否是巧合都让人有些不安。 “要跑么?”宸白羽悄声请示师叔。 守门的僵尸一吼,庙里的人自然发现了动静,他们这时候逃跑反而引人生疑。 董晓悦摇摇头,从衣袖中摸出一张化尸符悄悄贴在自己心口——她出发前写了一沓乱七八糟的符咒以备不时之需,没想到最先用到的却是写着玩的化尸符。 一贴上化尸符,董晓悦的心脏停止跳动,血液不再流动,仿佛奔流不息的河川刹那间冰封,她的体温迅速下降,目光变得涣散,瞳孔放大,血色褪尽,燕王殿下本来就生得白皙,此时在月光下更是白得瘆人。 宸白羽在九疑山时就见识过这种符咒的威力——他那无良的师叔当然不会贸然拿自己试验,他就成了当仁不让的小白鼠。 不过董晓悦突然祭出此符,小师侄还是不由自主地吓了一跳:“师叔?” “嘘,”董晓悦呼出的气也是冷的,带着股淡淡的香气,似花非花,“先去探探他们的底细再说,一会儿装像点,别露馅了。” 原身宸彦道长灵力高强,变成了僵尸也是不同凡响,宸白羽扮演的角色是“尸主”,自然也得伪装成与之相配的高手,宸白羽是个老实孩子,当即露出便秘般的神情:“师......师叔......这这这......” “别叫我师叔。”董晓悦白了他一眼。 只听由远及近的叮铃铃一阵响,庙中人已经推开门朝着他们的方向走来:“何人在外面?”却是个妙龄女子的声音。 宸白羽深深吸了一口气,硬着头皮站起身作了个揖:“小道......乃长林派顾闻真人再传弟子吴陔,欲往许州,途经宝刹,打扰......扰了小娘子清静,还请见谅。” 长林派顾闻真人号称有弟子三千,再传弟子就更加数不胜数,自称顾闻真人的再传弟子就跟网上披个“123”的马甲差不多。 不过被师叔赶鸭子上架,他这表现已经算超常发挥了。 董晓悦面无表情地落在宸白羽身后五步,仗着自己是僵尸,肆无忌惮地借着明亮的月光打量着眼前人。 那女子看着不过十四五岁,梳着双髻,穿一身秋香色窄袖丝衣,微圆的鹅蛋脸娇俏可人,看着不像个道姑,倒像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只有她手腕上一串小巧的金铃显示了道人的身份——和桃木剑、拂尘一样,铃铛也是常见的道家法器。 少女笑眯眯地回了个礼,一开口嗓音也像铃铛一样清脆:“道友多礼了,此庙无主,我也只是路过借宿,焉有打扰之说?” 话是冲着宸白羽说的,她的目光却有意无意地往董晓悦脸上飘,一旦被她捕捉到,便用好奇掩饰审视。 看起来越无害的越危险,董小姐看过那么多武侠片,当然深谙这些套路。 宸白羽自报家门,虽然一听就是胡诌的,至少不失礼,那少女却没有半点投桃报李的意思,态度虽亲切,却有一种居高临下的虚情假意,董晓悦揣测,不是年少有为就是出身名门大派,或者两者都占了。 宸白羽没他师叔想得那么多,难得见到漂亮姑娘,羞得脸都不敢抬起来:“多谢小娘子......” “道兄唤我阿桃便是,”少女收回目光,朝宸白羽眨眨眼:“顾闻真人与家师是挚友,说起来你我还算沾亲带故,可不是缘分匪浅?” 这一沾亲带故,宸白羽生生被这少女压了一辈,得叫人姑姑。能跟顾闻真人攀上挚友的自然咖位相当,想必也是道法界有头有脸的人物,师侄两人一听心里便有数了。那少女不肯自报家门,却又忍不住透露出自己师承不凡,到底是年轻气盛。 阿桃又道:“对了,不单是你我,里头还有一位长乐派凤冈道长,与我在平川渡邂逅,一路同行至此,为人豪爽有趣,还带了数升好酒,道兄请随我入内。” 董晓悦穿来之后补习过名门大派之间复杂的历史渊源,对于数得上的大门派都有所了解,这个长乐派却是闻所未闻,如果那位道长不是隐瞒身份,便是个不折不扣的草根了。 两人把毛驴拴在山门口的半截石柱上,往驴屁股上贴了张驱赶野兽的符咒,解下包袱行李拿在手上,跟着少女往里面走。 经过门口时,少女指了指那嗷嗷叫唤的僵尸,撇撇嘴道:“是凤冈道长的。”语气里流露出一丝不屑。 也难怪,那具僵尸一看就不是什么上品,几乎没有灵智,周身散发着一股腐臭,半边脸已经烂得只剩骨头了。 董晓悦经过时扫了它一眼,那僵尸“嗷呜”一声缩到墙根,不敢再吭声。 少女看了眼宛如玉雕般的董晓悦,一脸艳羡地对宸白羽赞叹:“道兄这条实在是绝品,不知得自何处?” 许多道人对尸体来源讳莫如深,因为很多尸体得来并不光彩,萍水相逢打探这种事十分失礼,就跟地铁上一言不合查户口差不多。 少女也知道不妥,见宸白羽支支吾吾说不清楚,便了然地一笑:“若是不便告知就罢了。”说罢又回头瞟了一眼董晓悦。 宸白羽虽然嫩,却并不傻,顺水推舟地混了过去,跨过门槛,却是吃了一惊——火堆旁分明坐着两个道人,其中一人约莫三十来岁,浓眉大眼,鼻若悬胆,嘴方而阔;另一位却是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正出神地望着火焰。 那中年人见他们进来立即起身行礼,老者却是纹丝不动,仍旧直直地盯着火堆,宸白羽恍然大悟,这根本不是什么老者,却是具高阶尸体! 董晓悦也是暗自纳罕,她猜测那少女来头不一般,不想如此不一般,那老道僵尸鹤发童颜,生前修为想必了得,她小小年纪连这样的尸体都能驾驭,真是叫人刮目相看。 宸白羽早听说厉害的僵尸栩栩如生,乍一看和真人别无二致,不过亲眼见到还是非常震撼——他师叔看起来差不多,但毕竟是假的,作不得数。 少女看出宸白羽眼中的惊诧,脸上现出得色,落落大方地把凤冈道长引见给宸白羽。 凤冈道长一叠声地招呼他坐下,从葫芦里倒了满满一碗酒出来双手奉上:“吴贤弟须得尝尝俄这酒,自家酿的,咱那穷地方,旁的没有,就只泉水与别个地方不一样。” 宸白羽心虚地觑了眼师叔,不过师叔现在是个扑克脸的僵尸,不能给他什么指示,凤冈道长和少女真一个劲地劝酒,他只好入乡随俗地喝了一口,那酒果然十分甘甜清冽,宸白羽忍不住赞叹:“真是好酒!” 105.清醒 自从进了燕王殿下的梦里, 董晓悦经历了不少尴尬事, 但是这次的挑战实在太超乎想象, 以她饱经风霜的脸皮也有点消受不起。 董晓悦做了半天心理建设, 终于还是硬着头皮掀开了梁玄身上的被子。 “嚯!”董晓悦忍不住惊叹,薄绢的中衣根本遮挡不住那凌厉逼人、呼之欲出的气势。 最初的震撼过后, 她有点打退堂鼓, 毕竟没什么经验, 如果对方醒着还能一起探讨共同进步, 她一个人挑战这种超纲题,也太强人所难了! 董小姐彷徨来彷徨去, 也不知道磨蹭了多久,再一看,来之不易的良机就这么失之交臂了。 她既失望又暗自松了一口气, 索性爬上床在梁玄身边躺下, 盖上被子补觉去了。 这一整天燕王殿下风平浪静, 白羽来打探了几次消息, 得知还是没成事, 气得差点把燕王殿下的药碗给砸了。 董晓悦为了将功补过, 主动把照顾燕王殿下起居的重任揽在了自己身上。 宁白羽自己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一见这山越女子就有种没来由的信任, 只能归结于眼缘了。 这么太平无事地过了一天, 第二天清晨, 董晓悦有了经验, 天还没亮就爬起来守着, 一见被子底下有异动,立即掀开被子扒开中衣,咬咬牙心一横,赤手空拳就抓了上去。 让她始料未及的是,她的手刚摸到正主,还没来得及进行下一步,手中的触感突然变得又绵又软。 董晓悦有点傻眼,她好不容易豁出去一次,为什么对方不按套路来? 可惜梁玄一无所知,呼吸平缓,睡颜恬静。 董晓悦叹了口气,想把他衣服掩上,突然灵机一动,既然她整个人由内而外地散发着毒性,正常人摸一摸都丧命,那肌肤相贴说不定也有效果呢?总之试试看也没什么坏处。 在生死面前脸皮还是可以抛弃一下的,董小姐一不做二不休,把梁玄的中衣给扒了,自己的短衫掀到胸上露出肚皮,小心翼翼地对着燕王殿下圆圆的肚脐眼贴了上去。 这么挺着肚子怪累的,时间一长腰酸背疼还影响睡眠质量,董晓悦困意涌上来,在迷迷糊糊中抛弃了最后一丝矜持,手脚并用,八爪鱼似地缠住了光溜.溜的燕王殿下。 一个回笼觉睡到大中午,宁白羽进来送饭顺便给燕王殿下喂药,就看到这不可描述的一幕,吓得原路退了回去。 董晓悦当了一整天的肚脐贴,可惜似乎收效甚微,梁玄还是直挺挺地躺着。 宁白羽本来还以为这次有戏,一问才知道还是没有实质性的进展,只得失望而归。 出去和丁先生、吴将军一商量,送晚饭时顺便给董晓悦带来了最后通牒:“殿下粒米未进已近十日,虽然是习武之人,也难以再支撑下去,若是明日再无所获,只能试试别的法子了。” 董晓悦一听这话,激动地撂下汤碗:“有别的办法你不早说?!” “我说了你未必想听,”宁白羽道,“丁先生说第一种法子是首选,若是实在不能成事,那就试试用你的毒血给殿下浸浴,兴许也能凑效。” 董晓悦默默地端起碗,万恶的封建社会,身为解药真是毫无人权。 “你还是尽力而为吧,”宁白羽一脸不忍,“丁先生说了,这血得趁热放,凉了减损药效,到时候不知得挨几刀。” “……” “你知道怎么才能极快地把血放干么?” “……多谢参领指教,民女不想知道。” 宁白羽见她吓得脸都白了,便见好就收:“总之你加把劲罢。” 董晓悦经他这么一吓,心中忐忑不安,夜里噩梦不断,时不时被吓醒,一直折腾到早晨,天亮了反倒沉沉地睡了过去。 董晓悦醒来一看,帐篷门帷缝隙中漏进一道明亮的阳光,心里大叫一声不好,爬起来赤着脚奔到门口往外一看,果然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 燕王殿下前两日都是清晨天蒙蒙亮的时候起反应,她这一睡直接把最后的时机给睡过去了。 董晓悦欲哭无泪,就算是在梦里,放干血而死也够恐怖的了,万一这是现实世界,那她就真的没活路了。 她坐在床边丧了一会儿,还是觉得不到最后一刻不能这么轻易放弃。 到了命悬一线的时刻,董晓悦反而镇定了下来,甚至生出点背水一战的孤勇来。 她咬了咬腮帮子,脱下裤子,解开梁玄的中衣,翻身跨坐在他腰间。 梁玄一动不动,董晓悦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她居高临下地望着梁玄的脸,他的五官比一般人深邃立体些,哪怕是这种蜜汁角度也无损于美貌。 董晓悦心里一阵小鹿乱撞,不合时宜地想起一句老话: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她咽了咽口水,伸出食指,沿着男人的眉骨滑到脸侧,又顺着他的脸颊滑到下颌。 他的脸瘦削了不少,骨骼的轮廓更加分明,却不显得突兀嶙峋。 董晓悦用指腹摩挲着他干燥但仍然十分柔软的嘴唇,犹豫了片刻,俯下身去,先是轻轻在他眼皮上啄了一下,又吻了吻他的脸颊,最后才小心翼翼地覆住他的嘴唇。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接吻,却是她第一次神志清醒的情况下采取主动。 梁玄不能回应她,万事都得靠她自己。 董晓悦在梁玄的唇上轻轻蹭了蹭,深吸了一口气,伸出舌头用了点力,顶开了梁玄的齿关。 燕王殿下虽然昏迷着,但是防御并不森严,轻而易举就被攻陷了。 董晓悦的脑袋已经成了万花筒,一团五光十色变化无穷的乱码,起初还有些趁人之危占人便宜的羞耻之心,可很快就沉迷在美色之中忘情起来,动作也越发挥洒自如。 吻了半天,董晓悦才意犹未尽地抬起头换气,不经意间瞥见他睫毛似乎颤了颤。 董晓悦怀疑自己眼花,捏了捏梁玄的腮帮子:“殿下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梁玄毫无反应,不过大约是因为被吻过的缘故,嘴唇湿润并且有了点血色。 董晓悦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半晌,没看出什么名堂来,几乎确定是自己眼花了。 “殿下你快醒醒吧,”董晓悦拍了拍梁玄的脸颊,“你再不醒宁白羽他们就要放干我的血了。” 梁玄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好歹我们也结过两次婚了,讲道理,你不能见死不救啊,”董晓悦搓了搓他的耳垂,又摸摸他漂亮的锁骨,“你不醒的话,至少配合我一下吧……” 她一边说着一边把手绕到身后,摸索到他两腿之间,胡乱地揉着,手感倒是异常的好,可惜于事无补,反倒揉得她自己呼吸急促,心猿意马。 董晓悦揉得手都酸了,一点成效都没有,她恼羞成怒地拍了拍那不省心的家伙:“你到底行不行啊梁玄?” 燕王殿下要是清醒的时候听到这句话必定气得七窍生烟,可惜他此时一脸恬淡,嘴角甚至还微微翘起。 董晓悦估摸着离白羽来送午饭还有点时间,便想着再垂死挣扎一下。 她下床吹熄了榻边的油灯,营帐没有窗户,四周立即暗了下来。 有了昏暗光线的掩护,这种事也显得不那么尴尬了,董晓悦破釜沉舟,把上衣也脱了,重新跨坐在梁玄身上,抓起梁玄的双手,把他的手掌按在自己胸前。 梁玄中的毒大约影响了血液循环,他的掌心干燥而冰凉,董晓悦被激得颤栗不已,一阵酥麻顺着尾椎往上直冲头顶。 这简直是种折磨,董晓悦忍不住往后一缩,手一松,男人的手垂落下来。 忙活了半天,董晓悦没把梁玄和他某个地方唤醒,倒是自己累得一身汗,一摸梁玄的腿根都沾湿了。 董晓悦随手拿起件中衣替他擦拭,擦着擦着,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回身一看,竟然是无心栽柳。 她整个人一软,这时候顾不得羞耻不羞耻了,用手小心翼翼地扶着对准好目标,气沉丹田,慢慢地往下坐。 还没去坐下去,身下的男人突然发出一声带点鼻音的“嗯”,然后慢慢地睁开眼睛。 董晓悦又惊又喜,不由自主地停下手里的动作,正要跟燕王殿下打个招呼叙叙旧,只见男人眉头一皱,二话不说把她从身上掀了下来,顺便飞起一脚,把她踹翻到床下。 董晓悦只听咔嚓一声,随即胳膊肘传来钻心刺骨的疼,忍不住发出“哎哟”一声呻吟,生理性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这人十天不吃饭,不知道哪来的力气,董晓悦越想越委屈,抱着受伤的胳膊,坐在地上哭起来。 梁玄躺下床上愣怔了半晌,慢慢清醒过来,难以置信地道:“你是……阿悦?” “我擦你认识我?”董晓悦抹抹眼泪鼻涕,“你认识我还踹我?!我胳膊都摔断了!腰也扭了!” 梁玄慌忙做起身想下床扶他,可惜刚才那下扫堂腿属于保卫贞操的超常发挥,没能坐起身就浑身一软倒回了床上,只能干着急:“阿悦,我真不知是你……” “别说了,”董晓悦耷拉着断手,扶着扭伤的腰,慢慢地站起来,抬起没摔断的那只手挥了挥,“你开心就好。” 106.疗伤 此为防盗章 这天夜里轮到亲卫宁白羽守夜。 给燕王殿下灌完药, 他正要撂下药碗和撬齿压舌用的玉板, 眼角余光瞥见燕王殿下的睫毛似乎动了动。 宁白羽以为是烛影摇曳害得自己眼花了, 使劲揉了揉眼睛, 凝神屏气,不错眼地盯着燕王殿下的双眼, 这回没眼花, 那睫毛又如蝴蝶振翅一般颤了颤。 “来人——”宁白羽高声朝帐外喊道, “快去请丁先生和吴将军来!” 不一会儿, 两人一先一后冲进帐中,丁先生彼时正在沐浴, 披散着湿漉漉的灰白乱发,像一头落水的老山羊:“可是殿下醒了?” 宁白羽把他所见一说,三人凑着头盯着梁玄的眼皮, 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更漏滴滴答答一声声地响, 燕王殿下十分不给面子, 三人僵着脖子瞪了足有小半个时辰, 那对纤长又卷翘, 足以羡煞一众小娘子的睫毛, 愣是纹丝不动。 “莫不是你眼花了吧?”吴陔失去了耐心,烦躁地责怪宁白羽。 “我真看见了……”宁白羽委屈道。 “兴许是殿下睫毛太长, 被风吹得翻飞起来了。”吴陔托腮揣测道。 “……” 丁先生和宁白羽对视一眼, 一致决定跳过睫毛问题。 丁先生叹了口气, 用手指扒了扒乱糟糟的头发, 对吴陔道:“劳驾将军明日再多派些人马前去苍龙岭一带打探打探, 这毒物不似华夏之物,老朽疑心是从山越那里来的。” 吴越之地开化晚,即便是现在还有不少落后地区刀耕火耨,山林中更是隐藏着不少文身断发的原住民,这些人像野兽一样来去无踪,找起来谈何容易。 “也只好如此了,”吴陔叹了口气,口无遮拦道,“死马当成活马医罢。” 几个人围成一圈说话,都没留意床上的燕王殿下。 梁玄左手食指微微屈了屈,暗暗给这童言无忌的吴将军记上了一笔。 ———————————— 有的人晕车,有的人晕船,有的人晕机,董小姐向来很得意,这些毛病她统统没有,现在她发现,自己晕人肉钻天猴。 就在她晕得七荤八素,撑不住快要吐出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开始突然减速,头脚的位置毫无预兆地颠了个个儿,只听噗滋一声,她一个倒栽葱,栽进了某种胶水般黏稠的物质中,靠着自身重力往下坠,在行将窒息之前穿了出来。 没来得及搞清楚状况,她已经“砰”一声砸在了便利店的复合地板上。 “艾玛,”东北鲜肉在柜台里大呼小嚷,“别把我地板砸个窟窿出来!” 老虎正趴在货架前打盹,被这一声巨响吓得不轻,直起腿弓起背,竖起耳朵炸起毛,警觉的冰蓝色眼睛里还有一丝没睡醒的迷茫。 认出董晓悦,迷茫变成了惊喜,它摇着尾巴扑上前来,却在离她咫尺的时候矜持地坐下来,抬起前爪舔了舔,尾巴啪嗒啪嗒拍打着地板。 董小姐挺皮实,没缺胳膊断腿,劫后余生看到盛世美颜的老虎格外高兴,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上前抱住它的脖子,拿下巴使劲蹭它的脑袋,把它一双耳朵薅了个尽兴:“我活着回来啦,想不想我?” 老虎甩了甩尾巴,瓮声瓮气道:“不想。” “口是心非!”董晓悦嬉皮笑脸的又是一顿蹂.躏,“嘴上说不要,身体却很诚实嘛......” “……” “阿嚏——”鲜肉受不了那一人一虎的腻歪劲,打了个如雷贯耳的喷嚏。 董晓悦这才放开老虎已经隐隐透出粉色的耳朵,把注意力转向鲜肉。 鲜肉正在毫无形象地搓鼻子,董晓悦觉得要是粉丝看到这画面,大约一半得脱粉。 董晓悦有一肚子的疑问,不知道从哪里问起,决定先抓重点:“这个梦算过关了?” 鲜肉往裤子上擦擦手,冲她点点头:“要不你咋在这儿涅?” “为什么燕王殿下是山魈?世子才是真的燕王魂魄吗?魂魄碎片去哪儿了?月母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成功条件是拿到珠子吗?温柔一刀是自动的吗还是有什么触发条件......”董晓悦也来不及整理思路,连珠炮似地问个没完。 “等等等等......”鲜肉打断她,“那么多什么什么为什么,你蓝猫淘气三千问吗?” 董晓悦却下定了决心不能让他糊弄过去,这关系到她下个梦能不能过关。第一次太坑爹了,最后险险过关真是走了狗屎运,她隐隐觉得这鲜肉瞒了她不少事情。 鲜肉抢在她之前说道:“不忙说这些,咱先休息休息,整个片子看看。” 话音刚落,只听“啪嗒”一声,便利店暗了下来,货架和柜台不知所踪,他们面前的墙壁变成投影屏幕,整个空间瞬间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家庭影院。 董晓悦脚边凭空出现一张懒人沙发。 “老妹儿坐,坐!”鲜肉招呼了一声,然后开始捣鼓投影仪。 董晓悦也累了,从善如流地往懒人沙发上一陷,有点摸不到头脑,这算是......员工福利?团队建设? 老虎在她身边趴下,离她有半臂距离,董晓悦毫不见外地勾着它脖子把它揽过来:“借我靠靠。” 鲜肉熟练地调试好机器,连上笔记本,电脑桌面便出现在屏幕上。董晓悦看着光标移动到桌面上的一个未命名文件夹,打开,里面是一大片以数字命名的.a/vi文件,文件迅速滚动,最后光标停留在419.a/vi上。 这文件名让董晓悦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视频一开始播放,董晓悦还没从幽暗的画面中看出个所以然,粗重的喘息声便充斥耳边,仔细听那喘息有两个,此起彼伏,暧昧交缠在一起。 音量不小,设备不错,整一个环绕立体声效果。 董小姐听个片头就知道这什么玩意儿,赶紧抬手捂住老虎的眼睛。 片子应该是夜间实景拍摄的,画面比一开始亮了点,不过整体还是偏安,昏黄的光线还时不时摇曳两下。画面中是个接吻的特写镜头,演员的脸被垂下的长发挡了大半,只有啧啧的湿.濡声昭示着他们的勾当。 老虎竖起耳朵睁大眼睛,悄悄地把头往上探。 董晓悦把它脑袋往下一摁:“别看!少虎不宜!” 扬声器里传出女演员缱绻低回的一个“嗯——” 老虎直起前腿,伸出舌头舔舔嘴,董晓悦哭笑不得,在它脑袋上轻轻拍了下:“下流胚!”坚决捂住它纯净水一般剔透无暇的眼睛。 老虎拗不过她,只得透过她手指间的缝隙偷窥。 董小姐阅片无数,很有些鉴赏水平。 同样是“哼哼哈哈”、“嗯嗯啊啊”,也有优劣高低之分,比如屏幕上这两位就很不错,虽然略显生涩和迟疑,还有点放不开,但这样反而显得更真实。 女演员哼得尤其富有表现力和层次感,有长有短,有重有轻,这一声沙哑中带着甜润,仿佛沙瓤甜瓜,下一声又像麦芽糖一样婉转绵长,活似能拔出丝儿来。 走心又走肾,用绳命在演绎,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她有多么饥渴难耐。 可惜这种作品很不适合众人一起观摩,尤其是身边还有只天真懵懂的老虎。 董晓悦转过头朝放映员抗议:“干嘛给老虎看这个!” “嘘——”鲜肉伸出食指贴在唇上,“仔细看,这里是关键。” 董晓悦将信将疑地回头看屏幕,画面亮了些,之前隐藏在黑暗中的细节也显现出来了,似乎还是部古装片,上方的演员披散着长发,身穿白色中衣,半个身子露在被子外面,正忘情地啃着身下的演员。 董晓悦觉得那被子的花纹有点眼熟,脑中警铃大作,不会吧…… 刚想到这里,男主大约是啃累了,松开女主抬起头,镜头一个脸部大特写,赫然是世子无咎那张俊脸。 董晓悦如被雷劈,如果男主是无咎,那么女主怕不是…… 果然,紧接着又是一个女主特写,只见她衣衫凌乱,酥.胸半掩,双眼紧闭,微张着嘴,没羞没臊地哼哼唧唧。 这画面冲击力太大,董小姐脑子里轰得一声,变成空白一片。 ……我还挺上镜的,她只剩下这么个残念。 鲜肉冷不丁摁下暂停键:“留神看,这里是你第一次重大失误。” 董晓悦只好按捺住挖个地洞钻下去的冲动,再次盯住屏幕。 画面中的董晓悦哼了几声,喃喃道:“殿下……” 无咎蓦地一震,压抑地“嗯”了一声,猛地俯下身在她唇.珠上嘬了一下,然后落在她颈侧。董晓悦偏头躲闪,大着舌头道:“痒……别舔…....” 世子显然把她的话当了耳旁风,动作越发激烈,一边吻她脖子一边把她欲遮还休的衣襟用力扯开…… 屏幕上出现一大片马赛克。 董晓悦擦了擦汗,松了一口气,老虎懊恼地“嗷”了一声:“貘,不好!” 虽然关键部位打了码,屏幕上那对有伤风化的狗男女却没打算悬崖勒马。无咎张开五指握住马赛克一顿揉搓,董晓悦软软地推他胸膛,似是推拒,腰肢却弯成拱桥迎凑上去,上气不接下气地呢喃:“殿下……殿下……燕王殿下……” 世子蓦地一僵。 即便是幻觉,这滋味也不好受,董小姐能屈能伸:“英雄饶命!” “别动,”梁玄瞥见她直打哆嗦的嘴唇,微红的眼角,破天荒生出些许怜香惜玉之情,“我只是想问你几句话,只要你如实作答,我就把剑收回去。” “行行,你问。”董晓悦一口答应,顺便转着眼珠子打量了一下周遭环境,他们所处的地方是片林间空地,四面都是参天巨树,头顶上露出一片蓝天,艳阳高挂,风和日丽,非常适合杀人越货,毁尸灭迹。 这回她身上穿的是一条雾霾蓝的丝质连衣裙,微露锁骨,长度不到膝盖。这是她最喜欢的一条裙子,剪裁利落,优雅中带点小性感,稳重里透着一点小心机。她今天白天穿的是正装,回家洗完澡换了多啦a梦睡衣,也不知道这条裙子是怎么乱入的。 梁玄对她这身行头倒没有大惊小怪,毕竟玉.体.横.陈都见过了,衣.不.蔽.体算不得什么。只是他心底里究竟还是把她当作自己梦中臆造出的东西,跟个假东西一本正经说话,实在羞耻,燕王殿下做了番心理建设才问出口:“你是何人?自何处来?为何在我梦中?” 董晓悦听了忍俊不禁,忘了剑还架在脖子上,噗哧笑出声来,这幻觉也够自作多情的:“我在你梦中?不好意思亲,这是我的梦。” “哦?”梁玄微微诧异,旋即勾了勾嘴角,他做了二十多年的梦从未遇到过这么鲜活的东西,即便是假的也聊可解颐。 哦你哔哔哔哔哔哔哔,董小姐暗暗骂娘。 梁玄瞥见她脸上神色,知道她不服,看了一眼头顶的晴空,吐出一个字:“雨。” 说时迟那时快,片刻之前还万里无云的蔚蓝天空毫无过渡直接乌云密布,变天比换张幻灯片还快,一道闪电劈开浓云,“哐”一声巨响落在董晓悦脚边,距离不过一两米,吓得董晓悦两腿一软,靠着一身傲骨支撑着,勉强没趴地上。 107.贵客 此为防盗章 梁玄虽是个正经王孙公子, 却与他那些锦衣玉食、坐不垂堂的兄弟们不同,拜他那仇人般的亲娘所赐,他幼时还未曾识得诗书礼乐,已经与笞杖鞭子相交莫逆,十几岁便被扔去边地, 成日腥风血雨里来去,他中过箭, 挨过刀, 五年前被亲叔父一剑险些刺穿心口——梁王殿下不是没痛过。 然而这些伤痛都没有梦中蛮夷神女那开天辟地的一脚醍醐灌顶。 燕王殿下什么旖旎心思都歇了,恍惚地瞪着帐顶, 在心里默念佛号, 只求佛祖保佑,莫要再让他碰上那位凶神恶煞。 定了定神, 梦里带出来的痛渐渐散去, 梁玄方才后知后觉地嫌弃濡湿的中衣和褥子湿乎乎的难受, 略微探了探身, 对着帐外不高不低地唤了一声:“阿金!” 一脸机灵相的小僮赶紧上前来,小心翼翼打开描金著彩的乌木床屏,把烟灰色万字纹的轻罗床帐挂到帐钩上, 压低声音邀功:“殿下,那姓张的阉竖来请您入宫,奴婢将他拦在二门外候着, 有半个时辰了。” 梁玄蹙了蹙眉, 毫不掩饰嫌恶之情:“我知道了。” 宫里姓王的阉竖两只手数不完, 不过阿金口中那个只能是天子近侍张良玉,他亲自堵上门来,连梁玄也不好拒之门外。 必定是慈安宫那老婆子又想出什么阴损的招数,撺掇她的胖头蛤.蟆傻儿子治他呢!梁玄冷哼了一声道:“让张寺人稍等片刻,待我盥洗更衣。” 梁玄不慌不忙地沐浴更衣,把张良玉又晾了半个时辰,这才带着侍卫仪仗跟他进宫觐见天子去了。 到得显阳殿一看,果不其然,太后也在,见他入内忙拿起牙骨扇摁了摁嘴角,可满面的得色哪里兜得住。 梁玄公事公办地行了礼,然后便兜着袖子杵在一旁。 天子觑了太后一眼,声情并茂地重重叹了口气。 燕王全无眼色,浑然把自己当作了显阳殿的一根抱柱。 天子又一波三折地叹了一声,梁玄仍旧不吭气。天子没辙了,只能看他阿娘。 太后怒其不争地瞪了儿子一眼。 天子吓得一缩脑袋,本就粗短的脖颈彻底没在层层皮肉里,越发像只蛤.蟆。 “雁奴啊……”天子不等太后再瞪他,硬着头皮开口,为了套近乎特地唤了他的乳名。 梁玄有一瞬间的恍惚,自那人死后,多少年未曾听见这两个字了?他随即想起自己身在何处,立时回过神来,声音比平日更冷了两分:“陛下有何吩咐?” “伯......吴越王举兵谋反,虽说不成气候,可去岁歉收,开春颖州又发大水,仓禀空虚,黎民饥馁......阿兄身边唯独你一个信得过的人了......” 说到此处困意袭来,捂着嘴打了个呵欠。 梁玄掀掀眼皮,扫了眼天子虚浮的眼皮,心中冷笑。 国库空虚,掖庭倒是挺充实,灭吴的时候充了三千美人,就前些天又从民间搜罗了上千人,前脚颖州水患的消息传来,后脚就大兴土木营建行宫,他们母子俩手指头缝里漏一点出来也不知能赈济多少饥民了。 太后看着呵欠连天的儿子,饶是自己亲生的也觉不像话,只得站起身来,从袖管里抽出条绢帕,作势抹了抹眼睛,又压了压嘴角:“当年我与你母亲情同姊妹,如何舍得让你去涉险,只怪我膝下那几个不中用的酒囊饭袋,如今社稷有难,竟没有一个能披挂上阵、诛杀逆贼,为你阿兄分忧的……唯有腆颜来与你商议……他日与你阿娘在黄泉之下相逢,我怕是无面目见她……” 说着说着竟然真的落了两滴浊泪出来。 梁玄暗暗叹为观止,当年太后还是德妃,和他生母宁淑妃为了后位就差没有捋起袖子搏命,难为她一把年纪唱作俱佳,不捧个场简直说不过去,便道:“太后言重了,玄敢不为陛下、太后效死。” 这就成了?天子尚未回过味来,太后已经发觉不对。 不过梁玄并未给他们翻悔的机会,利索地行礼告退,迤迤然扬长而去。 梁玄坐在步辇上,眼里渐渐浮现出笑意。吴越王梁洄兴兵谋反的消息他知道得比他们还早,得知此讯他便开始绸缪,只等着那对母子帮他把东风送来。 按辈分他得称梁玄一声堂伯父,此人无甚大才,不过为人阴险狡诈,鬼蜮伎俩不少,叛乱背后还有吴越旧族的影子,加上那母子俩暗中使绊子,此次南下平叛可谓十分凶险。 不过梁玄从来不怕冒险,当年他统领一群乌合之众平定西南,养出自己第一支亲兵,这回若是能化险为夷,吃下半壁江山,看那母子俩有什么法子让他吐出来。 ———— 董晓悦是被吵醒的。 “醒了醒了!晓悦姐!你怎么了啊?吓死我们了!”、 这堪比一群鸭子的聒噪嗓门,除了蔡助理不做他人想。 董晓悦睁开眼睛,慢慢对上焦,发现自己身边围了一圈人,竟然连程序员都在,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脸一沉:“怎么回事?都不用干活吗?” “立刻,马上!”文案小gay嘴甜反应快,“晓悦姐你不知道我们发现你晕在会议室我们多担心,差点就打120了,要不要去医院看看啊?” 其他员工纷纷七嘴八舌地附议:“身体要紧,还是去医院看看吧。” 董晓悦抬起有些酸麻的胳膊,扫了眼手表,瞳孔瞬间放大,差点骂脏话:“一点十五了?!去个毛医院!蔡艳玲赶紧给我滴个车!” 说完以反人类的速度从地上蹦起来,临走还剐了蔡助理一眼,分明是“回来收拾你”的意思。 下午两点有一场云松资本的路演,大佬亲自到场,是托了几道关系争取来的机会,别说是晕过去,就是到了火葬场也得拉回来。 一番鸡飞狗跳,董晓悦终于在一点半前坐进出租车。 一坐上车,她就像个漏气的节日气球一样,慢慢瘫倒在后座上,就这样放任自己瘫了一小会儿,什么也不想,直愣愣地盯着出租车椅背上的广告。 广告上是个年轻的偶像艺人,最近似乎正当红,哪哪儿都能看到他的脸,叫什么名字来着?眼睛下面这颗是痣吗?还是屏幕上沾了脏东西? 董晓悦信马由缰地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到底没有想起那艺人的名字,也不能确定那张脸上到底有没有痣。 未老先衰啊,她苦笑了一下,重新坐直身板,从包里拿出平板,抓紧时间把早已背得滚瓜烂熟的ppt又过了一遍,下车在写字楼附近的咖啡店买了杯美式,一仰头灌进肚子里。 好在这场发挥不错,大佬很给面子,细细问了很多问题,末了还笑着夸了她一句后生可畏。 回到公司过了过新版app的ui设计,又盯着程序员补了两个漏洞,测试了一下安卓新版本,抬头一看窗外,天已经黑了。 108.日常 此为防盗章 毒物来源未知, 成分不明,谋士丁先生不敢冒然用药,纵有回春妙手也无济于事,只能用些一般去毒清血的药材,着人熬成浓稠的汤汁,撬开梁玄的齿关灌下去,好在燕王殿下虽然昏睡不醒,本能的吞咽功能还在。 本着聊胜于无和多多益善的原则, 他们一天三顿地给梁玄灌药。 燕王殿下这些年南征北战,一向与士卒同甘共苦, 仆从都留在京城燕王府没带来, 如今全身不遂, 照顾起居的重任便落在几名亲卫的肩头。 这天夜里轮到亲卫宁白羽守夜。 给燕王殿下灌完药,他正要撂下药碗和撬齿压舌用的玉板, 眼角余光瞥见燕王殿下的睫毛似乎动了动。 宁白羽以为是烛影摇曳害得自己眼花了,使劲揉了揉眼睛,凝神屏气,不错眼地盯着燕王殿下的双眼, 这回没眼花, 那睫毛又如蝴蝶振翅一般颤了颤。 “来人——”宁白羽高声朝帐外喊道, “快去请丁先生和吴将军来!” 不一会儿,两人一先一后冲进帐中, 丁先生彼时正在沐浴, 披散着湿漉漉的灰白乱发, 像一头落水的老山羊:“可是殿下醒了?” 宁白羽把他所见一说,三人凑着头盯着梁玄的眼皮,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更漏滴滴答答一声声地响,燕王殿下十分不给面子,三人僵着脖子瞪了足有小半个时辰,那对纤长又卷翘,足以羡煞一众小娘子的睫毛,愣是纹丝不动。 “莫不是你眼花了吧?”吴陔失去了耐心,烦躁地责怪宁白羽。 “我真看见了……”宁白羽委屈道。 “兴许是殿下睫毛太长,被风吹得翻飞起来了。”吴陔托腮揣测道。 “……” 丁先生和宁白羽对视一眼,一致决定跳过睫毛问题。 丁先生叹了口气,用手指扒了扒乱糟糟的头发,对吴陔道:“劳驾将军明日再多派些人马前去苍龙岭一带打探打探,这毒物不似华夏之物,老朽疑心是从山越那里来的。” 吴越之地开化晚,即便是现在还有不少落后地区刀耕火耨,山林中更是隐藏着不少文身断发的原住民,这些人像野兽一样来去无踪,找起来谈何容易。 “也只好如此了,”吴陔叹了口气,口无遮拦道,“死马当成活马医罢。” 几个人围成一圈说话,都没留意床上的燕王殿下。 梁玄左手食指微微屈了屈,暗暗给这童言无忌的吴将军记上了一笔。 ———————————— 有的人晕车,有的人晕船,有的人晕机,董小姐向来很得意,这些毛病她统统没有,现在她发现,自己晕人肉钻天猴。 就在她晕得七荤八素,撑不住快要吐出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开始突然减速,头脚的位置毫无预兆地颠了个个儿,只听噗滋一声,她一个倒栽葱,栽进了某种胶水般黏稠的物质中,靠着自身重力往下坠,在行将窒息之前穿了出来。 没来得及搞清楚状况,她已经“砰”一声砸在了便利店的复合地板上。 “艾玛,”东北鲜肉在柜台里大呼小嚷,“别把我地板砸个窟窿出来!” 老虎正趴在货架前打盹,被这一声巨响吓得不轻,直起腿弓起背,竖起耳朵炸起毛,警觉的冰蓝色眼睛里还有一丝没睡醒的迷茫。 认出董晓悦,迷茫变成了惊喜,它摇着尾巴扑上前来,却在离她咫尺的时候矜持地坐下来,抬起前爪舔了舔,尾巴啪嗒啪嗒拍打着地板。 董小姐挺皮实,没缺胳膊断腿,劫后余生看到盛世美颜的老虎格外高兴,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上前抱住它的脖子,拿下巴使劲蹭它的脑袋,把它一双耳朵薅了个尽兴:“我活着回来啦,想不想我?” 老虎甩了甩尾巴,瓮声瓮气道:“不想。” “口是心非!”董晓悦嬉皮笑脸的又是一顿蹂.躏,“嘴上说不要,身体却很诚实嘛......” “……” “阿嚏——”鲜肉受不了那一人一虎的腻歪劲,打了个如雷贯耳的喷嚏。 董晓悦这才放开老虎已经隐隐透出粉色的耳朵,把注意力转向鲜肉。 鲜肉正在毫无形象地搓鼻子,董晓悦觉得要是粉丝看到这画面,大约一半得脱粉。 董晓悦有一肚子的疑问,不知道从哪里问起,决定先抓重点:“这个梦算过关了?” 鲜肉往裤子上擦擦手,冲她点点头:“要不你咋在这儿涅?” “为什么燕王殿下是山魈?世子才是真的燕王魂魄吗?魂魄碎片去哪儿了?月母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成功条件是拿到珠子吗?温柔一刀是自动的吗还是有什么触发条件......”董晓悦也来不及整理思路,连珠炮似地问个没完。 “等等等等......”鲜肉打断她,“那么多什么什么为什么,你蓝猫淘气三千问吗?” 董晓悦却下定了决心不能让他糊弄过去,这关系到她下个梦能不能过关。第一次太坑爹了,最后险险过关真是走了狗屎运,她隐隐觉得这鲜肉瞒了她不少事情。 鲜肉抢在她之前说道:“不忙说这些,咱先休息休息,整个片子看看。” 话音刚落,只听“啪嗒”一声,便利店暗了下来,货架和柜台不知所踪,他们面前的墙壁变成投影屏幕,整个空间瞬间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家庭影院。 董晓悦脚边凭空出现一张懒人沙发。 “老妹儿坐,坐!”鲜肉招呼了一声,然后开始捣鼓投影仪。 董晓悦也累了,从善如流地往懒人沙发上一陷,有点摸不到头脑,这算是......员工福利?团队建设? 老虎在她身边趴下,离她有半臂距离,董晓悦毫不见外地勾着它脖子把它揽过来:“借我靠靠。” 鲜肉熟练地调试好机器,连上笔记本,电脑桌面便出现在屏幕上。董晓悦看着光标移动到桌面上的一个未命名文件夹,打开,里面是一大片以数字命名的.a/vi文件,文件迅速滚动,最后光标停留在419.a/vi上。 这文件名让董晓悦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视频一开始播放,董晓悦还没从幽暗的画面中看出个所以然,粗重的喘息声便充斥耳边,仔细听那喘息有两个,此起彼伏,暧昧交缠在一起。 音量不小,设备不错,整一个环绕立体声效果。 董小姐听个片头就知道这什么玩意儿,赶紧抬手捂住老虎的眼睛。 片子应该是夜间实景拍摄的,画面比一开始亮了点,不过整体还是偏安,昏黄的光线还时不时摇曳两下。画面中是个接吻的特写镜头,演员的脸被垂下的长发挡了大半,只有啧啧的湿.濡声昭示着他们的勾当。 老虎竖起耳朵睁大眼睛,悄悄地把头往上探。 董晓悦把它脑袋往下一摁:“别看!少虎不宜!” 扬声器里传出女演员缱绻低回的一个“嗯——” 老虎直起前腿,伸出舌头舔舔嘴,董晓悦哭笑不得,在它脑袋上轻轻拍了下:“下流胚!”坚决捂住它纯净水一般剔透无暇的眼睛。 老虎拗不过她,只得透过她手指间的缝隙偷窥。 董小姐阅片无数,很有些鉴赏水平。 同样是“哼哼哈哈”、“嗯嗯啊啊”,也有优劣高低之分,比如屏幕上这两位就很不错,虽然略显生涩和迟疑,还有点放不开,但这样反而显得更真实。 女演员哼得尤其富有表现力和层次感,有长有短,有重有轻,这一声沙哑中带着甜润,仿佛沙瓤甜瓜,下一声又像麦芽糖一样婉转绵长,活似能拔出丝儿来。 走心又走肾,用绳命在演绎,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她有多么饥渴难耐。 可惜这种作品很不适合众人一起观摩,尤其是身边还有只天真懵懂的老虎。 董晓悦转过头朝放映员抗议:“干嘛给老虎看这个!” “嘘——”鲜肉伸出食指贴在唇上,“仔细看,这里是关键。” 董晓悦将信将疑地回头看屏幕,画面亮了些,之前隐藏在黑暗中的细节也显现出来了,似乎还是部古装片,上方的演员披散着长发,身穿白色中衣,半个身子露在被子外面,正忘情地啃着身下的演员。 董晓悦觉得那被子的花纹有点眼熟,脑中警铃大作,不会吧…… 刚想到这里,男主大约是啃累了,松开女主抬起头,镜头一个脸部大特写,赫然是世子无咎那张俊脸。 109.半章 此为防盗章  身体的伤害还是其次, 他连他们长子的名字都取好了! 燕王殿下又气又恼,半晌没力气起身。 现如今他终于相信那狠毒的蛮夷是个外来户, 这等出尔反尔、忘恩负义、始乱终弃的东西, 横不能是他这种正派人梦出来的。 待班师回朝,得找安国寺的主持高僧作个法驱驱邪。这种事再来一次怕是要坐实燕王殿下不能人道的传闻了。 “启禀殿下,丁先生求见。”帐外传来亲卫熟悉的声音。 梁玄赶紧翻身坐起,理了理中衣, 披上外袍,俨然又是那个威震四方的燕王殿下:“有请。” 这位丁先生是燕王府的一号幕僚, 人称小张仪,是梁玄的得力爪牙。 丁先生入得帐中,看见梁玄的脸色先唬了一跳:“殿下可有不适?仆略通岐黄, 斗胆请为殿下诊脉。” 梁玄赶紧挥挥手:“无碍, 此间气候湿热,约莫是水土不服,歇息片刻便是, 不劳先生。” 丁先生医术高明, 让他诊脉难保不诊出什么端倪来。 渡江大半年了, 这会儿闹水土不服?丁先生腹诽, 不过他伺候这位主子多年, 知道他是不想自己过问, 便识趣地不多嘴, 改谈正事:“昨日陆家清客在殿下这里吃了闭门羹, 今日陆珞派人递了帖子来求见。” 梁玄领兵南下一载有余, 夺回江陵,把叛军逼退至江南,又乘胜渡江,挥师直取丹阳,叛军几无还手之力,退守建业龟缩在城里不敢冒头,但是建业城固若金汤,一时半会儿倒也攻不下来。 江东四大豪族明面上独善其身,其实两面逢迎,一边往燕王这儿塞金珠宝玉和美人,一边暗中往吴越王军中输送粮草马匹和刀枪剑戟,如今眼见着吴越王大势已去,便向梁玄示好。 “那两面三刀的老貉子,”梁玄凉凉一笑,“有求于人还拿架子,何苦来哉,到底还是拖着把老骨头巴巴地来求孤,也好,正可解我燃眉之急。” 他那好阿兄一提军饷粮草就哭穷,梁玄只能以战养兵,早盯上那四只江南肥羊了。 丁先生望着燕王意气风发的脸庞,莫名有些不安,捋着花白的山羊胡沉吟道:“江东四姓在吴越根基深厚,殿下切莫急于一时半刻,小心为上。” “孤省得。”梁玄嘴上答应着,却对老先生的忠言一笑了之,这年纪大了,行事难免过于谨小慎微,他为了养病快把老婆本都掏完了,无论如何也要狠狠宰他们一刀。 —————— 董晓悦掐了自己两把,又抬手狠狠咬了一口,还是没能从梦里醒过来,只好听天由命等着自然醒。 这一等就是一天一夜。 董小姐是《荒野求生》之类冒险节目的忠实爱好者,偶尔也会幻想一下成为食物链顶端的女人,凭着强健的体魄征服大自然。 事实是,她只是个长年靠外卖维生的亚健康都市小白领,真被扔到野外生存能力约等于零。 更何况身上什么装备工具都没有,还穿着件中看不中用的裙子,既不能挡风又不能御寒。白天还好,太阳一落山,寒风一吹,她只能背靠大树瑟缩成一团。 董晓悦试着往树林里走了一段,可越往里走树木越密,枝叶纵横交错,遮天蔽日,没走几步就被树枝挡住前路,那黑黢黢的密林也怪瘆人的,天知道里面蛰伏着什么野兽。 她只得回到原处,认命地一屁股坐在地上,等着自然醒。 会不会,真的回不去了呢? 这个念头刚一冒头就被董小姐无情掐灭,她绝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有空在这儿胡思乱想还不如抓紧时间做点有意义的事。 董晓悦是个行动派,立即跳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开始拔草。 拔完草再把土踩踩实,忙活半天整出块三米见方的不毛之地。 她满意地看了看劳动成果,折了根树枝,蹲下身开始在空地上写代码。 —————— 梁玄一进梦乡就看到那冤家路窄的瘟神叉着脚蹲在地上,嘴里叼着根草,正用树枝在泥地上画鬼符。 110.半章 此为防盗章  董晓悦不敢轻举妄动, 静静地等待着有人发现她, 等啊等, 一直等到流水被晚霞映红,半个人影都没有。 她风干腊肉似地倒挂了大半天, 渴得嗓子冒烟,甘甜的山泉近在咫尺却一滴也喝不到,实在忍不下去,试着喊了一声:“有人吗?” 声音还是她的声音,只是有些喑哑。 她不过是聊胜于无地喊一声, 并未指望真的有人来解救她, 毕竟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郊野岭, 实在不像有人出没的样子。 谁知道山谷里的回音还未消失, 树丛里“嗖嗖”窜出几条人影, 窜她跟前齐刷刷地一跪:“恭喜四娘得悟天机!贺喜四娘神功有成!” 嗓音嘹亮,整齐划一, 惊起了一群飞鸟。 董晓悦扫视了来人一眼, 见是六七个十三四岁的古装白衣少年。 合着一直有人在旁边守着?董晓悦无力地抬起头抹了抹额头上的虚汗:“先放我下来。” “遵命!”少年们七手八脚地解开董晓悦脚上的绳索, 把已然僵直的董娘子放到了地上。 这群少年虽然对她毕恭毕敬, 却没什么眼力见,扶着她靠树干坐下就袖手站在一旁。 董晓悦手脚麻痹,浑身上下几乎只有头能动动, 她奄奄一息地靠在树上:“水......水......” 这才有个麻脸朝天鼻的少年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 跳起来摘了片树叶, 躬身舀了点溪水递到董晓悦嘴边。 甘美的泉水一入喉, 董晓悦又活了过来,四肢逐渐恢复知觉。 她借着暮色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衣着,发现自己也穿着和少年们差不多的白衣,只是料子略白一些,布织得很粗,蹭在皮肤上像细砂纸。袖子紧窄,衣摆也短,大约是为了行动方便。她摸了摸脑袋,长发紧紧绾了个纂儿,发髻上插了根木簪子。 她甩了甩胳膊,活动了下手脚关节,试着站起身走了几步,除了被麻绳勒了半天的脚腕还有点疼,竟然有那么点身轻如燕的意思。 比起现实中爬个两层楼都带喘的身板,这一副简直可以说鸟枪换炮,董晓悦手边没镜子,摸了摸鼻子和下巴的形状,似乎是她自己的。 解决了生存问题,就得办正事了。貘把她往这儿一送就撒手不管了,也没个旁白字幕提示一下,所有事情都得靠她自己摸索。 董晓悦环顾四周,把那群直眉愣眼的少年挨个细细打量了一遍,燕王殿下会是他们中间的一个吗? 她把这些懵懂的脸庞和记忆中的燕王殿下比对了一下,深感怀疑。这些少年即便不能说个个歪瓜裂枣,也相差无几了,其中最出类拔萃的也只能勉强算能看,而且这群人浑身散发着npc的平和气场,和那个三句话上房揭瓦的骚包王爷实在联系不到一起。 董晓悦抬头看了看天色,对着那个替她舀水的麻脸少年道:“天色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少年们似乎一直在等她下令,闻言齐声道:“遵命,四娘!” 然后就低着头躬着背,显然是等她先走。 她哪里知道要往哪里走,找了个借口:“吊太久有点不辨西东,你们在前面带路吧。” 少年们不疑有他,乖乖在前面带路,董晓悦跟着他们翻山越岭,穿林涉涧,走了总有两个小时,到了月上中天的时候,才依稀看到远处山坳里隐隐绰绰的亮光。 董晓悦看准了那个麻脸少年最呆,脚程又慢,便有意和他走在一起,落后其他人一截,趁机套他话,偶尔露出破绽就抱着脑袋皱紧眉头,说是倒吊久了头昏脑胀,少年憨厚老实,想也不想就信了她的鬼话,毕竟谁也没有倒吊大半天的经验。 这位仙姑似的陈四娘平常寡言少语又冷若冰霜,难得和他们这些基层员工打成一片,麻脸少年简直受宠若惊,根本不用董晓悦费心套话,竹筒倒豆子一样把肚子里的话倒了个干净。 等他们一行人抵达住处的时候,董晓悦已经基本摸清了来龙去脉。 这个时代在周王室东迁以后,三家分晋之前,具体是春秋哪一段她就一头雾水了——董小姐的历史知识全都来自古装剧,勉强能分清楚春秋和战国的水平。 111.美梦 梁玄感到天旋地转, 一股麻意顺着脊椎直冲头顶,要不是身体清晰的反应, 他简直怀疑这是毒发的征兆。 认识董晓悦以来,她一直都是外强中干, 嘴上厉害, 见真章时秒怂, 眼下居然如此主动, 梁玄一时间不知道是惊喜多还是惊吓多。 在他愣怔的时候, 董晓悦抓紧机会, 紧紧扣住他的后脑勺, 不给他临阵脱逃的机会。 梁玄喘不上气, 本能地翕开唇, 董晓悦的舌尖便趁虚而入。 梁玄什么都没法想,可是心里隐隐知道不能继续下去,心底的渴望仿佛洪水决堤, 眼看着就要冲垮他的神智。 然而燕王殿下凭一己之力单身这么多年, 实力非常之不俗,在如此关头,依然没有束手就擒,握着董晓悦的双肩, 硬是把她从自己身上扒下来,表现出惊人的意志力。 董晓悦气得想骂人, 已经迈出了最难的第一步, 断然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奈何两人的力量对比过于悬殊,燕王殿下的双手仿佛是铁铸的,她使劲了浑身解术也近不了他的身。 “阿悦你听我说……” 这时候谁要听你逼逼!董晓悦心知动武不是他的对手,便以退为进,垂着头耷拉着眼皮道:“我知道了,你嫌弃我。” 梁玄明知她说的是气话,心尖上还是针刺般的疼了一下:“别胡说。” “那你让我亲。”董晓悦是彻底不打算要脸了,盯着他湿润微肿的嘴唇,活像盯着一道珍馐。 “……”梁玄哭笑不得,抬手抚了抚她的脸颊,嘴唇在她额头上轻触了一下,“别闹了……” 他想了想,随便找了个借口:“叫人看见不好。” 董晓悦往四下里扫了一眼,冷笑了一声,周围半个人影都没有。 不知不觉夜深了,连秋虫都停止了鸣叫,河滩静悄悄的,只剩下微风摇动树梢的声音和潺潺的水流声。 梁玄望了望天空,隐隐约约感到这夜色哪里不对劲,可又说不上来。 “梁玄,你说实话,到底怎么回事?” 燕王殿下心虚地垂下眼帘,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董晓悦越发肯定他有事瞒着自己,联想到平日的一些蛛丝马迹,她很快便有了个猜测,故意诈他:“你不用瞒着我,我早知道了。” 梁玄关心则乱,又对她不设防,轻易地上了钩,紧张得呼吸都乱了:“你知道什么?谁同你说了什么?”他中毒的事只有丁先生知道,这老头仍然不死心,时不时旁敲侧击地妄图说服他解毒,大约是见说不动他,就去打董晓悦的主意。 想到这里,梁玄面如寒霜,声音里却透着虚:“你别听信他人胡言乱语。” 董晓悦本来还只是猜测,见他这种反应,倒是有七八成肯定了,他的毒果然没解,大约是丁先生用了什么法子暂时压制住了。 他忍着不亲近自己,多半也是和毒有关,董晓悦不笨,一旦起了疑心,把线索一串联,便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本来睡不睡他还在两可之间,现在倒是势在必行,非睡不可了。 只是燕王殿下不肯配合,来硬的不行,董晓悦决定先不打草惊蛇,反正在露天也不能对他做什么。 梁玄见她沉吟不语,继续辩解:“我只是怕唐突你……” 我信了你的邪!董晓悦心说。不过她面上没流露出来,而是善解人意地道:“我答应你不乱想,但是你有事也别瞒着我行吗?” 燕王殿下着实松了一口气,赶紧保证:“你放心,有事我一定同你说。” 董晓悦在心里说了声呸:“时候不早了,你明天一早还要练兵,我们回去吧。” 梁玄不疑有他,两人并肩往回走。 两人来到董晓悦的帐前,梁玄道:“我走了,你早些就寝。” 董晓悦拉住他袖子:“我能不能去你的营帐睡?” 梁玄头皮一紧:“为何?” “你别误会,我不会对你做什么,”董晓悦低着头,有些不好意思,“这几天老是做噩梦,快睡着的时候隐隐约约感觉床边站着个人影,想叫又发不出声音,神智清醒可动弹不得,可吓人了……阿玉他们说是鬼压床。” 董晓悦自然知道这种生理现象有科学解释,可燕王殿下却是封建迷信熏陶大的。 梁玄不是不怀疑她的动机,警惕地打量着她:“既是如此为何不早些告诉我?” “昨天想告诉你的,可你又不回来,”董晓悦略带埋怨,指了指眼下,“昨晚特别严重,加上担心你,都没怎么睡着,不信你看看我这黑眼圈。” 梁玄立即愧疚又心疼,黑灯瞎火的,哪里顾得上去检查她到底有没有黑眼圈:“是我不好,叫你担心了。想是你们几个女子同住阳气不足,明日我叫丁先生写几张符与你贴在床头,再煎几副安神助眠的汤药。” “那今晚怎么办?” 梁玄仍觉不妥,担心夜里毒发叫她看出端倪,但是对着她希冀的神情,最终还是没法拒绝,点头道:“今晚且去我帐中将就一晚罢。” 董晓悦求之不得地跟了过去,门口的侍卫向他们行礼,个个把头埋到胸口,不敢去看燕王殿下的热闹。 到得帐中,梁玄命人打水来给董晓悦洗漱,自己却坐在案前,装模作样地执袖研墨,对董晓悦道:“你早些安置,我还有几封信函要写。” 董晓悦一边掖着脸上的水一边道:“明天写不行么?” “明日一早便要送出,不能耽搁。” 董晓悦点点头,又问:“你有没有多余的寝衣?借我穿一晚。” 梁玄手一抖,一捺差点画出纸边:“我遣人去你帐中取。” “别小气嘛,一来一回又得耽搁好久,我困了。” 梁玄只好搁下笔站起身,开衣箱取了套半新不旧的素绢寝衣给她。 董晓悦接过来,那衣裳干净松软,萦绕着一股熟悉的气息,如经霜的松柏般凛冽,又有点药的清苦,是梁玄身上的味道。 她去屏风后面换衣裳,梁玄佯装写信,其实时不时偷偷地朝她望一眼,一举一动都留心着,摇曳幽暗的烛光中,董晓悦的影子投在屏风上,玲珑线条勾勒得清清楚楚。 梁玄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彻底写不成信了,搁下笔,抽出卷兵书摊开,想让自己冷静冷静,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董晓悦不一会儿换完衣裳走出来,在梁玄书案前坐下,支着下巴盯着他的脸看。 梁玄假装全神贯注。 董晓悦看着他的喉结微微一动,突然问道:“刚刚有没有偷看我?” 梁玄被她说中心事,撂下书站起身,故作镇定地矢口否认:“胡说什么,我去睡了。” 董晓悦狡黠地一笑:“殿下……” “何事?”梁玄自顾自弯着腰扒拉被褥。 “别忘了洗脚。” 梁玄恼羞成怒:“孤何曾忘记过!” “就是提醒您一下。”毕竟要睡一个被窝呢。 梁玄开始后悔一时心软收留了她,眼下后患无穷,又不好再轰她出去,一拂袖子,出去沐浴去了。 董晓悦也不跟他客气,脱了外衣鞋子爬上床,钻进被窝里,侧躺着等他。 梁玄搞完个人卫生回到帐中,从藤箱里找出条被子铺在榻上。 董晓悦从纱帐中探出脑袋看了一眼:“被子那么薄会着凉的,殿下还是睡床上吧,反正有的是地方。” 梁玄掀了掀眼皮:“不了,免得熏坏了娘子。” “那哪能呢,殿下这么香,芬芳扑鼻。” 梁玄懒得理她,脱了外裳,吹熄了灯,背对着她躺下:“快睡罢。” 董晓悦闭上眼睛仰天躺了一会儿,轻声对梁玄道:“殿下,你还醒着吗?” 梁玄好不容易积聚的一点睡意又没了:“怎么了?” 董晓悦惊恐地道:“刚才又来了,我有点怕……” “莫怕。”梁玄坐起身,摸摸她的头顶,“我就在旁边。” “嗯……”董晓悦摸索着握住他的手,迟疑道,“你能不能抱着我睡?” “……” “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的,真的,”董晓悦哄道,“我保证。” 梁玄心说只是抱抱应当没事,含糊地嗯了一声,上了床,隔着被子把她搂在怀里,轻轻拍她的背:“你安心睡罢,有我在这里,鬼不敢来。” 董晓悦安分了一会儿,往他怀里钻了钻:“我冷,你到被子里来嘛。” “这……” “有什么关系,又不是没睡过,我说了不会碰你,难道你还不信?” 梁玄转念一想,只要他把持住自己,纵然她有那个心思又能如何呢?便半推半就地钻进了她掀开一角的被子里。 董晓悦没再作妖,心满意足地用脸蹭了蹭他的胸膛,搂着他的腰睡了。 梁玄反倒被她弄得不上不下,加上白天睡得久,折腾了好一会儿才合眼。 睡到半夜,梁玄做起梦来。 梦中,他又回到了方才的那片河滩上。 董晓悦温软的唇紧紧贴着他,舌尖游鱼一样往他唇齿间钻。 “不行……”梁玄含糊地说道,想推开她。 可是双手却动弹不得,定睛一看,他的胳膊上不知何时缠上了一条红色的丝带,那丝带红得妖冶,像活物一样越缠越紧。 “这下逃不掉了。”董晓悦一边笑一边解下他的腰带,顺手往河里一抛,扒开他的衣裳,用指尖抚摸他裸.露的胸膛。 “阿悦你听我说……”梁玄焦急地道。 董晓悦竖起一根手指,贴在他唇上:“等我办了你再说不迟。” 梁玄宁死不屈地挣扎:“此事会害死你的!” 董晓悦听了满不在乎地笑起来,食指往他胸前一戳,也没用什么力气,梁玄便往后倒去。 河滩上的淤泥软软的,倒也没摔疼。 董晓悦就势跨坐在他身上,将脑后的银簪一抽,长发像瀑布一样倾泻,发尾扫过他胸口,让他心痒难耐,如同受了酷刑。 董晓悦没有解开自己的腰带,却将宽大的衣裳褪下肩头,肌肤在星光下蕴着珍珠般的光华。 男子的戎装越发衬出一种近乎妖异的美,衣裳滑落到胸口,梁玄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董晓悦俯下身,两人的身体便贴在了一起。 梁玄几乎是在哀求:“阿悦,别……” 董晓悦凑到他耳边道:“雁奴,我们一起死在这里可好?” 梁玄竟然觉得这样也不错:“好。” “真乖。”董晓悦在他耳垂上啄了一下,反手去解他的裤子,用手一摸,感慨道:“呀!嘴上说不要,身体却很诚实嘛!” 梁玄羞愤地转过头去。 “雁奴,”董晓悦梦呓一般低唤了一声,慢慢地坐了下去,梁玄仿佛被投入一汪温柔的湖水中,一种酥痒难耐却又舒服到极致的感觉瞬间蔓延到全身。 他用胳膊肘将自己撑起些,情不自禁地动起来,起初还有些犹豫,逐渐放肆起来。 他紧紧地掐着董晓悦的腰,不管不顾地撞击着。 他在疯狂的律动中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安宁。 就一起死在这里罢,他幸福地望进董晓悦的眼睛里。 她的眼睛很亮,深深地望进去,仿佛能看到星河,随着他们忽快忽慢的起伏,她眼里的星星一颗颗地摇落。 梁玄恍惚间想起一些小时候的事,那时他跪在庭中,一切都显得模糊混沌,只有星星是清晰明亮的。 为了打发时间,他便抬起头,按着书上的记载辨认星宿…… 梁玄突然意识到究竟是哪里不对劲,今晚在河边看到的斗宿,与他记忆中是相反的。 这是个梦,梁玄心往下一坠,蓦地惊醒过来,一睁开眼便发现自己被人压着。 董晓悦正欲行不轨之事,突然察觉到他的动静,吓得连忙从他身上滚下来。 梁玄伸手把她捞回身边,一个翻身,反把她压在身下。 四周一片漆黑,但是董晓悦仍能感到他在盯着自己看,紧张得气促起来。 梁玄的慢慢俯下身来,两人的气息交缠在一起,时间仿佛凝固了。 “阿悦,”梁玄哑声道,“你别后悔。” 话音刚落,仿佛生怕她后悔似的,梁玄的吻像骤雨一样落在她的耳畔、颈边、唇上。 董晓悦万万没想到会是这个走向,刚才好像个扭扭捏捏的小媳妇一样,怎么睡了一觉成这样了? 还没想明白,梁玄已经解开了她胸前的衣带。 董晓悦感到胸口一凉,不由抬手遮挡,梁玄不由分说地扣住她的手腕。 董晓悦忍不住颤栗起来,梁玄也没比她好多少,笨手笨脚的,时常摸错地方。 温存了半晌,梁玄总算鼓足了勇气,开始往核心区域探索,董晓悦本能地并紧双腿。 “阿悦,你信我么?”梁抵着她的额头问道。 董晓悦点点头,可仍旧止不住打颤。 “信我。”梁玄自己也抖得筛糠似的,笨拙地亲着她的额头和眼睑。 董晓悦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平静下来,伸出手帮他找准地方。 “是这儿么?”梁玄问道。 董晓悦红着脸嗯了一声:“你……你轻点啊……” “唔。”梁玄一边吻她,一边慢慢地深入。 就在这时,一股熟悉的麻意自心脏处弥漫开来,仿佛有人一瞬间抽去了他浑身的力气和知觉。 梁玄欲哭无泪,这最紧要的关头,他竟然毒发了! 董晓悦正担心会痛,梁玄突然毫无预兆地停了下来,她一句怎么了没来得及问出口,梁玄便软软地倒在了她的身上。 112.争执 此为防盗章 两人沉默地爬了一段, 子柔突然开口:“陈娘子怕我么?” 董晓悦身体一僵,干笑两声掩饰:“怎么会, 公子为什么这么说?” “许是我弄错了,”公子仿佛拉家常似的, 温声软语道, “娘子可知, 人害怕的时候身上有种特别的气味?” 董晓悦两腿有点发软。 子柔轻轻抽了抽鼻子:“带点苦味。” 地道本就幽暗狭窄, 他这一抽仿佛把氧气都吸光了, 董晓悦几乎喘不过气:“是吗?我一鼻子鱼腥味, 什么也闻不出来。” 子柔扑哧一声笑道:“我逗娘子顽的。杀那些下人是不得已, 他们名为奴仆, 其实是我兄长派来监视我的, 若是叫他们发现地道的事,我们便插翅难飞了。” 董晓悦听了这解释稍微松了口气,燕王殿下的残魂性格未必和本人一样, 再说她和本尊也没见过几面, 又能有多深的了解呢? “说起来,”子柔又道,“陈娘子身为......侠客,应是杀过不少人吧?” 董晓悦听出他话里的试探之意, 心跳立即提速,勉强调整了一下气息, 尽量镇定沉稳地“嗯”了一声。 子柔颇有生意地轻笑两声:“娘子不用心存芥蒂, 我从不无缘无故杀人。” 言下之意, 事出有因就能杀了?这不符合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董晓悦心里毛毛的。 好在子柔没有再揪着这话题不放。 长时间保持四肢着地的姿势很累,唠嗑只会无谓地消耗体力,子柔也不再吭声,两人相安无事地埋头爬行,也不知过了多久,董晓悦胳膊酸痛,手心和膝盖火辣辣地疼,估计搓掉了不止一层皮。 子柔听她喘息越来越急促,安慰道:“陈娘子再忍耐片刻,出口就在前方不远处。” “这地道通往哪里?”董晓悦问道。 “城东郊外的一户农家,主人是个寡居的妇人,到时她会接应我们。”子柔答道。 又过了二十来分钟,子柔停了下来:“到了。” 四周仍是漆黑一片。 子柔用指节轻轻敲击四周的夯土墙壁,只有一处发出空洞的声响:“就是这里了。”说着把堵住通道的石板用力推开。 光线一瞬间灌了进来,董晓悦不由觑起了眼睛。 等眼睛适应了光线,董晓悦往上一望,发现他们在一口旱井底下,头顶是井口切割出的八角形蓝天。 子柔指了指沿井壁垂下的粗麻绳:“陈娘子先请。” 这是拿我当小白鼠探路?董晓悦小人之心地想。 不过她本来就是人家晋国大夫雇来当保镖的,没什么理由推诿,二话不说接过绳索往上攀爬。 这井本来就是掩人耳目用的,打得很浅,距离地面不过五六米,陈四娘每天雷打不动地爬山、上树、倒吊,身体素质很过硬,轻轻松松爬出井口。 外面是个不起眼的农家小院,只有半间屋子大小,四周围着歪歪斜斜的木篱笆,简陋的茅屋门口放着几个藤簸箩,摊晒着谷物。 一派宁静祥和,不像有追兵的样子。 董晓悦冲着井口道:“公子上来吧!” 子柔也顺着绳索爬了出来。 这时,茅屋中有人听到动静走了出来。 那是个农妇装束的年轻女人,胸前挂着个襁褓,里面是个约莫周岁的婴儿,睡得正酣,小脸红扑扑,睡梦中还不时嚅嚅嘴,大约是梦到吃奶,十分可爱。 董晓悦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农妇见到子柔,手足无措地往身上揩着手,诚惶诚恐道:“恩公屋里请,奴家正思量着您什么时候到......” 看向董晓悦的眼神却有些诧异。 子柔也不向她解释董晓悦的身份,冲她轻轻一颔首:“马匹和行装备好了么?我们即刻便要启程。” “备好了!备好了!都在屋后呐!”农妇连连点头,用手背抹抹额头,怯生生地道,“恩公不用了午膳再走么?” 子柔想了想,竟然点点头:“也不差这一时半刻。” 农妇像是得了天大的恩遇,快步走到锅台边,把预备好了温在锅里的饭食端了出来。 这户人家可以说是家徒四壁,连张床都没有,更别说食案了,饭菜都摆在屋子中央一块树墩子上。 不过农妇为了招待他们拿出了她想象力所及最豪华的菜色,还特地早起宰了一只鸡。 董晓悦看了眼正襟危坐,端着粗陶碗小口啜饮鸡汤的子柔,有些纳闷,这是有多饿,急着逃命还要留下吃这顿饭。 子柔见她不动箸,轻轻搁下碗催促道:“娘子快些用膳罢,我们尽快启程。” 董晓悦点点头,拿起筷子,不过她心里有事,没什么胃口,那饭菜又做得粗糙寡淡,她胡乱吃了几口就放下了碗:“您慢用,我先去瞧瞧马和行装。” 子柔还在斯斯文文地和粗硬的鸡肉作斗争,对她道:“有劳。” 农妇赶忙道:“奴家带娘子去。” 两人便一同去了屋后。 董晓悦走到屋后,一眼便看到拴在槐树上的两匹马,一匹棕色,一匹枣红,膘肥体壮,皮毛锃亮,十分神气。 折返回屋里,子柔也撂下了碗筷,起身道:“事不宜迟,我们走吧。” 说完又从袖子里掏出一块比铜钱稍大一圈的金饼递给农妇:“若是有人问起来......” “奴家省得!奴家一句都不会乱说!恩公快收回去!”女人连连推却,一边自言自语似地喋喋不休,“那短命的去都去了,还留下这么个拖累人的小东西,要不是有恩公接济咱们早饿死在道旁了,白受您那么多钱粮,怎么好再拿......” “你收着罢,”子柔便把金子搁在木墩子上,“我这一走,往后恐怕都不会再回来了,你们母子留着傍身。” 农妇脸涨得通红,终究还是推辞不过,千恩万谢地将他们送出了后门。 两人从槐树上解下缰绳,翻身上马,辞别了农妇,沿着屋后延伸向树林的小道前行。 不出几步路,子柔突然勒住缰绳,董晓悦不明就里跟着停了下来:“怎么了,公子?” 子柔转过身来,带着点玩味看她:“陈娘子是不是忘了什么?”说着朝着他们背后掩映在树木从中依稀可辨的小农舍望了一眼。 董晓悦看了看挂在马脖子上的行囊:“没忘什么啊。” “没忘便好,”子柔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重新坐直身体,一夹马腹,“走吧。” 董晓悦连忙跟了上去,凌乱的马蹄声散落在林子里,那座狭小粗陋的农舍很快便被远远抛在了身后。 他们要避人耳目,当然不能大剌剌地往官道上走,那处农舍的位置经由子柔精心挑选,屋后的小路是采樵人行走的,穿过一片密密匝匝的老林,七拐八弯地通往城东九阳岭的山麓。 他们打算一路往东,绕过陈蔡,自徐国,经宋国,过卫国,进入晋地。经由陈蔡虽然路程最短,可自陈蔡战败,楚国人在两国横行无忌,走那条路更容易遭遇盘查。 山道很窄,大部分时候他们只能牵着马步行,两人走了一个多时辰,停下来稍作休整。 董晓悦甩了甩僵直酸胀的腿脚,打开水囊喝了一口,又往磨破红肿的手心浇了点凉水,火辣辣的感觉略有缓解。 子柔靠在马身上,饶有兴味地看着她忙活,悠悠道:“倒是第一回见到如此宅心仁厚的刺客。” 这话没头没尾的,董晓悦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 “看来陈家门客不杀妇孺的规矩确是真的,”子柔自顾自地说道,“也罢,待他们顺着地道找到那儿,我们也已经入山了。” 董晓悦这才醒悟,离开农妇家时,他问她忘了什么,原来是暗示她杀人灭口。 想到他临行前以黄金相赠,又温言话别,甚至还轻轻抚了抚那熟睡婴儿的脸颊,一股彻骨的寒意顿时从心底弥漫至全身。 她怕露出马脚,只得装出不以为意的模样:“公子既然想取她性命,又为什么送她黄金?”这不是多此一举么。 子柔似乎惊诧于她的天真:“那是待娘子自取的薄礼,乐大夫请你护送我返晋,却不曾请你为我取人性命。再者那妇人与我方便,叫她离世前欣喜一回,也是一点仁心。” 这什么神逻辑!董晓悦被他的残忍和无耻震得张口结舌,盯着那张线条优美的脸庞看了半晌,这还是那个动不动往树上窜,哄一哄给她变烤串,还与她把酒夜话的燕王殿下吗? 魂飞魄散就会性情大变吗?董晓悦对这种玄学领域的问题毫无经验。 她不知怎么想起那变装大佬的话,心盲眼瞎,蠢人,换张脸就认不出…… 113.回家 此为防盗章  一眨眼,董晓悦已经浪迹天涯有些时日, 好在一路上风平浪静, 子柔也没闹什么幺蛾子。 大多时候,子柔都堪称模范旅伴, 身为王孙公子,风餐露宿却毫无怨言。两人身份悬殊,不过董小姐并没有为奴为婢的自觉,子柔也不和她计较什么上下尊卑,有时甚至会主动承担一些体力活。 如果不是第一印象太过深刻, 董晓悦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给他贴个好人标签。 可惜从一开始她就领教了这个人的阴暗,对他始终戒备提防,连睡觉都紧紧抱着刀不敢大意,更是不敢露出真容。公子子柔在世子昏礼上见过她一眼,不知道时隔多日还能不能认出来,但是她不敢赌。 可怜她一个平常天天洗头的轻度洁癖,愣是一个月没敢洗脸, 只能每天用袖子上扯下来的小块布料蘸点清水擦擦眼角和嘴周, 还得时不时弄点泥灰补补妆——成天风里来雨里去, 难免有点脱妆。 经过董小姐的残手回春, 这张脸和变装大佬的杰作早已经没什么关系了, 也亏得子柔城府深, 只是偶尔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看两眼, 没有多说什么。 就这么相安无事地过了一个多月, 再有三四天就能抵达楚宋边境, 一入宋国,楚人便鞭长莫及,他们也不用再这么藏头露尾了。 大约是胜利在望,两人都有些松劲,意外就在这时候发生了。 这一日,他们行至丹朱山山麓,那一带山势平缓,林木稀疏,他们便骑着马循着一条樵人和猎户踩出的小道往前走,董晓悦这个保镖照例走在前面探路,这都是她做惯了的,山野并不像她起初想象的那样满地豺狼虎豹,其实大白天那些野兽很少出来活动,有个风吹草动躲得比人还快。 谁知那天点儿特别背,山道转过一个弯,旁边一棵梭罗树横出一条枝桠拦住去路,马跑得有点快,势头收不住,她只好一拽缰绳迫使马头转了个方向,枣红马一个急转弯朝林子里奔出几步,正巧一脚踏进猎人捕兽的陷阱,左前蹄一崴,马身往前一仆,董晓悦一下子失去平衡,从马上摔了下来。 子柔距离她大约三四个马身,赶紧勒住缰绳跳下马,跑上前将她扶起:“陈娘子如何了?” 董晓悦想站起来,脚踝处传来一股钻心的疼痛,额头上顿时冒出冷汗,忍不住痛嘶一声,她强忍着痛,指了指跌在地上发出声声哀鸣的枣红马:“我没事,只是脚扭了一下,劳驾公子看一下马。” “我先扶娘子坐下。”子柔扶她坐在一根裸.露在泥土外的粗树根上。 董晓悦掀起裤腿,褪下鞋袜,只见脚踝肿成了包子,连脚背都鼓了起来。 子柔微微皱了皱眉头,望了眼天色:“娘子受了伤,今夜便在附近找一处暂歇罢。” “都怪我不小心,拖累了公子。”董晓悦致了歉,从衣服上撕下片布条,用凉水浸湿了一圈圈缠裹在红肿的脚踝上。 “要怪便怪这设陷阱之人,怎能怪娘子,”子柔很是通情达理,“我去瞧瞧马。” 说着走到枣红马身旁,蹲下身检查马腿。 “左前足折断了,没有数月怕是养不好。”子柔边说边站起来,拍拍衣袂沾上的尘土。 董晓悦和这匹枣红马朝夕相对,已经处出了感情,一听心疼得不得了:“这可怎么办。” “留在此地也是叫野兽啃食,莫如就地宰杀,给它一个痛快。”子柔语调平平,说着便要抽剑。 董晓悦头皮发麻,这些天子柔表现得太像个正常人,那张漂亮脸蛋又很具有迷惑性,她差点忘了他残忍冷酷的本性。 她正要出言阻止,林子里突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董晓悦以为有野兽,下意识地握住刀柄,子柔已经转过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出了佩剑:“来者何人?” 枝叶间钻出个身形魁梧蓄着一脸络腮胡的中年大汉,只见他一身褐色粗布衣裳,手中挽着把粗糙的木弓,肩上搭着麻绳串起的野鸟,一看便是个猎户。 董晓悦恍然大悟,这坑八成就是他挖的了。 猎人见了他们也很诧异,再一看那男子容貌俊美,气度不凡,那女子虽然脸上灰一道黄一道的看不清容颜,但那装束也不像寻常村妇,加上两人都佩着刀剑,看起来很不好惹。 他挖的陷阱害人家人仰马翻,一场事端看来是躲不过去了,他正犹豫着该放下弓箭向他们乞命还是该转身逃跑,那俊美男子却将长剑收回鞘中,作了个揖:“我等乃楚大夫门下客,欲往卫国,路过宝地,拙荆不慎伤了足,敢问左近可有村闾?” 那猎户见他文质彬彬,通情达理,也不追究马匹和妻子被他陷阱所伤,登时松了一口气,不由愧怍道:“附近并无旁的人家,贵人要是不嫌弃,莫如在我家歇歇脚。” 子柔朝董晓悦投去一个问询的眼神,董晓悦看那猎户憨厚淳朴,便点点头。荆楚卑湿,山里时不时下场雨,每天露宿身体也吃不消,他们这一路上没少寄宿农家樵户,没遇到过什么麻烦。 “多有叨扰,”子柔又指了指受伤的枣红马,“另有一事相托,此马折伤一足,弃之可惜,不知可否代为饲养?若是侥幸伤愈,庶几可以为兄所用,若是不治,宰杀食肉也无妨。” 那匹枣红马经过一个多月风吹雨打,肥膘都快瘦没了,毛色也干枯了不少,但是仍旧看得出是匹好马,猎人心里乐开了花,连连点头:“贵人尽管放心,小人先将贵人们送回去,回头再来照料这马儿。” 114.现实 此为防盗章  最先恢复的是嗅觉, 董晓悦还未看清所在的环境, 鼻端先飘来一股沁着凉意的山野气息, 接着耳边传来潺潺水声, 间或有一两声婉转鸟鸣。 然后仿佛有人突然揭开了蒙在她眼前的重重迷雾,一卷春意盎然的青山绿水图突然出现在她眼前。 只是天在下, 地在上,这世外桃源般的美景是颠倒的。 这时她身体的其它感觉开始慢慢复苏,脑细胞恢复工作,她总算弄明白了,颠倒的不是世界,是她自己,她的双脚被绳索绑着,倒挂在一棵歪脖子大树上, 下方是一条奔腾的溪涧, 她的头顶离水面不到十公分。 115.男神 此为防盗章  屡次半夜三更被抓现行, 董小姐只得把锅甩给膀胱,树立了尿频尿急尿不净的形象。 每当这种时候,子柔总是给她一个凉凉的笑容,董晓悦心知肚明, 那笑容的意思是“我都知道但就是不拆穿你看你蹦哒。” 在两人持续的斗智斗勇过程中,他们离楚国越来越远, 他们被楚国人找到的希望也越来越渺茫。 每次投宿离大路近一些的传舍、客馆或者民家,董晓悦总是想方设法留下一小截红缨绳和关于去向的线索, 然而她其实并不抱什么希望——第一次留下的线索便是南辕北辙,即使信物送到了无咎手里,他们也会往相反的方向追踪。 眼看着那条长长的红缨绳越来越短, 只剩下不到十厘米长的一小段, 董晓悦心里越来越焦躁。 然后某天半夜,她从噩梦中挣扎着醒来,照例一摸心口, 却发现那段缨绳不翼而飞了, 连同绳子一起不见的还有她睡前夹在胳肢窝里的断刀和缝在腰带里日夜不离身的□□。 这几样东西, 与其说有什么实际的用处, 不如说是她精神上的慰藉, 一朝丢失,她脑子里那根已经岌岌可危的保险丝终于挺不住, 熔断了。 董晓悦猛地坐起身, 连鞋都顾不上趿, 光着脚没头苍蝇一样在传舍客房里到处翻找, 一不留神撞到床尾坐着的人,这才发现子柔不知何时醒了,还莫名其妙到了自己床上。 “你在找什么?”他不紧不慢地问道。 董晓悦蓦地一僵:“公子何时起来的?” 子柔背对窗口,看不清脸上的表情,清冷的月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轮廓,显得冰雕一样冷硬,平日那屡细若游丝的人气也消失殆尽了。 他没回答董晓悦的问题,从榻边捡起火石,灵巧地把油灯点燃,细弱的火焰轻轻摇曳,自下而上把他的脸映亮——这是典型的鬼光效果,配上他那阴森森的神情真能把人吓尿了。 董晓悦感觉浑身的血都往双腿流去,身体先于理智做出了逃跑的准备,可是仅有的一扇门闩着,她根本无路可逃。 “是在找这些么?”子柔弯眉笑眼地冲她摊开掌心。 董晓悦这回是真的冷彻心扉,他手心里的确是她的红缨绳,而且不是一截,是一束,总有五六根,也就是说,除了她留在那猎户柴房里的那截之外,其余的都被他发现并且收走了。 “你很聪明,比我想的聪明。”子柔终于彻底撕去了伪装,董晓悦不合时宜地感觉这样的他反而顺眼少许。 “你想怎么样?”董晓悦破罐子破摔,连尊称都省了。 子柔从袖子里掏出团皱巴巴的布,在她面前抖开,董晓悦定睛一看,是一张画像,虽然皱得变了形,可她还是能依稀认出自己的模样。 “这是你的真面目吧?我该怎么称呼你?没有武艺的流水刀,抑或是……鲁姬?” 一直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董晓悦反倒平静下来,有种近乎解脱的轻松:“既然你知道我既不会杀人又不是真正的楚世子夫人,带着我逃亡只是个累赘,要杀你就杀吧,最好别剐,费时费力损人不利己。” 子柔兴致盎然地看着她不说话。 董晓悦只好接着道:“钱是陈子收的,我一个子都没拿到,你们要退款去找他。” 子柔悠然地起身走到她跟前,抽出她那把断刀,用刀刃挑起她的下颌。 董晓悦知道对子柔这种人下跪求饶都没有,索性硬气到底,尽管心里害怕得要死,愣是梗着脖子没退缩。 “你的所值何止万金,”子柔轻轻叹了一声,目光在董晓悦的脸上逡巡了片刻,粗暴蛮横地拎起她的胳膊逼她起身,“走罢,该去见客了,世子夫人。” 董晓悦闻言一惊,这才注意到外面传来的车马声和脚步声,意识到现在是半夜三更,传舍周围的动静很不寻常。 只听外头有人高声喊道:“楚国右领宁氏白羽,求见公子子柔!” 说是求见,那口吻却是咄咄逼人,全没有求的味道。 子柔一手持刀抵着她脖子,用另一只手打开门闩。 这家传舍很小,总共只有一进,连同主人的住处在内也只有三间房,围着狭小的中庭。 这一晚只有他们这两个客人,董晓悦一出房门便见院门大敞,庭院中站着好几个披甲执锐、手持火把的士兵。 传舍主人缩着脖子驼着背,提着盏小油灯,在煌煌的火把中间显得凄凄惨惨、孤立无援,他只是在远离大道的偏僻处经营着一家小小的传舍,做梦也没想到会摊上这种事,吓得噤若寒蝉。 不过也没有人注意他。 子柔闲庭信步一般地押着董晓悦走到领头的侍卫跟前,目光转了一圈,在院门外一驾朴素的马车上停留片刻,最后回到那侍卫年轻的脸上:“宁氏?我乃一国公子,何为与犬彘多言?唤你主上出来。” 董晓悦心头一颤,不由看向门外那罩得严严实实的马车,觉得子柔可能只是在拖延时间,别说无咎受了伤,堂堂世子殿下不可能亲自跨国追凶吧。 那侍卫却是勃然大怒,宁氏世代大夫,他年纪轻轻便出任右领,又是世子亲信,何曾受过这样的羞辱,当即就要拔刀:“大胆竖子!殿下在宫中理政,岂会......” 他说到一半戛然而止,因为子柔毫无预兆地用刀刃在董晓悦左臂上割了一刀。 董晓悦忍不住痛呼一声,简直有冤无处诉,你们两个拌嘴为啥挨刀的是我?? 子柔并不希望人质死于失血过多,那一刀拉得不长也不深,但是董晓悦仍能感觉温热的液体从伤口里涌出来濡湿了一大片衣袖。 “世子既不在,无需多言......”子柔用前臂卡住董晓悦的脖子,把刀刃往她腰侧来回蹭。 “慢着!”马车里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紧接着一个人下了车,手持弓箭朝他们走来。 董晓悦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惊讶地瞪大眼睛,连胳膊上的伤都忘了。 来人走到火光里,那张脸如假包换,确实是楚世子无咎无疑。他们满打满算只相处过一天,分别倒有两个多月了,但是安心和亲切的感觉油然而生。 侍卫白羽想说什么,还没来得及说出口,被无咎伸手阻止,他只得行了个礼退到后面。 他当然知道自己被逼出面便是输了一城,也知道子柔还要靠那女贼子自保,不可能真的伤她性命,可当他听到那声痛呼,便什么都忘了。 一点小伤就怕成这样,那么怕痛当什么刺客!他一边腹诽,一边却控制不住自己的腿。 无咎先去看董晓悦手臂上的伤,见衣袖上洇成深色的范围不大,略松了一口气,这才去看她尘灰满面不辨本色的脸,只一眼便嫌弃地挪开了眼睛,心道亏你当初还嫌孤不洗脚,也不拿面镜子照照自己。 董晓悦不由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很不堪入目么? 无咎一点都不想理她,把目光转向子柔,立即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放了孤的夫人,买凶行刺孤的事便一笔勾销,你自回你的晋国,否则......”他懒懒抬起手里的柘弓,搭上箭,直指子柔左眼。 “呵,”子柔轻笑一声,把刀刃抵得更牢,“听闻世子有百步穿杨之能,只不知是否快得过某这把断刀?” 无咎岿然不动地与他对视片刻,终于慢慢垂下手,不是他的箭不够快不够准,但若是一击不能令他毙命,那女贼子就危险了。 “啧啧,世子对夫人真是一往情深,令某感佩,”子柔见世子只能被他牵着鼻子走,不禁得意,“并非某信不过世子为人,只是世事难料,若是失了贤夫人的护持,某怕遭遇什么不测。” “违此言者,有如日。”无咎面无表情道。 白羽不敢插嘴,憋得眼珠子都快蹦出眼眶了,世子千金万金之躯,竟然随随便便就发重誓,这世子夫人真是天下最走运的女子。 子柔将刀松开少许,另一只手抚上董晓悦的脸颊,若即若离地顺着颈侧滑到锁骨,神情暧昧:“某与贤夫人一路风雨同行,交情匪浅,如今要某割爱,却是舍不得了......” 116.投资 此为防盗章  董晓悦被那眼神看得心里发毛, 陈子虽然没说过此人什么来头, 但看这光景八成也是个背了不少人命的江湖人。 “进来罢。”老汉把董晓悦让进门里, 朝外扫了一眼, 确定没人跟着她, 这才轻手轻脚地掩起门扉。 这时已经是后半夜, 传舍里的客人都在熟睡, 连马厩和鸡棚都静悄悄的。 老汉走在前面, 带着董晓悦七拐八弯地绕过几处房舍,来到一个偏僻的小院子门口, 打开门锁, 把董晓悦领进卧房, 点上案头的油灯, 转头道:“娘子请在此歇息,桌上有粟米饼,榻边是洁净的衣裳, 庭院水缸里有净水,娘子可随意取用,若是没有别的吩咐,老朽便先告退了。” 董晓悦道了谢, 突然想起件事, 叫住那正欲离去的老汉:“老伯,有个问题请教您。” “娘子请说, 老朽知无不言。”老汉答道。 “您可曾听说过有一种□□, 无色无味, 服下没什么感觉,三天后才会毒发身亡?” 老汉笑了笑,露出整齐的牙口:“据老朽所知,有立时发作叫人浑身溃烂的,也有天长日久逐渐致人死地的,无色无味,服下去并无知觉,却掐准了三日发作的......请恕老朽孤陋寡闻,确是未曾听闻过。” 董晓悦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问道:“这儿有没有养鱼?” 老汉并未显出诧异,大约江湖人士经常提些千奇百怪的要求,相比之下半夜想吃鱼也不是那么特立独行。 “鱼倒是有,只不过厨下无人......” 董晓悦摆摆手:“我不是要吃,劳驾老伯替我弄条活的来,小一些的就行。” 老汉闻言点点头,默默地去办她交代的事,并未多问一句。 折腾了大半夜,又赶了几个小时的路,董晓悦已经累得快趴下了,不过她还是强打着精神脱了沾血的外衣,从榻边的木架子上取了铜盆,去庭院的水缸里舀了盆清水,草草冲洗了脸和手脚,换上干净的衣裳。 做完这些,老汉也把鱼取来了。 董晓悦接过装鱼的大陶碗放在地上,等那老汉离去,从腰带里取出先前那女史给她的解药,用刀尖挑下一点,又从盘子里捏了一小块粟米饽饽,和药混在一起投入水中。 天真无邪的小草鱼毫无芥蒂地张开嘴把饽饽和药一起吞了下去。 董晓悦趴在案上凝神屏息观察着碗里的动静,不出五分钟,只见那条鱼突然剧烈地摇头摆尾,发了狂似地在水里打圈,然后腾地一个扭身甩尾,从碗里蹦了出来,“啪”一声掉在桌上,痛苦地扭动两下,很快便没了动静。 那药果然有问题!董晓悦后背冷汗直冒,浑身上下有种劫后余生的脱力感,幸亏她多长了个心眼,没有拿到药便服下,否则眼前这条死鱼就是她的下场。 原本她对那女史还有几分歉疚,现在知道人家一早打算事成之后就毒死她灭口,那点良心不安顿时无影无踪。 她把剩下的□□包好放回去以备不时之需,然后合衣上床躺着,养精蓄锐等待天明。 鸡鸣第一声,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董晓悦被一阵敲门声惊醒,有人来叫她起床了。 董晓悦翻身起床,打开门一看,却不是昨夜招呼她的老汉,而是个十四五岁的娇俏姑娘,不由一怔。 “四娘认不出我啦!”小姑娘把手里端着的一碗热腾腾的粟米粥搁在案上,自来熟地一笑,露出编贝一样洁白的牙齿。 董晓悦一脸迷茫。 小姑娘促狭地挤了挤眼睛,突然弓身驼背,眯起一只眼睛,换了个截然不同的嗓音:“娘子不认得老朽了?” 董晓悦目瞪口呆,这演技也太逆天了。不过片刻之间,都不用借助外物,她的整个精气神都与先前截然不同,虽然还是少女的形貌,气质却活脱脱是个阴沉沉的糟老头。 组织里果然卧虎藏龙,这妹子要是晚生几千年还混什么刺客组织,当美妆博主肯定接广告接到手软。 “娘子莫发愣了,快些把粥喝了,奴家替娘子装扮装扮。” 董晓悦这才回过神,打了水简单洗漱,就着饽饽喝了点粟米粥,抹抹嘴,乖乖坐下来由她捯饬。 小姑娘从怀里掏出个布袋,打开摊在案上,抽出支画笔,蘸了点不知什么东西,往董晓悦脸上东涂涂西抹抹,灵巧的手指仿佛穿花的蝴蝶,嘴上也不肯闲着:“我胆子小,功夫又不行,就只是一双手还算巧,就拜师学了这门手艺......勉强糊口,比不得娘子会杀人。听说娘子要来,我巴巴地盼了好久......” “......”董晓悦心里发虚,多说怕露馅,只得嗯嗯啊啊地含混过去。 好在姑娘手速很快,董晓悦接过她递来的铜镜一看,变化并没有老母鸡变鸭那样的戏剧性,镜子里的面容看起来仍旧是个年轻姑娘,却和她本人完全联系不到一块儿,董晓悦左看右看,只有一对眼珠子像是原装的。 最妙的是,这张脸不但姿色平平,而且全无特色,叫人过目即忘,董晓悦放下镜子便想不起来自己现在是什么模样。 “娘子不是做我们这一行的,若是变了年纪雌雄,反倒容易漏出马脚。”小姑娘解释道。 不但技术过硬,还善于思考和总结经验,陈夫子真是捡到宝了。 “多谢,你非但手艺了得,心思也很敏锐。”对于人才,董总从来不吝赞美。 “哪里,不过是虚长娘子几岁。”小姑娘眨眨眼,瞬间又换了更年期大妈的气场。 “……”你到底有几张脸! 一身大妈气息的少女笑得花枝乱颤:“好了,不逗娘子顽了,若是误了娘子的正事几颗头都不够夫子砍的。车已经备好,娘子早些启程罢。” 董晓悦点点头,拿起包袱跟着她出了门。 临别时,那神人突然叫住她:“娘子,虽说天下多的是心盲眼瞎,换张脸便不识人的蠢人,可凡事都有个万一,您可千万别掉以轻心呐!” 董晓悦听着这话心里有种怪怪的感觉:“多谢小娘子的忠告,我会小心的。” 又禁不住有点好奇:“你这样神乎其技,也会被人认出来吗?” “怎的不会,”小姑娘掩嘴一笑,“我出师二十年,有个人不管我变成什么样都能把我认出来。” “这人的眼力一定特别厉害。” “非也,“小姑娘摆摆手,忽然换了个中年男人的嗓音,“不瞒您说,此人正是拙荆。” “……”搞了半天连性别都弄错了。 “什么都瞒不过枕边人,”这雌雄莫辨的神人叹了口气,“真是化成灰也认得。” 不知为什么,董晓悦一听这话眼前便浮现出一张讨债脸,不禁打了个哆嗦。 *** 所谓的车并非威风的马车,而是辆独轮平板手推车,上面对着几个麻布袋子,还滴滴答答地往外淌着腥水——这也是那变装大佬出的主意,叫她扮作送鱼的民妇,既能遮盖原本的气息,免得叫相识认出来,又能让旁人嫌弃,避之唯恐不及。 董晓悦有了假脸加持,信心倍增,顺顺当当就入了城——楚国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贼人吃了熊心豹子胆,好容易逃出城,换了张脸又大摇大摆进城了。 因而他们对出城的人盘问得细,对入城的人却是草草验一下身份证明就放行了。 这个时代诸侯分立,各国往来频繁,身份证五花八门,刻个木牌盖个章已经算很讲究了,□□十分没有技术含量。 守门的士兵闻见董晓悦周身的味道,更是连身份证都不想看,直接挥挥手令她快走。 董晓悦吭哧吭哧推着车进了城,按图索骥地找到晋国世子的住处,绕到侧边的小门,扣了扣门环。 半晌有个三十来岁仆人打扮的男人来开门,瞪着眼睛看她一眼,赶紧捂住鼻子,态度十分不友好:“你是何人?” “来给公子府上送鱼,”董晓悦憨厚地咧嘴一笑,生怕他不信似的,利索地解开袋子上的麻绳,提溜出一串用柳条串起的草鱼,“看看这鱼儿多肥美!” 仆人捂着鼻子一脸嫌弃:“我怎么从没见过你?” “噫!上回还替我家老汉送过嘞!” 仆人打量了她半天,也想不起来究竟有没有见过这张毫无记忆点的脸:“什么鱼?都臭了!” “哪里臭!早上才从河里捞上来的!”董晓悦委屈得脸都皱起来了,悍然把鱼串往他鼻孔戳,“你闻闻!你闻闻!” 仆人节节败退:“去去,赶紧进去罢!” “哎!”董晓悦从柳枝上摘下两尾鱼,把剩下的往仆人手里一塞,带着讨好怯怯地问,“公子在哪儿啊?告诉一声,奴家好绕着道走,免得冲撞了贵人……” 仆人噗嗤一笑,这蠢妇倒还有几分眼色,可里头那位算哪门子贵人!不过他还是掂了掂手里的肥鱼,十分大度地答道:“公子这会儿该在□□。” 117.余总 此为防盗章 可怜她一个平常天天洗头的轻度洁癖, 愣是一个月没敢洗脸, 只能每天用袖子上扯下来的小块布料蘸点清水擦擦眼角和嘴周, 还得时不时弄点泥灰补补妆——成天风里来雨里去,难免有点脱妆。 经过董小姐的残手回春, 这张脸和变装大佬的杰作早已经没什么关系了,也亏得子柔城府深, 只是偶尔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看两眼, 没有多说什么。 就这么相安无事地过了一个多月, 再有三四天就能抵达楚宋边境,一入宋国, 楚人便鞭长莫及,他们也不用再这么藏头露尾了。 大约是胜利在望,两人都有些松劲,意外就在这时候发生了。 这一日, 他们行至丹朱山山麓, 那一带山势平缓, 林木稀疏, 他们便骑着马循着一条樵人和猎户踩出的小道往前走,董晓悦这个保镖照例走在前面探路,这都是她做惯了的,山野并不像她起初想象的那样满地豺狼虎豹,其实大白天那些野兽很少出来活动, 有个风吹草动躲得比人还快。 谁知那天点儿特别背, 山道转过一个弯, 旁边一棵梭罗树横出一条枝桠拦住去路,马跑得有点快,势头收不住,她只好一拽缰绳迫使马头转了个方向,枣红马一个急转弯朝林子里奔出几步,正巧一脚踏进猎人捕兽的陷阱,左前蹄一崴,马身往前一仆,董晓悦一下子失去平衡,从马上摔了下来。 子柔距离她大约三四个马身,赶紧勒住缰绳跳下马,跑上前将她扶起:“陈娘子如何了?” 董晓悦想站起来,脚踝处传来一股钻心的疼痛,额头上顿时冒出冷汗,忍不住痛嘶一声,她强忍着痛,指了指跌在地上发出声声哀鸣的枣红马:“我没事,只是脚扭了一下,劳驾公子看一下马。” “我先扶娘子坐下。”子柔扶她坐在一根裸.露在泥土外的粗树根上。 董晓悦掀起裤腿,褪下鞋袜,只见脚踝肿成了包子,连脚背都鼓了起来。 子柔微微皱了皱眉头,望了眼天色:“娘子受了伤,今夜便在附近找一处暂歇罢。” “都怪我不小心,拖累了公子。”董晓悦致了歉,从衣服上撕下片布条,用凉水浸湿了一圈圈缠裹在红肿的脚踝上。 “要怪便怪这设陷阱之人,怎能怪娘子,”子柔很是通情达理,“我去瞧瞧马。” 说着走到枣红马身旁,蹲下身检查马腿。 “左前足折断了,没有数月怕是养不好。”子柔边说边站起来,拍拍衣袂沾上的尘土。 董晓悦和这匹枣红马朝夕相对,已经处出了感情,一听心疼得不得了:“这可怎么办。” “留在此地也是叫野兽啃食,莫如就地宰杀,给它一个痛快。”子柔语调平平,说着便要抽剑。 董晓悦头皮发麻,这些天子柔表现得太像个正常人,那张漂亮脸蛋又很具有迷惑性,她差点忘了他残忍冷酷的本性。 她正要出言阻止,林子里突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董晓悦以为有野兽,下意识地握住刀柄,子柔已经转过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出了佩剑:“来者何人?” 枝叶间钻出个身形魁梧蓄着一脸络腮胡的中年大汉,只见他一身褐色粗布衣裳,手中挽着把粗糙的木弓,肩上搭着麻绳串起的野鸟,一看便是个猎户。 董晓悦恍然大悟,这坑八成就是他挖的了。 猎人见了他们也很诧异,再一看那男子容貌俊美,气度不凡,那女子虽然脸上灰一道黄一道的看不清容颜,但那装束也不像寻常村妇,加上两人都佩着刀剑,看起来很不好惹。 他挖的陷阱害人家人仰马翻,一场事端看来是躲不过去了,他正犹豫着该放下弓箭向他们乞命还是该转身逃跑,那俊美男子却将长剑收回鞘中,作了个揖:“我等乃楚大夫门下客,欲往卫国,路过宝地,拙荆不慎伤了足,敢问左近可有村闾?” 那猎户见他文质彬彬,通情达理,也不追究马匹和妻子被他陷阱所伤,登时松了一口气,不由愧怍道:“附近并无旁的人家,贵人要是不嫌弃,莫如在我家歇歇脚。” 子柔朝董晓悦投去一个问询的眼神,董晓悦看那猎户憨厚淳朴,便点点头。荆楚卑湿,山里时不时下场雨,每天露宿身体也吃不消,他们这一路上没少寄宿农家樵户,没遇到过什么麻烦。 “多有叨扰,”子柔又指了指受伤的枣红马,“另有一事相托,此马折伤一足,弃之可惜,不知可否代为饲养?若是侥幸伤愈,庶几可以为兄所用,若是不治,宰杀食肉也无妨。” 那匹枣红马经过一个多月风吹雨打,肥膘都快瘦没了,毛色也干枯了不少,但是仍旧看得出是匹好马,猎人心里乐开了花,连连点头:“贵人尽管放心,小人先将贵人们送回去,回头再来照料这马儿。” 子柔扶着董晓悦上了他的马,牵着缰绳,跟着在前引路的猎人,在暖金色的夕阳中徐徐前行。 猎人白赚一匹好马,待他们越发殷勤,一路前倨后恭,把他们带到距此地三四里的家中。 三人一马在柴扉前停住脚步,猎人赧颜道:“屋子小且破,贵人莫嫌弃。” 他一点儿也没谦虚,那茅屋果然又小又破,四面漏风。女主人从门里迎出来,手里牵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母女俩见了生人都是大吃一惊,成人还知道掩饰,那小女孩挣开母亲的手,扑到父亲怀里:“阿耶,这两人是谁?” 猎人把女儿抱在怀里,用大掌揉揉她的头,简单同妻女交代了两句,便恭恭敬敬地把贵人们让进屋,一叠声吩咐女人去张罗饭食。 这栋茅屋总共只有里外两间屋,主人把自己的卧室收拾出来招待客人,自己一家三口则打算去后头柴房里和两只鸡一起对付一晚。 董晓悦和子柔坐在一旁歇息,夫妇俩则在锅台前忙活,女人添柴生火,男人手持尖刀处理猎得的鹧鸪,时不时交头接耳说点体己话。 就那么点地方,尽管董晓悦没有刻意去偷听他们的谈话内容,还是不时有只言片语飘进耳朵里。 “方才里正来了,”女人抬头朝两个客人张望了一眼,“官兵在搜人哩,说是一男一女,你说......” 猎人瞪了她一眼,压低声音道:“莫乱说!” 董晓悦一惊,抬头看子柔,只见他靠坐在墙边闭目养神,似乎并未听见。 无论如何天一亮赶紧走吧,董晓悦打定了主意,没把夫妇俩的谈话告诉子柔。不一会儿饭菜熟了,两人吃了点蔬菜粟米粥和野味羹,便回房睡觉去了。 两人对外自称夫妻,投宿时自然只能共处一室,董晓悦照例要把床铺让给老板,子柔却柔声道:“今日我睡地上罢,娘子伤了腿脚,好好歇息,今日在此地耽搁有时,明日天一亮我们便启程,免得横生事端。” 他得意见正与自己不谋而合,董晓悦没多客气,道了谢便和衣躺了下来。 睡到三更,董晓悦不自觉地翻了个身,牵动伤处,一下子疼醒,睡眼惺忪地看了眼床边,只见地上空空如也,只有一地皎洁月光,原本躺在那里的子柔不知所踪。 出去上厕所了?年纪轻轻就起夜,这肾似乎不大好啊......董晓悦意识朦胧,脑子一转就卡壳,脚踝的痛感慢慢消散,便又沉沉睡了过去。 第二天清晨,天还未亮,一声鸡鸣把董晓悦从睡梦中惊醒,她睁开眼,只见子柔已经醒了,正在用一块丝帛往剑刃上擦油。 “娘子昨夜睡得可好?”子柔笑着同她打招呼,“腿伤好些了么?” 董晓悦打了个呵欠点点头,看了看脚踝,发现已经没有昨天肿得那么厉害了,她下来试着走了几步,虽然还没好完全,但偶尔下马行走问题不大,便道:“好多了,我们早点动身吧。” 子柔自然没有异议。 董晓悦走出房间,只见锅台上放着两碗温热的粟米菜粥,那猎户连同他的妻女却都不在。 子柔似乎看出她疑问,解释道:“他们天还未亮便出去劳作了。” 董晓悦心里涌起一种不祥的预感,不过没有多说什么,去屋前溪水边粗略洗漱一番,回到屋里喝了半碗粥。 天色渐渐亮起来,东边天际一缕曙光穿过云层。两人准备离去,董晓悦对子柔道:“公子稍等,我去一下那个......” 子柔了然,关切道:“娘子一个人行么?要不要我扶你去?” 董晓悦义正词严地拒绝,一瘸一拐地走到屋后,回头看了看子柔,见他风度翩翩地靠在树上,并没有跟来的意思,便径直朝那一家三口住的柴房走去。 118.疑心 此为防盗章 她在这个梦里遇到的男女老幼各色人等, 撇开子柔,性别、年纪、身份最接近的也就是世子无咎了, 可无咎显然没认出她,况且他俩单独相处了大半夜也没触发什么特效,可见从梦里出去的办法不在他那儿。 虽然直觉让她去吃世子的回头草, 但是董小姐嗤之以鼻——直觉靠谱的话她去买彩票算了。 既然目前没法证实又没法证伪, 那么风险最小的选择还是暗中观察, 以观后效——万一把子柔送回晋国才是达成任务的关键条件呢? “娘子在思虑什么?如此出神?”子柔的目光带了寒意,像水一样从她脸上滑过,落在她按住刀柄的手上。 甭管认错没认错, 在摸清楚对方底细之前千万不能打草惊蛇, 他们之间暂时没什么利益冲突,可要是被他知道自己是个水货,那就保不齐会做出什么来了。 董晓悦当即垂下手, 摁了摁太阳穴,无奈地笑了笑:“昨夜赶了大半夜路, 有点累了。不杀妇孺耄耋是我们夫子定的规矩,入门的时候每个人都发了血誓, 我们这些人成天刀尖上打滚,不得不信邪, 要我说,这都是妇人之仁, 烦得很。” 子柔抚了抚手肘, 笑着揶揄:“娘子这么说, 倒似自己并非女子。” 董晓悦翻身上马,一甩头发:“我流水刀自然不是一般女子。” 子柔开怀大笑,目光在她身上打了个转,只见一身窄袖短衣将她身段勾勒得玲珑有致,声音便染上一层暧昧的意味:“我倒听闻,流水刀是个绝色女子,娘子这张脸怕是动了手脚罢?不知何时有幸一窥真容?” 董晓悦嫣然一笑,转过脸去翻了个白眼,啊呸,油腻。 子柔又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她挂在腰间的刀鞘,颇为遗憾地说道:“我还听闻,流水刀轻易不出鞘,一出鞘便要见血,否则我一定要向娘子讨教切磋一二。” “不敢当。”董晓悦暗暗把陈子骂了个狗血淋头。 “陈娘子这样的绝顶高手,千里迢迢前来楚国,专程护送我回晋,着实大材小用,”子柔说到这里顿了顿,仿佛不经意地瞥了瞥董晓悦,“娘子可有别的要务在身?” 董晓悦打从见面就本能地不信赖他,自然没把刺杀世子无咎和找寻秘宝的事和盘托出,听出他在试探自己,忙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控制住微表情和小动作:“接活的是夫子,我只管照办就是了,管他杀人还是救人,有钱赚是正经。” “娘子豁达,所言甚是。”子柔不再深究。 前方山道狭窄,被两旁树木横生的枝桠挡去大半,两人只得下马步行,不知不觉中已经金乌西坠,暮色四合,山林显得益发幽暗深邃。 两人打算寻片空地生堆篝火过夜。 “委屈娘子栖息长林,露宿草莽。”子柔一边客套一边把缰绳拴在树上。 “公子客气了,”董晓悦礼尚往来,“我本来就是村姑一个,倒是公子金枝玉叶,实在委屈您了。” 他们一早达成了共识,为了避免受到盘查,尽量不住传舍和客官,一路上寄宿农户和山民家,若是日落时附近没有人烟,那就在野外对付一夜。 董晓悦去拾柴生火,子柔则把行囊从马背上卸下,打开包袱取出干粮。 不一会儿火生好了,两人围着篝火就着清水吃了点粟米饼和肉干。 两人互相提防,白天忙着赶路还没什么,一闲下来气氛便有些古怪,子柔不时与她闲聊两句,但董晓悦总疑心他话里有话,心里的弦紧紧绷着,倒比赶路还累。 董晓悦趁着子柔不注意,隔着摇曳的火光和烟雾细细打量他的脸,那五官眉眼都和梁玄一模一样,偏偏有种难以言喻的违和感。 且不说和燕王的魂魄有没有关系,这个晋公子本人身上也有不少疑点,董晓悦背靠大树装作闭目养神,心里暗暗把昨夜以来的经历从头到尾缕了一遍,终于意识到自己心里隐隐的不对劲是打哪儿来的。 按理说子柔并不知道晋国大夫派人给他带信并护送他回国篡位,可他却未卜先知地作好了逃亡的准备,不但杀了仆人,还让农妇提前准备了马匹和行李——不管自己去不去找他,他都预备今天跑路。 可他身为一国公子,就算真要走,用得着这么鬼鬼祟祟么?除非他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心里有鬼。 监视他的奴仆是晋国世子派的,说穿了那是晋人的事,和楚国人无关,那他为什么要千方百计躲避楚国的关隘,甚至不惜露宿野地呢?因为他犯的事和楚国有关。 楚国这两天有什么大事?世子被刺啊! 董晓悦顺理成章地推测到这里,顿时恍然大悟,仿佛打通了任督二脉——子柔很可能在行刺无咎的计划里扮演了重要角色,甚至可能是主谋。刺客没回去复命,直到早上楚宫里也没有传出世子的消息,子柔生怕行刺失败计谋败露,所以急着跑路。 这么一来他的古怪行径便都说得通了。 董晓悦不知道他和无咎有什么过节,他要杀楚世子,她的任务也是杀楚世子,怎么看他们都是利益一致、目标统一,可有了这个猜测之后,她对子柔的反感和戒备反而越发强烈了。 想到这里,她不自觉伸手入怀,用指尖轻抚那根红缨绳,心里仿佛有根纤细的弦颤了颤,一种安心的疲惫慢慢蔓延到全身,睡意袭来,眼皮发沉,终于逐渐失去了知觉。 第二天清晨醒来时火堆已经熄灭了,董晓悦睁开眼先警觉地看向子柔,只见他靠在旁边的树上,垂着头阖着眼,呼吸均匀,似乎还没醒。 她先打开手边的包袱检查了一下,心立即凉了半截。她昨晚多留了个心眼,在包袱结上用头发丝做了个记号,现在她发现包袱被人动过。 包袱里的东西倒是一件没少,里面也没有什么机密的东西,但是这个认知让人很不舒服——董小姐成长在社会主义阳光的照耀下,对这种偷鸡摸狗的勾当有种天生的排斥。 董晓悦确认了怀里的缨绳和腰带里的□□还在原地,松了一口气。但是她睡起觉来非常死,保不齐那卑鄙的晋公子变本加厉,哪天趁她熟睡搜她身。 □□留着能防身,那根绳子就完全是累赘了,当然是趁早扔了免除后顾之忧。 董晓悦犹豫了半天,到底没舍得扔,最终把那条长长的丝绳团成一团塞进中衣里,紧贴着心口。 *** 世子无咎这婚结得十分不易,先是胸口被刺了个洞,接着夫人又跑了,折腾到早上还得打叠起精神忽悠他父王,应付那哭哭啼啼的狐姬。 一摊子事情处理完,他体力透支过度,又发起烧来,喝了点医者熬的安神药,不一会儿便睡了个昏天黑地。 这一睡就睡到了第二天破晓。 无咎睁开眼睛一看这光景,心道不好,赶紧叫来亲信侍卫:“你立即去大王宫中打听打听,可曾找到夫人和晋国公子的下落。” 侍卫不多时便回来复命:“回禀殿下,大王昨日派人前去晋公子府上,只见府中一应奴仆俱都横尸毙命,公子子柔不知去向,侍卫在后.庭中发现一处地道,入内查探,只见狭窄深邃,不知通往何方......” 毕竟事涉他国公子,楚王也不好大张旗鼓地去拿人,只派了三五侍卫,隧道在地底下,谁也没有透视眼,天知道通向哪里,只好亲自爬一遍。 谁知那隧道并非华山一条路,竟如同蛛网一样不时分岔,往往爬了半天发现是条死路,只得再原路退回,几个人折腾了好半天,找到出口那口旱井时,黄花菜都凉了。 那农妇也没法提供什么信息,因为侍卫找上门时,母子俩身上一丝热气也没有,显然已经死了好几个时辰了。 “是服毒身亡的,”侍卫叹了口气,“□□下在鸡汤里。” 无咎不由皱了皱眉,他早知子柔阴狠,却不料他连周岁的乳儿都不放过。 “屋里有几只碗?”无咎问道。 “回禀殿下,有两只,”侍卫不愧是他心腹,行事缜密,这些细节也打听得一清二楚,“案上一只空碗,地上一只摔作两半,有残汤痕迹,依仆之见,公子子柔当是独自出逃。” 无咎忖了忖,摇摇头:“贵客用膳,那农妇必然侍立一旁......待客人走了再用他剩下的残羹冷炙......贫家没有那些讲究,多半就取客人的碗用,子柔并非孤身一人。” 119.跟踪 此为防盗章  两人沉默地爬了一段, 子柔突然开口:“陈娘子怕我么?” 董晓悦身体一僵,干笑两声掩饰:“怎么会, 公子为什么这么说?” “许是我弄错了, ”公子仿佛拉家常似的,温声软语道, “娘子可知,人害怕的时候身上有种特别的气味?” 董晓悦两腿有点发软。 子柔轻轻抽了抽鼻子:“带点苦味。” 地道本就幽暗狭窄, 他这一抽仿佛把氧气都吸光了,董晓悦几乎喘不过气:“是吗?我一鼻子鱼腥味,什么也闻不出来。” 子柔扑哧一声笑道:“我逗娘子顽的。杀那些下人是不得已, 他们名为奴仆,其实是我兄长派来监视我的, 若是叫他们发现地道的事,我们便插翅难飞了。” 董晓悦听了这解释稍微松了口气,燕王殿下的残魂性格未必和本人一样,再说她和本尊也没见过几面,又能有多深的了解呢? “说起来, ”子柔又道, “陈娘子身为......侠客, 应是杀过不少人吧?” 董晓悦听出他话里的试探之意, 心跳立即提速, 勉强调整了一下气息, 尽量镇定沉稳地“嗯”了一声。 子柔颇有生意地轻笑两声:“娘子不用心存芥蒂, 我从不无缘无故杀人。” 言下之意, 事出有因就能杀了?这不符合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董晓悦心里毛毛的。 好在子柔没有再揪着这话题不放。 长时间保持四肢着地的姿势很累,唠嗑只会无谓地消耗体力,子柔也不再吭声,两人相安无事地埋头爬行,也不知过了多久,董晓悦胳膊酸痛,手心和膝盖火辣辣地疼,估计搓掉了不止一层皮。 子柔听她喘息越来越急促,安慰道:“陈娘子再忍耐片刻,出口就在前方不远处。” “这地道通往哪里?”董晓悦问道。 “城东郊外的一户农家,主人是个寡居的妇人,到时她会接应我们。”子柔答道。 又过了二十来分钟,子柔停了下来:“到了。” 四周仍是漆黑一片。 子柔用指节轻轻敲击四周的夯土墙壁,只有一处发出空洞的声响:“就是这里了。”说着把堵住通道的石板用力推开。 光线一瞬间灌了进来,董晓悦不由觑起了眼睛。 等眼睛适应了光线,董晓悦往上一望,发现他们在一口旱井底下,头顶是井口切割出的八角形蓝天。 子柔指了指沿井壁垂下的粗麻绳:“陈娘子先请。” 这是拿我当小白鼠探路?董晓悦小人之心地想。 不过她本来就是人家晋国大夫雇来当保镖的,没什么理由推诿,二话不说接过绳索往上攀爬。 这井本来就是掩人耳目用的,打得很浅,距离地面不过五六米,陈四娘每天雷打不动地爬山、上树、倒吊,身体素质很过硬,轻轻松松爬出井口。 外面是个不起眼的农家小院,只有半间屋子大小,四周围着歪歪斜斜的木篱笆,简陋的茅屋门口放着几个藤簸箩,摊晒着谷物。 一派宁静祥和,不像有追兵的样子。 董晓悦冲着井口道:“公子上来吧!” 子柔也顺着绳索爬了出来。 这时,茅屋中有人听到动静走了出来。 那是个农妇装束的年轻女人,胸前挂着个襁褓,里面是个约莫周岁的婴儿,睡得正酣,小脸红扑扑,睡梦中还不时嚅嚅嘴,大约是梦到吃奶,十分可爱。 董晓悦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农妇见到子柔,手足无措地往身上揩着手,诚惶诚恐道:“恩公屋里请,奴家正思量着您什么时候到......” 看向董晓悦的眼神却有些诧异。 子柔也不向她解释董晓悦的身份,冲她轻轻一颔首:“马匹和行装备好了么?我们即刻便要启程。” “备好了!备好了!都在屋后呐!”农妇连连点头,用手背抹抹额头,怯生生地道,“恩公不用了午膳再走么?” 子柔想了想,竟然点点头:“也不差这一时半刻。” 农妇像是得了天大的恩遇,快步走到锅台边,把预备好了温在锅里的饭食端了出来。 这户人家可以说是家徒四壁,连张床都没有,更别说食案了,饭菜都摆在屋子中央一块树墩子上。 不过农妇为了招待他们拿出了她想象力所及最豪华的菜色,还特地早起宰了一只鸡。 董晓悦看了眼正襟危坐,端着粗陶碗小口啜饮鸡汤的子柔,有些纳闷,这是有多饿,急着逃命还要留下吃这顿饭。 子柔见她不动箸,轻轻搁下碗催促道:“娘子快些用膳罢,我们尽快启程。” 董晓悦点点头,拿起筷子,不过她心里有事,没什么胃口,那饭菜又做得粗糙寡淡,她胡乱吃了几口就放下了碗:“您慢用,我先去瞧瞧马和行装。” 子柔还在斯斯文文地和粗硬的鸡肉作斗争,对她道:“有劳。” 农妇赶忙道:“奴家带娘子去。” 两人便一同去了屋后。 董晓悦走到屋后,一眼便看到拴在槐树上的两匹马,一匹棕色,一匹枣红,膘肥体壮,皮毛锃亮,十分神气。 折返回屋里,子柔也撂下了碗筷,起身道:“事不宜迟,我们走吧。” 说完又从袖子里掏出一块比铜钱稍大一圈的金饼递给农妇:“若是有人问起来......” “奴家省得!奴家一句都不会乱说!恩公快收回去!”女人连连推却,一边自言自语似地喋喋不休,“那短命的去都去了,还留下这么个拖累人的小东西,要不是有恩公接济咱们早饿死在道旁了,白受您那么多钱粮,怎么好再拿......” “你收着罢,”子柔便把金子搁在木墩子上,“我这一走,往后恐怕都不会再回来了,你们母子留着傍身。” 农妇脸涨得通红,终究还是推辞不过,千恩万谢地将他们送出了后门。 两人从槐树上解下缰绳,翻身上马,辞别了农妇,沿着屋后延伸向树林的小道前行。 不出几步路,子柔突然勒住缰绳,董晓悦不明就里跟着停了下来:“怎么了,公子?” 子柔转过身来,带着点玩味看她:“陈娘子是不是忘了什么?”说着朝着他们背后掩映在树木从中依稀可辨的小农舍望了一眼。 董晓悦看了看挂在马脖子上的行囊:“没忘什么啊。” “没忘便好,”子柔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重新坐直身体,一夹马腹,“走吧。” 董晓悦连忙跟了上去,凌乱的马蹄声散落在林子里,那座狭小粗陋的农舍很快便被远远抛在了身后。 他们要避人耳目,当然不能大剌剌地往官道上走,那处农舍的位置经由子柔精心挑选,屋后的小路是采樵人行走的,穿过一片密密匝匝的老林,七拐八弯地通往城东九阳岭的山麓。 他们打算一路往东,绕过陈蔡,自徐国,经宋国,过卫国,进入晋地。经由陈蔡虽然路程最短,可自陈蔡战败,楚国人在两国横行无忌,走那条路更容易遭遇盘查。 120.抉择 此为防盗章 只是天在下, 地在上,这世外桃源般的美景是颠倒的。 这时她身体的其它感觉开始慢慢复苏,脑细胞恢复工作,她总算弄明白了, 颠倒的不是世界,是她自己,她的双脚被绳索绑着, 倒挂在一棵歪脖子大树上, 下方是一条奔腾的溪涧, 她的头顶离水面不到十公分。 董晓悦不敢轻举妄动, 静静地等待着有人发现她, 等啊等,一直等到流水被晚霞映红,半个人影都没有。 她风干腊肉似地倒挂了大半天,渴得嗓子冒烟,甘甜的山泉近在咫尺却一滴也喝不到,实在忍不下去, 试着喊了一声:“有人吗?” 声音还是她的声音, 只是有些喑哑。 她不过是聊胜于无地喊一声,并未指望真的有人来解救她, 毕竟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郊野岭, 实在不像有人出没的样子。 谁知道山谷里的回音还未消失, 树丛里“嗖嗖”窜出几条人影, 窜她跟前齐刷刷地一跪:“恭喜四娘得悟天机!贺喜四娘神功有成!” 嗓音嘹亮, 整齐划一,惊起了一群飞鸟。 董晓悦扫视了来人一眼,见是六七个十三四岁的古装白衣少年。 合着一直有人在旁边守着?董晓悦无力地抬起头抹了抹额头上的虚汗:“先放我下来。” “遵命!”少年们七手八脚地解开董晓悦脚上的绳索,把已然僵直的董娘子放到了地上。 这群少年虽然对她毕恭毕敬,却没什么眼力见,扶着她靠树干坐下就袖手站在一旁。 董晓悦手脚麻痹,浑身上下几乎只有头能动动,她奄奄一息地靠在树上:“水......水......” 这才有个麻脸朝天鼻的少年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跳起来摘了片树叶,躬身舀了点溪水递到董晓悦嘴边。 甘美的泉水一入喉,董晓悦又活了过来,四肢逐渐恢复知觉。 她借着暮色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衣着,发现自己也穿着和少年们差不多的白衣,只是料子略白一些,布织得很粗,蹭在皮肤上像细砂纸。袖子紧窄,衣摆也短,大约是为了行动方便。她摸了摸脑袋,长发紧紧绾了个纂儿,发髻上插了根木簪子。 她甩了甩胳膊,活动了下手脚关节,试着站起身走了几步,除了被麻绳勒了半天的脚腕还有点疼,竟然有那么点身轻如燕的意思。 比起现实中爬个两层楼都带喘的身板,这一副简直可以说鸟枪换炮,董晓悦手边没镜子,摸了摸鼻子和下巴的形状,似乎是她自己的。 解决了生存问题,就得办正事了。貘把她往这儿一送就撒手不管了,也没个旁白字幕提示一下,所有事情都得靠她自己摸索。 董晓悦环顾四周,把那群直眉愣眼的少年挨个细细打量了一遍,燕王殿下会是他们中间的一个吗? 她把这些懵懂的脸庞和记忆中的燕王殿下比对了一下,深感怀疑。这些少年即便不能说个个歪瓜裂枣,也相差无几了,其中最出类拔萃的也只能勉强算能看,而且这群人浑身散发着npc的平和气场,和那个三句话上房揭瓦的骚包王爷实在联系不到一起。 董晓悦抬头看了看天色,对着那个替她舀水的麻脸少年道:“天色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少年们似乎一直在等她下令,闻言齐声道:“遵命,四娘!” 然后就低着头躬着背,显然是等她先走。 她哪里知道要往哪里走,找了个借口:“吊太久有点不辨西东,你们在前面带路吧。” 少年们不疑有他,乖乖在前面带路,董晓悦跟着他们翻山越岭,穿林涉涧,走了总有两个小时,到了月上中天的时候,才依稀看到远处山坳里隐隐绰绰的亮光。 董晓悦看准了那个麻脸少年最呆,脚程又慢,便有意和他走在一起,落后其他人一截,趁机套他话,偶尔露出破绽就抱着脑袋皱紧眉头,说是倒吊久了头昏脑胀,少年憨厚老实,想也不想就信了她的鬼话,毕竟谁也没有倒吊大半天的经验。 这位仙姑似的陈四娘平常寡言少语又冷若冰霜,难得和他们这些基层员工打成一片,麻脸少年简直受宠若惊,根本不用董晓悦费心套话,竹筒倒豆子一样把肚子里的话倒了个干净。 等他们一行人抵达住处的时候,董晓悦已经基本摸清了来龙去脉。 这个时代在周王室东迁以后,三家分晋之前,具体是春秋哪一段她就一头雾水了——董小姐的历史知识全都来自古装剧,勉强能分清楚春秋和战国的水平。 她和这些古怪的少年同属于一个隐居深山的神秘学派,学派创始人号称是陈国某位流亡公子的苗裔,故开宗立派,以国为姓,自称陈子。 乍一看像个学术组织,可问到那位陈子有什么学问上的建树,那麻脸少年却是支支吾吾,半天都说不出个所以然。 董晓悦拿出做尽职调查的劲头刨根问底,三两下就把创始人刨了个底朝天。 她忍不住感叹,这位陈子要是晚生几千年,那也得是个互联网经济的弄潮儿。 陈子原名牛耳,和陈国公子八杆子打不着关系,祖上出过个小隶,因了家学渊源识得几个字。在这个时代,识几个字是非同小可的稀罕事,牛耳因此自命不凡,也不事生产,也不屑劳作,成天游手好闲无所事事,是方圆十里出名的二流子。 晃荡到二十五六上,不小心得罪了税吏,怕遭到打击报复离乡躲了几年,大约是见识了广阔的世界,再回来时境界大不一样,就这么摇身一变成了公子后裔,用匡时济世的情怀忽悠了一帮小青年,在荒郊野外聚群而居,读书习武,一来二去竟然有声有色。 本来持观望态度的乡民们也开始动摇,渐渐把十来岁的半大孩子送来求学,倒不是买账陈子的情怀和故事——这个年纪的少年饭量见长,又干不了重活,横竖组织包吃住,能省一个人的口粮也好。 组织的米粮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凭啥人家糠都吃不饱,他们能吃上白面白米,甚至还能隔三差五地开个荤?董晓悦接着打听,原来这位创始人也确有几分本事,虽然斗大的字不识一筐,但胜在能打架,又巧舌如簧,富有领导力,忽悠了一帮比他还能打架的成员。 组织最高纲领是匡扶周室,尊王攘夷,基本方针是充当全世界的搅屎棍:这国的大夫胆敢弑杀国君?赶紧派个义士去替天行道,那国的庶公子竟然篡逆?赶紧送个刺客去代表月亮消灭他们。 搅合多了,名声渐渐传出卫国,成了闻名列国的刺客组织。 搅屎棍也要填饱肚子,他们经费充足的时候全凭领.袖的喜好东搅一下西搅一下,一旦财政出现赤字,就不得不暂时放下理想主义,承接几个外包项目养家糊口。 而她,陈四娘,人称流水刀,是这个刺客组织的头牌。 高手总是有点怪癖,这个陈四娘也不例外。据说她一手行云流水的刀法是从流水中悟得的,每隔几天都得温故知新,叫人把自己倒吊在树上体悟流水的奥义。 “四娘平日不过吊上半个时辰,今日从早吊到晚,把咱们吓了一跳!”麻脸少年满是钦佩。 “......”董晓悦无语凝噎,勉强挤出个微笑,“不算什么......” 说话间已经快到住处了。 董晓悦借着白晃晃的月光俯瞰,只见脚下的山坳里四周星罗棋布着二十多栋房舍,大多是低矮的茅草屋,除此之外有四五个自成一体的小院落,看着豪华些,大约是骨干成员的住处,还有一个砌着矮墙的两进院子,不用说是领.袖的下榻处了。 董晓悦注意到不远处有人擎着火把朝他们走来。 那人不一会儿走到近处,一本正经地给董晓悦行了个礼:“四娘总算回来了!夫子等了半日不见你回来,差我去找你哩!” “我这就过去。”董晓悦加快了脚步,她也等不及想会会这位陈夫子了。 燕王梁玄自中毒昏迷已经过去两夜,仍旧没有半点起色。 毒物来源未知,成分不明,谋士丁先生不敢冒然用药,纵有回春妙手也无济于事,只能用些一般去毒清血的药材,着人熬成浓稠的汤汁,撬开梁玄的齿关灌下去,好在燕王殿下虽然昏睡不醒,本能的吞咽功能还在。 本着聊胜于无和多多益善的原则,他们一天三顿地给梁玄灌药。 燕王殿下这些年南征北战,一向与士卒同甘共苦,仆从都留在京城燕王府没带来,如今全身不遂,照顾起居的重任便落在几名亲卫的肩头。 这天夜里轮到亲卫宁白羽守夜。 给燕王殿下灌完药,他正要撂下药碗和撬齿压舌用的玉板,眼角余光瞥见燕王殿下的睫毛似乎动了动。 宁白羽以为是烛影摇曳害得自己眼花了,使劲揉了揉眼睛,凝神屏气,不错眼地盯着燕王殿下的双眼,这回没眼花,那睫毛又如蝴蝶振翅一般颤了颤。 121.告别 此为防盗章  经过董小姐的残手回春, 这张脸和变装大佬的杰作早已经没什么关系了, 也亏得子柔城府深, 只是偶尔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看两眼, 没有多说什么。 就这么相安无事地过了一个多月,再有三四天就能抵达楚宋边境,一入宋国,楚人便鞭长莫及, 他们也不用再这么藏头露尾了。 大约是胜利在望,两人都有些松劲,意外就在这时候发生了。 这一日,他们行至丹朱山山麓,那一带山势平缓,林木稀疏,他们便骑着马循着一条樵人和猎户踩出的小道往前走, 董晓悦这个保镖照例走在前面探路,这都是她做惯了的, 山野并不像她起初想象的那样满地豺狼虎豹, 其实大白天那些野兽很少出来活动,有个风吹草动躲得比人还快。 谁知那天点儿特别背,山道转过一个弯,旁边一棵梭罗树横出一条枝桠拦住去路,马跑得有点快, 势头收不住, 她只好一拽缰绳迫使马头转了个方向, 枣红马一个急转弯朝林子里奔出几步,正巧一脚踏进猎人捕兽的陷阱,左前蹄一崴,马身往前一仆,董晓悦一下子失去平衡,从马上摔了下来。 子柔距离她大约三四个马身,赶紧勒住缰绳跳下马,跑上前将她扶起:“陈娘子如何了?” 董晓悦想站起来,脚踝处传来一股钻心的疼痛,额头上顿时冒出冷汗,忍不住痛嘶一声,她强忍着痛,指了指跌在地上发出声声哀鸣的枣红马:“我没事,只是脚扭了一下,劳驾公子看一下马。” “我先扶娘子坐下。”子柔扶她坐在一根裸.露在泥土外的粗树根上。 董晓悦掀起裤腿,褪下鞋袜,只见脚踝肿成了包子,连脚背都鼓了起来。 子柔微微皱了皱眉头,望了眼天色:“娘子受了伤,今夜便在附近找一处暂歇罢。” “都怪我不小心,拖累了公子。”董晓悦致了歉,从衣服上撕下片布条,用凉水浸湿了一圈圈缠裹在红肿的脚踝上。 “要怪便怪这设陷阱之人,怎能怪娘子,”子柔很是通情达理,“我去瞧瞧马。” 说着走到枣红马身旁,蹲下身检查马腿。 “左前足折断了,没有数月怕是养不好。”子柔边说边站起来,拍拍衣袂沾上的尘土。 董晓悦和这匹枣红马朝夕相对,已经处出了感情,一听心疼得不得了:“这可怎么办。” “留在此地也是叫野兽啃食,莫如就地宰杀,给它一个痛快。”子柔语调平平,说着便要抽剑。 董晓悦头皮发麻,这些天子柔表现得太像个正常人,那张漂亮脸蛋又很具有迷惑性,她差点忘了他残忍冷酷的本性。 她正要出言阻止,林子里突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董晓悦以为有野兽,下意识地握住刀柄,子柔已经转过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出了佩剑:“来者何人?” 枝叶间钻出个身形魁梧蓄着一脸络腮胡的中年大汉,只见他一身褐色粗布衣裳,手中挽着把粗糙的木弓,肩上搭着麻绳串起的野鸟,一看便是个猎户。 董晓悦恍然大悟,这坑八成就是他挖的了。 猎人见了他们也很诧异,再一看那男子容貌俊美,气度不凡,那女子虽然脸上灰一道黄一道的看不清容颜,但那装束也不像寻常村妇,加上两人都佩着刀剑,看起来很不好惹。 他挖的陷阱害人家人仰马翻,一场事端看来是躲不过去了,他正犹豫着该放下弓箭向他们乞命还是该转身逃跑,那俊美男子却将长剑收回鞘中,作了个揖:“我等乃楚大夫门下客,欲往卫国,路过宝地,拙荆不慎伤了足,敢问左近可有村闾?” 那猎户见他文质彬彬,通情达理,也不追究马匹和妻子被他陷阱所伤,登时松了一口气,不由愧怍道:“附近并无旁的人家,贵人要是不嫌弃,莫如在我家歇歇脚。” 子柔朝董晓悦投去一个问询的眼神,董晓悦看那猎户憨厚淳朴,便点点头。荆楚卑湿,山里时不时下场雨,每天露宿身体也吃不消,他们这一路上没少寄宿农家樵户,没遇到过什么麻烦。 “多有叨扰,”子柔又指了指受伤的枣红马,“另有一事相托,此马折伤一足,弃之可惜,不知可否代为饲养?若是侥幸伤愈,庶几可以为兄所用,若是不治,宰杀食肉也无妨。” 那匹枣红马经过一个多月风吹雨打,肥膘都快瘦没了,毛色也干枯了不少,但是仍旧看得出是匹好马,猎人心里乐开了花,连连点头:“贵人尽管放心,小人先将贵人们送回去,回头再来照料这马儿。” 子柔扶着董晓悦上了他的马,牵着缰绳,跟着在前引路的猎人,在暖金色的夕阳中徐徐前行。 猎人白赚一匹好马,待他们越发殷勤,一路前倨后恭,把他们带到距此地三四里的家中。 三人一马在柴扉前停住脚步,猎人赧颜道:“屋子小且破,贵人莫嫌弃。” 他一点儿也没谦虚,那茅屋果然又小又破,四面漏风。女主人从门里迎出来,手里牵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母女俩见了生人都是大吃一惊,成人还知道掩饰,那小女孩挣开母亲的手,扑到父亲怀里:“阿耶,这两人是谁?” 猎人把女儿抱在怀里,用大掌揉揉她的头,简单同妻女交代了两句,便恭恭敬敬地把贵人们让进屋,一叠声吩咐女人去张罗饭食。 这栋茅屋总共只有里外两间屋,主人把自己的卧室收拾出来招待客人,自己一家三口则打算去后头柴房里和两只鸡一起对付一晚。 董晓悦和子柔坐在一旁歇息,夫妇俩则在锅台前忙活,女人添柴生火,男人手持尖刀处理猎得的鹧鸪,时不时交头接耳说点体己话。 就那么点地方,尽管董晓悦没有刻意去偷听他们的谈话内容,还是不时有只言片语飘进耳朵里。 “方才里正来了,”女人抬头朝两个客人张望了一眼,“官兵在搜人哩,说是一男一女,你说......” 猎人瞪了她一眼,压低声音道:“莫乱说!” 董晓悦一惊,抬头看子柔,只见他靠坐在墙边闭目养神,似乎并未听见。 无论如何天一亮赶紧走吧,董晓悦打定了主意,没把夫妇俩的谈话告诉子柔。不一会儿饭菜熟了,两人吃了点蔬菜粟米粥和野味羹,便回房睡觉去了。 两人对外自称夫妻,投宿时自然只能共处一室,董晓悦照例要把床铺让给老板,子柔却柔声道:“今日我睡地上罢,娘子伤了腿脚,好好歇息,今日在此地耽搁有时,明日天一亮我们便启程,免得横生事端。” 他得意见正与自己不谋而合,董晓悦没多客气,道了谢便和衣躺了下来。 睡到三更,董晓悦不自觉地翻了个身,牵动伤处,一下子疼醒,睡眼惺忪地看了眼床边,只见地上空空如也,只有一地皎洁月光,原本躺在那里的子柔不知所踪。 出去上厕所了?年纪轻轻就起夜,这肾似乎不大好啊......董晓悦意识朦胧,脑子一转就卡壳,脚踝的痛感慢慢消散,便又沉沉睡了过去。 122.托付 此为防盗章  本着聊胜于无和多多益善的原则, 他们一天三顿地给梁玄灌药。 燕王殿下这些年南征北战,一向与士卒同甘共苦,仆从都留在京城燕王府没带来, 如今全身不遂, 照顾起居的重任便落在几名亲卫的肩头。 这天夜里轮到亲卫宁白羽守夜。 给燕王殿下灌完药,他正要撂下药碗和撬齿压舌用的玉板,眼角余光瞥见燕王殿下的睫毛似乎动了动。 宁白羽以为是烛影摇曳害得自己眼花了, 使劲揉了揉眼睛,凝神屏气, 不错眼地盯着燕王殿下的双眼,这回没眼花, 那睫毛又如蝴蝶振翅一般颤了颤。 “来人——”宁白羽高声朝帐外喊道, “快去请丁先生和吴将军来!” 不一会儿, 两人一先一后冲进帐中, 丁先生彼时正在沐浴,披散着湿漉漉的灰白乱发,像一头落水的老山羊:“可是殿下醒了?” 宁白羽把他所见一说, 三人凑着头盯着梁玄的眼皮, 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更漏滴滴答答一声声地响,燕王殿下十分不给面子, 三人僵着脖子瞪了足有小半个时辰, 那对纤长又卷翘, 足以羡煞一众小娘子的睫毛, 愣是纹丝不动。 “莫不是你眼花了吧?”吴陔失去了耐心, 烦躁地责怪宁白羽。 “我真看见了……”宁白羽委屈道。 “兴许是殿下睫毛太长,被风吹得翻飞起来了。”吴陔托腮揣测道。 “……” 丁先生和宁白羽对视一眼,一致决定跳过睫毛问题。 丁先生叹了口气,用手指扒了扒乱糟糟的头发,对吴陔道:“劳驾将军明日再多派些人马前去苍龙岭一带打探打探,这毒物不似华夏之物,老朽疑心是从山越那里来的。” 吴越之地开化晚,即便是现在还有不少落后地区刀耕火耨,山林中更是隐藏着不少文身断发的原住民,这些人像野兽一样来去无踪,找起来谈何容易。 “也只好如此了,”吴陔叹了口气,口无遮拦道,“死马当成活马医罢。” 几个人围成一圈说话,都没留意床上的燕王殿下。 梁玄左手食指微微屈了屈,暗暗给这童言无忌的吴将军记上了一笔。 ———————————— 有的人晕车,有的人晕船,有的人晕机,董小姐向来很得意,这些毛病她统统没有,现在她发现,自己晕人肉钻天猴。 就在她晕得七荤八素,撑不住快要吐出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开始突然减速,头脚的位置毫无预兆地颠了个个儿,只听噗滋一声,她一个倒栽葱,栽进了某种胶水般黏稠的物质中,靠着自身重力往下坠,在行将窒息之前穿了出来。 没来得及搞清楚状况,她已经“砰”一声砸在了便利店的复合地板上。 “艾玛,”东北鲜肉在柜台里大呼小嚷,“别把我地板砸个窟窿出来!” 老虎正趴在货架前打盹,被这一声巨响吓得不轻,直起腿弓起背,竖起耳朵炸起毛,警觉的冰蓝色眼睛里还有一丝没睡醒的迷茫。 认出董晓悦,迷茫变成了惊喜,它摇着尾巴扑上前来,却在离她咫尺的时候矜持地坐下来,抬起前爪舔了舔,尾巴啪嗒啪嗒拍打着地板。 董小姐挺皮实,没缺胳膊断腿,劫后余生看到盛世美颜的老虎格外高兴,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上前抱住它的脖子,拿下巴使劲蹭它的脑袋,把它一双耳朵薅了个尽兴:“我活着回来啦,想不想我?” 老虎甩了甩尾巴,瓮声瓮气道:“不想。” “口是心非!”董晓悦嬉皮笑脸的又是一顿蹂.躏,“嘴上说不要,身体却很诚实嘛......” “……” “阿嚏——”鲜肉受不了那一人一虎的腻歪劲,打了个如雷贯耳的喷嚏。 董晓悦这才放开老虎已经隐隐透出粉色的耳朵,把注意力转向鲜肉。 鲜肉正在毫无形象地搓鼻子,董晓悦觉得要是粉丝看到这画面,大约一半得脱粉。 董晓悦有一肚子的疑问,不知道从哪里问起,决定先抓重点:“这个梦算过关了?” 鲜肉往裤子上擦擦手,冲她点点头:“要不你咋在这儿涅?” “为什么燕王殿下是山魈?世子才是真的燕王魂魄吗?魂魄碎片去哪儿了?月母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成功条件是拿到珠子吗?温柔一刀是自动的吗还是有什么触发条件......”董晓悦也来不及整理思路,连珠炮似地问个没完。 “等等等等......”鲜肉打断她,“那么多什么什么为什么,你蓝猫淘气三千问吗?” 董晓悦却下定了决心不能让他糊弄过去,这关系到她下个梦能不能过关。第一次太坑爹了,最后险险过关真是走了狗屎运,她隐隐觉得这鲜肉瞒了她不少事情。 鲜肉抢在她之前说道:“不忙说这些,咱先休息休息,整个片子看看。” 话音刚落,只听“啪嗒”一声,便利店暗了下来,货架和柜台不知所踪,他们面前的墙壁变成投影屏幕,整个空间瞬间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家庭影院。 董晓悦脚边凭空出现一张懒人沙发。 “老妹儿坐,坐!”鲜肉招呼了一声,然后开始捣鼓投影仪。 董晓悦也累了,从善如流地往懒人沙发上一陷,有点摸不到头脑,这算是......员工福利?团队建设? 老虎在她身边趴下,离她有半臂距离,董晓悦毫不见外地勾着它脖子把它揽过来:“借我靠靠。” 鲜肉熟练地调试好机器,连上笔记本,电脑桌面便出现在屏幕上。董晓悦看着光标移动到桌面上的一个未命名文件夹,打开,里面是一大片以数字命名的.a/vi文件,文件迅速滚动,最后光标停留在419.a/vi上。 这文件名让董晓悦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视频一开始播放,董晓悦还没从幽暗的画面中看出个所以然,粗重的喘息声便充斥耳边,仔细听那喘息有两个,此起彼伏,暧昧交缠在一起。 音量不小,设备不错,整一个环绕立体声效果。 董小姐听个片头就知道这什么玩意儿,赶紧抬手捂住老虎的眼睛。 片子应该是夜间实景拍摄的,画面比一开始亮了点,不过整体还是偏安,昏黄的光线还时不时摇曳两下。画面中是个接吻的特写镜头,演员的脸被垂下的长发挡了大半,只有啧啧的湿.濡声昭示着他们的勾当。 老虎竖起耳朵睁大眼睛,悄悄地把头往上探。 董晓悦把它脑袋往下一摁:“别看!少虎不宜!” 扬声器里传出女演员缱绻低回的一个“嗯——” 老虎直起前腿,伸出舌头舔舔嘴,董晓悦哭笑不得,在它脑袋上轻轻拍了下:“下流胚!”坚决捂住它纯净水一般剔透无暇的眼睛。 老虎拗不过她,只得透过她手指间的缝隙偷窥。 董小姐阅片无数,很有些鉴赏水平。 同样是“哼哼哈哈”、“嗯嗯啊啊”,也有优劣高低之分,比如屏幕上这两位就很不错,虽然略显生涩和迟疑,还有点放不开,但这样反而显得更真实。 女演员哼得尤其富有表现力和层次感,有长有短,有重有轻,这一声沙哑中带着甜润,仿佛沙瓤甜瓜,下一声又像麦芽糖一样婉转绵长,活似能拔出丝儿来。 走心又走肾,用绳命在演绎,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她有多么饥渴难耐。 可惜这种作品很不适合众人一起观摩,尤其是身边还有只天真懵懂的老虎。 董晓悦转过头朝放映员抗议:“干嘛给老虎看这个!” “嘘——”鲜肉伸出食指贴在唇上,“仔细看,这里是关键。” 董晓悦将信将疑地回头看屏幕,画面亮了些,之前隐藏在黑暗中的细节也显现出来了,似乎还是部古装片,上方的演员披散着长发,身穿白色中衣,半个身子露在被子外面,正忘情地啃着身下的演员。 董晓悦觉得那被子的花纹有点眼熟,脑中警铃大作,不会吧…… 刚想到这里,男主大约是啃累了,松开女主抬起头,镜头一个脸部大特写,赫然是世子无咎那张俊脸。 董晓悦如被雷劈,如果男主是无咎,那么女主怕不是…… 果然,紧接着又是一个女主特写,只见她衣衫凌乱,酥.胸半掩,双眼紧闭,微张着嘴,没羞没臊地哼哼唧唧。 123.相逢 梁玄素来雷厉风行, 和几个重臣通过气, 没几日就颁下退位诏书。 新帝登基之后, 他徙居嘉福殿住了数月, 朝中太平无事, 眼见春气渐暖,冰雪消融, 便辞别了宁白羽和丁尚书等人, 启程往江南去了。 梁玄此行轻车简从, 只是因了身体虚弱的缘故, 一路走得很慢, 一天赶不上几十里路,遇上症状严重的时候,往往还要在驿站休息几天, 这样慢悠悠地走走停停,直到六月尾上才渡过江去。 传闻中的仙山在丹阳城外,距当年他南下平叛的驻地很近, 梁玄一行人取道扬州,还未进扬州城, 禀报此事的亲卫阿武和云阳郡守等一干人已经等候在郊外。 被众人簇拥着入了城, 梁玄在郡守府上歇下,顾不得风尘仆仆,先把阿武叫来问话:“信中只言片语不甚明了, 那仙山究竟如何, 你备细说与我听。” 阿武答道:“回禀主上, 当日仆南下荆扬,在山中寻访名刹古寺、仙踪道迹,数年未果,本想前往会稽继续查访,途经吴郡,盘桓武康,在食肆中遇见一个道人,攀谈起来,才得知仙山的传闻。据说有采樵的僧人在山中迷失,误打误撞入了仙山,还遇上一个骑白虎的仙人。” “那道人可曾亲眼见过?” “倒是不曾,不过耳闻罢了,故而仆在信中只是提了一句,只待查探个清楚明白,再向主上细细禀报,不想主上竟亲自驾临。” “可曾查出什么?” 阿武面露惭愧:“仆得知此事后立即前往丹阳,在山寺中找到那日迷路的僧人,他对误入仙山之事言之凿凿,只是并无旁人佐证,事情又过于离奇,仆不敢尽信。” “哦?他怎么说的?”梁玄眼神灼灼,越发衬得脸色枯槁。 阿武不禁鼻酸:“那僧人说他入山采樵,一如往日,可不知叫什么遮了眼,走着走着就不见了来时路,他在山中绕来绕去,始终走不出去,眼看着暮色渐深,便寻思找一处遮风避雨的地方过夜,待翌日天亮了再做计较。 “他在近处找了找,发现个山洞,便进去歇息,正要打坐诵经,便隐约听见洞穴深处传来缥缈乐声。 “那僧人心下诧异,忍不住一探究竟,往里走了一段,只觉那洞穴曲径通幽,深邃无比,他心生惧意,赶紧转身折返,谁知一回头只见雾气迷蒙,往前走两步便撞在石壁上。 “僧人别无他法,只得继续往里走,约莫走了一刻钟,忽的天光大亮,他抬头一看,不知不觉竟已走了出去,洞外的天地竟是白昼。 “他听见水声潺潺,举目四望,只见周身云雾缭绕,远处重峦叠翠,云端隐约可见楼台亭阁,俨然神仙居处。 “他不敢造次,只在原地踌躇徘徊,俄顷,远处传来一阵铃音,他循声望去,只见一头通体雪白的老虎向他走来,背上驮着个明眸皓齿的女子。” 梁玄听得出神,两眼直直望着他,眼中神色莫辨,半晌开口发问,声音竟有些嘶哑:“那女子……可曾说什么?” “那女子对僧人说,此处不是你该来的地方,速速离去。僧人有此奇遇,不甘就此离去,便求神仙指点迷津。 “女子笑道,你一个和尚求什么神仙,莫不是傻的,何况我也不是神仙。” 梁玄嘴角微弯,点点头,自言自语似地道:“像是她会说的话。” “那僧人也是个难缠的,好求歹求,神仙便凭空变出一串金光闪闪的佛珠赐予他。” “后来呢?” “僧人把那佛珠挂在颈上,心满意足,便顺着那山中的通道原路折返,一路顺顺当当,不曾撞见石壁,待他出了山洞,天色已是大亮。他低头一看,方才发现颈上佛珠不知何时消失不见了。回到寺中,他才知道自他在山中走失已过去一月有余。” “可知那山洞何在?” “仆问过他,当日他出了山洞,在洞口垒了石堆作记号,事后他也曾寻回去,可那洞中并无通道。仆亲眼去看过,确实只是个寻常山洞。兴许是那僧人下山玩乐,怕主持责罚,信口胡编敷衍罢了。” “是真是假待我去看一看便知,你回去早些歇息,明日一早我们便启程去丹阳。” “主上,山路崎岖,您一路南来舟车劳顿,莫如在此歇息几日……” 梁玄挥挥手,笑道:“不必,早些找到神女,向她讨颗仙药便是了。” 有了希冀,连病痛似乎都缓解了。 第二天一早,梁玄便带了阿武等十来名亲卫上路,一路也没怎么停歇,日暮时分便到了丹阳城。 在城中客舍休息了一晚,翌日一早入山,到日中时分,阿武所说的那座无名小山寺,终于出现在眼前。 一行人在寺门前停住,阿武来过不下五次,熟门熟路地叩了叩门环,不一会儿,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十七八岁的长脸和尚探出头来,一见阿武,眼底闪过一丝慌张:“檀越,您怎么又来了?” “我不能来么?” “岂敢,岂敢。”和尚一边战战兢兢地开门,一边偷偷打量门外一行人,只见一群骑马的精壮男子簇拥着一驾马车,虽然那车无纹无饰,罩着平常的青布幔子,可一看那阵仗就知道是达官贵人无疑。 正好奇着,车中伸出一只枯瘦的手,撩开车帷,接着一个男人下了车。 只见那人身着一袭皂色胡服,头戴白玉冠,身形极瘦,背脊略微佝偻,立在那里像棵枯树,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和尚偷觑来人的脸,却比他预料的年轻些,就在这时,那人突然抬起眼皮,和尚猝不及防被他看了个正着,那眼神波澜不惊,却极是锋利,带着天潢贵胄不自知的压迫感。 和尚在心里不住地念阿弥陀佛,那人问道:“在山中遇仙的,可是这位禅师?” 和尚双手合十行了个礼:“是小僧,檀越有何贵干?” “有劳禅师引路,在下想去那处山洞看一看。”梁玄回了个合掌礼。 和尚抬头望了眼重云密布的天空,面露难色:“这天色看着要下雨,檀越莫如在蔽寺稍坐片刻,饮杯粗茶,待雨过天晴再做计较,可好?” “雨后路滑,益发难行,有劳禅师。”梁玄看了阿武一眼,阿武从袖子里掏出个金饼子:“禅师替我家主上在佛前添点香油罢。” 和尚拿人手短,只得硬着头皮在前方带路。 上山的路太狭窄,不容马车通过,梁玄只得和侍卫们一起骑马,不一会儿便有些体力不支。 好在那山洞距离山寺不远,和尚路又熟,带着他们七拐八弯,穿过一片小树林,就到了洞口。 梁玄一看,那洞口左边堆叠着七八块岩石,想来就是和尚坐的记号了。 和尚果然道:“檀越,就是此地。” 梁玄下了马,把缰绳递给阿武:“你们在此等候,我去里面瞧瞧。” “遵命。” 梁玄嗯了声,正了正玉冠,拂了拂衣襟,挺直了脊背,往山洞里走去。 阿武望着他微微颤抖的背影,忍不住道:“主上千万小心。” 梁玄点点头。 山洞很小,借着洞外的光,里面几乎一览无余,梁玄环视一圈,只见地面上散落着一些枯枝朽叶,还有几根不知什么鸟的羽毛。 他在石壁上摸索着,阴潮处生了层滑腻的青苔。 梁玄试着用力推了推,石壁纹丝不动,他又握拳在石壁上叩击,一寸寸地叩过去,一处也没遗漏,可传来的无一例外是闷闷的声响——石壁是实心的。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山洞,木木地抬头,浓云像灰黑湿重的破絮,沉沉地压下来,堵进他心里。 他感到透不过气来,扶着洞口的山石,阿武和其他侍卫忙上前搀扶。 他摆摆手,一手捶着心口,喘着粗气,直直地盯着和尚:“禅师,你如实告诉在下,真的在此处遇见过她么?” 他的眼神太绝望,和尚心虚地垂下眼,点点头。 梁玄如释重负地微笑:“那便好,那便好,我明日再来,多来几日,兴许就见着了。” 那和尚恻隐之心大动,不及细想,头脑一热,双手合十深深躬下腰,嗫嚅道:“檀越莫怪,小僧并未遇见神仙,那都是小僧胡诌的。” 梁玄的嘴角仍旧弯着,眼中笑意已经褪去。 阿武上前一步,凶神恶煞地揪住和尚衣襟:“当真?!” “不敢欺瞒檀越,小僧在山下有个相好的女子,苦于无法时时相会,故而出此下策……谁知,谁知……” 阿武气得浑身发抖,把和尚往山壁上一搡,就去拔腰间佩剑。 梁玄把他的手按住:“算了,不必与他计较,下山罢。” 归途所有人都沉默不语,和尚垂首走在前面带路,不时抬头看一眼天色。 黑云越来越低,天地失了色,风在山间呼啸,远处山崖上的树木如海浪般起伏,天边雷声滚滚,显是山雨欲来的景象。 众人迎着风前行,衣裳猎猎作响,人和马都被吹得偏过头去。 “怎么走了这么久还没到?到底还有多少路?”阿武没好气地问和尚。 和尚抹了抹额头上的冷汗:“按理说该到了,不知怎么……” “莫不是你带错路了?” “小僧每日走这条道,闭着眼睛摸黑都能找回去,没道理啊……” 阿武气得恨不得一剑削了那颗碍眼的秃脑袋。 “主上,不如先找个地方避避雨罢?” 梁玄想了想道:“也好。” 和尚凭着对地势的熟悉,很快将功补过,找到了一处可以暂避的岩穴,只是那山洞十分窄小,只能容下一人。 “主上进去避雨罢,仆等身强力壮,淋点雨无碍。” 梁玄没和他们客气,弯腰钻进洞口。 刚躲进洞里,一个响雷在天边炸开,大雨劈劈啪啪地倾向大地。 梁玄往洞外看了一眼,雨幕珠帘一般将众人隔开,虽是咫尺之遥,却像两个世界。 雨声夹杂着雷声和风声,喧嚣到极处,几近于静谧,在这难以言喻的静谧中,梁玄的耳边响起一缕乐声,断断续续,隐隐约约,辨不出是什么乐器,却让人无端想循声探个究竟。 他侧耳倾听片刻,不由自主地站起身,循着声音的来处走去。 蜗壳般狭窄逼仄的岩洞里出现了一条路,向未知的地方蜿蜒伸展。 梁玄往前走着,每走一步,脚步就变得更轻快一些,这些年来如影随形的酸胀和刺痛,冰消雪融般地消失了。 他感到四肢百骸中充盈着力量,逝去的时光在他身体中复苏。 他的脚步越来越急,最后简直是在奔跑。 突然,路到了尽头,眼前突然出现一片灼目的白光,像一团银白色的火,让他本能地觑起双眼。 那是一头通体雪白的老虎。 梁玄慢慢睁开眼睛,光晕中,一个人横坐在老虎背上,晃荡着两条腿。 梁玄慢慢把目光往上移,视野中一片模糊,像是被风沙迷了眼。 “燕王殿下,我来了。” 124.永生 董晓悦不知自己在黑暗中待了多久, 因为长久无事发生, 时间的流逝变得无法衡量。起初她试着在心里数秒, 然后换算成分钟、小时、天、星期......可是数着数着, 某一天她突然忘了自己数到了多少, 也就停了下来。 这事本就毫无意义,只是为了消磨时间, 可时间无穷无尽, 根本消磨不完。 停止计时以后, 她开始像反刍的动物一样一遍又一遍地咀嚼自己的人生, 耐心地把记忆的犄角旮旯搜刮了无数遍, 然而她的人生只有短短二十几年,大多时候又只是按部就班地读书上学工作就业,一段时间之后, 回忆往事也变得无趣了。 不知不觉中,她开始遗忘,先是一些细节变得捉摸不定, 接着连事实也开始模糊起来,逐渐分不清哪些是真的, 哪些是她的臆想。 一开始她担心长此以往自己不是傻就是疯, 逼着自己绞尽脑汁地想,可想起的不如忘记的多,也就只好听之任之了, 记忆变成一些支离破碎的画面、声音、气味, 到后来就只剩下依稀一点感受, 最后连感受也淡了。 梦里的人和事早没了印象,她连自己是谁也想不起来,身体的感觉早已消失殆尽,意识也变得稀薄。她感到自己在黑暗中浮起,沉下,扩展,弥漫。 她隐约预感到自己的结局,她会和黑暗融为一体,不分彼此,成为黑暗本身,这个结局无所谓好与不好,她感到黑暗像水一样载着她往终点流去,有种难以言喻的舒服和安心。 就在这时候,她的耳边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一开始她不明白这是什么,只是不由自主地倾听,游移飘散的神志也重新凝聚起来。 太久没有人和她说话,语言也变得陌生,她听不懂,那人不厌其烦地说了一遍又一遍。 不知说了几千几万遍,她终于恍然大悟,他是在叫她的名字。 “阿悦,你答应过我的。” 黑暗被撕开一道细细的裂缝,她看见了光。 ——— “后来呢?”梁玄侧过身,一手拖腮,聚精会神地看着董晓悦。 董晓悦连张嘴的力气都没有,打了个哈欠:“改天再说吧,昨晚上都没睡好,白天又折腾,困死了。” “你昨天也这么说,前天也是。” 董晓悦打了个滚,抓抓头发:“就不能让你老婆安安静静享受一下贤者时间吗?” 梁玄面露困惑,随即无师自通地领会了精神,抬手抚她脸颊:“不怕,往后有的是贤者时间。” 他披着雪白的薄绢中衣,没系腰带,这么一动,交领敞开,露出一片狭长肌肤,隐约看得见肌肉线条的起伏。 董晓悦不由看呆了,半晌咽了咽口水。 梁玄若无其事地掖了掖皱巴巴的前襟,一本正经地问:“饿了?” 董晓悦恼羞成怒,钻进被窝里,扯起被子遮住脸:“睡觉!” 梁玄隔着被子紧紧搂住她,下颌抵住她露在被外的头顶:“阿悦……” 董晓悦蹬蹬腿:“闷死了。” 梁玄便把一只手伸进被子里,摸索到她腰间,挠她痒痒:“白日睡多了夜里又难以成眠。” 董晓悦被他搅得不得安生,睡意全消,索性掀了被子坐起来:“不睡了。” 梁玄长手一伸,拿起床边茶碗递到她嘴边。 董晓悦就着他的手喝了两口,熟练地撩起他的袖子蹭蹭嘴。 “不是我不想告诉你,其实我也不知道这到底是梦还是现实,也可能都不是,”董晓悦慢慢地说道,“那时候周围一片黑暗,什么都没有,直到出现了光,光里再生出别的东西,生出万物,怎么说呢……就像阴和阳,0和1,我跟你讲,有了0和1,像我这么厉害的程序猿就可以编出任何东西,就像用乐高搭城堡,对了,你可能没见过乐高……” 董晓悦边说边把手一翻,手心里凭空出现一块红色的乐高积木:“就像这种。” 她把积木塞到梁玄手里:“总而言之,这个世界是我造出来的。” 董晓悦顿住,得意洋洋地看着梁玄。 梁玄却没有像她料想的那样震惊,只是翻来覆去地盯着手中小小的塑料块,脸上神色莫辨。 董晓悦很不满意,推他一把:“喂,你娘子造了个世界哎,怎么一点表示都没有?” 梁玄没接茬,也没笑,默默地向窗外望出去,一阵风吹过,阳光在碧玉般的榆树叶上跳动。 “用了多久?” “啥?” “造这个世界,用了多久?” 董晓悦没想到他有此一问,不由一愣:“也不是太久……一开始慢点,熟练了就越来越快了,到了一定程度它就可以自己按照规律生长……” 梁玄没说话,只是把她抱在怀中。 “所以真的没多久。” 董晓悦用力回抱他,鼻子有点酸:“不管怎样,我还是见到你了。别怕,这不是梦。” 梁玄抚着她的背:“我不怕这是梦,只怕哪天突然醒了。” 董晓悦剧烈运动后又说了一通话,到底是累了,松开梁玄躺回床上,耷拉着眼皮道:“睡会儿吧,醒了我带你去山下吃十三香小龙虾……” 声音逐渐低下去,最后变成一串含糊不清的呢喃。 梁玄估摸着她睡熟了,轻轻帮她把蒙着脸的被子拉下来,安心地阖上眼。 不知不觉睡了近两个小时,梁玄醒来,一看枕边,董晓悦还在酣睡,他坐起身,披上外衣,轻手轻脚地下了床。 屋子狭小,陈设简单,甚至可以说简陋,除了床便只有窗前一张画案,与他富丽堂皇的宫殿自然没法比,但却令他心安。 他往砚台里低了四五滴清水,执起袖子研墨,接着拈起支秃笔蘸饱墨,临下笔时却发现没想好写什么。 他犹豫片刻,忽然心中一动,运笔如飞,一气呵成地写就两行诗。 刚把笔撂下,却听床架吱嘎一声,他回头一看,董晓悦已经坐了起来,睡眼惺忪地打着呵欠:“得把床修修好,吱吱嘎嘎的真难听。” “也未必得在床上。” 董晓悦刚睡醒还有点懵懂,反应慢了半拍,愣了愣才明白过来,脸刷一下红了:“我……不是……梁玄你脑子里是不是只有这一件事?” “是啊,”梁玄坦荡荡地看着她,嘴角噙笑,“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么?” “你变了!”董晓悦痛心疾首,“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我觉着如今这般更好,”梁玄认真道,“你意下如何?” 董晓悦抄起床上的枕头朝他扔去,梁玄抬手接住:“娘子倒是一如往昔,一言不合便动武。” 董晓悦瞪他一眼,噗嗤一声笑起来,破了功,站起身,揉揉腰:“写什么呢?觉都不睡。” 说着踢踢踏踏地趿着鞋走到案前,低头一看,念道:“何当脱屐……咦,我们在梦里看到的那幅字不会就是这个吧?” “也许吧。” 董晓悦脑子里一片混沌,甩了甩头:“到底是先有那个梦还是先有这幅字……我有点不明白了……” 梁玄从背后将她拥住,嘴唇在她耳后若即若离地摩挲:“想那么多做什么。” 放在她腰间的手也不老实起来。 “别闹……说好了要下山吃小龙虾的呢,还去不去啊?” “嗯,要去。”梁玄嘴上这么说,手却毫不含糊地伸进董晓悦的衣襟。 “算了,”董晓悦自暴自弃,回头吻住他,含糊道,“让老虎去买。” 院子里传来一声抗议:“嗷呜——” 董晓悦忙里偷闲地从袖子里摸出一角银子,从窗口扔出去,顺手把木窗掩上。 窗外是个小小的院子,老榆树下一口八角井,两只肥鸡在井边悠然踱着步,时不时低头啄两颗谷子。 篱笆旁趴着只蔫头耷脑的白老虎,呜呜叫了半晌,屋子里的两个人却不理会它。 老虎无奈地站起来,抖抖毛,叼起银子。 屋子里传来董晓悦的声音:“等等,老虎——” 老虎停住脚步,竖起耳朵,充满希冀地回头。 “两斤麻辣两斤十三香——” 老虎忿忿地朝院子外面走去,用爪子把柴门重重摔上。 屋子里的两个人却是浑然不知。 清风钻进窗户,拂过一双交缠的影子,掀动案头的麻纸。 何当脱屣谢时去,壶中别有日月天。 125.番外 江南正是最美的时节, 上巳一过, 城中乳燕衔泥, 杨柳依依, 一派融融春景。 城南吴家茶肆, 从外头看不甚起眼,却是个老少咸宜的消闲去处, 皆因此处茶水便宜, 又有说书先生解闷, 泡一壶清茶, 嚼着零嘴, 听着掌故,是最惬意不过的事。 小小一爿店铺里紧紧巴巴地挤着四张八仙桌,此时都坐了人, 好几双眼睛盯着台上的说书先生,巴巴地等着他开讲。 说书先生是个头发斑白的老人,穿一身灰不溜秋的细棉布衫子, 头上戴一方颇具古意的折角巾,配上清癯的长相, 倒有点隐士高人的味道。 说书先生一拍惊堂木, 清了清嗓子:“今日老朽给列位讲一段汉高祖斩白蛇的故事,却说......” 一句话还没说完,下面有人不满地嚷嚷起来:“怎么又是斩白蛇, 都讲了百八十遍了!” 旁人附和道:“能不能讲点新鲜的?” “梁武帝舍身佛寺如何?” 众人道:“听得耳朵都起茧了!” 老人捋着胡子思忖片刻:“如此, 老朽便讲一篇新文儿, 保管列位不曾听过。” “你且讲来。” “老朽今日要讲的,是大鄅朝世宗皇帝邂逅神女的故事。” 有人嗤笑:“哪里来的大鄅朝,你这老儿,莫不是肚子里没货,现编套瞎话来糊弄咱们?” “六合之外,存而不论,焉知那八荒之外无有八荒?烟涛微茫,不可得证,真的也好,假的也罢,老朽这么一说,列位姑且一听,只问那故事好听不好听罢了。” “你说来便是。” “话说那世宗皇帝生得魁伟不凡,风华无双,宛若神仙降世,兼有文韬武略,且知人善任,纳谏如流,登基数载,平边患,肃内政,端的是河清海晏,物阜民丰。 “只不过,这位皇帝仙缘深厚,一生不曾立后,也不曾册妃,更无有子嗣,只得立宗室子弟为嗣,正当盛年之时更传位于太子,一心求仙问道去了。 “老朽要讲的这段,便是那世宗皇帝传位之后 寻访仙踪的故事……” 就在这时,一个稚嫩的童声打断他:“老先生,那皇帝为何要求仙呐?” 老者循声望去,见是个五六岁的小童,挤在人堆里,黑曜石似的眼睛忽闪忽闪,机灵劲儿都快溢出来了。 他来不及回答,旁边一个青年男子不耐烦道:“自然是想做神仙,这是谁家小儿?怎么也没人管管?” 那小童又问:“做神仙有什么好的呀?” “那自然是极好的,可以长生不老啊。” “长生不老有什么好的呀?” 话音刚落,不等那人回答,那小童就“哎哟哎哟”地叫唤起来,原来是叫人揪住了耳朵。 来人一身村妇打扮,然而样貌不俗,尤其是一双眼睛灵动慧黠,与那小童有七八分相似。 “阿娘……疼……”小童噙着泪,带着哭腔道。 董晓悦没好气地道:“还没用劲呢就哭疼,以为我是你爹呢?” 说着便不由分说地把拎着儿子的胳膊,在众人善意的哄笑声中,把他拽出了茶肆。 董晓悦叉着腰数落道:“又偷偷跑下山,这是第几次了?” “第三次……”小童心虚地低下头。 “呵呵,我看少说也有十七八次,别以为你爹帮着打掩护就能骗过我。” “阿娘……”小童眼珠子一转,拽住董晓悦的袖子,打起了感情牌,“阿娘你这么凶,是不喜欢小秃了么?你是不是要拿我换个妹妹?阿娘别不要我……” 董晓悦对这招早已经免疫:“回去给我抄十遍论语。” 小秃眼泪汪汪:“阿娘,我下次不敢了……” 话说到一半,小脸上突然现出惊喜,董晓悦不用回头也知道,八成是救兵来了。 “怎么又惹你阿娘生气了?”梁玄虎着脸对儿子道。 孩子有恃无恐,抽抽鼻子,一脸泫然欲泣:“爹爹!” 梁玄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蹲下身张开双臂。 孩子一阵风地扑进亲爹怀里:“爹爹,你总算来了,阿娘打我,还罚我抄书!” 董晓悦牙根直痒,开始捋袖子。 梁玄把儿子抱了起来,摸摸他的后脑勺,偷觑了董晓悦一眼:“你偷跑下山玩,阿娘找不到你,自然要担心,你赶紧好好赔个不是。” “阿娘我错了。”小秃从善如流。 梁玄揉了揉他头顶:“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知道错就好,下不为例。” 说罢低眉顺眼地和妻子商量道:“要不抄书就算了罢?孩子还小,筋骨嫩,伤了手腕就不好了……” 董晓悦瞪了他一眼:“你就惯着他吧。” “下次不能再淘气了,”梁玄义正词严地训道,“你阿娘怀了妹妹辛苦得很,别教她操心了,好了,天色不早了,回家罢。” “知道啦,”小秃揉揉眼睛,“爹爹,我要骑大马。” “自己下来走!” 董晓悦话音未落,梁玄已经把孩子扛在了肩上。 小秃骑了一会儿又觉得无趣:“爹爹,还是抱抱吧。” 梁玄便重新把他抱在怀里。 “爹爹最好了,好爹爹,”小秃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小心地打开:“好爹爹,卤牛肉给你吃。” 梁玄心都快化了:“小秃自己吃,爹爹不饿。” 董晓悦冷不丁地伸过手来,二话不说拈了最大的一块塞进嘴里。 孩子敢怒不敢言,委屈地撅了撅嘴,抓起剩下的牛肉往嘴里塞,腮帮子鼓得圆圆的。 董晓悦又好气又好笑,捏捏他脸蛋:“这么小气也不知道像谁,慢点吃,别噎着。” 一家三口吵吵闹闹地往城外走,小秃到底是孩子,吃饱喝足就犯起困来,眼皮直往下耷拉,头一点一点的,就靠在梁玄肩上睡着了。 董晓悦忧心忡忡地看了眼儿子恬静的小脸,忍不住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对梁玄道:“孩子大了,可不能再惯着他,慈父多败儿。” “下半年就要入书塾,松快不了几日,别太拘着他。”梁玄伸手搂了搂她的肩膀。 “我这不是担心么,咱们又不能陪他一辈子,”董晓悦叹了口气,望着梁玄的眼睛,“当初这么选,你后悔吗?” 梁玄摇摇头:“与子偕老是我一生所愿,有什么可后悔的?” 董晓悦把手指穿入梁玄指尖,用力握了握:“我也觉得这样很好,只是……” 她说着看了一眼儿子,又抚了抚肚子:“不知道他们会怎么选,是长生不老呢,还是过凡人的一生?” “无需担心,待他们长大成人,自然会作出自己的选择。” “是啊,儿孙自有儿孙福,”董晓悦从袖子里掏出帕子,掖了掖小秃嘴角的口水,“什么时辰了?老虎该把晚饭做好了吧?” 梁玄想说什么,终究还是忍了下来:“明日还是我做饭罢。” “你做得不如老虎好吃。” “……”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慢慢向群山走去。夕阳西下,斜晖将三人的影子拉长。 125.番外 江南正是最美的时节, 上巳一过, 城中乳燕衔泥, 杨柳依依, 一派融融春景。 城南吴家茶肆, 从外头看不甚起眼,却是个老少咸宜的消闲去处, 皆因此处茶水便宜, 又有说书先生解闷, 泡一壶清茶, 嚼着零嘴, 听着掌故,是最惬意不过的事。 小小一爿店铺里紧紧巴巴地挤着四张八仙桌,此时都坐了人, 好几双眼睛盯着台上的说书先生,巴巴地等着他开讲。 说书先生是个头发斑白的老人,穿一身灰不溜秋的细棉布衫子, 头上戴一方颇具古意的折角巾,配上清癯的长相, 倒有点隐士高人的味道。 说书先生一拍惊堂木, 清了清嗓子:“今日老朽给列位讲一段汉高祖斩白蛇的故事,却说......” 一句话还没说完,下面有人不满地嚷嚷起来:“怎么又是斩白蛇, 都讲了百八十遍了!” 旁人附和道:“能不能讲点新鲜的?” “梁武帝舍身佛寺如何?” 众人道:“听得耳朵都起茧了!” 老人捋着胡子思忖片刻:“如此, 老朽便讲一篇新文儿, 保管列位不曾听过。” “你且讲来。” “老朽今日要讲的,是大鄅朝世宗皇帝邂逅神女的故事。” 有人嗤笑:“哪里来的大鄅朝,你这老儿,莫不是肚子里没货,现编套瞎话来糊弄咱们?” “六合之外,存而不论,焉知那八荒之外无有八荒?烟涛微茫,不可得证,真的也好,假的也罢,老朽这么一说,列位姑且一听,只问那故事好听不好听罢了。” “你说来便是。” “话说那世宗皇帝生得魁伟不凡,风华无双,宛若神仙降世,兼有文韬武略,且知人善任,纳谏如流,登基数载,平边患,肃内政,端的是河清海晏,物阜民丰。 “只不过,这位皇帝仙缘深厚,一生不曾立后,也不曾册妃,更无有子嗣,只得立宗室子弟为嗣,正当盛年之时更传位于太子,一心求仙问道去了。 “老朽要讲的这段,便是那世宗皇帝传位之后 寻访仙踪的故事……” 就在这时,一个稚嫩的童声打断他:“老先生,那皇帝为何要求仙呐?” 老者循声望去,见是个五六岁的小童,挤在人堆里,黑曜石似的眼睛忽闪忽闪,机灵劲儿都快溢出来了。 他来不及回答,旁边一个青年男子不耐烦道:“自然是想做神仙,这是谁家小儿?怎么也没人管管?” 那小童又问:“做神仙有什么好的呀?” “那自然是极好的,可以长生不老啊。” “长生不老有什么好的呀?” 话音刚落,不等那人回答,那小童就“哎哟哎哟”地叫唤起来,原来是叫人揪住了耳朵。 来人一身村妇打扮,然而样貌不俗,尤其是一双眼睛灵动慧黠,与那小童有七八分相似。 “阿娘……疼……”小童噙着泪,带着哭腔道。 董晓悦没好气地道:“还没用劲呢就哭疼,以为我是你爹呢?” 说着便不由分说地把拎着儿子的胳膊,在众人善意的哄笑声中,把他拽出了茶肆。 董晓悦叉着腰数落道:“又偷偷跑下山,这是第几次了?” “第三次……”小童心虚地低下头。 “呵呵,我看少说也有十七八次,别以为你爹帮着打掩护就能骗过我。” “阿娘……”小童眼珠子一转,拽住董晓悦的袖子,打起了感情牌,“阿娘你这么凶,是不喜欢小秃了么?你是不是要拿我换个妹妹?阿娘别不要我……” 董晓悦对这招早已经免疫:“回去给我抄十遍论语。” 小秃眼泪汪汪:“阿娘,我下次不敢了……” 话说到一半,小脸上突然现出惊喜,董晓悦不用回头也知道,八成是救兵来了。 “怎么又惹你阿娘生气了?”梁玄虎着脸对儿子道。 孩子有恃无恐,抽抽鼻子,一脸泫然欲泣:“爹爹!” 梁玄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蹲下身张开双臂。 孩子一阵风地扑进亲爹怀里:“爹爹,你总算来了,阿娘打我,还罚我抄书!” 董晓悦牙根直痒,开始捋袖子。 梁玄把儿子抱了起来,摸摸他的后脑勺,偷觑了董晓悦一眼:“你偷跑下山玩,阿娘找不到你,自然要担心,你赶紧好好赔个不是。” “阿娘我错了。”小秃从善如流。 梁玄揉了揉他头顶:“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知道错就好,下不为例。” 说罢低眉顺眼地和妻子商量道:“要不抄书就算了罢?孩子还小,筋骨嫩,伤了手腕就不好了……” 董晓悦瞪了他一眼:“你就惯着他吧。” “下次不能再淘气了,”梁玄义正词严地训道,“你阿娘怀了妹妹辛苦得很,别教她操心了,好了,天色不早了,回家罢。” “知道啦,”小秃揉揉眼睛,“爹爹,我要骑大马。” “自己下来走!” 董晓悦话音未落,梁玄已经把孩子扛在了肩上。 小秃骑了一会儿又觉得无趣:“爹爹,还是抱抱吧。” 梁玄便重新把他抱在怀里。 “爹爹最好了,好爹爹,”小秃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小心地打开:“好爹爹,卤牛肉给你吃。” 梁玄心都快化了:“小秃自己吃,爹爹不饿。” 董晓悦冷不丁地伸过手来,二话不说拈了最大的一块塞进嘴里。 孩子敢怒不敢言,委屈地撅了撅嘴,抓起剩下的牛肉往嘴里塞,腮帮子鼓得圆圆的。 董晓悦又好气又好笑,捏捏他脸蛋:“这么小气也不知道像谁,慢点吃,别噎着。” 一家三口吵吵闹闹地往城外走,小秃到底是孩子,吃饱喝足就犯起困来,眼皮直往下耷拉,头一点一点的,就靠在梁玄肩上睡着了。 董晓悦忧心忡忡地看了眼儿子恬静的小脸,忍不住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对梁玄道:“孩子大了,可不能再惯着他,慈父多败儿。” “下半年就要入书塾,松快不了几日,别太拘着他。”梁玄伸手搂了搂她的肩膀。 “我这不是担心么,咱们又不能陪他一辈子,”董晓悦叹了口气,望着梁玄的眼睛,“当初这么选,你后悔吗?” 梁玄摇摇头:“与子偕老是我一生所愿,有什么可后悔的?” 董晓悦把手指穿入梁玄指尖,用力握了握:“我也觉得这样很好,只是……” 她说着看了一眼儿子,又抚了抚肚子:“不知道他们会怎么选,是长生不老呢,还是过凡人的一生?” “无需担心,待他们长大成人,自然会作出自己的选择。” “是啊,儿孙自有儿孙福,”董晓悦从袖子里掏出帕子,掖了掖小秃嘴角的口水,“什么时辰了?老虎该把晚饭做好了吧?” 梁玄想说什么,终究还是忍了下来:“明日还是我做饭罢。” “你做得不如老虎好吃。” “……”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慢慢向群山走去。夕阳西下,斜晖将三人的影子拉长。 125.番外 江南正是最美的时节, 上巳一过, 城中乳燕衔泥, 杨柳依依, 一派融融春景。 城南吴家茶肆, 从外头看不甚起眼,却是个老少咸宜的消闲去处, 皆因此处茶水便宜, 又有说书先生解闷, 泡一壶清茶, 嚼着零嘴, 听着掌故,是最惬意不过的事。 小小一爿店铺里紧紧巴巴地挤着四张八仙桌,此时都坐了人, 好几双眼睛盯着台上的说书先生,巴巴地等着他开讲。 说书先生是个头发斑白的老人,穿一身灰不溜秋的细棉布衫子, 头上戴一方颇具古意的折角巾,配上清癯的长相, 倒有点隐士高人的味道。 说书先生一拍惊堂木, 清了清嗓子:“今日老朽给列位讲一段汉高祖斩白蛇的故事,却说......” 一句话还没说完,下面有人不满地嚷嚷起来:“怎么又是斩白蛇, 都讲了百八十遍了!” 旁人附和道:“能不能讲点新鲜的?” “梁武帝舍身佛寺如何?” 众人道:“听得耳朵都起茧了!” 老人捋着胡子思忖片刻:“如此, 老朽便讲一篇新文儿, 保管列位不曾听过。” “你且讲来。” “老朽今日要讲的,是大鄅朝世宗皇帝邂逅神女的故事。” 有人嗤笑:“哪里来的大鄅朝,你这老儿,莫不是肚子里没货,现编套瞎话来糊弄咱们?” “六合之外,存而不论,焉知那八荒之外无有八荒?烟涛微茫,不可得证,真的也好,假的也罢,老朽这么一说,列位姑且一听,只问那故事好听不好听罢了。” “你说来便是。” “话说那世宗皇帝生得魁伟不凡,风华无双,宛若神仙降世,兼有文韬武略,且知人善任,纳谏如流,登基数载,平边患,肃内政,端的是河清海晏,物阜民丰。 “只不过,这位皇帝仙缘深厚,一生不曾立后,也不曾册妃,更无有子嗣,只得立宗室子弟为嗣,正当盛年之时更传位于太子,一心求仙问道去了。 “老朽要讲的这段,便是那世宗皇帝传位之后 寻访仙踪的故事……” 就在这时,一个稚嫩的童声打断他:“老先生,那皇帝为何要求仙呐?” 老者循声望去,见是个五六岁的小童,挤在人堆里,黑曜石似的眼睛忽闪忽闪,机灵劲儿都快溢出来了。 他来不及回答,旁边一个青年男子不耐烦道:“自然是想做神仙,这是谁家小儿?怎么也没人管管?” 那小童又问:“做神仙有什么好的呀?” “那自然是极好的,可以长生不老啊。” “长生不老有什么好的呀?” 话音刚落,不等那人回答,那小童就“哎哟哎哟”地叫唤起来,原来是叫人揪住了耳朵。 来人一身村妇打扮,然而样貌不俗,尤其是一双眼睛灵动慧黠,与那小童有七八分相似。 “阿娘……疼……”小童噙着泪,带着哭腔道。 董晓悦没好气地道:“还没用劲呢就哭疼,以为我是你爹呢?” 说着便不由分说地把拎着儿子的胳膊,在众人善意的哄笑声中,把他拽出了茶肆。 董晓悦叉着腰数落道:“又偷偷跑下山,这是第几次了?” “第三次……”小童心虚地低下头。 “呵呵,我看少说也有十七八次,别以为你爹帮着打掩护就能骗过我。” “阿娘……”小童眼珠子一转,拽住董晓悦的袖子,打起了感情牌,“阿娘你这么凶,是不喜欢小秃了么?你是不是要拿我换个妹妹?阿娘别不要我……” 董晓悦对这招早已经免疫:“回去给我抄十遍论语。” 小秃眼泪汪汪:“阿娘,我下次不敢了……” 话说到一半,小脸上突然现出惊喜,董晓悦不用回头也知道,八成是救兵来了。 “怎么又惹你阿娘生气了?”梁玄虎着脸对儿子道。 孩子有恃无恐,抽抽鼻子,一脸泫然欲泣:“爹爹!” 梁玄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蹲下身张开双臂。 孩子一阵风地扑进亲爹怀里:“爹爹,你总算来了,阿娘打我,还罚我抄书!” 董晓悦牙根直痒,开始捋袖子。 梁玄把儿子抱了起来,摸摸他的后脑勺,偷觑了董晓悦一眼:“你偷跑下山玩,阿娘找不到你,自然要担心,你赶紧好好赔个不是。” “阿娘我错了。”小秃从善如流。 梁玄揉了揉他头顶:“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知道错就好,下不为例。” 说罢低眉顺眼地和妻子商量道:“要不抄书就算了罢?孩子还小,筋骨嫩,伤了手腕就不好了……” 董晓悦瞪了他一眼:“你就惯着他吧。” “下次不能再淘气了,”梁玄义正词严地训道,“你阿娘怀了妹妹辛苦得很,别教她操心了,好了,天色不早了,回家罢。” “知道啦,”小秃揉揉眼睛,“爹爹,我要骑大马。” “自己下来走!” 董晓悦话音未落,梁玄已经把孩子扛在了肩上。 小秃骑了一会儿又觉得无趣:“爹爹,还是抱抱吧。” 梁玄便重新把他抱在怀里。 “爹爹最好了,好爹爹,”小秃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小心地打开:“好爹爹,卤牛肉给你吃。” 梁玄心都快化了:“小秃自己吃,爹爹不饿。” 董晓悦冷不丁地伸过手来,二话不说拈了最大的一块塞进嘴里。 孩子敢怒不敢言,委屈地撅了撅嘴,抓起剩下的牛肉往嘴里塞,腮帮子鼓得圆圆的。 董晓悦又好气又好笑,捏捏他脸蛋:“这么小气也不知道像谁,慢点吃,别噎着。” 一家三口吵吵闹闹地往城外走,小秃到底是孩子,吃饱喝足就犯起困来,眼皮直往下耷拉,头一点一点的,就靠在梁玄肩上睡着了。 董晓悦忧心忡忡地看了眼儿子恬静的小脸,忍不住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对梁玄道:“孩子大了,可不能再惯着他,慈父多败儿。” “下半年就要入书塾,松快不了几日,别太拘着他。”梁玄伸手搂了搂她的肩膀。 “我这不是担心么,咱们又不能陪他一辈子,”董晓悦叹了口气,望着梁玄的眼睛,“当初这么选,你后悔吗?” 梁玄摇摇头:“与子偕老是我一生所愿,有什么可后悔的?” 董晓悦把手指穿入梁玄指尖,用力握了握:“我也觉得这样很好,只是……” 她说着看了一眼儿子,又抚了抚肚子:“不知道他们会怎么选,是长生不老呢,还是过凡人的一生?” “无需担心,待他们长大成人,自然会作出自己的选择。” “是啊,儿孙自有儿孙福,”董晓悦从袖子里掏出帕子,掖了掖小秃嘴角的口水,“什么时辰了?老虎该把晚饭做好了吧?” 梁玄想说什么,终究还是忍了下来:“明日还是我做饭罢。” “你做得不如老虎好吃。” “……”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慢慢向群山走去。夕阳西下,斜晖将三人的影子拉长。 125.番外 江南正是最美的时节, 上巳一过, 城中乳燕衔泥, 杨柳依依, 一派融融春景。 城南吴家茶肆, 从外头看不甚起眼,却是个老少咸宜的消闲去处, 皆因此处茶水便宜, 又有说书先生解闷, 泡一壶清茶, 嚼着零嘴, 听着掌故,是最惬意不过的事。 小小一爿店铺里紧紧巴巴地挤着四张八仙桌,此时都坐了人, 好几双眼睛盯着台上的说书先生,巴巴地等着他开讲。 说书先生是个头发斑白的老人,穿一身灰不溜秋的细棉布衫子, 头上戴一方颇具古意的折角巾,配上清癯的长相, 倒有点隐士高人的味道。 说书先生一拍惊堂木, 清了清嗓子:“今日老朽给列位讲一段汉高祖斩白蛇的故事,却说......” 一句话还没说完,下面有人不满地嚷嚷起来:“怎么又是斩白蛇, 都讲了百八十遍了!” 旁人附和道:“能不能讲点新鲜的?” “梁武帝舍身佛寺如何?” 众人道:“听得耳朵都起茧了!” 老人捋着胡子思忖片刻:“如此, 老朽便讲一篇新文儿, 保管列位不曾听过。” “你且讲来。” “老朽今日要讲的,是大鄅朝世宗皇帝邂逅神女的故事。” 有人嗤笑:“哪里来的大鄅朝,你这老儿,莫不是肚子里没货,现编套瞎话来糊弄咱们?” “六合之外,存而不论,焉知那八荒之外无有八荒?烟涛微茫,不可得证,真的也好,假的也罢,老朽这么一说,列位姑且一听,只问那故事好听不好听罢了。” “你说来便是。” “话说那世宗皇帝生得魁伟不凡,风华无双,宛若神仙降世,兼有文韬武略,且知人善任,纳谏如流,登基数载,平边患,肃内政,端的是河清海晏,物阜民丰。 “只不过,这位皇帝仙缘深厚,一生不曾立后,也不曾册妃,更无有子嗣,只得立宗室子弟为嗣,正当盛年之时更传位于太子,一心求仙问道去了。 “老朽要讲的这段,便是那世宗皇帝传位之后 寻访仙踪的故事……” 就在这时,一个稚嫩的童声打断他:“老先生,那皇帝为何要求仙呐?” 老者循声望去,见是个五六岁的小童,挤在人堆里,黑曜石似的眼睛忽闪忽闪,机灵劲儿都快溢出来了。 他来不及回答,旁边一个青年男子不耐烦道:“自然是想做神仙,这是谁家小儿?怎么也没人管管?” 那小童又问:“做神仙有什么好的呀?” “那自然是极好的,可以长生不老啊。” “长生不老有什么好的呀?” 话音刚落,不等那人回答,那小童就“哎哟哎哟”地叫唤起来,原来是叫人揪住了耳朵。 来人一身村妇打扮,然而样貌不俗,尤其是一双眼睛灵动慧黠,与那小童有七八分相似。 “阿娘……疼……”小童噙着泪,带着哭腔道。 董晓悦没好气地道:“还没用劲呢就哭疼,以为我是你爹呢?” 说着便不由分说地把拎着儿子的胳膊,在众人善意的哄笑声中,把他拽出了茶肆。 董晓悦叉着腰数落道:“又偷偷跑下山,这是第几次了?” “第三次……”小童心虚地低下头。 “呵呵,我看少说也有十七八次,别以为你爹帮着打掩护就能骗过我。” “阿娘……”小童眼珠子一转,拽住董晓悦的袖子,打起了感情牌,“阿娘你这么凶,是不喜欢小秃了么?你是不是要拿我换个妹妹?阿娘别不要我……” 董晓悦对这招早已经免疫:“回去给我抄十遍论语。” 小秃眼泪汪汪:“阿娘,我下次不敢了……” 话说到一半,小脸上突然现出惊喜,董晓悦不用回头也知道,八成是救兵来了。 “怎么又惹你阿娘生气了?”梁玄虎着脸对儿子道。 孩子有恃无恐,抽抽鼻子,一脸泫然欲泣:“爹爹!” 梁玄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蹲下身张开双臂。 孩子一阵风地扑进亲爹怀里:“爹爹,你总算来了,阿娘打我,还罚我抄书!” 董晓悦牙根直痒,开始捋袖子。 梁玄把儿子抱了起来,摸摸他的后脑勺,偷觑了董晓悦一眼:“你偷跑下山玩,阿娘找不到你,自然要担心,你赶紧好好赔个不是。” “阿娘我错了。”小秃从善如流。 梁玄揉了揉他头顶:“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知道错就好,下不为例。” 说罢低眉顺眼地和妻子商量道:“要不抄书就算了罢?孩子还小,筋骨嫩,伤了手腕就不好了……” 董晓悦瞪了他一眼:“你就惯着他吧。” “下次不能再淘气了,”梁玄义正词严地训道,“你阿娘怀了妹妹辛苦得很,别教她操心了,好了,天色不早了,回家罢。” “知道啦,”小秃揉揉眼睛,“爹爹,我要骑大马。” “自己下来走!” 董晓悦话音未落,梁玄已经把孩子扛在了肩上。 小秃骑了一会儿又觉得无趣:“爹爹,还是抱抱吧。” 梁玄便重新把他抱在怀里。 “爹爹最好了,好爹爹,”小秃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小心地打开:“好爹爹,卤牛肉给你吃。” 梁玄心都快化了:“小秃自己吃,爹爹不饿。” 董晓悦冷不丁地伸过手来,二话不说拈了最大的一块塞进嘴里。 孩子敢怒不敢言,委屈地撅了撅嘴,抓起剩下的牛肉往嘴里塞,腮帮子鼓得圆圆的。 董晓悦又好气又好笑,捏捏他脸蛋:“这么小气也不知道像谁,慢点吃,别噎着。” 一家三口吵吵闹闹地往城外走,小秃到底是孩子,吃饱喝足就犯起困来,眼皮直往下耷拉,头一点一点的,就靠在梁玄肩上睡着了。 董晓悦忧心忡忡地看了眼儿子恬静的小脸,忍不住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对梁玄道:“孩子大了,可不能再惯着他,慈父多败儿。” “下半年就要入书塾,松快不了几日,别太拘着他。”梁玄伸手搂了搂她的肩膀。 “我这不是担心么,咱们又不能陪他一辈子,”董晓悦叹了口气,望着梁玄的眼睛,“当初这么选,你后悔吗?” 梁玄摇摇头:“与子偕老是我一生所愿,有什么可后悔的?” 董晓悦把手指穿入梁玄指尖,用力握了握:“我也觉得这样很好,只是……” 她说着看了一眼儿子,又抚了抚肚子:“不知道他们会怎么选,是长生不老呢,还是过凡人的一生?” “无需担心,待他们长大成人,自然会作出自己的选择。” “是啊,儿孙自有儿孙福,”董晓悦从袖子里掏出帕子,掖了掖小秃嘴角的口水,“什么时辰了?老虎该把晚饭做好了吧?” 梁玄想说什么,终究还是忍了下来:“明日还是我做饭罢。” “你做得不如老虎好吃。” “……”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慢慢向群山走去。夕阳西下,斜晖将三人的影子拉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