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世界的浅吟》 第一章 第八日 我们是为了要拯救自己,却成了别人的天使。 《别人的天使》——雷光夏 一只吐着信子的绿蛇对我说: ——天凉了,别忘了跳舞。 我被越来越疯狂的人群推挤得像风中的柳条,感到自己好轻好轻,身体的实在感慢慢渗出体外。台上的李信变成了一个闪光的色块,渐渐的我的感觉也不灵敏起来…… 当我醒来时发现自己又出现在了石凌拥挤的卧室里。已经是多少次了呢?头晕目眩,出现幻视,晕倒在“火湖”的现场演出中。又是石凌,为什么每次都是他发现我?信一定是被太多人围堵在后台吧我每次都这么对自己说,也只能这么对自己说。 地上散乱的放着好多cd,卡带,书本,衣服,过夜的皮萨。我被浅浅的埋在了软绵绵的床和散乱的丢在上面的衣服中间,怀里抱着枕头,和往常一样,醒来的时候脑子因为淡淡的充血而意识不集中。 石凌穿着干净的绵t恤走进来。连他古铜色的肤色都遮不住的黑眼圈出卖了他,因为照顾我他又一夜没睡。我曾多少次的告诉过他不用理我,我就像地上疯长的杂草,生命力好得很。他只是笑笑,依然像我从未有过的哥哥一样疼我,照顾我。有时我想到石凌是信最好的朋友我就会感到安心,因为只要他们在一起我的信就是安全的。 ——怎么又晕倒了呢?你必须去医院看看了。 石凌皱起眉头看着披蓬着头发睡眼朦胧的我。像往常一样我对他吐吐舌头,呆呆的一笑: ——没事啦,健壮的很啊我! 石凌刚要开口再说什么却被我手机有些尖利的来电声打断了。于是他瘪了下嘴对我说: ——已经是第十一次了。 我低下头看着萤飞的名字在手机屏幕上跳动,我赶紧接了起来。 萤飞是我唯一的朋友,我是萤飞唯一的朋友。他是个怪异的孤儿,同白发苍苍的奶奶住在一起,神经兮兮,皮肤白的透明,敏感而脆弱,爱男孩的男孩。 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幼儿园,我梳这短短的娃娃头,手里拿着印有希瑞头像的小手绢,抬眼打量所有的小朋友。我那时骄傲的很,我是唯一一个不用爸爸妈妈接送的小孩。小朋友们会吸着鼻涕问我一些诸如:那你敢不敢洗脸时睁开眼睛啊?敢不敢晚上一个人睡啊?之类的问题。多么可笑小时候的我竟然是因为勇敢而出名。 小时候的我有一种莫名的骄傲感,总觉得自己和别的小孩是不一样的。那些只会吸鼻涕的小鬼都不能做我的朋友。在我把一个想拿走我午餐牛奶的小男孩推倒在地以后小朋友就不再接近我了,我成了危险分子。不过我无所谓,自认为这是一种骄傲的孤单。 萤飞眼睛大大的,总坐在角落的小凳子上看着自己的手指发呆。小朋友们都不和他说话,因为没人愿意和一个分不清男女的孩子玩。 在一个夏天炎热的午后,小孩子们纷纷把手中的水汽球扔向萤飞后,我走向他,递给他我的小手绢说: ——咱们当朋友吧。 相同的初中,相同的高中,他甚至跟着我填写了一样的大学志愿。于是我们进了同一个大学,我在德语系而他在奇怪的冰岛语系。萤飞曾经跟我说过他小时候的一个梦,他一个人划着船到达了一个叫做冰岛的地方,小小的他上了爱那个小小的岛国。几年之后他才知道这世界上真的有一个地方,叫做冰岛。 ——喂? 我接起电话。听见了对面隐隐的啜泣和风灌进电话时发出的如女鬼哭诉般的声音。马上坐直了身子,因为我知道什么事不对了。 ——你怎么不接电话……怎么不接电话……? 风声轻易的淹没了他断续的声音。 ——你怎么了?把话说清楚啊! 我对着电话大喊。 ——他又要走了,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你知道得没有他我连呼吸都…… ——你在哪?! 我打断他的话因为我觉得风声越来越不正常,他可能在某个楼顶。 ——还记得小学时咱们常去的学校天台吗? 我挂掉电话。没时间向石凌解释什么。 ——快!把我送到光纪小学去!我认得路的,快啊! 走出他凉凉的家,午后的阳光一下子将我团团围住,马路上热油油的声音将我的头击得一阵晕眩。钻进石凌小小的丰田,有种得救的快乐。 终于到了我们记忆中的阳台,我不由分说地叫石凌把我一个人丢下,因为萤飞不喜欢陌生人。阳光刺得我双眼生疼,但我还是一下子就看到了那个白衣白裤的可人儿。爬上天台,并排坐在他身边,我身上的棉布裙子已经像阳光下的猫一样懒散而潮湿的趴在我身上了。而他,从来不出汗的小孩,他白色的衬衫依然可以随着微风舞动。 我伸出双臂环住了他。 ——我来了,我来了…… 拉着他我们双双坐在了小小的阳台上的阴影处,他的脸已经晒得微微发红,满脸的泪痕像新生的伤疤。 萤飞的男朋友是个曾经小有名气的网球手,现在是某银行巨头的女婿。高大,强壮,脸有着分明的线条,和一种显而易见的动人的魅力。——他有要回香港了,去陪他老婆。一个月?两个月?或者就这么消失…… ——我不能有他家电话,我不能有他家地址,我不能在大街上拉着他的手,我要时时刻刻惧怕他老婆温柔的电话。他们会笑,会谈论共同的朋友,句句提醒着我,我应该为自己的存在而耻辱!我是一个挡在他美丽人生中间的怪物…… ——我们不停的争吵,厮打,亲吻,道歉,嚎哭。有时他甚至把我绑起来,就为了让我安静下来…… ——他有一个世界,而我的世界只有他。 他说着说着再一次泣不成声。我默默地从书包里掏出cd机和mum的碟子,用我小音箱的最大音量放给他听。低迷得如同噫语的女声飘出高速旋转的碟片,使我感到自己就是那个捡到神灯释放精灵的孩子。萤飞还在哭,哭得让我心疼,但我能说什么呢? 突然他转头问我: ——还记得《杀妻总动员》里的小林先生吗? 我点点头。 ——你说我也能像他一样真的变成鸟吗?如果我也足够诚心的话…… 我点点头。 萤飞站起身来,在渐渐下落的夕阳中伴着音乐静静的跳起奇怪的舞蹈来。 我还没讲萤飞是个天生的舞者,他有着男孩的节奏感和女孩的灵动。白天,他是素面的大学生,晚上,他在夜店。酒吧徘徊,画上怪诞或妖艳的浓妆,为闪烁的彩灯下迷失的面孔们舞蹈,来挣取学费。原来他只是前面歌手的背景舞者,但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魅惑让酒吧老板们痴迷,并同时注意到了这中间的商业价值。就这样他成了夜店的一道奇景,一个独舞的人。很多人慕名而来,只为这个非男非女的可人儿。 萤飞为我起舞,伴随着空气中散漫的歌声。他的舞蹈不像芭蕾一样精准不像街舞一般跳悦,但却像芭蕾一样美的残忍,街舞一样的随性。我呆呆的望着他,觉得一切都似曾相识,在过去的某个时候,是否也有一个我在为这样的一个舞者出神? 泪流到了嘴角,感到了满嘴的苦涩时,我才发现自己在哭,眼泪打湿了cd盒子,模糊了那些孩子涂鸦般的线条。 我见犹怜。我不想让这个男孩再受伤了,我美丽的朋友。 cd播完了,天暗下来了。我们并排仰躺在阳台上,看着青灰色的天空,看不见星星,当然。翻过身抱着他,他依然没有出汗,只是全身发烫。眼泪代替了汗水帮他把一切多余的体液排出体外。他已经平静下来了,我们保持那样的姿势躺了很久。然后慢慢的站起身,一起走下了天台。 熙攘的街道已经空无一人,一前一后我们在无人的大街上奔跑起来,好像被什么东西追赶一样。 他依然坚持要回俊刚家,我只好送他到了他们公寓外。他让我去他们那过夜,我骗他说我明天有早读得快回学校了。其实我是想去信家而我还没决定是否要告诉萤飞我对于信疯狂的迷恋,更重要的是我不知道如何将自己的感觉诉诸语言。有些事写下来很美,但对别人说出来就可能变成了一张暴了光的照片。 上了一辆出租车,司机是个有些话痨的中年男人。我有一句没一句的接话,有时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掏出钥匙,轻轻打开门,屋里静悄悄的。也许在别人眼里这很平常,屋子的主人睡了。可对于长期失眠的信这是一个有些特别的夜吧。走进他的房间,看见他抱着枕头,穿着t恤衫和牛仔裤就睡着了。无声无息的他甚至安静得有些可怕,但没有人会不承认即使入睡时,信也好美。 我躺在他身旁伴着他几乎无声的呼吸也一同沉沉的睡了过去。梦里我是一个偷眼睛的贼,我偷走了班上最美的女孩的眼睛,一下子自己变得金光闪闪…… 第二章 时差 你是我杯盘狼藉的梦想,你是我衣衫褴褛的国王。 李信毕业于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在那里学电影影评和编剧。加州大学很少在中国大陆招生,尤其不可能招收高中应届生,还颁发全额奖学金。他成了我们家乡一个小小的奇迹。没人知道他在申请上写了什么,在以往作品一栏附了什么,只知道他的gre考出了天文数字,只知道他依然参加了高考并被浙大录取。在我安静无害的守在信身边的日子里,没有一次问起这些问题,因为我不想看到他不屑的目光,不想让自己成为他生活中俗气的,不纯粹的部分。 当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已经是这样一个灼灼的人。没有见证过他曾有过的弱小,脆弱,没有同他共同经历过痛苦。我来晚了,只能成为他的一个面目模糊的信徒。 他同我说话时我明显能感到一层清楚的距离,那是他留给自己心的一道防线,把不爱的人隔开。我明白,自己的存在只是因为: 孤独的人是可耻的。 当我醒来时信已经走了。没有给睡梦中的我留张纸条。上学我又迟到了,其实我已经错过了几乎两节德语精读了,现在赶去也晚了,于是我走进浴室放水洗澡。看着镜子中的女孩,身子清瘦,双颊有像被刀削过一般的形状,明显的黑眼圈,及腰的长发。我对她笑笑,她也回给我一个勉强的微笑。浴盆的热水快满了,放dy 用长长的浴巾裹上热气腾腾的身子,变得很快乐。在满是蒸汽的镜子上画一个笑脸,在他弯弯的眼中看见了自己,让我觉得,活着也许可以很简单。 cd放完了,屋子又恢复了那种出奇的安静。应该去上英语课了,如果快的话还能赶上第二节。于是我穿好衣服奔向地铁。 最后一分钟赶到教室,大家疲累的脸让我觉得自己是教师的女王,闪闪发亮,热气腾腾。 接到石凌电话时我正在背动词变位,一只毛茸茸的胖鸟落在离我们自习时不远的树枝上,吱吱的冲我们叫喊。这时电话忽然响起来,声音因为突兀而有些可怕。我马上接起来,低头跑出空气凝固的自习室。 ——青草,萤飞怎么了?他没事吧? ——没事,就是心情不太好。 ——你呢?你去医院了吗? ——我没事,真的。 我感到被宠爱的快乐,但是这中间却带着淡淡的哀伤,因为这份关爱来自于一个不对的人。如果哪个女孩成为石凌的女人一定好幸福,可这个位子一直空着。事实上,这个位置实在抢手,看来我是多虑了。 ——…… 他还想说什么,可只在电话那边发出几个含糊的音符。石凌是以健谈著称的,而面对我他总是处在口吃的边缘。我想也许我真的是一个无趣的人,连石凌的阳光也躲不开我的阴影,记忆中我从没见石凌与谁说话时会这么久一言不发。我有些泄气,但还是用轻松的声音对他说: ——那就这样了,明晚演出见。 ——恩。 从他喉咙底发出了这个沉沉的音节。 回到自习室再次面对德语课本上那些整齐有序像军队一样排列的动词变位,我觉得受到了威胁,同秩序比起来我更喜欢混沌。于是我收拾书包有些狼狈的逃出整齐划一的自习室。 路过学校大门时我看见了萤飞男朋友的保时捷,车身在阳光下有些亮得刺眼。俊刚带着绿色的墨镜躲在挡风玻璃后面。看见我走过来,他下车出来,但依然带着墨镜。 ?;——我以为你回香港了。 ——还没,岳父那边又有事让我在这边再处理一下。可能还可以再多呆些日子。 听见岳父我不自觉地抬起头看着他,不知他什么时候摘掉的墨镜,他也在看我。看见我眼神里的厌恶,他转过头,对自己苦笑了一下。难道他在萤飞面前也是这样肆无忌惮的提起那家人吗?我动了动嘴,没问出口。 ——来接萤飞? ——恩。 他点点头,虽然他低着头,但我看出他的脸在那一刻有些微微发红,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学生。这样一个高大强壮的男人因为我一个简单的问题而羞愧得红了脸,让我一时感到有些滑稽。同时又感到了一种积怨已久的愤怒。 ——萤飞爱你,你知道吗?知道没有你他是什么样吗?每次拉他的手你从不去注意他左腕的疤吗? 我尽量压低自己的声音,让自己,也让他不要太难堪。但这几句从我克制的唇齿间挤出来的话听上去却比吼叫还悲戚。 他一直在点头,一声不出。我仔细端详眼前的男人,真是个好看的人。就算在我咄咄的质问下依然没有丢掉他独有的,让人着迷的魅力。如果我不是那么在乎萤飞,我真想快从这个迷人的魔鬼身边逃开,因为他已然让我有了一种莫名的负罪感。 萤飞穿着宽松的黄色运动服出现在我们面前,脸上的幸福甚至可以溢出来浇开几朵含苞的花。他是那么容易满足,俊刚多呆几天对于他就像他世界里的问题都消失了一样。 我几分钟前还坚硬的棱角一下子融化掉了,感觉整个人都在摇摆的熔掉。 萤飞拉起我的手,转了一个圈。这是我们小时候表达自己开心的方式。看着他美丽的笑脸,我也只好对他微笑。但我想说的却是: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我多么不想看见你被爱情溺死…… 引擎发动的声音抽走了我身体里最后的力量,肩上的书包变得不可忍受起来。终于回到了寝室。寝室里只有两个人,我下铺的女孩在玩游戏机,而对铺的正在上网。 我爬上床,伸开四肢,戴上耳机。战车如末世审判一般的声音从我大开的耳鼓传入了舒展的四肢。有如冰冷的金属贴满了我的皮肤,在这样一个燥热的傍晚,这是令人快乐的。 第三章 拜访者q 你在塔上击鼓唱歌,我在岛中央点火到天亮。 第一次见到李信,我在焦头烂额的高三。他是奇迹般轻易的考上了别人无法想象的大学的天才学生。一出现他就是一个不经意的拯救者的角色,并非特意为我而来,并非为了显示自己的强大,只是不经意。 她妈妈为我找到了最好的课外补习学校,把因为户口出问题而被打回原籍的我安顿得很好。而他作为成功的例子,不停的接到我惊惶的电话,听我无聊的废话。而我现在,多么希望我那时从未同他交谈。 当我终于走出悲戚的高三,他已经走得很远了。但是我就算现在也无法回头像他一样说一句:其实高中没学什么。 高中的最后一个暑假是我记忆中最亮的光点,让我每每想起都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那是我第一次去酒吧的日子,第一次做过山车的日子,第一次参加礼拜的日子,第一次真正感到爱上一个人的日子……太多的第一次把小小的暑假撑的膨胀了起来,在我周而复始的生命中显得多么突兀。 我的妈妈和信的妈妈是高中同学,但她们不是那么亲密的朋友,只是为了我上学的事,妈妈才求到了信依然在家乡小城的妈妈。信的妈妈很热情,眉宇间可以清楚地看见年轻时有过的美貌。这件事后,妈妈和她却产生出了少年时没有过的友情,两人常常几小时几小时那样在电话里聊天。后来我终于明白了她们这份迟来的友谊的基石——孤独。我的妈妈是个天生的听众,在别人诉说时她会随声附和,决不打断别人的话,在结尾会发表一些无关痛痒的感慨。她对于这个世界依然保持着年轻时的好奇,或者可以说她厌倦了自己单调的生活,喜欢在别人的故事中寻找二手的快乐。而信的妈妈却是经历了太多苦难,满胀的故事在她干瘪的身子里急切地寻找着出路。 妈妈喜欢把一切听来的故事再讲给我的习惯,让我拥有了信儿时大部分的生活。我知道了他从小就学钢琴,八岁就可以弹下完整的《卡侬》钢琴版,而那个悲剧发生之后,他开始喜欢把自己一个人反锁在屋里,弹些琴谱上没有的旋律。有时他妈妈能听见他在屋子里用力的敲击钢琴键盘,让它们发出阵阵刺耳的悲鸣。 我知道了那个悲剧。信十岁时失去父亲的原因。 但并不是一个爸爸得病或意外去世之类的故事。 信的爸爸因为酒后驾车撞死了一个中年男人,然后开车逃走了,那男人因为没有及时的抢救死在了手术台上。 那是一个没有月光的夜,依旧沉浸在同伴高谈理想的声音和酒精的快乐中的年轻父亲也许还在哼唱着当时流行的歌,路飞快地向两旁撤退,李綄生眼前的小道渐渐成了宽广的沙漠公路。忽然,黑红色的鲜血泼满了挡风玻璃。也许他还狠狠的眨了几下眼睛,无法相信眼前的一切。整个人像被从头浇了冰水一样,清醒过来了。不,他不敢停车,好像一停下来,索命的链子就会勾到他的喉咙。也许他还自欺欺人的想说服自己那只是匹小马,但又清楚地知道是个人,是个人!人得一生,在一念之间就彻底的改变了。 被抓住后,他脸色铁青,语无伦次,拒绝给自己找律师。信的妈妈把车卖了加上家里所有的存款给了那中年男人的家人,同样是一个母亲和一个孩子。对方的妻子像疯子一样在法庭上要李綄生偿命,还打了拿钱给她的,信哭泣的妈妈。李綄生因为酒后驾车和事后逃逸被判五年。 第二年狱警敲响了信母子的家门。李綄生在监狱里生生吞了一颗钉子,第二天早上被发现死在自己牢房的床上。 李綄生入狱前是个小有名气的诗人,他是中国人人仰慕的大学中文系毕业的学生(就因为这样他的案子还上了电视,成为当时人们的茶余)。他曾发表过很多诗作,哀怨,悲情,但不失感人的光点(这还曾引发了当时一些报纸就文学作品和个人品性关系的讨论)。我只是不知道李信的诗人爸爸哪里来的勇气,选择了这么缓慢而惨痛的死法。 他曾留下一封信给自己小小的儿子,但信只得到了那管信件收发的狱警一句随意的“对不起”。李綄生对儿子最后的爱就那么简单的消失了。 这些故事伴着妈妈夸张的评论和感叹留在了我高三的记忆中。 高考后真正见到从美国回来的过暑假的信是在北京最大的游乐场。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李信,不是故事中的人,不是遥远的声音,是见到了真的信。 他来北京看朋友同时约上了我,这个妈妈一直托他照顾的妹妹。 我比约定的时间提前到了几分钟,北京夏天的太阳叫我无处藏身,只好忍受着自己默默的蒸发。放下背包,把头发松松的绑成一个发辫。再抬起头,看见一个清瘦苍白的男孩站在我对面。他微微皱着眉头,问我: ——你是肖青草吗? 看着他黑凉的眼睛,有那么一刻我全身都无法移动。整个人像被拽进了他眼睛,被淹埋进了那汪冰凉的墨色的湖水中。 我对神灵,因果,和宿命多年的笃信终于得到了回应。因为那一刻我确信自己认识他,过去的某个时间里,我就生活在那片冰冷的墨湖中。 静了好久以后我才慌忙的点了点头。 ——等久了吧。 他提起我扔在地上的书包,对我说。那一刻我不合时宜的眼睛里挤满了哀伤的泪水,让我看上去像个逃逸的疯子。因为我相信自己听见了那个远在过去的自己祈盼了一声的话。在信看见我古怪的神情前,我赶紧擦掉了满眼的泪水。 信把我带到他的朋友们面前。向大家介绍说:我和他父辈是朋友,我是那里唯一的女孩,而他却都没有说我是他的朋友。我就那么尴尬的看着眼前高大的哥哥们,手足无措。还好信的朋友中一个古铜色的男孩帮我打破了尴尬。 ——那你一定也是信的朋友了!到这边来,离那几个色狼远点。 他把我拉到他和信的一边,对其他几个男孩笑着吐舌头。 后来我知道了这个古铜色的男孩叫石凌,是信最好的朋友。在信的朋友中,石凌最为出众和凌厉。细长的眼睛和与众不同的肤色让他整个人看上去像从古画上走下来的武将。而他的工作却是乐评人。信告诉我石凌从高中起就在杂志上发表乐评,大一时通过朋友认识了一家先锋音乐杂志的主编,与对方聊了几夜后,石凌就在这家杂志上有了一个自己的专栏。五年后,他已经成了中国非主流音乐界重要的乐评人之一。文笔犀利,有一种自成一套的怪异幽默。同时他所在的杂志越做越大,地下乐团纷纷以接受本杂志专访为荣,并希望可以在杂志的每期附碟中发表单曲。 人到齐了,却没有人去买票。 信拉起我的手,冲大家眨眨眼睛,对大家露出一个狡谐的笑容。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信的笑脸,我就那么安静的,不知所以的跟随着那个笑容,困惑却甘愿。那时我还不知道,那将是我今生的爱情,唯一的姿态。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已经在游乐园高高的后围墙前了。这个游乐园是卖通票的,我们要是翻墙进去就可以免费玩所有的东西了。我感到我也成了他们“小阴谋”的一分子,有一种被接纳的快乐。我回头向石凌做了个鬼脸,他嘿嘿的笑起来。信第一个爬上围墙旁的一棵大树,顺势跳到了窄窄的围墙上,向我伸出了手。几个男孩一起把笨手笨脚的我推上去,拉着信那有些温良的手我也摇摇摆摆的站到了墙上。随后大家一个接一个的上了墙。这时,高大的黑衣保安们追到了,信向他们伸出两根中指,同时冲着我们大喊: ——跳! 大家怪叫着,像一个个彩色的水饺一样跌入了沸腾的游乐园中。狂奔着融入了快乐的人群,在人们的侧目中哈哈大笑。我跳下来时脚崴了,可我还是用力地跟着前面又笑又跳的男孩们,分享大家放肆的快乐。 那天我们连做了三次过山车,一次海盗船,还有自由落体一般的跳盘,用水枪把对方射成落汤鸡,还在“吼叫洞穴”里体验了“世界末日”。直到太阳厌倦了,歪歪的沉了下去,我们才大大方方的从正门走了出来。 可那时我的脚已经肿了起来,没有办法用正常的姿势走路了。我想把自己软弱而丑陋的脚藏起来,却先被它歪歪扭扭的出卖了。信把我背起来的那一刻,我那天第二次哭了出来。泪水打湿了他脖子后面干燥的皮肤,但他什么也没问。也许觉得我头发上的水还没干,也许觉得我是个忍不了这点儿疼痛的爱哭鬼,但我却悄悄的快乐着。 第二天接到他邀请我去酒吧的信息后,我对着手机屏幕不停的笑,不停的笑。 那个暑假我抓紧一切机会见他,无法见到他的日子里,我就会同新近成为基督徒的妈妈一起去教会,听信徒们分享对主的爱,同时还焦灼的等待黑沉的手机屏幕再次亮起来。 小的时候我有一种莫名其妙的骄傲。当身边的女孩子都在用某种暗语各自询问身体的变化时,我早已有了初潮。当她们因为男孩子的一个眼神。一句暧昧的话而满面绯红时,我已读遍了从历史上最为暧昧的“骑士与贵妇”的爱情,到卫慧用劈开的双腿做出来的爱情。在学校,我总是拉着萤飞柔软的手穿过成堆的女生们,春末第一个穿上校服的短裙,第一个用黑色的丝线在校服的衬衫上绣上蝴蝶,第一个因为拒绝剪头发而被叫到学校的讲台上罚站。小小的学校人人认识我,但并非人人都喜欢我。有时我突然一回头,人群就会像被抛入石头的湖面一样,一下子散开。可是我一点也不在意,我有萤飞做我的朋友。我挑选了一个孤独深入骨髓的朋友,这是我前半生最正确的选择。他不会离开我,我可以毫无保留的爱他。我们的友谊坚固得如同爱情,同时抽离了爱情的虚伪,让我们可以从心底里坚强起来。 小时候我是个小鼻子小眼睛满身进攻性的孩子,男孩子们喜欢故意碰掉我的书本,打碎我的水杯或藏起我的大衣。我从来不哭不叫,不告诉大人,只会在抓到他们时狠狠地踢他们一脚。 渐渐长大,我惊异的注意到镜中人的脸一点点地被什么力量拉长,眼睛开始长成两条细细的河,双颊奇怪的出现了两个被刀整齐削过一样的平面,直视她的时间越长她对于我就越陌生。而男孩子们对于我的态度也渐渐变了。直视我的时候会不自觉地躲开我的目光,会故意的在我左右大声谈论文学或电影。这些时候我一般都会目不转睛的盯着那个男孩,直到对方从羞怯变成不安再到恼羞成怒。他们叫我觉得淡然无味,让我不想靠近。但我还是惧怕孤独,幸运的是我有萤飞。 有太多的女孩喜欢萤飞。那么明显,让人们不得不给予这些好感以关注。生硬的卖弄风情,费尽心思的搭话,都让同样身为女生的我失笑。因为只有我知道,她们的徒劳。 她们不知道萤飞是多么厌恶被女孩们喜爱,因为这样会让男孩疏远他,因为这样会让他的生活成为一个俗套的三角恋故事。 我的生活只有萤飞,而他的生活只有我。 这样的日子首先被萤飞的爱情打乱了。高二的某一天,毫无预兆的,一个迷人的网球手夺走了我朋友的心。他们在萤飞跳舞的酒吧相识,俊刚会在萤飞下台时递给他一杯冰凉的苹果汁,不是酒,是萤飞心爱的苹果汁。 爱情的开始总是那么简单,千篇一律,但依然迷人。 萤飞突如其来的爱情抽空了我一半的生活,让孤独从缺口漫漫的流了进来。但我还是无法接受那些面目模糊的男孩,也无法找到一个对我报有善意的女孩。 于是,我成了一片雨云。总是一个人发疯的学习或读书。偶尔会同某个不相干的男孩吃饭,然后带着对对方平滑的音调,无力的手势,飘移的眼神的厌恶回到原点。 一点,一点的,走入无爱的恐惧之中。梦中自己总是一株表情悲伤的望日莲,向飞虫们询问爱情的形状与近况。 信的出现撞碎了我爱情的堤坝,堵在我身体里的爱一个人的渴望争先恐后的奔涌而出,让我担心会把自己溺死。 暑假就要过去了,我开始变得精神涣散。虽然早知道他要离开的,可是当这一刻慢慢接近了,痛苦还是如期而至。一个人的时候,我会边看喜剧边哭,或整夜整夜地读一些关于战争的书。发给他的信息,字斟句酌。每次同他见面都要精心打扮,然后满怀希冀的出门,怅然的回家。因为信依然有意无意的保持着和我的距离。 一次我们去滑旱冰,我笨拙的在初学者滑道上向前艰难的移动。一个滑错滑道的男孩差点撞到我身上,我慌忙的躲闪,失去了重心。过去出现在爱情剧的情节,现在出现在喜剧中的桥段发身在了我身上。信不知从哪里滑过来扶住了我的腰,我在他怀里,四目相对。第一次,幸福离我这么接近,发卡适时地掉了,头发水一样的泻了下来。 信把我扶起来,手马上离开了我的腰,不太自然的背在了身后。 那天我墙上的倒计时表告诉我,离李信离开还有三天。 《before sunrise》曾让我痴迷了好多年,那部关于爱与行走的,用对话支撑起来的电影。在信离开的那天,我看到了它事隔八年的续集《before sunset》。 走失的男女主角,错过了八年后再次相遇。 而男人又要离开了。夕阳西下,巴黎塞纳河的游览船上,女人苍老却美丽的脸上写满了克制与哀伤。她对他说: ——when you were young,you believed that there will be many people you''ll connect withter in life,you realize it only happens a few times. 我甚至没有时间哭泣,墙上的钟告诉我,信的飞机还有两个小时起飞。 没时间换衣服了,我穿着宽大的睡衣睡裤,手里抓着一把钱和自己的手机冲出家门。在去往机场的出租车上了我收到了信的短信: 青草: 对不起,要回去了。 我会记得你的。 希望能再见。 有那么一刻我甚至想叫司机转头回去,但就算我是自作多情也得给自己一次机会,我答应了自己的,不是吗? 跑进国际出发大厅,一下就看见了石凌,他比别人都高出半头,即使混迹在外国人中也很显眼。而他身旁当然就是苍白沉默的信。石凌在对信说着什么,信只是点头。他看到我,有些吃惊,但好像很开心。 ——你怎么来了?不是说好不送的吗? ——你还回来吗? ——会。 ——什么时候? ——不知道。 ——妈妈是要来北京住了吗? ——对,和你妈妈谈得来这里有朋友嘛,申请调过来的。问这个干什么? 没话可说了,自己也快哭出来了。 ——我爱你。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 他保持着我话出口之前的表情,看不出有话要说的意思,也看不出思考的痕迹。长长的沉默…… 看着他僵直的,尴尬的样子,我竟然明确地感到自己是在心疼他而不是自己。有时被爱,也是一种身心俱疲的折磨。 于是,我好想放他走,远离这份尴尬。 ——时间来不及了吧,快走吧,别误了飞机。 ——先走了哦! 我冲石凌喊了一句。对信笑了一下,不过看见对方眼里的自己,我真希望自己没有笑。转身跑出机场。在出租车上我的眼泪就像放闸的洪水,司机甚至不敢问我要去哪里。手机在兜里振了几下,归于平静。 到家以后,我一直坐在地上,不知要干什么,甚至忘记了怎么眨眼。一直等到墙上的表显示信的飞机已经起飞才拿出手机来。银幕上依然跳动着信的名字。 ——我不知道说什么。太突然了。也许你只是一时的感觉,很快会过去的。 怎么过去?什么才叫过去啊。 关了手机。同父母说去同学家住,一个人跑去了妈妈爸爸的旧房子。 发呆,看书,发呆,看书……我一直不睡觉,不吃饭。就只是发呆,看书。 第四天出现了幻觉,我发现人如果不睡觉就不会醒来,书上的字卷成一团又迅速散开,我怎么也无法弄明白作者要说什么。李信这个名字因为念了太多遍失去了意义,只剩下了声音本身。 终于在第五天,我饿了。我一遍遍的问自己你要什么,你在干什么,你为什么这么难过啊?只在自己这里得到了一个明确的答案,我饿。我饿得可以吞下一整只火鸡,整袋生红薯,或一个孩子。努力地从床上爬了起来,想出去找些吃的,却在下地的那一刻失去了知觉。我终于睡着了,好沉好沉的睡眠,战胜了我不停收缩的胃。 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我同长胡子的阿甘一起奔跑,一片海挡住了我们的去路,于是我们又转身向另一条路继续跑。我们路过了夕阳下的群山,穿过了一个美丽的村庄,经过了沙漠公路旁的加油站,就这样一直跑,一直跑…… 睁开眼睛,看见了萤飞有些憔悴的脸。 看见我醒了,他边哭边笑,伸手想碰碰我的脸,又想去拿床头柜上的保温饭盒。看见他慌乱的样子,我感到了好长时间不曾感到的温暖。我想抬起手擦掉他的泪,但抬不起来。低头看见了自己手上的针管。 ——别动!他们在给你输葡萄糖呢。 ——我没事!强壮着呢。 我轻轻地笑了一下,但好像反而让他更伤心了。因为我的声音让我像一个在古旧的收音机里讲鬼故事的人。 萤飞给我端来了热气腾腾的大米粥,喂给我吃。十年多了,我们像一对年久的夫妻一样,最终成了彼此的亲人。我一碗一碗不停的吃粥,吃菜,水果,直到自己没有办法再咽下一口。 萤飞咬着嘴唇坐在椅子上,慢慢开心起来。直到我摆摆手表示再也吃不下了,他才再次开口说话。 ——我认识的所有人都知道我最好的朋友丢了,失踪了。你的家人,我所有的能找到的人,全都出来找你。你为什么要躲起来? 我没有告诉妈妈或任何人自己对信的感觉,我不想让妈妈或别的什么人知道后给他造成什么麻烦,也不想得到别人哪怕一丝一毫的安慰。现在也一样。于是,我看着萤飞担心的眼睛依然狠下心,一声不出。 萤飞和我的家人担心再追问我会想不开,这件事就没有人再提起了。 几天后,俊刚和萤飞把我接出了院。 又过了几天,我就到学校报到开始了我的大学生活。五天,我瘦了八斤,双颊有些可怕的凹陷下去,眼睛却变大了。当然我的新同学并不知道我的过往,在他们眼中我只是个脸色冰冷,在自我介绍时对大家说“我忘记自己喜欢什么了”的怪人。 第四章 松子的被厌弃的一生 春天,同学们全死了。埋在树荫下,墓志铭上刻写着他们的青春。 在大学我是个不受欢迎的人。就像幼儿园,小学,中学一样。 就像小时候没看过《美少女战士》一样,大学我依然没看过《越狱》,像中学时我憎恶《心太软》一样,大学我依然憎恨《秋天不回来》。在别人同我寒暄的时候我会手足无措,没有办法喜欢“真心话的大冒险”,永远捧着一本书,耳朵里永远插着耳机。春,夏,秋,冬,我安静的活在人群的边缘。 因为同同学相处不来,我几乎逃掉了所有的集体活动。我生活中唯一留下的集体活动是每年四月五号同萤飞。俊刚。一群陌生人一起在酒吧,纪年柯本。 一两个月后对于我,人们就像过去所有时候一样分成两边,男生们的表情是漠视或暧昧,而女生则一律是厌恶。我知道是因为萤飞,她们的王子萤飞,她们的“校草”萤飞,她们半点也不了解的萤飞,永远中饭时在走廊的尽头等着我,背起我的书包,拉起我的手,对我微笑的萤飞。萤飞永远干净的白衬衣在阴暗的走廊里的确很刺眼,我想这怪不得女孩子们放肆的目光。但萤飞对她们总是没有表情的,微微抬起头,不去看她们,并尽量保持距离。这样女孩子们就更加憎恨我,我成了她们眼中会蛊术的巫婆。可单纯的萤飞从没察觉女生们之间那些微妙的斗争。我在漫长的中学时期练就了一套本领,那就是在女生由上而下打量我,并露出不屑或恶意的目光时,我会嘴角上扬,对她们微笑。这比回以恶毒的目光更加让她们生气,但我也并没有想让她们好过。 我一直都记得萤飞在幼儿园被人扔水球时的表情,恐惧,真实的恐惧。我那时还是个和他一样的无助小孩,但因为他的目光我要保护他。我从没见过像他那么害怕被人排斥的人。我想,就让她们讨厌嫉妒或怎样随便,我还是要扮演人们眼中萤飞的女朋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萤飞的秘密。 我总穿着一条妈妈从越南买回来的长长的绿裙子,带着一个金黄色的木手镯,披散着齐腰的长发。后来我才知道这些都成为了女生们憎恨我的莫名其妙的理由。书桌上经常有胶水,忘在班里的东西会被扔掉,发作业卷子的时候经常被“忘记”。但这些对于我一点都无所谓,因为我还有音乐和书。 时间长了,女生们从讨厌纷纷改成了漠视,也就是我最喜欢的同学关系。但有一个女生对我的反感依然如故。 郝娜是在团委认识萤飞的,萤飞是冰岛语班的副班长,郝娜是日语班的班长。冰岛语班的班长总逃班长会,萤飞就只好总代她开,郝娜就是在那些总是开不完的冗长的会中爱上萤飞的,我猜。 一次萤飞叫我在他开会的教室门口等他,透过窗子我看见郝娜用她那镶了钻的紫色指甲总在有意无意的碰萤飞的手,脸上带着粘稠的微笑,嘴不停的在动。萤飞一边礼貌性的笑一边把手插进了上衣口袋。我看着他们,不自觉地轻轻笑了起来,不想正好被转头的郝娜看见了。郝娜不笑了,厉色的看着我。开完会,萤飞拉起我的手就走,和郝娜擦身而过的时候甚至忘记了说再见。 当晚我回宿舍的时候被四个女生拦下了,郝娜在她们当中,当然。 ——肖青草!你今天在窗外笑什么? ——没什么。 我看着她愤怒的脸,让我联想起了小时候在农村田里看见的一种长长的绿蚂蚱,奶奶管那叫“扁担勾”。我又轻轻地笑了出来。 ——你还笑?有什么好的得意的你?整个是个婊子!别以为别人都不知道你和男人开房那点破事儿!那天你和一个男的进宾馆我们几个都看见了,那男的虽然我们没看清,可他可不是萤飞。就知道萤飞不会要你这样的。 ——我什么时候…… 话说到一半,剩下的话凉在了嘴里。她们是看见我和俊刚进宾馆的一幕了。那次萤飞和俊刚吵架吵得好凶,不肯回俊刚那去,他自己在宾馆开了个房间,俊刚没有办法才求我去劝他的。看见我不说话她们更得意了。 ——不会是在卖吧,你? 一个很壮的女生带着鼻音,哼哼着问我。 ——还不承认?脸都绿了!你最好离萤飞远点,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货色! 听到郝娜这句话,我忽然觉得发生的一切都那么可笑,要我离萤飞远点?我们开始相互照顾的时候你还没学会数数吧? ——你在开玩笑吗?你有什么权力告诉我应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 啪! 当郝娜的巴掌落到我脸上时,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右脸像火烧一样的疼,但羞辱感盖过了疼痛。我抬手就还了她一巴掌,她的脸上立刻浮现出五个清晰的指印。 那个很壮的女孩从侧面一脚踹在我膝盖上,我顺势跪了下去。她们几个用书包狠狠的砸在我背上,手臂上,腿上。她们书包上七彩的挂件发出清脆的撞击声,挂链的铁片划破我的手臂,缠住我的头发,可我却没动也没叫,我不想在满校的陌生人之前上演一出苦情戏。 ——停了!别打了。 终于郝娜喊了一声。 ——你以后小心一点!别在他妈的在我面前装高贵!嘲笑我是吧?现在看你还笑不笑。 她们走远了,我听见零星的“别怕,她没什么势力。”“你包链上有他头发,快拽下来!好恶心,谁知道她有什么病……”“萤飞也不知中的什么邪……”…… 我慢慢的站起身,发现自己喜欢的绿裙子被划破了,胳膊上划开了几道血印,一道还在流血。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我并不那么愤怒,也没有被郝娜打那一巴掌时的羞辱感,只是高兴这一切终于完了。拢一拢头发,慢慢的走回宿舍。面对楼妈好奇窥探的眼神,我加快了脚步,躲开她。在她还没开口问时,我已经上了楼。 郝娜的爸爸是什么商业巨头,总有她的专用宝马在教学楼下等她下课,里面有她专用的司机,她爸爸为了她在北京上学给她买了一套一百五十多平的房子。我并不怎么和同学们讲话,这些都是萤飞告诉我的。 算了。慢慢长大,我发现自己身上的菱角都在一点一点地缩回身子里去,好疼,可是这样我对与自己爱的人就无害了不是吗? 睡吧,睡着了就没事了,我躺在宿舍的小床上小声对自己说。 大一的这些日子对于萤飞也不好过。 俊刚在一场大赛中伤了右肩,不得不放弃了网球。曾经那个在球场上自信的,脸上总带着动人微笑的俊刚,像秋花一样的败了。他变得易怒而刻薄,且行踪不定。开始萤飞对于这一切只是退让,每次看到俊刚都会心疼的去拉他的右手,他却像受辱一样马上躲开。每当萤飞问俊刚他去哪了的时候,他只会告诉萤飞他去挣钱了。接下来就什么也不说了,再问就又得大吵一架。 直到萤飞在餐厅看见俊刚和他的“新女友”时才明白了“挣钱”的意思。俊刚接受了郝紫柔,一个银行巨头女儿的追求。一个长相平平,眉宇间写满骄纵和精明的女人。 萤飞从小没有父母的爱,和俊刚的爱情在他看来比什么都重要。发现了俊刚的不忠,萤飞像一个失去妈妈的幼兽,悲伤无助,却没有一丝被背叛的愤怒,他太爱俊刚了。 餐厅的意外相遇后,俊刚不停的道歉,哭泣,赌咒发誓对萤飞的爱,甚至威胁说萤飞离开他,他就自杀。他告诉萤飞自己多么爱他,一直都爱,那女人只是为了自己的事业才在一起的,还对萤飞说爱情和事业是可以分开的。他的话前后矛盾,毫无逻辑,但萤飞还是原谅了他。萤飞天真地相信了,只要两个人相爱就是一切。 大二前的那个暑假,俊刚和郝紫柔结了婚。婚礼那天我早早的起来精心打扮,把头发用电夹子夹出海藻一般的大卷,涂上淡粉色的口红,穿上紧身的白纱裙,红色的高跟鞋。没有告诉萤飞,悄悄地跑去了那个华丽的婚礼。我的出现让俊刚始料不及,看着高大俊美有如王子的他因为我的到来而满脸惊恐,我有一种恶意的快感。 缓缓地走过欢乐的人群,向台前的新人走去。人群渐渐安静下来,我知道自己这一刻是美丽的,轻易的胜过了姿色平庸的新娘。顺手从服务生手中接过一杯红酒,一直端到了二人面前。 ——你来这里干什么? 俊刚小声的克制自己的恐惧。 ——没什么。就是祝新郎新娘百年好合。 我看着他。微笑。接着一下子把酒全泼到了他脸上。 全场哗然。 我用余光看见了郝紫柔的爸爸,那银行业的巨头端坐下面,发福的身子,松弛的脸。忽的有些可怜俊刚的未来。可坐在郝紫柔爸爸身旁的女孩让我微微一惊。一直觉得郝紫柔面熟,原来是这个原因。郝娜在旁边早已气得发抖了,可她爸爸在旁边只好一动不动,我知道她心里早已骂出一车脏话了。我嘴角上扬,对她微微一笑,转身跑出礼堂。 暖风吹起我长长的裙摆,弯弯的头发,我穿着高跟鞋也同样要奔跑,接受路人惊异的检阅。我还要带我受伤的朋友去跳舞。 第五章 the quie 来吧,亲爱的。来到我身边,我给你讲一个乡村的故事。那个男人捧着采摘的鲜花,牵着一匹黑色的骏马,乘着落日带着你去收割庄稼。他不是个多情的诗人,更不是一个富有的男人。但他能让你永不生厌的爱着他。你们将幸福得拥有一个宝贝,看着他碧天在泥地里玩耍,听着他叫你妈妈,叫我爸爸。 大二开学的时候是萤飞骑车送我来宿舍的。一个女生看见我们就立刻跑回楼上去了,我知道她是郝娜她们寝的,不想让萤飞知道她们无聊的勾当,我叫萤飞先走,教学楼下见。于是我一个人提着箱子慢慢的上楼,在二楼楼梯中间,被一双名牌高跟鞋挡住去路。 ——让一下道! 郝娜踢了一下我的箱子。我看看她,对她微微一笑,把箱子挪到了旁边。她看见我在笑,一脚把我的箱子踢下了楼梯。箱子在楼梯上跳动几下,突然散开了,我的衣服鞋子书本和cd撒了一地。 ——你勾引萤飞还不够吗?你出去卖还不够吗?还要勾引我姐夫?上次打你打得还不够吗? 郝娜贴近我的耳朵压低声音,她嘴里的热气扑在我脸上,我一阵反胃,伸手推开了她。 ——你姐曾经问过你姐夫,他到底爱不爱你姐吗?你们家为什么都这么喜欢一厢情愿?还有,我没有出去卖,嘴巴干净点。 郝娜抬手就要打我,手腕却被抓住了。尴尬的停在半空中,长长的假指甲让她的手像一堆扭曲的枯枝。 她回头,看见萤飞愤怒的脸。 ——你想干什么? 萤飞的声音对于我竟然非常陌生,冰冷的愠怒的声音,我从没听过善良的萤飞对谁用过过这种声音。 郝娜看萤飞,有看了看自己僵在半空中的手臂,她的眼神忽然有些凄凉。看着萤飞一字一句地说: ——我要干什么?我要打这个婊子。 萤飞一下子用力的把她的手甩开,她踉踉跄跄的后退几步,磕倒在台阶上。 ——听着,你要是再敢碰青草一下我不会放过你。 萤飞也一字一句地对她说。 这时追萤飞而来的楼妈到了,可她注意到萤飞愤怒的脸,不敢上前把他撵出女生宿舍。 郝娜看看萤飞又看看我,忽然放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跑上楼去了。萤飞一件一件地把我散落在台阶上的东西捡起来,装回去,提到我寝室里面。 我们手拉手走出宿舍楼。 和大部分时候一样,我只要轻轻的侧脸就可以看到他棱角柔和的脸,长长的睫毛,美丽的眼睛,可今天这一切似乎都不那么熟悉了。我们的角色对换了。那个温和的甚至从没有为自己坚强过的孩子今天愤怒了,这第一次的愤怒却是为了我。为了我,他一生第一次使用了自己男性的强硬的身份。而我知道他是多么害怕这一切。 我开始哭,只是一滴一滴的流泪,眼泪连成了线,然后不得不开始啜泣,终于我开始用有些尖厉的声音大哭起来。萤飞一直在身旁看着我,没有打断任何一环。 哭累了,我们并排坐在长椅上,靠在他肩膀上,我开始哼歌。他突然打断我: ——她们为什么总欺负你? ——不知道,我看上去欠揍吧。 萤飞看着我苦笑了一下。我盯着他精致的脸,回想起他刚刚愠怒的表情,一个这么多年从未考虑过的问题突然出现: 人,到底为什么会成为同性恋? 我知道身为萤飞的朋友,这个问题我提的太晚了。其实是因为我一直以为这个没有为什么,是就是了。不知道怎么的,那些我最讨厌的,社会精英对边缘人群的研究报告,现在看来似乎也没那么虚伪,最典型的关于童年阴影是同性恋产生的主要原因的论点,我忽然很同意。 当然我不会把自己的想法告诉萤飞,知道自己的人生有过另一种可能,永远是痛苦的。 在那次以后郝娜真的很少再向我挑衅,也许是因为萤飞的保护,也许是因为她有了新男朋友,一个长得像蟑螂的男生。我的日子平静得在我眼前铺陈开来,以为这样,毫无遮拦的眼睛就可以简单的看见自己毕业前的每一天。可是我错了。 我再次见到李信是在大二的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早晨。 那早我依然是早早的,趁大家还在睡就爬起来。用凉水冲一把脸,拿宽梳子把纠缠在一起的头发梳开,面无表情地在另一个热烘烘的早晨开始晨读。这时一个出现在我幻听的耳朵里太多遍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在美国看到过一个头发像你一样又黑又长的女孩,我追过去,人就不见了。是你吗? 以为是自己对自己又一次残忍的谎言,我没抱多大希望的转过身去,却发现信真的在我的身后。我为自己的心筑起的围墙,缓慢但不可逆转的碎裂开来。 ——不是我,不是我…… 我的声音突兀而激动,让我有些难堪。 他一点也没有变,苍白的脸,清瘦的身材,美丽的眼睛,带着悲剧色彩的笑容。 我知道自己是女孩,女孩需要克制,我知道我们一年多没有说过一句话见过一面,他对我的记忆可能很模糊了,我知道他也许只是刚好路过,要很费力才能记起我的名字,我知道…… 但我跑过去,抱住了他。信先是一愣,然后也轻轻的环住了微微颤抖的我。 我逃掉了那些日子所有的课,甚至包括德语期中考试。 他一直在讲,我一直在听。学校的林荫道,地铁,拉面馆,便宜的小咖啡馆,地上满是落叶的公园…… 他的生活,他的生活……我统统贪婪的记下。也许是我无畏的示爱拉近了我们的距离,他打开一扇门,放我走近了他的生活。 在美国,他提前毕业,拿到了全额奖学金,还加上他那几年打工的钱,同几个哥们儿开着一辆二手面包车从他们所在的洛杉矶穿过大半个美国又转回了西部的西雅图,最后到了奥林皮亚,柯本一生最快乐的地方。他们组建了一支乐队叫“火湖”ke of fire)的乐队。吉他手是个德国人,高大健壮(信给我看了他们几个的合照,吉他手严肃的反手站着,有些像战车里的till)。贝斯手是个黑人,准确地说是个混血,瘦小,阴郁。鼓手是个金发碧眼的长发男孩,头发垂下来遮住一半的脸。信是主唱,他岔开腿站在他们中间,显得有些单薄,但有什么特别的东西让人们的眼睛无法从他身上移开。 他们曾在一个又一个的露天商场前,人头攒动的酒吧中,放声嘶吼。经常同时还需要忍受饥饿,但他讲给我听的时候神采飞扬,表情沉醉而迷人。 将近一年的流浪,写歌,表演,排练,在路上匆匆而过。一帮青年为了共同的信仰,狼狈但快乐的走上某条朝圣的路。真是个好故事。有人一生都活在一个好故事中,有人一生都没听过一个好故事。 当到达奥林匹亚的时候,几个男孩相视无言,因为他们都知道,就这样了,生活却还要继续。 高大的吉他手必须回柏林继承家业,完成爸爸的遗愿。信说,他曾对信用生硬的英语讲过,这也许是他人生唯一的一次解放。我想象着他脱下脏兮兮的毛衣换上西装领带的继续严肃的背手走完以后的人生。贝斯手在他们还没离开奥林匹亚时就被逮捕了,贩毒是一张通往铁牢的单行票。在吉他手和贝斯手先后离开了以后,信卖掉了电吉他,贝司,只给自己留了一把木吉他,他曾远远的把他背来美国,也想再把它在背回去。最后信终于鼓起勇气告诉了金发的鼓手,其实自己是异性恋,一直都是。在鼓手天蓝色的泪光中,信背着木吉他回到了中国。 信对我说加州的阳光太过明媚,以至于他大学期间经常会冬天独自一个人去加拿大寻找记忆里的冬天。鼓手就是在那辆开往加拿大的寂寥的火车上认识的。那么孤独的冬景,那么满心热血的少年,鼓手就是这么爱上信的吧。一个含笑却带泪,眼似墨湖的亚洲人。 乐队解散的匆忙,只留下了一盘小样。在其中听见了吉他声快,再快,直至疯狂的从“till”粗大双手飞溅出来;贝司声有些阴冷,那整日与毒品为伍的黑人竟然把贝斯弹出了一丝小提琴的凄清的味道;鼓手似乎不那么用力,却合着贝斯声出现一种怪异的和谐。信的声音该怎么描绘呢?那声音会抓住你,进入你,撕开你的伪装,直到你愿意同那声音相爱。 那些曾经出现在信的生命中的人,一一跳出他眼底幽暗的湖水,抖抖身上的水,湿漉漉的出现在我面前。也许被我美化,也许被我扭曲,来不及思考,我已决定投入这个生活。 我周围的人们啊,无知却恶毒的人么那!随着《香水有毒》之类的曲子哼唱的孩子们,盯着电视银幕一天一夜的孩子们,只读《`时尚》的孩子们,从不读“非言情”“非性”小说的孩子们,天天在吃和减肥之间挣扎的孩子们,没劲,你们没劲,你们没劲!而在这中间挣扎的我又怎样呢,同样没劲!我认真地恨着自己的生活。 我抓住信,爱上信,像一个溺水的人对于救生圈那么迫切地抓紧他,哪怕这意味着我必须和他一样生活在分裂中。 我们在炎热的京城四处游荡,他总是双手插在兜里,用脚尖踢小石子,旧旧的旅游鞋前面已经秃了,有时他就盯着自己的鞋尖好久,然后露出一个不明所以的笑容。 信在美国的日子里,我总想方设法找理由去看信的妈妈,然后假装不经意地问出些他儿子的生活,或可能的归期。看信的眼睛我想他已经知道了这些。 刚回到中国的时候他还没想好要做什么,却被迫忙碌着。他过去的同学,熟悉的不熟悉的,纷纷从四处涌出来,每个人都想从这个名校归来的小子身上得到点什么。一个同学想找他一同创业,他却愣愣的盯着对方,一直只说一个字“嗯”。让在他旁边坐着的我都有些尴尬。他带着我参加了他几乎所有的同学聚会,大部分时候他都是介绍了我后就一言不发,而我只好和他那些精英同学们应酬,说些可有可无的话,这是我最怕的,最不擅长的,但为了信我还是傻瓜一样的去做。渐渐明白自己其实是他不愿意说话时的人的传话器。虽然无法得到成为他真正女伴的快乐,我依然很开心,起码我是他朋友圈中的“一分子”。 信的朋友们,那些衣服不求边幅,脾气暴躁,上学时会带头撕历史书的男孩子们,他们和怪异阴郁的信不一样,但他们都爱信。信回来了他们又重新聚在了一起。我也再一次的见到了石凌。 信回美国后石凌曾试着联系了我几次,我以为是劝我的,于是一一拒绝,后来我丢了手机我们就失去了联系。石凌变了,还依然像一个英气的将军,脸上比上次见到笑容更为自信,那是被认为成功的人脸上普遍的表情。 从信回国石凌就一直劝他做音乐。他太了解信了。信一直拒绝,但我知道他已经动心。有时去他家,可以听到信一个人在屋子里弹一些断断续续的曲子,这样的时候我就会坐在他们外的地板上静静地听,轻手轻脚,不让他注意到我。有时会听见他清唱的声音,有英文也有中文,有时还掺杂着德语,他的声音没经过训练,却有一种奇怪的感人的力量。他的曲子简单而动听,很容易就让听者产生“同情”。音乐本身有一种只有深深爱着这个世界,爱每一张受苦的脸的人才有的寂郁。这是伟大的音乐的基石,我想。 他喜欢在本子上散乱的记几行乐谱或一段让人不知所云的话。像“风舒服的拂过脸庞,吹鼓我的衬衫,没等和同行的鸟儿讲话,我已经摔向了地面。”或用画出一张用爱字拼成的恨。或一个胖的占了半个屋子的家伙正坐在地上吃自己的油。 我知道他有所顾忌,但他是不相信谁呢?听众,自己,还是音乐产销商们? 经常在半夜2,3点寝室的电话大响,每次我都灰溜溜的抓起电话就往外跑,常常的电话线在走廊里像一条盘缠的蛇。 信长期失眠,每天的睡眠不超过三个小时,这样,在这个城市入睡之后,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寂静让他发疯,头痛欲裂。 我披着毯子,背靠着墙壁,蜷成一团。听他讲一些奇怪的话,半梦半醒。有时睡着了,还是会把那些话照单收到自己梦里。 大部分时间我干脆跑到他家去,他在一个二十四层的大楼的楼顶上租了一间房子。其实并不是在二十四层上,而是从二十四层再往上爬半层后出现的一个阁楼中。一间卧室,一个宽敞的有些奇怪的大厅,大厅的中央竟有一个可以通往这所大楼天台的转梯。在他实在没法入睡的夜晚,我们会从中间的转梯爬上天台,脱掉鞋子,把双腿伸出护栏,并排俯视这个入眠后呼吸沉静的古城。夜风会从下而上把我的头发吹起来,使我整个人看上去像棵正在生长的树。而这时一般我都正抱着马克杯,默默地喝着随风凉掉的咖啡。 ——你知道列侬和洋子相爱的故事吗? ——不知道,但我想是舞会吧,洋子的样子很适合跳舞。 ——他们在同一间学校,但未曾真的相遇。有一次列侬参加了洋子举行的一个画展。他一幅一幅的看过去,有些着迷,这时发现拐角处有一个巨大的画框,里面不是画,而是一个长长的梯子。列侬顺着梯子爬了上去,发现梯子的尽头吊着一个纸团。谁都会觉得自己被耍了,因为艺术家们顶喜欢搞这一套,通常那个纸团里会写“蠢货”“gotcha!”之类的东西,善良点的会附送一个笑脸。但列侬还是打开了那纸条,上面写着“yes!”。那一刻列侬无可挽回的爱上了洋子。 对的,对的,世上一切是那一刻都是对的。 又是一个长长的混沌的夜晚,他却突然给我讲了个我一生听过最浪漫的故事。呆呆的望着眼前这个清瘦,迷人的男孩,望着他眼里用刀刻进去的忧伤。靠近他,吻在他冰凉的唇上。他先是一呆,继而回吻了我。 那天风很轻,天上竟然出现了很多这灯火通明的城市少见的星星。它们一定都看见了一个冲动笨拙的女孩,一个一脸不合时宜的悲悯的男孩。看见女孩的身体是如何在水凉的天台上绽放开来的,看见她的血是怎样染红浅灰色的天台上的,在天台上留下了一条没法洗去的红色。 总被书本,电影灌入第一次多么疼,多么疼的谎言。一个个女孩惊恐的尖叫中,她们的身体在我面前被撕裂,被破坏,只留下一个个形状可疑的洞。我怕了,对性有一种条件反射般的厌恶。 可是当李信把手放在我微颤的胸口,当他轻轻退掉我粉红色的睡裙,当他双手揽住我的腰,当我闻到他身上野果般的气味,我忘记了一切恐惧。 进入我的身体,他闭上了眼睛。我有些淡淡的失望,因为我想他看着我,记住我,记住这一刻,我曾经在他身体下。 身体被撕裂的疼痛被幸福所掩盖,让我根本感觉不到。 他看见我下身鲜红的血,微微皱起了眉头,为了不让他认为我是在试着用这个缠住他,忍住眼泪,我一直在对他微笑。笑到肌肉僵硬,笑到不知所措,笑到终于哭了出来……信低下头,吻我蓬乱的头发。我把还没让他看见的泪珠擦干净,站起身,赤着身子拿着我染血的睡裙从转梯下到他屋子里去了。 我怕再呆下去我会控制不住的大哭出来,每个人都有些怪癖或偏好,在做这些事的时候就会觉得安全,我的怪癖就是什么时候都想流泪,只有在哭时我才真正觉得安心。可信不知道。于是我只身下楼,走到镜子前,镜子里的女孩皮肤有些粗糙,细手细脚,头发像沉厚的海藻,在暗淡的灯光下这使她看上去有些诡异。而她的下身正在流血,血珠顺着她的腿流下来时在腿上画出了一条条刺眼的弧线。疼痛迟到了,现在它才姗姗的出现,游荡在我走出的每一步之间。 走进洗手间,我发现前面小镜子里的自己正在微笑,尽情的笑吧。 这就是我的第一次。不知信是否知道,那天是我二十岁的生日,也许他知道,想把那故事当成礼物送给我的。有一次我给萤飞讲了这个故事,他问我: ——`故事是真的吗? ——是信讲给我的。 我回答。 真的,假的,唯一重要的是它是信讲给我的。 我们像游民一样在忙碌的人群中游荡了半年。其间石凌从没放弃过说服信组建乐队,信总是摇头,不言不语。 自从我二十岁生日那天起信就在他的朋友面前介绍我是他的女朋友,但除了某些时间凝固了的夜晚我们在一起以外,一切依旧。 信有时会自己在家做泥塑,经常是泥娃娃。这种时候我就会守在他身旁,盯着他灵巧白皙的手,毫无厌倦的无所事事。 我们也会一起读书,他读海子,兰波,毛泽东选集,卡尔维诺……我看林白和王小波。原来还曾看过一段时间的《世界文学名著》,小时爸爸给我买的,一共二十本,我从没看过,就搬到信家,在信看书的时候用来散心。但后来都被信扔掉了,他只给我留下了一本薄薄的《老人与海》。 我们还会一起听歌,但音乐对于信是一个很私人的东西,他并不愿意同太多人分享自己真正爱着的的音乐。所以他家没有一张涅磐的海报,架子上没有一张他们的cd,同样的也没有急速青年、性手枪和披头士。但我知道他把这些都藏在了某个地方,某个需要咒语才能开锁的地方。于是我们一起听的常常是一些两个人都喜欢,却谁也不会为其随意流泪的东西。像keren ann,以泪洗面,和一张一张同电影一样美妙的原声碟。原声碟中有一张我们会一天不停不停连续放,直到它成为我们的生活本身,它是《燕尾蝶》。我最爱的是那个沙哑的老男人版本的《my way》。而信同样最爱这首歌,只不过他最爱的是古力果那个受伤的版本。 当然我们也会一起看电影,他看《泰坦尼克》会睡着,甚至不允许我提起《死亡诗社》或者《勇敢的心》。相反的我们在一起看了好多,在别人看来不知所云的东西,一些在我记忆里没有名字的欧洲片,失去了名字它们就分崩离析,在我脑中只剩下一块块随意组合的片状的记忆。一个得绝症的舞蹈演员无法同她丈夫做爱,于是为他找来妓女,自己在隔壁感到满足,这好像是部古旧的法国片。一个胖女孩同她美丽异常的姐姐生活在一起,她的姐姐总在和男孩约会时带着她,胖女孩开始对着树木。铁栅栏。石柱排练她的爱情的故事。一个自我毁灭般爱着一个男人的人体模特,一个温和自闭的作家。模特喜欢呆在作家白色的家里,等她爱的男人的电话,而作家喜欢呆在自己白色的家里,等待模特从她爱的男人那回来。在模特有一次被她爱的男人打得遍体鳞伤的回来后,作家杀了模特爱的男人,在海边,在同作家做爱时,模特求他也把自己杀死,于是作家最后一次听了模特的话,掐死了她。这是我们在那些长长的有些模糊的夜里看得我们最爱的一部片子,所以它在我的记忆里拥有了一个清晰的名字,《美人》。 有时我怀疑自己是他失散多年的妹妹,因为每次做爱,信都会有一种目睹乱伦的神情。 学校因为我旷课太多,向我家发出了通牒,在妈妈的逼迫下我在专业课时又跑回学校上课。几乎一个月没有出现在学校的我走进教室,几个女生冲我喊: ——欢迎光临本班! 我看见自己座位上放置一块桌布,上面有一杯水里面插着一朵假花。我知道那是日本人在纪念死去的同学时才做的,但我没说什么,对于这种恶作剧我早已经习惯了。现在我有了信,什么都伤害不到我。 下了课,我马上跑回信家。打开门,信和往常一样坐在沙发上,但今天他没在看书,没在写东西,也没有在涂鸦。走近才发现,信在哭。 那时我第一次看见信哭,我慌了手脚,侧跪在他身旁。他不说话,我就不问,把头枕在他腿上静静地等他开口。过了多长时间呢?也许一小时,也许两个,我就侧脸看着太阳缓缓的下落,直到信用沙哑的声音说: ——奎恩死了。吞了二十片安眠药。 ——他们告诉我,他死前给我写了一封信,叫同学转交给我,后来又找到那个同学,把信要了回去。 奎恩是那个金发的鼓手,在信的只言片语中他是信在美国唯一的爱人,错位但痴心。也就是因为这个人,我那时还没有把萤飞介绍给信,我太在乎信了,甚至怕我最亲的人抢走他。 不知说什么,我还是呆呆的盯着已经将要消失了的夕阳。却发现自己在哭,为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某种程度上他就是我的前身,我想我是在可怜自己。 那晚信睡着了。他几乎从来无法入眠,但那晚他睡着了。他睡觉时无声无息,以至于我不得不时时过去试探他是否还有呼吸。 第二天,信同意了石凌的建议。同他一起见了那个北京最大的地下音乐公司的老板。合同,词曲版权,税他都交给石凌来管。他只提了两个要求,乐队成员他自己选,乐队叫“火湖”。就像他过去的乐队一样。 就这样,信又进了乐团。他选的吉他手竟然是石凌,我从不知道那个西装革履的绅士石凌还会弹吉它,一直以为他徒有一双美丽的手。鼓手是一个总和我们一起出去玩的胖男孩,叫昕力,清华机械工程的,喜欢给别人表演一口吃五块巧克力的绝技,我对他的记忆里最鲜明的却是他不知道自己专业的英文缩写的全称是什么。而贝司,明,是一个美国华人,在美国生活了从八到十八岁的十年。却还会说一口标准的国语,背几首我都不会的古诗,总处于半失业状态,总忘记该出现在同声传译的现场。 信开始了没日没夜的创作,我白天上课,晚上去他家,给他做热气腾腾的饭菜,因为我太心疼柯本,所以我格外在乎信的胃。 第七章 另一个波琳家的女孩 一个小女孩出门寻找幸运,但她从一开始就做错了。她一离开村庄就选择了右边的路,而不是左边的。之后她走进了峡谷,而没有爬上山坡。她跳过篱笆,而没有从底下钻过去。她抚摸了一只母猪,而没有去喂鸡顺便拔根鸡毛。她蹚过河水,而不是顺着河岸走。她一路上唱着自己都不太记得的歌,而不是边走边唱:幸运,幸运,快快降临。 到了一个采石场,突然没有路了。在路的尽头,一片绿色的草地上,停着一辆绿色的女式自行车。女孩跨上去,骑车回家了。 如果女孩一开始就选对路的话,那么会发生什么事呢?如果她一开始是选择左边的路呢?如果她爬山而没有走进峡谷呢?如果她从篱笆下钻过去,而没有从上面跳过去呢?如果她喂鸡并且拔了它的羽毛,而没有抚摸母猪呢?如果她一直唱着:幸运,幸运,快快降临。而不是唱着自己都记不太起来的歌呢?如果她一开始就做对了,结果又会怎么样呢? ——《当世界年纪还小》 那以后的每天下课,我都会偷偷地跑去信应该在的地方。然后跟着他。发现他有时会独自开公司的车出去。看见他这样几次以后,我打了一辆车跟着他,跟到了市郊的一所精神疗养院。看到那边有回市区的班车,我就叫出租车走了,自己一个人坐在大门旁边的一棵大树后,等信出来。一直等到天色暗了,我盯着大门的眼睛有些花了,信才出来。他表情沉重,有可能哭过。 后来我的好奇心又驱使我跟了他几次,我发现如果他消失,他总是到这一个地方。每次进去两三个小时。在大门口等待的我,已经想出了好多方法来熬过等待。有时我一个小时就抬眼看着远处的天,余光又可以扫到信要出来的大门,看着天上的云变成手枪,再变成一只兔子,再变成美国的五大湖区,然后像一个有些忧伤的小孩……我再把这些形状编成故事。比如: 一个住在美国五大湖区的小孩是一个孤独的小孩,他没有兄弟姐妹,父母却又决定要让他“home school”,于是他成了全五大湖区最孤单的小孩。 他一天到晚在窗口等待下课的小孩子们放学回家,那是他一天唯一一次看到同龄孩子的机会,他每天都在下决心明天一定要冲出去交一个朋友,但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发现这个疯狂的世界有好多个“明天”。他到底要拿哪个“明天”交朋友呢?于是他把“明天”编号了,他决定要在“明天”30号交一个朋友。那是他没有朋友去谈论这件事,他不知道大人们所讲的“日期”其实已经为明天编号好了。到了第三十个明天他又有些困惑,这第三十个“明天”是从哪天算起的呢?于是一再错过,他还是很孤单。 终于有一天出现了一只兔子,他是到小孩家偷萝卜来的,他真是一只多嘴的兔子。但他教给了孩子好多事,当有一天终于把日期的事给孩子解释清楚时,孩子的爸爸出现了。他手里拿着一杆猎枪,是爸爸告诉孩子专门用来对付偷窃的人的猎枪。爸爸常说偷窃是不对的,但孩子却不知道为什么,他只是记下了,和“地球是圆的”一样记下了。 那天,爸爸出现了,拿着猎枪。孩子忽然想起一个问题。他学会了问“为什么”,从兔子先生那。于是他问兔子: ——为什么偷窃是不对的? 兔子正想逃命,听见了自己的新朋友提的另一个为什么的问题。于是他停下,回头,对小孩子说: ——这个世界上有些事有为什么,有些却没有。 ——为什么呢? 这是孩子的爸爸来到了。他开枪打死了兔子先生。 那个小孩渐渐长大,但还是总在问别人: ——为什么呢? 有人对他说: ——你好! ——为什么这么说呢? 有人对他说: ——饿了吗? ——为什么要饿呢? 于是大家把他当成疯子,没有人再理他了。他还是深深的思念自己一生唯一的朋友,兔子先生。 故事便完了。 信还没出来。 终于这样过了一个月后,我觉得自己的精神到了极限。 在信演出时,我跑到了那家有些阴森的疗养院。 终于我也像信一样,从正门走进了那家疗养院。刚走进大门就看见一个人,站在墙角一动不动,手里拿了很多用蜡笔涂绿的小纸片。每隔两秒钟他就扔下一片小纸片。 一个穿着护士服的女人走出来,看见紧紧盯着那个人的我,对我笑了一下: ——别理他。他以为自己是一颗树。现在是秋天,所以…… 她没有说完,就对这两个勾肩搭背走过去的女孩喊: ——小思,你不是不许同莉娜在一起了吗! 说着跑过去把两个尖叫的女孩拉开,出来了两个保安一样的人,分别把两个女孩拉去了两个别的什么地方。 护士看到我的眼神,又笑了一下: ——她们一个有轻微妄想,一个有强迫说谎症,医生说最好分开。不然,容易让妄想症的那个加重。但她们是好朋友,所以有些麻烦呢。 我一直盯着护士,不知道该说什么。但我知道自己不可能像她那样无所谓的笑一笑。 ——对了,您是来探望? ——我是李信的助理,今天…… ——是李先生的助理啊!清棉小姐这几天没什么状况,挺稳定的呢。我带您去吧。 提起信,护士的脸笑成了一朵花。可以想象信来的时候她谄媚的样子,我突然有点反胃。但也是因为这样,我才不费任何口舌就见到了她,苏清棉。 她独自一个人坐在病人们的游乐室中央,别人在看电视,玩游戏,她只是静静的坐着。双手紧握,看着自己的脚。这动作无法不让我想起信静静盯着鞋子的样子。 苏清棉23岁病况:交流障碍,幻听,幻视,选择性失忆。 我对护士说自己是信身边新的助理,不知道情况,想让她简单介绍一下,这便是从她那里得到的所有信息。 她是一个不太用心的护士,只记得每个病人的名字和病名。这个大大的精神病院对于她就是一堆行走的名字。但当我问起苏清棉同信的关系时,却得到她滔滔不绝起来,给了我一个附带眼神,手势,和意义莫名的微笑的长长的回答: ——这个他都没有告诉你吗?我们医院没有人不在猜呢!他呀,每周都要来至少两次呢。让我想想,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对了,好像是三个月前,有一天李信出现在大门口,你那个老板,可真好看啊,他。那天他第一次来,许多病人都跑来看他呢,当然都是那种病得不重的那些啦……他到前台就一直对我说''苏清棉,苏清棉在哪?'',满头的汗,问他是清棉的什么人,他也只是一直问清棉在哪。那天他们差点没把他也当成精神失常的关起来呢。我带他到清棉的病房,清棉正在睡觉。他一看到清棉就哭了,就那么一直不声不响的隔着门站在窗口看着她掉眼泪,那样子啊,我看了都难受。 ——那是第一次来。第二次来他就真的见到清棉了。因为清棉没有什么探望的人,医院认为有朋友来对病情有好处,虽然李信不告诉我们他们什么关系,医院还是允许了他探望。但得有一个看管的护士在旁边看着。因为李信……你知道的,所有护士都抢着做这工作哩。每次李信来都给清棉带蛋糕,水果,糖,就坐在他面前看她吃完。清棉从不抬头看他,但她吃李信带来的东西。实际上清棉她很少吃东西,有时候她一天就喝水活着,但她几乎吃完了李信每次带来的所有东西。所以我们想他们应该很亲吧。每次还带cd来的,都是一些奇怪的碟,我都没听说过的,但清棉好像很喜欢。私底下说一句,我觉得他们一样奇怪(她对我笑笑)。从李信来了清棉就很少再像以前那样动不动就大喊大叫了,比以前好多了。我们也轻松了,这下…… 趁她小小的停顿,我赶紧插话: ——那苏清棉没有家人吗? ——有,好像有一个妈吧。不过我在这工作三年多了,一次她都没来过呢,还。不怎样啊,这样的妈。 她露出一副同情的样子,有点像寝室女孩们看韩剧的样子。 ——还有苏清棉已经欠了我们医院一年多的医疗费了,她妈也不出现。幸好李信来给她付清了,不然她都快要被赶出去了……不过我听说,她妈啊,是个妓女,染上了一身的病,都没钱治的。怎么可能还来给孩子付医疗费呢? 她看见我看她的眼神,有些不自在,于是又说: ——这也都是别人告诉我的啊…… 她还在喋喋不休的说着什么,我却早已不再听了。整个人都被苏清棉吸引住了。那护士或许是太久找不到一个可以交流的人了吧,这样的工作交给这样一个心并不敏感的人,对于病人和她,双方都是种折磨。所以她现在抓紧一切机会同能交流的人交流。但她错了,我并不是一个能交流的人。我何尝不是那病人娱乐室中的一员呢? 清棉很瘦,想来是护士所说的,她不吃什么东西的结果。淡绿色的病服松松垮垮的搭在她肩上,可以清晰地看见两个肩膀细瘦的形状。她美吗?每个女孩小时候都偷偷想象过自己心目中水妖或人鱼的样子,而我想清棉符合大多数孩子对于她们的猜想。 她的皮肤白的透明,可以在脸上脖子上看见细细的蓝绿色的血管。她的眼睛细长,微微的向上挑起来,眼白同眼珠之间的区别不像别人那么分明,她的眼睛是淡棕色的。鼻子尖细。嘴唇很厚,使她就算嘴一动不动也像在亲吻。她的头发也是淡淡的颜色,柔软而凌乱的散在肩上。 她长得那么奇怪,却那么美丽。让我一时不知怎么办,只能一刻不离的盯着她。突然,她转过头,看见了我赤裸的眼睛,对我微笑。 我的胸口一阵恶心,弯下腰,剧烈的干呕起来。护士马上把我扶到洗手间。 ——怎么了,你这是? 我没回答,因为我不能回答。 恶心感觉让我难过的想哭。打开水龙头,双手一碰到冷水,全身的毛孔都颤开,下腹有些隐隐的疼。但我还是捧了一捧冷水,浇在脸上。 回过头,我对护士说我今天有点不舒服,改天再来。然后快步走出了医院。 终于见到了。 我知道,她就这样走进我和信的生活。她就这样走进我心目中自欺欺人的我和信的生活。又或是我走进了她和信的生活呢? 摇摇头,我拼命的想摇掉我头脑中“爱”这个黑沉的字。清萍的脸却越摇越清晰,笑,她对我微笑,好像很久以前就认得我一样。我用双手按压自己的肚子,感觉不到生命的痕迹。于是决定打掉这个孩子,在我还没有爱上它之前。 坐在回去的出租车上,把头抵在打开的车窗沿上,街道两旁的人飞快的后退,感觉他们正在幸福得回到过去。一切做错的事,走错的路重来一遍吧!一切选择的机会,再来一遍吧!而时间,放过所有人的时间,却正化身为一个中年司机拉着我不由分说地继续向前。 很多骑自行车穿宽大的蓝白校服的孩子们挡住了我们的去路。 ——还是没躲过……这帮孩子又放学了,您急吗?要不咱换条路?…… 司机在对我说什么,但我的记忆却正在因为眼前闪动的蓝白色而痉挛。司机的声音停了,我的泪水模糊了眼睛。 我记得清棉了。 在信妈妈家,他高中相册中,隔壁班照片里那个梳了两个大辫子,表情有些僵硬坐在角落里的美丽女孩。之所以会记得一个隔壁班的女孩,不是因为她美丽。 是因为信在她的背上画了一对黑色的翅膀。 回到学校,我感到人们看我的目光都有些躲闪,当然也可能是我对这些太敏感而已。但当有两个同郝娜总在一起的女孩看着我讥讽的笑出声时,我发现今天的确和平时不同。连平时漠视我的存在的人也会远远地看着我小声说什么,我一转身,他们又佯装无事。加快脚步,我快步走着,想去找萤飞问问,到底怎么了。却被公告栏惊的直挺挺的站定了,没有办法再移动一步。 上面是一组照片。 萤飞拉着俊刚的手,甜甜的笑。 萤飞同俊刚一起进入宾馆大门。 在昏暗的咖啡店里,他们相视而笑。 他们在咖啡店里接吻。 …… 在那一组照片下面,有一张小小的纸条,上面有一行打印出的简单的字: 刘萤飞,本校冰岛语系大二学生,副班长。 我本来做的最坏的打算是郝娜打出一份假的我的怀孕就医证明贴到这里,没想到却是我用了两年死死守住的秘密。我的心狠狠地痛下去,紧紧握住拳头,指甲几乎要扎进肉里去了。小时候被那个小男孩抢了牛奶时,我那不可抑制的愤怒又回来了。愤怒是一股在身体里迅速窜动的气体,有时会顶在气管让人无法呼吸。 走上前,我开始发疯的撕。照片还有那张白得发烂的字条。把它们团成团,塞进书包,却发现除了公告栏,墙上,电线杆上,教学楼前都贴满了……天色渐渐的黑了,学校的路灯很暗,我借着微弱的月光一张一张的撕,一张一张的撕……开始有几个女生饶有兴味的在我旁边看着,我回头,对她们大喊: ——喜欢看吗?有意思吗?他妈的别站在旁边,到这儿来看啊?! 并撕下别人贴的什么启事,团成团扔到她们脸上。 经过我身边的人都尽量加快了脚步。 我的手机响了。萤飞温暖的名字出现在屏幕上。 ——别撕了。你撕不完的。 ——你在哪?在哪?! ——回头,向上看。 我回过头,看见萤飞远远的站在对面教学楼的阳台顶上。恐惧顿时像虫子从脚底爬满我全身。 ——萤飞,下来,咱么走…… ——去哪? ——出去(我开始语无伦次了)。 ——不了…… ——萤飞,你听着,我只说一次。你要是跳下来,我也自杀。 ——你不会的,你有李信。要好好活下去…… ——萤飞!!我只说一遍!别逼我再说一遍!还有,我怀孕了。 萤飞在那边愣了一下,电话断了。他转身,消失在我的视线之中。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时,我狂喜的上前抱住他,紧紧的。 他说要去找俊刚,我把他送上出租车。一个人,背着满书包撕碎的照片,回到寝室。 不出所料,郝娜正在楼下等我。一脸嘲弄。我低头想从她旁边进楼,却被她伸出一只手拦下了我: ——真没想到,你的骑士是个gay. ——那么得意吗?你姐夫不也是。真没想到你家的事你也往外抖,不为自己的姐姐想想吗? ——肖俊刚那个吃软饭的,我姐早就想把他甩了,他们马上就要离了。他什么也得不到。恶心的同性恋,谁知道他有什么病? ——这么说那些照片是你干的了?这么容易就让我把话套出来了? 郝娜一下涨红了脸。 ——萤飞我恨他,你也一样!还有你肚子里那个,没准也染上病了…… 没等她说完,我一脚踹在她肚子上。 她刺耳的咄咄逼人的说话声停了,在空中比划的刺眼的假指甲消失了。她疼得倒在了地上,眼睛还一直有些吃惊地看着我。也许是我以前的忍让,让她有些误解,我不是只逆来顺受的小羊,只是在保护自己爱的人。但,当你让我没法保护时,我的忍耐也到了极限。 这是她的男朋友窜出来了,原来他一直在暗处,我没有看见他。他举手就要打我,我却下意识的双手捂住小腹,保护自己已经决定要打掉的孩子。这个动作让我自己的受惊程度比他将要打到我的事实还大。我低下头,闭上眼睛。 听见拳头打在脸上的声音,脚踢在身上的呻吟,但那都不属于我。我抬起头,看见石凌挡在我前面,站得笔直,影子把我安全的包裹在里面。郝娜的男朋友正捂着鼻血向远处跑。郝娜挣扎着站起来,冲着自己男朋友逃跑的方向大喊: ——真他妈的没种,你! 石凌冷冷地看着她。她害怕的后退,跑进了寝室楼。 我站起身,看着石凌,眼泪又一下子涌出来。不知为什么,他让我有了一种太多年没有过了的撒娇的冲动。撒娇,这个女孩特有的简单肤浅的快乐从我很小就没有了。我是一个记仇的人,小的时候是个记仇的小孩。一次在庙会上,我朝爸爸要糖人,没有得到,我站在糖人摊前大哭却被妈妈打了一巴掌。最后,我还是得到了那个糖人,却当着爸爸妈妈的面把它扔在地上,一直踩,直到它四分五裂,粘在我小小的鞋子上。那次把妈妈吓坏了,她还带我去看了在当时还很少见的心理医生,看了两次后,因为我的大喊大叫而不得不作罢。那次以后,我就很少再向爸爸妈妈撒娇了。但石凌竟然让我再次有了想尝尝那糖人的冲动,所以我大哭起来。看见我哭了,石凌把我抱在胸口,眼泪,鼻涕,一起打湿了他价值不菲的衬衫,他抱着我,一动不动。 ——你怎么来了? 我带着哭腔终于挤出这几个字。 ——没事了。会好的,没事了。 他拍拍我的头,答非所问。 他把我拉上他的车,等我慢慢安静下来。 ——咱们去哪啊? ——去找信。专辑销量到达三百万了,公司为我们举行了庆功晚宴。我帮信来接你。 ——什么?三百万? 已经两个月没有看过电视了,并不知道“火湖”在短时间里创造的奇迹。专辑销量打入了各大排行的首位,那首信不顾公司反对执意要放入专辑中的《父亲》顶着少得可怜的宣传费,却被乐迷捧上了主流歌曲排行榜的第一名。被流水线生产出的音乐禁锢太久的耳朵,并不是像人们本能的认为的那样,已经适应了这一切,而是在默默地等待爆发的一刻。甚至几家一向严肃的新闻类杂志也以“火湖”不可思议的迅速成名写了许多专题文章。其中有一篇题目叫做《小众的狂欢》,还有一篇叫做《smells like teen spirit》。 信的不言不语,开始被媒体评为“傲慢”,现在成了更恶心的“深邃”。记者开始因为这个恨他,现在因为这个爱他。甚至他经常神经质的浅笑,他在别人提问时发呆,总中途站起身退出记者招待会,都被写成“个性十足”。可以想象信看到这些报道时的表情,他成了明星。 “火湖”依然坚持小场次表演,场场爆满,经常还需要站到场外。场内场外。随着信高声嘶吼,大家一同疯狂跳动,随着他安静沙哑的清唱,大家一同流泪。每个人都爱听故事,尤其爱听同自己生活殊途同归的故事,而信的歌就是在讲着一个个看似私人却人人共通的故事。 花哨的特别音乐可能会让人们激动一时,但只有让人群真正产生“同情”,才是所有伟大的音乐的通性。 从第一次听见信清唱我就知道了这一点。但只是没想到成功会来得这么快,这么迅猛。 伸手摸摸小腹,它还是没有什么生命的迹象,但自己刚刚下意识的保护让我和它好像有了什么共通的东西。 你愿意顶着爸爸沉重的名声来到这个世界吗? 还是愿意来到一个没有爸爸的世界呢? 如果爸爸迷路在别人的生活里面,你愿意为妈妈做好爸爸的替身吗? 看见我在发呆,石凌问我在想什么。 ——你是信高中的同桌,认识苏清棉对吧? 石凌紧握方向盘的手一下子滑到了逆行道上,他马上把车调回来,两面的鸣笛声响成一片。 从学校到晚宴现场是一条长长的路,适合一个长长的故事。这是我从石凌断续的回忆,自己的判断,信曾经告诉我的学校故事,和我对他们一再的追问中得到的故事 第八章 在世界的中心呼唤爱 you are beautiful.that''s true.it''s not up to you.i just love the way you are losing your life. 我想故事可以从这里说起。 一个中考后的暑假。你可以在北京郊区那些所谓的旅游景点中的小溪旁,树林里,山涧中……看见两个男孩。一个高高大大,皮肤是晒得很均匀的小麦色,明目皓齿。一个苍白,瘦小,睁着大大的眼睛,总是惊恐的看着一切注意到他的人。他们就像两个野人一样在十度那边的山中狂奔了十天。石凌终于通过了信的考验,实现了自己的诺言,也成为了信的第一个朋友。 从那个生活了九年的,小学加初中的学校出来后,从那个人人知道信的爸爸是个杀人犯的学校出来后,从那个流言已经传得失真的可怕的学校出来以后,信就是这个样子:瘦小,沉默,倔强。 石凌是信隔壁班的班长,初一时,一次他听见广播里一篇信写的关于摇滚乐的评论后就开始要成为那个从不与人说话,总被班里男生欺负,成绩好的可怕的小个子男孩的朋友。石凌在学校是个传奇般的人物,他是本班班长,又是学校大队长,小学六年级就长到全校最高,每次升旗他总是升旗手。老师都喜欢这个好看又听话的男孩,那些刚刚开始发育的女孩子们也是。男孩子都想成为石凌的朋友,而石凌只想成为信的朋友。 信对于石凌不理不睬。石凌却总是会在信要被打时及时地出现,用几个无关痛痒的笑话就帮信化解了一切;在信孤单的在饭堂中吃饭时坐在他身旁;别人说信家里的事时他会站出来为沉默的信辩解。但信还是不声不响。 直道中考后的一天,信问石凌敢不敢同他去森林里生活十天,不带水,不带食物,衣服,手机。石凌伸出小手指,想同信拉钩。信看着他笑笑,说答应就行,不用拉什么勾。那是信第一次对石凌笑。 于是他们去了。喝河里的水,吃一些不知道有没有毒的果子,睡在满是虫子的草地上,一起被蚊子咬得睡不着,一起等天亮。但信和石凌都分别对我说过,那其实是一段快乐的日子。十天过去了,两个满身伤口的小孩回到各自大惊小怪的家,他们成了朋友。 高中,他们同时考进了北京市最好的高中,并神奇的分到了一个班。石凌拉着信坐到了第三排,是信从没有靠近过的前三排,以前他总是一个人躲在最后一桌的。 上高中起,信就开始逃掉物理、化学甚至是一部份数学课。开始分别几节,后来只要是这些课信就不见踪影。他们高一的物理老师甚至不知道有李信这个孩子在班里。信从没有告诉过石凌那些课他去哪了,石凌也不问,他不想成为太多嘴的那种人,让信讨厌。 信逃课的事很快被教导主任知道了,但不管他怎么体罚说教,信都是一副无动于衷的表情。几次考试中信的语文,英语,历史,都考了全年级第一,于是主任对于他也就听之任之了。 后来,当信介绍苏清棉给石凌时,石凌才知道,信那些时候是去了练琴房。 苏清棉是同信他们一届考进来的。人们对于她的家或家人,只知道很穷,别的却无法再问出来。苏清棉的名字从刚进校时石凌就听过了,她是军训时男生评选出来的“年级之花”,又是军训回校后高年级男生评选出来的新“校花”。听人说长的不是一般人的样子,有可能是混血,但混血为什么那么穷困呢……人们对于她议论纷纷,版本千奇百怪。但因为信从不和男生扎堆说话,于是石凌也不知道太多。 一天信突然叫石凌去见一个人。信说话时有些害羞的咬着嘴唇,那是石凌第一次见到信那个样子。石凌跟在信的身后,到了车棚,看见了正在车棚等信的苏清棉。 苏清棉真的好美,她整个人在夕阳下显得都有些不真实。但石凌告诉我,他认为最美的还是当清棉拉起信的手时,他脸上那种他从没在李信脸上见到过的,叫做“幸福”的东西。 信和清棉的初遇是在琴房。竟都是逃课来的。两个孩子不好意思的相视,两人都不爱说话,他们开始轮流默默的弹琴。临走并没有约好下次来练琴的时间,但第二次他们又相遇了。于是开始少量的交谈。由于两人都不谈论各自家庭的关系,他们更加亲切。但其实他们更爱的是听对方弹琴。于是大部分时间里他们是轮流谈曲子给对方听。 他们在一起后一个月,信告诉石凌,他很幸福。 因为是清棉的男朋友,信一再的被男生挑衅。开始时信总是不动手,任他们打,每次最后都是石凌把他救下。但有一次,一个男生对他说: ——苏清棉其实是在耍你!她和很多人做过呢!靠着这个养家啊,和她妈一样! 信没多说什么,上去就打,直到那男孩哭着求饶,直到他被三个拉架的拉开,直到他打断了那男孩鼻梁。从那以后没人敢再说什么,关于信,关于清棉。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从高一到高三信从一个单薄的小孩长成了一个高瘦的青年,他特殊的美也展露无遗。他站在清棉身边,成就了一副只要是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们,就没有办法不对其心存善意的画面。 苏清棉的最大的怪异不是来自于她简陋的午餐,不是来自于她三年没换过的文具盒,或是她几乎淡然无色的眼睛。而是来自于家长会。 从没有人来参加过她的家长会。但学校老师从来没有说过什么,每次家长会之前,她跑到老师那说些什么,对方点点头,就可以了。这个谁也不知道为什么,连信也不知道。他们又不互相问各自家庭的默契。 高考前的最后一次家长会,清棉的妈妈却出现了。 她是个高瘦的女人,长相可以看出曾有过的美丽,但那美丽绝对不再有了,被尖刻的嘴脸代替,脸上写满了对生活的不满与憎恨。 整个家长会,这个新成员都一言不发,散会后也没有等好奇的老师留她,转身就走。现在想想她的出现,好像冥冥之中只有一个目的:拆散信和清棉。 她在走廊里遇见了信的妈妈。 可以想象信和清棉多么渴望把那个阴沉的下午从自己的记忆中抹掉,不是忘记,而是抹掉,从来就没有记得过。 听见自己妈妈尖厉的叫喊,信和清棉从不远处的自习室奔出来,手还拉着手。 两个妈妈同时回头看见自己的孩子。 ——信! ——清棉! 两声呼唤,信和清棉同时放开了手。却不知道从此以后再也无法拉在一起。 ——苏清棉!你他妈的怎么跟杀你爸爸的凶手儿子混在一起?还要不要脸啊你! 高痩的女人一巴掌狠狠的扇在清棉的脸上。信想冲过去,却被自己的妈妈狠狠的拉住。可尖瘦的女人还没发泄完,她又连续扇了清棉几个巴掌。直到清棉再也站不住倒在地上,她还上前踢了她几脚。那时是夏天,清棉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裙子,腿上出现了几天深深的血印。信发疯一样在妈妈的怀里扭动,发出野狼一般的尖叫。全校几千双眼睛同时目睹了这一幕。 两个妈妈分别把自己的孩子带回了家。从此以后,学校里在了没有出现过他们的身影。 关于他们的传言很多,其中最离谱的是,信晚上带着清棉私奔了,逃到了海南岛,生了一对双胞胎,天天四个人一起喝椰子水。 实情是,信当晚跑到了清棉家,在她家楼下叫她的名字,却被她妈妈扔下的碗砸中了头。他不走,就流着血站在楼下,直到两个小时后清棉幽幽的从楼上下来,走到他面前。对他说: ——咱们分手吧。我从没有爱过你。凶手的儿子是吧,同样一辈子是凶手。 信在清棉面前慢慢的变矮,直到像一滩水一样倒在地上。一直跟在信身后的石凌把他送到了医院。 而信不知道的是,在说完那些话,看着信在自己面前倒下去后,清棉开始放声大哭,和着尖叫,在黎明中这一切显得那么凄惨。她摸着信流血的脸,不停地摇头不停地摇头,直到被下楼来的妈妈,拉着头发,拖回家。 石凌在信醒来后,没有告诉他这些。因为出院后,信就马上着手申请去美国,石凌认为那将是对信好的一条路。 后来的故事我都知道了。因为后来的故事都有我参与了。他几次回国都堵气似的没有找清棉的下落,直到几个月前,另一个高中同学无意间让他知道了,苏清棉疯了。 第九章 左右 tide will rise and fall along the bay and i''m not going anywhere i''m not going anywhere peoplee and go and talk away but i''m not going anywhere i''m not going anywhere _——《not going anywhere》keren ann 故事完了。我们也到了。 车停了。石凌转过脸来看着满脸泪痕的我。 ——你的故事是在告诉我,信永远无法爱上我了,是吗? 我说话的声音很小,并希望不被任何人听见,尤其是我自己。 石凌双手握把,依旧一言不发。 ——我知道,是我自己要问的……可是我是信的女朋友啊……不应该瞒我一下吗?为什么全都告诉我……? 我的痛苦已经无处发泄,所以到了不讲道理的地步了。 ——因为我爱你。从第一次到游乐园看见你摔到脚,还一直跟在我们身后时狼狈的笑脸,从第一次见到你披散开的像湖水一般的头发,从第一次看到你尾随在信身后的无助的表情,我就爱上你。 我盯着他。 静止,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僵持了好久。 他叹了口气,打开车门。下车。又绕过来,帮我开了门。拉起我的手,一同走进了宴会大厅。 我有些伤感,因为当自己看见信的那一刻,发现刚刚对石凌的表白产生的那一瞬间的温情是多么不堪一击。同时,我不能避免的想到,我对于信是不是一样呢? 信和平时一样,坐在一个角落,看见我们进来,对我们笑笑,站起身来。信走过来,自然的把我的手从石凌的手里接过来,浅浅的在我的嘴上吻了一下。 我和信像一对真正的情侣一样,一直手拉着手,不时在对方耳边悄悄说着什么。信:your secret is safe with me. 我不知道,在听了信和清棉的故事以后,我为什么还对信笑得那么自然,但是我就是可以。就算虚假的幸福我也要死死得抓住,失去信我的生活还为什么要继续? 那晚,好多名人来了,带着各自光鲜的名头和“无辜”的目的。有些大牌唱片公司想从他们现在公司手中买购“火湖”,有些歌手想向信约歌,有些乐队想找“火湖”合作…… 信却一直同我孤孤单单的坐在角落。对于每一个过来寒暄的人,信都会对他们笑,一直笑,有时甚至一句话都不说只是对那个滔滔不绝的人笑。不但那些陌生人会渐渐地感到不自在,连我都有些不知所措。后来他们就都跑去找石凌和老板他们了。后来的后来,信枕在我的腿上,就在那个吵闹的宴会上睡着了。这里很少人知道,信已经好多天无法入睡,永远伴随他的头痛正在白蚁一样啃噬他的意识,那些不了解信的人还认为他是个瞌睡虫吧。 我看着信睡去的脸,忽然产生了幻觉,好像自己怀里的不是信,而是我肚子里的孩子,那么亲近,那么亲近,只属于我。 我生活中的问题和成了一个沼泽,沼泽的特点是,你越是挣扎陷得越深。 萤飞已经三天没有出现在学校了。手机关机,俊刚的手机也关机,他们的家,也就是郝紫柔爸爸在北京的别墅,你打电话找俊刚时,保姆已经回答没有这个人了。连萤飞的妈妈我也找过了,她说她也在找萤飞。 四天。五天。一个星期。两个星期。 我和石凌找遍了北京的大街小巷,一无所获。我肚子里静静生长的生命让我时不时呕吐不已。终于在寻找的第三个星期中的一天,我站在马路中央哭起来。来往车辆的喇叭响成一片,我却只顾哭自己的。石凌在旁边吓得脸色发白,可是不管他怎么劝我,求我我还是一动不动。我只是在想:死吧,让我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吧。一辆车减慢速度,司机对我大喊: ——想死死远点!!别站在马路中间!当是你们家长蒝呢? 我没有抬头,甚至一点感觉都没有。可是石凌却上前就拽住了那司机的衣领,一拳打在他的脸上,那个人的脚还在油门上,他一踩油门,车向前一窜,石凌倒在了路上。后面车里的司机没有看见倒下的石凌,还在往前开。那一刻,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等到我的意识跟上我的动作时,发现自己已经挡在了石凌面前。前面车里的司机是一个年轻女孩,看见我眼睛都直了,可以看出她在拼命踩刹车。我闭起眼睛,伸开双臂,不知道在等待什么。 等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女孩的车停在了离我的肚子不到五厘米的地方。 石凌从后面抱住我,对我大喊大叫,好像在说: ——你傻啊!!?这是干什么啊?你要是有什么事我怎么…… 可我却只是把双手放在小腹,全身发抖。我的孩子,我的孩子。那一刻我才发现自己爱上了这个孩子,比自己的生命还爱,在刚刚以为自己生命就要终结的最后一刻我想到的竟只有这个还没有成形的孩子。 孩子,妈妈决定把你带到这个让人悲伤的世界上来了。你可不要恨妈妈。 那晚,我终于接到了萤飞的电话。他的声音快乐而正常。就好像每次闲聊的语气一样,而我在电话的另一边却泣不成声。 他告诉我太多事,几乎要把这一个电话撑暴。 他告诉我他已经决定办休学了,明天就回学校去办。他告诉我他其实很久之前就接到了冰岛akureyuri大学的一年期入学邀请。并可以获得八万冰岛克朗每月的奖学金。签证之类的事已经很久之前就在办了。萤飞还说了关于护照,机票,那里的住房…… 我高兴得不知道说什么好,萤飞去冰岛的梦,实现了。我们之中总算有一个人的梦实现了,让我有了一种继续好好活下去的冲动。 最后他快乐的喘息着说: ——俊刚决定跟我一块走。 ——他有钱吗?他是怎么得到签证的?到哪去他要怎么办啊? 我不想掩饰,我首先想到的的确是这些现实、俗气的问题,而不是为他们终于可以自由的相爱了而开心。 ——我向大学申请了,说他是我哥哥,在上研究生。当然在他的学历上作了假……但,学校方面同意给了他邀请,这样他就得到了签证。但他想去上学,还需要到那边在考试什么的。 ——那他老婆哪? ——离了。他没有分到一分她们家的钱。全是按婚前财产公证办理的,所以很快很简单。 萤飞的话无懈可击。可我却从他的话里听到了什么,但具体是什么我却说不清。 ——那你们什么时候走? ——其实我们早在办,都快办完了。只是这件事坚定了我们的信心而已。邀请拿到了,签证也拿到了,机票是两周以后的,这次我真的要离开了。 我们分别在电话两边沉默着。突然,萤飞打破僵局: ——你的孩子,要留下吗? ——它已经越来越有生命了,并且和我的连在了一起,现在打掉它,我也会死的吧。 ——你是说你要留下它吗? ——应该是。 ——青草,李信像太阳一样。你靠的太近了。 忽然觉得我们的对话这么可笑,互相劝说,却各自继续做着和对方一样的事。 两周以后在人来人往的机场,我送走了自己一生最好的朋友和他的爱人。 送他们前往了一个深秋和初冬可以看见极光的国家。 我的朋友走了,我的生活继续。 孩子已经三个月了。如果仔细摸,已经可以感到小腹的隆起。 我开始越来越频繁的在早课时候跑出去呕吐。每次有同学在教室吃早餐肉饼,我都必须起身去开窗。天越来越冷,我的这个动作越来越突兀。萤飞走了,人们对我的关注并没有减弱。 我现在的全名是“那个疑似怀孕,失去了自己同性恋男友,和摇滚乐手混在一起的,可能是个鸡的那女的。” 同学们的目光,让我觉得自己是条阳光下的蚯蚓。 打掉孩子的想法已经完全消失了,我开始认真地盘算着怎么把它生下来。21岁,我想自己已经可以负担起另一个生命了。其实我最在意的还是,自己身体里正流着信的血。这个世界上会有一个孩子,扬着小脸,自然的叫我妈妈,叫信爸爸。 一直以来,我都没有告诉石凌自己怀孕了,我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我一直无法说出口。可能因为萤飞失踪的日子里他陪着我焦急的寻找,可能因为他给我一种时时刻刻在我左右的安全,可能因为他是这世界上唯一一个说爱我时意思是真的爱我的男生。萤飞走了,石凌阔步走进我的生活。把失去萤飞的失落填满。失去了萤飞后,我不想再失去他。 知道我身体不舒服,石凌会每天来学校接我,我们一起回信的家。但他已经越来越有名气了,不戴墨镜帽子很容易被人们认出来。一次他在我们班门口等我下课,却被女生们认出来了,那天后来走廊里挤的水泄不通,楼上楼下的学生们都跑来了,都想看看这个新近成名的摇滚乐手。 看见这一幕,下课后我迟迟不敢出门。怕他在众目睽睽之下会拉起我的手。怕他对人们请他签名的要求置之不理,而只是问我:你今天好点了吗?怕自己像一个没有刺的仙人掌那样暴露在人们的目光中。 班里人都走光了,我还是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头发披下来,挡住脸和手臂。我只感到了些许安全。果然,石凌推门就走进来,同时带进来了他身后细碎的议论声,他蹲在我对面,看着我问: ——怎么了?又不舒服了吗? 我有些懊恼的看着他,看着他关心的表情,棱角分明的脸。 他拉起我的手。 ——快走吧。别在这坐着了。 我像他手里抓着的一个气球,就那么没有重量的跟在他身后,穿过人群,回到了他的车上。 ——我想去看清棉。 在他起动车时,我对他说。 ——会遇到信的。别去了吧。 会遇到信……他是说给我听的吗?我没看他,还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同一个语气: ——信在家写歌,我往家打过电话了。我想去看清棉。 又到了那家像一个巨大的怪物一样趴在地上的疗养院。又是那个多嘴的护士。又有那个自以为是树的人,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是没有再往下扔纸了。 是啊,冬天快来了。 看见石凌,清棉一下子哭了。眼泪像晶莹的珠子,笔直的落下。她哭得那么庄重,让哭泣这件事本身显得那么怪异。 ——我见过你吗? 那时我第一次听见清棉的声音。好纯洁的声音。她的声音也丢失了它的记忆,我想。她是在对石凌说话。 ——咱们高中时是朋友。我叫石凌。 石凌面对清棉,措辞字斟句酌。当清棉终于不再哭了,我才从石凌身后慢慢地走出来。 我们三个,分坐在桌子的一边。三角形是最坚固的吗?可这个样子怎么看都缺一边。 ——我记得你。但你是谁啊? 清棉对我说,她浅灰色的眼睛又开始对我笑。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只好咬着嘴唇,呆呆的看着她。石凌马上接过她的话: ——她是我朋友。 我们三个又安静了。 突然,清棉笑了。 ——石凌,我记得石凌。石凌曾经帮我做过好多物理作业。对不对?对不对? 我们面面相觑,不知道她这是不是个问题。但石凌还是对她说: ——对,还有好多化学作业呢。 清棉轻轻的笑出声: ——我那时怎么那么懒呢?对了,我是要去练琴,练琴……琴,琴上有一个瓷的鸟……上课,不要放学,不回家…… 她开始自己对自己说什么,对于我们完全无视了。不知道怎么办,我们就那么看着她。她说的东西开始向完全没有逻辑的方向发展,最后停留在了:妈妈别工作……这个句子上。 ——妈妈别工作,妈妈别工作,妈妈别工作,妈妈别工作,妈妈别工作…… 她一直说,一直说,一直到这句话被分解,被拆烂,一个字,一个字的出现,没有了任何意义,没有了语言的美感,像负一的平方根,像动物攻击前发出的警告,像暴雨前的雷声……我不得不捂住自己的耳朵,这句话要把我逼疯了,或是她说这句话的语气要把我逼疯了。 这时另一个护士出现了,她用双手握住清棉的肩,看着她躲闪的眼睛,轻轻地说: ——清棉,停下来好吗?清棉,停下来好吗?清棉,停下来好吗?…… 清棉开始不看那护士的眼睛,痉挛般地摇头。慢慢的她的动作小了,护士的声音还是一样,轻轻的慢慢的,说着,说着…… 终于清棉停了下来。抬起头看着前面墙的方向,却像看见什么特别恐怖的东西一样,双手抓住自己的头发,眼睛睁大,开始颤抖。忽然她大叫: ——救人啊!你们怎么不救人啊?! ——救什么人?清棉,看着我,你想救什么人? 护士的声音在我听来开始像打电话不通后告诉你“您拨打的电话无法接通”的那个机器声一样了。冰冷,专业。 ——他!救他啊!他在流血啊!求求你们啊…… 清棉站起身就要往墙的方向冲过去。被护士狠狠的摁住了,这时从旁边冲出两个保安似的男人,把吼叫着的,乱踢乱蹬着的清棉抬走了。 护士看看我们,竟然微笑了一下。好像妈妈教训了自己不乖的小孩以后,回头对客人露出的表情,有点不好意思,又有点像在说“哎,真没办法”。我和石凌却都面无表情的看着她,于是她也收起了自己的笑。 ——她想要救谁? 我忽然问她。 ——不知道。我又不是医生。你又不是没看见,根本就没有人嘛…… 这个愚蠢而冷漠的护士让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还能说什么。 走出疗养院,我和石凌都不说话。回去的路上,天下起了雨,秋雨是不常见的,但今天,雨下得很大。眼看到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忧郁的冷雨。人人行色匆匆。我摁开车窗,任雨水随风灌进车里来,打在我脸上,代替我流不出来的泪。 到信家门口,石凌下车前一下子抱住了我。他的身子很好闻,但和信的不一样。我想推开他,但又有些累了,就那么一直任他抱着。 那晚我收到了萤飞从冰岛寄来的第一封信。 青草: 终于到了! 记得小学语文老师第一次为我们讲“天涯海角”这个词吗?他说,古人不知道地球是圆的,认为天是有尽头的,海是有完结的,所以用没有人到过的“天涯海角”来代指极远。还记得你小时候怀疑地球不是圆的,总想和我一起去天涯海角吗?今天我们真的到了天涯海角了。 一下飞机俊刚就跑到礼品店里买了一张冰岛地图。记得你跟我说过,在你看那些画得特别详细的地图的时候,心里却总在想着那些没被画上的地方吗?那么雷克雅未克的地图会让你很开心的。上面没有没画上的地方。你仔细看就会发现,只要屋主想要,甚至每一户有院子的别墅上它都会标上主人的姓氏。 我看着那张美丽的地图,开心得把它抱在胸口。俊刚揽过我来,笑着叫我小傻瓜。你知道吗,他已经好长时间没有笑了。 雷克雅未克真是一个美丽的城市。只有一条城市主路的街道简单整齐还特别干净。不过这里可真冷啊,现在只是秋天,却比北京最冷的日子温度还低呢。不过,我和俊刚住进了一个温暖的屋子,地热的哦。我们喜欢光着脚,踩在温暖的地板上,感觉着热量从脚底一点点的传上来,同时看着外面的雪越积越厚。 这儿是冰岛最大的城市,却只有六万居民,因为人少,所以大部分时间里公共汽车上只有我和俊刚两个人。有时候我们会在最后一排接吻,有时候会在奔跑的公车上追打,有时候又放肆的仰躺在空无一人的座位上。但无论我们怎样,司机都会在我们下车时用好听的冰岛语对我们说一声: ——谢谢乘坐。 我想是太久没有乘客,满眼的白色让司机寂寞了吧。这种简单的伤感刻在每一张快乐的脸上,这种表情正是我小时候幻想中的乌托邦里人们的表情。 没有人认识我们,没有人在意一对男孩手拉手走进商店,大家对我们像对待其他人任何人一样友善。曾经在一本杂志读到一句评论:冰岛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国家。这是真的啊。 熟悉了几天的环境,明天我要去上课了。俊刚也在学习,他想考我们的商学院试试。 就写到这儿吧。 你的宝宝已经决定留下了吧?告诉信吧。别再瞒着他,那也是他的宝宝啊。 爱你的 萤飞 10 21 晚10:10 读到一封快乐的信呢,是不是,宝宝?你想要一个爸爸对吗? 我把萤飞的信折好放进书包里,拿出带着鸽子花边的信纸开始给他回信。 告诉他我有多开心,他终于快乐了;告诉他关于石凌的一切,以及“火湖”不可思议的成功,最后告诉了他孩子正在慢慢长大,我好开心。但对于是否告诉信这件事,我只字未提。因为我还不知道怎么告诉我自己,没有办法和萤飞说什么。最后,我在信里写上“爱你的青草笔”和“宝宝已经开始爱你了”。把信口小心的粘好。 我无法告诉信,因为我怕他会把这一切看成是我为了留在他身边而使用的卑下的阴谋。我是多么怕他把我当成一个满是心机的女人。 当终于做完这一切后,已经是午夜了。信也终于工作了,打开了他紧闭的房门。工作完的信眼睛好亮,使他的怪异的美变得那么显而易见。 看见我呆呆的盯着他,他突然上前把我抱了起来,在空旷的大厅里,我们一圈一圈的旋转。布娃娃和小熊跳舞,只是,我们谁是布娃娃谁是小熊呢? 我长长的头发在信眼前铺开了一片墨黑的湖水。那一刻,信的眼中,我看见了自己瘦小的身子正扑向一片火海,表情幸福。就这样了好了,我想。 第十一章 ai 奶奶看好我的红嫁衣,不要不要让我太早死去 信的成功可以让千万人知道,只有一个人不可以,但她还是不可避免地知道了。那个长相尖刻的老妓女敲开了那个以刻薄著称的素有“明星杀手”之称的杂志社的门。或者可以说苏清棉的妈妈从老家回来了,她敲开了那家杂志社的门。 一时间北京大街小巷布满了苏清棉的“悲惨身世”。上面故事的版本是这样的:信的爸爸是蓄意谋杀,然后又是畏罪自杀。而信是个四处玩弄少女的花花公子,清棉被他骗了,后来知道真相才疯了的。 但信的爸爸和清棉的爸爸是陌生人,信的爸爸为什么要谋杀他,那里没有。信和清棉在一起的时候,他也是个孩子,这个那里也没有。报纸故意把这个荒唐的故事中所有不真实的细节全都淡化,这样这个知情的人看来千疮百孔的诽谤就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好谈资。好人坏人一目了然,给了需要愤怒的人一个可以憎恨的对象,又给了需要流泪的人一个可以同情的对象。好故事。 我挺着大肚子,在凄清的北京城一家家杂志社走过去,买掉所有的那杂志,放进为宝宝准备好的婴儿车里。直到腰疼得我无法再站,起来走一步。怎么会有一家杂志摊没有呢?我又怎么可能买完呢? 我的预产期还有八天,信第二天就要回来了。我不知道怎么办,我无法做任何事。每当这么无助的时候我就会想到两个人:萤飞和石凌。石凌已经成了我胸口的一块疤,我完全不奢望他再帮助我什么。可是萤飞,你在哪啊,快回来好吗? 那天,我又收到了萤飞的信。 青草: 对不起,都没有给你写信。你的信我都收到了。只是,我和俊刚这些日子有点忙。我们都在想考这里的研究生或什么,总之,想一起留下。我还好,可俊刚有些麻烦,他语言有点问题。 不说这些了。你在怪我不回去吗? 这些日子冰岛变得不一样了呢。热起来了,也热闹起来了。路上偶尔会看见行色匆匆的游人了。但到现在我还没有看见一个中国游人呐,有点失望。 知道冰岛那个以黑沙滩著名的小镇维克吗?我和俊刚前几天去过了。黑沙滩真是美的彻底,但是另一件事让我们更加留恋。他们只有600人口。想想看,600人,如果一个人走丢了,那就只有599个人了啊。所以大家要一起寻找,每个人都平等的重要,因为每个人都太特别了,都是六百分之一。北京有多少人?好像永远没有一个统计局可以给出一个确切的数字吧。永远都是一千一百多万,多多少万呢?如果一个人走丢了,依然是一千一百多万。让我感到那个遥远的我叫做“家乡”的地方只有一个个面目不清的影子在闪动,因为大家都长得一样,一不小心跌入人堆就再也无法爬上来了。 如果我回不去了,青草,别怪我。 祝孩子和青草平安。 萤飞 这是一片多么怪异的信,他没有再次描写美丽的日子,和爱人在一起的美好的日子。结尾甚至没有写上日期。我感到深深的不安,而我的孩子也在不安的躁动。 但信要回来了,我得去掉一切怨天尤人的担忧。我告诉自己萤飞只是太爱冰岛了,不想回来而已。没有事的。我会带着宝宝去看你的。 信回来了! 抱着我的肚子亲了又亲,他几乎是一个快乐的人了,看见他这样子,我不知道有多开心。忽然发现自己放在婴儿车里的杂志还没有藏起来,我赶忙跑去,想把它们藏在那个信从来不用的衣柜里。但被信看见了,却看到他只是佯装没看见的样子,转头继续看他的书。我就知道了,他已经看过了,我怎么没想到呢,那杂志是全国性的……也许信敏感的心也学会了坚强。我快乐的,天真的相信了这一点。自从我怀孕以后就发现自己开始相信一些原来只会嘲笑的爱情,开始读一些原来认为是软绵绵的垃圾的书,开始从无因的反叛变成了无因的乐观。 最后的那几天,信陪在我身边寸步不离。 在我预产期的前一天,早上一醒来,习惯性地向左面一摸,发现是空的。我坐起来,叫信的名字,没人回答。因为信回来了,我就让爸爸妈妈都回家了,我想只要信一个人陪着我和我们的孩子。所以我的叫声飘在空气中,因为没有回答而摔在了地上。我有些艰难的站起身来,一个屋,一个屋的看,信都不在。我去冰箱上看,和所有时候一样,他又没有给我留条。这时候早上的恶心的感觉如期而至,我蹒跚的走到厕所,开始吐起来。但是什么也没有吐出来,只是一些酸水。再站起来,走两步,头忽然好晕,我就那么坐在了客厅的地板上,委屈的哭起来。哭着,哭着一个想法钻进我的脑子,把我吓得忘记了抽泣。要是信走了,他受够了我这个多事的孕妇,受够了我无理的情绪波动,就这么走了不回来了怎么办啊? 没有时间把自己已经开始了的哭泣哭完,我站起身,拽了一件大衣披在自己宽大的孕妇睡衣上就往外跑。我要去找信,就算他只是出门去给我买早点了,我也要去把他找回来。在电梯里我难受得都站不住了,旁边的老大妈还以为我要生了呢,一个劲地要送我去医院。好不容易摆脱了老大妈,我加快脚步,捧着自己巨大的肚子,向前走。 这时,看见一群结伴去上学的小孩,他们在玩“123不许动”。一个我小时候最爱玩的游戏,只是很少时候大家会带我玩。于是我站定看了一会。谁知他们向我这个方向跑来了,一帮孩子向着我冲过来,我来不及躲闪,只听后面的孩子喊:123不许动!有两小孩一下子刹不住脚撞到了我身上。 我向后重重的倒了下去。幸好身后是草地,但我的肚子还是痉挛的疼起来了。孩子们看我表情不对就大喊大叫起来,一下子围过来很多人。这时我感到自己下身一阵温热,我的羊水破了! 我一下子慌了。 ——信!信!李信!你在哪啊? 我带着哭腔喊,心里说不出的绝望。 我这时却听见了信焦急的回答: ——我在这!别急! 开始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却看到了信扒开人群,又看到了他美好的眼睛。 ——我羊水破了,预产期提前了…… 我小声地说。已经发不出很大的声音了。不停的喘息着。 信把我抱了起来,最近的医院就在前面,他抱着我往医院跑去。 人们总在谈论生育的种种痛苦,而我体会到的却大多是快乐。 在进生产室的前一刻,信把头埋在我耳边,对我说: ——别怕,我会在这陪着你。很快就会完的。我一直在这。 我紧紧握住他的手被强行拉开,我被推进了生产室。真正“生”小孩是非常艰难的,所以大部分人都选择去做刨妇产,但我还是选择了生孩子。因为我想自己的孩子健健康康的,只要这个孩子能好,我不怕那撕裂身体的痛苦。两个小时,我疼得一直在尖叫,几次差点昏了过去,但当护士把一个皱皱巴巴的小男孩摆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幸福的哭了出来。 信走进来,他接过孩子。面对孩子时,他露出了他面对清棉时的样子,爱惜而动情。甚至在哭,信真的在哭。他的泪水滴到宝宝的小脸上,孩子竟然因此停止了哭泣。信看着孩子,一直在哭,开始我以为他是开心,后来发现自己错了。我从没有见过他像现在这个样子。就连那次他吞了二十片安眠药醒来时,也没有现在这么绝望。他手里抱着这孩子,脸上却有正在思念这孩子的那种不舍的表情。 ——叫他石棉吧。 信眼睛还看着孩子,对我说。我马上想到石凌和清棉,但我虚弱地说了声: ——好。 我什么时候都没有对信说“不”的勇气。 ——青草,好好休息吧。信吻了我汗津津的额头,在上面留下了一滴冰凉的泪。 第十二章 蝴蝶 我们还有好多新故事没有讲。 关于一只向兔子说晚安的狐狸的故事。 关于一只燃烧着的天鹅的故事。 关于一个想成为位歌星的哑女的故事。 关于一个一直不说话的男孩的故事。 关于一片最茂密的森林的故事。 关于你的故事。 《当世界年纪还小》 许多年后肖青草还在想同一个问题。当她看见李石棉无声无息的在自己身边入睡时,当她又一次量到小石棉长高了时,当她一个人孤独的拉着石棉小小的手走在他乡陌生的街道上行走时,她在问自己: ——如果当时我在信亲我额头的时候拉住他,留住他,告诉他,我和孩子都有多么爱他,多么需要他,他还会同清棉一起走了吗? 当然她永远都不会真的想去知道。因为对于她,会或不会,都将是一个太过残酷的答案。 在石棉下生的那天早上,李信接到了苏清棉医院打来的电话。他们说他们联系不上苏清棉的母亲,只好给他打电话了。他们告诉李信,苏清棉于昨天傍晚晚饭时被发现死于医院后山,是上吊自杀死的。 他们告诉了李信苏清棉的死因,但他们没有告诉李信苏清棉自杀的原因。他们聘请的那些愚蠢的护士把自己看完的八卦杂志随手放在了供病人们使用的游戏间里。 李信赶到时苏清棉还躺在那棵自己挑选的用来结束自己生命的树下,医院方面想家属到了之后再搬动尸体。信跪在清棉的尸体和树之间,他不哭不叫的样子吓到了在旁边看着他的护士们,她们都纷纷散开了。这时信看到了树上清棉刻上的歪歪扭扭的字,终于嚎啕大哭了起来,那声音听过的人都还会深深的记在心里的某个地方。以后的人生里,在他们最悲伤的时候,那哭声就会在心里回荡。 当李信赶回到肖青草身边时,却发现屋里没有人,他四处找,整个脸开始痛苦的扭曲起来。楼下的大妈看见了他,告诉他快去找他老婆啊,她快生了,还上街。他顺着大妈手指的方向终于在一群人中间找到了倒在草地上的肖青草。 看见青草因为疼痛而变了形的脸,信忽然有一种感觉,都是因为他,他在这个世界上的意义就是让大家靠近他,分到他复制的痛苦。 抱起沉重的青草,信开始疯狂的往医院跑,他不是一个强壮的男人,但那一刻他多么强大。 等待青草生产的两个小时,是李信这一辈子最漫长的一段时间。甚至超过了他漫长而痛苦的成长。他看见了好多神在自己眼前走动,有基督,有佛,甚至有印度的“大脚神”……他们都和普通人一样,走来走去。 他还看见了高中时候的苏清棉,她梳着两个大辫子,从来不会笑。走到瘦小的信身边,对他说: ——我喜欢你刚刚弹的曲子。但我没听过,是谁写的? ——是我。 李信对着空空的走廊说。 终于,孩子出生了。 信抱起孩子的那一刻,他好像又回到了人间。皱皱巴巴的小孩子正在大声地哭泣,他的孩子。他一瞬间爱上了这个孩子。但他已经开始认真地思念这个孩子了。李信一生最重要的两个人这时全都晃动在这个孩子的脸上,石凌和清棉。于是,李信对虚弱的肖青草说: ——叫他石棉吧。 看见青草疲累的样子,李信想:没有我你就会好起来的,真的。于是他吻了青草汗津津的额头,却流下了一滴本不想流下的泪。 转身,他走出了医院。 李信给青草和孩子写了一封有些混乱的信,但那时他已经不知道什么是混乱了。 那天天气很好,信在爬上天台的那一刻看见了一群燕子飞过头顶,至于:燕子怎么会飞那么高呢?怎么会出现一群燕子呢?这种问题信没有考虑,他只是很开心,他一生中终于真真实实的开心了一次。于是他纵身从这个听过他所有的歌,听过他所有的哭声,的天台上跳下了去。 下落中,他快乐吗?对不起,这个我也不知道了。 几年后的一天,肖青草带着总蹦蹦跳跳的小石棉又一次在爸爸和苏清棉阿姨的忌日那天来到那家疗养院。又一次跪坐在那棵树之前,静静的发呆。这时,小石棉对他妈妈说: ——妈妈,树上有字呢。 青草从没有发现,这树的秘密。 她靠近。看见上面歪歪扭扭的刻写着: 杀人犯的儿子又怎样呢 我爱你 终于,肖青草在压抑了这些年后,伴随着凄厉的尖叫疯狂的哭了起来。 在以后的岁月里,每到信死去的那一天,总有一些青年聚集到一些酒吧弹唱信的曲子,纪念一种还未成熟就陨落了的可能,纪念来自信的发黄的悲伤。那些弹唱的青年慢慢老去,而信永远地停在了25岁。 在李信自杀后三个月,当肖青草收到了来自冰岛的噩耗,她异乎寻常的平静。萤飞同俊刚一起失踪了。人们最后一次看见他们,是在他们第二次准备去许愿泉的路上。然后两个人就在阳光下蒸发了。冰岛校方认为是跳湖自杀,但又拿不出足够的证据。于是这成了一桩悬案。我所知道的只是,他们再也没有回到中国。但这世界上的事,谁又能说准呢? 在石凌的帮助下,青草成了一本旅游杂志的专栏致稿人。于是她带着自己小小的儿子开始了长长的旅行。她身边永远无法缺少的除了相机和笔以外还有一个布袋子,里面装着李信留给她和孩子的信,李信一生唯一一张留给她的纸条。 青草和石棉: 已经有好长时间我无法正确的写出一个字来,所以这封信必须尽量简短。 当一个人不爱我的时候,我依然可以爱他,当一个人恨我时,我依然可以爱他。但当一个人爱我时,我手足无措。这就是我一生的病,让爱我的人受罪。 当我看到受苦的人的脸,我真的可以感同身受,我想上前像兄弟一样抱住他,但往往不能被理解。 我想你已经知道了苏清棉的事,对,我爱她。 但你知道吗?我也爱你。 爱咱们的孩子。 还记得奎恩吗? 知道他死讯的那晚我睡着了,我开始不知道为什么,后来我知道了。是他想和我说话。他进入了我的梦。你知道吗?他像活着时一样,在我的梦里游荡。他笑着告诉我,那边还不赖。邀请我去。 我对他说自己还有事情要做,还有表达的热情在。 他却笑了,对我说: ——最好在还有热情的时候死掉啊。 现在看来,他是对的。我现在觉得自己是一具空壳了。 问孩子好,告诉他。 我爱他。 李信 第十三章 完美世界 people cry people moan look for a dry ce call their home try to find some ce to rest their bones while the angles and devils thy to make their own 当李石棉十岁的时候,青草终于决定带他到冰岛去。 在冰岛的许愿池旁边,石棉郑重其事的许下了自己今生的第一个心愿。他许了什么?不能说的,说了就不灵了啊。 许好愿,他抬头看见了自己头发长到了快要垂到膝盖的妈妈。他觉得自己的妈妈好漂亮,当然,小孩子都认为自己的妈妈最漂亮。但小石棉却从妈妈的美丽中感到了别的小孩感觉不到的幸福。石棉是个敏感的小孩。于是,他对妈妈说: ——妈妈,我想告诉你一个秘密。 青草低下头,石棉把带着皮套的小手做成一个喇叭的样子,对她说: ——妈妈,我爱你。 这时清草看见远处闪过两个黑头发的身影,他们远远的站在那里,好像也在看着她。他们三个人就那么对视了好长时间,然后,那两个人转身了,其中瘦小一点的那个黑发男人还回了两次头,但他们还是慢慢的走远了。 青草想,就这样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