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红尘》 第一章 “唉……”一声女子的叹息从水晶帘后幽幽传出。 “唉……”又一声唉息从廊外应和着传入水晶帘内。 “蠢物,你可是要找死!”水晶帘内传出女子的嗔怪。 “蠢物你可是要找死。”廊外传入相同的责问。 “要死啦!连只鹦哥儿也来欺侮我!”帘内女子恼怒地低语,一只绣花鞋蓦地从水晶帘里飞出来,直往蹲在廊下挂环上的鹦鹉过分多的小嘴巴招呼而去。 “要死啦——”鹦鹉张嘴大叫,绣花鞋正正击在喙上,当即直直从挂环上掉下来,啪地一声摔在地上,怪眼一翻,即刻闭嘴。 “糟糕!姐姐,你把鹦哥儿打死了,我走以后谁来陪你解闷呀?”一个清亮的隐忍笑意的声音随即响起,然后啪哒啪哒一阵脚步声,水晶帘动,分花拂柳似地走出一个白衣飘飘的少女,用两根手指拎起地上鹦鹉的爪子,又转身又走入水晶帘里。 “死了就送到厨房,吩咐厨子烧水烫了它,拔毛,油炸,调上味,好好装盘上菜,晚膳就吃它吧!”水晶帘内面朝墙壁躺在长榻上一袭浅蓝衣衫的女子轻摇罗扇,嗓音轻柔地说。 “要死啦要死啦——” 一阵吱嘎乱叫,鹦鹉猛地从少女手指上挣开,扇动翅膀,斜斜往窗棂飞去,扑地撞在纱窗上,本是无路可逃,大概是撞昏了头,拼了命想往外钻,却无论如何钻不出去,不由得又是一阵吱嘎乱叫,胡乱扑腾翅膀,由于扇的太用力,几根绿毛飘飘悠悠飞离本身所在,回旋飘舞于半空中,在午后由窗外斜射而入的阳光照耀下,显得分外翠绿。 少女忍不住扑哧而笑,抱着肚子几乎打跌,“姐姐——姐姐,看你把鹦哥儿吓的!不等厨子动手,它早活活被你吓死了。” 长榻上的女子以一副淡淡的语气应道,“噢,没死?活了十七年,我只听说过人会还魂,还没听说鹦鹉也会诈尸的,稀奇,今儿个真长了见识了。” “姐姐,不就是只调皮的鹦哥儿么,何必与它计较?”少女努力忍住笑,走到窗边,抓住昏了头仍然一个劲想往外钻的鹦鹉,抱在怀里,轻轻抚摩那些绿毛,安抚它。 长榻上的女子把罗扇盖在脸上,不说话了。 “看你以后还敢装死不!”少女轻敲鹦鹉,悄悄觑一眼长榻上的姐姐,眼珠转了转,忽然低低吟咏,“打起鹦哥儿,莫教笼里应。应声扰妾心,不得思夫君。” “可能吗?”长榻上蒙着脸的女子轻轻应道。 少女不理她,自顾吟哦,“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妹妹,你别编排我了。”榻上的人移开罗扇,转过脸来对上她的妹妹——临秋,清澈的眼底,的确没有一丝一毫的——相思。 “既无相思,何来叹息?” “可叹之事何其多!为何定要解作相思之叹?” “姐姐,难道你一点都不想念姐夫吗?不会吧?”临秋不置信地瞪着她的亲生姐姐——沐夏,低嚷,“你嫁的可是晋王世子——京城最出色的男人——赵隽!整个京城的闺中女儿梦里都想嫁给他,姐姐还不中意?” “整个京城?”沐夏瞥临秋一眼,“唉,早知如此,当初应该礼让妹妹先出嫁才对——” “羞!姐姐这话也敢说!我是想呀,谁让我是妹妹呢,否则哪会让姐姐占了先。” “妹妹有心,就也嫁了他吧!也好替姐姐分担一些……” “娶了妻的有妇之夫妹妹我才不要!天下又不是没有其他好男人,何况……还不知道姐夫是不是个好男人呢?晋王世子就留给姐姐自个儿受用吧!” …… 闺房之中,时光寂寥,姐妹俩毫无顾忌地开着对方的玩笑,聊以度日。 “姐姐,你——为什么不喜欢姐夫呢?”闹够了,临秋小心翼翼的问。 “我没说不喜欢他呀!”沐夏又摇起罗扇。 “那——姐姐爱他吗?”小妮子打破砂锅问到底。 沐夏沉吟了好一会儿,才幽幽地反问:“没相处过的人,你会爱吗?” “不会!”临秋本能地否定,然后蓦地睁大眼睛,“不会吧?你们成亲到现在没有一年也有半载了,不会没有相处过吧?” 沐夏轻摇罗扇,“他成完亲就出征,你不会不记得吧?” 要不是国难当头,身为武将的晋王和晋王世子必须立即衔皇命出征御敌,她沐夏也不会被赶着嫁到赵家——以期延续赵家血脉。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可是,你们好歹也一起过几个洞房花烛夜了嘛!”临秋某种兴致在心底隐隐发作。 才怪!她沐夏不是个稀里糊涂跟陌生男人度过洞房花烛夜的女子,而他……似乎也不是个肯与陌生新娘将就的男人,所以,只有天知地知她和他两个人知,他们的新婚之夜究竟怎样度过。 “不会——姐姐和姐夫至今尚未圆房吧?”临秋愕然的同时兴致更加盎然。 “小孩子家,这是没出嫁的女孩儿该问的话吗?”沐夏敛起淡然与无谓,轻斥妹妹。 瞧着姐姐严肃的样子,临秋吐吐舌头,不敢再探问了。 屋里安静下来。 沐夏的心却千回百转起来。 闺中女儿是没有自由的,婚姻更是如此。双亲做主把她嫁入赵家,惹来多少待字闺中女儿的羡慕和嫉妒,她却毫无任何幸福和荣耀可言。 新婚之夜,她怀着忐忑的心等来她的新婚夫婿,他对她说的惟一话语是:我想,我们都还陌生,都需要时间互相了解。然后,他在椅子上坐一夜,她独自在大床上安睡一夜——那夜起,她知道了,他和她一样,不是心甘情愿走进这个婚姻的。 这样也好!她安慰自己。反正,她也确实需要一些时间来适应婚姻,适应有个丈夫。只是,他成亲的第三天就整装出征,她连适应他的机会都没有,以至今时今日,想起他来大脑竟然一片模糊混沌,他的模样根本无法清晰地勾勒出来。 爱……或者喜欢,哪儿摸得着边! 第二章 “王爷回府了!王爷回府了——” 晋王府的仆役们互相奔走相告,一番忙乱,总算把消息在王府中上下传达了个遍,也一一做好迎接王爷回府的各项准备。 北方边境外族入侵,国家安全岌岌可危,皇帝颁下旨意,任命晋王赵谆为主帅,晋王世子赵隽为将军,率北征大军出边关抵御外敌。近一年中,晋王和世子领兵与敌人几番交战,伤敌无数,最后一仗大捷,终于把入侵的外敌击溃,远远退离边关。 晋王和世子立下赫赫战功,皇上龙心大悦,下旨封赏,允许晋王部将换防回朝,休养生息,与亲人团聚。 晋王爷回朝复过皇命,领过赏赐之后,回府与家人团聚、叙话,不胜欢喜、唏嘘自然不在话下,也就不需细细言表。 而晋王世子赵隽呢?他新婚第三天即跟随王爷出征,与新婚妻子别离近一年,按理应当相思如潮,急于回家与妻子团聚才对,可是——来晋王府探望姐姐的临秋陪着姐姐左等右等,都等到日之夕矣,也不见姐夫大人回府。 这个姐夫,也真是太过分了! 想她姐姐尹沐夏是当朝丞相尹修言的大千金,京城首屈一指的大家闺秀,就算晋王赵谆乃当今圣上的堂兄弟,晋王家是显赫的皇亲国戚,配他晋王世子也不算高攀吧?这姐夫倒好,身段端的老高,新婚期间冷落姐姐不说,刚出征回朝竟然连王府也不回,不知跑哪儿自在去! 真真是可忍孰不可忍! “姐姐——”临秋瞧着坐在窗边悠然品茗的姐姐,不太能理解她的平静,“姐夫一早不是跟晋王爷回京城了吗?晋王爷早就领赏回府,姐夫不会比晋王爷更忙吧?现在已经快到傍晚,姐夫还不见回来,姐姐你就不担心,不想知道他做什么去?” “脚是他自己的,身子是他自己的,心——是他自己的,他想去哪儿,想做什么谁人管得着。”沐夏轻轻吹开由茶杯口冉冉上升的水雾,饮下一口碧螺春,悠悠地说。 “别人管不着,姐姐是晋王世子夫人,还怕管不着?” 皇帝不急太监急,说的不正是她尹临秋么!瞧姐姐根本一副不痛不痒的模样!她到底在瞎操些什么心嘛? “我?”沐夏轻笑,“烦恼忧愁全是庸人自扰,现在这样自在清闲不是很好么,没事去管别人做什么?” “别人?姐夫可是你家夫君呵!他是别人?”临秋瞪大眼睛,颇有些不以为然,“姐姐,也不必责怪姐夫对你冷淡啦!我瞧你比姐夫更无心无情。” “以有心换无心,以深情换无情,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太痴、太傻——”沐夏轻语,然后抬起一双清澈水眸笑吟吟看着妹妹,“深居冷宫的是姐姐我,怎么你倒同情他?” “娘亲常说,夫妻和睦之道在于宽容体贴、互敬互爱,姐姐主动关心姐夫,我就不信他会冷脸以对。”十六岁的临秋一脸正儿八经的大人样。 “哦?我家临秋妹妹长大了!如此贤惠明理,不知道将来哪个男人有福气娶了去!可惜呀可惜……” “说不到两句,姐姐又来取笑人!不跟你说了!”临秋挂不住老气横秋的面具了,不依地打断姐姐的话。 杯里的茶渐渐凉了,杯口冉冉飘起的水雾渐渐淡了,消散了……沐夏嘴角边的笑也淡了,却没有消散,像天外悠远的云烟,不曾经历风,也不曾经历雨——无关地挂在那儿。 姐姐到底在想些什么?临秋悄悄看着姐姐,暗暗琢磨,却无论如何不明白。 当晚,临秋直到别了姐姐回客房就寝也没见着姐夫的面——甚至第二天,第三天……也还是没见着一丝人影,而直到第三天,临秋才听到晋王妃为难地告诉姐姐: 赵隽在班师回朝的当天,突然接到外地朋友传来急信,说有要事相求,事情紧急,所以不得已动身前往了。 什么事情紧急到过家门不入且连新婚三天就分别的妻子也不及相见?唉!姐姐这婚姻呀,真让人担忧啊…… 临秋为姐姐的婚姻忧心忡忡,当事人沐夏却没有那么多愁善感。 赵隽对匆匆成亲不满意,她尹沐夏也不见得欣喜若狂。虽说成亲已是事实,但,她真的还没有当人妻子的意识——即使,他们成亲的日子也不算太短。 这个婚姻都不在她和赵隽的期待之中,也相同的对久别团聚不在期待之中。他不回家——就不回家吧!省得共处一室相顾无言,相看无奈,甚至……相看相厌。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能期待多少美满? ********************************************* 晋王回府的第三天,沐夏接待了一位访客——晋王妃的远房表亲——晋王世子的远房表妹——沈怡蓉。 怡蓉十二岁时因父母双亡前来投靠表姨晋王妃,被晋王府收留到现在也有六年了。怡蓉今年十八岁,容貌秀丽,是出阁的年纪了,却仍然待字闺中。 晋王府的表小姐如此年华仍然待字闺中,是有原因的: 一、晋王府前年忙着张罗大小姐出嫁;上年赶着给即将出征的世子娶妻;今年家里老少男人征战未归,王妃整日记挂其安危尚且不及,又哪有心思安排表小姐的婚事。 二、表小姐寄人篱下,婚姻却自有主张,不肯草率从事,晋王妃倒也由她去。 怡蓉来到沐夏房里,叙了些家常后,便以关切的口气询问:“表嫂,表哥回京城,没有回王府就又离开京城,表嫂你——不忧心么?” “世子有要事在忙,忙完了自然会回来。”沐夏平静地回答。 “表嫂豁达,可也不能太放任表哥,表嫂知道表哥现在去了哪儿吗?”怡蓉略带同情地看着沐夏。 沐夏回眸直视怡蓉,怡蓉在两人视线相接后很快调开目光。 晋王府这位表小姐比她这个世子夫人更加牵挂赵隽,沐夏心知肚明,只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啊!沈怡蓉表妹对表哥赵隽一往情深,不惜在表哥娶妻后执意小姑独处,而赵隽呢,他不中意她尹沐夏这个名正言顺的妻子,也不接表妹暗暗送上来的秋波,他的心,根本不知道在哪儿? 可怜天下痴心人,为何偏偏要将一腔痴情托付与无心人! 她,尹沐夏,绝不做一个痴傻的女子。即使嫁了人,也不表示要交出痴心。 不爱她的男人,她才懒得去爱!爱自己,多好! 心思流转之中,沐夏回应怡蓉,“我不知道世子去了哪儿,表小姐知道吗?” “怡蓉也不知道,但是听说……表哥离开京城之前是在……仙乐坊过的夜……”怡蓉垂下眼皮,让游移的目光休息。 “仙乐坊”——京城最负盛名的勾栏,她新婚即久别的丈夫回京城的当夜不回家,而是跑到那种地方,想来,的的确确不喜欢她这个妻子到了极点了吧? 沐夏看着怡蓉,尽管她垂下眼皮,沐夏仍然在一闪之间看清她眼底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那里面包含不甘、不屑、不满…… 唉!沐夏心底为怡蓉叹息。怡蓉暗暗把她当敌人,不甘心赵隽娶了她,不屑她嫁给赵隽,不满她成为赵隽的妻子——渴望、妒忌她的名分和地位,迫切想要拥有她现有的虚名。怡蓉今日的拜访,不过是特地前来暗示她:她,尹沐夏,是赵隽不要的女人,好教她再一次深刻了悟自己遭嫌弃的命运罢! 天晓得,赵隽,也许是怡蓉心底的梦想,却不是她的。他去哪,做什么——与她无关! 沐夏看着自己亲自参演的有趣戏码,不由得嘴角微勾,淡淡地笑开了。 为什么呀为什么?为什么她不能像别的女子那样凄凄惨惨、哀哀怨怨呢?明明,按照常理她该悲,该怨,甚至该妒、该闹才对的是吧?古往今来的怨妇不都是这么演的吗? 她没法随大流,也许,还是与她也不爱他有关吧? 两个不相爱的人,偏要结为夫妻,而且在各自家族背景的桎梏下,将永远捆绑在一起,不可能求得解脱。 这,是上天开的玩笑吧?他们的婚姻悲剧,看来难以避免罗。 第三章 时值六月暑天,沐夏既不是晋王府的当家主母,丈夫又在外不归,在公婆的应允之下,回娘家消夏来了。 沐夏和临秋的父亲——丞相尹修言位高权重,深得皇帝器重,功名利禄无所不到其极,人生几乎夫复何求,偏偏,就是有那么一个非常、非常渴切的盼望没法实现——无论如何也没法实现——无子。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呀!思及此尹丞相就想捶胸顿足。 尹丞相娶有一位正夫人,纳了三位如夫人,四个妻妾共生下九个孩子,九个孩子齐刷刷都是——女儿,就是没有一个儿子来子承父业——实在令人痛心疾首扼腕不已! 因为这样的原因,尹丞相格外嫉妒也非常羡慕有儿子的人。 经过多年努力,尹丞相想:儿子看来一时半会还是生不出来的,都说女婿是半子,早早把女儿嫁出去招个半子也算老怀有慰了啊!所以,当晋王赵谆向他暗示两家联姻时,尹丞相爽快地一口应允,把大女儿沐夏嫁与晋王世子赵隽。现在,二女儿临秋也到了出阁的年纪,也该是为她择婿的时候了。 对于父亲的想法,临秋毫不知晓,因此一点没有待嫁女儿深居简出的自觉,一个劲地缠着回家消夏的姐姐沐夏出门玩。 沐夏和临秋的母亲江氏是尹丞相的正夫人,江氏只生了她们姐妹两个,俩人既是嫡亲,自小又一起长大,感情自然比别的姐妹好很多,几乎形影不离。沐夏嫁入晋王府后,临秋难舍姐姐,恰好姐夫出征在外,很方便她随意走动,于是有了名目,三天两头跑去看望姐姐,常常一住就是十天半月,几乎把根扎在了晋王府。 好不容易,姐姐可以回娘家长住一段日子,这可把临秋乐坏了。 “姐姐!姐姐——出去玩吧!妹妹我都求了你快一个时辰了。天色已经很晚,再不出门,就没热闹瞧了——姐姐!求求你了!我们出去吧,好不好?” 这小磨人精,十六岁还跟个小孩子似的,整天只想着玩,哪像她,十六岁就得遵循父母之命为人妇去,安分地在晋王府寂寞度日……女子为什么一定要嫁人?不!嫁人本是没错的,错只错在嫁给一个陌生而不相爱的男人。但愿,妹妹不会再步她的后尘。 “姐姐,去吧!去吧!每天闷在家里多无趣,你看你在晋王府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如今回家就该好好放轻松才是!好吧好吧——你不觉得闷,妹妹我可是快闷出病来了。我们就出去一小会儿,就一小会儿,好不好?姐姐你点个头嘛,好不好——” 临秋求到口干,眼见姐姐还是手捧一卷书册埋首入神无动于衷的样子,看看屋外日头渐高,午时将近,再不出门娘亲那边就要开午膳了,到时哪里还能够溜出门去,不由得心内大急,扯住沐夏的衣袖撒起娇耍起赖来。 沐夏坐在靠椅上看《法华经》,正看到“书写三千大千世界事,全在微尘中”,被临秋左摇摇右晃晃,耳朵始终不得清静,无可奈何地卷起《法华经》,轻轻敲一下她的头,“你呀——怕了你了!就算大千世界俱是微尘,被你这般缠磨搅混,烟尘滚滚,明镜台也要沾满尘埃!” “姐姐你答应了?太好了!谢谢姐姐!姐姐最好了——”临秋恰好听过“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的典故,当即伶俐地察觉到姐姐的执拗已经松动,立刻雀跃不已,欢呼不止。 沐夏摇摇头,搞不清这小妮子今天为何非要闹着出门不可。不过,出去就出去吧,散散心也好。要不,到时候回晋王府当回她的世子夫人可就难得这般自由自在了。 “姐姐,我们还扮作男孩儿出去玩好不好?”临秋兴致勃勃地提议。 姐姐没有出嫁之前,她和姐姐常常装扮成少年儿郎悄悄溜出门玩,真可谓如鱼得水,自由畅快得不得了,自从姐姐嫁入晋王府,这个游戏好久没得玩了,挺怀念的。 “淘气。”沐夏又敲一下妹妹,“正儿八经出门不行吗?我现在好歹也是晋王世子夫人,多带个人出门父亲不会说什么的。” 沐夏嘴上这么说,心却动了。自古以来,大家庭的闺阁女儿大多锁在深宅内院教养,虽然从小父母对女儿们没做太多苛刻约束,但在男人为主的世界里,也不可能放她们到府外随便乱跑,她们拥有的自由天地与男人是不能相提并论的。所以,沐夏没有出阁前,和临秋两个人总喜欢打扮成翩翩少年,到外面的世界走走、看看——那些年少轻狂时爱做的事情,的确好久没做了。 “身后跟着一帮老妈子小丫头,去哪都有人嘀咕,有什么意思?那样多不好玩!姐姐,就我们两个悄悄出去,谁也不许跟,想去哪儿,想做什么都可以,不是更好吗?”临秋竭力说服姐姐。 “唠叨丫头,还要不要出门?再不出门,回头我可就反悔咯!还有,我以前的旧衣服娘亲都收拾送人了,一时半会去哪弄男孩儿衣服?” “不行不行!姐姐怎么能做出尔反尔的人?姐姐放心,那些男孩儿衣服我都收着,我这就去拿。” 看到姐姐应允,临秋喜不自胜地奔回自己的闺房,从隐秘的箱子里翻出过去姐妹俩常穿的男装,献宝似地捧到姐姐面前。 “姐姐,你看,衣服还在是吧!我就知道姐姐总有一天还会用上的,给你,姐姐快快换吧。”临秋得意地把衣服塞进姐姐怀里,自己则走到一边快手快脚地换起装来。 换过衣服,重梳过发髻,房里少了两个妙龄女子,多了两个少年。 “姐姐,每次扮男孩儿都是你最像——” 临秋羡慕地打量着沐夏。平时的姐姐,姿仪出众,文静优雅,一派大家闺秀的标准模样;在此时,她也还是面容唇红齿白,气度温雅从容,身段修长匀称,但举止潇洒,玉树临风,分明变身为一个俊美绝伦的翩翩美少年,不像她,矮姐姐半个头不说,一张脸更是怎么看都只像个没长大的俊秀小孩儿而已。 老天太不公平,明明她只比姐姐小一岁,怎么会差那么多嘛? “姐姐,你要是生为男儿身,不知道会迷倒多少女孩家呢?”临秋目不转睛地看着姐姐,配合一身蓝色丝缎制成的衣衫,她的俊美犹如清澈冷冽的冰泉,简直可以直入人心。 女装的姐姐,会给人以和煦、脆弱的感觉,让人想亲近,想爱护;男装的姐姐,却给人以冰冷、疏离的感觉,傲然,拒人于外。 或许,姐姐应该生为男儿才对!临秋想。 她见过的男人中,还真没有一个及得上姐姐的少年扮相美,甚至那个家世、品貌名动京城的所谓姐夫赵隽——临秋努力在脑海中搜寻那张在迎亲时匆匆见过一眼早已模糊了印象的面容,也不过尔尔,偏偏,却那么骄傲自大、无情无礼,连她姐姐这样一个有才情有气质的美人儿都不放在眼里,哼,有什么了不起的,要不是父母做主,他赵隽还不见得能娶上她姐姐哩。他不回家最好,这样姐姐就可以常常回家长住,姐妹俩又可以随心所欲到处玩了。 “又胡说八道了。”沐夏执起一把白绢折扇,轻敲妹妹的额头,“书僮,还不快开路,本少爷要出门了。” “不公平!姐姐,为什么每次都是你当少爷我却要扮作书僮!不公平——” “姐姐?嗯?”沐夏居高临下睨临秋一眼。 “好啦——是!少爷!少爷,我们快出门吧!”自小做惯柔顺妹子,临秋很识时务地见风使舵。 “孺子可教!” 沐夏微微一笑,姿态洒脱地扇两下扇子,踏开方步,率先走出房门。 第四章 京城西郊有一片连绵小山,山不高,却覆满绿色植被,看来温和、静穆、恬淡,其中最著名的一座翠屏山,山下难得一大片青青竹林,林边一湾清澈溪流回旋萦绕,营造出美不胜收又清幽怡人的景致,颇有几分“书圣”王羲之当年“曲水流觥”创下“天下第一行书”《兰亭序》的地方——兰渚山的风范。 三十年前,京城一个有名的大商贾偶然间动了隐居山林之心,花大价钱买下翠屏山周围大片地方,建筑几幢茅屋竹舍,以此作为闲暇之余修心养性的居所。不曾想,过了二十年,大商贾去见陶朱公后,子孙们没有习好守业之道,惨淡经营十年,把各项营生渐渐歇了业,金山银山渐渐铲了尽,豪宅地产渐渐易了主,家业凋零如秋风扫落叶,眨眼之间昔日辉煌的豪门商家如今只剩下西郊这一片别业。 对于仅剩的“西郊别业”,商贾子孙们一时找不出买主出卖,无奈之中听从某位高人的提点,把“西郊别业”改造成一处集茶馆、酒肆、客栈于一身的消遣去处,设施齐备加上风光优美、幽雅,倒也吸引来不少厌倦都市喧嚣想过几天清静日子的王谢子弟、素爱寻幽访胜的文人骚客、喜欢凑热闹的行商富贾,以及纯粹无事可做四处走走看看增广阅历的闲人等等,“西郊别业”的生意渐渐有声有色起来,声名也就渐渐传扬开去,来的人不仅有异乡客,京城人闲着没事也会到这儿逛逛。 这不,沐夏和临秋的足迹就踏到这儿来了。 “哎!我们来晚了,都是姐姐不好,叫你早些出门不肯,现在人都散了,热闹都没了。” 临秋站在“西郊别业”山脚竹林边,目光失望地睃巡午后已无人迹的清溪两岸,只觉得一片凄凉冷清,不禁埋怨起姐姐,懊恼得直跺脚。 “你如愿以偿出门闲游,并且游到西郊外来,山清水秀在眼前,你还不满意?”沐夏自顾在溪边草地上铺一方锦帕,席地坐下。 想不到西郊竟有这样一处怡人所在!长年深居闺阁内院,她的见识太简陋了。原本只是以为临秋想到市井间玩耍,不曾想会给她这样一个意外惊喜,不过,那小丫头看起来却很失望的样子。 “我又不是来看风景的——”临秋嘟嘟囔囔。 沐夏没有回应,由着妹妹抱怨去。 “姐姐,你曾经跟我讲过王羲之和诗友们曲水流觥、喝酒赋诗的故事,还神往不已,本来,我们今天是可以瞧上这种热闹的……”临秋嘀嘀咕咕。 “哦?王羲之重生了?原来妹妹是特地看王羲之来的。”沐夏笑看妹妹一眼,知道这小妮子心里的怨还没散尽,小小地开着玩笑。 “作古的人谁要看,我……”临秋说到后来声音小了下去,神态有些忸怩起来。 小丫头今天执意出门是别有意图的哟。 沐夏没有追问,悠然抱着双膝,静静地看着蓝天、白云、翠竹,听着清风、流水,感受山林野趣。 姐姐不来问,临秋有点闷了,自己找话说,“姐姐,你有没有听说过季允这个人?” “没有。”沐夏漫声应,“那是什么人?” “听说是个少年才子,很多人都认定今年的新科状元非他莫属,而且……人家还说他长得仪表非凡、风采翩然、丰神如玉,俊俏得很,可谓才貌双全出色至极。” “临秋,你今天一定要出门,莫非就是来看这个人的?”沐夏有些了然了,她的临秋妹妹,凡心动罗。 “姐姐——”心思被看破,小女孩害起羞来,红了脸转过身去。 “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少年钟情,少女怀春,古来人之常情,害什么羞呢?”沐夏好笑地扯过妹妹,同时也有些好奇,“你从哪知道的这个人,这些事?” 临秋待在她身边的时间比在家还多,这小丫头何时到了留意男子消息行踪的地步?她竟然没有察觉。 “什么怀春?姐姐就爱取笑我!我只是听户部王尚书的二小姐说这个人很有名气,还听说他和朋友们今天上午要在这里吟诗作对,这种风雅之事姐姐不是也有兴趣吗?所以我才……” 所以,她家临秋妹妹才非要拉她出门,追上这儿来。小妹妹还真有股子勇气和……痴傻! 真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 沐夏心思回转,不再说话,临秋还有些不好意思,也没说什么。 安静之间,对面竹林那边隐约传来一些人声,然后,幽幽的箫声破空传来,弥漫散开在四周。 临秋不通音律,听不出那箫声吹的是什么曲调,想问问姐姐,悄悄瞧过去一眼,见她安静地听着,眉宇间神色淡然,看不出动容与否。 是不是吹箫的人吹的不够好呢? 临秋想问,终于没问出口,于是也静静地听箫。 尽管她不通音律,不过,觉得那箫声其实挺好听的。听着这样的箫声,她记起了跟姐姐念过的几句诗:散发乘夕凉,开轩卧闲敞。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 不知道,吹箫的人是谁? 临秋入神地听着,听着,那箫声渐渐细微了,终至无声无息……良久不再响起,看来是绝了。 临秋失望地叹口气,转头看看姐姐,她仍然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或者,也有可能什么也不想。 临秋不敢打扰,把目光从姐姐身上移开,看向对岸,才一定睛,心脏蓦地被什么给重重一击,呼吸一紧,眼前光华灿烂,几乎目炫。对岸,正涉水而来一个青衣少年。这少年的样子……她曾经以为姐姐扮作少年时风采天下无双,再没有人比得上——她错了,那涉水而来的少年如此俊美非凡,一如……一如所有怀春少女所能想象的极致。 溪水很浅,只到青衣少年的膝部,他鞋袜不脱,甚至衣衫下摆也不撩起,就这么样翩然涉水,任溪水湿透青衫下摆……一点也不真实,如梦,似幻。凌波微步的洛神,也不如此吧? 清溪两岸并不太宽,青衣少年越来越近了,临秋清楚地看到他眉毛的形状——很神采飞扬,有些粗,但又不会太粗;她还看清他略略细长的眼睛——亮若晨星;鼻子——端正挺直;嘴唇——很漂亮……还有,他手里拿着一管紫箫。 是他! 他,就是那个吹箫的人! 他……他也是她混沌情天的初开者! 就是他了! 原来,一见钟情是有的;原来,一见钟情的感觉是这样的:心脏停顿,无法呼吸,快要昏倒。 直到长身玉立的青衣少年站在她们面前,临秋抬头仰望到脖子快断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屏了太久的气息。 她深深吸一口气,又轻轻呼出来——青衣少年还在,还真实地站立在她的面前,似乎来自于仙界的优美表相没有被她的呼吸吹散,不是一个梦。 临秋的心在瞬间恢复跳动了,跳得太快,感觉整个身体都在随之颤动;跳得太快,她的喉咙也在轻颤,无法成言。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临秋一直仰头望着站在面前的青衣少年,少年也一直在看她,或者也可以说在看沐夏,准确地说,他看着她们两个,看了很久,很久,久到临秋终于可以平静激荡飞扬的心情开口说话了。 “你是谁?你为什么来这里?”她这样问。 “我是季允。我来是因为——有人在这里。”青衣少年这样回答。 季允? 季允! 临秋觉得自己是真的、真的快要昏掉了。 不可能吧?她一定在做梦!季允,那个甫到京城三个月就声名赫赫的才子季允,怎么可能就这样凭空——不,涉过一条清溪,自己出现在她的面前,主动和她说话?真像一场梦! 临秋悄悄在自己腿上捏一把——很痛,的的确确不是梦。那么,真的真的真的是真的了…… 呀!季允——她很想很想见到的那个人就这样涉水而来出现在她面前,那样的飘逸动人,风采出众;不管他是不是有名的才子季允,不要那些虚名,不要那些光环,只是一眼,只需要一眼,他就足以迷倒天下最矜持的女子,又岂止是平凡的她呀…… 在临秋觉得眼前一切如梦似幻、恍恍惚惚之际,季允的目光掠过她,凝注在沐夏身上,开了口,“今天进京应考的举子们在此聚会,阁下也是为此而来的吗?请问如何称呼?” 这个人就是妹妹说的——那个才貌双全名动京城的季允?他以为她也是进京应考的举子?看来,还是这一身男装惹的祸。 “我姓——夏。”沐夏淡淡地应。虽然妹妹把他说得超凡脱俗,但,不在她关心之列,自然也扬不起兴奋和热情。 “哦,是夏生,久仰。”季允客套一下,话语一转,“在下和几位朋友在对面竹林里饮酒酬唱,夏生文质彬彬,风采出众,定然也是一方才子,在下和朋友们心下很是仰慕,夏生如果不嫌弃,同去叙坐如何?” 他,在邀请她加入举子们的聚会?这—— “真的?姐……少爷,人家在邀请你,我们……去吧?”旁边临秋已经回神,一听季允主动邀请,心动不已,兴奋得脱口而出,还差点露了馅。 沐夏撇妹妹一眼,回眸迎上季允的目光,“阁下盛情相邀请,本不该推却,只是……抱歉!” 说实在,结识陌生人在她而言,没有吸引力。 “少爷——”临秋却有点着急。 今天来到这里,本来就是想看到传说中季允,现在季允不但出现了,还主动邀请她们参加他和朋友的聚会,真是天上掉下来的机会,如此难得,姐姐张口就要拒绝,怎么……可以嘛! 沐夏不露痕迹地扫妹妹一眼,这小丫头着了魔了,她的心思她不是不解,但——她怎能应承这种邀请?她既不是真男儿、真举子,又……早已嫁做他人妇,和一群男子相识、相处,无论如何都是不合宜的。 “少爷,难得季公子诚心邀请,怎么可以拂人家的意……” 临秋很想去,很想。所以,即使知道希望很渺茫,回头也有可能被斥责,仍然努力说服姐姐。 “住口!”沐夏轻斥妹妹,止住她下面的话,然后转向季允,不再多说地道一声歉,转身拉住临秋的手,把不甘不愿的小妹妹带走了。 第五章 “姐姐,人人都说季允是才子,你平时不也挺爱吟诗念书的吗?结识季允,说不定可以和他切磋切磋,向他请教呢。姐姐,你为什么不想搭理他呀?” 从“西郊别业”回来后,临秋每每想起和季允意外相遇却那么样擦肩而过就遗憾不止,却又不敢明张目胆抱怨姐姐,忍了两天,终于忍不住要跟姐姐唠叨了。 这时候,正是午休的时间,临秋却不肯回自己房里,也不管沐夏眯着眼睛昏昏欲睡的慵懒模样,仍然赖在姐姐房里闲扯淡。 “临秋,你想要结识季允,是吗?为什么?”沐夏仰躺在用来纳凉的长竹椅上,抬起眼睛,目光直视着妹妹,询问的口气里有不容她闪躲的坚决。 “我……我……”临秋没料到姐姐如此直接,面上一红,嗫嚅了好一会儿,才鼓足勇气倾吐,“姐姐,你可不许笑我,我……我觉得季允他……他……他就是我的意中人……” 女孩儿的心事终于明明白白向姐姐道出,临秋虽然红了脸,心却如同抛出一块巨石——如释重负了。她的心事从来不隐瞒姐姐,可喜欢上男子这种事情即使是面对姐姐也难以说出口啊?她也不是故意要隐瞒的嘛! 唉!沐夏听妹妹直白心事,心底却只想叹气。临秋根本不知道,父亲已经在为她挑选夫婿,对象无非还是朝里的贵冑子弟,也许过不了多久,就是临秋的文定之期了,她偏在这时候喜欢上一个男子。 她尹沐夏在心无所属的情形下嫁给赵隽已经不幸福了,而临秋却要在心有所属的时候与另一个男人缔结姻缘——沐夏无法想象,心底却激凌凌打了一个冷颤。 “临秋,女孩子家矜持点好不好?等他来说喜欢你,求你喜欢他,证明他在乎你,心里真的有你,会永远对你好,再去喜欢他不好吗?”沐夏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她也只能用这种方式来提醒妹妹了。 “嗬!姐姐该不会想要姐夫这么对你才肯接受他吧?”临秋撇开自己的朦胧情事,闹起姐姐来,“可以想象,姐夫不爱上你还好,要是爱上了你,非大吃苦头不可!好希望看到这么一天!如果能看到你们两情相悦和和美美就更妙了!” 毕竟是天真烂漫的小女孩儿,对一切充满美好的希望。可惜,人世并不总是一帆风顺。 “但愿你不会失望——” 沐夏淡淡一笑,淡淡地想起那个不曾在她心上留下影像的男人。对于父母之命的婚姻,她逆来顺受了,却没有太多期许,也没有什么规划;对于应当伴随婚姻存在的爱情,她更是无意去幻想。 或许,她也是曾经对爱情有过幻想的……无名氏说: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可怜未老头先白,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孟郊曾言: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贺铸也写到: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那样的情尽管感人,却太浓、太烈,令人心悸。她品味那些字里行间的情感,觉得不可思议,几乎是不现实的,尤其她生在这样一个多妻的家庭,嫁给那样一个冷漠的丈夫,即使曾经设想过爱情——那影像也已早早幻灭。 是她太冷情了罢?也或者,根本就是自傲? 但不管出于冷情还是自傲,她都清楚,与那个人的婚姻今生是无法逃避与更改的了,对于必须彼此交心的爱情婚姻,如果不是两厢情愿、忠贞执着,对双方来说都一样的不好过。她必须得面对这个婚姻,即使是在装样子,也要做到不动声色。世间的婚姻大多如此,她不是第一个经历这些的女子,没啥好哀怨的。 所以,最明智的做法就是顺其自然、随遇而安。即使必须无心,或者无情。无心才不会痛,无情才不会烦恼。这一点,她早就了悟了。 “姐姐,我如果嫁人,一定要嫁给一个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的男人。”临秋瞧着姐姐冷淡的神情,坚定地说。姐姐的婚姻就是一个活生生的范例,她绝对、绝对不要那样的婚姻。 “但愿吧——”沐夏轻摇手里的罗扇,轻轻地祝愿。 但愿吧! 有梦,总比没有梦好。 “咦?姐姐,我突然想起来了,这两天一直没看到你用那把白绢折扇,是不是丢了?丢哪儿去了?”临秋盯着姐姐手里的罗扇,后知后觉地回想,却无论如何想不出。那把扇子的扇面可是姐姐用白绢精心糊成,丢了怪可惜的。 “既然是丢了,谁又知道丢在哪儿?”沐夏不以为意地说。 其实,她是清楚丢在哪儿的——在“西郊别业”那条清溪边。那天,她拉着临秋匆匆走开,把扇子丢在了那儿。不过,丢就丢了吧,也不过是一把扇子而已。 “二小姐,王尚书家的二小姐来了,说有急事找二小姐,在花厅那边等着呢。”一个小丫头忽然从外头走进来向临秋禀报。 “王二小姐?才过正午,热死人的天气她来做什么?”临秋有些奇怪,回头对沐夏说,“姐姐,我去看看,回头我们再说话。” “去吧,我要睡午觉,你晚点再来。”沐夏挥挥罗扇,要妹妹快去接待她的访客,还她一个清静世界。 临秋走到花厅,一个身穿淡绿团花丝质衣裳的少女正等在那儿。她是户部尚书王逢瑞的二千金王雅婷,与临秋同龄,因为同是官宦小姐,即使谈不上意气相投,也有许多机会常常来往。 “临秋,快跟我来,我们瞧热闹去。”雅婷看见临秋现身,立刻拉住她的手往外走。 “等等——”临秋用力煞住脚步,反手拖住雅婷,“什么热闹?你先告诉我。”不明不白的事她尹临秋可不爱做。 “快走吧,再晚点人就散了!你想知道是什么热闹,路上告诉你。”雅婷没把临秋的迟疑当真,用力拖着她的手往外走。 “不行,你先告诉我。”临秋更固执,使出“千斤坠”的“功夫”,吃奶的力气都快用上了,总算站了个纹丝不动。 “哎呀!临秋你这脾气真是——”雅婷无奈屈服,赶忙放出劲爆消息勾引人,“我听说季允在悦来客栈和人家比对对子,你不是没见过季允吗?我特地来叫你一起去的,听说看的人不少呢,你到底要不要去啊?” 季允—— 临秋的心扑地一跳,脸上却一副为难神色,“我不能随便乱跑,回头我娘亲要责骂我。” “我也一样呀,我跟我娘说来找你叙话才出得了门的,你也跟你娘这么说不就得了。”雅婷马上出主意。 “笨蛋,到时我娘和你娘一对口不就什么都露馅了?这法子不好。”临秋摇摇头。 “你有什么好法子快说吧!临秋,你到底是去还是不去?”雅婷着急得直跺脚。 “你都上门了我还能不去吗?去就去吧!走咯!”临秋迟疑了一下,总算“勉这其难”地应允。 “嗳!临秋,你别爱去不去的,等你见到季允,我不信你还会这么不以为然!”雅婷斜临秋一眼,对她的清高略略有些不满。 季允可是齐集京城的举子中最红的一个,暗里不知有多少大家闺秀为他倾心,虽然尹丞相家的千金家世好,地位高,目高于顶理所当然,但——那个人是季允耶,她就不信天底下会有女人不为季允动心。 “不也只是个男人吗?说的跟仙人下凡似的。”临秋轻轻地哼。 “对了!季允就是仙人下凡,天下无双,今天我非得叫你亲眼目睹他一面不可,看你还敢不敢轻看人家!”偶像被轻视,雅婷不服气了,用力拉着临秋的手,往外就走。 临秋由着雅婷拖拖拉拉,把她拽出门去,一副不得以为之的无奈样——可,其实,心底却不是这样。 事实上,她很想再见季允,很想,很想。 那天在“西郊别业”邂逅季允,是她十六年人生中最大的惊喜,也是惟一的心动,即使觉得难以理喻,她的一颗芳心仍是在第一眼就系到他的身上。这两天,她一直没法忘记那个涉水而来的青衣少年,不但没法忘记,还一直想着能够时时看到他该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当然,这种心事可以完完全全袒露给姐姐知道,对其他人可就不能或者说不好意思显露半分半毫。毕竟,暗暗恋慕一个仅有一面之缘的少年男子对女孩子家来说,怪羞人的。 第六章 京城最大的客栈——“悦来客栈”门外,左右两边各摆下一张长桌。 长桌前,或者直接点说“悦来客栈”门外,里三层,外三层,满满挤着潮水似的一群人。这群人以两张长桌为中心,时不时爆发出震山响的喝彩声,惊的没留神的路人几乎打跌,当然——也由此引来更多的围观者。 做什么这么热闹? 闲的人都忍不住要打听。 “洛阳第一才子陆易游和金陵才子季允在对对子,这都不知道?”回答好奇询问者的人一脸认定对方孤陋寡闻的鄙夷神情。 问的人在言者的目光下当真矮了旁人半截,怯怯地叹息,然后才轻声细问,“唉!可惜我来得迟了,不知错过了多少精彩,两位才子都对了哪些对子?” 言者见问者模样谦逊,诚心诚意来请教,心下颇为受用,呵呵笑几声,细细道来: 洛阳第一才子陆易游乃书香门第,三代以前也是朝里钟鸣鼎食的人家,直到祖父才致仕,举家迁回洛阳老家。陆易游的父亲在家乡安居乐业,陆易游却心怀大志期望通过举业走上仕途,重振陆家声威。陆易游自小聪明,人也肯努力,少时便有“神童”之称,弱冠之年更已是洛阳远近驰名的才年英才,几乎无人能出其右。自小听到的夸奖太多,久而久之,陆易游难免有些恃才傲物起来,他进京应考,在路途中,以及在“悦来客栈”住下的期间,满耳听到的都是关于金陵才子季允如何如何的传颂之言,其声名之盛,大有当世第一才子的气势。 这么一来,陆易游心下有些不服气了。 今天,也就是陆易游到达京城,在“悦来客栈”住下的第三天,便迫不及待地下了一张阑,邀季允对对子——其实,也就是想借此比个高低了。 本来,举子之间比作诗文,斗智慧是常事,也是风雅之事,就算观者闻风而来,也不至于场面宏大到如十里八乡趁圩赶集那般络绎蜂拥,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跟看热闹似的。而之所以会出现以上情形,一来是两位才子的朋友有意放出消息邀同学观摩;二来就是季允的确很有名,想来见识他才气的人很多,想来欣赏他风采的人更多,大家一传十,十传百,以至于观者如潮了。 原先,陆易游和季允两位才子悠然坐在客栈茶座里,边品茗边斗才,倒也颇得其乐,但在你来我往几个回合之后,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把客栈都挤满了,而后来者仍然源源不绝,并且因为看不到热闹急得在大门外叫嚣跳脚,骚动不已,大有挤破客栈大门,踏破客栈楼板的危急势头。一场风雅至极的妙事眼看就要惹出祸端,客栈主人毕竟是商家,急切之中灵光一现,把比文场地挪到大门外,在大门两边各放置一张长桌,备好笔墨纸砚,摆设的跟擂台似的,以便两位才子大展身手——顺便给“悦来客栈”做活招牌。 临秋和雅婷赶到“悦来客栈”看热闹的时候,正是陆易游和季允比拼到白热化的关键阶段。 人群密集,临秋和雅婷自然是挤不到前面去的,除了眼前围观者攒动的人头,季允的衣角根本看不见半缕,还好,两位才子每次出对,对对都以大笔挥写在裁好的白纸长幅上,由客栈主人高高悬挂起来,方便众人鉴赏。无奈之中,临秋只好隔着厚厚的人墙,只见字不见人,跟着看热闹。 众多视线的聚集处——两张长桌,左边是季允,右边是陆易游。 陆易游今天一袭墨绿儒衫,纶巾束发,仪表端正,意态飞扬,眉梢却隐隐藏着焦躁,额头鬃角更是在暑天的高热中蒸腾出细密的汗水——他与季允苦战快一个半时辰了,虽然目前胜败未分,但是,他不太甘愿而略有些惶恐地想:自己没有胜算。 季允呢,他一身清淡的白色长衫,衣袂飘舞,面容沉静,神色安然,嘴边似乎带着隐约的浅笑,像是无所谓,又像在笑看什么,洒脱而俊朗无比。 所以,就算不论才气高低,姿容仪态优劣,光从气度风采比较,众人都不由自主偏向四平八稳似乎万物皆掌握在方寸之中的季允,尤其是那些忠实拥护季允的——女孩儿们。因此,每次季允以轻松的神情,潇洒的姿态挥笔对上陆易游出的上联时,女孩儿们都失了矜持,情不自禁地跟着旁人欢呼,把场面弄得热闹至极,堪称难得一见。 在欢呼声中,陆易游的汗落得更多了。 他凝聚精神,一眼也不瞥那个悠然扇着折扇的季允,提起笔,一句上联一挥而就: 孔子生舟末。 看到上联,人群中涌起一阵耳语,赞叹声纷纷传出。联中表面意思说:孔子生在船的末尾;但“舟”与“周”谐音,深层意思可以理解为:圣人孔子出生在周朝末年。这句上联既涉及历史人物又包含双关语义,还须注意字的谐音,要把下联对得工整可不太容易。 客栈主人挂起上联,季允看了一眼,提起笔在纸幅上挥洒,也是一挥而就: 光舞起汉中。 他下联的表面意思是:电光从汉中升起曲折舞动;深层意思则是:光武帝从汉中起兵,推翻王莽的新政,建立东汉政权。语义双关,“舞”和“武”谐音,对的极妙。 众人看了,不由一阵赞叹。 陆易游面色一沉,略一思索,提起笔又是一句上联: 天上星,地下薪,人中心,字义各别。 季允那边看了,很快对出下联: 云间雁,檐前燕,篱边鷃,物类相同。 陆易游出的上联中星、薪、心读音相近,意思不同,季允对的下联中雁、燕、鷃也是同音别义,又都属鸟类,紧紧相对,工整巧妙。 众人看了又是掌声雷动,不住喝彩。 众人给季允的喝彩越多,陆易游的脸色却更加暗沉,他抬眼看一下围观的人,各色人等俱有,其中不乏布衣走卒,于是眉头一扬,落笔写道: 大小子,上下街,走南到北买东西。 季允回给他这样一个下联: 少老头,坐睡椅,由冬到夏读春秋。 下联以春夏秋冬对上联的东西南北,对的实在是妙。 “对的好!”人群中有人忍不住大叫。 这下,陆易游眉头皱紧了,他思索良久,缓缓写到: 夫子之墙数仞高,得其门而入者或寡矣。 这一联出自《论语·子张》,意思是说:拿房屋的墙打比方,我家的围墙只有肩膀那么高,谁能看到房屋的美好。我的教师家的墙却有几丈高,如果找不到大门,就看不到房屋的形状,能够找到大门的人可能不多吧。 这副对联的难度很大,既要用典故,又是长短句组成,字数较多,没有丰富的书本知识和对对子的技巧,是很难对出的。 季允微微思索一下,没被难倒: 文王之囿七十里,与其民同乐不亦宜乎。 他对的下联出自《孟子·梁惠王》,意思是说:周文王的猎场纵横七十里,同老百姓一起享用,百姓觉得很小,这是自然的,而大王与此恰恰相反,七十里的猎场对老百姓来说如同陷阱一般,认为特别的大,也不是自然的吗?用《孟子》对《论语》可谓门当户对,对的恰到好处。 “不愧是个大才子。” 众人对季允的才气赞叹不止。 陆易游的脸色却不好看了,他隔着长桌,远远对季允抱抱拳,说:“季生果然高才。” 然后,排开众人,直入客栈而去。 人群渐渐散开,季允已不知所踪。 “学富五车,才高八斗!潘安宋玉也不过如此吧?”雅婷兴奋地赞叹,一边挽着临秋的手往回走一边又兴奋又得意地询问她的感受,“临秋,季允是不是很才华横溢呀?人中龙凤说的不就是他这样的人么?临秋你说说,你觉得他怎么样……” 临秋一直不说话。 虽然看不到人挺遗憾的,但……能够见识到如此才气,也够令人震撼的了。 季允,他……唉…… 第七章 完了!完了! 临秋发觉,自己从“悦来客栈”回来后,完全可以用一个词来形容:魂不守舍。 沐夏也觉得,临秋跟小姐妹雅婷出一趟门回家后,神情恍惚,忽而皱眉,忽而呆愣的,不知道在琢磨些什么。 这丫头痴颠了?沐夏不由暗忖。 只有临秋自己心底清楚,她魂不守舍,她恍惚,她皱眉,她呆愣,那都是因为——季允。 从来不知道,一个只见过一次面的人可以在她的心上留下这么深的烙印。她常会不经意地想起他,一想起就入了神,失了魂,甚至有时候连姐姐叫她都听不见……她怎么可以思念一个仍是陌生的少年男子到这种痴狂得可怕的地步? 可……他风采翩翩、才华横溢,他是天之骄子,独一无二——这样的他,怎么可能叫人不看在眼里,不印在心上? 她是入了魔了!入魔,就入魔吧! 唉,她一刻比一刻着魔,一刻比一刻想见到他,却只能一刻比一刻无可奈何——她根本还算不上认识他,又怎么可能奢望见到他,甚至待在他的身边…… “临秋,你有心事?” 从下午到掌灯时候,沐夏看妹妹仍然魂不守舍的样子,决定问问缘由了。 “嗯……”临秋坐在她房里的桌前,支着颐,没注意听姐姐说什么,随便应了一声。 “在想什么呢?”沐夏一眼看出妹妹心不在焉,想不通这白纸似的丫头心里到底装了哪些心事,即使向来匮乏好奇心,也难以做到置若罔闻了。 “他……”临秋机械地应。 “他?他是谁?” 看来,她的临秋妹妹大有可能在害相思病。长相思,摧心肝!日色欲尽花含烟,月明如素愁不眠。虽然夸张了一点,说的可不就是她家妹妹此际的情形么?那个害人不浅的该不会……该不会就是临秋始终念念不忘的——季允吧?不是她妄加揣测胡乱臆想,实在是临秋识得并关注的陌生男子也只有他了。 “季……” 临秋下意识地应,心上人的名字未及出口,飘飘的神魂蓦地归位,立刻稍带羞涩地住了口。她不怕心事被姐姐知道,会感到羞涩是因为,姐姐向来矜持内敛,绝不会像她这样盲目为一个男子痴狂,跟姐姐比,她真的差太多太多了。 果然! 沐夏不知道该为此叹息还是该漠然以对,不知道该提醒妹妹及早斩断刚刚萌生的朦胧情思还是放任她去投注痴情。情,是她从未涉足的地带,毫无经验可谈,自然也说不出所以然,怎么做,还真是不清楚。 “姐姐,中午我和雅婷出府了,你知道我们去哪儿吗?”话头既然被挑起,临秋很想和姐姐谈谈今天见到的景况,不等姐姐回答,她又说,“今天悦来客栈门前热闹极了,从洛阳来京城赶考的一个举子名叫陆什么的和季允在那里比对对子,对的那叫一个精彩……姐姐没有亲眼看到,怪可惜的!我还记得其中几个对子对的实在好,姐姐要不要听听?” “你说。” “我就知道姐姐对这个感兴趣!”临秋得意地一笑,眉飞色舞起来,咭咭咕咕地把见到的情形描述一番。 “大小子,上下街,走南到北买东西。少老头,坐睡椅,由冬到夏读春秋。”沐夏念着妹妹转述的对子,有些好笑,“那姓陆的举子原本取笑人家汲汲功名利禄到处奔走钻营,却不想自己也是名科考举子,被笑话读不通圣贤书没出息也是绺由自取。” 临秋奇怪了,“姐姐从哪儿看出这副对子在笑话人,我怎么看不出来?” “我也只是随便猜的罢了。”沐夏无意深谈,“你再说别的。” “嗯……还有一个对子,难的很,是这么说的:夫子之墙数仞高,得其门而入者或寡矣;文王之囿七十里,与其民同乐不亦宜乎。姓陆的想出那么古怪的上联已经很不容易,季允能够很快对出下联,才华比姓陆的更高,大家都赞叹不止呢!” “这一副对子上下联各出自《论语》和《孟子》,能够用原句对的工整,可见的确饱读文章,倒也不枉才子之名。” “姐姐也觉得季允才华横溢,对吧?”心上人受姐姐肯定,临秋暗暗兴奋。 “季允是,陆易游也不差。”沐夏客观地评价。 “那又怎样?姓陆的还不是输给了季允。”临秋崇拜之色不免溢于言表。 这丫头!要她从迷梦中清醒,怕是暂时不容易办到吧? 沐夏摇摇头,不想再谈这个话题,“临秋,母亲明天要上护国寺烧香礼佛,叫我们也一同去祈福,你早点歇息,明天要早起。” “嗯,知道了。”临秋没什么兴趣地应。 ********************************************* 护国寺在京城东郊一座丘陵上。寺周围遍是松柏,空阔处又植上大片翠竹,虽无云峰深山藏古寺,也有幽邃山林滤澄心,足以做禅修之地了。因此,香火颇为鼎盛。 沐夏和临秋的母亲江氏喜欢到护国寺参禅,往往一呆就是一天。沐夏没有出嫁前常陪伴母亲到此,出嫁后有好一段时间没来了,现在故地重游,不免想要四处走走看看。沐夏支开身边的小丫头,一个人走向古木参天的松林。一早起床,临秋因为昨天出门中了暑气,奄奄的没有气力,必须静养,被留在家里,只由沐夏陪母亲来护国寺,也所以,沐夏现在才有一个独自清静的机会。 生在一个大家庭,嫁入另一个大家族,有时候,孤独也是一种难得的享受。 现在,沐夏就在尽情享受孤独的乐趣。 沿着林间小径,踏着松针,随意游走,整个幽静的松柏林,只有山泉流过山石迸发出的幽咽声,很有王维诗“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的况味。 沐夏走得有些累了,薄汗微微沁出,于是停下脚步,从袖里掏出一方罗帕擦汗。正在这时,几声箫音蓦然传来,凌乱不成曲调,仿佛是萧的主人在试箫的音色似的,然后,悠长的箫声幽幽响起,绵绵流转,回旋在幽深的松柏林里,使清凉的空气添了几分凄冷,使山林无人的冷寂更加突出,此时此刻,沐夏心底油然升起只有自己一个人存在于天地之间的孤独寂寞感——她有一大堆家人,有亲爱的妹妹,有慈爱的母亲,原本不应该感到寂寞的,但,这箫声却在突然之间令她感觉到寂寞了。 为什么会产生这种奇怪的感觉? 其实,感到寂寞的应该是吹箫的人吧?吹箫的人把自己的寂寞寄予箫声,又让箫声把寂寞带给别人,那个人——会是谁呢?是男人?还是女人? 沐夏有些好奇了。她移动脚步,循着箫声往前走,很快走出松柏林,走入松柏林旁边的竹林。那箫声像是从竹林里传出的,时起时伏,若有若无,令人难以分辨吹萧的人具体在哪一处?所以,当沐夏一路行入竹林深处,行到无路可行打算原路返回而蓦然转身之际,一个盘腿坐在山石上的人几乎吓了她一跳。 这个人,双手执着一管紫箫,停止了吹奏,睁着一双稍带讶然的星眸,直直地看她,似乎也没料到自己独处的一方天地突然闯入另一个外来者似的。 沐夏很快认出吹箫的人是谁了。 是——他! 那个吹箫的人是——季允!他怎么会在这里? 看到季允,发现整片林子只有她和他,沐夏突然意识到,自己孟浪了。数千年来,闺中女子一直被谆谆教诲谨记“男女授受不亲”,她是个随遇而安的人,一直遵循这样的教条安分地生活,从未有过与陌生男子单独相处的情形发生——如果不算上赵隽的话。现在,她是实实在在地与一个陌生的男子单独待在一片人迹罕至的林子里了,正确的做法当然应该是——退! 因此,沐夏在看到季允后,没有一丝迟疑,转身便退回来路。如果,她此时能够顺利走掉的话,那么,就永远不会有后来的事情发生了——偏偏,上天专爱作弄人。 沐夏才转身走上一步,呼吸蓦地一窒,脚步停在那里:一条毒蛇横在来路,狰狩的扁头高高昂起,伸缩的蛇信咝咝作响,丑陋恐怖的怪样令人在这暑天也能感觉到恶寒从足底升起,冻麻心脏,寒毛根根竖起。 “姑娘请退后——” 随着一声急促的喝声,沐夏看到眼前一晃,季允已经奔过来拦在她的面前。 不好—— 沐夏根本来不及警告他,那条毒蛇已经身子往后一缩,然后高高跃起,直扑向季允……电光火石之间,沐夏瞥一眼拦在自己身前的季允,却见他呆愣愣的,对毒蛇的攻击毫无反应,打算学佛祖割肉饲鹰似的也打算来个以身试蛇毒的无畏壮举……沐夏无暇感叹,只能用力把他推开,顺手抢过他手里的紫箫,迎着扑来的蛇身横萧一抵,迅速一绕,施力一甩,把毒蛇扫出几丈开外,那毒蛇骤然被甩落在地,不知道是昏头昏脑找不到攻击者还是怕了攻击者,溜入一丛密竹头中,不知潜到哪儿去了。 击退了毒蛇,沐夏收回目光看向季允,不禁又是好笑又是抱歉。季允刚才被她一推,竟然狼狈地跌倒在地,此刻正一脸尴尬地挣扎站起,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你没有事吧?”沐夏关切地问。季允一介书生,危急之时却能想着替他人抵挡危险,她要再度拔腿而走置对方不顾于情于理是怎么都说不过去的。 “让姑娘见笑了!惭愧——”季允摇摇头,如冠玉似的脸上浮现出淡淡微红,显然在难为情。 “怎会?应该是我谢谢你才对。”沐夏客气地说,双手递过那管紫箫,“情急之中借用它,还给你罢。” “不客气!如若不是姑娘相救,季某今日定然命丧于此,区区一物,何足挂齿!”季允接过紫箫,再抬眼看沐夏时,面色已经如常了。 “别这么说——”沐夏边客气边想叹气。本来是他想救她,结果又变成了她救他,如果像这么样一直客气来客气去,什么时候才有完?所以,她决然地转过身,抛下一句话,“今天多谢了!不过先生以后见着蛇还是礼让为先吧!” 然后,施施然走开,走远,走出季允的视线…… 而留在后面的季允呢,他收回良久凝视那纤秀背影的目光,在打算离开之前弯下腰去,捡起一方落在竹叶上的罗帕。 她——总是这样容易丢东西。 第八章 季允坐在“悦来客栈”自己租住的客房的书桌前,不读书,不写文,反复做的事情竟然是——赏玩一把折扇。 所谓玩物丧志。 季允苦笑地想:古人说的一点没错。不然,他又怎会对着一把折扇发呆直至消磨完应当发奋用功的一个上午,一个下午,以及暮色渐浓的傍晚。 他手里的折扇由雪白的细绢糊成扇面,扇面上有他以行楷题下的欧阳修一阕《玉楼春》:尊前拟把归期说,未语春容先惨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东风容易别。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事不关风与月。 恋上某个人,也许,真的不必需要理由。他——季允,活到二十一年,平生第一次深深领受到绝望地思念一个人的滋味。 他思念着那个人,那个白绢折扇的主人,那个——有着一股清洌如泉的独特气韵的女子。她如同清泉一样清澈、清冷,更如同幽泉一样幽雅、幽静,也如同温泉一样温暖、温和……那个泉一样的女子,是他之前未曾期盼遇到了却认定的理想,他坠入了她的潭,瞬间灭顶! 他永远忘不了初见她的那一天—— 他在岸的这一边,她在岸的那一边,他在闲适地吹萧,隔着脉脉流水,不经意望见了对岸的她。她抱着膝仰首望天,一脸的空灵,一身蓝色的少年装束,蓝的像天空最悠远的一角,清澈可见又难以捉摸,可他却在第一眼毫不迟疑地怀疑那是伪装,因此,他压抑不住内心的疑惑和冲动,涉过那条清溪,向她走去…… 他也永远忘不了重见她的那一刻—— 他在护国寺的竹林里,试图在这清静的禅修之地安抚遇见她之后起伏悸动以及横生寂寞的心灵,他用萧声来排遣寂寞,以为思念也会如同萧声消去,她却意外地降临在他的眼前,把他的寂寞和思念加深加浓…… 这,是命运安排的宿缘吧? 当他涉水向她走去,迷惑地分辨她的真实时,当他在空寂的竹林里,因无从寻觅而打算任她从他心底消散一切如云烟寂灭时,她反而以不可阻挡的姿态一步一步更加深入他的心…… 他沉沦了,不可自拔。 她匆匆离开“西郊别业”时遗落的折扇,他捡了;她不小心在护国寺竹林里丢落的罗帕,他也拾了——那方罗帕一角,用深蓝色的丝线绣了一个篆体的夏字。他记得她曾经说自己姓夏,他深信夏是她的姓名,但只知道这点远远无法让他觉得足够,于是,忍不住从护国寺僧友那里打听,知道她其实不姓夏,也知道了一个当下把他震傻在原地的事实……她,是当朝丞相的女儿、晋王世子的夫人——尹沐夏。 使君未有妇,罗敷已有夫。对痴情人而言,最悲惨的境况莫过于此了吧? 可他,仍然没法做到不思念她。 她不是他可以恋慕的人,他还是无可救药地恋慕上她,即使知道将会万劫不复,也没法子遏止,再没法子…… 季允叹口气,从怀里掏出一条罗帕,痴痴地凝视雪白底子上那格外显眼的深蓝色的“夏”字。不论是折扇还是罗帕,都是她随身的物品,他应当还给她的,却私心地占为己有,或者……他此生能够拥有的也仅仅只是这两样了——季允苦涩地想:那么,何妨让他拥有? 叩、叩、叩—— 几声叩门声惊醒了睹物思人的季允,他迅速收起折扇和罗帕,说声“进来”,一个绿衫书生已推门而入。 “季生,好消息!好消息!”绿衫书生一进来就扬着一张请柬喜形于色地嚷。 “张生,喜从何来?”季允以气定神闲的姿态问。 绿衫书生张子虚与季允同是金陵人,还是同学,也都租住在“悦来客栈”,同来京城应考,许多事情上少不得要同进退。 “内阁大学士顾然之大人的三公子顾哲恺明日在东湖以诗会友,广邀各位才子前往,你我同在受邀之列。顾大人乃当朝重臣,素爱提携有才之士,顾三公子风流倜傥,诗文俱佳,皇上也相当赏识,若能蒙顾三公子青睐,在顾大人面前美言几句,你我金榜题名、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季生你说可喜不可喜?”张子虚把请柬递给季允,兴奋地说。 季允接过请柬,不置可否。 “季生勤勉,小弟不便多加打扰,小弟先行告退,明日我们一同出发罢?” 季允没有想象中兴奋洋溢,张子虚不免有些意兴阑珊,决定还是去找情投意合的人探讨为是。 “好!请慢走——”季允也不挽留,起身把张子虚送出门外。 掩上房门,季允坐回书桌前,丢开请柬,拿出折扇和罗帕,看着,看着,不知不觉又入了神…… ************************************ “什么?爹爹把我许人了?我不要嫁人!不要!”临秋冲着向她传达父亲旨意的娘亲江氏嚷,因为太意外而震惊得张大嘴巴,眼泛湿气,脑中混乱如麻,如同晴天一个霹雳,完全没有征兆,把人轰傻。 爹爹竟然不声不响地把她许了人,许给一个天知道叫顾什么的,而且过几天马上就要纳吉——像姐姐一样,在毫不知情也不须自己点头或摇头的情形下将终身委以某个不相识不了解不相爱的男人。 不!她不要! 她有自己的理想,有中意的对象,她不想遵从这种惟父母之命是从的盲婚哑嫁。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秋儿,你已是出阁的年纪,不嫁人难道想陪着爹娘一辈子?”江氏轻轻抱住震惊、焦躁得快掉出眼泪来的小女儿,安抚道:“你爹爹不会拿女儿的终身玩笑,他为你择的可是内阁大学士顾大人的三公子。顾三公子斯文儒雅,明理知性,会是个温柔体贴的好夫婿,你还没见过他本人,别着急说不嫁,想嫁顾三公子的千金小姐不少呢——” “顾三公子再好,我也不嫁!”临秋伏在娘亲肩头,带着哭腔撒赖,“娘亲,你快去跟爹爹说,我不要嫁顾三公子,我死都不嫁给别人!” 不嫁给别人? 江氏狐疑地推开小女儿,紧紧盯着她目光闪烁的双眼,“秋儿,你是不想嫁给顾三公子还是谁都不想嫁?你老实告诉娘亲,你想嫁给谁?你……是不是私下里有意中人了?” 父母高堂在,儿女私自订终身,怎么可以?尹家从未有过这样的事情发生,当然也不会允许它发生——尤其是在她江氏的女儿身上发生。 “娘……”临秋用力咬咬唇,她再怯懦就没有退路了,只能鼓足勇气陈情,“娘亲,你是秋儿最亲最亲的娘,请娘亲为女儿做主,别把秋儿许人好不好?我不喜欢顾三公子,我……我另外有意中人……” “那个人是谁?秋儿,你怎能如此放肆,与男人私下定情,我江氏怎会养育出如此胆大妄为不守闺训的女儿!”江氏抓住小女儿的手臂,面色刹时冷凝,所有慈爱化成冰雪,几乎冻得临秋瑟瑟发抖。 “娘亲,娘亲,我没有——我没有与谁私会,也没有与谁定私情,真的……”临秋急忙声明。 娘亲虽然没把她们姐妹拘束在闺阁中不准走出半步,但对她和姐姐的教养其实相当严格,与男子私下有往来是不被允许的行为。 “那么,你的意中人从何而来?”江氏面色和缓了些,但仍然很严厉,“说,那个人是谁?” “我……”临秋在娘亲的目光下呐呐的难以成言。 “母亲,临秋还是个孩子,听到嫁人心里着慌胡言乱语,您别当真了。” 一句轻淡的话语传入江氏和临秋耳中,轻轻的,淡淡的,仿佛世间万物都无足轻重似的。 是沐夏。 临秋仿佛看到了救星,忙奔到姐姐身边,扯着她的白色衣袖,像只可怜的小宠物等人呵护。 “夏儿,想你十六岁就是晋王世子夫人,这一年来世子虽然不在身边,你婆婆却也没少说你的好话,娘不担心你——就是秋儿这丫头,十六岁了还这么孩子气,要真嫁了人也不知道能不能做个好媳妇侍候好公婆。”江氏瞧一眼大女儿,又瞧一眼小女儿,不由感慨。 “娘亲就会瞧不起秋儿!”临秋见娘亲不再来追问,又有姐姐在旁撑着,胆气渐壮,又来跟娘亲撒娇了。 “你要能做到你姐姐一半,娘就真的不担心你了!”江氏又气又好笑地瞪着小女儿,警告似地说,“娘不管你是真有意中人还是假的,收拾收拾你的顽心,在家规规矩矩待着,别再偷着溜出门,听到了没有?” “嗯……”临秋不敢再说什么,无奈地应。 第九章 天啦!她不要嫁人!不要嫁给陌生人!不要嫁给陌生人一样的顾哲恺!不要! “姐姐,好姐姐,快救我,否则我死定了!姐姐救我——”临秋一路跟着沐夏,刚踏进姐姐的房门,就扯着她的衣袖呼救。 “不就是嫁人吗,值得呼天抢地的?旁人不知情还以为爹娘逼你走绝路呢!”沐夏屈起手指,轻叩妹妹白净的额头。 “人家都快急死了,姐姐还在笑话人!姐姐,我的好姐姐,求求你去跟爹爹说,别给我定亲行不行?姐姐你快帮帮我,帮帮我嘛!好不好?” 所谓病急乱投医,临秋也不想想姐姐的婚姻也是爹爹自作主张决定的,把姐姐当作惟一的救命稻草,一心要姐姐助她从迫在眉睫的亲事中脱困。 “不嫁人?是一辈子不嫁人吗?妹妹——”沐夏一双清澈的水眸意味深长地看着临秋。 当然不是!她只是不想嫁给不喜欢的男人罢了! “姐姐,我根本不知道那个顾三公子长什么样,话也没说过半句,怎么嫁给他呀?而且……而且姐姐知道我的心事,我有喜欢的人啦!我喜欢……季允!” “临秋,你喜欢季允,可有想过,你和他,你们会有结果吗?”沐夏不得不提醒小妹妹,“且不说父亲那边主意已定,你和季允几乎是不相识的,你了解他吗?知道他的性情吗?清楚他的心意吗?他——足以令你托付终身吗?还有,你喜欢他,非君不嫁,他呢?他怎么想,也非卿不娶吗?这些,你有仔细想过吗?” “顾三公子我也不认识不了解啊?我不管!我不管!反正我不想现在嫁人!姐姐,你替我去和爹爹说吧……”临秋摇晃着姐姐的手,不管不顾一个劲地求。 她不管那么多,她只知道,嫁给顾三公子她就不能再想着季允,不能再喜欢季允,那……那就什么都完了。 “临秋,父亲向来决断,你明知道父亲决定的事情不可能更改。”沐夏冷静地说,“想要说服父亲取消或改变主意,除非你有比顾三公子更好的对象。临秋,你有吗?” “我……没有……”临秋沮丧地回答。 是啊,她芳心暗许给季允,只不过……只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季允连她是谁还不见得知道呢!又岂会在瞬间成为她的良人? “临秋,把季允当作一个梦吧!”沐夏淡然地对妹妹说。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这样的梦,闺中女儿都爱做,这样的梦,很美,可梦就是梦,当不得人生。 “我不要!姐姐,你就只会劝我,你心里不也是不情愿嫁给姐夫的吗?你和姐夫成亲到现在,不也一直不爱他吗?好姐姐,难道你真的要妹妹像你一样,困在这种没有爱情的婚姻里孤独寂寞吗?”临秋不甘心地叫。 沐夏瞥一眼妹妹,“那么,你想怎么做?” “我……”临秋抿抿嘴。对呀,她又能怎么做?求爹爹别把她许给顾三公子,别说她心怯不敢去求,就算跟天借胆去求了吧,爹爹也绝对不会同意,就算万幸之中爹爹开恩同意了吧,转身还不是又替她定下另一门亲事,把她嫁给另一个男人。她该怎么做呀? 可是……无论如何,她就是不甘心嘛! “姐姐,你就帮帮我吧,反正我现在不想嫁人,你求求爹,叫爹先别把我许人好不好?对了,二娘的白荷不也才比我小半个月吗?先把她许人也一样的嘛!姐姐,你去跟爹爹说说吧!” “理智点罢临秋!你不嫁给顾三公子,就能嫁给中意的人吗?别做那些不切实际的梦了!听说顾三公子人不错,嫁给他总比把芳心托付给一个完全不知根底的人要好吧?临秋,你好好想想。”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勇气固然直追荆轲可钦可佩,但,沐夏并不希望她亲爱的妹妹为一个不可预知的未来弄得头破血流,在感情的坎途中跌跌撞撞终至心碎神伤。如果季允喜欢临秋,那么她会帮妹妹争取,事实上季允与妹妹根本毫无纠葛,临秋的喜欢不过是小女孩乍见才貌双全的美少年的一时迷恋罢了,哪里能拿来当真。 “姐姐,你真的不肯帮我?”看来姐姐对她最疼爱的妹妹的苦恼根本无动于衷!姐姐根本不爱她! 沐夏只是看着临秋,什么也不说。 临秋失望地瞅着姐姐,委屈的泪光隐隐浮现,“姐姐平日对妹妹的好都是假的,现在我遇上这么大的难事,姐姐也不帮我,就只会作壁上观,姐姐根本不爱我!姐姐太坏了!我不要理你了!” 临秋越说越觉得委屈,用力跺跺脚,飞跑出姐姐的房门。 沐夏看着妹妹很快消失无踪的背影,只能摇头。不是她对妹妹的心情置之不理,而是,妹妹分明就是自个儿在痴恋季允,痴恋若得不到回报,还不如不要的好。 **************************************** “讨厌!讨厌!讨厌!女子为什么一定要嫁人啊?不嫁人不行吗?嫁人有什么好?讨厌!讨厌!讨厌死了——” 一早,临秋坐在后花园的花丛中,一边撕扯花瓣一边哀怨地念叨。红的、粉的、黄的、紫的花瓣在她四周堆了厚厚的一层,她的念叨依然没完没了。 “临秋,你再唠叨个没完我就回家啦!”坐在临秋旁边,过来串门有一个时辰的雅婷终于受不了地大叫,“不就是嫁人吗?哪个女孩儿大了不嫁人?你不爱嫁人,出家当姑子去好啦!” 不就是嫁人吗? 瞧雅婷这说的什么话?似乎嫁人就像剪去一截头发,过不久又会长回原样似的。嫁人哩,一出嫁就是换了一个家,从闺女变成妇人,丈夫不管是爱与不爱都得晨昏与共,哪里是件轻轻松松的事情? “连你也这么说!你喜欢嫁人,怎么不早点嫁人去。”临秋睁大眼睛瞪着雅婷,“你不比我小,怎么不见你爹给你定亲事把你嫁出去!” “我当然是要嫁人的,谁让我爹不比你爹,官小人微,没那么多少年英俊的公子早早上门求亲!要是顾三公子向我爹求亲,我才不像你,立马飞奔嫁给他去。”雅婷调皮地对临秋使了个鬼脸。 “你们就爱捉弄我——”临秋窝火地嚷,“顾三公子就有那么好吗?我瞧比他好的人多的是,像是……”季允——啊!差点嘴快地泄露心底的秘密,临秋反应迅速地闭了口。 “像谁呀?你觉得谁比你的未来夫婿还好?该不会你心里有人才不想嫁顾三公子的吧?快说呀,临秋!”雅婷伶俐的很,立刻不依不饶地来追问。 “才没有哪!我说的……当然是我家姐夫啦!我家姐夫号称京城最出色的世家子弟,难不成还有人强得过我姐夫去?”临秋摆出一脸得意洋洋,暗里拍拍胸脯,吐吐舌头,心里止不住对姐姐抱歉,抱歉拿姐夫来当挡箭牌用。 “那倒也是!”雅婷歆羡地说,“沐夏姐姐好福气!你爹真会挑女婿!唉,有你爹在,你们姐妹都好福气!你呀,你就别挑剔你家未来夫婿了,你不要,有的是大家闺秀争着抢着要呢!” 雅婷说到后面,语气不免酸酸的。世人都说皇帝女儿不愁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大人的女儿也一样。听说丞相大人挑女婿,京城里尚未娶妻的年轻公子哪个不挤破头颅也要挤进丞相府的大门?丞相大人是尽拣好的挑,丞相二千金还千般万般地嫌,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呵! 临秋哼一声,心底有股无名火越扇越旺。大家都说顾三公子好,真有那么好?她才不信! “雅婷,你说顾三公子好,你见过顾三公子吗?” “没有。” “没见过的人你凭什么说他好?” “听别人说的呗。” “听别人说的你就信了?” “你要不信自己亲自瞧瞧去,听我兄长说顾三公子今天在东湖以诗会友,想知道你家未来夫婿如何,悄悄去看一眼不就知道啦!”雅婷斜睨临秋一眼,笑嘻嘻地说。 哼!去就去! 她这就去见识一番那位大家赞不绝口的顾三公子,看他到底是何方神圣,凭什么要她尹临秋嫁给他! 顺道——如果她真能看到他的话,顺道警告他,他既然是堂堂的顾三公子,不怕没人嫁,做什么一定要来娶她?她还要告诉他,她尹临秋根本不喜欢他,他识相点最好自己主动退了这门亲事,省得她去求爹爹。 对!就这么办! 第十章 乘着母亲午睡,临秋悄悄换过一袭淡青色男孩儿衣裳,头上戴一顶淡青色的软头巾,摇身一变为俊秀小哥儿,偷偷溜出后门,雇一辆马车,直奔东湖而去。 东湖位于京城东郊外三里处,方圆约五里,湖上碧波荡漾,湖边芳草萋萋、烟柳如织,是京城一大胜景。 嗬!今天的东湖比平素更是热闹非凡,游人络绎不绝,有的在湖上泛舟,有的在湖边花丛间柳条下席地而坐。其中不仅有成群结队做儒生打扮时不时出口成章,吟诗作对,互相酬唱的老少男子,也有不少跟随相公前来看热闹的良家妇女,还有一些特为陪伴风流才子“红袖添香”而来的青楼女子。 东湖的人不少,那个所谓的顾三公子却不知道在哪里?她怎样才能找着他?可……真找着他了又能怎么样?他真会乖乖照她的话去做吗?说不定还会以为她是哪儿蹦出来的莽撞小子在说笑话呢? 唉! 临秋叹口气,漫无目的地东走西顾,周围人声嘈杂,欢声笑语不断,别人的欢乐与自己的苦恼形成强烈的反差。思及此,临秋就厌烦不已,想到那个制造这场厌烦的人此刻就在此地不知名的某一个角落,也像周围的人一样欢乐开怀,临秋就更加厌烦不已,索性行到人烟僻静处,远远避开那些不知欢乐个什么劲的人群。 临秋沿着一条圆石铺就的曲径往前走,曲径回旋往复,岔道颇多,她转过一个弯,又转过一个弯,在以为自己几乎迷路之际,蓦地一呆——她的面前是一片茫茫的东湖水,湖岸边的一块青石上,独自坐着一个少年,那少年,那少年,不正是……季允吗? 临秋脚步顿在原地,只觉得心脏猛烈地一颤,然后迅急地在胸口里狂跳,把血液逼得直往脸上涌,霎时热热地烧成一片。 他,就在眼前,如同天外飞来似的,依旧那么俊美非凡、光彩照人,轻易拨动她的心弦…… 独鸟冲波去意闲,瑰霞如赭水如笺,为谁无尽写江天。 一只掠波而起的水鸟悠然飞远了,季允收回目光,无声地叹口气。那只水鸟是孤独的,看来却颇为享受独自一个的乐趣,而他,只能从孤独中品尝永无止尽的失落和失意。之前二十一年的人生,他从未正视过孤独,遇上那个女子,寂寞开始如毒蛇的毒牙,时时毫不留情地噬啮他的心,他中了毒,丢了心,却只能一个人苦苦地捱…… 季允从怀里掏出那条罗帕,手指轻轻摩挲过帕角深蓝色的“夏”字,眼前仿佛眼出那个美得清绝的女子。她有一双清澈的眼睛,似乎看透世间万物似的空灵,又似乎什么也不曾沾染似的明净,不需颦不需笑,静静地立在天地之间,便已动人心魄——拥有她的人该是多么幸福,他妒忌那个人!妒忌得心痛。 恨不相逢未嫁时,是他来得太迟,太迟…… “你……你怎么会有这个?” 一声发颤的询问蓦地传入季允耳中,他猛地转过头,才发现自己身边不知何时站着一个少年。 这少年竟然偷偷窥视他! “季某与公子素眛平生,不需向公子交代什么吧?”季允迅速把罗帕放入怀中,面色一沉,冷淡而不悦的表情完全不加掩饰地浮现出来,然后长身而起,跳下青石,举步就要离开。 “等等!” 少年——也就是临秋情急出声,叫住季允,“你从哪儿得到那条罗帕,那明明是……” 那明明是她姐姐的罗帕,罗帕上的“夏”字是她看着姐姐一针一线绣出来的,绝对不可能认错!可是,姐姐的罗帕怎么会跑到季允的手里?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季某说过一切与公子无关!”季允的神情更冷,不再说什么,举步离开了。 临秋呆呆看着毫不迟疑转身离去的季允,如在突然之间坠入冰窖,寒意浸透,冰冷入骨——季允竟然从来不记得她!不但如此,他对她的态度恶劣至极……他那天涉过一条溪水,来到她面前,现在却不记得她……他不是为她而来的吗?那么,他为谁而来?为什么……为什么他会有姐姐的罗帕? 该不会……不!不可能!姐姐怎么可能与季允有染?那条罗帕不可能是姐姐给他的!不可能的!可姐姐随身的物品怎么会在季允手里?怎么会? 临秋脑袋一团乱,怎么也理不清目前的状况,越理不清就越怀疑,越怀疑就越信其有! 姐姐不帮她拒绝亲事,姐姐要她嫁给顾三公子,姐姐还认为季允不爱她……不!这太可怕了!太卑鄙了!太无耻了!她姐姐不可能是那样的人! 可是……谁来告诉她真相? 临秋昏头昏脑地沿着湖岸走,不知自己要去向何方。乍见季允,突如其来的惊喜还没消散,极度的震愕就把她击得茫然不知所措,而这,还不是最糟的——季允不认得她,季允不屑于搭理她,季允似乎……与姐姐相识——临秋心灰意冷、失魂落魄,只管往无人的地方走,她再不想见到任何人,不管是季允,还是姐姐,她都不想见到他们了!他们怎能如此对她?姐姐是她最爱最信任的亲人,季允是她十六年来第一次喜欢的男子,他们怎么可以同时伤她的心?怎么可以? 呜…… 临秋心脏一阵抽痛,眼睛发酸,泪水不受控制地一滴一滴滑落,大有滔滔江河水之势,怎么也止不住……她索性坐在湖岸边一块伸入湖中的大石上,对着一湖碧波,任它泣涕零如雨去。 “孩子,你有什么伤心事?为何哭得如此伤心?” 一个突兀的男人声音蓦地传入临秋耳中,她一惊,下意识地抬起眼看来者是谁,可她眼里满是泪水,哪里看得清什么,倒是自己这样一副狼狈样被人瞧见了怪难为情的。想到这里,临秋不好意思再面对人家哭得天昏地暗了,急忙站起来,回身要走——唉!莽撞的她忘记自己在一块大石头上,起来太急,脚下没留神地一滑,偏偏大石头滑不留脚,临秋只来得及“啊”一声,就扑通摔进湖里去…… ****************************************** 尹丞相府内,都掌灯时候了,还不见偷偷溜出去玩的二小姐临秋回府。 厅堂里,尹家人包括四位夫人如夫人以及除二小姐在外的八个大小姐妹,齐齐聚集。 面对二小姐的迟迟不归,尹丞相是雷霆大发,夫人江氏是且忧且怨,沐夏则是忧心忡忡,其他家人呢?那就不得而知了。 “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尹丞相气怒地坐在太师椅上,一脸的汗,不知是热出来的还是气出来的。 “快成亲的人了还到处乱跑,天黑不回家,这可不像大家闺秀做的事情!后天不就是二姑娘纳吉的日子了么?给顾家知道了还了得?会给人家笑话我们尹家不懂管教闺女的。好在我的白荷乖巧不乱跑,要不我这做娘的头发愁也要愁白咯!老爷,回头您得跟二姑娘说,别让大姐还有全家为她操心。”尹丞相的二房林姨娘站在尹丞相身旁,边给他扇扇子边语声关切地说。 “林姨娘如此关心我们秋儿,这份心意我这做娘的领受了。我生来拙口笨舌,心比旁人少一窍,当真无力管教自己的女儿,好在我们夏儿自个儿争气,不用为娘的教也知书明理,否则我这张老脸当真搁不住,不如在佛堂里面壁思过不再见世人罢。”江氏瞅着林姨娘,说的心平气和。 林姨娘不说话了。 尹家大小姐沐夏生的好,心性好,嫁的也好,大夫人话里提起她,谁还敢不知轻重笑话大夫人养不好闺女。 “好了!说这些有什么用?管家,快快派人去找!多派几个人去,务必把二小姐找回来!”尹丞相烦躁地下令。 生女儿不能光大门楣也就罢了,偏偏还要惹事生非惹人烦!可怜天下父母心,他生不出儿子,可也绝不薄待女儿们,又是教她们琴棋书画知书达礼,又是张罗着嫁个好人家招个好夫婿,心都快操碎了,怎么还有人不知体贴? “父亲,临秋绝不是个会随意乱跑不知轻重的孩子,这时候不回家,女儿担心——会另有变故。”沐夏眉头轻蹙,向父亲道,“父亲,女儿想亲自出去找临秋。” “不行!你一个女儿家,又是赵家的媳妇,黑灯瞎火的怎能到外面乱跑!出了事爹娘怎么办?又如何向你公公婆婆和世子交代?让下人们去就行了。”江氏首先反对。 “你母亲说的不错!”尹丞相也觉得不妥。 “只有女儿知道临秋常去哪儿,父亲、母亲,情势非同寻常,就让女儿去吧?”沐夏恳求。 “唉——”尹丞相皱眉思索。后日顾家人就要上门纳吉,二女儿不能到时不见人,那可就没法向顾家人交代了。大女儿聪慧过人,自小由武师教习防身之术,略有身手,一般人也奈何她不得,想快点找回二女儿,看来也只能仰仗大女儿了。 “好吧!夏儿,你去罢,多加小心!” “放心吧!父亲、母亲,女儿去了。” 父亲点头同意,沐夏不再迟疑地离开厅堂,回房间准备出门的行头。 沐夏换过一身利落的装束——衣裳当然是从临秋箱底翻出来,她旧时的衣裳,妹妹都替她保存着,此时此刻,她亲爱的妹妹却不知在哪里? “大小姐,二小姐会不会……出家当姑子去了?”替沐夏找衣裳的小丫头是临秋的贴身丫头,二小姐不回家,她也着急得很,不由忧虑地问。 “别胡说!二小姐好好的做什么要出家!”沐夏又气又好笑,不由轻斥。 “可是……今天王二小姐来找二小姐玩,二小姐一直说不想嫁人,王二小姐就说不想嫁人当姑子去,二小姐不会真的想不开出家了吧?”小丫头越想越觉得有可能,不由得悲凄起来。“大小姐,怎么办呀?二小姐真要出了家,那可怎么办?” “二小姐好玩得很,佛门清静之地,她哪能捱得住那种寂寞?她不过是贪玩忘记时辰,你别杞人忧天,在房里好好等着,说不准二小姐待会儿就回来要你侍候了。” 沐夏边反驳丫头的胡说八道,边内心疑虑不止。临秋对嫁人的事抗拒的很,出家应该不至于,不过——就此离家出走倒是有可能,小妹妹该不会真的为了抗婚离家出走吧?她会去哪儿?那丫头一心想着季允,会不会…… 第十一章 季允万万料想不到,他寂寞已久的房门被敲响他懒洋洋去应门时,那不可望也不可即的佳人竟骤然出现在他的眼前! 现在,她就站在他房门,虽然一身英气飒爽的男装,却无从减弱她明净出尘的美……她来得太意外,像他做的一场梦,让他不敢相信,也因此,千言万语无从说起。 “冒眛前来打扰季公子,请季公子见谅!”沐夏欠欠身,先致歉。她夜访少年男子,的确太冒眛,但季允可能是与临秋的失踪有所牵连的重要人物,她非见他不可。 “哪里——”季允下意识地应,一时没法从眼前梦幻似的情景中彻底清醒过来,呆了好一会才想起,让此等贵客站在门外是多么的不礼貌,于是挪开身子,让出房门。 沐夏步入房门,环视一眼屋内简洁的陈设,无心去评价,开门见山地对季允说,“我来是想向季公子打听一个人,如果季公子知情,请务必告诉我。” “夏……姑娘请坐!在下定然知无不言,请说。”季允迟疑一下,用了这样一个称呼。 “我已成亲,夫家姓赵。”沐夏淡淡地更正。她不打算逗留太久,没有落座,仍旧站着。 “呃……赵夫人。”季允机械地换了个称呼,平素以悠然与气定神闲为人称道的他在她面前却笨拙得令自己不忍目睹,心底不由好一阵子懊恼,也……好一番心酸。 “我有一个妹妹,名叫临秋,孩子气的很,爱出门走动,不知道季公子日间有没有见过她?” 沐夏不想让外人随意得知临秋的心思,即使那个人是临秋仰慕的季允,因此这一番话说的含糊至极,旁人真要较真的话,肯定弄不清她意图何在,甚至有可能因为被横加猜测而勃然生怒。 不过,沐夏询问的人恰恰是季允。切切思念的人蓦然出现,季允除了慌乱、惊讶还有情难自禁的欣喜,哪里还能去琢磨更多? 因此,季允很是认真地回想白天所见过的年轻女子,搜寻完记忆,实在找不出任何一个名叫临秋或与之相关的面孔,于是又仔细问,“临秋姑娘的模样是否与夏……赵夫人相似?” 沐夏摇摇头,她与临秋虽为亲姐妹,相貌却找不到几点相似之处,想要靠彼此的样子辨认对方,行不通的。 “不过,季公子见过舍妹,在西郊别业的溪边,当时舍妹与我在一起。” 在“西郊别业”,他惟一记得的只有她……季允用力回想,模糊地记起她的身边有某个少年,然后灵光一现,想起今天在湖边见到的那个偷偷窥视他的莽撞少年,该不会……那少年就是临秋吧?难道她姐妹两个都有易装的癖好?女孩儿易装是为了方便出门游玩,可是……唉!让世人如他瞧见了那绝美容颜,害的人不浅! 季允心底苦笑,却得努力平静面容回答,“我今天在东湖边见过一个穿淡青色衣裳的小公子,不知道是不是赵夫人的妹妹。” 沐夏问过临秋的小丫头,知道妹妹今天的确穿着淡青色的衣裳出门,季允在东湖见到的很有可能就是临秋。只是……临秋为什么跑到东湖去? “今天东湖有什么热闹吗?”沐夏目光凝注在季允脸上,等他的答案。 她的目光太专注,季允觉得自己无法承接这样的目光,更怕这样的目光轻易看透他心底不该有的情愫,不由自主移开眼去,努力不动声色地回答,“顾三公子在东湖举办诗会,以诗会友。” 这就是了。 那小丫头很有可能满心不甘,跑东湖偷偷看人去了。只是,诗会散了为什么还不回家?该不会真出了什么意外吧? 想到这里,沐夏心急如焚,可还得继续打听清楚,“季公子今天在东湖边有没有遇见或听见特别的事情发生?” 连日来,他心无旁鹜地思念……怎么可能注意到别人?季允摇摇头,一迳低头,不想或者干脆点说不敢与沐夏相视,就怕自己控制不住痴痴的目光,泄露那些不该有的情愫。 “谢谢季公子告诉我这些!我还要继续找寻舍妹,告辞了!”沐夏颔首告别,转身走向房门。 “等等——我陪你去吧?”季允看着快要离去的背影,下意识脱口而出。一个女子在黑夜里来去奔波,无论如何,都难以令人放心,尽管……他根本没有这个资格。 “季公子的好意我心领了!科考在即,怎好占了季公子用功的时间?季公子请留步!”沐夏头也没回,淡淡地拒绝,拉开房门步出门外,消失在暗夜里。 ************************************** 第二天一早,城门刚刚开放,沐夏便一骑快马,直奔到东湖。 绕着东湖跑了两圈,树林草丛中寻不到人,湖边人家嘴里也问不出所以然,沐夏不得不失望地承认,这样子根本找不到临秋。 临秋,她究竟在哪里?莫名的恐慌在沐夏心底泛滥如潮水,一波又一波。 昨夜,爹娘和她揪着心等了一个晚上,在焦急的同时满怀希望地幻想临秋会突然从门外蹦进来,宣布她的失踪是个玩笑,然后任大家一阵惊喜,一阵责骂,一阵如释重负、笑逐颜开……但是,幻想就是幻想!临秋一夜未归,她亲爱的妹妹是真的失踪了。她伶俐活泼、娇俏可人的小妹妹,就此消失了踪迹,不知身在何方…… 她有八个妹妹,最疼爱的只有一个临秋,现在,不见的偏偏是临秋——平生头一次,沐夏深深感受到失去的焚心似火和担忧的如坐针毡。 临秋,她千万不能有任何意外啊! 都怪她!明知道临秋不情愿嫁给顾三公子,明知道她一颗芳心全系在季允身上,却不以为然漠然视之。如果她当时愿意帮助临秋向父亲禀明一切退了与顾家的亲事,甚至主动去找季允……妹妹就会安好地留在家里。 沐夏暗暗立下决心,一旦找回妹妹,她不想嫁给顾三公子也好,想和季允缔结良缘也好,她一定助她达成心愿,但……唉!现在说什么都太晚了。 临秋不见了,她该到哪儿去寻找妹妹? 沐夏把马缰绑缚在湖岸边一株柳树干上,走近湖水,踏上一块直伸入湖中的大石,远远眺望湖中来回飞掠的只只水鸟和随波飘荡的片片白帆,深浓的焦灼和无奈沉重地压在心上,令她双眉紧蹙,愁绪郁结…… 一个在湖里泛舟撒网的老渔翁缓缓把船划近沐夏,一边捕鱼一边不时觑她几眼,半晌,终于忍不住开声,“小哥儿,看你心事重重,愁眉不展,遇上什么难事了?天下之大,人生路长,没什么解不开的结,小哥儿看开点罢!” 沐夏闻言回神,目光投向老渔翁。这老渔翁,面容祥和,满眼关切,沐夏意识到老渔翁大概以为她是在想不开要寻短见什么的,不禁微微有些错愕,也有些感动。这世上,好人其实不少,这么想着,沐夏便轻易向这陌生的老人道出自己的苦恼与郁闷。 “老人家,我没有事,只是在担忧我家妹子,她昨日出门玩耍,到今天仍不见人回家,不知道去了哪里?我也不知道该到哪里寻找?所以才在这里发愁。” “小哥儿的妹子多大了?”老渔翁把船划得更近,关切地问。 “十六岁。” 老渔翁抬手捊了捊胡须,皱眉想了一会儿,迟疑地说,“老汉活了五六十岁,在这东湖上打鱼三十年,听说见过的好事不少,为恶之事也很多,比如人贩子掳掠单身少女转卖异乡之事,老汉就曾听说过几桩,小哥儿的妹子二八年华,瞧小哥儿样貌,妹子的模样一定不差,只怕……” 沐夏听了心内暗暗发急,老渔翁所说的也正是她所忧虑的。 “老人家在湖上打鱼,是否听说昨天有大事发生?” “小哥儿指的是有无强人劫掠之事吧?”老渔翁摇摇头,“老汉未曾听说!不过,强人想要掳人,又岂会明张目胆?小哥儿的妹子是否遭劫,老汉不敢断言,小哥儿还是尽力找寻才是?” “老人家见多识广,万一我妹子真的遭人掳走,我该往哪里寻找?”沐夏只能做最坏的打算了。 “常听人说南方是烟花之地,人贩子掳走女孩儿,大多喜欢卖往南方,卖入青楼。小哥儿先别灰心,说不准你妹子并没遇上意外之事,回头再找找吧!”老渔翁安慰地说。 但愿吧! 沐夏内心也在安慰自己。 第十二章 沐夏头戴白色大毡帽,身披白色大披风,骑着快马,冲出南门,往陌生的南方飞奔而去。 离开东湖,她回转家里,临秋没有奇迹般再现——她的失踪是确确凿凿的事实,不必再心怀侥幸,妄想她会自动回来。所以,沐夏怀着渺茫的希望决意南下寻找,尽管父母一再劝阻,也无法阻止。 现在,她出了南门,策马飞奔,京城逐渐消失在身后,平生第一次,她孤身踏上陌生的路程。 为方便行走,她穿了一身白色的男装,打扮成少年的模样,一路上倒也无人横加侧目或寻衅,不到半天,很顺利地到达了距离京城六十里的乌家村。 乌家村不大,全村约有百来户人家,官道穿村而过,村口开一家茶店,不管是南来还是北往的客人,总爱在这里落落脚。 沐夏在茶店停下马,向店主要了茶,边喝茶边照例向店主打听情形,也照例一无所获,坐了一会儿,她谢过店主,付了茶钱,整理一下行装,做好再度上路的准备。 正当沐夏跨上马背,拍马准备奔上大路时,迎面奔来五六骑人马,阻碍住前方。沐夏勒住马步,让来人一一通过。来人在她身边五六步远的地方聚成一列,不急着下马,而是翘首回望来路,等着什么人似的。 沐夏看了看那群人,这都是些颇有些豪侠之气的男人,像是武林人士,满面风尘,显然走了不短的路途。沐夏不由心一动,心想这群人由南面方向而来,或许她可以向他们打听到些什么也未可知。 “这位大叔,可否请问一二?”沐夏抱拳向其中最靠近她的一位约三四十岁年纪的虬髯大汉施礼。 那虬髯大汉形容粗豪,边回礼边回答沐夏,口气倒是和善,“小兄弟不必多礼,请说!” “大叔是从南方来的吧?” “对!” “请问大叔路上有没有见过一个十六岁左右的小姑娘,眼睛大大的,嘴唇红红的,长的很漂亮很可爱,个子到我的耳朵这么高,哦对了,这小姑娘有时候喜欢穿男孩儿的衣服,也许会打扮成男孩儿的模样,不知大叔是否见过?”沐夏细细地向虬髯大汉描绘临秋的样子。 虬髯大汉听着沐夏的描述,原本和善的神色渐渐严肃起来,沉吟了一会才沉声问,“小兄弟打听的姑娘是你何人?” “是我妹子。” “胡说!秋妹妹何时多了个哥哥?你这小白脸到底是什么人?打听秋妹妹有何目的?”虬髯大汉没说话,旁边另一个二十几岁模样的灰衣男子已经出声冷喝。 “孟刚老弟,人家小兄弟打听的不一定是秋妹妹,你先别发急呀!”虬髯大汉劝住叫孟刚的人。 “眼睛大大,嘴唇红红,漂亮可爱,有时爱扮男孩儿——这不是秋妹妹是谁?喂!小子,你那位妹子叫什么?不会也叫秋儿吧?”孟刚冷哼。 “我妹子的确叫秋儿。”沐夏淡淡地应,心思流转,却在暗忖:这群人认得临秋,还一口一个秋妹妹,临秋在失踪一两天内认识这样一群足以称兄道妹的人,有点……难以置信!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放肆!你这小子竟敢占秋妹妹的便宜?说!你到底是什么人?”孟刚显然是个火爆性子,出口就是呼呼喝喝。 沐夏眼角扫过孟刚,嘴角微勾,“时逢盛夏,容易上火,阁下如果内火太旺,不碍事,茶店里卖有凉茶,敬请阁下畅饮。” “嚣张小子,敢惩口舌之利,不教训你一番怎能平我心头之气?”孟刚果然火爆十足,丝毫受不得半点挑衅,听了沐夏的话,怒目圆瞪,气得哇哇大叫,拍马就向沐夏冲来。 “孟刚老弟,切莫冲动!”虬髯大汉大叫一声,却并不真的劝阻,反而退到一边,预备观战似的。 沐夏敛起淡淡的笑容,冷冷地看着冲上来的孟刚,这——就是江湖上的豪侠之士? 何为侠?一言不合便拳脚相向! “哼!大爷看你一副文弱模样,不打你,乖乖下马给大爷磕三个响头,大爷便饶你无礼之过!”孟刚一人一马立在沐夏面前,倨傲地喝叫。 “你的话,我还给你。”沐夏微抬下巴,以更加骄傲的神情回视孟刚。 “吴大哥,这小子说的什么意思?”孟刚转头问虬髯大汉,看来没法理解沐夏的话。 虬髯大汉没说话,旁边另一个人出声解释:“他意思说,要你乖乖下马给他磕三个响头,便饶了你。” “什么?”孟刚气得大叫,“到阎王爷那里讨磕头去吧!臭小子,别给脸不要脸,看打——” 孟刚长臂一伸,从马背那边扬起一只巨灵掌,狠狠向沐夏脸上扇去。 “孟刚老弟手下留情罢!”虬髯大汉立在一旁,不动,嘴里却不忘劝阻。 江湖上的豪侠都这么奇怪吗? 沐夏暗里摇头,侧身避过孟刚的巨掌,觑了个空档,一掌击在孟刚腰间的笑穴上,一边坐直了身悠然说道,“心情好才能延年益寿,阁下多笑笑!” 孟刚一掌击不中眼前过分白净文弱看似没几分力气的小子,心内愕然的同时火气呼呼冒的更猛,蓄势预备再来一掌时没想到对方出手如电,快掌直奔他腰部而来,他看在眼里,却根本闪避不及,登时笑穴被击中,又是惊又是怒,喝骂声未及响起,不受控制的笑声已经“哈哈哈——”地从他嘴里不绝如缕地传出。 虬髯大汉与其他同伴互相对视一眼,心下都不免诧异,料不到眼前斯文俊美的少年竟然身怀武艺,小看不得,但同伴被欺侮,身为朋友当然不能等闲视之,于是都拍转马头向沐夏围拢过来。 “怎么?诸位也有见教吗?”沐夏微扬眉毛,淡淡地问,“你们是一个个上,还是大伙一起来?”没想到初出家门,单身走不上百里,便祸端横生,江湖——果然险恶。 “不敢!兄弟们行走江湖,素来不以多欺少,姓吴的年纪稍长,先向小兄弟讨教吧!”虬髯大汉和气地说,左手拉过孟刚的马,把他连人带马推到身后,右手缓缓按在腰间长剑上,眼看是要亮兵器了。 她出门是为找妹妹,不是学那些游侠比武斗狠的,何况,这些人一口一个秋儿妹妹,到底他们嘴里的秋儿妹妹是不是临秋?她还是别意气用事,先打探清楚情形再说吧。 于是,沐夏双手抱拳,做了个揖,“大叔,我只是想打听个人,无意冒犯,不得已得罪那位侠士,请见谅!你们所说的那位姑娘,能否告诉我她的下落?” “小子!大爷一招不慎中你暗算,我们再来!”虬髯大汉还没开口,那边孟刚已经由同伴解开穴道,止住笑声,笑声歇了,怒火可是半点未灭,大吼着又拍马趋向前来。 “我只是打听个人,不想同你打架,何况你也打不过我!”沐夏视线扫过孟刚,微微有些不耐烦。 孟刚却因为她话里的不屑再度怒火升腾,刷地一声抽出一柄大刀,一边大叫,“我秋妹妹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打听的么?想打听人,先问问大爷这把刀答不答应!”话音未落,人已催动马匹冲向沐夏。 江湖人到底讲不讲理?还是说,他们的理就在拳脚刀剑上?谁厉害谁就有理,是这样吧? 沐夏从没遇见如此莽撞的人,不由有些着恼,也有些好笑,不过眼前的形势可由不得她笑。她飞快地抽出缠在腰间的乌丝长鞭,刷地一声抖开,长鞭如同黑色的长蛇,闪电似的往孟刚的大刀窜去,拍地一声击在刀背上。 孟刚料不到对方兵器来势如此迅猛,一惊,大刀几乎掉落,不由又羞又恼,不顾一切地反手一撩,向长鞭砍去。 沐夏抽回长鞭,施力一抖,长鞭再度如同长蛇似的窜向孟刚,没有击中大刀,反而绕上孟刚的手腕。 “混蛋——”孟刚手腕受困,气得大叫。 沐夏微微一笑,往回扯动长鞭,孟刚的手腕一紧,大刀蓦地掉落。“看来,孟大爷的刀已经答应我的请求,孟大爷是否也该告诉我——” “做梦!”孟刚大吼一声,另一只手从靴子里摸出一把匕首,就要往缠在手腕上的长鞭割下。 他竟想毁她的兵器! 不悦油然而生,沐夏下手不再留情,长鞭一抖松开孟刚的手腕,在半空中转了个圈,狠狠朝他持匕首的手扫去,这一扫力道之猛,孟刚的手就算不残,怕也要好好将息个数十来日。 “住手!” 随着一声突如其来的低斥,一柄寒光凛凛的剑带着幽冷剑气直劈向长鞭,速度之快连沐夏也未及抽鞭回挡,于是,她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的长鞭被拦腰劈为两截—— “赵隽大哥,好俊的功夫!”随着长鞭下半截掉落在地,一个女子娇柔的赞叹声也同时响起。 赵——隽? 不过是从一个女子口里吐出来的娇娇柔柔的嗓音,此刻在沐夏耳里却与惊雷有同等的效果。她愕然看向劈断她兵器的人,他就在她马前三步远的距离,这么近,完全可以数清他每一根眉毛,所以,她不可能不怀疑,不,确定,此赵隽即彼赵隽。 可不是么?这个出手砍断她的长鞭救了孟刚的骑在一匹高大骅骝背上的大英雄不就是她新婚三天就分别的夫婿——晋王世子赵隽么?虽然他在她脑海中的印象的确非常非常非常模糊,但还不至于模糊到认不出他来! 呵!没想到分别近一年,他们竟然以这种方式重逢! 令人比较意外的还不止这个——赵隽的马旁,贴身立着一匹漂亮的白色小母马——马上有个女子,人儿不比马儿逊色。 “世子,秋儿妹妹,你们终于跟上来!秋儿妹妹,这小子在打听你,你来瞧瞧,可认得他?”孟刚用力瞪了眼沐夏,才把目光转向赵隽身边的女子,气哼哼地说。 沐夏打量了下那个秋儿妹妹,她大概与她同龄,的确也是眼睛大,嘴唇红,漂亮可爱,但长相气质与临秋完全不同,临秋是生气勃勃的,这女子却带有一种夹缝里生存的花儿的脆弱与强韧。原来,这个女子就是这群人所谓的秋儿妹妹。咳,她还真是愚笨,忘记这世上原本有许多同名之人,一听到“秋”字就直接往妹妹那边想。 听了孟刚的话,那个秋儿妹妹把一直胶着在赵隽身上的目光移开,转到沐夏身上,也打量起她来。她打量沐夏的时间比沐夏打量她的时间久,而且看着看着,神色还越来越好奇,越来越疑惑的样子。 “你认识我吗?”那个秋儿妹妹指着自己问。 “不认识!”沐夏淡淡地说,目光转到她所谓的夫婿赵隽身上,想知道他对眼前的一切有什么反应。 此刻的赵隽,也在看她,脸上有表情,但完全不是与久别的妻子重逢时该有的神情,比如喜,或者怒,再不济也应该厌烦什么的——可是没有,她最多只能看出他在疑惑。他也许——不!肯定不认得她! 哈!他不认得她了!真可笑!真真可笑! 可……真是可笑吗?大概可气更多一些吧?新婚三天,他连正眼都没看过她;出征回来,家门不入就不知跑哪儿去;现在路上相遇,他不但不认识她,还出手攻击她毁了她心爱的兵器;这些还不算完,天知道紧跟在他身边的女子算怎么一回事? 无名火在沐夏心底暗暗燃烧,他不认得她是吧?她才懒得与他相认呢!他不想见她,不想要她,好,她遂他的心,大家永不相见罢! 沐夏冷冷地看了赵隽最后一眼,将手里的半截鞭子往地上一丢,绝然地转过头——曾经心爱的物品一旦被毁最终也变得没有价值,不再令人留恋,更何况是不曾在她心上占有份量的人? 沐夏迅速调转马头,再也不看任何人一眼,催马向南方疾驰而去。 第十三章 “那小子奇怪的很!说是在找秋儿妹妹,见到了又翻脸不认人;先前傲气的很,被世子截断兵器却哼也不敢哼一声地溜走。哼!不知是哪门哪派出的弟子,把师门的脸都丢尽罗!”孟刚叨叨念念跳下马,俯身捡起对方丢弃的长鞭,不解气地举起手中的匕首…… “且慢!”赵隽止住孟刚,把手伸向他,“孟师傅,鞭子给我罢!” “那是当然!那小子的兵器是世子夺下的,理应由世子处置,应该的!”孟刚忙把断成两截的鞭子双手奉上。 赵隽接过孟刚手里的长鞭,挽在手里,细细检视。这长鞭的鞭身由乌丝密密编织而成,普通刀剑难以轻易截断它,当然,他手里削铁如泥的御赐宝剑——“寒光”就另当别论。 他截断她的兵器——是的,他肯定“他”绝对是“她”,不为什么,就为长鞭上残留的淡淡香味——那种女子才有的清幽甜美的香。一个本该甜美的女子,不知何故化身为冷冽的少年……他忘不了她离去时决绝的神情,那么的冷,那么的傲,一切都不放在眼里似的,轻轻易易丢弃在红尘中,就那么绝尘而去,任什么也无法阻止她的脚步。 她会恨他吧? 何时,他竟在乎起女子尤其是陌生女子的怨恨来? 就算那个他任其寂寞在深闺里,一开始就难以心甘情愿去接受的妻子,他也未曾在乎过她会怎样的怨恨。 边境爆发的战争,令他仓促间多了一个妻子,如果他不幸战死沙场,赵家有可能多一个寡妇——当然,这都是冠冕堂皇的托辞,事实上他难以接受她的真正原因在于:他之前从未见过她,甚至连她的名字也未曾听说。 他们本该是无关的两个陌生人,她却以延续赵家血脉的理由来到他的身边,分享他的时空,而他,根本还没预备好让一个女人加入他的生活。孝道为先,战争在即,他顺从父母的安排——不为别的,就为他是赵家的独子,但他其实厌恶这种安排,连带厌恶了这场安排中不可或缺的她,所以,即使他是赵家惟一的儿子,也执意不肯在出征前给她子嗣…… 赵隽盘起鞭子,在握到把手时微微一愣:把手上,镌刻着一个篆体的“夏”字。 为什么是“夏”字? 表示季节?名字?还是根本就没有任何意义?但不管是什么原因,这个字令他避无可避地想到他所谓的妻子,那个他想象不出样子却不能无视她存在的女子。 他不记得她的样子了——准确地说,他其实从没记得她的样子。没有认真看过的面孔,哪里会在心里留下记忆。不过,他倒是记得她的名字——尹沐夏,想不记住都难,因为某一封家书中曾写到她的名字。沙场上,家书抵万金,作战间隙他时时拿来翻阅,从此记住她的名字。他记住了她名字,却仍然难以接受她。叫他如何轻易改变呢?至少,战场上他就从未收到她寄来的家书。 但是,现在,不管他记不记得她,想不想接受她,他都必须回家了,回到她的身边——问题总是要面对的,他不可能放逐彼此一辈子。 “侍剑,收起来。”赵隽唤来侍从,把断成两截的长鞭递给他。 “是!世子。”侍剑恭敬地接过长鞭,放入行囊。 “赵隽大哥,你每次缴了敌人的兵器,都要留做战利品吗?”吕寒秋——也就是众人口中的秋儿妹妹看着赵隽的举动,含笑问。 赵隽恰巧在此时翻身下马,似乎没听见吕寒秋的问话,就那么直入茶店而去。 看到赵隽下马进入茶店,聚集在茶店外的同行之人也纷纷下了马,络绎跟进去,很是熙熙攘攘了好一会儿。 “吕姑娘,我家世子从不收战利品。”落在后面的侍剑笑笑地替主子回答。 “那为何……”吕寒秋大眼瞥向侍剑放置长鞭的行囊,“要留下它?” “大概因为世子不认为它是一件战利品吧?”侍剑仍然笑笑地回答,也翻身下马进茶店而去。 吕寒秋坐在马上,瞅着茶店里的人,黛眉轻蹙,微微抿起嘴唇。 “秋儿妹妹,那小子的兵器有什么好值得记挂的,我们也进去喝茶,快下马吧。”孟刚下马行到吕寒秋的马身边,对她说。 “孟大哥,你说,刚才和你打架的人真是个男子吗?”吕寒秋低头看着马下的孟刚,若有所思地问。 “当然!莫非秋儿妹妹认为那个人是女的?哈哈!我瞧秋儿妹妹你是平时爱扮男人,一见着娘娘腔的男人就怀疑人家也跟你一样女扮男装。那个人肯定是个小子,女人哪有那般冷冰冰硬梆梆的?比如秋儿妹妹你吧,就算穿了男人的衣服,不也温柔秀气的很么?”孟刚说。 “先前我独自行走江湖,怕遭人欺负,所以爱把自己扮作男儿,后来和你们还有赵隽大哥结伴,大家待我情同妹子,才恢复女儿装……孟大哥,你说,如果我今天也扮作男儿,和刚才那人相比,谁更俊秀?”吕寒秋敛眉低语。 “那还用比?当然是秋妹妹模样招人疼!”孟刚眼瞅着吕寒秋,一瞬也不眨,眼中毫不掩饰爱慕。 吕寒秋听了却脸色一变,现出冰清玉洁的凛然神色,沉声道,“孟大哥又说笑话了,我们进去喝茶吧!”然后飘然跃下马,把孟刚撇在身后,走进茶店。 而后面的孟刚呢,呆立了好一会儿,才随后进入茶店。 茶店里,刚才的一行人分成两桌就坐,一桌是包括虬髯大汉吴天达在内第一拨到达茶店的人马,另一桌是晋王世子赵隽、一个做文士打扮的年轻男子、一个身穿战袍的壮硕男子以及赵隽的侍从侍剑。 吕寒秋走进茶店,环视一眼仅有两桌客人的店面,袅袅婷婷地向赵隽这边走来。 “吕姑娘来迟了,请坐罢!”文士打扮的男子看到吕寒秋过来,含笑而起,让出自己坐的长凳,移身到旁边和侍剑坐在一起。这文士约有二十五六岁年纪,一身斯文打扮,很有些儒雅气质,眉间却蕴藏着英气,看来不是等闲之辈。他叫澹台拓,是赵隽的至交好友。 吕寒秋道一声谢,在澹台拓原先的座位坐下。这个座位,正好与赵隽相对,于是,吕寒秋朝对面的赵隽微微一笑,轻声问,“赵隽大哥,我们今天便可以赶到京城了吧?” 赵隽手里握着一盏茶杯,正在啜饮,吕寒秋的轻柔话音响起,赵隽抬了下眼,没有看她,倒是看了眼侍剑。 于是,侍剑又笑笑地回答,“吕姑娘,这里是乌家村,离京城才六十里,大伙不耽搁的话,日落之前入城不成问题。” “哦——那就太好了!寒秋真想快些见到叔叔。不知道叔叔伤势如何了?”吕寒秋幽幽叹息,脸上隐隐现出为亲人担忧的神色,看起来姿态楚楚。 “吕姑娘不必担心,吕将军将养了两个月,伤势已是大有起色,进了京,你们叔侄女就可以团聚了。”穿战袍的男子——秦肃声音沉沉地说说,音调听不出和善,也听不出厌恶,无情无绪似的。 秦肃与晋王世子赵隽年纪相仿,约摸二十三四岁,长的虎背熊腰,气势非常威武,加上总是冷冰冰没有感情的语调,一般人不仅对他望而生畏,听到他的声音也会不由自主寒毛直竖。秦肃既是赵隽军中的得力部将,也是他的知己好友,因此常常看到秦肃出现在赵隽左右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啊!那就真的太好了!”吕寒秋又叹。 茶桌上的四个男子好像都完成了任务似的,这一回,没什么人应答了。 吕寒秋微微低下头去,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饮,良久没再出声。 那边茶桌的虬髯大汉吴天达却伸过头来,对吕寒秋说道:“秋儿妹妹,吕师叔吉人自有天相,你且放宽心。我十年没见吕师叔,当真想念得紧,这回要不是吕师叔央世子和奏将军找寻你,我等也不晓得还有再见吕师叔的一天!世子、奏将军、澹台先生,吴天达及吕氏门下再次谢过各位大人不辞劳苦千里找寻之恩!家师不幸仙逝,只留下秋儿妹妹这点骨血,又因我等护持不力流落江湖,如果不是各位大人,只怕是再难相逢……” 吴天达这一番话大有滔滔不绝之势,所以,澹台拓与赵隽、秦肃相视一眼后,笑微微对吴天达说,“吴师傅切莫对澹台客气,受人之托,忠人之托的是秦将军,在下不过是借着机会游山玩水罢了,改日你请秦将军喝酒,一定要重重谢他!” “秦将军是一定要谢的,世子和澹台先生鼎力相助,义气深重,吴天达也不能不谢,到了京城,吴天达见过师叔,再郑重谢过!秋儿妹妹,你说是不是?”吴天达笑呵呵地说。 “赵隽大哥、秦大哥、澹台大哥的恩情寒秋没齿难忘,来日定当图报——” “欸——”澹台拓举手止住吕寒秋,含笑道,“吕姑娘不必多礼!一力寻找姑娘的是秦将军,澹台不敢叨光居功,言谢免了,图报更是切切不可!这些话万万不可再说第二遍了!” “秦某曾受吕将军大恩,受吕将军所托,找寻吕姑娘是区区小事,何足挂齿,各位不须再多说,秦某平生最不喜欢听人言谢。”秦肃也说话了,声调平板,看来像是真的不喜欢听人对他道谢。 听了这话,吴天达不敢多说话了。而吕寒秋呢,螓首低垂,良久,眼眶竟然微微发红,声音发哽低低说道,“几位大哥这么说,就是把寒秋当不相干的人了,既然如此,这份恩情寒秋怎敢生受?” 澹台拓看着秦肃,悠悠然说,“这可就是秦将军的不对罗——秦将军,你怕人家谢你,就不怕吕姑娘受之有愧?吕姑娘的谢意,我和世子可以不受,你却万万不能再谦让推托!” 澹台拓话音刚落,吕寒秋抬眼看向赵隽,眼波盈盈,声音里有丝淡淡的谦卑,“赵隽大哥,你——也是这么想的么?” 赵隽回视吕寒秋,目光平稳,语气平淡,像在处理寻常事务,“吕将军在战场上深受重伤,无亲人在侧,渴切期盼与吕姑娘相见,因此委托秦将军代为寻找吕姑娘,秦将军不负重托,进京后,吕姑娘见到吕将军,必须重重酬谢秦将军才是。” 秦肃听完三人说的话,眉毛令人无法察觉地微微一拧,终于还是不动声色。 这些人的对话有些古怪,大致来讲,就是吕寒秋姑娘要向赵隽、澹台拓、秦肃谢恩,那三个人却推托不肯受。 有些让人闹不明白。 追溯缘由,原来,事情是这样的—— 第十四章 赵隽前军帐下有一位骠骑统领,名叫吕为先。这吕为先年过三十五,加入行伍已有十年,未曾娶妻。一次,吕为先与同是骠骑统领的秦肃出军营巡查,中了敌人的伏击,在混战中,吕为先替秦肃挡下一支冷箭,由此对秦肃有救命之恩。北方边境战事结束前最后一役中,吕为先与敌人作战时不幸身受重伤,生命几度垂危,自以为人生不久矣,于是把秦肃请到病榻前,向他透露自己的身世。 吕为先出身江湖一个薄有微名的武林世家,同辈共有兄弟四人,他排行第三。十年前,吕家一个多年死敌上门寻仇,吕家人不敌,几乎满门遭劫,家人中只逃出吕为先和吕为先的大哥的女儿吕寒秋,余下有些弟子则零星四散不知所踪。吕为先把当时未满八岁的侄女吕寒秋送到福建一个尼姑庵里避祸,自己则投身军旅,守土戍疆,因为身怀武艺,频立战功,不出几年,即升为统领,后来北方边境起战事,军团集结,吕为先被派遣到赵隽的前军帐下,才有了救秦肃的事情。 吕为先身受重伤后,伤势反反复复一时难以痊愈,在这之间,他不免忧虑自己一旦永别人世,惟一的侄女将会孤苦零丁无所依靠,便想着找回侄女为其发嫁。秦肃仪表堂堂,是年轻将军,尚未婚配,又曾受吕为先救命之恩,吕为先自然把心思转到他的身上,于是在病榻上挣扎起来拜求,托秦肃南下福建代为寻找侄女,接她进京。 吕为先于己有救命之恩,秦肃自然爽快地答应了他的请求。 战争结束,晋王班师,将士们获得三个月的假期休养生息或还家探亲,秦肃决定利用这段时间立即出发寻找吕为先的侄女。在出发前夕,秦肃去向赵隽告辞,不曾想赵隽也说接到澹台拓的书信要到江浙去,俩人于是结伴南下,在苏州与澹台拓会合后因彼此暂时无要事奔忙,赵隽和澹台拓就陪同秦肃继续南下福建找寻吕寒秋。费了一些周折,总算经由吕家原门下弟子吴天达等人找到吕寒秋。吴天达与孟刚等人自吕家被灭后便游荡江湖,现在听说旧日师长在京城,是将军身份,颇有投奔之心,同时心底也暗暗以为已故师长惟一的妙龄女儿独自与几个男人长途跋涉不免有失妥当之意,因此决定陪同吕寒秋一起前往京城。对此,秦肃等人没有异议,一行人遂结伴进京,快马奔驰半个月,在这天走到乌家村这里,看看已是京城在望,大家坐在茶店里喝茶也就格外的悠闲了些。 京城在望,当然意味着赵隽、澹台拓等人和吕寒秋、吴天达他们必须分道扬镳——虽说,秦肃非护送到底不可,但那好像不是重点。 对于一路同行的高贵晋王世子赵隽,吴天达等人颇肯效鞍前马后之力,处处恭敬惟马首是瞻不消说;而吕寒秋呢,也有她的心思。所以,原本找寻吕寒秋的人是秦肃,半个月同行下来,赵隽领受的谢意绝对只比秦肃多不会少,就连澹台拓也很是沾了些光。 澹台拓不太清楚赵隽心底是不是颇为受用那些江湖草莽尤其是江湖美人儿吕寒秋的谢意,在他而言,可谓无福消受——嗯嗯,话要说清楚一点,人家美人儿的似水眼波和温柔话语那可是直向着赵世子去的,连劳苦功高的大功臣秦肃都享受不到此等待遇——果然,人与人是不能相比的。 这半个月来,澹台拓有趣地发现,不论他们跑在吴天达等人的前面,还是落在后面,吕寒秋姑娘总能出现在赵世子的身边——当然咯,也可以理解为出现在秦肃身边,因为忠于职守惯了的秦肃硬是没离开过赵隽三步之遥。 咳!毕竟是江湖豪爽儿女,侠女风范的确与大家闺秀有别,喜欢了就要有所表示——至情至性嘛!何况,赵世子也的确长得太体面了点,门楣又太高贵了点,要人家一个怀春少女不心生仰慕芳心如鹿撞可谓难、难、难矣! 所以咯,吕寒秋姑娘没有如她叔叔吕为先期待的那般与秦肃情愫渐生,反而、反而——咳,恋上了有妇之夫赵隽……等等,吕寒秋姑娘还不知道赵世子已经成了亲娶了妻是吧?嘿!有戏! 只见澹台拓诡异地一笑,面对赵隽,脸上带些自责、愧疚,说,“世子义气深重,应澹台所求,甫班师回朝即又离家南下,这一别数月,把夫人冷落在家中,是澹台的罪过,回头引见,千万要担带着点……” 那边吕寒秋猛然一呆,大眼瞪圆,红唇轻颤,冲口而出,“夫人?谁的夫人……” “我家世子的夫人。”侍剑看了眼主子无动于衷的神色,笑着回答。 “赵隽大哥……的夫人……一定是位出色的女子吧?”吕寒秋垂下眼,以手加额,问得语气轻微,仿佛突然失去了力气般。 “我们世子夫人就是丞相家的大小姐。”侍剑尽力回答。他实在也只能回答这些,毕竟,他没来得及见过世子夫人就随同世子出征了。 “哦……”吕寒秋顿了顿,没再说出什么,脸却缓缓地、微微地苍白起来。 在这略有些尴尬的当口,有人无心地过来解围了。 只见孟刚走过来,立在吕寒秋身边,面对赵隽,神态恭敬地问,“世子,时候似乎不早,是否可以起程了?” “问秦将军吧,他送你们进京,我与澹台先生今日不回京城。”赵隽平淡地回答。 “赵隽大哥要去哪里……你……不同我们一起走了吗?”吕寒秋闻言迅速抬起眼,凝视着赵隽,话里充满诧异和失望。 “呵呵!不顺路,吕姑娘,就此别过了。”应话的人是澹台拓,说完了还觉得不够似的,又转向秦肃,“秦将军,时候不早,你与吕姑娘吴师傅各位还是赶早起程吧,吕将军急着要见侄女儿,别耽搁了啊!” 秦肃神情略带忿然,瞪了澹台拓一眼,不满意这样的安排,却也只能无奈地顺从。 “秋儿妹妹,走吧,我们快些启程赶路。”孟刚却像欢喜这样的安排,俯身催吕寒秋。 “不——”吕寒秋端坐不动,“先前赶路,日头毒辣,我许是受了些暑气,身子疲累,头晕得很,想再歇会儿。”一面说,视线一面悄悄投向对面。 赵隽却根本没注意听吕寒秋说些什么,环视众人一眼,开口吩咐,“秦将军,你早点回城吧,回去后禀报王爷王妃,我明日到家。侍剑,备马。澹台,我们走。” 然后,长身而起,在吕寒秋瞪直的目光中步出茶店,跨上侍剑牵来的马匹,往西边方向绝尘而去。 “赵隽——”澹台拓驰出众人的目光后才直呼其名,“为何不今天回京城?只是不想与那些人同路吗?” “你明知故问。”赵隽扫他一眼。 “今天回与明日回有何区别!”澹台拓看着好友,嘴边浮起浅浅的谑笑,“总之,你已经决定回去见你的世子夫人,早一天回去,早一天大失所望或者欣喜若狂都比晚一天好吧?” “我没有准备好。”赵隽不理会澹台拓的取笑,轻淡地说。对于那个女子——他的妻子,他还没有准备好用什么态度去对待她,也许,今夜他可以冷静地想一想。 “小王爷,阁下已经准备了快一年了。”澹台拓笑叹,“战场上,你如果也用这种速度拟定战略,朋友,还是听从长辈的意思,先生下一儿半女再说吧。” “一年,或者十年,有时候并没有区别。”赵隽沉思着说,没搭理澹台拓后面说的俏皮话。 “不进城,今夜我们到哪食宿?荒郊?还是野外?在下虽然出生寒门,不可与尔等王孙贵胄相比,但身材体发肤,受之父母,自个儿不能不怜惜着点,没有美酒软榻,在下这娇生惯养的身子骨儿是万万不肯相与的。”澹台拓笑嘻嘻地说。 “西郊别业。”赵隽惜言如金,风格与澹台拓迥异。 “在下只想去仙乐坊。”澹台拓叹息着说。 “喜欢,就替她赎身,来去相思,不厌烦么?”赵隽看着澹台拓摇头,脸上现出些微不可理喻的神色。“你以为在下不想?我瞧——她比较希望阁下替她赎身!” “不可能!”赵隽断然回答。 “唉——”澹台拓长长叹口气,“大家闺秀的贤惠妻子你不要,色艺双绝的首席花魁你不要,至情至性的江湖女侠你也不要,阁下莫非想负尽天下女子的痴心?什么样的女子才是你的理想?” 赵隽沉吟了下,扬起眉毛,给澹台拓一个足以令他怄气的答案,“没想过。” “何为饱汉不知饿汉饥?在下瞧阁下就是了。”澹台拓不服而不平地哼哼几声,“女子真是痴傻,为何会有人爱上你这头没有感情的怪物,白白招惹伤心。” “愿爱与不爱,与我何干?”赵隽冷淡地说。 “你——”澹台拓几乎为之气噎,怔愕了一下,反而放声长笑。 赵隽不为所动地看着澹台拓笑,气定神闲得令澹台拓狂笑之余又暴怒得想找人扁——当然,对手不能是眼前的赵世子,否则下场很惨的人绝对是他自己。 思量这个结果,澹台拓决定还是用温和一点的方式——说话,来纾解心内的郁闷。 “赵隽,幸好你的冷心无情只用在女子方面,还是当兄弟的有福气哇!不过呢,人非草木,岂能无情?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兄弟我衷心祝福你能够遇上一个心甘情愿去爱,并且爱得如痴如狂的女子,才不枉你生为顶天立地堂堂须眉男儿。只是,你最好先祈祷,也许她不爱你。” 赵隽扯了扯嘴角,权当为澹台拓的冷笑话捧个场。 第十五章 七月初三,晋王赵谆的世子赵隽在北征九个月又南下两个月离家近一年之后,终于回到京城晋王爷府邸。 赵隽踏入厅堂的时候,赵家人已经齐集一堂——唔,其实不能说“齐”,因为世子夫人尹沐夏似乎不在欢迎之列。 赵隽拜见了双亲,再一一见过其他家人亲戚,例如前年已经出嫁今天特地由夫家赶回娘家迎候大哥的大妹妹赵仪,小妹妹赵倩,以及远房表妹沈怡蓉,然后带着一丝疑惑扫过其余面孔,就是看不出哪一个有可能是他那个叫尹沐夏的妻子。 她——不来迎接他? 什么意思? “隽儿,你媳妇儿在娘家。昨日接到你的消息,娘送了信儿给亲家,你岳母说你媳妇儿生了病,还在卧床,所以没回来迎接你,你歇歇后去看看罢,你成亲时忙于出征,岳父母也未及拜见,这次回了家,应该上门尽尽礼数,要是你媳妇儿病好了就顺道接回家来。”赵隽的母亲——晋王赵谆的王妃孙氏看出儿子的疑惑,不等询问,忙说。 “唔!”赵隽应了一声,看不出热切。 “表哥,你来回奔波,一定很疲累了吧?现在回家来,好好将息几日,调养调养身子——”孙王妃话音才落,怡蓉就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眸,关切地对赵隽说。 可惜,怡蓉表妹的体贴还没表现完,赵隽的小妹妹——才十五岁的赵倩就跳上前,打断怡蓉的话,抢着对赵隽说,“大哥,我好想你!大哥太不应该了!我本来等着你从北方战场上回来告诉我有趣事儿,没见着人大哥你又去了南方。南方很好玩罢?回头大哥一定要告诉我新鲜事儿听。” “有空再说罢。”赵隽瞧了眼长到他下巴的小妹,又说,“倩儿,一年没见你,个儿长了不少,就是心性不见长,怎么还跟个小孩儿似的,就知道玩。” “哪有?大哥准是故意笑人家,大嫂就常说我比临秋稳重。大哥没见过临秋吧?她呀,是你的小姨子,她要嫁人啦,以后一定不能常常来我们府里玩了,真不好玩,干么那么早就要嫁人!”赵倩有些不乐意又有些遗憾地嘟嘟囔囔,然后恳求,“大哥,大嫂回娘家都一个月了,你快点把大嫂接回家吧,我还要跟她学武功呢。” “倩儿,别瞎说,你嫂子是斯斯文文的大家闺秀,何时会武功了?”孙王妃怪小女儿胡说八道,忍不住斥责。 “倩儿才没瞎说,是真的!大嫂会武功的,使一根那——么长的长鞭,耍起来小树都被打断了,厉害着哪!”赵倩一脸崇拜地用手比划。 孙王妃摇头,根本不信。 长鞭……赵隽听到这两个字,无缘由地,脑中浮现出在乌家村茶店外偶遇的那名身着白衫男装的女子——眼见她要伤人,他不得已断了她的长鞭,却惹来她的愤恨……莫名其妙!他怎么会想到她?只是,她真冷,真傲,真特别……打住罢!目前,他最应该想的应该是怎么与他的妻子重逢,怎么与她相处吧? 回家的第一天没见到她,他并没有特别的情绪波动,不过,听说她生病,再怎么没有夫妻情分,于人情道义而言,他都必须尽到一些责任——明天,上尹丞相家看看吧! “母亲,明日我就去丞相府。” “好的!隽儿,这才是堂堂男儿的气概。”孙王妃赞许地说。 儿子不中意忽然成亲,身为亲娘的孙王妃不可能察觉不出来,可那也是无奈之举啊! 尹丞相家的大小姐秀外惠中,知书达礼,孙王妃一见之下满意得不得了,原本谈亲事的时候也不急着要尹家大小姐过门的,谁知道战争忽起,丈夫和儿子都要出征,如果不赶着把婚事定下,天知道儿子哪年哪月回来之后,尹大小姐早已嫁作他人妇去了。她想要这个媳妇,最重要的,她也不能不做最坏的打算——她只替赵家生了一个儿子,赵家好歹也得血脉相承下去……好容易,儿子平平安安出征归来,刚回京,就说接到朋友传书要南下,刻不容缓,连家门也没踏入,更别说见新媳妇。孙王妃隐隐猜到儿子的心思,却也只能叹息一声装聋作哑。可是,她深信,儿子与儿媳妇相处日久,不可能不喜欢亲娘替他挑的这个妻子的——尹大小姐多好啊,要说是万里挑一也不为过。 原本一直担心儿子解不开心里的结,现在好了,儿子愿意亲自上尹丞相家,看来是打算与儿媳妇好好相处了——孙王妃欣慰地想。 赵家一家人和乐融融地叙话,一旁的怡蓉问完第一句话后再没有开口。她看着表哥赵隽,心内五味杂陈。 她从十二岁来到晋王府,那时候表哥十七岁。甫见到一表非凡,英姿勃发,出身皇族天生就高高在上令人不胜景仰的表哥,她的一颗芳心从此寄托给他,再也收不回来。但是,表哥爱习武,爱看兵书,爱四处游猎,就是不爱与女孩儿说话玩闹——同他最亲近的女性除了母亲就是两个妹妹,她始终走不进他的心,不,别说心,连身畔都难以驻足。可她还是恋着他,就算是幻想、奢想也暗暗期盼某种美好前景,然而……当头一棒,孙王妃看中的理想儿媳妇是尹丞相家的大千金,不但如此,还迅速为他们成了婚。尽管如此,她也没法死心,即使只能用目光跟随那个人影,她也愿意。 就在怡蓉内心泛滥着甜甜的、苦苦的、酸酸的、涩涩的滋味,从恍惚中回魂定下神来的时候,恰好瞥见赵隽步出厅堂的挺拔背影消失在大门转角。唉!要怎样,表哥才肯认认真真看她一眼? 赵隽与家人叙完话,打算回居处歇息,一洗风尘。 他的居处在晋王府东后院一个叫“兰薰院”的院落,院名是母亲孙王妃取的,出自骆宾王《上齐州张司马启》:常山王之玉润金声,博望侯之兰薰桂馥。取其子孙昌盛之美意矣。 二十二岁之前,“兰薰院”是赵隽一个人的天地,现在,这方天地里多加入一个人——一个女主人。 赵隽走进他原先的卧房——后来新婚夫妇的新房,环视一番,觉得陌生的很。 这间卧房,已经看不出原先有男人住过的痕迹,完全的女性化:水晶帘栊,绣花架,镜奁;绿纱窗,淡红幔帐,粉色被褥;墙上一幅幅出自女性手笔的字画,案几上一把箜篌。 她不会把属于他的物品完全清理出这间房间了吧?要知道,他才是这间房间的真正主人! 赵隽微微皱起眉头。 幸而,她没真的把属于他的物品清走,但也差不了多少,她把属于他的一切全部扫进箱子里——态度如此轻慢,好像这里从来就是属于她而不是属于一个叫赵隽的人。 赵隽皱起的眉头始终没展平,一股傲然之气冉冉升腾——他会让她明白:谁,才是这里真正的主人! 第十六章 “怎么办?我上哪儿找夏儿回来给世子给赵家?”丞相夫人愁眉不展地坐在大女儿房里,反复思量,仍然不知道怎么处理目前的状况比较妥当,“赵家派人来接夏儿,我们说夏儿生病卧床不起,世子前来探病,我们说夏儿出水痘不能见他瞒了过去,下一次赵家再有人来,总不能再这么说阻拦来人见夏儿吧?顶多拖个三五天,夏儿再不现身,赵家的人迟早会起疑心的!唉!该如何是好?” 江氏边说边不停地叹气。 大女儿才离家出京,女婿第二天就回京来了。赶巧也不是这么赶的吧?莫非真是天意作弄? 女婿回来,大女儿当然不可能再呆在娘家消什么夏,可她怎能对女婿说,他媳妇儿根本不在娘家。女儿已经是赵家的媳妇,回娘家却贸然离家不知所踪,她没法对赵家人交代呀!因此,女婿上门,她情急之中诓骗女婿,说女儿正在出水痘,须在房里静养,不能见风,见光,怕传染人,所以无法出来见女婿,更不可能立即随女婿回晋王府,才没有令女婿起疑心,顺利地打发女婿离去。可,这也只是权宜之计,女儿如果不赶快回来,不可能托病为借口永远隐瞒下去。无可奈何,只能寄希望丈夫派出去的人马快些找着人,以免赵家人尤其是女婿看穿真相心生嫌隙。 “就直说姐姐去南方找我了嘛!娘亲有什么好为难的?”临秋在一旁撇撇嘴。 “惹祸丫头,你还敢说话!要不是你调皮贪玩,掉进东湖里,几天不见人,你姐姐又怎会着急离家出外寻找?找你——你现今人好好儿呆在家里,那理由说得过去么?赵家人听了只会当我们在说谎!”江氏气恼地瞪着小女儿。 说造化弄人不假! 当全家人以为临秋失踪,有可能被拐,闹得人仰马翻,沐夏为此不顾父母担心、劝阻,悄然离家南下找寻之际,临秋这丫头竟然在失踪后的第三天早晨也就是纳吉的那天施施然回家来了。 小女儿归家,江氏欣喜若狂之余,担忧恐惧再度横生——这回对象换成了大女儿。 虽说大女儿自小学了些武艺,可毕竟生长在深闺内院,从未单身出过远门,哪识得天下人心叵测,应对得了江湖险恶? 唉!人家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这不,麻烦事都凑一块儿来了! “是!是秋儿不对!秋儿这就出去找姐姐回来,娘亲,你就让秋儿出去找姐姐吧,好不好?”临秋看着唉声叹气的娘亲,自己也为姐姐离家孤身在外忧心不已,于是从娘亲身后抱着她的脖子撒娇闹出门。 “你给我好好儿呆在家里,哪儿也不许去!”江氏恨恨地抓过小女儿的手掌来打手心,“你这丫头啥本事都没有,连东湖水都能掉进去淹个半死昏睡两天,要不是碰巧给顾三公子救了,遇上别的男人,结果还不晓得会怎样?就你这样还想出门找你姐姐?你给娘老实呆在家里,等日子到了嫁到顾家去,娘也可以少操点心了。” “姐姐没回来之前我不成亲。”临秋扭着身子跺脚大叫。 因为她,姐姐才贸然离家,孤身一人闯去南方,现在她自己根本好端端呆在家里,却累得姐姐到处奔波,她哪里能安得下心呆在家里,并且没事人似的出嫁办喜事?她尹临秋不是这般无情无义的妹妹! “唉!娘也希望你姐姐快些回来!一来好跟世子有个交代,二来也可以亲自看着你出嫁。娘只生了你们两个,你们嫁得好夫婿,过上安心日子,娘这辈子再没有遗憾!唉——你八月初五就要出阁,但愿你爹爹派出去的人马能快些找你姐姐回来。” 想到不知所踪的大女儿,江氏不由得又叹气。 确定临秋失踪后,沐夏决定离开京城去南方找寻妹妹,对此,江氏和丈夫怎肯答应,但沐夏一意孤行,不顾父母反对,还是悄悄离开了家。谁知天意弄人,临秋的失踪是虚惊一场,沐夏离开家的当天,临秋就毫发未损地回来——还是顾三公子亲自送的人回来。 江氏这才知道,原来,临秋失踪那天跑东湖去了,只所以没能及时回家是因为不慎掉进湖里,被人救上来后昏迷发烧,人事不知了两天;令人意外的不止这个,那个救了临秋的人居然——居然就是顾三公子!所谓有缘千里来相见,这未成亲的小俩口竟然这样碰上面,而且临秋昏迷的那两天还是在顾三公子住处养的病,江氏心底觉得不妥的同时不免暗暗惊奇。不晓得这是否与“塞翁失马”的掌故有异曲同工之妙,值得欣慰的是,临秋再不提不想嫁人的事,乖巧地遵照父母的意思与顾三公子定亲,接下来就等着顾三公子八月初五前来迎娶过门了。 可是……唉!小女儿的烦心事了了,大女儿的忧心事才刚开始啊! 要说临秋怎么忽然愿意嫁给顾三公子了,书写起来说不定能成为传奇。 原来,临秋那天在东湖边乍见季允,如同天外飞来一笔,芳心且惊且喜,不由自主悄然靠近季允身边,痴痴看了他良久,在想说话又不知该说什么好之际,蓦然发现他手里捧着的罗帕竟然是姐姐的,她疑虑丛生,忍不住脱口而出,万万、万万料想不到季允完全不认得她,不仅如此,季允根本不想理她,对她简直冷若寒冰——当下把她从浪漫美妙的遐想中狠狠打醒,失望得再不想见到他,难堪得再不想见任何人,心冷得犹如寒冬腊月掉进冰窟窿里,头发尖到脚趾甲全冻成冰块。她心灰了,意也冷了,不辨方向胡行乱走一通,最后抑制不住热泪坐在湖边大哭一场,埋葬她的自作多情,哀悼她不曾开始就骤然结束的初恋。正当她伤心于自己的失意,哭得哀痛惨绝之际,一个突然冒出来的热心人把她吓了一跳,失脚掉进湖里,她不识水性,惊惶之中喝了几口水,昏迷过去,足足昏睡两天才醒,醒来时又吓了一跳——因为她躺在一间陌生的屋子里,身畔坐着一个二十几岁年纪的俊逸男人,这男人虽然五官与季允不相同,气质却很相似,令她情不自禁多看几眼。 那男人看到她醒来,很君子很温文地询问她的姓名住址,说要送她回家。他又亲切又温和,一点不像冷冰冰的季允,她好感陡生,毫不迟疑地告诉他自己的家世地址。她说完后他神态略有些惊奇,她当时弄不清楚,后来在他送她进家门爹娘笑逐颜开迎过来时总算清楚了原因——他、他、他竟然、竟然、竟然就是她未来的夫婿——顾三公子——顾哲恺。 他,这个救了她的,很温和很亲切的,斯文俊逸的男人就是她未来的夫婿? 噢!老天爷! 她当下傻在原地,没法思想没法说话,好容易想起点什么了才想到——这天,恰好是顾家上门纳吉的日子,她要在这天定亲……原本她应该坚持本来的想法不嫁他的,结果……结果……结果她因为太过于震惊而呐呐不成言,昏头昏脑的由着一切如期举行——成为顾三公子的未婚妻,并且要在一个月后嫁给他作妻子。 季允呢……她不会再想到他了! 第十七章 赵隽在尹丞相家——呃,他的岳家坐了一阵子,领了岳父母专为招待女婿设下的丰盛午宴,没有见到正在出水痘的尹家大小姐——他的晋王世子夫人,一个人告辞出了丞相府。 “世子,澹台先生有口信给您。” 赵隽才走出丞相府大门,牵着马候在门外的侍剑就赶紧禀明。 “说。” “澹台先生说他在‘西郊别业’竹林里邀朋友诗酒论人生,请世子得空过去。” 诗酒论人生! 赵隽闻言轻摇其头。这澹台拓,明明出身武林世家,偏爱打扮成儒生模样,舞文弄墨不成气候,倒是颇能以李太白陶渊明为效,时时挥洒“斗酒诗百篇”和“狂歌五柳前”的豪气,尤其信奉“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的至理。今天在“西郊别业”的竹林里邀人诗酒论人生,酒千杯是有的,诗倒未必成章,至于人生嘛,当然是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世子不得空罢,属下这就去回了澹台先生——”侍剑看主子沉吟,察言观色,说道。 “不必!去西郊,走。”赵隽跨上马,率先向“西郊别业”驰去。 侍剑在后面耷拉了会脑袋,直到主子的身影快要消失在视线里了才急急上马跟着。有时候,他以为自己能够准确地猜中主子的心思,事实证明,他不够聪明;或者也可以这么说:主子的心思比较难测。他从十岁开始跟从主子,到现在也有十年了,是王府里公认的最伶俐的侍从,可是……唉!一个被公认伶俐的跟在主子身边达十年之久的侍从,猜错主子的心思,不论是出于对前者的否定还是对后者的肯定,都难免让人郁闷。 骏马风驰电骋,不消一个时辰,赵隽策马到达“西郊别业”,踏过清溪,进入翠屏山下的竹林。 这竹林里,零星筑了一些四面临风的竹寮,供喜爱山林野趣的客人在此游玩,休憩,甚至野宴。 这不,离清溪不到两丈远的一座竹寮里,就有一小群人在观云、听风、饮酒、谈笑。 “赵世子,阁下姗姗来迟矣!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来?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林。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哈哈!你来迟了,罚诗三首,罚酒三杯,三杯——” 澹台拓坐在四面敞开的竹寮里,斜倚栏干,远远望见赵隽骑马而来即高歌长笑,念的诗句颠倒混乱,似乎略有醉意。 赵隽踏进竹寮,竹寮里设一桌酒席,美酒佳肴颇为丰盛,他环视座上的人,除澹台拓外另有四人,三个相识,一个未曾见过,不及细细打量,座上一个紫衣女子已经盈盈起立,向他福身一拜,用珠落玉盘般的声音说道: “紫蝶见过小王爷。” 紫蝶,京城最大的勾栏院——“仙乐坊”的首席花魁,不仅长得貌若芙蓉,身若杨柳,琴棋书画也无所不通,是风尘中一色艺双绝的才女,因此颇有些孤高自许,普通人散尽千金也难以成为她的入幕之傧。紫蝶姑娘在前年识得澹台拓和赵隽,澹台拓对紫蝶姑娘一见倾心,惊为天人,恋慕不已,数番想为她赎身,却频遭婉拒。旁人大为不解,紫蝶姑娘却别有他想,比如现在,她答应陪同澹台拓到“西郊别业”来饮酒作乐,可真正想见的人却不是他。 “姑娘不必客气,坐罢。”赵隽看着紫蝶姑娘点了下头,目光没有停留,继续掠过其余的人,在对上一个陌生的俊美少年的目光时却微微停留了一下。 这少年,有一双亮若晨星的眼睛,投在他身上的目光有一种奇怪的估量和探索…… “赵隽,这位兄弟你没见过罢?他——叫季允,金陵有名的才子,我两年前曾在金陵与季兄弟有一面之缘,季兄弟风度潇洒,有潘安之貌,宋玉之才;赵世子俊美勇猛堪比北齐兰陵王,你们一文一武,也是一时瑜亮。季兄弟,来,来,来,见过晋王世子赵隽,他武功盖世,腹内墨水也不算太少,你们切蹉切蹉——” 澹台拓笑嘻嘻地为彼此作介绍,神志看来还像清醒。 “原来是季先生,久仰。”赵隽依例客套,末了,收回停留在季允身上的目光,望向澹台拓,嘴边泛起揶揄,“我似乎来得太迟,未及赶上诗酒论人生的盛况,我不会做诗,只是喝酒罢。” 说完,果然拿起竹几上卙好的酒,连饮三杯。 赵隽放下酒杯落了座,坐在澹台拓旁边的紫蝶姑娘便端起一杯酒,剪水双瞳凝注赵隽,说道:“小王爷总是这般豪迈、果决,紫蝶不胜钦佩,愿陪饮一盏。小王爷,请了——” 紫蝶姑娘以袖掩口,举杯一饮而尽。 不等赵隽说话,那边,季允已经站起来,端着酒杯对赵隽说道:“季某入京不过数月,世子大名如雷贯耳,子建曰,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李贺亦曾慨叹,男儿何不带吴钩,今日一见世子,果然将军气概,气吞万里如虎。咳!诚如古人之言,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这一杯敬世子,请——” 季允嘴里说着恭维的话,神态却淡得一眼就能看出在说客套话,说完了仰起脖颈,猛然将酒倒进嘴里,动作豪放得不像个文质彬彬的书生。 “请!”赵隽凝视着季允的举动,举起手中杯,也一饮而尽。 然后,其余人也纷纷举杯向赵隽敬酒,赵隽并不推辞,一一领了,一番杯来觥往,依然面不改色。 “好!好!有美酒,有朋友,可惜没有丝竹声——紫蝶,紫蝶,你艺冠京城,琴声如仙乐飘飘,听之忘俗,烦你弹一曲琵琶,可好?”澹台拓又是赞叹,又是遗憾,目光凝聚在紫蝶姑娘脸上,殷殷切问。 “各位爷想听,紫蝶献丑了。”紫蝶姑娘眼波如脉脉流水,淌过席上每一张面孔,在赵隽那儿回旋一会儿,才垂下眼皮,抱着琵琶,转轴拨弦,已是“未有曲调先有情”,轻拢慢捻之后,乐声犹如“大珠小珠落玉盘”,果然令人“如听仙乐耳暂明”。 “好!”一曲弹毕,澹台拓情不自禁出声喝彩,忍不住请求,“紫蝶,再弹一曲吧?” “澹台爷想听什么曲儿?”紫蝶姑娘淡淡地问。 “我平生最喜欢李太白这一句——‘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何等洒脱,何等豪迈,何等义气!奏一曲《将进酒》如何?” “小王爷呢?”紫蝶姑娘眼波转到赵隽身上,深深看着他。 赵隽平淡地说,“随澹台的意思吧。” “季公子呢?”紫蝶顿了一下,转向季允。 “我……随便——”季允自赵隽来后,连连喝了许多酒,似乎有些醉意,靠在竹寮栏干边,眯着眼睛瞧大家,双眸在长睫毛后闪烁,不稳定的目光也不知道在瞧谁。 紫蝶姑娘轻拨几下琴弦,突然说道,“随便——那紫蝶就念首诗吧。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 她念的是白居易一首极普通常见的《赋得古草原送别》,普通得平常小儿大多能吟诵。 因此,澹台拓以怔愕的目光瞅了紫蝶姑娘一会儿,突然笑问,“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紫蝶,我们这席上有人要告别吧?” “身子没有告别,心却未必在此。”紫蝶姑娘敛眉轻轻应道。 季允一旁说话了,“《楚辞》里说,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王孙兮归来,山中兮不可留。由春到秋盼人归,说的是相思的话。还是王摩诘说的好: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春天过了,美景还在,比如秋天,还有……夏天,不都有各自的美,各自的韵味么?” “要说送王孙,我想起一首诗: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要我说,那是假豪情,真悲凉!世子,你驰骋沙场,凯旋归来,其实可喜可贺,最好不要再‘又送王孙去’了罢!现在跟好朋友们在一起喝酒畅谈,才是人生一大快事!”澹言拓纵情高喊。 “要说赋别,莫过于江淹,一纸《别赋》,赋尽富贵者、侠客、从军者、夫妻恋人种种生死离别,别情之苦非言语所能形容。可谓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季允长叹一声,似乎被感染,面上隐隐有“黯然销魂”怅惘之色。 “季先生饱读诗文,出口即成章,不愧为一方才子。澹台,你以后再诗酒论人生,不必慨叹恨无知音赏了,这位朋友交的好!”赵隽看向澹台拓,闲闲地说。 身为皇族王孙,如果没有成为九五至尊的野心,人生的最高点也就莫过于此了。上战场,对他人而言,是成功名立伟业的机会,在他而言,是家族的责任,所以,他不会有所谓的悲歌慷慨,当然,也不会有所谓的别情凄凄。 那些对他而言——太过于矫情,或者说,根本就是无病呻吟。 第十八章 赵隽回到晋王府时已经是入夜时分,向父母问过安,他便回到“兰薰院”。 “兰薰院”里,诚如其名,前庭种有数棵桂树,花盆里遍植兰花草,每到开花季节,香气袭人,经久不散。 对于院中的花草树木,赵隽向来不曾留意,更别说打理,反正自有仆役照管,倒也长得欣欣向荣。当然,不能就此说他毫无生活情趣,他也是有兴趣爱好的,只不过他的兴趣爱好比较单一罢了——比如习武。 如同所有醉心于研习某种技艺的人一样,赵隽极少注意到身边的琐屑事——例如表妹怡蓉总是水汪汪的双眸。 所以,现在,当怡蓉叩开“兰薰院”的大门,端着盛有一海碗绿稻香粳米粥、几碟送粥小菜的餐盘出现在书房里的赵隽面前时,他也只是当作表妹对表兄的又一次关心之举,抬了下眼皮,吩咐她放下宵夜便照旧坐在书桌后做自己的事情。 怡蓉却不想被如此草草打发。 “表哥,你今天一天在外,午膳、晚膳都没在府里吃,外面的东西怎能跟府里的比,表哥有没有吃好?侍剑虽然伶俐,毕竟只是个大小子,也不晓得侍候好表哥没有?表哥这一年南来北往,在外奔波劳累,怡蓉瞧表哥虽然劲健不少,却像是瘦了——表哥饿了吧?怡蓉刚才亲自到厨房里熬了些粥,表哥吃了早些歇息。表哥久别归家,表嫂却……病的真不凑巧,病的严重么,何时才回府呢?”怡蓉边说边在书桌侧边方向寻一张椅子坐下。 “侍剑很好,沈姑娘多虑了。”赵隽只回答这一句。 “那就好——”怡蓉幽幽地叹。 怡蓉余韵了了的叹息声已止,赵隽却良久没有应答。 寂寞在一边的怡蓉凝眸看了看表哥的手,见捧着的是本《孙子兵法》,表哥手捧兵书似乎看入了神,根本忘记旁边还有一个她。 唉!表哥永远这样——永远不把儿女情长看得比其他事情重要!幸而……被忽略的人不止是她!那个尹沐夏,她生病不回来最好!她永远住在娘家好了!没有尹沐夏以正妻的身份在一边添乱,只要她肯努力,肯用心,感情迟钝的表哥终会发觉她的深情的……她要成为表哥感情蛮荒世界的开辟者!虽说表哥娶了妻,娶了尹沐夏,那又怎样?表哥只是奉命成亲,他并不爱那个女人,他们并不相爱!是吧?否则表哥又怎会出征刚回京就又迫不及待地离家南下?表哥不喜欢有这个妻子,表哥讨厌尹沐夏,一定的! 这是她的机会,她一定,一定要争取! 怡蓉轻轻从椅子上站起身,轻轻行到赵隽身边,同样轻轻地问:“表哥,你在看什么书?很有趣吧——” 怡蓉今晚穿了一袭粉红底芙蓉团花绣面的夏裙,青丝挽成倭堕髻,鬓边几朵茉莉花,衣衫里也透出浓浓的茉莉花香。现在的她,看起来很美,闻起来很香。女孩子嘛,谁不喜欢把自己弄得美美的、香香的?据说,男人更爱! “沈姑娘很喜欢茉莉花吧?” 赵隽果然有反应了。他从书里抬起眼,看着怡蓉,脸上有一丝讨论的兴味。 怡蓉心底一喜,喜色上了眉梢,答话也轻快起来,“原来表哥也晓得茉莉花!怡蓉还以为表哥从不识红紫芳菲呢?怡蓉最爱茉莉花了,它又洁白又芬芳,看起来又美,闻起来又香,我那房前房后,种的都是它。开起花来的时候,梦里都能闻到香,表哥,你说那景象美不美?噢——瞧我,只顾说自己喜欢的,表哥,你也喜欢茉莉花吗?你说,这茉莉花香不香?” 赵隽微微颔首。 怡蓉喜色从双颊晕开,心头一阵激荡,正想再开口,赵隽先说话了,“茉莉花香,胜在篱前屋后随处可觅,所以为人称道;我在北方曾经攀上一座雪山,亲眼看见雪莲花盛开,那种香味弥漫在冰天雪地之中,沁人心脾不是言语可以形容的。” 怡蓉闻言,迷惑地想了会,迟疑地问:“那——表哥到底喜欢什么花?是茉莉花还是雪莲花?表哥是喜欢茉莉花多一点还是雪莲花多一点?” 为什么她不太明白表哥想说什么呢? “各花有各自的好,端看爱花者喜欢哪一种?沈姑娘的问题可以找爱花的人来问,我无从解答,因为——我不喜欢花。”赵隽浅淡地说,放下兵书,以一双幽深得看不出情绪的眼眸直视着怡蓉,又说:“夜了,沈姑娘早些回去歇息吧!” 总是这样!永远没有进展—— 怡蓉不想又这样被表哥打发,她睁大双眸,水汪汪的眼里更加烟水茫茫,似乎要滴出水来了似的,“表哥,我……” 赵隽却也在同时朝门外扬声唤人,“来人,掌灯,送沈姑娘回去。” “是!世子。”门外闪进一个人来,垂手应道。这人,就是怡蓉刚才颇不放心的侍剑。 后院都是女眷,身为侍从的侍剑是不能住在这里的,不过因为少夫人回娘家消夏已久,房里的陪嫁丫头都跟回尹家去了,然后其余侍婢要么告假未归,要么剩下的净是些专门在外间打杂的粗使丫头、看院守夜的老嬷嬷,侍候不来主子,所以,侍剑便被主子留在身边。 “表小姐,老嬷嬷已经备好灯笼等着您,请吧!”侍剑微躬身子,有礼地对迟迟不开步的怡蓉做了个“请”的姿势。 “表哥,怡蓉这就回去,你把粥喝了,早些歇息,别累坏了身子,我……走了!”怡蓉看看催人走的侍剑,又看看不留人的表哥,无奈地说完最后一句话,举步缓缓迈出书房,只差没有一步三回头,终于渐渐消失在门外。 屋里再没有聒噪的声音,不过夜色深沉,该是歇息的时候了,赵隽把《孙子兵法》放回原位,站起来走向门口,在快要跨出门口的时候才想起什么地问:“侍剑,你饿了吧?” 侍剑摸摸肚皮,晚膳时候,世子在京城最豪华的酒楼宴请澹台拓、秦肃,以及刚认识的季允和下午在竹林里一起喝酒的那几个人,他和另几个侍从也坐了一席,喝得极为尽兴,吃得也——呃,很饱。世子这么问是什么意思? “唔——”侍剑含含糊糊。 “是饿,还是不饿?”赵隽不允许含糊其辞。 “呃——”糟糕!侍剑懊恼地捂住嘴,想把那不识趣的饱嗝堵回去,唉……来不急了! “既然饿,就把那些吃了。”赵隽指指案几上好心好意的一海碗粥和几碟小菜,不看侍剑转瞬间变幻出来的愁眉苦脸,眉梢微掀,出了房门。 侍剑有没有去吃那一海碗粥,不得而知,因为不会有人去监督。 卧房里,赵隽斜倚在卧榻上,从他这个角度望去,恰好对着对面墙上一条字幅。 幅上书着这样几个颇有古韵的篆隶:风烟俱净。 这句子出自南朝吴均的山水小品文《与朱元思书》,原意很简单,就是说风尘、烟雾都消散了,天气晴朗,清爽宜人。 很简单的一个句子,但——为什么选择这样一个简单的句子? 通常,人们在书写条幅的时候,不是更喜欢选择那些要么寓理,要么言志,要么抒情的句子么?为什么是这样一个句子呢?写它的人怎么想? 天地万物都将成空,一切都会消逝,所以淡然,所以无所谓?是这样的意思吗? 谁人书写的条幅? 赵隽动了好奇之心,起身走近那条字幅,看幅上的落款。落款以小篆体写到:岁末雨雪日沐夏书。 在雨雪纷纷,连日不见天色的日子里,书者写下这样一个句子借以传达对睛朗天气的期盼——这个人还不是别人,而是他——赵隽的妻子……他几乎可以想象得出来,一个女子在阴霾的天空底下如何焦躁如何厌烦,甚至付诸笔端,要老天爷快些放睛—— 等等!他赵隽向来不拘小节,更不会无端臆想,何时,竟这样富于想象起来? 赵隽止住思绪,纯粹以鉴赏者的目光审视落款上秀丽的篆体,可惜,他今夜的思绪注定难以平静:落款其中的那一个“夏”字蓦地触动一些记忆。这个笔画,他在哪儿见过,有些微的似曾相识,像是……那条鞭子上的字。 怎么他又想起了乌家村的那一幕? 是他想的太多了!看到同样一个字,也能想起那条鞭子,想起……那个绝尘而去的冷傲女子。 他不该想那么多的! 第十九章 午后,赵隽一袭便装躺在廊下的凉椅上,透过桂树浓密的枝叶看徐徐西行的太阳。 或者是院内的树阴密,又或者是风向刚刚好,“兰薰院”在盛夏七月也怡人的凉爽。 天气太好,难免令人慵懒——这,是赵隽回家五天以来的感慨。 这样的天气,不出门反而是种享受!尤其,在他回来之前一直占据这个屋子的女主人很懂得怎么把日子过得舒适——至少,他现在躺着的沁凉竹躺椅就是一个明证。 很……的一个女子! 很什么呢?赵隽没法用准确的词语去形容她——他的妻子,毕竟,他真的不算接近过她,更遑论了解。 成亲那会儿,他是很抵触的,一方面觉得这门亲事结的太贸然,让二十二年来自由自在、随心所欲惯了的他没法骤然接受一个女人进占他独有私人空间,并且要他像天下所有责任感重的男人那样负起每夜回家相守的义务的事实;另一方面觉得——那个想成为他妻子的陌生女子太匪夷所思,她有没有想过自己要嫁的是一个即将上战场的男人?嫁给他,意味着用一辈子来赌博,赌能够得到他或者彻底失去他,赢或输的机率一半一半,胜算可说极大,反之亦然,而他们甚至从未相识,没有理由为对方执着与付出。她——同样高贵的丞相千金,同意嫁给他,到底怎么想的?为了高贵的虚名,永久的富贵,还是不可靠的皮相? 他再怎么不拘小节,事及终身,也没法不猜测她的动机,并且丝毫难以产生好的观感,所以,刚成亲的三天里,他除了抵触、疑惑,就只有——不屑、不满,以至于无意细细看她,就怕看到红尘中一脸俗不可耐。 出征北方对他而言,是一个极好的缓冲期、沉淀期,可以避免由于迫不得已必须相守而累积出来的更多厌恶,也可以把不愉快渐渐淡化、消减。 北征凯旋回京,他以为自己完全可以接受她了,临到家门发现——还是不行!所以,当他恰巧接到澹台拓的飞鸽传书,要他急下江浙时,他决定再给自己几个月时间,没有踏进家门,当天即奔赴南方。 过家门而不入,旁人少不得非议他无心绝情,其实,即使他不想见她,也不会连坐到不想见所有亲人。实在是澹台拓当时为一个宿敌伺机暗杀,危在旦夕,刻不容缓——谁说不是一个借口呢?而且……他当时想,既然她想要留在他身边一辈子,如果连区区数月的寂寞都煎熬不住的话,那也就不必奢想他日后的钟情了。 因此,他把澹台拓飞鸽传来的另外一封给“仙乐坊”花魁紫蝶的信送交紫蝶后,就携同也要南下寻人的秦肃一起匆匆出了京城,飞马奔江浙而去。 他们在苏州找到澹台拓,助他灭了强敌,此后继续陪秦肃一路南下寻人,之后顺利寻到人回京,也就不必赘述。 他回到了京城,回到了家,做好了见他所谓的妻子的准备……不曾想,全盘做废,犹如鼓了满满的气势去生死决斗,却发现对手根本没有来,失望之余也有侥幸。不过,怎么说,这个结果比另一个结果稍好! 当然,他也不是个彻头彻尾逃避责任的人,毕竟成亲已是无可更改的事实,他既然亲自和她拜过天地高堂,便再也没有理由推诿。所以,他同意上丞相府拜见岳父母,以为也会见到他的妻子——却没有。 他做好了一次次见她的准备,她却一次次不见人,他不太在意的同时无可避免地产生一丝疑惑和……好奇。 尹沐夏,一个会写下“风烟俱净”这样字句的女子,会是什么样的一个女子? 那个落款里的“夏”,还有长鞭上那个“夏”;那天在乌家村,那个女子——一一轮番在他脑中交叠混乱。 他是昏了!无端端地,竟想这么多! 大概,是这凉爽的夏天太扰人,令他这样一个大男人也做起诸如春思、夏思、秋思之类女郎才爱做的事来。 正当赵隽自嘲地对自己皱眉之际,侍剑从“兰薰院”院门外闪了进来。 “世子,侍剑复命来了!”侍剑手里提着一个包裹,站在主子面前,脸上隐隐有得意之色。 “如何?”赵隽瞥了眼侍剑手里的包裹。 “营造师傅已经接好了,牢固得很。” 赵隽坐起身来,没再说话,只是摊开手掌。 侍剑识趣地把包裹放入主子的手中,然后退到一旁侍立着。 赵隽打开包裹,包裹里的物品赫然呈现在眼前,是……一条乌黑的长鞭。 赵隽握住把手,刷地一抖,长鞭迅如游蛇直窜出去,拍地一声击在廊前的桂树干上,狠狠摇动一番海碗口粗的桂树,簇簇落下一些叶子。 很好! 赵隽满意地收回长鞭,审视曾经断为两截的接口——那里,已经看不出任何断开的痕迹,如果他能再看见她,应该可以换回她的一些愤恨了吧…… “大哥,你哪儿得来的鞭子,给我耍耍。”一个娇俏的少女声音从院门方向传来,话音落了,人影也飞奔到赵隽跟前。 是赵倩,赵隽最小的妹妹。 “别淘气!这是别人的。”赵隽拒绝小妹的请求,一圈圈盘起鞭子。 “给我嘛,就用一下嘛——看一下也不行吗?”赵倩赖皮地扯住鞭尾,和大哥拔起河来。 “淘气!”赵隽轻斥,“倩儿,长鞭若使用不得法,容易伤到自身。喜欢的话,拿马鞭玩去。” “大哥就爱瞧不起人,谁说倩儿不会使长鞭,我使给大哥看。”赵倩死死拽住鞭尾,不肯给大哥收去。 “家里不曾为你请武师,谁教你使的长鞭?”赵隽并不以妹妹的话为意。 “大嫂呀!我不是说过大嫂会使长鞭的么……咦?大哥,这长鞭是不是你偷偷拿了大嫂的出来玩?我瞧瞧——”赵倩不客气地攫住大哥握住把手的手,用力掰开来。 “真是个小丫头!”赵隽好笑地敲一下孩子气的妹妹,松开手。 赵倩拿到长鞭,得意地对大哥做了个鬼脸,跳到中庭,东甩西抖,凌乱不成章法地挥舞了一会儿,才又跳回大哥面前,举高长鞭端详。 “倩儿,这就是你学的鞭法?”赵隽已经靠回凉椅上,忍不住轻笑,“可见,你没有遇上明师,这鞭法不学也罢!” 咳!要一个大家闺秀的丞相千金教出武艺差强人意的弟子也太难为她了,权当作是闺中寂寞的消遣罢了。如果她真爱武功,以后他不妨再指点一二。而长鞭的主人呢……他只要还给她长鞭,别教她再怨恨他就好,就好了…… 赵隽摇了摇头,发觉自己的思绪一团混乱。 “是倩儿没学好功夫,大哥可以瞧不起倩儿,不可以瞧不起大嫂!”赵倩双手插腰,立在大哥面前,双颊气鼓鼓的,“等大嫂病好回府了,我要叫大嫂和大哥比划比划,看大哥还敢不敢小瞧人!大哥,你什么时候再去丞相府接大嫂,我好想她。” “等她病好了再去。”赵隽轻描淡写地说。老实说,自在逍遥的单身日子过惯了,还真不想太快结束。 “不就是出水痘吗?三五天就可以好了,大哥你快些去探探病。” “二小姐,大人出痘不比孩童,险着哪!静养久些总是好的。”侍剑笑着说。 “哼!我瞧大哥是不想大嫂回来吧?下人们说的果然没错,还说大哥出征回来,家没回就直下南方是要避开大嫂,我先前不信,现在瞧着果然是真的——” “住口!倩儿,谁教你说的这些闲话?”赵隽浓眉一紧,出声喝斥。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我才懒得理大哥呢!你不去看大嫂,我明儿去。”赵倩甩了甩手中的长鞭,哼一声,转身要走。 “站住!丫头,这长鞭是别人的,留下来!”赵隽长手一伸,扯住从身前掠过的鞭尾,只轻轻施出一分力气,就让那个小捣蛋再也迈不出第二步。 “松手!大哥,这不是大嫂的长鞭么,你都悄悄翻出来了,我拿去玩有什么关系嘛!大哥快放手,放手——”赵倩攫住长鞭把手死命往回拖,只是她的力气根本没法和大哥比,双脚不由自主向前滑动,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拖到大哥面前了。 “你喜欢长鞭,改日大哥送一条给你,听话,这是别人的,松手!”赵隽放轻了声音劝小妹妹。 “什么别人,是我大嫂,你的世子夫人好不好?”赵倩嘟起红唇,不满地嘀咕,“大哥和大嫂好歹也成亲一年了,夫妻还分什么别人、别人的!” “倩儿,你缠磨够了罢!这长鞭的确不是你大嫂的。”赵隽摇摇头,无奈地再次声明。 “乱讲!就是大嫂的!就是!就是!” “倩儿——”赵隽拿出军中的威风,威严地喝一声。 “呜——”赵倩果然被吓到了,眼眶微红,气急败坏地跺脚,“大哥你凶什么嘛,不给玩就不给嘛,明明是大嫂的长鞭偏要糊弄人,你以为我不认得大嫂的东西呀!你看,你看,这把手上不是刻着大嫂的名字吗?大嫂说是她亲手刻的,我认得的,这就是大嫂的长鞭嘛!” “倩儿,别瞎说!”赵隽有些微的不耐烦,这丫头胡搅蛮缠,非要说乌家村茶店那个女子的长鞭是她大嫂的,怎么可能?他的妻子不是在丞相府里养病吗? 等等—— 为什么那个女子的长鞭把手上刻的是个“夏”字? 到底是怎么回事? 赵隽阴郁地眯起眼睛,思考着似乎关联但又不应该关联的一切。 第二十章 什么?女婿又上门来了? 听完浣纱急匆匆从前厅跑回后院里来的禀报,江氏以手加额,头痛地呻吟一声,真想也来个托病不能见人。 都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有趣,江氏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不想或者干脆说害怕看到女婿? “姑爷问大小姐病体是否痊愈了,还说想亲见大小姐一面,夫人,怎么办哪?”浣纱——也就是随同大小姐沐夏回娘家消夏的陪嫁丫头惶然不安地询问。 “怎么办——”江氏六神无主,真的不知道怎么办。 现在是早上,尹丞相还在朝廷里,家里根本没有男人可以应酬女婿,要她自己独自接待,实在不知道还能以什么借口拦住他不见自个儿生病的媳妇儿。 怎么办?她上哪儿找出女儿给女婿? “娘亲,我有法子!”一旁的临秋突然得意地叫。 “去!去!去!你能有什么好主意?娘快头痛死了,别再给娘添乱了行不行?”江氏挥挥衣袖要小女儿走开。 “娘亲还没听人家说,怎么就知道不是好主意?”临秋嘟起红润的小嘴,不管娘亲爱不爱听,肯不肯采纳,自顾说道:“娘亲别发愁,你让姐夫到姐姐房里,我呢扮作姐姐躺在卧榻上,就说是病没好,痘未消,不能以面目示人,把幔帐放下来,隔着幔帐和姐夫陪话,姐夫出征那么久,大概不能清楚辨认姐姐的声音,我再故意哑着声音说话,只听声音不见人,姐夫准会上当。” 想到可以捉弄一番姐夫,临秋越说越兴高采烈。哼!这个姐夫把姐姐独自撇在深闺里寂寞一年,不向他讨公道已经很便宜他了,捉弄他一下算什么呀! “胡闹!”江氏斥道,心却一动,思量起来。 女婿与女儿近一年不见,而且成亲时也不过相处了三天,记忆有可能相当模糊,临秋的法子不是没有可取之处—— “夫人,夫人……姑爷在前厅不耐烦了,催奴婢来问……夫人和大小姐到底见不见人……” 一个丫头喘着气冲进来,气息还没有平复,就急忙禀报。 “怎么催的如此急?”江氏苦恼地站起来,向房门口走出两步,又回身坐下。 不行,不行,她没法这样出去见女婿,打发女婿走人的主意还没有想好,她不能让女婿知道女儿根本不在娘家。 “夫人,姑爷五天里来了两趟,会不会是……晓得大小姐不在府里了?”刚进来的丫头——沐夏的另一个陪嫁丫头——听雨迟疑地问。 “真的吗?”江氏吃一惊,猛然看向听雨,“你说说,你瞧世子的神情里有没有那个意思?” “奴婢瞧姑爷的神情——像在疑惑似的,夫人,不会是有人走漏了风声,说出大小姐不在府里的事了吧?”听雨小心翼翼地回话。 江氏不禁皱起眉头。 丫头的猜测不是没有道理。丞相府女人多,面和心不和的女人也多,有人背后道是非免不了,尤其她招的东床是晋王世子,更惹来不少明明暗暗、虚虚实实的妒忌眼光,给人背后捣鬼不是没有可能。 “如果世子真的知情了,那么……我瞧还是跟世子说实话算了!夏儿不知何时才回来,这么一直隐瞒下去也不是个办法。”江氏思前想后,有些犹犹豫豫,却又不能决断。 “不行不行!娘亲,姐夫本来就不待见姐姐,现在知道姐姐不在府里会更加不欢喜的!娘亲别犹豫了,依我的主意,我们骗过一天算一天,娘亲,你就听秋儿一次,允了秋儿吧?我们先唬弄过姐夫,说不准三五天后姐姐人就回来了,到那时不就万事大吉了吗?”想到有的玩,临秋一脸兴味十足。 “什么不待见?秋儿,你话里是说你姐夫不爱你姐姐?”江氏狐疑地瞪着小女儿,脸上满是疑虑和难以置信。 唉……临秋懊恼地拍拍嘴,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姐姐从小聪慧懂事,又长得极美,要不是皇帝老儿年纪大了点,爹爹早把姐姐送进宫里当娘娘去了。这么出色的姐姐,娘亲一直引以为傲,从没怀疑过会遭人嫌弃,从没想过会不幸福,这下全给她泄底了……说多错多,真是没说错! “是不是?”江氏厉声追问。 女婿与女儿不合?有这等事?不可能吧? “没有啦!没有啦!娘亲,我是说,姐夫刚成亲三天就出征,哪有时间和姐姐相处呢?他们一点都不了解对方,当然是谁都不爱谁……呃,不,不是啦!我是说,姐姐和姐夫还没有时间没有机会爱上对方,等他们在一起生活了,自然就会相爱了嘛!”临秋头和手一阵猛摇,语无伦次地辩解。 “秋儿,你乱七八糟说的都是些什么呀?”江氏脸色总算和缓下来,口气也轻缓了,“我看世子像个有担当的人,才同意把你姐姐嫁给他的,他要真对你姐姐不好,又怎会一回家就来我们府里探病问安?世子的人品娘信得过,不担心,倒是你姐姐,离家七八日了还是音信全无,叫人不安心啊!” 江氏越说越忧心。 “娘亲既然把姐夫说的那么好,为何又要担心姐夫知道实情之后会怎样?我们就对姐夫直言相告好了。” “傻丫头,你懂什么?男人娶妻,要的是宜室宜家,最怕的是不安于室。夏儿出走在我们家情有可原,她婆家那边未必如此看待,总之,能暂时瞒过世子最好,实在瞒不过……再说吧!” “哎——娘亲,你到底是要告诉姐夫实情呢还是瞒着他,秋儿都搞糊涂了。秋儿不管了,我先去前厅看看姐夫再说。姐夫上次来府里,我凑巧出门不在,这回一定要见见他。姐姐成亲快一年了,我这个小姨子还没跟我家姐夫正儿八经打过照面呢!” 临秋甩甩手,就要出门。 她——哼,要去会会她大名鼎鼎的姐夫,有机会的话还要替姐姐讨讨公道。 谁让他怠慢了她姐姐来着! “站住!回来。”江氏出声喝止。 “娘亲,又有什么事嘛?没事我要去找姐夫叙叙话,想法子骗骗他,劝他自个儿先回王府。”临秋无奈地站住,停在门口,回转身试图说服娘亲。 “秋儿,你说,你从未和世子打过照面?”江氏沉思地问。 “是呀!姐姐成亲的时候,姐夫忙着准备出征,连陪姐姐回门都不曾,我哪有机会拜见姐夫,娘亲又不是不晓得。” “那就好——”江氏沉吟了会儿,终于下定决心,“为今之计,也只好这样了——秋儿,你现在去你姐姐房里装病,装像点!娘这就去见世子,唉——” “娘亲要用这个法子骗姐夫?” “这法子不是你想出来的么?反悔了?” “才没哪!装就装,有什么好担心的!我尹临秋是姐姐的亲妹妹,没八分像也该有个三分像吧,就算姐夫现在面对面站在我面前,也不定能认出我不是姐姐呢!嘻!” “快去!还有闲心胡说!待会儿小心点,别被世子看破了。浣纱,听雨,带二小姐去装扮装扮,你们守在旁边也要伶俐点。” “是!娘亲!秋儿定然不负重望!”临秋笑嘻嘻地行了个屈膝礼。 “是!夫人!” 大家郑重其事,各个领命而去。 ****************************************** 在丞相府的前厅等了半个时辰,赵隽才见到他的岳母大人江氏,以礼相见之后,又寒暄了近半个时辰,他才由岳母领着进入后院他妻子的闺房。 尹大小姐的闺房里一片昏暗,据说是出痘不能见风、见光的原因,所以下了窗帘、门帘,以及卧榻前重重的幔帐,完全可以用密不透风来形容,也因此——闷热得可怕,在这盛夏七月的上午里。 “你——来了——”厚重的幔帐后面,卧榻上传出一个女子虚弱的喘息的问候声,像是病得不轻,同时也像热得不轻。 幔帐后的女子就是他的妻子? 很含糊的声音,含糊得令人没法从记忆里找到相似的音调,不过——赵隽突然才想起,这个本应是他妻子的女子之前未曾对他说过半个字。因此,可以说,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 她的声音,似乎过于稚气了些,让他不由自主想到他的小妹妹赵倩。 一个小妹妹—— 赵隽微蹙眉头,没有去应答幔帐后的人。 “你来看我,我很高兴,但是我不能跟你回王府,我的病还没有好,等我病好了,会自己回去,不用……不用麻烦你再来看我了。不行……我难受得很,不能陪你多说话。我这病会传染人的,娘亲,快带他出去……快点!”幔帐后的人一连串说着,气喘得很急,看来真是病的不轻。 “世子,这里乃是病人卧病之处,气味不好,非康健人久留之地。我家老爷想是该下朝回府了,世子随我到前面去,我已吩咐下人备了酒菜,你们翁婿俩好好坐坐。”江氏忙道,侧身让赵隽出女儿的闺房。 赵隽没有表情地点点头,甚至不对幔帐后的人说一句话,就这么转身走了出去。 江氏悄悄抚了抚胸口,暗呼侥幸,没想到这么轻易就打发了女婿。因为太担心被拆穿,连此时女婿面对他卧病的“世子夫人”显得太过于冷淡的情绪都不放在心上琢磨,就这么直直的把人带了出去。 赵隽的背影消失在门外,不久—— “呼……走了吗?呼……热死我了,哪个教我用纱布裹住脸的?又是哪个教我捂在被褥里的?我就算不热死怕也要捂出一身痱子来了……快来替我扇风,一身的汗,热死我了,热死我了!” 临秋从卧榻上跳下地,一边撕扯开包裹头脸的白色细纱,一边迭声呼热不止。 “二小姐,奴婢也是担心姑爷突然掀开幔帐要瞧大小姐病情如何,怕他瞧清你的面目才这么做的嘛!”丫头浣纱一边忍住笑一边找来扇子用力给二小姐扇风。 “听雨,快收起所有帘子,把窗子打开,把门开大点,今天怎么一点风都没有,热死了!”临秋倒在姐姐常用来乘凉的竹椅上,不太雅观地摊开双臂。 听雨赶紧听命行事,快手快脚收起所有帘子,打开所有门窗。 “呼……呼……唉,舒服多了!早知道假扮姐姐装病人如此辛苦,我就不向娘亲献什么计出这个馊主意了,呼……快点扇,听雨你也来扇,我最讨厌热了,待会儿怕是又要中暑气了,讨厌!什么时候才到秋天,我最喜欢秋天了!” “听说夫人当初生二小姐的时候正好是秋天,所以给二小姐起了这个名讳,是吧,二小姐?”听雨走过来拿起扇子,边给临秋扇风边笑问。 “对呀!我姐姐也一样,姐姐生在夏天,所以娘亲才起了沐夏这个名字,还是姐姐生的好,生在夏天不怕热,我就没听见姐姐叫过热。”临秋羡慕地说,谈着姐姐,不禁分外想念起姐姐来,“唉!姐姐到底去了哪里,爹爹的人马怎么还没有消息回来,我想姐姐都快想死了……” “世子——你……你……你是不是忘记了什么,说一声就行了,不用劳烦回头,要我一阵好赶……” 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突兀地传入众人的耳膜,打断临秋的感慨,吓了屋里所有人一大跳。 临秋反射性地看向门口,登时目瞪口呆…… 她的娘亲江氏气喘吁吁,挥汗如雨地倚在姐姐的房门口,好像跑了老远路,似乎快要昏过去的样子,但,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房门口还站着另一尊人——她的姐夫赵隽。 不知道站了多久…… 第二十一章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一曲采莲女的歌谣,勾画出江南特有的风貌,多么引人入胜,多么富有生活的情趣。 渡过长江,终于,来到江南了。 说江南是水乡,水乡多柔美,此话不假。 伫立在一处开满莲花的湖边,沐夏不由想起了汉乐府那一首《江南》的诗句来。可惜现在还是七月中,还不能看到采莲女们唱着《西洲曲》,“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的盛况,倒是天色渐暗,微觉“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的凄然了。 伯劳,这种在仲夏才开始鸣叫,素来喜爱独居的鸟儿,在此时啼鸣,仿佛为了应景似的,提醒她此刻的孤单。 曾经,她以为孤独是一种享受,现在,身处在广阔无边的天地中,身边没有任何一个谈得上认识的人,真真切切地孤独了,她却日复一日地深深思念临秋,思念家人,甚至包括她那个足以令人咬牙切齿的所谓夫婿,也能恨恨地想起。 她的马儿不是日行千里的良驹,她也毕竟没有闯荡江湖的经验,离家已经十余日,她才刚刚经过武昌,到达这不知名的湖边。 江南如此之大,扬州、苏州、杭州……她应该到哪儿探查妹妹的去向,沐夏不由一阵茫然,更何况,临秋不一定在南方—— 什么时候她才能找到临秋?什么时候她才能回到家? “自从别郎来,何日不咨嗟?黄柏郁成林,当奈苦心多——” 一个女子悠然吟唱《子夜歌》的声音吸引了沐夏的注意力,于是放眼寻找,很快看到一个十八九岁的渔女驾着一叶轻舟,从莲花丛里钻出,荡开水波,直向岸边方向而来。 《子夜歌》属吴地一带的民歌,都是男女恋歌,相传是晋代时候一个叫子夜的女子作的。 轻舟上的渔女刚才唱的那一首用了比兴、双关之法,以黄柏的苦心喻自己心中的离愁别绪,可谓黄柏林愈密,愈郁郁葱葱,思人的心中苦楚便愈加厚重,愈加难解,由此咏叹和情郎分别的苦衷。 此时,渔女唱着情歌,驾着轻舟,莲荷动处,水波荡漾,景致如此诗情画意,平淡、自然、清幽、宜人,颇有古韵。 本该是一个唯美动人的画面,突然由远及近传来一阵擂鼓似的马蹄声,沿路扬起滚滚烟尘,破坏了一切幽雅、静谧。 奔来的人马有十数人之多,马儿匹匹高大壮健,马上的骑手人人神情剽悍,令人望而生怯——至少,轻舟上的渔女就是这么想的。因此,渔女顿时停止了摇橹,将轻舟停泊在湖中,睁大惊惶的双眼,骇然看着湖岸边骤然发生的一切。 湖岸边,原本静静伫立一个衣裳如雪,衣袂翩然随荷风飘动的美少年,像江南美景中最精致的一笔,现在,那少年也还在,只是却多了一些过于粗豪的骑手。那些骑手如风而来,团团围住白衣少年,听不清他们说些什么,只见他们调转马头,在再度扬起的烟尘中,白衣少年消失了影像,徒留下一湖碧波、莲花,以及如在梦中的渔女…… ************************************ 莫名其妙的,赵隽不太能想得通自己怎么又奔驰在前往南方的路途中了。 那天,他到丞相府“探病”,不太出乎意料地发现——世子夫人尹沐夏大小姐果然不在丞相府内。 说不太出乎意料是因为—— 他去丞相府的前一夜,不知什么人悄悄让一个在王府门房当差的仆役送进来一封特意指明亲交晋王世子赵隽的书信。信里用歪歪扭扭的笔迹写了这么一些话:伊人今在否?春色关不住,已是出墙去。 什么意思? 其实,这信里的意思又哪用得着费心思索,一句唐诗“满园春色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本是好好的咏春之语,偏偏给好事之人用歪了去,借以讥讽女子不安于室。现在,晋王世子夫人不在王府里,呆在娘家避而不见人,莫名其妙送这样一封信给他,想来是在暗讽她——尹沐夏大小姐不安于室,“红杏出墙”去也。 当然,仅仅凭借这样一封来路不明不敢光明正大见人的匿名信,并不足以证明任何事实,就此怀疑某个女子的贞洁未免过于武断,不过,他却因此实实在在动了好奇之心:他的世子夫人尹沐夏真的是在生病吗?病生的再怎么重——也不过是出水痘罢了,不至于重到不能见人,而且不能见他这个丈夫的地步吧? 由此推测,只有一个可能,尹大小姐有什么难以见人的极大理由或——根本不在娘家?依丞相和夫人的反应来看,后者很有可能! 尹大小姐到底在不在丞相府里?她为什么不在? 她到底……咳,长什么样? 他承认,他是有点想见识她的样子了,没别的原因,谁让她是他明媒正娶的世子夫人呢? 所以,他毫不声张地再上丞相府的门,杀他岳母江氏一个措手不及。经历一番等待,不耐烦而又好笑地容忍岳母江氏明显的拖延,最后如愿被带去见尹大小姐。 所谓兵不厌诈,战场上,战情瞬息万变,战将领兵作战,想取胜,计策也相应百出。他看多了千奇百怪的阴谋,自己也制定过不少似是而非的计策,尤其深谙使计者的言语情态。他的岳母表情僵硬,态度不自然;尹大小姐的房间布置很奇怪。幔帐后不肯以面目示人的女子更是令人想不怀疑都难……所以,他只是稍稍在房间里停留了一会儿,没有多说一句话,同意马上离开,冷漠得毫无来看望生病妻子的丈夫温情,反而看到众人逃不过他眼神的如释重负的表情。 其中一定有鬼! 他更加好奇了,更加想要弄清楚丞相府的人尤其是尹大小姐到底在搞些什么。因此,他在岳母江氏的陪同下一起离开尹大小姐的房间后,走不上一段路,便闪身移到假山之后,施展开轻功,瞬间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尹大小姐房间,果然听见想要知道的一切,发现眼前一切是场阴谋——尹大小姐——晋王世子夫人早已不在丞相府内多日了。 在岳母江氏和小姨子临秋惊惶失措近乎语无伦次的解说中,事实算是清楚地浮出水面。 据说,尹大小姐离家南下了。 尹大小姐的出走原因有些牵强,好端端站在他面前的尹二小姐说十日前她自己突然失踪,结果三天后才发现是个误会,却导致当姐姐的焦灼不安不得已不顾一切南下寻找妹妹。 他相信了这个说法,没有为难他的岳母和小姨子——也没什么好为难的,并且当即表示:尹大小姐不在丞相府里,一个人下了南方,虽然尹丞相已派遣大量人马南下寻找,但或者他也应该尽丈夫的责任去找人——毕竟南方他算是熟悉的,认识的人不算少,找起人来方便。 只是……只有心底才清楚,他冠冕堂皇地说着去找回尹家大小姐的话,心底蓦然浮现出来的影像却是——那支长鞭的主人。 也许他可以在寻找尹大小姐的同时顺便打听一下她,好把她的长鞭还给她,谁让……她的长鞭上刻着一个“夏”字呢! 就这样,就因为以上的原因,他命侍剑火速准备好出门的行装,特意带上那条鞭子,俩人当天就离开京城,再度飞马南下。 骏马日行千里,不几日,他就过了长江,进入江南地界。 要找到尹大小姐,似乎应该不是太难的事。 他手里有一张尹大小姐的画像,是他的小姨子尹家二小姐临时挥墨画就的,标准的大家闺秀仕女像,据尹二小姐说九分似她姐姐的模样。凭借这张画像,他和侍剑一路问过许多人,找到数位相似的女子,没能从中确认到尹大小姐,倒是……凭着印象中那一身白衣和冷冷的气质,他没多久就问到了长鞭主人的行踪。 她和他走同一条路,比他早一天到达武昌。 也之所以,他现在出现在一个名叫西洲的地方。 第二十二章 沐夏闲适地坐在渔舟里,看摇橹的渔女把轻舟摇向藕花深处,看藕花丛中惊飞而起的鸥鹭。 闲适? 是的,闲适。 昨天,父亲派遣出来的人马找到她,告诉她临秋并未失踪,安好地呆在丞相府里的消息,并请她立即回京城。 临秋并未失踪! 沐夏在放下忧心长长松一口气的同时,却不想马上回京城。回京城……不就是回赵家,回到赵隽的身边么?那个晋王世子赵隽——哼!她可没兴趣飞奔回去看他的脸色。 现在不过七月中旬,临秋出嫁的好日子在八月初五,她耽搁个三五天再回去也不急。天地广阔,山川秀丽,她难得才能走出丞相府、晋王府见识一番,怎能轻易错过这么好的游览机会? 苏子瞻曾在《饮湖上初晴后雨》里写到: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诗里,西湖的水光山色,在晴中佳,雨中亦佳,或晴或雨各有其情态韵味,本已美不胜收,令人向往不已,作者却又突发奇想,以吴越时代越国美女西施来作喻,勾画出西湖的天然风韵,可谓勾魂摄魄,余韵缭绕。写得多么美! 可惜临秋的婚期太近,没有宽裕的时间,否则她定然直下苏杭,到西子湖畔从容领略一番美景。到不了西湖,现在她只能在西洲这里遥遥想象。幸而,西洲也不乏湖水,更不缺少莲花,看着眼前“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倒也颇能慰藉一番不能亲到西湖的遗憾。 就是因为这样一些原因,沐夏打发父亲的人马先回去复命,一部分执意遵从丞相命令留下保护她的人也被打发到驿馆里候着,她自己则雇了一叶轻舟,放下一切,以闲适的心情到湖上游玩览胜。 这艘渔船摇橹的渔女恰好是昨天她站在湖边远眺风景时看见的那一个,她还认得这渔女,这渔女却似乎认不出她来了。 或者是因为她今天换了一套女儿装束的原因吧?也或者,根本就是她认人的本领太好—— 可不是,与晋王世子赵隽成亲的那几天,她不过瞥到几眼他偶尔回转院落在她眼前一闪而过的影子,竟然也能记住他,还在分开近一年后认出他,不像他——哼!自己的夫人在眼前居然不认得! 成亲那几天他借口忙于出征,忙于军务,基本上对她视若无睹。她当时是无所谓的,不在意洞房花烛夜里他的淡漠,甚至在他没有像母亲所说的做一些该做的事时暗里大大地松了口气。此后成亲的第二、第三夜,他都在她入睡后才回到“兰薰院”,并自个儿去书房里草草就寝——说是不便扰人清梦,也都恰好正合她的意! 基本上,他给她的感觉就是个陌生人。虽然表面上挂着一副丈夫的面具——但,面具就是面具,没有真表情,自然也生发不出真情感。所以,他出征回京,不曾踏进家门就又出门南下,她也没去计较。 他的所作所为,她一直是无所谓的,没有怨,没有嗔。 但是,那天出乎意料在乌家村狭道相逢,骤然发现他原来从不记得她这个妻子,而且更以傲然凌驾于万人之上的毁灭气势出手劈断她的长鞭——轻而易举击败她…… 剑手总爱说:“剑在人在,剑亡人亡”! 她虽然持的是长鞭,傲气一样不少,兵器被毁,当然不可以等闲视之,虽然不必与鞭俱亡,登时却油然而起一股无名之火以燎原之势烧尽她所有的淡然和无所谓,助燃她无以伦比的自尊自傲。 江湖上习武之人不都喜欢说爱恨分明、恩怨分明么?她不是江湖人,好歹也是习武者,这份骨气也是有的。 他不认得她,也罢,他出手对付她——为了一帮子所谓的豪侠,毫不留情地劈断她的长鞭,仿佛她是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不,敌人!这口气,她无论如何不能咽下! 赵隽,她不会轻易原谅他! “小姐,这日头已高,阳光毒辣,我们乡下姑娘晒惯了,也觉着皮肤生疼,我看小姐像是大户人家的千金,细皮嫩肉的,晒久了怕是要晒伤的,不如先回岸边停泊避暑,午后天气温和些再来游湖,可好?”摇橹的渔女突然开口说道。 看渔女的样子,虽是头戴竹笠,也晒得一脸发红,热汗更是如雨而下,的确热得不轻的样子。 “哦——” 沐夏蓦地回神,才发现自己已经走神许久。 她坐在船舱里,虽然船上不曾有篷,她头上却也戴着一顶大大的竹笠,根本不惧怕阳光,何况湖风挟带水气扑面而来,清爽怡人,更是半分暑气也不曾侵扰到她。而且,她有一个秘密是除了母亲和妹妹之外再没人得知的:她从小身具异禀,不论春夏秋冬,常年遍体清凉。自然,也从不惧怕暑热。 不过,她虽然不怕热,不怕晒,渔女却不行。 贫家女儿自小疾苦,她这样一个悠悠闲闲、锦衣玉食的女子又怎好再加重人家的辛劳? “既是如此,回去吧——”沐夏轻轻应道。 “小姐真是个好心人!”渔女感叹。 这客人以五两银子雇她一天的船,出手阔绰,她本应侍候到底才是,现在贸然先提靠岸,心下很是担忧客人心生不悦,不曾想客人却好说话。渔女想到此,不由感激地悄眼觑客人。客人一身宽松舒适的雪白罗衣,白得像天上的白云;一头水滑的青丝随意束在脑后,发丝不时随风飞扬;肌肤堪与衣色媲美,干干净净不曾沾染脂粉的脸庞上眉眼如画;整个人看起来清澈、明净,加上湖风不时吹动衣袂,又洁白又飘逸,宛若传说中飘然翩跹欲凌波起舞的仙子,令同为女子的她也几乎看入了迷。 渔女一边悄眼瞧舱里的客人,一边摇橹,忘了暑热,不知不觉中,轻舟已靠向湖岸。 沐夏从渔舟上立起身,轻轻一跃,双足落到岸上,看的渔舟上的渔女又是一阵目炫。 “小姐,你真美,跟莲花仙子似的——”渔女情不自禁出声赞叹。 这渔家女儿真是纯朴,想到了就直说。 沐夏回首微微一笑,“谢谢!船家,我想到别处走走,下午不用船了。” 说完,举步轻快地走开。 “小姐……小姐等一下!那银子我该找一半给回小姐。”回过神来的渔女想到收了一天的船钱,急忙也跳下渔舟,跟在沐夏后面边跑边叫。 “不用了,也许明天我还坐你的船呢!”沐夏停下脚步,回过身来对渔女说。 “那小姐明天再来,我不收你的船钱。”渔女也停下脚步,站在五步外对沐夏笑。 “嗯!”沐夏应一声,想要转身走开。 那渔女挥挥手向她道别,在她转身之前却突然把视线移了开去,像是看着她身后某一处,同时眉梢扬起,嘴角弯弯地笑问:“公子爷,你又来寻人了,你昨天问的人找到了么?还不曾找到么?我今天没看到人,看到的话一定转告——还有,公子爷那张画像里的人,我似乎见到过,让我再看一次——” 渔女那边笑语盈盈,沐夏这里却暗暗吃惊。 她身后有人?什么人?为什么她感觉不到身后有人?听不到任何声息? 这人——绝对是一个高手! 沐夏心内讶然的同时,摸不准来人的意图,不动声色地往侧前方斜行几步才倏然旋过身来。 她一眼就看到了那个人。 她的身后——不,现在是她的面前,挺拔地站着一个人。 一个不应该陌生但其实完全可以算做陌路的男人——嘿!她尹沐夏的夫婿——晋王世子赵隽是也。 他差点吓了她一跳,幸好她向来是个冷静的人,内心的波澜极少牵动表情泛起涟漪,所以此刻面容依然平静如常。 他怎么出现在这里? 他贸贸然出现在她的眼前,是出门游山玩水?还是——想起她就是他的世子夫人,特意前来找寻她啦? 心思急转中,沐夏仍然不动声色地看着赵隽,像看一个完全陌生的人,更不说话,看他怎么反应再说——后发制人嘛! 赵隽没有注意那个渔女的问话,他要找的人此刻就在眼前,虽然她仍像在乌家村相逢时一样明净出尘,却少了许多冷冰冰的气息,也许,是因为她恢复了一身柔美的女儿衣裳的缘故吧? “真的?你见过画像里的人?” 一个声音惊喜地响起,然后一个侍从打扮的年轻人从赵隽身后奔到渔女面前,动作灵巧地展开手里拿的一卷画轴,让渔女看。 这个侍从当然就是赵隽的贴身侍从侍剑。 “好像见过……是什么时候?想不起来了……我再想想?”渔女认真看着侍剑手里的画,一边琢磨。 沐夏也侧眼看向那幅画。 她退离赵隽回转身后恰好稍稍落在渔女身体斜后方,距离不过二三步,从她的角度看过去,很方便地就能看清画里画些什么。 这是一张人像画,画上画着一个看不出是谁的女子。 赵隽出来找人,找这个女子? 沐夏心里暗忖,一股异样之气在暗暗地冒:晋王世子身为她的夫婿,拿着一张女子的画像遍天下找人,而不是找她这个也算“离家出走”的妻子! 什么意思嘛? 真是看到他就气不打一处来!懒得看他了! 沐夏冷冷地瞥了眼一直在看她的赵隽,猜不透他那是什么眼神,也懒得去猜,甩了甩宽宽的衣袖,回转身就走。 “等等——请留步!”赵隽出声唤道,提步跟了上来,走在她身侧。 “请问这位爷,您有何要事?”沐夏停下脚步,转头看着赵隽,语气客气至极,客气得就像——有礼地对待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看到她这副表情,赵隽神色里闪过一丝疑惑,然后迟疑地说:“我们在乌家村见过——” 哈!他果然还是不记得她,只把她当作乌家村茶店外偶尔相逢的陌生女子,一点也不记得她是他的妻子! 那好!她也不用费神去演和他夫妻久别重逢的戏码,大家就来个陌生对陌生,看将来假面拆穿之后他会怎样? 吃惊愕然?尴尬难堪?火冒三丈? 嗯嗯!如果说他们的婚姻生活太平板无趣的话,这也算是个补充了吧? “是吗?我不太记得了!”沐夏歪歪头,摆出凝神回忆的样子,然后摇摇头。 “这——是你的长鞭吧?”赵隽顿了顿,抽出一直背在身后的手,缓缓伸到沐夏的面前。沐夏看向赵隽的手,才发现他手上托着一条乌黑的长鞭,像是……她的那一条。 不会吧?她的长鞭不是被她丢弃在乌家村了吗? 他捡了她的长鞭?而且,看样子像是接回断口,完好如初了!他——为什么这么做?这么用心…… 难道…… 一个可怕的猜想蓦地涌上沐夏心头,不由脸色一沉,在客气的语调里加入迷惑和冷漠,“你找错人了,这不是我的东西。” “不是你的?”赵隽的神情看起来也有些迷惑,“这上面不是刻了字么?不是你刻的?” “这个呀……”沐夏微微斜他一眼,“是长鞭之前的主人刻的,我曾经和她交过手,见兵器顺手,就拿来用咯。” “那长鞭之前的主人呢?”赵隽微微眯起眼,让人没法看清他睫毛后面的目光,“她在哪儿?” “不知道!交完手就各走各的,我不知道她在哪儿?这东西,你要喜欢就留着吧,我要赶路,不奉陪了。”沐夏淡淡说完,转身就走。 决定了,她今天就回京城,一个人回京城!至于赵隽赵世子,他爱找谁找谁去! “等等——”赵隽这回纵身掠到她身前,拦住她的去路。 “还有什么事吗?”沐夏些微不耐烦地看着眼前人。 他不认得她这个妻子,却保留并修好她以陌生女子身份抛弃的物品,虽然……那也是她,但,他在意的却是他妻子之外身份的她,这跟出轨有什么区别? 他们虽然不相爱,但毕竟在一个婚姻里,如果她也去思慕丈夫之外的男子,他会怎么想?可见,女子会自觉忠于婚姻,男子却不会,即使有了妻子,还是会对妻子之外的女子动心。 这——就是男人? “你——到底是谁?”赵隽目光凝注着她,凝重地问。 “我是谁?”沐夏轻笑,目光楚楚,嘴角弯弯,笑得好不知世故又好赖皮的样子,“你又是谁?我必须告诉你吗?” “我是赵隽。”赵隽郑重宣布。 “哦——幸会!” 沐夏敛起笑容,冷淡地说。 第二十三章 起锚了,船夫长篙一撑,渡船滑行出丈许,离了码头,向江北方向进发。 沐夏站在渡船尾,回头向岸上的人挥挥衣袖以示道别,脸上带着浅浅的无辜的没心没肺的笑,好像在抚慰一个不舍别离、不胜唏嘘的友人。 想她尹沐夏离开京城以来,沿路不曾结交下一朋半友,现在横渡长江北归京城,怎么又有人临行送别啦? 其实,送别的人也还是没有,不过想和她搭伴同行的人却是有的——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她在西洲再度狭路相逢的夫婿赵隽。 现在,刚刚从马背上翻身而下,徒然看着渡船开走,追赶不及而无奈地立在江岸边上的人,可不正是赵隽么。 她看到他就有气,就烦,他竟还妄想和她一路同行回京城?做梦! 这赵隽鬼迷了心窍,在不识得她就是他的妻子,以为她是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女子的情形下,竟然对她动起心思来!不但把她丢弃的长鞭宝贝似地保存,带在身边,还在湖边见到她后,不顾她的冷脸,一路跟着她到现在。根本像个市井无赖、痞子、登徒子,哪有皇族世子未来王爷的高贵矜持样?印象中,她记得他可是相当、相当矜持的,矜持到洞房花烛夜,新人在侧,也宁可静坐一宿。 古人有言: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对此,男人视为人生两大美事。美事当前,就算不是心中所爱,许多男人也未必能够抵住诱惑。 所以,老实说,他当时能做到那样,她其实挺钦佩的。没想到,他又自己完全颠覆了一切。 他现在的行为——算是属意于她吗? 真可笑!她作为他的妻子存在他半分不看在眼里,作为其他女子出现他却青眼有加,不惜放下身段像个傻瓜似的一路跟随。 只可惜,他这份青睐她不屑一顾,不仅不屑一顾,还恼怒、鄙视得很。 他不想爱已经娶回家里盟誓偕同白首的妻子,却颇有意追求妻子之外萍水相逢的女子,要不是这两个身份恰巧都是她,还真不晓得他是这样一个违背婚约,没有忠贞观念、品德操行的男人。他如果不想与她缔结姻缘,当初就不应该答应成亲,既然同意娶妻,就应该担起责任。身为男儿,应该敢做敢为、顶天立地、堂堂正正!那,才是真男儿! 他这样算什么? 这个社会里,男人素来以三妻四妾,坐享“齐人之福”为天经地义,心多得能够到处分给女人,她的丈夫怕也是不能免俗。她以为自己是可以像接受父亲有四个妻妾那样接受他未来有可能的三妻四妾的,毕竟,他们不相爱,但,现在情况有一些诡异——他试图接近的人……是她! 他对她有意? 真是够好笑!够莫名其妙的! 一年前他看都不看她半眼,一年后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这么说,他是对占据妻子这个位置的女子感到厌恶,而不是独独针对她这个人的咯? 可惜,这丝毫不能给人以欣慰感。 他们已经成亲,婚姻已是无可更改的事实。现在,他属意于不知是他妻子的她,将来就有可能属意于另一个不是他妻子的女子——所以,没有什么好值得欣慰的。会爱上妻子之外女子的男人,心里压根没有忠于婚姻的观念。一个没有忠贞观念的男人,上他的当,是自己傻!她的心只有一颗,不值得托付真心的人,她才不会予以付出。 唔!他这样一来,算是在她眼里、心里把自己的形象毁了个彻彻底底!这样的男人,要她今后如何与他相处,如何对他生出夫妻之情? 刚成亲的时候,她是真的没在意过他的态度,一年光阴逝水,向来随遇而安的她逐渐适应着自己晋王世子夫人的身份,即使不爱他,也打算“既来之,则安之”顺应缘分把日子过下去,不曾想,她把前景设想得太好,从没想过他既然不爱自己的妻子,就有可能爱上妻子之外的女子——嗯,不是可能,而是确确实实!现在,他对没有挂上他赵隽妻子身份的她兴起某种心思不就是一个最好的证明么? 她虽然不爱他,且在新婚他给她那样一些坏印象之后,却还是认可了与他的婚姻,认可了他作为她的丈夫,也打算在今后的人生中与他和睦相处,相敬如宾,没想到……他也想和她和睦相处了,却又不是和她。欸!欸!她都快被眼前的一切弄乱头绪了。 世事果然古怪。 如果她不走出家门,还无从知道他竟是这种不负责任的男人呢! 是幸?还是不幸? 这一番阴差阳错,他的真面目得以完全暴露在她眼前,她完全看清了他。他——如果她尹沐夏此生一定要去爱一个男人,在婚姻的苑囿里,他是惟一的选择,可他——有什么资格当她足以托付真心的良人!还不如不要爱罢! 他最好识趣点少在她面前出现,如果非要不识趣的话——哼哼!别怪她尹沐夏不客气咯。 沐夏看着江岸边的赵隽,笑容还未完全收敛,心底已暗暗给了他一个想象中的鬼脸。 上午,他们在湖边遇见,他郑重其事对她通报了姓名,完全把她当作想要结识的陌生女子,更惹来她心底的厌。她懒得再跟他说话,冷下脸不再理他,回转客栈换了装束,收拾行李想要启程回京。结果,她出客栈,上马向渡口走不上数十丈路,便看到他骑着高大的骅骝奔驰过来,说是也要搭渡船过江,回京。 他想与她同路? 她才不想与他同路! 多看他一分殷勤的嘴脸,便只有更多加一分面目可憎,她才不要看着他来折磨自己的心情——回京城后看的日子长着呢! 所以,她一路走走停停,就是不想与他并驾齐驱。后来,她在一户农家那里停下马,恰好看见农家有一个身高与她相似的女儿,于是心生一计,请农家女儿换上她的白色男装,戴上她的白色大毡帽,骑上她的马回头往相反方向狂奔而去。 他果然上当。 因此,她才得以独自一人施施然来到江边渡口,搭上渡船,笑看他发觉上当后急忙追来却不得不伫立岸边眼睁睁看着最后一艘渡船开走——他要追上她,等明天吧! 再见!赵隽世子! 沐夏又浅笑着对江岸上的男人挥挥衣袖。 “客人,老汉看那位公子爷也是赶路之人,船还未驶远,老汉回头载上他吧?”船夫抬眼看渡船上惟一的客人,出口征询。 “不行!我赶时间。老人家如果觉得可惜,我多付一倍船钱。”沐夏把目光从江岸上收回来,低头正色对船夫说。 “老汉多事了,就依客人的意思吧!”船夫也不再看江岸,专心摇起橹来。 沐夏抬起头,眼角扫过赵隽,不打算再看他了,岸芷汀兰,沙鸥翔集,有的是江上美景可观赏,干嘛要看他那张脸。 不过,沐夏的目光还没完全掠过赵隽,视线就不由自主定在那里—— 只见赵隽呆立岸边,稍稍思索,然后从马背上抽出长鞭,握在手中,纵身一跃,向渡船方向飞来。渡船已行驶出约十丈,赵隽一跃跃了约七八丈远,还没跃上渡船,眼看就要落入江中。沐夏还没来得及惊讶,又见赵隽刷地抖开手里握着的长鞭,长鞭闪电般窜向船桅,鞭尾绕上桅杆,牢牢牵成一条缆绳似的,而长鞭另一头的赵隽自然借力牵引,轻轻松松跃上渡船。 所以,沐夏只觉得眼前一晃,再一定神,赵隽已经收了长鞭,以潇洒的姿态立在渡船舷边,她的眼前。 “你的长鞭……”他这么说,并且把长鞭递给她。 这人—— 怎能如此无赖?简直就是死缠烂打! 沐夏不置信地瞪着赵隽,心火无名地冒,气不过地挥起衣袖,手掌翻动,直往赵隽胸口招呼而去。 先前她虽然没有和赵隽硬碰硬交过手,但是从他劈断她的长鞭,以及在湖边悄无声息出现在她身后的功力来看,他功夫胜她不止一筹,她攻击他,可谓自不量力,而他要反击,则是易如反掌。 所以,沐夏这一掌用足力道,下手毫不容情。 赵隽或许是立足未稳,又或者是料不到她会攻击,没有出招抵挡,就那么微带讶然地看着她一掌击中他的胸口,然后握着长鞭直直往后摔入江水之中。 呀—— 沐夏始料未及,万万料不到赵隽——咳,如此不经打,呆了一呆,瞥见还垂在船舷上没有被赵隽拖入江水中的鞭尾,向来冷静的头脑迅速做出反应,伸手一抄,紧紧攫住。 幸好,赵隽掉进江里后没有松开长鞭把手,沐夏施力一拖,就把他拉回船边,招呼来船夫,一阵手忙脚乱,总算把赵隽弄上船来。 赵隽上得船来,咳了两声,吐出两口水,虽然一身水湿,狼狈得很,不过还算神清气爽,没有大碍。 “你——”赵隽抬眼瞪了下沐夏,没有大大发作,口气隐忍地说,“你竟敢下手!我们赵家世代不曾有人识得水性,你想要了我的性命?” 问题是——她哪想到他会不出手抵挡。还好也没出大事!否则,弄不好还得连累她尹沐夏当寡妇呢!真是自讨苦吃! “啊——抱歉得很!”沐夏抿抿嘴,把好笑压回心底,“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阁下失足,从此识得水性,不也很好么?” 赵隽足足瞪了她半晌,然后头往后一仰,竟然长声而笑,并且笑得极为爽朗,仿佛遇上的是开心事。 他笑什么? 沐夏心内暗自嘀咕,表面却不动声色地观察赵隽:他被她打落江中,这对男人而言,可以算是奇耻大辱,他应该生气的,看起来却好像没有生太大的气。他生气是人之常情,不怒反笑,反而危险。嘿!她这个夫婿,小看不得。 不过,还是等着瞧吧! 第二十四章 赵隽被沐夏打落江中又被救上船之后,两个人——呃,不,是三个人不得不暂时同行了。 这第三个人当然不是别人,就是侍剑。 赵隽突然隔着十丈宽的江岸往渡船飞跃时,侍剑因为马儿跑得慢刚刚抵达渡口,翻身下马之时恰好看到主子落水的情景,惊的甩了鞋袜立马就要跳入江中救人——还好,主子及时被救上船。也因为这个变故,侍剑才没有被主子遗弃在渡口,渡船回头接上了他,还有主子的马——赵隽一身湿透,当然是无论如何都要回头拿行李换上干衣裳的罗——所幸,船夫看到,先前那位客人这次没再阻拦渡船调头靠岸。 就这样,沐夏和赵隽、侍剑搭着同一条渡船过长江了。 “世子,我们这就回去?不找人啦?”渡船开航,侍剑意识到主子打算就此过江北归了,不禁疑惑地问。 赵隽没有应他。此刻,他正背对侍剑盘腿坐在甲板上,面对浩荡江面,取天地精华,调息吐纳——他刚才挨的那一掌可不是花拳绣腿,换过干衣裳之后隐隐感觉到气血不暢,所以得及时运功疗伤。 沐夏当然清楚这一点,所以,主动和侍剑说起话来,“你们在找人?找的是何人?” 侍剑向来话儿不少,何况眼前问话的人是位看起来身份高贵的美丽女子,更不免殷勤,“我和我家世子从京城而来,找这个人——”侍剑及时拿出世子夫人的画像展了开来,“不知小姐路上可曾见过她?” 侍剑手上这张画像沐夏早上草草扫过一眼,不认得里面画的是谁,当时也无心去留意,现在细细看了会儿,也还是不知道里面画的是何人,不过——这笔法却有些熟悉,像是……临秋的笔法。 临秋的画?临秋画了一张画像让赵隽带出来找人?这画里的女子是—— “这画里画的是何人?”沐夏不动声色地看着侍剑,心里泛起不可思议和可笑的猜测。 “这女子乃是当今丞相的大小姐尹沐夏。”回话的是赵隽。 他已经运完功,回过身来看着她说话。他的一双眼眸,墨黑、深邃,不知道在打些什么主意。 什么?这——真是她的画像?她尹沐夏的画像?何时,她长成了这副样子? 沐夏不置信地再度细看那幅画——心里不知该好笑还是该叹气。画上的女子,眉、眼、鼻、口、脸形都有她的特点,但也都是天下所有标准仕女像的特点,根本没有绘出她的神,哪看得出画的是她尹沐夏本人?临秋这小丫头,画技如此之差,竟把她画成这副样子!画着玩也就罢了,竟让赵隽带着这样一张画像出来找她——等等,他……出来……找她? 沐夏瞥了眼赵隽,他还在看她,像是观察。 他那是什么眼光——认出她就是本人?还是尚有怀疑?或者根本不知道她就是她? 看来,他的确是完全不知道她长什么样的,否则又哪会带这样一张画像来找她? “哦?这就是尹沐夏?原来,尹沐夏是长这样子的!”沐夏视线定在“她”的画像上,以淡淡的不相干的口气说道。 “怎么?你不认识她?”赵隽问道,声音也平淡得很。 “不——”沐夏手指点着画像,断然否定,“我根本不认识她。” 本来就是嘛!画的又不像她,她怎会认得这是哪一位? “哦——真遗憾!”赵隽说,语气中却没有一丝丝遗憾,看着她的眼光奇怪得很——像面对一桩不需要深究的事情,没有猜测、没有疑惑,没有肯定,什么都没有,就是因为什么都没有,才令人觉得奇怪。 他对她,一点印象都没有!相信这画上的女子就是她,不知道她就是她——可他的眼神怎么老是奇奇怪怪的?大概……还是把她当作一个萍水相逢而有意追求的女子,借故来搭讪的吧? “你们为什么要找这个人?她很重要吗?”沐夏不再看赵隽,转向侍剑问道。 她平静地问着侍剑,心底却有几分冷冷的好笑,为着——赵隽为什么出来找她?他甚至连她的样子都不清楚,何时这么热心了? “她是我家世子的夫人。”侍剑知无不言,特别愿意讨眼前这位美丽小姐的好。 咳!他的侍从跟他一个样子,根本不知道自家女主人长什么样儿?不过,侍从没见过她,不认得她,有情可原,他——赵隽,却不可以! 谁让——他不幸是她的夫婿!一个不认得自己妻子的丈夫! “你家世子夫人失踪了?”沐夏问得事不关己。 “不是——”侍剑眉飞色舞,把事情来龙去脉说了个一清二楚,其中不乏自个儿添加的一些油醋。 对于自己贵为世子夫人闯荡江湖寻找亲妹妹的传奇故事,沐夏没多大兴趣听别人的转述,虽然面上仍是一副认真倾听的样子,眼角却无聊地偷偷扫过赵隽那边,发现被冷落在一边的他脸色有点难看,心底不禁泛起一丝淡淡的好笑。 “小姐也是要上京城吧?是去投亲,还是访友?我家世子久居京城,我侍剑自小在京城长大,小姐如果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说。对了,说了这许久话,还不知道怎么称呼小姐?”侍剑讲完了世子夫人的传奇,闲不住地又问。 怎么称呼?沐夏嘴角微抿,一眼瞥到赵隽也在凝神侧耳,眉毛一扬,郑重其事地说:“我小时候读《诗经》,里面有一首秦风: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这诗里的女子若即若离,难寻难觅,我当时想,这人是真有的么,该不会是那看人的人看花了眼,把云烟、花影、草叶都当成了相思的女子,事实却是从来不曾有过这样一个人。今日大家同乘一条船,佛说:十年修得同船渡,缘分已是不小,将来的事情如何,大抵还要看上辈子有没有足够的修行。” 侍剑听得一阵晕乎乎。原本只是随口问个姓名,却问出一长串不解其意的话来,不禁懊悔平时只知习武,书读得太少,但此时懊悔已来不及,只好求助地看向坐在一边沉默的主子。 赵隽没有替他的侍从答疑解惑,仍然沉默,并且沉默里多了沉思。 侍剑更不知道他的主子在想些什么了。 而眼前的美丽小姐呢,一席莫测高深的话说完,也不再说话,神情看起来更加高贵,是他们这样一些身份低微的侍从只敢怀着敬畏的目光景仰的人物。 所以,侍剑也不再说话了。 *************************** 有了渡船上的第一次同行经历,接下来的路程沐夏想要一个人单独旅行不太容易了。 渡船在江北靠岸,天色已晚,她找了家客栈宿下,至于赵隽,他爱住哪住哪——不过,很“凑巧”地与她同住一家客栈就是了。 第二天一早,她打算早早启程——有人比她更早,连房钱都有人顺便替她结算。 后来她去买马——马贩子叫她直接牵走,也没跟她要钱。 不用说,一切都是赵隽背后捣的鬼! 赵隽!他到底什么意思? 他越是殷勤她越是窝火,想着这是他试图给别的女子的温柔,她一点都不想接受他的好意,更不想由他一路陪同回京,所以,她要么提早出发,要么磨磨蹭蹭,要么躲躲藏藏,就是不肯与他同行——但是,她真的很难甩掉他,没办法,他的马太好,是传说中的千里良驹,只要他想,随时都能追上她。 想要摆脱他?算了吧! 认清事实,沐夏反而平心静气下来,他爱跟,就跟吧!她冷眼看他到底想搞些什么花样好了! 这样,一路捉迷藏似的,一行三人终于回到乌家村,停在茶店歇息。 这里,也算故地重游吧?虽然,这个“故”也不过隔了二十多天而已。想不到,离京二十多天,再回来,临秋就要出嫁了,她的小妹妹也要为人妻了——她会不会还是满心不情愿? 虚惊一场,虽然让她奔走了二十多天,但,其实不能说没有一点点益处——至少,她算是有点了解她的夫婿是怎样一个人了! 他——哎!还真不知道怎么说…… 沐夏没有看坐在同一张茶桌边的赵隽,低下眼来,轻轻吹了吹茶杯口冉冉而起的水雾,缓缓啜饮一小口。 今天的太阳毒辣至极,连素来不怕热的她都感到了干渴,双颊微微泛起热气,薄汗轻衣透起来。 坐在旁边的赵隽一直没有哼声,沉默得有些古怪。 这一段路程走来,她虽然对他爱理不理,也不肯明确说出自己是谁,但也没到冷若冰霜、深恶痛绝的地步,偶尔凑巧还是会在一张桌上吃吃饭、喝喝茶——比如现在;然后偶尔也会不痛不痒问答两三句——毕竟,他虽然不认得她,她好歹还是认得他的,完全装聋作哑不是太容易。 现在,他沉默得太久,桌上的茶动也未动,而且,他的眼光似乎一直在她身上。 相逢以来,他的目光总是过多的放在她身上,像着迷,又像观察,让人一点都不舒服。如果他着迷,着迷的是她陌生女子的身份;如果他观察,说明他心底有疑虑,他在怀疑她?凭着临秋画出来的那样一张画像,他不可能认出她的。那么,他到底在怀疑她什么…… 反正,回家之前,她不会给他答案的,他怀疑,就让他怀疑个够吧!谁说,这不是他对她寂寞的补偿呢? 沐夏想到开心处,嘴边不自觉扬起淡淡的笑。 他依然在沉默——这男人静下来的时候,简直像一座山。 佩服! 沐夏喝够了茶,放下杯子,终于抬起双眸看赵隽。 他果然在看她,目光直直的——傻了? “侍剑,去备马,我想快点赶回京城。”沐夏不管那个发呆的家伙,兀自吩咐她夫婿的侍从。 坐在茶桌另一侧喝茶的侍剑这一路上多了个主子来侍候,倒也毫无怨言,喝完最后一口茶领命而去。 “喂——”沐夏站起身,见赵隽似乎没有动身的念头,于是俯低身子,看着他的眼睛,手掌放在他面前摇了摇,要他回魂,“你不走?我要走咯——” 她和他的距离从来没有离得这样近过,大概相距不到两尺,因为近,她也从来没有这样仔细看过他,这个男人——还真是不肯辜负京城人的推崇——长得确实有模有样…… 沐夏才走了一下神,再回魂时猛然发现,他……赵隽,忽然捉住她那只在他面前摇来晃去的手,只轻轻一拉,就把不曾提防的她给拉到更加靠近他的距离,近到……他可恶的嘴唇能够轻而易举地刷过她的脸颊…… 啪! 一记响亮无比的耳光。 震傻了茶店里除当事人之外的所有人——幸好,这所谓的所有人不多。 一个是茶店老板——他今天一直在为茶店没有客人而感到心痛,好不容易盼来了三个,只希望他们多喝几杯,没想到会附带赠送来一场武打,此时惟希望瘟神快些走,别因此弄坏了他小本生意的桌椅茶杯。 而且……谁说一记耳光不是一场血腥打斗的开端呢?尽管打人的女子美丽优雅得很,但人不可貌相,尤其江湖险恶,人心隔肚皮!如果连累到自己就更不划算了,所以还是先找一处安全的角落把自己藏起来再说。 另一个人是侍剑——他刚刚走到门口,记起主子似乎还没吩咐他什么,于是回转身来,站在门框里正要问,不提防看到同行那位只能用文雅气质来形容的高贵小姐一记耳光狠狠打在偷香的主子那张俊脸上,登时浮现出一片可怜的鲜红来。 侍剑心底下意识替主子呻吟一声,身子却本能地往门外一缩,狡兔似的把自己藏了个严实。咳!为人下属,其实相当不容易呢,有些事情该看的才看,不该看的,看到了也要当作没看到。要不,他侍剑怎能坐上晋王府最伶俐侍从这头一把交椅呢?那可不是白混来的哟! 茶店老板和侍剑的身影刚消失,茶店里那两个眼对眼瞪了对方好一会儿的人果然开战了——不过,嗯,不是武打。 “你——打我?”赵隽开口说话之前脸早都黑了,满眼不敢相信地瞪着沐夏。可以想见,他这辈子大概从没领教过此等温柔的暴力。 “对——!”沐夏怒气半分不比赵隽少,而且一巴掌过后怒气还未消,不过她素来情绪平静得快,口气反而淡淡的。 “你竟敢打我——”赵隽双手拍在茶桌上,一会儿捏成拳,一会儿展成掌,微微轻颤,可见心里羞辱恼怒至极。 “登徒子!该打!”沐夏冷冷瞥一眼赵隽,抬起下巴高傲地说。他敢对她无礼,就别怪她不客气。 “你——”赵隽胸膛起伏,似乎在隐忍怒气,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怒吼,“尹沐夏,你是我赵隽的妻子,竟敢如此对我——” 吓—— 他知道她?早就知道了? 第二十五章 看着她被他揭破身份后,清澈如泉水的双眸瞪得圆圆,润泽如珍珠的薄唇微微张开,满脸出乎意料的愕然神情,他、他……咳,在恼怒的同时简直不知该拿她怎么办? 她一直把他当个傻瓜似的,他真的有那么傻么? 当他接到那封奇怪的匿名信,怀着好奇之心突然杀上岳家,了解清楚他赵隽的妻子——尹沐夏大小姐的确不在娘家卧病而是离京南下寻找妹妹临秋时,一个可怕的令人不敢置信的念头蓦地涌进他的脑海:该不会……他在乌家村遇见的那名女子——那名他毫不留情劈断了她的长鞭神情冷傲容颜绝美的女子……就是他赵隽过门近一年的妻子——尹沐夏吧? 她……就是她?可能吗?不是……没有可能,不,是大有可能! 她们都用长鞭。 她们的长鞭把手都镌刻一个“夏”字——根据赵倩小丫头的言语,他手里长鞭把手镌刻的“夏”字出自她大嫂的手,笔迹一模一样——应该一模一样,他对照过“风烟俱净”字幅上那个“夏”字——像是同一个人的笔法;同时,这也隐隐解开他心底关于长鞭把手为什么镌刻个“夏”字的疑惑。 还有,最重要的,他在乌家村遇见她的那一天,正好是尹大小姐离开京城的同一天,尤其,她们都往南方走。 他很怀疑,不,渐渐确定,乌家村那名女子——就是他的妻子。莫名其妙的,他松了一口气——为着,他也许不用遭遇有可能的辜负、背叛和失意;可同时,某种惶惑也在渐渐滋生——不必再遮遮掩掩,乌家村茶店出现的她是他此生头一次去注意的女子——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女子:清澈、明净、决然、骄傲,像是不为世事所动,又像是什么都不放在眼里……他承认,在看到她的那一瞬间,他二十三年从未动过的心不再平静,可问题也来了——还是相当严重的问题:如果乌家村那名女子就是他的妻子,那么,一切堪称一场可笑的闹剧——一年前他不想要的女子,一年后被他一见倾心!怎一个混乱了得? 所以,他怀着另一种希望,希望一切是他胡乱猜测,希望一切蛛丝马迹不过凑巧是个巧合。 所以,他必须亲自去证实。 所以,他刻意以方便打听寻访为由索要她的画像。尹二小姐画出来的姐姐画像让他松一口气的同时又莫名地失望:画像里的女子——不是他在乌家村遇见的女子。 那么,她应该不是她了? 她不是她,事情应该相应单纯些,没有那么复杂难解了吧? 肯定了这个,他却没有想象中的轻松,怀着复杂的心态,离京南下,一路问画像上的她,也一路问印象中的她。 原本,他已经明确区分并认定,乌家村的她是长鞭的主人,画像上的她是他的妻子,但是,一路南下的路途中,他渐渐又把她和她重叠了——没别的,乌家村那名女子一路南下,所做的惟一事情是:找人!找的是一个名叫临秋的十六岁女孩儿——他的小姨子! 不管是乌家村那名女子还是尹大小姐,她们找的是同一个人。 没什么可怀疑的了! 长鞭的主人就是她——尹沐夏——他赵隽未曾看过一眼撇在深闺里的妻子。 他冷落过她,伤害过她——如果劈断她的长鞭也算得上的话——对她来说当然算,第一次与她面对,他领教到的是她的冰冷、傲气、决断,他当然必定伤了她的自尊。 咳!曾几何时,只知道习武、游猎、征战,快意驰骋,豪情万丈的他竟如此情致绵绵……儿女心肠起来? 这样的他,令他难以自处,可他已经难以忽略……她形容上的清澈、明净、从容、优雅;她骨子里的矜持、骄傲;她一路来的狡黠、俏皮……她那天在船上说的那一通什么伊人不在话,想要表达的无非是:没有人的“伊”不就是个“尹”么?说个姓氏,她也能说得如此晦涩。 这个女子……唉!他,已经难以做到像之前那样不在乎她了,可他却给自己挖下太大的陷阱——新婚时不肯与她亲近,在乌家村公然与她对面不相识,擦肩而过。对此,再怎样豁达的女子,面对这种情形,怕也是要埋怨上那么一段日子的吧? 她是有理由埋怨他的,只是,不知道会埋怨到什么程度?多久? 他想,他应该先清楚她是否谅解了一切,或者,等她主动承认自己是他的妻子。 因此,他没有拆穿这各自心照不宣的假相。 在西洲湖边,他交还她的鞭子,算是一种歉意和暗示,她没有领情;他直白报上自己的姓名,不相信她还能装假,没想到她不置可否、不予理睬,撇下他就想独自回京城;再后来,他追上渡船,她居然无情出手;这还不够,现在,她竟敢赏他一记耳光,仿佛他真是个登徒子而不是她的丈夫似的! 从出生到现在,从没有谁敢给过他耳光,偏偏是她——他的妻子,给他这样一个羞辱,他气不可抑,可最后……还是原谅了她!咳!他承认,他是孟浪了一点点,谁让当时的她那么迷人,白玉般的小脸微微泛着红晕,弯弯的嘴角挂着若隐若现的笑,美得出尘,又俏皮无比,如此佳人,怕是任何一个血性男儿都难以视若无睹,都会情难自禁的吧?更何况,那是他身为丈夫理该享有的权利嘛! 他是曾经不记得她,认不出她,甚至在新婚之夜冷落她,但是……天知道事情怎么会弄成这样? 他曾经看都不想看一眼的女子是他乍见之下心湖止不住泛起涟漪的女子! 不可思议! 造化弄人至极! 老天故意跟他开的玩笑! 为什么成亲的时候他会看都不想看她一眼呢?如果他看了,也许就不会有今天这许多阴差阳错、自食其果的困窘、懊恼和不知所措…… 意识到赵隽原来早就认出她,并且……很可恶地故意配合她来演一场“对面不相识”的戏码后,沐夏最初的愕然很快平定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戏弄的羞恼。 难怪她一直感觉到他在观察她。 他早就认出了她,却不揭穿,一直看着她演戏,以某种不知名的心态暗暗观察她。他为什么观察她?在评估她吗?他在评估些什么?看她尹沐夏是不是个足以取悦他增添他人生趣味的女人? 在这个男人的世界里,太多的男人被宠坏,总是随心所欲,把女人当作无足轻重的附属,他——赵隽,显然是个中翘楚,无心的时候对她不屑一顾,有兴趣了就戏耍上一番,简直恶劣至极。 不过……虽是这样,在他明知她是他妻子,她也明知他是她丈夫的情形下,要他赵隽——一个高高在上的骄傲的皇族世子吃别人——唔自己妻子一巴掌,于情于理尤其于面子的确是很难交代过去的。 所以,嗯…… 想到这里,沐夏扬起睫毛,正色对赵隽说道:“世子,子曰:人不学礼,无以立;君臣、上下、父子、兄弟,乃至夫妻,非礼不定;故应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孟子曰:教以人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妻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男女授受不亲,礼也。《礼记》曰:男女不杂坐,不同施枷,不同巾栉,不亲授。司马光《涑水家仪》道:凡为宫室,必辨内外,深宫固门内外不共井,不共浴室,不共厕;男子昼无故,不处私室。你我虽然是夫妻,但夫妻内外有别,世子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出如此举动,分明有违礼法,大大不该!” 言下之意就是,他赵隽身为她尹沐夏的丈夫,在闺房之外情难自禁亲了她——即使只是浮光掠影,羽毛轻拂似的触碰一下她的脸颊,是自个儿讨没趣!该打! 嗬!她还真是说的一套套!光用听的,足以位列“三从四德”的贞女烈妇之典范。 她会是如此严谨守礼的女子?才怪! 深吸几口气,看着眼前那张正儿八经却又……让人目炫的脸,赵隽压下恼怒,努力心平气和,听完他的世子夫人那一套堂皇至极的“礼法”之说后,不禁眉毛扬起,问道:“既然你清楚何谓男女授受不亲,司马光《涑水家仪》不也说道:男治外事,女治内事,妇人无故,不窥中门,妇人有故出中门,必拥蔽其面,男仆入中门,妇人必避之,不可避,亦必以袖遮其面。你现在不但出了中门,更是出了大门,行走天下,不拥蔽其面,见男子不以袖遮其面,《仪礼》有言:女子出嫁从夫,妇德贞顺,对此,你作何解释? 嘿!他也声讨起她来! “世子所说俱是事实,既然我做不到从夫,无妇德,不守家仪,世子大可以请出,我毫无怨言。”沐夏斜了眼赵隽,淡淡地说。 这世上竟有主动要求丈夫离弃自己的女子?她在威胁他?还是根本不以他为意? 赵隽直直盯了沐夏好一会儿,半晌不说话,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出二十多天前第一次在乌家村与她相逢的情景:他劈断她的长鞭,她没有丝毫犹豫,就那么决然地把长鞭一丢,轻轻易易丢掉自己曾经拥有的物品……她——真能放得下!现在,竟连他这个丈夫也想随随便便丢开? 她,到底是怎样一个女子? 斗嘴斗到这个份上,言语稍有差池,结果可就……可就追悔莫及咯! 所以,就在沐夏和赵隽暗暗估量对方,斟酌下一句言辞,风波酝酿,极有可能喷礴而起之际,门外很适时地跑进一个人来,一路说道:“世子……小姐,马已备好,是否可以上路了?” 侍剑出现,某人郁积在怀无以倾泄的复杂情绪终于有了个倾泄口。 只见赵隽回头恶狠狠瞪了他的侍从一眼,口气更是相当恶劣:“侍剑,你记好,她是晋王世子夫人,你的主子,再胡乱称呼,不分尊卑,马鞭侍候!” 然后,转身率先走出茶店。 侍剑觑了眼主子酷酷的背影,悄悄吐了下舌头,转过来面对他的主子夫人,微微躬了躬身子,一脸恭敬和讨好,“少夫人,侍剑有眼不识泰山,不知少夫人是少夫人,没有尽心侍候,怠慢了少夫人!少夫人,念在侍剑不曾拜见过少夫人的份上……” “侍剑,你还没有为世子备马吧?”沐夏看着伶俐的侍从,打断他。 糟糕—— 侍剑迅速伸手捣住嘴巴,把惊呼声堵回去,然后迅速瞥一眼世子尚未消失的背影,不及多说一个字,闪电般飞出门向马棚奔去。 回京城的最后六十里路,沐夏、赵隽、侍剑二主一仆一路无话,驱马直驰,不再有磨蹭、拖延或其它任何大小状况发生,在日暮之前顺顺当当地进了京城。 终于,回家了。 第二十六章 进了城,沐夏坚持先回娘家——没什么好说,既然她是从娘家这边出走,当然得先回家向父母大人报个平安,请个安嘛! 赵隽没有反对,差侍剑回晋王府报信,自己则和沐夏一起回丞相府。 回到丞相府,沐夏与亲人团聚的百感交集,尹家对晋王世子的不胜感激、致谢、夸奖场面就不需细细表述。 之后,为了给平安归来的大女儿洗尘以及犒劳大女婿,尹丞相和夫人江氏特地置下一席家宴,全家和乐融融地团聚。 家宴上关于那些分别的焦虑和团圆的欢欣琐琐碎碎的叙话也不需细细记录,家宴结束,比较值得一提的是:日暮前赵隽和他的妻子同进的丞相府,夜深再出来时却不再是同退——只有赵隽一个人回去晋王府。因为他的妻子要留在娘家,并且有一个极为站得住脚的理由:再过几天,就是妹妹临秋与顾三公子成亲的好日子,母亲江氏一个人张罗不过来,所以必须留在娘家协助母亲办完妹妹的喜事。 对于自己一个人先回晋王府的安排,赵隽没有表示异议——毕竟,今天在乌家村发生的那场不愉快硝烟还没有散尽,各自冷静一下也许比较好。 赵隽回去晋王府后,尹家人也各自回房,准备歇息。 直到这时,临秋才算有了单独与姐姐相处的机会,所以,她没有回自己的房间,而是跟着姐姐回到她的房里。 “姐姐,你回来我太高兴了!还是姐夫本事大,听说姐姐不在家立刻就南下去找姐姐,并且这么快就找到了姐姐。姐姐,姐夫对你其实挺好的嘛!啊——这样一来妹妹我也不用担心姐姐和姐夫以后的日子了!只是,姐姐为什么不同姐夫一道回去晋王府呢?叫姐夫一个人回去,我瞧他像是有些舍不得哩……姐姐,你和姐夫在路上一定发生些好玩的故事吧?告诉我嘛——”临秋才踏进姐姐房里,脚都没站稳,已经忍不住心底的好奇和兴奋追问姐姐。 “哪有什么故事?快嫁人的女孩儿了,先多想着自己的亲事吧!”沐夏拉着妹妹一起坐在床榻上,此时没兴趣讲自己的事情,更关心的是妹妹,“临秋,你那几天不回家是怎么回事?” 刚才在席上碍于人多,她还没机会问清内情呢。 “我掉东湖里去了,昏睡两天才醒。姐姐,我掉进湖里的时候,咕咚、咕咚喝了几口水,一个劲儿往下沉,要不是有人救我,差点淹死了呢!怪吓人的!”临秋睁大双眼,又笑又说,回忆自己这件应该后怕的糗事却轻松有趣得很。 “坐船游湖吗?还是……好好的怎么掉湖里去了?” “没……是我坐在湖边玩……自个儿不小心掉进去的呗!”回想当时,当地,还有……某些人,临秋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真是个小妹妹,这样也能掉下东湖,还昏睡了两天。 “谁人救了你,临秋,你那位好心的救命恩人是谁?” “是……是……顾三公子……”提到自己的未婚夫,脑中不受控制地跳出一张温和、斯文、俊逸的脸,临秋双颊止不住泛起红晕,神情忸怩。 竟是他—— 沐夏看着妹妹不自然的神情,有些了然于心:看来,她不必担忧妹妹的亲事了——那个顾三公子,出现的还真是及时!人总说,姻缘天注定。也许,妹妹与顾三公子就是这样一桩天赐良缘吧? 那么,她和赵隽呢?她要怎么对他才好…… “姐姐——”临秋看着似乎在沉思的姐姐,有些话怎样都忍不住,“姐姐,你不在家的这些日子,我闲着无事,替姐姐整理房间,怎么都找不到姐姐那条……绣着名字的罗帕,姐姐搁哪儿去了?” 虽然……虽然临秋已经很不愿意再想到季允,也不认为自己还会喜欢他,更不会因为他而去嫉恨姐姐,但……但是,心里的疑团总是怎么也放不下,不解开就是不舒服嘛! “哪条罗帕?我的帕子都绣了名字,不晓得妹妹说的是哪一条?”沐夏素来没什么心思去记挂那些小物件。 “姐姐从晋王府回来只带了一条罗帕,其它都是别颜色的啦,就是雪白色那一条嘛。”临秋记的很清楚。 “那一条啊——”沐夏想了下,依稀记起自己上次陪母亲去护国寺,在松竹林里闲逛一番,离开竹林之后便找不到罗帕,应该是掉落在松竹林了。 “丢了。”沐夏淡淡地,无所谓地说。 “丢了?真的?”临秋小心翼翼地问。 “那条罗帕丢了好久,我都快记不得了,怎么忽然想起它来?”沐夏奇怪地看着妹妹。 “没有啦!我是觉得……姐姐那条罗帕上的字绣得太好,丢了怪可惜的……” “有什么好可惜的,再做一条就是了。”沐夏不以为意。 也不过是条罗帕,也不过是个身外之物,丢了就丢了吧,有什么好心心念念、执着在意的。 “姐姐……”小丫头犹豫了一会儿,迟迟疑疑地问,“姐夫这次去南方找你回来,挺尽心的,我看姐夫其实对姐姐很好,姐姐还是不喜欢姐夫吗?姐姐讨厌姐夫吗?姐姐……你……会对姐夫好吧?” “我几时说过讨厌他啦?妹妹,有闲情操心姐姐,不如担心你出嫁后夫婿会不会体贴疼爱才是!不过,我家临秋妹妹这般娇美可爱,谁人会不喜欢不疼爱呢?顾三——”沐夏不想总是纠缠在赵隽的事情上,反过来跟妹妹打趣。 “姐姐真讨厌!好好说你的事儿,偏要扯到人家身上——”毕竟是小女孩儿,提起自己的亲事终不免羞涩,临秋及时打断姐姐的话,眼珠子转了转,又把话题转回姐姐姐夫身上,“姐姐,你不知道吧?你离开京城后,姐夫就回来了——” 她当然知道!大概还是所有家人中最先知道的呢! 想起在乌家村,二十多天前赵隽的行为,沐夏微微撇了撇嘴;想起他今天的行为,心里还是暗暗有气——莫名其妙的,不可理喻的,他似乎突然喜欢起她这个妻子来了,以至于完全忘记自己之前如何的不喜欢:不喜欢到看都不想看她一眼,不喜欢到干脆避而不见。 他现在——真是匪夷所思! 不过,就算他健忘吧,她的记忆力却好得很,清楚记得他曾经厌恶她厌恶到看都不想看一眼的地步——老实说,她没想到自己会遭人厌恶到这种地步——如果不是在乌家村偶然相逢,她还真是无从得知这个事实。向来,她以为自己是个很能看得开的人,对这件事情却很难——无关乎伤心,因为她不爱他,而是自尊的问题。如果说他莫名地从厌恶变成了喜欢,抱歉,她依然停留在原地;如果他以为突然的转变可以换来她受宠若惊的迎合,嗬,不可能! 因此,进城之前,她打定了主意,现在——至少在临秋出阁之前,她不会跟他回赵家,其实……嗯,不想跟他回赵家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她……其实还没有做好与他亲密相处的准备。本来,她是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的,今天在乌家村茶店,他毫无预兆突如其来轻薄她之后,她才意识到,这个名正言顺身为她丈夫的男人,对她是享有特权的——可她,根本没法做到随随便便将就,轻轻易易给予…… 她承认,她不情愿,她……有些惶恐,幸好,临秋的亲事可以拿来当借口,给了她一段缓冲的时间,但这段时间也还是不够多,今后怎么面对他,她得好好想一想,想一想才行! “……姐夫第一次来探姐姐的病,娘亲说你在出水痘,哈哈,姐夫真信了,乖乖回去;第二次来,娘亲没法子推托,我就说让我假扮姐姐装病骗骗姐夫,不曾想,给姐夫看破了——唉……后来姐夫说要去找姐姐,说要姐姐的画像张榜寻人,我就给画了一张,姐姐,你说我画的可像?姐姐,姐姐,你到底在不在听呀?”临秋说了半天,发现姐姐似听非听的,忍不住嘟起红红的小嘴。 沐夏刚才确实走了神,不清楚妹妹到底在叨唠些什么,回想一下,记起耳边恍惚掠过一个“画”,忽然想起妹妹给她画的那张“画像”来,不禁好笑地轻弹妹妹的额头,“平时要你用心学画你就爱分心走神,你说,你那画像画的是姐姐我么?” “怎么?姐姐觉得画的不像吗?不会吧?我看着……还好。”临秋瞪大眼睛,不太相信自己的画技如此不堪。 “说像也有些像,说不像也完全不像,画画不仅要描其形,还要捕其神,你那画儿形是有一些,神却没有,连我看了都不晓得是自己的画像……”可是……嗯,奇怪?赵隽手里拿着那样一张不像她的画像找她,到底怎样认出她来的? “不像就不像吧,反正我也不想当画师,而且,人像本来就不好画嘛,那个……不是有一首写王昭君的诗吗?说杀了给王昭君画像的宫廷画师的那一首,什么意态什么的……”临秋皱眉想了会儿,还是想不出来,只好求助地看姐姐。 “明妃初出汉宫时,泪湿春风鬓脚垂。低徊顾影无颜色,尚得君王不自持。归来却怪丹青手,入眼平生几曾有。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沐夏轻轻吟道。 这是王安石的一首咏王昭君的诗——《明妃曲》,大意是王昭君的美不在其容貌,而在其“意态”——即精神上。 “对了!对了!就是这首!姐姐懂的真多。人家诗里都说了,汉宫中的画师连大美人王昭君都画不好,更何况妹妹我这个平凡小女子呢!”临秋笑嘻嘻地为自己开脱,又说:“姐姐,就算我画的不像,姐夫不也把你找回来了吗?说真的,姐姐,姐夫当时索要你的画像,说是好拿给别人辨认,我还偷偷怀疑姐夫一定是不记得你的样子了,还私下里替姐姐埋怨姐夫呢,没想到是妹妹猜错了,错怪了姐夫!” 错怪?才怪! 第二十七章 赵隽一个人回去晋王府,直到进入“兰薰院”,老实说,心情没有他自以为的洒脱,甚至颇有一些郁闷:不太出乎意料,她,并不想回来。 有些可笑,十几天前,他还为自己独有的天地必须与她分享而不乐意,现在却……他再没法做到不在乎她,她却显然是不在乎他的。否则,又怎会找借口留在娘家不回来? 今天白天,彼此都不愉快,他也认为她今夜留在娘家或许比较好,但,理智是这么认为,心思却没办法做到那么单纯,他……他已经不再有原来的无动于衷。剪不断,必定理还乱,当然无从谈什么坐看云起云消的洒脱和无所谓。 她冷起来真够呛,毫不留情,甚至不顾他身为丈夫的颜面,可这样一个她,惹得他大怒,却还是没法平息他的心动。 唉!平生头一次动心,萦绕于怀的女子就是自己的妻子!是大幸!也是大不幸! 从确定长鞭的主人就是他赵隽的妻子后,不管情绪有多么复杂,庆幸、欣喜和如释重负是无庸置疑的。 她竟是他的妻子! 不必切切期盼,上下求索,她名正言顺属于他。 这个女子,竟是——他的! 他一直记得她在西洲湖边浩淼烟波背景中的白衣飘飘,那般明净、出尘,宛若仙子,不沾世事;也一直记得她在乌家村时清泠冷冽的容颜,绝尘而去的背影,像雪山之巅,悬崖峭壁上盛开的雪莲,在漫天冰雪之中教人为之屏息……那是他第一次认真看她,一眼之后便再也移不开,忘不掉……一个迟到了一年的一眼;他也还记得新婚之夜他挑起她的红盖头,她螓首低垂,他只象征性扫过她的大红吉服、满头珠翠,甚至无意低下眼去看清她。 想起那些,此时,不能不说有些令人懊悔,不过,没有关系,一切并没有步入不可逆转的绝境,一切,甚至还只是刚刚开始。 既然,她,是他的妻子—— 回到“兰薰院”,侍剑在主子就寝之前送进一封来书——澹台拓的信。 原来,赵隽那天南下太过匆忙,只对父母禀明必须南下一趟,没有说清具体原因,也不及给澹台拓留书。 澹台拓的这封信正是对他突然消失踪迹,数日不见人影表达殷切的问候和疑惑的询问。 看看发信日期,已是七八日之前送来的了。 赵隽当即回了信,叫来侍剑,吩咐明天一早送交澹台拓,邀他明天共聚,然后自个儿睡下不提。 ***********************************************澹台拓自从来到京城,几乎把根札在“西郊别业”和“仙乐坊”。 “西郊别业”山好水好住的舒服,乃异乡客——当然是有钱的异乡客钟爱的处所;“仙乐坊”有美人——只需一个紫蝶姑娘就足以傲视群芳,把其他勾栏院的美人儿全比了下去。所以,要澹台拓离开这两个地方,不如叫他离开京城算了。不过,他今天得离开这两处地方中的任何一个,换另一个地方吃喝玩乐。其实,那个地方也还不错——“四海楼”——京城最大最有名的饭庄。他不能不去,并且相当乐意去,因为,他的好友赵隽今天中午在那儿宴客。 澹台拓出身于一个武林世家——江苏“明镜山庄”澹台世家。 “明镜山庄”虽然没有称霸武林的资本,在南方一带却也威名赫赫;同时,山庄还经营木料、织造、冶炼等行业,规模不敢自夸富可敌国,可也是日进斗金,也算雄踞一方的豪门。 澹台拓出身在这样一个极富江湖和商业背景的人家,自小耳熏目染,身体力行,自然少不了一些豪侠义气,少不了一些商家精细,再加上个人素爱附庸风雅,因此也少不了一些士子习性,例如邀三五好友吟诗作对,喜爱饮酒作乐,甚至于寻花问柳、倚红偎翠什么什么的……总之,综合起来,澹台拓大致就是这样一个兼具江湖豪侠狂放不羁、商家子弟世故通达、才子佳人风花雪月等等特质的人。 澹台拓和贵为晋王世子的赵隽相识已有十年之久,论起俩人的相识,没什么惊天动地的,简单得乏善可陈,原委如此—— 赵隽作为当朝皇帝最倚重的将帅晋王赵谆的独生子,不需经历任何纷争、异议,顺理成章成为晋王王位的惟一继承人,早早被立为世子,自小被晋王寄予厚望,从文韬武略各个方面加以栽培,在五岁时又机缘凑巧地拜了一位武功奇高却颇为神秘的江湖侠隐为师,然后,也很凑巧地,赵隽的师父与澹台世家素有渊源,这样,赵隽十三岁那年随师父到江苏时,在“明镜山庄”结识了澹台世家的二公子澹台拓,结下友谊,此后往来未断,十年光阴飞逝,友谊持续至今,足以至交论了。 虽是多年好友,不必论家世,单从个性方面来讲,赵隽与澹台拓鲜少有共通之处。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来说吧,狂放不羁的澹台拓私生活方面完全可以用一个词来形容:花天酒地。 当然,男人花天酒地自个儿不觉得有何羞耻,相反,澹台某人只会谆谆告诫你: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只可惜没有道德家义正辞严劝他做清心寡欲的君子,枉废了他肚里这套行乐须及时的理论没法拿出来用。 赵隽呢,他也喝酒,但不会像澹台拓那样,非要弄个什么“吴姬压酒劝客尝”才觉得尽兴。除去本身喜好偏颇,赵隽出身高贵皇族,有自家一套家训,言行举止不随便等同一般的浮浪官宦子弟花花公子,要他出现在例如“仙乐坊”那样一些三教九流闲杂人等俱可买醉买笑的风尘场所,那是极难、极难的。 作为多年老朋友,虽说有“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句古话,澹台拓和赵隽从少年时代以来却一直相安无事,各自发展各自的天性,谁都不会强求对方依照或迁就自己的生活方式过活。所以,澹台拓虽然私生活称得上放浪,但正常情况下,不会随着年岁渐增,晚节不保,放任自己沦落到损友的地步,勉为其难强拉赵隽同去花天酒地,不过……说实在的,赵隽不出头露面,酒喝得真不过瘾——尤其是请“仙乐坊”的花魁紫蝶姑娘坐陪的时候。 前面说到,澹台拓这个人有些才子佳人那一套理想,因此,初见“仙乐坊”色艺双绝的花魁紫蝶姑娘时,很是动了些“红袖添香”之类的心思,他本不缺钱,当即就想为紫蝶姑娘赎身,纳作姬妾——澹台拓今年二十五有余,早定了一门亲,因常年在江湖上飘荡,所以未婚妻尚未过门。未婚妻尚未过门,澹台拓已有了二心,还真令有心者为未来的澹台夫人忧心,但不管怎么说,紫蝶姑娘出身勾栏,澹台拓真赎了她,再怎么心爱,当然也不可能取代他未过门的妻子为正室。 饶是绝色红颜,命中注定也只能作妾。 不知道有没有这方面的原因作祟,紫蝶姑娘对于澹台拓的追求根本不为所动。但其实,澹台拓自己心底明白得很,绝对不敢那么自负。紫蝶姑娘无心于己绝对另有原因。他认识紫蝶姑娘也有些日子了,以他锐利的眼光,精细的心思,轻易便能察觉:嘿!紫蝶姑娘心中另有意中人,这个意中人嘛,就是他澹台拓的至交好友——赵隽小王爷呗。这个一点不难猜,明显得很,每次他请紫蝶姑娘陪同饮酒作乐,只要有赵隽小王爷在座,紫蝶姑娘的眼里就再也不肯放下旁人——只可惜,赵隽那小子似乎还不识得温柔滋味,白白浪费自家本钱,连带辜负一干美人儿的痴心。 明知紫蝶姑娘无心于己,澹台拓思慕之余也不强求,上“仙乐坊”的时候,紫蝶姑娘愿意见他呢,就上她房里坐坐,游玩宴客看紫蝶姑娘首肯也爱请上她,两人倒是常常来往,在旁人看来,关系闹不清楚是恩客呢还是朋友。 因为这样一些原因,澹台拓今天赴赵隽的邀约时,又把紫蝶姑娘也给带上了。 怎么说呢?这么说吧,前面说到,澹台拓本是武林世家子弟,豪侠之气不少,朋友义气自然也有,这个朋友义气不仅体现在赵隽这一类知交好友身上,也体现在紫蝶这种所谓的红颜知己身上。 对于紫蝶的不肯钟情,澹台拓除了自负地以为是人家不肯屈居小妾之位,也不得不现实地承认,是自个儿不够出色,入不了“仙乐坊”扬名京城的花魁紫蝶姑娘的法眼——尤其是与家世皮相都耀眼的赵隽世子站在一起的时候,人家紫蝶姑娘当然只想看光彩夺目的赵隽世子。当然,以他对好友的了解,清楚他根本不构成情敌之类的对手关系,也是因为这样,为讨紫蝶姑娘欢心,澹台拓不免要学学上古周幽王“烽火戏诸侯”搏美人一笑的壮举,自己做一些牺牲,或者干脆点说利用一下朋友。既然紫蝶姑娘看到赵隽世子愿意笑语盈盈,为搏美人儿一笑,何乐而不为?反正赵隽世子永远不会为之所动——据说人家世子夫人那可是绝对的美丽绝对的大家闺秀,这样的妻子尚且无法令赵隽世子动心,外面的庸脂俗粉也就不必奢望能够打动赵隽世子大理石一般的心肠罗。 澹台拓带着紫蝶姑娘到达赵隽宴客的地方,京城最大的酒楼——“四海楼”的时候,发现他俩是来得最慢的。 酒席上,早已团团围坐一圈人:赵隽、秦肃,几个赵氏家族的子弟,还有——那位吕寒秋姑娘和她的叔父吕为先,这个还不算,另有一个宾客也比较令人意外——季允! 八月开考在即,季才子竟有闲心出来喝酒? 澹台拓有疑在心,但他素来聪明,自然不会问。后来,澹台拓才了解到,这季允是秦肃在“四海楼”门外恰巧碰上,硬拉了来的,也不理会自己是不是主人——军人豪爽,哪有那么多计较?何况,赵隽也是真的不计较。 要说季允怎么会和秦肃扯上关系?还得追溯到金陵去。秦肃老家与季允同乡,两个人一个从军,一个作书生,自小并不是特别熟识,今日在他乡相遇,择日不如撞日,趁着时机,当然要叙叙乡情——另外,那也是秦肃一个心底的秘密和比较阴暗的想法:他的同僚吕为先托他找回侄女吕寒秋之后,病体日见痊愈,身体好转,心情也跟着好转,便想到如何撮合自家侄女和秦肃的姻缘来,时不时邀秦肃上住处谈一谈,坐一坐,喝喝茶,吃个家常便饭什么的,这秦肃某些方面与赵隽有些相似甚至有过之——嗜武。这人哪一门心思专注在某些方面,对其他事务自然就懒得上心,逼急了搞不好还会腻烦得很,幸而吕寒秋姑娘看到他脸色经常冷冷的像是不热心,才不至于令秦肃看到她就想跑,由此,秦肃也搞清楚了,一头热的只有吕为先自己而已,吕寒秋姑娘看来也是迫于无奈才与他应酬。这么一想,秦肃暗暗有了打算,在“四海楼”外恰巧看到季允时更是计上心来,有了主意——季公子风度翩翩常人难以企及,如果能成季公子和吕寒秋姑娘之美的话,哈哈,他秦肃自然就可以脱身了。 那么,吕寒秋姑娘又是怎么来的?也是巧,她今天和叔父来“四海楼”吃饭,人还没走进“四海楼”门口,就撞上了赵隽世子和秦肃一行人,结果不用说,酒席上多两双筷子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何况,酒席嘛,图的就是热闹。 “四海楼”,京城最大最有名菜色堪称一绝的饭庄,处于京城最热闹的东大街。在东大街上,饭庄、布庄、钱庄、杂货铺、胭脂水粉铺……应有尽有,包罗万象,所以,也算是京城人买办物品最常光顾的地段。 赵隽这一桌酒席设在“四海楼”二楼当街窗口边,从窗里望出去,轻轻松松地就能瞧见街上人来人往的的热闹。 赵隽坐的是主位,恰好临窗,酒菜未上齐,他随意转了一下头,看出窗外,看着熙熙攘攘的东大街,不经意间,蓦然瞥见一抹熟悉的身影,穿着淡淡的粉蓝色衣裳,从对面绸缎庄里出来,正等着轿夫抬来轿子。 是她…… 第二十八章 “夏儿——” 就着丫头掀开的轿帘,沐夏正要坐进轿里,一声呼唤阻止了她。 谁人叫她?声音有些熟识,不会吧—— 沐夏站直了身,以雍容优雅的大家闺秀姿态缓缓回过头来,不出所料地看到她的夫婿——赵隽。他站在她身后五六尺远的路边,衣衫正式,像是在附近应酬的样子。 本想清静几日的,谁曾想,昨晚才分别,今天又碰上面。 “是你——你在这里?”沐夏双眸微微瞪圆,语声也带上微讶,一副出乎意料的表情——当然,她也确实有些出乎意料。尤其,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夏儿”,叫的如此亲密,很是让人有些不习惯——鸡皮疙瘩都快起了呢! 赵隽向前走几步,靠近轿子。 打起轿帘的丫头是陪嫁丫头浣纱,看到姑爷似乎有话要和大小姐说,忙放下轿帘,躬身退后,让出空间。 “我请了些朋友聚聚,就在四海楼上,刚才在楼上望见你——”赵隽侧眼看看跟随左右的一干丫头仆妇,各个手上捧着包裹,可想而知,他妻子是出来给妹妹采办嫁妆来了。 虽然心知肚明,却……赵隽此时才意识到,他在“四海楼”二楼窗口瞧见她,未及多虑便抽身而起,下了“四海楼”,骤然出现在她面前,却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做什么,说什么。 “如此啊……”沐夏站立之处恰好面对“四海楼”,一抬眼就看到“四海楼”二楼当街窗口里探出几张脸,像是在好奇张望,这些人大概就是赵隽的朋友们了,应该是的——因为,里面有张脸是她曾经见过的——嘿!那个“秋儿妹妹”!并非她有意想要记住她,实在是她有过目难忘的本事,尤其那个“秋儿妹妹”名字里有个“秋”,在她找临秋时差点让她误以为是,想要不记住她,太难。 赵隽和这些人一起喝酒? “夏儿——物品都采买好了?要回去了罢?我送你回府——”赵隽看着抬起双眼,眸光清澈,一袭淡蓝衣衫,飘逸、清朗、悠远如同蓝天的佳人,不禁心旌摇摆,想也不想,脱口而出。 说完了……嗯,心底止不住有些不自在。 他赵隽平生没做过这么体贴的事情,实在想不通自己突然之间怎么说了这样的话,做这样的事?只是,此时也没有时间细细去想就是了。 “世子,你有酒席,怎好让朋友们等待?”沐夏收敛回目光,语气平和地说,没有看她的夫婿,心内止不住觉得有趣和不可思议。 男人啊,就是古怪!现在的他,这么——殷勤,真让人一时没法习惯。唔!奇怪?他……做什么如此殷勤,急着要送她回府? “无关,回头我再来。”赵隽说道,顺手掀开轿帘,等他的妻子上轿,完全没去想这本是下人做的事。 也正是因为如此,“四海楼”二楼窗口那边蓦地隐约传来轻微的压抑的惊叹——似乎,有人被赵隽出人意表的举止吓到了。 “我现在还不想回府。”沐夏看看帘子敞开的轿子,没有坐上去,反而转过身来,凝视她的夫婿,嘴边勾起浅淡的笑痕,“听说四海楼的师傅做的一手好糕点,我饿了,想吃些糕点再回府里——” “如此也好。” 思及自己妻子的身份,赵隽有所顾忌,才没有乍见之下贸然相邀,要沐夏同上“四海楼”,与自己的朋友们一起喝酒吃饭,不曾想沐夏自己提出来,于是不假思索,轻快地答允。 “浣纱、听雨留下,你们都回去吧。” 沐夏遣仆妇们带上所有物品先行回府,自己则带着两个丫头,跟着赵隽,走进“四海楼”,也来“赴”她夫婿大人的酒宴也。 “四海楼”二楼。 原本团团围坐在桌边的一干人等在看到赵隽不声不响,突然离席走开,并一直走到外面大街上,和一个少妇打扮的女子当街共话后,早有数人不安于席,纷纷挤到窗口看希奇。 这群看希奇的人以澹台拓和吕寒秋为首,刚才发出惊叹声的就是澹台拓。他老兄平生头一次看见赵隽替女子做掀开轿帘请人上轿那种极有服侍之嫌的事情,始料未及,嘴巴不由自主张开,没留神的惊奇就那么送了出去;相比之下,吕寒秋姑娘只是张大嘴,瞪大眼,比他沉静多了。 其他人呢,紫蝶姑娘和季允是最稳重的,根本没离开过座位一寸;而另外的人则纯属看热闹,看到人家围到窗边也跟着瞎张望罢了,比如秦肃。 “她是谁?”当那名由不得人不注目的女子抬眼望过这边来的时候,澹台拓拍拍秦肃,忍不住问。他常在江湖上游来荡去,有时长达一年半载不与赵隽碰面,赵隽的很多事情他其实不清楚;秦肃在军中则与赵隽形影相随,相信一定比他澹台拓知道的事情多。 “不知道。”秦肃平板地说。他是真的不知道。 “我好像见过……”吕寒秋姑娘在一旁喃喃轻语。 不过没有人理会她,也没有人搭腔。 “欸!不明白……”澹台拓摇摇头,忍不住感叹。 实在不明白,赵隽这小子怎生的好桃花?酷的要死,偏偏爱遭遇美人儿,最气人的是美人儿居然都爱他!对女人而言,男人么,不是温柔多情,细心体贴的比较吃香么?老天大大不公也! “坐好罢,世子要上来了。”赵隽向“四海楼”走来的时候,秦肃也回转桌边坐好,并且招呼那些还在看热闹的,以免失礼。 “澹台爷,劳动您千金贵体,凝神观望,窗外景致定然迷人无比?瞧澹台爷如此兴致,应当是个绝色罢?是哪一家的花魁呢?这般打动澹台爷——”神态矜持一直坐定不动的紫蝶姑娘待到澹台拓重新坐回她身边的座位,才轻轻开口问,像打趣,又像嘲讽。 澹台拓一笑不答,有意暗藏玄机似的,存心岔开话题,探头看坐在紫蝶另一侧的季允,没话找话说,“季兄弟,科考在即,为兄的先预祝你顺顺利利中举,来年再过礼部试,上殿试,金榜题名,大大地中个状元,也好搏他个封妻荫子。” 季允原本在沉思,听了这话,眼睛看过澹台拓那边,微微一笑,刚要作答,不提防澹台拓身后的门口走进两个人来,登时微微一愕,所有的话全噎在喉咙里,再说不出来…… 进来的人是她……是她…… 季允飞快地垂下眼皮,遮掩双眸,不想让人看穿自己的失态——其实,也不可能有谁看穿他的失态,因为,从赵隽陪同身边的女子进来的那一瞬间起,几乎所有目光都集中在他,还有她的身上,自然没什么人注意季允欲言又止。 “赵世子,这位是——”仗着自己和赵隽的老交情,澹台拓不等人家落座,笑嘻嘻地先问了。 “我记起来了,原来是你——叔父,就是她!在乌家村差点伤了孟大哥的那个人就是她!原来你真的是女……”坐在秦肃和吕为先之间的吕寒秋突然站起来,失态地指着赵隽世子身边的人大叫,也不知道她是太震惊了呢,还是别的原因使然。 “秋儿!”吕为先毕竟年长,分得出轻重,立刻出声喝止侄女,迅速拉她坐下。 “这位妹妹看起来娇娇弱弱的,不曾想也是位女侠!小王爷,您不介绍一下吗?”紫蝶姑娘看着晋王世子把身边的女子带往他的座位,安顿好她,黛眉令人难以察觉地轻蹙,嘴角反而微扬,勾出一个迷魅的似笑非笑——这个笑,澹台拓曾经赞叹道:足以倾人国城也。 从门口到座位,在众人的七嘴八舌中,赵隽一直没有回应,直到把沐夏安置在他原先的座位上,然后要人另外搬来一张椅子的间隙里,眼睛扫过众人,很快又落在身边人的身上,“这位是晋王世子夫人,我的妻子。” 这个女子——就是晋王世子的夫人,赵隽的妻子? 赵隽声音低沉地宣布完,酒席上没有出现举座皆惊哗然而起的震撼场面,不过——“不会吧?” “不可能?” 有两个人同时失态。 一个是有些故意夸张的澹台拓。只见他惊呼一句“不会吧”之后,即彬彬有礼地站起来,对老友传说中的妻子作了一个恭恭敬敬的揖,极尽斯文地说:“在下澹台拓,见过世子夫人!澹台与世子相识多年,蒙世子抬爱,视为知交,本应早日到晋王府上拜会王爷、王妃和夫人才是,却因澹台生性不羁,素来飘泊不定,蹉跎至今,竟至于不识世子夫人。澹台失敬!失敬!请夫人多加见谅才是!” 澹台拓说完这一番文绉绉带酸儒气的客套话,偷眼觑向赵隽,心底不免又羡又妒,向来只听说赵世子的夫人是大家闺秀,美丽也不过想当然耳,今日一见,才知道赵隽这小子天生就是比别人命好! 所以说,人真的不能跟人比,一比,非要气死不可! 沐夏点点头,给澹台拓回了个礼,安静地坐着,没说什么。 那一个大叫“不可能”的人是吕寒秋姑娘。她叫完之后,许多双眼睛齐齐扫过她,等澹台拓说完话后,有人笑语盈盈问她了,“吕姑娘如此不置信,莫非吕姑娘认得另一个世子夫人?小王爷现今只娶了一位夫人,吕姑娘好好认清了,切莫认错人!” 这个笑语盈盈问吕寒秋姑娘的正是在座的另一位美人儿——紫蝶姑娘。 “不是——我不是——”吕寒秋双手一阵乱摇,觉得紫蝶姑娘话里意思隐晦得很,似有所指,又不清楚她究竟说些什么,想解释,却根本无从说起。 “秋儿,吃菜!”吕为先夹了满满一筷子菜到侄女碗里,既想发火又想叹气,不过侄女儿都已经丢人了,自个儿还是忍一忍的好。 沐夏听着座上两位美人儿的对答,没有费心去打量她们之中的任何一个——老实说,她觉得这两个女子有些无聊,一个太浅白,一个城府深,都不是她有兴趣相与的对象。所以,她目光掠过她们,然后,不期然地,对上一张除赵隽之外还算熟识的脸——季允。 “季公子?”沐夏微微有些意外,想不到季允也是赵隽的座上宾。 “赵夫人!近来安好罢?”季允站起来,作了个揖,礼貌地问候,神情疏淡,气定神闲。 “还好!”沐夏简单回答。 “夏儿,你认得季先生?”这回开口的人是赵隽。 沐夏把目光调回她夫婿身上,微微一笑,“季公子文才出众名动京师,悦来客栈两大才子比对更是传为一时佳话,我自然认得。” “世子夫人所言即是!季公子才比宋玉,貌若潘安,自从来到京城,别说柴门荆户的女子,就是深宅内院的夫人小姐,也莫不知其名,更有不知多少痴心女子,悄悄把芳心寄予季公子,只可惜都是落花流水……季公子的心比那天上星星还难得,不知哪个女子三生有幸,才肯为季公子所钟情,我们坊里的姐妹,因季公子害相思病的,不知凡数,季公子,这——可是你的罪过了!”紫蝶姑娘含烟双目凝注着赵隽世子和他的夫人,言笑晏晏。 沐夏似乎没听她说什么,而是倾身向着她的夫婿,用低得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问,“世子,你点的核桃糕呢,还没有送上来吗?” “就好了罢。”赵隽看着妻子,轻声作答,然后扬声吩咐侍从,“侍剑,去催催,看夫人的核桃糕做好了没有?” “是!世子。”守候在旁的侍剑立即领命而去。 酒桌上有一瞬间的静默,许多双眼睛或在意或不在意地瞧着刚才发生的小插曲。 澹台拓算是看得比较有趣的一个。说真的,此情此景,发生在赵隽世子身上,还真有些令自以为了解赵隽本性的澹台拓有“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之感慨,不过,那是人家夫妻俩的事情,多事置喙未免就太煞风景了。 所以,澹台拓很聪明地接上前面紫蝶姑娘的话题:“季兄弟本是人中龙凤,要多情女子为他害相思病那是顺应天理——紫蝶,说这些不如喝酒罢。有几句词说的好:相逢莫厌醉金杯,别离多,欢会少。二十日前,澹台与世子尚在一起喝酒,这十数日来突然音讯全无,谁曾想今日又在一起相聚,由此可知,聚散本无常,人世更无常,今日不知明日事,千古光阴一霎时,且进杯中物。今日大家在此相聚,酒要喝,歌更不可以不听,紫蝶,赏我等一曲天籁之音聆听,如何?” 趁着好时机,澹台拓笑着请求身边这位色艺双全的紫蝶美人儿。 听完澹台拓的要求,紫蝶姑娘没有拒绝,唤人取来琵琶,低首敛眉,轻吐珠玉,歌喉宛转,果然唱了一曲《卜算子》: “忆对中秋丹桂丛。花在杯中。月在杯中。今宵楼上一尊同。云湿纱窗。雨湿纱窗。 浑欲乘风问化工。路也难通。信也难通。满堂惟有烛花红。杯且从容,歌且从容。” “杯且从容,歌且从容——好!紫蝶,妙不可言!如此好曲,只应天上有啊!如此美酒,焉能停杯?来,各位兄弟,今日我等定要开怀畅饮,不醉不归——” 酒逢知己也好,借酒浇愁也好,或者春风得意也好,不醉,当然不归—— 第二十九章 日头西移,已是午后向晚时分,“四海楼”里,晋王世子赵隽的酒宴热闹了两个时辰之后,终于要散了。 酒宴意想不到的圆满。 晋王世子夫人坐上酒席,席上的宾客们开始还是有些拘谨的,后来,在主人的无穷魅力,澹台拓的世故圆通,紫蝶姑娘的琴曲和谐,季允的吟诗诵赋,其他宾客的不遗余力捧场等等的推波助澜之下,众人杯来盏往,谈笑风生,渐次融洽欢欣,纵情恣意畅饮起来。在上了无数美酒,换了几次汤菜之后,已有数人醺然欲醉,却还是欲罢不能……总之,可以这么说,赵隽在“四海楼”设的这席酒宴,热闹非凡,大家喝的是宾主尽欢,极有可能多数人原本踏着闲步或骑着骏马而来,到最后必须坐着软轿或乘着马车回去就是了。 赵隽身为酒宴的主人,在觥筹交错中,喝下的酒绝对只比来宾多不会少,仗着年富力强和平时练武打下的坚实底子,还好没像常年放浪形骸的澹台拓那样当场不支,醉卧酒场,相反,他大概是仅剩的比较清醒的男人之一——另一个是秦肃。秦肃不如澹台拓嗜酒,一旦喝起酒来却是真正的千杯不醉,至少,赵隽就没见他这位好友喝醉过,也因此,现在能替他善后的只有秦肃。 嘱咐过秦肃之后,在一席人的醉眼朦胧或人事不知中,身为主人的赵隽先行离开了酒席。 他不得不快些走,原因无它,罪魁祸首就是他的妻子—— 由“四海楼”抬往晋王府的一乘八抬大轿中,赵隽低头静静凝视着软软地安静地伏在他怀中安睡的妻子——他刚把昏昏欲睡的她带出“四海楼”,塞进轿子,她就美眸一合,身子一歪,倒入他怀中,沉沉睡去,根本忘记自己昨天还因为一个轻吻而赏了他一掌……赵隽抬起手,无可抑制地抚上怀中人儿美丽的脸庞,指尖轻轻滑过她雪白、细致、柔嫩的肌肤,在止不住心动的同时不禁有些好笑。 万万料想不到,他的妻子酒量竟然如此之差!不过喝了一杯酒,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他得记牢,以后再不能让她碰酒……唔,其实,也还是可以有破例的时候——如果她真想喝的话…… 赵隽看着怀里的人儿,一路上目光始终没法移开。 怀里的人儿安睡的时候像一朵水莲花,有着不胜凉风的娇美、柔弱,和冷傲的她,慧黠的她,俏生生的她,怒气勃发的她,淡漠不在乎的她又形成不一样的风情……他见过太多烂醉如泥的丑态——当然,仅限于男人——从没想到醉倒的人也会如此美——但,其实,或许只有她才会这般美罢? “落轿——” 轿外,传来压低的喝止仆役声。下一刻,轿子安稳地落了地。 “世子,大小姐,请下轿吧。”丫头浣纱躬着身,低着头,恭敬地掀开轿帘,请轿里的姑爷和大小姐下轿。 赵隽目光扫向轿外,发现已经回到“兰薰院”里。 怀中的人儿还在酣睡,雷打不动似的——不知道,她醒来后发现他没有把她送回丞相府而是带她回他们的家,会是什么反应? 值得期待,也有些惶恐——老实说,她凶起来脾气够呛得很,不过,她是他的妻子,他名正言顺拥有的女人,没什么能改变这一点…… 敲三更的时候,沐夏醒了。 她侧卧在床榻上,隔着淡红色的幔帐望出去,烛火在静静地燃烧——她一直不喜欢在黑暗中入睡,丫头们都记得这一点,所以,她的房间总是处在光亮之中,让她即使在没有月色的黑夜里醒来也能清楚地看到一切。因为如此,她看清了,床榻前挂的是淡红色的幔帐…… 奇怪?为什么床前的幔帐是淡红色的? 她记得家里自己床前的幔账是白色的,“兰薰院”卧房床前的幔帐才是淡红色的——开始还是大红的呢,因为新婚吉庆嘛,她觉得剌眼,后来才换成淡红色…… 淡红色的幔帐……她,在“兰薰院”? 不会吧?她回到了“兰薰院”?何时的事?怎么回来的? “浣纱——” 沐夏开口唤她的贴身丫头,想要坐起,却差点动弹不得——因为,因为,因为一条沉重的臂膀圈住了她的腰,把她搂抱在一个陌生的怀抱里…… 啊——是谁? 沐夏一把扯开环绕自己的手臂,肘部往后一顶,随着一声男性的闷哼和身后胸膛的稍稍退离,她七手八脚抽回自己被压住的衣裳,迅速坐起身,看也不看对方,挥起右手便向那个肆意妄为的男人打去…… “夏儿,是我……”那个男人在挨了一拳后,坐起身,抬手架住她袭来的第二拳,抵住她的第二波攻势,反手翻转,握住她手腕,刚从睡梦中醒转的沉沉声音同时响起。 赵隽—— 这个登徒子!这个无赖!这个,这个,这个…… 沐夏心底止不住泛起一阵郁怒、羞恼,用力扯动被握住的右手,根本扯不回来,然后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左手还是自由,于是捏起拳头,狠狠地挥向赵隽。 “夏儿,是我,你的夫君!别打了——”赵隽接住沐夏拳头的同时忍不住大叫。她根本不是他的对手,这么撕扯来撕扯去,有可能伤到的只是她自己。 哼!她打的就是他!即使明知道打不过他。 别以为他是她的夫婿就可以对她为所欲为! 不想左手也受钳制,沐夏在左拳与赵隽的手掌相触后立刻收回,但是赵隽的动作比她更快,一闪之间就把她的左手也扣在掌中。这一来,沐夏的两只手都被赵隽钳制住了,再也出不得拳掌。 气煞人也!手不能打,当然只有脚踢罗,于是,沐夏抬起脚,毫不留情地扫过去—— 赵隽猝不及防,挨了沐夏一脚,吃了一痛,不由得眉头皱起,松开她的双手。 双手再度自由,沐夏卷土重来,而且手脚并用,又往她夫婿身上招呼而去。 “够了罢,夏儿?”赵隽左抵右挡的同时出声劝告。 虽然她的武艺在他眼里比花拳绣腿稍强几分,但面对如此猛烈的攻势,赵隽却是陷入了两难——下手重怕伤了她,不抵挡自己可是要受伤。咳!毕竟是自己的妻子。所以说,他之前不和女人有所牵扯是正确的。瞧现在这状况——唉!面对如此倔强的佳人,真不知应当恼怒训斥还是苦笑叹息。 够!怎么可能?沐夏心里冷哼,下手一点不迟缓。 赵隽无奈地一笑,闲闲地陪他的妻子见招拆招。 沐夏发现,除了前面的偷袭得手,她现在根本连赵隽的半片衣角也摸不着—— 面对这种状况,沐夏更恼了,她打不过他,已是无可厚非的事实。 既然打不过,好吧—— “谁许你睡我的床榻了?”沐夏捏起左拳击向赵隽的肩膀的同时开口质问。 “夫人,这也是我的床榻吧?”赵隽右手掌心轻轻松松抵住他妻子的拳头,修长的手指收拢回来,可恶地包住那纤细的柔若无骨的小手,不太明白这样的手怎么有劲打人。 “这卧房是我的,书房才是你的,世子还是请回那边就寝吧。” 咦?左手又收不回来了,气死了,这个大坏蛋! 嗬!想不到她这么霸道。 “如果我不肯呢?”赵隽敛回嘴边稍纵即逝的失笑。 “那么,世子睡卧房,我睡书房罢!”左手被他握着太不习惯,但打来打去终归打不过他,沐夏这回懒得再使力和赵隽斗了,直接用右手去掰他的手。 “如果我还是不肯呢?”赵隽不动如山,由着妻子去掰自己的手。 “既然如此……窗口那边有一张竹榻,竹榻和床榻,世子选一张来睡。”沐夏收回右手,隔着幔帐指指窗口那边的方向。 她够大方了吧?他想睡哪随他选——嗯,反正不准与她共榻就是了。 “夏儿,你不觉得我们房里卧榻多了么?”有人在尽力争取鸳鸯共枕的机会。 可惜,有人就是不解人事,“世子,你到底想怎样?” “夏儿——你是我的妻子!”赵隽声音忽然温柔下来,看着她的眼神也是。 对上他定定的眼光,沐夏没来由地恐惧,也没来由地着恼……呵!她就知道,这男人存心不良。 “那又怎样?”沐夏斜她夫婿一眼,“世子不是很喜欢睡书房么?何况……”她习惯一个人睡,只喜欢一个人睡。后面那一句聪明地咽了回去,毕竟,自己已是人妻,这种理由不正当,很难说出口。 “夏儿,那时是我不对,原谅我,好吗?”赵隽抚了抚那只被自己扣留的小手。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此刻内心无可名状的柔软,道歉的话轻轻易易就吐了出来。 他向她道歉?这么轻易认错? “世子,我从未怪你,你不用求我原谅。”沐夏平定愕然的情绪,不动声色地说。他不来跟她抢卧房,抢卧榻,欢迎得很呢,怎会怪他? “那就好!夏儿,当初是我有眼无珠,不识得你的美,你的好。夏儿,你放心,今后我会好好待你,再不把你冷落在闺中——” 哟!这么肯伏低,不会吧?他耶,堂堂的晋王世子,一个骄傲的、矜持的,可以冷酷到不看自己妻子一眼的男人,怎么突然变成了这样?几乎可以称得上柔情蜜意,还会说甜言蜜语,太不可思议了——沐夏微微打了个寒颤,不意外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为什么——”沐夏睁大眼睛,疑惑地问,又大又黑的双眸明白写着无辜和不解世事。 虽然相处的时日不是太多,但足够让赵隽清楚他妻子某些方面的性情。看着她现在这副单纯无比,可爱无比的表情,明明知道她在装假,而且极有可能心存戏弄,赵隽仍是忍不住低下声来,向她倾吐心曲,“夏儿——我喜欢你!” “为什么?”她再接再厉。 为什么?她也还是她呀!就算一定要去区分的话,区别也只在于一年前她十六岁,一年后长到十七岁而已嘛。 “夏儿,你这般美,在乌家村,第一次见你,我便再也忘不了你——”看着她一双清澈如水的美眸,再冷硬的男人怕也要沉醉其间,赵隽神智恍恍惚惚的,锁在心里的话就那么放了出来。 哦——她明白了!原来是这样! 唐诗里都说了:汉皇重色思倾国。男人素来只爱美色,她的夫婿突然之间由不喜欢她变成了喜欢她,原来不过是发现她长得尚且美貌;他突然之间禀性大异,判若两人,纠缠她,说喜欢她,原来不过是色欲熏心、色心大动罢了! “世子,你意思是说,在乌家村第一次见到我……就喜欢我了……是吗?”沐夏微微侧过头去,低下眼去,不看她的夫婿,声音轻轻的。 赵隽看着欲语还羞的妻子,此时的她,别样的娇媚,想也不想,就答道,“是——” “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沐夏转过头来,盯着她的夫婿,哪里还有什么羞涩难当,分明一脸淡漠和冰冷,“在乌家村,世子根本不知道我是尹沐夏,是您晋王世子的夫人,您那时候喜欢上我,喜欢的不就是一个不知名姓来历的陌生女子吗?是吧,世子?” 糟糕! 赵隽现在总算明白什么叫色令智昏了! 他掉进一个难解的套里…… 该怎么解释才好? 哼哼!沐夏在心里对她皱眉不语的夫婿做了个大大的鬼脸。 好像其他人都不知道,不,其实她也是现在才知道,其实呀……其实她是一个会记仇的人,以前不知道,是因为没有机会表现罢了! 他曾经给她的,她都记着呢! 第三十章 “夏儿,我……”赵隽刚开口。 “浣纱,浣纱——”沐夏扬声朝卧房外间叫她的贴身丫头。 “大小姐,浣纱就来。” 随着稍稍迟疑的应答声,浣纱从外间趋步小跑进来,低眉垂手立在主子卧榻幔帐外等候吩咐。 “今夜天气燥热得很,害人辗转反侧不成眠,且扰了世子清梦,世子乃千金贵体,须慎加珍重。我不便惊扰世子,浣纱,你收拾收拾窗边的竹榻,那儿凉爽,或许好入睡些。” 沐夏边掀开幔帐边吩咐丫头,不管那只死皮赖脸扣住她的手,抬脚想要跨下床榻去。 “是!大小姐。”浣纱不敢抬眼,赶紧退开。 “夏儿——”赵隽握紧掌心里的纤纤素手,轻轻扯住,阻止想要跨下床榻的妻子。她……唉,她看来像是打定主意不肯让他享有丈夫的权利呢…… “世子,夜深了,早点安歇吧,啊?”沐夏回头看着她的夫婿,既关切又温柔地说,十足妻子体贴丈夫的语气。 “夏儿,你听我说……”看她这么柔和,赵隽心怀一荡,更想好好跟他的妻子解释了,好让她清楚他的心意。 “世子,有什么话明日再说罢!夜色深沉,别困乏了身子,明日要精神不济了。还有啊,我家临秋妹妹的嫁妆还未办足,明日一早我还须到市集上看看。我今日上午在市集上走了一遭,午后又陪世子在酒席上坐了一晌,困乏得很,须养足精神,明日才好看货采买……夫君大人,可否容我先去睡啦?” 沐夏截口打断赵隽的话,话儿说的既亲切又得体,一点都不会让那个她打算撇他独寝的夫婿下不了台,而且可以说给足了她夫婿面子,不但如此,说完话,她还很应景很适时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她是故意的吧? 赵隽有点怀疑……不得不怀疑。 有误会,不是应该弄明白一切,消除误会才对吗?他清楚,她相当聪明、沉静、内敛,不是爱撒泼蛮横无理的女子,不会不明白这一点,她不肯听他说什么,是因为……不想跟他讨论这个问题吧? 也就是说,她现在不打算谅解他,接受他,是吧? 她不肯听他的解释,要怎样才能让她清楚,他喜欢她,是因为她本人令他动心……唔!不好!这么说会令她计较,定然要说他容易见异思迁——毕竟,他确是在不知情下喜欢上的她,可他……从未有过遗弃妻子的念头,不可能让另外的女人来取代她……不好,这样说也还是会让她有反驳的理由,说不定又会因此弄出别的一套说辞,搞不好还会歪缠在不利于他的方面,又因此证明他其实没有真心……她为何那般冰雪聪明,他想含糊其辞怕是也难。 无论如何,他必须尽快解决目前这种为难局面,可关键是,也要她肯听他说话才行! 怎么办才好? 赵隽沉吟着,夜色在他的沉吟中如水流淌…… “世子……我困乏极了……您可否容许我去睡了……”良久,沐夏先说话了,说得含含糊糊、断断续续。 困了?这么会睡!从午后睡到现在,她还没有睡够? 赵隽狐疑地看着他的妻子,见她眼睛似闭非闭,似睁非睁,哈欠连连,柔若无骨的纤细身子东倒西歪,都快趴到床面上了,一副困倦至极娇慵无比楚楚可怜的俏模样。 “你睡罢!” 赵隽心一动,不止心动,还心软——大半夜的……于是,他拉了下她的手,示意她在床榻上躺好。 “我到竹榻那边去睡。”沐夏振作一下精神,坚持要下床榻。 眼前的人儿神情坚决得很,打定了某种主意……赵隽不得不承认——自己自食其果了:他当初不肯与她共度洞房花烛夜,现在,她不肯让他分享她的枕席……他起的头,强要她一时之间心无芥蒂,心甘情愿接受他,也许……是有点难! 唔!今夜先算了!一切慢慢来吧! 反正他们已是夫妻,要她信赖他,接受他,有的是时机,根本不必急于一时。 急于求成,急功近利,往往招致适得其反。 兵书上都是这么说的。 “夏儿,困了就不必起来走动,你睡罢。”赵隽放开妻子的手,移身下榻,走到窗口边。 窗边竹榻,浣纱已经利落地收拾好了。 “晚安!世子——” 沐夏隔着幔帐轻声对她的夫婿大人说。一个人躺在大床上,舒展开肢体,感觉太舒坦了,不由得在心底叹息一声。 啊! 果然!一个人睡比较舒服一些…… ******************************************** 夜半三更,夜色沉沉,即使天地漠漠,人声寂寂,也一样可以发生许多故事。 “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天长水阔知何处。” 一个幽幽的女子的轻吟声穿透夜色,撕开暗沉沉的黑幕,像一道流光,透进迷蒙的混沌,唤醒似乎沉睡已久的思绪…… 头,很昏,隐痛潜伏在每一个角落,而最痛的,其实不是头,而是他的心……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天长水阔知何处……知何处…… 晏同叔的一阕《鹊踏枝》,一个“凋”,一个“独”,一个“尽”,写尽了天涯茫茫,长路漫漫,秋风渐起,天地萧瑟,伊人远隔,无尽的怀人之苦……天气再凉,比不得思念之苦,天地萧瑟,比不得心底无穷的失意落寞,天涯路远——即使咫尺又如何,注定断肠……欲言无语无人听,独自相思注定是无法被分担的痛苦,这便是人生的无可奈何…… 季允思绪飘飘悠悠的,不知自己此时是醒,还是在梦中。不管是醒,还是梦,都注定寻觅不到什么……神女生涯原是梦……除却巫山不是云…… 唉—— “季公子,你醒了?” 一声柔柔的女性嗓音如微风般轻轻拂过……拂过他的耳畔…… 有人?是谁? 季允蓦地睁开双眼,一眼就对上一双烟水眸——紫蝶姑娘? 是的!是紫蝶姑娘!她就坐在他身侧,她的脸就俯在他上头,不可能是错觉!她怎么会出现在他的床榻前? “你怎么在这里?”季允看着眼前美貌出众名扬京师的勾栏女子,在挣扎起身之前沉沉地问。 也许,是因为刚苏醒的缘故吧?季允的情绪看起来似乎不好,或者也可以这么说——不悦。 “季公子,这句话应该是紫蝶问你才对吧?”紫蝶姑娘轻笑,倾身向他,手里攫着一方罗帕,轻轻擦拭他鬓角淌出的细密汗水,又说,“季公子,瞧你这许多汗,热得不轻吧?公子文质彬彬,为何要学人家豪情纵饮?你先前醉了,醉得不轻呢。如若不是紫蝶未曾多喝,神智尚清醒,发现公子自个儿出了四海楼,无人相送,急忙叫了马车带公子回来下处,公子今夜怕是要醉卧街头……公子是斯文人,被人瞧见烂醉如泥的模样,那可就不好了!” 什么?季允猛地坐直起来,惊疑地扫视四周,才发现——自己的确处在一个陌生的,充满女子脂粉气息的房间里,处在一张陌生的卧榻上。 “这是哪里?”他收回目光,盯着紫蝶姑娘,语调是惶然的,更是冰冷的。 “仙乐坊——”紫蝶姑娘却悠悠浅笑,并且脉脉看着季允,“季公子没来过仙乐坊吧?听说季公子从不涉足烟花地,今日季公子莅临本坊,令寒宇蓬荜生辉,紫蝶实是不胜荣幸之至——” “仙乐坊”! 他,在“仙乐坊”?他竟在“仙乐坊”! 季允猛地掀开覆在身上的薄衾,跨下卧榻,踏上地板,不期然一阵天旋地转,摇摇晃晃往后一倒,又坐回卧榻——他太急切,忘记自己宿醉未消,这一番剧烈动作,自然是吃不消。 “季公子,你想做什么,吩咐紫蝶一声就是了,何必着急?瞧你,又急出一头汗来了——”紫蝶姑娘柔声细语,抬起玉手,攫着罗帕替季允擦拭鬓角、脸颊。 “紫蝶姑娘请自重!”季允一把挡开紫蝶姑娘的手,口气更冷了几分。 “自重?”紫蝶姑娘愕然凝视季允,“季公子的意思……紫蝶是一个不知珍重的女子,是否?紫蝶命薄,自幼身陷勾栏,以卖笑为生,即使不得已同客人虚与委蛇,也是知道珍重自己,不肯轻贱身心,季公子这般说来,是认为紫蝶乃风尘中一残花败柳,可以随意轻视、鄙夷、贱踏,是否?” 紫蝶姑娘说着,双眸愈加烟水茫茫,缓缓缩回攫着罗帕的手,摆在裙兜上,低下头,两颗珠泪无声地坠落,神情委屈,神态楚楚可怜。 面对此景,季允一愕,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他虽然与紫蝶姑娘同过两次席,但一直把她看作澹台拓的红粉知己,极少去留意她,况且,他素来清高自持,洁身自好,不与风尘女子有染,蓦然发觉自己莫名其妙处身于勾栏院中,不悦油然而生,却也不是故意要鄙薄轻贱勾栏女子——本来么,烟花女子卖笑,因果全由男子,又岂是身世飘零如浮萍的她们所能决定的。 “季某并无此意,紫蝶姑娘……”季允想要致歉,话未讲完就不自觉地顿住,眼睛死死盯着紫蝶姑娘缓缓抬高的,攫着一方雪白罗帕打算拭泪的手,双眸无意识地收缩,呼吸几乎屏住——那罗帕一角,深蓝色的“夏”字清清楚楚地呈现…… “你怎敢随意动我身?”季允冷然责问,急遽地伸出手,以闪电般的速度拽住紫蝶姑娘手中的罗帕,扯回手中,五指收拢,迅速捏入手心,捏得紧紧,紧紧的……而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呼吸急喘,心脏在急促跳动,血气上涌,头昏脑胀,慌张、气愤、恼怒,莫名的紧张还有……恐惧来回在心内翻滚。 她……竟然发现了它…… 他深深埋藏在心底的秘密……还有她……有没有被她发现……有没有?到底有没有? 季允突如其来的动作,惊的紫蝶姑娘下意识抬起头,抬起眼,愕然看着季允,这回,是真正的愕然……她从来不知道,眼前这个温文尔雅、风采出众、俊美绝伦的文弱书生,亮若晨星的漂亮眼睛里放射出来的光芒冰冷起来也能像一把寒意入骨的利剑,几乎……几乎能够冰冻死人,刺死人…… 为什么每个出色的男人总是如此冷,如此酷,如此难以侍候?每一个都是这样…… 紫蝶姑娘瞪大眼睛,怔怔地望着季允,忘了反应。 季允深吸一口气,再度站起身,不再看紫蝶姑娘一眼,匆匆奔出房门去。 第三十一章 “夜来风雨声……处处闻啼鸟……人闲桂花落……花落知多少……处处闻啼鸟……花落知多少……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够了! 哪儿来的多嘴多舌,大清早的扰人不休! 五更才重新入睡,如今好梦尚浓,赵隽就不得不恼怒地醒转,眯着眼睛寻找那个不识趣的家伙—— 卧榻那边,幔帐已经收起——她已经起来了?晨曦中,轩窗边,几个人影在晃动——赵隽定了定神,睁大眼,看清了:他的妻子面窗坐着,身边两个丫头正在侍候她梳妆,她身前窗户大张,清楚可见悬在廊下挂环上的一只绿毛鹦鹉面对窗里的佳人叫得正欢—— 噢,原来罪魁祸首是它呀! 赵隽从竹榻上坐起,趿了鞋,踱到沐夏身后……她披着一头长长的乌亮的瀑布似的青丝,丫头正拿着象牙梳由发根至发梢一遍遍梳理,她发髻未挽,根根青丝柔滑、飘逸、秀致——原来,她的秀发也如此动人…… “世子,你醒了?”沐夏从菱花镜里看着立在身后的男人,浅浅微笑,客气地问,像个相敬如宾的妻子该有的样子。 “唔——”赵隽应了一声,目光凝注镜中的如花美颜,良久不语…… “处处闻啼鸟花落知多少处处闻啼鸟花落知多少处处闻啼……” 吵! “闭嘴!”赵隽转眼没好气地瞪窗外那只绿毛鸟,记起它扰他清梦的罪过,起床气和某种不满同时发作,“丫头,回头把这只乌鸦多余的舌头统统割了,下酒!” “鸟……吱嘎!” 咦?吱啦啦!咿哇哇!哪儿来的凶神恶煞人面兽心吓死人了呀……咿哇哇!吱啦啦!吱嘎!吱嘎!吱吱嘎!——吱嘎! 在挂环上悠然来回踱步摇头晃脑吟得正欢的鹦鹉瞪直眼,歪着头,张着嘴,提着翅,抬着左爪,右爪单立在挂环上,圆眼斜斜觑着某人,然后转而瞅向某人,良久没有动作,更没有声响。 天地之间安静了好一会儿。 “扑哧——”侍立一旁的听雨一个忍不住,打破了静谧,赶紧知错低下头去。 “听雨,侍候世子梳洗更衣。”沐夏端庄正坐,目不斜视,懒得去看鹦鹉可怜兮兮瞅着她的哀怨目光,张口吩咐丫头。 “是!”听雨赶紧去捧清水毛巾。 “哪儿来的鹦鹉?”赵隽还在跟那只绿毛乌鸦过不去。 “本来就养着的。”沐夏淡淡地答。 “我怎么不知道?” 他回来“兰薰院”也住了些天了,怎么没见过这只绿毛鸟。 “大小姐回丞相府时它吵闹要跟去,昨日世子吩咐奴婢回丞相府收拾大小姐的衣物才带回来的。”浣纱忙回话。 哦——看来,有人不准许她再住在娘家咯! 沐夏静静听着浣纱的话,不动声色地从镜子里睨一眼身后的夫婿,没漏过他眼底的理所当然、问心无愧和……得意洋洋。 沐夏嘴边扬起淡淡的笑,没说什么。 梳洗罢,夫妻俩一起到晋王爷和孙王妃住的“德馨院”堂屋里给高堂请安。 “儿媳妇,你回来了,回来就好!”孙王妃等媳妇行过礼,笑着拉过她的手,问,“亲家二姑娘的好日子就快到了,嫁妆都办好了罢?” 据说媳妇儿病情转好之后,因为妹妹成亲的好日子近了,要帮着亲家母料理,所以耽搁在丞相府里,直到昨日才被儿子接回王府里来,这小两口今晨一同前来请安——唔!看样子……像是琴瑟和谐了! “快备足了!婆婆,您请坐,您先用早膳吧!” “一起坐!隽儿,你也来坐下,我特地要厨房备了你们两口子的份,今早就陪娘一起吃早膳吧?”孙王妃左手拉着儿子,右手拉着儿媳妇,走到饭桌边,一一安排坐下。 晋王府的规矩,不逢节庆,如无要事,一般都是各房各院自个儿用膳食。沐夏因为才过门公公和丈夫就出征北方,家里没有男主人,所以婆媳两个一日三餐都同在一起吃,直到晋王爷归府,沐夏才又回“兰薰院”自个儿用膳——当然,现在晋王世子也回来了,今后不再是自个儿就是了。 “大嫂,你终于回来了,大嫂不在家,想死倩儿了。”长辈说完话,赵倩赶紧喜孜孜地接口——终于,可以轮到她说话了。 “嗯!我也很想你啊。倩儿,你这些日子好吧?” “还好啦!就是大嫂不在家,没人教我练功夫——大家都说大哥功夫厉害得紧,大哥,你说,你要是和大嫂比武艺的话谁会赢呢?”赵倩兴致勃勃,还记挂着前些日子的事,全不去理会她大哥利箭般飞射向她的眼光——哎!的确是个还没长大的小丫头。 比武?昨夜才打来着,输赢么,不说也罢。 沐夏悄眼看坐在她对面的夫婿,见他幽深的眼底隐隐闪现似笑非笑的暗光,心底立刻没来由地窝火。 “丫头,又在胡说八道!安静吃饭!”孙王妃轻斥小女儿。 赵倩微微吐了下舌头,捧起饭碗,嘴巴不再说话,改吃东西。 饭桌上安静下来。 用完早膳,喝茶水漱口时,孙王妃看看儿子,又看看儿媳妇,不是她自夸,自家儿子儿媳妇怎么看怎么像一对金童玉女,不由得心里满意地笑,不过——笑完了回头想想,觉得还是有一事未足,斟酌了一会儿,开口说道,“隽儿,你出征许久,之后因急事赶去南方,回来后不巧你媳妇儿又在娘家卧病,现在,你媳妇儿病也好了,人也回家了,你近日如无军务烦劳的话,就待在家里多陪陪你媳妇儿——你们成亲也有一年了,如果不是那些琐碎事,我孙儿也该有了……儿媳妇,你可要快些生个孙儿给我这老太太抱啊!” 呃…… 沐夏用力咽下差点喷出口的清茶,努力平静面容,低眉顺眼,柔顺地应,“是,婆婆。” “这就好!我们赵家到了隽儿只有一脉单传,我天天盼着我们赵家能添些人口。儿媳妇,你性子这般乖巧,人又懂事、明理,说实在话,有哪家的媳妇儿能和我们隽儿的媳妇儿相比呀,儿媳妇,你一定不会辜负娘的期盼的,是吧?隽儿,你说呢?”孙夫人笑吟吟地看着小两口。 “母亲说的是。”赵隽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的妻子,应得极轻快。 轻快得沐夏忍不住在肚子里给他翻白眼。 “儿媳妇,亲家二姑娘的好日子近了,亲家母要忙不过来的话你回去帮忙料理,隽儿,你无事可忙的话就陪你媳妇儿一起回去,晚上再过来娘这边用晚膳,好了,我有些乏了,你们退下吧。” “是!母亲。” “是,婆婆。” 沐夏和赵隽告了退,出了晋王爷和孙王妃的院落,回他们的“兰薰院”。 “兰薰院”主人卧房里—— 沐夏一边做出门的准备一边偷眼瞪斜倚在竹榻上,目光一直跟着她转的夫婿,忍不住嘀咕。 他那是什么表情?模样像只快偷到腥的猫儿似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懒得理他! 只是,有人偏要招惹人。 “夏儿——” 不理! “夏儿?” 不理!不理! “夏儿!” 不理!不理!就是不理! 她准备好咯!她要出门咯!他爱跟不跟!最好不要跟! 沐夏才要踏出房门,眼前一闪,一个颀长的人影堵住了门口,整个拦住她的去路。 “夏儿,时辰还早,我们说一会儿话再出门。”赵隽抬手架在门框边,顿时,卧房里再没出口。 “世子,辰时快过了,有什么话等回来再说吧。”沐夏瞪着面前一步之遥的男人的下巴,感觉有压迫感,于是往后退了三步,才不至于需要抬头看他。 “夏儿,我们好好说会儿话,你一定可以在辰时前出门,如若……” 嗬!他威胁她。 “好吧!”沐夏转身走到窗口竹榻边,没有坐下,而是面窗立在竹榻前。窗外,阳光透了进来,映照在她的浅红色衣裳上,在周身形成一圈炫目的光影。 看来,她愿意与他好好谈话了。赵隽也离开门口,向竹榻走去,直走到沐夏身后。 “夏儿……” 赵隽刚开口,蓦地,沐夏一个急转身,衣袂翩然飞起,从炫目光影中蓦地拍出一掌,直击向赵隽腰间睡穴。 不得不说,他的妻子很有股子锲而不舍的劲儿,往好里说那叫百折不挠,往不好里说叫不自量力。当然,他还是应该赞赏她的骨气——怎么说她还是他赵隽的妻子嘛。 赵隽身体往旁边一挪,避开沐夏的手掌,跨步往前,转到她的背后,手臂一绕,拦腰连同双手整个箍住他的妻子。 “夏儿,你确定还要继续吗?”他贴在她后背,轻描淡写地问。 唉!唉!唉!一招偷袭不成,只好当人家手下败将了。 “世子,你先放开手,要说什么就快些说吧,我听着呢。”沐夏被赵隽制在双臂中,跟被他搂抱没什么两样,他们还从来没有这么亲密贴近过,感觉非常、非常不自在——虽然他是她的夫婿,前天偷吻过她的脸颊,昨夜也偷偷趁她睡着抱了她,但她就是没法习惯,而且她若是有防范若是清醒那是绝对不会允许他胡作非为的,所以,根本算不得数。 “我觉得——这样说话也许可以让我们快些出门。”呵呵!有人占了便宜还卖乖。 可恶!对她无礼还不够?还想跟随她出门?嗯哼哼! “你快说吧!”没法!先识时务吧! 嘘……他没说话,却忽然在她耳边轻轻呵了口气。 “赵隽——”沐夏抑无可抑地大叫一声,恼怒地直呼她夫婿的名字,也不管什么大家闺秀姿态妻子身份了。 这个放肆的男人! 他好好说话不行吗?做什么要把嘴巴凑近她的耳朵?像要把人的耳朵吃下肚里去似的,害她恶心,没来由地打寒颤,浑身泛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可是……她被他死死箍紧,动弹不得,根本没法赏他一拳一脚。 气死了! “夏儿,你在母亲面前可会对我这么凶?”那个不怕恶心到别人的男人还在她耳边轻声细语。 “赵隽,你再如此放肆,我们也不必再谈话了。”沐夏冷冷地警告,“以后都不必再谈了。” 她话里有很明显的威胁——当然,他不怕她的威胁,而是,就怕她把威胁当了真——她绝对做得到,他不怀疑这点。 她现在只是对他有点疏远冷淡罢了,如果他一意用强,弄到撕破脸的地步,那才难以收拾呢。 “好!我们坐下说。”赵隽放开怀中的妻子,牵住她的一只手,拉到竹榻边并排坐下,看着她薄愠微生却仍是水盈盈的双眸,决心把所有一切面纱揭开,一切难题解决,于是,他慎重地问,“夏儿,你怨我吗?” 怨?比较一下,好像有爱而心愿不得偿时才会生怨吧?她又不爱他,顶多因为他的言行不当有些气恼罢了,有什么好怨? 因此,沐夏摇了摇头。 “那么,做我的妻子,你后悔吗?”赵隽慎重地再问。 后悔?都嫁了还要心心念念想着后悔?那岂不是自我折磨?她,可不屑于折磨自己,才懒得去后悔呢! 所以,沐夏又摇了摇头。 这下,赵隽决定放开来谈了,“夏儿,你刚才答应母亲的话——是真心的吗?” 嗯嗯嗯!她就知道,他不会不来打这个主意的。 “我答应每一个人的话都是真心的。”她淡淡地说。 “那么,夏儿,我今夜不必再睡竹榻了罢?” 哎!死皮赖脸厚颜无耻! “世子不喜欢睡竹榻就不必睡了——”沐夏斜她夫婿一眼,“今夜换我睡竹榻,世子睡床榻好了。” “夏儿,你言而无信。”赵隽心平气和地指出。 “怎么说?” “你刚才亲口答应母亲要为赵家生个孙儿,没错吧?”他直捣黄龙。 “对!”她不否认。 “那你就是出尔反尔了。”他看着她,强调。 “我是答应了婆婆,可没说一定要是现在!”她也看着他,悠悠地说。本来就是嘛!谁规定女子成了亲就得马上生孩子!有些人一辈子不生也是有的呢! 赵隽皱眉想了下,蓦地豁然开朗——她这么说,意思是……她其实是愿意接受他的,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而已。是吧? “那么,夏儿,你什么时候为我生个孩儿?”赵隽笑着问他的妻子。 啊!羞羞脸,这种话也好意思问,所以说,男人就是厚颜无耻。 夫妻俩私房话谈到这个地步,饶是沐夏素来冷静淡然,脸也不由自主微微泛起红晕。 看着她脸红不语的俏模样,身为丈夫的止不住心旌摇动,执意而且放肆地索要答案,“夏儿,你说,什么时候?” 嘿!他以为脸皮厚点就能够打败她?才没那么容易呢! 沐夏努力平定情绪,敛去羞涩,淡淡地说,“什么时候?世子,或是我,不必睡竹榻的时候吧!” “夏儿,我什么时候才可以不必睡竹榻?” “当然是不必的时候!” “什么时候才是不必的时候?” “我说不必的时候就是不必的时候咯!” 这一番绕口令绕的赵隽头都快昏了,不过,他总算清楚了一个事实,那就是:他是可以不必再睡竹榻的,端看他那个慧黠俏皮的妻子什么时候愿意忘记他昔日对她的冷落,愿意忘记她对他小小的报复。 没关系,他会让她忘记过往一切不愉快的! 并且,很快忘记! 第三十二章 艳阳如炽,赵隽徒步行走在市集上,虽然旁边侍剑很尽责地举着一把遮阳伞,但,赵隽认为,在阳光下撑伞那是女子做的事,所以,他宁可任皮肤被烈日晒得发烫,热得汗水长流,也要坚持男儿豪迈气概。 沐夏悠悠闲闲地走在浣纱撑举的阳伞下,觑了眼旁边那个自己跟自己过不去的男人,不禁暗暗好笑。 早上,她和他从晋王府出来后,先回丞相府里见过母亲,商量了一些事情,看看已是午时,于是陪母亲用完午膳才出门,也之所以,他们现在才会在大太阳底下逛市集。 临秋的嫁妆已经大体备齐,但想着自己最心爱的妹妹就要嫁与人家,以后再不能常常相见相伴,不免想要对她更好一点,给她更多一些——大概,父母送女儿出嫁的心情也是这样的吧?而大概……父母为女儿挑选夫婿时……也会这么想吧? 沐夏又觑了眼旁边的男人——他,是父母为她挑选的夫婿,成亲之前未曾见过面,人也是直到定亲时才听说的。她那时没见过他,不了解他——除去了解家世就只知道其本人是个武将,曾经想当然耳在脑中勾画过一个雄壮威武甚至有可能粗豪莽壮的武夫,太想当然耳了,以至后来见到他时稍稍有些意外:相对一般的武夫而言,他身量够高,但没有吓人的虎背熊腰、皮粗肉厚,属于颀长体型;皮肤比大多数男人都要白皙许多,如果不是他身上完全没有文弱书生气质,相信不会有人直接马上想到他是个军人,据说北齐兰陵王高长恭就是因为外貌过于俊美,不够凶悍,怕在战场上震慑不住敌人,作战时总要戴一个狰狞无比的魔鬼面具……啊——她想到哪里去了。 沐夏收回心思,看着阳光下的夫婿,停下脚步,抿了抿嘴,抿回刚才的胡思乱想。 “夏儿,怎么不走了?”赵隽往前走了几步,发现他的妻子没有跟上来,一回头,看到她站在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头上罩着白色的遮阳伞,身上一袭浅浅的红衣裳,身边人来人往,他却只看到一个她。 她,像一朵举世独遗的小红花,浅淡自我,妩媚天成;又像一朵傲视红尘的倾城牡丹,高贵出众,风华无边…… 怦—— 身体深处某个部位被狠狠撞击了一下,之后,周围的一切似乎全然静止…… “世子——” 啊!他又入神了! 不管看她多少次,她还是会令他移不开眼——糟糕的是,似乎有越来越厉害的趋势……在这闹市之上,人群之中,他只是这么一回首,看着她,心就像不再是自己的了。 这种感觉太震撼,不能不说是可怕的,可怕之余却也有无以伦比的欣慰、得意、甜蜜和柔软——为着……这样一个特别的女子是陪伴他今生的伴侣! “世子,你怎么了?”沐夏站在她夫婿面前,稍稍仰首看着他蓦然沉思的面孔。她算是相当高挑的女子了,她的夫婿却还比她胜一筹,所以说,光凭他轻而易举就令她不得不仰望这点而言,绝不能让他处处占了上风去…… “夏儿,想什么呢?” 她才闪了下神,他已经敛神静气,反过来问她。 “嗯……”她应了声,眼睛转到一处贩卖各种面具的摊子上,脸上现出淡淡的疑惑,“我在想……世子,你在战场上作战的时候可曾带面具?” 这个回答太奇怪了! 奇怪得赵隽忍不住问,“怎么想到这个?” 沐夏淡淡一笑,“看到那边小贩卖面具,我忽然想起北齐名将高长恭来,据说其人骁勇善战,因面相不足以威慑敌人,每每打仗必带上个狰狞面具。北齐与北周曾在芒山恶战,兰陵王率领500铁骑两次冲入敌阵,杀敌无数,战至洛阳西北金墉城下,被敌人团团围住,城上北齐守城将士见他戴着面具,认不出谁人,怀疑是敌人的计谋,兰陵王摘下面具,露出面容,城上将士认出了兰陵王,于是群情激愤,万箭齐发,射向北周的军队,城下500铁骑则在兰陵王的带领下愈战愈勇,北周军队在上下夹击之中终至溃败,不得而归。世子,你说,这兰陵王究竟生成何种样貌?又怕人瞧见,给人瞧见了又足以军心大振,作战时是戴面具好呢?还是不戴的好?” 兰陵王在史上以面貌柔美却又勇猛过人闻名,唉,也只有她这样的脑袋瓜才会七拐八拐想这些,说这一番话也不知道是要赞美人还是要讽刺人? 赵隽刚要应答,猛然察觉脚下某个异物直扑过来,想也不想,本能地就要抬脚踢开…… “别动!”沐夏更快地出声制止他的动作。 赵隽止住动作,疑惑地看向地面。 地面,他的脚边,一只毛茸茸的黑白混色的小怪物正围着他的裤脚拱来嗅去,唔唔地叫,定睛细看,原来,是只小小狗。 “哪儿来的小狗儿?”沐夏蹲下身,有趣地看着缠在赵隽裤腿边不知道要做什么的小狗。 小狗意识到有人在观察它,抬起头呜呜汪汪叫了两声,可惜身子儿小音量也小,奶声奶气的,不但不能震慑人,反而可爱得紧。 “真可爱!”沐夏笑了,忍不住伸出手去,想要抚摸小狗的毛。 “别动!”有人一把抓住她的手,“陌生的小狗不能胡乱靠近,小心它咬人。”“这么小,也会咬人吗?”沐夏低头看看似乎还没手掌大的小家伙,又抬头看看弯身抓住她的手的人——赵隽,不太相信。 “既长牙齿,必定会咬人,小心点罢。”赵隽也蹲下身,跟他的妻子一起看那只还不肯离开他脚边的小狗。 “谁家的狗儿,没有主人吗?这么小,怪可怜的!世子,我看它对你亲切得很,该不会是你身上沾了什么味道,被狗儿误以为是同类了吧?”沐夏笑吟吟地问她的夫婿。 好呀!说他是小狗呢! “狗儿会怎么想我不晓得,夏儿,看到它,我忽然想起处处闻啼鸟来了。” 嗬!提起早上那只鹦哥儿吟的诗,该不会拿她来比那多嘴鹦哥儿吧?嗯哼哼!比赛挖苦人吗? “喂!是我的小狗儿,不许弄它!” 忽然,一个急切的呼叫声随着一个孩童的小小人影一起撞了过来,直撞入沐夏和赵隽之间,俩人同时一愕,那孩童已经快手快脚地捞起赵隽脚边的小狗,紧紧抱在怀中,狠狠瞪了那两个围着小狗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的大人一眼,生怕小狗就此被人抢走似的,转身一阵风钻入人群中,不见了! 变化突生,沐夏和赵隽始料未及,直到那孩童消失了身影,才回过神来:堂堂晋王世子和夫人,竟被个孩童当街误以为要劫掠财物——劫的还是一只小小狗哩! 俩人相视一眼,俱是嘴角微扬,不由得有些好笑。 “走吧!”赵隽拉着妻子站起来,牵着她的手继续往前走。 而沐夏直到这时才意识到:他……竟然一直握着她的手!还不是一般的握哦!而是十指交叉的那一种。 沐夏抽了抽自己的手,不必幻想——抽不回来! “嗯嗯——”沐夏咳了两声,提醒那个随便把别人的手当他自己身体一部分的人,最好认清哪一只才是自己的手,千万、千万不要认错了去! 不过,就是有人浑然不觉死皮赖脸——不对!说死皮赖脸是对的,浑然不觉却不见得——因为,沐夏分明看到,那个无赖虽然一副浑然不觉的样子,嘴边却分明扬起得逞的笑。 唉!唉!唉!如果不是在大街上,得顾着她大家闺秀和世子夫人的形象,她非要他好看不可! ************************************* 八月初六,午后,沐夏有些无聊地坐在“兰薰院”的回廊下,绣着一条罗帕。 今日是临秋成亲的第二天,家里亲事办完,妹妹人已嫁到顾家,以后如何那是小两口和顾家的事了,所以,她尹沐夏现在只好无聊地绣罗帕——她那个连日来喜欢纠缠她的夫婿今日也怪了,一早就不知道跑到何处去,害她这个原本清静惯了的人经他那么一阵子纠缠之后,乍然回复清闲,一时之间竟也感到些许不习惯起来。 还好,她还可以绣罗帕。 沐夏收了最后一针,看着罗帕上深蓝色的“夏”字,觉得自己的确有些无聊——绣一条罗帕,而且还是一条与她先前丢失的那一条一模一样的罗帕,谁说不是无聊来着? 其实,忽然想要绣这样一条罗帕,也还是因为临秋那小丫头,要不是她几日前骤然提起,她又哪会记得原先有过那一条?而一旦记起自己有过那件小东西,想想,觉得丢了确实有些微的遗憾,要不,她才懒得再绣一条一模一样的呢! 沐夏收拾了针线,才拆着棚架—— “夏儿!”院门那边传来一声叫唤。 嗯!她就说呢,想要完全一天不见他大概也是不可能的事! “世子,你回来了!”沐夏把拆好的罗帕放在一边,抬起头来迎接她的夫婿。 赵隽提了个篮子走过来,在她身边坐下,还没说话,一眼就看到她刚才绣的罗帕。 “呵!好精致的女工!我正缺帕子用,夏儿,把它给我吧?”赵隽一伸手就拽住罗帕一角。 土匪呀!见什么就抢! “不行!我辛苦绣了一个晌午的,你岂可说要就要?”沐夏赶忙伸手压住罗帕另一角。 “你再做一条罢,这个就给我了。”赵隽笑着对他的妻子说,不肯松手。 “我的东西可不轻易给别人的!”她也不肯松手。 “夏儿,我已是你的夫君,我的就是你的,你的不也就是我的吗?难道,你心里还一直当我这个夫君是别人?” 哎!好腻人的话哟!可见,男人不管多冷多酷,天生都懂得怎么哄女人或唬弄女人!不知道,这是不是也可以称作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或是沧海桑田沧桑巨变什么的? 她瞥他一眼,不说话,手却也不肯松开。 “夏儿,我们成亲到现在,你还不曾赠我一物,这个——就当作你送我的第一件吧?” 死乞白赖! 不得不说,他真是令她刮目相看!嗯哼!这还是一年前那个酷酷的赵世子吗? “世子,俗话说:无功不受禄,无德不受宠;《礼记》曰:往而不来,非礼也,来而不往,亦非礼也。你说呢?”沐夏看着她的夫婿,轻浅地笑问。 “夏儿,你熟知诗文,应该记得《诗经》里有一首卫风,说的是投桃报李的典故,为夫一介武夫,不记得了,怎么说的?”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沐夏念道。 “所以——夏儿,你送这罗帕给我,焉知不会收回更大的惊喜呢?”他诱惑道。 “世子的意思是,我给了你罗帕,世子就会送一个更好的礼物给我咯?” “唔!”他点点头。 “那——世子何不先有往,我再有来?”对他许诺的礼物,她表现得一点都不欣喜若狂。 不得不说,他妻子很不容易诱骗,而且呀,不见付出根本不肯回报! 赵隽无奈地摇摇头,放了那块罗帕,提起刚才带回来的篮子,放在椅上,双手按着篮盖,不先揭开,故作神秘地问,“夏儿,你聪明绝顶,能否猜出篮子里装的是什么?” 沐夏直接摇头,“世子,你太高估我了,我没有那么聪明,更没有未卜先知的本事!” 唉!她的确很懂得怎么扫他的兴致! 看着她夫婿有些意态阑珊的模样,沐夏心底微微一笑,“世子,这篮子里装的就是你要送予我的礼物吗?我平生最不擅长猜谜,世子愿意说就快告诉我吧,要不说,我一辈子都猜不着。” “唉!夏儿,你要真有自己说的不够聪明,或许……”赵隽把后半句话咽回去,蓦地提起篮盖,赫然现出篮子里的物来。 “好可爱!”沐夏低下眼看,忍不住赞叹,然后抬起眼,笑着问她的夫婿,“世子,这真的是送给我的吗?” “当然!”看着她笑盈盈开心的模样,赵隽刚才的郁闷都消失了。 “谢谢你,世子!” “喜欢吗?” “嗯!” “夏儿,《礼记》曰……”有人可不肯忘记要人“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沐夏嘴角微微弯起,懒得应答,抓起罗帕丢到她夫婿怀里,自己只管捧着篮子欣赏她的礼物。 “夏儿,你手艺真好,日后再给我绣一条吧?”某人把罗帕攫在手里,还不满足。 “那也要看我得不得空再说。”沐夏白他一眼,眼睛又转回篮子里,终于忍不住好奇,“世子,这玩具去哪儿弄来的?像是真的一样!” “玩具?” 赵隽眼光扫向篮子里,看了看窝在篮子里纹丝未动,不知是睡死还是憋死了的两只小家伙,惊愕地伸手一探鼻息,放下心来,细细一看,这才发觉的确像玩具,不禁仰起头来,长笑出声。 他笑什么?莫名其妙!“呜呜……汪汪……汪汪……” 沐夏还没空去理会她的夫婿,篮子里那两只玩具竟爬了起来,呜呜汪汪地朝赵隽叫。 呀!是活的! 沐夏惊奇地看着篮子里的小家伙,它俩一个全黑,一个全白,只有巴掌大,圆嘟嘟,毛茸茸,黑鼻子,黑眼睛,眼睛又大又圆,闪闪发亮,可爱得不得了。 “夏儿,我原以为你喜欢活的,看来是更喜欢玩具多一些——”笑完了,赵隽不忘揶揄他的妻子,“要不,我换真玩具给你吧?” “我喜欢活的。”沐夏不理会她夫婿的逗趣,“世子,它们是小狗吧?瞧着又有些不像!” 她从小不曾养过狗,见过的狗儿大多是家常人养的普通家狗,这篮子里的两个小家伙像狗不像狗,像猫不像猫,模样还有些像小狮子,她不曾见过,因此觉得既希奇又有趣得很。 “这是狮子狗,也叫福狗,说到它们的来历,还有故事,要听吗?” “嗯。” “据说一只狮子和一只绒猴相爱了,但是狮子个儿太大,于是到佛祖那里述说它的苦恼,佛祖大发善心把狮子缩小成绒猴的大小,后来,狮子与绒猴有了后裔,这些狮子狗就是这么来的。” 嗬!不曾想,他还会说故事! 沐夏看着她的夫婿,有些出乎意料,也有些好笑。 “夏儿,笑什么呢?”他笑着问他的妻子。他很喜欢看她笑,看着她笑,自己也不由自主想笑。 忽然想起,她——今天似乎对他笑的不少!嗯!谁说,这不是个好迹象呢? 第三十四章 夜半,月色映白庭院,透过绿纱窗,照在无眠人的身上,不由得教人想起那样一句诗:更深月色半人家,北斗阑干南斗斜。 此刻,天上的星斗怕都已经横斜了吧? ……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来花弄影,重重帘幕密遮灯,风不定,人初静…… 四下里一片安寂,早该是人们——尤其是情人们安睡的时刻,映着满屋的月光和烛光,赵隽伸直长腿,斜倚着床头,坐在床榻上——从离开拜月宴席回到卧房,他一直就这么坐着,不知道坐了多久——原因无它,咳,罪魁祸首还是他怀里沉沉睡去的如花美眷…… 她睡得真沉! 她的酒量真的非常、非常差! 幸而,酒品还好!喝醉了就睡……非常之好拐,让人好想动歪念——如果……如果真有人想的话。唔,他此后最好还是不要再让她碰酒了:只需要一杯酒,仅仅只需要一杯酒,就足以令她在半个时辰之内昏昏入睡,而且绝对能睡上三五个时辰不翻身——跟个懒洋洋的小猪似的,又或者,跟那两只贪睡得不像犬类的黑白小狮子狗似的,天翻地覆也能来个我自岿然不动……不过,咳,怎么说,男人天生的劣根性在作祟吧?其实,他不反对她偶尔醉醉酒——当然,前提是只能在他怀里醉,这辈子,他可不允许第二个男人有见到她醉酒的机会! 她醉起酒来非常柔顺,完全的“三从四德”。 像今夜,看着她喝下那杯酒,他心知不妙地熬了一刻钟,不出所料地看到,她就近方便地靠上他的肩头,眼睛开始半睁半闭…… 所以,他当机立断,赶紧带她告退。 她由着他把她从宴席上带走,由着他把她从后花园门口一路抱回“兰薰院”,不再像清醒时那般张牙舞爪拒绝他的贴近,完全把他当作依靠,任他怎么处置都没有关系似的!要他这个做丈夫的不心动,坐怀不乱,太难!太难…… 可是—— 唉…… 赵隽抬起一只手,指尖轻轻触碰臂弯里人儿清秀的黛眉,粉嫩的脸颊,挺翘的鼻子,花瓣似的小嘴……她美得太精致,几乎像个梦,难以触摸,却又真实地倚在他怀里,教人惟恐碰碎,却又着了魔地想要拥有、霸占……他承认,早就在心底承认:他,彻底被她魔魇了! 可是—— 唉…… 终于,下定最后一次决心,赵隽挪开手臂,把他的妻子平放在床榻上,为她盖上衾被,想着应该就此走开了,结果却俯下身子,目光再度眷恋她娇艳的容颜……她胜雪的肌肤醺染出淡薄的红晕,娇嫩的红唇闪着润泽的光,如此美,无以伦比…… 赵隽止不住低下头,低下身……双手轻轻捧住他妻子绝美的面庞,双唇触及她诱人的红唇……她的身体、她的嘴唇——柔软、甜美,滋味难以言喻,是所有情人都梦想都渴望的那一种…… 她真美……真软……真甜……真…… 赵隽猛地调开头,平静起伏的胸膛,平稳不定的气息。 此刻,他的行为简直像个无赖、色欲熏心的狂徒——虽说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但,男儿该当坦荡,就算她是他的妻子,也不该如此趁人之危的……是吧?他该等她发自心底真正接受他,并且,心甘情愿地回报和付出的……是吧?他向来不是个沉不住气的人,应该有足够的耐性来等,他——应该做得到的……是吧? 可她——如此之美!如此美好的人儿是属于他的呵!她完全属于他,他有理由有权利彻底拥有她的一切…… 此刻,她就在他的怀里,放开?还是——不放开?犹豫,似乎只在一瞬间,也或者,有几世那么漫长…… 放耶?还是不放? 赵隽挣扎得厉害,挣扎中,窗外月儿渐渐隐去面孔……恍惚中,不知哪儿早起的鸡鸣声隐约传来。 天,快亮了? 怀里的人儿身子动了一下,懒懒地想翻个身,睫毛动了动,像是要醒了—— 赵隽感觉心脏错乱地一跳,蓦地涌起犯了错眼见被逮个正着的尴尬,意识才动,身体已是本能地往后一退,闪回窗边那张他睡了半个来月的竹榻,带着得逞又懊恼的复杂心情,躺平身躯——天晓得,此刻的他像透个傻愣愣的小子,唉…… 唔—— 睡得好沉呀! 沐夏展开双臂伸了个懒腰,缓缓睁开双眼——没有意外,她又想不起自己昨夜是怎么回到“兰薰院”,回到卧房,回到卧榻上的了…… 关于昨夜,她最后的记忆仍然停留在赵隽带她离开宴席的那一刻:她喝下小姑敬的那一杯酒,不久,没有例外地神智渐渐迷糊,困倦无法阻挡地来袭,身子再也坐不住,只好借了她夫婿的臂膀,由着他把她带走。 她早知道自己酒量不好,听说酒量可以锻炼出来,她试图尝试和验证——据说事不过三,昨夜已是她第四次喝酒,结果与前三次毫无例外,足以证明那句老话其实糊弄人。 看来,她这辈子注定与海量无缘罗! 她第一次喝酒是及笄时候,把母亲吓了一跳,从此再不许她喝。 第二次嘛,是在新婚之夜。哈,回想当时,现在不知道应该好笑还是应该怎样?她清楚记得:新婚之夜,合卺时,她夫婿表情僵硬地从恭贺声喋喋不休的喜娘手里抓过两杯酒,一杯自己拿着,一杯塞给她,在她未及反应过来之际,他一饮而尽,然后眼睛转向喜娘,什么也不说——喜娘们大概以为这位新郎迫不及待要与新人独处了,于是识趣地闭嘴,并且立刻鱼贯而出新房,甚至都顾不上看她是否也喝了那杯酒,后来,她一个人坐在床榻上,手里握着那杯酒,偶尔觑一眼远远坐在桌边的新婚夫婿,不知道怎么做,他呢,背对她,不看她,也不说话,俩人就这么耗了大半夜,她实在无聊至极,又睡不着,终于想起手里的酒,干脆把它给喝了……于是,安睡到天亮。 第三次是在“四海楼”。那天,在酒席上,人多热闹,众人喝多了,忘起形来,嬉闹得厉害,尤其是那个澹台拓,起哄一定要她和她的夫婿当众共饮交杯酒,她的夫婿爽快地应承,众人面前,她不好拂夫婿的面子,只好跟着他喝,结果……嗯哼哼! 第四次就在昨夜。当时小姑的敬酒不是不可以推托,只是,她真的很想、很想知道,自己不会真的沾酒就醉吧?可惜,事实如此! 每次喝过酒,她都睡得特别沉,简直人事不知,也因此,不知道她那个夫婿怎样了…… 沐夏轻轻掀开幔帐,悄悄瞄了眼窗边的竹榻,透过薄薄的白色纱帐,竹榻上,她的夫婿平平躺卧着,看起来睡得很香酣,很安稳的样子。 哎!她这个夫婿,还真是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在乌家村时,还有从“四海楼”回来那夜,她认定他是个好色之徒,不曾想,他……竟如此沉得住气! 看来,她对他,还远远做不到了解吧? ************************* 八月十六上午,还是新嫁娘的临秋突然光临晋王府“兰薰院”,找她姐姐窜门来了。 “刚成亲的人就可以这般自由自在到处乱跑了?你家大人与夫婿还真是宠爱你?”沐夏微带讶然地接待她的妹妹。 “我想姐姐了嘛!公公婆婆他们答应了我才出门的,姐姐不用担心啦!”临秋笑道,“其实……嗯,其实我不是一个人出门的啦!”说到后面,神色略略有些忸怩,笑容中隐隐约约藏有可疑的甜滋滋。 沐夏了然于心了。 “你来看我,为何不将我家妹婿一起带来呢?” “他在附近拜会几个朋友,我觉得无趣,看看离晋王府近,恰好可以来找姐姐聊会儿天,所以就来了。” 是这样啊—— 沐夏凝神看着她的妹妹:新开过的脸,高高梳起的发髻,一身俏丽的华服,少了许多孩子气,多了几分新为人妇的甜美——她妹妹的新婚日子看来过得非常不错呢! 沐夏笑笑,问,“妹妹,你夫婿好罢?” “还好啦!”临秋答,不知想到些什么,脸色蓦地微微一红,小嘴微微一抿,笑靥忽隐忽现,一副欲语还休忍俊不禁的娇羞模样,迟疑了下,才又说,“姐姐,难道……男人都是那样的么?” “嗯?”怎样? 沐夏不是太清楚妹妹的意思,扬起眉毛等她说。 “姐姐,你以前嫌我还没嫁人,不肯告诉我你和姐夫在一起的情形,现在可以说了吧?”临秋笑嘻嘻地问,像是好奇,又像是打探或者说——对照什么。 “还不是那样!有什么好说的!”沐夏眨了眨眼,睫毛上挂着“两口子日子过久了无非耳耳”的淡泊和索然表情。 咳!实在是,她也不能不挂上这一副表情!天知道,她和她的夫婿至今还算不上真正的夫妇呢!不过……嗯,还是不要让人知道的好,即便是她的亲妹子!所以,为了进一步加强效果,沐夏顺手拿起临秋到来之前自己一直在缝制的黑色天鹅绒披风,以一副“没什么好说的”表情连连缝纫了好几针。 “我才不信!姐姐快说嘛!”临秋不肯轻依。 “呵!以为你嫁了人也长大了,不曾想还是这般孩子气。”沐夏无可奉告,只好拿话堵妹妹。 “什么嘛?姐姐就爱讳莫如深,妹妹我不过是想知道……想知道……”临秋一脸好奇。 “想知道什么?”老实说,沐夏也好奇。 “想知道人家的婚姻是否……与别人的不同……”临秋说得吞吞吐吐。 其实啦,她真正想知道的是:自己的夫婿和别人家的夫婿比较起来,有没有不同。 据说,宋玉曾经做过一篇《登徒子好色赋》,说到登徒子的妻子极为丑陋,不仅一头乱发,两耳畸形,嘴唇外翻,牙齿凹凸不平,走路一瘸一拐,是个驼背,还满身长疥疮,简直面目可憎,登徒子却很喜欢她,跟她一连生了五个孩子,由此证明,登徒子是个好色之徒,只要是个女人,他就会喜欢。 由这个故事推测可知,男人一旦好起色来,极有可能饥不择食,凡是个女人——就要! 所以啦,临秋非常、非常想弄清楚,她的夫婿究竟是怎样一个男人?是不是真爱…… “人和人生来不同,不同的人结下的姻缘自然也不一样。”沐夏说的轻描淡写。反观她和赵隽,本来,就是么! “姐姐,人家不是这个意思啦——”临秋忍不住了,附在沐夏耳边,悄悄问,“姐姐,你与姐夫成亲虽然有一年了,但姐夫才外出归来不久,其实也还像在新婚中嘛!姐夫他是不是……也爱纠缠你呀?”说起来似乎有些羞人,世人总爱拿如胶似膝或蜜里调油来譬喻夫妇新婚时的美满,她的夫婿是个极细心体贴的男人,对她很好——太好了,反而让人觉得不真实,受之有愧,心不安。所以,才好想弄明白的嘛。 爱纠缠人?是没错!不过,嘿…… “妹妹这么问,想来定然深得妹婿疼爱,日里夜里都难分难舍咯?果然是止则相偶,飞则成双。李白说:七十紫鸳鸯,双双戏亭幽;杜甫说:合昏尚知时,鸳鸯不独宿;杜牧说:尽日无云看微雨,鸳鸯相对浴红衣;苏庠说:鸟语花香三月春,鸳鸯交颈双双飞,只成好日何辞死,愿羡鸳鸯不羡仙。夫妻相亲相爱,才可白头偕老,临秋,你嫁得好夫婿,夫妻和美,其乐融融,姐姐真的很为你高兴!”沐夏笑瞥妹妹,半是打趣半是转移话题。 “呀!姐姐一出口就是这鸳鸯那鸳鸯的,我看姐姐和姐夫才是天生的一对哪——”被姐姐说中要害,临秋毕竟是新嫁娘,不由得害起羞来,一把抢过姐姐手中的针线活,没事找事——凑巧,还真让她无意中找对了…… 临秋瞪着手中物,睁大眼睛端详了好一会儿,然后做出一脸别有意味的笑,“姐姐这是做什么呢?好华贵的披风哦?我明白了,该不会是做给姐夫的吧?哎,姐姐对姐夫这么好,羡慕死姐夫了,姐姐回头也给我做一件吧?嘻嘻——” “顾三少奶奶,你以为自己还是尹府里不知事体的垂髫少女啊?自己做!”沐夏敲了下妹妹的手,扯回那条披风,以无奈而不耐烦的语气哼道,“又不是没有御寒衣物,要不是世子聒噪得人烦,我才懒得给他做呢!” “嘻,姐姐心疼姐夫就直说了吧,你不肯承认我心里也清楚得很。” “你晓得什么?小孩子家!” “我都嫁人啦!不是小孩子了!” “是哦!嫁了人就该是大人了,还这么爱乱跑,回头你家夫婿找不着人看他如何收拾?”沐夏对妹妹睐睐眼。 “讨厌!姐姐这是什么表情嘛?”临秋莫名其妙脸红起来。 “咦?妹妹,做什么脸红?”沐夏不解地笑问,不太明白自己的话怎会让妹妹羞涩。 “啊——姐姐真是坏!心知肚明,偏爱仗着自个儿聪明来欺负我这个笨妹妹!”临秋嘟起红润润的小嘴,大眼水漾漾的,看起来比往日更是娇俏几分。 心知肚明?傻妹妹,姐姐不是无所不知好不好?妹妹到底脸红些什么……唔,好想知道!“我家妹子嫁对人咯!妹妹现在这模样,比出嫁前还要美上几分,告诉姐姐,你们两口子平日里是怎样过的?”成了亲,是不是还有些她意想不到的好,是什么呢?太想知道了!因此,沐夏忍不住直白地问妹妹。 “就那样过呗——”临秋只是笑,还有些羞赧,就是不肯说细节。 就那样?到底哪样啊? 沐夏知道,她不该好这个奇的,可是……可是……她就是忍不住要好奇! 第三十五章 向来,八月仲秋日是阖家团圆的日子,澹台拓很识趣地没在这天拉赵隽加入以他为首的那些异乡客的狂欢,而是直到第二天——八月十六,才借秦肃回请他的机会,怂恿秦肃邀赵隽共赴午宴。 秦肃的午宴定在一家不大起眼的小店——“虞记”里。 “虞记”实在不大,大堂里堪堪摆下那么六七张桌,倒是后院里一座亭台,面对一棵桂树,颇有雅趣。 现在,秦肃的宴席就设在后院亭台里。 秦肃新近成为“虞记”的常客,和店家较熟,来此颇有宾至如归之感,据他说,“虞记”的女儿红极为醇香——而澹台拓的看法则是:“虞记”店面虽小,下酒小菜却胜过大酒楼,堪称色香味俱全,尤其这色还不止是菜色,包括店家女主人的美色——也就是说,这家名叫“虞记”的小吃店,店里的藏酒值得一喝,做的小菜值得一吃,人嘛——更是值得一看。 店主人姓虞名白鹭,二十有余,据说寡居,因家中无男人支持,为求维持生计,开了这家小店面。虽说自古以来寡妇门前是非多,何况一个年轻貌美的寡居女子?不过,“虞记”开张至今半年,店家女主人对待男人的态度总是不卑不亢,没惹起多少闲言碎语,颇能清静度日——或许,这也是秦肃能成为“虞记”常客的原因之一吧? 秦肃今日的宴席没有女客——也就是说,澹台拓终于不再时时将个紫蝶姑娘挂在腰侧,而秦肃也可以不必再应酬吕寒秋姑娘——听说是托那日赵世子酒席的福:蒙吕将军受了伤没有因此弄坏脑袋,在那天清楚自家侄女应该多教导些礼数再发嫁也不迟。于是,秦肃暂时少了一桩烦扰事。最近,秦肃与同乡季允来往较频繁,加上季允科考结束,不管是需要庆祝还是抚慰,秦肃这桌宴席当然都少不了季允,如此算下来,秦肃今天的宴席只邀请了三位好友:赵隽、澹台拓、季允。 既然秦肃与店家熟识,一干人在“虞记”不但被店主人待为座上宾,店主人还应邀坐陪,勤快斟酒,殷勤劝酒,使澹台拓如愿享受到了传说中的“吴姬压酒劝客尝”无上美意,不禁大叫快哉至哉!。 菜色不错,醇酒香浓,四个男人,加上一个长袖善舞的店家女主人,喝得还算尽兴,季允酒量最浅,没多久就觉得朦胧欲醉,于是借故更衣,走到“虞记”门外透透气。 “季公子?是你——啊!如此凑巧!在这里遇上了季公子。” 季允才走出“虞记”门口,随着突兀的叫唤,一乘小轿停在季允的面前,从轿里娉婷走出一个粉面含春的绝色——紫蝶姑娘。 “紫蝶姑娘。”季允淡淡打声招呼。 “季公子出现在此地,莫非——”紫蝶抬头看了店名,转过眼含笑瞅着季允,似乎看不出他的冷淡似的,一味说道,“季公子在此间有应酬么?容我猜猜,席上之人定然少不了澹台爷,他昨夜寄来一书,我还未及看呢!正好,趁此良机,我这就进去与澹台爷打声招呼罢!” 说完,也不等季允有所反应,举步踏入“虞记”,扫一眼大堂,目光寻不到什么,于是沿后门走进后院,直上亭台而去。 “紫蝶?”澹台拓眼尖,一下就看到骤然光临的紫蝶姑娘,不禁讶然出声。 今日秦肃做主人,本已说定纯粹来个男人的聚会,不曾想紫蝶姑娘自个儿从天而降不邀自来,令前些日子和紫蝶几乎形影相随的澹台拓心底止不住尴尬起来,生怕主人秦肃有所误会,出乎意料的神情不免要做的强烈一些,“紫蝶,我昨夜要人送一封信到你那儿,想邀你今日共进晚膳,真可谓相约不如撞巧,不期而能相遇——秦兄弟,多了个娇客,你当如何呀?” “紫蝶姑娘如蒙不弃,一同坐罢?”秦肃平平说道,没什么情绪的声音听不出拒绝,也听不出欢迎。 幸而,大家都是熟人,紫蝶姑娘微微一笑,并不计较,福身告了座,没看其他男人,倒是先向坐在秦肃旁边的店主人虞白鹭开口,“白姐姐?竟是你?白姐姐这一向可安好?数年前,妹妹但知姐姐为一富商赎了身,从了良,做了姨太太,原以为此生再无相见之日,不曾想,竟还能在此地重逢,紫蝶实在是始料未及——” “紫蝶姑娘也许不知道吧?此间鄙陋小店就是我虞白鹭的营生。虞白鹭命薄,好容易嫁了个夫婿,夫婿虽然颇有齐人之风,却也能知冷知热,不曾想,年前外出经商不幸溺水,撇下我——白鹭没了男人,家里大娘自顾不暇,我一介孤寡,要三餐为继,只得抛头露面做点生计了。让紫蝶姑娘始料未及——抱歉得很了!”虞白鹭淡漠地看着紫蝶姑娘,淡淡地说。 原来,这虞白鹭和紫蝶姑娘昔日曾同是“仙乐坊”的姐妹。虞白鹭原也是炙手可热、红极一时的红牌,却在年华正盛,声名正隆之时从了一个商贾,甘作侍妾,从此退出烟花地,销声匿迹,不曾想,如今在京城里开这样一家小店面,也难怪紫蝶面有疑色。 “白姐姐自力更生,妹妹只有万分钦佩,敬重不已!可惜,妹妹乃福薄弱质之人,遇不上姐夫那般情深意重男子,惟有一再蹉跎岁月,年华付与东流水……唉!与姐姐相比,妹妹才是真正命薄如纸……”紫蝶仿佛触动心事,低下眉眼,幽幽叹息。紫蝶姑娘叹息声未落,秦肃目光已是迅如闪电地扫向澹台拓,嘴边隐隐有嘲弄之意。 澹台拓接到秦肃的目光,微微一笑,却不应答紫蝶姑娘的话。 紫蝶姑娘叹息完了,才抬起盈盈双眸,环视桌上众男子,一一招呼,“秦将军,紫蝶贸然前来,别嫌弃紫蝶冒昧罢!小王爷,您安好!澹台爷,相期不如偶遇,午宴秦将军做了主人,紫蝶不敢僭越,各位爷,还有方才在门外遇见的季公子,趁此良机,容紫蝶冒昧,请各位爷今晚再聚首,可好?恰好,紫蝶亦可与久别重逢的白姐姐多亲近,晚宴就由紫蝶来做东罢,澹台爷,可好?” “不好!”澹台拓笑道,“让紫蝶姑娘破费岂有此理!这客我澹台拓请定了的!紫蝶,一切交由我来安排吧!你呢,只要喝两口酒,唱个小曲儿,我就心满意足了,哈哈!” 澹台拓言罢,紫蝶面上微微闪过异样神情,嘴角却弯起,缓缓展开一个巧笑倩兮—— “澹台兄,季某量浅,惭愧得很,如今已是不胜酒力,乘兴而来,须当乘兴而归,兄长美意,应当虚怀以待方能见赤诚之心、敬重之意,季某冒昧,恳请改为他日,季允再陪兄长喝个尽兴,可好?”季允恰好此时走上亭台,落了座,开口便道。 “季兄弟说的对,乘兴而来,乘兴而归,日日有酒席,日日酒兴飞扬,一日之内把酒都喝了,明日又要孤寂落寞,岂不是惆怅失意的很?紫蝶,虽说今朝有酒今朝酒,但我兄弟数人,情深义重,更须细水长流,不必集于一时,狂欢痛饮太过,折杀众位兄弟,也没多大意思,就依了季兄弟的话,我们改日再聚,我做东,好不好?”澹台拓目光凝注在紫蝶姑娘脸上,笑嘻嘻地说。 紫蝶姑娘眉尖微蹙,也许是闹不清澹台拓用意何在吧,对他不置可否,转向赵隽,问,“小王爷,您也不肯领紫蝶的席么?” 赵隽和秦肃两个人正在喝酒,一口酒刚下喉,紫蝶这么一问,他不徐不即掏出一块罗帕,压在唇边按了按,才说,“我方才与秦将军喝酒,分了神,没留意大家谈论些什么?澹台,我似乎听到你说改日宴请紫蝶姑娘,是吧?” 澹台拓大笑,“哈哈!世子一心二用,听的明白,改日兄弟做东,兄弟们再聚首呵!来,来,来,今日宴席未散,谈什么他日之事,若非秦将军不拘小节,早把这主人惹生气了!虞老板,你的酒真不错,再来一坛女儿红,我今日不醉定然是不归的。来呀!喝——” 澹台拓那边叫喝酒,虞白鹭这边瞧着紫蝶,微微笑道,“紫蝶姑娘,你我昔日同坊,虽无姐妹之谊,也有姐妹之名,难得紫蝶姑娘今日光临敝小店——古人尚有‘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之说,何况你我?恰好,你我都认得座上各位大爷,晋王世子高贵慑人,澹台大爷风趣得紧。秦将军威武稳重,季公子风雅高洁,俱是人上之人,我等风尘之人就是望尘也莫及啊——今日蒙秦将军不弃,在此设宴,且不嫌白鹭鄙陋低下,诚邀共饮,已是不胜荣幸之至,白鹭当克尽店家之职,惟望各位大爷此际喝得尽兴,其余的,白鹭暂不作他想——紫蝶姑娘,你我久不相见,这一杯相逢酒不喝不行,请吧,白鹭先干了。” 虞白鹭举起手中杯,望空敬了紫蝶,仰起脖,全喝了个干净。 虞白鹭这一番话紫蝶姑娘听了脸色隐隐作白又隐隐透红,却也不好发作,只得闷声举杯,也一口饮干。 两个女子喝酒的时候,澹台拓则盯上赵隽手中的罗帕,盯了好一会,忽尔暧昧地笑了,“世子,您这罗帕雅致得紧,只是……您也忒招摇了些罢!” “什么?”秦肃没兴趣看女子斗酒,凑过来问。 “世子娶了个好夫人,羡煞人也就罢了,偏生要欺压我等孤家寡人,有情人不成眷属——这罗帕分明是闺阁之物,世子堂而皇之示之以众,不是招摇是什么?”澹台拓笑嘻嘻地指着赵隽手中罗帕道。 “小王爷手中是——夫人的绣品么?小王爷夫人绣的好针线!紫蝶方才恍惚瞧见帕子上绣有“春夏秋冬”几个字儿似的,那字儿绣得真古雅,像是篆字……只是,紫蝶孤陋寡闻得很,闹不清为何不绣些花鸟虫鱼而绣字儿呢?还是说,现下闺中的夫人小姐们绣帕子都不爱绣花鸟虫鱼而改绣字儿了?”紫蝶姑娘早已撇开虞白鹭,微笑看着赵隽说话,同时,双眸扫过季允,不动声色地瞥他一眼。 季允一直垂着眼,并不注意大家谈得津津有味的罗帕,更不注意紫蝶姑娘的目光,似乎独坐一边有些无聊似的,自斟自酌连饮了几杯。 “紫蝶,这你就不晓得了——”澹台拓意兴十足地笑,“世子手中帕子上的字岂是没来由的?那字儿呀——嘿!所以,我才说世子太过招摇了也!” “什么意思?”秦肃懵懂得很。 “笨——”澹台拓嘲笑,不肯明说。 “秦爷豪迈,不拘小节,不识得闺阁物品也不算奇怪——”虞白鹭浅笑道,“恕白鹭冒昧,如果没有猜错,帕子上的字定然是晋王世子夫人的名讳,对吧?” “虞老板乃聪明之人也!”澹台拓赞许地拿起酒杯,“澹台这一杯敬冰雪聪明、知情知趣的虞老板,只是酒不能白喝,我这傻笨的秦兄弟,虞老板可要多提点他——哈哈!” “澹台爷就爱逗趣,这笑话说的不错,白鹭陪你饮了。”虞白鹭淡淡地笑,把手中酒一饮而尽。 “澹台拓,你这厮偏爱胡说,该罚一杯!”秦肃瞪着澹台拓,声音里的不自在和不悦难得的明显。 “算我胡说——那又如何?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说者自胡说,听者何妨胡听?哈哈!我喝!” 大家杯来盏往,酒席上再度热闹之时,紫蝶仍对晋王世子的罗帕意犹未尽,大家纷纷举杯尽饮时,她却向赵隽道,“小王爷,紫蝶对小王爷夫人的手艺欣羡至极,可否借来一观?” 不过,酒席上太热闹,赵隽早收起手中罗帕,放入怀中,和一帮兄弟杯酒相酬,根本没去注意紫蝶的问话。 被冷在那里的紫蝶脸色一僵,转眼看到虞白鹭一直在看她,嘴角微掀,却又欣然笑开。 虞白鹭也是一笑,调开目光,不再看她,一意提壶斟酒,劝她的客人们更进一杯酒。 这下,紫蝶姑娘不免冷清罗,她无聊地瞄向季允,眼见季允酒意更浓,于是举杯向他笑道,“季公子,紫蝶坐下,还未曾与季公子喝上一杯,季公子闷声不响,是不胜酒力呢……还是心情不畅?白姐姐刚才两句诗念的好:‘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紫蝶陪季公子痛饮几杯罢,如何?” 季允不看紫蝶姑娘,也不答她的话,杯中酒倒是很干脆地一饮而尽了。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大有深意也!紫蝶,你与季兄弟有何同病相怜之处呀?”澹台拓调过头来笑问。 “季公子独在异乡为异客,紫蝶流落他乡,沦落风尘,岂非‘同是天涯沦落人’么?” “我澹台拓也是‘独在异乡为异客’,为何不见有人与我同病相怜?可怜!可见我澹台拓命中注定无佳人眷顾——可悲!”澹台拓口呼可怜,脸上却笑嘻嘻的,并且隐约带着嘲弄。 “澹台爷到处春风得意,听说最近‘醉心楼’的头牌很得澹台爷的眷顾,只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澹台爷这‘同病相怜’又是从何说起呢?”紫蝶姑娘轻轻一笑,问澹台拓。 “我澹台拓乃狂徒浪子,向来只知今朝有酒今朝醉,也只认行乐须及时的道理,比不得愚公,太行王屋置于前,我只肯绕道而行的——哈哈!”澹台拓说完,仰首大笑。 紫蝶姑娘脸色暗变,神色不定。 “澹台爷这话让我想起两句诗: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拥有时该当珍惜,切勿失去了才追悔莫及,尤其,切莫痴心妄想,奢望不属于自己分内的东西——澹台爷,我这注解不错罢!”虞白鹭笑笑,瞥一眼紫蝶姑娘,说道。 澹台拓但笑不已。 紫蝶姑娘神色不太平和。 有人却忽然平静了——季允,只见他往后挪到亭台边,靠着栏杆,眯起眼睛看众人,不动,也不说话。 “糟糕!季兄弟定然不胜酒力了——”澹台拓笑完,睁着一双似醉非醉的眼,瞅着季允又笑,“季兄弟,你的酒量——何时才可像你的文才——八斗不醉呢哈哈……” “季兄弟既已不胜酒力,我该当送他回去,不如我们就此散了,改日再聚罢?”秦肃也觉得有了些微酒意,于是提议。 “好罢!”席上人赞同。 当然,这席上人要稍打些折扣——首先,季允已经不声张,其次,澹台拓懒于应答,第三,紫蝶姑娘兀自沉吟,第四,店主人觉得没她什么事,所以,那个应答的人事实上就只有一个赵隽。 因为秦肃已经安排自己送季允回去,赵隽说完赞同的话,理所当然地搀扶起澹台拓,先行走了。 秦肃搀扶起季允,向虞白鹭告了退,刚要走,忽然才想起席上尚有个紫蝶姑娘。 紫蝶姑娘算是澹台拓的红粉知己,秦肃不擅长个中之道,向来与紫蝶姑娘无甚交情,何况现在要顾着一个季允,哪里会分神来照管别人?于是,对紫蝶姑娘点头致意道,“姑娘请自处罢,秦某先送这位季兄弟回去——”便想就此走人。 “秦将军,季公子似乎颇有醉意,不知行走可方便否?紫蝶在店门之外停有一乘小轿,秦将军如不嫌弃,紫蝶可以送季公子一程,您意下如何?”紫蝶姑娘却殷勤相问。 秦肃想了下,觉得不失为好办法,于是欣然应允。 第三十六章 由“虞记”门口抬往“悦来客栈”的一乘小轿里,挤着两个人——一个是紫蝶姑娘,一个是季允。 季允两眼闭合,像是已醉得昏睡过去,不省人事,旁边搀扶他的紫蝶姑娘似乎颇不放心,一路上连连轻唤,“季公子,季公子——” 季允一直没有应答,看来的确睡沉了。 紫蝶姑娘瞪着季允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咬紧樱唇,屏住呼吸,悄悄向他怀里伸出手…… 没有? 紫蝶姑娘不置信地把玉手从季允空空如也的怀里抽回来,发了一会儿怔,又瞪了季允的胸膛好一会儿,不甘心地再度伸出手,轻轻摸索他的胸口…… 还是没有! 不可能! 她清楚记得,上一次季允醉得人事不知时,自己分明看到他从怀里掏出那条罗帕——那条绣着一个“夏”字的罗帕——那条与晋王世子手里的罗帕有着可疑相似度的罗帕…… 她非得弄清楚不可! 季允究竟把它藏哪儿去了? 或许,某些人天生就有种本能的嗅出能够引发变故的诱因的本领,当她乍见晋王世子手里那块似曾相识的罗帕时,某种兴奋感烧灼得她几乎坐立不安——季允与晋王世子夫人之间,会有所牵连吗?女人的直觉告诉她:有!那天在“四海楼”,坐在她旁边的季允在看见晋王世子夫人进来时那一刹那的失神与愕然并没有逃过她的眼角,而季允随后近乎失常的痛饮也很容易令她生疑——她见过太多情感的纠葛和把戏,清楚其中种种细微或潜藏的变化,季允必定对晋王世子夫人有着异乎寻常的情感,她毫不怀疑。如果,她能够证实……那么,这不失为她的一次机会。 或许,这也是生存于某种境况中的人本能的求生意识,当她经由澹台拓识得晋王世子后,面对那个高贵俊帅的男人,她止不住心旌摇动的同时心底也强烈升腾起改变自身状况的渴望——她不甘心做一个名扬京师的花魁,也不甘心做一个略有家产的普通豪侠的侍妾,既然她注定给人作小的命,谁说晋王世子不是最好的选择? 晋王世子高高在上、傲人一等、心如磐石,这些她都不以为然,认定自己终能拨开一切云雾——但是,那天在“四海楼”,看到骤然出现的晋王世子夫人后,她没有足够的信心了。那个与生俱来便据有高贵身份的女子,与晋王世子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与她,则完全是云与泥的区别……她自信自己有不输与任何女子的美貌与才情,可是,却有一个或者会令天下所有最高贵的门楣拒绝入内的身份——娼妓。 命比纸薄,心比天高——是悲哀红颜的真实写照,但是,她决意改变自己的命运——不管结果是什么,她至少必须争取。 晋王世子如山一般难以撼动,所以,她只能牵住他的好友澹台拓,以若即若离的姿态维系住连接梦想的脆弱牵扯,可,男人终究不可靠,澹台拓那个情场浪子竟然打算撇开她了——是他故弄玄虚的手腕还是真的对她厌倦了?她暂时还弄不明白,但是,她非常清楚,失掉澹台拓就是失掉与晋王世子的最后一丝联系,她不能放掉澹台拓,可放不掉的同时也像持着一把双刃剑——晋王世子因她与澹台拓的关系更加不多看她一眼,而她,除此之外根本没有更好的办法。 她本已无计可施,偏偏,晋王世子夫人的出现令她更加难以看到希望——听说晋王世子与夫人曾经不睦,那天在“四海楼”,她亲眼目睹晋王世子难得的温柔,世子夫人炫耀似的归属姿态,一切捕风捉影的猜测全被推翻:晋王世子与夫人感情极好——至少表面看来如此。 那个女人,轻轻松松就拥有她想要的一切,她无法不妒忌,明知无法抢夺,却也暗暗奢想能分享——但是,那个女人连一丝分享的机会都不肯赋予其他女人——她牢牢牵着晋王世子的心思、视线,瞎子也能看得出来。 她抢夺不了,分享不了,仍然不甘心,一点也不甘心!她这样的女子,已经被命运摆布至此,再不竭力谋求改变,此生就彻彻底底没有希望了…… “紫蝶姑娘,‘悦来客栈’到了。”小轿外忽地传来秦肃提醒的声音。 季允醉倒在“虞记”,秦肃只骑着一匹马来,携人尤其是携带醉汉并不方便,因此紫蝶姑娘提议用自己的轿子送季允回‘悦来客栈’,秦肃应允感谢之后,把季允搀扶进轿里,让他和紫蝶姑娘一同乘坐,他自己则一路骑马跟随在小轿边,一起前往“悦来客栈”。到达“悦来客栈”,小轿落了地,秦肃良久不见紫蝶姑娘掀开轿帘出来,不免疑虑,忍不住出声叫唤。 紫蝶姑娘如梦初醒,惊觉自己闪了神,几乎忘记眼前,不想被人看破,忙应声,“秦将军,紫蝶正搀扶着季公子,分不出手来,麻烦秦将军掀一掀帘子,可好?” “是我疏忽了。”轿子外的秦肃闻言顿悟,忙道一声歉,赶紧掀开轿帘,从紫蝶姑娘手里接过季允,把他搀扶出来,然后回身向仍端坐在轿中的紫蝶姑娘道谢,“有劳紫蝶姑娘,秦某谢过!秦某这就送季公子回客房,紫蝶姑娘留步罢!” “好——”紫蝶姑娘坐在轿中,对秦肃微微笑道,“秦将军不必挂心紫蝶,季公子需人照顾,请秦将军多加用心,快扶他上去吧,紫蝶这就要回去了,改日再见吧!” 秦肃点点头,也不多说,搀着季允转身进了“悦来客栈”,把他送回客房,守护到午后,眼看季允睡得香甜,想着军营中还有些事务,于是招来小二,叮嘱一番,留季允在客房里自睡,自己则回军营去了。 秦肃前脚才走,店小二后脚也跟着离开了,而两个人的身影都消失不见之后,一条脸蒙轻纱的人影却轻轻打开季允的房门,轻悄走入房里……没多久之后,这条人影又悄悄开门出来,仍旧脸蒙轻纱,匆匆离开,不知道是何人,也不知道找来季允房里做啥…… ******************************* 雪白的罗帕……大大的“夏”字……小小的“夏”字…… 那张绝美的容颜……另一张相得益彰的脸孔……他们才是天生的一对……而他……只是一个局外人……一个毫不相干的……可悲的……局外人…… 梦境如同风暴,在他的脑海来回肆虐,如果思绪也有一张皮,他早已体无完肤。 他是她心灵、情感、生活、世界之外毫无关联的人,那人,才是她一切的主宰、寄托、征服者、占领者、拥有者……或者,是她的臣民、专属、所有…… 情感世界里所有那些幸福、关怀、体贴、爱护……她都会拥有,都会有人给她……不是由他……他该祝福她,该因她快乐而欣慰……只是,为何总要心乱如麻、若有所失、疼痛……入骨!如果啊,如果他能够做到只在云端里看着凡间种种,潇洒地挥挥衣袖,便挥走种种……那么,该会好些的吧?唉,还是不要罢!其实,此生能够与她遇见,即便只能隔空想像她的一颦一笑,即便失落永远不会填补,即便心伤永远没有好的时候,他也从来不曾悔过…… 他——并不悔! 季允从幽梦中醒来,已是醉后的第二天早晨。 浓睡消了残酒,意识再度清醒,季允记不起自己昨日是怎样离开“虞记”,怎样回到“悦来客栈”的了,可……他怎样也忘不掉……那一块……那两块……一模一样的罗帕。 那人拥有她……的罗帕,拥有得光明正大,而他,形同窃取,行止鬼祟,爱——也爱得不心安理得! 那些关于她的点点滴滴、一丝一毫,从来只属于那人,从来……与他无关。不必刻意分野,那人名正言顺,他名不正言不顺;那人理直气壮,他理屈词穷;那人可以一往无前,他却必须畏首畏尾……爱得如此不坦荡、无理、无礼,是对爱情的亵渎,对……她的亵渎,古人言:当忧则忧,遇喜则喜;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大丈夫应当拿得起,放得下,终日困在一份不应该的情感困扰中,是他痴心妄想……自作多情!他应该放下一切,早该放下了! 佛不也说了:放下! 是该放下了! 历经重重思虑,无尽的自我挣扎与自我说服,季允自觉心境渐渐一片澄明,周身也像跟着轻松起来,振作精神,从床上一跃而起,洗漱了,神清气爽地打开衣箱找干净衣物换洗—— 奇怪?为何衣箱似乎有他人翻动过的痕迹? 季允内心没来由地泛起一股惊慌,心才动,手已经飞快探到衣箱深处翻找检查…… 没有? 怎么会——他明明记得,自从上次大醉,不小心在紫蝶姑娘面前显露过那件根本不该呈现人前的物品之后,他便将它深藏箱底,再也不随身携带——他明明是放在箱底的呀! 季允不置信地迅速抱起衣箱,抱到床前,提着箱底,把衣箱里的物品囫囵倒在床面,双手胡乱拨动寻找…… 没有! 是真的没有! 季允一下子跌坐在床边,觉得茫然而惊恐……为什么会不见了呢?为什么——单单就它不见了呢? 到底是怎么回事? 季允低下头来,看着自己的双手,微微捏成拳头,仍是——抵制不住手指的轻颤。 不可能会有人特意拿走这样一件物品的……是吧? 不可能会有人清楚埋藏在他心底的秘密的……是吧? 或许,他只是紧张过度,杞人忧天罢了……是吧? 或许,是他没留神,记不清,不知把它放在哪儿,弄……丢了吧? 季允头脑一片昏茫,努力找着各种无论如何都安抚不了内心惊惶和坏预感的借口。 但愿,真的只是他不小心把它遗失了! 第三十七章 “呜汪汪——” “起床了!” “呜汪汪……呜汪汪……” “大懒虫!起床了!”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懒虫!起床!懒虫!起床……” …… 吵死!烦死!再叫下去他要它们统统死! 一早,日头还没有爬上前院那棵最高的桂树,赵隽就被窗外吵闹不休的骚扰声给逼的不得不醒转。 他昨夜四更才睡下,如今困倦未消,几乎睁不开眼,那几只小混蛋竟敢公然在窗外斗嘴把他吵醒! 以为这屋里没主人了? “夏儿——”赵隽闭着眼睛,声音沙哑地嘟嚷,“叫它们闭嘴!” 他的夫人没有应答他,而是一个侍女在卧房门外急忙答话,“禀世子,少夫人到膳房准备早膳去了。” 难怪!原来是山大王不在,飞禽走兽全乱了纲常。 赵隽无可奈何地把衾被往头上一拉,从头到脚把自己蒙个严实,试图来个置若罔闻。 “黑无常,白无常,睡无常醒亦无常……” 某只在空中得意洋洋地作对,据说模的可是一个名对,那副对子上下联是这样的:蔺相如,司马相如,名相如,实不相如;魏无忌,长孙无忌,尔无忌,吾亦无忌。某只虽然对的稍有差池,也算差强人意,自得之心自然不可避免。 可惜,这么好的才华就是没人——不,没狗欣赏!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某两只在地面同心协力鄙视空中的某只。 某只为何才高如此却不能见容于……呃狗?缘故在于,它吟的对子明白无误剽窃她人成果——这个她人不言而喻,自然是它们的亲亲女主人罗。此对子来源是这样的,因为某两只太嗜睡也,几乎不尽看家护院之责,所以某天女主人开玩笑地对它们吟咏了这几句,某只恰好在侧,居然厚颜无耻地拿去整日介挂在嘴边,有事没事就瞎显摆,活似它亲口作出来似的,把自己当人看了,真不害臊! “够了!叫它们全部消失!” 倏地,卧房里骤然传出忍无可忍的低吼,声量不大,不足以震慑化外之民——例如鸟狗之类,却足以惊动整个“兰薰院”,所以,卧房门外的侍女苦着脸,烦恼得直挠头……啊!消失?怎么个消失法?杀掉?赶走?丢了?啊啊啊——那可不行!这些小家伙全都是少夫人的小宝贝哦! 可是……世子口谕,谁敢拂逆……呜呼哀哉!怎么办? 唉…… 接下来,也不知道侍女们是如何办到的,总之,赵隽暴躁怒吼过后,天地总算安静了,他总算又能重新高枕无烦扰了——爽快!幸甚至哉! 沐夏回到“兰薰院”院门,看到这样一个颇为壮观的欢迎仪仗:三个侍女一字排开站在院门外——这本不奇怪,奇怪的是她们每人手里分别抱着一个小家伙:鹦哥儿绿皮、男狗狗黑哥儿和女狗狗白丫丫。三只小家伙虽然各自被侍女分别抱开,却拼了命挣扎扭转身体找寻对方身影,同时,嘴里呜汪吱嘎叫个不休,看到她出现,更是加倍儿撒起欢来,争先恐后挣扎着想要挤出侍女的怀抱奔向主人。 “怎么回事?”沐夏压下惊奇与好笑,从容问道。 “少夫人,世子发了火,叫它们全部消失哪——”侍女们一脸无可奈何和忍俊不禁。 “又吵上嘴把世子给闹醒了吧?”沐夏会意道。 “是呀!少夫人明察秋毫!” “整日就知道吵嘴!”沐夏屈指弹弹鹦鹉的喙,“一再惹世子不高兴,哪天世子真把你这多长的小嘴割来下酒,信不信?” 不行!不行! “吱嘎!吱嘎——” 绿皮一急,话儿都不会讲了。 “还有你——”沐夏从侍女手里抱过那只毛色全黑的小狮子狗,揉揉它的黑脑袋,说,“黑少爷,你不用心守护主子,净日只晓得与绿皮斗嘴,枉费你主子拳拳豢养之心,再不长点志气,当心他日无家可归!” “呜……呜……”黑哥儿得偿心愿趴在主人怀里,高兴地叫两声,不瞎闹了。 “少夫人,你好厉害!”侍女们看得有趣,纷纷笑道,“它们就只肯听少夫人的话,少夫人一离开就吵翻了天,把世子气的……” “世子醒了?”沐夏把黑哥儿交回给侍女抱着,问道。 “刚才醒了一会儿,现下似乎又睡着了。”侍女赶紧禀明。 “嗯——抱它们进去罢,分隔开来,别再让它们凑在一起。”沐夏淡淡地吩咐侍女,跨进院门,向正房走去,直走进卧房里—— 竹榻上,赵隽果然还在睡。 前几日皇帝聊发少年狂,御驾亲率众臣子与世家子弟们牵黄擎苍大举进发御囿狩猎一番,昨天日薄西山方回皇城,回朝后又设宴犒赏众臣狂欢痛饮直至夜半才尽兴罢休,赵隽镇日陪伴君王左右,昨夜过了三更才得以脱身回来,洗漱睡下已是四更后的事,一大早即被闹醒,不怒气冲冲发火才怪。 那几只调皮小家伙哎……原本一个绿皮就不时惹恼她的夫婿,多了两个醒来就和鹦鹉闹,吃饱就睡个天昏地暗的小狗狗,更时常令他皱眉,后悔当初不该一时糊涂拎回它们——早知道就买玩具给她,他这么悔之晚矣地哀叹! “不喜欢就丢了罢!”他后悔时她淡淡地应他。 “可是——你喜欢吧?”他问得小心。 “嗯!”她肯定地答。 “其实,它们活泼有趣,养着也挺好的,我不在家的时候还可以陪你解闷。”他又这么说,非常的能屈能伸。 想到这里,沐夏止不住摇摇头,几乎失笑。她的这个夫婿呀,可以冷绝,酷绝,可情愿时,却也完全可以做到放下身段,小意儿讨好……真是个奇怪的男人! 她还记得,当她问他,为何偏要养一对黑白小狗,他一本正经这么回答:黑白是两个极端,但极端不表示无法融合,这两只小狗,虽然一个全黑,一个全白,却也能和谐共处,两情相悦,由此可见,世间事情不是完全的绝对化。 他话里的意思她明白得很,只是……嗯,他也总得给她一点时间啊!她都给他一年时间来调适,接纳她了,现在,他也不必在乎多等她那么一点点时日吧? “夏儿——” 或许她胡思乱想中脚步重了些,竹榻上那个人又醒了。 “世子,你醒了,要起来了吗?”沐夏走到竹榻边,勾起白色纱帐,低头看她的夫婿。 他的脸上仍有浓浓的睡意,虽然开口叫她,却是双目紧闭、有气无力、无可奈何,一副爬不起床的慵懒模样,不过……气色还勉强算可以。 “我有办法不醒吗?”赵隽叹气,仍是不肯睁开眼睛。 此时的晋王世子,哪里像什么已然成家立业的大丈夫,号令千军万马的威武将领,分明就是一个要人安抚的少年儿郎。 “世子先起来,用了早膳回头再睡,可好?”沐夏轻轻询问,嘴边噙着浅淡的笑——不过,她的夫婿闭着眼,没有看到。 “……好吧!”赵隽迟疑着,终于决定接受妻子的提议,缓缓张开眼睛,懒懒地坐起身。 “浣纱,听雨,侍候世子梳洗。”沐夏朝卧房门外叫唤。 “是!大小姐,奴婢就来。” 浣纱边应声边推门走进主子的卧房,赶紧收拾竹榻,听雨随后捧来清水侍候主子梳洗,两个丫头忙活的同时,沐夏则走开去替她的夫婿准备外衣。 沐夏嫁入晋王府,带来四个陪嫁丫头,大丫头浣纱和听雨专在内室侍候主子,除了这两个大丫头,“兰薰院”内其他侍女尚无登堂入室的资格——唔,其实,主子们这般安排自有其意,无非就是……怕人看破内室某种隐情呗!浣纱、听雨是从小跟随沐夏长大的贴身丫头,自然不会对大小姐及姑爷的行为多事置喙,其他人会不会说三道四,那个就难讲罗!所以,凡事谨慎点总没有错! 也所以,晋王世子夜夜在竹榻上独寝的事——除了世子夫人的两个贴身丫头,想来再无他人得知——要不,老早就捅到晋王妃那里,哪里会让堂堂高贵世子遭受此等委屈。 仲秋已过,天气颇有凉意,沐夏为她的夫婿翻出一件藏青色的秋装外袍,递给浣纱,看她侍候主子着上外衣,才示意听雨大开房门,小两口相偕到堂屋里共用早膳。 “今天吃的什么?”赵隽睡眠未足,胃口也未开,远远扫了眼饭桌上的早点,依然引不起食欲。 “清粥、腌萝卜、腌黄瓜、泡菜……都是日常人家的膳食,世子觉得简陋了罢?”沐夏平淡地说。 “昨夜宴席上的佳肴丰盛至极,今日吃清淡些也好。” 赵隽在桌边坐下,就着小菜,吃完一小碗清粥,便推筷不受了,但看他的夫人用膳。 睽睽目光之下,沐夏这早膳用的渐渐不自在起来,她抬头看着她的夫婿,淡淡地建议,“世子日里常四处走动忙于要务,只用一小碗粥饭岂够,再多进些可好?” “好是好,只是——”赵隽迟疑地看着他的妻子,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嘴边蓦地扬起一丝浅淡的戏谑,“夫人体恤,为夫确该努力加餐饭,却心有余而力不足,如何是好?” 沐夏瞥他一眼,平静地问,“世子要怎样才肯多进食?” 赵隽轻摇头,说,“不怎样……”脑袋却稍稍伸过去,眼睛看着他夫人的碗。 嘿!他想得真美! 沐夏舀起一匙清粥,缓缓举高,凑到赵隽面前,在他得意地张大嘴巴之际却一脸若无其事地回转手腕,将清粥送入自己的口。 这淘气小鬼! 赵隽哭笑不得地瞪着他的夫人,早知道她时不时定要捉弄他那么一下,是他太大意,才着了她的道儿,不过,她想玩,他就陪她玩罢。 “夫人,吃饭怎可不用菜送?这黄瓜腌的不错,来,吃点儿!”赵隽用筷子夹起腌黄瓜,殷勤地送到他夫人的小嘴边。 不—— 沐夏警觉地闭嘴,目光睃巡揣测她夫婿的表情:他一脸温和以及可疑的温柔——除此之外似乎别无他意了!太奇怪的表情! “夏儿——”赵隽提醒地唤一声,筷子停在沐夏的嘴巴前,死死不肯收回。 沐夏瞪着赵隽,他也看着她,谁都不肯让步—— 这个肆无忌惮的男人,不晓得有下人在旁边看么?最气人的是,他似乎已经知道,她在下人面前不会对他怎样……这么僵持下去不是办法!真是恼死人! 沐夏小小心张开嘴,等着赵隽缩回筷子以示报复——结果,不留神之中,一筷子腌黄瓜全进了她的口。 啊…… “再吃点粥可好——”又一匙清粥送到她嘴前,在她愕然以至忘形张嘴时,嘴里又多了清粥。 呀!他这是做什么嘛?没看到下人们在偷笑吗?哎,她的端庄的丞相府大家闺秀、晋王府少夫人形象——全被他毁了!真是……真是的…… “夫人慢用罢!为夫先行告退了,还有——夏儿,今儿的早膳极好,谢谢!” 赵隽在他的夫人似嗔欲怒之际,很聪明地长身而起,自己先行返回卧房。 进了卧房,赵隽习惯性地踱向竹榻,竹榻已经收拾干净,根本无法躺卧,心里不由感到些微不悦和不耐烦,转身看了下跟随进来的侍女,不说话,只是眉头紧皱。 “大小姐吩咐了,姑爷如若困倦,请先在床榻上安寝。”跟进来的人是听雨,不等主子开声,忙恭敬地传话。 哦——他的夫人愿意把床榻分与他这个夫婿享用了?好难得! 赵隽因睡眠未足而起的坏心情大是好转,此等美意,想也不必想,推辞未免矫情,当然是要受的。 于是,赵隽欣欣然转过身,躺上床榻,卧在盈满少女芳香气息的被褥中,颇为心满意足地重新闭上眼睛。 都说春眠不觉晓,秋气怡人,效果其实也是一样的。 第三十八章 沐夏等下人们收拾过早膳,逗弄了一会儿小狗,才轻悄地回到卧房。 赵隽躺在床榻上,已经睡着,卧房里一片寂静。沐夏拿出没有做完的针线活,坐在窗边竹榻上,就着朗朗秋光,继续缝制那件黑色天鹅绒披风——自从索去她那块罗帕,赵隽就着了魔,成日里要她替他做衣物用品,并且纠缠得理直气壮——谁让他是她的夫婿呢!无法,她只好答应做这件披风。 沐夏做会儿针线,抬起眼看下床榻上的男人,再度低下头时止不住思绪飘飘:从他去南方找回她到现在,他们一起相处的日子有一个月了,这一个月里,她刁难过他,捉弄过他,对他发火,甚至拳打脚踢,还不肯与他同席共枕。相对妻子的身份而言,她对他很过分,别说什么三从四德,连七出都够得上了,而他……竟能够忍受她到现在,挺让她意外的。 她一直在悄悄观察他,或者说——试探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找出他足以令她产生好感的特质还是保持原有旧观感的陋习——老实说,之前她并不曾对他,对他们的婚姻抱太大希望,但是,这一个月的相处,唉,仅仅只是一个月的相处,不知不觉中他已令她大为改观——这个当初自我至极,冷得可以,酷得可以的大男人,用起心来实在不可小觑。不能不说,只要他想,几乎没有女人能够拒绝他——至少,他哄起她这个妻子来就很有一套,想要依旧对他保持无视、偏见,并不容易…… 沐夏停了针,倚在窗边,从窗里看出外面。这一扇窗面向后院,后院里,兰草葳蕤,桂子飘香,一派赏心悦目。她很喜欢这个院子,住进来后,清理去许多杂花杂草,只留下兰花和桂树,把“兰薰院”变成了名副其实的“兰薰桂馥”。 “兰薰桂馥”——沐夏不由自主想起那一日夫妻俩的私房话,脸上不禁一热…… 倏地,一股热乎乎的气息拂过她的后颈,颈项宛若被羽毛扫过一般,很轻微,像闪电,沐夏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一只手已然从她身后伸到她面前,抚上她手里的披风…… “夏儿,我的披风快缝制好了罢?给我瞧瞧——” 他什么时候醒了?又是什么时候来到她身后?这般悄无声息,想吓死人哪?还有……问也不问,又来轻薄她,哼! 沐夏捏起手里的针,作势对那只手扎下去…… 那只手一动不动,仿佛不知道挨这一针会疼,或是认定她不敢对他怎样,眼看锋利的针尖就要刺进他的手背,仍然不动如山。沐夏悻悻地住了手,懊恼地咬了咬嘴唇,不想回头看手的主人必然得意的脸——曾经,她狠得下心将他打落江中,也毫不犹豫甩过他一巴掌,更是不留情面将他赶下她的床榻,但现在……唉,怎么说她都是他的妻子,再怎么撒泼也不能太过分的……是吧? 有人心软,有人可就要放肆罗! 赵隽一觉醒来,一眼便看到他的妻子背对他坐在竹榻上,凝望窗外,他悄悄起来走到她身后,站立了好一会儿,她看来像在发呆,竟然毫无察觉。他凝视她许久,看着她纤细柔美的背影,高高盘起的秀发,袒露出来的修长颈项——那颈项,闪着白玉似的光泽,诱人心动……他一个忍不住,又情难自禁了,以为必然惹恼她的…… 呵呵—— 偷袭得逞,佳人的利针也没舍得扎进他的手,赵隽得意地几乎傻笑出声,幸而,他的眼窝子没浅薄到那般地步——也就是说,有人还想变本加厉哩! “夏儿,披风做好了再给为夫做一套衣裳吧,嗯?”赵隽左手本已按在沐夏身前的披风上,这时,又悄悄从佳人另一侧纤腰伸出右手,也按在披风上——怎么看怎么像拦腰把人给抱住。 “衣裳做好了是不是该做鞋袜了?还有,战袍要不要?铠甲呢?”沐夏敲一下贼兮兮的左手,又敲一下肆无忌惮的右手,抵御与攻击俱宣告无效,只好……由着他了。 “夫人有心,再好不过,为夫先行谢过了!”赵隽放了那披风,手往后缩,却不肯缩回去,反而就势环在他夫人的腰间。 “厚颜无耻——”沐夏丢开披风,双手全用来掰夫婿缠在她身上的魔手。 “男耕女织,古来如此!夏儿,你是我的妻,替为夫做衣裳或者……做别的,本是天经地义,你说是也不是?”他贴近她,附在她耳边说,语气又低沉又轻柔又暧昧又蛊惑。 他、他说的什么呀? 沐夏从未经历过此等阵仗,心脏不由乱跳,勉强平静语气淡淡地说,“世子,衣裳都交由我做了,那些织工绣娘岂非无事可忙?世子开恩,赏人家一口饭吃吧!” “夏儿,你这是悲天悯人还是惫懒怠惰?”距离太近,赵隽的下巴很方便地搁在他妻子的肩上,鼻尖厮磨着她精致小巧的耳垂……咦?嘿!他居然安然无恙!她不再拒绝他了? 她,今天如此柔顺……清楚地意识到这点,赵隽的心脏止不住狂跳,脑袋也一阵昏昏然,几乎记不起自己想做什么?应该做什么了? “世子——”沐夏想要斥责她的夫婿太放肆,可是……此时心口止也止不住狂跳得厉害,几乎喘不过气似的,更别提说话,何况……何况她心底明白得很,她不可能也不应该永远不允许他成为她真正的夫婿,她……当她早上要他睡上她的床榻时,其实……其实已经决定好了…… 那一层窗纸终归是要捅破的,她与他之间的防线……终归也是要撤掉的,他们今生已是夫妻,夫妻总该有个……夫妻的样子!那也是没法子的事! “夏儿——”赵隽轻唤一声。 他怀里的人儿没有应答他,更不看他,脸颊却渐渐晕染出绯色,使美丽的面庞更添了动人的娇羞。 她——赵隽只觉得心口猛烈地震荡,荡起一股醺然的感觉,像是醉酒的感觉——或者说得诗意一点,是心醉神迷的感觉,他喝酒极少有醉的时候,心醉神迷在遇上她之前更是没有过,如今,她全都赋予他了。 世人所谓的意乱情迷——大概就是如此吧?赵隽神智一片茫茫,剩下的惟有无可名状的强烈的拥有和抚爱的甜蜜与冲动,他双唇轻轻触碰了下妻子粉红柔嫩的脸颊,带着谨慎的试探,等待她的拒绝和反击,然而……没有!他的的确确是被许可了—— “夏儿——”赵隽欣喜若狂,轻轻将沐夏转过来面对他。 她的脸好红,明眸低垂,目光闪躲,看都不敢看他……啊!原来,总是从容淡然对万物仿佛永远泰然自若的她内里其实如此羞涩——也难怪她一直不肯让他随意一亲芳泽。 “夏儿……” 赵隽说不出什么话,只能一再呼唤她的名字,但,这样怎能够抚平他内心动荡的热潮,可他也担心惹恼、惊吓了她……不够,却又不舍,在不知如何是好之际,只能下意识地将她紧紧搂抱在怀中,贴近他的心口,一同感受天旋地转令人眩晕心驰神往心醉神迷无法自已的心动。 此时,沐夏只觉得自己一片昏乱,不晓得是太震惊还是太惶恐的缘故——她清晰地听到她夫婿急遽而有力的心跳,感受到他炽热得烫人的体温,他的呼吸,急促、不稳定得令人心慌意乱——她从不是容易激动、畏怯的女子,可是……这样被他抱着,心好慌,好乱,好担忧,好害怕,却又奇怪地无力闪躲、推开——好奇怪的感觉!难道,这就是夫妻相亲的感觉?还好,不是太讨厌的感觉! 相拥良久,俩人动荡起伏的心跳都稍稍平缓下来,沐夏悄悄抬起眼,一眼就迎向了赵隽等待已久的目光……呀!他的目光热得吓人!沐夏一慌,不想看他,退开不可能,转头太慢,无法,最便捷的当然是低下头,闭上眼,找个地方隐藏,不见为净! 当他的妻子主动埋首入他怀中,赵隽只觉得心底轰然一声巨响,某种苦苦被压抑的情愫再也不受控制地引发开来,此时的她——那么柔弱、无助,让人只想捧在手心,细细呵护……如果说以前的她是一朵带刺的玫瑰花,那么,现在的她当然也还是玫瑰花,却已然收起所有的刺,只留下惊心动魄的美——诱人采撷的美…… 赵隽头一低,将吻印在怀中人儿白皙的额角,辗转索求许久,终于寻着她微微轻颤的嫣红小嘴,深深吮住……醒时的她比睡着的她更甜美数倍,撩人数倍,彼此的唇舌才浅浅相触,稍稍相抵,相缠,所有的热潮顷刻间转成暴风骤雨,化作狂风骇浪,席卷他所有神志,淹没了他,和她…… “啊——” 一声突如其来的惊叫声蓦地分开竹榻上紧拥在一起的俩人。 赵隽倏地放开怀里的妻子,转身掩住她,抬起头,瞪着门口——门口,有两具化石,一具是怡蓉,还在呆愣愣地站着,另一个蒙着眼睛躲在怡蓉的背后,是他的小妹妹赵倩—— 这两个没有礼貌的小女子,竟敢胡乱闯进他的卧房? 侍女们都死哪儿去了! “出去!”赵隽眯起眼,双眸收缩,语气冷淡,几乎不像有情绪,不像很生气,目光却冷厉如剑,令人发慌,直想找个地洞躲避藏匿。 “大哥,我什么都没有看到,我不是故意的……”赵倩躲在怡蓉背后,作掩耳盗铃状。 “我不想说第二次!”赵隽的语气更冷了,似乎眼前的人根本不是自己的亲妹妹或表妹。 “好!好!大哥,我们这就出去!怡蓉,快走啦!” 赵倩躲在怡蓉背后对大哥吐舌头,急忙拉着呆若木鸡的怡蓉闪出大哥大嫂的卧房——咳,谁晓得大哥大白天的还呆在卧房里,并且还——呃,还想和大嫂做那苟且之事,光天化日耶,谁能想得到?呜呜呜,可怜她一介清白少女,人事未知,怎会撞上这等亲密无间的闺房之事?啊啊啊,她会不会长针眼呀?原本说来找大嫂聊天的,这下可好!而且,连大哥也得罪了!都是怡蓉不好,谁让她提议上“兰薰院”来着! 赵倩和怡蓉消失了,赵隽背对着沐夏,不太敢回过头去,青天白日,毫无遮拦,他几乎在妹妹面前对她为所欲为,不能不说有些尴尬,有些羞愧,她,唉,不知会怎生对他呢…… 沐夏从震惊与尴尬中平静下来,理齐发鬓,整齐衣裳,看着背对她,久久不回头,似乎比她还尴尬万分、不知所措的夫婿,不禁又是羞涩又是好笑。 方才被小姑撞破的确难为情,不过也幸好,否则——唔,虽然……虽然她已经不再厌恶他方才对她做的事,但……大白天的,其实,真的挺羞人的…… 哎——他不会一直这么背对她到地老天荒吧?沐夏羞涩渐消,兴味涌起,悄悄凑近她夫婿宽宽的肩,探过头想看他的表情——他,会不会脸红呢?好想知道! 赵隽深吸几口气,积蓄够了面对他妻子的勇气,倏地转过头,差点目瞪口呆——他的面前,很近、很近的面前,她正睁着一双清澈水眸看他,带着好奇、俏皮以及乍见他回头的始料未及和慌乱,仿佛先前在酝酿什么有趣事儿似的…… “夏儿?”她的表情和心态都不在他预料之内,不免惊异。 “啊——你做什么忽然回头?”他突如其来的回头,几乎吓她一跳,而且看不到他脸红,有些微失望,当然要质问,即使——问的一点不聪明,一点意义都没有。 她的嘟哝带着不满,不过,再傻的男人都晓得,这不满更像情人的撒娇。 据说情场有时也如战场,作战须掌握时机,感情上也是,赵隽一点灵犀在,意识未动,手已经伸出去,揽住他的妻子,搂入怀中,低声道,“夏儿,你真好!我赵隽今生能够娶到你,定是前生在佛前修了许多世才换来的福分,我——赵隽,此生定会疼爱你,只疼爱你,夏儿,今后我们好好过日子吧,嗯?” 不得不承认,他的甜言蜜语说的不错,让人听了——呵!止不住醺然如醉似的——跟他的吻一样,让人晕乎乎,都快分辨不出东南西北了。 有他这样一个夫婿,其实,也不算太差的吧! 赵隽等了好一会儿,没有听到应答声,不禁惶恐起来,才想抬起佳人埋在他肩窝的脸来问个明白,不期然,一双手绕到他身后,搂紧他的腰,不肯给他乱动的机会…… 啊!她答应了! 她,终于接受他了! 赵隽心口一窒,如果不是性子足够沉稳,差点就要跳起来狂呼!窗外,桂花的香味馥郁芬芳,弥漫在整个“兰薰院”里,充盈在每一个房间中,黄山谷有一句诗:花气熏人欲破禅,修行之人闻着花香,尚且难以把持,更何况如花美眷温柔在怀有情人两情相悦?热气蒸腾,烘得花香更加浓郁,诱人心乱……赵隽强压下心底的动荡不安,平定自己,抱着怀里的人儿,不再开口,只是静静地与她相依相偎,许久,许久…… “世子,侍从官求见您。” 突然,门外侍女的禀报打破了一室如梦似幻的静谧。 赵隽如梦方醒,却一点也不想醒来,眉头皱起,一脸被干扰的不悦,懒懒的不肯放开怀里的温香软玉。 “世子,你去吧,或许是军中有要务来报。”沐夏推开她的夫婿,不看他明显的不舍,拿起扔在一旁许久的针线活,脸色晕红,嘴角微勾,低下头继续缝制。 难怪诗里会说:从此君王不早朝。男人啊,果然比较爱美人!瞧他此刻依恋难舍的模样,对比从前,实在不能不教人刮目相看!只是……嗯,她不是皇帝,不是朝臣,自然不会希望自己的夫婿心里只顾着国家大事而不知顾惜家人就是了。 “好吧!我去看看——”赵隽下了竹榻,趿上鞋,不急着马上出去见人,而是回身飞快地啄了下娇妻的俏脸,换来一个嗔怪的白眼,才心满意足地走出卧房。 第三十九章 不识趣煞了风景的人是晋王世子的贴身侍从——侍剑,赵隽走出正房时,侍剑就站在前院里。 侍剑见到主子,边行礼边说,“世子,澹台先生出事了——” 什么? “说清楚点。”赵隽神情凝重起来。 “昨夜,一个蒙面人潜入‘西郊别业’偷袭澹台先生,澹台先生没有防备,中了一剑,伤了肩膀,还好没有性命之忧,现正在‘西郊别业’他的住处养伤——” “侍剑,去备马。”赵隽吩咐。 好友遇袭受伤,此事非同小可,赵隽决定马上奔往“西郊别业”看视。他吩咐完侍从,立刻转身回卧房,准备换外出衣裳,并且……与他的妻子道别。 沐夏还坐在竹榻上,身旁,放着刚刚完工的披风,看到他进来,清澈的目光有一丝询问。 “夏儿,澹台在‘西郊别业’遭人袭击,受了伤,我现在去看看——午膳你自个儿用了,好吗?”赵隽在竹榻边坐下,拉过沐夏的手,握在掌中,微带歉疚地说。 因为朋友撇下妻子而心生歉疚,对他而言,还真是种难得的体验。 “世子,你去吧——晚膳回来用么?”将他的表情看在眼里,沐夏不禁微微一笑,低下眼来,看着夫婿握住自己的手——他的手,手指修长,手心温暖,手感平滑,色泽是健康、尊贵的白,像他的人一样,看起来太优越,近乎超人一等,握起来却……奇怪的温和、温暖、温馨。 心跳,突然之间因为这样的相握变得好轻软——为什么?为什么突然之间会产生这样奇怪的感觉呢? “傍晚我就回来,晚间多备些佳肴,不如——备点好酒,我俩薄斟如何?”赵隽含笑看着他的妻子,抚慰的话语中不乏戏谑。 “好啊——”沐夏轻哼,“据说陈品佳酿令人齿颊留香——对此我不敢确定,喝了它可以终夜安寝,噩梦都不曾做一个,却是确定的!只是……不晓得会不会有人乘虚捣鬼,抬了人丢往河里去?” “如此娇妻,丢了再向何处找?何况——”赵隽但笑,不能不想起自己两次趁着她酒醉得了意的隐事。 他那是什么表情?贼兮兮可疑得紧!该不会真的趁她睡着做了什么吧? 他何况——个什么呢?沐夏心里暗忖,眼眸轻转,淡淡说道,“《离骚》里说了:抑志而弭节兮,神高驰之邈邈。或者,更为高远的地方本就有着更为理想的一切。屈子历经磨难,尚且不懈寻求,世子怎好输给前人?” 她引用《离骚》的两句诗,他本可以回应她两句李白的诗句: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不过,有时候话儿说得太白、太早,凭空少了许多趣味,况且他现在要赶往“西郊别业”,那些话儿,留到今夜回来慢慢与她说也不迟,或许……那会更好些吧! 想到这里,赵隽更加握紧掌心里的小手,存心吊人胃口地道,“夏儿,你这话忒深奥了些,稍停片刻我须出发了,时辰紧,我先换件装束,回来晚上我们接着说,好不好?” “晚上谁还记得要说些什么?”沐夏抽回自己的手,推推夫婿的臂膀,“世子快些换装束吧,再耽搁下去,城门可要关了——” “夫人既然晓得,还不快些动作。”赵隽从竹榻边站起,顺道也拉他的妻子起来。 嗬!这养尊处优惯了的小王爷,就知道要人服侍,找件衣服不过举手之劳,也偏要劳动人,还是说,男人有个妻子就是件方便至极的事情? 沐夏好气又好笑,忍不住悄悄向他腰背伸出手…… “啊——”一声猝不及防的惊叫。幸亏很低,没把外间的侍女们给惊的跳进来看。否则,她这素来为人称道的文雅端庄沉静的少夫人形象就毁罗。 瞧现在是什么状况呀…… 沐夏只觉得天地倾斜、晃动了那么一下,没到地动山摇的地步,又回复原位,平稳了,不……过,平稳是平稳了,怎么她忽然之间双脚踏不到任何物体了,而且身体悬在半空,并且,视线可以平视屋顶,尤其可以很近地看到她夫婿的眼睛、鼻子、嘴唇、脖子……哎!事实上,她根本就横陈在他胸前,他这是做什么嘛? 赵隽拦腰把他的妻子离地横抱,低头看着她不置信、不服、不甘,却又无可奈何的小脸,努力把笑意压抑回去,浅淡地问,“夫人如若无力行走,不如为夫代劳,如何?” 真气人!她也不过想试一试他怕不怕挠痒痒,又不是要点他睡穴、笑穴、麻穴,他做什么如临大敌似的,警觉如狐,防范如豹?炫耀他武功厉害吗?就算武功天下第一又如何?了不起啊! “好啊!”她无辜地看他,很若无其事的样子。 赵隽浅浅一笑,把他淘气的夫人直抱到衣橱前,放下,然后站在一边等她找衣裳。 捉弄不了人,沐夏老老实实地翻出一套衣裳,让她的夫婿换了。 “世子,侍从官前来禀报,马已经备好了。”门外,侍女又来禀报。 “夏儿,我走了——”赵隽拉住妻子的手,十指相缠,好一会儿没有松开,似乎手指之间自有意识不肯松开似的——明明,只是出去那么一阵子,几个时辰之后又可以回来见她。为何?他原本豪迈的情怀却也加进了文人字里行间时时过分夸大的种种细微情愫…… 唔!想那些做什么?他早点回来就是了,晚上吧……晚上他们有的是相处的时间。 沐夏点点头,想起竹榻上的披风,于是转身拿过来,递给赵隽,“世子,你要的披风缝制好了,这就带上吗?” “好!谢谢你!夏儿!”赵隽接过披风,又赞叹又得意,“夫人不但聪慧过人,能文能武,手也如此巧,母亲果然慧眼,为我挑的好媳妇儿——” “世子才是大长进!”沐夏直想对她的夫婿摇头。这男人其实花言巧语不少,平日里却也能装得深沉寡言!男人啊,真是不容易了解丝毫小看不得! “夏儿,我走了!”赵隽又说。一再耽搁,时光却不肯就此停驻,这一回,他真得走了。 “嗯!”沐夏应了声,把夫婿送出房门,与他挥手道别,在他转身之前道,“世子,晚——”顿了顿,却又不肯说了。 从来,她都不是个黏腻的女子,即使对方是自己的丈夫,追着他要承诺——还是共进晚膳的承诺,也一样的不习惯。 “夏儿,我临晚一准即时回来,等我!”赵隽微微一笑,像是明了似的,趁着妻子俏脸微红,俯身在她脸颊偷了个香,终于走出“兰薰院”,去看视澹台拓了。 ********************************** 澹台拓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自己身边还潜藏、环伺哪一个仇敌? 在江湖中,他澹台拓虽然招惹过一些麻烦事,但如今算下来,似乎都摆平,实在想不到还会有谁想要暗杀他——那蒙面偷袭者是个高手,武功胜他一筹,刺中他肩膀立即抽身而退,不像想要取他性命,倒像开个过分的玩笑—— 到底是什么人?刻意偷袭他,不取他性命,只为给他增添一个伤口,着实不能不让人感到奇怪! 赵隽赶到“西郊别业”后,澹台拓把心中的疑惑全盘托出。 赵隽沉吟了下,就事论事,“伤你的人武功高于你,正面相对不吃亏,却要蒙面偷袭,并且无意伤及性命,可见与你并无宿仇,也不打算与你为敌,极可能为人支使,而那支使人派遣这人偷袭,一击即中,又不要你性命,可见,那人与你应该也无深仇大恨,看这行径,有些像报复出气。如无大仇恨,只为出气,那支使人和杀手应当不至长途追寻而来,极有可能是京城附近的人,澹台,你想想,自来京城后,有无结下这等冤家对头?” 澹台拓摇头,根本想不到谁。 他七月初来到京城,现在也不过八月下旬,一个来月的时间里,除了与好友们喝酒吃饭,就是与勾栏女子们往来玩乐,真要与人结怨的话,勉强算算,至多不过惹动一干女子的嗔怪怨怼、争风吃醋罢了。如果真有女子为此蓄意报复,那骨气那血性倒是值得钦佩,可惜,只怕他澹台拓还未生出此等令女人为他生为他死的魅力! 想到这里,澹台拓再度摇摇头,自我解嘲,“或者,那个人根本就是找错目标,一剑刺来,才发现我澹台拓不是他要找的人,不屑于浪费时间、精力,所以收手而走,呜呼,我澹台拓平白捡回一条命,应当大呼侥幸了!” “澹台,你这厮颇能自己找借口!究竟是文气还是酒色磨灭了你的豪杰气概?”坐在一旁的秦肃听了此话摇头失笑。 “澹台兄长豁达非常人可比!一味好勇斗狠,冤冤相报何时了!兄长一席言令季允钦佩不已!足可见江湖中人并非都只以刀剑说话,并且不乏虚怀若谷之士。”与秦肃同来的季允也道。 此刻,四个男人团团围坐在茶几四周,相对品茗,谈笑打趣,尤其是澹台拓自己,根本看不出昨夜才历过险。 “不然能如何?”澹台拓笑道,“此豪杰不提名不道姓,蒙着面目,刺我一剑即走,我如今去哪里找他?只好白挨这一剑罢了!好在他伤我不深,不过是要我少喝几天酒,少找几天花娘,正好,助我修心养性、韬光养晦,倒不失为一件幸事!” 澹台拓愈加心平气和的演说听的另外三个男人大笑,笑声未落…… “澹台爷——”一声清脆而略带焦灼的女性嗓音冲入男人们的笑声,冲破了某种和谐。 众人视线转过去,发话的人从澹台拓的客房门口娉婷走来,靠近他们,这人不是谁,乃俏生生的“仙乐坊”花魁——紫蝶姑娘是也。 “紫蝶,你怎么来了?”有人不请自来,殷勤体贴的姿态与往日几乎判若两人,澹台拓心下不免诧异。 “澹台爷,我听说你受了伤,所以赶来探视——澹台爷,你的伤不碍事吧?”紫蝶姑娘走近茶几,站在澹台拓椅子跟前,满脸关怀地询问。 “听说?紫蝶姑娘听谁胡说的?我好好儿的,哪里受伤了?”澹台拓眯着眼睛,对紫蝶姑娘调笑。 他肩膀中伤,却不太重,包扎了,外面穿着衣裳,此时安详地坐在椅子上与友人们谈笑,看起来确实不像受伤之人。 “澹台爷没有受伤?那就好!我……我今早撞见一个‘西郊别业”的仆役,向他问澹台爷的讯,听他说澹台爷受了伤,紫蝶与澹台爷朋友一场,听说之后心下焦急,无暇验明仆役的话是真是假,急忙间直奔而来了——唉!是紫蝶多事……澹台爷早不当紫蝶是朋友,有变故还需紫蝶向他人探听,我来多余了……既然如此,紫蝶告退了罢——”紫蝶姑娘说着话,面上神色开始是犹疑,然后变成凄婉,最后是自哀自怜和悲凉。 “紫蝶,你一来就又离开,连口热茶都不曾喝上,显得我这做主人的岂非太无礼?紫蝶,你我交情不是两三日,往来之间要来便来,爱来多久便来多久,何时这般生疏客气起来了?快坐罢!”澹台拓笑道,又转头对季允说,“季兄弟,麻烦搬张椅子过来我近旁,请紫蝶姑娘坐了。” 季允点头起身,离座去搬椅子。 “啊——怎好劳动季公子!紫蝶自己来亦可……” 季允搬来一张椅子,才要放下,紫蝶姑娘神色不安,赶忙迎过来要接过椅子。 “不必客气——”季允眉头微皱,想要绕过紫蝶姑娘……不巧,紫蝶姑娘走得急了,脚一拐,往前一跌,竟然直往季允怀里扑去。 “紫蝶小心!”澹台拓坐的位置离俩人最近,眼见此情此景,急忙出声提醒并试图起身搀扶那俩人。只是,他昨夜才受伤,虽然不太重,却也是痛入骨肉,运动起来,动作不免慢了些,才这么迟疑一下,紫蝶姑娘已然和季允撞在一起。 季允双手提着椅子,分不出手来扶人,又不可能欺负女子硬撞过去,也不可能避开人家让人家摔跟头,只好提着椅子,双脚死死钉住地板,勉强稳住身形,强行抵住紫蝶姑娘骤然跌撞过来的力道,直到她站稳了,方才泄了劲,连连退后几步,重又站稳。 “季公子,紫蝶太莽撞,冲撞了季公子,对不起……”紫蝶姑娘羞愧地对季允说道,福了福身以礼致歉。 “无妨!紫蝶姑娘没事就好!”季允淡淡地说,打算再把椅子搬上前。 这时,紫蝶姑娘却突然蹲下身体,从地上捡起一块雪白的罗帕,伸长手递过去给季允,笑道,“季公子,紫蝶刚才实在莽撞得厉害,把季公子的罗帕也给撞落了——这是季公子的罗帕吧?紫蝶替你捡起了,幸而,没有弄脏,还给你……” 紫蝶姑娘越说,季允的脸色越白—— 怎么回事? 那块……那块莫名其妙不翼而飞的罗帕……怎么会突然之间在这里出现……出现在这样一个场合…… 他想说,这不是我的——喉咙却像被堵住,根本……根本说不出任何话;他能做的,只是死死瞪着紫蝶,并且,在昏乱不堪、惊惶失措,感觉天崩地裂的同时居然没有忘记想清楚一个事实:一切昭然若揭,一切……都是紫蝶姑娘蓄意为之! 这个女人——为什么?为什么…… “啊——罗帕不是季公子的吗?”紫蝶姑娘在季允蓦然呆怔时面露讶异地缩回手,把手中罗帕翻来覆去看了一会儿,突然讶然失声,幡然醒悟似地以手加额,自责道,“看我糊涂的——”然后,转过身,把罗帕托在掌心,送到赵隽面前,微笑道,“小王爷,这罗帕……那日在‘虞记’,您带的是不是这块罗帕?这上面绣着个‘夏’字,白姐姐曾说是世子夫人的名讳呢,小王爷,紫蝶糊涂得紧,竟然错认为是……” “谢谢!”赵隽以正常的语调道了声谢,平稳地伸出手去,从紫蝶姑娘掌上拿起罗帕,放回怀中。做这一切的时候,他一脸平静,看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做完了也不再多说什么,根本不打算与紫蝶姑娘继续探讨关于这条罗帕的任何问题——或者说,他认为没有什么好讨论的。 赵隽的平静淡然令紫蝶姑娘也安静下来——眼底虽然有犹疑的光芒在闪烁,却什么都不说了。 季允还在怔忡,赵隽什么也不说明,澹台拓和秦肃暗暗交换一个惊疑的目光——刚才紫蝶姑娘手执那块罗帕好奇地翻来覆去细看时,大家都看清楚了罗帕的样子——像是赵隽在“虞记”时用的那一块! 紫蝶姑娘说罗帕从季允袖里落下,大家没人看清。 罗帕从季允或者紫蝶姑娘的身上掉下,那却是绝对的。 只是,赵隽的罗帕何时到了紫蝶姑娘或者季允的身上?又是如何……到了紫蝶姑娘或者季允的身上? 第四十一章 沐夏不明白,那块丢失已久的罗帕怎么会突然出现,并且,出现在赵隽的手里? 她不明白,赵隽说那些话什么意思? 她不明白,同时也不满——为着赵隽话里毫无来由的臆断。 “世子的意思——这罗帕是从别人处取回来的?”沐夏直视赵隽,扬扬手里的罗帕,口气里有质疑,也有嘲讽,“请问世子,这罗帕我给了谁?别再说那些都不重要!既然世子带回它,并且让我看到它——既然,这罗帕是我尹沐夏亲手所绣,那么,对我而言,就是一件重要的事情。世子,您何不开诚布公?” 赵隽也看着沐夏,她一双清澈的眼眸,依然如往昔那般纯净,纯净得一眼就能看清其中的疑惑和无辜,使他的言行像无端猜忌和无理取闹,显得心胸狭隘又无事生非,可是……他没有办法对与她相关的一切视若无睹,装得若无其事,就算不愿意去细细追索所有来龙去脉,也依然无法做到不动声色任一切沉入心底永不提起,尤其,当事情涉及到……另一个男人时。 今天白天,在“西郊别业”,那块与他怀中罗帕一模一样的东西乍然出现时,他——并非不震惊! 毫无疑问,两块罗帕显然出自同一个人之手,虽然,两块罗帕相似说明不了什么,可是,季允乍见罗帕暴露于人前的失神、呆怔却没法不使他认定——罗帕必定来自于季允的身上,也没法不使他暗自惊心、疑惑丛生——为什么季允像他一样,拥有沐夏的罗帕? 震撼与疑惑纠结在他的心口,迫使他不吐不快……但是,他不能当众盘问紫蝶姑娘,质问季允,既是没有足够的理由,也是因为牵扯到妻子的声誉,更是——害怕某种事实公之于众。 所以,他只能不动声色,佯装罗帕是自己的,直等到一个只有自己和季允相对的空档,才拿出罗帕,以冷静的克制询问季允。 他记得自己问的第一句话是这样的:这——是你的吧? 回答他的第一个问时,季允迎向他的目光略微闪躲,张口,却不语——没有承认,也不否认,眼底有遮掩不尽的尴尬、犹豫、忧虑,那些,足够说明问题了…… 他心口一沉,不由得问了第二句话:你——认得沐夏么? 季允脱口而出:不!不认得—— 这否定来得太快,快得两个人同时想起“四海楼”宴席上沐夏坦承认识季允的那一幕时,脸色俱有变化:季允骤然僵硬,他则是转为漠然——仿佛刚才丝毫不曾留意季允的话,也没什么好追问似的,而他,的确也没有追问下去的勇气…… 季允的否认根本是一个不必揣度即可揭穿的谎言。 季允为什么要在两个人都知情的情形下说谎?对此,他本能地揣测:季允,是急于掩饰——掩饰某种不敢为人知的隐情。 季允和沐夏之间,有……牵扯吗? 他不愿意去想,却不得不想。 其实,他本可以直截了当问季允一个明白,好省却胡思乱想引发的心烦意乱、坐立不安,然而……他始终问不出口——涉及自己妻子的清白与闺誉,他不应该贸贸然然怀疑,也不应该随随便便捕风捉影,更不应该冒冒失失授人以口舌。 多疑和狭隘,从来只会蒙蔽眼睛和心灵。 所以,他没有当场否认,发作,他庆幸自己当时居然理智,而后,却无论如何没法把猜疑从心头卸下:他妻子亲手绣的罗帕,为何会落在季允的手里?她,对他人有过……倾心,有过……允诺吗? 他和她成亲虽然一年了,真正相处的时日却才那么一个来月,她过往的人生,他没有参与,也无从了解。 她与季允是相识的,仅仅……只是相识吗? 他不想胡乱猜测、判定,可猜忌一旦形成,便如同草木在心底生根,除不去,就越发的开枝散叶——他此时的行止,活脱脱一个多疑而气量狭小的丈夫:怀疑妻子;嫉妒他人在她的生命中也占据一个席位;惟恐自己的心爱为他人觊觎、分享、占有。 他清楚,因为自己的缘故,他们的婚姻开始得并不理想,因此,共同生活以来,面对她的拒绝、冷淡,他都宽容了;而一直以来,他也都以为,她的拒绝,她的冷淡,不过是种刁钻、游戏和考验,只要他用心,有足够的耐性,改善他们的关系不是难事。 直到现在——直到这块该死的一模一样的罗帕凭空出现,并且扯上季允,他才清醒地意识到:一切,没有他以为的简单! 他的妻子慧黠而又深沉,深谙大家闺秀做派,清楚在什么样的人前,什么样的场合里扮演合适的角色。她太聪明!太懂得怎样在纷扰的红尘中自处!也因此,他始终触摸不到她的心灵……她的心意,他一点不了解;而她的情,也不知道有没有? 是的!他不了解她!不知道是因为自己过于鲁钝,还是她不肯轻易敞开心扉,或是……她的心早已经有所寄托? 种种猜疑如同厚重的乌云挥之不散,压得心房不见天日;更像一群肆虐的毒虫,啃啮得他刺痛难安、暴躁狂乱。 她是他心爱的女子,是他此生决意用心对待的女子,他付出了,也期望她回报,期望她眼里只有他,此生只以他为惟一。对于她,他之前一直自信满满,以为她十七年的人生只停驻过他一个男性,她清澈的眼睛只看到他,但……不是的,她与季允相识!季允——那个风采翩然、文才出众、谈吐高雅的美少年,也拥有……她亲手绣出来的罗帕! 他,应该怎样对待这突然发生的一切? 夕阳西下时,他从“西郊别业”回来城里,却没有立即回家见她——他上午眷恋难舍的妻子。 是的!他忽然之间不想回去见她了!既是不想,更是害怕! 他——怕看见她依旧淡然得近乎清冷的表情,更怕看到她隐藏在淡然清冷表情后面真正的冷漠、无谓、无……情。 她还没有爱上他,他可以等待,如果她爱上了别人……不!他无法忍受这个!无法忍受! 回家的路,突然之间令马蹄踟蹰了……他在一家不知名的酒馆里停留下来,喝酒——想心事,试图理清眼前一切混乱!直到酒意使自己几乎狂乱,忘却原先的顾忌,所有混乱不但没有理清,反而横生探明她心意的急切,以及——她只可专属于他的傲然、霸气! 于是,他回了家……然后,看到她依旧淡然的容颜……然后,听清她亲口冷静地对他的索问闪烁其辞—— 她,果然是不爱他的!可是……他爱她! 爱她,已经是确定无疑,没法抽身而退回复心如止水的事实,他在战场上没做过逃兵,当然面对感情也不会言败,他的妻子不爱他……可以!而他,不会放弃!更不会把她拱手相让! 绝不会…… 沐夏静静地等待着…… 她的夫婿在长久地沉吟——他到底想些什么? 这块遗失已久蓦然再现的罗帕,他究竟从谁人手里取回? 他这般郑重其事,表情凝重,不必说肯定来意不善——可惜得很,她问心无愧! 不过呢,就算她要把东西送给何人,那也是她自个儿的事,他总不会事事都要来置喙吧? 这个霸道的男人! 她倒是要看看,一块无关痛痒的罗帕,他能搞出什么花样? 想到这里,沐夏振作精神,盘腿坐在床榻上,做好与她的夫婿秉烛夜谈的准备。反正,怕鹦鹉小狗吵闹的人是他,她——可没有请他晚睡早起咧! “夏儿,你记得紫蝶姑娘吧?”赵隽终于开口了。 紫蝶? 沐夏想一下,记起了“四海楼”酒宴上某张艳若桃李的女性面孔。 “记得。”沐夏点头,“她和我的罗帕有什么关系?” “罗帕是紫蝶姑娘今日在‘西郊别业’里捡到的。”赵隽平淡地叙述。今日?“西郊别业”?他编这种谎话想说明什么呀? “真是巧!难得紫蝶姑娘竟认得我的罗帕!并且知道还给世子!世子,您有没有替我谢过紫蝶姑娘?”沐夏轻轻地哼。心里不知道应该好气还是好笑! “夏儿,罗帕是你贴身之物,你怎能如此不小心,随意遗失它?”赵隽语气里有隐隐约约的浮躁和质问。 “世子不也知道了吗?我生来便不爱惜东西,遗落、丢失东西是常有之事!岂止是罗帕,我丢失的东西简直数不胜数!这罗帕能够失而复得,着实希罕!”沐夏一脸不以为意。 “夏儿,你说这罗帕是你丢失的?”赵隽也问得漫不经心。 “对!”沐夏以十足确定的口气肯定地说。 本来就是!事实原本如此嘛! “丢失的?”他再问,神情非常叵测。 “对!”她抬高下巴看他,重复道。 “什么时候丢失的?”他还在问。 “几个月前的事情了,我哪儿记得清楚?”沐夏答得微微不耐烦了。这男人转了性,婆婆妈妈的,有些烦人哦!还不如酷酷的时候可爱点! “丢在‘西郊别业’吗?”赵隽锲而不舍。 沐夏斜他一眼,很想翻白眼,“是!大概吧!丢东西要知道丢在哪儿,那也不会丢了!” 他没有计较她的口气,继续道,“夏儿,我刚才不曾说清楚——我说紫蝶姑娘捡到罗帕,是指她恰巧看到罗帕掉落顺手替人捡起,真正捡了你的罗帕的人——是季允!” “季允?”沐夏想了想,记起在护国寺竹林与季允偶遇,打蛇的情形,她的罗帕就是在那天掉落的,被季允捡到的确很有可能。 只是……这件事,赵隽为何不明白说来,偏要拐弯抹角? 难道…… 沐夏心思飞转,瞪着她的夫婿,以恍然大悟的表情说道,“原来如此!我想也应该是季公子捡到的才对!” “你想?”赵隽目光立时凝结在她的脸上,“为什么这么想?” “因为——”沐夏神情认真地解释,“我数月前与母亲一同去护国寺礼佛,嫌佛堂里沉闷,于是一个人行到寺院后的松竹林里赏玩风景,恰巧,季公子也在竹林里弄萧,大概季公子的萧声太吸引人,连毒蛇也引来了,几乎没咬上我,季公子见义勇为,舍身阻挡,与我合力驱走毒蛇,我那块罗帕大概就是在打蛇时掉落的了,幸亏季公子好心,替我捡拾,尤其,还交由世子带回来给我!” 说完,一脸轻快地看她的夫婿——哼!她够大方了吧?他还想知道什么,她可不忌讳全都告诉他! 赵隽的神情却不太轻快——他没有想到,不,不是没有想到,而是不愿意相信——他妻子与季允之间果然不简单!而她,还有季允,却从来不提…… “原来,你与季先生早已相识!” 甚至,相识得比他要早得多!赵隽不免涩涩地想。 他那是什么口气?什么表情?古怪得紧!传说中的妒夫该不就是长他那样儿吧?男人啊,就爱双重标准!他整日介与这个蝶那个秋什么的同席吃喝玩乐她都不曾计较,怎么才听说她认得一个季允就一副活似她对不起他的表情?嗯哼哼! “是啊——”沐夏应道,歪头想了想,又说,“我记得初次看见季公子是在六月初吧,我和临秋到‘西郊别业’的竹林边游玩,季公子和举子们恰好在竹林里聚会,那天我与临秋都装扮成少年模样,季公子以为我也是到京城赶考的举子,还涉过溪水来相问……后来,临秋失足落到东湖里几日不曾归家,我也是蒙季公子指示才找到东湖去寻人,只可惜人寻不见,得一个老人家指点,因为担心临秋被人贩子拐卖,又前往南方去寻找,否则,又怎会在乌家村与你相逢……” 沐夏边说边注意赵隽的脸色。呵呵!他还想知道什么?她不介意都告诉他!不过嘛,她的夫婿看起来好像是不听到比听到心情更好一些喔! 果然!赵隽很直接地反应了—— “好了,夏儿——”他抓住她的手,一拉,就把她拉入怀中,紧紧抱住,贴近她耳边近乎狂乱地低语,“夏儿,不必再说了!过去的事情,我不会再问,你也不必再说!你只要记着,你已经是我赵隽的妻子,今生今世,你是我的,只能是我的,我要你——只许想着我,不许再想着别人,只想着我……知不知道?夏儿——” 哎呀!他真是霸道死了!还有,他那些话什么意思嘛?什么“过去的事情”!什么“不许再想着别人”!这、这是什么跟什么嘛! 她过去什么事情啦?还有,她想着哪个“别人”啦? 莫名其妙! “喂——”沐夏挣出赵隽的怀抱,抬起头来眼对眼地瞪他,“赵隽小王爷,您话里意思晦涩难懂,可否解释清楚一些?” 他没有开口解释,而是抬起手,抚上她仰高的小脸,手指沿着眉梢一路滑到唇边—— “赵——” 她又叫,叫声未落,他重新把她搂回胸怀,一个低头,双唇压了下来,堵住她的声音。 唔…… 她的话语蓦地全部消失在彼此的唇舌之间,没法清晰地说出,她的整个人……也没法挣脱赵隽的怀抱——他的嘴唇灼热,体温烫得死人,双臂搂得她太紧,力气大得吓人,给她的感觉跟、跟白天相拥时差别好大、好大,就像、就像溺水快要窒息一般的慌乱和恐惧,只想摆脱一切障碍浮出水面……可是,她好像坠入了深深的湖底,任她怎么挣扎都浮不上水面,探不出头——她没法呼吸了,意识一片混乱……昏天暗地的,如同行走在死亡的边缘。 第四十二章 三张机。中心有朵耍花儿。娇红嫩绿春明媚。君须早折,一枝浓艳,莫待过芳菲。 红帐低垂,烛火昏暗,依稀中,心上人儿的甜美却清晰而动人心魄……她,像一朵正在绽放的花儿,一寸、一寸、一寸伸展花瓣,显露风华,摄人于无形,令人神魂颠倒……她太美、太美,美得令他害怕转瞬间会失落,无法永恒拥有、永久珍藏……不!她会是他的!现在,以后,下辈子,下下辈子……都是……纷乱的思绪在赵隽脑海中狂妄地肆虐,燃烧的血液在他身体里疯狂地流窜,他沉重的气息如同着了火,似要化尽一切似的烧灼过妻子的肌肤,他修长的手指杂糅疯狂与温柔,如同琴师划过珍爱的琴弦……亲昵的抚爱疾雨般一个个落在她青黛的眉梢,嫩滑的颊侧,玲珑的鼻端,小巧的下巴,以及修长的颈项……一切如此激狂、急促,绵密、细致,芬芳、甜蜜……一切是放肆的霸占,也是虔诚的膜拜……一切因为霸占而情难自已,一切因为膜拜而怜爱呵护……一切却还是远远、远远、远远不够…… 以为自己已经沉溺于深深的湖底,完全不必再挣扎于沉浮之际,沐夏蓦然发现——空气回来了! 她深长地吸进一口气,安抚心脏,平稳气息,可……是,心脏还没有放回原位,呼吸未曾顺畅,心口却又紧接着一窒,忘记了呼吸——他,赵隽,他、他在做什么呀? “赵……隽,世子,你……”沐夏慌乱地推推覆在身上的男人,心因为莫名的惶恐再度狂猛地跳动起来。 “嘘——夏儿,别再拒绝——夏儿,我的妻——你是我的,我的!我要你——今夜完全属于我,真正成为我的妻子——”赵隽低沉的话语伴随沉重的气息盘桓在她的耳畔,一声声犹如厚重的金属,带着势不可挡的坚决。 可……是,不行!不能! 她不能——不能在他满腹怀疑充满不信任的时候——把自己交给他! 这使她觉得自己像他一个因为害怕别人抢夺而强行侵占的玩偶,试图通过霸占的方式向他人宣示对她拥有所有权,与爱无关,不被珍重,感觉不到幸福、欣悦——甚至……只有屈辱。 她不能!至少不能是在今夜! “世子,你……放开我……”沐夏挥舞双手,使尽力气躲闪她夫婿的双手和嘴唇——在他强大的力量面前,即使她无从反抗,至少也要尽力抵挡。 她的挣扎没有阻止他的狂热,反而激发他进一步的狂放。 赵隽两手一动,轻而易举分别扣住沐夏的两只小手,往后压在她头上,并且手指交叉,紧紧相缠,令她没法动弹,“夏儿——”他低唤她的名字,身体压上她,俯视的眼神狂炽热烈,语调却又温柔无比,带着诱哄、抚慰,以及……抑无可抑的迫切,“夏儿,夫妻恩爱天经地义,我们成亲已经一年——我不能再等了!夏儿,你……放心!别害怕!” 不—— 她不是……害怕,而是……他可不可以不要? 可,他根本由不得她害怕或不害怕,炽热的吻再度疾雨般落下,并且从她的唇一路漫延到胸口,然后,长久逗留在那儿…… 她感到恼怒,还有更多的惶恐,尤其……当她乍然发现罗裳不知何时被他解开,而他的胸膛居然、居然赤裸裸地呈现在她面前时,几乎要吓得惊叫出声。 “你……”她身体打颤,声音发颤,本能地推开他的身体时,才发现……原来,她颤抖的手不知何时重获自由了。 她深吸一口气,手缓缓伸向枕底……她,不是不想给他,但,不是现在,真的不能是现在—— 当她宛若白玉精雕细琢而就的身子不再有丝毫遮掩时,赵隽眼前一片恍惚,头脑更是昏乱得像是没有意识,不,是只剩下一个意识——他想要她!疯狂地想要她!他抚上她的肩膀,摩挲着她优美的锁骨,惟一剩下的念头愈加疯狂——他要她!此刻!现在!他要确定她属于他!只属于他! 他要她属于他——其他的,再没法多思,多想…… “别碰我——”一声颤栗的却也是冷凉的话语蓦地响起。 同时,某件冰凉的金属蓦地贴近赵隽的腰侧……那件冰凉——他不用看也知道是什么!她——尹沐夏!她竟敢用这种方式来对待他这个丈夫! 她竟敢! 如此无心!如此无情! 她真狠! 赵隽一顿,抬起身体瞪着身下一脸无情手持匕首的妻子,不说话,胸膛在剧烈起伏,眸光暗的吓人——至少,沐夏就觉得自己被吓住了。 她从来没有真正领教过夫婿的怒气,现在,他似乎在发火,很大的火,又像不是,可这样的他却令她不由自主心底发寒,执着匕首的手哆哆嗦嗦的,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敢放下还是忘记放下? 他发了狂赌气似的想要她,可……她不想这样被他占有!她心不甘情不愿哪!不论是夫妻,还是爱人,身体与身体之间的交融,应该是到了彼此都想要给予,想要得到的时候,才交付,才占有的……是吧?要不,又何来两情相悦、温柔缱绻之说?她会把自己给他,但不能是这样,不能—— 她、她其实也不是真的想这么做!她其实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做!可……可是,她目前惟一能制止他的方法——也就只有这个了。他一向并不以她的刁蛮撒泼为意,她以为,她这么一亮匕首,他也一定会像往日般一笑置之,然后作罢…… 可……不是,他像是真的发火了…… 卧房里悄悄的,床榻上也是。 他看着她,她……也看着她;他的目光冷凝,她的目光——躲躲闪闪;他没有动,她也是。 俩人就这样僵持,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夏儿,你——恨我吗?”赵隽突然说话了。他的声音,轻缓温和,和僵冷的目光又形成吓人的反比。 “不——”沐夏摇头。这,是真心话,真的,她不恨他,从来就没有恨过。可是,此时——在她冲动地拿出匕首阻止他向她寻欢的现在,说什么都像十足的谎言。 “你讨厌我?”赵隽的胸膛已经平静,几乎是心平气和的了。 “不是的!”沐夏答得有些紧张。 不知道为什么,在他这么冷静的时候,她却慌乱、愧疚地想到:她对他好像太过分了…… “你不想成为我的妻子?”赵隽平静地问,心底却宛若被自己的话化就的利剑狠狠刺中,疼痛无止尽地漫延开去。 “不!不是的!”沐夏徒劳地申辩,心底感到苦恼——为着,赵隽的疑问看来根本就是肯定,他向她索问,自己却早给自己找到答案,根本不打算听她的答案,也像是……不会相信她的答案。 “你后悔嫁给我吧?”赵隽一直平静的声音蓦地变得冰冷,冷得两个人贴近的身体同时感觉到对方的颤栗。 “不——”沐夏毫无意义地一再重复,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其实,她很想告诉:她不恨他,不讨厌他,并没有不想做他的妻子,甚至……她其实是有些喜欢他的,可是……可是……一切怎么搞成这样?是她不对?还是他太急切? 但不管怎样,她不能一直这么被动下去,“世子,我……” “如果换成另一个男人——例如季允,你还会这么狠心吗?夫人!”赵隽截口打断她的话,语气戏谑。 又是季允!今夜他一再提到季允,提得太多了,难道……难道是在怀疑她和季允?他到底在胡思乱想些什么?胡说些什么呀? 沐夏睁大眼睛看着她的夫婿,想弄清他是玩笑还是当真——他一双幽深的眼睛,像是什么都有,又像是什么都没有,她根本看不清他。平生头一回,她发现,从来无意去了解别人的她,当想要真正看清自己的夫婿时,却是那么、那么的难。 “听说,不说话通常表示默认!”他抬起手,在她茫茫然闹不清他意图之际轻轻抚上她的眉眼,沉沉低语,“夏儿,你知道自己长了一双多么好的眼睛吗?如此清澈,如此纯净,长这样一双眼睛,难道不是也应该拥有这样一种心灵么?你的心……为什么不像你的眼睛!你的心里,到底藏匿什么秘密?你心里的人是谁?” 他的声音愈加低沉,而且,有种奇怪的蛊惑,令她不由得也在想——她心里有了人了吗?是谁? “那个人,是季允吧?”他凉凉地说。 他又提到季允了!沐夏瞪着她的夫婿,蓦地想到:他,该不会是在吃季允的醋吧?他以为她与季允有染! 他从哪儿得出来的结论? “是吗?”他逼问。 “别再提他行不行?”沐夏没好气地回答,“我跟他一点关系没有!” “那么——”赵隽从枕边捏起那块罗帕,直送到她眼前,“季允为何会有你的罗帕?” 这一回,他可是明明白白地质问了。 他早就不相信她了,并且还一直拐弯抹角试探她!难道她是那样一种寡廉鲜耻的女子么? “你不是告诉我他捡到的吗?”沐夏气闷又窝火,赌气回答。 “就算是捡到的好了——”赵隽颔首,声音依然凉凉的,“一个男人,捡到一个女子的罗帕,数月来带在身边不离不弃,你说——这是为何?” 好一个不离不弃!这种问题要她怎么回答? “我不知道,世子可以告诉我是为何!”她也凉凉地说。 “夏儿,你知道也好,不知道也罢,今生今世,你或者他,你们再没有机会,再没有了!你是我的妻子,区区一把匕首改变不了这个事实!或许当我赵隽不复存在的时候……那么,夏儿,你就可以顺心如意了!你不是想知道匕首刺进你夫君的身体是什么滋味吗?来,尝试一下,勇敢一点!你可不是一个下不了手的人!”赵隽冷冷的声音忽然之间暴躁起来,冷峻的神情转为激愤、狂怒,还带有隐约的伤痛。 他比她以为的要在意!她,伤了他!不是用匕首…… 她没有想要真正伤害他的,从来就没有!她以为……以为这还是他俩之间的一个玩笑、游戏,可他不是这么看待的。 唉!正常人都不会这么看待的! 是她太过分了! 他是她的丈夫,她只顾及自己的感受,却根本不去想他的心情,被自己的妻子如此拒绝,他当然不会好受! “世子——”沐夏没来由地心情酸涩,想要抚慰他,手一抬,才发现自己掌中还握着匕首,顿时一愣,讷讷的,不知如何是好。赵隽也看到了,他嘴角微微一撇,淡淡一笑,倏地俯低身体,抱紧她,似乎根本不知道她的匕首尖刃对着他…… 啊—— 沐夏惊恐地叫一声,手忙脚乱地丢开匕首——但,她的动作还是太迟,匕首在赵隽骤然压上她时刺进他的肌肤,也许不太深,但伤口已经形成,温热的液体正缓缓地一滴滴地渗出,染上她的肌肤,点染了被面。 他疯了! 这男人怎能如此?他,到底是怎样一个男人? 他身上多了个伤口,流着血,却根本不管,头一低,兀自吻上她的颈项,似乎流的不是血,伤口不会痛似的。 “你的伤……”沐夏尽力抵住赵隽的胸膛,不得不提醒。他不在意自己的伤口,可她……她是他的妻子,没法不在意。 他在不停地流血,他知不知道? “你期待的伤口——不喜欢吗?”赵隽话里含着明显的嘲弄,鼻息拂动她的鬓发,呼吸再度急遽起来。 她讨厌他这种语气,似乎她冷酷无比、无情无义、心狠手辣,看不到他的深情,不知道感恩回报似的。 他想要她,就要吧!她不会再拒绝,即使……她曾经期待的不应该以这样一种方式来完成。 为什么他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 她,哭了…… 赵隽从濒临疯狂的索求中停止下来,无言地看着身下的妻子。 她在哭,无声地哽咽,泪水一滴滴从眼角滑下——向来,她是个灵动而又淡然的女子,闲适地生活,不会大喜,也不曾悲过,偶尔狡黠,骄蛮,却不刻薄,不撒泼,内里其实和煦而明理,对他不乏体贴和关怀,足以成为天下最完美的妻子。 更多的时候,她其实自得而快乐,不多愁善感,更不爱哭——至少,他从来不曾见过她哭。而第一次看见她哭,却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尤其,还是他将她惹哭。 她不要他的贴近——她,就那么厌恶他的贴近么…… 赵隽放开他的妻子,将衾被轻轻盖住她的身子,以及雪白右臂上那一点依然殷红如血的守宫砂…… 他生气,他愤怒,甚至嫉妒发狂得想要摧毁一切——却依然狠不下心来强迫她。 如果这就是她希望的,那么,他遂她的意,就……这样吧! 当赵隽坐在床榻边一件件穿回衣裳时,沐夏也止住了哭泣,无语地看着他的背影,此刻,不知道为什么,她能够从他的背影中读出他的失望和落寞,也不知道为什么,心底隐隐泛起某种类似于辜负的愧疚。 他对她太好!她对他……却太不好!她伤了他!怎么办哪? 赵隽着装整齐,立起身,没有走向他惯常躺卧的竹榻,而是走向房门。 他要离开?走出这间卧房——意识到这点,沐夏不禁错愕,而且,莫名的慌乱。 “赵隽——”沐夏从床榻上坐起,伸手叫唤,声音因衾被蓦然滑落秋寒骤然袭来而带上轻颤,不免喑哑。 赵隽或许听到了,或许没有听到,未曾回头,打开房门,扬长而去。 第四十三章 “大小姐,啊——” 夜色深沉,主子蓦然从卧房里出来,衣袍带起一阵秋风,步履如流星,转眼间直出院门而去,一直呆在外间睡不着的浣纱心底顿感不妙地再度进入主子的卧房,眼睛才望向卧榻,就吃惊得双眼圆瞪,张口失声。 她家大小姐裹着衾被坐在床榻上,神情少了往日许多恬淡,却多了几分凄惶,尤其,脸上史无前例地残留泪痕——她从小与大小姐一起长大,十多年了,好像还没有见过大小姐哭呢,更可怕的是……那粉色的被褥上,竟、竟、竟沾着点点、点点、点点殷红,看起来像透了——不,根本就是鲜血! “大小姐,你、你受伤了?是不是……是不是世子他……他……”浣纱情急起来,也不顾忌夜深人静,冲到床榻前,又是慌张地想要检视大小姐有无受伤,又是惊惶不已地嚷嚷。 “夜深,别闹醒了人!我没有事!”沐夏微微蹙眉,阻止贴身丫头的大惊小怪。 这还叫做没有事? 浣纱狐疑地看着大小姐,她身上的衾被根本遮掩不住赤裸的肩膀、手臂、脚踝,姑爷该不会是……对大小姐用强了吧? 那……那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这一个月来,大小姐和姑爷相处的情形她最清楚,姑爷对大小姐是一往情深,大小姐呢……偏偏,大小姐又美貌过人,唔,要姑爷夜夜与大小姐共处一室却得充当柳下惠当真难得紧! “大小姐?”浣纱不敢多说什么,只好疑虑重重地等大小姐发话。 “去拿套干净衣裳来——还有,把这床被褥全换了。”沐夏平静地吩咐。 浣纱赶紧从命,从衣箱里拿出里衣,中衣,侍候大小姐穿上,又抱来一床被褥,准备重新铺床。 她把原先的衾被卷起放在一边,接着收褥子。 “啊——”褥子还没收起,浣纱又惊叫一声,目光发直地瞪着床榻角落……那里,竟然躺着一把寒光凛冽的匕首!这不算可怕,毕竟她不是胆小怯懦见不得利器的女孩子,真正令她惊吓失声的是:匕首尖上竟然……竟然沾着血迹! 谁……的?难道是—— 浣纱不敢往下想了。 “拿给我吧——”沐夏没把贴身丫头张惶的神情看在眼里,静静地伸出手。 浣纱连忙拿起匕首双手捧给大小姐。 沐夏执着匕首,捡起浣纱收拾放在一旁边的罗帕,轻轻擦拭残留在上面的血迹——这血,曾经在她夫婿的身体里流淌,是……她亲手刺出来的。 这匕首,轻轻一拭又锃亮无比,而血迹却更加明晰地印在雪白的罗帕上,那么的触目惊心——如同体内某种顽疾,以为痊愈,没有了,其实不过转移到另一处,潜伏发作,就又明白地宣示。 像是这罗帕,她以为消失了的,其实仍在,并且以难以预知的方式重新出现,搅乱一切…… “浣纱,还有一块罗帕呢?”沐夏看着手里的罗帕,这罗帕,她认得出是赵隽带回来的那一块,那么,她给他的那一块呢? “大小姐,奴婢再找找,刚才只看到这一块……”浣纱把铺好的床褥重新翻起,查找,最后摊手,“大小姐,没找着。” “算了——”沐夏轻语,继续用那块罗帕缓缓擦拭匕首。 这匕首,不足半尺,精致小巧,精美绝伦,不仅仅是件兵器,足可当作艺术品,常常令她联想到传说中十大名剑之一的鱼肠剑。 相传,鱼肠剑为铸剑大师欧冶子所铸,春秋时吴国公子光谋划暗杀吴王僚,于是宴请吴王僚,刺客专诸将太湖凤尾鲚鱼烹制成美食,将之藏于鱼腹,借机暗杀吴王僚,由此得名。 鱼肠剑的故事是赵隽讲述的,匕首也是日前赵隽拿回来给她的,给她时还笑称她武功不济,长鞭一条未必管用,不如多备一件防身兵器。这匕首她很喜欢,不时放在枕边赏玩,不曾想,第一次动用它,被伤害的人是他…… 其实——匕首也罢,刀剑也罢,任何兵器也罢,甚至不是兵器的也罢,都会成为伤人的武器,就像她伤了他,用的是匕首,也不是匕首。 她伤了他,他必然生气,想也不必想,只是——他会记恨她吗?会……再也不想理她了吗? 他,还会像原先一样待她吧? 烦恼,果然由心生…… 已经第二天过午了,他还是不见人影——他怎么还没有消气呀?他这一气,要气多久…… 他并非一个气量狭小的男人,不是吗?她把他打落江中,他仰天长笑作罢;她甩他一巴掌,他虽然怒火中烧,却不曾如火山喷涌爆发;她不许他同床共枕,他也没有仗着丈夫的身份为所欲为——甚至与她共处一室都君子得不曾趁虚而入。 他是足够宽容的! 可这一次,他真的生气了!生气到……连家都不回。 他到底去了哪里?要怎样才肯回来? 她把他气成这样,他一定对她失望已极……他呀,一个曾经那么骄傲、矜持的男人,大概不会轻轻易易放下矜持,解开心结,回来她的身边了吧? 是她太冲动了…… 沐夏坐在竹榻上,低着头,一幕、一幕回想昨夜,一针、一针缝着衣裳。这衣裳是赵隽昨日索要的,她本不必着急做,只是……也许因为昨夜把他气得夜半离家心生愧疚,又也许因为她反正闲着也无聊,所以,一早裁出布料,缝制他想要的衣裳。 “上邪!我欲与君——上邪我欲与上邪我——”鹦哥儿绿皮突然扑到后窗木格上,拍打着翅膀张口对屋里的人叫个不停。 小家伙大概知晓主子今日不在家,大半天不见女主人出房门,居然肆无忌惮飞后窗来了,隔着窗对女主人嚷嚷个没完没了。 沐夏无心逗弄,懒得抬起头去看那个调皮小家伙。 但,眼睛不看,心,却没法沉静不动:如果她的夫婿此刻还在屋内,不知又会怎生与鹦鹉怄气呢?他哎—— 禅说:非风动,非幡动,心动也。 果然如此! “……上邪上邪上邪上上上上吱……嘎……”无人搭理,绿皮越叫越没词,也越叫越没劲了。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沐夏头也不抬,嘴里轻轻吟哦。 “吱嘎!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长命无长命无……”绿皮高兴起来,鹦鹉学舌。 “长命无?我瞧你是无长命才对!噢不!应该是命不长矣,三寸之舌永不烂!” 身后蓦地传来一个少女嬉笑的声音——是赵倩。 “倩儿,你来了?”沐夏放下针线活,转过来面对她的小姑。 “嗯!大嫂,我来了——”赵倩撇了鹦鹉,笑笑地在竹榻上坐下来,急忙解释自己的意外出现,“我看大嫂门开着,正和鹦鹉说话,就进来了,大嫂,嘿嘿,今儿我可不是胡乱闯进来的哟!”笑到这里,神情有些忸怩了。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何以解忧惟有杜康……”绿皮是“我有嘉宾,鼓瑟吹笙”,立时卖弄起来。 “哈!大嫂,这只鹦哥儿好厉害,会念的诗像是比我还多哩!”赵倩简直甘拜下风。 “人家不都说鹦鹉爱学舌么?定然是表嫂常常吟诗,才教会鹦鹉这许多诗的嘛!”另一个声音紧接着冒出来。或许也是因为“兰薰院”主人卧房门开着的缘故,第二个凭空出现的人也没敲门也没要丫头禀报。 赵倩愕然看去——是怡蓉! 怎么怡蓉也来了?她刚才还特意避开怡蓉上大嫂这儿来的呢,想不到怡蓉竟还是跟了来!讨厌!害她不能跟大嫂单独说心里话了——原本,昨日不小心撞破大哥和大嫂恩爱,心里怪不安的,所以今日想来请求大嫂谅解她擅闯私室的鲁莽,这怡蓉来干嘛呀?也要求大嫂谅解她吗?“倩儿妹妹,表嫂,我来是要告诉你们,不好了——公主要来了……”怡蓉顾不得看赵倩脸色暗变,开口就是惊人之言。 “喂!怡蓉,公主凤鸾驾到,你竟敢称不好?太大不敬了吧!”赵倩瞪着她这位远房表姐,心气还有些不顺,说话自然就有那么一些些不客气喽。 “我不是那个意思!怡蓉怎敢对公主不敬啊?倩儿妹妹,你不知道,我……我这也是为表嫂担忧来着!”怡蓉连忙解释。 为她担忧?好奇怪的话!沐夏暗忖,低下头继续做自己的事——反正,自会有人追问和解释。 “公主来就来呗!和大嫂有什么关系?你瞎担忧些什么嘛?”赵倩微哼。 她晋王家是皇帝堂亲,生来也是高贵皇族,有个把亲王皇子公主什么的来王府里走走亲戚也不是什么希奇的事——只不知道,等下来的是哪一位公主?呆会儿去看看。 “倩儿妹妹,你还不知道吗?待会儿来的可是长公主啊——”马上就有人解开了赵倩的疑问。 “长公主?她也算是我的皇姑母哩!小时候还抱过我,怡蓉你惊惊乍乍什么的,快说个清楚吧?”原来是长公主即将驾到,这值得大惊小怪么?赵倩可不喜欢人家跟她吊胃口,些微不耐烦地催促怡蓉。 “倩儿妹妹,长公主膝下有一位郡主,你见过吗?听说长公主正在给她物色郡马爷呢!”怡蓉一脸凝重地说。 长公主赵莹乃当今皇帝的同胞妹妹,二十年前嫁给封地位于西南的定南王柴忌,算是和番,夫妻俩生有一个宝贝女儿,闺名柴屏,现年十八岁,据说长得闭月羞花、沉鱼落雁,琴棋书画无所不工,兼之自幼严格教导礼仪,行止合宜、温柔敦厚,既是美女又是才女还是有德之女,堪称贵族淑女典范。这样的女儿,定南王夫妇自然不肯随意下嫁,一心想要挑个好女婿,因此上个月,长公主亲自携郡主回来皇城,好相机择个佳偶匹配。 赵倩才十五岁,小孩子心性又重,没事哪会去想什么婚姻之事,尤其还是根本没见过面的长公主家郡主的婚姻之事,不禁有些兴味索然地摇头。 赵倩兴趣缺缺,怡蓉可不——她快十九岁了,十二岁上便已对表哥赵隽情窦初开,这几年来年岁日长,更是日里夜里朝思暮想的全都是寄托终身之事……可是,唉,表哥六七年来不曾对她动心,一旦动心,爱的居然还是自个原先不待见的妻子尹沐夏! 怡蓉偷眼瞧了下沐夏,心里又嫉妒又羡慕又满不是滋味——昨天,她和赵倩同来“兰薰院”,原本是想看望好久不曾亲见一面的赵隽表哥,万万、万万没有料到,竟然亲眼撞见表哥与沐夏拥吻的一幕,也万万、万万没有料到,表哥竟然和尹沐夏好到了这般地步——她曾经听到“兰薰院”一个小丫头私底下和她一个小丫头闲话,说是表哥赵隽回来王府至今,虽然与尹沐夏同宿一间卧房,其实根本不曾同床,知道表哥不爱尹沐夏,甚至无意于圆房,她心底……止不住欣慰:她,依然有得到表哥真心的机会!因此,她更加坚定此生非表哥不嫁的决心——即使,只能屈居于尹沐夏之下不得正名,能够此生长久呆在表哥的身边,她也心甘情愿! 可现在,她小小的企盼不曾顺利实现,竟又平添一个竞争者的干扰——她从表姨那里探听到,长公主对表哥颇为赏识,赞许有加,甚至不顾表哥已经娶妻的事实,有意让宝贝女儿效仿娥皇女英之举,将郡主嫁与表哥——至于将来郡主与尹沐夏谁正谁侧,那就看两个人谁的造化更大了,而她,只会离表哥更加、更加的遥远! 一个尹沐夏已经足够占去表哥的心,再来一个郡主……噢!天啊!她在表哥的身边就更加没有立足之地了!她嫁给表哥的理想大概就要变成十足的幻想、奢望,永生也没法实现了! 所以,她必须想办法阻止将要发生的一切,绝不能任由事态就那么发展到不可挽回的地步!可是她的力量太薄弱,根本没法阻止、扭转、改变将要发生的一切,她需要帮手,而惟一的盟友就只有——尹沐夏了!虽说王侯一妻九妾是古来礼法所定,虽然尹沐夏似乎也不那么深爱在意表哥,但女人嘛,未必有谁会喜欢一大堆女人来跟自己抢同一个丈夫吧?她目前无名无分,名不正言不顺的,不能明着阻拦表哥多娶一个妻子,尹沐夏却可以——像是晋王爷和表姨,不就是一夫一妻么?晋王爷对表姨专心一意……惧内是出了名的,表哥说不定也有乃父之风……她已经没有办法成为表哥的惟一,但惟二总好过惟三、惟四甚至惟十几、几十吧?所以,目前,她必须借助尹沐夏,和她联合起来,绝对、绝对不能放任长公主家那位郡主踏进晋王府的大门。 怡蓉思绪飞转,时间也不过转瞬之间,她眨了下眼,水汪汪的眼睛注满同情,看着尹沐夏,迟迟疑疑、犹犹豫豫,“怡蓉听说……听表姨说,长公主透了……透了口风,要……要……要把郡主嫁给……表哥……表嫂,你……你怎么办哪……” 有这等事? 沐夏一顿,停下做针线的手,缓缓抬起头来,静静注视怡蓉,想弄明白她是神经过敏还是在胡说八道,或者,纯粹就是来试探她—— “喂!怡蓉,你别胡说啦!大哥已经和大嫂成亲,难不成郡主想要嫁进来当二房?她爹虽然是个外姓王,好歹也是王爷,她一个堂堂郡主,还想给人做小?何况长公主是当今皇上的亲妹妹,是我和大哥的堂姑母,郡主和我们也是姑表亲戚,表兄妹成什么亲呀?”赵倩早已经一脸不苟同地叫道。 “倩儿妹妹,自古亲上加亲,乃好上加好,你不会不晓得吧?”怡蓉笑道,内心却格登一下,她自己也是赵家的亲戚——难道,这就是表姨从不考虑她的原因?不会的! “怡蓉你是真不知道吧?我们家有一条规矩,亲戚之间是不能互通婚姻的,所以啦——郡主绝对、绝对不可能嫁给大哥的!” “真的?那——我就真的不必为表嫂忧心了……”怡蓉笑着,嘴边的线条却越来越僵硬。 赵倩当然不会晓得自己的话会引得怡蓉如何思想,兀自转向沐夏,笑嘻嘻道,“大嫂,你放心啦!大哥和爹不像的地方多着呢,惟有一点却一模一样,我爹一辈子只肯对我娘一个人痴心,大哥他呀,是我爹的儿子,对大嫂肯定也是这样!怡蓉说的那些才不可能哪!就算郡主想嫁给大哥,大哥也一定不会答应的!嘻嘻——” 真是这样吗? 第四十四章 赵倩、怡蓉在沐夏房里谈论长公主家郡主婚事的时候,孙王妃的近侍来了。 “少夫人,二小姐,王妃请少夫人和二小姐马上到厅堂见贵客,长公主和柴郡主来了——哦,沈姑娘也在呀,王妃吩咐了,请沈姑娘也一同去吧。”孙王妃的近侍侍女恭敬地传达主子的旨意。 “嗯!知道了!你去回禀王妃,我们一会儿就到。” 沐夏回复并打发走婆婆的近侍,收起针线衣料,叫来浣纱,准备换穿待客礼服。 “大嫂,我来不及回房了,就不换衣裳了吧?我来找大嫂的时候也才刚换过这身衣裳的,还是新做的秋衣哩!去见长公主和柴郡主也应该过得去吧?大嫂,你看看,我穿的还行吗?不会失礼吧?”赵倩从竹榻边上跳下地,拎起身上光鲜的绯色衣裳的裙角,轻盈地转几个圈圈,裙袂飘飘之中,有些臭美地笑问嫂子。 “嗯!也还好!倩儿,随你自己的意思好了。”沐夏审视了下小姑娇艳的少女装扮,微微颔首,走入屏风后面,换下身上湖色的家常服,换上一套雪白带浅蓝花纹的正式衣裳。 “哇——大嫂就是漂亮,穿着清淡衣裳也还是这么清雅动人!嗳!倩儿何时才能长成大嫂这样——”赵倩挽住从屏风后转出来的嫂子,不错眼地打量,忍不住哇哇赞美和叹气。 “我家小姑也是个美人胚子啊!”沐夏看着小姑活泼的神情,淡笑的同时心神闪了闪:不为别的,就为……那一张脸。 赵家兄妹虽然性情、气质大不一样,脸孔却相似得很,看着眼前的小姑,实在没法不去想她那个现今不知身在何处的大哥。 他——今天会回家了吧? 他可知道,又一个准丈母娘上门看准女婿来了!不知道,他会怎么想……自古以来,贵胄人家男人多有三妻四妾,像公公与婆婆那样的夫妻才是世所稀有,她的父亲,不也是继母亲之后一娶再娶的么?她的夫婿……会是何种男人? 他——有意再娶吗? 他曾经对她用过心,未来,是否会像之前对她那样,也对另一个女子用心?他,会觉得她其实不好就此放弃……移情别恋吗?也……许,可能会吧?毕竟,她对他太冷酷太无情,不回报他情意也就罢,还伤了他的身,伤了他的心,令他生气失望……她,并不可爱!实在不是个好妻子! 如若前景真像怡蓉所说,长公主想要把柴郡主嫁与他,而他……也有心要娶的话,那么,她应该怎么做? 算了!还是不要胡思乱想!怡蓉一席没来由的话,实在不该引得她就此疑神疑鬼,横加猜忌,那……也太小心眼了,活脱脱一个醋劲十足的多疑妒妇!根本不像她——不像原先的她!可,原先的她又是怎样……唉!她都快找不到自己了! 曾经,她以为自己足够无心,也足够无情,但——似乎不是!不——不!应该说,她不是!她做了那个男人的妻子,其实已经与他结下情缘,他们——早已经是红尘中一对平凡夫妻,既成夫妻,彼此的身心不可避免纠缠于红尘之中……脱不开,抛不掉,何来的空——又何来的无心无情、无欲无求? 她早应该认清的,只是——会不会太迟? 沐夏闪神的时候,怡蓉也在怔忡——不是滋味地怔忡:从来,她都认为,尹沐夏比她优越的地方也不过占着个丞相千金的高贵地位;从来,她都认为,这个表面不够热情清冷得近乎淡漠的女子绝不足以成为表哥最理想的妻子;从来,她都认定,自己不输于她——现在,她没有十足的信心了——至少,在面对柴郡主有可能嫁给表哥这件事情上,尹沐夏就表现得比她气定神闲、雍容大度,像个世家主妇该有的样子。 而她,却不行…… “沈姑娘,该走了,一起走吧。”沐夏回神看了眼怡蓉,打断她的思虑。怡蓉正在苦恼吧,心思几乎全挂在脸上——她夫婿的这个远房表妹啊,对她的远房表哥可谓痴迷不悟,也难怪会惊惶于长公主和柴郡主的光临,只是,唔,她怕是没有办法助她达成心愿的了——不管是哪一种! “呃——好!”怡蓉醒过神来,略为忸怩地应道,跟在沐夏和赵倩身后,一同向晋王府的厅堂行去。 才走到厅堂入口,沐夏远远便看见一个雍容华贵的美妇与婆婆一起端坐在上座,美妇的下首则坐着一个身着淡黄衣裳的年轻女子——想来,便是长公主与她的女儿柴郡主了。 沐夏未及细看,婆婆孙王妃已经伸手招呼她们,“儿媳妇,倩儿,怡蓉,你们才来啊,快过来拜见长公主!” 沐夏等人走向前,依言行了礼。 “免礼罢!”长公主在上座仪态万方地点头,对众人说话的同时目光全凝聚在沐夏的身上,里面有沐夏轻易能够察觉的估量、评价。 一会儿,长公主收回目光,转过脸对孙王妃道,“晋王妃,让她们看坐罢!这位——就是世子夫人吗?果然温文知礼,行止有度,不愧为出身丞相府的大家闺秀,晋王妃,你这儿媳妇看来贤慧有德!可喜!你这婆婆好福气!” 长公主一开口就不吝啬赞美之言,像是风雨里给人戴上一顶高帽子,摇摇欲坠,却没法丢开不受。 “长公主太夸耀她了!”孙王妃笑着答,然后吩咐左右,“请少夫人、二小姐和表小姐坐罢!” 左右随从赶紧应了,一一请各位主子小姐上座。 “难道不是么——”此时,长公主才微微一笑,悠然闲话家常,“晋王世子成亲年余——方才不及相问,晋王妃荣升祖母了罢?” 喀——座上某些人的心登时悄无声息暗暗震动。 这长公主的确不愧出身帝王之家,深深懂得谋天下最为有力的战略是什么。 “还没哪——”孙王妃轻松笑道,“我儿出征近一年,才归家不过月余,他们夫妻两口子也还年轻得很,不着急的!” “晋王妃,你这婆婆宽厚明理,实乃做儿媳妇的福气,晋王世子夫人,你说是也不是?”长公主蓦地转头问沐夏。 “长公主所言极是!”沐夏表情恬静,点头表示赞同——她并非敷衍,的确是真心话。 “如此善于体恤的婆婆,不得体贴回报,可就大大不该了!家务琐事,做儿媳妇的该多分担代劳才是,尤其……晋王世子夫人,你是知事体之人,你说是么?晋王妃,晋王乃是我堂兄弟,我们赵家福泽绵延,永世昌隆鼎盛,得依靠子孙传承,晋王妃生有好儿子,娶的好媳妇,府上却还不够热闹,该多添些人口才是!”长公主凝视沐夏,关切地说。 长公主果然是有准备而来的——沐夏心底不由得暗忖。 “母亲——”柴郡主蓦地开口,“我不曾来过晋王府上,很想各处走走看看,王妃,您可以答允我么?” 一直端庄静坐的柴郡主突然开口,大家的目光自然都齐集过去,盯着她。 这柴郡主,看起来美丽、文静、高雅、贵气……有着一切大家闺秀该有的特质,简直和晋王府的少夫人有得一拼——没有更多人加以参照,没办法,怡蓉不得不就近拿两个人作比,也因此,她审视柴郡主的目光更为挑剔,衡量的心底更加警觉,巴不得找出柴郡主身上足以称为缺陷的种种,但——怡蓉不得不叹气承认:不必论及出身地位,光从外表判定,柴郡主也实在不容小觑……怡蓉的心不由又灰了几分。 “好啊——”长公主和孙王妃同时应答柴郡主。 “孙王妃,我这屏儿平日里就是太好静,每每要她多走动,这孩子却总是拘谨得很,难得今日她自个儿想在府上走走看看,不如成全她罢!只是,屏儿对府上生疏得很,可否派遣个向导?”长公主接口又说,说完,含笑看着沐夏。 “嗯——郡主与她们姑嫂几个年岁相差无几,年轻人一起玩儿多熟络些也好!儿媳妇、倩儿、怡蓉,你们就陪郡主到后院、后园里走走吧!我老太太懒于起行,只在这儿陪长公主说话罢。”孙王妃瞧着长公主的神情,依言吩咐。 “是,婆婆!长公主,沐夏和小姑们这就带郡主四处走走,郡主,我们走吧!”沐夏顺从地遵照旨意,向长公主行过告退礼,带着柴郡主走出厅堂。 “郡主想先去哪儿?” 走在拐进后院的路上,沐夏转头看着并肩行走的柴郡主,率先打破众人因彼此生疏而不知如何开口的沉寂。 “柴屏生性怠惰,几步路便走得乏了——世子夫人,请恕柴屏冒昧,可否到你房里喝些茶水解解渴乏,行吗?”柴郡主也看着沐夏,稍稍沉吟了会儿,轻声道。 沐夏微微一笑,“郡主愿意到我们院里相坐品茗,是我们做主人的荣幸!郡主,请随同我来吧!”说完,率先走上回“兰薰院”的路。 “表嫂……” 跟在后面的怡蓉眼见情敌甫上门居然就妄想登堂入室直入表哥居处,沐夏却像心无芥蒂似的善待有加,不禁心内暗暗发急,情不自禁脱口而出,叫完了发觉其实无话可讲,也什么都不能乱讲,不由得呐呐停止,神情带上尴尬。 沐夏似乎听不到怡蓉的低叫,没回头追问,兀自陪着柴郡主一路走回“兰薰院”。 “汪汪……汪汪……汪汪……” “汪汪……汪汪……汪汪……” 一行人才踏进院门,一黑一白两只小狗就直冲过来。 “哎呀……”怡蓉一跳,猛地缩到赵倩身后,惊叫连连,“哎呀!又是它们——我每次想来,都因害怕这对狗,表嫂,这狗怎么不锁紧?快叫侍女牵走,我最怕狗啦!” “怡蓉,你是胆小鬼!”赵倩取笑道,存心戏弄人似的,丢开怡蓉,自己先冲入院内,找那只她更感兴趣的鹦鹉去了。 怡蓉没了遮蔽,急得叫唤跳脚不已,也没看清两只小狗其实根本没看到她。 “这不是狮子狗吗?世子夫人,你喜欢狗儿?我也很喜欢的!呀——它们真是太可爱了!”柴郡主却很喜欢的样子,还蹲下身来伸手逗弄。 只是,黑哥儿和白丫丫太不识趣,不懂得长公主家的郡主也是可以依靠来仗势欺人的,一心扑到女主人脚边,举起爪子又是攀又是挠,还跳呀蹦呀跟两只小猴子似的,直要女主人抱在怀里才甘心。 “都说狗儿忠心,只认主人,果然不错的!”被小狗冷落,柴郡主不以为意,站起身来,神情自若,依然落落大方。 “这狗儿么,无非记挂着要人喂养罢,平日里似一对睡神仙,今日这般热情,定然又饿了,否则哪会知道醒来!”沐夏拍拍狗儿的小脑袋,语气微带贬斥,也不乏宠溺。 “我在南方的时候,也曾想要养狗儿来着,却找不着如此纯正的品种。不知世子夫人从何处抱回它们?养这样一对又黑又白的狗儿,看着真有趣——世子夫人,我可以摸摸它们吗?”柴郡主一脸兴致,以询问的眼神看着沐夏。 “如果郡主不害怕,替我抱这只小白如何?”两只小家伙几乎可以媲美小肥猪,同时抱着颇不容易,沐夏把白丫丫递给柴郡主,又道,“听我家世子说,宫廷里最多此类宠物,郡主可以向宫中寻找。” “好,回头我求母亲代为寻找。”柴郡主把白丫丫抱在怀里,温柔安抚了一会儿,原本不安于怀的小狗儿安静地让她抱了。 “真可爱!”柴郡主忍不住又赞叹,轻抚着狗儿雪白的毛发,含笑轻语,“世子夫人,如若不是怕夺人所爱,我很想冒昧求一只回去养呢——只是玩笑话,世子夫人千万别当真!” 沐夏凝神看着柴郡主,此刻,她嘴里坦承开玩笑,一双眼睛也含着诚意,一副纯良而无害的模样,这位柴郡主——说真的,很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郡主喜欢,我本应割爱才对!只是,这对狗儿是世子费了些心思找回来的,受赠之物不好转托,它们两个又从小相伴惯了,分开只怕养不了——请郡主见谅!”沐夏恬淡地笑笑,从容作答。 “唔——”柴郡主低应一声,不再说什么,直到进入堂屋在茶桌边坐下,仍只顾低头逗弄怀里的小白狗儿。 怡蓉跟在一旁,干坐瞧着,心内既不安又嫉妒又羡慕……根本理不清此刻翻来滚去的是哪几种滋味了。 从厅堂出来,直到进入“兰薰院”,这位柴郡主就只与尹沐夏说话,正眼几乎没看过她沈怡蓉,更别提与她热情相谈——当然,也可以理解为柴郡主其实羞怯怕生,而尹沐夏天生长袖善舞。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尹沐夏看起来并不排斥柴郡主,尤其,更令人忧心忡忡的是,她们两个人看起来相处的极好,不止是和平,简直称得上和善、和睦…… 尹沐夏——她、她该不会乐意接受柴郡主成为表哥的第二个妻子吧?那……那……她呢? 这尹沐夏究竟怎么想的? 第四十五章 赵隽独自坐在“西郊别业”一间客房内,面对敞开的窗口,面对整座后山,面对后山脚下那一片竹林,那一条清溪——赏不了好风日,堪堪只有“留醉与山翁”之意。 他向来不是酒鬼,此刻,却希望自己变成一个烂醉如泥的酒鬼,好忘记所有不需记忆和牛反刍似的逼人回想的一切。 如此颓然不该是他赵隽,他曾经的意气风发、傲视一切到底哪儿去啦? 他变了——心因她而动的时候,他,早就变了!变得不再是自己!但,不管他怎样变,把自己视若微尘,变得卑微,也依然换不来她的心! 他太过自信,不,是太过自负! 他以为自己无所不能,无往而不利;他以为世间万物,只要他想,便唾手可得——所以,他人汲汲营营的,他从不屑于投入,也因此……当事实明明白白摆在面前,他才清清楚楚,他——不是的!爱情的第一役,她就令他狠狠、狠狠、狠狠跌了个跤——她,不爱他! 她不爱他!她没有心!她的心,也许早已交给别人…… 作为军人,没有哪一个愿意面对失败,身为将领的他更是。所以,他练高强的武功,钻研变幻莫测的计策,他难逢敌手,他是常胜将军——然而,一切在感情上施展不开,毫无用武之地! “情”之一字……害人不浅! 古人早已有言:英雄难过美人关! 古人也有言: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 他败了,心不甘,情不愿!又能怎样?她——不要他!她柔弱的表相下,有着比他更为冷绝自我的心! 为什么她不爱?为什么,她宁可把心给别人?是对他曾经冷落她的报复?还是……他不比别人更好? 喀嗒! 身后传来房门轻微打开的声音,然后……有轻微而迟疑的脚步声渐渐行近。 赵隽原以为是刚刚被他轰出去侍剑——那个胆大包天的奴才,竟敢搬走所有酒坛子!他狠狠训斥了他一顿,勒令他马上恢复原样,现在,该是他搬回酒坛子了吧?虽说有“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的古话,在他什么也不愿意去回想,去理清,去吞咽的现在,能够阻止他因失败而惨痛,失望而心酸,失落而伤感的——除了酒,还能有什么?而,就连酒,也没法助他漠视、遗忘一切……他喝了两天的酒,把酒当作忘情灵药,或者干脆当作丧失心志的迷药,却丝毫没有益处——他的眼神恍惚,他的鼻子失灵,他的脑袋昏馈,他的心……还是没法自我催眠和蒙蔽。 也因此,他清楚地感觉到,身后来人不是侍剑。 是谁? 赵隽懒得去看,被打扰的恼怒却是骤然横生……他被伤,他失意,他郁怒——也只合该他一个人来受!不需要谁来抚慰和分担! “出去!”赵隽冷冷喝斥。 身后的人没有就此退出,消停了会儿,扑地一声轻跪在地,良久,良久,没有出声。 赵隽不转头,更不说话,不管来者是谁,他都无意去看,去理睬,即便卑微得渴求呵怜,也与他无关。 那个人在赵隽身后跪了许久,终于熬不过他不动如山的耐性,幽幽叹了口气,终于开口了。 “唉……你……你好狠的心哪!小王爷……”原来,是“仙乐坊”的紫蝶姑娘。此刻,她幽幽地说着话,带着无尽的深情、凄婉、酸楚和哀伤,连石头听了都像可以跳动起来似的。 可惜,赵隽的心比石头还冷硬,再度沉沉喝斥:“出去!” 他不要任何人的打扰,这个女人难道不晓得? “小……小王爷……是我——紫蝶啊!小王爷,您一个人呆在房里,两天了,不进茶饭,就只喝酒,怎么可以呢?这样会伤了身子的!小王爷,您身子金贵,要善加珍重啊!紫蝶不才,对烹煮只略知一二,我……紫蝶特地借了别业的厨房,亲自为小王爷熬了一锅鸡汤,即便粗糙难以入口,您不为紫蝶……的面子,为了自个儿的身子,也多少吃点儿吧?”紫蝶姑娘一面柔柔劝慰,一面轻轻揭开刚才端来的,放置在一旁的砂锅,霎时,一股香浓的鸡汤味道伴随热汽冉冉上升,弥散开来,分布在房间里每一分细微的空气当中,强烈地诱惑饥饿者的口鼻和肠胃。 赵隽拧紧眉毛,隐忍不语——又是澹台拓的鬼主意吧?明知道他那日半夜离家,天未亮来到“西郊别业”,为的就是找一处清静地方,疗治伤口,平定心潮,思索未来……却还三不五时教人打扰他! “小王爷……小王爷您不开心,紫蝶……又何尝不是?唉!同是天涯沦落人……不!是紫蝶冒犯了!小王爷乃人上之人,紫蝶不过是……不过是滚滚红尘中一个身不由己的弱女子,饱受欺凌,无力脱身苦海,惟有一心渴盼顶天立地的英雄将我救赎,我……紫蝶梦里都在切切期盼能有依靠,一个女子,想要的也不过是一个强壮、安全的怀抱啊!小王爷,我……”紫蝶姑娘幽幽低诉,声音断断续续,似乎落了泪,哽咽难以自已。 “这些话,去对澹台说!”赵隽不为所动,口气冷漠而鄙夷。 平生,他最厌恶朝三暮四、朝秦暮楚之辈,不论是男人,还是女人,都一样!像是他部将里卖国求荣的叛徒,或是敌方贪生怕死的俘虏,看到他们毫无操守的卑贱嘴脸,只会令他深恶痛绝和蔑视。 “小王爷,您误会了!紫蝶与澹台爷根本……根本就是清白的!紫蝶出身卑微,不幸沦落风尘,沾上花魁之名,其实风霜刀剑,身不由己,不知道捱了妈妈多少骂,受了多少苦,多少痛,多少白眼……紫蝶却也晓得爱惜自己的心,从来、从来不肯轻易抛掷……小王爷,记得我们第一次相见,紫蝶当街为纨绔子弟纠缠,是您——是您和澹台爷路见不平、鼎力相助,救我于虎狼之手,紫蝶敬您大义凛然,顶天立地,是紫蝶不自量,心存奢望,从此心里时时牵挂的只有……只有小王爷您一个!紫蝶的心里,自始至终只有小王爷您呀!这数年来,紫蝶虽在烟柳之地,但心里有了小王爷,不管多少五陵年少子弟殷勤相待,甚至澹台爷……我也……小王爷,紫蝶的心……小王爷,您一点都不曾感觉到么?”紫蝶急急辩白,话语愈加深情哀婉。 赵隽懒得应答。 女子多情本没错,紫蝶姑娘多情本也没错,但——与他无关!他的心,只有一颗,原先是他自己的,后来……给了她——那个无心无情、倔强傲慢、难以撼动的冷人儿,即使伤痕累累,也再收不回来!那个绝情的人儿啊,那般绝情,又那般撩人,令人又恨又爱,终此一生大概也脱身不得了…… “小王爷——”在赵隽的沉默不语中,紫蝶姑娘悄然站起身,一步、一步走近他的身后,话语愈加幽怨、感伤、悲凄、自怜,“小王爷,紫蝶乃卑微之人,命薄如纸,不敢痴心妄想您的呵护,岂敢奢想侍奉千金贵躯——紫蝶奢望的……只是一处安身之所,能够终老有靠,不遭薄幸,即便为奴为婢,也心甘情愿……小王爷,您成全……成全我……救救紫蝶吧?” 赵隽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置若罔闻。 紫蝶看着面前男人高贵伟岸的背影,心底升腾起一轮希望的曙光,喜悦几乎把咽喉堵塞,张了张口,居然发不出声音,许多千言万语说不出了——啊!这个始终高高在上的男人,他,终于被她感动了……是不是? 一定是的! 他从来不屑与女子相处,从来不热心与女子谈话——现在,他允许她长久逗留在他的房间,愿意……听她的倾诉!他已经动摇,决定接受她了? 一定是的! 她就知道,她做对了! 她偷走季允箱底那块罗帕,制造机会使罗帕适时出现,令晋王世子以为罗帕从季允身上掉出,让他清楚他的妻子与另一个男人其实暗里有染,不清不白,怀有异心,并不值得他专心一意,他,一定会就此认清:谁才是足以抚慰他失意的人;他受的伤,完全可以用她的情意来填补! 男人,往往在受伤的时候,才清楚谁更值得报以深情! 古来皆如此,她看得太多! 她要得到他!一定可以的!她已经耗费了数年光阴,再等下去,光阴不等人了啊!二十二岁,一个令女人夜半醒来心惊后怕的年纪……除了拼此一搏,她再没法子。她一定要成功! 她……就要成功了! 紫蝶缓缓行到赵隽身后,贴近他,很近、很近地贴近他,近得她馨香的气息能够拂动他的鬓发,她柔软的身体能够倚靠在他强健的肩背——从来,男人只会发了狂似的渴望她的身体,从来,没有哪一个男人能够拒绝她的贴近…… 从来,就没有! “滚!” 一股过分浓郁不够清爽的女性体香蓦地袭来,投怀送抱的肢体骨软低贱令人厌恶得只想挥开——她应该庆幸自己是女人,否则…… 赵隽挥开妄图搂上他脖颈的双手,往后一拨,身后那个女人就登登登连连倒退几大步,直退到门口才阻住脚步。 “小王爷……”紫蝶姑娘不敢相信地瞪圆双目,惊讶失声,不知是难堪还是伤心、失望,泪水蓦地涌出眼眶,潸然而下。 “别再让我看见你!还有——”赵隽仍然没有回头,声音里充满冰冷、严厉、鄙视,“也别再让我在澹台身边看到你!那个凶手,你叫他藏严实点!否则——滚!” 此刻的赵隽,冷得像一块千年坚冰,冻得人瑟瑟发抖。 “你……你怎会知道……”紫蝶姑娘失声惊呼,又闪电般伸手捣住自己的嘴,如同骤然被晴天霹雳击中,身子如秋风中摇摆的树叶,好一阵瑟瑟发抖。 她双目发直,死死瞪着赵隽的背影,忘了反应,眼泪——也已经不知道缩回哪儿去了。 赵隽冷冷地道,“我原本不知道,现在——知道了!谅你曾是澹台的女人,当由他来处置你!你再卑鄙狡诈,对我等兄弟使计,休怪本世子无情!” 又是一个惊雷——击得紫蝶姑娘跌跌撞撞直往后退,却已是退无可退,只能狠狠撞上房门板,背抵着房门板,把房门板当作惟一的支柱…… 她依然手掩着嘴,满眼慌乱和震骇,满心不敢置信自己精心布下的局就这样被揭穿,思绪不停狂乱飞转——他,晋王世子,他全知道,全都知道了!这个男人,素来不动声色,让人以为只是高傲、矜持,现在,她知道了,这个高高在上的男人是真正的冷漠、无心、无情,心机叵测,深沉得可怕……他、他什么都知道,清楚她的言行举动,轻易洞察她的阴谋,却不拆穿,不示意,任她自导自演,自取其辱,因为他……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在他眼里,她根本就是红尘中一粒最微不足道的微尘,不必费力去看,自然,也不肯放在心上…… 完了! 她所有的幻想,彻底变成了痴心妄想! 完了……紫蝶姑娘仿佛被抽去脊梁,无力地滑坐地上,绝望的心思更加乱转……不!不!不!她还没有完!她还有……还有澹台拓!澹台拓痴迷她数年,不可能就此轻易放弃她的!她往日小小施展一些手腕,稍稍若即若离就引得他如痴如狂,现在她只要再多加一点情意,抓紧他的心,令他再度为她神魂颠倒不过是轻而易举的事!是的!就这么办!既然,走进晋王府已经彻底无路,那么,再不甘,也只能如此了…… 想到这里,紫蝶姑娘倏然从地上站起,整理容颜、衣裳。 一切停当,紫蝶姑娘抱着微乎其微的渺茫希望,再度幽怨地看着那个冷酷的男人同样冷酷的背影,看了好久,好久,久到不得不完全确定:他——晋王世子真的不会回头看她一眼!一眼都不想看!他是天,他是云!他从来只当她是尘,她是泥!她也是女子,她的深情厚意……他为什么看不到? 她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哪! 她踏进晋王府的梦想,她甩掉尘泥飞上枝头的梦想,全都破灭了!一切全然幻灭…… 长久以来苦苦的求索就这么灰飞烟灭,紫蝶姑娘心底止不住又是羞又是耻又是气又是恨……可,她又能怎么办? 她再恨,她再不甘心,在那个高到天上的男人面前,也只能无计可施,能做的不过是转过身,败退…… 第四十六章 沐夏优雅地站在“西郊别业”一间客房门外,从容举起右手,屈起手指,预备叩响房门—— 侍剑说:她的夫婿就在里头。话说完,人立刻远远退开。 他……哎,还在生她的气吧?答案是猜也不必去猜的!都到了离家出走而且不肯告知下落的地步了,不生气才怪!如若不是婆婆透露,她还根本不知道他原来躲到这儿来!而他那些火气,该不会是殃及池鱼了吧?要不,侍剑又怎会如避瘟神似的躲得老远去。 今天是他“离家出走”的第二个白昼的下午,瞧,她“迫不及待”亲自来请他回家了,他再怎么生气……也该消点儿了罢! 昨天,长公主和柴郡主到王府里来,明里说是访亲,暗里……婆婆和她都清楚来由。因此,散了晚宴,长公主和柴郡主告辞走后,婆婆把她单独留下,屏退左右,慎重地和她谈了一席话。那些谈话,她记得一清二楚…… “儿媳妇,我们婆媳相处一年,又如此投缘,许多话我也不拐弯抹角说了!你——真心想做隽儿的媳妇儿么?”婆婆果真一点儿也不拐弯抹角,非常直接地问她。 婆婆为什么这么问?难道——是听到某些传闻了? “是的!婆婆!”她答,“沐夏愿意做世子的妻子!” 她的确没有说谎,是真心话。 “那么,儿媳妇,你——快些替我养个孙儿吧!”婆婆凝重而意味深长地说。不是急着抱孙子的奶奶口气,也不是故意逗笑的开朗婆婆的口气。其中,不乏忧心和焦虑。 她心里格登轻响,清楚婆婆的催促绝不会没有来由,可她…… “婆婆,沐夏答应您!”她迎着婆婆的目光,承诺了。 “那就好!小两口斗斗气是常事,没啥了不得的——侍剑今儿回府,说隽儿在‘西郊别业’,明儿你去看看吧,成了家的人了,别教他在外面耽搁太久!”婆婆说的浅淡而不在意。 而她,却不由得脸红和羞愧! 婆婆一定清楚她与赵隽之间的相处情形,却不点破,并且如此维护,婆婆对她太宽厚!而她,其实不够懂事! “好的!婆婆,您放心!沐夏绝不辜负您!”她觉得尴尬,还有感激,惟有认真地表示。 “儿媳妇,你是个聪明孩子,一定懂得,留人以口舌,便是示人以短处——你心里真有隽儿,便该珍惜你们之间的缘分!长公主乃是当今圣上同胞亲妹妹,在圣上面前极说得上话,她若执意,圣上八成不会拂她的意,你明白吗?” “沐夏明白!” 她应声明白的同时,心却不由得一沉:是的!婆婆话里意思她明白得很!为人妻者,无子、淫佚、不事公婆、多口舌、盗窃、妒忌、患恶疾即可七出——那位长公主,也许并不甘心让她的女儿与另一个女人共同侍奉一个丈夫!婆婆的确是太庇护她了! 她是尹家的长女,拥有一切女子所渴望的,从来没有缺少过什么,从来没有强烈渴望过什么,因此,从来没有什么机会去跟别人争,也觉得跟别人没有什么好争的,可——现在有人要来跟她争了! 争的是她尹沐夏的夫婿! 她一向不重视身外之物,给了别人或者自己丢弃、掉落,往往都不以为意! 这一回……却不一样了!别人要跟她争的是她的夫婿! 她失去折扇、罗帕、长鞭,都可以不在意,而那个男人……却不行!因为,他不是物品,他是她尹沐夏的夫婿——她心底没法不在乎可以随随便便出让的人!好吧!她承认,她也是有占有欲的!她其实……的确……真的不舍得就此把他让给另一个女人!有他在的日子,其实过得相当不错!跟他一起过日子的感觉,其实——挺好的! 虽说,他们之间有些纠葛,不过,那都不是大问题,她应该可以解决的。 所以,她来了!来到“西郊别业”,亲自找他来了! 那些不愉快,她几乎都淡忘了,他不是气量狭小的男人,应该也都淡忘了才对吧!不过呢,就算他还没有淡忘,不管他是不是气消,情不情愿,她都要请他回家! 他也该回家了! 一个老爱离家出走的丈夫,可不是个有责任感的男人!她再怎么不对,他自己也应当反省反省这点! …… 沐夏的手轻轻叩下去的时候,门,却倏然打开来,门缝里,赫然露出的——竟是紫蝶姑娘的脸。 沐夏手一顿,手指没有落向门板,而是缓缓收回来,端庄地拢在长袖中,看着面前意外出现的女人。 “你——来做什么?”紫蝶姑娘闪身挤出门缝,然后扣紧房门,整个人拦在房门前,僵着脸冷声问沐夏,像在对待不受欢迎的客人,而她自己是主人。 她,也问的太理直气壮了吧? “做我本分之事!紫蝶姑娘有指教么?” 沐夏目光凝注眼前的紫蝶姑娘,嘴角微勾,神情悠然,口气很轻——是刻意的轻柔,也是轻微的戏谑。这位紫蝶姑娘的举动,老实说,可疑而又可笑!当然,也不可避免令人可气——她凭什么? 也许沐夏气定神闲的轻视太明显,简直接近轻蔑,紫蝶姑娘对上一眼,便神情微微愕然,没有接口说话,想来是始料未及晋王世子夫人如此犀利,颇有悍妇之质,又如此安然沉静,不像任人摆布的女人,吓了一大跳吧? 眼看紫蝶姑娘一直呆立在客房门口,且站了个正中,似乎没有让路的打算,沐夏稍等片刻,不由得微微蹙眉,浅淡而客气地问,“请问,我家世子大人住的是这间客房吗?” “你家的……” 紫蝶姑娘总算又开口了,看来对这个归属感鲜明的称谓敏感至极,念的恍惚忘我,近乎咬牙切齿。 “难不成还是你家的?”随侍在侧的贴身丫头浣纱忍不住了。 眼前这个狐媚子——不就是上次在“四海楼”见过的那位青楼娼妓吗?她不是世子大人的好友的红粉知己吗?怎么此刻居然对大小姐摆上一脸明显的敌意,嫉恨,像是巴不得她自己才是晋王世子夫人似的!果然是朝秦暮楚之流!一山看着一山高呀!也不想想自己那是什么出身?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麻雀也想当凤凰! 快闪一边凉快去吧! “让开!”浣纱喝斥一声,柳眉倒竖,瞪着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摆出刁蛮大丫头的架式驱逐闲杂人等。 “臭丫头,此地不是王府,少对本姑娘吆三喝四!”紫蝶姑娘可也是“贵”为一坊的花魁,怎会甘心被人家奴才喝斥,当然要针锋相对。 “此地也不是妓院,别霸住人家门口,晦气!要讨营生,该回你家地盘儿才对吧!”浣纱姑娘鄙夷地歪过头,改为斜眼看人。哼,好一个不识好歹之人,那就别怪她浣纱不客气喽! 紫蝶姑娘闻言,粉脸发白,眼珠一转,却抛出一个勾魂秋波,媚气十足地笑了,“既然太太们知晓紫蝶如何营生,太太们看不好自家主子,主子爱出来打野食,太太们不在闺中自省也就罢了,又何苦追出门来昭告天下!太太们吃好穿好,就行行好,也赏紫蝶一块肉吃吧?休要坏了人家的好事嘛……” “臭婊子!厚颜无耻!寡廉鲜耻!没脸没皮的贱人!少来胡说八道!”浣纱双手叉腰,眉毛竖得更高,用力瞪着狐媚子得意洋洋的嘴脸,见她存心欺负自家大小姐,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就你这一双玉臂千人枕,也不回去好好照照镜子,要不比比我家小姐,也不瞧瞧自己那是什么样儿?还痴心妄想我家主子!快些走开!从哪儿来的还不快回哪儿去!好好儿去做你的营生罢!自个儿不要脸也就罢了,跑大庭广众里来发浪,没得丢了女人的脸!哼!” 浣纱骂完,头一甩,只肯拿眼角余光看那个不要脸的女人了。 哗—— “臭丫头——”如此遭人痛骂,紫蝶姑娘登时面皮转黑,一口气无论如何忍不下去了。 她连连几年登上花魁之座,坊间妈妈宠着,客人们捧着,几时受过这等闲气——还是一个高贵不到哪里去的奴才丫头的气,不由得心火乱窜,也不谨记时时维持平日里的温文、静雅了,张口便骂,“臭丫头!小贱人!你又是什么东西?几时轮到你来嚣张?怎么?男人爱我踩着你的痛处啦?我抢了你的男人啦?哦——紫蝶明白了,你这丫头该不就是主子的收房丫头吧?还真是清高咧!啧!啧!也真是的,这家里又是贤妻,又是美妾,也拴不住男人的腰带!这男人拼了命也要跑出来找我这样一双玉臂枕靠!吃醋了呀?唉!唉!这妻呀妾呀勾不住自家男人,是自个儿没本事!难道都要怪到我们坊间姑娘头上?我们没有太太们天生好命,没有福气!可也没有拿着刀子逼男人送上门!男人自个儿想要,我们也是身不由己哟!” “不要脸!贱人!好不要脸!无耻……”浣纱毕竟是个姑娘家,在情事方面跟个勾栏女子逞口舌,哪能比得过去?不禁又羞又气,除了连声骂人家无耻不要脸,再没有更厉害的骂词。 “哼!”紫蝶姑娘胜利地扬起下巴,斜沐夏一眼,得逞之色洋溢满脸。 “死不要脸……”浣纱快气死了。 “算了!”沐夏止住浣纱没有意义的唠叨。 “大小姐,她……不要脸!乱咬人……”浣纱委屈地嘟起嘴,被人平白诬蔑自己是收房丫头,一口闷气堵在胸口,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 “笨丫头,你这是做什么呢?畜生素来爱咬人,你被狗咬了,难不成也要咬回去?”沐夏嗓音轻淡而柔和,一派气度娴雅,雍容大方得不得了的样子。 “你……”紫蝶姑娘双目瞪得死圆,胸口的起伏隔着衣裳都能明显看出来了……想要狠狠对骂回去,可恨的是,对方是高贵的世子夫人,天生一股压迫人的气势,她刚才凭着一股不知哪儿来的意气以及——恶气,跟人家纠缠许久,但怎么说,底气终究不足。这么一想,紫蝶姑娘心气暗泄,竟是张口吐不出话来了。 “紫蝶姑娘还有指教么?”沐夏以闲适淡漠的表情直视面前的女人,悠然问道。 紫蝶姑娘也不甘示弱地盯回去,如果目光能够化成冰火、利器,她巴不得能用自己的眼神冰冻,烧灼,砍杀掉某种既碍眼又碍事的障碍物……可惜……两个女子的目光僵直地交织了一会儿之后,晋王世子夫人仍是一派云也淡淡,风儿轻轻,稳定的目光仿佛在鉴赏风月,紫蝶姑娘那边呢,眼神闪了闪,渐渐、渐渐游移不定起来。 “让开!”静默之中,沐夏又开口了。 她的声音一点儿也不严厉,也称不上冰冷,却满含浓浓的生而优越的浑不在意——或者直白点说就是根本不把眼前任何人、事、物放在眼里——她,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骨子里跟那个男人一样的高傲!凭什么——她要被压倒?凭什么,两个人都要欺凌她?就因为她是娼妓,想爱一个不该爱的男人? 不!她不甘心! 紫蝶姑娘挺起胸膛,昂起首,抬高下巴,从睫毛底下瞪视对方……可惜,对方占着高度,使她自己刻意抬高下巴的榜样在人家俯视的眼里显得分外的装腔作势,动作不免渐渐僵硬,同时,被压抑的卑微和怯懦则在此时不识趣地突破抑制翻涌上来,心头明明不肯的,脚步却像自有意识,不自知地移开,满腹懊恼地让出了房门。 “哈……”浣纱嗤之以鼻,不仅气顺了,还胜利地笑了—— 咳!咳!虽然胜利不是自己取得,不过嘛……大小姐羸了才更有光彩啊! 第四十七章 “敲门。”沐夏轻声吩咐贴身丫头。 “是!”浣纱忙应道,随即举起手,轻轻叩几下房门—— 咦?没有动静啊! 再敲—— 沐夏以目光示意浣纱,同时,心内止不住奇怪:赵隽真的在里面吗?她们三个女人在房门外一番吵嚷,睡死的人都要被吵醒,他那么怕吵闹的一个人,怎么能忍受这许久时候,并且,半分动静没有?奇怪! 浣纱于是加了力气再叩—— 房里还是无人应答。 “里面好像没有人哪!不管了!大小姐,推门进去吧?”浣纱狐疑询问。 沐夏没有回应,紫蝶姑娘那边已经得意地哼一声,带着刻意的炫耀表情冷笑,“紫蝶方才已经侍候大人睡下,你们哪,就别再打扰人家了嘛——侍候男人的事,紫蝶是行家里手,定会让大人满意得不得了,乐不思蜀!太太们不妨把这儿交给紫蝶照管,您二位呢,还是回府里养尊处优,当你们的清闲少奶奶……”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重重地甩在紫蝶姑娘的脸上,登时半边脸孔高高肿起。 “贱人!放肆!”浣纱意犹未尽地甩甩手,顺便甩掉腻人的胭脂水粉。哼!这个不知廉耻的女人,赏她一巴掌还嫌少呢! “臭丫头!小贱人!我撕了你……”紫蝶姑娘难得受此奇耻大辱,又气又痛又羞又愤,泪水不由自主迸流的同时猛地扑过身来,长长的指甲直往对方脸上刮去…… 只是,比较奇怪的是:狠狠甩了紫蝶姑娘一巴掌的人明明是浣纱,紫蝶姑娘拼了命扑过来扭打撕扯的人却是——晋王世子夫人。 紫蝶姑娘眼里闪着嗜血的光芒,誓要画花晋王世子夫人那张雪白无瑕的脸才罢休似的,平日总是扭摆如杨柳的纤纤弱质扑身而上的动作竟然也称得起动如脱兔。 沐夏冷冷一哼,瞥了眼疯女人似的紫蝶姑娘,脚步一闪,就避开了她乱无章法的攻势——这个女人简直丧心病狂了,说一些莫名其妙不知羞耻的话讥讽刺激人也就罢了,竟还不知死活胡乱动手,要不是看她毫无武功,光凭她从她夫婿的客房里出来的这一笔烂账,她绝对、绝对不会客气! “有本事别躲……”紫蝶姑娘一击不中,半边脸又痛得要死,更是愤恨郁满胸怀,红着眼睛又再度冲向沐夏。 “你这个女人发疯了!竟想打我家小姐!打你的人是我,要算账冲着我来!哼!敢打我家小姐,胆大包天!不想要命了是不是?本姑娘成全你!我打你——打你——” 大小姐被纠缠,干立一旁的浣纱可不依了,她迎上直冲向大小姐的坏女人,拦腰阻住坏女人的冲势,双手扣住坏女人的手腕,用力往坏女人身后一扭,然后用力往地上一推,踏脚踩住…… “哇……啊……哗……呜呜……” 只听得几声尖叫、惨叫、嚎叫、哭叫,顿时有人泪飞顿作倾盆雨,稀哩哗啦的,一点也不梨花带雨,一点也没法令人百炼精钢化作绕指柔,相反,那趴在地上,啼叫连连,涕泗纵横的狼狈、惊恐模样……咳,倒是能轻易让人联想到屠宰场的某种常见画面。 至少,浣纱就觉得像。 所以,她忍不住仰天大笑,豪情万丈,气概几乎没干上云霄去。 “够了!别再胡闹了!”沐夏抿抿嘴,把好笑抿回去,正正神色,制止浣纱进一步施展拳脚——她自小陪她,偶尔有兴趣也学上那么几手几脚招术,难得有人来当沙包,当真有些放肆了。其实,咳!君子嘛,应当动口不动手才是! “哼!小教训而已……”浣纱提起脚,想要踢开坏女人——没办法,谁让她好死不死的偏偏要躺倒在客房门口,她还得继续敲门呢! “姑娘请留情罢!” 一个男人的声音蓦然响起,浣纱眼前一晃,定了睛,本要被她踢飞的坏女人已经站立起来,靠在一个男人的怀里,柔弱如同无骨,当真小鸟依人得紧。 “澹台爷……呜呜……她们……她们欺侮紫蝶……澹台爷,您要为紫蝶作主,紫蝶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就算……就算她们是王候世家的主子奴婢……也不能如此仗势欺人……呜呜……”紫蝶姑娘靠在来人——澹台拓大爷的怀里,嚎啕大哭,花容愁惨,简直就是悲痛欲绝。 “哼!”浣纱斜了那个救美英雄和被救美女两眼,不屑地哼哼!说实在的,她真不晓得某些男人长的什么眼光,对这种此刻哭得天崩地裂,好像全世界都欺侮她都对不起她,前一刻却无耻、凶悍、狠毒动不动就想伤人的下贱货色居然也肯奉承维护、怜惜疼爱!跟瞎了眼有什么区别呀! 看到澹台拓出现,沐夏对他点点头,同时,不动声色地丢了个眼色给浣纱。 浣纱聪明得紧,知道自己得罪了人家心爱的女人,不好再肆无忌惮地嚣张,赶忙后退,躲在大小姐身后。 澹台拓注视着主仆俩人,没有发火,而是微微一笑,带着歉意说道,“坊间女子不识大体,胡言乱语、胡作非为得罪了夫人,我这就带她回去管教……” “澹台拓,你……”正哭得天昏地暗的紫蝶姑娘忽然从澹台拓怀里抬起头,恨恨道,“你……你口口声声说爱我,如今我被欺负,你竟敢还说是我的错!你……你们男人都好狠的心……” “住口!紫蝶,你太令我失望,以前的你可不是这个样子……还是说,我澹台拓一直色欲熏心,其实被你的假面目蒙蔽?”澹台拓冷下脸来,无情喝斥。 “我……我以前如何?现在如何?你要真爱我,便该爱我的所有样子,这般谴责,无非想要找个负心借口,是也不是?”紫蝶姑娘嘶声叫嚷起来,有气急,有惶恐,更多的还是虚张声势。 “以前的你,文雅、含蓄、满腹才情,现在粗鄙、阴险、狡诈、矫情——这才是你的真面目吧?我澹台拓从来就不是个善用脑用眼的人,也难怪曾经对你动心,我瞎了眼……” “澹台拓,你什么意思?想甩了我?休想!你应承要娶我的……”紫蝶姑娘发起急来,澹台拓是她目前最好最有用的一根稻草,她不能失掉,不能! “一个滥情浪子的话,你也信!哈哈!紫蝶姑娘,不曾想,你浸淫烟花地多年,还如此天真!哈哈——” “混蛋!坏蛋!我……我杀了你……”半日下来,惊雷阵阵,挫败连连,紫蝶姑娘饱受打击,根本不敢相信,自己被晋王世子狠狠拒绝之后,竟还要遭受被澹台拓抛弃的命运!她不信!她不服!她不甘!她不平!她……她要毁了他,她,他…… 紫蝶姑娘红着眼,满脸愤恨,嘴里乱七八糟地哭骂,发了狂似的,对着澹台拓就是一阵拳打脚踢,与……与泼辣村妇简直无异,哪里还找得到往常那个色艺双绝、楚楚动人的幽雅花魁的佳人风采。 “外面何人吵闹?滚开——” 蓦地,客房门内传出一声怒叱,气势之慑人,当下把撒泼的紫蝶姑娘也给震傻了,安静了! 咦?这——不是他的声音么?原来,他在里面啊!他又发火了,而且火气威猛十足——怎地火气如此之大? “世子,是我们,小姐和我,开门哪——”浣纱赶紧敲门应答。 “滚开!” 屋内又传来一声暴喝,震的房门摇了摇,墙面落下淡淡尘灰。 “哼!看吧!人家根本不想理你,人家早就不想要你了,表面装的纯洁无瑕,背地里和季允勾三搭四,你这种女人才死不要脸……”紫蝶讪笑不已,口无遮拦地讥讽。 啪—— 又一记响亮的耳光重重地打在紫蝶姑娘的脸上,恰好与原先肿胀的那一边形成和谐对称。 “澹台拓……”紫蝶根本不敢置信,或者是被打懵了,瞪着澹台拓,目光僵直,表情僵硬,完全忘了进一步反应。 “走!”澹台拓扣紧紫蝶的脉门,令她没法再使力撒泼,然后一路拖向另一间客房。 “抱歉!夫人!”澹台拓关上房门时没忘记保持礼节。 “大小姐,要不要……再敲!” 现在,客房门外只剩下沐夏和浣纱两个人了,天地一片安静,静得浣纱也只敢小小声、小小声地询问大小姐,生怕被房里怒火狂发的主子听见去。 沐夏皱着眉,思索了一会,淡淡说道,“算了!他不爱人打扰,我们就不打扰了!” 说完,真的转身就走,干脆利落。 不……会吧? 差点目瞪口呆的浣纱急忙追上去,“大小姐,这样就回去啦?那……我们不就是无功而返了吗?浣纱这就再去求求世子吧,说不准世子愿意出来见大小姐,跟大小姐回王府——” “他不想回家就不回罢!难不成还要王爷王妃亲自来求他回去?侍剑呢?” “少夫人,侍剑在此!”侍剑适时现身而出。 “你过来——”沐夏招手叫侍剑靠近,低声对他吩咐几句,末了又郑重嘱咐,“记住了么?” “是!少夫人!侍剑记住了!”侍剑微微苦着脸答应,想到有可能的前景,不禁预先打了个寒颤。 唉!主子得罪不得!主子夫人也得罪不得!他,该怎么办哪?这一对主子,要怄气到何时才算完啊! 但愿,在他侍剑的小命儿尚能安好健在之前,主子们快些和好吧! 老天!神灵!侍剑求你们!求求你们!求求求你们了! 第四十八章 天,就要黑了…… 侍剑依主子夫人的吩咐,在天擦黑的时候磨磨蹭蹭地走进主子睡的客房——说到磨磨蹭蹭,不是指主子夫人要求他磨磨蹭蹭,而是,唉,想到主子听到他的传话之后有可能出现的反应,他就只想磨磨蹭蹭——如果可以,他巴不得磨磨蹭蹭到明天、后天、未来……可那样一来,他就彻底死定了!比目前大有可能——即将产生的死相更为凄惨! 主子在睡觉。 来“西郊别业”两天,主子大多时候都在喝酒,今天才看到他正式入睡——要不是他冒死搬走主子房里所有酒坛子,声色俱厉恐吓小二不准再送酒进来,说不准主子还会喝个没完没了——喝到海枯石烂也说不定。吓!想不到从不嗜酒的主子竟是传说中的海量,他侍剑算是见识到了! 主子睡的时间不算短了,从午后到现在,却像还没有睡够的样子。唉!他侍剑怎么就这么命苦,还得苦上加苦把主子从黑甜乡中拉出来——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保佑他躲过劫难吧! “世子,您……醒醒!醒醒……”侍剑立在屋子正中央,隔得老远小声叫唤躺在床榻上的主子——所幸,这间屋子是“西郊别业”最大、最宽敞的一间客房,人与人之间有足够的距离,也比较能够安心一点点! 叫了好几声,他的主子却不肯睁开眼表示清醒。 侍剑肯定主子已经清醒而不肯睁眼睛的原因是——主子并非不够警觉之人,相反,耳目灵动着呢,不可能听不到他的叫唤声——虽说,主子一旦入睡,真的非常、非常厌烦吵闹,闹醒他少不得要惹动肝火——下午时分发生在客房门口的事实已经证明过了……可他冒死也要叫醒主子实在也是火烧眉毛不得已,没有办法的事哇! “世子……”侍剑又叫,“世子……您醒醒,再不醒……就来不及了啊……” …… “世子,少夫人来了……”没办法,只有试试这一招现在管不管用。 咳!还真管用…… 有人张开了眼睛,把四周扫一遍,然后瞪向某一点,一脸上当的郁怒,“侍剑,你最好有个合理的解释——” “侍剑不敢说谎!少夫人的确来了……” “……人呢?”赵隽有些相信了。这个小混蛋还不至于胆大妄为来欺骗他! “……又……走了……” 走了? “为何不禀报?”有人的眉毛几乎拧在一起。 天啊!少夫人都亲自敲门了好不好! “少夫人说……不必通传!”侍剑很庆幸,自己不是在说谎。只是,比较想不通——既然主子非常欢迎少夫人前来“请”他回府,为何要端那么高的身段摆足架子死不开门? “我说——叫你去死怎么不去?” “世子……主子要奴才死,奴才不敢不死!世子,永别了!侍剑来世再鞍前马后侍奉您……”侍剑低下头,双手抹一把脸,垂头丧气地转过身,拖着脚步,有气无力地向房门走去。 “回来!”有人快被气死地大喝一声。 “是!世子!您还有什么要嘱咐的?侍剑走在黄泉路上也一定时刻谨记!就算喝了孟婆汤……” “再油腔滑调,本世子叫你的舌头先走上黄泉路!” “奴才该死!世子饶了奴才的舌头吧!”侍剑赶忙单膝跪下,头低低的,不敢以面目示人。 赵隽从床榻上翻身坐起,两手撑膝坐在床榻边沿,仰望天花板,思索了好一会儿,开口问,“少夫人何时来的?” “午后——世子在房里生气那会儿!少夫人……就在外面……还敲了门!” 不可能! 他……怎么不知道?怎么听不到她的声音? 都是该死的酒害的!当时,他因烈酒后劲发作醉意翻涌头脑发胀听觉失常,满耳听到门外传来某些个刺耳的争来吵去似乎永不知休止的声音,以为是客栈里的客人吵嘴吵到他门前,蒙着被窝隐忍许久,终于忍无可忍地暴喝两声,不会……他喝骂走的人是她吧? 怎么会呢?他当时根本没有听到她的声音呀!该死!都是酗酒惹的祸! “你不会请少夫人进来么?”笨奴才!平日的伶俐死哪儿去了?这下……他要怎么跟她解释? 侍剑不语——实在是,此时说什么都不会对! “少夫人走了?”明知不可能,却还是忍不住要抱微弱而渺茫的希望。 “少夫人早已回城!” “就……那样走了?”唉!不奇怪!绝对是她的风格! “唔……呃……” “说!”这奴才存心找抽! “少夫人有留下话——” “说什么?” “少夫人说……少夫人说了,少夫人家老夫人寿宴,请世子天黑前务必赶回去拜寿!” 嘎? “混蛋!为何不早说?”赵隽瞄一眼窗外黑下来的天,脸色比天色还黑——真是糟糕!都是意气闹的,他竟然不记得对她的承诺了!这下更是解释不清了! 笨奴才!事情轻重缓急分不清!为什么不早些叫醒他? 侍剑张了张嘴,无言以对……他是想说啊,可少夫人一定要他发下重誓,她的话只能在天擦黑的时候传达给世子——这不明摆着折腾人嘛这是!他侍剑好命苦哇啊啊啊…… 咝—— 侍剑龇牙咧嘴捂住几乎爆出一个疙瘩的脑门,无声地倒吸几口冷气,却半分痛也不敢叫……他就知道!就知道!今天这顿痛绝对、绝对跑不掉——呜呼!悔不该口快心软答应了少夫人的要求!虽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但……少夫人必定要比主子好侍候得多……吧? “备马!回城!”赵隽猛地站起身,顺道把被打傻了的侍剑从混沌中喝醒。 “是!”侍剑急忙应声,闪电般冲出房门,奔进马棚,以史无前例无以伦比的飞快速度替主子备好马,而直到牵马上路的时候才蓦然想到:他是真的被主子打傻了—— 天都黑了!城门早关!主子怎么回城哇? 赵隽踏出客房,才甩上门,迎面便碰上季允。扫了季允一眼,赵隽的视线和脚步没有迟疑,大踏步向客栈外走去。 “世子,请稍候片刻,季允恳请赐谈……”季允由后面跑上来紧跟着赵隽,看起来像是有急事迫切相谈的模样。 “再说罢!季先生,我事急赶路!”赵隽皱了皱眉头,冷淡而不失礼地说,头也不回,直出客栈大门,跳上侍剑牵来的骏马背上,拍马而去,一溜烟迅速消失在暮色中。 “世子……”季允的声音隐隐从身后传来,却也很快就被夜风吹散了。 快马驶上两里路,京城西门已经矗立在眼前——赵隽却只能干瞪着沉沉暮色中巨大怪物的巨口似的城门,以及城门外黑幽幽深渊似的护城河…… 天黑如浓墨,吊桥早已收起,城门早已闭紧,他——进不了城! 明明早已清楚会是这个结果,他却无法再呆在“西郊别业”,宁可跑到西门前来发呆,仿佛站在这里就可以离她近一些,无法如期赴约的焦虑和愧疚就可以得到一些抚慰了似的——活脱脱一个傻瓜! “世子——” 赵隽在西门前发怔之际,侍剑终于骑着他那匹脚程无论如何都无法与主子的骅骝相比的劣马追随上来了。 “世子——进不了城了,不如……我们先回‘西郊别业’歇息一晚,明日再早些起行可好?”侍剑小心翼翼地问,心里忐忑得很,生怕主子再来追究他不及时禀报消息的罪责。 “你想回去?”赵隽以漫不经心的口气问,似乎平静的夜色也平息了他的暴躁,变得心平气和了。 侍剑却感觉不到凉爽秋夜的怡人,有的——只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惶恐,当然只有更加的谨慎谦恭,“侍剑唯世子马首是瞻,怎敢自以为是?”“既然如此——去生火,不必再回‘西郊别业’!” 不会吧?主子罚他露宿野外——在这凉意袭人的秋夜里? 呜呼哀哉! 心里暗暗叫苦,侍剑却也只能快快跳下马,迅速在附近收捡一些枯枝草叶,然后,快速生起一堆篝火。 火生起了,寒意是不必畏惧的了!可是……糟糕!侍剑突然意识到,他没有吃晚饭,他很饿,他很想吃东西呀……呜呼!主子这招真狠哇! 侍剑饥肠辘辘,却也只能无可奈何、有气无力地守在火堆旁,不断添加柴火,陪主子静坐。 没坐多久,一阵马蹄声冲开夜色传来。 谁? 侍剑敏感地转头观望—— 噢!原来是季允。季允?他来做什么? 季允没有看侍剑不解的眼光,兀自跳下马背,缓缓走近火光,直面赵隽,温文询问,“世子,打扰了,季允可以坐下么?” 看来,这位书生的确有重要的话要对他说!不惜从“西郊别业”一路跟到西门前,他,究竟想说什么? 赵隽凝神看了一会儿季允,季允勇敢地迎着他的目光,眼里没有畏怯——这书生的勇气倒是颇为可嘉! 坐!赵隽无声地点头示意。 季允得到允许,在火堆边坐了下来。他坐下来后,目光却转向侍剑,沉吟不语。 赵隽看了,目光也扫向侍剑。 “柴火没了,侍剑再去寻一些回来。”以伶俐著称的侍剑识趣得很,立马无力地站起身,心底一边唉声叹气,一边不舍地离开温暖的火堆,找个听不见主子和季允谈话内容的地方藏起自己讨人嫌的身子。 侍剑走开了,季允低下头,却还是良久没有开口。 赵隽盯着季允的头顶,也没有开口。 “那罗帕……乃是季允无意中捡拾!”季允倏地抬起头来了,再度迎向赵隽的目光。 他的眼底,有丝慌乱,难为情,焦虑,也有坦然! 赵隽看着季允,不置可否。 “世子不相信?”季允苦笑一声,问。 “你错了!我相信!”赵隽注视季允,目光犀利,表情却淡漠,“我不相信的——是你!你究竟有何居心?” “季允……并无居心!” “如此——便不该私藏罗帕!” “是季允失虑!一切俱是季允之错,世子夫人与此事全无关联!世子切莫误会夫人……” “本世子家内之事,季先生未免多虑!” “世子深信夫人操守,实不该离家避而不见!” “季先生是在赐教么?” “季允不敢!季允但恐己所冒昧,伤了世子和夫人的和睦!” “季先生不必惶恐,此事全然与你无关!” “如此极好……”季允沉吟半晌,苦苦一笑,“世子雅量非常,果然当得起……当得起世子夫人的佳偶!季允祝愿两位白头携老,永世相守!请世子……真心待夫人,她当得起——” “有劳季先生挂心,赵隽谢过了!” 季允再度低下头,沉默着。 赵隽把目光调开,拨弄着火堆里的炭火,也不语。 “世子……”良久,季允终于又抬起头,目光却低垂不看赵隽,手缓缓从怀里摸出一把折扇,递给赵隽,“这个,请世子收下!” 赵隽有些疑惑,但还是伸手接过,展开来看。看到上面的字,不但更加疑惑,还加上皱眉——季允,绝不会无缘无故给他这样一把折扇,难道…… “世子切莫误会,扇面原本无字……这折扇,也是季允凑巧捡拾,想来也是闺阁物品,那日……那罗帕先前虽为季允所拾,却已丢失数日,季允恐这折扇他日又如罗帕般不慎遗失,贸然重现伤了物主名节,请世子……代季允处置它吧?” “有心不让它重现,何不销毁?”赵隽盯着季允。 “它不属于季允,季允无权处置!” 赵隽收回目光,看着扇面:——人生自是有情痴,此事不关风与月。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事不关风与月!多么……无怨无悔的痴…… 赵隽抬起头,看着季允,季允的目光仍然低垂,火光闪烁之中,脸上的落寞似隐似现——像极他第一次在“西郊别业”竹林里看到他谈起《别赋》时黯然销魂的神情……赵隽心中隐隐一震,某些莫名的不太令人愉悦的情愫泛滥的同时,一股难以理清的情绪也在渐渐升腾…… 这个男人深深爱着她——他赵隽的妻子!也许丝毫不比他赵隽少!而,那个幸运的男人是他赵隽! 他幸运地拥有她——即便以为她心意不明,即便恼恨她毫不留情,但是,知道她今日亲自来到“西郊别业”,他确定了:她,也是在乎他的!或许她是不够热情,温情却不容质疑——共同生活的日子里,她对他的好,点点滴滴:她会给他做披风;早晨留神不让鹦鹉小狗吵醒他;认真安排他的膳食;愿意与他交谈逗笑;捉弄人却不过分;从不在人前拂他的脸面,让他下不了台…… 拥有她是一件太美好的事情,即使不能全然拥有,那些也足够令人幸福…… 是他太贪心!太急切!活该受罪! 赵隽缓缓收拢折扇,思虑半晌,蓦地抓过季允的手,将折扇放入他掌中,语气凝重,“季先生一笔好字,题在这扇面上,折扇便不再是原先的折扇。既然它被主人遗失,早已无主,季先生保管了,就请继续保管吧!” 季允乍然一惊,猛地抬起眼皮,眼神诧异而无措,“世子,这……不行的?” “如果季先生无意保管……无主之物,季先生如何处置,季先生自己决定罢!”赵隽目光转回火堆,眼见火焰渐弱,于是加了柴火,拨弄几下,火光又熊熊燃烧起来。 季允沉默了半晌,忽地手一动,把折扇投入火焰之中,顿时,火舌窜动,噼啪声中,折扇迅速燃烧,很快,消了形体,不复存在…… 火焰仍在燃烧,火堆边的两个男人却沉寂不动。 夜色更加深沉,包容了天地所有,或者也可以这么说,消散了一切…… 本就不该存在的情感,彻底烟消云散,或许,才是最好的结果吧? 第四十九章 清晨,晨光乍现,西门乍开,两匹马就首当其冲,一溜烟冲入城门,迅疾奔驰过冷寂少人的街道,直奔向内城而去。 这两匹马上分别骑着一名大概昨夜没睡好显得不够神清气爽、英姿飒爽的骑士,这两名骑士嘛——就是昨夜因为天黑城门关闭无法入城而在西门外露宿一夜的晋王世子赵隽和他的侍从侍剑。 进得城来,赵隽策马先回晋王府——虽说,他很怀疑他的妻子极有可能在娘家,但,因为晋王府顺路地建在比丞相府更近的路程上,所以,先回家看看也好——而且,说不准他那出人意表的妻子偏偏就是在家而让他去丞相府上扑个空也是很有可能的。 果然,他从大门进来,一路问了门房、仆役、侍女,证明他的判断完全准确——他的妻子昨夜的确睡在家里! 赵隽长舒一口气——太好了! 她在家就好,她是明事理的女子,绝对会听他的解释……虽说,不能陪同她回娘家为岳母大人祝寿,实在是一件非常遗憾的事情! 去年九月初,他这个甫娶妻就上战场的新女婿在岳母的寿宴上缺了第一次席,今年要是再缺席——那就太不像话了!所以,他绝对不能再缺席了!前些日子,他的妻子不经意地提到,岳母寿辰将至,他当时还满口承诺,定然陪她风光出席,结果却……更糟糕的是,今年,临秋小姨子也嫁人了,要是二女婿恭敬孝顺地上岳家给丈母娘拜寿,而他这个大女婿却再度缺席,那、那就不仅失礼,而且无礼了。 一个成亲年余的女儿,女婿连连两次不给岳母贺寿,必定……扫尽她的颜面,让她难以在家人面前交待吧?他太不体贴、爱惜自己的妻子了!还有,他北征回来家门不入就又南下达两个月之久,定然也给她增添过不少困扰吧?而她,却不曾抱怨! 他真的是个糟糕透顶的丈夫!幸而,认清得还不算太晚!他会向她说清一切,恳求她的谅解,在以后的日子里真正爱护她!等她爱上他! 对!就这么办! “夏儿——”赵隽冲进卧房,迫不及待地叫唤。 没人? 赵隽环视整洁的卧房,整齐的卧榻——她已经起来了? 当然,这是必定的,她一向有很好的生活习惯,按时作息也是其中之一。 她不在房里,去了哪儿?是到膳房安排早膳还是向父母高堂请安去了? 他还是等她一会儿吧! 赵隽在竹榻边坐下,随眼一看,便扫到他那夜丢在上面的黑色披风。披风已经整齐地叠好放置在床头,除此之外,还看到一个篮子,篮子里装着没有缝制好的衣裳。 等待的时光总是无聊的,为了打发这无聊的时光,赵隽几乎就是无所事事地从篮子里拿出衣料,以纯粹外行的眼光打量。虽然是外行,赵隽还是轻易看出,这衣料,布料和款式都是男式的,他心一动,自然而然想起自己前几日开玩笑似地向她索要衣裳的情景……老实说,他并不认为她会如他所愿!但是他错了!她把他的话当真! 她—— 她对他——是有心的! 嗬嗬!赵隽心头一阵荡漾,一股抑止不住的喜不自胜满溢而出,几乎笑得像个傻子! “汪汪汪……汪汪汪……”小狗在庭院里扬声吠叫起来。 是她回来了吧? 赵隽思绪才动,人已经出了卧房,站在门廊下,目光扫视庭院。 “汪汪汪……汪汪汪……”一黑一白两只小狗围着院里的桂树吠个不休。 “黑无常,白无常,黑无常,白无常……”一只绿毛鹦鹉蹲在桂树上吟个不休。 原来是这几只小捣蛋鬼在作怪! 她……怎么还不回来? 一个侍女从院门外晃进来,一眼瞄到站在廊下的赵隽,顿了一下,犹豫的神情很有些可疑。 “过来!”赵隽威严地喝道。 “世子有何吩咐?”那侍女赶忙奔过来,垂首躬身听候差遣。 “少夫人呢?”赵隽盯着侍女,模糊记起她似乎也是他妻子的陪嫁丫头之一,不过,因为贴身侍候主子的丫头只有浣纱和听雨,其他侍女他几乎都叫不出名字。 “奴婢……不晓得!” “再说一遍!” “不……大小姐刚才还在府里走动……奴婢实是不知大小姐走到了何处?” “你——收拾包袱,今日起不必在‘兰薰院’当差了。” “世子——世子——奴婢犯了何错,主子要驱逐奴婢?世子,请饶了奴婢!世子……” 侍女被主子突如其来的决定惊的懵了,赶忙双膝跪下,低头叩首。 “主子行踪何在尚且不知,留你何用?走!” “世子——奴婢说……大小姐吩咐不许透露,大小姐回……回丞相府了……” “何时的事?”奇怪?他进来的时候仆人们不都说她在家的么,究竟谁在说谎? “世子回来院里的前一刻。” “少夫人不知道我回来么?” “不……不知道!” 怎么如此凑巧,他们在自己家里失之交臂?而,她一大早回什么娘家呀?该不是……恼恨他不能及时回城给岳母拜寿气得不想见他了吧?不行!他一定要见她!他得——找到她! 不及思索太多,赵隽跨步出了院门,出了王府,策马向丞相府奔去。 丞相府距离晋王府并不太远,不消一刻钟,赵隽就骑马来到丞相府。 通报之后,出来接待晋王世子的人是晋王世子夫人的陪嫁丫头听雨——据说,尹丞相和江氏,也就是他的岳父、岳母都不在府里,到护国寺礼佛去了。 “世子,大小姐不在府里!”听雨乍见姑爷,不等问,自己先说明,“不过,大小姐有留话,说是姑爷如果前来,请在府里等候。” 又是留话!而且,要他等候! 赵隽心底暗暗苦笑——他怀疑,不,确定,他的妻子在捉弄或者说……报复他:他一大清早赶回家里,她居然神不知鬼不觉躲开他溜回娘家,他追来丞相府,她此刻又不在! 她究竟在哪里?她这迷藏要捉多久?他怎样才能见到她……唉!成亲一年来,避而不见是他常对她使的招术,现在,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了,一击——即中! 原来,想见而不得见的感觉是这样的:焦灼、心急如焚、坐立不安、患得患失……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他算是反省到这点了。 “夏儿究竟在何处?说——”赵隽威严地瞪着听雨,这丫头胆大包天了,竟敢对主子放肆! “奴婢不知道!”听雨在主子的目光前低下头,“大小姐只说要到府外走走,奴婢是真的不知道大小姐去了哪里?” “哟!这不是大姑爷吗?怎么,又找我家大姑娘来啦?唉!我家这位大姑娘人看着温良贤淑,性子却倔强了点,怎么动不动就离家出走!让世子找来找去,太不成体统了!回头我跟老爷夫人提一提,好好说说她,怎能如此对待自己的夫婿?”一个声音突然冒了出来。 赵隽和听雨都看过去,原来是尹丞相的二夫人林姨娘。 “二夫人误会了!大小姐没有离家出走!”听雨急忙辩解。 “哦——是我多事了!我见大姑娘一早匆忙回来,又匆忙出门而去,去向何处连大姑爷也不告知,还以为大姑娘同大姑爷负气,离家出走了呢!唉!大姑娘什么都好,就是这点不好!前番也是,说也不说一声,一个人悄悄地就去了南方,现今不知又要……”林姨娘一脸遗憾殷殷关切。 “二夫人,大小姐真的没有离家出走!”听雨微微嘟起嘴,忍不住又出声辩解。 “狗奴才!放肆!竟敢打断我说话!哦——我道是为什么哪?原来做了陪嫁丫头,谅旧主子管不着,回尹家耀武扬威来了!”“听雨不敢!”听雨低着头道。 “哼!你怎么不敢?我看你敢得很!岂止对我这旧主子敢,连你的新主子也一样敢得很哪!大姑娘随便离家,你不助大姑爷尽力找寻也就罢了,还包庇不懂事的——” “世子,大小姐真的没有离家出走啊!大小姐不过是……” “不过什么?”林姨娘咄咄逼人。 “世子,大小姐只是到京城北郊外云雾山上打泉水而已,不多时定然回来。”听雨没有看林姨娘,兀自抬起头对姑爷说。 “哦!大姑娘打泉水去啦?大姑娘太有孝心了……世子勿怪,大姑娘的行踪我可是替你问出来了哟!世子要怎么谢我呢?”林姨娘邀功地笑看赵隽,脸笑得像一朵花似的。 “多谢!”赵隽不动声色地道。 哼!听雨则在心底闷哼一声。 第五十章 云雾山,从北门出去,走上约摸十多里,就到了。 云雾山是京城附近的第一座大山。 此山高耸入云,山上幽林蔽日,山间清泉甘冽,形成幽雅风景,颇有盛誉——据传,并且也得到许多人验证,用云雾山上的清泉烹出来的茶分外的清香甘美,余味无穷,名声渐渐传扬开,京城里的贵胄人家,富豪商贾,甚至平头百姓都爱到云雾山上取泉水回去烹茶,这一来,清泉和取水人反而成了云雾山最大的风景。 沐夏和贴身丫头浣纱取了泉水下得云雾山来,也不过刚过辰时,光阴尚早,反正……沐夏也不急着回去,于是,主仆两个各骑着一匹马,悠然走向回程。 取水这种事情,原本无论如何都轮不到尹家大小姐、晋王世子夫人尹沐夏来做,但——沐夏在心底哼哼一下:他昨天太过分了!她都亲自上门请他了,他竟然还火气十足!虽说他如她所愿一大清早就赶回家里了,可……她还是不甘心轻易放过他! 他太随心所欲了!总是要她在家里苦苦等他,哈,今日她也要他等个够! 离了云雾山的地界,从小路拐上驿道,没有多久,沐夏和浣纱就到达一处十里长亭。 这一条通往北方的驿道,今日旅人有些稀少,虽然沿路免不了有那么几辆马车,几匹马不时掠过眼帘,但总体上是冷清清的,兼之秋风阵阵,由不得人不想起“古道西风瘦马”的苍凉。只是,沐夏自认并非多愁善感的人,尤其,她又不曾离家,也不曾断肠,实在没有什么好悲凄苦恨的。 有人却不一样—— “呜呜……呜呜……” 谁人在哭? 沐夏和浣纱同时朝哭声来源望去,哭声从长亭里传出,哭的人是一个轻纱覆面的女子,看不清容貌,也容不得她们细看——因为,长亭里,那哭泣女子的身旁,坐着两个男人。 沐夏和浣纱才要收回目光,那个哭泣的女子蓦地抬起头来,隔着面纱盯住浣纱,随即伸手指点,嘴里更是一迭声叫起来: “臭丫头,是你!果然是冤家路窄……石爷,石爷,就是这个臭丫头昨日打了我,害紫蝶无法以面目示人,丢了石爷的脸……石爷,您要为紫蝶做主呀!” 那个哭泣的女子居然是紫蝶!果然,冤家路窄! “你这个丫头昨日如何欺负了紫蝶姑娘,快快从实招来!”被称为石爷的男人跳下长亭,拦在沐夏和浣纱面前,皱着眉头凶恶地问。 这个男人约摸三十岁,高大壮硕,一脸络腮胡子,更显得分外粗豪,看起来确实——有些吓人。 浣纱几时见过此种阵仗,吓得一哆嗦,马蹄也很识趣地后退几步,人和马全都寻求保护似的躲到大小姐的马后。 “女子纠纷,阁下拔刀相助,实乃见义勇为之举!可钦可佩!”沐夏迎着那位石爷,淡淡说道。 石爷闻言,深深吸进一口气,胸口顿时起伏,像是立马要爆发。 “是你!竟是你!石爷,她也欺侮了紫蝶,有仇不报非君子!石爷,您应承誓死保护紫蝶,如今可要为紫蝶雪洗耻辱呀!”紫蝶姑娘却又指着沐夏恨恨地大叫起来,仿佛才认出她来。 也难怪紫蝶姑娘认不出沐夏。 因为深秋风大,到云雾山又有些路程,沐夏特地戴了一顶纱帽,轻纱遮面,原本只为遮挡风沙,不曾想也遮掩了眉目,令紫蝶姑娘一时之间辨认不出。 紫蝶姑娘气恨地瞪着那个以一顶纱帽遮掩了面容的女子,虽然看不清她的脸孔,但听到她开口说话,马上想起那个臭丫头既在,其主子自然也在,新仇旧恨顿时翻涌泛滥,也不管究竟是不是其人,马上喝令石爷替她出气。 “哈哈!好傲骨!痛快!利落!我喜欢!石威,手下长点眼,别伤着她!”长亭里边突然响起另一个男人狂妄放肆的笑声,“这脾气对极本爷的胃口,不晓得容貌如何……石威,揭了她的面纱给本爷瞧瞧。” 好无法无天的男人! 沐夏隔着轻纱望向长亭,见是一个带着邪佞气息的俊俏男子,正睁大一双邪气的眼睛,一脸兴味十足地盯着她看。 狂徒!不是什么好人! 沐夏没有兴趣深究,目光很快调回拦在马前的石爷——石威的身上,瞪着对方凶神恶煞、势在必行的模样,警惕之心暗起。 “呔!听到我兄弟的话没有?自己把面纱揭了,好好给我兄弟看看,免得大爷我手重,弄破你的细皮嫩肉,兄弟少不得要责怪!快点!”石威厉声喝斥。 沐夏哼了一声,冷冷地看着石威,“阁下不必谦虚,想要揭我面纱,凭本事来。” “不识好歹!别怪大爷无情!”石威两腿一沉,扎了个马步,突地横拍出一掌。 这一掌,不是拍向沐夏,而是雷霆般重重击在她所骑马匹的头上。 马儿骤然挨袭,顿时腾身直立,凄厉地长啸几声,挣扎几下,四蹄无力地弯折,曲膝跪下,庞大的身躯直向地面卧倒。 “大小姐……”浣纱在后面心惊胆战地尖叫。 马儿防不胜防,沐夏也是始料未及,马儿高高立起时,几乎没有把她甩出去,幸而她反应不算慢,紧紧抓住马缰,蹬紧马蹬,紧贴在马背上,待马儿下落时迅速脱开马蹬,手在马鞍上用力一按,借势飞起,稳稳地落在地上。 “好身手!好……美人……”长亭那边又传来那个男人的喝彩声。 沐夏这才发现,在刚才的一番腾挪跳跃中,她头上的纱帽已经飞脱,面容再无遮掩地呈现……她恼怒地瞥向长亭中的男人,他一双邪气的眼睛睁得更大,紧紧盯着她,几乎直了眼——一个不折不扣的登徒子! 沐夏厌恶地调开目光,继续瞪着她的对手——石威。 “兄弟!这个女人竟然如此美貌——我还要不要与她打?”石威向长亭中的男人问话,眼珠子也是一眨不眨地盯着沐夏。 “我要的女人——你还想打么?”那男人吃地一笑,狂妄无比,邪气无比。 放肆!沐夏既厌恶又恼怒。 “什么?丁爷,你想把这个女人带回去……”坐在邪气男子旁边的紫蝶姑娘已然吃惊地叫起来。 “怎么?我丁无惧想做什么要劳紫蝶姑娘首肯么?”名叫丁无惧的男人目光阴沉地扫向紫蝶姑娘。 “不!不!不!丁爷您别误会!紫蝶怎敢对丁爷的事情置喙?丁爷喜欢这个女人……太好了!恭喜丁爷!丁爷您就带她回北方吧?她一定会令丁爷您满意得不得了!不过丁爷,你们得了这个女人,可否……可否放紫蝶回城里?紫蝶自小未曾离开过京城,在北方怕是水土不服,还有……紫蝶也实在是舍不得京城里的妈妈姐妹们……丁爷,石爷,你们放紫蝶回城里去吧?好不好?”紫蝶又是否认又是道喜又是恳求。 丁无惧沉哼一声,“这个女人只能属于我!你——是石威的女人,要不要你,由他决定,与本爷无关!” “石爷……”紫蝶又来求石威。 “休想!”石威重重地哼道。 “呜呜……呜呜……”紫蝶姑娘又哭丧起来,显然极不愿意出这一趟门。 沐夏不清楚紫蝶姑娘怎会出现在驿路上,而且看样子是被那两个男人带往北方,只是,她也没有心思琢磨别人的事情就是了——她现在的处境,才是相当、相当危险! “大小姐,你……骑着我的马儿,快跑吧!”浣纱已经跳下马来,急促而小声地对大小姐说。 “想跑?没门!乖乖跟我兄弟回去吧!我兄弟风流倜傥,不知有多少女人想做他的女人,我兄弟至今尚无正室,说不准我兄弟一个开心,赏你一个夫人来当当呢!我兄弟武功高强,天下难逢敌手,别白费力气,识趣点从了我兄弟,乖乖跟我们回北方吧!哈哈——”石威看来粗豪,耳目却警觉得很,浣纱的低语全落进他的耳中,只见他哈哈狂笑两声,紧盯浣纱,又色迷迷地笑道,“这个丫鬟也是个美人儿,兄弟,她主子归你,丫鬟就归我了吧,哈哈……” “想带人走,先问问我!”一个森冷的声音赫然从天而降。 谁? 第五十一章 “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正在与美人儿耽耽对视的石威乍听到动静,猛然转头,循声瞪去,见是一个身体颀长,冷峻而贵气逼人的美男子,就站在他身后不到一丈远的距离,竟不晓得何时来到的,那不算壮硕的身板实在看不出几斤几两重,气势却是张狂、压迫得足以气死人——石威狠狠地瞪着对方,却也不敢轻举妄动。 沐夏也看着来人——也许看得太专注,引得长亭里的丁无惧瞧不下去了。 只见丁无惧以一个潇洒至极的姿态飞出长亭,飘然落在石威旁边,面对身量相差无几的来人,下巴微抬,倨傲地睨着,却不出声。 “快说!有胆子来大爷跟前嚣张,就休要藏头露尾!本大爷的拳脚耐不住烦!”石威见兄弟出头露面了,先前没来由的怯意顿时全消,胆气又十足豪壮起来。 “我是何人?”来人的目光越过丁无惧和石威,落在他们身后的沐夏身上,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问道,“夫人,你来说说,我是何人?” “阁下是谁,自个儿不晓得么?”沐夏看着来人,嘴角微撇,像不屑,像撒气,或者说……更像撒娇。 这两个人竟公然打情骂俏!如此旁若无人,简直看的旁人心火直冒。尤其那位风流倜傥的丁无惧大爷——他目光阴沉地看着来人,是不悦,是估量,也是蕴蓄,活似自己的所有被他人觊觎的表情。 “听到没有?人家美人儿不认得你!小子,休要自讨没趣,滚一边去!否则——”石威立马出言讥讽兼恐吓,声如雷霆,脸如雷公,煞是吓人。 “这位大爷弄错了吧!本夫人可没说过不识得此人!”人家美人儿却悠悠打断了石大爷进一步以声色慑人于无形以求先发制人。 “夫人?你……是何人?” “这小子究竟是何人?” 两个各有其意的声音同时发出,问的——正是开口说话的美人儿。 “大人,您来说说,我是何人?”沐夏眨眨眼,向来人问回去。 这不肯吃亏的调皮孩子! 来人一脸无奈,振臂一跃,众人只觉得眼前一闪,美人儿身畔已经多了个男人。 “夏儿,你怎地如此调皮!想要出门走动,何不让为夫陪同?遭遇了坏人如何是好?” 来人——当然也就是赵隽世子啦,甫靠近妻子身侧,就忍不住唠叨教训起来。 幸而,他及时做下出城寻她的决定,并且赶上的也非常及时,否则后果还真是不堪设想——那两个胆大妄为的狂徒,竟敢图谋劫掠他心爱的女人! “你……是这个人的妻子?” “原来你是她的丈夫?” 又是两个声音同时发出。 赵隽把目光从妻子身上移开,盯着那两个男人。这两个男人,一个粗豪得一眼就能看出是个力大如牛的莽撞武夫,另一个则邪佞如花花公子,阴沉得深不可测,两个人都绝非善类。但,他赵隽在战场上尚且不知道“怕”字如何书写,又怎会把两个江湖游勇放在眼里? 他们敢做就要付出代价! 丁无惧和石威对视一眼,手缓缓按在腰间,看来也是试图通过武力来解决眼前事端。二对一,他们的胜算大的很。 赵隽眼睛霎也不霎地盯紧对方,也伸手按住腰间的“寒光”剑…… “世子——世子——侍剑来迟了——”远远有人高声大叫。 远远,驰来两匹马,一匹骅骝马背上空无一人——咳!那是必然;另一匹马上骑着赵隽的贴身侍从侍剑。 要说赵隽为何人已然出现在十里长亭这里,而自己的马和侍从却落在后面,也算是个小插曲:赵隽出北门之后,行了一段路程,嫌侍剑马跑得慢,于是丢下他自己独行,后来又行了一段路,从小山坡上远远望见十里长亭这里人影晃动,似有纷争,心下觉得不妙,顿时连马也不顾了,施展开轻功,几个飞纵,悄无声息地接近十里长亭,恰好解了他妻子的围。 落在后面的侍剑呢,追上了主子的马,当然也就顺手牵了来,而直到赶近十里长亭,侍剑才惊觉,主子像是遇上了麻烦。对方是两个人,主子只有一个,就算主子武功盖世,终不免令他这个贴身侍从心怀寡不敌众之忧——尤其那样一来,严重失职的人是他耶,啊啊,这个罪责他万万承担不起的! 所以,侍剑急急策马驰近十里长亭,不等马蹄踏稳,一个飞身跃下马背,迅速抽出佩剑奔到主子身前尽责担当马前卒。 这一来,局面有了变化:二对二,人数上势均力敌。 丁无惧和石威对视一眼,没怎么把侍剑放在眼里,何况——自古冲冠一怒为红颜,为了争夺美人儿,血战一场才尽显英雄气概,这美人儿也才更有价值! “呀——”石威抽出佩剑,率先冲向侍剑。 侍剑不甘示弱,也挺身迎上,两把长剑霎时交缠在一起,你一来,我一往,难解难分中,已是令人眼花缭乱地连续交换了几招。 “你这大个子身手却是灵便得很哪——”侍剑边打边叫。 打斗间隙尚能分心取笑,看来侍剑应付对手没什么问题——这是自然!能当上晋王世子贴身侍从的人,没两下子怎么保护主子哇! 而赵隽和丁无惧这边呢——只见一双眼睛深沉,一双眼睛阴沉,俱是紧紧盯着对方,除了眼神,浑身上下纹丝不动,犹如豹子遇上老虎,因为摸不清对方虚实,所以长久对峙,看谁的契机更好,胜算更大才肯先发制人。 沐夏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她晓得自己的夫婿功夫不错,却不清楚厉害到什么程度,眼前的丁无惧虽然是个十足的登徒子,功夫看起来丝毫不容小觑——要不,她的夫婿也不会如此严阵以待了! 难得看到她的夫婿与高手对决的阵式,虽然不免忧心,不过……对自己夫婿比较有信心的沐夏还是颇有兴致地观着战。 沐夏这边兴致盎然地观战,那边——也就是紫蝶姑娘那边却静不下心来。 趁着无人留意,紫蝶姑娘溜下长亭,躲躲闪闪溜到拴在长亭边树桩上的马匹前,玉手轻颤,解开了一匹马的缰绳,悄悄向回京城的方向牵去…… “贱人!休想跑……”正与侍剑缠斗的石威瞥见佳人要落跑,发急大喝一声,把正要跨上马背的紫蝶吓得一愣神,竟掉了下来,仰倒在地,登时痛得呜咽一声。 两强相争,最忌分心,这石威武功虽然比侍剑弱那么少许,但仗着天生神力,每出一招必是地动山摇的架式,令对手很难讨到好处,所以和侍剑交战一番,却也堪堪打成平手,而且,凭借力气大耐力好,还很有渐渐占上风的可能。可惜,给紫蝶姑娘这么一分心,凭空送给侍剑一个空档——侍剑趁着对方眼神瞥向紫蝶姑娘之际,一招快剑递进,登时刺中石威的肩膀,饶是石威皮肉粗厚,也乍然鲜血长流,登登登连连退后几大步,恰好退到紫蝶姑娘旁边,于是顺手一拎,揪起瘫在地上的紫蝶姑娘,恨恨地喝骂: “想跑!你答应跟大爷回北方侍候本大爷,再敢怀有异心,当心大爷把你卖到大食国给大食人做十八房姨太太去!你给大爷老实点!” 侍剑和石威这边变故乍生,顷刻之间分出胜负,两个人都歇了手,那边赵隽和丁无惧却是在纷乱之际光影闪动似地错了一下身形——旁人,也就是沐夏,只觉得自己眼前恍惚一闪,再定睛,眼前仍是原模原样站着原先那两个男人,连姿势都不曾有变——也不知到底有没有交过手? “在下丁无惧!阁下功夫胜丁某一筹,丁某钦佩!阁下留个名号,丁某不才,他日定然再亲自拜求赐教——”丁无惧侧身而立,双手僵硬下垂,原先握在右手的剑换到了左手,嘴里说着败服的客气话,阴沉的眼底却燃烧失败的不甘,明显一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神情! “本世子姓赵名隽。”赵隽提起“寒光剑”,轻轻一挥,甩掉挂在剑尖的一滴血,轻缓地把宝剑插入剑鞘。 “原来是晋王世子赵隽,失敬!青山绿水后会有期!石威,走——”丁无惧说到最后一个字,人已是飞上马背,挥剑砍断缰绳,双腿用力夹紧马肚,如风一般策马狂奔而去。 “兄弟!等等我——”石威大叫一声,随便把紫蝶姑娘往马背上一丢,自己飞身跃上另一匹马,一只手抓紧自己的马缰,另一只手挽紧紫蝶姑娘所骑马匹的缰绳,用脚踢踢马肚子,驱动马蹄,拖拖拉拉地追着丁无惧而去。 “我不要去北方——小王爷……求求你……带我回去,我不要去北方,我要随澹台拓去南方……救救我……”紫蝶姑娘被石威随手一丢,拦腰横趴在马背上,上鞍也不是,跳马也不是,又惊又怕,加上前途渺茫,不由得恳求哭叫,语声凄惨苦楚,铁石心肠听了怕也要觉得可怜。 “做梦!朝三暮四的臭婊子,当初你求我为你做事,亲口应承跟随我回去北方,大爷照你意思刺了那小子一剑,你却又妄想背信弃义,休想!”石威恨恨地骂道,空出手来狠狠拍在紫蝶姑娘的马匹的马股上。马儿骤然吃痛,咻咻长啸两声,立即扬起四蹄,奋蹄向前路疾驰。 “世子,强人把您好友的红颜知己劫掠走了?一个姑娘家,怪可怜的!您就忍心作壁上观,不拔刀相助呀?”沐夏看着一路哭哭啼啼远去的紫蝶姑娘,虽然对她从无好感,不过想到女子身不由己被强迫的命运,淡淡的怜悯之心仍然不可避免地泛起。 “我会告知澹台,他有心,自个儿去追回。”赵隽淡漠地道,心里终于弄明白澹台拓究竟为何人所伤。那个家伙刚才肩膀中了侍剑一剑,也算是为澹台拓报了仇。 而紫蝶姑娘,她既然支使得动那个粗豪汉子行凶,想来到北方的日子也不会太难过——不过,那都与他无关! 目前,最要紧的事情应该是如何狠狠教训……或者好好哄哄他的妻子才是! “夏儿,你究竟知不知道江湖险恶?这般贸然外出,出了意外如何是好?”赵隽决定先来教训的。 “世子,您今年贵庚了?”沐夏瞥一眼唠叨上了瘾的夫婿,一本正经地问。 “二十三。”赵隽被这天外飞来的一笔弄得有些懵懂,但还是老实地回答。 “哦——原来夫君才二十三呀!”沐夏抿抿嘴,一副幡然顿悟却仍然不置信的古怪神情。 她这是什么表情? 赵隽瞧着奇怪,不由得凝神思索,还没想出个所以然,他的妻子已经施施然走向来路,看起来像是仍然不愿搭理他的样子。 “夏儿——”赵隽几步就跟了上去,“你要去哪儿?” “当然是回家了!”笨! “你想走路回去么?”莫非这丫头爱走路? “我的马被打死了,世子没有看到吗?”沐夏偷眼瞧夫婿有些傻愣的表情,不知为什么,觉得今日的他……嗯,怎么说呢,前一刻还是个大英雄,这一刻却像个大傻瓜。 就这事情啊!简单! 赵隽回头张望了下,侍剑和浣纱大概以为主子们想要散散步,磨磨蹭蹭,良久不见跟上来,他的马被侍剑牵着,自然也落在后面。 两个蠢奴才! 赵隽转过头来,才回头转头之间,他的妻子又走出老远去了——她该不会真想走路回京城吧?虽说,要他陪她走上十里路不是什么难事……不过,说实在的,她毕竟是他的妻子,要她徒步走上那么十里路,他也是会担心她那双纤细的小脚吃不消的,所以嘛—— 沐夏走在前面,感觉到落在身后的赵隽停住脚步,不但没再跟着她,反而回身走向落得更远的浣纱和侍剑他们——他想搞什么?沐夏有些好奇,仍然忍住不回头。 今天会出那场意外她想不到,而她的夫婿居然能够及时从天而降她更想不到……虽说……她其实一大清早故意躲着他,想要做的无非就是……就是要他到处找她……现在,他的的确确找到她了……唉!这个男人,做什么天生就是优人一等,简直就是侵略性十足……她才不想承认他真的很厉害,才不呢! 沐夏走着神,没留意身后一匹骏马正直直朝她奔来,自然也没留意马上骑士成心吓人一跳的恶作剧表情,所以,当她突然凭空被人拦腰抱起,身体骤然离地飞上半空时,本能驱使,不由得如人所愿惊叫一声,也是本能驱使,她的手脚自然而然要不客气地挣扎反击罗…… “夏儿,你何时才能改改这爱打夫君的脾气呢?” 她的手脚轻而易举给人制住,她的身体也随即安稳地落坐在马背上,背靠着一个安全的胸膛,而,一个温柔又戏谑的声音也立时在她耳畔响起。 “谁让你总是爱惊吓人!”她嘟起嘴,不甘,却不得不服。 没办法!谁让自己技不如人呢?还好,他是她的夫婿,不是陌生人,不是她的敌人……她总会有办法占上风的!哼哼! 亲爱的夫君大人,走着瞧吧! 第五十二章 秋夜凉风起,清气荡暄浊,蜻蛚吟阶下…… 沐夏披着洗浴后刚刚才干透的长发,靠在枕畔,听着窗外秋风刮动树枝的沙沙声,秋虫琐琐细细的吟唱声。暮色渐浓,秋寒渐重,她都快困乏了,他……怎么还不回来? 今天下午,他们刚从城外回到家里,还没有走回“兰薰院”,赵隽就接到传召,去宫中见皇帝,一直到现在还没有回来……他,去得太久了吧!沐夏忍不住想,也忍不住鄙视自己:她真是越来越没有出息了,怎么他才不过离开半天,就挂着念着,啊——这样下去如何是好? “世子,您回来了!”外间蓦然传来侍女的恭迎声。 他——终于回来! 沐夏下了床榻,迎向门口,还没有打开门,已经有人先她推开。 “夏儿——”赵隽冷不防会在门口与沐夏面对面,不由得呆了一呆。此时的她,一身雪白的中衣,披着长长的乌黑的秀发,尽显少女清新、纯净、清香、荏弱、温柔与娇媚……要多动人就有多动人! “你回来了——”沐夏稍稍仰首看着她的夫婿,有点费力,才想到是站得太近的缘故。 “嗯!”赵隽无意识地应一声,痴看近在眼前的人儿,双眸移也移不开,更别说脚步——糟糕!他心底呻吟一声,太迟地悟到:自己对这样的她完全、完全没有抵抗力。 “世子——把披风解了吧……热水都备好了,世子要不要先洗把脸?”沐夏在她夫婿失神凝注的目光下心底莫名地着慌,嘴里虽然说着惯常体贴的话,奇怪的紧张感却不受控制地在心底漫延开来,使面庞渐渐泛开不自然的燥热。 “唔——”赵隽漫应,手不去解披风,反而……仿佛自有意识似的伸向近在毫厘的佳人,环住那纤细的腰,低笑,“为夫的手不得空,不如——夫人替为夫解了吧?” 羞羞!去哪儿学来的手段?简直就是个风流大少坏心样! 她白他一眼,还是……乖乖地抬手替他解披风。 “谢谢!夏儿,你真好——”赵隽悄悄收拢双臂,把他的妻子更近地贴在怀中,深深嗅着她刚洗过的散发着清爽芬芳气息的秀发,止不住心醉神驰…… 她的味道……真好…… 他肩上的披风掉落在地,身后的房门也被人轻轻扣上,耳边隐隐约约传来外间侍女低低的笑语……一切渐渐恍惚,没法不恍惚——赵隽抽出一边手掌,手指滑入那一头滑顺的黑发,一下又一下,轻柔地梳理,发是滑顺的,人儿是柔顺的,她真好,真美——怎能如此美?仿佛只要他想,她便是他理想中的样子,如此的完美……他太幸运了! “夏儿——”赵隽心旌摇动,无法多思多想,一个轻吻抑制不住落在那洁白的额头,然后带着试探滑到鼻尖、脸颊、嘴角…… 她没有拒绝!不再——拒绝! “我的夏儿——”他心情激荡,俯身深深吮住渴望的红唇,辗转投入所有热情,激起一片火花四溢,迅速烧灼过他,和她…… 是秋寒吧?沐夏倚在夫婿温暖的怀中,身体仍然抑制不住颤抖……或者,是惶恐吧?她清楚,她明白,她也决定了:今夜会是一个特别的夜晚——一个太迟的洞房花烛夜……也或者,是不敢承认的期待吧?他抱她的感觉……其实不讨厌…… 烛芯长了,无人剪,烛火明明灭灭,也无人管——红帐里痴缠的人儿哪管得了那许多? “夏儿,可以吗——”赵隽手指温柔地滑过身下人儿如画的眉目,一遍又一遍,细细安抚她的羞色,像是抚着上好的瓷器,稍不留神怕要碰碎了似的。 傻气的夫君! 沐夏抬手抚上赵隽雕刻似的脸颊,不得不承认,她的夫婿真的是个非常好看的男人,甚至胸膛、身体——都结实健美得刚刚好……啊啊啊!她看到哪儿去了? 她脸上一片热火燃烧——史无前例的热——她从来不怕热,可,此时的热不仅来自于他的身体,更来自于她的身体,热气充斥在整个幔帐里,几乎让人承受不住——是她未曾感受,未曾经历过的……怎么办?她、她,其实仍然是怕的…… “别怕——” 他像是看出她的惶恐,温柔地抚慰,耐心地诱哄。 “哪……有……”她否认,不肯让他看清她的怯懦,不想让他又以为——她不愿意接纳他。 赵隽嘴角挑起——笑了! 她太可爱!他的妻子,是个珍宝!他的珍宝!这样她,他怎能不爱?怎么爱得够?他会好好爱她!只爱她! 讨厌!他笑什么嘛?笑她青涩?笑她惊惶失措?那笑,真碍眼! 沐夏低哼一声,微微抬起头,轻轻咬在那碍眼的笑上…… 赵隽嘴唇浅浅吃了一痛,心口却重重地一荡,随即——又狂乱地跳动起来:她……准备好了吧?他,无论如何也等不下去了…… 好热! 热得人……气息急喘——是她难以承受的热…… 薄汗轻轻沁润,他手里攫着一方不知由何处掏出的罗帕,为她拭去点点香汗。 她看着罗帕上的“夏”字,心神不由自主荡漾——这个男人啊,要人怎么去拒绝?怎么去拒绝——她怯怯地张开双臂,搂住他的颈项,再也不给自己犹豫的机会,再也……不退却! “夏儿……吾爱……”他放低身体,覆上她,完完全全,再不留一丝儿余地…… …… 烛火快燃尽了,红帐里的人儿,还没有睡。 赵隽背靠垫高的软枕,双臂搂紧伏在他胸口的妻子,心里溢满温柔与甜蜜,以及从未感受到的满足:她比他想象的更美好,爱她的感觉……如登仙境! “夏儿,你知道吗?我赵隽是天底下最幸运的男人——” “……人家都说,傻子有傻福……”他的妻子这么应他。 “我就是个大傻子!”他承认。一个几乎有眼无珠的大傻子!所幸,她如此宽容! “傻子……”他的妻子轻轻地哼。 “不然怎能娶到你?”他则得意地轻笑。 非常值得庆幸,他还算个孝子,没有忤逆父母,没有执意自主,否则——定然与她在茫茫红尘中错过!也或许,这就是冥冥中上苍安排好了的——他与她的缘分!他们注定要在一起,不管通过什么方式! 他抚着她肌理嫩滑得不可思议的腰背,某种遐思又蠢蠢欲动。 “世子——”沐夏枕着她夫婿的肩膀,懒懒地问,“你高兴我做你的妻子么?” “高兴!”荣幸之至! “那——如若另有他人做世子的妻子,世子也如此高兴么?”很好奇的口气。 什么意思? “我的妻子是你,娶到你,我很高兴,至于别人——为夫不曾娶,怎会晓得?”不曾发生的事情,想来做什么?所以,这语气自然充满不以为意。 “世子娶回来不就知道了么?”仍然试图探个究竟的口气。 “娶你一个都快把心操碎了,哪还有功夫再去哄别人?”有点无奈幽怨的语气。 “说的像是真的一样——”不太相信的口气。 “自然是真的——”肯定无疑的语气。 “真的?”沐夏一副较劲的口气,觉得自己问的无聊,不免想找别的事来做,于是右手手指在她夫婿赤裸的胸口划来划去,咦——那肌肤的触感挺……好的,心有所动,小手自然好奇地摸来摸去…… “真——夏儿,别……”赵隽心口一窒,一口气呛在咽喉,几乎说不成话,“除非——你还想……” “想什么?”沐夏看着欲言又止的夫婿,不解地问。很无辜,很不解世事的样子——让人……巴不得好好教教她! 唉!还是个小女孩哪!不晓得男人天生的劣根。赵隽叹口气,抚着妻子雪白无瑕的右臂——那上头,先前殷红的守宫砂已然消了——他拥有她,爱得发狂,所以……不希望她感到丝毫不愉快。 “想我——”虽然心底试图理智,他幽深的双眸却变得更加炽热。热热的,几乎烧着彼此。 “唔——世子又不出征又不狩猎,好好儿呆在家里,想你做什么……”她受不了他的眼光,把头埋进他怀里,嗔怪撒娇。 “这么说,夏儿,你不想夫君,是吗……”他一个翻身,把她压住,惩罚似地轻啃她的耳垂,“既然如此,为夫只好想想法子……让你……多想想我……” “哎——别咬我!你是野兽啊,要吃人啊——”沐夏觉得耳朵痒痒的,好难受,不由得又笑又躲。她的力气根本不能跟她的夫婿相比,很快就被他制服,而他,存心惩罚她似的,不但啃咬她的耳朵,还啃咬上她的脖颈、肩膀……的确像是——温柔的野兽。他其实也没有真的咬下去,她并不痛,却另有奇怪的感觉:酥酥的,麻麻的——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激凌凌打了几个寒颤。 奇怪?又不受寒、发冷,干什么……打寒颤? “对了!为夫就是要吃你——”赵隽一脸野兽扑杀猎物的势在必行和势在必得,声音却低沉温柔得迫使猎物心软,自动臣服、迎合。 人类生而本能的驱使,潜藏的欲念渐渐苏醒,震荡起一股又一股激烈狂猛的浪潮。心灵的交换,躯体的交付,原来,都是种美好的感觉;而因为美好,索求愈加不足够,付出愈加不吝惜……如果说她是一朵倾城倾国的牡丹,那么,他就是浇灌她的甘露,她盛放的美丽,点点都因他,都为他……隐隐约约,不知哪儿传来唱词:春至人间花弄色……花心轻拆,露滴牡丹开……鱼水得和谐,嫩蕊娇香蝶恣采…… 爱,原来如此美好! 第五十三章 赵隽一早醒来,非常难得——他醒得比她早;更难得的是——他醒来的时候,她在他怀里…… 嗬嗬! “傻子……”沐夏睁开眼,就看到笑得傻傻的夫君。 她的薄嗔惊动了他,这才发现:她也醒了,睁着清澈的眼睛,眼神却躲躲闪闪不肯看他。 呵!她还在害羞呢! “早!夏儿!”赵隽在妻子额头印下一吻。 “早——”沐夏慵懒的赖在夫婿的怀里,还不想起来的样子。 不曾想到,与心爱的人儿相拥问早也是种幸福!赵隽心情大好,简直就是浑身通泰,果然——“不知春从何处来”嗬! “你再睡罢,我先起来……” 再这么躺下去可能一整天都不必起来了,所以,赵隽定了定心,从温柔乡中依依爬起。 “嗯!”沐夏应道,窝在暖被中继续闭目养神。昨夜睡得太晚,她,仍然困乏得很,再眯一会儿眼吧……不过,不好,不行——她是“兰薰院”的女主人,有许多事情等她做,偷懒不得的。 赵隽洗漱了,穿戴齐整,回身来看,见他的妻子也起来了,正端坐在窗前让浣纱梳理头发。晨光从窗外泄入,照在她的雪白衣裳上,烘托出一个清雅出尘的绝美倩影,赵隽动了心,踱到他妻子的身后,从浣纱手里要过象牙梳。 “世子?”沐夏从菱花镜里看着她夫婿的举止,闹不清他的意图。 浣纱悄悄吐了下舌头,识趣地退出主子的卧房,留下一个清静的空间。 赵隽在他妻子身边坐下,伸手挽起她的青丝,绕在指间,很喜欢那种柔滑的触感,奇妙的缠绕感,于是绕呀绕的,玩起妻子的头发来,并且不亦乐乎。 有时候,她这位顶天立地的夫婿大人——咳!还是有股子消除不完的孩子气! “世子——”沐夏好笑地看着赵隽,“您不是想替我梳头吗?快些梳吧——” “不梳也很美了,夏儿,就这样放着罢。”他更喜欢她长发飘飘的风情。 “别闹了——我还要出去呢!” “夏儿,你又要去哪里?外面危险,你不可再随意走动!如若想要出去,等我陪你,不然,多带几个侍卫——” 哎!他都快变成唠唠叨叨的老头子啦! “我要去膳房!世子陪我去吗?要不,调几个侍卫跟着,也好帮忙烧火——”沐夏笑睨夫婿一眼。 “调皮!”赵隽也笑了,伸臂把妻子搂住,手指轻点她精致的鼻端,“昨日差点出事,如若我不出城找你,你怎么办?前事可鉴,你不警醒,为夫却是吓坏了,若弄丢了你,我可怎么办?” 哎!瞧这话说的——都快腻死人啦! “我若丢了——世子再娶一个就是……佳人如云,又不是无美人嫁你!”她靠着他,轻轻地笑。 “夏儿,你读过许多诗,不知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的道理么?”他笑道。 好一个甜言蜜语! “世子用兵,听说过三国一个典故吧: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你……怎么看?”她抱着他的腰,轻轻地问。 “夏儿,你是我的妻子,不是衣服。”他执着她的手,认真说道,“我们结发为夫妻,立下相守誓言,夏儿,今生今世,我永不负你!” “是么?” “背信弃义,天道不容!”赵隽郑重其事。 “那……要是君王长辈勒令,你是要忠孝呢?还是不违背对我的承诺?”她轻浅地问,像是没话找话的闲扯。 “胡思乱想!我对你的承诺怎会与忠孝对立?”他搞不懂她那小脑袋瓜子怎么想的。 “如果真有对立的时候——世子,你怎么办?” “夏儿,不可能的事情别想太多——你只要记着,我答应了,就不会背信弃义。” “但愿——”沐夏淡淡地道。 这话题扯的没了边,谈着太沉重,赵隽决定换一个话题,“夏儿,你母亲的寿辰我不曾亲临祝寿,岳母……怪我么?” “啊——世子说的是去年的事情么?世子当时出征在外,家人都谅解的,无人怪你!”沐夏眨眨眼。 “不!是——今年的。”赵隽神情略微懊悔。 “今年的?今年世子不愿意为我母亲祝寿么?”她很诧异的样子。 “不是!我那日不是不愿意回城——也不是不愿意开门见你!我当时醉糊涂了,不知道门外是你——夏儿,你不怪我吧?” 哦!原来是醉糊涂了。难怪? 沐夏轻轻把头靠在她夫婿的肩窝,轻声道,“世子,你我既然结为夫妻,可否……答应我一个请求?” “好!”赵隽应得爽快。 “夫妻结发,本应长相守!世子忙于要务,离家出外无可厚非,但……如若负气不知所踪,非大丈夫所为,世子可否答应我——不再随意离家出走?” 她在认真地索要承诺,口气却轻淡得很。 “是我的不对!夏儿,我不会再犯了!”赵隽再度郑重承诺。 “君子一言——”沐夏伸出一只手掌。 “驷马难追!”赵隽一笑,举起一只手掌,轻轻与沐夏的手掌击在一起。 击掌盟誓!两只手掌,掌心相贴,手指相抵,十指连心,彼此的心意似乎能够通过手指来传达。 她要承诺,说明她认真!她对他们的婚姻是认真的,是打算一辈子跟他携手与共,白首与共的。他以前怎会以为她无心?她呀,其实不过是个感情比较迟钝的小女孩儿罢了!是他太笨!果然一个不折不扣的傻子! “夏儿——”赵隽轻吻一下妻子的脸颊,觉得心满意足,还觉得些微遗憾,“改日我再去向岳母赔罪。” “世子做错了什么,要向我母亲赔罪?”她一脸不解的神情,其中藏匿隐隐约约的恶作剧。 “我前夜赶不及回城,误了向岳母祝寿——”赵隽认真解释。 “我母亲寿辰不曾到,世子如何祝寿?”沐夏笑吟吟看着夫婿,眼里闪着得逞的光芒,“世子总不肯回家,小女子也是无可奈何才出此下策……” 好哇!又被她捉弄到了! “调皮孩子,看为夫如何收拾你——”他魔手一拍,伸向她肋下,挠她的痒痒。 “啊呀——讨厌——世子,不要——”沐夏又笑又叫又跳,却无论如何挣脱不开,直弄得气喘吁吁,无力地软倒在她夫婿的怀里,才被解除刑罚。 “夏儿——”她面前的俊脸蓦地放大,低低俯下来……她清楚地看到……他眼底的暗火。 沐夏脸一热,晕红成一片,心底……终于明白,妹妹新婚数日来找她时,为什么会问她那些奇怪的话;也终于明白,妹妹为什么会因为她无心的取笑而闹了个脸红。 原来,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儿…… 第五十五章 江氏的寿宴在入夜时分圆满地结束了,沐夏和赵隽从丞相府回到晋王府时,已经敲过二更。 俩人耽搁到现在才回家,是因为: 寿宴散了之后,尹丞相和江氏把两个女儿和两个女婿留下来,对坐,品茗,闲谈,共享天伦之乐,更重要的——庆贺!庆贺二女儿和二女婿有了喜讯;庆贺两老将要荣升外祖父和外祖母。今日是江氏寿辰,本为一喜,不曾想二女儿突然禀明有喜,又添了二喜,可谓双喜临门。双喜临门,尹丞相夫妇欢欣非常,开怀不已,留下女儿女婿们喝茶也几乎忘记了时辰,要不是新晋孕妇顾三少奶奶一脸困倦,呵欠连天终于提醒两老,还不知依依不舍到几时呢。 赵隽沐浴过后,也快三更时分了。他走到床榻前,看到幔帐还没有放下,原以为会先睡下的妻子也还没有睡——刚才回来的一路上,她几乎是趴在他怀里瞌睡到家的,这会儿又清醒了? “怎么?不困了?”赵隽放下幔帐,躺上床榻,把沐夏搂进怀里,问道。 “嗯——”沐夏下巴枕着夫婿的胸口,眼对眼地看他,不说话。 她的眼睛,非常清澈。如此清澈的眼睛赵隽不认为世上会有第二双了——当然,也可以理解成他不曾留意。他爱极她的眼睛,如此明净,又如此空灵,像是不沾世事,而其实更像不为世事所惑——他也爱极她对人生的态度:深明事理,却不世故;骨子里有自己的骄傲,却不会刻意孤高自许;有时和煦友善细致体贴,有时清冷傲然决断利落,气质变幻莫测却至情至性;聪明秀雅、才情丰沛却不多愁善感、无病呻吟……她是个太卓绝的女子,此生能够拥有她,爱她,是他的幸运,幸福!而被她爱,又岂止幸运,幸福可以言喻? “夏儿,你——”爱我吗? 赵隽把最重要的字眼咽了回去,从来不惧怕任何人、事、物的他,却畏怯向心爱的人儿索求……爱——担心她仍会像上次一样,把他的问题变成她的问题,或者说,把她的问题变成他的问题,总之,又没有答案。所以……还是不问算了! “你——什么?”她睁大眼睛看着他,黑色的双瞳映出他的影像,那么的清晰,清晰得他能够看清自己的模样。 “你——真美!”他说。 沐夏微微嘟起嘴,“美——要是我不美——你会怎样?” 会不会请她出?下堂?唔!很有可能!好色根本就是男人的劣根性。就像他爱她,不管是当初不明身份的乱爱,还是后来知晓她是他妻子的深爱,爱的不都是她的美貌么?如果她不美,那么,说不准他仍然看都不想看她呢……或者,当他遇上比她更美的女子,是不是就移情别恋…… 赵隽轻轻摇头,“夏儿,等你不美的时候,为夫才晓得会怎样!只怕……那一天已经老眼昏花,看不清了罢!” 贫嘴!巧言令色!以为阿谀奉承信誓旦旦就能蒙混过关呀? 沐夏撇撇嘴,“世子不晓得,妾身却晓得——” “晓得什么?”他有趣地问。 “晓得——夫君若不是晋王世子赵隽,妾身定然不肯下嫁的!”她眨眨眼,骄傲地抬高小下巴。 好——动听的表白! 赵隽笑了,神采飞扬,并且拦腰把她抱得更紧,“夏儿,成亲前你见过我吧?” “不曾!”怎么可能? “那你怎会……”略略嚣张的气焰顿时瑟缩——唉!还以为自己早早为佳人钟情了呢! “唉!”她叹气,“我母亲要人替我算命,说是姻缘只在十六岁那年,如若错过,怕会从此青灯伴古佛,恰巧婆婆那时差人前去提亲,母亲急切之间即应允下来。我本是不依的,听说对方乃堂堂小王爷,心想做名世子夫人终究好过当个姑子,不得已只有嫁咯!” 真的假的? 他看着她虚虚实实的表情,根本摸不清她道的是实情还是又来捉弄他,迟疑着不肯表态。 沐夏看着夫婿似信非信的神情,心内暗暗好笑——老实说,这个确实是实情,不过他不知道的是,父母亲乍然知晓公公婆婆有意联姻,意想不到挑选儿媳妇挑剔得出了名的婆婆会看上自己的大女儿,几乎可以用受宠若惊来形容,不但一口应承,还喜出望外得忘记乘龙快婿就要上战场,趁热打铁似的同意马上成亲,还好,他福大命大…… 还好,她没有嫁错郎! 她抬起手抚过他英气的剑眉,脑海突然涌起一个莫名其妙的想法——他,小时候是什么样子? “世子,你儿时可曾画过像?”沐夏想也没有多想,就问了。 “似乎没有——怎么,想知道夫君年少时的模样?”赵隽虽然搞不懂他妻子的心思怎么拐的弯,不过——这倒不失为一个好话题。 “唔——”她含含糊糊。 “想知道啊——”他把她抱近眼前,脸贴着脸,鼻尖互相厮磨,双眸幽幽闪烁暗火,声音低柔而蛊惑,“那就生个像为夫的儿子,我们一起看他长大……夏儿,好不好?” 她不语,脸上一片酡红,娇艳欲滴,秋波脉脉,勾魂摄魄,看的他心潮起伏,情难自禁。 “夏儿,再过数月我可是姨丈了,我们不能输给小姨子他们……”赵隽再接再厉。他的连襟才娶妻月余便已传出喜讯,老实说,要他不受刺激是不可能的。 “夏儿……”他的唇吻过她的脸颊、嘴角,最后,落在润泽的红唇上……带着激烈的索求。 落了霜的秋夜,寒意足够袭人,沐夏却觉得好热—— “冷么……”他抱紧她,温柔低问。 她摇摇头。 “……你的肌肤如此沁凉……”他抚着怀里的人儿,心怀荡漾,着迷不已……他体内满是灼烧的烈火,而他雪肤花貌、冰肌玉骨、温凉如玉的爱人,恰是解他的药……她如此奇妙,如此迷人,是上天专生来与他相契相合的!她呵!要他怎能不神魂颠倒?要他,如何不爱她…… “夏儿,我爱你!”他贴在她耳际,情难自抑地倾诉。 “世子……”她喃喃不知如何回应他的深情与热烈。 “叫我隽——”他黑眸深处蕴着火焰,透着渴望,躯体也是。 “嗯……”太亲昵了吧!她红着脸摇头。 “叫我——”他诱惑的吻落在她的耳畔,伴以低沉得能够撼动人心的嗓音,迷惑她的心神。 “赵隽!”她咯咯轻笑。 “不对!”他微笑,眼底的火焰燃烧得更加炽烈,“丫头,你太不乖了,为夫得好好教教你……” 他沉重而炽热的气息拂动她耳边的细发,绵密的吻忽轻忽重,落满她的颈项、胸口,牵引出她抑止不住的急喘和细碎的娇吟。天地在旋转,火焰在燃烧,血液在奔流,灵魂在飘离,头发至脚趾每一分每一寸却都因某种强大力量的羁绊而渴求释放,细密的汗水沁出彼此的肌肤,躯体的缠绵已是难解难分…… 他抵近她,在迷狂的边缘渴切诱哄,“夏儿,说……我是谁?” “……夫君……”她目光迷离,呢喃低语。 “叫一声夫君的名字……乖……快呀……”他屏住气,全身绷紧,已是濒临崩溃。 “赵……隽,……隽……”她喘不过气,浑身发颤,心潮激荡,神智迷乱,魂魄在飘散,矜持也在飘移,再无法多思,多想,终于……缴了械。 “夏儿……”他呼出炽热的气息,不再折磨彼此,俯身撷取最爱的甜蜜与芳香,给予最热烈的爱抚与呵护,把彼此揉成密不可分……不舍分离…… 他睡着了,她却悄悄睁开眼睛,凝视他俊美的脸孔——良久发呆!她其实很困,很困,却还不想睡,有些问题,她得先想一想。 从他回家后,他们和好以来,这几天里,他们相处太好,太亲密,太……甜蜜!她,太投入,好像太喜欢他了,简直像是——爱上他了!她把自己给了他,没有后悔,没有遗憾,甚至,只有幸福!生命之中最本真的爱情,难道就是这个样子吗?全心接纳,再多仍然不够;愿意付出,再彻底也心甘情愿,不管心灵还是躯体。如果是,那么,她的确是爱上他了…… 她,爱他!一种新奇的感觉,充满归属彼此的安全感,不惶恐,很充实,却也……隐隐蕴藏失落。太在乎,必定烦恼回报的分量,必定担忧失去的虚空——这,也是爱吧?所以,当她爱上他,担忧便开始肆虐,侵蚀她的思虑,要她去想些有的没的。 唉!爱情甜蜜的同时,必定附带苦恼,自古以来大多如此。 一直以来,她都认为自己足够淡泊,足够冷静,不以为自己会为情所惑,会陷入浓烈的情潮……她错了!也或者,是她遇上的男人太强大,太执意——不撼动她,誓不罢休似的!而她,其实也没有自己以为的冷情和坚决,他俘获了她,轻而易举……所幸,她随遇而安,爱他,就爱了吧!既然他是她的丈夫,有爱情总比没有爱情好!而爱他的感觉,其实……很好! 可是,爱情呵,当它越来越强烈的时候,为什么想独自占有的心也会越来越强烈? 她不愿他把一颗心分出一半给另一个女人,不想另一个女人来与她分享同一个他。她只属于他,而他,也应该只属于她。说她妒忌也好,无容人之心也罢,他是她尹沐夏心爱的男人,她只想独自拥有他——以前所未有的强烈、执着和霸道。她爱他,不论谁人来争抢,即使对手无比的强大,她,也不会拱手相让,更不会——退出! 可怜的夫君,但愿你能受得了! 沐夏手指轻轻描画过赵隽的眉毛、鼻子、嘴唇,平生头一次感受到拥有、占有的欣悦与满足。本来也是!红尘凡人,哪来什么超然物外,万事皆空?说淡泊,谈看破,不过是没有遇见真心所爱抚慰自我的托辞罢了。 “夏儿,还不睡么?”赵隽被她弄醒了,双眼半睁半闭,睡意朦胧,神态慵懒,全没了白日里的成熟内敛深沉稳重,显得年轻稚气,却又别样的俊美,害的人……心口忍不住怦怦直跳! “赵隽——”她爬上他胸口,把头枕在他肩窝,像只冬夜里寻求温暖的小猫咪。 “嗯——”他张开怀抱,把她抱住,给她需要的温暖与舒适。 她满意地轻叹一声,爱极他的怀抱,因为太爱,情不自禁告诉怀抱的主人,“我爱你……” 什——么? 他蓦地一僵,呆怔,然后狂喜,“夏儿,你——你说什么?再说一次?” “我爱你的怀抱!”她应声道。 “不是这句!”虽然听起来也不错。 “我刚才说的就是这句!”她一脸无辜。 “你不是这么说的!”他较劲,一定要再听她说一次。 “我是这么说的:我爱你……的怀抱!”她眯上眼睛,似乎昏昏欲睡。 “小赖皮!你不是这么说!”他却清醒得很,并且锲而不舍。 “就是!” “不是!” “就是!就是!” “那好,你再说一次!” 她打了个呵欠,“我爱你……唔……”两片温柔的唇堵住她的嘴,堵回某人认为太过多余的字眼,也暂时堵截她快要决堤的睡意。 果然是个虚荣的霸君!这样也算数? “夏儿,再说一次?”缠绵够了,他的贪心还不满足。 他是不是太贪得无厌啦? “我……睡了……”她闭着眼睛嘟哝。 “夏儿——夏儿——”不会吧?她就这样睡过去了? 他不甘心地探探她的鼻息——平稳而有规律;又凝视半刻她的眼睛——睫毛一霎不霎!唉!她是真的睡着了!这折磨人的小妖精! 无奈!赵隽只好重新睡下,抱着心爱人儿柔软香馨的身子——不曾想,竟也很快沉沉睡去。 第五十六章 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忽过新丰市,还归细柳营。回看射雕处,千里暮云平。 英姿飒爽、意气风发的将军,快意驰骋,啸傲山林的狩猎壮举…… 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和风送爽,日头微温,好一个晴朗的山居秋日午后时光! 沐夏从缤纷的午梦中醒来,从窗口望出去,见日头尚高,清爽的山风不时吹动卧榻前雪白的薄纱帐,一切,清幽安静。 她环视左右,发现自己一个人躺在卧榻上,先前歇在身侧的夫婿,不知何时醒转,不在房里,已不知走到哪里去了。 算了!他有他的事情,她总不能时时牵绊着他,他愿意撇开一堆朋友在卧房陪她许久,已经够顺着她,够疼爱她的了,她该知足的…… 今天是九月九日重阳节,适宜登高望远。 昨天,赵隽邀了澹台拓、秦肃甚至还有季允等数位朋友,带上家人——比如她这位妻子还有妹妹赵倩,来到位于河汉一带的晋王采邑游玩、狩猎。 他们是在昨夜到达封地里这座景致绝佳、风物独特的山间别业的。 这里,四面环山,幽美、幽静,完全不同于京城的浮华喧嚣。 当初,赵氏先祖在此建筑别业,本意是为子孙们提供一个闲暇时踏青远游、吹角狩猎的歇脚行宫,当然,如果有哪一个人在城里住腻了想要感受归隐山林的清静雅趣,也可来此小住几日,只是,因为晋王府上人口不算庞大,作用大都体现在前者。 昨夜休息一夜,今日一早,大伙儿就骑着骏马,牵着猎犬,擎着苍鹰,进发山林狩猎,而她尹沐夏也化身为猎手,骑着骏马,奔驰在辽阔的山野林间,追着——风。 咳!她也只能追着风!原因无它:她完全没有狩猎经验,自然,也只能眼巴巴看着别的猎手收获颇丰——例如她的夫婿。他一共猎获一只狐狸,两只羚羊,三只麋鹿,四只獐狍,五只兔子,若干山鸡野雉。飞禽走兽见了他但恐躲避不及,简直就是个大煞星,相比之下她手持弓箭装腔作势的模样分明像在过家家——唉!真沮丧! 直到近午,她一无所获。 “夏儿,来——”傍马行走在她旁边的夫婿突然伸长手臂抱住她的腰,一提,就抱离她自个儿的马,放在他高大的骅骝马背上,与他同骑共乘。 “哎——”她认为不妥,根本来不及抗议,一切已经尘埃落定。她偷眼看他跟随左右的侍从和散布附近的朋友那些视若无睹的表情,羞赧之色抑制不住地浮起,然而……也只能无可奈何——唉!谁让她是个贤良妻子呢! “我来教你如何狩猎,可好?”他为自己的孟浪之举找了个堂皇的可接受度高的理由。 “嗯——”堂堂的晋王世子亲爱的夫君大人亲自传道授业,她还能说什么? “狩猎要紧的是洞察猎物行迹,注意左前方灌木丛那里,听到树枝被撞断的声响了么?有猎物闯过来了——”他边说边抽出一支利箭,搭在她的弓上,握着她的手拉满弓,“注视前方,手、眼、箭一线,猎物出现,立即放箭——它出来了!放!” 灌木丛一阵簌簌作响,小树枝毕剥分开,冲出一只傻愣愣的狍子,看到有人,呆了呆,回身要走,却来不及了——利箭直向狍子射去,正中它的腿,狍子呜咽一声,扑地倒地。 “射中了!世子,射中了——”她高兴地大叫,看着挣扎想要站起来却被侍从们一拥而上按倒捆绑的狍子,又忍不住怜悯,“只是,怪可怜的……” “傻孩子,狍子历来大而无当,我们不打它,老虎豹子也会逮住它吃掉,山林乃是弱肉强食之地,飞禽走兽不够强大,命运便无法自主。”他对她说。 “别说山林,世间也一样。”她莫名地感慨。 “怎地多愁善感起来?”他把弓箭递给侍从,双手从后面搂住她的腰,由着马儿任意行走,和她逗笑。 “世事原本如此,自然惹人联想,算不上多愁善感吧?”她索性靠在夫婿的怀里,不端庄就不端庄罢,不管了。 “也是!”他承认。 “世子,你喜欢狩猎,是否因为没有战场施展才能,只好向山林里来表现征服欲?”她俏皮地问。 “夫人一语道破,果然心有灵犀——”他笑。 美的他!她侧过身,屈起手指在他脸上羞了羞。 他头一低,想要趁机放肆。 不行!她无声地瞪他一眼,急忙展开手掌抵住他的唇,不准他造次。大庭广众之下,多少得维护点形象吧——虽说,这形象也快给人破坏怠尽了。 唉!他叹气,退而求其次,吻吻她的手心,悻悻作罢。 真乖!她放下手掌,双臂伸进他的黑色天鹅绒披风里,搂住他的腰,奖赏给他一个投怀送抱和甜美微笑。 “夏儿,狩猎好玩么?”他找话问。 “嗯——”她闭着眼睛,感觉马背上摇篮般的摇晃和夫婿安稳的胸怀以及清爽的男性味道。 “你喜欢,日后为夫多带你出来玩,好不好?”他在她耳边讨好。 “嗯……”她漫应,昨日赶了一天的路,今日一早又跟着他进山狩猎,困倦不仅未消,反倒加深,靠在他宽阔舒适的怀抱里,尤其令人昏昏欲睡。 “不会吧,这样也想打瞌睡?”他在她耳边取笑,却还是调转马头,撇下其他猎手,带着她先行回转别业,陪她吃了午膳,还陪她一起睡了个香甜的午觉…… 唔…… 沐夏从回想中抽回思绪,慵懒的倚靠在枕上,觉得无所事事,也就不想起床——这就是来别业消闲的好处:不用记挂自己是晋王府的少夫人、“兰薰院”的女主人,少了许多规矩和家务事。 随心所欲的感觉真好! 沐夏长长地伸了个懒腰,果然轻松呀!轻松得要人只想享受—— “大小姐,你醒了?”浣纱听到声响,忙轻悄地走进来。 “嗯——替我准备衣物,我要去洗温泉。”沐夏爬起床,决定到卧房下面一楼的浴池里洗浴一番——无所事事嘛,那就享受吧! 温泉,也算是王府别业里一个得天独厚的休闲优势。每幢屋舍里都砌有池子,引入活水,供做浴池,方便随时洗浴。沐夏昨夜到达别业时,第一次洗浴就喜欢上了,现在无聊,当然更要去泡一泡。 温泉水滑洗凝脂嘛! 他们的居处是一幢两层小楼,卧房在二楼,楼下原本辟做起居室,因为平素无人居住,只放置了几张桌几椅子,显得有些空荡荡的。从楼梯穿过一道后门,再进去就是砌有巨大温泉池的浴室。 沐夏下了楼,走到浴室门口,竟隐约听到浴室里传出女子的对话: “屏姐姐,这里就是隽哥哥寝室的浴室——你在这里脱了衣裳泡温泉,我出去设法把隽哥哥引来,他只要撞进来,见了你的身子,男女授受不亲,即便他无意娶二妻,也非得娶了你不可……” 咦? 哪儿来的阴谋家兼傻大姐?这计也设得太大剌剌了吧?到底是目中无人狂妄得不把她赵隽之妻尹沐夏放在眼里还是根本就是惟我独尊为所欲为? 抢人家丈夫也不要抢得这么光明正大无所顾忌好不好? “屏姐姐,你快行动吧,我这就去把隽哥哥找来……” 一股旋风从浴室里刮出,沐夏一闪,避到一旁。里面刮出来的那股旋风脚步未停,甚至眼角瞄都不瞄一下左右,所以也没有发现沐夏,就那么匆匆忙忙奔出门去。 沐夏只看清对方穿着橘色衣裳,中等个子——她到底是何人?她们又是几时来到别业的?并且来得如此嚣张不怀好意! 沐夏把目光从消失了的橘色背影收回来,缓缓踱进浴室。 浴室里,柴郡主正背对着门口静静地站在温泉池边,低头看着一池碧波——像在沉思,也像在发呆。 沐夏低低咳嗽一声。 柴郡主一惊,飞快地转过身来——大概因为始料未及,手紧紧捂住胸口,像是吓得不轻…… “郡主安好!”沐夏不动声色地问候。 “呃——世子夫人,是你!我——我们今日出来登高,听说晋王世子在此,才正在奇怪晋王世子怎会独自来别业狩猎呢?你在,太好了!”柴郡主很快平定脸色,从容回应。 “郡主是想洗温泉浴么?我家别业这温泉不但能去病解乏,还可助肌理细嫩,最适宜女子洗浴,郡主要不要试试?”沐夏平和地问。 “夫人误会了!我刚才与当今圣上的安平公主四处游逛,见这里大门洞开,四下无人询问,便冒昧闯了进来,打扰了夫人,深感不安!请见谅!”柴郡主解释。 “别业里人手不多,是我们怠慢了郡主,郡主不必客气。” 原来,刚才冲出去的那位莽撞女子竟是当今皇帝的女儿——安平公主。连公主都来了,这排场也太大了吧? “是我们来的太匆忙,也未及向主人家报备。”柴郡主面有歉意。 “郡主一路风霜劳顿,定然疲乏了吧?这温泉尚可供一洗风尘,郡主真的不想用用么?”沐夏淡淡一笑,又问。 “——夫人是来洗浴的吧?柴屏不好耽搁时辰,安平公主许是要找我了,稍后我们再来正式拜访夫人,叙叙话,可好?”柴屏没有直接回应,有礼地告退。 “郡主再来,随时欢迎!郡主认得路么?我叫丫头送你——” “多谢夫人雅意!我也就是在附近走走。再见罢!”柴郡主颔首道了别,步出浴室而去,姿态高贵雍容,表情泰然自若,果然不愧于体内流淌的一半皇族血脉。 沐夏直看着柴郡主走出视线,才吩咐浣纱关上大门——她可不想再有谁无缘无故闯进小楼里来,闯进她的浴室里来,尤其在她洗浴的时候——不管来的人有多么高贵。 那两个高贵的公主郡主竟来到别业?不会……就只有她们俩来吧?不知道那位长公主是否也来了?她们也太抬举她尹沐夏的夫婿了…… 沐夏浸泡在温泉池中,一边洗浴,间或冥想,不知不觉,日头偏西了些,才兴尽而起。 “大小姐,外面日头还好,你洗了头发,到外面晾一晾好不好?不然到晚还不定能干呢?”浣纱一面用毛巾给大小姐擦干密长青丝上的水珠,一面提议。 “也好!”沐夏也有此意。 “大小姐,穿这件衣裳吧,好不好?”浣纱拿来一件雪白底子印着白色梅花的大衣裳。 “嗯——” “大小姐穿上这衣裳,比白梅花还要美丽飘逸,难怪世子为我家小姐如此神魂颠倒,割舍不下……” “贫嘴!”沐夏轻敲一下丫头。 “嘻嘻——”浣纱笑,“大小姐不晓得吧,先前世子午睡时,侍从官来报有要事,世子临走时还叮嘱奴婢不许吵醒大小姐呢!嘻嘻,世子好疼爱大小姐呀……” “还在贫嘴!有闲功夫先把我的头发梳顺了。” “是!”浣纱吐吐舌头,赶忙梳理大小姐披散在脑后的黑长秀发。 雪白衣裳,乌溜青丝,黑白映衬的如此鲜明,简直清灵灵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白梅仙子!她家大小姐怎会这么美?最近更美了,果然是爱情可以令女人变得更美…… “浣纱,你在和我的头发嘀咕些什么?”沐夏听着丫头嘴里含糊的咕哝,不清楚她哪根弦不对了。 “没有!没有!呵呵——好了!大小姐!”浣纱最后拢一拢大小姐还没干的秀发,放下象牙梳。 一切停当,主仆两个步出寝室,踱到外面,看着后院还有日光斜照,于是漫步行去。 这晋王府别业建在小山上,原本到处是树木、石头,间杂溪流淙淙,匠师们巧妙地利用山形地势建筑亭台楼阁,疏导泉水回旋流淌,构建出浑然天成的园林,实是一所极美的别墅。 沐夏是第一次来,还没有时间遍游附近,此时恰好是个机会,于是和浣纱两个越走越远,直走到后山一座梅林里来。 此时,梅树尚无花开——那是必然的。 梅花香自苦寒来,经冬才肯傲放,现在是秋天,当然看不到花开盛景,只能凭空想象罢了。 ——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 ——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前人写梅花如此情致,虽然不能亲见,想象起来,却也好像历历在目,满身落花了。 “大小姐,我们冬天还来不来?下了雪,和着梅花,景色一定美极了。”浣纱那边已经设想起来。 “山间幽步不胜奇,正是深夜浅暮时。一枝梅花开一朵,恼人偏在最高枝……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 忽然,一个陌生的吟哦古诗的男人声音横切进来,惊动了沐夏和浣纱。 “谁?”浣纱转头四顾,嘴里下意识地喝道。 “大胆——”一个尖利的声音随即响起。 “不得造次!”陌生的男人声音制止了尖利的声音。 而在这时,沐夏和浣纱也终于看到说话的人:一个四旬出头,白面微须,样貌和服饰都极尽富贵的男人。他的身边,跟着两个随从打扮的人,一个颇有些娘娘腔,另一个则是雄纠纠的武士。他们,就站在她们的身后。目光耽耽,来意不明。 这些是什么人? 沐夏收回视线,眼角瞥见那个白面微须的男人目光仍旧逗留在她身上,上下扫过她披垂的散发,雪白的衣裳,足底的罗袜,嘴角含着笑,仿佛真的在鉴赏一朵梅花似的,不由心底顿感不悦。 走吧! 沐夏丢了个眼色给浣纱,不理睬那些贸然出现的男人,回身即走。 “大胆!无礼!回来——”那个尖利的声音又喝道,仿佛权威被冒犯似的,声音透着明显的恼怒。 无礼的是他们好不好?难道她在自家地盘里不想理睬某些放肆的擅入者还得经他人恩准?沐夏心底不屑地暗道,没有回头,脚步也没有停下。 “你们是谁?”虽然对方看起来很有身份地位,但,这里是晋王府别业,他们也要遵守点主客之道吧?所以,浣纱忍不住问回去。 “小小奴婢,有何资格与我家主人说话!叫你家小姐回话!”那声音尖利的人喝道。 这些人—— 沐夏缓缓转过身来,冷淡地看着那群人,“大人若是我家客人,请到前厅就坐,自然有人接待陪话——”而她,可没有接待男宾的义务。尤其,这些还不知是什么人。 “好一朵白梅——”那个白面微须的男人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盯着沐夏抚须微笑,颔首不已,略带惋惜,“你家?你是晋王的女儿?” “不是——”沐夏看着那个男人,缓缓说道,“我是晋王爷的儿媳妇,晋王世子的妻子。” “赵隽的妻子?”那男人眉毛挑起,声音惊诧,显然始料未及。 “对!” “那么说,你就是尹丞相家的千金了——” “大人所言不差!”沐夏淡淡应道,心中忖度:这人,认得她的公公、夫婿与父亲,想来可能是朝中某位大臣,或者干脆就是哪个她不曾听说面见的亲王侯爷?难怪如此嚣张,如入自家地界似的! “尹丞相的女儿……”那男人仍在抚须微笑颔首,眉毛却微乎其微地一蹙,话儿说了一半,欲言却止,意思晦涩难辨。 沐夏却懒得去辨,“大人来此游览,想必是我家贵客,外子也正在此地,我这就前去请他,大人请自便,不打扰了……” “不必了!赵隽才刚离开,你——” “此处风光绝好,大人赏玩莫忘记了时辰,还请及早回前厅用茶。今日我家客人不少,我须去做些安排,大人请便罢!” 沐夏说完,微微福了福身,转身回去。 “……尹丞相竟生得如此女儿……” 远远飘来话语,低低的,几不可闻,沐夏却清楚地听到了,不禁眉头一皱——为着,那更加晦涩难辨的语气。 第五十七章 傍晚时分,赵隽把有关一切安排停当,到庭院前转了一圈,看到狩猎的人全都回来了。 庭院宽阔的场地上,已经燃起巨大的火堆,被开剥干净的猎物,开始架在炭火上烧烤——好作为今夜的盛宴佳肴。 今夜,将是一个嘉宾云集的狂欢盛会,盛会的地点就在庭院。 与澹台拓、秦肃等朋友交谈数句,又嘱咐仆役几句,赵隽在打算回后院看看妻子之前蓦地想起:赵倩小丫头游逛到哪儿去了? “秦肃,倩儿没跟你们一起回来?”赵隽询问好友兼部属秦肃。 那小丫头一早跟着他进山,没多久就跑开,算起来,他几乎一天未见其人影了。 澹台拓在旁边一笑,只是人家问的不是他,所以不肯多嘴。 秦肃老老实实答道:“回来了!方才小郡主说附近有一处瀑布,风光极美,要季兄弟陪她观赏去了。” 这爱玩的小丫头,知道下落就行了。 赵隽回转身,沿着曲径,穿过几幢屋舍,远远望见栖居的那幢小楼,想着小楼里面那个人儿,脚步不由加快了几分。 “隽哥哥,总算找到你了!隽哥哥你跑到哪儿去了?怎么我找了大半个别业也没找着你?隽哥哥,你今日好英武哦……” 径旁一块天然大石后面,忽地跳出一位橘色衣裳的少女,然后探身从大石后拉出另一个少女——柴屏郡主,拦在赵隽的面前,张口噼里啪啦说了一串话。 “安平公主——”赵隽招呼的同时往后退开两步,好让空间和视线自由点。 安平公主,当今皇帝的女儿,年方十八岁,因皇帝尚未赐婚,所以仍然待字宫中。 当今皇帝与晋王同一个祖父,自然,安平公主和赵隽世子也同一个祖宗,算起来,尚是血缘不算太远的堂兄妹——也就因为如此,安平公主才时时跺脚,埋怨痛惜京城最出色的男人偏偏出自赵氏皇族。 不错!安平公主可是自小就喜欢晋王家这位哥哥,可惜……毕竟同宗同族,她再怎么摆明心意,皇帝和晋王都不可能容许超出伦常的事情发生,结果,安平公主只能老老实实把赵隽世子当哥哥了。唉!怪只怪,他们都出自帝王家,命里享福太多,终不免有些缺憾——安平公主自我安慰地这么想。 自个儿碍于血缘没办法嫁给赵隽哥哥,白白便宜了别的女人,安平公主当然恼恨透了那个轻而易举当上隽哥哥妻子的女人,尤其,听闻隽哥哥竟然对父皇和姑母暗示再娶之事置若罔闻,硬是不领姑母和表姐的好意,更是不以为然得很。哼!天大艳福,哪个男人不想得流口水的齐人之福,隽哥哥傻得不欣喜若狂也就罢了,还有意无意地表示:当今天子以孝治天下,孝道为先,子应以父为效,父无二妻,子亦不敢有妾。所以,她猜也不必猜就能认定:定然是隽哥哥家里那个妖精妄想独占隽哥哥,容不得人。想到这里,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发誓非要助表姐了了心愿,风风光光嫁入晋王府不可,还有,能够抢了那个妖精的正妻之位更好。屏姐姐跟她是姐妹,屏姐姐嫁给隽哥哥,几乎也就像她嫁了一样——安平公主这么想。 就是因为安平公主这么想,因此,听说赵隽到晋王府别业狩猎,而她和柴屏也恰好有机会来到晋王府别业,由衷觉得,不好好利用这个机会就太对不起老天了! “隽哥哥,你别要总这么拘泥客气好不好?什么公主不公主的,这里又不是皇宫,我不也叫你隽哥哥不是——”安平公主照例在称谓问题上抗议一通,然后导入正题,“隽哥哥,我和屏姐姐正四处观赏景色,隽哥哥家的别业也太大了,道路又曲折得很,我们都迷了好几次路了,隽哥哥是主人,是最好的向导,隽哥哥,你就带我们四处走走,好不好?好不好嘛——” 安平公主说着,往前跨两步,凑近赵隽,扭着手缠磨。 “天色已晚,晚宴就要开了,安平公主日后再观赏罢——”赵隽脚步微错,不动声色地避开安平公主挽过来的手臂。 当今圣上这位公主,亲和得几乎教人吃不消,就算他与她是同宗兄妹——但……老实说,他自己的亲妹妹都不曾与他如此亲近,何况是血缘还要远上一些的公主“妹妹”。 “安平公主,世子说的不错,我们——”肃立一旁的柴郡主温雅平和地开口劝慰,“公主,我们还是听从世子的安排吧!这里风光绝好,空气清新,公主若喜欢,不妨多住几日,慢慢再赏玩,可好?”说罢,又文雅的对赵隽笑笑,“世子招待我等不速之客,定然有许多事情要安排罢,柴屏与公主就不耽搁世子的时间了。世子,这前厅如何走,我们总找不着路……” 柴郡主正说着话,赵隽的眼光却越过她和安平公主的头顶,望向小径后方。 听话的人明显心不在焉,柴郡主敏感地住了嘴,转过头去—— 安平公主转得更快—— 她们身后,正款款走过来两个女子,只是,所有目光都凝聚在其中一个身上:她一身雪白的衣裳,长发只是随意用一条锦带束在脑后,整个人看起来随性、淡然,却飘逸、清雅,再不屑的女子也不得不承认:她,有引人注目的特质。 可承认不代表喜欢、崇拜! 尤其,赵隽的目光明显被这个凭空出现的白衣女子牢牢吸引住时,更是教人……教人一口气难以下咽。所以,安平公主目光炯炯地瞪着那个白衣女子,一点也谈不上好声好气地脱口而出: “她是谁?” 身为主人的赵隽没有解释——因为,他看到白衣女子出现的下一刻,已经越过安平公主和柴郡主,迎向她。 “她是……世子的夫人。”柴郡主轻声为安平公主解惑。 “什么?”安平公主失口叫道,“隽哥哥不是出来狩猎的吗?她跟来做什么?” 这声音叫得大了点,似乎落入白衣女子——也就是晋王世子夫人尹沐夏的耳里,她目光扫向安平公主和柴郡主,没有过多逗留,很快转回她夫婿赵隽的身上,看着他微笑。 “哼!”安平公主低哼一声,仍旧瞪着对方,目光堪称五味杂陈。可惜……又能怎样? “安平,我们去同世子夫人打声招呼吧?”柴郡主的声音悠悠响起,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有这规矩吗——”安平公主倨傲的声音也传了开来,“安平乃是父皇御赐亲封的公主,这世上,本公主只拜天地、祖宗、父皇和母后,还须拜见哪一个人吗?” 沐夏和赵隽自然也听到了,对视一眼,然后朝安平公主走过来。 “夫人,此乃当今圣上的八公主——安平公主,来,同公主见个礼吧。”赵隽淡淡地为妻子引见安平公主。 “赵尹氏见过安平公主!”沐夏道了个万福。 “——免了!”安平公主挥挥手,调头看向赵隽,“隽哥哥,我们今天来得匆忙,尹夫人不梳妆而四处走动原本由不得本公主置喙,只是,我父皇也在此地,要是她不小心撞见了我父皇,这般模样不太好见人吧……” 安平公主老实不客气地说,果然——好一个刁蛮公主。 “皇上和公主前来敝处,秘而不宣,内人不知晓,方才恰巧洗了头发,到院子里来晾干,匆忙间怠慢了公主——公主郡主这就请到前厅去罢,内人理了妆容,再来相见!浣纱,带路,请贵客到前厅用茶点!”赵隽平淡地解释,末了又吩咐丫头。 “隽哥哥——”蓦然被打发,安平公主始料未及,张口急叫。 “公主,我们走吧!”柴郡主扯扯安平的公主的衣袖。 “不——”安平公主眼见赵隽竟是要撇下她们陪他那个所谓夫人回房,这气呀…… 可惜,安平公主再怎么高贵怎么气也管不到人家两口子身上去,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的隽哥哥带着他的妻子转身走掉——连头都不回! “夏儿,你今儿真美!”拐了个弯,确定身后再没有窥探的视线,赵隽再也忍不住地搂住妻子的纤腰,拨弄她随意束在脑后的青丝。 “据说——这叫邋遢。”沐夏想起刚才那位刁蛮公主的言语姿态,很有些不可思议。 真可谓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呀,这位安平公主又是要设计她的夫婿娶柴郡主,又是对她傲慢嘲讽,也不晓得心里到底在转些什么念头。 “唔——是邋遢了点!所以,这模样只可留在房内给为夫瞧,切不可再教人瞧见了。”赵隽着迷地凝视妻子清雅飘逸的姿容,情不自禁在她可与衣色媲美的白皙面庞印下轻吻。 “世子,除了公主和郡主,别业里还来了哪些客人?”沐夏微蹙秀眉,想起梅林里出现的那几个男人。 “我正要跟你说。皇上这几日带着安平公主和柴郡主四处游玩,今日恰好到达我们别业,因皇上是微服出游,我们别业里又另有客人,所以特意嘱咐不必泄露他的身份,你见了他,就当是普通客人,不必隆重拜见。” “嗯!”沐夏应道,心里不由琢磨开来:该不会……先前在梅林里遇见的人中就有那个皇帝吧?如果真是,她还真不想再见第二面。 “世子——”她看着夫婿俊朗的面容,心蓦地一动,欲言又止。 “什么……”赵隽推开居处大门,牵着他的妻子踏进门槛,随手掩上门,转身把他的妻子搂入怀中,连答案也不要了,辗转热吻起来。 所谓小别胜新婚,虽说他们总共分别不到半天,但——还真是名副其实的“小”别,尤其,别业里凭空增添几个莫名其妙的人,更有明张目胆冲着她的夫婿来的,要说她尹沐夏不平添疑虑、担忧,那是不可能的!所以,此刻,沐夏倚靠在夫婿的怀里,依恋之情竟是抑止不住地泛滥四溢。 “夏儿……”赵隽低唤一声,拦腰抱起柔顺的妻子,沿着楼梯一步一步走上二楼,走进卧房……怀里的人儿轻盈得像是毫无重量,柔软得教人巴不得狠狠揉入体内。他爱她,他要她,怎么也爱不够,怎么也要不够,所以,他只想爱她,只想要她,再没有一分一毫的心分给哪一个人,再没有了…… …… 一天之中泡了两次温泉,不知道次数算不算多了点?不过,怎么说,顺其自然罢! 温暖的水汽不断蒸腾,朦胧了整个浴室,有种云雾缭绕如登仙境的飘然之感——至少,赵隽就很有这种感觉!不过,怎么说,仙境虽然美好,却无论如何也比不上有情人成眷属,真可谓“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夏儿,你真好……”赵隽浸沉在温泉池水中,对身后的人儿道。 “有多好?”沐夏站在夫婿的身后,轻柔地揉搓他的黑发——这个大男人太会享受了,很方便地抓她来为他洗头发、搓背,还好,他还知道说些甜言蜜语抚慰她。 “很好……很好……”赵隽闭着眼睛,昏昏的,不晓得是否身体舒服至极,脑袋就不太灵光的缘故,甜言蜜语没法推陈出新了。 她翻个白眼给他的后脑勺,“那……你是什么时候开始觉得我好的?” 刚开始成亲的时候,他绝对不会认为她好吧?不过……算了!反正,她开始对他也不怎么样!而且……嘿!想起来就有趣,那时候她没少捉弄过他!又是弄得他落江,又是赏他耳光,还不准他同床共枕,她大家闺秀表相下的真面目全都暴露无遗了……经历这些,他还会觉得她好?怪男人! “唔……”这个还真不好答,毕竟他冷落过她,又有乌家村那一段说不清道不明的往事,前科在案,怎么答都觉得不好,“很早……很早了……”赵隽含糊其辞。 “那……你会对我好多久?”不耍嘴皮子,不讲深沉,她直截了当地问。 “很久……很久……”他转不过弯来,还在用那个调调。 “到底多久嘛?”她却不依了,手下加了些力气,嗔怪地嚷。 头皮微痛,赵隽立马从昏昏茫茫的状态中警醒,转身对上妻子,把她搂入怀中,笑道,“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要不,百世千世,够不够?夏儿——” “百世千世看同一张脸,烦不烦呀?”她撇撇嘴。 “不烦,只怕看不到……你呢?你会不会烦?”他抚着她细致柔嫩的肌肤,心醉不已。 “那也要看世子下一世会不会惹人烦喽!”她抿抿嘴。 “我怎么敢?”他笑着亲亲她的嘴角。 “甜言蜜语!” “由衷之言!” “花言巧语!” “肺腑之言!” “巧言令色!” “唉!甘拜下风!”实在说不过她,不过,说的多又有什么用?还不如…… “哎呀!讨厌……” 第五十八章 晋王别业宽广的庭院里,火光熊熊,酒肉飘香,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庭院正中炭火旺盛的火堆上,猎物还在烧烤,周围,一圈精壮的男子环绕火焰又唱又跳,再远一些的场地上,团团摆放许多坐席,围坐许多人……醇厚的美酒,香浓的烤肉,古朴的歌谣,原始的舞蹈,觥筹交错,欢声笑语,营造出一个热闹至极的野宴场面。 火堆下首方向,随心所欲交错摆放不少席位,上座的是所有跟随主子出来狩猎的侍从们。主子宽厚,手下之人也得好处,大家伙儿可谓各得其所,各得其乐,其痛快淋漓也就不一一赘述。 火堆上首方向,五六张小桌以火堆为圆心摆成半圆形状。正中那张,坐着一个年过四旬、白面微须的富贵男子,他的身后,贴身侍立两名随从,妥当地映衬出主人的尊贵。这个男子,在场大多数人都不清楚他是谁,而据赵隽称呼他为叔叔来看,他应该是赵隽家族里的长辈——或许是某位王侯也说不定。只是,因为在座的人不是王侯之家的仆役侍从就是亲戚朋友,所以也没什么人对那位身份不明的高贵男子兴趣浓厚就是了——今夜是狂欢之夜,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开心痛快就好,管那么多做什么!邻近赵隽叔叔右边的坐席,坐着两名美貌的妙龄女子,大多数人同样不认识,而由于男女授受不亲的缘故,守礼的人当然都不会细细去看去打听——即便是在野宴这种因地制宜大大放宽男女之防的情况下。除此之外,上首坐席中的其他人则俱是熟识了,例如赵隽及其妻子妹妹、澹台拓、秦肃、季允等。 赵隽和妻子坐在最靠近叔叔的左边第一张坐席上,因为坐的近,叔侄俩不时交谈着。 沐夏坐上坐席之前,已经认清了——赵隽的所谓叔叔就是她在梅林里撞见的人——或者准确点说,就是当今皇上赵谌。 赵隽向她引见他的叔叔时,她以对待陌生的从未相识的长辈礼节来应对,而这位所谓的叔叔居然也当作从来没见过她似的用长辈的口吻寒暄几句,既合乎身份又合乎礼节,自若得令人想要怀疑梅林里的那个人绝对不是他——可惜,她记性太好,清楚记得是他,尤其记得他那种晦涩难辨的语气。所以,她没法把他当作赵隽的叔叔来看待,没法把他当作晋王府的亲戚来看待。对她而言,他是皇帝,只是皇帝。 趁着赵隽和皇上交谈,沐夏转头和邻近一桌的赵倩说话。 赵倩本来一个人坐一桌,觉得寂寞,硬从末席拉了季允过来同席。她年纪小,又是晋王府的千金,活泼可爱,谁人忍心拂她的好意——即便清高自持如季允,也做不到!沐夏和小姑子说话,自然不能冷落了与小姑同席的季允。也许是避讳吧,季允与她交谈并不主动,很是一副不问到头上打死也不开口的架式。 或许……与她曾经掉落的那块罗帕有关吧?沐夏暗忖。由此,自然想起她到“西郊别业”找赵隽时紫蝶姑娘说的那番胡言乱语。紫蝶姑娘说那番话不会没有来由,只是……奇怪!她与赵隽生嫌隙的那几日,她的夫婿还莫名其妙大吃季允的飞醋,不过数日,怎么反倒成了朋友?唔……有合适的时机她再问问夫婿。 “夏儿,在说些什么?别只顾着说话,来,吃些食物。”赵隽结束那边的谈话,回过身来,夹起一块刚刚烤好才送上来的鹿脯肉,放进沐夏的碟子里,要她趁热吃。 沐夏看着快有巴掌大的一块鹿肉,根本无从下手,更别提下嘴,秀眉不禁微微皱起。 “怎么了?”他注意到她的苦恼。 她抿抿嘴,不说话,用手比了一下。 “是为夫疏忽了。”赵隽轻笑,招呼仆役拿来匕首,利落地把碟子里的鹿肉切割成适宜入口的小块。 “大哥,我也要——”那边赵倩看着自个儿席上老大一块鹿肉,瞪着殷勤服务于大嫂的大哥,眼红不已。 “自己弄!”某人的柔情当真吝啬至极。 哇!哪有这样的大哥呀! “重色轻……轻妹!”赵倩不满地嘀咕。 “小郡主,如若不嫌弃,可否允许季某代劳?”季允在一旁看着赵倩嘴嘟嘟的样子,迟疑了会儿,微笑问道。 “当然好!大哥,拿匕首来——”赵倩高兴了,几乎是抢过赵隽递过去的匕首,塞给季允,眼巴巴等绅士服务。 苏……怎么……那么慢? “季某平素少动刀具,小郡主见笑了!”季允一边笨拙地割着鹿肉,一边略显难为情地解释。 总算割出一块来了!总算……有得吃了! “没关系!能送进口里就行了……唔,好吃!”赵倩随和得很,善解人意得很,边吃边安慰季绅士。 可怜季允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刀子当真拿的不顺手,割的速度自然不能算快,偏偏鹿肉又烤得太香,拼了命割出来的总也赶不上人家小姑娘送进口的。 沐夏和夫婿瞧着那两个少年男女,相视一眼,忍不住好笑。 “夏儿,吃呀!”赵隽总不见妻子动手动口,自作主张拈起一块鹿肉放进她因笑而微张的小嘴里。 哎呀!这人—— 这人真是越来越不稳重了!难道不晓得有多少双眼睛在看着他们吗?真是的……沐夏咀嚼着嘴里的鹿肉,脸在发热,腹内在埋怨,心……却分明感觉到鹿肉的香甜滋味…… “好吃吗?”他的手悄悄环住她的纤腰,倾身俯在她耳边问,简直……亲昵得如在无人之境。 她推推他,轻声道,“别人在看哪……”何况,这个别人相当不少,除去一脸兴味,看希奇似的澹台拓,以及目光如炬的安平公主,平静但不掩注目的柴郡主,甚至还有不解其意的皇上…… 赵隽耸耸肩,明显有种“干卿何事”的无所谓,不过,最终还是顾及妻子的感受,稍稍坐正了身体,单手放在桌上,支着颐看妻子享受美食。 赵隽浑然忘我,有人不依了。 “隽哥哥——” 赵隽耳里传来一声娇滴滴的叫唤,他转身,抬眼,看过去——旁边,也就是皇上的坐席上,多了个安平公主。 安平公主手里端着酒杯,显然是过来敬酒的。 “隽哥哥,今日你是主人,我,还有我们爷是客人,主人盛情款待,做客人的无以为报,惟有多敬主人几杯酒才是!隽哥哥,我敬你——”安平公主一仰脖,一杯酒见了底。 赵隽执着杯,没有多说什么,一口干了。 一杯酒下肚,安平公主唤来斟酒的仆役,把酒斟满了彼此的酒杯,举杯又说道,“安平与隽哥哥喝了一杯,这一杯该与尹夫人喝,尹夫人,请了——”说完,又是一杯见底。 沐夏看着面前的酒杯,不动。 安平公主瞪着眼睛,才要发话催促,赵隽已是伸手抄起妻子面前的酒杯,道,“内人不嗜酒,我替她喝了。”说完,干完。 “不算!不算!安平跟尹夫人喝,隽哥哥不许掺合!她是她,隽哥哥是隽哥哥,隽哥哥喝的不算!”安平公主不肯苟同地嚷,又斟上酒,“这杯安平敬尹夫人,尹夫人如果再推托,就是不将安平放在眼里了——尹夫人,请吧!” “安平——”赵隽不由眉头微蹙。 虽说自古代上下有别,但行事也要有个度。这安平公主仗着自己是当今皇帝的亲闺女,也太为所欲为了吧? 算了!沐夏宽慰地拍拍夫婿的手,拿起面前的酒杯,“公主盛情,赵尹氏岂敢轻慢,这一杯自然要喝——” “夏儿——”赵隽阻拦不了,目光不由得透出担忧。 别担心!她对他笑笑,缓缓举起手中杯,长袖掩口,从容优雅地喝光杯子里的酒。 “尹夫人还是很能喝的嘛!”安平公主满意地笑了,“这席上,屏姐姐是不喝酒的,倩妹妹还小不会喝,安平想开怀尽兴却没有酒友相陪,实在遗憾啊!既然尹夫人如此能喝,即便算不上酒逢知己千杯少,也该当及时行乐,不如我们多喝几杯如何?” 此刻安平公主的模样,颇有几分酒中女豪杰壮志难酬如今遇上良机恨不得大展平生所长的豪气干云。 “公主有此意,赵尹氏当奉陪!”沐夏没有丝毫犹疑,应允了。 “太好了!”安平公主从那边移了张座椅来,与赵隽、沐夏一起,三个人挤在一张小桌上。安平公主落了座,人没坐稳,酒杯已经端起,向沐夏举着,一边对赵隽说,“隽哥哥,今儿你们应当尽地主之谊,尹夫人愿意陪安平一醉方休,你可不许拦着,不许代喝!来——尹夫人,我们喝!” “让公主开怀尽兴,是我们主人家的荣幸!公主想要尽兴,不如……拟定个最能尽兴的喝酒法子,可好?”沐夏没有举杯相迎,而是凝眸望着安平公主,认真地建议。 “什么法子?快说来听听!” 咦?没想到对方主动出击!安平公主闻言大喜,兴致勃勃地催促沐夏。 “世间之人事物,有优有劣,不相比较难以见高下。论酒力,赵尹氏愧不如人,难与公主相提并论,权当为了助兴,因此想了这个法子:公主与我同喝三轮酒,每轮酒包括十杯,先行喝完者即为胜。这三轮酒,喝完第一轮的十杯才可以喝第二轮的另十杯,以此类推,一轮之中,先行喝完算本轮取胜,整局三轮两胜作为羸家,公主意下如何?” “好呀!有比拼才好玩!这比法有意思,够劲!就依你的!”安平公主毫不迟疑地答应,并且笑得开心了——比酒么,正中她下怀! “夏儿……” 旁边的赵隽听的大吃一惊,料想不到自己酒量奇差的妻子竟要做此惊人之举,但安平公主执意对垒,自己的妻子不甘示弱,双方不论哪一边都是他劝阻不下的,不由得眉头紧蹙,束手无策。无可奈何,赵隽只好把目光投入皇上,希望他能够出面制止安平公主——毕竟,堂堂一个皇家公主当众斗酒,多少总会有损皇室尊严的吧? 而皇上呢,同样出人意表! 这个贵为天子,至高无上的男人,眼见自己高贵的女儿打算在人前——尤其是在众多男人和下人面前斗酒豪饮,扫尽淑女风范,不但无意制止,还一脸兴致盎然乐见其成得很。 看来,狂澜已是难挽……算了!反正……有他在!赵隽惟有自我安慰。 真是难得一见的景象:两个年轻貌美的贵族女子,一个飞扬骄矜,一个端庄文雅,要——当众比拼酒量!前一个能喝尚可想象,后一个……唔!所以才说难得一见嘛!于是乎,在场有耳朵有眼睛的人全都停下手中杯,全神贯注两位酒中巾帼的角斗。 比拼正式开始—— 沐夏与安平公主面对面坐在桌子两端,桌面上,每个人的眼前,都摆好了斟满酒的三十个杯子——虽然不算大,不过,任何一个女子能够喝下这三十杯酒也足够令人咋舌了。 “开始!” 充当裁判的皇帝一声令下,沐夏执起第一杯酒,以袖掩口,犹如品茗似的端庄、优雅,速度却着实不慢地一饮而尽,然后轻轻把空杯摆放回桌上,再执起第二杯…… 喂……她怎么喝得这样快?她都还没开始喝呢,她就已经喝掉两杯了!不行!她绝不能输给她!绝不能! 安平公主觉得自己才不过眨了眨眼皮,瞄过去,对方已经以两杯的优势领先于她,不由大是发急,忙快速抓起两杯酒,左一杯,右一杯,左右开弓,立马跟着干掉它两杯去,喝完了,随手把空酒杯一放,再看对方,哇,人家已经伸手拿第四杯了耶——不行!她得迅速扳回劣势,万万不可被压倒了噢! 安平公主心里这么一忖,心里那个着急呀!再也顾不上探视敌情,抓来两杯酒又是个左右开弓,喝完了赶忙把空酒杯一丢,也不管是不是丢到空中、地上,急急忙忙又去抓来它两杯……终于,第一轮的十杯酒顺利喝完了……骄兵必败,安平公主岂敢大意,甚至都抽不出时间再探视敌情,又迅速捞起第二轮的酒杯…… 终于,总算,第二轮的十杯酒也给她圆满地喝光光了! 喘口气,安平公主觑了个空看向对面,对方还在喝,她面前桌上,仍然摆着几十个杯子,只是……恍恍惚惚中,无论如何也看不清杯子里到底是有酒呢……还是……没有酒……不行!她……她一定要赶快喝掉最后一轮……她绝不能输给她……绝不能…… 终于…… “哈哈……我……羸了……”安平公主飘飘然把最后一个空酒杯扔掉,睁开不太合作的眼皮,火光朦胧中,看到对方仍在举杯啜饮——哈!她输了!安平公主得意地仰天大笑,笑完了……身子一软,头一低,“咕咚”一声,脑门磕在桌面,竟趴在酒桌上醉死过去了。 沐夏放下手里仍然满满的第五杯酒,注视趴在桌上的安平公主,以心悦诚服的语气说,“是的!公主,你羸了!” 天!赵隽简直不知道应该赞叹、无奈还是叹气! 他酒量奇差无比的妻子竟然把人家给灌醉了!而且,只用了四杯酒!四杯酒整整灌了人家三十杯酒,厉害! 他一直清楚她聪慧过人,也时不时被她不痛不痒地捉弄,现在,亲眼所见安平公主烂醉如泥的情形,他才真切地感受到,他妻子对他算是大大的手下留情罗! 不过,她不是向来一杯就醉的吗?难道说,他妻子的酒量大有长进了? 赵隽还没有惊异完,质疑完,他的妻子已经软绵绵地靠近他的怀抱,眼神迷离,眼睛似睁似闭…… 他错了! 永远,永远也别指望她的酒量有长进——赵隽无奈失笑,估摸一下时间:从她喝下今晚第一杯酒到现在,大约半个时辰。唉!这个柔弱却又强悍,淡泊却又傲气的妻子,就算吃亏也不肯白吃哑巴亏!服了她了! “叔叔,内人不胜酒力,侄儿先送她回房了。侄儿已吩咐了总管,一应所需,他俱留神照应,如有不周,您传唤侄儿。侄儿告退——” 她要醉了!赵隽心知肚明。此时此刻,即使君王宴饮乐趣仍然浓厚,他也打算先行退席了。 “赵隽,你的妻子无大碍吧?”皇帝微微倾身,看着赵隽和他怀中的妻子,关切地问。 “无碍!有劳叔叔关心!” “你妻子极聪明,安平这傻丫头不是她的对手!明日清醒不晓得会怎样闹呢?”皇帝闲闲笑道,像亲戚在话家常。 “内人实是不胜酒力,并非有意作弄。”赵隽却无心话家常。 他低头看看倚在怀中快要合眼睡去的妻子,不清楚皇上还打算闲聊多久,不禁心内暗暗发急。 “我明白——”皇帝终于挥手放行,“你退席吧!” “是!侄儿告退!”赵隽拉着妻子站起身,半搂半抱,把她带离庭院,见远离了人群,干脆把她拦腰抱起,一路抱回他们的寝处。 而安平公主呢,她趴下之后随即被佣人抬回客房,醉卧得人事不知,直到第二天下午才清醒——这是后话。 赵隽夫妇走后不久,皇帝也离开了。 一下子少掉主人以及两位尊贵的宾客,却丝毫没有影响宴会的继续进行。 宴会才刚刚开始,酒还没有喝够哪! 安平公主醉倒了,赵隽夫妇先退席了,皇上也离开了,柴屏郡主却没有走,原因是——赵倩见她失了伴,记起自己也是主人,赶忙热情招呼她过来和自己同坐。 柴屏郡主没有拒绝赵倩的邀请,落落大方地坐到她的身边,随后,又由她一一引见了季允、澹台拓、秦肃,不多久,彼此也渐渐熟悉起来。 于是,剩下的年轻人:澹台拓、秦肃、季允、赵倩、柴屏等,也不要规矩和束缚了,干脆大伙儿并坐一桌,借着好酒好肉,谈天说地,吟风弄月,间或传扬江湖豪侠壮举或逸事——如此这般海阔天空随意畅谈,直过了三更,露浓霜重,困倦侵袭,才终于散去,各自回房歇息宿下。 第五十九章 一阵秋风吹过,无边落木萧萧下。 唔……伸个懒腰,舒舒筋骨,睡的……好沉呀!秋寒瑟瑟,被窝好暖,不想起来,不想…… “丫头,还不想醒吗?”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热热的气息烘烤她的耳朵…… “不——我还没有醒——”她闭着眼睛嘟哝,触手所及一片胸怀,自成习惯地依偎过去。 “再不醒来,为夫可是要走喽——”有人话里隐带威胁。 “你——走吧!”她懒懒、懒懒地说,眼睛仍然不肯睁开。 “那好,我走了……”绝然的道别声。 “你走吧……”似乎……无意挽留哦! “唉……无情无义的丫头!”伴随幽怨无比、无可奈何的叹气,她的额头印上了一个轻吻。 沐夏扑哧一笑,睁开眼睛。 眼前,一张放大的俊脸,幽深的双眸映出她的影像,她看着他眼里的自己,心想:她的眸中,也有一个他吧!这么想着,心窝窝蓦地变得好柔软,好柔软,柔软得只想寻求一个支撑的依托…… 她的夫婿就坐在床榻边,身子俯在她的上头,她伸臂环上他的颈项,拉低他的头,脸颊贴着脸颊…… “世子,你要去狩猎么?” 好一番耳鬓厮磨,沐夏才注意到,她夫婿的身上穿着猎装,而且看来像是整装待发的样子。 “嗯,今儿皇上想去狩猎,待会儿便出发,夏儿,你……还想去么?”赵隽应道,末了略微迟疑地问。 沐夏摇摇头,昨夜喝了好几杯酒,现今余醉未消,身子乏软得很,根本不想起来,更不想运动,何况…… “这样也好——”坦白说,赵隽也不希望他的妻子去,“夏儿,别业内一应事情我都嘱咐了总管,你昨夜喝了酒,酒多伤身,今儿好好歇着,狩猎结束,我一准回来陪你。” “我要你现在陪我!”她抱着他的腰撒娇。 “此等美意,为夫求之不得……夫人,可否宽限至今夜?”他刻意谑笑,眼底——隐隐闪着无奈。 为人臣子,君命岂能违?她是知道的!一清二楚! “世子,你去吧,狩猎回来——再说罢……”沐夏坐起身,下了床榻,拿来她夫婿的披风——她亲手为他做的黑色天鹅绒披风,为他系上。 “夏儿——”赵隽情不自禁搂住妻子的纤腰,满脸洋溢得意、甜蜜和感动——呵!他太幸福了!她怎能如此美好?他必定会被她迷的一塌糊涂……唔,其实,早已经一塌糊涂了! 这个男人也太容易拐了吧!她倚在他怀里,对他直摇头。“这是什么表情?”他捧住她的小脑袋,笑问。 “傻瓜!”沐夏勾勾夫婿高挺的鼻梁。 “再精明的人碰上你这颗小脑袋瓜都得甘拜下风——”他叹气,然后加上幸灾乐祸,“因此,老天才罚你喝酒就迷糊昏睡,以免白天黑夜都欺侮压迫为夫!夏儿,你可认罚?你可知罪?” “哦!原来是这个道理呀!妾身总算明白了!”她一脸恍然大悟,还有与他一模一样的幸灾乐祸,“原来,夫君如此受委屈呢!唉!都是妾身的罪过……” “明白就好!知罪就好——”他捏捏她的小下巴,以警示的口吻教训,“所以,夏儿,你若不想为夫趁虚而入,今后切不可再喝酒了,无论如何都不许喝了!明白了么?”真的,回想她一旦喝醉就睡死的模样,长夜漫漫,无人解语,身为亲密爱人的他再不想领教了。 “霸道的夫君!”她轻轻哼一声。 “对!我就是要霸着你——”他在她嘴唇啄一下。 “呀——”她忙推开他,“我要去洗漱了。” “我不介意!”他笑着重新拉她入怀。 “……我介意……”她咕哝。 “夏儿,你什么样子我都喜欢!”他说。 “真的么?” “真的!” “还有呢?” “还有什么?”他摸不着头脑。 还有没有甜言蜜语要说呀!傻夫君!她在他唇上惩罚似的轻轻咬一口。 他哪里抵受得住如此诱惑,头低下,便要反客为主…… 呜……呜……吹角声蓦然响起,传扬开来。这,是召集猎手集合的号角——以皇上为首的狩猎队伍开始集合了。 赵隽像是没有听到,径自由妻子的唇上索去一吻,把她搂在怀中,却又无声地叹了口气。 平生头一次,狩猎引不起他的兴趣了。 呜呜……呜呜……画角仍在吹,且愈来愈急。 “夫君——”沐夏从夫婿怀里挣脱出来,刮刮他的脸,俏皮地笑,“记得香山居士有一首诗:种兰不种艾,兰生艾亦生。根荄相交长,茎叶相附荣。香茎与臭叶,日夜俱长大。锄艾恐伤兰,溉兰恐滋艾。兰亦未能溉,艾亦未能除……主人家,您该出发了——” 老实说,此时此刻,他的确有那么一些“沉吟意不决”,太优柔了些!而她,也太深明事理,太洒脱了些吧! 唉…… 送夫婿出门后,沐夏又躺回床榻,睡她的回笼觉。而这一睡,直至午时才又醒来。她洗漱了,草草吃过总管精心安排的午膳,觉得身子仍是乏力的,懒洋洋的,歇了一会儿之后,干脆到温泉池里浸泡浸泡,不曾想,愈浸泡困倦愈加沉重,无奈,她又躺回床榻,果然,这样确实舒坦…… 唔!是不是悠闲的日子过多了就会教人变懒?当人媳妇可是非常忌讳懒惰的哦!嗯……不过,她的夫婿似乎丝毫不担心会把她养成一头懒猪——回想他早上出门时,还可劲儿要她再睡睡,再睡睡,说是睡醒了他也回来了——跟哄小孩子似的! 现在,她是真的快睡上一天了。他哦,可不可以早些回来…… “少夫人,公主说——要您去见她——” 下午时分,总管前来传话。 哦?安平公主终于想到见她了?她还正奇怪怎地一大早都没有动静呢!看来,安平公主昨夜的确醉的不轻,像是比她还严重哦! “在哪?前厅,还是公主的宿处?”沐夏从容问道。 “翠冷潭——公主正在那儿用茶点,说是请少夫人尽……地主之谊,行待客之礼……”总管回答。 该来的躲不掉,见就见吧!反正,睡了大半天,也睡无聊了。 “浣纱——”沐夏扬声叫贴身丫头。 “是,大小姐,就来。”答应声中,浣纱迅速从门外闪身而入,利落地捧来镜奁,立马准备为大小姐梳妆。 总管躬了躬身,退出门外。 “大小姐,穿哪件啊?”浣纱为大小姐梳好头发,从衣箱里翻出两件衣裳,一条粉蓝色,一条浅绯红,取决不下,于是要大小姐自个儿挑选。 “红的。”沐夏没有犹豫。 “这红衣裳衬的大小姐肌肤更加白净,好妩媚哦!”浣纱盯着明眸善睐,肌肤胜雪的大小姐,忍不住赞叹,“奇怪,平日里也见不少小姐少奶奶们穿红着绿,怎么就没有我家大小姐穿着脱俗好看呢?真像诗里说的:淡妆浓抹总相宜……不对!不对!我家大小姐从不涂脂抹粉的,可也是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绝代佳人哩……” 哇哈哈!不错吧!瞧她引的诗用的典多衬呀!她浣纱也是能够出口成章的嘛,得意呀得意…… “你这个丫头越来越谄媚了!”沐夏屈指轻弹丫头的额角,止住她的阿谀奉承,率先步出卧房,“走吧。” “大小姐,还有披风哪……”轻飘飘中的浣纱赶忙回神,抱着大红羽纱披风追出去。 第六十章 “翠冷潭”位于离晋王府别业最近的一个山谷。山谷中,一条清澈的溪涧穿谷流淌,使山谷水气丰沛,植被终年常绿。这谷里,不仅有瀑布深潭可供赏心悦目,也方便猎手们牵马至此饮水洗刷,所以被称为洗马川。 “翠冷潭”——洗马川一个小支流源头的一泓泉水。 “翠冷潭”,顾名思义,就是一潭冷泉。这泉水,从地底涌出,不同于山上别业里处处温泉,竟是冰冷异常,因此,聚集形成的深潭也别样的幽冷,只是,流淌入温度高些的溪涧之后,那冰冷很快被消释、同化,再显不出它刺骨的寒意了。 沐夏到达“翠冷潭”的时候,看到潭边大石上,临水放着一张小几,两张靠椅,小几上摆着茶,其中一张靠椅里倚着一个人——那人背对她而坐,身上披着披风,头上罩着风帽,从背影看,根本看不出是谁,从富贵华丽得一眼能够看出来自于皇家的衣物来判断——应该就是安平公主了。 好雅的兴致!深秋季节有人请她到“翠冷潭”边相对品茗? “你来了!坐呀——” 飘忽的声音回荡在山谷中,沐夏听清了,是安平公主的声音,奇怪的是:这声音竟不像从前面传来。奇怪?安平公主不是就坐在水潭边,她的面前吗? 沐夏缓缓走上前,走到靠椅边,走到——那个人的身边。 那个人没有转头看她,静静地坐着,一动不动,也不说话。 沐夏稍稍站了会儿,出口叫道,“公主——” 那人还是不应。 沐夏微微跨前一步,偏头看了下靠椅上的人——一个神情惊惶不安的女子,她,不是安平公主,而是……侍候安平公主的宫女。 一个宫女…… 沐夏有些讶异,还有止不住的猜疑——此情此景,太过诡异,由不得人满腹惊疑。 沐夏正自暗忖,蓦地,一股劲风从后面直直向她扑来—— “大小姐……”正在东张西望的浣纱猛地发出响彻云霄的尖叫。 “啊……”一声凄厉的尖叫。 一个红衣人影如破蛹而出的羽蝶,飘飘然迎风飞舞,翩跹掠过水潭…… 扑通!一声巨响,滔天水花。 一个人影以势不可挡之势冲进水潭,直直掉进冰冷的水里。 “……唔……咳……咳咳……救我……喀喀……快救我……喀喀……” “翠冷潭”里,一只落汤鸡双手上下挥动,用力拍着水,双脚猛蹬,胡乱踢着水,竭力把脑袋探出水面,试图踩水而起,只是……水性似乎不好,脑袋才露出水面,坚持不了多久,瞬间又没入水中……幸而,这落水者极有韧性,不甘心就此灭顶,拼了命浮出水面,可惜天不从人愿,又再度下沉……就这样,落水者在冰冷的潭水里忽沉忽浮,忽起忽落,拼命扑腾挣扎,又是咳嗽,又是呼救,又是颤抖,惊惶狼狈之处无法形容。 沐夏立在“翠冷潭”边,始料未及,还没法从乍生的变故中冷静下来。 刚才,她站在水潭边,看到靠椅里的人并不是安平公主时,来不及出声询问,一股劲风蓦然从后方扑来,她本能地一闪,躲过来路不明的偷袭者,借力跃过水潭另一侧,才回过头来看偷袭她的人。 偷袭者跌进水潭里,沉浮之间,沐夏看得一清二楚,是她——安平公主! 竟然是安平公主!但,应该承认,其实不太出乎意料! “……救我……”安平公主脑袋又冒出水面,吐出两个字,扑腾,扑腾两下,又沉了下去。 “公主——公主——公主落水啦!怎么办呀!呜呜呜……来人哪!来人哪!快来救公主哇!呜呜……夫人,夫人,快救我家公主!救救我家公主吧,求求您了——”那个裹着披风兜着风帽的宫女扑到水潭边,伏在岸上望着水潭里的公主又哭又叫,然后猛地抬起头来,双膝跪下,向沐夏乞求。 “你家主子落水,没侍候好是奴才的罪!你快些跳进去救人吧!再迟更加来不及了!我家小姐压根儿不识水性,还有,天气这么凉,你硬要我家小姐下水,冻着了我家小姐你赔得起么你?”浣纱不乐意地叫道。 哼!她刚才瞧的一清二楚,这个什么公主趁着大小姐不留神,竟然从背后偷袭,突然从隐蔽之处冒出来,妄想把大小姐推进水潭里!哼!要不是大小姐反应快,有身手,躲过了偷袭,说不准现在水潭里受苦的人就是她家大小姐了! 哼!自作自受! 自作孽,不可活! “呜呜……见死不救,淹死我家公主你们也赔不起哇……呜呜……”宫女边哭边叫,不愧是公主身边的人,在此惊恐万状之际还记得以权势压人。 “是公主自个儿掉进去的,而且我们也不识水性,叫我们怎么办?”浣纱嘀咕。 “别说了!”沐夏制止贴身丫头。 这不是斗嘴的时候,公主命在旦夕,人命关天,出了意外,她们乃至整个晋王府别业的人也都承受不起的。 只是,她确实不识水性!怎么办?可……她还能怎么办?先下水再说吧! 沐夏站在潭边,伸脚进水里,想探探深浅。 咝—— 好冷啊!什么“翠冷潭”,根本就是一潭冰水。 沐夏深吸一口气,咬了咬牙,腾身跃起,往潭里扑去……潭水荡漾,寒气泛起……一定,很冷吧? 不过,沐夏没能感受到潭水到底有多冷! 她没有扑进水潭——背后闪电般伸来一条手臂,将她拦腰兜住,使力拉了回来,往后跌入一个胸膛——一个陌生的胸膛。 “不可……”有声音劝阻——一个陌生的,但,不是从来没有听过的声音。 是——皇帝? 沐夏抬起眼看,果然,此刻手臂搂住她腰的人——确实是那个皇帝,她夫婿这个所谓的叔叔。 “天寒,水冷,这种事情还是交由下人来做吧——”皇帝看着她,脸带关切地说。因为关切,似乎忘记了,他的手还停留在她腰间。 “多谢叔叔出手相助——”沐夏不动声色地说,手肘微抬,抵住皇帝的腰,略一施力,趁着皇帝满脸错愕,不置信,迅速脱开他的手臂。 “理当如此!”皇帝很快就神态自若,微笑着道,“安平有难,我岂有不出手相助的道理。” 不愧是君临天下的皇帝,不但霎时之间就若无其事,话题也转得天衣无缝。 沐夏转开眼,看向水潭,水潭里,一个皇帝的随从已经跳了进去,游到安平公主的身边,捉住无力挣扎快要沉进潭底的安平公主,拖住她游回潭边,抱上岸来,放在靠椅上。 “安平——安平你怎么了?”伴随一个女性惊惶焦急的声音,又一个人影加入进来,直直扑向安平公主,搂抱住浑身湿漉漉瑟瑟打战的她,很快又哽咽出声,“天呀!她浑身冰凉,这样下去会感伤寒的!快——快把她送回去!怎么会这样?安平好好的怎么会落水?小青,你时刻跟在公主身边,应该晓得怎么一回事,你说,你快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个女子,正是安平公主的表姐——柴屏郡主。 “奴婢……奴婢也不晓得,公主说请世子的夫人一同来赏山水,她们……她们站在水潭边说话,不知怎么地,公主……公主就掉进水潭里去了……”叫小青的——也就是安平公主的宫女结结巴巴地说。 真是睁眼说瞎话!果真什么样的主子养什么样的奴才! 浣纱忍不住对小青翻白眼。 “世子夫人,你方才与公主在一起,一定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告诉我们好吗?”柴郡主包含关切和焦虑的双眸定在沐夏身上。 沐夏看着柴郡主,没有说话——有什么好说的,真要说起来也令人难以置信。 “好了,有什么话过后再说!休要再耽搁了,快些把安平送回去罢!”皇帝在一旁开口了。 “是!”小青应道,赶忙挽住安平公主一边手臂,从靠椅上扶起她。 “我来帮你——”柴郡主也赶忙扶住安平公主另一边手臂,和小青一左一右搀扶住安平公主。 只是,安平公主像是已经没有意识,软绵绵的,腿脚根本无力支撑身体,更别提行走。 “高力——”皇帝转身唤始终贴身跟随他的随从——也就是沐夏在梅林里见过的那个武士。 “是!”高力低头应一声,走到安平公主面前,拦腰抱起她,脚步如飞,奔向山上的别业。 “公主——”小青叫唤着紧跟上去。 “安平——”柴郡主也跟着走了。 事态暂时平息,直到此时,沐夏才有机会打量周围还有何人。 触眼首及,是她的夫婿赵隽——不知他几时到的。他的眼睛,一直看着她,表情无波,莫测高深。 莫名地,她很不希望在此时此地与他面对面,非常的不希望!他,看到皇帝搂住她的那一刻了吗?还有,他会认为安平公主的落水与她有关吗…… 此时,在此地的人还有:赵倩、澹台拓、秦肃、季允。今天,大伙儿全进山狩猎——除了她和安平公主。 狩猎结束,大伙全都回来了——全都回到洗马川,聚集到“翠冷潭”这里来了!虽说无巧不成书,但,也真是……够巧的了! “回去罢!” 瞬间的静默之后,皇帝又开口了,昂首阔步率先离开。 “走罗——”众人跟着转身。 人都走远了——除了沐夏和赵隽。 沐夏看着赵隽,赵隽也在看她,僵持好一会儿,赵隽脚步先移动,走向她这边,站在她面前。 她稍稍仰起头看他,仍然不太能看懂他幽深的双眸,平静的表情。 又对视了好一会儿,赵隽轻轻叹口气,伸臂搂他妻子入怀,在她耳边质问,“夏儿,你说——你几时识得水性了?” 原来,他都看到了! 唉!不晓得是不是件幸事! 第六十一章 夕阳尚未西下,余晖斜斜映入窗棂,一片光影朦胧,把房间烘托得氤氲而旖旎…… 她睡过去了,他仍俯身在她上头,指尖轻柔摩挲她洁净无瑕的脸庞,一遍又一遍,丝毫不厌倦! 他喜爱她的样子,不论她哪一种表情,都足以令他心怀荡漾,迷醉不已——看着她,一辈子也还不够! 她是他心爱的女人,珍爱的宝贝,他多么希望,她的好只有他一个人看到,珍藏…… “隽……”她呓语。 他没有应。 “赵隽……” 他仍然没有应——本来么,她在说梦话哪。 “为什么不应我?” 咦? 赵隽凝视手指下的脸庞——果然,他的妻子张开清澈如泉水的眼睛,微嘟着小嘴,看他。 “夏儿,你醒了?”赵隽含笑道。 “啊——我梦见一只蜜蜂还是一只蝴蝶什么的在脸上爬来爬去,总也不肯飞走,以为它要螫我,吓得一激凌,就醒来咯……”沐夏娇慵地眨眨眼,说。 赵隽又笑,不说话,在她红唇上亲了一下。多么美丽的小嘴,说出来的话也如此动听。 “世子,今日狩猎收获如何?”沐夏靠在夫婿的臂弯里,搂着他的脖子问。 “不佳。”赵隽简单作答,心神大都用来研究妻子精致的耳垂,白里透红的脸颊…… “是无猎物可捕猎么,你们归来得如此早?”她闲闲地问。 “早上出发时,安平公主仍然醉卧不起,皇上记挂着提早回来看视,所以,就回来了。”他浅淡地说。 “皇上怎么知道安平公主在‘翠冷潭’?” “回到洗马川时看到总管前来迎候,说是安平公主在那里……不曾想,你也在。” 如果他想得到,那么,就不会磨磨蹭蹭落在后面,不会让那……人充当护花人…… 原来如此! “那么,你看到安平公主落水吗?” 沐夏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一定要问这个问题,向来,她不在意别人如何看待她的,可,当对象换成他,却没有那么超然与洒脱了。 “没有——”赵隽顿了一下,“我只看到一个不自量力的丫头妄想跳进水潭里。”说到这里,他止不住来气,唠叨,“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且不说你识不识得水性,那潭水冰冷异常,跳进去你这身子受得了么?该打!”说着,当真把她翻转过去,面朝下压在膝盖,赏了她尊臀两巴掌。 “你打我?”她转脸瞪他,横眉竖目,难以置信。 “对!”他跟她眼对眼。“你竟敢打我?”气死人啦!从小到大还没有人打过她屁股呢!虽说,力道不算重……可,还是好耻辱哇! 好熟悉的对白哦!如今却风水轮流转了! “不听话的丫头,该打!” “赵隽,你是我尹沐夏的夫君,竟敢打我……” “你也打过我这个亲亲夫君呀!”他对她睐睐眼。 “我才打你一下,你打了我两下!”不公平耶! “这么久了,也该让为夫收点利息吧!”何况,她算错了,他挨她的打,不少于一下二下哦! “大丈夫,如此小气!”她撇撇嘴。 “对!为夫就是小气!夏儿,你给我的,我都记着,都收着——你,还有你的一切,都是属于我的!是我赵隽的!我的……”他道,眼里闪着异样的光芒,声音忽然狂热起来,动作——也是。 “掉进水潭的人是安平公主耶,不是我——”他紧张什么嘛! 他的嘴唇另有其它事情做,所以不置可否。 “安平公主是自己掉下去的——”她抵住他压下来的胸膛。 “我相信——”他轻而易举破了她的防御,抽空开口,“只是……夏儿,我们可不可以不再谈别人……” “那……那我们谈谈倩儿吧?我觉得……”赵倩是他的亲妹子,她的小姑子,不是别人了吧? “我觉得……吾爱,我们有的是一辈子时间慢慢说话,不急的——现在,我们来做些比说话更有意义的事情……好不好……” 不——不好啦—— 从“翠冷潭”回来,他们根本就没有好好说过几句话——她想和他多说几句话……可是,可是,这个霸道的夫君,他都不听她的了,说不动他,嗯,那就……那就算了吧…… ******************************** 夜幕降临,晋王府别业的庭院里,又燃起巨大的火堆,白天捕获的猎物照旧在炭火上烧烤,火堆四周,依然聚集着预备再度欢庆狩猎之夜的人们。 宴席应该开始了,客人们也都由总管一一请上座了,可是,别业少主人赵隽却迟迟不现身,他的妻子也是。 相当失礼哦!尤其,他的叔叔也在等候之列。 “总管,去请你家主子。”赵隽的叔叔形影不离的随从——声音听起来尖利得与男人身份不太妥贴的那一个皱着眉头对别业总管说。 “是——”总管躬身准备退下去请主子。 “等一下——”有人出声唤住总管——是柴屏郡主,她从座位上起来,对总管说,“我也一起去——请世子的夫人。” “快去吧!”赵隽的叔叔挥手道,看来,是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是!” 柴郡主和总管赶紧应了,举步往后院而去。 “小郡主,你大哥一下午都呆在后院里——做什么?”澹台拓闲着没事,逗起小姑娘来。 “我不知道,我下午又跟季允哥哥到瀑布那里玩去了。”赵倩答道。 “呵呵——”澹台某人笑了,“小郡主,澹台大哥镇日无趣得很,下次到哪儿玩可否也捎上大哥?” “澹台大哥怎么不早说,我还以为你不会想去呢!那好吧,明日我和季允哥哥再去哪儿玩一准叫上你,秦大哥呢,你要不要也一同去?”赵倩热情地说。 唔!不好玩! 澹台拓摸摸鼻子,看看季允,才要说话—— 那边秦肃已经说话了,“我一介粗人,不识山水,去了也只是糟蹋美景,你们去吧,不用管我。” “唉!”澹台拓叹了口气,“少年人出游,要的是个成双成对,我一个老大哥,又形只影单,去了也没意思,算了,还是小郡主与季兄弟两个人去玩吧,我就不掺和了。” 赵倩小孩子心性,听了这些话没怎么放在心里琢磨,季允可是不自在开了。 “咳——”季允咳嗽一声,“兄长,你怎地突然爱起清静来了?对了,那位……那位紫蝶姑娘似乎多日未见了?” “她么……”澹台拓微微一笑,“她从了良,嫁人去了。” “她不是你的女人么?你竟舍得?”消息比较震撼,一旁的秦肃忍不住嚼起舌来。 “应该这么说,我澹台拓曾是她的男人之一。”澹台拓说的豁达至极,毫不在意失去这么一个红粉知己似的。 “搞不懂你。”秦肃没兴趣研究别人的风花雪月。 “我也搞不懂自己。”澹台拓笑道。老实说,他就搞不懂自己当初怎会迷上紫蝶姑娘。那样一个好高骛远,不知恩图报,心机叵测,为达目的不惜利用、伤害他的女人,他竟为她投注几年感情,太不值了!其实,真是他自己傻笨,欢场女子,哪来的真情?或许,他应该回家好好准备了,好迎娶他的未婚妻子过门,老老实实娶妻生子——像赵隽一样! 第六十二章 大家随意闲谈逗笑了一阵子,终于,赵隽姗姗来迟,总算是出现了。和他一起出现的人有总管、柴郡主——世子夫人却不见来。 赵隽见过皇上之后,没有解释耽搁迟到的原因,即刻命令总管开了席。 饥肠辘辘的一干人总算不必看着佳肴流口水,立刻大嚼大饮起来。 而赵隽才坐下,随即叫来总管和他的贴身侍从侍剑,低声叮嘱几句,那俩人立刻奉命行事去了。 “安平今日落水,沾了冷水,感伤寒卧床不起。你的妻子——无碍吧?”皇帝的坐席仍然与赵隽相邻,赵隽的举动全都落在他的眼里,总管和侍剑走后,便开口道。 赵隽这才注意到,安平公主不在座上,于是向皇帝道,“别业附近有一位退隐老大夫,擅长疗治伤寒,侄儿即刻派人去请其前来为公主诊治,叔叔不必担忧。内人今日亦略感风寒,身体不适,因此侄儿要她歇息了,还望叔叔见谅!” “这两个孩子,喝酒同醉,赏风日也要同时受寒,可谓同病相怜!”皇帝摇头道,“让她们好好歇息吧——喝酒是我们男人的事情,赵隽,你姗姗来迟,误了开席,怠慢了众位兄弟朋友,得多喝几杯赔罪才可!今夜我兴致极好,不醉可是不归的——呵呵!” “叔叔有兴致,侄儿定当奉陪。”赵隽端起酒杯,“方才侄儿迟到,致使叔叔及众位朋友久候,深感惶恐,赵隽借此杯谢罪——”说罢,举杯饮尽。 “好!这杯我领了——只是,席上众人俱守候许久,尤其柴屏亲自移步相请,赵隽,你这主人家必须一一尽到礼数才是啊!” 皇帝开了金口,那便是下了口谕,为人臣子得奉行遵旨。 “赵隽遵命!” 赵隽端起酒杯,一一敬过各位朋友,最后,轮到柴屏郡主。 “叔叔,郡主不喝酒的,大哥这一杯免了好不好?”赵倩笑嘻嘻地问。大哥才坐下来就喝了四五杯酒,当人妹子也会心疼的。 “柴屏请了主人来,功劳最大,他人可以推托,柴屏这一杯却不可!赵隽,是吧!柴屏,你说呢?”皇帝看着两个人,微笑说道。 赵隽无所谓,向柴屏举起酒杯,“郡主,请罢——”说罢仰头一饮而尽,喝完照杯,干脆爽决。 “爷发下了话,又感世子诚意,这杯酒柴屏岂可不领?即便素日滴酒不沾,今日也该破戒的,我饮了——”柴屏也举起酒杯,以无比从容优雅的姿态缓缓喝光杯子里的酒。 “好!将进酒,杯莫停!会须一饮三百杯——这,才是宴饮之乐!只可惜……无人为君歌一曲!”皇帝击掌叫好,末了遗憾感叹。 “叔叔,有人唱歌呀!”赵倩指着火堆另一边喝酒、舞蹈、吟唱自得其乐的侍从们,天真地笑。 皇帝看过去,脸色淡漠,毫无欣悦之意。 “祝酒之曲,发自心声,只是不重音律,想来粗糙太过,难入爷的耳罢!”柴屏在一旁轻声说道。 “那怎么办?别业里没有歌伎,也没有琴师——季允哥哥倒是会吹箫,只是不晓得在座谁会唱歌?”赵倩煞是认真地说。 “小郡主——” 所有目光立刻全聚集在季允身上,季允料不到赵倩忽然提起自己,要制止也已经来不及。 “你会吹箫?那好,吹一曲来听听。”皇帝淡扫一眼季允,说。 “——季允的箫留在房里,未曾带在身上。”季允迟疑地说,神情不见在贵客面前展现一技之长的荣幸及踊跃。 “赵隽,派个人去取季公子的箫。”皇帝面色微暗,沉声道。 “你——去吧!”赵隽转头看看左右,点了个仆役。 “是!”那人奉命,转身往客房去了。 “来!来!来!此时虽尚无丝竹之声,亦要喝酒!共举杯,且进杯中物,干了——”皇帝兴致大好,又举起手中杯。 “干了——” 众人附和着,都举起手中杯,尽饮杯中物,就连柴屏郡主——也不例外。 “郡主,你平素不喝酒的,喝那么多不怕醉吗?”赵倩好奇地看着连连喝下几杯酒的柴郡主。 柴郡主不说话,只是淡淡地笑了笑。那笑,看不出什么特别的含义,所以,大家也只当她是破酒戒之后,突然爱上酒的滋味了。 “喝醉了也无妨——喝酒么,就该不醉不休!赵隽,秋夜良宵,值此高朋满座,来一场比拼如何?” 赵隽看着意兴高扬的皇帝,点点头。 “很好!”皇帝道,“赵隽,你是我赵氏一族出类拔萃的子孙,光耀我赵氏之责当落于你身,我手下有一能人,号称天下第一高手,酒量亦无人匹敌,此人口气着实不小,放眼天下,莫非真无人能出其右了么?依我看,未必!赵隽,今日你代叔叔出面,与此人好好较量一番,分出个胜负,也好让其人瞧瞧,在我赵氏面前,谁人胆敢妄称第一!高力何在——” “奴才在!”站在皇帝身后的高力往前跨出几步,面向皇帝躬身作揖,面露惶恐及愧不敢当之色。 “高力,论武功,你与赵隽孰强孰弱?”皇帝悠然看着自己的贴身随从。 “属下不曾与世子交过手,但世子纵横沙场,所向披靡,令虎狼之国闻风丧胆,论武艺,世子应当远胜奴才不止一筹。”高力恭敬而钦佩地回答。 “两强相争,两败俱伤!罢了!今夜宴饮,原只该喝酒享乐,比武斗勇未免大煞风景——高力,论武艺你甘拜下风,论喝酒你亦不敌赵隽吗?” “这——”高力迟疑不答,脸上颇有些不认同。 “高力,你不服气?”皇帝看着高力,神色意味深长。 “不敢——如若世子不以高力为鄙陋低贱之人,高力恳请一试高下……”高力神色愈加恭敬,好胜之色却也鲜明。 “好!敢拼敢斗,足见男儿气概!赵隽,你意下如何?”皇帝击掌而赞,转眼看着赵隽,等他作答。 “赵隽定然不辜负叔叔厚望。”赵隽平淡地说,看不出因挑战而惶恐,还是兴奋,或是怯懦。 “好!好!好!摆下阵来,我做仲裁!”皇帝兴致勃勃,想来是做仲裁做上瘾了,立刻着手设定比拼规则,“你二人俱是海量,也不必拟定文绉绉的比法了,你二人不论如何喝法,喝多久,一方倒下便见输羸,而对方未倒下之前,比斗便不能算完,且比斗之时,任何人不许舞弊,亦不可中途离席,你二人预备好了罢?开始——” 继昨夜两个女子斗酒之后,今夜,又一场男人之间的斗酒开始了。 而今夜这场比拼,不论比斗双方,还是双方实力,俱是不同凡响,远非昨夜那场可比。所以,在场所有人全都停止嬉闹,围拢到比酒双方四周,以便欣赏高手对决,兼喝彩助威,以壮声势。 现在,大伙儿不论高低贵贱围成了一个圆心,圆心的中间摆放三张小桌,两张相对而放,分别坐着赵隽和高力,另一张打横侧放一旁,坐着充当仲裁的皇帝。 赵隽和高力的身侧,分别侍立数名手捧装满美酒的酒杯、酒壶、酒坛子的仆役,光看这架式,已足够令量浅之人醉倒。 随着皇帝一声令下,杯来盏往,众人眼花缭乱之中,已数不清比酒双方各自喝了几杯,而豪饮的那两个人呢,仍是面不改色,丝毫不见醺然醉意。 果然是高手! 众人咂咂称赞,钦敬不已,情不自禁鼓掌喝彩,场面煞是热闹。 天上的月儿渐渐西移,季允的萧也早已取了来,却无人赏月,也无人再要求季允吹箫,甚至,充当仲裁的皇帝等待结果也似乎等得疲乏,嘱咐左右一声,径直更衣去了。 “此等喝法不够爽利,世子,容高力冒昧,可否换种喝法?”高力突然停杯提议。 “你说!”赵隽微眯着眼看皇帝离开的背影,看对面的高力,神色平淡,几乎面无表情。“高力粗鄙,牛饮惯了,总觉小杯饮,不若大碗喝,世子,可否换个容量大些的酒具再行比拼?” “大碗喝酒,的确是豪杰本色。”赵隽点头道,“碗虽够大,终究不若坛子来得爽快,不如你我各自就着坛子喝罢,如何?” 哇!四周顿时轰然雷动。这,才是真正的比酒哪!这,才是酒国英雄的气概哪! “如此大好!”高力闻言正中下怀,大喜道,“世子海涵,爽快,就这么喝,先来三坛——不!各三坛!” “上酒!”赵隽眼睛扫向仆役们,淡然吩咐。 “海量——” “无敌——” “海量——” “无敌——” 围观的侍从们给主子呐喊助威,热烈的叫喊,激动的神情,激的火堆上的火焰也像浇了油般越窜越高,使得满场温度急遽飙升,烘烤得众人愈加热血沸腾——比斗酒的那两个人还要狂热。 也就在此时,季允的箫声悠悠响起了,一声声如行云,如流水,平缓流淌过整个夜空…… 第六十三章 “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州古渡头,吴山点点愁。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 清脆悦耳的歌声悠扬回旋在小楼四周,使得原本静谧的秋夜添加许多情致,勾动闻歌者的心怀。 “谁能思不歌?谁能饥不食?丫头,这歌唱与何人听?” 沐夏斜倚在卧房外间的长榻上,笑问地上小餐桌边与侍剑划拳输了被罚唱歌的浣纱。 “当然是唱与大小姐听啦!”浣纱笑嘻嘻地回答。 “还有在下吧……”作为羸家享受福利的侍剑不甘心被剔除。 “你——想得美哩!”浣纱一个兰花指遥点侍剑,抬高下巴哼了一声。 “不是说定划输了拳须为羸家唱歌的么?浣纱姑娘明明输给了在下……”有人据理力争。 “我家大小姐在上,我说唱给大小姐听就是唱给大小姐听,你这厮想与我家大小姐争?”浣纱高高扬起柳眉质问侍剑。 “小的不敢!小的不敢!”侍剑识趣地收敛气焰。 “知道就好!我们再来猜,本姑娘就不信猜不羸你——”浣纱口角占了上风,得意洋洋,捋起袖子,又“四五六呀”地再和侍剑划开了拳。 沐夏摇摇头,自顾举箸,拈起摆放在长榻前的小餐桌上的美味佳肴,放入口中。 今夜,众人仍在前面庭院宴饮,她却没再出席——既是懒得去,也是无意去。 由“翠冷潭”回来后,从午后到向晚时分,赵隽一直留在卧房里陪她,直至总管前来,才把他从浑然忘我的梦境中拉回现实,记起外面尚有一干宾客等待他去招待。他走时,她还赖在床上,而他也没意思要她再出头露面,由着她睡。 她睡到醒转,总管和侍剑也送来了特意为她烹制的精致晚膳和茶点,随后,总管走了,侍剑却留下来,陪伴她们,或者说——保护她们。 她就那么柔弱吗?沐夏摇头失笑,男人啊,心里根本不晓得在想些什么?虽说夜里无他在侧,呆在后院确实空寂得令人感到些微心悸,但怎么说毕竟是自家的地方,他,也太小心翼翼了吧?几时变得如此心细如发了?可是啊……当他如此细细呵护的时候,某种被珍爱的甜蜜还是抑止不住悄悄盈满心窝。 他,非常在意她,她清楚地知道。他如此的在意……他的爱,大概会把她也拖到无力自拔的深渊,彼此都万劫不复,终至……同生共死! ……会吧? 同生共死!多么浓,多么烈的爱情!是她曾经淡泊的心以为一生也不会去品尝的情感…… 又一轮划拳结束,侍剑又大笑出声。 “哈哈!浣纱姑娘,你又输了!再唱个小曲儿吧……” “哼!有啥好得意的!猜拳原本是你们男人常做的事儿,多羸几局也不希奇!”浣纱不屑地嘀咕,说着突然竖起耳朵,嘘声道,“侍从官,你听听——楼下是不是有人敲门?是不是世子回来了?你先去开门罢,回头我再唱!” “哪有什么敲门声?在下不曾听到!浣纱姑娘——唱小曲儿吧!快些呀……”侍剑开心地催促,当浣纱在推托耍赖。 “是真的!你别呱呱叫了!安静点儿,听啊——”浣纱敲一下侍剑的头,要他停止聒噪。 哇!野蛮少女! 侍剑委屈地捂住额头,不得不安静聆听。 叩、叩、叩…… 真的耶!叩门声从楼下传来,清晰入耳。 “也许是世子回来了,我去开门——”侍剑赶忙飞身而出,下楼。 今夜主子夫人独自留在后院,主子自然万万放心不下,派了他来守护,世子回来,他侍剑的任务就可以圆满完成,又可以回前院同众兄弟们大口喝酒大块吃肉,划真正有酒的拳,一醉方休了。哈! 侍剑蹬蹬下楼了,随后大门“咿呀”一声被打开。 “少……唔……”紧接着传来侍剑一声闷呼,之后,沉寂许久,不再有声息。 “这厮怪叫什么哪?古怪!”浣纱皱起眉毛咕哝,“开个门也惊惊乍乍的,活似见了鬼……啊!呸呸!晦气!掌嘴——” 都说夜里不可胡乱提及某物,浣纱懊悔失言地连抽自己两巴掌。 “是世子回来了吗?怎么没有动静了?” 沐夏看着丫头的举止,又可叹又可笑,只是侍剑下楼开门后良久不见声息,情况有些——诡异,所以,也就顾不上这丫头的颠狂举止了。 “我……我去看看!”浣纱壮了壮胆,提气步出房门。 “啊……你……你们……想做什么……”才走出房门的浣纱惊叫一声,一步一步退了回来,声音颤抖,惊恐地质问。 沐夏闻声警觉地看过去,门外,缓缓步入两个人——两个男人:皇帝和他那个须臾不离身的声音尖利的随从。 皇帝? 皇帝突然上门,为何而来? “朕听闻你薄染微恙,因退席得早,寝亦略早,既然闲暇无事,故此便来探病。你——好些了罢?”皇帝走近沐夏,从容看着她,含笑解释。 他此刻自称朕——不再忌讳掩饰身份了…… 沐夏心里暗忖,下了长榻,道个万福,神情平静地回答,“赵尹氏多谢皇上关心!皇上如此体恤下臣之妇,足见爱民如子,是百姓的福泽!居处局促,赵尹氏亦仓皇不能行待客之礼,怠慢之罪恳请皇上见谅!皇上请移步前厅,容赵尹氏整齐妇容,再以礼相见!浣纱,带路——” “不必了!都是自家人,不必客气!”皇帝挥手制止,微笑道,“朕坐坐便走,你也坐下罢!”说着,踱到长榻边,坐下,看着站立一旁的沐夏,又道,“坐!” “是!皇上!”沐夏应道,微微垂下头在餐桌另一边坐下。 “菜色还算丰盛,晚膳吃饱了么?”皇帝扫视小餐桌上的食物,关切地问,活似长辈关心晚辈的口气。 “是的!皇上!” “朕瞧这桌上菜肴几乎未减,你如何吃饱?”皇帝又说,话里明显带着玩笑口吻。 这个皇帝,心思叵测,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沐夏没有应他。 “你叫什么名字?”皇帝不计较她的静默,突兀地问。 “臣妇——赵尹氏。”沐夏眼角未抬,缓缓回答。 “朕问的是你的闺名,抬头说话!” 沐夏抬起眼,直视着皇帝,平缓地说,“为人女从父,为人妻从夫,臣妇出阁前是尹氏之女,出阁后是世子之妻,如今只记得自己是赵尹氏了。” “你——”皇帝吐出一个字,顿了顿,撇开这个话题,闲谈起来,“朕方才在月下漫步独酌,觉得如此良辰美景,实是不该辜负,不期然行到此间,相期不如撞巧,你陪朕斟酌几杯吧!” 什么? 沐夏抬眼看向皇帝,他一双眼睛紧紧攫住她,眼里闪着光——不可理喻的光。 难道当了皇帝便可以如此为所欲为吗?他可知道自己是谁?她尹沐夏又是谁? 沐夏努力压抑内心的情绪,不动声色地拒绝,“皇上,赵尹氏实是不胜酒力,无法相陪,请皇上恕罪!” “大胆!皇上有令,你如何敢抗旨——”那个声音尖利的随从立即喝斥。 “安得,不得无礼!”皇帝喝止随从,又向沐夏道,“你是赵隽的妻子,便是朕的侄媳妇,赵隽在前院与人斗酒痛饮,此刻大概醉了,朕平生最喝不得独酒,赵隽不能尽地主之谊,你代他陪朕浅酌一两杯,如何?” “皇上想喝酒——此处却无酒,请皇上移驾前院,赵尹氏奉上美酒,一尽皇上酒兴,皇上意下如何?” “不必了!”皇帝一笑,“朕方才月下独酌,带了酒的——安得,拿酒来,杯来。” 皇帝——是有备而来的?沐夏心里格登一声,暗自戒备。 皇帝嘴角含笑,径直倒满两杯酒,将一杯递给沐夏,就势碰了下,“朕须先答谢相待之情,来,满饮此杯!” 喝完举杯示意,“请——” “我家大小姐身体不适,奴婢替大小姐喝——”侍立一旁的浣纱急了,伸手要抢大小姐手里的杯子。大小姐喝不了酒,她和世子一清二楚。 “小小奴婢!放肆!”安得动作更快,挥袖一扫,就把浣纱扫得登登登退开几大步。 “你们想做什么?不要逼我家小姐喝酒——”浣纱也不管对方是什么皇上不皇上了,高声大叫起来。 “聒噪!闭嘴!”安得尖利地喝叫一声,手臂一长,伸指点住浣纱的昏穴。 浣纱身体一僵,张大嘴巴“扑通”倒地,顿时人事不知。 “安得,你忒莽撞了!”皇帝皱眉瞪着安得,喝道。“还不带去解开穴道。” “奴才遵旨!”安得躬身行礼,提起躺倒在地的浣纱,退出门去。 第六十四章 安得带浣纱离开,卧房外间,只剩下沐夏和皇帝。 “皇上此举,莫非是赵尹氏犯了罪错么?臣妇犯了何错,敬请皇上明言,不必殃及池鱼。”沐夏淡淡地问,脸色平静,犹如方才不曾发生过任何意外似的。 “你自然无错……”皇帝的目光流连在沐夏的脸上,有赞许,有迷惑,更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悠悠地说道,“昔唐明皇文治武功,风流倜傥,与杨贵妃之韵事更是千古佳话,诗人白居易为其所作《长恨歌》,赞其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想朕后宫亦几达三千,却遍寻不见一倾城倾国,如若得此佳人,朕便做那唐明皇,三千宠爱在一身,坚心如一意亦足!” 无耻! 沐夏瞥一眼皇帝,冷冷地说,“皇上似乎忽略了,唐明皇乃是夺子之妻,置伦理纲常于不顾,为时人及后人不耻,背负千古昏君之名。” “曾参杀人,三人亦成虎,能得一心爱之人,几声骂名何足道哉?况且,朕是天子,天下万物俱归朕所有,纳个后妃也须为人垢病么?”皇帝眯起眼,盯着沐夏。 “历朝历代,天子均以礼法制约天下臣民。圣人有言:不学礼,无以立!皇上,赵尹氏有一问,天子既为天之骄子,君临天下,是否亦该为天下范?”沐夏仍旧淡淡地说。 “呵呵——”皇帝蓦地朗声长笑,“好!好!好!好一张利嘴!好一个胆色!好一个聪慧脑袋!你放心,朕做不了明君,亦不做昏君!不错!不错!赵隽果然娶了个好妻子,品貌俱佳,行止端正,当得起我赵氏的媳妇!侄媳妇,莫怪!适才朕乃是有意试之,侄媳妇不介怀罢?赵隽得此佳媳,朕这个当叔叔的也为他高兴啊!来,侄媳妇,叔叔此杯祝你与赵隽相携白首,来,来,来,满饮此杯——” 皇帝开怀大笑中,将手中杯斟满酒,向沐夏一举,“干了——” 情势急转,皇帝变脸比翻书还快,委实令人始料未及。 沐夏没有举起手里的酒杯,双眼平视皇帝,淡然道,“为人妇,坚贞如一,长相厮守乃是份内之事!皇上有疑于赵尹氏,既是爱惜子侄,想来亦是赵尹氏尚有欠缺……昔有一首《列女操》歌曰: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贞妇贵殉夫,舍生亦如此。波澜誓不起,妾心古井水。皇上若仍有疑虑,赵尹氏在此立誓:此生决不负吾夫!如若违背,自决于天子面前!皇上——您此刻相信了么?” “好!好!好!尹丞相果真生了个好女儿!哈哈!哈——”皇帝张嘴哈哈笑着,脸上却渐渐失了笑意,嘴角一扯,又举起手中杯,“如此忠贞,感天动地,朕更要恭喜朕的侄儿能喜结良缘——侄媳妇,不必再推托,与朕同饮了此杯,喝罢!” 沐夏静静看着皇帝,“皇上,赵尹氏不胜酒力!” “你想违抗朕的旨意?”皇帝脸色一暗。 “赵尹氏不敢!” 皇帝猛地仰起脖,一口饮尽杯中物,又低下头来瞪着沐夏的酒杯,沉声道,“喝!” 沐夏把酒杯放回桌上,低头看着杯中的酒,平缓地问,“皇上侍奉皇太后,恭谨孝顺,以孝治天下,为天下颂,赵尹氏有一事相问:皇太后喝酒么?” “偶一为之。”皇帝口气些微不耐。 “如此甚好!年高之人,不可嗜酒,偶尔浅饮薄酌,却有活血之功效,有助天年。凡事亦是如此,适可而止,才是正道!”沐夏一副与亲戚长辈话家常的关切口吻。 皇帝瞪着沐夏,良久不言, 沐夏低眉,垂眼,不看皇帝,也不说话。 “朕这杯酒,你是坚持不受了么?”皇帝再度开口了,声音是柔和的,却也是突兀的。 沐夏仍然没有说话。 皇帝微微一笑,执起酒杯,站起身踱到沐夏的面前,递给她,“你是在等赵隽回来么?他今夜喝得尽兴,或许回来会晚!你——还是先把酒喝了罢!” 沐夏没有接酒杯,抬眼看着面前权倾天下的男人,手掌悄悄握成拳。 皇帝看到她的动作了,不以为然地一笑,将手中酒杯缓缓凑近她的嘴唇,君临天下式的志得意满中隐隐浮现几分邪气以及毫不掩饰的为所欲为,仿佛……不达目的绝不罢休! 沐夏深吸一口气,才要出手推开酒杯—— “皇上——”安得猛地闪进门来,躬身道,“皇上,时候不早,是时候就寝了,奴才恭候您回去——” “笨蛋!不中用的奴才!”皇帝低低咒骂,就那么端着手里的酒杯,拂袖闪出门外,匆匆奔下楼而去。 呼…… 沐夏呼出紧紧憋着的一口气,松开紧握的拳头,才发现,自己的手指在轻轻发颤,她茫茫然看着自己的手,脑中一片乱轰轰…… “夏儿——” 蓦地,楼下传来赵隽含糊的呼唤。 啊!他回来!他——终于回来了! “世子——” 沐夏冲出房门,冲下楼梯,眨眼之间已经站在一楼起坐间正中,也看到了赵隽。他就倚在敞开的大门上,在淡淡的月光,昏黄的烛火中,她清楚地看清——是他!她的夫婿! “世子——”她冲上去抱住他,把脸埋进他怀里,觉得委屈,觉得恼怒,还觉得想哭。他为什么现在才回来?他知不知道……知不知道…… “夏儿……你怎么啦?呵呵……为夫似乎还……从来不曾受过……如此隆重的……礼遇……”赵隽抚摸着她的头发,开着玩笑,声音含含糊糊,断断续续。 沐夏才发现,她夫婿一身浓烈的酒味,简直可以醺醉她——天知道他到底喝了多少酒?她从他怀里抬起头,看着他几乎显现不出醉意的脸,他看起来不像醉鬼,但说话声全然暴露了他的醉意,他——的的确确醉了! 他不是毫无自制力的人,她是清楚的。除掉他自己说在“西郊别业”醉糊涂的那一次,事实上她从来不曾见他喝得一塌糊涂过。 今夜——为什么是今夜,他如此反常? 不自觉地,沐夏的眉头紧紧蹙起。 “夏儿,你不高兴……对不起,为夫并非……有意喝多,实在是……高力此人太过海量……纠缠许久……为夫……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他喝倒……这才能脱身回来……陪你,别生气了……”他看到她皱眉——可见,还没有醉到无可救药的地步。 高力!皇帝身边那个武夫!皇帝最贴身的护卫!不紧随皇帝左右克尽护卫之职却缠着她的夫婿斗酒? “傻瓜!谁教你喝来着?” “君命不可违……为夫也是……无可奈何……” 她知道了!一切……是场阴谋! 为什么?为什么是她?这种事情为什么偏偏落到她的身上?该怎么去解决? 沐夏眉头蹙得更紧了。 “夏儿……”她夫婿的手搭到她的肩上,整个身子的重量全压过来,几乎把她压倒,“我们……上楼吧……” “你这么高,这么重,自己有脚,不会自个儿走路啊!”沐夏嗔道,赶忙站稳双脚,伸手环住夫婿的腰,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这么醉,天知道他怎么走回来的? “呵呵……”赵隽笑,有种佯装的赖皮,“贤妻,为夫委实走不动了……你行行好……扶为夫上去罢……” 唉!可怜!几时见过这男人姿态如此柔弱? 沐夏把赵隽扶进门来,腾出一边手关上大门,费力地将醉得一塌糊涂的夫君搀上二楼,放倒在床榻上。 赵隽的身子才沾上被褥,二话不说,立刻沉沉睡去,雷打也不见得会醒来。 而沐夏呢,坐在夫婿身边,静静看他,良久,良久…… 第六十五章 赵隽第二天醒来之前,皇上已经赶回京城——据说是接到五百里加急快件:太后玉体染恙,须即时返回皇城侍奉。像前天下午出现时一样突然。 皇上离开时天还没有大亮,别业里的主子包括客人们还没有一个睡醒,皇上等不及人醒,只来得及留下话:安平公主感风寒卧床不起须留在晋王府别业养病,柴屏郡主是公主的姐妹,亦须留下,以便照顾和陪伴公主。 因为皇上走的时候谁都没见,所以留话由总管代为传达的。总管送走皇上之后,先是到安平公主宿处说一声,然后顺道再上柴屏郡主的客房。 柴屏郡主与安平公主同住在一幢小楼里,因为轻装出游,柴郡主没有带自己的贴身侍女,总管没法通过侍女传话,只能亲自敲门。 总管轻叩柴郡主的房门,敲了许久,又隔门叫了许久,却始终不见人来开,正疑惑间,安平公主的宫女——叫小青的那一个,一脸不耐烦地由隔壁安平公主房里出来了。 “总管,公主正在养病哪,你又是敲门又是叫唤,骚扰得公主没法安睡,吃罪得起么你?”小青皱眉瞪眼,尖声斥责。 “惊扰了公主是小的错,只是……皇上有话须传达给郡主……”虽是在自己屋檐下,但对方是公主——呃,公主的侍女,总管也得低低头。 “我看看——”小青噘着嘴走到柴郡主门前,推门进去,一进去就“啊”地一声叫着跑出来。 “出了何事?”总管急忙询问。 “郡主,郡主不在房里,一大清早会上哪儿去呢?不对,我昨夜似乎不曾听见郡主叫人侍候……还有,郡主的被褥似乎不曾动过,昨夜好像不曾回来……哎呀,糟糕,郡主是不是失踪了?总管,你快去找找,郡主要是在你们别业里出了什么事儿,唯你是问!快去呀!”小青慌张之后立刻颐指气使。 柴郡主乃是别业贵宾,失了行踪非同小可,得赶快找到人才行。 总管也有点着急,忙退出安平公主和柴郡主住的地方,打算到别业各处看看,找找。他顺着弯曲小径拐了个弯,只顾着左顾右盼,不留神差点撞上迎面而来的二小姐赵倩。 赵倩机灵地闪开后,有些好奇平素尚算稳重的总管大叔一早怎么变了个莽撞样,自然得问个究竟,“总管,你慌里慌张在找什么呀?” “二小姐早!皇上起驾时有话留与柴郡主,因柴郡主不在房里,奴才现正寻找,好将皇上的意思传达与柴郡主——”总管忙躬身回话。 “皇上起驾了?去哪儿了?”赵倩才刚起床溜达,尚不知情。 “太后玉体欠安,皇上匆忙赶回京城去了。” “那公主呢?她不是病得起不了床了吗?怎么办?” “皇上把公主留在别业内养病,说是养好了再回京城不迟。” “那柴郡主……她是不是悄悄随皇上走了,你才找不到她?”赵倩突发奇想。 “不会……皇上起驾时奴才亲自送别,不曾见柴郡主跟随,奴才想,柴郡主定是早起到各处走动……”总管猜测。 “那你快去找吧。”赵倩挥挥手,让总管走,自己则蹦蹦跳跳走上一条直通大哥大嫂居处的岔道——昨夜大嫂身体不适不曾参与宴饮,她做小姑子的自然得去问问安嘛。 “啊——” 这是总管今晨听到的第二声惊叫了,有了前车之鉴,还没走出几丈远的他立刻反应迅速地奔到声源处。 只见赵倩站在小径旁边一座小亭子外,眼睛直直瞪着亭子里面,表情震撼,满脸不可置信,或者说呆若木鸡。 总管于是也看,一看之下的表情不逊于赵倩,整个张口结舌。 “季允哥哥——季允哥哥——”赵倩反应过来了,不赞同地连声叫唤。 不是说她心底怎么怎么想,而是……这……这也太……太离谱了吧? “郡主……”总管也出声轻唤,叫完了蓦地想到,身为下人,尤其是一个聪明的下人,某些画面能不看就不看,某些事情能不淌浑水——就不淌浑水,避忌要紧。所以,总管趁着别人眼光没扫向他之前,脚步悄悄往后退,身子缩到一丛茂密的草木后面,把自己藏匿个严严实实。 亭子里到底是什么状况呀…… “季允哥哥!”不见回应,赵倩忍耐不住又大喊一声。 这回有人回应了。 “啊……” 这是总管今晨听到的第三声惊叫——相比之下,是最为惊惶凄厉的一次。 发出惊叫的不是谁——正是小亭子里的故事主角之一柴屏郡主。 柴郡主睁开眼睛,尚未从茫然的状态中完全清醒过来,蓦然发现自己斜坐在亭子的石椅上……倚靠着……倚靠着的竟然是一个男子的胸怀——那个书生季允的胸怀……他们两个竟然……竟然相拥睡在小亭子里,露天之下…… 天啊! 竟是季允! 怎么是他?怎会是他?怎会…… “你……”柴郡主又羞又急又气,一把用力将季允推开——而直到这时,她自己才意识到:她的手之前紧紧搂着季允的腰。 怎会这样?天啊! “无耻之徒!你焉能趁本郡主沉醉之际为所欲为?倩儿妹妹,你们……你们招待的好宾客!此人如此妄作非为,损柴屏闺誉,柴屏日后如何……安身立命,我……不如自决于众人面前,一洗清白……” 柴郡主推开季允后,颤颤微微立起,身子如秋风中的落叶,瑟瑟抖动不停,眼眶发红,双唇发白,双手打战,面色凄惨,目光扫过赵倩,指着季允控诉一番,便掩面痛哭起来。 在柴郡主称得上惊天动地的尖叫声中,季允缓缓张开了眼睛,星眸先是茫然,在柴郡主紧接而来的一推后,眼神渐渐清亮了些,之后触及赵倩的身影显出讶然和尴尬,被柴郡主一番声泪俱下痛不欲生的指责,反而平静下来,而且渐渐转为面无表情。 赵倩根本顾不上柴郡主,她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瞪着季允,仿佛第一天才认识他似的,良久才不悦地说,“季允哥哥,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能跟郡主这样?季允哥哥,你太令人失望了……” “谁跟他怎么样了?倩儿妹妹你别瞎说,事实根本不是你看到的这样?”柴郡主从袖子里抬起梨花带雨的脸,截口打断赵倩的话,急切辩解。 “你们怎样我不管!季允哥哥,你……你真是令人讨厌!我讨厌死你了!再也不要理你了!”赵倩说着也红了眼,袖子一甩,转身就跑。 “倩儿妹妹……”柴郡主一把扯住赵倩的袖子,拖住她的脚步,泪珠如雨滑落,语声更是哽咽几乎不成言,“柴屏十八年来行止无偏无倚,如今……如今清誉为此人所毁,泄露出去,我……柴屏还有何面目见人?男女授受不亲,我失了名声,这性命不要也罢……” “好了,你别这样——”赵倩看着潸然泪下,神情凄惨、悲痛欲绝的柴屏郡主,自己的眼泪反而流不出来。虽然她才十五岁,却也明白:女子的贞洁重于性命!不管季允和柴郡主两个人有什么没什么,光天化日之下相拥而眠的亲昵之举为人撞见,那都是绝对玷污黄花闺女的声誉的,她……还能怎样? 唉,算了! “好了!你不要哭了!你真和季允哥哥在一起也好,不爱在一起也好,我都不告诉别人就是了,行了吧?”赵倩无可奈何地说。 “柴屏之命系于倩儿你一念之间,你……倩儿你可否发个誓?”柴郡主紧紧揪住赵倩的袖子,目光显现颠狂和决绝。 “我发誓!赵倩发誓,如若泄露今晨之事,不得……不得好死!行了吧?”赵倩扫一眼安然坐在石椅上无动于衷根本不打算为自己辩解或至少说些什么的季允,气闷地道。 呸呸呸!一大早咒自己不得好死,她……怎么这么晦气呀!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请倩儿妹妹言出必行!”柴郡主松了一口气,手劲也松动了。 “我赵倩说到做到,郡主可以放开我了吧?”赵倩扯回自己的袖子,瞥了季允一眼,掉头跑开去。 “季公子,刚才的话你都听到了么?”柴屏转过身来对上季允,“公子如若是位品行端正的君子,尚知怜惜体恤他人,务必言语自重,否则……”柴屏冷淡却又凄然地看着季允,“季公子将是杀人凶手。” 季允静静看着柴郡主,片刻,淡漠地道,“郡主不必忧虑,季某虽不敢自称君子,却也坦坦荡荡,昨夜之事,季允誓不再提,只是……” “只是什么?”柴郡主明显紧张了。 季允不看柴郡主的表情,淡淡地说,“昨夜季允陪伴世子回归居处,途中遇见郡主沉醉,迷失不知方向,世子因有酒在身,所以嘱咐季允代行主人之责看顾贵客,因此冒昧相陪郡主一夜。季某行止如何,世子信得过,郡主信不过么?” “他……知道?他嘱你这么做的?”柴屏郡主脸色惨白。 季允没有说话,起身做了个揖,从小亭子另一边下去,往另一个方向走了,一路走,一路轻声吟哦: “汲井漱寒齿,清心拂尘服。闲持贝叶经,步出东斋读。直源了无取,妄迹世所逐。遗言冀可冥,缮性何由熟。道人庭宇静,苔色连深竹。日出雾露余,青松如膏沐。澹然离言说,悟悦心自足……” 季允的背影消失了,声音也消失了,柴郡主却没法“清心”、“澹然”、“悟悦”。她只觉得心口一阵阵发紧、恐慌、变空,想要的东西离她越来越远,飘渺得更加难以触及……她记得,昨夜,赵隽喝了许多、许多酒;她也记得,舅舅意味深长地对她说:他,会替她达成心愿;她还记得,她如愿在岔道上拦住赵隽;她也还记得,醺然欲醉的她倒在赵隽的怀里,借着酒意,倾吐深埋心底的恋慕……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她醒来看到的人却是季允?为什么?为什么? 那个陪了她一夜,听去她所有情话的男人到底是谁?赵隽?还是季允…… 柴郡主颓然坐倒在地,失声哽咽起来。 赵倩从小亭子那儿跑开后,满心郁闷,一路嘟着小嘴跑呀跑,跑累了看看四周,见自己来到了大哥大嫂居处之外。 “哼!讨厌的季允哥哥!讨厌——”想起季允和柴郡主坐在小亭里相拥而眠的画面,真是……真是不舒服到极点!郁闷到极点!她一直认为季允哥哥是个品性高洁的好男人,所以很喜欢跟他在一起玩,也很喜欢他,没想到他整日跟她在一起玩,暗里却喜欢上柴郡主。讨厌! 为什么?季允哥哥是不是嫌弃她没有柴郡主才貌双全?还是嫌弃她年纪小幼稚浅薄?讨厌! 赵倩皱着眉,嘟着嘴,心里不顺畅,无可排解,惟有重重地跺脚—— “咝……” 赵倩提起左脚,抱着脚转了个圈圈——真是人倒霉诸事不顺,跺个脚也能踢到脚趾头!痛死了!气死了! 平息了疼痛,赵倩低头找到罪魁祸首——真是的!也不过是个小石子,害她的脚趾头疼个半死! “走开!”赵倩气嘟嘟,狠狠踢飞那块小石子。 “哎哟……”一声老长的惊叫兼惨叫、痛叫。 这,是总管今晨听到的第四声惊叫了。 “又是谁……”总管不疾不徐奔向声源处——老实说,他已经颇有些处变不惊了。 要说总管怎么突然在此时此地冒出来,当然得讲清楚——其实,很简单:他在小亭子那里悄悄听壁角,二小姐离开后,他觉得差不多了,于是也随后离开。因为在柴郡主那种情形下没法传达皇上的留话,所以,总管决定,先向主子报备。于是,跟着二小姐一前一后来到了主子住的小楼外,没想到又会听到一声惊叫。 “谁打我?”一条人影翻身从石子坠落之处的草丛里跳将起来,气势汹汹地转头四顾,一眼瞪见是赵倩,气势顿时一垮,脸色跟着大变,自认倒霉地捂着额头边上一个横空出现的包包转圈圈,雪雪呼痛不止。 这个人——咦?不就是赵隽的贴身侍从侍剑么? 有没有搞错?屋子里不睡,躺到露天里来喝风,沐雾?还是深秋耶!这种兴致实在不敢恭维哪。 总管暗想。 赵倩虽然心乱如麻,却也在想。 所以,两个人同时开口问侍剑:“你干嘛躲在草丛里?捉迷藏吗?” “又不是小孩子,谁有闲功夫捉迷藏——哎呀!糟糕!少夫人小心,有贼人——” 侍剑先是撇撇嘴微带不屑地说,说着,说着,突然惊叫一声,随即一脸情急地跳出草丛,直奔向主子住的小楼,咚咚擂起门来。 第五声惊叫——总管若无其事地计算。 “谁呀?吵死了——”随着抱怨声,大门“咿呀”一声开了,里面露出浣纱的脸。 “浣纱姑娘,少夫人呢?少夫人有没有事?昨夜……” “昨夜?哼!昨夜侍从官你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还说保护我们!害本姑娘……”浣纱气恼地在侍剑头上敲一下。都是他,开个门就凭空消失了,害她被人打,被人点穴道,五更醒转过来发现自己被塞在一个又黑又小的角落里,心慌地以为自己进了阎王殿,吓得几乎大哭大叫,还好别业里的公鸡及时打鸣,才把她快要四散的魂魄给拉了回来,保住一条小命。 “哎哟!”侍剑捂住之前被石子砸出来的包包,眼泪差点稀哩哗啦往下掉——痛死了!什么叫雪上加霜!这就是了! 第六声惊叫!总管无动于衷地默念。嘿!他已经习以为常了! “昨夜开门时,贼人出其不意攻击我,对方是高手,用重手法点我穴道,方才才解开……”侍剑尴尬而羞愧地简单解释,此种丢脸的事,当然说得越含糊越好。 不济事!浣纱心里嘀咕,还算给侍剑面子,没有哼哼出声。 “少夫人呢?”羞愧过了,侍剑马上想起正事。丢脸是小事,失职就——大大糟糕了!搞不好主子要他赔上性命哪…… “世子尚未酒醒,我家大小姐看顾着,你别大呼小叫,吵醒了世子当心吃不消!”浣纱小声警告。 “世子在——那就好!那就没事了!我先去洗漱了,呵呵!”侍剑自然晓得主子的脾气,忙识趣快走。 “总管?你来了,世子还没有醒,有要事禀报么?”浣纱在转身之前看到总管趋步过来,于是笑问。 “不是太要紧的事,世子醒后浣纱姑娘传达一声,太后玉体违和,皇上赶回京城去了,皇上因走的急,所以没叫世子相送,只留了话,浣纱姑娘待会转达世子即可。” 皇上走了? 终于走了!太——好——了! 浣纱心底大大地松了口气,笑逐颜开,立马奔上楼去,把好消息告诉大小姐。 第六十六章 毕竟深秋了,风急天高,林寒涧肃,偶尔传来几声猿啼,悲哀婉转,长久回旋在山谷之中,凄清幽冷悄无声息地弥漫…… 世人素爱悲秋,自古时宋玉做“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憭慄兮若在远行”之辞赋后,历代文人多有悲秋之作应和,惹得世人遇秋则顿生愁肠,尤其重九登高之时,更是沉郁悲凉心有戚戚焉。 午后,赵隽和沐夏依偎坐在别业后山梅林的一座小亭子里,不是感时悲秋,而是尽情享受难得的悠闲——虽有不敬之嫌,但,皇上一走,确实是云也淡了,风也轻了。 赵隽午前酒醒后,洗漱沐浴了,吃过午膳,便和妻子一起散步到梅林里来,观云、听风、谈天说地、谈情说爱。 一阵山风吹过,寒意跟着泛滥,赵隽抱紧靠在他胸前的妻子,展开披风裹紧彼此,低头轻问,“夏儿,冷么?” 沐夏摇摇头,微微侧转头看身后的夫婿。他昨夜大醉,酒却也醒得很快,很彻底,不愧是海量,据说——当然是据别业里某些嘴快的仆役说:清晨,皇上的贴身护卫高力离开时,几乎趴在马背上走。可见,她夫婿酒量真的很厉害,尤其,值得钦佩的是,他平素不算嗜酒,所谓深不可测,大概指的就是他这种人吧? “在想什么?” 她看得太久,目光直直的,双眸清清亮亮的,看起来像痴迷又像诱惑,那么漂亮,又那么魅惑,害他情不自禁得意、心跳,忍不住要问,也忍不住在她眼角眉梢印下轻吻。 沐夏抬起手,抚摸夫婿神清气爽、神采飞扬的脸庞,很喜欢他的俊朗,他的温柔,以及他的浓情蜜意——这个男人,定是上天专生来迷惑女人,迷惑她尹沐夏的!可以冷酷,又够柔情,强大霸气,却能宽容顺从,还会体贴,更不乏细心——天啦!遇上他这么个大克星,要她的心不沦陷……太难!太难! “隽……”柔情蓦地溢满心间,她情难自禁轻唤他的名字。 “嗯?”他黑眸泛着笑意,很喜欢听她这么叫他。 “我爱你!”她轻轻说,没有犹豫、迟疑和羞赧,坦白地倾诉心曲——这一刻,她只想告诉他,要他明白,要自己明白……她的爱。她爱他!很爱!很爱!爱到害怕失去他,害怕他失去自己……能在一起温柔缱绻的日子,真会有一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百世千世那么长长久久吗?会吗……担忧悄悄击中她的心窝——这,就是多愁善感吗?但愿,只是她多愁善感,无病呻吟…… “夏儿——”赵隽始料未及会听到她的表白,狂喜抑止不住涌上心头,情话也情不自禁倾吐,“吾爱,我也爱你!我只爱你!如若相负,天地不容……” “好好儿的,起什么誓!”她捂住他的嘴,不想在此刻听他发这种誓言,不想! “我赵隽说一不二,今生今世,夏儿,你是我惟一的妻,惟一的爱,如有二心,万劫不复!我赵隽在此立下誓言,此时此刻,天地俱可为鉴!”他凝视着她,凝重地说。 他的表情太郑重,完全不似夫妻俩平日说情话时那么轻松,而且,目光明显有渴切的期待——期待她的回馈……唉!这个男人呀! 她又感动又好笑,“好!我尹沐夏也发誓,誓与赵隽长相厮守,如若违背,万劫不复!” “谢谢!”他笑了,开心地亲她一下。 她心底却不由自主暗忖:他,看出什么了,是吗?如果真是,那么,是幸,还是不幸? 唉!想那么多做什么?那个人已经离开,或许,一切也会随之消散的,是吧?毕竟,她是赵隽的妻子,没有谁能够改变这个事实!即便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天之骄子——也不能! 老天也不能! 她抬起双手,圈住他的脖子,仰起脸,向她亲爱的夫君奉献自己甜美而甜蜜的红唇,向他索取他的深情厚意。 “夏儿……”赵隽早已是心潮激荡,头一低,深深吮住她的唇,要他所要的,给她所要的,让此生的情缘缠络得更加难解难分。 在堪堪能够模糊看到小亭子里人影的几株梅树后面,侍剑和浣纱面对面,盘腿坐在地面一块大石头上,吃光兜带出来的所有小吃食,例如山鸡爪啦,鹿肉干啦什么的,开始感到无所事事了。 做什么好呢? 主子们在谈情说爱,那是绝对、绝对不能打扰的,太靠近不行! 主子们在谈情说爱,那是绝对、绝对不能走开的,太远离不行! 好无聊哦! 浣纱东张西望。 侍剑左顾右盼。 “咦?” “咦?” 两个人目光齐齐聚焦一处,异口同声。 现在,在他们视线的前方,离小亭子一点也不算很远的距离,一个娉婷的身影躲在一株梅树后,看他们的主子谈情说爱,似乎入了神,压根儿没注意到后方还有他们这两位贴身侍从和侍女。 她是谁? “那个人,好像是……柴郡主耶……”浣纱辨别。 “堂堂一个郡主,怎么能偷看……偷听世子和少夫人说话?”侍剑不解。 “就是嘛!亏长公主还把她夸的天上少有地上无双呢!真那么好怕没有好男人嫁么?干什么要来跟我家大小姐抢姑爷呀?”浣纱小小声嘀咕。 “是呀!你都不知道,数日前——就是我们从云雾山回来的那一日,世子不是被皇上召进宫里去了么?浣纱姑娘你知道是为了啥?嘿!原来呀,皇上和长公主要把郡主嫁给世子做世子夫人哪……”侍剑也小声放送八卦。 “世子答应了?那怎么行!世子已经娶我家大小姐做世子夫人了!”浣纱紧张又气闷。 “没有!唔!世子说王爷不曾纳妾,他也不会纳妾!唔唔……世子说的是纳妾哦,把皇上和长公主脸黑的……”侍剑压住声音和笑意。 “本来就是么!姑爷都已经娶我家大小姐了,她还来凑什么热闹嘛!我家大小姐是世子明媒正娶的夫人,是正室!皇上的皇后也只有一个,凭什么要我家姑爷娶两个世子夫人?她嫁过来当然只能做妾,堂堂一个郡主,做人家的妾算什么嘛!她要真愿意做妾就算了,还想和我家大小姐平起平坐,存心要跟我家大小姐抢姑爷的不是吗?”浣纱越说越不屑。 “就是!就是!不过浣纱姑娘你不用担心,世子说不要肯定不会要,就算皇上强行下旨也没有用……” 这话里怎么有些字眼听着不太顺耳呢? “什么我不用担心!我是替我家大小姐担心!”浣纱白侍剑一眼。 “是!是!是!我就是这个意思,呵呵!” 两个人吧啦吧啦吧啦……欲罢不能。 “哎呀!不好!她往这边过来了,快闪……”浣纱眼尖地看到,柴郡主忽然转身往他们这边方向走来了。 “快点!快点!别让她瞧见了……” 侍剑和浣纱小心躲开柴郡主的目光,躲在隐蔽的树干后,看着她神情恍惚,脚步虚浮地从他们近旁走过,走远,走出梅林。 小亭子里。 缠绵得几近忘我,赵隽才恋恋不舍地放开妻子嫣红的唇,静静地搂着她,同时,不动声色地扫一眼左侧后方——原先躲藏在梅树后面的人,走了。 “夏儿,我们在山上耽搁数日,明日该回家了,你意下如何?”赵隽收回分散的神思,低头询问。 “好——”沐夏顺从地应,口气却有丝犹疑,“只是,安平公主仍然病卧不起,须留在别业养病……你怎么安排?” “不出后日,宫中定会派遣人手前来疗治看护,我请澹台与季兄弟代我留守别业几日,不碍事的。”到时,别业里面必定遍布闲杂人等不得清静,还不如及早回家罢了。 听他提到季允,沐夏的心思转到那夜的疑惑,“世子,知己遍天下者,要么虚怀若谷,海纳百川,要么不打不相识,惺惺相惜。您,属于哪一种?” “意指不明,说清楚点儿!”赵隽揉揉妻子发髻未挽,青丝飘垂的小脑袋,不太清楚她想说什么。 “罗帕。”她仍然不肯明言。 赵隽凝神想了下,微笑道,“丫头,还在怪罪为夫那夜的横加猜忌与莽撞么?” 她捏捏他的鼻子表示回答。 “是为夫小心眼,胡乱妒忌,你别再生气了。”他拉下她的手,握在掌中,不许她虐待他的鼻梁。 “我没有生气。”自古男女授受不亲,赵隽从季允那里拿到她亲手绣的罗帕,要他不心生疑窦……确实也难,只是,季允怎么会随身携带她的罗帕?这么想着,沐夏不由悄悄瞥一眼夫婿……唔!那一夜,或许真的不能太苛责他。 “夏儿,你真好!人生得此贤妻,是我赵隽的福气……” 她止住他的甜言蜜语,笑道,“此位妒夫,您既然生了小心眼,何时竟又变大啦?” “夫人方才不是告诫为夫须虚怀若谷么?大丈夫顶天立地,心便有天地宽!”赵隽豪迈宣言。 “自吹自摆!”她忍不住羞他的脸——用空着的那一只手。 “确凿无疑!”他再度拉下她的手,把两只小手全给扣留了。 沐夏依然不清楚她夫婿与季允之间的关系是如何转变的,不过,算了,问个明白也没有多大意思。 而赵隽也不打算告诉他的妻子,关于季允如何保留她的罗帕,紫蝶姑娘又如何令罗帕昭现于众目睽睽之下的事情。有些事情,说清楚了反而是个麻烦。 这些日子的夫妻相处,足够让他认定:他的妻子是个明白知道自己要什么,给别人什么,怎么做的聪慧女子。她说爱他,就必定爱他,没什么可怀疑的。 “夏儿,你为什么爱我呢?”赵隽心里得意,心底的话儿也就拦不住决堤而出了。 “因为世子是沐夏的夫婿呀!”她轻快地回答。 “就这样?”他听得一点儿不满足。 “那么……世子想怎样?”她俏皮地看着他。 “如果……如果为夫不是你的夫君,夏儿,你会爱我吗?”他迟迟疑疑地问。 “自然不会!”她说的天经地义。 这话听着令人放心,可……怎么就是觉得意犹未尽?他要她爱他这个丈夫,可又不要她只是因为他身为丈夫才爱……唉!矛盾!他到底在想些什么?真是糊涂头绪理不清! 沐夏看着赵隽神色变幻的脸庞,觉得有趣。 “隽——”她抽回自己的右手,轻抚他的脸庞,这张脸,一直是出色的,以前看了只觉得好看,现在——多了迷恋,就像她对他的感情,由开始的理所当然遵循婚姻的规则,日愈转变成为身心的依恋。转变似乎在不经意之间,却又是必然的,因为,他是她的丈夫,是愿意用心对待她的男人,她的爱人。 “成亲的时候,甚至成亲后的一年里,我没有想过会爱上自己的丈夫,你知道吗……”她坦白地说。 她坦白的眼睛清清澈澈,眸中映着他的影像。 赵隽的心蓦地颤动、激荡、宽慰,她的话再明白不过:她爱他,爱上他,因为他就是他,不是徒有虚名的“世子”、责任的“夫君”之类称谓的某个人,而是他本身,是他——赵隽。 “谢谢你,夏儿!”他一脸感动。 “就这样?”她又俏皮地笑,存心煞风景。 “夏儿,你想怎样?”他也笑,纵容而宠溺。 她歪歪头,睨他一眼,“夫君,您我之间似乎还有一笔旧账尚未算清楚吧?” 虽然纠缠起来没多大意思,但,她还是好想知道,万一乌家村那个被他看上的女子不是她,他怎么办? “什么账?”赵隽心底有些虚——因为,因为,他俩之间未曾算清楚的旧账好像不止一件…… “自个儿想啊!”她偏不肯说清楚。 他想:是……洞房花烛夜他冷落她的事么?还是……他出征九个月回来家门不入又南下达两个月之久对她置若罔闻的事?要不,就是他成亲后没有正眼看过她以至于在乌家村与她对面不相识擦肩而过的事?又或者,是他那夜妒忌发狂几乎强迫她的事……咳!咳!细数下来,他的行为算不算劣迹斑斑…… 她由着他沉吟,悠然自得地倚在他的怀里,闭目养神……哎!他到底在想些什么?还要想多久?她,实在等不得了…… “嗯,嗯——”赵隽清清喉咙,整理情绪、思绪,预备一件件加以陈情,“夏儿,为夫……” 咦?怀里的人儿似乎毫无反应? 似乎,睡过去了……选在这时候睡着,不会吧? 他细细看她,她面容沉静,气息平稳——她呀,果真睡着了,枉费他酝酿了许久,真是……一点诚意也没有! 第六十七章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花落知多少……” 好熟悉、亲切的多嘴多舌! 赵隽躺在床榻上,背倚靠枕,手掌叠加垫住后脑勺,好脾气地听着绿皮的卖弄。难得!它今天把一首《春晓》完整地吟唱出来了,且没有掺杂其他大诗人的佳句,进步不小哇! 朗朗晨光透进窗棂,天,清朗无比。 五天前傍晚,他及妻子、妹妹还有秦肃从别业回到京城,时间拿捏的刚刚好,才到家天空就下起绵绵不断的秋雨,直至今日才放晴。绿皮那个小家伙大概被雨天扫了兴致,连日郁闷,很是安静了些日子,现在重又叽叽喳喳,可见天气是真的变好了。 天气晴朗了,在家中蜗居数日的他也该出门走动走动,看看澹台拓和季允是否从别业回来京城了。 离开别业时,因为安平公主和柴屏郡主尚须留宿,他这个做主人的不能漠然置之一走了之,而秦肃军中有事务不能长久在外逗留,所以,他拜托澹台拓和季允缓行两三日,等宫中来了人再返回京城。 原本去别业小住几日是图个清静、安逸、休憩,不曾想,皇上和安平公主、柴屏郡主随之而来,破坏了所有打算。不过……与心爱的妻子在一起,在哪儿又有什么关系? 想着心爱的人儿,赵隽才意识到:那小人儿一早醒来后,撇下他这个亲亲夫君孤枕独眠,不知哪儿去了?也不知几时才回房? 在山上时,她放松而又享受,镇日睡懒觉,像只娇慵的小猫咪,怎么疼怎么宠都不够似的,回了家,又严守起媳妇的行为准则来,害他想要重温旧梦都难——她呀,就是这么聪慧懂事,也难怪母亲喜爱她,问都不问他这个儿子的意见就娶来做儿媳妇——不过,唔,不得不佩服母亲眼光卓绝,这个媳妇娶的还真是对极他的胃口,果然知子莫如母呀! 赵隽一阵子胡思乱想,一阵子得意轻飘,以至于醒来良久,还赖在床上不起来。 “呜汪汪……呜呜……”小狗在院中欢喜地吠叫。 “黑无常,白无常……上邪……我欲与君相知……”绿皮不肯落后地叫闹。 她回来了! 赵隽才要从床榻上跳起,心思转了转,又窝回暖被里,闭紧双眼…… “世子还在睡吗?” 他听到她在外间轻声问侍女。 “是的,少夫人。”侍女轻声作答。 “把鹦哥儿和小狗们抱到偏房那边玩去罢。” 他听到她吩咐侍女。 “是,少夫人。”侍女的声音消失了,鹦鹉和小狗的叫闹声也消失了…… “咿呀”一声轻响,有人推门进来——嗯,她终于进来了。 沐夏推门进了卧房,轻悄地走到床榻边,轻轻撩开幔帐……床上,被窝里,她的男人还在安睡。他睡容惬意,躯体放松,跟个懒惰的少年似的,而她,偏生喜欢瞧他这慵懒模样…… 她趴在他枕旁,盯着他的睫毛,等他睁开眼睛。好一会儿,他还是没有醒来的迹象,这男人有点懒哦! 再等下去,早餐都要凉透了。 她轻轻地往他颈项吹口气——没动静!再来!她又往他耳朵里吹口气——嗬嗬!就不信他不醒……他打了个轻微的颤,却不醒。不会吧?真要她来狠的?她伸出两根手指,捏住他的鼻子,同时心里数数:一、二、三……十五……三十……他还是没有醒! 不会吧?这样也还不醒? 沐夏狐疑地住了手,抑止不住惶然地乱想:她,不会把他给憋死了吧?虽说那是不可能的,但,关心则乱——老话一直这么说。心里想着,她的手指头已经伸到他鼻端,探他的鼻息…… 咦?没有气息?他闭过气去了?不会吧! “世子,夫君,赵隽,隽……”她摇晃他,才不信他就这么轻易昏死过去。 她摇了他好一会儿,他就是不醒。 她心慌了,始料未及会把他捉弄成这样,啊啊啊,她尹沐夏可不想当寡妇……一点儿也不想啊!听说刚闭过气去的人马上给他度上一口气,又会缓过来的——对!赶快!赶快! 于是,她深吸一口气,伏低身子,对准他的嘴吹进去…… “呵呵……”得逞的闷笑。 “唔……”挣扎不出的声音。 稍久之后—— “你装死?”上当气恼的声音。 “你……欺负为夫……”委屈不已的声音。 她当下抖落一层鸡皮疙瘩,眼睛瞪得圆圆,张开小嘴说不出话,吓,这男人会撒娇? “为夫几乎命丧你手,说呀——如何补偿?”他趁着她张口结舌,再接再厉。呵呵!她受惊的样子真可爱! “赵隽,你是个大男人耶?”沐夏总算反应过来了,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亲爱的夏儿,你说的没错!”赵隽意味深长地笑,眸中的热火暗暗燃烧。 她没留意他的神情,还在羞他,“晓得就好!这模样,谁人见了会当你是个挥斥千军万马的威风将军呀……” “没关系——夏儿,只要你当为夫是夫君就行了……”他笑道,尾音消失在她的嘴里。唔……她本是来叫他起床的,怎么又给他困在了床上……沐夏徒劳地嘟哝,却也只能深切地去体会什么叫做……无可奈何! 一番耳鬓厮磨,赵隽终于愿意起床了。 吃过已经不能算是早饭的早饭,赵隽刚要传唤侍从,侍剑自己来了,站在庭院中向他报告,“世子,澹台先生和季先生昨日傍晚随同宫中人马回来京城了,现在‘虞记’店里——还有,秦将军也在,他们请世子前去聚谈。” “你派人传讯给他们,我稍后即到。”赵隽听完,吩咐回信,转身走回卧房。 卧房里,他的妻子换了一套正式装束,亭亭玉立在房中央,看起来雍容典雅,风华无限。 “夏儿,你也要出门?”他有些讶然,没听她说起呀,还是……“准是要陪为夫一同去‘虞记’,对不对?” “怎么?不欢迎啊?”她瞥他一眼,神色淡然。 “欢迎之至!荣幸之至!”他笑着抱住她的纤腰,“你不去,为夫劫也要劫了你同去的……” “油腔滑调!”沐夏整整夫婿的衣裳,理理他的鬓发,“日夜黏在一起,你不腻烦,旁人看了也要腻味,今儿家里有客人,我要陪同婆婆接待客人,你自己去吧。” “什么客人?”赵隽随口问。 “长公主和柴郡主。” 长公主?赵隽眉头微微一蹙:长公主,她,来做什么? 长公主与皇上有意撮合他与柴屏郡主,几番暗示和试探,他不是看不出来,但,左拥右抱或许是许多男人的理想,却不是他的。在这方面,父亲是他尊敬的楷模。父亲相貌堂堂、高贵伟岸、雄才伟略、声名赫赫,尽管来自皇族的血液超人一等,被赋予的权利优越广泛,一生却只肯于忠于母亲一个惟一的妻子、爱人。父亲对待家庭,对待母亲的态度是他自小耳濡目染的,所以,他从来不认为悠游于脂粉堆是男人值得夸耀的丰功伟绩,更无意于三妻四妾,尤其,在心爱的妻子完全占满他心房的此刻,又哪里能够分出心思来看旁人一眼…… 他对皇上与长公主的暗示已经回绝得相当明确——难道说,长公主还是不肯放弃? “想什么呢?夫君——”沐夏抚平夫婿微微蹙起的眉头,挽着他的手臂走出卧房,“朋友们在等你哪,再耽搁就迟到了,快出门罢——” “夏儿——”赵隽抽出手,搂住妻子的腰,一起走出“兰薰院”,走向前厅,“澹台他们有的是闲暇,我晚点再去也不妨,既然长公主要来,她是我的堂姑母,于情于理,我该见见她再走。” “世子想见长公主?”她侧转头仰脸看他……唔!这男人想做什么呢? “为夫想陪你——”他就势将吻印在近在眼前的嫩脸上。 哗!这放肆的夫君!这里是通往前厅的人来人往的走廊好不好? “正经点儿……”她轻轻推他。这不,路过的仆役都被惊吓到不敢抬眼了。 “这儿是我们的家——”他根本不在意,停下脚步,搂着她的腰站在走廊正中,刻意摆出一副霸蛮之态,“本世子在自个儿家中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主人威风,奴家晓得了!”她刮刮他的鼻梁,“主人家,先去见客罢……” “等等——”他俯低头凑近她的脸,手指轻刮她的眉梢,“夏儿,为夫方才为你画的眉深浓了些,别动,为夫替你抹了去,你呀,为夫就爱你脂粉不施的模样,咱们不学那张敝画眉了罢……” 咦?她几时画眉了?他在胡言乱语些什么呀! 沐夏心一动,悄悄瞥四周——嘿!不得了!就知道这男人不会无缘无故胡说,原来,是特地做戏给旁观者看的哪。 “晋王妃,你家世子与夫人当真恩爱得紧,瞧着好生教人羡慕啊!”长公主说笑着,和晋王妃从走廊另一头走过来,停在赵隽和沐夏面前,她们的身后,跟着脸色异常平静,眼神却飘忽不定的柴屏郡主。 “长公主安好!”赵隽放开妻子,一起面向长公主问安。 “不必多礼!”长公主挥挥手,看着赵隽,笑道,“世子,你我是姑母侄儿,大家都是亲戚,所以,姑母有些话就不见外了——前几日皇上携带安平与屏儿四处游玩,怎地玩到晋王别业安平竟生起病来了?生病是天灾,本来无可厚非,只是,世子太不应该了——怎么可以把两位妹妹撇在别业自个儿先回京呢?你如此行事,皇上听说后可是动了怒气,姑母对皇上说,世子许是由于要务烦多,事情紧急,所以不得已先行回京,皇上这才止了怒气——” “谢长公主周全!”长公主言明给他说情,赵隽当然得道谢! “不必多礼!”长公主又挥挥手,笑道,“世子,你要真有诚意,就还姑母一个人情……” “长公主请说!”赵隽平静地回应。 “姑母此番进京日久,不胜记挂家中,又恰逢王爷昨日快马送来急信,说是家中有事,急需姑母回去一趟,姑母这一回去便罢,却苦了我的屏儿……放她一个姑娘家独居府邸不放心,送入宫中么,宫中人多是非多亦不放心,唉,不知如何是好!无奈,姑母自作主张,想请晋王爷、王妃和世子收留我屏儿一段时日,晋王府里有贤惠的少夫人,和气的小姐,我这屏儿生性胆怯柔顺,和你们姐妹一处居住,正好做伴解闷,我也不必担心陡生意外——世子,此事姑母拜托你了!世子夫人,常听人赞你明白事理,我这屏儿你要多照应才是……晋王妃,冒昧相请府上暂时收留我屏儿,不碍事罢?” 什么? 长公主此话此举虽然算不上晴天霹雳,却也是一个意外——一个大大的意外!令在场所有人全部始料未及,包括长公主的亲生宝贝女儿——柴郡主。 “母亲,你要回家?屏儿也一同回去,好吗?”柴郡主神情失了平静,略显情急地恳求长公主。 “回去西南,路途遥远。屏儿,母亲赶回家一趟,忙完事情,还要回京城来的,你就在京城里等待母亲,不必来去匆匆,奔波疲累。”长公主安慰道。 “可是……”柴郡主神色犹疑。 “别担心!晋王是母亲的堂兄弟,王爷与王妃即是你的舅舅、舅母,他们定会代母亲好生照顾你的!晋王妃,你说是吧?” “那是自然!”孙王妃温和地笑,“大家都是亲戚,理应有个照应,长公主请放心罢!” “世子夫人,你是晋王府的媳妇,屏儿也便如自家姐妹一般,她要有不到之处,你且担带宽容,好么?”长公主又向沐夏笑道。 “好——长公主放心!”沐夏平和回应。 “母亲……”柴郡主一脸犹豫,似乎有话说。 “唉……人上了点年纪,站久了腿竟乏了……”长公主感叹。 “瞧我——”孙王妃对自己摇头,“只顾着说话,竟不记得请长公主入内就坐!怠慢之罪,长公主见谅!来,来,大家别再站着了,都到厅里看坐用茶罢!” 众人一一进入前厅,赵隽和沐夏落在后面,相互对视,彼此都意想不到家里会横生这样的变化。 长公主亲自安排的事情,谁能推拒!柴郡主要住进晋王府——他们的家里来了。 第六十八章 赵隽从王府里出来,骑马到达“虞记”,澹台拓等一干朋友正坐在席上等候他。 “闲云杯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世子大人,尊驾来得忒迟矣!”澹台拓见到赵隽的身影,便先笑道。 赵隽落了座,吩咐开席,又道,“赵隽事有耽搁,害各位久候,无以赔罪,今日的酒钱算我的罢!” “世子,那怎么可以——”季允赶忙开口,原先说好由他请客的。 “嗳!季兄弟,世子义气深重,兼之财大气粗,他既如此说,你就别跟他见外了。”澹台拓抬起手止住季允,笑道,“况且,季兄弟乡试高中,原该兄弟们为你庆祝才是,这酒钱光让赵隽出少不得教人说我等悭吝白食,不如我们兄弟三个一齐凑分子罢!方能尽显众兄弟庆贺之意啊——秦肃,如何?” “如此甚好!”秦肃没有意见。 “不可!”赵隽却有异议,“一来季兄弟文才出众,榜上有名不负众望,今日确该庆贺他才是!二来,赵隽日前请二位帮忙看顾别业,谢意尚未表示,今天这顿酒该由我请,你们不必再争了!” “好!兄弟之间客气多了便是矫情!兄弟们,咱们就承世子的美意,不醉不归罢——”澹台拓想起别业里那场堪称惊心动魄的斗酒,又笑道,“只可惜席上无势均力敌的豪客力克世子,教他尝尝‘猛虎一杯山中醉,蛟龙两盏海底眠’的滋味,亦如竹林七贤刘伶那般,一饮杜康,一醉三年!” 说起来真是令人百般不服气呀!他澹台拓镇日做酒中仙,也常做醉中仙,酒量却远远不能与赵隽相比,想看到这个家伙烂醉如泥的模样,还真是不容易。 这边澹台拓言语取乐,那边赵隽和季允相互对视一眼,都不接话。 人嘛,无论酒量如何之大,甚至举世无双,就算真如刘伶,也少不得要饮他杜康三杯酒,墓中一躺醉三年。赵隽当然不会忘记在别业与高力斗酒的情景,也没忘记他斗倒高力蹒跚走回居处时,撞上酒醉一反性情胡乱纠缠的柴郡主的情景,当时若不是有季允在,说不准他真会不顾一切丢下那个所谓的姑表妹妹自行走掉—— “以刘伶作比,可见世子海量难敌,可惜白鹭无福亲见——我瞧着秦将军酒量也还好,不知能否与世子相提并论?”店主人虞白鹭捧着美酒上席来了,听到澹台拓的话,抑制不住好奇地笑问。 “在下怎能与世子相提并论!”秦肃忙摆手道。 “哈哈!我倒是忘记了,秦兄弟确实也是海量——赵隽,如何?今日我和季兄弟坐陪,你就同秦兄弟喝个痛快罢!秦兄弟,你可不能因为赵隽乃是你的顶头上司就畏首畏尾!不战而败,军人之耻哩!”澹台拓想到又可以看上一场斗酒大赛,喜不自胜,拼命怂恿。 “你这厮不必激将!饮酒之乐,当在怡然快意、适可而止,如若世子想喝酒,属下自会相陪。”秦肃声音沉沉地道。 唉!此人无趣! 澹台拓感叹一声,转向赵隽,涎着脸道,“世子海量无敌,可否再现风采供兄弟们瞻仰?” 那一夜,这个家伙一下子干掉好几坛烈酒,海量已是不争的事实,其实,此刻他更想知道的是,秦肃是否也能千杯不醉!咳!兄弟们常常一处喝酒,时至赵隽与高力斗酒大胜那一夜,他才不得不承认,世人总说“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果然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啊!自古英雄出少年!莫非他澹台拓老了?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澹台,秦肃所言极是!量力而为罢!”赵隽举起斟上酒的杯,“兄弟们,喝酒!” “世子这典故用得深奥、奇特,澹台不解得很哪——”澹台拓一边摇头一边喝光杯中物。 “意思是要澹台大爷多喝酒少说话罢?”虞白鹭边为众人满上空杯边笑道。 “店主人所言亦极是!既然如此,来,来,来,切不可辜负了美酒,你也饮上一杯罢——”澹台拓笑嘻嘻地替虞白鹭斟上一杯酒,又补上一句,“亦不可辜负上天赐予的缘分!” “你这厮又在胡言乱语!”虞白鹭红了脸不说话,秦肃那边也不自在起来。 “咦?澹台某人有说什么了吗?秦兄弟——”澹台拓一脸疑惑不解。 “季兄弟,你中了举人,接下来该备考进士了罢?春试尚在来年二月,你要全心攻读,客栈毕竟不是读书之处,不如另择一处清静所在罢!”秦肃没有看澹台拓,转脸对季允说话。 无趣! 澹台拓耸耸肩。这秦肃爱光顾“虞记”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照他澹台某人多年游历情场的经验,这武夫大概是情窍开了,如此的话,他当人兄弟的自然应当促成美事咯!只是闷葫芦就是闷葫芦,还要装腔作势,于风月之事当真浅白鲁钝得可怜可笑哪! 澹台拓这边叹息着,赵隽说话了: “季兄弟想寻个清静所在专心用功,我有个主意:我家里有处别院,空房尚多,季兄弟不嫌弃的话,就住到那儿吧!” “世子好意,季允只怕承受不起——”季允脸色惶恐,大是意料不及。 “如此甚好!”澹台拓拍手笑道,“世子一番好意,季兄弟别客气推托了,他家房子大得很,只怕没人住,岂在乎多添一个人口?你要用功,那里正是绝佳清静所在,听为兄的话,你就应允了吧!” “如此太叨扰世子了——”季允仍在犹豫。 “不碍事!”赵隽笑笑,“我父亲门下许多清客多住在别院里,只怕季兄弟觉得人多嘈杂。” “岂敢!”季允忙道。 “那就这么定了!”澹台拓豪气地拍板,“为兄不出数日便要返乡,你有了安定去处,有世子照料,为兄也安心不少——” “你要返乡?”三个始料未及的声音齐齐发问。 澹台拓一笑,“此间我老人家年纪最大,却业未立,家未成,所谓成家立业者,我澹台拓决定,还是先把家成了罢!” “你这厮要回家娶妻了?真有你的!”秦肃难得地大笑出声。 “恭喜兄长!”季允也笑着道贺。 “定日子了么?”赵隽平稳地问。 “十一月初八。”澹台拓决心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我已发了快信回家,让他们忙活去,等我归家,安安逸逸做个现成新郎官。季兄弟要专心用功,将来为兄再带新嫂子给你瞧罢!世子,秦兄弟,你们谁要去喝我的喜酒?” “你的喜酒,我们岂有不去喝的道理?”秦肃应声道。 “你几时出发回去?”赵隽问。 “再过个三五日吧,料理完一些事务再走。” 赵隽沉吟了一会儿,说,“现今天下太平,我闲着也是无事,不如和你一同出发吧!” “你?”澹台拓睁大眼睛,“那么……尊夫人呢?你又要撇人家独守空房?舍得么?”说完神色暧昧。 赵隽一笑,却不言语了。 “我本也该与世子一同出发,只怕不能告太久的假。”秦肃迟疑地说。 “有世子在,你还怕告不了长假?”澹台拓怪叫。 “秦肃,你刚销了两个月的假,军中需要人手,到十月再出发罢。”赵隽吩咐道。 “好。”秦肃应了。 “可惜季允不能前去,要不……” “嗳!季兄弟,你且宽心在京用功,为兄到时还要看你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哪!切不可辜负为兄厚望!来,喝酒——”澹台拓制止季允,执起酒杯,一路碰过去,“此杯庆祝我澹台拓终于、决定、将要娶妻生子,干了!” “干了——” 大家附和着,笑闹着,又是恭喜季允中了举人,又是祝贺澹台拓即将成双成对、开枝散叶,酒席很快热闹起来,至晚方散。 第六十九章 “大嫂,柴郡主要搬来我们府里住,为什么呀?” 长公主和柴郡主用过午膳,坐了一阵离开晋王府后,一起送走客人回来的赵倩跟着沐夏走回“兰薰院”,终于再也憋不住地问。 “是啊——长公主在京城里不是有自家府邸吗?怎能……怎么还要把柴郡主送来我们府里寄住?司马昭之心……”怡蓉也跟了来,在旁边小声嘀咕。 “长公主不几日就要离开京城赶回西南,留柴郡主一个年轻女孩儿居住在深宅大院里,身边无长辈护持,不放心才托我们家照顾的。”沐夏一面让侍女们安排下午茶点,一面平淡地解释。 “她可以送往皇宫呀!那才是她亲舅舅家吧?这话表嫂你也信……”怡蓉掩口不及地叫起来。 “柴郡主不是与安平公主好得很么?一处做伴岂不是更好,来我们家做什么……”赵倩小嘴微嘟,还没办法完全从那一日乍见柴郡主与季允相拥的郁闷中解脱出来。 沐夏看看小姑子,不接口,等茶点送上来了,只是叫用茶。 看沐夏无意讨论的样子,怡蓉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她打听过了,柴郡主要住进王府里来是长公主一手安排下的,连表姨都不好神色有异,尹沐夏自然也无力回天。这长公主也太……太跋扈了!她可是探听到了,表哥根本无意娶她的女儿,而她竟要巴巴地送进王府里来,难道想生米煮成孰饭?还是说,这柴郡主嫁不出去了,非得硬塞给表哥?唔!有问题!否则,哪一家公主郡主会如此不知廉耻自动送上门呀!大大地有问题! 怡蓉心底有这个疑问也是情有可原,不过她摸不透长公主的性情,自然无法理解。 这位长公主一生荣华富贵,凡事顺心遂意,携带女儿回京挑选女婿,一番横挑竖拣,独独看中堂兄弟赵谆的儿子赵隽——当然,最要紧的是女儿只看上他,所以,长公主决定:把女儿嫁给赵隽,并且必须以正妻之礼嫁。关于此事,她自信满满地以为:嫁出高贵又体面的黄花宝贝女儿,而且还是嫁给一个娶了妻的男人,此等恩宠艳福,哪个男人受之不欣喜若狂、受宠若惊的?可,赵隽不知是鬼迷心窍还是得父亲真传十分惧内,竟然回绝她的暗示?出乎意料遭到拒绝,皇族与生俱来的骄傲如何能抚平?所以,不把女儿嫁入晋王府,长公主内心一口闷气无论如何舒不开,顺不平。她想,求皇帝哥哥下旨赐婚吧,赵隽已娶了正妻,天大地大皇帝大也不能逼他再娶,况且晋王军权在握,亲家尹丞相又是朝中一等一的重臣,两家势力俱非同小可,如果轻举妄动必然招惹满朝非议。不过,如果赵隽自个儿愿意娶……或者是不得不娶的话,那就又另当别论了! 基于以上种种,长公主在恰逢丈夫定南王寄来家信时,蓦然心生一计,并且毫不迟疑马上付诸行动——她将在五天后出发返回西南,她的女儿将在她出发那天入住晋王府——一切合情合理。她这个做母亲的已经铺了路,怎么走,相信她的女儿足够聪明。 长公主的想法,怡蓉想破脑袋也猜不着一二,反而自己衍生出另一种想法,这种想法一旦产生,令她对柴郡主是既嫉妒又不屑,只想让表哥清楚,那个女人不能娶——只是,不知道怎么做才好! 这里怡蓉怔怔发呆,那边沐夏悄悄暗示了下小姑,让她随自己走回卧房里。 “倩儿,你不欢喜柴郡主住进我们府里?”沐夏把小姑拉到竹榻边坐下,姑嫂两个重聊这个话题。 “嗯——”赵倩老实应道。 “你与柴郡主闹不高兴了吗?”沐夏问。 赵倩一向是个心性开朗的孩子,很少记恨别人,与柴郡主相处并不算多,不知怎样结下的梁子。 “没有——”赵倩想起那天早上那令人瞠目结舌的亲昵一幕,又想起柴郡主硬要她立誓守口如瓶的窝囊一幕,只能郁闷地说谎,“我只是不明白她为什么要住到我们家……还有,怡蓉不是说她想要嫁给大哥吗?那为什么……”为什么又和季允搅和在一起? “什么?”沐夏看着吞吞吐吐的小姑,意识到这小姑娘开始有心事了——或者说,开始长大了。 “……没什么,大嫂。”虽然柴郡主让她不喜欢,赵倩还是认为自己应当信守承诺。 “倩儿妹妹,表嫂——”怡蓉呼声从外间传来,宣告姑嫂俩的独处时间到此为止。 “怡蓉叫我了,大嫂,回头我们再聊。”赵倩暗暗呼出一口气,拔腿走出大哥大嫂的卧房,拦住迎面过来想要进去的怡蓉,不管她情不情愿,一股脑儿拉着她走出了“兰薰院”。 留在卧房里的沐夏笑笑,无意去深究——此刻,比较值得深究的应该是:长公主的行止。 柴郡主要住进来的事情,她并不很忧心——她相信她的夫婿,他誓言永不负她,便不会违背。而长公主,却似乎有股不达目的不罢休的韧劲……她是皇帝的同胞妹妹,那个皇帝……是她的同胞哥哥…… 沐夏不自觉地蹙起眉头,虽然觉得荒唐可笑,甚至离经叛道,但,仍然没法去想…… 夜幕渐渐落下,夜色渐渐暗沉,沐夏坐在案几前,心不在焉地弹奏箜篌,等她的夫婿归来,他说会回来陪她吃晚膳——该回来了吧? 曹植曾做《箜篌引》,曰:惊风飘白日,光景驰西流。盛时不可再,百年忽我遒。诗中感叹光阴飞逝,荣华难久,而她与他结发为夫妻,也该如古诗所言:恩爱两不疑……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甚至: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长相思,果然摧心肝…… 外面天色更暗了,暗到……眼前骤然一片乌黑……沐夏回神蓦然发现,灯光都灭了,她什么也看不见了——自然什么也看不见——因为,一双手从背后捂住了她的眼睛…… “隽——”她准确地叫出他的名字。 温声软语,且没有奉送拳打脚踢,好难得的礼遇哦! “怎么知道是我?”赵隽略有些悻悻地放开妻子的眼睛,改而圈住她的腰。 唔!猜中太快!不太好玩! “不知道——”她摇头道。 “不知道?”他也摇头道,“是不知道胡乱猜测是夫君我,还是不必知道就知道是夫君我?” 念拗口令啊! 她失笑,转过身来面对他,“世子,才散了酒席么?” 赵隽嗯了一声,笑道,“不过,为夫又饿了——” 你是饭桶啊?她睨他一眼,嘲弄的神情极为刻意。 “你不信?”他贴着她的身子,暧昧地问。 嘿嘿!不怀好意哪! 沐夏打一下夫婿的手掌,“一身的酒味,去洗漱了再吃些饭,可好?” “好!”赵隽爽快地应,“你陪为夫去,也好替为夫擦擦背——” 他想得好美! “自己去。” “那为夫就不去了——”他借酒耍赖。 “世子不去是么——”她拉长声调看他。 “大丈夫说不去就不去!”他豪壮得很。 “那好——世子今夜睡竹榻罢!”沐夏转过脸,无情地宣布。 “别——为夫去就是了!”赵隽摇头无奈叹息,“好一个悍妻!” “岂止!”她拍拍他赖皮的手,“本夫人还是个妒妻哪!世子娶了我,今生再无齐人之福矣!你后不后悔?” “自然是悔的——”他懊悔地说道。 “嗯?”她挑起秀眉,眉竖得高高的,眼瞪得圆圆的,果然一副又悍又妒的模样。 “荒废一年光阴,为夫悔之晚矣……”他笑着在她耳边补上一句。 “贫嘴!”她嗔道。 他趁势在她耳边亲上一口,在彼此的心都为之一跳之际轻轻叹气,“夏儿,为夫不日便要与澹台同去江苏,一去数月,你说,为夫该将你如何是好?” 他,又要离家外出了?要去数月? 沐夏心底一震,往后靠在赵隽的怀里不说话了。 “夏儿——”他问,“此去分别,你会想念为夫么?” “不想!”沐夏闷闷地道。 这男人自从成亲以来就天南地北的跑,圆了房,俩人才不过恩爱数日,他就又要走!他潇洒地撇她在家自己一走了之,她做什么要呆呆傻傻想他?她才不要想他呢!不想!不想!不想! “真的不想?”他质疑。 “不——”她决然地应。 “好吧——”赵隽无可奈何,“不想就不想罢!为夫也不希望你想!” 什么?他竟敢这么应她?气死了! “无情无义的夫君!” “无情无义的丫头!” 两个人同时开口,说完了微微错愕,又忍不住相视而笑。 “算了!想就想罢!”她捏捏他的鼻子,勉为其难似的。 “不必了!”他淡淡地说。 小气鬼!她又捏一下他的鼻子,质问,“为什么?” “因为——”他存心卖关子,慢条斯理地说,“亲爱的夏儿,你不会有想念为夫的机会!本世子要——劫了你同去!” 去江苏?她和他? 第七十章 世人都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 沐夏坐在酒楼临窗的位置,一面观赏小桥流水人家,一面轻啜茶杯中的碧螺春。 这,就是真正的江南!好一派水乡情调! 菜一一端上来了—— “世子夫人初到江南,来,尝一尝我们江苏的风味菜肴——这是‘清炖蟹粉狮子头、大煮干丝’,那是‘盐水鸭、松鼠鱼、肉骨头、叫化鸡’,还有‘清烩鲈鱼片、太湖银鱼’,等等,等等……世子,我们江苏几大菜系我都拣了著名的上咯,还缺什么,您尽管吩咐。” 澹台拓尽责地尽着地主之谊,挑了苏州城里最大最好的一家酒楼,热情款待由京城陪同他回乡的好友夫妇。 “夏儿,吃吧——”赵隽夹了个狮子头放在身旁妻子的碟子里,再夹一块叫化鸡,又去夹…… “好了——”沐夏忙制止夫婿,他以为她是饭桶啊。而且,大庭广众之下,这样的体贴虽然窝心,却也太招人侧目。说真的,酒楼里就有不少双眼睛在看他们呢。 “多吃点。”赵隽道,很无所顾忌的样子。 “对啊!小小意思不成敬意!世子夫人万万不可客气——”澹台拓含笑看着好友夫妇。 嗬!这两口子感情真是好得教人羡慕加妒忌。尤其,赵隽这小子运气更是好到欠扁!当初娶妻不爽不快,成了亲又冷落人家许久,到头来居然还能夫妻恩爱!唔!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不可思议呀! 二十多天前,澹台拓和赵隽、沐夏,他们的侍从侍剑,侍女浣纱,一行五人从京城南下江苏,预备赶回位于苏州城外西南方向三十里处的“明镜山庄”。今日午时,大伙儿正好到达苏州,打算吃过午饭歇一歇后继续赶路。 出门在外,许多规矩不必刻意遵循,所以,浣纱和侍剑也与主子同席用膳。侍剑经常随主子出门在外,随便惯了的,而浣纱自小侍候大小姐,几乎情同姐妹,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大家和乐地吃着江苏风味菜肴,都觉得满意不已。 尤其是浣纱。她自小在京城丞相府里长大,大小姐出嫁后又跟随到晋王府,活动天地几乎全在深宅大院里,此次初出远门,对各地风俗民情都新奇得不得了,满腹许多疑惑想要得到解答,不过,浣纱颇有些得意地想,她浣纱出身于大宅门,多少得表现出见识过世面的样子,许多话能憋着就不要随便说出口。就像……就像……浣纱止不住回想起在山上别业时,那一天夜里发生的那件可怕事情……她当时被皇帝身边那个阴阳怪气的男人点了穴道,当即人事不知,第二天清早穴道自动解开,她又急又怕赶紧冲进大小姐房里,却见大小姐没事人似的叮嘱她丝毫不许泄露,因此,她是一丁点儿信息都不敢透露出去,时至今日,世子还丝毫不曾觉察那个皇帝多么荒淫无耻,甚至侍剑那儿,也给她聪明地糊弄过去了……咳!事情涉及皇上,她晓得轻重,知道非同小可,就算世子知道了内情又如何?君臣君臣,官大一级压死人,更何况是坐拥天下的天子,撞上哑巴亏也得暗暗吃,好在大小姐也没出意外——因为这样一些事情,浣纱很是高兴世子带大小姐到江苏走走,呆在京城里,谁能保得准皇帝哪一天不色心又动,打起大小姐的歪主意来…… 分神想了会儿心事,浣纱轻松高兴起来,饭也就吃得格外有滋有味。 “浣纱姑娘觉得江苏菜很好吃吧?”侍剑嘴巴闲不住地问。 “唔——”浣纱嘴里正嚼着饭,应不出话。 “你不要光吃饭不吃菜,这个肉骨头很好吃的,我夹给你。”侍剑殷勤地夹菜进浣纱碗里。 “哎!不要——”浣纱不好意思地阻止,却来不及了。 “浣纱,你多吃点!”沐夏也夹了个狮子头给她。 “谢谢大小姐!”浣纱更加不好意思。历来主仆不同席,她和主子同坐一张桌吃饭已经很感逾越了。 “吃吧——”沐夏微微一笑,没有多说什么。本来也是,十几年共同生活的情谊,许多话根本就不必说出来。 “对对!浣纱小姑娘,你是个天底下最伶俐的姑娘,这一路上澹台大哥也颇为麻烦你,你多吃点,别跟我这个地主客气!”澹台拓笑嘻嘻地说,也凑热闹地夹了个鸡翅膀送进浣纱碗里。 “那是浣纱应该做的——”浣纱眼看碗里的菜瞬间堆成小山,几乎傻了眼。 “哼——花心大萝卜!” 一句重重的鄙视突然传入众人的耳朵里。 谁?这么明张目胆! 众人一起把目光调向发声处——发出声音的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此刻,她一脚踏在邻桌一张凳子上,下巴抬得高高的,眼睛眯得细细的,正在以极为睥睨的神态瞪着澹台拓,一副对他的行为非常不屑的样子——嘿!一看就是个不好惹的小丫头。 她是谁?为什么对澹台拓如此不屑? 大伙心里疑虑,却也不好开口问。不过,澹台拓随后便解开了大家的困惑。 乍见来意不善的小姑娘,平时从不端架子的澹台拓立时变出一脸威严,肃然对那个小姑娘道,“小妹子,你怎么又到处乱跑?一个小姑娘家,跑进酒楼里来,成何体统?” “哼!要不进来姑娘我去哪儿瞧澹台大哥风流多情的姿态呢?”那小姑娘哼哼。 “小丫头片子,休得胡言乱语?”澹台拓斥道。 “我胡言乱语?还不晓得是谁胡作非为呢?哼!真是替姐姐不值,怎么会和你这种风流浪子定亲呀……” 噢!原来这小姑娘是澹台拓的未来小姨子哪! 众人心道,同时看向澹台拓——嗯嗯,这个众人可不止席上的赵隽等人,还包括酒楼里其他眼尖耳尖的客人。 “苏苏——”澹台拓快被气死地喝道,“再如此没大没小别怪我不客气!” “你想把本姑娘怎么样?”苏苏把脚从那张凳子上搬下来,傲慢地走到澹台拓跟前,弯低身子,把脸凑近他眼前,大眼瞪小眼,“以为声音大就有理呀!澹台拓,你跟我姐姐定了亲,三五年了还不肯娶过门,分明就是不真心!哼!你浪荡江湖到处拈花惹草,别以为在外面做的事本姑娘不知道,不要脸,去嫖……嘎!” 澹台拓把手指从苏苏的哑穴和麻穴上收回来,顺手把差点软倒的小丫头片子安置在旁边座位上,满脸恼羞成怒止不住如潮泛滥。唉!唉!唉!真是个永远不知长进的丫头片子,只希望她姐姐的性情不要有半分像她,否则……他澹台拓真打算一辈子不娶妻了。唉!他家虽然与未婚妻家是世交,他自小也见过未婚妻几面,话却没有说过几句,压根儿不清楚未婚妻的性情如何,而好动的未来小姨子的骄恣却让他领教了个十足十,也是因为这样,才吓得他澹台拓迟迟不敢践约成亲,就是生怕娶回来一个母老虎啊…… “嘴巴不能光用来说话,小妹子,吃点儿东西!”澹台拓语气关切地说完,一块鸡肉也塞进了未来小姨子的嘴里。 大伙儿看着苏苏的眼珠骨碌碌地转,恼怒的火苗在喷涌,却无可奈何——她当然只能无可奈何,惟有含着那块鸡肉用力瞪澹台拓,一副郁闷得要死的模样。 变故突生,席上又供着这么个目光如炬的小祖宗,众人都没了再吃下去的欲望,不约而同地停下箸。 澹台拓也不勉强大家再吃,招来小二,付了饭钱,然后解开苏苏的麻穴,扯着她一起走出酒楼——至于她的哑穴,还得延后处理,否则这小丫头片子又胡言乱语起来,当真让人吃不消。 刚到苏州,就撞上这等事情,浣纱和侍剑看得目光炯炯,面部肌肉似笑非笑,要不是怕主子责怪,搞不好早就大笑出声了。 沐夏心底其实也觉得古怪,只是不愿意表现讶异而失礼,赵隽呢,他不是那么轻浮的人,何况对方是自己多年好友,他什么性情什么糗事自己没见过?自然见惯不怪。 就这样,前往澹台世家“明镜山庄”的最后路途中,一行人捎带上一个半路杀出来的小程咬金,还算一帆风顺地到达目的地。 只所以说还算顺利是因为,澹台拓把苏苏小姑娘带出酒楼替她解开哑穴之后,自觉欺负了人家小姑娘心底难免理亏,因此坚决奉行骂不还口,打不还手,并且放弃自主权割让出一半鞍座供未来小姨子同骑共乘一起返回“明镜山庄”,才多少平息了苏苏小姑娘的怒气,不再横加刁难她的未来姐夫,不再节外生枝——虽说,咳,咳,澹台某人确确实实耳里捱了无数声花心萝卜风流浪子骂,胸口捱了三个手拐子痛,手臂上捱了两口咬——哇哇哇!一个不折不扣的小魔女!澹台拓心底一路叫苦叫痛的同时,惟有拼命祈祷:老天保佑!救苦救难的观世音保佑!保佑他澹台拓的未婚妻绝对不可以与他的小姨子有半分相似之处!绝对、绝对不可以啊! “我今晚不回家了,我要留在山庄里,我要吃澹台大哥的接风酒。”苏苏在马匹停在“明镜山庄”门外时扬眉对澹台拓郑重宣布,“我得替姐姐看住你!” “什么?”澹台拓失口惊叫。 “什么什么——澹台大哥不欢迎?”小姑娘斜眼哼道。 “岂敢?”澹台拓苦笑,“嗯……嗯……好罢……想留下,就留下罢……” 唉!这个小魔女要折腾他多久才有完哇? 看着澹台拓之前虚张声势的威风一落千丈到现下的委曲求全,侍剑和浣纱用手捂住嘴,拼命忍呀忍,忍到几乎内伤,憋得一脸通红,总算没把笑声送出喉咙。 哦也!想不到向来在脂粉堆中悠游自得的澹台大爷会被一个泼辣小姑娘弄得没辙,果真是——上天自有公道在喔!哇哈哈! 当夜,“明镜山庄”为了迎接离家归来的二少爷,举行了隆重的接风宴。 “明镜山庄”是武林人家,没缙绅人家许多繁琐规矩和男女大防,况且这接风宴纯属家宴,澹台家上下更没什么顾忌,所以,沐夏不但一一见到澹台拓的家人,甚至连他的未婚妻也见着了。 澹台拓的未婚妻名叫叶芫芫,是个典型的江南女子,模样清秀、雅致,颇有些弱不胜衣,气质看起来和她的妹妹叶苏苏截然不同。 这叶家也是商家,经营规模比澹台世家小许多,不过不影响两家的交情。叶、澹台两家住得比较近,山庄之间的距离相去只五六里,两三代以来往来不断,已是不折不扣的世交。两家各有儿女,既然世代交好,难免有结为秦晋的意思,因此在澹台家二少爷二十一岁,叶家大小姐十七岁之时为两家儿女定下婚姻大事,本以为这桩婚事稳稳当当,没啥不妥,不曾想,澹台二少爷定亲后,来自他本人的各种境况、意外纷然迭起,推迟婚事的借口因此源源不绝,人更是常年东奔西走游荡江湖,把个婚事一拖就是四年——还好,在叶家人开始担忧女儿青春流逝,澹台家渐渐忧虑二儿子乃背信弃义之辈的今年,澹台二少爷终于愿意娶未婚妻过门了——很是令两家长辈大大地舒了一口长气。 赵隽来过澹台世家数次,和澹台家的人相当熟悉,这次带着妻子来喝好友的喜酒,大大获得澹台家人的赞赏——赞赏包含两层意思:一方面无非是赵晋世子有情有义,大老远特特跑来为朋友喜结姻缘道贺,值得赞赏;另一方面就是,赵隽世子的夫人真是出众啊,果然不愧是皇城来的大家闺秀,当然也值得赞赏。 而对沐夏来说,初次来到“明镜山庄”,第一次见到丈夫好友的家人、他的未婚妻、他未婚妻的家人,人数有点多,能留下深刻印象的就难免不多,不过,初次印象下来,多数还算亲切和气。 当夜,因为澹台二少爷和他的好友俱是长途跋涉回来,所以,澹台家这接风宴没摆多久,适时地散了。 “明镜山庄”还算宽广,主人家特地拨出一个单独小院落招待澹台二少爷的好友夫妇。 江南水乡的短暂生活,开始了——值得期待。 ************************************* “咣……咣……咣……” 夜半,沐夏蓦然苏醒,听着悠远而又悠长不绝的声响:什么声音?钟声吗?都说暮鼓晨钟,此时夜半,还有人家撞钟? 唐代诗人张继落第之后曾到苏州,做过一首《枫桥夜泊》: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张继那时的心情和她现在的心情,肯定完全不一样,但,莫名其妙的,沐夏却想起这首诗来…… “夏儿,怎么,睡不惯吗?”赵隽也醒转了,以为妻子择席,关心地问。 “嘘,你听,有钟声——” “那是寒山寺的钟声。”他听了一下,告诉她。 果真是寒山寺的钟声! “世子,这寒山寺为何半夜敲钟,知道什么寓意吗?”醒来一时睡不着,沐夏索性和夫婿聊天。 “自古沿留的习惯吧。”赵隽没有钻研过,只能这么回答。 “这么简单?” “嗯——” “世子晓得寒山寺的钟声共敲几下吗?” “不清楚……夏儿,你必定比为夫清楚,对吧?” “据说寺院的钟声代表佛教智慧,聆听钟声,可以开启智慧,消除烦恼。佛说人生有一百零八个烦恼,敲一下钟声便可消除一个烦恼,敲一百零八下钟声,便可去除人生所有烦恼,祈得吉祥、安乐。我想,寒山寺的钟声应当敲一百零八下吧。” “夏儿,你这小脑袋瓜子里,还有什么是不知道的?”他不禁感慨。 “有——”她眨眨眼,“例如行兵布阵。” “我可不敢断定!”他摇摇头。 “多谢大人夸奖!”她则调皮地笑。 “你这孩子——”他揉揉她的脑袋。这就是他的妻子,聪明,却不自恃,有时是个天真的孩子,有时是个成熟的女子,有时像个自在悠游于天地之间的翩翩仙子,有时又像个尘世之中最慧黠的精灵。他多么爱她,多么爱…… 他把她搂入怀里,只想这样抱着她,一直到永远…… 沐夏靠在夫婿的怀里,听着他稳定的心跳,听着隐隐约约的钟声,此时此刻,觉得安心无比!有他这样一个夫婿,根本不必烦恼,心存忧戚——就像他带她来江苏,远离皇城,绝然地把纷扰俗事弃置身后,让她忧患的机会都不多给。 他们离开京城的那一天,是长公主送柴屏郡主入住晋王府的前一天。她很怀疑,她的夫婿是故意的,尤其,他们离开京城时,走得算是不动声色——送别的场面只是静悄悄地在大门口上演。公公婆婆素来习惯看儿子离家外出,不舍之情有,阻拦之意无,仿佛任他走到天涯海角也不担心的样子,而对于她的同行,公公婆婆也只是轻描淡写地嘱咐几句保重身体之类的话就完,似乎不在乎她这个媳妇应当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才是……所以,他们走得悄无声息,大概连长公主都意想不到。 当然,不是说他们走开了事情就可以得到解决,也许他们回家时,柴屏郡主依然还在,长公主的念头也依然不会打消——不过,想那么多做什么,该来的躲不掉,躲不掉的再想法子解决。 他带她来到江苏,不让她困扰,她就不必庸人自扰,好好享受这难得的二人世界——便是了! 第七十一章 “明镜山庄”。第二天早晨。 沐夏刚刚梳好头发,就有访客上门了——澹台拓的未婚妻叶家大小姐芫芫和她的小妹妹苏苏。 在昨夜的接风宴上,初次见面的沐夏和芫芫曾礼貌地浅谈几句,芫芫当时表示,第二天早上想来拜访远道而来的贵客,果然,现在如约而来了。 叶家二姐妹之所以来得如此早是有原因的:昨夜,接风宴散后,回去的路虽然不算太远,但女子夜里行走毕竟让人放心不下,所以叶家姐妹便留宿下来,今晨醒后,澹台老夫人——也就是澹台拓的祖母传过话来,请未来二孙媳妇和二孙子好友的媳妇到她房里用早膳,于是,芫芫和妹妹洗漱梳妆后便立即走过小院这边,邀请沐夏同去澹台老夫人那里。 清晨时候,赵隽早早起床出门了,说是与澹台拓忙事务去,沐夏也就不管他了,自己和叶家姐妹一同去见澹台老夫人。 “世子夫人第一次来到我们苏州吧?还喜欢吗?”路上,芫芫客气地询问京城来的贵宾。 “嗯!叶姑娘的家乡很美!教人很难不喜欢。”沐夏真心赞美。她祖居京城,自小见惯磅礴恢宏与堂皇富丽,觉得江南的秀气、雅致的确有别样的魅力。 “承让了!芫芫孤陋寡闻,不曾出过远门,想象中觉得京城迷人无比,只是路途遥遥,实不知哪一日才有机会游览……”芫芫谦和地说,无限神往的样子。 “会有的——”沐夏一笑,“我和我夫君希望叶姑娘能与澹台先生一起到舍下做客。” “有机会,芫芫一定去!”芫芫温文地笑笑。 这位叶芫芫姑娘,模样也许的确比不上那位曾经与澹台拓有过交往的紫蝶姑娘,却别有一种含蓄、娇怯与柔婉,其实是一位容易令人心生好感的女子——至少,沐夏就这么觉得。 “姐姐,我也要去——”走在后面的叶小妹妹忍不住打断姐姐与澹台家客人的交谈。 “哪儿有热闹能少得了你?”芫芫回身,一只青葱玉指轻按在妹妹的额头上,像斥责,语气却含有明显的宠溺。 “嘻嘻!姐姐答应了!嘿嘿!不管姐姐去哪儿,苏苏都要跟着。”苏苏小姑娘高兴不已,得意洋洋。 “叶大姑娘就要嫁给澹台大爷了,叶小姑娘你也要跟着去呀?”和苏苏并排走的浣纱忍不住逗趣。她自小不怕生,况且昨日来到此地,最先认识的人是苏苏,昨日到今日,俩人已是差不多混得半熟了。 “自然要去!”苏苏更加得意洋洋,“姐姐太柔弱了,我不在她身边,澹台大哥肯定要欺负姐姐,我要帮姐姐管住他才行。”“你怎么管?”浣纱更加好奇了。小姨子管姐夫哦,又有精彩瞧了,可惜……只怕她瞧不到。 “我跟姐姐一起出嫁呀!这样,我就可以帮姐姐管澹台大哥了。”叶小姑娘一副肩负重任的神情。 什么意思? 浣纱有些摸不着头脑,于是傻傻地问,“叶小姑娘意思呢是要陪叶大姑娘出嫁,还是姐妹俩一起嫁给澹台大爷呀?” “丫头,说些什么哪?”沐夏不得不轻斥浣纱。瞧瞧!这问的什么话? “对了!我就是要和姐姐一起嫁给澹台大哥!”叶小姑娘郑重宣布,很理所当然,很……欣然向往的样子。 什么? 什么? 浣纱一个趔趄,几乎打跌。 沐夏眉毛扬起,微微错愕,不由自主看向叶大姑娘。 “我妹妹说的是真的。”芫芫神情自若地解答,仿佛没有看到客人吃惊似的。 姐妹俩要同时出嫁?嫁给同一个男人?这、这、这……这难道是吴地的风俗?浣纱承认,自己很孤陋寡闻!很少见多怪!很那个……噢!澹台大爷真不愧是风流人物哇!平时拈花惹草,左拥右抱也就罢,娶妻也要一箭双雕!而且还是一对姐妹花!太便宜那个澹台大爷了吧?呃……不!不!不!是……澹台大爷今后有得他好受了……哈哈! 嘴角几乎抽搐,浣纱赶紧用手捂紧嘴巴。 “我们到了,来日有时间,芫芫再与夫人详谈好吗?”芫芫一边引导沐夏来到一进正房门外,一边落落大方地说,一副丝毫不觉得姐妹俩同时嫁一个男人有什么可异之处的淡定模样。 “我初来贵地,很喜欢有朋友多聊聊,叶姑娘愿意常常往来,不胜欢迎!”沐夏本无意探问他人的私隐,顺着芫芫的话就势拐弯。 坦白说,眼前的叶姑娘虽然不过认识两天,却俨然是个很好的谈话对象,平日里有这样一个对象往来闲谈,也是一件不错的事情。 “夫人愿意视芫芫为朋友?”芫芫听着沐夏的话,迟疑一下,脸上微微现出雀跃之色。 “可以吗?”沐夏问道,含笑向对方伸出手。 直到此刻,沐夏才蓦然发觉,自己从小到大,身边情谊亲近的女性除了亲戚姐妹,还从来没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朋友,面对眼前坦诚的女子,她的确萌生了结交的念头。 “荣幸之至!”芫芫握住沐夏的手,欣然道,“太好了!夫人,芫芫生性冷淡、愚钝,总不能热情周到地对待朋友,因此也总是错过许多朋友,昨夜第一次看见夫人,很是仰慕,很是喜欢,能够做夫人的朋友,芫芫荣幸之至,谢谢!” “既然要做朋友,叶姑娘可否先把这‘太客气’去掉了?”沐夏含笑摇首。 “好啊!老实说,身为女子,老是这么循规蹈矩,不得有半寸差池,真真累得慌。”芫芫也摇头道。 沐夏一愣,随即会意而笑。果然,志同道合方能称之为友!难怪她如此容易和芫芫交上朋友,原来呀,大家都是同道中人——澹台拓,他太轻看自己的未婚妻了! 可以预见,她夫婿那位好友的未来日子,再也无法与平静无波挂钩喽! 之后,沐夏和芫芫便常常来往了。 俩人有时候是芫芫直接过来“明镜山庄”,有时候则是沐夏亲自到叶家庄拜访,几日下来,彼此都很有些相互投缘的感觉,谈话便渐渐无所顾忌。也因此,沐夏很快清楚了叶家姐妹想要一同嫁给澹台拓的内情。 叶芫芫与澹台拓定亲后,对于这门婚事,论不上欣喜,却也没想过抗拒;对于未来的婚姻生活,谈不上希冀,倒也不至于悲观畏惧;对于未来夫婿,心底说不上爱或不爱——古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里,女子对丈夫的爱,哪一个不是在婚后培养出来的?因为不爱,她于成亲是早或晚,其实并不在意,但,她的小妹妹苏苏可没有那么淡然无所谓。叶小姑娘冲动,又特别袒护姐姐,看到未来姐夫对于娶姐姐过门的事不痛不痒、拖拖拉拉,自然横生不满,决意替姐姐打抱不平,因此几年来没少找过澹台拓的麻烦——澹台拓定亲前后没见上自己的未婚妻几面,对于未来小姨子,倒是眼看着她从天真可爱小女孩儿长成娇俏刁蛮美少女……就这样,问题来了——在妹妹也长成待嫁女儿的某一天,芫芫蓦然发现:总是澹台大哥长澹台大哥短的妹妹比她更加关心澹台拓归去来兮,也比她更加了解与澹台拓相关的大事小事琐碎事鸡毛蒜皮事……小姑娘藏不住心事,轻易被身为姐姐的她套出了心事——小妹妹喜欢澹台拓,非常、非常喜欢,确定无疑! 清楚事实后,芫芫打算成全妹子,苏苏却死活不肯破坏姐姐的姻缘,俩姐妹你推我让不成,最后,芫芫在得知澹台拓即将回来迎娶自己时,突然做出惊人之举,前去恳求澹台、叶两家长辈,请求允许姐妹俩一同出嫁,理由是:她自小身体怯弱,惟恐担不起为人妻、人母之职,出嫁之后,少不得要偏劳他人,而妹子恰巧有意,不如姐妹两个共侍一夫。 富户人家三妻四妾本不足为奇,澹台家长辈觉得二少爷多娶一个媳妇那是他的福分;叶家人呢,家里女儿众多,认为能嫁一个是一个,况且又是嫁入澹台世家这样的人家,其实更乐见其成,名分什么的倒也不去计较,尤其,上古时候原本就有姐姐携妹妹出嫁的旧礼,现今虽然不盛行了,做起来倒也是一桩古朴风雅的好事,世人亦无可厚非,而且,依澹台世家的门风,子孙多爱纳姬妾,既然如此,又何必肥水流入外人田,最主要的,如果澹台拓再纳姬妾,姐妹俩可以一处照应——多好! 种种原因,这样,便成就了叶家姐妹即将同嫁澹台拓的美事。 了解事情始末,沐夏不由暗暗为叶家姐妹称奇,芫芫内敛、含蓄,有容人之心;苏苏天真骄蛮,不想如此重情——不止是爱情,还有亲情……对比之下,沐夏承认,自己没有芫芫的宽容大度,也没有苏苏的坚忍执着。她爱赵隽,根本做不到出让他,也做不到与别人共享他。呵!这人世间爱情的形貌,真是不可一概而论! 尽管如此,沐夏仍然认定:爱情的真谛应当忠贞而专一! 芫芫的举动,说明她其实重亲情更胜于其他;苏苏呢,则是爱情至上,亲情并重!如果她尹沐夏没有爱上赵隽,说不准也会像芫芫……也会接受柴郡主或怡蓉——她们,不知道还会痴多久?而她,抱歉!永远也不可能让出自己的爱人! ******************************** 澹台拓万万、万万没有想到,他成亲必须……一次娶两个妻子——其中一个竟然还是那个总爱折腾他的小魔女!她,难道不是应该老实本分地维持他澹台拓小姨子的身分才对吗?做什么也要充当他的新娘? 为什么? 为什么事先没有一个人告诉他? 如果早知道会是这个结果,他澹台拓一定、肯定、必定……不会因为羡慕人家夫妻和美脑袋一时糊涂拎不清自个儿什么状况,颠颠地跑回家来成什么亲娶什么妻! 可……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 花轿,呜……两顶花轿都被他迎进山庄了——这是他到叶家庄迎亲发现自己的新娘子居然变成两个把他当场狠狠震傻之后糊里糊涂做下的事情;更糟糕的,一时没法从震惊呆滞状态中清醒过来的他已经把不知谁是谁的两个新娘子都接进大门了;更更重要的,他和她,和她,都一一拜过天地高堂了…… 呜呼!难道——这是上天给他的惩罚?这惩罚也太甜蜜得令人吃不消了吧? 你!吃饱闲着没事干的老天爷,可否分神多管管天下不平事,别正事不做偏来插手凡人婚姻讨人嫌!还有你……那位专司世间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月老大神!您也别想躲!麻烦点鸳鸯的时候靠点谱好不好,这鸳鸯谱能胡乱点的么?就算他澹台拓素日有那么一点点花心、博爱,可也不能因此论定本人来者不拒,任谁下嫁都不挑挑拣拣!可他……唉!却不敢有断然拒绝甩手不干掉头跑路的勇气……唉!唉!唉! 郁闷的澹台拓心里嘀咕不已,很想、很想当场弄明白这变生肘腋、不可思议的事情。他想呀想,却无论如何也想不通,想不通当然只好借酒浇……愁。结果,澹台拓在自己的喜宴上喝了个酩酊大醉,最后被人抬着送进新人房里——咳!咳!恰巧!正是叶小姑娘——哦!现在应当称为二小少奶奶的那一位新娘子呆着的那一间新房。 澹台拓的人生大事就此尘埃落定。 第七十二章 澹台拓娶妻后,日子如水,转眼十一月末了。 数日来,因为澹台拓尚在新婚,少不得要多多陪伴新夫人——何况还是两位新夫人,时间上分拨不开,难免有时顾不上兄弟们,比如赵隽和秦肃。秦肃是十一月初五赶到“明镜山庄”的,喝过喜酒,顶头上司赵隽要他届时再一同返京,于是便留了下来。 温柔乡里迷醉了半个月,再继续沉溺下去置万事及好友于身外不顾,身为主人家也未免太失礼了!所以,十一月二十七日,澹台拓携妻邀友,浩浩荡荡,乘着自家游船,大老远出游到杭州西湖来了。 澹台拓的婚姻生活比外人甚至他自己预计的要美满得多多。大妻子温良贤惠谦和,小妻子娇美俏皮深情——尤其是小妻子,想不到昔日骄蛮霸道的小魔女嫁给他之后其中的美妙甜蜜之处实是出乎意料不可言传,他更想不到,这小妮子竟然从小深爱他,为此情愿屈居姐姐之下托付终身,此情此意要他澹台拓不为之感动简直说不过去,当然,大妻子也很值得敬重。 沐夏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西湖。 西湖被誉为“人间天堂”,湖光山色,美不胜收。 十一月末的季节里,没有柳浪莺啼,十里荷花,还见不到断桥残雪,亦或经冬雪后暗香疏影的红梅,甚至连平湖秋月,三潭印月的胜景,也暂时没法看到——因为,现在是白天。 不过没有关系,西湖可赏的胜景,还是很多的。例如,孤山朝北里湖一带的西泠桥。 《钱塘苏小小歌》曰: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泠松柏下。 这首诗讲的是一段和西泠桥有关的爱情故事:六朝南齐时候,钱塘歌伎苏小小在一次偶然的路遇中,结识了前来西湖游玩的金陵官宦子弟阮郁,爱情产生,俩人于是在西泠桥苏小小的家里同居,可惜,甜蜜的爱情容易梦醒,阮郁被父亲召回家后一去不返了。后来,同样是在西湖边上,苏小小遇上了落魄书生鲍仁,鲍仁蒙苏小小赠银,得以进京赶考,此后黄鹤一去不复返,一生憧憬爱情的苏小小,没有被两次失去爱情的悲伤击倒,却在一次游览西湖时感了风寒,一病不起,香消玉殒。戏剧的是,这时,已经做了滑州刺史的鲍仁突然出现,大哭一场,并在西泠桥边为苏小小造墓。此后,更有后来人在西湖边上,为苏小小筑起一座“慕才亭”,铭感她能够看破缘起缘灭,能够将逝去的爱情视若天上的流云,而不是终日介怀伤身,同时,因赞叹她慧眼识英才,救人于贫困的品德,又有人为她做了一副对联:湖山此地曾埋玉,风月其人可铸金…… 听完芫芫以平淡语气叙述西泠桥苏小小的故事,沐夏却丝毫不觉得平淡。 一个女子的两段爱情,成就了一处胜景,这样千古留名,是见证其人的幸,还是不幸?深深爱过又失去,真的可以做到云淡风轻笑看流云吗?而受过伤害的心灵还能够再爱,又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啊!不爱,可以省却人生许多烦恼伤害,像芫芫;可不爱,人生会觉得多么欠缺遗憾,像她——爱上赵隽,为他所爱,心有所属,其实是多么美好,多么幸运的一件事情! 船行在西湖上,空气清寒,澹台拓于是命人在舱口处摆下一桌酒席,大家围着火炉吃火锅。芫芫和沐夏坐了一阵子,因为两个人都不喝酒,吃饱之后便走到船舷边,看风景,闲谈,消食。 “日后——会爱上他吗?”沐夏望向酒席上拥着苏苏开怀畅饮的澹台拓,轻轻问。 “也许吧——”芫芫淡淡一笑,看着澹台拓怀里满脸幸福,笑容甜美的妹妹,心下平和而幸福!于是又补上一句,“这样就很好了!” 人类感情如此丰富,并非男女之爱才算爱,才可以令人心生幸福,妹妹比她更适合这个婚姻——因为她心中有爱!而她,看到妹妹幸福,也已经觉得很幸福了。 沐夏看着芫芫,不再说什么。各人各有对待自己人生的方式,只要觉得幸福,就好! “夏儿——”她离开太久,赵隽那边叫唤妻子了。 这男人! 沐夏耸耸肩,冲夫婿摇摇头。 芫芫莞尔一笑,“快去罢!我瞧你夫婿简直离不开你!” “不必理会他——”沐夏不以为意。本来就是么!大家都在同一条船上,相去只是咫尺,几乎能望见彼此的汗毛,没必要非得时时刻刻黏在一起吧? 她不理他,他可不见得会罢休。 “夏儿,湖上风大,小心着了凉——瞧罢,手脸都冰凉了,来,我们进去吧?”赵隽手里端着酒杯大步走出船舱,来到妻子身边,另一只手捏捏她的手,又试试她额头的温度,忍不住唠叨。 “我很好——老头子!”她睨他一眼,她肌肤生来沁凉,他又不是不晓得。 “老头子?”他怪道,“你嫌我老了?” 芫芫看着开始打情骂俏的小两口,认为还是让一让空间比较好,于是一笑,走入船舱里去了。 “我家夫君正当青春,如此少年英俊,谁敢说老?”沐夏抚着夫婿光光的下巴,笑道。 她倒是能识时务!可惜——晚了! “如斯美言,听的人心花怒放,焉能无赏?此刻珍宝未带,美酒却有,爱妻,来,饮了它罢!”赵隽不怀好意地举起手中杯,送到她的小嘴边。 喝就喝,以为她怕呀!旅行的这几日食宿都在船上,她不习惯,一直没有睡好,喝点酒催催眠不失为好主意。 她就着他的酒杯喝了一小口,还想再喝,他却收回杯去,自己一饮而尽。 “喂,那是我的——”她还没喝够哪,想要去抢,已经来不及了。 “这些足够了,夏儿——”他黑眸幽暗下来,隐隐闪着她熟悉的光芒,手缓缓伸给她。 沐夏脸上一热,清楚地知道这男人在打什么主意,但此时此地……不太好吧? “世子,你瞧,旁边那条船上是何许人?似乎认得世子,一直在瞧你——”沐夏眼眸流转,瞥见旁边并行的船上,一个人影倚在船栏边,于是示意他夫婿快看。 他才不上她的当,长臂一伸,准确地勾住她的腰,“是谁——重要么?”他得逞地笑。 这男人越来越不好诓了!唉!她认命地倚在他的怀里。 “小……小王爷……小王爷……” 咦?真的有人认得他哦! 俩人一起看过去,发出声音的正是旁边船上倚着船栏的人,一个女子,辨认一下,看清楚了——这个女子,是紫蝶姑娘! 紫蝶姑娘?她不是跟着那两个汉子到北方去了吗?此刻怎会出现在这里?此刻的她,容颜憔悴,神情苦楚,往日风采几乎不复,乍然一看,很难令人联想到当初那个曾经以色艺双绝名噪京城的“仙乐坊”花魁娘子! “小王爷,我……”紫蝶姑娘目光凝聚在赵隽和沐夏的身上,神色自哀自怜,“紫蝶命运多桀,不幸飘零,能在此遇见故人,不胜唏嘘……小王爷能否……能否看在旧日相识的情分上,帮紫蝶一个忙……” 赵隽搂着妻子,不置可否。 “什么忙?” 沐夏看看夫婿——这个男人啊,冷酷起来无情至极,她也是领教过的,见紫蝶姑娘无人搭理,可怜她难堪,于是出声问。 “喂!你也太好意思了吧?”浣纱早跟了过来看,听见这个素来不怀好意总想伤害大小姐的女人在偶然重逢的情形下居然一开口就要大小姐和姑爷帮她的忙——而且鬼知道是什么忙,觉得这女人脸皮堪比城墙,当即忍不住嗤之以鼻。 “我……”紫蝶姑娘此时的气势根本没法与之前相比,被浣纱一斥,迟疑一阵,才又出声,“紫蝶想……恳请小王爷带个信儿给澹台大爷……” “你想做什么?”浣纱眉毛一竖,警觉地问。 澹台大爷已经娶妻,而且正在新婚,这个不要脸的坏女人是不是妄想旧情复燃,坏人姻缘?她喜欢叶家姐妹,不喜欢这个坏女人,啊呀……澹台大爷不会还对她余情未了吧?那可就糟糕了!最好别让澹台大爷看到她…… “赵隽,你们与何人说话?老朋友吗?”久候不见赵隽人回舱,澹台拓索性带着他的两个妻子出舱看热闹来了。 糟糕!这世事为何偏爱掐着个“巧”字来上演呢?真是糟糕呀糟糕——浣纱双手合十,给老天爷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第七十三章 “澹台爷……” 船那边的紫蝶姑娘一眼看到船这边的澹台拓,呆了了呆,惊喜地叫唤,眼中却落下泪来,整个人哀婉凄楚可怜无比。 “紫蝶?”澹台拓对此邂逅完全意想不到,不禁错愕。 “澹台爷……紫蝶不是在做梦么?京城一别,以为再不能相见,天可怜,让紫蝶在此遇见你……澹台爷,救救紫蝶……此后紫蝶给你为奴为婢……”紫蝶姑娘扑在栏杆上,伸着双手向澹台拓乞求。 澹台拓看着当初不曾把他放在眼里如今却把他当作惟一依靠的女子,心里没有得意,反而……止不住泛起厌恶,他对这个女子是有过感情的,可惜,这份感情早被她自己磨光磨灭!现在的她,对他而言,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何况,他有妻子在侧,被误解就不好了。 “相公,她是谁?”果然,他的小妻子就问了。 “她是……”咳!澹台拓还真不好介绍。 “相公?”船那边的紫蝶姑娘蓦地瞪圆眼,“你……澹台爷,你娶妻了?她是你的妻子?” 这么快!她不相信! “是……”澹台拓应。 “还有姐姐。”苏苏不忘指指姐姐。 不可能!澹台拓怎么可能那么快就娶妻纳妾?那她呢,怎么办? “澹台爷,你说过要娶紫蝶的……”紫蝶姑娘情急地旧事重提。澹台拓痴迷她三年,不可能马上就淡忘她的!不可能的! “什么?相公想要娶这个女人?”苏苏双眼也瞪圆了。 “澹台爷,你誓言不负紫蝶,当初的海誓山盟,紫蝶不敢有忘……紫蝶相信,澹台爷也绝不是背信弃义之人……” “你和她海誓山盟……”苏苏气得眼眶发红。和姐姐共侍一夫她觉得理所当然,但想到澹台大哥还有心再娶他人,却无论如何容不下。 “澹台爷……”紫蝶姑娘又哀哀地呼唤。 “闭嘴!”澹台拓没好气地瞪着紫蝶姑娘。他以前怎么会认为她美若天仙呢?现在愈看,只会愈加觉得面目可憎。 “没有的事!别听信胡说!”澹台拓把小妻子搂入怀中,轻轻拍抚她的背,安慰道。 “妹妹,相公说的没错!男人在外难免逢场作戏,你晓得相公的性子,别人当了真,你怎么也和那些不知人情世故的女子一样,在意起那些逢场作戏来了呢?”芫芫淡淡地开口。 “真的吗?”苏苏抬起眼看澹台拓,神色好转了。 “为夫绝不骗你!”澹台拓哄着天真的小妻子,很是怕看到她的不开心。或许是看多了心机叵测的面孔,这天真坦白的小丫头反而更加令他心动呵护。 紫蝶姑娘听了芫芫的话,脸色猛然一暗,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她不明白!为什么每个她想要的男人身边,总会有一个厉害的女人?为什么?为什么?她最后的希望,难道也要落空了…… “呵呵……” 随着一串长笑声,一个四五十岁左右、膀大腰圆商贾模样的男人从紫蝶姑娘所在的船舱里踱了出来,靠近船栏,向澹台拓赵隽等人抱拳行了个礼,又笑道,“在下姓贾,小本生意人,方才在舱里不巧听见众位谈话——原来,各位贵人乃是紫蝶姑娘的旧识……呵呵!如此太好了!紫蝶姑娘乃月前一位友人与贾某赌钱输了抵押在此的歌伎,贾某不日便要返回家乡,至今不见那位友人来赎紫蝶姑娘,携其回乡大是不便。诸位既是紫蝶姑娘旧识,请领了她去如何?赎金么……好商量,五千两银子即可——” 五千两?这商人还真把这女人当宝了!浣纱心内哼哼,谁会买她呢?澹台大爷吗? 赵隽看着眼神开始迷茫的妻子,知道她的酒意渐渐上来了,一面好笑,一面乘机搂她入怀。 澹台拓呢,悄悄观察妻子们的神情,不敢大意。 所以…… 没有人回应贾姓商贾开的五千两银子要价。 “二千两——二千两如何?”贾某人晓得自己开价太高,立刻合理降价。 还是没有人应答。 “一千两?不能再低了。” 沐夏在夫婿怀里打了个呵欠。 “澹台,我们先进去了。”赵隽跟澹台拓打一声招呼,搂着妻子走进船舱,带她回舱房里歇息去了。 “八百两?已经蚀本了——”贾某人苦着脸。 “相公,我们也进去吧?”苏苏扯扯丈夫的手。他们刚才坐在舱里喝热酒,吃热菜,现在到外面吹了太久的冷风,害她忍不住打起寒颤来,好想快点回到温暖的地方。 “澹台爷,你我三年情分……”船那边的紫蝶姑娘明显着急了。 “相公,外面风大,你们刚才喝了酒,酒后吹风太久不好,你先带妹妹进去吧。”芫芫截口说道。 “澹台爷,澹台爷……”紫蝶姑娘听了这话更着急了。 “五百两!我都赔进去了……”贾某人沮丧地大叫。 “我……”澹台拓迟疑地看着贾姓商贾和紫蝶姑娘,似有所动。 “澹台爷……”喜色泛上紫蝶姑娘的脸颊,“紫蝶就知道,你绝不会负我……” “相公!”芫芫定定地看着丈夫,“你进去罢,我会妥善处理。” “好罢——”澹台拓轻叹一声,转过身。他不是对紫蝶姑娘余情未了,而是……再怎么说,毕竟有过情分,如今看着她落魄置之不理,也太无情无义了!可是,赎了紫蝶姑娘又能怎么办?领回去是绝对不可能的! “澹台拓……澹台拓……你怎么可以如此狠心肠……无情无义……呜呜……”紫蝶姑娘看到澹台拓真的回身走掉,不顾一切地哭叫起来。 “二百五十两!二百五十两!你们再不要,我就把她卖进青楼,这货色虽然年纪稍大了点,模样还是不错,精神养好了,在下等妓院里不定还能当上红牌,说不准还能多卖点价钱——”贾某人也大叫。 “够了!你也不必再作践她!”芫芫冷冷地说,“二百五十两,我给你!” “好!好!好!成交!贾某这就把人给送到夫人船上去……臭婊子,还不快快谢你恩人?” “我……”紫蝶姑娘咬着嘴唇不说话。她指望澹台拓救她脱离苦海,万万没想到最后竟由澹台拓的妻子买下她,她不想领这个女人的情,可澹台拓那个没良心的竟然一点不顾念旧情,说喜欢她说了三年,到头来娶了妻就只顾他的妻子……男人,都是冷酷、无情、无义之辈!她算是看透了!看透了!看透了! “不必!”芫芫淡淡地对贾某人说,“我家里不缺奴婢,你放条小船送她上岸吧。” “不行!我孤身一人身无长物如何过活?你们这不是逼我走上绝路吗?我不——” “你不行——也得行!我劝你还是快些下船吧!你若跟我回去,被我夫人打死可别怨我!” “呜……”紫蝶姑娘放声大哭起来。 这几个月来,她可谓受够了凌辱,吃够了苦。先是石威借口她应允他刺伤澹台拓后就随他走而胁迫她离开京城,不几日又在一次豪赌中把她抵押给一个姓周的北方商人,这姓周的南下做生意,把她带到杭州,又在一次赌博中把她押给姓贾的,姓周的是个十恶不赦的坏蛋,把她折腾得死去活来,本以为到了姓贾的手里会苦尽甘来,这姓贾的却也不是什么好人,玩够了她就整日借口家里老婆凶悍不能带她回家要把她卖进下等妓院——在她自觉前途无望的关口,意外地遇上赵隽和澹台拓,当然,对于赵隽她是不敢抱任何希望,可澹台拓曾经追求、迷恋过她,不可能对她见死不救——可他,偏偏就是见死不救!对她置之不理也就罢了,最后竟由他的妻子来赎她——伤她的心也就罢了,还用这种方式狠狠羞辱她,无情无义到了极点! 她紫蝶的命运为何如此凄惨? 如果……如果……她早早答应澹台拓的追求,那么,此刻哪里还有这个女人得意的分……此时,紫蝶姑娘除了暗暗吞咽无穷后悔,对改变自己的命运再也没有勃勃雄心了。 “够了——别哭丧了!这是你的东西,快下小船走吧!”贾某人提了一个包袱出来,直接丢到小船里,又推着紫蝶姑娘下去。 “我不要——孤身一人,你要我去哪?” “下去!”贾某人把紫蝶姑娘丢下小船,勒令船工,“开船!” “等等——”芫芫开口阻止正欲摇橹的船工,把一包银子丢进小船里,对紫蝶姑娘说道,“你口口声声说与我家相公有旧情,我家相公并非无情无义之人,陌生孤苦,我家相公尚知相助,何况是你?这里有三百两银子,你拿去,从此好自为之罢!” “澹台拓,澹台拓——你出来,出来——”紫蝶姑娘眼见自己真的要从此孤身飘零了,不顾一切地冲着船上喊,“澹台拓,你这个薄幸浪子,如此畏首畏尾,算什么男人,你出来见我……” “船工,开船。”芫芫吩咐。 “好的,夫人!”船工摇开橹,朝湖岸划去。 “我不走,我不走……”紫蝶姑娘叫嚷着扑到船边,看着湖水,无计可施,又抬起头瞪大船上的芫芫,破口道,“你别得意,澹台拓当初执意要娶的人是我,若不是我拒绝,哪有你现在嚣张的份?你以为拦着澹台拓不让他见我就可以让他忘记我,不可能的!他爱了我三年,他三年前就爱我!你算什么?你们等着瞧,我会来找他……澹台拓……你等着我……” 紫蝶姑娘的声音渐渐远去。 “当初既然拒绝,今日何必回头……既然如此,何必当初?”芫芫摇摇头,走回船舱。 不懂珍惜的人,追悔莫及……怨得了谁? 第七十四章 舱房里。 赵隽把他妻子安放在卧榻上的同时,自己也抽不开身了。 呵! 她喝了酒好柔顺……好柔美……好柔软……好…… 他心猿意马,也不管她昏昏欲睡,一串串吻滑落在她柔嫩的肌肤上,随即带出细细点点泛红的印痕…… “世子——”沐夏咕哝。她好想睡,好想睡,可他、他总是把她从似睡非睡的迷境里拉出来,让她始终没法沉醉。 “乖,一会儿再睡好不好?”他语气中有着强烈的压抑。 “嗯……”她打点一下精神,勾住他的脖子,吻吻他的嘴唇……他的嘴唇真漂亮呀,好一个俊帅的男人……她好喜欢他的样子……好喜欢,好喜欢…… 这么分神想着,她迷迷糊糊……痴痴迷迷……痴痴迷迷……迷迷糊糊……最后,还是抗拒不住,直接睡过去了。 赵隽哭笑不得地看着睡过去的妻子,这折磨人的小妖精啊!他定定心,敛神静气,收拾绮思,扶她躺平身子,替她盖上暧被。 唔…… 不知道睡了多久?喝点酒果真好睡啊! 沐夏长长地伸个懒腰,感觉舒服至极了才缓缓睁开眼睛…… 呀! ……舱房里漆黑一团,沐夏急忙伸手摸摸身旁——空的! “世子——”沐夏不由得有些着慌,她天不怕地不怕,偏偏——这怕黑的毛病自小就落下。 没有人应答。 “赵隽——”她又叫,身子缩进被窝深处,半个脑袋也躲了进去。 他人去了哪儿?他怎能抛下她一个人陷在黑暗中? “隽——” 啊!好黑! 黑暗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潜伏……蠢蠢欲动……他到底去哪儿了? 呜……他怎么还不回来? “呀”的一声,舱门突然传来轻微的声响,门——被打了开来。 什么……东西? 谁? 沐夏把被子往上一拉,整个蒙住自己。 “夏儿——”低沉的声音传来,悦耳、安心。 是他!他回来 ! 呼…… 沐夏松了口气,拉下被子,心里委屈,说话都快成哭腔了,“世子,你在哪儿?好黑,我看不到你……” “我在这里!别害怕——” 赵隽点亮灯,走过来坐在卧榻边,抬手抚平妻子脸上的惶然。哎!可怜的丫头,平日里见她沉静从容,天塌下来也能够淡然以对似的,谁能想到独独怕黑! “我方才在外面与澹台、秦肃喝会儿夜酒……浣纱呢,睡死了,怎么不留神看顾烛火?”赵隽抱住妻子,此刻柔弱的她令他男人的保护欲止不住泛滥,疼爱怜惜止不住翻涌。 “浣纱来了——”浣纱睡眼惺忪地冲进来,垂首站立一边。 “你怎么侍候的……”赵隽瞪着丫头,皱起眉头。 “我没事了。”沐夏靠在夫婿怀里,扳回他的脸,问道,“我睡了好久,什么时辰了?” 赵隽把注意力转回妻子身上,手指轻抚她柔嫩的脸颊,见她一切如常,才放下心来。她这几日睡不好,他放任她从午后睡到现在,连晚饭也没有跟大伙儿一起吃,想到这里,他说道,“有三更了吧——才不过喝一口酒,也能睡这么久!晚饭没有吃,饿不饿?” “唔……”沐夏虚应一声。 饿其实是饿的,不过刚刚醒来,没什么胃口。 “那好,饭菜都在热着,起来吃点食物吧。” 赵隽转头向舱门外唤一声,不一会儿,热腾腾的饭菜端进来了。 “有什么好吃的吗?”沐夏起了床,坐到小几边,扫了眼小几上的菜肴,兴趣缺缺地问。 “有煮干丝、糖醋鳜鱼、清炖狮子头、松子肉、三虾豆腐、胭脂鹅、八宝船鸭……这些够不够?”他坐在她身边,一一介绍。 嗯——不是油腻腻的就是甜腻腻的,听着就不太想吃,她眉头微蹙,“有没有清淡一点的?” “船上似乎有腌制咸蛋、酱制黄瓜,你要不要吃?” “那就酱制黄瓜吧!” “丫头,这么好养?”他取笑,“放心,十个你夫君也养得起。” “世子应该大呼侥幸——”她白他一眼,蓦地想起,“对了,记得上次回家为母亲祝寿时,临秋吃的那些腌酸梅味道很好,此刻好想吃,不知道船上有没有?” “饭不好好吃,怎么净想些小吃?好了——爱妻想吃,为夫叫人去问就是了!” 去问的人很快回话:没有! “世子,我要吃——” 怎会没有呢?沐夏更想吃了。越吃不到越想吃,人类不折不扣的通病! “好罢——我下船去找。”他根本抵不住她的撒娇,立马就要起身。 “不要——”她赶忙抱住他的腰,“深更半夜的,你去哪儿找?不要出去,我要你陪我!” “那腌酸梅呢,不想吃了?”他勾勾她的鼻尖。 “想呵——不就是个零嘴么,吃不着就不吃了……也不会怎样!世子,你陪我吃饭吧!”她忍了忍,决定吃饭。 “为夫正有此意!来,先喝口汤——”他舀了勺“煮干丝”,小心送到她嘴边。 “扑哧——”一旁侍候的浣纱突地忍俊不禁。 两个主子同时停下动作,不说话,都盯着她看。 浣纱笑呵笑,直笑到主子神色不对了才赶忙道:“奴婢突然想起来了,老夫人寿辰,二小姐也是想吃腌酸梅……” “什么意思?”赵隽听不明白。 “二小姐那时候也是说胃口不开,想吃酸梅,后来请大夫诊断,说是喜脉。大小姐现在跟二小姐那时候好像,说不准也是有喜了……”对!对!对!肯定是的!她是大小姐的贴身近侍,大小姐的身体变化她最清楚,咳,她真是粗心,那么久都没有察觉意识——不过,也怪不得她哦!毕竟,她还是个姑娘家嘛! “真的?哈哈!”赵隽一下子从座位上跳起,跳得太高,脑袋差点撞上舱顶,狂喜的音量也没控制住,远远传扬出去,不知惊动了几许湖上栖禽。赵隽原地转了几个圈圈,又回身抱住妻子,“夏儿,是真的么?我要当父亲了?” “还不清楚哪——”沐夏摇摇头,没请大夫前来诊断,不知道是不是,可……想到有这个可能,心里也好雀跃,也许……真的是……好像……真的是哦…… “肯定是的!大小姐快两个月没信儿了,浣纱早就猜测来着……”浣纱一时高兴,口没遮拦。 “夏儿,爱妻,为夫知道,你绝不会教夫君失望……夏儿,我要一个女儿,像你,一模一样……”赵隽已经十足认定自己父亲的身份,煞有介事地讨论和要求。 咦?原先不是说好生个像他的儿子么?她好想知道他是如何从奶娃娃到会攀爬到学走路然后长成擅长拉弓骑马射箭的英武帅气少年好不好? “不!我要生儿子!”她不肯答应他的要求。 “女儿——”他执意要。呵呵!拥有一个倾城倾国的女儿为人父的多么光彩啊!想起来就美滋滋骄傲得不得了! “世子,不如我们来赌吧?”她兴致勃勃地建议。 “赌什么?” “生儿子算你输,生女儿算你羸,输了的人得一辈子听从羸的人!” “那么羸的呢?”他问。 “自然是让输的人一辈子听从自己咯!” 这两个答案怎么他听着始终觉得像是一个?不管那么多,反正都没有坏处。 现在比较重要的是—— “吃饭,饭菜快凉透了——夏儿,来,多吃点,别饿着身子!” 心爱的妻子快是他孩子的娘了哦!赵隽兴奋不已,关怀体贴殷勤得只差没让妻子饭来张口了。 第二日清晨,天蒙蒙亮,侍剑匆匆下了游船,到岸上执行主子交与的任务。 早饭前,侍剑回来了,并带回一个当地久负盛名的大夫。 大夫被带进赵隽与沐夏的舱房。良久,大夫由和颜悦色的赵隽送出舱门,又由侍剑带下船去。 发生什么事了?谁生病了——早起的鸟儿叽叽喳喳。 鸟儿没有叽喳多久,全船的人都知道了:哦也!晋王世子赵隽要、要、要当爹喽! 嘿!叽叽喳喳的一定是喜鹊吧?这可是喜事哟! 于是乎,大伙儿纷纷涌到赵隽的舱房里,隆重地道贺,羡慕加嫉妒,热闹了一早上。尤其是澹台拓,巴不得自己也快马加鞭,不甘心事事都落在赵隽后面。只是……这件事情他毫无疑问注定、铁定、肯定是落后的了。 确定妻子怀了身孕,并且孕期已近两个月,赵隽是眉开眼笑外加小心翼翼。因为……根据他反复从大夫那里打听来的各项注意事宜明示,这个时期的孕妇最需要小心注意,比如不可过度劳累,不要搬运重物,不能剧烈运动……不应长途旅行——真是糟糕!还有,要多休息,睡眠必须充足,等等,等等……所以,从妻子早晨醒来后,赵隽不但不让她起床,还马上决定,尽快赶回京城——跑陆路鞍马劳累绝对、绝对是不行的了,得从水路坐大船回京——由水路回京,走的是大运河,相对而言,那样稳当些,尤其,澹台世家有的是航船,这不成问题。 就这样,当天,一行人离开西湖,返回“明镜山庄”。 在山庄过一夜,第二日,一行人便换乘一条适合远航的豪华舒适的大船,沿大运河向京城航去。之所以仍旧说“一行人”是因为,澹台拓和他的妻子们也在同行之列。 澹台拓携妻同行的缘由其实很简单:澹台世家早有将事业版图扩展到京城的规划,现在二少爷澹台拓妻娶了,家成了,也该是安下心来立业的时候了,长辈们认为,不如趁此机会要他与赵隽一同进京,早些筹备也好。 于是,一众友人又结伴向京城进发。 能够再度结伴,最始料未及的莫过于沐夏和芫芫,原本以为分别在即,日后相见遥遥无期,正自惋惜,不曾想到有机会一起进京,此后更将同住京城常常往来,心情高兴自然不在话下。 回京的这一段旅程,基本上,沐夏过得还算舒畅,不曾感受到太多怀孕的不适和苦楚——当然,船摇晃的时候晕晕船,呕呕吐那是免不了的,而每当那个时候,也就是赵隽最为紧张的时候。 大船回到京城附近的港口,下船换乘轿子入城回王府的路上,沐夏又吐了。 “停——”赵隽喝止轿夫,除了轻轻拍抚身子趴在他膝盖上,用手巾蒙着小嘴吐的七荤八素的妻子,什么忙也帮不上。 终于,阶段性的折腾人的孕吐终于过去了—— “夏儿,好一些没有?”他把她抱入怀里,拿出罗帕,替她抹去额头的汗水,唉,心疼哪! “不好——”沐夏闭着眼睛,有气无力的,“世子,什么时候才到家……” “快到了,再忍耐一会儿,好不好?”他只能这么安慰她。 “骗人……世子刚才也是这么说的!” “骗你为夫就是小狗。” “你就是小狗!”她睁开眼睛,瞧着他,精神回来了一些。 “好罢,我是小狗,是咱们养的那只黑哥儿,行了罢?”他笑道,“爱妻呢,就是白丫丫……” 好呀!敢说她是小狗! 她眉毛挑起,瞪着他。 “……的女主人!”他无辜地说,眨眨眼,又补上一句,“当然,也是黑哥儿的女主人。” 这还差不多! 她得意洋洋地躺在他的怀里,闭上眼睛,身体的不适慢慢远离,渐渐地,有些昏昏欲睡了。 “来人可是赵隽世子么?”轿外突地传来一个男人声如洪钟的询问,并且随即表明身份和来意,“下官骑都尉左翼,侍奉吾主在此,可否请世子出轿相见。” “世子,谁要见你?”沐夏被这声音给震清醒了,于是问。 “太子。”赵隽简单回答,扶妻子坐好,神色不由得左右为难,“我去去就来,你支持得住么?” 汰夏扑哧一笑,“世子去罢,我并无大碍,哪里就坐不了轿子啦?快去吧……” “为夫很快就回来。”他亲了她一下,掀开帘子,跨下轿,跟着左翼去见他的主子——当今皇太子赵倬。 沐夏不清楚皇太子殿下怎会出现在此地,也不晓得他会与自己的夫婿谈些什么,只是,自己的夫婿本是皇室一族,和皇太子是同族兄弟,兄弟狭路相逢,自然少不得要倾盖交谈,所以,她也没有多大兴趣打听详情就是了。 赵隽的确没有去多久。 沐夏不过吃了两颗腌酸梅,啃了两口苏式点心,喝了两口浣纱一路留神暧着热着的杏仁茶,赵隽就回来了。 “这么快?”她随口问。 “唔——太子在附近游玩,见为夫的马在外面,一时好奇,于是让人来问,因无要事,知道我们远路回府,所以闲谈几句便罢。”赵隽简单地叙述了一下。 沐夏哦了一声,没兴趣继续这个话题,却有兴趣逗弄她的夫婿。她悄悄拈了颗腌酸梅,出其不意,塞进他嘴里—— “咝……”他眉毛眼睛顿时皱成一团。 “世子,好吃吗?”她咯咯笑,还来问。 他的眉毛眼睛却又倏然舒展开来,并且……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唇,“味道不错!夏儿,再来——” 不会吧?他何时变得会吃酸了? 沐夏不置信,又拈起一颗腌酸梅送到赵隽的嘴里——真的耶!他一点儿不为难地吃下去了。唉!这男人被锻造得越来越“完美”了!简直都没法子捉弄他了…… 看着她微微苦恼的俏模样,赵隽心里暗笑,这些日子,他可没有少陪她吃腌酸梅哦!事实证明,人的潜力无穷无尽也! 事实也证明,当一个好情人,好丈夫,甚至是未来的好父亲,根本不是什么难事! 世上本无难事,只要有心人!只要——他赵隽愿意去做!为了她,他心甘情愿! 只是为了她…… 第七十五章 晋王世子赵隽和他的夫人尹沐夏到江南喝好朋友的喜酒,终于、终于……喝完回府了。 这顿喜酒喝的太够意思了,来回几达三个月之久。也就是说,赵隽和沐夏离开家的时候是九月末,回来已经是腊月下旬,年关将近。 年关近了,正好,回家过年,一家团圆。 澹台拓这次携家带口来京城,不好再去住客栈,当然,赵隽也不会在好友没来得及置办房产之前任他们一家三口在外面随便租房子权宜度日,反正晋王府人不多房子大,有的是住的地方,于是,澹台拓一家便被安排住进王府里来了。 晋王府邸相当宏大,规模包括正院及侧后方向的附属别院,正院和别院紧邻而建,由一道高墙分隔,中间不设通道往来,使院子各自独立,不受干扰。 王府正院居住晋王爷一家子,别院客房里住的则是晋王爷手下一些未有家室的幕僚、依附的清客,以及远道来京追求上进而食宿不便的青年才俊——例如季允这样的书生,某些预备依靠力气和武艺博取名利出人头地的壮士。 澹台拓家有女眷,自然不能住到别院去,赵隽特意挑选正院里一处靠近后街的院落,安排给他们一家住,并且打通围墙,砌了大门,不必事事从晋王府大门出入,好让他们方便自在一些。 澹台拓在京城的小家暂时安定下来了。 儿子儿媳妇出游平安归来,晋王和孙王妃视为一喜,儿子儿媳妇拜见过父母高堂之后,又添了大喜——无他,赵氏要添子孙了。 儿媳妇有了身孕,最高兴的莫过于婆婆孙王妃,许多嘱咐和嘘寒问暖不在话下,还兴致勃勃亲自张罗着挑选起经验丰富的接生婆、奶妈来……咳!却忽略了——儿媳妇才怀孕三个来月哪! 大嫂有了宝宝,赵倩也是高兴得不得了,巴不得大嫂早日生出可爱的小侄子或者小侄女来玩,镇日没事就跑去盯着大嫂的肚子看,经常被大哥中午或者夜里拎出房门丢出院外照样乐此不疲,屡教不改。 晋王府要添人口,不太欢喜的人也是有的,比如——表小姐怡蓉。尹沐夏有了表哥的骨肉,活生生证实俩人恩爱的程度,怡蓉心下难受的程度也几乎等量。还好,她难受的同时却也清醒地意识到:这——又是一个机会。尹沐夏现在怀了身孕,到时生下孩子,哺育孩子,表哥难免会受冷落,她只要适时地展现温柔深情,表哥肯定会看到她的好……岁月蹉跎,她已经十九岁了,再不充分利用每一次机会,也许……就再也没有机会了!尹沐夏这时候怀孕,真的是一次好机会,这么好的机会,万万、万万不可被人捷足先登夺了去,而这个人偏偏就住在晋王府里,像牛皮糖似的黏着不走了,她不能任由那个人赖在这里破坏她的梦想,不能,绝不能! 柴郡主住进晋王府快三个月了,在她母亲长公主入京之前,她得继续住下去,即使——住得并不舒心。晋王府里虽然有年轻的小姐,却成不了她的朋友。看到赵倩她心有芥蒂,总是勾起那段丢脸往事的回忆;对于落魄王府的表小姐沈怡蓉,她根本没有兴趣多看两眼,更遑论说知心话。安平公主呢,自从上次跌落水潭感染风寒之后,病根不断,病情反反复复发作,精神总不见好。她曾经两次入宫去找安平公主,安平公主却没有精神出宫回访。她无人陪伴,很难过,很寂寞,所幸……赵隽终于回来了!但,喜悦的心情还没有飞扬,一个血淋淋的事实就又狠狠摇醒她:赵隽,他爱的是那名叫尹沐夏的女人!爱到形影不离,难分难舍,还……给了她子嗣……他们,有了孩子——笑得多么幸福——是她插也不插进去,分也分不走的幸福……母亲为何还不来?她,再不想继续站在一边眼睁睁看他们幸福……她应该走,回家去住,到宫里去住……可她,为什么又不走……为什么……她到底还在幻想什么…… 除夕之夜,晋王府多了澹台拓一家三口、柴屏郡主,还有赵隽从别院那边请来一同过大年的季允,始无前例的热闹。不管是真正快乐的,表面快乐的,或者连表面快乐都做不到的,都平安祥和地度过了旧年的最后一刻,迎接新年。 新年很快到了。 大年初二,沐夏和夫婿一起回娘家,给父母大人拜年。 临秋和她的夫婿顾哲恺早就来了,正等着姐妹连襟相见。临秋的身孕已有五个月,体态颇有些臃肿,行动也不太灵便,看起来像一个富态的少奶奶,小女孩儿的气息几乎荡然无存。 所以,临秋少不得又来羡慕姐姐,“姐姐,你怎么看着没有多少变化,不像我……丑死了!” “傻妹妹,再过两三个月,你就不会对姐姐说这番话了。”沐夏只能这么安慰妹妹。 “也是!说不准姐姐到时候比我还胖还难看哪!”临秋自我安慰。 “你这丫头……”她们的母亲江氏惟有含笑摇头。 尹丞相也笑了笑,却很快又恢复固有的深沉与威严。 女儿女婿们回娘家拜年,尹丞相夫妇为了款待女儿女婿,特地置办一桌丰盛的年宴,正房一家六口团圆。 两个女儿都有了喜,这外祖父外祖母将会接连的当,尹丞相夫妇自然喜极开怀,至少表面看来是这样,不过——席间,沐夏仔细观察父亲的神情,总觉得他眉宇之间似乎藏匿郁郁之色……父亲,遭遇什么苦闷之事了吗? 罢了席,趁着父亲与夫婿、妹婿在前厅用茶、闲聊,自己和母亲退到后堂说些母女体己话的时机,沐夏向母亲道出了疑虑。 “唉——”江氏轻叹口气,说道,“你爹最近的确有些不开心,听你爹话里的意思,似乎是皇上数月来极宠信杨太师,这杨太师素日与你爹有嫌隙,得宠后常常怂恿皇上挑你爹的刺,还暗里拉拢朝臣排挤你爹。十月时,你爹新纳了个二十岁的姨娘,又遭杨太师诟病,四处散播言语,以至皇上也当朝取笑你爹老当益壮,老牛啃着了嫩草儿,这还罢了,前些时候,宫中有人悄悄传出话来,说是杨太师对皇上提及,爹娘前年在朝廷与北方外族开战之即匆匆将你嫁与世子,不愿留待战争结束候选宫妃侍奉君王,此举分明存心抗上,欺君,乃是对皇上大不敬之罪,惹得皇上更是冷眼相看你爹……唉!你爹今后的仕途……不晓得会怎样?” 她错了!原以为,别业那夜,皇上不得逞之后便会不了了之,她太天真,竟会心存侥幸,皇帝并不肯善罢甘休——现在,他将触须伸向了她的父亲!那么之后呢?下一个会不会是她的夫婿…… 沐夏打了个冷颤,原以为已经消除的担忧重又袭上心头。 “夏儿,你冷么?来,添上衣裳,有身孕的人伤了风可不好。”江氏看到了大女儿的颤栗,连忙关心地拿来自己一件大衣给她披上。 “谢谢母亲!”沐夏拢紧大衣,若有所思地问,“母亲,您方才说杨太师提及的事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真有这回事吗?” “这件事……”江氏沉思一会儿,觉得现在对自己的女儿遮遮掩掩已经没有必要,“你成亲那年,皇上有意大选宫妃,凡是朝臣士族家中的妙龄女儿,俱在待选之列,皇上尚未颁旨,边境蓦然传回北方外族窥我国土蠢蠢欲动的消息,多事之秋,天子理当以天下万民安定为先,所以皇上选秀之事便按捺作罢,打算平息外患之后再行事,恰在当时,你公公婆婆差人上门提亲,你爹……不愿送你入宫受那般煎熬,世子人又看着合意,便应允了亲事,也答允立即成亲。原以为这件事无人留意,现在还是被杨太师拿来做文章了——” 想不到,她匆匆成亲的内情是这样的——真该庆幸父母当时为她做的决定! “母亲,为女儿算命那回事儿……” “咳!不过试图掩人耳目罢了——” 原来如此,亏她当时竟然也相信了!一直以为,自己的姻缘开始得平淡无奇,哪里想到背后隐藏着这样的秘密!她和赵隽的缘分,得来这般容易,又这般不容易!也许,正是应了那句老话:姻缘天注定!他们注定在一起,即便是至高无上的帝王,也无法阻挠! 第七十六章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正月十五上元佳节,少不得要闹闹元宵。 要论玩乐,澹台拓说第二,自然无人称第一。因此,十五这夜,澹台拓在院子里挂起走马灯,在大堂内置办了两桌宴席,邀请晋王一家及其亲戚、秦肃、季允,到他的小院里来赏花灯,猜灯谜,吃元宵。 晋王家王爷王妃认为自己是长辈,和年轻人一处玩乐多少会令他们拘谨,因此辞谢未到,而其余诸如赵隽、沐夏、赵倩、怡蓉、柴屏,一个不落,都来了。 季允虽然春试将近,澹台拓却认为张弛有度才是为学之道,鼓动他紧张之余放轻松一些,所以也来了。而秦肃呢,老朋友了,当然不会缺席。 这样,澹台拓的小院里,高朋满座,有的喝酒,有的喝茶,间或吃吃元宵、年糕,真真热闹无比。 季允是出名的才子,澹台拓于是逼他写下若干灯谜,拿去贴在走马灯上,要大家猜。 季允推辞不掉,略一沉吟,一口气写下数条: 弄璋之喜。(射一字) 半部春秋。(射一字) 一家十一口。(射一字) 麻壳子,红里子,裹着白胖子。(射一物) 一个孩子生的好,衣服穿了七八套,头上戴着红缨帽,身上装着珍珠宝。(射一物) 口吐白云白沫,手拿两把利刀,走路大摇大摆,真是横行霸道。(射一物) 身上穿红袍,肚里真心焦,惹起心头火,跳得八丈高。(射一物) 坐也是坐,立也是坐,行也是坐,卧也是坐。坐也是立,立也是立,行也是立,卧也是立。坐也是行,立也是行,行也是行,卧也是行。坐也是卧,立也是卧,行也是卧,卧也是卧。(射四物) 灯谜挂上了走灯,赵倩第一个跑去看,皱着眉看了一会儿,撕下那张写着“麻壳子,红里子,裹着白胖子”的灯谜,跑回来笑,“季允哥哥,这个肯定是花生,对不对?” 季允微笑点头。 “啊——我猜对了!澹台大哥,奖赏是什么?”赵倩高兴大叫。 “小郡主,你猜中你季允哥哥的灯谜,怎地找澹台大哥要起赏来?”澹台拓一脸讶异。 “因为你是主人家呀!”赵倩正儿八经地说。 “唉——奖赏之物未曾备下,美酒倒是有的。”澹台拓耸耸肩。 “那我就喝酒吧!”赵倩宽容地拿起酒杯,一口喝完。 “哈哈!我主人家礼不到情到,凡是猜中一条灯谜的,额外赏美酒一杯,就这么定了。”澹台拓抚掌笑道。 “夏儿,你不许猜——”赵隽马上悄悄在妻子耳边叮咛。 “世子怕我喝酒吗?”沐夏也咬回耳朵去。他也太小心翼翼了吧?她已经是有身孕的人,知道轻重的。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在她耳边说,“你坐着看就好,不要伤神。” 沐夏伸手掩住一个哈欠,说道,“你放心——”老实说,此刻要她猜,她还懒得猜呢……好想回去躺在暖暖的被窝里…… 赵隽清楚,这丫头困倦了,想睡觉了。 “我也猜着了——”怡蓉忽然兴冲冲地过来,笑吟吟对坐在赵隽旁边的澹台拓说道,“我猜着了!‘口吐白云白沫,手拿两把利刀,走路大摇大摆,真是横行霸道’是螃蟹;‘身上穿红袍,肚里真心焦,惹起心头火,跳得八丈高’是鞭炮,对不对?” “谜底要问季兄弟才是!季兄弟,是么?”澹台拓转脸问季允。 季允点点头。 “是啦!沈姑娘也猜中了!可喜,来,赏美酒两杯——” “怡蓉不胜酒,可否……”怡蓉声息弱了下来,求助的目光扫来扫去,最后落到表哥身上。 此时,赵隽恰好搂着妻子站起身,对主人澹台拓说,“你们玩罢,我们先回去了。” “世子大人,才二更天哪!”澹台拓笑道,试图留客。 “相公,世子捱得了夜,世子夫人却不能捱,也不该捱。”芫芫抿嘴微笑。 “对喔——”澹台拓仿佛才幡然醒悟,随即笑嘻嘻地道,“罢了!罢了!我也不留你们了!我送你——” “表哥,你要回去了?那我也……” “嗳!赵世子及夫人提前退席乃情有可原,只此二人,下不为例!大家可得给我这个主人家点面子哟!灯谜尚未猜完,谁都不许再说离开了,呵呵!”澹台拓可不愿意精心筹备的元宵佳会继续减人——嘿嘿!人多热闹,这可是至理。 “对哦!季允哥哥辛辛苦苦出的灯谜,没人猜岂不是太可惜了!”赵倩附和着,又招呼,“怡蓉,你再猜呀!柴郡主,你不猜吗?” “太难了!我们都猜不到!”怡蓉瞥一眼柴郡主,说。 “‘弄璋之喜’是个‘甥’字;‘半部春秋’是个‘秦’字;‘一家十一口’是个‘吉’字。”一直寡言少语的柴屏郡主轻声说话了。 声音是轻,大家的耳朵却都听得一清二楚。 怡蓉张了张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苏苏则是“呀”的一声惊叹,然后佩服,“柴郡主好厉害,随口就说出许多谜底,那‘坐也是坐,立也是坐,行也是坐,卧也是坐。坐也是立,立也是立,行也是立,卧也是立。坐也是行,立也是行,行也是行,卧也是行。坐也是卧,立也是卧,行也是卧,卧也是卧’是四个什么物?” “‘坐也是坐,立也是坐,行也是坐,卧也是坐’是青蛙;‘坐也是立,立也是立,行也是立,卧也是立’是马;‘坐也是行,立也是行,行也是行,卧也是行’是鱼;‘坐也是卧,立也是卧,行也是卧,卧也是卧’是蛇。”柴郡主淡淡地说出谜底。 哇—— 不止是苏苏,连赵倩都不得不惊叹。 “还有一个——‘一个孩子生的好,衣服穿了七八套,头上戴着红缨帽,身上装着珍珠宝’,这又是何物?”怡蓉不相信柴郡主个个都能猜准,忙又拿最后一个灯谜来考人。 柴郡主扫了怡蓉一眼,道,“玉米。” 真的很厉害!佩服!佩服!想不到这个柴郡主是真正的才女哦!大家全都刮目相看。 柴郡主说完灯谜,再抬眼,心底恍然若失——赵隽,不知何时带他的妻子……离开了。 “澹台大哥方才说猜中一条灯谜赏一杯美酒,柴郡主猜中这许多,要喝多少杯美酒哇!郡主,您怎么喝得下呢?”怡蓉惊叹之后关切地询问。 “郡主猜完所有的灯谜,乃是你们的大功臣,喝一杯聊表意思罢了!只是——季兄弟,你这些谜忒经不起猜,今宵算是输给郡主喽!该罚!就罚你陪饮两杯吧!”澹台拓晓得轻重,知道让柴郡主这样一个年轻而高贵的小姐喝多了酒不好,于是打圆场。 “无妨,我喝!”柴郡主淡漠而无所谓,端起一杯又一杯酒,杯杯见底——同样令众人惊叹。 结果……猜也不必猜,没有多久,柴郡主醺然醉倒,最后,由她的两个侍女外加上赵倩、怡蓉,半扶半抱送回房间去了。 随后不久,季允和秦肃也向主人澹台拓告了辞。 三更未过,热闹一时的元宵夜宴,就这么散了。 ****************************************** 二月初的一天,皇恩浩荡,圣驾突然驾临晋王府,看望堂兄弟一家来了。 晋王赵谆请皇帝于大堂正中上座坐了,亲自率领一家老小行叩拜之礼。 “平身!”皇帝平伸手掌,示意众人起身。 晋王一家谢了恩,起来按座次一一坐好。 “晋王,你家里就这些人口么?”皇帝环视一眼堂上稀疏的人,亲切开口。 晋王恭谨回答道,“臣有一妇一子一媳二女,臣之大女已嫁与博望侯之大公子为妇,今日未曾归省;臣之儿媳有孕在身,因身体不适,行动不便,未能出迎,故此堂上惟有臣、臣之妇、臣之子、臣之小女四人。” “哦——”皇帝龙颜平静,应了一声,又说,“晋王要添儿孙了……可喜!可贺!赵隽,何时喜获麟儿?” “尚须半年罢!”赵隽道。 “咳——”皇帝咳嗽一声,脸露微笑,“晋王,赵氏宗室,数你这一支人丁最为廖落稀少,只得赵隽一脉单传——赵隽,你不可效仿你父王,应当努力开枝散叶,昌盛兴隆晋王府才是——你父子二人去年征北凯旋而归,为家国社稷立下汗马功劳,功勋如此卓著,朕虽有赏赐,仍难表朕之心意及谢意!如今国泰民安,正是休养生息之时——去年大选,朕之后宫人满为患,其中许多佳丽本是留赠英雄,这样罢,赵隽,回头朕教人送来两名美女,与你做侍妾罢!” “皇上——”赵隽始料未及,下意识开口就要拒绝。 “朕赏赐下去的礼物,最不爱见人推托,也不爱见人不珍惜——赵隽,朕的礼物,你好生对待罢!”皇帝截口打断赵隽,凛凛皇威,不容拂逆。 “皇上——”晋王也开口。 “晋王,晋王妃亦在此地,朕不愿多言!这事——就这么定了!好了,朕还要四处走走——”皇帝根本不打算听晋王说些什么,挥挥手,从椅子上立起身,结束这短暂的慰问,踏着庄重威严的帝王步伐,行向门外。 “恭送皇上!” 众人无奈,只能把皇帝送出门,送上龙辇。 皇帝已经走了,晋王一家仍是面面相觑,搞不懂皇上心血来潮驾临,却又突然丢下这么一个惊雷就走的意图。 第七十七章 “什么……” 一个柴郡主还没法子解决,就又挤上门来两个货真价实的竞争者——还是皇上金口御赐,退还不得,怠慢不得的主儿。这是什么世道?长公主和皇上轮番对表哥青眼有加,为什么、为什么就是没有人替她沈怡蓉做主?也许她应该开口向表姨求……要不,她连表哥身边惟四的位置都排不上了…… 为什么?为什么? 怡蓉无论如何也厘不清,突然之间,自己就被挤出了表哥生命之中惟二、惟三的地位——和她抢表哥的人……越来越多了!怎么办啊怎么办? 也只能这么办了…… 第一个探听到皇帝赐给表哥两个侍妾的惊人消息而惊诧混乱得一团乱麻理不出头绪的怡蓉首先能想到的,做到的除了本能地、下意识地跑去向表哥的正妻尹沐夏求助外,再也没有其他好法子。 “兰薰院”主子的卧房里,沐夏倚在窗边的竹榻上,听完坐在榻边椅子上前来闲聊的怡蓉明显忧心忡忡的传达,脸上仍然一片平静。 但,平静的只是表情—— 皇帝进一步展开行动或者说……报复了!如果他只做到这一步,而后就此风平浪静,那么,未尝不是一件幸事?可,那个人果真愿意做到这一步就算完吗? 沐夏的心根本没法平静。 “表嫂,你……现在有孕在身,表哥……此时收纳那两个侍妾,你……别怪怡蓉多事,只怕……表哥的心再不……全放在表嫂身上……表嫂不担心吗?你真要放她们进门?” 怡蓉看着一脸平静似乎无所谓的沐夏,根本搞不懂她怎么想,因此也更加忧心如焚。 “皇上赏赐,世子欣然收受是应该的,我是世子的妻子,夫唱妇随,世子喜欢,我自然会随他的意思!”沐夏淡然说道。 怡蓉狠狠地呆怔,“表嫂的意思……是同意表哥收了那两个侍妾?” 她,也太天真了!沐夏心底为怡蓉叹一口气。皇上赏赐下来的人或者物,岂是她尹沐夏或她的夫婿说不要就能不要的? 尹沐夏是肯容人的——既然她愿意接纳那两个陌生女子,那么对于她……尹沐夏平日里对她和颜悦色,她们的关系处得并不差,又是亲戚,也许……怡蓉心里豁然开朗,狂喜蓦然滋生,心脏怦怦狂跳起来,凭着一股骤然凝聚的冲动,不顾一切开了口,“怡蓉晓得表嫂乃大度之人,可外面来的女人毕竟不知根底,并且曾是皇上的女人,只怕性子不稳妥,万一……怡蓉只是打个比方,万一她们两个合起伙欺负表嫂……表嫂现在又是有身子的人,只怕……怡蓉与表嫂做了两年的姐妹,表嫂平日里对怡蓉的好怡蓉全都记着,怡蓉不敢说……对表哥有非分之想,只是一片真心想着要助表嫂一臂之力,表嫂如若需要一个心腹之人,我……怡蓉愿意从此陪伴表嫂,替表嫂分担家务,一同……侍候表哥……” 怡蓉这一番话说出来并非容易,说完了也做不到昂首挺胸听候答复,一颗脑袋越垂越低,反而有些楚楚可怜。 只可惜,这种事情,沐夏万万做不到替她的夫婿下决定,所以,只能对怡蓉抱歉,“沈姑娘如此有心、有情、有义,沐夏谢过了!只是,关乎世子,沈姑娘先问问世子的意思罢!” “可……”表哥似乎更愿意听尹沐夏的话吧?怡蓉嗫嚅着想要恳求,却吞吞吐吐难以出口,毕竟,求人家的妻子要丈夫纳自己做妾,脑筋有问题才说得出口吧?可她,也真的不得不厚着脸皮搏一搏了。 “世子,您回来了!”外间突然传来侍女的问候。 赵隽回来了。 他回来了! 他——回来了! 两颗心同时在跳在想,不过,一颗比较平静,一颗比较狂乱。 “夏儿——” 赵隽进入卧房,第一眼就看到倚在竹榻上的妻子,随后才扫到坐在竹榻旁边和妻子聊天的远房表妹沈怡蓉。 “表哥——”怡蓉看到赵隽进来,急忙站起身,脸色微红,头低垂着,目光却又忍不住悄悄从睫毛底下往上飘,似有意无意地瞄着表哥的一举一动。 “夏儿,为夫有些话要同你说。”赵隽郑重地对沐夏说——这,可是很明显地暗示哟:夫妻私房话,闲杂人等请走开! 可惜,怡蓉表妹乍看到赵隽表哥,一颗芳心早跳乱了,脑袋也跟着昏了,因此没有留神琢磨表哥话儿底下的意思,也因此不曾想到应当主动告辞,犹在一旁发呆。 赵隽心底有些不耐烦了,却没有表现在神色上,而是面无表情地说,“沈姑娘原来在这里——方才倩儿到处找你,想是有话要与沈姑娘说。” “哦——啊——表哥说什么?噢,是倩儿妹妹在找我么?好,怡蓉一会儿就去找她。表哥,怡蓉方才正与表嫂聊天儿来着——表哥,表嫂有了身子,你可要多陪着表嫂才是,更不可以惹表嫂不痛快。表姨曾说,心情舒畅才养得好孩儿,表哥你……” “浣纱,送一送沈姑娘。”赵隽懒得听旁人唠叨,扬起声音直接叫丫头送客。 “是——世子!”浣纱蹬蹬蹬从外间跑进来,伶俐地请人,“沈姑娘,我家大小姐身子重容易疲乏,您改日再来,可好?沈姑娘,来,浣纱送您回去罢!”说着,已经把人拉扯出去了。 总算清静了。 倚在竹榻上一直没有出声的沐夏看着收起不耐烦的夫婿,有丝好笑——这个男人的心和眼睛啊,当他不情愿时,当真吝啬到不会投注一丝一毫——像他当初娶她,新婚三天里就是看都不肯认真看她一眼。如此冷硬的心肠,六七年来沈怡蓉姑娘怎么就一直看不透?而,这么难以打动的心,却独独肯奉送给她——她是幸福的!唉!却也是苦恼的…… “怎么啦?身子不舒坦了?”赵隽目光锐利地看到妻子微微一皱的眉头,立刻来问,不但问,还很快坐到她的身边,把她搂入怀里。 她怀孕四个来月了,还是会不时孕吐,如此一来自然胃口不大开,身子容易疲软乏力,因此,今日皇上御驾亲临晋王府,赵隽没舍得让妻子出去迎接圣驾……也幸好没让她出去,否则……唉!怎么对她说好呢? “世子,今儿遇上不顺心的事么?”沐夏抬手抚平夫婿皱起的眉头,轻声问。 “唔……”赵隽下意识地应,却又不说话,只是轻柔抚摩爱妻秀致的脸庞。她怀上孩子后,害喜没个结束,又爱犯困,终日懒洋洋、娇滴滴的,惹得人更想千倍万倍去疼爱呵护……在她之前,他没有爱过哪个女人,在她之后,也不会再有了!他们原本过着神仙眷属的生活,而皇上……偏要制造波折,平添事端! 皇上心底,究竟在转些什么念头? 去年重阳时节,从山上别业回来后,他心里有些疑虑一直留存至今:他与高力斗酒那夜,皇上声称离席更衣,之后一直没有返席,却又不曾回到房间,他——去了哪里?也是在那夜,侍剑后来禀明,他听到敲门声下楼开门时,被人出其不意以重手法点中穴道,丢到外面草丛里,足足昏厥了一夜才醒转,袭击侍剑的人——是谁?同样是在那夜,他终于喝倒高力跌跌撞撞回到小楼前,隐约看到两条匆匆没入夜色的身影——只是他当时太醉,怀疑纯粹是自己错觉。后来,他询问过浣纱,也旁敲侧击探过妻子的口风,没看出也没理出什么异样之处——那一夜,应该是风平浪静的,但,一切蛛丝马迹表明,其实不是…… “世子——”沐夏抚着夫婿越蹙越紧的眉头,一脸疑惑,“世子方才不是有话要对妾身说么?” 赵隽放低手掌,温柔抚摩妻子渐渐隆起的小腹,为人夫的满足和即将为人父的自豪溢满心间,其他的,此刻全不足为道了,“夏儿,等咱们的孩儿生下来后,是女儿呢咱们就把她教养得像你,是男儿呢……” “像谁——”她睨他一眼,笑道。 “自然是——也像我的爱妻啊!”他也笑了,亲亲她的脸颊,在她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面前,心底一片清明澄澈,先前的纷扰霎那间烟消云散了。知道她爱他,他也只爱她,身边再多的女人,对他而言,也不过是不曾入眼的云烟,他不在意,聪慧明理如她——也一定不会在意! “都像我世子岂非很吃亏?”她巧笑倩兮,心里受用得很。 “错!如此一来,世人见了我们的孩儿只会知晓——原来,尹大小姐乃是我赵隽的妻子孩儿的娘,看谁敢错认!乱打主意!嘿嘿……”他一脸得意。 “那妾身岂不是糟糕得很!”她却一脸懊恼。 “怎么说?”他奇怪。 “依世子的意思,世人一清二楚妾身是世子的妻孩儿的娘,如此一来,却无人知晓世子就是沐夏的夫君孩儿的爹爹,旁人万万不会错认了妾身,可……却会轻易错认了世子去!这如何是好呢?”她皱着可爱的八字眉,苦恼万分地问。 “哈哈……”赵隽仰天大笑。这小可人儿真是太可爱了,她怎生得如此可爱呢?这辈子,他休想爱够她! “夏儿,我的夏儿,我的妻……”赵隽笑够了,低下头来,把心爱的人儿紧紧搂在怀中,下巴摩挲着她的头顶心,温柔低语,“今生今世,只要为夫的眼睛还在,便只看着你,心还在,便只记着你……手还在,便只抱着你……身子还在,便只爱着你……” 哎呀!瞧这情话——前面说的还像那么回事,怎么说到后面似乎……似乎味道变得怪怪了哦!尤其,一只不老实的手不知何时已越过界限,攀上了此时此刻不适宜攀越的高峰。 “不要——”她嗔怪地敲开他放肆的手。 “夏儿,你真美!”他眼底蕴蓄明显的痴迷,隐藏暗暗的火焰,抬手又抚上她美丽的容颜——孩子在她腹里一天天长大,她的身子日渐沉重,腰身不再纤细,意态慵懒疲惫,却还是这么的美,还是这么轻轻易易就能打动他的心。 这——才是真正的甜言蜜语哪!沐夏摇头不已。老实说,她不认为此时气色苍白,恹恹无神的自己还称得上十足美丽,而他,还觉得她美?果真情人眼里出西施啊! 思绪飘飘,某些遥远的记忆浮上脑海,她突然很想、很想要答案了,“世子,我们聊聊天吧?” “我们方才不是一直在聊天么?”赵隽清楚妻子不会无缘无故说这么一句话,少不得认真打点一下心神,看他的妻子会出些什么刁钻难题。 “世子曾经说过,在乌家村看到我时就喜欢上了我,万一我不是我,你怎么办?” 呵呵!幸好这个问题他想过许多次了。 “夏儿,就因为你是你,为夫才会一见钟情啊!如若换作他人,为夫岂会心动?” “你当时根本不知道那就是我,万一我长的不是那样子,世子岂不是追逐那个人到天涯海角去啦?” “夏儿,可你就是长了这副样儿啊!”他提醒。 “那……”她眼珠转了转,说道,“如果那恰好是个与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你岂非就会爱她不爱我。” “而事实上是:从头到尾只有你——我心爱的夏儿,没有别人!更没有哪一个长得一丁点儿像你的人!”赵隽哭笑不得。 “世子不晓得那人是我就爱了,爱的终归是外面的女子,对吧?”这点他不能否认吧! 赵隽确实没法否认,因此笑道,“夏儿,那是老天爷看你我分离太久,因此迫不及待将你送到我面前,要我早一日爱上你。为夫行走在外,见过的女子岂止千万,如若当时出现的不是你,为夫一样不为所动。这,便是你我的缘分,你说是么?” 这解释还算差强人意! 不过,赵隽如果以为自己就此过关,那也高兴得太早了。 “既然世子是不讨厌妾身的,为何成亲时厌恶得不愿看一眼呢?”沐夏问。不是不满的质问,而是不解的疑问。 因为,担心娶来一个无法两情相悦共度一生的人嘛!唉!他也真笨,只知道做最坏的打算,为何不肯往好的方面想?所以,活该让他受罪! “因为,我害怕娶到的不是你——”赵隽执着爱人的手,郑重地说,“夏儿,你便是我想要的人,娶到你是上天对我的恩赐!” “如果世子娶的不是我——”她仍是有疑问,“你怎么办?也会爱她……或者一辈子不爱她?” 崩溃!那些都是完全不可能的设想好不好? 不过呢,赵隽还是认真回答,“夏儿,如果我的妻子不是你,我或许也会爱她,但肯定不会如爱你这般去爱!” 沐夏发现,问问题是会上瘾的!所以,她决定最后再问一个,即使……沦为唠叨婆子也不放弃。 “世子,请您正面回答妾身,设若您当初在乌家村遇上的人真不是我,您是打算追寻她到天涯海角呢还是回家来与您的妻子白首与共?” 想来,这才是她今日一席谈话的重心吧?这聪明的丫头大概已经听说他多了两个侍妾的事情了吧? “调皮丫头,为夫当时从南方回京,本就是决定回来见你,从此与你长相厮守,你倒好,路上遇见了,居然装作不认得为夫,绝尘而去!为夫前去找你,还胆敢装聋作哑!对夫君如此不敬,说,该当何罪?”赵隽不正面回答,反而板起一张俊脸斥责妻子。 “州官,您放了火,还不许百姓点灯哪?”她对他皱皱鼻子。哈!谁让他不认得她在先。 不开玩笑了,他抱着她,认真地问,“夏儿,为夫也有一问,你当初嫁我,嫁的可是一个即将上战场的男人,不担心么?” 沐夏心里蓦然一动,这个男人呵,原来存过这样的心思!或许,这也是他新婚时不愿与她圆房的原因之一吧?他呀,其实是个责任感极强的男人,骨子里严正、冷酷,却会本能地保护女人——他的女人!不管当时是爱,还是不爱!做他的妻子,真的非常、非常幸运!幸福! “隽,做你的妻子,我无怨无悔!”她答道,有些答非所问,却也奇妙地契合。 “夏儿,你放心!今生今世,我——赵隽永不负你!” 这,是誓言,更是他的心曲。在这彼此都需要誓言和表白的时刻,她想听的,他都愿意说!说再多,也不厌倦! 第七十八章 皇帝赏给晋王世子赵隽的两个美人送入王府的第三天,表小姐沈怡蓉就没再把她们挂在心上了。原因很简单,这两个美人儿住进王府后,不但被安排住到王府西北角的小院里——那,可是离“兰薰院”最遥远的一个院落哦,而且,赵隽表哥依然夜夜宿在“兰薰院”里,那两个女人嘛,跟被打进冷宫没有一丁点儿区别!既然如此,她又何必把那两个女人放在心里。 怡蓉放了一半心——也只能放一半的心,毕竟,她还是赵隽表哥生命中无缘无名无分的人啊——那才是最大苦恼!究竟要怎样做才能走进赵隽表哥的生命? 心烦意乱之际,怡蓉一个人走到后花园里散心来了。 二月,桃李已芳菲,花园一片春意盎然,怡蓉却觉得自己的心还处在寒冬季节。她漫无目的地走着,越走越觉得前路渺茫,简直就要走入绝境……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蓉呼起。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一个女性轻微的低吟飘散在早春略显清寒的微风中,声音似乎也带着隐约的凄凉。 是谁?怡蓉油然而生同病相怜之慨,不由得循声寻去。她沿着小径转了个弯,一眼便看到那个人了——此刻,她正背对她独立在荷花池边,对着碧波荡漾没有荷花的池塘吟咏杨花词。 是她——柴屏郡主。 怡蓉一下子就认出来了,立时,那些同病相怜之慨全部烟消云散。从第一次见到柴郡主起,怡蓉一清二楚,自己和柴郡主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柴郡主从来对她视若无睹,而她,也无意和这个对表哥有意图的所谓郡主套近乎,她不喜欢她,或者说,她们都不喜欢彼此,所以,虽然她们在晋王府里低头不见抬头见足有四五个月了,相互间却还是生疏冷淡得很。 就是因为这样一些原因,怡蓉看着柴郡主的背影,定在原地,不再走过去…… 一阵清风吹过,随着柴郡主轻轻的一声“呀”,一块粉红色的帕子蓦然飞离她的手,飘飘悠悠掉落进池塘——所幸,掉得不远,找个东西勾一勾还是能够捡回来的。柴郡主显然想到了,因此,她折下栽种在池塘边的柳树上的枝条,靠着池塘边沿蹲下身来,伸长柳枝去勾飘在池面的帕子。可惜,柳枝稍短了些,差一点才能勾到帕子,于是,柴郡主再稍稍往池边移近半步,俯低身子,伸长手臂尽力去勾。 够着了—— 柴郡主小心翼翼地用柳枝勾住帕子,然后再小心翼翼地往回收柳枝,就在此时,一只水鸟“咕噜”一声从草丛中窜出,看见柴郡主似乎始料未及,方寸大乱之际,竟然斜斜掠过柴郡主面前,飞落到池塘对面去,柴郡主冷不防,惊的头一抬,顿时失了重心,脚底一滑,身不由己滑向池塘,眼见着直直坠落水中。 “啊——”柴郡主只来得及留下一声短促的惊叫,人已经没入池水中…… “啊……”另一声同样短促,但被压抑得极其微弱的惊叫同时响起。 “……救……我……”柴郡主从水里探出脑袋,惊惶地呼叫,又咕嘟没入水中。 下一刻,一条人影跌跌撞撞地跑离荷花池。 “哎哟——”一声长长的痛叫,然后是掩饰不住气恼的询问,“沈姑娘,怎么啦?前面发生了什么事?你急匆匆要去哪里?”问话的人捂着额角被怡蓉狠狠撞出来的小包,痛得直皱眉头,此人不是谁——正是澹台拓的小妻子苏苏。 怡蓉捂着同样发痛的额头,无心呼痛,也来不及细看和自己撞成一团的人,慌乱的眼神不由自主回瞥身后的荷花池。 “怡蓉,你到底怎么啦?怎么不说话?”另一个声音也来询问。 怡蓉才发现,原来,赵倩也在。 “我……”怡蓉张了张口,说不成话。 “……唔……救……”微弱的声音从荷花池那边传来,伴随着扑腾打水声。 “荷花池里好像有人哩?是不是?小郡主——”苏苏惊疑地问赵倩。 “好像是——”赵倩应道,人已经奔到荷花池边。 不好了!真的有人掉进荷花池里了!只见一头青丝飘浮荡漾在水面上,看起来好像就要沉进水底,像是……快要淹死了的样子!这、这、这可如何是好?她不识水性啊! “季允哥哥——季允哥哥——”赵倩情急大叫。 幸而她和刚考完礼部试的季允哥哥,刚忙完一些生意的澹台大哥还有他的小夫人苏苏结伴逛园子散心来了,否则荷花池中这个倒霉鬼谁来救哇! “相公,相公,你在哪?快来呀——”苏苏也赶紧大叫。 他们四个人来逛王府花园,她相公和季允走在前面,不知走到哪一条岔道去了,人命关天哦,真急人! 叫声中,除了在那边傻愣愣呆站着的怡蓉,再没见第二个人影。 “快来救人呀!有人落水啦!”两个女子异口同声大叫。 这一次比较有效果了。 只见一个人影从柳条花叶中冲出,迅速奔向荷花池。 “季允哥哥,快——快救人,有人掉进荷花池里了——”赵倩急忙道。 她的话还没说完,季允已经跳进水里,踩着齐颈深的水走到落水者的身边,托住她的背推回岸边。 澹台拓也已经闻声过来了,蹲在池塘边探手一提,便把季允推过来的落水者提上岸来,放她平躺在岸边草地上。 “咦——柴郡主?” 大家都看清了,这个掉进荷花池里的人竟是——柴郡主。 奇怪?她怎么连个侍女也不带,一个人跑到花园荷花池这里来,还……不幸落水! 柴郡主怎么会掉进水里? 不约而同,苏苏和赵倩同时看向神情惊惶行止不太正常的怡蓉。 “不——不是我!她自己掉进去的,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怡蓉拼命摇手,赶紧澄清事实。 她不解释还好,一开口,众人脸上全是此人“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表情。 “真的不是我!是郡主自己要捡手帕,不小心自己失脚的——”怡蓉更急了。 “你都看到了?那怎么不救人呢?”苏苏讶异地问。 “我……我不会水……”怡蓉垂首道。 “那你跑什么?”赵倩不认同地盯着这位远房表姐。虽然柴郡主平时与大家处得不怎么样,但,怎么说,毕竟是一条人命!想不到,怡蓉竟是如此冷血无情之人! “我……我……看到郡主落水……着急害怕,正……正要去找人救郡主……幸好你们来了……”怡蓉总算找回一点清醒。 赵倩不再说什么,回身来看柴郡主。 柴郡主不曾呛到太多水,意识还在,不过人却吓坏了,加上全身湿透,逢着春寒,正瘫软在地瑟瑟打颤不止,感激的话都没法说出半个字。 随后,大家把柴郡主送回她房里,交由她的侍女服侍。 另一边,救了人的季允也是全身湿透,于是由澹台拓带回他的小院,将就先换上他的干衣服。 既然柴郡主落水乃是出于己身不慎,这意外事件没在晋王府激起风浪,也没传到皇帝或者长公主的耳朵里,就那么静悄悄地过去了。之后,柴郡主娇贵的身子难免要伤几天风,季允那边却无碍——还好,后果算不上严重。 柴屏郡主落水的事没招来严重后果,倒是招来了一件喜事——不多久之后,晋王府的表小姐沈怡蓉姑娘就由她的表姨孙王妃做主说了一门亲事,对象是晋王手下的部将——一个称得上青年才俊的校尉,婚期定在三月。 据某些个多嘴爱传闲话的小丫头说,表小姐沈怡蓉对自己的亲事似乎不欢喜,夜里常悄悄躲在被窝里哭——只是,王妃认定,她这表外甥女是出嫁的时候,否则再耽搁下去,就是她这做表姨的不负责任,不肯尽心对待亲戚了。 沈怡蓉姑娘的终身大事就此有了定夺。 第七十九章 春光和煦,“吹面不寒杨柳风”,在这晴好得令人醺然欲醉的春日里,沐夏和赵隽携手在王府后花园里散步——因为,据说,孕妇应当适量运动。 赵隽扶着他的妻子,伴她缓步慢行。春景很好,他的目光却全部凝聚在她的身上:此时的她,腰身圆润,步态沉重,十足一只优雅的白鹅。好可爱! “笑什么呢?夫君!”沐夏狐疑地问。 他莫名其妙地笑,他的笑,有点点促狭的味道哦,令人想不起疑心都难。 “我在想我们孩儿的模样。”他说。心想,会不会像只白白胖胖的可爱小鹅?然后,又笑。 他真的很可疑哦! 沐夏停下脚步,不走了,扶着赵隽的手臂审视他的表情。 “看什么呢?爱妻!”赵隽无辜地问,同时,双手绕到妻子身后,环住她的腰。她的腰,的确不算纤细了,却丝毫不妨碍他抱个满怀。 沐夏没有回答赵隽,而是抬手抚上他雕刻般的脸颊,英挺的眉——如果她将来生的是男孩儿,好希望像他…… 她渐渐痴迷的目光诱惑了他,头一低,毫不顾忌地吻上她美丽的小嘴。 跟随在后的一群丫头无声地窃笑,全都侧过身去,想看却又不好意思直直盯着正在亲昵的主子。 “喂——那边两个是谁?鬼鬼祟祟的要做什么?”浣纱忽然喝道。 浣纱这突如其来的喝斥不清楚针对谁,倒是唤醒了两个几乎浑然忘我的主子。 赵隽没有放开怀中的人儿,迅速抬起眼睛扫视,看到了浣纱喝斥的人——两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年轻女人,躲躲闪闪立在侧面方向一条花径上,一脸想前进又不敢,想后退又不舍的犹豫——两个完全陌生的面孔。什么人? “雨嫣,采薇叩拜世子大人!” 那两个女子在赵隽的目光扫向她们时立刻趋步过来,训练有素地行了个标准的宫礼。 赵隽淡漠地转回目光,抚着爱妻的鬓发,不出声。 “你们是谁?在这里做什么?”主子不说话,浣纱尽责地查问。其实……嘿!她哪会不认得她们是谁?她们,不就是皇帝硬塞给世子大人的美人儿吗?她早就探查得一清二楚了:这两个美人儿都是南方佳丽,是皇帝去年大举选秀时选入宫中的一等秀女。她们离开王宫住进王府也有些日子了,还没有机会侍奉世子大人,世子大人不认得她们倒是有可能的。 “我们……妾身是皇上遣来侍奉世子大人的……” 两个女人一口吴侬软腔,宛若莺声燕语,两双水眸上的长睫毛扇呀扇,如同蝴蝶不住地拍翅膀,目光似怯非怯,却都毫不迟疑地溜往世子大人赵隽的身上……多么年轻、英挺、俊帅、迷人的男人呀!虽说比不上皇上权倾天下,可样貌风采却比皇上出色百倍,更何况,有机会当上未来的侧王妃,绝对比在皇宫里寂寞煎熬白了头也出不了头强得多多吧!这些,足以弥补当不成宫妃的缺憾了!心思千回百转中,雨嫣和采薇止不住双眼放射倾慕和渴望,含情凝睇她们奉旨归属的男人。她们属于他,这是无上的皇权赋予她们的权利,给予她们的福利,任谁也不能剥夺——这么想着,雨嫣和采薇终于肯把目光从世子大人的身上移开,分神兼顾世子大人身旁的女人。虽然,曾是帝王三千后宫之一的她们曾据有令世人羡慕的地位,但一旦踏进晋王府,沦为侍妾的身份决定了她们依然是上不了台面的小人物,也因此,她们这才第一次正式面对世子夫人——她,这个身怀六甲的女人,不必猜测也能确定就是世子大人的正妻。她,算是美丽的!雨嫣和采薇悄悄估量,只是,再怎么美丽的女人,怀上身孕也终不免要打些折扣,至少,那身段儿就没法和窈窕的她们相比,世子大人不可能看不到。皇上把她们赐给世子大人,选的时机真好! “夏儿,你今儿走了不少的路,太累了不好,我们回去罢!”赵隽搂着妻子,预备转身往回走,仿佛没有听到那两名御赐侍妾的柔媚低语,没有看见她们含情脉脉的似水眼波。 “世子大人——”遭遇如此冷眼,雨嫣和采薇始料未及,下意识不甘心地叫唤。 只是,晋王世子赵隽似乎不知道奉承天子赏赐的宝贝,更不晓得怜香惜玉,转过身,就这么陪着他的妻子漫步走开。 “世子大人——”雨嫣扯了下采薇的手,抢到世子大人的面前,扑地迎面跪倒在地,嘤嘤诉道,“大人,妾身姐妹二人蒙受皇恩,前来侍奉大人,乃是圣上赐予的荣光,无比的福分,妾身姐妹二人心甘情愿、万死不辞——大人如此不闻不问,妾身姐妹二人委实……不知所犯何错!妾身恳请大人指正、赐教,妾身姐妹二人定然谨遵改正,若此后大人仍不满意,妾身恳请大人携同当面禀明皇上,言明妾身姐妹二人之过错,或责罚,或遣返宫中……妾身姐妹二人亦无怨无悔矣……” 赵隽闻言,盯着地上的女人,双眸蓦地暗沉,声音却平淡得没有情绪,“你们——很想回皇宫吧?” “妾身不敢!妾身姐妹二人进了王府,从此就是王府的人了,定然专心一意侍奉大人,绝不痴心妄想!”采薇急忙回答。笑话!皇帝赏赐出去的女人,岂有再收回自己用的道理?雨嫣的话只能吓吓懦弱的男人,世子大人……不是她们能够惹得起,糊弄得了,支使得动的男人!一个搞不好,她们真会被送回宫里,据说,晋王爷就开过先例!而,她们一旦再回皇宫,从此万万再难获得皇上宠爱飞上枝头成凤凰的机会了,宫里经历这种命运的女人数不胜数,她们再傻也知道留在王府里好。 “这里不是皇宫!”赵隽抬起眼睛,浑身散发高高在上的威严和不容胁迫的傲慢以及不为所动的冷酷,“这里——是晋王府!谁才是你们的主人——想明白了么?” “妾身明白!”两个女人同声应道,在冰冷如大理石塑像的男人面前,身子仿佛感受到冰冻的气息,不禁微微打颤。 “果真明白?”赵隽神情凛冽,冷漠而威慑力十足地看着天空。 “明白……”雨嫣抬眼看着高高在上的世子大人,楚楚可怜地应。 采薇毕竟伶俐一些,拉了下姿态娇媚却无人欣赏的雨嫣,纳头拜倒,“主人,妾身知道错了!妾身来到王府,王府便是妾身的家,妾身此后定然一心一意,再不提前尘往事,从此和皇宫不再有一丝一毫的关系,妾身若再失言,请主人责罚!” 赵隽昂首挺立,丝毫没有让人起身的意思。 毕竟曾经是皇宫中经受过严格礼仪教化的女子,颇懂得察颜观色,知道进退之礼,所以,采薇又拉了一下雨嫣,转向世子夫人行礼,口里恭敬地说,“奴家拜见夫人!奴家初来乍到不识王府规矩,不知前往叩拜主人主母,失了礼数,是奴家不敬!从今往后,奴家定当克尽职守,早晚到主子居住叩拜问安,侍奉主子左右——奴家已是王府的人了,夫人不必爱惜奴家姐妹二人,如有差遣,务必吩咐,奴家定当尽心尽力——” 浣纱在旁边听得忍不住微“嗤”一声。 噢!不愧为皇宫出身的狐狸精哇!果然训练有素,软硬都有一套套哩!可是笑完了——危险!这两个狐狸精道行高深,远非柴郡主那样的含蓄淑女可比,不知道她们抢起世子来会不会……轻易得逞?毕竟,她们也算是世子大人名正言顺的侍妾哦,“理”之一字是站得住脚的咧! 沐夏呢,靠在夫婿的怀里,不出声,看他怎么处理。 赵隽不耐烦地挥挥手,“不必!本世子的夫人需要清静,你们无事不必打扰!”然后低下头来,对怀里的人儿温柔低语,“夫人,咱们回去吧!”边说,边搂着妻子,越过地上眼巴巴的女人,缓步慢行,渐行渐远。 “世子大人——”雨嫣仍然不甘心地在后面叫唤。 她们来到晋王府也有些日子了,世子大人却当她们是摆设,别说侍寝,连召见一面都不曾,庭院深深,要不是今日后花园偶遇,还不知几时才能见上他一面!怎么说,她们也是世子大人名正言顺的侍妾,还是御赐的侍妾啊!她们的美貌足以侍奉君王,世子大人怎能……怎会不把她们放在眼里? “算了——”采薇扯住还想飞身追过去的雨嫣,阻止她只会令人笑话的轻浮举止。她当然看得出来,世子大人完全不把她们放在眼里,即便她们是皇上金口赏赐下来的女人,也不见得能令他心甘情愿收纳,相反,这一点反而极有可能令他不屑……不过,来日方长,世子夫人此刻又怀着身孕,男人嘛,会把天仙般的美丽侍妾冷落在一边不沾腥吃荤?才怪! 沐夏和赵隽刚走进“兰薰院”的大门,一个神色惶然,脸色灰败的老家人匆匆迎上来,慌慌张张地说,“大小姐,你总算回来了!大小姐,老爷……老爷他……他出事了!老爷被皇上停职了……” 父亲被停职了!这么突然! 第八十章 沐夏在赵隽的陪伴下匆匆赶回丞相府。 一夕之间,昔日冠盖云集的门庭若市倏忽变换成一派门可罗雀的清冷:不见了络绎往来以期加深同僚之谊的朝臣,不见了上门拜求明示康庄仕途大道的营营之辈,不见了依附倚仗权势赖以谋生的清谈之客,甚至连仆役下人也骤然剧减了许多……所谓人走茶凉,树倒猢狲散!这,就是翻云覆雨的炎凉人世! 沐夏走进后堂,看到父母正与妹婿顾哲恺坐着谈话,父亲的神情颜色没有太多遭受打击的颓然与落魄,令她安心许多。 “夏儿,你来了——小心一点!”江氏看着素来从容的大女儿略显匆忙的步履,忙出声提醒。 刚才,先到的二女婿禀明,二女儿临秋乍听到爹爹被停职审查的消息,惊急紧张之下,竟动了胎气,不得不在家安胎,她可不希望大女儿重蹈覆辙。 “母亲,我很好,您不用担心!”沐夏安抚母亲,然后转向父亲,“父亲,您还好吗?是女儿不孝,连……”沐夏把几乎失口的话吞回去。她清楚,事情的起因绝大可能出于自己,是她连累了老父,可……那些隐情该让赵隽知晓吗? “爹没事,不过是一些同僚参政议事之时与爹的意见相左,故而向皇上弹劾,爹行事问心无愧,皇上审查之后定会还爹一个清白,你们不必忧心。”尹修言看着大女儿,平静地说。 他,尹修言,活了半辈子,虽然没有儿子,自小优秀的大女儿却也足以令他老怀安慰。前年,年岁几近半百的皇上有意大选宫妃,早早探得消息的他不愿见多年精心养育的女儿备选入宫,将来与成千上百个女人共同侍奉一个君王——也是三妻四妾的他深知其中滋味,又怎舍得让钟爱的女儿受苦?于是当机立断,把她嫁给晋王世子赵隽。当初,他既然决定这么做,便也做好了接受事情败露之后的惩罚。不当官就不当官了罢!这一段时间以来,皇上的冷眼,同侪之间的勾心斗角,上下级的排挤拉扯在在令他厌倦了官场,不遇明君,倒不如告老退隐,闲云野鹤,坐享天伦之乐——他刚娶的小妾也已经怀有身孕,这一回,应该为他生个儿子了吧? “岳父,只是停职审查么?”赵隽深思地问。 事情,真有这么简单吗? “只怕会有所牵连……”祸起萧墙,一个不小心,只怕株连九族,对此,尹修言没法再维持淡然了,“此亦老夫忧心所在!世子乃皇族宗室,想来皇上不至于不顾念手足之情——惟顾大学士既与老夫结为姻亲,又曾在同侪弹劾老夫之时当朝为老夫据理力争,招皇上及群臣侧目……二贤婿,你和亲家翁在老夫落难之际仍然一如既往,此等情意、气节对老夫而言乃雪中送炭啊!只是,你和亲家翁素日甚得皇上赏识,切不可因为老夫一事而招致连坐,徒惹祸端……老夫找你们来,想要叮嘱的便是这个!赵顾尹儿女亲家,老夫不求荣辱与共,同进同退,惟望尔等明哲保身……尤其,万望珍重老夫之女,如此,老夫无憾矣……” “什么无憾!什么明哲保身!你要他们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你那两个女儿照旧过好日子,我们呢?我们怎么办?还有我的白荷,她还没嫁人呢,你官职没了,权势没了,地位没了,哪个贵胄人家还肯要她做媳妇?你就只顾着你的那两个女儿,怎么就不为我们娘儿着想?天啊——我们以后怎么办?我的白荷怎么办……” 说话间,林姨娘忽然冲了进来,直直站在尹修言面前,哭天抹泪。 “什么时候了,你还闹?”尹修言皱眉喝斥。 “我闹?哼!我只后悔没早些闹!你只知道替她——”林姨娘嫉恨地伸手指向江氏,“——的女儿安排好归宿,难道我的白荷就不是你的女儿?现在,她们两个照样过好日子,却要我们受苦……”林姨娘呜呜叨念。 “够了——”尹修言烦躁地斥。 去年,二女儿临秋出嫁之后,他本也打算为三女儿白荷寻找婆家,只是,当时正值官场诸事渐渐不顺,自己的烦心事兼顾不暇,又哪有心思料理儿女亲事,如此便忽略至今了。 “都是你!都是你!”林姨娘转向沐夏,瞪着眼睛颠狂地嚷,“都是你这个祸害!要不是你,老爷又怎会被皇上革职查办?哼!我晓得你想嫁少年郎,嫌皇上老……” “住口!”尹修言气怒地大喝,“你再敢胡言乱语,休怪老夫不客气……” “你想对我怎样?你还能对我怎样?”林姨娘乱七八糟地哭叫,“你以为自己还是大丞相吗?你被皇上革了职,家产全被查封,你现在什么都不是!一家老小都养不起了,全家都要饿死了,你、你还耍什么威风?哎哟哟……我怎么如此命苦哇……” “家产被查封了?父亲,怎么回事?”沐夏闻言不由得眉头紧蹙,不是计较林姨娘的无礼,而是……尹家上上下下老老小小十几条人口,家产全部遭查封,今后如何度日? “只是朝廷例行公事,方便清查帐目,因此勒令暂时不得擅自动用任何物产,并未宣布没收,没二娘说的那么严重,你们不用担心。”江氏安慰道。 “都快要死到临头,一穷二白了,你们还装腔作势死撑着要面子……”林姨娘又大叫。 “够了!出去!”尹修言烦躁地挥挥手,要林姨娘走人。 “我不走!今儿大家都把话说清楚,大姑娘,你爹丢了官,那都是你害的,你要真孝顺……” 啪—— 狠狠一记耳光甩在林姨娘肆无忌惮的嘴巴上。 “滚!”尹修言怒喝,“管家,管家,把她给老夫拉出去!” “你打我?老爷,你好狠的心!我就知道,你心里只有她们这一房!你还打我,你从来就不把我们娘儿放在心里,我、我……”林姨娘挨了尹修言一巴掌,哭叫得更凶了。 “二夫人,走吧——”管家及时把人拉了出去。 又吵又闹的林姨娘走了,后堂恢复平静,气氛却渐渐微妙起来。 赵隽一双眼睛放在妻子的身上,内心疑虑重重,刚才,林姨娘说的话很奇怪——她,为什么说那样一些话? 沐夏不是没有注意到夫婿疑虑的眼神,但,那个人是他的君王,他的叔叔啊!能怎么办…… ********************************** 枝青叶绿、花团锦簇的花园里,春意盎然,春色无边,这样的美景无人欣赏那就太可惜了!这不,应景的人果真来了! 此时,来花园赏春景的人,有很多,远远走在最前面的,只是两个。这两个人,徜徉在姹紫嫣红之中,说着话,说的话,却与春意无关。 “圣上,此人藐视皇威,做下大不敬之举,圣上堪堪施以轻罚,乃是圣上至圣至明,厚德仁爱,但……姑息养奸!圣上三思啊!”其中一个说道。 “朕坐拥天下,天下奇珍异宝莫不归朕之所有,何况倾城倾国的美人哉?此人胆敢将属于朕的女人转嫁他人,为他人生儿育女,置朕之威严何在?其人罪该万死!朕不重重责罚此人,难消心头之恨!只是此人素来圆滑世故,党羽甚多,且与晋王结为姻亲,贸然根除只怕招惹事端,姑且留他些颜面!从长计议——”另一个说。 “圣上至圣至明!至仁至爱!实乃江山社稷、百姓万民之幸!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原先那个山呼。 “是朕的……朕终究要拿回来!如何做,你——为朕想个好法子!” “微臣遵旨!” ************************************ 三更天了,蓦然惊醒的赵隽发现,二更时分早早睡下的妻子此时正睁大双眼看着他——不知道看了多久? 难道,她一直没有入睡? “夏儿,怎么啦?”赵隽把妻子抱在怀中,关切地问。她有心事,绝对的。其实,他们在入夜时分从丞相府回来后,他早想问她了,只是,她当时一脸困倦,早早便洗漱上床,因此他没舍得打扰。 没什么! 沐夏无声地摇摇头,窝进夫婿的怀抱。这个怀抱是安全的,令人依恋的,然而,也是令人担忧的……如果说皇帝革了父亲的职是针对她嫁给赵隽的惩处,那么,对于娶了她的赵隽,皇帝真能做到宽宏大度就此罢手吗?她幸运地不必成为帝王三千后宫中的一员,何其不幸,却要她的家人遭受厄运!尤其糟糕的是,在至高无上的皇权统治下,她甚至赵隽对此完全无能为力! 她不自觉地抬起手,轻抚他的脸庞——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在难以预知的苍茫红尘中,她与他能够结为夫妇,是上天赐予他们的缘分!她爱他!他是她深爱的人,她不要——他受到一丝丝的伤害!不要! 赵隽握住脸上爬来爬去的小手,十指交叉紧紧缠住,一句古老的诗蓦地涌上心头:执子之手,与子携老!她是他爱逾生命的人,无法想象,没有她陪伴的日子,他该如何度过?她是他的,多么庆幸!她是他的,只能是他的…… “夏儿,娶到你,为夫前生该修多少世啊!”他说,像开玩笑,更像认真。 沐夏为之心动,却也心悸。她的夫婿,是个非常聪明的男人,聪明而深沉,那些隐情……他是不是有所察觉了?唉!那样好吗? “隽……” “夏儿……” 俩人同时开口。 “夏儿,你先说——”赵隽绅士地礼让。 “不——你先说!”她撒娇不肯。 “好吧——”他拍抚着她的背,像哄孩子似的,“夜深了,快睡吧!别再胡思乱想了。岳父素日兢兢业业,不曾犯有大过,为夫会请父亲出面周旋,皇上应当不会为难,过些日子事态平息,岳父自然无事,至于岳家一应开支用度,只是小事,为夫照料即可,你有身子——不可为此伤神忧心,嗯?”他安慰地说。她现在怀着孕,许多话,还是不必问的好! 他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她知道!那些事情,她其实不会太担心!可,有些事情,她还是会担心的…… “夫君担心妾身生下一个多愁善感的孩儿么?”沐夏轻轻地笑,她的担心,还是不要让他知道的好。 “你这丫头凡事云淡风轻,若能生个多愁善感的孩儿,为夫服了你。夏儿,我们先生一个女儿,好不好?”赵隽也笑,又来要求。 “不!我要生个儿子!”她认真而坚持。 “不乖!”他轻捏她的俏脸,她的肌肤依然柔嫩无比,容颜如花,惹得人……依然遐思无限,所以,只能胡乱找话打岔,“为什么?” “夫君忘记我们的赌约了么?”她俏皮地笑。 “什么赌约……”他吻着她的耳垂、脖颈,气息不稳,语声含糊,看来是真忘记了。 “……我要……我们永远在一起……”她的气息也被他弄乱了,声音低微、含糊,连自己都听不清楚。 “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百世千世……我们都会在一起……永不分离!”他像是听到了,听清了,在她耳边辗转呢喃,或者说——立下誓言。 下辈子,下下辈子……那太遥远!能够与他安稳地走完这辈子,足够了! 第八十一章 ……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春天,果真——春眠不觉晓啊! 春天,真是个好季节! 沐夏长长地伸了个懒腰,睁开眼睛——昨夜睡得太好、太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现在的她,不必早起向公公婆婆请安,不准管理太多家务,能做的……除了吃吃睡睡,还真是无为得很哪。咳!谁让她未出生的孩儿有个紧张兮兮的父亲。 一双有力的臂膀环抱着他——她的男人也还没有起床哦! 沐夏悄悄伸出手指,轻轻在夫婿肌肉结实的胸膛上画了个圈,又画了个圈,他警醒,她是晓得的,偏要吵他。 他咕哝一声,扣住她的手,把头埋入她的胸口,继续睡。 她抬起另一只手,纤长的五指滑入他的黑发中,轻柔梳理,一遍,又一遍。 这一回,他由着她,不再抗议,反倒,像是享受得很。 可惜……他甜蜜的脑袋太沉重,很快就压得她透不过气来,赶忙推开。 “唉……”他叹了口气,翻身仰躺,眼睛仍然没有睁开,明显有些悻悻的样子。 她不禁好笑,肆虐的手又打算伸向他的脸颊—— “哎呀——”几下突如其来的踢打,令始料未及的她惊叫出声。 “怎么啦?怎么回事?”赵隽一下子跳起来,紧张地看着抱住肚子,表情奇怪的妻子,“夏儿,身上不舒坦么?你觉得怎样?”说着说着,神色渐渐张惶。 “他在踢我——”沐夏一脸不可思议。 “谁?”哪个胆大包天的家伙…… 他凶悍的表情惹得她“吃”的笑了,几乎笑不可抑。 看到她开心的笑,他放下心来,“调皮丫头,又作弄夫君了?哼哼!若不是看在孩儿的份上,为夫非得好好收拾你不可!”说着,摆出一脸凶神恶煞在娇美的容颜趁机啃上一口。 “他真的在踢我。”沐夏新奇地告诉夫婿。 “谁——”赵隽始终摸不着头脑。 “我们的儿子嘛!”她抓过他的手,放在她隆起的小腹上,要准父亲自己去感觉,“他在肚子里踢我了。” “没有什么动静啊——”他狐疑地看她。 “定然是世子吓坏了他!” “如此轻易就被吓住?做本世子的儿子,焉能胆小如鼠——” “哎——”她的肚子立刻被狠狠踢了一下,正好是他手掌按住的地方。 “他生气了!都是世子不好——”沐夏又是嗔怪又是好笑。刚才这一下踢得太重,几乎把她踢疼——多么有活力的孩子,莫非真是个儿子? “真的!这孩子太调皮了!跟他娘亲一样——”赵隽有趣而感动地抚摸妻子的肚子,那从她腹中传来的力道,令他强烈感受到生命、血缘的纽结,这是他和她的骨血,是他们生命的延续……这尚在腹中的孩子已经能够感觉到外面的世界,生命——如此奇妙!而孕育这新生命的他的女人——何其伟大! “谢谢你!夏儿——”他吻吻她的额头,不胜感激。 “傻夫君……”这也是她的孩子好不好? “好想看看他。”他无限神往。 唔!这孩子几时才肯落地让他瞧瞧模样?会长得像谁呢?无比期待哦! 拜托!他也太心急了吧? “起床啦!夫君——”沐夏拍拍夫君,赖床赖久了,腰背也是会酸的。 主子起床了,浣纱和听雨赶忙进来侍候。 “世子大人、夫人,雨嫣、采薇前来请安!大人,让妾身来侍候您吧……” 就在大小姐到里间更衣,浣纱和听雨侍候世子大人赤裸的胸膛,哇,那眼珠子……都快泛绿光了!好像传说中的饿鬼眼神哇! 浣纱一愕,迅速转过脸去,一眼就看到两个狐狸精站在敞开的房门口那儿,滴溜溜的眼珠直瞪着世子大人赤裸的胸膛,哇,那眼珠子……都快泛绿光了!好像传说中的饿鬼眼神哇! “喂!谁准许你们进来的?快出去——”这两个不要脸的狐狸精竟敢不请自来还直闯主子的卧房?宫里学的规矩丢哪儿去了?哦——她忘记了,宫里的女人学的规矩再多,目的也只有一个:那就是如何勾皇帝老儿的魂!哼!别忘记这里是晋王府哟!妄想把那一套用在她的主子身上——没门! “没学过规矩吗?快出去!”浣纱冲向门口,拦住步步踏进房里妄图靠近世子大人身畔的狐狸精,不客气地喝斥,用力推她们走。 “妾身是来给大人、夫人请安的——”两个狐狸精越不过浣纱强悍的防线,求救地看着世子大人,赶忙陈情。 “请安?很好!到外面庭院听候本世子的吩咐!”赵隽扫那两个女人一眼,淡淡说道。 “世子大人——”看见大人比昨日要好声气得多,雨嫣惊喜地叫唤,预备再接再厉。 “妾身遵命!”采薇比较聪明识趣,晓得急功近利容易功亏一匮,何况世子大人看起来明显更喜欢柔顺的女人,于是拉了雨嫣一把,退出主人卧房,果真到庭院里站立等候。 赵隽慢条斯理地洗漱,着上衣裳,陪妻子吃了早膳——准确点说是午膳了,然后拉着妻子夫妻两个下棋。 日头渐渐直射,虽是春日暧阳,爱惜皮肤的女子晒久了也是会担心变成黑里俏的,所以,侍立在庭院中的雨嫣和采薇很着急,很、很、很着急。世子大人什么时候才传她们进去?世子大人……什么时候才出来见她们呀? “我们……”雨嫣和采薇眼巴巴看着阴凉的门廊,挪动小脚。 “世子吩咐了,请两位姑娘在庭院里等候!世子没有交代,两位姑娘千万不可轻举妄动,打扰了世子,世子生气,我们也要跟着吃不消的哩!”沿门廊坐着一排同样眼巴巴等候苍蝇来拍的侍女,看到庭院里站着的人有所动静,赶忙齐声地、小声地、好心地嘱咐。 “可是我们……”快哭的声音——她们,现在就吃不消了啊! “这是世子的规矩!”众侍女小声劝告,“两位姑娘初来乍到,不晓得世子的脾气,世子可严厉哪!” 有了!院子里不是种有桂树吗?桂树底下有阴凉哦! 雨嫣和采薇一阵惊喜,忙奔向桂树底下。 “汪汪汪……汪汪汪……” 桂树后倏地跳出一黑一白两条狗儿,身量不大,音量却吓死人,黑眼珠子犀利得不得了,白森森的犬牙更是凶悍得能够咬死人,狂吠似乎还觉不够,身子一窜,竟径直往她俩身上扑来。 啊啊啊—— 哇哇哇—— 噼里啪啦—— 伴随一阵乱七八糟的惊叫和脚步,雨嫣和采薇以史无前例的速度狼狈退到门廊那一排侍女面前。 “嘘……小祖宗!不要叫!叫这么大声,吵着了少夫人,想害死我们呀?哎!两位姑娘,这桂树底下可是我们少夫人的宠物黑哥儿和白丫丫的地头,两位姑娘好生站着,别占了它们的地儿。世子最不喜欢听它们叫闹啦!听见一准要生气哪!”侍女们拉住直追过来咬着雨嫣和采薇的裙带死不松口的狗儿,更加好心地说明。 “快……快抱走它们……快点呀……”雨嫣和采薇偷偷瞄着身后还在撕咬不休的狗儿,拼命祈祷别被它们发现她们的细皮嫩肉其实比裙带好吃,这么一想,更是着急得叫唤个不住,花容全都失了色。 狗儿被侍女抱开,狗厄解了,雨嫣和采薇抚着胸口,惊魂甫定……唉!算了!今天先不见世子大人了!来日方长! 雨嫣和采薇脚步悄悄后退,一直退到院门,然后,转身—— “两位姑娘这就走了?世子大人吩咐两位姑娘在此等候,待会儿世子大人传不到人就不好了!”两个门神老嬷嬷坐在院门槛上,好心地告诫。 呜…… 走也不行!不走也不行!她们要曝晒到几时?雨嫣和采薇顿时哭丧下脸来,几乎要不顾形象一屁股坐在地上了。 哈哈哈…… 浣纱躲在暗处,笑得几乎打跌。哼哼!看这两个狐狸精以后还敢送上门来使狐媚不?她们敢来一次,她就狠狠教训她们一次!哼哼!她正郁闷日子过得没趣呢! 赵隽呢,他在和妻子下棋时,早忘了先前那一回事儿;至于沐夏,压根儿不晓得谁曾经来过。 第八十二章 尹丞相被停职审查有一个月了。 这一个月的时间里,丞相之位空缺,自然需要填补,于是一众壮志凌云之士皆为努力攀上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峰奋斗不息,而,就在此时,皇上突然……咳!病倒了! 人吃五谷杂粮,生个大病小疾乃是人之常情,没啥大不了的——只是,皇上染的疾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御医们轮番上阵施展绝世医术,一时硬是好不了,最后,庸医们统一口径,一致认为: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皇上乃是治人者,座下子民万万千千,所治者何其浩瀚哉!于此天长日久劳心损神,故而伤了元气,此际宜抛却政事俗务,静心修养生息,恢复康健体魄指日可待。 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皇上虽然号称万岁,却也得有个强健身子才可长治久安!有感于此,皇上颁布圣旨,诏令太子赵倬暂行监国之权,龙体则移居骊山行宫静养。 要问皇上生的是什么病,医者闪烁其辞,万民百姓只能胡乱猜测。 有的说皇上乃是忧心国事上以致操劳过度,有的讨论皇上定然冲撞邪魔故而身染恶疾,有的传言皇上身边潜伏阴险小人防不胜防遭遇暗算,有的干脆怀疑——皇上去年大选,充斥后宫的美娇娘太多、太多,皇上毕竟已非壮年,莫非……掏虚了身子……朝野上下明里暗里议论纷纷没个定论,总之,皇上最终到骊山行宫去静养,动身时没带上半个宫妃就是了。 太子监国,面对未来的江山,雄心勃勃,誓要励精图治,一番雷厉风行的举措之后,革除旧陋,重整秩序,翻查旧案,大赦天下。 这其中,太子做下的一等大事有:经查,停职审查的尹修言丞相遭弹劾的理由乃子虚乌有,应当还其清白。尹修言丞相为相多年,通习政务,朝廷恰在用人之秋,于是,尹修言丞相官复原职,辅助太子管理政务。尹修言丞相否极泰来,重登高位,乍落乍起之际,虽然难以预知皇帝回朝之后又将生何变故,但既然人世无常,他也只能暂且放宽心,尽力辅佐太子监国。 其次就是:礼部试之后,太子代行皇上职权,主持殿试,考查新晋进士,并钦定状元、榜眼、探花,由此选拔了一批年轻而富有才气的官员,根据其才能委以官职,有的留在朝中任用,有的派赴各地,一时之间,举国上下颇有些改头换面的新气象。 比较值得一提的是,殿试之上,太子极为赏识名列进士榜首的金陵举子季允,不仅欣然钦定他为新科状元,并随即授予太子少詹事之职,官至四品。 尹修言丞相官复原职,笼罩在丞相府上空的阴霾烟消云散了——虽然,很有可能是暂时的。 父亲没事了,沐夏高兴的同时,不由得对太子刮目相看:这位太子,魄力不小!当然,公公和夫婿在其间的努力更是功不可没。这段时间,她的夫婿为了她父亲的事,没少上东宫拜访太子,她是知道的。 也是因为这样的原因,太子和赵隽原本比较一般的兄弟情谊在频繁的接触中,倒是渐渐亲密起来,有闲暇时,太子也会加入赵隽一干友人圈子参与聚会,渐渐地,和赵隽的朋友也都熟悉起来——老实说,季允头上的状元光环其实很有些友情暗渡的嫌疑哦,当然,他的才气也不容质疑就是了。 天下暂时太平无事,沐夏也安下心来,专心等候腹中孩儿的降生。 哦!得提一提临秋。 尹丞相官复原职不久,临秋便临盆了,生下一个极其漂亮可爱的小千金,顾三公子高兴得不得了,赵隽则是羡慕得不得了——他还是念念不忘要妻子生个美丽小女儿,可惜,他的妻子已经认定肚子里的孩儿是儿子,做的小衣裳都是男孩儿的多些,以致他也渐渐认定,这场打赌,他输了——当然,输赢无所谓,是儿子是女儿,更无所谓,有个儿子,也是不错的! 还得提一提怡蓉。 怡蓉在暮春三月时候顺利地出嫁了,出嫁的时候很舍不得生活七年的晋王府,哭的很伤心——当然,新嫁娘出嫁的时候应当哭,所以,怡蓉很是受到赞扬,至于她出嫁后日子过得如何,她没说,大家也就姑且认定不错——应当不错,因为,她很快就发了福,很富态的样子。 也得提一提柴屏郡主。 柴郡主的母亲长公主在四月重回京城,把柴郡主接出了晋王府,眼见女儿这半年来碌碌无为,长公主恨铁不成钢,决定还是亲自出马求求皇帝哥哥,不凑巧,皇帝哥哥龙体不适,下旨令太子监国,自己则移驾骊山行宫静养,她只好暂且按捺不表,打算日后再提。只是,皇帝哥哥到行宫静养,一养数月,不见回朝,她女儿的青春却眼看着一天天流走,所以,长公主理智地变通,她的女儿如此出色,根本不必在一棵树上吊死,可以做女婿的人选其实很多,例如——太子。女儿与太子是姑表兄妹,亲上加亲,不失为一桩美满姻缘,尤其凑巧得很,太子妃刚在上年因病去世,让女儿与太子成亲,当上太子妃,待到太子继承大统,那么女儿就是皇后——这,岂不是比把女儿嫁给赵隽那颗顽固石头要好? 至于雨嫣和采薇,日子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反正,在宫里也是这么过的。 ******************************************** 炎夏七月,沐夏坐在浓荫遮蔽的“兰薰院”回廊里,和叶家姐妹、小姑闲聊。 她临盆在即,已不适宜到处行走,体谅她这一点,担心她寂寞,所以姐妹们每日都过来陪伴解闷。 澹台拓一家三口还住在晋王府里,不是找不到地方住,相反,澹台拓的事业已经稳定,不但在京城里开了一家大商行——有太子和晋王世子罩着,他的商行设了一条专为皇宫和达官贵人提供上等物品的渠道,生意想不做大点都难,而且置办了一处房产,大兴土木,房子已经建好,因为尚在修饰,加上赵隽夫妇一再挽留,也就淹留至今了。 苏苏也已怀上身孕,刚害完喜,整个人奄奄无力的,但姐姐每日里上“兰薰院”看望世子夫人,她也都陪着来。这姐妹俩的确是形影相随、情谊深厚。 芫芫呢,肚子一直没有消息,却也不见她心急,一派与世无争的恬淡。 晋王府的小郡主赵倩,今年大了一岁,个儿几乎和大嫂一样高了,本就是天生的美人胚子,加上身姿窈窕,气质高贵,虽仍有些孩子气,却没法让人忽略她的优越,于是,媒人纷纷上门喽!只是,赵倩小郡主对送上门来供她挑拣的王侯公子们压根儿不感兴趣,晋王爷和孙王妃很疼爱小女儿,当然不会逼迫她,何况,在父母眼里,十六岁的女孩儿还是很小、很小的,根本不必急着嫁出去。 晋王府的日子安静祥和地流淌着,倏忽就到了七月……只是,这样的好日子不知道还能不能继续——不是沐夏存心自寻烦恼,而是,听说到骊山行宫静养的皇帝,就要康复还朝了。 这段时间,太子监国,父亲官复原职,深受太子倚重,重又成为官场中炙手可热的重臣,但,君临天下的毕竟不是太子!皇帝还朝,真能容得下父亲?尤其,太子此举与皇帝本意相悖,有可能惹却皇帝的肝火,心生嫌隙,甚至迁怒,谁说不可能?而,这一段时间以来,她夫婿和太子又走得如此近…… 腹中蓦地传来一阵疼痛……然后又是一阵——沐夏紧紧咬住嘴唇,忍住几乎冲出口的呻吟。 “沐夏,你怎么啦?”芫芫最为细心,头一个发觉沐夏霎时之间脸色发白,薄汗微沁,很不对劲。 “我想……可能是……啊……”沐夏努力想要镇静以对,张口说话时,又一阵突如其来的疼痛令她不由自主呻吟出声。 “你要生了?”芫芫低低惊叫。 沐夏勉强点点头。 “是不是很痛?”苏苏看着脸色发白的沐夏,推人及己,自己的脸色也发起白来。 “别说了,快,快扶她进房里躺着……”还是芫芫稳重一些,很快平息慌乱,制止了妹妹的好奇,赶紧召来侍女,搀扶起沐夏。 “大嫂要生了,怎么办?现在该做什么?”赵倩没经过这等阵仗,手足无措,只知道在原地打转。 “快去告诉王妃,还有赶快叫接生婆来——哎呀!世子今儿到太子那儿去了,得找个人通知世子……”贴身丫头浣纱侍候人最有经验,虽然是个姑娘家,平日里可没少受调教,还不至于临急大乱阵脚。 “好!我去!我马上就去——”赵倩一溜烟跑出院门,赶紧向母亲报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