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隐桃花源》 第1页 [古装迷情] 《隐隐桃花源》作者:是今【完结】 内容简介: 他也曾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浮云散尽,蓦然回首,谁在身后? 他台前风光无限,人人道他步步生莲,他却期盼如履薄冰后的一丝温暖。 他为谁建造桃花源,十丈软红中留一片乐园? 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总有一个人,与过往的岁月凝结在一起,不必刻意回忆,他就在那里。 楔子 桃花源,京城已是无人不知。 十里长堤绿柳丝,掩红云万朵桃花源,是陶井源建制这所世外桃源时的设想。石门,竹舍,桃林,溪水,一件一物他都仿着《桃花源记》而来,只除却这里的人。这里除了他,都是女人,各种各样的女人,但这些女人都有一个共同点,很美。 陶井源闲懒地走过溪边卵石小路,踏上玉石小桥,穿过灼灼桃花林,步进一间青竹雅厅。 紫檀桌上沏好的龙井散着氤氲的香气,他撩袍坐下,端起茶盏轻嗅一缕茶香,然后抿了一口,水温合宜,唇齿留香,他满意地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若榴,然后,抬手轻轻拂去肩头的一瓣落花。 「你,很有耐心!」 他低声说了一句,然后抬起眼帘淡淡地扫了一眼站在门边的女子。 她一袭白衣,遍身素淡,只裙角绣了一串紫藤。微风从门边拂过,捲起地上的桃花落英,飘落在她脚边。她的白衫轻轻漾起一阵涟漪,那紫藤似随风舞动。 「因为,除了自己,我已是一无所有。」她不急不缓地接道,音质韵美。 「你,知道桃花源是个什么地方么?」 「我知道,才来。」 「我想知道你知道的都是什么。」 「这里的女子都是国色天香,且都有一手绝技。」 陶井源轻轻嗤笑了一声,又抿了一口龙井:「你说的不错。这里的女子个个锦衣玉食,接触的都是非富即贵。不过,你须要知道,进来不容易,出去就更不容易。你即便只在这里待上一天,你一生都要背个什么名声,你要想清楚。」 「我想了半年,又在门外等了三天,已经想的很清楚。」她单薄的身子笼在初春的风里,似一朵孱弱飘零的浮萍,但她的眼眸却坚定从容,波光流转,似夜幕上的一颗寒星。陶井源点点头:「好,既然如此,我就不多说了,让我看看,你能不能留下。」 「那,请容我在桃林一舞。」她眸光一闪,瞬间燃起亮光。 陶井源放下茶盏,起身走出竹舍,径直步入桃林。身后的脚步声轻盈如细雨,徐徐而来。 他随意坐上林中一块山石,翘起腿,微微眯起双眼。三月春光,妩媚明亮,桃花如云如火,满树芳华。 她静静站在桃花林中,然后从袖中抽出一条白绫。 一阵风起,她手中白绫随风而舞,捲起绯红如霞的落英,在她裙边盪起一片花海波澜。白色身影飞旋在红色落英之中,轻盈如燕,翩然若鸿,白绫随心随意似是她的臂膀,激起桃花林中如丝红雨。 她的面容温柔明媚,灿如流霞。如水目光随白绫舞动,似隔开万千尘世,只余纯净。 陶井源心里一盪,已然失神。 良久,白绫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似是一道彩虹,然后,隐于她的袖中,落英纷纷扬扬在她裙边尘埃落定,万物寂静。 陶井源已经看过太多的舞,她的舞却让他耳目一新,心中一动。 她的舞不是为舞而舞,自然得如同溪边浣纱,堤边漫步。似是无边丝雨笼罩,渐渐沁入心里,又似是春日的一场美梦,悄然无形,意犹未尽。 「多少银子,你可以留下?」 「我不要银子,只要您答应一件事。我在桃花源舞上一年。」 「什么事?」 「我要,林放秋的一夜。」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不是开头..... 人生大事 孟府的管家老齐刚过四十突然一命呜唿。他自己也有些措手不及,临终时诸多遗憾来不及细想,翻来覆去只记得一件事,儿子齐要没有成家,他尚未抱上孙子,所以,死不瞑目。可惜,他念叨了一嘴的白沫也与事无补,终抱憾而去。 这话不知怎的传到了孟夫人耳里,一语惊醒孟夫人。 当年,孟夫人过门三年肚子不见动静,只觉得丈夫眉梢眼角都流淌着要纳妾的意思。她小心翼翼提心弔胆地吃了一年的斋,念了一年的佛才盼来了孟谦,终于腰也直了,气也壮了,踏踏实实地扬眉吐气了一回。这个儿子自生下来就是她的及时雨,及到后来长成芝兰玉树一般出众,就更成了她的心头肉,前后左右,从上到下,头髮丝到脚趾头,看上去无一不顺,无一不爱!自然,要娶个什么样的媳妇来配自己这娇儿,她那眼光是实打实地有些挑剔。 她原本想着自己这个儿子刚过二十,给他娶亲之事并不怎么积极,想着孟家的好家世,儿子的好品貌,怎么着也得慢慢挑个好的。老齐的突然过世剎时在她心里敲了警钟。孟大人在朝中鞠躬尽瘁提心弔胆地过日子,自打当了个给事中,就白髮三千丈,皱纹似线长。身子板也一日不如一日。虽然她私心里万万没有期盼孟大人早日驾鹤的意思,但儿子娶老婆的事还是早日敲定为好,以免夜长梦多。
第2页 孟夫人闲散无味的贵妇生活一有了新目标,就立即拿出一副江湖儿女的雷厉风行来。老齐的丧事一过,孟府就放出了口风:孟大人年方二十,玉树临风的独子要定亲了。顿时,孟府热闹了起来。 男大当婚,传宗接代的观念在孟谦三岁时就被他娘有事无事地灌了一耳朵,以后又时不时地提点,所以,自小他就明白自己的责任。今日,孟夫人二十年的耳提面命终于有了回报,孟谦一听说要给自己娶亲,就对母亲的热情表示了理解和配合。大丈夫何患无妻,大丈夫何惧娶妻?孟谦对成亲是抱着没有的时候不着急,有了眉目就积极的态度! 细想,若是娶个美貌的解语花放在屋里及床上,恩,那也相当的不错。 他怀着憧憬嚮往之心坐在一边旁听,似乎媒人那一张嘴后面就躲着一个如花似玉的美娇娘,乃是月老系在他脚上红线的另一头。 姚妈今日来说的是太常寺张大人家的二小姐。 「哎呀,我说了那么多的媒,似这般美貌贤淑的姑娘还真是头一次见到。」她薄唇一启就吐出一句让人心动的话。 「那眉毛是眉毛,眼睛是眼睛,也不知道就怎么配的那么好看,啧啧!」孟谦的心又动了一动。 「那樱桃小口呀,绝不比真的樱桃大。嘴角上有一个小小红痣,啧啧,一笑起来呀,我这老婆子都心里乱跳。」姚妈拍了拍胸口,孟谦的心也跳了跳。 「那,她的生辰八字可与谦儿相符?」孟夫人勉强合上笑盈盈的嘴,还记得问出一句至关重要的话。 「没有比这更合适的。真是姻缘天定。」姚妈一拍大腿,闭上眼睛陷入感慨! 「那,等老爷回来我与他商量商量,后日给你回话。」孟夫人喜滋滋地说着,又东问西问了一些,直到问无可问,才满意地闭上嘴,拿起早就备好的银子放到姚妈的手上。 「好好!」姚妈接过银子,比孟夫人更喜滋滋地告辞了。 「谦儿,你觉得怎样?」 「这个,听上去是不错。」孟谦摸摸眉头,也有点喜滋滋地说道。 「要是真象她说的那样,可真是不错。家世是没话说。八字也合。」孟夫人笑嘻嘻地说着,然后陷入遐想,似乎已经看见小人儿迈着小短腿在厅里跑,前景无限诱人。 孟谦从府里出来,去找他的好友刘时。 刘时乃是太医院院使刘云健的第三子,两家算是世交。孟大人本想着刘家能生个女儿配给孟谦,可惜,刘夫人的肚皮只产男丁,生生断了两家联姻的念头。 刘时与孟谦坐在茶楼里听着小曲,见孟谦时不时地眉色一扬,眼中露着喜气,便问了问。孟谦初经喜事,一肚子的喜气正望外冒,怎禁的他这一问,就将张家二小姐的事说了说。说完,抿一口茶掩住嘴角的笑意。 刘时嘿嘿笑了两声,喝一口热茶,却拨了冰水过来:「上次我娘也给我说了门亲事,天花乱坠的词我不记得了,只记得说那家小姐娇艷妩媚如杨贵妃。我一听顿时忍不得,想看看究竟如何个贵妃法,就去爬了她家的墙头,若不是我练了几下子,险些摔断了腿。」 「为何?」孟谦握住杯子,又好奇又惊讶,还怜惜,都这般年纪了还去爬墙头,不容易! 「那小姐,身材似个圆桶,长相我未敢仔细看,就从墙头吓了下来。」刘时摇头嘆息:「若不是我偷看了一回,此生就要被个桶给箍住了! 孟谦顿时有些郁郁,对姚妈的话有了些戒心。 「要不,我陪你去那家看看?」刘时将头伸过来,两眼贼亮。 「那,岂不失礼?」孟谦一听顿时反应的是父亲放在嘴边的『非礼勿听,非礼勿视』,颇有些犹豫。 「失礼总比被骗着失身好。」刘时一皱眉头,俨然想起了旧恨。 孟谦一听好友此句良言,顿时心里一动,甚是有理!成亲乃人生大事,不可含煳。刘时见他脸色缓和,一扫刚才的迂腐板正,就及时将他的心动发展成行动,拉着他就外走。 店小二急迎上来:「二位小爷,呵呵。」干笑着搓手,挡住去路。孟谦方想起来茶钱还没付。掏出一两银子塞到小二手里,就急走下楼。小二追着喊了一声:「小爷,还没找银子呢!」 孟谦扔了一句:「赏你的。」 刘时不言语,回头一看店小二眼睛笑成一条缝,遂在心里念叨了一串:这孟少爷真是财大气粗,次次出门付帐从不要找钱,人比人,哎,乃是不能比的。他家,名义上也是太医院院使,却是清水清汤的!兄弟多不说,姨娘也多,今日李姨娘添个耳环,明日赵姨娘就定要添个步摇。搞的他爹招架不住,便想着法子的在家人身上挤兑,以至于他出门一向甚是穷酸。还好,孟谦是个花钱如流水的主,出门在外从不叫刘时付帐。初时,刘时面子上有些挂不住,抢着付了几次,挂住了面子,里子却又撑不住了。后来还是要了里子,面子就算了,反正是至交,反正孟家有钱,如此想开了,就坦然决然地出门,银子也不用带了。孟谦乃是钱袋。 刘时对医术一窍不通,对寻人很有一套。不过花了孟谦一两银子就打听寻摸到了张家后院的围墙外。院墙不甚高,隐约听见院子里几个女人的声音,有娇的,有尖的,有粗的,有沉的,听上去大致有个四五人。 孟谦站在围墙外听着这些女声心情很复杂。刘时侧头看去,孟谦眼里一闪一闪的也不知道是激动还是害怕,若说是亮着贼光,也说得过去。刘时瘪瘪嘴,扭头「切」了一声,孟谦一惊,四处瞄瞄:「有人来了?」
第3页 「快上,婆婆妈妈的在这儿干想有什么用,眼见为实!」 「好象有好几个,我怎么知道是那一个?」 「笨啊你。年幼的年老的不是,你就瞅那十六七的。」 「要都是十六七的呢?」 「你当她妈是只猪么,一下子下好几只呢?」 「你!」孟谦有些恼,瞪了一眼刘时。刘时才想起来,他方才说的极有可能就是孟小爷未来的丈母娘,顿时讪讪地裂嘴。然后伏下身子一咬牙:「来,上来瞧!」 孟谦一脚踩上他的肩头,刘时呲着牙扶着墙慢慢直起身子,孟谦眼光刚刚好落到院子里。 的确是有个五个女人,四个在晒着太阳做女红。除了年长的两个,七八岁的一个,还有两个年轻的。孟谦记得姚妈说张二小姐嘴角有个小小的红痣,便看了看两人的嘴角。一看不打紧,其中的一个嘴角什么也没有,另一个嘴角有黑豆大的一个红痣,堪称醒目夺目!孟谦先是吓了一跳,又想,也许两个都不是。正犹豫着要不要先下来,只听小女孩对那有痣女子唤了一声:「二姐,你这牡丹花上打算绣蝴蝶还是蜜蜂?」顿时,孟谦脚一软,心一颤,从刘时肩头闪了下来。幸好刘时出手快,拉了他一把才不至于崴了脚。 孟谦立在外墙半晌平復,原来媒人说的那小小的动人心魄的红痣,的确是有,也的确是香艷的红色,只是个头,不是芝麻乃是黑豆。他嘆了口气,可惜了一番自己半日的相思。无精打采地打道回府,与刘时夜里去吃小酒的心也死了。 珠玉在前 回到家,孟谦本着对自己将来负责的态度对母亲如实禀告了自己的侦察结果。本想着要受一顿「非礼无视」的训斥,万没料到,孟夫人大惊之后,对儿子的偷窥居然大加赞赏,且要他继续发扬。 孟谦受宠若惊,对母亲也多了几分钦佩,果然有大家风范,不拘小节。 回了这位张小姐,说媒者仍是连绵不绝。孟谦有了第一次教训,便理智许多,轻易不再心动了。 通常是前脚送走媒人,后脚立马出府去找刘时踩点。不过是看了四五家,孟谦的小心肝就彻底地伤了个透心凉。 媒人若说是杨柳腰身,那柳也不是初春的柳条,乃是几十年的老树干。 媒人若说是貌美如花,那花也不是含苞的骨朵,乃是秋霜或夜雨之后。 今日,又来了一位,热茶一润嗓子,开口便是老一套。 「这姑娘,品行自不必说,样貌乃是一流。」 孟谦皱皱眉头,没听她说第二句,施施然离去,片刻又施施然回来。身后跟了一人。 唾沫横飞的张妈一见孟谦身后的人,嘴没有合上。 孟谦笑呵呵地说道:「母亲,今日起就让云朵在您跟前服侍,若是有超过的她的就来与儿子说一声,若是连个丫头也比不上,就,请便吧。」说着,他精光熠熠的眼睛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瞠目结舌的张妈。 张妈合上嘴,半天从云朵身上错开目光,讪讪地告辞了。 孟夫人笑着摇摇头,看了一眼儿子身后的云朵,墨染黑髮下皎洁如玉的脸颊布着淡淡的红晕,盈盈如水的双目微微低垂,却也掩不住波光潋滟的风华,一身绯红的衣裳洗的半旧,人如三月春风里含苞初放的桃花,散着明艷与清新,让人一见就觉得春意融融。 珠玉在前,想越过这般好颜色,着实也不是件易事。孟夫人觉得有必要私下给儿子通个风,以免孟府少夫人遥遥无期。 「云朵,你去沏些茶来。」 「是。」一声软侬低语,似乎她的人就应该配这个声音。 孟夫人看着她婷婷裊裊的背影,笑道:「谦儿,莫非你对刘公公说的话是真的?」 孟谦一见母亲眼里的琢磨与探究,心里一跳,忙道:「没有没有,我当日的确是为云朵解围,并没有别的意思。」 「若是,别的丫头,你也揽到自己的身上?」 「这个自然!」孟谦急忙应道。 孟夫人眯起眼睛笑了笑:「跟娘有什么不能说的,我本来就打算以后把她给你。恩,你要是没那意思,我就给她另寻个人家。」 孟谦听到前半句,心里的惊喜就象是久旱的枯地上一阵潮水突然涌上来,脑子里居然清晰地听见哄的一声,淹住了心。然而,听到下半句,心里的惊喜退了潮,只剩了慌张! 「娘,我不是那个意思。」他忙不迭地开口。 「我听了半天也没听明白你是那个意思。」孟夫人不急不缓慢悠悠地笑着。 孟谦一见母亲的调侃,这才舒了一口气:「母亲自然把好的都留给儿子。」说完嘿嘿笑着,揉揉眉头,想把脸上的笑意揉得开些。为个小丫头就喜滋滋的,似乎有些损他大丈夫风范,他狠狠地掐了一下大腿将半天也揉不下去的笑咬牙压了下去。 出了母亲的房门,迎面正看见云朵端着茶走过来,象是一枝清丽的桃花冉冉开着,一路染着春风飘着醉人的香气。 她在台阶下停住脚步,仰头笑看孟谦:「少爷要出去么,今日有些热,少爷穿那件新做的轻云衫最合适。」 孟谦看着她的笑颜,想到孟夫人的话,居然脸上突然一热,心里一酥,象是喝了三两酒后熏熏欲醉的感觉。 他慌乱地一点头:「我知道了。」然后急步走下台阶,去西大街的孟家酒坊。
第4页 云朵看着他挺拔高挑的身影如一阵风般从身边吹过,觉得今日他眉宇间好象格外有一股子喜气与英气,也许是春阳很暖,春风很软,连带着人都焕发出一种春意。 孟家祖上就是酿酒的,不过一直处于不愠不火的维持。自从他祖父酿出了「春风醉」之后,就名声大噪,成为京城名酒之一。孟家也就发迹起来,他祖父眼见家业殷实,就有了提高门楣的念头,一心一意地供儿子读书,终于供出了孟大人。孟大人混了二十年,终于混到了给事中,虽说官职不高,却也权力不小,可以直达天听,也算是光宗耀祖。不过,到了孟大人这里,几十年宦海沉浮,却又想要返朴归真了,希望儿子孟谦继续经营酒坊,官场,就不去凑那个热闹了,朝廷上唱戏的已经够多了,小孟不是那个料,当爹的还是给儿子留条生路的好。 孟谦一路如沐春风,眉梢眼角皆是喜气,踏入孟家酒坊。 「少爷今日气色真好,古人所说香果满车的那个美男子,我看少爷比他也不差。」齐要一见孟谦神清气朗,就凑上来拍了个马屁。 孟谦拿摺扇敲了敲他的头,呵呵一笑,不与他计较。问道:「今日生意如何?」 「老样子,每日里卖的酒八九不离十。多是老主顾。」 「那就好。」 齐要将帐本拿来放到他面前。孟谦皱着眉头,粗粗扫了一眼,见大差不差的就那几个常数,也就不想细看了,不过不看也不行,他老子退朝回来是必定要过问的,如小时候考察功课一般容不得马虎。 正耐着性子慢慢翻了页,只听见门口叫了一声:「你家少爷,可在里面?」正是刘时的声音。 孟谦一合帐本,立起身来,笑着:「怎么找到这儿了?」 刘时今日一身行头与往日不同,凭空透出一股风流来。孟谦上下打量了一下,笑道:「怎么,刘兄也要相亲去么?」 刘时「嘘」了一声,鬼鬼祟祟的探头过来,将手拢住嘴在孟谦耳边说道:「今日,为兄打听了一个好地方。且带你去开开眼。」 孟谦心里咯噔一下,第一个跳进心里的词就是:勾栏。 他忙一摆手:「叫你我的爹知道,各断一条腿,以后大家扶着走路。」 刘时切了一声,鄙夷地斜了一眼孟谦:「孟老弟,等闲的下三滥地方,我能带你去吗?」 「你说的是?」 「桃花源!」 「什么地方?书上写的那个?」 「孤陋寡闻的小弟弟呀。」刘时瘪一瘪嘴,弹了一下孟谦肩头。然后无限神往地说道:「那里,据说造的如梦境一般,里面的美女各个技艺超群。」 孟谦轻笑:「说来说去,还不就是勾栏。不过是名字听着雅致罢了。」 「非也非也。进门就要二十两银子,看歌舞或听琴听曲另要交钱,若想留宿,嘿嘿,还要看你看上的那姑娘看不看得上你,若是看不上,再多的银子也就两个字:送客。」 「哦,这般的昂贵,也有人去?」孟谦虽然不吝啬钱,不过这地方听上去的确是有些刮人油水割人的肉。 「做的就是有钱人的生意。讲究的就是一个品位与档次。」 「那里面的姑娘如此挑人,还不得罪死人,这桃花源,我看也开不久吧。」京城里有钱人多的是,但是这般挑剔恩客的可是头一回听说。 「您放心吧,只要他老人家在,桃花源就在。」刘时食指往上一竖。孟谦一惊:「皇上开的?」 「呸!你个大逆不道的死心眼。听说后台是林放秋。」 孟谦悠长的「哦」了一声,明白了。的确,皇上不倒,林放秋就不倒,桃花源也就不会倒。一条直线。 林放秋,无官职。但你若说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没人反对。他自小就是皇上的伴读,长大就是皇上的智囊,当今的天子是个奇怪的人,你说东边风景好的时候,他非要看看西边景色如何。不过,若是林放秋说东边风景好的时候,他不会去看西边。 孟谦哦完了之后并没有要去的意思,实在是因为他爹与刘时爹有言在先。 「这个,你我的爹可是早就放了话,别的不管,赌场与勾栏之地去一次就打一次,不见血不收手的。」 「桃花源,一不算是勾栏,二,很贵,你我的爹不会有熟人捨得去那里,认出我们。」刘时一拍胸脯,又道:「我们只是去看看,并不留宿,算不得风月。」 孟谦有些心动,不是对里面的女人,而是对这个名字。人人心里都有一个桃花源。他也不例外。 「那,我回去换件衣衫,你在这里等我。」 「云朵,你把我那件轻云衫拿来。」回到家里的厢房,孟谦脱了外袍,又洗了洗手。 云朵应了一声,片刻托着一件月白色的外衫过来,上面用金线绣了几朵祥云,简单飘逸。 孟谦抖开衣衫,只觉得一阵轻风从手中滑落。衣衫罩在身上,轻若无物。 「这衣服料子果然是好,不过,你这手艺也不差,这几朵云绣的甚好,正衬了这个名字。」孟谦低头看见衣角上的几朵金色祥云,心里很是舒适。 「少爷,您是要去出去么?」云朵轻声问着,手指轻轻拂开孟谦肩头的一个小褶子,又顺手来扣上他腋前的一只盘扣。孟谦恩了一声,低眉只见她漆黑的发闪着青光,额头上的刘海停在柳眉之上,微微晃动。离的如此之近,那睫毛也根根可查,如蝶翼般扇的他心头一盪。
第5页 那蝶翼张开,一双剪水双眸定定的看着他,带着一丝恳切:「少爷,您能带我一起去么?」 这个,怎么可能。以往,孟谦的确是带她出去过。虽然次数不多,到底是有过。今日却有些不同,一来,桃花源似乎是个女子去不得的地方。二来,自打今日孟夫人说了要将云朵给他,不知怎的,心里对她就异样了起来,不必说看她一眼,即便心里想一想这个名字,便是看一眼绣的云朵,天上飘的云朵,那周身都透着说不出来的舒适与惬意。他着实不想让她知道,自己要去一个风月场所,虽然他并未打算前去风月。 「这个,今日是同刘时一起,不方便带你,改日吧,改日!」他做出一副坦荡,趁面色未改赶紧离开。 人间佳境 刘时早已等候多时。见了孟谦第一眼,未夸一夸孟少爷的卓卓风采,急急问了一句:「可带了银子?」 孟谦拍拍胸脯,将刘时的担忧拍下去。 两人风光自信地悠然前往,桃花源。 「这不是昔日的採莲河,燕子巷吗?」孟谦停在绿柳河堤上,听着隐隐飘来的丝竹弦乐之声,有些发愣。 「啧啧,这柳浪荷花,真是风光无限。再臆想一下前方的桃花源,确有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的效果。」刘时没有接下他的话头,兀自摇头髮了一声感嘆。 孟谦迈开脚步走在柳浪之中,无限唏嘘,原来这河堤的一侧乃是一条小巷子,几个月没来,竟然凭空消失了。 走进柳烟深处,赫然出现一座石门,上刻「桃花源」三字狂草。门口一只威武的石狮,口中衔着一只风铃。刘时探头在石门上左右寻摸,不见有开门的地方,敲门似乎也不可能,这乃是块石门,敲门可算是石沉大海。孟谦左右无事,见那狮子雕得威勐生动,就伸手在狮子头上摸了摸,又伸进狮子口中摸了摸,只听风铃丁冬做响,石门徐徐洞开,一个俏丽的女子站在门边,笑容勘比美酒。 刘时正在眼珠子乱转空着急,石门一响,他有些发愣,然后与孟谦对视一眼,感嘆此间主人的匠心。 「二位客人,有些面生,是第一次来么?」那女子俏生生地问道。 「是,请姑娘为我们引路。」刘时一脸的急切与兴奋。伸手一拉孟谦的袖子。意思是:快给钱! 孟谦怔了怔,将手伸到怀里,正掏出银票。身后响起一声含嗔带怨的低唿:「少爷,原来您不肯带我来,是到这里。」 孟谦手一哆嗦,险些将银票抖落。慌忙回头一看,云朵正站在身后三丈外,一双眼睛雾气蒙蒙的象是笼着轻纱的宝石且忧且怜地瞅着他,瞅得他的心一纠一痛,还带着些心虚。 「云朵,你怎么来了?」孟谦吶吶地问了一句。心说,她一向步履轻盈,翩然如燕,却没想到跟在人后也着实悄然无声。 「我以为你和刘公子又去相看谁家的小姐,就好奇也想看看,一路跟来这里。」云朵望前走了两步,眼中的雾气更盛了些。叫孟谦的心往一起更纠了纠。 「我与刘时不过想来看看桃花源,你既然来了,就一起吧。」事到如今,孟谦只能一咬牙,也不去看刘时的表情。 刘时挤眼,呲牙,皱眉,面皮抽搐,孟谦只当看不见,施施然地只看着开门的女子:「敢问姑娘,我带个女子进去可行得通?」 「自然可行,我家主人的规矩,凡男客带来的女子皆不收银子。」那女子甜甜笑着。 「这规矩倒是奇怪,不过甚好甚好。」刘时揉揉面皮,忙道。省了几十两银子,心情大好。虽然省的是孟谦的银子,不过他私心里期盼,银子上,孟谦与他不分彼此最好。 云朵嘴角轻扬,对着孟谦轻轻一笑,眼中的轻纱散去,亮了许多,美目一盼,盼的孟谦心一软,酥酥的似软软的柳枝扫过心尖。 付了银票,走进石门,豁然就是一片花海。 「这已经是初秋,何来的桃花?」刘时如痴如呆,看着枝头的桃花。 那领路的女子微笑不语,在枝头摘下一朵放在刘时手中。孟谦伸头过去看,原来那不是真的桃花,乃是红色丝绢所缝制,栩栩如生,灼灼其华。 这满园的桃花竟手工做成,缀满枝头,孟谦心惊加感嘆地顾盼,不捨得辜负这一园春色。 「我家的桃花四季不败,所以这林子叫四时春。」那女子一脸骄傲,抬袖一拂枝头的桃花,回眸一笑,万千风情。 刘时心里感慨:不过是个领路的姑娘,就美丽如此。 桃花林的尽头掩着一座竹楼,走近些发现竹楼居然建在水上,一朵朵白玉莲花连成一条水中路,通往竹楼。 孟谦等人已是心醉神移,步步生莲地跟着那女子身后。古琴之声萦绕,弹的一曲高山流水,琴音如泉水般沁人心底的清澈。 那女子将三人领进一间雅阁,然后拿过一本册子递给孟谦:「我叫若榴。桃花源所有的姑娘都在上面,请公子自选。」 孟谦轻轻翻开册子,首页有两个草字:源缘。 再翻,第二页是个女子画像,姿容飘逸,坐在一把古琴前。右侧写了两个小字:诗音。 「她是桃花源里琴弹的最好的姑娘,可惜今日已有客人,请公子再往后看。」 那女子笑道。 第三页一个红衣女子正在舞剑,只有一个侧面,身姿婀娜,剑上挑着一朵桃花,至刚至柔,似动似静。
第6页 孟谦慢慢往后翻去,有做画,弈棋,吹箫的各色女子画像。各个姿容美丽,神态闲适。翻至最后一页,是个跳舞的女子,长袖宽裙,神色自若,翩然如飞天,裙边飞花团绕,似有袖风花香从画中隐隐透出。 孟谦合上画册,心里久难平息,非为画中女子,却是为这做画之人。何人妙笔能绘出如此绝世姿容,画风或奢靡,或淡远,寥寥数笔将一个个女子神韵唿之欲出。 他默默嘆息了一声,看向刘时。刘时又将画册重新翻了一遍。眼中的倾慕之色也是唿之欲出,欲滴到画册之上。 云朵轻轻凑在孟谦耳后,问了一句:「少爷,您想要那一个?」 孟谦只觉耳后一热,被那一个「要」字吓了一跳,这丫头,说话好歹也委婉一些。他那里有「要」的想法了?青天白日的,他不过是好奇来看一看而已。他忙回头想要澄清一番自己的清白心思。却没想到一扭头鼻尖正碰上云朵的脸颊,顿时心里跳得飞快。耳后的热也往脸上挪了不少。 云朵脸上红云一飞,立即垂了眼帘。 「我,不过是来看热闹的,且看刘公子要那一个。」孟谦清了一下喉咙,说道。 刘时看了第二遍,仍难以取捨,心里暗许宏愿,异日有了银票,个个要来看一遍。可是眼下花的是孟少爷的钱,只能取一个先看着解谗。思量了半天,下棋没什么意思,对对子自己也没有那个文采,看舞剑似乎有点生冷。乐器么,自己也是不大懂。索性就看跳舞。这个好看也好懂。 「就这位鸿影姑娘吧。」刘时一指最后一页的女子,生生有些不舍地将画册还给若榴。 若榴接过画册,嫣然一笑:「请随我来。」然后步出竹阁,踏着水中莲花往一座水榭而去。 孟谦等人进了水榭,若榴又是嫣然一笑:「请少等片刻,我去请鸿影姑娘。」 刘时拿起石桌上的葡萄放了一颗在嘴里,看着碧波漾漾荷叶田田,嘆道:「果然是人间佳境啊。」 片刻,一阵乐声悠悠传来,一只小小的画舫从荷叶中破波而出,船头一个白衫女子,腰身一动,长袖轻扬,如一朵睡莲险险沾到水面却乍然如一只惊雁飞起,长袖顿时灵动起来,随乐声而舞,时而软如丝线,时而劲如擂鼓,变化无穷。她身影婀娜玲珑,在小小的船头飞挪腾跃,如履平地。白色衣衫随风翩飞,人也似乎随时要随风而去。 良久,乐声裊裊停住,她亦缓缓收手,长袖宽裙立在船头,似一团白雪拱着一个玉人。 刘时呆呆遥看,出了水榭,想看清她的面容,可惜不甚分明,他又往前迈步,浑然不觉脚下已是水面。孟谦一把拉住他,轻咳了一声。 「果然不虚此行。」刘时回了神,脸上无限沉醉。 孟谦也是心神俱醉,频频点头。 画舫缓缓靠近,若榴与鸿影抬步走入水榭。 刘时狠狠地看着鸿影,似想将那面容印到心里。可惜鸿影面色淡漠,面对刘时的灼人目光,只是微微笑了一笑,却和不笑也没甚分别。 「多谢二位公子赏光,此处清风送爽,二位可在此饮酒小憩观烟波水色。」她话音婉转低回,即便这话意带着邀请也听着颇为疏淡。 她目光越过孟谦,落在云朵身上,笑了一笑,却温暖许多。云朵也回她一笑,带着倾慕与亲近。 她又笑了笑,然后说了一句:「我很少见到女子来看我跳舞,特别是美丽的女子。」云朵有些羞赧:「见了姐姐的舞,只觉得象是画上的飞天。」 「舞随心境,融在里面的时候,你觉得自己是谁就是谁了。」鸿影淡淡地说道。然后扫过孟谦与刘时:「鸿影已经舞毕,失陪了。二位公子请尽兴。」 然后施了一礼,转身步上画舫乘水而去。 刘时有些怅然,原来她只舞上一曲就翩然离去,竟也不给个近处结交的机会。若榴笑道:「鸿影姑娘一日就舞一次。她生性不喜应酬,所以不能相陪二位继续游乐。若是二位尚未尽兴,可选其他姑娘。」 「不了,不了。」刘时念及孟谦的银子,及时打住自己的意犹未尽,言不由衷地说道。 心有不甘 孟谦与刘时跟在若榴的身后,从水榭另一侧出来,穿过一片竹林。 云朵走在最后,目光放在孟谦的衣衫下摆,林间撒下班驳的光影,闪着淡淡的昏黄的光,步云靴上的衣脚随着脚步轻摆,那几朵云晃来晃去,随着他的步伐。她心里暖暖的想着,但愿自己是那衣衫上的云朵,一直能随着他的脚步,不离不弃。 「看过鸿影姑娘的舞真是如见天人,不枉此生啊。」刘时已经将不虚此行提到不枉此生的高度,啧啧称赞。 孟谦也点头回应。却私心里想着,若是云朵也站在那画舫上,该是何等动人?他情不自禁地回头看了看身后的云朵。只见她目光迷离,盯着自己的衣脚,也不知道想些什么,脸上一片娇痴。 「你想什么呢?」孟谦扭身看着她,有些收不回目光。 「哦,我在想鸿影姑娘的舞。」云朵忙收回心思,抿嘴一笑,似朵海棠。 「的确是美!」孟谦随口应了一声,自己也不清楚是说鸿影,还是说她。 穿过竹林,一条溪水淙淙流过,水中飘着些许花瓣,花下掩隐着金色小鱼。溪边蔷薇野菊遍布,虽不是花季,却可想像花开时的绚烂,真是处处都透着天然闲适。
第7页 孟谦缓缓步出桃花林,心里感嘆:此处主人何等人物,竟有此财力闲情造了这么一个人间佳境! 他看着若榴,实在忍不住,问了问:「敢问你家主人是谁?」 「我家主人正在陪林大人听琴,今日怕是无法见他,异日有缘,定能再会。」若榴一指桃林外的一处楼阁,笑道:「诗音姐姐若是弹错一个音,便是林大人来了,呵呵。」说着,掩嘴轻笑。 孟谦没有多问,心想,若榴口中的林大人,想必就是林放秋了。 出了石门,刘时站在石狮前恋恋不捨,再三回顾。孟谦笑道:「不如把眼珠子留这,人我带回去好了。」 「哎,等我异日有钱了。」刘时恨恨地没有接下去说。 「你就天天来,是么?」云朵替他将话接下去。然后撅一撅嘴,看看孟谦,想说什么又吞下去。 孟谦见日头西斜,夕阳如金,染黄採莲河水,遂嘆道:「夜晚必定更是美艷。」 刘时吞一口口水,回望柳荫深处,半晌,馋道:「改日,改日,我们晚上来一次?」 孟谦一见立在身边的云朵直直地看着染金河水,哼哈了一声,说道:「知足吧你。」 刘时与孟谦在西街分了手,径直乐颠颠地回家。 孟谦负手走在前面,听着身后细细的脚步声,心里很安定。 「云朵,恩,今日之事,别告诉夫人。」孟家大门口,孟谦不放心地叮嘱了一声。虽然他觉得云朵是不会告诉他娘的。 「若是下次去带上我,我就当做什么也不知道。」她看着门口的石狮轻轻笑着。 这话听着有点象是威胁,孟谦怔了怔,突然怀疑母亲是不是对她说了什么,怎么觉得她好象胆子比以前大了些。他突然就有些不自然起来,心里有些乱。 「少爷,你喜欢看跳舞,是么?」云朵将目光从狮子上调过来,放在孟谦脸上,眉眼含笑,无限温柔。孟谦心里一盪,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胡乱点点头就抬脚上了台阶,去扣门。 开门的李老头,一见孟谦,忙道:「夫人正找你呢。」 孟谦急急走进母亲厢房,只见孟夫人喜滋滋的看着一张帖子。那表情,孟谦很熟悉,是近日孟夫人的惯常表情,多是听说了八字相合相貌美丽的小姐之后,露出的喜气。 「谦儿,你看这个,是城西康庄的大小姐。康庄,你知道么?」 「不知道。」孟谦老老实实地答道。其实他多少听说了一点。 「她家那是良田无数,果园无数,城里的药铺也开了四家。」那又怎样,孟谦挑挑眉头,孟家也很有钱。 「我们不图她家有钱,不过,家世相当最好,门当户对么,要有道理的。」 「明日,你去探探她相貌如何?若是长的也好,就是她了,你看,这八字多合适!」孟谦扫了一眼,对八字没什么兴趣,对明日去打探康小姐的相貌也没提起多少兴趣,受的打击多了,心也冷了。 翌日,孟谦叫上老搭档刘时,去了康庄。 原来,康家的确是有钱,大宅子修的是侯门深似海。院墙也极高极厚,估计是为了防贼。刘时在院墙外寻摸了良久,无处下手,墙边连棵树都不栽,实在是高。 孟谦懒懒地蹲在围墙外,被秋老虎晒得发晕,哼唧了一声:「别忙活了,撤吧。」 孟夫人第一次没有得到可靠的情报,很忐忑,她对儿媳妇的相貌之所以如此看重,乃是为了以后能生出个漂亮的孙子。孟谦生的俊雅风流,万万不能叫儿媳妇拖了后腿。她思量了半天,决定亲自出马。发动了手帕交,裙裾交,探出一个重要消息。本月十五,康家女眷要去朴贤寺上香。 好容易挨到十五,孟夫人带着孟谦,齐妈,云朵,新管家孟老四还有抬轿的四个轿夫,浩浩荡荡地开往朴贤寺。 朴贤寺初一,十五的时候人格外多。多出来的就是乞丐,因为每月的这两天,寺里要在寺门外支几口大桶施粥。所以,今日的朴贤寺外,早就侯着许多衣衫褴褛的人眼巴巴地等着中午的钟声。不过闲着也是闲着,看见有钱的香客也凑上去讨要一二。 孟夫人领着儿子单独进了寺,叫云朵等人侯在寺外,她觉得叫下人知道自己偷看儿媳妇乃是个失身份的事。孟谦看着朴贤寺里人来人往的信男信女,想着自己也是母亲好不容易求菩萨求来的,着实诚心诚意地陪着孟夫人上了几柱香,磕了几个头。 孟夫人正事办完,出了殿门,站在树下小声说道:「听说康夫人喜欢穿红,她有三个女儿,一会你若是见个四十岁的妇人带着三个姑娘的肯定就是。仔细看着。」孟谦点头。四处看了看。一想,那康庄离朴贤寺有些距离,必定不会有孟夫人早到。遂去卖香的老头那儿找了个凳子,让孟夫人坐下。然后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母亲说话。 过了大半个时辰,孟夫人有些口渴,孟谦急忙出了寺门,去找云朵。她那里带了孟夫人最喜欢的花茶。 孟夫人的轿子旁,云朵正低头背着身子。 「云朵,母亲的茶呢?」云朵一扭身,孟谦发现原来她身子挡着一个小乞丐。正狼吞虎咽地吃着包子,云朵手里还拿着四个。 云朵急忙将包子放到小乞丐手里,然后去轿里取出茶水,孟谦打开布套,一摸茶壶温热,就转身离去。走了两步,又回来:「你耳朵上怎么只有一只耳环?」
第8页 云朵一摸耳垂,哂笑:「我,刚才与那包子铺的大婶换了五个包子。」 孟谦看了一眼她另一只耳环,嘆道:「傻丫头,那小银叶子可换五十个包子。」 「那我一会再去要四十五个。」云朵一跺脚,一脸的上当后悔,极是娇憨。 孟谦笑道:「回头我再送你好的。你就当是布施吧。」 云朵听了抿着嘴低头一笑,半天也没抬头。 孟夫人喝了茶,又坐了半晌,突然精神一振,伸手指着:「快看,那几个是不是?」 孟谦顺着母亲的手指看去,只见一行人走来,服饰华美,举止端庄。为首的四十岁上下年纪。后面跟着年龄相错的几个女子。 孟夫人指着中年妇人身后的那个女子说道:「估计就是她了。」孟谦猜的也是她。十六七的年纪,面容娇美,身材婀娜。 孟夫人已经在评论:「不错,不错,一看就是大家闺秀的模样,端庄文雅。」 孟谦承认母亲的说法。她跟着母亲,亦步亦趋,目不斜视,行不露脚。 过了一会,母女几人从殿内出来。走在后面的两个女孩稍显活泼,左右张望了几下。孟谦见那灵动的黑眼珠与天真的表情,再看一眼康大小姐密不透风的沉稳端庄,不知怎的有些遗憾。 孟夫人已经起身,眼珠随着康小姐,嘴里也没闲着:「的确不错,我看这个极为合适,谦儿,你觉得呢?」 孟谦没吭,却也挑不出康小姐什么毛病,这相貌的确是他说亲以来最出色的一个了,比云朵也差不了多少。 一想起云朵,孟谦心里就更是复杂起来。闷头不语,跟在孟夫人身后,怏怏地走着。 出了寺门,一个乞丐弯腰走到康夫人面前,手里拿着一个破瓦片,似想讨要。康夫人手帕一遮鼻子,对紧跟身后的康小姐点了一下头,只见康小姐从袖中掏出一袋碎银,拿了一块扔在那乞丐的脚下,蹭过瓦片时叮噹一声,那乞丐忙不迭地去捡,康小姐赶紧上了轿子。一行人离去。 孟谦站在后面看着,耳边又响起孟夫人的声音:「你看,这姑娘心地也好。」 孟谦没有吭声,康小姐扔银子时眼皮都未垂一垂,与吐一口痰的样子并没什么区别。不过这话,孟谦也懒得与母亲说。她眼下已经被康小姐的风采煳住了眼。说什么都是无用,女人大抵就是这样莫名其妙地喜欢一个人又莫名其妙地厌恶一个人,孟谦看了一眼母亲满意的神情,深有感触。 相思红豆 一行人打道回府,孟夫人得偿所愿地见到了康小姐,又甚是满意,就在轿子里晃晃悠悠地睡了。 孟谦甚庆幸母亲适时而来的睡意,实在不想再听她继续夸那康小姐。此事还需上报孟大人定夺,成不成还是未知。不过,私心里,孟谦倒希望父亲反对。也不知怎么,初初听说要成亲时的激动与憧憬荡然无存,只要一想要与个素不相识的女子一起吃饭,睡觉,过上个漫长的数十年,就浑身一哆嗦,头皮发麻。若是个解语慧心的青梅竹马那才是完美。此念头一过,顿时眼光就不由自主地往前瞄了瞄。 云朵走在前面,黝黑的发辩放在胸前,脑后露出一段白玉羊脂般的脖颈,还有几滤细碎的绒发微微飘动,耳朵上只余一只小小的银叶子耳环,孤零零的晃动。孟谦想起那五个包子,又想起康小姐吐痰一样的施捨,心里有些别扭,忙赶紧打住,继续看着眼前的那个小银叶子,心里琢磨着什么样的耳环陪着这雪样肌肤才显得好看。 回到孟府大门口,孟夫人觉也醒了,喜滋滋地下了轿子,往轿子后扫了一眼儿子,然后一愣:「你后面怎么跟来个乞丐?」 孟谦急忙回头去看,果然,一个小乞丐可怜兮兮地跟在轿子后不远,怯怯地看着众人,云朵一看,正是自己给了五个包子的小孩。 孟谦也认出来,看了看云朵,然后扭头问那乞丐:「你怎么跟着我们?」 那小乞丐走近些,看着云朵,眼泪一汪:「我看这位姐姐好心,就跟着来了。我不是找你们要钱,我不是要饭的,我只是没找着我爹,银子也被偷了。」 孟夫人一向心软,就问道:「到底怎么回事,你说说看。」 那小乞丐的眼泪流得更欢畅,断断续续地说道:「我爹是在京城里做厨师的,给家里捎了盘缠要我也来京城跟着学手艺。我走到通州的时候银子就被偷了,一路要饭来的,没想到京城这么大,我找了九天也没找着我爹。」 一个小乞丐在酒楼门前打听人,这不是找菜么?任谁都觉摸着他是来讨吃的,再说,这门前有个乞丐晃悠,着实影响生意,还不赶紧打发的远远的才怪。莫说九天,只怕找个九十天也是白搭。孟谦暗想。 孟夫人听了有些同情,见这孩子不过十三四岁,正窜个子的时候,却瘦得跟猴子似的。嘆息道:「你总得知道个地方才好打听,你爹叫什么名字,在哪个酒楼?」 「我爹叫刘贵根,我叫刘小根。在醉仙楼还是仙醉楼我记不清了。」 孟谦看着他的小脸被泪水沖开两道沟渠,有些好笑:「小根儿,地名可有?」 「地名啥的都写在纸上,和盘缠一起丢了。我不认字,也没记住。」 孟夫人看了看小根儿,对孟谦说道:「这孩子怪可怜的,你去让齐要抽空给他找找。先住在他那吧。」 孟谦点点头,让孟老四领着小根儿去雷公巷。自老齐过世,孟谦念及他一辈子勤恳,就在附近的雷公巷给齐妈和齐要买了个小房子,两间小屋,一个小院,也勉强可以娶个媳妇完成老齐的遗愿。
第9页 刘小根感激不尽的走了,临走时还对云朵挤出一个笑容,从下眼皮到下巴的两道白印逗的云朵扑哧一笑:「别急,一定会找到你爹的,先去洗个脸。」 孟夫人今日心情大好,又顺便做了一件善事,心情更是爽快。 云朵对孟夫人的欢喜有些不明所以,她偷眼看看孟谦,后者却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回到房里,孟谦刚坐了片刻歇息歇息,见母亲脸色一喜,又欲继续提起康家小姐,连忙起身说道:「母亲,我先去酒坊了。」 「今日早些回来,等你父亲下朝,正好一起商量,早日将这亲事定下来。」 云朵端茶的手微微抖了一下,她放下茶盏扭过头对孟谦笑道:「恭喜少爷了。」 孟谦细细的看了看她,除了真诚的道贺却什么也没看出来,顿时有些郁郁。 出了房门,站在迴廊上,鸟笼里的黄莺正雀跃欢鸣,孟谦逗了逗它,等了片刻,只见云朵从屋里出来。 「少爷怎么还没走?」 「恩,没事,我想听听鸟叫。」 云朵扑哧一笑,走上前,也逗了逗黄莺:「快给少爷唱一个,少爷心里正美呢。」说着,微一侧脸,眼波扫向孟谦,又是一笑。孟谦只觉得那眼波似要淹住自己,低声说道:「谁心里美呢,胡说。」 云朵将脸转过来:「美就美呗,干吗藏着掖着,齐要不知道多巴不得娶亲呢?」 说着一噘小嘴,似是不满孟谦的掩饰。 冤枉啊,他那里是藏着掖着,着实并未觉得很美,反倒是很愁。可惜,这话能说么,只怕又是被当成站着说话不腰疼,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意思。孟谦吐了一口长气,好,小丫头越来越胆子大了,敢对少爷也这么不客气,他打算说一句狠话,叫云朵知道自己的厉害。奈何肚子里搜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词来。她仰着脸只看着黄莺,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珠笑意盈盈的全无机心。算了,孟谦稍稍有些惆怅,嘆了口气,转身打算离去。 「少爷,但凡必须的事就要高兴些,愁什么呢,夫人会害你么?」 云朵轻轻说了一句,孟谦一回头,她还在逗着黄莺,眼睛也没有移开,那话仿佛不是她说的。孟谦一狠心:「是,我高兴些。」 出了孟府大门,孟谦停在台阶上抬脚不知道往那里去。思量了半天,朝酒坊相反的方向去了。走了半天,到了东市的一家铺子——花想容。他陪着孟夫人来过几次,卖的都是首饰。 他低头在首饰堆里看了半天,也没个主意,似乎个个都好看,又似乎个个都不合适。怪不得女人买东西都挑上半天,实在是选择太多,看一遍且要许久,挑起来也着实费精神。 店主见孟谦衣着不凡,心知是个有钱人,将那贵的精的只管放他面前放,更让他手忙眼花。后来,终于看上一对珊瑚的小珠子,红樱桃似的鲜艷欲滴,煞是好看。孟谦喜滋滋地付了银子,握在手心里。出门往酒坊去了。 孟大人傍晚回了家,吃过晚饭,听了孟夫人的汇报,手摸鬍鬚稍稍思量了一番就说道:「夫人觉得甚好,就定下吧,谦儿既然不问功名,找个官宦人家的小姐反倒不合适。」 孟谦睁大了眼睛看着父亲,他一脸倦容,但绝不迷煳,明明白白的确是同意的意思。 孟谦顿时有些郁闷,原指望父亲不满意,没想到他很满意。真是太出乎自己的意料,半天不适应。 他回了房,坐在书桌子前面,又仔细回想了一番康小姐的容颜。想说服自己,就娶了她吧,家世也好,人也美貌。奈何反覆劝了自己了半天,就是说服不了自己,总觉得那里有些不对劲,心里有些不爽快。遂嘆一口气,往床上一躺,看着窗外的明月发愣。 过了一会,有人轻声敲门。 「进来吧。」必定是云朵。孟谦坐起来,看着门口。果然,她推开门,抱着一床薄被走过来。 「少爷,入了秋夜里就凉了,这被子放在床尾,若是觉得冷了就盖上。」 她把被子放在床尾,随手拂了一把床单,见孟谦坐在床上侧头直直盯着自己,顿时脸上一热,直起身子。 「云朵,你过来。」孟谦声音有些低哑。 已经很近,还要怎么过来,她心里一慌,脸上红晕更甚。呆立着有些发软,一动未动。 孟谦见她晕红着脸不肯过来,就站起来拉过她的手,将手里握着的两只珊瑚耳环放在她的手心。 「带上给我看看。」 云朵看着手心里的耳环,稍稍愣了一剎,再抬头时眼中光华温柔如水,然后抬手将耳环带上。婷婷站在他的面前,唇角带着一丝暖暖的笑意。 孟谦看着她的耳垂,烛光里象块小小的温玉,下面缀着红灿灿的两颗相思豆般的珊瑚珠子,一晃一晃直晃到他的心里,恨不得连耳垂带那红豆都含到嘴里, 「以后莫要拿去换了包子。」孟谦将那念头压在心里,哑着嗓子低笑了一句。 「我才不会。」云朵低头羞涩一笑,然后转身从烛光里离去,轻轻掩住房门。 孟谦復又躺倒,将手臂枕在脑后,那两颗小珠子还在心里一漾一漾,象是水中的月光。 酒味相投 既然孟大人发了话,这亲事也就算是有了眉目,然后开始三媒六聘的一步步走下去就是了。孟谦眼看着府里的人开始为此事着手准备,而母亲的脸上也日日带着喜气,心里知道这亲事算是板上开始钉上钉子了。
第10页 他除了冷眼旁观,竟也找不出什么藉口来回绝,很是烦郁。索性镇日里呆在酒坊怏怏地打发日子。 小根儿的爹前几日终于找着了。说起来,这酒楼的名字醉仙楼实在是太过寻常,京城里就有十几个,好在齐要是个勤快人,酒坊又素来与各大酒楼有生意上的来往,齐要领着几个伙计不过打听了两天,就找着了刘贵根,将小根儿交到了他的手上。父子相见哭得天昏地黑,连齐要等人走了都没发觉。 第二日,天色刚昏黄,父子俩儿来了。这一次,小根洗的干干净净的倒是眉清目秀的很斯文。 刘贵根见了孟夫人就是几个响头,然后哽咽着说:「夫人,如此大恩无以回报,小人只有一点做饭的手艺还勉强可以见人。今日来一是感谢夫人的恩情,二是想给夫人做一桌饭菜,聊表谢意。」 谢意孟夫人领了,做饭却有些难以应承。家里的厨子也是御厨的弟子,在孟府做了七年,手艺极好。孟家又颇为富足,平日里什么珍餚孟夫人没见过,没尝过?但是刘贵根一脸真诚,巴不得将心肺都掏出来的恳切,却让孟夫人拒绝的话生生堵在嗓子眼儿,半天吐不出来。孟谦迴旋了一下,说道:「刘师傅,你在醉仙楼也是主厨,想必也忙的很,此事不急。等小根儿学到了手艺,再来做给我们尝尝。」 小根儿点头恩了一声,感激地看着孟谦,也是一脸的恳切。孟谦看了一眼刘师傅,果然是做厨师的,一个身子足有小根儿三个圆,不由笑道:「小根儿你日后可要多吃些,跟着你爹若还是这么瘦,可不像是刘师傅的儿子。」刘师傅嘿嘿笑了两声,果然是身子胖声音也格外混厚。他感激了半天孟夫人与孟谦的恩情,然后领着小根告辞了。 孟夫人对身边的丫头说道:「问春,你去看看饭菜准备好了没,老爷也快回来了」。问春应了一声,去了后厨。 孟夫人见眼前没人了,这才喜滋滋的告诉孟谦,婚事已经定下,十月二十六是个良辰吉日,正式迎娶康小姐进门。 孟谦麻木地点点头,低头嘆一口气,牙缝里漏进些秋风,忽然想起来,染香山的枫叶已经开始红了,不如,去登高望远,赏叶观云,再与方一鸣喝喝小酒叙一叙话,总强过在家里郁郁度日。 他走过迴廊,黄莺一啼,耳边响起那句话「若是必须的事就高兴些」,话是这么说,理也是这么个理儿,高兴劲却如何也提不起来。 院子里的桂花树,枝杈上的叶子碧绿如翠玉。那一年,他画了个地图的褥子竟被刚进府的云朵晒在那里竟人皆知,成了孟府的笑话,他又羞又恼有半个月未理会她,她镇日委委屈屈地苦着小脸跟在他身后,可怜的小模样倒真是象极了小根儿。时光很快,转眼这事也过了六七年了,谁想到那个黄毛小丫头长成现在的模样。 孟谦回到房里,看着屋子里的物件,想了想,拿了一只双耳盘龙小金壶,又拿了几件衣服,打好一个包袱,放在桌上。明日再带上一坛十年的春风醉,这就齐了,到时方一鸣的凤眼只怕要成缝眼。 孟谦想起方一鸣,心里舒坦了许多,有半年多未去骚扰他,实在是有些想念。 「少爷,请去用饭。」 问春在门口轻轻叫了一声。 孟谦见来的是问春,有些奇怪,怎么这一日都未见云朵。 「云朵呢?」 「她去绣坊挑丝线去了。」 「挑丝线做什么?」 「夫人说她绣的活好,让她给康小姐绣一件云肩。」 孟谦刚刚舒坦的心又被堵上,那一件云肩要绣上许久,不知道多费神费眼,偏偏还应了那句,为别人做嫁衣裳。云朵飞针走线的时候,是个什么心境,孟谦不忍去想。 吃了晚饭,孟谦闲坐窗前,手里拿着一本书翻着,秋风乍起,带着一股股的凉意从窗棂间透入,烛影一摇一摇,更叫他想起闲敲棋子落灯花的方一鸣。 明日就去染香山。他打定了主意,放下书打算歇息。忽然听见窗外细碎的声音:「吃过饭了么?」 「吃过了,你怎么还没睡。」 「等你呀。」 是云朵和飞霞。两人同住在孟谦的西侧,正从窗前轻轻走过。 孟谦站起身,推开窗户:「云朵,你过来。」 云朵一惊停了脚步,飞霞笑着推她一把,然后急步走了。孟谦有些懊恼,怎么这府里的丫头一个个都不把自己这个少爷放在眼里,可见平日里和蔼可亲地有些过了,以后定要板着脸才行。 云朵走进屋子,手里还拿着一个小包裹,估计是丝线彩锦。孟谦看着那个小包裹,才想起来叫她进来竟也没有什么事要说。 云朵见他有些发愣的看着自己的包裹,遂笑着展开,果然是五彩丝线和彩锦。 「少爷,你看我选的这些丝线颜色可好?等绣上四方四合云纹,一定光彩夺目。」云朵喜滋滋地看着手里的东西,再抬头时脸上还带着笑纹。孟谦仔仔细细地看着她的脸色,却没找出自己想看到的神色,说不清是失望还是放心。 「这云肩你慢慢绣,不急,别瞅坏了眼睛。早些睡吧。」孟谦只得怅然地说了一句,然后看着她的身影隐在夜色中,似一股轻烟从窗前裊裊淡去。 明日就去染香山,他一赌气,心意更坚。 翌日清晨,他留了一封书信给孟夫人,就去了酒坊,交代了齐要一众事宜,,然后去酒窖里提了一坛春风醉,悠然地坐上马车,往染香山而去,烦恼先放一边,且去探友观景,闲情逸趣一番。
第11页 方一鸣自号「野趣老人」。刘时听说时,飞快地「呸」了一声,然后省去两字,从此称他「野人」。也是,年纪不过二十七,竟敢称老人,着实该「呸」。孟谦心里嘿嘿乐着,到底还是留了口德,没跟着刘时称唿他为野人,但他那字号却从来不叫,直唿「一鸣」。 方一鸣与孟谦的结识源于一壶酒。 那日风和日丽,出游的人甚多。郊外的一个小酒摊生意兴隆。很快便酒肉告罄,刘时要找个地方去方便,匆匆跑了。孟谦从怀里摸出个小酒壶,坐在瓜棚子下眯着眼慢慢品着。面前只有一小碟牛肉,也是该酒摊的最后一份。 方一鸣就那么直着眼瞪着孟谦的小酒壶,神情很庄重。孟谦眯着的眼不得不睁开些,看他有何指教。他却是一言不发地坐着,目光炯炯,一双丹凤眼很是撩人地看着孟谦。孟谦眼睛睁的更大些,开始怀疑他的居心。莫非是个断袖花痴?他一哆嗦,将酒壶放进怀里,起身要走。 「这位兄台,请留步!」 他也起了身,拦住孟谦,孟谦戒备地看着他,后悔没带着齐要。 「我闻着兄台这酒,明明是春风醉,却又有一丝丝的不同,实在是好奇,敢问是什么酒?」 孟谦放松了肩膀,一颗心放回了原地,原来是个好酒之人。他暗地里佩服,这人怪是怪,鼻子确实了得。这酒的确是春风醉。早上出门时,他灌了一小壶春风醉打算带着,被云朵看见,鼻子微微一皱,低声说了一句:「夫人让你少饮酒呢。」孟谦没吭,心说,开酒坊的还能不饮酒?然后扭身去拿丝巾擦手。 再一转身,只见云朵低头笑着,手里拿着装醋的小壶正欲离开。孟谦抓住她的袖子,低声威胁:「快说,干什么了?」 云朵一扬头,抿住嘴角不说,笑意却掩饰不住。孟谦拿起酒壶闻了闻:「放醋了?」 「就放了一滴,难喝你就可以少喝点。」她倒是一副好心好意的模样,大言不惭地说道。孟谦嘆着气放开她的袖子,自己果然是没一点威信可言,小丫头变着法子地欺负他,还打着孟夫人的旗号。他尝了一口,并未怎么难喝,也捨不得倒了,就揣在怀里。 没想到,眼前这位,不仅闻出了春风醉还闻出了一丝异味。看来,喝的酒要比喝的水多得多了。 孟谦起了结交之心,因为酒。 他把方一鸣请到酒坊,放开了与他拼一场酒,醉得稀里哗拉却畅快无比。 后来,就成了朋友。 方一鸣住在染香山,并不时常过来,却常常让人秋捎一片红叶,冬捎一枝腊梅,极是文雅。也有不文雅的一次,捎来一只母鸡,说是给孟谦补气。 孟谦也是逢秋必去染香山,带一坛春风醉。 世外桃源 染香山的秋色刚刚好,如一副浓淡合宜的水墨画。 孟谦提着包袱上了山,不急不缓,且行且歇,晃晃悠悠到了一处山涧,青山碧水间矗着几间竹棚子,四周围着一圈篱笆,缠着凌霄。正是方一鸣的野趣居。院子里养着几只肥肥的老母鸡,悠闲地在秋阳里跺步,那步子倒是很有主人的风范。 孟谦站在门外喊了一声:「一鸣兄!」 门里应了一声,出来一个蓬头散发的人物,正是方一鸣。 「你做什么呢?」孟谦惊异地打量着他的如此打扮,即便是山间人迹罕至,也不至于不修边幅至此。 方一鸣惊喜地窜到篱笆前,打开门,嘿嘿笑道:「我正在捉鹌鹑。」 孟谦愣了愣,见他并无玩笑的意思,只得在心里闷想:屋子里有鹌鹑么?进了屋子,并没见到一只鹌鹑影。孟谦放下包袱,取出春风醉。果然,方一鸣的丹凤眼立刻眯成一条逢,嘿嘿笑着一拍孟谦的肩膀:「老弟,我猜你近日就要来,特地备了几只鹌鹑要与你下酒。不想,刚才从笼子里窜出来放风,还没捉住。」 孟谦只得也嘿嘿笑着:「要我与你一起捉,是么?」 「是,是。」方一鸣并不客气,将孟谦拉到床前,一张大木床上低垂着帐子,方一鸣将帐子揭了一条缝,飞快地钻进去,然后又露出个头:「孟老弟,快上来。」 孟谦硬着头皮也钻进去,一肚子的纳闷:「这鹌鹑怎么进了他的帐子?」 果然,帐子里靠着床角边五六只鹌鹑如惊弓之鸟,瞪着两个不速之客。 床上铺着一大块灰色破布,方一鸣开始在帐子里施展拳脚,如勐虎下山,饿狼扑羊,半天扑腾住了一只,递给孟谦:「快,装到那个笼子里!」孟谦望床上一瞅,方一鸣的枕头边的确有个小笼子,他拿起来将鹌鹑放进去。方一鸣在帐子里腾挪扑抓,身手矫健,不多时,六只鹌鹑悉数落网。 待从帐子里出来,方一鸣如一骂过街的泼妇,披头散髮,衣衫不整。面目却不可憎,丹凤眼水亮,脸上泛着得意的红晕,堪称妩媚。 孟谦终于忍不得,问道:「一鸣兄,这鹌鹑怎会到了你的帐子里。」 方一鸣紧紧抓住笼子:「嘿嘿,我虽然抓了它们准备大快朵颐,款待好友。可是却不知你究竟何时才来,是以每日里给它们好吃好喝地养着,还要放风自由,让它们过好这最后的时日。虽说,床帐子里放风地方不大,却也好过这个小笼子,聊胜与无嘛。你说,我对它们是不是很仁义?」他一本正经地说完,又对布袋里的鹌鹑念着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第12页 孟谦哭笑不得,很想替这些鹌鹑们说一句:若是真仁义不如将我们都放了。不过看方一鸣念着阿弥陀佛时的认真投入,已是铁了心要善哉这几只鹌鹑了。 两人坐定,方一鸣先是煮水烹茶,又在院子里支了矮几,摆好茶具,然后胡乱一揽乱发,坐在蓆子上与孟谦开始叙旧。 孟谦心中正是烦恼,三杯茶水下来,已经将近况说的七七八八。 方一鸣听罢丹凤眼一挑,嬉笑着瞥了瞥孟谦:「我看你是心里另有了人,才对那康小姐不满吧?」 孟谦赶紧摇头,心里却委实晃过一个身影。他张口分辨:「只是觉得自己年纪尚幼,并不想急着成家,我甚是羡慕一鸣兄的逍遥快活。」 「并没有什么好羡慕的,我这样的日子举手就得来,你那样的日子却是多少人都盼不来。」方一鸣看一眼远山,淡淡地笑着,眉目也甚是淡远。 孟谦也看着远山,黛青色象是晕开的墨渍,山风一吹,心里渐渐明朗起来。 入了夜,方一鸣又念过几声阿弥陀佛之后,将几只鹌鹑架火烤了,配上春风醉,围坐在篝火边,醉意熏熏地有如仙人。竟然还说起了他的家事。孟谦从未问过他,却也好奇。好不容易他主动提起来,颇想凝神细听,可是酒意上涌,看不清也听不清,只寥寥听到了几个字,睡一觉又将那几个字忘得极是干净。 翌日天色未明,孟谦就被方一鸣提拎起来,去看日出。 看完日出,去看枫叶,看完枫叶,去看瀑布,看完瀑布,去泡温泉。行程紧凑如同赶集。 温泉里热气冉冉,水温舒适。不过有一个缺憾,是在野地里。四周除了几棵老树枯藤,无甚遮掩。孟谦浸在水里提心弔胆,生怕有人前来。即便没人来,来个野物,泡在水里的二位也是不着寸缕,赤条条地吃起来甚是干净利落。 方一鸣半眯双眼,悠哉的躺在水里,头枕在乱石上,看着孟谦一脸的担忧,不由嘆息:「操心多了,易老。」孟谦呵呵笑着,突然被一声老鸹叫惊了一跳,他不甚放心地东张西望,前后顾盼,又将衣裳放在手边,随时打算一跃而去,或是一沉到底。 方一鸣微惺双目,扫了一眼孟谦:「人生苦短,只管随意尽兴,想那么多,顾虑那么多,有什么意思。」说着,闭上眼睛往水下更沉些。 孟谦被这话激起一股豪气,终于心一横,放开了沉在水里,闭上眼睛,果然,一会工夫就身心舒畅无比。 半晌,孟谦睁开眼吐出一口浊气,只见方一鸣慵懒地似一只蜷成一团过冬的松鼠,一脸的滋腻惬意,眉宇间还带着丝霸气。嘆道:「这染香山倒象是你家的。」 方一鸣闭着眼睛微微一笑:「你就当成是我家的。」 孟谦大笑:「那我索性当成是我家的。」方一鸣睁开眼睛,双眸被水气蒸的亮晶晶的。 「你这么说,才算是心境开了。」 孟谦笑道:「莫说心境,我一来你这里连心花都开了。」 方一鸣懒懒地偎在石头上,打量着泉边的野花秋菊,朦胧着眼,说道:「此处堪比桃花源。」 「桃花源」三字映入孟谦耳中,让他一激灵,冲口而出:「你也去过桃花源?」 「我说的是陶公的桃花源,你说的想必是採莲河畔的桃花源?看来你已经去过了。」方一鸣贼贼地笑着一指孟谦的鼻头。 孟谦讪讪一笑:「的确是去过了,不过只看了一场舞而已,那里的景致的确是绝佳。」 「人也绝佳。」方一鸣一眯眼,继续贼笑。 孟谦脸皮薄,被他贼笑了几次后顿时脸上发热。话也不知道从何说起,愣了半天,突然想起来反击:「你没去过怎么知道?」 「我又没说,我没去过。」方一鸣一摊手,面不改色,还稍稍带些委屈。 孟谦也想贼笑他几声,却做不出来,只得悻悻地哼道:「看来倒比我去得多呢。」 「的确不少,常去。」方一鸣悠悠接道。 「你还有钱去那里?」孟谦在水里坐直了身子,惊诧不已。 「我带着老母鸡去的。一只母鸡就进去了。」方一鸣正正经经老老实实地回答。 「呸!」孟谦实在忍不住发出一声素来不肯出口的呸字,实在是忍无可忍,涵养也顾不上了。 「嘿嘿,不信?有机会叫你看看我骗你了没有。」方一鸣继续正正经经地回答,眼中一闪一亮。 孟谦恨恨地咬牙,明知道方一鸣说的是瞎话哄他,却也拿他滴水不漏的一脸正经没策。 「好,若是骗了我,看我不把你的老母鸡吃光。」只能如此威胁,他那破棚子里最值钱的就是那几只鸡了。 方一鸣又嘿嘿了几声,潜到水里,养着神。 孟谦虽然好奇他身无分文如何进得桃花源,见他不肯明说,到底忍住没继续问下去。方一鸣虽然清贫如洗却气度不凡,独身一人隐居深山,到底有何故事,孟谦一直没问。他结交的是这个人,并不是他的身世与过往。 与方一鸣在染香山,日子过的惬意闲适,不觉已是半月有余。孟谦想起留信上所写的出外半月,已经到期,就收拾收拾打算回家。 方一鸣并不留他,抱着胳膊偎在门口,象是有话说,又犹豫着没有开口,他踌躇了一会终于还是说道:「令尊大人最近可好?」 这话让孟谦稍稍有些愣,相识几年方一鸣突然提起他的父亲,倒是头一遭。他笑道:「他老人家也要辞官回家卖酒了。我巴不得到时候更闲一些。可以没事就来唠叨你。」
第13页 方一鸣似是舒了一口气,笑道:「我也巴不得,下次来只怕要多带一个人吧,嘿嘿。」 孟谦半个月的小神仙日子养出的滋润快活被方一鸣的两个嘿嘿,嘿掉了大半。他讪笑着告辞了方一鸣,一路下山。 秋色比来时更浓,一路上的枫叶如火,有些灼眼,也许是的确有些思家,他下山的脚步少了悠然,显得匆匆。 孟谦在山脚处寻了个马车,半日行程到了城里,已是黄昏。 街上路人渐稀,秋日的黄昏更短,仿佛瞬间工夫四周就开始晕染夜色。 晴天霹雳 马车停在孟府大门口,孟谦付了银子,跳下马车,立在石狮前,脚步却抬不上台阶。 大门紧闭,叉着两道封条。院子里昏沉一片,死般寂静。 孟谦初时以为走错 ,但那门前的两只石狮,在他门前立了二十年,他不会看错。围墙门匾也绝不会看错。 他呆呆地站在那里,心里慌的如同擂鼓,手有些抖。 突然,石狮后闪出一个人,包着头巾,飞奔过来,站在他的面前,泪如雨下:「少爷,你终于回来了。」孟谦心里抽了一下,低头看着,云朵的眼泪如细细的水流从眼眶里不断地往外涌,嘴唇微微颤抖。 孟谦勉强稳住心神,紧紧抓住她的肩膀,嘶声问道:「云朵,究竟是怎么回事?」 「少爷,家里出事了。你走的第七日,老爷带了一坛春风醉,说是皇上要尝一尝。没想到当天夜晚,家里就突然来了许多人,为首的一位大人对夫人说,老爷带的酒,皇上喝得上吐下泻,龙颜大怒,老爷被关在刑部,自尽了。夫人听说,当时就昏了过去。」 孟谦听着只觉得象是梦话一般,他死死地看着云朵,她的眼泪一颗一颗的,伴着她的声音往下掉,真实真切,并不是梦。 「夫人让我去酒坊找齐要,我去了之后,酒坊也被封了。我再跑回来,却发现,夫人已经……」云朵突然大放悲声,说不下去。孟谦只觉心要炸开了,血开始往头上身上乱涌。 「夫人怎么样了?」 「夫人,也自尽了。」云朵说完,低泣不止。 孟谦的头顶轰然一声,如同雷鸣。他哆嗦着,眼睛血红,死死看着门上的封条。 云朵忍着眼泪,轻轻地摇了摇孟谦,他木木地站着,耳朵里哄哄的一片,仿佛听见那夜孟府里的嘈杂与慌乱,还有母亲脸上的绝望与害怕。她是个养在深闺,又嫁入富贵的女人,除了过门的前几年,一辈子都没有一丝的烦恼与担忧。突然的噩耗,她该是如何的害怕,而她唯一的儿子竟也不在身边与她分担一分一毫。孟谦想了想只觉得心被剜了一刀,血淋淋地痛。 「那些人将家里的东西都查抄了。」 风势渐起,地上的落叶卷上台阶,枯黄的叶子,落寞的石狮,破败的门头,定在孟谦的眼中,他死死的看着,眼框疼的似要裂开,却没有一滴眼泪出来。 「少爷!」孟谦的神情让云朵有些怕,她以为他会痛哭一场,发疯一场,他却是平静地象是傻了。秋风卷着落叶,在他的脚下盘旋,他立在风里象块石头,直到夜色将他团团裹住。黑暗中的孟府漆黑一片,静的只余风声。 「少爷!」云朵再次轻轻碰碰他的胳臂,声音有些抖。孟谦略动了动,看着她,声音嘶哑:「云朵,你说的都是真的么?」 云朵抓住他的手,心疼地不忍说出个「是」字。 「少爷,你跟我去雷公巷,先歇息一下,好么?」她低声央求,对他反常的静默有些怕。 孟谦动了动脚步,虚浮得象是三日没有吃饭,周身都没有一丝的力气。云朵扶着他的胳臂,慢慢走着。 秋意更浓,似乎已经到了寒冬。 雷公巷的小院子里微微透着一点亮光。 云朵上前叩门,开门的齐妈一见到孟谦,顾不得身份,就一把抱住他哭起来。孟谦的眼眶终于热了,泪开始往外涌出来,黑暗中的那一点亮光也被他的眼泪煳住,眼前一片漆黑。 许久,三人进了屋子,小小的屋子里点着一盏桐油灯,昏黄的灯光照着几把椅子还有一张方桌。上面扣着两只碗。齐妈抹着眼泪说道:「少爷,我去给你做点吃的。」然后走到外间,云朵红着眼睛,端过一杯凉茶放到他的嘴边。黑色的茶汤进到口中,涩苦得舌头都有些麻木。 「老爷夫人葬在那里?」他声音飘忽,吐出这几个字似已抽掉全身力气。 「当夜府里的人都被赶出来了,我与齐妈远远地守在门口,第二日上,夫人被葬在孟家的坟地,我在那里见到了老爷的墓碑,夫人是与老爷合葬的。」 「你知道是谁葬的么?」 「我不知道,只听人叫他吕大人。」 孟谦钝钝地想不出来是那位吕大人。应该不是父亲的友人。 云朵从怀里掏出一只钗,递到孟谦眼前:「这是夫人让我交给少爷的。她什么话也没顾得交代。」 孟谦接过那只钗,无比熟悉,日日插在母亲的髮髻上。银制的钗头雕着一朵莲花,因为孟夫人小字里有个「莲」。她有许多的首饰,却一直带着这只不起眼的银钗,因为是孟大人当年送她的。 孟谦紧紧握住银钗,硌的手心刺痛。 齐妈下了两碗面条,端到孟谦和云朵面前。 「多亏云朵日日在门口守着,不然少爷还不知道去那里落脚呢?」齐妈哽咽着将碗递到孟谦手里。孟谦愣愣的接过,却又放下,云朵也是哽咽难以下咽。两碗面在桌子上散着热气,渐渐越来越淡,越来越稀。屋子里的三人沉默无言,窗外的风声唿唿从窗纸上刮过,越发衬着屋子里的死寂。良久,齐妈走过来扶着孟谦:「少爷节哀,身子要紧,日子总是要过。」孟谦神色呆痴,毫无反应。她想继续劝说却又打住,其实劝什么都是无用,她经歷过老齐的丧事,明白其中的滋味,外人的劝说根本是水米难进,唯有时间是治疗创伤的唯一良药。孟谦站起身,就着齐妈的扶持,走到院子,夜色浓密,星月全无。
第14页 云朵在隔壁的屋子点了一盏灯,和齐妈一起扶着孟谦躺在床上,孟谦恍恍惚惚已经痛的毫无知觉,任由她们摆布,只是心里一刻都不停歇地回想父母的音容笑貌。 他很想快快睡去,醒来发现这一切不过是场噩梦罢了。 但是一丝睡意也无,脑子疼的似要炸开,渐渐全身都开始痛起来。云朵依偎在他的床前,紧紧握住他的手,他也紧紧握住她的,似是一根救命的稻草,让他还残留一丝丝的希望。 他闭上眼睛,又涩又疼,心里翻来覆去是父亲面带疲倦地一句话,过了年,我就辞官回家卖酒。 春风醉卖了几十年,从没听说过有人喝过出事。为何偏偏皇上会上吐下泻?这怎么可能?孟谦此刻麻木痛楚的心只能想到这里,再难继续。 他僵硬地躺了半夜,突然昏沉起来,渐渐失了知觉。 再醒来,已是黄昏,屋子里一股草药味道。 云朵守在床前,双眼红肿,面带憔悴,显然是久未成眠。 「少爷,你喝点药吧,烧还没退呢。」她端起床头小炉上温着的一碗药,送到孟谦嘴边。孟谦打量着屋子,心里彻底绝望了。这一切仍是真的。再不会有错。 他突然坐起身,接过云朵手中的碗,一饮而尽。然后起身下床,他踉跄了一下,有些头晕,云朵扶着他,问道:「少爷,你要干吗?」 「我要去找刘时。」 云朵看到他眉目间的急切与决绝,知道也劝不住他,就拿起一件外衫套在他的身上,默默地跟着他出了门。 孟谦脚步虚浮,却匆匆急走,只想快些见到刘时,问个明白。他父亲是太医院的院使,必定是最清楚此事的人。 云朵跟在他的身后,心中一痛,他此刻如此虚弱,本该雇个车轿,可是,她却拿不出一文钱来,从孟府出来,她与齐妈连衣衫都未带出一件。好在有个落脚之地,否则便要流落街头。府里的人如鸟兽散,各奔东西。这些日子,她与齐妈接了些洗衣缝补的活,勉强度日,已是深秋却连御寒的棉衣也没有着落。 看着孟谦的背影,步履飘浮,衣衫褶皱,再想起他以往的清秀俊朗,她的眼泪又落下来,滴在鞋面上。粉色的绣花鞋已成灰色,却也无法勤洗,只因只有一双。 刘云健的家离孟府并不远。路过孟府时,孟谦强忍住眼泪,没有停下脚步径直走了过去。 孟谦站在刘府的门前,上前扣门,开门的刘厚,见了孟谦,脸上神情很是为难。半天说道:「孟少爷,我家老爷不方便见客。」 孟谦太过吃惊,半晌都没反应过来。他不是父亲的至交么? 「孟少爷,孟府的事满城皆知,孟大人素来与我家老爷相厚,现在不知道有多少人看着我家老爷,还请孟少爷体谅。」刘厚面带难色地说着,四处张望。 孟谦心头的怒气渐渐冉起:「是你自作主张还是你家老爷交代的?」 「小人怎敢自作主张。老爷知道孟少爷早晚要来,一早就交代了。」 孟谦紧握拳头,恨不得一拳捶到他的脸上。云朵在身后握住他的拳头,小小的手掌温热,紧紧团住他的。 「我家老爷知道孟少爷来问什么,他交代说,孟少爷只管记得一句话就好,此事已经了了。」 孟谦微微颤抖,父母的性命,孟家的名声,就是两个字,了了? 他眼睛里血丝暴出来,哑着声音,一字一顿地说道:「叫刘云健出来。」 刘厚见他一脸悲愤的怒色,缩回身子,咣当一声,将门插上了。 孟谦气极,上前一脚,却只疼了自己,门内再无声息。 落花流水 暮色渐起,孟谦站在深秋的风里,身上一阵阵地冷,心里更冷。 他看着刘府的大门,里面亮起了灯笼,从门缝里透出温暖的光,还有笑声,一声声地抽在他的心上。 心里的傲气使他扭身就想离开,理智却强迫他侯在门口。 夜色更浓,云朵在他身后打了一个喷嚏。他转身看着夜色中的她,面容模煳,单薄的身影楚楚可怜。 他轻轻揽过她的肩头,将下巴抵在她的头上,眼眶有些热,现在,最亲的人就是她了。是他心底仅存的一丝温暖。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从围墙边响起。夜幕中轻轻响起一声:「是孟谦么?」孟谦松开手臂,听出了刘时的声音。 「哎呀,你真是死心眼,等死我爹也不会出来的。」 他一拉孟谦的胳膊,将他拽到一边,低声说道:「我从后门偷着出来的。伯父的事我不是很清楚,听我爹说,皇上虽无大碍,但伯父这个罪名可不小。既然伯父已经以死谢罪,你家的事皇上也不追究了。」 「我父亲决不可能犯这样的傻事,必定是有人陷害他。春风醉已经卖了几十年,何时出过事?」孟谦拉着刘时的手,情绪激烈微微颤抖 「傻子,那酒经了谁的手,谁知道,你要去皇宫里查?」 「你父亲难道不知道?」 「他只管给皇上看病,他去的时候,皇上已经没事了。你父亲已经关起来了。」 「皇上要用的东西都是验过的,怎么可能喝出事来?」 「酒和饭能一样么,酒里没毒喝着就一定没事?」 孟谦无言以对,究竟是这样的一坛酒,究竟是怎样的一副情形,他一无所知。
第15页 「你我都是宫外的人,宫里的事只凭脑子瞎想,有用么?父亲捎了一句话,这事上面不追究,下面也莫再提,算是已经了了。你还想翻案不是?」 「我父母就这样白白死了么?连带着春风醉和孟家酒坊都蒙着不白之冤?」 「你不甘心又能怎样,你是去刑部 还是大理寺,还是直接去找皇上问清楚?」 刘时的话象一根根棍子一步步将孟谦逼进绝境。 「我劝你,以后莫要再说是孟家少爷了,不如离开京城另过日子。我这里有几两银子,你先用着,我手头紧你也是知道的。以后莫要来了,我爹也帮不了你。」 刘时将手里的银子放在孟谦的手中,孟谦看着手心里的三两银子,心里冷水过了几遍,半晌方才冷笑:「好,以后不会来了。这银子,你留着。以后见了,莫再叫我,省得连累刘家。」 他将银子掷在地上,转身一拉云朵的手,疾步而去。 刘时摸黑在地上找银子,恨恨地叫到:「三两银子也吃上十天半月呢,你还嫌少不是?」 孟谦走在风里,羞愤和绝望燃地心头一团怒火。二十年的交情,三两银子!他张开嘴冷笑着,灌进一肚子的凉风,呛得他眼泪流下来,他恨恨地一抹,脚步飞快。 果然,人人都喜欢锦上添花,雪中送炭的却少。世态炎凉今日真是体会个淋漓透彻。 回到雷公巷,他坐在床头,手里拿起那只银钗,心头巨痛。 云朵热了药过来,见他脸色绯红,一头虚汗,忙探手过来摸着他的额头,急道:「又烧了,快躺下。」 孟谦一躺下,想问个清楚为父亲洗冤的念头支撑着他身上的一股劲陡然消失。浑身发软,头又开始昏沉起来。 云朵勉强扶起他餵下一碗药,他已经昏睡了过去。 翌日是被饿醒的。孟谦浑身虚飘飘的被一阵香味勾动腑脏,他睁开眼,云朵端了一碗粥进来,见到他的时候,眼睛亮了许多,带着怜惜与心疼。 云朵偎依在他的床前,吹一口餵一口,渐渐那碗粥见了底。孟谦逐渐有了力气。他起身坐起来,看着云朵:「我今日去郊外,你把那个金壶拿去当了。」他指指包袱,有气无力地说道。 云朵打开包袱,拿出那只金壶,心里一酸。昔日他总喜欢在花前月下自斟自饮,白衣胜雪,逸如谪仙。而今日,居然要去典当这心头所爱。她的眼泪又要止不住,却又怕孟谦伤心,只得扬头将泪忍了回去。她背着身子,轻轻恩了一声,快步走了出去,生怕眼泪忍耐不住。 孟家的祖坟在郊外,走了一个多时辰才到。孟谦见到那一处新坟,顿时扑上去号啕大哭起来,不过离开半月,没想到却是天人永隔。世间变迁真的太快,始料不及,束手无策。 孟谦哭的肝肠寸断,声嘶力竭,直到掏空了全身的力气,再发不出一个音来才止住。之后是无尽的绝望。 他在坟头上坐到日头西斜,才无力地站起身,回到雷公巷。 小巷子里暮色低垂,炊烟四起。日子还要过下去。 孟谦走进院子,云朵正坐在一个小凳子上低头洗衣。天寒水凉,她的一双柔夷泛着青红,挽起的袖子露出一截皓腕,玉石般清冷。她抬头看见孟谦,站起身,静静地看着他,目光温柔怜惜。孟谦慢慢走过去,将她的手握在手里,象一块冰冷地他哆嗦了一下。 「云朵,这种苦日子以后你怎么过。」他无比怜惜却又倍感无力。 「我原本就是从苦日子里过来的。你忘记我第一次来孟府时的样子吗?」她却浮起一朵浅笑,淡的象天上的流云。 那时,孟谦也不过十三岁,她被卖进来的时候,瘦的一阵风都能吹走。孟夫人见她体弱,也就没有给她什么活计,只让跟着孟谦上私塾,在身后研磨端茶。她天资颖慧,耳濡目染地学会了识文断字,居然也能做出诗来,虽然清淡中和,也叫人刮目相看。孟夫人见她出落地日渐清丽,乖巧温良,便对她诸多怜惜,私心里想留给儿子做个侧室。孟谦不知道母亲可曾对她提过,今时今日,看着她略显憔悴的面容,母亲的心意他却不想去领了。时过境迁,他已不是一棵葳蕤的大树,朝来愁雨晚来霜,他如何为她遮挡。 「少爷,天凉了,进屋子里吧。」云朵抽出自己的手,进屋将灯燃上。昏黄的光线映着屋子里的残破与清贫,与孟府的富丽端庄有云泥之分,不过两天的时间,已是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间。 「怎么不见齐要?」 「他去修皇陵了。有吃住,每个月还有工钱。」云朵低声说着,生怕又若起他的伤感。 孟谦却是木木地嘆息了一声,惊天的震撼之后,这些又算得什么,他渐渐地明白原来人的忍耐是无边的。以为痛不欲生,以为血海深仇,都可以咬牙吞下去,深深埋在心底,再压上一块巨石,即便暗流汹涌却表面平静无波。 他冷静地喝了一杯茶,然后看着灯火陷入沉思。 云朵悄然去了屋外,在檐下生起炉火,准备晚饭。 齐妈从外面回来,又带回一些衣服。她低声问云朵:「少爷可回来了?」 云朵将手一指屋里,点点头,齐妈嘆息了一声:「可怜的少爷,自小到大何时受过这样的折磨。」 云朵眼眶一红,摇摇头止住齐妈的话。
第16页 「我来做吧,你去和少爷说说话,他老这么闷着,小心身子。」 云朵轻挑门帘,见孟谦仍看着灯火发愣,她从包袱里取出一个布包,放在桌上。 「这是金壶典来的一百两银子。」 孟谦回了神,将手放在布包上,摸着那一百两银子,昔日抬手一掷,挥洒千金的日子已是一场梦,他现在所有的家当就是这一百两银子了。他安定又慌乱,这一百两银子能做什么,要东山再起么,不可能了。事关圣上,春风醉只能成为京城的一个回忆,连提到嘴边都不可以的回忆,只能在心里,回味那种绵远甘醇。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来年春风再绿京城,却再也没有春风醉了。 自知之明 寒舍清冷又心绪不宁,所以孟谦早早醒来,睁眼迷濛,一时不知身在何处,曙光透过窗纸,朦胧一片。他凝眸在那片微薄的光亮上,良久。 他起身,轻轻拉开门。云朵已经在晾起衣裳。齐妈在屋檐下燃起柴火。火光激起烟雾,呛得他咳嗽了两声,惊动了云朵和齐妈。 两人齐声说道:「少爷起了。」 孟谦苦笑:「以后别叫我少爷了,只管叫孟谦。」他蹲下身子想添个火却发现无处下手。 齐妈正色说道:「少爷,甭管什么时候,你都是我们的少爷。你想让我们当那忘恩负义的小人么,我们虽是下人,也好歹知道廉耻。」 「齐妈你言重了,我不是那个意思。今日再叫我少爷,不是个笑话么?」孟谦继续苦笑。 「少爷不要灰心,天无绝人之路,船到桥头直然直。少爷,你莫非忘了,康家小姐可是你未过门的妻子。」 孟谦勐地一怔,他的确是忘了。 齐妈见他发愣,便犹犹豫豫地低声说道:「少爷不如去投奔康家。康小姐可是老爷夫人下过聘的儿媳妇,绝不会不收留少爷的。」 孟谦心里发堵,自己要沦落到去投奔未来的丈人?他干笑了一声,嘴里发苦。一个念头却蹦出来,刻不容缓。 吃过早饭,他整了整衣衫,出了门。 云朵和齐妈齐齐地目送他,却没有问出口他要去那。两人对视一眼,都觉得他应该是去康家。齐妈嘴角浮上笑意,没想到孟谦这么好劝,原本以为,他心高气傲必不肯主动去找康家,却没想到他居然肯拉下面子。这样最好,他本是个少爷命,怎能和自己一样混迹在这穷庐陋巷 幸好来过一次,康庄的路并不陌生。 他站在台阶前,看了半天门上的「康」字,终于抬步走上前去。 看门的人并不知道他是谁,然而听到他报上名字的时候,脸色一变,就飞快地将孟谦迎了进来,厚重的红木大门在身后关上,门上的铜铃响了一声,清脆悦耳。 他在院子里少等了片刻再被领进正厅时,康家的长者已经恭候在厅堂。 正中的太师椅上端坐着一位五十岁上下的男人,旁边坐的正是当日朴贤寺见过的那位夫人,神色有些紧张。 「恩,你就是孟家的少爷孟谦?」 问话的必定就是康小姐的父亲,孟谦未来的岳父。他连忙施礼,然后说道:「正是。」 「孟家的事我已知道了。哎,真是世事无常啊。」他嘆出一口长气,然后和康夫人对视一眼,又仔细打量孟谦,却不发一言。 孟谦看着他不辩喜怒的脸,见他着实也找不出什么话来继续这场尴尬的会面,话本子里诸多落魄女婿的下场早在来康庄的路上已经在孟谦脑子里过了数遍,他决定还是识趣些先提出来的好,大家也都保留颜面。他神色自若地说道:「在下今日来,是想退了这门亲事。」 康父显然很惊诧,眼中全是不可置信。康夫人急声问道:「你说什么?真的么?」 「在下现在已是自身难保,恐耽误小姐。」孟谦慢而清晰地说道。 康夫人还欲再问,康父已经抬手制止了她,他点点头:「老夫虽是第一次见到贤侄,但眼见你的谈吐举止,果然令人赞嘆。孟家二老已经过世,想必贤侄也要守孝三年,我家惠儿今年已经十六,若是再等上三年,着实有些…….」他并未说下去,却低头又是一口长嘆。 孟谦替他接下去:「着实不敢耽误小姐。」 「贤侄一片好心,只是这事传出去,恐怕外人议论我康家不仁义。」 「今日是我孟谦主动登门退亲,与康家并无干系。伯父只管推在孟谦身上。落魄之人,再多背个名声又有何妨。」他说完,嘴里有些发苦,却还挤出一丝笑来挂在嘴角。 康夫人明显地吁了一口气,眼巴巴地看着康家的主人,狠不得从他嘴里扣出一个「好」来送给孟谦。 他低头皱眉似乎考虑了又考虑,难以决断。孟谦看着他的神色,很想再说一句:您不用刻意显出为难犹豫的样子来顾全我的脸面了。半晌,他终于抬头状似极其为难地吐出了一个「好」字。 厅堂里的几个人都吁了一口气,包括孟谦。 他正欲告辞,康夫人却急忙拦住他:「贤侄,孟家的聘礼还请一併带回。」 孟谦有些棘手,当日那十几个伙计挑来的若干东西,让他一个人带回去?他只得拱着手:「这聘礼小侄怕是一个人拿不了,烦请夫人送到雷公巷,我在巷口侯着。」 康夫人犹豫了一下,点头答应。
第17页 孟谦出了大门,回首又看了一眼门头上的康字,果然,与自己无缘。 康家退回的珠翠、首饰、金器,丝帛等物着实不少,孟谦住的那间小屋子快要堆满停当。 齐妈看着退回的聘礼,脸色黑的如同锅底。又急又气却又没有发话的余地。 云朵悄悄地注视孟谦,他负手站在院子里,看着一口深井,脸上水波不兴。 他并不觉得落寞和失落,反倒有种解脱后的轻松。 好,自此后,就是孤家寡人,不会连累谁也不会牵挂谁。 他走进屋,打量着诸多的物品,挑起几匹丝绸,叫来云朵。 「你把这些拿去做一些冬衣,剩下的换成老成一些的料子,给齐妈也做了。」云朵接过,心里涌上一些话,在嘴边盘旋良久,终于低声说道:「少爷,莫要伤心,异日定有更好的亲事等着少爷。」 孟谦淡淡地说道:「是我去退的亲,有什么伤心的。」 云朵一惊,抬头问道:「为什么要退了?」 「我已不是过去的我,退亲也是早晚的事,何必让别人为难,还背个背信弃义的名声,索性我一个人担了,与人方便。」 云朵看着站在一堆物品中的他如同一只孤雁,心里艰涩,哽了一句话在喉头,半晌才压住羞涩,低声说道:「不论怎样,云朵都会陪着少爷。」说完,将头低下,下巴几近触到胸前。 「你,也不用跟着我,回头让齐妈帮你打听个好人家吧。」孟谦涩涩的说着,心头扯的一疼,却强忍着说完。 云朵惊诧地抬头,脸上的红晕还未散去。「你说什么?」她语气急促,眼中有些恼怒。 「我现在….」孟谦没说下去。 「你当日对刘公公说我已是你的人了,孟府的人都知道。」她气急也顾不得羞涩。 「我是为你解围。」 「我不管,众人都知道我不是清白之身了,你总该为我负责。」她又羞又气,索性豁出去,将他一军。 「你明明知道,跟了我,以后都是苦日子。」孟谦苦笑着,心里却泛上一丝欣喜。她到底是和别人不同,要与他患难与共。可是他如何捨得她如花娇颜在凄风苦雨里沦落,她该是被捧在手心里的一颗明珠。 「我不怕苦日子,只怕你赶我走。」她低声说着,眼泪滴在手里的丝绸上,晕开一片水渍。 「我,我又何尝捨得,可如今,我又怎么捨得…..」他语无伦次,却知道她一定听得明白。 她放下手里的丝绸,偎依过来,将手臂轻轻环过他的腰间,他与她虽然几年的朝夕相伴,却从未逾距,这般的亲近也是头一遭,她低声说道:「我心甘情愿。」 孟谦抚摸着她的头髮,嘆了口气:「傻丫头。」心里想将她搂得更紧,恨不得嵌到自己的骨子里,手却硬生生地将她推开。 云朵舍了羞涩,抬起头,脉脉地看着他,低声细语:「自从你回绝了刘公公,我就是你的人了,我什么都不要,只要能跟着你就好。」 孟谦拢拢她的头髮:「傻丫头,若是问春,飞霞,我也那么回绝的,我怎忍心你们这样的女子去陪他一个宦官。」 「我知道,可是当时我已经起了心意,若是你答应了,他要的便是一具尸首。」 「云朵,你这性子如此刚烈,日后可别欺负我。」孟谦见她变得伤感,便逗她一句。 她听见「日后」两个字,不知道心里有多甜。她并不关心云捲云舒,潮起潮落,只要与他在一起,即便是穷苦又有何妨。 她的眼睛亮得如同星子,赶紧说道:「你说了日后,可不许反悔。」 孟谦无奈地笑笑:「日后的事最难说,人怎能知道以后呢。」他说这句话时,心里晃过家事的变迁,万分感触。 云朵恍然发觉,自己倒象是个逼婚的,虽说没那么个意思,架势与语气倒是很象。 她拿起丝绸急步走出去,脸上热度减了些,积蓄在心里的话终于一吐为快,将来如何不去管,心里一片安定。 当务之急 云朵找了个铺子将上好的几匹丝绸换成三个人的冬衣,又为孟谦置办了衣帽,鞋袜等物。剩下百十文钱,她在巷口的小酒坊门口徘徊许久,不知道,打一些酒回去,是否合适。 小铺子里飘出的酒味平淡中和,不象春风醉,有着咄咄逼人的浓香。她立在巷口,想起他,每日晚饭之前都喜欢浅斟一杯,虽然他酒量不浅却难得放开一醉。浅尝即止,很有节制。 今日提酒回去,是想让他一醉解忧,却又怕勾起他的心事。她犹豫良久,终归是带了一壶。人生的寂寞伤悲,生离死别,权让这一壶酒先湮灭了再说。 进了屋子,他却不在。满屋的物品却不剩一件。云朵手里的酒壶险些跌落地上,他莫非已经离开?她心里酸涩急迫,将手里的包袱和酒壶匆匆放在桌上,飞快地出了院落。站在巷口,看着眼前的街道行人,她彷徨无助,何处寻他? 她先去了孟府,封条依旧,寂静无人。孟家酒坊,也是死寂一片。刘家,他说过再不会去。而染香山,他会去么?隐居山野,不问世事? 她无助地站在酒坊门口,顿觉天下之大,他也只有寥寥可数的几个去处而已。 暮色渐起,她立在酒坊门口半个时辰,已经有不少人侧目。她低头匆匆离开,心象地上的落叶,被风卷的忽上忽下,茫然无绪。
第18页 雷公巷的屋子仍然黑寂,她最后一丝希望也断了,腿有些软。他难道就这么捨弃自己而去么?她缓缓顺着门框坐在门槛上。眼泪已经潸然而下。 齐妈回来时被依在门框边的云朵吓了一跳。 「我还以为是要饭的呢。你怎么不进屋子?」 云朵接过她手里一筐子白菜与萝蔔,轻声说道:「是要腌成咸菜么?」 齐妈说了声是,与云朵进了院子。 淡淡的夜色中,东屋的门框边也立了一个人。高挑的身材衬得门头低矮。云朵心头巨震,一阵狂喜涌上来,她提着筐子看着那个身影,极想扑上去,将他与自己融在一起,从此莫再分开。 齐妈也愣了一下,问道:「少爷,怎么不点灯呢。快进屋吧,天一黑,夜就凉了。」 云朵放下筐子,走近他的身边,他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酒味,她扶着他的手,进了屋子将灯点上。 光下他的脸色有些晕红,酒壶已经空了。 「以后再也没有春风醉了。」他坐在椅子上幽幽地说道。 「少爷,世上佳酿良多,春风醉只是个名字而已。也许它的不可再得反而让人更加留恋。喝过的人谁又能忘得掉呢。」她只能这么安慰他。 「英华早逝强过美人迟暮,是么?」他手指扶上额头,浮上一丝强笑。 「少爷,你今日去了那儿,我还以为…..」 「以为我走了么? 我不过是将屋子里的东西都卖了。」他扫了一眼空荡的屋子,又道:「我买了礼品去找了几个父亲的熟人,想问问究竟,你猜怎样?」 「怎样?」云朵有些紧张。 「他们知道的和我知道的差不多,不过都比刘时的爹强,好歹让我进了门说话。」 「少爷,你我知道春风醉决不会有事,可是圣上偏偏喝出了事,若说是动了手脚,也只能是宫里的人,可是皇上发了话这事已了,谁还会去管呢?我们也只能自认倒霉了。」父母的事,多少人在他面前说了一个「了」字,在他心里怎可能了了。 「我要是想去宫里,只有一条路了。」半天,他飘飘忽忽地吐出一句话。 「少爷你!」云朵一惊站起身,顾不上羞涩,急声说道:「你那么做是想老爷夫人地下不宁,孟家绝后么?」 孟谦见她一脸怒气,神色气苦,便拉过她,说道:「即便如此,想要排着队进去的人还不知道多少呢,我就是真想去,也轮不上。」他今日的确是一时悲愤,去打听了一下。没想到,居然百十个人里最多挑上个十来个,还多要年幼的,进宫了好调教。 他不过是走投无路又心有不甘,激奋之下才去打探了一番。然而,一想到自己是孟家独子,若是真的做了,他爹从棺材里出来也是要扒了他的皮,这条路不过是个绝境。 他将头靠在云朵的腰上,苦笑:「我日后不再提了,了了,了了。」突然,一滴泪水滴在他的脸上,他抬头看去,云朵脸上已是一片狼籍。他慌忙抬手去抚,却越抚越多。 他站起身,略有些慌,将她拥在怀里,嘆道:「这不就是去问问么,这眼泪掉得,我就是成了公公,也把你当亲妹子看,好好顾着。」他一见她的眼泪,心就软了,想逗她一句,不过这一句是火上浇了油,釜底加了薪。 「谁要当你亲妹子。你做事先想想老爷夫人就好。」云朵将他一推,抹了眼泪,拂袖而去。 「果然是个烈性子,柔柔弱弱的样子简直是骗人的。」孟谦醉意上来,咕哝了一句,摸到床边扑了上去。 翌日一醒,先是头痛再是头晕,然后是惊吓。 云朵竟然躺在他的外侧,虽说是合衣而卧,但也太,逾礼了。他慌张地起身,想腾空翻过去下床,可惜,晚饭未用又宿醉一夜,再加上心慌意乱,他在最不该失手的时候失了手。一手撑在了她的大腿上,他火撩一般撤了手,然后就很彻底地趴在了她的腿上。云朵已经醒来,又羞又恼又好笑:「少爷,你这样的身子还是好好将息一番再去东想西想吧。」 孟谦连翻带爬地从床上下来,急忙走到门外,齐妈见他第一眼,就是笑:「少爷,昨夜的酒醒了么?」 「醒了。」他老实回答,却觉得应该说没醒比较妥当。 「赶快喝点热粥吧,空腹饮酒可是伤身,云朵年轻,做事也不细想。」 「没事。我就是头有些晕。」 「云朵,你一宿也没睡好,再去歪一会儿。今日活儿接得少,我一人就行了。」齐妈见云朵也从屋里出来,居然神色自若,未带一丝的惊异。孟谦暗想,当日自己随口说了一句话,只想着护住她,没想到倒是叫人当了真,累了她的清誉。 那日,刘公公来,他的父亲恰巧去了刘云健那里,孟谦急叫府里的人去叫,这一时半会也不能让刘公公一个人干等,孟夫人显然不合适待客。这差事便是孟谦莫属。 他奉上最好的龙井与茶点,又将前日里街上寻摸来的一方寿山石砚献出,这般郑重还略带讨好,只因为刘公公,他虽然是个宦官,却是得罪不起的人物。他年近七十,服侍当今圣上近三十年,劳苦功高是场面上的话,位轻权重是私底下人人都知道的理儿。别的不说,皇上赏赐了一个大宅子让他出宫养老,是歷来都不曾有过的荣耀。 云朵捧茶来的时候他眼睛一亮,然后一直跟着她的身影。孟谦有些心虚,莫非他要举荐云朵去宫里?万没想到刘公公居然说,他新宅子里缺个女主人,这丫头伶俐讨喜,想要带回去。
第19页 孟谦的冷汗直冒,云朵的脸色已经白得如雪,这样要求简直是惨绝人寰,孟谦脑子里蹦出个词来,牙咬了几咬,然后装出一副不好意思,说云朵已经是他的人了,只等着娶了亲之后再给她个名分。刘公公嘿嘿笑着,说了一句,这样的妙人若是不下手,简直辜负了人不风流枉少年啊。孟谦也嘿嘿笑着,暗地里松了一口气。 这事算是过了。不过,后果也来了,云朵在众人眼中俨然已经是他的人了。口说无凭,分辨无用,云朵也就只好担了这个名声。 是故,今日齐妈的见怪不怪也算是正常。 孟谦喝了两碗白粥,就着腌制的小菜。他觉得这粗茶淡饭的日子也未尝不可,别有一番滋味。大丈夫能屈能伸,富贵本是浮云,只是心里泛的苦却是一时半会难以消受。 「少爷,有什么打算么?」齐妈收了碗碟,忐忑地问道。 「我手里也有些银子,也不知道做个什么营生合适。」孟谦奔波了几日,父母的事一丝头绪也无,他知道这么着也不是长久之计,没什么事情做反而更让人消沉。所以他冷静地思虑,应该先维持生计才是正事。 「少爷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凡事想开些,齐要他爹一走,我算是明白了。」 孟谦点点头,看着窗前飞过的几只麻雀,决定出去看看。 冬阳格外可亲,而路人裹着厚厚的衣衫,象是隔得更远。 事已至此 孟谦在街上熘达了许久,以前对商铺子也没怎么留意,出门来不过是喝喝茶听听曲,上上酒楼逛逛古玩罢了。 而今日怀着要起个营生的念头再来看,一切都不一样了。茶楼,酒楼虽然很熟悉却是必定开不成。因为银子不够。古玩店,想都不必想了。 胭脂水粉的店里倒是女子熙攘,生意兴隆,本钱也不多。不过孟谦对那些东西是一头雾水,胶缠不清,单是想想自己萦绕在一糰子香粉胭脂里,被一群小娘子们莺莺燕燕地围着,身上先起了疙瘩。 路过百花楼,更是走得飞快,不单因为开不起,是那里已经窜出两位小娘子来拉拉扯扯,头顶上还飞下来一块丝帕罩住他的脸,香得他一阵抖擞一阵哆嗦。 他茫茫四顾,医馆,绸缎庄,鞋帽店,包子铺,然后嘆道:「这想要做个营生,的确也是不容易啊。」 逛了半天,也没个着落,肚子先饿了,稀粥好喝,不经饿。 他晃进路边一个小摊子,要了一碗面条。葱花绿绿的浮在面汤里,他都不捨得喝下去,遥想往日饭桌子上那一顿不是丰盛齐全的荤素搭配,日日难得重样。而今日,这一点点葱花便是他的菜了。他略想了想,便又释然。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世间好事那能都让自己占了?自己锦衣玉食了二十年,也是该吃些苦头了。何况,这也算不得什么苦,比及朴贤寺门口等钟声的人,可是强了去了。 他吃了面条,付了帐,然后又沿街看去。 他在街上走走看看,直到日头西斜。回到雷公巷。 云朵和齐妈见了他都是面上隐隐一喜,云朵给他搬个椅子,齐妈给他端来茶,让他很是不安。今日之境遇,再让她们服侍,着实是很别扭。 奈何他说了几次,也改不了她们的习惯,只好继续别扭着。 「少爷,可有了主意?」齐妈迫切地问。 「看了一天也没个头绪,你们可有什么主意?」 「我和云朵也思量了一天,突然想起个人,就是刘贵根。」齐妈说道。 「哦?」 「他是个厨师,又受了少爷的恩惠,不如叫上他,找个热闹的地方开个小饭馆子。」 孟谦摇头:「醉仙楼不管怎样,到底也是个酒楼,我怎能叫他弃高就低呢。即便开个小饭馆子,也不能叫他来。他到京城,就是为了挣钱,跟着我,有什么油水?不是白白耽误人家吗。」 齐妈嘆口气,时至今日,还事事都替别人想,谁来替你想呢?她看向云朵,想让她帮个腔。 云朵却随着孟谦的话走:「请他来的确不合适,少爷帮他也没想着今日要他的回报。若是真开了饭馆子,就卖些家常菜,总能度日。」 孟谦笑笑:「齐妈的菜做的也还不错,跟着府里的赵师傅多少也学了不少。」 「比起赵师傅,也不是一步两步的距离。可惜,赵师傅也不知道现在在那呢。」 「赵师傅,在那都能过的好,那一手的好工夫。」孟谦想起他的狮子头,有些神往。 孟谦揉揉眉头,又道:「不急,容我再想想。」 躺到床上,细细地又将各种行当思量了一番,说实话,也就这个主意可行些。开个小饭馆子倒是和自己手里的银子合衬。 他也没想着发财富贵,不过是聊以度日罢了。若不是心里还残着那一丝念头,他索性去了乡下买块薄田,东篱採菊,山前耕读,也甚是惬意。方一鸣守着竹棚子和几只鸡,不也快活得象个小神仙么。歷经巨变,他心里诸多地方都还亮堂,只有压着石头的那一块,不能去碰。 云朵掌了灯进来,放在他的床头。 「总是不点灯,莫非是要省钱么?」她淡淡地笑着,带些俏皮。 「是,我将以前胡乱花的钱都省回来。」他佯做一本正经地说道。 「少爷果然有志气,不过,光是去桃花源的那百两银子也不知道少爷几时才能省得出来。」她佯做愁苦,捎带着一口长嘆。
第20页 「天长日久,来日方长,细水长流,水滴石穿,我铁着心肠做个铁公鸡。你且等着看吧!」他咬牙切齿,横眉握拳,装出一副破釜沉舟来。 云朵强忍住笑,坐在他的身侧,他那一副架势立即泄了气,软软地望里稍微挪了挪,又怕她察觉。 「不晓得你这铁公鸡可是连晚饭都想省了?」 「这个,还未想过。」她一说,孟谦的肚子便适时应景地叫了两声。果然是劳作了一天就饿地快,以前,到了饭点也还是勉强坐上了桌才被那一堆美味佳肴勾起了食慾。而今日,却三番两次地饿住,着实是因为跑了一天。 他起身想要下床,云朵却没有挪一挪起身的意思,他看着灯光下的她,真是柔美异常,心里一动,却又不敢妄动。 她回头看着他,然后轻轻一吹,将那灯灭了,然后拉住他的手。他心里一慌,只听她说:「去西屋吃饭吧,这灯钱先省着。」 他略略失望,又略略放心,被她拉着摸黑出了屋子,到了隔壁。 齐妈的手艺虽说是比赵师傅有不小的差距,但吃起来颇为可口清爽。想来做几个小菜应是不成问题,到时再请个帮手与她打下手,现在就缺去找个地方了。 吃过了饭,孟谦早早躺到被子里,发觉这被子是新的,颇厚实颇松软。一躺上去,睡意就及时被勾起来。说起来,人这一辈子,有饭吃,有床睡,有个贴心人,总体上喜大过悲,便应该知足。这道理说起来很俗,却很实在,人生被虚盖了许多的风光,其实一层层剥开,大抵就是如此。 他沉沉睡去,因为太累。 梦里见到父母,念叨着已经念叨了十几年的话,孟谦虚心地听着,从耳朵里进来再从鼻子里唿出去,笑眯眯地看着父母,然后心里想着别的事。一切都恍如昨日,极其真实。直到鸡鸣声起,将他的梦惊醒。 他已经清醒,却闭着眼睛,伸手在面前摸着,象是抚摩梦里的情景,不捨得醒过来。 不想醒也要醒,因为他已经闻见那一种熟悉的清香。 渐渐飘到床前,一双温暖的小手摸到了他的脸上。 「我看看长鸡冠子了没?」他只得睁开眼,颇无奈:「莫非做个铁公鸡连懒觉都不能睡么?」 「正是,隔壁的公鸡早就打鸣了,这样吵,你若是还睡得着,可真是该找郎中看看你的耳朵了。」 孟谦坐起身,见云朵自然而然地拿着他的外衣要来给他套上,有些不自在起来。云朵却没发觉,自打经了这一场变故,陡然觉得与他亲如血脉。比以往暗藏的爱慕更多了些关切与怜惜,还有些生死与共,患难与共的意味。今日孟家的败落虽非情愿,却让他与她更亲近,如一层薄薄的轻雾散去,露出了光。 她只想好好照顾他,在他难过时为他打一壶酒,在他冷时,暖一暖他的手。在他寂寞时,陪他说一说话。 孟谦任由她帮着自己扣好扣子,然后嘆道:「这新棉被可真是舒服。」 「足足套了十斤棉絮呢。这里也没有火炉,自然要盖得厚些。」 齐妈自打听说要掌勺开饭馆,就格外用了心,将一顿早饭做的很是精緻。虽是两碟小菜却颇费了心思。孟谦埋头吃了两碗,然后奇道:「云朵,我穷了以后怎么就变得能吃了?」 云朵先是想笑,再一想就笑不出来。当日在孟府,一盘菜里用的油,现今齐妈要用上两天。她勉强笑着:「那是少爷的肚量大了。」 「不如喝一肚子水,便能撑船,更省钱。」孟谦仿着铁公鸡的派头,悠悠说道。 孟谦进屋拿了些银子,出了门。前日在父亲故人那里打听出了吕大人的住处,今日还是要去谢谢他。他买了些礼品,一路上有些忐忑,前日未曾过来,是因为不知道这位吕大人是否是第二位刘云健。那种拒之门外的羞辱他着实不想再尝。后来思虑了思虑,不管他是因为皇命还是因为私交,既然安葬了父母,总该来道谢一声。 所以他做着吃闭门羹的准备,硬着头皮来了。 幸好,这位吕大人不在家,他留了礼品报上名号就匆匆告辞,谢意算是到了。 一路上他开始着意打听路边的房子。太过繁华的要价太高,太过冷僻的生意不好,这一天跑下来,大致中意的勉强也就两个。 诸事开头难。他饿着肚子沉着腿回到雷公巷的时候,先是狂灌了半壶凉茶。肚子咕噜一声,有了生气。 昔日喝茶需得先闻,再看,后品。浅斟一口,若是嘴张的大些,吞得有一丝声儿,便要被嘲笑是「牛饮」。哼哼,牛饮又怎的,痛快!雅士需得有银子支着才做得滋润风光,豪士不需要本钱,但凭一股子豪气就够了。他抹一抹嘴,生一股豪气,再躺到床上,在十斤的大棉絮上重重喘了口气,更痛快! 不分彼此 陶井源坐在楼前的竹藤躺椅上,翻着一本集子。初冬的风稍显清冽,难得有一片暖阳拱在一团云里,照得人恍如春日。他有种预感,这般的好天气,有人要来了。 果然,日近正午,若榴笑意盈盈地来了。 「公子,今日晌午有鸡汤喝了。」 陶井源蓦地一合集子,含笑起身,疾步而去。若榴在身后紧跟,笑道:「公子这般急切,倒象是去会佳人。」 「我若是晚了,恐他将我藏的酒都喝了。」
第21页 「原来如此,我倒是忘了公子的私房酒都是放在绿涛阁了。」若榴声音清脆,又配着身上的环佩叮噹,极其动听。 「公子先行,我去备好菜餚。」 陶井源点头:「备了三个人的,一会你与鸿影一道送来。」 若榴抿嘴一笑,转身去了。 绕过溪流,假山后的一处小亭子隐在树影之中,一个青色的背影,正遥看远处的水榭。 「怎么,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陶井源呵呵笑着打趣。方一鸣回过身,笑着:「每次来都拿山野风味来堵你的嘴,怎么也不见效?」 「你带只老母鸡来,每次倒比谁吃地都多,倒好意思说了。」 「我能跟你和林大人比么,你们镇日油水旺旺的,我这里可是清汤寡水的,打个呵欠都带着水气。」方一鸣嘿嘿笑着,伸手要去摸亭子里的一只仙鹤。 那仙鹤是天然一块巨石雕成,振翅欲飞。陶井源拿住他的手:「慢着,那一位今日必定要来,且等等。」 「你怎么知道?」 「心有灵犀。」 方一鸣抱臂一笑:「话说,那心有灵犀多用做才子佳人身上,陶公子若是猜错了,今日这酒可就大方些,让我尽个兴。」 「我大方些容易,只是你醉一场便在我这里赖上三天,我如何做生意。」 「果然是无情无义啊。」 「嘿嘿,你是无心无肺,咱俩倒是一对。」 方一鸣作势抖落一地的疙瘩,贼笑:「你介日在姑娘们身边,若是想换个口味,还是去找林放秋吧,他比我俊俏些。」 陶井源哂笑:「你伪做了三年的断袖,怎的,我说一说,你就怕了?」 「揭人伤疤,不好吧?」方一鸣摇头瘪嘴。 「出卖朋友,也不好吧?」陶井源斜睨他一眼。 「说来说去,这词听起来都甚是般配,你是非要去我凑成一对么?」方一鸣恶狠狠地说道。 「你若是今日肯带个人回染香山,为兄决不夺人之美。」陶井源说完,有意无意地望水榭处看了看。 方一鸣讪讪地闭了嘴,趁陶井源正顾盼水榭之际,拿起一块山石嵌进仙鹤的眼珠,鹤肚开了一道小门, 里面俨然堆着十几坛的好酒,从洞里飘出香来。 陶井源无奈,任由他搬出一坛。开了泥头,酒香就径直窜进鼻子,方一鸣深嗅一口,嘆倒:「林放秋再不来,我可等不及了。」 「他能和你比么,你成了逍遥散仙,他…….」陶井源住了嘴,想起他,不可言说。 绿涛阁下水波不兴,方一鸣饮了一碗酒,将罈子又封上,说道:「我比他的东西多,所以我还有东西可放下,他原本就什么都没有,你还叫他怎么放下。」 「我看他,也倦得很。」 「这里不是还有桃花源么,何以解忧,添香红袖。」方一鸣嘿嘿笑了两声。 「我看他,也没见真心喜欢谁。」 「能叫你看出来,还叫林大人?」 陶井源淡然一笑,正欲反驳,却见若榴领着一个人过来。 他高挑清瘦,面容淡雅。眸光淡泊,却清澈睿智,似能看到人的心底。 方一鸣站起身,负手站在亭上,看着他拾阶而上,走到亭中。 「老四近日可好?山里恐怕要比这里冷地多吧?」林放秋看着方一鸣,甚关切地说道。 「山中清冷,正好带个暖被窝的回去。」陶井源怎肯放过调笑他的机会,适时地添油加醋。 林放秋见方一鸣哑口无言,笑道:「老四你这个磨叽脾气,莫说井源看不下去,我都急了。」 若榴在一边脉脉地笑着:「我也急了,那菜需得再去添一添柴,才熟得快。」然后偷笑着下了亭子。 方一鸣被左右夹攻,甚是懊恼:「话说,官媒私媒都没见有男人做的,你们二位倒是兢兢业业地为我操心,小弟惶恐,惶恐。」 林放秋与陶井源放他一马,相对坐下,片刻,若榴领着一个女子将石桌上摆满果蔬,茶点。方一鸣与林放秋看着那个低头敛目,清冷出尘的面容,都不做声。 她摆好物品,抬头眸光一闪,将亭子里的三个男人都扫了一遍,然后唇角浮起一丝浅笑:「四爷的老母鸡怕是一时半会炖不好,晌午还是先用别的菜餚吧。」 方一鸣连忙说道:「无妨,晚上再吃。」 林放秋笑了笑,先喝了一口茶。 「啧啧,这便是两顿饭了,晚上再一喝酒,就到明日了。老四,你就不能速归么?」 陶井源甚看着方一鸣,话语有些焦虑。 「井源,你果然是散了一回财就学抠了。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我是担心你,吕洞宾果然不好做啊。」 方一鸣笑着呸他一声,三人在亭子里开坛倒酒。若榴看一眼鸿影,悄悄附在她的耳 边说道:「姐姐不觉得他近来来的很勤么?」 「林大人的确是来的很勤。」鸿影小声回了一句,滴水不漏。若榴颇有深意地笑笑,两人裊裊下了绿涛阁。亭子上的一道目光随去很久。 春风醉的香气在小亭子里瀰漫。陶井源看着方一鸣饮酒如水,夹了一筷子萝蔔放他面前:「补气,补气。」方一鸣看着面前的美酒,眼睛斜了斜了陶井源:「怎么,你是存心将我肚子填了气,省点酒不是?」陶井源点头,且大言不惭道:「老四果然深知我心,为兄正是此意。我这里残存了不过三坛春风醉,都是五年以上的。你悠着点喝,与为兄留点。」
第22页 「别的酒我不敢说,春风醉,明日我搬来十坛替你存着。」方一鸣甚豪爽地放下一句豪爽话,因为孟家酒坊的少主人很豪爽,所以他有这豪爽的底气来许这豪爽的诺言。陶井源摇头嘆息一声:「春风醉以后是难得一见了。」 「为何?孟家酒坊不酿了?」方一鸣放下酒杯,惊道。又想,孟谦前些日子怎么提都未提过。 林放秋眉头轻皱:「你在山上,尚不知道,孟光禄已经倒了吧?」 方一鸣手里的酒盏当的一声落在桌上。 「怎么个倒法?」 「人亡家败。」 「他儿子呢?」 「只牵连了他自己。」 「他儿子,你可知道?」方一鸣瞪着眼睛,声音有些变。 「下落不明吧,此事我未插手。」林放秋说完,奇道:「你认识他儿子?」 「快与我一千两银子。」方一鸣拉住陶井源的袖子,急声说道。 「青天白日的打劫么?」 「少罗嗦,快交出来。」 陶井源见他一头急汗,也不再多问,从袖筒里掏出两张银票递给他。 林放秋却道:「老四,你突然拿银票做甚,此刻去买春风醉么,早被封了。」 「回头再说。」方一鸣撂下一句话,匆匆而去,留下林放秋与陶井源面面相觑。 果然,孟府与孟家酒坊都是落寞不堪,不过短短时日,没了人烟就荒凉如此。方一鸣站在街头,手里攒着两张银票,手心里出了汗。 那个清风明月般的俊朗少年,未带一丝世故也未经尘世的风霜,茫茫人世,骤然变迁,他何枝可栖?方一鸣的心头纠结悲哀,满街路人,却再不见他的身影。 他想起当日自己散尽家财姬妾,孑然一身从繁华富贵中解脱时的轻松与自在,那是自己心甘情愿的放弃,而今日落在孟谦身上的景况却是大相迳庭,他能否承受这样的变迁,又流落何处?方一鸣眼前浮起那个谦谦如玉的少年,一脸陶醉,在染香山的秋色里神采奕奕,风流意气。 如今秋色淡去,而故人也无踪影。 心结难解 方一鸣慢慢踱回桃花源,石门开处,诺大的园子里灯光亮如白昼,亭阁里人影晃动,如同皮影戏里的小人儿。尘世繁复,有一方乐土可以放松,美酒为君倾,佳人做知音,的确让人趋之若骛,挥金如土。 方一鸣闪进一间静室,摇摇门上的锦玲,若榴进来,见到方一鸣稍稍愣了愣,然后笑道:「我还以为四爷回去了呢,整个下午也没见着四爷的影子。」 「我有些饿了,林大人可还在?」 「他与公子在明芯姐姐那里下棋。」 「那就把吃的随便送些过来吧,再给我拿一坛酒来。不必告诉他们我回来了。」 若榴笑着答应,掩门而去。 方一鸣静静地坐着,看着跳跃的烛光,忽上忽下,很想放开一醉。 一阵细微的声响在门口停住,方一鸣心头一跳,那脚步声很熟悉。他起身拉开门,鸿影默默地看着他,手里托着饭菜还有一壶酒。 方一鸣顿时有些心乱。 「若榴,非要我来。」她低头走进来,将东西放在桌上,他看着她的背影,心里牵挂了几年,却生生停住脚步不能前往。。 「别喝得太多。」她走到门口低声说了一句,伸手推门,方一鸣看着那只纤纤玉手,想要握住放在手心的冲动一再翻腾,却拼命忍住。任由她转身离去。 一碟青笋菌丝,一碟醉鱼。一蛊浓香的鸡汤。都是当年在王府里,他常吃的几道菜。他握住筷子,想起初见她时,他戒备,她清冷。他何时对她放下戒备,而她又何时对他起了执念?往事如烟云,不属于自己的都纷纷淡去,有些东西却透过云雾渐渐清晰了起来。 他满满斟上一杯酒,对月?窗外无月,对美人?也没留住。他苦笑着,一仰头灌进去。他曾经沾酒就醉,不过天长日久的装醉,买醉,竟也练出了一副好酒量。 一壶酒很快见底,他已经醉意朦胧,饮酒浅醉如花看半开,正是佳境。他今日却想沉醉,不过想起她的那一句话,他忍住没再叫若榴过来。 窗外的夜色很浓密,夜风也清冷逼人,远处仙音阁裊裊传来琴声,似是林放秋做的一曲《离离》。 离离并非离别。听在方一鸣的耳中却倍觉孤寂。渐渐身子发热,他脱了外衫躺在床上,隐隐约约有个人握住了他的手。他勉强睁开眼睛,一个剪影般的人儿坐在床边,模模煳煳看不清她的样子,但那熟悉的兰花香气,却萦绕开来。 他想看清些,却是不能,索性闭上眼睛,问了一句在心里百转千回的话:「你过得可好?」 「我,不好。「 「那你为何不走?井源他不会留你。」 「我等一个人。」她一字一顿。 「何必这般执拗,人生苦短。」 「这话,该对他说才是。」 是他执拗么?还是她?方一鸣脑子有些痛了,酒意涌上来,越发热了,他想掀开些被子,却被一只手按住被角,他使了力气去掀,一阵兰香突然近在了鼻端,身上压上一片松软。他顿时稍稍清醒了些,停止了动作,涌上来一阵特别的醉意,他嘴角微翘,陷入一片温暖,终于睡去。 清晨的桃花源最是洁净。昨夜的笙歌似是一场梦,见光而散。
第23页 方一鸣起身,头稍稍有些痛。他撩开被子,却发现被角有一块丝帕。他拿起看了看,拢在了袖中。然后走到陶井源的卧室。 陶井源已经起身,正为窗前的一株水仙换水。 「我还以为你午后才会起来呢。」 「我昨夜喝的并不多,怕你嫌弃我赖在这里。」方一鸣呵呵笑着。 「你住在这儿,若是被什么人看见,再回去添些作料吹到他耳朵边,又是事儿。我那里会嫌弃你,你我不过都是他手缝里漏出的沙子罢了。谁还嫌弃谁啊。」陶井源黯然说道。 「陶公子也有感伤的时候?」方一鸣嘿嘿笑着,拍了他一把。 「如今,我们都是可有可无的人,且自在高兴地活着,他日的事谁也料不到。今朝有酒今朝醉就是了。」陶井源看着水仙幽幽地说道。 方一鸣心头一滞,不想随着他说下去。 「有件事,还请你留意。我有个朋友,就是孟光禄的儿子,如今不知道在哪儿,你这里来往的人多,帮我打听打听,有信儿了,告诉我一声。」 「你与他是朋友?劝你还是先别联繫。」 「既然朋友有难,怎能袖手旁观,别的不说,送些银子总是要的。」 「那银子,是我的。」陶井源瞥着他,笑。 「你我还分彼此么?你如今虽然不比当日,到底还算是个富人,接济接济我这山民不行么?」 陶井源又笑:「朴贤寺的粥钱都是我出的,你去那里领接济吧。」 方一鸣呸他一声,要告辞回去。 「你,不带她?」 「你果然是在女人堆里混地久了,这般婆妈。」方一鸣见他旧事重提,忙匆匆离去。 若榴送他到石门边,然后依在门口,眼睛一眨:「昨夜,恩,鸿影姐姐…..」她摆明了要吊他胃口,他留也不是,走又不舍。 「恩,鸿影姐姐昨夜可是去看了你两次,怕你醉了,怕你吐了,还怕你冻住了。」她嘿嘿笑着,一脸促狭。 方一鸣拿她没策,任由她笑,然后反击:「若是陶公子醉了,你怕是要片刻不离身吧,嘿嘿。」 若榴脸色一红,飞快地关上石门。她背靠石门,看着一片桃园,心里的秘密被骤然揭开,慌乱又惊恐。陶井源,那样一个人物,喜欢他难道有错么,不喜欢他才是错。她一直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很深,却被方一鸣点破。她暗暗懊恼却又有一丝甜蜜。 若榴,这个名字,还是他给取的。 那时,他初建桃花源,身边也没个人服侍。方一鸣见他消瘦许多,特地将府里的一个女孩送来,说道:「若是喜欢,就留下。」陶井源笑着看她:「若留。」后来改为若榴,因为她笑起来象石榴花一般灿烂明艷。 她跟着他,见他一花一木地用情,用尽奇思妙想,将桃花源日渐建成。开始有了各色的美女,有了各色的客人,日进斗金。风花雪月的日子弹指瞬间,已是两年。这里喜欢他的女子很多,可是他却未见对谁动情。他究竟有何心事,他为何在秋夜长嘆,在树下沉思。他心里有谁?她除了一个等,是什么都不能做的。但她心里有丝希望,因为当日的那一句「若是喜欢,就留下。」 心真意诚 孟谦病了一场也没休息,只管把自己往事情里套,忙活起来才顾不上悲痛。他在街上打听了几天,终于找到一处合适的地界儿。离孟家酒坊不远。主人原本是孟家的老街坊,人称杨师爷。六十多岁的年纪,据说与孟谦祖父也很熟,对孟谦有着说不出的怜惜。所以要的价钱很不合适,低的很不合适。孟谦想要加些,那老头就恼了,脸色一变:不要拉倒。孟谦看着老头,咽下感激,承了他的情,老头这才将脸色放开。 地方找好,再添置些东西,就可以开张了。孟谦拢着手在屋子里想着。 云朵去买菜,齐妈去交活计。院子里静悄悄的,屋檐下的几只麻雀却很欢腾,忙里忙外的为过冬做准备。 孟谦看着那几只肥硕的身影,突然想起染香山的那几只鹌鹑来。方一鸣必定不知道自己的家事竟至于此。他再去孟家酒坊寻自己的时候,只怕要吓一跳。自己还吓一跳呢。世间意料不到的事多了,件件都料到,那是神仙。 正想着,院子外有人叩门。 孟谦开门一看,门外站着两个男人,都不认识。 「请问,这里可住着一位叫孟谦的?」一个年纪轻些的问道。 「在下正是。」谁还会来找自己?孟谦很奇怪。 「哎呀,可算是找到孟少爷了,这是我家吕大人,前日你来时只说是住在雷公巷,可累我们好找。」 孟谦一听吕大人,忙打量着那个没说话的中年人。他五十岁上下,有些胖,极和蔼。 「吕大人请进!」孟谦忙迎进吕大人主僕。心里纳罕着,这么辛苦找自己为了何事。 吕大人站在屋子里抬眼四处看了看,说了句:「贤侄受苦了。」 孟谦找了一把椅子送到他的屁股下:「寒舍清贫,请吕大人将就着坐吧。」 吕蒙秦也没客气,将一身微胖的肉放在椅子上,喘了口气,说道:「一家家问过来的,口有些渴,可有茶?」 孟谦急忙去端了茶壶过来,为吕蒙秦倒了一杯。吕大人也真是渴了,也没嫌弃苦茶涩口,一饮而尽,然后说道:「贤侄,前日去家里,好歹也等老夫回来。老夫昔日在孟大人手下做副手,承蒙他的照顾,今日他有了难,哎……」他顿了顿,又说:「贤侄不要见外,有什么难处只管对老夫说,能帮的上必定不会袖手。」
第24页 孟谦有些感动,毕竟这是父亲的诸多故友中唯一一个主动提出要帮一帮的人,难得。虽然他并未打算接受他的好意,但感动与谢意却是油然而生。说实话,他心底是有一个难处,就是想问清那一坛酒的内情。不过,所有的人都说不清,吕蒙秦也就是个七品的小官,估计问也是白问,孟谦想想,算了。 「多谢吕大人,在下尚好,并没有什么难处。」他诚挚地说。 吕蒙秦正等着孟谦来诉苦,哭穷,求助,孟谦却稳稳噹噹地站着,眉宇间一片淡定,也找不出一丝的落魄。他睁大了眼睛看着孟谦,然后颇意外颇赞许地点头:「恩,果然是孟大人的公子。不知贤侄以后有何打算?」 「这个,粗想了想,打算开个小饭庄儿。」 吕蒙秦一听眉头一挑,开口说道:「哦,想开酒楼!何必如此麻烦,太白酒楼是我二弟开的,不如放些银子在那,就算是个东家,到月底领些花红,又省心又省事。」 孟谦一惊,原来太白酒楼是他弟弟开的。往日,太白酒楼也是孟家酒坊的主顾,在京城颇有名气。他心里自嘲,自己那点银子去入股,实在是,恩,一个笑话。看来吕大人是个乐观达人,尚抱着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的念头,以为孟谦手里还有着不少的储备。可惜,孟谦回来时除了一个一包衣服带个金壶,什么也没有,幸好,孟夫人送给康小姐的聘礼甚丰足,让孟谦手里又多了些银子。 「这个,多谢吕大人的美意,在下开个小饭庄儿并没想着能发财,不过是找个事做,不想游手好闲而已。」 吕蒙秦哦了一声,摸摸鬍鬚点头:「这倒也是个理儿,年轻人么,总是无所事事可就前途勘忧啊。」 孟谦颇谦逊地点头称是。 「贤侄以前也没做过这个营生,只怕手生,不如到太白酒楼先看个十天半月的,熟悉熟悉。」吕蒙秦很诚恳地说道,倒是一丝长者的架子也没有。 孟谦也着实有些感动了,这位吕大人如此热心,并没有落井下石与避之不及。还处处为自己打算,可算得上是个好人。 「多谢吕大人的美意,若是不麻烦,自然是求之不得。」 「有什么麻烦,我打一声招唿就是了。」 孟谦连声道谢。吕蒙秦要来纸笔,写了封简信,递给孟谦:「贤侄,明日只管拿着这个去找我二弟蒙楚。」 「是。多谢吕大人。」 「莫要客气,我还有公事,先行一步,日后有什么事,只管去府里找我。」 吕大人出了院子,胖胖的身影隐在了巷口的夕阳里,叫孟谦心里头暖和了一些。这一丝的暖和,其实是为了父亲,孟谦见了父亲的几位友人,甚是为父亲不值,平时称兄道弟的人,人一走茶就凉,冰凉。 孟谦在巷口看着夕阳,看着一个人慢慢走近,提着一个小筐,还包着头巾。 他接过筐子,说道:「有这么冷么,镇日带个头巾。」 云朵低头拿下头巾,半天才吶吶地说:「怕人看我。」 孟谦一愣,转瞬明白了,她现在日日要出去抛头露面,这样的好颜色又怎会没人看呢,除非是没长眼珠子的。他握住她的手指:「以后,少出门就是了。」 云朵笑笑,脉脉地看他,满眼深情。 孟谦把吕蒙秦的事一说,云朵也颇为意外,然后说道:「这样也好,少爷去看看,等我们开了饭庄儿也好有些借鑑。」 「借鑑倒是小事,酒楼的人多,兴许也能打听些事呢。」 云朵这才知道,孟谦表面上水波不兴,心里那念头却一日都没断。他现今做的一切原来都是权宜之际。 「若是有一日,你知道了真相,有何打算呢?」她惴惴不安地问他。 「可能买块田地,半耕半读,或是离开京城再开个酒坊。祖父能酿出春风醉,我也试试酿出个名酒来。」太远的事他并没有想得很细緻,因为变故太多。 云朵心里一动,半天又低声问道:「那,我呢。」 「你么,等我异日安顿好了自己,再安顿你。」他不去看她,也能感到她目光灼灼。 「你准备怎么安顿我?」她不依不饶要个答覆。 「还未想。」他低声说着。其实他想了很多。 「你什么时候想?」她步步紧逼,已顾不得羞涩。 「你这丫头,越发地伶俐了。是买菜杀价杀出习惯了么?」孟谦扭头苦笑,想转开话题。他心里很矛盾。 「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你过的好了就要我,过的不好就打发我走,是么?」云朵气哼哼地噘着嘴,看着孟谦一脸的无奈,又道:「你们男人自觉处处为别人着想,就是有担当,却不管人家愿不愿意。我今日告诉你,你休想有别的念头,做小还是做婢我都跟着你。」她说完,脸色已经红得如一朵彤云,却光彩照人,娇艷无比。 孟谦心头一盪,她的话象是一个大锤子,终于叫他铁了心,他将她一把拥在怀里,紧紧抱住:「你当我还是孟少爷么,还有钱娶好几个老婆?将来有了一堆儿子,还不知道要花多少钱呢。实是愁人!」 云朵又羞又喜,低声说道:「你不是要当铁公鸡么?」 「铁公鸡恐怕连老婆都是不捨得娶的。」 「那你还是莫当铁公鸡了。」 「你等我过了孝期,手里有些积蓄,再说。」孟谦看着云朵低垂的秀面,轻轻地说道。他如今才知道她在他心里的分量,他怎捨得让她无名无份。他已不是过去的少爷,终于也不必再顾忌什么身份,只希望琴瑟和谐,岁月静好,和她一起平安到老。
第25页 云朵在他怀里嘤咛了一声:「我知道,我有你一句话就够了。」 巷子里走过几个买菜回来的老妈子,对这一对紧挨着的璧人多看了几眼,又互相笑着点头,还不忘记再评论一句:「恩,是很般配。」孟谦与云朵听见动静忙不迭地分开,低头赶紧窜进院子。 掩上院门,两人都是脸色绯红,不敢互看。院子里的麻雀也不叫了,更显得静。 忍气吞声 翌日巳时刚过,孟谦拿着那封信到了太白酒楼。两层高的酒楼很气派也很熟悉。上面的雅间,以前与刘时也来过多次。想到刘时,孟谦心里被哽了一下。 太白楼的主人吕蒙楚倒是和吕大人长的很象。他看完孟谦递过来的信,抬头打量着他笑道:「怪不得有些眼熟,原来曾是孟家酒坊的少主。」说罢,很是热忱地接待,又将他安慰了一番。这一家人倒是很热心。 吕蒙楚放下信,叫来一个人,指着孟谦说道:「秋明,这几日你陪着孟公子,给他说说酒楼里的事,抽空领着他到后厨看看。」 秋明是个二十许的年轻人,看去上很机敏。他对着吕孟楚恭顺地答应,又对孟谦笑笑。 孟谦道了谢,辞了吕蒙楚,随着秋明在酒楼里先转了一圈。此时,酒楼里清净无人。秋明将孟谦领进楼上一个雅间,倒了两杯茶细细地说起来。几时来客人,如何招唿,如何上菜。挑剔的客人如何对付,找茬的客人如何打发,仔细听起来,倒也有不少窍门。 孟谦凝神听着,时不时被秋明的话逗得笑笑,的确酒楼里的趣事颇多,棘手的事也不少,说来说去,只管认准一个理儿:来的都是客,吃的高兴,留下银子就行。 孟谦与秋明闲聊了一个时辰,心里也有了个轮廓。秋明又道:「孟公子,这酒楼里最关键的是有个好师傅。做出的菜别的地方没有,吃了一次还想第二次,还非得来这里才吃得着,慢慢地传出了口碑,才能细水长流。」 孟谦点头,心说,我那里开的不是酒楼,乃是个小饭庄儿,讲究一个实惠。不过秋明一番诚心诚意的说道,倒是让孟谦觉得这个年轻人很经心。他虽然与自己年岁相当,到底是歷练得多了,举手投足都带着世故与老练。孟谦越发觉得自己二十年的光阴虚度了不少,前十几年怀着高山仰止之心埋在圣贤书里,后来孟大人想通了不让他走仕途,他便从书堆里钻出来又挪进酒坊。虽然也与人打了不少交道,但他家境殷实衣食无忧,到底与秋明在别人手下讨生活不可同日而语。用的心思不同,是故,这差距也就有了。 又聊了一柱香的时间,秋明起身将头探出窗户看了看,说道:「这时辰,估计该有客人了,我领你去后厨看一看。」 后厨里几十个人正忙着,洗菜,配菜,生火,熬汤,井然有序。秋明领着孟谦转了一遍,又指点了一番,然后回到前厅。门口立着两个机灵的少年,正在迎客。酒楼里的客人已坐了半满,门口来的人呵着白气急哄哄地往里进。等着热菜美酒将一身寒气去了。 「哎呀,刘公公今日怎么赏脸来了,可是有一阵没见您老人家了。」 门口一声清脆亲腻的吆喝让孟谦心里一紧,情不自禁地抬头张望,棉帘子一掀,透过水晶帘已隐约可见一个瘦瘦的身影,微微佝偻,正是他。 秋明已急步迎上去,暂且将孟谦放在一边,孟谦眯着眼睛看着水晶帘子微动,刘公公走了进来。身后还带着一个女子。再后面是两个随从,长相阴柔。 孟谦心里微动,犹豫片刻,便迎上去。 「呦,这不是孟少爷?」刘公公双眼一抡,一脸惊诧。 「见过刘公公。没想到在此巧遇。」孟谦微笑,心里有个念头开始膨胀。 「难得我今日有雅兴来太白楼,偏巧遇见你,真是有缘分。听徒弟说,你前些日子还去打听入宫的事,怎么不来找我呢,那里的人可都是我的徒弟。想净身,不过是打个招唿的事,真是见外啊。」刘公公的嗓子尖细,又刻意提高了声音,酒楼里的人大半都抬头看着孟谦,孟谦稍稍有些尴尬,却不动声色,说道:「当日是一时煳涂,忘记了自己的本分。」 刘公公哼哼干笑了两声,已经步上台阶。 孟谦随着他的脚步上了雅间,秋明在一旁早已奉上茶水糕点,刘公公对秋明哼了一声:「你去将我常吃的那几道菜做来让夫人尝尝。」 秋明愣了愣,眼光扫过那他身边的女子,顿时笑道:「是,小人知道了,一定精心准备,让夫人吃的满意。」 那女子微微动了动嘴角,神色淡漠。 「小孟啊,这是我新纳的夫人。哎,人老了,就怕寂寞,晚上睡觉盖得被子再多,也觉得冷。有个人可好多了。」说着,扭头拍了拍那女子的手背。那女子神色甚是尴尬,只能默默低头。 孟谦勉强笑着:「恭喜公公。」 「恩,你府里的那个丫头如今在哪呢?早知道,还不如跟了我,好歹我百年之后,那一片大宅子可都是她的,吃穿也不愁。你如今上无片瓦,下无立锥,恐怕也养不起人吧。「 孟谦仍是浅笑:「公公说的极是,是她没福气。」这句话让刘公公很受用,他点点头又道:「孟谦哪,好歹我与你父亲也是相识几十年,春风醉也没少喝,如今我府上帐房里还缺一个人,不知道孟公子可愿意屈就?」
第26页 「这……」孟谦略微迟疑了一下,说道:「小人是个纨绔,帐房的事那里懂得。多谢公公抬爱,实在是担当不了。「 刘公公又干笑了几声,抿一口茶水,然后说道:「人贵有自知之明。恩,你不想问问你父亲的事?」 孟谦的心狂跳起来,却仍是静静地回道:「小人那里有什么通天的手段能知道宫里的事。只能一辈子闷在鼓里罢了。」 「哼,你倒是识时务,比你老子强。人哪,煳涂点好。」 孟谦默默点头,赔笑。他一脸的小心恭敬与无可奈何终于勾起了刘公公的得意与炫耀:「听我一个徒弟说,皇上本想邀林大人进宫赏月,等林大人进了颂音阁,片刻就宣太医了。太医进来一看,满桌子都是水果,只有一壶春风醉,你说,你爹是不是很倒霉?」 孟谦挑眉:「林大人没事么?」 「皇上用罢了才会赏赐给别人,林大人么,还没喝上。再怎么得势的人,在皇上面前都是奴。」刘公公撇一撇嘴,似是不屑。 「看来的确是因为春风醉。」孟谦言不由衷却脸带恳切,语气认命。 刘公公看他一眼,然后冷冷说道:「你生来好命,落在富贵之家,那里知道人世艰辛。」 孟谦却笑:「是啊,如今老天开眼,给小人一个机会。」 刘公公连声笑着,却突然停住,眼睛看着窗外。 秋明已经将菜上了,刘公公拿起筷子,一指孟谦:「过来,一起用吧。」 孟谦笑着辞了:「请公公夫人慢用。」 他慢慢一步步踱下楼梯,手指紧紧握住,指甲嵌进掌心。想让疼痛将刚才的低声下气忍气吞声都从身上剔除。父亲想必也是这么一日日熬着过的,所以才心灰意懒地吵着要辞官,回家卖酒。 酒楼里人声嘈杂,形形色色的百态,突然让他觉得寂寞。他等秋明从楼上下来,说道:「我今日先回去了。」 秋明见他神色有些不好,便也没有挽留,只说道:「公子莫要将他的话放在心上,他与咱们不同,心里长了刺,说出来的话都是带刺的。」 孟谦笑笑,这点刺倒是没扎着自己,他拍拍秋明的肩头,转身离去。 步出太白楼,举目不远处的微波湖,水波轻漾,湖边的柳树枝叶萧条,空瘦。 远远看见雷公巷,他步子更快了些。 敲开院门,云朵在门里惊异地看着他:「怎么回地怎么早?」 「这会正忙,我在那里反而碍事。」孟谦掩好门,回身轻轻将云朵抱住,深深嗅了一口气,她发梢上别着一朵菊花,清淡的香气将孟谦心里的浊气慢慢沖淡。云朵轻轻挣开,低声说着:「齐妈还在屋子里呢。」 「她见我们住一个屋子,眼皮都不抬的。」孟谦微哂。 云朵脸色微红,却抿嘴一笑。 孟谦回了屋子,将酒楼里的事细想了一遍,大致有了主意。而原打算能有机会打听些内幕的想法却在刘公公那里断了。 连他都不知道,也许只有林放秋知道一二。 云朵捧茶过来,见他愣愣地发呆,一脸失落,忙问道:「怎么了?」 孟谦回了神,语气惆怅一声长嘆:「我若是女儿身就好了。」 云朵先是扑哧一笑,再一想便是生气:「少爷,你莫非又有什么胡乱的念头?」净身还有可能做到,想做女儿家,除非是死了再投胎。 孟谦一抬眼便是云朵的怒色,心说:这丫头果然是属炮仗的。我不过是发个牢骚,那里又惹你了。 「我那意思是说,若是个女儿家,还有机会接近林放秋,问问我爹的事。」 「那少爷就死心了吧。你做不了女人,林大人也不是个断袖。」云朵放下心,语带调侃。 孟谦苦笑,只能安慰自己,终有一日,终有一日。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吧,闲着也是闲着。 另有隐情 孟谦去了三天太白楼,却和秋明成了朋友。他原本也生于富贵之家,家境却早早地就败落了,从十五岁起便在太白楼当小伙计,渐渐地提升到管事的,也不过是近两年的工夫。 孟谦知道他的身世后感喟,若是人生必有一劫,倒是来的越早越能磨砺人。想到此,他反而庆幸自己年方二十,一切都还来得及。 孟谦眼看三日来自己对酒楼里的事宜大致摸清,而侥倖能打听些消息的念头也被刘公公一棒子打死,再待下去也是无用。便上楼去辞谢吕蒙楚。 吕蒙楚仍是笑容和蔼,款待周到,言语热忱。这倒让孟谦很不自在,难道不是自己来打扰了他么? 「孟少爷,其实,我有个想法一直没说。」吕蒙楚端着茶杯,放下,又端起,欲言又止。 「请明说无妨。在下恭听。」孟谦个性爽快,看着他那个拿也不是,放也不是的杯子着实替他急。 「这个,孟家酒坊几十年的经营,就这么白白放弃了么?」他语气很惋惜,神情更惋惜。 「这,虽然情非得已却也无可奈何。」 「我有个想法,若是孟公子将春风醉酿出来,重新换个名字,岂不甚好?」 「这的确可行。只是……」这念头他何曾没有过。孟谦犹豫着没往下说,心里有些酸楚。 「只是没钱么?银子的事孟公子不用操心,我这酒楼虽说不大,酿酒的钱还出的起,到时候,孟公子的酒我全包了。」
第27页 「多谢吕先生美意,可惜,我并没有酿酒的方子。」 「哦?酒坊的生意不是一直都由公子经手管着的么?」吕蒙楚紧紧攥着杯子,不可置信。 「的确是,可是春风醉的方子却是我母亲拿着的,她本打算等我成了亲就交给我,可惜…..」孟谦想起母亲,嗓子哽着说不下去。 「你是说,你会酿酒,却酿不出春风醉?」 「春风醉的香气口味独特,是因为里面加了十几味药材。」孟谦嘆了一口气,似乎那种浓香又在身边萦绕。 吕蒙楚神情骤然失落,他嘆息着:「怪不得……看来,以后再也没有那种滋味了。」那种「佳人难再得」的惆怅倒比孟谦更甚。 孟谦起身告辞,吕蒙楚从怅然若失中站起身,挥挥手:「做什么都不容易,好自为之吧。」 孟谦又专程跑到吕蒙秦家里去道谢,他偏巧又不在。 诸事准备停当,又给齐妈找了个帮手小马,孟谦的小饭庄儿也就开了业。送走看热闹的街坊,他站在街头看着地上一片红色的鞭炮纸屑,倒是凭空多了些从头来过的豪气。 到了晌午,来了七个客人。分坐了三张桌子。齐妈虽然不怯做饭,到底是头一次,有些慌乱。她在后面忙的脚不沾地,云朵才端上来四盘菜。好在来的客人都是平头老百姓,性子温顺,没什么怨言,因为饭菜的价钱实在是让他们自己都觉得太过实惠,不禁替那柜檯后坐着的年轻人担忧:这么着,能赚钱么? 孟谦走到厨房,见齐妈手忙脚乱的样子,笑道:「齐妈,你莫要慌张,只管象在家里做饭一般。」齐妈见了孟谦,好歹心绪宁了些,说道:「我也是个急性子,一见人多,就心乱了。」 云朵在齐妈身后说道:「齐妈今日的饭菜可比在家里做的还好,屋子小,能来十几个客人就不错了,齐妈不用着急。」 孟谦看着厨房里忙碌的三个人,被炉上的热气熏得脸色红润,神情却是一副欣欣向荣的架势,顿时心里也舒畅了起来,不管怎样,这小小的饭庄儿瀰漫着人间烟火,让人温暖,给人希望。 待送走了客人,收下几十文钱。孟谦第一次有了真正的微笑。他看着手里的铜钱,觉得以前的岁月都象是飘在云里,如今才是塌塌实实地踩在了地上。 云朵,齐妈,还有小马从厨房里出来,围在孟谦的柜檯边,齐声问着:「如何?」孟谦笑笑:「能稍有赚头就行了。我们这刚开业的不起眼的小地方,自然要实惠些才有人来。不管做什么都要有耐心,以前孟家酒坊也是从个小酒摊子做起来的。」云朵与齐妈相视一笑。小马去后厨端了饭菜出来,四个人坐在桌前吃完,又在一起闲聊。转眼到了黄昏,又是一顿忙活,地方小,所以来的人也不多,不过六七个人而已。 送走这开业第一天,孟谦关上门,略在心里盘算了盘算,收支大致相平。 小马看店,孟谦三人回了雷公巷。齐妈有些累,早早睡了。云朵在孟谦的房里绣着一个深紫色的香囊。孟谦就着灯光翻了翻书,目光却情不自禁搁在云朵身上,她低头许久也未抬起,拿着绣针的手指状如兰花,在小小的香囊上婉转。他看了一会,按住她的手,说道:「莫要瞅坏了眼睛。」 云朵抬起头看着他关切的神色,笑笑:「我也是闲不住的人。」 「那就做些别的,绣活最是费眼。」她那一双春波样的明眸,他如何捨得? 「琴棋书画,我都不会。」她故意歪着头斜他一眼,带着小女孩儿的娇嗔。 「那些都是虚的,不会就不会吧,我倒是都会,眼下也没心境去弄了。」风花雪月的事情也都是应时应景的才美,稍稍有些牵强就没了韵味。 「我还会一样,不过多年未练,等以后,再让你看。」云朵突然语带神秘,说了一半又停住,然后抿着嘴看着孟谦,嫣然一笑低了头。 孟谦好奇:「哦,你还会什么?难不成是填词?」他嘴角噙着笑,想起她写的诗,稚气可人。 云朵扭脸一笑,不吭。任凭孟谦怎么问,仍是笑。孟谦无奈,这丫头倔起来,还真是让人无可奈何。 云朵见他干着急,收起香囊,俏皮地笑着:「少爷不是有个朋友叫方一鸣么,我呀,也等着一鸣惊人呢。」然后,笑着去了隔壁。 知恩图报 孟谦的小饭庄儿生意不冷不热,每日里的两餐饭也就招待十几个人,齐妈与小马应付起来也驾轻就熟,一日下来略有赢余,四人甚是知足。天渐渐寒了,来的客人就多有问起酒的,云朵怕惹起孟谦的感伤,一直未在店里置酒,而问的人多了,孟谦却自己放下心结,在雷公巷的院子里开始尝试着酿起酒来。 他回忆着春风醉的味道,开始一味味的试着往里加药材,可惜试了多种,出来的酒味都相差甚远,配进的药材融出的酒味有的涩,有的苦,有的甚至难以入口。孟谦并不着急,也不气馁,想着祖父都能摸索出来的东西,自己也应该能成,不过是个时间。云朵见他如此醉心于酿酒之事,便让他留在雷公巷,小饭庄儿的事由她打理。孟谦甚不放心,云朵自然知道他担心什么,便将头髮挽成个妇人的样式让他看。孟谦看着她布衣荆钗却难掩丽色,心里涌起一丝内疚,他现在能给她的,实在太少。而以前,自己顺着母亲的心意去定亲时,诸多女子都看不入眼,心里总是团着麻似的一丝不快,原来却是因为她。几年的朝夕,她已是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地占了他的心。而他当时却恍然不觉。如今一点一滴的回想起来,所谓青梅竹马也不过就是他们这样,虽然身份不同,情分却一丝未少。
第28页 云朵见他痴痴地看着自己,顿时有些羞赧。孟谦从怀里掏出一枝银钗,插入她的秀髮。她本想拒绝,却终是抬手抚摩着钗头上的那朵莲花,低声说道:「我会一直带着。」孟谦咬咬嘴唇,默然。然后,去屋子里拿过一张方子,递给她说道:「你去街口的药铺里买些回来。」云朵一看,是杏仁,人参,桂花,甘草等十几味药材,便点头微笑:「说不定,少爷能酿出比春风醉更好的酒。」孟谦知她安慰自己,也不说破:「正是,待酿成了,取个名字叫醉云间。」云朵听见里面一个「云」字,又见他眼中带笑,不禁脸色飞红,转身而去。 孟谦关上院门,静静地回忆春风醉的滋味。突然有一个念头,若是能有一个味觉嗅觉极好的人在一旁提点,应该比自己独自琢磨更有方向。这念头一起,一个名字便跃入脑中:方一鸣。但转念一想,他乃是闲云野鹤般的人物,在染香山清净惯了,突然叫他来沾染人间烟火,只怕他委实不习惯。再说自己眼下这住处,还是去他那里比较合宜。他生性好酒,日后自己与他一起在染香山琢磨着酿酒,倒是一桩极惬意的事。然而何时自己心中哽着的疑问才能有个水落石出,可以在父母的坟头前告慰他们?孟谦慢慢蹲下来,坐在屋檐下,青砖冰凉,他心头却是一团火。 他在屋檐下坐了半晌,心情平復些,正欲起身。听见门外有人叩门。孟谦开了门,惊诧地看见门口站着两个人,刘小根父子。 「孟少爷,真没想到,居然你真在这里!」刘贵根激动地跨进院子。抓住孟谦的手又道:「我是今天才听说的,就让小根带着我来雷公巷找齐妈问问,没想到少爷在这。」他眼眶微红,孟谦一时无语,只能低嘆一声,小根的眼泪已经落了满脸,人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乃是不包括他的。 孟谦微侧过身去,片刻回头说道:「刘师傅是听客人们说的么?」 「是,我本想着最近就让小根来看看少爷的,这才多久的工夫呀,有这么大的变故,夫人多善良的人啊。」他说着摸摸小根的头,哽咽着:「还想着要报答夫人呢。」孟谦心里一酸,强忍着咽下去。勉强笑道:「小根在这里过的还习惯?」 「只要能吃苦,没什么不能习惯的。」这句话让孟谦很感喟,人生的确如此。三人进了屋子聊了几句。云朵捧着一包药材进来,见到父子俩愣了一愣。小根赶紧站起来叫了声「姐姐」。云朵见他父子的神情,料到他们已经知情。一时也悲从心来,默然无语。 孟谦打破沉寂:「刘师傅,如今,齐妈也是你的同行了,我也开了个小饭庄。全是齐妈主厨。」 刘贵根瞪着眼睛愣了半天,突然说道:「孟少爷,有用的着我老刘的地方,只管说。若是我辞了醉仙楼,不知少爷肯不肯收我?」 孟谦忙道:「我这里不过是权宜之地,刘师傅的心意我领了,千万不可。」说完,暗自懊恼自己刚才不该提起小饭庄的事。 刘贵根还欲再说,云朵也道:「刘师傅,少爷知道你来京城也不容易,断不会让你来的。」 刘贵根见孟谦一脸坚定,知道他的心意不会改变,他心里除了感动还有投报无门的焦急。刘师傅是个憨厚人,恩人落难,正是他一腔热血想报答的时候,可惜他的恩人也是个憨厚人,密不透风地拒绝了他的好意,让他无从下手。他愧疚了半天终于憋出一个主意:「云朵姑娘,既然少爷体谅我不肯让我来。我也没什么本事,想将几个拿手的菜教给姑娘,也算是我的一份心意。」 孟谦正欲婉拒,云朵却笑着答应了:「好啊,刘师傅这样做真是两全其美。」 孟谦想了想,这样对刘贵根也没什么损失,硬是拒绝,反而让他心里难受,便默许了。 刘师傅很爽快,即刻起身便让云朵领着他去买食材。 这一日的晚饭,果然精緻。 刘师傅拿出平生最得意的几道菜,形色味兼具,看着赏心悦目,吃起来美味可口。让孟谦恍惚又回到昔日的孟家家宴。 四人用过晚饭,孟谦将刘贵根送到门口,甚是感谢。刘贵根走到巷子口对儿子说了句:「孟少爷人如其名,实是谦逊。你以后没事就来帮个忙,千万别忘了人家的恩情。」 云朵收了碗筷,在灯下寻了笔墨,写起字来。 孟谦凑上去:「莫非是吃了一顿好吃的,诗性大发么?」 云朵笑着瞥他一眼:「当我是谗嘴猫么?我是将刘师傅讲的东西都记下来,他一时说的多,我怕忘了。」她咬着笔桿,想想,写写,样子娇憨倒是象个学童。 「刘师傅真是实诚,当日帮他不过是举手之劳,今日之事,我都有些受之有愧。」孟谦甚少领受别人的好处,有些不适。 「少爷,你镇日让别人领你的好意,如今也领领别人的好意,难道只许你做好人?」云朵笑道。 孟谦道:「我只说过做铁公鸡,可没说不做好人。」 「好人,那你来替我写字可好,你那小楷可是许久没见了。」云朵停了笔,笑意可人。 孟谦无奈,接过笔,云朵在他耳边柔声念着,她吐气如兰,他飞笔落字,灯花一闪,齐妈推开院门时见到窗纸上的两个剪影,正如一副画。 梅林初见 云朵将刘贵根教的几道菜又教给齐妈。过了几日,小饭庄里的几道新菜一出,果然引来一片好评。奇怪的是,即便是一样的做法,云朵与齐妈做出的味道也稍有不同。孟谦也酿了几坛颇辛辣的酒放在店里,口味虽重,却是去寒活血,颇为实用。年关将近,饭庄的生意也比平时忙了些。
第29页 这一日,难得一片和风暖阳。孟谦和云朵走在去饭庄的路上,想起后日就是小年,只怕过几天就该没什么生意了。辛苦了一个多月,几个人也正好乘机歇歇。孟谦看着街头採办年货的熙攘人群,突然想起方一鸣独自一人在山上过年甚是孤冷,而自己突遭家变也没告之他,这次上山也随便告诉他自己的去处。于是对云朵说道:「咱们也该置办一些年货了,齐要怕是要回来过年了。再有一份,带去染香山,咱们去山上过个年,如何?」 云朵心头一喜,看着孟谦,阳光下他的眉头轻展,眼中映入一片细碎的暖阳,那种心事重重的样子终于一日日从他脸上淡去,云朵的心也渐渐松了下来。 到了腊月二十八这一天,齐要也回来了,雷公巷的小院子也比平时热闹许多,吃过早饭,孟谦与云朵收拾了一些腊肉鲜鱼,找了辆马车上路。 半日工夫到了染香山,山路依旧而风景已经迥异。山色洗尽铅华,空寂落寞。孟谦携了云朵的手,踏着一路的萧瑟来到方一鸣的居处。 柴门轻掩,人却不在。孟谦放下东西,在屋舍前后转了转,无人。 云朵低声问道:「莫非是下山了么?」 「应该不会,被子都没叠。」 「被子没叠就表示没下山么?」云朵觉得这听起来似乎没什么道理。 孟谦微笑:「他只有在出外几日时才会将被子叠叠。平时,他说,早晚都要睡,叠了又铺,铺了又叠浪费时间,何必麻烦。」 「他若是连吃饭也嫌麻烦就好了。」云朵扑哧一笑,这人,懒出理来。 「我去找他,你在屋里等我。」 「我和你一起去。」云朵拉着他的袖子,也要跟着。 孟谦回头握了握她冰凉的手指:「山上冷,你在屋里先将火盆升着,我一会就回。」 「那你快些回来。」她娇软依人似一个缠人的孩子,不舍地将手放开。孟谦心头一软,有一个人依偎自己的感觉,就象是一棵树心甘情愿地被藤蔓缠绕。 云朵看着他的身影沿着山路往上,青色的衣衫被山风吹的飘飞,把一片沉寂的山色染得灵动起来,渐行渐远。 她回了屋子,将火盆升好,又拿出几个番薯放在火灰下,火苗将小小的竹舍映染出暖意。她走到厨房,想烧一壶水等孟谦与方一鸣回来喝茶。推开厨房的门却哑然失笑,窗户未关,凌厉的山风将厨房里的凌乱彻底肆虐成狂乱。 她拿起壶,去关窗。不过是随意瞟了一眼窗外,就凝住了嘴角的笑。一片红梅在后窗悄然开放,灼灼红艷在清寂的山色中夺目热烈,让人眼前一亮。她灌了一壶水放在火盆上烘着,然后匆匆走出竹舍,来到屋后的梅林。置身其中,馥郁的香气直醉入心脾。她心里嘆息,方一鸣守着这一片浓烈的香艷,怎会孤冷? 云朵抬手轻轻折下一枝红梅,深深嗅了一口,香气似将五脏六腑都过滤一遍,周身都幽香了起来。她站在一片梅林中,举目皆是红色的冷艷,无人赏识的怒放,肆意自在的天然。「一夜争发疑春至,醉染山色独自芳。」她心头突然泛起诗情,情不自禁轻声吟了一句,又低眉宛而一笑,幸而他不在,不然又要笑她。她拿着那枝梅花缓缓转身。却勐然怔住。 一个男子站在竹舍拐角处,凝着眼眸看她,冷淡的神色中闪过一丝惊异。 「你是谁?」他声音淡漠,透出一丝不容违逆。 云朵第一个想到的是方一鸣,然而这个人,他一身华美的衣杉,纤尘不染。与方一鸣自称的「野趣」毫不相干。 云朵有些慌乱,被一个突兀的人这样突兀的问话。 「你是谁?」他眉头皱起,已经带有一些不耐。 云朵突然有些气恼,你又是谁,既然不是本处的主人,这样问一个陌生人难道不是失礼么? 「我是谁,方一鸣知道就好。」她象一只小猫,温顺的容颜下突然伸出一只利爪,让林放秋吃了一惊。 她那微愠的颜色,浅颦的眉头这才让他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语气似乎有些咄咄逼人。林放秋放缓了语气,「哦」了一声,然后说道:「我是方一鸣的朋友,既然你是他的客人,刚才多有得罪,请姑娘包涵。」 云朵的眉头舒缓了开来,她喜欢温和谦逊的男子,象孟谦那样,如温暖的春风温润的美玉,让人亲近。这个陌生人低声和蔼的道歉,让她心里腾起的一点火苗瞬间就消散了。她浅浅地笑着:「我家公子去寻他了,我升了火,你在屋子里稍等吧。」 林放秋已经去过了屋里,见火炉上烘着水,以为方一鸣在附近,就出来看了一眼,却一眼看见了她。 云朵进了屋子,找了一个瓶子放上梅花,本想提起壶给林放秋倒一杯水,却又觉得自己也不是主人,招待他似乎不太合适。便静静地坐在火盆边,翻了翻火盆里的番薯。 两个人隔着火盆沉默,火苗偶尔的跳跃是屋里唯一的动静。这沉默让林放秋的等待更显漫长。对面的女子低垂着眼帘,身后的梅花从她肩头斜出,唿吸似乎也带着清香。他不能多看,扭头去看屋外。带来的两个人正在屋子外跺脚,他叫了他们进来:「你们把东西抬到厨房放着,不用等他了。」 他起身,对云朵说道:「这位姑娘,等方一鸣回来,请转告一声,有一个姓林的人来过。多谢了。」
第30页 云朵抬起头,看着他,忙点点头,舒一口气,他终于要走了。与一个陌生人这么沉默着面对面地熬时间,非常别扭。 林放秋出了竹舍,停在厨房边看了一眼梅林,然后与两个随从一起下山而去。 番薯已经熟了,散着诱人的香气。云朵站起身,在门边张望。终于,山路上走下来两个人,看见那熟悉的青色身影,她浮上笑容。 「哎呀,这香味很勾人。」方一鸣爽朗的声音突然停住,他看见门边闪出一张娇柔的容颜,略点羞涩,婷婷立在门边,对他微笑:「见过方公子!」方一鸣看一眼孟谦,然后长长地哦了一声,说道:「不必客气,快请坐吧,我这屋子好歹还有四把椅子。」他搬过椅子,和孟谦坐下,然后伸手在火上烤了烤。孟谦也伸出手来拢在火上。 方一鸣看着火光,伸手拍了拍孟谦的手,低声说道:「一切都会过去,浮云啊浮云。」 孟谦苦笑了一下,刚才的路上大致对方一鸣说了说家里的事,方一鸣一直静静聆听,不发一言。这会突然发了一声莫名其妙的感嘆。方一鸣感嘆之后,又抬头看看云朵,然后拍拍孟谦的手,道:「还好有一朵不是浮云。」 孟谦脸上一热,觉得方一鸣的话很象调笑,然而抬头却见他眼中无比认真诚挚。孟谦看了一眼云朵,她低着头,脸色绯红,不知是火光映衬,还是羞涩。 方一鸣拿出番薯,递给孟谦:「人生无常,诸事想开些。眼前的东西最重要,这番薯虽不比山珍海味,却很实在。」孟谦笑着接过,他从没有为浮云难过,他难过的只是父母。方一鸣伸伸腰身,看见桌子上孟谦带来的一摊物品,身子僵直了一瞬,半晌说道:「你这样还惦记着我,真是……」他没有往下说,只是用力握了握孟谦的手。 「惦记着你的还不只少爷一个呢。」云朵突然想起来:「方公子,刚才有个姓林的公子送了些不少东西来,放在厨房。」 方一鸣似乎一点也不惊讶,点点头:「我知道他这两天一定会来。」 云朵往方一鸣手里递过去一块番薯:「方公子,您这山里的日子过得真雅致,屋后的梅花令人神醉。」 「是么?花那有人好,不能解语。」他嘿嘿笑着看看孟谦。 孟谦装煳涂,也嘿嘿笑着。云朵引了一团火又烧着了自己的脸色。 她偷偷看着孟谦,他此刻被火光映着,面如冠玉,漫上了久违的笑容,也许染香山真的应该来,虽然山上清冷,可是有一个友人在,到底是不一样的。 友人佳人 方一鸣转到厨房,打开林放秋送来的箱子,笑了,这厮心思处处缜密。一应俱全的各种用品,外加食物和酒。居然还有燕窝和鹿肉,还当他是当年的四爷么?奢靡,早已深埋在土底永世不再见光,简单平凡才有了今日触手可及的安稳从容。 他走进竹舍,轻咳了一声,看着云朵说道:「云朵姑娘,今日,及今后诸日可都仰仗你了,我倒是会做饭,不过,我做的饭怕是糟蹋了你们与林公子带来的好东西。」 云朵笑了:「方公子直叫我云朵就好,只是,我也怕糟蹋了好东西。」 「姑娘不要谦虚,会不会做菜,我只看一眼面相就知道?」 「哦,怎么看?」孟谦和云朵齐声问道。 「只可意会。」方一鸣神神道道地点头。 孟谦与云朵相视一笑,觉得他虚张声势。方一鸣见两人不信,正色说道:「我这样说,乃是因为我见的好厨师多了,渐渐对他们那种眉宇间的神色比较熟悉而已。十看九准!」 云朵抿着嘴忍住笑:「难道我也有那种神色不成?」 「正是,不过我看你属于有天赋却不娴熟的那种。」 云朵起身嫣然一笑:「那我当真要好好做一做,可不能成了方公子十看九准中看走眼的那一个。」 孟谦嘆道:「刘师傅真是及时雨啊。」 云朵成竹在心,笑着去了厨房。 方一鸣看着她的背影,说道:「这姑娘性子爽朗,落落大方,的确招人喜欢。」 孟谦笑笑:「你没见她脾气拧起来的样子。」 方一鸣心里一动,还有比她更拧的么?她在桃花源也过了第二个年了,何时才肯离开?这女人执拗起来,啧啧,他摇摇头,想气却气不起来,只有怜惜与牵挂。 「一鸣兄,我本想给你带些酒来,可惜酿了几味,都是味道清冽,却香气不足。实难与春风醉相较,且待来日吧。」 方一鸣见他提到春风醉,眉间又拢起一片轻愁,忙宽慰道:「以前的事需得放开,佳酿如佳人都是机缘偶得,不可强求。」 孟谦蹙起眉头深吸了一口气:「孟家几十年的基业,我怎能放弃,等日后,孟家酒坊的牌子一定会再挂,只是不在京城罢了。」 方一鸣点头:「我信你。只有一条,不管什么酒,酿出来先得我来尝尝。」他说着,已是一脸谗色。 孟谦点头笑道:「这个自然,日后我就在山上酿酒,过了你这刁口,我再下山。」 「好,好,你可要言出必行,这次索性就别走了,与我一起住下来。」 孟谦眉宇间闪过一丝痛楚:「我总还是不死心,父母的事一日不清白,我一日就睡不安稳。」 方一鸣面色肃穆,半晌低声说道:「你想必不知道,世间多少事都是一笔煳涂帐,不能去细看明算的。特别是皇家的事。」
第31页 孟谦点头,沉默。心里的一丝不甘如巨石下的一颗稚草顽强地探出头,风雨也无法阻拦。 一股梅香幽幽地在屋内瀰漫,火苗越燃越亮,屋子里逾加温暖。 云朵从厨房过来,探进头:「二位公子,吃饭吧。」 方一鸣忙起身搬过桌子,架在火盆之上,孟谦跟着云朵去了厨房,端过来几样菜餚。 三人围桌而坐,脚下是暖暖的火盆。方一鸣看着几个菜,说了一句:「形色先声夺人,不错。我尝尝味道。」他夹起一筷鹿肉,放进口中。 云朵忐忑羞涩地看着方一鸣,他眉头紧蹙,不发一言。孟谦在桌下伸过手,轻轻握住她的手指,笑着点点头。云朵的心放下来,只要他说好就好。那位野趣老人,看走眼就看走眼吧。 「味道也的确不错,不过火候若再久一些,就更妙了。」方一鸣放下筷子,极其认真地看着云朵,又道:「你做菜不拘常理,有天马行空的味道,很对我的脾气。」 云朵脸上一红,倒没想到他如此夸赞自己。 「孟老弟,做菜也能看出一个人的品性,云朵,心思奇妙又不拘常例。日后必定是你的贤内助。」 云朵脸色更红,孟谦给方一鸣斟了一杯酒:「多谢一鸣兄的吉言,日后的事,最难说。」 云朵一听这句「日后的事最难说」,又耳熟又生气,在桌子下抬起了脚。孟谦突然「哎哟」了一声,脸露苦色。 方一鸣忙放下酒盅,问道:「怎么了?」 孟谦讪笑:「脚抽筋了。」 云朵抿着嘴垂首,方一鸣恍然,端起酒盅笑着饮尽。一对小儿女,桌子下的小把戏。 下午天色阴沉起来,山风更显冷冽。方一鸣看看天,笑眯眯地嘆道:「终于要落雪了。」 孟谦心中也盪起期盼,山雪一场,应是良辰美景。云朵听说要下雪,忙去屋后折了多支梅花,插满竹屋。生怕暴雪飞至压了梅花。孟谦笑她:「寒梅本傲雪,偏偏被你弄到暖室。此乃杀风景之事。」 云朵不服:「明明一片好颜色,非要傲雪被压得面目全非。我为它多留几日风华不好么,我这是怜香惜玉。」 方一鸣听两人斗嘴,甚有趣。过来打个圆场:「二位真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此话一出,二人住了嘴。云朵低了头去摆弄梅花,孟谦装做看天色。皆因方一鸣话中的「公,婆」二字。 方一鸣乘机又来一句:「眼下,我觉摸着自己是不是该出门在外才合适。」说着,嘿嘿了几声。孟谦挠挠头:「不用,一鸣兄只管做一根柱子就好。」云朵恼了孟谦一眼,已是人面梅花相映红。 暮色来得飞快,雪也伴着暮色姗姗而来。渐渐越下越密,大朵大朵如柳絮鹅毛,萧然无声。 方一鸣依着门,云朵与孟谦依着窗,看着雪,心里很静。 方一鸣燃起灯,关了门,在窗前支了条案,说道:「雪中温酒,烛前夜谈乃是一桩雅事,今日难得有朋友来,也难得碰上这一场雪,我这俗人也要做一回雅事了。」 孟谦笑着帮他摆好条案,说道:「你若是俗人,我也只能算是个粗人了。」 「好,俗人对粗人,喝了酒成仙人。」 云朵拿起酒壶,替两人温好了酒,去了厨房。 「有个红颜知己,果然是好。」方一鸣见云朵温情脉脉的眼眸随着孟谦的身影波光流转,情不自禁感嘆。 「一鸣兄为何,不成家呢?」孟谦早就想问,今日借了酒就斗胆问了。 「我娶不起。」方一鸣极其慎重的神色又摆了出来。 孟谦嘴里的酒险些喷在方一鸣的脸上:「好,有钱去桃花源,没钱娶老婆?」 「的确娶不起。以前很娶得起,娶了个家世显赫的,与我同床异梦了几年,郁郁而终了。」他苦笑了一下,饮了一大口酒,心里晃过王氏的影子。面容已经很模煳。她不过是安在自己身边的一颗棋子,两个人都是心知肚明。 孟谦噎了一下。他原来是娶过亲的。 方一鸣见孟谦一脸惊诧,说道:「我的家事好象和你提过一次。」 「我那日喝得多了。」孟谦很不好意思。 「无妨,都是过去的事了,不提也罢。我现在一个人很自在。」 「那,一鸣兄总要考虑香火之事吧?」孟谦总觉得他若是有个人陪,必定更自在。 「有人巴不得我这一支没有香火。」方一鸣苦笑更深。 孟谦被噎得更狠。一时竟找不出什么话来继续。 「我的事就是一团煳涂帐,我自己都懒得去翻了,来喝酒喝酒。」方一鸣提起壶,满斟了一杯,与孟谦干了。 孟谦是个随和性子,见他不肯回忆,自然也不去勉强。 屋里梅香扑鼻,窗外飞雪连天。对酒的两人闲淡如仙。 知己难得 第二日,天色放晴,推门便是漫天遍野的一片洁净。银装素裹的远山,雪光晶莹泛起银光,让人眯了眼不敢细看。 方一鸣兴致勃勃地拉着孟谦要去打猎。孟谦一听甚是兴奋欣喜,打猎倒是件新鲜事。两人一拍即合,背着工具就往山上走。云朵偎在门口笑道:「方公子,我家少爷只打过苍蝇。还请多多关照。」孟谦回头看她一眼,又好笑又好气,摇摇头,没脾气。方一鸣回头笑道:「还真以为我们去打狼猎豹啊?山上那有那些野物。不过是去做好的陷阱里看看有没有倒霉背运的兔子野鸡。」说着,哈哈大笑。两人的笑声在山涧中传得又亮又远。云朵舒一口气,也笑起来。
第32页 直到两人的身影隐在山凹之间,云朵才收回视线。她回到屋子,将屋子里仔细收拾了一番。 窗前的梅花与外面的雪色,相映生辉。 云朵扶着脸颊慢慢坐下,拨弄着梅花,想起来有一年,刘时附庸风雅,非拉着孟谦去郊外踏雪寻梅,不料那雪越下越大,两人象个白熊般狼狈地窜回来,被孟夫人好一顿痛骂。他受了风寒,在被子里裹了三天。他那年似是十七岁。 云朵嘴角眉梢都浮上笑容,那时他可真是傻唿唿的。她虽然暗地里喜欢他,却从没有非分之想。 等到那日,刘公公来,说出那样的一番话时,她盯着他的嘴,心里已经打定主意,只要他吐出一个「好」字,她只能宁为玉粹。 没想到,他那么委婉又那么坚决地回了刘公公,用了那样一个藉口。她当时只觉得人生真是一场大悲大喜。他一句话,让她从绝望的深渊飞升到幸福的云端。 从此,她看他再不一样。她明知道他说得不是真的,可是她把它当了真。她愿意担了这个虚名。即便她听到孟夫人要为他定亲,也没有一丝失落与难过。她原本就没想过能与他相当,她只要能与他在一起就好。她希望能有一个比她更好更相当的人来配他,给他幸福。而自己,能有一个小小位置站在他的身后,已经很满足。 她从不觉得自己的感情卑微,她只愿意他快活。能时时刻刻看到他明亮的眼眸,神气的眉毛,对着她温和的微笑这就足够了。她自己怎样,并不重要。 方一鸣的陷阱做的很失败,巡视了五个,只有一只傻唿唿的山鸡被套住了,而且已经冻得僵死。 方一鸣乐呵呵地收了兵,孟谦觉得被忽悠了一圈,上山来,不是打猎,乃是散步更合适。 回到野趣居,已经大不一样。处处干净利落,一尘不染。梅花悄然吐蕊,厨房里飘出饭香。 孟谦身上漫过一片温暖,象是泡在温泉里。这虽然是方一鸣的家,却经了她的手,带着她的气息,这屋子似是一个迎接丈夫归来的妇人,处处都透着亲切。 云朵从厨房里听见声音,开门出来。她在门边被雪光刺得微微眯起眼睛,笑容象雪一样恬静。 「二位大侠,有什么收穫?」 孟谦提起山鸡晃了晃,云朵扑哧一笑,转身进了厨房。 方一鸣瘪着嘴嘆道:「这是明显的轻视,看不上眼的表示。」 孟谦笑着接过山鸡去了厨房。 染香山的日子总是让人忘忧。转眼已是初八,孟谦与云朵在山上悠然过了十天,想起来小饭庄还要开业,便收拾了东西要下山。 方一鸣送两人下山,在山脚。他从怀里掏出两张银票。 「孟老弟,我知道你肯定不肯收,但这是我的心意。」他的语气焦灼又诚挚。 孟谦被银票吓了一跳,那数字,太大。 「一鸣兄,你的心意我领了,这银票我的确不能收。我现在虽然不比以前,维持生计并不在话下。」 方一鸣对他的反应意料之中,却仍是劝道:「什么时候,能不与我见外,拿了揣到怀里才好。」 要是对这么多银子都不见外,直接拿到手里装成是自己的人还真是不多。孟谦笑了:「我的确是不需要,若是真没钱了,我肯定不会见外。」 方一鸣看着孟谦,眼眸一紧,沉声说道:「若是我有事,你肯拿给我也不会比这少。」 「这个,以前会,现在我可拿不出这么多银子。」孟谦嘴上笑着,心里却觉得这沉甸甸的一份情谊实在是让人心头哽涩。 「你我之间,难道白担个朋友的名声,不能共患难?」方一鸣眉头紧锁,有些生气。 孟谦十分感动:「一鸣兄,钱财身外之物,你比我看得很开,我若是真缺了,不会和你客气。如今,我确实是不缺钱。」 方一鸣见多说无益,只得挥挥手,让孟谦上了马车。云朵坐在马车上对他微笑,他还是不死心,又对云朵说道:「弟妹,我有几句话想和你说。孟谦,你不要生气。」 云朵被「弟妹」二字震得一脸红云,孟谦无奈地笑着,推了推云朵。 云朵下了马车,随着方一鸣走了十几步。方一鸣背对马车,将银票放到云朵手里。云朵一惊,看着手里的银票,又看看他。 「他不肯收,我意料之中的事。如今,你们一切都不比往日,拿着这个,万一有什么不时之需也用得着。」 云朵急忙说道:「多谢方公子,这个,实在是太多了。我们也用不着。」 「只当是我入了份子,日后酿了酒,酒坊也有我的一份。你先拿着,别告诉他。」方一鸣说完,急匆匆地走了,生怕云朵再来推辞。 云朵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疑惑又感动。他出手千金,却身处陋室,如此阔绰又如此清贫。这样的一个人,象是山头上的雪,似乎很纯净,却又象是井,深不见底。 云朵上了马车,心头仍是无法平復,生平第一次在怀里装那么多银子,竟将她的心都烫得慌乱起来。她按着心口,想起来日,孟谦重新开了酒坊,再置一块地,半隐半商,应是很美。到时,如果这银子用不上,就还给方一鸣。他虽然说是入份子,但云朵知道那不过是他的说辞,只为了想要让她留下银子而已。即便这银子只是在孟谦这里存上一天,也是全了他的一份拳拳心意。云朵嘆了一口气,人生有一知己,果然是好。
第33页 情到深处 回到小饭庄已是黄昏。齐妈见了两人忙迎上来,笑容可掬:「少爷,新年好!」孟谦也笑着回了声「新年好」。 「少爷的气色真好,看来在山上过得很舒心。以后没事常去散散心,这里就不用操心了,我应付得来,你们年轻,正是贪玩的时候,可别辜负了好韶光。」齐妈看见孟谦神清气朗,终于有了往日风采,一高兴,开始罗嗦起来。 云朵笑呵呵地说道:「齐妈怎么都不搭理我呢。」 齐妈爱怜的瞥一眼她:「说了少爷,还不就捎带着说了你么,你与少爷还不是日日夜夜都在一起?」云朵脸上即时飞起红晕,这话,实在是太不隐晦。连孟谦都觉得脸上热了一热,嗓子发紧,他清了清喉咙,说道:「齐妈,我去后院看看杨师爷,给他拜个年。」 齐妈忙从后厨拿出些鱼肉,说道:「我知道少爷今日回来,东西都备好了。」 孟谦提了东西,绕到饭庄后,从侧门进了杨师爷家。 老头儿身子硬朗,正在院子里逗着小重孙子玩,白鬍鬚笑得翘着象只老山羊。 「杨师爷,新年好,前几日出外,今日才来给您拜个晚年。」 杨师爷呵呵笑着,请孟谦落了坐。然后问道:「听齐妈说,生意还行?」 「还算可以。」 「莫急,人这一辈子长着呢,以后有什么际遇可不知道,你祖父当年就在我们这巷子口摆个小酒摊子,后来可不就发了大财。」 孟谦笑笑点头,祖父的事,他知道的也就是这些,孟老爷子早就去世了,在孟谦脑子里一丝印象也没留下。 「你祖父能发财,虽然依仗了春风醉,不过能守财也是一大原因啊。」杨老头想起当年孟老头那一门令人咋舌的扣劲,很想赞嘆一番,又觉得在小孟面前提起老孟的节俭,似乎会让孟谦尴尬,遂忍住。 孟谦陪着杨师爷闲聊了半天家长里短,见天色渐晚,这才告辞。 回了雷公巷,齐妈特意做了一桌子的菜,又配了一壶酒。 齐妈将一盘鱼放在孟谦的正面前,说道:「少爷,新年伊始,咱们开个好头,来,年年有余,步步高升。」 「我又不去做官,高升什么?」孟谦笑道。 「做爹也是高升!」齐妈低着头倒酒,兴口就是一句。唬得孟谦心头一跳,手里的筷子掉了一根,溅了他一手的鱼汤。 云朵忍不住笑出声来,齐妈抬头对她别有深意地笑着,顿时让云朵止了笑,耳根儿都烧了起来。虚名都担了一年,还能怎样? 孟谦低着头忙着吃菜喝酒掩饰心头的一丝慌乱,却又隐隐有些期盼欣喜。与她一起做个小人出来,这念头一起,身子便躁热了起来,这酒劲上来得也太快了些。 用过晚饭,孟谦去了东屋。云朵在西屋和齐妈聊了聊齐要。齐妈嘆道:「都二十二了,前头的二钩子和他同岁,儿子都四岁了。」 云朵笑道:「齐妈你急什么,少爷说了,以后这饭庄就是你和齐要的,等齐要过两年回来,定能给你娶个如花似玉的儿媳妇。」 齐妈有些愣,半晌反应过来,十分感动:「少爷他,对我们可真是没话说。」她半天没言语,她做过孟谦的乳母,三岁看老果然没错。他自小就心善,可是善人有好报么?孟夫人也是个善人。齐妈的心顿时凉嗖嗖的。 云朵见她半天不吭声,以为她困了,便说:「咱们睡吧。」 齐妈这才抬头,打量了她半天,皱着眉头说道:「你这丫头,长的机灵,也是个实心眼。」 云朵莫名其妙。 「你天天和我挤在一起算是个什么事,既然都是他的人了,干脆就去睡到东屋。」 云朵又羞又急,居然开始结巴:「齐妈,你,你,你别瞎说。」 「煳涂孩子,少爷现在突遭家变,正是需要抚慰的时候,你在心里喜欢他多少年了,又和他做了熟饭,现在虽然没有名分,我又不是外人,难道还笑话你不成?」 「我和少爷是清白的。」云朵急忙分辨了一声,自己都觉得甚是无力。 齐妈颇怜惜地看她一眼:「谁信呢?就算以前清白,一起去山上几天,还清白着呢?」云朵已经全身都开始发烧了,这齐妈,几句话就让人头晕脑胀起来。 「是真的。」云朵急切地又分辨了一句。 「少爷,莫非是有什么难言之隐?」齐妈见云朵不象是说谎,顿时脸色一变。 云朵觉得唿吸都有些困难了,齐妈是个妇人,说起来男女之事就跟吃饭一样随意,但在云朵这里真是羞于出口,但是也得说,不然齐妈真以为他有难言之隐。 「齐妈你不要瞎猜胡说。」 「傻丫头,患难夫妻最可贵,你即便真是清白的,此刻就把清白给他。日后少爷发迹了,也念着你今日的情分,一辈子都会对你好。」 「我可没这么想。不管少爷怎样,我对他好就是了。他对我怎样,我都不介意。即便他日后发迹了,娶个门当户对的小姐,只要留我在他身边,我都没什么意见。」 齐妈眼睛瞪得老大,叫道:「我的天,我以为你是实心眼,没想到你是个死心眼。 有你这么傻的丫头么,傻死了!真是傻死了!」她气得唿唿出气,心想,幸好这不是她的闺女,不然要被活活气晕。
第34页 「齐妈,我说得不对么,况且,少爷是怎样的人,我知道。」她说着,低头甜甜一笑。齐妈嘆息:「你就祈愿傻人有傻福吧。我是不说你了,又倔又傻的丫头。」 云朵笑着:「真的么,又倔又傻?我会绣花,还会写字,还会做菜,那里傻了。」她呵呵笑着,不气也不恼,娇痴可爱。齐妈拉拉她的辫子,无奈的嘆气:「是,什么都会,就是缺心眼。」 云朵笑得很欢:「这是夸人的话,我知道。」 齐妈终于也被她逗笑,她其实的确是在夸她。这样的女子,是少爷的福气。 「你去东屋看看少爷喝不喝茶,我看他晚上喝了不少酒,一会怕是要口渴。」 云朵应了一声,沖了一壶茶,进了东屋。 孟谦坐在灯下盯着她,神色迷离,脸上泛着酒后的红晕,越发俊朗。 云朵放下茶,问道:「少爷,你上次酿的酒很辛辣,是后劲太大了么?」 孟谦摇头,却一把将云朵拉下,坐在了他的膝上。云朵慌乱的抬头,闻见他的唿吸,带着一丝酒气,他眼神格外亮,有两簇火苗在闪。 「我刚才去拿水,在门外都听见了。」他低声说道。 云朵又惊又羞,眼神不知看向何处,低头想推开他起身。孟谦看着她娇羞的眉眼,红润的樱唇微启,似想说什么又慌张得说不出来。那躁热又在体内奔涌,找不到出处。她的手放在他的胸口,想要起身,他怎舍放开这一臂的心爱,他紧紧环住她的纤腰,低头印上那一片温软。触口是如同花瓣一般的软香,他流连不止,想吞下去。 云朵已快晕厥,他的唇齿在她唇上厮磨,带着侵略与狂乱,不是那熟悉的温润的气息,她突然有些害怕又有些期待。这样的他,是酒后的少年血性,是渴盼的融入切合。 良久,他抬头从她唇上撤离,目光更亮,似一团火烧进她的心里。她不敢看他,只听见自己的心跳。 「以后叫我安哥。」他在她耳边细语,含住那耳垂和一颗珊瑚红珠。 她酥软在他怀里,安哥儿,是他的乳名,她在心里曾无数次轻轻唤过,而以后,却可以光明正大地在他面前这么叫他。 「叫我一声。」他低声含混不清地说道。 「安哥!」她软软地叫他,耳垂已经痒到心底。 他松口放开她的耳垂,将头抵在她的额头上,低声笑了:「这次可真的不清白了。」云朵轻轻捶了捶他的胸口。 「以后,我一定会明媒正娶,不让你受了委屈。」他喃喃低语。 云朵默默将头依偎在他的肩上,怀着他的腰身。他终于说到以后,说了一定。不再是那一句『以后的事最难说』。这便够了。 歌舞昇平 这一日是元宵节。孟谦让齐妈早早地关了店门,打算晚上一起去观灯。齐妈乐呵呵地回了雷公巷,备好饭菜。夜色初起,三人便一起出了门。 街上一片热闹繁华,长街漫漫,路边的灯笼亮如白昼。烛红摇曳,将冬日的清冷一扫而尽。远处城楼上燃起了烟火,腾空而起似是一条火龙。人群象是一条缓缓流动的溪水顺着道路两旁分散流淌。 齐妈跟在孟谦的后面,看着两人百般相衬,一颦一笑时目光都在对方身上流转,眸光里映着街边的灯火格外显得情意脉脉。她便识相地和一个邻居一起先走了。 两人沿着街道旁的花灯一路看去,随着人流慢慢走着。各式花灯象是一夜齐放的百花,等人鑑赏。云朵在一个摊前略微停了停,她目光莹莹盯着一盏莲花灯,有些入迷。孟谦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那盏灯精緻华美,莲花瓣上立着一个女子,晚风拂过,她便随着灯而轻盈舞动,栩栩如生。 「这灯怎么卖?」孟谦正欲开口。旁边有个人先问了出来。 「哦,一两银子。」摊主答道。云朵一听,伸伸舌头,拉了孟谦的手打算继续往前走。 孟谦看了一眼那询价的男子,他服饰华美,仪态悠闲。听了价钱就随手掷出一两银子放在摊子上。他身后的小厮急叫:「少爷,还价,还价!」那少年扭头说了一句:「一两银子还贵么?」说罢,负手而去。身后小厮呲牙咧嘴地跺脚,却忙不迭地提了灯笼跟上。嘴里还在叨叨:「少爷,不管买什么都要还价,他要的多了就多还,要的少了少还!」那少年回头喝了一声:「你倒是比你娘还罗嗦。」小厮悻悻地闭了嘴,跟上。 孟谦看着那少年,突然笑了起来,想起自己以前。云朵见他莫名其妙地笑着,好奇问他:「笑什么?」 「哦,没什么,那灯你还要不要了?」孟谦见摊主又挂上一盏,便问道。 「不要了不要了,贵死了,不如你回家给我做一个好了。」 「行,我做一个大的,你往上一站,跳舞就是了。」孟谦嘿嘿笑着打趣。 云朵拽了一下他的袖子,说道:「当我不会么,哼。」 孟谦嘿道:「你会?」 「不会。」云朵笑着扭过头,去看别的灯。 孟谦买了一盏兔子灯,放到云朵手上。云朵低头看着那小巧可爱的灯笼,心里一甜,他还记得她是属兔的。 「我们去河边看歌舞吧?」 「好。」云朵高兴地应了一声。 每年上元节,皇城玉带河上都有歌舞,由宫里的庆乐坊编排,皇帝亲临玄武楼观赏,算是与民同庆。
第35页 河边一座汗白玉的巨狮上立起一棵火树,上挂近千灯笼,遥看如一团烈日。玉带河上只只画舫象点缀在华裳上的珍珠,在一轮满月的清辉下,河水波光粼粼,画舫的灯光倒影在水中,如缀满流光异彩的宝石。火树正对着一只巨大的画舫,富丽堂皇亮如不夜,在一众画舫中鹤立鸡群,正是庆乐坊的画舫。 画舫窗开,传出轻歌曼舞,霓裳人影在画舫中晃动,恍惚迷朦如同隐在云中的雾月。云朵站在河边静静地看着,眼中映着火树的烛光。 孟谦握着她的手指,看着水中一副歌舞昇平的画卷,心里却想着玉带河后的宫墙上,玄武楼中,那个天下第一人,他一句话就定人生死,如何与民同乐? 玄武楼灯火通明。 锦衣如霞,美人如画。景仁帝高赢的身侧笑颜如花。 他看看河上的画舫,目光扫过林放秋:「庆乐坊的歌舞就这样遥遥看着,才有味道。」 「是,水中望月,镜中观花,可看而不可亵,别有情趣。」林放秋淡淡回应。心里却不喜欢那样的清冷飘渺,他喜欢触手可及的温暖。可惜,他离这个人太近,这样一个微渺的愿望,已经离他越来越远。 这样的一个良辰美景,他宁愿与方一鸣,陶井源在月下支一张案几,有诗音的琴,有鸿影的舞,有若榴的巧笑。可惜,身不由己。不知何时起,这个人对他这样倚重,他越是对他信任,他越是觉得窒息。多少人羡慕他的翻云覆雨,可是谁知道他的如履薄冰? 他在右侧的一席上,低头喝酒,夜光杯里美酒醇厚,却饮之无味。满座那种拘谨又带着讨好的笑容让他倦怠。他只盼着这宴席早些结束,还留有一丝月色可以去桃花源。 「林卿,这酒如何?乃是西域进的。」高赢晃一晃翡翠杯中的酒,问道。 「酒么,是看饮者心情如何。」林放秋笑了笑,不想违心地附和,只能不置可否。 「莫非是人约黄昏后,所以心不在焉?」高赢浓眉一扬,露出鲜有的好奇。他身侧应景地响起几声低低的娇笑。 「让皇上失望了,无人约臣。」林放秋揉揉鬓角,笑。 「呵呵,林卿的风流名声早就朝野遍知了。桃花源的常客,不是么?」 「皇上真是无所不知,不过,臣担了风流的名声着实有些冤枉。臣去那里不过是听听曲子,下下棋。」 高赢放下杯子,顿了顿说道:「陶井源,是个经商奇才,朕以为当年一事他必定一蹶不振,没想到他剑走偏锋,另闢蹊径。倒是赚足了京城有钱人的银子。」 林放秋心里一激,忙回道:「倒也没怎么赚钱,毕竟要的贵,来的人少。每个月又捐了不少银子去朴贤寺。」 「他倒是学聪明了。有舍才有得,当年他要是明白了,也不至于今日。」高赢冷冷一笑,陶井源终于知道天下钱财都是谁的了。 林放秋见他并无旧事重提的意思,暗暗松一口气。 「听说里面的女子都甚是出众。景致也独具匠心。既然能留得你常去那里听曲下棋,想来别有一番动人之处。连朕,都有些心动想去看看。」 林放秋忙举杯笑道:「桃花源不过是凡间的一处景致,皇上您那后花园,才是神仙之所。」这话他自己听着竟有阿谀之嫌,顿时心里一窒,举杯一饮而尽,将那份言不由衷,身不由己的难受咽了下去。 高赢微微一笑,他不过是随口一说。林放秋的话有些语带双关,高赢将目光凛过身侧的美人,芙蓉牡丹,百合水仙,各有风情,只为他一个人盛开。他眯起眼,有些感喟,为所欲为,坐拥天下的滋味,即便寂寞也值得,世间之事都是有舍有得,他为了争今日这龙椅,做过很多事。但他从没有一丝后悔,只有劫后余生的庆幸与自负。 放眼天下,都是他的。这种滋味,只他独有。 林放秋看着他嘴角隐隐浮起一丝自负的霸气,心里一凉。酒越发地没了味道。 曲终人散,玉带河归于平静,波光依旧粼粼。一轮清月倒影水中,孤冷。林放秋出了宫门,回头望去,高处的玄武楼灯火已经淡去,想必高赢已经入了后宫。林放秋深吸一口冷冽的空气,想起桃花源,步履轻快起来。在那里,可以畅言,可以解忧,做他自己。 大浪淘沙 过了元宵节,街上的年味才算是彻底消散,诸行业开始按部就班地过新一年的日子了。 孟谦时不时地去去饭庄儿,更多的时日都是在琢磨酿酒。 转眼二月二,孟谦想起京城有吃春饼的习惯。便离开雷公巷去饭庄儿让云朵做些春饼。 路过孟家酒坊的时候,孟谦象是被施了定身法,脚步沉如巨石,半天抬不起来。沉寂了半年的孟家酒坊今日热闹非凡,门头上挂了一块崭新喜庆的红匾—仁心药铺。 看来今日是开业的日子,地上成片的红屑厚厚的一层,被风捲起又落下,挡着路人的脚步。街边的孩童在红炮纸屑中翻找尚未燃过的小炮,嘻嘻哈哈乐不可支。 门口进出的人群弯着身子,作揖恭喜,对着门口的一个人。那人,孟谦很熟悉,刘时的二哥。 他一脸喜气,忙前忙后的招唿,八面玲珑。 孟谦呆呆地看着,直到一个孩子在他脚边叫道:「叔叔抬脚!」他才从臆怔中醒来。他艰难地挪了步子,看着那孩子捡了个鞭炮欢欣地跑开。再抬头,仁心药铺的红匾被红绸烘着,鲜艷灼眼。孟谦眯着眼看了半天,才稳住纷乱的心绪,走上前对刘余说道:「恭喜,恭喜。不知道这孟家酒坊何时成了刘家的药铺。」
第36页 刘余的笑容一下凝固:「孟谦,这事让刘时给你细说。他在后头,我去叫他来。」说着,他急声对着后头叫了一声「刘时」。 刘时从后头喜滋滋地跑过来,半年不见,他今日的脸色红润了许多,想来没有自己这个朋友,他照样过得很好。孟谦冷眼看着他尴尬的笑容,只觉这个发小比路人更加疏远。 刘时勉强笑着,过来拉着孟谦的胳臂:「咱去那边说话。」孟谦不动声色地抽了自己的胳臂,随着他走到一边。 「这个,是皇上的恩赐,实与我家无关。」他一脸的辩白与无辜,隐着后面的喜庆与得意。 「是么,真巧,偏巧就赏给你父亲。」孟谦想缓和着语气,却被自己胸中的激愤哽得声音都走了调。 「唉,我知道你不信,的确如此。皇上说,一片好地界闲着可惜,开药铺是积德行善的好事。」 「是么,皇上真是仁心,对你父亲真是皇恩浩荡。」孟谦说完,手指已经微微发抖,他实在忍不下怒火再与刘时敷衍周旋,转身疾步而去。 这样的事做梦也不会想到。一旦发生却又让人疑窦从生。为何偏偏赏给刘云健,他挂着官职怎能再开药铺?他与孟光禄不同,孟家酒坊乃是祖上产业,孟光禄也没有插手。这事儿实在太蹊跷也太令人气愤。孟谦只觉得日头都有些昏黄,刺地他轻飘飘地步履凌乱。 他急步跨进饭庄,也许脸色太难看,云朵看了他一眼,就迎上来问道:「怎么了?」 孟谦坐在长条凳上,握住拳头放在腿上。唿出的热气熏得他自己都有些眼眶发热,半晌,他平息了气息,说道:「孟家酒坊现今成了刘云健的仁心药铺了。」 云朵愣在那里,眼中全是不可置信。 孟谦的思绪开始不受控制地联想。刘云健是皇帝的御医,当日父亲出事那一天也是他给皇上看的病,事隔半年这孟家的铺子又成了他的。这事也太巧了些。孟谦的心又热又凉。父亲的事终于象是有了一丝浮出水面的苗头,而这苗头却指向刘云健。他委实不想把这件事把他联繫起来,虽然他在孟家出事后就保持距离,撇清自己,孟谦却不想怨恨他,明哲保身无可厚非。他毕竟是父亲几十年的朋友,自己一直唤他「伯父」。而今日之事却象是风乍起,吹皱一湖春水,涟漪不休。 孟谦心里很乱,云朵轻轻在他身侧坐下,将手盖在他的拳上,低声说道:「事情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也许不是你想得那样。」 孟谦苦笑,原来云朵也有此一想。 他摇摇头:「但愿不是我想得那样。我不想人性如此恶劣。」 云朵点头:「他和老爷几十年的交情,至多就是个人走茶凉,不相往来而已,再过分些的事,我实在不愿去想。他不会为了个铺子就陷害老爷的。人活一世,名声总是要的。」 云朵的话象是一阵清风吹走孟谦心头的阴霾,他也许是太过敏感,多想了。但不管这样,孟家酒坊就这样易与他人,着实让他很痛心。以前,自己漫不经心地在那里翻着帐簿,并不觉得那一片铺子有什么特别之处,至了今日,再不可得,才知道失去的心痛,那铺子里融着孟家的心血和逝去的光阴。 云朵看着孟谦神情恍惚,目光黯然,知道他此刻必定是百感交集,五味杂陈。她起身牵着他的手,说道:「我们去外面走走。」 孟谦慢慢起身,出了门,时近正午,行人渐稀,路边开始飘起饭香。 云朵领着他往雷公巷而去。两人默默无语,只有相握的手指上淡淡的温暖从掌心传出。 云朵将孟谦酿的酒取了一壶,配上几个小菜。陪着他慢慢用着。孟谦左思右想终于慢慢平復,他自嘲一笑:「草木皆兵,风声鹤唳。」 云朵放下心来,脉脉地看他,心里却想,这件事终归是他心里的刺,时不时要冒出来扎他一回,自己若是能替他拔了这刺多好!可惜她有心无力,束手无策。 孟谦去饭庄必要路过仁心药铺,每过一次,心里都是纷乱不堪。刘时也常来这里,见他时总是讨好一笑,却再不近前。正好,孟谦也懒得理会他,索性装做没看见,快步走过。 他有时想想,觉得自己以前没心没肺地和刘时一起,怎么就没看见他的短处呢,也许是自己太过宽容,被一句「人至察则无友」给误了。他顾念刘时的拮据,一起出外从没有要他出过钱,却没注意到刘时接受时的坦然与大方。他有时觉得刘时心眼多路子多,只觉得是他聪明,却没留意到他的钻营与取巧。他只念着两家是世交,两人是髮小,便包容了他的缺点,直到忍无可忍,终于认清。 人与人的感情真是说薄很薄,说厚很厚,但凡经一点事,就大浪淘沙,将那经不住磨砺的淘汰了。 机缘巧合 日子慢慢流淌,平静从容与以前没什么两样。孟谦渐渐平和起来,路过仁心药铺时看着提药出来的人群,突然想开了,铺子是谁的并不打紧,能医好人的病总比闲在那里萧瑟破败强的多了。 如此一想,他心里便磊落起来,连带着刘时的势利也不往心里去了。和小人怄气实在是不值。他只专心在雷公巷仔细研究他的酒。 这一天格外暖和,屋檐下的麻雀也活跃了起来,飞出飞进似已感到春意。孟谦看着自己酿的酒已小有所成,心情大好,只觉得离春风醉的香气已经越来越近了。
第37页 正在憧憬,门勐地被推开,齐妈髮髻蓬乱,站在大门口气急败坏地喊道:「少爷,快去,店里出了事!」 孟谦一惊,立即起身扔了手里的东西,第一个念头就是:云朵怎样了?他顾不得齐妈,一个箭步从院子里冲出,朝饭庄跑去。 他心里乱的已经喘不过气来,不过是短短一段路,他似乎觉得跑了许久。 饭庄里面一地狼籍,杯盘尽碎。孟谦一眼看见屋角的云朵,终于换了一口气,还好,她没事。 她一头长髮都披散了下来,直垂腰际,几缕髮丝还挂在嘴角。满眼的怒气将一双眸子燃得雪亮,象是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咄咄生辉。孟谦从没见过这样的她,凌厉的眼神,决然的气势,纤细如玉的手指里还握着一把刀。她没有看孟谦,似乎不知道他的到来,她只死死盯着对面的一个人。 那人从鬓角到下颌一道长长的血线,挂着血珠。他眼神兇狠,气息不匀,张牙舞爪地想要过来却投鼠忌器。 孟谦看了一眼那汉子,走过去扶住云朵,问道:「究竟是何事?」 那人一见孟谦,顿时气势又泼了几分:「你就是店主?好,死丫头居然花了老子的脸。真是找死!」 「他对我……」云朵将目光收回,看着孟谦只说了三个字,已经微微发抖。孟谦血气上涌,已经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他回头冷冷看着那人,强忍住怒火:「你调戏良家女子,只花了脸恐怕太便宜了。」 「呵,你婆娘兇悍,你倒是会护短啊,今日不拿出一百两银子,这事没完。」那人一脸横气,恨恨地说道。 孟谦挑起剑眉,冷冷看他一眼:「好,你等着。」他转身往后厨而去,云朵一把拉着他的袖子,急道:「这样的无赖,给他钱还不如餵狗呢。」 那人一听云朵的话,又想扑过来,但畏惧云朵手里的刀,只在她面前跳脚,未敢逼近。孟谦进了后厨,又出来。他从云朵手里拿过刀,走到那人面前。 那人见孟谦神色平和,以为好欺,正后悔要的少了。只见孟谦手起刀落,一个桌角剁了下来。这一把剁骨的刀果然是利! 孟谦将一两银子放在缺了一角的桌上,盯着那人慢悠悠地说道:「官了私了,孟某奉陪。」 那人显然被唬住了,人不可貌相。一个弱柳娇花样的美人,一个玉树临风的公子,原来都是这样的煞星。他连那一两银子都未敢拿,急急地走了。出了店门,才敢放声大骂。边骂边跑。 云朵和孟谦对那骂声置若罔闻,互相看着,半晌终于笑出声来。 孟谦走过去,拢着她的头髮,笑:「貌美的也有泼妇啊。」 云朵笑着,不甘示弱:「土匪也颇为俊俏。」 孟谦忍着笑正色说道:「明日只怕就传出夫妻黑店的名声了。」 「正好,省得再有人来闹事。我才不怕担恶名呢,人人觉得我是母夜叉才好。」云朵仰起头俏皮一笑,勘勘如一朵蔷薇,柔中带刚。 「你这头髮怎么都散开了?莫非侠女都是这个样子?」 云朵将头髮挽在手里,说道:「我端菜来的时候,他突然一把抱住了我,我一急,手里也没有物件,就将簪子抽出来,划了他的脸。」 孟谦暗嘆,果然是个烈性子,一句话都不屑说,动手! 「那怎么又去拿了刀呢?」 「小马闻声过来,被他打的一脸血,我一急就去拿了刀来,他见得不到便宜,便想讹些钱,赖着不走。」 孟谦听罢心里又内疚又后怕,她说起来轻巧,万一有个闪失,他如何承受。他顿时下了决定,以后再不让她抛头露面。 「你以后莫再来了。」 「我这泼辣的名声传出去,看谁敢欺负我。」云朵将头髮一挽用一根筷子别上,手叉在腰上,英姿爽爽。孟谦含笑看着,心里漾着欢喜。女子们巴不得搏个温柔贤良的好名声,而云朵却肯为他做个悍妇。他怎捨得,他知道她温柔起来,便是雪山也能化了的。他不喜欢那些大家小姐,温柔恭顺的外表,深浅难测的心思,他喜欢这样至情至性的女子,象一坛烈酒又象一潭清泉。 「人呢?」门口传来齐妈的声音,她身后还带着三个街坊。 孟谦忙转过身,回道:「被我打跑了。」 云朵在身后扑哧一声笑出来。几个街坊莫名其妙,一脸的不信。 齐妈松了一口气:「可算是送走大神了。」 「什么大神,小鬼罢了。」云朵笑着说道。 几个街坊见事已消了,便告辞,孟谦连声道谢,送走他们。 齐妈知晓了事情的始末,嘆道:「你们两个倒真是合衬,柔起来么,一滩水似的,刚起来,也是一把大刀。」 云朵与孟谦相视而笑,被一个「合衬」说得喜滋滋的。 夜里回了雷公巷,孟谦正在灯下翻一本药书,云朵敲门进来,立在门口欲言又止。 孟谦抬头看她,发现她头上还别着一支筷子,忍不住笑道:「果然一看就是开饭庄的。」 云朵笑着关了门,低头,又抬头,牵了牵嘴角方才说道:「母亲的银钗快断了。」孟谦这才发现她手里一直攥着东西。云朵伸开手掌,银钗质软,经她那么用力的一划拉,细细的钗尾已经奄奄一息。 孟谦心里虽然惋惜,却也没有太难过,虽然是母亲的遗物,但人总比钗重要,况且,修一修就好。
第38页 「我下次送一根铁簪子方配得上你这样的侠女。」孟谦接过银钗放在桌上,嘿笑。 云朵扑哧一笑,作势要来踩他的脚趾。 「侠女的工夫果然了得。」孟谦一把横过她,将她放在膝上,嘿嘿笑道:「不过撞到本大侠手上,嘿嘿。」 「如何,要劫色么?」云朵低头低喃了一句。 这话顿时让孟谦体内热血翻腾,心跳加速,偏偏云朵说完,已是娇羞无限,轻轻要推开他的肩头起身,他望里使劲一拢手,她便借劲紧贴在他的胸前,一片绵软。 热血翻腾地更汹涌,不可抑制。 他低头寻了一片香海,辗转反覆,气喘吁吁。再抬头时,她红唇娇艷,眼眸如丝,象一坛开了封的美酒,诱他品尝更多。 「安哥,你要了我吧。」她眼中的丝缠着他,深如墨海。 孟谦再也忍不得,他低头吻上她的下颌,一路向下,无法停留。 作者有话要说:他要不要? 柳暗花明 云朵微微仰头,又羞又痒,他的唇火热,烫过她的一寸寸肌肤。他一抬手抽去那根筷子,秀髮象是一潭瀑布突然失了阻挡,临空宣然而下。他埋在一瀑幽香中,深深嗅着。她低低呻吟了一声,闪躲他在颈窝的吮吸,长发一拂,「叮」的一声,桌边的银钗落在地上,寂静迷乱中落地声格外清脆。孟谦微微一滞,停了下来。他喘息着低头看着臂湾里的一朵彤云,烛光下艷丽无比。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咽了渴盼。 「我,以后,等我。」他按奈下灼热,冲动,气息不稳只能说了断断续续的几个字,无法成句。 云朵痴痴地看着他,颊上的红晕似是一抹彩霞,光彩异常。她慢慢从他臂湾里脱出,说道:「我知道。」孟谦极不捨得这温软的一臂沉醉离自己而去,却生生忍住。他低身从地上捡起银钗,说道:「我去修修。」云朵立在灯下看他,目光朦朦,看得孟谦周身又沸腾起来。他只怕要被她烧着。 他急忙转头,将银钗拿到枕下放着。 突然从腰上环过一双臂膀。「安哥,你不要笑我,我只是想把最宝贵的东西给你,若是被别人沾了便宜,我死也不甘心的。」云朵的声音软的象一团棉花,那里面的意思却字字锋芒。孟谦听了又感动又心惊,转身回抱着她:「我不会让别人再欺负你,以后你就在屋子里做做饭,抱抱孩子。只是这你脾气有些急,可别打他们就是了。」 云朵听了前半句,还沉醉着,听到后来,又羞又恼,一推手,将孟谦推到了床上,孟谦极夸张地喊了一声疼。云朵又急忙来扶他,孟谦嘿嘿笑着将她困在胳臂中,云朵俯在他胸前,极是暗昧,领口刚才被他吻得松散,隐隐露出一线春光来。 孟谦一阵荡漾,急忙克制着自己要将云朵扶起来,突然,「哐」的一声,云朵与他都是勐地一坠,孟谦一惊,立即明白是屁股底下的床板断了。幸好,一张床上有四张板子,只断了一根,并未将两人掉到床下。孟谦怀抱着云朵嵌在一个坑里,大笑了起来。云朵笑着从他身上下来,两人翻起被子,将断了的床板拿出。 「你去帮我找几个钉子,再将榔头拿来。」 云朵去了西屋,将东西拿过来。孟谦找了个小木板托在床板下面,开始钉钉子。 「半夜修床板?怎么突然断了!」齐妈突然在两人身后问了一声。 孟谦一抬头,就是齐妈极暧昧的笑容。 「我也不知道,吓我一跳。」孟谦低头,心唿冤枉,可真是没干成什么。 「这都是旧货行里买的老床板。少爷还是去买个结实点的新床才好,别以后老是半夜修床,杀风景,耽误事。」 云朵已是羞得抬不起头来,孟谦也是喘着粗气,险些将钉子钉到手上,冤死了。分辨么?着实说不清,物证已在。嘆口气,认了。片刻工夫,床板钉好了,云朵跟着齐妈往外走。 「都修好了,你还跟着我?」齐妈扭头又是逗她。云朵娇嗔地跺了跺脚,却无可奈何。 孟谦抹了把虚汗,看着云朵,云朵似有感应,回头嫣然一笑,翩然离去。屋里余了一室暗香,带着暧昧的气息。 翌日,孟谦拿了银钗到了一家打制金银首饰的铺子,拿出银钗要修一修。 店主接过钗,只粗粗看了一眼,就笑道:「年轻人,这恐是你家小娘子装私房钱的首饰,并不是坏了,是钗尾的接处松了。」他说着,一手拿着钗头的莲花,一手捏着钗尾,轻轻一拧,就断了。孟谦一急,正欲制止,却呆住了。那钗果然是空心的,从中间隐约露出一个纸卷。 孟谦的心狂跳起来,隐隐有种欣喜欲狂的预感。 他接过钗,轻轻抽出纸卷,泛黄的纸质已有些年头,他慢慢展开,心如擂鼓。 果然,窄小的纸上列了十几个眼熟的名字,都是药名。蝇头小字象是一盏明灯,瞬时将孟谦半年来的疑惑一扫而尽。孟谦眼眶泛热,几乎潸然落泪。果然,是春风醉的方子,原来,母亲留银钗是这个用意。他心里翻江倒海,却不动声色地将纸收好,静静地坐在一边,等店主将那银钗略微修了修。 店主将银钗交给他,已经完好如初。「我这店里可有不少这样的首饰,你看这镯子,里面也是空心的。这只玉佩,这里面也有机关,您要不要买一个?小娘子有私房,您可也要自己备着点,夫妻嘛,至亲至疏。」店主还想再说什么,孟谦笑着告辞,他已是迫不及待,要去药铺。
第39页 时隔半年,春风醉的味道再次在世间飘起,孟谦已是百感交集。他静静地坐在院子里,看着自己酿出的一坛酒,眼眶有些湿。云朵,齐妈都去了饭庄,这件事他忍着没告诉她们,是想让她们惊喜一番。而此刻,他一人独自被酒香萦绕,却忍不住盼着日头快些西移,太多欢喜已经满的要从心里漾出来,他急想要人分享。 远远听见院门外细碎的脚步声和低低的絮语,他飞快起身,打开了院门。齐妈和云朵到了门口,都是一怔。 「怎么,一日不见,都急成这样?下次恐怕要迎到巷口了。」齐妈笑着打趣。 孟谦关了门,再也忍不住笑容。他将罈子里的酒捧过来,齐妈皱皱眉头:「这味道,好生熟悉。」 云朵也是眉梢轻扬,眼中 又惊又喜:「你酿的酒?」 「是,就是春风醉。」 齐妈和云朵齐声惊嘆:「真的么?」 「母亲的钗里藏着方子。前些日子被云朵当做兇器划人,刚好被我发现。」孟谦喜滋滋地说道。 「哎呀,夫人保佑,老天开眼啊。」齐妈喜不自胜,眼睛都眯了起来。 云朵惊异之后也是笑颜如花:「你再不嫌我性子烈吧?」俨然有居功之意。 孟谦笑呵呵地将酒倒了三杯,三人捧在手里,都是无限唏嘘。 齐妈慢慢品了品,嘆道:「一丝味道也不差,也许是许久未喝了,竟觉得比以前还好。」 「这酒,以后不能再叫春风醉了,再取个名字吧,叫醉云间怎样?」孟谦只不过只喝了一杯,心里就醉意熏熏地象是飘到云上。 云朵一见他促狭的眼神,顿时说道:「不好,带个醉字。」 「那你有什么高见?」他语气更促狭,心想,叫醉云间不好么,你明明就是一坛醉人的美酒,说不定,以后还是一罈子醋,难说啊。 云朵低头略思忖了片刻,抬头说道:「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不如, 就叫又一春吧?」「好!」孟谦和齐妈齐声称好!这名字果然寓意不错。 孟谦在院子里支个小桌子,慢慢眯着眼品着酒,心里的感喟一浪一浪地浮过来, 人生啊人生,就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看着云朵忙着做菜庆贺,不时对他甜甜一笑,他只觉得人生如酒,这日子越发地醇厚起来。 廊前燕子回,春已柳梢头。 风云突变 孟谦的小饭庄自打摆上了又一春,生意格外好了起来,有熟悉春风醉的老常客品出味来,好奇地询问,孟谦总是温和地笑笑,答道:这是新酒,又一春!时间一长,也就没人再问,不过是大家心照不宣而已。齐妈私下里对云朵说道:「看来少爷是个福星,一辈子是顺风顺水的命。」云朵听了,却不语。即便孟谦镇日云淡风轻地谈笑自若,但她知道,他的心病摆在心底,不过是不为人知罢了。 渐渐地天气暖了起来,饭庄的生意却一落千丈。初开始,云朵并不知道,因为自打上次出了事,孟谦便不再让她去店里,她不过是偶尔去看一眼。但她冰雪聪明,从齐妈的嘆气和孟谦的眉头上觉得不妙。终于跑到店里去看个究竟。 没想到,不是饭点,店里却坐满了人,看神色,不象什么良人。三张桌子都坐满了,三五个人围着一张桌子,手脚都摆得很开,放荡不羁地霸着桌椅,胡乱地喝着酒,高声大嗓地说着粗俗之语。云朵一皱眉头,正欲询问,却见孟谦从柜檯后急忙起身,绕过来一把拉着她的胳膊,将她拉出店外。 「这是怎么回事?」云朵一急,气愤起来。 孟谦苦笑:「是来喝酒的,钱照给一分不少,难道要把他们砍出去?」云朵一怔,看来是存心来捣乱的人。 「莫非是上次得罪的那个人,请来的帮凶?」 「这倒不象,他一个无赖,那有什么能力请得动这么多人,请他们来总要给银子的吧,他还想讹你的钱呢,那有闲钱做这事。」 云朵一跺脚:「那我们可没得罪什么人哪?」 「我想了几天,也许是无意中得罪了人,也许就是有人觊觎又一春。」孟谦眯起眼睛看着日头,心头浮起一丝阴霾。 云朵默默思忖,不错,小饭庄开了几个月,一直相安无事,可是摆上了又一春,便滋出事来,孟谦的推测的确有道理。她看着孟谦眼中的愁绪,心里也不安起来。 孟谦一垂眼,便是云朵的愁容,如同莹白的花瓣蒙上了轻雾。他笑着去抚她的眉头:「愁什么,听说江南的春光大好,如今已是三月,正是杏花春雨好时节,我们索性关了张去游歷一番。」 云朵噘一噘嘴:「那有心情去游歷,不知道要花多少银子呢。」 她圆润殷红的嘴唇嘟起正如一颗熟了的樱桃,孟谦忍不住用手指轻轻一刮:「你这丫头,倒比我还抠门,钱不是给人花的么?难道等死了做个金子棺材?」 云朵噗嗤一笑:「是谁说要做个铁公鸡,将以前乱花的钱都省出来的。如今倒好,又气粗起来。」 孟谦只管笑着推她:「快回去,你在这里也是干着急,一会再发起火来去拿菜刀,这次可砍不过来,人多。」 云朵宛尔,无奈地转身,走了几步,再回头看去,只见孟谦长身玉立,负手含笑,正默默地看她。云朵心里一漾,又是欢喜又是心疼。他这样的好男儿,春风年少,本应该谈笑风流,恣意快活才是。为何总是一波三折?
第40页 孟谦并非说说而已,当真将饭庄关了。齐妈也是求之不得,对着那些个瘟神,提心弔胆的滋味还不如在家歇息。 孟谦只等过了清明节祭拜父母,便和云朵去扬州。古人诗云烟花三月下扬州,早在他心里生了根儿的,奈何父母在,不远游,一直未能成行。 清明转眼就到,细雨菲菲更引了人的思念悲伤。孟谦提着纸钱供品,云朵撑着油伞到了郊外的孟家祖坟,松柏林中一片荒芜寂静在菲菲雨丝中更显得天人永隔,遥不可及。孟谦陡然发现孟光禄和祖父的墓碑前居然各有一杯酒!孟谦惊异地四处张望,却无人烟。他跪在墓碑前烧了纸钱,眼泪早已压抑不住,如泉奔涌。 云朵跪在他的身后,默默饮泣。她从没见他这样放肆的哭过,她心疼无比却无能为力,除了默默陪他流泪别无他法。 孟谦心中的剧痛只有眼泪可以宣洩。半年多了,父亲的冤屈竟无一丝消息,他的愧疚排山倒海地压迫下来,让他几乎无法唿吸。 云朵在他身后,看着他抖动的双肩,越发明白,如果这件事一日没有水落石出,他一日都不能真正快活。他也许一辈子都要活在疑惑愧疚之中。她不愿再想下去,她只想要他做回以前那个骄阳般的明朗少年,在桂花树下没心没肺地开怀大笑,笑她做的桂花糕象一坨破棉絮。 许久,孟谦平静下来。他默默地倒了三杯春风醉,撒在坟头,希望父母知道,这张方子他已经找到,父母总算有件可以安心的事了。 细雨停了,渐渐露出阳光。孟谦起身时眼有些花,腿也跪得有些麻木。云朵扶着他的胳臂,慢慢走到一片草地上,寂静的郊外雀鸟的鸣声格外娇脆,孟谦握着云朵的手指,轻声说道:「日后,我们相携不离不弃。」 云朵紧紧回握他的手指,他这样说,已胜过所有的山盟海誓。 草地上的新芽萌出的一抹浅绿,浸染了细雨,更象是黄色,在两人的脚下延伸。 两人慢慢向官道走去,林中小路突然被一顶轿子挡了去路。孟谦牵着云朵的手正欲绕开,轿子旁的几个人却突然扑过来,将他和云朵拧了起来。 孟谦大惊,却挣脱不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和云朵束手就擒。事出太突然,他一时无法想像这是怎么回事,为何在郊外会有人绑架自己。 拧着他的两个人把他放到了轿子前。轿内一声尖细而冷漠的声音响起:「孟少爷,久违了。」轿帘一掀,刘公公从里面弯腰出来。他笑着打量了一眼云朵,然后目光凝在孟谦脸上:「恭候多时了,你过来。」 孟谦见到是他,虽然稍稍放心却更是疑惑从生。刘公公信步在前面走着,孟谦对云朵点点头,随后而去。 刘公公在林子里的草棚下停了脚步,随便坐了一张破凳子,看着孟谦,嘴角勾起一丝冷笑:「没想到,你以前居然骗了吕蒙楚,春风醉的方子就在你手里。」 孟谦心里的疑惑更甚,不知道他没头没脑的提到春风醉是何意,他只能沉默静观其变。 刘公公翘起腿弹了弹鞋上的泥。他手背青筋崩出,十分用力。 「你祖父与你父亲坟前的一杯酒是我上的,你见到了吧?」孟谦惊讶不已,却无法理解他的行径。 他抬头自顾自地说道:「当年,我父亲与你祖父是邻居,交情不错。你祖父摆个小酒摊子,时不时地送我父亲二两酒喝。我父亲开个小医馆,常去旧书肆买些子旧医书,一次无意中发现两个酿酒的方子,他念着你祖父平时的二两酒交情,就随手给了他。没想到,孟老头琢磨琢磨,居然弄出了一味好酒,发迹起来。」刘公公说到这里,嘴角又是一丝冷笑。 「后来,我父亲走了背运,不小心医死了人,为了不做牢,变卖家产赔了人家,那家人仍是不肯罢休,我父亲想到与孟老头的交情,跑来借钱。你猜,你祖父借了多少钱?」 「一百文钱。哈哈!」刘公公仰头大笑,尖利的笑声在寂静中十分悽厉。 「我父亲走投无路自己吊死了。我么,家里最小的儿子,过不下去了,被大哥送去做太监。你知道我大哥是谁么?」 孟谦除了沉默只有冷汗,还有隐隐将要浮出的一些猜想。 「刘云健他爹是我大哥。」 果然! 「我开始去宫里的时候,真高兴!终于可以吃到肉,穿好衣服,后来我混得越发得意,连宫里的娘娘和朝廷里的官员都对我摇尾巴。钱财也是如流水般地过了我的手。我觉得做太监没什么不好。所以我看到你爹的时候,我很大度,没告诉他,我是谁,我怕吓住他。哈哈。」 「再后来,我老了,皇上怜惜我,让我出宫养老,让我享享天伦。」 「你说,我有天伦么?刘云健不是我儿子,只对我恭敬惧怕。我娶了个老婆,只盼我快死。我这才知道,什么都是虚的,钱财权势都是个屁!我看着杨老头有了重孙子,围着他要糖吃。我才开始恨起来。」 「你说,我应该恨谁?」他突然一倾身子,恨恨地瞪着孟谦,然后摇头嘆息:「我不喜欢孟家人高兴发财,一点都不喜欢。真可惜,孟家人现在就剩你一个。」他的语气又急又阴冷,如同自言自语,却字字浸着恨。 孟谦不由自主地握住了拳,心里的震惊反而将疑惑慢慢理清。原来如此,一切都有因由,父亲的死与孟家酒坊的易主都是因为他。一团气流哽在孟谦的喉头,他哑着嗓子说道:「刘公公将这些帐都算到孟家头上,不是太牵强了吗?即便我祖父当年有错,又与我父亲何干?」
第41页 「我没说与你父亲有干,我只是现在不高兴你过的太好,不高兴你又酿春风醉。」 孟谦看着他阴骘的眼神和傲然的神情,胸中突然浮起恨意,他就因为自己的不幸就让别人家破人亡么? 「你把春风醉的方子给我,从此滚出京城,我放过你。今日不拿出春风醉的方子,你那婆娘,就给我手下的人先玩几天,他们可不是太监。」奸笑声让孟谦热血翻涌。只想一拳挥到他狰狞的脸上。 孟谦强忍住恨意与愤怒,手探到胸前,掏出一张小小的纸卷,递给刘公公:「你料到我今日必来,也必带着方子?」 「我听说你给父母扫了墓就要出远门游山玩水,这么宝贵的东西自然要随身带着。」 「难道你不知道,我没有这方子也酿得出春风醉吗?」 「哼哼,我知道,不过我活着一天,京城就别想再有这东西,我要这方子一点用也没有,就是想拿回来,本来算是我家的东西,来,你看着,我一点点撕了它,你看!」刘公公狰狞地笑着,一点一点将方子撕成细末,然后捻着手指将纸末吹在孟谦的脸上。 「你看,我的东西,我就是毁了也不想给别人,特别是仇人。」他狂笑起来,脸上的皱纹深如沟壑。 孟谦身子开始发抖,心里涌着血海深仇般的痛!他却只能握着手掌拼命忍住冲动,只因云朵还在那几个人手里。 「放了她。」 瞒天过海 「你对她果然上心。」他阴阴地笑着,出了棚子。 孟谦看着他佝偻的背影,眼中瞪得泛起血丝。 云朵被放开,急步走到他的身边,又惊又怕:「怎么回事?」 「我们回去吧。」孟谦拉起她的手,急匆匆转身。云朵的手被他紧紧包在手心里,全是汗。 上了官道,路上扫墓的人多了起来。云朵这才收起惊惶之心,停住脚步问道:「刘公公为何突然寻上我们?他和你说了什么?」 孟谦长长吸气,努力做出一副平静:「没什么,他就是想要春风醉的方子,我给了他,免得以后找我们麻烦。」 云朵急道:「为什么要给他?」 孟谦使劲挤出一朵笑:「傻丫头,那方子我看一眼就记在心里了。给了他又如何?」 云朵舒了一口气:「吓我一跳。莫非店里的那些人都是他让去的?」 「应该是。」 云朵又提起心:「那他以后再寻我们麻烦如何是好?」 「不用担心,以后我们离开这里。」他连忙安慰她,却心不在焉。 回了雷公巷,孟谦突然沉默下来,在东屋里静静地坐着发愣。云朵进出几趟,想引他开口,却又忍住。他突然被人抢去了重要的东西,心里很难过,也许思量一会就看开了。虽然这么猜测,她到底是不放心,时不时地假装进屋拿东西,捎带看他一眼。 他足足呆坐了一个时辰,突然提笔写起字来,云朵忍着好奇没有上前,远远看着他笔走龙蛇,一会工夫匆匆写就一封信,封好。他终于抬头,开口说了话:「云朵,你收拾些衣服,带上一坛酒去染香山,又一春还没让方一鸣尝过呢。」 云朵一愣:「那你呢?」 「我去找杨师爷,先将铺子退了,以后的事,等从江南回来再说吧。」 「真的要去江南么?」云朵虽然很嚮往,却觉得这样被动的去,却象是逃离。 「咱们一起去扬州吧,听说天下月色共三分,扬州独占其二。一定很美。」孟谦的神色迷离温和,痴痴看着云朵,似乎已看见扬州的月色。 云朵应了一声好,找出几件衣裳,包袱打到一半突然又停住,问道:「给方一鸣送酒,还让我带上衣服干吗?」 孟谦走过来,替她打好包袱,道:「我办好了这里的事,去染香山找你一起去扬州。你说要不要带衣服?你不是心疼银子么,要不,一路赏春一路买着新衣裳?」 云朵忍住笑,看着他:「那我等你一起去染香山。」 「你先去,我怕刘公公又来找麻烦。我后日就去找你。」 「那好,我在山上等你。后日午时若是还不来,我就下山找你。」 孟谦温柔一笑,从怀里掏出一只银钗,轻轻拧开。云朵惊异地叫道:「原来另有机关。」 孟谦指着钗心里的一个纸卷,笑道:「这是我的全部家当,如今不是你怕我跑了,而是我怕你跑了。」 云朵唇边漾着甜美:「银票在我手里,晾你也不捨得跑。」 孟谦将银钗插到她的秀髮上,深深地看着她,似是第一次见她,在心底将她的面容从眉头到下颌一寸寸地临摹。云朵被他灼热深邃的眼神迷醉,脸上微微热了起来。她娇羞的将头埋在他胸前,呢喃:「你没见过我么?」 「相看两不厌。」孟谦将下颌抵在她的额头,拥着馨香低语。 孟谦在街上寻了马车,付了车钱将云朵送上马车,叮嘱道:「山路上小心。累了歇歇再走。」 云朵低头,依依有些不舍。孟谦将一封信放在她的手里:「我写了几个字,你带给方一鸣。」 云朵接过,心里有些奇怪,不是后日就来么,有什么话后日再说就是了,还急着先写封信? 马车扬尘而去。孟谦在路旁怔怔地看着,心里被扯得四分五裂。他多想此刻也随她而去,却是不能。
第42页 染香山比过年来时多了勃然生气。四处绿意盎然,一路繁花点缀山路。带着一坛酒着实有些累,云朵走走歇歇,日落山樑才到了野趣居。 方一鸣正在院子里餵鸡,嘴里还念叨:「多下些蛋呗,吃得那么多也要有进有出啊,别光出鸡屎啊」。 云朵老远听见扑哧一声大笑了起来,方一鸣被清脆的笑声惊起头,然后是不好意思地讪笑: 「见笑,见笑。这等粗俗之语真是唐突了佳人。」 云朵笑呵呵地走近:「那里,我觉得是方公子真性情。」 方一鸣打开篱笆门,接过云朵的酒罈,奇道:「怎么不见孟谦?」 「他后日来,让我先给方公子送一坛酒来。」 方一鸣嘿嘿乐着赶紧去倒了一杯先尝,一杯入口,他喊起来:「这不是春风醉么?他酿出来了?」 云朵腼腆地笑着,将自己的功绩说了一遍。 方一鸣嘆道:「真是奇遇,天意。」 云朵又将孟谦的信掏出来递给方一鸣。方一鸣接过,拆开看了看,咕哝了一句:「有什么话叫弟妹带个口信就是了,不嫌麻烦还亲自写信,文绉绉的小书生啊。」 云朵闻言悄然一笑,想起他拿刀砍桌角的时候,玉面生寒,浑身可没有一丝文气。 方一鸣几眼扫完了信,说道:「好了,弟妹你就安心先住着,等他来吧。嗯,天色已晚,弟妹还是先去做饭吧。」 云朵被弟妹二字叫的面浮羞色,只好去了厨房,心说这方一鸣吩咐自己做饭的时候可真是不客气,不见外,不过,这也说明他并未将自己看成外人,真正是当做弟妹了。 云朵高高兴兴地做了一顿菜餚,叫方一鸣赞嘆不已:「几个月不见,功力又见长了,孟谦日后怕是瘦不了。」 云朵心里一甜,日后与孟谦的小日子,她已在心底想了数遍。 第三日,云朵早早就备好饭菜,等孟谦上山来一起用午饭。过了午时,却仍不见人影。方一鸣只好与云朵先吃了饭。 云朵心头升起一丝不安,他若是一早过来,染香山不过半日路程,正好赶上午饭。方一鸣见她愁眉紧锁,便宽慰她:「也许下午才来,莫急,他认得路,这山上没有贼人,抢去做压寨相公也不可能。」 云朵面上笑着,心里的不安却越来越浓。 整个下午,云朵偎依门边,望断秋水,直到申时却无他的身影。她越想越觉得蹊跷。终于,按耐不住,问方一鸣:「他信里说什么?」 「让我好好照顾你。唉,不过两天分别也要专门修书託付为兄关照你,他对弟妹可真是情深意切啊。呵呵」方一鸣逗着云朵,却奇怪地看到她面色苍白,额上一片细汗。 「云朵,你怎么了?」方一鸣急忙收了玩笑,心说,孟谦可是让我照顾你两天,可别病了。 云朵身子一晃,嘴边浮起苦笑:「我太傻了,竟信了他的话。」 方一鸣一头雾水,急问:「到底怎么回事。」 云朵虚虚浮浮地说道:「但愿是我多想。我要先回去一趟。」 方一鸣急道:「他不是要你在这里等着吗?」 再等,不是我要疯了便是他要出事,云朵在心底喊了一声,转身就往门外奔出,身后方一鸣哑着嗓子的喊叫她置若罔闻。她一路狂奔,脑中一片混乱,只有一个念头在狂喊,希望一切还来得及! 劳燕分飞 孟谦靠墙坐在地上,听见门上的铁链子一哗啦,他低头垂目纹丝未动。一双玄色的靴子慢慢移到他的眼皮下,鞋帮上描着金线。 「我本来不想看见你,不过我心里存不得疑问。」他见孟谦无动于衷,眼皮也未抬一抬,顿时无名火起。他慢慢蹲下身子,压着恨意:「我老了,心软了。本想放过你,积德多活几年。不成想,你倒是不放过我。」阴冷的声音在牢房里似有回声。他突然一把拎着孟谦的衣领,恨道:「我不过是拿回了一张方子,那方子本就应该是我的。况且,我觉得你早就瞭然于心了。值得你要放火烧死我吗?孟家真是没一个好东西!」 孟谦一抬手用力拂开他的手指,冷眼相看:「我去问过了杨师爷,春风醉的方子并不是你父亲给的,不过是我祖父参考着那两张方子自己琢磨出的。方子在你眼里是个玩意,在我眼中没什么大不了,事在人为,方子是人配的,酒是人酿的。我烧了你的轿子,只为我父母。」 刘公公一怒起身,冷笑:「好个孝顺儿子,原来如此。」 他冷冷笑着,在牢房里转了几步,然后骤然停住,盯着孟谦:「饭庄里的人是我派的,吕蒙楚是我交代的,孟家酒坊也是我找皇上要的。不过,孟光禄,是他自己该死,是老天惩罚你们孟家。与我无关。」 孟谦惊疑不定,牢牢看着他的眼睛,却看不出真假。 「刘某做过的不怕承认,谁能奈我何?没做过的,却不想往身上揽。」他一眼扫见孟谦的怀疑,冷傲一笑:「怎么,你不信?我想收拾孟光禄,有的是机会,不然,你以为他会活到去年?」 孟谦此刻终于信了,只觉冷汗从后背开始蔓延至腰际。他认定是刘公公指使手下的人陷害了父亲,豁出去要为父母报仇,却原来并非如此。他颓然失神,原本报仇时的悲壮痛快瞬时被知道真相后的绝望失落掩盖,只有一阵阵的虚汗从身体涌出。
第43页 「我出宫养老,就想多活几年,活地滋润些。你既然想滋出事端,我只好知会一声张大人,等我死了,再放你出来。哼哼。」他说着,走出牢房,又停住,道:「盼我早死的人不少,多你一个也不多。」他语气突然阴沉起来,然后是几声悽厉的笑,渐渐从牢房里淡去。 孟谦的精气也似被那笑声带走,他握住手指,狠狠捶到墙上,只擂得再无一丝力气,他看着墙上的血迹,开始在眼中模煳起来。 这已是清明后的第四日,孟谦知道,云朵在染香山等不到他,必定会去雷公巷,知道一切。他想了两天,已经下了决定,等她来。 果然,天一放亮,云朵就和齐妈来了。 云朵的眼睛红肿不堪,不必想,也是哭了一夜。 「他人也没事,不过烧了些头髮而已,我这里有银子,打点打点一定会放你出来的。你别急。」她一见他就急声宽慰他,顾不得试去眼帘下的泪珠。她憔悴哀婉却更加楚楚动人,孟谦的心揪在一起,被反覆斟酌好的几句话灼得生疼,他看着她的眼睛,却如何也说不出口。 「不用打点了,银子你留着。打点也没有用,张大人的职位据说还是他举荐的。」孟谦绝望了两天,已经麻木。 「少爷,你瘦多了。」齐妈已是第二次来看他,不过二天的工夫就见他清瘦许多。云朵一听,泪又落了满脸。 「云朵,我有些话,要对你讲。」他终于狠下心来,长疼不如短疼。 齐妈说道:「我去外面等。」 「不用,齐妈,你也在这里。」 「云朵,我这么做,是因为他是我的仇人,他原来是刘云健的小叔。父亲的事就是他做的手脚。原因就是,因为你。」孟谦艰难地吐出这几句话,已是气息紊乱。 云朵脸色一白,怔在那里,眼中的惊恐与震惊让孟谦心里更痛。他已经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因为你,他才怀恨在心,所以报復孟家。」 云朵嘴唇微颤,恍惚如大梦初醒,直直看着孟谦的眼睛。 她愧疚难耐:「你怨我么?」 孟谦急道:「我怎会怨你,是我得罪了他。与你无关。」 云朵咬着樱唇,眼里满是愧疚。孟谦一狠心,勾头看着脚面,再看着她雨中落红般的憔悴容颜,他无论如何也说不下去残忍的话。 「他不会放过我。你,你,还是另寻良人吧,我不能再与你在一起,不然,我,我如何面对父亲。」 云朵身子一颤,他的话让她有千言万语却哽咽难辩,只能凝在眸子里定定地看着他,任由泪珠 肆无忌惮地在脸上流淌。 孟谦看得出她眼中的言语,心里已是疼得体无完肤,却仍是强忍:「你以后别来了。」 齐妈已是不忍,轻唤了一声少爷。 「好。」云朵怔怔半天,似是突然从梦中惊醒,吐出一个好字,然后含泪笑着,又道:「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我不再来了。」 说完,她快步往外走,孟谦和齐妈都很意外,本以为她要痴缠伤心,却没想到她这样干净利落的转身。孟谦心里五味杂陈,看着她纤细娉婷的背影,慢慢捂着胸口坐到了地上,本以为断了牵挂,断了念想就好,却没想到是如此撕心之疼。 云朵出了大牢,乍一见日光,一阵眩晕。她扶住路旁一颗柳树,哇的一声,呕了一口苦水。 齐妈扶着她的肩头,抚抚她后背道:「丫头,不吃不睡的,没等少爷出来,自己先倒下了。」 云朵挺起身子,沿街慢慢走到一处早点摊子前,要了两碗稀粥,她面无表情,默默地喝着,齐妈很是担忧,这丫头莫非是伤心地傻了? 「齐妈,既然少爷说找张大人无用,那我去找刘公公。」她贸然决然地说了一句,然后起身。 齐妈一惊,忐忑地回道:「他不是对你……,只怕见了你更恼火。」 「我去求他。即便是少爷的仇人,也要试试。」 齐妈无奈,也觉得走到这里,即便是绝路也要试一试了。 「哦?居然是你!」刘公公见到她,先是一愣,后是冷笑。 「怎么,来求我?」 云朵忍着怒与恨,将方一鸣先前放在她这里的一千两银票双手奉上:「我家少爷莽撞,已经悔不当初,请刘公公高抬贵手放了他,以后他一定会离开京城。」 他没接银票,也没回答。自顾自地走到博古架子前,抬手拿了一个瓷瓶,自言自语:「这雨过天青色的汝窑瓷据说很值些银子,我看摆在这着实没什么用。」 云朵看着他手里的青瓷,温润古朴如一块美玉。他仔细看了几眼,摇头嘆息了一声,轻轻一松手指,一声脆响在云朵心里割开无数裂纹。她惊诧又惋惜,更是绝望!她明白了他的意思,收回银票,低头掩盖自己眼中的决绝与绝望,低声说道:「刘公公,此事因我而起,我愿意服侍公公,换他出来。」 他佝偻着身子绕过瓷片,走过来。奇怪地笑了笑:「你高看了自己,也低估了刘某。」 云朵抬头,肃然道:「小女子没有此意。」 「你便是仙女,对一个太监有何用?哈哈!」他狂笑起来,终被几声咳嗽止住。 「我虽然不想他过得很高兴,可也没打算让他死。我不过是保护自己罢了。人不为己,怎样?」
第44页 云朵从刘府出来,虚浮如柳絮。她用一股要救他出来的决心来狠狠压抑的分离之疼此刻开始一点一点地復甦,占据整个身心。他说,以后不能再与她在一起,不然无法面对父亲。她反反覆覆在心里来回这一句话,想找出一丝丝的理由来推翻,却生生无法找到,这是一个天衣无缝的理由,她从此再与他无缘! 慌不择路 春日的阳光真是暖,风也软了许多,枝桠上的新绿象是少女眉间的羞涩,若有若无。 云朵站在街头,看着或匆忙或闲散的过往之人,茫然无措。她心里的痛又被焦急压了下去。即便将来不能与他在一起,眼下只要能救他出来,无论做什么,她都愿意。可惜,空有一副这么的焦急迫切的心意,却走投无路。即便有银票在手,也送不出去,她急得几欲昏厥,却不死心。 她思量了半晌,举步来到仁心药铺,抱着最后一丝希望。 刘时刚好就在。他见到云朵,眼中一亮,转瞬那亮光又暗下来。他客气的招唿着:「你来拿药?」 云朵摇头:「三少爷请借一步说话。」 刘时有些畏难,看来孟谦的事他早已知道,刘公公是他叔公。他自然也知道得很清楚,云朵无奈,直接拿出银票捏在手里,道:「这里人多,总不方便吧。」 刘时一见,忙飞快地走到药铺子的拐角,停了脚步,问道:「你是想让我给叔公送银子?让他放了孟谦?」 云朵摇头,将五百两银票放在他手上,说道:「是送给你,只求你去刘公公那里说他几句好话。」刘时看着手里的巨款,极是动心,却很为难:「我那叔公,脾气很怪,恐怕只有皇上的话他才肯听呢。」 云朵嘆道:「我还能去找皇上不成?不管他听不听,只要你说了,我和孟谦都感激你,你和他二十年的交情,说他几句好话总不为过吧。」 「那我试试。这银子,我给叔公买点好东西,哄他高兴,说不定就消了气,你说孟谦也是,好好的日子不过,犯什么混啊?真是看不出来,平时蔫不几几的小哥儿也发威做老虎!」 「那就拜託了!」云朵谢了他,转身走了。其实她对刘时并不抱多大的希望,要他说动刘公公放了孟谦,看来不太可能。但她已是走投无路,多渺茫的一丝微光她都不能放过。 刘时看着手里的银票,一阵心旷神怡,却又唏嘘:银子再多,在牢里也花不上。还是自由自在地好。 云朵回了雷公巷,静静躺在床上,如同在空中被风吹了一天的柳絮,终于风住云停,可以缓一口气。 这一躺便是两天,水米不进。齐妈暗自担忧,却也无能为力。少年人多是把情爱看得胜过性命,只到了她这个年纪,才看得开了,可这份看得开,并不是说一说,劝一劝别人就能体会得到,也能跟着看开,那都是岁月光阴一日日地磨砺,心里渐渐才明朗起来。 她默默照顾云朵,心里还牵挂着牢里的孟谦。第三日,她在云朵床前俯下身子:「云朵,我去看看少爷,和我一起去吧,少爷那是气话,他必定想要你去的。」 云朵缓缓摇头,然后起身,从怀里拿出一张银票,又把头上的银钗抽下来:「你把这个给他。还有,这五百两银子,你也带给他,让他在牢里细细打点,别受了苦。」她快快说完,侧了身躺下,不想齐妈看见她苦苦压抑的眼泪。齐妈嘆气,提着篮子走了。 孟谦的消瘦让齐妈心里剧痛,她不动声色地拿出点心,不想露出悲色徒增孟谦的感伤。孟谦神色比两日前平静许多,他接过东西,终于忍不住问了他牵肠挂肚的那个人:「她,可好?」 齐妈笑笑,将云朵带来的东西交给他,道:「你想呢?不过总会过去的。这银子你收好,没人的时候送给牢头。这么多银子,他不会让你吃了苦。」 孟谦惊道:「她那里来的银子?」 齐妈摇头:「别管来由了。我也没问。」 孟谦握着那只银钗,想起插在她发间时自己一番天长地久的心意,还有她脉脉回望时欲语还休生死相随的坚定,而今日都齐齐散了,如一朵浮云。他终于体会到,真到了情断之时,那滋味可是与嘴上说说大不相同。全身无一丝缝隙不是又苦又痛。 齐妈见他神色凝重,恍惚又忧伤,暗嘆:一对小儿女,可惜造化弄人。 等齐妈回来,云朵仍是一动不动原来的样子躺在那里。齐妈在床头坐下,劝道:「丫头,这么躺着是个什么事,即便不能和少爷一起,日子也要过的。」 云朵低低恩了一声,却仍是不动,齐妈又道:「情情爱爱的,都是丰衣足了食,用来锦上添花的。如今,身子才是要紧。」 云朵支起胳臂,突然一软又险些倒下,她撑起身子,转过头:「齐妈,我知道,我两天没吃东西,你给我做一碗面吧。」 齐妈一喜,忙去下面。 云朵吃了热腾腾的面,脸色红润起来,额上晶亮的小水珠点缀着她莹白光洁的额头。齐妈用手帕给她擦了,云朵唿了一口气,笑得我见犹怜:「齐妈,烦请你去给我买个东西可好?我一点力气也没有。」 「要买什么?」齐妈怜惜地看着她,下颌尖的已如出水的菡萏。 「一段白绫。」 齐妈一惊,站了起来:「你要干什么?」 云朵眼眸里闪着异光,笑容象一朵雪白的雏菊:「你放心,我不会寻死,我会活得好好的。」
第45页 破釜沉舟 桃花源的四时春,正当春好时。树上的桃花以拼却一生休的架势怒放如霞。 她一舞完毕,静静立于桃林,唇边的笑还没有消散。她有些微微气息不均,樱唇轻启,脸颊染上醉人的红色,如春睡海棠。 陶井源大梦恍然,惊嘆:「多少银子,你可以留下?」 她一抹浅笑:「我不要银子,只要您给一样东西。我在桃花源舞上一年。」 陶井源奇道:「你要什么东西?」来这里的女子,有些走投无路,有些想入豪门,有些只为了钱。也有些,不知道为了什么。 「我要,林放秋的一夜。」 陶井源惊讶,想笑,却笑不出来。从没有一个女人,这么大言不惭地在人前扬言要一个男人。他仔细看着她的眼眸,想找出玩笑或是疯狂。却没有,那眼眸如一潭泉水,清凌凌的,即便她说了那样一句赤luo luo的有□嫌疑之话,也还是清凌凌的。 他多年未有的好奇心已经被吊得足足:「你,为何要他的一夜?」居然有一个女子明目张胆地打林放秋的主意,他想偷笑,想大笑,又忍住笑,想知道答案。 她单纯地笑着:「我想要他喜欢上我,如此而已。」 陶井源又惊讶又怀疑:「呵呵,这就奇了,他要喜欢谁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她还是单纯地笑:「我知道。我从没有孤注一掷过,想试一试。」 「若是他不愿意呢?我难道灌醉或是打晕了送给你?这,不能吧?」他略微一想那个情形,肚子憋得生疼。 「只要你让我见到他,我和他打一个赌,他一定愿意留下。」 陶井源的好奇心吊得更高:「打赌?你一定能赢他?」 「我一定能赢!」她手拿白绫仰头一笑,那样子真如一只小小的白鹤欲展翅高飞。 陶井源一拍手:「好,你这样的性子,我喜欢。我答应你。」留下她,有好戏看。 她悄悄舒一口气,手心里全是汗。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前梦。」 前尘如梦?陶井源在心里品味这个名字,不知怎的,对这样一个女子突然欣赏起来。 若榴领着她,一路介绍各处景致,行到水榭时,她突然停住脚步,打量前梦:「我好象见过你。」 「是么,姐姐见得美人多了,那里记得我这么粗鄙的。」前梦谦逊地笑着,看着水榭。 「是真的有些眼熟,呵呵。」若榴拉着她的手,笑道:「妹妹,听说你舞跳的很好,你知道么,这里的鸿影也跳的很好,回头你可以和她切磋舞技。」 「是么,那我可不会寂寞了。」 「怎么会寂寞呢,这里有四十五个姐妹,没客人的时候,不知道过得多逍遥。姐妹们都是各有技艺,在一起甚是热闹。」 她随着若榴到了水榭边一处庭院。 「这里是幽梦影。」若榴说完,突然拍着手叫起来:「你与这里真是有缘,原来这院名里有个影字,所以给鸿影姐姐住着,现在你来了,名字里又带了个梦字,可真真是与这院子,与鸿影姐姐有缘。」 前梦浅浅一笑,随她走进厅堂。 「鸿影姐姐,有个妹妹来了。」若榴对着后院子叫了一声,片刻,鸿影从后面姗姗而来,见到前梦,她淡淡地笑了一笑,说了一句:「妹妹,也会跳舞?」 前梦有些好奇:「姐姐怎么知道我会跳舞?」 「陶公子让你和我住在一起,自然是因为这个。」前梦恍然,低身施了一礼:「请姐姐以后关照。我叫前梦。」 「妹妹不用客气,正好有人陪我,我也不用镇日去摆弄我的一缸荷花了。」鸿影语气,笑容淡淡,如一束暗香的菊。 幽梦影清幽雅致。只住了鸿影和两个小丫头。 若榴吩咐两个小丫头将西侧的屋子收拾好,一切用具都齐备了,才离去。 她坐在妆檯前,看着菱花镜中的自己,默默念着:前梦,前梦。镜中的女子一扫人前的如花笑靥,眉宇轻愁,两只珊瑚耳珠纹丝不动,心里却在翻江倒海。 夜色如一张玄色大网,如星的灯笼,如网上千千之结。 陶井源踏着夜色而来,在幽梦影外徘徊了片刻,终于踏进前梦的厢房。 云朵立在那里,静静等着他开口。他笑了笑,很是温和。 「前梦,你随我来,今夜先去看看这里的姐妹是如何招待客人的。」 她突然紧张起来,轻声问了一句:「听说这里的姐妹,接客是随自己意愿,是么?」 陶井源见她突然露出怯意,有些好笑:「这个自然,你不是一心只要林放秋么?」 云朵脸色微红,低头不语。心却是放下了。 陶井源领着她沿迴廊一路慢行。在各个庭院里隐约传来琴声,琵琶声,歌声,笑声。一切都显得甚是飘渺,在水色与灯火通明的夜色中,恍惚象是仙境或是梦境。 陶井源停在一处庭院外,半月门边,支着一张古琴,一个白衣女子席地而坐,琴边的香炉裊裊轻烟,掩着她的面容。琴声如痴如醉,她身边围坐了三个中年男子,端起酒杯,却未入口,眼神随着琴声或忧或思,沉寂其中。 她一曲弹罢,琴音裊裊仍似在耳旁萦绕。半晌,三个男子才竟酒相对饮尽,然后赞嘆不已。 弹琴的女子起身为他们又斟满了酒,笑道:「三位大人,这曲子都听了有十几遍,怎么还在赞嘆。倒叫诗音不好意思了。」
第46页 陶井源走进月门,郎声一笑:「三位大人,便是什么也不听,也要赞嘆的。」 诗音回道:「那下回可真是什么也不弹了,只谈天。」 陶井源上前各敬了三人一倍酒:「如此一来,只要三位大人愿意,在下没意见。」 三人哈哈笑了起来。陶井源告辞出来,见前梦立在月门的阴影里,问道:「你为何不跟着进来,看看诗音如何与人清谈?你有事?」 「没有,没有。」她一连声的否认。 「你若是不愿意近身服侍客人,便学鸿影。你若是想学八面玲珑,来看诗音。你若是想学会媚惑别人,我领你去见一个人。」 云朵不语,她不想八面玲珑也不想千娇百媚,她只有一个念头。陶井源在前面走着,见她没有紧跟,便仰头看着一轮清月,幽幽说道:「要他喜欢你,不是光一个赌就够了。」云朵一惊,抬起步子。 「你为何要他喜欢你?」 「我,久仰他的美誉,生了爱慕之心,却没有机会接近他,我知道他常来这里,只有到此孤注一掷。」 陶井源笑了:「为了他?这里的姑娘喜欢他的甚多,倒是头一次听说有人愿意为他,而来这里。」 「这理由,你信不信随你。」她似乎有些生气,语气有些呛。 陶井源笑:「我为什么不信?这世上什么事都有可能。」 扑朔迷离 陶井源站在花厅外,看着点翠阁里的靡丽声色。轻纱红曼随风摇曳,似一只温柔的手在轻轻撩拨。几个侍女正跪坐在长长的红毯上,或摆弄水果,或为一个男人捏脚,捶腿。男子的肩头正靠在一个女子怀里,那女子风华无双,丰满妩媚。 「修哥让人捶腿,莫非是嫌弃绿浓太胖么?那以后绿浓可不敢再坐哥哥的腿了。」她玉白的手指轻轻点上男子的额头。眼神一睐,红唇嘟起,微嗔薄怨,又娇又媚。连云朵都看得心头一盪。 那男子忙一把推开捶腿的丫头,双臂一揽,将绿浓横在怀里,低头就是一阵乱吻。云朵忙低头,心跳不已。 陶井源若无其事地看着,低声说道:「看多了就习惯了,门都不关,自然是不怕看的。」说着,抬步就进了花厅。云朵只得随后勉强跟上。 「哎呀,公子今日怎么来点翠阁了。」绿浓在男子怀里娇笑,并无起身的意思。 「听说今日修公子来了,陶某特来奉一杯酒。」 「不敢,不敢。」修公子端起酒杯与陶井源对饮了一杯,然后打量着他身后的云朵,问道: 「这是新来的姑娘么,怎么没见过?」 「是,前梦,过来给修公子敬一杯酒。」陶井源一回首,指了指案上的酒杯。 云朵上前端起酒杯,斟满,修公子正欲接过,绿浓却伸过来一只玉手将酒拿在手里,:「修公子,绿浓只要你喝我敬的酒。别的女子,修公子最好看都不要看一眼,不然,绿浓便要夜不能寐。」她的声音又妩媚又有些幽怨,眼里的浓情蜜意似滴出水来。云朵在一边暗嘆,连自己一个女子都觉得酥了,这男人怕是在劫难逃。修公子神色痴迷,接过绿浓的酒杯,吃吃笑着:「好,我只喝绿浓的酒,不过,你要陪我一起喝。」他喝了半盏,将剩下的送到绿浓唇边,绿浓喝过,将手指轻轻抚上脸颊:「好热,我不能再喝了,我怕喝醉了修公子就再不喜欢我了。」那一双玉手在脸上与颈间抚摩,状如兰花。修公子被她一双玉手勾得七上八下,恨不得自己可以代替。那玉手缓缓向下,再向下,直停在抹胸上,绿色的抹胸被纤纤玉指拨弄了一下,眼见一丝春光几欲乍现,玉指却又生生停住,往上而来。修公子吞了一口唾沫,已是饥渴难耐,偏生有陶井源在此,若非,他必定将她扑在红毯上,吞了她。 绿浓醉意浅露,越发无力,只一个人都融化在修公子的怀里。陶井源说道:「修公子,今日绿浓有些醉了,还是扶她去睡吧。」修公子如听到天籁一般,抱起绿浓进了后室,隐约听见绿浓一声娇唿。云朵已是如坐针毡。陶井源却视而不见,只在一边自斟自饮, 「你若是连这也看不下去,如何去套林放秋呢?」他调侃一笑。 她脸色一动,略一迟疑,问道:「林大人也喜欢这样的么?」 「他喜欢什么样的,我可不知道,我只知道,这里的诗音,解忧,还有丛婷,都与他甚是暧昧。」他嘿嘿笑着,越发想看什么样的女子能套住他,眼前这个么?象又不象,不管结果如何,他都有好戏看,这就够了。桃花源里的女子们很忙,只他一个男人,又太闲,有个乐子,甚好,特别是关于林放秋的乐子,再好不过。 「我明日请他来,给你画一副画像。」云朵恍然想起,以前与他来时,看到的那一本画册。当日自己何曾想到有一日,居然也跃于纸上,成为众人翻阅的对象。她本想以后练一练,跳一场舞给他看,以后也只跳给他看,却再也不能。一入此处,她就不是原来的她了,而他现在,更不是原来的他了。诸般美梦挡不住一线阳光,一照就现了原形。 陶井源见她沉思不语,神色恍惚,便用手指沾了些酒在条几上画了画,说道:「我思量着,你这个名字写起来,似有些沉闷方正,不够灵动。不如改为千梦更好,写起来有飘逸灵秀。配在画册上才好看。」 「好。」她只吐出一个好字,心说,不过是别人口中的一个代号而已,她没用原来的名字,是不想让不喜欢的人叫她,而前梦,不过是他的名字倒过来念而已。
第47页 「那好,你早些去歇息吧。」 陶井源起身将她送回幽梦影,嘴角浮笑,有些迫不及待见到明日的朝阳。 豁然阁里,若榴在灯前轻扫案上的浮尘,其实案上早是一尘不染,她只是想待得久些,离他近些,近的可以听见他均匀平缓的唿吸,可以闻见他手中的书上淡淡的墨香。 「公子,你觉得今日来的前梦姑娘如何?」条案已经扫完,她终于找了个话题,可以继续在他身边多留片刻,她唯愿与他想守这一室的夜色与烛光,只他二人。 他抬头笑了笑,在烛光中眯一眯眼反问她:「你觉得如何?」 「恩,她么,似乎一眼就能看透,又似乎一眼看不透,不过,我一见就很喜欢。」 陶井源点头:「看来你阅人多矣,已有明锐的直觉。她的确是讨人喜欢,这第一眼的印象很重要。特别是在桃花源。」 若榴的笑容被他一个「喜欢」僵在了唇边。她飞快的平復了莫名的一丝担忧,将那笑容不动声色的维持。 「公子好象还没说过喜欢那个姑娘呢,今日好象是头一次。」 「谁说的,这里的姑娘我都喜欢。」他低头继续看书,神色无异。 要是谁都喜欢,那就是谁都不喜欢。若榴悄无声息地嘆一口气,说不出是放心还是怅然。 箭已离弦 陶井源坐在缘源厅,慢悠悠地晃着手里的摺扇。若榴仔细地在紫檀画案上摆好笔墨颜料。镇纸下,宣纸一张静待有人前来落笔。 厅中挂起半壁白纱,随风轻漾,似温柔的水纹,一波一起。 白纱后,云朵站在窗前,遥遥看着窗外的桃花,它苦熬一冬,终于在春风里绽放一身芳华,可是过尽千帆,若独独它等的那人不来,空有好颜色无他来看,又有何益?一季的等待与芳菲终零落成泥,只有再盼来年。而自己,今日就要斩断一生的念想,再没有来年,只有来生。 若榴看着轻纱后曼妙婀娜的身影,似月中的婵娟,清远动人,不禁问道:「林大人怎么还不到?」 「他自然是教完了他那两个学生,再得空来这里。」 若榴笑道:「林大人是个很忙的闲人。我去备一壶好茶来。」 陶井源看了看白纱后依窗而立的倩影,充满了期待。好戏即要开场,他饶有意趣。 终于,一个清逸的身影缓步而来,踏入了缘源厅。 陶井源起身含着一丝偷笑:「林大人,让佳人久侯可是不好。」 林放秋清淡一笑:「我该恭喜你又得了个摇钱树才是。」 陶井源佯做害怕做出愁苦状:「千万别说我有钱,想害我不是?我被打劫了一次,可平生不做第二想了。」 林放秋微笑,抬眼就见轻纱后娉婷一人,静静而立,遂眉头一挑,看向陶井源。陶井源点头:「不急,先看过她的舞才画。」 林放秋笑笑坐下。陶井源一拍手,轻纱后的人影开始舞动起来。林放秋并没有十分上心地去看。鸿影的舞已是首屈一指,而宫里的庆乐坊每排成一支舞,他也时不时地陪同高赢前去观赏。所以,他对这个新来的女子并没有太大兴趣,不过是应了陶井源,来画一副画像而已。而这次,陶井源竟没有直接让他来画,而是非要隔一层纱先来看舞,究竟是何用意,他有些好奇。白纱后的女子虽看不清面容,舞动的身姿却看得十分清晰。不知是轻纱笼着还是她本身舞姿的一种飘逸,她似是随时都要化风飞天,让人心悬。 渐渐,林放秋的漫不经心已经变成全神贯注。那女子的一条白练在轻纱后如蛟龙出海,如雁落平沙,总是在最不经意间突起波澜。厅中安静之极,白练却是极静中极动,令人屏息。 林放秋便是看过无数人间至景,这一处的风光却是独好。 终于,她停了。林放秋暗地舒气,那一份怕她飞天随风的担忧消失无形。 「千梦,过来见过林大人。」 云朵在纱后深吸一口长气,伸出手指去挑开那一层薄如蝉翼的轻纱。轻纱触到指尖的一剎,她手指一滞,心里勐地一痛,这一层纱将如一条河流,隔开她的将来与过往,这岸是她与孟谦的青梅竹马,那岸是她与他人的周旋未知,而她以后将只能在一岸回忆,再也回不去了。 她已不能回头,只有挑开。 轻纱一开,骤然惊魂! 是他! 云朵有些眩晕,破釜沉舟的决绝瞬间溃不成军。 她慌乱起来,尚抱一丝幻想,几月前的一面,或许,他早已忘了她。 林放秋神色未变,唇边客气的一笑若隐若现。 她努力平静地笑着:「见过林大人。」 「不必拘礼。我与陶公子是友人。」 云朵惴惴地看他,他眉宇如常,看不出一丝异样,她终于放下心,慢慢恢復常态。 「千梦,你坐在那里。」陶井源指了指画案前的一张椅子,云朵依言坐下。 林放秋走到画案前,调色润笔,他眉头轻蹙,漫不经心,对即将要画的人,没什么关注。 陶井源微微有些失望,成心设计的一场他惊艷她倾慕的好戏,却是两两相对的波澜不惊。生生急煞了看戏的人。 云朵坐在那里,看着对面的林放秋,他眉目清仪,神色恬淡,似与人都有着距离。看人时,不过是漫不经心地淡淡扫上两眼,被看的人却是蓦然一惊,似被一道锐光看进心里。
第48页 他没怎么抬头,云朵与陶井源都很好奇他究竟会画成怎样?若榴奉了茶来,却不敢支声,只停在一旁静静等待,厅里隐约只有风的声音,和一缕墨香。 云朵似乎觉得过了很久,也许不久。林放秋停了笔,抬头看她,仍是若有若无的笑意。 陶井源走过去,拿起画,有些愣,画中的女子眉宇生动,一股单纯质朴的甜美和明朗大方的神色,跃然如生,堪称神似形似。 陶井源对云朵招手:「你来看。」 云朵有些忐忑的窥了一眼林放秋,他已退到一边,自顾自喝起茶,似乎那画已与他无关。云朵就着陶井源的手一看,心勐地一坠,画上的女子并未起舞,起舞的是满纸的梅花,她手拿一枝红梅扭头轻嗅,一脸沉醉与娇痴。原来,他并未忘记。 云朵有些绝望,自己这样处心积虑的放弃一切来桃花源,千万思量却独独没想到与他有过一面之缘。难道就这样功亏一篑?尚未一试,她如何甘心?她一横心,走上前,强压心里的忐忑,道:「林大人原来,没有忘记。」 林放秋放下茶回头,她一头如云黑髮随意挽了上去,斜插一只白玉簪,玉越白,发越黑。她眼帘微垂,面容楚楚。 林放秋恩了一声,回道:「不过是多年小心谨慎的习惯,容易记住人。」 陶井源在一旁似是被隔离在外,有些急:「怎么,你们见过,千梦怎么没提?」 云朵微笑:「陶公子并没有问啊。」 陶井源深深打量二人,原本灰了一半的心又重新燃了起来,有戏。 他回头对若榴说道:「去把诗音等姑娘请来,就是林大人的红颜知己,那几位,你都知道。」他故意说着。 若榴自然知道是那几位,转身而去。 「来,喝茶喝茶,这是今春的新茶。」陶井源招唿着,他此刻虽然觉得自己多余,可是却不捨得离开。 云朵低头看着手里的杯子,茶叶在水里上下浮沉,如她的忐忑心绪。原以为,众人口中的林大人,手眼通天,人又风流,桃花源是他常来的地方。她便以为流连烟花之地的他应该是个风流好色之人,却没想到他这样的冷淡疏离。如何让他喜欢她,如何让他喜欢到可以为了她去做一件事?云朵开始有些慌张,也许,事情并不是她想的那样简单,也许他并不是众人口中的那个风流权贵,可是她已不能回头,她必须全力一搏,不能输,只能赢。 一见钟情 莺声燕语在桃花林中响起,渐渐近了缘源厅。 一片绯红浅紫鹅黄如四月里最热闹的花市,晃了人的眼,更晃眼的是那一片绮丽颜色中衬托的好容颜。 几声脆如珠玉的「林大人」顿时让厅里热闹起来,林放秋放下茶盏淡笑。然后指了指陶井源,道:「是他找你们来。」三个女子脸上隐约可见失落,却仍是笑的很甜。 「来,诸位见见这位新来的千梦。」陶井源一见围在诗音,从婷与解忧中的林放秋如群星捧月,眼睛就眯了起来。 三人其实早已看见一边的云朵,此时才知道,原来她就是新来的千梦,她们也听若榴说过,今日一见,自然要好好打量一番。女人看女人自是挑剔,美人看美人更是挑剔,奈何她们静默了片刻,眼光扫了一圈,却没在云朵的身上挑出一个细小的瑕疵。诗音亲和微笑,解忧上前拉着她的手,丛婷已经娇笑连连:「好妹妹,如今一见,姐姐们都觉得自己老了。」她说着,眼波一睐,余光扫向林放秋,却见他低头品茶,无动于衷。丛婷稍稍释然,他对千梦并无特别在意。这样就好,雨露均沾。 陶井源看着面前的花团锦簇,却还嫌不够热闹。于是叫道:「若榴,你去将绿涛阁的好酒搬一坛来,今日一醉方休,既算是迎接千梦,也算是答谢林大人。」 诗音笑:「听起来,并没有我们姐妹的事啊。」 「怎会没有呢,解忧行酒令,丛婷与你陪着林大人,却是一个都少不了。」 云朵起身,说道:「公子,我想亲自下厨给林大人做一道菜,聊表谢意。」 「如此甚好。你跟若榴去吧。」 酒上,菜齐。 云朵最后端上一盘菜。一条鱼。红艷欲滴的汤汁在鱼身上薄薄浇了一层,盘边点缀着绿叶与黄花。鱼嘴微启,汤里的几个白色小圆子似是刚吐出的泡泡,活泼明丽,香气四溢。 「这菜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丛婷嘆了一声,女子对那颜色自然格外上心。陶井源与林放秋虽对这菜的形色颇为欣赏,却没有多做赞词,提筷一尝,味道好才算是上品,空有好颜色,有时反倒喧宾夺主。 一尝之下,陶井源这才开始夸赞:「不错不错,微酸,微辣,极香。」林放秋未吭声,只贊同的一点头。然后抬头问道:「这是什么做法,倒很新鲜。这道菜可有名字?」 「叫,慕鱼。是我自己琢磨的,林大人喜欢就好。」 「临渊慕鱼,不如归而结网。」陶井源突然笑起来,贼兮兮地扫了一眼云朵。云朵脸色一红,却满含羞色的看了一眼林放秋,然后垂下眼帘。 林放秋心头一动,筷子却没停。 解忧的酒令行云流水般的让人不暇,云朵心事重重,自然是招架不力,幸好她酒量不浅,不然真要败于解忧。 几轮迴合,诗音与丛婷已是半醉,丛婷借着酒力,偎依在林放秋的臂膀之上,无限娇柔。
第49页 陶井源见时机已到,扫了一眼云朵,道:「千梦,不是想要和林大人打一个赌么?」 云朵一惊,事到临头,她只有借着酒力豁出一切,她抬眼看着林放秋,道:「林大人,今夜酒醒何处?」 林放秋一愣,这样的话语若是一个风尘女子软绵绵,羞答答的说出,自是让人销魂。她却是这样坦荡荡,明朗朗的直言反问,反倒让惯见风月的他有些尴尬,一时无语相回。 「我想请林大人留在幽梦影。」云朵再道。林放秋的尴尬更甚。 陶井源罕见林放秋的尴尬与不自在,几欲笑出声来。林放秋看着面前一双熠熠生辉的眼眸,竟无法玩笑,只能说道:「我回家去。」 「不要,奴家眼都盼得疼了,林大人才来。怎能轻易就回去呢?」丛婷明眸珠光,半是撒娇,半是依恋。 陶井源推波助澜:「是啊,林大人怎可辜负如斯良夜,如斯美人?」 「那你,夜夜辜负。又当何为?」林放秋看着陶井源的笑脸,不深不浅的来了一句,顿时让陶井源封了口。 「我这里有一方手帕,若是我能将林大人从头到脚都套住,林大人,你就留下,可好?」她终于露了一丝羞怯,语气也绵软起来。林放秋也终于可以自然地看她,心里被勾起了好奇。 她手里的一方红色丝帕,方方正正,很是小巧,最寻常不过的女子手帕,如何能套住自己,林放秋极想知道,也有些不信。所以,他点头。 云朵舒一口气,他终于答应。 她将手帕对摺,拿起一把小剪刀,来回剪了许多趟,然后,她放下剪刀,对林放秋嫣然一笑。林放秋唿吸一窒,不知是紧张还是好奇,还是其它。 陶井源等人都看着她手里的那方手帕,她轻轻抖开,那手帕居然被剪成一个很大的圆环。她起身,站在林放秋身边,林放秋只觉得馨香萦绕,然后一个红色的圆环,从肩头落到膝上。 「果然,是套住了!」陶井源哈哈大笑。 林放秋有些哭笑不得,没想到,她手里的那一方小手帕居然还真是套住了自己!这样的一个女子,奇思妙想为了留住自己,他的心被更大的好奇勾起。 诗音佯做吃醋:「哎呀,林大人今夜名花有主,我们姐妹还是早早散场,独守空闺对月伤神罢了。」 解忧与丛婷只能附声一笑,奈何?他从来是片叶不沾身的,今日是大意失荆州?还是故意?不管怎样,千梦留下了他,这是桃花源里头一个留住他的人。 幽梦影。 「你为何要留下我?」 「林大人没听过一见钟情么?」云朵艰涩地开口,她这样骗一个人还是第一次,虽然情非得已却仍是有些愧疚,她只能低头细语,掩饰不安。在他眼里,却偏偏是出水芙蓉迎风一低头的娇羞。 「我不信。那日你在梅林中,对我很是兇悍。」林放秋情不自禁浅笑,印象很深,深到在提笔做画时,那一副图画似是早在脑海中成形,不过是信手捻来,从脑中移到纸上而已。 「林大人耿耿与怀么?那我陪个不是?」 「是,我的确耿耿与怀的很。」林放秋故意慢声说道。 云朵一惊抬头,神情楚楚:「林大人。」 「你若是说说你的舞从那里学的,我就原谅你。」 「林大人既然已经看出来了,我就实话说了,我十岁前都在庆乐坊学舞,是领班的黄嬷嬷亲自教的。」 「果然不错,那后来呢?」 「后来,黄嬷嬷又亲自将我赶出来了。」 「为何?你跳的不好?」 「我跳的是最好的,可是我不会笑。」 「不会笑?」林放秋不相信,他见过她笑,温婉动人。 「是,她说,不光脸上笑,眼睛和心都要笑,要么笑得妩媚如妖,要么笑得清淡如仙,前者因动人心魄而勾人,后者因不可得手更勾人。」 「我却是笑得象个孩子,舞跳的再好,也是给男人看的,所以,她不愿意再教我。 林放秋有些惊讶,黄嬷嬷他见过,一副圣洁女人的冰冷面孔,却没想到,她对舞姬的调教如此之极。也许,她说的对。 眼前的她落落大方,单纯明丽却妩媚不足。她正惴惴不安的看他,似是猜测他是否已经原谅她初见时的「兇悍」。他情不自禁挑起她的下颌:「千梦,你是为了见我,才来这里?」 「是,我知道你常来这里,我才来。你笑话我么?」云朵微一扭头,从他手指上转开。他的手指很凉,不似孟谦,什么时候都是温热。 林放秋明显一怔,却很快说道:「我当然不会笑话你,我应该受宠若惊才是,居然为了我让佳人如此!」 云朵舒一口气,仍是不敢看他,怕他凌厉的眼神,看穿自己的心事。 烛光下,她绯红的脸色染着酒意,失了人前的大方与坦率,一双秋水在长长的蝶翼下闪躲,看不见光华。林放秋有些急,他想要她抬眼看他,验证那一潭碧水中有几许真情。 他再次抬手,挑起她的下颌,她慌乱娇羞的眼眸不过电光火花般的一扫,他已明了。他却有些不甘心,想要再试一试,也许是自己这一次看错呢? 他略一迟疑,抱起了她,走到床边。反手一挥,银钩叮噹,红幔四垂。她在鸳鸯戏水的缎面上慌乱不堪。却生生强压恐慌与绝望。她到桃花源就要走到这一步,过了这一步才有下一个开口。她没有后路可回头。
第50页 林放秋略一歇息,欺身上来,覆上她的樱唇。 云朵一阵眩晕,心里的绝望漫天铺地而来,锐不可挡的刺痛在心里蔓延。 林放秋突然起身,牢牢看进她的眼眸。 「你,并不心甘情愿。」 云朵娇喘吁吁却飞快应道:「我,心甘情愿。」 他眼眸深邃:「也许你情愿,却不心甘。」 「我不缺女人,却缺心甘情愿。」他起身挑开红幔,走到窗前,云朵只见一个红色的背影,烛光下很孤冷。 「我可以等,却不可以被骗。」 作者有话要说:为什么情节很香艷,我写的不香艷呢?挠头..... 绝处逢生 桃花源的笙歌悠然飘荡在春风夜色中,象是一条迤俪的山路绕着青山绿水慢慢伸展。 陶井源有些失望,一柱香的时间,林放秋从幽梦影里离去,这样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又不短,若是发生什么也能发生,若是不发生什么,也可以不发生。他挠头,自嘲:林放秋他娘也没这么操心过。 算了,喝酒喝酒。姑娘们都很忙,只他闲着,一闲就瞎操心,果然是正理。若榴看着他忽愁忽喜的面容,很想钻进他心里去看看他到底在想什么,他对她很好很好,却仍是隔了纱隔了窗户纸,很薄就是点不透。 酒不过刚上,若榴就领了人来,方一鸣。 他行色匆匆,本来不修边幅的头髮更显凌乱,见面第一句就是:「上饭!快!」 陶井源奇怪地打量他:「怎么,染香山过不下去了,下山讨饭来了?」 方一鸣先在嘴里放了块糕点,吞了,才说道:「那里话。我磨了一天嘴皮子,跑了一天腿,饿的。」 「什么事劳你大驾?做这般苦力?」 「是我那小兄弟,刚才牢里将他捞出来。」 「谁?」 「孟光禄之子是我小兄弟,我上次给你提过的。」 「哦,你让我找他,莫非是在牢里被你找到的?」 「说来话长,这已是两回事了。」 若榴已经麻利地摆好了饭菜,方一鸣奔波一天,着实很饿,风捲残云地塞进腹里,方喘了一口气,踏实许多。陶井源心里微酸,当年的他,宴席之间如何的风采,谈笑儒雅,举止风流。如今都被他抛却。 「其实我下山已经三天了,今日来又是有件事要交代。「 「什么事?」 「还是找人,不过这次找的是我那小兄弟的老婆。」 「他二位可真是折腾。今日不见一个,明日不见一个的。」 「废话少说,你一定要放在心上,我那兄弟都快急得疯了。那女子叫云朵,十七八的年纪,容貌很出众。」 「我这里,并不是寻人的场所。」 「我知道,你叫这里的姑娘留意客人的话语,万一有个线索呢。我这不是病急乱投医么。」方一鸣嘆道。 「你救人,找的是谁?不怕传到他耳里又怀疑你与人勾结?」 「我找的这人,是刘公公。得罪的就是他。救人要紧,也管不了别人的口舌。」 「你呀,总是为他人忙活,当年若不是我牵连了你,你又何必如此呢。」陶井源苦笑。 「我感谢你才是,如今的日子才自在。」方一鸣打断他,笑容很诚挚。 「我要走了,你有信了就去雷公巷找一个叫孟谦的。」 「多留几日吧?」 「不可,不可,我这次下山在京城里晃悠了几天,他肯定心里不痛快。得赶紧回染香山避嫌,过些日子再下来。」方一鸣无奈地摇头,高赢对他的提防与戒心,是从两人同时被选进宫里开始的。十几年了,高赢累不累他不知道,他已经很累,不想再多是非。若不是为了孟谦,他不会在刘公公府上磨了三天。他心里很愧疚,当日云朵奔下山时,什么话也没撂下,他闲散惯了的心思便以为云朵是个急性子,等不及孟谦上山要去寻他。可是等了两天,两人都没来,他才有些急了,觉得事情有些奇怪,他匆匆下山,知道一切,还好刘公公卖他一个面子,孟谦无事。可云朵又有事,失了踪影,他陪着孟谦找了一天,也没有下落。只得来陶井源这里放一个风声,其实他知道,期望不大,陶井源比他更谨慎,把自己禁锢在桃花源,除了朴贤寺,那里也不去。他们都是自愿剪了翅膀的鸟,为了让人放心。 陶井源也知道留他不得,送他到了大门口,直到夜色淹了他的身影,陶井源仍伫立在风里,若有所思。 若榴静静站在他的身后,轻轻说了一句:「我去转告诸位姑娘。」 陶井源关了石门,神情有些寂寥:「别告诉鸿影他来过。」 若榴点头:「幽梦影我就不去了,反正她们二人交际甚少。」陶井源点头,提着一盏灯笼朝豁然厅而去,若榴看着他的背影,有些出神。 幽梦影里格外静幽,云朵撩开红幔,人已离去。烛光依旧,似是不曾照过那人的身影。 她慢慢坐下,心里的悲伤终于化成两行清泪流下。窗前明月一泻千里的清辉却照不进他的牢房。而她,成败未卜。 鸿影的房间闪着烛光,云朵不敢再独自坐下去,她怕管不住自己的心和脚步,恨不得此刻离开这里,却找他。她匆匆起身,来到鸿影的屋子,想找一个人谈天让自己分神。 鸿影似有些诧异,她笑着请云朵坐下,又泡了一杯花茶,放在云朵的手里。
第51页 「林大人,让你伤心了?」 「没有。」云朵一愣,自己的伤感如此明显么? 「那你一脸的伤心又是为了什么?」鸿影轻轻的用手指拨了拨她的发梢,有些怜惜。 「也许是感怀身世吧。姐姐可有什么亲人?」云朵只能转开话题。 「没有,我从小就被卖到庆乐坊了。」 「姐姐也是庆乐坊出来的?」 「从庆乐坊出来去铭王府,又从铭王府来到这里。」她明明在笑,却透着一股沧桑。 云朵看着她的笑容,默默无语。 她还在浅笑:「小舟随波,一个个渡头停靠,却不知道何处才是尽头。」她云淡风轻的一声轻语,云朵已是酸楚难耐,扭头不忍再听,她说的是她,可又何尝不是说自己。 鸿影端起茶浅浅喝了几口,说道:「今年的茶比去年的味淡,想来是雨水太多。」 云朵也喝了几口,终于说出:「姐姐,我也是在庆乐坊待过的。」 「是吗,怪不得觉得你面善眼熟。」 「不过,后来被赶出来,因为我能吃,又不会笑。」 鸿影扑哧一声笑出来:「那有这样的理由。」 「姐姐不知道么,黄嬷嬷从不让晚上吃饭的,她日日把身轻如燕挂在嘴边。我晚上偷偷吃馒头,被她打了好几次。」云朵想起来小时候的日子,有些感慨,后来到了孟府,才知道什么是温暖。 「我并不是黄嬷嬷教的,听起来比你好过一些。」鸿影嘆息,学舞的女子若不吃苦,那 有台上入人法眼的惊艷。 「姐姐来这里多久了?」 「有两年了。」 「陶公子,他对人怎样?」 「他自然是对人极好的,不象是主人,倒象是个僕人。」鸿影笑道。 「真的?」云朵大奇! 「是啊,姐妹们都好欺负他,其实也不是欺负,有时喜欢他又不能说出来,又或者说出来,他也装煳涂,就只能狠狠心欺负他,让他记住,让他注意,小女子的心思都是这样的,你说呢?」 「我们这般私下议论他,也算是欺负么?」云朵实在忍不住有些同情他。 「不算,湘琴都是明目张胆地踩他的脚,容翘么,敢在他酒里下药。」 云朵羞怯又好奇地问道:「春药么?」 「泻药!」 渐入佳境 云朵顿时被泻药两个字逗得开颜欢笑起来。 「那,姐姐可欺负过他?」云朵俏皮一问,醉翁之意不言而喻。 鸿影也俏皮一笑:「我不喜欢他,自然也不欺负他。」 「那,姐姐想欺负谁?」 「那个人,我实是鞭长莫及。」鸿影眸光一紧,笑容有些僵。 云朵本想引她轻松,却不想点中她的心事,顿时有些萧然。 鸿影却潇洒一笑:「我知道他的心意,原先是不信我,后来是怕连累我。」 「妹妹的心上人又是谁?真的是林大人么?」 云朵看着窗外树影花间的如水月色,心思飘到孟谦的身上。鸿影的问话她不能说不是,又不愿意说是来骗她,只是低头笑了笑。 「我与妹妹很投缘,又住在一起,妹妹以后有什么事只管来找我。」鸿影以为她是害羞,便也不再问下去。 这样的夜晚,寂寞而又各怀心事的两个女子,心怀都象是打开了的扇贝,露出里面的珠光来。贝壳里的珠子甜蜜又痛苦。 陶井源将云朵的画像附在画册之上,眉开眼笑地合上。因为,林放秋差人来说,今日要来。 于是,他备好了一桌酒菜,在绿涛阁,叫来了云朵。他虽然不知道那一夜到底有没有发生什么,不过他自信今日一看两人的神色,那是什么也瞒不过他的。 云朵看着绿涛阁下的水波,心里也是一波一波的涟漪不断。那夜他忽热忽冷的态度,似信非信的眼神,她到底有几分把握?水波随风起,心里更是纷乱不堪。 夕阳余辉尚不够夏日那般明媚,却染了水上一层金光,陶井源眯着眼看着林放秋从竹林中而来,近了,才发觉他眉间有事。 陶井源看着他走上绿涛阁,迎了上去,问道:「怎么了?」 林放秋却是先看向云朵,她今日一身白衫,十分素净。背对夕阳,她不声不响的微笑,象一朵山间的百合,即便无人来嗅,也是暗香袭人。 陶井源随着他的目光暗笑,他也有今日这般看人的时候,深深的看,不是往常淡淡的扫上两眼。林放秋坐下来,方才说道:「明日是他的生日,要老大为他作画,蜡燃一半,便要绘好一副八仙贺寿图来,摆明了是要他在众人面前出丑。」 陶井源有些失望,本以为他是为了她而来,却原来是心情不好,才来这里解忧。他嘆了口气,道:「那是他的儿子,你操个什么心。」 林放秋揉揉眉心:「到底是我的学生,平时没一丝错处的孩子,怎忍心如此。」 「怎没有错处,投错了胎,若是从刘妃的肚子里生出来,那才叫一丝错处都无。」 林放秋看了一眼静静聆听的云朵,欲言又止。然后看了看陶井源。陶井源忙打住话题,说道:「来,来,千梦,给林大人斟酒。」他这才想起来,居然忘记观察两人之间的眉目传情了。云朵起身立在林放秋的身侧,奉上一杯酒,纤纤十指被翡翠色的酒杯衬得如玉般通透。林放秋接过,眼光在她手指上流连片刻,却没抬头。陶井源冷眼旁观了几次,两人都是你来我垂首,我去你扭头,竟没有眼神交汇的时候。
第52页 正空惆怅,干着急时听得一声婉转的央求:「林大人若是今夜不在桃花源留宿,明日清晨可否来一趟幽梦影?我,有样东西想要送给大人。」峰迴路转,陶井源玩味地看着林放秋,且看他如何回答。 「一定要明日么?」林放秋剑眉一挑,问得极慎重。 「明日清晨。」云朵抬起眼眸,柔情脉脉地一笑,然后起身。 「公子与林大人想必有很多话要讲,千梦先告退了。」她微一欠身,再抬头时对林放秋淡淡一笑,提起裙裾拾阶而下,隐在竹林之中。 林放秋隐隐有些诧异,又有些好奇。以为她今日必定会比前日更热情留他,她却中途退却,空留了明日的悬念。 陶井源也有些好奇诧异,她明明象山泉一般的清澈,怎么突然又象是雾笼的奇峰,有了神秘? 明日,那就明日。 林放秋居然隐隐期待明日的清晨,她要送他什么? 桃花源的清晨很静寂,水,树,石都象是仍沉睡在一场笙歌美梦中。 幽梦影的月门边遥遥可见一个娉婷婀娜的身影,在翘首等人。林放秋心中一动,这样的一个场景也许是在梦里梦过的,怎生如此熟悉亲切? 云朵见到他时展颜一笑,把手里的一块丝帕放在他的手上。 丝帕在手心里微有凉意。林放秋看着丝帕心里有些异样,想起那夜。他展开丝帕,居然是一根蜡烛。他不解地抬头,看着云朵。 云朵绽开一朵微笑:「林大人,这蜡烛定会比平时多燃许多的时间,应该能成全你的学生。」 林放秋大奇:「为何?」 「你不信么?今日你只管燃上这一只蜡烛,到时候就知道了。」她自信又慧黠的笑着,转身进了月门。 林放秋看着那一片紫色衣角在月门后一闪,嘴角漾起一丝微笑。即便这蜡烛如常,不多燃一刻,在他心里也不一样了,她居然对他一句话上了心。 暮色起时,林放秋再次停在幽梦影前的月门。云朵笑着看他,等他的询问。 「那蜡烛,怎么回事?」 「我将它放在了一堆冰里。」 「你真是。」心思奇妙,冰雪聪明几个词林放秋没有说出来。只是赞赏地看着她,有些失神。 半晌,他才嘆道:「我该如何谢你?」 「千梦不敢,只想请林大人答应一个请求。」 「什么请求?」 「林大人答应么?」 林放秋有些好笑:「你先说了,我才知道能不能答应。」 云朵本以为他为了面子,自然会一口答应,没想到他却是不肯上钩。她娇憨又失望地噘了嘴:「林大人怎么不爽快?」 林放秋忍着笑:「我,被套了一次,自然也学精些。」 她的嘴噘得更高一些:「林大人若不答应,我就不说。」 林放秋只有投降,他实在好奇她有什么请求。「那好,我答应。」 「我想求林大人,允许我骗你一次。」 林放秋大吃一惊,这样的请求是个什么意思? 「莫非,你已经骗过了我。」 「我是说,以后。比如说,林大人和别的姐妹一起时,若是问我醋不醋,我说不醋。」云朵飞快说了一句,慌乱的低头。她虽然情非得已用「一见钟情」四个字骗了他,却希望因他的答应而稍减心里的内疚。 林放秋果然被这个例子拨动了心,这样的骗,他倒是不介意。可,真的是么?他眸光一紧,却淡然一笑。 如实相告 暮色里她如花娇颜渐渐模煳。月下赏花,烛前看美人向来都是一件极其惬意的事,今夜月色尚好,他心情也甚佳,可惜,时机象是一朵刚打苞的骨朵,隐约可见来日的芬芳,究竟有没有风雨,却是一场未知。 林放秋略一迟疑,终道:「我先走了。」 「我送你。」云朵在他身后跟上。暮色里他身影修长,长衫翩翩。 林放秋听着身后细碎的脚步声,问道:「你与方一鸣很熟么?怎么没听他提过你?上次我去染香山,若是不知道他心里有鸿影,我还以为你是他的红颜知己被偷藏山上呢。」 云朵一惊:「他喜欢鸿影?他也来过这里么?」 「你不知道?」 「我与他其实两面之缘而已,他与我家公子是好友。」 「你家公子?」林放秋步子顿了顿,问道。 「是。」她简单地回了一个字不想再多说下去,林放秋是个聪明人,她生怕太过明显让他看出端倪。她虽然心急如焚地想要孟谦出来,却又怕操之过急反而让林放秋反感自己在利用他。她只能强忍着焦灼慢慢周旋。她只知道,她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可以为他做一切,若是林放秋也喜欢上她,不求他为她做一切,只要为她做一点就够了。 林放秋见她只回了一字就没了声息,便停了步子,回首道:「在琢磨怎么骗我么?」 「那有。」云朵又慌又惊,连忙否认。 他笑了笑,继续走。 「你想必也听说过,我与皇上自小一起读书。」 「是,隐约听过一两句。」 「我无事时,也教教皇上的长子与第三子画画。」 云朵有一丝欣喜,她虽然猜得出来,但他这样明说,倒是对她更信任了几分。 「是让皇长子作画吗?只是皇上为何要让他出丑呢?」
第53页 「他儿子太多,他喜欢刘妃,爱屋及乌,对老三更喜欢。不过此事你知道就好,不必对外人言。」 云朵对宫闱之间的事没有半分兴趣,她似是无心的问:「皇上的诞辰会不会大赦天下?」 林放秋步子没停,片刻才道:「那倒不会。他登基那年大赦过一回,下次,恐怕是立太子之日了。」 云朵心里明知希望渺茫,仍是不由自主的失望。 桃花林在夜色中素淡起来。石门处,林放秋停住脚步,看了一眼云朵,说道:「你回去吧。」 云朵颔首,低低的问了一句:「你何时再来?」 林放秋但笑不语,负手而去。 翌日,天稍微有些阴。 来桃花源的客人有一位点了千梦。若榴来告诉云朵时,她有些慌乱。鸿影却在一边说道:「妹妹,这里是桃花源,陶公子虽然乐意被姐妹们欺负,却不会让姐妹们受别人欺负,你不用担心。」云朵释然,有些腼腆:「我并不是害怕,总觉得自己的舞多时未练,生怕有损了这里的名声,连累别的姐妹呢。」 「妹妹何必妄自菲薄,公子肯留下你,自然是因为你有过人之处。」 云朵拿起白练,换了衣衫,随若榴而去。 客人在飞天阁。云朵进门时粗粗扫了一眼,四个人。居中的一位年纪三十许,明显为主。边上三人有逢迎之色。 乐声一起,云朵翩然而舞,她没了紧张,心思飘到很远,若是场场舞都似是为了给一个人看,心里才能稍微舒缓。 她飞旋时眼光随着白练,却突然不备一个踉跄,手中一紧,白练被人拉住。居中的男子将白练缠在手上,慢慢一圈一圈绕在手掌,他嘴角的一丝笑却越来越逼近云朵。云朵有些尴尬害怕,这样的情景她委实想都未想过。她有些木木的放了手,任白练一端飘到了地上,那人的笑意更浓,起了身。 他将白练拿起,送到云朵手边:「怎么这般生涩?是个雏儿么?」语中的调笑已是咄咄逼人。 周围的三人却都窃笑起来,其中一个笑着:「小侯爷见多识广,可别吓住了娇滴滴的小姑娘。」 云朵觉得脸上热了起来,进退不得,惊慌失措。身后响起陶井源的声音:「小侯爷,千梦初来乍到,不解风情,只会跳舞,我去叫绿浓过来陪您。」 云朵乘机施礼告退,快步走出飞天阁。 她踏过莲花台,停在水边,再回首,心犹跳个不停。 她有些懊恼也有些丧气,原来,强颜欢笑,八面玲珑是这般难,不是人人都能做的到的。一个调笑一个戏弄她都束手无策,惊慌不安,她如何能在这里平心静气地慢慢等待。她她不是虚与委蛇的性子,速战速决才不会露出破绽。 三日,林放秋都没有来桃花源,云朵焦急万分,却无可奈何。 暮色再起,云朵茫然无措,看着水榭处的一只画舫。身后却响起脚步声。 「为谁惆怅恨水波?」语气虽淡却带着调侃。 云朵惊喜地抬头,眼中一亮。似水中一轮明月被划水之声惊动,漾动起来。林放秋有些悸动,探询地看着云朵,很想知道那亮光究竟为何? 「你,三日都未曾来。」她说着,低了头。 林放秋微不可闻的嘆息了一声,她低头若是因为娇羞,他自然天天来。 「我领你去个地方。」 林放秋仍然走在前面,一直走到石门边,一顶轿子停在那里,似是等人。 林放秋抬步弯腰进了轿子,伸手一拉云朵,云朵坐到他的身边。林放秋对抬轿的人说了声:「回去吧。」 轿子应声而起,离开了桃花源。 「可曾告诉陶公子?」 「我刚才已对他说过了。」 云朵再没有什么话说,心里开始狂跳。轿子里萦绕着陌生的男子气息,清新又疏离。一团黑暗让彼此的气息更显清晰。她紧张的手心里渐渐有了汗,他似乎在想着什么,不发一言。却突然伸手过来握住了她的手指,云朵一僵,本能地想抽出手指却忍住。他却没有更多的举动,似个君子。 轿子走得很平稳,不知过了多久,停下。 林放秋扶着云朵从轿子里下来。一时云朵有些不适应光亮。举头醒目的一盏灯笼,翘立在廊檐下。上面一个『林』字。这是一个不大的庭院,夜色里轮廓不甚分明。 林放秋拉着她的手,慢慢走过迴廊,进了一间屋子。 「这是书房。」 云朵看着四壁的书架和屋子里疏郎的几件家具,有些愣怔。她以为林府应该是金碧辉煌,珠光宝气。却没想到是这样的简单平常。竟然比不上孟府的一半。 「你吃惊了么?」林放秋看着她的惊异,有些好笑。 「是啊,我想错了。」云朵如实说道。 「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他似笑非笑地打趣,语气却格外的淡。 「我后悔什么? 「我不是众人所说的那样。大家叫我一声林大人,其实我一介布衣而已。」他漫不经心地摆了摆书桌上的笔架,各色的狼毫挂了一排。 云朵不知道他这样的表明自己,是怎样的用意。他却继续说:「我有今日,不过是四个字,无欲则刚。」 「皇上赏赐官职,金银,豪宅,美人等等,我都是一个谢字,却什么也不要。所以我在他身边十几年,过的甚是安稳。也颇让别人羡慕。」他挑了挑灯花,似是自言自语。
第54页 「我知道你对我,不是一见钟情那么简单,你想求我什么,可以明说。也许我根本就做不到。」 他不动声色的说完,回过身看着云朵。一片烛光在他身后被他高大的背影挡住,从身侧影出些须亮光。云朵鼓起勇气看着他,心里却是翻江倒海的波澜,他的疑惑到底是明说了,可是她却没有把握 明说自己的要求。 「我只是想要你喜欢我而已。」她这样说,不算是骗他。却还是底气不足,神情楚楚。 林放秋脸色温和起来,他慢慢走过来,挑起她的下颌,嘆息了一声:「我不是柳下惠。」 木已成舟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将每一章的标题都改了改,因为多了个楔子,总是和章节数对不上。于是,俺顶着伪更的罪名,将每一章都改了。全是四个字的,看着很顺眼。  我不是柳下惠,说过这样的一句话,剩下再做什么事都显得声明在先,有理可据。 云朵心悬一线,如一只蛛网中的飞虫。林放秋看着她明澈的双目在烛光里扑朔迷离,纤细的身子象是山雨欲来时的一棵秀木。心里漾起复杂的情愫,沉迷又怜惜。 「你这样叫人如何下手呢?你难道不知道半推半就,欲拒还迎么?」他语气更怜惜,手指在她脸颊上慢慢抚摩。「男人都想征服女人,你这样,倒象是要征服男人,这样只怕要吓跑男人的。」 「也吓住了你么?」 「我难道不是男人?」他有些好笑。 「我以为,你不同与别的男人。」这样的语气,象是挑逗,即便她没有这样的意思。 「那里不同?」他果然有些心动,要追问。 「至少,你不应该喜欢拐弯抹角的人吧,那样不是很累么?」 林放秋心里一震,她的确说到了他的心底。他在朝堂上谨慎拘谨,在高赢面前韬光养晦,与官员们保持距离。除了桃花源,他没什么可以放开的地方。他想要有一个直抒胸臆的人时刻在身边,可以陪他一起看云起云落。是她么?纯净明朗,直来直去,连女子的羞涩与矜持都抛到一边。不管她有何心事,她这样的性格委实吸引他忍不住想要涉险一试。 他眼中的沉迷更甚,他既然已决定不做柳下惠,还有什么可犹豫? 山间最清新的一朵百合,沾染着露珠,香气幽深,待人来采。 他低头俯过来,一片阴影盖在她的脸上。唇齿之间,幽香如想像,甘美如琼浆。她在他的臂弯里生涩婉转的抗拒,却更勾起了他的欲望。他想要索求更多,她却不由自主地退缩起来。箭已离弦,如何回头?他低哑着声音:「你不是要我喜欢你么?」他一句话让她清醒起来,虽然心跳心慌却拼命压抑自己潜意识里的反抗。 他用最后一丝清明,在她耳边低问:「后悔,还来得及。」 她没有后路可以退,闭上了眼睛:「不。」 他再没有什么可犹豫,如此良宵。 书房后就是卧房,屋里没有点灯,从雕花窗里透进月光,半明半暗的撩人。 月色一如帷幔,衣衫已是一路丢盔卸甲,辩不清他的,她的,纠缠在一起。 他进入的一瞬,她心底彻彻底底的绝望比身体的刺痛更无法承受。 他似是感觉到她的痛苦,温柔怜惜的将她拥在怀里,只埋在她的身体里却不再功城略地。 云朵一脸的泪无声无息,原以为,得到她的人只有孟谦。可惜,世事变迁,他和她终究是无缘,她能为他做的,也只有藉助林放秋让他可以全身而退,可以报仇雪恨。她知道,他心头的那颗刺,一日不拔,便日日刺痛,他面上笑得再无暇,心里也是隐隐做痛。 林放秋吻上她的泪,低低的问:「后悔了么?」 她环上他的后背,将他拉近一些,将他彻底点燃。万籁无声,惟有她低低的呻吟和他粗重的喘息在夜色月色里低回。 晨曦如万千金线洒在床前。林放秋看着怀里的云朵,有如梦如幻之感。她已是他的。他轻轻抚摩她的一寸寸肌肤,滑腻如玉脂隐隐有红色的淤痕。心里的满足满满当当,竟有些手足无措。他暗笑自己的失措,他早已不是青涩少年,取次花丛懒回顾。 她在他的怀中睡的极不安稳,眉头轻蹙。他忍不住伸手想轻轻抚开。却惊醒了她。 她睁眼时的惊惶如一根刺让他心头一阵灼痛。难道她终究不是甘心情愿么?他隐隐有些后悔,又立即否决了那份后悔。 云朵的惊惶稍纵即逝,转而是娇羞。红晕象是潮水慢慢涌上,将她的脸色染成了绮丽的胭脂。 林放秋看的有些痴,他嘆息了一声,纵便她有一丝不是心甘情愿,他也有些等不及了。来日方长,他有时间慢慢打磨,将一块璞玉雕成他想要的样子。 云朵在他怀里缩了缩,想将被子拉的更高些,他却故意用腿压住被子。云朵更使些力气,林放秋暗暗笑着,用腿将被子更往下拉了拉。肩头一片春光,胸前已是危城。云朵脸上的红晕更甚,她又羞又恼,索性将他身上的被子夺过盖住自己,林放秋却是无惧的翻身,在她上方支起胳臂,道:「你想看清楚些么?」 云朵惊慌的低头,恨不得将被子捂在脸上。 林放秋笑着:「做都做了,还怕什么?」 云朵无奈的抬头,心里恨恨:你这个样子,分明是见惯风月。林放秋却一手支了头,侧躺下来,道:「你很特别,我对你,也会很特别。」云朵看着他的眼睛,想看清他的意思,却仍是一潭深水。他起了身,穿好衣衫,立在床前,俯下身子:「要我效劳么?」云朵羞极,原来男人就是这样。可以将一句话暧昧的话说得文绉绉的若无其事,一本正经。她今日才领教了林放秋的「泼皮」,原来前几日正人君子般的冷淡肃立全是假的。 云朵忍着羞恼,道:「怎敢劳驾林大人。」
第55页 林放秋却坐下来似笑非笑地说道:「私下里叫我慕野即可,叫林大人岂不太生分,你我从昨夜起,算不得生分。」云朵唿吸都染着羞怒却无从发作。他却是灿然一笑起了身:「逗一逗你果然有趣,我许久都没这么高兴了。」 云朵无奈的看着他出了卧房,这才穿好衣衫。 桌上一把木梳,样子简朴。云朵拿在手上,慢慢梳理一头长髮,心绪也如纷乱的髮丝一般纠结。终归是做了一心决定要做的事,既然已无缘和他一起,那么和谁在一起也没什么所谓。她嘆息了一声,心里空落落的茫然失神。 手里的梳子被拿过。林放秋进来站在她的身后,替她梳发,他动作很轻柔,头髮在他手心里流淌,他低声嘆息:「婉转郎掌间,何处不可怜。」 云朵从他手里接过梳子,用白玉簪子将头髮挽好。转过身来。林放秋看着她,玉白的簪子,珊瑚红珠的耳环,芙蓉一般的容颜带着三分羞色,三分墉懒,三分迷濛,还有一分惆怅。真真是让人咽一口垂涎。 林放秋收了目光:「去洗一洗,吃过饭我们去朴贤寺。」 云朵见他终于吐出一句正经话,好奇道:「去朴贤寺干吗?」 「给你家陶公子散财。」 吃过早饭,林放秋与云朵同乘一顶轿子到了朴贤寺,路上,云朵才知道,原来朴贤寺的粥钱一向都是陶井源出的。 林放秋去了方丈的禅房,云朵慢慢在寺里走着,触景生情,想起当日与孟谦同来的情景。她信步到了一个摊前。求姻缘的摊子。 她心里一痛,以前从未求过,只因为她心里早把孟谦当成她的姻缘。即便不能为妻,留在他身边也是心甘情愿。而今日,她却想要问一问姻缘。 签被摇出来时,她几乎想要放弃,到了今日,她还有姻缘可言么? 摊主替她拿起签,递到她的手里。 签文是:有舍有得,有得有失。得失之间,饮水自知。 心有牵拌 作者有话要说:祝大家端午节玩得开心,吃好睡好,节后再更新!  云朵放下竹籤,心里波澜翻涌,这样的几句话,似说了很多,似又什么也没说。不是上上籤也不是下下籤。她苦笑一下,继续往前走。临近的一个摊子是个测字的,见她神色迷濛刚从测姻缘的摊子上下来,便觉得生意到了,一个箭步从摊子后窜出,喊道:「姑娘,姑娘,我这测字可比求籤说得明白。」 云朵怔了怔,反正无事,也就走上前,坐在摊前的一张凳子上,随手写了个「安」字。他小字『安哥儿』,可有平安? 测字的察言观色,又见云朵妙龄少女,想问什么,自然也猜的七七八八。便信口说道:「哎呀,姑娘问的可是一个人的平安?」云朵点头。 「姑娘放心,你看这安字下有个女字,此人不仅平安,还是託了一个女子的福气才平安。」说罢,偷眼看云朵,不知道可说着了这位的心事。 云朵心里一震,自然是被说中了心思。她焦虑的心安定了许多,似乎这解字颇有道理。她付了钱,起身正欲离开。一转身却见林放秋正在身后,默默的看着她。 「测字?」他淡淡的问,神情莫测。 「我等的无聊才随便转转的。」云朵掩饰了局促不安,笑了笑。 「事在人为,尽人事而听天命。测字,权做消遣罢了。」他知道她有心事,等她说出来。 「是啊,可是人为也要有能力才能为,不是想一想就能水到渠成的。」他手眼通天,那里知道草芥蜉蝣之艰难。 「你这么感慨,可不象是你。」 「我应该怎样?」她有些好奇。 「你么,遇事必定是百折不挠,誓不罢休的。」 「你说的我好象是个莽夫。」 「不是莽夫,乃是莽妇。」他语带调笑,似是知她甚深。 「我,有心无力罢了。」她低嘆一声,顿了顿,终于咬牙说道:「其实,刚才是替我家公子测了一个字。」 林放秋听到「公子「两个字,心里陡然一紧。难道区区一夜之情竟连她口中说出别的男子都有些难受起来么?他勾勾嘴角想以自嘲来压住一丝异样的情愫,却未成功。那一丝异样竟生了根般的开始在心里缠绕起来,逼着他想问个清楚。 「你家公子怎么了?」 「他,得罪了刘公公,现在关在牢里。我想问问他的平安。」 「你很关心他?」 「是,他对下人很好,是个好人。」云朵竭力想做出一副淡然。 「哦。」林放秋哦完之后,心里起伏了片刻,才道:「我给你打听打听,不过刘公公那个人,算不得是个正常人,要他放人怕是有些棘手。」 云朵压抑心里的狂喜,又道:「多谢林大人了。」 「还是林大人么?」他有些不悦,私下无人,他想听从她口中唤一声慕野是何滋味。 她似是明白过来,低头有些娇羞。林放秋不肯罢休,挑起她的下颌:「叫一声慕野,不然就叫一声哥哥。」他这语气象是个要糖吃的孩子,竟有着几分赖皮,与他的身份着实不相称。 云朵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哥哥这样肉麻的词实在难以出口,笑罢了只得低声唤了一声慕野。林放秋满意的收手,负手走在前面。 路上行人渐多,林放秋坐在轿子里握着云朵的手指,竟有些不捨得就这么送她回桃花源。
第56页 他对着轿夫说了声:「去别院。」然后将目光牢牢放在云朵的脸上,似看不够,看不透。 云朵感觉到他的目光,侧头看了他一眼,又慌忙掉开视线。即便与他肌肤相亲了一个晚上,却仍是陌生。多看一眼便觉得不自然,目光相交也有些尴尬,这样的一份情愫,箇中滋味真是难以言表。 他却坦然的握着她的手指,时不时指点轿外的事物,举止间的雍容与清贵令人侧目。云朵随着他的思路一路游走,渐渐轿子到了郊外,停在了一处别院。 「这是蝶园。」林放秋指着院落,走了进去。 云朵跟在他的身后,园子里花木繁盛,无数白蝶翩然起舞,竟没有一只异色的,云朵有些惊嘆,这样的景象她真是没有见过,让人称奇。 林放秋走过花园,在雅厅里推开窗户,回首笑道:「在这里看才舒适。」 的确,窗前一览无余院中风景,又有摇椅可以歇息。云朵坐在窗前,看得有些痴了。 「你喜欢这里么?」他俯在她的耳边问道。 「喜欢,我小时候,家里也有好多花,篱笆上围满了蔷薇,一到春天,一夜间似乎都开了,热闹无比,却又一夜间似乎都谢了。」那蔷薇不甘寂寞的齐放,又不约而同地凋零,正象是一场盛极而衰的变迁。 他听出她提起往事时语气里的哀伤,问道:「你家在那里?还有家人吗?」 「我家就在郊外十里的施庄。家人却找不到了。」 「为何?」 「我小时父亲突然病故,弟弟又抱病,家徒四壁。母亲无奈将我卖到庆乐坊,后来我到了孟家,再去找母亲,却人去楼空,没有踪影。」 林放秋揽住她的肩头,半晌无语。 云朵抬头,正碰上他的目光,他一向清冷的面容柔和得象是春日的湖泊。眼波也有无限的怜惜。云朵有些怔怔,他这样,是真的有些喜欢自己么?她突然有些愧疚起来,她虽然给了他最宝贵的东西,心却没有给他。这样对他,算不算公平? 可是她已不能细想,她只有一路走下去。 两人默默看着庭院里的白蝶上下翩飞,来去悠然。 「你若愿意,就住在这里。」他突然在她耳边说道。 云朵一惊,回头看他。 「你不愿意么?」 「我愿意,可是,我答应了陶公子,要为他舞上一年。」 「你这么重诺?」 「你不想我守诺?」 他有些矛盾。虽然他不愿意她为别人欢笑,却又不愿意她是个不重诺言之人。也许,他应该找一找陶井源,让她待在桃花源却再也不必为别人跳舞。这个主意应是两全。一年之后,再接她来这里。这念头一起,林放秋自己惊了一跳,他居然想到了一年之后,他一向是不喜欢有牵拌的,为何想到了以后? 捨近求远 云朵见他久不做声,便回头看去。他眼神凝在白蝶上,嘴角有似笑非笑的一缕温柔。 云朵第一次离他这么近的仔细看他,他眉色浓黑本显刚毅,却被一双清冽的眸子淡了那份刚毅。 「偷看有趣么?」他眼光并没有下移,却突然说了一句。 云朵脸色一红,忙错开目光。他垂下视线,轻轻捏着云朵的下颌,云朵不得不将目光又移到他的脸上,羞赧难耐。他牢牢看着她的双眸,笑道:「身子都看过了,脸还用得着偷偷摸摸的看么?」 云朵已是羞得似要烧着,急道:「谁看过你了。」他笑得更深:「的确,昨夜未点灯,今夜需得点灯好好看看。」要说这样的话,她自然不是他的对手,除了春睡海棠般的胭脂容颜,她没有一丝还手之力。只能任由脸上的热浪传到全身。他却看得意趣盎然,不依不饶的继续说道:「不过也不急于今夜,我们来日方长,日后,想什么时候看也方便的很。」 云朵羞到极至却又拿他无可奈何,只得推开他的手指,掉了头去看窗外。林放秋看着她晕红的耳垂,心里一盪。他俯上去取下那红色的小珊瑚珠子,将耳垂含在了口中,轻轻咬了咬,又吮吸了一口。云朵身子一麻,没了半丝力气。她努力想推开些他,却象去推一块山石。林放秋在她耳畔吹气:「乖,别动。」他的手也不老实起来,放在不该放的地方。她初经人事,自然不是他的对手,早已招架不住,他却没有收手的意思,大有愈演愈烈之势。她有些急了,黄昏也算是青天白日,怎可如此?慌急之中,她说了一句:「我去做饭吧。天色也不早了。」他在她的颈间笑了:「吃饱了才有力气是么?」她又羞又恼,用力推开他的辖制,起了身。她侧身站在那里,脸色绯红,唿吸尚且不顺,胸前的起伏显得更是诱人。林放秋咽了咽喉头的热潮,自嘲着嘆了口气,自己竟也有了急色的一天。 他平息了片刻,说道:「虽然这里有人做饭,不过,我倒是很想再尝尝你的手艺。」他说着,牵了云朵的手,走出房门。 后厨的几个下人一见两人进来都吓了一跳。林放秋吩咐了一声,然后俯在云朵耳边:「你上次做了个慕鱼,不过,好象我并不是鱼,我是吃鱼的猫。」说完,恍若无事,负手而去。 云朵又羞又恼,却也不得不承认,那一份临渊慕鱼的心思,到底谁是鱼,还倒真是不好说了。 晚饭做了四个小菜,配了清粥,偏巧对了林放秋的脾气,他一向喜欢清淡。
第57页 云朵见他只吃不贊,有些忐忑,问道:「可对你的胃口?」他停了筷子,看着她:「很对我的胃口。」他那目光有些促狭,也不知道是说人还是说菜。云朵慌忙低了头,暗暗气馁,这样的人,说话起来,几分真几分假,让人如何分辨。 撤了饭菜,他携了她的手在园子里散步,月色不甚分明,花间影影绰绰。云朵不习惯这样的静谧,她与孟谦之间可以有这样的静谧,即便两人一言不发,也自然得如同一个人独处,也大抵知道彼此的心意。而与林放秋在一起却不同,只有语言才能让她明白他的意思,也许这意思还不一定就是真实的。 「这园子真美。」云朵打破静谧,先开口。 「这园子本是铭王的。后来他送给了我,去了染香山。」 云朵震惊地停了脚步,半晌才惴惴地问出:「你是说,方一鸣么?」 「是。你跟我在一起,以后少不得也经常见到他,知道了他的身份,以后也更客气些。」 云朵只觉得一阵眩晕,没想到他那样一个不修边幅,亲切谦逊的一个人,居然是铭王。 「先皇没有子嗣,便打算在他胞弟秦王的府上挑个儿子来继承大统。先皇中意的是老四,他母亲梦金鸡入怀而生他,小字一鸣。可是朝中老臣却力荐秦王的嫡子,于是先皇就挑了两个进宫,打算考察几年再定夺。」 云朵已经惊得说不出话来,心里还有隐隐约约的怅然与痛苦。早知道他是铭王,应该去求他的不是么,自己这样迂迴,担着心里的内疚来求林放秋,即便给了他回报,却仍要欠他一个人情。可是事已至此,只有继续走下去。 月色掩盖了她脸上的复杂情绪,林放秋的声音在夜色里格外清晰。 「先皇倒是为了社稷一番好意。可惜两人进了宫,就是身不由己,明争暗斗的一场角逐。到底是皇上心硬一些,赢了老四。可是他对老四的提防与争斗也不是随着皇位一定就烟消云散了的。老四提心弔胆地过了几年,终于想开了,放下一切,去山里隐居,自明心意。」 林放秋见云朵一直默默无语,问道:「太惊讶了?」 「是。」云朵压抑着心里的纷乱,答道。 「他当年风起云涌的豪情你是没见过,如今……所以说,环境一变,心境一变,人也会变。」 云朵想了想,却说:「虽然我没见过他以前,但我更喜欢他现在的样子。」 「你莫要喜欢他,不然鸿影要伤心,我么,只怕也要伤一伤心。」他半真半假的笑道。 云朵笑了:「鸿影伤心我信,你伤心么,我倒是不信。」 「鸿影的心是心,我的心便不是心么?」 「你镇日和皇上一起,你的心若是容易伤,只怕早得了伤心病驾鹤了。」 「你这话,有一半理。皇上身边的人,各有所图,他信任我,不过是因为孤独,也只有我,因为没什么可贪图的,可以对他说说真话而已。我的心不软,却也不硬,摆在中间,只求一个问心无愧。 问心无愧几个字顿时让云朵有一丝心虚。她对他,到底是有心里有愧的。她此刻倒盼望他是个风流性子,对她喜欢上几天就渐渐淡了,这样也好,即便他以后知道真相也不会伤心。 「我们回去点灯吧。」林放秋见她半天悄然无声,便逗了一句。果然,云朵的沉静立刻无影无踪,举起拳头捶了一下他的胳膊。林放秋笑道:「这么一来,更有打情骂俏的味道了。」云朵更羞,无奈地跺脚。林放秋早有预谋,横抱起她,进了屋子。 清晨推开一窗晨光,入眼便是白色的蝴蝶在花间翩然来去。再看,云朵却是勐地一愣,靠近墙边,竟然一夜间多了一圈蔷薇,饶着围墙的边角密密匝匝的开的热闹无比。她记得,昨日不曾有蔷薇的。 「刚好赶得上蔷薇的花季。昨日你一提,我倒觉得这园子里的确也该有些蔷薇才好。」林放秋的声音有些懒,在她身后似漫不经心地说道。 云朵心头一动,不知如何开口。她不过是随口提了提,他如何就差人一夜间移了这么多蔷薇过来。她半晌才说道:「蔷薇的花季很短。」 林放秋说道:「再短也有人看。开花很美丽,等待花开也是美丽的。」 人不如故 墙角的蔷薇,晨光里绽放着初颜,粉色本是极娇极柔的颜色,却在蔷薇身上硬生出一丝英气。 「你看,今晨初开的花可比开了几天的花新鲜好看多了。真是红颜弹指老,剎那芳华。」云朵低低嘆息了一声,莫名有些感伤。 林放秋低头看着她说道:「新鲜,也不是处处都好的,比如人。」 云朵好奇:「你不喜欢新鲜么?」 「我有些懒。识人很累,识一个再识一个,太累。若是有个人能一直陪我,踏实温暖就好。」林放秋淡淡说着,看着云朵。 云朵回头正对上他的目光,有些震动。 林放秋握了握她的手指,说道:「茕茕白兔,东奔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他以为眼前的女子一番伤春感花的愁绪是害怕他恩薄情浅,便想给她一个宽慰,却不想一句话说到了她的心底,让她想到了另一个人。她明知有那么多银子打点,他不会吃苦,却还是心急如焚,又不敢明催。她只能看着眼前这个人,在心里祈祷他能达成她的心愿。
第58页 林放秋看着她的一潭秋水,闻着她身上淡幽的体香,有些醉了,这样的日子太少,他竟有些不捨得放手。 可是他毕竟不是闲人,总要必须要做的事。他抚摩着云朵的长髮,说道:「一会送你回去,我晚上再去找你。」 云朵舒了一口气,连着两日的朝夕相处,身心俱疲,她也想可以回去歇一歇。 「你要是太忙,就不必来了。」 「怎么,你不想我去?」 云朵忙道:「不是。」 「那就好,忙中偷闲才有滋味。」他有意无意地,手有些不规矩。 云朵羞涩难当,忙错开身子。 桃花源一如往昔,她再回来,却真正有了改变。 鸿影见到她,破天荒地露出一丝慧黠的笑,寓意不言而喻。只一个笑便让云朵红了脸。 「姐姐笑什么?」云朵底气不足的问。 「我笑什么,你不知道?」鸿影反问,笑得更深。 云朵顿时羞涩地低了头。 「林大人得手了?」 云朵又慌又羞,叫道:「姐姐!」 鸿影收了笑容,说道:「我不过是喜欢看有情人终成眷属而已。并没有取笑妹妹的意思。」 云朵听了心里隐隐一痛。林放秋容颜清俊,为人不俗,也对她温柔体贴,但却不是她的心上人。若是他救出了孟谦,只能算是恩人。她愿意陪着他直到他厌倦为止,却不是为爱而爱。 眼前的鸿影身姿单薄,眼中的欣喜隐含着羡慕。云朵突然想到了方一鸣。她刚才说的那一句喜欢看有情人终成眷属应该是有感而发。云朵忍了忍,终于还是问道:「姐姐的心上人,为何就不能与姐姐有情人终成眷属呢?」 鸿影一怔,转过身。云朵正懊恼自己问得贸然,鸿影却幽幽说道:「他,总觉得我跟着他会很苦,怕连累我。」 「只要姐姐不觉得苦就好了。」 「他不这么想。他想让我嫁个好人家,过太平富足的日子。」 「他虽然一番好意,却不顾惜姐姐的想法。姐姐应该逼一逼他才是。」 「我待在这里就是逼他,可是他却沉得住气,知道陶公子一定会照应我。」 鸿影黯然的样子让云朵对方一鸣真是又气又急,他为何不象林放秋果断?想起林放秋的那一句『我不是柳下惠』,云朵情不自禁脸上一热。他那样的人还是太少。 若榴进了幽梦影,一路笑声不停。云朵暗暗有些懊恼林放秋将自己明目张胆地接出了两天,似乎众人都知道了。看自己时都带着些掩饰不住的笑意,即便是善意的笑却也让她颇有些尴尬羞涩。 若榴笑嘻嘻的说道:「林大人对公子说了,以后千梦姑娘只住在这里,不再见客。这画册上的画都撤下来了,喏,送给姑娘,可算是个定情信物呢。」 云朵接了那张画像,脸都要烧了起来。 若榴却故意凑上来,指着画像:「你看,林大人画得如此传神,想必当时都动了心了。」云朵忍着羞涩看着若榴笑得甜美如花,便是佯做生气的话也一句端不出来。只得任由她打趣。 「诗音姐姐暗地里爱慕林大人,常常弹错一两个音想要藉机让林大人指点。如此一来,以后诗音姐姐的琴声可不会有一丝错处了。呵呵。」若榴一副小孩子的语气,将一件情事说得如吃糖一样简单开心。 鸿影只在一边看热闹,觉得云朵含羞带娇的面容便是自己也要心动,何况林放秋呢? 「你累了两天,可要好好休息,我就不打扰了。」若榴一脸认真地说道,准备告辞。云朵明明见到她眼中的促狭与调侃却也无可奈何,赶紧送走她,她那一张樱唇果然是跟着陶井源练得十分利索。 云朵躺在床上一直睡到下午。梦很长,做的无边无际,一会是童年的小庭院,和弟弟玩耍,一会是孟府跟在孟谦身后读书,一会是庆乐坊里跳舞。梦很乱很急,她醒来一身汗。果然是心事太重,在梦里都一併爆发了。她只觉得有些虚,便让幽梦影里的小丫鬟给她备些热水,想洗一洗。 水雾氤氲裊裊,在她身边围绕,她的一头秀髮从桶边直垂地面,距青石寸许刚刚停住,发梢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林放秋停在门边,看着珍珠帘里的她。小丫鬟见是他来也没拦着,直接将他领到云朵房前。他入眼就是这样的一副画面。他极想进去看,却又停住脚步。她在里面漫不经心的拨弄着水,挑起的水流滴滴答答从指间一遍遍流过,明明是有些心事的样子。并不象是在洗澡。 他站在帘外,等了很久。不想打断她在水中的栖息。 终于,她似乎有起身的意思,林放秋挑开帘子进了屋内。云朵听见珠帘的一声碰撞,惊回了头。林放秋停在门口,将进未进,云朵又羞又急:「你在外面等我片刻。」 林放秋却慢悠悠走过来,云朵只得将一头长髮放在桶中,掩了一桶春色。林放秋却笑着蹲下身子,道:「我帮你洗洗头髮。」 云朵拿他没有办法,他总是气定神闲,不急不恼,似一切成竹在胸的样子,让人无处下手。 云朵只得忍着羞怯:「我自己来就好。」 林放秋的手伸到桶里,握住她的湿发,提到桶外,慢慢抹上皂角,轻轻揉搓。桶外有一盆清水,他洗干净了又在妆檯上挑了些玫瑰香精抹在她的发梢。云朵见他举手投足,眼神顾盼并没有一丝□的暧昧,反倒不好再扭捏抗拒,只能红着脸忍了。
第59页 他拿着一件长巾将云朵裹了,抱到床上,又去拿梳子。云朵急忙放下帐子,说道:「你先别进来。」 林放秋有些好笑。女子即便做了女人,似乎那一层羞色还要许久才能褪去,不过这一层羞色正是女人的动人之处。 云朵穿好了衣衫才挑开帐子,走出来。脸上带着几滴水珠,在红润的脸颊上慢慢滑落,林放秋很想舔了去。他走过来,扶着她的脸颊,唇如触到一块温软的美玉,滑腻清香。云朵呆呆地站在那里,有些酥软。他的舌头不象是滑过她的脸颊,却象是在心里划了一道,清晰地听见了一声响。 「你等我来了么?」他在她耳边低问。 云朵恩了一声,拿过他手里的梳子,坐在窗前。 「你有心事。」 云朵一惊,林放秋的眼睛微眯正看着她。她忙道:「若榴说,诗音倾慕你许久。」 林放秋轻笑一声,若是为此事烦恼,他倒是有些高兴。 「醋了么?」 「没有。」 「这算不算骗我一次。」 「不算。」 不算?林放秋有些失望,那就说明她真的没醋。不知为何,她说没骗他就愿意相信她。 「那好,以后你骗我的那次,要让我明明白白是那一次,如此,我才心甘。」 「好,我以后一定会告诉你。」说完,云朵停了停,想到以后一定会碰见方一鸣,他知道一切,到时就是她说出一切的时候,可是只要林放秋已经救出了孟谦,林放秋如何对她,她已置之度外。她将自己最珍贵的东西做了酬劳,就是希望可以少欠他一些,也少伤他一些。她虽然不爱他,却不想伤害他。云朵看着他在镜中模煳的容颜,突然很内疚,心里似针扎了一下。她有些冲动,想把自己的事多讲给他,真实真切地把他当成一个朋友。 「我来这里,陶公子给我取了千梦的名字,这应该不算骗你。」 「哦?那你以前叫什么名字。」 「云朵。」 「姓什么?」 「施。」 越欠越多 林放秋一走六天。云朵在桃花源等的坐立不安。不知道他可曾真的去为孟谦之事操心。 脚步声在院内响起时,云朵的心提了起来,她快步走到门边,逆着日光,他的影子投在地上,看不清面容,人却越发显得高大。 「等急了么?」林放秋进了屋内,眼中有一丝喜悦。云朵笑了笑,想掩饰羞涩和不安。她的确是等急了,却不是他想的那个意思。 云朵为他端来茶水,林放秋连杯子带手握住,笑着:「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云朵心头狂跳,突然有种要昏厥之感。 林放秋喝了两口,放下茶盏,拉着云朵的手往外走。云朵心里惊惶又喜悦,停了脚步。就这样三人相见么?虽然与孟谦不能再在一起,可是他看见自己与另一个男人在一起,心必定很痛,而林放秋突然明白真相,情何以堪?这样对他未免也太残忍。云朵的心纠结痛苦,突然生出一股置于死地而后生的勇气,既然孟谦出来了,现在应该是她对林放秋明言的时候,他如何对她,她都愿意承受。她不敢看林放秋的眼睛,低头问道:「是去见孟少爷么?」 林放秋见她一脸忧色,有些诧异:「不是。他的事没有这件事要紧。」 云朵险些说出,他的事很要紧很要紧,却无法出口。她舒了一口气,原来不是去见孟谦,却又很失望,原来孟谦的事他还没有着手。 她看着林放秋,愁绪满怀。若是有一日,三人难堪的见面,她要怎样做才能伤林放秋少一些。他这样清傲的一个人,被自己利用,即便他对自己没有太深的感情,单是自尊,又如何受得? 林放秋只管把她领进马车吩咐上路,却不提去那里。 马车朝郊外驶去,渐渐云朵有些纳闷起来,这仿佛是去施庄的路。林放秋看着云朵脸上的惊异与疑问,但笑不语。 马车果然停在了施庄,云朵下了车,呆立在那里。记忆中那一片不大却开满鲜花的庭院,居然就在眼前。她明明几年前来过,屋子早已破败不堪,院子里荒草离离。而眼前的房屋却修葺一新,一院春光明媚。 屋子里出来一个妇人,一眼就落在云朵的身上,她似乎有些站不稳,用手扶着门框,嘴唇抖着却说不出话来。 云朵呆呆地看着那妇人,泪瞬间就涌了上来。半晌,云朵终于迈得动步子,上前搂住了她,哭出声来:「娘!」 那妇人正是云朵的母亲安氏。她哭了许久未能成句,待眼泪流得快干了,才哽咽着说起分别近十年的遭遇。 云朵走后几年,她弟弟病故,安氏便去庆乐坊找云朵,想与女儿相依为命。却被告知云朵不知下落,于是顿觉走投无路,断了生念。在护城河里自尽又被人救起,后来几年一直在东城的一户人家做佣人。今日突然有人来找她,问了几句话后带来这里,说是有人要见她,没想到竟然是自己的女儿。 云朵这才知道,林放秋几日没来,竟是为她做了此事。 安氏泣道:「我们母女今日终于团聚了。我常常回乡下看一看,希望你也能回来看看,若是上天可怜,说不定就让我们碰见。没想到,今日居然有贵人相助,真是要好好谢他。」云朵心里感激又内疚,回过头,林放秋正默默地看着她,对着那一双明澈温暖的眼眸。一个『谢』字却单薄得无法出口。
第60页 林放秋轻轻摇头,对安氏笑了笑。 安氏并不认识林放秋,但见他气宇不凡又衣着考究,看着女儿的眼神似情意脉脉,心头的欣喜自无与言表,只觉得十几年的苦今日都烟消云散,终于有了云开月明的一天。她喜滋滋地问道:「可是这位大人安排的?」云朵点头,拉着母亲对林放秋施礼,安氏道:「多谢大人。」云朵沉默着,只觉得胸中满满当当的堵着却无法开口成句。 安氏又问云朵近年的情况,云朵却三言两句带过,孟府的时光,她以后打算深藏在心底,不再提起。而近况,又如何能对母亲说?她握住母亲的手道:「以后女儿会好好孝敬您,我们再不分开。」安氏笑中带泪:「女儿早晚都要嫁人,常回来看我就行了。」嫁人?云朵心里苦笑,却点头道:「母亲放心,我过一段时间就回来陪你。」 安氏看看院子里的林放秋,问道:「他,与你?」云朵摇头,心乱不已,与他,是个什么关系,又有什么将来?真是想都不能去想。她不愿母亲担心,又怕她继续追问,只能说道:「等过一段时间,我回来再仔细告诉您。」 安氏点头,说道:「你先回去吧,我在这里不用担心,都是乡亲,自然会照应我的。」云朵极想留下,却知道现在不可能。 她起身走到院里,林放秋站在一棵芭蕉树前,不知想些什么。云朵看着他背在身后的手,手指纤长,却瘦硬有力。林放秋转过身,眼中似有细碎的阳光。 「这件事是不是很要紧?」 云朵有些哽咽:「你怎么找到的?」 「林大人虽然不名一钱,却沾了皇上的光,他想要找一个人,众人都很上心。」林放秋半是苦笑半是调侃。 「我,不知道怎么谢你才好。」 林放秋没有回答,眯起了眼睛。片刻说道:「我给你母亲留了些银子,你不必担心。」 他的话让云朵心里的感激与内疚更甚,心也似被人捏在一团,气息不畅。 林放秋与安氏告辞,领着云朵上了马车。 云朵坐在马车上,看着眼前飞逝的景色,觉得自己似乎已踏入一个深潭,越陷越深,她此刻只想停留原地。 林放秋微皱眉头,看着云朵神思恍惚的面容,问道:「还有心事?」 云朵一惊,忙道:「我只是太过高兴,象是做梦。」 「我这么做,只是不喜欢你有心事的样子。」 「我,不知道如何谢你。」 林放秋轻笑一声,放在她腰间的手往下移了移,低声道:「怎么,你与我还很生分么?」云朵身子一僵,他的手又回到腰间。幽幽说道:「真想谢我,就好好陪着我吧,我其实,也很寂寞。」 云朵震惊不已,看着林放秋。却转瞬又明白了他的意思,他的处境与他的身份,他的确很寂寞。 「我喜欢你没有心事的样子,象第一次在染香山。」 「什么样子?」 「又纯净又甜美,还很辣。」 云朵无语,那时她满心满眼都是幸福的影子,自然容颜明媚。 「我喜欢你爽直的性子。我已经老了,容易累。」他的笑容有些寂寞。 「你那里老了?」云朵急道。他不到而立,有着年青的容颜和成熟的风度。 「与你比,的确有些老。」林放秋再笑,却多了喜悦。他其实并不介意老不老,但她急急的分辨,却让他心头一动。 「那你怎不,早些找人陪你?」云朵问完有些后悔,似乎有些失礼。 「我在该成亲的时候,碰见了一个女人,心里凉了几年,后来又碰见一个女人,与前一个大相迳庭。于是又想开了,诸事不可一概而论,女人有多种,我也许有福气,碰到一个好的。 「那两个女人是你的心上人么?」 林放秋笑了:「都不是。后一个是鸿影。前一个么,我就不说了,背后说人好话可以,说人坏话总是不好。」 云朵不再问。 「这两年我也在考虑此事,官宦与富商之家都不可,招人嫌疑。市井之间么……」看不上眼几个字他没说出口,因为云朵也算是市井之间的女子,可是却入了他的眼。可见,缘分不是设定好的,总有意外。 他接着说道:「近来在考虑找个私塾家的小姐。知书达理就好。」 「可有中意的?」 林放秋看着云朵,点头:「有。」 云朵顿时默然,有些愧疚自己似乎打乱他的生活。心里却又升一股羡慕与好奇,什么样的女子让他中了意。 林放秋见她沉默,笑道:「醋么?」 云朵扭过头,不吭。林放秋将她的头扶过来,看了看,道:「是有些醋。」 自己的脸上写着醋意么?云朵被他的话惊到,咬着唇。他伸手将她的唇抚开,笑道:「中意你。你愿意陪着我么?」 云朵更惊,看着他,他似乎不是在说玩笑,眼中一抹沉沉的认真,她辩不清自己心里到底是什么情感在翻涌,却对他无法拒绝,终于说道:「我愿意陪你到你厌倦为止。」 润物无声 马车在道上不紧不慢地走着,马蹄声在夕阳里显得很悠然。云朵心绪不定,心里纠缠着感动内疚焦急。林放秋揽着她的腰身,有一种可以依偎的感觉。 前面的路上停着一辆马车,车前一个男子翘首而立。
第61页 赶车的林一停住马车,低声对林放秋说:「好象是任大人。」 林放秋没有说话,皱起眉头低嘆了一声。 那男子已经快步走过来,在马车前拱手作揖:「打扰林大人了。实在是不得已。」 林放秋从马车上下来,回了一礼,道:「任大人真是有心,居然在这里等着。」 任前苦笑:「到处都有他们的人,想与林大人说一句话都很难。只好派了个人跟着林大人,才知晓了今日这个机会。」 林放秋虽然气他派人尾随,却没有发作。 「林大人的话一向在皇上面前很受重视,请林大人可怜翼儿自小无母,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 林放秋自然知道他的来意。他不能回绝,却也无法答应。 「皇上自然也怜惜翼儿。任大人不要太过担忧。不过在下有一句话要送给任大人,若是在朝中太过拉拢,反而是适得其反。」 任前却不以为然:「若不是朝中有几个人肯替翼儿说话,只怕储君已经定下了,刘妃不也是拉拢了很多人么?」 「你与她自然不同。任大人只能以静制动,不可操之过急。在下只能言尽与此。日后,也千万别与在下联繫,否则对大人,对翼儿都不是好事。」 任前默默点头,神情有些萧瑟。林放秋又有些不忍,道:「皇上当年就是占了嫡子的名分才登上皇位,任大人又何必太过忧心?」 任前摇头:「当今皇上可不比先皇。他一向独断独行。」 「那就更要小心谨慎,否则以后翼儿的日子也不好过。」 任前见林放秋态度明朗,多说也无益,便匆匆告辞,先坐着马车走了。 林放秋吩咐林一:「过小半个时辰再走。」 他站在马车前的林荫下,头有些疼。立储这件事他不想管,也管不着。他期望可以中立,那两个孩子,说实话,在他眼中没什么分别。谁做了储君,都是中规中距的守成之君。可是在高赢眼中大有分别。翼儿是嫡长子,可惜皇后早逝,外祖父任前又没什么能耐。老三是刘妃生的,爱屋及乌,高赢便觉得这孩子比翼儿强。立贤还是立长,这事纠缠了几年,至今没有定下来。朝中无事,朝臣们也乐得时不时拿此事争论一番,显得自己为国分忧。更有极少数人觉得这是个扬名立万的机会,要成为一代名臣,一代忠臣青史留名。但凡高赢露出个口风,他们便打算死谏。林放秋对这些人除了可笑之外,想不出别的词。高赢的心思他自然知道,但却很怜惜翼儿,小小的孩子已经如惊弓之鸟知道看人眼色。可惜,他能做的也只要小心护着他,让他与老三不分伯仲,看不出差距自然也就维持了一个平衡。可是这份平衡谁来打破,就只有随着日子流淌,看谁更沉不住气了。 云朵从马车上下来,走到他的身后。他的手指背在身后,紧紧握在一起,更显瘦硬。云朵伸出手,想放在他的手上,却又犹豫着放下。 林放秋沿着道路上的荫影走着,云朵默默跟在他的身后。在一片开阔处,他停住脚步。远处,天边的晚霞,绮丽莫测,流动变幻。他突然回过身看着云朵,笑道:「你看天上的浮云,聚聚散散,你这朵云,也不知道,何时也散了去。」他明明笑着,语气却有些落寞。夕阳下他的面容有着极柔和的轮廓,衣衫在风里微微晃动。云朵看着他心里一紧,他此刻象一个出尘的隐士,有着脱俗的风姿和淡泊的神色。众人仰慕他的光华,他却斯人独寂寞。 云朵莫名有些怜惜,他身处旋涡想要独善其身的无奈,无人能诉。她终于上前握住他的手指,柔声说道:「人说大隐隐与朝原来就是你这样的。」林放秋轻笑出声,反握住她的手指,眼中的欣喜一闪而过,心头的烦絮也渐渐淡去。 佳人在侧,更觉夕阳无限好。他附在她的耳边说道:「今夜是否要好好谢我?」 云朵的怜惜瞬间被羞涩代替。她脸色绯红,在林放秋的手背上拧了一下。 「不过是要你好好为我做一顿饭,就这么生气?」 误会了么?云朵更加羞涩。林放秋又道:「吃了饭,再吃你。」 云朵到底是着了他的套,转头快步走到马车前,再说下去,只有脸红心跳。 马车停在林府,林放秋领着云朵在府里四处转了转。庭院果然不大,简朴却格调清雅。府里寥寥几个佣人更显得府内安谧异常。 林放秋素来喜欢清淡,荤菜上也只喜欢鱼。云朵知道了他的口味,便打算做一味鱼。鱼仔细煎好,又放了些水熬汤。香气逐渐浓郁,她看着锅里的两条鱼,突然间想到了自己和孟谦。本是相濡以沫的两个人,却各自在一方煎熬,即便再有见面的一天,也是面目全非。一念至此,她心里顿时烦忧无绪,长嘆了一声,连林放秋进来都未发觉。 「怎么了?」 云朵一惊,回头看见林放秋疑问的眼神,终于再也忍耐不住,她咬着唇,一横心说道:「我是想起了少爷,也不知道到底能不能出来。」 「他的事你这么着急?」林放秋的语气有一丝探究与难以琢磨。 「我这么着急,是因为这事本因为我而起,所以心里有些内疚。」 「内疚?我明日就去问问。」 云朵心里舒一口气,眉头终于舒展开来。林放秋微微摇头,说道:「刘公公这人,要顺着来,本来年纪大了就容易脾气古怪,他又是个那样的身份。你别急,不是什么深仇大恨,他应该给我一个面子。」
第62页 云朵点头,笑了笑:「怪不得都叫你林大人。」 林放秋眉头一挑,道:「怎么听起来有嘲讽之意?」 云朵忙道:「只是感慨而已。看过林府,再想想你的一言一行,我其实很钦佩你。」 林放秋很想听她说下去,问道:「钦佩什么?」 「淡泊平和,睿智清明。」云朵说完,看着林放秋,其实还有一句,放在心里,身不由己中的游刃有余。 林放秋心里有一丝震动却不动声色地笑道:「若是将钦佩改为倾慕,我更受用一些。」 云朵噘了噘嘴,语气有些娇嗔:「我说的是真心实话,并不是逢迎之词,哼,林大人听好话听得多了,已然辨不清真假。」 林放秋仿佛又见到染香山初见时的她,言语不忌,心里莫名一动,期望可以常见她这种灵动伶俐的样子。 饭后突然有人造访,云朵进了书房。墨香若有若无,云朵就着烛光细细看了看屋内,她目光转到屏风后,突然脸上一热,那一晚,她心里的感受太难忘。 书房井然雅致,在屋角的琴桌上摆着一张古琴。云朵走过去,将手放上,轻轻拨弄了一下,琴音轻裊。他会抚琴么?应该是的。 林放秋进了书房,神情怡然。云朵问道:「客人这么快走了?」 林放秋笑道:「得不到好处就不要恋战,来的是个武将,深谙此道。」云朵也笑起来。 林放秋见她站在琴前,问道:「你会抚琴么?」 云朵摇头:「不会。不过也很喜欢。」 林放秋走过来,随手一抚琴弦,说道:「我可以教你。」 云朵一愣,林放秋拉着她的手指放在琴弦上,微微笑着:「教会了你,以后我就不必去桃花源听琴了。」 他的手指温暖地罩在她的手上,云朵抬起头,半晌才说道:「诗音不是弹得最好么?我怕是学不好,让你失望。」 林放秋眉色一紧,嘆道:「曲有误,周郎顾。她就是被这句话误了,常时不时地在我面前弹错一个音,要我指点,其实她要是没有一份迎合之心,琴艺必定更上一层。」 他顿了顿说道「琴乃高洁之音,要不带杂念才好。抚琴,静心忘忧,你学一学是件好事。」 云朵看着他的眼眸,有些恍惚。他渐渐地淡去了锋芒与清冷,慢慢透出一股温热与细緻,象是岩石上方的一注水,一滴一滴往石里沁。 覆水难收 清晨醒来,云朵有一瞬间的迷茫,但立刻就清醒过来。林放秋还在睡着,晨光里他的容颜柔和清俊,浓黑的眉毛,青色的下颌。云朵看着这个近在咫尺肌肤相亲的人,陌生又熟悉。 他的嘴角渐渐翘了起来,突然出声:「又在偷看?」云朵赶紧移开目光,原来他早就醒着。林放秋睁开眼睛,说道:「清晨的味道格外好闻。」 云朵也深吸一口气,果然,隐约有淡淡的花香和枝叶的清气。 「我上午要去宫里,你是在这里等我,还是先回桃花源?」 云朵略想了想,道:「我还是回那里吧。我在这里怕有损林大人的名声。」 林放秋笑出声:「我这名声早就出入很大,再多些不着边际的也无妨。只要自己看重的人了解自己就行了。」 「我还是希望你有个好名声才对得起你这个人。」 林放秋一怔,看着云朵,半晌低声说道:「你这句话。」他没有再多说,却是心里一暖。他将 云朵往怀里拥了拥,紧紧搂着。她的身子在他怀里温暖绵软,不再是第一夜的僵硬和抗拒。 云朵在桃花源外的柳荫处下了轿子,慢慢走过长堤。柳色刚好,不是初出的黄绿,也不是深夏的墨绿,绿的浓郁又清新。 她带着一方砚台,是林放秋要送给陶井源的。砚色明亮,似乎很衬陶井源的性子。 若榴为她开了石门,笑容晏晏。 「公子在哪?」 「他在源缘厅。」 云朵点头,抬步穿过桃花林,直往源缘厅。 厅里凉风习习,轻薄的帷幔里人影绰绰。 云朵抬头,却勐然怔在那里。 厅里不仅有陶井源,还有一个故人,方一鸣。 方一鸣在桌后震惊地看着云朵,他突然起身,带翻了桌前的一杯茶。茶水流过他腰间的长袍,泄到地上。他却恍然不觉。 「云朵,你怎么会在这里?」 陶井源一见两人相识也震惊不已,还因为云朵这个名字。 云朵微微颤抖,却不知如何开口。 方一鸣疾步走过来,不顾礼仪,拉着云朵的胳膊,道:「快跟我去见孟谦,他找你都要找疯了。」 云朵的心骤然提起,急声问道:「你是说,他已经出来了?」 「是,早就出来了,却到处找不到你。」 云朵狂喜之后一阵眩晕。心里空荡荡的如同从高高的山崖上飘落下来,身子虚浮地没有一丝力气。 方一鸣扶住她的肩头,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云朵木木地摇头,泪如雨下, 陶井源虽然不明白其中内幕,却听得大致,他走过来,对方一鸣说道:「她来这里是为了林放秋。」 方一鸣身子一震,看着云朵,突然明白过来。他在心里嘆息云朵的痴情,柔声说道:「云朵,不必找他了,孟谦已经出来了。」
第63页 云朵的泪却一直不停,方一鸣不知隐情,以为她太过高兴,而陶井源旁观者清,已然看出端倪。他附在方一鸣的耳边说了几句话。方一鸣目瞪口呆,难以置信:「真的?」 陶井源点头。有些怜惜的看着云朵,心里却在为林放秋不平,担忧。 云朵木然的坐到椅子上,看着地上的一滩水印。覆水难收。 方一鸣呆立片刻,觉得老天似乎在开一个玩笑,生生要错开两人。不过短短一段时光,相爱的人就这样失之交臂。他犹豫之后,终还是长嘆一声:「无论如何,我要去告诉孟谦一声。」 云朵含泪摇头:「不必了,他说过,与我已经不可能再在一起。」 方一鸣有些震惊,但却没有细问,只是说道:「我不知道你们之间有何约定,但他总要知道你的平安,你这样突然失踪,他要疯了,你知不知道?」 云朵看着方一鸣离去,却无力再挽留。她只觉得一阵阵的空虚袭来,腿软得没有一丝力气。 陶井源坐在她的身边,聪明如他,已经猜出了大概。 他看着眼前的女子,如一朵脱水的花蕾没了生气,有些话瞬间堵上他的心头,他必须狠心在此刻说出。因为,他不认识什么孟谦,而林放秋是他的好友。 「你知道我为什么没有妻室么?」 云朵似听见了他的话,却没有反应。 陶井源迳自说下去:「我二十三岁时就建了百汇行,几个省都有分号。我忙着生意,无心成家。母亲却想要抱孙子,非要领着我去姻缘祠求月老树。我从来不信那个,但好歹也算是个孝子,就陪着去了。」 「那一天,人很少。月老树下有个女子,个子娇小,却拼命跳着脚往上抛红包。每次都挂不上,我实在忍不住,就笑出了声。她瞪着我说,笑什么笑,抛得越高嫁得越好,你知道么?」 「我长这么大,就是母亲也没对我这么厉害过。本来想生气,对着她却气不起来。后来无意中发现,她家居然是巷子口买豆粥的。我本来从不在外面吃饭,那一次,兴起,坐在她家的摊子上,发现她家的豆粥,味道实在很好。我留了一两银子。以后,我天天去,喝一碗豆粥,留一两银子。去到第二十二天,再留一两银子的时候,她脸红得象刚开的樱花,把银子还给了我,说,以后再来,都不要我的银子了。过了几个月,她便成了我的老婆。」 「我忙着生意,家里的事交给她,她出身不好,却很聪明,家里料理得井井有条。我母亲也没什么话说。」 「那年,皇上刚登基,要平叛湘西,说国库空,要京城的富商们都要捐些银子出来。我忙着开南京的分号,给她留了五万两银子就去了南京。」 「到了南京第七天,林放秋派人快马到南京,让我速归。他见我第一句话就是,你是不是想死?」 「我不明白,林放秋说,皇上初登大宝,要你们捐钱,就是试试你们这些人。你倒有胆子,只捐五千两银子。」 「我呆了,明明留的是五万两银子。」 「林放秋让我火速再凑银子捐了,不然,就是死路一条。我正筹着,人就到了牢里了。」 「其实我怀疑到她,却不敢问,也不敢想。她是我的妻子。」 「林放秋和方一鸣费了很大週摺将我弄出来。她见我第一面,递给我一张纸,写好的休书。」 「我问她为什么?」 「她说,她没想到皇上这么狠,以为五千两足够了,剩下的她拿了。」 「我什么也没说,突然很厌恶很绝望,让她快走。她临走时说,你别恨我,我只是穷怕了,你没尝过饿的滋味。晚上没饭吃,以为睡着了就不知道饿了,却饿的睡不着。我再也不想过那样的日子。」 「后来的事我就不说了,我其实要说的是,林放秋因为我的事,对女人很心凉,桃花源里的女人喜欢他的不少,他却很淡漠。我留下你不光是因为你的舞,更因为你表白的对他的爱慕。他是我的好友,我不想因为你,让他对女人彻底凉了心。我不管你以前是怎样,我只关心现在,林放秋的现在。」 云朵的泪干在脸颊上,她慢慢抬头,眼中有一抹决绝。 「我知道,我亲自告诉他,好过他从别人口中知道。」她早已做好准备却没想到这么快而已,更没想到孟谦早已出来,她的一番心思付与流水,白白伤害了一个人。她突然想笑,这天意。 陶井源点头:「我送你去林府。」 作者有话要说:因为这几章连着看比较好,所以,我今天晚点会再来发一到两章。快完了。 物是人非 林府的台阶并不高,云朵却觉得抬上脚那么艰难。 林放秋还没有回来,云朵等在书房,时光一寸寸流逝,慢得催人老去。 终于,他回来了。见到云朵惨白憔悴的容颜,林放秋十分诧异,问道:「我正要找你,你怎么来了?」 云朵看着他,一路上团起的那份勇气与决绝,在等待中慢慢一丝丝淡去。他的神情不再清冷,眼神也很温柔,他与初见面时的拒人千里已有天壤之别。她要如何开口,在经歷了与他一起的这些日夜,慢慢了解他的为人,接受他的情意与帮助之后。 「你脸色不好,出什么事了?」他扶着她,坐下。 云朵再不能继续沉默,用残余的一些勇气说道:「我来,是想告诉你,我骗了你。」
第64页 林放秋身子一僵,反而笑了:「已经骗过了?」 云朵心里的羞愧哽在喉咙,她低头不敢看他的眼睛。 「我其实对你,并没有一见钟情。我和你在一起,是想救我家少爷。」云朵说完,有些虚脱,却轻松无比。 林放秋的衣衫在她的眼帘下纹丝不动,藏蓝色一如深海,看不出波澜。 仿佛过了很久,他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有些飘忽。「我其实猜到一些,犹豫了几天,终于还是愿意一试。我问过你,后不后悔,如果你有一丝犹豫,我就放手。你却说,不会后悔。」 「我现在,也没有后悔。」云朵急声说道。源缘厅挑开轻纱的一刻,就不能再后悔。如果时光倒流,她的选择还是如此。而这一切不过是天意弄人而已。 「那就好,我答应过可以让你骗我一次。」 云朵抬起头,看着他。他眼神有些痛楚,却闪着刚毅。 「不管你以前有什么目的,只要你有一份真心,从你说不后悔的那一刻起,你想要的事我都可以尽力为你做。」 云朵想过他暴跳如雷,想过他将自己扫地出门,也想过将自己羞辱,却没想到他是这样。她心里涌上说不清的情愫,泪簌簌而下。 林放秋缓缓说道:「很多人接近我都是有所求,我早已习惯。你对我打赌,其实我对自己也打了一个赌。我想赌一个人与我在一起,到底是因为林大人,还是因为林放秋。我愿意为你打这个赌,我也自信我可以赢这个赌,只是,你给的时间太短。」 云朵十分震动,他原来早已察觉,却为了她而隐忍。 林放秋一丝苦笑:「我今天去打听过了,孟谦已经出来,你今天来肯告诉我真相,是想来告诉我,你要和他旧梦重圆?」 云朵泪眼朦胧,拼命摇头:「不,我与他不会再在一起。」 林放秋沉默片刻,笑得有些勉强。「你肯坦白告诉我,这个赌,我赢了一半。」 云朵早也待不下去,她起身望门外而去。 林放秋看着她的背影,将手放在胸口,一团衣衫皱在一起。 云朵回到桃花源,已经精疲力竭。她穿过月门,眼前仿佛过了一道闪电。 她日思夜想的那个人站在幽梦影的厅堂门口,狂喜的脸上有着淡淡沧桑。云朵勉强扶着月门,迈不开步伐。心里涌上苏轼的《江城子》。不到一月的时光,为何有十年生死两茫茫的感觉?渐渐,泪光中那一副容颜模煳起来。 孟谦全身的力气似都凝在了两只眸子上,牢牢看着她,时隔一月而已,她容颜依旧却又说不出那里有些微的变化。她的眼神太复杂,思念,惊诧,还有莫名的忧伤与绝望。难道她不该是欣喜若狂的扑过来吗?孟谦飞快走过去,握住她的手指,居然冰凉。 方一鸣看着月门边的两人,矛盾万分。孟谦是他的好友,林放秋也是。他领孟谦来,却不能为他多做什么。他告诉孟谦云朵的下落时,孟谦眼中的光芒让他余下的话无法出口。 云朵有些恍惚地抬手,他的手指紧紧握着她的,再不捨得放开。 「云朵,我找遍了京城,却没想到你在这里。我们回去吧。」孟谦喜不自胜地看着云朵,语气里有着失而復得的万分珍惜。 云朵泪光迷濛,心里一痛,道:「我们怎能再在一起。你出来了,我就没什么牵挂了。」 孟谦粲然一笑,眼中熠熠生辉。 「我,当时是怕拖累你,故意那么说的,其实并不是刘公公,与你也无关。」 云朵呆呆地看着孟谦,他一脸阳光,有着无限的欣喜和期盼。他说起往日的说辞那么自然,全然不知道她当时听到时是多么的绝望和悲伤。 一切都象是个玩笑,她以为他在牢里受苦,以为他们不可能再在一起,就决然地生出抽刀断流破釜沉舟的勇气来牺牲自己,欺骗别人,结果却是一场命运的玩弄。她心里突然生起一股萧瑟来,原来他就是这样看她的?以为她怕牵累?事到临头就这样推开自己,让自己一步步跨进命运的玩笑?她突然有些失望,本以为心意相通的两个人,到底是想法不同。 她看着孟谦的眼睛,慢慢说道:「难道两个人不是应该不分彼此,相互扶携的吗?难道就是一方想放就放,也不问问对方的意愿吗?以为这样就是为了对方好,却不知道只要能在一起,再大的苦,也会甘之若饴吗?」 她深深的疲倦起来,突然觉得好累。 孟谦呆住了,他的欣喜一点一点冷在脸上,开始泛起伤痛。「刘公公当时说要关我到他死,我怎么忍心让你将人生最美好的岁月都虚掷?若是换做你,你也这么做,对么?」 云朵一震,心里的埋怨瞬间消散,是啊,若是自己,也一定选择放弃。可是命运的捉弄,让这一场放弃毫无价值,只让人伤痕累累而已。 「云朵,过去的我们不再提了,以后我们好好在一起。」 云朵苦笑,如今再相见,物是人非。做过的也抹不掉了。她从孟谦手中抽回手指,憔悴的笑着:「可是,我已经是林大人的人了,你知道么?」她说完,眼前再次模煳起来。 孟谦呆住了,他似乎觉得自己有些听错了,却不敢再问。云朵的眼泪明明白白,他却不死心:「你在骗我么?」 「你来过这里,知道这是个什么地方,我来这里,就是为了找他救你。」
第65页 孟谦如雷轰顶,全身发凉。 云朵从他身边走过,慢慢走到厅里,孟谦回过神来,疾步走过来,拉着她的手,说道:「我并不介意。」云朵苦涩一笑,她凝起全身的力气,说道:「以后,你别再来了。」说完,她再也支撑不住,倒在他的怀里。 意乱情迷 作者有话要说:我今天真勤快啊  再醒来,床前坐着鸿影。云朵扫了一眼室内,不见孟谦。 「他不肯走,要守着你。我看你神色疲惫,让他先回去,明日再来。」 云朵默默无语,神情恍惚。鸿影已经听方一鸣大致说了详情,心里也是酸涩难当。原来以为云朵与林放秋一对玉人,却不知这中间的许多隐情。 她对别人的事不便多言,却由此想到了自己与方一鸣。他也如孟谦一般将不肯连累挂在嘴边。 当年,他的王妃去世。皇上便着意想要再安排个女人给他。他却藉口喜好男色,辞掉上头的「美意」。皇上到底不放心,但他这样的癖好,又让皇帝束手无策。便送他一个舞姬。鸿影去了铭王府,方一鸣自然知道她的来意。他对她很客气,很照顾,也很戒备。她在他府中两年,他渐渐对她有了改观。后来,他散尽家财,想要自由。她却不肯离开,要随着他。他苦笑着说,他已经自身难保,跟着他只有吃苦。 情到深处,似乎都是为了对方着想,似乎这个着想也是感天动地的冠冕堂皇,却独独没有听听对方的意思。 鸿影的嘆息微不可闻。 云朵凝眸她的侧面,突然说了一句: 「姐姐,我想喝酒。」 鸿影忙起身,走到门口,对着外厅的方一鸣说道:「她想要喝酒。」 方一鸣舒了一口气,点头:「我去去就来。」 小半个时辰后,幽梦影的厅堂里摆了一桌菜,还有一坛酒,是陶井源珍藏的春风醉。 云朵和鸿影,相邻而坐。方一鸣坐在对面,为她们满了一杯酒。三人端起酒杯,默默无语。这一餐静默得只有杯筷的声音。月光朦胧,让三人的眉头都染了些须的惆怅。 方一鸣很犯愁,左右都是最好的朋友,他无法在云朵面前说一个字。他只知道,她无论选了谁,都要伤了另一个,他都会难过。 鸿影看着对面的人,四年了,他可曾被自己感动?他与她,到底谁更执拗? 云朵看着两个人,突然想要一种遗憾中的成全。他与她,明明相爱,为何要相思相苦?岁月飞逝,容不得这么轻抛! 酒下得很快,云朵的酒量应是次于方一鸣,强与鸿影的。她放下杯子,对鸿影说了一声:「我去去就来。」 鸿影已经微醉,问道:「去哪?」 云朵笑笑不答,鸿影以为她要方便,也不再问。云朵出了厅堂。屋里只剩两人。 方一鸣看着鸿影的微醺面容,心里一动。嫣红的脸颊衬得她双目脉脉含情,她没有说话,仗着酒力,放肆地看着他,眼中的情意有些咄咄逼人。 方一鸣不能再看,酒意开始翻涌。鸿影纤细的手指伸过来,拿起酒壶还欲再倒。方一鸣盖住她的手,低声说道:「别喝太多。」 「我也想一醉。」 「醉了总有醒的时候,更难受。」 「我不管那么多,只要现在。」她的语气有些幽怨。 是自私地要了现在,还是无私地考虑将来,这是个煎熬。他苦苦克制多年,不想毁于一旦。 终于,云朵回来,淡了室内的暧昧。 她对方一鸣轻笑:「鸿影姐姐酒量很浅,别让她再喝了。今夜,我与姐姐住一起,你就歇在姐姐的屋子吧。」 方一鸣本想反驳,一想明早孟谦必来,在这里等他也更方便,便点头。鸿影已经不胜酒力,起身时摇摇欲坠。方一鸣扶着她到了云朵的房间。 云朵从鸿影的房间出来,道:「我都收拾好了。」 鸿影在床上勉强嘟哝了一声:「他在染香山,连被子都不肯叠一叠,给他收拾什么。」说完,再也忍耐不住醉意,沉沉睡去。 方一鸣进了鸿影的房间,一时恍然。这里他却是第一次进来。屋子的摆设却和当时在王府的摆设差不多。那时,他还偶尔去她那里坐一坐。自从她表明心意,他就不敢再多接触,只想时光慢慢淡了她的念想,却没想到她那么执着。一等四年。 兽金小炉里瀰漫出一股浓浓的幽香,似是刚刚点上。方一鸣认真的叠好自己的衣衫,搭在床头的屏风上,睡意很快袭来。 朦胧中,鼻端仍有馨香萦绕。方一鸣略有意识便勐地一惊。他忙睁开眼睛,臂湾里躺着鸿影,她光洁的肩头在晨光里闪着玉般的光泽,脸上的红晕还未淡去,娇艷无比。他心慌意乱又意乱情迷。他不知道她怎会在此,来不及细想,身体已经不由自主地復甦起来,仿佛能听见热血沸腾的声音。他勉强维持一丝理智,想要抽出自己的臂膀离开。却忍不住轻轻的颤抖,惊动了她。她在他身侧微微动了动,无意中却碰了不能碰的地方,他那一丝强撑的压抑瞬间分崩离析。她清醒过来,瞬间的震惊,羞涩之后却是一股决然。他的慾念本已不可抑制,她却还缠绕上来,生涩地逼迫。 一切都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事后他却有些后悔,四年的压抑为何在一个清晨就溃不成军?她应该过轻歌曼舞逍遥如仙子的日子。以后,跟着他在山上清苦,他如何忍心。
第66页 他抚去她额头的细汗,有些怜惜。她眼中全是幸福。紧紧缠绕不肯松开。方一鸣嘆息着拥着她,两人紧紧依偎似乎想要将虚度的四年时光弥补。直到陶井源的声音在厅中响起。 两人急忙起身,着衣。 陶井源看着方一鸣,眼睛瞪如铜铃。 「啧啧,真是闷声发大财啊。」 「我和林放秋苦劝你带她走,没想到你嘴上一套,暗地里可没闲着啊。啧啧。」 鸿影已经羞涩难耐,方一鸣也尴尬不已,却铁证如山,辩白不得。 陶井源见调笑地够了,才道:「你那小兄弟又来了,我没让他进来,你去劝走他吧。」 方一鸣急道:「你为何不让他进来?」 「他是你朋友,林放秋是我朋友。你说我向着谁?」陶井源大言不惭。 方一鸣无奈,他回身对鸿影说道:「你去叫云朵来和孟谦见一见,只怕他一夜都未眠。」 鸿影进了云朵的房间,片刻却拿着一封信出来。 方一鸣一惊,暗有不妙的感觉,他打开信,果然。 举步维艰 陶井源坐在那里,有些发愣。 当时的惊诧调侃过后,他觉得有些蹊跷。方一鸣并不是那样的人。鸿影也不是强留人的性子。如何有了这一夜?他突然想起门开时那一股浓郁的幽香。 「若榴,情迷香不是绿浓才有么?」 正摆放茶具的若榴直起身,笑得很狡黠。陶井源一愣,立刻追问道:「是不是你在鸿影屋里点了情迷香?」 若榴忙笑着摆手:「可不是我。千梦去要的,去点的。我只不过后来去帮了个忙,将鸿影挪了个床。」 陶井源大笑起来。这主意很不高明却很管用。云朵,她倒是速战速决的很。就如今日清晨,她默默离开,杳无踪迹。陶井源亲眼见到孟谦的失魂落魄,颇多感慨,想到林放秋,此刻他必定也是一团心事。 「若榴,你去拿一坛列风酒来。」 云朵站在院子里,看着满院的花繁叶茂,想起他,又想起他。芭蕉叶浓绿欲滴,她站在那里,手指抚上树叶,重重地嘆息,似乎想将心头的烦忧都唿出去。 「你这么嘆气,连芭蕉都要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低缓的说道。云朵手指一僵,回过身来。林放秋站在院门处,神情又似乎回到了初见时的清冷。只是眼神不再犀利,有些怅然。 云朵有些手足无措。她竟没有一句话合适出口。只有呆呆的望着他。 林放秋慢慢走进来,道:「我猜你就在这里。」 云朵低头不语。林放秋的青灰色长衫在她眼前停住。 「我来说几句话就走。」他的声音低沉,有些疲倦。 「你说要陪着我,直到我厌倦为止。若是你心甘情愿,我永远都不会厌倦。若是你心有不甘,那句话就没有什么意义,你可以当做没有说过。不必再困于其中。」他说完,转身要离去。 眼帘下的一片青衫移动,云朵急忙抬头,心里酸涩不已。她有些哽咽:「我说的时候,的确真心诚意。」施庄外的夕阳下,她那一份感动与真诚,并没有半点虚假。 林放秋停住脚步,回眸间有一丝欣慰闪过。 「今日已不同与当时。他与你的事,方一鸣都对我说了。方一鸣的事你做的很好,你自己的事,想必也能做得很好。」 云朵一阵心痛,摇头道:「我自己的事,我做不好。」 林放秋想离开,却被她那软弱无力的语气拖住了脚步,他心里的怜惜又开始泛滥起来。 不过两天,云朵的下颌就尖俏了起来,他又折回来,柔声说道:「他父亲的事已与你无关。你又何必自苦。」 云朵眼中擒着一颗泪珠,心里百转千回,她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在阻拦自己,只知道无论迈向那个方向,心都痛不可抑。 她突然想问清这一切的起源:「他父亲的事,你知道么?」 林放秋犹豫了片刻,说道:「这件事的真相,恐怕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春风醉皇上喝了并没有事,那天只有我在那里。他不过是借题发挥,找了一个藉口拿孟光禄开刀而已。」 「去年秋围的时候,皇上带了翼儿,在树上吊了只活鸽让他射。他小小年纪又不常练习,自然没射中。皇上便藉机训斥了他一顿。孟光禄在身旁说了一句,皇长子不忍射死活鸽,有尧舜之风,宅心仁厚。」 「身边的几个臣子便也附和起来。当时,皇上握杯的手青筋尽现,我便知道,这孟光禄的好日子到头了。他自己也好象明白过来,第二日便提出体弱久病要辞官。」 「没几日就有了春风醉的事…….」 云朵在震惊之中久久不能平復,这就是活在旋涡中的人么,一句话就丢了命,连莫须有的罪名都不必用。 她看着林放秋竟不禁担忧起来。 「你,要小心。」她明知道这句话说了并没有什么用,却情不自禁地出口。 林放秋淡淡一笑:「我跟着他十几年,很了解他。你不必担心。」 他说完,长长舒一口气,对云朵笑了笑,然后转身离去。 云朵呆立半晌,有些失神,院里花香依旧,一切都静谧如常,似乎他不曾来过,刚才的一切都是场梦。 一个上午,她都心神不宁,身子虚软无力。安氏看她精神恹恹,便让她去躺着。她躺在床上却头昏脑沉无一丝睡意。看着流光逝去,己近黄昏。她终于起身,走到井边,想用清凉的井水来镇定下来纷乱的心绪。
第67页 井水,慢慢洗过头髮。云朵的心也宁静了些。擦干了水,黑缎般的头髮闪着流光。 院门处一声轻叩,她蓦然回首,一肩流光在孟谦眼前晃了过去。云朵恍然如梦,手里的木梳掉在了地上。孟谦走上前,捡起地上的木梳,停在她的身后,轻轻梳理她的头髮。云朵心头堵着诸多话语,却是无从说起。任由他的手指在头髮上滑动。院内静如空山。 孟谦慢慢抚摩着她的长髮,近在咫尺的人,伸手可触,她的心事却隔着一座山。 「他来找过我,也说了我父亲的事。原以为谜底是多么惊心曲折,却不知道揭开一看,却是这样简单。再怎么不甘再怎么委屈,也只有忍受。从此彻底的忘记。我今日才明白原来皇上说的了了是这么个意思。」 云朵身子轻颤,他释然中的无奈是那么明显。 良久,孟谦放下梳子,在地上捡起几丝长发,他伸手从怀里掏出银钗,将手里的髮丝缓缓缠绕在银钗上,他的动作极慢极柔,似那几根髮丝是无价之宝,生怕折了。 云朵的泪已如雨下。 「我找了你两天,也想了两天。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我不逼你。听说天下月色唯扬州最美。我本想与你去扬州,泛舟溪上观赏月色。我在扬州等你,你想通了就来找我。你不来,我也不会怪你,不管怎样,你都在我心里。一想到过去,我一定会想到你。」 孟谦的语气凝重又飘忽,带着心酸与期盼。 云朵哽咽难言,是的,两人的时光曾经是凝结在一起的,想起自己也一定会想起他,可是时光一过就再无法回头。 「我带上你的头髮,也算是和你一起了。」 他转身,飞快的离去,似乎慢一步迟一步就无法再离开。 云朵看不清他的背影,眼前象是瀑布上的水雾,她急着想抹开那水雾,泪水却无穷无尽般连绵不止。 心甘情愿 这一场病,似乎将身子都掏得空了,云朵走路都有气无力,镇日恹恹地躺在床上。窗前花开花落,不知今昔何昔。 安氏不知原因,暗暗焦急。那一日,来了两个男子又先后离开,云朵就开始病,眼看过了七天也没有什么起色。她有些坐卧不宁,她只有这么一个依靠和牵挂,失而復得格外珍贵。 她在井边洗着云朵的衣衫,暗暗垂泪。她这两日已经轻不胜衣,象要化风而去。 院门处有人轻声叩门,安氏放下衣衫,开了门。门口站着一个女子,娉婷玉立。 「我是云朵的朋友,特来看她。」 安氏一阵欣喜,忙迎她进来。眼光一扫,见院外还停着一辆马车。 鸿影进了屋子,云朵闻声勉强坐起来,笑着:「姐姐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自然是林大人说的。」云朵脸色稍稍一变,心里一纠。 「姐姐,现在是住在染香山么?」 鸿影脸色一红,作势要来拍云朵的后背。 「小丫头,居然对姐姐下手。」 云朵莫名高兴起来,见到鸿影脸上的羞色和眼中的陶醉。自己的遗憾在别人身上成全,也有一份小小的满足。 「你和方大哥磨磨蹭蹭,谁也看不下去了。」 「那你也不能……」 「怎么,我那主意不管用么?」云朵俏皮一笑。 鸿影脸色更红,她话题一转,说道:「妹妹,你好象瘦了许多,我带你去一个地方散散心好么?」 「那里?」 「你跟我来就知道了。」 云朵还没说好,鸿影已经扶她起来,拉着她往外走。初见阳光,云朵一阵眩晕,闭上了眼睛。鸿影嘆道:「我就知道你肯定在屋子里要闷出病来。」 云朵对母亲说道:「我和鸿影姐姐出去一趟。」安氏一见鸿影与女儿甚是亲密,自然愿意女儿出去散心,忙送她们出门。 一辆马车停在院外的柳树下。 鸿影扶着云朵上了马车,对车夫说了声:「走吧。」 马车里铺着墨兰色的毯子,上面绣着灿烂的桃花。一应俱全的各种物品摆在两边。云朵问道:「姐姐到底要去哪?」 鸿影笑着不答。云朵急了,又问。 马车前传来一声:「去扬州。」云朵一惊,这声音好熟悉,她一挑马车前的小门帘,果然,赶车的人居然是方一鸣。 云朵急道:「你们去扬州?」 「再晚,天就热了。孟谦都走了几天了,早知道应该和他一起。」 云朵的眼泪潸然而下,她默默放下帘子,看着毯子上的一朵桃花出神。鸿影暗暗心喜,以为云朵知道了一定会抗拒,她却默然应允。 马蹄声象是踏在心上,时间慢慢流逝。 突然,云朵拉开帘子,对方一鸣说道:「方大哥,请停一停。」 方一鸣犹豫片刻,停了马车。 云朵看着鸿影,泪中带笑,一字一字地说道:「已非完璧,岂能配玉?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 鸿影勐地一愣,她也是女人,这一句话的分量将她心里无数的劝说都堵了回去。 鸿影顿了顿,低声说道:「是林大人要我们送你去的。其实他,我看得出来,很不舍却强撑,他一向都做惯强势,人前超脱。人后,却不知……」 云朵想起那一日的夕阳,他在旷野上寂寞的背影。突然眼眶一涩,落下泪来。
第68页 「我想去蝶园。」 三年之后,方一鸣从江南游歷而归。 林放秋设宴款待。席间,方一鸣带了一壶酒。 林放秋打开闻了闻,问道:「江南的酒?」 「我从扬州带回来的,这酒叫三分月。」 「这名字很奇怪?」 「天下三分明月色。所以云梦酒坊酿的这个酒,就叫三分月。」 云朵手里的汤匙碰在青瓷碗边,清脆的一响。她半晌才抬起头,默默斟了一杯三分月拿在手里。林放秋握着她的手指,柔声说道:「你现在不能饮酒。」 云朵回眸浅笑:「我只尝一口。」 林放秋宠溺地笑笑:「好,就一口。」 酒在杯子里微微漾动,她看了许久,又看着寂寥夜空中的一轮满月,不知此时他是否也在月下?她浅啜了一口,酒依稀有当年的味道却又隐隐不同。 方一鸣说道:「南方人口淡,所以这酒特意酿的清淡些。」说完,他又问林放秋:「还常去桃花源么?」 「心里有一个。去那都一样。」林放秋淡淡地笑着,眼中很满足。方一鸣颇有共鸣,举杯和林放秋会心一笑。 云朵放下酒杯,林放秋坐在她的身侧,一直握着她的另一只手。 云朵看着自己手上的那只手,心里涌上一份安定与满足,人生有遗憾,也有圆满。 明月千里照如水年华,如江河奔涌,再不回头。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