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款儿爷新传》 第一章 一个宁静的山村。 淡淡的晨雾里,起伏的山峦露出些葱郁。村庄就在它的怀抱里,静静地,几乎没有多少的声响。一条小河从村旁流过,河岸上绿草青青,稀稀的垂柳,还长有些荆棵子。几只灰或白的鸭子不知从谁家跑了来,跳进在河里惬意地游着。时而洗洗羽毛,时而扎个猛子,那欢快劲儿就跟一些顽童一样。 又一声公鸡的啼叫从村舍里传来。 这,也可能是这山村清晨最后的一声雄鸡长鸣了。 一直到日头快要出的时候,款儿爷才起来。洗罢脸,在镜子前照照,便拉开衣橱找要换的衣服。今天是四月初三。可以说,每月的带三、五、七的日子,他都须要这样郑重一番的。这是乡集的日子,也是他要潇洒、舒坦,完全能够自我放松一天的日子。雷打不动,都十几年了。橱子里没有衣服架子,衣服自然是都在那儿胡乱地堆着。他扒拉出两三件,最后,找出稍微整洁的一件,穿在身上。拉开抽屉找了点零钱掖进衣兜里,便走出堂屋。 宅院便是那种北方传统式的样式,堂屋四间,配房两间,还连着大门,趄东南向的院子西南,便是猪圈茅厕。他开了黑漆的大门,习惯地在台阶上站了一会儿,把村等自东往西瞧了个遍。挺自信地扫了大街上一眼。 其实,他不叫款儿爷这个名字。款儿爷是他的绰号,他的真实姓名是赵伍子。今年六十三岁的他,虽是矮小的身材,也就一米六吧,但在他那张瘦削的脸膛上,一双眼睛小而透亮,给人以精明,也不乏狡黠之感。只是那稀稀疏疏的胡子,跟高粱楂似的,且有些焦黄,给人看得很不入眼。当然,他自个儿也不满意。他常常对狗子妈抱怨说:“俺丑就丑的这胡子哩!” “个儿也不行啊!矬个儿!” “对对,矬个儿!” 款儿爷自我解嘲的笑笑。 他锁好了大门,顺着街向村外走去。兴致自然挺高,哼起了歌: “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 老羊倌三帮子赶着一群山羊走来。 “噢,伍子,开会去啊?”三帮子急忙把羊往路边赶了赶,问道。有点讨好的意思。 喊伍子而不喊外号,在吴家柳沟村,三帮子是为数不多的一个。 款儿爷这人有个毛病,他兴致高的时候,无论是哼小曲儿还是说话,别人千万别给他打杈。一打杈,他的情绪会很长时间恢复不过来。 不过,狗子妈例外。 “不开!”款儿爷的口气很是生硬。 “哦……”三帮子想走,却又问道:“不是听说,要开你们这些老计生户的会,还给你们发个扶助金么的?” 款儿爷很鄙夷地看了三帮子一眼。 三帮子抬起手,用手背擦了擦眼上的眵目糊。那手,自然是脏兮兮的。 其实,三帮子年轻时,也是挺干净的,小分头梳得溜光,上衣的口袋还经常挂着钢笔。也还有个媳妇,长得还挺俊,是个下乡知青。那知青平日里很讨厌三帮子,从来不跟他搭话的,后来不知咋的,竟突然主动找上了三帮子的门,嫁给了他。可过门没几个月,女知青就生了,是个男娃。后来知青大返城,女知青就走了,连孩子也抱走了。 遭此打击,三帮子便坠落了,从此潦倒而不可收拾,自然与异性也就再也无缘。 “怎么,眼热了,是吧?嘿,不胜俺了,帮子。俺,见月五十,吃上了工资!” 这见月五十是说老计划生育户(须年满六十岁以上)的奖励扶助钱。虽说还没发,但都已经定了,也就是这几天的事儿,如果乡里这就开奖励扶助兑现会的话。 三帮子便很有些愤愤不平。 “俺……嘁!”三帮子说道。 三帮子是想说,俺当年要不是那女人跑的话,把那物件一扎,现在也享受上了。可没扎,就不行。 三帮子也有些泄气。 一家的大门“吱扭”一声开了,四喳喳子端着一盆脏水走出来。 “哟,伍哥!” 四喳喳子把脏水泼了,亲热地跟款儿爷打招呼。 款儿爷笑了,眉都开了。 “四妹妹!” “伍哥,干么去?还再去喝一盅?” 款儿爷嘿嘿地笑着:“嗳。” “行,去呗。想么了,就是缺么。” “对对!” 三帮子也在一旁,帮腔道。 款儿爷皱起眉,举起手对四喳喳子说道:“俺走了啊?狗得拜!” 三帮子也慌忙举起鞭子,应道:“狗得拜!” 款儿爷径直走了。 “哈、哈、哈!” 四喳喳子大笑起来。 三帮子放下鞭子,生气:“恁笑么?” 四喳喳子笑着,拿着盆回家去了。 三帮子心中很是恼,也觉得委屈。 “呸!”三帮子朝着款儿爷的背影啐了一口,骂道:“熊样!狗的,还羊的哩!不就是那五十块钱吗?俺还没真看在眼里!”说罢,赶着羊群朝村西的山上去了。 第二章 东崮乡政府这几日可真够忙的。依书记王军的话说,帽儿都戴不住了!因为全省的计划生育奖励扶助试点安排在了东山市,东山市又安排在了河西县,东崮乡又是个重点。所以从年初以来,乡里不是开会就是上宣传车,挂喇叭扎彩旗的车在大街上一遍一遍地来回喊,标语也上了墙,真是热闹。 清早,王军便急急地从县城的宿舍赶了来。全乡的计划生育会奖励扶助兑现大会改在了今天上午开。最要命的,是他已接到县里的紧急通知,省里分管文教卫生的王副省长这几天说不定哪天就要来。 这个王副省长王军接触过几次,那还是他在县委干秘书的时候。王副省长是个挺有个性的领导人,任你给他汇报得天花乱坠、五彩缤纷,他总是个不很相信,冷不防地就轻车简从,一下子就直接插到基层,打你个措手不及。为此,前任县委书记黄大军就曾骂骂咧咧地抱怨说,这王副省长是腊月里生的,好动。不知怎的,这话叫人给告上去了,不久,黄大军就给挪了窝,上政协去干个闲职的主席去了。为此,全县上上下下一干官员,尤其是一、二把手,都对他有些惧怕,生怕动了他哪根神经,惹得自己乌纱不保。 王军刚上楼梯,办公室刘主任就说道:“王书记,你的电话!” “谁打来的?” “邱书记。” 王军一听说是县委书记邱志平打来的,就有点烦。在县委干秘书时,邱志平跟他是同事,对过桌。邱志平写材料不行,却挺会来事儿的,是个得上面喜的主儿。 妈的,肯定是婆婆妈妈的,又要叮嘱点什么。 果然,王军一拿起电话,邱志平就埋怨上了。 “咋回事啊,王军?打你家里的电话,说你出去了。打你的办公室,你也不在。我说,你该上部手机了!……” 王军最烦的就是使手机。尤其是看到满大街上,连那些小痞子都拿着手机,就更令他厌恶,觉得使手机就是个掉架儿。 “有事你就赶快说吧!”王军看了墙上的钟,“九点,我还有个会呢!” 谁知,邱志平的火气比他还大。 “我说的就是开会的事!”邱志平在电话里问道:“准备得怎么样了?” “昨天我们就开了党政班子会,”王军说道,“这不,临时改了,把兑现扶助金的会,提到了今天上午。……” “对,改得好!”邱志平在电话里大加赞扬,“是得叫王省长来的时候,看到群众拿到扶助金的喜悦心情!……” 王军便皱眉。 秘书小孙走进来,要给王军桌子上的杯子倒水,王军挥挥手,制止了。小孙退去。 王军这人倒不是抗上。在官场上混了这么些年,他最清楚地就是要能忍让和服从。但是,他却最不能忍受的就是邱志平那种颐指气使的口气。原来的哥们现在成了县委书记,成了他的顶头上司,他从心理上总是很难调整过来。 刘主任拿着王军的发言稿走进来,见他正打电话,便站在那里,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看来邱志平的心情挺好,也想多说几句。 “嗯,你们的思路非常到位,完全正确,就该这么办。其实,早一天把扶助金兑现下去,群众也就早一天吃了了定心丸。不过我还得说一句,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 “咳!”王军截断邱志平的话,说道。“这回的奖励扶助,我他妈的吃奶的劲儿都使上了,就差着没把那些奖励扶助对象一个个地拨拉去看了!哎,我说,”王军停顿一下,“要不就这样?我还得准备开会!” “好吧!” 电话那头,“啪”的一下把线挂了。 “通知都下完了?” “嗯。” 刘主任把发言稿放在王军的桌子上。 “好吧。哎,记住啊,一个人也不能给我少!” “嗳嗳。” 刘主任走了。 王军拿起又改了一遍的发言稿,去看…… 第三章 东崮乡过去是叫公社的,一直叫了二十多年,以致现在有些上了年纪的人还习惯地这样叫。包括村,也还是有人叫大队,把村民叫社员。据说人民公社以前,东崮乡也是叫乡。几十年过去了,连名又一块儿给转回去了。跑步进入共产主义,跑了几十年,又转回到了初级阶段。 但是,这几十年也没有白跑,现在的东崮乡大街那是繁华了许多。街道宽了,店铺多了,人们的腰包也鼓了。但是,因为是逢集,人们还习惯地来赶,所以街上比往日更多了些菜摊子,一个挨一个的,显得街上拥挤了许多。 款儿爷要去的马家酒馆就在这条街上。款儿爷似乎并不着忙,很悠闲地走着,目不斜视,一副不屑于众的神情。 说起这马家酒馆,就该交待一下款儿爷这绰号的来历了。那是那年冬天的腊月里,喂了一年的两只羊叫款儿爷牵到集上卖了,为了解馋,一狠心就下了马家酒馆。 马家酒馆的老板曾去街上买羊时见过款儿爷,见他走进来,便热情地迎上去。 “来了?” “嗯。” “想吃啥?” “一盘牛杂儿,二两花生米,一杯老散白。”款儿爷坐下说道。 马老板便很有些失望。没多少利钱赚嘛。他将款儿爷要的这几样往桌上放时,弄出很大的声响。 款儿爷看了他一眼,没说话,拿起筷子开始吃喝。 马老板的女人挺丰满的,高鼻头,浓眉,大眼睛。她正低着头记帐,不经意地抬头看了款儿爷一眼。但只这一眼,就使已鳏身了几年的款儿爷心里“格登”了一下。 马老板坐在女人的身边,端起杯子喝茶。 款儿爷放下酒杯问道:“知道俺为啥要来吃这几样吗?” 马老板冷冷地看着款儿爷,不语。 “哼,俺这是来找儿时的感觉。” “儿时的感觉?”马老板问道。 “那是。俺……唉,刚从台湾回来,家产得上百万呐!” 马老板一口茶几乎喷出来,笑了。 “怎么,你不信?” 马老板拍拍屁股,起身去了灶堂。 女人两眼放光,瞅了男人的背影一眼,离开柜台走过来。 “你是大款?” 款儿爷不屑的一笑,喝酒。 “那你就是款儿爷啊!” 款儿爷点头。 女人便浑身热躁起来,坐在板凳上,肥硕的屁股向款儿爷身边靠了一靠。 款儿爷心里便热了起来,拿筷子的手有些颤抖。 女人的一双媚眼向着款儿爷,频频地放电。 马老板从灶堂走出来,大怒,急步赶来,抓起了女人的衣领。 “王八蛋!”马老板骂道。 “他……”女人惊恐地说道,“他是款儿……”未及说完,被像个狗熊似的男人拽回到柜台上。 马老板啐了一口。 “呸!成天在街上转悠的混混子,还大款儿?给你说吧,他是吴家柳沟的赵伍子!” “是啊?” 马老板又啐了一口:“呸!” 食客们都笑起来。 款儿爷脸红了,赶快把牛杂吃了,把酒喝了,走了。谁知这事儿不知怎的给传到村子里去了,从此,这“款儿爷”的绰号便给叫起来了。为这,狗子妈可没少笑话了款儿爷。 但是,笑话归笑话,款儿爷从此便隔三差五地光顾这个小酒馆,仍是只吃一盘牛杂,一盘花生米,喝一杯散白酒。他对外声称是马家酒馆做的牛杂真是好吃,其实,他就是来看看马老板的女人,看那胖胖的一块身子和那双撩人的眼睛。只要看上,心里便跟发泄了什么似的满足喽。 款儿爷走进了马家酒馆。 这酒馆有些年岁了。据说是打清道光年间就有,是马老板的爷爷的爷爷从宁夏而来,在此经营。酒馆做的牛、羊杂甚好,入口不腻不说,还有种说不出来的可口味儿。尤其是再浇上老汤,那是再美不过。款儿爷走进来的时候,五六张桌子都坐满了人,马老板刚忙得有些消停,坐下喝茶。 “嗨哎!” 款儿爷走进来,学了演员赵丽蓉打了声招呼。 马老板抬抬眼皮,说道:“来了?” “这不废话嘛!人都站在这里了,还‘来了’?嘁!”款儿爷说道。 正好,一张桌子腾出地儿来了,款儿爷便走过去坐下,朝柜台上的女人挤挤眼。 女人也朝他挤挤眼。 马老板起身走到款儿爷跟前,冷笑。 “好家伙,还‘嗨哎!’你还当你是谁啊?赵丽蓉?明星?大腕儿?嘁!说吧,吃啥?还是就要一盘花生米儿,一盘牛杂,一杯老散白?” “唉!”款儿爷叹口气,说道,“为吗说咱县的‘鸡的皮’(gdp)老上不去,细查起来,根子就在你们这些人身上,意识不超前,开拓不到位。给你说啊,,俺今天还真得要当回上帝,好好地消费一把呢!拿菜单子来!” “甭拿,要吃么,你点就是!” “好!”款儿爷说道,“给俺来盘酱牛杂,把那肠啊肚的切把得细一点儿,放上芫荽跟老汤。” 马老板断然拒绝:“不行!要芫荽就不能放老汤,要老汤就不能放芫荽,两样只能要一样!” “这……”款儿爷咧咧嘴,说道,“也行,那就光放老汤吧。还有,再给俺来个凉拌黄瓜,打上三两……不,四两白酒……好,就先这些,不够再添。” “嘁,还不够再添?你也就这些了!”马老板说道,转身朝灶堂喊去:“哎,四号桌,款儿爷,今天高消费了。一盘牛杂放老汤,一盘凉拌黄瓜,再打上四两两块六一斤的瓜干子老白酒!” 食客们“哄”的一声笑了。 款儿爷脸上挂不住,不满道:“你咋这样给俺咋呼哩?”。 “咦,你不就是这样点的吗?” 马老板得意地坐回到柜台上。女人装作没听见,仍低着头拨拉算盘。 款儿爷从衣兜里掏出烟,点了吸。 一个叫胖妞的服务员端来那几样,放在桌上。 款儿爷先端起杯子呷了一口,从竹篓里拿出筷子在手里一捋,去夹牛杂儿。 马老板厌恶地扭过头去…… 第四章 三帮子的话还是准的。款儿爷在马家酒馆喝酒的时候,吴家柳沟可是炸锅了。为啥哩?找他不见。 早晨接到乡里紧急开会的通知以后,村书记柱子就赶忙下通知。先是在喇叭上喊了一遍,又派会计玉秋挨家挨户地去通知。人倒也不多,有一组的吴树友,二组的二拐古,三组的侯延玲跟王秀芬。这几人都通知到了,唯独就是没找着款儿爷。 柱子急出了一头汗。别说款儿爷跟王书记还有个关系,就是没有,这人一个也是不能缺的。乡里电话上说了,一个也不能少! “这是去哪儿了?”柱子着急地说道。 “是啊,去哪儿了?”玉秋也着急。 柱子白了玉秋一眼,骂道:“扯鸟蛋,这不废话嘛!” “我估计,”村主任昌林说道,“很可能俩地方,不是狗子妈家,就是乡里的那马家酒馆。哎,今天几儿了?”昌林问玉秋。 “初五。” “那就是马家酒馆了!”昌林肯定地说道。 “那好,人先去着,到地方,再去找他!”柱子说道。 “你说,”昌林愤愤道,“酒馆的那个老胖货有啥好?不就是肉头些,一双大媚眼?别的不说,光那膻腥味儿就叫人受不了。” “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嘛。”玉秋笑着说。 “行了,别再说这些屁话了!”柱子说道,吩咐玉秋:“快去,把狗子叫来,拉着这些祖宗先走。去晚了,又得挨王书记的骂!” 玉秋便赶忙去找狗子,狗子的女人说,去他娘那里了。玉秋又去狗子妈家找狗子。也就是脚前脚后的功夫,狗子也刚进了他娘的家。 狗子妈喂完了猪,赶进了栏里。 “娘,咋才吃完啊?”狗子问道。 狗子妈听得不顺耳朵,骂道:“咋说话啊?是说猪,还是说俺?” “哦……”狗子笑了,“当然是说猪啊。” “嘁!” 狗子妈在地上的盆里洗手。 “俺得到乡里去,拉着他们去开会。”狗子说着,从口袋里掏出钥匙,“赶晌午过去,给俺把猪喂上。” “恁媳妇呢?”狗子妈接过钥匙,问道。 “咳,捎信儿来了,说她姨得癌了,得去看看。” “咳,这么壮的个人!……”狗子妈吃惊道。 “嘁,再壮,寿限到了,也得……” “狗子,你小子还去不去啊?”玉秋站在大门口,吼道。 “去、去!哎娘,别忘了啊!” 狗子又嘱咐了一句,急忙走了。 一辆“时风”车进了乡政府,停在办公楼前。 “都下车吧!”柱子跳下驾驶室,朝车厢里喊道。 狗子开了一页车厢,二拐古跟吴树友下了车,侯延玲跟王秀芬却害怕不敢下。 “来,把俺抱下去!”王秀芬说道。 狗子抱下了王秀芬,又去抱侯延玲。 “慢点儿,狗子!你快把俺搂煞了!”侯延玲说道。 王秀芬笑,说:“狗子,你就是搂恁媳妇,也没这么下实劲吧?” 侯延玲下了车,骂道:“去你的!他搂你才下实劲儿呢!你比俺还小呢!” 几个人都笑了。 “文明点儿!“柱子说道,“这是乡政府,不是恁家的小炕头,爱胡咧咧就胡咧咧!” 孙乡长跟刘主任从楼里急急地迎出来。 “咳,光落了你们了!”刘主任说道。 孙乡长看了一遍,问道:“咦,款儿爷呢?” “咳,别提了!”柱子说道,吩咐狗子:“快去,马家酒馆!” 狗子跳上驾驶室,开车走了。 刘主任先进楼去了。 孙乡长脸阴沉着。 “五楼会议室吧?”柱子问道。 “嗳。”孙乡长答道,走进楼去。 “走,上五楼!”柱子说道。 王秀芬看看楼,吃惊道:“俺娘,爬五楼啊!” “嘁!甭说五楼,只要是给俺钱,七楼俺也爬!”侯延玲说道。 柱子笑了,骂道:“钱痨了,你!” 几个人进了办公楼…… 第五章 因为是早市,交易的高峰已经过去,人渐渐地稀了。 款儿爷打着饱嗝,走出酒馆。 菜贩子庞三往菜上洒着水。 “完了,款儿爷?” “完?” 款儿爷不高兴,瞪起眼看庞三。 “咳,”庞三笑道,“俺是说,你又闹了两盅?” “那是!多少喝点儿,舒活舒活筋血。唉,还得多活二年哩!” “可是。要不,您老人家咋跟那十八的似的。” 款儿爷沉下脸来。 “骂俺呐?” “哪里,”庞三说道,“俺是说,你还是真显年轻。” 款儿爷笑了,蹲在庞三面前。 “你是说,俺还不显老?” “是啊。现在说你也就四十,也有人信。” 款儿爷笑了,捶了庞三的肩头一拳,骂道:“你小子!” 庞三咧咧嘴,笑了。 “咋的,款儿爷,还是喝的两块六的?”旁边一个菜贩子问道。 “咳,提档次了,四块的,纯粮。外加了一块猪脸儿,一个酱蹄儿。” 庞三看了酒馆一眼,小声道:“咋的,改教门了?也卖上……?” 款儿爷也看了一眼酒馆,笑着说道:“偷偷卖的。咳,俺不老熟人了嘛!” “不光老熟人,还老情人吧?”旁边那菜贩子说道。 款儿爷笑了,骂道:“你小子还怪底细!” 几个人都大笑起来。 狗子开着车走来,看见款儿爷,伸头喊道:“款儿爷!……咳!” 款儿爷站起来,问道:“狗子,来拉货了?” “没拉货,拉人了。” “拉人?”款儿爷吃惊,问道,“拉谁了?谁又没了?” “谁也没没,就没你呢!” “滚一边去!”款儿爷骂道,“别说俺还没没,真没了,也用不着你这破车来拉!” “行了,款儿爷,别打嘴官司了,快上车吧!”狗子说道,“乡里开会,就光闪你自己了!” “是啊?噢,改日子了?” 狗子不搭腔,将车徐徐地启动。款儿爷急忙爬进驾驶室,狗子开走了…… 第六章 王军这人向来不好开长会,一个多钟头会就散了。各村的人都走了以后,王军跟孙乡长还有刘主任送款儿爷,二拐古等几个已早先地上了车。 王军看见“时风”车,皱眉。 “咋不弄辆好车?” “是是。来不及了。赶下回,俺弄辆昌河。”柱子说道。 “嘁,赶下回,这书记你还不定干不干呢!” 柱子脸红了,赶紧躲到一边、 款儿爷攥起王军的手。 “王书记,上回俺说的那事儿,别给忘了啊。” 王军一时想不起什么事了,便问道:“哪事儿啊?” “看你,金牛山泉啊!”款儿爷埋怨道。“俺不是给你说了吗,那泉子得开发。那泉子俺喝了,嘿,还挺甜哩!” “噢,没忘,没忘。等忙过这几天,就下手办。” “好!” “哎,款儿爷。”孙乡长说道,“等泉子开发出来,就按你说的打广告,‘金牛山泉很是甜’。” 款儿爷摇头:“俗了,俗了!” “那你说,这广告该咋的打哩?”王军问道。 “给泉子做广告,不能在老在甜不甜上打转悠。”款儿爷说道。“甜的东西吃多了,高血压,血糖,净犯病哩!俺寻思了,就说‘金牛山泉有点牛’,咋样?” “有点牛?” 王军问道。 “是啊,牛多好啊。雄壮,有力气。你看人家蒙牛牛奶做的,‘蒙牛牛奶,强壮中国人’,听听,多带劲,还增强爱国心哩。‘金牛山泉有点牛’,把这句话打出去,就是说,咱这水富有营养,喝了以后,强身壮骨,滋阳补贤,焕发青春!” 大家笑起来。 “好,好!”王军称赞道。“行啊,款儿爷,有水平了!行,就打‘金牛山泉有点牛’!”随后停停,又说道:“对不起了,款儿爷。现在提倡建设节约型社会,今天中午这顿饭就免了,理解万岁吧。” “哪儿的话。”款儿爷拍拍衣兜,说道。“该‘万岁’的是这个!有了政府给的这奖励扶助,不比什么都强?政府这一招啊,算是给俺们入了铁保险了!” 大家又笑。 “还有个事儿,你得依着俺。”款儿爷说道。 “噢?” “你会上念的那稿子得给俺一份,俺回去好再宣传一下。” 王军稍一犹豫,说道:“行啊!”从口袋里拿出讲稿。 柱子在一旁皱起眉头。 款儿爷接过讲稿,笑了,掖进口袋,转身就要爬车厢,柱子喊道:“驾驶楼,驾驶楼!”“那你呢?” “我……咳,挤挤呗!” 款儿爷与柱子上了驾驶室。在王军、孙乡长等的招手致意下,车开走了…… 第七章 款儿爷一路上都是很兴奋的,只是碍于狗子的面,没得意忘形的哼什么小曲儿、小调。 车回到村里,二拐古他们几个各自回家了。款儿爷却找个地儿蹲下来,吸烟。 “咋还不回家去喂脑袋?”狗子问道。 “要你管?”款儿爷说道。 “你……?”狗子有些恼火。 “好了,别管他了,走你的吧。”柱子说道,边走边翻看笔记本。他在路上记了一路呢! 款儿爷看狗子把车开走了,转身就去了村外的那条小河。 不出所料,狗子妈正蹲在河边的那棵歪脖子柳树下洗衣服。 柳枝荡漾着。河水流得很静,几只鸭子在水面上游着。 狗子妈怔怔地看了一会儿游水的鸭子,叹口气,从水里捞起衣服在石板上搓,轻声地哼起了歌儿:“妹妹找哥泪花流,不见哥哥心忧愁……” 哼这歌虽不合乎狗子妈的岁数,却很适合她此时的心情。她仿佛又回到了为闺女的时代,心里溢上了几多的柔情。 款儿爷蹑手蹑脚地走过来。 “来了?”狗子妈搓着衣服,问道。 款儿爷站住,笑了。 “你咋知道是俺哩!” “嘁!” “对对,这就叫心理感应。”款儿爷在狗子妈身边蹲下来,说道。“去年,一个文化人采访俺,说了句什么,‘心有灵犀一点通’。奶奶的,俺琢磨了半天,又问了别人,才知道是啥意思。唉,这有文化跟没文化就是不一样,孔夫子的卵子,文诌不说,还得让你猜着费劲。” 款儿爷说的这文化人,就是我。那是县计生局把我请了去,给他们写篇报告文学在《中国人口报》上发,为此,我采访过款儿爷。 “嘿,你刚才唱得还真好听,跟那大闺女似的。” “大闺女?”狗子妈笑了,摇摇头,叹口气说:“当年是,这不是啦。反正啊,俺唱得就是比你唱得好听。” “那可不一定。”款儿爷靠着柳树上坐下,从口袋里拿出烟来。“你是么?细腔细调。俺呢,粗门大嗓,不是一个路子。” “嘁。”狗子妈不屑一顾地说道。 “咋,你不信啊?那好,俺就唱唱你听!”款儿爷把烟放下,站起来唱道:“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哇,往前走,莫回呀头……” 狗子妈急得敲洗衣棒,嚷道:“别唱了、别唱了!……” “咋了?” “还咋了?你一唱,不把人都引来了?” “咳,那怕啥?引来了才好呢!”款儿爷重又蹲下,说道。“俺就想叫他们看看,当年的伍子跟翠儿没成了。如今老都老了,跟那电视上演的,又夕阳红了!” “你……?!” 狗子妈又羞又气,转过身去捂款儿爷的嘴。款儿爷竟如触了电一般,惊呆了,一动不动。 “俺娘哎!” 狗子妈脸红了,急松了手,转过身去洗衣服。 款儿爷摸摸嘴,笑了。 “咦,咋不捂了?捂死俺才好哩!” “嘁,想死啊,你!” “甭想死的不想死的,”款儿爷掏出火机点着了烟。“我看咱俩该办事儿了。” 狗子妈吃惊:“你?” “哦,”款儿爷笑道,“俺是说,咱俩那事儿该办了。” 狗子妈松口气,仍一下、一下地搓洗衣服。 “恁爹那时候,不是非要给你找个吃工资的吗?俺现在,也是了!”款儿爷说着,从口袋里拿出那奖励扶助的本儿,和一个信用社存折。 狗子妈扭头看了一眼,撇嘴。 “甭撇嘴啊,见月有,花的时候去信用社里领。” “嘁,不就五十啊?” “五十还少啊?人家两口子的,一百呢!” 狗子妈叹口气,说道:“是啊。唉,像这好事,俺就没有。” “你?”款儿爷把眼睁大了,愤愤道。“养了仨儿,早超计划了,没罚你就怪好!” 狗子妈生气了,抓起衣服扔进盆里,端起来就走。 “哎、哎!”款儿爷站起来,喊道:“你……?” 狗子妈走远了。 “看这人,正啦得好好的,说吊脸子就吊脸子!……” 款儿爷嘟囔着,坐下吸烟。这时,他想起了王书记讲话稿的事儿…… 第八章 柱子拎着手提包走进村委办公室。玉秋算着帐,昌林在看电视。 “开完了?”玉秋抬起头问道。 “嗳。” 柱子坐下,从手提包里拿出杯子放在桌上。 昌林起身走过来,提着暖水瓶给柱子的杯子里添了水。 “也罢了,总算揭过去了。”昌林说道。 “揭过去了?嘁,还早着哩!”柱子说道。“这不又给下了通知,说省里的王省长这几天要来,王书记叫各村里都做好准备。” “来就来呗,谁看,咱也就这个样儿。”昌林说道。 “话是这么说,可到时候也不能忒差了。”柱子喝着水,“唉,也不知道哪一天来。” “没事儿。不行咱就……”昌林笑了。 “就啥?”玉秋问道。 “就跟那电影上演的,咱在西山头上插棵信号树,站上个放哨的,看见车队来了,就把信号树撂倒,喊:‘检查的进村喽——!’敲盆子也行,敲锣也行!” 说罢,昌林跟玉秋都笑起来。 “行啊,昌林。”柱子也笑了,说道。“到时候别说乡里找你,公安局的也得来找你!”柱子从手提包里拿出笔记本,“别说那些没用的话了。来,都坐下,俺说说!” 玉秋跟昌林走过来,坐在桌子跟前。 柱子看着笔记本,说道:“四个方面吧。一是把卫生搞搞,干净着点,别叫人家看着跟猪打圈的似的。二是准备好汇报的材料,尤其是奖励扶助这一块儿。三是,把壁报栏换换,再弄起间展室来。四,这也是最重要的,把到时候可能会叫到开座谈会的人,都预先地嘱咐、嘱咐……” “哎,对呀!”昌林一拍大腿,说道。“不行,咱就先搞个模拟座谈会,练一下,省得到时候冷了场。都给他们排上号,到时候谁说的好,有分量,奖励!” “这个……”柱子犹豫。 “这不成了八路军糊弄共产党了?”玉秋说道。 “咋叫八路军糊弄共产党哩?咱这是……” “不行!”柱子一挥手,坚决地说道,“这事儿要叫王书记知道了,还不给骂死!” “咳,谁去说啊?” “款儿爷呗!”柱子说道。“就他跟王书记的关系,还能……” 玉秋踊昌林沉默了。 “好吧,先分头去治治吧。昌林你管卫生,玉秋你管材料,壁报栏跟展室。” “那,开座谈会的呢?”玉秋问道。 “不用你们操心了,我的事。”柱子说道。 “好吧。” 昌林说道,跟玉秋起身离去。 柱子说得对,王军跟款儿爷还真不是一般关系。 那是王军刚从县里调来东崮乡干书记,因为治安状况一直不好,常有大白天就有拦路抢包的。乡里下了几道死命令,还就是没有好转。王军生气,就决定来个微服私访,彻底调查一下。不巧,还真叫他遇上了。两个痞子吃了一老瓜农的西瓜不给钱不说,还动手打了老汉一巴掌。王军大怒,走上前去训斥:“干吗啊?吃瓜不给钱,还动手打人?” 两个痞子上下打量了王军一番。一个问道:“你是干吗的,敢管老子的闲事?” “别胡搅蛮缠!”王军指着老汉,“去,赔礼道歉,给人家钱!” 两个痞子互相看了一眼。 “看来大哥,咱今天还真得撞撞红哩!” 一个说罢,从衣兜里掏出一把弹簧刀,“啪”的一下,刀刃弹出来了。正危急时刻,款儿爷赶到跟前,一拳便将刀子打掉了。 两个痞子一看是款儿爷,齐声惊叫一声,便跑了。 “对不起,王书记。”款儿爷说道,“让你受惊了!” 王军吃惊,问道:“你咋知道俺是书记?” “嘁!”款儿爷摇摇头,说道。“咳,不就是想了解点真实情况吗?还用着搞这一套?随便哪家哪户,都能给你讲出一筐来!” “那,“王军指着逃没影了的两个痞子,“他俩……?” “哦!”款儿爷笑道,“以前也是这事,叫俺揍了他俩一顿,都领教过的。” 王军点头,又问道:“那你高姓大名?” “俺啊,百家姓头一个,吴家柳沟的赵伍子。” 款儿爷说罢转身要走,被王军拉住了。 “哎,老同志,到乡里坐坐嘛。” 款儿爷迟疑一下,说道:“坐就坐。以前恁那乡啊,俺也没少进去过,不过那都是上访!” 王军笑了。 两人便去了乡政府。 不久,吴家柳沟跟邻近村的几个声名狼迹的前任书记和村干部都给罢官免职。 后来人们才知道,那是王书记是听了款儿爷的汇报。 第九章 款儿爷回到家里,随便地吃了口饭后,便坐在院子里。 年轻的时候,他跟狗子妈都在林业队里干活,两人挺相爱的。那时狗子妈小名叫翠儿。邻近上有煤矿,翠儿的爹非要女儿找个吃工资的,两人就没成了。狗子妈嫁了个煤矿工人,前几年死了。款儿爷的老伴病故得更早,都十几年了,儿子跟媳妇带着一个孙子常年在外地打工,款儿爷一个人过。这两年,他跟狗子妈都有破镜重圆的意思,但迟迟地没有迈出这一步。其中原因,除了狗子妈怕狗子三兄弟阻拦不同意外,款儿爷的自惭形秽,觉得自己再怎么着也还是个农民,没有份固定的收入。现在好了,有这个奖励扶助,虽说钱也不多,每月也就五十块钱,但起码是吃工资了。于是,款儿爷便蠢蠢欲动,加紧了他向狗子妈进攻的步伐。 他坐在石桌旁,沏上了酽酽的一壶茶,又放上了一盒烟。 大门给推开了,二拐古踢踏、踢踏地走进来。 “有事?”款儿爷抬抬头,问道。 二拐古在石桌旁坐下。 “刚充好的叶子,要喝,自个儿倒。” “老干烘吧?” 二拐古问道,拿了一只碗把茶倒了,又拿起石桌上的烟。满满一盒的。二拐古笑了, 抽出一支,点了。 “听说,省里一个省长要来村。” “不是要来,是有可能。哪个村都是。” “那还是会要来嘛。”二拐古吸了一口,说道。 “其实,来不来的……来做啥哩?”二拐古猛吸了一口烟,又说道。 “反正……”二拐古又猛吸了一口。 款儿爷皱眉,将烟往自己身前拿了拿。 “王书记那讲话,你还真……?” 款儿爷拎起壶,给自己倒了一碗。 “嘁!……” 二拐古将抽得已不多了的烟头往脚下踩了,拿过烟盒又抽出来一支,掏出火机点了。 款儿爷的眉头拧得更紧。 二拐古又倒了一碗,热不热的两口就喝了,说道: “那事儿你该办了。” “啥事?” “还啥事,你跟狗子妈呗。你说话,你也行了,也吃上工资了。” “这是谁说的?”款儿爷瞪起眼问道。 “还谁,三帮子。” 款儿爷不语。 二拐古端过款儿爷茶又喝了,拿起烟,站起来。 “哎,你?……” 二拐古冷笑,走了。 款儿爷站起来,欲追。 大门让二拐古回手给关上了。款儿爷心疼地咧起了嘴…… 柱子在草拟一个可能参加座谈会的名单,款儿爷走了进来。 他决定,今天晚上就开讲王书记的讲话。他要叫全村人都听听,还有狗子妈。他知道,这一步对争取狗子妈是太重要了。 谁都需要名人效应。他需要,狗子妈也需要。 如能成功,他便是人财两得,名利双收。 “写啥哩?”款儿爷往桌子跟前凑了凑。 柱子把名单收起来,放进抽屉里,问道: “有事儿?” “咦,跟王书记说的时候,你不是在场吗?”款儿爷坐下,说道,“没别的,就上个喇叭吧。” 柱子皱起眉头。 “这可是,基本国策啊!”款儿爷追上一句。 柱子的脸色挺难看的。半晌,说道,“好吧。” “那好,就这样定了。晚上七点,俺就正式开讲!” 款儿爷说罢,起身离去。 柱子愣怔了半天。 第十章 晚上七点,款儿爷竟准时地坐在了村广播室的扩音器前。 为了这晚上的广播,款儿爷一下午哪儿也没去,拿一个炊帚当做麦克风,学王军讲话的样子和口气,练了好几遍。只有一个字他没吃准,不知道那念法对不对。 一想到能上广播,款儿爷心里便洋溢起一种幸福和自豪感。他似乎看到了狗子妈听了他广播后,那种对他敬慕和欢欣鼓舞的神情。女人都是爱伟人,爱英雄的。 一时间,他觉得自己已经成了一个英雄,一个伟人,一个在吴家柳沟村可以同书记柱子、主任昌林、会计玉秋齐头并坐之人。 “不,妈妈的!”他在心里骂道。“昌林算是个啥东西呢?小村痞而已。玉秋嘛,人挺老实的,跟他坐一块儿,还可以。柱子嘛,这人挺吃不准,城府挺深的,成天沉着张脸儿,不知心里都是啥算盘。” 他在心里核量这几个人,也核量自己。 “开始呗?”柱子问道。 “嗳嗳。” 柱子开了扩音器。 昌林跟玉秋也从办公室里走了来。 款儿爷赶紧地把讲话稿再从头看一下。 柱子吹吹麦克风,喊道:“全体村民注意了,下面请咱村的计划生育老先进赵伍子同志,把这次乡里开大会王书记的讲话,向大家宣读一下,请都注意听啊!”说罢,将麦克风放在款儿爷面前。 昌林撇撇嘴,看了玉秋一眼。 款儿爷端正了身子,敲了下麦克风。 “别敲了,念就是。”柱子说道。 “嗳。”款儿爷看着讲话稿,念起来:“同志们!今天,我们东崮乡召开这次部分农村计划生育家庭奖励扶助兑现……” “念啊?”柱子催促道。 款儿爷指着讲话稿上一个字,不好意思,问道:“这字咋念?” 柱子用手捂住麦克风,看了看,摇头。 玉秋、昌林也都围拢来,看那个字。 那个字是暨,顺下去,便是“暨表彰先进大会”。 “这个字……”款儿爷分析道,“上边一个‘既’,下边一个‘旦’……嗯,知道了。”说着拿开柱子的手,念道:“兑现既旦表彰大会……” 柱子急去捂麦克风,喊道:“不是既旦!” 昌林跟玉秋都笑了。 款儿爷恼火了。 “不是既旦,是么?” “这……反正不是既旦!” “那……” 柱子气冲冲地一把抓起麦克风,伸手把扩音器关了。 “你?” “查准了再说吧!” 昌林扯了一下玉秋,两人跑出广播室,在院子里大笑起来。 款儿爷脸上红一块,白一块,很是下不来台。 柱子走到门口,要关门。 “走呗!” 款儿爷收起讲话稿,走出广播室。 “给你说啊,俺还来!” 柱子吃惊道:“咋还来?” 款儿爷不搭话,愤愤地走了。 柱子颓丧地回了办公室。 “那字他认得。”玉秋指着昌林,给柱子说道。 柱子便看向了昌林。 “念啥?” “暨,是和跟跟的意思。” “你……”柱子骂道,“你他妈的有病啊?咋不早说?” “俺……哼,就是想叫他丢丢这个丑呢!” “混蛋!光他自个儿吗?咱都丢了呢!” 玉秋赶紧跑到门口往外看了看。 “走了?”柱子问道。 “嗯。” “好吧,都来说说怎么治的吧!” 昌林与玉秋坐下来。 款儿爷在大街上走着。 一钩弯月挂在天幕上,街上有几分朦胧。 虽说出师不利,讲稿没顺利地念下去,但款儿爷还是挺满意的。毕竟是上了喇叭,这在吴家柳沟村,也不是一般人所能有的荣幸。 狗子妈肯定能听到了。他想。 他现在去回忆,感到自己那两句话说得还是挺有气势的,挺有个分量,不亚于一个乡级干部的水平。 其实,他想到,干部也不是很难的,只要能给举到那个位置上,就成。 想到这里,款儿爷又高兴起来,却也有些不平。 “看一个个牛的,还书记,主任、会计哩!”款儿爷在心里不屑道。“连这么一个简单的字都不认得。那字啊,分两下里念‘既旦’,摞起来,还是念‘既旦’哩。哼!” 突然,一个黑影站在了他面前。 “谁?”款儿爷喝问道。 “嘿嘿!”黑影笑了。 “噢,狗子啊!”款儿爷松口气,“俺还寻思碰上夜游神了哩!” “不是夜游神,是神游爷!”狗子说道,“巧了!咱爷俩一个款儿爷,一个神游爷,再加上这黑夜,就是‘智取威虎山’上的三爷了!” “呸,谁给你三爷?没大没小!” 狗子又笑了。 “行啊,款儿爷。今儿晚上,您老人家算是风光了,代表王书记发了个言。哎,俺还就纳闷儿,柱子书记那么精明的一个人,咋还就叫你唱了这么一出呢?这不犯傻了吗?”“嘁,俺这是宣传计划生育,基本国策哩,他不叫俺发,敢吗?” “对对,是不敢。” “哎,对了,”款儿爷问道,“俺发得咋样?有个水平吧?” “可是,油瓶也有了呢。”狗子说道,“唉,就是你说的那鸡蛋的事,不知道啥时候给办啊!” “去,滚一边儿去!” 狗子“嘿嘿”笑着,抱着一个堆衣服走了。 款儿爷瞅见,吃惊:“咋?又叫恁娘去洗啊?” “要你管!” 狗子说道。 款儿爷心疼地咧起了嘴…… 第十一章 狗子妈当然听到了款儿爷在喇叭上喊的那几句,很生气,也觉得脸上很挂不住。她拉个杌子坐下来,洗下午狗子两嫂子送来的脏衣服。 她心里很难过,像被谁欺负了,委屈地想哭出声。 狗子走进来,扔下衣服,蹲在了母亲的身边。 “又提溜来了?” 狗子听得不顺耳,说道: “咋叫又提溜来了?这才几天啊?” “几天,还没五天呢!俺都快成了你们的洗衣机了!” 狗子从口袋里掏出烟,点了吸。 “恁兄弟们核计核计,给俺买个大盆吧。就这么两个小盆子,侍弄不开。” 狗子抽着烟,说道: “行,商量、商量吧。” “西头周家铺子里,俺问了,十块钱就能买一个。” “噢。”狗子说道。 突然,又嘻嘻地笑起来。 “魔道!”狗子妈骂道。 “俺魔道?嘁,他才魔道哩!”狗子愤愤道。“你看他今天晚上,可丢大发了!” 狗子妈不语。 “你说,他算是打什么家伙的?村里有书记,主任,还有管计划生育的,用得着他来出这个头儿吗?” 狗子妈叹口气,说道: “唉,他这人,打年轻就这样,到老了也不改。” “改?嘁,越老越不正经了。俺看这些日子,他对你,”狗子顿顿,说道:“想发个坏哩!” 狗子妈脸红了。 “他对俺能发什么坏?!” “还发什么坏?你没看,有事没事的净往咱家跑?!” 狗子又说道: “哼,他家婶子没了,俺爹也不在了,他就想趁火打劫!好家伙,一个孤男,一个寡女……” 狗子妈愤怒了,抓起一件衣服朝狗子扔过去,骂道:“俺寡恁爹的头!” 狗子将衣服扔掉,站起来,气愤地说道: “话说到底,不是没俺爹的头了嘛!要是……哼!” 说罢,气冲冲地走了。 狗子妈起身去插上了大门。 这天夜里,叫儿子几句话说得,狗子妈还真是没睡好觉,翻来覆去地折腾了大半夜。 她想起了年轻的时候跟伍子相爱的情景,流下了眼泪…… 第十二章 款儿爷很是兴奋了一夜,天一亮就去找狗子妈了。狗子妈家的大门紧关着,他拍了好半天。狗子妈不知是谁,开了大门,一见是他,有些吃惊。 “咦,大早晨的,你?……” 款儿爷笑着走进院子。 “昨天晚上……” 款儿爷说着,拉过一把杌子坐下。 “嘁!” 狗子妈不满,也拉一把杌子坐下。见款儿爷往衣兜里掏烟,就说道:“俺给你买了一盒呢。”起身去了屋里,好半天,拿出来一盒“将军”烟给了款儿爷。 “哟,还是‘将军’的!” 款儿爷说道,撕开烟盒,抽出一支,点着,吸了一口。 “咋的?看你不高兴?” 狗子妈把脸扭过去。 款儿爷知道狗子妈是嫌他昨天晚上的事儿,脸红了红,也不好意思。 “就那一个字……” 狗子妈叹口气,问道:“你来,就为这事儿?” “啊。不不……” 狗子妈看着款儿爷。 “俺想……”款儿爷说道,“还是那话,咱俩的事儿该办了!” 狗子妈拿手按着头,半晌说道:“难啊!都这么大岁数了!再说,孩子们……” 款儿爷着急了,说道: “咳,你管那些干啥?莫非你还给他们当一辈子这老妈子?恁这仨儿啊,也不是说,没一个孝顺的!”指着晾绳上的衣服,“看看,给他们洗的这一堆!……” 狗子妈眼红了,说道:“洗呗,下力的命!” “这话就不对!”款儿爷站起来,很气愤地说道。“人家乡妇联的同志说了,女同志就该自信,自立,自强,你该自强才是!你说你这一辈子,啥时候也过过自己的日子?” 狗子妈眼红红的,扭脸看着别处。 “你呀,俺还是那话,甭寻思着跟了俺就吃亏。俺不是说了吗?俺现在也是……哼,恁爹那时候,不就是要叫你找个吃工资的吗?嘁!” 突然,狗子妈想起什么,说道:“行了,别再啦了,赶紧着走吧!大早晨的,叫人家看见了,还……还不知道咋寻思哩!” “管那干啥?嘁,心里没病死不了人!” “走吧,走吧。有话,赶……赶再个日子说吧!” 狗子妈推起款儿爷往外去,款儿爷挣扎着。 “哎哎……” 款儿爷被狗子妈推出大门外,大门关上了。 “看这人!……” 款儿爷不满,嘟嘟囔囔地走了。 其实,款儿爷被狗子妈推出大门的时候,狗子远远地就看见了。待款儿爷走后,狗子就推开大门,走进来。 “他来了?” 狗子妈脸红了:“谁啊?” “还谁?嘁!”狗子看见地上的烟头,拣起来。“哟,还是‘将军’烟呢!” 狗子妈有些惊慌了。 狗子气愤,把烟头一扔,说道:“娘,看来你还真是……真是晚节不保了!你说,俺爹这才过去了几年啊,你就……!” “都五年了哩!”狗子妈愤愤道。 “五……甭管几年,这人一旦结了婚,就得白头到老!” “俺这还不算到老吗?”狗子妈也嚷起来。“去,别说一些了,给俺买了大盆去!” “这……好,买就买,不就十块钱嘛!” 狗子说罢,气冲冲地走了。 第十三章 有事找组织,款儿爷记起了这句话。 当然,款儿爷不知道这是专给党员说的。但是,他知道他跟狗子妈的事,也得找组织给帮助解决才行。 从狗子妈家出来以后,款儿爷便直接去了村委。 柱子很烦地看了看款儿爷,说道:“那字俺问了,不念既旦,念暨。” “知道!” “知道你还……”柱子说道,突然又警觉起来,“怎么,晚上还再上喇叭?” 款儿爷摇摇头:“俺是来找组织的。” “是啊?” 款儿爷点头,一脸很认真的样子。 柱子也很认真地打量起款儿爷来。 “你要入党?” 款儿爷一怔,笑了,摇头:“不不,俺上想……俺想把狗子妈娶了。” 柱子一愣,笑了。 “笑啥?” “怎么,不偷偷摸摸的了?” “胡扯,俺多咱也没偷偷摸摸过!” “好了,没人管你们那些闲事。要娶,娶就是了。” “别别,村里得给帮个忙。” “帮忙?帮啥忙?” “给俺把乡民政的叫了来,现场办了结婚证。” “这?”柱子皱眉,“你们咋不直接就去?” 款儿爷摇头,说道:“有狗子他们。再说,就狗子他妈那个脾气,怕去不成。” “嗯。”柱子点头,可随即又为难地说道:“怕是令不来啊!” “咋令不来?你就打王书记的旗号,准成。” 柱子想了想,说道:“好吧。” “那好,这事儿就定了。” 款儿爷说罢,便起身离去。刚出了村部,就见狗子在街上站着,一副冷冷的面孔。 款儿爷觉得浑身不自在,想躲开,却被狗子叫住了。 “哎,她给你捎话来了。”狗子说道。 “是啊?捎啥话?” “叫你去给她买个大盆,白铁的,周家铺子里就有,得花十块钱。”狗子说道。 虽说应下了给娘买盆,但狗子心里仍是不甘,不想花这个钱。这时,他想到了款儿爷。妈的,还不能白便宜了这老小子呢! 款儿爷心里沉甸甸的,半晌不说话。 狗子冷笑一声,转身走了…… 第十四章 “你捎话,叫俺给你买盆了?” 款儿爷走进狗子妈家,就问。狗子妈正在准备喂猪。 “没有啊?” “还没有,你家狗子说,叫俺去给你买个盆,还说,买那十块钱的。” 狗子妈明白了,生气道:“俺没说叫你买,是说他们!” 正说着,狗子走了进来。 “买了?”狗子问道。 “没……” “没,你……”狗子气愤道,“那你来干吗?” 狗子妈不干了,说道:“不是叫你买去了吗?你咋叫人家?” “这……”狗子给噎住了,稍顿,愤愤地说道:“你光叫俺买,他兄弟俩呢?十块的话,一家子摊三块,那还得差一块哩!” 狗子妈惊愕,傻了一般,看看儿子,又看看款儿爷,竟说不上话来。 款儿爷撇撇嘴,把手伸进口袋里,问道:“还差多少?” “一块啊!” “噢。”款儿爷掏出一元钱给狗子,“拿着!” 狗子吃惊:“真就一块啊?” “啊。”款儿爷答道。 狗子没接钱,气冲冲地离去。 “咦!”款儿爷咂咂嘴,“还嫌少呢!”把钱掖进衣兜里。 狗子妈伤心地流下泪来。 “看见了吗?”款儿爷冷笑一声,“这就是你养的好儿!” 狗子妈坐在杌子上,抹泪。 “别哭了!”款儿爷说道,“走,跟俺到村里去!” “干啥?”狗子妈抬起脸来,问道。 “俺都跟村里说好了,叫他们把民政上的叫了来。咱们啊,就打这些王八羔子一个突然袭击!” 狗子妈吃惊:“哦,你是说,这就……?” “是啊。还等啥?再等,咱俩就……” 狗子妈想了想,擦擦泪,站起来,把脚一跺,说道:“走!” 款儿爷笑了,说道:“就是嘛。你早这样,咱的好日子早过上了!” 狗子妈把大门锁了,两人离去…… 第十五章 柱子还真把乡民政上的叫来了。款儿爷跟狗子妈走进办公室刚坐下,两个乡民政的干部就开了一辆面包车进了村委。当然,柱子还就是打了王书记的旗号,说是王书记安排的。乡民政的没敢怠慢,立马就赶来了。 柱子向两个民政上的介绍:“这就是款儿爷,跟狗子妈。” 两个乡民政干部一听就烦了,坐下说道:“什么乱七八糟的,不是爷就是妈的。说大名。” “嗳嗳。”款儿爷说,“俺,赵伍子。”指着狗子妈,“她,向翠翠。” 两民政干部吸着烟,问了两人的出生年月、婚姻状况,还有愿意不愿意、千万要想好等一些情况,往一张表上填着。 款儿爷挺激动,说道:“咳,俺俩啊,别说了,得说是破镜重圆吧!按现在时尚的说法,是梅开二度!……” 两民政干部笑了。 一个民政干部从提包里拿出相机,说道:“来,照个合影。” “嗳嗳!”款儿爷说道。 “这……”狗子妈扯扯款儿爷的衣襟,担心道:“得花老些钱吧?” “不知道。”款儿爷看看狗子妈,说道。 柱子说道:“放心吧,这钱啊,村里出了!” 狗子妈就笑了。 “干吗呀,这是?”款儿爷不满地说道,“结次婚,花个三十五十的,还算花吗?不过,”“嘿嘿”一笑,又说道,“那好,俺俩就谢谢政府,谢谢人民了!” “什么,谢人民?”拿相机的民政干部问道。 “是啊。”款儿爷说道,“俺俩成亲,村里给拿钱,俺还不得谢谢村里的老少爷们,谢谢人民?” 两民政干部跟柱子都笑起来…… 第十六章 狗子从周家铺子里买了大盆,急着往他娘家里赶。来到一看,门上挂着锁。 狗子纳闷,却见四喳喳子“嘻嘻”地笑着走过来。 “找你娘吧?”四喳喳子问道。“上村里去了!” “上村里去干啥?”狗子吃惊,问道。 “听说乡民政的来了。谁知道他们干啥去了。” 狗子心里一惊,正要往村里去,却见他娘跟款儿爷两个人走来了,都是一脸的喜色。见了狗子,狗子妈的脸红了。 四喳喳子捂着嘴,笑着走开了。 “娘,你……?” 狗子妈脸红着,没说上什么来。 “嘿嘿!”款儿爷笑着,看见狗子手里的大盆,跟狗子妈说道:“行,赶你娶的时候,带上它,算是他兄弟们给你的一份嫁妆吧。” 狗子顿足,几乎要哭出声来。 “娘,你……你还真打算重婚啊?” “不是打算,俺俩是……”款儿爷又说道:“看你这孩子,连个话都不会说。咋叫重婚啊?重婚得治罪哩!” “反正……反正是二茬子婚!” “对对,是二茬子婚,二婚!” 款儿爷说着,从口袋里掏出结婚证,打开了,让狗子看。 “瞧,俺跟你娘照得这合影,还行吧?” 狗子一阵晕眩,差点跌倒。他急忙蹲在地上。 狗子妈心里也不好受,眼里泪湿湿的。 三人正尴尬着,柱子却远远地跑了来,边跑边喊道:“快,乡里来电话,说王书记来了,要来看看你们了!” 款儿爷惊喜,说道:“是啊?” 狗子一听,急忙站起来,拿着大盆走了。 “哎哎,大盆!……”款儿爷喊道。 狗子头也没回。 “咳,好不容易叫他们给买了个盆……”款儿爷惋惜,说道。 这时,远远地见一辆轿车开进村里,拐进了村委大院。 “哎,赶快去啊!”柱子说道,急急地走了。 “走,见见王书记去!” “行啊?”狗子妈有些慌乱,问道。 “咋不行?他就是为俺来的哩!” 狗子妈急忙忙拢拢头,跟款儿爷向村委大院走去。三帮子赶着一群羊走来,见了款儿爷他俩,搭话不是,不搭话也不是,只是愣愣地站着。 他心里,可能又是想起了那年抛下他的女知青…… 结语 这次,因要给东山市写个计划生育奖励扶助的小品,我又去了东崮乡,到吴家柳沟村采访。光狗子妈在家,款儿爷不在。我不好说什么,却在街上遇见了从西山放羊回来的三帮子。我问起款儿爷,他不满地说道:“哼,他又去马家酒馆喝酒去了。” 看来这个款儿爷,虽是娶了狗子妈,但还是忘不了那个马家酒馆,忘不了那煮的很好吃的牛、羊杂,和那个胖胖的,一双大眼挺撩人的老板娘。 唉,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