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迷男女》 第一部 红与黑1 大千世界有时竟是这么奇巧,色彩斑斓。 当初,江忠良和何佳丽都是以几乎满分的拔尖儿成绩被这所重点中学录取的。你说奇不奇?两个才华横溢的花季男女性格迥异,境遇不同,可中考的分数竟然凑巧一模一样。这使他们成了学校的风云人物。 何佳丽,人如其名。 郝运来曾经油腔滑调地形容她:“古人云:‘樱桃樊淑口,杨柳小蛮腰’一点儿不错。你看她,口若樱桃,腰似杨柳,红扑扑,白生生的瓜子脸,宛如春天灿烂的桃花儿。还有那起伏的胸脯象啥呀?哦,对了,象两座……高耸的富士山。” 班上的男生轰然一笑:“运来眼里有水儿,要交桃花儿运喽!” 可胡天友觉得他这话酸不溜秋的,一点儿也不幽默:“你小子色胆包天,只会瞅谁的身段好不好,脸蛋漂不漂亮。我呀,倒是喜欢她的性格。看似柔弱的女儿家,却象个风风火火的男娃娃。活泼开朗,心直口快,象只红辣椒。” “那就叫她‘辣椒美人’好了。”郝运来嘻笑道。 “精辟!”胡天友翘起大拇指。 从此,何佳丽‘辣椒美人’的雅号就传开了。 其实,江忠良最佩服的还是她的为人。 他们早就认识。她的父亲何玉龙打小日本参加过平型关大战,打老蒋平津战役立过功。一九四八年,战友们乘胜进军海南去了,时任团长的他奉命留在了香枫市,和老上级、师长战友华人杰收拾乱摊子,建立新政权。曾先后当过市里的公安局长,组织部长,以后又成了市委副书记。她自幼聪慧过人,没怎么死读书,学习成绩倒是“月宫里的嫦娥——居高不下”。她上初一时入团,高一时便当上了校学生会主席。她不仅模样俊,且多才多艺,作文经常被当作范文;文艺演出、唱歌跳舞总少不了她。 与何佳丽声名显赫的家庭出身相反,江忠良的父亲江可祯是香枫大学建筑工程系教授,母亲是位普通的讲师。说句难听的话,老两口都是吃粉笔灰、喝墨水、站讲台的。说好听一点儿,也不过算个书香门第。 江可祯为人正直善良,在学术上颇有造诣。可就是这“学术”问题使他倒过大霉。 那是一九五七年夏天,在市里一次城市规划建设研讨会上,江可祯不仅对拆除古城墙颇有微辞,还嘲讽市区新建筑象“火柴盒”。其实那不过是从学术的角度形象地幽了一默。可后来却被生拉硬扯地说成是攻击、丑化社会主义建设。加上他出身于“旧官吏”之家,曾经在国民党高级将领傅作义手下当过中校教官,尽管后来参加了北平和平起义,还是根据“有‘罪’者言之有罪”的混账逻辑被莫名其妙地划成了“右派”且被判刑入狱劳改十年。几年以后,因在农场表现好且体弱多病,被保外就医,提前出狱。人是放出来了,可从此这位老教授不仅回不了讲台,头上还多了一顶“历史反革命”的帽子,和地主、富农、坏蛋并列为“四类分子”,再也直不起腰、抬不起头来了。 江忠良在压抑、哀愁和困顿之中渡过了童年和少年时代。他的母亲刘英用自己那点儿微薄的工资精打细算,省吃俭用,供他们姐弟俩读完了小学和中学。苦命的孩子早当家。不幸的童年从某种角度来说也许是件幸事。环境造就了江忠良的勤奋和刻苦,成熟的也比别的孩子早。他从小与世无争,把全部心思都放在书本上,在文学中寻找解脱,在数理化里享受乐趣。他懂事,用功,且有才气和天赋,学习成绩自然名列前茅。要不是这,就凭他那家庭出身,咋也上不了这重点中学。 漂亮的姑娘总是招人喜爱。何佳丽的抽屉里常常会发现一些求爱纸条。走在路上,男生的回头率也很高。同学们常常开玩笑,说在她屁股后头明里暗里追求的男生,不是一个营,起码也是成连成排一大串。惹得其它女生有的羡慕,有的投来嫉妒的目光。 这个纯真的“天之椒女”偏偏就喜欢上了那个“反革命右派”的儿子江忠良。当然,他也喜欢她。常常和她一起切磋难题,诵古论今,登山远足,踏青郊游,畅谈浪漫的人生和理想。两人单独相处的时候,彼此有一种通电的感觉,身心都很畅快。从她那充满爱意的深情微笑中,他感到了甜蜜和幸福。只不过他比较理智,还稍微有点儿腼腆与内向。从未有过非分之想,一直把对她的爱珍藏在心中。 郝运来暗恋何佳丽许久了。他的父亲郝德发是市建委主任。他和小丽不同,从小养尊处优,娇生惯养,处处以“红色贵族”自居,放纵任性。在大伙儿眼里,不过是个十足的纨绔子弟。他人还聪明,可由于贪玩,心思压根儿不在课堂上,所以除了体育,其它学科成绩都不咋的。他与何佳丽从小在一个院儿里长大,算得上是青梅竹马。何玉龙分管市里的城建工作。郝德发有事没事常来何家串门,两家关系走得很近。 当初,听说佳丽考上了市重点中学,郝运来死活缠住父亲不依不饶:“爸,我一定要和小丽上一个学校。” 郝德发顺手给了一巴掌:“你这兔崽子,也太不争气了。成绩考那么差,我咋有脸去跟别人说?” 霎时间,从未挨过打的郝运来满腹委屈,泪眼汪汪,哭个不停。 打完了儿子,老子又心疼:“算了,我只有拉下脸皮去找周校长了。” 那年头啥事儿都讲家庭出身。只一声招呼,郝运来终于被破例照顾,成了何佳丽的同窗学友。 与他俩同班的还有海涓和胡天友。 胡天友在一个铁路工人家庭里长大。和郝运来一样根红苗正。他身板儿结实,性格粗犷豪放,为人爽快。从小爱看《水浒》、《三国演义》、《七侠五义》之类的小人书。是个“行侠仗义”,热心快肠的人。他贪玩,特别爱踢足球,和郝运来、江忠良一起号称球场“三剑客”。 在胡天友眼中,同桌的海涓温柔可爱。她那一袭披肩长发,秀外慧中,温柔婉约,性格有点内向。同学们都亲热地叫她“林妹妹”。她写得一手好字,画得一手好画。橱窗里经常展示她的书法、速写或素描作品。她的父亲是市医院的大夫,毕业于上海医科大学,医术精湛,被誉为全市医学界“胸外第一刀”。 几乎完美无瑕的“辣椒美人”理所当然地当了班长。多才多艺,温柔细心的“林妹妹”成了宣传委员。而身体倍儿棒、不怕吃苦的“大侠”胡天友被选为班上的劳动委员。 班主任陈森林是个“有教无类”的爱才之人。他力排众议,执意提名学习成绩名列前茅的江忠良担任了班上的学习委员。 当爱好体育的郝运来被推选为班上的文体委员的时候,心中充满着不快。他要强好胜,觉得自己脸上无光,便对胡天友牢骚起来:“哼!陈森林,就是以分取人,对咱有偏见。” “运来,你可不能昧着良心瞎说。要不是陈老师欣赏你,就你那学习成绩,恐怕连文体委员都当不上哩!算了,争这干啥?多没意思。” 听胡天友这么一劝,郝运来脸色好看了一点儿。 第一部 红与黑3 课虽上完了,可复习备考仍很紧张。在这关系到前途和命运的关口,谁能不焦心呢?就连奉行“船到桥头自然直”的胡天友和郝运来也急着找资料,翻书本,背提纲。 “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不怕成书呆子?”江忠良调侃道。 “临阵磨枪,不快也光!”胡天友无奈地笑了笑。 “哎,哥们儿,藤野先生‘文武之道,一张一弛’的话有道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水到了现挖沟有啥用?咱们不如放松放松,搞个足球比赛吧!兴许复习效果还好点儿。”何佳丽提议。 郝运来把书往抽屉里一扔:“对!头昏脑胀,烦死人也!小丽,还是你这个学生会主席伟大!咱们踢球去!” 球赛在高三(1)班和高二(1)班之间进行。喧闹的绿茵场上挤满了现场观战,呐喊助威的球迷们。 由于高三(1)班有校队的主力队员“三剑客”,赛场形势从开局就一边倒。高二(1)班的李富贵赤膊上阵,满头大汗,急得哇哇乱叫也无济于事。最后还是以“三比零”败下阵来。 踢完球,大伙儿才感到肚子饿了,顾不得冲澡换衣服,拿起饭碗就朝食堂跑。 食堂门前有排阅报栏。里面有学生们最爱看的《北京晚报》、《文汇报》、《新民晚报》和《羊城晚报》等好多种报纸。一到开饭时间,这里总是挤满了人,构成了一道奇特的风景线。 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时下的报纸没啥看头,千篇一律,索然无味。不是什么反帝反修,援越抗美,声援欧洲明灯——阿尔巴尼亚,亚非拉人民翻身求解放等类的国际新闻,就是什么活学活用,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全国学解放军之类的国内消息。可近来,大批判的文章骤然多了起来。从批判电影《北国江南》,《林家铺子》,《早春二月》;批判小说《红日》,《上海的早晨》,到批判戏曲《李慧娘》,《谢瑶环》等等。这几个月又在批什么新编历史剧《海端罢官》。见鬼,这出戏大家根本没看过! 象往常一样,这天中午,报栏前照例聚满了人。与以往不同的是,今天特别热闹。好象有什么新闻和趣事。大伙儿一面端着饭碗细嚼慢咽,一面还在高谈阔论。 忽然,胡天友挥动着手里的筷子,眉飞色舞地嚷了起来:“看,刚揪出个吴晗,现在又把他的难兄难弟邓拓和廖沫沙揪出来了,怪不得叫‘三家村’呢!天哓得,什么时候又会蹦出个什么‘四家店’,‘五家庄’来哟!” 由于说话粗声大气,口中的饭菜“扑——”地一下子喷到了李富贵的脸上和饭碗里。刚才输球李富贵就有气,这会儿更是火冒三丈。 李富贵,皮肤黝黑,膀大腰圆,人称“黑旋风李鬼”。他平日里倚仗着浑身的蛮力,声大气粗,从不轻易让人。他虽说比胡天友低一个年级,但年龄倒比胡天友大一岁。因为他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所以去年留过一级。为此,到现在他还对过去的班主任陈森林一肚子怨气呢! “你这家伙,瞎蝎虎个啥?神经病!这饭还咋吃?欠揍哇?”李富贵恼了。 胡天友胀红着脸,赶紧点头哈腰赔不是:“对不起,哥们!我这都是让邓拓、吴晗、廖沫沙仨黑帮气的。实在对不起。我再给你买一碗去!” “还吃个屁,气都气饱了!”李富贵并不买账。吹胡子瞪眼地做出要打架的驾式。 旁边的人立马围了过来,有的想坐山观虎斗,看看笑话;有的则充当和事佬,想息事宁人。 江忠良和何佳丽也端着饭碗凑上前去。 “算了!他又不是故意的。你呀,息息怒。天友,来,道个歉!大家都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嘛!可不能让‘三家村’的人看笑话哟!”何佳丽和言悦色地开着玩笑。 见是“辣椒美人”出面来劝解,李富贵只得愤愤然,顺手把剩饭连碗带筷都一股脑儿丢到墙角的潲水缸里,一扭头,回宿舍洗脸去了。 江忠良把目光投向阅报栏,只见今天所有的报纸头版头条都是清一色的醒目大标题:《评三家村》。下面赫然的署名是那位因撰写《评新编历史剧<海瑞黑官>》而名噪一时的姚文元。 学校地处市区近郊的鲤梁山下,香江之畔。这里古朴幽静,没有闹市区的人声鼎沸和车水马龙。只有微风徐徐掠过白杨树梢的沙沙声和林间小鸟婉转的鸣叫声,与学子们朗朗的读书声、悠扬的歌声,笛子、二胡和手风琴的伴奏声,球场上的呐喊声,还有林荫道间一阵阵戏闹的欢声笑语,相谐成趣,组成了一首美妙的交响曲。这里毗邻四季青人民公社,空气清新宜人,既没有工厂烟囱的粉尘与烟雾,也没有乱七八糟机动车辆排放的废气和噪音。满目蔬菜鲜嫩的绿色和四季瓜果诱人的香气,令人陶醉。校园里朴素的教学楼,白墙红瓦的校舍,带绿色草坪的椭圆形运动场也使人感到,此乃“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好地方。 这些天,对“三家村”进行的口诛笔伐日益升级了。 “看来,停课闹革命,你这秀才”圣贤书“是读不成了。”胡天友笑着说。 “是啊!啥时候复课还是未知数。”江忠良没笑,看起来有点忧郁。 郝运来瞄了江忠良一眼:“书呆子,还复什么课?这样不是很好吗?别愁眉苦脸的。” “运来说的是。谢天谢地,枯燥无味的繁重作业总算摆脱了。”胡天友手舞足蹈。 “怪不得这些日子你和运来呀,就象出了笼的小鸟和脱了缰的野马一样。”何佳丽笑了。 “小丽,此言差矣!我们既不是小鸟也不是野马。我们呀,是天生的革命者,翱翔驰骋在火热的大批判沙场上的大鹏和骏马!” 江忠良没接腔。此刻,他的内心深处感觉很冷漠,甚至对无休止的运动有一种恐惧感。 林荫道两旁的法桐树上贴着花花绿绿的大标语:什么“打倒‘三家村’黑帮”啦,“捣毁‘三家村黑店’”啦,总之,要“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从教室到食堂路边的墙上,大字报铺天盖地,一层又一层,一直从墙根覆盖到墙顶。有的短小精悍,文风犀利;还有的长篇累牍,洋洋万言几十张,并用红墨水编了号,以便阅读。随着覆盖厚度的增加,大字报象纸板一样,经过阳光的暴晒,有的边缘翘起,有的崩裂开来,在微风的吹动下,象幽灵一样不停地飘动。大家都知道,那些花花绿绿的大标语和洋洋万言几十张编了号的大字报出均自郝运来的手笔,有个干部模样的人也挤在人堆里看大字报。胡天友不认识,便悄悄地问:“这个胖子是谁?” 胖子似乎听到了什么,转过身,一脸严肃。他冷冷地盯了胡天友一眼,又专心地看大字报去了。 “什么‘胖子’,别乱叫!他是市委工作组孙组长。”何佳丽小声道。 “听说他是市文教局的副局长。有三十多年党龄,参加过三反五反、整风反右、社教四清哩!在搞运动方面很有一套。”郝运来象个消息灵通人士。 胡天友摸着后脑勺,伸了伸舌头,一边呆着去了。 没几天,学校成立了文革领导小组。正象郝运来说的那样,他和何佳丽根红苗正,在大批判中表现积极,理所当然地成了校文革小组的成员。郝运来还当上了副组长。 这下子郝运来总算是心理上平衡,挣回了面子,心想:“哼!陈森林,你不让我当班长,老子今天当了副组长,不比个班长的芝麻官大多了么?” 第一部 红与黑5 一大早天气就热得反常。很久未下一滴雨了。不知疲倦的蝉儿悄悄地隐藏在树上枝枝丫丫间“知——了,知——了”地不停鸣叫着,平添了人们心中的焦躁和不安。那叫声在满腔火热的何佳丽和郝运来听起来却象是:“大破——四旧!大立——四新!” 与学校大门在一条中轴线上的“衍圣桥”和“状元殿”始建于六十多年前,造型巍峨壮丽,古朴典雅,是省级重点保护文物。那时这儿还叫“香枫府学堂”。殿门匾额上“状元殿”三个遒劲有力的大字据说是清代香枫籍的一位榜眼写的。 当年,这位榜眼屡试不第。但他从不气馁,寒窗多年之后,终于在五十岁生日时考上了清末最后一位榜眼。可他仍为自己没能实现考上状元的夙愿而抱憾不己。于是,他联络本地的一些开明士绅筹资修建了这桥这殿,以激励后生们进士及第,实现自己未遂的状元梦。可那位早已作古的老榜眼做梦也没想到,现在,这挢这殿和公元前五百多年的“大成至圣先师”孔老夫子一起首当其冲,倒了大楣。 “同学们,什么‘衍圣桥’、‘状元殿’,都是封建的‘四旧’。你们说,该不该破了它呀?”何佳丽面对几百名热血沸腾的学生慷慨陈辞。 “应该!”男女学生们都激动地呐喊着。 “破了它!”郝运来的双拳在空中飞舞。 “同学们,抄家伙,上啊!”李富贵的嗓门在大喊大叫。 人群不安分地骚动着。铁铣、十字镐、榔头、大锤,这些昔日勤工俭学的劳动工具都派上了用场。 一时间,“衍圣桥”的鹅卵石桥面被挖得千疮百孔;光溜溜的青石板台阶被撬开砸断;汉白玉桥栏被毁的七零八落,东倒西歪。桥下清澈的水池中填满了断石残垣。 那巍峨的“状元殿”也难逃灭顶之灾。殿门上方的金字匾额被少不更事的学生们取下,砸了个稀巴烂。其实,这里早己变成了学校的图书阅览室,殿内没有一点儿孔丘的遗迹了。 图书管理员是个快六十岁的老头。别看他即将退休了,对阅览室的管理还是较真的。他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是“书乃人类进步的阶梯也”。同学们都喜欢这个死板的好老头儿。 可这会儿,当学生娃们浩浩荡荡冲进殿内,把图书室翻了个底儿朝天的时候,“好老头儿”懵了,怎么拦也拦不住。 “什么《红日》、《红岩》、《红楼梦》,都是大毒草!还有《上海的早晨》,竟敢为资本家歌功颂德。真它妈反动透顶!”李富贵一边愤然骂着,一边把书撕成几半。 “安娜和卡列尼娜……简爱……,茶花女……少年维特之烦恼……,还有红与黑……莫名其妙。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一个叫马福的男生把几本精致的硬皮书扔在地上。 郝运来挥挥手:“都是‘封、资、修’!快,统统搬出去烧掉!” 状元殿里一片狼藉,书架上、书柜里、地面上到处都是撕破的散乱书页。 趁李富贵他们忙乱的当儿,江忠良拾起几本被扔在地上的书,瞧了瞧,眼前一亮。他又环顾了一下四周,便悄悄地揣进了上衣里。 “老兄,干啥哩?”突然,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江忠良一惊,吓出了一身冷汗,扭头一看,原来是胡天友。 “嘘……”江忠良赶紧捂住了他的嘴。 “这可是黄色小说呀,当心挨批判!”胡天友低声狡黠地笑着。 “笨蛋,别吱声。不看,咋批判?”江忠良做了个鬼脸。 胡天友从裤腰里也掏出一本书在江忠良眼前亮了亮。江忠良看清了,那是本《七侠五义》。两人会心地笑了,象没事一样又胡乱抱起一摞书,大摇大摆地朝门口走去。 “简直侮辱斯文哪!”当江忠良和胡天友随大流把那摞书扔进殿外的火堆里付之一炬时,“好老头儿”正坐在地上捶胸顿足,痛不欲生。 周围的人们象打了胜仗凯旋而归的战士一样围着火堆欢呼着,跳跃着。何佳丽那青春洋溢、俊俏秀丽的脸上也带着胜利者的微笑。 “哎,你们瞧,才子佳人来了!”郝运来嚷起来。 远处,烫着一头波浪卷发,身穿一套素雅绿色碎花连衣裙的贾云英老师正挽着陈森林老师的胳臂,沿着林荫小路款款而来。他们这对热恋之中的大男大女,眼下正忙着准备操办婚事哩。 两位老师擦身而过时,飘过来一阵诱人的香水味儿。 “这小娘儿们长得真漂亮!”李富贵啧啧称羡,有点发呆。 一想到其貌不扬的迂腐子陈森林竟然要娶这么一位天仙美女为妻,郝运来心里忽然涌起一种莫名其妙的酸酸感觉,愤然道:“他们俩一个象地主家的阔少爷。一个象资产阶级的臭小姐。破四旧,也得破他们!” 江忠良心头一沉,往鼓鼓囊囊的怀里摸了摸,不敢耽搁,朝胡天友使了个眼色,一前一后悄悄地离开了。 陈森林和贾云英对将要发生的意外茫然无知。当学生们分两路冲进他们宿舍的时候,两人吓得手足无措。 这是抄家式的搜查。 不一会儿,那些笔挺的中山装、火箭头皮鞋,还有香水、发油、胭脂和雪花膏,甚至连五颜六色绣花胸罩和三角裤头都被扫荡一空。愤怒的陈森林被搞惯了恶作剧的学生们画成黑脸,胸前挂着火箭头皮鞋。柔弱的贾云英则被剃成阴阳头,脖子上挂着绣花胸罩、三角裤头。两人无力的反抗着,被挟持到操场上低头认罪。 天渐渐地黑了。混乱中,贾云英被带进了一间教室。 教室里没开灯,一团漆黑。 “同学们,你们想干什么?”黑暗中,传来贾老师愤怒、惶恐、无助的叫喊声。 一阵毒打蹂躏之后,几个毛头小子溜之大吉。郝运来和李富贵是最后出来的。 “这小娘儿们真带劲!”“黑旋风李鬼”一面系着皮带,一面冲郝运来笑道。 “嘘……”郝运来白了李富贵一眼。 贾云英由尖叫变成了呻吟。当她挣扎着踉踉跄跄从教室里爬出来的时候,已是衣衫褴褛,遍体鳞伤。突如其来的非人折磨与不堪的凌辱使柔弱的贾老师精神彻底崩溃了。 就在这个阴森森、黑沉沉的夜晚,贾云英没有告诉任何人,甚至没有和真心深爱的恋人道个别,趁看守人员打瞌睡,含泪只身逃出了校园。 在香江岸边,她披头散发,面对苍天,泪眼迷离:“也许……,另一个世界是美好的。那里……才有我的乐园和天堂……” 天将拂晓的时候,为寻找那神圣、纯洁、美好的乐园和天堂,贾云英老师两双眼圆睁,跳进了波涛滚滚的香江…… 回到宿舍,江忠良的心还在怦怦跳,长这么大他可从来没偷过别人的东西。 “忠良,看来你连孔已己都不如。拿几本书看看,能算偷么?再说了,总比他们一把火烧了强!”胡天友满不在乎地劝道。 可能是太累了,他们俩都静静地朝床上一躺,迫不及待地掏出各自的书看起来。由于只顾看书,晚饭他们都忘了吃。连平时不爱看书的胡天友也象着了迷一样。他俩甚至也不知道后来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知不觉,已是深夜。走廊里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郝组长,慢……点儿,当心……撞到墙!”这是李富贵的声音。 “不……要紧,我没醉,再来半斤……也没问题。你瞧,这是门,哪是墙?……你醉了!哈哈……” 当郝运来他们云云呼呼推门进来的时候,踉踉跄跄,几乎要跌倒。江忠良急忙从床上爬起来搀着。 “你们俩……真不够意思。战斗了一天,喝庆功酒却找不到你们。原来……,咦,这洋妞是谁?真他妈漂亮……”李富贵结结巴巴地高声叫着。 “让我瞧瞧……”郝运来瞅了瞅江忠良手上的书皮儿:“哦,安娜……卡列尼娜……俄国妞儿……” “运来,你小子见了漂亮妞儿酒醒啦?快睡你的觉吧。别打扰老子看书了!”胡天友正沉迷在书里侠客的传奇中,有些烦了。 “是呀,郝组长,太晚了,你……睡吧,明天还要继续战斗哩……”李富贵踉跄着走了。 后记:我们老三届人 一、 难忘的记忆 搁笔掩卷,闭目长思,早已过去的一些历史碎片仍然萦绕在心头,久久难以释怀。 昏暗的“牛棚”里,我的“黑帮”老师脸色苍白,喘着粗气,咳嗽不止。被踢断的肋骨,针扎一般的巨大痛疼使他额头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 乌烟瘴气的操场上,一位两鬓斑白的老干部正被红卫兵们用铜扣皮带抽打着学狗爬…… 那年的十一月三号,天安门广场混乱不堪,已经是七十三岁高龄的毛主席在城楼上第六次检阅了全国各地赴京串连的几百万狂热的青年学生。我这个“黑五类”子女也有幸是其中一分子。 夜幕降临。为了制止疯狂的派性武斗,一位姓董的年轻解放军排长被流弹击中,杏眼圆睁,死不瞑目…… 天气昏沉沉的。秋天的树叶随着一阵阵西北风儿四处飘落。广场上锣鼓喧天,东一堆,西一堆都是父母送儿女,哥姐送弟妹,还有的是兄弟、姐妹一起下农村的。母亲们一面擦着泪,一面在反复地叮咛着什么。系着大红花的卡车徐徐地开动了。广场上顿时哭声,喊声响成一片。人群骚动起来,亲人们追逐着汽车,依依不舍,使劲地相互挥手告别…… 春种插秧、夏收割麦、秋收割谷、冬修水库。初出茅庐的知青娃们在广阔天地的热土上摸爬滚打,“经风雨,见世面”,尝到了命运的磨难和生活的艰辛;体味了劳动的欢乐和淳朴的山乡民风;经受过政治运动的迫害和人格的屈辱。为了追求心中的理想,改变愚昧与落后,他们付出了火样的青春和沸腾的热血,乃至年轻鲜活的生命!就象海涓那样。 还有中国改革的艰难,国企领导人的苦衷。下岗工人的辛酸…… 这些当年的“老三届”知哥知妹们在经历了文革动乱的疯狂年代,上山下乡炼狱的痛苦磨炼和改革开放的浪潮洗礼之后,正站在新时代的前面,以自己饱满的热情拼搏在市场经济的战场上。他们已经成为改革开放,振兴中华的骨干和中坚力量,在各条战线上树起了令人仰慕的业绩和丰碑。如今,几十个春秋过去了,那段风雷激荡的历史早已谢幕。这些人到中年的伙伴们当年青春焕发,满怀着忠心与虔诚结下的知青情结,至今剪不断,理还乱。他们魂系梦萦着那片黄土地,将会永远记住那段血泪浇铸的苦难历史和峥嵘往昔,永远记住同自己一起战斗过,而如今长眠在大山丛林的战友们。他们难以忘怀并肩渡过的悠悠岁月,忘不了过去那段抛洒热泪和汗水的时光,忘不了如花似玉的青年时代,忘不了在美好的年华中, 镌刻在记忆里的奋争与磨难;更忘不了人生沧桑留在自己心灵深处的爱和痛。 因为“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 二、燃烧的激情 历史是一面镜子。 我们这一代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的“老三届”人每一步蹉跎的脚印,无不清晰地折射出了国家变革与发展,进步与繁荣的波澜壮阔的历史轨迹。 我们曾经是不幸的,因为十年浩劫耽误了最美好的青春年华。不仅如此,就象许多同龄人开玩笑所说的那样,小时候正长身体的时候遇上了三年自然灾害;正学知识的时候遇上了文化大革命;该参加工作了,遇上了上山下乡;要成家了吧,又提倡晚婚,遇上只要一个小孩;好不容易参加了工作,又遇上下岗。真叫人感慨万端,唏嘘不已。但是,回首往事,在精神最压抑,生活最艰难的日子里,既使受到不公正的对待,我们也无怨无悔,没有碌碌无为,虚度年华。 我们现在所面临的是一个处处五彩缤纷、时时花样翻新的社会。然而,在华丽的外表下,我们不得不承认,它也是一个缺乏激情的社会。许多人现在所追求的只是物质的满足,少有理想的内核。书中的男男女女们在理想的驱使下,用热血和青春谱下了一曲曲生命的颂歌。固然,因为时代的限制,他们所追求的理想也许是错误的,虚幻的,但整个社会处于一种蓬勃向上的状态。人们所关注的是国家大事,可以为理想而献身;而不是象现在某些人那样,为了金钱女色或某种实际的利益就不顾一切。那毕竟是一种伟大的精神力量! 是的,作为人来说,起码的物质基础当然要有,否则无法生存。但是,充实的人生应该超越于物质欲望之上,那样才能达到一个新的境界。人要有理想,要有追求,要有明确而坚定的人生目标。始终如一地坚持自己的做人原则,不妥协,不低头,不气馁,不灰心,朝着既定的目标勇往直前,使自己一生都光明磊落,无愧于自己和他人,也无愧于时代。 书中主人公江忠良说过这样一句话:“作为共和国的同龄人,我们还得有点报效祖国,振兴中华的匹夫之志,赤子之心呐!也许,现在的年青人并不理解这一点。还以为我们是在痴人说梦、唱高调哩!” 这,也许就是我们这一代“老三届”人和眼下某些年轻人的代沟所在,其中也许包括我们的子孙在内。幸运的是,我们老少两、三代人终于都赶上了改革开放的好时代。殊途同归,但愿理解万岁! 生活本身就是一部教科书,从中可以学到许多有益的东西。 虽然有俗话说,嚼得草根,百事可做。但我们永远也不会愿意让那不堪回首的狂乱历史叫我们的子孙后代再经历一遍。其实,眼下的许多年轻人紧跟时代,思想开放,观念新颖,敢于开拓,勇于创新,已经在许多方面超越了我们。他们的成就实在令我们望其项背。倒是有些事业有成,身居高位,名利显赫的共和国同龄人,却忘掉了自己曾经经历过的那段激情燃烧、刻骨铭心的峥嵘岁月,变成了乌鸦和麻雀。譬如书中的主人公之一郝向东。 因此,回顾一下人生走过的路,留一点儿念想,加深一下记忆,敲一敲警钟也许并不是件坏事。 三、迷幻的色彩 这个浩瀚的大千世界真的很奇妙。 人生走来,处处风景。红与黑,灰与绿,白与黄交织在一起,恍然如梦,迷彩斑澜。 其中有政治色彩,历代帝王,黄为至尊,高高在上;文革时代以红为贵,发紫发狂;什么“黑帮”、“黑线”、“黑五类”统统入另册。它压抑了善良的人性。 也有经济色彩,黄金白银、红币绿钞,似乎统统能使鬼推磨; 更有社会色彩,什么白道黑道、青红帮;甚至还有淫荡的黄色、损人的“绿帽子“和害人的‘白粉’。它扭曲了做人的道德。 沧海桑田。历史已经前进到现代社会。 夜幕下,灯红酒绿,车如水,人如潮。色彩靓丽的灯光把整座城市装点得夺目耀眼。繁华的商业大街两旁,老店新厦、风格迥异的建筑在五光十色的射灯下看上去令人迷醉。 社会是一所大学校。你可以从市场经济的厚爱与无情中,从阅历丰富的朋友身上学到很多有用的东西。同时,金钱社会也是一个大染缸,你也可以从江湖上的红道黑道,三九教流的“朋友”身上学到一些乌七八糟的玩艺儿,尽管这些东西并不是自己所喜爱的。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已;常在河边站,哪有不湿鞋,就是这个道理。 古往今来,那眩目耀眼的黄金白银和妖娆美艳的女色的确撂倒了许多达官显贵和暴发户。这些在成克杰、胡长清之流身上都得到了验证。当然,也包括书中的郝向东。 书中的胡天友曾抒发感慨:“‘财色’二字,害人不浅哪!早些年,我的思想也忒纯洁,红的发紫,‘左’的可爱。这些年,我又只晓得赚钱。以为人生一世,草木一秋,黄金白银越多越好。什么‘革命’啦,‘理想’啦统统是他妈的空话。为了赚钱,不择手段。什么白道黑道,只要能满足私欲,哪条道儿都跑。现在,我算想开了。钱要那多干啥呀!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当然,此话有失偏颇。我倒是赞成江忠良的意见:“赤橙黄绿青蓝紫,奇彩缤纷才是世界。‘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嘛!,黄金白银有啥不好?还有,‘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无可非议。问题是,不能丢掉做人的道德。” 成克杰、胡长清已经见阎罗去了。郝向东、方建国、陆玉川、刘向明也被判了刑。但愿不再有当官的“前腐后继”! 四、追求真善美 亲情、友情和爱情是人类最基本最珍贵的三大情感。 血缘亲情,伦常延续,勿庸置疑。最大的挑战存在于友情和爱情之中。至于友情,就真假难辩了。知青们和齐队长、谢排长、郑猎户他们从乡情到友情,既善良又淳朴。几个知青之间的友情尽管磕磕碰碰,也毕竟是儿时的同伴,同窗的好友和知青户的兄弟。胡天友和陆玉川、方建国、刘向明的“友情” 则是为了金钱相互利用。除了虚伪和利益,毫无友情可言。 中国的关系学往往都被披上了一层虚伪狡诈的友情面纱。在官场和商场里更是如此。 难怪胡天友看透了:现在中国的市场还是双轨制,短缺经济。只要你有本事、有朋友、有关系,紧俏的物质别人弄不来,你弄得来,就不愁没市场,就不愁无钱可赚。因此,他特别注意交朋友、拉关系。加上他是个重朋友、讲义气、守信用的人,有钱大家赚,决不一人独吞,所以结交了不少用得着的铁哥儿们。常挂在胡天友嘴边的口头禅是: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在他看来朋友才是无价宝,友情关系就象深市和沪市里的强势股票,可以升值。连那个善于投机钻营的陆玉川也常对胡天友说:“当官不可能一辈子,可咱们当朋友可是一辈子的事儿。你我朋友一场,一起发财,共同享受,活要活得象个老总样。”胡天友之所以能辞职下海办公司,他的本钱就是自己多年来采购业务当中结交的关系网和供货货源,销售渠道。这是笔无形资产呀!所以他发了,忘乎所以了。 爱情是永恒的主题。这话没错。它是奇妙瑰丽的,美不可言的;不是淫荡下流的,黄色的。郝向东和米小雪是道德扭曲,是色情,命里注定不会有好结果。而郝向东和何佳丽之间啥都不缺,唯独缺的就是忠贞的爱情。几度春秋风风雨雨,数载寒暑恩恩怨怨。她们的结合本身就是阴差阳错。唯有江忠良和梅灵那凄美哀婉,至死不渝的坚贞爱情叫人心酸不已,潸然泪下,令“包二奶”者们羞愧汗颜。 沧桑多变的生活经历磨练了我们这一代人。我们应当坚忍不拔,让人类的亲情、友情和爱情这最基本、最珍贵的三大情感永远充满真善美。 这就是《色迷男女》这部长篇小说想要表达的美好愿望。 也许它故事平淡,情节无奇。令你我他有似曾相识之感,既不惊天地,也不泣鬼神。 也难怪,真善美的生活大多就是这么平淡,宛如一杯白开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