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沉吟》 楔子 身下不知是什么在悠悠地摇晃着,晃得她头也疼,脚也疼,一股酸味就要破喉而出。她试图睁开眼,可眼皮却不听她的使唤。 难道她已经死了?那娘亲呢,娘亲是不是也…… 她心头大骇,如小兽般盲目挣扎着,一阵强光如针刺一般忽地撕开了她混沌的世界,她勉力睁开双目。 “相公,晴儿醒了。” 眼前这人陌生得紧,她皱着眉想要远离陌生人的碰触,却只见这妇人冷笑一声,指尖重重划过她的脸颊,“小小年纪倒挺倔的。” 这是谁,她的娘亲呢? 她张嘴就问,却惊觉自己已失声,正愣怔着,就见一张方正微黑的国字脸出现在视野。 “娘子,到岸了,抱着晴儿出来见见阳光吧。”那男人说道。 妇人应了声,抱起她走出舱外。待男子付清了船资,便一并走上喧闹的码头,两人跟着人流缓缓前行,不久便看到一座青灰色的城门。城墙上有两个黑色的大字——边城。 城门口排成了“一”字形长队,人流渐渐停滞,身旁这陌生女人身体微僵,与男子交换了一下目光,抱着她的力道越发紧了。 队伍慢慢前移,离城门越发近了,只听到粗鲁的呵斥声,“过吧,下一个!” 城卫似乎在检查着什么,她睁大眼,干涩的眼中陡然有了神采。 “下一个!”男子搂住抱着她的女人,规规矩矩地站在那里。一名穿着赭红色兵服的城卫拿着一张纸,匆匆扫过眼前这一家三口,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下一个!” 她猛地一咬下唇,拼命挣扎起来,一双眸子狠狠看向城卫。 “慢着!”那名城卫拦在两人面前,重新拿出纸,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她一番,对男子厉声问道,“这个小女孩是你的什么人?” 青衣男子轻柔地摸了摸她的额头,不疾不徐道:“在下唐中,携妻女去干州探亲。结果坐船的时候小女一时顽皮,落入江中,患上了风寒,受到了惊吓。” 骗人!骗人!她闭眼前明明是和娘上香去的,这两人她不识得! “晴儿?晴儿!孩子,你没事吧,别吓娘啊!”那女人扳过她的身体,一把将她按进她的怀里,“相公!相公!这可怎么办啊?我可怜的女儿啊!”说着,还低低地抽泣起来。 “这孩子是哑巴?”城卫道。 “是。”那男子叹了一口气。 “过吧,进了城找家医馆,这种小儿惊还是能治的。” 那男子抱拳道谢,微厉的眼眸扫过她苍白的脸颊,“晴儿,乖,爹爹这就带你回家去。” 晴儿,指的是她吗?可是,她明明叫韩月下啊…… 第一章一炉香尽又更添香 头顶的芭蕉好似青罗扇,将小小的人儿遮得密密实实。韩月下看着近处来回走动的人影,月牙眼瞪得圆圆的,身子一动不动。 “小花猫,躲这儿呢。” 见被发现踪影,月下娇笑着从芭蕉树下跑出。可惜没迈出几步,就被人拦腰抱起。 “眉姨,眉姨,让卿卿再躲一次。”她很没节气节地耍赖。 画眉宠溺地戳了戳她的额头,“真调皮,午觉不睡又出来撒欢,待会儿看你怎么跟弄墨交代。” 月下的小脸瞬间僵住,“她不是回家去了吗?” “知道怕了吧,也就那个辣子治得住你!”见月下惴惴不安,画眉不忍再逗她,“早上弄墨才出门,她家里的大哥就托门房捎话了,说是她嫂子的娘家出了事,今儿就不能接她回家了。” “怎么办?弄墨会吃了卿卿的,眉姨……” 不及月下告饶,就听清脆一声,“哟,我是老虎还是狮子,还会吃人呢。”门廊处影影绰绰走来一个红衫美人,削肩细腰,柳眉凤眼。月下见状不妙,立刻缩进画眉怀里。 “不听话的猫儿,看大老虎怎么吃了你!”弄墨卷起袖子,双手直伸向小人儿的胳肢窝。 “哈哈哈……饶命……弄墨饶命……” “饶命?迟了!” “眉姨,眉姨!” 见小人儿笑得快岔了气,画眉一把抓住弄墨道:“好了好了,就放过她吧。” “哼!”弄墨美目一瞪,将月下抱过来,“小姐可知道,你这一溜没了踪影,却害得竹韵、刘妈妈和沈妈妈没了下个月的月钱?” 小人儿呆住。 弄墨叹了口气,“小姐若心疼我们就乖一点儿,虽然夫人待人宽和,但是遇到小姐的事情,夫人一心急也不免会动气。” 月下老实地点了点头,乖顺地倚在她的肩头。 三人才进流风亭,便见苏堇色站起身,“你这孩子,跑哪儿去了?急死娘了!” 月下从弄墨怀里滑下,一头扑向娘亲怀里,“娘,卿卿错了,请娘不要罚竹韵姐姐她们了。” 苏堇色爱怜地将女儿抱在怀里,“要娘不罚她们也行,不过卿卿得答应娘,每天都要乖乖睡午觉。” “嗯嗯。”小头如小鸡啄米一般点着,“卿卿以后睡好长好长的午觉。” “有多长?”苏堇色问。 小人儿伸长胳膊,认真道:“比哥哥还要长!” “什么比我还要长?”不远处韩月箫大步走来,进了亭子他一撩衣摆坐在石凳上,拿起一颗樱桃,“说呢,什么比我还要长?” 月下眼中只有吃的,忙道:“谁都不如我哥哥长!” 月箫哈哈一笑,将樱桃塞进她的嘴里,“就你小嘴甜,就你会哄人。” 一口吞下了樱桃,她意犹未尽地看向哥哥,娇声道:“还要!” 一旁画眉捂着嘴偷笑,引得众人好奇地看着她。 “怎么了?”苏堇色问。 “回夫人,画眉只是想起了家乡的童谣。”她抿了抿嘴,眼眉弯弯带笑,“艾叶香,香满堂。桃枝插在大门上,出门一望麦儿黄。五月五,是瑞阳。门插艾,香满堂。”她一边说着,一边拍手,走到月下面前,“吃粽子,撒白糖。幽国的白糖最甜香,吃一个,要一双。娘不给,泪汪汪。拧着眉,哭着唱:娘看我,比黄花瘦,身上没有三两肉。娘大笑,你不瘦,只是脸比城墙厚!” 这一段好词,引得众人笑得前仰后合,苏堇色捂着肚子帮月下擦嘴,“卿卿真是娘的心头肉!” “将军回府了!将军回府了!”就在这和乐欢畅之际,一个穿着上等仆役服的中年男子低着头、弓着腰,在离亭子还有十米远的地方站定,“将军让夫人带着小姐和少爷到正气堂去。” “知道了。”苏堇色微微颔首,画眉走上前替她理了理着装。月下乖顺地从她腿上滑下,跟在弄墨身侧。 一行人不疾不徐地出了亭子,向东走去。 深褐色的长廊蜿蜒幽静,府内种植的树木多半四季常青,院子中的松柏如主人一般刚直,莽莽苍苍直向天际。廊边探出的蔷薇,不似牡丹的富贵,也不似月季的艳美,像极了调匀了的胭脂,也像极了这里的女主人。 待近了正气堂,苏堇色淡淡出声,“除了画眉和弄墨,其他人都下去吧。” “是。” 苏堇色带着一双儿女走进屋内,画眉和弄墨极有默契地分立门边。 “堇色,你来了。”韩柏青深情地望向苏氏,都道男儿到死心如铁,可亦有柔情似水的一面。他与苏氏乞巧节上一见钟情,不顾幽王反对、亲族抗拒,毅然将这位富商庶女娶进韩家立为夫人。十五年来,两人恩爱依旧,真正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 “柏青,怎么了?”见他略有忧色,苏氏忙走上前去。 韩柏青宽慰地笑笑,他抱起小女儿,指着墙上地图说道:“卿卿,听你娘说你近日识得不少字了,你可知道这些是何字?” 月下眨眨眼,有些吃力地认着,“青、幽、雍、荆、梁、翼。” “嗯,卿卿真聪明。”韩柏青赞道,随后指着地图最下方一个鞋形的国家,道,“这就是我们幽国,我国有三个邻国,一个是处于五国中心的荆国,一个是西面的雍国,再一个就是东面的青国。除了这三国,还有处于雍国之北、荆国西北的梁国,以及南疆与青、荆两国接壤的翼国。” 小人儿看着地图,完全跟不上父亲的解说。 “卿卿,今年爹爹不能陪你过生辰了。” 这句她听得真真切切,忙问:“爹爹要去哪儿?” 韩柏青从怀里取出一枚白玉挂在她的颈间,“爹爹明日就要领兵出发,这是我家祖传的美玉,你哥哥有一块,这一块爹爹原打算在你生辰那天送给你,只是,来不及了。” “爹,要打仗了吗?”月箫上前一步。 “又是与青国交战?”苏堇色轻皱眉头,面露愁色。 韩柏青抱着女儿坐到案牍前,道:“此次是对雍作战,雍王因不满荆国进贡的岁币过少出兵伐荆,荆国文太后派出特使向我国求助。王上不顾众臣的反对,决定派我韩家军前去助荆伐雍。” “爹,请让箫儿同行。”月箫突然跪在地上,坚定地看着自家爹爹,“箫儿已过十四,学习武艺、兵法已有十年,箫儿愿上阵杀敌,为爹爹分忧。” “箫儿,不准胡闹!”苏氏快步上前,就要将儿子拉起。 “堇色。”韩柏青挥手阻止了她的动作,他极严厉地看向月箫,“前线大战可不像你在书上看的那么简单,战场搏杀也不会像你教习师傅那样手下留情,你可知晓?” “箫儿知道,箫儿愿往。” 韩柏青欣慰点头,将儿子扶起,“好,此次箫儿就随我出战。” “柏青!”苏氏惊叫一声,眼中满是不舍。 “堇色,身为我韩家男儿,为国效力是荣耀。”韩柏青一扫刚才的柔情,目光灼灼地看向她,“我十四岁的时候已经刀染鲜血,出入战场不下十次。箫儿已经长大,不再是你羽翼下的雏鸟,是鹰就应该接受风雨的洗礼。倒是卿卿,”他看向月下,“爹爹只希望你一生平顺、安乐。” 天蒙蒙亮,月下猛然惊醒,她跳下床,不顾身后侍女的叫喊,赤着脚便向外跑去。 “爹爹!哥哥!”她跑出朱门,只见父亲和兄长正骑在骏马上和娘亲依依惜别。 韩柏青微笑回望,“卿卿,要听你娘的话,待你生辰之后,爹便会凯旋。” “嗯!”她重重地点了点头,满怀信心地看着俊伟不凡的爹爹。 “我不在家的时候,妹妹可千万不要贪吃哦。不然等我回来了,可抱不动你。”一身红色战袍的月箫在朦胧的晨曦中显得格外俊美,他拉着缰绳,回头笑道,满脸的轻松惬意。 小人儿撒开腿,跑到他的马前,扬起下巴,“哥哥有好吃的,可要想着卿卿。” “小馋猫!”月箫笑她一声,转身策马向前,一行人消失在了薄薄的晨雾里。 多年以后,这凄凄切切的一幕仍然在她的梦境里若隐若现。 离别,别离…… 她姓韩,名月下,出身蛟城韩氏,其父乃六国第一战将韩柏青。照理说她有这样的亲爹罩着,想要在幽国横着走都行,只是偏不巧让她听到了爹爹出征前和娘亲的一番对话,这才明白现实并非如此。 “堇色,待我和箫儿走后,你和卿卿暂时迁到宫里。”爹爹又在说悄悄话了,哼哼,她是在装睡啦。 “怎么走得这般匆忙?还有为什么……”娘是在怕吗,怎么声音有些不稳呢? “这都是王上的旨意。”爹爹宽慰道。 “起程那么早也就罢了,为何娘和妹妹要进宫居住?王上分明就是不信任爹爹,拿娘和妹妹做人质。” “箫儿!” 虽然爹爹呵斥了哥哥,可这番言论还是深深地印在了她的心底。 原来她和娘亲是人质啊。 月下极小心地抬起头,月牙眼偷偷瞟向王座。 睨着座下女童,幽王秦褚心情颇好。韩柏青就算名满天下又有何用,想他爱妻娇女都在这王宫之中,就算他万人难敌还不是得乖乖听命。想到这,秦褚嘴边泛起一丝假笑,“平身吧。” 他虚抬了下手,一脸慈爱道:“月下,你哥哥是叫月箫吧?” “是!”一听提到她哥哥,月下开心地应道,眼中是难以抑制的骄傲。 “月下琴箫和,好意境啊!”幽王赞了声,举起金盏,“今日韩卿家再传捷报,在容城退敌千里,扬我幽国军威,灭敌数万!” “这全都是王上的英明决策啊,如果不是我王力排众议,毅然派军前往,韩将军又岂能立下大功?我王英明,英明啊!”宰相钱乔致离席上前,跪倒在地。座下的大臣们亦纷纷离席,共呼万岁,齐颂英明。 “好了,各位卿家平身。”幽王的声音掺着几分骄傲,“今天是乞巧节,本王愿与众卿同乐!”说着向座下递了一个眼色,大太监心领神会地扬了扬拂尘,一群身着飘纱、香肩半露的舞姬翩然而至,一时之间丝竹绕梁,一片纸醉金迷。 月下有些不知所措,娘亲让她少说多跪,可现在她该怎么办?她微微偏头,偷觑着周围。这些人笑得好丑,还不如黑黑的昆仑奴。她嘟了嘟嘴,目光扫过一个角落里的青衣小官。 咦,这个叔叔倒是不同,非但没有那般丑丑地笑着,甚至有些严厉地看着周围。看来他也很是不喜欢这里,倒和她很像呢。不好,叔叔发现她在偷瞧他了。 她急急低头,却见人影闪过,一个身着青色官袍的白发长者跪伏在地,喧闹的宫殿突然安静下来。 “臣楚风恭贺王上大喜!”白发老头的声音中是藏不住的欣喜。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何事大喜?”幽王神色不变道。 “臣观韩将军之女面相,福禄双全,贵不可言,贵不可言啊!” “贵不可言?”幽王喜怒难辨地看着还不知发生了何事的小小女孩。 “韩将军曾请臣为他一双儿女看相,臣观其命盘,这一子武功更甚将军,开疆辟土非他莫属。而这一女……”他略微卖关子地停顿,令众人目光皆射向这小小女童,“真真是天下主母的命格啊!” 天下主母!四个字在幽王心中炸开了锅,想他秦褚称霸南方,尚不敢言明逐鹿天下,韩氏之女竟有此等命格?幽王心中又酸又恨,可转念一想,天下主母生在他幽国啊,这岂不意味着…… 思及此,幽王陡然笑出声来,他走下王座,扶起地上女童,“好孩子,抬起头来。” 月下听话照做,清澈的眼中满是不解。幽王冷冷地将她看了又看,“太子呢?”他问道。 不等幽王身边的侍从回话,钱乔致上前一步抢先答道:“回王上的话,太子殿下近日都在苦读,不曾参加宫宴。” 幽王赞许地点了点头,看向钱乔致,“太子这般争气,你这个舅舅功劳不小啊。” “这都是王上王后教子有方,臣不敢居功。太子殿下勤勉上进,真乃幽国之福!” 听着这般歌功颂德,幽王心头极是熨帖,他招来内侍,“全福,带韩月下去见见太子。” 夜幕沉沉,引路的宫女一身轻纱宫装,飞起的衣角染着幽幽荷香。 全福瞥了一眼紧紧跟在他身后的月下,勾了勾嘴角。到底只是个孩子,就算强作镇定也还是怕的。 “全公公。”东宫的守门太监急忙上前行礼。 全福眯眼挥了挥手,道:“王上命我带韩家小姐来见殿下,殿下现在何处啊?” 守门太监看了看他身后的女童,上前一步对全福耳语了几句。全福眉头一皱,收回刚跨出的左脚,招来同行的小内侍,“你进去禀报殿下,就说奉王命带韩将军之女前来觐见,请殿下拨冗片刻。” 小内侍躬了躬身,快步走进东宫宫门。 不一会儿一道女声惊慌吟哦,伴随着太子的怒吼,“混帐!没见本太子正在办事吗?” 小内侍的声音让人听不清。 “狗奴才,竟然借着父王的名义来压制本太子!” “奴才不敢!奴才不敢!是全公公让奴才进来禀报的,不然奴才就是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扰了太子殿下的雅兴啊。殿下!殿下饶命,殿下……”小内侍的求饶声陡然消失。 半晌,仅着中衣的太子一脚踢开宫门,怒道:“来人,把这个死奴才给本太子抬出去!全福,滚进来回话!” 宫门外,全福眼皮一跳,刚要对左右叮嘱几句,又听太子破口大骂,像是怒极。他顾不得安置女童,急忙跑进宫门。随行的宫女太监一时也慌了,心中只惦记着自己的小命,待回过神来韩月下已然不见踪影…… 原来太子是恶鬼啊,刚才那个小公公被他吃了吧,幽王送她来这里难道是给恶鬼当点心的?是,一定是,哥哥说过她和娘是来当人质的。人炙人炙,就是把人烤成肉串串吧。不行,她一定要告诉娘,一定要…… 月下一路疾跑,突地撞到什么跌倒在地。她抬起眼,只见一个少年站在黑暗里。她正分辨着来人是谁,就听不远处几个人压低嗓音叫道:“韩小姐!韩小姐!”宫灯如流萤般越来越近,她又急又怕,爬起身来就要再溜,却被那少年一把拽进树丛里。 待那些人走远了,她钻出树丛,借着湖水倒映的星星灯火这才看清了“救命”恩人的样貌。只见他一双似笑非笑桃花眼,一对似翠非翠远山眉,一张似启非启朱红唇。 世上竟然有人能和弄墨比美,而且还是个男的!月下真真惊讶了。 她学着父兄有模有样地抱拳行礼,“多谢公子救命之恩!” 见她这般稚气,那人莞尔一笑,“本侯要没记错,女子应是屈膝而礼。” 她窘得小脸通红,少年笑得愈发恣意,一双流转的桃花目像是要滴出水来。 “你真的是韩柏青的女儿?不像,不像啊!” “咦,你怎么知道?”她好奇地问。 少年敛容,一双俊目犹带笑意,“天下六分,众人皆知雍王因不满荆国进贡的岁币出兵伐荆,荆国文太后遂派出使节求助幽王。三天前韩柏青奉王命出征,幽王体恤将军,特将韩将军妻女接入宫中‘看顾’。适才那些宫人称你为韩小姐,答案自然不言自明。” 闻言她眼眸亮亮,有些崇拜地看向少年,“那你是谁?” 少年微微挑眉,笑意如潮水般退离美目,他道:“说来本侯与韩将军颇有缘分,当年若不是将军在林原大败我青国十万精兵,本侯岂会身为质子离乡背井?” 月下愣住,虽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可却听懂了一点,是她爹爹害这人离开家乡的啊。 “对……对不起。”她低头嚅嗫道。 少年神色奇异地看着她。 “对不起,我爹爹一定不是故意的。待爹爹回来,月下一定求他放你回家。” 怕他不信,她又道:“恩公放心,恩公的事就包在月下身上!” 少年不由舒展眉梢,桃花目中含着真真切切的笑意,“本侯姓凌名翼然,字允之,以后就有劳小姐了。” 凌翼然望着远去的矮小身影,嘴角微微勾起。半晌,他一正面色,道:“成璧。” “属下在。”一个沉厚的男声突兀响起。 “进去了吗?”凌翼然眼珠一转,扫了树影一眼。 “进去了。” “东西呢?”凌翼然走向幽暗的小道,摊开右掌,刹那间一卷羊皮放在了他的掌心。正是幽国国之重宝——六国坤舆图。 “嗯,做得不错。”清澈的童音显得格外无情,他回过头冷冷瞥了一眼身后的舞榭歌台,“看来幽国的大乱,近了。” 七月二十一,微雨初凉,檀济寺朱红色的庙门显得格外肃穆。 经历过月下走丢一事,宫中上下对她的关心更甚,连王后娘娘出门上香也不忘带着韩氏母女。 小手合十,月下学着娘亲的样子跪在蒲团上,只听娘亲祷祝道:“信女愿终生茹素,只愿菩萨保佑信女的丈夫、儿子能平安归来。” 苏堇色闭目喃喃,合十的两手微微颤抖。钱王后见状嘴角难得扬起,心头是说不尽的快意。 “娘?”月下扯了扯苏堇色的衣袖,“娘你怎么了?你别吓卿卿。” 苏堇色睁开双目,眼中隐隐有泪,她将女儿搂在怀中,宽慰道:“卿卿不怕,娘刚才是在求佛。” “求佛?”月下抬眼看向宝相庄严的观音,一脸疑问,“娘,你不是说过凡事求之不得吗?” 苏堇色一时愣住,钱王后的笑意亦僵在脸上。 “阿弥陀佛。” 一声佛号,门口的小和尚纷纷行礼,檀济寺住持了无大师走入殿中,“稚子真言,老衲愿为小姐卜上一卦。” 此言一出,殿内一片惊呼。“了无大师十年前不是已经封卦了吗?”钱王后笑得端庄,但目光极寒。 大师淡然颔首,目色如水地看向钱王后,“老衲愿为有缘人卜卦。” “有缘人?”钱王后哼了一声,睨向小小女童,“韩将军之女真是有福气,先是钦天监推演出其天下主母的命格,再是封卦十年的了无大师称其为有缘人,真真了不得!” “娘娘……”苏堇色搂紧了怀中幼女,低声道。 钱王后看也不看她一眼,一甩衣袖,转身离去,“红罗,还不跟上!”身后的宫娥紧张地低下头,快步尾随,一行宫娥悄然无声。 “夫人、小姐,请移步拈花堂。”了无大师伸出右手,引路向前。 曲径通幽处檀香阵阵,让母女俩心头的忐忑稍稍平复了些。 了无大师舀了一杯清水,盛在竹杯里,“夫人,请用。陋室无茶,清泉作饮。” “多谢大师。”苏堇色浅尝一口,露出微笑,“好水,胜茶三分。” “阿弥陀佛。”老和尚轻转佛珠,“此水非水,此生非生。一切皆佛法,一切皆虚妄。” “一切皆虚妄……”苏堇色喃喃道。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小月下仰面念着墙上的佛偈,“娘,卿卿念对了吗?”清澈童声如杯中泉水,令人心间澈凉。 了无微微一笑招来月下,他褪下腕间的紫檀佛珠,亲手替月下戴上。 “大师,这怎么使得?”苏堇色急道。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了无笑容慈蔼,以拇指抹过月下的额间,“今生小姐与了无有三段缘分,请小姐收下佛珠,等时候到了自然明了。” 见母亲没有继续阻止,月下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多谢大师!” 老和尚含笑颔首,自禅房的书架上取下一个签筒,“小姐,请。” 月下随意抽出一根竹签,苏堇色紧张地握住她的小手,期盼地看向了无和尚。 他将竹签轻轻地放在桌上,道:“小姐抽中的是九九八十一签中的第一签,此签名为月沉吟,有诗两句可作为解答。” “月沉吟?”苏堇色轻皱柳眉,担忧地看着女儿。 老和尚微抬白眉,低低沉沉地念道:“履霜踏雪笑前生,海阔天高任纵横。”说着将竹签推给苏堇色,继续说道,“这是老衲第一次解此签,也是最后一次解此签。夫人莫急,月沉吟,吟的是中天曲。” “中天曲?” “此间真意,日后自知,老衲只能解一句:富贵在手,否极泰来。” 檀济寺的后厢今日格外安静,长廊里连侍奉的宫女都鲜见,透着几分诡异的味道。 “红罗,什么时辰了?”软榻上钱王后闭目问道。 “回娘娘的话,已是巳时二刻了。”红罗跪在榻前,拿着白玉槌,轻轻地为主子敲打背部。 “韩氏母女回来了吗?” “早两刻已经回到厢房了。”红罗道。 素色的身影动了一下,王后用玉指按了按太阳穴,红红的蔻丹格外冷艳,“那香该燃尽了吧?” “娘娘圣明。” “群芳髓可是千金不换的奇香,这次那边可是下了大本钱了。”王后双目似睁非睁,忽感觉到侍婢执槌的手有些不稳,她瞪目低喝道,“你怕什么?天塌下来有本宫和丞相撑着,难道你也信了钦天监之言?” 红罗慌忙跪地,“奴婢不敢,奴婢不敢。” “哼!天下主母?有缘人?本宫倒要看看你们是怎样的下场。”钱王后瞟了一眼榻边的九芝宝鼎,软软出声,“红罗,一炉香尽,又更添香。” 好甜好甜的香味儿,闻得她好想睡,娘也睡了吗?还是…… 厢房里,月下迷迷糊糊地想着,直到眼前一片黑暗。 而后,待她醒来—— 晴儿,指的是她吗?可是,她明明叫韩月下啊…… 第二章秋到干城角声哀 小小的身影独自蜷缩在地,外面明明是秋阳高照,她却遍体生凉。 “不愧是日尧门,这活计做得漂亮!” “哪里哪里,薛统领过誉了!” 门外唐中不知在跟谁寒暄着,月下半躺在地上,红肿的脸已看不出她本来的相貌。 “孩子倒是好拐带,不知这女人唐三爷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运过来的?” “这个容易。”唐中的语气甚是得意,“来人,开棺!” 月下爬到门边,透过门缝看去,只见偌大的院里停着一口敞口的棺材。黑面豹眼的薛统领探身看去,“这就是韩柏青的夫人?” “正是。”唐中道。 娘?娘怎么在棺材里?难道…… 月下心神大乱,发疯似的拍击房门,“娘!娘!你们这群坏人,还我娘亲!还我娘亲!” 她用力拍着,忽地门被人拉开,她一个不稳扑出门外。 “死丫头,巴掌还没吃够吗?再嚷我就……” 唐十九拦在月下身前作势抬手,只见月下眼中含恨张嘴就咬。唐十九虎口剧痛,想要甩掉这搏命的“小兽”,可不论她怎么踢踹,月下就是不松口。终于唐十九熬不住痛,运气于掌就要痛下杀手。 这时,就见一个穿着寿衣的女子踉跄着从棺中爬起,她好像还未完全清醒,只凭着一股劲儿手脚并用地爬到台阶上,一把抱住了还在撕咬的月下。 “十九住手!” 唐中掷出一粒石子,虽卸下了唐十九掌中的大半力道,可掌风怎么也无法消除了。那女子咬牙受下,只低低呻吟了一声。 月下这才恢复神志,愣愣地看着抱她的人,“娘……娘!” 苏堇色唇边溢出一丝鲜血,轻拍着怀中稚女。 “娘……娘……卿卿好怕,好怕娘就这么不见了,好怕……” “卿卿乖,娘一直在这儿。”苏堇色柔声安慰着,见女儿脸颊红肿,眼泪霎时难以抑制。 唐十九看着手上深深的齿印,又想上前却被唐中拦住,“十九,莫要坏了王爷的大事。”唐中随即冲薛统领告辞,“此处不宜久留,既然货已经送到,我们也就告辞了。” 薛统领抱拳回礼,粗声答道:“薛武代主上谢过三爷,谢过日尧门的各位兄弟,余下的货款将于五日内送到。” 唐中满意地点了点头,一撩长袍跨出门槛。眨眼的工夫,他和唐十九便已离门数丈,一青一蓝两道身影轻盈盈地飘上院墙。越墙的瞬间,唐中回头瞥了眼身后的槐树,冷哼一声,“告辞,莫送。”声音虽轻,但仿若就在耳边,想是用了内力传音。说完,两人翩然离去。 薛武向外挥了挥手,只见三个黑影从树上蹿下,刹那间就已消失不见。“日尧门果然好功夫,不愧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秘门派,厉害!”薛武兴奋地望向远处,铁拳紧握。 一个瘦猴脸哈着腰靠近薛武,低声提醒道:“薛头儿,主上怕是等久了。” 薛武不满地啐了一口,“奶奶的,都是白子奇那个龟儿子想出的馊主意,花了那么大工夫,弄来一个娘们和一个毛丫头。依老子的意思,是条汉子就直接拿刀硬拼,玩什么花花肠子!”说着,不耐烦地看了看地上的母女,“都给老子站起来,快点!” 出了院落只见一条迂回的石道,沿着青灰色的墙壁,押解的士兵快速前行。月下紧握着娘亲的手,两人紧紧相依。只见中天旭日流金,艳阳之下遥立着一座城楼。楼上铁甲林立,旌旗飘动,当中一面龙凤日月旗上有着一个斗大的“明”字。月下忽觉脚下一顿,只见她娘亲呆呆地望着那面大旗,不再前行。 “娘?”她晃了晃娘亲的手。 苏堇色看向她,一脸惨然。 “还不跟上!” 苏堇色突然被人从身后推了一把,踉跄了两步,却仍是抱着月下不肯挪动。 城楼上传来吹角声,薛武圆眼暴睁,拔脚急跑。待跑出几十米,他一拍后脑,转身命令道:“王六扛着那娘们,刀子带着那丫头,跟老子上城楼!” 响鼓擂起,吹角又鸣。青灰色的城楼上站满了士兵,城楼正中放着一张太师椅,上坐一个金冠束发的橙袍男子。他偏过头,脸上唯一出彩的就是那双幽深的眼,半睁半闭,露着寒光,“韩夫人?” 苏堇色一甩衣袖,挣脱了薛武的拉扯,不卑不亢道:“阁下可是明王?” “夫人好眼力。”明王慢慢站起,向旁边挥了挥手,“白军师,下面可就交给你了。” 一名白衣男子摇着扇子立在一旁,道:“子奇定不会让王爷失望!” 城下呐喊声震天。白子奇站在城垛前摇着纸扇,笑得惬意,“韩将军切莫心急,白某有一件礼物想要送给您和少将军。” 韩将军?难道城下的是爹爹?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城下传来,旋即证实了月下心中所想。 “多说无益!三军将士听我号令,攻城!” “杀!”脚步声声,马蹄阵阵,回声浩荡,号炮齐鸣。 白子奇气急败坏地扯住苏堇色脖子上的宝玉项圈,像拖狗一样将她拽到城墙上。他狠狠地捏住苏堇色的下巴,向城下暴吼一声,“韩将军,可认识此妇?” 苏堇色靠在城垛上,身体颤抖却硬是没有出声。城下的喊杀声渐渐微弱,只听一道惊诧的叫声,“娘!” 白子奇得意一笑,一把拎起月下悬在城垛之外。绑发的缎带飘在眼前,她心生恐惧。只见黑压压的军队占满城下,左中右整齐地布着三个方阵,阵前迎风招展着一面黑底红边的旗帜,上面赫然一个”韩”字。战旗之下,她的爹爹身着金甲白袍,脚跨乌骓良驹,握着纯钢长矛的右手微微颤着,目光含痛地望着她。 她张开嘴,想要喊一声爹爹,却发不出声。 父兄皆豪雄,一诺千金重,亲立马,战城东,剑吼西风。秋色浮寒瓮,望断高楼处,却见,妻女落樊笼。 黄沙飞起,一道红色的身影冲出阵外,只见年少将军横枪立马,眼中卷起滔天怒气,“无耻狗贼!速速放了我的娘亲和妹妹!” “求求你,不要伤害我的女儿,求求你!”苏堇色云髻散乱,匍匐在地。她身后的薛武毫不怜惜地拽紧青丝,一脚踩在她的身上,将她桎梏在地。 “韩夫人是在求我吗?哼哼!”白子奇阴恻恻的声音在空中回荡,忽地他作势松手,月下心跳骤停,下意识地惊叫一声,“娘!” “卿卿!” “妹妹!” “卿卿!” 城上城下三声痛呼。 “哈哈哈哈,能听到威震六国的韩将军的惊叫,白某真是死而无憾了。” 月下气得两眼瞪圆,露出咬紧的白牙,也不管能不能够着,对着那个张狂小人就是一阵乱踢。笑声骤然停止,白子奇目光狠戾地看着她。忽地月下发现眼前的景物全部倒转,愣愣地看着数丈之外黄色的尘沙。感觉到右脚踝快要被捏碎,疼得她不禁轻哼出来。 “白子奇!”只听一声暴喝,韩柏青拍马出阵,头盔上的红缨剧烈颤抖,他横槊而立,声音卷着浓浓的杀气扑面而来,“快把我女儿放下!” “哦?放下?”白子奇音调一转,“那便如了将军的意!” “不!”月下脚上的抓握消失,伴着撕心裂肺的叫声,她好似落叶一片,在秋风中飘坠。耳边是呼呼的气流声,眼前是越来越近的黄土地。不知为何,她刚才还凌乱的心突然平静下来,直到一道金色的光影疾驰而来。 韩柏青目眦尽裂,拍马上前,赶在月下落地前,以枣槊勾住她的腰带,猛一发力将女儿挑起勾进怀中。 “爹……爹爹……”月下涩涩开口,一头扑进他的怀抱。 “妹妹!”韩月箫飞也似的奔来。 “箫儿,把你妹妹护好!” “是!”月箫小心地将妹妹搂在怀中,一双明目望向城楼。 “韩将军果然好身手!我们雍国的王上和明王对将军是仰慕已久,若是将军能转投我大雍,白某愿将项上人头奉上,以解将军之恨。”城上白子奇道。 “白狗,你休要花言巧语!”右阵杀出一匹红马,一名长脸猿臂的校官举起大刀,“你们雍国借口岁币一事出兵伐荆,置两国百姓于不顾,此是不仁;屡次败于我家将军,竟然将夫人和小姐绑至军前,借机要挟,此为不义。我家将军磊落,岂能与你们这些不仁不义之徒为伍!” “将军!” “将军!” 数位校官从三阵之中拍马而出,紧张地看向自家将军。 韩柏青举起纯钢枣槊,红色的穗子在风中飘动,他傲然地坐在乌骓之上,“我韩柏青生是幽国的振国将军,死是幽国的一缕忠魂!”浑厚的声音在渐起的秋风中回荡。 金冠束发的明王披着赭色的披风出现在城头,他冷冷地盯着城下,“难道将军就没想过本应身处皇宫的夫人和小姐,是如何来到这三国交界的干州的吗?难道将军就没有想过,为何夫人和小姐失踪的消息一直没有传到前线吗?” 此言一出,韩柏青剑眉微皱,凝视城上。原本振臂高呼的三军将士也安静下来。 “爹!”韩月箫暴吼一声半立马上。韩柏青抬起左手,韩月箫慢慢坐回马背。 “此战之后,柏青自会查明,不劳明王挂心!”韩柏青道,他声音似铁如钢,没有半分犹疑。 “既然如此,那本王也不用为夫人挂心了!”明王一甩衣袍,转身离去,“军师,韩夫人就交给你处置了,千万别让本王失望!” “是!”白子奇兴奋地应声,道,“钱樵,韩夫人就赏给兄弟们了!” 话音未落,就见韩柏青抽出一把白羽弓,弓开如秋月行天,箭去似流星落地。只听城上一声哀嚎,白子奇捂着耳朵软软地倒下。 “不!不要!”城上苏氏尖厉的惨叫清晰地传来。 “堇色!”韩柏青怒吼一声,“传我将令,血洗干城!” “是!”三军齐喝,愤怒的声音震得浮云消散。 士兵们不顾城楼上射来的箭雨,踏着前人的尸身,前赴后继地向城墙靠近。后方的抛石机剧烈点地,一块块巨石飞上角楼,砸得城上一片哀嚎。 就在杀喊震天、血气冲天的时候,一道纤细的身影突然出现在城楼外侧的女墙上。“柏青!”苏堇色衣着凌乱,十指扣紧城砖,散乱的头发昭示着她将要面临的不堪。 “堇色!”韩柏青拉满弓,四支羽箭破空而去,精准地命中她身后的士兵。可不断有人涌上抓住苏堇色的纤臂,眼见就要将她拖离女墙。 “柏青,快杀了我!杀了我!”苏堇色声嘶力竭地大叫。 韩柏青心如刀割,一时愣在原地。“爹爹!小心!”月箫一挥长枪为他挡下几支冷箭。 “柏青!柏青!杀了我!”苏堇色厉声嘶喊。 韩柏青猛地抬起白羽雕弓,搭起一支金箭。 “爹!”一双小儿女痛极大吼。 “为了你娘的尊严!”韩柏青脸颊紧绷,泪水顺着坚毅的脸庞,倏地滑落。只听一声闷响,弓弦应声断裂。那支金箭在秋日之下闪着冷光,精准地扎入苏堇色的胸口。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她身后的士兵不可置信地松开了手,苏堇色抚着没入胸口的那支金箭,带着柔美的微笑,含情脉脉地望向城下的良人,她红唇微张,似乎在说着最后的情话。她眼神渐渐迷离,歪歪斜斜地靠向城垛,嘴角绽出一朵血花,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翻过城墙。衣袍翻飞,坠落城楼,静静地凋落在血海沙场。 “堇色!”韩柏青用枣槊猛击乌骓,飞驰而去。 城楼的女墙上架起数把弓弩。 “爹爹!小心!” 在纷飞的箭影之中,韩柏青策马接住她的尸身,掉转马头飞也似的奔回。箭雨凌乱,他将她的尸身紧紧地护在怀里。突然他眉头一皱,身体僵硬了一下。 “爹!你受伤了!”韩月箫拍马上前,长枪飞转挡下羽箭数支,“您带着娘先走,孩儿在这里杀敌!” “箫儿!”韩柏青瞪大眼睛,目光沉痛,“你想咱们一家死在这里吗?你想卿卿步你娘的后尘吗?” “爹,卿卿不怕!”小女儿憋着眼泪,咬牙道。 “你不怕,爹怕!”他呕出一口鲜血,“你们想你娘死不瞑目吗?” 阵中临车完全搭起,地上堆着层层叠叠的尸体,士兵满脸无畏,爬着云梯向城头攀去。中阵的士兵在校官的带领下推着冲车向城门进攻,城楼上突然倒下冒着白雾的热油,惨叫声此起彼伏。没人理会地上蠕动的同伴,士兵们前赴后继,自动补缺,推着圆木冲车,向城门砸去。 一位满脸是血的校官飞驰而来,待近了,他身体一侧,摇摇晃晃地从马上摔下,“将军,我军阵后遭到荆国军队偷袭!” “什么?!”月箫暴睁双眼,“他们不是友军吗?不是为我们守住后方的吗?” 校官用刀撑着身体,大声道:“确是荆军!不会有错!” 韩柏青闭了闭眼,重重叹息,“荆雍两国怕是早已勾结,荆国突然求援,雍国假意出兵,玩的是苦肉计。意图灭我韩家军,削弱我幽国的实力!” “怪不得荆国迟迟不能送来军情报告,怪不得攻城战被他们拖了十天才开始,他们等的就是娘和妹妹,这群畜生!” 韩柏青立马横槊,大吼道:“传我将令,三军分批撤离,不得恋战!” “爹!”韩月箫将妹妹递给父亲,“您快带着娘和卿卿先行离开,孩儿为您断后!” “箫儿!为父是三军统帅,怎可独自脱逃?”韩柏青目光柔柔地看向他怀里的娘子,“我会带着你们的娘回去,回到幽国去。” “杀!”干州的城门突然打开,穿着土黄色军服的雍国士兵如洪流泻出。“杀!”韩家军背后同时响起震天动地的喊杀声。 韩柏青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怕是逃不了了!”说完他一正面色,举起枣槊,高声命令道,“韩硕听令。” 先前痛骂白子奇的校官策马而来,“末将在!” “我命你率领左军,从东南角突围!” “末将得令!”韩硕举起长刀,暴吼一声,“左军将士随我迎敌!” “是!”身着青色军服的士兵们快而不乱,向远方跑去。 韩柏青咳出一口血,“韩琦!” “末将在!”一位留着美髯的校官大声应答。 “你带着右军去从荆军的东北角撤离!” “末将得令!”美髯公一拱手,拍马就要离开。 韩柏青突然叫住他,“韩琦!” “将军?” 韩柏青拍了拍月箫的坐骑,白马嘚嘚地向前跑了几步,“韩琦,帮我照顾好这两个孩子,我和堇色谢过你了!” 美髯公深深地俯了俯身,“将军放心,韩琦就是死,也要将少将军和小姐保护周全!” “爹爹,一起走!”月下回首大叫。 “爹!我和妹妹陪着您!” 韩柏青咬牙道:“你娘尸骨未寒,你就舍得让她死不瞑目,不肯喝下那口孟婆汤吗?!”说着重击了白马颈部。 马儿嘶鸣一声,掉头狂奔。 月下手臂极力伸向后方,迎着风悲鸣一声,“爹!” 月箫看着妹妹,心中已有决断。他掏出汗巾,将月下紧紧地绑在胸前。 秋风萧瑟,耳边惨叫声时时响起。月箫奋力挥动银枪,挑、勾、斩、刺,眼前血肉横飞,身后嘶吼连连。突然一滴鲜血落在月下的眼皮上,她抬眼看去,只见月箫的脸颊上刻着一道深深的血痕,鲜红色的血液顺着箭伤滑落。 “哥!” “卿卿不怕!”月箫一手拿枪,一手挥剑,两臂挥动,人头、手臂漫天飞起。他舔了舔嘴边的鲜血,对她温柔一笑,“哥哥,定带你回去!”说着策马疾驰,一路横枪扫过,月下眼球上染上了一滴、两滴、三滴血,模模糊糊的,看不清周围,只能看见漫天的血红。 韩琦率剩下的十余骑将兄妹俩围在当中,几百精兵疾跑在后。一行人马,沿着一条崎岖的小路疾疾前行。周围峭壁林立,两山逼窄。又值夏末秋初,树木丛杂,枝叶繁茂,让人愈发不安。 此处地势陡峭,是埋伏偷袭的绝佳地点。韩月箫心下判断,问:“琦叔,这里是?” “此处名为射月谷,是去渡口的唯一出路。”韩琦一紧缰绳,回头问道,“探子回来了没?” “回参将,石头还没回来!” 韩琦一摸长须,抽马向前,“小子们跑快点儿!此地不宜久留!” 一时尘土飞扬,马蹄声、脚步声在山谷里回荡。行至险处,只容两骑通过,此时人困马乏,士气低落。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韩月下抬起头,只见自家哥哥脸颊上的血迹已经凝成乌黑色,他嘴唇干裂,鬓发带尘,昏暗之中只有那双星目炯炯有神,灼灼流光。 “怎么了?”察觉到她的注视,月箫略显紧张地看着她,“卿卿受伤了吗?” 月下摇了摇头,“卿卿没事,倒是哥哥的脸破了。” “傻丫头,这点儿小伤算什么?战场上,脸上有疤才够血性!” “少将军好气魄!”韩琦偏过头,脸上略微放松,“小姐,我就是下巴上有道大疤,家里的婆娘硬逼着,这才蓄了胡子。” “原来琦叔的长胡子是这样来的啊。”月下好奇地盯着他的长须,“回去后,能给我摸摸吗?” 韩琦爽朗大笑,“胡子可以再留,人命不可断送,待我们回去后,我就把这把胡子绞下来送给小姐。” “参将对小姐好大方啊。”前方一名骑兵举着旗子,回头调侃,“上次小庆子偷偷摸了一把,参将就追着他打。现在小姐提出来摸摸,你就双手奉上,这也太不公平了吧!” “就是,就是。”身后的步兵纷纷附和。 “臭小子!让你多嘴!”韩琦一挥马鞭,抽了那名骑兵一下。 “又恼了!平时都这么凶,到了炕上还不知道怎么折腾呢,嫂子如何受得了哦!”那人挤眉弄眼,说起了荤话。 “参将勇啊!” “错,是嫂子勇才是!” 笑声、骂声驱散了刚才颓废凄凉的气氛,大家又恢复了精神。月下松开紧抓着马鬃的手,“哥,不知道爹和娘现在怎么样?” 月箫替她理了理刘海,“一定没事,爹爹说,他一定会带着娘回到幽国的!” “嗯。”月箫一席话硬生生地将她心底的不安压制住,月下不禁放松了些。 “胡三子,看我不抽死你!”韩琦被臊得发起了飙,忽地狠抽了前面的马匹,而那名骑兵一俯身躲过韩琦的下一鞭。 眼见就要出了这狭窄的山道,胡三子一举旗,回头做了个鬼脸,“参将,三子我先去开道……”话未说完,只见一支流矢贯穿了他的太阳穴,箭头染满了鲜血。三子瞪大眼睛,嘴巴大张,愣愣地从马上滑了下去。月下呆呆地看着地上死不瞑目的骑兵,吓得浑身冰凉。 “有埋伏!”韩琦大吼一声,向一名亲卫递了个眼色。那人举着盾牌,倚着山壁,探出头去。突然身子一软,痛叫倒下。只见他的胸口插满了白色的箭矢,他趴在地上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叫道:“谷口崖壁上有数十名弓箭手……”他话未尽,气已断。 “这可如何是好?”韩琦握紧拳头,猛地摇头,“后有追兵,前有埋伏。” “琦叔,数十名弓箭手并不算多,看来这只是敌军的一招暗棋。他们意欲将我们堵在此地,延迟我们出谷,为的就是等着后面的大军追上,将我等歼灭在这个射月谷里。”月箫横过马,看向身后的众位兵士,“各位弟兄,若是我们踟蹰不前,怕了这阵箭雨,那就等于中了敌人的奸计。与其这般,不如拼死出谷,好歹还有条活路!” “少将军说的是!”韩琦一低头,握拳躬身,“刚才我急躁了,差点儿上了敌人的套。” “少将军!”一名拄着长戟的伤兵一瘸一拐地走到马前,“承蒙少将军大恩,一路没有扔下受伤的小人,出了谷还有一段路,小人怕是坚持不到最后。既然如此,小人愿为少将军开路,愿做箭靶!” “不可!要走一起走!我韩月箫不愿再失去任何一名弟兄!”月箫厉声拒绝道。 “少将军,小人也愿做这箭靶!” “小人也愿!请少将军成全!” “请少将军以大局为重!”后面的老弱残兵纷纷上前,跪了一地。 “不可!”月箫一转马头,护着妹妹就要冲出山道。突然马缰被韩琦抓住,白马生生停下。 “少将军,他们说得有道理。” “琦叔!” 琦叔声音颤抖地说道:“想要全部突围怕是不可能了,与其让他们无措地死在追兵刀下,不如让哥几个英雄一把。这几十名弓箭手,带着的箭怕是不多,让这些伤兵死得有价值些吧。” “少将军!” “少将军就成全我们吧!” 月箫心知这是唯一之策,他眼眶微红,半晌沉叹颔首。 “谢少将军成全!”伤兵们目光坚定,一扫刚才的疲软,抽出大刀、举起长矛,咬紧牙关就向前冲去。 “爹!” “哥!” 原来队伍里都是父子兄弟,上阵同战。他们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伤残的父兄舍生取义、甘当箭靶,此种悲情,非言语可道也。 那些伤兵举着武器,狂叫一声,震得谷中飞鸟四起,惊得太阳顿失颜色。 一阵飞矢,如疾风骤雨,断送西园满地香,残杀幽国好儿郎。身如枯叶,飘摇落地,他们回望亲人的眼中,是满满的不舍,他们飞起的嘴角上,挂着浓浓的骄傲。红轮西坠,残霞满天,伤兵一批一批地冲出山道。韩月下任泪水挂满了脸颊,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再抬眼,只见哥哥眼中是彻骨的痛色。 他韩家军没一个孬种,虽为卒子,却豪情万丈,是真英雄! 箭声渐止,箭雨将停,月箫一举银枪,振臂高呼:“兄弟们,冲啊!” 身后响起悲愤的怒吼声,马蹄狂乱,脚步震天。一路风尘一路血,斜望夕阳,追念故人,泪眼潸潸,断肠山又山。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月箫俯着身将小妹护得严实,可还没奔出数丈,就听山谷中有人喝道:“放火!” 崖上燃起了数十个火把,为首的将官手臂向后一挥,几个数丈高的布球出现在两侧的山崖上。“放!”布球在被点燃的瞬间推下,一时间火把乱飞,点燃了树丛,窄窄的山间燃起了熊熊大火,黑烟四起。 一个火球翻滚着扑向几名士兵,只听数声惨叫,鼻腔里钻进一股焦肉味。月箫拍马疾驰,却见前路被树干杂草堵得结实,零星的火苗借着秋风,不一会儿便燃起了大火。 前途被截,后有追兵,难道他们就要命丧此地?射月谷,射月谷,真是不祥的名字。 “少将军,这里的草木都是被浇了油的,火势极大,烧得极快!咳咳咳……”韩琦吸进了一股浓烟,咳嗽不止。 月箫用手捂住妹妹的脸,横马回叫:“众兄弟掩住口鼻,切莫吸入烟气!” 耳边不断有惨叫传来,月箫抓紧枪杆,将银色的枪头插入堵住前路的树干里。他一声怒吼,挑飞了一根燃木。韩琦也走上前来,用长戟助他一臂之力。两人挑开了两根粗木,抽出兵器,还想继续,却见枪头和戟叉已经断在了燃木之中。 “这……”韩琦恨恨出声,“唉!” 时下风势甚急,火舌冲天,热流扑面,谷中俨然成为一片火海。这射月谷一片金红,火光甚至将天边的晚霞都比了下去,火热的气流满满地将所有生命吞噬,他们的脸颊被烤得灼热,身上的衣服被汗水浸湿。 “难道天要亡我韩家?!”月箫仰天长啸,撕心裂肺的呼声响彻山谷,悲愤、不甘、绝望,种种情绪混杂在一起,在火海中回荡。 轰隆隆——隐隐地传来一声闷响,月下抬头眺望。晚霞不知何时淡去,渐暗的天空中流云飘动。轰隆隆——轰隆隆——响声渐渐清晰起来。 韩琦扑灭了长须上的火星,兴奋大叫:“少将军!是雷!” 雷声越来越响,似乎要冲出昏暗的天幕,撕破浓云的束缚,挣扎着想要解脱。忽然一道闪电,像一把宝剑划破了破絮似的黑云。月箫立马横枪,一动不动地盯着天空。 雨水带着生者的愤怒,带着死者的哀嚎,像俯冲而下的雨燕,瓢泼倾泻,砸得一地坑洼。满山满谷的火舌先是不甘地挣扎,后像地狱里的恶灵听到了万声佛号,摇曳着身体慢慢滑落,最后只剩下数缕黑烟,没了踪影。 月下仰起头,脸颊被雨水刺得生疼,她伸出舌头感受着甘霖的清甜,冲口而出,“哥哥,下雨了!”稚嫩的声音回荡在焦黑的山谷中。 “卿卿,我们一定要活下去!活下去!” “活下去——活下去——”回声荡漾在谷中,悠悠扬扬。 “少将军!”韩琦策马而来,一身泥污,“末将已经将堵着的木头清理开了。” 月箫拉缰回马,只见剩下的十多名兵士,或者借着倾盆大雨洗着乌黑的脸颊,或者跪倒在地十指抓紧地上的黄浆,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重生的快意。 “兄弟们套上马,跟着我冲出去!”他一踢马肚,领头向前。待近了谷口,才看清地上堆着几根烧焦了的圆木。他手腕发力,一紧缰绳,马头扬起,四蹄凌空,似踏云追月飞跃而出。 射月谷外,茂林修木,层层叠叠。在暴雨狂风中,树叶斜飞,沙沙作响。黑暗的林间仿佛妖鬼遍地,斑驳的树影扭曲着,摇摆着,狰狞异常。一行十余骑,冒雨夜奔,穿过这恶鬼地狱。 “少将军!”韩琦的喊声从身后传来。 “何事?”月箫拉紧缰绳,立马回望。 “追兵似乎到了!”韩琦抹了一把脸,雨水顺着被烧短了的胡须蜿蜒流下。 “啊!怎么办?” “我们只剩十多人了!” “难道注定一死?” 兵士们勒马而立,仰天悲鸣。 地面微微颤动,敌军就快近了。月箫当机立断道:“天色渐暗,敌人尾随,多半是追马而来。不如我们弃马步行,没入丛林,反而难寻踪迹。大家将铁甲卸下,绑在马后,这样空马跑起来照样有声。只要误导了敌军,我们便有逃脱的希望。” 众人纷纷褪下铁甲绑于马后,一拍马臀,十几匹骏马踩着泥水,狂奔而去。 “接下来,活路就在大家的脚下了!”卸下银甲的月箫将妹妹抱在怀中,引着众人蹿入暗色的山林。 弯着腰,低着头,众人脚步疾飞,藏身在树丛之中,脚下的声响也完全被风声雨声树声盖过。果然没过多久,轰轰的马蹄声传来,半晌才从耳边滑过,只剩下震撼的回响。 “少将军,他们过去了。”韩琦低声道。 月箫一挥手,众人像是猿飞兔跑,奋力狂奔。不知跑了多久,只知道暴雨渐渐停息,狂风慢慢停止。“少将军!到了!”前面的士兵兴奋地大叫。月箫拨开草丛,只见灰暗的水面上隐隐地架着一座浮桥。初晴的天空如深渊一般,寂寂的夜色让人心下稍安。借着夜幕的掩护,月箫紧了紧手臂,抱着妹妹率先踏出草丛。像是一阵疾风,剩下的十余人踩着竹板,踏水而过。 待到了对岸,还没等一行人长舒口气,就闻两侧传来阵阵马蹄声,火把亮起,刺得人一时眼前模糊。难道,还是没有躲过?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少将军!”领头的那人大吼出声,匆忙翻身下马,歪歪倒倒地扑了过来。近了才看清,那人便是率领左军突围的韩硕。 韩硕扑倒在月箫的脚下,哭得像个孩子,“少将军,您终于回来了,属下等了您两个时辰了,还以为……还以为……” 月箫轻轻地将妹妹放下,半跪着扶住他,“硕叔叔,左军剩下多少人?” “不足三万……” 韩琦长叹一声,“右军就只剩我们几人了。” “属下突围后才知道,原来荆军的主力都在东北角。当下便担心少将军和小姐的安危,刚要去解救,却不想落入敌人的鱼鳞阵,待出了阵,却发现大军无迹可寻。属下只能来到江边,等待少将军和小姐。”韩硕道。 月下跑到韩硕身前,拽着他的衣袖,尖声询问道:“我爹爹呢?我爹爹呢?” “将军……”韩硕拍地大哭,周围的士兵猛地跪下,额贴黄土,痛哭出声。 “硕叔叔!”月箫瞪大眼睛,嘴唇不住颤着。 “属下……出了阵,就派人前去打探。”韩硕的声音支离破碎,“一个时辰之前,探子回报……” “怎样?” 韩硕哭得泣不成声,“将军……将军……寡不敌众,被逼上陨山,抱着夫人跳崖了。” “不可能!不可能!”月下瘫倒在地,极力否认,“爹爹他说了要带娘回家的!爹爹不会说谎,不会!” “将军!”韩琦一下子跪在地上,捧土大哭,“将军!” “啊!”月箫猛地站起,两拳紧握,仰天怒吼。 远远地跑来一个小兵,跪地大叫:“少将军!追兵来了!” 月箫仰着头,让人看不见他的表情。两手仍是紧紧握住,身体像是一尊石像,一动不动地屹立在那里。 “少将军……” 月箫猛地甩头,忍住眼中泪水,声音沙哑道:“烧了浮桥。” “可是才下过雨。” 月箫两眼红肿地盯着韩硕,“军中可有鱼油?” “有,可是那是弟兄们剩下的唯一吃食了。” “先活下来再说!火头军听令,取出所有的鱼油,一滴都不能留!” “是!” 半刻之后,宽阔的水上燃起了一条火带。熊熊的烈焰映红了暗色的江面,跳跃的火苗就像是黑夜里的魑魅魍魉,妖邪嚣张。借着冲天的火光,看清了对岸密密麻麻的敌军,韩月箫取过一条马鞭,奋力掷入水中。 对岸传来一阵哄笑,“无知小儿,耍什么脾气!” 月箫拿过一把梨木雕弓,抽出一支白羽箭,目光冷厉,杀气四溢。他两臂发力,拉得雕弓似满月。他怒吼一声,箭矢如闪电激射而去,霎时无影。 “啊!”他一手鲜血,弓弦尽断仍吼声不绝。 “不可能!”只听对岸一声惊恐的大叫,刚才那一箭,飞过数十丈的江面,直直地射落了敌军的军旗! “哥哥!”月下用汗巾为他包住手掌。 月箫停止了吼声,将妹妹抱起来,一双小儿女屹立在水边。江上凉风习习,两人脸上的泪痕悄然风干。 月箫举起右手,指向对岸,“他日,必踏江而过,西北望,射天狼!” 多年之后,月下躺在竹榻上,漫不经心地翻起一本《幽史》,目光停留在这样一段文字上。 “天禄十九年六月,雍师伐荆,荆大败,失城数座。六月二十四,荆国文太后遣使求助幽王秦褚。六月二十七,幽王令振国将军韩柏青率军助荆抗雍。七月十七,柏青率部大破雍军,雍国明王领军一路西行,退军千里。七月二十九,柏青引军追至三国交界干州城下,明王陈绍闭城不应。 “八月初八,柏青引兵城下,见妻女缚于城上。雍军白子奇掷其女,柏青飞马救下。柏青亲射其妻,韩苏氏坠城而逝。时下荆军突变,与雍军合围幽军,成掎角之势。柏青率两万中军殿后,力保幽师突围。战至日暮,柏青率十余亲卫,奔至菰蒲崖,前有追兵,后无退路。柏青仰天长啸:‘天可老,海能翻,故国难回还!’语毕,抱妻坠崖,尸骨难觅。 “干州一役,韩家军损失过半,幽国顿失南方霸主之位。” 八月初八,八月初八。 是她的生辰,亦是她爹娘的忌日。 第三章画眉啼血坠寒枝 暗色的敕造振国将军府正门上,两边一色绰灯在萧索的冷风中歪斜飞挂。韩家一双小儿女一身重孝,抱着双亲的牌位站在灵堂里。蛟城韩氏多战鬼,本家仅剩下这一支,加上移居都城的关系,在这个出殡的日子里亲眷显得格外稀薄。 只听得一声锣鸣,管家韩全沉厚的声音响起,“辰时正刻到,恭送将军和夫人离家!”了无和尚领着檀济寺的众位高僧开方破狱,传灯照亡,参阎君,据恶鬼,引英灵,延请地藏王。 晴云披絮,清秋独凉。月下面无表情地跟在哥哥身后,小心翼翼地抱着娘亲的牌位出了灵堂。踏着遍地菊瓣,迎着漫天白纸,兄妹俩一步一痛地走向正门。 月箫将丧盆摔碎,锣鼓齐奏,哀音四起。他头顶铭旌,手持白幡,怀抱着他爹爹的牌位跨出大门。 韩琦、韩硕领着三十二名将士,肩挑粗杠,抬着灵柩,沉重地走在孝子孝女身后。那棺材里甚至没有亡人的尸首,只有几件旧时衣裳。管家韩全引着几个年轻侍从,走在队伍两侧。画眉和弄墨披着青丝,戴着素花,抱着焰食罐子,一路泣不成声。 只听得铁甲声声,脚步阵阵,韩家将士披麻戴孝,军容整齐地跟在短短的送殡队伍之后。“将军好走!”沉厚洪亮的声音震彻天地,送葬行列显得朴素而庄严。 出了常青街,平时熙熙攘攘的玄武道肃肃穆穆,道路两旁百姓皆避让行礼。“韩将军,一路好走!” “将军保重!” “将军走了,我们该怎么办啊!” “荆雍虎狼,幽国危矣!” 一声声或是悲痛或是惊恐的呼喊,生生地刺在众人心头。蛟城韩氏像是他们心中的支柱,在时崇拜,去时恐慌。 浮云桥,这是韩氏夫妇初见的地方。那时她不过是商家女,而他已是名满天下的青年才俊,两人一见倾心,如今同穴的棺椁又来到了此地。桥下流水潺潺,河上点点乌篷,两岸碧树凋余,株株红枫恰似一把一把炽热的火炬,燃尽了这一秋残景。 “将军和夫人过河了!”韩全一声高喊,凄凉的声音响彻两岸。 方孔白纸像是节日里的礼花直冲上天,飞起五六丈高,飘飘荡荡。 “爹、娘,过河了!”小儿女齐声道,稚嫩的声音令闻者心痛。 在桥尾的凉亭处,白棚搭立、宴席张设,一名身着素服的清秀书生站在那里。这不是宫宴上她偷瞧的青衣叔叔吗?月下突然想起。 管家扬声通传,队伍停在了桥下。 “少将军。”书生拱手行礼,“在下是太仆寺卿洛寅,今天特来为将军和夫人送行。” “原来是洛大人,月箫曾听得父亲说起,太仆寺卿虽然年轻,却是股肱之臣,其人可敬。”月箫抱着爹爹的牌位,微微躬身,“请恕我和妹妹都是重孝在身,不便行礼。” “少将军客气了。”洛寅将将军夫妇的牌位请到高案之上,他点燃三根香,一撩长袍跪在蒲团之上。 “大人,这是后辈大礼!”周围人惊道。 洛寅一挥手,制止了众人的阻拦。恭敬地俯下身去,停了半晌,方才起身将香插入铜炉内。他拿起案上的白瓷杯,慢慢地将黄酒洒在地上,“将军忠节,英魂铮铮,泣鬼神。夫人贞烈,芳魂一缕,归天宫。” 一阵风起,吹得挽联呼呼翻动。只见白色的幡布上写着瘦劲有力的十四个大字,上联是:万里红枫凝血泪,下联是:一溪烟水作哀声。 兄妹俩辞别了洛寅,穿过了十里铺,转到了绣画坊。只见昔日人声鼎沸、车来车往的聚福楼、天乐堂,以及街道两侧的客栈、茶馆,纷纷挂起了白幡,坊间一片萧索肃穆。楼阁之上,客人们倚栏相望,面色凝重。 “将军和夫人转弯咯!”韩全在街口转角处呼喊一声。 “爹、娘过街了!” 出了坊,第二个白棚立在那里。祭奠的人一身白色蟒袍,气质超然、风华绝代。见到来人,月下不禁愣怔。 “本侯是青国的九王子凌翼然,今天特来送将军和夫人西去。”凌翼然有礼道。 闻言月箫不由吃惊,“殿下亲自前来,月箫不胜惶恐。”说着便拉着妹妹想要行跪拜礼。 “少将军和小姐何须多礼?”凌翼然扶起这对兄妹,语气哀痛道,“本侯一直久仰韩将军英名,早就想登门拜访。怎奈身份特殊,迟迟未能成行。”他长叹一口气,眼中的遗憾真真切切。 “殿下,就由属下代奠吧。”一名青衣男子拱着手道。 “章放!”凌翼然喝道,“本侯要亲自祭拜,还不退下!” “是。” “殿下尊贵,无须如此。”月箫出言劝解。 凌翼然举起右臂,恳切道:“将军生前,本侯无缘一见。今日路祭,就让本侯了了心愿吧。” 说着焚起三根香,恭恭敬敬地对着牌位三鞠躬,“英烈豪壮,将军重气;宁为兰摧玉折,不为瓦砾长存。” 三杯祭酒之后,他命人抬起白幡,只见那对挽联上写着: 千秋江水千秋月,夜夜称奇。 古来沙场古来军,个个含冤。 月箫眼睛猛然瞪大,联首联尾合起来,不正是“千古奇冤”吗?这位九殿下在暗示什么?月箫脸上的疤痕微微颤着,他请下了爹娘的牌位,长舒一口气,目光灼灼地看着凌翼然,“月箫谢殿下的路祭,谢殿下的提点。” “少将军保重,小姐保重。”凌翼然微微颔首,眼中流彩。 月箫满怀心事,气息沉重。待出了北霆门,走到通往坟茔的官道。就在道口那片虬枝横立的左旋柳林边,一个华丽白棚赫然立着。挂着代表幽王的黄色伏虎图样的奠棚中立着数十名官员,他们皱着眉头,显然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韩世侄,”为首的钱丞相假意地叹了口气,“老夫奉王上的旨意,特地领了官员前来吊唁。” 月箫躬了躬身,没有搭话。 “将军阵亡的消息传来,王上是三天没有合眼,每每上朝,嗟叹不已。若不是……” “钱丞相,”月箫打断钱丞相的长篇大论,“月箫了解王上的心意,只是还有一事迷惑,不得其解,望丞相解答。” 钱丞相眯起眼睛,“韩世侄请讲。” “月箫想知道,本应身处王宫的娘和妹妹为何出现在战场?月箫还想知道,为何娘和妹妹失踪的消息久久没有传到前线?”月箫语气咄咄,目光冷然。 “这个……”钱丞相摇了摇头,长叹一口气,“夫人和小姐是在上香的途中被劫的,檀济寺背靠荣山,禁军将领一时大意,没有派兵驻守,这才让贼人有了可乘之机。那些失职的禁军都尉已经下狱,王上也已命大理寺彻查此事。” “至于为何没有将此事告知前线的将军,那也是不得已啊。”钱丞相长吁短叹,好不无奈,“夫人和小姐失踪后,王上命令各州州牧严加搜索。怎知贼人太过狡猾,始终没有线索。彼时又值大战前夕,王上怕消息传到前线会乱了将军之心,毁了三军气势。情非得已,只好瞒下。” 好一个“情非得已“啊,分明是王上怕爹爹一怒之下拍马回国,难以给他争脸!月箫怒气勃发,右颊上的刀疤冷硬非常。 钱丞相领着一帮官员有模有样地行了礼,祭了酒,烧了纸。月箫大步上前抱了爹娘的灵位,一步不肯多留。 “韩世侄!”只听身后钱丞相一声疾呼,月箫回过头。 “韩世侄,王上还交代了一件事情。”钱丞相嘴角微扬,眯眼看向队伍尾端的白甲将士,“请在五日之内将韩家军的帅印交出。” “什么?”月箫不可置信地瞪大眼。 “王上念你年纪尚幼,恐难以扛此重任,故命你交出帅印,由虎啸将军刘忠义暂时保管。”钱丞相带着得意的神色看向怒气冲冲的月箫,“这是王令,韩世侄可不要冲动啊。” 一个月后。 小人儿如慢牛,背着手缓缓走进饭厅。 “小姐回来了。”竹韵摆好筷子,“今儿风大,小姐还出去逛,要是小脸被吹皴可就不好了。”说着便习惯性地将月下的小手放入怀中,为她取暖。 “竹韵,我只是想多看看这里。” 竹韵目光微颤,好容易挤出一丝微笑,“我的傻小姐,又不是回不来了。少爷不是说了,这个宅子还留着,不卖。” “小姐,来擦擦手。”弄墨将铜盆放在梨木矮桌上,细心地为月下卷起衣袖,用浸湿的棉布轻轻地擦拭着她小小的手掌。半晌发觉月下的注视,这才抬起头来,“小姐,怎么了?” “弄墨你怎么不跟你哥哥嫂嫂一同离开?你不想他们吗?”月下小心翼翼地问,生怕从她眼中看出不舍。 谁知弄墨柳眉一皱,明艳的脸上染上薄怒,“谁会想他们!将军和夫人对下人有多好,他们又不是不知道。两位尸骨未寒,我那哥哥嫂子就拿了银子,头也不回地走了。这般没有良心的人,我还跟着他们做什么?若是听了他们的胡话,跟去了,总有一天会被那两个没心肝的卖给人家当小老婆!”说着,端起铜盆气呼呼地走到门边,一扬手泼了一地的水。 竹韵白了弄墨一眼,“你这辣子,这会儿发什么火,不都撇干净再无关系了吗?快去前厅看看,少爷什么时候来用饭。” 弄墨怒意未消地抬脚就走,月下也顺势跟了上去,“我也去叫哥哥。” 一路上月下时不时抬眼瞧着弄墨,见她美丽的侧脸带点儿怒气,比天边的晚霞还要艳丽。“弄墨真是个大美人儿。”她讨好道。 弄墨扑哧一笑,将她抱起,“小马屁精。”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还没入饭厅就见管家韩全和一个有些眼熟的男子立在门外。弄墨知内有来客,忙将月下放下。 这不是九殿下身边的人吗?月下好奇地看他一眼,就听厅里有人道:“门外可是韩小姐?” 月下闻言入内,只见她哥哥立着,座上正是凌翼然。 “那日送殡,殿下亲自前来,月箫感激不尽。”韩月箫还未行完礼,一双白净的手便将他扶起。 “少将军何须多礼?”凌翼然语气哀痛,“乞巧节在掬月殿,看到夫人和小姐的窘境,本侯心中惴惴,隐隐不安。怎知,荆雍竟然使出这般奸计,将军忠肝义胆,让本侯嗟叹不已。” “我娘和妹妹的窘境?” 见他心生疑窦,凌翼然也不急着解释,他细细品了口茶,道:“怎么,少将军没有听说韩小姐在东宫走失一事?本侯要没记错,那日在宫宴上称韩小姐是天下主母的钦天监,在一个月前已经抄家流配了。” 韩月箫神色一凛,下意识地将懵懂的妹妹揽到身侧。 凌翼然唇边含笑,道:“不过说来幽王也真是心细,念将军忠勇,体恤少将军年幼,还特地让虎啸将军暂代帅位,真是用心良苦啊!” 这话乍听随意,可韩月箫一想到当日情形便怒意难止。那日送灵,只听百姓拦道痛哭,只见富户设棚相送,朝官中真心来祭奠的竟只有太仆寺卿洛寅。初时他只道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可到了宫中搭置的白棚,他才明白这一切都是王上默许的。 爹娘皆惨死沙场,竟换来褫夺官职的结局,这让他怎能不恨! “君恩似海,臣节如山。” 韩月箫回过神,只见凌翼然正站在王赐的楹联前。若是过去,他定为此御笔骄傲,可事到如今他只觉得这两句话扎眼得很。 凌翼然眼眸流转,将韩月箫的神情看在眼里,“对子虽好,却少了两个字。”他微微一笑,沾点儿茶水就在楹联上信笔书来。 “君恩似海乎,臣节如山矣。”月下跟着念道,旋即问,“哥哥,这是什么意思?” 月箫不答,他垂着眸,身子绷得如一张弓。 凌翼然对月下谆谆善诱道:“你爹爹可是忠臣?” “当然是!” “那王上对你们好不好?”凌翼然倾身看着她,问道。 “卿卿!”月下刚要作答,就被自家哥哥厉声打断。她有些害怕地抬起头,只见自家哥哥面色不善地看向那位九殿下。 “殿下身在异国,行事言语可要注意分寸。” 凌翼然缓缓直起身,目光如水,冷冷道:“本侯身处异国,可终有回乡的一天。而少将军深陷沼泽,可还找得到前路?” 他一语中的,听得月箫不由皱眉。 “本侯听说少将军遣散家奴,打算携幼妹回到族地?”凌翼然问。 “确是如此。”月箫答。 凌翼然微微摇头,“那日钱丞相说得明白,难道少将军不懂吗?幽王要的不仅仅是一个帅位,而是幽国今后与韩家再无关系。如此,少将军还以为幽王会任由你们回到族地,他日东山再起吗?” 他眸深似海,看得月箫不由一愣。 “韩家在幽国的路虽没了,却不是无路可走啊。”凌翼然语调微转,“本侯今日能以质子之身说出此言,前路已是定下,不知少将军会怎么选择韩家的路呢?” 这位年纪虽小,却心机深沉,言语间分明点出不日将离开幽国,且对他颇有招揽之意。可父亲那句“死是幽国的一缕忠魂”,他早已刻在心上,怎能忘怀? 韩月箫在心中微叹,道:“多谢殿下好意提点,只是幽国的路就是韩家的路,这是早已定下的事。” 走出韩府正门,凌翼然回望着那对前来送别的兄妹,淡笑道:“少将军、韩小姐,来日再见。” 待出了街口,章放在轿子外轻声问道:“殿下,要不过几日属下再来劝说少将军?” “不用。”凌翼然眼也不掀,道,“君恩似海乎,臣节如山矣。联上的水字虽已淡去,可韩月箫还会认为君恩似海吗?今日心魔已经种下,这便足够了。” 见九殿下行远,月箫牵着小妹刚要回去,就见韩全拎着许多包裹,气喘吁吁地跑来。 “全伯,怎么了?”月箫道。 “少爷,今日午后我和画眉姑娘出去采买东西。眼看太阳就要落山,一想到明日就是冬至,今晚会例行宵禁,我们便收拾了东西匆忙回府。可行至青龙道,突然涌来了好多人,我和画眉姑娘就走散了。等人潮过去,我再去寻她,人已经没了踪影。” “眉姨不见了?”月下慌得小手冰凉,无措地抬起头,“哥哥,你快去找找眉姨!” 月箫点了点头,将妹妹交到弄墨手里,牵了马匹疾驰出府。 暮色犹如悬浮在河中的泥沙,随着万物的平静渐渐沉淀下来,变成了深深的墨色。月下依在门边,紧紧盯着昏暗的长廊。 “小姐,用点儿饭吧。”竹韵道。 小人儿摇摇头,身影一动不动。竹韵还要再劝,却见弄墨对她摆了摆手。她叹了口气,心事重重地将饭菜收起。 在这府里,画眉姐是不同的。她是韩夫人的陪嫁丫鬟,对夫人忠心耿耿,为人极是温婉和善。在夫人去后,俨然成为这府里的主心骨,不仅少爷小姐,就连他们这些下人对她也很是依赖。依她稳重端方的个性,今日之事怕是…… 想到这,竹韵心中涌起几分不祥。 屋外寒风如刀,弄墨不容反抗地抱起月下,却发现小人儿浑身冰凉,已僵直得无法动弹。 “快,拿炭盆来!”弄墨对竹韵道,她瞪着小人儿,张口欲责怪,可见月下眼中含泪又不由心软。她松开衣襟,将冰凉小手塞进中衣贴身焐着。 少顷,门外传来匆匆的脚步声,月下回过神来紧盯着来人。 “找到眉姨了吗?”她急问。 韩全喘着粗气,一边摇手,一边应声,“我和少爷找遍了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条大道,都没有见着画眉姑娘。幸亏今晚执行宵禁的五门都统是将军的旧友,所以允许少爷和我再三寻找。”竹韵给韩全递了杯茶,他仰头喝下,“少爷现在去天阁府报案了,夜深了,小姐先睡吧。” “不,我要等眉姨回来。” “小姐!”韩全着急叫道。 “全叔,”弄墨看了月下一眼,“就随了小姐吧,我和竹韵在这儿陪着她。” 韩全叹了口气,“那我去给少爷等门。” 墙外传来打更声,夜已三更。月下靠在弄墨怀中,小头一点一点,昏黄的烛光微微颤了下。 “小姐,少爷回来了!”门外韩全嚷道,月下陡然惊醒,她跳下弄墨的膝头,有些摇晃地跑向门边。 “哥哥!”不见眉姨身影,她的眼眸又暗了下去。 月箫强作镇定,安慰道:“哥哥已经报官了,天阁府明日受理,眉姨定无事的。” “真的吗?”月下眼中放光。 月箫刚要应声,就听大门外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 啪啪啪!啪啪啪!又是砸,又是踢。 “全伯,去开门!”月箫快步向外走去。 “是!” 月下不顾弄墨和竹韵阻拦,随着他们一路跑去。“眉姨!”看着门外那道熟悉的身影,月下欣喜大叫。近了才看清画眉娇容惨淡,两眼无神,呆呆地立在那里。 “眉姨?”月下急匆匆跨过门槛,抓住她的手。 画眉猛地甩开她的小手,大叫道:“不要!不要!小姐不要碰我!”两行清泪滑落脸颊,身体瑟缩得像秋风中的残叶。 “眉姨,怎么了?”月下试图抓住她的手,却又被她闪过。 “我脏!我脏!”画眉跪倒在地,两手插入发髻,哀哀呜咽着。 “眉姨,有什么事回家再说。”月箫走上前,刚要扶起她,却见一个大红的身影闪到画眉身前,挡住了他的动作。 “姓韩的不要乱碰!” 月箫眯起眼,“钱群?” “正是本大爷!”钱群笑得猖狂,用手挑起画眉的下巴,“这个是我相府大少爷的十四姨太,别的男人是碰不得的。” 十四姨太是什么? 月下迷惑地看着画眉,画眉避开她的目光,只是一个劲地摇头。 “你这个畜生!”月箫狠狠扑去,可还没等他碰到钱群,相府的仆役便蜂拥而上将他拦腰抱住。 “姓韩的,你给我听好!不就是一个丫头嘛,本少爷看上她可是她祖上积德。”钱群瞥一眼画眉,走到月箫面前,趾高气昂地抬起下巴,“今天本少爷屈尊来看你这个破落户,只是给我小妾一个面子。你别蹬鼻子上脸,抖起来了!”说着抬起头,不屑地打量了一下韩家的大门,“啧啧啧,还真是寒酸。我告诉你们,若是你们伺候好本少爷,本少爷心情一好,在我爹面前为你们美言几句,说不定这将军府明天又能风光起来了。” 月下气得小脸通红,拿出吃奶的力气对钱群拳打脚踢,“坏人!你走!你走!” “臭丫头!”钱群目露狠光,抬起右脚便踹。 月下不及闪躲,却感觉身体被紧紧抱住,被护进一个软软的怀抱。她偏过头,愣愣地看着替她挨了这一脚的画眉。 画眉一脸惨白,嘴角渗出几点鲜血,“小姐……” “眉姨……” “贱人!吃里扒外的东西!”钱群抬脚要再踢,却见月下拔下画眉头上的银簪,狠狠扎向他的大腿。钱群痛叫一声,挥起大掌将月下扇到地上。 “卿卿!”月箫猛地挣开钱家家丁的束缚,一拳将钱群击飞,“卿卿,眉姨,咱们回家。”他抱起小妹,小心地摸了摸她的脸颊。 “小姐!” “画眉姐!” 弄墨和竹韵匆匆赶来,扶起地上的画眉。韩全拿着一个木棒,狠狠地向那几个狗腿家丁打去,“滚!滚!滚回你们那个畜生窝!” “妈的!”钱群扶着家丁咒骂一声,“怪不得我爹说,韩柏青是个不识相的蠢货,我看姓韩的没一个开窍的,真他妈……” 不等他说完,月箫就飞起一脚将钱群和他的狗腿踢到了一丈之外。钱群吐出一口血,按着家丁的头,抖抖索索地站起来,“你!你找死!” “韩全,关大门!”月箫冷着声音,极力克制地转过身去。 “是!” “少爷!”画眉大喊一声,站在原地,无论竹韵和弄墨如何拉扯,就是不肯向前。她跪倒在地,以额击地,叩了三个响头,含泪抬首,“画眉已经不干净了,已经没有资格再进这个门了!” “眉姨!”月下伸出手,期盼地看着她。 她摇着头,慢慢站起身,目光破碎,快速向后挪了两步,“小姐,画眉……已经脏了……” “眉姨!”月箫大吼出声。 她咬着下唇,露出一丝惨笑,“少爷,画眉留着这条贱命,只是想回来看看少爷和小姐,只是想再看看这座宅子。”她抬起头,泪光闪烁地看了看门上的匾额。 画眉眼中的绝望让月箫的心猛地一沉,他冲着竹韵和弄墨大叫道:“快拉住她!” 话音未落,就见画眉带着决绝向门边的石狮冲去。 “眉姨!”月下大喊一声。 灰色的石狮边躺着一个纤细的身影,黏稠的血液顺着石狮的曲线,缓缓流下,被黑夜染上了浓浓的暗色。月箫身体僵直着,连小妹从他怀中滑下也没感觉到。月下手脚并用地向画眉爬去,只见她倚在那里,额头上血肉模糊,泪水从眼眶里溢出。她抬起右手,嘴唇微张,依依不舍地看着那个小小身影。 “眉姨!”月下哀嚎一声,扑进她的怀里,“你不要死,不要死!卿卿不要你死!” “小姐……”她气若游丝,眼神眷恋地看着月下,眼中的光华渐渐消散。 “眉姨,你醒醒!你醒醒啊!” “画眉!” “画眉姐!” 竹韵和弄墨双双扑倒在她身边。 月下呆呆地跪在那里,眼泪夺眶而出。 “哼!不识好歹的贱人!”生离死别的凄凄切切中,突然飘来了这样一句话。钱群轻贱地瞥了一眼画眉的尸身,不屑道,“真是有什么主,就有什么仆!想想,干州那次,韩柏青怕也是受不了老婆成了破鞋,才亲自杀妻的吧!” 脸颊上的疤痕突地涨红,月箫脑袋里那根名叫理智的弦断裂,他先是一脚将钱群踢飞在地,再屈起右肘击向钱群的喉间软骨,只听骨头碎裂的声音,钱群瞬间蹬直了腿没了动静。 “少爷!”一干家丁惊呼一声,想要上前,只见月箫双眼血红,宛如修罗般地望来。家丁们怔怔地向后退了两步,瞬间逃得没了踪影。 月箫抓起钱群的头发,狠狠砸地,一下,两下,三下……血液飞起,脑浆洒了一地。而月下就跪在地上,眼睛眨都不眨地看着眼前的一幕,紧紧抱着她的眉姨。 远处打更声清脆地回荡在空旷的街上,子时已过。 碧瓦鳞鳞冻将裂,画眉啼血坠寒枝。 十一月初八,冬至。 第四章一双锦鲤分东西 五更时分,宫门大开。 百官下了车马,踏着晨曦昏昏沉沉地向重霄殿走去。他们三三两两地步入重霄殿,惊讶地看到殿中早已屹立了一个绛红色的身影。 一个身着绯袍、衣绣孔雀纹样的三品官员点头哈腰,带着微笑,轻步上前,讨好地开口道:“钱丞相,早!” 绛红的身影缓缓回转,只见他面色惨白,寒若冰霜。刚才还一脸谄媚的官员定睛一瞧,吓得低下头去。他偷偷地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心中暗骂:这下好了,没拍到马屁,倒拍到马腿了。如今幽国朝堂,钱丞相是一手遮天,连王上都要让他三分。先前钦天监那个老匹夫就因为卜出韩柏青之女是天下主母的命格,被抄了家流放边关。这会子莫名其妙地触了钱丞相的霉头,还不知道要怎么遭罪呢。 这人心下惴惴,冒出一身冷汗。忽地听到一声高喊:“王上驾到。”吓得立刻跪倒在地上,壮胆似的大叫道:“吾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位爱卿平身吧。”上头传来懒懒的声音,幽王睡眼惺忪,坐在御座上,“钱爱卿怎么还跪着?” “王上!”钱乔致手持象牙笏,哀嚎一声,俯首向地,“请王上为老臣做主啊!” “爱卿有何委屈站起来说,今日冬至地上寒凉。”幽王向贴身内侍使了个眼色,全福急忙跑下,搀起了钱丞相。 “王上,臣的独子,王后娘娘的亲侄……”钱乔致抽泣道,“小犬钱群在昨夜,在昨夜……” 幽王直了直腰,忙问:“怎么?” “昨夜被人给活活打死了……” “啊!”殿内一片抽气声。 “谁?是谁那么大的胆子?!”幽王一拍御座,厉声问道。 钱乔致恨道:“是韩柏青韩大将军的儿子,韩月箫!” “韩柏青的儿子?”幽王思忖了一会,问,“他们怎么会结怨?” “昨夜小犬新纳了一房小妾,乃是韩家的一个丫头。小犬心软,挨不住新妇软磨硬泡,便带着她去韩家回礼。谁知还没进韩家,就被韩氏兄妹乱棒打出。自韩将军殁后,这兄妹俩一直对王上和娘娘耿耿于怀,连带着对我钱家恨之入骨。韩月箫怒骂此妇不知廉耻、投奔‘仇人’,此妇羞愤交加,一头撞死在大门上。小犬一时悲痛,言语了几句,怎知……”说到这里,钱乔致掩面大哭,“怎知那韩月箫痛下杀手,一拳将我儿打死……” 殿内一片低语,众人一脸愤愤。 钱乔致喉头颤动,扯袖痛哭,“我儿去后,那恶徒仍不放过他的尸身,硬是将他的脑袋砸了个粉碎啊!” 幽王一拍御座,噌地站了起来,“韩月箫好大的胆子!” “王上!”洛寅从众人中闪身而出,持笏而立,“臣有话要说。” “洛卿有何事?” “王上!昨夜之事,并非如钱丞相所说。”洛寅毫不畏惧地看一眼脸色铁青的钱乔致,抬首直视座上。 “哦?”幽王慢慢坐下。 “昨夜臣在天阁府办公,时至二更韩少将军前来报案,说是家中女眷在青龙道走失,望府衙能尽快受理该案。可鉴于天阁府的其他官吏早已归家,臣便答应他今日开审。四更时臣路过玄武道,看到五门都统率兵疾走。臣心中疑惑便跟了过去,到了韩府,才发现钱丞相之子卧倒在地,身边韩氏兄妹面色惨白。韩家小姐的脸部红肿,明显是被人打伤了。” 百官微疑,三五成群地开始讨论。 洛寅无视周围异样的眼光,继续道:“臣下车询问,原来钱公子在青龙道强抢了韩家的女眷,并玷污了此女。此女自觉无颜,一头撞死在门前的石狮上。韩家小姐一时悲愤,想要和钱公子理论。谁知钱公子不念其年幼,伤了年仅六岁的小姐,还出言侮辱已去的韩夫人,韩少将军这才一时失控误杀了钱公子。” “洛寅,你休得胡言!”钱乔致指着他的鼻子大骂,“若是误杀,那为何在我儿死后,还不放过他的尸身?!” “如果钱丞相的母亲被人污蔑成残花败柳,钱丞相又将如何对待此人?!”洛寅声音颤抖,愤怒大吼。 “残花败柳?”幽王看向钱乔致。 “王上,不要听洛寅的一派胡言!”钱乔致两腮微抖,撩袍跪下,“请王上为小儿做主,为钱家做主!” “王上!”洛寅上前两步,猛地跪地,“这是韩少将军情急之下的误杀,请王上念在韩氏一门忠烈报国,对韩少将军从轻发落!” “王上!韩氏一门虽然忠烈,但这韩月箫却不是个忠君爱国的主!”钱乔致急道。 幽王秦褚瞪大眼睛,“哦?此话怎讲?” 钱乔致挺直腰板,道:“韩将军战死之后,韩月箫延缓了两个多月才回到繁都。回程的时日拖长了一倍,此情可疑。” 幽王低下头,叹了口气。 钱乔致向前膝行了两步,再道:“韩将军大葬之后,韩月箫对王令非但颇有怨气,更在交出兵权之后教唆旗下参将、都尉、亲兵解甲归田,其心可畏。而且……” “而且什么?快说!” “臣听说韩月箫打算带着家眷前去东边,随行的还有几位参将、都尉。”钱乔致仰起头,眯起眼,“王上,东南四州可是韩氏的族地,韩家军子弟兵的亲眷多数都在那里。就算臣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军权大事关乎社稷,王上不得不防啊。”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幽王攥紧拳头,目光复杂。 “王上!”洛寅大喝一声,打破了殿内的诡异气氛,“臣对丞相之言,实不敢苟同。” 幽王静静地看着座下的洛寅。 “王上!”洛寅一脸沉痛地说道,“八月初八,将军战死干城。此后,少将军带着不足两万的韩家军,几经波折才逃出了荆雍两军的围剿。这四十多天,驻守边关的刘忠义将军未曾援助,未曾接应!”他深深地看了钱丞相一眼,“此后,他们好不容易回到幽国境内,人马困乏,历经月余才回到了繁都。怎能因此说少将军怀有异心?而收回帅印一事,臣以为不可怪罪韩家。”洛寅叹了口气,“回到繁都韩家一双小儿女忍着悲痛为双亲下葬,哀痛尚未过去,王上就要收回韩家兵权,这让人实难接受啊。” “洛寅,你好大的胆子!”钱丞相回过头,阴恻恻地开口,“你这是在说王上的不是吗?” “王上!”洛寅瞪大眼睛,“臣不是在指责王上,只是从常情分析。韩家军是幽国支柱,是我王的利器。韩氏一门,三代一共一十六个男子,全都是战死沙场,其忠心天日可表。将军尸骨未寒,就褫夺了韩家的兵权,这怎能让他们不心寒啊?” 幽王拧着眉,低垂着头,让人看不清表情。 洛寅继续说道:“再说韩氏举家南迁一事,臣略微知晓。韩少将军曾找到臣,希望臣能在他们离开的这段时间里,照顾一下他们京都旧宅。少将军说此次离开,实在是情非得已。” “情非得已?”幽王念道。 “是。”洛寅颔首,“自从上月被夺了帅印,少将军的军职也被罢了。这半月以来虽然家仆散尽,仍是入不敷出。少将军决定先回族地,那里好歹还有一些田产可以度日。此次东迁,实属生计所迫啊。” “原来是这样。” “韩将军生前就是出了名的清廉。” 朝臣一片低语。 幽王沉思了半晌,方才开口:“既然这样……” “王上!”钱乔致目光里带着几分冷色,“韩家确实忠烈,可是我们钱氏才是国之支柱!”他向前膝行两步,紧紧地盯住座上幽王,“如今韩将军已去,支撑着幽国江山的不都是我们庆州钱氏?先不说臣为了王上为了朝廷鞠躬尽瘁、白发丛生,就说我的表兄刘忠义,他麾下十万西北军正好填补了韩将军离去的空缺。再说幽国的粮仓庆州,那里可是我们钱家五代苦心经营的结果。” 百官停止了私议,面露惊色。这,这不是在威胁王上吗? 幽王登时从御座上站起,见状,钱乔致急道:“王上!臣一门忠烈,全都是为了王上,为了太子啊。想臣唯一的妹妹嫁入宫中,二十年如一日地伺候王上,不敢有丝毫懈怠。如今太子已经成人,臣作为舅舅,一心一意只是想为王上,为太子保住江山啊。” 他以袖掩面,抹了一把辛酸泪,“如今,臣的独子惨死,臣不求什么,只求一个公道!”说着他猛地抬起头,手脚并用地向御座爬去,“王上!欠债还钱,杀人偿命,这是自古的规矩啊!” “王上!”洛寅一脸焦急。 “好了!”幽王挥了挥手,打断了他的谏言,“不管韩氏如何忠烈,韩月箫残杀钱群是不争的事实。” “王上!”洛寅惊叫一声。 幽王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看向朝臣,“天阁府卿何在?” “臣在。” “孤问你,此案若按例处置,韩氏一门该当何罪?” “启禀王上,按照《幽法》,韩月箫虐杀钱群钱公子当属死罪。其家人应判连坐,流放荒境,做二十年的苦役。” 幽王沉思半晌,面上有一丝不忍。钱乔致膝行上前,一把攥住了幽王的黄袍,目光灼灼。 “王上!” 一记女声拉回了幽王的神思,正殿帘后钱王后跪倒在地凄凄低泣,“可怜我那短命的侄儿,我钱家自此绝后了啊,王上……请王上为臣妾一家做主!” 幽王秦褚叹了一口气,看向座下的天阁府卿,“就按例严办吧!” “王上,不可啊!”洛寅急道,“韩将军泉下有知,必死不瞑目!韩氏一门不可断根啊!王上!” 幽王有些烦躁地挥手,“孤已决定,洛卿不必再言。” “王上!”洛寅还想继续恳求,只听帘后一阵骚动,只听宫女惊呼道: “王后娘娘!王后娘娘晕过去了!” 幽王起身怒喝:“来人啊,将洛寅杖出殿外!从今日起洛寅罚薪半年,不得上朝议政!” 洛寅被乱杖打出殿外,朝臣一个个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幽王顺了顺气,慢慢坐下,向全福挥了挥手,“带丞相下去歇息一下吧,召太医给王后瞧瞧。” “是。” 幽王按了按太阳穴,“众位爱卿退下吧。” 一个白胡子老头咽了一口口水,颤颤开口:“王上。” “嗯?”幽王面色不耐。 老头抖了抖身子,快速说道:“青国已派特使前来迎质子回国,三日之后就将离开繁都。” “哦,这件事就交给沈爱卿了。”幽王靠在椅背上,长叹了一口气,“如今荆雍两国虎视眈眈,孤不能再和青王生分了,此次送青国王子归国,一定要办得风光隆重。” “臣遵命。” 皇宫之外,朱雀道上一座古朴典雅的宅子里,红枫如火。丛丛红叶中,凌翼然似笑非笑,颇有兴致地问:“哦?你是说幽王已经给韩月箫定了罪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是,因钱丞相作梗,韩少将军被判死罪后日行刑,韩家小姐也被判流配。”章放朗声答道。 “真是天助我也!那个钱群死得可真是时候!” “殿下?”章放微微愣住。 凌翼然不经意地回头,懒懒地问道:“章放啊,你说韩月箫此人如何?” “从干州一役和千里撤军来看,韩月箫是个人才。” 凌翼然轻轻笑了,“何止是人才,不论是从他带着妹妹从荆国骠骑将军龙飞手下全身而退,还是从他带着残兵败将奔行千里破了雍国明王的七风阵来看,韩月箫以后必成大器。” “殿下说的是。” “更何况,”少年抬起头,仰视天空的冬阳,“有了他,就等于有了蛟城韩氏。只要他振臂一呼,名扬六国的韩家军便可东山再起。章放,你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我青国将再添几万精兵。” “你倒是看得短了些。”凌翼然瞟一眼章放,笑得恣意,“韩月箫若是去了青国,那也不是效忠我父王。” “属下知道,是效忠殿下。” 凌翼然摘下一片枫叶,微垂的双目如水粼粼,“母妃死后,本侯就只剩了外祖家。外公一无权势,二无官职,有的只是银子,有的只是一个无焰门,有的只是一帮死士。本侯内无至亲,外无臣子。章放啊,这几年只有你和成璧一直跟着我。” 章放忽地跪下,眼眸微湿,“属下必誓死效忠殿下。” 凌翼然慢慢蹲下身,带点儿稚气地看着他,“如果本侯没有猜错,母妃死前一直念念不忘的仲郎就是你吧。” 章放怔了一下,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青涩的少年,嘴唇颤抖,又猛地俯下身。 “起来吧,前尘往事本侯不想追究。我只要你的忠心,仅此而已。” “是!” 两人在这一片枫林中穿行,半晌,章放耐不住性子,开口问道:“可是殿下要如何收了韩月箫这只猎鹰?” 凌翼然背着手,轻转眼眸看向枫林,“成璧。” “属下在。”影子里有人答道。 “这件事就交给你了。”凌翼然仰望长空,笑得纯真,“联系内应,来一招偷天换日!” “是。” 一阵风吹过,红色的枫叶摇摇曳曳,缱绻飞舞。凌翼然一时白袍翻飞,青丝飘荡,说道:“对了,韩家的那位小姐也要救下。” “请殿下明示。”沉沉的声音如在耳边,却又不见踪影。 “暂时不要动作,待韩氏一门被押解出城,你再带人乔装成水匪,抢了韩家小姐到梦湖和本侯会合,本侯要幽王亲手将蛟城韩氏送出幽国!” 凌翼然扶着身旁红枫,自言自语道:“幽国,真乃本侯的福地啊。母后娘娘,您怕是要失望了,儿臣找到自己的前路了呢。” 火红里突然飞起一只喜鹊,他的目光随着鹊儿直入云霄。 母妃,您真给儿子取了个好字,允之,允之。韩月箫,本侯允了你一个明天,你又能给本侯带来什么呢,让人好期待啊。 风吹云低,沉暗的天边漏出几缕阳光,流配的队伍已出了繁都。 “死丫头!走快点儿!” 背上挨了一记重踹,月下倒地不起,闷哼一声。 “小姐!”弄墨快步上前,将她抱起,轻轻地吹了吹她的掌心,“疼吗?” 月下摇了摇头,她抬头望天,问:“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从女牢里出来,听到打更声,走了那么久,这会儿应该是卯时了。” 小人儿扳指算着,卯、辰、巳、午,很快哥哥就要……不,不会的,哥哥是好人,好人老天爷会保佑的。她如此安慰着自己,眼眸却止不住泛红。她直直看向天际,心中暗自祈祷。就让时间停在这一刻吧,她怎么受苦都行,只要哥哥好好的。 当地上的影子渐渐移到脚下,午时还是悄无声息地来临了。小人儿佝偻着身子,眼泪如雨,一路行来一路砸在地上。 竹韵、弄墨、韩全皆噙着泪水,有些担忧地看着她。 “弄墨不哭,竹韵不哭,全伯不哭,哥哥一定没事的。”月下不停念叨着。 押解的小官看了看天色,对领头的官员道:“王大人,都走了三个时辰了,停下来歇歇吧。” 王姓武官坐在马上,眯眼看了看,“就在前方的酹月矶休息片刻,歇完就渡河。” “是!” 小官一路小跑,来到队首一挥长鞭,抽得一个孩子大声哭泣,“都他妈的给老子听好了!待会儿在前边休息,你们要是敢有一星半点儿的歪脑筋,别怪你爷爷我不留情!”说着他抽出微锈的大刀,装模作样地挥了挥,又向队中十来个小兵挤眼笑道,“哥儿几个把眼睛瞪大点儿,过了酹河,哥哥带你们去玉华城爽爽!” “好嘞!” “马子哥,还去什么玉华城啊,你看那个小娘们儿,长得比繁都四艳还要风骚!” “是啊,要胸有胸,要臀有臀,看着就带劲!”小兵们色迷迷地看着弄墨,不时发出恶心的吸口水声。 “好了。”那位王大人按着随从的头,艰难地从马上爬下,“都去站边儿,守好了,这一拨儿可都是得罪了丞相的,可千万不能跑丢了!”说着从月下身前走过,他摸着稀疏的胡子,目光在弄墨身上游移。 韩全护着女眷在不起眼的地方坐下,那些士兵三五成群凑了过来,一边喝酒吃肉,一边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弄墨。那小官刚要出言调戏,就听密林里传来一阵喊杀声。 “发、发生什么事了?”王大人踉跄起身,只见林间突然闪出五六个拿刀的蒙面黑衣人,他很灵活地站到随从身后。 “大胆刁民,还不退下!”小官强作镇定道,“如若自行离开,我们大人还可以饶你们一……” 不等他说完,领头的黑衣人手起刀落,将他砍倒在地。王大人抖着一身肥膘奋力向马儿跑去,还未触到马鞍就被一记飞刀命中了后脑。 同行的一名女犯惊叫出声,惊醒了刚才吓得没了动静的士兵。他们顾不得许多,提着刀四下逃窜。黑衣人猛地散开,只听声声惨叫,地上躺了十几具尸首。弄墨抱起月下转身便跑,韩全和竹韵跟在身后,四人一同钻入密林。 耳边传来枯枝清脆的断裂声,月下趴在弄墨的肩上,只见一个黑影在树上快速跳跃,一转眼便超到他们身前,横刀而立。 韩全心想幽人皆敬将军,于是道:“我们是韩柏青将军的家眷,还请大侠放我们一条生路。” “要的就是你们的命!” 韩全一惊,旋即扑上去抱住黑衣人的腰,“快带着小姐离开!” 弄墨向后退了几步,一闭眼,狠下心转身跑去。月下趴在她的肩头,撕心裂肺地大喊:“全伯!” 白刃在他身上砍出狰狞刀痕,韩全一脸惨白,嘴里涌出了大口大口的鲜血,染得暗色的地面一片殷红。他目光渐渐涣散,终于倒了下去。黑衣人一脚将他踢开,刚要追去却发现竹韵扯住了他的另一条腿,让他不能动弹。 瘦弱的竹韵秀发散乱,匍匐在地,“快跑!”她大叫。 眼前的树木渐渐密集,月下已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竹韵!” 弄墨喘着气拨开杂乱的树丛,眼前突然开阔。寒风猎猎,四下荒芜,耳边传来一阵阵潮声。黑色的岸石上刻着三个狂草大字:酹月矶。她呆了一下,抱着月下向后退了两步,转身刚要再找出路,却见一道黑影从天而降,挡住了她们的去路。 弄墨将小人儿藏于身后,一点一点地向后挪步。同时从头上摘下一根铜簪握在手中,身子却抑制不住地颤抖。黑衣人不屑地哼了一声,快步上前攥住弄墨的手腕,铜簪落地,弄墨疼得身体瘫软。她用另一只手抱住黑衣人的腰,回头大叫:“小姐快走!” “弄墨!”月下想要上前帮她,却见一把尖刀穿着她的细腰而过。 “小姐要……活下去……” “弄墨!” 看着她身体软软滑落,月下的视野一片模糊。 黑衣人抽出尖刀,用力地甩了甩,向她逼来。月下向后退着,突然脚下踩空,小小的身子直直坠下。她耳边嗡的一声,刺骨的河水打湿了她的身体。 好冷,好累,她好想睡啊。 双眼渐渐无神,她刚要合眼,耳边就响起战鼓声声。 “柏青,快杀了我!杀了我!” “我会带着你们的娘回去,回到幽国去。” “他日,必踏江而过,西北望,射天狼!” 眼眸陡然睁开,活下去,她要活下去!月下咬紧牙关拼命向上游去,就如每年盛夏她都会在自家池塘里玩耍一样。 冒出水面,月下向江边的岩石游去。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扒着岩壁,一道道血丝从指甲里渗出,尖锐的痛感向她袭来。 “侗哥,那边都清理干净了!”崖上传来一声大吼。 “嚷嚷什么!”是追杀她的那个黑衣人的声音。 “反正人都死了,怕什么!一个小丫头能在这酹河里幸免?除非她那死去的爹娘在河里托着她!” “就是就是。侗哥,你就别胡思乱想了,回去就跟丞相说,扎了那丫头两刀扔进河里了不就成了!反正丞相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让姓韩的小子和丫头为咱家少爷抵命!” 时值申时,河滩上停靠了一艘船。从河滩上跑来数十名壮汉,个个以绛布裹头,一副水匪模样。 “人呢?”林成璧立在船头,问道。 “启禀林护法,属下在周围找了一圈,只见那边的茂林里全是死尸。看样子,一行官囚全被土匪杀了。” “死了?”林成璧扫视一圈,目光停留在一名手下的怀里。 “对了,弟兄们一阵好找,终于在河边发现了一个女人。她身上的刀伤避过了重要部位,只是流血过多,还剩半口气。” 林成璧拨开那名女子的乱发,看清了她的相貌,“这是?”他紧皱眉头,叹了口气,“带她上船,此地不宜久留!” “是!”数十名壮汉飞一般地蹿入船里。 舱内传来一声大吼,船上挂起了商号的旗幡。 “扬帆,去梦湖!” 风簸浪涛江头恶,一双锦鲤分东西。 阴差,阳错。 第五章风波十万过眼云清 感觉到四周暖意融融,月下不自觉地蜷缩起身体,享受着轻软的触感。好想这样一直睡下去,她翻了个身,脑袋里突然响起弄墨临别前的低语。 “小姐要……活下去……” 她心中一颤,突地睁开双眼。 “爷爷,醒了!师妹醒了!”眼前是一对闪闪动人的眸子。 师妹……师妹指谁?月下不知发生了什么,她摇摇晃晃地坐起身来,头晕目眩。 “爷爷你快点儿,快点儿呀。”虚掩的房门被人一脚踢开,一个小女孩一蹦一跳地跑了过来。她左右两边的圆髻各系了一个紫金铜铃,房间里回荡着一阵清脆的响声。 “师妹,怎么样?有没有感觉好一点儿?”小女孩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一下子扑到了床上,月下猛地向后退。 “滟儿,不要吓到人家。”一名矍铄老人摸着花白胡须,慈蔼地看着月下,道,“小姑娘,莫怕,我们不是坏人。前日,我孙女滟儿在河边的树林玩耍,恰巧看到小姑娘衣物尽湿倒在地上,便叫她哥哥将你背了回来。” 原来不是梦啊,她还当是一场噩梦,原来,原来……月下咬着下唇,泪水滑落。 “都是爷爷不好,把师妹弄哭了!”滟儿气呼呼地道,她爬上床坐在月下身边,“是谁欺负你了?师姐给你报仇去!” 月下愣愣地看着她,“师姐?” “啊!太好了!太好了!”滟儿大叫一声,从床上跳起来,得意地转着圈,“师妹终于开口叫我了!”边说边扯了扯那位老人的衣襟,“爷爷,你听到了吧,师妹她叫我了,从今天开始小鸟我就当师姐了!” “滟儿,不要胡闹!”老人严厉地看她一眼,小女孩嘟起嘴巴,不满地哼了一声。 “小姑娘还记得家在哪里吗?好好想想,我们会将你送回去。”老人身材消瘦,两眼炯炯,仙风道骨,很是脱俗,“你离家两日,你的爹娘怕是焦急万分,开始四处寻觅你的踪迹了。” “我爹娘……”月下直愣愣地看向地面,声音越来越低,“他们已经死了。” 闻言滟儿拉起她的手,低低说道:“我也是。” 月下抬起泪眼出神地看着她,不由自主地握紧了她的手。 “那小姑娘还有什么亲人吗?”老人沉厚的声音传来。 月下抽出手掌,抓紧身下的被褥。她喉间干涩,咬着牙颤声道:“都死了……” 眼前突然掀起漫天的血红,那一幕幕惨景再次浮现。全叔嘴中喷血,竹韵凄然的褐瞳,弄墨腰间的利刃。 “小姐要……活下去……”弄墨的低语一遍一遍地在她脑中回荡,“小姐要……活下去……” “不要!”月下拼命摇头,试图将眼前的血红驱走。 “师妹你怎么了?师妹!”滟儿试图按住她,就听啪嗒一声,一串紫檀佛珠从月下的手臂上滑落。 小女孩咦了声,捡起那串佛珠,来来回回翻看了个遍,突然睁大双眼,惊诧地叫道:“这不是那个无聊和尚的东西吗?!” 老人挑着眉毛,好笑地看着她,“滟儿,这种佛珠很普通,比比皆是。” “不普通!一点儿都不普通!”滟儿不满地嚷嚷,“爷爷你看,穗子旁边的那颗佛豆豆上还刻着小鸟呢!上次在宝莲峰,不管小鸟怎么撒娇,无聊和尚就是不肯将佛豆豆送给我。我就趁着他不注意,刻了一只小鸟。爷爷,你看呀,这就是我刻的小鸟啊!” 闻言老人敛容接过,他轻轻地拨了拨珠子,偏过脸,目光炯炯地看着月下,“小姑娘,这串佛珠是谁给你的?” 月下有些迟钝地看向他,道:“是檀济寺的一位大和尚给卿卿的。” “那位大师可叫了无?” 她回想了下,点了点头。 “怎么样,小鸟说对了吧!”小女孩得意地晃了晃身体,笑眯眯地看向月下,“师妹啊,你可知道无聊和尚现在在哪儿?他约了我爷爷过来赏景,可是自己却不知道到哪里去了。一个和尚还撒谎骗人,真是可恶!” “滟儿,不准那么没大没小的!”老人厉声喝止,“檀济寺的小师父不是说了吗,了无是因为韩家一双小儿女求情,被幽王罢了住持一职,这才下山云游。哪里是什么撒谎骗人,不要妄言!” 韩家一双小儿女…… 月下脑袋剧痛,抱头大哭,“对不起,对不起,都是卿卿连累了大和尚,对不起,爹……娘……哥哥……” 听她哭叫,老人瞬间明白。他叹了声,走出门外。门边,一名蓝衣少年端着一个青瓷碗,含笑立着,“师傅,药煎好了。” 老人向他微微颔首,“嗯,端进去吧。” 少年目光柔和,走到床边对月下柔声道:“小妹妹不哭,喝口药吧。” 见他笑容暖暖,月下哽咽着点头,两手微抖,颤颤地接过药碗。谁料手腕一软,眼见青瓷碗就要落到床上。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飞速伸出,接下了那碗汤药。月下愣愣地抬起头,直视那双眸子。 少年将青瓷碗递给滟儿,道:“小妹妹发了两天热,又滴水未进,身体未免虚弱,就麻烦师妹了。” 红衣女孩一把抢过药碗,咚的一声坐在了床边,舀起一勺黑糊糊的药汁,有些笨拙地吹了吹,兴奋地眨了眨眼睛,“师妹,乖,张嘴哦!” 月下张开嘴巴,眼泪止不住地流着。 “唉?是不是太苦了?”滟儿皱眉,“师兄,你看小师妹苦得都流眼泪了,快去给小师妹买麦芽糖去!快呀!快呀!” “滟儿,莫闹。”老人瞪她一眼,走到床头看向月下,半晌叹了一口气,“孩子,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过去?她不懂什么叫过去,她只知道她的爹、娘、哥哥、眉姨、弄墨、竹韵、全伯都不在了,她好恨好恨,恨不得杀死那些坏人,恨不得让他们像她一样惨,恨不得…… 浓浓怨气从月下的心底咆哮而出,化成了一股甜腥在喉间徘徊。她掀开被子,摇晃着坐在床边,两脚颤颤地落地,身子发软,一下子跪倒在地。向着他们,她重重叩头。 “师妹,你做什么啊?!”滟儿惊道。 “谢谢老爷爷,谢谢小哥哥,谢谢小姐姐。”她俯下身去,“卿卿是不能死的,不能……” “地上凉,小妹妹快点儿起来吧,不然刚压下去的寒热又要发作了。”少年和滟儿一边一个将她从地上拉起。 “孩子,你可愿跟着我们?”月下猛然抬头,只见老人看着手中佛珠,微微一笑,“想来这次巧遇,还是了无给我们种下的缘分。孩子,你可愿意顺应佛缘?” 突然感觉有了依靠,月下哽咽道:“卿卿愿意!” 他微微颔首,“老夫姓丰,名怀瑾。那是我的徒儿,丰梧雨。” 少年冲月下温文一笑。 “这个是我孙女,丰潋滟。” 俏皮女孩儿眨了眨眼,小声道:“不要听我爷爷的,我不叫什么潋什么滟的,难听死了。师妹啊,就叫我小鸟师姐吧。”她期待地看向月下。 “小鸟师姐。” “嗯嗯!”她开心地点了点头,一把抱住月下,“太好了,小鸟是师姐了!小鸟有师妹了!” “好了,师妹。”丰梧雨轻轻扯开小鸟,“小师妹都快被你晃晕了。” “噢!”小鸟摸了摸头,不好意思地笑笑,“人家太高兴了嘛!” 月下颤悠悠地向前走了两步,跪在丰怀瑾面前,“卿卿姓韩,名月下,见过师傅、师兄和师姐。” “卿卿,卿卿。”小鸟围着她,不停地轻叫,“卿卿师妹,卿卿师妹。” 丰怀瑾意味深长地看向她,“孩子,前尘休要再提。像你师兄一样,为师为你起一个新名可好?” 月下虽不明白,仍很乖顺地颔首。 “风波十万,过眼云清,以后你就叫丰云卿。” 半月后,幽国边境小城的饭馆里。 “唉,听说了吗?繁都那边出大事了!” “什么事?” “韩柏青将军断后了!”那人拍了拍大腿,惋惜道,“七日之前,韩将军的独子被行刑了。” 墙角,一双筷子骤然落地,饭馆里众人皆在欷歔这件惊天大事,哪里管得了小小女童的一时手滑。 “啊?行刑?为什么?” “那位少将军怒杀了钱丞相之子,就是儿歌里唱的‘凶恶东山狼,强抢如花娘’的那个钱群啊。” “听我在繁都做买卖的表兄说,那个钱公子仗着他老子的威风,横行街头,无恶不作!” 饭馆里像是炸开了锅,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 “少将军真不愧是振国将军的儿子,杀得好!为民除害!” “好是好,就是太惨了。”发起讨论的那人一拍桌子,一脸愤怒,“那钱相怂恿王上,第二天就给少将军定了罪。三日后就在法场由钱相亲自监斩了。” 不会的……月下瞪着盘中菜色,咬紧下唇。 “听说在同一天被发配荒境的韩家小姐在路上遇到山匪,一行官兵囚徒都被杀了!” “太惨了,韩家不就等于是灭门了吗?” “哎呀,更惨的还在下面。少将军去后,丞相还不放过他的尸体!将数桶脏油泼在他的尸身上,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这也忒狠了,不是挫骨扬灰吗?” …… 不会的,她哥哥是好人,戏文里不都说老天爷会保佑好人吗?她哥哥不会死的,不会的! 月下瞪大双眼,痛不欲生,一股甜腥奔腾着从喉间涌出。 “师妹!” “小师妹!” 她听不到,她已经死了,早就死了…… 对,她早就死了,那天她坠落水中时就已经死了。冰凉的水灌入她的嘴里,她呼吸不了,就那么昏昏沉沉地往下坠。挣扎什么呢,反正爹爹、娘亲、哥哥都不在了,眉姨、弄墨、竹韵和全伯也不在了,她还活着做什么呢! 她闭着眼,任由自己下沉。忽然一道血红撕裂了漫天的黑暗,云暗天低,黄沙滚滚,法场上跪着一个人。 “哥哥!”她厉声大叫。 可月箫像是听不见她的呼喊,法场上所有人都没有脸,唯有她的哥哥面目如此清晰,仿若就在眼前。监斩台上那个无脸的奸人丢出一支竹签,刽子手喝下一口烈酒,噗地喷洒在大刀上。他快速取下月箫颈后的白板,手臂高高举起。 “不!不要!”月下尖叫,想要阻止刽子手的动作,可什么也没有抓到。刽子手手起刀落,一抹鲜红飞上了数丈白绫。 无脸的奸人冷笑一声,挥手示意士兵抬上几桶脏油,泼在了月箫的尸身上。她扑倒在那具冰冷的尸身上,烈火熊熊燃烧着,将他们紧紧包围。突地她怀中燃火的尸身睁开双眼,烧焦的嘴唇一张一合。 “卿卿,你为何不为全伯报仇?” 她愣在那里,忘记了恐惧。 “卿卿,你为何不为竹韵报仇?”焦尸机械地问着。 她摇头喃喃,“卿卿已经死了,死了。” “卿卿,你为何不为弄墨报仇?” “卿卿已经死了!”她怒声吼回去。 “卿卿,你为何不为眉姨报仇?” “我……我已经死了……” 她泪流满面,恍惚地念着。突然焦尸声音一变,如那日午后流风亭里那般熟悉的声音,“卿卿,你为何不为我报仇?” “哥哥……” “卿卿,你为何不为爹娘报仇?” 吼声卷着叫嚣的火舌朝她迎面袭来,她心思陡然清明,睁大眼闯过火墙,落入冰冷的水里。这一次她不再任由自己沉落,而是屏住呼吸奋力向上游去,拼命地、决绝地,不带一丝犹豫。 “爷爷!爷爷!师妹她醒了!” 月下睁开眼,她眼中无泪,清澈地映出师兄师姐眼中的欣喜。 “我要报仇。”她平静地说道。 “什么?”滟儿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要报仇。”月下重复道,她下床穿鞋,略显笨拙地穿起外衣,“我要报仇。” 丰怀瑾眉头一皱,拦住起身便走的小人儿。月下抬头望他,眼中平平静静,“师傅,我要报仇。” 一老一小直直对视,良久,丰怀瑾率先打破了沉寂。 “云卿,为师可以将毕生所学一一传授给你。”他道。 “毕生所学是什么,可以报仇吗?”月下问。 丰怀瑾默默颔首。 月下眼中一亮,跪地求恳,“求师傅教我!” “为师可以教你,但你必须答应为师一个条件。” 月下欣喜地看着他,急急答道:“不管是什么条件,卿卿都会答应。” 丰怀瑾眯起双目,幽幽开口,道:“为师要你答应,十年之内绝不出谷。” 月下举起右手,一字一句道:“今后十年,卿卿决不出谷半步!” 寒风习习,丰梧雨推开房门,疾步追去,“师傅!” 不远处一位老人慢慢转身,“何事?” 温润少年道:“徒儿有一事不明,还望师傅解惑。” 老人长叹一口气,“你是想问我为何要提出那样的条件吧?” “是。” 丰怀瑾淡淡地看向徒儿,“梧雨,你觉得云卿资质如何?” “骨轻体柔,是练武的好材料。” “嗯。”老人点了点头,迎着猎猎北风,沉沉说道,“云卿不愧是韩将军的女儿,天资极好,经历了那么多惨事,仍然充满了求生欲望,颇有毅力,实在难得。”他举目望天,“梧雨啊,云卿和你不同。你们俩虽然都经历了家破人亡,但是你那时还在襁褓之中,日后也容易放下。而云卿却是在懂事之后,她身上的戾气便是弱点。” “今日她怒极呕血,醒后执念缠身。若是传她武艺,又任由她闯荡,那才是害了她。云卿是了无认可的孩子,为师有责任将她教好。在离心谷里静心十年,希望她能化解蚀骨的怨气,真正做到风云清,心眼明。” 丰梧雨站在廊里,默默无语。他抬起头,只见一弯新月静静地悬于夜空。虽不完美,却很晶莹,像眉黛般弯弯一抹,钩住了几颗残星。 千山紫翠云殿悬,万古酹河吞舟鱼。离歌切莫翻新曲,缺月残星夜初晴。 黑夜很快就要散去,崭新的一天就要来临。 第六章十年踪迹十年心 新月似磨镰,一如十年前的那夜。 “卿卿,我真不明白。爷爷让你十年不出谷,你就实心眼地待着。这一留就是九年半,要是我早就溜了!”丰潋滟瞥一眼山石上对坐赏月的那对老头子,轻道。 “师姐,十年寒暑十年秋,十年踪迹十年心。”云卿遥望天上银河,眉目淡然如水。 “师妹,你唠唠叨叨的,越来越像爷爷了。”小鸟低下头,转了转眼珠,“不如今夜趁着无聊和尚来找爷爷,咱俩裹了包袱溜吧。”见云卿目光清浅,似要将她看穿,小鸟有些心虚,“那个我都安排好了,柳寻鹤今夜子时就在谷外等我们。” “我们?是等你吧,师姐?”云卿挑眉,“距离你上次打碎璇宫圣女像被师兄逮回来也不过十多天的工夫,这就忍不住了?你这个闯祸大王又打算拉着那个花孔雀为非作歹去?” 小鸟一下子捂住她的嘴,紧张地看向山岩,“师妹,你小声点儿!爷爷耳朵灵得很,这回要被爷爷知道了,非把我关进蹊乔洞不可。” 云卿掰开她的手指,无所谓地看着她,“我最喜欢蹊乔洞了,冬暖夏凉,里面的冰湖最适合练功。” “只有你这个疯子能在里面一住就是两年!”小鸟戳了戳她的头,挤眉弄眼道,“不过这次我和柳寻鹤要去的地方,可不一般哦!” 云卿并不上当,她喝了口茶,十分悠然自在。 “真没意思!卿卿和师兄一样,一点儿好奇心都没有!” “怎么,不卖关子了?”云卿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臭卿卿!”小鸟抢下她的竹杯,“好了,师姐我就发发善心告诉你吧,小鹤子找到师兄家人的下落了,这次就是去救人的,师妹你去不去?” 云卿闻言惊道:“师兄家人的下落?” “你以为师兄这些年出谷都为了什么?”小鸟将她拉到一边,道,“师兄原姓吴,是已故荆王吴鼎的长子,他娘可是荆王最宠爱的妃子。当年师兄的娘和现在的文太后同时怀孕,荆王就说了哪个先诞下皇子就立哪个为王后。可是师兄的娘在生产当夜就死了,不久文太后也生下一个皇子,于是就想害死师兄。 “不过幸好师兄的外祖父和爷爷是旧识,他拜托爷爷把师兄救出来带到谷里避祸。可当七年后爷爷依约带着师兄回到荆国时,却发现师兄的外祖父家早在几年前就因得罪了文王后而被判族刑,家中男丁一律被枭首,家中女眷全数充为官妓!” 说到这小鸟一脸愤恨,道:“要不是师兄说他已经放下,要不是爷爷不准,我早就杀进荆王宫砍了那老妖妇了!” 云卿忙道:“师姐,刚才你说找到师兄家人的下落了?” “啊,对对,小鹤子说找到了,师兄的表妹就在荆国都城。”小鸟兴奋道,却见自家师妹眉目肃然,颇有几分丰怀瑾的神采。 “师姐,师兄的身世如此隐秘,你怎能让外人知道?”云卿责怪道。 “没没,我可什么都没说。”小鸟急急解释,“是小鹤子那日说到一个老相……一个红颜知己的身世,我一听,那不是如家的女眷嘛!师兄的身世,就算有人拿刀架在我脖子上,我都不会说的!” 她信誓旦旦,云卿不由舒了口气,“是我错怪师姐了,只是这件事非同一般,师兄既选择做丰梧雨,定是将前尘往事放下了,我们只要陪着他走下去就好。” “怎么和爷爷说的一样?”小鸟咦了声,看向她,“一定是关傻了,卿卿啊,你得出谷转转了。真的,师姐这是为你好。” 云卿哭笑不得,刚要开口,就听山岩上了无和尚遥问她道:“云卿,适才老衲和你师傅讨论天边的残月,不知你有何看法?” 云卿抬头仰望,只见天边一弯新月,夜幕隐有微蓝,好似一汪深潭,颇有几分禅意。 她微微一笑,吟道:“夜如水,残月钩星。风如梦,抚松引情。花影入帘栊,笑看色空。闭关入山中,淡看情浓。春愁不上眉,谈经说颂。月初成玦月中融,一如幼时城东。清光流转,羞窥俪影坐窗拥。冷月无声,哀叹沙场惊悲鸿。” 她遥指月兔,问道:“长夜漫漫月无眠,我为怀亲君为谁?” “卿卿。”小鸟朝山岩那边一撇嘴,低声示意。 云卿不以为意,继续道:“松荫坐,问苍穹:几家飘零在异乡?几家夫妇同罗帐?几家兄妹绕竹床?几家双亲在高堂?玉漏敲花月朦胧,离心幽幽露华浓。九年听彻柳边风,相见唯有在梦中。” 一口气道出心语,云卿望向山岩,只听了无大师笑道:“云卿,你可知老衲和你师傅为何让你说月?” “卿卿知晓。” “知道你还这样说!”小鸟白了她一眼。 了无大师笑眯眯地看向她,“若是潋滟,又当如何?” 小鸟转了转眼珠,“大和尚和爷爷本来就想用说月来套师妹的话,随便说两句月亮就好了,卿卿笨死了!” 了无放声大笑,“潋滟啊,老衲在你心中如此奸诈吗?” 小鸟刚要开口,便对上自家爷爷严厉的目光,她没了兴头,瘪着嘴乖乖坐下。 “潋滟,老衲出这个题目只是想让云卿体悟月亮。” “体悟……月亮?”小鸟不解地看向老和尚,随后又挑着眉看了看天边的新月,“十五的月亮是鸡蛋黄,初十的月亮是被咬了一口的鸡蛋黄,初三的月亮是被咬了两口的鸡蛋黄。这很简单啊,大和尚你还要怎么体悟?”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了无但笑不语,只举起一根手指,遥指那弯新月。 小鸟看看手指,又看看月亮,她皱着眉想了很久,问:“大和尚为什么举起手指?” 了无轻轻出声,“月亮。” 小鸟又想了片刻,气呼呼道:“大和尚是在耍我吧?我问你月亮,你举起手指。我问你手指,你又说起月亮!” 了无全不在意她的无礼,道:“云卿觉得呢?” 云卿微微颔首,她笑着对小鸟道:“师姐啊,你这叫得指忘月。大师不言语,只是举起手指,你就被这个外物所吸引,而忘了说月的本意。而后大师提醒你月亮,是想点醒你。就像大师让我说月一样,说的只是外物,本意是要示心。若是流于形式,而掩藏了自己的内心,那便是得指忘月,那便是一种执著。”说完,她向了无大师和师傅恭敬地低下头。 “怀瑾啊,你的用意已经达到了。”了无欣慰颔首,“五年前的问禅,云卿还左右顾忌,隐瞒真心。如今她能毫不畏惧地笑看往昔,说出自己的情意,这说明她已经放下了执念。” 说着,他在空中写出一个字,问:“云卿,这个字,你可看清了?” “是个‘恨’字。” “云卿可知此字的含义?”了无道。 “请大师指教。” “恨字,左边一个心,右边一个艮。艮,止也,坚也。将心静止,使之坚硬,此为恨。心中存恨,情意渐消,难寻大爱,偏离正道。切记,切记。” 将了无的解字细细记在心间,云卿鞠躬行了一个大礼,“谢大师教诲。” “云儿。”丰怀瑾打破了沉默,他欣慰地看向她,“你陪着滟儿出谷吧。” 云卿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家师傅,难以言语。 “爷爷,是真的吗?可以吗?”小鸟猛地起身,拉住云卿的手,“不是说十年吗?还差六个月,您就肯放过师妹了?” “滟儿,风云清,心眼明,十年只是虚数而已。云儿,见你长大成人,为师甚感欣慰。” “谢师傅栽培,谢师傅爱惜。”云卿眼眶微湿,咚的一声跪倒在地。 丰怀瑾凌空一跃,银发白须如月下谪仙,他落到云卿身前将她扶起,道:“为师从未想过让你放弃报仇,毕竟你身上的血债常人无法体会。空话一句放下,未免太过儿戏。这九年多,我不准梧雨和滟儿在你面前提起南方诸国的纷争,为的就是让你静心悟道,潜心学艺。待羽翼丰满,心境大定,师傅便放你出谷,报仇雪恨。” “师傅……”云卿悄然落泪。 丰怀瑾轻叹一声,背手望月,“这些年南方四国风云突变,就在你进谷的第二年,荆雍两国出兵灭幽,幽王求助青国,青王应邀出兵,可名为助幽夺地,实为狼入幽国。第四年,幽国在三国的掠夺之下已只剩弹丸之地,而荆国则一跃成为南方大国。第五年,幽王秦褚被外戚钱氏幽禁,不久便饮恨离世。秦褚之子秦缪即位,他骄奢淫逸偏安一隅,于次年被勾结雍国的钱乔致逼死,昔日的幽国宰相今日已成为雍国的重金侯。” “雍王为何要封那奸相为侯,难道他忘了幽王的教训了吗?”云卿问。 丰怀瑾抚须一笑,道:“云儿可知为何幽国能在三国的威势之下,苟延残喘了五年?” 云卿摇了摇头。 “原因有三:其一,青、雍、荆三国各怀鬼胎,均想独霸幽国,数年来钩心斗角、战火不断。其二,幽国富足,赋税多出于南方一带。幽都虽然南迁,但库银充足、军粮丰裕。钱氏历代经营该地,是一言九鼎的豪族。为了掠得这块宝地,雍王不惜以利相诱,保住钱乔致的荣华富贵。 “其三,钱氏手中的西北军一直避而不战,兵力并未有太大折损。政治上游说,军事上保存实力,让幽国苟存了五年。不过世事难料,青国横空出世一个少年将军,仅一战就大破西北军,阵前斩杀了刘忠义,而后又义释败军,将十万大军收入囊中。青国占领了东南四州,与雍国成对抗之势。第七年幽国灭亡,领土被三国瓜分。以酹河为界,雍国霸占了商户林立的西南宝地,而青国占据了遍地粮仓的东南重镇,荆国仅仅得到了北方数州。” 说完时局,他又叮嘱道:“云儿此次出谷,为师不愿约束着你,随心而已,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梧雨就在南地游历,有什么事找他商量。遇到危险就回谷,师傅帮你解决。” “师傅……”云卿心头暖暖,哽咽出声。 “爷爷你偏心!”丰潋滟娇嗔地跺了一下脚,“小鸟一出去,你就说闯了祸别回来。师妹惹了麻烦,你还帮她扛着,偏心!” 丰怀瑾冷哼一声,道:“云儿比你知轻重,她不会胡来。倒是滟儿你,一出谷就闹个翻天覆地,每次都是梧雨替你善后。这次若再闯祸,你就别回来了!” 小鸟自知理亏,她嘟了嘟嘴,忙拉过云卿,兴奋道:“师妹,师姐带你见世面去,外面好吃的、好玩的,应有尽有,比谷里好千万倍。”说着还挑衅地看向自家爷爷。 “老哑。”丰怀瑾无视她孩子气的举动,招来谷里的管事吩咐道,“去把柳家小子放出来吧。” 小鸟突然僵住,旋即讨好似的扑到丰怀瑾的脚边,为他捶起腿脚,“爷爷,小鹤子被您逮住了?” 见师傅并不理她,云卿好意提醒道:“师姐忘了?每月月初谷口的石阵都会变换,柳大哥怕是迷在阵中了。” 小鸟立刻弹起身,拉着她一路狂奔。 “快,快!不要再磨蹭了,卿卿,花花世界在等着我们哪!” 清脆的声音在谷间回荡,山中巉岩林立,只听竹声松语。云卿迎着清风,踏月而去。 法流净土,淡月晴云。 春色将阑,拟歌先行。 红尘万丈,江湖坤舆。 山中岁月,谷里心情。 荆国国都渊城位于六国中心,地势颇为陡峭。时值日暮,晚霞如火,暮烟成碧。喧闹的街市沿着山坡蜿蜒而上,两侧楼台高低错落。街边客栈酒楼有的刚与街面平行,一些卖花童就站在街角,将粉色的桃花、白色的杏花递给楼里的食客。 云卿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只觉渊城虽似繁都的奢华,却处处流露着火辣辣的风情。 见她左顾右盼,小鸟嘿嘿一笑凑到她的身边,道:“这有什么好看的?待会儿师姐带你去开开荤,见识见识!” 开开荤?云卿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傻丫头!”小鸟轻笑一声,啪地展开画扇,一副风流才子模样,“你以为我们为什么要换这身男装?师兄的……”见柳寻鹤就在身边,小鸟掩饰般地咳嗽一声,道,“师兄的故人正是绿茹馆里的头牌梨雪,不乔装打扮怎么能见到她?” 闻言,云卿眉头微皱,她瞥了一眼一身精绣长衣、举止风流的柳寻鹤,对小鸟耳语道:“师姐,先前你说是因无意听到柳大哥一位红颜知己的身世,才得知师兄家人的下落,可对?” “是啊。”不知她问这个做什么,小鸟有些不解地看着她。 “既是红颜知己,又将凄苦身世告知,为何柳大哥任其苦海沉沦?还是柳大哥这样的红颜知己太多,已经见怪不怪了?”云卿定定地看着自家师姐。 “哎,这个也不奇怪啦,小鹤子是多情了点儿,但人不坏。”小鸟大大咧咧地说。 “师姐,我只知道换作师兄,就不会这么做。”云卿又道。 小鸟一愣,随即恍然大悟道:“怪不得师兄对小鹤子一直没好脸,原来如此啊。” 见状,云卿抚额叹息。虽然自家师兄她绝对力挺,但看师姐这副呆样,师兄的情路怕是艰难了。 “滟弟,卿弟,绿茹馆到了。”柳寻鹤道。 绿茹馆里跑出数个伙计,点头哈腰地上前牵过马缰。听见柳寻鹤的大名,老鸨不疾不徐地从楼里走出,娇嗔道:“这不是柳爷嘛,是哪阵风把您给吹来了?” 柳寻鹤不着痕迹地将银锭塞进老鸨的手中,笑道:“平妈妈真是风韵犹存啊。” “怨不得我们梨雪对您死心塌地的,柳爷可真是会哄人!”老鸨眉开眼笑,她瞟一眼小鸟和云卿,“哟,柳爷还带了两位爷来了。”她一扭腰,就向云卿招呼过来,云卿一闪身,躲过她的魔爪。 “这位爷好身手。”老鸨有些尴尬地笑笑,随后又黏到柳寻鹤身边,道,“我们家梨雪这些日子闹脾气呢,说是谁也不见。前日里我偷偷问她身边的小红,才知道原来梨雪那丫头一心就想着柳爷,都成痴了,为此还得罪了不少客人呢。” 她假意一叹,柳寻鹤瞬间明白,他取出两锭金子,一把塞进老鸨的手里,“真是苦了平妈妈了。” 老鸨眨着眼睛,笑得好不畅快,“哎哟,柳爷您真是大方。”说着招来了一个穿着花衣裳的龟公,眉开眼笑地叮嘱道:“快带这几位爷去灵珏厅,好喝的、好吃的尽管上,再去梨雪那里知会一声,就说姑娘盼的人已经到了!” “是。” 一行人缓缓而上,走进雅间。 “各位爷,我们梨雪姑娘来了。” 房门呀的一声,一阵清香袭来。只见一名身着鹅黄色罗裙的清秀佳人抱着琵琶,亭亭玉立。云卿微怔,这就是名满渊城的梨雪?姿容仅是端丽,远远称不上绝色倾城,与她想象中的头牌相去甚远。 “梨雪见过各位爷。”梨雪屈了屈膝,不卑不亢地站在那里,淡淡地看向座上,“柳爷,一别经年,可曾想念?” 好直白的问法,三言两语就勾勒出爽利个性。 柳寻鹤答道:“梨雪,这些年,每每到了梅雨时节,我都会想起你。” 梨雪微微一笑,拨动了一下琵琶,清脆的弦音生生地响在众人心头。“雪儿谢过公子的记挂。自从三年前柳爷不辞而别后,雪儿便封琴不奏。今夜,雪儿重拾旧琴,却不知如何弄弦。”说着,她瞥了柳寻鹤一眼。 “姑娘是寒了心吧?”小鸟愤愤地放下茶杯,瞪了内疚的柳寻鹤一眼,“这只秃毛鹤光顾着自己风流快活,却不知绿茹馆里姑娘的一片真心。” 雪儿不是什么正经女子,做不了贞女烈妇。前些日子有一个番商说是要娶我做正室,对雪儿而言,这样的机会怕是只此一次了。” 柳寻鹤闻言一怔,看着清丽的梨雪,道:“你……应了?” 梨雪深深地看了柳寻鹤一眼,嫣然一笑,“当然答应了。” 柳寻鹤偏过脸,轻叹一声,“那真是恭喜姑娘了,往日是寻鹤负了你。此后若是有何难事,就拿着我送你的紫玉璧到梁国慕城,寻鹤自会相助。”说着取出一支鎏金点翠步摇,轻轻地放在桌上,“这是我的一点儿心意,寻鹤虽非良人,但愿姑娘能觅得良配。”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梨雪丽容哀婉,纤指微颤地接过那支步摇,眼中带抹原来如此的决然。随后她眼睫一动,露出娇笑,“那就多谢柳爷了,雪儿有一联,若是公子们能对出下联,今夜雪儿便奏乐至天明。否则,诸位就请回吧。” “那可不行!”小鸟有些焦急地拽住梨雪的衣袖,“什么对联,我们对就是,姑娘别走。” 梨雪并不躲闪,只是略含深意地看向小鸟的耳垂,轻启朱唇,道:“转轴拨弦,弹琴也弹心。” 柳寻鹤并不言语,只是拿着瓷杯把玩着,不知在想些什么。小鸟见靠他不住,慌忙看向自己师妹。 云卿怜惜地看着这位潇洒断情的女子,轻轻开口,道:“倚门卖笑,谋生亦谋爱。” 梨雪猛地转头,惊讶地看着她。半晌,她抱着琵琶,上前行了一个大礼,“今夜之后,雪儿必亲掷此琴,断弦为知己。” 云卿起身扶起她,轻道:“既为知己,何须断弦,来日拂弦弄琴,岂不快哉?” 闻言,梨雪心生结交之意,她小心道:“小女子梨雪今年刚过双十年华,小姐若不嫌弃,可否告知闺名?”说完见小鸟、云卿皆是一愣,她不禁莞尔,“两位小姐腰肢纤细,体态柔软。别说梨雪,就算平妈妈也应早已看出,只是不说破罢了。” “姐姐好眼力!”小鸟拊掌笑道,“明人不说暗话,我叫小鸟,这是我师妹卿卿,今日我们是来……” 见她要说漏嘴,云卿抢过话来,“听柳大哥说梨雪姐姐不仅是渊城之花,更是名门之后,我们姐妹慕名前来。” 梨雪脸色微变,看向有些局促的柳寻鹤,道:“什么名门之后,小女子卖身青楼已有十几载,姓甚名谁早已忘却。” “咦,莫非姐姐不是渊城如氏?难道小鹤子你搞错了?”小鸟一听急了,赶紧追问。柳寻鹤见状站起身,道:“方才来时看见几个朋友,我去会会,你们先聊。” “哎,小鹤子,你说清楚再走!小鹤子!”拉他不住,小鸟气得直跳,“关键时刻真是靠不住。” 她转过身,看向脸色微白的梨雪,一根筋地问道:“姐姐你当真不是如氏?” 梨雪不理她,拿起琵琶就要离去,就听云卿道:“姐姐,难道你不想知道家人的下落吗?” 梨雪猛地停步,回头看她。 “适才姐姐听我一言便对柳大哥怒目相向,可见你极看重自己的身世,对柳大哥轻易告知别人甚是心寒,可对?” 梨雪冷笑一声,“小姐若是以此试探梨雪,倒大可不必。梨雪是蒲柳之姿,又是娼门之女,怎会碍着小姐和柳公子的缘分,小姐又何苦戏耍梨雪?” 见她误会,小鸟急急解释道:“姐姐你想歪了,我师妹和那个秃毛鹤没关系,只是姐姐你真的是渊城如氏?” “渊城如氏?如今渊城哪还有如氏?”梨雪惨然一笑,“是,我曾经姓如,如果我爷爷还活着的话,我该是渊城里的名门淑女。可现在我不过是一个倚门卖笑的章台女,只要有钱就能成为我的入幕之宾。这般回答,小姐您满意了吗?” “姐姐你别这样啊,我们不是这个意思,我们……”小鸟急得直赔不是。 “如姐姐,我们并不是戏耍你,方才那句问话也是真心的,你不想知道家人的下落吗?”云卿上问道。 娇娆的笑褪去,梨雪直直地看着她。云卿上前一步,在她耳边轻轻道:“你知道的,大皇子没死。” 是啊,她知道大皇子没死。那年她五岁,正是刚懂事的年纪。在那个早晨之前她是众人称羡的如氏女,她去世的姑姑是王上最宠爱的妃子,她曾经有一个表兄,可惜死在了襁褓中,至少当时她是这么相信的。可就在那个清晨,一切都改变了,她的爷爷和爹爹一去不复返,而她和母亲则被卖到了娼家。 那时她还小,不懂什么是官妓,直到母亲衣着凌乱地回来时,她才隐隐有了不安。 “梦儿,娘原想为你怎么也要撑下去,可实在做不到了……梦儿,记住以后不要说自己姓如……梦儿,大皇子没死,没死!” 那夜母亲抱着她喃喃说了许多,她只记住了这两句。而后几经转卖,已无人知道她如氏女的身份,直到她遇见柳寻鹤,误以为他就是自己的良人。 梨雪回过神,目色不明地看向云卿,问:“你是谁?”是和她一样身世坎坷的如家女,还是宫里的人?她兀自揣测着,就听云卿道:“大皇子是我师兄。” 她愣住,对上云卿的双目,她深深地看着,不知是希望还是害怕从云卿眼中看出一丝假意。可没有,她叹了口气,竟然有些轻松,又有些期盼。 “看来姐姐是信了,大皇子当年被我师傅所救,他年年在外,就是为了寻回如家的亲人。前些日子我师姐听柳大哥说起姐姐的身世,便立刻带着我来到渊城。方才我那般问姐姐,就是为了让柳大哥心虚离开。毕竟兹事体大,柳大哥是外人。”云卿解释道。 “是啊,姐姐,我们就是为了救你而来的。我师兄虽然不说,可只要他从外面回来脸色不好,我就知道他还是没有找到家人。”小鸟拉住梨雪的手道,“姐姐,跟我们走吧,我师兄见了你肯定高兴!” “我……”梨雪有些复杂地看向她。 看出她的犹豫,云卿道:“欢场无爱,柳大哥尚且如此,那番商又能怎样?姐姐不过是想有个依靠而已,如今姐姐有了家人,又何必将自己托付给那些过客?姐姐脱离火坑,与我师兄相认,岂不快哉?” “我……可以吗?”梨雪双目含泪,颤颤巍巍地抬起头。 “自然。” 三月二十,微雨。 如酥的春雨轻吻在青砖灰瓦之上,流下一道道暗色的水痕。道边的香樟树发出嫩叶,鹅黄色带绿的一点、两点,酝酿出可人春色。这里是边城,昔日的幽国北疆,如今已成为荆王的明珠城。 “流霞引花入天梦,飘雨催醒杜宇魂。”梨雪,现在该叫她如梦,望着窗外春色微微含笑,带着几分新奇、几分快意、几分欣喜。 “轻烟淡粉笼碧野,笑问边城第几春?”云卿接道,随后垂目看向手中朴拙的陶杯。这,已是第十个春天了。一切源于边城,不知又止于何处。唐三爷,十九姑娘,一别经年,别来无恙否? 见她发呆,小鸟不满地挥了挥手,“又想什么呢,卿卿?对了,那天你为什么阻止我去夜游荆王宫,不说清楚今天不让你吃饭!”她抢走正中的爆炒腰花,气呼呼道。 “死鸟,你那是夜游吗?你要是能剃了文太后的头发那才是笑话,你当宫里的禁卫是吃素的?这种显而易见的事儿还问你师妹,动点儿脑子好不好?”柳寻鹤瞪她一眼,又道,“咱们还在荆国境内呢,你安分点儿。” 小鸟做了一个鬼脸,将吃光了的盘子啪的一声放在桌上,道:“就算她请了天王老子来,也不该退却!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双杀一双,直接砍了那妖妇的脑袋,阉了她儿子就走!” “妹妹,”如梦替她擦了擦溅在身上的菜汤,叹了声,“来日方长,何必急于一时,无端伤了性命!” “雪儿,不,梦儿。”柳寻鹤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讨好道,“梦儿说得对,过几个月,等荆王宫平静了,咱们再去闹个天翻地覆去。我早就听说文太后有一枚流光宝珠,在暗夜中能发出七色华彩,梦儿,你可喜欢?” 如梦好似没有听见这番话,眼观鼻鼻观心。柳寻鹤自觉没趣,也不再言语。 “师姐,”云卿看着大口喝茶的小鸟,开口道,“头发少了,可以再长回来;宝物丢了,可以再搜罗。这些只能让文太后一时忿忿。” 小鸟闻言兴奋地睁大眼,“卿卿,你有什么好主意了对不对,快说来听听!” 云卿歪头看向她,“如梦姐不是说过吗,渊城皆知文太后和荆王生分得很,一个垂帘听政,一个年逾二十还是个傀儡皇帝。”她笑嘻嘻地看着迷惑不解的小鸟,故意停了一会儿,待看到她不耐烦地皱眉,才慢慢开口,“对于一个母亲来说,失去孩子的信赖,才是最痛苦的。一个是她最爱的权势,一个是她唯一的儿子。这样的二选一,会让那位太后娘娘夜不能寐。即使下定了决心,选择了一样,也会让她如割心尖,如剜双目。” 窗外,雨水顺着房檐快速落下,仿佛一道水晶珠帘,随风微斜。 “师姐,最痛苦的不是死,而是夜夜沉溺于将死的梦魇,茫然若失地活下去。”云卿柔柔说道,嘴角掩饰性地轻轻扬起。 小鸟忙握住她的手,急急道:“别想了,卿卿,你这样笑不好。” 反握住她的手,云卿微微摇头,“师姐放心,卿卿已经长大了,再说卿卿已有了师傅、师兄、师姐,不会再犯傻了。”只是在几个特别的日子,在几个特别的地方,就像是宿疾发作,她的心总会不自觉地抽痛。就像这边城,对她而言是黑暗的前奏,是噩梦开始的地方。 她没说,只默默地想着。 “没事就好。”小鸟一转语调,拍掌大叫,“小二!小二!” 雅间的门被推开,肩担白布的店伙计应了一声,“来了!客官还想要些什么?” “再来一盘爆炒腰花,上两盆剁椒鱼头!”小鸟豪迈地挥了挥手,“对了,千万别忘了拿三壶桃花酿!” 如梦笑问:“这么多,能吃完吗?” “吃得完,当然吃得完。”小鸟摇头晃脑地说道,“剁椒鱼头可是师妹的最爱,给她十盆她都能吃掉!” 云卿嘴角抖动,警告性地伸出两手,“当人人都像你这个大胃王?再栽赃嫁祸,就休怪本少侠使出十指神功了!”她一边搓着手,一边冷笑着向自家师姐靠近。 “臭卿卿,就知道欺负我!”小鸟扭着身子,一步步退向窗边,“你别乱来啊,小心我也挠你的痒!” “来啊,来啊!”云卿奸笑一声,继续逼近,“本少侠可不像某人,看到抖动的指头,都能笑晕过去。”说完扑了上去,不停挠她痒痒。 “哈哈哈……哎哟!”小鸟笑得前仰后合、难以自已,“救命啊!如姐姐救命啊!哈哈哈……” “好了,卿卿你就放过滟儿吧。” “不!偏不!” “不行了,哈哈哈……不行了!”小鸟半倚着窗,笑得眼泪直飞,“师兄!哈哈哈……师兄救我!” 云卿不屑一顾,露出采花大盗般的“淫笑”,“叫吧,拼命地叫吧,师兄还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呢!” “唉!”窗外飘来一声温润的叹息,云卿和小鸟俱是一愣。她俩互看了一眼,同时瞧向烟雨迷蒙的楼下。只见一名穿着蓑衣、戴着斗笠的男子立在酒家外,背着手看向木制招牌,“再回头?有意思。”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他慢慢抬起头来,神采飞扬,“卿卿,为兄刚巧就在这个犄角旮旯。” “师兄!”小鸟大叫一声,翻过窗子,径直从二楼跳下,猛地扑进他的怀里,“师兄!卿卿又欺负小鸟,你快给小鸟做主啊!” 丰梧雨嘴角满意地勾起,揽着她的腰,转眼便飞进了雅间。 “师兄。”云卿歪着头看向这个温文儒雅的男子,十年以来,他就像自家哥哥一样,给予了她无微不至的关爱。 丰梧雨脱下蓑衣,爱怜地打量着她,道:“这才出门三个月,卿卿又长高了,都快超过滟儿了。” “才不是,小鸟也在长呢!”丰潋滟跑到云卿身边,昂首挺胸,“师兄你看,卿卿还是比小鸟矮的。” 云卿坏坏地戳了戳她的肚子,她立刻曲成虾米状。“哈哈哈……臭卿卿,每次都耍赖!” 云卿笑嘻嘻地回过头,只见如梦直直地望着自家师兄,薄薄的嘴唇微抖,“你……” 丰梧雨偏过头,收起笑容,“这位姑娘是?” 小鸟揉了揉肚子,一把拽过如梦,问道:“师兄你瞧瞧她,有没有什么奇妙的感觉?” 丰梧雨挑着眉,瞥了小鸟一眼,随后微微向后退了一步,礼貌地看了看如梦。半晌,朝她拱了拱手,“恕在下直言,在下未曾见过这位姑娘。” 如梦目光灼灼地看向他,不由自主地向前跨了一步,道:“如本斋是我的祖父,如紫灵是我的姑姑,我是渊城如氏,名梦。” 丰梧雨蹙起眉头,怔怔地看着她 “梧雨兄同梦儿认识?”一旁的柳寻鹤道。 丰梧雨回头笑道:“家师同已故如尚书是旧识,一直命在下寻找如家家眷。” 他直直看向如梦,道,“姑娘,若家师知晓你尚在人间,必定喜不自禁。” “梦儿亦是,亦是。”如梦道,她既悲又喜,清秀的脸上布满了泪痕。 看着这对亲人喜获重逢,云卿暗暗为他们高兴。雏鸟分南北,云山隔至亲。待到花开时,梦起梧桐雨。 真好,真好。云卿鼻头一酸,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她撇过头,看着窗外的春雨渐渐停息,默默地叹了口气。哥哥,卿卿只想知道,你投胎去了哪里? 月下感到肩膀被重重地拍了一下,她连忙敛神,随着小鸟一同坐下。席间,丰梧雨对如梦笑容浅浅,可举手投足俱是关怀之意。云卿羡慕地看着他们从一开始的拘束,到后来自然而然的亲近。细细地将两人的表情记在心间,她咬着筷子,幻想着兄长未死,两人重逢,不由自主地笑出声来。 “卿卿!” 一声大喊忽地震动她的耳膜,重逢的场景像一块镜子被击得粉碎。云卿仿佛听见了镜子落地的响声,心头被尖利的碎片扎得生疼。 “卿卿,你怎么了?”小鸟奇怪地看着她,“刚才你傻笑什么?师兄叫了你半天,你愣是没反应,想什么呢?” 云卿眨了眨眼睛,掩饰地笑笑,“没想什么。” 师姐拧着眉,上上下下好一阵打量。云卿挑挑眉,拿起桌上的白瓷杯,一饮而尽。 见她故作无事,丰梧雨心领神会,他夹了一个鱼头放在云卿碗里,笑道:“卿卿,你托为兄打听的事有眉目了。” 闻言,云卿放下酒杯,举目看他,眼中满是急切。 丰梧雨慢条斯理道:“卿卿所说的日尧门,是一个杀人越货的神秘门派。据说,只要你出得起银子,没有他们办不到的事情。八年前,日尧门接了一单生意。趁着神医夜风举外出会友的时候,杀了他的夫人何藕冰。神医将夫人的尸首藏于云遥雪山之上,随后会同江湖好友,一夜之间端了日尧门。而后,夜风举便退出江湖,封针入山,八年以来从未离开过云遥雪山。” 一夜之间?那样的组织怎么可能在一夜之间被一网打尽?云卿心中顿生疑窦,她刚要开口,却见丰梧雨抬起食指,示意她稍安毋躁。 “没有人知道日尧门是何时建立的,也没有人知道日尧门的门主是谁,更没有人知道这个门派里有多少人。它的突然灭亡,让所有人都觉得诧异,而后传言纷涌,日尧门究竟有没有消失便成为了一个谜。” 小鸟听得兴起,为他斟满酒。丰梧雨抿了一口,继续道:“上个月,真元派的掌门,素有义满乾坤美誉的曹封曹前辈被吊死在真元总堂里。据他的大弟子,而后继承掌门之位的李仁瞿说,曹前辈的尸身上被印了一个太阳形状的记号,而这恰恰就是日尧门独有的标记。七日之后,汲谷门的门主赵染又惨死家中,身上亦有那种印记。日尧门重现江湖的消息在江湖上掀起了轩然大波,武林盟主汤匡松宣布将于五月初五,在梦湖召开武林大会,共商大事。” 丰梧雨放下酒杯,道:“师傅得到消息很是放心不下,托人传话来,说是滟儿这样不安分的个性,就怕她到时候非但照顾不好小师妹,反而会到处闯祸。”说着他似笑非笑地看了看小鸟,见她嘟着嘴,不由嘴角轻扬,继续说道,“恰好前日收到寻鹤兄的书信,说是你们将抵边城,我便连夜赶来,与你们汇合。此次,我还约了一位好友,他从翼国赶来,可能会迟些到。我们暂且在这里住下,等他几日。” 雨后初晴,夕阳如血。云卿站在客栈的后楼上,静静地看着院内的一树琼花,洁白得犹如未染尘的瑞雪。似琼如玉,高洁脱俗,着雨的花瓣显得格外清丽,摇曳在春风里,不时送来阵阵冷香。 她独自赏着花,直到花影渐没,才发现夜已经轻柔地抚上了她的衣角。她有些茫然地抬头,只见不远处便是酹河。一别十年,酹河依旧用一种被世人遗忘的语言,哼唱着古老的民谣。她心头闪过一个念头,突然好想好想再看看那条母亲河,这是一种莫名其妙、油然滋生的期盼。不愿抗拒,也无法抗拒。她飞身而去,抚过凉凉的琼花,指尖染上了淡淡的馨香。 换了几口气,她轻轻地落在河畔,幽幽凝望着暗色的河水。 酹河,为何得名?是诗人酣酒之后,举杯酹月,醇香的美酒汇成了滔滔的江河?还是千百年来,无数人折柳别亲,点点离人泪凝成了这一川碧水? 任思绪随着风儿畅游天际,她仰头望去,只见明月高悬。 香满亭,花满荫,清风织画屏。 脑中反复回荡着这曲小调,这是她年幼时,弄墨打扇哄她入睡的小曲,可惜只记得这一句了。她反复地哼唱着,起先只是轻声自娱,继而迎风高唱,歌声回荡在空旷的河面上。 一阵清幽的笛音飘来,云卿猛地睁开眼睛,只见漆黑的水上,一盏风灯似明似暗。船头隐隐地站着一个人影,悠扬的乐音飘来,俨然就是刚才她哼唱的曲调。 如此风雅的夜,如此有缘的同好,真是美事一桩。她微微一笑,更以内息传声,柔声哼唱着。笛音越来越清晰,原来对方也是懂武之人,亦用传音术让乐声绵远。 扁舟渐行渐远,风灯消失在黑夜中,笛声却依然回荡在耳边,真是让人惊叹的内息。云卿不禁艳羡,她理了理耳边飞乱的长发,转身离去,毫不犹豫。 缘起缘灭,皆随风;相逢擦身,莫停留。淡淡的,就很好。 月华溶溶,花影寂寂,她翩然飞入客栈,落在二楼的长廊里。心中还在回味着刚才的情景,她下意识地哼起那首小调。忽然就听身后师兄低呼一声卿卿,她回身笑望。 只见微黄的廊灯之下,丰梧雨缓缓走来,他身后跟着一名靛衣男子。待那人从阴影里走出来,云卿才看清他的相貌。五官完美得如同雕刻,冷漠刚硬,傲然而立。 云卿礼貌地行了个屈膝礼,眼角瞥见他腰间的一支竹笛。带着几分疑惑,静静地看向他,只见他沉静看来,眼眸里掠过一抹别样的神采。 丰梧雨带点儿玩味看向好友,道:“这位是我的小师妹,丰云卿。”随后又笑眯眯地看自家师妹,“这便是我说的,自翼国云遥雪山而来的那位朋友,夜景阑。” 春风微凉,携来淡淡清香。 寂寂寒月下,乌啼夜景阑。 第七章秾艳一枝细看取 此去数百里,一行人策马奔行。云卿一踢马腹,冲出晨雾,向远处隐约可见的城门驰去。 寂静的清晨,回荡着击鼓的声音。 “卿卿,我们已经进入青国莲州境内了。”小鸟小心地看着她。 青国的莲州?云卿神色有些复杂,要知道以莲州为首的东南四州,曾经是韩家的族地。她长长地叹了口气,伴着最后一声鼓响,抵达城下。 巨大的吊桥慢慢放下,嘭的一声落地,扬起了阵阵尘土。赶早进城的百姓挑着担子、背着包袱,踏着木制的吊桥,通过了足有三丈宽的护城河。云卿翻身下马,跟着师兄师姐走到城门下。她抬起头,借着晨光,看清了城门上刚劲有力的两个大字:蛟城。 这笔迹是如此的熟悉,她偏着头细细思量,突地睁大双目,眼眶微湿地看了又看。 “卿卿,这便是莲州的州府蛟城。”丰梧雨看着她,轻声道,“城门上的两个字是已故的韩柏青将军亲自题写的。” 果然,果然是她爹爹的手迹。云卿手指慢慢收紧,心脏剧烈跳动着。 呀的一声巨响,厚重的城门终于打开。顺着人流,她牵着马缓缓穿过坚固的外城门。步行数十米,就见两座内城门之间建着一个形状规整的瓮城。曲壁长长,青砖相垒,呈半月形。瓮城城门上悬着千斤闸和双扇木门,待穿过了月洞门,便可看见城楼上、马道下方分布着二十几个藏兵洞。洞口大门紧锁,旌旗飘扬,戎装整齐的士兵站于楼上,军容严整。 小鸟抬起头,赞道:“不愧是韩家的手笔,真是易守难攻啊!” 丰梧雨看了眼云卿,道:“别忘了,这里可是韩将军的故地。” 步入里城,只见宽阔的街道边遍植梧桐。那棋盘般整齐的长街短道,悬挂有序的门前灯笼,式样朴实的亭台楼阁,处处散发出熟悉的风情。蛟城,分明就是将军府的放大,就仿佛是韩家的后庭。 云卿随着师兄师姐进入客栈酒馆林立的南街,刚迈过牌坊,就听到一声兴奋的大叫。 “梧雨兄!寻鹤兄!” “司晨兄。”丰梧雨拱了拱手,对着来人微微一笑,“没想到在这里巧遇。” 谢司晨扬起浓眉,豪爽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这哪里是什么巧遇!我是受盟主所托,特地在这里迎候你们的。” “盟主?汤前辈?”柳寻鹤诧异地开口,不解地看着他。 谢司晨点了点头,帮小鸟牵过马,善意地冲她笑笑。小鸟抢过云卿手中的缰绳,随意地丢给他。看样子,两人早已熟识。 云卿暗自将陌生的一切记在心头,无意中发现身侧的夜景阑淡淡地看着她。想起昨夜,她脸上一红。 昨夜他们露宿野外,到了休息时分她出来寻,终于在林间的开阔地上看到了自家师姐的身影。她刚要出声叫唤,就见自家师姐诡谲一笑,伸出手将她推出树丛。她回过身去,却发现人不见了。 眼前一条山溪涓涓流泻,月色静静地倾泻而下,山溪如练,晃荡着细碎的银光。顺着水面上的一瓣山樱慢慢看去,她的目光被一个颀长的身影挡住。她心头一惊,猛地瞪大眼睛。只见散着衣襟的夜景阑背着手立在溪边,剑眉微微一挑,一双凤目冷冷向她看来。 她恍然大悟,她跳进了自家师姐挖的坑里。现在他这般看她,是不是当她是个女淫魔?该如何解释啊?她咬着下唇,局促不安地盯着地面,深吸一口气,刚要开口,却听头顶一声轻笑。 咦?她抬起头,却见夜景阑面无表情地看向远处,难道是她听错了? 那边厢丰梧雨看着与小鸟并行的那个高大男子,眼中闪过一丝不快。下一秒温润的笑容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脸上,他不露痕迹地插在两人的中间,拉着男子的手,介绍道:“这位便是有着江湖第一豪侠美称的潜龙门少门主谢司晨。” 谢司晨挥了挥手,谦让道:“这些个虚名,不提也罢。” 丰梧雨向他逐一介绍,“这位是夜景阑。” “你就是神医之子?”谢司晨大步上前,兴奋地说道。 夜景阑抬了抬手,容色淡淡,“幸会。” “啊,幸会,幸会。”谢司晨抓住他的手,热乎地攀谈起来,“刚到梦湖,便听说夜兄将代表夜风举前辈参加这次武林大会,大家可都在翘首企盼你这个神秘人物啊。” 夜景阑剑眉微皱,挣脱了谢司晨的拉扯,独立于众人之后。 那冒失的男子非但没有一丝尴尬,反而拊掌大赞,“夜兄好身手!” 丰梧雨看出好友的不自在,上前一步挡住谢司晨,继续介绍道:“这位是我的小师妹,丰云卿。” “丰云卿,好名字。”谢司晨善意地笑笑,“以后和你师姐来了雍国,谢大哥一定会好好招待你。”说着还瞥了小鸟一眼。 小鸟大大咧咧地捶了他一下,“又乱许诺!谢司晨你不知欠了本小姐多少顿饭了!” 不等谢司晨辩驳,就听丰梧雨继续道:“谢兄,这位是我的义妹,如梦。这位就不需我介绍了,柳寻鹤,大家都是旧交。” 谢司晨点了点头,领着几人进入街边的饭馆,一行人带着倦意,用起了饭菜。 “谢司晨,你还没说汤盟主为何要你来接我们呢。”酒足饭饱后小鸟问。 谢司晨放下筷子,一脸严肃,道:“十天前,赶来参加武林大会的空明派掌门朱启大和他座下的七名弟子,被人杀死在二十里外的桃花坞里。七天前,丛真派一行八人,被发现惨死在蛟城城南的密林中。三天前,澄明大师在酹河之上被人围攻,大师慈悲,不忍下杀手,却被偷袭的几人联手打成重伤。”他拧着眉,继续说道,“这三起事件显然是一伙人做的,目的就是破坏这次武林大会。为了避免惨事发生,汤前辈果断决定,将先到的人分成数组,分布于各个必经之地,前来接应。” “原来如此。”丰梧雨点了点头,直直地看向他,“昨夜,我等在蛟城以北的一处茂林,也遭到十多人围袭。” 谢司晨瞪大眼睛,低叫道:“围袭?” “是。”柳寻鹤接着解释,“那群人穿着黑衣,蒙着脸,布出很奇怪的阵法,很是诡异。” “嗯!”小鸟点点头,接口道,“他们每个人都拿着一条细细的链子,在空中一阵乱飞,便结成了一个巨大的网子,将我们围了起来。更可恶的是,他们三三两两地形成团状,同时进攻,左一个,右一个,神出鬼没的,比苍蝇还烦人!” 谢司晨皱着眉,自言自语道:“链子?结网?这是什么奇怪阵法?” 一个冷冷的声音突然响起,“金笼阵。” 云卿诧异地看向身边的夜景阑。这人怎么突然开口,吓得她差点儿噎住?桌上的其他人也像听见了哑巴说话似的,呆呆地看着他。 丰梧雨像是早已习惯了这种情况,温煦地问道:“夜兄,这金笼阵是何门何派的阵法,可否告知一二?” 夜景阑看了他一眼,淡淡解释:“金笼阵与银锣阵、红蜓阵、白蝶阵并称日尧门的四大奇阵。” “果然又是日尧门!”谢司晨一拍大腿,愤愤道,“那三起事件一定也是他们所为!” 这个日尧门究竟想干什么?消失了数年又横空出世,大张旗鼓地残杀江湖中人,还生怕人不知道,每到一处都留下了痕迹。想不通,真是想不通。云卿大惑不解,无意间一瞥,发现夜景阑凤目中滑过一丝了然,随后又恢复成一贯的冰冷。 用完饭,一行人步出饭馆。只见红霞袅袅地浮在蛟城的上空,路人车马沐浴在明丽的阳光里,摆摊的小贩殷勤地招呼着生意。春风穿梭在人流里,柔柔地拨弄着女子头上的珠花,轻轻地掀起酒家的布幡。这里,处处洋溢着鲜活的气息。 “你们知道吗?将军前日来到蛟城了!”人群里传来议论声。 “啊!将军回来了?” “听说将军只有一位夫人,还没有纳妾呢。” “有没有纳妾关你什么事?都生了两个娃儿了,还痴心妄想?” “哼,韩将军那么英俊潇洒,连前街的六婆都偷偷爱慕他呢!” 云卿看向四周,只见街边几个卖小吃的妇人你一言我一语,争得不可开交。韩将军?蛟城还有一个韩将军? “卿卿,怎么了?”如梦拉了拉她的胳膊。 云卿摇了摇头,“没什么,只是有点儿累了。” 小鸟打了个哈欠,口齿不清地说道:“困死我了!” 丰梧雨宠溺地摸了摸她的长发,轻声安抚,“等出了早市,咱们就上马。出了蛟城,再往东十几里,便到梦湖了。” “嗯,嗯。” 小鸟含混不清地应了一声,闭着眼任由丰梧雨牵着,歪歪斜斜地向前走去。随着出街的人越来越多,他们连人带马被堵在了路中央,夹在了那些小吃摊之间。 “花儿她娘,你一口一个将军,你可知道将军的大名?!”卖糕点的老板娘不依不饶地看着对面。 “知道!当然知道!”摆云吞摊的妇人放下面皮,拍了拍手,“韩将军是韩氏月字辈里的佼佼者,叫韩月……韩月……” 月字辈?难道是自己的堂兄弟? 云卿困意全消,她竖耳听着,一时晃神被拥挤的人潮冲得踉跄。眼看就要摔倒,右肘被人一托,她将将稳住身体。她舒了口气,抬起头只见夜景阑淡淡看来。晨光洒在他俊美的脸上,他松开手直视前方,依旧面无表情。 云卿跟在他身后,鼓起勇气道:“谢谢。”她偷瞟着夜景阑的侧脸,暗想其实他是个面冷心热的人吧。 “不用。”被这声突兀的回应惊住,云卿眨了眨眼睛,愣愣地看着前面那个颀长的身影,刚才是他在说话吗? 正迷惑着,就听早市里一声得意大叫,“哑巴他娘,我想起来了,将军名叫韩月杀,对不对?” 韩月杀?好凶险的名字,不过这又与她何干?云卿自嘲地笑笑。出了早市,众人翻身上马,缓行至东华门,忽见一辆马车卷着尘土狂奔而来。马夫半立起身,咬着牙,极力想要控制住受惊的骏马,车内传来稚儿的哭泣声和急急的询问声。 惊马狂奔,城门口一阵慌乱。行在前方的丰梧雨飞身下马,单掌扣住惊马的颈脖,只见马儿突然停下。 “彦儿!”伴着一声疾呼,一个娇小的身影飞出车外。 “驾!”云卿猛踢马腹,俯身而过,一把拽住了那孩子的腰带,将他紧紧地抱在怀里。 “姨。” 耳边传来娇娇的稚音,云卿低下头,只见那个留着寿桃头的孩子,眨着圆圆的眼睛,好奇地看着她。云卿看着喜欢,好一个粉嫩可人的孩子。 “彦儿!彦儿!”一个穿戴素雅的少妇急急地跳下车,眼角带泪跑来。 “娘。”孩子扭着身子叫道。 云卿小心地将他交给马下的那位母亲,她抱着孩子,向着云卿深深一礼,“多谢女侠救我孩儿!”说着,又转身向丰梧雨屈膝行礼,“多谢少侠出手相救!” 丰梧雨向她点了点头,“夫人不必多礼,以后请多加小心。” “几位如若不嫌弃,可否到府上小坐?”那女子温婉地一笑,轻轻地说道,“如此大恩若不郑重答谢,外子得知一定会责怪小妇人不懂礼仪。” 云卿看着她,诚恳道:“夫人,我们确有急事,不便逗留。” 她柔柔一笑,向后退了两步,“那小妇人就此拜别两位恩人,若是他日路经云都,请别忘了到东樾道的韩府做客。” 这女子进退有礼,娴静大方,一看就是出身大家。 “一定。”云卿微微颔首,策马离去。 “少夫人!少夫人!”迎面驰来三五骑,云卿并未注意。待她奔行百米,远离了城门,身后突然传来略微迟疑的叫声。 “夫人……夫人?夫人!” 只是云卿却不知这声惊呼是对她而言,更不知早市里有句话她竟然漏听。 “韩将军,名月杀,字竹肃。” 前幽文人曾染白有诗云:“梦湖何悠悠,青萍染碧流。细数丽春色,七分在莲州。” 锦鲤县,位于蛟城东南二十里外,此地依山傍水,钟灵毓秀。据古书《天庭传》描述,这里曾是幻海龙王敖律的人间别院。一日敖律化为龙形盘旋于碧螺山上,无意中看到一名美丽少女,龙魄忽动一见钟情,化身为人永结同心。龙王为了博爱妻一笑,将镇海明珠化为万顷琼湖。其妻南枝,日日在湖中浣纱,将清澈的湖水染成了碧绿颜色。怎知,人神殊途,二十年过去,南枝对镜梳妆,看着自己渐渐老去的容颜,暗自悲泣。一日龙王回天宫述职,临行前见爱妻酣眠,不忍打搅,便悄悄离去。南枝梦醒,发现人去楼空,以为敖律嫌弃自己年老色衰,不辞而别,遂投入琼湖,香消玉殒。龙王归来,悲不能已,哀鸣一声,劈开湖面,将爱妻葬于湖底。后人将琼湖改名为梦湖,因为,这里是敖律梦开始的地方,亦是梦幻灭的所在。 沿着烟柳长堤迤逦而行,云卿望着一碧万顷的梦湖,忽然想起了这段传说,她不禁欷歔道:“娇女笑浣纱,縠纹燕差池。秋风暗垂泣,红颜易老时。幻海游龙鸣,巨浪卷悲嘶。君心未曾改,只是妾难知。” “难知,南枝?”如梦转过身,望着不远处的汤家宅院,冷笑一声,“君心未改妾不知,芙蓉帐里欲语迟。” 小鸟抽出长鞭,用力一挥,道:“姐姐,待我去拔光了柳寻鹤的孔雀毛,将他押来向你谢罪!” “不必。”如梦拉住小鸟的手,宽慰道,“柳少侠是个风流多情的人,这点姐姐三年前便明白。秦楼楚馆,迎来送往,最不缺的就是情,最缺的也是情。”她轻轻地叹了口气,“三年前我恋上的便是他的多情,可如今出了火坑,重新活过,看到他对那些江湖名门闺秀温柔呵护,却不免怨上了他的多情。午夜时分,每每想起,常常怔住,我恋上的究竟是他的多情,还是无情?”她轻嘲一声,慢慢站起,粼粼的波光映照在她清丽的脸上,衬出了几分冷艳。“自从到了这里,如梦眼见这些江湖名媛的伎俩,竟想起了绿茹馆。在那个吃人的地方,日日都能看到这样的争斗。若是同她们争,那岂不是还身陷囹圄?与其如此,不如及早抽身,还我清明。” “好!有志气!”丰潋滟拊掌大叫,“可惜此处没有烈酒,不然小鸟定敬姐姐三杯!” 云卿偏头想了想,问道:“姐姐,是不是有时候我们爱上的只是爱而已?” 闻言,如梦一愣,听她又道:“在人孤独或是无助时,恰好有这么个人出现,让我们情不能已。可当梦醒时分,却发现那人不过是自己的执念。一切的一切不过是自欺欺人,顾影自怜而已。” 云卿边想边说,不知是对是错,她抬眼看向如梦,眼中既有迷惑又有清澈。如梦笑道:“没想到看得最透彻的,竟然是卿卿。” 此言令云卿有些意外,更让小鸟听得糊涂,她道:“姐姐你和卿卿打什么哑谜呢,我怎么听不明白?” 如梦轻轻地点了点她的额头,嗔道:“你呀,连身边人还未看清,当然不明白。” “什么身边人?什么不明白?” 云卿和如梦相视一笑,尽在不言中。 “哼!”小鸟挑挑眉,反过来打量起云卿,“说到身边人,我最近可是有意外发现呢。” “什么发现?” 小鸟眨巴眨巴眼睛,神神秘秘地开口:“姐姐你没发现夜景阑对我们的小妹很特别吗?” 特别?云卿瞠目结舌。 小鸟背着手,摇头晃脑道:“啧啧,本小姐就知道你们太大意了。姐姐你想呀,我们和夜景阑相处了快十天了,他有跟你说过话吗?” “没有。”如梦果断回答。 “对吧!”小鸟一拍手,目光灼灼地看向自家师妹,“据本小姐一路观察,除了师妹,姓夜的再没有跟女人说过话了。这足以说明,他对师妹别有用心!” 云卿白她一眼,“师姐,如果两个字也可以称为说话,你的结论才或许有理。”夜景阑一路上,对她说得最长的一句话,便是在早市里,那句若有若无的“不用”。 小鸟坏笑一声,撞她一下,“就算是两个字,也足以说明他待你不同了。对了,那天城外夜宿,师姐给你创造的机会怎么样,有没有发生什么?” “城外夜宿?”如梦有些诧异地看向云卿。 “师姐,我还没找你算账呢,你倒先提了。”云卿怒极反笑,向如梦道明实情。 “滟儿!”如梦看着小鸟,“你……你竟然偷看夜少侠洗澡!”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小鸟无所谓地摸摸头发,一脸惋惜。“姓夜的耳力太好了,听到一点儿响动就没再脱了,太可惜了!”随后她一脸奸诈,献宝似的道,“不像谢司晨那家伙,嘿嘿,他是脱完了上身,才发现被人偷看的。”她指了指右肩,“他这里有个胎记,很小的一个圆圈。我真的看到了,真的!” 云卿与如梦对看一眼,默默无语,并着肩向前走去。 “梦湖美,梦湖水,鸳鸯戏水共双飞。碧螺秀,碧螺危,叠嶂入霄把天摧。”不远处的湖亭里传来娇滴滴的歌声,“陇上花,陇上娘,姑射仙姿画中魁。水边苇,水边郎,一见钟情定良媒。” 一行三人慢慢走向歌声频传的水榭凉亭,只见几位二八佳人嬉笑打闹,当中那位弄筝唱曲的女子,正是武林盟主汤匡松的爱女汤淼淼。 待她们走近了,汤淼淼突然停止了歌声,面色不善地看着小鸟道:“是哪阵风把艳丽无双、风情万种的丰潋滟丰大小姐吹来了?”她咬着牙,将“丰”字说得格外响亮,亭中美人掩袖而笑。 “哼!酸梅汤,你少恶心人了。”小鸟柳眉倒竖,叉着腰,一字一句地说道,“再说一遍,本小姐对你的谢司晨谢大哥没有兴趣!我和他只是兄弟,你要酸别找我。” “兄弟?”汤小姐站起身,细细打量着她,“就瞧你粗鲁没有家教的样儿,谢大哥会与你相交?” 云卿沉下脸,冷冷地看着口舌毒辣的汤大小姐。刚要开口,却听如梦不咸不淡地说道:“家教?”她清澈的眼眸扫过汤淼淼,“的确没看出什么家教。” “你!”汤淼淼狠狠瞪来。 “你什么你!”小鸟拦在如梦身前,指着汤淼淼大声说道:“你别癞蛤蟆唱支歌,就当自己是天鹅。” “什么呀,太过分了!” “淼淼不要气,别和她一般计较。” “淼淼,她那是在嫉妒你。” 打扮得桃红柳绿的一干女子,又是劝又是骂,好不热闹。 云卿轻笑一声,摇了摇头,转身看向微波细浪的湖面。只见红日西斜,阳光洒落在泛着涟漪的梦湖上,反射出鱼鳞般的光彩。远远的一排金色的旌旗迎风招展,将梦湖一分为二。据说五月初五,青王凌准将驾临锦鲤行宫,与众位王子共度端午节,一泓碧水因此被分成了内外两重。她有些遗憾,梦湖的全景怕是看不到了。 她惋惜地叹了口气,却听见自家师姐气呼呼地说道:“嫉妒?告诉你们,就她那破锣嗓子,我还不屑听呢。”说着仰起头,得意地挑了挑眉,“今天就让你们见识见识什么叫天籁之音,卿卿!” “嗯?”她转过头,自然地应了声。 “我怕她们听到大姐的弹唱,会自惭形秽去跳湖。”小鸟瞥了众女一眼,状似慈悲地说,“所以啊,卿卿,你就随便唱一首,千万不要使出全力。” “她?”汤淼淼轻蔑地看了云卿一眼,“无名小卒,姑且一听。”挑衅道,“这筝就借你一用,好好唱,让我们听听,什么是天籁之音!” 云卿有些恼怒地看向自家师姐,只见小鸟两手交握,一脸恳求。她略微叹息,只得应下。她坐在筝前极目远眺,心下平静。她指尖轻挑,只听弦声清越,如莺啭凤鸣,真是好琴。她嘴角微微扬着,慢慢地抚上一曲。只听乐声铮铮,如松岩秀峭长风起,又似烟波浩渺浪涛激,不禁大悦,闭上眼,挥袖抬臂,将胸中的松涛竹籁和成曲,将心中的天峰海涛寄弦音。云卿只觉情绪激越,魂魄飞离,直上九重霄,恍惚间畅游天际,似到了昆仑仙境。 她慢慢睁开眼,看着眼前的人间美景,一时兴起,不禁念道:“烟柳白堤绿婆娑,玉鉴琼湖楚天阔。红轮西坠残霞寞,血玉盘里一碧螺。” 暮霭之中,一艘画船缓缓地驶来,船桅上一面旌旗迎风飞扬,旗上绣着一个斗大的“宁”字。红色的画船停在旌旗招展的湖界处便不再靠前,只是停在那里,随波微动。 见众人怔住,小鸟有些得意,她想着乘胜追击,又提醒道:“卿卿,别忘了歌,随便唱一支。” 云卿微转曲调,启唇唱道: “山清水秀幽静静, 湖上飘来风一阵, 啊,心呀心呀,静呀静。 黄昏时候人稀少, 半空月影水面摇, 啊,心呀心呀,静呀静。 水草茫茫梦湖爱, 飘来阵阵芦花香, 啊,心呀心呀,清呀清。 水色闪光银线摇, 湖面点点是帆影, 啊,心呀心呀,清呀清。” 半晌曲终弦静,四下无语。云卿爱惜地拂过筝面,抬起眼,只见亭外一道身影,夜景阑站在柳下,握着竹笛,定定地看向她,凤眸里流光溢彩,容色微暖,别具风情。 一阵响亮的掌声,丰梧雨携着友人从远处走来,赞道:“胸中有沟壑,落弦非凡音。卿卿先前的那一曲,境界寥廓,气吞天地,真让为兄汗颜。” 如梦施施然走来,拉过她的手,道:“而后的那一首弦歌,清丽婉转,让女子艳羡。” 被他们这么一调侃,云卿脸颊不禁发烫,她偏过头只见那艘画船收起铁锚,缓缓向内湖行去。 “宁?青国宁侯?”丰梧雨低语道。 他身后的谢司晨颔首道:“青国的九殿下,没想到丰小师妹一曲清歌,竟然引得王孙停船静听。”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凌翼然?云卿愣愣地看着涟漪阵阵、波纹浅浅的湖面,回想起掬月殿里的那个小小少年,一时恍然如梦。 见几位俊逸少侠驻足亭外,众女出亭相迎。汤淼淼毫不顾忌地拉住谢司晨的衣袖,撒娇似的说道:“司晨哥,你要是早点儿来就好了。淼淼唱了数曲,大家都说和丰姑娘不分上下呢。”说完征询似的看向一旁少女,那人慌忙点头,“是啊是啊,淼淼姐姐唱得比那位姐姐还好呢。少主你没听到,真可惜。”说着不时地瞟向烟柳之下,当看到数位女子面色娇羞,携手欲靠近一脸寒冰的夜景阑时,她咬了咬唇,快步走去,突然脚下一崴,低叫一声,向他扑去。却见夜景阑双目视远,脚下轻转,瞬间闪开。 云卿瞠目结舌地看着在水中奋力挣扎的女子,再看向面无表情的夜景阑,只见他收回远眺的目光,直直地与她对视,面容舒缓,仿若冰消。 眨眼间柳寻鹤已将那位落水少女救上来。“唐小姐,受惊了。”他温柔地递出锦帕,少女狼狈不已,苦着脸,泫然欲泣。柳寻鹤叹了口气,不解地看着夜景阑,语带微责,“夜兄,你为何闪开,任由唐小姐落水?” 夜景阑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翩然而过,只留下冷冷的两个字,“不熟。” 人虽去,寒气犹存,浓浓地笼在那位少女的眉头。她愣愣地站在原地,发落水滴,面覆清泪,一副楚楚之姿。谢司晨皱了皱浓眉,脱下外衣为她披上,低低安慰道:“雨晴别难过了,快回去换身干衣。”她扭了扭身子,抹了抹泪水,一脸不甘。 “晴儿。”远远地传来一个清脆的女声。 少女愣了一下,愤愤地看了看周围看热闹的众人,呜咽一声向烟柳长堤跑去,“十九姨!” 只见一名盘着发髻的中年女子张开手,抱住湿漉漉的少女,指尖轻触她的面颊,圆圆的脸上露出疼惜之色,“晴儿,怎么了?” 眼前的一幕与记忆中酹河船上的场景霎时重合,云卿脑中轰隆作响,震得她站在原地。那动作、那声音,怎会如此相像! 长堤之上,走来一个男子的身影。借着夕阳的残光,云卿看清了他的模样,相貌平淡无奇,只是有一双深邃的眼睛,真是越看越像! “少主。”那男子弯了弯腰,向谢司晨行了个礼。随后狠狠地瞪了少女一眼,吓得她躲进了妇人的怀里。 妇人埋怨地开口:“好了,三哥。晴儿受惊了,你就别再凶她了。” 云卿眯起眼睛,细细地打量着那对男女。这究竟是她多心还是冥冥之中有神灵在提醒? 红日没入碧螺山,月儿在云的簇拥下,悄悄地越过山峰,静静地步上暗蓝色的天幕,为夜色送去清辉。风抚芦花,白絮纷飞,摇摇荡荡,苇有暗影。 藏身苇中的,是温顺的水鸟还是噬魂的恶灵? 第八章鬼灯如漆惊暗鸦 云卿一夜无眠,她辗转反侧,脑中一遍遍地回放着那段灰色的记忆。像,又不像,一切似是而非。她拢了拢长发,下床梳洗。 云间溢出五色霞光,群山之中喷薄出金红色的光辉。朝阳将清晨的薄雾燃烧殆尽,迎着晨光,云卿飞过院墙,踏花逐叶,且行三四里,来到风生水起的湖畔。她闭上眼,深深地吸了口气。待气行两个小周天,她忽然睁眼,手持销魂剑,银刃光转,使出酣畅淋漓的“清狂”剑法。她将胸中郁气一扫而空,手中的销魂剑脱掌而出,长鸣一声,抚水而过,随后如一条白练缠上了她的腰际。 “把酒聊醉老俗僧,我笑红尘皆清狂。”她朗声长吟,收势而立。感到周围气息微动,她足下一点,穿过竹叶,一把抓住了那道暗影。 只见眼前这人细眼微吊,似笑非笑,目若桃花,眉若远山。云卿陡然松开他的衣领,怒目而对。 凌翼然浅浅一笑,声音婉转道:“姑娘好耳力。”他抬起手,用扇子敲了敲随从的头,笑骂道,“粗声粗气的,吓到了姑娘,还不赔罪!” 那位长相讨喜的随从摸了摸脑袋,向她深深一鞠躬,“六幺无知,坏了姑娘的雅兴,在这儿给姑娘赔礼了。” “不用,没什么。”云卿说完转身便走,只听得身后脚步沙沙,回头一看,凌翼然摇着扇子,笑意醉人,“姑娘请。” 云卿瞥他一眼,飘走数百米,仍感到身后有风。她回身而望,却见凌翼然背着手仍跟在身后,虽然略显吃力,却仍旧眼眉弯弯。 “你究竟要怎样?”云卿停在竹叶之上,不满地看着他。 凌翼然明眸微睁,浓浓的兴味笼在眉间,“姑娘好轻功,竟能着叶而立。” 云卿并不言语,只是微愠地看着他。凌翼然眸光流转,比夏阳还要明媚。半晌,他仰头大笑,“没想到姑娘的耐性如此之好,在下甘拜下风。”说着他跃上枝头,向云卿作了个揖,“在下欲往驰流山庄,迷路到此,恰见姑娘舞剑,便驻足欣赏。我主仆二人初到此地,想劳烦姑娘引路,不知可否?” 看了看竹下仰着脖子的随从,云卿无奈地叹了口气,飞身而下道:“好吧,不过得走快点儿,我不想误了早饭的时辰。” “多谢姑娘,姑娘真是好心。”身后传来欢快的道谢声,“主子,六幺今天出门的时候看了看黄历,上面说宜出行,果真不假呢!小的觉得要是上面再写个有贵人相助,那就更准了!” 啪!又是一道扇击声,凌翼然金石般的声音传来,“油嘴滑舌,安静点儿。没见着你唧唧喳喳的,惊起了迟起的林鸟?” “是。”六幺的声音不情不愿,很是孩子气。 呼吸着清晨清新而略带暖意的空气,云卿步子都变得懒散了些。她掩着嘴,慢慢地打了个哈欠。 “把酒聊醉老俗僧,我笑红尘皆清狂。”身后传来凌翼然玩味的吟诵,她并不理会。三人走在湖畔,听着莺歌水响,很是疏懒。 “昨日的梦湖之南,那首豪情激越的筝曲乃是姑娘所奏吧?”云卿闻言微怔,慢慢地回过身去。只见凌翼然脸上没有了玩笑之意,很是认真地看着她,那语气没有半分迟疑,“颇有一日看尽天下色,御风直上九重霄的气魄,姑娘好气魄!” 云卿站在绿柳之下,有些迷惑地看着他,道:“你是如何得知?” 凌翼然微微一笑,眼神迷离。“闻曲识人,听诗画心,在下从来不会误读。这气吞山河、睥睨红尘的奇女子,”他手指竖起,指了指湛蓝的天空,“普天之下,怕是只得一人。”说完,灼灼地直视,仿佛要看进她的心里去。 “那殿下的天下怕是小了些。”见他面色微讶,云卿也学着勾唇一笑,道,“公子一身贵气,气势逼人,想必就是昨日在湖上不请自来的宁侯殿下吧。驰流山庄在此,请便。”说完飞身离开,不带一丝犹豫。 “有意思。”凌翼然声线微颤地笑了,一双美目直追着她的身影渐渐远去。 云卿走进分住的西厢,只见小鸟正伸着懒腰从房里走出。“卿卿,去哪儿了?起得好早啊。”她道。 如梦拉过两人的手,道:“好了,人齐了,别让人家等着咱们。” 西厢是女眷休憩之所,饭厅里也全是天南地北、风情各异的江湖女子。不过在众人之中,最为特别的就属璇宫了。璇宫女子个个秀美且终身不嫁,一身月白纱衣似是故意显示出她们的纯洁无瑕。璇宫宫主秋净尘眉心一点美人痣,丰润素美,从面容上看不出真实年纪。她走进饭厅,朝小鸟这里瞥了一眼,目光冷冷。 见状,云卿点了点自家师姐,“看来秋宫主对那件事还是未能释怀。” “哪件事?”如梦好奇地问道。 “哼,那根老黄瓜就是小心眼。”小鸟向那边嘟了嘟嘴,轻松地说道,“半年前我和小鹤子夜探璇宫,一个不小心打碎了她们那什么紫晶圣女像。结果秋净尘这根老黄瓜把我和小鹤子逮住,在地牢里关了一个月。直到师兄来赔了三次罪,她才放了我。”小鸟咬着筷子,低声说道,“告诉你们啊,别看她不显老,其实已经三十六了。真的!本鸟可是江湖包打听,这样的绝密消息一般人我还不告诉他。”说着得意地扒了几口饭,米粒子沾了一嘴。 “还有啊,”她一抹嘴巴,愤愤道,“你们看到那个穿桃红衣服的丫头了没?”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那名少女袅娜俏丽,眉间暗带风情月意。“别看那丫头看起来成熟,其实她还未满十四。”小鸟语气不善地说道,“她是无焰门门主林成璧的胞妹林可颜,这个风骚露骨的小丫头竟然对师兄示爱,真是可恶。” 云卿和如梦对看一眼,心下明了。敢情这位不是二愣子,只是还闹不明白自己的心意。看来师兄不用等多久,就能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一顿早饭吃了半个时辰,其间又是听小鸟解说,又是看几个女子斗嘴,真是好不热闹。云卿跟小鸟和如梦聊了一会儿,困倦渐渐抚上了眉梢。夜不能寐,日不能醒,看来颠三倒四的作息着实不可取。她辞了两位姐姐,迷迷糊糊地向卧房走去。行至假山处,隐隐听见男女轻语,似在诉衷情。云卿立刻停下脚步,虽然她不愿听人秘密,可如果现在走出去一定更显尴尬。她斟酌一番,躲在了山石之后,眼观鼻鼻观心,不多久便沉沉睡去。 “卿卿!卿卿!”混沌之中,熟悉的声音由远及近,传入她的耳际。 “滟儿,我在这里再找找,你往那边去看看。” 脑中渐渐清明,她走出假山,懒懒地打了个哈欠,“我在这儿呢。” 小鸟气呼呼地走了过来,看一眼她裙角的草屑,怒道:“臭卿卿,大家找你一天了,你却在这儿睡得舒服!” 一天?云卿仰头而视,只见红日西斜,天边燃起了火烧云,她抱歉笑笑,“没想到今日这么好眠,对不起啦,师姐。” “你呀!”如梦摇了摇头,帮她拍了拍裙角,“为了找你,表哥他们已经沿着湖转了两圈了。” “对不起。”云卿羞愧地低下头,“下次不会了。” 小鸟一把拽起她就跑,“快点儿,快点儿,晚宴就要开始了!” “晚宴?什么晚宴?”云卿问。 “听说来了一位王侯,汤盟主特地设宴招待呢。快点儿走,去晚了,师兄身边的位子又要被那个林可颜占了!” 三人轻步走入宽敞的正厅,只见一张张圆桌整齐地摆放着。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穿着各色服饰的江湖中人三三两两地聚着,有的拊掌大笑,有的偷偷窥探,有的一脸热情,有的神情黯然。偌大的江湖浓缩成一杯酒,大厅里百态丛生,让人回味再三。 “那里,那里!”小鸟拖着她来到一个偏僻角落,只见丰梧雨长长地舒了口气,“卿卿,你都到哪里去了?” “到哪里去了?这丫头躲在假山后面睡了一天!”小鸟抢着告状。 云卿不好意思地撇了撇嘴,“师兄,对不起,让你操心了。” 他温润一笑,“为兄倒没什么,倒是劳烦了夜兄也一同寻找。” 云卿抬起头,怔怔地看向一侧的夜景阑。他也定定望来,眼中流淌过一丝笑意。 “好了,好了,快坐下吧。”小鸟贴着自家师兄快速坐下,挑衅似的看着快步走来的林可颜。 云卿见她只知防着外人,却不见身边自家师兄似一只狐狸般的表情,不禁转身偷笑,谁知正对上夜景阑的凤眸。 “终于找到你了。”身后传来淡淡的笑声,云卿偏过头,只见凌翼然信步走来。 “姑娘,我家殿下都找了你一下午了。”六幺咧着嘴巴,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 丰梧雨瞟他一眼,起身行礼道:“江湖散人丰梧雨见过宁侯殿下。”他笑得温润,却略带疏远之意,“不知殿下找我小师妹有何事?” “小师妹?”凌翼然一笑,“今日本侯微服而来,半路上竟迷了道儿,幸得这位姑娘善意相助,这才平安到达此地。”他向前走了一步,身体微微前倾,道,“本侯唐突,敢问姑娘芳名?” 云卿略略退了两步,不想撞到了身后的夜景阑。她刚要道歉,却只见他转过身,目光冷然地与凌翼然对视。半晌只听凌翼然冷笑一声,声线愈发婉转,“姑娘?”他长长的睫毛笼在桃花眼上,将双眸描画得更加神秘诱人。 丰梧雨将一切看在眼里,他不着痕迹地将云卿挡在身后,拱手道:“小师妹那只是举手之劳,殿下不用如此记挂。” “既然如此,本侯也就不强人所难了。”越过丰梧雨,凌翼然深深瞟她一眼,随后转过身去与周围的江湖人物逐一寒暄,神态甚是亲和。 云卿舒了口气,见夜景阑眉头若有若无地皱起,眼中似有微浪涌过。她暗自揣测这人十分讨厌被人触碰,怕是在气她刚才那一撞吧,于是她行礼道:“夜少侠,刚才是我莽撞了,真是抱歉。” 夜景阑微讶,低低回道:“不必在意。” “无焰门门主林成璧林大侠到!”门口一声高喊,林成璧行步如风,领着几个带刀随从,快步走入大厅。 凌翼然客套地拱了拱手,道:“久闻大名,如雷贯耳。” “这位是?”林成璧一脸迷惑地看着汤匡松,汤盟主抚须而笑,恭敬地向凌翼然躬了躬身,“这位是青国的宁侯,九殿下。” “九殿下。”林成璧不卑不亢地行了个礼,“素闻九殿下寄情山水,是个逍遥快意之人,今日一见,果真风流。” “今年瑞阳父王移驾锦鲤行宫,本侯特意赶来与父王共度佳节。昨日才到,便听说武林大会将在此地举行。本侯一时来了兴致,便过来凑凑热闹,顺便结交友人。”凌翼然笑着看向汤匡松,“今日前来,与盟主畅谈,顿觉获益良多,比起那些个朝臣文人,本侯更喜欢和江湖侠士结交。畅快,畅快啊!”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汤匡松爽朗一笑,“没想到殿下如此看得起我们江湖中人,来来来,让老夫为你逐一介绍。” 凌翼然笑眯眯地点了点头,随着盟主移步而去,“殿下,江湖之中有四大名门,其一便是刚才为您介绍的无焰门,林门主以‘流火掌’闻名天下。” “东无焰,西潜龙。”盟主领着凌翼然走到西南边,“这位便是潜龙门少门主谢司晨,别看谢少侠年纪轻轻,他的一手‘无双刀法’可是威震江湖啊。” “南檀济,北璇宫。”汤匡松恭敬地向大和尚行了一个礼,“这位便是檀济寺的越溪大师,大师的‘无相神功’堪称一绝。” “本侯年幼时曾去过繁城的檀济寺,真是古朴静幽。”凌翼然两掌合十,颇为诚恳地说道,“若有机会再去,还请大师开坛说法,度我越凡尘。” “阿弥陀佛,殿下客气了。” “再来便是璇宫了。”汤匡松引着凌翼然来到一众白衣女子身前,介绍道,“这位是璇宫宫主秋净尘女侠,璇宫一直是江湖上的传奇,宫中全为女子,且个个秀美异常。更重要的是,历任宫主皆以‘繁花似锦’剑法独步江湖。” 凌翼然面露惊异之色,退了两步,向秋净尘作了一个揖,“女中豪杰,巾帼不让须眉,佩服,佩服。” 秋净尘一脸得意,回礼道:“殿下贤明,早有耳闻,今日得见,荣幸之至。”说着指了指身边那位蒙着脸、身材窈窕的女子,“这位是小徒秋晨露,璇宫的新任圣女。” “久仰,久仰。”凌翼然点了点头,便随着汤匡松来到主席坐下。 客套过去,宴席开始。各桌拼酒的拼酒、划拳的划拳、寒暄的寒暄、激辩的激辩。一时之间觥筹交错,人声鼎沸。云卿好奇地打量着周围一切,忽地与那双桃花眼对上。凌翼然优雅地举杯,向她这边微微颔首。云卿愣了一下,刚要还礼,却见夜景阑潇洒地拿起酒杯,冷冷地与凌翼然对视。 云卿来回打量着这二人,心道他们该不是惺惺相惜吧,不像啊,难道以前就结过梁子?果然,凌翼然似冷哼一声,夜景阑容色极寒,而后像是商量好似的,两人同时一饮而尽。 正当此时,由远及近有人大呼道:“不好了!不好了!” 斗酒声声的大厅骤然安静,汤淼淼抱歉地向众人点了点头,咬牙切齿道:“嚷嚷什么!” 那名家丁一脸惨白,颤抖道:“适才,小的陪老爷出恭,等了半天不见老爷出来。小的起疑就进去寻找,却见……” 汤淼淼这才慌了神,下了酒席大声询问:“我爹怎么了?快说呀!” “却见老爷七窍流血,倒在了……倒在了马桶旁边。再一摸,已经没了……没了鼻息!” 此言一出,四下惊愕。汤淼淼瞪大双眼,直直地向后退去。充满酒香的大厅里,隐隐约约弥漫着一股阴谋的味道。 夜景阑从内室里走出,冷冷淡淡。 “夜兄,怎么样?”谢司晨扶着摇摇欲坠的汤淼淼,疾步上前,大声询问道。 “一掌毙命。”夜景阑惜字如金。 “一掌毙命?怎么可能?” “贼人是谁,太厉害了!” “一定是日尧门。” “日尧门竟有如此高手,情况堪忧啊。” 一时间,议论声起,众人皆惊。 “没有中毒?没有迷药?没有其他的痕迹?”汤淼淼虚弱追问。 夜景阑摇了摇头。 “不可能!不可能!”汤淼淼紧紧地拽住谢司晨的袖子,歇斯底里地说道,“凭我爹爹的身手,怎么可能被人只一招就夺了性命!夜少侠,请你再细细查查,一定有什么地方漏掉了,一定是这样!” “一掌毙命,别无他迹。”夜景阑面无表情。 一名手持金环大刀的粗鲁男子拨开众人,振臂吼道:“不用多想,这一定是日尧门的余孽做的!只要手刃贼人,就可以为汤盟主报仇!” “我同意铁兄的观点,不如连夜追去,这次彻底断了那群鼠辈的贼根,灭他满门!” “对!对!” “我们走!” 一人振臂,百人呼应,刹那间,群情激愤。 “走?往哪走?”谢司晨低低沉沉地开口,“贼人都不知在何地,要走到哪里去?” 一句话像是冷水泼下,浇得众人没了声息。 “阿弥陀佛。”越溪大师立掌上前,“老衲认为当务之急,应是将汤盟主的遗体好生安放,送他西去。至于是何人所为,还应从长计议。” “大师所言甚是。”无焰门门主林成璧点了点头,补充道,“说不定贼人此时正在暗处,等着我们慌了手脚,而后趁虚而入。” 璇宫宫主秋净尘向四下犀利地扫视,“也许贼人就混迹在我们之中。” “我们之中?” “是谁?” 众人满脸疑惑,互相打量着。 一旁云卿藏在树影中,低声自语:“嗯,在茅厕遇袭,神志清醒,一招毙命,应该是熟人所为。” 忽然周围一片安静,她慢慢地抬起头,见自己成为了众人瞩目的焦点。她立刻噤声,藏到自家师兄身后。心道自己真是大意,竟忘了江湖中人个个耳聪目明。 凌翼然开口道:“正如汤小姐所言,汤盟主武艺精湛,面对贼人不可能毫无还手之力。”他轻转美目,似笑非笑地看向云卿,“本侯倒很是赞同那位姑娘的看法,汤盟主应是看到熟人,一时放松了警惕,才惨遭毒手。”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熟人?”谢司晨对众人道,“在下有个不情之请,请诸位回忆一下,方才有谁离席?”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晌,两三个身影从人群中闪出。一名壮汉粗声说道:“当时我也去出恭,不过没有看到汤兄。”感觉到旁人怀疑的目光,他红着脸,急急辩驳道,“不是我!娘的,看什么看!” “好了,刘伯伯先别恼,大家也别乱猜疑。”谢司晨俨然成为主事的,他看向出列的另一名男子,“敢问裴兄刚才去了何地?” 白衣男子扬起长眉,瞥了他一眼,道:“在下不胜酒力,到湖边吹风去了。” 谢司晨斟酌一下,轻声问:“可有人证?” 男子冷哼一声,“当时湖边只有我一人,你们爱信不信!”说着甩袖背身,胸口剧烈起伏,一脸愤愤。 一位璇宫宫女看了看身边的秋晨露,细声细气地出言,“我们圣女近日里身体不适,开宴不久便携着下女离席了。” 谢司晨微微点头,看了看三人,慢声道:“圣女如果不舒服,可以先回西厢歇息。” “司晨哥!”汤淼淼不满地看着他,“还没有查清楚,怎么能让她离开!”说着还眯起眼睛,目光不善地打量着秋晨露。 “汤小姐是在怀疑小徒吗?”秋净尘沉着嗓子,语调无情,“虽然本座能体谅汤小姐的丧父之痛,但璇宫的名誉决不能任人诬蔑!” 汤淼淼咬了咬唇,不敢再言语。“好了,淼淼,你想想你爹是在何处被袭的?”谢司晨温柔地看着她。汤淼淼想了一下,恍然大悟。 “明白了吧?男女有别,你爹爹怎么可能在那种地方看到圣女还平静无语呢?” 汤淼淼点了点头,旋即向秋净尘和秋晨露道歉,“淼淼无知,还请宫主和圣女恕罪。” 如此一来,就只剩两人了,凶手真在其中?正当众人迷惑之时,只见凌翼然缓步来到夜景阑身前,问道:“经过查看,夜少侠能不能看出是何种功夫?不知汤盟主身上可有掌印?” 夜景阑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此人刻意隐藏,并无特别。” “这样说来,那记掌印还很清晰?”凌翼然笑眯眯地看着他,眼睛里却没有半分亲近之色。 “掌印乌紫。”夜景阑看他一眼,瞬间了然。 云卿亦是猜到,半晌,谢司晨才拊掌叫道:“殿下好提议!”见众人仍是一头雾水,他急急解释,“快去将盟主身上的掌印拓下来,让刘伯伯和裴兄细细比对。” “原来如此。” “对啊,可以比对掌印的嘛!” “殿下好提议。” 在几百双眼睛的注视之下,刘姓男子捋起袖子,啪的一声将手贴在纸上。 “嗯,不是刘大侠。” “我就说,怎么可能是刘兄!” 刘姓男子瞪圆双眼,啐了一口,“他娘的,一群马后炮!早说了不是老子!” “裴兄请。”谢司晨道。 白衣男子郑重其事地抬起右手,慢慢地贴到纸上,停了一下,甩袖道:“这下信了吧!我裴子墨还未曾受到如此侮辱,告辞!”说完不顾谢司晨的阻拦,便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 “咦,也不是?” “奇怪了,难道不是熟人?” “也有可能是易容成了汤盟主熟识的朋友,然后下手。” “易容?汤前辈号称‘百面神通’,在他面前易容,那不如直接说自己是来杀他。” “大家静一静,静一静!”一位消瘦的男子突然跳上石阶,扯着嗓子叫道,“不管是不是熟人,总之一定是日尧门的那帮狗贼下的黑手。与其在这里乱哄哄地吵成一团,不如先讨论一下大事,各位别忘了此次武林大会的目的!” 争论声渐止,消瘦男子转了转眼珠,继续说道:“不过在此之前,还有一件事更加紧迫。” 有人插嘴道:“何事?” “汤盟主已去,该由谁带领大家共抗日尧门呢?”此言一出,众人的目光便齐射向台阶之上的四大门派。 “各位叔叔伯伯、同辈好友请听我一言。”谢司晨拱了拱手,浓眉舒展,“论辈分,论实力,越溪大师都是当仁不让的人选。”人人颔首,均无意见。 “阿弥陀佛。”越溪和尚睁开老目,看看阶下缓缓说道,“既入佛门,便是方外之人。檀济寺向来不赞同以暴制暴,只期盼能让日尧门的众位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众位的好意恕老衲难以接受。” “是在下僭越了。”谢司晨行了个礼,慢慢退下。 安静了一会儿,突然听见一声大吼,“我们前山派愿听从林成璧大侠吩咐!” “我吴俊起推举谢少侠,谢少侠性格豪爽,以真心待人,老子还就服他!” 小鸟唯恐天下不乱地跳起脚,兴奋地嚷嚷道:“丰梧雨!我推举丰梧雨丰少侠!” “滟儿!”一直默默无声的师兄责怪地看了看她,“不要胡闹。” 小鸟调皮地伸了伸舌头,“好玩嘛。” “丰少侠待人和蔼,又是忘山老人的嫡传弟子,我们定惠观也同意由丰少侠主事!” “谢少侠!” “林大侠!” “丰少侠!” 一时之间,提名三人,每人的支持声都不分上下。 云卿好笑地看着一场悲剧变闹剧,武林百态,利益纠葛,想来这江湖也干净不到哪里去。她无意抬眼,忽见凌翼然领着六幺向四大门派的掌门一一低语,转身看了看吵得不亦乐乎的众人。半垂的桃花眼中滑过一丝兴奋的光彩,好像一只捕捉到活物的猫儿,充满了兴味。随后他懒懒转眸,直直看她一下,嘴角微翘,眉头一挑,迈着优雅的步子悄然离去。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哼!”只听阶上一声重哼,秋净尘不屑地看了看正争得不可开交的众人,“看来这里没有本座什么事!”她不耐烦地看了看被提名的三位少年英杰,酸酸说道,“林门主、谢少侠、丰少侠,本座先行离开了!”说完便带着一众白衣美人快步离场。 见此情形,众人一下子没了劲头,蔫蔫地闭上了嘴。 “好了,今日天色已晚,待明日再作商议。”随着谢司晨的这声提议,众人纷纷离场,边走边争。小鸟兴奋地看着眼前的众人,向柳寻鹤点了点头,两人坏坏一笑飞向远处。云卿隔着人阻拦不成,只得叹口气。 “卿卿,我们走吧。”如梦跟在被数人包围的丰梧雨身后,向她招了招手。 云卿点了点头,目光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直落到众人身后。谢司晨安慰着怀中低泣的汤淼淼,那日被唤十九姨的女子送上手绢。云卿一瞬不瞬地盯着她虎口上的齿痕,寒意直达心底。 唐十九,一定是她! 见谢司晨示意十九和唐三离去,云卿随即追去。避开人群,她闪进石榴林中。脚踏榴蕊,屏息而飞,她不远不近地跟着两人,越过偏院,直直向着梦湖行去。微波轻轻地拍着堤岸,她悄无声息地跃起,点水而过。 进了密林,唐三和十九警惕地看了看身后,随即蹿入竹林深处。云卿纵身而上,点着微垂的修竹,静静跟随。走了约半盏茶的工夫,在数棵斑竹前,两人终于停下了脚步。 “暗主!”唐三和十九行礼道。 云卿停在随风摇动的高枝之上,竹下几个身影若隐若现,让她一时看不清。 “那边的情况如何?”一个沉厚的男声响起。 “正如两位少主所料,驰流山庄里已经乱成一锅粥了。”十九得意道。 两位少主?云卿皱紧眉头。 “只不过,已经有人猜出是熟人所为,而且还想到了用掌印来排除嫌疑。” “噢?没想到其中倒有几个聪明人,只可惜,他们永远都不会明白!”那位暗主低低地笑出声,“汤匡松一死,只要晨弟收了那个蠢女人,驰流山庄就尽在掌握了。有了汤家的支持,再加上璇宫的倒戈,武林盟主之位便非晨弟莫属了。” “可是暗主,若是不说八年前的那事,我们恐怕还控制不了璇宫的秋净尘。”唐三道。 “暂时不能说,不然会连累晨弟暴露身份。不过除了那件事,秋净尘还有一个让她惴惴不安的秘密。”暗主冷哼一声,笑得蹊跷,“按理,璇宫的圣女及笄之后便可展露真颜,但此届的圣女已过二八却一直蒙面。你可知为何?” “属下愚钝。” “那是因为,秋晨露长得太像她师傅了。” “暗主的意思是……”唐三语调震惊。 “没错,就如同你想的那样。十九,这件事就由你去办。务必让那个道貌岸然的老妖妇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让她乖乖地听话!” “是!” “暗主,今日除了少主之外,还有两人被众人追捧。”唐三说道。 “哪两人?” “一个是无焰门的林成璧,一个是忘山老人之徒丰梧雨。” 暗主道:“忘山老人不问俗事倒是不怕,那林成璧却是个障碍。此人背景深沉,本座屡次派人查探,却依旧探不着底。实在不行,就只能像对付汤匡松那样如法炮制了。” “是。” “要是夜风举那个老家伙知道他急欲斩灭的邪门不仅东山再起,而且将一统武林,他脸上的表情一定会很精彩!”暗主轻笑一下,“五叔,别忘了去一趟锦鲤行宫,将明王的东西交给七殿下。” “是。” 云卿静静听着,忽然一阵湖风吹过,竹枝摇曳,将缠在枝头的白蛇摇落。唐三和十九警惕抬首,正看到藏身的她。 云卿暗叫不好,欲飞身离去,就听竹叶沙沙作响,感到杀气汹涌,她猛地向前倾身,闪过了那道剑影。明月之下,茂竹之上,闪出数道红色的身影。她静静地打量着四周,任衣袖被风吹得鼓起,真气在身体中涌动。 暗云闭月,大地苍茫。竹风阵阵,山色阴阴。 来了! 她迅速飞上,闪过两人的夹击。还未待她吐出一口气,就只见红色的轻纱漫天飞舞,好似蜻蜓透明的薄翼,密密地笼罩在上空。她刚想冲破薄纱的纠缠,却见红纱之间垂下四道暗影。耳边响起数声剑音,倒垂的四人同时出剑,杀气凌厉,她快速坠下,躲过致命的连环击。处于下方的另外四人摆出剑阵,伺机在她落下的瞬间将其击毙。 人算不如天算,只见云卿凌空翻身,点着剑尖,借力发力,先将这四人踢飞。而后又腿部发力,如野鹤般直冲云霄。她抽出腰间的销魂,横剑飞上。只听剑音轻吟,一记“平沙走飞虹”,一记“白云笑碧空”,将碍眼的红纱斩得粉碎。没了薄纱的支撑,上面的四人直直坠下,停在了竹枝之上。借着漫天飘舞的红纱的掩护,向下飞去。 想在半空截击?云卿冷哼一身,隐身至茂竹中。看着这八人好奇地张望,渐渐地丧失了警惕,她掷出销魂剑,整个人如月华霎时飞去。待近身,她手肘一夹猛地一转,只听一声骨裂,一个红衣人脖颈歪斜,如折翼的蜻蜓倏地落下。与此同时,销魂剑银辉流转,穿过数道红影,带着几分血腥的艳美回到了她的手中。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瞥了一眼落地的八道红影,云卿转身欲去,忽感身后一阵气旋,她转身对了一掌,又猛地震开。 “姑娘好身手!江湖上能在十招之内破我红蜓阵者,不出五人。” 云卿惊讶地看着眼前人,怎有两个谢司晨! “看到本座的脸,还能如此镇静,这就更留不得了!”掌风伴着话音急急扫来,她堪堪侧身躲过。 此人内力胜于她,云卿心下判断,想要抽身。他却不依不饶,步步紧逼。 一番追逐打斗,飞越竹林,来到了梦湖之畔。再一对掌,云卿心脉大震,生生压下喉中的甜腥。 与其被追着打,不如主动近身,且战且行,待靠近了驰流山庄再作打算。她暗忖之后,手持销魂剑纵身而上。这人愣了一下,随即以掌代刃,直直向她劈来。云卿闪至他的右侧,举起销魂剑刚要下手,此人忽地转身,掌风擦着她的鬓发而过。云卿并不慌乱,只见她一个鹞子翻身,倒转之际,旋即出手。只听剑入骨血之声,她松开手掌,销魂剑一下子穿过那人肩胛。迎着月色,云卿清楚地看到他的右肩上刺着一个“垚”字。 她并不恋战,旋即收回销魂剑,向驰流山庄飞去。 “好一招‘月影凌乱射苍狼’!” 还是没甩掉,云卿心下一紧,回身而对。那人露出一抹病态的笑,右肩汩汩地冒着鲜血。“清狂剑?本座倒要看看一介女流如何清狂!” 说着他两腿一蹬,猛地扑来。云卿心潮忽然涌动,她举起销魂剑,身分八影,剑影朝那人袭去。谁知他竟然以内力护体,只是伤及皮肉而已。 糟糕,上当了!云卿暗道。沉厚的气旋震得她胸口微酸,她收剑退后,嘴角流出一股甜腥。 “暗主!”那人身边闪出数道身影,唐十九阴狠地看向云卿,道,“暗主,这样的小丫头还不配您出手,请将她赏给属下吧。” “十九,你可别大意了,这个丫头烈得很!”暗主露出一个嗜血的微笑,“别玩死了,本座还没尽兴。” “是!”十九从衣袖里取出一根红线,“属下会将半死的耗子放在暗主的脚下。” 云卿咽下喉间鲜血,提剑而上。唐十九,十年前的折磨,今夜一一奉还! 云卿面容沉静,身侧掀起惊风一阵,脚踩七星步,腕翻八瓣花,身似风扶柳,剑若银月华。尽情宣泄着心头的怨气,任胸中的血海咆哮翻涌。她怒叫一声,睁大眼睛,持剑从十九的身体中穿过。见十九惨死,唐三身子微抖,举刀而上。 云卿心中畅快无比,她迎风笑着,剑影缭乱,劈得唐三无力招架。刚要下杀招,忽然手指一麻,心头作痛,她捂着胸口,向后踉跄了两步。 怎么回事?她抬起左手,只见五指由指尖向下蔓延出一根根红丝,一点点地向掌心生长。她用力地摩擦了一下皮肤,那五根红线非但没有消失,反而越长越快。 “三叔老矣!”暗主冷冷扫过地上奄奄一息的唐三,抬眼对云卿笑道,“以掌杀人果然了得,可是你却不知‘毒姑十九’的血便是致命的利器!”最后一字犹在齿间,他的掌风便袭面而来。 云卿胸口血气翻腾,她认命地抬起右手,准备承受这致命的一击。忽然眼前闪过一道身影,只听嘭的一声巨响,暗主喷出一口鲜血,向后踉跄了几步。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来人。 “你是?!”暗主以手撑地,虚弱出声。 身前那人并不理睬,他静静转身,眉目疏朗。 “夜景阑?”云卿惊诧道。 夜景阑并不言语,只出手点住云卿左手数处大穴。 “小心身后!”见暗主的随从们向他扑来,云卿急急提醒。却见他并不转身,周身真气暴涨,滔天的气流将来袭者弹飞,重重地撞击到周围的大树上,树干缓缓落地。 云卿惊愕地看着眼前这个清冷的男人。 “解药。”夜景阑转过身,声音极寒。 “解药?”暗主面色青紫,艰难地扯了扯嘴角,“制毒的人都死了,哪里有什么解药!”说着,从袖管里掏出竹管。只听咻的一声,周围气流忽变,风起声动,前方的树林里蹿出数十道暗影。 夜景阑不动声色地将云卿护在身后,道:“不要运气。” 他一把将云卿推出战圈,姿如鸿雁,气定神闲。他一扫衣袖将周围数人击出数丈,又冷冷瞥了一眼,惊得身侧黑衣人向后跳去。 一旁云卿感到耳边剑气,正要回身应对,就见夜景阑抽身而来。想起他方才的叮嘱,她向后退去躲开刀刃。忽地感到脚下松软,泥土塌陷,身子直直下落,夜景阑一把抓住她伸出的手。 云卿提气欲上,怎奈身下气旋狂转,吸力惊人,像是身陷沼泽,越挣扎陷得越深。眼见就要抓不住,夜景阑又伸出另一只手,紧紧地握住她的手腕。身下狂风四起,将她一头长发打散。 云卿瞪大双眼,心惊地看着他身后飞起的暗主,大叫:“小心!” 夜景阑并不回身,只是直直地看着她,两手并没有因此松开。身后冷光乍现,刀影闪过,他背上扬起殷红,面容却依旧平静,看不出半分异色。云卿的心头像是被什么轻撞了一下,她想要抽离手腕,却被他牢牢抓住。身下气旋又一阵加重,这一上一下的拉扯,就快要将云卿撕裂,疼得她冷汗直流。夜景阑眉头轻皱,踌躇了一下,随即跳下。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暗主。”地上,一名黑衣人看了看湖畔的地洞,半跪在身受重伤的主子身边道,“两人都已落入洞中。” “看来这是个湖底风洞。”暗主虚弱地抬了抬眼,沉沉地命令道,“不管有多深,都要将这个洞口封住,另外派几个人到周围细细查看。若是发现还有其他洞口,也一并填了!” “是!” 暗主望着深深的地洞,浓眉紧锁,脸上笼上一层阴郁之色,“什么时候出了这样一个人物?” 黑暗中,云卿头晕眼花,只觉一股纯阳内力流入她的经脉。 “夜少侠?” “调息。” 对面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云卿莫名地感到心安。她依言盘坐,与夜景阑对掌催动体内的真气。原本纠结在一起的内息,在他内力的带动下,慢慢地打通了奇经八脉。仿若缠在骨髓中的细丝被深厚的内力打得粉碎,一点一点地消失于无形。 收功睁眼,云卿在黑暗中轻轻开口道:“夜少侠,谢谢你。” 对面忽然亮起火光,暗橘色的光为他冷峻的脸染上一抹暖意,在火光的映衬下,那双凤目显得格外有神。 “不用。”他沉静地看了看她苍白的秀容,皱眉道,“左掌。” 云卿看着自己的手掌,只见先前的五条红线如今只剩下中指的那根。“这是什么毒?”她问道。 “丝丝入扣。”夜景阑抬起头,端坐在那里,“丝丝入扣是四大奇毒之一,此毒极为凶险。只要沾上人的身体,便会像野草一般疯长。开始时,虽然极痛,却无性命之忧。但只要红线长到心窝,身体内的经脉便会顷刻粉碎,中毒者将承受万箭穿心之苦,挣扎很久方才咽气。” 出其意料地,夜景阑解释得极为细致,他继续道:“丝丝入扣蔓延得极快,你中指的那根便是母线。母线不死,毒气犹存。只有以内力制住,方能延缓它的生长。” 云卿抬起头,冲他感激地笑笑,“谢谢,今日若不是夜少侠出手相救,我怕是早已丧命。”说着,她忽然想到一个问题,斟酌了一下,还是开了口,“夜少侠也是跟着潜龙门的人来到湖畔的吧?” 夜景阑微微颔首,虽然一脸冷漠,但那双眼睛却流露出点点暖意。 “不知夜少侠是从何时开始怀疑他们的?”云卿又问。 “当年就是潜龙门将金笼阵等四大奇阵告知我爹,而在蛟城,谢司晨却装作不知。”他将火折子放在地上,两手贴近双膝,坐得笔直。 云卿恍然大悟,“早在那时候夜少侠就怀疑了。” “你呢?” “哦?”云卿有些诧异地看着他,他是在主动问话? 夜景阑淡淡地看着她,轻问:“你又是何时开始怀疑?” “我……”云卿踌躇了一下,道,“我年幼的时候曾经被日尧门劫持,当时记下了两个贼人的身形和举止。这几日我怀疑潜龙门的护法就是当年那两人,于是就跟了过来,没想到潜龙门和日尧门本是一家,两个门主是对双生兄弟。” 云卿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慢慢解释道:“是两个人,而不是一个人。刚才在打斗中,我看到他的右肩上刻着一个‘垚’字,三土所垒的‘垚’。而谢司晨身上是个圆圈。这两字均少了笔画,若补全了,就该是‘日’、‘尧’二字。而且,这二人面目极为相似,由此推断应该是双生子。” 见夜景阑眼中流转着一丝疑惑,云卿眨了眨眼睛,急急道:“那个,不是我偷看的。是我师姐,是她看到后跟我说的。”她越说越窘迫,脸颊微微红了,“还有……上次在密林里,我没有偷看你,真的没有。” “我知道。” 云卿惊喜道:“谢谢。”随即关切地看向他,“刚才你受伤了吧?” “小伤。”夜景阑轻描淡写地一句带过。 “那也要处理下伤口。”云卿绕到他的背后,只见一道深深的刀伤几可见骨。这还叫小伤?看着他挺直的身体,她不禁再次赞叹这个男人的毅力,背上重伤还能镇定自若地谈笑。 “有金创药吗?”她从内衫上撕下一块干净的白布,接过他递来的药膏,异常小心地为他涂抹,见他伤口上的皮肉生生翻起,血滴凝成了赭色,云卿心中的愧疚之情越来越浓,她小声道,“对不起,夜少侠,都是我连累了你。” “修远。”他清晰地吐出两个字。 云卿愣在那里。 “我的字。”夜景阑淡淡解释,一如平时的简练。 她明了地点了点头,“修远。” “嗯。” “云卿。”她继续为他上药,道,“我的名。” 半晌,他沉沉地开口道:“云卿。” 她应了声,用布条掩住他的伤口,细细地在肩头打了一个死结。 “谢谢。”夜景阑转过身体,眼中的寒冰稍稍消融。 “不用。”云卿笑眯眯地看着他,随后借着微弱的火光打量了一下周围,只见此处三面皆是岩石,唯一的一处土壁还时不时地滑下尘土。举目而望,头顶不时地有土填进。若是再不找到出口,他们怕是很快就会憋死在这里。 夜景阑拿着火折子站起身,沿着石壁一路敲击,声音由生硬到沉闷。他将火折子递给云卿,道:“这后面似乎还有洞穴,站远一点儿。” 说完他挥掌击去,壁石碎裂,尘土飞起。云卿抱着头,咳嗽了好一阵,只见半人高的石洞那边透出隐隐的光亮。难道是出口?她欣喜地睁大眼睛,跟在夜景阑身后钻进缝隙,眼前的一切令她目瞪口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到处都是千姿百态的石钟乳,四处散布着木瓜般大小的夜明珠。数百颗珠子为长长的石笋染上了绚丽的光华。水滴顺着晶莹闪亮的石笋慢慢滑下,落在了地上的奇花异草之上。 在如此阴暗的地下,怎会生长植物?云卿弯腰一看,原来都是由宝石、珠玉镶成的,真是玲珑剔透、巧夺天工。 “云卿。”夜景阑轻唤一声,她快步跟上,穿过重重石笋,站在一个四五丈高的石碑之下。抬头仰望,只见黑色的碑身上刻着四个行草大字:眠月梦境。 夜景阑喃喃念出碑脚的一行小字,“吾妻之墓……” 云卿恍恍惚惚,心弦似乎被无形的手轻轻地撩拨了一下,声声幽咽,不觉泪悬。 半晌,她走近石碑,只见白玉石桌上散着一个棋局。她从棋笥里取出一粒白玉棋子,抬眼看向夜景阑,两人对望一眼,同时看向一处。云卿将白子轻轻放下,只听一声轰隆巨响,脚下的大地似乎开始颤动。 夜景阑身体紧绷护在她前面,不久一道半月形的石门出现在正前方。两人缓步而上,幽静的石洞里回荡着一前一后、交相呼应的脚步声。 石门后楼台精巧,别有洞天。眼前的一切都是人工雕琢,翡翠珠玉凝成了绿树娇花,生生一个地下园林。他俩一路前行,走出雕花抱厦,穿过水榭庭院,来到一处精巧的小楼前。只见素纱微扬,飘来淡淡清香。推门而入,映入眼帘的是一幅画轴。 纸上丹青渐淡,画中佳人显得越发仙姿绰约。她梳着未嫁女儿辫,玉指轻拈一粒白棋,杏眼轻瞥,眸光流转。容貌清淡若梨花,身姿袅娜胜海棠。虽非倾国倾城色,却有惑人心魄神。 “云渺渺兮秋夜寒,空浩浩兮霜蕙残。”夜景阑低念着画轴上的诗句,“明月长眠兮星宿暗淡,清宇愁惨兮此心长叹。” 云卿幽幽开口,接着念道:“悔之晚矣,四海尽弃来生还。” 她拂开轻纱,走进内室。原应放置绣床的地方竟然停着一个巨大的红木棺椁,她心头微动,缓缓走近。拿起置于棺木上方的一块雕龙碧玉,她喃喃念道:“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神鲲大陆的传国玉玺!不是在圣贤帝在位之时神秘消失了吗?怎会在这里?云卿捧着这块绝世美玉,微微愣怔。她弯下腰拾起地上的黄绢,黄绢右端写着三个绛红色的小字:与妻书。 正要细读,忽闻帘外传来隐隐的闷响。她放下玉玺,将黄绢塞入袖袋,走出帘外,只见夜景阑坐在圆桌前,按着额头眉头紧锁。 “修远,你怎么了?” “没事。”他道,冷峻的脸上却泛着异样淡红。 云卿顾不得男女之别,伸手抚上他的额头,好烫!“修远,你需要好好休息。” “没事,先找到出口要紧。”说着夜景阑便欲起身,却被云卿双手按下,她灼灼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此处甚是隐秘,我们暂无性命之忧。先休息片刻,再寻出路不迟。” 夜景阑静默了片刻,嘴角似有似无地勾起,“好。” 见他在角落里休息,云卿拿起一个琉璃盏,疾步走出墓穴,来到石钟乳下。将杯盏放在石钟乳之下,接着清澈的水滴。 水打琉璃,音音回响。云卿从袖袋中取出那块黄绢,借着夜明珠的微光细细看去。 不知过了多久,才读完了这篇《与妻书》。云卿长叹一声,欷歔不已。 上古传说,一日九天圣母来到昆仑山上的藏仙池沐浴,在拆发髻时,一个凤蝶翠钿掉地弹出,滚落仙山,落到凡尘,便形成了这片神鲲大陆。就因为这个翠钿是一只凤蝶,所以便形成了中部高耸、四周平坦的蝶状地貌。蝶身的隐隐线脉化为了条条江河,蝶翼下端的尖细便化为了两个狭长的半岛,而那颗蝶心则变成了一块绝世美玉。 千年前大陆初统,始皇帝萧湛命名匠刘提将那块仙玉雕琢成传国玉玺。而后不论朝代如何更迭,传国玉玺始终留传,后来竟成了能否一统天下的条件之一。 而后大陆上掀起腥风血雨,战乱频繁,每个王朝都极为短暂,传位不过三代。直到五百年前,震朝的第三代皇帝风清宇即位,平定叛乱,休养生息,四海升平,史称圣贤帝。不过那枚传国玉玺便是于风清宇在位时神秘消失的,这也成了圣贤帝一生中唯一的污点。 云卿十年居于忘山离心谷,闲来无事遍读杂书。史载圣贤帝不喜女色,甚是勤勉。后有好事者杜撰,圣贤帝偏好龙阳。读过这篇《与妻书》,她才明白其中渊源。原来圣贤帝如此痴情,即位之初百般隐忍,忍痛将最爱的女子水眠月送与番王楚天流。而后历经磨难,终难相伴。待平定了番王之乱,爱人却已离世。他不顾大臣的反对,抱着水眠月的灵牌完成了封后大典。将一生唯一的皇后葬于梦湖之下,并将那枚传国玉玺作为陪葬,一生茕茕,离世早早。 小心翼翼地将圣贤帝亲笔所写的《与妻书》卷起,云卿拿起那杯早已蓄满的杯盏快步走进眠月梦境。行至塘边,她撕下衣角沾了沾池水。偶然听见汩汩声,她定睛一看,池心泛起了气泡。 原来是活水,这下有救了。 她心下大喜,轻手轻脚地走进房里。夜景阑已经醒来,虽然眼中仍有倦意,但面色好看了许多。她微微一笑,将水递给他,道:“我找到出口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夜景阑喝了口水看向她。 “只是你的伤口还未干净,不能沾水,待你退烧再离开不迟。”云卿劝慰道,“我以前发热时,师傅都会用冷手绢为我退烧。”说着将沾水的布条递给他。 夜景阑抬起头,目光灼灼,似一汪春水生出无尽暖意。被他看得有些脸热,云卿起身叮嘱道:“好好睡一觉,我再去周围看看。” 一路行来,云卿一路感慨。圣贤帝的眷恋是铭心刻骨,不知那位水眠月又是何心情,又不知那位番王楚天流是何真意。她望着周围的琼花碧草,不禁欷歔。 蝴蝶飞不过沧海,爱情赢不了命运。 《与妻书》字里行间皆是浓浓的悔意和彻骨的哀戚,帝王亦有情,只是家国天下,孰重孰轻?她看着黄绢飘落水面,静静地没入水中,像一位溺水的美人,衣角轻飘,慢慢地坠入池底。 心头又是一阵刺痛,她翻开左掌,见中指的那根红线像一根藤蔓,狡黠地长到了掌心。她抓紧栏杆,咬着牙将喉间的痛叫生生咽下。一身冷汗地躺在水榭里,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她的意识渐渐迷离,恍恍惚惚仿若坠入海底。过了很久,忽然听到一阵轻笑,她睁开眼,发现自己却在一所宅院里。凉亭里,两人正在对弈。一位豆蔻少女清秀娴雅,双目灵动,托着腮笑眯眯地看着正在沉思的年轻男子。那姿容,像极了那位画中人。 对面的男子长相清朗,眉宇间显出几分霸气。凝思半晌,他的嘴角轻轻勾起,灼灼地看着眼前人,轻轻落子,“说好了,我若赢了,你便嫁我。” 少女轻摇团扇,偏着头,眨了眨眼睛,“噢?这么有把握?”说完,垂眼看去,猛地瞪大美目。 男子端起茶盏,轻抿了一口,笑容浅浅,直直地看着眼前的少女。 云卿不禁心生好奇,轻手轻脚地走进凉亭。那少女低下头,细细思量。云卿伸出手在他们眼前挥了挥,这二人却完全没有反应。 难道是她游离到他人的梦境?抑或是,这二人误入了她的梦里?云卿心中不解,定睛看去,石桌之上,正是墓口的那盘残局。难道,这两位是圣贤帝和水眠月? “子谦。”少女抬起头,眼眸弯弯,“看来,你还要多等些时日。”说着,手起子落。 男子面色微凝,半晌,他轻笑一声,道:“眠儿,我还是赢不了你。不过你注定是我风清宇的皇后。” 清风吹过,周围景物突变。酒肆里,一位清秀书生摇着纸扇,眼眸清澈,笑意融融。正是水眠月,只是长大了几岁而已。她站在一群书生中间,气度超然。 “辩了这么久,你也不过是穷酸书生罢了!”对面的一个武夫模样的人捋起袖子,指着她笑骂道,“数百年来一朝传不过三代,原因就是你们这些文人在穷折腾!胸中只有两本书,只见眼前半点利!” “噢?兄台又如何得知我心胸狭窄,鼠目寸光呢?”水眠月不恼不怒,依旧满脸笑意。 “那我问你,你此生最大的梦想是什么?”武夫不屑地笑了笑,“该不是什么黄金屋、颜如玉吧?” 水眠月躬了躬身,“在下今生最大的梦想乃是钓鱼。” “钓鱼?哈哈哈!”酒馆里响起一片哄笑声。 待他们笑累了,水眠月才清声说道:“以长虹为线,月为钩,钓得鲲鱼震天地!” 此言一出,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水眠月,再无声音。 身后传来低低的笑声,云卿回首看去。一名俊美的男子半举酒杯,细长的眼睛微翘,灼灼地看着水眠月。随后他向身边的侍从低语了几句,侍从一边颔首,一边抬眼看向笑意满满的女子。 待云卿欲靠近二人细听之际,眼前的景物忽变。周围金漆碧瓦,红柱高耸。 “本王愿交出兵权。”只见酒肆里的那位俊美男子拱手而立,站在金銮殿中。 御座上的风清宇微微颔首,“楚王深明大义,朕实感欣慰。楚王还有何要求,可一并提出,朕会尽量满足。” 楚王抬首直视,眼眸里泛出暖意,“本王只求一女。” “噢?谁家之女?”风清宇靠在御座上,笑得随意。 “左丞相之女,水眠月。”清澈的声音在大殿里回荡,震得风清宇猛地站起,目光冷冷地看着座下。楚王似笑非笑地仰首直视,俊美的脸上没有半分惧意。 “皇上!”一位老臣出列道,“臣愿为楚王保媒。” 风清宇沉沉开口道:“此事再议。” “皇上!”朝堂中响起一片讶异声。 “朕说再议!”风清宇低吼一声,拂袖离去。 场景再次转换,喜乐响起,街市拥挤。一辆彩绸宝车在数百人的簇拥下,招摇地向远方驶去。当彩车从云卿眼前驶过的刹那,车帘飞起。梳着妇人发髻、头戴翡翠珍珠冠的水眠月唇印胭脂,眉染黛色,无意间转眸,似与云卿直直对视,她一脸惨白,眼中了无生气,绝望的表情深深地震撼着云卿的心。 云卿低头长叹,举目再瞧。眼前已经物是人非,南风阵阵,丹桂飘香。 “月儿!”身后的室内传来一声不满的低吼,云卿举步上前,倚着窗子看进房中。 楚王散着长发半躺在床上,他美目微垂,抬起水眠月的下巴。“你当真冷血,本王待你如此,你三年以来却未曾展颜。”他眼中闪过一丝冷寒,“还想着他?”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第九章月箫声动弄墨九重 丰梧雨站在长廊里,淡眉紧皱。只听呀的一声,如梦端着一个铜盆从房内慢慢走出。 “怎么样?”他语气急切,全不似平时的从容镇定。 如梦咬着下唇,轻轻地摇了摇头,“还没醒。” 丰梧雨慢慢握紧拳头,转身望向廊角,“柳兄。” 一脸愁色的柳寻鹤猛地一惊,羞愧道:“梧雨兄,都是我没照顾好她。” “现在说这些全是徒劳。”丰梧雨深深地望着他,“柳兄,你究竟在为谁隐瞒?” 柳寻鹤诧异地瞪大眼睛,偏过头凝思了半晌,幽幽开口,道:“梧雨兄真是心思细腻。”他缓缓地抬起头,目光很是真诚,“但此事关系到一个无辜女子的名声,而且寻鹤敢担保此人此事与小鸟受伤全无关系。” 丰梧雨慢慢睁大琥珀色的眼眸,面容寒肃,“那与卿卿的失踪可有瓜葛?” “唉。”柳寻鹤闭上眼,“没有,需要我发誓吗?” “大哥。”如梦倚着房门,低低安慰道,“小妹是和夜少侠一同失踪的,这两人向来谨慎,应该不会有太大的问题。倒是滟儿……”说着,眼眶里涌起清泪,“这样无声无息的,看得人心慌。” 丰梧雨目光暗淡,道:“待找到了卿卿,我就带滟儿回谷。” 话音刚落,就听院外有人疾呼,“丰少侠,贵派小师妹回来了!” 头顶的烈日缓缓向西边移去,清风伴红云,飘入驰流山庄。 “恭喜谢少侠!” “还少侠?该是盟主才对!”庄内喝彩声频传,甚是热闹。云卿和夜景阑快步进入主院,抬眼就见谢司晨站在石台上,扬起浓眉向恭贺的人群一一行礼。 “卿卿!”丰梧雨疾呼一声,上下将她打量个仔细,“你跑到哪里去了?”随后又诧异地看着肩绑布条的夜景阑,“夜兄你竟受伤了?” 闻言谢司晨身子微颤,冷冷望来。 “我没事。”夜景阑黑眸微沉,静静地看向身侧,“倒是云卿中了丝丝入扣。” “丝丝入扣!”周围响起一片抽气声,“这可是日尧门的剧毒啊。” 丰梧雨身子一震,抓起她的手翻掌便瞧,温润的脸上凝起一层寒冰,“是谁做的?” 云卿抬起头,直直地望向身形略显僵硬的新任盟主,朗声道:“下毒者是潜龙门的十九姑!” 恭贺的人纷纷愣住,不知所措地看向谢司晨,“潜龙门?” 云卿面无惧色,看着微怒的谢司晨,道:“酒宴之后我跟踪潜龙门的两位护法来到了湖边竹林,这才发现原来谢司晨和日尧门的暗主是双生兄弟。也正因如此,汤盟主才对潜入的暗主放松了警惕,惨死在他掌下。” “胡说!”汤淼淼举剑相向,厉声呵斥道,“你是何居心,竟诬蔑司晨哥!” 谢司晨拉住暴怒的汤淼淼,貌似无奈地摇了摇头,“丰小师妹,谢某是哪里得罪了你,为何要为我安上这个莫须有的罪名?”说着幽幽地看向丰梧雨,“还是你因不满梧雨兄没有争到盟主之位,才对谢某心生怨恨?” 好厉害的演技,三言两语就将矛头转向了另一边。云卿冷哼一声,并不理会,径直问道:“敢问座下的唐三护法何在?” 谢司晨面色不善,“唐护法昨夜旧疾忽发,回总坛去了。” 云卿瞅一眼台下一脸愁色的唐雨晴,假装痛惜叹了口气,“可惜啊,唐护法怕是要死在路上了。” 此言一出,唐雨晴的脸上果然浮起了急切之情。云卿轻轻一笑,趁势说道:“清狂剑下有两处命门,动一不可啊。” “哪两处?” “雨晴!”谢司晨暴吼出声,唐雨晴猛地怔住,捂着嘴巴,向后退了两步。 吼声刚绝,就见一道白色的身影飞上石台。“梧雨兄?”谢司晨诧异地看着一身杀气的丰梧雨,语气沉痛,“你不信我?” “不信!”丰梧雨抽出游龙剑,面容冷然,“我丰梧雨一向不问世事,淡看江湖。这日尧门是生是灭,潜龙门是阴是阳,又干我何事?”他垂下剑尖,琥珀色的眼眸在阳光下流溢出耀眼的金色,“可是你们不该伤我的师妹!”说完,提剑而上,身如白鹤,舒展洒脱。 台上二人缠斗在一起,台下众人一脸迷惑。 “刺右肩。”夜景阑朗声提醒。云卿愣了一下,回过神来,冲着台上大叫道:“师兄劈他右肩!” 丰梧雨纵身而上,一剑刺破了他的衣裳。 “啊!”众人微讶地看着谢司晨的右肩,上面果然如丰潋滟所说是刻着圆圈图案,赭色的印记其实就是古体的日字。 “日尧门暗主身上是一个垚字。”云卿补充道。 只听刀剑钩环铮铮作响,众人提起兵器对潜龙门拔刀相向。 “他妈的,老子竟然被一个毛头小子骗住了!” “叫日尧门的出来吧,把戏被戳穿了!” “暗主,有种的出来和爷爷过过招!” “司晨哥……”汤淼淼嘴唇轻颤,“是真的吗?我爹是你设计杀的吗?你回答我!” 只见台上二人挥掌相向,衣袍飞起,重击弹开。谢司晨抹了抹嘴角的血丝,一脸阴狠地说道:“是或不是,你不都看到了吗?” 汤淼淼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张大嘴巴,如被五雷轰顶。 “晨弟。”只听一声呼喊,百十道人影从天而降。当中飞下一名玄衣男子,他和谢司晨并肩而站,身形相貌简直是如出一辙。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哥。”谢司晨紧张地扶住他的身体,面色柔和,“哥,你都受伤了,不该来的。” 暗主摸了摸他的脸颊,神情爱怜,“晨弟今日喜登盟主之位,为兄怎能不来庆祝呢?”说着冷冷看向台下的夜景阑和云卿,“更何况,为兄还想来会会两位友人呢。” “果然是双生子,一模一样啊!” “怪不得汤盟主放松了警惕,实在是太像了!” “不用废话,我们人多势众,杀上去再说!” “人多势众?”暗主瞪大圆眼,向四下扫去,“哼!各位掌门,是时候现身了!”语音未落,只见台下飞起数十道身影,正是真元派、汲谷门、空明派和丛真派的掌门。他们不是与日尧门有血海深仇吗?怎会投奔敌人? “阿弥陀佛。”越溪大师老目微睁,举步上前,“澄明师弟回繁城前曾说,来袭的几人身手很像已被杀死的几位掌门,当时老衲还当是日尧门故布疑阵。现在看来,谢施主真是心机深沉。” “大师过奖。”暗主看了看周围,不屑道,“我谢汲暗身边从来不留不听话的狗,先前的几桩血案不过是日尧门清理门户而已。物尽其用,死狗当了肥饵,还搅得所谓的名门正派聚到这里追名逐利,这不是很有趣吗?”他癫狂大笑。 “阿弥陀佛。”越溪大师看了看周围神态各异的众人,一字一句地说道,“请各位放下心中的执念,停止无休止的杀戮,莫要让贪嗔痴毁掉整个江湖。” “大师!”秋净尘出言打断,兴奋地看着台上,大声说道,“跟这些人说什么善恶美丑!只要大师记住,杀是为了不杀,这便可以了。” 越溪大师长叹一口气,沉痛道:“偏执至此,怎知佛性如是?”他双掌合十,向众人躬了躬身,“告辞。”说完便带着檀济寺的和尚转身离开。 秋净尘不屑地瞥了离去的大师一眼,面露喜色,拿着剑向场中迈去。她指着台上的谢汲暗,俨然武林盟主的模样,“各位江湖同道,今日让我们将这帮邪魔歪道杀个片甲不留!” “好!” “秋宫主说得好!” 四下应和,人声嘈杂。 说完,秋净尘便提剑而上,将丰梧雨拦在身后,笑道:“丰贤侄,待本座擒下贼人,再留给你发落!” 云卿冷笑一声,退到人后。这璇宫宫主逼走了越溪大师,跳上台一番义正词严,也就是想趁机出风头,夺下那个武林盟主之位而已。江湖啊,也是一潭死水,散发着腐臭。她看了看周围,总觉得少了些什么,皱眉低低问道:“柳大哥,我师姐呢?” “她……”柳寻鹤低下头,一脸哀戚,“她受伤了。” “什么!”云卿瞪着他,“发生了什么事?” 柳寻鹤耷拉着脑袋,没脸看她。“昨晚我和小鸟准备找点儿乐子,其间我们分头行动了一会儿,结果当我回去寻她时,却发现她倒在地上,身负重伤,直到现在都还没醒来。” 云卿拳头越握越紧,寒着声音问:“是谁伤的?” “不知道。” “那当时柳大哥又在做什么?”她愤愤地问。 “我……我有事,所以一时没能赶去。”柳寻鹤低头道,很是自责。 云卿冷冷瞥了他一眼,看向身前。“修远。”她低唤。 夜景阑收回远视的目光。 云卿攥紧衣角,恳切地望着他,“我师姐身负重伤,陷入昏迷。你能不能……能不能……” “好。”他狭长的凤眼里闪过一丝暖意。 “谢谢你,修远。” “不用。我说过,不用。” 静谧空旷的西厢外夜景阑背着身,守礼地站在廊角。云卿轻轻推开小鸟的房门,只见昔日活泼好动的那个火红的身影,如今悄无声息地躺在床上,娇艳的容颜只剩下一抹惨白。 眼泪倏地落下,云卿心头酸涩,怎么会这样? 床头如梦揉了揉眼睛,支起身来。“卿卿?”她有些恍惚,“你回来了?你回来了!” “如梦姐。”云卿看着她,“师姐她?” 如梦看着床上的小鸟,伤心道:“都一天一夜了,还是这样。” 云卿请进夜景阑,眼眶微红道:“修远,拜托了。” 半晌,夜景阑收起把脉的手,淡淡道:“她体内流窜着一股阴邪的内力,压抑住了心脉,以至昏迷。” “那要如何医治?”如梦急急问道。 夜景阑从衣袖里取出一个小盒,打开一看,是根根银针。他看了看床上的小鸟,道:“扶起来。” 云卿和如梦一里一外将她撑起,夜景阑先是在她的身上点了几处穴位,再以银针扎入她的头颈部天容、百会、上星穴,而后隔空输气。只见小鸟头上冒出白雾,她闷哼一声,吐出一口淤血。夜景阑收势拔针,静静地退到一边。 “呃……”又是一口淤血,小鸟软软地倒在如梦怀里。半晌,眼皮抖动,手指微曲。 “师姐。”云卿在她耳边低低唤着。 那双美目缓缓睁开,她轻轻地扯动嘴角,“卿卿。” “太好了,终于醒了。”如梦喜极而泣,责怪道,“你这丫头,吓死人了。” 云卿转过头,欣喜地望着夜景阑,刚要道谢,忽然想到他先前的话,也就没再开口。只是笑笑地看着他,轻轻点头。 他淡淡道:“方才只是将胸口的淤血逼出,她心脉脆弱,还需要细细调养。没事的话,我就出去了。” “嗯。”云卿关切地看着他,“你今天耗力过多,又身负重伤,快点儿去歇息吧。” 夜景阑用细长的凤眼定定地看了看她,随后垂下睫毛,若有所思地举步离去。 目送他如清风般消失在门外,云卿低下头看着虚弱的小鸟,柔声道:“师姐,感觉如何?” “痛,痛死了,比被爷爷打还痛。”她眉头皱成一团。 “坏丫头!”如梦抱着她,嗔道,“都快把我们吓死了,表哥可是一天一夜没睡。” 云卿看着她苍白的小脸,目光微厉,“师姐,究竟怎么回事?谁伤的你?” “是秋净尘那根老黄瓜!”小鸟挣扎着想要直起身子,却无力地跌回如梦的怀中,“大家散了后,我和秃毛鹤约好去偷看那劳什子圣女的真面目,结果走到一半我和小鹤子分散了。”小鸟说得急了,咳嗽了两声,喘了好一会儿,继续道,“然后我就看到秋净尘那根老黄瓜在草丛里找东西,走近了刚想问问她需不需要帮忙,可她却话也不说就杀气腾腾地扑过来,飞起就是一掌,然后我就昏了。”小鸟揉了揉胸口道,“痛死了,我还以为自己已经死了,还在纳闷怎么黑白无常没来拿我呢。” “乱说!”如梦轻轻地敲了敲她的额头。 云卿站起身,寻思推断。柳寻鹤和师姐想要偷看秋晨露的真容,师姐是没看到,但柳寻鹤一定看到了。不然秋净尘也不会误会师姐,痛下杀手。想到这,她冷眼望向如火的夕阳。 “唉,卿卿,怎么我才醒你就走啊?你去做什么呀?” “腌黄瓜。”云卿头也不回向外走去。哼,那根老黄瓜真是会讨便宜,尽拣软柿子捏! 主院满地血红,各门各派打成一团。丰梧雨白衣不染尘,杀气腾腾地与谢司晨缠斗在一起。另一边,叛敌的四大门派掌门围成一圈夹击着无焰门门主林成璧,不过看架势,人多的那方也并不占优势。云卿向四下望去,发现了秋净尘,立马加入战局。 “从哪来的丫头!”秋净尘恨恨瞪着她。 “哼,秋净尘你这个不守妇道的老妖妇!”谢汲暗发力击向她,“若不是本座有伤在身,岂容你猖狂!” “浑蛋!”秋净尘举剑扑上,招招阴邪。 谢汲暗呕出一口血,笑得暧昧,“怎么,怕了吗?怕被人知道圣女就是你的亲生女儿吗?” “狗贼!休要胡扯!”她气得面容扭曲。 “亲生女儿?”周围打斗的众人怔怔地看向一边激斗中的蒙面圣女。 “呵呵。”谢汲暗趁着属下挡住秋净尘的时机,扬声说道,“秋晨露就是她和汤匡松的私生女!” “不可能!”满脸血色的汤淼淼尖叫一声,发疯似的冲了过来,“你骗人!你骗人!” 谢汲暗挥出一掌,毫不留情地将她击飞,补充道:“你汤家世代相传的紫玉石便在她身上,不信的话,你可以去看看。” 汤淼淼红着眼睛,怒吼一声,拔剑向秋晨露冲去。她披散着头发,几欲癫狂。剑气缭乱,招招致命。一剑扫去,秋晨露急急避开,面上的白纱却被斩裂。璇宫圣女的真容就这样暴露在众人面前,眉心一点美人痣,雪肤秀色,与她师傅如出一辙。 众人皆惊,瞠目结舌。 汤淼淼狂叫一声,举剑再上,柳寻鹤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痛惜地说道:“圣女无辜,汤小姐又何必如此?” “滚!”发了疯的汤淼淼躁乱地挥动手臂,“我要杀了她!我要杀了她!” 秋净尘双眼充血地砍倒了身边的最后一人,追向谢汲暗。云卿不顾身染丝丝入扣,运功跟上,随着二人飘摇而过,踏过梦湖,飞入青王的行宫。 见头顶飞过三人,宫人扔下手中物事,大叫道:“有刺客,有刺客!” 谢汲暗有些脱力,他身形下沉钻入了密林。秋净尘不顾一切地俯身而去,惊得林鸟急急飞起。云卿点着花叶,且走且寻。没多久,行宫里便响起了整齐的脚步声和铮铮的铁甲声。云卿停下脚步,凝神静听。东南角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她慢慢地抽出销魂剑,屏气轻移。声音越来越近,她睁大眼睛,剑指来人。 眼前这人,眉似柳叶,眼如丹凤,明艳的脸上难掩讶异,“夫人?” 云卿亦是惊讶,她唇瓣微颤,怕惊着眼前人似的,轻声道:“弄墨……” 华服美人猛地跪下,抓住她的衣角,“夫人?夫人!这……是梦吗?” 云卿回过神来,抑制不住地笑,眼角流出了喜悦的泪水。她慢慢蹲下身,捧起那张娇美精致的脸庞,“弄墨,是我啊,卿卿啊。” 弄墨眨了眨泪眸,眉头轻轻蹙起,不可置信地呢喃,“小姐?”她下意识地摇头,“不可能……” 云卿嘴角翘起,十年以来,她第一次笑得这么舒心,这么惬意。她用手指轻轻地点了点弄墨唇上的胭脂,凑到鼻尖细细闻着。“真香!”她道,举止表情一如幼时。 弄墨怔怔地看着她,又哭又笑,似悲似喜,“小姐……”弄墨张开两臂,将她紧紧地搂在怀里,已是泪不能止,“小姐……小姐……我的小姐……” 云卿一声声低低应着,死死抓住她的衣襟,如幼鸟般窝在她的怀里,涕泗横流。 “娘娘!”一名穿着束腰宫装的年轻女子惊恐看来,张口欲叫。 云卿从地上拾起销魂剑,一把将弄墨护住。谁知身后传来一声命令,“噤声!” 云卿回过头,诧异地望着弄墨。只见她冷冷看着眼前的宫女,“思雁,去那边守着。” 宫女微微屈膝,面色瞬间恢复了平静,“是。” 弄墨拿出一块粉色手绢,温柔地抬起云卿的下巴,细细地为她拭干眼泪,“十年了,弄墨还以为……还以为小姐已经……” “我也是……”云卿为她抹去悲凉的泪水,笑笑地看着她,“现在该叫你弄墨还是娘娘?” 弄墨点了点她的额头,嗔怪道:“还是那么牙尖嘴利的,逮着空子就恶心人。” 云卿撇了撇嘴,笑着扑进她的怀抱。头发上感觉到一阵轻柔的抚摸,云卿的心底涌起浓浓暖意。 “对了!”弄墨惊叫一声,激动地望着她,“其实……” “那边!那边!”树丛外传来阵阵脚步声,“两个刺客往冷秋院去了!” 云卿敛容起身,对弄墨道:“待我解决了那两人,再回来与你细说。”语落,她提气而起,踏叶飞去。 风声、厮杀声、呼叫声,声声入耳。云卿心神稍凝,目光追随着一白一黑两道身影。 秋净尘面容紧皱,狰狞得好似恶鬼。她白衣染血,剑法阴险狠毒,招招致命。谢汲暗脸上浮起薄汗,玄衣上隐隐地有几块血渍。见二人斗得起劲,云卿垂着剑,立在檐角上静静观看。有道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一掌一剑,两人忽地分开,宫墙又被染上了数道艳红。“老妖妇!”谢汲暗擦了擦嘴角的血迹,盯着同样狼狈的秋净尘,“求人的时候,你可不是这样的嘴脸。”他瞥一眼云卿,“当着这丫头的面,本座就一次说个明白。八年前,一位蒙面妇人出重金买夜风举之妻何藕冰的性命。”谢汲暗扬了扬浓眉,低低地笑道,“其实那妇人就是你啊,自视高洁出尘的璇宫宫主秋净尘!” “胡说!”秋净尘以剑撑地,忽地飞起,以掌相搏。 “哼,胡说?”谢汲暗一边应付,一边朗声说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更何况我日尧门岂会做无名生意!” “畜生!”秋净尘怒意勃发,杀气四射,一记飞剑刺穿了谢汲暗的掌心。暗主亦是不弱,飞起一脚将她踢出一丈开外。 是时候收网了,云卿眯起双目,手腕一转。夕阳如歌,销魂轻吟,掌刀插入谢汲暗的腹部,指尖滑过一股黏稠。随后她又腕转剑游,直直地插入他的锁骨,只见白气喷起,谢汲暗嘶吼一声,恨恨道:“要杀便杀,为何废我武艺!” 云卿抽出血掌,拔出销魂,看他软软地跌坐在地,一脸屈辱。云卿慢慢蹲下身,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无冤无仇,为何害我娘亲?” 谢汲暗圆眼猛瞪,嘴角不断地涌出血花,“你究竟是何人?” “哈哈哈!”秋净尘从瓦砾里慢慢爬起,笑得好不得意,“报应!报应!人头买卖做多了,到处遇仇敌!哈哈哈……” 云卿轻转销魂,剑身血液飞溅。她冷笑一声,看向有些癫狂的秋净尘,道:“上吧,到你了。” 狂笑声戛然而止,秋净尘呆呆地看着她,半晌挤出一丝慈爱的笑容,“贤侄女,莫要糊涂了,我和他不是一路的。” 云卿神色冷然,“我和你也不是一路的。” “你莫要听信了这狗贼的胡言乱语,本座是璇宫宫主,向来走的是武林正道,怎么会做那些龌龊勾当!”她捂着胸口,急急辩驳。 “秋宫主,我师姐已经苏醒了。”云卿道。 秋净尘脸色煞白。“也对。”她眼中闪过毒蛇般的狠绝,“你知道的太多,本来就不该活下去。”她抓起一把尘土就向云卿撒去。 好卑鄙!云卿到底年幼,着了道儿。她闭着眼,静下心,在黑暗中凝神细听。忽地身体一侧,手腕一扬,伴着清风斜阳,剑走四方。她在心中勾勒出一片蓝天,想象着自己就是晴空一鹤,独舞翩翩。只听布帛撕裂,只听剑入血肉,耳边传来秋净尘不甘的低吼。杀气扑面,她感到颈脖间的玉坠飞起,原来的轻坠感消失。她向后飞出两步,匆匆地摸了摸颈脖,爹爹给她的白玉不见了! “将军!”身后传来小跑的脚步声和兴奋的高喊,“将军?怎么了?” “这玉是谁的?”一个成熟低沉的男声响起。 “是这名刺客所掉!” 白玉在那里!云卿闻声飞去,横剑冷对,“还来。” 对面突然安静,她警惕地向后退了退,握紧销魂,冷冷出声,“还来!” 身后忽感汹涌的杀气,她快速转身,销魂破空,刚要刺去,只觉脸上染上了一抹温热,鼻尖浮起了一丝血腥。 “将军!” “将军!” 暖暖的液体渗入她眼角,将粗糙的沙砾冲去。云卿慢慢地睁开眼,只见身前立着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他紧紧握住秋净尘袭来的剑刃,艳红的血顺着他的手腕落下。 “碍事!”秋净尘抽出剑怒道。 眼前这人迎着最后一抹霞光慢慢转身,雕塑般英气完美的脸上有着一个淡淡的刀疤,“卿卿。” 一声低唤让云卿结结实实地愣住。 他慢慢摊开手掌,那枚玉坠就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断霞散彩,残阳倒影,天外云峰,掌中白玉。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云卿的胸中仿佛畅流着一泓山溪,欢歌、奔腾,激起明亮的水花,从心底一直流出了眼眶,潺潺流动,倾诉着十年的思念、十年的秘密。 “哥哥……”她珍惜地叫出这两个字,心底百转千回。 忽地眼角闪过一丝银亮,她猛地定睛,销魂飞转,挡下这恶毒的偷袭。 竟敢伤她哥哥! 鲜血自销魂剑尖滴落,一滴、两滴,在云卿的心底激起殷红的涟漪。她半闭眼,胸中翻起海涛的腥味,血管里叫嚣着冲天的杀意。慢慢地握紧剑柄,眼开身去。她剑挑暮色,戾气四射,不顾一切地搏杀,一剑入骨,三剑穿心,凝神立掌,震断心脉。 秋净尘眼带不甘,软软坠下。 一旁瘫坐在地上的谢汲暗偷偷从袖管里取出响箭,还未放出,便被云卿一剑穿入死穴。他愣愣地看着没入身体的销魂,道:“你究竟是何人?” 云卿看一眼一脸惊喜的自家兄长,道:“韩月下。” “韩?!难道你是……”来不及说完,谢汲暗便没了呼吸。 “卿卿。”韩月箫低低沉沉的呼唤,撕开了十年的封印,浓缩了入骨的艰辛。 “哥!”她低叫一声,扑进他的怀里,“哥哥,你没死,你没死,卿卿就知道你一定还活着。哥哥,卿卿好想你,好想你。” “里面血腥,怕污了殿下的眼睛,脏了殿下的鞋子。”院外传来故意拔高的声音。 清朗的笑声传来,“本侯可不缺这一双鞋子。” 月箫轻轻将她推开,“是七殿下,卿卿你住在哪里?等这里平息了,哥哥就去接你。” 望着师兄师姐远去的身影,云卿挥动手臂。 “云卿。”身后夜景阑道。 她回过身,迎着夕阳看向他。火红的晚霞映在他的脸上,恰是冷峻的温柔。 “在我来找你前,切不可再用内力。”牵着马,他沉沉叮咛。 “嗯。”她按着红线蔓生的左臂,郑重点头,轻声道,“修远,你也要保重,我在云都韩家等你。” 夜景阑看着她,也许霞光太灿烂,一双凤眸竟浅浅流转着一丝异样的情长,可立刻又被他收得妥妥当当。他翻身上马,身影没入夕阳。 “姨姨!”不远处的马车掀起帘子,一个小人儿大声唤她。 云卿收回送别的目光,回首看向那个小人儿。谁能想到那日她在蛟城救下的孩童竟是她的亲侄儿呢,命运还真是神奇。 “彦儿,又乱叫,是姑姑!”出言喝止小人儿的正是她的嫂嫂秦淡浓。 云卿轻笑一声坐进车里,她爱怜地摸着小小侄儿的软发,看向自家嫂嫂,道:“嫂嫂是如何和哥哥相识的?” 秦淡浓先是一怔,见她问得认真,便洒脱道:“我本是青国镇北将军的独女,在我及笄那年爹爹便战死沙场了。” 见云卿一脸歉意,秦淡浓宽慰地拍了拍她的手,继续道:“爹爹去后很多人觊觎秦家十万兵力,纷纷上门提亲,只不过那一张张丑恶的嘴脸着实叫人恶心。我及笄那天,竟还有人上门逼婚。我一时情急,就剪了头发,不愿完礼。” 真是烈性女子,云卿静静地望着她,眼中满是敬意。 “秦家军怎可落入那些追名逐利的小人手中?我幼年随爹爹学过阵法,也算小有所成。于是我就在门前挂了一幅祥云阵法图,并扬言破此阵者为我夫君。”她脸颊微红,看向云卿。 云卿紧紧握住她的手,朗声道:“嫂嫂好气魄!” 秦淡浓不好意思地笑笑,“什么好气魄啊,整整三年,我都是云都闺阁里的异类,直到你哥哥的出现。那日他穿着布衣站在我家门前,一开始我还以为又是一个自不量力的男子。没想到只半个时辰,他便破了祥云阵。而后,他竟然掉头就走,”她嗔怪一声,“说只是被这个阵法吸引,别无他想。” 云卿掩袖而笑,“哥哥好木头。” 她沉思了片刻,含情凝睇,“不过也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我才倾心于他。” “嗯。” “而后一番波折,兜兜转转,还是绕在了一起。竹肃真是一个重情义、有担当的好丈夫、好父亲、好哥哥,他一直没有纳妾,不知顶住了多少压力。”秦淡浓动情地看着她,“从一开始他就宣称蛟城老家还有一个年幼的妹妹,只是一直体弱多病,经不起舟车劳顿,所以没能随他定居云都。” 云卿心头一颤。 “因为,他一直认定了你还活着。” “嗯。”云卿不禁泪流。 彦儿不知自家姑姑为何突然哭起来,他伸出肉肉的小手替她抹泪,道:“姨姨,哭。” 秦淡浓不由失笑,教他道:“是姑姑,姑姑,不哭。” “姨姨,哭。”小人儿一本正经。 “傻彦儿,是姑姑,不哭。” “好了,嫂嫂,别逗他了。” 姑嫂两人在车内笑意暖暖,就听车外家丁提醒道:“夫人,快到行宫了。” “知道了。”秦淡浓应了声,随即向云卿解释,“这次我们是随王上前来游湖,今日王上回朝,臣子家眷也要随驾回都。” 云卿了然颔首,就见秦淡浓倾身过来,在她耳边轻声道:“妹妹,竹肃让我告诉你,当年九殿下设计救下他一事切不可对外人说起。” “为何?”云卿不解。 秦淡浓解释道:“九殿下没有母家支持,一直只能忍辱负重隐藏实力。竹肃与他在朝堂之上只是点头之交,并不亲昵。另外成贵妃,她便是韩氏弄墨,数年前便进宫侍奉王上,是你我的亲姑姑。” 云卿了然颔首。 虽是夕阳,可犹带几分夏日的浓烈,热情中带着几分犀利。车马缓缓行在宫苑的红墙外,艳丽中隐着几缕凄凄。 看着身边这对打盹的母子,云卿只觉一颗心都是软的。她手持团扇,轻轻摇着。忽地就听车外传来一声低沉婉转的笑声,她掀开布帘,入目的是一双似醉非醉的桃花眼。凌翼然站在车边,目流异彩,灼灼地看着她,漂亮的远山眉微扬,染抹趣味,优美的唇角微微扬起。 “本侯姓凌名翼然,字允之,以后就拜托小姐了。” 他恣意望来,眼中是真真切切的笑意。一如十年前的那夜,看得她心中百感交集。 天外,云轻翼然。 第十章长碧入云月如钩 青国,位于神鲲大陆的东隅,方圆约三万里。京畿云都三面环山,一面临水,真是一个绝佳的聚势之所。不似地处山地高原的荆国别具风味的低矮屋舍,地势平坦的青国处处可见三层楼宇。五步一楼,十步一阁,檐角走兽,紫铃红瓦。 云卿身着深色男装,靠坐在照桓楼的雅间里。她举目望去,街道之中遍植泡桐,烂漫的泡桐花恣意怒放,像一片紫云笼在楼阁之间。 “小姐。” 她偏过头,笑眯眯地看着身边扮作书童的侍女,“怎么了,雀儿?” “小姐,回去吧,太阳都快落山了。” “可是我等的就是夕阳西下啊。”云卿懒懒地靠着窗子,看向远处的红日,“不是雀儿说的吗,这照桓楼最美的便是月上东山之时。既然来了,就没道理错过这道独特的风景。” 雀儿轻拍着自己的脸,自责道:“让你多嘴,让你多嘴。” 云卿好笑地看着她,真是个清澈如水的小丫头,如果没经历过那些梦魇,她会不会也像雀儿这样?她想着,脸上不禁染上淡淡的忧伤。 见她如此,雀儿忙道:“小姐别生气。就算待到半夜,回去就要挨板子,雀儿也会一直陪着小姐的。”她眨了眨眼,“来伺候小姐前,夫人就吩咐了,‘不管做什么,只要小姐开心就好。若是把小姐弄哭了,雀儿你就洗干净脖子,等着将军的长枪吧’。”她学舌道,摸了摸嫩嫩短短的颈项,“所以啊,小姐你千万别皱眉啊,一皱眉,雀儿脖子上就凉飕飕的。” 看着她那副挤眉弄眼的滑稽样,云卿不禁轻笑。 “开闸咯!” 楼下传来一声响亮的吆喝,不远处的水栏上,几名赤着上身的黝黑大汉推着圆磨似的机械,随着他们肌肉的跳动,栏下的石闸慢慢抬起。被夕阳染成了胭脂色的流水跳跃着一涌而下,为平静了一天的河道带去了一抹鲜活。青国多水,青王凌准对水利格外重视。每日都有负责水利的官吏根据水势监督工人开放水闸,单从这点就可看出,青国正在走向繁荣。 随着最后一缕夕阳的隐没,天空透着浅浅的青黛色,街道上亮起了点点灯火。楼下的长碧河在一阵激浪之后,又重新回归了宁静。白日里焦躁的鸣蝉,也收敛了尖锐的长调。 “客官,菜来了。” 一盘盘珍馐摆上桌,看得雀儿眼都直了。 见状,云卿笑道:“坐下一起吃吧。” 雀儿咽了一口口水,摇了摇手,“使不得,使不得。” “使不得?”云卿瞥她一眼,皱眉道,“使不得我就哭了哦。” “别!别!” “那?”云卿指了指凳子。 雀儿摸了摸圆凳,细细地打量了云卿一阵。半晌,她咧嘴一笑,啪地坐下,“那雀儿就听小姐的。” 华灯初上,照桓楼已是满座,不时传来推杯换盏的交谈声。 “荆国虽然国微,但总揽三川源头,又地势高耸,易守难攻。加之荆王正当壮年,且无王侯之患,颇有厚积薄发之势。” “孟塬兄此言差矣,虽说荆国拥有天时地利,但牝鸡司晨,文太后把持朝政已过十载,外戚势力超过王权。这本身就是逆天之事,何谈厚积薄发之理?” 有意思,云卿看着吃得不亦乐乎的雀儿,问道:“这个照桓楼是文人士子常聚之地吗?” 雀儿急急地咽下口里的食物,“嗯,嗯,听府里的小哥儿说,每到晚上照桓楼都会无偿供应茶水和点心,吸引读书人来这里谈天说地。对了,还有一句诗呢,叫什么来着?”她偏过头,想了想道,“竹居论天下,照桓汇百家。” “那官府不管吗?任由他们恣意放言?”云卿有些好奇。 “管?”雀儿眨了眨眼睛,咧开油腻腻的嘴巴,“王上颁布了畅言令,官府非但不管,还支持呢。” 畅言令?云卿颇感意外地眨眨眼,她还真想见见这位广开言路、颇有远见的青王。 “那季书兄有何高见?” “放眼神鲲,最有霸气的当属雍、青二国。雍国从前代开始就变法中兴,内整其政,外御其务,君臣一心,国势鼎盛。” “嗯,雍国昌盛已逾数十载。” “观之吾国,自王上登基以来,兴修水利,轻徭薄赋,施以仁政,修缮刑法,可谓一扫陈年迂腐之气,大开清新果决之风。” 听着门外的辩论,云卿一时兴起,站起身在雅间里踱起步来。自从来到青国,见到亲人,她胸中的忧闷便一扫而空,整个人阳光了许多。 她心痒难耐,不禁在房内自言自语道:“可是,这两国都有致命的弱点啊。” “什么弱点?”雀儿叼着一块五花肉,下意识地接问。 云卿轻轻一笑,说道:“一山不容二虎,雀儿可知雍国有几个王?” “几个?当然只有一个,雍王!” 云卿笑着摇了摇头,“雍国有两个王,一为继承大宝的雍王,一为战功显赫的明王。当年,雍嗣王死后并未留传位诏书,眼见雍国政权分立,周围三国虎视眈眈,三殿下陈绍不顾家臣反对,顾全大局向二殿下陈炜俯首称臣,这才避免了一场内战。” “嗯嗯。”雀儿点了点头,“这两位可是一对出了名的好兄弟,全天下都知道。” “好兄弟?最是无情帝王家,哪里有什么好兄弟?”云卿道,“雀儿,你是没见过明王其人,若见了,你就会明白当年让贤一事纯属无奈之举。”她眯起眼睛,冷冷地看向窗外,“陈绍心机深沉,手段毒辣,为达目的不惜凌虐妇孺。”回想起干州一役,她不禁抓紧桌角,“想来他放弃王位一定不如传言那般轻巧,灭幽夺地,明王军功累累,颇得民心,封地也多是肥沃之土。我若是没猜错,明王实为一只假寐的猛虎。待到时机成熟,必将跃出山林,直取王位。由此看来,雍国的内战只是延后而已。”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小姐好聪明!”雀儿崇拜地看向她。 云卿微微一笑,继续道:“雍国政事可告知世人一个道理。” “什么?” 她半眯眼睛,淡淡说道:“御座这个东西,抢到手的才是最稳固的,别人让的往往都是一张瘸腿椅。” 啪!隔壁房间传来轻轻的合扇声。 云卿警惕地瞥了墙角一眼。 “那我们青国呢?”雀儿又急急问。 云卿摇了摇头,不愿再说。 “哎呀,有王上的畅言令呢,小姐怕什么?”她撒娇似的拉了拉云卿的衣袖,“小姐天天窝在家里读书,总要说出来嘛,不然都烂在肚子里,那多不好!” 挨不住她的请求,云卿斟酌了半晌,低声道:“青国有两大隐患,一为人祸,二为地短。” “人祸?地短?”雀儿不解。 “我问你,当今王上共有几子?” 雀儿低下头,扳着手指,答道:“活着的,有十一位殿下。若是加上早夭病故的,共有十八位王子。” “十一位。”云卿轻哼一声,“按照史书上的规律,王位之争往往会出现三足鼎立,而后两方合力斗垮最强的那个,最后绝杀。按你说的,已经死了七位,也就是说现在已经进入了两强相斗的关键时期。到最后,这十一位顶多剩下四五位。” “不会吧……” “还没完呢。”云卿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脸颊,“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争位之时,各方压力将同属一个阵营的几位殿下牢牢地捆在了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一旦外力没了,内部争斗就会浮上台面。私心起,杀气现。到最后,除了座上的那位,只会留下一两位兄弟,折断他们的羽翼,而后扔进一个华美的鸟笼。美其名曰:兄慈弟贤。” 雀儿瞠目结舌地看着她,手中的鸡腿直直落地。 “所以说,为王者需注意子嗣问题,切不可一晌贪欢。”云卿摇了摇手指,调侃道,“一二少寡,三四恰恰,五六足矣,莫过七八,九十起乱,逾十倾轧。而当今王上却有十一位殿下,此为人祸。” 云卿指了指雀儿的嘴角,笑眯眯看着她手忙脚乱地擦拭口水,继续说道:“再说‘地短’,要雄霸天下,‘三白’缺不得。” “三白?”雀儿乖巧地递来一杯茶。 “盐、铁、水,‘三白’也。”云卿呷了一口茶,润了润嗓子,“先说这盐,听哥哥说,青国虽然靠海,但由于工艺问题,海盐产量远远不够所需。而青国遍布淡水,并没有一块可产纯净井盐的盐田。盐,可是人力之本啊。也就是说,青国的人力不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再说铁,兵之利器,农之耕具也。古书就记载,神鲲东陆少铁多金。这样看来,青国的兵农也是半握在他人手中。”云卿用手指沾了一点茶水,在桌上写了一个古体的“水”字,“水,生之根本也。源,水之根本也。青国虽然多水,但是赖以生存的赤江之源却在荆国手中。试问,若两国交战,荆国断其上游,青国又将如何?必不战而败也。由此观之,青国的国脉根本不在自己手中,甚危矣。” 她叹了口气,道:“这也就是繁华的青国未能称霸的关键所在吧。” 啪、啪、啪,门外传来清脆的掌声。 “谁?”粗着嗓子,云卿语气不善道。 “韩小姐不会连本侯的声音都听不出吧!”声线婉转悠扬,一如其人般鲜明独特。 凌翼然推门而入,向身后使了个眼色。六幺点了点头,一把拉过雀儿,快速将门合上。 “干什么!”门外传来雀儿惊恐的声音,“别拉拉扯扯的,小心我揍你!你们要把我家小姐怎么样?” 云卿叹了口气,扬声道:“雀儿,我们认识,莫怕。” 门外应了声,这才安静下来。 凌翼然看着她,微挑的媚眼中藏着兴奋。他轻摇纸扇走到云卿身边,慢慢坐下。“呵呵……”朗声而笑,甚是惬意。 云卿瞥了他一眼,刚要继续品茶,手腕就被他握住。 “放手。”她愤愤道。 凌翼然嘴角带笑,“果然啊,果然。” 云卿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挣动手腕却引来了他越发加力的抓握。她心头一恼,从腰间抽出销魂,冷冷地指着他,道:“放开。” 凌翼然笑得越发魅惑,“倒不似幼时那么单纯了,不过这样最好。”他眼神灼灼,慢慢地松开手指。云卿抽出手腕,斜了他一眼,将销魂收起。 凌翼然也不言也不语,就这么靠在木椅上,直直看着她。刚开始,云卿只当他是无聊,不理,喝茶。 一盏茶之后,见他还看。云卿冷哼一声,抬头望天。 月似娥眉,夜色如水。本是好景色,只可惜这视线太恼人。忍无可忍,云卿狠狠瞪着他,“你要如何?!” 凌翼然低低浅浅地笑了,眼睛像是飞起的桃花。他倾身靠近,道:“才几日,性子便急躁起来了,竹林那次你可是赢的。” 云卿白了他一眼,站到窗边。 “怎么?就没什么对我说的?”他道。 听他并未自称本侯,云卿有些纳闷,她伸出手,摸了摸沿着墙角那一路攀到窗棱的枝蔓。 “啧啧,倒有一样没变,还似幼时那样忘恩负义。” 忘恩负义?云卿回过头,瞥了他一眼。 “不服气?”凌翼然半靠在窗边,用手指点了点窗棱,“我救了你的至亲,你还对我爱理不理。”他摇了摇头,一脸受伤的表情。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云卿闻言一想,心下惭愧。她低下头,行了一个大礼,“韩月下谢过九殿下大恩。” “免礼。”他的声音略显得意,“不过,你该称我允之。” 想起幼年的那次相遇,云卿不禁轻笑,她抬起头,从善如流地应道:“允之。” 凌翼然停止了手指的敲击,俊颜愉悦,语调微扬,“嗯?” 云卿敛容直视他,“允之,我不管你是想上天,还是想入地,既然你拉上了我哥哥和弄墨,就不能失败,更不能伤及他们性命。” 凌翼然挑了挑优美的长眉,幽幽的眼眸让人看不到底,“我不会输。”他从窗棱边摘下一朵橘红色的花朵,半垂眼眸,低低问道,“卿卿,可知这是何花?” 她摇了摇头。 “此花名为凌霄。”凌翼然嘴角微微勾起,一抬眼,眸光灼灼。 “凌霄?”云卿瞪大眼睛,直直地望着他。 凌翼然轻笑一声,将那朵灿烂的凌霄放在她手里,低语道:“照桓楼是我的地方,这间雅间,我会给你留着。”凌翼然扬眉一笑,眼中露出挥之不去的霸气。 “因为这里是唯一可以看到凌霄的地方。” 长碧入云,新月如钩。 允之凌霄,报以春秋。 青空万仞,将相王侯。 且视天下,谁主风流。 “如今,你就是云都闺阁里那块最让人垂涎的肥肉。”那日凌翼然的低沉婉转的声调在云卿脑中回响。 “妹妹。” 耳边一声轻唤,她猛然从思绪中惊醒,愣愣地看着一脸困惑的秦淡浓。 “从上车起,妹妹就一直在发愣。”夏日灿烂的阳光透过淡色的布帘,为秦淡浓笼上了一层半明半暗的颜色,她道,“妹妹见多识广,可能会对这闺阁闲聚有想法。不过今日做东的这位夫人可不一般,她本是平南王凌越的爱妾,是个八面玲珑的奇女子。”她压低嗓音,对云卿道,“宫闱秘传她和当今王上也曾有情。” 云卿诧异地看了看她,心道自家嫂嫂不是爱说人长短的女子,怎么会告诉她这些? “妹妹不必疑惑。”秦淡浓敛容道,“我说这些话,只是想告诉妹妹,此次闲聚并不是团扇扑蝶、绣花弄线那么简单的。闺阁,亦是战场。” 云卿心中微震。 “夫人、小姐,平南王府到了。” 布帘撩起,耀眼的阳光直直地洒在车里,秦淡浓冲她微微示意,姿态娴雅走下车去。 “伏波将军夫人、胞妹到!” 悠扬的喊声,伴着姑嫂俩在高门深院里一路前行。穿过抱厦长廊,眼前豁然开朗。竹影横斜绕碧水,茉莉沁魂藕冰凉。荷叶罗裙艳满庭,淡淡胭脂暗暗香。 好一处风流所在,云卿暗赞。 待近了,只见姹紫嫣红之中,一位风韵美人半倚在矮榻上,眼明正似琉璃瓶,瞳人荡漾横波清。 “伏波将军夫人、胞妹到!” 声音回荡在这片人间仙境之上,生生地打破了融融的和谐,欢笑声戛然而止。感觉到众人或含蓄或大胆、或和暖或寒凉的打量,云卿沉静看去。 冷冷的,是身着淡蓝冰丝纱衣的削肩细腰美人,天生一副弱骨纤形,闭月羞花。清冷冷的一双杏眼,似嘲似讽。 云卿扬起灿烂的微笑,直直看去,看得那人愣了一下,低下眼来颔首回礼。 暖暖的,是荷塘藕榭边遥立的一位粉衣美人,雪臂轻摇小团扇,盈盈秋波,千斛明珠眸。她笑容温煦,神色淡然,微微颔首,头上的金步摇便轻轻颤动。 云卿含笑屈膝,回礼示意。 最后那道不甚明朗的视线,来自矮榻上的那位丽人,她美眸暗转,让人看不清真意。 秦淡浓轻移莲步,上前行礼,“妾身携小妹前来叨扰,多谢沅婉夫人发帖相邀。” “韩夫人不必客气。”榻上美人正了正身子,身后的侍女不声不响地为她绾起发髻,她看向云卿,道,“韩小姐不必拘束,这婉约社也就是为足不出户的官家女子另辟幽所,让夫人小姐们恣意玩笑的,韩小姐随意便是。” “哎呀,夫人说得真好。”旁边一个阔嘴妇人道,“淡浓啊,你也真会藏!这么标致的妹子,到今天才带出来给我们认识。”说着她拉着云卿的手,一番打量,看得云卿好不自在。 “啧啧啧,你们瞧瞧,这一张淡白梨花面,明眸善睐,真是瑰姿艳仪啊。我说,将军是不是因为舍不得妹妹早早嫁人,才将妹妹一直藏在老家啊?” 此言一出,众妇人纷纷附和,小姐们亦是低头而笑,先前的冷然和敌意竟转瞬消失。 “吴夫人,你就别再调笑我家妹妹了。”秦淡浓冲阔嘴妇人微微一笑,并没有过分亲热,“卿卿初来乍到的,还生着呢。”她不露痕迹地将云卿拉回身边,道,“再说,我家将军也并不是掖着藏着,只是妹妹打小身体就不好,对水土敏感得很。” 云卿忙假装羞涩,静静而立。 “不过,过了夏天妹妹就要十六了,再怎么也不能误了如花时候,这才将妹妹接到云都来的。” “那韩小姐的病?”不知是谁插了句嘴,引得众人凝神细听,有些人甚至还浮出了一丝兴奋之色。 秦淡浓似笑非笑地启唇,“无碍。” 听着周围一阵隐隐的叹息,云卿不禁暗笑,原来人心才是不见血的沙场。 “好了,这话就此打住吧。在我这儿可不准说什么病啊灾啊的。”沅婉夫人穿上绣鞋,看似亲热却力道颇重地抓住云卿的手,她眼神深远,似要看进云卿的骨子里去。 云卿嘴角缓缓扬起,不闪不避,淡淡与之对视。 半晌,沅婉夫人轻笑一声,指尖的力道渐渐减弱,眼神里透出几许快意,“韩小姐,可容我引荐?” “有劳夫人。”云卿道。 沅婉夫人散着衣襟,柳眉微抬,面露风情,“小姐闺名?可有雅号?” 云卿弯起眼眉,回道:“韩月下,并无雅号。” “月下?月下美人啊。”沅婉夫人指着那位阔嘴妇人,笑道,“这位是社里的老人儿了,户部侍郎吴大人的夫人,雅号衡绿娘子。” 云卿连忙行礼。 “再来。”沅婉夫人看向一个端庄妇人,“露饮夫人的相公可是韩将军的顶头上司,萧太尉。” 原来是武所总管的夫人,云卿不卑不亢地屈了屈膝。 云卿随着沅婉夫人在园子里走了一遭,和已婚妇人都打了个照面。 “刚才那些啊,都是嫁了人的,和我一样,算是老茬儿。”沅婉夫人坏坏地瞥了眼那群夫人,引来一片笑骂。她转过身,引着云卿来到小姐们面前,“这才是月下该来的地儿。”她笑眯眯地牵过一个绿衣少女,“这位是上官司马的三小姐,人称碧荷佳人的上官无艳。” 少女素颜似雪,确实没有半分妖冶。 “小妹见过韩姐姐。” “上官妹妹客气了。” 沅婉夫人又指着茉莉花下那位蓝衣冷美人,道:“这位是右丞相之女,云都二美之一的董慧如。” 冷傲的董家小姐扶着花枝,只是眨眨眼,而后再无动作。 并不计较她的怠慢,云卿粲然一笑,微微颔首。 “那位就是和董小姐并称云都二美的左丞相次女容若水,容小姐。” 云卿看向含笑而来的美人,微微行礼。 容若水手持团扇,款款走来。她掩唇一笑,柔婉道:“夫人啊,什么二美,该是三美了吧?韩妹妹淡雅脱俗,实在我之上。”说着又看向一侧的冷美人,“你说呢,董妹妹?” 董慧如瞥了她一眼,并不应答。容若水也不恼,她摇了摇扇子,手上的雕花金镯闪着光,“韩妹妹别在意,董妹妹就是这个脾气,相处久了你便知道了。” “好了。”沅婉夫人一扬手,从四下走出七八个侍女,一个个手中捧着蔬果佳肴,放在石桌、茶几之上,“今个社日,季夏微凉,菡萏飘香,众位也别想来白吃白玩白赏花,沅婉我可不是白白做东的。” “真是个小气人儿,亏你还是一品命妇吃王粮的呢!” 沅婉夫人瞪了一眼出声的吴夫人,“来人啊,将衡绿娘子拉下去打八十大板!”吴夫人连忙捂嘴,装作惊恐。 “我好吃的好喝的伺候着众位,夫人小姐就赏个面子,留几幅墨宝。待沅婉被大家吃穷了,也好靠卖字卖诗为生。”她从侍女手中拿过一个竹筒,里面放着满满的花签,“老规矩,打我开始,抛球轮签。” 见云卿不明所以,秦淡浓向她身后的雀儿递了个眼色。 雀儿立刻轻声说道:“转花签是婉约社的游戏,四十九支签中,既有要求作诗的,又有要求唱曲的,还有要求说家中趣事的,还有……还有……”她摸了摸头,想了半天,蔫蔫地耷拉着脑袋,“还有什么,雀儿忘了。” “韩妹妹。”容若水拿扇子指着签筒旁边的六角球,“那彩球每一面都是不同的颜色,分别代表台阁、上阁和束阁一共六个机要部门。白色是台阁诠政院,青色是台阁帛修院。红色是上阁武所,蓝色是上阁备所。绿色是束阁刑狱寺,橙色是束阁监察院。” 云卿不解皱眉,“女孩儿家的玩意为何以六部命名?” 容若水柔柔一笑,软语道:“因为婉约社里全是官宦女子,为了方便玩乐游戏,也为了方便互相结交,沅婉夫人便按照家世官职将大家一一区分开,先掷彩球,而后定人。” 伴着她的解释,那个六色球被沅婉夫人直直抛起,落下后橙色朝上。沅婉夫人打开彩球,从中抽了张纸条,叫道:“流丹君。” 一位穿着荷叶夏裙的夫人在众人的催促下,慢慢站起,“今儿出门看了黄历,上面说诸事不顺,果然!”她叹了口气,从签筒里取出一支花签看了看,递给沅婉夫人。 “第五签棣萼。”沅婉夫人大声宣布,“幸兹联棣萼,敢问何为媒?抽此签者,必贤良淑德,众芳共敬一杯。为显其淑德,请细数外子或家翁一二事,以兹证明。” 众人喝了口酒,竖起耳朵一脸好奇。 流丹君叹了口气,幽幽说道:“我家大人是个再严谨不过的人,最近为了靛州伯的案子忙得昏天暗地。每夜我都熬了补药送去他房里,可是到了早上都是原样端出。”她摇了摇头,“这样下去,怕是身体吃不消啊。” “何大人真是鞠躬尽瘁啊。” “哪里像我家那个,还有时间去喝花酒。” “我家那位更过分,前些天还纳了个狐媚子进门。” 夫人们纷纷低语,倒起了苦水。 云卿抬起头,若有所思地看向周围。只见几位侍女捧着酒壶、水瓶站在周围,她们的耳朵微微地抖动着,很是古怪。 好像在哪里看过?云卿低头凝思,而后想到她曾在自家师傅撰写的那本《武学奇门》中读过,此为聚音术,偷闻之巧技也。 她探究地看着座上微微含笑的沅婉夫人,这位究竟是何人? 几番过后,有的作诗,有的唱曲,不过多数都是变着法子说家长里短。见彩球红色置上,容若水低低一笑,对她道:“韩妹妹,这回轮到你们武所了。” “淡浓仙子。”沅婉夫人轻转明眸,笑得美艳,“将军夫人,请吧。” 秦淡浓轻轻起身,神态甚是安宁。她从签筒里抽出一根花签,念道:“第三十三签桂花,清秋展颜,十里含香。得此签者敬先前得签者各三杯。” “好签,好签!”四下调笑。 秦淡浓举起酒杯,一路敬酒。待走到云卿身边已是俏面微红,她像是被人绊了下,踉跄了下酒杯脱手。众人正要大叫不好,就见云卿伸手接住空杯,手腕微转,将飞洒的醇醪分毫不差地接入杯中。 四下悄然,众人看得瞠目结舌,花容微颤。 “嫂嫂没事吧?”云卿道。 “没事……”秦淡浓接过那杯淡酒,有些茫然。 “妹妹,刚才那是?”容若水以扇掩唇,一脸震惊。 云卿低眉而笑,有些羞涩道:“小时候跟哥哥学了几招擒拿术用以强身,献丑了。” “姐姐好厉害!”上官无艳清美的脸上露出崇拜之色,“改天能教教我吗?” “好。”云卿应了声,看向一侧的董慧如。只见她虽仍是一脸傲色,却难掩眼中的好奇和艳羡。 云卿心中暗忖,方才嫂嫂身边就这三女,下绊子的是谁?她柔柔地看着三人,竟寻不着半分异色。 三杯两盏之后,众人玩开了去,从家中琐事,到市井传言,甚至有些嘴不牢的竟开始说起朝堂风云。云卿冷眼望去,果见那些侍女耳环微动,耳廓隐隐颤抖。而自家嫂嫂虽然面色微红,却只是静静聆听,并不多言。 “哟,这回可轮着了。”主座上传来兴奋的拍案声,“新人登场,月下美人!” 云卿怔了一下,被身侧的上官无艳推醒,“去啊,韩姐姐,轮到你了。” 在数道玩味的目光中,云卿走向前座,迎着沅婉夫人流光溢彩的美眸,随手抽出一支签。 “第四十九签,牡丹。哟,这可是末签第一次被抽中呢。拜月下所赐,今日就让我们开开眼界,看看牡丹的真容。”沅婉夫人别有深意地看她一眼,随即念道,“若嫁东风笑争春,千花百卉难开颜。得此签者必富贵逼人,众人举杯,万艳同贺!” 众人目光微变,静默之中,一个个杯盏被慢慢端起,含笑的面容之上流露出浓浓淡淡的异色。上官无艳的素颜流露出一丝不屑,容若水还是浅浅地笑着,露出两个甜甜的酒窝。冷美人依旧清傲,瞥了云卿一眼,随即转过头去。 “还没完呢。”沅婉夫人放下签,笑得狡诈,“得此签者满足东家心愿一个。” 云卿微微叹了口气,道:“请夫人赐教。” 沅婉夫人笑意深深地拉住云卿的手,按向她的脉门,近身耳语道:“今后沅婉若有求于小姐,请小姐不要推拒。” 云卿直视沅婉夫人,半晌,幽幽道:“好。” “那便多谢月下了。” 夜半时分,青宫裕华殿。 “王上,已经二更了。”内侍站在灯火所不能及的暗处,小声提醒道。 “嗯。”青王凌准应了一声,依旧伏案。 一阵凉风吹过,暗香袭人。凌准微微一笑,放下御笔,“孤就知道你一定会来。” 一个柔美的声音传来,“什么事都瞒不了王上。” “今日有何收获?”青王挺直胸膛,眼中流溢着几缕兴味。 来人明艳照人,一双琉璃目顾盼生辉,正是沅婉夫人。 “回禀王上,今个社日收获颇丰。户部年侍郎最近准备纳妾,此女乃是云都妓馆里的四艳之一,光是风流一夜就得百金。而年侍郎却大手笔为她赎身,此间必有猫腻。” 青王眯起眼睛,看向户部递上来的奏折。 沅婉轻轻走到青王身后,手指在他略显疲惫的背上柔柔按动,“另外,吏部右仆射高大人的夫人,今日戴了一对翡翠耳环,样式像极了王上赐给妾身的那对,看起来应是惠州的贡品。” “翡翠耳环?”青王享受地闭上眼睛,“得显!” 暗影中传来一声轻轻的回答,“回王上,惠州的贡品翡翠耳环共有三对,一对给了王后,一对给了成妃娘娘,还有一对便在沅婉夫人手中。” “嗯。”青王满意地点了点头,“成妃近日还戴过,那就是王后给的了。”他慢慢睁开双眼,目光微厉,“原先孤还以为吏部是淮然的地盘儿,却没想到小七的手已经伸到那里去了。”他思忖了半晌,低低问道,“这次邀了小九的人吗?” “给了帖子,但是九殿下那里回话,说是侍妾地位卑贱,难登大雅之堂。” 凌准看向沅婉,笑得有些快意,“小九还是那么谨慎啊,你这狐狸皮怕是早被他瞧出来了。” “不会吧!”美人蹙眉。 “不会?”凌准哼了一声,目光灼灼,“孤这十几个儿子最深不可测的便是小九。当年孤将他送到幽国做质子,一是让他躲过王后的阴招,二是想探探他的底,结果真是让孤难以想到啊。”他语调中有几分感慨,几分得意,“他非但没有过得凄惨,反而弄来了幽国的军防图和矿藏图,还为孤带来了一个股肱之臣。” “股肱之臣?”沅婉想了片刻,小心问道,“是韩大将军吗?”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韩月杀是幽国颓败后才来的,当然不是。”青王用手扣了扣桌面,看向刑狱寺的那叠奏折,微微一笑,“幸好被小九捡了回来,这是把好使的刀。” 美人看了看奏折上瘦劲有力的字体,半晌还是没明白,不过也没再问下去。 “对了,孤让你注意的那几位待字闺中的小姐,你瞧了吗?” “瞧了。”沅婉捏了捏青王的肩,“云都二美、碧荷佳人,还有那位神秘的韩小姐。” 凌准微微颔首。 “妾身看来,这四人之中,属上官无艳为最下。此女表面素雅,实为心胸狭窄之人,有意争艳却无胆上前,下臣之妻也。”沅婉精明地分析道,“董慧如为中,此女虽颇有风骨,但为人孤高自许,可为上臣之妻也。另外两位,容若水为人亲和,品格端方,让人一时瞧不出什么毛病。”她补充道,“妾身认为,此女不是贤淑宽厚,就是心机过于深沉。若为前者,则足可成为王侯之妻。” “噢?王侯之妻?”凌准接言道,“看来此为最上了。” “非也。”沅婉笑得柔媚,“妾身心中的最上乃是那位韩月下。” 凌准扬了扬眉头,似有几分诧异。 “这位小姐两目明澈,定定一视,竟让人不自觉地想要回避。为人淡定自若,举止得体大方。空盏接酒竟滴水不漏,妾身摸了摸她的脉门,却浑然不见内力。此女深藏不露,实在了得。”沅婉忽地降低语调,“而且,今日她竟然抽中了王上钦点的那根牡丹签。” 青王转首,微微惊讶。 “就是那根从来没有人抽中过的后签,众命妇和小姐面露妒色。妾身观之,她神态镇定,真是少有的妙人。王上,请容妾身说句出格的话。” “嗯。” 沅婉屈膝行了一个大礼,“无论家世才貌,此女均足以胜任后位。” 大殿里静悄悄,青王站起身,走到地图面前,点了点以莲州为首的西南四州,“得显,乞巧宫宴记得将韩将军内眷安排到前座。” “是。” “韩月下,韩月杀。”青王低声道,“二十万精兵,二十万。” 偌大的殿宇中,只剩下更漏的滴水声。 滴答,滴答。 肥肉吗?肥肉啊。 第十一章抚松堂定天下计 “姨姨、姨姨。” 床榻上小人儿撒娇打着滚,云卿拍了拍他的小屁股,笑道:“好了,就算姑姑输给你了。” 小人儿这才破涕为笑,秦淡浓嗔怪地看了云卿一眼,道:“妹妹,你太纵着他了。” 云卿轻轻地摇了摇头,道:“小孩子最需要鼓励了,与其天天让他枯读阵法,不如通过星子棋来引起他的兴趣。而且……”她望着撒欢快跑的彦儿,语带惆怅,“那么纯净的微笑真让人眷恋啊。” “夫人,”门外管家韩让道,“将军请小姐去抚松堂。” 闻言,秦淡浓柳眉微蹙,她瞥一眼身边的丫鬟,威严道:“引章陪着小姐走一趟,雀儿,你留在这儿给我捶捶腿。” “是……” 府中的夜景无疑是绝妙的,茂林修竹,素花香草。园中一带绿水在月光下泛着微波,石子路引向透着黄色微光的抚松堂。 韩让推开园门,与引章一边一个站在门边。云卿含疑地看了看二人,白日里她也曾来过,可没见过他们这么谨慎。 她轻步走入园中,只见风弄柏松,只听秋蝉低吟。她扶着低垂的花枝,默默摘下数片绿叶,眼眸微转,叶片飞出。只听几声闷响,几个黑衣人从树上坠下。 “何人?”云卿冷声问道。 呀的一声书房门打开,身后洒来一片光亮,将她的影子拉得细长。那几个黑衣人捂着伤口,眨眼间又跃回了树上。 “卿卿。”韩月杀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边,语带无奈道,“进来吧。” 一阵低沉婉转的轻笑自书房里流溢出来,云卿抬脚而入,就见凌翼然倚在桌案上看向一侧,“成璧啊,是韩小姐太过警醒,还是你的人太过大意?” 顺着他的目光一瞧,云卿瞪大眼,犹疑道:“林门主?” 林成璧微微倾身,拱手道:“成璧见过韩小姐。” 无焰门竟是他的人!云卿看向凌翼然,满目震惊。 “卿卿,来,看看这是谁。”一旁韩月杀道。 云卿收回视线,看向自家哥哥身侧。只见一名蓄着长须的中年男子,眉目清俊,面带沧桑,座边架着一根手杖,看来腿脚微恙。他摸着胡须,笑着冲云卿点头。 “岁月无情啊。”那人见云卿一脸迷惑,自嘲道,“小姐正当如花之年,而老夫却已是面目惨淡了。” 闻声云卿眉头一皱,又瞬间舒展。当年浮云桥下,那个祭酒长叹的清秀书生与眼前人渐渐重合。她深深屈膝,道:“洛大人安好。” 洛寅有些意外地看着她,“没想到老夫面目全非,小姐也能认出,真是难得。” 云卿站起身,问道:“大人也入仕青国了?” “洛大人如今是刑狱寺太卿,乃本朝的六位一品大员之一。”韩月杀语调微转,沉沉道,“当年洛大人为保你我性命,不惜得罪了奸相。后被罢官,又在回乡的途中遭到奸相追杀,一家老幼死于非命,大人双腿重伤。要不是偶遇九殿下,怕也会惨遭毒手。” “当年一事竟连累大人一家性命,月下无以为报,请大人受我三拜。”云卿深深一拜,再拜,正要再倾身,就见洛寅撑着手杖,阻止她道:“小姐如此,不是折杀老夫吗?其实我们该谢的是主上,若无主上,将军和我早已是孤魂野鬼了。” 闻言凌翼然微挑眉梢,对云卿笑得妖媚,“韩小姐又打算如何谢本侯呢?” 见她又要行礼,凌翼然面色一暗,他敲了敲身边的椅子,道:“不用拜了,小姐过来同坐。” 云卿瞪他,这人三番两次无礼,究竟想怎样? “卿卿,”月杀无奈地看着刺猬似的自家妹子道,“主上只是好意。” 云卿有些诧异自家哥哥的话语,但当她看见洛寅眼中对凌翼然真真切切的恭敬,便明白这位九殿下笼络人心的手段实在高明。 她暗自叹气,不情不愿地挪到桌案边,带着几分警惕慢慢坐下。凌翼然得意一笑,道:“几位请坐。” 月杀行礼而坐,出言问道:“主上,不知今日为何让卿卿过来?” “因为本侯需要韩小姐的智谋。”凌翼然道。 闻言,云卿惊诧地望向他,另外三人也是同样的表情。 “本侯用人向来不问出身。”凌翼然灼灼而视,眉宇间流露出浓浓的自信,“韩月下,今后你便是本侯这边的人,任何事本侯都不会瞒你。” 云卿愣住,心底像是被什么撞了一下。 凌翼然美眸微转,对林成璧道:“武林大会的后续如何?” “潜龙门的谢司晨负伤遁走后,属下命人一路跟随,发现他和雍国的明王联系甚密。”林成璧坐在他下手,恭敬答道,“据密探来报,这次谢司晨和谢汲暗去到莲州,除了想趁乱一统武林之外,还受明王之令与七殿下接触。” “哦?”凌翼然语调略显兴奋,看向洛寅道,“七哥和三哥都对你有所暗示吧?” “是,主上。” “那好,你先投靠七哥,记住,要全力以赴地帮他。” “主上?”洛寅不解地看向他,“为何不趁此时机先扳倒七殿下,反而要助他一臂之力?” 凌翼然转身,似笑非笑地看向云卿,“韩小姐以为呢?” 云卿瞥了他一眼,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决战,要留一个知之甚详的对手。”话音刚落,她放在桌案下的手忽然被人牢牢抓住,她恨恨地瞪向凌翼然,他却只是轻轻颔首,笑得惬意。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原来如此。”洛寅微微颔首,赞道,“小姐真是玲珑剔透心。” 云卿轻道不敢,桌下暗自挣扎,却被凌翼然握得更紧。林成璧察觉桌下有异,也只是愣了下,随后淡定地继续喝茶。 “近日宫里传来消息,王后和华贵妃频频到墨香殿走动,几次三番向成贵妃打听韩小姐。”凌翼然看她一眼,神色颇为自然,“竹肃最近可要警醒些,三哥和七哥怕是要出手了。” “是。”月杀剑眉拧紧,担忧地看向自家妹妹。 “竹肃,西南那边如何?”凌翼然沉声问道。 “明王已将封地里的数座城池作为养城,赠予了前幽的两位王侯秦落和秦武。这两人以幽侯自居,频频骚扰西南四州。”月杀面有难色,道,“这二人的军队扮作流寇,遇战则逃。王上也不明示,只要我酌情处理。” “流寇?”凌翼然冷哼一声,松开桌下的手,坐正身子,半眯着眼,“明王可真会打如意算盘,想利用前幽王侯骚扰旧地,引起两国纷争,而后趁乱篡位吗?” 此言一出,三人皆惊。 “父王也瞧出来了,所以才不明示。”凌翼然冷笑,声音沉郁,“在本侯得手之前,雍国的均衡不能打破!” “竹肃愚钝。” 凌翼然望着墙上的地图,厉色道:“若让这股暗流涌上台面,内战之后雍国大定,再无隐患,那我国便危矣。应将虎兕囚于一笼,任其日日相斗,待其精疲力竭,再猎之,轻而易举。”他眯起眼睛,“更何况,若明王胜,那七哥的软肋也就成了硬骨,再取之,不易!” 好深沉的心思,云卿暗叹。 凌翼然正色看向月杀,道:“竹肃,本侯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总之不可与之正面冲突。” “是。” “可是,西南四州乃是军粮囤积之地,又不可长期如此啊。”洛寅两手交握,微微低头,似在凝思。 月杀皱眉同意,“莲州的部分稻田已经被他偷割了。” 云卿嘴角微扬,“我有一计,可解哥哥烦忧。” “噢?卿卿说来听听。”月杀颇为惊喜。 云卿轻转眼眸,扫过一脸兴味的凌翼然,道:“哥哥不如从西南军中选出善于奔袭的子弟兵,扮成养城军队模样,去骚扰雍国国境。”她指了指地图上青雍交界处的数座城池,继续道,“切记不能入明王封地半步,对于雍王直辖的城池要不遗余力地偷袭。可将人马分为三队,在人畜最疲的子夜、清晨还有当午,轮番扰之。不杀人,不放火,只是偷盗、抢粮,务必弄得民怨沸腾。莲州的稻谷少一粒,就让雍王用十粒来偿。要做,就要做绝!” “好计!如此一来,雍王和明王的嫌隙更大,好一招借刀杀人。”洛寅拊掌大笑,月杀更是一脸骄傲。 几人言笑晏晏,忽地洛寅道:“主上,今日章放兄怎么没来?” 闻言,凌翼然难得皱眉,“章放去江东馆了。” “江东馆?”月杀不由倾身,“聿宁还不肯出仕吗?” “聿宁?”云卿问道。 “聿宁,江东华族,东南六州士子之首。十岁便以一篇《定君策》闻名天下,东南洪灾之年,他上书父王,列出青国水利十四疏,条条目目,精彩绝伦。”凌翼然面露赞色,“此人堪称治世良才,只是性格颇为怪异,父王几次相邀,就是不肯出仕。此次他来云都访友,本侯亲自拜访,竟吃了三次闭门羹。这倒把章放惹毛了,他现在还在江东馆守着呢,说是怎么也要见着聿宁。”说着他轻笑一声,似在自嘲,而后转眸看向云卿,眼神幽幽,声音几不可闻,“南风有翼,卿卿可愿做我的南风?” “主子,时候不早了。”林成璧低低提醒道,随后他走到墙角将书柜移开,露出一条幽暗的地道。 凌翼然走到地道前,微微转首,一双桃花目似醉非醉,“韩小姐可以随时到本侯的府上一聚。” 云卿心生恼意,凌翼然瞥她一眼,缓缓转身,黑亮的长发好似暗色的波涛,随着他的步调轻轻起伏,地道里回荡着他恣意的笑声。 真是邪气得紧,云卿动怒地想。忽觉体内浮起一股血气,熟悉的刺骨感再次袭来。仿佛是野兽的爪牙伸入骨髓,鬼魅的长舌插入身体,令她的经脉纠结在一起,不住战栗。 “卿卿!”月杀上前抱住摇摇欲坠的云卿,“坚持住!” 身体不住颤着,她望着天边皎皎的明月,脑中闪过一张冷峻的侧脸,嘴角渗出一丝甜腥…… 已经是第七次发作了。 云卿摊开掌心,看着那条绵延而下的红线,想到昨夜兄嫂的焦急,不由叹了口气。 “小姐身体不好,就在家躺着吧。这样偷溜出来,要是将军知道了,雀儿就惨了……” 身后,雀儿闷闷的声音传来。云卿掸了掸身上的深色男装,看了她一眼,道:“在外面,记得叫我少爷。” “是,少爷!” 不远处的菜市里,一个小摊子前面挤满了人。 一个挑担的小贩踮着脚,黝黑的脸颊上写满了诧异,“长长长长长长长?七个‘长’字,什么意思啊?” 一旁的布衣书生也摇了摇头。 雀儿挤进人群中,拦住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人,开始发挥包打听的本领,“老伯,这里是卖什么的呀,生意怎么那么好?”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这是个专门卖豆芽的摊子。”老人背着手,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笑眯眯地解释道,“前日摊主刘大捡到一个钱袋,他不贪钱,一直等到失主找回来。那失主是个小哥儿,留了些钱作为报答,可刘大死活不收。昨个那小哥儿送来上联说是主人的谢礼,刘大就给挂起来了,结果引来了这么多人来对句,生意也好起来了。” 以联相赠啊,真是文人风骨。云卿细细揣摩,恍然而笑,妙哉,甚是扣题。 “小……”雀儿改口道,“少爷,难道您明白了?” 围观的人停止了低语,纷纷看来。 “这位公子,如果有下联了,请写在这边吧。”长相憨厚的刘大从摊子里取出纸笔,道,“出上联的小哥儿说,这副对联若齐了,我这个豆芽摊的生意会更兴旺呢。” 云卿轻轻一笑,挥毫而就。 书生念道:“长长长长长长长?” “又是七个长字?小老儿更不明白了。” “故弄玄虚吧!” 四下议论。 刘大搔了搔头,一脸难色地看着她,“俺是个粗人,还请这位公子仔细说说。” 云卿指着上联,念道:“长(cháng)长(zhǎng)长(cháng)长(zhǎng)长(cháng)长(cháng)长(cháng)。”再看向墨迹未干的下联,“长(zhǎng)长(cháng)长(zhǎng)长(cháng)长(zhǎng)长(zhǎng)长(cháng)。” 念完她拱了拱手,对刘大道:“愿摊主家的豆芽越长越长,门前的队伍越长越长。” “妙!妙啊!” “原来如此!” “刘大,你就等着发财吧。” “多谢公子了。”刘大憨憨地笑了,他卷起衣袖,对周围道,“今日我家豆芽四文一斤,决不加价!” 云卿挤出人群,看着生意红火的豆芽摊,暗自赞赏那位失主的才智。 “这位公子!”她偏过头,只见一名书童模样的少年拱手行礼道,“我家先生请您楼上一聚。” 云卿抬起头,看向阳光下略显斑驳的茶馆,二楼临街的窗户里隐隐透着人影。她微微一笑,走上前去。 脚下老旧的楼梯呀呀作响,云卿拾级而上,只听悠长的声音自二楼传来。 “豆芽长(cháng)长(zhǎng)长(cháng)长(cháng)长(zhǎng)。” 还试? 她轻笑,淡然出声,“海水朝(zhāo)朝(cháo)朝(zhāo)朝(zhāo)朝(cháo)。” 书童轻轻打开木门,一个墨色衣服的清俊书生站在门里,他行了个拱手礼,他面色虽略显苍白,但双眼清亮,气态超然。 云卿暗赞一声名士风雅,微微一笑回礼道:“长长兄?” 他不恼不怒,道:“长长弟?” 两人相视而笑,敛袍坐下。 “在下江东元仲。”不似时下文人的拽文寒暄,他的自我介绍简单得可以。 她举起茶盏,轻声道:“莲州云卿。” “莲州,好地方。”他低吟道,“梦湖本无忧,因风皱面。” 想到四时好风光的锦鲤县,云卿应道:“螺山原不老,为雪白头。” 元仲清澈的眼眸荡漾着波光,他扬声道:“绛玄,拿壶酒来!” “可是先生,您的病?” 元仲挥了挥衣袖,豪情毕现,“酒逢知己,微恙何惧?” 云卿一听忙推辞,“元仲兄,小弟沾酒便醉,就算了吧。” “是啊,是啊。”绛玄急声附和,“云公子不擅饮酒,先生就别为难人家了。” 元仲摇了摇头,有些讪讪的,“那便算了,不知云弟到云都来,是访友还是游学?” “小弟是来探亲的,元仲兄呢?” “闲云野鹤而已,特来会友的。”他缓缓起身,站在窗边,看着远处,发出感慨,“一别数年,云都越发兴盛了。上次前来,都城附近灾民遍野,让人心寒啊。” 云卿脑筋转得极快,“元仲兄说的可是四年前的赤江大涝?” “嗯。”他转过身,融融的秋阳映在脸上,颇有几分暖意,“青国多水,这水若用得好,便可助国之兴起。若任其泛滥,则是加重民之艰辛。”说着又看向窗外,“当年大涝,云都为江右,受灾并不及江左地区。在我们江东,饿殍遍野,瘟疫四起,卖儿卖女,实乃人间惨象啊。” 云卿微微颔首,道:“听说是江东名士聿宁上书王上,提出了水利十四疏,方才缓解了灾情。” 元仲轻哼一声,“一介书生哪有定乾坤的本领,都是世人虚传罢了。” “虚传?”云卿目光湛然地看着他,“若只有市井坊间的推崇,或许是虚传。可是连习于算计的王侯都看好此人,屡次三番邀其出仕,可见聿宁的贤明并非虚传啊。只是小弟不解,他为何推辞?” 元仲饮了一口茶,嘴角微微扬起,“云弟这么想知道?” “可不是?”她打开纸扇,摇来些许凉风,“小弟也是一介俗人,对此颇有些兴趣。” 他用骨节分明的手指摸了摸脸颊,笑道:“或许是他觉得云都才子遍地,怕来了只会贻笑大方吧,云弟没听过一句话吗?北鸟南飞,却见,满地凤凰难下足。” 云卿停止摇扇,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又也许是,东龙西跃,一江鱼鳖尽低头呢。元仲兄啊,这样的理由过于牵强了吧?”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元仲面有异色,半晌大笑,“是啊,是牵强了些。那也许是他恃才傲物,自以为脱尘绝俗。一脸色难相,难为朝门官呢。” “非也,非也。若恃才傲物,又何以先天下之忧而忧、力陈水利之重?若脱尘绝俗,又怎会哀民生之多艰、上书献计呢?”云卿笑了笑,“色难?容易啊。” “色难,容易。”元仲拊掌大笑,“对得好!” “由此看来,这位聿宁一定有什么难言之隐。”云卿叹了口气,“可惜啊,若是他志不在天下,只愿游于江湖,那也就罢了。偏偏是个治世良才,却货陈江东,可惜,实在可惜。” “可惜?”元仲看着她,眼眸微动,“云弟是朝堂中人?” “非也,小弟实乃江湖散人,没有什么大志向,只是单纯地叹息罢了。”云卿直直地与之对视,道,“元仲兄可知出仕好比打仗,气尤其重要。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昔时,圣贤帝在位时,常歌就是在风头最胜时出仕,帝信之,众臣服之,百姓仰慕之,可谓赢得生前身后名。而同时期,与其并称为‘二杰’的李希凡则一请不出,再请不应。直到他看到好友常歌成功实现抱负,这才急急出仕。而后只因做错了一个决定,便被众人不齿,曰: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也。同为二杰,才能相差无几,为何前途迥异?” 见元仲一脸兴味,她继续道:“气也,势也,民心所向也。纵有翻天覆地的才能,若无八方支持,至多只能在泥塘里捉捉小鱼而已。民众是短视而偏激的,总喜欢为光明的抹上灿烂一笔,为暗淡的添上凄惨一画。如今这位聿宁在气胜之时,那些吃过苦的民众尚且将他列在光明的那一类。若他再蹉跎下去,三请四邀皆不出,待气衰之时,就再难施展抱负了。所以,莫要辜负好时光啊。” 元仲深深地望着她,半晌,他沉沉开口:“云弟说得对,聿宁确有难言之隐。” “噢?兄长请说。” 他背手站在窗边,面色凝重,“聿家本是前朝大族,三代以前凌湛篡位,改国号为青。聿漫伦举家东迁,从此扎根江左,并立下家训:聿氏子孙不得出仕青廷。也因此,聿宁迟迟不肯出仕。” 云卿低眉一笑,偏头望去,“看来元仲兄和聿宁是好友,小弟有一副对子想请兄长转述给他。” 他背着阳光,脸上半覆阴影,“请说。” 云卿站起身,慢慢行至他身前,与他定定而视,“心在朝廷,原无分先主后主。名高天下,何必辨江左江右。”见他似有动容,云卿停了一下,继续道,“横批:行云出岫。” 元仲凝思半晌,面容微展,向后退了两步,向她深深一躬,“元仲代聿宁谢过云卿,云弟的妙联让愚兄茅塞顿开。” “兄长过谦了。”她看了看窗外的天色,不知不觉,已近日暮,向元仲拱了拱手,“时候差不多了,叨扰了这么久,小弟也该告辞了。” “云弟莫走。”元仲略微激动地抓住她的手腕,两人皆愣,他旋即快速松手。“是愚兄失礼了。”他目中含疑,仔仔细细地打量起她来,“云弟真是身骨纤细、长相秀美,若不是听君一席高见,恐要错认为女子。” 云卿面色不变,笑言:“小弟从小身子骨就不好,长得孱弱了些,让兄长见笑了。只不过小弟今日确实有事,元仲兄若不嫌弃,改日小弟再登门拜访。” “好。”他洒脱地拱了拱手,“愚兄暂住南苑大街的江东馆,随时恭迎云卿的到来。” 待下了楼,走在人潮汹涌的街道上,云卿回过头,向站在窗前的元仲微微一笑。夕阳如水,静静流泻在“他”的如花美面上,元仲霎时瞪大眼睛,似是不可置信。 云卿散着发倚在竹椅上,看着眼前这本《流照集》。“聿宁,字元仲。”她念道。 若有所思地合上书,她看向屋外摇动的树影。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啊。聿宁啊聿宁,下次再见,将在何地呢? 她有些失神,眼前长松修竹,片叶疏花。一个颀长俊逸的身影踏月而来,“修远!”她眼中闪过喜色,急忙迎上去。 夜景阑深潭似的黑眸微动,清冷的眉间带抹暖意。他衣不染尘,定定地看着她,“这些天痛了几次?” “七次。”云卿倒了杯茶放在桌上。 他修眉微蹙,撩袍坐下,道:“云卿,把脉。” 云卿挽起袖子,伸出右手。肌肤相触的刹那,她心底滑过一丝酥麻。夜景阑修长的手指停顿了一下,方才细细按去。 廊外传来一阵脚步声,秦淡浓站在门口愣了下,方道:“这位是?” “这位是我的朋友,夜景阑。”云卿道。 夜景阑抬起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噢,就是那位夜神医吗?”秦淡浓面容微缓。 “嗯。”云卿嘴角微扬,对夜景阑道,“修远,这是我嫂子。” 他收回幽幽的目光,向秦淡浓颔首示意,并不多言。 “夜神医,我妹妹病得如何?”秦淡浓坐到门旁的梨花木椅上,一脸担忧。 夜景阑慢慢收回手指,瞟她一眼,“毒入骨髓。”随后从怀里取出一包草药,放在桌上,“文火煎三个时辰。” “多谢。”秦淡浓行礼道,而后问,“雀儿那丫头呢,怎么没跟过来伺候?”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大概睡着了吧。”云卿放下袖管,就听夜景阑淡淡开口,“韩夫人请出去片刻,在下要给云卿运功逼毒。” “哦?”秦淡浓微讶地看看他,语带商量,“我就坐在这儿不出声,行不行?” “不行。”夜景阑语气很是果决。 “嫂嫂,运功的时候需要凝神静气,嫂嫂在这儿怕是不妥。”云卿在一旁解释。 “这样啊。”秦淡浓不放心地看了看两人,有些迟疑地起身将门带上,而后又探头对云卿说,“嫂子就在门外,有什么事记得叫我。” 云卿好笑地看着她,“不会有事的,嫂嫂放心吧。” 身后的门被掩上,一室温黄灯光。夜景阑站在灯影里,优美的凤眼里闪过一丝异色。半晌,清冷的声音响起,“云卿。” “嗯,修远,需要我怎么做?” 他沉静的黑眸似颤了一下,却依旧语调平平,“需除去衣衫,静卧床上。” 云卿的脸颊像是燃起了火烧云,一阵滚烫。她低问:“需除去多少?” “上身。”夜景阑果断回答,毫不拖泥带水。 云卿咬着下唇坐到床边,将纱制的帷幔放下。朦胧间,见他守礼地背过身去。她半转身,犹豫了一下,闭了闭眼,狠下心除尽衣衫。她两手护在胸前慢慢趴下,发烧的脸偏向内侧,喃喃道:“好了。” 夜景阑一点点地靠近,云卿赤裸的背上感到一阵清风刮过,床幔被慢慢掀开。她屏住呼吸,心跳加快。 背上的施针力道稳且徐缓,云卿的羞涩稍稍淡去。她却不知,此时的夜景阑绝非如他下针般淡定。银针每入一穴,云卿的经络便颤动一分,疼得她骨髓刺痛,肌肤寒彻。 直至再没有针扎下,他低沉地开口道:“接下来要对掌。” “对掌?”云卿猛地转头,对视的刹那又害羞地埋入枕头,“就这样?” “是。” 只一个字就能让她羞死。 云卿伸出手摸了半天,终于够着了一件单衣。她快速遮住身体,慢慢坐起,长长的发丝垂至胸前。夜景阑不知何时已经闭上双目,让她不由心安。 “云卿,我不会睁眼的。”他道,清冷的语调流入她的心底。 纯阳真气顺着经络一路而上,撼动着云卿体内的刺痛。骨髓里一阵排山倒海,生命像是一点点从体内抽离,薄薄的冷汗覆在她的额头上,顺着脸颊慢慢滑下。夜景阑紧闭双目,冷峻的脸上毫无倦色。她静下心,感受着精纯的内力在身体里流动。 渐渐地,云卿体内的阴寒之气开始衰退,纯阳真气从她的掌心涌入,铺天盖地般席卷周身,而后她背上的银针飞了出去。云卿偏过头,喉间涌出的黑血直直地溅到地上。她软软地伏在床沿上,提不起半分力气,耳边隐约传来一声低语,“我会负责的。” 第十二章夜景阑珊云翼然 他是什么意思…… 云卿靠着软垫发愣。那夜她醒来后,夜景阑便不知所踪,他究竟去哪里了?又不告而别了吗?想到这里,云卿不禁蹙眉。 “妹妹。”秦淡浓轻轻开口。 云卿抬起头,看向她的目光有些茫然。 秦淡浓紧皱秀眉,似有不忍,半晌,她叹了口气,握住云卿的手道:“你们,是不可能的。” “什么?”云卿诧异地看着她。 “妹妹,虽然你哥哥和我都知道,夜神医是托付终身的好对象,但是,你的婚姻大事已经不是我们可以做主的了。”秦淡浓紧紧地盯着她,道,“光是你哥哥手中的那二十万精兵,王上就断不会让你轻易嫁人的。” 云卿脸颊微微发烫,“嫂嫂不要乱猜,我和修远不是那种关系。” “不是?”秦淡浓一脸过来人的了然,“那为何夜神医向竹肃提亲?” “提亲?”云卿微微怔住,原来他所说的“负责”是这个意思。仅仅是负责啊,她的心底流过一丝失落。 “那,哥哥是怎么说的?”她问得有些漫不经心。 “当然是如实相告。” 闻言云卿胸口微酸,难道是因为如此他才不告而别吗? “姨姨,姨姨。” 衣袖被轻轻拉扯,云卿偏过头,挤出一丝笑容,“彦儿,怎么了?” “你看!你看!”小人儿半跪着指向帘外。 此时正值清秋,天高云淡,长空飞过数行大雁。湛蓝的苍穹下,远处的群山显得越发低矮。山前云下一片金碧辉煌,凤阁龙楼郁嵯峨,十里楼台艳绮罗。青国的王宫,繁丽中透着庄严,尽显王气。 马车缓缓驶入朱红色的宫门,“奴才恭迎伏波将军夫人、小姐下车。” 秦淡浓牵着稚儿缓步而下,待看清车下内侍,她很是意外,“今日得显公公亲自出迎,让妾身惶恐不已。” “啊,将军夫人这么说真是折杀奴才了。”相貌平平的大太监躬了躬身,别有意味地看向云卿,“王后娘娘说韩小姐今日是第一次进宫,让奴才跟在旁边好生伺候。” 秦淡浓眉头轻拢,又瞬间舒开,“妾身代妹妹谢过娘娘恩典,公公辛苦了。” “能为夫人和小姐引路,是得显的荣幸。” 顺着曲曲折折的长廊一路缓行,宫苑里遍植奇树,或香连翠叶,或红透青枝。作为后宫,不似远处宫殿的肃穆庄严,处处透着柔婉秀美。 “夫人,小姐,凤鸾殿到了。” 随着珠帘撩起,娇软之声扑面而来,“各位娘娘,伏波将军夫人、少爷,以及将军胞妹到了。” 云卿走进正殿,只见一室美人娇娃,上座的青王后头戴金凤冠,眸间闪过一丝精明,颇有些含威不露的气势。王后的左手边坐着一名盛装女子,眉目温和,观之可亲。右手座下便是弄墨,她头戴金丝八宝碧珠冠,脂香粉泽,彩服华美,真是倾国之色。 弄墨明眸微动,她半站起身,而后又慢慢坐下,眼睛紧紧地锁住云卿,没有半分移开。 “妾身见过王后娘娘,见过华妃娘娘,见过成妃娘娘。”秦淡浓携着云卿行礼,道,“乞巧佳节,祝各位娘娘身体康健、圣恩永眷。” “免礼。”青王后笑道,“你们瞧瞧,成妃妹妹急的,都恨不得直接扑过去了。” “臣妾失态,让娘娘见笑了。”弄墨向上座恭敬垂首,随后又偏过头,动情地望向云卿,“这个孩子和臣妾甚是亲厚,她打小儿就跟在臣妾身边,与臣妾同吃同睡。臣妾入宫侍奉王上,这孩子又因为身子太弱一直没能到云都来。这一别,就快十年了啊。” 云卿看着她,眉梢微动,向前走了两步,低低叫道:“姑姑……” 王后细细的柳眉高高挑起,嘴角微微上扬,“好孩子,快过来吧,让你姑姑好好瞧瞧。” 云卿三步并作两步,扑到弄墨怀里。弄墨轻抚着她的脸颊,眉梢带愁,低低问道:“卿卿的病可好些了?” “姑姑放心,已经全好了。” “好,好。”弄墨舒开眉头,光艳照人。 “来人啊,看座。”王后双目弯弯,目光深深,“成妃啊,这孩子可许了人家?” 弄墨微怔,“回娘娘的话,卿卿还没主呢。” 王后懒懒地抬起右手,镂空珐琅指甲套闪着一丝寒光,“好孩子,过来给本宫看看。” 感觉手背被轻捏了一下,云卿看了眼弄墨,而后慢慢走到王后身前,浅浅地行了个礼,“韩月下见过王后娘娘。” “抬起头来。”王后垂目打量着她,深褐色的眸子带着三分冷淡、七分试探,半晌,她柔声问道:“你多大了?” “下个月就十六了。”云卿道。 “十六?”王后沉思了片刻,“天重七年所生?” 天重乃是青王凌准的年号,云卿算了算,点头道:“是。” “噢?”一直沉默的华贵妃突然出声,她笑笑地看了看王后,“天官曾经替淮然算过,说是他的正妃必是天重七年八月所生之女。” 云卿有些诧异,只见温柔可亲的华妃完全无视王后的怒视,甚是慈爱地看向她,对一旁的弄墨道:“这也算是一种缘分吧,你说呢,成妃妹妹?” 四下悄然,弄墨微微一笑,“缘分这种玄妙的东西,又岂是臣妾能猜透的呢?” “那倒是。”华妃接口道,笑容依旧温柔,“这个孩子本宫真是越看越喜欢,咏儿,你觉得呢?”说着,她看向左手边。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一位身怀六甲、体态微丰的美妇在宫娥的搀扶下,慢慢起身,柔柔地看向云卿,“母妃的眼光真好,媳妇儿也很喜欢这位妹妹。” 座上传来一声冷哼,王后挑着柳眉慢慢走下,一把握住云卿的手腕,尖锐的指甲套刺得她有些疼痛,“时候差不多了,去流芳台吧。韩小姐,扶本宫一把。” “是。”云卿闷闷作答,她一路低着头,毫无欣赏沿途风景的兴致。 “姑姑,今个格外热闹啊。路过朝门的时候,看到各位礼官大人忙成一片。”秦淡浓跟在后面,与弄墨闲聊道,“不知道来了什么大人物,竟把礼官大人急成那样。” “哦?”弄墨诧异地开口,“今年的乞巧宴不是由王后娘娘亲手操办的吗?礼部怎么会介入?” 王后缓下脚步,瞥了身后一眼,幽幽道:“昨天定侯突然来到云都,礼部忙的是接待他的事。” “定侯?”华妃的声音略微拔高,“眠州州侯定侯?自前任定侯去后,这是第一次晋见王上吧?” “嗯,第一次啊。”王后眼中闪过一丝精明,“这位定侯是前任何述的外孙,何定侯一生只得一女,而此女早夭仅留一子。何述便将眠州留给了这唯一的外孙,只不过此人甚是神秘,八年以来从未现身。如今来到云都,究竟是为什么呢?” 《列国志》云:天下盐铁,眠州独占四分。 眠州位于荆青翼三国的交界处,面积约有四个莲州那么大,自震朝灭亡以后就以一个独立的政治地域而存在。眠州以其重要的地理位置以及丰富的资源,成为了三国外交纵横的关键,也因此眠州州侯分别被荆青翼三国封为平侯、定侯和重侯。而这个显赫的何氏一族却仿佛受到天谴一般,子嗣颇为稀薄。至何述这辈,已是几代单传,而何述一生偏偏只得一女,万般无奈之下才将何家世代经营的眠州交给了外姓。不过这个外姓也很是特别,单是何述的女婿能顶住压力没有入赘,就已经很不可思议。再加上新任定侯八年以来从未露出过庐山真面目,不得不让三国既好奇又惴惴。如今,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这位神秘的定侯突然出现在云都,他究竟是何打算,又是出于何等政治目的,颇叫人玩味啊。 云卿正暗自想着,就见一个蒙着眼的少女向她撞来。 “哎哟!”少女坐到地上,一把扯掉脸上的黑布,“是哪个奴才……啊,王后娘娘。”她慌忙跪下,叩首道,“臣女刘幻儿见过王后娘娘,见过各位娘娘。” “刘幻儿?”王后眼眸微寒,斜睨着地上少女,“你是谁家的女儿,怎么那么没规矩!” “王后娘娘,恕罪。”少女全身颤抖,竟是带了哭腔了。 “娘娘。”一个甜糯的声音传来,只见容若水穿着胭脂色纱裙款款走来,如春风吹过,“臣女容若水见过王后娘娘,见过各位娘娘。” “若儿啊。”王后眼眸含笑,面容微缓,“来,走近些,让表姨好好看看你。” 手腕上的抓握霎时消失,云卿不露痕迹地退到弄墨身侧,轻轻地叹了口气。弄墨捏了捏她的掌心,对她眨眼道:“有我在,不要怕。” 这话确实像她的风格,云卿笑着点头。再看向一边,只见各位官宦千金匆匆地聚了过来,齐齐行礼。 “都起来吧。”王后懒懒出声,语调绵长,“是谁想起来在王宫里嬉闹的?” 刚站起来的众女忽地又跪了下去,一些胆小的甚至打起了战。 “娘娘。”容若水慢慢跪下,“都是若儿不懂事,一时兴起怂恿姐妹们嬉戏,要罚您就罚我吧。”跪倒在地的小姐们纷纷惊讶地看着容若水,眼中流露出几分感激。 王后眼中闪过一丝了然,轻笑一声,“好了,都起来吧,下不为例。” “谢娘娘开恩。” 容若水扶着跪了许久的刘幻儿慢慢起身,当看到云卿时,芙蓉面绽开微笑,“韩妹妹。” “容姐姐。”云卿道。 “哟,你们认识?”王后笑眯眯地看着两人。 “是啊,姨妈。”容若水拉着云卿的手,笑得轻快,“我和韩妹妹是在沅婉夫人的婉约社相识的。” “好啊,真是一对好孩子。”王后斜了华妃一眼,嘴角微微上扬,“若儿啊,你韩妹妹可是头一次进宫,表姨给你个差事,你领着你韩妹妹到处走走看看,带她熟悉一下宫中的环境。” “是,若儿领命。” 云卿依依不舍地离开弄墨,跟着容若水走去。远处一带碧树,枝叶中殿阁若隐若现。容若水指着流芳台前方的一抹红墙,娇声道:“那边是青宫里最美的一处宫殿,白萼殿。每年到这个时候,那里的玉簪花开得格外美丽。不如,我们去那里走走?” “那就劳烦容姐姐了。” “不知妹妹平日里有什么爱好?” 云卿看她一眼,答道:“月下为人疏懒,没事的时候躺在竹榻上看看书,这便是最大的爱好了。” “哦?”容若水温和道,“这倒和我有几分相像,妹妹可读过《女经》?” 云卿嘴角一抽,“月下不才,没有读过。” “没有?”容若水有些惊讶,随后看着她意味深长道,“那姐姐送你一本,可好?” 赠《女经》?这本是长辈教导小辈,抑或是同侍一夫的妻妾之间才可以做的事情。这样知书达理的女子怎么会乱了规矩?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见云卿一脸疑惑,容若水并不急着解释,她指着前方的院门道:“妹妹,到了。” 白萼殿不愧是青宫里最美的所在,殿中遍植的玉簪花,更是花色如玉,幽香四溢。云卿心情颇好地游览着,就听容若水低唤一声:“表哥。” 她一皱眉,看向来人。只见他头束金冠,如画的眉目虽很是温煦,却让她提不起好感。 “韩妹妹。”容若水拉着云卿,施施向前,“这位便是我的表哥,七殿下凌彻然。” “臣女韩月下见过七殿下。”云卿淡淡道。 “表哥,这位便是韩月杀将军的胞妹,如今名满云都的月下美人。” 凌彻然点了点头,“韩小姐。” 容若水亲热地拉着云卿,“相请不如偶遇,表哥,不如咱们三人同游?” “好啊。”凌彻然笑应,“不知韩小姐意下如何?” 云卿平静地看了看二人,开口道:“那便劳烦七殿下了。” 两人赏景变成了三人同行,听这对表兄妹你一言我一语,从闺阁趣事到王侯闲谈,虽然话题繁多,可云卿就是不想开口。 “瑞阳游湖,爹爹竟然不准我跟随呢。”容若水娇嗔着,“早就听说梦湖水,绿如蓝,鱼不起,鸥不来。无缘得见真是可惜,韩妹妹从小就长在梦湖边真让我羡慕。”她笑看云卿,道,“听说莲州女子擅词,想必妹妹也是文采斐然,不如我们来联词吧。” “那都是世人虚传,小妹长在深闺,哪里会舞文弄墨?” “妹妹太过自谦了。”容若水拉着云卿的手,不容推拒道,“几句诗词而已,妹妹不会不给姐姐这个面子吧?” 见云卿颔首,凌彻然笑道:“那本侯先抛砖引玉。”他挺直胸膛,远眺湖面,“江左形胜,地雄一州。” 浓浓的霸气流溢在字里行间,温和的眼眸里闪过难以掩饰的自信。 容若水美目柔柔,慢步走到他身侧,接道:“潮生潮落,共上西楼。”说完,向云卿伸出右手,似在邀请,“妹妹,该你了。” 听出他俩是在借词言志,云卿沉思片刻,吟道:“闲看落花,笑拍风舟,江湖任漂流。” 闻言,凌彻然偏过头,探究地看向她,“晚来风涛怒,金戈铁马,为把神鲲一战收。” 容若水甜糯的声音微微变调,亦带着几分豪气,“与君共赴九重霄,携手同游。” 感觉到两人期盼的目光,云卿淡淡一笑,迎向湖风,“高处不胜寒,危栏外,哀沧波无极。遥忆赤江上,渔歌对月听,是何种风流。而如今少年白头,不如,去去休休。” 微风吹过,吹皱一池静水。 凌彻然深深地望着云卿,目光似利剑,仿若要直插入她的心底,仿若要撕开她的胸膛一探究竟。容若水亦敛起笑容,先前的温柔好像只不过是一张假面似的。 云卿不惊不惧,只淡淡地看着他俩。鸿鹄一对,何必拉她这只燕雀同飞?不如早些分手,各寻各的逍遥吧。 半晌,凌彻然俊颜忽展,随手摘下一朵玉簪花,对她道:“好花不常开,莫错过了惜花人啊。” 云卿颔首接过,“多谢殿下,不过,有些花最美的瞬间,恰恰是凋零的刹那。” 凌彻然轻笑一声,“本侯还有要事,就先行离开了,若儿且好生陪着韩小姐,莫让她迷失了方向。” “是,表哥。” 送别了那位七殿下,鼻尖充溢着恬淡的玉簪花香,云卿不禁陶醉。 “韩妹妹。”容若水的声音不似以往的甜糯,暗含了几分肃穆,生生打破了她的好心情。 “嗯?”她漫不经心。 “放舟江湖这种话,妹妹以后不要再提。你我出身官宦世家,应该明白那不过是异想天开罢了。”容若水近了几步,表情甚似青王后,“能配得上你我出身的,朝堂之上不过寥寥数人。妹妹啊,切不可孤芳自赏,错过了花期啊。”她拉着云卿的手,笑容重新回到了脸上,“婉约社一见,我对妹妹心生好感。打心底里想和妹妹做一对相亲相爱的好姐妹。” 阳光透过花枝,落下斑驳光影,容若水不改居前的姿态,行之水边。她扶着侍女步上朱色画船,回过头向云卿伸出手。 云卿静静看着她,“七月花中,月下偏爱玉簪。待尽兴后,小妹自会回去。” 对上容若水惊异的美眸,她一推翘起的船舷,一棹碧涛离岸而去,两人渐行渐远。像是甩开了两个沉沉的包袱,云卿心情颇好,转身走入花林。 “你不要痴心妄想了!”树下传来一声暴吼。 云卿急急藏身,只见一个身穿蟒袍的男子俯着身,对着被他钳制住的女子道:“董慧如,本侯对你倾慕已久,而你却对我爱理不理。” 董慧如?怎么是她……云卿些微诧异。 “我知道,你和那些名门闺秀一样看不起我。你们眼中就只容得下三哥和七哥,因为他们最有可能登上王位嘛!”那男子很是英气。 “十二殿下,请您放手。”董慧如瞪着清清冷冷的杏眼。 “放手?”见她一副油盐不进的倔模样,凌默然有些狂躁,“放开手,任你投入三哥和七哥的怀抱吗?”他低下头,含住董慧如的樱唇,引得冷美人急急挣扎。 云卿拾起一粒石子,刚要掷过去,只觉身后有异,她刚要转身,却被人紧紧环住,低沉婉转的笑声传入她的耳际,“果然是个急性子。”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云卿恨恨地向后踩了一脚,只听咝的一声,腰间的紧抱却越发加力了。 “放开。”她磨牙道。 “不放!” 云卿刚要使出擒拿手,就听他不甘愿道:“别冲动,我放开便是。” 温热鼻息喷在颈侧,似电流般滑入云卿心底,凌翼然将手臂慢慢抽离,指尖轻轻划过她的腰际。阳光透过花枝,斑驳光影衬得他的俊容半暗半明。云卿瞥他一眼,刚要再掷石,就听他道:“卿卿莫急,好戏才刚刚开始。” 果不其然,那边响起凌默然的闷吼。 “你!”凌默然一抹被董慧如咬破的嘴角,怒极抬手。他举了举,又慢慢放下。“你怎么那么倔呢?”他又爱又恨地看着这个冷美人,“你可知道,如今你爹在朝中已经势衰,全让容克洵那个老狐狸比了下去。即使你被人称为云都二美,也决不可能飞上枝头做凤凰。” 生怕董慧如听不进去,凌默然按着她的双肩,好言好语道:“我三哥家中已经有一个侧妃,她娘家可是西北豪族。而我七哥已经向容老狐狸下了聘礼,年内就会将容若水娶回家。更何况朝中皆知,三阁之中唯一没有倾向的就是上阁,而上阁中掌握实权的其实是韩月杀。自从他将妹妹接到云都,朝中就开始骚动了。据说我三哥一直将正妃的位子留着就是为了拉拢手握二十万精兵的韩将军,而容右丞也放出话了,说是不介意女儿与他人并称正妃。” “慧如。”他柔声道,“我凌默然虽然不及两位王兄,但对你可是一片真心。你若点头,我明日就向你父亲提亲去。” “殿下。”董慧如厉厉地看了他一眼,“您刚才的那番话既侮辱我,也侮辱了你自己。什么凤凰,什么王妃,在我董慧如眼中都是俗物。”她直直抬头,想要挣脱,“别说是你了,就算是三殿下、七殿下来提亲,我董慧如也决不多看一眼。” 凌默然暴睁双目。 “要把我逼急了,”她冷冷说道,“大不了,我剪了头发,做姑子去!” “好!好!”凌默然气得嘴唇直抖,发力将董慧如压在身下,“做姑子?我今天就要了你,看你怎么做姑子!” “放开!”董慧如奋力挣扎,忽地只觉凌默然身子一软,整个人沉沉压下。她颤抖着将手移到凌默然的鼻下,半晌才舒出一口气。她吃力地推开身上的凌默然,起身环顾,又有些犹豫地看向晕厥的凌默然,终是咬了咬牙,快步逃离。 待董慧如的身影消失在远处,云卿慢慢地从树丛里走出,她看着一脸笑意的凌翼然道:“你怎么在这?” 凌翼然眼中流淌着快意,他不答反问:“那卿卿又怎么在这?” “容家小姐带我来的。” “哦,”他语调悠长,别有意味,“怪不得我七哥一下午都待在白萼殿,原来是来相看的。” 云卿白他一眼,“那你呢?来偷窥的?” 凌翼然突然敛起微笑,修长的手指抚向低矮的玉簪花,“这里原是我母妃的宫殿,玉簪是她的最爱。” 见他眉目间难掩落寞,云卿有些不忍,道:“你的母妃一定是一个娴雅美人。” “你如何得知?”凌翼然偏着头,显出几分孩子气。 云卿摘下一朵玉簪,放在他的手心,“暖风十里净云天,玉簪搔头髻云偏。芳心半吐知秋意,绿云低绕胜花仙。” 凌翼然手指轻拢,将那朵玉簪困在掌中。他眼波流转,轻轻地为云卿取下肩头的发丝。 云卿一惊,旋即向后一跳。 凌翼然颇为遗憾地收手,笑得极为诱人,“还是那么警觉呢,不过我喜欢……” 看到她脸颊通红,凌翼然心情颇好,他难得享受地行在花海中,半晌不听身后脚步跟随,他回首望去。 “怎么,卿卿怕了?”他挑眉道,“以你的身手对付我可是绰绰有余的。” 云卿白他一眼,“你不是韬光养晦吗,要是被人看到和我在一起,可就功亏一篑了。”说着她抬抬下巴,示意他先走。 “傻姑娘,你现在可是大家眼中的肥肉,若是我不对肥肉垂涎,反而让人生疑了。”凌翼然眼眸乍亮,对她道,“一起走吧,卿卿。” 晚风拨弄涟漪,吹皱一池倒影。临湖而建的流芳台,东西两座交相辉映。东台的王孙贵族倚栏谈笑,俊秀的姿态看得西台上一众美人以扇掩面,好不娇羞。 “王上驾到!”随着悠长唱和,东西两台的男女同时拜倒。 “吾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卿平身。”青王凌准扬声道,他身材消瘦,是出了名的勤勉君王。还不到知天命的年纪,却已两鬓花白。 他看一眼座下男女,威严道:“今日乞巧宫宴,孤请来了一位尊贵的客人,眠州的定侯。” 云卿看向东台之上,霎时呆住。 只见他穿着金边银袍,发束紫金冠,俊雅的面容依旧淡然,俊美之中带着阳刚,湛然有神的凤眸冷如寒潭。 修远……。 “定侯好年轻。” “真真美男子。” 夜景阑冷冷地扫视了一圈,不顾前来寒暄的东台众人,他旁若无人地走过东西两台之间的石桥,在各家小姐的轻呼中,走到云卿面前。 “好些了吗?”他道,冷峻细长的凤眸中泛着一缕暖意。 云卿脸颊微烫地看着他,“好多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回去把脉。” “好。” 西台上的青王后缓缓开口道:“定侯和韩小姐认识?” “认识。”夜景阑毫不迟疑地答道,他安抚地对云卿微微颔首,不待王后再问,径直走向东台。 看着眼前这幕,凌翼然双目流火,眼眸里充溢着怒意。他看着上座的夜景阑,目光宛如冰锥,直直扎去。 “王后。”青王面色肃然,沉沉开口,“时候不早了,可以开筵了。” “是,臣妾遵命。”王后微微颔首,身边的得显一挥拂尘,道:“吾王恒寿,天重昌隆,乞巧国宴,满朝同庆。” 随自家嫂嫂坐在弄墨座下,云卿偷偷打量着同列的董慧如,只见她面色淡淡,看不出一丝慌乱,而一边的上官无艳则一脸沉醉看向东台。她刚要再看,就察觉对面有一道杀气逼人的视线,凌翼然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美目却如利刃一般。 青王靠在座椅上,目光缓缓地扫过席下,半晌幽幽开口道:“听说王后还准备了节目,不知何时可以上演啊?” 王后柔柔一笑,颔首道:“王上,乞巧节原是男女定情的节日,也是女子向上天祈求巧手的节日。今日夜宴,不如让众位小姐展示一下巧手,以博王上一笑。” 众女低首,掩袖含羞,目光时不时地飘向东台。 “有意思。”青王点了点头,“那便听王后的,列位小姐可要放开手脚,一显才能啊。” “是,王上。”众女齐应。 一侧的大太监得显拍了拍手,宫娥们将一个个竹篮拿上来,内侍捧着琉璃宫灯,放在了官家小姐们的桌上。 云卿挑着眉,好奇地看去,只见篮子里放着一盒针线,数根彩绳。 王后笑笑地取出针线,“这第一轮啊,便是乞巧穿针。请王上饮酒,酒过三杯,再看哪位小姐穿的针最多。” 青王低笑道:“那孤就边喝边等了。” 说着他身边的瘦高内侍便拿过酒壶,美酒刚入琉璃盏,西台上的小姐们便开始穿针。云卿看向周围,只见上官无艳一脸紧张,手微抖。而容若水不疾不徐,手脚很是灵活。再看董慧如似是叹了口气,方才动手。 弄墨低头看她,问道:“卿卿是不是不会?” 怕她不好意思,秦淡浓宽慰道:“不会也无妨。” 云卿轻轻一笑,将银针抛到空中,只见她手腕一转,红线刹那飞出,于细小针眼中一一穿过。她晃晃缀满银针的红线,献宝似的道:“姑姑、嫂嫂莫急,这不是都穿好了吗?” 弄墨和秦淡浓俱是一脸不可思议,云卿嫣然一笑。 “三盏饮过。”东台一声响亮提示,小姐们有些慌乱地停手。 “付小姐,八根。” “上官小姐,九根。” 见上官无艳笑得得意,云卿暗叫声糟糕,原来九根就已经算很好的了,这下可麻烦了。 “容小姐,九根。”容若水一脸柔和,并不窃喜。 “刘小姐,三根。” “韩小姐……”得显瞪大眼,对着宫灯数了又数。 “得显?”王后不满地出声。 得显一愣,大叫道:“韩小姐,十六根!”东西两台突然安静。 “这么说,这轮赢的便是韩小姐。”王后似笑非笑,“来人啊,赏。” 云卿慢慢地站起身,接过一枚玉环。“谢娘娘赏赐。”她道,眼光不自觉地向对面飘去。 夜景阑优美的凤眸里闪过一丝笑意,凌翼然则微挑长眉,看不出是悲是喜。云卿低头坐下,暗自提醒自己不可再露锋芒。 “接下来,请各位小姐在一盏茶的工夫里编出扇坠,然后由东台的列位评出最佳,现在便开始吧。”王后道。 云卿瞪着彩绳,这次是真的愣住了。 想她在谷里学艺,哪有时间琢磨这些玩意,就算是师姐那样贪玩的人,也从来不会和绳子较劲啊。她怔怔抬头,茫然地看向自家兄长。见她如此,韩月杀先是一愣,又瞬间明白,他背过身捂着嘴低低笑开。 云卿暗道一声,没义气。她拿着红绳,看着紫绳,求救似的再望。却发现自家姑姑和嫂嫂一脸自信地点评着他人,丝毫不觉她的窘迫。 “时间到!” 一名宫娥捧着竹篮,依次收取扇坠。当走到云卿跟前,她低头道:“韩小姐。” “没有。” “什么?”宫娥吃惊地抬起头。 “什么?”弄墨和秦淡浓齐齐出声。 席间霎时安静,上官无艳眼中闪动着幸灾乐祸,容若水一脸惊诧,董慧如则是冷笑一声。 “什么事?”王后道。 宫娥紧张地向后退了几步,嗓音微颤,“回禀娘娘,韩小姐说没有扇坠。” 王后柳眉微动,瞥向云卿,“韩小姐这是?” 云卿起身道:“回娘娘的话,臣女不会编扇坠。” 东台的劝酒声也戛然而止,青王凌准眯起双目。只见她面色坦然,一双美目犹如天上星辰,难怪小九和定侯都对这韩月下刮目相看。凌准瞟一眼座下,将众人的神情一一看在眼里。 待乞巧结束,弦月已上柳梢头。西台里,红粉佳人娇语软声。东台上,将相王侯觥筹交错。酒过三巡,凌准笑道:“定侯一直深居简出、不出眠州,此番怎么想到突然来到云都呢?” 两台众人均好奇地望向夜景阑。 “求亲。”他平稳的声音响起。 两个字像是一道惊雷,炸得四下悄然无语。云卿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凌准猜到大半,却故作不知,“定侯真是好眼光啊,我青国女子素有贤名,不知定侯看上了哪家女儿啊?” “韩将军胞妹,韩月下。”在沉静的湖面上,夜景阑的声音格外清晰。 云卿的心跳漏了半拍,胸中回荡着有些陌生的情绪。半晌,凌准威严的声音响起,“可是,韩家小姐尚在守孝中。” 云卿很是诧异地看向上座。 凌准面色难辨道:“前日里韩爱卿的亲叔叔不是仙逝了吗,韩家小姐长年养在那位的膝下,作为半个女儿,理应守孝一年。韩爱卿,孤可记错了?” 月杀恭敬地低下头去,“王上圣明。” 什么时候她多了个驾鹤西游的亲叔叔?青王究竟打的是什么算盘?云卿一时难解。 “不过啊,”凌准指着西台对夜景阑笑道,“对面的美人可是不少,而且个个聪慧、家世雄厚。定侯若看中了哪位,尽管直说,本王亲自为你做媒。” 夜景阑深如潭水的凤眸平静无澜。 “只要她。”他道,“一年,我等。” 夜色如墨,泼洒在王宫之上。青王凌准站在整壁的神鲲地图前,眯起双目。 “王上,起风了。”持灯的太监得显道。 凌准挥了挥手,目不转睛地看向地图上的一隅。“眠州,定侯。真是语出惊人,心思缜密。” 他喃喃道,略显苍老的手点了点西南角的莲州、芒州、苜州、蓉州,一路上移,而后定在了西北角的眠州。他暴睁老目,恍然道:“粮、兵、盐、铁、西线,原来如此啊。” 一道闪电撕开夜幕,狂风大作,扑灭了宫中烛火。黑暗中,凌准掩着嘴角,一阵撕心裂肺的猛咳。得显惊慌失措地点燃宫灯,昏黄的光线下,凌准眉头紧皱看着掌中的鲜血。 “来人……” “得显!”凌准低喝一声,“不要声张。” “可是,”得显啪地跪下,语带哭腔,“王上……” 凌准两眼锁住神鲲地图,眉目间充溢着霸气。半晌,他握紧拳头,仰天长啸:“天意啊!” 风起了,吹过韩家西园,留下沙沙叶响。云卿踏入书房,将夜风关在门后。 “哥哥。” 月杀回过身,目光肃然地看着她,“卿卿先前可知夜神医就是定侯?” 她摇摇头,“不知。” 月杀长叹一口气,道:“前些日子夜神医提亲,我虽然拒绝了他,内心却颇看好此人。当时想着,待主上心想事成,为兄可以放开手脚后,就将你许配给他。可今日一见,夜神医竟是定侯。” 烛火下,月杀微微皱眉,“他先前的求亲是真心还是假意,为兄是真的不知道了。”见云卿要张口解释,他抬手阻止,“卿卿,防人之心不可无,为兄虽然不擅权谋,但毕竟经历过这么多风雨。人心这个东西,我真的是怕了。”他深深地望着她,“也许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我就只有你这么一个妹妹。为了你,我甘当小人。” 第十三章风雨连江秋饮花露 一夜秋雨连风狂,断送春夏满园香。 雀儿轻轻梳弄着云卿的长发,瞥一眼铜镜,有意无意地闲扯道:“小姐,昨夜将军找你做啥啊?从宫里回来都那么晚了,我看小姐很累的样子。” 云卿垂着眸,好像很没精神。 “小姐是在想定侯吧?”雀儿小声道,眼中带抹调皮,“上次定侯来后,小姐也是这般表情呢。小姐,你和定侯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啊?” 定侯?云卿缓缓抬眸,看向铜镜里一脸好奇的纯真少女。乞巧宫宴不准带侍女,她如何得知修远就是定侯? 云卿缓缓一笑,道:“前日我犯病的时候,雀儿上哪去了?” 雀儿脸色微白,瞬间跪下,“是雀儿睡得死,没能来伺候。小姐恕罪,小姐恕罪。” 云卿一笑,“不过问一句,瞧你怕的。嫂嫂那儿,我帮你遮掩过了,起来吧。” “谢小姐!”雀儿抹了抹眼泪,感恩戴德道,“小姐真是个好主子,真是个好主子……” “小姐。”一个平静的女声打断了雀儿的独角戏,引章站在门外。 “何事?”云卿道。 “夫人请您去前院。” 云卿略颔首,举步擦过引章,却听她毫无波澜的声音响起,“雀儿,今个你就留在畅月阁。” “引章姐!”雀儿急急开口。 “你向来手巧,夫人让你为小姐和小少爷织几件翎袍过冬。待会儿绣娥会拿着东西过来和你一起做。记住了,小姐的要殷红银白色,纹样儿要攒心梅花的。小少爷的就用葱绿柳黄色,编个俏皮一点儿的方胜形。可记清了?” “记清了……” “嗯,回去吧,小姐有我伺候。” 引章拿出府内管事的三分威严,雀儿虽一脸不甘,可见主子并不回护,也只能讪讪退下。 “小姐。”引章怕云卿多想,解释道,“其实夫人是担心……” 云卿摇了摇手,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不用多言,我都明白,现在可以说了吧?” “是。” 雨水自檐角落下,带着几分初秋的凉意,两人迤逦而行。 “今日一早将军上朝后,定侯递了帖子进来,说是要请小姐到江上一聚。” 云卿脚步微缓,“嫂嫂怎么回的?” “夫人说去或不去都听小姐的。” 云卿展颜一笑,一扫眉间郁色,“引章,备马。” 秦淡浓早在影壁前等着,她接过侍女递来的披风,笑着为云卿披上,“就知道你待不住,一场秋雨一场凉,妹妹可要注意身子。” 想到昨夜自家兄长的话,云卿有些心虚,她道:“嫂嫂,哥哥知道了会不会不高兴?” 秦淡浓看她一眼,“你们两兄妹怎么一般心思?竹肃担心昨晚是不是说重了,他一早就跟我说,妹妹想做什么千万别拘着她。”说着为她扶了扶头钗,“去吧,注意安全。” 云卿点了点头,心中涌起一股暖意。出了门,只见引章牵着一匹银鞍赤骝,对她道:“小姐,这是将军花了大价钱购得的北梁名驹,踏雍。” 踏雍,好名字! 云卿摸摸它光亮的鬃毛,翻身而上。踏雍甩了甩马头,打了一个响鼻,一副迫不及待的模样。 “驾!”四蹄如飞,一人一骑化作光影。 青龙门外,赤江畅阔奔流,一泻千里。若说酹河染着春花秋月的文人风情,那赤江便有着笑傲楚天的豪迈情怀。云卿不自觉拉紧缰绳,轻缓马蹄。 引章骑着花马追上,“小姐,您看那里!” 顺着她的马鞭,云卿放眼望去。只见一艘十丈楼船遥立江面,缓缓划过的渔舟与之相比,简直就是一颗稻粒。楼船上旌旗迎风招展,上书一个大大的“眠”字,百十个穿着枣红色兵服的汉子拿着长戟,昂首站立。途经的百姓无不围观仰视,欷歔赞叹。 云卿翻身下马,引章牵过踏雍,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待走近了,只听议论声声。 “了不起的大船啊!” “眠州可是在赤江的上游,听说那里的江水比我们这要汹涌十倍啊。” “听说眠州侯长得可俊了。” “是啊,刚才好像在船头现身了。远远看去,仙人似的。” “不知道哪个有福的,能嫁给这样的玉面郎君。” “这位兵爷。”引章走到一名守卫面前,从怀里取出一张松青色的帖子,“麻烦您代为通传一声。” 虎背熊腰的侍卫长看了她身后的云卿一眼,取过帖子细细一瞧,恭敬道:“少主已经吩咐过了,韩小姐若到了不必通传,小的自当引路。” 随着侍卫长踏上舢板,云卿举目而视,只见这座十丈楼船共分三层。第一层好似庐舍,有些低矮。上面的一层两翼飞起,好似一只展翅欲飞的鸿雁,煞是气派。再上一层,只见楚天清秋,碧水奔流。她顿觉气吞天地,豪迈之情喷薄而出。 “宝林!”只听一声厉吼,迎着江风走来一个胡子花白的老头。他气冲冲地走过来,瞪了瞪侍卫,再瞪了瞪云卿,面色不善,“你怎么随便就放人进来了?又不是不知道少主的脾气!” “可是……”宋宝林刚要答话,只听老头大叫道,“可是什么可是!今天一早上,江上就行来了数艘画船,又是弹琴又是唱曲的,没见着少主脸色越来越差了吗?你是想冻死你老爹是不是?”他目似利箭,射向云卿,“你就是那位上官小姐吧,老夫劝你还是放弃吧,我们家少主不会见你的。” “上官小姐?”引章诧异开口,“难道是上官无艳?” “哼,就知道是你们。”宋老头挥了挥衣袖,“宝林送客!今日少主还请了客人来,不要坏了少主的雅兴。” “爹!”高大的汉子终于忍不住大叫,“这位小姐就是少主的客人!” 宋老头瞬间僵住,只剩一把胡须在江风中飞舞。 云卿轻轻一笑,颔首示意。 “女子?”老头腮边猛抖,声音微弱道。 云卿有些纳闷地看了看自己的装束,她是女子啊,很难认吗? 一双老目霎时从寒冬转到了盛夏,宋老头迎着江风,十分艰难地将泪水逼回眼中。“老天有眼啊,老天有眼啊。开窍了,终于开窍了!” 他竟有些呜咽,听得云卿迷惑不解。 “爹,爹!”侍卫长的眼睛眨了又眨,直到宋老头醒过神来,他眼角几乎要抽筋了。 “宝林,你下去吧。这位尊贵的客人,就由爹来侍奉。”老头亲善无比道。 “那小的先下去了。”宋宝林对云卿拱了拱手。 云卿还礼道:“多谢兵爷领路。” “谢什么,不用谢。”宋老头豪爽地挥了挥手,老脸带抹窃笑,他边走边问道,“不知道小姐芳龄几何啊?” 云卿有些诧异他态度的转变,淡淡作答:“下月就十六了。” “好,好啊。”宋老头抚了抚胡须,嘴角抑制不住地翘起,“那小姐贵姓?祖上经营什么?家住何地?可有兄弟?是否婚配?” 再也掩不住内心惊讶,云卿瞠目结舌地望着他。 见她如此,宋老头急急解释:“小姐不要误会,老夫问这些并不是在意门第,只是好奇,好奇。” 扑哧一声,平日里严肃寡言的引章笑出声来。 “小女子姓韩,将门之后,族地莲州,现居云都,有一兄长,暂未婚配。” 宋老头笑得犹如一朵秋菊,脸上的褶子堆到了一起。 “好,好,好,甚好,好得不得了啊!”老头搓手大笑,“韩小姐,不是我老宋夸口,放眼神鲲能比得过我家少主的一个都没有!我家少主相貌英俊,武功高强,身家丰厚,年少位高。最重要的是,我家少主人品好啊,在他三岁那年……” 宋老头边走边说,只差将夜景阑有几条长裤和盘托出了。云卿仔细听着,不知不觉已上到三楼,眼前长空寥廓,风景独好。 这一层仅有三四间居室,宋老头走到当中的那扇门前,轻轻叩了叩房门。 “少主。”他低声道。 风声如怒,房内似无回应。 “少主。”老头并不气馁,继续敲门,声音略带笑意,“您等的人,到了!” 狂风撩动云卿的发丝,她头上的紫玉簪不胜风力,落到了地上。她有些尴尬地抓住飞起的长发,只听呀的一声,熟悉的药香迎面吹来。 “修远。”她抚着发,对夜景阑局促一笑。 “修……修……修远?”宋老头两眼发直,结结巴巴。 夜景阑冷冷看了他一眼,凤眸微缓看向云卿,“快进来,你身子刚好,经不住风。” 船室里一尘不染,简朴至极。绛色的几件家具,桌案上放着几本微黄的书,笔墨纸砚放得整整齐齐。当中一张圆桌,上面一个茶壶、一个茶盏,旁边也只有圆凳一张。 “坐。”夜景阑指了指凳子,他拿起茶壶刚要倒水,忽地眉头一皱,用手指碰了碰壶身,道:“宋叔,拿壶热的来。” 宋老头瞠目结舌地望着他,半晌没动。 云卿摇了摇手,“不用,这样就行了。” “不行。”夜景阑眼中满是坚决,“丝丝入扣是寒毒,还没好透,不能乱来。” 宋老头激动得胡须微颤,只差没洒出两行热泪,“不容易啊,不容易啊,少主终于开窍了,会关心姑娘了!”说着感激地看云卿一眼,抢过茶壶,带着几分癫狂飞也似的蹿出了门外。 “小姐。”引章低声道,“您的头发。” 云卿抚着快要垂地的长发,对她道:“随便绾个髻吧。” “可是,簪子断了。”引章拿着断成数截的紫玉簪,小声道。 云卿微微皱眉,正愁着该如何是好,就见眼前递来一支白玉凤簪。她对上夜景阑噙笑的凤眸,接过那簪子一瞧。雕工精细,钗头的凤嘴里衔着一颗七彩宝珠,煞是别致。 这簪子谁的?她心中微微不悦。 宋老头拿着茶壶走来,看见她手中的凤簪,先是一愣,随即狂喜。他退后两步,向云卿行了个大礼。 “您这是怎么了?”她不解地问。 宋老头刚要张嘴,见自家少主警告的眼神,便将话生生咽下。他老目一转,看向有些碍眼的引章,道:“方才见姑娘对大船很是好奇,不如老夫带姑娘四处走走?” 引章行了个礼,“多谢老伯,不用麻烦了。” “一点儿都不麻烦,老宋我乐意得很啊。”宋老头一脸坚定,誓要为自家少主扫清障碍。 “真的不用了。” 宋老头一脸落寞,“看来,姑娘是记恨刚才老夫的无礼。”语调煞是可怜,“唉,老夫先下去了。” “老伯。”引章有些不忍,看向云卿,见自家小姐同意,她快步跟了上去,“劳烦老伯引路了。” “呵呵,好好,好好。”宋老头一脸欢快,将门紧紧合上。 天色越发昏暗起来,江风狂放地拍打着门板,衬得屋内格外寂静。 看着夜景阑直直看来的黑眸,云卿的心跳也如这随风作响的门板一般。她鼓足勇气,轻轻说道:“修远,其实你不必为了那件事而求亲。” 见他凤眸微眯,看不出喜怒,云卿握紧拳头,心下一横,将憋了许久的话统统道出。 “那次你虽替我疗伤,可你我之间甚是清白,你不必遵从所谓的礼教而踏入这个泥潭。修远,你应是清风一缕,遨游天地。” 两人对视,她肯定,他坚持。许久,夜景阑清冷的声音传来。 “那你呢?”他道。 三个字直直敲入云卿的心扉,是啊,她呢?她又能怎样呢? 云卿低下头,让人看不清表情。 “修远,我姓韩,本名月下,自六岁那年家破人亡,就已经注定身不由己了。如今我好不容易找到了哥哥,我就一定要陪他走下去。正因为知道前途有多险恶,有多艰辛,所以我才希望修远能够远离。” 啪的一声,窗户被风推开。一阵湿润的气息扑面而来,混合她眼角的泪,缓缓滑落。 “修远。”眼眸深深,对他的信任战胜了一切,云卿轻声道,“我爹爹是韩柏青,前幽的振国将军。十年前的干州,我亲眼看到娘亲不堪被辱求爹爹杀死她,而后爹爹被逼上菰蒲崖,抱着娘的尸身坠入崖底。我和哥哥狼狈地逃回繁都,结果却被奸人所害,哥哥被押上法场,而我和家仆则在流放途中遭遇伏击。” 天边,亮色渐隐,黑云翻卷,吞噬着最后一丝清明。 她手指紧扣窗棱,哑哑开口道:“要不是碰到师傅,我怕是早已命赴黄泉。师傅让我在山里待十年静心,我待了,也静了。可入骨的恨意怎么也抹不去,梦里的血腥怎么也洗不尽。” 窗外,乌云仿若出笼的猛虎,在天际狂奔。 “直到我看到哥哥还活着,才发现原来心没有死,血依旧热。这次就算是堕入修罗道,就算是与天斗,与地斗,我也决不退让。”她回过身,看着一脸沉痛的夜景阑,道,“修远,你不必的。” 轰隆一声惊雷,仿若要冲出浓云的束缚,直扑大地而来。 夜景阑深沉的眸子如天边的黑云,墨色翻滚,屋内是让人害怕的静默。忽然,风卷着雨水从云卿身后呼啸而来。突至的骤雨打在她身上,是入骨的冷意。 就这样吧,这样最好,云卿心底一叹。她抬起脚,刚要擦身而过,就被夜景阑迎面抱住。他眼神坚定,紧紧揽着她。 “我陪你,云卿,一起走下去。” 轰隆,雷声响彻天地之间。 韩月杀走入吏部东边的耳房,只见一个高大的男人坐在宽大的椅子里,笑笑地看着天边的那朵黑云。 “三殿下。”韩月杀微微颔首,“不知殿下叫月杀来,有何事?” 凌淮然指了指对面的圆凳,“韩将军,请坐。”他的举止中暗含着一种张力,好似静候猎物的野兽,危险得可以。 一室寂静,只听得室外轰鸣的雷声。凌淮然眼中闪烁着志在必得的自信,道: “韩将军,本侯就开门见山地说了,本侯想与将军结亲。韩将军也知道,昨日定侯的求亲已经让父王生疑,不然今日朝会上也不会一再询问你军中的情况。若你还舍不得韩小姐,将她锁在闺阁里,只会让父王觉得你是在等着那一年之期。”他倾过身,丝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韩将军也知道本侯对军队将士向来亲厚,本侯的母家手握着五万西北军。本侯府上又恰巧缺一个正妃,竹肃啊,强强联手可是本侯的最爱。” 对视了半晌,凌淮然警告道:“若是竹肃想着老七,那本侯可要劝你三思而后行。容克洵那个老狐狸虽然说不介意女儿和他人分享正妃的地位,不过这朝中但凡是个聪明人都会知道,若是听信了他的话,那可真是与虎谋皮。就怕他利用完,将你们韩家一锅烹了。韩将军,你看呢?” 空中划过一道闪电,韩月杀左颊上的伤疤被寒光映得有几分狰狞。他拱了拱手,不卑不亢道:“月杀承蒙殿下看得起,也替妹妹谢过殿下的垂青。月杀只有一个妹妹,不求她富贵荣华,只希望她这一生平安顺遂。恕月杀直言,我这个妹妹生性自由洒脱,实在不适合待在高墙里。”他抬起头,双目中流溢着不屈和坚定,“所以这件事,月杀不能答应,还望殿下恕罪。” 凌淮然嘴角慢慢下沉,目光越来越冷。半晌,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好,很好,本侯明白了。” 韩月杀恭敬地行了个礼,果决地转身,消失在风雨里。 狂风大作,暴雨倾盆。 青王凌准站在桌案前,拿着一支狼毫,手腕轻抖,一只猛虎跃然纸上。 得显将门口的宫女内侍支开,抱着拂尘走到座下,“王上。” “嗯。”凌准停下毛笔,低低问道,“怎么样?” “朝会后韩将军往吏部去了。” “哦?”他挑了挑眉毛,“哼,是淮然啊。”他直起身子,望着殿外斜飞的骤雨,低声道,“孤故意在朝堂上刁难韩月杀,就是想看看这几个儿子的耐性。老三还是急躁了点儿,太沉不住气了。” 笔尖渗下一滴墨,凌准低头看去,只见那滴墨正好滴在虎睛上。他了然一笑,“猛虎虽然气盛,但是若蒙住了眼睛,也是困兽一只而已。”他放下狼毫,凝思片刻,微微一笑,“摆驾墨香殿,今日孤就去成妃那里待上一天。务必要让王后和华妃都知道这个消息。”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是。” 七月十九,骤雨初霁。墨香殿里烟雾缥缈,弄墨斜倚在香木金丝榻上,绿云高绾,一双秋水眸似含着雨恨云愁。 王上,究竟想怎样呢?一连三天都歇在墨香殿里。 “娘娘。”思雁从帘后闪出,低唤一声。 弄墨坐起身,“怎么说?”她急急出声。 思雁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周围,上前耳语道:“主子说‘香饵之下,必有死鱼’,王上这是在撒网呢。” “撒网?”弄墨低声道。 “主子还说这网撒得早了些,有蹊跷。要娘娘注意王上的起居是否有异常。” 弄墨眉头轻拢似蹙非蹙,半晌她抬起头,低语道:“夜里王上咳嗽得厉害,可能是着了风寒,却又不准我叫太医,只是命得显进来伺候。不知这算不算是异常?” 思雁听得仔细,不住点头。弄墨停了会儿,开口道:“那位还有何吩咐?” “主子说,微恙是福,病里见人心。” 弄墨眉头忽地舒展,她拿下头上的四蝶金步摇,任柔顺长发披散一身,道:“思雁,请胡太医来看诊。” 行似弱风静似柳,卧看瑞脑销金兽。 寒雁一字断云里,老容白发叹悲秋。 青王低低的叹息被淹没在凄凉的雁鸣之中。 “王上。”得显轻声道。 凌准拾起漂浮在积水之上的一朵玉簪,漫不经心地应道:“什么事?” “墨香殿传了太医,成妃娘娘抱恙。” 凌准灰白的头发在风中飞舞,他慢慢合起手掌。“真是相似红颜别样心,暖儿啊,你若有她三分精明,又岂会过早凋零?抑或是……”他拳头越握越紧,似在发泄心中的悲痛,他摊开手掌,任玉簪飘落在微凉的空气里。“你厌倦了,才狠心离去?” 得显垂下的脸庞上满是惆怅,自从那位娘娘去后,这青宫最美的宫殿已经十三年没有主人了,而王上鬓间的白发也越来越密。 “得显。”青王的声音重新恢复平稳,语调略低。 得显明了地贴近,静候王上的吩咐。 “将饮花露拿给成妃,就说孤让她安心养病。”字字句句,浸透着凉意。 得显愣了一下,“饮花露”是历代青王手中的秘药之一,不同于“醉花阴”的阴毒,喝下去也只是产生风寒入骨的病兆而已。 “毕竟,病要病得彻底。”青王背手望天,嘴角微扬,“得显啊,孤夜里咳得是不是越来越厉害了?” “是……”他语带不忍。 “那,除了你,还有多少人听到?”青王目流杀意。 “回王上的话,值夜的宫女内侍大概都听到了。”得显低下头,心中明白这些人留不得了。 “你说孤得的是什么病?”凌准眯起双眼。 得显低下头,思忖了一会,恍然大悟道:“风寒,是在墨香殿染的风寒。” 青王嘴角划过一个满意的弧度,忽地胸口剧烈起伏。他拿过得显递来的帕子,掩住嘴角闷哼了两声,命令道:“烧掉。” 得显将黄色的丝帕打开一条缝,惊得脸色苍白。 已经到这种地步了吗? 他看了看青王略显凄凉的背影,偷偷地叹了口气。待到明年春暖花开之际,不知道哪位能成为那只头雁呢? 赐以饮花露,借以掩重疾。遥看云中雁,莫测帝王心。 声声雁鸣,划过长空,穿越白萼殿直直地向墨香殿掠去。 殿外伺候的内侍低着头,瞥了一眼从身前经过的华妃,暗自迷惑:那位主子刚走,这位又来了。以前娘娘病的时候,可没见过这样的架势啊。内侍摇了摇头,管那么多做什么,当好差就可以了。 弄墨云鬓散乱,略带病色,强撑着从床上坐起,“华妃姐姐,您怎么来了?” “妹妹无须多礼。”华妃柳眉微皱,疾步走来,无比轻柔地按住弄墨,“几天没见,怎么就病了?” 弄墨蹙眉,“这些天又是风又是雨的,大概是着凉了。” “是啊。”华妃的眼中划过一丝精光,“再加上伺候了王上三天,是够累的。” 弄墨眼皮一跳,瞬间恢复平静,“那是应该的。” “呵呵,可不是,应该的。”华妃向后招了招手,侍女捧着一个锦盒恭敬地立在床边。华妃微微一笑,打开盒盖,从里面取出一件华服。弄墨细细一看,惊得瞪圆了双眼。瑞凤呈祥的纹样,正红流金的颜色,这可不是一般宫妃可以拥有的锦服。 “妹妹,这天气越来越寒凉了。”华妃拿起凤袍为她披上,动作果断而坚定,不容抗拒,“穿衣也是一种学问啊。” 弄墨攥紧那件锦袍,手心冒出冷汗。 “瞧瞧,真是病得不轻,一张俏脸都失了颜色。”华妃坐上床沿,摸了摸她的柔荑,“哎呀,冰凉的,想是殿门没有关好。”随后向侍女使了个眼色,半晌,只听数声门响,寝殿内再无一丝声音。 “弄墨妹妹。”华妃语调更显亲和,“你进宫有多少时日了?” 弄墨心中浮起一丝惆怅。当年为了报九殿下的大恩,也为了帮助少爷在青国站稳脚跟,才狠下心来走进这个吃人的牢笼啊。她掩饰起浓浓的无奈,笑语道:“承蒙王上隆恩和王后娘娘、华妃娘娘的厚爱,妹妹在宫里已经安然度过七个寒暑了。” “那……”华妃低声问道,“妹妹可知道当年和你一同入宫的秀女如今都是什么下场?” 弄墨不语。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刘嫔惑乱后宫被活活打死,常修容怀胎六月突然流产、血尽而亡。”华妃死死拽住弄墨的手,由不得她不听,“穆昭仪生下死胎,受不了打击得了失心疯,至今还在素灵巷里关着。还有……”她缓下语调,“和你同时晋封为妃子的蔺淑妃,她可是因为阴谋毒害王后而被赐死的。” 弄墨抑制不住地颤抖,心酸的往事如在眼前。 “妹妹啊,可知为何你就这么好命呢?”华妃锐声道,“是因为你家侄子功勋卓著吗?” 弄墨低下头,眼中尽是伤色。 “当然不是。说到家族势力,当年的蔺相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啊。结果呢,还不是全家处斩、淑妃命丧!那,又是为什么呢?”她轻轻地抚摸着弄墨的脸颊。 “全凭王上的恩典、王后娘娘和华妃娘娘的善待,妹妹才有今天。”弄墨温顺地开口。 华妃满意地笑笑,“妹妹你也该知道王上为什么一开始就对你另眼相看吧。”她从床边拿起一面镜子,直直地放在弄墨的俏脸下,“真是一张芙蓉面啊,可是你看清了吗?”华妃将镜子晃了晃,“王上看到的可不是你,而是那位已经死了十五年的尹贵妃啊。”说着,将镜子放在床上,缓声道,“像啊,真是像啊。以至于王后娘娘看到你的一刹那,脸色苍白啊。” 弄墨一怔,迷惑地望向华妃。 “呵呵,妹妹不知道吗?”华妃凑到她耳边低语,“传言尹贵妃就是吃了一盅莲子羹才香消玉殒的。” 弄墨的心头微微一颤。怪不得,九殿下特别叮嘱要防着王后,原来如此啊。 “那妹妹可知王后娘娘为何放过你?”华妃捏了捏弄墨的柔荑,“因为不管圣恩如何眷顾,妹妹你的肚子就是没有动静。无所出的宫妃是最安全的棋子,更何况妹妹是如此的贤良淑德,王后娘娘又怎么会舍得将你扳倒,任由那些存着野心的狐媚子往高处爬呢?你说是不是?” 酹月矶上的那记刀伤就决定了,她这一生都不会有自己的孩子,弄墨有些悲哀地想。 “这样看来,救了成妃妹妹的恰恰是你自己啊。”华妃一转语调,“就像镜子总有两面,现在的优势也许就是往后的劣势啊。”她睨了弄墨一眼,“说一句大不敬的话,王上仙去后,妹妹又当如何呢?按例,没有子嗣的先王嫔妃都会被送到禅心庵里剃度出家,一辈子都别想出来了。”华妃叹了口气,“可惜了妹妹的如花美貌,难道真要蹉跎在佛灯前?”她掖了掖凤袍,语调微扬,“抑或是和我姐妹携手,共享太后之位呢?” 终于说出来了,弄墨抬起头,直直地望向华妃,一扫刚才的忧郁,淡淡回道:“姐姐又在说笑了,妹妹七年无所出,又怎么可能成为太后呢?”说着将凤袍拿下,低叫着,“思雁。” 思雁从珠帘后走入,低头应道:“娘娘。” “这可是华妃娘娘的一番心意。”她将华丽的锦袍递去,“去,收好了。” “是。”思雁恭敬地捧过衣裳,走到红木雕花橱前,小心地叠好。 华妃眯起眼睛,细细看去。橱门打开的一刹那,一件桃红色的五凤披风飘落到地上。她猛地瞪圆双眼,不可置信地看向歪在床上的弄墨。这可是太妃品级的服饰,弄墨怎么会有? “思雁!”弄墨拧着柳眉,厉声道。 思雁惊慌失措地拾起披风,语带哭腔,“娘娘恕罪,娘娘恕罪。” 弄墨偷偷看了看华妃,见她脸上并无异色,还是一副亲和温善的模样。半晌,她抚了抚额头,蹙眉轻唤道:“思雁。” “娘娘,怎么了?”思雁关上橱门,急急跑来。 “突然一阵头晕,眼前黑黑的。”弄墨闭着眼,面容痛苦。 华妃站起身,定定地看了看床上的病美人,轻柔开口:“妹妹注意身体,姐姐我就不耽误你休息了。” 弄墨强撑着道:“多谢姐姐前来探病,思雁送送娘娘。” “不用了。”华妃抬起柔荑,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等妹妹病好了,一定要去姐姐那里坐坐。”她撩起珠帘,回头一瞥,“正红色和桃花色,妹妹更喜欢哪一种呢?姐姐我还真想知道啊。”语落,珠帘微摇,人影移去,只剩丁零数声珠玉相撞的轻响,招摇地回荡在寂静的寝殿里。 弄墨睁开双眼,一脸疲倦地躺在床上,深深地叹了口气,“思雁,把那两件衣服处理干净。” “是。” “今日谁在殿外当值?”接着问道。 “是招福。” 弄墨慢慢躺下,脸偏向内侧,这个时候正需要招福的那张碎嘴啊。 “你,叫什么名字?”墨香殿外,华妃斜眼看向守门的内侍。 内侍惊了一下,“回娘娘的话,小的招福。” “哦,招福啊。”华妃扶着侍女的手,微微倾身,“本宫问你,今日还有谁来探过病?” “呃……”招福皱起眉头,他可不敢说啊。 “娘娘问你话呢!”侍女厉声喝道。 招福吞了口唾沫,不情不愿地开口道:“正午时候,王后娘娘来过。” 华妃不由自主地收紧五指,疼得侍女皱起眉头。半晌,她忽地松开手,仰首看向高不可攀的蓝天,冷笑一声。 秋净娴,本宫屈居你之下已有三十年,也是时候反击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哦?反击了? 云卿拿起茶盏,轻啜一口,兴奋地看向经纬纵横的棋盘。 真是棋如其人,被她那手中央大龙围起,竟还能气定神闲地脱困,现在被围的反而是她了。夹起一粒黑子轻轻地放在左下角,云卿抬眼看向夜景阑。 他垂眸凝思着,如墨的黑发将他勾勒出几分坚毅。半晌,他微微一笑,“我输了。”声音淡淡且带点儿温暖,完全没有沮丧之意。 “修远又让着我。”云卿嘴角微翘。 “没有,是你赢了。”见她这般孩子气,夜景阑眼中含笑。两人一个分棋,一个收笥,甚是默契。 “云卿。” “嗯?”她不经意地应声。 “我要回去了。” 云卿怔住,“什么时候?” “今日。”回答依旧简短。 “怎么……这么快?”她语带不舍。 “荆国大乱了。” 云卿猛地抬眼,问道:“可是外戚之乱?” 夜景阑有些意外。 “一国难容二主,文太后和荆王迟早要对峙的,不是吗?”云卿柔柔地看着他,眼中带点儿羞涩,道,“修远要照顾好自己,莫要让我担心了。” 夜景阑的凤眸陡然生动起来,如风过水面,眼波微漾。 云卿有些手足无措地抚了抚发髻,突然想起了什么道:“对了,修远,这个还你。”她取下那支凤簪,拿帕子仔细包好,“这簪子遇风则鸣,一看就是珍品,君子不夺人所爱。” 夜景阑深深看她一眼,久到让她生出自己对这簪子原主的妒意被看穿之感。夜景阑接过帕子,亲手将凤簪插入她的云髻。 “你是第二个让它低鸣的人。”他低下头,若有所思地看着云卿,“第一个,是我娘。” 云卿怔住,心中惶恐不已。 “替我收好它。”他语气不容拒绝,湛然的眸中流溢着温柔。 “好。” 风动凤鸣,声音穿越云霄,惊得雁字有几分歪斜。是离人的惆怅,还是墨客的清狂? 当时无人知晓,多年之后史学大家张弥将这一年定为“乱世元年”。 而她,则是史家笔下的那位“谜样红颜”。 第十四章香饵一粒縠纹起 秋高气爽,浮云流逝。蓝湛湛的苍穹下,金瓦朱墙显得格外肃穆。 青穹殿里,朝臣恭立,颔首持笏,悄然不语。 “各位卿家都听到荆王的求援书了,有何看法?”座上,青王凌准睨视下方。 左右两列各站出一个人来,异口同声道:“臣以为……” 两人互视一眼,目光缠斗。半晌,站于右边的人扬了扬手,温声道:“董相先请。”短眉男子摇了摇手,“不不不,容相先说。” 库府佥事偷偷地瞥了眼座上,只见青王挑着眉,并不开口,只是略带兴味地看着二人推让。圣意难测啊,先前帛修院两位尚书联名上书弹劾左相,就在众人都以为董建林官运已尽之际,峰回路转,负责查办此事的刑狱寺太卿洛寅竟然宣布左相无辜,罪名皆是捏造。上书的两位大人皆被罢官解职,右相一派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帛修院朝官虽有不满,但亦不敢多言,因为大家都知道这是王上的意思。而后…… “两位大人再客气下去,列位同僚可是要等急了。”一个身着紫色官袍的清俊男子笑道。 而后,朝堂里暗流汹涌,凡四品以上的官员无不觊觎帛修院空下来的尚书一职,尤其是户部的那个肥缺。谁知,就在众人四处奔走之时,一纸诏书将户部尚书的官帽戴在了这位江东名士聿宁的头上。 “既然如此,”容克洵窥视了一下青王的脸色,向董建林拱了拱手,“那老夫便先抛砖引玉了。” “请。”董建林向后退了两步。 “王上。”容克洵抬起头,“臣以为此为天赐良机!” “哦?”青王垂眼笑看,“良机?” “是,荆国内祸堪比前幽大乱,实在是我王开疆辟土的大好时机!”容克洵语气略显兴奋,“文氏一族把持朝政已逾十载,可谓是天怒人怨。荆王此次怒杀文贵妃,亲斩太后胞弟,文太后大怒,整其旧部逼王退位。而荆王因无实权,只能求助我国。若能出兵,那可是打着助荆平乱的旗号,是名正言顺啊!” “嗯,此言极是!” “是啊。” 周围不时有人小声附和。 青王不惊不喜,看向另一人,“董爱卿觉得呢?” “启禀王上,臣认为容相所言甚是。” “怎么?”青王语调微扬,似有三分戏谑,“今日你们不争了?” 此言一出,容、董微愣,心中惴惴,垂首而立。 “王上。”一名瘦削男子出列,声音略显沙哑,“臣认为不可。” “何爱卿,说说。”青王以拳掩口,忍住咳嗽,胸膛起伏,脸颊憋红。座下射来一道了然的目光,青王眉头轻皱,再看去,却已消失不见。 监察院御史何岩挺直脊背,扫视四周,一板一眼地说道:“诸位难道忘了前幽的教训了吗?” 朝列中,韩月杀微微一怔,不自觉地捏紧白笏。 “当年荆雍设局,巧诱前幽仓皇出兵。结果呢,干州一役,前幽损兵折将,直接走上了亡国之路。”何岩的面部线条很是方直,像极了他耿直不屈的个性,“两位丞相切不可为眼前的蝇头小利而丧失警惕。” 容克洵脸上流露出些许尴尬,偷偷瞥了一眼座上。青王面容淡淡,看不出喜怒。在王上没发话之前,先静观其变吧。 “哦?何御史是怕历史重演?”董建林挑了挑短眉。 “是!”何岩清晰地应道。 “其实最有资格说这话的并不是何大人啊。”董建林走到朝列之前,对着一名红袍官员拱了拱手,“是不是啊,洛大人?” 容克洵冷笑一声。自从洛寅被七殿下纳入麾下,这老匹夫非但忘了他的救命之恩,反而三番五次地暗指他的降臣身份,借以笼络那些朝中的本土中坚派,真是忘恩负义。 洛寅慢慢抬起头,清清淡淡地一笑,“董相太抬举老夫了。” “唉,洛大人可是亲身经历过那次国耻的,”董建林笑得亲和,“就以过来人的身份给我们说说吧。” “洛爱卿。”空旷的大殿里回荡着青王低沉的声音,“孤准你畅所欲言。” 洛寅心头微动,深深地低下头行了个礼,“谢王上隆恩。”再抬起头,却见他的眼中闪动着睿智神采,“前幽之所以中计原因不外有三,其一,荆雍谋划甚久,计谋毒辣。其二,幽王秦褚好大喜功,疑心良将。其三,”他敛容正色,“朝有佞臣,宫藏奸妃,不得不亡。”他抬起头,目光清澈,语气坚定,“今观之,这三点均不成立。” “哦?”青王坐直身体,兴致盎然。 “臣今日研读了荆国律法,发现荆国大乱已是注定,不过是早晚之事。法乃是国之骨架,若这个骨架从一开始就向一边歪斜,那国之崩坏就是必然。”响亮的声音回荡在殿内,“虽然荆王生性懦弱,但如今他杀妻弑舅之举已是覆水难收。两国交战求助第三国,那可以算是寻常之举。然国之内乱,竟恳求他国平定,这就是非常之举了。荆王此举说明,他已危矣。由此观之,若是以出兵相诱,荆王情急之下或许会割地求全。” 此言一出,青王的眼中流溢出激赏之意。 “若王上迟疑,这个便宜恐被雍国占去。”洛寅微微颔首,“毕竟为保万全,荆王一定会向各国求援。而梁翼二国多半会想到前幽的经历而稍稍迟疑,只有那雍国,乃是虎狼之邦,一定会毅然前往。” 众臣不住颔首,流露出几分急色。只有户部尚书聿宁一脸欣喜,他目带兴奋地看向洛寅,心中满是惺惺相惜之情。 “再说这第二点。”洛寅言辞恳切,“臣经历两朝,侍奉过两位王上,自有心得。臣口拙,最不擅歌功颂德。然,有一句话臣不得不说,且发自肺腑。”他抬起头,直直地望向御座,深深地一揖,“幸得明主!” 青王凌准眼眸微动,嘴边的线条有一丝柔和。 洛寅慢慢起身,声音微厉,“这第三点,草草观之,三阁各行其是,朝内甚是祥和。待细察之,才发现隐忧仍在。虽然王上广纳贤才,但朝内却有阻逆之流。”众人不禁看向面色微窘的董相,“王上,臣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在有生之年能等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那一天。” 凌准两手紧握御座,不住闷咳。 “王上。”得显捧来一块绢帕,青王不耐烦地挥挥手,急急咽下喉中的甜腥,直直地看向座下。 洛寅环视周围,“老夫妄自揣度,这应该是列位同僚的共同愿望吧。” 百官窥视青王的面色,闻言不住颔首。 “试问,若从东海到西疆,从北地到南湾皆为我主之土,那又何谈异乡客、他邦臣呢?”洛寅转过身,目光凌厉,“董相,您说呢?” 董建林讪讪一笑,“对,甚对。” 青王垂目看向朝列正中的侯列,十几个儿子神态各异,煞是有趣。老七面色依旧温煦,只是眼中有藏不住的得意。老三脸色微青,看来对董相的表现甚是不满。嗯?青王略微坐直身体,只见老十二凌默然的浓眉微皱。这孩子不是对朝议向来提不起兴致吗?怎么今日倒用心起来了?难道,他也加入党争了?真是有意思。青王摸了摸下巴,瞧见凌翼然懒懒地打了个哈欠,青王玩味地注视着他,心道:小九啊,孤唯一看不透的就是你。 “王上。”又一人从朝列中站出,“洛大人的一席话,臣甚是赞同,请王上出兵助荆。” 数十人持笏走出,跪伏在地,齐声道:“臣等请王上出兵。” “众位爱卿请起。”凌准扬了扬手,“既然如此,孤决定出兵助荆勤王!” “我主英明!”座下传来激动的喊声。 “韩爱卿。”青王低低叫道。 韩月杀从武将那列走出,持笏应声,“臣在。” “孤命你率十万精兵,三日后起程。”青王站起身,威严地望向座下,“务必要赶在雍军之前解除荆王之危!” “臣领命!” “至于监军一职,”凌准似笑非笑地看向座下,“不知道哪一位爱卿愿意奔赴前线啊?” 监军啊,真是一个好差事。众臣暗忖:这仗若是打赢了,论功行赏之时,定少不了监军一份。若是输了,只要将过错推给将帅,亦可独善其身。不过,有那两位在,这样的好活儿哪里轮得上我们这些臣子啊?想到这里,一些人不禁看了看侯列。 老三和老七对看一眼,同时出声,“儿臣愿为父王分忧。” “哦?”凌准理了理黄袍,慢慢坐下,“淮然你年长,先让彻然说。” “是。”老三不情愿地站回侯列。 “不到沙场不见血,哪里算是好儿郎?”凌彻然笑得温和,“还请父王赏儿臣一个机会,让儿臣到边关见识见识,长长血性。” “嗯,孤这一生成长最快的时候便是当年与王兄戍边的那段日子。”青王点了点头,看向身体紧绷的老三,“淮然,你说吧。” “谢父王。”烈侯凌淮然挺直身体,挑衅地看向荣侯凌彻然,“七弟若想体味军旅生活,不如像父王那样去戍边,拿行军打仗来长见识这是不是有点儿儿戏?”他轻笑一声,朗声说道,“父王,儿臣在西北兵营中待过些时日,对军中事宜算是熟悉。儿臣愿助韩将军一臂之力,担任监军一职。” “三殿下。”容克洵拱了拱手,笑笑地看着凌淮然,“没带过兵,不意味着一定不合适。” 这话反过来说就是……带过兵的也未必合适。还没有“选边站”的中立朝臣纷纷倒吸一口凉气,容相这话说得太尖锐了。 凌淮然黑着脸,狠狠地瞪向容克洵,鹰目狠戾。 “容相说得不错。”一声附和打破了僵持的局面,却让朝臣更加迷惑了:今日董相是吃错了药?怎么总是帮着死对头说话? 董建林扬了扬短眉,慢悠悠地说道:“只不过啊,话可要说全。这没带过兵的都可以胜任监军一职,可见这带过兵的一定可以做得更好啊!” 青王微微眯眼,老三是什么时候和他搭上伙的?哼,台阁的两位一品大员是各归其主了。 “王上!”董建林望向御座,“军国大事岂能儿戏,这监军一职非三殿下莫属!” “王上!”容克洵瞪了老对头一眼,急急开口,“七殿下为人宽厚亲和,定能和韩将军配合得当、一举破敌!” “那,列位卿家的意思呢?”凌准缓缓出声。 “王上,臣觉得三殿下能够胜任监军一职。” “臣愿意以身家性命保荐七殿下!” 朝列一分为二,你一言,我一语,你赌咒,我发誓。吹胡子瞪眼,持笏对骂,真是比市集还要热闹。 战圈之外聿宁凉凉地扫视争斗中的两派,不经意的扫视却让他捕捉到一丝惬意的微笑。聿宁定睛望去,只见侯列中那位传说中的闲散侯爷脸上流露出几分兴味。眨眼之后再看,九殿下却已恢复成疏懒之色。当日他闲居市井,宁侯可是三顾茅庐、力邀出仕。到如今他官居高位,这位却不动声色,每每碰到也只是点头一笑,全不似烈侯和荣侯的急邀之意。聿宁轻拢眉头,暗自揣度,却始终猜不透他的心思。他轻轻地摇了摇头,无意间抬目,只见御座上的那位嘴角泛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表情像极了……不,应该说宁侯像极了那位啊。 一粒香饵,不仅引出了数尾大鱼,就连平时潜在塘底的都浮了上来。看清了,这下可全都看清了,只剩下……青王定定地看了看座下,而后偏过头,向得显使了个眼色。 “嗯哼!”御座上传来一道尖细的清嗓声。 刚才还争得面红耳赤的朝臣陡然间没了声响。拿着白笏,偷偷看去,王上目光沉沉、面色甚暗。众臣战战兢兢地回到朝列中,惴惴不安地低下头。殿内安静得只能听见风声。 直到列位大臣的头上浮起了虚汗,憋得快不能呼吸,青王才低低开口道:“翼然。” 宁侯眉梢微动,慢步走出,“儿臣在。” “孤命你为此次北上助荆的监军。”此言一出,众臣均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王上!”董、容二相急急出声。 “二位卿家有意见?”凌准语调微扬,双目危险地眯起,幽幽看向两目流火的老三和老七,“抑或是,彻然和淮然对孤心怀不满?” “臣不敢。” “儿臣不敢。” 四人皆退,不再言语。 “此次入荆,必经前幽之地,翼然在那里生活了三年,对地貌人情更为熟悉。”凌准沉声道,“翼然,韩爱卿。” “儿臣在。” “臣在。” “出兵助荆,不容有失。”青王声音微沉,“朝会后到御书房来,孤再与你们细细商议。” “儿臣遵旨。” “臣遵旨。” 韩月杀偏过头,向九殿下微微颔首。凌翼然只是淡淡回礼,很是生疏。 “至于外使一职,”青王扫视座下,“不知哪位卿家愿意成为孤的口舌,向荆王讨一口甜汤呢?” 列位大臣左顾右盼,踌躇不前。谈判这活儿可不好干,谈成了那是应该的,要是谈不成,回来受罚事小,要是在异国丢了脑袋那可就冤枉了。 “臣愿往。”清亮的声音打破了沉闷的气氛,众人幸灾乐祸地看向出言者。 聿宁朗声说道:“臣愿为使,为韩将军和九殿下铺好前途。” “好!”青王赞许地看向他,“孤赐聿爱卿宝车一辆、金笏一把,御林军千人护驾。爱卿可放心大胆地前往荆地,孤在这里等着你的好消息。” “谢主隆恩,臣遵旨。” 日上三竿,青穹殿外朝臣们三三两两地并肩而行,小声讨论着刚才的朝议。 烈侯和荣侯一前一后跨出殿门,互视一眼,同时冷哼,转身朝相反的两个方向走去。 容克洵迈着步子,向南边追去,“殿下慢点儿走,老夫跟不上了!” 凌彻然停下脚步,并不回头,整个人散发出挥之不去的怒气。容克洵走到他身边,小声说道:“殿下应该高兴才是。” 凌彻然拧着眉,迷惑地看向他。容克洵微微一笑,目露精光,“今日朝会有两个惊喜。”右相伸出两个手指,“其一,董建林那个老匹夫不再装蒜,跳出来护主。老夫偷偷窥探了王上的神情,圣颜微异啊。”凌彻然踱步向前,容克洵跟在身侧,继续说道,“王上最恨暗中结党,殿下与老夫那是甥舅关系,满朝皆知。当日王上之所以保住董氏一派,那也是看在他尚未卷入夺嫡之争,想用他来制约老夫。可如今这个老匹夫竟然和三殿下走到了一起,哼,王上一定悔不当初。如此看来,董建林那个老匹夫是在自掘坟墓。” 凌彻然微微颔首,“那第二个惊喜呢?” “殿下也应该明白,若论资历,监军一职三殿下是志在必得。”容克洵用白笏敲了敲掌心,“到嘴的鸭子就这么飞了,想必此时,三殿下一定气得想吐血啊。”凌彻然嘴角微扬,表情甚是惬意。“自从九殿下从幽国回来,王后和老夫就一直盯着他,没见有任何异动。再加上九殿下的母族只是一方富绅,朝中全无支持,在十几位殿下中算是最无害的一位。老夫几番揣摩,觉得王上是为了平衡两方势力,才将监军一职给了毫无利益牵扯的九殿下。这样算来,还是我们赚了。” “可是,”凌彻然嘴角微沉,“不能随军,那又怎么拉拢韩将军呢?此人甚是刚直,他那个妹妹又不解风情,这下可难办了。” “即便我们拉拢不成,也要确保韩月杀不为他人所用!”容克洵面露狠色,“殿下别忘了,蛟城韩氏多战鬼!” 凌彻然仰望蓝天,轻轻地叹了口气,“只是可惜了!” 御书房里,青王端坐在桌案前,直直地望向墙上的地图,“聿爱卿啊,你说荆王要怎样回礼才能答谢孤这次的倾力相助呢?”他眼眸微转,瞥向站在最左边的户部尚书、此次出征的前使聿宁。 聿宁微微颔首,朗声道:“臣以为,荆王唯有献出沛、蕲、锋三州方能显出诚意。” “沛、蕲、锋三州?”青王略微诧异,与他同立的凌翼然和韩月杀也露出几分讶色。 “是。”聿宁走到神鲲地图前,拱了拱手,“谈判其实就是在双方的底线前进行妥协,臣窃以为荆王的底线应该在这一带。”他的手指沿着国界向荆国境内纵深了约一指之遥,“若超过了这个范围,荆王恐怕要另寻他助了。” 青王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嗯。” “这五州之中,”聿宁指了指最西面的土地,“桐州虽然有铁矿,贡州虽然多金,但都与雍国接壤,得之恐为隐患。臣以为不如让荆国留着这两个州作为我国与雍国的缓冲地带,不出三年此地必生事端,待这两国兵戎相见之时,王上可就占了先手,帮谁都是赢,助谁都有利。” 凌准不住颔首,“爱卿真是深谋远虑。” “谢王上夸奖。”聿宁指着另外三州说道,“这沛州是乐水和酹河的交汇处,若取了此地,便可盘活前幽之地了。” “盘活?”韩月杀低声道。 “是,盘活。”聿宁指了指青国的东南四州,“韩将军,莲、蓉、芒、苜四州虽然盛产谷粱,但是农业的命脉却一直掌握在雍国手中。昔日三家分幽,雍国可是占了先手。他们取得的西南四州均在酹河中游,而我国所取的东南四州皆在下游。若到了战时,雍王设法断了酹河,那粮仓也会变成蛮荒。如今若得了处于上游的沛州,不仅可以解莲、蓉、芒、苜四州之围,而且还能扼住雍国的咽喉。因为酹河的上游亦是乐水的上游,乐水可是雍国的水脉啊!” “妙,妙!”青王抚掌大笑。 “至于蕲州和锋州,要这两地不为其他只为繁城。位于两州交界处的繁城是前幽遗民心心念念的都城,是一个标志。荆王取了此地却没有善加治理,引得前幽遗民怨声载道。” 听闻此言,韩月杀暗暗握紧拳头,不自觉地挺直了身体。 “若王上能着力恢复繁城旧貌,那便可赢得前幽子民的心。更何况,繁城是佛教圣地,在佛教徒心中有着独一无二的地位。修缮繁城,广迎八方来客,王上的贤明必将遍传天下。乱世之中,得民心者可事半功倍。” “好!”青王猛地站起,“爱卿啊,你有如此智谋,为何不早点儿出山助孤啊,害得孤苦等了五年。” 聿宁微微倾身,“昔时臣执著于一纸家训,空耗了数载时光。而后幸得佳友点醒,方才恍然大悟。” 青王仰首将满满一杯茶一口喝下,而后急急问道:“佳友?想必也是谋略非凡之人,能否为孤引荐?” 聿宁面带愁色,“那位友人才智应在臣之上,只可惜我们只有一面之缘。此后臣四处寻找,渴望深交,那人却再无消息。” “可惜啊。”青王慢慢坐下,叹了口气,“爱卿啊,你要早大军一步赶到荆国,明日就要起程。今日孤就不留你了,等到你功成归来,孤再摆下酒宴与你秉烛夜谈。” “臣遵旨。”聿宁向凌准行了个礼,看向另外二人,“九殿下、韩将军,聿某就先行一步了。” “大人保重。”韩月杀拱了拱手。 凌翼然颔首而笑,“本侯在前方等着聿尚书的好消息。” 聿宁走后,青王倚在长椅上并未出声,只是习惯性地敲起手指,直到茶盏里的水凉了,方才幽幽开口道:“韩爱卿。” “臣在。”韩月杀抱拳倾身。 “实话实说,此次出兵你有几分胜算?” “六分。” “六分?”青王停止敲指,目光微沉。 韩月杀挺直胸膛,深邃的眼中流溢出恳切之色,“此次出兵虽然是荆王所请,但在荆国民众心中我军依旧不义,反抗必不可少。不过为了王上的英名,为了长远大计,臣是断不能对手无寸铁的荆民下狠手的。” 青王拧着眉,不时颔首。 “朝议中臣有一句话没能来得及说。”韩月杀抱拳道。 “哦?”青王来了兴致,“爱卿请说。” “列位同僚皆说雍国可能与我军抢着助荆勤王,可是据臣对雍国明王的了解,雍军与荆国外戚联手的可能性更大。” 青王惊得猛地站起,在偌大的御书房里来回踱步。半晌,他停下脚步,沉声问道:“爱卿所说的六分,可考虑到这点了?” 韩月杀抬起头,目光坚定,“是。” “嗯,还好,还好。”凌准慢慢坐回长椅,目光凌厉地看向一言不发的儿子,“翼然,作为监军,你有何计策?” 凌翼然迎着暖暖的秋阳微微一笑,眉宇之间满是自信,“儿臣又为韩将军增添三分把握。” “三分?”青王语带兴奋,“说说。” “雍国的国主不是明王陈绍,而是雍王陈炜。”凌翼然眼波流转,看向地图,“先前养城之事已经闹得沸沸扬扬,只是明王力保前幽二侯,此事才渐渐平息。儿臣认为火焰虽熄,星火仍在。父王不如往上加一堆柴,让火势重燃。一旦国内不稳,雍王又何谈助荆勤王,抑或是帮助荆国外戚呢?” 青王眼含兴味,对凌翼然是看了又看,瞧了又瞧。 果然啊,果然! “至于荆国之民,”凌翼然面对青王探究的目光不闪不避,“也可为我所用啊。” “月杀不才,请殿下赐教。” “若是外戚之军四处杀人放火、残杀无辜百姓,那会怎么样呢?”凌翼然笑得轻快。 “可是敌方若是不杀呢?”韩月杀眉梢微动,恍然大悟道,“殿下的意思是……” “将军果然是聪明人。” “还有一分呢?”凌准没了先前的急色,慢悠悠地拿起茶盏。 “还有一分便是地利。”凌翼然优雅地欠了欠身,“儿臣在前幽时,无意中得到了前幽的重宝,六国坤舆图。” 此言一出,惊得凌准手上一滑,哗的一声杯盏落地。 韩月杀亦愣在原地,瞠目结舌地望着笑意浅浅的主子。 六国坤舆图是震朝地学家章广利历时三十六载,踏遍千山万水,方才绘成的地图。此图在军事上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荆王攻入繁都之时,曾派人四处搜寻此图,结果并未发现。原来这个宝贝早就落入了凌翼然的手中。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小九啊,孤真是小看你了。”凌准轻声道。 凌翼然恭顺地低下头,并不出声。 “很好,很好。”青王略显疲惫地靠在椅背上,“得显,把那份诏书拿给韩爱卿。” “是。”得显从书架上取下一卷黄绢,恭敬地递给韩月杀,“将军。” 韩月杀皱了皱眉,接过刚要打开,只听青王低哑的声音传来,“回去再看,孤累了,你们下去吧。” “是。” 人去殿空,青王凌准坐在桌案前,显出几分老态。 暖儿啊,孤答应你的怕是不能实现了。他半喜半忧地望向湛蓝的天空,允之允之,你的意思是让翼然放下一切,离开孤独的王宫,将御座允给他人。可是,事实却恰恰相反啊,允之允之,允之翼然,孤也在不知不觉中着了儿子的道啊。 青王深深地叹了口气,“得显。” “王上。”内侍柔声答应。 “孤是不是老了?”他语调低沉。 得显瞪圆眼睛,望向座中。凌准花白的头发随着殿中的流风轻轻地飘起,脸上深深浅浅地刻着时间的足迹。同样的一张脸,同样的一个人,以前瞧着也不觉得,今日怎么忽然见老了?得显低下头,违心道:“在奴才眼中,王上永远年轻。” “哼,油嘴滑舌。”凌准站起身走到殿外,望着远去的那道英姿勃发的身影,嘴角微微勾起,“孤老了,是老了。” 香饵一粒縠纹起,水深鱼滑白鹭饥。 日落西山饱腹时,却成他人网中禽。 渔翁,得利。 第十五章气吞残虏战穹苍 残红满目,碧尽遥天。秋风解事,等闲吹遍。 北静门外,云卿与秦淡浓互相搀扶着,只为送别。 青王凌准站在赛马桥上,遥望十万精兵,朗声道:“今荆王有难,孤念在两国交好已逾百年的情分上,特命尔等前去救援。”他举起金龙爵,“孤在此敬众将士三杯,这第一杯,尘沙出塞扬国威,军饷加倍!” “哦!哦!”三军齐吼,回声震荡。 他仰头饮下,拿过下一盏,“第二杯,莫挂妻小无粮糒,家家无累!” 此言一出,刀枪剑戟直指苍天,喊声撼动大地。 青王拿起最后一盏,忽地两腮鼓起,胸口微微起伏。身边的内侍面带难色,上前想要阻止他再饮,却见青王举爵向前,手臂轻轻一挥,震天动地的呼喊声渐渐停止。 “这第三杯,待到功成回马时,论功行赏耀门楣!” “杀!杀!杀!”众将激奋,万兵兴起,每一张脸上都洋溢着渴战之色,每一双眼中都喷射着嗜血之情。 青王用黄绢拭了拭嘴角,扬声道:“伏波将军!” “臣在!” 狮盔兽带,银甲白袍,秋阳下月杀挺拔的身形与记忆中的爹爹重合在一起,让云卿又悲又喜,有点恍惚,有些惘然。 “监军宁侯!”青王再叫。 “儿臣在!” 凌翼然束着银冠,穿着红袍,耀眼得简直与红日齐辉。此时,那对微挑的桃花眼没了往日的迷离妩媚,仿若上古神兽赤螭的魔瞳,流溢着勾魂摄魄的霸气。 “美酒一杯,祝你们马到功成!”青王一扬手,内侍端着金盘低首走向二人。凌翼然拿过银虎觥,韩月杀举起铜雀皿,两人相视一笑,仰头饮下。随后跃身上马,英姿飒爽。 秦淡浓牵着云卿慢慢走上赛马桥,行了个大礼,“妾身见过王上,王上万岁……” 青王闷咳了两下,摆了摆手,“夫人无须多礼,开拔在即,闲话少叙。” “是。”秦淡浓抬起头,含情脉脉地望向自家相公。半晌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没有缠绵依恋之色,“沙场征战,勿念家人。” “多谢夫人。”月杀深深地望着她,这一眼似乎要将她印到心里去。阳光温暖了脸上的刀疤,他又柔柔地看向自家妹子,“天凉了,卿卿要注意身体。” 云卿转眸笑道:“北地多风沙,哥哥可要保重。不然回来后成了糙面老头,彦儿可就不要你了。” “贫嘴!还跟小时候……”月杀俊脸僵住,云卿亦微微一怔,两人同时沉默。 “夫人和小姐不必担心。”凌翼然出声打破了这份诡异,“功成归来之时,本侯定还你们一个分毫未损的将军。” 云卿对上他难掩自信的美眸,这算是你的承诺吗?允之。 他嘴角邪邪地勾起,转眸回首,黑亮的发丝在空中划过一个优美的弧度,“本侯从不食言!”挥鞭向前,豪情万丈。 云卿伫立桥头,望着晨光中一银一红渐渐远去的背影,心头笼起挥之不去的惴惴。 此情此景,一如十年前的那幕。 云卿转过身,一步一步地走下赛马桥,缓缓抬眼,却见雀儿望向远行的大军,头部微动,似在颔首。 云卿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看到那人正是与韩琦并驾齐驱的一名年轻校尉。云卿心底微疑,却见雀儿眼中的肃色已变成了痴迷,她倚着黄柳张望,一副情窦初开的模样。 “韩小姐。”身边传来一个尖细的声音。 云卿屈膝行礼,“公公。” “王上要奴才来传个话儿。”大太监得显抱着拂尘,躬了躬身,“回乡需趁早,莫待霜重时。” 云卿瞥向远处守卫森严的华车,不愧是王上,做起事来真是滴水不漏、丝缝不留。 她恭顺地低下头,“小女子想烦请公公禀告王上。” “小姐请说。” 云卿抬目笑道:“明朝日出篱东际,剩把离觞话别情。” 面皮松弛的大太监点了点头,“奴才定一字不漏地讲给王上听。”随后又意味深长道,“识时务者必有福,请小姐一定要保重身子,老奴这就告退了。” “公公慢走。” 云卿转眸瞥向一脸天真烂漫的侍女,柔柔一笑,“雀儿看傻了?” 雀儿似猛地一惊,她不安地拧了拧衣角,脸颊浮起红云,掩饰性地眨着眼睛。云卿轻笑一声,“看吧,趁离开之前多看看这云都。” 雀儿小跑跟上,抱怨道:“奇怪了,没听过那位叔老爷的名讳啊,王上又为什么非要小姐回去守灵呢?” 时间过得如此之快,转眼间已到了深夜。云卿披着一件单衣下床,从匣内取出那卷黄绢,“神佑青空,天重恒昌:蛟城韩柏源奉主尊王、一生勤勉,孤念其茕茕无后,特赐韩氏月下孝女之名,回乡为叔守孝。” 云卿手握诏书,静立窗边,只听见风动绢布的闷响。清冷的夜,似秋霜匀染了暗蓝的风景。没有半点儿星光,也见不到惨白的月亮。 一如拿到这份诏书的那夜…… 云卿看着黄绢上的墨字,不由皱眉。若说王上防着修远下这道诏书,她信,可如今修远都离开了,为何还要这样? 见她一脸迷惑,凌翼然笑得前仰后合,他走到抚松堂的围墙边,敲了敲石砖,“嗯,够硬了。”而后又看了看墙头,“就是不够高啊。”他媚态十足地望着云卿,神色难辨道,“红杏不出墙,却有偷花人哪!” 她恨恨地瞪着他,“请殿下注意分寸。” 月杀微微颔首,“请主上明示。” 凌翼然优雅地踱着步,漫不经心地问道:“韩夫人待字闺中之时曾被人骚扰,竹肃可曾知道?” 月杀两拳紧握,目露杀意,“是,当时我还没有和内子相识。照我看来,那几个恶徒该杀!” 她诧异地望向一脸怒意的哥哥,不知道曾发生了什么。 “几个求婚被拒的浪荡公子半夜里学人家爬墙,”凌翼然笑得轻快,“不过却被韩夫人和她的侍女打得半死,而后又被府中的亲兵扔出了高墙。” 她知道引章有功夫,却不知自家嫂嫂也不弱。嫂嫂不愧是脂粉英雄,真是长了女子志气! “这也就是父王下诏的原因了。”凌翼然语调微抑,看着她道,“卿卿可是一块肥肉啊,竹肃一去前线,你这块肥肉就没了保护,那些苍蝇可就会不惜一切代价地来叮你了。” “主上的意思是?”月杀瞪大眼睛。 凌翼然道:“这块肥肉下肚,就不怕竹肃反悔了。” “不会的,三殿下和七殿下……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凌翼然不屑挑眉,看向暗影,声音越来越轻,“连父王……”他语调一顿,倾身看着她邪邪笑道,“只是父王不知道他们是绝对不可能得逞的。因为这块肥肉可是长了牙的,那些苍蝇来了保准丧命!” 猖狂的笑声犹在耳边,恨得云卿牙痒痒,她轻轻地将匣子合上,也将那夜的记忆收回心底。 远处的打更声一慢三快,再有半个时辰无焰门的人就该来了,先歇息会儿吧。 她揉了揉颈侧,缓步向床榻走去。忽地,头上传来几不可闻的声响。她拿过销魂,跳窗而出,直上房檐。 周围的一切似在酣睡,暗夜中浮起淡淡的白雾,像是大地的鼻息。迎着凉风,云卿不远不近地跟在那道黑影之后。只见那人快似燕雀,这样的轻功算是不俗。那人没有丝毫停顿,像是早就熟悉了周围的环境,径直向东南角飞去。 云卿静静地隐藏在抚松堂的月门后,只见那瘦小的黑影从头上取下一个东西,往锁眼里转了两转。极轻的一声响,那人卸下铜锁,警惕地向四周望望。 果然是她,最后一天终于按捺不住了啊。 云卿微微勾唇,煞是悠闲地走到门边。 屋内很是安静,若不是柜门发出声响,怕是要怀疑里面究竟有没有人了。那人贴耳在墙上,轻敲着墙壁。 咚……咚…… 那人身子一震,用力拖动书柜。 待那人钻入地道,云卿才走了进去,她铺平裙摆,好整以暇地坐在凳子上。 半晌,那人退出地道,将书柜拖回原位。 云卿拿起桌案上的火折子,点亮了白烛。微弱的烛火在风中跳动,将夜衬托得更加阴森。 她恶趣味地看着眼前这个僵硬的黑衣人,“还满意吗,雀儿?” 雀儿转过身,没了白日里那份天真烂漫,她双眸微眯,露出几分狠色,“这么晚了,小姐怎么还没睡?” 云卿微微一笑,“因为看到了斗雀堕还飞啊。” 话音未落,杀气便扑面而来。云卿不闪不避,待到掌风贴近额头,突然脚下轻移,她闪到雀儿的身后,耳语道:“这点儿程度是伤不了我的。” 雀儿转身再击,就见云卿足尖一点,一个鹞子翻身,在雀儿出手前飞过她的头顶。 “没想到小姐的身手如此了得。”雀儿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扑身而上,寒光在云卿周围闪现,刀刀致命。 好奇怪的招式,云卿只是闪躲,并不回击。她将雀儿引出书房,空旷的院里,瘦小的人影时而飘起,时而落下,如鸟雀一般轻灵。见云卿并不反击,雀儿兴奋地全力冲来,匕首直指心窝。 待近了,却见云卿唇角勾笑,雀儿暗叫不好,想要退后却已经晚了。云卿脚下一个一百八十度旋转,突然闪到她的怀里,虎口大开一把拿住她的手腕。 “呃……”雀儿闷哼一声,右腕被折出一个诡异的角度,匕首应声滑落。 “灵雀?”云卿看着匕首上的篆字,道,“原来不是麻雀,而是灵雀啊。”说着随手一掷,匕首没入石墙。 雀儿惊恐地瞪大眼睛,脸上滑下数滴汗水。她慢慢退后,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搏命似的冲来。这招式却很是熟悉,在哪里看过呢? 云卿横身点树,一脚将她踢到数丈之外,低头回忆。 “啊!”雀儿恼羞成怒,爬起再攻,招式狠毒,剑风凌厉。 云卿猛地瞪大眼,快速闪过刺喉的一击,“你使的是璇宫的秋水剑法!”云卿看向她,“你是璇宫的人?” 闻言雀儿双眸瞪大,眼中闪过一丝豁出去的狠意。见她想要咬舌,云卿出手卸了她的下巴。 就在这时,墙头上闪出数道身影,林成璧带头飞下。 他有些不安,低头道:“属下来迟,让小姐受惊了。” 云卿有些意外,“五更还没到,是林门主你们来早了。” 院外传来一阵急急的脚步声,管家韩让打开门锁,见到里面情形先是一愣,随后挡住后面的人,道:“都在门外等着。” “是。” 韩让将手中的火把熄灭,侧过身恭顺地低下头,“夫人。” 秦淡浓披着外袍,长发只是松松地绾了个髻。她见云卿手上沾血,脸上大惊,可语调依旧平静,听不出半分异样,“韩让、引章守住院门。”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是。” 秦淡浓疾步走来,低声问道:“妹妹,你受伤了?” 云卿摇了摇头,瞥一眼雀儿,道:“嫂嫂,林门主,此女应该是璇宫的灵雀。” “璇宫护座?”想到云卿初入江湖,林成璧忙解释道,“启禀小姐,灵雀与歌莺、杜鹃、鹧鸪都是璇宫圣女的护座。” 这下可复杂了,璇宫的护座潜入青国将军家做侍女,江湖和朝廷又扯上了一条线,真是一团乱麻啊。 云卿开口:“林门主,你能否将灵雀先带回无焰门?” “当然可以,不知小姐做何考虑?” “问出幕后黑手。” “属下明白。”林成璧微微颔首,而后沉声道,“阿默,将灵雀送回总坛。” 一名高壮男子扛起娇小的雀儿,飞身而去。 “我们还是进屋说吧。”秦淡浓警惕地瞥了眼墙外,“小心隔墙有耳。” 一行人走入书房,借着微弱的灯火,云卿不经意地一瞥,却见一张艳丽的脸庞……林可颜。 林成璧指着她,对云卿道:“这就是小姐的替身,无焰门的朱雀。” 林可颜以手抱拳,行了个礼,“属下见过小姐。” 这一出声把云卿吓了一跳。 男人?师姐口中风骚露骨的小丫头,竟然是个男人? “朱雀是我的师弟,最擅长易容。”林成璧解释道。 云卿直直地望着俏若桃李的朱雀,强压下为他验身的欲望,太不可思议了。她眼睛眨了又眨,“连号称‘百面神通’的汤盟主都没有看出来?” “‘百面神通’?”朱雀冷哼一声,“被拿来和那个三脚猫比较,简直是我的耻辱!” 林成璧厉声斥责,“不得无礼。” “哼。”朱雀一扭身子,体态像极了薄怒中的少女。 云卿欠了欠身,“小女无知,犯了朱雀的忌讳,还请原谅。” 他回过头,嫣然一笑,“没关系,下次别再说就行了。”脾气来得快去得快。 林成璧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不要闹了,快快准备,等天一亮你就要扮成小姐去蛟城了。” “是。” 朱雀拖长声调敷衍一声,随后拿出一个小布包。将云卿看了又看,取出一个小竹签对着云卿的脸隔空比了又比。半晌,他转身坐下,开始忙碌起来。 “妹妹。”秦淡浓拿出帕子,为云卿细细擦拭血手,“刚才看着你那样,就快把我吓死了。这早上刚向竹肃承诺要照顾好你,要是晚上就出事,嫂子我真是没脸再见他了。” 早上…… 云卿脑中浮现出送别时雀儿的异样,她紧紧地抓住她的手,“嫂子,哥哥怕是有危险。” 染血的帕子忽地滑落,“怎么回事?”秦淡浓用力地反握,攥得云卿有点儿疼。云卿也顾不得许多,将所知一五一十地告知,随后轻声安慰道:“这一切也许是我多心,嫂嫂切莫慌张。”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啊。”秦淡浓皱起秀眉。 云卿点点头,向林成璧深深屈膝,“林门主,我有一事相求。” “小姐有什么事尽管吩咐,行此大礼让林某惶恐。” 云卿目光坚定,“我要出门去寻哥哥,请门主分出点儿人手来保护我的嫂嫂和侄子。” “主子出门前就交代过了,这是林某分内事。”林成璧微微颔首,“其实小姐不必亲自前往,待林某联系了主子,将军自然也就知道了。” 见自家嫂嫂也站在他那边,云卿不容辩驳道:“不,我要去,等城门开了我就走。” “好了!”一个柔美的女声传来,云卿抬眼望去,只见微弱的烛光照在一张与她如出一辙的脸上。她不禁惊讶,他也做出同样的表情,简直像照镜子一般。 “朱雀,能不能帮我易容?”云卿开口问道。 “好啊,你要什么样的,胖的、瘦的、老的、少的?” “男的。” “没问题!”朱雀指了指板凳,“坐这儿,抬脸。”他刚要往云卿脸上抹药膏,就见秦淡浓阻止一声,“慢!” 秦淡浓不能认同地看向朱雀,“侠士是男子,怎么能摸我妹妹的脸?” 朱雀风骚地撩了撩长发,抛了个媚眼,“嫂子,妹妹我怎么会是男子呢?” 秦淡浓脸色僵硬地看着他,哑了。 “夫人。”林成璧瞪了朱雀一眼,轻声解释道,“这是易容的必要步骤,缺不得的。” 秦淡浓无奈,站到了一边。 朱雀冲林成璧翻了个白眼,指尖带劲,狠狠地在云卿脸上搓来搓去。“记住,这药膏要抹得匀,抹得细。”说着,又从包袱里掏出一沓薄如蝉翼的脸皮。 见他手指纤长优美,云卿不禁叹道:“真美。” “嗯?”朱雀有点儿诧异,看向自己的十指,自恋道,“你是说我的手吗?” 云卿真心赞道:“真的很美。” “哎呀,我就是喜欢诚实的人。”朱雀一拍胸脯,豪气十足,“今天我就给你画一张最俊的脸。” “不用那么显眼。” “放心,包你满意!” 朱雀从胸口取出一张薄皮,一看就是珍藏已久,在云卿脸上鼓捣起来。 “好了!”朱雀拍了拍手,递给云卿一个小镜子。“瞧瞧,神鲲第一美男子!”他得意道。 镜中一张苍白的脸,惨淡得犹如冬月,只有眼睛透出几分生气。这就是神鲲第一美男子? “还有一个重要的东西。”他递给云卿一个奇怪的凸起物,指了指她的脖子,“贴上。” 是假喉结啊。 对着镜子,云卿细细贴好,再看向他,“你怎么没有这个?” 朱雀憋了半天气,忽地喉间凸出一块,“这叫功夫。” “哦。”云卿挑了挑眉,道,“好功夫啊,神鲲第一美男子。” 朱雀顶着的那张俏脸倏地发红,引得秦淡浓和林成璧一阵低笑。 不错啊,云卿摸了摸没有任何异物感的面部,这脸皮相当薄啊。 “给你的,会用了吧。”朱雀嘟了嘟嘴,递给她一盒药膏。 将东西收在袖袋里,云卿道:“多谢了。”又想起一件事,低问他,“听说你总喜欢缠着我师兄,该不会是真喜欢他吧?” 朱雀妩媚一笑,盯着林成璧,一字一句扬声道:“对,我就是喜欢丰梧雨!” 原来是这样啊,云卿看一眼面无表情的林门主,无奈地摇了摇头。 远处的更声一慢四快,五更了。在此起彼伏的鸡鸣中,夜终于尽了,晦暗不明的路上渐渐明亮,云卿一身男装骑在马上。 “妹妹。”秦淡浓将一枚雕着流云纹样的玉牌交给她,“这是竹肃的另一块符令,到了军营亮出它就可以畅行无阻了。” “嗯。”云卿将玉牌妥当地收在怀里,对着她微微一笑,“嫂嫂,我走了,你和彦儿都要保重啊。” “放心吧。”秦淡浓扬眉笑道,“见了你哥哥就回来,路上小心。” 八月初七,近乡情怯。 迎着午后的暖阳,云卿定定地望向天边的那座城,手脚微凉。 身下,踏雍不耐烦地打了个响鼻,她深深地吸了口气,一挥马鞭,壮胆似的吼道:“驾!” 马踏清风,疾过飞鸟。暖阳照在她的脸上,却难以渗入肌理。云卿偏过脸,飞逝的株株白桦将那段艰辛硬生生钩出心底。记得那一天,河水刺骨,枯叶飘零。再转首,只见形似酒爵的酹月矶屹立在江头,似乎在见证那段锥心的回忆。犹记那一日,漫天血腥,生死别离。 她一踢马腹,快若流星,将惨淡的景色抛至身后。 灰色的城门没有半分生气,护城河散发出阵阵恶臭。云卿仰首望去,门楼上的“繁城”二字被灿烂的秋阳反衬得更显沧桑。未至九月,却已是凄凄惨惨的悲秋模样。这,还是她记忆中那个时时都洋溢着春色的繁都吗? 她感到揪心的疼,记忆中的天上人间已经堕落到地狱的边缘。 “什么人?”守城的士兵穿着赭色军服,俨然是青国士兵。 云卿带着几分疑惑翻身下马,从包袱里拿出玉牌递过去,沉声道:“我是从云都来的,韩将军在城内吗?” 方脸士兵接过玉牌仔细地看了看,随后躬身将玉牌奉上,道:“将军出城了,晚些回来。” 有礼的回答不露半丝军情,真是不错的兵士。 云卿将玉牌收起,微微一笑,“那我就先进城等他。” “大人,让小的来牵马吧。”方脸士兵走在云卿身边,刚想要拿过马缰,就见踏雍猛地仰起脖子,龇牙咧嘴地长嘶,惊得他向后一跳。 “呵,挺凶的。” 云卿轻轻地拍了拍踏雍的颈侧,笑道:“嗯,这家伙认人的。”顺手安抚了踏雍几下,她举目望向四周。 绿檐红柱早已斑驳,舞榭歌台已被雨打风吹去,参差十万人家已大多成了残垣断壁。昔日车水马龙的青龙道如今空空荡荡,偶尔走过的几个人也是一副落魄模样。真是江山易老,物是人非。 这就是她的生地啊,云卿感到入骨的痛。 她长长叹了口气,对方脸士兵道:“才出云都十日,你们就已经到了荆国境内,好快啊。” “我们将军治军甚严,说了这次是急行军,咱们这些小兵可不得快点儿跑?不是狗子我吹,真要比起来,您这匹马都未必是我们的对手。”狗子得意道。 “可不是,我是晚你们一天出云都的,结果到今天才追上。”云卿笑了笑,继续问道,“不过这繁都是怎么取的?我还以为会在城外看到你们。” “嘿!”狗子来劲了,“这繁城可不是取的,而是献的!” “献的?” “嗯,都是九殿下的计谋!”他的眼中满是兴奋,“以前我一直以为那些养在红墙里的王族一个个全是软脚虾,九殿下才来的时候,兄弟们虽然表面上恭敬,私下里可全不服他。前日包围繁城,将军让营中的前幽人唱起家乡歌谣,守城的士兵有些骚动。对方大将当场就杀了几个哭成泪人的士兵,这效果就又没了。” 他叹了口气,“就当大伙儿以为这一仗是非打不可之时,九殿下命军中所有会识字的前幽兵在布条上写下自己平时吃什么、用什么,原是哪里人。然后将布条绑在箭头上,全都射进城里。”狗子眉飞色舞,笑道,“没想到半个时辰后从城楼上抛下荆国大将的头颅,守城的士兵反了。就这样开了大门,放兄弟们进来了。” 攻城为下,攻心为上,他果然最擅长操弄人心。 云卿轻笑。 “一开始大伙儿还不明白殿下为什么要让他们写平时的吃穿住行,”狗子摇了摇头,“待进了城才发现,守城的兄弟们太苦了,这里的人也太苦了。他们的口粮还不如我们军中的战马,身上的衣服也一个补丁摞一个补丁,而荆国的大将却住在前幽王宫里,天天大鱼大肉。怪不得他们看了布条就反了,要是老子,老子早他妈反了!”狗子激动地拍了拍胸脯,“将军当场就放出军粮,救济了百姓。那些士兵一个个跪在地上,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说是终于等到蛟城韩家的人了,终于有盼头了。那时候咱才知道,原来韩氏在繁城里有那么大的影响。” 云卿有些感慨地点点头。 “啊,到了,这里就是常青街。”狗子道。 云卿全身像是触电,每一块肌肤都在战栗,每一个毛孔都在颤抖。她眼神微颤地看着眼前这座宅子,手指轻抖地触了触门口的石狮,泪水终于落下。 爹、娘,卿卿回来了!眉姨、全叔、竹韵,卿卿回来了! “怎么和将军一样……”身后传来狗子的低语。 云卿轻轻地拭了拭眼角,拉住踏雍,对狗子道:“多谢引路。” “啊,没什么。”他憨厚地笑笑,“将军虽然不在,但是胡子都尉还在府里。” “胡子都尉?” 狗子解释道:“胡子都尉就是韩琦大人,黑面都尉就是韩硕大人。因为他们一个留大胡子,一个天天沉着脸,大伙儿就这样叫开了。” 云卿跃上马,向他点了点头,“嗯,劳烦了。” 马蹄嘚嘚,慢慢向偏门走去。 “对对,马道就在南边。”身后传来狗子热心的叫声,“咦,他怎么知道?” 因为,这里是她的家啊。 云卿抬头看了看破旧的院墙,心头微颤。 门外有人站岗,云卿递了牌子一路畅行无阻。进了偏门,她将踏雍安置在马厩里,跟着侍卫在府里一路疾行。野草占领了整个院子,枯竹迎风战栗,发出沙沙的悲鸣。 “请。”侍卫将她引进正厅,“大人且先坐着,属下这就去请都尉。” “有劳了。”云卿拱了拱手,向外看去。 院子里青砖破裂,飞檐倾塌了,檐瓦也脱落了。长满了苔藓的花坛边立着几个破旧的紫泥花盆,里面乱蓬蓬地冒着些杂草。她心头苦涩,走到老旧的木椅边坐下。只见山墙斑驳,门窗残破,无处不荒凉。 只是红木匾额虽已褪了漆色,但那四个大字依旧震人心魄——正气山河。 “这位是?”门外传来一个爽直的声音。 云卿偏头看去,来人正是雀儿目送的年轻军官,她嘴角慢慢扬起,“在下丰云卿,受韩夫人所托特来送个口信。” “原来是丰大人。”那人走进来,抱拳行礼,“在下是右军参领,姓杨,名奉武。”他扬眉一笑,“将军去取阳城了,晚些才能回来。不如先告诉在下,待将军回来了,在下自当禀报。” “杨参领。”云卿拱了拱手,尴尬道,“只是韩夫人再三叮咛,此话只能说与将军听,所以……” “啊,是在下唐突了。”杨奉武道,他将云卿引到座上,指着门外亲兵吩咐,“快给丰大人上茶。” 亲兵低着头碎步上前,将杯子放在桌上,犹豫了一下,匆匆将茶盏换了个位置,“大人,请用茶。” 杨奉武拿起白瓷杯,喝了一大口,“嗯,好茶。” 云卿默默将这一切看在眼里,表面颜色不改,她以袖掩盏,假意呷了口茶吐在衣服上,又运气将水痕隐去。她放下杯盏,微微一笑,“是好茶。” 杨奉武眼中闪过一丝得意之色,“丰大人,在下这就去请韩都尉,请稍坐片刻。”说着吩咐亲兵,“你在这里陪陪大人。” “是。” 云卿静坐在木椅上,直直地看着站在对面的亲兵。见他低着头,却时不时偷瞄一眼,云卿勾起嘴角,端起杨奉武的那盏就要喝下。 “大人!”亲兵叫道。 “嗯?”云卿假装诧异。 “大人拿错茶盏了。”亲兵指了指桌上的杯子,“那才是大人的。” 云卿心中有数,她换了个茶盏晃到窗前,背着他佯装喝茶,实际上却将水全都倒在了窗下的花架里。 应该是迷药,毕竟还有一句只能对将军说的“密语”,姓杨的应该舍不得毒死她。想到这,她扶着窗棱,手中的茶盏啪地落地。 “大人?”亲兵面容虽急,却掩饰不住眼中的欣喜。 云卿甩了甩头,向前摇晃了几步,扶着椅子身体慢慢滑落。 “大人?” 亲兵弯腰看她,轻轻拍了她几下,而后飞起一脚踹上她的腰间。 “大人?”见她果无知觉,亲兵急忙跑出门外,“参领,参领!” 杨奉武快步走入,看着地上昏迷不醒的云卿,一脸不屑,“哼,只能说与将军听?将军还有没有命听到都是问题!” “参领。”门外传来一个沙哑的男声。 “回来了,怎么说?”杨奉武语调急切。 “明王的大军已经到了长明县,估计天黑后不久就可到达。” “好!”杨奉武一拍掌,“小毕你现在就上城楼等着,天黑后在女墙上挂三盏灯笼。等明王到了,就打开城门放他们进来。” “是。” 明王?云卿思索了片刻,朝中和明王有勾结的不就是七殿下吗,引狼入室,而后呢?应该不是夺繁都这么简单吧? “陈大友,陈二友。”杨奉武再次开口,“把他给我绑好了,拖到后院去。” “是。” 云卿整个人被翻了个个儿,手被紧紧地反绑在身后,腿也被牢牢缠住。她身体悬空,被人一头一脚地抬起来。 “妈的,终于到了。”两人粗鲁地喘气,将云卿扔到地上,“这小子可比大胡子轻多了。” “可不是,一路都没停下来歇息。” 待两个人渐行渐远,云卿才慢慢睁开眼。只见布满蛛网的室内有些空荡,墙角躺着一个人,背着身,手脚也皆被捆住。云卿将双手挪到腰际,抽出销魂。只一剑,手上的粗绳便断裂开来。她将那人翻转过来,定睛一瞧,“琦叔?”云卿急忙帮他松开手脚,一阵猛摇,“琦叔!” 韩琦眉头微皱,幽幽醒转。他低哼一声,看向云卿。 “你是何人?”他问道。 “琦叔,是我啊,卿卿。”云卿用女声说道。 “小姐?”韩琦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又向后挪了挪,一脸戒备。 云卿从怀里掏出玉牌交给他,道:“琦叔,家里的奸细暴露了,我怕这里也出事,所以赶到前线来追哥哥,结果一来就碰到了杨奉武。” “真的是小姐?”韩琦仔仔细细地将她打量一番。 “嗯,我易容了。”云卿偏过头想了下,轻笑,“琦叔说过要把美髯剪下来送我的,可还记得?” “记得,记得。”韩琦激动得热泪盈眶,“真的是小姐。” “琦叔,我哥哥和九殿下究竟去哪儿了?杨奉武说他们去取阳城了,可是真的?” 韩琦听了听外面的动静,低声道:“少将军放出话是去取阳城,实际上是夺上陵道去了。” “上陵道?”云卿迷惑地望着他。 “上陵道是连接南北的关隘,拿下它就能保证以后粮草的供给,是兵家必争之地。” “那定有重兵把守了,取之不易啊。”云卿若有所思。 “的确不易,所以少将军制订了佯攻之策。守上陵道的王仲文是远近闻名的孝子,而他年近八旬的老母就住在阳城里。少将军让韩硕带人包围阳城,那王仲文定会分兵增援。” “而后哥哥就趁机拿下守卫空虚的上陵道。”云卿叹服地笑道,“妙啊,实在是妙!那九殿下呢?” “九殿下如今就在阳城里。” “什么!”云卿讶道,“他怎么自投罗网?” “昨夜九殿下就乔装去了阳城。”琦叔目露敬意,“九殿下说王仲文是一个将才,杀之可惜。而且王将军也是前幽降将,九殿下决心说动王家老母,争取将他收入帐下。” 好胆识,果非凡人!云卿不禁暗赞,又皱眉问:“这些杨奉武可知道?” “不知。”韩琦果决作答,“这等大事只有少将军、九殿下、韩硕和我知道,今日出城时,连士兵都以为是去取阳城。” “那就好。”云卿如释重负,“琦叔,这杨奉武暗通雍国明王,打算趁天黑之时偷取繁城。” “什么!”琦叔瞪大双眼,气得胡须微颤,“这个兔崽子!怪不得他趁午饭时将我迷倒,原来是为了这个!我去宰了他!”说着便要撞门。 云卿听见远远地似有脚步声,一把拉住他低语道:“有人来了,见机行事。” 韩琦点头,将断绳绕在腿上,两手背后。云卿则靠墙,蜷缩在角落里,闭上双眼。 门锁打开,听脚步门外两人,进来一人。 “哟,这么快就醒了。”杨奉武得意的声音传来。 “兔崽子,你究竟想干什么?”韩琦很是气愤。 杨奉武轻蔑地一笑,“你不需知道,快把兵符交出来!” “呸!” 杨奉武深深地吸了口气,“要不是找不到兵符,老子早就把你宰了,聪明的快点儿拿出来,老子给你个痛快!” 云卿双眼半睁半闭,看了看背对她而立的杨奉武,再瞥了眼站在门外的两个士兵,心下有了计策。 她向韩琦递了个眼色,而后撑地而起,从腰间抽出销魂掷向门外。只听两声闷叫,人影倒地。杨奉武猛地回头,韩琦趁机夺下长刀,形势陡转。 云卿将销魂捡起,一转手腕销魂剑鸣。她微微一笑,道:“杨参领,多谢你带我来见韩都尉。” “你!”杨奉武气得不住轻抖。 韩琦将刀刃贴近杨奉武的肌肤,“姓杨的,我问你,将军待你那么好,你为什么要勾结明王叛国叛君?” “哼!”杨奉武仰起头,“要杀就杀,废什么话!” “你!”韩琦怒气勃发,就要下刀。 “慢!”云卿出声制止,“琦叔,此人可是朝廷命官,应由刑狱寺来细细问罪,将他身后通敌卖国之人连根拔起。” “是。” 韩琦放下刀,捡起断绳刚要捆绑,就见云卿手起剑落,杨奉武登时瘫倒在地,不住抽搐。 “你!你!你不是人!” 云卿笑笑俯视,“只是将你四肢经脉挑断了而已,和你不同,我不相信绳子。”她弯下腰,敛容道,“你们要的不是繁城,而是将军的命。” 杨奉武停止抽搐,瞠目结舌地望着她。 “哼!”云卿撩袍而出,厉声道,“琦叔,将门锁紧了,去捉剩下的老鼠!” “是!” 二十一个,云卿冷冷地看着地上尸体。“全了?”她背手低问。 “是。”韩琦点头,“杨奉武的亲兵都被杀干净了,其他的都是我的人。” “嗯。” “小姐。”他低低开口,“要不要派人请将军回来?城里只有一万兵力,怕是守不住啊。” 云卿轻笑,转眸看向城楼下,“不用,琦叔,今夜我们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小姐的意思是?” 她看向远方,“明王不是想偷取繁城,然后等哥哥回来,再关门围攻吗?我们就开门放他进来!” “小姐,这太冒险!” “琦叔,我还没说完呢。”云卿细细解释道,“明王千里奔袭而来,若不拿下繁城,那便没了落脚点。如果我们只是一味坚守等候大军前来支援,那明王定会狗急跳墙,尽全力攻城。西雍士兵向来以剽悍著称,而且兵力悬殊,恐怕不待哥哥赶回,繁城就会被攻破。”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韩琦点了点头。 “不如来一招瓮中捉鳖。”她走到角楼里,指了指拉动千斤顶的机械,“今夜我们依照暗号将灯笼挂起,打开城门放明王的先锋进来,而后放下千斤顶。” “那大军在外,还不是要攻城?”韩琦不解道。 “嗯,所以事先要在城外埋下伏兵。”云卿推开角楼门窗,指向城外的白桦林,“在那里事先布下五千兵马,让他们带着军鼓号角,待看到城门放下,就使劲击鼓吹角,务必造成大军来袭的假象。而后请琦叔选出一人假扮我哥哥站在城楼上大吼几句,竖起旌旗,用以疑兵。既然明王想趁着月黑风高浑水摸鱼,那我们就将计就计,让他们尝尝苦果。” “好计!”韩琦拊掌大笑,“如此一来明王定会以为将军还在城内,是自己中了反间计。” “嗯。”云卿点了点头,“记住穷寇要追,明王仓皇逃走若不追击,他定会疑惑。一直要将他逐到酹河边,方才可以停歇。”她抬首望向渐西的秋阳,“时间不多了,请琦叔务必在天黑之前将一切安排妥当。” “是!” 冷月悬空,星汉悄流。远处山野早已灰暗,寒鸦飞入白桦林,低沉的叫声让人想起了鬼魅的呓语。 墙上挂着三盏灯笼,透出白惨惨的光,四野寂静。 “都尉!”一名士兵指着不远处晃动的黄点低叫。 “拉城门!”韩琦命令道。 伴着刺耳的铁链声,厚重的千斤顶缓缓开启,城门打开。马蹄声、脚步声由远及近,转眼间,兵临城下。 “目测一下,大概有多少人?”云卿开口低问。 韩琦望去,倒吸一口凉气,“至少五万人。” 五万对一万,压倒性的优势。云卿屏住呼吸,静等对方行动。 雍军没有急急入城,而是按兵不动。黑压压的人马之中隐着一辆华车,想必那就是陈绍的车子。只见一人一骑行到马车边,过了许久,一个有些尖锐的男声响起,“左蛏队听令!随我入城!”语音似曾相识。 待那队人马靠近了,借着残月的冷照,云卿这才看清为首那人,“白子奇。”她扬起杀意,“琦叔,等城门关了,你派人将他们逐到内城的北霆门外。” “北霆门?”韩琦诧异地看向她,“那不是将军的……” 云卿举首望弦月,清辉沁骨寒。 “今夜,腌制脯醢以奠之。” “是!” 左旋柳林依旧虬枝横立,惨淡的月色映出十里荒凉。这里是内外城间的坟地,亦是爹娘魂归的地方。 云卿抑制不住地轻颤,她走入林地,像是一步一步走进灵魂中最脆弱的角落。耳边凄凄的踏叶声,恍若心碎之音。 近了,近了,只见一双并枝而生的柳树下隆起两座紧紧相依的坟茔。起伏的坟包前立着两块白而光滑的石碑,碑下放着几盘果蔬和牲礼,净瓶里插着数枝桂花,那是她爹爹生前最爱的花。 云卿将脸上的假面取下收入怀中,身体倏地滑落,她轻抚着墓碑上的文字,声音微颤,“爹、娘,卿卿来了。” 她重重叩首,“女儿不孝,今日才来看你们,请二老恕罪。” 再叩。 “十年未为爹娘添白烛、奉祭礼,是女儿之过。” 三叩。 “让爹娘埋骨异国、饱受风霜,是女儿之错。” 她缓缓地抬起头,抱住两块石碑,“生养之恩永不忘,今日请二老饮一壶月光,但看女儿杀破狼。” 无叹,无泪,一脸无情。她慢慢站起,从腰间抽出销魂,转身离去。风吹过,桂花清如水沉香,月色凉如秋寒霜。 云卿站在官道上,静候脯醢。 嗒嗒嗒……脚步声慌乱,马蹄声仓皇。云卿冷眼看去,为首那人一脸惨白,全不似干州那次的嚣张。 “来者何人?”白子奇举鞭尖叫。 “地狱鬼差。”语落身起,她剑指豺狼。 “来人!来人!”白子奇颤不成声。 云卿轻蔑一笑,以气贯剑,销魂声动,音音绕耳。她一剑劈倒拦道的雍兵,再横身一扫将白子奇踢落马下。 “来人!来人!”他连滚带爬地向后跑去。 云卿轻轻落在马前,转腕飞血,剑身银亮。她笑着走入包围,真气四射,剑走八方,一时周围血肉横飞,惨叫四起。她无心无念,但有剑。 天教分付与疏狂,气吞残虏战穹苍。 杀!杀!杀! …… “杀!”密林里吼声和擂鼓声震天动地。 “主子,我们中计了!”随驾急急大叫。 明王匆匆跳下马车,踩着侍从的手掌跃上马匹,冷冷地看了看旗帜招展、将帅遥立的城楼,“传我帅令,大军撤离!” “那白军师?”尉官急急问道。 明王不甘心地眯起双眼,“白军师为国捐躯,本王定厚葬之。”一抽马鞭,掉头飞奔,“驾!驾!” “撤!撤!”校官粗吼,架起的云梯被推倒,雍兵分成三路急急退离。 “杀!” 行至白桦林只听喊声撼地,锣鼓齐鸣。一队骑兵从东南角杀出,黑暗之中看不清来者多少,但从声音判断至少也有近万人。明王暗叫不好,低下头,隐身于兵卫之中。 刷刷刷……一阵箭雨飞过,骑卫纷纷倒下,明王心中暗恨:凌彻然,都是你害得本王如此狼狈,待我陈绍回去再与你算帐! 天似沉墨,黑云罩地,风动白桦,疑有暗影。 惊!惊!惊! 小跑的步兵不时张望,就怕哪里再杀出伏兵。气不敢喘,脚不敢停,一鼓作气奔行数十里。待到酹河边,刚要停下缓口气,却听身侧又是一阵号角低鸣,怎么又来!从明王领地到繁城,本就不眠不休地疾行了一夜,如今又受到如此惊吓,雍兵个个觉得身负千斤,疲累不堪。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杀!”马蹄声狂乱,西南风不息。 雍兵丢下辎重,虽腿如灌铅,也不得不再度奔命。 骑马狂奔的明王此时已经金冠半落,束发蓬乱。他低下头,躲过数支冷箭,狠抽马匹,“驾!” 风声鹤唳水滔滔,林暗月残路遥遥。 仓皇奔行数十里,过了酹月矶,追兵渐无。陈绍微疑,勒马回望,只见身后尽是丢盔弃甲的雍兵。他扶了扶金冠,暗自思忖:一路上只见小股追兵,而且并未一次近战,追而不杀,这不是青军的风格啊。他猛地瞪大眼睛,两腮微抖,“糟,中计了!” 明王一挥马鞭,大声吼道:“传我帅令,回击繁城!” “什么?” “不是才逃出来吗?” “回去送死?!” 声声质疑。 “违令者,”明王无情地看向四周,“斩!” 人困马乏的雍军不情不愿地掉转阵形,好似一条半死的蟒蛇,显得有些沉重。 “报!”身后插着窄旗的探子狂奔而来,半跪在地,“西北二十里外发现青国大军,人数约有十万!” “十万!”明王瘫坐在马上,“不可能,不可能,怎么可能?” 身边的将官急急开口,“主上,保命要紧!” 明王回过神来,深深地吸了口气,掉转马头,“传我帅令,向庆州挺进!”钱乔致,当年本王为你求了个重金侯的头衔,今天该是你投桃报李了! 凉风习习,月下繁城。 “你说什么!”功成归来的韩月杀暴吼一声,看向马下,“她来了?!” “是。”韩琦骄傲地说道,“此次计退明王,全都是小……不,全都是那位大人的主意。” “哦?”携新将归来的凌翼然眯起桃花眼,心痒难耐地问道,“她人呢?” 韩琦一脸难色,“大人……大人,她……” “琦叔!”韩月杀急得握紧马缰。 “她让属下将白子奇赶到内城的北霆门外,说是要腌制脯醢以奠之。” “胡闹!”韩月杀一挥马鞭向北驰去。 “驾!”凌翼然勾起嘴角莞尔一笑,策马紧跟。 “这……”降将王仲文看着远去的两人,微讶。 “将军。”韩琦向他拱了拱手,“请将军下马休息。” “好。”不明所以的王仲文看向远方,恍然大悟。计退五万大军,是个将才,也难怪韩将军和九殿下对他如此看重。嗯,看来这次投了明主啊。 云卿提着剑,踏过横斜的尸体,一步一步走向在地上爬行的白子奇。 长风落叶,枯藤残花。西风萧瑟,入骨寒凉,这就是她记忆中的秋夜。 星子坠天,凉露似泪。魄似娥眉,清辉染血,这就是她记忆中的弦月。 “不……不……不要……” 尖声入耳,让云卿的心越发冰凉。她面无表情地拽起白子奇的头发,垂下剑尖,一路拖行。 “侠士,我与你无怨无仇,求您……求您饶了小的一命吧!” 云卿用力将白子奇扔到旋柳下,冷冷勾起嘴角,“无怨无仇?”声音凉如寒冰。 “是……是……”白子奇颤抖着向后靠去,“在下确实不认识侠士,何谈仇怨呢?” 云卿转眸一笑,将长枪一边一支插入他的腹侧,硬生生地将他挑起,“不认识?” 白子奇嘴角抽搐,血如泉涌。 用枪将他撑在树上,云卿慢慢靠近,“死之前看清楚点儿。” “你……”血液从他的口腔里漫溢而出。 她抬头看了看偏向东边的冷月,又到这一天了。 “十年前的今天,白军师可是将我掷于城下啊。” 他猛地瞪大眼睛,“你是……” 云卿冷哼一声,转身离去,并未听到最后的答案。 夜半鬼门开,秋到血债还。 仇是报了,人是杀了,可是…… 她捂着脸颊,鼻尖弥漫着阵阵腥味。说好了这一天不再流泪,不再回忆,不再痛苦的。她脸颊微凉,手掌沾血,狠狠地抹着脸颊。 说好了不再用泪水诉说哀伤,说好了一定要变得坚强。 不哭,不哭,不要再哭了。泪却似酹河水,拭过千行又万行。她心底越发焦躁,越发激荡,索性放下双手,望月嘶吼。 “啊——” 惨叫入云,闻之心碎。 “卿卿!”韩月杀从马背上翻下,向远处冲去。 身后的凌翼然看着血流成河的荒郊野岭,眉梢微动,眼中带着一抹连他自己也未曾察觉的爱怜。 林边,一个娇弱的身影直直挺立,仰头大喊,声音嘶哑。 “卿卿!”韩月杀心疼地抱住她,低哄道,“可以了,可以了。” “啊——”泪水如瀑,声声不绝。 “可以了,可以了。”韩月杀语带哽咽,两眼微红。 “啊——”她力尽而倒,凄音断肠。 “可以了,可以了。”韩月杀将她打横抱起,柔情说道,“睡吧,卿卿,睡吧。”怀中的人缓缓地闭上双眼,一滴清泪从眼角滑下。 “竹肃……”凌翼然轻轻开口,生怕惊醒了她。一向成竹在胸、料事如神的九殿下第一次面露迟疑。 韩月杀仰首望向那钩残月,缓缓开口,道:“今天是八月初八。” 凌翼然美目含忧,望着沉睡的月下。“是忌日。”他道,“亦是生日。” 生日…… 九殿下瞪大双目,定在原地。 第十六章今夜西风入闽关 夜半漏声残,剪剪清风寒,长乐殿里突然传出一声兴奋的低吼。 “好!好!” 青王凌准披着黄袍倚在床上,手里攥着刚从前方传回来的军情详奏,连连咳嗽。不愧是他的小九啊,这样的胆识和手腕,果非凡子。 凌准怡然自得地点了点头,嘴角微微勾起。千金易得,良将难求,不失一兵一卒就拿下了蕲、锋两州,不折一羽一殳就夺下了上陵道。伏波将军,你说六成其实是留有余地吧。 “王上,”帐内传来娇声软语,一只雪臂从暖被里伸出,“夜深了。明日再理会吧,反正折子又不会长脚跑了,王上……” 青王沉声道:“得显。” 在帘外伺候的大太监心领神会,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向后招了招手。两名小内侍机灵地拿起薄被,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走进内殿。只见青王凌准站在床边,厌恶地瞥了一眼被中人,冷哼一声甩袖而去。 “王上!”身后传来惊恐的叫声,“王上,臣妾知错了,请不要赶臣妾走啊,王上!”声声低泣,让人不禁心生怜惜。 青王闭着眼睛,伸展两臂,享受着得显的伺候,对此充耳不闻。 凌准迈出寝殿,疾步向御书房走去,一路思忖。 王仲文算是名将,该给个三品头衔。不过,那个丰云卿又是何人?他停下脚步,背着手站在廊里,凝眉望夜。是小九的人?还是小三的人?凌准低下头,来回走了几步。抑或是小七的人? 他撇了撇嘴,就先给个虚职看看吧。 “得显,去把刑狱寺的洛太卿给孤叫来。” “是。” 青王抿紧双唇。战时叛国,哼!他重重地吐气,眼中流露出浓浓的杀意。 孤倒要看看是谁借了你这个胆子! 云卿迷迷糊糊地舔了舔嘴唇,大大地伸了个懒腰。 “嗯,终于醒了。” 一张放大的俊脸近在咫尺,当与那双美目相对时,她猛地瞪眸,一把将他推开。 怎么她换了身衣服,难道是他给换的? 身下突然一颤,云卿看向四周,原来是马车。由车外传来的声音判断,是在行军。 “真是位忘恩负义的小姐啊。”凌翼然坐在软榻上,黑眸闪亮,似怨非怨,似笑非笑,“我为了你特地弄来一辆马车,可是牺牲了好不容易收买的人心,甘愿顶上贪图舒逸的罪名。”他蹙起远山眉,眨了眨眼睛,“用完了就推开,真是好让人伤心。” 什么用完了就推开?云卿恨恨地瞪了他一眼。 “衣服……”她咬了咬下唇,“是谁帮我换的?” “是我……”凌翼然得意地一笑,目光在她身上逡巡,暧昧地勾起嘴角。 云卿恼羞成怒,回头寻找销魂。 “找人给你换的。”看着她松了口气,凌翼然一脸坏笑,“卿卿啊卿卿,你可真是个急性子。” 云卿拢着头发,斜睨他一眼,没好气地问:“是男是女?” 凌翼然敛起笑意,直勾勾地看着她,身体越压越低,道:“卿卿,你说我会让其他男人看到你的身子吗?” 惊人的气势,逼得她向后缩去。 “嗯?”他再逼。 眼见又要倒在榻上,云卿快速翻身站起。她摸了摸脸颊,道:“假面呢?” 凌翼然媚目轻转,看向车内的矮桌。云卿走过去拿起上面的药膏,按照朱雀的嘱咐,细细地涂抹在脸上。 “卿卿已到碧玉之年了吧?”凌翼然语调中没有一星半点儿的调侃,很是正经。 云卿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身体紧绷。 八月初八,一年中最难熬的一天,终于过去了…… “我送你一样礼物可好?” 凌翼然的声音越来越近,云卿将假面贴上,回眸看他,心中怅然。 是奠礼还是贺礼? 他的声音充满了张力,“五年之后,我给你一个再无战乱的八月初八。” 闻言心颤,云卿直直地望着他。祥和平静的八月初八,真的有那么一天吗? 他抬起手掌,眼神坚定道:“我凌翼然向来一诺千金,答应你了就绝不食言,击掌为誓。” 云卿慢慢抬起手,迟疑地看着凌翼然。不待她动作,他白皙的手掌就用力击来。 啪!掌心带着一丝麻意,清脆的声音震动着她的心房。 凌翼然的嘴角越翘越高,眼神越来越迷离。马车像是硌着了什么异物,忽地跳起,云卿一个不稳向后倒去。见状凌翼然急急地勾住她的腰身,忽地又是一个急刹车,两人的身体重重地砸在车里。先前被踢中的地方再遭重击,云卿想要翻身揉搓,却感重压,偏头一看,凌翼然正趴在她身上。他头上的束冠滚落一边,黑亮的长发散落下来,柔软的发梢搔在她的脸颊上,微痒。 云卿两手抵在他的胸膛上,低低命令,“起来。” 凌翼然一瞬不瞬地看着身下人,如捕食的野兽,带着露骨的贪婪。 云卿深吸一口气,两手抓住他的衣襟,右脚弓起,一个用力甩臂,真气四溢。只听嘭的一声,马车晃了两下,她俯视被放倒的“野兽”,面无表情道:“告诉你了,安分点儿。” “呵呵!”凌翼然懒懒地躺着,眼波荡漾,“我倒是不介意卿卿你……”声音暧昧地压低,“在上面……” 帘子突然被拉开,刺眼的阳光直直射来,“殿……” 车外瞬间消音,一张张或是黝黑或是偏白的脸庞,统统染上了浓浓讶色。 云卿慢半拍地看向自己凌乱的衣襟,再瞧了瞧身下那仿若海棠春睡的痞子,动了动和他交缠的发丝。 这姿势、这动作,简直像被人撞破了好事的狗男女,不,是狗男…… 她无力地松开双手,站起身来。六幺这才回过神来,忽地将车帘放下。不过,就算隔着那层布,她还是能感受到那些刺人的目光。 凌翼然躺在车上,眼眉弯弯。云卿恨恨瞪了他一眼,怒道:“笑什么!” 这一喝反而让凌翼然来了劲,他拍车狂笑,“哈哈哈哈……” 可恶! 云卿愤愤回视,凌翼然的异样眼神这才稍稍收敛。 她快步走入大帐,郁闷道:“哥!” 身着银甲的韩月杀起身向凌翼然行礼,而后严肃地看着自家妹妹,“卿卿,回云都去,行军危险,不是女儿家该来的地方。” 云卿挺直胸膛,直直与之对视,“现在我这样子,哪里像女子?” “胡闹!”月杀面部线条很是刚硬,“像是一回事,是不是是另外一回事。若非害怕你的女儿身被发现,我早就把你留在繁城了!” “就算哥哥把我留在繁城,我也会再追来的!” “你!”月杀气得一时语塞。 “哥,虽然说杨奉武已经被挖出来了,但难保没有第二个奸细。”云卿拉着他的衣袖柔声道,“其他方面不敢说,但就武艺而言,我还是很有自信的。哥,我保证不拖你们后腿,保证不叫苦叫累。” “唉。”月杀爱怜地摸了摸她的头发,“哥哥哪里是怕你拖后腿?傻丫头。” “嗯,卿卿明白哥哥也是不想我受伤,不想我受苦。”她身子微颤,“卿卿又何尝不是这样考虑的呢?” “竹肃,就让她留下吧。”凌翼然坐在案前,懒懒出声,“繁城的疑兵之计真是让本侯刮目相看。若是害怕卿卿的女儿身暴露,不如让她睡在本侯的帐里。” 什么?!云卿怒目相向。 月杀凝思了半晌,叹道:“那便劳烦主上了。” “哥!” “卿卿,只有主上的营帐最安全,也最舒适。”月杀无奈地看着她。 “不要!”云卿瞥一眼得意扬扬的凌翼然,冷哼道,“我要和哥哥住一起。” “也好。”凌翼然无所谓地笑了笑,“既然卿卿不介意被竹肃帐里进进出出的大男人看,本侯也不必操心了。” “主上!”月杀抱拳,“请主上不要跟卿卿计较,竹肃的营帐即是议事帐,她一个还未出阁的姑娘哪里能和一群男人混在一起?”说着瞪了瞪她,“卿卿,还不认错?” 云卿斜睨过去,见凌翼然眉头微动,笑得好不得意。 “好了,既然竹肃这么说,本侯也就勉强答应了。” 浑蛋,什么勉强,明明就是正中下怀! 对她的白眼,凌翼然欣然受之,他坐直身子,正色道:“竹肃打算在这儿安营扎寨吗?” “是。”月杀敛容答道,“将士们已经连续奔行了十多天,该是时候休整一下了。”他走到地图边,目光深远,“更何况,先前夺的几个州皆是前幽旧土,原本就是君统不稳之地,兵法上称之为轻地,轻地易取也。一旦过了这闽关,”月杀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圈,“就深入到了荆国腹地,在此之前一定要养足兵力,打赢这场夺关之战,务必要以全胜之势踏入重地!” “嗯。”凌翼然颔首,“竹肃你全权做主吧,有什么需要就跟本侯提。” “主上不留下来参听军政吗?”月杀眼中有几分迷惑。 凌翼然勾起嘴角,目光灼灼,“擅兵者,谋之,本侯信你。” 月杀动容,“谢主上!” 他真是精通御人之术啊,云卿幽幽地看着那双深沉的桃花目。若那御座上坐的不是他,那将会是何等的遗憾。 见她看来,凌翼然美目轻转,调笑道:“怎么这样直勾勾地看着本侯,迷上了吗?走吧,到我们的帐里去!” 云卿咬着牙,尽量不去理会那微扬的语音。她委屈地看了自家哥哥一眼,不情不愿地跟着他离开。 真疼,她揉了揉腰上的伤,应该淤青了吧。 “怎么了?”凌翼然停下颇为轻快的脚步,皱眉回视。 “没什么。”她敷衍道。 他不满地眯起眼,慢慢走来,突然出手抚上她的腰际。 “疼!”云卿头皮发麻,怒叫一声。 周围突然安静下来,刚才还忙着搭帐篷的士兵傻傻地站着,瞠目结舌。云卿恼怒地退后一步。 “怎么回事?”凌翼然声音低沉。 云卿撇了撇嘴,“原本就伤了,刚才在马车上又加重了。” “哦!”四下传来暧昧的应声,众人眼中尽是难以抑制的兴奋。 咦,怎么一个个眼睛都绿了?云卿不解,凌翼然倒是心领神会。 “都是本侯的错。”他俯身像是耳语,实际声音却格外清晰,“今晚,本侯会好好补偿你。” 说完他猛地回头,刚才还伸长耳朵的士兵们快速立正,动作急如闪电。 云卿莫名其妙地环视四周,思忖了好久都没弄明白。军营真是个奇怪的地方,嗯,太奇怪了。 晚饭后,她一个人漫步在军营里。远处群山渐渐融进夜色里,风带着些许寒意在平原上刮过,炊烟袅袅升起,营帐里飘浮着诱人的饭香。 她举头望月,身笼清辉,享受着大战前的宁静。 “妈的,世道变了!”身旁的帐篷里传来一阵粗鲁的笑声,“老子以前最瞧不起娘娘腔的男人,可是啊,这丰大人真让老子服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丰大人?是在说她?云卿不禁驻足。 “可不是!娘的!二子你再笑!再笑老子抽你!” “好好好,老杜、老马你们别恼啊,我不笑了还不成吗?” “当时老子和老杜可是在城内啊,你们是不知道当时情况有多紧急,就往城下那么一瞧,嘿!密密麻麻全是人啊,要是真打起来,咱们肯定不是对手。结果丰大人是面不改色心不跳,一……” “老马你当时是不是躲在大人的怀里啊,怎么就知道他心没跳?” “哈哈哈哈……”一阵哄笑。 “死小子,让你多嘴!让你多嘴!”帐内传来打闹的声音。 “好了好了,我闭嘴,总行了吧!” “蹲好咯!”先前那个有些粗哑的男声再次响起,“丰大人一挥手,嘭的一声城门就砸下了。而后埋伏在树林里的弟兄就卯足了吃奶的劲又敲又打又喊又叫,那些雍兵就傻了眼了,特别是他们的头儿,像受惊的耗子似的一下子就从马车里钻出来,发着抖爬上马,那样儿要多狼狈有多狼狈啊。” “嗯。”另一个男声响起,“老子我和老马不同,分到的任务是在城里追击那些残兵。进来大概有一千来号人吧,结果被弟兄们一阵乱砍,最后追到北门那边也就剩下两百多人了。就在老子想上去再爽爽的时候,刘头儿就拦住大伙儿了,说是有人去收拾。当时还纳闷呢,谁呀?后来才听说是丰大人一个人去守北门了,好家伙,两百多人啊!一个白面书生百人斩啊,那是何等的豪气!” “真的是他一个人干的?”问话的人语带质疑。 “真的!老子可是看到将军和殿下冲到北门外,然后抱着昏迷的丰大人回来的。最后打扫战场时才发现,北门外全是雍军,没有咱们兄弟的影子。特别是打头进城的那个三角眼,是被生生扎在树上的,死相真他妈惨。” “怪不得啊!”一个兴奋的声音响起,“怪不得丰大人能压倒殿下啊,原来是有真功夫。” “哈哈哈……”笑声有些诡异,“不知道在炕上,殿下和大人哪个是阴哪个是阳啊?” “废话,今天不都看到了吗,丰大人在上面啊!” “不对!北营的人说殿下强,下午他们亲耳听见的。” “妈的,老子说大人是阳就是阳。” “屁!王孙贵族哪是随随便便给人压的!” 云卿霎时明白,她脸颊滚烫,狠狠地瞪了眼白色的帐篷。好的不想,尽想些乱七八糟的!她气呼呼地转身,疾步往回走去。越想越不对,下午那会儿凌翼然那家伙分明有意让人误解,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 她呼吸带寒,脚下生风,无视门卫的行礼,狠狠地撩开帐门,怒气腾腾地冲了进去。 凌翼然散着头发斜倚在矮榻上,似笑非笑地睨了她一眼,“总算回来了,再晚点儿水都凉了。” 嗯?水?云卿绕过用几块帆布搭起的简易屏风,只见地上放着一个大大的浴桶,六幺正举着木桶往里面加水,“回来了,马上就可以洗了,请稍等片刻。”倾身望去,凌翼然半掩面容,露出的那只眼中透着淡淡的笑意。 受苦什么的她不怕,可这一连数日不能净身让她难过得很,这家伙怎么看出来的?云卿眉梢轻拢,不情不愿地开口道:“谢谢。” 凌翼然的黑眸亮得有些异样,“不用。”他道。 “这些是殿下让小的为您准备的。军营不比家里,您就多担待些吧。”六幺将一包东西递给她,露出讨喜的虎牙。 “嗯,有劳了。”云卿接过东西,点了点头。 六幺闪到屏风外,道:“殿下。” “去门口守着。” “是。” 云卿取出换洗衣物,散下头发,不放心地看了看屏风外。只见凌翼然一本正经地拿着书卷,面部表情很是正常。她微微定心,打开那包东西,香胰子、丝瓜囊,最后还有一卷棉布,她定睛一瞧,脸上飞起火烧云。 这不是……她将那卷棉布匆匆塞进包袱,心虚地看了看周围。 这么私密的东西,他还真上心。 褪下衣裳,云卿快速滑入水里。桶里蒸腾出阵阵热气,她深吸气埋首水中,让每一寸肌肤都感受温暖。 “香霭朦胧薄衫落,娇羞怯怯玉人娜。” 外面传来慢腾腾的吟诗声,她不以为意,用丝瓜囊重重地搓着肌肤。 “暖水漾漾照艳色,”他尾字咬得格外暧昧,“鬓云染黛玉一梭。” 她半跪着,将香胰子放回桌上。 “态浓意淡湿云鬓,腕白肤红暗银镯。”隐隐的笑声传来。 云卿偏过头,微疑,继续沐浴。 “粉腮红润眸惺忪,”她不自觉地对水照面,热气熏红了两颊,她眨了眨有几分迷离的双眼,“肤若凝脂声如糯。” 云卿合唇闭气,慢慢滑入水中。睁大眼睛望着水面,享受着暖暖的宁静,待气尽钻出,她趴在桶边轻喘。 “娇喘微微两靥愁。” 浑蛋,很好玩是不是?她猛地站起,快速擦身穿衣。散着湿发,抱着包袱,一把拉开屏风,对他怒目相向。 凌翼然眼眸亮得出奇,他上下打量着她,语调轻缓地念出最后一句:“韶颜微醺动心魄。” 云卿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爬上自己的床榻,挥掌将帐内的烛火熄灭。 “呵呵!”黑暗中恼人的笑声响起,“怎么?年丝染的诗不好吗?” “淫词艳曲!”她恨恨道。 “可惜啊,还有一段没念完呢,好像是‘红楼别夜春风度,霏微晓露润薜萝’。” “睡觉!”她怒道。 “哈哈哈哈……”猖狂的笑声回荡在黑暗中。 噩梦,今夜绝对只有噩梦!不知她的好梦又在哪里? 路漫漫其修远兮,修远…… 水月京的高楼。 夜景阑放下唇边的“凤吹”,从怀里取出那方丝帕。他凤眸低垂,满含思念,仿佛要将丝帕的主人凝在心间。 “少主。” 他收回深思。 老宋捧着两卷锦书道:“荆王和文太后都遣使前来求援,其中文太后承诺事成之后,必将龚、娄、延三州奉上。” 夜景阑冷视书卷,淡淡开口道:“传令下去,后日出兵。” “是。”老宋点了点头,以为他应了文太后之约,又面露难色道,“可是青王是站在荆王那边的,韩小姐他们家……” 夜景阑凝望弦月,嘴角微微勾起,“出兵勤王。” “是!” 龚、娄、延三州皆不是他的心头好,他要的是能扼住青国咽喉的赤江,他要的是荆国的腹地。 即使上穷碧落下黄泉,我也要将你护周全。 等我,云卿。 清清的夜,凉凉的月,虽是两地心思,却一样落在心底。 如果我是碧水,那你便是波心。 第十七章万灶貔貅气吞区宇 “韩氏小儿,你爷爷来了!有种的出来干一架,不要像缩头乌龟一样窝在里面不敢出来!” 青军大寨外,一阵刺耳的叫骂。 “青国的男人都是没种的!都是上不了场子,甩不起膀子,上不了炕子,制不住娘们的!” “哈哈哈!” “早听说云都的男人爱穿老婆的花衣裳,姓韩的你走出来,让爷们瞧瞧!看看你今天穿的是红的还是绿的!” 粗鲁的吼声引得一阵哄笑,云卿举目张望,只见紧闭的辕门外一人圆眼黑面,长相狰狞,须若铁刷。他身后密密地立着数千士兵,一个个挽袖举刀,龇牙咧嘴,好不得意。 是来骂阵的,一连两日按兵不动终于让文氏着急了吗?看来是内战胶着啊,云卿想。 反观自家营内,人人各行其是,不恼不怒不搭理,军纪甚是严明。以静制动,以逸待劳,哥哥又在思量什么妙招呢? 想到这里她扬起嘴角,忽然腰间传来一阵隐痛。她微微皱眉,疾步向军医帐篷走去。一路上,少不得被人打量。她默默地叹了口气,视而不见,撩帘直入医帐。 大战之前有经验的士兵多会料理旧伤以便奋战沙场,今日帐内人头攒动,数位军医也是忙碌不停。云卿默不作声,站在一旁静候。 “你们看。”身侧一名瘦小男子捅了捅周围排队的众人,低语声传来。 “是丰大人。” “就是和殿下合帐的那位?” “啧,够瘦弱的呀。” “大人。”一个留着络腮胡子的大汉抱拳向云卿行了个礼。 她微微颔首。 “不知大人到医帐来是……”络腮胡子问,周围竖起了不少耳朵。 云卿轻轻一笑,“繁城一战伤了腰,今天特来要几贴伤药。” “哦,腰啊!”暧昧的目光向她直直射来,“快快,还不给大人挪个位子!”几人热情地张罗,将排队的人挤到一边。 云卿狐疑地看了看过分热情的众人,道:“这不太好吧。” 络腮胡子好笑地看着她,眨了眨眼,“大人想是年轻,不知道这腰伤的厉害,这可是个要命的地儿。” 周围人连忙附和,“是啊,这男人最伤不得腰了!大人晚上还是不要太过操劳,以后有的是发挥的机会啊。” 这话有些怪,云卿眉梢微动,并未多想。她走到一位军医面前拱了拱手,刚要启唇,就见那人从药箱里取出几贴膏药。 “丰大人,这都是上好的伤药,您拿去吧。” “啊,多谢。”她真真感动了,大家都是热心肠啊。 “不过,”军医面带犹疑,打量了她片刻,好意道,“大人年纪尚幼,可千万不要逞强好胜,过于刚猛啊。” “腰伤啊!”有声音传来,“只有在上面的才会有这毛病,丰大人还真是勇猛啊!” “唉,看来那五吊钱是拿不回来了。娘的,北营的人净会放屁!” “可不是,这次赌局老马头算是通吃了。”暗骂声传来,“他爷爷的,没想到这年头弱书生也能当阳。” 云卿脸颊微烫,终于明白他们的言下之意,她拿过伤药,匆匆行了个礼,逃也似的离开医帐。她足下生风便向主帐跑去,一掀门帘,只见自家哥哥正和凌翼然下棋。 棋盘上黑子一条大龙摆在中央,气势沉厚。白子屈居一角,虽然势弱却隐隐露出杀气。从棋风上便可以判断各自性格,哥哥为人端直,行事稳重;而允之留有后手,擅长反击。 啪!一粒白子出其不意地杀入黑子阵中,截断了黑龙之气。 “妙哉!”云卿不禁赞叹。再转眼瞧去,月杀微微皱眉,凝思半晌,竟下了一手败招。 她拢眉而视,定心暗思,半晌恍然大悟,原来是将阵脚换了个个儿。以首为尾,巨龙回身,以退为进,步步为营。 “哼。”凌翼然轻笑一声,瞥她一眼,想也不想地落子。 他这一手,竟借着月杀那招神龙摆尾,将原本在一角负隅顽抗的白子盘活,白龙乍现,两分经纬,真真翻手为云覆手雨。 “少将军!”门帘一掀,韩硕和韩琦并排走来。 “何事?”月杀放下手中的棋子,正身端坐。 韩硕看了看韩琦,颔首道:“属下有一事不明,还请少将军赐教。” “请说。” “大军驻扎在这落日原已有三日,兄弟们早已恢复了精力。”韩琦怒视帐外,“那些荆军小儿日日在寨前叫骂,污言秽语不堪入耳,少将军何不趁此时机一举平定闽关?毕竟我方有十万大军,而诸坚只有五万兵力。” 月杀将两手置于膝上,自有一番威仪,“两位叔叔,可知文氏手中还有多少兵马?” 韩琦和韩硕对望一眼,“属下不知。” “荆国原有兵力近四十万,其中文氏手中就有二十五万大军。”月杀语调沉沉,似有一种压迫力,“除去在渊城附近进攻的龙家军,我们一路上还将遇到十五万兵马。若再加上他们战时急招的民兵,那便是逾三十万的兵力。如果闽关一战我军硬拼,损失了几万人马,试问进了荆国腹地,又如何面对剩下的敌军?” 半晌,韩琦轻声问道:“可若是这么拖着,就怕还未进入荆国,荆王就已人头落地。” “那倒未必。”凌翼然懒懒地出声。 “还请殿下赐教。” 凌翼然看了看棋局,开口道:“按说我们是急行军,那诸坚只要守住闽关即可,可是近日他一反常态,主动来寨前叫阵,其中必有蹊跷。若是本侯没有算错,荆国的京畿地区恐怕正在恶战,而且文家并不在上风。所以——” 他转过身,唇边溢出一丝冷笑,“文太后希望外围的援军能早日瓦解,然后收拾兵力北上弑君!”啪的一声,他再落白子,白棋犹如潜龙出海,气吞八荒。 果然,云卿微微一笑,并不诧异。她从棋笥里取出黑子,如壁虎一般去尾保首,一招直插入白龙内腹。 凌翼然黑瞳遽亮,瞅她一眼,又优雅抬手,下出杀招。 “那少将军就打算这么耗着?”韩硕语调微急。 月杀瞥了棋盘一眼,站起身让云卿坐下。他淡然道:“陌上折柳,枝韧反击,欲取之而不得。如今,敌方已躁,花招频频,我军只需静等。不日,战机自现,只需一击,便可大胜。” 韩琦、韩硕对望一眼,齐齐道:“是!” “这几日营前还真热闹啊。”月杀走到帐外,目光有几分狡黠,“看来荆军休息得很好。”他猛地沉手,布帘落下,将隐隐的叫骂声隔在帐外,“韩硕!” “属下在。” “本帅命你从南营中选出一千精兵,今夜潜到荆军大营附近。每隔一个时辰就敲锣打鼓、跺脚踏地,务必要让诸坚以为是我军夜袭。”月杀嘴角划出一个危险的弧度,左颊上的刀疤显出几分戾气,“既然他让我白日里不得清静,那我便要他睡也睡不安心!” “而且——”凌翼然轻轻放下一粒棋子,偏头笑得怡然,“疑兵一宿,纵使以后再去夜袭,对方也会放松警惕。” 月杀拱手,“主上圣明。” 是夜,荆军所驻的闽关附近突然鼓声大动,喊声大举,如岳摧山崩,震天动地,吓得兵士从梦中惊醒。陡然间,营帐燃起根根火炬,睡眼惺忪的众人披头散发、敞胸露怀地从帐中跑出。 “慌什么!”大将诸坚披着单衣,拎着精钢宝刀走出主帐,身后的士兵一边打着哈欠,一边为他着起铁甲。待他收拾完毕,大声叫道:“陈牧!” 一个高大男子抱拳躬身,“属下在。” “本帅命你带左军先去迎敌。” “遵命!” 诸坚接过小兵递来的银盔,将足有八十斤的宝刀猛砸在地,黄土里留下一个深深的小坑。他横眉大吼:“其余人收拾齐整原地待命!” “是!”众将齐喝。 月黑风高,旷野平静。只听一声雁鸣,暗林中又是一阵锣鼓喧天,刚刚暗下不久的荆军营帐再次亮起灯火。 “娘的!还来!”一群大老爷们儿骂骂咧咧地下地,踉跄两步套好鞋子。 “他爷爷的,老子才梦到婆娘脱衣,又来!”慌慌张张地系上衣带,小跑着冲出营房。 黑云缓缓地从淡月边流过,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众士兵排队立正,静候指令。 “报!”探子一路小跑,半跪在诸坚身前,“大营方圆十里内未发现敌军踪迹。” 火光跳动,扭曲地映在诸坚的脸上,在他的眉间投上一道暗影。他松开手掌,身边的小兵急急接住宝刀,身体不堪重负地微倾。诸坚怒吼一声道:“回帐睡觉!” “操他姥姥的。”一名士兵垂下大刀,扯开衣襟,对着南边啐了一口,“一晚上闹了三次,有种的白天来!看老子砍不死你!” “好了,虎子。”身边一人打了个哈欠,扯了扯他的衣襟,“回去睡吧,折腾了半宿了,怕是不会再来了。” 可是不等天亮,恼人的喧闹声再次闯入梦境。 “娘的!娘的!娘的!”一排男人咬牙切齿地低骂,没好气地爬起。这回只是披了件单衣,拖着鞋子就出了营房。 “第几次了?”一人抬起头无奈地望了望天空,像是已经习惯了惊扰。 两眼无神的战友伸了伸懒腰,“第四次还是第五次?记不得了。” “他娘的一群孬种!”旁边营帐发出一声怒吼,一个粗壮大汉跺脚大骂,“白天叫阵他不应,晚上尽来破坏老子的美梦!娘的,老子咒你生儿子没屁眼儿!” “将军……”小兵抱着盔甲跟在诸坚身后,刚要为他着装,只见诸坚大手一挥,这次他连宝刀都没有带出。“如何?”他有气无力地问道。 陈牧抱着拳摇了摇头,诸坚闭上眼,长长地吸了口气,半晌沉沉开口道:“各位都尉速至主帐,本帅有事商议。” “是!” 天边渐渐亮了起来,一轮红日懒懒地爬起,为草色渐无的闽关抹上一层金黄。明丽的阳光荡涤了黑夜的忧郁,却难以掩饰诸坚眼下的微青。 “乐军师。”一宿未安枕,让他的声音略显沙哑。 一位身材消瘦的布衣男子上前一步,“将军。” 诸坚叹了口气,有些挫败地开口道:“上面又来催兵,这韩月杀又按兵不动,你给个主意吧。” 众人期盼地看向素有“智者”之名的乐余。他微微一笑,伸出两指理了理胸前的衣带,缓缓开口道:“属下倒是有个计策。” “哦?!”诸坚一下子来了精神,对他这份漫不经心是既恼又恨,迫不及待地催道,“快说!” 乐余举目环视一圈,炫耀似的吐出两个字,“诈降!” “诈降?” “是,诈降。”乐余仰首挺胸,表情煞是孤傲,“别看韩月杀连取数州,看似勇猛无敌,其实这战功里水分可是大了去了!”他冷哼一声,一脸鄙夷,“都是顶着前幽降将之名,四处笼络人心,其实是一场大仗都没有经历。” “嗯,嗯。”众人颔首。 “针对这点,我特地为他张罗了个好局。”乐余斜睨众人,胜券在握,“将军不如选两三个能说善道的士兵冒充前幽人,装作是逃兵去那青军大营。前面的胜仗经历一定让韩月杀对他们放松警惕,让那些士兵谎称知晓我军的重大军机。”他走到诸坚身边,微微倾身,“就说今夜子时粮车路经乘容道,诱韩月杀去偷袭。”诸坚面露喜色,“而后将军带三万兵马埋伏在青军营寨附近,待他分兵抢粮,再一举夺了他的大本营,这叫调虎离山之计。” “好好!”诸坚拊掌大笑,兴奋地许诺,“军师啊,若大胜,一半军功都给你!” 高爽的秋阳下,午后的原野微微泛着金色。 一想到那人浅眠,醒了后就爱逗她,云卿就气不打一处来,头脑也因睡眠不佳而微微迟钝了些。 “大人,午安啊!”兵士们一个个向她行礼,虽然粗鲁,却不失率性。 “午安。”云卿颔首,见几个人互相推搡着,似有话要说,她脾气颇好地站在那里。 “大人!” 一个小个子被推出,踉跄了两步在云卿身前站稳。他拱了拱手,怒瞪身后,其他人讪笑着。 “何事?”云卿和蔼应声。 小个子抬起头,脸颊涨红,低低道:“昨夜……昨夜大人帐里是不是有老鼠?” “老鼠?”云卿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嗯,昨儿个小人起夜,听到大人和殿下的帐内传来声音。还听见大人低声咒骂,就寻思着是不是帐子里跑进了田鼠。” “老鼠……”想到那人的恶劣行径,云卿不禁握紧拳头,冷哼一声,“嗯,是有老鼠,还是只很不安分的老鼠。” 说完,她绕过帐篷躲在角落里静听。 “老鼠?你小子会不会问啊?”拐弯处传来几声抱怨。 “就是,老鼠能笑得那么大声吗?白白浪费了这么好的机会,关键地方都没有问到!” “就是!几个营的兄弟都等着我们回话呢,这可是关系到全军的赌局!” 赌局?还是全军的?云卿微讶。 “我不会问?!”小个子愤愤大吼,“那你们说该怎么问?” “应该问是老鼠在上还是他在上,笨!” 云卿脚下一滑,险些摔倒,狠狠吐气,头也不回地疾行而去。近了主帐她探头一瞧,帐里满满的全是人。 怎么,在开军事会议? 云卿悄悄走进,只见地上跪着两名士兵,穿着荆国军衣。她有些好奇地拉了拉韩硕的袖子,瞥了一眼那二人。 韩硕低声道:“他们是前幽遗民,受不了诸坚的苛待,偷偷跑过来投降的。” 座上韩月杀头束白玉冠,身穿青色长袍,双目冷冷一扫,惊得两个降兵低下头去。 众人不语,一时帐内针落可闻。 半晌,月杀朗朗一笑,下座俯身,将二人扶起,“起来吧,都是自家兄弟。” “将军!”矮个降兵身子颤抖,激动地低泣。他与高个降兵对视了一眼,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看了看周围,面露警惕,“将军,小人有重要军机禀报。” “哦?军机?”月杀一脸讶异,他看了看众人,微微一笑,“这里都是我的心腹,但说无妨。” “是!”矮个子急急说道,“我和弟弟原是荆军的仓兵,昨日前面来了消息,说是军粮明晨就要送到。小的想,如果今夜将军派人夜袭乘容道,断了荆军的口粮,那胜利就指日可待了。” 月杀面露喜色,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随后背手上前,昂然道,“丁浅!” 一名文官从列中站出,“属下在。” “带他们下去,好生款待。”月杀深邃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丁浅了然地扬起眉,“是。” 待两名降兵行至身前,云卿伸腿将献计的矮个子绊倒。他疑惑地抬起头,云卿勾唇一笑,用幽国方言道:“包面。” 此话与“抱歉”二字很像,若非幽人,绝对听不出这个文不达意的词汇,可偏偏骗住了所谓的前幽人。 “没事,没事。”矮个降兵自以为是地答道。 云卿不动声色地抱拳,待到两人行远,主帐内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 “妙哉!妙哉!”降将王仲文笑得前仰后合,他倾身向云卿一揖,“繁城一战,众人皆说丰大人善谋,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云卿微微倾身,直道不敢。 “是啊,打从他俩进来,属下就觉得有几分不对。”一名年轻军官叉腰大笑,“丰大人以方言巧试,没想到那小子竟然如此应对,真是自作聪明!” 月杀看着她,笑笑地摇了摇头,沉声道:“好了,正事要紧。” 此言一出,众人敛神而立,面色谨然。 “诸坚终于忍不住了。”月杀面露狠色,“那本帅就顺了他的心意,韩琦!” “末将在!” “今夜你带一万人马去乘容道,那里必有诱兵。”月杀取出一个令符,“大军不要燃火把,静声夜行。待到看清局势,再用蝇笼阵将他们包围,一网打尽。而后放火烧山,务必要闹得天翻地覆,让敌军以为我大军已落入圈套!” “是!末将领命!”韩琦接过令符。 “王仲文!”月杀再取出一个令符。 “末将在!” “本帅命你率北营五万士兵坚守大营。” 此言一出,众人大愕,连王仲文也吃了一惊。在野战中己方大营至关重要,竟让一个前荆将领来坚守,真是出人意料。 王仲文虎目微颤,双手捧过令符,“末将领命。” 月杀拍了拍他的肩膀,“今夜诸坚必派人来偷袭,而且兵力一定不少,王将军可有把握全歼敌军?” 王仲文挺直脊背,目光灼灼道:“必胜!” “好!”月杀目露赞赏,再道,“韩德!” “末将在。” “本帅命你协助王将军守营,记住要确保殿下和丰云卿的安全。” “是!” “韩硕!” “末将在。” 月杀走到桌案边,问道:“昨夜诸坚歇得可好?” 韩硕挑起双眉,“一夜五起,未曾安眠。” “好!”月杀一拍桌案,锐利地扫视众人,“今夜剩下的各位就随我出营,夺了荆军大营!” “是!”众人齐声大喝,斗志直冲云霄。 八月十五月儿圆,草衰秋凉夜难眠。 云卿盘腿坐在榻上,静静地擦拭销魂。她瞥一眼正津津有味看着《年丝染文集》的“大老鼠”,虽是一肚子怨气,却不得不赞其胆识。 下午王仲文好意劝说让他出营躲避,这人却说他若不在会让敌军起疑,更重要的是他信得过王将军的本领,定会保他无事。此番推拒让王仲文这位七尺男儿眼眶通红,对他目露敬意。三言两语便笼络人心,他是不是学过妖术? “怎么?” 这一声让云卿忽地清醒,她这才发现自己已经盯着他发了半天愣。云卿撇了撇嘴,低下头加力拭剑,小声嘟囔道:“没什么。” “没什么?”凌翼然衣袍轻动,只眨眼的工夫,他便以书卷抵在云卿的下巴上。 “放下。”云卿道。 那双桃花目中带点儿轻佻,迎着烛火眼波粼粼,“若我说不呢?”他微微倾身,淡淡的麝香味扑面而来。 云卿冷笑一声,横握剑柄,银光闪过,纸屑飞起。她吹了吹剑刃上的那根断发,转眸轻笑,柔柔出声道:“不放下,就是这样的下场。” 谁知他非但不惊不怒,眼中反而更起波澜。 “怎么办?”凌翼然眉梢微动道,“好难耐,真是好难耐啊。” 帐外风声大作,一丝丝凉风从缝隙中溜进,顽皮地拨弄着烛火。凌翼然的身影时明时暗,俊美的脸庞时显时隐。 云卿凝神静听,帐外似有脚步声。她持剑而立,屏住呼吸。帘门翻动,秋风带来浓浓的凉意,帐内的烛火忽地被风吹灭。 云卿疾步上前,欲倚门窥视,手腕却被凌翼然拉住,他猛地一扯,将云卿拉到榻上。借着销魂透出的冷光,云卿看清了桃花目中难掩的浓浓兴味,漫溢出来似要将她淹没,不禁微惊。 “杀!” 埋伏在营中的青兵杀出,偷袭者的脚步声忽地疲软下来。鼠儿入笼,该是猫儿行动的时候了。 趁她分神的刹那,凌翼然出其不意地点住她身上穴道。云卿手中剑落,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温热的气息喷在她的颈侧,帐外金戈铁马,耳边却响起梦呓般的低语。 凌翼然轻轻含住她的耳垂,感到身下人杀气勃发,他的心情却出奇的好。他紧紧搂住她的腰肢,耳语道:“卿卿啊,这样的你,让我好心动啊!” 感觉暧昧的气息吹拂在颈侧,云卿一边暗自运气,一边难止痒意。 “痒吗?”凌翼然低低的笑声传来,她恨恨地磨牙,不愿回答。 “你痒的是身,而我痒的可是心啊。”凌翼然一声轻喟,虽看不见他脸上表情,但能听出这句话是真心的。 云卿心头微急,低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玩!” “玩?”凌翼然声音冷冷的,像是不满她看不见自己的真心,他轻轻捏住云卿的下巴,与那双喷火的眼眸对视。 “不错,我一开始也以为只是玩玩而已。”他在云卿唇上轻轻软软地一点。 “第一次见面你单纯得让我不屑,第二次路祭你已经目露警惕。看到你的转变,我只是觉得有趣。原本是打算救你的,听到成璧传来你的死讯,我也只是有一点儿遗憾罢了。可是,你不该又招惹我。” 云卿恨声道:“你胡说八道什么,不想死就快放开!” “难道不是招惹吗?”凌翼然美目亮得惊心,他低下头从她的耳垂吻起,“梦湖一曲,让我心中微动。再见,剑势清狂,让我惊艳。”细细密密的吻蔓延到脸颊,“照桓楼微言,抚松堂献计,让我心颤。” 他含住云卿的双唇,“八月初八,让我心痛。”像要让她感觉那份怜惜似的,他轻吮着,那般小心翼翼。 “啊!”外面惨叫连连,云卿抿紧双唇,慢慢冲击穴道。 “几日同帐,那种心痒难耐真是又痛苦又幸福。好想就这样吃了你,可是若将你变成身下人,锁在宅院里,那又何尝不是一种遗憾?”他语调轻扬,掩不住满满的自信,“你要飞,我就给你一方天地。你要游,我就给你一片海域。” 他贴着她的唇瓣,像是在交换彼此的呼吸,云卿屏息,不愿给予任何回应。他也不动作,只是等在那里,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她快要坚持不住时,一条湿软的舌头突然描画在她的唇上,云卿霎时泄气,引得他沉沉一笑。 “卿卿。”凌翼然笑意敛起,将手轻轻地按在她的心口,急得她真气在体内乱蹿。 “在你对我心动之前,你的眼中不能有其他人的身影。”凌翼然霸道地说道,“不然,我可不知道会如何对你。” 喊杀声渐渐停止,“殿下!”韩德领着几个士兵急急闯入,霎时愣在原地,那几个亲兵目露喜色,像是窥见了天大的秘密。 云卿恨恨地瞪了凌翼然一眼,他却笑得得意,轻语道:“其实,比起下面,我更爱在上面。” 穴道在一瞬间被冲破,真气喷薄而出,云卿将他震飞到床下。翻身拎起销魂,直指凌翼然,“我说过后果的。” 他仰起头,舔了舔嘴角,“好味道。” “你!”云卿杀意渐起,一剑掠过他的颈侧,划出一道血痕。 韩德只身护住凌翼然,对云卿道:“大人,不要冲动!大人!” 云卿一剑削去凌翼然的颈边垂发,微微转腕,销魂低鸣。 韩德赶忙道:“外面都收拾干净了,还请两位快点儿出营,待将军拿下闽关,大军就要北行。” 殷红的血从凌翼然白皙的颈侧流下,在暗夜中凝成一抹艳色,在他的嘴角化成了惑人心魄的笑意。 云卿收剑转身,冲出大帐。 “踏雍!” 灵马驰来,她飞跃而上,策马奔去。营帐间,血流成河,尸骨成山,满是已经死了的和将要死的敌军。白日里还憨厚调笑的兄弟,如今却化为魑魅魍魉,云卿一刀一命,收拾了地上苟延残喘的敌兵。远处的旷野里火光一片,秋风乍起,吹来浓浓的焦臭。 “驾!”云卿一踢马腹,向战火连天处狂奔。 骏马狂嘶,星驰铁骑,狂风入关,功成万里。 戎韬总制笑天意,羽扇从容裘带轻。 万灶貔貅,气吞区宇。 张弥《战国记》云:乱世元年八月十五,青军入关,十万大军仅损百人,神鲲皆惊。龙蛇飞腾,名将出世。闽关大捷,踏破山河。 第十八章何惧风刃剪寒霜 秋天的风,从草色流苏抖动的地方吹来,金色的风信并没有翻熟麦衣,而是翻醉了士兵的酡颜。 “真够穷的!”马边的士兵嘟囔一声。 入关之后满目凄凉,少有人烟,仿若走入了荒境。云卿勒紧马缰,放眼望去,衰草连天,平芜万里。极目尽野,隐约间看到几缕远烟虚弱地消失在半空中。这就是“一脉入碧云,三水绕春畦”的繁华荆地? 此情此景让人不禁想起了十年前的幽国,云卿轻轻地叹了口气。 看来,荆王失道已久。 闽关不语,大道不语,每一粒尘沙都在上演着一出哑剧。日已西斜,边关的风怎么吹都成调,大帐前黝黑士兵忙着建营。 “卿卿。” 云卿收回视线,走入帐中。只见月杀手捧黄绢、长眉紧锁,连凌翼然也没了往日的邪气,甚是严肃。 “哥,怎么了?”云卿道。 月杀不言,只将黄绢递来。云卿细读,微惊。 “将军。”丁主簿走入大帐。 “丁浅,繁城战报是你写的吗?”月杀的语调略微低沉。 “是属下执笔,敢问有何不妥?” “把云卿也写上去了?”凌翼然问道。 丁浅眉头微皱,“是,繁城一战多亏了丰大人的妙计,下官自然细心记录,呈给王上。” 结果,青王就赏了她这么个官职,云卿捧着圣旨轻叹。 “怎么?”丁浅小心开口,“将军觉得不对吗?” “并无不妥。”月杀有些无措,“只是……” 凌翼然连忙接口,“只是丰云卿是我的门客,突然得了个四品郎中,真让本侯惊喜啊。” 云卿闻言拢眉,他不是韬光养晦、敛其锋芒吗,为何将自己纳到他的麾下? “原来如此啊。”丁浅的眼中闪过一丝可疑的光亮,“事先没有禀报殿下是下官的不是,请殿下恕罪。” “主簿恪尽职守,又何谈不是呢?”凌翼然以手撑面,笑得坦然,“父王赐给王将军三品武将之衔,主簿就代本侯和韩将军前去道贺吧。” “是。”丁浅两手捧过圣旨,颔首而退,离开营帐。 待他走了,月杀这才急急道:“主上……” “竹肃。”凌翼然敛神斜睨,“这丁浅是父王的人。” 月杀大惊。 凌翼然向帐外微微点头,站在门口的六幺机灵地将帐帘放下。他回过身,眼中满是精光,“父王在位二十三年,历经了数次党争。竹肃,你在朝逾七载,可见过上阁陷入泥潭吗?” 月杀猛地瞪大眼睛,摇了摇头。 “不管台阁和束阁怎么斗,父王总是牢牢握住兵权,因此所谓的党争不过是父王制衡的手段而已。”凌翼然轻笑出声,“本侯在识人方面向来自信,这主簿丁浅一定是父王在军营里的耳目。繁城一战后,丁浅将战报呈上,横空出世的云卿一定让父王颇为头痛。”他深深地看了云卿一眼。“云卿究竟是何方势力?这个问题想必搅得父王不得安心,云卿偏偏身分不明,若是给了个军职,恐怕会动摇了上阁的根基。若不给,战时缺才,又未免太可惜。”凌翼然薄唇勾起,“于是便给了礼部典制郎中一职,总管三军军仪,如此一来既不会引狼入室,又可以为他所用。”他桃花眼半眯,“真是一招好棋。” 斜了他一眼,云卿冷冷道:“那为何说我是你的门客?” 凌翼然的俊脸上泛起淡淡的笑意,“你当父王的人失聪,听不到三军的流言吗?” 云卿一愣。 “与其让父王暗查你我之间的关系,不如大大方方地承认,这样还能避免深究,也让竹肃逃过猜疑。” “乱套了!”月杀猛地站起,“女子当官,这不是荒天下之大谬吗!过几天再战,就报卿卿阵亡,早早了了这事。” “阵亡?”凌翼然睨他一眼,“刚刚封的四品礼官死在了战场上,竹肃啊,你这是留了舌头给别人咬啊。”他撩起锦袍,优雅地坐下,“你既知道叛乱的杨姓参领分明就是七哥的人,又怎能在这时候出纰漏?若容相在大殿上参你一本督军不严、嫉贤妒能,这次你就算大胜也难掩过失了。” 确实,云卿暗自同意。几次大战均为完胜,若独独死了一个丰云卿,青王就会怀疑哥哥是玩弄诡计,有意排挤。若失了青王的信任,哥哥在这场不见血的夺嫡中便悬悬危矣。 “其实,大谬亦可成为大幸。”凌翼然抬眼看她,目光炯炯,“在朝堂上半年,卿卿,你怕吗?” 又在布什么局?云卿凉凉地看着他,并不言语。 凌翼然自信满满地看了看两兄妹,道:“半年之后,本侯让韩柏青将军的后嗣重站于阳光下!” 云卿怔住。 韩月杀掩饰的不是韩月箫,而是凌翼然的野心。若不是怕母族强大的三殿下和七殿下对他过早地防范,若不是他要韬光养晦、暗布棋局,哥哥怕是不用换了假名。事到如今,欺君已成,韩月杀的身份随时可能要了哥哥的性命。唯一可以解难的便是助允之登上大宝,让韩月箫重见光明。如此一来,她也好放舟江湖,安心离去。 思及此,云卿坚定道:“好,就如你意,我入朝为官。” “主上!”月杀回过神来,“若被他人发现卿卿是女扮男装入朝为官,那可是欺君之罪啊!” “竹肃。”凌翼然沉声道,“本侯保她无事。”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云卿走到月杀身边道:“哥哥放心,卿卿有数。”见他皱起剑眉,意欲开口,她忙握住他厚实的手掌,“我们还要以韩月箫和韩月下之名为爹娘报仇雪恨,哥哥忘了十年前在江边许下的血诺了吗?” 月杀深邃的眼中溢出杀气。 他日,必踏江而过。西北望,射天狼! “将军!将军!”帐外传来急急大吼。 月杀敛神道:“何事?” 帐帘掀开,一名校官冲了进来,“禀报将军,军粮失火!” “什么?” 随着月杀一路疾奔,当看到黑烟渐淡的粮车,云卿心中稍定。 还好,只是一点儿火星。 “将军,就是这二人!” 被拎起的这两个稚子身形瘦弱,面色蜡黄,眼中流溢出浓浓的恨意。月杀眯起双眼,慢慢地举起右手。两个孩子蜷起身子,害怕地闭上眼。可是月杀只是轻轻地摸了摸他们枯黄的头发,温声道:“多久没吃上粮食了?” 稍高的那个孩子猛地睁开眼睛,从士兵的手中挣扎着落地,“你是谁?凭什么要告诉你?”昂首挺胸,很是倔犟。 “臭小子,竟对将军无礼!”旁边的士兵拿起棍子就要打去,月杀扬起手,止住他的动作,而后低下头,微微一笑,“想吃饭吗?” “饭?”另一个男孩咽了口口水,满脸饥色。 “狗蛋!”高个男孩恨恨地瞪了他一眼,“忘了你爹咋死的?!”那孩子闻言一愣,向后退了两步,一脸警惕。 “怎么死的?”月杀不恼不怒,问道。 稍高的那孩子踮起脚,瞪大微黄的双眼,奋力吼道:“都是被当兵的杀死的!” “泥鳅,泥鳅。”狗蛋扯了扯他满是补丁、短得遮不住前臂的衣裳,“再说,他们会杀了俺们的。” 泥鳅甩开他的手臂,冲到月杀身前,又是踢又是踹,“都是你们!都是你们!俺姐姐,俺爹爹,狗蛋的爹爹,都是你们杀死的!坏人!坏人!” 月杀站在那里,不闪不避。夕阳敛起了最后一缕光辉,秋风吹不干孩子眼角的泪滴。 “呜……”刚才还张牙舞爪的泥鳅蜷缩着身体,低低啜泣。 暝色入荒原,士兵们低着头站在那里,像是一个个雕塑。月杀一手提起地上的孩子,沉声道:“起来,吃饭去。” 泥鳅抽泣着抬起头,看不清表情。他牵过狗蛋,小心翼翼地向前走了一步。一阵饭香飘来,月杀转身走向营帐,两个孩子对视一眼,跟上前去。 待走到大帐外,两个孩子手牵手突然站住,向后挪了挪。云卿看着被吓住的两人,善意地笑笑,“怎么不进去?” 两双眼睛闪烁着害怕和紧张,她弯下腰,一手一个将他们牵住,大步走入,“将军,我们来讨口饭吃!” 帐里笼罩着温暖的烛光,桌案上摆着两盘简单的菜,月杀扬起嘴角,笑笑地看着他们,“快过来,今天有炒青菜和土豆肉丁。” 闻言,他们眼中一亮,兴奋地向桌案奔去。月杀盛了两碗满满的白米饭递过去,泥鳅和狗蛋一把抢过来,抓起饭就往嘴里塞。 “慢点儿,今天让你们吃个够。”云卿用筷子敲了敲他们脏兮兮的小手,“记住不能用手!” 两人不好意思地摸摸头,嘿嘿一笑,接过筷子开始扫荡盘中的食物。月杀捧起碗直直地看向他们,似在回忆。半晌,他低沉道:“卿卿后来这样饿过吗?” 云卿偏头看去,烛光下,那双眸子掠过一丝惆怅。她摇了摇头,“没,师傅待我极好。” “嗯,那就好。”月杀语调轻轻。 云卿心中微涩。 哥哥应是想到了从干州奔命的那段经历,当时后有追兵,前无援军,唯一的鱼油也被烧光。一路上全靠偷粮、挖菜充饥,最困难的时候甚至吃过野草,不过即使在那种情况下,她也没有饿过,因为哥哥总会让她先吃。思及此,一滴泪水从眼底滑出,云卿就着咸涩的泪水吃下一口白饭,心酸不已。 眼见盘子见了底,两个孩子满脸饭粒,月杀这才问道:“你们的亲人是被何人所杀?” 吃得正欢的两人突然愣住,泥鳅放下碗筷,握紧拳头,“是被狗官和贼兵所杀。” “狗官?贼兵?” 狗蛋抬起小脸,恨恨地点了点头,“俺娘说了狗官名叫潘世宁,要俺一定要记住,要给俺爹报仇!” “韶州太守潘世宁?”月杀沉思了片刻,“你们的爹娘可是触犯了律法?” “才不是!”泥鳅小小的拳头捶在桌上,碗盘微颤,“这几年不是蝗灾就是洪灾,家里的田产不出粮食,整个村子都在挨饿。有一天,村里来了一群士兵,说是交不出粮食的人家都要出人去做苦力。”他看了看苦着脸的狗蛋,“俺爹和他爹就被抓去了,过了几天没有他们的消息,我和狗蛋就偷偷溜到做工的山沟。哪知道那根本不是去做工,而是去当箭靶子!” “箭靶子?”云卿迷惑地皱紧双眉。 “嗯。”狗蛋抹了抹脸上的泪水,“那群士兵追着俺们村和其他村子里的人射箭。骑大马的那个大官还大叫,射准点儿,射准点儿,别浪费了箭。” 月杀猛地拍桌,左颊上的刀疤显得有些狰狞,云卿也不禁握紧双拳。 这不是狩人吗?一群畜生! 狗蛋害怕地藏在泥鳅身后,道:“今天俺们真不是故意的,只是听娘说你们是比狗官和贼兵还坏的坏蛋,俺们才来烧火玩儿的。”说着他拽了拽泥鳅的衣服,呜咽道:“泥鳅,他们是不是打算杀我们啊?给我们吃饭让我们做个饱死鬼,嘴巴里塞着饭没办法向阎王老爷告状。俺不想死,俺不想死,呜……”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泥鳅护在他身前,向后慢退。 云卿又好气又好笑地摇摇头,冲他们招招手,“别怕,我们只是在气那狗官和贼兵。” 月杀敛起怒气,“快过来,还有些没吃完,可不能浪费粮食。” 两个孩子相视一眼,愣了半晌,终是放下了防备,再度靠来。月杀拿起浅盘,将剩下的菜连同卤汁一并倒进了他们的碗里,“你们俩对这一带熟吗?” 闷头狂吃的二人点了点头,口齿不清地说道:“没人比俺们……更熟了。” “那你们可知通过嘉城的捷径?”月杀漫不经心地问道,实则饱含深意。 荆国地势高耸,由闽关而入渐入高地,挡路的嘉城是韶州的州府,亦是由低入高的关隘。若说闽关是唇,那嘉城便是齿,唇裂齿落,荆国山河便尽在马下。 “有。”泥鳅挑出一块肉丁,美美地吮着舍不得咽下,“可以从飞鸟谷走,很快就能绕过嘉城了。” “飞鸟谷?”月杀站起身从睡榻那边取出一卷丝绢,云卿放下碗筷看去。只见丝绢薄如蝉翼,上面绘制着神鲲地貌,千山万水一一标明,极为详尽。此图颇大,以至于月杀要折起观看。他修长的手指自闽关向上移到了嘉城附近,半晌,终于发现了飞鸟谷。此地位于嘉城以西,处于两山之间,颇为偏僻。若从这里行军,可以绕过嘉城直入荆国腹地。 “可是飞鸟谷是过不得的!”狗蛋为最后一块肉丁和泥鳅斗着筷子,可终是没有得到,他嘟着嘴,大叫道,“泥鳅最坏了,都不告诉他们飞鸟谷有个黑风寨!” “黑风寨?” “嗯,东边有匹狼,搜光我家粮,为虎又作伥,他是潘家郎。”狗蛋敲着空碗,稚嫩的声音在帐内回荡,“西边全是狼,占山便为王,放火在各乡,爱抢花姑娘。” “那东边那匹狼不管西边满山狼吗?”云卿问。 “才不管呢!听村里的赵秀才说,他们是狼狈相奸。”泥鳅抱着饭桶,将最后一层锅巴也吃了个干净。 “去!”狗蛋抢过饭勺,啃了一大口,“是狼狈为奸!笨!”他邀功似的看向云卿,“这几年俺们村太穷了,黑风寨都不来了,他们尽去打劫来往做生意的。原来俺娘还在村口摆个茶水摊子,指着那些过路的买口水喝,现在可没啥人路过咯。” 月杀将地图折好,重新放回枕头下,含笑道:“天色晚了,你们早些回去,不然家人要着急了。” 闻言,泥鳅猛地看向帐外,慌张跳起,“糟了,糟了!”他一把拉过还在扒桶底的狗蛋,跺脚大叫,“不要再吃了,再晚要挨揍了!”说完,两人一阵风似的溜出营帐。 “哥,天晚了,我去送送他们。” “嗯,注意安全。” 云卿疾步跟在他俩身后。 越近冬日,天暗得越早。申时未尽,月已升起,纤纤一钩挂在半秃的白桦梢头,好似鬼差冷冷斜睨着人世。两个孩子喘着气,牵手跑出大营,行至一条蜿蜒的石子路,他俩突然停下,仰头望向她。 “嗯,不用送了,我们很快就进村了。”泥鳅踢着地上的石子,显得有些拘谨。 半晌,他抬起头,鼓足勇气大声说道:“你们是好人!”说完,拉起狗蛋头也不回地向前冲去。 目送着两个矮小的身影消失在起伏的山丘上,云卿的嘴角不自觉地扬起。 “嗯……”不远处传来人声,她摸上腰际的销魂,小心地走入白桦林,脚下一软,向后退了两步。地上竟散落着几具尸体,三男两女,其中还有一个和彦儿差不多大的稚童。男人或是匍匐,或是仰卧,颈间腹部布满刀痕,两眼上翻,均是死不瞑目。不过相较之下,女人则更是凄惨。年老的那个衣衫不整,是被割喉而死,而年轻的那位则近乎赤身裸体,身上满是抓痕和牙印。 刚才那声音是她发出的吗? 云卿抱着一丝希望蹲下身,两指向年轻姑娘的颈侧按去。没有动静,就在她欲撤手之时,指腹突然感受到微弱的脉动。 还活着! 云卿脱下外袍为她遮住身体,向军营飞奔而去。 “丰大人!”不理站岗士兵的行礼,云卿急匆匆地蹿进军医的帐篷。 “大人!”陆明已脱下外衫准备就寝,“这是?” 云卿将那女子小心地放在榻上,急道:“快!快!她好像还活着!” 陆明小心地掀开衣角,露出一大片雪白的肌肤和一张染尘的俏脸。“女的?”他惊问。 “嗯。”云卿点头道,“不管是男是女,先救了再说!” “好。”他坐下切脉,眉梢微动。 “怎样?” “脉象微弱,不过暂无性命之忧。”陆明解开衣袍,赤裸的女身让他微微一怔,“这……”他面色尴尬,清了清嗓子,“劳烦大人打盆水来给她净净身。” “好。”云卿出了医帐,向巡夜的士兵要了盆热水。再入帐中,只见陆明摇了摇头,一脸惋惜。她取出汗巾浸湿热水,小心翼翼地为她擦拭身体。 “可怜!”陆明叹了口气,“处子之身惨遭蹂躏,就算是救得了身也未必救得了心啊。” 云卿动作一滞,心痛地看着她,脑中浮现出画眉那道纤细的身影。她攥紧汗巾,热水滴落在那女子满是伤痕的身上。 不能再有一个画眉,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她咬牙想着,默默地擦去姑娘大腿内侧的血渍,拭去一个个耻辱的痕迹。 帐内静悄悄的,微黄的灯火映在那女子丰润的身子上,留下了一片片暗影。这姑娘单看面容竟有七分神似云都二美之一的董慧如,云卿不由愣住。 “陆大夫。”云卿低低出声,“今个儿我就留在这里照顾她,麻烦你去将军的帐里帮我打声招呼。” 自从闽关一役后,她便搬进了哥哥的主帐,就算是人来人往、难以安寝,也总比睡在那痞子旁边好。 “是。” 男人堆里来了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军营里像是炸开了锅,夜里急病泻肚子的士兵猛增。披着自家哥哥送来的棉袍,云卿守在榻边,这女子像是感受到众人的偷瞥,抑或是陷入了噩梦的纠缠,娥眉微蹙,双目紧闭,朱唇中发出轻轻的呻吟。 “这娘们长得好标致,天仙似的人物。”一个士兵色迷迷道。 “嗯哼!”云卿不满地清了清嗓子。 士兵忙赔笑道:“丰大人真是好心,这以后定有好报,说不定能娶一个比她还美的老婆!” “别贫嘴了。”一旁的士兵向他使了个眼色,随后朝云卿欠了欠身,“夜深了,小的们就先回去了,大人也请早点儿休息。” 夜深了,从帐底偷溜进来的风更显寒意,陆明倚在另一边的榻上,轻轻地打起了呼噜。云卿为她掖了掖衣角,“呃……”榻上那人红唇微启,只见她柳眉紧皱,一双杏眼缓缓睁开。她惊恐不定地掀开衣袍低头一瞧,亮眸陡然失去了焦距,奔涌而出的清泪冲刷了仅有的一丝生气。 “姑娘!”云卿俯身看她,只见她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姑娘!”云卿摇了摇她的肩膀。 四野悄然,凄风厉厉,仿佛置身无人的坟地。那姑娘好似被抽光了魂魄,不知过了多久,杏眼中闪过一丝狠色,她直起身不顾一切地向榻角撞去。 眼见冬至前夜的那一幕又将重演,云卿又哀又怒,狠狠扇出一掌。 啪!清脆的一声,那姑娘趴倒在榻上,青丝散落了整个背脊。 “就这点儿出息!”云卿愤愤大叫,声音在医帐里回荡,“怎么?在埋怨我为何救你?在怨天怨地怎么没让你当场死去?” “大人!”陆明起身,急急劝道,“大人莫气!莫气!” 云卿不理不睬,继续骂道:“白桦林里还有四具尸体,他们是你的亲人吧?” 闻言,姑娘的身体微颤。 “血海深仇在身,而你却要舍弃亲人奢望的生命。若是真念着他们,就勇敢地活下去,用双手埋葬仇人的明天,埋葬自己耻辱的记忆。若因遭受凌辱而自尽,那我就清楚地告诉你,”云卿冷哼一声,说出近乎残忍的一句话,“女人,你这是在逃避!” 她转身,一脸泪痕,惊异掩盖了眼中的绝望,愣怔在那里。 “想死还不容易!”云卿从腰间取出销魂,扔到她身前,“要抹脖子,我决不拦你,省得要死要活的看着烦心!” 她纤细的五指颤颤伸直。 云卿微僵,终是选择了黄泉路吗? 只见她藕臂轻举,销魂的冷光射在凄婉的脸上,为那双楚楚动人的泪眸染上了一抹坚定。 “啊!”她一声惨叫,举起销魂。 云卿哀痛地转过身。 只听刷的一下,并不是血液喷涌的声音,云卿回身一瞧,一把青丝飘落在地。 她捧着销魂,匍匐在榻上,“多谢恩公救我性命,多谢恩公一掌将我扇醒!” “你能想明白就好,不必谢我。”云卿欣慰地点了点头,取过销魂束在腰上,“敢问姑娘姓甚名谁,家住何方,还有无亲戚?” 她蜷缩身体,将每一寸肌肤都裹在衣袍里,颤声道:“小女子姓郝,乳名盼儿,原籍是青国的云都。上个月家父仙逝,我带着年幼的弟弟准备去嘉城投奔姑姑。可到了城里才得知,姑姑前些天刚刚病逝,姑父一家也不愿收留我们姐弟,于是便准备打道回府,再图后路。” 她泪落如雨,如丁香含愁。 “今日午后我们一行刚路过城外的林地,就蹿出来一伙贼人,他们……他们……”樱唇被生生咬破,鲜红色血滴为暗夜添上了一抹诡异的艳色。她发泄似的以额敲榻,短了半截的秀发覆盖在脸上,让人看不清面容,只能听见压抑的抽泣。 阴阳两隔泪凄凉,何惧风刃剪寒霜。 待到秋逝冬去后,春雨淡染一枝香。 第十九章等闲笑看横云度 “大人,早!” 郝盼儿穿着宽大的男装跟在云卿身后,暗色的棉衫掩不住她楚腰上的风情,微短的秀发遮不住她眉宇间的清丽。 众人一时不觉,竟看痴了。 “早。”云卿道,见盼儿面露惧色,不禁安慰,“郝姑娘莫怕,这里是青军大营,兄弟们不是那些草寇,断不会伤你。” 郝盼儿颔首,眼睛发直的众人傻傻地让开一条道。 “娘的,这等好事怎么没落在老子头上!” “丰大人也忒好命了!” “屁!那是大人心地好,老天赏了他一个美媳妇儿!” “停停停!有个很重要的问题,殿下怎么办?” “是啊!” 早已习惯他们的胡言乱语,云卿轻轻摇头,撩起布帘,“将军。”她一指身后,介绍道,“这位就是昨夜我救的那位郝姑娘。” 月杀一身玄色长袍,目若寒星,望着她身后的郝盼儿。盼儿微微向后撤了一步,福了福。 “郝姑娘?”角落里传来婉转的语调,凌翼然靠在长椅上,审视的目光快速扫过盼儿的俏脸,“真是一位‘好’姑娘。” 云卿当下明白,他也发现盼儿像何人了。 月杀昂然而立,道:“军令如山,韩氏大营不染红粉。姑娘家住何方,本帅可派人将你护送回去。” 盼儿低声应道:“小女子家破人亡、苟且存世,多谢将军好意,待盼儿安葬了亲人便自行离开,决不破坏军令。”语调虽软,却透出不屈。 “小莫!”月杀扬声道。 “将军。”一名士兵走进帐里。 “带郝姑娘出去安葬家人吧。” “是!” “多谢将军。”盼儿微微屈膝,柔柔地看一眼云卿,走出帐外。 “卿卿。”月杀声音低沉,“以后切不可将来路不明的人带回营中,谨记。” 虽然这样有些不通人情,但是行军打仗来不得半点儿松懈,云卿叹了口气,道:“是。” 帐外脚步声频传,七八位武将陆续走进,抱拳行礼。 “众位请坐。”月杀行至桌后,将地图展开,“大家都知道荆国有三水二山均为天险,出兵前本帅之所以选择从闽关而入,就是因为可以避开四处天险。如今已至韶州,连山山脉挡在眼前。要想插入荆国腹地,就必须先拿下连山的隘口——嘉城。” 众人顺着他的长指向地图看去,一道延绵的山脉横揽荆国以南,好似一道铜墙铁壁,而嘉城好似一道大门,牢牢地守住连山唯一的低矮处。 “昨夜本帅派探子前去查看,发现另一处通途。” 此言一出,众将大喜。 月杀指了指嘉城以西的一处山坳,“此处名为飞鸟谷,地势陡峭、野草丛生,虽不宜全军穿行,但也能够通过万人。近年来这处山谷被一伙马贼所占,他们四处烧杀抢掠。韶州太守潘世宁非但不进行剿灭,反而给了贼首一个军职,还拨去数千人马,命其守住飞鸟谷。” “哼,好会算计!”韩硕一拍大腿,愤愤道,“这样既可以守住险地,又可以少养一群士兵。是兵非兵,是匪非匪。” “嗯,最重要的是,还可以坐地分赃。”凌翼然淡淡出声。 云卿不禁颔首。是啊,那姓潘的不知道从里面捞了多少油水。 怪不得战前的详报上写着韶州乃荆国税银上纳最丰之地。豺狼虎豹,明抢暗夺,百姓的血汗早被榨干了。 月杀继续道:“嘉城依山而建,易守难攻。面对闽关的南门有重兵把守,而背靠成原的北门则兵力较弱。既知如此,我们不如声东击西,南北包围,踏破嘉城。成武右将军!” 刚晋升为三品武将的王仲文快速站起,“末将在。” “本帅命你今日午时率飞虎营的两万精兵取道飞鸟谷,子夜之前必须到达嘉城北门,从背侧杀入城里!” “是!末将领命!” “韩东,韩德。” 座下两位年少军官齐齐站立,“末将在。” “你二人去助王将军一臂之力,飞鸟谷离此处有一段路程,为了形成合围,一定要急行军。” “是!” “其他人与我同行,今日午后拔营,申时攻城,务必要将嘉城守军全部吸引到南门,为北门突破制造时机!” “是!” 午饭后,军营里一派忙碌景象。秋阳下,腰间的大刀早已被磨得极为锋利。士兵的脸上再无平日的憨厚神态,一个个正色而行。云卿避开人流,走进医帐,只见十几个军医井然有序地收拾着草药和医箱。 “陆大夫。”她低唤。 陆明抬起头来,“大人。” “见着郝姑娘没?” “没啊。”他有些诧异地看着云卿,“早上离开后,她就再没来过。” 云卿走出医帐,暗暗思量,难道是已经离开了?走了也该说一声啊。 “大人!”斜后方传来呼喊,“丰大人!” 她驻足回视,只见六幺站在凌翼然的帐前,踮着脚向她挥了挥手。 “何事?”她疾步走近。 “主子请大人进去叙话。” 六幺挑开门帘,云卿走进一瞧,凌翼然正坐在长椅里,身边站着一个褐色的身影。 “林门主!”她惊讶地开口。 林成璧向她倾了倾身,“大人。” 凌翼然看了她一眼,垂目看向地上女子,唇畔绽出一丝诡异的笑容,“郝姑娘觉得呢?” 郝盼儿跪在他的脚下,“郝盼儿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怎么回事?!云卿瞪大双目,怒视凌翼然。 他眼眸微垂,“你可想清楚了?” 郝盼儿直起身子,双拳紧握,“请殿下成全!” “好。”凌翼然细长的双目微挑,“成璧。” “属下在。” “带郝姑娘回无焰门好生调教。”他笑得有几分狡黠。 “是。” “至于本侯答应姑娘的事,”他薄唇勾出一抹自信的微笑,“半年之内必将达成。” “谢殿下!”郝盼儿娇声微颤,匍匐在地。随后她回过身,直直地望向云卿,“昨夜要不是大人出手相救,盼儿早已命丧黄泉。若不是大人厉声呵斥,盼儿怕早已轻贱了性命。盼儿现在无以为报,请大人受我三拜。” 郝盼儿磕了三个响头,抬头垂泪道:“来日盼儿愿做牛做马以报大恩。” 云卿心酸地看着这位坚强的少女,挤出一丝微笑,“姑娘既已决定,在下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只愿姑娘今后能否极泰来、平安顺利。” “多谢大人。”郝盼儿深深屈膝,随后跟着林成璧走向帐门。临走前,她凝眸望来,柳眉微蹙,似有一分不舍。随后长长地叹了口气,径直走了出去。 “你……”云卿向前走了两步,直视那双深不见底的桃花目,“你又在谋划什么?怎么把郝盼儿绕了进去?林门主又怎么到了战地?” 凌翼然气定神闲地呷了口茶,双眸闪烁着笑意,“成璧是来送消息的。” “消息?”云卿眉间一紧,“什么消息?” “其一,朱雀已经完成了任务回到云都,蛟城那里自有一个韩月下在守孝。其二,杨奉武已经被押回京城,以叛国罪接受刑狱寺太卿洛寅的亲审,结果却和卿卿捉住的那个内应口径出奇一致。”凌翼然倚在椅背上,直勾勾地看着她,眼中难掩兴味,“猜猜看,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一致?看来是事先通了气,像七殿下那样阴险的人,若是失败了也一定会…… 云卿凝思半晌,低声道:“嫁祸?” 他低沉地笑了,“你总会给我惊喜啊。” 云卿警惕地向后退了两步,与之保持一定的距离。 “两人都说是受了我三哥之命,交代完便都咬舌自尽了。”他冷冷道。 好一记阴招,死无对证,让三殿下百口莫辩啊! “可是父王却让洛寅将此事压下,想来也是起了疑心吧。那个雀儿死不得啊,我已经让成璧选了个人顶着她的脸、她的身份重回将军府了。”凌翼然笑得畅快,“此计,卿卿觉得可好?” 利用这枚暗棋,反渗入敌营。如此一来,七殿下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替别人做嫁衣裳。云卿了然地看向他,真是好深沉的心机。 “至于郝盼儿,”他站起身,俊美的脸庞露出一丝诡谲的微笑,“我们只是公平交易而已。” “交易?” “嗯,交易。”凌翼然向前迈了一步,微微倾身,“卿卿知道她要的是什么吗?” “报仇。”云卿想也不想道,“可是今日之后,那群马贼便会从人世消失,郝姑娘又何必求你?” 凌翼然一笑,“因为她的仇人不止一个啊!两位尚书联名弹劾左相一事卿卿可还记得?” 云卿点头,抚松堂密议之时,听他们提起过。 “这件事的发起者其实是常麓书院的一群儒生,为首的那人姓郝,名梃棹。不错,他正是郝盼儿的亲父。”凌翼然笑得有几分冷然,“郝梃棹等人不知从何处寻到了工部贪赃的证据,右相一党也就利用这群人的迂腐正气想要罢免董相。后来此事不了了之,虽说是父王的意思,但也和主事人突然病故、证据无端消失不无关系。” 难道说是左相暗中下的狠手?云卿皱眉。 “呵呵,卿卿也猜到是何人所为了吧。”凌翼然唇畔溢出一抹冷笑,“扳倒董建林,就是我允给她的东西。” “那你想从郝姑娘那里得到些什么?”云卿逼视他。 他含笑望来,“我最喜欢和一无所有的人交易,绝望的人往往可以献出任何一样属于他的东西,甚至是……”他探过身,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生命。” 骑在踏雍之上,云卿还在想先前的这段对话。她偷偷瞥了身边的凌翼然一眼,魔鬼的契约当真会要了盼儿的性命吗? “殿下,大人。”韩琦勒马回身,“待会攻城的时候,请二位在后方歇息,亲卫会保证二位的安全。” “嗯。”凌翼然微微颔首,“都尉不必记挂,到前面去吧。” “是!”韩琦策马而去。 跟在大军之后的往往是些文官和火头军,十几位军医外加主簿丁浅都在队伍里。远远望去,精兵强将如出柙猛虎,带着气卷残云的气势向山脚的那座城挺进。 昊天高远,浮云流逝,湛蓝蓝的苍穹下,黑压压的兵阵里,旌旗招展,斗大的“韩”字在空中飞舞。伏波将军韩月杀头戴狮盔,身着银甲,内衬玄色锦袍,腰系玲珑兽带。真是英气冲九霄,一将破三军。 再看那山城之上旌旗飘摇,守兵密列。城楼正中一名武将挥动手臂,浓眉倒竖,声如洪钟,“韩月杀!你身为青国将军,如今犯我国境,狼子野心,不言自明!今天有我韶州兵马总督雷天诺在,嘉城就断不容你过去!” 韩月杀眯起星目,冷冷一笑,取过雀纹檀木弓,搭上箭,拉满弓。眼中寒光毕现:既然如此,留你何用!霎时一道白光飞过,正是弓开似满月,箭去似流星。箭镞直直插进雷天诺的口中,直直将他钉在身后的木墙之上。这位韶州兵马总督四肢抽搐,嘴角溢血,死不瞑目。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韩月杀一举银枪,万千精兵呼啸而来。云梯飞架,床弩半立。百人拉绳,只见抛石车车臂一挥,重型石弹呼呼飞起。主将虽死,但太守仍在,恶名远扬的潘世宁眯起毒蛇眼,向从官示意。不多会儿,只见城上士兵拉起百根绳端,随即拎起藏于城下黄土中的麻绳,绳的另一端拽起一根根尖利的马刺。一时间战马悲嘶,骑兵纷纷落下。再看角楼之上竖起百架远射弩,一发五羽,箭矢飞过射倒数人。韩月杀立马横枪,向后一瞥,韩硕心领神会,命工兵搭起临车,一时间攻守胶着,不分上下。 夕阳如血,马啸秋风。巨石横飞,砸得女墙角楼残损。热油灌顶,烫得士兵皮肉焦烂。 “大人。”一名从官走到潘世宁身边,低声耳语道,“守军损失过半,再战恐怕难以支撑。” 潘世宁嘴角抽动,没想到韩家军如此善战,若不是地势陡峭,嘉城怕是早被攻陷了吧。他站起身,不安地踱步,听着城上的惨叫,心跳越发不稳。半晌,他停住脚步,缓缓抬首,眼中闪出一道阴毒:有了! 连山之上,雁字一行。天边迤逦着白丝般的云彩,经晚霞的挑染,由金红转为碧紫,虽似鲜艳锦缎,却不如云下沙场的血色浓烈。连山之脚,金戈铁马,箭飞石落,男儿染血,嘶吼再战! 就在夕阳即将谢幕的刹那,城上忽然飘起一面白旗。“降!”一名校官举着旗杆靠在城垛上,放声大吼,“降!嘉城乞降!” 韩月杀思忖半晌,高举右手,“慢!” 攻城缓下,早已疲惫不堪的士兵趁势退下,稍作休整。 夜幕降临,城上点起火盆,白旗映着暗光。韩月杀凝视缓缓放下的吊篮,脸上的刀疤在火把的照耀下显得很是肃杀。青军前锋将篮中那人一把提起,飞马直到主将身前,“将军。”将那人放倒在地。 韩月杀眄视下方,好似天神睥睨凡尘,“何人?” 沉沉的发问好似千斤巨石,浓烈的压迫感让那人半晌才抬起身来,“小人沈约,乃是韶州州宰,奉韶州太守潘世宁大人之命,特来乞降。”他从怀里取出一封书信和一个红色绣袋,高高捧起。 韩月杀接过二物,打开信封,借着骑卫手中的火把,一目十行快速扫过。突然深眸一沉,嘴角溢出一丝冷笑,看得马下那人心惊胆战。韩月杀收起降书,从绣袋中拿出太守金印,笑意浓浓,“乞降吗?” 沈约咽了口口水,深吸一口气,大声答道:“是!我家大人念及嘉城数万百姓的安危,不顾将来骂名,特此向青国伏波将军乞降。” “念及百姓安危?”韩月杀重复道,讥讽意味十足。 “是。”沈约腿脚已然发颤,他掩饰性地深深一揖,“请将军成全。” 野风呼啸,天上没有星月,连山被夜幕掩起,四下悄然。一刹那仿佛一甲子,沈约头上已渗出冷汗。 “好。”一个字让他解脱,沈约轻叹一口气,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珠。他弓着身子,谄媚地牵过韩月杀的坐骑,兴奋地向城上摇了摇手,“开城门!迎将军入城!” 吊桥缓缓落下,嘭的一声,外城城门大开。 韩月杀看向两侧,韩琦和韩硕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纵马而入。 寒风轻响,似在调笑:请君入瓮?怕是引狼入室吧。 “什么!”手中的馒头落地,云卿一把抓住哨兵的衣襟,“你说韩将军收下了降书,只带了几千亲兵就入城了?!” “是……” “投降不好吗?”丁浅喝了口水,不解地看过来,“要是再打下去,军医们明天都别睡了。” 望着远处忙碌的陆明等人,云卿叹了口气,“嘉城地势险峻,易守难攻,作战不过半日就弃城乞降,这分明有诈!”她松开手扔下那名哨兵,走向踏雍,“不行,我要进城去看看。” “行军打仗,云卿自认与竹肃相比,如何?”悠扬低沉的声调在暗夜中响起。 她停住脚步,看向一旁的凌翼然。他头束紫金冠,身系红锦腾蛇披风,俊美的面庞在篝火的烘托下显出几分神秘。 “自是不如。”云卿语落心明。 既然她都能看出这是诈降,那哥哥自是早有对策了。 她展眉轻笑,自嘲地摇了摇头,回身坐下。 “秋寒霜重,长夜漫漫。”凌翼然递给她一个馒头,“腹中有物才能静等天明。” 瓮城里灯火通明,佳肴美酒置了满桌,一身白袍的潘世宁笑得暖意,“来来来,潘某敬各位将军一杯。” 已摘下银盔的韩月杀端坐上席,并未举杯。一干将领也端正而坐,不敢动作。气氛有些尴尬,潘世宁垂下手臂,一脸沮丧,“将军想必是在怀疑潘某的诚心吧?”他低垂双目,偷瞥了一下上座,“其实从将军攻城时起,老夫就如坐针毡,摇摆不定。凝神细想,若是鏖战下去,不但这座虎踞龙盘的名城将毁于一旦,更重要的是城内数万百姓也将受到牵连。如今我国外戚当权,牝鸡司晨,已到了重振王威的时候!”他抬起头灼灼地看向韩月杀,“思及此,潘某毅然决定素袍出迎,开门乞降!” 韩月杀轻哼一声,“开门?”眄视下座,语速放缓,“本帅怎么看见内城城门紧闭?” “将军。”潘世宁站起身,两手举杯,“天色已晚,若就这样入城,恐惊扰了百姓。待到明日寅时众人初起,潘某定将内城城门打开。若食言,必五雷轰顶。潘某愿以身为质,让将军安心!”说完,猛地仰首,一杯醇酒滑入喉中。 “好。”韩月杀微微一笑,“潘太守果然是一位心存百姓的父母官,既然太守如此诚心,本帅也不能不领情。”他瞥了一眼案上的佳酿,“只不过本帅曾立下规矩,行军之时涓滴不饮。这酒本帅记在心间,太守的情韩月杀记下了。” “军令重于山,潘某明白。”他轻轻点头,眯眼一笑,“那稍作休息该不会犯了军纪吧?” 韩月杀斜睨一眼,眉梢微动,“那倒不会。” 潘世宁眼中闪过一丝精光,高举两臂,轻轻地拍了拍掌。丝竹缓起,柔美婉转的乐音在腥风呼啸的山城里显得有些不合时宜。只听得清脆的琵琶声,灯火跳动处施施然走来一个美人儿,远观之,身形袅娜,摇曳生姿。看得周围的侍者不禁浑身发痒,心神荡漾。 感觉到下座紧张的窥视,韩月杀唇畔泛起一丝冷笑。子夜之前,本帅自当奉陪。如此想着,便微眯双眼,靠在椅背上,装出一副轻松做派。潘世宁见状暗握双拳,喜不自禁:有戏! 伴着越发清脆的琵琶声,那美人从灯火阑珊处走来,见此妙人,座下众将竟一时愣怔,铮铮铁汉被这一缕春风撩拨得软起了心肠。潘世宁窥见座上那人直勾勾地看向琵琶美人,深邃的眼中燃起了熊熊欲火。 好!潘世宁按捺不住内心的兴奋,谄笑道:“此女名唤媚云,善音律,与渊城的梨雪并称琵琶二仙,乃是名动荆国的风月佳人。”他极力控制住微颤的五指,摸了摸光滑的杯盏,“将军若喜欢,春风一度也未尝不可啊。” 韩月杀剑眉微皱,“可是……”他扫视下座,倾身低语,“众将在此,本帅怎可独自寻欢?” “这好办!”潘世宁凑过身去,耳语道,“待会儿,潘某就带着列位将军去瓮城走走,再命下人准备足够的饭食送与城外兵士,以求三军同乐。而后将军就可……”眼睛瞟向那个尤物,唇角浮起暧昧的笑意。 韩月杀挑起浓眉,笑在脸上却未至心间。潘世宁若再细心一分,定会发现他左颊上的刀疤渗出的缕缕杀气。 瓮城的暗室里闪着温黄的烛火,昔日藏兵今宵藏美,潘氏小儿倒挺会享受。韩月杀望向身后顾盼生姿的媚云,星目微沉,暗道:若不是考虑到硬攻下去会损失更多兵力,若不是顾及嘉城险峻、取之不易,本帅又岂会顺水推舟、将计就计?待韩硕、韩琦辨清女墙内的机关设置,待三军酒足饭饱、休息妥当,待月上中天、子时一到,再拳打软肋,前后夹击,嘉城又何愁不破? 媚云水眸荡漾,“奴为将军更衣。” 韩月杀心中冷笑,抬起两臂,默然不语。媚云垂目上前,翘起兰花指,极尽温柔地为他解开银甲,刚要去扯韩月杀玄袍上的衣带,玉腕忽被扣住。“将军?”柳眉轻拢,似有几分委屈。 韩月杀向后退了几步,端坐在床沿上,“姑娘既是妙人,应该明白云雨之事最重风情。” 媚云掩唇一笑,眼波粼粼,“将军真是雅士,那奴恭敬不如从命。”说着拔下头上的雕花步摇,款款前行,极尽妩媚。韩月杀气定神闲地坐在那里,看不出有半分心动。媚云心中暗恼,任你是铁汉,也逃不出本姑娘的手掌心。想着便褪下了衣裳,朦胧艳色撩人心弦。躲在门外听墙脚的士兵扒着帘缝偷偷望去,不觉心荡神驰,暗想:若能同床一夜,那死了也值啊。只要是个男人都难以抵挡这份艳色,太守这招美人计实在是高。 他哪知韩月杀自小受双亲影响,耳濡目染那种至死不渝的爱情,对风月场上的一夜欢情是丝毫提不起兴趣。媚云见他两目淡淡不染情欲,心头恼恨便又多了几分。她媚眼一瞥,径自斜坐到韩月杀的膝上,藕臂如水蛇一般缠上韩月杀的颈脖,吐气如兰,缓缓靠近,“将军……” 韩月杀凉凉垂眸,嘴边噙着冷笑,毫不怜香惜玉地重重一揽,媚云低叫一声撞上了他的颈窝。修长的手指抚在雪背上,忽地滑向胸前的一点。“啊……”娇喘一声,动人心魄,只听门口一声闷响,偷窥那人趴在了地上。韩月杀冷冷一瞥,深眸笼起寒意,昂藏的身躯岿然不动。媚云娇软无力地趴在他的宽肩上,伸出舌尖从耳根轻轻滑下脸颊,见韩月杀有心纵容,媚目溢出一丝杀意。她樱唇轻启,眼见就要含住薄唇,身体忽然翻转,被重重地摔在了榻上。 “将军!”她秀发垂落,眼角含泪,楚楚动人,“是奴伺候得不好吗?” 韩月杀俯身勾起她娇俏可爱的下巴,指间加力,痛得她呻吟出声,“将军……” “呀!呀!呀!”藏兵洞外传来几声怪叫,薄唇轻扬,无情地开口,“姑娘嘴上的胭脂怕是有些门道吧?” 此言一出,娇容惨白,纤身微颤。扣住下巴的铁指越捏越紧,只不过这次,媚云被心间涌起的浓浓恐惧所掌控,一时忘记了皮肉上的痛楚。 “呀!呀!呀!”又是三声怪叫,韩月杀放开了手掌,转身穿起了银甲。“快!”媚云跌跌撞撞地爬下床,向门外跑去,“事情……”不待她说完,身体已被利剑刺穿。 门外那人一听有异,立刻从地上爬起,“大人!大人!”声嘶力竭地大叫,未及跑出藏兵洞,颈脖就被一只铁臂勾住,只轻轻一响,便瞪眼气绝。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子夜如歌,秋凉如水。寂静之中忽然响起天摧地塌的嘶吼,“杀!”瓮城里一道银影,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城外万人狂奔,鼓噪呐喊,青军好似出闸的洪水,气吞八荒地倾入瓮城。 潘世宁非但没等来美人佳信,反倒被山呼海啸般的大喊惊得魂飞魄散。他在亲兵的保护下,逃上瓮城内垣。刚要寻找升降竹篮,却只见黑暗中一人持剑缓缓走来,一众亲卫护着潘世宁警惕地后退。 “哼,好一个美人计啊。”沉厚的声音震得潘世宁腿脚发软,最后一线生机也被斩断。韩月杀勾起唇角,黑发迎风飘起,刀刻般的五官凝着血腥杀气。未待潘世宁喘息,只见银光闪过,血花溅起。他狼狈地跪倒,匍匐向前,“将军饶命,将军饶命!若将军不杀潘某,潘某愿意让北门的一万士兵放弃反击,拱手相迎!” “一万?”韩月杀冷冷一笑,剑指城内,只见北方火光四起,喊杀震天,数千骑举着火把穿梭在嘉城城内。 此时,内城千斤顶被缓缓拉起。 “将军!”城内一声大吼,“王仲文率飞虎营两万兄弟,迎将军入城!” 只一句,就让潘世宁瘫坐在地;只一句,就让韩月杀唇畔染上了真心的笑意。 寒风中,飘来一句轻语,“潘太守,本帅不会杀你,因为本帅不想剥夺别人的乐趣。” 张弥《战国记》云:乱世元年八月二十一,嘉城城破,青军速过,军风严谨,不扰城民。但缚太守潘世宁,掷于街上,百姓争相踩踏。不至天明,酷吏丧命。过往者无不手掷其头,足践其尸。恶潘者啖其肉,抽其骨,剥其皮,唾其身。足见民怨之厉。 第二十章谁与争功千载后 成原,位于荆国京畿地区西南边缘,堪称王都前院。有着“神鲲第一河”美誉的乐水便是发源于此,蜿蜒而下流经翼、梁、雍三国。此间海拔颇高、地势开阔,远望之,云落长空连孤烟,平野无山尽见天。俯身拔起一根衰草,细细赏玩,心中长戚戚:成原古来皆战场,尘土浸血,连这草根也生成了红色。 寨门前,一名兵士手拿一支红色羽箭急匆匆地往主帐跑去。 月杀从箭头上取下一片暗纹绢帛,他展开一看,对众将道:“是战书。” “战书?” “这战书来得挺快啊。” 月杀将绢帛传于下座,背手而立,“小莫。” “属下在。” “在嘉城放粮时,本帅隐约听你说起那盐粮车上都刻着同一家商号的名字,可有此事?” “是!”小莫拱手答道,“过境不扰,开仓放粮,属下和底下的弟兄在执行命令时发现,韶州官仓里堆的都不是官粮。” 不是官粮?云卿心底起疑。 “粮和盐都是出自民间商号,管粮的小吏也说不清来历,只知道是家柳姓商户送来的。” “柳姓商户竟能负担起嘉城三万守军的盐粮?”云卿讶异道。 “哼。”座上凌翼然握着一把玉扇,冷笑道,“负担的,怕不止是嘉城一处。竹肃也猜到是谁了吧?” 月杀微微颔首,“是。” 见众人不解,凌翼然道:“普天之下又有几家柳氏富可敌国呢?” “慕城柳氏!”一将拊掌大叫,众人恍然大悟,下一刻愁色便染上了他们的眉梢。 “何故如此担忧?不就是一方富贾嘛!”云卿不解地看向上座。 对上她的美目,凌翼然淡淡一笑,“慕城柳氏乃梁王钦点的御用商人,总揽西北盐粮,可以说是权倾一国的巨贾。” 这么说,柳氏援助文氏就等于梁王也站在文太后那边了,云卿揣测着。 “上月柳家主事柳伯年仙去,当家人一位也传予了他的第三子。”凌翼然目光深沉地看向她,“该子不仅精于商事,更在江湖上颇有地位。” 云卿眉头微动,惊讶地瞪大眼睛。 “不错,此人别号多情公子,正名寻鹤。” 柳大哥如今已是敌人了吗?云卿一时惘然。 “怪不得文涂小儿敢派人来辕门射书。”韩硕握紧铁拳,“原来是有了梁王撑腰!” “哼!怕他作甚!”韩冬年少气盛,拍腿而立,“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双杀一双!既然梁国竖子敢来送死,那咱就收下他们的小命!” “对!”帐内群情激奋,“韩家军的军谱里从来没有‘怯战’二字!” 月杀一举长臂,周围渐渐安静下来。“众位……”他沉沉开口,“自入荆以来,我军战无不胜,气势高昂,可是骄气也越发重了!” 声如晨钟,震得众将含愧坐下。 “若不是雍国微乱,镇北的明王被急急调回南都,此行会如此顺利吗?”月杀沉声道,“入闽关以来,碰到的都是小股敌军,人数远在我军之下,理应胜之。而如今我们将碰到的是外戚主力军,人数不下二十万。” 云卿心中咯噔一下,二十万…… 月杀道:“既知柳家为文氏提供盐粮,那就说明梁王是尽全力以助外戚,梁军已是近在咫尺!” 秋风撩动布帘,发出沉闷的低响,帐内一片寂静。 “梁王刘洵年方二十五,性格怪异,嗜书如命。”凌翼然靠着长椅,扫视下座,“此番荆王弑舅杀妻,怕是犯了这位循规蹈矩、尊长守礼的梁王之忌。若他倾举国之力以助之,那便麻烦了。” 忧虑之情蔓延在帐中,众将沉默不语。 “不仅如此,”凌翼然直视前方,“荆国此次内乱,负责镇守成原以东闾关的骠骑将军元腾飞一直按兵不动。他若是得知文氏得梁王鼎力相助,怕是会投奔外戚,在大战中来一个锦上添花。” “五万。”月杀接口道,“元家还有五万精兵。” 凌翼然声音低沉,“更何况,翼国那十万大军至今还静等在渊城以北,迟迟没有表态。而眠州……”他灼灼地望着云卿,“定侯亲率五万青龙骑,一路疾行前来协助文氏外戚。” 她脑中嗡嗡作响,摇摇晃晃地向后退了两步。 不,不可能……修远他不可能…… 云卿拧紧眉头,心像被掏空了似的,久久不能呼吸。修远,若是战场相遇,将如何面对? “九万对五十五万,众将可还有信心?” “有!” “以少胜多,这才是爷们!” 一声声似从远处飘来,未至心间便已散去。修远,她默念这个名字,胸中闷闷,心头涩涩。恍惚间,手中塞来一片绢帛。她长长地吸了口气,翻开这封战书。秋风卷帘而来,吹得她眉梢凉凉。 “闽关之耻,嘉城之恨,不破青军有何颜?八月二十四,与将军会战于成原。荆国监国大元帅文涂书。” 夜深了,云卿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帐内还燃着一星烛火,光影在秋风中摇曳跳跃,好似她的心境,也好似…… 她坐起身看向帐外那个背手而立的高峻身影,披上外袍,静静地走到他的身后,抬首望向苍穹。今宵无月,夜幕沉沉压近,好似伸手就可触到天上的繁星。 “你没出世之前,娘问我,箫儿,你想要个妹妹还是弟弟?”月杀抬首望向长空,沉入回忆。 “哥哥如何答的?” “弟弟。”月杀笑道。 “哦?” “弟弟,可以陪我骑马打仗,可以一同上阵杀敌。当时,我是这么回答娘亲的。” “我也可以。”云卿不满地嘟起嘴。 “嗯。”他转过身,“卿卿从小就很聪明,也很坚强。我实在难以想象像你那么小的孩子怎么能活下来的,还好,你活着。” “哥……”云卿眼眶微湿。 兄妹俩并肩立着,看着旷野低云。成原的夜似乎永远与月无缘,似乎永远哀戚。 “哥。” “嗯?” “想彦儿了吧?”云卿道。 “嗯。” “也想嫂子了吧?” 他转过身,遥望星空,并不言语。 八月二十三,亥时,大战在即。 “韩琦!”月杀再无儿女情长的欷歔,取而代之的是浑厚果决的命令。 “末将在!” “本帅命你率北营两万士兵拖住敌方右翼,虎啸右将军赵令志虽然英勇善战,但生性自大狂妄。”月杀取出军令,“不可硬攻只可智取,都尉可佯败,将敌方右翼引入离恨坡,此处有茂林灌木。藏身于此,大军取之不易。而后分队伏击,将对方诱进离恨坡后的簸状谷地。”他指了指地图,目露寒光,“本帅事先命人查看过,这里山势陡峭,石壁平滑,攀爬不易。待会儿火头军会将鱼油柴木准备齐整,到时只要一把火,便可少了他五万右翼。” 云卿脑中闪现出射月谷的惨景。 月杀凌厉逼视,“就算是天不助我,突降暴雨,也要将他们杀干净!” “是!末将领命!” “韩硕!” “末将在!” “开战后,你所率领的南营面对的是敌方左翼,龙威左将军包芸年少刚猛,正面力拼恐要吃紧。”月杀抬起头,星目微眯,“年前本帅命你操练的祥云阵,南营操练得如何?” 祥云阵?云卿眼眸一亮,那不是哥哥和嫂嫂的定情之物吗? “已是收放自如!”韩琦朗声答道。 “好!就用此阵吞了他的五万左翼!” “是!末将领命!” “其他人与本帅镇守中军,不管剩下的是十万还是四十五万,都不可再将主力分散了。如今只得……”月杀看向银甲,眸中冷光毕现,“死战!” “是!”豪气直冲九霄。 待众人领命出帐,云卿才慢慢走近正在着甲的哥哥,“将军。” 他扣上腰间的兽带,“嗯?” 云卿道:“只要给我两千兵马,即可缓解将军十万隐忧,另加歼灭数万敌军。” 烛火跳动,小莫手中的银盔落地,月杀不可置信地看过来。 光影缭乱,云卿指着帐上的地图,轻声道:“今日听众将议事,梁国十五万大军正从西北奔来,而翼国十万精兵则在成原东北两百里,这两军皆要渡过乐水才能达到成原。”她指了指图上的黑线,“给我两千精兵,只要在梁军过河时掘了成原坝,即使灭不了他十五万大军,也可减少敌军主力。” 数道目光直直逼来,她淡淡一笑,“翼军和梁军不同,敌我不明,若一并淹了,以后恐生事端。坝上放水,尽没下游,为的只是阻缓翼军过河而已。此后能否将这不明势力收为我用,就要看将军能不能以少胜多了。” 月杀斟酌了一番重重点头,“好!”他招来亲卫小莫。 “将军。” “从飞虎营里抽调两千精兵交与丰大人。” “是!” “慢着!”月杀深深地望着小莫,一字一句重重说道,“你记住,一定要保证丰大人的安全!” “是。” “云卿。”他转过身,两手放在自家妹妹的肩上,“掘完大坝,不论战况如何,你都先给我回到嘉城去,明白吗?” 云卿抬起头看到他眼中的忧虑,轻轻颔首,“嗯。” “韩将军。”坐在那儿听了许久的凌翼然道。 “殿下。” “本侯有事要出营一下。” “殿下!大战在即,请您三思而后行。” 凌翼然久久凝望云卿,随后勾起薄唇,优雅转身,暗夜中飘来轻缓却不失自信的话语,“本侯去找元腾飞借五万兵力,助你大破敌军。” “报!”大吼声从辕门外一路飘来。 “慌什么!”帐内一声不满的低吼。 “禀报将军,营外来了一人,自称是青国宁侯、监军九殿下!”小兵跪倒在地。 “什么!”布帘撩起,骠骑大将军元腾飞立在门前,他瞪眼看向黑漆漆的远处,半晌方才开口,“他带了多少人来?” 小兵抬头偷瞥了自家将军一眼,道:“一人一骑,只身前来。” “哦?倒挺有胆量的。”元腾飞僵直的背脊骤然放松,冷笑一声。来当说客的吗?他倒要看看青国的九殿下是何等人物。“领到主帐来!” “是!” 元腾飞看着眼前这人,竟被震慑得难以动作。明明是面带春风,却一身不容抗拒的帝王气概。青国的九殿下,是一个让人不禁想俯身跪拜的大人物。多年之后,元腾飞依然记得那最初的一眼,偷偷得意自己直觉的准确,暗自庆幸自己早早地归附了元初帝。 “元腾飞元大将军?”凌翼然俊目微挑。 这一声像是解开了定身咒,元腾飞这才回过神来,弱弱地开口道:“啊,元腾飞见过九殿下。” 凌翼然微微一笑,撩袍坐下,指了指下手,“坐。” 元腾飞坐下,清了清嗓子,挺直腰板,强作镇定地问道:“大战之前宁侯只身前来,不知有何事?”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何事?”凌翼然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本侯还以为将军已经知道了。” 元腾飞站起身,不安地握紧拳头,虚张声势地一甩袖,“殿下若是来做说客,还请早回吧!” “哈哈哈……”帐中突然响起朗声大笑,元腾飞没了刚才的狠劲,诧异地望着笑得前仰后合的凌翼然,强忍住心中的迷惑并未开口。 半晌,凌翼然坐直身子,打趣地说道:“人说元大将军秉性憨直,今日一见果然如此。”他啪的一声打开玉扇,“若换成其他将帅,定不会如此仁慈。将军你猜,他们会怎么做?” 元腾飞皱紧眉头,口虽不答,眼中却闪烁出浓浓的疑惑。 凌翼然柔柔一笑,“他们定会擒住来人,割下首级送与文氏。”说得清清淡淡,好似事不关己。 “哦?有意思。”元腾飞挑了挑浓眉,重新坐下,目露凶光,“听了殿下的提议,本将还真动心了。”他抽出腰间的长剑,直指凌翼然。 凌翼然斜睨一眼,笑得随意,“本侯学过命相术,最喜欢替人算命,不如为将军算上一次?” “哦?”元腾飞动了动利刃,“好啊。” “将军将本侯的首级割下送与文元帅,而后在成原之战中大破青军,威势如天,功高权重。而后文氏如愿弑君,有着文家血统的年幼太子登上大宝。幼主念及将军大功,恐怕会封将军为振国大元帅。一时间,将军,不,”凌翼然瞧了瞧暗自得意的元腾飞,“是元帅,元帅辅佐幼主,声势直逼文家。” 一番话美得元腾飞心底像灌了蜜似的,贼甜。 “有句话说得好: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凌翼然继续说道,“元帅功高盖主,手握重兵,不久就会被文太后以一个莫须有的罪名捉拿下狱。嗯,什么罪能顺了文太后的心呢?”凌翼然用扇骨敲了敲下巴,“啊!图谋篡位,其心可诛。”漫不经心的一句话将元腾飞从美梦中惊醒,他怒目相向,凌翼然视若无睹,在寒夜里幽幽地扇起凉风,“而后诛连九族,元帅,啊,不,”他挑眉轻笑,“是罪人,元罪人被车裂而死。” 凌翼然目含笑意,两手微微发力,只听啪的一声,玉扇被从中折断。 元腾飞心中咯噔一下,面色惨白,手中的剑微微颤动。 “将军!”帐外传来一声催促,“时间差不多了,您看……” “哦,将军还赶着会师吗?”凌翼然微微一笑,“将军切莫耽误大事,快点儿下手吧。”说着将颈脖向前凑了凑,“待到一年后,本侯定在地府摆一桌酒席为将军洗尘……”再向前一挪,剑刃划破肌肤,肉下渗出血滴,鲜艳饱满,妖冶得惊心。 元腾飞手一颤,宝剑落下。 “将军,文元帅派人来催了!”帐外低叫。 “混帐!急什么!”一声大吼,显出他不稳的气息。 凌翼然凉凉地看着有些愣怔的元腾飞,冷哼一声,“到时候,本侯倒要看看将军是何种下场。”修长的手指一松,折扇落地。 玉碎,不全。惨惨,入心。 元腾飞开口:“若是殿下,殿下会如何呢?” 凌翼然嘴角似有似无地勾起,站起身,轻声道:“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十个字如小锤一般,敲在元腾飞的心间,他不断低念这句话,慢慢抬起头,入眼的是那双洞若观火的眸子。 “二党相争,不怕你站错边,而怕你不站边。先前将军按兵不动,怕是将两派都得罪了。”凌翼然叹了口气,“如今又选错了边,这真是雪上加霜啊。” “将军,”帐外急急开口,“元帅主营的号角已经吹响了!” 元腾飞拾起地上的剑,猛地掷去,“滚!” 帐内跳跃的烛火映在凌翼然的脸上,竟泛出艳光缕缕。 “请殿下赐教!”元腾飞抱拳道,很是恭敬。 “本侯若是将军,定会在成原一战中身先士卒、高举王旗,与青国韩月杀将军并肩作战。”凌翼然气定神闲地说道,“别看文氏猖狂,须知韩家军向来有神兵美誉,弹指一挥间,敌军败局已定。而翼国和眠州都是外兵,想要有所作为实在不易。借民心所向,以勤王之名,四两拨千斤,将军一日功成,踏入京畿。到时,文氏诛灭,四野不稳,荆王必倚仗将军。既无外戚之力,将军挟御座以令诸侯,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只手遮天,权倾朝野。”薄唇诱惑似的勾起,“又何愁性命?” 元腾飞一颗冰冻的心再次回暖,他微微颔首,目流感激。再看那人笑比春花,一脸狡黠。 坝上阴风呼啸,云卿看着散落一地的尸首,心中冷寒。 “大人!”小莫拎着刀快步跑来,“都清理干净了。” “嗯。”云卿踩在温软的人身上,沉沉道,“现将上游的那些破船和我们带来的草包抵在坝口处,然后让兄弟们掘土。” “是。” “记住,留下坝源不要动。”她再补充一句。 “属下遵命。” 迎着夜风云卿深深地吸了口气,鼻腔充溢着浓浓的血腥味。修罗啊,夜半修罗,了无大师若知她今日手刃无数,怕是后悔送她这串紫檀佛珠了吧。 云卿摸着手腕,转眸遥望苍穹,银河浓淡,微云暗渡,星与星纠结在一起,心与心隔岸相应。 修远,不会的,你我不会为敌,不会…… 黑暗中,她耳边传来湍急的水流声。几番雨过,秋水暴涨,这一掘冲去的可就是万人性命。云卿弯下腰,将手浸在冰凉的乐水中,寒意顺着经络一直流入心底。不知过了几时,只听一声低唤,“大人,一切都准备妥当了。” “好。”她直起身子,手已经冻得麻痹,“待会儿听我号令,再行决堤。” “是。” 西风在成原上肆意呼啸。天上的星被越吹越暗,时间从指尖流逝。突然下游水声大变,半明半暗的夜色中,隐隐可见远处零星人影。 “大人?”小莫倾身低问。 云卿举起右手,示意不动。先前渡河的不过是小股敌军,若此时放水,只能淹几个虾兵蟹将,只会打草惊蛇。脚步声越发沉厚,水声渐乱。她这才对小莫细语道:“让弟兄们开始掘坝源。” “是。” 过了一刻,铁甲铮铮,马蹄嘚嘚,下游噼啪作响。 “大人,坝源已经掘尽。” 云卿默默颔首,看着坝口的破船草包在汹涌的水流中颤颤巍巍。啪!一艘渔船被冲裂,粗陋的矮坝被湍急的水流戳穿了一角。大地似在震动,梁军主力近了。她心中有些紧张,目不转睛地盯着坝口的水势。渔船一艘艘地被冲裂,半刻之后,就在下游扬起惊夜动星的踏水声时,乐水终于冲破了最后一道防线。狂肆的洪潮像千军万马奔腾而下,发出震天动地的吼声,黑夜中溅起暗色的泡沫。 “啊!”下游惨叫连连,骏马悲嘶。仿若堕入十八层地狱,身感阴风肆虐,耳闻万鬼齐哭。 “撤!”云卿翻身上马,将惨景置于脑后,就算是身负血债,冤魂索命,她亦不悔! 颊边略感寒凉,她驱马狂奔,奔至岔道口,突然停住。 “大人。”小莫道,“去嘉城该往左边走。” 云卿不言,望向主战的成原。 “杀!” 山呼海啸般的嘶吼将大地惊醒,将夜色冲淡,她长吸一口气,胸中充溢着凉秋的味道。 再次死战,怎可退缩? 再次失去,怎可独活? 云卿一踢马腹,“驾!” “大人!大人!” 踏雍狂奔,如风驰电掣。穿越凉夜的阻拦,拨开浓雾的衣角,终于来到了成原的边缘。晨光熹微,她立于高岗,看着两军分作三股,缠斗在一起。不多久,敌方右翼像一股洪流冲得青军左翼节节后退。张狂的右翼像脱了缰的野马,向深处追去。诱敌深入,看来第一步成功了。 再看另一边,青军右翼向东边撤,将敌方左翼拉扯到一处开阔地带。而后阵势突变,好似祥云一朵,变幻莫测,难以预判。最后就只剩中军了,十万对五万,他们竟利用人数优势形成包围,打算一口吃掉吗?朦胧中,看到韩氏帅旗迎风招展。听到身后小莫渐近,她飞身而起,“帮我照顾好踏雍。” “大人!” 云卿御风东行,飘入战地,眼中只有那面帅旗。待近了,才看到月杀的坐骑已被砍断四蹄,在地上不住抽动。他手拿银枪在阵中挥舞,周围亲卫皆是浴血奋战,不落人后。 秋风凉薄,尘沙飞起,暗淡的天幕下,一切浓重得好似油画。 眼见一支冷箭飞向月杀毫无防备的身后,云卿脚下发力,翻身而落,她一把抓住箭羽,内力奔泻,震得周围敌兵纷飞。 “卿卿!”月杀一挥长枪,挑落一众荆兵,“你怎么……”气得是深眸流火,刀疤微颤。 云卿扶着他的宽肩,旋身而上,踢落来袭的士兵,低语道:“哥哥不是想要一个能骑马打仗、上阵杀敌的弟弟吗?”她落地无声,回首一笑,“将你的身后交给我!” 月杀横枪扫过,周围血肉横飞。那双深眸粼粼颤动,迸出希冀之光,“卿卿,我们要活下去!”此言在耳,如回射月谷。 云卿用脚挑起一支铁枪,和他贴背站着,扫视一圈,“今日,便用韩家枪法解决你们!” “啊!”壮胆似的大吼,数十人齐齐扑来。云卿寻着记忆,脑中浮现出爹爹的英姿,一招一式潇洒从容,举止间有说不出的霸气。她两手斜举,枪挑八方,昂首挺胸,杆打身旁。 乱战中瞥见月杀肯定的目光,她轻轻一笑,配合着他的步伐,舞动身体,游走四下。兄妹贴身而动,一阴一阳,枪从腋下起,尖自腕间出,猛然偏首,“哈!”同时大吼,长枪借着出手的惯性围身飞舞。银亮的枪头穿过一具具躯体,枪尾迎着寒风来回轻颤,云卿张开虎口,一把握住从月杀手中飞来的长枪。二人相视一笑,“游龙摆尾!再来!” 幼时的记忆像出闸的洪水在脑中奔流,爹、娘,卿卿终于长大了,终于可以和哥哥并肩而战了。 刀光剑影之中,夜终于走到了尽头。晨光从前代的孤冢中,从黑暗的乱世里,从绝望的边缘处,缓缓向她走来。云卿撑枪而起,枪身落地反弹,云卿以气催动,一招虎跃深涧,横扫敌寇。 “杀!” 周围鲜血飞溅,乱战一片。云卿用指尖抹去溅来的血滴,带着嗜血的兴奋,银枪飞扫勾去个个冤魂。谁说地狱之门只在子夜开启?其实,有阳光的地方就有阴影。 修远,你说过陪我。她挑起一个血影,在心中暗道:而我在地狱,等你。 四野震动,马蹄声狂乱。天边飞来一朵“黑云”,浓重沉厚,似要将旭日遮蔽。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元帅你看!”亲卫遥指,文涂远视。 “元帅,是眠州的青龙骑!” 果然啊,不愧是盐铁冠绝天下的眠州,五万铁骑皆为宝马,每兵每士皆着宝甲。怪不得眠州能独立于神鲲数百年,游离于三国不趔趄。青龙骑出,天兵突至。以一抵十,不在话下。 “好!”文涂拊掌大笑,“大开中军,放青龙入阵!” “少主!”身穿黑铁宝甲的宋宝林紧紧跟在只着锦袍的主子身后,一举猿臂,“成原到了!” 夜景阑冷凝凤目,一抽短鞭,烈马狂奔,只身奔于阵列前沿。 “驾!”宋宝林看着前面那道清冷挺拔的身影,不禁暗叹。如果说八年前平乱,少主是凭着年少轻狂、决绝狠戾而气霸八荒,那八年后少主则是凭借内敛冷绝、奇谋巧略来横扫成原。眼见文氏分开中军,欢天喜地地将青龙骑迎入阵心,宋宝林不禁朗笑。先是一封书信,就让我军不失一兵一卒便踏破金关,再是假意相助,便让文氏小儿自开家门引虎入阵。少主真是好手段! “青龙骑!” “青龙骑!” 被围住的青军将士纷纷举目,望着呼啸而来的黑甲军,抹去脸上的鲜血。 “娘的!今天可算是爽了!” “这样死,也不算窝囊!” “嗯,总比死在荆兵手下强。” “就让老子尝尝天兵的滋味吧!”大胡子一刀砍落身侧的文家兵,迎着狂嘶的骏马,怒吼道,“来吧!” 身体没有等到尖利的刀刃,他瞪圆两眼,望着从头顶飞跃而过的马儿,微微愣怔:娘的,竟然不屑老子?再转身,却见自家弟兄皆是安然无恙。他纳闷地挑起眉毛,定睛一瞧,刚才还张牙舞爪的荆兵一个个不是成了刀下亡魂,就是成了马下野鬼。胳膊大腿满天飞,哭爹喊娘乱声起。半晌,众将士才明白过来。 “他爷爷的!他爷爷的!” “青龙骑竟然是来帮咱的!” 一群大老爷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笑得比晨光还灿烂。笑了阵,突然一拍脑门,“傻愣着做啥!迟了战功就成别人的了!” “杀!” 龇牙咧嘴,目中带笑,向荆军扑去。 阵南一角立着两个血人,高的那个一身银甲早已被染得猩红,矮的那个及腰的长发迎风飞舞。 血人一抹脸,竟然是青军主将韩月杀。他搂着身侧那人,低低叫道:“卿卿。” “嗯。”尽斩千人,纵使是身怀绝技也早已力竭。她仍倔犟地立在灿阳下,口中似在梦呓,“他来了吗?来了吗?” 韩月杀劈倒扑来的残兵,低低喘息,“卿卿别怕,哥哥定护你出去。” “不!”一声嘶吼震得远方那人身体微颤,她扔下用以支撑自己的长枪,从腰间抽出软剑,“哥哥,我要和你并肩闯出去。” 夜景阑立马阵中,凤目微敛。刚才那一声,好像是云卿?他驱马狂奔,在阵中左突右冲,如入无人之境。在哪里?他心中浮起浓浓的焦虑,清冷的眉梢凝起深深的担忧。 “啊!”身后又是一声大叫,是她!勒马转身,向南边疾驰。 “卿卿,卿卿。”韩月杀拽住已经神志不清的妹妹,将她护在怀里,“你累了,累了。” 她甩了甩长发,摇摇晃晃地站起,天旋地转,妖冶的成原化为眼前的一抹血红。 “杀!”阵后又是一阵怒吼,韩月杀凝神远望,只见绣着“元”字的帅旗和绘着孔雀纹样的荆国王旗在天边挥舞。主上,终是说服了元腾飞么?再加上已经赶来的青龙骑,成原……他将银枪插在土中,低低沉沉地笑开,成原,真是我韩家的福地! “不倒……”身前的纤影摇摇欲坠,“不能倒……”她用尽最后一丝内力将软剑立起,支撑着自己挺立在长空之下,坚强得让人心酸。 “卿卿!”不待韩月杀揽住她的腰肢,一匹黑马驰过,眼前的人仿若从平地上消失。韩月杀急急转身,却见那道月白色的身影在朝霞中显得格外英挺。是他啊,心头重石放下,那便安全了。 夜景阑怀拥佳人,凝注着略微苍白的娇容,心痛地收紧两臂。远处飞来支支冷箭,夜景阑凤目微沉,扬起护体真气,羽箭横飞,难以靠近。他掰开心上人的柔荑,将销魂握在掌心,而后从腰间抽出那把子夜。柄对柄,刃对刃,两剑像是互相吸引,严丝合缝地相贴,啪的一声竟然合成了一把利剑。此剑阳面为金,阴面为银,即为上古神兵“子夜销魂”。 金银两道光影,黑马周围肢体横飞。夜景阑湛然有神的双目中透出无尽坚定,优美的修眉像出鞘的寒剑,让秋阳也不敢上前抚摸他怀里的佳人。 “嗯。”怀中人轻轻出声,夜景阑将她软软地靠在自己的胸膛上,下巴轻轻地摩擦着她黑亮的长发。 好似苍夜揽紧了孤月,好似长空迎回了白云,好似碧水找回了波心。 “赢了吗?”她喃喃呓语。 “赢了。”他暖若春水地低应。 “修远,是你吗?” “嗯。” “我好累……” “睡吧,我守着你。” 第二十一章轻暖轻寒至亲至疏 凝霜在平野里留下黎明的脚印,腥风在成原上游弋。 晨雾中青龙骑总兵宋宝林走出营房,迎着朝阳大大地伸了个懒腰。昨日真是赢得痛快,不仅鲸吞了文氏二十万大军,还将梁国那七万残兵吃了个干净。原本梁王是派了十五万大军前来援助外戚,没想到被青军掘了成原坝淹了八万,真是好手段啊!在青龙骑还没到达决战之地时,韩月杀就用四万兵力缠住了文涂的十万侧翼,而后又以少战多,力拼敌军主力,青国“战神”果然名不虚传。 想到这里,他侧身望向主帐。其实更让人佩服的是那位小姐啊,他情不自禁地低笑出声,白色的雾气在秋阳下飘移,冷面冷心的少主也终究逃不开一个“情”字。回想起昨日少主搂着佳人在战场上策马狂奔,而后温柔缱绻地将她抱回主帐尽心呵护的情景,他不禁摇了摇头,那一刻,天神般的少主不过是一名堕入情网的普通男子。 只是,变普通的不止一人啊。 宋宝林叹了口气,举步向主帐走去。 “总兵大人。”帐门前的守卫抱拳行礼。 “嗯。”宋宝林抬了抬下巴,沉声问道,“还在?” 守卫重重地点了点头,面露无奈,“都坐了一夜了。” 宋宝林背着手来回踱步。昨日战事刚刚结束,青国的宁侯就急急赶来了…… “殿下!”凌翼然一身红衣,全然不理身后的六幺和宋宝林的劝阻,一甩长袖闯入大帐。他眯起狭长的双眼,目光似利箭直直向屏风后射去。寂静的帐内传来衣衫摩擦的声音,凌翼然双拳猛地握紧,抬脚便要向屏风踹去,忽地从后面闪出一道颀长的身影。午后的灿阳透过油布在帐房内形成淡淡的光晕,将两位骄子衬得仿若天神降临。两人对视,眼中是毫不退却的坚定和浓到难以化开的敌意。不知过了多久,两人突然同时偏头,一个朝东一个向西,“哼!”同时出声。 六幺和宋宝林互看一眼,憋在喉间的那口气总算吐了出来。 奉茶的小兵还算机灵,趁着两龙相斗的中场休息,以惊人的速度将一切料理妥当。随后匆匆鞠了一躬,逃命似的冲出寒流满溢的大帐。 凌翼然端起瓷杯,优雅地吹了吹热气,嘴角勾起邪笑,媚目凌厉一瞥,“定侯真是好深的心机,先是假意联手,骗文涂大开阵门。而后冲入主阵,抢走了伏波将军的战功。最后,趁乱掳走了本侯的礼部郎中丰云卿!” 夜景阑瞪大双目,湛然有神,“礼部郎中?” 凌翼然嘴角缓缓勾起,“定侯还不知道吗?繁城退敌就是她的巧谋,水淹梁军也是她的妙计。如此人才父王当然授以官衔,将卿卿封为四品郎中,总揽军礼事宜。” 卿卿?夜景阑凉凉扫视,正遇凌翼然挑衅的目光,第二次无声的战争又开始了,看得其他人站坐皆不是,胆战又心惊。 半晌,凌翼然眸光流转,幽幽开口道:“最重要的是,卿卿她已答应。既然如此,定侯,就将我朝的丰郎中还与本侯吧!”说着,便举步向内室走去。未及屏风,只见飘逸的白影已闪至身前。 “力尽而厥。”夜景阑轻轻开口,“她累了。” 凌翼然一怔,片刻之后,无奈地摇了摇头。 对她终究是狠不下心。 他踱回原处撩袍坐下,手指习惯性地点了点桌案,轻声道:“本侯就在这里等着。” “主子,”六幺急急开口,“回去等还不是一样?若大人昏睡不醒,那……” 凌翼然美目凉凉一扫,吓得六幺连忙噤声。桃花目微眯,与那双冷然的凤眸直直对视,“一年尚且能等,更何况这一时半刻?” 话音犹在耳,这二人却已对坐了一夜。宋宝林叹了口气,轻手轻脚地溜进主帐。不知是真的体力充沛,还是硬撑假装,座上的两位仍是精神奕奕,反观座边的侍者…… 宋宝林同情地看了看站着直打瞌睡的六幺,这一夜怕是很难熬吧。唯一得以安寝的就是那位小姐了,他望向那架屏风心生疑惑:得到两位天之骄子的青睐,这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云卿慢慢睁开眼,周围的一切还有些模糊。她抱着被子,一抹药香滑入鼻腔,像是一阵清风吹开了山谷间的浓雾,神志渐渐清明。 修远?云卿发丝散乱,深陷在柔软的床榻里,嘴角不自觉地扬起。 “定侯还真是寡言呢!” 允之,他怎么来了?云卿躺在床上,凝神静听。半晌,还是没等来回应。 她不禁暗笑,真是修远的风格。 “宋总兵……” “殿下。” “你说这算不算怠慢呢?” “我家少主平日里就是如此,殿下莫要多想。” “哦?”顿了一下,戏谑的语调再次扬起,“定侯啊,说话真的有那么难吗?” 一阵静默。正当她以为这一问又将不了了之时,一个清冷如泉的声音突兀地响起,“累。” 云卿愣了片刻,方才回过味来,掩着被子嘴角越飞越高。 不是难,而是累,修远真是……允之是撩拨不成,反被噎住。 “呵呵……”笑又不敢大声,憋得云卿快要内伤。半晌,她揉了揉微酸的脸颊,唇角依然带笑,掀开被子刚要深吸一口气,却见两双晶亮的黑眸灼灼望来。云卿呆住,一时忘了呼吸。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凌翼然与夜景阑撤回凝视,瞪着对方,同时出声,“哼!” 云卿终是忍不住,转身抱枕,发丝掩住面颊,趁机笑个彻底。 “六幺。”凌翼然带笑的声音传来。 “殿下。” “把衣服拿进去。” “是。” 云卿擦了擦眼角,半坐起来,长发垂到榻上。低头看了看身上的中衣,再看了看床脚的血色外袍,她猛地抬头,望向夜景阑。只见他薄唇微扬,深深回望着。 见此情景凌翼然不以为然地冷笑,他指着六幺拿来的包袱,道:“这是礼部郎中官袍,昨儿才送来的。” 云卿拿起裹在衣服里的一个红色绳结,拨弄一下下垂的珊瑚珠,迷惑地看向他,“这是?” “与官袍的颜色、束冠的质地一样,不同的绳结代表不同的品级,四品为淡青色外袍、白玉束冠外加磬结一串。” 云卿明了地点了点头,抬起头严肃地望向他俩,心中默念回避二字。 夜景阑微微颔首,转身轻柔一笑,好似沁凉的春水。云卿瞪一眼毫无自觉的凌翼然,他眼眉弯弯,邪肆地咧开嘴角。她再怒目,他依旧不理。直到夜景阑冷冷一瞥,他才挥袖离去。 云卿匆匆穿上官袍,束起长发,将红色磬结挂在左肩的搭扣上,细细粘好假面和喉结,待一切收拾妥帖,这才走出屏风去。 “云卿,饿了吧?”夜景阑道。 看着桌上热气腾腾的饭菜,胃中的饥饿感越发强烈,云卿笑笑颔首,“嗯。” 凌翼然笑得淡然,“卿卿就在这里吃吧,等吃饱了再回去看看你那受伤的哥哥。” “什么?”云卿一把拉住他的衣袖,“哥哥他受伤了?伤在哪儿?重不重?” 凌翼然看了看袖角,斜眼瞥向一边,唇畔绽出诡异的笑容,“回去不就知道了吗?” “那修远我先走了。” “嗯。”夜景阑站起身,将她送至帐外,“晚上见。” 云卿不由自主地应声,“好。” 三人行,出奇的安静,安静得有几分诡异。淡淡的秋阳照耀在成原上,出了眠州大营不久,便可见韩家军旗。再看去,一个大营俯卧在成原以北,与另外两个大营呈鼎足之势。 云卿心念哥哥,脚步加快。身前那人突然停住,她差点儿一头撞上。 凌翼然危险地眯起双目,周身散发出浓浓的怒气,半晌,他牙缝间才挤出几个字,“修远?嗯?” 云卿哑然,眼中只有那双流火的眸子。 看着身前月杀的身影,云卿微微皱眉。残酷的杀戮,你死我活的血战,作为伏波将军,即使力战到所有敌人倒下的那一刻,不容傲岸的身躯也有半分松懈。这,就是哥哥的宿命吗? 想到这,她心中不禁凄凄,幽幽地叹了口气,好在这次只是箭伤而已。 “韩将军!” 一声大吼震得人耳中轰鸣,北方的军营原是来迟的翼军。今夜,翼国的彪虎上将军李本中下帖宴请两军将领,不知是何用意。 “李将军。” 比起举止豪迈、长相狰狞的彪虎上将军,月杀更像是儒帅一名。但只要与他并肩而战过的人都知道,战场上的韩月杀人如其名,肃杀狠戾。 李本中状似亲昵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亲热道:“哎呀,为兄早就听说韩老弟善战,可没想到老弟只用了一个月不到就战至成原了。” 月杀面色微白,礼貌地笑笑,李本中又举拳重重地捶了他肩膀一下,眼角闪过一丝狠毒,“你真行啊!今晚老弟可不要不给我面子,咱们不醉不归!” 月杀挤出一丝微笑,“承蒙李将军高看,小弟恭敬不如从命。” “将军。”云卿拱了拱手,“战时少饮,这是规矩亦是军礼,望将军谨守之。”说完,她斜了大胡子一眼。 这人看似粗鲁,实则狠毒,怕是早知她哥哥身中箭伤,还假装热络故意试探,真是卑鄙。 李本中目似铜铃,两条黑眉拧成一股绳,“哪儿来的毛头小子,竟敢对将军的事指手画脚!还不退下!” 云卿怒极反笑,拱手道:“在下是青国礼官,掌管军仪军礼。所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点儿道理,李将军该不会不懂吧?” 李本中鼻翼微抖,表情甚是尴尬。 “丰郎中。”月杀清了清嗓子,“本帅今天自当节制,李将军也是一片热心,你莫再计较。” “是。” 黑绒幕布垂挂在平野,沁骨的秋寒肆虐着天边的星,冷得它们颤抖着瑟缩在一起。远远地走来一群人,随着距离的缩短,才发现,原来是夜景阑他们。 那双含笑的凤目催动着云卿胸中的涟漪,两人擦身而过的瞬间,她藏在衣袖里的凉手忽然被握紧。瞬间的暖意,弥漫在心底。 不待她回神,另一只手上忽然传来警告似的重捏,入目的是凌翼然喷火的眸子。 “丰郎中。”他咬牙切齿道。 李本中持爵而立,洪钟般的声音响起,“成原之战实在惨烈,本将虽没有亲身经历,但从韩将军已不足七万的兵力看来,这一仗是伤亡惨重啊。”大胡子脸上露出几分幸灾乐祸,“而眠州的青龙骑也是长途奔袭,经此一仗想必也已是人困马乏。” “唉,可惜啊!可惜我军一路上遇到无数山川险阻,误了战机。”李本中很是懊恼地说道,“不然韩将军何至于折损数万兵马,眠州青龙骑又何至于困乏至极呢?”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这话说的,好像他们翼军才是胜败的关键。若不是翼军想捡便宜,来回犹豫,又怎么会被挡在乐水以北,迟迟难以前行?在座的不论是韩家军,还是青龙骑,凡是经历过那场血战的将领无不面露鄙夷。 “唉,旧事不提!”李本中摇了摇头,“来来来,本将敬诸位兄弟一杯!” 云卿端起酒盏,抿了一口。真辣啊,是烧刀子,她掩着袖偷偷张口,好冲淡灼热的酒气。 “喝这第二杯前,本将有一句承诺!青、翼、眠三家向来交好,本将也不会置众位弟兄于不顾。等入了京畿,咱翼国南军一定会冲在最前面,”李本中举杯,言辞恳切道,“为九殿下、为韩将军、为眠州侯、为宋总兵,甘当前锋,扫清障碍!” 说了一大通,原是来抢战功的。云卿冷笑看他,想虎口夺食还要看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来!本将就先干了此杯!”他粗豪地饮下烈酒,放下铜爵却发现在座无人呼应。“怎么?”大胡子面上有些尴尬,“韩将军,是这酒不好吗?” 月杀微微一笑,火光将他的深眸染成了暗红色,“是啊,这翼国的烧酒冲了点儿,本帅还真有些不习惯。用来做祭酒,倒是再合适不过了。”说着站起身,举杯望月,“韩月杀借李将军美酒,祭九泉之下的众位兄弟一杯。”他潇洒一挥,晶莹的酒水落为一地的心伤。众将齐齐站立,将杯中美酒洒向半空。 众人同时坐下,发出的闷响震得李本中愣在原地。半晌,他才讪讪一笑,对帐外道:“那个,干喝无趣。来人啊,剑舞助兴!” “是!将军!”震天大吼,列队走来数十人,个个身高八尺,尽显北方男儿的英武之气。为首那人虎背熊腰,面相刚毅,他抱拳叫道:“末将李显,今日献丑了!”说完,抽出腰间长剑,向后一挥。军鼓响起,在四角火盆的照耀下,青铜色的铠甲溢出冷光。这十人或是单人演练,或是两人对打,一时间刀光剑影,让人目不暇接。 李本中走下座为月杀斟了一杯酒,粗眉一挑,看了看场内,“一群乳臭未干的小子,练得不好,还请韩老弟见谅啊。” 月杀一把抓住李本中的粗腕,“李兄何须过谦?以小弟之见,那位李显剑风凌厉,功底扎实,是个人才。” “哦?韩老弟觉得好?”李本中眼底闪过一丝得逞之色,“那李显是我侄儿,年方二十,倒有些本事,这孩子最崇拜你了。”说着,又重重拍了月杀一下。 见自家哥哥嘴角抽动,难掩疼色,云卿一仰首,烈酒入喉,烧得她心头腾起一把火。 “今日难得碰到,还请韩老弟不吝赐教,好好教教我这个侄儿。”李本中不待月杀答应,便向场内挥了挥手,“显儿,如此良机还不把握?” 那李显嘴角泛起一丝冷笑,手持重剑而来,那架势却像是搏命。 趁她哥哥身负重伤前来挑衅,若输了,那也不丢脸,毕竟是败在了名将月杀的手下;若赢了,那可就是灭了青军志气,长了他们的威风。姓李的,你倒是想做一桩稳赚不赔的买卖,今天偏要你折本折个精光! 思及此,云卿旋身飞起,在李显剑指座上的瞬间,单脚立在了剑尖之上。 觥筹交错之声突然停滞,只听得声声军鼓传来。 云卿迎风笑道:“在下姓丰,名云卿。素仰翼国李氏威名,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她睥睨李显,微眯双眼,“人不轻狂枉少年,在下就借着酒劲来向李兄讨教一二。” 李显猛地抖剑,云卿浅浅一笑,踏剑而上,毫不留情地踢向他的下巴。瞬间李显似轻软片羽,随风直向丈外去。 云卿一个鹞子翻身,接住李显落下的重剑,她踩着鼓点,舞剑长吟。 “一卷兵书,二石硬弓,七尺银枪,金鞍花骢。” 边舞边吟,她侧身轻翻,落入剩下的九人当中,剑尖一挑,舞随心动。 “极目万里看沙场,风云殆尽且从戎。” 又倚剑飞踢,扫倒一片。摇摇曳曳,飞剑轻起。 “夜半秋来乐江动,杀尽百花是西风。胸吞云梦,气吞残虏,剑光万丈破苍穹。” 她下腰横刃,迷离间只看见一双暖暖的凤目,唇畔溢笑。 “冷月无边思情浓,十年天地干戈同。把酒酹去,孤坟荒冢。” 云卿眯眼看向上座,疾步飞旋,剑指长空,嘴角勾起一丝冷笑,“纵使强虏过百万,谈笑间,犹定千古。” 她以气御剑,宝剑飞向李本中,割断他的鬓发,又回到云卿手中,她轻轻一笑:“问尔等,何须逞得匹夫勇?” 淡淡的火光,映得李本中脸色蜡黄。 云卿微微颔首,抱拳而立,“在下年幼力薄,剑势尚难收放自如,惊到了将军,还请将军恕罪。”再转身,看向丈外仍昏厥不醒的李显,轻笑一声,“云卿乃礼官一名,这点儿花拳绣腿让少将军见笑了。” “好!” “连我们的礼官都打不过,还想挑战将军!”青军座上一片欢腾。 一阵剑舞,云卿酒气上头更是昏沉。她袍角被桌边勾住,身子一歪,腰间忽被搂紧,直直栽进麝香淡溢的怀抱。 “小心!”低沉婉转的音调,凌翼然桃花目迷醉地看着她,嘴角微挑。 云卿挣扎起身,凌翼然修长的手指趁机划过她的鬓角,将她颊边的碎发撩到耳后。而后媚眸微转,挑衅似的向眠州席上望去。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将一切收在眼底,夜景阑轻抿一口烧酒,凤目冷厉地回望,轻轻放下杯盏,厚实的木案忽然从中断裂。铜爵滚落在地,举座愕然,夜静得仿佛能听见秋月的叹息。 “报!”这一声在静默的酒宴上显得格外刺耳。 “何事?”李本中一拍木桌,反而显得有几分气弱。 “禀报将军,荆国骠骑大将军刚刚攻陷通州,朝着渊城去了。” “什么!”他圆眼暴睁,胡子颤动。 “哦,将军还不知道吗?”凌翼然摇了摇杯中美酒,笑得淡然,“成原一战后,元腾飞将军就直接挥军北上去勤王了。” 见他脸色煞白,凌翼然还不尽兴似的,继续道:“说白了,荆国的内战不过是他们的家事,咱们只是被请来做个见证的。京畿之地当然要他们自己关起门来肃清。” 既给了荆王面子,又损耗了荆军数量,这才是稳赚不赔的买卖。微微点头,云卿迟钝的大脑开始转动。 “不知李将军为荆王准备了什么见面礼?”凌翼然用指尖沾了沾烈酒,目光凉凉地射向对座,“听说定侯是为他送去了文太后。” 闻言,云卿彻底酒醒,她不可置信地看向夜景阑,只见他凤眸清澈,似乎能让她一眼看到心底。 一边血洗成原,一边打蛇七寸。修远,这一切都是在战前就安排妥当了吧。 “话说送礼成双,本侯自不会落于人后。”凌翼然道,“有着文氏血脉的小太子如今已在去渊城的官道上了。” 风吹过,火把忽熄,主座上那人面容惨淡,好似心火骤灭。 翼军大营笼在浓浓的夜色中,漆黑一片。 与此同时,夜色渗进荆王宫里,更渗入荆王吴陵的心底。 “王上,到了。”细皮嫩肉的内侍低低提醒。 体态臃肿的荆王一脚踢开凤鸣宫正殿的大门,带着满腔恨意冲了进去。入眼的是早已蒙尘的瑶窗,以及被西风吹得丁零作响的珠帘。吴陵厚唇微颤,缓步走进内室。黑暗中静坐着一名妇人,她发式繁复却纹丝不乱,纤瘦的腰肢挺得板直。这就是昔日只手遮天、权倾朝野的文太后,在内战发起之前,她便早早地离开王都,藏身于文氏族地通州。而今日她被眠州的青龙骑送回,却已是风光不再、一身凄凉。 吴陵背手而立,冷冷地开口道:“母后。” 文太后端坐在榻上,仿若听不到这一声低唤。 荆王的肥脸微微一颤,有些躁狂地大吼:“母后!” 还是没有回应,文氏依旧静默。 “哼!哼!哼!”吴陵重重出气,一步步逼近文太后,“母后还当孤是那个软弱无力的王吗?您瞧瞧,您瞧瞧!”他张开手臂,得意地看向空旷凄凉的寝殿,“这里早已不是王朝的中心!”他抓住文太后窄窄的双肩,咬牙切齿地怒吼,“您也不是那个总揽朝政的太后了!”双手加力,猛地摇晃,直到将文太后摇得秀发散乱方才停手,“母后,您醒醒吧,文家算是毁了,毁在您的手上,也毁在孤的掌心。”他坐在榻上,拈起文太后的一缕秀发,细细把玩,“母后,只要您悔过,只要您多看看孤,多疼疼孤,孤一定不会苛待您。”荆王扭了扭肥胖的身子,趴在文太后双膝上,语调稚嫩,仿若孩童,“母后,母后。” 就在他娇声发嗲之时,文太后眼中忽地闪过凶光,俯身猛地咬住吴陵肥厚的耳垂。 “啊!”凤鸣宫里回荡着杀猪似的惨叫。 荆王捂着耳朵滚落在地,粗壮的指间渗出温暖的液体。他颤着身子,惊恐地望着一嘴鲜血、仿若恶鬼的文太后,“母后……” 文太后吐出一块白肉,“闭嘴!”她咬牙切齿地低吼,一步步走向榻下的吴陵。暗色中,那双美目闪过冷光,“你是什么东西,也配叫哀家一声母后!” 吴陵愣在原地,心像被毒蛇咬了一口,冷冷开口道:“母后……” “闭嘴!”文氏掩耳厉叫,一头乱发垂到颈侧,“你这个贱种!”她发狂似的踢打荆王,“都是你!都是你!将我的嫣儿害死了!” 吴陵抱着头在地上来回滚动,“嫣儿?嫣儿?”他猛地将文太后踹倒在地,向她那边爬去,“从小您就将文语嫣挂在嘴边,最疼最宠的也是她。十岁那年,孤不过是将她推倒,您就用柳枝抽了我一晚上。”吴陵一把按住文太后的肩膀,嘶声大吼,“为什么?为什么?孤是您的亲生儿子啊,竟然抵不过一个贱人!” 文氏抡起巴掌,狠狠地扇去。啪!吴陵呆住。“贱人?!”文太后胸口猛颤,慢慢站起,冷冷注视瘫坐在地的荆王,“你这个贱种竟然敢称哀家的亲生女儿是贱人?!” “亲生女儿……”吴陵重复着,“亲生女儿……”半晌,他猛地抬头,“那孤?” “没错!”文太后厌恶地看着他,“当年要不是为了扳倒如妃,哀家也用不着将自己的亲生女儿送到哥哥家抚养。哀家必须生儿子,只能生儿子!” 吴陵脸色煞白,像丢了魂似的,两眼空洞无神。 “哀家让语嫣嫁入宫中,为的是让女儿长伴膝下,为的是让荆国王脉真正流入文氏血液。抚养多年,哀家本想放你一条生路,等弥儿长到十岁再逼你退位,让你在宫里度过残生。”她微眯双眼,摇头冷笑,两行泪水从眼底滑出,“谁知你竟将我的嫣儿……”她捂住脸颊,哭得惨然,“将我的嫣儿杀死了……呜……” 一声声哭音像一记记重锤,将吴陵本就脆弱的心敲成碎片,再碾成粉末,在空荡荡的大殿里被风吹散。 文氏忽地垂下手,张牙舞爪地向他扑去,“你这个不知好歹的贱种!”她像一只失去幼仔的母狮,疯狂地撕咬着吴陵肥厚的耳廓,“杀了你!哀家要杀了你!”尖利的牙齿又咬下一块肥肉,“知恩不报,反而灭我文氏!你不得好死!”耳朵上的剧痛让荆王猛地清醒,他的喉间传来一阵剧痛,低头一看,已陷入疯狂的文氏竟然咬伤了他的颈侧。他撑起双手想要将太后推开,怎料她力气出奇的大。此时的荆王也红起了眼,他痛吼一声,将文氏压在身下。 “啊!”喉间剧痛,吴陵下意识地扯动颈脖,俯身砸地。一下,文氏仍不松口;两下,依旧痛极。早已没了那颗人心,吴陵不过是一头禽兽而已,他一次次地重复那个动作。听着头骨与地面相撞的声音,厚唇扭曲地向上扬起,“呵呵……哈哈哈……”渗人的怪笑在凤鸣宫里回荡,听得守门的内侍一阵心惊。 直到面染鲜血,直到喉间的紧咬松开,他还在继续。狞笑着,一遍遍地俯身直起…… 张弥《战国记》云:乱世元年八月二十七,文氏太后殁,谥号罪后。八月二十八,太子吴弥夭,年仅五岁。君不见,高墙深院。一秋之间,轻寒轻暖;骨肉伦常,至亲至疏。呜呼!哀哉。 第二十二章一枝梧叶乱秋声 雨打寒蕊,冷香着秋。荆国的菊,落得早了些。 云卿轻轻地叹了口气,进到渊城已近十天,哥哥领着七万雄师盘踞城下,眠州青龙骑也驻扎在东陵门,名为休养生息,实则震慑荆野。碌碌无为的翼军早已失了颜面,在元腾飞大破文氏残部后,十万大军便灰溜溜地打道回府。 听闻文太后逝世于回都之夜,小太子不久也夭折了,真是两份易碎的“礼物”啊。说什么旅途劳累、抑郁而逝,哼,还不是欲盖弥彰?她摇了摇头,转过回廊。 “丰郎中!”迎面走来一个身着橙衣官袍的男子。 闻声,云卿不禁暗撇嘴角。唉,这个姓,冠在任何名号前都会有些怪异,丰郎中…… 她暗忖片刻,拱手一揖,“敢问大人是?”恶补几日,她已能辨出此人的品级。一个荆国二品大员,何以对她这个礼部小官扮出谄笑? “呵呵。”那人一副算计的表情,像极了做惯人口买卖的牙婆,“老夫姓祖,名洪德,乃是荆国礼部尚书。”他堆起脸上的赘肉,八字眉颤颤扭动,小小的眼睛挤成了一道缝。 云卿退后两步,行了个下官之礼,“原来是祖尚书,失敬失敬。” 祖洪德走上前热络地欲挽住云卿的手,却被她不留痕迹地避开。 祖洪德堆笑的脸略显僵硬,顷刻之间又舒展开,“听闻丰郎中能文能武,是个风流少年,今日一见果然非凡啊!” “大人谬赞了。” “丰郎中过谦了!”祖洪德从宽袖中取出一个小巧锦盒,“这是老夫的一点儿心意,丰郎中可不要嫌弃。” 云卿迟疑地看了看,“这……” “啊,也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听说丰郎中写得一手好字,这不过是一块香墨而已。” 香墨什么的应该无伤大雅吧,云卿两手接过,“谢大人赠礼。” “不用客气。”祖洪德的绿豆眼中闪过一抹精光,“丰郎中啊,最近殿下的身子可好?可适应我国的天气?” “劳大人操心,殿下一切都好。”好到连日赴宴,也未显疲态。 “那就好,那就好。前些日子看聿大人总是咳嗽,怕是染了风寒吧。我国地属北方,深秋冷寒,等入了冬怕是更难适应了。”祖洪德接着道,“为各位的身体考虑,回程须趁早啊,不然等大雪封途,再行就不易了。” 原来是来试探的,怎么,荆王已经耐不住了?不过也是,榻下酣睡十几万雄师,任谁都会寝食难安。 云卿微微一笑,朗声答道:“大人说得极是,刚入九月,这天就冷得刺骨,还真让在下颇不习惯。” 祖洪德面露喜色,“何时起程?老夫必策马相送。” “聿大人完成我王使命之时,便是我等离去之际。”她道。 惹人厌恶的笑容瞬间消失,祖洪德嘴角微颤,道:“朝堂重开,政事冗杂,老夫就先告辞了,晚上的寒露宴再见。” “大人慢走。” 待祖洪德的身影消失在廊角,云卿这才偏首含笑,道:“下官如此应答,聿大人可还满意?” 聿宁从墙角走出,清俊的面庞流露出复杂神色。“你……”他细细打量着云卿,眼中似有什么闪过,快得让人难以捕捉。 “大人?”云卿微微倾身。 “丰郎中是南方人吧?” 她眉头不自觉地一颤,“不是,下官家在北方。” “哦?”聿宁眼中带着几分狐疑,“那刚才丰郎中为何说不适应这北地寒气?” 云卿暗叹一口气,道:“下官的老家位于荆梁翼三国的交界处,虽然地处北方,但山中四季如春,倒没经历过风霜。” 聿宁背着手,长眉微蹙,看向云卿的眼中探究意味不减,像是自言自语道:“真的不是吗?” “不是什么?” “殿下。”云卿与聿宁同时行礼。 依旧是一身张扬的火色,依旧是一双迷离的媚眼。惨淡的秋被凌翼然一衬,显得越发凄凉。“元仲啊,究竟不是什么?”他一转眸,眼神飘了过来。 “是下官认错人了。”聿宁颔首轻答,“只因姓名相仿,下官把丰郎中误认成一位旧友。” “旧友?”凌翼然眯起双眼,“难不成就是你常常挂在嘴边的,那个劝你出山的奇才?” “正是。”聿宁看了看她,“除了……其他都很像……” 云卿心中咯噔一下,没想到他的眼光那么厉害。 “除了什么?”凌翼然不依不饶地接口。 聿宁道:“下官那位旧友生得比丰郎中要美……不,是清秀些。” 凌翼然没再搭言,只是看向她的目光越发深邃。 阿嚏!云卿掩着衣袖,很不雅地打了个喷嚏。 “元仲,割地的事办妥了吗?”凌翼然道。 “战时荆王就已许诺将沛、蕲、锋三州送与我王,只不过王都之围一解,荆王却想变卦了。” “变卦?”凌翼然冷哼一声,“那咱们一行七万人就守在他的大门口,吃光他仓库里的最后一粒存粮。” 这就是荆王最怕的吧,荆国连续三年遭遇天灾已是捉襟见肘,连文氏的兵粮尚需梁国供给。这片“烂菜叶”哪里受得了七万,不,是十二万米虫的啃食啊? “殿下英明!” “好了,早点儿回去准备吧,今晚上还有丞相大人的寒露宴,本侯倒要看看他们还能玩出什么花招。”殷红的唇畔绽出诡异的笑容。 “是,下官告退。”元仲拱手一礼,转身离去。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云卿抬脚要走,就听身后沉沉的语调传来。 “旧友啊……”凌翼然缓步走到她身边,“以后离他远一点儿。” “什么?”云卿微讶地看着他。 “哼,还是那么迟钝。”凌翼然斜她一眼,“你没瞧清楚他看你的眼神吗?” “什么眼神?” 她虚心求教,凌翼然却不想让她知道,他径自道:“记住,不要在聿宁面前露了马脚。他还不是我这边的人,切不可大意。” “嗯。”云卿微微颔首,手中攥着刚收的锦盒。 “哦,才几天就有人给你送礼了?”他颇感兴趣地望来,唇角勾起,“是什么?” “只是一块香墨。”云卿边说边打开盒盖,定睛一瞧,金丝镶边,沉香浓郁,一看就是极品。 “宁溪墨,价值千金。”凌翼然好意提醒道。 价值千金啊,云卿瞪大眼睛。咦,这墨的形状好生奇怪,好像是一具赤裸的女体,双乳浑圆,四肢修长,一副海棠春睡模样。 她愤愤合盖。抬起头,见凌翼然笑得可疑,她脸颊微烫,恨恨道:“看什么看!” 恼人的笑声在凉秋中蔓延开来。 今日寒露,万丞相设宴款待众人。云卿扫视四下,平日里一本正经的高官大吏如今都成了轻浮模样。 “美人儿,来,喂本官一口。”身旁的荆国吏部侍郎搂着身边的侍女,笑得猥琐。 “大人!”身边响起娇声,云卿心中发毛,她颈脖僵硬转动,对着身边要照葫芦画瓢的侍女挤出一丝微笑,“不劳姑娘。”慌忙饮下美酒。 她向上手看去,坐着元仲和宋宝林,不对,是宋宝言。这对双胞胎兄弟一文一武,哥哥带兵出征,弟弟巧舌谈判,真是修远的左膀右臂。只不过相较于哥哥,宋宝言似乎更像他们的老爹,颇得“老母鸡”真传。 “啊!”主座上又飞下一道粉色身影,美姬落地,娇容煞白。 “喝,喝!” “这位大人我敬你一杯!” 众人见怪不怪,毕竟这已是被定侯护体真气震飞的第十二个侍女了。 见状,宋家“小母鸡”翻了个白眼。少主您能不能给点儿面子,就算不能像青国九殿下那样消受美人恩,至少也像他这样井水不犯河水嘛!看,又看!少主啊,您眼睛恨不得黏在丰郎中身上了是不是?大家肯定以为您是龙阳君了啊! 可不管宋宝言如何努力示意,夜景阑偏不看他,气得他抱起酒壶就猛灌。咦,那些莺莺燕燕明明没胆进攻了,少主怎么又怒了?他定睛一看,原来是丰郎中被缠上了。 云卿窘迫地看着靠近的侍女,仓皇道:“在下绝非有意碰到这位姑娘,请……” 见她面嫩,那侍女有意调笑道:“大人手掌微凉,看来是有些畏寒呢。” “那是看姑娘你一身清凉,被冻着了。”云卿畏畏缩缩地退后。 “大人!”侍女猛地抓住她的手,一把放在了自己高耸的美胸上,“就让奴为大人暖暖吧!” “不用!”云卿猛地向后弹开。 “嘿嘿嘿……”低笑声在大厅里蔓延,暧昧的目光齐齐扫来,“丰郎中还没开过荤吧?” 她脸上燃起火烧云,眼神慌乱飘动,却见凌翼然笑得好不得意。 哼,坏心眼的家伙。 “大人!” 还来!眼见这位大姐就要压来,云卿握紧两拳,不断催眠自己:怜香惜玉,怜香惜玉。 “丰大人!” 大腿上传来一阵酥麻,云卿低头一看,一只软若无骨的柔荑正沿着她的腿侧慢慢向上滑。她脑中空白,下意识地驱动真气。 “啊!”美人儿被震飞。 宋宝言看一眼自家少主,摇头叹息,这两人真是好有默契。 云卿长长地吐了口气,终于安全了。她随手舀起一勺汤,细品一口。嗯,淡淡的甜香,暖暖的温度,不错。心头放松,喝了一碗。 “真是雏儿啊!”旁边传来戏谑,云卿莫名其妙地看着出声的吏部侍郎。他揽着两位美人,暧昧道:“丰郎中,这汤合你胃口吗?” “嗯,确实不错。”云卿微微颔首,“寒秋时节喝暖汤,最养人。” “嘿嘿!”吏部侍郎色迷迷地瞧了瞧身畔美人呼之欲出的丰胸,“这汤用料可讲究呢,专取双十年华的美人初乳,是丞相家的特色佳肴。” 云卿闻言呆住,暖暖的乳香混合着淡淡的酒味,在胃里卷起千层浪,搅得一阵恶心。她强作欢笑,匆匆向上座一揖,状似悠闲地缓步走向厅外。待走到廊角,胭脂香味渐渐远离,这才撒腿狂奔。蹿到枫树林里,倚着虬枝狂呕起来,誓要将吃下去的汤全都吐干净。 狂野的西风,零星的凉雨,好似一盆冷水淋透了她的身心。没想到初入官场,她就输了,输得那么彻底,简直是一败涂地。 云卿身上冒出冷汗,竟不自觉地打起战来。恍然间一抹温热,沿着她的脊背,柔柔地抚着。 她愣住,问道:“是修远吗?” “嗯。” 她拭了拭嘴角,“你是贵客,怎么能随便离席?莫要宋大人为难了。” “没关系。”夜景阑明明清冷的声音,却给她带来淡淡的暖意。 身后的轻抚还在继续,没想到他的长指能那么温软,让她稍稍舒服了些。 “修远。”她依旧背身而立。 “嗯。” “不问我为何要做官吗?” “我懂。” 云卿转过身,笑着看他。“我冷。”她道。 夜景阑长身挡风,将她完全抱在怀里。云卿双手颤颤上移,轻轻环上他的腰际。夜景阑修长的身躯微微一震,一双长臂将她搂得更紧。 听到他心跳好急,云卿埋首轻笑。半晌才发现,她心跳亦然,不禁脸红。 “真的?”密密的树后传来一声惊呼。 “千真万确。” 感觉到云卿的警惕,夜景阑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示意她不要乱动。 “丞相大人怎么说?” “父亲大人觉得这正是一洗陈腐的好时机。”这个声音略微尖细,听起来颇为刺耳,“虽然文氏族灭,但王上却越发癫狂了。王都解围后,光华殿就已经死了七名宫人,抬出来的尸首都是体态娇小的宫女内侍,皆是被蹂躏致死。” “体态娇小……难道是……” “不错,迦龄兄,小弟当你是自己人才敢说出口。王上对太后的绮念,亲近他的人多多少少都会知晓,王上心中的魔障怕是再也去不掉了。”假惺惺地叹息一声,“更何况,太后薨逝当晚,有人听见太后说王上并非亲生!” “什么!” 云卿猛地瞪大眼睛,夜景阑却镇定自若,并无讶异。 “为了维护王室正统,父亲大人打算请大王子回朝,重振王威。” 大王子?他们已经知道师兄了,还是……云卿身体僵硬,背上又是柔柔的轻抚,她抬头望去,夜景阑凤眸沉定。 “丞相大人是如何辨认出大王子身份的?再说,大王子不是在二十多年前就夭折了吗?怎么会重现渊城?” “迦龄兄可知白虎金瞳?” “当然,这是王族特征,只有当今王上是例外,难道那人有着一双金眸?” “不错,单凭这点就能推断出七八成。除此之外,还有更加确凿的证据啊。”尖细的声音得意地扬起,“父亲大人曾派人打探过,有着‘琵琶二仙’美誉的梨雪原是如氏的遗腹子。几月前她竟不声不响地从良了,而且没留下任何踪迹。” “哼,那群仰慕她的文人还传言她是羽化飞仙了,真是荒谬。” “可前日,梨雪却突然拜访礼部尚书洪祖德,说是家中有人得了顽疾需要千年雪蛤做药引,希望洪大人能让给她,她与她相公愿出重金购买。这雪蛤是洪氏的传家宝,哪能那么轻易让渡?洪大人原是想打发他们回去,不经意间却发现她那相公原是一双金瞳。” 没错,师兄的琥珀双眸在阳光下常会流溢出金色。肯定是师姐重伤未愈,师兄才和如梦姐下山来的,云卿心中暗急。 “洪大人也就留了个心眼,没将话说死,将这二人留在了渊城。而他家的家丁在无意间听到梨雪称呼她相公为表哥,大人这才确认了这位公子的身份。” “表哥?当年如本斋诬蔑王后,结果诛连九族,按理说外家的男丁应该绝了。再加上那双金眸,难道……” “没错,就是大王子!当年先王下旨,如妃和文妃先得子者尊为后,并立长子为储君。若不是文氏奸妃设计毒害,这王位早就是大王子的了!” 云卿怒在心头,双拳握紧。身体忽然被轻轻晃动,她心头的怒火渐熄,乖顺地靠在他怀里。 “那丞相大人准备怎么办?” “父亲大人准备光复王族正统!”回答得正气凛然,“迦龄兄你也看到了,元腾飞那个武夫不过是仗着手上的兵力,才入朝就一派权臣架势。更气人的是,王上本性懦弱,对他言听计从,这样下去,难保不出第二个文氏,而这一切的根源也就是王上无道、昏庸至极!” “幼微兄!” “迦龄兄莫怕,众臣皆在筵上,这枫林没人,你我可抛开一切顾虑畅所欲言。如今已到了迫在眉睫之际,若再放纵王上胡来,那荆国也将步上幽国后尘。不如破釜沉舟,大胆革新,迎回正统,光复大荆。” “那……大王子他同意了吗?” “据洪大人观察,大王子为人闲散,怕是不易说服,也就暂时没去说明。不过,父亲大人已定下良计,只要此计一成,相信大王子一定会与我们同进退。”刺耳的低笑声响起,“当然这事还需迦龄兄助我一臂之力。” “只要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只管吩咐。” “昨日洪大人趁着大王子离开客栈的机会已将梨雪秘密绑了,藏匿于我家后厢。这梨雪在样貌上与死去的罪后有几分相似,待明日将她迷晕送进宫里,放在王上的御床上。迦龄兄,你说大王子若是看到表妹的尸身,他又会如何呢?” 好阴毒的万家父子!云卿压抑住心中的滔天怒气,暗自提醒自己:莫冲动,听下去。 “定会痛恨王上,然后……” “对,到时候他一定会冲冠一怒为红颜。想要将一个活人秘密送入宫中,这还得仰仗迦龄兄啊。作为禁军统帅,只要一句话便可保证通行,待进了内宫门,自有人接应。事成之后,迦龄兄也算是新王心腹,区区禁军统帅之位又岂能入得了迦龄兄法眼?” “请幼微兄转告丞相,范某必竭尽全力助丞相成事!” “好!咱们出来得够久了,是该回去了。” “幼微兄,请。” “都是自家兄弟,同行同行!” 细碎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云卿扭身要走,手腕却被抓牢。 “现在不宜动手。”夜景阑似乎猜到了她的心思,“今夜三更,我在馆外等你。” 云卿眼神微缓,轻轻启唇,“好。” 无月之穹散着几朵流云,云卿换上黑衣,推门而出。 “大人?”六幺端着一个食盘,看样子正要敲门。他急急地看了看四下,“小姐,你怎么把假面取下了?” 云卿摸了摸光滑的脸颊,微微一笑,“去见个故人,我会小心的。这是什么?”她垂眼瞧向盘中热汤。 “这是主子让送来的。”六幺露齿一笑,小虎牙颇为讨喜,“主子瞧着小姐筵上没吃什么东西,特地叫小的送一碗肉汤过来。” 他倒心细,只是没时间了。云卿摇手道:“不用了,我还要出去。” “小姐……”六幺泫然欲泣,“主子说了,小姐若不吃完,小的这一夜就站在外面,不准回去。” 这人……她无可奈何地接过热汤,吹了吹,大口大口喝下。“可以了吧?” “嗯。”六幺欣喜地点头,指了指盘中的小碟,“还有两块点心。” 她一口一个,嗯,是糯米团子,清清淡淡,正合胃口。拍了拍手,飞身而去。 “主子还说了,”风中传来六幺清亮的吟诵,“莫念墙外风光好,红杏根深墙内坳。一枝春色斜露去,休怨东风似剪刀。” 云卿脚下一滑,险些成为落墙“红杏”。“可恶!”她暗骂一声,几乎可以想见那张奸计得逞的笑脸。 三更已至,落地无声。 云卿行至那道颀长的人影后,未及开口,夜景阑便转过身来。“走吧。”他道。 两人迎着夜风,双双飞行。不消半刻,便来到了万相的府邸。她跟着夜景阑向南边疾行,只见清冷的院落点着几盏灯笼,院外还站着几个高壮的家丁。 看来就是这里。 两人互望一眼,越墙而入。 “哥!” 有人!两人闪入假山。 “哥,反正她又不是什么正经女子,明天又要去送死,不如让弟弟我爽一把。”油滑的腔调。 “阿先,你要知道……”是枫林里那个尖细的男声。 “知道知道,我就是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坏爹的大事啊。我绝对会小心,绝对不会把她玩死的!” “嗯,四更前完事。” “好嘞!谢谢大哥,弟弟我给您捶捶腿,揉揉腰。” “浑小子尽油腔滑调!”那人嗤笑一声,脚步声渐远。 “哥,您走好!” 云卿探头欲瞧,却被夜景阑轻轻扯住,“莫急。” “妈的,快给少爷开门!”污言秽语传来,“往日里仗着自己是头牌,还不买少爷的账,驳了少爷几次面子。敬酒不吃吃罚酒,臭婊子,今儿少爷我就来好好调教调教你!” 门呀的一声打开。 “你!你!你!都给少爷我去院外等着!” “可是大少爷说……” “大少爷大少爷,现在二少爷在这,还轮得到你这个奴才插嘴?!姥姥的,给我滚!” “是,是。”一阵纷乱的脚步声响起。 “梨雪!梨雪!”门被重重合上,“还不过来伺候少爷!” 云卿贴着门,凝神细听,怎么那么安静?与夜景阑对视一眼,她欲伸手推门,他却早一步行动,将她护在身后。 刷!银光刺来,夜景阑推开身侧的她,翻掌对上。 黑暗里只听见衣料摩擦的声响,只能感觉到阵阵逼来的掌风。 云卿凝神想到,江湖上能与修远难分伯仲的,本就屈指可数,更何况这么熟悉的路数,她轻声道:“师兄!” 打斗忽止,温润的声音传来,“卿卿?” 漆黑的房内燃起烛光,如梦举着灯座从角落里走出,亲热地握住她的手,“你怎么来了,卿卿?” 云卿顾不得说,欢喜地将她抱住。 “夜兄?”丰梧雨诧异地看看自家妹妹再看看好友,缓缓笑开,眼眸中耀出金光,“你们怎么在这里?” 云卿看着地上不知死活的那摊烂肉,低声道:“此处不宜久留,离开再说。” “不急。”丰梧雨挥了挥手,笑得温煦,“反正四更还没到,外面的人不会进来。”他从那摊烂肉身上踩过,一口血从那人嘴里喷了出来。 “卿卿,看来你一切无碍,为兄总算放心了。”他淡淡说着,将游龙剑插在那人的两腿之间,吓得如梦背过身去。 云卿将在枫林里听到的事情向自家师兄一一说明。“怪不得这些天身边多了几只苍蝇。”丰梧雨摆出招牌式的微笑,“原来如此啊。”语调越来越柔,这代表着某些人要倒大霉了。 如梦秀眉微皱,“表哥,万巳年是一只老狐狸,咱们还是快点儿离开,晚了怕是要被发现的。” “夜兄。”丰梧雨向夜景阑抱拳一礼,“劳烦你帮我照顾下这两个妹妹。” “好。” 丰梧雨看一眼窗外道:“这样吧,四更的时候咱们在西陵门外聚首。” “知道了。”云卿低应一声,揽着如梦的纤腰向门外飞去。 “卿卿,”如梦问道,“表哥究竟去做什么了?” 云卿仰头望天,内心正挣扎要不要告诉她真相,就听身后一声巨响,熊熊火光将身影拉长。 如梦身子僵住,“原来表哥去放火了……” 西陵门外,云卿将如梦安置妥当,问道:“师姐她还好吗?” 如梦面色微缓,“虽然身体还弱点儿,但精神却是大好。”她随即向夜景阑深深一拜,“多亏了夜神医及时施针,滟儿这才捡回了一条命。” 夜景阑似有似无地颔首,走到一边去。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老爷子说,啊,就是你师傅。”如梦看着她,“小鸟中的那掌足以震断心脉,若不是碰到了夜神医,她怕是早已丧命。” 回想起那天的情形,云卿心中不禁一抽。 “那丫头啊,才回谷里就闹着要下床,刚能移步就思忖着怎么溜出去,气得老爷子差点儿劈了她。” 不愧是师姐啊,只有她能激起师傅的怒气。 “滟儿经脉受阻,为了助她恢复功力,表哥每日都会为她调息。这次来渊城求千年雪蛤,也是为了帮助滟儿复原。没想到……”如梦担心地看向远方,“表哥一个人会不会有事?万家可是有不少护院的。” 姐姐,你应该担心万丞相和洪尚书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太阳,会不会被师兄虐死……云卿想了片刻,婉转开口道:“姐姐,你可知头狼的习性?” “头狼?”如梦诧异地看着她,摇了摇头。 “狼这种动物虽然很孤傲,但也很护群。特别是头狼,它会牢牢守住自己的山头,看好一切沾了它味儿的东西。若是伤了它的亲眷,不论海角天涯它都会追杀到底。”云卿笑眯眯地解释,“姐姐,明白了吗?” 如梦轻轻摇首,“听得我云里雾里的,卿卿,你究竟想说什么?” 云卿两手贴着她冰凉的脸颊,认真问道:“姐姐知道师兄在谷里的雅称吗?” “不知。” “忘山头狼。” “啊?”如梦真真诧异了。 云卿点了点头,“这是师傅给起的,他老人家说师兄虽然生性淡泊,但对自己珍惜的却顶顶执著。譬如说,某人……” 如梦心领神会地笑了。 云卿还记得柳寻鹤第一次来谷里找师姐玩儿,就被自家师兄整得半死不活,三个月都下不了床。幸好师兄是把她当妹妹疼,而不是当媳妇养。云卿暗自庆幸的同时也为自家师姐默哀,兔子养肥了,头狼也该下口了。 如梦的笑声突然停止,云卿感到脊背上蹿起一阵寒意。 她轻轻一笑,慢声细语道:“姐姐不必担心,师兄他英明神武、技艺超群,莫说一个万相,就是千军在前,他也定能化险为夷。” 一道暗影飘过,她眉心被轻轻一弹。 云卿闷叫一声,捂住额头,师兄还是那么恶劣。 “小丫头,又乱说。”头狼归来,衣角翻飞。 她不满地嘟了嘟嘴,“雪蛤到手了吧?” “嗯。”丰梧雨笑得温煦,“洪大人慷慨相赠,为兄也不好推拒。” 慷慨相赠…… 云卿嘴角抽搐,“该整的都整过了吧?” 丰梧雨淡淡斜了她一眼。完了,云卿下意识地退后两步。一起生活了十年,这种表情她再熟悉不过了,头狼要开始算计了。 “卿卿。”如梦握住她冰凉的手,“怎么了?” “没……没什么……”云卿虚弱地开口,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家师兄,只见丰梧雨走到夜景阑身边,开始交谈。 云卿侧耳倾听,还好,内容大多是关于师姐的伤情。再说修远也不会参与师兄的诡计,他的人品还是值得相信的。 思及此,她放心地望向身边如梦,道:“姐姐可知柳大哥的身份?” “知道。” “那……” “卿卿,”如梦目光坚定,“我和柳寻鹤已是不可能了。” “姐姐,莫要被他的身份吓住,若喜欢……” “不是因为这个。”如梦声音微颤,“是因为他这个人,他心中住的人太多了,而我想要一片完整的天地。后来他也来过谷里,说是继承了家业,族里为他定了一门亲。他想纳我为妾,问我愿不愿意。”她轻轻地拍了拍云卿的手,“那一刻我心中竟没有半点儿哀戚,只是想到了卿卿的话,原来我爱上的不过是自己的心情。” “姐姐,你真了不起。”云卿敬佩地看着她。 “梦儿,城门快开了,咱们也该回谷了。”说着丰梧雨向她微微一笑,语调柔和得近乎诡异,“卿卿。” 云卿咽了口口水,“师兄。” “待你师姐好些了,我就带她去青国看你。” 就这样?云卿受宠若惊地点了点头,“嗯!” “夜兄。”丰梧雨淡眸闪出异色,“还请你帮我好好照顾卿卿。” 夜景阑湛然的凤眸灼灼望来,似有一丝笑意,“好。”语调重得让云卿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好像错过了什么似的。 流萤残更共纷纷,一枝梧叶乱秋声。 但看渊城无月夜,漫漫勾起几缕春。 第二十三章闲云卷舒清风醉 云卿昏昏欲睡地看着手中卷了再卷的《礼经》,暗叹一口气。 青王封她为礼官,又在这个时候提议会盟,害得她要临时抱佛脚,恶补“三礼”。可是这佛脚也要好抱,太粗的,她怕抱不牢啊。 她摸摸头,抬眼看向一路咳嗽不止的聿宁,他的身体也太弱了点儿。 “北地寒凉,九月即雪。”凌翼然放下刚刚送来的诏书,亦看向他,“恭喜元仲,得封二等郡公。” 聿宁憋住咳嗽,拱手一礼,“此次功成首推殿下和韩将军,这个爵位聿宁愧受了。” “哎,元仲何须自谦?虽有荆国王师的护送,但一路上也遇到不少伏击吧,父王派来的千骑御林如今也只剩百人了。”凌翼然细眼半垂,好似漫不经心,“在荆国驻足月余,元仲有何观感?” 若将凌翼然比作妖冶的罂粟,那聿宁就是清素的瘦菊,在飘雪的北地显得有几分苍白。 他道:“外戚之乱不过是一阵风寒,如今虽然病去,但也同时催发了其本身的痼疾。下官拜访过数十位荆国官员,其家仆役动辄上百人。如今荆国的土地多握于显贵之手,那些耕农没了田亩只得卖妻鬻子。加上荆国前些年的灾荒,这种卖身为奴的事情就更是常见。” 云卿回想起那几日的所见,不禁点了点头。 “如此一来,官簿上的耕农越来越少,粮税自然难以保证。农,乃国之大本也,伤本则难稳。荆国如今只是苟延残喘,不久便会油尽灯枯。”聿宁握拳掩口,轻咳两下,“然,荆国不可亦不能灭。荆国处于神鲲中心,与四国一州皆有交集。荆亡,则乱世至。” 凌翼然慵懒托腮,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桌案,黑眸里云海翻腾,深不可测。 “而我国正处于多事之秋,在春来雁回之前,必须极力维持当前的制衡之局。也正是如此,殿下才特别扶植元腾飞,借以支撑王室。可是如此?”聿宁瞟向凌翼然。 听话听音,云卿心中一凛,视线在两人之间逡巡。 一个是久不得势的王侯,一个是风头正劲的朝官,敏感的身份好似在二人之间拦了根串了金铃的细线,不可轻易触碰。在渊城的半月,他们虽配合默契,私底下却相交甚淡。怎么今日元仲会打破平静,去触动那金铃? 凌翼然随意地弹指,敲得青瓷杯脆脆出声。他微微一笑,看向聿宁,“元仲,你选好了吗?” 风声在车外盘旋,半晌,宁静的车内响起一个郑重的声音,“是,聿宁既这么问了,就已是定心了。” 凌翼然薄唇勾起,艳容惊心,他坐正身子,轻轻道:“元仲入仕以来就一直存疑吧,为何先前对你三请四邀的本侯会迟迟不与你相交。” “聿宁驽钝,还望殿下解惑。” “良禽择木而栖。本侯一直在等啊,等元仲下定决心。” 云卿瞬间了然。 凌翼然心知元仲此人心高气傲,就看鱼下饵,摆出淡然如水的架势。元仲心思缜密,必然起疑。然后他再适时展露本意,如此,何愁良禽不来?妖孽啊,真是擅长操弄人心的妖孽。 “殿下。”在云卿沉思的一瞬,聿宁瞥她一眼,快得不留痕迹。他走下软位,直直地跪在凌翼然身前,“聿宁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凌翼然唇角微扬,“得汝,吾幸;择吾,汝幸。元仲请起。” “谢殿下。” 窗帘掀起,寒风钻空溜进了车内,六幺递来一卷黄绢,“殿下,云都急诏。” 啪!重响传来,一向处乱不惊、谈笑风生的凌翼然难得失态,他双目流火地看向云卿。 她怎么惹他了?云卿有些莫名其妙。 “殿下。”聿宁微惊,紧紧盯住那卷黄绢,“王上……” “哼。”凌翼然笑得勉强,他将那卷黄绢递给元仲,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定侯真是会算啊。” 又关修远什么事?她好奇探头,却被他逼视得没了动作。 聿宁放下王诏,不解道:“眠州向来神秘,百年以来还未有异国官员进入,定侯怎么突然邀使前往?” “是啊,本侯也想知道呢。”他眼眸如刀,直直向云卿扎来。 “其实这本是良机,可偏巧赶在这个时候。”聿宁又看了看诏书,“此次王上提出虞城会盟,翼军因援荆稍慢未有建树,翼王阎镇心有不甘最先答应。他好大喜功,必会日夜兼程抢先抵达,以求占得先机。因此王上才命殿下和韩将军直接前往虞城,镇住局势。定侯却提出邀请,殿下是断不能分身前往的,所以王上就……” 不等聿宁说完,凌翼然便接口道:“就让元仲和礼部郎中丰云卿入眠小访。” 他语音加重,听得云卿一阵心惊。 车马缓缓停住,一阵北风打破了车内的诡异。六幺被吹得圆脸通红,他道:“主子,刚才亲卫去查探过,这附近只有一个客栈,虽然破了点儿,好歹也能挡风遮雪,请主子和两位大人下车吧。” 劲风吹野原,素雪密苍穹。刺骨的寒将夜凝得漆黑,天地之间再无淡色流转。 “大人。”客栈门口亲卫已然成了雪人。 “辛苦了。”云卿微微颔首,一进门便落入宛若春水般的凤眸中。 “修远。”她真真惊喜了。 店门大开,冷风中一道鲜红身影,凌翼然美目微眯,俊脸染上薄怒。他踱到云卿身边,道:“定侯。”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定侯!”紧跟其后的聿宁诧异低呼。 “宁侯,聿尚书。”夜景阑身后飘出一个青袍身影,从举止上看,应是双生子中的宋宝言。 “宋大人,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聿宁打起了官腔。 “相逢即是有缘人,再见却在风雪中。”比起打官腔,宋家小母鸡自是不落人后,“荒郊野地也没什么好东西,还请殿下和大人多多担待。” 这话听起来颇为奇怪,好似主人口吻。云卿心想着,就嗅到饭香扑鼻,她径直走到桌前。 天大地大肚子最大!她决定坐下来再说。 “请。” “请。” 聿宁和宋宝言是让来让去,皮笑肉不笑。而那两位则是僵面相对,厉得妖魔化。 “哼。” “哼。” 凌翼然和夜景阑同时出声,同时转首,他们见面的招牌动作。 很好,很好,看着左右两只“妖魔”,云卿无奈地叹了口气,看来这顿饭将会非常精彩…… 果然,她才拿起筷子,碗里就多了一块鱼肉。 云卿偷瞥过去,只见凌翼然优雅地举箸,唇边泛起冷笑,“人说眠州良驹一日千里,如今看来,不过是虚传。” 宋宝言面皮微颤,扯出一个微笑,“殿下何出此言?” 凌翼然睨了笑得刺眼的云卿一眼,幽幽道:“若本侯没记错,定侯可是早我等两日出城,可如今却在这里相遇。若不是老马无力,又何至于此呢?”说着向夜景阑飞去一记眼刀。 “殿下误会了。”宋宝言面色放松,笑得快意,“我家主上是公务在身,因此驻足赤州。” “公务?”聿宁接口。 “是啊。”宋宝言笑意浓浓地看向他,咬了一口小菜,“聿大人不知道吗?赤州如今已属眠境。”他嚼啊嚼啊,好不得意。 聿宁手指微颤,凌翼然更是呼吸渐沉。 “赤州得名于赤江,乃是赤江的源头。”宋宝言露出白牙,闪啊闪啊,闪得聿宁脸都白了。 得到赤州,等于扼住了翼青二国的咽喉,最大赢家原来是修远。 见云卿偏首看来,夜景阑微微一笑,将菜心放入她的碗里。 凌翼然嘴角一撇道:“素的吃多了会涩口,云卿,来吃点儿肉。” 一颗菜心,一块鱼肉,一颗菜心,一块鱼肉…… 左边一记眼刀,右边一阵暖笑,左脚一个轻踢;左边一记眼刀,右边一阵暖笑,左脚一个轻踢…… 如此循环往复,如此妖魔当道,一顿饭下来,云卿的胃快撑炸,脸快毁容,腿快麻木了。 她哀怨地看着左右两人,放下筷子道:“不打扰各位大人叙旧,下官先去休息了。” 跨过长凳,她刚要暗叫一声安全,就听夜景阑出声道:“云卿,这里只有两间房。” 她笑容僵住,眼角开始抽搐。 “两间房?”聿宁瞠目结舌地看向四周,向穿着补丁棉袍的店家挥了挥手,”掌柜的,这里有几间房?” “回大人的话,”店家面露惧色,两腿微颤,“就两间。”凌翼然美目一瞪,吓得他差点儿趴下。 “罢了罢了。”聿宁长长地叹了口气,将店家挥退,“出门在外不可讲究。”他看了看夜景阑和宋宝言,再看了看自家几人,道,“只能一边一间了。” “不行。” “不行。” 一扬一抑,凌翼然和夜景阑同时出声,妖魔联手了。两记眼刀,射得聿宁一阵猛咳。 “呵呵……”凌翼然首先出声,“本侯向来浅眠,房内不能超过两人啊!”他媚眼如丝,似醉非醉地看向转身想逃的某人。 云卿霎时定住,刚要说声妖孽,就听那边夜景阑偏冷的声音传来。 “云卿,过来睡。” “哼,既然定侯不计较,元仲你就过去挤挤吧。”凌翼然暧昧道,“反正本侯和云卿已经合过帐了,彼此都能睡得安稳。” 凤眸里春意盎然的暖笑霎时消失,夜景阑袖风突起,啪的一声,客栈里唯一像样的橡木桌,就这样塌了。 尘埃中,两人冷冷相望,杀气激涌在四周。屋内剩下的活物已全都聚集在云卿身边,她不禁抚额叹息。 半晌,凌翼然率先出声。 “定侯,不如你我秉烛夜谈?” “甚好。” 周围人长舒一口气。 “聿大人。”宋宝言亲昵地拉过聿宁,“听闻聿大人是经学大家,在下有几个问题不甚理解,还望聿大人不吝赐教。” 聿宁还没缓过神来,就被宋宝言拉到后室去。 这边夜谈,那边探讨,真是风雅啊。云卿以袖掩口,打了个哈欠,睡觉,睡觉。 迷迷糊糊之中,云卿只感到头重得厉害。 “记住,你可是青国的礼部郎中。” 桃花目从脑中一闪而过,云卿陡然清醒,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想到那日送别,真是惊天地泣鬼神,妖气盖四方,她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 “小……大人。” 车帘掀开,映入眼帘的是笑容灿烂的菊花脸。一入眠州,这小母鸡就换成了老母鸡,只不过宋叔的白牙比宋宝言还要刺眼。 “水月京到了,请丰郎中下车吧。” 云卿用手挡住耀眼的白光,恋恋不舍地从软榻上爬起,她抚平微皱的衣角,低头绕过车帘。挺身而望,一时愣怔。 闲云卷舒醉清风,香车暗陌宝阁重。 一城湖光半城碧,水月淡冶意融融。 《列国志》云:水月京,云上之城也。城内阡陌交通,宝马香车,极尽人间繁华。城中有一逸轩湖,亩积过万,水色潋滟,碧落一痕,乃震朝罪臣楚王自刎之地。远水拍岸,遥山似云,湖上诸岛散布,风潮无极。而后,眠州州侯建府邸于湖心弦月岛,建州府于湖内七星岛,往来皆以扁舟助行。可谓世无其二,风雅之极。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昔日捧卷,每阅至此,她都不禁浮想联翩。今日一见,方才顿悟书中所记。 云上之城,人间仙境。 寒风染襟,飘飘乎如遗世独立。身前伸来一只修长的手,云卿转眸笑对那无垢雅致的俊颜。夜景阑青丝飞扬,白衣飘然。 她以掌心相贴,十指相扣,轻轻道:“与君携手共仙游。” 闻言,凤眸如春潭,漾起艳波。 “丰贤弟。”聿宁自另一车而下,含疑地看向两人相交的长袖,又望向烟波浩渺的湖心,“水月京,不似红尘一粟,更胜仙乡九重。” 她是该庆幸衣袖遮住了元仲的视线,还是该庆幸美景转移了他的注意力?云卿偷偷想着,宽大的衣袖下,是暖意的相贴,是交缠的情意。 湖水之中,行来一尾兰舟,船舷微翘,好似新月一弯。未及移岸,夜景阑便用棉花一般柔软的目光看着她,他们对望着,并无多言。同时飞身,踏湖而去。 “丰贤弟!”聿宁大吼。 “好身手!”老母鸡故作大声,盖过聿宁的疾呼,“迷雾重重,切莫迷路!” 水汽拂面,足点青碧。抚上她的腰间,夜景阑如潭的黑眸荡着,漾着。 “修远。”云卿笑笑地看着他,“我们迷路了吗?” 夜景阑薄唇噙着亲昵,明眸盈盈似水。 她心跳漏了半拍,只觉此景幽幽,恍然如梦,已是意乱情迷。 云卿迷惑地看着衣柜里的各色女装,道:“这是?” “今晚少主不是约了小姐到霁月斋赏花吗,”宋老头站在门口笑得诡异,“我家少主那么个清冷的人,特地为了您和青王那个老狐狸打交道。今儿您放心去赏花,聿大人就交给小二他们,没问题的!” “嗯。”云卿含笑应了,昨日修远提出赏花,她当下便答应。 她偏首看向已结冰凌的寒窗,只是现在还有花吗? 她正想着,就听老宋说道:“小姐啊,您是不知道,咱们家少主幼年家变,只有这么高的时候,”宋老头比了比肩膀,“就被迫挑起重担。当时内有叛军,外有强敌,少主他自幼坚忍,就算在最困难的时候都不曾露出半分难色。” 云卿心头乍软,拈住绸衣。 “经此曲折,少主是越发冷清,越发超脱,老夫时常担心少主就这么孤独一世。”宋老头猛地倾身,深深一揖,“直到小姐的出现,才让少主多了人气。小姐啊……”抽泣声传来,他以袖掩面,其音真切,“您可知,这府里的人多么感谢您啊!” 高帽压顶,云卿落下冷汗一滴,“宋叔过誉了。” “小姐还不知您在少主心中的地位啊。”宋老头叹道,“少主此次出兵全是为了您,以钱粮相诱强取赤州也是为了您。少主天资过人,只是不屑争权夺利,此番出手、巧布暗局,为的是与青王约定的那一年之期,为的是迎娶小姐啊。” 云卿愣住,她何德何能,竟让这位清绝男子为她坠入凡尘? “唉!少主虽然不说,但老夫能看出来他是多想和小姐结伴同游。”“小姐”二字咬得格外重,老头意有所指道,“您若疼惜他,就请恢复娇容,给少主一个难忘的花前月下吧。” 捕捉到他眼中的狡黠,云卿不禁垂眸轻笑,“多谢宋叔提点。” 宋老头刚才还暗淡无光的眼眸霎时间精光四射,他撩开桌布,桌下层层叠叠地放着几十双绣鞋。“老夫不知小姐喜欢哪种绣鞋,要穿多大的,索性就全买了。”他讨好地笑笑,压低声音,“小姐请放心,为了守住您女扮男装的秘密,这些衣物鞋袜全是老夫一手操办的,他人决不会知晓。” 真是……云卿哭笑不得地拣出一双缎面绣鞋,竭力稳住抽动不止的眉梢。 “小姐啊,您是不知道,老夫为了您的鞋子可是吃了不少苦。”宋老头皱起眉头,满脸委屈,“为了不让人起疑,老夫是乔装打扮,混于市井,东家买一双,西家买两双,好容易才凑齐。” 说着他又捧过一个竹篮,神秘兮兮地打开盖布,浓香扑鼻。 阿嚏!云卿掩着面颊,重重地打了个喷嚏。 “嘿嘿嘿。”老头得意笑开,“这可是玉宝堂最好的胭脂头油,老夫为了了解这些,还特地请教了家里的丫鬟厨娘。还有这些!”老头献宝似的打开一个黑木匣,珠光宝气差点儿闪瞎了云卿的眼睛。“这可是聚宝斋的严大师傅亲自打的头面,您看看这副坠子可是……” 老宋不厌其烦地一一道来,听得云卿左耳进右耳出,面上却保持一副虚心请教的样子。 半个时辰过去。 “我那个短命的老婆在生了宝林和宝言后就撒手人寰了,可怜老宋我又当爹来又当妈,好容易将他俩拉扯大。然后我们苦命的小姐突然故去,老爷也……”说完衣物说家史,宋老头长年没处诉苦,此番打开话匣子真是爽啊。 又是半个时辰过去。 云卿两耳轰鸣,无神地看着一张一合的嘴巴。人说忍字头上一把刀,这把刀终于落下。 “上次城内谣传少主有龙阳之好,把老宋我气得……” “宋叔。”她清亮出声。 老母鸡停止咯咯叫,世界终于安静了。 云卿礼貌地笑笑,指了指半黑的天空。片刻之后,只听宋老头一声尖叫,“完了!误了少主的好事,老夫定要被活活冻死啊!”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黛云远淡,眉月初晴,寒风送来清辉遍地。银练共碧水,丝丝粼粼,交相辉映。 云卿着罗裙,梳云鬓,取出贴身收藏的凤簪,装点发髻。伴着夜色,一路迤逦而行,长长的腰带几欲曳地,发间的白凤清声低鸣。穿过水榭,步上玉桥,道边温黄的灯火点点滴滴,将她引向湖心。 夜,静静;月,明明。 “云卿。”此音,如春水清流,似暖风拂面。 她唇角不自觉地扬起,“修远,我来赴约了。” 对望许久,云卿越看越觉得他俊得出奇,人道情人眼里出西施,她眼中的西施终于出现了。思及此,她面颊微烫,慌乱垂眸。直到鼻腔钻入一缕药香,直到凉手裹上一片温暖,她这才静下心来。 执手相看,云卿心跳加速,“花呢?”话才出口,便觉语调虚软,她暗恼。 夜景阑薄唇勾笑,改变了偏冷的相貌,他低低沉沉地笑开,好似一泓温泉流过云卿的心底。两人漫步园中,清淡的月光下,花情脉脉,春意微微。云卿惊讶地看着飘香幽径,真是寒天奇迹啊。 她轻抚着一藤蔷薇,回忆道:“我娘最爱蔷薇,也最似蔷薇。”再细瞧,只见花瓣上皆有殷红一点。 “这是?”她抬眼看向眼中“西施”。 “此花名为美人泪,根作药用,可治口疾。”如清泉声动,夜景阑道。 云卿微微颔首,再看去,素魄含烟,丰肤腻雪,袅娜多情芍药君。 “白芍磨粉,可缓妇痛。”说着,夜景阑扣住她的脉门,垂眸片刻,漾出笑意,“还好,你没有。” 云卿脸颊滚烫。这人偏用清冷的声音说出如此暧昧的话语,真真可恼。她斜睨“西施”一眼,见他敛眉笑着,如朗月清风,暗藏无边春意,看得她心头微痒。 夜景阑俯身摘下一朵花,轻柔地插在她的发间,“很美。” “花?”她故作不解,调皮道。 夜景阑却不答,只用缱绻的眼波将她淹没。 “定侯?”远远传来一个迷惑的声音。听出这是聿宁的声音,云卿不禁暗急。当日邀聿宁出山,他是见过她真容的,这可怎么办? 正当为难之际,飘动的腰带恰被夜景阑长指缠绕,他轻轻一扯,将云卿搂在怀里。夜景阑微转长身,将怀中佳人护得发丝不露,冷冷道:“何事?” 聿宁略微尴尬地低应,“下官见丰贤弟不在馆内便出来寻找,扰了定侯的雅兴,请定侯恕罪。” “聿兄可让我好找!”宋宝言满面春风疾步行来,“啊,主上。”他停下行礼,随后又热情地拉住聿宁,“在下不是下了帖子请聿兄和丰郎中去连星台赏月吗?” “啊?在下没收到啊。” “定是送信的小子贪玩误事,回头看我怎么收拾他。”宋宝言恨恨出声,自然而真实,“聿兄我们得快点儿去,丰郎中还在连星台等着呢。” “好好好。”聿宁顿了一下,对夜景阑长揖,“下官告辞。” “下臣告退,主上请尽兴啊。”宋小二眨眼道。 待脚步声渐远,云卿抬起头来,却见夜景阑面覆寒冰,目光遽冷,向右侧扫射。 “啊……”墙角那边,声音似有似无。 “怎么了?”云卿皱眉仰视。 他回以浅笑,“没事。” “修远,你娘亲的事我略知一二。” 夜景阑眸中似有一丝痛意。云卿环紧他的腰身,心中禁不住涌起怜惜,将秋净尘和谢汲暗的对话转述给他。 好久,才听到一声细不可闻的叹息,“云卿,谢谢你。” 她抬起头,眨眼轻笑,“你我之间何须言谢?” 夜景阑凤眸荡漾着如水月光,薄唇勾起如梦春情,“云卿。” “嗯。”她回应。 “明日陪我上云遥,将此事告知我爹,可好?” “好。”她应道。 耳边传来低笑,“可以吗?”他富有磁性的嗓音轻问道。 云卿闭上眼睛…… “爹。”宋宝林摇了摇趴在墙角、一脸猥琐的宋慎为,“您真的没事吗?平日里将那些花当宝贝,掉了一片叶子都会垂泪,今日怎么那么狠心将您的心尖尖放在冷风里吹?” 姿势与其父如出一辙的宋宝言向他哥递去一个“你真笨”的眼神,压低声音说道:“没有花哪来的花前月下?为了成全少主的好事,爹忍痛贡献出暖房里的名花异草。”他讨好地看向左侧,“爹,您真不容易啊。” 谁知老头重重捶墙,“哎呀,不要磨蹭了!上啊!” “呃?”双生兄弟只见自家主上情意绵绵地看着低头赏花的美人,眼中露骨的情思不禁让两兄弟同时打了个寒战。 “原来少主也不是圣人。”宋宝言含蓄地总结。 “饿狼!”这位说得虽然有些浅白,但更加贴切。 宋慎为眯起老眼,脸上的表情千变万化,口中不住低语道:“左边一点儿……贴上去……贴住啊,怎么那么面薄!对,就是那种眼神,姑爷当年就是用那种眼神迷倒小姐的……不对!下一步是勾下巴,勾下巴!” “爹!”老宋肩上被点了又点。 “拽住啊……老夫特地准备那么长的腰带不就是为了方便您出手吗,快啊!” “爹!”宋宝林低叫。 老宋一扭头,气呼呼地道:“吵什么吵,没见忙着吗?” 宋宝林面无表情地指了指远处,老宋冷哼一声瞧去,那盆幽兰正静静凋谢。他霎时呆住,“我的醉云,我的醉云!天啊,您少来些风,不要伤了我的宝贝……”其音颤颤,闻之不忍。 “爹。”宋宝林继续打击,无情地指向另一盆月季。 寒风中,老宋抖得犹如枯叶,“写意,我等了三年你才开放……呜呜……” “爹!”宋宝言激动得手舞足蹈,“您快看,少主出手了!” 爷俩顺着他的指引看去,只见自家少主柔情款款地摘下一朵木芙蓉,爱意满满地为佳人戴上。 “有谱了,有谱了。”宋宝言欣喜若狂地看向身侧,却见他爹瘫软在他哥哥的怀里,“怎么了?爹兴奋得厥过去了?” 宋宝林摇了摇头,“那盆月华容可是爹的心头肉,好容易开一回,如今……唉!”重重地叹了口气。 “定侯?”远远地传来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 宋老头立刻从大儿子的怀中跳起,他皱起眉头,危险地眯起双目,“小二。” “爹。”宋宝言郑重其事地低应。 “去把他拿下!”老头一捶墙,气势惊人。 “遵命!”宋小二扬起职业性的微笑,走出墙角,“聿兄可让我好找!” 宋老大看着谎话连篇的弟弟,欣慰地点了点头,“士别三日,小二的功力又见精进。” 老宋掸了掸衣服,咽下喉中的甜腥,豪气一笑,“不就是十年开一次吗,比起那朵二十二年才开一次的‘情花’,月华容又算得了什么!” “爹!”宋宝林占了弟弟留下的空位,兴奋地低唤,“您快看,抱上了,抱上了!” 宋老头癫狂地扑倒偷看,“嗯。” 他家少主忽地转首,冰寒刺骨的目光扫视而来,冻得两父子双唇微白。 宋宝林刚要打个喷嚏,却被老爹捏住鼻子,那股气被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你这倒霉孩子!”老头恨铁不成钢地戳了戳老大的额头,“小心暴露了。” 宋宝林翻了个白眼,暗道:已经暴露了。 “儿子,儿子!”老头喜不自禁,“成了,呵呵呵,亲上了,亲上了。”他忽地转身,重重地跪在地上,望月低泣,老泪横流,“老爷,小姐,姑爷,宋慎为算对得起你们了。慎为不容易啊,这么多年……” 老母鸡又开始发挥惊人的诉苦能力,直到半个时辰后…… “爹,爹!”宋宝林推了推才说到少主十七岁旧事的老宋,“都走了,爹。” 宋慎为一抹浊泪,吸了吸鼻子,“走了?怎么这么快?” “少主揽着小姐往新月阁去了。” “好!”老眼闪过精光,老宋拊掌大笑,“就在今夜把该办的事都办了,这下也就完满了!” 宋宝林很想说这不可能,但又不忍打碎他爹的美梦,只得叹了口气,将注意力转移,“爹,您的倾城就快败了。” 老头猛地回神,奔命似的向一株绿牡丹跑去。哎哟,他的命根啊!忽地脚下一绊,他睁大双眼,不可置信地扑向…… “爹!”宋宝林见他爹半晌没动,心急火燎地跑过去。待近了才发现,那倾城败了,的确败了,败在了自家爹爹的身下,馨香零落。老头两眼一翻,结结实实地晕了过去。 孔武有力的宋老大一把将老头抱起,迎着寒风在岛上狂奔,“小二!小二!爹把自己的‘命根’给压断了!” 几天之后,水月京第二大流言和街上热气腾腾的肉包子一同出炉。 “你知道吗?宋掌事不能人道了。” “可不是,听说他的那对双生子是抱养的。” “不对不对,是他老婆偷汉子生下的。” …… 第二十四章一钩淡月夜难眠 晨风染流云,早霞丽初日。凉雾里,夜景阑和丰云卿两骑渐行渐远,终于消失不见。 聿宁站在马车前,目送着那道略显纤细的身影,眉头微微皱起,真的好像。 “元仲兄?”车帘撩起,宋宝言笑眯眯地看着车下那个若有所思的男子,“元仲兄,该起程了。” 聿宁回过头,脸上再无客套的笑容,严肃的模样让宋宝言不禁心下一紧。 “昨夜丰贤弟真的是找不到你我才先回去了吗?”聿宁偏首看向远方的薄雾。 “当然。”宋宝言也敛起了笑意,“怎么?元仲兄不相信在下?” 安静了片刻,淡笑声传来,“当然不是。”聿宁面容放松,慢慢走上马车,“亚清兄。” 宋宝言眯起眼,看向背光而立的聿宁,心生警惕,低应道:“嗯?” “你不觉得,丰贤弟和昨夜的那位姑娘背影肖似吗?” “啊?”宋宝言挑眉,“姑娘?” “嗯。”聿宁不容他躲避,再上前一步,直直逼视,“昨夜花园里的那位姑娘。”说着,他脑中闪现出那道倩影:衣袂飘飘,楚腰纤纤,青丝迎风舞,一朵木芙蓉。期冀着她的回首顾盼,期冀着似曾相识的芳容,回首吧,让他看看,就算一眼也好。但从定侯坚定的环抱和充满警惕的眼神中,他就知道一切皆是惘然,不过是他的奢念罢了。 “你是说小翠吗?”宋宝言耸了耸肩,坐回到矮桌前,“她是我们家少主的侍妾啊。”他暧昧地眨了眨眼,“人说小别胜新婚,更何况少主正当贪欢之年,这心头火,嘿嘿。” 他面上虽笑,这心里可苦了去了。浑蛋,眼那么尖!周围没人吧,千万别让人听见,要是爹知道了,还不得给他去层皮! 他接着说道:“虽然丰郎中体形纤美,颇似女子,但元仲兄也不必担心,我们家少主不好男色。” 聿宁脸上略为尴尬,“不……不是……” “元仲兄不用紧张,咱们兄弟之间的话,我是不会乱说的。”马车启动,宋宝言从炭炉上拎起铜壶,为聿宁泡了杯茶,“他们俩走得近了点儿,也难怪元仲兄起疑。不过啊,少主和丰郎中可是旧识,丰郎中的长兄和少主可是拜把子兄弟。丰家小弟出仕,家中长兄自然不放心,就拜托我家少主多担待些,他们这才变得熟络了。” “哦?”聿宁吹了吹杯口的热气,状似不经意地开口,“想必亚清兄对丰贤弟家中情况略有了解吧,为兄好想知道啊。” 疑心重重的浑蛋!宋宝言在心中低骂,他一转眼珠,笑道:“若小弟没有记错,丰郎中家在荆梁翼三国的交界处,至于家中几人,我就不知道了。”幸好老爹准备充分,写了份小姐的资料让他和大哥牢牢记住,要不然还不被这家伙套住? 和丰贤弟说的一样啊,可心中那人的家是在青国莲州,难道真的是自己认错了吗?聿宁陷入沉思,就算手中的瓷杯透出灼人的热气,他也没有觉察,只是静静地垂眸。半晌,聿宁才回过神来,又扬起公式化的微笑,“此次分两路前往会盟地,不知定侯是何考虑?” “我们眠州盛产盐铁天下皆知,只不过这盐多出于北郡,而铁多产于南郡。因此少主才想到分成南北两路,且行且看。” “哦?那为何定侯与丰贤弟一行只有两人,而你我这一路却有青龙骑护卫呢?” “呵呵。”笑声很是轻快,恰好遮去了宋小二心头的愤恨,“少主和丰郎中武功高强,带了护卫也不知道是谁护谁,终是麻烦啊。” “也是,那还请亚清兄为我细细说说这南郡铁矿吧。”“细细”二字咬得颇重。 “好。”宋宝言在内心狰狞大吼:我宋小二还从来没在官场上输过,倒是要看看对面这个瘦弱、多疑的浑蛋能玩出什么花招!来吧!看我宋家的胡扯神功! “话说这南郡,那要从九天圣母那根落尘的凤蝶头簪说起……” 两人手牵着手,漫步在幽静的山林里。身后跟着一红一黑两匹骏马,脚边是凝冰的山溪,冰下那潺潺的流水,似乎在倾诉着雪山的情语。 “云卿。” “嗯。” “冷吗?”夜景阑问道。 她握紧他的手,轻轻地摇了摇头。 云遥山高千仞,自山脚至山顶,色彩由深入浅,渐渐地化为一头白雪。 “终于又闻到山的味道了。”云卿闭上眼,深深地吸了口气,“修远,我不睁眼,你牵着我走,好吗?” “好。” “修远。” “嗯。” “这还是我第一次走在雪地里,在我八岁那年,忘山下过一场雪,可是落地即化,最后融进了泥土里。”她用力地踩雪,感受着身体的下倾,“只记得儿时,幽国时常下雨。”感到手上传来力道,云卿笑道,“嗯,都过去了,现在我已经能笑着去回忆了。”嘴角微微上扬,声音渐轻,“繁都大多时候是温暖的,风是暖的,人也是暖的。我小时候很调皮,家里人也由着我,那时我有眉姨、竹韵、爹爹,还有娘亲……” 夜景阑看着她难掩哀愁的笑脸,一把将她打横抱起,“溪面结冰了,很滑。” 暖湿的鼻息喷在云卿的面颊,让她莫名地心安,不自觉地靠在他的肩上,轻轻搂住他的颈脖。 一大一小,两排脚印并行着,从远方走来。渐渐地,融合在了一起。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云卿。”冻溪已在身后,夜景阑却依旧不肯放她下来。 “嗯?”她猫儿似的轻哼。 “今生我命里有你。” 简单的几个字如低沉的弦音,拨乱了她的心跳。她抬起头,正对那双动情的凤眸,荡漾着,波动着,带着几分期许。 她收紧双手,将脸一点一点靠近,直到冰凉的鼻尖贴在一起,直到交换着彼此暖暖的鼻息,才郑重开口道:“我心亦然。” 夜景阑低低沉沉地笑开,用寒意十足的薄唇诉说着炙热的情意。她启唇,接纳他的柔软温暖,甘甜得好似春泉,清新得好似夏荷,充盈得好似秋实。融合着冬的气息,将四季缠绵在彼此的唇里,紧紧相依。 半晌,马儿发出警惕的嘶鸣,打破了醉人的宁静。 几不可闻的踏雪声,有人! 两人相视一笑,同时飞起,雪地里插着数支枫叶形的红镖。诡异的银线在空中织成了密密的网,和周围的皑皑白雪混合在一起,扎眼异常。 见银网已经变成了厚实的银盖,就要向这边压来,云卿抚上腰际,刚要抽出销魂,手背却被压住。 “我来。”夜景阑勾起她的腰,点足飞上。不知何时,他的手中已多了一把金剑,寒光毕现,薄如蝉翼,形状和……不待她想完,腰间销魂已然发出低吟。 夜景阑目露冷色,揽着她游走于银盖的边缘,快得仿若追上了风的脚步。周围如光影掠过,云卿强忍住眨眼的欲望,想要将一切尽收眼底,可是目光已经跟不上他的速度。隐隐间,只见金光万丈,只见衣袂翻动,只见剑花四射。举目环视,这才发现刚才他们停留过的地方残留着金色的卍字。 卍字,卍字,云卿头皮微微发麻。难道是?她不可置信地看着那张无垢俊颜,喃喃道:“无上剑……” 她曾听师傅说过,十年“惆怅”,廿年“清狂”,卅年“御苍”,卌年“无上”。她十年练成清狂剑,已属师傅口中的英才。而他才二十二岁就能使出无上剑的“卍字归一”,真让她既羡慕又惊喜。 夜景阑收起长剑,对她柔柔一笑。云卿只觉身体被精纯的内息包围,四野仿佛隐遁,此身直冲云霄。 嘭的一声,银盖乍碎,几十道白影漫天飞去,如白蝶只只。落地的一瞬,却又绽出朵朵殷红。 “果然是你……”为首的那人呕出黏稠的液体,眼神很是黯淡,看来是死期渐近。他颤抖着从胸口掏出一支银哨,用尽力气吹起节奏怪异的哨音。 暗号吗?云卿上前一步想要解决他,却被夜景阑一把拉住,“我们走。” “可是……”手上的力道很是坚定,不容她抗拒。 地上那人仰面朝天,像是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大吼道:“你逃不掉了!逃不……”话未尽,已无息。 洁白的雪地里,躺着白惨惨几十道残影,留下了红梅般的血迹。 云卿看着眼前这位与修远有些神似的鹤发男子,不禁微愣。若不是瞧出他灰眸黯淡无神,还真难相信他已经失明数年。 “爹,就是这样。”夜景阑诉说完往事,静静地望向站在窗前的那人。 山风狂作,吹得夜风举衣衫飘扬,银丝乱舞。“知道了。景儿,你先出去,为父有几句话想要对韩姑娘说。” 夜景阑瞥了云卿一眼,云卿轻轻颔首。厚实的木门静静关上,风声被隔断在门外,室内安静得出奇。 “韩姑娘。”他走到摇椅前慢慢坐下,灰眸直视云卿。 “夜前辈。”云卿恭敬行礼。 夜风举面色微凝,道:“你爱景儿吗?” 云卿惊讶地看着眼前这人,片刻之后甜甜笑开,干脆地答道:“我爱他。” “好,很好。那韩姑娘知道如何爱他吗?” 如何爱?云卿怔住。 “对于感情,夜家男儿认定了就决不变心。”夜风举摇椅轻晃,发出沉闷的声响,“姑娘是江湖中人,应该听说过老夫和拙荆的事情。”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灰眼轻垂,“慎为也曾写信给我,告知世俗看法,说老夫是世所罕见的痴情男子。其实,不然。”他停住摇椅,“姑娘可知,景儿若是我,他会怎么做?” 夜风举声音淡淡,却震撼着她的心房。 今生我命里有你。想到他的话,她不禁微颤。 “姑娘也猜到了吧?”夜风举轻轻地叹了口气,“景儿看似淡漠,其实最为执著,而且他比我更果决。” 云卿眉头皱紧。 “六月后,云遥便聚集了不少日尧门的蝼蚁。” 日尧门,她心念微动,难道刚才遭遇的是日尧门的银锣阵? “那些人惧怕老夫,便只敢在山脚盘旋。老陈也曾逮了几个回来讯问,说是日尧门的暗主被杀,身上虽剑剑致命,但伤痕却轻而薄,不似凡兵所伤。据他们见多识广的门主推测,世上只有一把剑能做到这点。” 云卿看了看腰间的银练,道:“销魂。” “子夜。”夜风举同时出声,听她此言略有诧异,半晌沉沉笑了,“果然啊,真是天生一对。” “什么?”她不解。 “姑娘不知道吗?景儿身上的子夜和你的销魂本是一对啊。子夜销魂,一金一银,一阳一阴,本为一体,乃是上古神兵。震朝立朝后,又成为国之重宝,与历代帝王牌位一起,被供奉在太庙里。而后震朝灭亡,神鲲动乱,那把雄剑子夜辗转落入我夜氏手中,成为家传利器。而那把雌剑却不知所踪,渐渐被世人遗忘。因此,日尧门以为杀他们暗主的就是景儿。” 不,是她。 “直到刚才景儿说出真相,老夫才明白为何在山下他要亮出兵器。”摇椅声再次响起,“以景儿的身手,完全可以空拳取胜,又何必如此?” 是啊,又何必如此?这个傻子,还任由为首那人发出信号,这一切的一切…… “都是为了你。”夜风举一针见血地道明,“其实,姑娘不必担心,景儿既然这么做了,就有足够的信心。倒是姑娘明白如何去爱他了吗?” 以修远的本事,足以自保,而她正是他的弱点。想到这,云卿恍然大悟,“保护好自己,就是真正的爱他。” “嗯,聪明。”夜风举颔首道,“请姑娘为景儿保重自己。” “我会的,夜前辈。” “嗯。”他长长地舒了口气,面色微缓,闭眼轻叫,“长兴。” “老爷。” “带韩姑娘去见见夫人。” 老仆笑笑地瞥她一眼,“是。” “景儿,你进来,为父有话交代。” 夜景阑霎时走入,显然方才就立在门边。他那双深幽的凤眸里难掩欣喜,甚至难得喜形于色地揽住她的腰肢。“去见见娘亲吧。” 云卿一路含笑。 “小姐。”苍老的声音将她从片刻前的温馨中唤醒。 她抬眼看向忠实老仆。 许长兴脸上满是由衷的笑意,“老奴还是第一次看到少爷这么外露。” 云卿脸上燃起热火。 “老爷让小姐去见夫人,实际上是认可了小姐的身份,少爷自然高兴。”他走到雪洞前微微倾身,很是恭敬,“少夫人,请。” 虽然已经猜到了,但当听到这三个字时,云卿还是抑制不住地心跳加快,她放缓脚步,轻轻走入雪洞。 晶莹剔透的洞中,雕刻着一朵朵冰花,或红或白,冰肌玉骨。 “山茶。”她低声道。 “是,夫人生前最爱山茶。”老仆目光沉痛地看向一洞冰花,“这里的每一朵都是出自老爷之手,而那些红花也是老爷以血染成的。” 为佳人,雕血花。犹忆得旧时春夏,一帘疏影,绿云高绾,懒戴山茶。长相守,几时醒?凌乱处,花痕还在芳魂败。一瞬昙花,艳质落天涯。真情堪夸,痴情看他。 云卿扶着冰棺,静看沉睡在红白山茶中的她,郑重许诺道:“夫人请安息吧,我绝不会让修远重复夜前辈的命运,绝不会……” 冬季日短,才吃完晚饭,天色就暗了下来。这一年中最难熬的黑夜,已经成为她生命中一道难以抹去的伤痕。 云卿抑制不住地打起哆嗦,握紧双拳,强忍住经络中弥漫的寒气。又到这一天了吗? “少爷……”老仆眼睛瞪成了铜铃,手中的灯笼剧烈晃动,“您是说……” 夜景阑淡淡地瞟了他一眼,“我和云卿同房。”说着拉起呆愣的某人,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啪!灯笼落地,只剩瞠目结舌的老仆。 云卿回身解释道:“他是闹着玩……” 话未说完,夜景阑像是和她对着干似的,将她横抱起来。 “修……远……”她已话不成声,浑身冰凉,本能地贴紧他温暖的脸颊,汲取温暖。 夜景阑将寝室的门一脚踹开,又以袖风合上。身体被轻柔地放在床上,脚上的皮靴被小心脱下,云卿爬进棉被。 不行啊,还是不行,自己产不出半丝热气,冻得她心跳渐停。她露出头,却见夜景阑急急脱衣,停摆的心脏又重新焕发了活力,咚咚咚跳得起劲。看他脱得仅剩长裤,云卿一时忘了呼吸。 夜景阑隔着棉被将她紧紧抱住,“云卿,今日是立冬。” “你……你知道了?”她不住颤着。 夜景阑轻轻颔首,将她的发髻放下,“我不会乱来的,相信我。” 云卿早已冻得眼皮僵硬,直直地看着他,狠狠地点了点头,“好。” 她松开紧抓的被角,看着他渐渐靠近的裸身,心头大窘,脸上却浮不起半点儿热意。第一次看到他白皙的肌肤,第一次看到他长发散乱的模样,暗夜被他衬得有几分妖冶。这身体不但赏心悦目,而且看起来很温暖。 夜景阑一把将她搂在怀里。云卿触碰着他温暖的身体,将脸颊贴在他的胸膛,不住磨蹭。好暖,好暖,比师姐还要暖。 “云卿。”夜景阑叹息,“不要乱动。” 云卿虽然不解,但秉着“暖袋”至上的原则,她温顺起来。静静地倚在他的身上,体内的寒潮一阵阵地涌动,仅靠手掌和脸颊获取的热量已难以与之抗拒。 好冷,好冷,冷得她溢出凉泪。 “怎么了?”夜景阑焦急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 “冷。”云卿搂住他的颈脖,哽咽道。 夜景阑将她越抱越紧,似乎想要将她揉进身体里。片刻之后,低沉的声音传来,“脱衣吧。” 云卿挣扎了半晌,掀开棉被从他的怀中坐起。夜景阑定定地看了她一眼,背过身去。她身体抖得像筛糠,手指好容易找准了扣眼,用了两盏茶的工夫才将外衫褪下。穿着薄薄的里衣,她小心翼翼地钻入温热的被子。身体本能地向他靠近,听到他微乱的气息,停了停,这才环住他精瘦的腰。 暖,真暖,感觉到从脚底手心涌进阵阵热气,她心满意足地舒了口气,却引得他身体僵硬。 “修远。”发出的不再是颤音。 “嗯?”声音低沉。 云卿愧疚地松开双手,“是我冷着你了吧?” 未及抽离,便被夜景阑流火的两掌握紧,“没有。” 感受到他身体的灼烫,云卿这才放心地再次贴上,“这件事是师兄告诉你的吧?” “嗯。” “那他告诉你原因没?”她略微偏头。 “没有,梧雨兄只说你立冬那天需要人身取暖。” 眼前这人,黑发柔滑,肌体结实。美色啊,好让人垂涎。 “云卿?”一声呼唤将她从迷醉中唤醒。 “啊。”她匆匆应了一声,然后道,“师傅收我为徒时提出一个条件,让我十年之内不得出谷。当时我并不明白师傅的真意,一心只想学成报仇。十岁那年,我不听劝说,在立冬之夜溜进蹊乔洞,泡在冰湖里想要突破内力关隘。太急于求成,以致走火入魔。” 夜景阑轻抚着她的背脊。 “当时真气暴涨,我整个人快要炸裂。师傅和了无大师各自耗去十年内力,才将我体内的戾气化解。此后我终于明白师傅的一片苦心,从修身渐渐转成修心。可那次意外还是为我留下了深深的印记,一到立冬之夜,我就会寒彻入骨,难以自保。只有以人身取暖,方能安然无恙。在谷里的时候,每年不是师姐就是胖婶陪我熬过这个难熬的冬夜,如今……”她体内回暖,脸颊上也浮起淡淡的红晕,“麻烦你了,修远。” “以后,都请麻烦我。”明晰的声音,如黑云中的星,一瞬间点亮了黯淡的夜景。 低着头,云卿羞涩地笑,在他的背上落下一记轻吻,感觉到他的轻颤,她闭着眼,轻声道:“我会负责的。” 她睡意渐浓时,隐隐感到他翻动身体,隐隐感到彼此的贴紧,隐隐感到脸上洒下细细密密的“春雨”,隐隐感到情到浓处的触及。 最后的最后,隐隐听到夜景阑的低语,“好。” 可谁又能猜透,这是离别的开始,还是幸福的结局? 山中不知世外年,一钩淡月夜难眠。 冢上秋风吹又过,鸳梦易醒泪痕鲜。 第二十五章青岚已逝建州风起 月前。 这几日的朝会俨然成了“菜市场”,在青王即将起程会盟前夕,谁留下来监国成了党争的焦点。 御座下烈侯、荣侯两派争得不可开交,左右两相唇枪舌剑,你来我往。这两个老家伙还真是不遗余力啊,凌准不动声色地看着群臣百态,玩味地眯起眼睛。历来国主出巡,监国的都是储君。他看着站于侯列最前面的两个儿子,略显苍白的嘴唇微微上扬,他们还是嫩了点儿。 凌准龙睛微转,成派的争论中只有一人依旧持笏而立,面色如水。洛寅啊,你真的是老七的人吗?座上人就这样探究地俯视,沉默的洛太卿感觉到附加于身的目光,慢慢抬起头来。 君臣对视,半晌,青王拂袖而去。 “容相……”户部民科员外郎怯怯地看着愣住的容克洵,“王上面色铁青啊。” “这可如何是好?”容克洵皱眉道。 左相董建林小步追上烈侯,“三殿下。” 凌淮然负手转身,忽略面色急切的董相,直直看向与他分庭抗礼的荣侯凌彻然,心道:别以为我这个做哥哥的不知道,杨奉武那个屎盆子不就是老七硬扣在我头上的吗?老七,这次哥哥就跟你玩到底! 凌彻然嘴角缓缓勾起,面露不屑。仿佛在说,那就来吧,三哥! 两强相斗,吸引了不少目光。没有人发现就在王上离开的同时,青穹殿里也少了一个身影,一个红色的身影。而在青国,能穿上朱色官袍的只有六人,他们分别是台阁、上阁和束阁的官首,当朝的一品大员。 “洛大人。”御书房外,大太监得显抱着拂尘恭恭敬敬地向来人行礼,“请。” 洛寅微微颔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跛着脚走进内殿。沉稳内秀的洛寅明白,助主上一臂之力的时候到了。他必须将两党相争的局面保持住,等九殿下载誉而归,再行浪淘沙。 “臣洛寅参见……” “洛爱卿,”不待他礼拜,青王就问道,“通敌案审得如何了?” 洛寅抬起头,如实答道:“自杨奉武畏罪自裁后,这事就断了线索。而且,他的亲信家人一夜之间全部消失。” “消失?怕是踏上了黄泉路吧?”凌准冷笑一声,“那洛爱卿认为那罪人死前的招供可信吗?”凌准凝视洛寅,目光中带着几分狡黠。不论你是不是老七的人,此时该做的都是落井下石吧。 “三殿下虽然勇烈激进,对王上却是忠心不二的。” 短短的十几个字却让老谋深算的凌准惊叹不已,好一个洛寅啊,一话两说。既表明了自己荣侯党的立场,婉转地道出老三的弱点,又不失公允,淮然固然刚愎,但却没那么多花花肠子。 “哦?”凌准冷笑道,“那究竟是谁那么大胆子嫁祸三殿下呢?”朝中之人皆知,若老三是被嫁祸,那幕后黑手不言而喻,当然是老七。青王目光深沉,心思飞转,洛寅啊,你倒是想做老好人,孤却偏偏不让你称心如意。你究竟是不是彻然的人呢?若不是……那可就有意思了。 洛寅已不是当年那个书生意气的年轻人了,就像一块石头被磨平了棱角,他平静开口道:“嫁祸三殿下的不是别人,正是雍国明王。试问,若我朝混乱,获利最大的又是何人呢?” 当!洪钟一声,震得凌准暴睁双目。是啊,退一万步说,就算是小七嫁祸,明王也知道他凌准必不上当。若追究下去,在朝中掀起轩然大波,那得利的将是……凌准冷冷笑开,明王陈绍忍了十五载,终是忍不住了吗?想要弄乱我朝,趁孤无力西顾制衡之时一举篡位吗? 啪!他重重拍案,孤就是要憋死你,在孤没有选定继承人前,雍国两王对峙的局面不能动! 掐丝珐琅炉里燃着红罗炭,无烟无尘,飘散出阵阵暖气。书房里,静得让人窒息。 青王目不转睛地看着座下的洛寅,心中欣然,幸好这样的人才为孤所用! “洛爱卿。” “臣在。” “你说建州会盟,孤该带谁呢?” 留谁带谁,御意早定。洛寅明白,王上此问不过是在试探,试探他洛寅究竟有没有参与夺嫡,究竟有没有参与党争,究竟有没有背离自己。只要王上一日没有让位,那他便决不允许臣子将自己放在次席,即便那首座上安坐的是自己的儿子也不行!这,便是帝王心,贪婪而多疑。 思及此,洛寅跛着脚向后退了两步,深深一揖,“臣以为,最不安全的放在身边才最安全。” 聪明人对话,不需多言。 青王明白了,他很满意。 “洛寅听旨。” 瘦弱的身影直直跪地。 “会盟期间,孤命你会同左右两相共理朝政。” 什么!洛寅猛地抬首,这是何等荣宠,又是何等挑战!他颤颤地看着头顶那人,王上是把他当作自己人,要他盯着蠢蠢欲动的两党啊。 洛寅五体投地,匍匐在青王脚下,“臣接旨。” 凌准并没有恩准他起身,只是挺挺而立,面向西北。 半晌,青王嘴角微扬,“听说翼王带去了他的天骄公主,想做什么呢?” 伏在地上的洛寅低低应声,“翼国王上曾说过,唯后位可配我儿。” “哼。”青王冷笑,“那也要看他的眼光准不准。” 天重二十三年九月初三,青王凌准携二子出都。华盖遮天,跸声穿云,左右随行延绵百里,王气鼎盛。 青岚已逝,建州风起…… 官,还真是不好做啊。 云卿看了看册子上的标记,持笔细数,自语道:“醉云醴,二十坛。” 礼部郎中好歹也是四品,她怎么就沦落成库管了呢,真没想到看起来和善的顶头上司实际上是个老官腔,云卿无奈地搔搔头。 “礼部尚书魏几晏是我三哥的人,而你却是我的人。”一想到昨晚凌翼然的话,她就不禁哆嗦,建州果然很冷啊。 官场上靠的是人脉,在朝分两党的情况下,她这个靠着宁侯的新人不过是众人踩压的对象罢了,云卿轻轻地叹口气。 “牛肉脯,三十瓮……”她继续数道。 “丰郎中!” 账房外传来一声大吼,云卿夹起册子匆匆跑出。“贾侍郎。” 高她一级的贾正道皱眉撇嘴,“快去洗洗手!”他伸出两个指头,厌恶地拎过云卿手中的册子。 “可是,下官还没有点完呢,贾侍郎。” 她非常喜欢叫他,因为这个“贾”字是周围唯一可以和“丰”字媲美的姓氏。贾正道,假正道,真是讽刺啊。 “不用点了。”贾正道抬起下巴,略显女气的面容透出几分美艳,“天骄公主要去九殿下那里探病,魏大人命你做礼侍。” 就知道没好事,云卿不禁嘴角抽搐。 翼王阎镇的经历颇为传奇,他原是宫女之子,庶子位低。在前代翼国争储中,却恰恰因为这不起眼而躲过了倾轧。翼成王登基两年不到便薨逝,剩下一个未满周岁的儿子。阎镇作为仅剩的王侯,在众臣的推举下竟然登上了大宝,捡了个大便宜。开始时阎镇假装厚道,将小侄立为储君,可没过几年就露出真面目。他年纪大把还不断地选秀纳妃,为的就是能生下亲子,可是年近六旬却仅得一女——阎绮。 即便如此,他还是不死心,年前竟然提出改立王太女。此语一出,神鲲哗然,翼国大惊。在铺天盖地的反对声中,阎镇收起这个念头,赐号阎绮天骄公主。而她也没辜负她父王的期望,果然是骄横无比,才来建州十日就已经恶名远播。 云卿垂头丧气地跟在贾正道身后。翼王此次携女前来明摆着是要结亲,而青王也不含糊,带来了两个相貌堂堂、前途无量的儿子。这次可真是货比三家,任君选择。不出意料,阎绮再次让人惊叹了。 那日初见,天骄公主便指着修远、允之、三殿下、七殿下和她家哥哥,娇笑道:“父王,这几个,孩儿都想要!” 一句话炸得众人呆愣,这简直是惊世骇俗,哪里是天骄公主,明明就是花花公主嘛! 自家哥哥不用说,因身份问题被翼王排除在乘龙快婿之外。而修远则擅用了建州的寒气,将阎绮冻得彻底。接下来,三选一,大家都明白,娶天骄公主者即可得到翼王的全力支持。若说身为伏波将军胞妹的她是一块肥肉,那阎绮便是一头肥羊。就看三位殿下如何织出密密情网,将其困于网中央了。 “丰郎中!” 一声低吼将云卿从沉思中唤醒,她眨了眨眼,只见贾正道弯着腰、拱着手,挤眉弄眼道:“见到公主,还不行礼!” 云卿定睛一看,果然是那张娇艳似火的丽容,她急急颔首深拜,“下官拜见公主殿下。” “抬起头来。”天骄公主喝令道。 云卿暗叹一声,依言抬首,目光却垂在地上。 “长得还行。”一双鹿靴绕着她走了一圈,“怎么,本公主就那么不堪入目?” 云卿抬起头,故作沉迷地看向她,“殿下娇容灿若星辰,艳若桃李,下官不敢唐突殿下,请殿下恕罪。”说完,她身上就浮起鸡皮疙瘩,原来拍马屁也是一项技术活啊。 天骄公主满足的笑声响起,“免礼,免礼。” 天知道她是多么不想免这个礼啊,云卿腹诽着,抬起头就接到公主闪耀的媚眼,刺得她眼睛都要瞎了! “殿下,这位丰侍郎原是九殿下的家臣,就让他侍候公主吧。”贾正道指着她向阎绮谄笑,“下官还有急事,就先行告退了。”说着他警告地瞪了云卿一眼,疾风似的掠过,霎时不见踪影。 好一个贾正道,竟然将麻烦丢给她。 “丰郎中?”阎绮披着一件紫貂披风,娇柔无比地倚着侍女,得意地抬起下巴,“怎么,看傻了?” 云卿不敢应声。 “还愣着做什么!”阎绮艳容忽变,怒目视来,语气冷硬无比,“还不带路!要是本公主冻着了,看我父王不扒了你的皮!” 真是喜怒无常,开口闭口血淋淋的。云卿垂首在前引路,装作惶恐无比。 “本公主问你,这宁侯家中可有宠姬?” 她看着地上的尘土,目不斜视地回道:“据下官所知,九殿下家中有三名侍妾,暂无正妻。” “只有三名?”阎绮语调微扬,略微犹疑,“难道……” 云卿先是奇怪她的语气,不过想到翼王后宫佳丽逾千,也就不难猜了。 “殿下。”一名年长的侍女凑到阎绮耳边低语。也不知说了什么,公主的面色越发难看,柳眉也是越皱越紧。 “殿下,到了。”云卿打着帘子道。 大帐里,凌翼然裹着软被倚在床上,一头青丝柔柔垂下,身体剧烈震动,“咳……” “主子。”六幺接过他递来的帕子,恭声道,“公主殿下来看您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咳……什么?”凌翼然转过身,面色微白,媚眼如丝,病中美色更艳三分,硬是将公主比了下去,“还不……咳……还不给公主看座?” “是。”六幺将红木墩放在榻边,掌中的绢帕看似无意地飘落,惊现血迹。 “公主……”凌翼然又是一阵猛咳,“请……咳咳……请坐。” “不,不了。”阎绮盯着地上的帕子,嘴角僵硬地扬起,“不必了,我听说宁侯病了,特地来看看。”她目光不定,脚步后撤,“宁侯真是病得不轻,我也就不叨扰了,还望保重身体。” 凌翼然闻言急着起身,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公主。”他看似要拉住阎绮,脚步却一滞,趁势半靠在云卿的肩上,“咳……公主,慢走。” 阎绮连带对云卿也避如蛇蝎起来,“丰郎中也不用送了,本公主认得路。”说完便如旋风般甩开随侍,逃也似的冲出大帐。 云卿的肩头传来惬意的低笑,湿热的吐气喷在颈侧,她一抖身,将凌翼然震开。 “装!”她大大白了他一眼。 桃花目闪过一抹讥诮,凌翼然薄唇带笑,“卿卿不也配合得很好吗?”六幺拿着锦袍,轻手轻脚地为他着衣。 云卿咦了声,偏头看着他,“将到口的肥羊白送人,这可不符合你的个性啊。” 凌翼然不耐烦地甩开六幺,散着衣襟,胸口半露,霸气十足地朝她逼近。“卿卿,你可是一点儿也不在乎?”语调轻缓,隐含怒气。 在乎?云卿挑高眉头,在乎什么?没头没脑的。 她无所谓地耸肩,看见圆桌上放着一对玛瑙杯,茶灶上温着清茶,壶嘴弯弯,吐出一口白雾。 “你在等人?”她问道。 凌翼然脚步一滞,笑意渐渐浮上唇角,细长的眼眸亮得惊心,他迸出大笑,”能猜出我三分心思的,也只有你了。” 见他诱惑似的俯身,春光乍泄,云卿警惕后退,转身离去。 “你猜,本侯等的是哪位佳人呢?” 脑中闪过他早上这句引人遐思的话,佳人?允之那家伙又在耍她。云卿抱着酒壶扫视四周,华美大帐里坐着清一色老弱,除了去狩猎的几位殿下,也就少了翼国随行大学士乔辨了。不过相对于这些大人物,乔学士在与不在都无人察觉。 紫金爵举起,一双湛然的凤眸向她这边望来。 作为司酒,云卿负责侍奉上座的四人,她轻步走到夜景阑身边,酒壶微斜,美酒缓缓入爵。 “少饮些。”衣袖相擦的瞬间,云卿运气传音道。 “嗯。”夜景阑虽应了,可却依旧反常地豪饮,似要将她留在身侧一般。 杯浮绿蚁,榨滴珍珠,瓮泼新醅,未饮先醉。 知其心意,云卿心中涌起甜蜜。眼波相交,在暗处缠绵着彼此的心意。 老目闪烁着诡异的光采,翼王阎镇道:“青王。” 坐在主位上的凌准停止了与荆王的交谈,偏首向他看来。 阎镇瞧着添酒的云卿,皮笑肉不笑道:“青王真是浪费啊。” “翼王此话怎讲?” “孤听说,这位可是繁城胜战的少年英雄,青王却让他做司酒,不是浪费,又是什么?”阎镇目如蛇蝎瞟向云卿,一把按住酒壶,“司酒,你说可对?” 云卿将酒壶放在桌上,道:“臣出身于乡野,曾听善耕者言,农事难不在选黍,而在于养黍。春耕、夏耘,不可急功,亦不可近利。急功者肥过黍死,近利者揠苗助长,如此,则秋收冬藏空谷仓。” 她抬起头,瞧见青王放缓的面色,触及另两位诧异的目光,了无痕迹地对夜景阑淡笑一下,徐徐道:“臣出仕之前,家中长者曾有赠语: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垒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年少不可轻狂,小才不可傲物。臣谨记于心,旦夕不忘。” 语落无应,只听得座下一片斗酒声。云卿垂目视地,脊背上浮起冷汗。 她还真是“好运”,连做个司酒也能落得如此境地。 见一把火未燃,翼王又添一把柴,“孤还听闻司酒不是青国人。” “是,臣家在荆梁翼相交处,乃是如春谷地。” 查吧,她就不信阎镇这老头能通过她师傅的五行乾坤阵。 “那司酒为何舍近取远,出仕青国呢?”翼王语调颇酸。 云卿脑中浮现出一幅画面——她冷笑一声,拍案而起,指着阎镇的鼻子大叫:“我就是不爽你!”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她垂下脑袋,难啊,会盟会盟,就是拉关系走门路,装作睦邻友好,容不得实话实说。她这个礼官既不能贬低他国,又不能驳了自家的面子,技术活啊。 “这个……臣怕说出来会贻笑大方。”云卿故作为难,向后退了退,身子几乎靠在了夜景阑的身上,微微感觉到隐隐的暖意。 “哦?”荆王吴陵开口了,“那孤就更想知道了。” 又一个落井下石的主。 云卿抬起头,极其诚恳地道出原因,“臣畏寒。” 咚、咚、咚……只能听见心跳声,半晌,一声大笑将她从惴惴之中解脱。 “到底还是个孩子。”青王凌准微瘪的两腮稍稍颤动,精亮的黑瞳却没染上半分笑意,他随意挥手,招来了内侍,“得显,拿一个手笼给丰爱卿。” 这话显然不仅仅是说给她听的,也不仅仅是说给上座几人听的。斗酒声渐息,或是怀疑、或是嫉妒、或是窥探的眼神投注于她的身上。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云卿这才明白荣宠有时候也是一种折磨,她叩首谢恩,寒气从地上一直传入心底。宦海艰途今日行,无涯彼岸何日及? 司酒三巡,步步惊心。 “也真难为荆王和定侯了,冬狩之日陪一群老人在帐内喝酒。”翼王看看左右,笑得和善,“年轻人应该驱马奔腾,满载而归啊,两位就不心动吗?” “冬狩年年有,相交难再来。”吴陵的语调中有些刻意讨好的味道,他向翼王和青王微微拱手,“不论身份,单就这辈分,孤都得尊敬两位长者。尊老敬贤,又何谈难为?” 一国之主竟然要行小辈之礼,不是出自于真心,而是受迫于现实。外戚之乱后,荆王已如败光家财的落魄之人,如今嘴巴含蜜不过是想讨点儿好处,接点儿巨贾富商剩下的残渣。说到底,座上四人中,青王算是有地有钱的富豪,翼王算是有地少钱的地主,而夜景阑则是缺地巨富的财主,只有荆王算是一穷二白的破落户。做这种忍辱负重讨饭的活儿,还真是难为了吴陵。 “平侯,你我年岁相仿,”荆王举起酒杯对夜景阑道,“本王虚长你一岁,不如以兄弟相称,可否?” 夜景阑凤眸冷然,淡淡一瞥,惊得吴陵身子微僵。他优雅抬首,香醪入喉,“本侯乃独子。” 闻言,吴陵很是尴尬。 此时,帐门突然撩起,一阵寒风扫尽了宾主皆欢的热烈气氛。 “报!”被云卿揍过的痕迹还刻在脸上,翼国少将军李显匆匆跑入,猛地跪下,“启禀王上,烈侯殿下与天骄公主不知所踪。” 翼王手中的酒盏瞬间落地,“你说什么!”枯柴似的老手颤颤举起,阎镇目眦尽裂地怒视下方,“什么叫不知所踪?” 李显答道:“回程途中,公主看到一只白鹿,就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烈侯、荣侯和韩将军见天色将晚,便拍马去追公主。” “然后呢?”翼王的表情有些狂暴,毕竟只有那么一个女儿。 帘卷北风,穿着赤色猎袍的七殿下凌彻然疾步而入,他向上座一揖,“而后我、三哥和韩将军分头追赶,怎奈林密丛茂,天暗视短。行至深处,只听三哥大叫一声公主,我便会同韩将军循声而去,却不见公主和三哥的踪影。” “那现在呢?”青王面色平静,看不出丝毫焦虑。 “现在韩将军已带人去搜山,相信不久便可寻到。” 七殿下看着焦虑的翼王,温言道:“翼王不必担心,彻然听声,三哥必是找到了公主。可能是迷了道,一时难以返回。” 阎镇虽点着头,却难掩忧虑,“日落西山,夜寒地凉,绮儿身子弱……”絮絮叨叨了半晌,他忽地拍案,“这冬狩是谁负责,竟然出这等大事!” “启禀王上。”座下站起一人,正是成原一战无功而返的李本中,“据臣所知,负责此次冬狩的正是青国的伏波将军韩月杀。” “是。”李显火上浇油道,“若不是韩将军没能拦住公主,这事也不会发生。”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青国大臣肃穆而视,一时间局势紧绷。 云卿放下怀中酒壶,向座上一礼,“王上,臣有一事不明,想请问李少将军。” 青王道:“翼王。” 阎镇与他对视片刻,烦躁地挥手,“问!问!” 云卿问道:“敢问,以上皆为少将军亲见?” 李显挺直腰背,道:“这是自然。” 随七殿下入帐的聿宁眉头一紧,对她轻轻摇头。 云卿不理,继续道:“那,李少将军又是何种职务?” 翼国座上一阵抽气声。 见李显不答,云卿步步紧逼,“少将军?” “是……”他瞥一眼李本中,咬牙道,“公主的御卫……” 云卿轻转眼眸,冲七殿下深深一揖,“下官刚才没听清楚,还望殿下再开金口。请问,当时去寻公主究竟为几人?” 凌彻然了然一笑,扬声道:“只有三人,本侯、烈侯还有韩将军。” “哼。” “原来如此。” 青王带来的官员不愧是宦海老手,变脸的本事是一等一的。当下数十道鄙夷的目光直直射向李显。 “想来是有人渎职,韩将军摸黑搜山,这边却被倒打一耙。”青国言官之首胡存义,传说中的“铁嘴胡”首先开炮。 “人心不古,人心不古啊。”开口的正是云卿的顶头上司,礼部尚书魏几晏,“有利必逐,有过必推,此为翼礼乎?” “真是……” “唉!钻营之徒!” 云卿瞧瞧地上瑟缩不已的李显,再看看争相掩面的翼国官员。什么叫被唾沫淹死,今天她算是明白了。 翼王阎镇脸色铁青,拿起食盘往地上一掷,“有违孤命,中途弃主,现在又妖言惑众,诬蔑青国大将军。李显,你可知罪?” “臣……”八尺大汉竟俯身颤抖,“臣……” “来人!拖下去,斩了!” “王上!”李本中疾步下座,匍匐在地,“请王上念在我李家忠心为主,就饶小侄一命吧,王上!” 翼王脸色微动,似在等个台阶下。可上座却无人愿意开口,青王老神在在地饮酒,夜景阑面无表情地合眼,荆王吴陵一脸犹疑。好容易下了决心,翼王刚要开口,就只听又一声:“报!” 韩让单膝跪地,大声道:“将军已发现公主坐骑。” 众人翘首,面露喜色。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经查,马鞍被人事先切断,三殿下和公主至今下落不明。” 翼王大怒,杯盘如雨,毫不留情地砸在那对叔侄身上,“马具不就是你李显负责的?胆敢阴谋弑主?拖出去斩了!” “王上,饶命!饶命!”李显被人倒拖出帐,一路上哀音不止。 “王上……”李本中跪在座下,低垂颜面,让人看不清表情。 青王凌准淡淡地注视着一切,眸中闪过兴味,微白的嘴角似有似无地勾起。 不欢而散的宴席,惴惴不安的心情。一日之内,如过寒暑,冷暖交替。伴君如伴虎,官场步步惊。 云卿走入寝帐,瘫软地靠在桌角,长叹息。 “云卿。”夜景阑不知何时悄然入内,站在黑暗里看着她。 “修远,我好累。”她投入他的怀抱,鼻端传来淡淡药香,让她不禁将最软弱的一面呈现。 夜景阑环住她的手臂微微收紧,“想走吗?” “不,我不能走。” “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轻吻落在她的额间,停留在她的心底,蜻蜓点水般地带起阵阵涟漪。 “这是阴谋吧?”一想到今日种种,她心中不禁涌起浓浓的恐惧。 “也许。”夜景阑抚摸着她的秀发,“我已派青龙骑去搜山了,很快就有消息。” “官场好可怕。”她叹气道。 “你做得很好。”他拍着她的背,抱着她轻轻摇晃,“很了不起。” “修远。” “嗯。” “你会怕吗?” “会。” “真的?”云卿诧异地抬首看他。 夜色中,只能看见黑亮的凤眸一点一点靠近,温热的鼻息一点一点加重,她的唇上落下细细的“春雨”。 “我怕没有你。” 话含在他嘴边,没入了她的心底。 第二十六章莫道清风无市价 天高月见小,夜寒露更微。 这一夜,注定无眠。 凌彻然披着狐皮披风漫步在营帐外,袖中的两拳始终紧握。天不助他,在公主拍马追鹿之时,他就知道这是千载难逢的绝好机会。当然,动心思的不止一人。与老三对视的瞬间,凌彻然就明白,此次抢的不是美娇娥,而是登天梯。 岔口上,三选一。可惜,他选错了路,被老三那头狼叼走了肥羊。凌彻然抬头看了看黯淡的苍穹,愤愤地眯起双眼。估计这会儿,“肉”已经下肚了。 “唉!”他不甘地摇了摇头,身后始终跟着沉默的护卫,一主一仆不知不觉间走到了冬狩大营的偏角。 “胡闹!”寂静中传来一声压抑的怒骂,出声的正是此次唯一跟来的一品大员,上阁备所的司马,上官密。 凌彻然黯眸一亮,透过缝隙看进帐里。 灯火处,一位男装佳人嗲声喊道:“爹……” 素颜似雪,清眸流盼,不愧是仅次于云都二美的碧荷佳人——上官无艳。 “爹,女儿担心您不适应北地严寒,这才女扮男装一路随行的。” 凌彻然不屑一笑,不过是个小丫头,直到今日上官司马方才发现,真是糊涂。当初舅舅硬是将此人拉到了一品高位,也是早看出他糊涂易控吧。 “哼,说得倒好听!”上官密白了女儿一眼,“你爹虽老却不糊涂,你处心积虑,不就是为了见那人一面吗?”老头语气有点冲,毕竟女儿倒追定侯已成为云都笑谈,让他这个一品大员着实无颜。 上官无艳娇嗔地嘟起嘴巴,娇容透出绯色,倒是别有一番风韵。“爹……”她拉住老头的衣袖,娇声道,“女儿不给您添麻烦,就远远地看一眼,就一眼。” “不行!”上官密甩袖,“你给我趁早回去,这哪里是女人该来的地方!” “爹!”上官小姐不依了,愤愤跺脚,“要不是您不给女儿出头,不为女儿牵线,女儿至于千里追夫吗?” 哦?隐在帐外的凌彻然挑起嘴角,追夫?看来这碧荷佳人是有备而来啊,有点儿意思。 “您明明是当朝一品,女儿又是名满王都的大家闺秀,若说比不过那容若水和董慧如,女儿咬咬牙也就认了。”上官无艳绕到她老爹面前,玉颜微红,染着薄怒,“可凭什么那韩月下也骑在我头上?她哥哥只是个二品,算起来还是您的部下,凭……” 话未说完,她的嘴巴就被上官老头一把捂住。 “丫头,你还要不要命?”上官密长须微抖,圆眼暴睁,“这军国大事轮得到你插嘴?” 上官无艳气呼呼地推开她老爹,“爹爹还是那么怕事。” “你!”老头上前一步,举掌欲掴。半晌,无奈地垂臂,“唉!”这声叹息似有不甘。 一个无脑,一个无胆,还真是便于掌控啊。凌彻然冷笑一声,准备离开,忽见上官无艳瘪了瘪嘴,腮边出现两个深深的酒窝。他停下脚步,眯起双眼,片刻之后便有了主意。 真是天助他也! 荣侯背着手,施施然走进帐里。 “七殿下!”上官密顿时傻了。这可如何是好?他恨恨地瞪了女儿一眼,都是这个丫头惹的祸! 凌彻然笑容淡淡,温煦的眼眸瞥向面容煞白的上官无艳,“上官小姐安好啊。” 被点名问候的上官无艳知道怕了,她垂头屏息,速速躲到老头身后,低声道:“臣女见过七殿下。” 凌彻然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果然如表妹所说,这丫头不过是外强中干的绣花枕头。不过,他要的就是这种笨女人。 上官密虽然不够聪明,但好歹也在官场混了几十年,知道眼前这个看似温和的七殿下实际上有多阴狠。心头惴惴,不觉之中背上已浮起一阵冷汗。 “小姐这份孝心,本侯着实敬佩。本侯听说,会盟宴席上还缺一个领舞。” 闻言,上官无艳美眸一亮,猛地抬头,“领舞……” 上钩了,凌彻然暗笑,“酒宴一事原属三王兄掌管,他这一不见,自然就压到了本侯头上。在王侯面前献舞可不是什么人都可以胜任的,这人选让本侯着实犯难啊。”他蹙眉摇首,轻轻叹气。 这可是出头的好机会,上官无艳兴奋得手指微颤。她最擅舞,只要在定侯面前一展妙姿,他一定会对自己倾心相对的。思及此,她慢慢地从老头身后走出。 上官密暗叫不好,刚要扯住女儿的衣袖,不想却被她巧妙躲开。 上官无艳垂首望地,微微屈膝,“臣女不才,愿为殿下分忧。” “哦?”凌彻然装作惊喜地出声,“上官小姐会舞?” “是。”她唇角绽出艳丽的笑容,“臣女曾跟着蝶衣学过五年长袖舞。” “原来是舞仙蝶衣的嫡传弟子啊!”凌彻然拊掌大笑,“小姐真是真人不露相,解了本侯的燃眉之急。” 不论上官密如何挤眉弄眼,他那迷了心窍的女儿愣是视而不见。万般无奈之下,他小声开口了,“殿下……” 凌彻然笑笑应声,“嗯?”眸中寒光乍现,惊得老头猛地埋首。“有事吗,上官大人?”他道,语调轻软,却让人不寒而栗。 上官密不仅背脊,连额头上都浮起虚汗,“没……没……” 明知七殿下在算计自己的女儿,可他还是不敢出声。怕,他怕啊,这个备所司马一职可是右相大人赏的。人家只要动动脑子就能将自己打入地狱,他只能依附。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凌彻然见上官密识时务地闭嘴,嘴角微微勾起,“成吾。” “殿下。”身后那个安静的护卫突然出声,上官父女这才感觉到他的存在。 “给上官小姐收拾一个干净的帐子,明日带着小姐去舞姬那里。”他沉声道,“可要好好伺候着。” “是。” “谢殿下。”上官无艳兴奋地行礼,随着高大的护卫走向冬狩营帐。 脚步声渐远,凌彻然还俯视着下方,用目光压得上官密不敢抬首。 “上官大人。” “臣在。” 凌彻然慢慢地俯下身,在老头耳边轻语道:“想做左相吗?” 上官密蓦地抬首,双眼暴睁,“殿下……” 凌彻然高深莫测地笑了,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干。” 三个字给了上官密无边的遐想,好好干,呵呵,好好干。这次别说是卖女儿,就是卖老娘,他上官密也干了! 凌彻然眯眼看向远处重山。哼!公主?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枕头风才更有效,三哥你不知道吗? 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暗幸几家忧。 只是忧,从来就没在这位的心里停留。 凌翼然靠在椅背上,手指轻敲杯沿,“乔学士,这就要走了吗?” 被点名的中年男子拱手一礼,“茶也喝过了,再留下去恐遭人非议,下官还是先行告辞。” 凌翼然理了理衣袍,缓缓站起,“那就不送了。” 乔辨垂首后退,转身刚要离去,只听寒夜里飘来婉转的轻语,“公主的马鞍是大人做的手脚吧?” 乔辨心脏骤缩,愣在原地。 “天骄公主自小蛮横,对储君殿下多有冒犯。此次会盟翼王又摆明了要和我朝结亲,若鸳盟结成,那储君的地位更是岌岌可危,毕竟翼王只有这一个女儿。”凌翼然撩起衣袍,悠闲地坐下,“而冬狩,正是除去公主的最佳时机。” 乔辨机械地转身,面色惨白地看着灯火下的那人,有一种被剥光的耻辱感。 凌翼然懒散地托腮,“大人见我三哥和七哥对公主紧追不舍,心知只有本侯可以相交。于是就趁着公主失踪、今夜混乱之际,前来一探究竟。可对?”黑瞳一瞟,精光四射。 乔辨屏住呼吸,不敢动弹。这何止是被剥光,简直是被剖体! “呵呵……”凌翼然笑得妖媚,“大人真是谨慎,喝了两盏茶都不愿透露半句真意。可惜啊,可惜!” “可惜”两字成功地引起了乔辨的兴趣,“殿下?” 凌翼然看也不看他,“本侯原以为能在翼王手下保住性命,翼国储君应该是个聪明人。” 原以为?乔辨听出了门道,愤愤瞪眼,“殿下此言何意?” 凌翼然无视他的怒气,以指弹杯,发出清脆而绵长的声音,周遭安静得足以积聚乔辨的怒火。他一时气急,刚要甩袖离去,只听暗夜里飘来微冷的语调。 “这点儿伎俩,连身处局外的本侯都猜得出,更何况翼国王上呢?” 如寒风吓杀了百花,冬寒凝住了大地。乔辨心中的怒火骤熄,取而代之的,是不尽的恐惧。是啊,连这位九殿下都猜到了,更何况老谋深算的王上!太明显了,一开始这个计策就太明显了。他猛地回神,无措地望着眼前这个年轻的宁侯。 他该怎么办,王储殿下又该怎么办? 乔辨乱了。 凌翼然瞟他一眼,轻轻地勾起嘴角。 今日公主失踪、马鞍被毁的消息刚传来,他就猜到了是谁干的。自从翼国君臣到了建州虞城,他就发现了这位乔学士的异样,乔辨的目光总是停留在公主身上。果然,如他所料,翼国王储怎么会放弃与青国相交的大好机会,这位便是前哨。他故意装病让公主知难而退,为的就是表明立场引乔辨入套。 今夜他大开帐门,请君入瓮,这位就来了。坐了一会儿还想跑,哼,那就下点儿猛料。凌翼然倚坐在那里,他在等,等乔辨开口。 时间在静默中流淌,焦虑一点一点吞噬着乔辨的心。 凌翼然随手拿起一本《笑谈》,密睫微垂,目光在纸上游移,嘴角不时勾起。 噼啪!灯盏里爆出火花。 “殿下。”乔辨语音涩涩,几经挣扎终是开了这个口。 “嗯?”凌翼然应着声,手指却稳稳地翻过书页,目光不起。 乔辨深深一揖,“殿下救我!”宁死也不能说让他救王储,不能。 救他?凌翼然慢慢放下书册,秀美的长眉微挑,可真会说话啊,事到如今还要护住主子的颜面。看来,王储一党并不弱。他坐正身子,“翼王杀李显只是为了下台阶,下一步可就是觅真凶。公主难免骄纵,听说公主很不得人心啊,嗯?” “嗯。”乔辨轻轻应声,忽地抬首,眼中闪过异色。 凌翼然笑得轻快,“本侯还听说,翼王曾有意将公主下嫁给宰相之子,而后又悔婚了。”点到为止,再不多说。 是啊,田相为此耿耿于怀,连送行时都面覆寒霜。乔辨心头大喜,这田相对王储向来事事掣肘,将脏水泼在他身上,这可是一箭双雕啊。好计,好计。乔辨兴奋之余,心头涌起不安。他慢慢放下平举的两手,神色复杂地看向眼前这人。 论手段,论心机,他们完全不在同一个水平。一个天,一个地…… 这眼眸,透出无尽的……王气。 王储殿下,臣终于为您找到了最可靠的盟友。就是他,就是这位九殿下,乔辨从未如此笃定过。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殿下。”乔辨再行大礼,“此次王储命臣前来,其实是有要事相商。” 凌翼然莞尔一笑,知道自己又赢了。他向后招了招手,六幺机灵地为两人再添一盏茶。 夜,还很长。 公主?翼王? 待阎镇百年之后,翼国又是谁的呢? 显然,九殿下找到了答案。 其实窥探到这一答案的并不止他一人…… 青国王帐里燃着炭火,凌准靠在睡榻上,双目闭合,手里还拿着一本密折。 内侍得显见状,轻手轻脚地走到榻前,刚要为凌准盖上被子,只听一个沉声响起。 “怎么样了?” 得显惊了一下,转瞬又恢复了平静,“回王上的话,三殿下和公主还没消息。” 凌准冷哼一声,这老三想打什么主意,他清楚得很。“老七呢?”他合着眼,继续问道。 “七殿下出去散步了,至今未归。” 散步?彻然哪里会那么老实,他这个儿子可不是束手就擒的人。 “那小九呢,还病着吗?”凌准颇有兴致地开口。 “是。”得显轻重适宜地为青王捏起肩膀,“九殿下这几天都没出过帐,刚才有位翼国官员去探病了。” 凌准忽地睁眼,嘴角越扬越高,“呵呵呵……”笑中伴着猛咳,得显习惯性地递上一块黄帕。凌准掩住嘴,一口甜腥冲喉而出。 兴奋,抑制不住地兴奋。 今夜,御座初试,一人胜出。 山雨欲来风满楼,用这句话来形容当下的局势真是再贴切不过。明日便要登坛盟誓,三殿下和公主却至今未归。到手的盟约会就此付之东流吗?周围大臣们皱起的眉头上,仿佛都挂着这样一个疑问。 看着眼前精美的陈设,云卿明白,这次会盟决不是青王突然起意,而是早有算计。她埋首轻叹,心中浮起一丝焦虑。 这两日,哥哥都未曾休息,若再找不到,就免不了被迁怒了。三殿下见好就收吧,若毁了会盟,就算是一万个公主也救不了你。 “尚书大人!尚书大人!”平日里举止得宜的贾侍郎着魔似的跑来,一向平整的束发凌乱散开,平添了几分女气。 心事重重、埋首苦干的众人纷纷直身。 魏几晏将礼册重重合上,中气十足地斥责道:“疯疯癫癫成何体统!” “大人!”贾正道真不愧是老头的好学生,立刻纠正了错误,深深一礼,“大人,三殿下回来了!” “什么?”魏尚书一把拉住瘦弱的贾侍郎,唾沫星子如暴雨般喷洒在他的脸上,“三殿下回来了?” 看着一干激动不已的官员,云卿不禁失笑。 也难怪,这礼部可是三殿下的老巢,她周围的同僚皆为其下属。三殿下失踪这几日,个个愁眉苦脸,仿若天要塌了一般。现在好了,三殿下终于回来了。 “那……”魏尚书不愧是当朝大员,失态仅一瞬便恢复了镇定,他灼灼地看着贾侍郎,问道,“那天骄公主呢?” 老头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关键所在,平日里礼来礼去的书呆子们全都目露绿光,仿若匹匹饿狼。他们可都是压上了身家性命的赌徒啊,退不得了! 云卿讥诮地摇了摇头,转念一想,她不也上了赌桌?接下来,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贾正道一抹脸上的唾沫星子,嘴角越飞越高,“公主被殿下带回来了。” “好!”魏几晏拊掌大笑,背着手欢快地踱步,他将厚厚的礼册扔给云卿,“丰郎中,这儿就交给你了,钟鸣鼎食皆为会盟之礼,切莫大意。” “是。” “博玉。”老头整了整束冠,眉梢带笑。 “大人。”贾正道也依葫芦画瓢,恢复了优雅仪容。 魏几晏昂首阔步,背于身后的手还不住抖着,“走,随老夫去迎接殿下。” “是!”贾正道眼角微挑,得意地瞥了云卿一眼,追随而去。 留下的人一个个面容舒展,看向她的目光也多有不屑。 是啊,人人皆知她丰云卿曾是九殿下的家臣,如今摘得名花的可是他们三殿下。主子吃肉,下属喝汤,而她就只能喝西北风了。云卿这样想着,再定睛一瞧,只见众人贪婪地看着她搭扣上的磬结,毫不掩饰取而代之之意。 云卿翻开厚厚的礼册,清了清嗓子,“陈司务,牲礼准备好了吗?” 干瘦的陈秉义略有不甘地移开目光,“下官这就去办。” “嗯。”她执笔勾画,看着不舍离去的各位下级,笑道,“劳烦各位了。” 无人应声,郎官们三三两两地低语,袖中的手皆难平稳,看来兴奋劲还没过去。 云卿转眸一笑,“带来的五色谷物可不多,各位可别给抖光了。” 窸窣声忽止。 冬日里薄暮一到,四野便昏暗起来。脚下的枯草已结起了霜,冷风冻静了天地,更冻静了人心。 云卿拖着疲惫的身子,快步走向月杀的营帐。 “淮然!”一声娇啼突兀地响起。 她脚步一滞,隐到帐后。 三殿下的帐前侍女从官列了一路,为首那人正是天骄公主阎绮。 帐帘一掀,三殿下疾步走出,迎上前道:“绮儿,天这么冷,你怎么来了?” 云卿瞠目结舌地看着一脸深情的三殿下,顿觉寒气袭人,捂嘴打了个喷嚏。 看这位鹰目含柔情,厉色化温煦,真是舍不得孩子套不着饿狼,舍不得自己套不住娇娘。厉害,厉害。 这声叹得早了,天骄公主更是不落人后,只见她踮起脚跟,毫不顾忌地吻上三殿下的唇角。凌淮然也毫不含糊地搂住公主的腰,十分消受这“美人恩”。犹如冬日里燃起一把火,烧得周围寸草不生。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一干侍从聪明地埋首,认真研究起地上的沙石。 吻得正欢的凌淮然突然暴睁鹰目,眼中流露出挑衅之色。他偏首看向不远处,只见老七正握着手笼,悠闲走近。 橘色的微光从侍从手中的灯笼里透出,如轻纱一片,覆上了凌彻然的脸。温眸轻转,溢出一丝不屑。他唇畔扬起讥笑,气定神闲地走向寝帐。 这不疼不痒的态度着实触怒了展示战利品的三殿下,他鹰目遽紧,铁臂一弯,将公主拉入帐中。 看来失踪的几日,这两位有的不仅仅是一腿了,而是两腿、三腿…… 云卿几乎可以想见礼部官员得意的嘴脸了,她微微一笑,背手向前走去。还没走近军帐,就见韩硕正轻手轻脚地退出。她不禁加快了脚步,走上前去拍了拍他的肩膀,“硕叔叔,怎么了?” 韩硕猛地回身,“原来是小姐啊!” 她望向帘里,帐内一片漆黑,“哥哥睡了吗?” “嗯,为了找那两位,将军已经两宿没合眼了。” “可恶。”她愤愤道。 “小姐,您现在明地里还是九殿下的人,请不要多做停留啊。” 云卿叹了口气,“嗯,哥哥的伤刚好,请叔叔帮我多多照顾他。” “那是自然,小姐早点儿回吧,将军最心疼的可是您啊。” “嗯。”她恋恋不舍向内看了一眼。 好梦绵长,盟定四方。 十一月初八,冬至。阳初生,天官辰时,宜行祭祀。 “天道载物,神鲲合德。地分五国一州,川流三山六土……” 为了此日,青王自出征时始,便在建州虞城筑坛以备会盟。他这是在赌此战必胜,王师凯旋。 若战而不胜呢,他们是死路一条吧?云卿站在这周长三百步、高约数丈的盟坛圣堂之中,耳边呼啸着阵阵寒风,心不禁冰凉。 堂内绘有“圣母落簪”、“真龙显世”等神话图案。堂外四色王旗迎风招展,东为青国赤螭冲云旗,西为荆国孔雀缭乱旗,南为眠州青龙出海旗,北为翼国麒麟踏渊旗。 圣堂中央有一方坑,为“坎”。诸王面北站于坎侧,百官列于堂下,一片肃穆。 “今天下未定,烽火频起。吾三国一州相约青邦之地,共守昌平之约。同气连枝,共御夷敌……” 夷敌,即为西南雍国。青王携助荆之余威,在年末大张旗鼓地筑坛会盟,针对谁不言而喻,真是一只老狐狸。 云卿边听边想。 “虞城之盟,可表天地。有渝此约,或间兹命,司慎、司盟,名山、名川,群神、群祀,先王、先公,诸姓之祖,明神殛之,俾坠其师,无克胙国。” 若违此誓天理不容,祖宗八代人神共愤。可见诸王骨子里是不信神的,不然明知必毁此盟,还会赌上爹娘老子、国运王势吗?她在心底嗤笑。 “十一月初八,盟启。” 语落,担当戎右的贾正道牵来一头白牛。弯弯的牛角上系着红绸,牛眼闪烁着纯净之色,对将至的屠杀毫无察觉。 主祭手起刀落,牛身落地。 魏几晏将割下牲牛的左耳放于珠盘,奉给盟主青王。凌准持牛耳立于正北,翼王阎镇眯目看他,眼中似有不甘,明摆着不愿屈居人下。 贾正道捧着盛有牛血的玉敦,俯首走到盟主身前。青王将热腾腾的牛血涂于口上,此为“歃血”。贾侍郎稍作停留再向前走去,行至翼王身侧,他一个踉跄,玉敦脱手而出。 不好!云卿心下一凛,飞身将玉敦稳稳接住。眼角余光只见明黄色的长靴忙不迭后撤,云卿不露痕迹地看向出脚者。 翼王阎镇,气窄也。 贾正道吓得面如土色,半晌没有动作。云卿手捧玉敦看向青王,凌准向她微微颔首。 云卿了然,平举双臂道:“翼王陛下,请。” 阎镇眼角颤动,直直盯着盏中牛血。 “请。”云卿再道,声音平缓,不畏不惧。 阎镇这才不情不愿地伸手,不情不愿地抹唇,不情不愿地颔首。 云卿躬身一礼,举步向后走去,“荆王陛下,请。” 吴陵显然是被刚才那一幕震住了,有些迟钝地完成了“歃血”之礼。 到最后那人了,云卿缓缓走去,唇畔漾起最真心的微笑,“定侯殿下,请。” 夜景阑修长的手指郑重地没入扬着热气的牛血,装作不经意地将一滴牛血滴在她的手面上。 云卿偷偷抬眼,正对上他冬阳一般的凤眸。夜景阑微微一笑,在薄唇抹上一道殷红。 盟约既成,永不相悖。 牲牛覆着盟书被置于坑内掩埋,而在不远的将来,盟约也将如同这头死畜,慢慢地腐烂。最后,归于尘土。 但在此之前,大家还是好兄弟,还得讲义气。飨宴增情,鸳盟结亲。 筵上,青王看着翼王,眼中非但没有半分厌色,反而有几分欢喜。因为就在刚才,三殿下与天骄公主的好日子终于定下,就在明年的立春。 “本王只得一女,还望青王多加照顾啊。”翼王爱女心切,青王亦信誓旦旦地答应。 “父王。”凌彻然起身道,“为庆盟约既成,为贺三哥定亲,儿臣特地安排了歌舞,还望各位尽兴。” 凌准目露兴味,“甚好。” 春风得意的凌淮然面带讶色,“那便多谢七弟了。” “自家兄弟,何必言谢?”凌彻然笑得温和,双手优雅举起拍了两下。 丝竹奏起,轻歌曼舞,端的是春娇夏艳洗荒寒,莺飞燕啼尽言欢。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方才还尔虞我诈、钩心斗角的老少爷们儿纷纷定神,连一向堪称正经先生的魏几晏也抚须看向中央。 雪白的藕臂逐一挥动,青纱层层飘开,伴着轻软采莲歌,此身如至幻境。当最后的朦胧消散,一位身着碧色舞衣的窈窕佳人背身而立。腰肢纤软,绿云半垂,只一个背影就引得众人垂涎。 咚,咚,咚。伴着腰鼓声动,佳人扭动楚腰,双臂一挥,水袖飞起。一声重擂过后,她忽地旋身,澄妆影于歌扇,散衣香于舞风,顾盼生辉,撩人心怀。 上官无艳!云卿大吃一惊,怎么会是她? 额间绘着白荷,唇上染着胭脂,上官无艳如芙蓉出水,清丽妩媚。伴着如水筝音,众舞姬纷纷退下,场中只剩碧荷佳人独舞。她回眸一笑,两颊漾起酒窝,眼波径直掠向座上。 秋波暗送给修远啊,云卿不禁攥紧酒壶,顿觉某女碍眼得很! 上官无艳踏着莲步,扭着楚腰,向主座飘来。旋身的瞬间,毫不掩饰地向夜景阑频频眨眼。 啪!手中壶把断裂,云卿凉凉垂目,将酒壶递给身边的侍女,“太不结实了,换一个。” 上官无艳步步生莲向上位靠近,她巧笑倩兮,水袖当空飞舞,直奔夜景阑而去。夜景阑凤眸冷冷,护体真气不减,水袖被震得转了方向,竟落到翼王手中。 上官无艳纤臂一扯欲收回长袖,不想却被阎镇牢牢拽住。 丝竹绕梁,娇莺初啭,轻纱翻飞,在碧荷佳人身侧形成片片莲叶。一曲采莲,本是定情舞。座上众人皆明了了,七殿下这是有意献美啊。 只有美人知道这真真冤枉,上官无艳蹙着眉,暗暗使劲想要摆脱阎镇的拉扯。却不想被什么东西击中了膝盖,她满脸错愕地扑向翼王。 座下发出一阵暧昧的笑声。 一切发生得极快,云卿四下看去,只见凌彻然身边的侍卫姿态有异,腰间的穗子恰好没了珍珠坠。 乐声依旧悠扬,佳人的脸上却褪了颜色。 “来,给孤笑一个。”阎镇的手指顺着柳腰一路抚摸,最终停留在她尖细的下巴上,“怎么,不会笑了?” 上官无艳清眸黯淡,嘴角无力地上扬,深深的酒窝载不动满满的绝望。 阎镇抚摸着她的脸颊,对青王道:“这个舞姬孤很喜欢,可否割爱?” “翼王喜欢就好。”凌准面上浮起笑,“这本就是小儿彻然的一片心意,还请翼王笑纳。” 正说着,得显移步近前,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凌准眉头一皱,而后又飞速展开,他瞟一眼下座道:“只不过这女子可不是一般的舞姬。” “哦?”阎镇诧异地看向怀中佳人,“怎么个不一般呢?” “她可是我朝一品大员上阁备所司马上官爱卿的嫡女。”青王语调低缓,笑里藏刀地视下。 上官密一颤,又惧又怕地走出座中,跪伏在地。 “原是官宦千金啊。”翼王欣然道,“上官司马,孤问你,你愿将此女嫁到翼国吗?” 他敢说不愿意吗?可若说愿意,怕是被自家王上恨上了。然事已至此,绝无回还的可能了。想到这,上官密硬着头皮大声道:“小女若能伺候翼王陛下,那真是上官家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台面下,青王低垂的右手早已握紧,几乎可见手背上的青筋。 “好,好。”阎镇不住点头,“青国上官氏听旨。” 上官无艳从他膝上滑下,软软地匍匐在地。 “孤封你为二品王妃,赐号乐。” “臣……臣妾…谢……”话未说完,佳人就晕了过去。 “王上。”翼王的内侍将她小心扶起,谄笑道,“娘娘喜极而厥。” “扶下去好生伺候。”翼王咧着嘴,看向一侧同样带笑的凌准,“青王啊,这下你我可是亲上加亲了。” “真真好极啊。”凌准一脸喜色,举起金爵与之共饮。 刚刚将女儿卖了个好价钱的上官密心中又喜又怕,他忐忑回座,接受众人的道喜。 片刻之后,翼王又开腔道:“各位,孤也安排了歌舞,不如共赏?” 荆王连声应和,“好,好,可惜孤没准备,让各位见笑了。” “这本是盟主宴飨,荆王吃着就好。”凌准带笑劝慰,说出的话却着实尖锐。 翼王脸上闪过薄怒,眼中溢出厉色,他冷哼一声,扬起下巴。内侍朗声说道:“宣西陆国特使克莉斯夫人晋见。” 全场陡静,只见一名金发碧眼的美人缓步走入大殿,红色的鲸骨裙将丰胸楚腰衬得格外迷人。这位迷人的女士走到座前,只对翼王行了个屈膝礼。阎镇得意地笑了,挑衅地看向面色微暗的青王,向座下招了招手。翼国的译官走到西洋美人身边低语,美人诧异地抬头,向座上另外三人深深颔首以表敬意。 “番人啊。” “倒是个美人!” 官员们议论纷纷。 云卿虽没见过发色奇异的番人,对番语却是有几分熟悉的。了无大师早年曾渡海弘扬佛法,精通多国番语。他发了宏愿,要将佛理传播海外,因此曾在离心谷译经。云卿年少时心气不平,了无和尚便有意教她番语,借着让她辅助译经来学习佛理。 适才她听着发音,应该是西洋那边的,只是这位译官翻译得不大好啊。 这时,那位美丽的克莉斯夫人朗声开口道:“陛下,我听从您的话来到这里,请您兑现诺言,将入港通行证赐予我。”紧接着译官道:“克莉斯夫人祝翼王陛下身体康健,问各位王侯安。”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云卿的眼倏地睁大,这译官哪里是翻译得不大好,根本是乱说一气! “嗯,夫人免礼。”翼王做派十足地挥了挥手,“请夫人为我等舞上一曲,以此助兴。” “夫人,先前说好了,夫人还欠我王一支番舞。等跳完了,我王会立刻赐予你入港通行证。”译官道。 云卿瞬间明白,原来不是译官乱说,而是有意为之。翼王早就想好了,用这种欺诈手段来显威风、长脸面。 西洋美人皱紧眉头,深深地看了翼王一眼,半晌开口道:“那好吧,请陛下说话算数。” “那是当然。”译官笑笑答应,抬首却说,“夫人说这是她的荣幸,不过她想请在座一位与她共舞。” “共舞?”举座哗然。 “男女授受不亲,何谈共舞?” “番人轻礼,番人轻礼啊!” 下座只有翼国那片老神在在,好似成竹在胸。 “哦?那夫人看准了何人呢?”翼王说着,眼眸一瞟。 云卿对上那道目光,心里一凛。那日公主失踪,她当众戳破了李氏的栽赃。今日会盟歃血,她又保全了青国的面子。难道翼王是想拿她下菜,给青王难堪吗? 正想着,就听译官道:“夫人想请那位司酒大人共舞。” 这一句引起轩然大波,急得青臣纷纷站起,“王上,不可!” 聿宁愤愤道:“自古男女三岁不同床,五岁不同席,怎可共舞?” 一向沉默不言的月杀离席跪地,“王上,请三思!” 见状云卿心头乍暖,她凝神静思,脑中分外清明。 这事若她不应,不仅是驳了盟国的面子,更是驳了西陆国的面子,单其中一项罪名就足以让她身首异处。但,若她应了却没做好,那就是丢了青国的面子,丢了盟主的面子,不论哪个都可让她死无葬身之地。 想着,云卿看向周遭,见凌翼然也已起身,夜景阑则将金爵重重放下,一切蓄势待发。 她微微一笑,缓步走到座下,用略显生涩的番语对西洋美人说道:“美丽的夫人,见到您是我的荣幸。” 殿内骤静。 “您……您……”克莉斯夫人瞪大碧绿的双眼,惊讶道,“您会说我们的语言?” 云卿看了看面如土色的译官,微微颔首,“是的,夫人,不过相对来说,我更善于写和读。” 克莉斯夫人绽出艳丽的笑容,“您说得比他好。”她斜了译官一眼,看来是吃了他不少闷亏。 “那是自然。” “呵呵呵!”夫人清脆笑开,“您不像他们那样故作谦虚,我喜欢您。” “谢谢。”看着爽朗的她,云卿心头也浮起好感,“刚才那位翼国的君主说您要与人共舞,所以把我叫了出来。” “共舞?”克莉斯皱眉仰望,惊得翼王坐立不安,“不过这支舞还真需要舞伴。”她拍了拍手,一名红发男子抱着一个木制乐器走进殿内。 看着男子怀中的八字形木琴,云卿微微皱眉,“夫人,我可能不是一个称职的舞伴,但我会尽量配合。” 克莉斯安慰道:“对不起,因为我的缘故,所以让您也被牵连。不过不用担心,西陆的舞蹈是心灵的舞蹈,您只要遵从自己的心就可以了。” “丰爱卿。”青王回过神来,满面笑容地看过来,“如何?” 得到克莉斯的帮助,云卿扬眉一笑,“请容臣一试。” “好!”青王爽朗道。 云卿回眸,“夫人,请先开个头。” “那我可就来咯。”克莉斯向乐师轻轻颔首。 琴弦拨动,轻快奔放的音乐随之流溢,充斥在大殿的各个角落。克莉斯拿起响板,修长的两臂缓缓地举起。她抬起俏脸,好似女王一般地看来,眸中尽显骄傲。随着节奏的加快,她扭动腰肢,向云卿慢慢逼近。 云卿心潮涌动,许多年来压抑的心情像要喷薄而出,有些忐忑又有些期待,她闭上眼。 今日冬至,脑中浮现出十年前那生离死别的一幕。画眉,请原谅卿卿今年不能祭扫,这支舞就当奠礼,你若地下有灵,就请看着卿卿吧。 再睁眼,如帝王一般。云卿抬起下巴,两手慢慢举起,长袖缓缓滑下,肌肤感到一阵轻寒。两掌相击,脚下微移,啪啪啪!和着克莉斯的响板,清脆地回荡在空旷的大殿。 她直视克莉斯灼灼的绿眸,旋转身体,踢踏脚步,回以同样的热情。克莉斯眸中似有惊喜,一手叉腰,贴身而来。两人拍动两掌,偏身相视,像是一对相互吸引而又若即若离的男女,挑动眉梢,诉说满满的挑衅。克莉斯咬着下唇,绿眸燃动,火热之情扑面而来。 不能输啊,怎可在较量中落于下风,画眉还在看着她呢,一定要欢快地舞动。 云卿唇角勾起,压迫似的向克莉斯靠近,将人性的背面宣泄个彻底。其实有时她很痛苦,有时她很邪恶,她用销魂夺去一条条性命,以暴制暴,以血覆血。她不是圣人! 云卿昂起头颅,挥动双臂,像一只孤傲的鸿雁。克莉斯不禁动容,打着响板,向后退去。人与人的距离可以像银河那样辽远,也可以像树叶的两面那样贴近。 扭动着肢体,云卿偏首看去,月杀深邃的眼眸流露出浓浓的骄傲。那是她的骨肉至亲,他支撑着她的生命,将她从寂寥中救起,血浓于水,与他此生难离。 再潇洒地回身,她对着上座拍掌。以从未有过的妖冶姿态在夜景阑面前舞动,伸手欲探,那是她的爱情。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再决绝地挥袖,她面对凌翼然打起响指。允之,感谢你给予哥哥第二次生命。今日你是我的主上,但即便明日你我再无关系,我依旧会将你记起。 情感在云卿胸间激荡,是不羁,是昂扬。用脚尖打着节拍,她抬起双臂,看向她的舞伴。克莉斯踩着乐点,翻动长裙,带着海浪冲天的豪气,向她疾步舞来。 怎可输?她是一个帝王! 云卿迈着任性豪放的脚步,她运起真气,沿途打动响指,殿内的烛火一点一点地熄灭。 渐暗,渐暗,最后只剩几支烛火为周遭笼上一层神秘的橘光。 再次贴近,再次分离。欢快地踢踏,张扬地扭动,闪电般地跺脚。粗犷、坦荡、豪放,这就是她的节奏,在血液里流淌,从骨子里激荡。随着最后的琴音,随着克莉斯急雨般的响板,云卿展眉一笑。一切戛然而止,一切又恍若新生,周围一片寂静。 “您可以帮我吗?”克莉斯气息不定。 “当然,夫人是想取得入港通行证吧?”云卿低低回应。 “是,这是我此行的目的。” 转过身,云卿对她行礼道:“夫人何不与我们青国进行贸易?” 此时众人才回过神来,齐声叫好。克莉斯看懂了大家的表情,拎着衣裙向周围回礼。 “大人。”她认真地看来,“请为我引荐你们的君主。” 云卿轻轻颔首,领着她走到青王座下,道:“夫人,座中的那位便是会盟的盟主,我国君上。” 克莉斯抚着衣裙,向青王深深屈膝,“马雅?圣?路易?克莉斯,见过青王陛下。” 云卿如实翻译着。 克莉斯移动脚步,向修远和吴陵再次行礼。 青王眉目舒展,很是满意,“夫人请起。” 克莉斯颔首而立,轻启朱唇,云卿抢先开口道:“陛下,克莉斯乃是西陆国海商总盟的官员,此次前来特为开通大陆之间的贸易。” “哦?据孤所知,西陆国位于神鲲西南。夫人为何舍近求远……”青王意味深长地看向阎镇,“取道翼国登陆呢?” 克莉斯无奈回应,“我与各位船员历经半年才抵达大陆西侧,可沿海岸线一路航行,发现神鲲西面的两个国家都实行海禁。” 是梁国和雍国啊,云卿边翻译边想。 “而后我们又向东面驶去,那个国家海岸线平缓,只可惜海贼猖獗,让人难以靠岸。” 说的是青国,云卿也不隐瞒,将她的话处理后转述给青王,凌准微微皱眉。 “实在不得已,这才取道最北边的翼国登陆。”云卿一字一句地翻译,果不其然,从翼王脸上看到了尴尬。 青王沉思片刻,郑重出声,“夫人,孤以青国之王、会盟之主的身份向你承诺,两月之内必除海患。” 举座大惊,克莉斯瞪大绿眸,颤颤出声,“谢谢您,陛下。”她屈膝不起,喜极而泣。 莫道清风无市价,碧海摇空现遗珠。 王的宴飨,在轻寒的冬夜热闹结束。云卿拖着沉重的身体,向殿外走去。 “丰爱卿。”黑暗中,浑厚的声音响起。闻言,云卿躬身行礼。 青王从后室走出,明黄的靴子就在她眼前,“丰云卿听旨。” 站着还不行,云卿跪下聆听。 “擢丰云卿为礼部侍郎,即日上任。” 侍郎?那贾正道呢?她诧异地抬头,见青王眼中闪过锐色,又急急颔首。那人今日可算犯了大错,看这位的脸色,能保住命就是万幸了。 “臣谢主隆恩。”云卿俯首而下。 “丰爱卿。”伴着这声低唤,她的顶上压来一股沉力。 凌准按着她的头颅,沉厚的压迫感,让她不禁咬紧牙关。 空旷的大殿里游弋着冷冷的夜风,就这样静了半晌。 “你多大了?” “臣今年刚过十六。” “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啊。”凌准轻轻地叹息。 “王上过奖了。” “爱卿还没有表字吧?” “是。”云卿道。 “孤赐你表字少初。” 虽有些惊讶,但她依旧谢了恩。 凄凉的暗夜,呜咽的北风在宫殿里游荡。冬至,还是那么沉郁,还是那么难忘。不知过了多久,云卿眼前才不见了明黄,头颅才被解放。 初,始也。 该开始了,说的是她,还是…… 该开始了,就在风开始的地方。 该开始了,就在步步惊心的朝堂。 张弥《战国记》云:丰云卿,忘山人也。十六出仕,为元初帝家臣。乱世元年,显名于繁城一战,功成于成原大捷。虞城之盟,与番女共舞,技惊四座,回眸一笑,似融融春柳月。卿文武双全,为青隆王喜,赐字少初。入朝半年,连升四级,年少得志,位列青廷四大名臣之智臣,世称月华上大夫。 第二十七章时辈推迁微雪至 这才是真正的她吧…… 那人放肆的舞蹈,灼灼的眼神,深深地吸引着凌翼然。 伴着激昂的琴音,踩着欢快的响板,她突然转身,对着侯座打起响指,高傲得不似凡女。她嘴角噙着笑,眼中溢出亮采。只一瞬,便点亮了黯淡的大殿。只一眼,便沁入他心底化为淡淡馨香。 凌翼然不自觉地身体前倾,真的很想攫住这团火焰。可是不能啊,他一再调息,却依然心跳如鼓,那双微挑的桃花目更显迷离。真是心痒难耐啊…… 玉尊盛着佳酿,荡漾。 香醪入喉,他发出难以满足的声响。 她的绸袖滑下,露出一片白璧无瑕。凌翼然修眉一皱,俊美的脸上浮起薄怒。他环顾左右,正瞥见聿宁一脸痴迷。凌翼然微敛心神:可恶,终是察觉了吗?他若有所思地托腮,心想聿宁对她有情,倒还不怕。 可未及定心,却见四座皆惊,像是被攫住了魂魄。凌翼然匆匆举目,窥见真相的瞬间,那双黑亮眼眸像一湖碧水,波光粼粼。 她,笑了。 质如清水,灿若月华。 凌翼然心中涌起酸涩。 她,竟然该死地笑了。 再苍白的脸皮也难掩她光风霁月般的神采,再豪迈的舞步也难掩她流风回雪般的风情。 心痒而惴惴,凌翼然胸口微微起伏,转眸斜睨。果然已有人起疑了,而且还是最令人头疼的那两个…… 北风咽咽,辎车辚辚。尽日寒芜,王师南归。 “咳……咳……”明黄宝车里,青王凌准一手执笔朱批,一手持帕掩唇,瘦削的身体不时颤动。 得显展开青王递来的黄帕,当中一抹殷红艳得惊心。此病怕是不治了,这位跟随青王数十载的内侍鼻子微酸,将刺目的绢帕置于火盆之上。片刻之后,耀眼的明黄便被妖娆的红舌吞噬。王上是怕时日无多,这才如此拼命啊。英主不寿,奈何? 凌准眯起双眼,就着烛火反复细读奏章。半晌,他轻轻地合起纸页,苍白的手指在绢布封面上游走,“得显。” “王上。” “秋家还有适婚女子吗?” 得显疏淡的眉梢微动,思量了片刻,方才答道:“回王上的话,据奴才所知,振国侯膝下有二男三女。前年,秋家三小姐嫁给了容相的二公子,自此之后秋家再无适婚女子。” 锦阳秋氏,原为前朝旧臣。因随青越王凌湛篡位有功,后被封为一等振国侯。而后青越王将嫡女凌宝珠下嫁于秋家长子,秋凌二氏难解的血脉关系就此开始。直至青文王凌默那朝,秋家依旧鼎盛,堪称青国华族之首。而后在护国公主、秋家掌事、文王姑母凌宝珠的扶持之下,时为成侯的文王第七子凌准登上大宝。秋家长女秋净娴入主后宫,是为青王后。 当时能与秋氏鼎足而立的还有两家,分别是汝平黄氏和洛西蔺氏。继秋氏之后,黄氏、蔺氏分别送嫡女充实后宫,是为华妃和淑妃。凌准登位初时为三家左右,朝事不能自决。孰知此人极善隐忍,卧薪尝胆,利用三家嫌隙,十年之内便扳倒了三氏,大权在握。奈何秋黄二氏留有后手,两家在势微前便开始扶植新生华族。斩草难除根,王臣相斗的二十几年,凌准失去了最宝贵的健康,也失去了最爱的女人。 因此,由华族一手拥立的青王凌准恨透了这帮势力,他决心在有生之年,至少在青国除去这个“毒瘤”。其实他并不看好与华族盘根错节的那两个儿子…… “那……”凌准皱眉垂目,食指在纸沿游移,“梁国柳氏为何来向秋家求亲,还是以国礼?啊!”他叫了一声,指尖被锋利的纸页划出一道口子,血珠渗出,隐隐作痛。 得显慌忙取来绢布和伤药,边为青王包扎边说道:“想是梁王得知王上已成为虞城之盟的盟主,便令御贾柳氏以亲事来弥补两国裂痕吧。” “可为何柳氏家主指名道姓要娶那秋晨露?秋家又是什么时候出了个四小姐?”青王屈指敲案,陷入沉思。咚,咚,咚…… 得显躬身而立,在心里默数着:一,二,三…… “得显。”在得显数到第五十二下时,青王终于开口。 “奴才在。” “飞鸽传书,让沅婉速速彻查此女。” “是。”得显应了声,快步走出宝车。 烛火下,凌准摸着指腹上的划痕,危险地眯起双目。秋家究竟留了几手?小七究竟暗通了几国?他一想到盟宴献美,心头就蹿起一把火。好啊,好啊,连上阁也有你小子的人了!小七你不知道军权是孤的逆鳞吗? 啪!他重重捶案,不经意间指尖触及一片丝滑,他低头看去,拿起掌下的那本奏章,一目十行地看着: 上官氏为翼王纳,儿臣叩请父王予上官司马爵位,以正名分。天重二十三年仲冬,凌彻然上。 小七你的算盘打得可真够精的,讨个好处送人,想让上官密死心塌地地为你卖命吗?凌准拿起御笔,快速批复:准,授上官密一等郡公位,赐银印青绶。 “哼!”凌准弹指掷笔,目光凌厉地看向未干的朱字。要给就给最高的,孤倒要看看有几人能恃宠不骄。彻然啊,你固然有几分小聪明,可却算不准人心啊。上官密追名逐利,是个十足的势利小人。待他爬上高位,你当他还会唯唯诺诺吗? 这次孤就让你明白,什么叫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敢碰上阁,后果你很快就会知道。 凌准饮了口茶,随意地翻开下一本奏章,纸上清秀淡雅的字体不禁让他想起这上奏章的臣子。他放下精美的茶盏,慢慢地摊开手掌,微黄的烛光为纹理深刻的掌心投下一抹橘色。眉头紧了又舒,舒了又紧,在眉间拧成了一个“川”字。 那日在空殿里,他威压地按住那人的头,那身傲气让他又喜又怒。喜的是这十六岁的少年竟有如此风骨,且出身寒族,朝廷终有清流涌入。怒的是此人不惧王威,卧龙凤雏,怕是难以掌控。 而且……凌准凝神垂目,盯着那本奏章发起了愣。盟宴上的那一笑,眼波仿若潋潋初弄月;临去时的那掌下,纤身好似弱弱春嫩柳。 他究竟是男,还是女? 青王迷惑了,竟没注意到奏章垂落。一折折纸页滑下,发出轻轻的、悦耳的声响。温黄的烛火越过凌准宽瘦的肩,在长长的奏折上洒下一片阴影,却难掩那几个小字:臣丰云卿叩上。 疑窦,就此种下…… 天重二十三年十一月二十四,王师回都,举国振奋。次日,朝事重开,青隆王凌准以勤勉闻名,被誉为当世明主。 “就他吗?” “是啊,王上御赐表字呢。” “哼,不过是一个毛头小子罢了!” “十六岁?从三品?” “大家小声点儿,小声点儿。” 哼哼唧唧,腻腻歪歪,这些人是市井大婶吗?云卿微微偏首,不耐烦地斜眼。身后那一帮礼部小官纷纷住嘴,抱着文书四下散走。 无聊!她懒懒收回目光,皱眉看向手中文书:左相董建林之女、素有云都二美雅名的董慧如被赐婚给了三殿下。按青律,一等侯爵可立正侧两妃,天骄公主自是坐定了主母之位。虽然左相权倾诠政院,放眼当朝,只有右相能与之匹敌,可胳膊拧不过大腿,董慧如也只能册为侧妃。以她心高气傲的性子,能心甘情愿地屈居人下吗? 更何况为她挪位的前侧妃是华妃娘娘的亲侄女,并且才为三殿下诞下一子。董慧如上有骄主,下有悍妾,真是如履薄冰啊。反观另一美,目光在摊在桌上的那本文册上游移,脑内浮现出容若水野心勃勃的眼眸。云卿不禁拢眉,心中始终对这位美人是难生好感。容若水倒是称心如意地被指给了七殿下做正妃,且与董慧如同定在腊八出嫁。二美同日出阁,前景却是明暗两重,可悲可叹啊。 “唉!”她不禁叹气。 “好好的苦着脸做什么?”身后响起沉沉老声。 云卿猛地舒眉,起身行礼,“尚书大人。” “嗯。”魏几晏不冷不热地应了声,背手走向上座。“丰侍郎。”魏几晏从袖管里取出一卷黄绢递给她。 云卿打开一瞧,微微怔住。凝神再看,心中春流暗涌,激荡着翠绿的情丝。他要来了,要来了…… 半晌,云卿卷起黄绢双手奉上,“大人。” 魏几晏快速地抽回黄绢,道:“定侯递来国书,说是要到云都过冬。丰侍郎你与定侯打过交道,礼侍方面就交给你了,如何?” 求之不得,求之不得啊,真是春雨润心头,染就一溪新绿。云卿抑制不住浓浓欢喜,笑容渐渐漾深,“是,下官一定不辱使命。” 魏几晏指着案上的一叠公文,“你把这些公文送到户部去,然后再到文书院去取新的来。” “哦。”云卿捧过那叠公文。 魏老头闭着眼,沉声道:“丰侍郎初来乍到,就多去各部熟悉熟悉吧,这里由老夫坐阵,你就放心地去吧。” 貌似被下逐客令了,云卿摸摸鼻子,识趣地快步走出礼部。她抱着一叠文书,走过连接台阁两院的千步廊,迈入了右相的势力范围。 “你是?”廊角站着一个年轻朝官,穿着与她同色的从三品官袍。 云卿拱手一礼,答道:“在下是礼部侍郎丰云卿,奉魏尚书之命,特来户部递送文书。” “礼部侍郎?”平凡的脸上闪过一丝异色,那人扬起微笑,缓缓走来,“原来你就是丰少初啊,在下祝庭圭,字孝先,乃是吏部侍郎。” 吏部掌握着官员升迁,自古便被称作天官府,是台阁四部之首。此人年纪轻轻即为吏部侍郎,可见前途无量。而吏部又为七殿下的巢穴,这祝庭圭定是他的心腹。 思及此,云卿面上带笑,心下设防,再一礼,“云卿刚刚入朝,还不熟悉各部结构,还请祝侍郎为在下指个道。” “荣幸之至。” 两人并行,云卿小心地与之保持距离。她胸前的绳结,已由四品磬结换成了三品鱼结,红色的穗子在北风中打着转,身上淡紫色的官袍微微飘动。 “少初?”主动开口,他偏过脸,笑得诚恳,“丰侍郎不介意在下直呼你的表字吧?” “自是无妨,孝先兄。” 见她微笑,祝庭圭双目微瞪,定在原地。 云卿一脸疑惑,“孝先兄?” 祝庭圭揉了揉眼睛,“啊,风迷了眼,迷了眼。” 千步廊的尽头,向右一转再行百步,便是户部的官所。 “细思堂。”云卿抬眼看着匾额,这名字倒是符合户部的职能,国之财资确实要认真核算啊。 祝庭圭上前一步,卷起棉帘,冲她微微一笑,“少初,请。” 不知为何,云卿对他的笑极度排斥。她礼貌颔首,举步走入。户部不愧是最辛劳的官所,目光扫过之处,人人俯首阅文,奋笔疾书。 “各位同僚。”祝庭圭突兀出声,打破了沉静的气氛,“这位是新任礼部侍郎,丰云卿,丰少初。” 一支支毛笔搁下,一位位官员站起行礼。 “久仰大名,如雷贯耳。” 一套官话听得云卿一愣一愣。 “大人才情,晚生佩服!” 大叔,你胡子一大把了,不要把她叫老了好不好! “大人文武双全,实为大才……” “真是少年英雄,老夫汗颜……” …… 云卿一个一个回礼,舌头几欲抽筋,这些人终日和数字打交道,今日总算找到人唠嗑,趁机发泄是不是?她满头冷汗,就差叫声救命了。 “好了,都做事去吧。”聿宁身着紫袍立在内门,厉色环视。沉沉一声,让她如闻天籁。四周渐渐安静,众人讪讪散开。 “尚书大人。”云卿双手奉上文书,“这是烈侯、荣侯殿下大婚需要的彩礼清单,以及定侯来访需要的物品清单,还请大人过目。” 聿宁捏着文册,手指并不发力接过。 “大人?”云卿诧异地看着他。 聿宁目光落在她的脸上,让她产生了假面脱落的错觉。半晌,他清亮的黑眸似有颤动,轻声道:“冬日寒冷,丰侍郎要多保重。” “大人也是。”云卿轻轻颔首,深深一揖,“下官公务在身,就先行告退了。” “嗯……”语调中似有一丝不甘。 云卿转身向周围行礼,“各位同僚,告辞,多谢孝先兄为我引路。” 她刚要跨过门槛,只听祝庭圭笑着出声,“少初当真谢我?” 云卿停住脚步,回身道:“自然。” “我有几位同僚很想认识少初啊。”祝庭圭弯起眼眉,露出微笑,“少初若真想谢我,不如今晚同我们一叙,权当为少初升官庆贺可好?” 他既当着户部众官的面说起这话,就笃定她不敢推拒。 云卿不得不应下,这儿果然是虎穴狼窝,来不得。她脚下带风,使出三成轻功,一口气跑出七殿下的势力范围。 糟糕,跑得太急都不知道这儿是哪儿了。文书院在哪儿?她举目四顾,回忆着官所的分布。啊,是在右掖门附近,上阁崇武殿和束阁谨身殿以西。 “西,西。”她念叨着,向冬日微斜的那边走去。 阳光在崇武殿与谨身殿之间曳了一条长长的阴影,云卿转过殿角,就见月杀和几位将军恭立廊下,刚刚被封为一等郡公的上官密趾高气昂地甩袖而过,态度甚是傲慢。 “什么东西?!”待上官密行远,年轻气盛的韩德狠啐一口,拧眉怒视,“明明是靠卖女儿换来的爵位,还好意思显摆!” “阿德。”月杀道。 “连武所的萧太尉都对将军礼让三分,上官老头凭什么……”韩德气得满面通红。 “阿德!”月杀沉声道。 韩德撇了撇嘴,不再出声。 “左参领不必气愤。”云卿背着手,走出角落,“一步登天往往会堕入深渊啊。” 月杀如刀削般的俊颜露出暖意的微笑,“丰侍郎,你什么时候来的?” 虽为自己人,但韩家军的年轻军官还是不知道云卿的真实身份,月杀如此行事,不留半分破绽。 “将军大人,上官司马前脚刚走,后脚我就来了。” 月杀看似不经意地为她抚平微皱的衣领,温言道:“这几日还习惯吗?” “嗯……有些怪怪的。”云卿摸摸微凉的鼻尖,看到他轻拢的眉梢,又道,“不过没有大碍。” “真不明白王上为何让丰大人到礼部当差,”面色沉稳的韩东不解地看来,“丰大人明明更适合武将之职。” “是啊,是啊。”云卿也颇为赞同,“天天阅文,好似坐班房,弄得我全身酸痛啊。”转了转颈脖,她眨眼道,“将军怎么现在就离开武所呢?难道是偷懒?” 月杀薄唇微扬,一脸可亲,“成原一战韩家军死伤过万,而备所已经征齐人马,命我等明日前往京畿大营训练新兵,因此今日才奉命早归。”“奉命”二字咬得很重。 “那将军可要保重身体啊。”云卿以袖掩面,坏坏勾唇,“听说夫人有喜了,恭喜恭喜。” “你这小丫……”月杀揉了揉她的头发,匆匆改口道,“小家伙!” “哈哈哈!我还有事要做,将军回见啊!” “别跑,慢点儿!”月杀叮嘱道,“腊八那天来家里喝粥。” 云卿脚下飘飘,一想到明年初夏韩家又将多一口人,她就心情极好,好到…… 她一时走神,像是撞上了一堵墙,整个人如风筝般飞起。 “小心!”那堵“厚墙”急叫。 云卿猛地回神,她一顶手肘,运气提身,在空中翻了两个筋斗,而后稳稳落地。弯腰轻拭去衣角的灰尘,眼前多了一双巨脚。她抬起头,惊叹一声好高。这人背着光,方正的脸上尽是阴影。有点儿可怕,压迫感十足。 “对不起!都是下官太不小心,冲撞了大人!” 听他道歉,云卿不禁羞愧,“是我闭目疾行,你并无过错。” 她伸出手欲将此人扶起,就见他抬起头,眼中含雾,双唇颤动,“大人真是好心,还安慰下官……” 她没看错吧?一个魁梧的汉子怎么可能有着小白兔一样的眼神?不可能,不可能。揉揉眼睛,再看去,太恐怖了,真的是一只巨型小白兔…… 眼见此人捂脸欲泣,云卿急急拽住他的衣袖,“哎,别哭啊,有什么好哭的。” 温言相劝,他却哭得越发起劲。忍,忍,忍无可忍,云卿咬牙低吼道:“不准哭!” 抽泣应声而止,他抹了抹布满泪痕的脸颊,袖角印上一片水渍,“大……大……大人。” 云卿看着长如松柏的他,再看看短如灌木的自己。什么大人,分明是小人嘛!她清清喉咙,问道:“你可知文书院在何处?”决不承认自己迷路了。 “下官刚从文书院出来。”他吸了吸鼻子,咧嘴憨笑,“若大人不嫌弃,下官愿为您引路。” “那就劳烦了。” 巨型小白兔弓着背脊,如同他身上的六品官袍一般,谨守上下之礼。 “你身形高大,如此躬身倒是难为你了。这里偏僻无人经过,就不必拘礼了。”云卿认真地看向他。 “大人……”小白兔一瘪嘴,又要哭出来。 云卿连忙打岔,“你叫什么?在哪里当值啊?” 小白兔抬起头,生生将泪珠憋回眼眶,敦厚笑道:“小人姓何,名猛,字娄敬,乃是束阁监察院的一名台谏。” “台谏?”云卿挑眉看向性情温良的白兔兄,“你是言官?” “是。” 她不可置信地来回打量,“你会骂人?”言官最擅口水战,这位连说话都哆嗦,更别提上书弹劾了。 何猛羞赧地抓头,“不会,下官口拙,承蒙岳父大人庇佑,才得到这么一个官职。” “岳父大人?” “嗯,下官的岳父就是监察院的何御史。” 闻言,云卿瞠目。他家“泰山”就是当朝一品、有“铁面判官”之称的何岩?据她这几日观察,何御史为人刚正不阿,不似滥用职权为亲属谋利之徒啊,怎么? “你……”她看向一脸讪讪的何猛,“你也姓何?” 何猛露出一丝苦笑,“是,下官是入赘女婿。”他垂着头,加快脚步,侧脸覆上一层阴影。 “招婿入门又何妨,扇枕温席为高堂。” 云卿扬声长吟,只见何猛脚下停住,诧异望来。她舒开眼眉,驻足再念:“唯爱门前双碧柳,与妻执手敬爹娘。” 何猛刚毅的脸上露出淡淡柔光,他深深一揖,“多谢大人赠诗。” 云卿摇了摇手,闲庭信步地缓行,“何猛啊,你原姓什么?” “甄。”他笑笑作答,“小人原为寒族,父姓为甄。” 甄……甄猛?云卿一个趔趄,差点儿扑倒。还是姓何好啊,何猛、何猛,顺耳极了。 两人走了半盏茶的工夫,方才走到文书院。云卿环顾四周,只觉这里青砖垒壁,红瓦做顶,全无其他各院的奢华气息。 允之,就在这里坐阵?实在是不符合他的品位啊。诧异,诧异之极。 何猛停住脚步,云卿偏首看向他,“怎么?不一起进去?” 何猛赧然一笑,“文书院多是寒族子弟,他们不太喜欢我。” 见他如此,云卿心下明白,必是文书院这帮清流不满他入赘华族一事了。“嗯,你先回去吧,有什么事可以到礼部来找我。”她道。 “真的吗?”何猛猛地抬头。 “自然是真的。” 何猛张嘴欲言,却已难以发声。他垂下两臂,双手紧握成拳,对她久久行礼,之后掩面而去。那背影高得像一座山,直得像一根椽。在华、寒二族矛盾日益激化的当下,游走于天平两端的他受尽歧视,最是孤单。 “唉!”云卿深深叹气,转身走入略显寒酸的文书院,抬眼便见横轴上傲如瘦竹的四个大字:清劲之寒。 走进第一间房,只见一排排书架顶梁而立,身着八品灰色官袍的官员们或是踮脚,或是搭梯,上上下下忙得不亦乐乎。迈入第二进,景象陡变,一张巨型方桌占据中央,数十名男子围在案边,速读着身前堆积如山的奏章,而后分门别类地放入八色竹篮。 “请问大人有何事?”一名清瘦书生不卑不亢地行礼道。 云卿轻声作答,生怕惊扰了忙碌的众人,“我是礼部侍郎丰云卿,奉命来取礼部的文书。” 书生刚要开口,却听内室婉转一声,“路温,带她进来。” 名唤路温的八品编修掀起门帘,对她一脸恭敬,“大人,请。” 内室里凌翼然靠在长椅上,就着微薄的冬阳,心不在焉地翻动文卷。他慵懒道:“过来坐。” 走近了,云卿这才发现他阅读的是什么,瞠目而视,“你……” 他漫不经心地将奏折合上,包着绢布的扉页上印着灼眼的红字:密! 这可是各州郡八百里加急,唯有王上才可批阅的密折,他不但无视戒律,而且还不太起劲地拆阅,可见这种事他已经干得驾轻就熟,毫无刺激可言了。 凌翼然低笑道:“怎么?怕了?” 云卿不理逗弄,冷冷道:“原来如此啊,怪不得你甘守这个清水衙门。” 青王众子无不是选择三阁四部四府来发展党羽,而这位却选择待在众人看来不过是整理各地上书、誊写各部文案而又不在编制的文书院,且一待就是数年。其实是内有乾坤,他看得比任何人都要透彻,都要深刻。 “哦?”凌翼然瞳眸一瞟,唇畔溢出诡异的媚笑,“你又知道了?” 说着修长的手指缓缓探来,云卿却不闪不避,只压低声音,“足不出户便知天下,斗室之内尽控王朝,允之,你算得可真够精的。” 凌翼然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字地迸出,“我真恨不得将你一口吃下!” 云卿白他一眼,起身便走,行至门帘,只听他低沉地道:“我只能保你在外廷无恙,可出了午门,你定要把朱雀随时带在身边。” “嗯。”她轻轻颔首。 “少食、少饮、少言,不可让人近身,切记!” 回望那双细眸,云卿微微愣怔。 寒云翳翳掩落晖,素手纤纤奉新醅。 时辈推迁微雪至,眠花醉柳不须归。 她早该知道,早该知道…… 云卿暗叹一声,与身边的几位继续客套。官员之间社交绝不可能仅仅是喝喝茶、随便聊聊,至少也要狎次妓、泡个澡。 “少初啊。”祝庭圭举起酒盏,不露声色地推了推身边的女校书,“云上阁可是京师第一青楼,这里面的姑娘都是拔尖的,今日你就好好享受吧。” “是,是。”云卿端着苦笑,偏首呷了一口女校书喂来的清酒。所谓的女校书不过是风尘女子的雅称,她们因精于文墨而被戏称为女才子。 “丰大人请不必拘谨。”坐在她对面的秋启明揽着艳妓,舔了一口美人唇上的胭脂,“云上阁的雅间是只有华族才可使用的,那些粗陋的寒族是绝不可能来坏你我兴致的。” 这秋启明是青王后的亲侄、七殿下的表哥、世袭振国侯的少侯爷,他虽身无官职,却与朝中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再环顾四座,今日来的都是荣侯门下的年轻权贵,摆明了来者不善啊。 思及此,她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挺直胸膛,接受几位官员的敬酒。 “大人,这菜不合您的口味吗?您几乎都没有动呢。” 云卿刚打发了一位前来劝酒的郎官,偏首看向微蹙柳眉的女校书。 进来前,她就听朱雀提醒过,青楼的酒水菜肴多是加了料的,要她慎之又慎,怪不得允之会说那句“少食、少饮、少言”啊。 “那个,”云卿向边上一挪,避开身体接触,“本官是北边人,吃不惯南方菜。” “哦?”坐于上手的祝庭圭道,“既然如此,少初应该早说啊。”他扬扬手,招来一名龟公,“去,给丰大人弄几道北方菜。” 云卿暗地咬牙,又不敢发怒,只盼望这宴飨能早点儿结束。 “少侯爷。”一名身着四品官袍的瘦小男子端起酒盏,对秋启明谄笑,“听闻少侯爷的那桩官司被压下来了,下官敬薄酒一杯,为少侯爷洗去晦气。” 秋启明倨傲地仰首饮下,将酒杯重重地扣在桌上。“哼,什么东西!就凭他一介寒族、区区八品编修就想告倒本少爷吗?能为本少爷的爱妾做棺,那棵千年古木也算值了。” 文书院八品编修谢林状告振国府少侯爷一案,最近闹得是沸沸扬扬。据说谢林家中有一棵千年楠树,被谢氏视为祖宗荫庇的家宝。月前秋启明的爱妾急病而去,这位嚣张跋扈的少侯爷硬是带人闯进谢家将那棵楠木强行砍下,制成上等棺椁风光大葬了那个爱妾。如今,此事就这么不了了之,寒族士子岂会罢休?云卿不禁存疑。 “那谢林不会善罢甘休的。”祝庭圭道出了她心中疑惑,“少侯爷还需小心啊。” “哈哈哈!”秋启明猖狂大笑,“孝先还是这么婆婆妈妈,寒族那些人成不了气候。上次弹劾左相一事不了了之,原因就是揭发他指使工部贪污经费的寒族士子一一死绝。” 云卿手上一滞,酒盏中的香醪微微晃动,脑中浮现出一张绝望的丽颜,郝盼儿……左相不仅害死了她的爹爹,更是改变了她的命运。 秋启明笑得阴险,“其中的蹊跷各位心中有数,王上更是明白得很,结果还不是没有追究?为何?寒族皆贱命,还不是想杀就杀,想剐就剐!哈哈哈哈!” 众人附和地笑开,祝庭圭微微一哂,举杯摇首。 “所以,”秋启明举盏向她敬来,“丰侍郎可要选好前途啊。” “云卿愚钝,还请少侯爷赐教。” “你啊你,就是太年轻了,才被人轻易糊弄住了。”秋启明举箸,见她一脸不解,便指点道,“我问你,九殿下待你可好?” “自然很好。” “哼!”秋启明不屑地冷笑,“宁侯这招可阴险了去了,施以小利就让你死心塌地。殊不知,他这是在害你!” 云卿微微皱眉,并不接话。 “听我说完了,你再恼。”秋启明语调甚是蛮横,“大凡出仕的,人人都有一个梦想,那就是往上爬。” 这话虽直白,却也一针见血,刺得众人一阵讪笑。 “你若是跟着九殿下,那这个从三品就是你的极致了。因为九殿下的母家是寒族,寒族是永远站不到高处的。”秋启明冷冷道。 云卿正欲开口,却见听上手的祝庭圭诧异出声,“真的吗?”他看了看俯身耳语的龟公,匆匆放下酒盏,急急起身向门外走去。 竹帘轻卷,映入眼帘的是一身酱紫官袍。 “大人……” “尚书大人,您怎么来了?”下级官吏纷纷起身,笑脸相迎。 聿宁举步走进,淡淡地瞥了她一眼,清俊的脸上浮起微笑,“怎么?众位不欢迎本官?” “当然不是。” “怎么会!” 祝庭圭识趣地将主座让出,龟公将那桌清理干净,快速换上新鲜酒菜。 聿宁脱下披风,长身清瘦,撩袍坐下,“今日在户部听到两位侍郎的对话,本官一时兴起便不请自来了,孝先不会嫌弃吧?”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祝庭圭拱手道:“大人能抽空前来,实乃我等的荣幸,庭圭惶恐之至。” 聿宁卷起长袖,就着侍女捧来的温水净了净手,“嗯,那大家继续吧。” 众官连连称是,却不复方才的放肆。 酒席上清冷不少,云卿不必同那些官员虚与委蛇,却少不得受女校书的骚扰。她正不知所措,就见扑向她的美人被人拽住。 聿宁瞪着一脸委屈的女校书,厉声道:“你先下去,本官有事与丰侍郎商议。” “是,大人。” 恩人啊!云卿感激地看着他,就差挥泪拜谢了。 她端起酒杯,“多谢尚书大人为下官解围,下官敬大人一杯。” 聿宁抓住她的手腕,“你……” “怎么了,大人?”她很无辜地眨眼。 一向平静的俊颜带着恼怒,聿宁道:“不要叫我大人。”云卿瞠目结舌地看着他,只听他轻喟一声,“请叫我元仲。”语带恳求,声音低沉。 云卿微愣,下意识地开口道:“元仲。” 语落,聿宁眸中的阴霾渐渐散去。 “丰侍郎?”下手传来低唤,“丰侍郎?” 她挣开元仲的轻握,转身应道:“何事?” 那名六品小官一礼道:“下官是长荫院的主簿,请大人及早将宗谱送来,我等好登记在册。” 长荫院位于左掖门附近,在空间结构上与文书院东西相照,在深层意义上更是与文书院两两对峙。因为长荫院是青国华族宗谱的存放地,是高贵门阀的神圣象征。 “我没有宗谱。”云卿回道。 “什么?”那人右手一抖,洒下一片酒渍。 她挺身站起,看着眸中带火的秋启明和面色复杂的祝庭圭,嘴角缓缓勾起,清清淡淡地笑开,“丰氏云卿,忘山寒族也。今日多谢各位的招待,云卿就此告辞。” 她闪过迎来送往的莺莺燕燕,甩开香粉扑鼻的奢华淫靡,穿过幽幽深深的青楼三进。仰首深呼吸,感受着一片清明。 “云卿。” 刚要迈过门槛,却听身后温声响起。她回过身去,只见聿宁笼着披风疾行而来。 “聿尚……”话音未落,见他黑眉轻拢,云卿连忙改口,“元仲兄,你怎么出来了?” “我与他们不熟。”他慢慢走近,“殿下没吩咐过你吗?” “什么?” 聿宁皱起眉头,沉声道:“这种地方,你不该来。” 云卿眨眼,“那元仲兄就该来?” “我不常来……” 一句调侃他倒当真了,云卿禁不住朗声大笑,聿宁愣在原地。 “大人,大人!”细雪中传来朱雀不耐烦的高唤,“我吃香喝辣、风流快活的大人哟!” 云卿嘴角一抖,朱雀来了精神,接着道:“天可怜见,小的们饥寒交迫、抛妻弃子,在这儿苦等了足足两个时辰。天不落雨天刮风,不下馒头下大雪,可怜小的一头白霜……” 有悍仆如此,实乃家门不幸。她越听越寒,向聿宁匆匆一揖,“元仲兄,小弟这就告辞,明日早朝再见。” 聿宁喃喃道:“你……以后不要这样笑。” 在大雪纷飞的夜里,云上阁朱门飘动着两盏红色琉璃灯,明灭的灯火映在聿宁清俊的脸上,渗入他脉脉凝愁的眸中。 “大人!”朱雀又催。 云卿顾不得许多,连忙钻进软轿。 “快!快!”轿外朱雀放声大吼,“回府了!” “大人啊,你又不是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不是我念叨,这种地方您能不来就不来,能脱身就尽早脱身。再说了,您在里面花天酒地了,可也得为兄弟们考虑考虑啊。我们虽是无焰门的人,练过武艺,但毕竟不是钢筋铁骨,经不住冻……” 云卿坐在轿中,回想着聿宁的话,百思不得其解。她咬了咬下唇,掀开布帘。 “您要出了事,殿下就会怪罪师兄,师兄若受了罚……若受了罚,我可会恨死你。哎呀,你探头做什么,天寒快坐回去。” “朱雀。”她敛神轻唤。 “大人,请叫我言律,殿下不都提醒过了吗,行走在外……” “不可暴露无焰门的身份,我知道。阿律,你看着我。”云卿冲他做了个假笑道,“怎么样?有什么特别吗?” 言律神气活现地看着她,“特别啊,神鲲第一美男子的脸当然特别!” 哈,倒是忘了他的自恋。云卿眼眉弯弯,粲然一笑。再转眸,却不见了那道身影。 人呢? 她探出半个身子,只见大雪纷飞的街上,言律定定地站着,表情怪异。 “停轿!”她急吼一声。 软轿落下,呆愣的某人瞬间惊醒,使出轻功快速飞来。 “大人,以后不要这样笑了!”言律一脸愤愤,咬牙道,“再这样笑,连傻子都能看出你的身份了。” 啊?云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见她不自知,言律更气,“你知不知道你笑得像什么?” “像什么?” “桃花精!” 他说得太用力,以至于这三个字在空旷的街上久久回荡着。 穹庐苍苍雪霏霏,红尘浩浩情微微。 夜影沉沉白云冷,看破玄机笑问谁。 精室里浮动着暖香,毛皮铺陈的软榻上,一人翻身而起,“没查清?”语气颇为恼怒。 “是。”吏部侍郎祝庭圭垂首而立,惶恐道,“一晚上丰少初都没让女校书近身,也没吃什么酒菜,所以……” “不愧是九弟的人。”榻上那人冷哼一声,往日温煦的眼眸闪过毒光,“孝先啊,你的手段还是太软了。” “殿下的意思是?” “查。”简短有力的咬字,森寒入骨的语音,“不惜一切代价。” 第二十八章红炉焙酒宜早寒 “小姐,举臂。” 云卿半垂着睡眼,任由张嬷嬷摆弄。月亮还挂在天上,这厢就要上朝了,真是惨无人道的酷刑! 半梦半醒之间被人轻轻一推,云卿闭着目,眼皮都懒得掀开,“唔……睁不开眼,嬷嬷扶着我走吧。” 凌翼然向张嬷嬷递了个眼色,伸手环住了偷懒的某人。再见她耷拉着脑袋,即使迎着风也不肯睁眼,微微缩在人后的模样,凌翼然不禁勾唇一笑。 “抬脚。”他轻声提醒道。 云卿抬起右脚,刚要跨过门槛,脑中警钟忽地敲响,猛然睁眼。 “你!”她偏首看向右侧,凌翼然笑得格外扎眼,她心头不禁蹿起一把火,“你什么时候来的?!” “早就来了。”他答得爽快。 甩开他的搀扶,云卿回身怒视偷笑不已的张嬷嬷,暗责自己大意。这府里她就是个光杆司令,房里伺候的是允之的乳娘,贴身行走的是无焰门里的言律,是不该有一丝放松的。 她长叹一声,透过雾气向东边院墙看去。门虚掩着,那边就是宁侯府,非但只有一墙之隔,而且还正大光明地开了个门。 总有一天要把这个碍眼的门堵上! 暖车里横置矮桌,云卿端着小巧玲珑的白瓷碗,看着一桌美食,不禁揣测,这人是不是有意用舒适生活来腐蚀她的意志啊? 见她瞪着饭桌的傻样,凌翼然心情颇好,形状优美的桃花眼闪着讥诮,对六幺道:“再添一碗。” 可恶,他胃口倒好。云卿夹起一块腊鱼,就着白饭一阵猛扒。 “大人。”一边的言律又开始唠叨,“请大人好好练习,不要再偷懒了!” 偷懒?她怎么偷懒了?云卿咬着筷子,斜他一眼。 “对对,怒目而视就很爷们儿,千万不要桃花笑了!” 云卿有意逗他,偏嘴角一扬。 言律双手哆嗦,猛地将包子撕开,“桃花精,你能不能笑得假一点儿?” 假?云卿端着饭碗,试着弯起眼眉。 六幺手中的瓷碗落地,一地白饭。 言律贴合甚紧的假面不住抖动,“殿下!我不管了!不管了!教了四天还是原样,哪有这么笨的!” 凌翼然面无表情地接过六幺重新添来的米饭,凉凉地瞅了她一眼,“打从眠州回来后,卿卿笑得就不同了,嗯?” 云卿咀嚼渐止,想到这几日的甜梦。已是腊月,算算修远也快来了。想到这,她不禁胃口大开,活动筷子向最后一块腊鱼进攻。哪知还未触及,就只见白影闪过,盘内却已空空。 云卿眯着眼,对上那抢食的冤家。凌翼然挑衅地扬了扬眉梢,如墨黑瞳显出几分凝重。 “哼。”他俊美的脸上浮着一层寒冰,“很好啊,是不?” 自从与夜景阑互表心意后,云卿整个人好似伸展开,心底的郁气也渐渐消散。她甜甜一笑,“嗯,很好!” 言律瞪着一脸桃花笑的她,怒吼一声,道:“朽木不可雕也!” 云卿无奈地耸耸肩,举起筷子向下一个目标逼近。咦,又不见了? 下一个,下一个,又被某人抢先夹去。 她怒目相向,他满脸阴郁。 云卿冷笑一声,举箸佯攻,下筷的瞬间再快速转向另一盘佳肴。凌翼然唇边扬起讽刺的笑,将整盘端起,全部扫进了自己的瓷碗。 “你吃得掉吗?”云卿瞪他。 “当然……吃不掉!” “你!”她将瓷碗重重放下,气饱了。 “吃完。”凌翼然调笑之色全无,他眼中精光四射,扬起别有深意的语调,“因为今日会很长。” 咚!咚!咚!咚! 重鼓擂响,五更已到。奉天门缓缓打开,百官相继入朝。 “丰大人!”何猛迈着大步闪过众人,叫道,“大人,早啊!” “娄敬,早。”云卿低应一声,与之并肩迈过二朝门。 凌翼然一人行在前方,不似三殿下的前呼后拥,不似七殿下的重臣环绕,那道红色的身影游离于众人之外,径直走着,甚至都不与文书院的寒族官吏相交。只是那红色的身影并无丝毫孤独之感,反而显出满满自信。 寒风中传来阵阵嗤笑。 “啧,还没死啊!” “到底是寒族,就是耐得住寒啊!” 空荡荡的青穹殿外,一人挺腰直跪,孤瘦似竹。 “谢编修……”何猛疾步上前,俯身欲扶地上那人,不想却被轻轻推开。 “别碰我。”地上那人虚弱开口,冷冷地瞟着何猛,毫不掩饰眼中的厌恶。 “子云,”何猛高壮的身体猛地一僵,“你何必……” 谢林,字子云,文书院八品编修,世代寒族。正是楠木一案中,将秋启明死告到底的谢家长子。此案不了了之后,谢林的父亲便吐血而亡。三日前早朝,这谢林忽然跪在殿外,要求还谢家一个公道。而青王则熟视无睹,任由他折腾。今日是第四天,应该已是他的极限。 “华族走狗,吾不屑与之相交!”谢林尖锐地道,何猛摇首后退。 云卿冷冷扫视,以命相搏只为讨个说法?迂腐!卧薪尝胆、先谋后动才为上策。 她扯住呆愣的何猛,“进去了。” 殿内还有些阴冷,众臣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时不时地看向殿外的谢林。 “娄敬。”云卿看了看身侧一脸伤痛的何猛,“你和谢编修认识?” “是,下官与子云是同窗。”他目带悲切地看向殿外,“下官资质愚钝,在书院经常被老师责骂,而子云天资聪颖,每次都是第一。不过,他非但没有瞧不起我,反而抽空帮我补习。五年同窗,我和子云已亲如兄弟。可是……”何猛以袖掩面,声音越发沙哑,“我没脸见他,是我太懦弱……”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娄敬……”云卿刚要出言安慰,忽听殿外一阵骚动,谢林身边齐齐跪了一地,皆是文书院的寒族编修。 “董相!”礼部尚书魏老头局促地靠向董建林,执笏指向殿外,“为首的那人叫路温,就是常麓书院郝梃棹的学生。” “哼。”左相不屑地扫视,“一群虾兵蟹将还想翻江倒海?” 文书院倾巢而出?云卿看向凌翼然,他不可能毫不知情吧。 凌翼然依旧懒洋洋地站着,一如以往的闲散模样。没过多久,一个暗色身影向他靠去,原是任职于司天监的章放。 云卿微微皱眉,想这章放早年就跟在允之身边,可谓尽心尽力,为何被允之安插在一穷二白、毫无前途可言的天文局做一名五品小官? 正思量着,就见凌翼然勾唇一笑,相当惬意地颔首。 “孤直罪臣路温,请以左相、诠政院院首董建林十大罪为王上陈之!”轻寒的殿外飘荡着清亮之声。 轰的一声,殿内炸开了锅。诠政院一列,以礼部和工部尚书为首,各官纷纷跳脚,走到殿门边叫骂,“尔等竖子,竟敢出言诬蔑当朝一品大员!殿外叫嚣,此乃漠视王威!” “其一,”路温对此置若罔闻,他打开奏章,清了清嗓子,这一开口竟将聒噪声都压了下去,“董相早年任工部尚书,穷土木以役百姓,堪称青国之蠹……” 自路温开骂之时,帛修院朝官们就窃窃私语,右相更是幸灾乐祸地看过来。董建林不甘被嘲讽,硬是转身与之灼灼对望。 “其二,”路温义正词严地大吼,“暴行有作,沦灭天理,残杀常麓书院郝梃棹等六名君子……” “宁侯!”随着殿外列举的罪状越发惊人,董建林终于耐不住了。 凌翼然懒懒道:“董相何事?” “您也不管管?!”董建林一挥白笏,差点儿扇到云卿的脸上。 “管?”凌翼然打了个哈欠,“董相又不是不知道,本侯平时只是在文书院混日子。连董相都管不了,本侯又怎么有本事管呢?” “是啊,是啊。”容相笑容可掬地走来,很是亲密地拍了拍董相的肩,“身正不怕影子斜,左相又何惧呢?” “其九,”殿外又是一声怒吼,“逆臣僭越,乱烈侯之耳目,动国运之根本……” 一字一句尖刻入骨,骂人不吐脏字,却又切中要害。文辞之锋锐,让人拍案叫绝。云卿以袖掩面,偷偷向列侯看去。果不其然,三殿下刚毅的脸上布满阴霾,一副想要吃人的模样。反观那一位,殿外骂得越响,七殿下笑得就越温善。他不时偏首看向上座,看样子是期盼王上尽早到来。 若说前面八条是往骆驼身上堆放重物,那这第九条可谓是最后一根稻草,终于把骆驼压倒,也终于把诠政院众人惹毛。 “浑蛋!”礼部尚书魏老头挽起袖管,向后一招,“多说无益,诛毙小人!” 一呼百应,气红眼的诠政院众人提着笏板就一拥而上,场面太壮观了。平日里衣冠楚楚的礼官们张牙舞爪地扑上,使出花拳绣腿一阵猛殴,狰狞的模样让云卿想到了一个词——衣冠禽兽。 她向后退了退,站在了无人注视的角落,见凌翼然四平八稳的模样,面上没有丝毫表情。 引发今日朝乱,他要的究竟是什么? “御令到!”尖细嘹亮的嗓音在青穹殿里响起,那头还打得不亦乐乎。 “众位大人,成何体统!”内侍得显一挥拂尘,扬声喝止,“殿卫,还不上前阻止!” 喧嚣过后,只见参与殴斗的诠政院众臣胡须凌乱,而跪直在地的文书院年轻编修们则鼻青脸肿。 云卿瞠目结舌地看着貌似手无缚鸡之力的老老少少,暗暗惊叹人的潜力之无穷。她捂着嘴,硬是忍下狂笑的冲动,正了正脸色,站到斗战先锋魏老头的身后,拱手而立。 “王上连日操劳,微恙在身,今日罢朝!”语声在空旷的殿内回响,四下悄然。 青王登基二十三年以来从未罢朝,是一位百年难遇的勤勉君王,怎么今日突然罢朝呢? “请众位大人行止得当,勿让我王病中起忧。”得显冷冷出声,“另请烈侯、荣侯、宁侯三位殿下移驾御书房,王上有事商议。” 青穹殿与御书房之间远隔千米,纵使文书院编修声嘶力竭,青王也听不到啊。云卿轻轻摇首,看向面色如常的凌翼然。 终究失算了吗? 不待她细思,却听殿外一声高喝,“清傲罪臣张仪,请以右相、帛修院院首容克洵四逆六罪为王上陈之!” 云卿瞠目结舌地望去,初升的冬阳下,一众寒族编修人人手持奏本,个个昂首挺胸。透过清澈的晨光,她终于看清了,也终于明白了。 这些编修是来玩命的,不成功便成仁,这是一次死劾! “容克洵惑乱朝纲,诡作百端,罪大恶极……” 不仅是她,满朝文武的目光都被这一群瘦弱书生所吸引,众目惊愣。 “不可参与。”耳边响起轻语,云卿偏首,却见微厉的桃花目。 “不可参与,切记。”凌翼然再次提醒。 不可参与什么?未待她出声询问,红色衣袍便飘然而过。 “儿臣参见父王。” 安静的御书房里,回荡着问安声。烈侯凌淮然偷瞥一眼案边,见到本该抱恙的青王凌准正批阅奏章,且毫无病色,他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看来父王是不想理会那群“疯狗”才罢朝的,还好,还好。 “翼然。”青王目不离卷,沉沉开口。 “儿臣在。” 凌准重重搁笔,低声斥道:“跪下!” 荣侯凌彻然看着乖顺伏地的九弟,不禁心情大好。他自幼嫉恨凌翼然,即便将其踩在脚下还是不解恨啊。七殿下得意地转眸,暗自期盼着父亲的怒骂。 “淮然。”出乎老七的预料,青王并没有理睬小九,而是看向暗自庆幸的老三。 “儿臣在。”凌淮然看了看脚下,刚放下的心又纠结在一起,轮到他了吗? “孤问你,”凌准抬手指向青穹殿的方向,“此事该如何了结?” 什么? 同样的惊问出现在老三和老七的心底,转眼间,两人又都明白了:这是一次王试。 凌淮然思忖了片刻,郑重开口道:“儿臣以为寒族不分尊卑,无视王威。文书院众官应革职查办,不可姑息养奸。” 三哥啊三哥,你这样蠢钝,让我怎么好意思全力相较啊?凌彻然唇边浮起讥笑,你当父王是怕事才罢朝的吗?若开了朝议,那华寒二族必将死斗,不给个最终判定两方都不会罢休。而父王却是想维持以往华贵寒贱的局势,这才称病不朝啊。你如今却想要断了寒族的官势,这不是反着毛捋吗? “彻然,你觉得呢?” 就等这一问,荣侯自信满满地倾身,“儿臣以为此事由楠木一案而起,父王不如让洛太卿亲审以示公平。”审了又如何,洛寅早已投奔到他门下。再审一次不过是走个过场,堵住寒族的嘴罢了。 “哦?”青王颇为玩味地看着老七,“彻然不怕秋启明被判有罪?他毕竟是你的表哥啊。” 凌彻然义正词严地回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况是他?” “嗯。”凌准不住颔首,“好,很好。” 凌彻然嘴角泄出一丝得意,含笑瞥了一眼老三。凌淮然暗自磨牙,恨不得将巧言令色的老七碎尸万段。 “可是,”青王凌准突然转了语调,冷然开口,“你们真当只要罢几个官、审一次案就可了结此事吗?” 森寒的语气让暗斗的两人一个激灵,猛然回神。砰砰两声,二子齐齐跪地,“儿臣知错。” “各地华族张扬跋扈,京师子弟更是骄纵上天!看看!你们都睁开眼看看!”凌准拍案痛骂,“这一百一十二本奏章说的都是华族如何欺男霸女,如何掠地占田!”他从袖中抽出一块厚厚麻布,扔到老三的脸上,“这是西北万县的千人血书,说的是你的母族如何欺压百姓!” 凌淮然心跳一滞,额上浮起冷汗。 “这仅仅是孤回朝那天看到的,还有多少是你们私自扣下、秘密销毁的?”凌准重重拍案,惊得殿外内侍个个发颤。 “儿臣知罪!” 青王喘着粗气,手掌不稳地端起茶盏,“三日了!”他抿了口茶,润了润嗓子,“各州县书簿、行人已罢官三日了!” 此言一出,老三和老七齐齐瞪向面色如常的凌翼然。 书簿乃是低层文秘官,同京师的文书院一样,承担着起草文书与整理文案的工作。而行人则是往来于都城与州县之间,传递奏章的小吏。这两个官职看似轻微,甚至没有品级,实际上却搭起了王国政通的骨架,可谓官小却责大。 而书簿、行人罢官,反映到京师的便是奏章骤减,小九他不可能一无所知!两人怒目相向,凌翼然撇了撇嘴,无辜地看向他们,“此事已在第一时间禀明父王,翼然并无丝毫隐瞒。”言下之意,找人算账别找他,冲着那位去吧。 谁敢怪那位?想掉脑袋是不是?老三和老七闷声不响地再次趴下。直到两腿麻木,两人忽听一声叹息,“淮然、彻然,你们先退下吧。” 老三和老七颤颤站起,齐声道:“儿臣告退。” 他们强作姿态,互不相让地走出御书房。不似凌淮然疾步前冲,凌彻然留了个心眼,放慢脚步,竖耳倾听殿内的动静。 “混帐东西!”只听杯盏砸落,凌准怒声再起,“就一个文书院都管不好!翼然你太令孤失望了!” 好,很好。凌彻然勾起嘴角,脚步重归轻快,优哉游哉地向前走去。他面上带着笑,走在冬阳轻暖的廊下。忽地只见得显抱着拂尘慌慌张张地跑来,还不待他询问便跑入御书房。何事如此惊慌?凌彻然皱起了淡淡的眉。 “什么?!”青王猛地站起,怒目看向气息未定的得显,“你再说一遍。” 王上是真的怒了,跟随他数十载的得显低下头,“青穹殿口角引发百官群架,文书院编修谢林被活活打死了……” “咳……咳……”凌准掩住双唇,身体剧烈颤动。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染得手掌一片黏稠。他生怕病态被凌翼然发觉,仓皇俯视,却见地上那人并未抬首,只是那么安静地跪着。 得显掏出绢帕为凌准擦拭手掌,而后又向后退去。在宫里打死大臣,这分明就是无视王威,怪不得王上如此愤恨。 终于死了吗?微笑在凌翼然优美的唇畔飞扬。父王啊,华族的真面目您看清了吗?为了他们自身的得失,甚至可以无视您的权威啊。儿臣布了这个局,就是想为您擦亮双眼,猛虎不可卧于榻下。今日他们能杀了您的臣,明日就能夺了您的命。您看清了吗?谢林的血把您浇醒了吗? 那日他将各地小吏罢官一事呈上,为的是试探。若父王当即拍案,下令彻查此事,那便说明父王对华族还是忌惮的,还是倚重的。若忍下不动、有意放之,那便说明父王已动了心思,想要借此大做文章,削弱华族势力。 事实证明,父王选了后者。而他只是添了把柴,让大火燃得更旺些罢了。烧得越旺,也就越有利于寒族出身的他。 凌准不是傻子,喘了一会儿,终于明白了。他看向俯首不语的儿子,半晌,迸出大笑,“好啊!好啊!” 青王围着凌翼然绕了个圈,“小九啊,你什么时候看出来的?嗯?”语调中竟有几分惺惺相惜之感。 “儿臣驽钝。”凌翼然的身体俯得更低。 “哼!”青王重重吐气,胡须微颤,“装傻!死小子!”他一脚踢向凌翼然的后背。 “父王英明。”凌翼然回过身,跪着仰视凌准,“天重元年大兴书院,天重三年力排众议开寒族科举,赐予官职。天重五年设文书院,揽各地寒族才子入都参政。天重十年颁布畅言令,市井小民皆可议论政事。天重十二年削减商税,兴洋洲为商贾重地。父王之深谋远虑,让翼然为之折服。” 凌准含笑视下,这么多年了,他细细考虑、精心策划,只有这个儿子从政令中猜出了他的心思。暖儿,暖儿,凌准心中涌起热流,你给孤生了个好儿子啊。对不起,孤不能实践那份诺言了。小九他更适合这王宫,更适合这…… 按捺住心中的欢喜,凌准想到了一个问题,他微拢眉头,沉声道:“只是,还缺了一样啊。”他又何尝不想拔掉心头刺,一扫二十年来的憋屈?只是寒族的爆发,还不足以震慑华族,还缺…… “天重我王,国运隆昌。” 脚下那人忽地开口,凌准暗叹:此儿类我,果知孤之忧怀。 凌翼然沉声道:“父王乃是天授之君,天时必助!” 凌准眯起双目,探究望去。原来这孩子耍的不是单臂拳,而是连环脚。 虽然他不愿承认,但却已是第二次落入了小九的套。 他老了,真的是老了…… 文书院的编修为何不分轻重地激怒台阁二院,又为何打不还手? 云卿握紧双拳看向殿外,百十号老少围着几十个年轻编修拳打脚踢,可谓人多壮胆,连平时最文弱的官员也一副嗜血模样。再这样下去会死人的,她心头一颤,向前迈去。 “丰侍郎。”聿宁叫住她,“关于定侯礼侍问题,本官还想和你聊聊。” 心知他是找借口将自己拦下,云卿只得举步上前,“大人。” “云卿。”聿宁面色如常,语调却渐冷,“欲成大事,不可心慈手软。” 她眉梢微动,怔怔地望着他,“元仲……” “牺牲已是必然。” 耳边回荡着这句淡言,云卿心绪缭乱,一时难以平静。 激涌的人潮拥堵在殿门外,让其他官员进出不得。上官司马挑着扫把眉,讥讽地看着面色苍白的左右二相。洛大人则目不转睛地看着施暴的官员,似在算计什么。 “父亲大人。”一声隐忍的低吼从身后传来。 云卿偏身一瞧,何猛站在何岩身侧,低声道:“我想……我想……” 不苟言笑的何御史直直看向殿外,面色依旧冷硬,“娄敬,你的弱点就是太优柔寡断了。老夫既能将独女嫁于你这一介寒族,又岂会对寒族庶士寄以白眼呢?”何御史说这话时,目光落在了两相身上,毫无惧色,“想做什么就去做,不必事事问询。” 何猛冲他深深一揖,大步流星地冲进殴斗的中心,“子云!子云!” “何大人,”董相冷冷道,“你可要想清楚啊。” 何御史瞟他一眼,甩袖背身,侧脸透出坚毅。 “子云!”何猛大吼一声,冲入人群。疯狂的人们突然向后退去,而谢林已被打得不成人形。 “子云……子云……”何猛抱着面目全非的谢林,含泪道,“子云……”他颤着大手不停地抹着从谢林嘴角溢出的血,“太医!太医!”沉厚的吼声在青穹殿外回荡。 云卿走上前,俯身探向谢林的颈脖。 “子云……”何猛喃喃着,将谢林打横抱起。何猛挺直腰杆,好似鹤立鸡群,“太医!太医!” “娄敬。”云卿一把拽住他。 “让让!”何猛像一头蛮牛,撞开了数人的包围。 “娄敬!”云卿手上加力,逼得他回头,“谢编修……”她叹了口气,“已经去了……” 何猛愣了一下,挣开拉扯,向前跑去。 “拦住他!”礼部尚书魏老头大吼道,他束冠歪斜,目露狠光,“事已至此,大家还能怎样?!” “还能怎样……还能怎样……”吼声在广场上回荡,一众官员如梦初醒,决绝狠戾取代了先前的呆愣惊慌,个个捋起袖子,目露杀气。 不好,是想一不做二不休了。 云卿跃过何猛高大的身体,张开双臂震开左右偷袭。 “大人!”何猛感激出声。 云卿从袖管里取出白笏,淡淡地扫过一张张嗜血的面庞。她双臂运力,气冲掌心。只一下,白笏就完整地没入青石地。 允之,你的意思我已明了,那位肯定也已知晓。一个谢林就够了,不用再牺牲下去。 她冷冷看向众人,“再上前者犹如此笏!” 众人不敢上前,怒目相向,好似围猎的豺群。正僵持着,就听殿内传来一声,“王命到!”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殿外急急跑来一队御林军。 “众位大人还不跪听圣意?!”得显怒喝。 朝官们极不情愿地步入大殿,云卿扯了扯何猛的衣襟,与他一同跪下,身前平放着谢林渐渐冷却的尸体。 “众卿无视王威,聚众殴斗,孤病中疾首。特命三阁今日不必上职,长跪青穹!”得显一口气道出口谕,四下一片寂静,“文书院编修殿前妄言,紊乱朝纲,罪不可免,同责相罚。” 此言一出,殿内传来轻笑,刺耳刺心。 “为何?”编修们发出切齿之音,“为何?” 云卿垂着眸,看着何猛厚实的手掌狠狠握起。 “为何?”他一直念叨着这两个字,敦厚的面容染上一层厉色。眼见御林军将谢林抬下,他重拳落地,砸得青石板出现裂纹。 相信这样的疑问渗入了每个人的心底,只是…… 云卿看着面露不屑、轻松理冠的台阁官吏,他们该是认为众拳杀人,其中罪责王上难以计较,此事就以罚跪结束吧。 脸上的乌紫红肿却掩饰不去文书院编修眼中的怒焰、眉梢的不屈,恨意更盛。 她看了看身侧挺直背脊的何猛,真像谢林啊,他终是觉悟了吗?权争中从来没有中间派啊,从来没有。而何猛一旦选了边,就连带着何御史选了边,也就逼迫着监察院选了边。 允之,你这剂猛药下得可真好,震醒了多少人,又麻痹了多少人。 王为何对华族一纵再纵? 若她没猜错,这就是所谓的“捧杀”吧…… 冬日里昼短夜长,责罚终于过去,众人拖着疲惫的身体离开了大殿。那些文弱书生,只跪了半日就晕倒了大片,连领头斗殴的魏老头都累得打了摆子。只可怜了那些本就有伤的编修,跪了一天再行路不免狼狈。 “不用你扶!”路温沙哑道,挥袖甩开何猛的搀扶。 这次何猛没有沮丧,也没有辩解,不容拒绝地拎起他,又一把扛起另一名几近奄奄一息的编修,面色坚毅地向前走去。 “我说不用你扶!”路温还在挣扎。 “不要你假好心!”又一声斥责。 “你是聋子吗?”语调有些无奈。 “你……你……”声音终是弱了下来,三人渐渐远去。 走出午门,云卿刚要上轿,只听一声大吼,“丰侍郎!” 她停住脚步,诧异地望去。 “丰少初。”秋启明语调轻快,很是亲热。 云卿拱手行礼,“少侯爷。” “少初何须多礼?”秋启明边说边要伸手捉她。 云卿便不留痕迹地向后轻退,躲开了他的碰触。抬起头,正好攫住他眼中闪过的疑色。 秋启明上前一步,咄咄逼人地开口道:“今日是我寿诞,还请丰侍郎赏脸一聚。” 云卿瞟向远处,却见振国侯府华丽的车驾边停着数十顶轿子,探出头的不仅有那日的几名帛修院官员,更有诠政院左相麾下的几位干将,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弹冠相庆了吗?杀人后的寻欢,人性的堕落。 想到这她浮起假笑,微微倾身,“云卿恭贺少侯爷寿辰,只是……” “只是你自视清高,不愿与华族共席?”秋启明霎时变脸,语带威胁,“丰侍郎,本少爷请你是给你面子,你不要给脸不要脸啊!” 他挥掌就要按住云卿的肩,忽地从身后冒出一只手挡住了秋启明的动作。 “秋少侯。”凌翼然瞅了她一眼,漾起微笑,“少初年纪尚幼,若有得罪,还请少侯卖本侯一个面子,不要同他计较。” “本侯”二字咬得很重,凌翼然难得露出锋芒。 秋启明看了看他,慢慢放下手臂,“难道丰侍郎是个姑娘家,就这么碰不得?” 语调尖锐,让云卿不由一震。 “是啊,当然碰不得。”凌翼然搂住她的腰,笑得暧昧。 云卿僵直身子任由他做戏,凌翼然细白的手指划过她的颈侧,最终停留在假喉结上,“本侯舍不得他被别人碰。” “哦?”秋启明挑了挑眉,“朝中不少大人是同好啊,可是九殿下该知道,喜好是喜好,切不可太过张扬,否则对丰侍郎的前途可不好。” 桃花目微垂,凌翼然眉梢带笑,极轻极轻地开口道:“少侯说得对。” “那?”秋启明示意道。 “少初,”凌翼然媚眼瞟来,“去吧。”优美的眉似有似无地轻挑,他的唇瓣溢出淡笑。 什么?感受着腰间的力道渐渐消失,云卿瞠目结舌地看着他。 就这样把她卖了?! “记得早点儿回来。”凌翼然意有所指道,潇洒转身,带走她最后一丝希望。 坐在轿中,感受着身下的颠簸,云卿如坐针毡。 这分明是鸿门宴,听秋启明的口气,明显是已经怀疑自己的身份,可允之为何撒手不管呢?她坐立不安,敲了敲轿身,轻唤道:“阿律,阿律。” “大人。”随轿行走的言律掀开布帘一角,低声应道。 “这是去哪儿?”这行路方向有些熟悉。 “云上阁,秋启明在云上阁包了雅室做寿,我一路上看到不少达官显贵的车驾。” 凶多吉少!云卿手脚冰凉,心头惴惴:要是在众人面前露馅,那只有拼死一搏了。 “若不是大人不懂得收敛,又岂会有今日之祸?”轿外传来低声抱怨,“殿下说了,长痛不如短痛,不如将计就计,就在今夜把所有问题解决掉!” 他说得倒是豪气万丈,哪里知道她是苦水难倾。元仲与洛大人今日值夜,自家哥哥又远在京畿大营练兵,唯一可以倚仗的某人又弃她于不顾。 要能解决当然最好,可是,她也要有那个本事啊! 她正叹着,眼角却意外瞥见一抹湖色。 咦?怎么那么像师兄?她停下脚步再看去,却已不见踪影。难道是她眼花?一定是紧张得眼花了,今日如何善了? “怎么?这姑娘,丰侍郎还看不上?”秋启明搂着艳妓,散着衣襟,眯眼向她看来。 身侧的艳妓红唇微翘,仿若有说不尽的委屈,“大人……” 云卿狠了狠心,道:“这姑娘虽美,却不是云卿的心头好。” “少初还真是郎心似铁啊,啧啧。这绿云可是阁里的上等姑娘,何曾被这般嫌弃?好狠的心啊。”狎妓的官员起哄道。 秋启明笑得坏意,“来妓院不就是图个乐子,少初慢慢挑,云上阁佳丽众多,本少爷就不信,就没少初看得上眼的。” 也就是说今夜她不干也得干,非要弄出个所以然来。 云卿垂在案下的手紧握成拳,面上还堆着假笑,“劳少侯爷操心了。” 酒到唇边,她眨眼想到,若承认自己有龙阳癖,是否就能躲过此劫?微挑眼眸,恰遇秋启明充满算计的眸子,当下便明白,那样只会弄巧成拙罢了,还是走一步算一步吧。她郁闷地含住一口酒,任辛辣的滋味在齿间穿梭。 “大人,姑娘来了。”云卿看去,一个身材纤细的龟公就跪在身侧,侧脸被整片紫红胎记覆着,略粗的眉毛不住颤动。忽地他偏过头,露齿一笑,惊得云卿喷酒而出。 师姐?! 小鸟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抹了抹脸上的酒水和口水,眼中放出危险的光芒,“小的面容奇丑,惊到了大人,还请大人原谅。” 云卿嘴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恨不得一把抱住她,却又不得不忍住。 见自家师姐端起酒壶就要下去,云卿实在想毫无自尊地抱住她的大腿,可当看到进门的另一人时,云卿反而淡定了。 天佑她也,今夜有救了! 如梦不卑不亢地行礼,“大人。”只见她绿云高绾,斜插一支鎏金点翠步摇。姿容雅致,见者莫不倾倒。 主座上秋启明探身问道:“你叫什么?” “小女子名唤梨雪。” 秋启明把玩着手中玉杯,目露探究,“本少爷怎么没见过你?” 她闷声不语,蹙眉含愁。 “嘿嘿。”小鸟搓着手,露出两颗黑牙,这容貌毁得还真够彻底。 她猥琐地瞟了瞟上座,谄媚道:“梨雪原为官家妇,前些日子相公死了,才被家里大娘卖到咱们云上阁的。” “哦!” “真可怜啊。” 众人故作叹息,语调中充满了猥琐之意。 见云卿一直凝视着如梦,秋启明目露得色,道:“梨雪,去伺候那位大人。” “是。”如梦黛眉微蹙,好似不情愿却又不得不如此一般。她走到云卿身边,缓缓坐下。 “大人。”她端着酒,微微倾身,身上的薄荷香一扫周围气息,让云卿脑内越发清明。 “这房里燃的是艳香。”如梦轻声道。 云卿闻言四顾,果不其然,众人面染酡红,目露浊光。怪不得刚才她体内一阵燥热,原来是燃香的缘故。 “这酒……”瞅一眼杯中微漾的香醪,云卿不禁皱眉。 如梦将小巧的白瓷酒瓶放下,倚着云卿目露艳色,“刚才滟儿换过了,这壶是干净的。” 云卿举杯轻呷,只一口就让她胸中翻江倒海。 “大人?”如梦挺直腰肢,帮她挡下主座投来的目光。 云卿狼吞虎咽地喝下一碗甜汤,这才将胃里的酸涩洗尽,她艰难地开口道:“是白醋。” “啊?” 她就知道师姐心眼最小,方才被她喷了一脸酒水,师姐怎么会不报复?果然啊,用她最恨的酸醋来冲酒,就是算准了在这酒宴上她不敢怎么样,真是太恶毒了! 一瓶醋喝得云卿死去活来,她身体瘫软倚在如梦怀中,眼中含泪,视物朦胧。 “哟,终于开窍了?”秋启明轻快地笑着。 云卿被酸得神志不清,恍恍惚惚点了点头。 “来人!”秋启明挥了挥衣袖,“去给丰侍郎开一间暖房,梨雪啊,你可要好生伺候。” “是。”如梦乖顺应声,扶着云卿慢慢走出充满浪语淫声的雅室。 “不行了……我不行了……”云卿捂着嘴不住干呕。 在一边引路的小鸟挑了挑眉毛,露出几颗黑牙,“嘿嘿,这样不是很好吗,师妹你不用演戏,就把中了淫毒的神态表现个彻底。这都是本鸟的功劳了,哈哈哈。” 转过楼角是一个个独立单间,里面不时传来欢爱之音。云卿面上一热,连带着耳垂灼烫。 小鸟敛起笑意,推开最里面的那间房,装模作样地一揖,“大人,您请慢用!”随即将房门带上。 云卿瘫软地趴在木桌上,接过如梦递来的茶水,仰头喝尽,道:“不会那么简单。” “怎么?” 云卿站起身,来回踱了两步,“那秋启明城府极深,手段又很是歹毒,不可能就此放过我。” 咚、咚、咚。门上传来轻叩。 “谁啊?”如梦懒懒应道。 “小的是丰大人身边的行走,特来为我家大人送东西。” 是言律!云卿猛地开门、拽人、上闩,一气呵成。 言律指着如梦低笑出声,“原来是熟人啊,这下可方便了。” “殿下是不是给了你什么锦囊?”云卿从上到下来回打量,“快拿出来!都火烧眉毛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锦囊没有,锦人倒有一个。” 言律撕下假面,露出与她别无二致的容貌,如梦惊诧道:“你们……” 云卿一拍额头,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啊。怪不得允之说出了午门一定要将言律随身带着,其中的蹊跷她怎么没想到呢?李代桃僵,好一个妙招。 再不多说,两人匆匆交换了衣物。云卿将脸上的假面和喉结取下,恢复了真容。 如梦帮她将满头青丝塞入布帽,上下打量了一番,叮嘱道:“记得低着头一路快走,不论谁唤你都不要回头。” 云卿重重颔首,打开门闩,又退回来对言律道:“记住,这是做戏,不准占我姐姐的便宜。” “哈!”他自恋地摸了摸脸颊,“我还担心被她占便宜呢。” 身后传来抽气声,如梦怕是被这个厚脸皮吓到了吧。云卿打开门左右瞧瞧,见廊里无人,这才快速钻出。 “可怜神鲲第一美男子今夜就要献身于此了,唉!” 云卿脚下打滑,险些摔倒。她扶了扶布帽,低着头一路疾行。快走到转角处,只见一名郎官搂着艳妓迎面走来,她紧张地加快脚步。未及擦身,只听身侧木门呀的一声,她的右手腕被人紧紧抓住,还来不及挣扎就被大力扯入。 啪!木门关上。 云卿头皮猛地发麻,快速转身挥出一掌,布帽顺势滑落,一头长发披散而下。 却不想只两招,就被人牢牢制住。她心下大骇,是谁? “是我。”身后那人语调沉缓,带抹让人心安的暖意。 “修远。”她放松身姿,软软地倚着他。 两人紧紧搂抱,空气中仿若飘浮着细雨般的音符,让人如沐浴在极度的温柔中。 半晌她想到了什么,问:“修远你怎么会到这来?” 夜景阑柔声答道:“云上阁是眠州的产业。” “咦,这里的老板是你的细作?”她猜到就问。 夜景阑微微颔首,“我来云都的路上,正好遇到梧雨兄。” “哦……”云卿沉声道,“秋启明原是串通了这里的人,想要对我下重药的吧?” 夜景阑眉峰轻蹙,将她紧紧拥住。 “修远你不必自责,那人也不知是我,所以……”话未说完,只听门外一片喧闹。 “来!来!”秋启明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大舌头,好像是喝多了,“都陪本少爷好好耍啊!” 声音越来越近,又听一记重踹,惊叫声四起。这人借酒撒疯,也是针对她吗? 踢门声一声接着一声,云卿心跳加速,埋首于夜景阑的胸膛。 “少侯爷,您醉了!” “醉?少爷我……呃……”秋启明响亮地打了个酒嗝,“少爷我没……没醉!哈哈哈,露屁股露屁股!” 她如梦方醒,秋启明装疯卖傻,带着众人踹门窥淫,为的是看她的真身吧。若瞧到她是女子,那来吃酒的都是人证,她就是想赖也赖不掉。七殿下一党,着实阴毒! 近了,近了,怎么办? 云卿惊慌中只觉身体横斜,整个人被轻轻放在了内室的床上。夜景阑放下帷帐快速脱衣,看得她目瞪口呆。他将外袍甩在了地上,又将衣带扔在了桌上。云卿眨了眨眼,明白了他的意图,也手忙脚乱地脱起衣裳。 “开门!”门外响起傻笑,云卿慌忙抬头,正对上夜景阑灼如灿阳的目光。 砰的一下,门闩隐隐作响。 云卿被他露骨的神色所震慑,愣在那儿一时无措。 砰!再一下,可听到木裂声。 夜景阑气息急促,猛地倾身将她逼倒。 “修远……”云卿喃喃出声,扯了扯快要将她勒死的布条,“腰带。” 砰!门开的瞬间,腰带恰被他震断。 “这里……呃……”云卿透过帷帐看到秋启明歪歪斜斜地走来,“这里又是谁啊?” 夜景阑撑臂掩住外侧,充满热度的唇旋即覆来,温暖的手掌在她的身上游移。 她不禁战栗,被他激放的情感吞噬,好似一叶孤舟,任由海浪涌动。 “找……找到了!”帷幔被拉开,浓浓的酒气扑面而来。 感觉到唇上的重压消失,只听夜景阑沙哑地低吼:“滚!”他长臂一挥,强劲的真气将秋启明震出门外。再一震,圆桌将木门抵住。 云卿急喘着仰视,从没见过这样的他。 她唇上热热的,伸手摸去,好似微肿。低头看见自己衣襟散乱,大片肌肤外露。云卿羞得两手掩脸,不敢与他对视。 夜景阑渐渐贴近,她身体僵直,好似一条死鱼。他要覆上来了,怎么办?她屏住呼吸,心跳如鼓。 修长的手指极其轻柔地梳理着她的长发,“云卿。”夜景阑微冷的面颊贴上她的手背,“两情相悦并不是什么丑事,难道你打算一辈子不看我吗?” “不……”云卿应道。 她的双手被轻轻地拨开,入眼的是夜景阑的俊美轮廓。他淡淡扬唇,笑得极之醉人。黑滑的长发垂落颈侧,细软的发梢微拂在她的脸颊,痒痒的酥麻一直流入她的心底。 夜景阑眼中的温柔思慕渐渐化为炙热情火,“卿卿。”云卿抛开了矜持,伸出双手,轻轻触碰夜景阑的身体。 他轻颤,他低吟,发丝终是交缠在一起。 “喂!”门外一声高吼,“怎么关上了?” 肌肤渐渐加温,她听不真切,意乱情迷。 啪!一记重响,将她从沉醉中惊醒。 “嘿嘿!劈飞拦路虎!”是师姐的声音,她进来了。 夜景阑低咒一声,撑起双臂。 “卿卿?”小鸟的声音很是轻缓,像是在试探着什么,“卿卿?” 脚步声渐近,云卿羞得手足无措。她瞪了夜景阑一眼,他轻轻叹息一声,拿起衣袍将她细细裹紧。 “卿卿?”小鸟跳步而来,一把就要掀起床幔,可幔子在里面被人扯住,她怎么用力就是不见一点儿缝。她正纳闷着,就听幔内自家师妹讷讷出声。 “师姐……” 听她声音不对,小鸟眉头一皱,有些急躁地扯动床幔,“卿卿你怎么了?受伤了?” “没。” 帐子里云卿越出声,她就越觉得不对,刚要发力就听自家师兄道:“滟儿放开,不要胡闹。” “胡闹什么啊,卿卿都不知道……” “梧雨兄,外面怎么了?” 夜景阑突然出声,惊得小鸟向后退了一大步。 “夜景阑怎么在这?这难道是传说中的捉奸在床?”小鸟很是兴奋,唯恐天下不乱。 帐内无语,她想也想见自家师妹满面通红的窘样了,哈哈哈。 “呵呵。”丰梧雨淡淡一笑,“呀,夜兄现在才发现异样吗?真的是好令人意外啊。” 夜景阑似已习惯他的调侃,不恼不怒,表情淡然。他挡在云卿身前,姿态闲雅地穿起衣袍。云卿对上他眼底煽情的残色,脸上骤烫,背对他整理起衣裳。 颇懂见好就收的理儿,丰梧雨吟道:“星陨东天,月掩轩辕。如雨西流,如瓮如斗。” 咦,说的是流星?云卿穿戴整齐,套上长靴便向窗边跑去。 只见幽深天幕里,流星如信手晕染在宣纸上的线条,如草叶上垂下的清露,一瞬间,便坠向不可知的所在…… 不!不是不可知!她撑手探身,任由夜风拂动身后的长发。星陨处,燃着熊熊大火。暗红色的火舌叫嚣着冲天而去,如此热烈,如此蓬勃,为夜点亮了不尽的希望。 火势蔓延处,是青国的王宫,怪不得这云上阁已人去楼空。 是谁操纵着这祝融,又是谁隐匿在夜色中? 钦天监啊钦天监。她不禁惊叹,允之你是先谋后动,果然是高手。而你烧的那处,可是华族的脉搏? 腰间被轻柔环住,她靠在夜景阑温暖的胸膛上,嘴角极缓极慢地牵起一抹笑。 红炉焙酒宜早寒,鸳帐共话夜语喃。 寒光垂静自一色,飞星东曳灯火阑。 这一夜—— 星陨,天变。 第二十九章两重心字一剪相思 前刻。 云上阁里莺歌燕舞,香气缭绕,最北边的三等雅间外,一个纤细瘦小的人影蹲在门边正侧耳倾听。 “咦?”小人儿抱着一个玉酒壶,耳朵紧贴门上。怎么会这样?她秀气的眉头紧紧锁住,紫色的胎记随着面颊的鼓起而显出几分生动。 半晌,她站起身,左右张望了一下,见四下无人,不禁一阵雀跃。她兴奋地伸出食指,暗运内息将蒙窗的棉布戳开一个小洞,黑亮的大眼窥视屋内。透过纱质屏风,她隐隐看到床帷里交叠的身影。 “官人,好官人,饶了奴吧……”下面的女子轻泣告饶。 “贱人!看你那副荡样!”身上那男子动作很是激烈。 “呜……”女子喉间发出类似于呜咽的声响。 “咦?”偷窥的那人抱紧酒壶,越发迷茫,再次蹲下。不是鱼水之欢吗?怎么没有鱼也没有水,更没有欢呢? 她垂首敛神,美目中闪过一丝恼意。难道是小鹤子骗了她?果然啊,上次她问柳寻鹤妓院有何好玩之处,那家伙就闪烁其词,被问得不耐烦了才丢下四个字——“鱼水之欢”。 欢?欢?这样叫欢?她狠狠地瞪了一眼魔音缭绕的雅房,杏眼流火,鼓起腮帮。 忽地,她舒开双眉,恍然大悟般地拍头。 原来是这样!“鱼水之欢”,只有置于其上的鱼才能吃到好饵,才能感受水中之乐啊!怪不得只有上面那人一脸兴奋,下面的女子痛不欲生。鱼水之欢也是要讲求位置问题,嘿嘿,若不是她偷偷来“学习”,岂不是要错过这么重要的“知识”?还好,还好啊。 她拍了拍胸口,偷偷笑了。 “什么东西这么有趣?” 小鸟猛地一惊,身体僵直却不敢回首,因为她已感受到那个存在感十足的人就在身后。 丰梧雨盯着眼前一动不动的师妹,琥珀色的淡眸耀出笑意。他俯下身,贴着纤细的娇躯探向窗上小洞。 “师兄……”小鸟吞咽一口口水,艰难开口,“其实……”话出一半,再难继续。 丰潋滟心急如焚,面如土色,只觉一个小人儿在心中发癫打滚。啊!怎么会被师兄发现?怎么办?! 丰梧雨眉梢微挑,带笑直身。垂眸就见眼前佳人削肩垮下,细嫩的耳垂红得滴血。 他心头一阵微痒,兴奋地握起双拳。按捺下心中滋生的邪念,丰梧雨这才开口道:“小鸟长大了。” 咦?师兄没有责怪她?丰潋滟如释重负地抬首一笑,“是啊,是啊,小鸟是大人了。” 他心驰神荡,在丰潋滟看不到的袖里,他手上的青筋明显暴起。 这小人儿终于对男女之事动了心思,真恨不得就此将她拆吃入腹。他忍啊忍,终于等到今天了。 “师兄,咱们还是快点儿离开吧,被发现了可不太好。” 丰梧雨看着她的明眸,过了好久才平复血管里激流的热血。 “嗯,是啊。”他笑得无害,任由小鸟拽着前行。 瞧着她如细柳裁成的腰肢,丰梧雨心头有说不出的火热。十七年前,当他看着师傅怀中好似面团的婴孩,只觉有趣。而后的岁月,他将她护在怀里,教她文学武功。说是师兄妹,其实更像师徒、父女,抑或是青梅竹马。后来他才发觉,原来自己是这么恶劣,竟将她当成面人,沾着情水就捏成了自己喜爱的模样。 在丰梧雨的心中只有一个师妹,那便是丰云卿。 而她,是他早就定下的妻啊。 十七年都熬过来了,更何况这须臾片刻?丰梧雨按捺下心间欲火,微垂眸子。这丫头还是根木头,这样怎能吃得尽兴?他要等到这棵妖娆情花发出芽、抽出叶,一点一点蜿蜒到他的脚下,迫不及待地缠上他的身,娇俏无比地凑近他的唇。 而他,只要张口就能将她吃下。 阿嚏!某人打了个喷嚏。可恶!是谁在说她的坏话? “还没找到?”秋启明瞥向身侧。 “是。”贴身小厮低声说道,“小的看着那龟公扶着丰侍郎转过楼角就不见了。” 打死也不能说他是被上菜的侍女挑逗得心神恍惚,才跟丢了那个貌丑龟公,否则凭他家主子的残虐做派,他这条小命怕是难保。 秋启明虎口一收,玉杯霎时迸裂。助荆一仗宁侯立下大功,引起各方注意。其实他们大可以将九殿下诱于麾下,共助彻然登基。怎奈小七打小嫉恨这个弟弟,只肯赶尽杀绝。而秋家的赌本可全压在他这个精明狡诈的表弟身上,就算是难以赞同此举,他也不得不为彻然完成心愿,今日必须弄清丰云卿的身份。 想到这,秋启明面上重新扬起轻浮的笑,伸长双臂将左右艳姝揽于怀中,“来!喝!喝!今夜不醉不归!” 继续作乐,却是笑里藏刀…… 满脸通红的秋启明靠在小厮身上,满面傻笑,脚下打晃,眼中却闪着精光。他假作醉态,呼朋引伴。 过了楼角,有六间房。 他眼珠一转,便有了计较。 “来!来!”秋启明喊道,“都陪少爷好好耍啊!” “少侯爷,您醉了!”左右赔笑。 “呸!”秋启明一张嘴,带着浓重酒气的唾沫喷洒在侍从的脸上,“谁说本少爷醉了?” “没,没。”侍从点头哈腰,赔笑道。 “嗯,嗯。”秋启明脸颊酡红,回身一脚踹开了第一间房门。 他眼中精光闪过,大嘴夸张地咧开,“看看,里面是谁?” “啊!” 帐内赤裸男女遮被大叫。 搜房,一间,两间,直到这第三间…… “滚!” 帐内男子沉声一吼,一记掌风就将秋启明挥出暖房。 “哎哟!”周围随从被压个正着。 在随从的搀扶下,秋启明打着晃站起。虽然只瞧到了一眼,但也能确定房中人并非他的目标。只是,这江湖人太不知好歹,竟然将他一掌扇出。等他收拾完姓丰的那家伙,就来教训教训这个不长眼的莽夫。 “哼!”秋启明怒瞪一眼,脸上旋即堆起傻笑,“还有……谁……谁……呵呵!” 继续,继续,继续捉“奸”。 “近了,近了。” 最里间的暖房里,言律披头散发地跳上床。看着平静如水的如梦,他警惕地双手环胸,“等下,你可别乱来啊。” 什么?如梦瞠目结舌地看着眼前男子。 “我可告诉你,仰慕是可以的,但不能动手动脚。”自恋的言律脱下衣袍,谨慎地来回打量。 仰慕?她躺在下面只得仰,但决无慕! “哈哈哈!哈哈哈!”撒泼似的大笑自门外传来。 木门被踢开的瞬间,言律除下最后一层衣物钻入暖被,拉下床幔。 幔外装疯卖傻的秋启明垂眼看了看凳上的衣物,嘴角勾出阴笑,终于找到了。 “谁?”帐内一声低吼。 “谁?谁?”秋启明一把拉下床幔,“是……是……”醉语未落,他就已僵住。 怎么可能?! 秋启明看着眼前这人平坦的前胸,目光不甘地来回逡巡。 男的?怎么会是男的?先前他几次试探,几乎可以肯定丰云卿是女子。何况表弟请宫里资深的验身内侍仔细打量过,更笃定了此人女扮男装。怎么会是这样? 言律翻身下床,薄薄的亵裤难掩男性特征。 “看够了?”他拾起凳上的衣物,自顾自穿了起来。衣服上残留的暗香让他锁紧眉梢,妖精啊,连衣服都沾了味道。女人有什么好?为什么师兄和女人欢好?想到这,言律不禁愤愤。他怒瞪石化的众人,冷硬出声,“女人对我而言如同鸡肋。” 床上背身穿衣的如梦脊背一僵,脸颊微微颤动。这家伙也不想想,大放厥词坏的是谁的名声? “不好了!不好了!”这时,一名侍从慌慌张张闯了进来。 “什么事慌慌张张的?”秋启明的贴身小厮倒摆起了威风。 “天……天……”侍从喘着粗气,指着房梁吼道,“天变了!” 什么?秋启明大步向前,忽地推开木窗,身后一阵抽气声。 “天外飞矢!” “不祥之兆……” 冷风吹散了秋启明身上浓浓的酒气,他举目远望,星陨处似有红光。 “那是?!” “王宫走水了……” 王上不会已经…… 大逆不道的猜想回荡在每个人的心间。 室内忽静,适才言笑晏晏的众人轻轻地挪动脚步,渐渐分为泾渭分明的两列。 天变了,横在朝中的宽广银河却不变。 这岸是烈侯,那岸是荣侯。 大火点亮的不仅仅是暗夜,更点亮了夜空下的储位之争。 日落后,琉璃宫灯一盏接一盏地点起,点点橘光隐约得像雾,宫人的怨念随风潜入夜,飘入墨香殿里。 青王凌准本就不是贪色之君,加之他勤勉非常,一个月里召幸宫妃的次数就更少了,而最近这少得可怜的机会几乎被那位娘娘全部占去。 今夜,又有多少人垂泪到天明? 当下,令宫人魂牵梦萦的君王正端坐在宝椅中,眉眼柔柔地看着床上青丝垂散的丽人。 “爱妃,嫌烫?”凌准瞅了一眼侍女手中的药碗。 “是……”弄墨看着冒着热气的汤药,柳眉微蹙。 凌准站起身走到雕花嵌玉的宫床边,接过药碗轻轻一吹。 “来。”他带着浅浅的笑,坐上床沿,“不烫了。” “王上……”弄墨神情复杂地看着眼前这形销骨立的君王,极力稳住微颤的双手捧过瓷碗,几近哽咽地缓缓出声,“臣妾,谢主隆恩。” 药汁入口,苦涩的滋味刺激着她的味蕾,更刺伤了她娇软的心。 每日一碗的御赐汤药、数日一次的君王探病,让她成为了名副其实的眼中钉。 宠冠后宫?皇恩浩荡? 不尽酸楚化为一滴泪,摇摇欲坠地挂在她细密微翘的眼睫上。 其实她明白,每日饮下的是毒不是药。当初她装病试探,如今却病入肺腑。这其中的奥妙,七年前的弄墨或许不懂,而经历过后宫血雨的成妃却心知肚明。 王上,容不得她啊。 泪垂落,与苦汁融为一体。 她喝得极慢,慢得让人以为她在品味着什么人间美味。 十年前她还只是将军府的家养奴才,还只是泼辣爽利的寒族女子。比起现在锦衣玉食的生活,那时虽然清贫了点儿,但至少她很快乐。白日里,带着小姐读书戏耍;入夜了,哄着小人儿同枕而眠。 那时的她,才是真性情。 而如今…… 弄墨喉头微动,咽下一口苦汁。 而如今,她终日困在高墙之内,抬眼只有这一片天空,伸出手揽住的只剩自己。 青王抬起她娇俏的下巴,伸指抹去她唇边的药汁,“爱妃还是那么怕苦。” “王上……”弄墨嗫嚅道。 如果他眼中的情是真的该多好,可是早在几年前玉簪花开与他携手共游白萼殿时,她就明白了自己只是一个代替品。 那日,本该是她最春风得意的一天。当王上为她插上一支白玉簪时,她误以为自己是这宫里,不,是这天下最幸福的女人。毕竟这样一个雄才大略、英武俊朗的男子,是她向往已久的良人。当时她好似沉在了蜜罐里,满身满心都是甜腻的味道。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如果那时王上不曾忘情地唤出“暖儿”这个名字,抑或是她未曾听到,那该有多完美啊…… 想到这,弄墨艳丽的容颜染上了愁色。 越发像了…… 凌准看着眼前青丝掩容的美人,心头乍软。 就是这种神情,欲笑还颦,最断人肠。暖儿,他的暖儿。十年夫妻,他最爱的女人却未曾展颜。暖儿恨他,恨他将她囚禁在后宫之中。 暖儿永远是沉默淡定的,不论他如何娇宠,不论他如何迁怒,她始终不言不语,只是用一双轻染凄楚的秋水明眸淡淡地看着他。 最后是他败了,他爱她,爱得几近卑微。她脸上的一丝异样都能让他回味许久,她嘴角似有似无的翘起都能让他欣喜若狂。他一败涂地。 只是,那时的他还太稚嫩,不明白君王的爱其实是致命的毒。宫人的嫉妒、华族的惶恐,最后凝成了连他都抵挡不住的绳套,将他心头的“柔软”无情扼杀。他知道是谁下的手,但苦于无证可查,苦于被那人身后的势力掣肘。 其实,他是天底下最窝囊的男人,窝囊到竟不能随心所欲地为最爱之人复仇。 如今时机渐近,他兴奋得难以安寝,在角落里独自舔着伤口,静等最后一击。 青王痛楚而又深情的目光让弄墨胸口越发憋闷,就是这种眼神,柔柔地穿透她的身子,不知缥缈到何处,仿佛她只是一个木偶。如果可以的话,她愿意成为青王的木偶,因为她的心早已陷落,毕竟他是一个很容易让人动心的男人。 可是,他是一位君王,而她是“臣妾”。首先是君王的臣,其次才是君王的妾。 自她坐着小轿进入宫门的那一刻起,她就再无资格放肆地爱上一个男人,即使那个男人就是她的丈夫。在她的身后,是九殿下,是少爷,是整个韩家。这些年,每当回忆起酹月矶上的遭遇,让她撕心裂肺的并不是那一刀夺去了她为人母的资格,而是让她失去了那个孩子。在她心里,小姐就是她的孩子。如今小姐回来了,她要弥补自己的过失,像一个母亲一样把能给予的全部献出。 七年同床,她虽然摸不透这深不可测的夫君,但至少这次她明白了他的用意。因为他并不打算瞒她,因为他很大方地给予选择。 “爱妃……”某个夜里,他轻轻地在她的鬓边低语,“孤命人算过,你那个侄女是后星啊。” “后星……”她喃喃道。是啊,在幽国时就有这样的传言。 “嗯。”他的大手在她光滑的背上轻抚,“你的侄子也是国之栋梁,看来……”他无比温柔地将她揽在怀里,语调不明地开口,“孤的儿子是离不开韩家的扶持了。你觉得呢,爱妃?” 她怔怔抬首,这句话将她打入地狱,不是殷殷垂问,而是冷冷相告。 王上薨逝后,宫里一个姓韩的太妃,一个姓韩的王后,宫外还有一个手握重兵的韩元帅。到时,这青国是姓凌,还是姓韩? 作为制衡,宫里只能有一个姓韩的女人。而王上想要的是新鲜血液,是她的小姐。其实王上不必问她,因为她的选择亦如是。 “全凭王上做主。”她乖顺地出声。 而后,抵死缠绵…… 如今,弄墨看着碗底残留的汤药,嘴角微微扬起,仰首将残汁喝了个干净。 “臣妾,谢主隆恩。” 那一低首的温柔,那一转眸的微笑,将青王从缅怀中震醒。 不像,一点儿都不像暖儿。眼前的女子对他不吝微笑,事事依从。从她那里,他贪婪地汲取了太多的温柔。那夜,就在他冷冷告知的那夜,她笑着接受了自己的安排。她是明白的,结果还是选择了顺从。在满意的同时,他暗生恼意,难道她和暖儿一样,迫不及待地想离开自己? 带着无限蔓延的怒意,他疯狂地向她索取。而后,他合上眼假寐,因为一时难以面对。 半个时辰后,一滴滴温暖的泪落在他沧桑的面颊上。 “王上……”她哽咽道。 他等着,等着她求饶,虽然他并不会答应。 “对不起,我爱您……” 他,失去了心跳,几欲张口,却最终无声。 很多年前,他曾卑微地爱着一个女人。很多年后,一个女人卑微地爱着他。 让人心痛的循环,令人无言的命运。 他,凌准,一生听过无数女人的爱语。唯独这句,深深刻入了他的心。可是,他已不是多年前的他,如今的凌准已经老得给不起爱了。 即便他相信,也不能让她活下去。 不能啊…… 想到这,青王缓缓起身,借着跳跃的烛火,俯视掩唇轻咳的佳人。欲抬臂为她顺气,终是忍了下来。他轻轻地叹了口气,“爱妃且顾好身子,孤明日再来看你。” 弄墨瞧着地上的影子,将他刹那的犹疑分毫不漏地印入心底。她挤出一丝苦涩的笑,俯在床上深深一礼,“谢王上恩宠,臣妾恭送王上。” 直到眼底的明黄消失,她才抬起头来,泪眼朦胧地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身影,心底的委屈、眼中的热液终于满溢…… “得显。”青王停下脚步,回望身后的墨香殿,“以后成妃的用品一律按后制配送。” 得显不由一愣,转瞬应声,“是。” 青王毫不犹豫地转身。 弄墨,虽然现在孤给不起你想要的,但孤承诺,能与孤死同穴的,一个是她,另一个便是你……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日夕戌时,夜色沉暗。 御案上摊着一封八百里加急战报,上面清晰地写着:十一月二十七,战,损兵四千,折舰一十三艘,歼敌四十六人。贼首雷厉风无恙,燕侯轻伤。 自移驾御书房后,青王盯着这份战报一坐就是半个时辰,面色如常,如常得诡异。 虞城会盟,他之所以当着众人允诺两个月内解决东南海患,一来是为了立威,二来是有这份自信。回朝后他派第十二子凌默然率水师出战,其一是因为水师多为小十二母家亲兵,其二是因为老三的大婚将近。默然痴恋左相之女,他这个当爹的怎会蒙在鼓里?他这个儿子虽然果敢但也莽撞,在这个节骨眼上不如将小十二放到前线,用杀敌来一洗怨气。 可是,他千算万算也算不到这样的战情。 是小十二无能吗? 不,他的儿子他明白,应该是那贼首雷厉风太出色了。如此人才,怎会沦为海盗? “不好了!不好了!” 惊慌的叫声惹得青王心头不快,不待他开口,就听得显厉声喝道:“王上在此,何事喧哗?” “奴才参见王上。”小内侍猛地跪倒,张皇失措地抬首,“王上,不好了!流星飞矢,天火突降,左顺门外的长荫院走水了!” 青王拍案而起,眼中闪烁着兴奋之情。长荫院,青国华族宗谱的存放地,失火了?! 他不耐烦地挥了挥衣袖,小内侍手脚并用地爬走。 得显看着来回踱步、身形微颤的青王,不禁微讶。他从未见过王上如此失态,这神态不像是惊慌,更像是狂喜。 “呵呵呵呵……”青王站定轻笑,不住颔首。好啊,好啊,做得好啊。小九这记连环脚,真是踢对了地方。 “哈哈哈哈……”低低闷笑变成了放声大笑,他十分享受地摇头。终于让他等到了这天! “得显。”青王敛起笑意,眼中爆出精光,“孤命你亲去监督,务必要在长荫院烧尽之后将火扑灭。” 之后?得显倒吸一口凉气,不解地窥视。 “明白了?”青王嘴角扬起冷笑。 这一笑,让得显确信自己没有听错,他恭顺道:“奴才明白了。” “嗯。”青王走到窗边,沉声问道,“今个值夜的是哪两位爱卿?” “回王上的话,是洛太卿和聿尚书。” “好!”青王重重拊掌,“传孤口谕,急召二位卿家入奉天门议事。” 是时候清算了,青王推开东窗,仰望穹苍。 今夜,流星璀璨。 门外这丫头腰缠红色流苏,身着粉蓝花袄,一看便知是大户的家养奴才。 “小姐,是我。”说着,她推门而入。 暗夜,北风,绣阁里一灯如豆。 “放下吧。”声若娇莺初啭,音若玉击金石。 丫鬟依言将那盅补药放下,看着伏案临帖的主子不禁轻叹。她俯下身将冷却的炭炉点燃,清冷的室内才稍稍聚起暖意。 她诧异地看着空空如也的红帕,低低开口道:“小姐,您还没开始绣啊?” 腊月初八,是小姐出阁的日子。在神鲲,敷面的红盖头应由新娘亲手绣制。而距离大婚仅剩五天,小姐甚至还未开始描样,还是不愿意吗? 她端着手,轻轻地走到桌案边,借着微弱的光静静看去。那双清冷冷的杏眼定定垂视,暗含无限情迷。小姐真美啊,她不禁暗叹。相较于云都另一美容小姐,自家小姐少了几分雍容,多了几分仙气。 桌上摊着一本缎面诗集,纸上墨字如银钩虿尾,臻微入妙。 蓝衣丫鬟默默地立于一边,欣赏着小姐持笔的姿容。皓腕一翻,毫下显书,那一笔一画竟同诗集上的字迹如出一辙。她明白,这横竖撇捺划出了小姐那浓郁了八年的暗恋。 “罗衣。”清音再现。 “小姐。” 董慧如目不转睛,笔走龙蛇,“你去绣吧。”轻描淡写的一句,好似事不关己。 “小姐!”罗衣不赞同地惊呼,“这怎么可以?” 董慧如并不出声,只是凝神弄墨。头上的珠钗微微颤动,钗上蝴蝶栩栩如生。 罗衣跟了她十年,自是明白这无言的沉默代表着倔犟的坚持。不再多语,罗衣走到绣架前轻轻坐下,她拾起炭笔,抬首问道:“小姐想要什么图样?” “随便。” 明知道是这个答案,早该不问的。罗衣取过图样,一一挑选。 富贵牡丹?小姐性情淡泊,锦衣玉食非她所愿。 鸳鸯戏水?罗衣偷瞥案几,叹气垂目。三殿下虽为人中龙凤,但却不是小姐的梦中良人。 就“百年好荷”吧,她取下图样,开始细细描画。 小姐,生活不是戏文,姻缘不由自身,您还是顺从吧。罗衣很想这样说,但她明白说出来也只是徒劳。小姐对那人已经入了魔,发了痴,早就情难自已。 红帕上,画着一举风荷。清圆如许,摇落冉冉风情。 “君若知时共我游,远水翻岸看沙鸥。云水沉沉千里落,春潮平海戏风舟。” 董慧如沉声吟道。她心爱的人啊,如今,就在这座城里。 她含情凝思,恍惚间只觉书上墨字鲜活跳跃,不知不觉已化为细细春雨,空蒙静落。 雨作乐音,梦回那年…… “小姐小心。”罗衣举着绣帕护着自己主子一路疾行,细密的雨丝落在董慧如苍白的脸上,轻滑地落入她的颈脖。 她,出生于钟鸣鼎食之家,是当朝左相的第三女。她的母亲是相爷的原配夫人,怎奈体弱多病,在去年冬末便香消玉殒。自母亲去世后,家中的二娘便作威作福,处处给她这个嫡女使绊子,硬生生将她的亲事抢给了大姐和二姐。亲情凉淡,莫过于此。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九岁的她,成了左相府里可有可无的人。又因为她性格冷清且肤白如雪,所以被家人视为阴寒难近的幽灵。年后,外祖父思念亡女,又怜她年幼,这才将她接到江东小住。 怎知这东南天气说变就变,出门时还春光无限,转眼间便烟雨蒙蒙。 “小姐,来擦擦。”十三岁的罗衣从怀中掏出丝帕,刚要为董慧如擦拭,忽来一阵清风,勾走了她手中轻滑的丝绢。 罗衣追出凉亭,却眼睁睁看着那抹粉色飘入水洼,浸成了艳丽的胭脂色。罗衣恼怒地跺脚,暗恨自己无用。 “好了,罗衣。”小小的人儿娇声道,“快进来吧。” “是……”小小的丫鬟垂头丧气。 四月里犹带轻寒,凉凉的雨滑下董慧如长长的发,冷冷地钻入她的衣裳。 “呃……欠……”她掩着薄薄的袖,皱起了眉头。 半晌,她睁开眼,入目的是一只修长白净的手,以及掌间干净朴素的帕。 她怔怔抬首,眼前这人好似一枝竹,宜烟宜雨又宜风。 “擦擦吧。”那双清亮的眸子始终带着暖意,让她移不开眼,“欲暑还凉,最易染恙,请接受在下的好意。” 她开不了口,不是不愿意,而是早已沉醉。 而后发生了什么,她已记不清。不是不愿记,而是陷入情迷。模糊中,她接过、她垂首、她含笑不语,直到那一声将她叫醒。 “元仲!” 她看着那人粲然一笑,转身离去。那清俊的身影,消失于初夏的这场雨。 她清晰地听到心中某个角落发出的轻响,有什么打心尖钻出,怯生生地抽出嫩嫩的芽。 而后,她打听到了他的名,搜集到他亲书的诗集,开始一笔一笔临摹描画。 而后,她好似雨后芙蓉,绽放出清丽容颜。 而后,她名动京都,成为父亲引以为傲的女儿和待价而沽的货物。 而后,她始终珍藏这份年少情动,拒绝了王孙贵胄的炽热追求。 而后,她等来了他出仕入朝,却也等来了那无情的一纸诏书。 一滴泪,滑落,在纸上晕开。 她取出贴身而放的方帕,轻轻地掩住口鼻。用尽力气深吸一口气,想要将他的味道融进心底。 “元仲……元仲……”她贪恋地唤出他的字,嫩笋般的指划过书上的墨迹。面对十二殿下的威逼,她尚能全身而退,这一次她定能如愿。 思及此,娇美的唇如花般绽放,勾出一抹艳丽的笑。“罗衣。”她柔声道。 “什么事,小姐?”罗衣飞针走线,应声道。 “明日陪我去上香。” “好啊。”罗衣随口低应。 “我想去见他。” “谁呀?” “元仲。”她轻喃,情难自禁。 银针偏斜,扎入罗衣的指尖,绽开一朵血花。 闺房里,烛火摇曳,一室寂静。 “老爷!不好了!不好了!” 屋外寒风凛冽,疾呼震天。 “扫把星,扫把星临世了!” 一剪相思,人难眠。 幸与不幸,两重天。 今夜,命运走向了另一边…… 第三十章无心水逐多情柳 俗话说得好,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统统要报。 “啊!王上饶命啊!” 青穹殿外惨叫连连,阴沉的殿内很是静悄。百官跪倒在地,眼睛盯着青砖,连转都不敢转。那日张扬跋扈的“群架先锋”魏老头,如今已在殿外独自享受丰盛的“棍棒大餐”。 “孤自登基始,凡二十三年四月有余。天重二十三年丑月丙寅日,流星飞矢,天降重怒,烬毁华族之荫。” 得显捧卷高唱,四下一片呜咽。云卿翘首看去,凌翼然跪在那里,一如众人面露凄凄。若不是她获知真相,也定会被他唬住。这人越发阴晴不定,难以捉摸,昨夜自云上阁回来,便见他阴着脸坐在她的房中。 “终于舍得回来了?”晦暗的夜色中,狭长的桃花眼闪出近似于月照幽潭的寒光。 她站在门外,静静地看着他,半晌,她耐不住出声,“你怎么在这?” 凌翼然坐在窗边,璀璨的流星在淡色窗布上留下一道道残影,不时点亮他的黑眸,好似两点星火。 她慢慢晃入内室,将双手浸在温热的水盆中,身体渐渐回暖。 “定侯。”黑暗中他突然出声,惊得她心脏一颤。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轻响,她顾不得擦手,匆匆回身。 凌翼然气势逼人地走来,俊美的脸庞始终覆着阴影。他唇角挂着一丝浅笑,在五步之外站定。 “定侯来了吧?”这一声带着笑,轻如空气,却又重若巨石,压得云卿难以喘息。 “你怎么知道?”其实她想问的是,还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 “哼,因为刚才你笑得很丑。” 她退回盆架边,垂首细瞧。平静水面照出那张许久不见的面庞,除了微肿的唇瓣,其他一如过往。指尖轻触红唇,犹带着清淡的药香,细微的感觉让她不禁轻扬唇角,荡着涟漪的水面浮出熟悉的笑颜。 “很丑。”盆中映出凌翼然恼恨的双目。 她微微皱眉,刚要开口,就听身后传来语调紧绷的询问,“卿卿,动心了?” 她轻轻开口,道:“是。” 她转过身,入目的是两道杀人无形的寒光。 “允之,你何必如此……”她叹道。 “殿下。”一道清瘦的身影出现在窗下。 他并未应声。 “殿下?” 窗外那声犹带微疑,而他依旧静默。 “允之。”她沉沉地看着他,“我不瞒你,其中的意思你该明白的,其实……” 未待她说完,唇瓣便被点住。这样不行的……她抬手欲拨开他的长指,不想却被他反手握住。 “殿下?”第三声明显焦急。 “嗯。”凌翼然懒懒地推开窗,垂眸道,“说吧。” “事情办妥了。”来人原是林成璧,他面色微暗,冷风一阵竟带来了些许火味儿。 果然啊,什么天火,分明就是人祸。她暗自使劲想要挣脱他的抓握,却被捏得更紧。 “陈监副呢?”凌翼然漫不经心地出声,眼睫下闪过杀意。 “已经寿终正寝。” 闻言,她急急瞪了他一眼,只听耳边响起似笑非笑的低语。 “陈寿生,钦天监监副也,半生沉醉星盘,月余前他推算出今日天降流星。”凌翼然握住她的手,笑意深深,“卿卿这么聪明,应该明白了。” 是啊,明白了。她愣愣地看着他,原以为他会掐指神算,殊不知他是步步算计、精心布局,才有了今宵。 “想要的,我从未失去。”他狭长的桃花目一扫往日迷离,迸出灿灿精光,“你可知道为何?” 他诱惑地倾身,攫住她的发丝,笑得很残酷,“因为我从来不怕脏了这双手。” 那一刻,只觉寒意如蛇信缠缚全身…… 寒意犹在身,耳边传来的声音将云卿从沉思中惊醒。 “……天谴于上而孤不悟,人怨于下而孤不知。孤上累于祖宗,下负于黎庶,唯罪己以昭天下,但削发以代孤首。余一人有罪无及万夫,万夫有罪在余一人。无以一人之不敬,使上仙鬼神伤民之命。凌准泣拜之!” 多深刻的反思,多动人的笔触,多恳切的话语,多开阔的心胸,多狡猾的君王! 削发代首?连他老人家都自罚了,还有谁敢为魏几晏求情?罪在一人?放眼瞧去,那日参与殴斗的官员哪一个不战战兢兢?鬼神伤民?盖棺定论此为天灾,还有何人敢跳出来追究责任? 综上所述,只有一句:华族宗谱烧便烧了,要恨恨自己,要怨怨天去! 待罪己诏最后一字落音,却不闻御座上发话,更不见周围有人敢偷觑。殿外只剩闷棍声,却再听不见魏尚书的呻吟。 久久之后,期盼已久的沉声终现,只一个字,“念。” “神佑青空,天重恒昌……”得显尖细的嗓音再一次回荡。 随着一字一句的明晰,静默的殿内终于有了响动。她前侧的工部尚书双拳紧握,身板僵硬。其实被调为户部尚书不也挺好,油水可不少啊。只是聿宁该如何呢?升还是降? “……聿宁徙吏部尚书……” 调令一出,帛修院哗然,目光直刺向新任吏部尚书。 台阁两院四部中,以吏部为首。吏部尚书,古来被称为天官,称大宰,掌官吏任免、考核、升降、调动事宜。由此可见,这是怎样一个肥缺。 “哼!”云卿的身侧不时传来冷哼,连适才愤愤的原工部尚书也侧首讽笑。左相这边早对右相手下的吏部眼红,如今肥缺易主,他们心中的痛快也就可想而知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原吏部尚书谈启颂转工部任尚书一职……” “炮弹”一个接一个地砸下,这边刚松气,那头又开始着急。乱啊,乱成一团。台阁里平级调动,换岗的已不仅仅是尚书,还有侍郎、郎中、郎官…… “什么意思?” “没罚咱们,只是调职?” “你明白吗?” “不明白……” 云卿垂下眼眸,过滤着纷纷低语,脑筋飞转。只觉答案就在前方,几乎触手可及。但是直至下了朝,被钦点到御书房候旨,她都还没想明白。 殿外青石地显出几分惨白,第一次被召到偏殿不是因为自身受到重视,而是因为她那倒霉上司被打晕了难以听命。是的,魏几晏并没有被罢官,也没有调职,而是出人意料地蹲守原职。魏老头被打残了还不够,还要榨干他的最后一滴油,死也要死在礼部里。黑,王上的心真黑。 云卿默默为他哀悼,不经意地瞟见同时自书房走出的左右二相目光缠斗、冷笑浮唇。 见此情景,她恍然大悟。当两相的座下再不是嫡系,当两派势力互相渗入,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时,这些人又将如何? 很简单:互相拆台。 四部里有多少龌龊肮脏的家底,有多少见不得人的把柄。狡猾的王上为大家准备了锹铲,就等着两派奋力挖掘了。挖掘的结果才是王上想要的,那便是架空两相、削弱华族。好一招隔岸观火,好一招借刀杀人。就算容董二人明知如此,他们也难以结盟,毕竟御座只有一个啊。 帝王心,不可测。 “丰大人。”小内侍打断了她的沉思,“王上唤大人进去。” 偏殿里龙涎香伴着融融暖意扑面而来,让人平添了一丝懒意。 “臣丰云卿叩见王上。” 与王上会面,云卿是忐忑的,因为那一次赐字的经历。 明黄色的靴子再次出现,她清晰地感觉到泰山压顶般的霸气。 “丰少初。”凌准没有让她平身,依旧保持着居高临下的优势。 “臣在。” “昨晚丰爱卿真的醉了?”极其平缓的语调。 云卿倏地屏息,瞪目看地,牙关咬得紧紧。昨日云上阁装醉都没逃出他的法眼,云上阁一宴尽在他的掌握。王上想告诉她,抑或是告诉她身后的九殿下,他无处不在。 尽管暖炉里燃着红罗炭,殿内浮荡的融融暖气却驱不走她心底的寒凉。 凌准慢慢俯下身,绣纹精美的王袍幽幽垂下,慢慢遮住了那双黄履。“魏尚书怕是要缺职数月。”语音平平中似带微扬,让人捉摸不透其中的含义,“如此一来,丰爱卿可是要身兼二职了。” 云卿脑中警铃大作,飞速想着。 王上此次蓄意挑起华族内斗,其实是留有后招想要扶正寒族,而她却是台阁里唯一的寒族子弟。论资历,她入朝月余,轮谁也轮不到她升为二品。只有代职尚书方能让她名正言顺地接手礼部,这不会就是王上留下魏老头的原因吧? 敛起心神,云卿俯首道:“能为王上分忧,此乃臣之福分。” “嗯,倒有些官样了。”凌准笑道,随后又正了颜色,“最近礼部的公务很多,腊八的大婚,旦日的大朝议,新春的易牙宴,”他突然停下,声音甚是轻柔,“还有三年一次的春闱。” 最后一句才是重点吧,云卿闭了闭眼,谨言道:“两位殿下的大婚尚书大人早就安排妥当,旦日大朝议按着祖制办问题应该不大。新春的易牙宴因要招待前来娶亲的梁国柳氏,宫内王后娘娘应会安排,只有这春闱麻烦些。” “哦?怎么麻烦了?”凌准问道。 “春闱乃举才大事,以往我朝分华寒二族分别加以科考,可如今华族宗谱尽毁,明春旧制难循。” “确实很麻烦啊,这下可如何是好?”凌准道,语调倒不似话中的为难,轻松得很。 王上想玩到底吗?云卿咬了咬牙,尽量平静地开口,道:“只有因时制宜,加以改革,方能最大程度地弥补损失。”停了停,静候王意。 “说下去。” “以往华族重考诗赋,而寒族偏考明经。盖因华族子弟多爱风雅,而寒族子弟擅长苦读。且华族多任上职,而寒族只可为下臣。”云卿顿了顿,继续道,“宗谱既毁,如果两族分考,只会出现伪造宗谱、假冒华族的混乱局面,与其这般不如两族合考。” “合考?爱卿可知这会掀起多大波澜?” “不会。”云卿笃定。 “不会?”凌准掩不住浓兴,轻快地问道,“怎么个不会?” “长荫院遭毁此乃天意,天意不可违,此乃不会之一。”王意即为天意,压倒华族的异议,关键看您老人家。今日您只亮了一招,就将祸水东引,这点儿小事应该不难吧。云卿抬起头,与之直直对视。 凌准眉梢微动,随意地扬了扬手,“继续。” “这场天火应让华族士子心中有数,想要按旧制已是不行,如此只要在新制上偏向他们,华族的反对应会减少。” 凌准交叠双手,靠着椅背,懒懒道:“那新制,丰爱卿可有打算?” 云卿垂眸视地,假作不安地挠了挠头,半晌沮丧开口道:“臣不才,具体的一时还想不出。” 伴君留三分,侍王傻三分。 若她此时说出打算,那不是摆明了告诉他,王啊,您的心思我事先都琢磨透了,您会这么着、那么着全在我的意料之中,早就等着您问我答了。试问有哪个君王喜欢被看成一个透明人?试问有哪个君王能接纳一个猜透自己心思的臣子? 没有,从来没有。因此与君王角力,必要示弱,切记切记。 “也是,这倒急不得。”凌准慢慢说道,带着几分了然,又扬着几分轻松,“孤给你五日,五日后上本详议。” “是,臣遵旨。”云卿长舒一口气。 “爱卿平身吧。” 未待她直身,凌准又亲和温软地道:“爱卿可知定侯昨夜进城了?” 云卿抬首,诧异道:“定侯进城了?” 若称是,那就离死期不远了。背着王上与外侯接触,可是逆反大罪。放松的时候软软一击,恰是致命。想到这,云卿身上浮起一阵冷汗,脸上仍假作惊异,诚惶诚恐地说道:“臣失职,请王上治罪。” 咚、咚、咚、咚……她暗数着心跳。 片刻之后,凌准低沉笑起,“连魏几晏都不曾知晓,你又何罪之有呢?起来吧。” 这一笑,笑得她头皮发麻,云卿颤巍巍地谢恩,假作仓皇爬起。思考,真累。与王交锋,不但得观其色,还得揣其意,更是心累。 “定侯不比他人,丰爱卿可要好好招待,尽心礼侍。” “是。” “定侯说是来过冬不愿大张旗鼓,你这几日就陪着他四处走走。记住,一定要看好啊。” 云卿抬起头,对上凌准别有深意的老目,瞬间心明。 “是,臣遵旨。” 王上的意思不仅要看好,更要看牢啊。 可,究竟是谁看好谁啊! 又来了,这次千万不能逃,丰云卿别那么孬,勇敢地看回去! 她深吸一口气,毅然决然地抬首,来吧,修远…… 那眸光,从云到雾到雨露,最后汇成潺湲清流。不行,要被溺死了。她身子一颤,本能地回避。好吧,她挺孬的。 “没出息!”马边传来斥责。 云卿眯眼回视,正对上言律不屑的眼光。“哼!”她心虚地冷哼,“你懂什么?” “定侯真俊啊!” “啊!看过来了,他看过来了!” 不知何时南溪街已人满为患,且来往者俱为女子。 “啊!小姐,定侯在瞧你!” 云卿定睛看去,只见两位少女轻移莲步追马而来。如此执著,一般人还真做不来,此二人果非凡女! 正当她暗叹时,就见身穿蓝袄的丫鬟使劲将她身后的佳人推出。那小姐娇羞地半掩容,扑闪的杏眼不时觑向她身后的夜景阑。 云卿冷哼着,只觉昨晚喝下去的那瓶酸醋开始在胸口涌动。好啊,很好。嘴角浮起冷笑,屏住呼吸蓦地回首。 正中目标!险些再次被溺毙,她再一次很孬地窜逃。 正羞着,忽扫见那位小姐含羞扭身,精准无比地掷来一个不明物体。云卿怔怔地看去,原是一个香包,上面绣着两只彩色的……鸭子。 嗯,以她十年苦练换来的明眸看来,确实是鸭子,真的是鸭子。 不出意料,此物还是没能突破夜景阑的护体真气。看着香包飞去,云卿胸口的酸气好似池塘中的气泡,还没浮出水面便啪的一声消失。 今日真是天高云淡,惠风和畅,爽啊。 她对着夜景阑浅浅一笑。他清明的眼透出几分迷惘,又倏地凌厉环视。 云卿不解,就见言律抱着踏雍不住撞头,“妖精,男女通杀的妖精。”在人潮汹涌的街上,他的低喃却能清晰地传入耳际。云卿这才发觉,原来四周早已死寂。 “他……是谁?”方才还追着夜景阑的那位小姐指着她颤颤开口。 “不知道。”云卿冷冷答道。 忽地,面颊左侧浮动微风,云卿果决伸指夹住飞来暗器,怎么软软的,凑近一闻还香香的? “大人,不要啊!”言律见状惨叫,这个桃花精竟然敢接香包,她知不知道自己惹了什么! “他收下了!”街边小楼上传来兴奋的尖叫。 云卿愣怔抬首,对着窗内少女晃了晃香包,“是你的?” 两朵红云飘上她的脸颊,女孩半垂美目,极含蓄地点了点头。 “还你,以后要小心……”未待她将香包掷回,就只见头顶下起了香囊雨,漫天飞舞着各式各样的绣帕、穗子、袖子…… 咦,袖子? 云卿手忙脚乱地挡开各式飞行物,抽空瞄去,只见杂货铺的大妈正奋力撕扯另一只袖管。 什么啊!她哀嚎一声,挥动两臂,在众位大姐大妈的朵朵浪花中绝望地扑腾,迷茫地挣扎。眼见一个椭圆状物飞来,她咬牙合目挥出右拳,拼了! 手上并没有痛感,云卿猛地睁眼,只见夜景阑飘逸的长袖在面前拂动,一个冬瓜横尸马下。 冬瓜…… 卖菜的阿婆,拜托不要用那么吓人的眼神看着她,用冬瓜是想砸死她吧? “大人,小心啊!”这厢冬瓜危机刚过,就见那边菜刀飞起,言律抱头躲到一边,大叫。 没义气!云卿瞥了保命为先的某人一眼,硬着头皮就要接刀。眼前景物忽变,感到腰身被牵扯,她整个人向前倒去,菜刀险险飞过。 “哈!”云卿笑着仰望,“幸好有你啊,修远……” 夜景阑俯身吻上了她,云卿仿佛停止了心跳。夜景阑凤眸半垂,笑意缥缈,融融春水将她柔柔环绕。 “龙……龙……龙阳!”头上“暴雨”忽止,终于重见天日。 “我们家大人是被逼的啊!”言律撕心裂肺的哀嚎在大街上回荡…… 云卿犹记得一个因长相俊美而被看杀的典故,当时看了觉得纯属胡诌,可如今她真真相信了。看死事小砸死事大,若她功夫差点儿,下场怕是和言律一样吧,她偷觑身后。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看什么看!”言律恶狠狠地递来一个白眼,双手在头上继续奋战。 看着他插满金簪玉钗的束发,云卿不禁暗叹云都女子出手的精准与大方。 “这天宝阁的点心真不错。”坐在一边的宋宝言赞道,“不比咱水月京喜善楼的手艺差。” “哼,那是当然!”言律拔下最后一根珠钗,慢条斯理地拢了拢头发,“云都是人才济济,没有绝技傍身又岂能在这里立足?” “是啊,是啊。”宋宝言从善如流地应着,别有深意地笑开,露出几颗白牙,“刚才街上那么挤,你确实没能立足啊。” “你!”言律忽地站起,须臾之后磨牙笑道,“小人丢人现眼倒也罢了,倒是我家大人麻烦可大了!”他瞪着夜景阑,“定侯也不想想我家大人的身份,说亲就亲,不是存心给我家大人添堵吗?” 想到刚才轻羽般的一吻,云卿暗自抚了抚胸口,一点儿也不堵,还暖烘烘的。她小心翼翼地瞥一眼身侧,夜景阑很安静地剥着栗子,面色如常。 “真是不知好人心啊。”宋宝言道,“小姐,你可莫要听信谗言,辜负了我家少主的一番苦心啊。” 苦心?她眨眼看向夜景阑,只见他一身杏色长袍,清冷的脸上始终染着浅笑,真是春情无限啊。 “若不是宁侯保不住小姐,我家少主何必自毁清誉、当街做戏、假冒龙阳、背负骂名,以求将小姐纳入羽翼?” “我家殿下怎么就保不住小姐了?” “若真保得住,那怎么会有昨夜一事?” 言律难得输了嘴仗,他沉默了一阵,方又开口,“定侯保得了一时保不了一世,等你们过完冬拍拍屁股走人,小姐的死期也就到了!” 是啊,过了冬就该走了……她胸口空落落的。 见她一脸落寞,夜景阑轻轻叹息,指尖划过她微凉的耳廓,他轻轻地绾起了她鬓间的发。“要走一块走。”他道,温柔而不失坚定。 “嗯。”云卿扬起笑。 “原来是赖着不走。”言律阴阳怪气地咕哝一声,她回头怒瞪,却见他正分门别类地收拾着刚才的“战利品”。 “阿律。” “嗯?” 她指了指他的怀里,“等会儿把这些东西送回去。” “不送。”言律回得果断,“这些东西卖卖还值几个钱呢。” 云卿瞪他,“家里又不缺银子。” “呵呵,不缺银子?”言律挑眉冷笑。 “我有俸禄,养家应是绰绰有余。” “绰绰有余?好,今天咱们就来算笔账,看您这个官儿还剩下多少钱?”言律露出白惨惨的牙,拿来一张方凳,啪地坐下,“我朝从三品月俸二十五两,月谷四十斛。” 四十斛呢,够养一大家了!她自得地看向夜景阑。他淡淡一笑,修长的手指优雅地翻动,片刻后将一颗完整的栗子放入她手边的小碟。 “另外还有冬至腊赐一百两,绢帛二十匹,牛肉两百斤,粳米一百五十斛,薪柴三车。” 没想到当官这么好,吃穿全包啊,她喜滋滋地想着。 “换成银子,礼部侍郎大人的家底是五百一十六两三钱。” 那三钱就不要了吧,凑个整数。 “嗯哼!”言律清了清嗓子,斜了她一眼,“大人回都以来,共请了三回饭,加起来一共是一百零四两五吊。” 怎么这么多!官场上的活动是少不了的,才请了三次就花了五分之一的老本,实在是太奢侈了,以后能不请就不请,省着点儿花。 “上官司马嫁女,王妃等级,大人送礼花了一百五十两。原吏部尚书谈大人喜得贵子,大人出了三十九两的份子钱……” “等等!”她急道,“一百五十两?什么礼?” 言律阴森森地靠近,“就是那尊送子观音啊,不是大人亲自挑的吗?” 那观音娘娘是金子做的?怎么那么贵! “白玉的,上等白玉。”言律像会读心术似的抢先开口。 云卿颤颤地拿起一个栗子,心虚地啃着。 “武所萧太尉家中老母八十大寿,份子钱八十八两八钱……” 八钱也是钱啊,她开始食不知味了。 “……五十九两……六十六两……十七两三吊……” 声声如刀,割得她肉痛。 “本月两侯大婚,礼金至少得这个数。”言律比了比手指,再割两刀,“一人一百两。” “咳……咳……”她噎住了。 一口热茶下肚,云卿有气无力地出声,“说吧,账上还剩多少?” 言律掰着手指,翻眼算着。不待他出声,就见宋宝言抚额叹息,“五吊三钱。” 她手脚冰凉,目瞪口呆。 “不对!”言律似乎嫌这打击还不够大,补充道,“昨天小姐让我给文书院的几位大人送了些跌打药,这钱您还没还我呢,一共是五两一钱。”他大度地挥挥袖,“算了算了,那一钱我就不跟您计较了。” “哼,下月发月钱时给你加上。” “我的小姐啊!”言律两手一拱,施了个礼,“侍郎府里的仆役全是宁侯府里的下人,我还从没拿过您的月钱。不过我心好,这钱暂时不催着您还。到月末发俸禄前,只要您省着点儿吃还是饿不死的。另外您那所五进大宅,是将军偷偷给您置的。房契上是您的大名,所以小姐不用担心被赶出去。” 哥,还是你好啊。她捂着脸,就差流下两行热泪。 “可是年关一到,花钱也就如流水,这可怎么是好啊?”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难道要她伸手向嫂嫂借钱?不行,太丢人了。 “也不是没有办法啊……”云卿猛地抬头,就见言律一笑,“只要小姐出去笑笑,金银自然……” 硬壳飞过,剩下的半句阵亡在他张大的嘴里,言律夸张的嘴脸瞬间定格。 “修远。”她刚要说话,口中就被塞进一个圆滚滚的栗子。 云卿呆呆地看着夜景阑,舌头正触着他温暖的指尖。大火从胸口一直烧到了颈脖,又蔓延至脸上,她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正冒出腾腾热气。 呀的一声雅间的门被轻轻合上,宋宝言扛着言律消失无踪。 云卿有些不安地向后退了退。“那个,师兄他们怎么还不来?”她盯着夜景阑杏色的衣角,笑道,“这次真是托修远的福才能来这吃一次,不然凭我可怜的家底,怎么吃得起呢?” 夜景阑不言,细细地触碰她的嘴唇,云卿很没出息地渗出手汗。 “那个,我听同僚说过,天宝阁最有名的是八大菜式,像纤纤绿裹、离离朱实,光听名字就很美味啊。”她目光游移着,声音越来越低。 “嗯,很美味。”夜景阑漫不经心地应着。 “那待会儿等师兄他们来了,都点来尝尝吧。” “我想先尝。”他低低沉沉地笑开,将傻掉的姑娘搂进怀里,“云卿,你逃不掉了。” 云卿心跳一滞,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可夜景阑压着她的后脑,唇舌间抵死纠缠。虽然她很孬地想逃,却抵不过他炙烈的燃烧。这火焰燃得她瘫了、融了、化了,却依旧不肯放过,大有连灰都不给留的狠劲。 她的脑中闪过一个恐怖的念头:难道这才是真正的修远? 不知过了多久,门被轻轻地推开,一阵冷风吹进雅室。 “睡了?”丰梧雨看着夜景阑怀里面色潮红的某人,戏谑道。 “还不到春天卿卿就犯懒了?”小鸟上去就要戳自己不争气的师妹,却被如梦捉住。 “滟儿你小声点儿,卿卿看起来很累,让她睡会吧。” 某人睡得很忐忑,真的很忐忑啊,若不装睡她怕早被那把火烧没了,明明是那么清冷的一个人,怎么能说出那么羞人的话? “这样就累了,以后可如何是好?” 又来了,又来了,声音低到仅限于她一人听见。云卿跟煮熟的虾子似的,连指尖都泛红了。 “难道就让她这么睡?再等下去,菜可都要冷了!”小鸟坏笑着捏住她的鼻子。 “滟儿!”如梦嗔道,但见夜景阑也不阻止便猜到某人装睡了。 果不其然,云卿憋不住气张开嘴巴,小鸟顺势将一块梅子糕塞到她嘴中。 “什么啊?”云卿瞬间跳起。 “嘿嘿,卿卿的弱点啊,就是怕酸!”小鸟笑嘻嘻道。 “你!你!”云卿义愤填膺地瞪她,语不成调。 呜,酸得她眼泪都要掉下来了。顾及形象,她硬生生将那块糕咽下,酸得胃疼。 “可恶!”她如灵蛇般缠上小鸟的纤臂,挠她的痒痒。 “师兄,救命啊!”小鸟见救兵不应,很识时务地告饶,“哈哈哈……我错了,女侠饶命!绝代美女饶命啊!” “好啊,你让我绝代!没有后代是吧!”她开足马力,一阵猛挠,泄愤啊,狠狠地泄愤。 “好妹妹……哈哈哈……”小鸟笑得癫狂,也不忘损她,“都捉奸在床了,后代估计不远了,哈哈哈!” 最后那声笑决不是云卿痒痒出来的,因为刚听到这句调侃她就呆住了。轰!脑中烟花四射,眼前彩光闪耀。 “小鸟,坐下!”丰梧雨很有威严地开口,小鸟不情不愿地噤声。 “好了,今日难得一聚,就不要姐妹相争了。”大师兄笑得温和,“来,开饭吧。” 小鸟看着贴着自家师兄而坐的言律,娇喝道:“你,坐过去!” “哼,先来后到,你不懂吗?”言律挑起兰花指,向丰梧雨抛了个媚眼,“丰哥哥,你还记得我吗?”他突然变了女声撒起娇来,听得小鸟花容失色。 “你的声音怎么那么像林可颜?” 言律眼中闪过讥诮,他忽地站起,妖娆地撩动束发,“难为丰姐姐记得我这个风骚露骨的小丫头!”他重重吐字,抑制不住满腔愤愤。 师姐是曾经这么说过扮女装的言律,看来这旧怨积得很深啊,怪不得言律这般闹她。 云卿眨了眨眼,却见碗中堆成了小山。顺着那双忙碌的筷子一路望去,夜景阑细长的凤眸里藏着月色,荡漾着细碎清光。 “多吃点儿。”他耳语道,“我尝过了,味道的确不错。” “卿卿,你的脸怎么那么红?”如梦伸手碰了碰她的耳垂,“好烫啊。” 云卿默默地、控诉地看向那个罪魁祸首,夜景阑徐徐抬起漂亮的眼睛,黑瞳中只映着两个字:正派。 “你究竟是男是女?”小鸟见鬼似的盯着言律,“你不要碰我师兄啊。” “要不是为了保护小姐,人家哪里用得着女扮男装!”言律猛地挺胸,看得云卿差点儿噎住,不愧是易容高手,真是学什么像什么。 “你!”小鸟眼中冒火,吼道,“死乞白赖地缠着我师兄,你知不知羞?” 言律冷笑一声,猛地坐下,他抱着丰梧雨的手臂,脆声应道:“就准你缠不准我缠?哼!我喜欢丰哥哥,才不怕羞。” 丰梧雨并没有推开八爪鱼似的言律,相反却笑得很柔很柔,柔得蹊跷,“滟儿,你就坐在林姑娘边上吧。”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师兄!你叫她让开!” “让开?”丰梧雨深深地望着她,“小鸟为什么叫喜欢我的姑娘让开呢?” 云卿兴奋地瞪大眼睛,出手了,头狼出手了。忍了十几年,师兄终于忍不住了! 一桌悄然,连挑起事端的言律也傻了眼。 “因为……因为小鸟不喜欢!” “哦?”丰梧雨漫不经心地夹起一块腰花,在小鸟殷切的注视下,轻轻地放入言律的食碗,“可是,我喜欢啊。” 小鸟明媚的眼眸倏地黯淡,她茫然地坐下,怔怔地盯着眼前的空碗,像极了被主人遗弃的小狗。 “滟儿,”如梦狠狠地瞪了言律一眼,“其实他是……” “梦儿吃菜。”丰梧雨打断道。 “表哥,不说清楚吗?滟儿她还小,她不明白啊。” “人总要长大的。”丰梧雨淡淡道,“她不能糊涂一辈子,这对清醒的人不公平。” 如梦欲言又止,挣扎了片刻还是没说。 其实师兄是对的,师姐是个拒绝长大的孩子,她理所应当地享受着师兄的爱,却又一次又一次地放手逃开,该是她面对现实的时候了。 云卿极力无视自家师姐微抖的双肩,食不知味地吃着碗里的美食。师姐的抽泣声刺得她心酸,终是狠不下心。云卿深吸一口气,张口欲言,却见一块萝卜飞入碗中,映入眼帘的是丰梧雨警告的目光。 唉,又怎能对师兄残忍呢? 暗叹一声,云卿垂下视线,悲愤地看向碗里。她讨厌吃萝卜,可是这回不得不吃,不得不向师兄表忠心啊。威胁,这绝对是头狼赤裸裸的威胁。 捏着鼻子,小小地咬了口,嗯……好难吃。 云卿正准备从容就义,就见一双筷子伸过来,萝卜落入了夜景阑的口中。他神态自然地品尝着那块萝卜,仿若正吃着什么美味。 未待燎原之火再次燃身,只见小鸟一抹泪珠,摔门而出。 “师姐!”云卿起身追出雅间,只闻身后一声幽幽的叹息。 “这药下重了吗……” 天色暗了下来,酒楼里华灯初上。 “啊!” “什么人啊!” “哪儿来的丫头?!” 小鸟掩面疾行,所经之处人仰马翻。 “师姐。”在转角处云卿终于将她拦下。 小鸟偏过头,微乱的长发遮住了半边脸颊。 “你哭了。”云卿伸出手想要抹去她眼角的泪,却被她快速躲过。 “没,我没哭。”小鸟声音嘶哑,一听就是在逞强,“不过是几滴水罢了。”她粗鲁地擦着眼角,却拭不尽漫溢的泪花,“该死,该死,不要再流了!停下来,停下来!” “师姐。”云卿将她死死地搂在怀里,她先是挣扎着,而后渐渐软了下来。 “呜……”耳边传来压抑的呜咽,云卿轻轻地抚着她的发。 “师姐,你为什么哭?” “少来,你会不知道?” “你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 小鸟猛地将她推开,“谁说我不知道!” 斜阳冷照,阳光挂在她的眉梢。云卿倚在栏杆上,静静地看着她。将她看羞了、恼了、躁了,也不曾收回目光。 小鸟习惯性地咬起食指,眼珠四下乱瞟,“你现在是男人打扮,怎么能这样看一个姑娘家?你瞧你瞧,楼下的小二在偷看咱们呢。” “他听不到的。”云卿不急不慢地理了理束冠,“一开始我就察觉到有人,倒是师姐耳力退步了许多,你可知为何?” 小鸟身子颤个不停,“本鸟重伤初愈,这也是情有可原嘛。” “说来,师姐能痊愈,师兄是功不可没啊。他为了你深入虎穴,冒着暴露身份的危险寻药。打小师兄就最疼你呢。” “哼!他哪里疼我?”小鸟眼眶又红了起来,“若疼我,怎么会护着那个姓林的小丫头?” 吃醋吃成这样,这呆头鹅还不自知。怪不得师兄下猛药,要再由着她,忘山头狼可要打一辈子光棍了。 云卿迎着夕阳,长吁短叹道:“唉,这大概就是重色轻妹吧。” 她怔怔望来,“重色轻妹?” “嗯。”云卿重重颔首,“就像柳大哥那样,有了红颜知己就把咱们抛到身后啊,以前你不是说他没节操,重色轻友吗?” “像小鹤子一样?不准!”小鸟嗔怒道。 “不准?为何柳大哥可以,而师兄却不行呢?”云卿放缓了语调,谆谆善诱着。 “因为……因为……” “大人!”楼下传来一声急唤,惊起枝头瑟缩的麻雀。 云卿瞟一眼楼下,静候着自家师姐的觉醒。 “大人!”那声音伴随着凌乱的脚步,由远及近,“大人当真记不得我家小姐了?” 原来不是酒家女啊,云卿懒懒地想着。 “这位姑娘,你认错人了。” 她猛地站直身子,这是…… “聿宁,字元仲,江东涪陵人士,今年二十有五,原配早殁,留下一子一女。”另一道女声响起,“新任吏部尚书大人,奴婢可有说错?” “奴婢”二字自她口里说出,显得分外刺耳,这人是? 云卿好奇地探身望去,飘荡的风灯挡住了视线,被拉长的三道人影交错在地面,隐隐可见是一男二女。 “是我没错。”聿宁叹了口气,“不过在下入京仅数月,还未曾见过哪位千金。” “小姐与大人不是在云都相识的。”右边的影子微微晃动,这声音有几分讨好的味道,“八年前在涪陵,是四月天,还下着小雨。”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半晌无声,小鸟也靠过来偷觑。 “对不起,在下……” 不待聿宁说完,清冷的女声颤颤响起,“落情湖畔,藏心亭。” “对不起,在下记……” “大人!”再一次打断,女声陡然尖锐起来,“那时我……”她顿了顿,语调颇为急切,“那时我家小姐才九岁,你还送给她一块帕子。” “帕子?”聿宁似在回忆。 暮色像洗笔的池水,晕开了深深浅浅的墨色。地上的影子也愈发清晰起来,右边的女子抬起纤细的腕,极小心地递去一物。 “这确实是在下的贴身之物。” “大人记起来了?记起我家小姐了?”另一人兴奋地开口。 “不记得。”聿宁很果断地作答,“在下完全没有印象。” “怎么会?”先前那人不可置信地低叫,而那清冷的女声却没再响起。 “请二位姑娘转告你家小姐,就说聿宁很抱歉。”地上的影子微微颔首,“在下还要赴宴,就先告辞了。”说完,他转身便走。 “江东聿宁,名士无双。王上求才若渴,于天重十九年、二十年、二十一年派人力邀他出仕,皆被拒绝,何也?” 清清亮亮的一声,震得远去的聿宁停下脚步。 “质清如水,岂可与浊水同流?”动情而又激荡的语调在夜幕下回荡,“误入朝堂,非先生所愿,不是吗?” 聿宁并没有回应,只是稍稍偏身。他站在楼下的廊角,露出半张脸,嘴角带着微笑。 那女子像是受到了鼓励,切切再言:“这些都是我……我家小姐告诉奴婢的,她念过先生的诗集,读过先生的书册,天底下再没有人比她更了解你,更……”她低声道,“更喜欢你。” “有一个人,她可能没读过我的诗集,没看过我的书册。”聿宁一步一步向那两人走近,“但她却知道我的真意,一语解开了我的心结,这个人不是你家小姐。” “她是男是女?”女声不再清冷,染上了几分怒意。 聿宁的笑声有些凄凉,“我也不知道。” “那你?” “我对她一见钟情。” 这一句,划破了宁静的夜,撞击着她的心,云卿倏地瞠目。 “这帕子……” “这帕子是我的!”破碎的声音,凄凄入耳,“是我的。” “那,在下告辞了。”他挥袖而去,只留下一道残酷的背影。 廊下,风灯似枯叶,被朔风一阵阵地吹起。 “小姐。”一声叹息,却无回应。 “小姐。”再唤,依旧不应。 “唉,忘了也好。忘了,您才能安心出阁。” 云卿屏住呼吸。 “一见钟情……” “小姐?” “一见钟情……”摇曳的灯光下,右边的影子有些模糊,“还不知男女……” “小姐?” “呵呵……”笑声凄凉,“原来落情湖畔落情的只有我,藏心亭里藏心的却是他。” 纤细的身影缓缓前移。 “一见钟情……”笑中带着哭音,“却不是两情相悦。” “小姐……” 寒风打着旋,将摇摇欲坠的风灯卷下,那道倩影终是映入眼帘。 腊月初八,慧如花嫁。 “罗衣。” “小姐。” “天黑了。” “是啊,再不回去怕是要被发现了。” “嗯。”她笑得很轻很淡,“不如归去。” 两人静静离去。 小鸟若有所思地低语,“卿卿,什么是喜欢?” 云卿背靠廊柱,看向夜空,“就是不可分享的心境,就是最自私的感情。”即便伤了他人,也难以放弃。 “不可分享……卿卿,我明白了。”一扫迷茫,小鸟的声音清清亮亮,“就算师兄重色轻妹,那个色也只能是我!” 一段情,如流星,滑落天际。 另一段,则如月,冉冉升起。 “回来了吗?” 空荡荡的房里突然飘来一句话,惊得六幺一个激灵,“回主子的话,还没。” 那女人……凌翼然不禁捏紧了手中的笔,分明不是公事公办,而是假公济私。 啪。 狼毫应声而断,六幺揉了揉眼睛再看去,身体止不住地哆嗦。从没见过主子这么直白的表情,直白得他好害怕。阿弥陀佛,观音菩萨,快点儿让主子正常点儿吧。自从那位小姐回来后,浮在主子脸上的神秘面纱就不时摘去,露出这种浅显易懂到傻儿都懂的神情。六幺他胆小,不想明白也不敢明白,明白的人早死,这是内侍口口相传的不变真理啊。 “你抖什么?”凌翼然从笔架上取下另一支狼毫,瞟了一眼瑟缩不已的六幺。他心不在焉地持着笔,黑眸半垂,似在阅读案上的书信。 六幺极小心地偷窥,却见微黄的宣纸上空白一片。 主子不会在发呆吧…… “六幺。” “主子。”六幺心虚地低下头,不敢直视九殿下的墨瞳。 “吃一顿饭要多久?” 六幺诧异地抬首。 “天都黑了。”冒着酸味的叹息,浓烈得呛鼻。 要不是他今晚一直陪在殿下的身边,他恐怕要怀疑眼前这人是易容冒充的。那个玩转天下、睥睨红尘的主子,怎么可能露出这种凡夫俗子才会有的表情?活像看到老婆红杏出墙的绿帽相公。 呸呸呸,他乱想什么呢? “主子不用担心。”六幺安慰道。 安慰啊,多伟大的词,他从没想过还有安慰主子的一天。 思及此,他抖擞了精神,轻声道:“这次有言律大人陪着,小姐就算晚归也定然无事。” “哼。”凌翼然不爽地冷哼。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无事?就凭言律的花拳绣腿,别说打不过姓夜的小子,就算对上卿卿他也铁定要输。昨夜她迟迟而归,脸上带着明媚灼目的笑。笑得他心头乍紧,笑得他霎时明白,这姑娘动了春心。 啪的一声,又一支毛笔阵亡。 可恶,若当初他布局再周密些,若老天多眷顾些,她又岂会一别十年,又岂会认识其他男子,又岂会练就一身武艺让他看得着碰不到,一次又一次地折磨着他啊?天知道为了近身闻闻她的味儿,他总要挖空心思,趁虚而入,而后又要担心被她打倒在地失了面子。每想至此,他都悔得几欲呕血。 唉,他错过了武功精进的最佳时机。 凌翼然暗叹一声,合上眸子。 “其实主子不必担心,小姐为人谨慎,不会胡来的。” “哦?”凌翼然漫不经心地应着。 六幺偷瞧主子的神情,道:“小的从未见过这么特别的官家千金。” “官家千金?”凌翼然嘴角漾出一丝笑,带着几分宠溺的味道,“是很特别啊!” 心情好了吧,六幺暗赞自个儿,再接再厉地赞道:“小姐虽不是书上所说的那种天仙美女,”他瞥见主子微蹙的眉头,话锋一转,“却是让人见之心动的清秀佳人,见了小姐,六幺才算明白什么是一笑倾城。” 完了完了,主子的表情越发不善,这马屁拍到马腿上了。可是,他有说错什么吗? 六幺偷偷抹了抹额上的冷汗,硬着头皮继续道:“其实小姐最特别的就是脑子。” 凌翼然挑了挑形状优美的远山眉,颇具兴味地出声,“脑子?” “不对不对,是智慧。”六幺察言观色,字斟句酌地说道,“不论是战场上,还是朝堂上,小姐都能应付得很好,真是巾帼不让须眉,着实一个敏慧佳人。” 轻轻浅浅的笑像涟漪,一圈一圈地漾着,慢慢地散开。凌翼然睁开桃花目,笑道:“傻子。” “啊?”六幺迷惑不解,在说谁? 凌翼然重新浮起迷雾般的神情,他抚了抚微卷的信纸,心情极好地下笔疾书。 他的卿卿是一个傻姑娘啊,十年前她单纯地想要与一个陌生人交友,十年后她单纯地以为可以保全自己的家人。就像是一个住着草棚的瓜农,不眠不休地想要护住每一个西瓜。可是即便他能防住贼人,却挡不住虫灾。若一个瓜从内里烂了,她又能怎样?就算他知道,他也绝不会告诉她,告诉了她就只有一个结果。这傻姑娘宁愿赔上自己的命,也不会任由虫灾继续啊。 不能说,就让那个瓜慢慢地烂掉吧,他只想留住那个傻姑娘。 可,怎么留呢? 笔尖一滞,纸上留下一道突兀的墨痕。 昨夜是他太急了,竟然出言威吓她。硬的不吃只能来软的了。 凌翼然俊美的脸庞闪过一丝恼意,他有些急躁地把信纸揉成一团。 唉,比起大闹海疆的雷厉风,卿卿才更难缠啊。那海贼他只消一封信就能平定,而这个傻姑娘却让他舍不得下手、不忍心伤害啊。这样看来,最傻的不是她,而是…… 他自嘲地笑笑,继续那封关键的破敌之信。 半晌,婉转的声音再次响起,“六幺。” “主子。” 以凌翼然的聪明,一心二用绰绰有余。他一边挥毫写下诱敌之计,一边懒懒地闲聊,“侍郎府隔壁很热闹啊。” “是。”六幺轻声应着,乖巧地研着墨,“住在小姐西面的乐川公今日迁宅。” “迁宅?” “是,据说有人出了天价求宅,乐川公被金子闪花了眼,生怕那傻子反悔,正迫不及待地挪房子呢。” 啪!第三支狼毫阵亡,墨点溅在六幺的脸上,衬出他呆愣的神情。 “主……主子……” 凌翼然嘴角微抖,语调阴冷,“去把侍郎府的西墙垒高。” “啊?”六幺不明所以地问道,“要垒多高?” “越高越好!” …… “少主,展信悦。哎呀,怎么可能不悦?老宋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少主如此兴高采烈地离开水月京呢,您离开时笑得真叫春暖人间。当时小二一语中的,‘今年是个暖冬’。这话说得不错,至少我的老寒腿没怎么疼了。当然这是少主的功劳啊,少主给我配的草药我都舍不得用,那里面包含着少主对老宋的体恤,好感动,真的好感动。” 这几行字墨是晕开的,似有点点泪痕,不过阅信人像是已经习惯某人过分充沛的情感,偏冷的俊颜依旧淡然。 “唉,也不知从何时起,我发现周围人的眼神总是怪怪的。我走在大街上,只觉被人偷窥,耳垂莫名其妙地发烫,明显有人在背后议论。而后我的桌案上时不时出现那种药,哎呀,少主你明白的吧,就是男人不行才用的。一开始我以为只是送错了地方,可后来那种药越来越多,多得都可以开药铺了。什么人啊!也不想想如果我老宋真的不行,怎么能蹦出两个儿子!这绝对是阴谋,阴谋抹黑我的形象。现在我天不亮就蹲在官所外,就等着抓住始作俑者。等我抓到了,哼哼,我就……” 夜景阑一目十行地扫过信纸,修长的手指轻轻翻动,抽出密密麻麻的六页纸,直接跳到第七页开始细读。 “……不是我说,少主啊,有些时候不能太由着女人。” 修眉微挑,夜景阑凤眸眯起,似有不快。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这些话咱们爷儿们之间偷偷说,你可千万别告诉小姐啊。老宋我看人向来准,像老刘的小老婆我当时就看出是个泼辣户,老刘您知道不?就是……” 再翻一页。 “……小姐虽然闯过江湖,但出身世家,骨子里透着大家闺秀的娇羞。小姐这么美好的女子,追求者一定比蜜蜂还多。私下说句露骨的话,没有哪个男人是君子,当然少主肯定是君子。不对不对,少主是男人。我的意思是说少主既是君子又是男人……” 又翻一页。 “做人不能太老实,少主啊,你就是太正经了,要换成是其他人,这孩子都能在地上跑了……” 夜景阑轻哼一声,面露不屑。 六个月,孩子都能下地跑了?荒谬! “这几天我反复思考,唉,都是我的错,都是老宋没有考虑周全啊。小姐来水月京的时候,就该骗小姐……不对不对,是哄着小姐把婚事办了,办了才对得起我光荣献身的奇花异草啊。” 水渍重现,看得夜景阑稍稍不悦,哄?骗? “夜长梦多,只有吃到嘴里的才能放心,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啊!” 长指在纸上轻抚,挂在眉梢的不快渐渐消散。 “您和小姐都是一路人,都是守礼、面薄、心高气傲的孩子。但男女之事可不能顾面子、耍傲气啊,再蹉跎下去,就怕老宋入土了你们还在花前月下啊。少主,花前月下固然好,但绝对比不上被翻红浪。哎呀,不要怪老宋说得粗俗,作为过来人我自然明白。真的,不骗您。嗯,要不,您试试,试过了就知道这话准没错。” 这几句字迹微斜,仔细一看,笔画隐隐有些不稳。 “少主,忍字头上一把刀,伤心更伤身,不该忍的时候可千万不要忍啊。” 夜景阑静静地看着纸上的文字,眼中漾着细碎的月光。 今日在街头,她笑得很甜,像极了酥糖,好让他垂涎。那一刻他才知道自己嗜甜,喜欢到忍不住轻舔。想到这,夜景阑不禁微笑。 “当然忍不住也决不能猴急地推倒,嗯,我是说推倒也是一门艺术。为此老宋我厚颜请教了几位情场浪子,特别为少主想了几个妙招……” 他快速翻过剩下的几页,看样子并没有上心。 门响了。 “少主,是我。”宋小二推门而入。 宋小二看看案前坐姿如松的少主,再看看案上那叠厚厚信纸,暗叹道:“不愧是‘家书’啊。” 夜景阑瞟他一眼,起身走入卧房。 “啊,少主,宅子的事情办妥了。”嘿嘿,他就说嘛,有钱能使鬼推磨,阵前碉堡他算是给少主抢下了。 夜景阑轻轻颔首,“准备一辆马车。” “马车?”宋小二诧异问道,少主可从来不用马车啊。 “不要太大。”夜景阑散开束发,转身的瞬间唇角隐隐上扬,“够两个人就好。” “哦。”宋小二道,“明天我就去办,少主早些歇息。” 他挪着步子细细琢磨,忽地抚额低笑。今天小姐笑得那么“惊心动魄”,少主一定是想用马车把她藏起来啊。啧啧,想不到啊想不到,少主这么霸道。 任少主不动声色,也逃不过他宋小二的金睛火眼! 就在宋宝言合上门的瞬间,一张纸自厚厚的家书上飘下。“第三招,擅用马车,车帘之后无须再忍……” 几日后,天宝阁的厨房里。 “听说,眠州定侯和丰侍郎当街打啵了?” “什么听说,老娘可是亲眼看到的!” “啊?孟大娘你看到的?” “可不是,那天老娘去街口磨刀,回来的路上看到丰大人回头那么一笑。”粗壮的婆娘用围裙拭了拭手,“笑得老娘当下就傻了,手中的刀不知不觉就飞了出去。” “飞了出去?砍死人了?”帮佣的丫头惊叫。 “蠢丫头,要砍死了人老娘还能在这跟你说话吗?”孟大娘点了点那姑娘的额头,“结果定侯一把将丰侍郎拉了过来,然后……” 跑堂的刚走进厨房,就听到女人们一阵惊叫。 “啊!原来是真的啊!” “两个大男人啊!” “而且是两个俊美的郎君,唉……” 哀叹声中,只听一女坚定说道:“龙阳又如何,他们一定像戏文里说的那样两情相悦!” “呸!”跑堂的啐了一口,“还两情相悦,二妞你傻了吧?” “你才傻了!” “我告诉你,丰侍郎绝对是被逼的。”跑堂的昂起下巴,笃定说道。 “你就吹吧!” “吹?!”跑堂的吊起眼眉,噌地蹿到桌上,“老子是亲眼看到的!” “亲眼看到?”八卦女抖擞了精神,期盼地仰视。 “是啊,那天晚上我去地字雅间送菜,结果看到丰侍郎和一个姑娘搂在一起。那个姑娘哭得叫一个伤心啊,丰侍郎一脸温柔地摸着她,在她耳边说着悄悄话,一看就知道是一对小情人儿啊。” “那和定侯……” “是被逼的吧?” “棒打鸳鸯。” “丰侍郎好可怜啊。” 三人成虎,没几天云都最大的“老虎”出世了,老百姓众口一词为街头龙阳做了注解:眠州定侯觊觎丰侍郎美貌,不惜强取豪夺、棒打鸳鸯,意欲对丰侍郎做出不道德之事。青王助纣为虐,威逼丰侍郎出卖肉体,以换取两地和平。 呜呼哀哉。 第三十一章一世情缘付流沙 这一夜,北风呼啸。 绣阁里铺天盖地的红,触目惊心的红,灼灼刺眼的红,却不见半分喜气。 “罗衣。”轻轻一声,细若游丝。 “嗯?”正清点妆奁的丫头低低应着。 “你跟了我几年了?”董慧如轻声问道。 “奴婢八岁进府后就一直跟着小姐了。”罗衣合上樟木箱子,微微侧头,“算来,已经十三年了。” “十三年了啊。”董慧如叹息,“你觉得,这些年我最开心的是什么时候?” 罗衣抬首看向桌案。 颤动的烛火映出那张无垢雪颜,在沉暗的夜色中竟透出惨白。因为就在几天前,那抹被江东烟雨染就的娇艳,如花一般凋零了。 “是……”罗衣不忍地顿了顿,而后含蓄答道,“是夫人去后的第二年。” 一室无声,烛火越发地颤了,地上的剪影残了、破了,最终碎了。罗衣微拢眉看去,却见一页薄纸覆在喜烛上。微黄的光映得纸张有些通透,隐隐可见上面铁画银钩的字迹。 “小姐!” 橙色的淡焰自纸边蔓延,蚕食着点点墨痕。那双杏眼倒映着光亮,闪烁出痛色。 烧吧,烧吧,就让一切在今夜燃尽。浅黄的宣纸扭曲着、蜷缩着,化为漆黑的灰烬,轻旋在冷冷的冬夜。 明眸中映出的是绝望,更是眷恋。 一张、一张,又一张,昔日视若珍宝的《流照集》被无情撕下,成为祝融的祭品,散落于冰冷的地面。 “小姐……”罗衣轻唤一声,心酸地看着那张被火光映红的容颜。 刹那间她心神恍惚,只觉横在她们之间的不是暗夜,而是人鬼两域的鸿沟。 呸呸,童言无忌,大吉大利。 罗衣不住摇首,再定睛,眼前却又产生可怕的幻象。佳人苍白得近乎透明,似要随风飘去。 “小姐!”罗衣喊道。 “嗯?”董慧如无心地应着,从怀里取出那方帕子。白皙的指尖不住摩挲,不舍之情笼于眉梢。 罗衣咬唇怂恿,“烧了吧,小姐。” 杏眸瞬间黯淡,董慧如抬起皓腕,极慢极慢地移动着。 轻烟熏黄了帕角,火苗舞动得妖娆。 天边染就一抹橘色,晨光覆盖大地,垂檐的冰柱晶莹剔透。 “天重腊月八,东方浴初霞。” 如白雪般清朗的男声在左相府外飘荡。 “阿母笑开容,好媪贴蕊花。” 喜娘们笑闹成团,偷瞥向门缝。 “执雁催妆的就是那位吧?” “啧,不像啊,哪里像传言中的貌美如花?” “念诗的就是被定侯逼迫的丰侍郎?” “引娥下凤台,携手共天下。” 听久了,却觉得这声音清中带柔,如初春的山泉般清澈,让人不禁沉醉。 不得不承认,是这一缕柔声软化了催妆诗里的坚硬与霸气,这样稍稍可以入耳吧。罗衣暗忖着,转眸瞧向身边的新娘。为何那繁复红艳的嫁衣透出的不是喜气,而是令人心酸的凄然? “借问妆成否?早入帝王家。” 这句刚落,罗衣就听到缥缈而又决绝的一声冷哼。 “吉时已到,恭送小姐出阁!” 话音落地,红门徐启。 “慧如。”双眼红肿的左相夫人依依不舍地拉住新嫁娘,“你记住,嫁过去的不是董慧如,而是董家三小姐。”不似耳语,更似警告,听得陪嫁的罗衣不禁寒心。 二夫人,您这样让小姐情何以堪啊? 不过,小姐对这样凉薄功利的亲情早就木然了吧,那就让她替小姐痛吧。 罗衣垂首掩去眸中的哀伤,扶住小姐。她略带薄茧的手指轻触那不再平滑的手掌,心头一颤。 小姐还是忘不掉啊,不惜舍身扑灭帕子上的明火。即使深受情伤,却倾心难忘。 “一跨高门去,谷豆落如雨。二跨别双亲,再非董门女。” 身后的二娘边哭边唱,听起来很真诚。不过,只是听起来很真诚罢了。 胭脂红唇勾出一丝冷笑,董慧如毫不留恋地举步离去。 红盖头下,她只能看到眼前狭小的天地,狭小得仅见一片片随风欲起的衣襟,狭小得仅见一缕黯淡的晨曦。 一双喜靴卷着尘,盛气凌人地映入眼帘。 啪!一记响鞭,抽在她脚前。 鞭下之威,以夫为纲,此为婚礼也。 她屈膝一礼,“妾身受教了。” 沙哑的回应让人以为是哭嫁所致,众人即便误解,又有何关系? 她哭的是心,不是目,她哑的是情,不是音。没人懂,又有何关系? 她想离开的是董门,想嫁的却不是侯府,天大地大她无处可去,又有何关系? 没有关系,她不在乎,一点儿也不在乎。 她冷然地看着她所谓的夫转身离去,接着另一双稍显秀气的冬靴映入眼帘。 是执雁的礼官吧,她冷冷一笑,金莲绣鞋踏上喜凳。 “清弦即抑,繁音乃扬。” 极之悦耳的低吟,让她产生了刹那迷惑,是劝嫁的新曲吗? 倾身入车的瞬间,但听清声飘逸。 “缘起则生,缘尽则灭。” 略带轻叹的吟诵如梵音,入耳,却难入心。 清弦即抑,繁音乃扬? 她宁要清弦,不慕繁音。 缘起则生,缘尽则灭? 她也曾想断情,可是…… 她翻过掌,看着被灼伤的皮肉,早已干涸的眼中又重新浮起雾气。 可是忘不掉啊…… 轩车迟迟,载荣载归。 人人都说她嫁得好,却无人明白这一切并非她想要。 亲情早在娘亲去世的那年死去,而仅存的暗恋也于日前化为泡影。 她颤巍巍地取出残帕,心如刀绞。 可是,即便此身茕茕,即便此心戚戚,她也绝不会随波逐流,任人鱼肉。 明眸闪过狠色,她决绝地拔下一根金簪。 宁做竹下孤野魂,不恋苍木叶蓁蓁。 感觉到腕间汩汩涌出的液体,她惬意地勾起红唇,原来她的血是温的啊。 嗯,果然是温的,是因为心中住着那个人吧。 她看着手中的残帕,目流柔情。 人道,魂过奈何桥断缘处,每走一步,便忘却阳间一分情。元仲啊,慧如会忘却前缘,却不会忘了你,因为此情入魂,再难淡去。 人道,轻贱性命者过鬼门,锁入第六殿枉死城,直至阳寿期满方能再入轮回。元仲啊,你可知慧如宁愿受尽几十年刑狱,也不愿喝下那孟婆汤,生生将你从魂中剥离? 伴着震天的喜乐,血液喷涌,生机流逝。触感渐渐丧失,她凭着执念握紧右拳,将残帕拢于指间。 天变了。刚才还冬阳暖照,此刻却漫天阴霾。 云卿她心神不宁地骑在马上,愣愣地看着手中被吹弯的雁羽。 腊月初八,二美花嫁。吹箫引凤,一世荣华。 艳艳红妆铺长街,翘首夹道窥红颜。 这是何等的荣光,却散发出隐隐的不祥。 今日她随烈侯迎新妇,执雁催妆一步步,左相府红灯高挂、喜气洋洋,嫁娘董氏却未显半分喜气。 不,准确地说,是未显半分生气。 在董慧如临去登车的刹那,云卿用传音术将那缘缘箴言送上,只盼她能敞开心扉。 可,云卿明白这一切不过是自己美好而又不现实的希望。其实早在目睹她以死相抵十二殿下孟浪的那一刻,早在亲闻她抛下矜持倾诉衷肠的那一夜,就明白了董慧如是个何等刚烈的女子。 思及此,云卿惴惴望向前方珠顶雀檐的宝车,默默祈祷。 但愿,是她看错了,猜错了,想错了。 忽然刮起一阵狂风,一时间人难立马难行,街上飞沙走石,百姓迎风欲倒。 “下雪了!”不知谁说了句。 大雪纷纷扬扬,嫁娶的行列似乎加快了速度,喧闹的人潮很快被甩到身后。 云卿坐在马上,不安感渐浓,浓得好似这漫天飞雪,浓得好似地上的那点殷红。 殷红? 云卿倾身瞪目,惊见地上每隔数米绽开朵朵殷红,一点、两点、三点…… 回溯寻之,终见“源泉”。 “停车!”她急吼一声,策马向前。 喜乐好似老化的轱辘,扭曲了几个音,又恢复如常。 “停车!”她再吼,立马横于轩车之前。 “丰侍郎,”红袍新郎扭曲了颜面,鹰目灼灼,“你想干什么?” 云卿对此充耳不闻,侧耳倾听。果然,车内没有半丝气息。顾不得许多,她飞身下马,在一片惊呼中撩起布帘。 凄艳的红,触目惊心…… 破空声自身后传来,云卿运气震开这记重鞭,蹿进车内,按住她几可见骨的皓腕。 脉呢?脉呢? 看着那双涣散无神的杏眼,看着那染血的红唇,云卿哑然。 “大胆丰少初!”凌淮然怒气冲冲地掀开车帘,霎时失声。片刻后,他偏身挡住帘角的缝隙,闭眼大吼,“停车休整!” 凌淮然厌恶地睨了一眼车内,额上暴出青筋,“如何?” 云卿紧了紧双拳,“全无脉象。” 他面色铁青,喘息声渐粗,“你是如何发现的?” “下官执雁在后,看到了地上的血迹。” “血迹?”凌淮然低声咒骂,“可恶!”他突然倾身问道,“如儿你确定吗?” 这唱的是哪出?云卿瞠目结舌地望着他。 “虽说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也不必……罢了,罢了,本侯就如你所愿吧。七宝!” “殿下。” “听到侯妃的话了吗?”凌淮然盯着贴身内侍,满眼肃杀。 “听到了……” “那还不快去,派人往车后泼水!” “是!” 脚步声渐远。 “小姐。”关切的女声在帘外响起,“殿下,我家小姐……” 凌淮然厉目一扫,须臾之后,薄唇诡异地翘起,“你是?” “奴婢是侯妃的陪嫁丫鬟。” “哦,你在担心你家小姐吗?”凌淮然问道。 “是。” “那为什么不进去看看呢?”凌淮然轻柔地诱惑着。 “谢殿下恩典。”罗衣探身进入车里,“小……”惊呼声还未吐露,就被凌淮然从身后捂住檀口。 他将罗衣拦腰扛入,狠狠地瞪着云卿,“出去!” 云卿撩帘走出,就听身后一声冷笑,“丰侍郎你是聪明人,该怎么做、怎么说不用本侯教吧?” 她淡淡垂眸,“云卿明白。” 掌中的血遇风即干,凝结在肌肤上。云卿翻身上马,仰望密雪穹苍。这就是你的夫君吗?董小姐你走得真好,真干净。 一场冬雪自她的心头,纷纷扬扬落下…… “一拜天地,天重宝华。”喜堂里,云卿平静无波地念着。 眼前这“新娘”身形偏润,不似董慧如那般纤细。 “二拜先祖,天佑吾王。” 满座嘉宾济济一堂,里面有富绅巨贾,也有文官武将。没人发现李代桃僵,没人发现这是假新娘。毕竟左相千金养在深闺,即使美名在外,外人也多是隔雾看花,怎能窥出其中蹊跷? 云卿紧紧握拳,盯着“新娘”袖口那圈绛红,道出了最后一声,“夫妻对拜,情意绵长。” 礼成,举座庆贺。凌淮然拱手笑着,鹰目阴鸷地瞟向她,“丰侍郎可千万不要让本侯失望啊。”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恭贺殿下新婚,下官自当尽心。” 云卿看向移步慢行的“新娘”,身子明显脱力,全仗新郎搀扶。旁人看来是浓情蜜意,其实是在步步紧逼。 三殿下究竟在车里说了什么?是以她亲人的性命相要挟,还是以她主子未寒的尸身相逼迫? 毕竟要对付这样一个涉世未深的女子,实在是太容易了。 “丰大人!”中气十足的高吼将她从哀悼中生生拉回。 云卿看向来人,“娄敬,你怎么来了,伤好些了吗?” 何猛憨憨地挠头,“多谢大人送来的伤药,何猛皮糙肉厚,已经没事了,啊。”他一抬猿臂,从身后扯出一人,“茂才兄也想当面向您道谢呢。” 茂才?云卿略微诧异地看向来人,原来是领导殿前弹劾的文书院编修路温啊。 她轻扬唇角,“路编修,身体可好?” 路温淤青未散的眼角微抽,表情有些怪异。半晌,他低叱一声,“一个大男人,笑得像什么样!” “嗯?”云卿挑起眉头,不禁失笑,“路编修,你没头没脑地说什么啊?” 路温垂下视线不敢看她,面色微红,“怪不得人家那样说你。” “说我?说我什么?”云卿看向何猛,见他目光闪躲,面色也是极不自然。 “说什么?”路温声调略高,狠狠瞪来,“说你人比花娇,有异于常人的癖好,这下大人该明白了吧?” 云卿听得一头雾水,愣在原地。 “茂才兄,你怎么能听信那些小道消息!”何猛拍了拍云卿的肩头,“大人是铮铮硬汉,我信你!” 云卿咬牙止住脚下的颤抖,心虚地应着,“多谢,多谢。”白兔兄,还是你单纯啊。 “退一万步讲,就算那样……”何猛话锋一转,满目痛惜地看向云卿,“就算那样,何猛也绝不轻视大人。大人忍辱负重,为国献身,真乃伟男子!” 慢着,什么献身? “即便如此,大人也要注意影响啊。”路温提醒道,“天火之后,朝中的风向也变了。作为我们寒族的头领,还请大人洁身自好。” “头领?”云卿拧起眉头,“本官什么时候成了寒族的头领?” “大人还想置身事外吗?”路温斜睨她一眼,似带不屑,“如今寒族中您品级最高,面子上您自然是头领。” 云卿觑向身侧,“路编修,本官为人向来随性,绝不会为了‘面子上’的虚名委屈自己。” 路温面带薄怒,愤愤道:“你……” 她一挥宽袖,潇洒前行,“至于洁身自好嘛,既入了这泥潭,就别怕脏了脚,路编修你可要看清楚啊。” 清劲之寒?允之,你的爪牙还不够锋利啊,这也就是你眼见他们受尽屈辱却不出手相助的原因吧。不折了这身傲骨,又怎能斗垮那些老狐狸呢? 满肚子的不合时宜,到头来只有一个下场。就如今日董慧如,虽能一身清白赴黄泉,却留得祸事在人间。 云卿握紧手中的雁羽,扫了一眼身后。这不,麻烦正如影随形。 “丰侍郎。”一声熟悉的呼唤,让她卸下心防。 “韩将军。”云卿真心笑开,“将军不是在京畿大营练兵么,怎么也来了?” “今儿是腊八。”韩月杀深邃的眸子透出点点暖意,“若丰侍郎不嫌弃,喜宴之后就赏脸去我府上喝一碗腊八粥吧。”他俯身耳语道,“你嫂子想你了。” 云卿打趣地仰视,借着嫂子说事儿,哥哥脸皮还是那么薄。 果不其然,月杀被她盯得俊脸微红。 人无完人,这个战场上宛若天神的男子私下里羞于传情,且极易害羞。这算不算是云都一大秘闻呢?云卿不禁偷笑。 月杀没好气地瞪她一眼,清了清嗓子,“嗯,就这样吧。” “韩将军。”云卿睨了一眼身后,心中又覆阴寒。 “嗯?” “下官有约了。”她恭恭敬敬地作揖,转眸向他示意。 月杀瞅了她身后一眼,心领神会,转瞬间脸上凝起冷霜,“哼!真是不识抬举!”他拂袖而去。 三殿下的狗腿盯得可真紧啊,此刻她怎能拉哥哥下水?只能如此了,云卿不禁深深叹息。 “丰大人……” 一声压抑的轻呼传至耳边,她环顾热闹的喜堂,满眼都是相互寒暄作揖的宾客,那位名唤七宝的内侍正躲在门后向她招手。 云卿踱步上前,“何事?” “喜房的礼器被丫头弄乱了,殿下想请大人去看看。” “礼器?” 云卿蹙眉看向他,七宝低着头,让人瞧不出表情。 “是,大人请您快些去,误了吉时可就不好了。大人?” 七宝小心翼翼地抬起眼,见云卿一瞬不瞬地望着他,似要将他看穿。七宝心下一凉,鼓足勇气拽住她的衣袖,“大人,冒犯了。” 也不反抗,云卿任由他拉着,在深深游廊里疾走。游廊里仿佛升腾起迷雾,那样的浓,让人看不清前途。雪花时不时钻入她的衣领,化为冷冽的水滑入她的颈脖。 周遭太过安静,哪里像通往喜房的道路? 云卿停下脚步,扯回衣袖。 七宝被甩得一个趔趄,“大人,怎么了?” “本官内急,怕是憋不住了。”云卿捂着肚子。 “啊,没事没事,小的帮你找个地方。” 她跟在七宝身后走进遍覆白雪的园子,垂眸暗忖着,刚才还那么急,现在却说没事,果然不对。 “大人去方便吧,小的在外面守着。” 云卿跑到假山后,故意弄出声响。 “大人请快些吧,那边还等着呢。” “嗯,嗯,马上就好。”云卿敷衍了一句,无声飞去,踏雪无痕。一口气飘过数丈,蹿上长松。 “大人?”远远地,七宝大吼着,“大人!”他绕过假山,找了几圈,脸上露出焦急的神色,又向来路追去。 果然不对啊,云卿轻叹一声,刚要下树,忽闻雪地里传来脚步声。 “艳秋!艳秋!” 两个男子在园子里追逐着,前面一人身形纤弱,看起来还是个少年。 “艳秋你给我站住!”后面那人穿着青色官袍,是个四品官。 一番追逐,青衣人像是发了狠,将那少年按在树上,“逃?我看你还怎么逃!” “朱大人,这可是烈侯府。”处于变声期的公鸭嗓子,这男人,不,这男孩还是株嫩苗。 “哼,我当然知道这是烈侯府。”男人暧昧地靠近,俯身咬住那少年的耳垂。 浑蛋,这孩子才几岁啊!云卿握紧拳头。 “就因为是在今日的烈侯府,我才敢来私会你啊。”男人很恶心地舔着那少年的脸,“今日三殿下大婚,娶的是云都二美之一的董家小姐。下月他又要迎娶翼国的天骄公主,听说那位可是骄横的主儿啊。艳秋,你一个男娼留在这里只会被烈侯的妻妾欺负,不如……啊……”他猴急地抚摸起那孩子的身子,“不如我向殿下讨了你回去,可好?” 男娼?云卿痛惜地看着树下那任人鱼肉的孩子,心中不禁愤愤。三妻四妾还嫌不够,竟然豢养少年来发泄兽欲,这是什么世道! “大人,如果您想要就快些,别被人看见了。” 好像在说喝水这种小事一般,语调平静得可以,这孩子已经被折磨得麻木了吗? “哼,今天我就干死你这婊子!”男人撕扯起孩子的衣裳。 看不惯这等无耻行径,云卿飞身而下,宽袍在半空中迎风鼓起,一抹淡紫飘散在雪的世界。 “丰大人?!” “原来是朱郎官啊。”没想到这人平时在礼部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私下里却是个杂碎。 朱郎官慌乱地理了理官袍,深深弯腰,这一揖差点儿贴到地上去,“丰大人怎么会在这?” “那朱郎官又怎会在此呢?”她看向那少年,冷冷道。 “下官……下官……啊!前头还有事,下官就先告辞了!” 踩雪声渐渐远去,云卿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人,十三四岁的光景,生得极美,美得甚至看不出是个男孩。耳垂上艳红的血痣晶莹饱满,衬得整个人风情无限。 艳秋慢慢地跪下,黑亮的长发散乱在雪地里,显得很柔顺。 “贱奴叩见丰大人。”不只美丽,还很聪明。 “地上凉,起来吧。”云卿看了看他被扯坏的衣裳,皱眉脱下锦袍,“先披着吧。” 艳秋身体微僵,作势又要跪倒。 云卿伸手捉住他的细腕,“别跪我也别推拒,反正出了园子你还得还我。” 他抬起精致的脸,“是。” 云卿内里穿着白布棉袍,因方才使过轻功,所以也不觉得冷。 “这是哪里?”她轻声问道。 “回大人的话,这里是幸园,侯爷内眷居住的地方。” 她再指了指游廊延伸的远处,“那边呢?” “那边是侯爷的独院。” “独院?”云卿蹙起眉,七宝领她去那里做什么? “独院是侯爷的书房,一般人进不得。” 她回身望向那美丽少年,他说得很委婉。进不得,进不得,那独院怕是什么机密场所吧。三殿下让七宝领她去那里,是栽赃嫁祸,还是想让她触动什么机关惨死在里面,而后再往允之身上泼一盆脏水? 云卿越想心越凉,又不由庆幸,还好刚才溜了。 为了避免祸及无辜,现在和这美丽少年待在一起才是上上选,毕竟他是殿下的男宠,和他一道应该不会被怀疑泄密吧。 即使他因此遭罪,即使……不,应该不会。 她抓起一把雪,狠狠地搓着手。虽冰寒入骨,却洗尽了指间的血迹。云卿看着地上淡红的雪水,转眸看向那少年。他站在几步之外,静静看向远处,没有丝毫好奇。 是个聪明人,她再次暗赞。 他看起来与自己一般高,紫色的锦袍显得分外合身,衬得整个人越发娇美。那眉宇间的秀色有点儿眼熟,又有点儿眼生。 “你多大了?”云卿漫不经心地问。 艳秋柔顺地应答道:“过了年就十四了。” 果然还是个孩子,她心下对烈侯和那姓朱的恼恨又多了一分。 “是哪儿人啊?”云卿背着手,拣着厚实的雪地踩去,脚下轻响让她不禁想起云遥那日。 “贱奴不知。” 心头的甜蜜霎时消散,她回头看向那少年,“不知?” “是,贱奴从小就在娼馆长大,不知出生地,更不知父母。” 云卿道:“其实你想知道的吧?” “嗯?”艳秋精致的脸上第一次出现生动的表情。 “其实你很想自己的爹娘,即便被抛弃了,还是很想。”云卿仰首看向长空,雪花一片接一片地落在她的眼睫上,模糊了视线,“也许,你并没有被抛弃,只是他们早已不在人间罢了。” “贱奴早就不想了,想他们有什么好?” 云卿虽捕捉到了他眼底的伤痛,却没有戳破,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地在雪地里走着,各怀心事。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丰大人!”何猛的大嗓门猛地响起,“您怎么进了内院?哎呀,要是被人发现可就糟了!哎,他是谁?” “是人啊。”云卿径直走着,头也不回,“怎么,看傻了?嗯,是个很美丽的人啊。” “这……这……这……” 平时只知道他口拙,却不知道他还结巴。 “大人。”云卿转身看向名唤艳秋的美丽少年,他脱下身上的锦袍还给云卿,而后跪倒在地,“多谢大人出手相救。” 云卿穿上锦袍,束好腰带,倾身将他扶起,“地上凉,跪不得。”狠了狠心,淡淡道,“保重。” 她特地等着有人经过才与他分别,这其中的蹊跷这孩子该懂吧。她不是个好人,别那样瞧她,她不配,不配啊。 “大人!你和他,你和他……”何猛回过神,似大熊一般追上。 云卿瞪了他一眼。 “当然……当然是不可能的。”何猛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娄敬,你怎么出来了?” “喜宴要开始了,下官见大人不在,就出来寻大人了。” “喜宴啊……” 云卿抬眼看着逐桌敬酒的凌淮然,缩在角落里,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菜,如同嚼蜡。 三殿下的演技真是一流,瞧他眉梢带笑地敬着酒,哪里看得出是…… “刚刚丧偶的鳏夫,对吗?” 耳边凌翼然的一声轻喟让她不禁呆住,这人是妖怪吧,竟能猜透她的心思。 “卿卿,你的眼神太直白了。”凌翼然桃花目轻转,带点儿冷意,“怪不得今天三哥笑得有点儿多,哼,原来是故作姿态,欲盖弥彰。” “允之。”她紧张地看了看周围,“你别太嚣张了,小心隔墙有耳。”真后悔刚才全告诉他了。 “这儿的人都等着巴结我三哥呢,哪儿有人盯着咱俩?”他笑得很无辜,还瞟了瞟四周。 那七宝呢?云卿警惕回望,只见六幺正缠着他喝酒划拳好不开心。 心跳稍稍平缓,拖允之下水果然好啊,这下可有靠山了。 云卿端起酒杯,抿了一小口,“我哥哥怎么突然回来了?照理说,武将没有王令是不能擅离大营进京的。” “嗯,这半个月你长进不少啊。”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前日上官司马参了竹肃一本。” “上官密?”云卿看向主桌,那老匹夫正和三殿下的幕僚把酒言欢,“他不是七殿下的人吗,怎么?” “哼,七哥养了头白眼狼啊。”凌翼然自斟自饮,“上官氏现在很得翼王宠爱,老家伙翅膀也跟着硬起来了。” 怪不得他舍了那边的喜宴到这里来套交情,原来是想脚踏两条船啊。 “他怎么参了哥哥一本?哥哥得罪他了吗?” “卿卿,你知道备所为何被称为上阁肥地吗?” 云卿迷惑地看着他,“为何?” “军队里大到招兵买马,小到穿衣吃饭,哪一样不是备所说了算?朝廷给士兵拨的安家费是每人每年二两,军饷是每人每月十吊,遇到战事紧张的年头还有额外津贴,而实际上军士却拿不到这么多。”凌翼然懒懒抬眸,微微一笑,“你说少了的银子都进了谁的腰包?自然是……” “王上不管吗?”她问。 “这些是人尽皆知的惯例,父王即使知道也不会插手,不贪一点儿能叫官吗?” “那关我哥哥什么事?”云卿挑眉。 凌翼然道:“助荆一战韩家军折损三万,此次备所招了五万新兵,你猜竹肃留下多少人?” 云卿白了他一眼,“自然是三万。” “五千。” 云卿盯着他看了好久,确定他没有开玩笑,这才开口,“五千?” “想进韩家军可是比考科举还要难啊。”凌翼然勾起唇角,露出满满自信,“要不然在成原死战中面对数倍于自己的强敌,竹肃的手下怎会没有一个逃兵? 如此一来踢走了四万五千人,备所这回可是亏大了。” 云卿自豪地看向不远处的自家兄长,真是丰神俊朗,气宇不凡。试问,月箫一出,谁与争锋! 凌翼然单手托腮,定定地看着她,“你要再笑下去,竹肃怕是要被人添入你的猎艳名单了。” “你胡扯什么?”云卿回头怒瞪。 “哼,迟钝的呆子。”凌翼然夹起一筷子酸菜放在她碗里。 “我不吃酸的。” 凌翼然充耳不闻,笑得很惬意,继续往她碗里堆菜,“这几天你吃得不是很好?” 云卿瞪大眼,怪不得这几天言律给她上的不是酸萝卜就是酸白菜,她还以为是账上没钱只能缩衣节食,没想到是这人搞的鬼。 云卿颤抖指他,恨不得一掌扇过去。 凌翼然冷冷看她,“你既然有胆子寻欢,还怕挨不住酸?” “什么寻欢!”她毫不示弱地瞪回去。 “瞧瞧,瞧瞧,小情人吵架了?”酒气扑鼻。 云卿心下一沉,连忙站起,“三殿下。” “三哥。”凌翼然堂而皇之地揽住她的腰,恨得她牙痒痒却不敢乱动。 “弟弟恭祝三哥新婚大吉,心想事成。” 凌淮然冷冷道:“九弟,哥哥在这谢你吉言了。” “丰侍郎。”他递出酒杯,随侍连忙斟酒,“今日迎娶送嫁,你尽心尽力,可谓功劳不小啊。”他一字一字地蹦出,眸中闪着冷光。 “云卿身负王命,这些都是分内之事,殿下……” “哎。”凌淮然状似薄醉地挥了挥手,“今儿是本侯的好日子,可不准打官腔,来来来,丰侍郎陪我喝上三杯。”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不由分说,杯盏中被满上香醪。 云卿看着杯中微晃的酒水,假笑道:“就因为是好日子,殿下才更不可多饮啊。” “哦?”凌淮然淡淡一笑,笑意未达眼底。 “殿下陪咱们这些爷们儿闹个什么劲?”云卿调侃道,“侯妃还等着呢,殿下可不能喝多了,可要好好享受这洞房花烛夜啊。” “丰侍郎真是考虑周到啊。”他转了转手中的酒盏,“那……” 云卿心弦一紧,浮起不祥的预感。 “那就请丰侍郎陪我喝完这三杯。”凌淮然鹰目射出精光,“三盏之后本侯就去陪我那娇滴滴的新娘。” 他抬起手臂,唇畔的笑越绽越大。 瓷杯相碰的声音传入耳中,她指间凉凉的,是泼洒出的醇酒。 凌淮然挑了挑眉,仰首饮尽这第一杯,“丰侍郎。” 终是逃不过吗? 云卿噙着苦笑,慢慢举盏、颔首、拢袖。 这酒是味若醍醐馨香透,还是苦似黄连胜鸩毒? 云卿仰头闭眼,唇角触上青瓷的刹那,手中骤然一空。 “这酒,就让我陪三哥喝吧。”宽袍闪过,凌翼然夺过她手中杯盏一口喝下,嘴角弯起了一个漂亮的弧度。 “你……”云卿猛地扯住他的衣袖,喉头像是被异物堵住,发不出声。 凌翼然笑睨她一眼,潇洒地举臂,“满上。” 允之…… 她伸手欲夺,却被他反手握住。 那瞳眸带着笑,清澈如泉,流淌在她心底。 那一刻,云卿不禁哽咽。 “你——算了!”凌淮然拂袖,挤出虚伪的笑,“各位慢慢吃,本侯先去了。” “春宵苦短,三哥可要抓紧啊。”凌翼然微笑道。 “哈哈哈!”凌淮然大笑离去。 “怎样?”云卿目光片刻不离,捕捉着他的每一丝表情。“有没有不适? 凌翼然轻握着她的手,高深莫测地笑着。 “究竟怎样?” 一晚上,她都在重复同样一个问题,而他始终未言。 外面还在下着雪,他的手有些凉,凉得让云卿好不安。 “那酒没有问题,是吗?”云卿侥幸问着。 凌翼然黑发随风飘动,完美地融入暗夜,微白的唇绽放出异常的春意。 “是不是?”她的声音有些颤,连带着心也在颤。 凌翼然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抚上她的脸颊,“我若说不是呢?” 云卿眼眶泛红,“允之,你差点儿就骗到我了。” “呵呵……”凌翼然笑了。 这人果然是在耍诈,云卿暗吐一口气,眨眼欲瞪,就见一抹暗黑自他的唇角滑下,挺秀的身子软软向她倒来。 “卿卿,我从不骗你啊。” 这声音带着无奈和些许心痛,轻轻地落在她心上。 “允之!” 第三十二章但笑风流谁人省 万籁俱静,前方流淌着浓浓的白雾,空气中满溢着迷人的甜香,一切如梦般诡异。 他是谁? 此身何处? 修长的手撩开轻舞的雾气,也撩开了沉睡已久的记忆…… 外面好吵啊,小小的身子蚕蛹似的在锦被里扭动。 “快!快!” “快点儿!娘娘要生了!” 纷乱的脚步声在殿外响起,听起来无措而惊慌。 “唔……”锦被里发出抱怨声,“好吵。” 一个长相朴实的女人跪在床头,轻轻地拍着那个“蚕蛹”,“殿下,过一会儿就好了。” “不好了!不好了!” 尖细的女声惊得床上的小人儿猛地坐起,形状优美的桃花目透出几分迷茫、几分惧色,“张莲?” “殿下别怕。”女人覆上那只微颤的小手,温柔地说着,“奴婢一直就在您身边。” 小人儿舒了口气,浓密的睫毛轻轻眨动着,驱散了眼中的混沌。 “谁不好了?”软软的童声响起。 “没有谁不好,是殿下做噩梦了。”女人欺哄着,扶着小主子慢慢躺下,双目却担忧地看向前殿。 “王……王……王上……”内侍颤着音,几乎是吼出一句破碎的话,“王上驾到!” “父王?”小人儿推开乳娘的双臂,跌跌撞撞一路跑去,“父王!” 他散着发冲到殿廊里,冲天的灯光刺得他不禁眯起眼睛。明明是黑夜,怎么亮得那么刺眼? “殿下,您怎么出来了?” 这个声音他识得,是父王身边的内侍长得显。 他渐渐适应了周围的光亮,眼前景致渐渐清晰。“我……”他张口欲言,突听一声厉斥。 “万敬文,你好大的胆子!” 是父王,只是父王为何如此生气?他绕开得显,有些忐忑地望去。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头跪伏地上,不停颤抖。嗯,这人他认得,白发老头晌午时来过,听张莲说是来照顾母妃和他未出世的小弟弟的。 “臣……臣……不敢。” “不敢?!”年轻的君王一脚踹去,老头滚了两下,呕出一口鲜血。 “父王……”这样的父王好陌生,小人儿有些害怕地退后。 “贵妃就是喝了你开的补药才早产的,不敢?孤看你是太敢了!” 早产?什么叫早产? 小人儿退到乳娘身边,迷惑地抬头看她,女人牵着他微凉的小手并未多言。 “王上!”万太医爬到君王的脚下,唇边犹带血迹,“就是借老臣一万个胆子,老臣也不敢加害娘娘和未出世的小殿下啊!王上!” 君王眸色冰寒,凌厉的注视几乎可以穿透地上的老头。 “除了补药,贵妃晚上还吃了什么?”他冷冷地问道。 “回王上的话,贵妃娘娘近日身子不大爽利,除了补药,晚上还吃了一碗五福莲子汤。” 君王厉声道:“是殿内伙房做的?” “不是……” 君王蹙紧眉头,“那是谁送来的?” “是……是……是……” 君王怒目一瞪,那名宫人霎时跪地。 “是德妃娘娘送来的,德妃娘娘听说娘娘口味淡,特地炖了一盅莲子汤来。”地上那人话音极快,“贵妃娘娘不好拂了德妃娘娘的面子,就当着德妃娘娘身边大姑姑的面喝了一整碗。” 君王垂首而立,脸上覆着一层淡淡的阴影,“你是说送汤的人一直盯着?”这一问如羽毛般轻软,却似利刃般锋利。 “是……”宫人也垂着脸,没人能瞧见她嘴角那浅浅的笑意。 “得显。”声音有些压抑,君王合着双目,似在极力隐忍,“该怎么做,你明白了吧?” 内侍长倒吸一口凉气,谨言道:“是。” 什么明白了?小人儿迷惑地望着从身边急急走过的内侍长,他轻轻地摇了摇乳娘的手,“张莲?” 女人拉着他躲在阴影里,眼中满是恳切,“殿下,别问。”她半蹲在地上,捧着粉嫩的小脸,与那双纯净的眸子对视着。 “好,我不问。”小人儿伸出手抹了抹乳娘眼角的湿润,“你别哭,哭丑丑。” 女人抓住那双小手,颤声道:“嗯……” “娘娘!娘娘!”内殿传出几声急吼。 君王睁大双目,一脚踢开了紧闭的红门,“暖儿!” “王上,产室不祥!” “请王上三思!” “滚开!”君王怒了,挥袖扇开众人的阻拦,“暖儿!” 小人儿愣在原地,默默地看着混乱的场景。只觉一切颠覆在今夜,这里的每个人好像都有两张脸。 平和而又暴躁的,是父王。 恭顺而又怀恨的,是太医。 坦白而又隐晦的,是张莲。 那,母妃呢? 他歪着头,想得好认真。 亲近爱笑的是母妃,冷漠无言的也是母妃。只不过前者面对的是他,而后者面对的则是父王。果然啊,母妃也有两张脸。 那他呢,他需不需要也变出另一张脸? 小人儿抹了抹自己微凉的脸颊,当然需要啊,他可是太师口中的神童,可是兄弟们艳羡的小九,怎么能落于人后?况且这天下将来都是他的,嗯,是他的。虽然他不太明白天下有多大,但注定是他的。所以嘛,他要有三张、四张、五张脸,一定要比父王的还要多。 想到这,他开始拉扯自己粉嫩的脸皮。长出来,长出来,小九的新脸! “殿下!”伴着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圆脸宫女从内殿跑出,“殿下,娘娘叫您进去。” 小人儿眼睛一亮,急匆匆地向门口跑去。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娘娘……” 身后传来怪怪的闷闷的嗓音,他滞住脚步回身望去,张莲怎么又要哭了? “娘娘……”乳娘嗫嚅道,这时候让殿下进去,该不会是……若真是如此,殿下可怎么受得住啊? “张姐姐你苦着脸做什么?”圆脸宫女抹了抹头上的汗珠,“王上一进来,娘娘就生了,真是王气祥瑞呢。” “生了?”小人儿眨了眨眼,眼睛弯成了月牙形,他拽着宫人的衣裙使劲晃着,“我是不是当哥哥了?” “是哦,我的小祖宗!”宫女刚要捉住他的小手,就见他转身向寝殿跑去。 “哎!殿下!娘娘急着见您呢!” “我当哥哥咯!当哥哥咯!”他迎风跑着,衣袍共着黑发随风起舞。 他有亲弟弟了呢,亲的!就像二哥和三哥那样,总在一处玩儿,不会说彼此坏话的亲兄弟呢!去年生辰时,他就许了个心愿,想要一个亲弟弟。以后他有了天下,分弟弟一半,一块儿耍陀螺,一块儿骑竹马,一块儿…… 他气喘吁吁地跑进内室,从枕头边摸出一个东西,顾不得鞋子的脱落,赤着脚向原路奔去。 还有,还有,一块儿玩竹蜻蜓! 小小的手攥着一个很丑的竹蜻蜓,弯弯的眼眸盛不住满心快意,纯真的笑沿途洒落,点亮了每个宫人的心。 原来,殿下一直都很寂寞。 “母妃!母妃!”他高举着竹蜻蜓,兴奋地冲向床边,“您看,您看,这是小九做的。” 床上的女子鬓发浸湿,她瘫软在被褥间,只有一双美目还勉强可以眨动。 “翼然。”低沉的声音笼在他的头顶,小人儿抬起头,只见高大的君王站在床幔边,神色有些严厉地看来,“你母妃累了。” “哦……”他皱了皱鼻子,轻轻地捏了捏母妃露在被外的纤指,“请母妃好好休息,小九去看弟弟了。” 女子的美目微微睁大,眼中流转着一丝笑意。 小人儿宝贝似的护着竹蜻蜓,向热闹的耳房走去。 “暖儿,你辛苦了。”身后响起一声轻喟,“孤不准你再生了,不准再生了。”有些像他要糖块时的语调,很没骨气啦。他回头看去,父王那样好像被主人遗弃的狗狗,而母妃仍是那样冷漠,连那双眼都合了起来。 “真是个漂亮的孩子啊。” “是啊是啊,一点儿都不亚于殿下呢。” 他转过小脑袋,卯足了劲钻进人群,“哪儿呢?哪儿呢?我的亲弟弟呢?” 周围忽地安静下来,他爬上圆凳,很快就要见着他梦寐以求的亲弟弟了。 “哈哈哈!” 几声大笑差点儿让他前功尽弃,他稳了稳身子,黑瞳含怒。 “哎哟,我的好殿下,是谁告诉您娘娘生了个男孩儿?” “不是弟弟吗?”他听懂了宫女的调侃,小声问着。 一个粉嫩的肉团映入眼帘,他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瞧着。 “是妹妹,殿下的小妹妹。” 妹妹?他探出小手,颤颤地摸向那个粉嫩的肉团。真的好小哦,还皱皱巴巴的,有点儿丑。 他歪着头,很认真地看着、摸着。 不是弟弟也没关系啦,长得丑一点儿也没关系啦,反正是他的亲妹妹。 想到这,他举起那个同样很丑的竹蜻蜓,轻轻地在肉团耳边说:“妹妹,这个是哥哥给你的礼物哦,哥哥亲手做的呢,怎么样,很崇拜我吧?” “呜……”肉团突然发出轻微的声音,宫人们噤声看去。 早产的小公主出生的时候没有啼哭,这会子怎么哭了?难道是兄妹之间的感应? 宫人们期盼地看着新生儿,静心聆听。 他的亲妹妹刚才答应了呢,小人儿俯下身,“妹妹,你是真的很崇拜我吧?” “呜……” 他再靠近些,那双紧闭的小眼骤然睁开,吓得他失了心跳。黑色的液体自肉团的口鼻中冒出,发出古怪的声响。 “血,血,是黑血!”扭曲的尖叫在他耳边响起,“快叫太医!”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像是失了魂魄。倏地一股腥臭喷上他的面颊,那液体染黑了他的双眸,也染黑了天地。 “殿下!” “殿下,你怎么啦?” 宫人们惊恐地叫着。 这是他的亲妹妹啊…… 漫天飞舞着很丑的竹蜻蜓,周身笼罩着黏稠的黑雾。 他,凌翼然,青国的九殿下。五岁时曾有过一个亲妹妹,就夭折在他的面前。 早就忘了不是吗?怎么还能回到当年? 他胸口有些酸痛,熟悉的腥臭泛在喉间。 “允之……” 远远传来一声呼唤,让他好眷恋。 “允之?” 轻柔的音调好似清冽的泉水,冲淡了口中的腥臭。 “允之!” 微光就在眼前。 “允之,你醒醒啊,允之……” 细雨淋湿了他的眼帘,模糊一片。 “醒了,醒了!”声音颤抖,“允之?允之!” 他枕着一方温软,身下有些颠簸。慢慢地,双眼找到了焦距。 “允之,怎么样?疼吗?” 眼前的两瓣红唇如花般娇美,看得他失了魂魄。视线缓缓上移,入目的是一张清秀而略显苍白的脸。再往上,对上了那双盈盈欲滴的秀丽眼眸。 “要不要喝点儿水?” 他一瞬不瞬地凝眸,恍若一眼千年。 “允之?” 他修长的指爬上了她朗月般的容颜,寻寻觅觅来到了她白润的耳边。 两张脸,他不要对着这第二张脸。指尖摸索着,终于将假面取下。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卿卿……”他嗓音沙哑,“卿卿……”他体内抽痛,却微微地笑着。 “允之,你再坚持一会儿,很快就到家了。” 家?他好像没有家。 指尖顺着那芙蓉面轻轻滑下,最终停留在她的粉唇上。 好软啊,软得他想一口吞下。 “允之,待会儿,让修远来给你看看,可好?” 心里一凛,长指下移到她的下巴上,他发出切齿之音,“你是想让我死吗?” “允之……” “你……你是……”口中漫出腥臭的黑血,“想让我……死不瞑目……” “不,不是。”眼前这人露出了从未有过的惊慌,纤指颤动着为他拭唇,“不是,允之,不是。” 他一把抓住那只手,用尽力气瞪着她,“那就别提他,也别想他。”秀目凝出一丝痛色,他无视,继续紧逼道,“你的眼中只准有我。” 她似有似无地叹了口气,拧了拧湿帕,轻缓地为他擦拭着。 “卿卿。”他睡在她的臂弯,享受着难得的温柔。 “嗯。” “唱首歌吧。”他双目迷离地抬头,“梦湖上的那首。” “好。” 他攫住她的细腕,极认真地补充道:“只为我。” “好……” 他绽开一朵笑花,心满意足地合眼。 悦耳的歌声响起,缥缈的白雾重新浮现,迷人的甜香渗入鼻尖,他再一次走进了虚无的世界。 正如他所料,三哥没敢下毒药,酒里掺的应是西北黄家的迷药“七段香”。 一段二段断人肠,三段四段暗魂伤。 五段六段心怅惘,七段香尽终将忘。 将人困于过往,不致死却入梦七段,渐忘今日时光。 如果她知道他代饮的不是毒酒,如果她知道他这么做其实别有用心,如果她知道他的确耍了诈,那个傻姑娘会怎样? 应该会很生气吧,所以,他不会告诉她真相,不会。 微风吹动着雾气,眼前的薄纱曳曳拂动,柔美的乐音传入耳际。凄婉动人的歌声缠绕衣角,他不由自主地向前走去,那是…… 新笋般的细指轻轻拍动,小人儿恍若陷入甜梦。 “娘娘?” 榻上美人轻柔地为孩子掩上薄被,极小心地抽身离去。却不知在她转身时,小人儿已悄然睁开双目。 外殿,得显抱着拂尘,深深一礼,“奴才见过贵妃娘娘,娘娘……” “不必多礼。”声音显得有些冷,“有什么事?” 得显抬起头,正对上那双琉璃目,这位娘娘虽独倾君心却吝于笑颜,她究竟想要的是什么,真让人捉摸不透。 “王上赐药,命奴才服侍娘娘喝下。” “得公公,这是什么药啊?”身边的大宫女接过玉碗,随口问道。 “是……”得显头垂得很低,“是芜子汤。” 宫人手腕一软,眼见那玉碗就要滑下,忽地却被人接住。 “娘娘?”宫人惊诧抬眸。 明眸乍现一丝轻松和快意,她睇了碗中一眼,毫不犹豫地仰首喝下。 “娘娘!”宫人失声大叫,“不能啊!” 美人轻拭唇角,红唇勾出一抹笑,“得显,别忘了替我向王上谢恩。” “是……”美人有些愣怔,这是娘娘第一次对他笑,真是姑射之姿、仙人之貌。 “娘娘……”他双肩抖动,好似低泣。 美人蹙眉,明眸含疑。 “王上的苦心没有白费,娘娘终于明白了。”得显含泪抬头,眼藏欣慰,“奴才真为两位主子高兴,真为……”,得显突然噤声,因为他看清了那双美目,里面染着的不是感动、不是柔情,而是解脱。 芜子汤?小人躲在帘后,咬着手指凝神苦思。什么是芜子汤?为何宫女姐姐会大惊失色?为何娘会爽快喝下?为何得显会欲言又止?为何…… 无数个为何在他的脑中纠结,待他明白自己永远都不会再有亲弟弟或亲妹妹时,一切都已经晚了。 已经,太晚了…… “最近娘娘吃了什么、喝了什么?”老太医低声问道。 “自从那件事后,娘娘日常饮食都与王上同灶,除了……除了……” “除了什么?”君王紧握美人柔荑,目中流火。 宫人闭上眼,咬牙吐出一句话,“除了王上送来的那碗芜子汤。” 君王含痛望向沉睡中的美人,“得显。” “奴才在。” 君王并不怀疑得显,毕竟他们是一块儿长大、形影相随的主仆,若说世上只有一人能信,那人就是他了。 “奴才敢用性命担保,那碗芜子汤绝对是干净的。”得显挺直身子,口齿清晰地说道,“从取药、煎熬到入碗,都是得显亲自动手,绝无问题。” “嗯。太医!”他低吼一声,“贵妃的额上怎么会有一个花苞?” “花苞?” 花苞?小人儿弯着腰,自人缝里望去。母妃的额上隐约显出一个花苞,小小的,还在颤动。 …… 小手抚上她的眉,想要止住那即将绽放的花朵。 “母妃。”他眨也不眨地望着那张美颜。 “嗯?”美人强撑精神,轻声应着。 “这是什么花?”他一下一下地轻抚着。 美人咕哝道:“昙花。” “昙花?”小手一滞,秀气的眉头拧在了一起,“昙花一现,这可不吉利。” “花啊,都是吉利的。”美人微凉的纤指抚上他小小的脸颊,“不吉利的是人啊。” “人?” “尤其是这里的人。”美人伸出藕臂将小人儿揽入怀中,“翼然,娘好爱你啊。” “娘……”这个字比母妃更亲切,他喜欢,“孩儿也爱娘。” “生下翼然是娘入宫以来的唯一好事。” 唯一?那父王呢?父王是那么爱您啊。他心中虽疑惑,却没有问出口,面上仍带着纯真的笑。他的第二张脸啊,不知不觉间长了出来。 “在娘的心中,翼然是最英俊最帅气最聪明的孩子。” “在孩儿的眼中,娘是最美丽最温柔最聪慧的娘。” 母子俩笑闹成一团,自那夜之后,他第一次感到了快乐。 “翼然。”细细的指为他撩开散乱的发,那双美目一扫慵懒,出奇清亮,“这宫里的东西都别要,别人想要就让给他,千万不要去争,好吗?” 他抬起头,不明所以地望去,眸中映出母妃哀伤的容颜,那朵昙花伸展开最后一瓣花丝,就这样静静地怒放。 “好。”他低应。 春风南来,轻吹仙袂飘飘举,鬓云欲度香腮雪。她,笑得犹如怒放的昙花,决绝的绚烂,瞬间的永恒。 “允之。”她嘴边噙着笑,眼眸有些迷离,“凌翼然,字允之,这是娘送给你的表字。” “允之……”他喃喃自语,“允之……” 美人倚在榻上,将小人环在胸前,慢慢地合上了眼。 “允之,娘好累,好想睡啊。” 迷离的桃花目眨啊眨,却见她额上的昙花一瓣、两瓣、三瓣,悄然凋零。 “娘?”他推了推粉腮红润的美人,“娘,别睡了,陪允之说说话吧,娘?” 半晌无应,美人睡得很甜,嘴角犹带笑意。 “仲郎……”她喃喃道。 仲郎?怀中小人儿挑起眉头。 “别了……” 随着美人的这声轻笑,最后那瓣昙花悄然飘落。那一瞬,他好像听到了花落之声,很轻很美。就在这温暖的春日下,母子二人相拥着静静睡去。 凌翼然,字允之,六岁那年他的母妃溘然长眠,就在他的身边。 幽香的花雨洒落,伴着湿湿的白雾沾在他墨黑的发上。他伸出长指,厌恶地掸落璀璨晶莹的落花,毫不留恋地向前走去。 自此后,他最恨昙花,最恼花落,且在春日最难眠。 眼见就要走进白光,忽地狂风大作,满天飞旋的花瓣迷蒙了他的双眼。 落红塑成三段香,玉容寂寥暗魂伤。 “九哥,九哥。”身后传来脚步声。 他一扫忧郁,变出春风笑颜,“十二弟,你跑慢些。” 自母妃去后,他就被送到柳妃身边教养,没想到弱柳般的柳妃能生出这么一个虎头虎脑的十二弟。 “九哥!”只到他胸口的小十二咧开缺齿的小嘴,笑得很像这六月里的骄阳,“我想要这个!” 弯弯笑眸忽地冷凝,他盯着那只很丑的竹蜻蜓一时难言。 “九哥,我好喜欢,送给我好不?”小十二拉着他的衣袖,扭来扭去,“求你了,九哥。” “默然。” 轻软的一声,虽不是唤他,却刺痛了他的心田。如今,娘亲的低语只在梦里闻见。 他用酸涩掩去眼中的冷漠,脸上极快地染上了一抹笑,“十二弟喜欢就拿去吧。”虽然应得很不经意,可眼波却依旧恋恋。 “啊,翼然也在啊。” “母妃。”他漾起纯真的笑,甜甜一声,却未抵心间。 柳妃长得虽不算宫里拔尖的,性子却是最温善的,这也就是父王将他放心交给柳妃的原因吧。 他垂眸凝思着,脸上始终带着笑。 不知多久,温柔的女声在身侧响起,“殿下……” “嗯?”他敛神望去,“怎么了,张莲?” 乳母抿了抿唇,眼中是满满的心疼,“那个竹蜻蜓,可以不送的。” 他心头一颤,却笑意未减,“那不过是个死物。” “殿下……” “嗯?” “请别再笑了。”豆大的泪珠滑落面颊,“这样的笑,不适合您。” “张莲。” “嗯?”乳娘掩面低应。 “别再哭了。” “殿下?” 他仰望乌云翻滚的穹苍,眼眸平静依旧,不见一丝波澜。 “这样的哭,”红唇溢出淡淡的冷笑,“不适合这王宫啊。” 轰隆!惊雷乍响,乳娘愣怔在原地,眼中映着蓝紫色的闪电。 “变天了。张莲,成璧,回去吧。” 昏暗的地面没有一缕阳光,他的身后却有个影子,一个决不让第三人看见的影子…… 窗外,荷叶田田,浴雨初绽的芙蓉点缀其中,清圆的露珠沿着荷叶的边缘缓缓滑落,惊得围在荷茎的锦鲤四下散开。 “有道之人,固骄人主;人主之不肖者,亦骄有道之士。” 窗内,太傅拖着长音念着枯燥的文句,他不太起劲地托着腮,懒懒地瞟向前边。 第一张桌子已经空了很久了,德妃被赐死后没多久,一向康健的大哥就因“病”离世。在这王宫里没了娘的孩子却能活到如今的,他是唯一一个。 “日以相骄,奚时相得?若以华寒之议与幽翼之服矣。” 并排学习的是他的二哥和三哥,他俩是他曾经艳羡的亲兄弟,而如今却生分了。四哥身子不好,从不来书房上学,五哥和六哥稍显愚钝,而七哥…… 他微眯双目,淡淡看去。 七哥是兄弟中唯一一个从始至终只显出过一张脸的人,不过七哥脸上的笑他是熟悉的,就像照镜子般。只不过那般虚伪的脸是他的假面,却是七哥的真颜。 “九殿下?” 太傅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他的身边,他眨了眨桃花目,有些怯弱地站起,“周太傅……” “九殿下,你说说刚才那句是什么意思?” “是……是……”他求助地看向四周,收获的却全是幸灾乐祸的眼神,“我忘听了……”他垂下头,让人看不见神情。 “怎么又愣神?”老头长叹一口气,“你三岁对句、五岁对诗的聪明劲跑哪儿去了?亏老夫还将你看成神童,原只是昙花一现罢了。” 小小的拳头在袖中紧握,他冷冷地看着太傅那双滚着金边的靴子,一语不发。 娘,您说得真对,不吉利的是人啊。当年您宠冠后宫,年仅五岁的孩儿被太傅捧上了天,被誉为百年难遇的神童。而今人一走,茶就凉,连满腹圣贤文章的太傅都棒打落水狗,若不是碍于孩儿的王子身份,怕是要骂上一声“蠢物”吧! 呵呵,如今母后娘娘和华母妃分庭抗礼,太傅他开始夸起二哥、三哥和七哥了呢。娘,不用孩儿允之,他们就轻易得到了。到如今,孩儿还有什么可以让的呢,仅存的就只有这条命了。 书房里浮动着讪笑,而他则回以没心没肺的傻笑。 这是他的第几张脸?第五张,还是第六张? 记不清了。 他迎着晚霞一个人走着,身后的影子拖得很长,带着些许寂寥。 “九弟!” 他滞住脚步,回身望去,只见一个挺秀少年含笑跑近。 “七哥。”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瑶,他笑得更加灿烂。 “咱们同路,一块儿走吧。” “好啊。” “九弟,今晚是乞巧呢。” “是啊。”他淡淡地应着。 “哎,九弟你听说了没,御花园里闹鬼呢。” “鬼?”他忽地愣住,目露惧意。 “九弟你是在害怕吗?”少年关切地问道。 “没……没……才没!” “九弟敢不敢随我去捉鬼呢?” 小脸惨白,这是他刚长出来的新脸。 “难道九弟真的在怕?” “才不是!”他一拍胸脯,“去就去!” “那九弟可千万别告诉其他人哦,告诉了就去不成了。” “知道了,七哥。” “哎呀,时候差不多了,母后怕是要找我了。”少年面露急色,“九弟,你也早点儿回去吧,乞巧宫宴可不能迟到啊。九弟,咱们晚上见!” “晚上见,七哥!” 侧对斜阳,他的小脸一半明媚,一半晦暗。 “成璧。”他唤着自己的影子。 “属下在。”这人是娘亲去世后,外公悄悄送到宫里来的,任务就是保住他这条岌岌可危的小命。 他抱着书卷走在浓荫边,淡看晚照。 “你说这世上有鬼吗?” 夏风徐过,骚动着片片绿叶。 “应该有吧。”浓荫里传来不确切的一声。 “那你说我七哥想捉的又是什么鬼?” “属下驽钝。”树梢上的响声大了些。 他望着渐衰的夕阳,唇角弯起了一个漂亮的弧度。 原来,是一只“色鬼”啊。他举着蜡烛,冷冷地看着假山里的人。 极小心地向后退去,却碰上了坚硬的石壁。是啊,出口被七哥堵住了,他现在怕是逃不掉了。 “二哥?”眼前这个少年比他年长七岁,下巴上已经长出了胡须。 “你是谁?”这声音带着浓浓的情欲,沙哑得异常。 “是我啊,小九。”他看着少年微隆的裆下,心中有了少许波动,“二哥,你怎么在这?”他平稳着语调,想要拖延时间。 “我怎么在这?我怎么在这?”少年拉扯着衣襟,步步逼近,“喝了酒就在这。” “谁给你喝的?”他不动声色地向左边挪了挪。 “谁?”少年面带潮红,裆下越发隆起,“呵呵,呵呵呵。”不大的假山洞里回荡着渗人的笑声。 “美人儿,来啊。”少年打着晃一步步逼近,他想要退后却发现已退无可退。 “二哥,你清醒点儿!”小手抵在少年半裸的胸前,他惊讶于那胸膛的灼热,“二哥,我是小九啊!二哥!” “哦,你叫酒儿啊。”高大的身子忽地俯下,“真是个美人儿。” “二哥,你别着了七哥的道!他是想毁了咱俩呢!”他挣扎着,想要摆脱少年的撕扯。早已迷失心智的某人却充耳不闻,野兽般地将他按倒在地。 “二哥,你清醒清醒!” 他真是太自负了,小看了七哥的阴险。他拼命挣扎却无济于事,当硕大的坚硬顶上了他的下身,他的脑内只剩一片空白。 “成璧!成璧!” 回音如雷。 待他找回了心跳,却见少年倒在了地上,而他身上的衣袍早已被冷汗浸湿。 他喘着粗气,慢动作般地定睛、转眸、合目、叹息。 “属下来迟,让殿下受惊了。”影子跪伏在他的脚边,语调颇为自责。 他已然脱力,任影子将他抱起。迎着夜风,一人一影飘荡在宫殿上。 “成璧。”他的声音还有些颤抖,“我二哥被下了什么药?” “是……”影子偷瞟臂间,不知该不该在一个孩子面前吐露真言。 “什么药?” “第一春。”影子说得很含蓄。 “果然是春药啊。”他轻轻地叹了口气,“这药刚猛吗?” “嗯,若两个时辰内不与女子……”影子硬着头皮继续道,“不与女子交合,就会爆裂而死。” 原来七哥不是想毁了他们,而是想杀了他们。他冷冷一笑,凉意在心间蔓延。 娘,您瞧见了吗,连这条命他们都想要呢。 娘,允之这个字还有第二解呢,允之允之,允之于己。 娘,孩儿从没告诉您,除了命,孩儿还有一样不能让,就是这天下啊!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一抹亮采划过他沉暗的黑瞳,优美的唇线在夜色中隐约勾起。 “成璧。” “殿下。” “待会儿你去鸾凤殿一趟。” 影子翻身下檐,轻手轻脚地将他抱进寝殿,并未惊动睡在内室的乳娘。 “把我七哥身边那个贴身丫头绑去。”他脱下支离破碎的外袍,很平静地焚衣。 “绑去哪里?”影子看着那张被火光映红的小脸,低声问道。 “哼,做弟弟的总不能眼见哥哥惨死吧。” “……” “还不快去,迟了这宫里可要大乱了。”那眸子深沉得不似孩童。 “是。” 他背着手看着眼前那团火焰,唇边泛出冷笑。 这宫里是有鬼啊,每个人心中都住着一个恶鬼。而他心里的恶鬼,就在今夜被生生勾出。 七哥,以后千万别露出那么直白的眼神。不然,任鬼都知道你喜欢的是谁啊。 这是一桩王室丑闻,乞巧节那夜,他的二哥玩死了一个十三岁的女孩。他也如愿看到了七哥的另一张脸,失魂落魄的一张脸。 而后父王暴怒,将二哥遣至边疆,二哥的王位之梦就此破灭。当时,就连二哥的亲弟弟三哥也未发一言,很乖顺地选择了缄默。 原来亲弟弟也不过如此,还好他没有啊,还好。 他,凌翼然,八岁时心中住进了一个恶鬼,就在那个闷热的夏夜。 忽地他胸口像要爆裂,难道是那个鬼想要破身而出?他站在迷雾里,死死地按着自己的前胸,试图将鬼逼回。 可下一瞬,那个恶鬼变化成了浓浓的腥臭,一路蔓延,最终喷涌在他的嘴边。 “允之!” 是谁在牵引他的魂魄,是谁让他如此眷恋? “嗯……”刺眼的光亮让他不禁眯起眼。 “允之,你终于醒了!” 入目的是一双微肿的泪眼。 “卿卿……”他喉头干得发痛,“水……” “好。” 他饮下满满一碗清水,真是前所未有的甘甜。 “白天啊。”他看着敞亮的内室,脑中渐渐清明,“卿卿,在我没好之前千万不要上朝。”佳人眼里有着血丝,虽然有损丽容,却让他好欢喜。 “嗯,我明白。三殿下这几日应该有动作,下药是为了拖住我,不想让我拆穿吧。” 该死,他的心尖又开始痒了,痒到只想将她一口吃掉。可他现在又能怎样? 有心无力啊,不尽恼意满溢在心间。 “对了,你的那几个妻妾想过来瞧瞧你。”佳人拧了帕子为他擦拭脸颊,“可张嬷嬷却不许,将她们锁在了园子里。怪可怜的,你……” 他毫不怜香惜玉地攥紧她的细腕,眸中燃起了熊熊怒火。 他胸口急促起伏,“你是在同情她们?” 佳人吃痛地皱起眉头,“怎么了?” “只有同情?”他几乎是咬牙切齿了。 她不答,只是静静地望着他,眼中只有抱歉。 “算了。”他冷冷地开口,“自我十六岁后,每年都娶进一个妾室。哼,你在疑惑为何只剩三个是吗?”他唇边溢出诡异的笑,“因为女人之间的争斗我从不插手,不论谁死谁伤,我都乐见其成。” “为何?” 终于开口了吗?他定定地看着她,“为何?因为她们的主子都见不得我好啊。” 佳人一脸惊异。 “还活着的三人,一个是我十七岁那年母后娘娘送来的,一个是我十八岁那年三哥硬塞进门的,另一个则是我父王的钦赐。你说,我该在乎她们吗?” 他满意地看到她眼中的挣扎,软了嗓音,轻轻地唤道:“卿卿。” 她静静望来。 “我最在乎的人是你啊,卿卿。” 她垂着眼,目光沉沉落下。 “卿卿。”他渴盼着她的回应。 “允之。”她的嗓音有些沙哑,“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吗?” 眸子骤然黯淡,聪明如他,焉能不知她的言下之意? 不知过了多久,远远地飘来清冷缠绵的笛音,如迎风飘逸的丝带,把人缠绕又解开,解开又缠绕。 无意的一眼,却让他胸口血气再次蔓延。 “卿卿,你答应过我!”他虽咬紧牙关,黑血还是止不住地渗出,“不准想他!不准……” 他不甘心啊,还没有说完就再次落入甜香。 怨气在心中郁结,他含痛闭眼。 “对不起,我爹爹一定不是故意的。待爹爹回来,月下一定求他放你回家。” 娇软的童音传入他的耳际,他倏地睁开双目,灼灼地看着眼前这个小小女童。 她眨着清澈的眸子,真诚地望着他,且眼中只有他。 原来这一次他亲身入梦,回到了十年前。 她抬起头,带着不容质疑的笃定,认真说道:“恩公放心,恩公的事就包在月下身上!” 她圆髻上的绸带随风起舞,调皮地抚上他的脸颊,他心尖发软,一时百感交集。 清风徐来,又是一个乞巧夜。 他一瞬不瞬地望着她,看着她清秀的小脸,描画出她成年后的姿容。他上前一步,将小小的人儿搂在怀里,“卿卿。” 当初他就不该放手,就不该任她离去。 月隐遁,风飘扬,他的笑容缓缓漾深。 “你注定是我的皇后。” 他,凌翼然,字允之,是青国的九殿下。 二十一岁那年他许了一个愿,就在半梦半醒之间…… 黛云远淡,天鹏展翼,但笑风流谁人省? 半湖烟雨,一枝丹碧,任他风雨任他晴。 第三十三章浅吟未了惊心又歌 “如今毒气散尽,殿下已无大碍。” 云卿长舒一口气。 “只是……” 只是?她抬头看向捻着白须的老太医。 “老夫不解,殿下最后吐出的一口怎么成了鲜血?” 先前的三天三夜他不时吐出黏稠的黑血,每醒一次眼眸就越发清明。直至今夜二鼓时分她从迷蒙中睁眼,却发现他呕出的是一摊殷红。 “允之,”云卿走到床边,探身轻唤,“哪儿不舒服?是不是伤到五脏六腑了?你说出来啊,说……” 凌翼然并不开口,只幽怨地看着她。云卿心有愧疚,连累他受了这么多苦,好好一个人清减许多,是该怨她。 她起身送走了太医,安静地坐在床边。夜里有些冷,白色的雾气在灯下蔓延。 “允之。”云卿道。 “嗯?”凌翼然闭着眼,看上去很享受。 云卿拧干了帕子,轻轻覆在他消瘦的脸上。“对不起。”她喉头有些堵,带着哭腔,“允之,对不起。” 见他伸手意欲掀开那条帕子,云卿一把握住他的手腕,“不要动,让我说完。” 凌翼然手上一滞,停在那里。 “允之,这大概是我第一次,可能也是最后一次对你敞开心扉。你还记得十年前吗?你我第一次相识。” “记得。” “其实,允之那个时候很讨厌我吧?” 他不语,抬起的手慢慢放下。 “一个不知疾苦的小丫头轻易地说出你的未来包在我身上这种话,换到如今,我可能也会讨厌的。”云卿眨了眨眼逼回眼中的泪珠,“允之,你可知道我也曾讨厌过你?” 凌翼然心一跳,“何时?” “送灵的路上,你太犀利了,犀利得让我以为你一直都在冷眼旁观。”她盯着他被帕子遮住的脸,轻问,“允之,你有吗?” 凌翼然喉头微动,面上的帕子轻颤,“我若说没有,你可信?” “信。” “唉!”凌翼然长叹一声,“答得这么快,若不知你的性子,我怕要怀疑这个‘信’字的真假了。”他轻笑着,“当时,钱丞相与你父亲间的不和已不是什么秘密,加上荆国求援蹊跷、你和你母亲消失得突然,这前因后果想来就不难了。” 若不是爹太相信幽王,悲剧应该可以避免的吧。有时候太过刚正也不好啊,就像老宅的那个“正气山河”的匾额即便留了下来,却依旧蒙了尘、失了颜色。 云卿想着。 “至于我父王有没有参与,我真的不知道。” “嗯。”她颔首,“允之,这几天我在想,若过往不曾发生,现在又会如何呢?”取下已经冷却的帕子,直对他那双明眸,她极认真地开口,“照着幽王的旨意,就算我百般不愿,也会被塞进那吃人的王宫里,嫁给我不愿嫁的人吧。” 他面色忽变。 云卿转身浣帕,清清的水映出清清的眼,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高门深院不胜寒,魑魅魍魉更哪堪?”帕子在温水中沉浮,撩动浅浅涟漪,“一入宫门,非生即死。原本我就是普通到了极点的女人,到了那样的环境……”她偏过身,望着凝神静听的凌翼然淡淡笑开,“我会选择求生。” 他好像松了口气,面色柔和了许多。 “只是宫中的求生等同于杀人。”云卿依旧看着他,声音在室内回荡,“被杀与杀人,是那红墙里不变的主题。” 凌翼然张口欲言,眸色却最终黯淡。 “不是我惨死,就是我化成了狞笑夜叉。”云卿拧起帕子,落下的水珠敲击着铜盆,发出悦耳的清音。她举起右手,帕子停在他面前。 “而我杀死的那人也许会是我丈夫的亲生孩子或者是他宠爱的女人,抑或是他这个人。” 凌翼然脸上染上了一抹淡青。 “你说我会快乐吗?他会快乐吗?” “不会。”凌翼然俊美的脸上闪过难以掩饰的恼怒,“你不会的。” 云卿静静地看着那双盛满了期盼的眸子,轻轻地为他擦脸。 凌翼然一把抓住帕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只要他足够强大,你就可以永远做自己,所以你不会。” 云卿失笑。 “你笑什么?”凌翼然心中不安,捏住她的手越握越紧。 云卿虽痛得嘴唇微颤,却依旧笑着,“我会的。” “不会!” “我会的。” “我不准你会!” “即使你不准,我也会的。”云卿叹了口气,“权力使人腐蚀,环境逼人改变,允之啊,你最擅操弄人心,又怎会不明白这样浅显的道理?”她反手捉住他的手腕,一点点地加力,“我真的会的。” 凌翼然目光凌厉地看着她,她不闪不避,平静地回望。 “允之,你对我而言,永远是一个特殊的存在。”她指了指自己的心房,“不论是丰云卿还是韩月下,这里始终有一个角落属于你。” 黑眸顿失厉色,好似两泓被清风吹皱的深潭,浅浅地漾着。 “过去我答应入朝,为的是能让韩家重见天日。”云卿停了停,深深地吸了口气,“而如今我愿为你两肋插刀,在所不惜!” 那双眸子漾着、漾着,漾起了微波。 云卿轻轻握住他的手腕,“允之,你想要那御座,我帮你。你想要这天下,我祝福你。也许今后当你得偿所愿时,我们还能把酒言欢,追忆往昔。允之,你可愿意?” 他眸中的细碎波纹一圈一圈地聚敛,渐渐重归无波幽潭。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呵呵……”凌翼然斜起唇角,笑声在夜色中飞散。那笑好似蜻蜓点水,搅乱了一池静水,却未达眼底,那双眸子冷得惊心。 摇曳不定的烛光下,他沙哑的嗓音蓦地响起,“好狡猾啊!” 云卿诧异地抬起眼。 “真的是好狡猾啊!”他徐徐抬眸,“狡猾得让我差点儿就着了你的道。卿卿,这三天三夜我忘了些东西,这一辈子恐怕都难以再想起。但是,”他轻缓了语调,指了指胸口,“有些记忆永远都留在这里,我绝不会忘记。” “允之……” “我还许下了一个愿。”凌翼然慢慢靠近,“你想知道吗?” 云卿下意识地回避,不敢触及。 凌翼然轻笑着,将下巴搁在她的肩头,明显已经无力,“一个终将实现,天下皆知的秘密。” 云卿服侍他躺好,默默地为他掖紧被角,手又被握住。 凌翼然冷然的眼底带着让人难以窥探的复杂神色,“你的提议我拒绝。” 是他太懂,还是根本不懂? 将心底的失落迅速收起,藏得妥妥当当,云卿浅浅一笑,“允之,你先好好歇着,其他事就先交给我吧。” “大人。”外屋响起六幺的声音,“快三鼓了。” 云卿拾起桌上的假面,“允之你再多睡会吧,我先走了。” “卿卿,你可觉得少了些什么?” 她倚门回望,只见凌翼然衣襟半松,长发有些凌乱地散落在红色的长袍上,笑得很无邪。 夜静得让人不安。 “是少了那烦人的笛音啊。”他低低浅浅地笑开。 难道…… 云卿疾步走着,跟在她身侧的六幺感觉到她的焦虑,不禁出声,“大人?” “嗯。”她无心地应着。 灯笼有些晃动,缭乱了曳地的暗影。 “夜里奴才瞧见了。” “什么?”她瞟他一眼。 “大人打……打……打……” 云卿挑眉看向结结巴巴的六幺,他平时不是很伶牙俐齿的吗? 六幺眼珠乱转,一会皱眉一会咬唇,折腾了一会忽地轻声叫道:“啊,是打蚊子!” 嗯,半梦半醒之间她好像是打了蚊子,那蚊子叮得人怪疼的。想着,云卿摸了摸后颈。 阿嚏!一阵冷风吹过,六幺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喷嚏。 在这数九寒冬还有力气叮人的蚊子可真是奇葩了,云卿摇了摇头继续向前走去。 “大人。” “嗯?” “大人打蚊子都用武的吗?”六幺眼中尽是好奇。 “习惯了。”云卿望着惨淡的残星,回忆道,“以前住在山里,那些蚊子一只只有半指长,飞得又快,不用掌风横扫是打不中的。” “哦……” “怎么?”她心生诧异。 摇曳的风灯在前,月亮门的那边就是侍郎府。迎着沉暗的夜色,云卿径直走去。 半晌,只听门里六幺低声道:“奴才只是觉得那只蚊子好可怜……” “大人,都过三鼓了,你就别在西墙角蹲着了。”云卿抬头看去,原来是言律。她狠狠瞪了他一眼,她什么时候蹲着了! “你快趁着上朝前去洗一把澡,不是我说,你身上这味儿着实……”言律掩着口鼻,一脸嫌弃,“着实不雅啊。” 她低头闻了闻,不就是药味嘛! “再说,这隔壁已经一天没动静了,你听墙角也听不着什么呀。” 一天没动静了?无数个问号像雨后春笋般在脑中噗噗冒出,云卿甩了甩头,与其在这乱想,不如去一探究竟。 思毕,她足下一蹬,飞身上墙。 “大人!” 冬夜绵长且漆黑,云卿仰首瞧不见墙头,只能靠直觉判断。待飞上丈许,她迎面向墙外飞去。 “大人,咱家西墙高三丈!” 什么!完了…… 额上重击,耳内轰鸣。 “好痛!” 眼前金星闪烁,身子坠落下来。 “大人!大……” 声音戛然而止,好像是止于身下。云卿揉着脑门,慢慢坐起。 “阿律?”眼前还是模糊的,看不清。 她站起身,脑袋里像有几个铜铃在相互撞击,“阿律,你在哪儿?” “你……踩到我的手了。” “啊!”她慌忙跳开,“对不住。” “……” 云卿抱头靠在墙上,严肃道:“没钱给我饭吃,倒有闲钱来砌墙,阿律你是怎么管家的?你在喘粗气?是我冤枉你了吗?” “苍天啊!” 一声怒吼震得她头更晕、眼更花了。 “我容易吗我!管家、行走、侍从、丫鬟、老妈子当了个遍,如今成了人肉垫,还得被人念!老天你是在玩儿我是吧!” 声音远远传开,只听墙外一声鸡鸣。 云卿小心地靠近,轻哄道:“没关系,随便砌,爱砌多高砌多高,我再也不说你了。” 言律低下头,目露凶光,“不是我干的!” 云卿张口欲言,忽闻衣袍迎风之声。她抬起头,只见夜景阑自夜雾中走来,带着浅淡笑意。 “卿卿。” “啧!好浓的味儿……”身后言律一句话,唤醒了她的嗅觉。 风吹过,卷来了他身上的……胭脂味…… 夜景阑停在三步外静静地看着她,眼波盈盈。 “难道……”身后响起言律阴阳怪气的语调。 云卿不理,看着那双湛然凤眸欣然一笑,纵使他衣染艳香又怎样? 与君相执手,情意两不疑。 她信他。 云卿举步上前,环住他的腰,很安心,“修远。” “嗯。” “别搂这么紧。” “疼?”夜景阑松开手。 “不……”云卿斜睨他一眼,“非要我说出来吗?我也是好面子的。” “嗯?”夜景阑垂眼笑着,修长的指撩过她颈边的发,渐渐回旋在被蚊子叮过的地方。 耳边像是被灼烧一般,异常热。云卿垂着头,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不觉得我身上有异味儿吗?” “不。”夜景阑将她搂在怀里,声音如夏露般清润,“很香。” 黑发落在她的腮边,搔得她好痒,这种痒意悄然滋蔓,直至心间。 原来自开始起,可以交心的就只有一人而已。 “真的?” 云卿手上一滞,鱼鲊停在嘴角。 “哎呀,昌南兄,满朝文武中能与我交心的只你一人,愚弟再怎么也不会骗你啊。” 她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假山,怪不得以往到了午休时分官所里就没了人,原来都跑出来“交心”了啊。 “可是我听说那定侯和礼部的丰侍郎交情颇深啊。” “那些流言纯属子虚乌有,难道昌南兄相信王上会威逼丰侍郎卖身?” “那倒不会。” “就是,而且昨晚是我亲眼看见的,定侯和七殿下一起进了云上阁的雅间。后来我想要点丹桂陪酒,老鸨子却说今儿的一等姑娘都被包了。你倒说说看,这还有假吗?” 胭脂味是这样来的啊,只是例行公事罢了。云卿深吸一口气,仿若还能闻到那身艳香。 “自入云都以来定侯可从来没应酬过。” “嗯。” “连上次左相要为他摆洗尘宴都被拒绝了。” “没错。” “如今定侯却和七殿下亲亲热热地逛青楼?奇怪!” 亲亲热热?云卿不禁失笑。 “对,是我亲眼所见。” “也就是说定侯和七殿下联手了?” “可不是?!” “如今,这三殿下将娶翼国公主,而七殿下又搭上了定侯,局势又开始不明朗了。” “咱们可要选好边,这可是赌上身家性命的大事啊。” “嗯。” 两人像是陷入了沉思,山后终于安静了下来。云卿沐浴着温和的冬阳,慢慢地合上眼。连无派无别的官员都想着选边站,她却得过且过妄图混过这半年,真是太幼稚了。她该感谢三殿下,若不是那杯酒,她恐怕现在还守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信条。殊不知,这官场上注定了斗争,没有“犯不犯”的疑虑,只有“谁先犯”的问题。 云卿慢慢睁开眼,仰面望向苍穹。 在杀与被杀之间,她选择杀,她再也不是任人鱼肉的小小孩童了。 鹰隼破天去,不与杜宇啼。往昔,不复来。 “昌南兄?” “嗯?”假山后,对话重新开始。 “我觉得还是跟着七殿下比较好。” “为何?” “左相之女过门第二日就香消玉殒,这可能是天意啊。” 三殿下已经有动作了?也对,按青礼,过门后第三日新妇就该祭拜祖庙。董慧如名动京师,认识她的人太多。即便三殿下找到了易容高手,可同期拜庙的还有一个深藏不露的新任七王妃啊。与其被七殿下抓到把柄,不如先公布死讯吧。可是,这死因…… “叔长你别乱说,这事儿可不是你想的那样。” “哦?” “昨天这案子就递到刑狱寺了,为兄看了卷宗,原来这三王妃是被三殿下的男宠给毒死的。” 男宠?云卿屏住呼吸,脑中闪过一张艳容,身子不由发寒。 “不会吧!” “你小声点儿!” “好,好。” “原先艳倾云都的不是有春、夏、秋、冬四个小倌么,春、夏二人分别被左相大人和秋小侯爷赎了去,秋、冬两人则被三殿下收了房,而三王妃就是叫那个弥冬给毒死的。” 弥冬?她要是没记错,那孩子名唤艳秋。不是他!云卿长舒一口气,心中的罪恶感稍稍消散了些。 “他哪儿来的胆子?”这人的语气有些兴奋。 “在大婚前两天,三殿下让人给府里过了十六的小倌去了势,连受宠的弥冬都没逃过。” “怪不得啊,这明显是为了王妃下的刀子嘛。哎,男宠的怨恨也是很可怕的。” “归根究底都是三殿下喜好庞杂惹的祸,你没瞧见吗,这两天殿下和左相上书要求赐予封号,王上到现在还没松口呢。” “应该还在生三殿下的气吧。” “不过这气也气不长久,毕竟下月翼国的公主就要嫁过来了,说到底左相家的小姐不过是抛砖引玉,而且龙阳之好在朝中也不算少见。前几天九殿下和礼部丰侍郎双双告假,今儿早朝时丰少初倒是来了,可——” 听见提到了她,云卿不禁伸长耳朵。 “昌南兄你也瞧见了啊,脖子后那一大块,啧,也忒明显了。” 她脖子后有什么?云卿摸了摸后颈,颇为郁闷。 “他要不是官儿,应该会被那几位收藏吧!” “别说那几位,这样的美少年连我都想要……” “唉……” 叹息声传入耳际,云卿皱了皱眉,转身离去。 王上还没赐予三王妃封号,多耐人寻味的一个消息啊。 “大人!”标志性的大嗓门响起。 “娄敬啊,哎,这么急,去哪儿啊?” 何猛来不及行礼,便拽着她的衣袖一路疾行。 “娄敬你口中不可或缺的人物就是他?”文书院的一名编修盯着云卿,眼神极为不屑。 见状,何猛挺胸道:“丰大人是咱们的头领,当然不可或缺!” “头领?”那名编修冷笑了,“他不过是个挂牌的,只有娄敬你才瞎了眼真当他是头儿啊。”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好了,文饶。”躲在阴影里的路温淡淡开口,“来了就来了吧,丰侍郎算是咱们的人。” “同一个毛头小子有什么好说的?” 闻言,云卿也不恼,弯腰捡了几粒石子,瞥了一眼虬枝凌乱、残叶障目的四周,抬腕便射。 “啊!” “好痛!” “哎呀!” 树后、石后传来几声闷叫,两个户部的郎官手脚并用地爬出,见偷听暴露,压低官帽逃也似的跑远。 路温几人压根没想到隔墙有耳,一时也愣了。 云卿冷冷地看着他们,“连我这个毛头小子都知道此处不宜多留,而几位大人竟然还敢在这里商议密事,你们是想弄得尽人皆知吗?” 路温、张文饶自知理亏,羞愧得回嘴也不能。何猛一脸崇拜地看着她,“娄敬听大人的,大人说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云卿扫了几人一眼,举步走向水榭。 池水中漂着几块残冰,锦鲤三五成群,隐隐沉在池底。四周视野极好,可谓一览无遗。 半晌,云卿合上奏本,“娄敬,上面写的可都属实?” 何猛拱手一揖,“一字一句皆有查证。” “好。”她微微一笑,手上的动作却不似表情那般柔和,只一下,写满字的奏本便被扯成两半。 “大人!” “丰少初,你干什么!” 她充耳不闻,将纸张碾成粉末。 “你这浑蛋!”张文饶面目狰狞地向她扑来。 云卿足下一点,立在栏杆上,她张开手,粉末尽数落入池中,几条浅游的锦鲤浮水争食。 “大人!你怎么……”何猛不可置信地道。 “娄敬,本官要是没记错,那次殿前弹劾后你就被调到了工部,可对?”云卿平静开口。 “是,自下官到了工部,就日夜不休地忙于公务。” “不。”云卿打断他的话,“是在翻旧账。” “大人……”他有些诧异,终究认了,“可一同调过来的同僚也都在翻旧账。” “你有没有想过,为何前任工部尚书、现任户部尚书年大人的把柄都好巧不巧地被你查到了?” 云卿急急逼问,这三人都收敛了怨色,拢起了眉梢。 “你又想过没有,为何王上会将你调到工部,为何将文书院的编修官衔从八品升为了五品?难道是因为欣赏你们那胆大包天、不计后果的胡闹弹劾吗?路温你不服气?”她盯着那双怒气腾腾的眼睛讪笑,“那次弹劾除了害死了一条人命,你们还得到了什么?王上为何调了你们的职,升了你们的官,你们认真想过没有?想明白没有?” 表情由愤怒到吃惊再到无措,这三人愣在了原地。 “想不通,我来告诉你们。文书院的设立、编修的提升都是王上的一盘棋,你们自寒族科举一路至今,做得最多的事是什么?” “抄写文书,分类奏本。”路温喃喃道。 云卿俯下身,放缓声音,“日日面对的都是王令、政令、各部批文,还有比这更好的学堂吗?” “你是说……”路温的眼睛遽亮。 “没错,王上是让你们熟知政事,了解王国的运行,其目的不言而喻啊。” “大人你是说王上在教我们?”何猛难掩喜色,“王上是想倚重……” 他话未说完就被张文饶捂住嘴,“小声点儿!” 云卿满含兴味地看着他,张文饶脸颊微红,“大人请继续。” 她懒懒道:“你们上次胡闹可谓歪打正着,碰到了天灾和人祸,算是给王上一个借口来整治胡作非为的台阁。只调了娄敬一人是因为他还算华族,背后又有一个何御史,他的调职不会引起剧烈反弹,此举算是在台阁里埋下一个前哨。” “前哨?”何猛挣开张文饶的拉扯,不解地看来,“什么前哨?” 云卿笑笑地看着他们,“当然是寒族荣光的前哨,虽然没有职位上的变动,但从八品到五品,这其中的奥妙可就大了。同样是五品,在台阁里就是可以管事的品级了。” “台阁?您是说……”路温的声音忽地拔高。 终于开窍了吗?云卿笑看他,“你们只要静心等着,等到换血的时候再一展拳脚。” “真的?” “当然是真的,文饶兄。”云卿转过身,惊讶地看着涕泗横流的男子,“哎,你别哭啊。” “让大人笑话了。”路温拍了拍张文饶的肩,“只是这一天我们等了太久,我们的前辈也等了太久了。” 云卿暗叹,这国家,这天下,是到了一洗乾坤的时候了。 “大人,下官驽钝,还是想不明白。”何猛抓着头,“告倒前工部尚书于我们有利无弊,为何大人还要阻止?” “娄敬,你做得很好。”云卿走到他身前,“区区数日就能从工部文书里找出这么多证据,可见你的确是用心了。” “大人……” “可是你想过没有,调到工部的大多是右相的人,右相想扳倒左相也是明面上的事。为何那些人查了旧账一无所获,反倒是你掌握了如此翔实的证据呢?” “这?”何猛皱着眉退了两步。 “他们是故意的。”张文饶说道,“是故意让娄敬出头。” “没错。”云卿赞赏地看了看他,“右相一方想让寒族率先发难,他们知道虽然你们肯定斗不过左相党人,但你们凭着傲骨定然会弄得鱼死网破。” 几人脸颊酡红,显然被她说中了心思。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寒族势力若消亡,王上精心谋划的棋局便会满盘皆输,到时候他势必不会放过左相一党。”云卿盯着他们,冷言道,“记住,在这王城内能杀人的只有王上,你们若想除去某人,首先要做的便是引起王上的杀意,这是王朝不变的真理。” 三双诧异的眸子微微颤动,像极了被鱼儿吻皱的池水。 “你们还要记住,右相党很可能是我们最终的敌人。若此计得逞,他们不仅除去了与之分庭抗礼的左相一派,除去了冉冉升起的寒族,最重要的是除去了王上的新政,从而确保了七殿下的王位,更确保了他们自己的利益。此乃隔岸观火、借刀杀人也。”她越过三人,凝神远眺。 修远,这就是你接洽七殿下的原因吗?你虽寡言,看得却比任何人都深、都远啊。 “寒族若想兴盛,就必须拥立一个与自身荣辱与共的君王,至于是谁……” “这点我们在十年前就看清了。”路温毫不犹豫地接口。 “嗯,明白就好。”云卿轻掸衣袖,“在殿下回来之前,你们千万不要轻举妄动,即便是有人恶意挑衅也得给我忍着。” “是。” “记住,在羽翼未丰之前,千万不要挑战狂风。” “是!”三声高吼惊得鱼儿逃散。 “目前你们唯一的任务就是做出政绩,给王上一个升迁你们的理由。”云卿抬首仰望,冬阳已经偏离中天,她沉声道,“时候差不多了,散了吧。” 她沿着曲桥漫步,不经意地目光停在了池边一角,这儿好像缺了一块…… “啊!是一块湖石!”云卿拊掌轻叫。 “大人好眼力。”身后响起恭敬的应声。 “刚才总觉得不对劲。”她偏过身,却见那三人微微倾身,谨守下官之礼。 是服了吗?心底有些雀跃,云卿指着池塘边空落落的一角问道:“原先这儿有一块像是美人望月的湖石,怎么不见了?” “前日里那块湖石被挪进了宫里。”何猛一改大嗓门,压低了声音,“王上最爱梦湖湖石,可这山高水长且湖石动辄千斤,运输实乃不易。凑来凑去宫里无波湖的湖石还缺了十多块,只能拿官所这里的凑数了。” 缺了十多块啊…… 寒风撩动着发冠上的红穗,飘摇的穗尾不时掠过她的脸颊,痒得她不禁笑出声来,“真是天亡他也。” “大人?” 云卿看了一眼不解的几人,温言道:“杀一个人不必费多大的劲,一句话足矣。” 身后无音。 “不信吗?”云卿捻着红穗,勾唇道,“若我说今日我必进奉天门,你们可信?” “大人……” “丰大人,您在这儿啊!”岸上传来高唤声,“奴才可找了您好久了!” 云卿扬起微笑,疾步上前,“敢问公公所为何事?” “王上急宣大人入宫。”内侍的额上浮着细密的汗珠,“请快随奴才入奉天门吧!” “奉天门……”路温三人愣愣自语,“奉天门……” “还请公公引路。”云卿道。 再一点儿,再一点儿就能碰到了,色泽金黄的南瓜酥。 “大人。” 她很有技巧地偏身,收回远望的眼,“嗯?”拿到了,真是外酥里嫩,绝佳的手感。 “请大人在这里稍候片刻,奴才去去就回。” “劳烦公公了。”云卿含笑目送,人影消失在门外的同时,嘴里也多了块南瓜酥。 好好吃。 捧着那碟点心,云卿靠窗坐下,真好吃啊,比家里的酸萝卜美味百倍。不,是千倍,万倍。 “夫人,请这边走。” 云卿咽下一块桃花糕,偏头望去,正对一双盈盈碧眼。 “丰!” “啊,克莉斯夫……”不待她说完,迎面就是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谢谢。”克莉斯抬起真挚的眼,“丰,认识你是我离开祖国几年来碰到的第一件好事。” “夫人……”点心的香气弥漫至云卿的心尖。 克莉斯松开双臂,小心地捧着一纸文书,“你们的君主果然说到做到,海盗被铲除了。瞧,我拿到入港通行证了。” “恭喜。”她由衷地道贺。 “连远渡重洋的我都能如愿以偿,更何况聪明如你呢?” 望着那双碧眸,云卿沉默了。 克莉斯踮起脚,在她的额头落下了一个柔柔的吻,“愿天使之翼驱散你眼中的忧郁。” “夫人……”云卿有些哽咽,一瞬不瞬地望着她道,“也祝福你,我的朋友。” “丰。”克莉斯笑得极甜,“再见。” “再见。” 此去,也许就是永别。 随内侍登上高楼,云卿默默无言。脚下的楼板发出的声音近似于呜咽,好像在提醒她这里容不得欷歔。是啊,一步错步步错,片刻都不能松懈。 她回了回神,偏首俯视。楼下一汪湖,湖边立着嶙峋怪石,或似花鸟,或似走兽,或似老翁。待登高了才发现湖的一角有些荒凉,缺了怪石,便失了几分生气。看来,娄敬所言非虚啊。 内侍卷帘示意,“大人,到了。” 她走进去,还来不及看清室内陈设,就听内里传来一个声音,“是丰爱卿吗?” “是。”云卿躬身而入,“臣丰少初参见吾王。” “你过来看看这是什么?” 云卿走到案边定睛一瞧,霎时愣住。 这图她曾经在蹊乔洞的藏书里看过,是西洋的火器。 “这是那番邦女子献上的厚礼,可译官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凌准有些生气,转眸看她,“爱卿能够看懂上面写了些什么?”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看着火器的图文,云卿心神飞转,这只是半幅图,不如谷里的完整,就算王上拿到了也造不出,如此就只有向番邦购买枪炮这一条路了。真是无商不奸,克莉斯果然留了一手。 只是,若这时说出实情,不仅害了克莉斯,还害了哥哥。若有了火器,韩家军还能为王上所倚重吗?更何况王上也假作不知这为何物,若她认出,难免会引起这位的疑窦。 “爱卿?”见她浮起冷汗,凌准语音微厉。 “恕臣失态,只是这上面的文字写着此种神兵可千里之外取人性命,难道这是什么鬼神之物?”云卿身子微微抖着,看向青王。 见她眼中恐惧不假,凌准微微皱眉,“千里之外取人性命……爱卿可看准了?” “臣确定。” 凌准对着羊皮卷沉思了半晌,方才慢慢卷起来。“爱卿,这图你看清了吗?”他随意问着,听不出喜怒。 听弦歌而知雅意,云卿心下明白,若是神兵,王上又岂容他人觊觎?她躬身道:“王上命臣译文,臣便只知译文。” 凌准看着眼前的瘦弱身躯,眼中变幻莫测,道:“你很聪明。” “王上谬赞了。”她掌心已全是冷汗。 “赐座。” 算她过关了吗?云卿谢恩坐下。 “爱卿可知孤为何宣你?” 知道,可她只能答:“臣驽钝。” “腊月初九,烈侯侧妃去了。”笔走龙蛇,凌准并未抬眼。 “腊月初八。”云卿道。 “嗯?”御笔停滞,射来危险的眸光。 平稳地接过内侍送来的茶盏,云卿轻声道:“侧侯妃去的那天是腊月初八。”她定定回视,不出所料那双厉眸中并无诧异。 果然啊,在假山后听到那段对话她就起了疑。就算王上气恼三殿下不够检点也不至于迟迟不赐封号,毕竟董慧如还有个当左相的爹。若今日宣她入宫,那便说明了王上已然洞察内情。因为作为丰侍郎,她只参与了腊八送嫁,并不会知道初九事发。所以,这不是一次普通的召见,而是命悬一线的测谎。 云卿端正了坐姿,将双手置于膝上,“腊八那日臣执雁随后,忽见地染斑斑血迹,当下便立马拦车。却见侧侯妃腕间浸血,早已自决于车内。而后三殿下命陪嫁丫鬟假扮新娘,这才勉强礼全。” 凌准怒喝道:“你就任由烈侯胡闹?” 虽心如擂鼓,她却面不改色,“臣以为作为礼官,当时首要的是维护王室的尊严。”新娘誓死不嫁,这是多大的羞辱啊,难道想让她当场拆穿吗? 对望了半晌,凌准眼中仍不改厉色,“而后你为何不报?” 云卿离开座位,不弯背脊,直直跪下,“臣驽钝,臣只是觉得这种话还是父子之间说比较好。” 凌准声音略低,“翼然的毒也是他下的吗?” “是。” “翼然也知道了?”这是一个父亲的音调,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九殿下并不知晓,是三殿下以为九殿下知道,才借此警告九殿下和下官。”是,她指鹿为马,她歪曲事实。不过三殿下,这都是你该得的。 云卿垂着首,却也知王上生气了。 “咳……咳……咳……”凌准剧烈地咳嗽着,得显急急上前。 云卿垂着头,没有丝毫好奇。她心中清楚,不该看的绝不窥视。 半晌,只听上头微哑之声响起,“得显,拟诏。” “是。” “董氏殁于天重二十三年腊月初九,为烈侯凌彻然之侧妃,赐字殇,准葬王室族地。” 假山后的那两人只有一句话说对了,为了两国通婚王上必不会罪责三殿下。而三殿下也必不会再算计她,因为今日与王上的对话他永远不会知道。 “丰少初。” “臣在。” “你我之言瞬间即逝。” “臣已经忘记了。” 明黄色的衣袍映入眼帘,云卿知道王上在俯视,凌准也知道她不敢仰视。 就这样,一个跪着,一个站着,静静地对峙。 半晌,她肚子里的一声怪叫打破了诡异的气氛。 “咕……” 不合时宜的一声真是输了她的气势,不禁心生懊恼。 “呵呵……” 云卿诧异抬首,却见凌准指着她摇头大笑,“哈哈!” 笑得她很郁闷,“惊吓了王上,是臣不对。” “起来吧,起来吧。”凌准叹了口气,“让爱卿挨饿实乃本王体恤不够啊。” 好假啊,假得她胃疼。 云卿硬着头皮赔笑,“是臣食量过大。” “是爱卿把吃饭的钱都花在建围墙上了吧。”将她的讶色收入眼中,凌准打开窗,呼啸的北风卷得衣袂展扬,金黄的龙袍融于明媚的冬阳中,他的周身笼着一层浅浅的光晕。 “来。”向她招了招手。 云卿迎风而上,垂眸望去。王都,尽在脚下。 朱楼林立的东城里立着一道三丈高墙,突兀得好似锦鸡里的秃毛鹤,白鸽里的呆头鹅。 好,很好,果然够特别,够丢脸。 “要是孤没记错,爱卿的西边住的可是定侯啊。” 云卿瞬间敛起了心神,“是。” “筑高墙,把人防。”凌准念念有词,“爱卿防的是谁呢?” 云卿抬起头,平静地对着那双反射出金光的厉眼,面不改色地诓道:“防小人。” “哦?”他浓眉挑起,显出几分兴味。 “众口铄金,积非成是,臣怕啊。”光是假山后的以讹传讹,就足够让她身败名裂、身首异处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皆为非没事?” 王上果然都听说了,云卿只觉头皮发麻,咬牙反问:“岂有一句为是?”见缝插针,见空就钻,您要承认自己威逼大臣“卖肉”? 凌准眉头一挑,“是啊,市井之言不足信。只是,孤不是让你多费点儿心么,怎么定侯和老七搅在一块儿?” “是臣失职,是臣短了眼界,为了自身清誉罔顾王命。”她边说边屈膝,“臣罪该万死,请王上降罪。” “好了,好了。”明黄的袖子摇了摇,头顶传来轻笑,“越像官骨头就越软了,孤真有点儿怀念会盟时的那个倔犟少年啊。” 就像那挺直的树枝,只会让人越发地想弄断。柳韧不易折,还是软一点儿好。卑躬屈膝算什么,保命才最重要。 云卿讨好似的指着城东的官宅,正为王上一一介绍,忽地目光黏在那道怪异的围墙后,允之的宅子怎么塌了一角? “爱卿?” 耳边传来低唤,她慌忙转身,指向另一边。不管怎样,还是先帮允之掩盖住,不让这位太早注意的好。 “王上请看,南街上的那座便是何御史的宅邸,何大人家灰瓦青砖,不愧是为人称道的‘何一两’。” “何一两?” 看着凌准兴致颇高,云卿暗幸,“是,上个月上官大人嫁女众人凑起份子钱,轮着何大人时,他老人家只拿出了一两纹银。有好心人提醒这钱少了点儿,何大人当下板脸,说是一两银子足够一家军户过上数月,上官司马嫁的是女儿又不是金佛。” 凌准脸上的笑意渐渐敛起,他沉沉问道:“其他人都给了多少?” “臣只知道臣花了大半月俸购得的送子观音,上官大人是看都不看一眼呢。”云卿委屈地叹了口气,“天知道臣为了置这份礼连吃了半个月的酸萝卜。” 上官密,你不该恃女骄纵、得势猖狂,更不该贪得无厌、找起哥哥的麻烦,别忘了头顶还有片青天,御座上还有一个王上。 “嗯。”凌准沉吟片刻,指着城东最雅致玲珑的一座楼阁问道,“那是谁家的?” 正中下怀,云卿按捺住心头的兴奋,笑道:“是户部尚书年大人家的,年大人也有个外号。” “哦?” “叫‘年神通’。” “神通?”那双眸子危险地眯起。 “是。”云卿迎风淡笑,缓缓道来,“年大人喜好园林,那座楼阁名为观湖楼。”伸手一指,“您瞧,那前面不是有片水吗?” 偷窥一眼王上的表情,她开始下杀招。 “那湖岸上零星散布着玲珑有致的梦湖湖石,此去梦湖近千里,年大人却能找到几十块重过百斤的湖石来点缀,人人都说年大人能隔地移山,有通天的本事呢。” 啪!窗棱上一声重击,惊得她腿脚一软,霎时跪地。 “得显!”凌准低吼。 “奴才在。” “宣洛太卿入宫。”这一声是沉沉下令。 “是。” “领着丰侍郎出去吧。”这一声是不耐催离。 “臣告退。”不用赶,她这个人很识相,真的很识相。 天高远兮云渺渺,水潋滟兮影摇摇。疾风凛冽兮珑石如削,岁久冬深兮凋松衰草。 “丰大人。”得显站在楼梯间,道,“敢问大人是说了什么话让王上如此恼怒?” “下官只是闲扯了几句,也不知怎么就……唉!”她拢眉叹息,“得公公,你说王上会不会……” “请大人放心,王上从不迁怒。”得显转过身,步伐平稳而无声,“只要大人真心实意地为王上办差,王上是不会无罪相罚的。” “多谢公公指点。” “还有。”得显顿了顿,回头看了她一眼,神情很诡异,“虽说男女之欲乃人之大伦,可大人还是收敛点儿好。” “嗯?” “奴才看大人年轻,忍不住提醒一句。但凡碰到这种事,朝里的大臣们都会戴个假领子遮掩。若是让监察院的言官们看到,明儿王上的御案上就会多出弹劾侍郎大人的本子了。” “啊?” …… 明白了,她终于想明白了! 怪不得允之最后一口吐的是鲜血,怪不得六幺说同情“蚊子”,怪不得修远很在意她脖子上的这个“包”。 原来如此啊! 云卿握紧拳头,咯咯的骨响回荡在窄小的轿内。 “大人,你还好吧?”轿外言律问道。 “哼哼,好,好得不得了。”云卿打开包着精致小点心的手绢,某人受伤打不得,只能以吃泄愤。 “大人,告诉你个好消息。”言律的声音带着点儿讨好的意味。 “嗯?”她嘴巴辛劳着,只够发一个音。 “咱家有肉吃了,不对,是以后都有肉吃了。” 云卿舔了舔嘴边的碎屑,瞪大了眼。 “王厨子今天去街上买腌菜坛子。” 哼,又是腌菜,她以大吃泄愤。 “刚巧就碰见了将军府的采买下人,两人聊了几句,而后碰到了人潮就挤散了。等回到家,您猜怎么着,那腌菜坛子里被塞满了腊肉,肉底下还有几张银票。”声音有些凑近,“一共三千两啊。” 还是哥哥最疼她!前天借口说是来探殿下的病,实际上是来瞧她的日子过得好不好吧! 眼角有些烫,绵软的糕点堵在喉间,云卿低声道:“阿律。” “大人。” “哪天轮到我沐休啊?” “五天后。” “到时候给我准备些礼品,我要去将军府拜访。” “大人。”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嗯?” “您还是走殿下的地道去吧。” 嗯,有道理,那样不怕被人看见,想待多久都行。 “将军从牙缝里省下钱不是让你乱折腾的。” “阿律,我有没有说过你这张嘴很不可爱?” “没……” 云卿凉凉地看一眼帘子,“你在磨牙?” “没……” “在跺脚?” “没……” 看着帘上的影子,她再接再厉道:“不要再拔头发了,我敢保证林门主不喜欢秃子。” “大人。”言律瞪着轿帘,咬牙切齿道,“我有没有说过,如果你不是女人我一定会忍不住揍你?” “没,不过说实话,”云卿咬了口核桃酥,得意地斜了影子一眼,“你打不过我。” “……” 真不经吃,看着空空如也的手绢,她很不甘心地拍了拍手。 “阿律?” 没人应。 “阿律?” 依旧无声。 “生气了?”撩开帘子,迎面一张晚娘脸,“对不起,对不起。”云卿双手合十,不住道歉。 “哼。”言律飞来一记白眼。 “哎,我问你啊,殿下的宅子什么时候塌了个角?” “大人上朝后。” “原因呢?” 言律忽地露齿一笑,夕阳下那牙白得有些刺眼,“有两种说法,坊间的和真实的,大人要先听哪个呢?” “坊间的吧。” “嗯哼!”他清了清嗓子,说道,“今日卯时,天还蒙蒙亮,忽地只见一道金光闪亮,只听一声巨响轰鸣,王都东隅飞起百丈青龙冲天而去,爪牙鳞甲光怪陆离,所见之人无不惊叹。再看去,宁侯府因盛不动龙气,竟然塌了一角。” 云卿道:“这……不是真的吧?” “大人聪明。” 她轻声试探,“是殿下让人传出去的吧?” “大人着实聪明。” “那真实的呢?”她相当好奇。 “大人到府了,请下轿。” 轿子微斜,云卿顺势走下。 “实际上是本朝出了个祸国殃民的妖女啊。”言律痛心疾首地叹息。 刚才是青龙,现在是妖女?看来过程是相当曲折啊,她背着手迈上石阶。 “这个妖女和东边那位孤男寡女待了三天三夜,西边那位胸中掀起了醋海狂澜。他表面不动声色,待那妖女前脚离开,他后脚便来到了东边,真是冲冠一怒仗金剑。” 她定在原地,只觉风很狂。 “于是,东边那宅就塌了一角。” “东边那位健在否?” “在,还好他身边一位盖世英雄舍身为主,赶在屋倒前将他背了出来。” “阿律。”她不回身,直直退下石阶。 “嗯?”幸灾乐祸的语调。 云卿抬头看了看左邻的红门,“我想今晚这个妖女不会在家吃饭了。” “大人聪明。” “我想西边那位今天一定摆好了饭菜等着这个妖女。” “大人着实聪明。” 夕阳,太过灿烂。 而风,依旧很狂…… 第三十四章恰似冬风染春碧 脑子有点儿迟钝,怎么回事? “卿卿!” “啊?你刚才说什么?”她看着眼前这满目怨色的男人,总觉得不大对劲,五感好像慢了半拍。 “我说,”他一改愁色,眸中流荡着春波,倾身向她靠来,“这个毒只有你能解。” “真的?”她喜上眉梢,一拍胸脯,“说吧,要我做什么?”好朋友,讲义气。 “就是需要你的一点点血啊!”凌翼然暧昧地说道。 血?她脑子转不过弯来,一路走到了底。要血是吧,她有的是。一捋袖管,转腕翻上,下刀子吧,要多少流多少,最好把她心中的愧疚全都流光。 腕上并没有如期而至的痛感,环顾四周那人却已没了踪影,地上软软地趴着一件红衫。 人呢? 嗡嗡……耳边传来恼人的蚊声,她聚起掌风刚要扇去,就听惊恐的语调响起,“等等!” 她偏过头,看着那只半指长的蚊子,颤声道:“允之?” “是我啊,卿卿,给我叮一下就能解毒了,我就能恢复人身了。” “哦。”她撩开颈后的长发,大义凛然地开口,“来吧。” 被叮上的刹那,头顶突然传来惊天巨响,伴着脱落的瓦片,一道金光映入眼帘。 “不准!” 冷冽的一声麻痹了五感,她猛地一惊从昏沉中醒来,还能听见骨头的脆响,目光不经意定在身前,“修远?” “你醒了啊!”他含笑道。 等一下,她没看错吧? “你在干什么?” 夜景阑毫不吝惜笑颜,嘴角飞得更高,“擦剑。”本是暖暖的金色映在他眼里,却凝成了不尽凉意,凉得她头皮发麻。 “喝点儿水。”他很温柔地将瓷杯递来。 “哦……”她心不在焉地吞下一口水。然后她全身无力地瘫倒,一抹酸液自嘴角流下,“这分明就不是水!” “那是什么?”她像布娃娃似的被他揽到怀里。 “是醋啊!” 他舔了舔她唇上的酸液,叹了口气,“看来,是我喝得太多了。” 突然间头上又是一阵轰响,脑门像有无数个小棒槌在猛敲,金光再次洒下…… “姑姑!姑姑!” 好痛!云卿下意识地抚额,睁眼。 某只正在啄“米”的“小鸡”忽地停下动作,兴奋地大喊:“姑姑醒了!姑姑醒了!” 云卿拽回快要滚下床的侄子,“彦儿,痛不痛?”她懒懒地打了一个哈欠,轻轻地揉着他微红的额头。 “不痛。”彦儿奶声奶气地说道,投桃报李地揉着她的脑门,“十五下。” “嗯?” “彦儿撞了十五下,才把姑姑梦里的坏人撞飞呢。” 望着那双充满童真的眸子,云卿哑然失笑。 “真的哦,阿章教我的哦。”小人儿附到她耳边,很神秘地道,“每次彦儿在梦里被大老虎追的时候,只要阿章一敲我,大老虎就不见了呢。” 云卿搂着软绵绵的小人儿,微微笑着。 “刚才姑姑闭着眼很痛苦的时候,彦儿就开始敲,可是直到第十五下姑姑才醒呢。”小人儿嘟着嘴,好像很不满,“一定是阿章教得不对,我要去找她啦。” “彦儿,”云卿捉住不安分的小人儿,“不是阿章教得不对哦,是姑姑梦里的大老虎太大了,有平常的十五个大哦!” “十五个?”晶亮的小眼瞬时睁大。 “嗯!”云卿点着他的小鼻子,赞道,“所以彦儿好厉害呢,是个大英雄!” “像爹爹那样的大英雄?” “比你爹还厉害的大英雄!” “娘!娘!阿章!”小人儿爬下床,飞快地向门外跑去,“姑姑说……”小短腿突地滞住,他定在原地喃喃自语,“对了,出了门就要叫叔叔,叔叔说彦儿是比爹爹还厉害的大英雄呢!” 冷风溜进半掩的门缝,吹动着她散乱的长发。为了她,连纯真的彦儿都开始说起谎了。胸口一阵酸,仿佛真将梦里的那杯醋喝进了心里。 “妹妹醒了啊?” 云卿停下手上的动作,蘸盐的柳条滞在齿间,“嫂子。” 秦淡浓笑笑看她,“睡得好吗?” 云卿漱了漱口,走到盛着温水的铜盆边,“难得回家,睡得可香了。”由着引章为她卷起衣袖,“嫂子。” “嗯?” “彦儿刚才叫我叔叔。”她闷闷不乐地说道。 “是我教的,隔墙有耳,不得不防啊。让妹妹住在相公的书房里,也是一样的道理。” “嗯。”云卿狠狠地擦着脸。 “你的闺房每天都有人去打扫,嫂子盼着哪一天你能正大光明地回来啊。” “我明白。”云卿柔声道,“嫂子,难为你了。” “一家人还说这话?”秦淡浓笑着将她拉到铜镜前,盯着镜中的她,打趣道,“瞧瞧,这里头的姑娘可不一般啊,不是儿郎胜似儿郎。”她拿起犀角梳,轻柔地梳着云卿的长发,“自韩月下被王上送去莲州守孝后,一到婉约社的社日,那些个夫人小姐都假惺惺地向我打听你的近况,私下里却盼着你不好。我忍啊忍啊,忍住不卖弄。我们韩家可出了两个官呢,我家小姑子可是你、你、你,”她拿着梳子装作在点人,“你们家老爷的老爷!” “嫂子!”云卿笑了。 “你不知道,我憋了多大的气啊。” 云卿轻抚着帮她顺气,“知道知道,都憋出这么大一个肚子了。”说着,睨了她微凸的衫子一眼。 秦淡浓面染红云,“好个伶牙俐齿的小丫头!”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嘿嘿,要不伶牙俐齿,早被朝臣王侯分着吃了。” “妹妹,你辛苦了。”秦淡浓叹了口气,捧起她的小脸,“再次相见,你已全然不同。叫人读也读不懂,猜也猜不透。” “嫂子……” “唯一看得清的,就是这双眼。”秦淡浓叹了口气,“少了分悲伤,多了分倔犟,像极了你哥哥。” “嫂子。”云卿轻轻抚上她微隆的腹部。 “嗯?” “给我生一个侄女,好不好?”晨光下,案上的水仙开了一朵,静静地吐露着芬芳。 “好。”秦淡浓的声音有些颤抖,发上的梳子轻轻滑下。 云卿转过身,看着铜镜里的容颜,“让她做一个真正幸福的韩家女孩,我会很用心地疼她。” “好……” 韩家的男儿生来血管里就激荡着英雄气,注定征战沙场。女儿会好点儿,只有她是个例外。 “嫂子,不用梳这么麻烦的发式。”云卿叹道,“晚上就要拆的。” 透过镜子,秦淡浓静静望来,眼神有点凶,眼眶有些红。 好严肃啊,怪不得能镇住哥哥,云卿摸了摸鼻子,乖乖地当起布娃娃,“嫂子可知道姑姑最近怎么样?” “秋天里染的伤寒到如今还没好透呢。”秦淡浓的十指在她发间穿梭,“不过也没什么大碍,听太医说是姑姑深冬气阻,病气郁结所致。” 云卿沉声道:“嫂子,下次你进宫的时候帮我带句话。” “什么话?” “就说,”云卿坚定地道,“弄墨,卿卿会救你出来的。” “好。”这声轻且柔,带着同样的坚定。 “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秦淡浓吟着诗,看着妆成的她笑眼弯弯,“耳着明月珰,丽雪淡红妆……妹妹,你没有耳洞?” “是啊。”云卿轻快答道,从衣襟里取出犹带体热的凤簪,插在了发间,“小时候打过,后来又长起来了。”她转过身,挑了一件碧色的衣衫,“嫂子也别叹气,这样正好。”再取过一条白色的腰带,绕起一圈又一圈,“你想想啊,如果我真有了耳洞,还能在朝中行走吗?” “不成。” 云卿诧异抬眸,“嫂子,你想干吗?” “等你了结了朝堂里的事儿,就给我回来穿耳洞。” “不要。”她捂着耳朵誓死不屈,小时候的惨烈犹在心头。 “不要也得要。”秦淡浓挺着肚子,气势逼人。 云卿跳窗而出,大喊道:“不要,死也不要!” …… 搬着椅子,云卿谄媚地向安全地带移去,“哥,你怎么还没到晌午就回来了?”她不想穿耳洞啊,嫂子,请无视她这个可怜人吧。 “今天王上召我入宫,办完了征兵的事就放我回来了。” 院子里,蜡梅带着点儿雪,透出几分出尘的味道。 “嗯。”看来上官老头吃瘪了,人果然嚣张不得啊。 “卿卿,我问你。”月杀放下书卷,目光沉沉落下,“昨晚你给我的图是哪儿来的?”他压低了嗓子,几近耳语。 “哥,那图王上也有半份。图上画的是西洋火器,在海外火器已经取代弓弩,成为攻城略地的杀手锏。”云卿按着他的手,灼灼而视,“今日王上召我去译文,我看了文字便认出这东西。若是告诉王上,克莉斯献给他的只是一半,那可就麻烦了。一来,克莉斯会被王上下狱;二来,若有了这等神兵,那韩家军也很容易被取代了。”说到这儿,月杀眉头一皱,她继续道,“于是我照实译了,只说这是可以千里之外取人性命的火器,恐是鬼神之物,瞧王上的神色应是信了。昨晚我给哥哥的才是全图,哥哥可秘密叫人去造,若成了就是韩家秘器。在青国,哥哥要有王上所没有的火器。只有这样,哥哥才有底气兑现十年前在江边对我说的话。” 月杀直直看向她,眼中如微澜轻涌。 云卿微微一笑,“哥哥你说过,韩月箫的忠不是忠于哪个王,而是忠于韩家。” 月杀的眼眉颤着,漾出浅浅的笑意,“韩月箫,不敢、不愿,更不能忘。” 秦淡浓是对的,这兄妹二人是如此的相像。因为眼中刻着同一抹伤痕,因为心中都设下了同一道防线。形影相吊的苍凉,隽永在心上,在彼此的生命里唱响。 他敢发誓,他从未像今天这样期盼着一个女人的到来。 寒风掠过墙角,言律翘首盼望。 冷死他了,可他宁愿冻死在这里,也不愿回到那个暖屋去。今儿腊月十五,轮到他家那位不省心的大人沐休,她自个儿倒是优哉游哉地跑去将军家了,却让他午后去云上阁请了更不省心的两女一男回来欢聚。再加上最不省心的西边那位,现在那四个人倒是聚了,就是没让他欢起来。 他哪里知道江湖人称“温润公子”的丰梧雨,心肠原来是黑的!要不是姓丰的以师兄的事情相要挟,他至于卖身献艺、变性求荣吗? 如今他倒是能确定一点:要是再暧昧下去,他准保会被某只鸟抽死。 想到这,悲愤的表情又重新挂回到言律的脸上。 原本只想整一只呆鸟,谁知却招来了一匹恶狼。他悔啊,悔不当初,悔得肠子都青了。 冬阳淡照的午后,他瑟缩蹲下。远远地,似有脚步声响起。 言律心里一凛,这通往密道的路不是被下令守严了么,怎么会有脚步声?他站起身,警惕地看着拐角处,悄悄打开了袖箭的机关。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残雪飞下寒枝,北风凛冽,云卿缓缓走来。她的明眸中盛满了月光,两颊的酒窝浅浅荡漾,是一个气质远胜美貌的好姑娘。 “怎么?”好姑娘来到了他身旁,“冻傻了?” 言律嘴角微微下沉。他收回,那个“好”字他收回! “这么冷的天,真难为阿律出来等我了。”云卿怀抱着几枝蜡梅,周身散发出幽幽暗香。 言律轻嗅着,只觉心头清爽得紧,“大人要请的人都到了,就安置在西厢。” “你受累了。”她回眸一笑,平时束起的长发如丝般飘动,缭绕着无限春意。 “不过,阿律应该没有这么好心。你是为了避难才跑出来的吧?” 言律不爽地瞪眼。 “林姑娘,麻烦你再给我添杯茶。”丰梧雨笑容满面地看向一旁视他如蛇蝎的某人,笑得温润且有几分春色。 无视言律求救的目光,云卿低头喝茶。 啪!啪!身侧响起鞭响,言律胆战心惊地抬眼,只见吃醋上火的“母夜叉”面色不善地扬起红鞭,流火的美目死死地盯着丰梧雨手边那杯早已凉透的茶。言律身子一软,恨不得叫声祖宗。 他造了什么孽啊! “林姑娘。”丰梧雨温润笑着,一把握住言律的手,柔声道,“不急,慢慢来。” 只听一声鞭响,红鞭如蛇直奔两人交握的手而去。 不好!云卿暗叫一声,移步直上,在言律溢满感动的眼神中打下响鞭,抢救下差点儿被无辜殃及的青花瓷瓶。 “大人,”言律指着她道,“敢问你刚才救的是人还是物?” 云卿抱着瓷瓶站在夜景阑身边,看了眼棋局,想也不想答道:“阿律你可记得这瓶子值多少价钱?” “当然记得!这是上坊官窑的精品,不下于五十两。” 她抬眸看着他,目光坦荡。言律愣了片刻,嘴角开始抖动。 “林姑娘。”小鸟阴恻恻地向他招了招手,“来,咱们女孩子家一起玩儿,卿卿你也来。” 关她什么事?云卿刚要拒绝,却收到自家师兄射来的“温暖”目光。 “夜兄,上次在荆都我的话还没说完。”他放下一粒黑子,眼珠向右一转。 这一个动作惊得云卿汗毛竖起,不好,非常不好。 “嗯?”夜景阑看向她,淡淡道。 丰梧雨闲敲棋子,轻声道:“卿卿除了立冬那天身子不好外,还有……” “师兄!”云卿抛开瓷瓶,双手奉茶,“说话口干,您还是润润嗓子吧。” 现在的修远小妹都已招架不住了,请您老人家高抬贵手!一双美目眨了又眨,拼命暗示。 “好。”丰梧雨笑意浓浓地接过,优雅地呷了口茶,“卿卿啊,人说长兄如父,那为兄的话你是听还是不听啊?” 不多说,她站起身走向小鸟。长兄如父,长嫂如母,小妹这就去侍奉那位凶巴巴的母老虎去! 那边厢,有了云卿这尊大佛护持,言律心也定了,手也快了,运气自然也就来了。 “我是笨鸟,我是笨鸟。”小鸟恶狠狠地瞪着他,“行了吧!” “哈哈哈,果然够笨啊!”言律狐假虎威,笑得癫狂。 “浑蛋,待会儿要是让我赢了,你当应声虫,看本姑娘不玩儿死你!”小鸟怒气冲冲地洗了洗骨牌,“再来!再来!” “大姐?”云卿在如梦面前摆了摆手,“在想什么呀?” “我知道了。” “嗯?”云卿摸了张骨牌。 “柳寻鹤要来云都迎亲了。”如梦道。 云卿手指顿了下,“嗯,娶的是振国侯府的表小姐。” “是那个圣女。”如梦理了理手中的牌,“前些天在街上碰到了,她和她那个异母妹妹汤小姐在一起。” “汤小姐?”云卿有些记不清了。 “就是汤淼淼那丫头。”小鸟说着,还偷看了眼言律的牌,“还不是上次武林大会抖落出的破事儿,听说自此之后姐妹两个就相依为命了。” “不会啊。”云卿瞪大眼,“那时候汤淼淼听说传家紫玉在圣女身上,气得差点儿发狂,怎么可能这么快冰释前嫌?” 小鸟耸了耸肩,“谁知道,两个人看起来很亲热,听说汤淼淼会作为妾陪嫁过去。吃!姓林的你给我放下,那牌本姑娘要了!” “可能是看到了圣女的母家势力,所以才屈服的吧。”如梦心不在焉地看着牌,“别忘了,势力能掩盖一切不光彩的过往。” “姐姐。”云卿握住她微凉的手。 “没事儿,早过去了。”如梦拍拍她的手背,笑得淡然。 “改明儿我给你们找个清静的地方,不要住在云上阁了。”那里人多嘴杂,等到梁国迎亲的到了,还不知道会传出什么风言风语伤到姐姐。想到这,云卿心头涌起恼恨,柳寻鹤真是太让人失望了。 “不用。”如梦平静地说道,“混迹在那里多少还能帮帮你,再说了,那地方是夜少侠的产业,我们住在单独的院子里,又清静又安全。” “是啊是啊,那个地方好啊,好得不得了。”小鸟又斜了言律一眼,引得早有警觉的言律狠狠回瞪,他不以为然地打了个哈欠,“在云上阁我可是如鱼得水,老鸨都夸我聪明伶俐,还给我加了赏钱呢。”眼见好牌被死对头吃掉,她懊恼地扯了扯头发,“至于小鹤子嘛,哼哼!” “滟儿,你可别乱来。”如梦知她古灵精怪,一把抓住她的细腕,“这里是云都,可不比别的地方。” “知道了,就算我不出手,你当师兄是摆设吗?这顿棍棒小鹤子肯定是逃不掉了。” 他那是一时逃不掉,但师姐你却是一辈子都逃不掉了。 云卿瞟了这个二愣子一眼,以牌掩口靠紧如梦,“这么多天,他们俩就这样耗着?” 如梦眼中闪出笑意,凑到她耳边轻声道:“其实滟儿已经很热情了,可表哥却对她冷冷淡淡的,气得这丫头上蹿下跳呢。” “报复啊。”云卿长叹一声。 “嗯?”如梦不解。 “姐姐,记住以后千万不要得罪师兄。”云卿郑重地握住她的手,看了一眼不自知的某人,“宁肯得罪小人,也不要得罪丰梧雨,他记仇的。”想当初,她这个二愣子师姐惹了多少笔桃花债,师兄背地里就喝了多少瓶醋。如今都报应了,师兄是一点儿都不吃亏啊。 “吃!吃!”小鸟丝毫不知自己的悲惨境遇,一把抢过言律手上的牌,“不准耍赖啊!” 师姐这个亏是吃定了,云卿心下肯定。 “滟儿会不会是丰老爷子捡来的?”如梦认真道。 “师傅说是抱错的。”云卿善意提醒。 “对了,”小鸟赢了牌,心情也好了几分,她倾身说起八卦,“云都出了件怪事,前些日子去世的董慧如复活了。” 云卿瞅她一眼,“你听谁说的?” “云上阁都传遍了呀,客人们都说青楼里来了一位美人,长得和才去世的董慧如几乎一模一样。” 其实不像。 那个人啊,同董慧如截然相反,绝望时她选择了生途而不是绝路。这就是允之留下她的目的吧,可为何又将她安排在烟花之地? 小鸟推了推愣神的她,“卿卿,该你出了。” 云卿肃然道:“师姐你要答应我不去招惹那个美人。” 小鸟被人说中心事,瞪大眼睛,“你怎么知道?” “你性喜新奇之物,以往闯祸多半如此。可这个人你千万不能碰,明白吗?” 小鸟虽然纳闷自己师妹为何如此叮嘱,但看她难得板脸,便知道事情非同小可。她颔首道:“好,我不去就是,我发誓。” 云卿道:“阿律。” “大人。”言律一扫先前的嬉笑,认真应答。 “近日,殿下都在忙这些?” “就知道瞒不过大人。” “盼儿还好吗?”她吃下一张天牌。 “脱胎换骨。” 局势开始扭转,云卿一人独大。 “十二殿下何日凯旋?”允之单挑此时打出这张牌,想必是步步连环的。 “大人……”言律一惊,手上一抖丢下一张好牌,“大人怎会猜到……” 看来就是这样了,云卿垂下眼眸,心跳微沉。 “昨夜他已到京畿大营。”对面的屏榻上传来低沉一声。云卿循声而视,正对上夜景阑的双眸。 “丁三配二四。”她放下手中的骨牌,“至尊对,我赢了。” “太狡猾了,我就快凑成‘双天’了。”小鸟嘟囔着。 云卿挑眉看向她,“愿赌服输,这回你剩得最多,我是主,你是应声虫。”她向言律递了个眼色。 今天她就发发善心,撮合了这两个冤家。让阿律也能抽出身专心应付今后的风霜,毕竟这天是晴不了多久了。 清了清嗓子,云卿启唇吟唱:“沧海去得千层浪,夜云飞絮暗瑶光。郎呀郎,莫惆怅,听我一曲话衷肠。” 音落悄然,人声、落子声皆逝。为何大家都这样怪异地看着她?云卿的脸颊瞬时滚烫。误会,真的是误会。 她狠狠瞪了一眼自家师姐,道:“应声虫,应声虫。” “哦。”小鸟跟着唱,“沧海去得千层浪,夜云飞絮暗瑶光。郎呀郎,莫惆怅,听我一曲话衷肠。” 笑吧,看谁笑到最后,云卿心中坏笑。 “千层浪尽显明珠,妒云难掩太白光。”云卿指着小鸟和言律唱道,“郎呀郎,辨贤良,真情假意莫彷徨。” 经她这么一提点,小鸟才明白过来,目光炯炯地看着丰梧雨唱了起来。言律则分外配合,扮起了黑脸凶婆娘。 “豆蔻梢头少年狂,不知红豆寄何方。郎啊郎,听我唱,不羡龙凤羡鸳鸯,对浴红衣一双双……” 小鸟窘迫地看着自家师妹,低问:“下面是什么啊?” 云卿做了个奉茶的动作,“素手铫煎玉芽叶,请君但饮一壶香。” “嗯?”小鸟秀眉蹙起,“绕来绕去的,本鸟不玩了。” 云卿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这个二愣子!刚才师兄还面色如春,现在却一脸铁青了,就是天神下凡也救不了你了。 她正叹着,就见火红的裙角自眼前闪过,小鸟一步一步走向前方。 二愣子要出手了?云卿屏住呼吸,双眼眨也不眨。 “师兄。”小鸟微启红唇。 “嗯?” “小鸟喜欢你。” “哦。”丰梧雨语调平静,带点儿漫不经心,他迅速落子,将有些不稳的手指藏于案下。 头狼,兴奋了。 浑然不觉的某人跳脚叫道:“小鸟喜欢师兄!” “不用这么大声,为兄听到了。”丰梧雨面色如常,看也不看她,“滟儿喜欢为兄,就如你喜欢梦儿和卿卿那样,为兄明白。” 太黑了,师兄的心肠太黑了,真是一头贪心的狼,云卿瞠目结舌。 “不是!”小鸟面覆红云,美目晶莹逼视。 “是。”他再落一子,看似气定神闲,但—— 云卿看一眼已经坐到她身边的夜景阑,师兄一个人在下什么呀?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不是!” “是。” “不是不是不是!”小鸟终于被激怒了,一个纵身将丰梧雨压倒在榻上,美目流火,带着豁出去的狠劲,“姐姐能做我相公吗?卿卿能和我生孩子吗?小鸟就是这样喜欢你,师兄你明白了吗?” 浅浅的笑漾着波纹,丰梧雨还嫌这把火烧得不够旺似的,看向一侧,“可是,林姑娘也是同你一样地喜欢我啊。” 小鸟眼如利刃,看得言律心如刀割,他嘴唇颤动,吐出两字,“不敢。” “哼!”小鸟收回视线,一个豪迈跨坐压在自家师兄身上,“你瞧,她没有我这么喜欢你。” “林姑娘说,她喜欢我喜欢到什么都听我的。”这声音很具欺骗性。 栽赃!言律心里暗骂,可惜某个二愣子现在眼中只有自家师兄。 “我也能!”小鸟拍胸口保证。 “林姑娘还说,她喜欢我喜欢到以后都不会多瞧其他男人一眼。” “切,我连半眼都不瞧!” “滟儿,话不可说满,梦儿他们可都听见了。” 丰梧雨“好意”提醒,小鸟眼中冒火看向众人,“你们都给我作证!” “嗯嗯,我们是人证。”云卿不住点头。师兄,见好就收吧,小鸟都叼在嘴里了,可以了。 “可是和林姑娘的喜欢差不多,也没什么特别的。”显然,某人并不打算见好就收。 “我!我!”小鸟被堵得胸口剧烈起伏,她揪着丰梧雨的衣袍不知如何是好。 “不急,为兄听着呢。”他柔声安慰着小鸟,显得很有耐心,“只要在赴林姑娘的月下之约前说出来就好。” “月下之约?!” 杀人的目光瞪来,言律嘴唇发白,看样子随时都会倒下。 “师兄,今晚你出不去了!” “哦?”某人的长衫飞向半空。 “你要先赴本鸟的鱼水之欢!” “好啊。”被推倒的某人完全没有被强迫的认知。 情势陡转,看得言律愣在原地,“这种情况下,不是该说不要吗?” 收到自家师兄警告的眼神,云卿拖着言律逃出西厢。 “关门,上锁!”她气喘吁吁地命令道,“今夜府里的人严禁靠近西厢。”睨一眼蹲在门口偷听的言律,又补充道,“想靠近也可以,丧葬费自理!” 话音未落,言律已经站起身来。 “大人!”西厢外传来一声大吼。 “何事?”云卿沉声应道。 知她不可露出真容,夜景阑挡在门外,阻隔了仆役的目光。 “三殿下府中的管事来了。他说是奉命给大人送礼来的,请大人移步亲验。” “嗯,知道了,你先下去,我稍后便到。”云卿对如梦道,“姐姐,这头发梳得紧,待会儿你帮我拆啊。”麻烦,还要换男装。 “好。” “修远。”云卿抱歉地看着他,“对不起,今个十五我不能如约陪你了。” 夜景阑的唇线隐约勾起,修长的手指抚过她的发丝,“下个月我等你。” “好。” “刚才的歌,”夜景阑挺直的身体微微倾向她,声音带着些许欣悦与压抑,“我很喜欢。” 云卿脸一红,转身离去。 “请大人慢用,呵呵!” 管事那别有深意的话语犹在耳边回响,她盯着眼前半人高的红木箱子,看了又看。是什么宝贝呢?他说用,那该是银子吧,这么多! 云卿绕着箱子走了一圈又一圈,兴奋得手脚冒汗。 在王上面前,她说的那些“好话”足够三殿下喝上一壶了,他却如此破费啊,破费得她都不好意思了。 云卿颤颤地掀开箱盖,一下愣住了。 这个美丽的少年,柔声说道:“艳秋,见过大人。” 那一垂首的无限春情,如寒彻入骨的冰水,蓦然淋下…… 第三十五章莫与狂风妒佳月 “大人收下了?” 云卿缓下脚步,不耐烦地瞥了一眼身后,“嗯。” “贪”这个字真要不得,以为是银子却糊里糊涂地收了个吃银子的,真冤。 “大人真是好福气,想那艳秋可是出了名的可人儿,自他十二岁开菊以来就是云都所有龙阳君的心头肉啊。”这声音谄媚而略有颤抖。 “哦?”她斜睨一眼,“怪不得那么冷的天,朱郎官会去幸园赏雪呢。” 男子讪讪地笑着,眼珠慌乱滚动。是在怕她说出三殿下大婚当日他私入后宅、意图不轨的事吗?云卿一挥衣袖,大步向前。 “要是下官没记错的话,那小倌是去年进的侯府吧?”打破寂静的是另一位礼部郎官,同样也是三殿下的爪牙,“照说艳秋的长相算是拔尖的,可他的性子古怪,很不讨殿下的喜欢,被一同进府的弥冬欺负得够呛呢。” 云卿挑了挑眉。 “大人,下官并不是那个意思,殿下对艳秋还是很……很……”郎官见她不悦,以为是在为新纳男宠抱不平,忙道,“殿下对艳秋还是很怜惜的,都怪那弥冬心机深沉,才抢了艳秋的风头。” “是啊,殿下将男宠赠与大人,足见殿下对大人的器重啊。” 这算哪门子器重? “现今年尚书被革职查办,两阁四位侍郎之中大人独得王宠,年尚书空下来的位子非大人莫属!” 围在身侧的下属扬起媚笑,难怪今日散职后他们一反常态与她同路,原来是来探口风的啊。 云卿拱手道:“本官恐难当此大任,诸位谬赞了。” “丰大人太谦虚了,谁人不知王上除了几位一品首座,最器重的就是您了?大人一连三天被宣入奉天门,如此恩宠自打下官入朝以来还是头一回看到。”一位礼部郎官不紧不慢地说道,“连左相大人都说户部尚书一职大人是十拿九稳了。” 左相大人啊,是怕自己的地盘儿被她占了去吗?思及此,云卿轻声笑开。 方才还各怀心思的几人,见她一笑,脚像生了根似的定在原地,神情很是恍惚。 “诸位想多了,自从西陆商人入邦以来,王上对番人的器物起了兴致,这几日不过是宣本官进宫详解而已,并无他意。”说完,她继续前行。 春闱改制事关重大,王上将三月国试看得颇重,这才频频召见。待新制公布,这些人怕是要大吃一惊了吧。云卿心想着,疾步走向午门。 坐在轿子里,她看着空空的左腕微微皱眉,那串佛珠究竟落在哪儿了呢? 最后一次瞧见好像是前天沐浴的时候,拿下来后就再没戴上,回去得好好找找。毕竟若没这串了无大师赠与的佛珠,她是没有今时今日的。 正寻思着,忽觉轿子稳稳落下。 “阿律,怎么回事?”她道,算脚程应该还没到家。 “大人,是路被堵住了。” 云卿掀帘一瞧,前方果然人头攒动、车马不行。 “这好像不是平时常走的那条道啊。”云卿有些纳闷。 “的确不是。”言律向后退了一步,将前景全部展现在她面前,“今日锦绣街有户人家出殡,我是怕大人染了晦气才命人改道的。” “哦……”云卿应了声,刚要放下布帘,就听前面传来一声惊叫。 “你这蛮子快把梨雪姑娘放下!” “快回去叫人啊!” 她闻言失色,踢帘而出。 果然是如梦,云卿提气飞上,只见一个魁梧男子扛着纤弱的如梦,挤开众人向一所大宅走去。 她俯冲而下,飞踢、击肘、抢人,动作一气呵成。 “卿……大人!”如梦鬓发散乱,紧紧拽着她的衣袖,身体微微颤抖。 云卿将她藏在身后,转眸瞪向来人。 只见这男子肤色如蜜,眉目清秀,凌乱的长发衬得整个人狂野不羁。 “哼,胆子不小啊,竟敢当街掳人,巡街的捕快何在?”她怒道。 “叫什么叫!啊……大人!”一个捕快拨开众人走上前来,目光定在她的官袍上。 “怎么?瞧出些什么了?”云卿看着一脸谄媚的捕快,斥道,“辖区内有人当街劫掠妇人,你身为捕快却龟缩于百姓之后,真是好大的狗胆啊!” 捕快满脸是汗,头也不敢抬,“大人!” “大什么大!还不将此人拿下!”云卿冷冷看向男子。 那男子非但不逃,反而定在原地,热切的目光越过她的肩头,径直望向如梦。 好一个登徒子!云卿怒道:“还愣着做什么!难道要本官亲自去都察院请来左都御使?” “大……大……大……” 不待他结巴完,就只听对面一声浑厚的男声,“我要她。” “阁下的口气可真不小啊。”云卿的拳头紧了又紧。 那人看也不看她,露出狂妄的笑容,“梨雪,跟我走。” 梨雪?云卿偏首看向脸色微白的如梦。 “是故人……”如梦拉着她,轻声道,“很多年不见,今日遇到他却突然那样。” 云卿定睛逼视,却见那人面露不悦,冷冷地看着她和如梦交握的手。 看样子不是一般的故人啊,还将姐姐看成如同货品的青楼女子吗?云卿冷笑一声,昂首挡住他过分灼热的目光。 周围的人越围越多,捕快木头似的立在一侧。 “让开!”男子露出白牙,笑得邪肆。 “要是我不让呢?”她回以冷冷的笑。 他高大的身躯威胁性地逼近,挡住了头顶的冬阳。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别乱来!”如梦惊道。 话音未落,就见云卿脚下生风蹿到那人身后,“想动武也要找准对手。” 男子转身,拳风凌厉扫来,云卿轻而易举地躲开这一击。 “大人小心!” 如梦关切的提醒在瞬间点燃了男子眼中的怒火,他如同猛虎气势逼人地扑去。云卿慌忙避开,只觉拳风擦着轻扬的发丝而过。 真是朴实却有效的招式,她在心中暗叹,飞起一脚踢开他的下一路直击。趁他停顿的瞬间,云卿毫不客气地击向那男子。 “大人!”捕快叫得顺溜,全不似方才的结巴。 收回攻势,云卿轻点足尖,缓缓地向后飘去。男子捂着半边脸,幸免于难的右眼狠狠瞪向她。 “好厉害的身手!” “他就是丰大人?” “王上竟让这般人物‘献身报国’,真是可惜了。” 四下哗然。 “大人。”捕快迅速挤到她身侧,“得饶人处且饶人,这样就可以了。” 云卿缓缓转眸,看得他抖得越发明显。 “您不知道,”捕快凑上前来,低语道,“那位爷咱们可得罪不起啊。” “哦?”她掸了掸衣袖,斜了那人一眼,“是哪位大人家的亲戚?” “他就是被十二殿下逮回来的海盗头子,东南海霸雷厉风!” 他就是雷厉风?云卿不禁多看了那人两眼。 “上头传来话,说是王上极看重此人,就算他再肆意妄为也不得出手。大人您瞧瞧,那、那,还有那,都是负责看守他的王宫隐卫。” 顺着捕快的目光看去,人群中果然有不少练家子。 “连他们都没出手,小的又怎么敢造次啊?” 云卿看着十步之外那个狂放逼人的高大男子,凝神沉思。 此次十二殿下东下剿匪可谓一波三折,若不是允之使出离间计,而今葬身鱼腹的恐怕会是王上的那几万水师。后来才听说是这雷厉风走过西洋,在船舰上装配了西洋的妖物,又用铁皮包裹船身,才有了横行无阻、无坚不摧的东南海盗船。那妖物恐怕就是火器了,如此人才王上怎能放过? 雷厉风单闭左眼,忽地一笑,“刚才那一拳打得漂亮。” 她站在原地,微微扬起下巴,“过奖。” “五年以来,能近身击中我的你还是头一个。我雷厉风想交你这个朋友,今儿我做东去那边的酒楼吃一顿可好?”雷厉风猿臂一伸,举止豪放,目光仍旧灼热地看向她身后。 “然后呢?”云卿问道。 “哈哈!”雷厉风笑得灿烂,犹如夏阳,“不瞒兄弟,你身后是我十岁那年就看中的姑娘。” 十岁?云卿回身看向如梦,难掩心中的惊诧。 “当时她也点了头,这辈子算是我雷家的女人了。” “真的?”她看着如梦低声问道。 “都是小时候玩儿的,没想到他当了真。”如梦咬着唇,一脸羞赧。 “玩儿?”雷厉风大声道,“梨雪,我就算再下作也不会拿这事开玩笑!” 如梦柳眉微蹙,垂首不语。 “啧啧,这下可有的瞧了,原来丰大人喜欢的女人是别人家的媳妇。” “眠州侯这一棒子打下去的是野鸳鸯啊!” “这青楼女子是谁?竟引得两个有头有脸的人当街争抢!” 流言飞语回荡在耳边,不能再纠缠下去了,云卿当机立断地说道:“能结交雷兄这样的英雄,小弟实感荣幸,只不过这梨雪姑娘是云上阁的官妓,有什么事你该和老鸨谈而不是在这撒野啊,毕竟这儿可是有王法的。” “有那些个护卫,我还用谈?”雷厉风向四下望去,“梨雪跟我走,那种地方你莫要再回去了。”说着他探出右掌,眼看就要抓住如梦的细腕。 “雷兄。”云卿一个灵蛇缠臂滞住他的身形,贴近耳语,“你当真心疼梨雪?” “当真。”他回得干脆。 “那就请雷兄不要再生事了。雷兄以为仗着那些隐卫就能为所欲为吗?虽然王上赏你豪宅好吃好喝地供着,可没人愿做赔本的买卖。他想要的是什么,你不知道吗?” 雷厉风一愣。 “你可知现在有多少人嫉妒雷兄、嫉妒十二殿下?你又可知这围观的人中有多少是他们的暗线?”云卿盯着面露疑色的他,道,“这王都看似平静,实际上却暗礁重重,危险较之于汹涌大海更甚。可别瞧不起那些文弱的朝臣,想弄死一个人不必用拳头,若没了王上的保护,你就是被他们玩儿死十次都还嫌不够。怎么,雷兄不信?” 雷厉风沉默不语。 “如果小弟刚才故意让你打中当场呕血,你想那些隐卫还会护着你吗?若我装个半死不活,左都御使又岂会置之不理?等你进了都察院的大牢,我略施小计就能让你死得不留痕迹。就算王上有心救你,待宫中传令官下狱,见着的也不过是一具僵冷的尸体罢了。”云卿笑得轻快,“雷兄,王上虽看重你,可你毕竟只是贼首,与官斗你斗得过吗?” “哼,我雷厉风又岂是贪生怕死之人!”雷厉风厉声喝道。 云卿依旧带着笑,“是啊,雷兄是不怕,可梨雪姑娘呢?” 雷厉风身子一颤,柔柔看去。 “今日你鲁莽行事,梨雪姑娘在那些人眼中已然成了你的弱点。你若真心喜欢她,就不该再纠缠下去。在这座城里,想让一个人生不如死的龌龊手法可多了去了。雷兄,你确定自己都能承受?” 见他哑口无言,云卿不再逼迫,深深一揖,朗声道:“多谢雷兄割爱,小弟就却之不恭了。”说完分开众人,揽着如梦走向轿子。 “梨雪,等着我。”身后那人坚定道。 云卿放下轿帘,连珠炮似的开口道:“姐姐,今儿你怎么独自上街了?师姐呢?师兄呢?” 如梦垂着头,小声道:“他们还没起。” “都酉时了,他们还没起?” “哎,昨天滟儿又出门逛去了,半夜里被表哥拎了回来,自打两人进了屋就再没出来过。” 真是两个冤家,云卿抚额叹息,“那姐姐怎么就带着一个小丫头出来了?” “不是你找我出来的吗?”如梦诧异道。 “我?” “是啊,有个仆役打扮的人拿了你贴身的饰物来,说是今日申正约我到前门楼子见面。”如梦从怀里取出那串佛珠,放在她手心,“瞧瞧这是不是你的?” “是……”云卿握紧佛珠,心跳加快。 看来这一切不是巧合啊,能拿到她贴身之物的定是府里的人,是谁?一抹艳色在脑中闪现,难道是他? 两人乘轿略有些挤,云卿一个不留神就撞到了脑袋,如梦轻轻为她揉着额头。 闻着淡淡的馨香,云卿问:“姐姐与那雷厉风是如何认识的?” 如梦道:“六岁那年我作为小丫头随头牌姐姐出街,正巧碰到一群人在捉弄一个和我一般大的小乞丐,当时我就央了姐姐把那孩子带了回去。” “就是雷厉风?” “嗯。”如梦点了点头,“有一次我说男儿的行止应当雷厉风行,心胸应如大海般宽阔,他就给自己取了雷厉风这个名字。我们一起吃、一起玩,犯了错每次都是他来顶罪。其实妈妈也知道我和他一块淘气,可偏偏就是装作不知。一开始我只当妈妈疼我,直到九岁那年被送去跟调教嬷嬷学规矩、学琴艺,我这才明白原来妈妈是舍不得在我身上留疤啊。” “姐姐。”云卿握紧她冰凉的手,苦涩的味道弥漫在轿中久久不去。 “后来他也明白了,就三番五次地跟妈妈闹,结果每次都被护院打得遍体鳞伤。一天晚上,我包了些首饰和吃食塞到他怀里,偷偷将他放走了。”如梦垂下眸子,笑得很淡,“当时他说要去闯一番天地然后回来娶我,问我愿不愿意当他的娘子。我答应了,傻乎乎地盼着他回来兑现诺言。可这个梦在我十五岁梳弄的那晚就碎了,他没来。” 如梦眸光黯淡,“当时我想他可能是死了,也可能是把我忘了,我哭得很伤心,比受辱的那夜还要伤心。妈妈说姑娘啊,虽说戏如人生,可人生却不如戏啊。尤其是咱们这些入了籍的青楼女子,与其奢望男人来救,不如靠自己。”她抬起头,挤出一丝苦笑,“原来那天我放走雷厉风她都知道,只是没有说破让我自个儿看破罢了。今日竟遇到了,他一眼就认出我来。”她目光迷离,“他说后来他流浪到青国东海,成了海贼,五年前杀了头儿成了老大,可终年被官兵追堵。刚安定下来他就去荆国找我,却听说我从良嫁人的消息。他抓着我问,‘这些年我托人给你送去的珠宝首饰你收到没,还有那些海螺,都是我亲手拾的,你可喜欢?’” 如梦抬起头,眼角微湿,“那些首饰妈妈给了我,却说是其他恩客赏的。而那些海螺我一直以为是柳寻鹤捎来的,因为我只记得跟他说过自己喜欢海里的东西,却忘了九岁的时候……”她哽咽难语,“那个替我挨鞭子的男孩啊。”她揪着云卿的衣袖,劲越使越大,“原来一直以来是我寄错了情,原来人生可以如戏,可是这情已经错过了,这戏也已经散场了,追不回了怎么办?卿卿你说我该怎么办?” 原来姐姐不是怕他,而是一时难以接受阴差阳错的过去。 “错过了可以回头,散场了可以重演,步子都还没迈过怎么能说追不回?姐姐,刚才他并没有将你让给我。” 如梦瞪大眼睛。 “他放手是为了保护你,而且临去时他不说了吗,让你等他。”轻轻抹去她眼睫上的泪珠,云卿温言安慰道,“有一点我敢确定,就算你曾忘了他,他却一直将你挂在心上呢。” 闻言,如梦撇过脸,眉宇间尽染愁情。 “姐姐也不必自责,过去你和他之间远隔千山万水,又有老鸨从中作梗,彼此心意实难传送。如今同处王城,距离近了,也可再续前缘啊。” “大人,云上阁到了。”帘外响起言律的轻唤。 “嗯,知道了。”她应了声,拉住如梦正色道,“今后不要独自出门,就算是我府里的人拿着我贴身之物来请都不要理。想见你们我会亲自来。” “嗯。”如梦抹净眼泪,走出轿门。 云卿低头看向腕上的佛珠。 究竟是谁布的局?府里的奸细真的是那个人吗? 阳光透过帘子静静洒入,轿子里有些空,空得只剩下一颗犹疑的心。 庭院深深,空寂寥落,稀疏的枝头停着几只缩头缩脑的麻雀,懒懒地打着瞌睡。云卿走进半月门,微微眯眼看向庭中读书的艳秋。 真是个漂亮的男孩啊,她看着那道纤细的身影暗自称奇。虽然她有些恼恨三殿下送的“礼”,却不反感这个美艳的人儿。 礼到当晚,夜归的允之曾毫不客气地破门而入,让她将人转送于他。当时她问:“艳秋,你可愿跟着九殿下?” “听凭主人安排。”他神色木然,仿若事不关己。 看得她心头不是滋味,甚至有些心疼这个孩子。允之的手段她是知道的,真不想造就另一个盼儿,于是她拒绝了。 想来修远是懂她的,他只来看了一眼,没多说就离开了,算是默许了她将艳秋留在身边。 艳秋出神地看着手中书卷,阳光有些冷,映在那张脸上,竟显得有几分美艳,看得云卿不禁轻叹。 这个孩子真的很安静,安静到几乎可以被忽略。给他一本书,他能不言不语地看上一天,这是言律私下说的,如今却是她亲眼所见。 她开始有些明白三殿下选中的替死鬼,为何不是与自己曾有一面之缘的他。一个近乎死人心性的小倌又怎会因妒毒杀主母呢?救了他的不是旁人,而是他自己啊。 云卿看着他耳垂上殷红欲滴的血痣,下意识地摸了摸腕上的佛珠。这样的一个人会是细作吗?会是吗? 艳秋放下书转了转颈脖,像察觉了什么似的,慢慢地转过身。 “大人……”他叹了口气,“艳秋见过大人。” 云卿问道:“你在看什么书?” 艳秋没有出声,只是将书册双手奉上。蓝色的书皮微微发白,纸页也有磨损的痕迹。 “《神鲲史话》?你喜欢读史?”云卿诧异地问。 “嗯。”艳秋白皙的脸蛋像染了一层胭脂,浮出淡淡的粉红。 “看过江充所著的《震朝史略》吗?”她翻开手中的旧书,粗粗扫过,行间竟有批注。 “没有。” “史如其字,唯一人一口尔。”云卿讶异抬眸,“你写的?” “嗯。”艳秋怯生生地低下头,定定地看着地面。 她再翻几页,但见批注越发精彩,“艳秋。” “大人。”他向后退了退,低声应道。 “你可愿到我的书房做事?” “大人?”艳秋惊讶抬首。 云卿抖了抖袖子,故意露出那串佛珠,将《神鲲史话》递回,“要做的也就是清理书案这样的琐事,书房里可是有不少好书,正史、野史都有。” 艳秋原本死水般的眸子好似淋了春雨,染上了几分鲜活。 “艳秋,你可愿意?”她倾身再问。 “愿意。”他淡淡地答着,接过书的手指却越收越紧。 “嗯,你的批注我很喜欢,有什么话就写到书上吧,不用在意。” “是。” “日已西斜,地升寒气,回屋歇着吧。” “是。” 云卿负手走在残阳下,听着身后轻轻的脚步声,心头的疑虑如庭中升腾的暮霭一般渐浓。 这孩子从始至终都没瞧过她腕上的佛珠半眼,若不是真的坦荡,就是城府极深。 他会是第二个雀儿吗?但愿不是! 她仰天轻叹,只见闲云正缠绵地流动着…… 淡似秋水浓若烟,形胜远山质如泉。 莫与狂风妒佳月,须同星宇共婵娟。 第三十六章舟行浅滩惊浪回 北地吹来的风,蓦然将冬阳吹淡。 云卿看着身前默然不语的引路内侍,心下微沉,明白这第四次奉召入宫绝非善事。 行至青穹殿偏角,入眼的便是顶风而立的几位侯爷和大臣。 “丰侍郎!”这一声出奇响亮。 捉摸不透这只笑面虎的心思,云卿拱手道:“下官见过七殿下。” “人来了吗?!”御书房内厉吼传出。 领她来的内侍颤声答道:“回王上的话,来了。” “丰少初,还不快滚进来!” 奇怪,她没惹着王上啊。这是怎么了?她蹙眉瞧向凌翼然,只见他一脸高深莫测。 云卿拾阶而上,恰好瞥见深蓝色的武官衣袍翻动,月杀长身微僵,看向她的星眸带点儿忧虑。她微微地笑了笑,举步走入御书房。 啪!才进门,一个玉杯就碎在脚边,她心跳骤快。 “跪下!” 云卿满心疑惑,抬眸正对王上森冷的眼。她下意识地回避,依言屈膝。 王上缓缓走来,在她身前停了片刻,又突地转向另一边。云卿偷偷看去,原来还有同跪人啊。 “默然,你太让孤失望了!”凌准瞪着跪在地上却一脸不服的第十二子,骂道,“为了个青楼女子大打出手,真是好本事!” 青楼女子?云卿大吃一惊,难道是? 凌默然梗着脖子道:“她不是娼妓。” “不是?”凌准冷哼一声,“孤虽然久不出宫,却也知道城南胭脂巷是个什么地方。” “她……她不是。”凌默然用力说道,“盼儿她是被逼的。” 果然是她!云卿心下了然。 “盼儿?”凌准怒极反笑,“你看着那个妓女时究竟心念何人,当孤不知道吗?” 凌默然微垂的眼眸骤然睁大。 “你给孤听好了,孤只说这么一遍。”凌准俯下身,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他,“董氏已经死了。” 这一棒子敲得毫不留情,凌默然死死咬着唇,鼻息粗重。凌准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半晌,举步向云卿走去。 “儿臣知道!”凌默然大吼一声,霎时止住了他的脚步。凌准黄靴微转,龙袍的下摆划出一道诡异的弧度。 “儿臣还知道父王的眼里只有三哥和七哥,从小到大其他兄弟只有捡他们剩下的份儿。”凌默然直直地跪着,脸上透出浓浓的不甘,“旁的也就算了,儿臣二十年来头一次那么喜欢一个人,三番两次求父王赐婚。而后父王派我去平匪,我满心欢喜地去了,以为建功归来就能如愿以偿,结果呢?父王将她赐给了三哥!” “若三哥真心待她好,儿臣也就认了。可是……”他喘着粗气,眼睛通红,“我回来见着的只是一口黑棺!父王,你可知道儿臣失眠了几宿?” “默然!”凌准厉声说道。 “好容易儿臣又看到一个她,可这朵鲜花又差点儿被姓秋的畜生糟蹋了。” 听说秋少侯爷迷上了一名艳妓,没想到正是盼儿。这样想着,云卿向后跪了跪,生怕被王上的怒火波及。 “娼门之女就是这个命。”凌准回得毫不留情。 “她不是娼妓!”凌默然沉声道,“盼儿是已故寒门大儒郝梃棹的亲女,若不是被奸贼所害遭逢家变,她又岂会沦落风尘?”“奸贼”二字故意加重,好似在暗示着什么。 黄靴几不可见地一晃,而后牢牢定住。 “父王您也知道,那姓秋的是谁的人。他当众侮辱与三嫂神似的盼儿不为别的,只为让三哥难堪。”凌默然攥紧拳头,发出脆生生的骨响,“这么下流的手段,就算三哥能忍,可儿臣却忍不了!打残他,儿臣不悔,只恨自己下手太轻,没将他打死!” “混帐东西!”凌准抬起一脚,重重地踢在他的腹部。 凌默然面色一白,嘴角缓缓渗出一抹殷红。 “咳……咳……”凌准剧烈地颤抖着,“红颜祸水留不得。” “父王!”凌默然面色陡变,向前膝行两步,一把扯住龙袍,“父王当真那么狠心?” 咳嗽声被生生压抑,凌准低头看着他,衣角隐隐抖动。 “父王,这是儿臣二十年来求您的第二件事。”凌默然乞求道,“不要动盼儿,可好?” 凌准冷冷一哼,“如果孤让你用军功来换呢?你还会求吗?” “求!儿臣愿用此番海战之功换取盼儿一条性命。” “默然,你真是太让孤失望了。” 原来如此啊,云卿闭上眼,瞬间明白了。只一个盼儿就毁了十二殿下与三殿下、七殿下的兄弟之情,就斩断了十二殿下争夺王位的可能性,就将这个能征善战的弟弟牢牢控于掌心。 水到渠成,不费吹灰之力。允之啊,你真让人心惊。 “起来吧,孤允了。”凌准低声说道。 “儿臣叩谢父王隆恩!”凌默然惊喜万分,叩头谢恩。 凌准走向云卿,冷冷说道:“丰少初。” “臣在。”云卿应道。 “你呢?可愿用功名换取美人心?” 这句话如冷雨落在她的心间,路遇如梦果然是阴谋。云卿答道:“如今是不愿的。” “哦?”凌准的声调悠悠扬起,“如今?” “臣尚且年幼,男女之情于我如青梅,经不起咀嚼。如此,臣自然不愿。”云卿仰起头,定定看进他眼底,“若今后这青梅熟成了甜果,抑或是酿成了一瓮美酒,臣迷了、醉了,或许会甘愿吧。” 她不是十二殿下,难以亲情动之。若说愿,无疑是自寻死路。断了前程事小,害了如梦事大。若说不愿,以王上的多疑来说,或许会猜到她是欲盖弥彰。唯有虚虚实实,方为上策。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青梅?”凌准挑了挑眉梢,“孤还以为早就熟成了烂果呢。”凌准从御案上拿起几本奏章,劈头盖脸地向她砸来。“瞧瞧,你好好瞧瞧,这些都是弹劾你的本子!什么龙阳之好,什么当街夺美!” 云卿低着头,默默承受王上的怒火。 “少年得志必猖狂!以为那户部尚书之位非你不可是吗?” 不对!她猛然回神,抬眸而望。怒意未至他眼底,王上分明在做戏。因为户部尚书一职给谁都不会给她,这是心照不宣的事实。如今他故意露出破绽,分明是在告诉她幕后黑手的用意,是怕她占了肥缺啊。可他明明可以置之不理,却为何宣她进来听训?再瞟一眼,王上眼中的怒气虽假,可冷意却真。冷色中还染上了几抹异采,让人越发猜不透了。 凌准走到她和凌默然之间,道:“为人子者,忤逆父君,不思进取。凌默然,孤命你去太庙长跪,秋家嫡子一日卧床,你就一日不准起。” “儿臣谨遵王命。” 靴尖再转向她,凌准的声音如冰雹般重重落下,“为人臣者,举止荒诞,行为浪荡。礼部侍郎丰少初罚俸半年,另加廷杖五十。” 云卿心跳如鼓,手心渗出冷汗。做戏至于做成这样吗,还是说他另有企图? “王上!” 不好,是哥哥的声音。只一瞬,她就明白过来,刺骨的凉意席卷全身。 “父王!”凌翼然扬声压过了月杀的音调,“十二弟是一时冲动,还请父王从轻发落。” “十二殿下罪不至此!”洛大人也开了口。 “秋少侯爷已无大碍,还请父王饶过十二弟吧。”凌彻然附和着,显得有些假惺惺。 “请王上三思!”门外众人齐声说道。 王上是想敲山震虎,震出她身后的势力。还好允之够聪明,一句话掩住了哥哥的真心。差一点儿就让王上得逞了,差一点儿啊。 书房里悄然无声,冬阳透过窗子,冷冷地照在云卿的身上,地上的影子曳得长长的,压抑的气氛让她有些惶惶不安。 “凌默然跪至今日戌时正刻,丰少初去奉天门礼监处领杖三十,不容再论!” 午时将近,奉天门外人山人海,真是难得的热闹。 监刑的内侍躬身向云卿一礼,“大人,请。” 她瞅了一眼门外,慢慢趴下。“搁棍!”伴着尖细的一声,一根五指粗的实木法杖重击她眼前的地面。 “奉王命,礼部侍郎丰云卿杖三十,不褪裤。” 云卿愣愣地看着法杖,魏老头好像是褪裤杖八十。如今她不褪裤,算不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唉!” “没看头!” 四周传来一声声叹息。 内侍弯下腰,耳语道:“请大人忍忍吧。”说着便拿出绸带想要将她反绑。 “不用。”云卿道,“我不会动的。” “是,大人且忍着。来人,上棍!” 光从魏老头直到今天还不能下床来看,就可以想见这棍棒的厉害。云卿数着心跳,手脚冰凉。 不怕,她安慰着自己,暗自运起真气护体。 来了! 法杖骤然砸落,突如其来的痛感震得云卿脑中空白,体内聚起的内息随之消散。 “一!” 不同于刀剑入骨的冰寒,法杖砸落像点起了灼热的火。 “二!” 头脚同震,震得她心脏都在颤抖。 “三!” …… 剧痛难忍,十棍未到,她已全身是汗,气息紊乱。 “十八!” “十九!” 行刑的宫役交替喊着。 她舔了舔嘴唇,是凉的,而身上却像是燃起了一场大火。王上为何这般罚她?是怕她恃宠而骄?还是…… “二十二!” “二十三!” 她咬紧牙关不愿呻吟出声,一棍棍落下,牙龈像是震出了血,淡淡的甜腥在口腔里蔓延。 从一开始,她就像是被人牵引着,一步步地走入这个陷阱。藏于幕后的究竟是谁?他究竟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 时至当下,她还全然不知。而最可怕的,也正是这个不知啊。心底的寒凉与身体的灼痛融在一起,如洪水般汹涌而来,一点一点地蚕食着她的意志。 “三十!杖毕!大人,小的们这就把您送到午门外,您的仆役正在那儿候着。”宫役惊呼道,“哎呀,大人您咬破舌头了?” “大人!” “大人!” 云卿逐一看去,用尽全力方才开口道:“娄敬,茂才。” “大人,你别说话,别说话。”何猛哽咽道。 “几位公公,请让我们来吧。”路温的声音比平时要柔和许多。 “那就劳烦两位大人了。” 眼前的景物忽地一转,原来刚才是被人横抬着却不自知,已经虚弱成这样了吗?她可是练过武的,竟如此不经打? “啧啧,这么娇弱的美人真是一折就断啊。” “那些阉人竟能下得去手,真是狠心。” 不管她想不想听,那些话语还是蛮横地闯入耳中。 “大人请坚持住。”路温轻声安慰着,“离午门不远了。” “都是七殿下见不得您好。”何猛犹带哭腔,“今天您一进奉天门,我就听工部里的七殿下一党在偷笑,说您今天定是有去无回。” 阴谋的发起者是七殿下?她脑子里一团乱麻,有些迷糊。 “还有三殿下一党,刚才围观的有不少他们的人,说的话我都听到了。”路温愤愤道,“哼,总有一天我们会反击的。” 云卿眼前的一切晃动着,她小声说:“别抖。”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声音太小,以至于就在她身旁的何猛也听不清,他弯下腰,“大人,您说什么?” “别抖。”云卿深吸一口气,全力发声,只觉五脏六腑在乾坤大挪移。 “我没……” 何猛刚要说出真相,就被路温喝止,“娄敬!” 何猛恍然大悟,忙道:“对对对,是我在抖,是我在抖。” 云卿眼前的景物仍在跳动着,没有片刻停息,她有些恼怒地提醒,“不要再抖了。” “大人,对不住,您闭眼休息片刻,下官定会走得稳稳的。”何猛颤声说道。 哎,怎么又哭了?她不是在训他啊! “大人,您怎么成这样了?!” 是言律,她茫然地向声音飘来处望去。是到午门外了吗?当职时若擅出午门,可是要记缺罚俸的。他俩家境都不富裕,这样待她算是尽心尽力了。 “请好好照顾丰大人。”何猛啜泣着将人交到言律手里,“散职后何猛再去看大人。” “朝中有我们,大人请放心。” 云卿想要笑,却扯不动嘴皮。隐隐地听着他们离去,她发现眼前的景致仍在晃动,而且晃得越发厉害了,原来一直在抖的是她自己啊。 “阿律。” “嗯?” “今天我才知道自己很弱。”云卿趴在他肩头耳语,“三十棍我就不行了,魏老头可是光腚挨了八十下呢。” “他都快不行了,你还比?” “至少他活着出了午门,要是我早就小命归西了。”她自嘲着。 “我的大人啊,还是你强,那老头被拖出来时可没你这么多话。” 她闭上嘴,老老实实地被他塞进——轿子?! 她这样还怎么“坐”轿子啊?喘着气不及开口,就闻到一股淡淡的草药香。 “修远……不是轿子吗?”她轻声问道。 “是马车。”夜景阑声音有些不稳,像是在压抑着某种情绪,“只容得下我和你。”温暖的大掌盖住了她的眼睛,“不用强撑,睡吧。” 他的气息弥漫在四周,如一场看不见的春雨,悄悄将她心中名为恐惧的火焰淋熄。 合上眼,她享受着难得的安宁。 忽地,腰间传来轻扯,云卿慌乱地睁大眼睛,“修远……” “杖刑很容易伤骨,给我看一下。”夜景阑柔声道,“别怕,我是大夫。” 云卿一把抓住了腰带,“不要。” “唉!”夜景阑轻叹一声,又快又准地点住她的穴道。 指间的腰带被缓缓抽离,复杂的情绪充溢在心间。大夫,请给她留点儿面子吧!昏迷前她悲愤地想着。 几番梦回,耳边响起的都是哭声。 “好好的一个人怎么成这样了?” 是嫂子,她听得见却看不到,眼皮沉沉的,睁不开眼睛。 “睡着了还皱眉,疼成这样了吗?” 清凉的指尖抚着她的眉梢。 “你哥哥来瞧过你后,一回家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他虽不说,但我知道他很自责、很心痛。” 她全身着火似的灼热,干裂的嘴唇不由动了动。不多久,浸湿的纱布湿润了她的唇角。屁股上先是一阵清凉,紧接着是席卷全身的灼痛,痛得她僵直了手脚。 “嫂子给你净身,如果痛就叫出来,千万不要忍,千万不要伤了自己……” 她放松了神经,却下意识地难以出声。回潮的痛比先前更甚,瞬间便鲸吞了意志…… “卿卿,醒醒啊,卿卿。” 身体被摇了又摇,她渐渐从混沌中走出。 “滟儿,你轻一点儿。” “我已经够轻的了,姐姐,她都晕了三天了,再不起来吃东西恐怕要成仙了。” “好吵。”云卿艰难地睁开眼,身侧两个模糊的身影渐渐清晰。 “醒了醒了!卿卿,你也太经不住打了,才三十下就狼狈成这样。想当初本鸟被爷爷用荆条抽了五十下,也只在床上躺了两天。”小鸟不屑道。 荆条和棍棒怎么比?云卿蔫蔫地趴在床上,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我饿了。” “滟儿,快把卿卿扶起来。”如梦红着眼道。 小鸟一把将她拉起来,疼得云卿直瞪眼,“轻点儿啊!” “知道了。”小鸟倚在床头,乖乖地做起了人肉垫子,“你这丫头平日里不好好练内家心法,如今吃苦了不是?” 云卿含了一口粥,闷闷地不做声。 “内家心法?”如梦吹了吹热气,再送来一勺。 “是啊。”小鸟理了理云卿的头发,“本派偏修内力,二三十年方能小成。可卿卿当初剑走偏锋,硬是学了有些邪门的清狂剑。加上她十岁那年走火入魔、心脉受损,这小身板就已经不结实了。如今又挨了这顿棍棒,不是雪上加霜是什么?”小鸟见她吃得小心,白了她一眼,“咽得那么痛苦,想必又咬坏舌头了吧,张开嘴让我瞧瞧!” 云卿慢慢张开嘴,受伤的舌头被凉风一吹不禁轻颤。 “再没见过比你还别扭的丫头!明明怕疼怕得要死,却总是忍来忍去。叫出声来会被小鬼钩走啊?每次都咬舌头,要咬成了哑巴我看你怎么办!” 云卿垂着脑袋,任由她训着。 “我再吹凉一点儿。”如梦鼓着腮帮将粥吹了又吹,眸中氤氲着水汽,“来,尝一口吧。” 见她泪水滑落,云卿问道:“怎么了,姐姐?” 如梦呜咽道:“对不起,卿卿,对不起……都是我……” “不是因为你。”云卿急急坐直,竟忘了自己的伤处。头皮疼得发麻,她咬紧牙关,不肯呻吟出声。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卿卿!” “都痛成这样了,你还忍什么啊!叫出来就好了,叫啊!” 云卿冷汗直流,转瞬又被按倒在床上。察觉到她们下一步的动作,她终于忍不住痛叫道:“不要啊!” 士可杀不可辱,就算不是脸,那里也是要面子的啊! “没想到几日不见,雷兄竟然入仕了。”云卿趴在床上,透过缝隙看向床幔外。 青袍犀角带,胸前绣着一只猛虎,是四品武官。 “雷某是被兄弟的一席话点醒的。”即便正装束发,也难掩身上的野性,雷厉风行至床边,眼神坚定道,“而且在梨雪面前,我也不想输给你。” “哦?” “雷某虽然当过海贼,却也是条顶天立地的汉子。只要你不使阴招,我就会当你是兄弟。” 雷厉风掀开床幔,云卿静静望向他。 “咱们公平角逐,到最后不论谁输谁赢,情分都在。”雷厉风摊开右掌,瞅着她,“你意下如何?” “一言为定!” “痛快!”雷厉风灿烂地笑开,青紫的左眼眯成了一条缝,“他说得没错,你果然不是小心眼的人。” “她?如梦?” 雷厉风笑着摇头,“他是唯一一个让雷某心服口服的人。” 云卿心生警惕,道:“是什么人这么本事,竟能让雷兄心服口服?” “现在还不能说。”雷厉风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你怎么柔弱得跟娘们儿似的?男子汉就要虎背熊腰才够威猛,丰小弟你长得太过阴柔漂亮,改天和我上船历练历练,不消两年就能长结实了!”说着重重拍了拍她的肩。 承受不住巨掌一拍,云卿猛地垮下,真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偏偏这新伤旧患都和他有关。想到这,她不禁嘴角微抽,向雷厉风招了招手。待那张蜜色的俊脸靠近,露齿一笑,在他愣神的刹那,她快拳如风,凌厉地击向那只完好的右眼。 “有一点他说错了,其实我的心眼很小。” 身上的伤开始愈合,云卿懒懒地趴在床上,侧耳听着屏风后传来的琅琅读书声。 “圣人深虑天下,莫贵于生。夫耳目口鼻,生之役也。昔圣贤帝在时,后宫不过数女,月幸不过几日。储君诞后,帝不寝后宫,殚精竭虑唯国事耳。道之真,律之严……” 是第六天了吧,虽不复当时的灼痛,可依旧难以翻身。为官以来她自认日渐油滑,即便算不上八面玲珑,至少也是游刃有余,而今这一通杀威棒却毫不留情地毁掉了她心中的自信。比起肉体上的痛,精神上的打击更重。 幕后黑手究竟是谁? 读书声停息,屏风上映着一道纤细柔美的身影,“大人?” 云卿眯眼瞧着那影子的移动,并未出声。 屏风上画着疏疏落落的梅枝,一剪弯月欲明未明,朦胧的夜色如雾似雪,只有那殷红梅花悄立梢头,流露出无尽冷艳。屏风的边缘露出黄色的袍角,那道人影走到了梅树后。 云卿悄悄握紧枕边的销魂,缓缓释放杀气。再一步,再一步就有足够的理由杀你。 艳秋忽地滞住脚步,袍边向后略移,如流云般飘逸。时间像是定格了一般,云卿静静地看着月下梅边那道秀丽的剪影,暗自期盼他不要再越雷池一步。 艳秋站了片刻,终是没再向前。他打开门,只见言律端着药,一副正要敲门的模样。 “怎么不念了?”言律道。 “大人睡熟了。”艳秋压低了声音。 “又睡!这几日都把她养成猪了!你先出去吧,等她醒了再过来念。” “是。” 门合上,云卿心头一轻,觉得浑身舒爽。 “真是好命啊,一天到晚地睡。”言律走到屏风旁,冷冷道,“人家说对牛弹琴,我看是对猪念书。” 云卿刚要发怒,就听门外一阵喧哗。 “侯爷请停步。”艳秋的声音不稳,且越来越近,“侯爷请停步!我家大人今日不见客!” 夜景阑看也不看他,径直推开门。 “定侯!”言律惊叫,他一闪身,挡住了屏风缝隙,“敢问定侯来此所为何事?” “瞧病。”冷冽一声,毫不拖泥带水。 云卿的脸立刻烧了起来。 “您下的药都极好,昨日张嬷嬷看了下,我家大人的伤口都已愈合了,所以不劳……” “让开。” “不让。” 屏风后,云卿感激地看着言律的背影,从未觉得他如此高大。 夜景阑虽没出声,但言律高大的身影已开始颤抖,“殿下,先前让您瞧我家大人的伤处,也是逼不得已,毕竟一时难以找到对我家大人知根知底的大夫。可我们家殿下却不管这些,将我罚得好惨啊。这次要再让您进去,我的小命可就不保了。您行行好,请回吧。” “让开。”夜景阑的声音越发冷了。 见他油盐不进,言律愤愤道:“您就不想想,被一个男人一看再看,受损的可是我家大人的名节!” “哼。”夜景阑冷声中带着些许笑意,染着浓浓的自信,“她注定嫁我,名节不要也罢。” 言律蓦地一震,夜景阑从他身侧闪出。云卿暗叫不好,急忙合眼。 “点穴!竟然点了我的穴!”不相信正义凛然的定侯竟然出阴招,言律动也难动,只能靠一张嘴巴发泄不满,“您不能进去,真的不能进去啊。我家大人这几天听到您的名字不是装傻就是装睡,我家大人不想见您啊。”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云卿屏住呼吸,只听低沉的笑声就在耳边,她的心跳骤然加快。 “是不敢。”夜景阑看着她通红的小脸,笑得春意盎然。 “您既然知道就不该再让她难堪了,您就行行好,对她好,对我……” 受不了言律的聒噪,夜景阑隔空弹指点住他的哑穴,室内重归宁静。 云卿数着心跳,如棍子一般僵硬。不如索性装睡,混过这尴尬的一瞬。 夜景阑掀开被子,看一眼云卿,褪下她的衣物,微微一笑,“伤口愈合得很快。” 说给谁听啊,她已经睡着了! 某人催眠着自己。 “没有伤到骨头,三日后就可下地。”夜景阑轻抚过她的伤处,极慢地拉上她的衣物,极慢地为她系上腰带,极慢地盖上棉被。 某人正要感叹一声阿弥陀佛,就觉湿热的鼻息喷在她的颈侧。“卿卿的底子有点儿虚,等会我开几帖药给你养身。” 某人屏住呼吸,眼皮不自觉地轻抖。 夜景阑俯下身,贴在她唇边低语道:“你的身边藏着一条蛇,随时都能反咬你。” 是谁?她心里一颤。 “想走吗?”夜景阑含着她的唇,喃喃道。 “不。”发声的刹那,她才惊觉上当。 夜景阑的笑如清泉潺潺浅流在她的唇里,如春风暖暖吹拂齿间。舌尖一点,拨响了她心中的琴弦,旋律清丽且缠绵。 立春这日,冬阳独好,窗外回旋着几声鸟叫。 “所以,我等于是替元仲挨了这顿打咯。” 长发散乱在床上,云卿撩开床幔,透过画屏欣赏着聿宁饮茶时的优雅姿态。 如今他身兼吏部与户部尚书两职,等于是架空了右相。 “也可以这么说。”聿宁慢慢放下茶盏,看向画屏,“魏尚书家已经开始准备后事了,留给你清闲的日子不多了。” “快了吧。” 听她不情不愿地轻叹,聿宁笑出声来,沉声道:“礼部尚书之位注定是你的。” 屏风后,云卿皱起眉头,“今后,你、我,还有洛太卿都将成为众矢之的啊。” 前几日王上当朝宣读了春闱、税律还有法制的改革,一石激起千层浪,三石催涌万丈波。当天下了朝就有官吏到她府外破口大骂,说她是祸国殃民、动乱朝纲的佞臣奸人,更有粗鄙者辱骂她是雌雄莫辨的兔相公。昨日这几个骂人者突然没了声,仔细一打听原是他们逛窑子时被人下了迷药,几个年岁加起来超过两百岁的男人当众媾和,羞得他们再无颜出门。 坊间谣传是宫里的那位下的狠手,可云卿却明白王上这次又背了黑锅,为她那位英明神武的师兄背了一个大大的黑锅。 “要说三个改制中,还是春闱的最让人眼前一亮。”聿宁站起身,慢慢走向屏风,深紫色的官袍融在画间,为月夜红梅染上了一层神秘色彩。 “轻仪礼而重法制,弃诗书而考施策,去空泛而取实际。糊名制、流名制意在公平,从而降低了中下华族反对的声浪,毕竟在过去的科举中能跻身上位的多是那几大门阀而已。”他的身影映在画屏上,像是在月下漫步,“中举者若从商则年税减半,如此一来就不会出现补职者冗杂的情况吧。” “嗯,过去中举的士子中有一大半是当不了官的,毕竟职位有限,只能退一补一。”云卿揽起落地的长发,吹了吹发尾的灰尘,“为了能早日补上空缺,士子们不惜倾家荡产贿赂上层华族,当了官后又不得不听命行事。这样恶性循环,几大门阀势力愈盛。若鼓励那些文人从商,一来可以缓解这些问题,二来可以加快寒族与华族的交融,三来还可以繁荣商业,而最后这点正与元仲的税律改制不谋而合。” “在如今列国割据的神鲲,商人有更多优势。商行天下,能为青国带来更多的便利,你、我还有洛太卿都在做同一件事啊。”聿宁有些激动,“我们想要打造一个帝国,一个强大的王朝。” “是啊,帝国要的不是明经学究,不是风流才子,而是实务之人。”云卿撑起快要麻痹的手臂,却见那道影子穿过疏落的梅枝,径直走出了画屏。 “元仲……” 看着略显讶异的她,聿宁胸口起伏,难掩喜色,“就知道你是懂我的。”他眉宇间染着明媚的笑意,疾步走到床边,“你一直都这么明白我。” 将长发拢起,不流露出半分女气,云卿婉言道:“元仲,洛太卿也是懂你的。” 聿宁的目光在她的脸上游移,让云卿忍不住轻抚自己的假面,以确保没留下半点儿破绽。 “云卿,你还打算瞒我吗?”聿宁眸中闪过一丝悲伤,目光徐徐落到了她的颈间。 云卿掖了掖被角,藏起脸下的肌肤,“原来你都知道了。” “我早就知道了。”聿宁的音调有些紧绷,像是在忍耐着什么,又像在期盼着什么。 云卿扬眉一笑,长舒了一口气,“那就不得不物归原主了。”她从枕下取出一块残破的帕子,递了过去,“还你。” 聿宁面色微青,一瞬不瞬地瞪着她。 “这上边有你的名字。”云卿弯起眼眉。 “从哪儿来的?” “是腊八那天新娘落在喜车里,我怕它招惹事端,给你带来不必要的麻烦,这才偷偷藏起来的,没想到你却知道了。”云卿目光清澈地望向他,沉声说道。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帕子被烧得残缺,焦黑的边角还染着董慧如的血,她早就想还给他,却一忘再忘。正巧今天派上了用场,化解了危机。 聿宁眯起眼,拿走了那块帕子,“我和她没有任何关系。” “放心,这件事我既然替你瞒下,就绝不会让第三人知道。” “云卿,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他咬牙说道。 “嗯,明白。”云卿没心没肺地笑着。 “好,我不逼你,我等着你如实相告的那天。”说完聿宁拂袖转身,向前走了两步,又停下脚步,“最近礼部不太平,你能拖几天是几天,千万不要急着上朝。” 出什么事了?她心头微疑。 “另外,年末台阁缺人手,我让吏部官员安排了文书院的寒族编修来帮忙,你告诉他们做事要小心点儿,千万不要给人抓到把柄。” 这一帮忙就不会回去了吧,好一个变相的调职。 “嗯。元仲,工部的何猛今日自请外调,去崇州监管赤江工程。我怕户部三殿下和七殿下的人会在经费上做文章,还请你多多担待。”云卿道。 聿宁没有转身,答道:“好,我答应你。” “多谢。” “云卿。” “嗯?” “什么时候你也能对我上点儿心呢?” “……”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云卿默默缩回被子。 “大人,该喝药了。” 接过言律递来的药汁,她仰首喝下,苦味还没散去,就听他惊讶道:“您的喉结呢?” 她伸手抚上喉咙,只觉平滑一片。 “还好聿尚书是自己人,你即便在他面前原形毕露,问题也不大。”言律叹了口气,偷偷瞥了一眼她的左腕。 云卿眯起眼,直直望去,言律下意识地回避她的目光。 “你的身边藏着一条蛇,随时都能反咬你。” 耳边响起夜景阑的这句话,云卿打了个哈欠,漫不经心地垂下眸子,“听说魏几晏快不行了?” “是啊,他家里人都开始准备后事了。” “魏府是在锦绣街吧?”她舔了舔唇边的药汁,真苦。 “对。” “一个月内锦绣街连丧两人,风水可真不够好啊。”云卿看着腕上的佛珠,缓缓吐出一句话,“前头死的那个姓黄的和魏几晏,谁老些?” “那个……”言律道,“好像是黄姓老头大些。” “哦?”她冷冷地抬眸,“你确定?” “确定。” “真是那个姓‘黄’的年长?”云卿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 被她看得头皮发麻,言律的眼珠有些慌乱地滚动着,“确定。” 云卿气得嘴唇发抖,“那日你不走锦绣街说是有户人家出殡,可却没说那家人的姓氏。今天我随口说了一个黄姓,你不觉有异反而顺着我说了下去,你露出破绽了!” 言律咬着唇,面色青灰。 云卿一扬手,将药碗砸碎在地,“去!把你家主子给我叫来!” 她静静地合上眼。允之啊允之,这笔账我们要好好算算了!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云卿猛地睁眼,只见那道红影站在画屏边。 “还是瞒不过你啊!”寂寥的室内回荡着一声轻叹。 她半撑起身,双臂有些抖,“究竟是为什么?” “雷厉风是个人才,做海贼太可惜了。”凌翼然懒散地靠着画屏,漫不经心地答道。 “你查到了如梦和雷厉风的过往?” “是。” “你让阿律拿了我的佛珠去请如梦,借口改道正好让我碰着。你知道我虽然护短,却也不会鲁莽行事,所以想让我去点醒雷厉风?” “是。”他答得很果断,没有片刻犹豫。 “就像用盼儿拴住了十二殿下一样,你也想用如梦来套牢雷厉风。可你明白雷厉风就好像一匹野马,过早地让他得到想要的,他只会重归山林,所以你让他看得到却得不到,并且给他一个竞争的目标,就是我,对不对?” “对。”凌翼然抬起晶亮的双眸,直直地看来。 “你明知道最近我风头太劲,就算出了芝麻绿豆大的事都会被三殿下和七殿下拿来做文章,却还利用我。”云卿心里隐隐作痛,“允之,为什么?” 他叹了口气,“我是想利用他们来保护你。” 她皱起眉,一时难语。 “因为在昨天以前,坐镇礼部就等于送命,所以我不能让你待在朝堂上。” 为什么?她心中的疑团越滚越大。 “我本以为父王只会罚你闭门思过,毕竟我这一招是正中他下怀,他也不想你去送死。”凌翼然举步走来,“可偏偏这时候十二弟闹出了大事,将秋启明打残了。表面看来是两事并举,父王顺道重罚。可后来我瞧父王的脸色,又好像是有意针对你。卿卿,你最近是不是做了什么不该做的,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让父王想给你个教训?” 云卿心跳一滞。 那日在百尺高楼上,她故意挑起王上的杀意,引祸年尚书。这只老狐狸事后怕是琢磨出来了,这通杀威棍是在警告她不该左右王意吗? “我也没想到父王会下这个狠手,结结实实地给了你三十杖。” “你为何说在昨天以前坐镇礼部者必死?”云卿道。 先前元仲也说过近日礼部不太平,让她能拖一天是一天,不要上朝。 凌翼然撩袍坐在床沿,脸色愈发凝重,眸光深邃难解,“五日前,竹肃就自请回京畿大营了。” 这个时候哥哥也回避了,究竟是什么事?难道……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她骤然抬眸,“是关于过去的韩家?” “你果然很聪明。”凌翼然唇畔绽放出一丝浅浅的笑,“接下来你静静地听我说,千万不要动气。” 云卿静静看着他。 “前幽的西南四州在战乱后归属了雍国,钱乔致被雍王封为重金侯,且世袭爵位。竹肃将钱群打死后,钱乔致不得已,只能过继了一个儿子,这个继子名叫钱侗,帮他做过不少恶事。 “不巧的是,今年年末年过花甲的钱乔致添了一个儿子,一个亲儿子。钱乔致想要将爵位传给自己的亲儿子,却又怕势力日盛的继子从中作梗,于是就偷偷给他的老相识明王去了一封信。他愿帮助明王篡位,事成之后只要明王保住他亲儿子的富贵即可。 “这个钱侗做牛做马,只等着钱乔致两腿一蹬,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坐拥富庶西南。可偏偏这个时候,钱乔致老来得子,生了个亲儿子。钱侗眼见到手的鸭子飞了不说,还要提防钱乔致暗中加害,可谓是命悬一线、岌岌可危。而钱乔致面对能与他分庭抗礼的继子也是无计可施,两方就这么耗着。 “与此同时,卿卿你在繁城智退明王五万大军。明王自知此番败阵会授人话柄,雍王也会借此来削藩治罪,所以在回程时明王路过钱氏四州,就与钱乔致密议先下手为强,提前篡位。若明王事成,则钱乔致必能如愿以偿,于是钱侗就暗中投奔了雍王,也想搏一把。可如今雍国内战明王占据上风,钱侗怕赌本输光,就又想了一招,就是投奔我国。” “好一个如意算盘。”云卿接口道,“如此一来就算雍王败了,他也不亏本,还有青国可以依靠。若是雍王赢了,到时候他出尔反尔踹掉青国这边,照样可以当他的重金侯。” “对。”凌翼然俯下身,笑意满满地看着云卿,“父王虽然明白钱侗的心思,却也舍不得西南四州这块肥肉,所以决定赌一回。钱侗打着礼交的旗号而来,父王自然要派礼部的人去。正巧此时户部尚书一职空缺,而你又是炙手可热的人物,三哥和七哥的人一定会联名上书,力荐你去与钱侗接触。” 她勾起唇角,幽幽笑开,“这样正好,正中我下怀。” “不可。”凌翼然厉声道,“就是知道你这脾气,我才绕了一个大弯子将你关在府里。” “你!”新仇旧恨堵在胸口,云卿不顾身体的疼痛,硬是坐起身与他平视,“你明明知道我多想除掉这颗毒瘤,多想拔掉这根尖刺,你为什么这么做?” “去者必死!”凌翼然咬牙切齿地道,“不谈钱乔致的杀心,就连那钱侗也是半真半假,随时可能变卦。钱氏的地方如龙潭虎穴,那么远我可救不了你!” “屠龙杀虎,我不用你救。”云卿含泪回道,“你知道我这十年贪快求狠,练就这身武艺为的是什么?你知道我这十年抹不去、逃不开的梦魇又是什么?钱乔致那老匹夫害了我满门,我有多想杀他你知道吗?就算是刀山火海我也要去!” 她掀开被子,艰难地摸索下床。不料一阵剧痛袭来,立时摔倒在地。 “你这个莽姑娘。”凌翼然又爱又恨,将她抱住,声音带着笑,“可惜太迟了。” 云卿抬眼瞪他。 “礼部被选中的人昨日就已上路,由我亲自送行。” 云卿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紧绷的神经一根根断裂,她用力推开他的搀扶。 凌翼然看一眼空空如也的双臂,轻声道:“我宁愿你恨我怨我,也不愿看着你去送死。即便再来一次,我也依旧如此。” “可这样的保护,我宁愿不要。” 第三十七章上元如画入画云裳 灯树千光耀云城,星河欲下,明月如霜。有情邀我赏轩廊,天色晴霁,水含风凉。 花容半掩送莲矩,上元如画,入画云裳。东风解意寄春信,凤飞九天,四海求凰。 正月十五上元夜,曳着一地清冷冷的月光。 “怎么,还没出来?” 茶馆的二楼,临街的位子座无虚席,观月的众人不时瞟向街口的转弯处,好似在期盼着什么。 “掌柜的,今儿又客满了。”小二端着空茶壶兴冲冲地说道。 “好啊,好啊。”一个马脸中年男子拨弄着算盘,满面春风。 元宵佳节,赏灯,赏月,赏春梅。多亏了那位年轻貌美的礼部侍郎,啊,是新任礼部尚书大人,才让他这个小小茶馆焕发了生机。每日酉正他这里的茶水总是供不应求,不因别的,只因这位大人散职后必路经此处,不少文人士子都想见他一面,一睹桃花笑颜。今儿不等太阳落山,他这儿就又满座了,大家翘首以盼那位大人出街赏花灯,他们也好如愿以偿赏美人。 改明儿他要重新请位财神,模样就按丰大人的雕。 “咦……”二楼上某人一声轻叹,引得众人纷纷往转弯处看去。只见汹涌的人潮中一个女子缓缓走着,一步一步,好似有些漫不经心,又好似有伤难行。她披着一件银色的翎披,白色的毛边掩着,让人看不清帽檐下的容颜。夜风像是听懂了众人的心语,忽然吹下了那女子的衣帽。不过这女子脸上还戴着面具,所以众人并未一睹芳容。 “无缘得见美人芳容,可惜啊可惜!”一人轻叹。 “哎!来了来了!”听到小二的话,众人有些不舍地转移视线。 看着丰尚书从街角缓缓走来,茶馆里安静得诡异,半晌终于有人出声。 “有些不太对……” 众人不禁暗自点头,明明还是那个人,明明还是那张脸,可就是觉得不太对。 难道是因为看了那女子,所以才…… 抱着同样的心思,寻寻觅觅,却再难找到那道如画身影。 “是宁侯,还有聿尚书!” “啊!定侯也出现了!” “丰大人身后跟着的不是那个绝艳小倌吗?” 这一声不禁让好事者们瞪大了眼睛,丰大人传说中的龙阳爱人都出现了。啧啧,不枉他们在寒风中坐了这么久,虽然美人较以往略有失色,可却等来了一出好戏啊! 谁知定侯只是看了丰少初一眼便转身离去,这一眼一如平常地冷漠,没有半分妒意。 难道真的只是谣传? 众人正不解着,却见宁侯和聿尚书拨开人群向那个美色稍减的少年走去…… 凌翼然看着眼前这人,微微一笑。 啊,终于骗到一个了,少年不禁欣喜。刚才定侯那一眼好像一盆冰水蓦地倒下,冻僵了他这颗脆弱的男人心啊。想他言律堪称假面圣手,被人一眼瞧出破绽,实在是太打击他了。想到这他淡淡地瞟了九殿下一眼,将那女人的神态学了十成十。 凌翼然冷冷地看向少年身后的艳秋,艳秋虽然知趣地退到一丈外,眉目间却不带半点儿惊慌,这种超乎寻常的沉静就是破绽。如果卿卿没有悟出他的计策该多好啊,她就会怀疑这个姿色妖冶的小倌,而他也就能名正言顺地帮她除去这个眼中钉了。 这个艳秋和卿卿走得太近,总有一天他要杀了这人,总有一天。 凌翼然俯下身,对言律耳语道:“她人呢?” 三个字如一把铁锤,将那颗脆弱的男人心敲得粉碎,毫不留情。 言律垂头丧气地看去,“她早我一步出门,就她那身子,现在应该还没走远。她戴着殿下准备的凰歌花面,应该很好认的。” “哼!本侯有说要去找她吗?”凌翼然的语气有些冲,眸中的阴冷掩住了内心的真情。 “可是……”言律看向远处,“可是定侯已经去了。” 凌翼然暗骂一声,挑眉看向忍不住偷笑的言律,“笑什么?你一笑就满脸破绽。”迷离的桃花目看了看街对角,笑得有几分邪气,“你要是连他们都瞒不过,明日就到门里领罚吧。” 言律闻言收笑,如临大敌地望着前后走来的两人,瞬间沉下脸来。他没有看错吧,这两人一个是奸诈狡猾的宋宝言,一个是眼神毒辣的聿尚书。他能不能不接这个任务啊? “云卿。”身后传来聿宁毫不掩饰情意的低唤。 言律回首道:“啊,聿大人。” 聿宁滞在五步外,定定地看着他,看得他头皮发麻。半晌,聿宁拱了拱手,“在下还有事,就先告辞了。” 言律欲哭无泪地看着聿宁渐远的背影,他的功力没有倒退得那么快吧?! “丰大人?” 亲切有礼的声音如春风般滋润了他受伤的心灵,言律按捺住想笑的冲动,回道:“啊,是宋大人。” “今夜如昼,不如并肩同游,丰大人可赏脸啊?”宋小二笑得很善良。 “荣幸之至。”言律有些飘飘然。 “云都不愧是东陆明珠,真是九衢尽繁华,坠翠铺满城啊。”宋宝言看着满树花灯不禁赞叹。 “是啊,是啊。” “宝言原以为天下最富之地是我水月京,可如今看了云都的繁华,顿觉过于自负了。” “那是!”言律刚出口就知不对,连忙改口,“宋大人真是过誉了。” “哪里!”宋宝言一把抓住他的手臂,低笑道,“在下昨日瞧见大人府上的某位家仆在后院挖坑,原来是在埋银子。我目测了下,足足有一千两之多。如此良夜,不如同去寻宝怎样?” 言律看了看跟在身后的艳秋,敢怒不敢言。 “那家仆平时行为鬼祟,银子多半是不义之财,你我拿出来救济穷人也算美事一桩啊。” 杀死你,用眼神杀死你!他言律就是喜欢敛财,就是不喜欢银票,就是喜欢在家里埋银子,这些干姓宋的什么事啊? “大人是默许了?太好了,不枉我昨日甘冒坠落之险,架长梯、登高墙认真查探呢。”宋宝言笑道。 小样,装吧,在他火眼金睛的宋小二面前就装吧,咱们慢慢玩! 青色的石桥上,一个戴着鹊啼杏枝花面的女子愣在原地,半晌她丢下身边的家仆,失态地钻进人群。 “夫人!夫人!” 恍恍惚惚似醒非醒,她跟着身前那个纤美的男孩,两眼发直地盯着他耳朵上的血痣。 是梦吧,虽然这样的梦她已经很久没做了,但她肯定是梦,一定是。 “这个玉琅可真不错。”前面的一个大官模样的人叹了口气,依依不舍地放下手中的白玉,“只可惜我没带够钱啊。”说着向身侧一瞟。 “呵呵……”一个矮小男子笑得很勉强,“老板,包上吧。” “哎呀,这怎么使得,怎么能让丰大人破费!”听起来语气很真诚。 “宋大人,你就别再客气了。”矮个子掏钱时手指微微抖动着,似有些不甘愿。 “那真谢谢了。”高个子毫不客气地一把接过,转身问道,“艳秋,难得你家大人特别大方,想要什么你不如一并挑了吧。” 艳秋,这孩子叫艳秋?女子默念着这个名字,忽地瞪大眼睛,可不就是近来传得沸沸扬扬的丰尚书的男宠么!她脑中回想着关于艳秋的种种传言,每想一条心就被割了一刀。 “没有想要的。”艳秋平平地答道。 “真是个怪孩子。”高个男子好奇地打量着他,“无欲无求,好像庙里的和尚。” 艳秋也不辩驳,只是安静地跟随,安静地面对周围或是鄙夷、或是猥琐、或是好奇的打量。 身后的那个女子无声无息地如影随形,忽地人流滞住,艳秋也跟着停下脚步,身后的女子一时不察径直撞了上去。 艳秋一惊,退后道:“对不住。” “……”她张着唇,却发不出声。 艳秋不解地看着眼前的女子,一再确认自己没有伤到她。 此时人潮又开始涌动,他微微颔首,转身向前走去。女子惊慌上前,却被人流挤开,她伸出手,只触到他的发尾,轻软的触感转瞬即逝。 “夫人!”侍女气喘吁吁地追上,诧异地看着主子,“夫人,您怎么了?” 她是青国的一品诰命夫人,王上的胭脂密探,人前风光无限、背后辛酸垂泪的沅婉夫人。而那个艳名远播、为人不齿的艳秋很有可能是她失散多年的亲骨肉啊。再见竟是如此情景,让人痛彻心扉。 “夫人,您没事吧?”侍女扶着主子,压低嗓音说道,“刚才奴婢看到梁国来的柳寻鹤正陪着两个姑娘在天碧河放花灯,看样子就是秋家的两姊妹。” 哭有何用?早在十多年前被第一任丈夫卖进青楼、与襁褓中的亲儿子被迫离别时,她就已经泪尽。如今破碎的梦就要织成锦,她哭什么,应该笑啊。 想到这,她摘下花面轻拭泪珠,“果儿。”声音重归平静。 “夫人。” “派人去查查礼部尚书大人家那个名唤艳秋的小倌。” “夫人?”果儿投来不解的目光。 沅婉道:“烈侯侧妃去世后没几天,他就被送到了丰大人家,你不觉得有些蹊跷吗?”为了不惊动主上,她只能找个借口派人暗查。 “夫人说的是。”果儿心悦诚服地颔首。 沅婉收回不舍的远望,转眸看向天碧河,“你刚才说柳寻鹤正陪着秋家的两位表小姐放花灯?” “是。” “这下可有意思了。”沅婉的唇角优美地扬起。 从几次社日她的观察来看,那对即将共侍一夫的姐妹感情可不像表面的那么好。她只不过稍稍撩拨了一下那位妹妹的心思,就从那女孩眼里看到了满满的恨意。今夜或许会有一场好戏呢。 “夫人,奴婢有一事想不明白。”果儿低声道。 “哦?” “七殿下为王后所生,也就是嫡子,应是名正言顺的储君,”果儿偷瞥了一眼主子,压低嗓音问道,“为何王上却要咱们破坏七殿下的大计呢?” 沅婉睨了一眼心腹,“七殿下的亲母并不是王后娘娘。” “啊?” “王后嫁于当时的储君也就是当今王上五年无所出,眼见同样出身门阀的华妃和德妃分别诞下王子,王后这才把陪嫁的女嫱送给了王上,而后女嫱生下了七殿下,并送给了王后抚养。” “那位女嫱后来怎么样了?”果儿好奇地问道。 沅婉好笑地看着她,“你说呢?” 果儿倒吸一口气,惭愧地低下了头。问这种问题,是她太傻了。“怪不得啊。”她自言自语道。 “嗯?”沅婉在人群中找寻着那三人的身影。 “怪不得王上不待见这位七殿下,命咱们阻挠秋家与梁国柳氏结亲,原来如此啊。”是嫌他亲母的身份太卑贱了,才故意使绊子的吧,果儿暗想。 沅婉看了她一眼,也没出声,任由她乱想。 是啊,帝王心又岂是一个小丫头能参透的呢?王上的身子虽然不好了,可他一日不退位一日便是青国的天。七殿下频频接触他国,在王上的眼中便是藐视王威、逼他让位的暗示。有哪一个君王不渴望被臣民永世膜拜,更何况是她雄心勃勃、心系天下的主上?七殿下错不在出身,而在心思。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夫人您看!”果儿指着灯火阑珊处,兴奋地举臂,“他们在那儿!” 在那儿啊,她的木偶。沅婉缓缓拢起五指,好似牵引着细细的线。 变了,柳大哥变了。 石桥下,银色的披风当风扬起,凰歌花面下没有一丝表情,清澈的眸子将三人三影倒映。 再不像半年前策马奔腾的肆意,柳寻鹤多了几分内敛和无奈。他弯下腰亲昵地扶起一抹纤弱,又搂过一具娇躯,左拥右抱好不自在。幸亏如梦及时发现自己寄错了情,不然又不知怎样伤心呢。 黑暗的河流上漂着盏盏莲灯,半掩花面的少女们放了灯虔诚地许愿。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那三人定定地看着河面两盏金粉莲花灯,一盏打着圈,烛火忽明忽暗,而另一盏则不时撞击着前面的灯。未到水中央,前一盏就消失了踪影。柳寻鹤右边的芙蓉花面美人微微垂首,好似很失意。柳寻鹤丢下左侧的月季花面佳人,径直俯身耳语,揽着“芙蓉”缓缓向桥下走来。 云卿身侧是一个卖灯的摊位,一个老者满面喜气地扎着花灯,招呼着过往的行人。 “露儿你别伤心,再买一盏便是。” 云卿偏过身,静静地看着摊前相偎的一男一女。这“芙蓉”是秋晨露,那“月季”就是汤淼淼了。汤淼淼尴尬地站在阴影里,双拳握得紧紧的。 “妹妹,你也来选一盏吧。”秋晨露向后招了招手,亲热地拉起汤淼淼,而柳寻鹤笑着退后,让姐妹俩并肩而立。 “姐,你挑就好,我那盏不是放成功了吗?”汤淼淼的话中带着几分得意。 听着姐妹俩的对话,云卿轻笑转眸,却瞧见柳寻鹤正在发呆。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正见火树银花的街上,一双璧人笑言伴行。那男子蜜色的脸上带着几分难抑的欣悦,身侧的女子未戴花面,露出宛如朝露的清秀容颜。 “梦儿……”她耳力好,有意无意听到了柳寻鹤的这声轻喟。 眼见二人渐远,柳寻鹤忽地探身向前说道:“露儿,淼淼,我看到一个故人,先去打个招呼,你们就在这儿等着,千万不要走远。” “嗯。”姐妹俩心不在焉地应道。 看着急急远去的柳寻鹤,云卿冷笑一声举步欲走,忽听身侧的卖灯老人招呼道:“这位姑娘也来买盏灯吧。有平安灯、姻缘灯、富贵灯,买一个试试吧。”老人热情地说着,“小老儿敢保证这些灯能从天碧河一路漂进赤江,定能让姑娘得偿所愿。” 摊前的两姊妹选中了花灯,给了钱刚要离去,秋晨露却突然站定,抬头望向街上汹涌的人群。 “姐。”汤淼淼翘首同望,“怎么了?” “淼淼。”秋晨露道,“我也看到一个故人,你留在这儿,等会我回来找你。” “嗯,好。”汤淼淼恭顺地答应,眼睛却诡异地弯起。不待秋晨露走远,她就扔下手中的莲灯,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 “姑娘?姑娘?”卖灯人看着摊前剩下的女子,再加一把力,“瞧姑娘的花面就知道是出身大家,来来来,小老儿还剩最后一盏金粉宝莲灯,就便宜些卖给你吧。” 云卿收回审视的目光,打量着摊位上的花灯。半晌,浅浅一笑,“给我那盏吧。” “那是盏破灯,下水即沉。”老头道。 “我就要这盏。”云卿不由分说地取下那盏极普通的灯,无视残破的彩纸底座,“多少钱?” 卖灯老头彻底傻眼,“这个……不要钱。” 云卿把灯放到了河里,隐隐的烛火映在河面,与水中的繁星同舞。那盏灯载着一个精美的凰歌花面,随波流去。 对岸传来歌声。“云都有水,碧水有鸳,流光冉冉为谁缠绵……” 河岸那头几个放灯少女隔水遥望,入眼是怎样的一抹红,浓重而艳丽,轻狂傲慢地挑战着夜的沉静。少女们看着他停步,看着他俯身,看着他优雅地拿起那盏再普通不过的灯,看着他含笑拿过一张陌生的花面。失望的情绪化为无数声叹息,催落了片片芳心。 看来他离那个姑娘不远了啊,桃花目迷离弯起。他举步前行,带着满满的自信,寻觅而去。 “夜景阑,你没有杀我师傅……不,你没有杀我娘亲对不对?”急切的女声在桥下轻响。 红袍滞住,浓淡得宜的远山眉玩味地挑起。凌翼然循声看去,瞧瞧他都发现了什么。 桥的那边出奇明亮,两道人影曳得长长的,一个花样女郎举着双臂堵在一人身前,面染红云,双眸盛满了情意。 “一定不是你,对不对?” 沿着影子的方向,微黄的月色渐渐渗入了墨色,在明与暗的边缘藏着一名少女,她藏在桥洞里引颈而望,脸上的花面覆着灰暗的阴影。而在更浓厚的烟熏色中,还隐着另两个纤弱身躯。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不过是来寻人,却无意间瞧到了这样一出好戏。红色的衣袍隐匿在夜色中,无声无息。 “夜郎。”女郎轻唤着,颤抖地靠近,白衣男子却突然转身离去。 “夜郎!”她破碎了嗓音,转身欲追,忽地从桥洞里射出一块碎石,正好射中她的穴位。 “谁?”女郎切齿问道。 桥洞下的少女慢慢现身,故意加重足音,似在掩饰着什么。 “男子?”女郎紧绷了语调,“你莫胡来!我可不是一般人家的女子,我的姨母是当今王后,你最好速速离开,不然……不然……”少女走到了她的身后,她开始慌乱起来,“我夫君很快就要来了,他武艺顶尖,非你等鼠辈所能及。”定住的身体开始晃动,看来她正努力冲破穴道的束缚。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未待她成功,就只见身后的少女一记手刀砍下,女郎倒在了地上。 “哼。”少女冷笑着将花面取下,露出扭曲的容颜,“姐姐?你这样的野种也配做我的姐姐?”她鄙夷地啐了一口,“若不是因为那天杀的谢司晨,我汤淼淼又岂会沦为江湖笑柄,又岂会强颜欢笑地依附你们秋家?如今可好,你这野种攀上了柳大哥,却让我给你做陪嫁的媵侍!” 少女掏出一把小巧的匕首,寒光映在她的脸上,狰狞了微笑。 “什么故人,明明就是旧情人!你这野种和你那不要脸的娘一样下贱!”她挥动着匕首,将女郎身上的绸衣一刀一刀划裂,“我倒要看看今夜过后,你还有何脸面作为正室远嫁梁国!” 女郎完全失去了知觉,面朝下躺在地上,雪白的肌肤一点一点暴露在清寒的月光下,凌乱的长发半遮半掩,平添几分撩人的诱惑。 片刻后,少女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的作品,毒蛇般的目光来回逡巡。她面色忽白,发狠似的扯下女郎颈上的紫玉。“我的,都是我的!”少女恶狠狠地踢了女郎一脚,收起紫玉,头也不回地向热闹的灯市跑去。 “夫人。”半晌,桥下有人轻声问道,“她们真的是亲姊妹吗?” “鸟雀尚且争食,何况人呢?”这一声暴露了身份,凌翼然幽幽地勾起嘴角,原来是沅婉夫人,看来一切皆在父王的掌控中。 “那个汤小姐心也太狠了,就这样毁了她姐姐的名节。”小丫头叹了口气。 一主一仆相继从梅枝前走过,并未发现枝桠间非属梅瓣的殷红。 “果儿啊,等你看过王室的倾轧,你就会觉得这汤小姐太过仁慈了,夺去的只是名节罢了。” “夫人……” 两人沿着那条长长的河堤渐渐远去,凌翼然走出梅林,来到女郎身边,不留痕迹地将少女仓皇留下的月季花面踢入河中。 流水潺潺流动,沉没了最后一丝破绽。 “月无影兮子无眠,怀佳人兮吾心缱绻……” 杏黄色的月下,飞扬着红色的衣角。意蕴悠悠的浅吟,平仄上了梅梢。 成片的梅林覆盖着天碧河上游两岸,河畔静立着一道银色身影,好似明月却下枝头。 聿宁瞪大双眼,一瞬不瞬地看着。他轻步靠近,生怕惊走了月下美人。还未近到两丈内,却见那个让他魂牵梦萦的人儿漫不经心地折下一根细枝,微微偏首。聿宁心跳如鼓,百般压抑却仍旧按捺不下心头的狂喜。他加快脚步顶风而行,只见那美人身侧五尺内夜风忽止,地上的梅瓣没有半分轻移。聿宁的脚步再次停住,他柔声道:“云卿。” 静静的梅影,静静的人,云卿的身侧万息停滞。 他想要再进,却碍于前方强大的压迫感,生生抬不起脚步。 “云卿……”他轻喟。 眼前的美人倏地飞起,压迫感随之消失,聿宁急急举步,目送着她吃力地跃上梅梢,而后向对面的河岸飞去。 朝仪的时候明明都站不住,现在却勉强使起了轻功,就这么不想见他?聿宁心头回旋着一阵酸楚,不由拢起了眉头。 倩影翩翩飘到水中央,突然她脚下一软,眼见就要坠落,这时远处飞来一抹梨花白,如野鹤急掠而下,抱起云卿,眨眼间便脱出视野。 聿宁独立岸边,举目望向宽阔的河面,不由得黯然神伤。 云卿仰首而望,正对夜景阑眼中的清冷月光。 他在生气,为何? 夜景阑忽然俯下身来,舌尖硬是撬开她的唇瓣。不似以往的温柔缠绵,这一吻如激流回旋,霸道地席卷了她的唇齿,弥散着沉沉的怒气。 她果然有所隐瞒,夜景阑恨恨地缠上她微凉的舌。方才远远地看到她运功止息,那诡异的死寂引起了他的怀疑。怪不得她的双手在盛夏时依旧寒凉,怪不得她的体温较常人偏低,原来如此! 半晌,夜景阑停下了亲吻,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姑娘。 云卿轻轻地喘息,半晌,淡淡开口道:“刚才是意外,其实我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偷瞟一眼,那男人依旧不动如山,她抿了抿嘴,继续道,“好吧,我承认,催动轻功还是勉强了些,没好透之前我不用就是。” “你还想继续瞒我吗?”夜景阑冷冷问道。 云卿掩饰性地动了动唇角,“哪有?” 夜景阑伸出两手,死死地扣住她的腰肢,逼迫她与自己对视,“清狂剑你练到第几重了?”语调微扬,带着明显的不快。 云卿闪避垂眸,直直地望着地上的影子,“第六重。” “剑谱上册写的是剑招六重,清狂剑剑势偏邪,讲求以灵巧取胜。而下册则注重内力修为,心法狠辣乖张,习之虽能功力大增,可极易损及心脉,也因此修习此功者十之八九年寿不永。”夜景阑眯起凤目,“第一次为你疗伤后我就问梧雨兄,你师傅为何逼你练这种邪门功夫?” “师傅没逼我,是我执意要学的。”她急急接口,“我十岁走火入魔,功力倒退不说,就连再习正派武功都不如以前那么快。” 云卿抬起头,眸中藏着月光,“修远,我不像你,是那一路的天才,我心思多适合剑走偏锋。一日在谷中,我无意翻到了一本老旧剑谱,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可没几天就被发现了,师傅当下收回了剑谱。我淋着雨跪了三天三夜,师傅拗不过我,才将上册剑谱给了我。” 夜景阑抿唇不语,双眸凌厉地看去,再问:“清狂剑你练到第几重了?” “是我太自信了,以为能瞒住别人的。”她背着光,容貌有些模糊。红唇浅浅地扬着,却让人读不出笑颜下的思绪。 长臂一紧,夜景阑愤愤地将她搂在怀里,“我不是别人。” “嗯,不是别人。”云卿伸手环上他的窄腰,缓缓道,“我的记性极好,当初看到剑谱时,最先引起我兴趣的是下册。”说到这,她顿觉身上的力道加重,这个男人释放着怒气,似要将她嵌入身体。她嘴角虽抽,却不改笑意,“师傅只给了我上册,就是怕我练了邪门的内功,却不知那下册我早就烂熟于心。清狂剑第七重是手刃,我十四岁那年就学会了。” 她头顶上的气息稍稍加重,全不似以往的平静。 “出谷后,见过我手刃的人都已经进了地府,也因此师兄师姐都没察觉。”月光下,她的笑有些惨淡,“半年前我精进到第八重身刃,以身为刃、穿身而过,正因为用了这招才中了日尧门的唐十九藏在体内的毒。” “现在呢?”夜景阑问道。。 “廷杖后我在家休养了半月,练到了第九重心刃。”云卿紧蹙柳眉,“修远,你勒得我好痛。” “不及我的万分之一。”夜景阑放缓手上力道,“刚才你使的就是第九重?” “是……”她应着,“还未练成。” 练成后呢?他不想问,更不敢问,只能柔化了语调,“不要练了。” 云卿眉梢微颤,未答。 “有我。”他低语。 “修远。”冰凉的十指抚上了他的俊颜,她眼中闪动着似水月光,“心病是你无法代劳的。如果你废我武功,我会怨你一辈子。” 夜景阑目光沉沉似有不甘,半晌终是放下了立于她身后的右掌。他轻柔地揽住了她,在她的耳畔低语道:“卿卿,我从不信鬼神,今天却要许个愿。如果你执意修炼此功,就请神佛将我的寿命一同折去吧。” “不要!”她惊叫一声,“你太狠了……” 夜景阑半垂眼眸,眸中春意无限。 “你太狠了。”云卿狠狠地攥紧他的衣袍。 夜景阑低低沉沉地笑开,如细雨落上莲叶。 “你笑什么?”云卿轻哼一声。 夜景阑轻吻着她的云鬓,“你在乎我重于性命,我当然喜不自禁。如此,我就放心了。” 云卿不解地抬眸。 “三日前,青王派去西南的官吏死于流寇之手,钱侗请求再派使者入庆州,两日后青王应会收到他的书信。”夜景阑从袖袋里取出一块美玉,亲手挂在她的腰间,“庆州的云浪纸斋是我眠州的产业,那里的管事认得这块玉。” 云卿的眸中氤氲着雾气,“你既然告诉我这些,就该知道我的选择。” 夜景阑柔声道:“我明白。” “你太狡猾了。”她咬唇道。 这男人许了那样一个愿,并在得知她的心意后才将实情相告。这分明是在以性命相要挟,笃定她舍不得早死。 她柔顺地靠在他的胸膛上,“欠你的好像越来越多了。” “就用你的今后来还吧。”浅笑流溢。 月光下,他和她深情相拥…… 顺流而下,是一叶小船,一棹碧涛摇曳着河上的花灯。 “到岸了。”船夫定着长篙,轻触着石阶上的水草。 夜景阑和云卿自船舱里走出。 待上了岸,一色火红自暗影中走出。云卿忽地定住,袍边微微荡漾。 “卿卿,上元夜过得可好?”凌翼然冷笑道。 三人毫不相让地站定,形成了一个难解的圈,既进不得,又退不得。 半晌灯市里人潮向着一处涌去,其间夹杂着兴奋的低叫。 “快去看!快去看!琵琶桥下一个女子被贼人侮辱了,衣衫尽褪地倒在岸边呢!” “哎呀呀,听说还是个美人!” “啧,人死事小,失节事大,她可怎么活啊!” 凌翼然迷离的桃花目一挑,带着似有似无的笑,“定侯武功超绝,耳力自是不凡的。”他暗示着,琵琶桥下的几人偷听,夜景阑应该知晓。 是又如何?干他何事?夜景阑瞥了凌翼然一眼,面色依旧冷清。 “哼。”凌翼然轻哼一声,上前一步打破了三人之间的平衡,他从怀中取出那个凰歌花面,递到云卿手中,“不管你许了什么愿,该是你的就是你的,想躲都躲不掉。” 凌翼然看着眼前恍然若失的美人,笑得狂狷。 她许的愿啊,终究成空。 风尘遂起兮,清鸣乃扬。 凤飞九天兮,四海求凰。 多年后与谁对饮,上元佳节那醉人的月光…… 第三十八章万里诛杀万里云 “臣愿往。” 青穹殿里微息可闻,凌准看着光影中的云卿,不悦道:“爱卿说什么,孤没听清。” 云卿再道:“臣丰云卿愿使庆州。” 列侯中闪动一抹艳红,凌翼然双目灼灼似火。 凌准从座中缓缓站起,冷冷道:“春闱三月即开,爱卿可有心思西去?”语调里带着隐隐的警告。 “春闱事宜皆备妥当,若缺一人即不可,那臣拟的新律就犹如废纸一张。”她直面御座上传来的阴鸷之气,再拱手,“臣愿往!” “即便如此,可这毕竟是第一年,丰尚书此时离都怕也是不妥吧?”聿宁举步出列,凌厉地扫向礼部众官,“庆州之事就请诸位代为分担吧。” 几双靴子巧妙地退后,没人敢应。 云卿冷眼一瞟,挥袖道:“春闱之前臣定归。” 此言一出,朝堂上一片纷乱。 “丰尚书,”凌翼然冷冷道,“这大话可说不得啊!” “谢殿下赐教。”云卿扫过幸灾乐祸的众臣,唇角勾起浅笑,“三月之前丰云卿定将前幽西南四州送上,若有虚言,愿同此笏!” 她奋力一掷,象牙笏击柱而裂。她坦然仰首,朗声道:“臣丰云卿愿使庆州!” 回音流荡,良久不绝。 迎娶队伍延绵数里,热闹的喜乐与鸟鸣同绕枝头。西陵门外,随她出使的车马避让一旁,云卿目送着梁国柳氏的迎娶车马渐行渐远。雍容红车后一顶粉红小轿颤悠悠地晃着,好似一朵薄命桃花。 “没想到柳氏宗主如此仁厚,竟愿娶一个失节的女子。” “有人要就阿弥陀佛了!再说了,坐红车的主母是她的亲妹妹,这姐妹同伴还能亏了她去?” “是啊,世上能有这等好命的怕是不多吧。” “什么不多,恐怕只此一女!” 围观众人议论纷纷,毫不掩饰对两位新嫁娘的艳羡。 “大人,该出发了。”言律小声提醒,腿部诡异地屈曲着。 云卿略微点头,又扫向身后,真碍眼啊。 “朱明德。”她勾唇一笑。 同使的礼部郎官应道:“大人。” “时候差不多了,起程吧。”云卿缓步走向马车,衣袖撩过身侧的艳秋,“愣着做什么,本官还需要你伺候呢。” 艳秋紧紧跟来。 “慢!”西陵门内奔出一骑,马上一人高喊,“奉命请礼部尚书丰大人留长恨坡一刻!” 此人手中举着令牌,上书一个篆体的“宁”字。不多久,还未散去的人群又骚动起来,马蹄声动地而来。数十骑之首为一红袍魅影,凌翼然横马睨视云卿。 “殿下。”云卿主动上前,这才稍稍柔和了他眼中的阴郁。 “哼。”桃花眼一挑,凌翼然神态疏淡地招了招手,六幺捧出两盏玉尊,内盛美酒。 云卿接过酒盏,道:“允之,多谢你特地来送我。” “特地?”凌翼然哂笑道,“丰尚书你未免太自作多情了。” 春日在他眉间染上淡淡的暖色,凌翼然仰首尽饮,随后又挑眉看去。云卿知他气未消,以衣袖掩面,喝下美酒。 “去年腊月,本侯也是在这长恨坡送走了出使庆州的礼部郎官。”凌翼然美目含柔,“这一次却不同。” 看了看他身后的人马,云卿微叹,“确实啊,与你以往的做派迥异。” “哼!这又算得了什么?你既能夸下海口,我又岂能输你?”凌翼然俯下身,唇线优美地扬起,“待你功成归来,我给你一个全新的朝局。” 要开始了吗?她了然轻笑。 “卿卿,”凌翼然沉声道,“不准死。你若敢舍命相搏,我定让你最珍爱的成为陪葬。” 云卿叹了口气,轻声道:“放心,我很贪生的。” 凌翼然这才直起身,眸子懒懒一斜,惊得一侧的朱明德仓皇后退。 “三哥的狗啊……”他浅笑道,“朝中有我,你就看着办吧。” 云卿颔首,再看一眼云都,这里有着她心爱的人啊。 “看什么!”凌翼然一声厉喝将她惊醒,“这般儿女情长还想成大事?速速起程!”他一挥马鞭,身后的马匹呈“一”字形排开,严密地挡住了西陵门。 允之啊允之,你这么聪明的一个人又怎会不明了,以修远那般敏感的身份他岂会送她离去? 云卿转身离去,忽地身后响起一声,“接着!” 她头也不回,伸出右手接下一物,紧紧攥于掌心。待上了车才打开紫色的绸包,看着手中的印云卿不觉轻笑,天下还有什么事能将他难倒的? 帘角时时微启,不时映入几点嫩绿,衬得某张脸更加绿了。云卿收功吐纳,好笑地看着匍匐的某人,“阿律,你什么时候练起蛤蟆神功了?” 啧,好大一记白眼。 “艳秋,帮我拿杯水来!”言律大声道。 “等等。”她止住艳秋,一把夺去竹杯,“好像被廷杖的是我而不是你吧,阿律你这唱的是哪出?” “我唱的是哪出?”言律眼珠乱转,就是不敢看她,“还不是你害的!不是你我会被罚吗?” 将他的心虚收入眼中,云卿刚要笑问,就听车外有人道:“大人,马上要出阳门关了。” 她徐徐垂眸,“后面的人还跟着吗?” “已经驻马不前了。”侍卫应道。 自打离开京畿大营,车后就不远不近地跟着一队人马。如果那日早朝哥哥人在列中,现在又会怎样?云卿合上眼叹了口气,怕就不是远远守护这么简单了。 她随驾的三十名护卫中有一半是允之的人,而另一半则受控于三殿下。想着,云卿隔帘轻唤道:“古意。” 黝黑的护卫长探进头来,“大人。” “前面那车有动静吗?”她问。 这几日朱明德除了时不时对着艳秋流口水外就再无动作,若说三殿下无缘无故让他跟来,鬼才信! 古意低声道:“今日朱大人叫了几人进车。” 云卿冷冷道:“今晚开始就不用值夜了。” 言律不解,“大人,出了阳门关就是雍国,如今雍境大乱,处处都是强盗。更何况你身边还有一群狗腿子,怎么可以夜无庇护?这不是等着挨打吗?” 云卿懒懒躺下,“不露出破绽,又如何引狼出穴?”她转眸瞟向那个美少年,“连艳秋都不怕,你们这些会武的又大惊小怪什么?” 被点名的美少年从书中抬首,有些茫然。云卿看着他,这孩子当真不是三殿下的人吗?这是她最后一次试探,若通过了她定以诚心相待,视之为亲弟弟。 出了阳门关,一行人便装成普通的走商车队西渡酹河,再行一日就要到庆州了。 “大人,天色晚了,如今只能野宿了。”车马停下,古意在帘外道。 言律龇牙咧嘴地爬起,同艳秋一道下了车。停了片刻,云卿微晃地钻出帘子,扶着两人的手僵直走下。 “这几日颠簸让大人受苦了。”朱明德谄笑着走来,“看来大人的杖伤依旧未愈啊。”说着他亲热地扶起云卿的左臂,白胖的手“不经意”地从艳秋的肌肤上滑过,云卿亦“不经意”地击向他的面门。“啊,对不住。”她道,语调煞是懊恼。 朱明德道:“没事!没事!大人真是雅人,出门在外还不忘带上绝色美人相伴啊。” “那是自然,本官从不带无用之人。”云卿随意应着,就觉左臂似有一滞,她瞥一眼身侧,只见艳秋平静的眉梢微微颤动。 朱明德搓了搓手,“听说钱侗也是男女通吃,大人这招真是高!” 任由他胡思乱想,云卿举目环顾,此处临近酹河,眼前有着望不尽的征帆远影。“这里是?”她敛眉道。 “大人,这就是有名的古琴台啊。”朱明德讨好地说道,“传说圣贤帝出巡时听说这里连接着阴间的鬼门关,就在这里抚了三天三夜的琴。适时恰逢鬼月,百鬼夜行竟不能靠近圣贤帝半分。臣子皆叹帝乃真龙天子,是故孤魂野鬼不敢靠近。帝闻言大怒,断琴绝弦,从此不再抚琴。” 圣贤帝是想以琴声招魂吧,可水眠月终究还是履行了诺言——生生世世与君绝。云卿不由一叹。 最后一缕夕阳付诸流水,夜色在古琴台上流溢。 “大人,”篝火照在朱明德的脸上,显出几分诡异,他今日格外殷勤,“此番能与大人同使庆州,实乃三生有幸啊。” 云卿慢慢地啃着馒头,斜了他一眼。 “大人在朝堂上那般魄力,真是无人能及!”他一卷长袖,演起戏来,“丰云卿若有虚言,誓同此笏!” 艳秋放下瓷碗,定定地看着她,橘色的火光为他平添一抹艳色。 “大人若无十分把握又岂会如此豪气?”朱明德谄媚道,“明德能同大人共创伟业,真是祖上积德啊!” “哈!”半跪在她身边的言律突然出声,“朱大人,您是看走眼了!”言律喝着一碗菜粥,手中的馒头未动半口。 朱明德微讶,“此话怎讲?” “我家大人哪有什么把握?她无非是想空手套白狼!”言律恶狠狠地剜了云卿一眼,“出行前她连后事都交代好了,我和艳秋都是写了绝命书才来的,压根就没打算回去。” “什么?”朱明德看了一眼艳秋,他一语不发,等于默认了。朱明德面如土色,稀疏的八字胡狂颤,“大人……您何苦……” 言律道:“朱大人啊,这里最傻的就是您了,主动来送死。不过也好,黄泉路上多了个同路人。”他喝下菜粥,呵呵笑起来。 朱明德狼狈地瞧了云卿一眼,“大人,下官吃得有些多,要去江边走走,您慢用。” 吃撑了?云卿看着他剩下的大半个馒头不禁轻笑,下面狗腿子会选择怎样的路呢? “奴吃饱了。”耳边传来艳秋的声音。 奴?她皱眉看去,却见那双艳丽的眸子又恢复成死水一般的沉寂。 “这就饱了?”看着艳秋一口没动的馒头,云卿微微眯眼,“怎么?今天一个个都不吃干粮,想成仙吗?” 言律突然被噎住,咳嗽不止。 艳秋慢慢跪下,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在被用之前,奴只能吃稀食。” 云卿死死地瞪着他,冷声道:“你就这么瞧不起自己?” 他依旧面无表情,并不辩解。 “艳秋,我看中的可不是你的脸啊。阿律,去给他做个假面戴上。”云卿慢慢起身。 “大人……”艳秋膝行一步。 “你的样貌确实太出挑了,如今我尚能保住你,待进了庆州就难说了。戴上吧,省得麻烦。”云卿指着他未动的馒头,沉声道,“长高长壮才是男人,这些全都给我吃完。” “是!”艳秋捧着馒头,红唇颤颤勾起。 “阿律。”她走向古琴台,言律小步跟上。 云卿冷冷道:“今晚让大家不要睡死,你给我看紧艳秋。” “是。”言律沉声应道,顿了顿又道,“如果他真的是细作,那……”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古琴台下江涛拍击着石壁,发出凄然的声响。云卿轻抚腰间的玉佩,缓缓开口道:“那就给他个痛快吧。” “是。”言律黯然道,“那孩子也许不是……” “嗯,但愿。”她负手而立,深深地叹了口气。半晌,云卿藏起惆怅的心绪,冲身侧微微一笑,“阿律,最近你好像都在吃稀食啊,是不?” 言律脸皮微动,震散了面上的郁色,“哈哈……”笑得极之勉强。 “我要没记错的话,起程前夜为你饯别的好像是林门主吧。”云卿笑道,“听说那天半夜林门主从你的房里惊慌逃出,而且还衣衫不整、满身酒气。恭喜啊,终于得手了。” “呸!还不是你害的!”言律一脚踢来,“要不是你脑袋进了水,牵累我来送死,我至于孤注一掷吗?!” “阿律,你放心。”云卿唇角浮起浅淡的笑意,“我们一定能活着回去,一定能。”说完她点足飞起,跳上古琴台的檐角。 身后,言律的一声轻喟随风而逝,“但,师兄是不会原谅我了,不会了……” 耳畔涛声不息,她停在江边挺拔的白杨上,倚枝静听。 “大人,您先别冲动。”树下一个高大的侍卫扯住朱明德的衣袖,“三殿下不是交代了么,让我们等到丰尚书拿下西南四州再出手,到时候那功劳可全都是咱们的了。” “呸!”朱明德啐了他一脸口水,“那小子根本就是来赌命的!还功劳?”他气得浑身颤抖,“要再不下手,等进了庆州你我就真真要陪他送命了!” “大人,您也只是听他的那个仆人说说,怎么就能如此笃定呢?” “铁护卫,本官浸淫官场数十年,眼光可比你要毒得多。”朱明德摆起官威来,“先不说那个仆人说话时语调有多真切,光是艳秋的反应就足以说明问题。艳秋可是三殿下送去的礼啊,也就是咱们的人。” 听这话,他也只是猜测,看来艳秋还未同他们联络过,云卿暗忖。 朱明德猴子似的上蹿下跳,“连他都默认了,还会有假?等到明天真进了庆州,再想跑可就跑不掉了!” 侍卫像被说动似的,沉默了片刻又开口道:“在这里下手会不会太仓促了?” “哼,我早就瞧过了,这几天夜宿那小子身边没有护卫。”朱明德笑得阴森,“再加上他杖伤未愈,你不也瞧见了,他连下车都还要两个人扶呢,今晚下手他定无防备,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但就这样无功而返,王上会怪罪的。” “老铁啊,咱们就说渡河的时候一个浪打过来,丰侍郎的那船人就葬身鱼腹了。你不说、我不说,王上怎么会知道?!”朱明德大声道,“再说了,王上真要怀疑也不会拿咱们怎么样!三殿下刚娶了翼国的天骄公主,那气势可是直逼御座啊。” “也对。” “就这样定了!等月上中天时,咱们就下手。” “明白。” 树影下,两人并肩走着,略矮略胖的那人脚步煞是轻快,“老铁,艳秋你可得留给我。本官还没尝够呢,啧,那滋味!” “嘿嘿……” 猥琐的笑声响起,二人渐行渐远。 云卿跃下树枝,望着二人的身影,冷笑一声。不知功力恢复了几成,今夜就来检验检验吧。 马车外江风呼啸,艳秋和言律睡在里侧,云卿面朝布帘坐着,静静地数着心跳。 月光曳长了数道阴影,布帘被缓缓掀起。 “来了啊!”云卿轻笑出声。 趁来人愣神的工夫,她抽出腰间的销魂狠狠刺去,来人登时殒命。她走到月光下,看了一眼围在身侧的三殿下的十几条走狗。 “朱明德呢?”微一转腕,销魂声动,她自问自答,“我忘了,‘狗’是不会说话的。” 在他们拔刀聚拢之时,云卿下盘不移,上身却如初开的莲瓣向四周倾斜。剑花轻挑,血溅八方。挺身的瞬间,眼角瞥见一个矮胖的身影向江边跑去。 她一剑撕裂了挡路的走狗,御风飞上,“阿律、古意,不要留一个活口!” “是!” “是!” 身后刀剑作响,砍杀声不绝。 她跃上古琴台,冷冷地看着跌倒在地的朱明德。 “大人……大人……”他手脚并用地向后退着,“这都是那个天杀的铁护卫出的主意,下官是被逼的啊,大人!” 云卿看着他,将销魂收回腰间。 “多谢大人!”朱明德眨巴着绿豆眼,挤出几滴眼泪,“多谢大人不杀之恩,下官定……” “明德啊。”她摸了摸袖袋,“先前你说这里连接着阴间的鬼门关可是?” “大人……” 她取出一把匕首,在手中掂了掂,瞟向前方,“正好,就不用走远路了。”话未落,一道银光便从掌心飞出。 理了理微斜的衣襟,云卿俯身拔出穿过他咽喉的匕首,一脚将尸首踢下古琴台,酹河如一只饿兽霎时将其吞噬。 “大人!” “大人!” …… 月下立着十几个汉子,他们抹了一把脸上的鲜血,露出畅快的笑容。 云卿微微颔首,走到马车前撩开帘子,“艳秋,下来吧。” 他看着地上的尸首,面色没有丝毫改变。看来是她多心了,这孩子确实无辜。云卿长舒一口气,将那把血淋淋的匕首递给他,“这个给你。” 少年皱着眉,有些无措。 “艳秋,你是人,不是奴。”她从袖带里取出刀鞘,遮住了一刃血光,“被欺负了可以还手,千万不要逆来顺受。” 艳秋张着嘴,眸中氤氲着水汽。 “临出发前我就想给你,只是……”云卿没说完,只将匕首塞进他的怀里。她转过身,放心地将后背对着他,终于卸下了心防。 “踏雍!”她朗声高喊,只听烈马嘶鸣,一道光影脱出马群。云卿勾过缰绳翻身而上,“出发!” 古琴台下,一涛碧水滚滚南流,俊俏了多少春秋。 夜行江畔,下弦月如一叶扁舟行向西天,一颗启明星高悬苍穹,东方透出隐隐的橘色。 云卿骑着踏雍行在车马之前,周围风声渐止,忽地一只水鸟飞起。 “大人。” 她竖起掌,止住侍卫长的轻唤。古意亦勒紧缰绳向后做了个手势,身后众卫纷纷抽出马刀。 云卿从袋子里取出一个馒头,边搓着面球边转眸扫视。一只、两只、三只水鸟飞起,她一颤掌,飞出几个白团。随着数声惊叫,芦苇边、护堤后出现了许多人。 “呜……娘!好疼啊,娘!” 怎么还是小娃娃?云卿瞠目结舌地看着眼前的人,老的老、小的小,破衣烂衫的,好似流民。 “何人胆敢阻道?”古意一声大吼,吓得十几个孩子号啕大哭。 一个高壮的汉子自人群中走出,说道:“雍土混战,我们都是出来逃难的。” 他轮廓方正,穿着补丁摞补丁的粗布衣服,气质与周围的男女老幼格格不入。 云卿仔细看去,发现迥然有异的不止他一人。 “啧,运气真好,碰上流民打劫了。”马车里传来言律幸灾乐祸的调笑。 “钱物我们可以不要。”壮汉警惕地看着云卿身后的人马,壮胆似的举起大刀,“但要把衣服和路引留下!” 果然不是流民,云卿勾起唇角,“想要路引?” 她暗运真气,销魂脱手而出。只见一道银光围着众人飞绕一圈,转瞬又回到她手中。 “我的胡子!我的胡子!” “哇……娘,我的小辫子不见了!” “虎子,小辫子没什么,快看看‘小鸟’还在不在!” 一时间,慌乱声四起。 “还想要路引吗?”云卿吹掉销魂上的毛发,剑身发出森冷的清音。 “妖怪!妖怪!”众人哭爹喊娘地逃窜,只留下十来个汉子,他们抽出别在腰间的大刀,十几条红结在夜色中格外显眼。 “留下路引!”为首的那人摆出随时将要攻击的架势。 云卿骑着踏雍,慢慢靠近那伙人。 他们警惕地后退,直到退无可退,云卿方俯下身,轻声道:“誓杀钱贼,血酬将军,你们是前幽的义军吧?” “你……”汉子们恍惚了神色。 她盯着那些红结,再道:“前幽义军以簪心结为标志,这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事情,被认出来是必然的啊。” 汉子们愤愤地皱紧了眉头。 “自前幽灭国后,酹河西岸崛起一群义士。他们痛恨钱乔致陷害忠良、卖主求荣,不惜举全家之力誓杀之。怎奈钱氏爪牙遍布西南,这些人非但没杀成钱乔致,反而失了户籍成为流民。”云卿沉声道,“这些年西南的前幽遗民受尽钱氏盘剥,这些义士联合百姓、振臂又起,形成了人数近万的义军。几年内数次起事,却每每被州师镇压,在下可有遗漏?” “志哥!”其他人惊慌失措地看着为首那人。 “而今你们撺掇附近乡里拦路抢劫,不为钱财却为路引。这是因为钱氏谨慎,没有路引者不得入城。”云卿直面那位志哥的厉目,“要是我没猜错,你们又要起事了,可对?” “志哥!” “宰了这个娘娘腔!” “这家伙全知道了!” 汉子们纷纷大吼。 云卿玩味地挑眉,这一句完全证实了她的猜测。 “闭嘴!”齐大志吼道。 云卿玩着腰间的玉佩,漫不经心地启唇,“不瞒众位,在下的路引上有十来个空名,要带你们入城也是轻而易举的事。”空出来的那十几个人已被毁尸灭迹。 齐大志深吸一口气,警惕地看着她,“有什么条件?” “是个聪明人。”云卿夹紧马腹,安抚着开始暴躁的踏雍,“条件就是助我杀钱贼!” 十几双眸子齐齐望向云卿。 云卿掉转马头,冲身后浅笑,“这簪心结是韩柏青那一代的军属为远在战场的家人祈福用的,里面有十二股红绳,象征着月月平安。” “你怎么知道?”齐大志有些激动。 “因为我娘也编过。”望着晨光,云卿一抽短鞭,逐日而去,“信我的话,就跟上来吧!” 两路人马走走停停,最终汇成了一路。 “你是官?”齐大志看着刚换好官袍的丰云卿,问道。 见他戒心仍在,云卿冲那十几个装扮成侍卫的汉子笑道:“是,可我是青国的官,是来诛灭钱氏的官。” “青国?”齐大志催着马,在她身侧绕了一圈,“你既是韩家军的军眷,又是青国的官,你可认识韩月杀韩将军?” 云卿好笑地看着他,“我和韩将军在战场上一同打过滚,算是很熟吧。” “那……”这个大汉竟脸红起来,他身后的男人们也兴奋地看来。 她望着缓缓放下的吊桥,沉声道:“事成之后,我可以将你们引荐给韩将军。” “太好了!” 众人齐声欢呼。 厚重的城门徐徐打开,一个锦衣男子领着十多人含笑迎上。 “庆州牧伯钱侗亲来迎接青国使臣!”城上有人大声道。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钱侗!” “是那个狗崽子!” 义军切齿低骂。 “小不忍则乱大谋,韩家军要的不是血气上头的乌合之众!”她厉声喝止。 身后霎时没了声音,只剩粗粗的喘息。云卿向古意递了个眼色,他心领神会地将亲卫调到前方,挡住了难掩恨意的义军。 云卿翻身下马,迎着早春丽日灿烂笑开,“在下乃青国礼部尚书丰云卿,奉吾王之命特来相交西南四州。” 庆州官吏纷纷止步,为首的锦衣人略有停滞,随后疾步走来。云卿礼貌地对上他的黑眸,心跳骤然消失,像是时光倒流,眼前的一切陡变—— 那是十年前的酹月矶啊,就是这双眸子,残忍地映着竹韵、全伯徐徐滑落的身体。就是这双眸子,狠戾地映着弄墨染血的娇躯。就是这双眸子,森冷地看着她从丈许危崖坠落,冷得好似酹河腊月里刺骨的寒水,让她毕生难忘。 “丰尚书,我乃庆州牧伯钱侗。”恍惚间,锦衣人亲热地靠近。五感扭曲着,他好像遍染血迹,散发着浓浓的腥臭。 云卿一咬牙冲破眼前的幻境,缓缓地弯起唇角,“久仰大名,如雷贯耳。” “见笑了。”钱侗热络地引路,“在下特地备了酒宴为大人洗尘。” “麻烦牧伯了。”她柔化着语调。 “不用如此见外,都是自己人!” 耳边响着钱侗畅然的笑声,云卿偏首望向缓缓合起的城门,心中有了计较。 倚剑长啸破春日,万里诛杀万里云。 起吧,故国的风…… 第三十九章踏破故国好风光 连绵多日的雷声终于平静,窗外雨潺潺,雨声不知在倾诉谁的心事。烟色窗纱下一灯如豆,艳秋望着纱罩上描绘的黛色山水,一时失了神。 他该怎么办? 细密的眼睫微颤,覆在脸上的假面很是冰凉。他纤长的指在雕花匕首上来回游移,接着轻轻抚上胸口。不似周围的轻软,这里的衣料略有些硬,夹层里藏着一封足以置人于死地的密信。 “到了庆州,只要将这封信呈给重金侯即可。”临行前负责送药的接应如是说。 当着来人的面,他服下了每月一粒的解药,收好了这件内有蹊跷的衣服,然后一如既往地躺下承欢,死鱼般地任接应玩弄。因为他知道,反抗的话下月的解药也就没了。以前他也求死过,毕竟他也曾经是人,也过不了畜生般的日子。可毒发时那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滋味,让他再没勇气去做人了,再没…… 直到那天,那人给了他这把匕首。 “艳秋,你是人,不是奴。被欺负了可以还手,千万不要逆来顺受。” 那一刻,他本已死寂的心毫无预兆地蓬勃起来。还能做人吗?他还有资格再做人吗? 眼中滚着热泪,艳秋抚着手边的书卷,一下一下地,满含珍惜。 嫁祸、离间,这样的龌龊手段他见得多了,也做过不止一次。可如今却下不了手,他宁愿再尝一次生不如死的滋味,只要能跟着那位大人,只要能再过几天人的日子。 几天就好,他知足了。 思潮渐定,艳秋拿起笔来,照着一册黄页一笔一画地开始临摹。除了这张脸、这个身子外,他并非一无是处啊。满是伤痕的心头涌动着一种属于人的情感,骄傲渐浓。 “丰使臣?”烟色的窗纱投下一道阴影。 “谁?”坐在外间的艳秋出声应道。 “牧伯家宰钱平。” 艳秋气定神闲地将案头的文书收好,起身打开门,问道:“有事吗?” “呃……”门外的短须男子看着他,有片刻失神。 “家宰?”艳秋低声提醒。 “啊!”钱平陡然回神,“我是奉命来看看使臣住得可顺心。” 艳秋道:“外面雨大,请进吧。” “啊,多谢。”钱平进了门,问道,“使臣已经睡了吗?” 艳秋奉上一盏茶,颔首道:“我家大人刚躺下。” 钱平心不在焉地呷了一口,不想被热茶烫了嘴,“咝……才酉时就进房了?” 艳秋不露痕迹地挡在内室前,谨言道:“我家大人在路上颠簸了几日,加上他的身子又不大好,所以……” “大人……啊……”内室隐约传出呻吟。 身体不好?钱平看着垂眸不语的艳秋,胡须微翘,怕是太好了吧? 内室的声响渐止,带喘的音调缓缓飘出,“谁来了?” “小人是牧伯府里的家宰,奉我家大人之命特来看看,不知使臣住得可满意?”钱平趁机移步上前,透过门缝向内望去。床幔被掀开一个角,丰使臣脱力地倚坐着,身后的丝被拢成一个人形。一个、两个,再加上外屋的这个,三人算是齐全了,这下他也好回去交差。 “本官很满意,只是……”丰使臣的声音略显疲惫,“不知我手下那三十个近卫住得可好啊?” “使臣请放心,小人已将他们安排在陶馆住下了。” “陶馆?”丰使臣叹了一声,“同使前来却分宿两地,牧伯是在防着谁啊?” 钱平眉梢微动,笑道:“使臣多心了,这汾城作为庆州州府,名义上虽然归我家大人管辖,可实际上却在老爷子的掌控中。要是让使臣宿在外馆,只怕结果像上次来使的那位大人一样。” “原来如此啊,请家宰代本官向牧伯大人道声谢,真难为他如此用心了。”里屋的声音很真诚。 “一定转达,一定转达。”钱平笑道,“不扰使臣,小人就此告辞。” “嗯,不送。” 钱平走到门边向艳秋一揖,转身离去。 这次的使臣果然是个涉世未深的毛头小子,被他这么一说竟然信了。未及弱冠就位列二品,青国的王上怕是被那张如花笑颜迷住了吧,真是徒有其表啊。 轻快的脚步声没入深暗的曲廊,渐行渐远。 艳秋关上房门,转眸看向从内室走出的男子,“大人会生气的。” 言律一翻白眼,没好气地说道:“该生气的是我吧,一人分饰两角,我容易吗?!” “那也不能毁了大人的清誉。”艳秋坐回案边,拿出未完成的书稿,继续临摹着。 “清誉?”言律坐到艳秋的身侧,戴起了假面,“那家伙的声誉都黑成焦炭了,多这一样两样也无所谓。” 艳秋偏首瞪了他一眼,霎时愣住,他怎么直接戴上了第二张假面,刚才像极了大人的那张呢?不用撕下吗? “看什么看,被我迷住了啊?”言律自恋地抚上脸颊,“我果然是神鲲第一美男子啊。” “你……”艳秋支吾着。 “嗯?”言律挑眉。 艳秋话题一转,“大人一个人出去不要紧吗?” “你也瞧过她的手段,与其担心她,不如担心自己吧。”言律眼神微异地看向艳秋,“艳秋。” “嗯?” “你可千万不要对大人动心。” 艳秋纤弱的身子一震,言律叹了口气,“她身边的几位都不普通,你……” “你放心,我不喜欢男人。”艳秋轻声答道。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可她不是啊,言律按捺着没说,心想这样对他才最好吧。 “他是一朵云,而我只是地上的草,能被云影眷顾片刻我就知足了。”艳秋将笔换到了左手,流水般挥毫,“我敬他,但绝不会爱他。那样的人凡夫俗子驾驭不了,这点我知道。” “你倒是个聪明人。”言律道,“咦,你左右手皆能写字?” “嗯。” “了不起啊。”言律定睛一看,大吼道,“你临摹御笔?!” “大人叫我临摹的。” “什么?”言律压低嗓子怒吼,“叫你临摹你就临摹?你嫌命长是不是?” 艳秋悄悄抚上胸口的夹层,红唇微扬,“我的命本来就不长啊。” 细密的雨淋湿了窗纱,烟色挑染水墨,不知在书画谁的心情。 土屋内一灯如豆,云卿垂眸看着架在颈脖上的长刀,运气一弹。 叮!刀刃即断,没入泥墙寸许。 她斜眼瞟向警惕退后的汉子们,撩袍坐下,“你们义军就这样报恩?” “放下!”齐大志大吼一声,“丰大人是自己人!” “自己人?就凭他胡说八道,就是自己人了?”一个小个子晃了晃大刀,“齐哥你也太容易相信人了吧?” “金二毛,你是在砸老子的场子吗?”齐大志一把将小个子拎起,“老子就愿意信他,你再敢吱声?” 屋内的义军小头目突然噤声,一个个垂下刀,靠在墙角。 “齐大志,你是庆州的起事长?”云卿自顾自倒了杯茶,慢慢饮着。 “是啊。”他狠狠瞪向周围,震慑得众人纷纷收起怒目。 “你们下一步想怎么做?”云卿瞥向他,却见他面带犹疑,“不会是想直接杀入钱乔致和钱侗的府邸吧?” “你怎么知道?”瘦猴子跳起脚,“齐哥你都告诉这个小子了?你就不怕他告发弟兄们?” “娘的,给老子坐下!”齐大志跳脚,“老子没说!” “这还用说?”云卿放下茶杯,转眸横扫众人,“我离开牧伯府时看到门口有人盯梢,而你们这个用来集合的民房与重金侯府仅隔两条街,你们的打算简直是一目了然。” 瘦猴子讪讪坐下。 “是。”齐大志叉着腰,一手握成拳,“我们打算一举攻入钱氏的老巢,然后杀个干净!” “你们有多少人?”云卿问。 “八千。” “一万!” “两万!” 报出的数字一个比一个夸张。 她起身拱手道:“告辞。” “丰大人!”齐大志身形一转,挡在她面前,“怎么突然要走?” 云卿冷冷道:“丰某不与妄言者同事。” “丰大人……”齐大志脸色微红,“三年前那一次起事,我们损失了不少弟兄,所以……” “我只要个实数。” 他一咬牙,“五千。” 一室悄然,汉子们纷纷避开眼神,面色似有不甘。 “足矣。”云卿看着他们诧异的神色,坐回桌边,“五千人足够拿下四州。” “四州?” “说梦话吧!” “真的假的?” 众人议论纷纷,皆是不敢置信。 “怎么?”她敲了敲桌面,“不想?” “想!”齐大志急急坐下,“可是光庆州的州师就有八千,更别提另外三州加起来的三万人了。” “你们也知道庆州有八千军士啊。”云卿直直地瞧向他,“只有五千人就想硬闯虎穴,你们是想舍生取义吗?” “只要能杀钱贼,死又算什么!”也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引得汉子们纷纷击刃附和。 “就怕你们舍了生也取不了义!”云卿重拍桌角,“这几日我趁夜打探过,光是钱侗的牧伯府就深院重重,没有详绘地图定会迷路,更别提屋子里的暗道机关、逃生密门了。即便你们闯进钱府也抓不到钱乔致和钱侗,待他们顺利脱逃,再集合人马将你们一网打尽,这五千人定成黄泉野鬼!” “别小看人!”齐大志愤愤道。 “小看人?”云卿站起身冷笑,“我知道你们起事三次,次次失败!我还知道即便杀了钱侗和钱乔致,西南四州的百姓也过不上好日子,钱氏爪牙遍布,鱼肉百姓。前日我上街一趟,发现这里的馒头分为两种。一种叫官馒头,用的是白面,一个十五钱。一种是民馒头,掺的是糠麸,一个五钱。连庆州州府汾城的城民都吃成这样,更何况周围的农家呢。如果你们只为杀钱乔致和钱侗而起兵举事,那只不过是泄私愤,而不是取大义。并且,你们打的是为韩柏青将军报仇雪恨的大旗,若牵累了百姓,他们定会将怨恨投注到韩柏青将军的名下。”她立掌止住众人的辩解,“这样的事,即便你们允了,我也是不允的。” “那该如何两全?”齐大志急急问道。 云卿指着中间的茶壶说道:“这里是庆州。”从杯里沾了点水在茶壶右侧画了一道线,“庆州临水,州师八千中有五千为水师,为的是防住酹河以东、青国的苜州。”再反扣三个茶盏,放在茶壶的上左下三侧,“最北为陕州,连接前幽归雍的其余疆土,西边的夏州背靠雍国内陆。今日雍国大乱,钱氏为保自身,必将大部分兵力放在这两个州。而最南的滨州面朝南洋,为钱氏逃生之路。”她一伸手,挡开了三个茶杯,“若想杀钱贼取四州,第一步为隔众,让庆州孤立。” “孤立?庆州可是他们的老巢,怎么孤立?”有人发问。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前幽灭国时,大将刘忠义被韩月杀亲斩,十万幽兵尽降。自此钱氏手中再无亲兵,且钱乔致为祸国奸臣,欲杀之者无数。他回到族地之后,为保性命,不惜花重金雇佣兵士,如今四州州师与钱氏只有利益关系。”云卿垂眸道,“春时为结算上一年军饷之际,我已获悉运饷的时间和路线,只消三千人就能劫银。饷钱尽没,眼中只有银子的雇佣军定会哗变,我们也好趁机起事。” “那第二步呢?”齐大志再问。 “第二步为联军。”她轻捋鬓发,“联合青军。” “青军?” “雇佣军即便哗变,也不会任由我们行事。军队首领定会看着我们和钱氏鹬蚌相争,而后再杀入庆州,来个渔翁得利。”云卿看了看他们手中的大刀,叹道,“就算大家戮力而为,怕也是不敌啊。” 汉子们叹气不语。 “如此只能联合酹河以东的青国,与庆州隔江相望的是韩氏族地之一苜州,苜州州师有一万五千人。酹河的入海口有一岛屿,名为皮儿岛,先前为海盗所居,现今为我青国水师所控。”云卿看着目瞪口呆的众人,微笑道,“现在你们该明白了,我是有备而来。” 其实她有些心虚,因为出使前王上曾说过,若无十足把握拿下四州,苜州州师和水师皆不会调动。云卿再道:“最后一步,便是起事。”她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你们可愿助我?” 瘦猴子看了看身边几人,眉头紧锁,“只要你能拿出青军的兵符,我们就愿信你。” “你叫金二毛吧,我朝有令,文官不得插手军事,我作为礼部尚书断拿不到兵符。”云卿从袖袋里取出一封书信放在他的手中,“麻烦你将这封书信送去皮儿岛,交给水师统领雷厉风。到时候我所言为实为虚,自见分晓。” 她是在赌,赌雷厉风的义气。即便王上不许,他也会在起事之前赶来助她吧。 金二毛问道:“为何让我去?” “你为人谨慎,交给你自然再合适不过了。”云卿轻声道。 金二毛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将信贴身收好,“好,我就信你一次,如果你没骗咱们,到时候我定舍命助你。” “如此就多谢了。”云卿朝他一揖,长袖落地。 “别别别,礼来礼去的,我们这些泥腿子不习惯。”他摸头急道,引得众人朗声大笑。 “众位,”云卿提高嗓音,“以后咱们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抽出腰间的销魂往腕上一划,“我丰云卿愿与众位结成血盟,以后同进退、共荣辱,如有背誓,天诛地灭。” 殷红的血液顺着她的左腕落下,地面绽开妖冶血花。 齐大志走上前,一捋袖管,右手掠过销魂,“如有背誓,天诛地灭!” “娘的,老子豁出去了!” “我来!” “我也来!” “如有背誓,天诛地灭!” 众人齐声大吼,喊声直入心间。 用一碗血换得义军的接纳,这实在是只赚不赔的买卖。走出热闹的土房,云卿置身雨中。 齐大志跟出房门,亲热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丰兄弟,那劫银的事?” “改明儿你们派个人去北苑的云浪纸斋,就说是丰大人派来催货的。”云卿道,“然后掌柜会问是要夜色阑珊笺,还是寒月无影笺。” 齐大志眨巴着大眼,静候下文。 假面下的脸皮微热,她小声道:“就说两个都不是,我家大人要的是夜月……” “啊?”齐大志道,“什么?大声点儿。” 云卿倒吸一口气,用清新的空气冲散体内的灼热,“我家大人要的是夜月同眠笺。” “哦。” “大志,此处不宜久留,散了吧。陶馆里也有人监视,古意他们虽然借口去青楼让你出来,可也不能离队太久啊。” “我明白。”齐大志应道。 “劫银后莫贪财,将军饷沉入江中吧。毕竟携带重金走不远,沉江谁也拿不到,这样最安全。” “嗯。” 汾城的民舍没了前幽的精巧,光秃秃的土墙藏在奢华的楼宇后,在夜里显得格外凄凉。 “我家大人要的是夜月同眠笺。”身后的大志不停地念着,“我家大人要的是夜月同眠笺。” 他每说一字,她的脸颊便被催热一分。 “夜月同眠,”齐大志拊掌道,“真他娘的好意境。” 话音未落,就见云卿飞身而起,玄色长袍迎风翻动,急掠过屋檐楼角。宋叔啊宋叔,你为何将眠州的暗语改成了这般模样,让她如何自在啊! 避开巡夜的护院,她飞下墙头,快速钻进暖室。 “大人。”艳秋乖巧地递上一杯热茶。 云卿捧着茶道:“那封信写好了吗?” “写好了。”艳秋取出一张洒金信笺。 云卿细细看去,不禁面露喜色,“太好了,艳秋你真了不得。” 艳秋整个人顿时鲜活起来,忽地他收了笑,迟疑地看向一侧。 顺着他的目光,云卿挑眉看向难得冷脸的言律,“怎么,还疼着呢?” 见她毫不自知,言律气不打一处来,“你让艳秋临摹御笔凑成文书,上面写的都是假的对不对?” “废话。”云卿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你还理直气壮啊你!”他扯了扯头发,气急败坏道,“这下好了,就算咱们在这儿保住了小命,回去也必死无疑啊,捏造圣意,要诛九族的啊!”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你不说,我不说,艳秋不说,谁知道?”云卿从袖袋里掏出临行前凌翼然扔来的小印,沾了沾腕上的血,重重盖在纸上。 “天重宸翰。”言律念着印章上的阳文,猛地瞪大眼,“这是?” 云卿收起印,露齿一笑,“这是王上的私印。” 言律散了架似的瘫坐在榻上。 “当然了,是假的。”不过也只有允之有胆私刻御印吧,云卿优哉游哉地折好信笺,烧了块蜡封口,“好了,就拿这个来应付钱氏老贼吧。” “王上要你结交的是钱侗。”言律眼神涣散。 “是啊。”她回得轻快。 “你却想脚踏两条船,搭上钱乔致?” “没错。”云卿拆下束冠,用干布擦着淋湿的长发。 言律道:“所以你就要艳秋临摹出这封信,盖上假冒的印章,然后……” “然后我们只要坐山观虎斗即可。”她微微倾身,发间的水滴顺势滑落,“最后看完此信还能活命的只有你我三人,阿律你怕什么?古琴台那晚你说我是空手套白狼,你的确没说错。可是你想过没,只要那两匹狼认为我没有空着手,那么想要套住他们也不是不可能啊。” 春山含笑,碧水堪染,桃花嫣然笑东风。 二月二,龙抬头,这一日黄道二十八宿之青龙东宫显世,角宿平出于地,是为踏青赏景、乞愿丰年的好日子。 “使臣。” 云卿停下脚步,牧伯府家宰钱平微微一揖,“再往前走就出街了。” “哦?”她向前慢移,“本官倒想瞧瞧庆州的风俗民情啊。” 钱平向两侧一瞅,隐身于闹市的牧伯府护院霎时蹿出。 “使臣,这春龙节乃神鲲民俗,无非就是妇回娘家、农引田龙、书院授徒这些个琐事,天下皆同,有何好看?”钱平笑道,“再说了,出了酉街可就不安全了,使臣莫要辜负了我家大人的一番苦心啊。” 云卿看着他许久,方才沉声道:“那就多谢牧伯苦心了。” “使臣明白就好。”钱平笑道。 言律贴在她身侧,轻声道:“那钱侗唱的是哪出?前几天还殷勤招待,现在却把我们当贼来防,有病。” 云卿没搭腔,转身走向路边的面摊。 “春龙节吃龙须面嘞!”摊主大声吆喝,面团在案板上有力地敲击着,“一根不断入口中,做买卖的生意兴隆,靠天收的全成富农,快出阁的定得良人,苦读书的必能高中!不吃不知道,一吃好运到,这位少爷来一碗龙须面?” 她看着那块明显掺着杂粮的面团,不禁拢起眉头,“一碗多少钱?” “淋了肉卤的二十五钱,白面十五钱。” 这么贵?在云都二十五钱可以吃两碗牛肉面了,看来西南四州的粮情比她先前所见还要糟糕。这里地势平坦、水源充沛,与韩氏族地并称天下粮仓,如今民众却吃不起白面,看来不只是钱氏鱼肉百姓这么简单。 面摊老板又问:“这位少爷要吃吗?” 云卿撩袍坐下,回头看了看钱平,“家宰要吃吗?” 他鄙夷地看着沸水中的黄面,道:“早上吃多了,使臣请慢用。” “来三碗肉卤面。”云卿让言律和艳秋一同坐下。 “啧,汾城人真寒酸。”言律望着来往路人轻叹,“这些妇人回娘家还穿着补丁衣裙,这要在云都可都没脸出门呢。” 云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街上梳着妇人发髻的女子们衣裙带点儿土色,她们夹着包袱,好似在遮掩着什么。偶尔一偏身,包袱下露出一两块补丁,让人颇有些尴尬。 “几位爷是青国人?”老板下了面。 “是啊。” “怪不得。”老板盖上锅盖,走过来闲聊,“二月二回娘家,哪个女人不想穿得好些,带回点儿值钱的东西孝敬父母?” “你是说……”言律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 “这是她们最好的衣衫了。”艳秋平静接声。 老板叹了口气,“幽王还在的时候,汾城虽然也不太平,可日子却比现在要好上太多了。那时我家婆娘回娘家都穿得体体面面,鸡鸭也是不会少的。昨儿她在家里找了好久的衣服,没有一件不带补丁的。今早天不亮就出门了,不说我也明白,她是怕娘家那边的邻居看见,想趁黑回去。” “小的时候听说前幽豪奢,经常将发霉的陈年谷子倒入酹河,酹河的水也就有了酒味,因此又被称为酒江。”言律叹了又叹,“没想到如今却成了这般模样。” 老板将煮好的卤面放在桌上,擦了擦手,“其实庄稼还是那么多庄稼,只不过赋税涨了,农户没了余粮,小民吃不起细粮,也就这样了。” 云卿慢悠悠地拿起筷子,“照你这么说,其实四州的官粮是不降反升了?” “是啊。” “可我们沿途并没看到新建的官仓。”她瞥向在玉石店里讲价的钱平。 “哼,那些官粮全拿去喂了狗。”老板愤愤道。 “狗?”艳秋含着面喃喃自语。 老板警惕地看了看周围,轻声道:“雍狗!咱们变成这样不都是雍狗害的?他们不仅害死了韩大将军,亡了幽国,还抢粮食。钱家人一个个都是软骨头,将上好米面供奉给明王,我们却只能吃粗粮!现在雍狗窝里斗,钱家拿咱们当赌本,全下注到了明王身上。前些天打西边来了些逃难的,他们说明王已被王师围住,迟早玩完!”老板狠狠地擦着桌子,面色微僵,“若真如此,四州怕会与之同亡啊,就连这样的苦日子,咱们都要过不上了。” 云卿垂眸看着碗中淡淡的肉卤,嘴角微微翘起。怪不得钱侗对他们突然冷淡下来,原是得到了战况,以为雍王胜利在望了。钱侗将青国当成备用品,随时可以舍弃,而作为青国使臣的她现在可谓命悬一线了。 似断非断的龙须面好似当下的情境,云卿用筷子绕起细面,一口吃下。 “没断!恭喜恭喜,心想事成!”老板恭维着。 不待她应声,就只听街口处一阵马蹄声,行人仓皇逃窜。 “避让!避让!”镶金宝车徐徐而来。 “是无双夫人!”老板匆匆收起面摊。 “无双夫人?”言律拉住老板急问,“那是谁?” “她是重金侯的长女钱芙蓉!无双夫人出街巡游,汾城男子莫不心惊。只因她寡居后行为放浪,养在府中的面首不下百人,但凡俊点儿的男人都难逃魔掌啊。”老板甩着衣袖,“放开小人吧,小人可不想被她当街掳去啊!” 言律猛地松开手,嘴角抽动,“这是哪儿来的自信啊……” “请大人也避一避吧。”艳秋紧张地看着渐近的宝车。 云卿喝下一口面汤,舔了舔嘴唇,“果然是心想事成啊。” “啊?”艳秋不解。 “正愁搭不上钱乔致,就来了一个钱芙蓉。”云卿走到街边的桃树下,摘下一朵桃花放在鼻尖轻嗅,“怎能放过?” 车夫扬起的鞭风打落一树花雨,车幔半掩,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云卿微微一笑,车中人死死地盯着她。云卿平伸五指,任那朵桃花乘风而去,然后慢悠悠地向前走着。 身后马车骤停,一个女子尖叫道:“来人啊!请那位公子进府赏花!” 云卿惊慌失措地站在原地,转瞬便被无双夫人的家丁塞进后面那辆车里。 言律和艳秋追车疾呼,“把我家大人还来!” 云卿背着手徜徉在花园中,不时接受着仆人们的打量。 这就是钱乔致的老巢啊,进来的时候被人蒙了眼睛走了许久,钱老贼真是相当谨慎。 她走到精巧的石桌前坐下,开始饮茶。刚呷了两口,就只听匆匆的脚步声传来。云卿眼眸微转,冲着来人淡笑。 丰腴娇小的钱芙蓉站在五步外,颤声道:“你真的是青国使臣?” 她慢慢起身,拱手一揖,“在下丰云卿,官拜青国礼部尚书,以正二品之位出使庆州,奉命来与重金侯交好。夫人既已将吾王的密函呈给了侯爷,就该知道云卿的身份了。” “嗯,嗯。”钱芙蓉微微颔首,“那么使臣今日是有意随我入府的了?” “那倒不是。”云卿目蕴笑意地看着她,“牧伯从未告知夫人的名讳,因此在今日之前,云卿只知钱侗,却不知芙蓉啊。” “哼!欺人太甚!”钱芙蓉面色铁青。 “夫人……”云卿敛起笑意,微讶地看着她。 “使臣不知,钱侗原只是我家家仆。后因我胞兄钱群英年早逝,爹爹不得已,才从钱氏旁支中过继一子。” 钱芙蓉原是钱群同父同母的亲妹妹,怪不得瞧着眼熟。云卿胸口如受重压,藏在袖里的手慢慢握成了拳。 “本来轮着谁都不会轮着他,我爹爹给他赐名侗,侗者,未成器之人也。后又赐字子微,足见我爹爹对他的轻慢。若不是我从中周旋、说尽好话,钱侗又岂会有如今的权势?可成事后,他却一脚将我踢开,屡屡在爹爹面前说我的不是,着实可恨!” “夫人莫气……” 不待她说完,钱芙蓉眼波流转,娇声道:“云卿,你可千万不要被那个小人骗了。他将你幽禁在府中,为的就是捂住你的耳、遮住你的眼,让你乖乖听他差遣啊。” 云卿瞪大眼睛,故作诧异。 “云卿你不知道吗?最近钱侗名为去别院养病,实际上却与雍王特使夜夜笙歌。”钱芙蓉道。 “雍王特使?!” “五明谷混战雍王亲征,王师将明王军队击退数百里。前方战况不明,有人说明王已经战死。” “夫人的意思是?” 钱芙蓉环住她的右臂,胸前的柔软霎时贴上,“就算明王大胜,相较而言,我还是更倾心于云卿啊。” 云卿俯身耳语道:“我心如鼓,夫人可闻否?” 钱芙蓉笑出声来,“这么说来云卿与我是一见钟情了?” “万物逢春,男女生情正合天时。”云卿不留痕迹地躲开她的投怀送抱,反手攥住她的右掌,“更何况,夫人与云卿同是天涯沦落人,相知相许应是自然。” 钱芙蓉笑意微凝,圆眼微瞪。 “云卿虽官居高位,却因不是华族屡遭陷害,此次奉命出使不过是华族想借刀杀人罢了。”云卿揉搓着她丰润的手,“而夫人虽为嫡出,终究是个女子。不说钱侗,就是那个不足半岁的庶出婴孩,在侯爷眼中也比夫人金贵啊。” 忍着恶心,云卿轻轻吻上她的手背,抬眼笑道:“你说咱们算不算是同病相怜呢?” 钱芙蓉弯起眼眉,眸中闪动着精光,“人人都道我钱芙蓉富贵无双,唯有云卿能真心为我着想啊。我愿与君相助疗‘病’,不知云卿意下如何?” “求之不得,喜难自抑。”云卿摘下一朵紫色瓜叶菊,插在她的云鬓上。 “夫人!”园外一声急吼,“牧伯来领人了!” “知道了。”钱芙蓉向后招了招手,立刻有仆人上来给云卿戴起了遮眼布。 “云卿莫怕,待我再跟爹说说,争取让你离开那小人的府邸。” “如此便多谢夫人了。” “你我一见如故,何必说这客套话?若不是被人打扰,你我……”她攥着云卿的手,指间尽是调情动作。 “云卿也觉得很可惜啊。”某人虚情假意地叹着,心中却在暗幸。 一面半真半假地试探、亲近,一面默默在脑中记路,等听到了钱侗的声音,路线图已基本在云卿心中成形。 “使臣!”扑面而来的酒气,熏得她半天不敢呼吸,钱侗这几日果然是在醉生梦死啊,“芙蓉你掳人也要睁大了眼,弄清身份!” “哼!本夫人也轮得到你教训?”钱芙蓉阴阳怪气地加重语调,“钱侗!子微!” “你!”钱侗怒道。 “呵呵。”钱侗阴森森地笑开,“我不同妇人一般见识。” “你!” “来人啊,给使臣去眼罩!”钱侗吼道。 “慢!慢!不急去!”远远传来疾呼,“侯爷有令,请青国使臣入住侯府茶苑!” 老贼终于坐不住了吗?云卿垂下脸,唇线抑制不住地上扬。 “可使臣来访的是庆州,理应由我庆州牧伯来招待!” “钱侗你现在只是庆州牧伯,上面还有一个重金侯呢,别太嚣张了!”钱芙蓉拉起云卿的手,冷笑道。 “钱、芙、蓉!” 才出狼窝又进虎穴,真是甚合她意啊。 中庭的门缓缓关上,那一刻云卿听到了清风的声响。 云卿躺在床上,长发落在床边。 自入了庆州,她日日不得安寝。只要一合眼,过去种种便悄然入梦。不睡,不愿睡,更不敢睡。 为了以防万一,脸上的假面不再拿下,她轻抚脸颊,漫不经心地向窗缝望去。钱侗志大才疏,为人粗莽;钱芙蓉淫乱贪色,野心勃勃。这两人都不难对付,只有那个钱老贼现在还不露痕迹,想要拿下他怕不是那么容易。 突然,窗上闪过一道人影。 “谁?”云卿急忙坐起,推窗一瞧,梅树间立着一个人。身形纤弱,别有一番风流韵味。她披上外衣跳窗而出,迎着月光慢慢靠近,暗色的影子于身后曳长。 艳秋背对着她,双手撕扯着衣襟,发出哧哧的闷响。 这是在干什么?云卿眯眼瞧着,只见他吹着了火折子,从衣缝里抽出一个信封,慢慢点燃。火光映在封皮上,清晰了墨字。 “荣侯敬上。”她冷冷念道。 艳秋猛地一震,跌坐到地上,“大……” 云卿借着月色启封细读,一字一句地看去,冷汗不禁浮起。上面详细述说了她誓夺四州、王上寸言不允的情况。若让钱老贼看到,那她假冒王上御笔许下的承诺就不攻自破了。字里行间无一杀字,却句句夺命。 云卿握紧双拳,几乎揉烂了纸张。她眼皮突突直跳,静静地看着地上的艳秋。 “你!”她声音有些颤,还在心悸,“你是七殿下的人?” “是。”艳秋很平静。 云卿盯着他手中的火折子,再问:“那你为何要烧这封信?” 艳秋勾起唇角,这是云卿第一次看到他笑。 “艳秋从小在畜生堆里打滚,身子早就脏了,慢慢地也就以为自己也是头畜生。直到遇上了大人,才知道我还可以做人。”他微笑道,“是人就有良心,艳秋不会害大人。” 云卿眉梢微动,适才的恼恨已消了大半,“你……” “大人想问什么就请问吧,艳秋一定如实相告。”他双目盈盈,比月下浅溪还要清澈。 “细细告诉我你的来历。”她有些怕,不想身边的人再有所隐瞒。 艳秋柔顺颔首,端直坐着,“自记事起我就在青楼生活,据说我亲爹好赌,我是以三两银价被卖的,也因此我被唤为三两。”他的眼睫浓黑密长,宛如描画出来的一般,“八岁那年我就被人开菊,买我初夜的人姓谢。后来他把我赎了出去,带回了门里。” 云卿猛地瞪眼,“日尧门!” “是。”艳秋微讶,看着她继续道,“两年后我同另外三名哥哥作为礼物送给了七殿下,成为了七殿下的细作。” “就是名动京师的四小倌?”记得礼部同僚说过,春夏秋冬四人春归了左相,夏被秋少侯霸占,而秋和冬都给了三殿下。 “是。”他点了点头,“与我同进侯府的弥冬哥哥性子极好,对我也很照顾,可为了掩人耳目只得在人前装作欺负我,故意争宠让侯爷对我没兴趣。他为保我锋芒毕露,不想却引来了杀身之祸。侯爷看出几分蹊跷,借着侧侯妃的事弄死了哥哥。”他嗓音有些沙哑,“然后又将我送到了大人府上。” 也就是说,三殿下是故意将祸水引到她府上,他好隔岸观火、借刀杀人,云卿细细推敲着。 “就是这么多,大人。”艳秋俯身叩首,从容地合上眼,面色安详,“大人,请动手吧。” 云卿一瞬不瞬地瞧着这张美颜,艳秋伸长颈脖,细腻的肌理映着柔光。 半晌,她几不可闻地一叹,弯腰拾起地上的火折子,将残纸焚了个干净。 “大人?” “忘了吧。”云卿挥袖扫尽身上的烟味,淡淡道,“只要你不出卖我,我就还当你是家人。以后被欺负被威胁都要告诉我,我来替你解决。” “大人……”艳秋眼中的月光霎时倾泻,“大人对艳秋真是仁慈。”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起来吧。”云卿看着他身上的破衣,“这件衣服也不能要了。” “嗯。”艳秋应道。 云卿转身走出梅林,“回去睡吧。” 走到溪水边,身后仍没有脚步声。云卿回首一瞧,却见艳秋倒在地上,身体如落叶般颤抖。 她急忙托住他的身子,“艳秋,你怎么了?” 鼻腔里涌出鲜血,少年下意识地抹着,却越抹越多,“能做人,艳秋就知足了……” “闭嘴!”云卿点住他几处大穴,托着他飞向宅院。 “阿律!”她一脚踢开房门。 榻上的言律翻身滚下,开口道:“嗯,天亮了?这么快……” “点灯!”将艳秋放在榻上,云卿急吼。 “啊?” “快点灯!” 朦胧的灯影下,艳秋一脸惨白地躺着。他虽止住了血,可仍旧抽搐着。 “这是什么?”云卿瞪着他皮肤下游动的小包问道。 “不知道!”言律满头大汗地按着想要自残的艳秋,“别动!你给我忍着点儿!” 云卿取出艳秋的匕首,放在烛火上正反烧了烧。 “不懂可不要乱来!”言律气急败坏地低吼。 那个小包蠕动着钻入衣袖,云卿猛地撕开艳秋的中衣,小包下的异物快速移动着,眼看就要袭向他的左胸。云卿气沉丹田催动真气,硬是将那个怪东西逼退。 她握紧匕首,快速划开小包,而后匕尖挑出异物。圆糊糊的黑球弹到地上,突地露出齿须。这个怪物径直向前爬着,忽地撞上了桌角,齿须剧烈颤动,不一会实木桌腿就少了一块。 “是饕餮虫!”言律放开渐渐软下的艳秋。 云卿抬起左脚,碾死了那个怪东西,“饕餮虫?” “饕餮虫又称食心虫,以人的心肝喂养,待成虫后植入人身。母虫每月都会产子一次,若没有药物抑制,子虫会径直钻入心脏,中毒者将承受噬心之苦。”言律长叹一口气,“好险,好险。” “抑制?也就是杀不死子虫?”云卿偏头想着,“该死!”她抓起匕首奔到床边,厉喝道,“按住他!” “啊?”言律正在纳闷,就见艳秋又开始抽搐。 一个、两个……细腻的肌肤上鼓起十几个小包,以往被抑制的子虫都苏醒了。云卿运起真气,烛火下只见匕首闪亮。 茶苑里春风吹彻,此夜难眠。 …… 榻上的美人还在睡着,一想到丝被下艳秋遍体刀痕,云卿就抑制不住地愤恨。 “还有点儿烧。”言律探手抚上他的额头。 “有几个伤口还在化脓,我们带来的药还剩多少?”细细的狼毫蘸了点儿墨,云卿在巴掌大的纸片上慢慢画着。 “仅剩三天的量。”言律叹了口气,“幸亏他违抗了七殿下的命令。” “嗯。”闭上眼,云卿回忆着这几日走过的路。 “临行前九殿下叮嘱过我,艳秋若有异动必杀之。” 闻言,云卿睁开眼,狠狠瞪去。 “这个……”言律挠了挠头,“九殿下看人向来是极准的,加上又关系到你,所以就……” 窗外飘进一瓣梅花,轻轻地吻上艳秋失血的唇。云卿看着他平静的睡颜,轻声道:“以后他就是我弟弟,要想动他得先过我这关。” 不知是风还是怎的,艳秋如扇的睫毛微微颤动,那瓣梅花滑入他的颈脖。 “明白,明白,你护短的嘛。”言律脱了鞋,盘坐在榻上,“我们得在他下次犯病前回去,之前你是瞎猫碰上死耗子,还不知道那种野蛮方法对他有没有损伤。”他看向窗外,“哪儿有在纸鸢上画月亮的?” 月亮?云卿停笔望去。 “一片漆黑的纸鸢上只有一弯月牙,这也太寒酸了吧。”言律再叹,“没想到汾城人已经穷成这样。” 夜月同眠……也就是说劫银的事成了,云卿欣喜不已。 她下笔轻快地将重金侯府画了个大概,又在空白处写下起事细则,想了想再加上三字:缺伤药。最后将纸片搓成条用蜡封好。 “不出七日,大事必成。”她唇角浅扬。 “什么?” “阿律啊,你不觉得这里的饭菜比牧伯府要丰盛许多吗?” “再丰盛也是牢饭,有什么好?” 她漫不经心地挑眉,“好,当然好,这可是老贼给的信号。若是以前,他定会将我杀之而后快。如今明王生死不明,军饷又不翼而飞,可谓是内外交困。除了我,他又能靠谁?” “不管他能靠谁,你可千万不要靠那个钱芙蓉。”言律神秘兮兮地说道,“先前你为了保命去色诱那老女人我没话说,可最近你和她走得太近了可不是好事。今日她邀你去放纸鸢,若她猴急起来将你就地压倒,你说你该怎么办?” “那自然是换你来了。”云卿一本正经地看着他。 “我?”言律咬牙切齿地低吼,“我是卖艺不卖身!” “哦,那就我来好了。”她懒洋洋地趴下。 “你怎么来?”言律气急败坏地揪着头发,“你有那本事吗?” 云卿无奈地摊了摊手,“没办法啊。” “我来。”榻上传来弱弱的一声,艳秋掀开被子,露出缠满绷带的前胸,“反正这种事我也习惯了。” “大人说话小孩不要插嘴!”言律大吼。 “谁年纪大谁去。”云卿抿了口茶,道。 十四、十六,还有一个未知数。虽然某人不肯说,但年岁绝对是二十往上走。她坏心眼地瞥了一眼,果不其然,就见言律面容扭曲。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还是我来吧。” 云卿瞥了一眼出声的艳秋,“要尊老敬贤。” “哼哼。”言律冷笑道,“我老你贤,为官者应身先士卒,所以谁官大谁去。” “对呀,官大压死人。”云卿拍了拍脑门,笑道,“言律,本官命你献身采花,违令者杀无赦!”瞧着哑口无言的某人,她好心补充,“毕竟这种事吃亏的是女人家,你一咬牙一闭眼,很快就过去了不是?” 言律面色有些狰狞。艳秋倚在榻上,如瀑的长发伴着轻笑柔柔波动。云卿和言律相视一笑,为他难得的鲜活而欣喜。 “使臣。”园外一声呼唤打破了难得的欢悦,“我家侯爷命小人来迎使臣入园。” “侯爷?”她问道,“不是无双夫人吗?” “今个儿二月初三是文昌诞,我家侯爷为求小少爷敏慧,特地在园子里设了神坛供奉文昌菩萨。族里人几乎都到全了,我家小姐也在席。侯爷想请使臣去观礼,不知使臣可愿赏脸?” 云卿应了声,进里屋换上官袍,将象征品级的白玉带系在腰间。要忍住啊,可不能一时冲动杀了他。她深吸一口气,按捺下心头的躁动,含笑走出。 “带我去吧。”艳秋站在门边穿得整整齐齐,美艳的脸上并没有戴假面,“这副模样也好转移目标。” “阿秋。”云卿沉声道,“我丰云卿的弟弟可不是任人糟蹋的。” “大人……” “阿律,阿秋,你们且放心。如今在侯爷的眼中,本官就是那尊文昌菩萨啊。” 天上行云莫测,地上流水无形,十年河东十年河西。钱乔致,这一次我就教教你什么叫求人不如求己! “瞧瞧!瞧瞧!这孩子额有棱角,真是天生聪颖啊。” “可不是,天宝不像其他孩子那样聒噪,一看就是个沉稳的孩子。” 礼成后钱家的女眷围着挂了一身金银的小娃娃,唧唧喳喳地讨起好来。 “哼,不就是个哑巴?”一个长脸夫人讥诮道。 钱天宝的亲娘,钱乔致如花似玉的十七姨太当下就拉下了脸,却也不敢多说什么。 “牧伯夫人心直口快,十七姨太莫要多想啊。” “就是,就是。” “你们看呀,我们家天宝掌心的寿命线都延到腕上了,以后定是个寿星公!”女人们打着圆场。 “哦,抱来我瞧瞧。”牧伯夫人接过孩子,冷冷道,“嘴唇薄下巴短,一看就是个短命的。” 十七姨太一把抢过孩子,“侄媳妇说话也要看地方,做人可不能太嚣张啊。” “婶娘也要听我一声劝。”牧伯夫人神态倨傲地看向她,“做人可要识时务啊。” “你!”十七姨太面色惨白,纤细的身子不住轻颤。 “我们走!”牧伯夫人耀武扬威地离开,原先贺喜的夫人跟着走了大半。 同样的情况也出现在男宾中,钱侗满面春风,与众人推杯换盏,掩不住满脸得意。 “来,老夫敬使臣一杯。”年过花甲的钱乔致主动搭讪。 云卿掩住眼中的杀意,咬牙笑着,举盏与之碰杯,滑喉而下的辛辣差点儿燃起她心头的那把火。忍字头上一把刀,一刀一刀将她割得鲜血淋漓。 “吃菜,吃菜。”老贼堆起笑容。 云卿恨不得一拳打碎他的颧骨,却道:“侯爷真是太客气了。” “哎!”钱乔致突地一叹,缓缓将玉箸放下,“养不教,父之过。犬子怠慢了使臣,老夫实在有愧啊。” 云卿面不改色,“牧伯近来春风得意,下官又哪里能入得了他的眼?” “使臣可不要妄自菲薄。”钱乔致假意安抚着,身子微微倾来,“眼见明珠蒙尘,老夫甚为痛心。” “哦?”云卿为之斟酒,“就不知哪位英雄能慧眼识珠?” 叮!他主动与云卿碰盏,“愿求明珠!” “真不容易啊。”云卿沾酒润唇,半倚半靠在桌边,“进府逾十日,下官总算盼到了侯爷的垂青。”老贼的戒心可真够强的,若不是明王迟迟没有消息,他又岂会这般求她? “使臣这可误会老夫了,都是那竖子……” 云卿扬手止住他的辩驳,笑道:“过去种种休要再提,下官只问侯爷一句话,侯爷可是真心?” 钱乔致厉声道:“若有虚言,老夫定死无全尸!” 云卿深深地看着他,心中反复回味着这句毒誓。半晌,她把玩着玉杯,轻轻开口道:“这么说,即便明王还活着,侯爷也不会再犹豫了?” 钱乔致道:“那是自然!” 起事就在近日,一定要让老贼心甘情愿地将脖子伸进绳套,千万不能让他留有后招。思定,云卿微晃玉杯,道:“下官真为侯爷不值。” 酒盏停在唇边,钱乔致凝神看来。 “前幽人皆道侯爷乃世之奸佞,陷害忠良只为私欲,弑君卖国仅为荣华。”云卿漫不经心地看着那张老脸,继续道,“四州子民还道,侯爷残暴至极,苛捐杂税但为己富,鱼肉百姓玩乐不止。” 眼见老贼已到爆发的边缘,她语调忽地一转,叹道:“天可怜见,侯爷背了多大的黑锅,背了多久的黑锅啊。” 钱乔致脸色微缓,眼中尽是迷惑。 “干城一战让韩将军坠崖殉国的是何人?与荆国合谋毁约,逼幽悯王自尽的是何人?不派兵护卫四州,反而白白鲸吞四州钱粮的是何人?”她沉声道,“让侯爷赌上身家性命却又惶惶不可终日的又是何人?”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钱乔致猛地瞪大眼睛。 “逮了只替罪羔羊,又平白捡了个大便宜。这样的好事,谁不想要?”云卿转眸看向他,“所以侯爷啊,您是臭了自己香了别人,穷了四州富了他地。冤啊,冤得很啊。” 钱乔致放下酒杯,垂眸想着。 “雍国掠得前幽一十六州,表面上明王独占十二州,实际上他已悉数拥有。侯爷仅存的四州在陈绍眼中不过是产奶的母牛,待饥荒缺粮时便可烹之。如今侯爷康健,他尚且如此。而侯爷欲将独子托之,这无疑是羊入虎口,送上门让人吃干净。”云卿含了口酒,微微摇头。 他紧握双拳,老目微眯。 苦一下,再给颗糖吃,这是忽悠人的道理。她再接再厉,“明王胆敢骑在侯爷头上作威作福,他凭的不外是个‘兵’字,而侯爷缺的也正是这个‘兵’字。密信侯爷应该看过了,吾王愿将降青的刘家军尽数归还,那些人可是侯爷的亲兵。” “当真?”钱乔致拔高了语调。 “王上御笔岂会有假?”云卿面露恐慌,“就算借下官一万个胆子,下官也不敢假传王意啊。” 钱乔致笑得满脸褶子,“好好好,老夫遥谢王上隆恩。” “侯爷莫急,这一切还得等云卿回国报信,可……”云卿按下他拱起的双手,转眸看向座下意气风发的钱侗,“下官有没有命离开庆州,这还是个未知数。” 钱乔致冷眼瞧去,稀疏的胡须微颤,“使臣放心,钱家的家事老夫自有打算,子微不足惧。” “侯爷真是老当益壮啊。”云卿道。 “爹爹。”钱芙蓉穿着桃色春衫,酥胸半遮半掩地靠近,“今日可是女儿先邀使臣的,不想却被爹爹抢了去。不依,女儿不依。” “哦?”钱乔致看看身侧,拈须笑道,“使臣就别陪我这个糟老头子了,你们年轻人在一起好好说说话。” “多谢爹爹。”钱芙蓉向她抛了个媚眼,娇声道,“使臣可否赏脸,与妾身同放纸鸢?” 云卿眼眉弯弯,“求之不得。” 春风绿柳等闲过,乱花深处现飞莺。 一树梨花一树白,一瓣馨香飘落在唇上。云卿凝神望着那只夜月同眠的纸鸢,伸舌将花瓣含进,漫不经心地嚼着。 “云卿……” 同样的两个字被这女人一唤,让人颇不舒服。她藏起心头的不悦,偏首正对钱芙蓉迷恋的目光。 “这个纸鸢你可喜欢?”钱芙蓉捧着一只纸鸢,媚眼看来。 “夫人可有笔墨?”云卿接过纸鸢,正反打量着。 “来人啊,奉上文房四宝!” 趁着她说话的工夫,云卿将用蜡封好的纸条填进鸢尾的风哨。 接过文房四宝,钱芙蓉拢着衣袖,翘起兰花指,一边颇具风情地研墨,一边拖长尾音念着云卿挥毫写下的半尺见方的两个大字,“同……眠?” “是鸳鸯同眠,芙蓉。”云卿轻喟一声,听得钱芙蓉娇躯一颤,双眸含春地看向她。 按捺住心头的不舒服,云卿拿起纸鸢测了测风向,垂眸笑着,“你说事成之后,你我之间有没有可能呢?” “云卿。”钱芙蓉靠着她道,“要喜欢上你,真是太容易了。” 容易就好,云卿迎着春光一笑。纸鸢半起在空中,气喘吁吁的侍女红着脸将线盘交到了她手里。紫色官袍迎风吹起,云卿假作不慎,只见线盘飞速滚动,那只纸鸢御风直上云霄。 “竟是只哑鸢!”钱芙蓉恼道。 风哨没有响,正如云卿所料。 “哎,和别人家的缠起来了!”侍女们指着天上两只相互缠绕的纸鸢,大叫。 “哪家的黑纸鸢,真晦气!”钱芙蓉冷哼一声,将牵引的线剪断。 风乘万里一线牵,慵花醉柳与谁眠。 即便你钱府暗卫森严,她也能得偿所愿。 “云卿。”钱芙蓉沉声道,“你且放心,没几天这四州就将成为我无双夫人的妆奁。” 她屈起五指,只听啪的一声,枝头零落千瓣雪。 “呃……” 云卿俯身干呕着,痰盂中的酸水带着血色。 “吃了顿饭,一直吐到现在。”言律递来一杯温水,“都两天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有喜了呢。” 她眼中含着泪,愤愤瞪去。 “不要乱说。”艳秋竟学会了翻白眼。 这十六年来最难忍受之事,莫过于同老贼把酒言欢。吃的好似爹娘身上的肉,喝的如同画眉他们体内的血,每一口、每一杯都让她难以下咽。酒肉在她的胃中发酵,让她不得不全力呕着,只恨自己不能将整个胃呕出来。 “以后不会喝就不要喝,省得回来作孽。”言律道,“昨儿二更我就被吵醒了,今天再一瞧,呵!好家伙!园子里的护院多了一倍。每半刻就有一队人经过,看这架势绝对是出事了!” 端着茶盏,云卿一口接一口地喝着。她望向云中圆月,“就是今夜了。” 园外突然传来喊杀声,言律一拧眉,飞身蹿上房檐。 “艳秋,快收拾东西!” “是。” “大人不好了!钱府起乱了!”言律大叫,急掠入门,“园外全是火把,夹墙里也全是武夫!” 云卿将东西塞进他手里,“待会儿你带着艳秋往云浪纸斋去,然后鸣放这个七彩烟花。” “那你呢?”言律严肃了面容。 “大人!”艳秋手上一软,包袱散乱在地。云卿俯下身,帮他捡起衣物。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第四十章东君吹雪上梅梢 流水,清风,嫩黄烟柳,梅香淡浓,春在乱花深处鸟鸣中。 青堤碧岸,如烟的晨雾里走来袅娜宫娥。 “胡说,长得最俊的明明就是三殿下。” “七殿下!就是七殿下!” 抬水的两个宫女互相较劲,最后竟硬生生地横在路上,挡住了其他宫女的路。 “三殿下!” “七殿下!” 两人毫不相让,干脆将水桶放下,斗鸡似的瞪着眼。 “当然是三殿下最俊。”后面的宫娥应声道,“自三殿下娶回了天骄公主,那声望可是远远超过了七殿下呢。” “就是就是,连李公公都说那个位子三殿下是势在必得!” “老话说得好,雁儿南飞鸣不长,翼国的公主再怎么厉害也敌不过秋家,最俊的当然还是七殿下。” 你一言我一语,汲水的宫娥停在嫩柳长堤边说得热闹,听得最后面的小宫女一头雾水,莫名其妙。 她们说的好像和俊不俊都没有关系吧?小宫女一脸稚气地站在队尾,清澈的眸子疑惑地眨动着。 “三殿下!” “七殿下!” 两派争执难休,最后竟齐齐叉腰望向她,“平儿你说,十一位殿下中最俊的是谁?” 小宫女诧异瞪眼,无措地指了指自己。 “对,就是你!” 在众人或是威逼、或是压迫的眼神下,平儿慢慢地放下肩上的扁担,不安地搓了搓衣角,“九殿下……”她支吾着,像被微湿的空气润红了两颊。 “嗯?”年长的宫女们微微倾身,柳眉微挑。 平儿抬起头,眼神略有闪躲,半晌像是坚定了决心,轻声道:“最俊的自然是九殿下。”这个,明眼人都瞧得出来啊。 “哈……”刚才还互不相让的两派突地相视一笑。 “咱们以前是不是也这样傻乎乎的?” “哼,你那时就是个猴精了。” “死丫头,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最先僵持的两人重归于好,挑起扁担悠悠地走着,渐渐融入晨雾。 这是怎么回事?平儿垂手立在那里,茫然地看着前方。 “走吧,小丫头。”和她同挑水桶的宫女姐姐笑道,“你呀,到底还是年幼了些。” “姐姐。”走了几步,小姑娘还是没耐住,问道,“刚才你们为什么笑我?” “平儿,你来外廷当差也有两个月了吧?” “嗯。”虽然宫女姐姐不回头就看不见后面,她还是很用劲地点了点头。 “在外廷里,咱们抬头低头见着的都是文武大臣,知道的自然要多些。”年长宫女换了个肩,平儿也跟着移动扁担,“有些事情不是表面上那样,你明白吗?” 平儿想了会,还是一头雾水,“可是最俊的明明是……” “平儿,我问你。”宫女姐姐出声打断她,“连刚刚十五岁的十六殿下都有了孩子,九殿下为何早过弱冠却无子无女?” 小丫头于柳叶下穿过,犹豫道:“难道是……怀不了?” 柳林中,祝庭圭小心地打量那双桃花目。早朝后他特地在隐秘的柳堤堵住这位,原是想继续七殿下的计划,没想到正碰到晨汲的宫女。为了不被发现,只得硬着头皮听她们唧唧喳喳,不想却听到了这些议论。 “怀当然是能怀上。”清晰的女声传来,“只是生不下来啊。” “咦?”略微稚嫩的语调。 “嗯,生不下来。”年长宫女一再确认,“九殿下的侍妾每每有孕都会滑胎。” “滑胎?” “据我大内的姐妹说,”年长宫女警惕地看了看四下,这才轻声道,“王后娘娘和华妃娘娘因为嫉恨逝去的贵妃娘娘,所以暗做手脚不让九殿下有后呢。” “不会吧……”平儿道。 真的?树后祝庭圭暗自好奇,怪不得九殿下没有一儿半女。他刚要偷笑,一想到这次的目的,又不由暗恼。若是真的,九殿下怕是恨死了王后娘娘和七殿下,那又该如何劝说他啊?唉,这两个女人就不能走远些说吗? “平儿你说,最俊的还是九殿下吗?”世故的女声掩盖了燕雀的鸣啭。 “好吧,就算不是九殿下,最俊的也不是那两位啊。”小丫头不甘心地咕哝着,“姐姐们看到礼部的那位大人,不都瞧直了眼么……” 前头的宫女叹了口气,幽幽道:“根本就是两回事啊,再过几年你自然明白。” 什么嘛!小丫头撇了撇嘴,懵懂的心绪潜藏入春色里。 “那位大人走了两天了,只可惜那样的笑颜,再也看不见了……” 叹惋声声勾画出那张如花美颜,这梅眼柳腮的春日不觉撩起祝庭圭心底的浅愁。是啊,虽说是政敌,可就这么去了,那样的美色确实可惜了。两个宫女渐行渐远,祝庭圭收起春愁再瞧去,眼前这人优美的远山眉拢起几分怒意。 果然,礼部那位果然是这位的心头肉啊。若抓着这个痛处不放,这位怕是会冲冠一怒吧。 祝庭圭拱手道:“殿下可看完了?” 指尖在那份密折上轻轻划过,凌翼然徐徐抬眸,“嗯。” “那……”祝庭圭面上不动,心头却涌起期盼。 凌翼然懒散地拨开眼前的柳丝,淡淡道:“如果左相和三哥真如折上所述罪状累累,那应该先呈给父王,而后再由刑狱寺洛太卿亲审。”他的声音带着漫不经心,与轻暖的春日分外契合,“如今你却来找本侯,哼,七哥的花样是越来越多了啊。” 祝庭圭心虚道:“您别多心,七殿下也是为您好啊。您想随波逐流也要看清水流的方向,若如浮萍零落泥沼,再想脱身怕就难了。” “哦?”凌翼然懒懒道,“这么说来,七哥是在担心我?” “正是。”祝庭圭声音微哑,语调极之诚恳,“七殿下常说兄弟中就属九殿下最与世无争,这样的性子生在平常百姓家也就算了,可在王族里……” 凌翼然眉梢微动,道:“在王族里又怎样?” 终于提起兴致了吗?好兆头!祝庭圭长叹一声,“可在王族里怕是难以善终啊。” 眉头锁得更深,凌翼然俊颜覆上一层隐忧之色,多完美的一张面具啊。 “自娶了天骄公主后,三殿下的马车就从驷马换成了八骏。八骏啊,那可是王上出巡的规格。” “呵呵。”凌翼然不以为然地笑开,“连父王都没说什么,想必是默许了吧。” 真是一拳头打到了棉花上,祝庭圭不甘心地再次挑拨,“听说九殿下您的马车昨日被八骏撞坏了,不知是不是流言呢?”他偷扫一眼,见凌翼然不悦,心道说到了点子上,“三殿下还未御宇就如此跋扈,更何况他登基之后呢?再说三殿下对您的母家出身向来不屑,等到他大权在握又岂会让您好过?” 桃花目中透出几分厉色。 原来这尊泥菩萨也有脾气,好,很好。祝庭圭心头暗喜,继续道:“最近后宫封绶之争您又不是不知道,三殿下费尽心机想让王上封华妃娘娘为贵妃,其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臣子们都说三殿下这是为今后登基而尊母,可庭圭却不以为然。”他看着那双远山眉高高一挑,心知凌翼然上了套,不由语调轻快起来,“按祖制,王陵主墓为一后一妃随葬。一后自然是王后,这一妃是为贵妃。王上只封过一个贵妃,那便是殿下的母妃——敏惠恭和王贵妃,贵妃娘娘的棺椁如今已停在羽山王陵主墓之中。可如若华妃娘娘也被封为王贵妃,等到三殿下继承大宝,那殿下的母妃怕是要被迫移棺,将主墓右室让与未来君王的亲母了。” 凌翼然心里一凛。好一个祝庭圭,竟戳到了他的软肋,七哥啊七哥,你的爪牙倒挺尖利! “羽山王陵在十五年前开建,选址、选材皆由时任工部尚书的左相大人经办。”祝庭圭暗示性地看向密折,“上次台阁迁职,下官由吏部调到了工部。经过数月详查,下官发现左相大人长期私扣工程款项,仅羽山王陵一项就有八十万两银子。下官手上有十足的证据,您要不信,请再细看密折。” 凌翼然慢悠悠地再次打开密折,看了起来。 信,如何不信?他再不信别人,能不信自己吗?是啊,七哥看到的都是他凌翼然想让他看到的。先前若不是卿卿拦着,路温、何猛等人定会上七哥的当。那个让他心痒的姑娘虽会防人,却不算计人,真可惜了那个美丽又聪明的小脑瓜。他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好容易搜集的证据为何不用?只不过用的人换成了七哥的人。 还好娶了那个天骄公主的是三哥啊,二人沆瀣一气,搅得朝堂、王室不得安宁。而父王却也不加阻止,这一反常举动被臣子们误读为默许。一来二去,竟让他那个城府颇深的七哥也坐不住了。想让他手中的寒族势力成为出头鸟,打响击倒三哥的第一炮? 呵呵,这算盘打得可真够精的。若烈侯党果真被重创,那三哥手下的华族定恨他入骨,到头来坐收渔翁之利的又是谁呢?答案不言自明。可是,这个渔翁他也想当啊,不仅是想,而且是当定了! “殿下您说呢?”祝庭圭说得口干舌燥,他自信满满地望向凌翼然,问道。 凌翼然带着几分犹疑缓缓开口,道:“让本侯再想想。” 祝庭圭问道:“难道殿下不想为丰尚书报仇吗?” 报仇?桃花目危险眯起,眼波依旧平静,却隐见涟漪。 “丰大人此次使庆,三殿下可是下足了工夫。不但安插了一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朱明德,还将一半近卫换成了自己的人。丰大人此番西行,怕是凶多吉少。”祝庭圭暧昧看去,“殿下难道不想为丰大人讨回公道吗?” “哼!要讨公道等她回来自己去讨。”凌翼然脸色铁青,眸中难掩厌恶,“祝侍郎,你未免管得太多了吧?” “殿下!” 不再虚与委蛇,凌翼然红袖一挥,举步离去。 凶多吉少?她想要搏命,也要看看他允不允! 袖风过处,吹落柳上春光。 天上闲云缓缓流动,一弯月牙忽明忽暗。云过处,地上烙印一道如画剪影。凌翼然披着锦袍倚坐在石桌边,自斟自饮。 已经是第六日了啊,该过酹河了吧? 若是他,定会在入庆之前下手将那粒“坏子”除去,不知道卿卿是否与他心有灵犀? 松影在地上婆娑,夜里弥漫着春梅的香气。 他已上了奏折,就等着父王的朱批。竹肃怕是等不及了吧,而他亦如此。他习惯掌控,自以为这份情、这个人也不例外,殊不知,被掌控的却是他自己。待隐隐觉着不对时,却惊觉自己已经走了那么远,已经陷得那么深,已经再难回头。 回来吧,快点儿回来吧,他已经开始想念她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九哥!”水榭外传来一声急吼,硬生生打断了他的思绪。 凌翼然半垂眼睫,掩住眸中的不悦,“十二弟,你怎么才来?” 凌默然大大咧咧地坐下,毫不客气地倒了杯酒,润了润喉,“刚要出门就听见盼儿身体不适,所以才晚了片刻。” “哦?弟妹身子不适?”凌翼然微微调整坐姿,问道。 “九哥,兄弟中只有你肯叫盼儿一声弟妹,真是谢了!” “哎,你我一处长大,说谢字就太生分了。”凌翼然笑道。 “嗯。”凌默然重重颔首,轻叹道,“这几天盼儿吃也吃不下,不时干呕,我还以为她有孕了。结果太医来瞧了,说只是脾胃虚弱而已。”凌默然闷闷地喝下一口酒,“盼儿很失望,我也是。不过,以后总会有的。” “嗯。”凌翼然附和道,唇畔却隐含笑意。 有了孩子,女人就有了私心,棋子也就脱离掌控。孩子?打从她进了无焰门,就已经不可能了。这一切成璧做得天衣无缝,连郝盼儿也毫不知情,就像宫里的那个人一样,一辈子都蒙在鼓里。 凌默然看着哥哥闷声不语,琢磨了片刻恍然大悟,“九哥,你也别伤心,孩子掉了也没什么,总会有的。改明儿弟弟给你送两个美人,准保能开枝散叶。” 远山眉微挑,凌翼然似笑非笑地回道:“这就不劳十二弟操心了。” “九哥。” “嗯?” “我有事求你。”凌默然讨好地为他斟了杯酒。 “哦?” “别人虽不知道,可我却清楚兄弟中最聪明的就数九哥了。” “有事直说吧。” “九哥,你说董建林那个老匹夫到底厉害在哪里?”凌默然紧皱浓眉,方正的脸上满是疑色,“都三天了,满朝文武都在弹劾他,父王却毫无动作。难道真如外面传的,父王打算立三哥为储君了?” “你觉得呢?”凌翼然浅尝美酒,红唇润泽。 “不会。”凌默然道,“连我都瞧不上他,就更别说父王了。在我心里,配登上那个位子的只有九哥。” 凌翼然含笑摇手,“默然,这种话你我私下说说也就罢了。” “就算当着三哥、七哥的面,我也敢说!”凌默然一拍大腿,将酒盏重重搁下,“那两个人,我一个都不服!” “默然,你醉了。”凌翼然笑道。 “九哥,你怕什么!”凌默然正色道,“就算天塌下来,我陪你一块扛!上次要不是九哥密信传计,我早就葬身东海了,哪能生擒雷厉风?而后我迎盼儿入门,要不是九哥不惜违背父王的命令来婚宴撑场面,我们怕已沦为云都的笑柄。九哥,只要你一句话,我凌默然这条命就是你的。” 凌翼然未发一言,只静静地饮着,夜色中他的容颜有些模糊。他沉声道:“灌了半天迷魂汤,说吧,你究竟求我什么。” “九哥,你也知道我恨透了董建林那个老匹夫,所以我也想趁机扳倒他。” 凌翼然挑起眉梢,颇有兴致地看着他,“然后?” “请九哥给弟弟支支招吧。”他挫败地垂下头,“朝堂上的东西我玩不来。” “这样啊!”凌翼然放下酒盏慢慢站起,挺秀的身影倒映在湖面上,随着渐起的微浪荡漾着。 其实并不是董建林有本事,而是七哥他们打蛇没有打七寸。他不急着出手就是想让事情闹大,就是想让左相一党将总账算到七哥头上。替死鬼,好一个替死鬼啊。 “默然。”湖面倒影微颤,他黑缎似的长发随风飘动,“不瞒你说,我还真有准备。” “真的?”凌默然兴奋站起,“快说!” “我且问你,你想让董建林有怎样的下场?” “怎样的下场?”凌默然有些茫然。 “是啊。”凌翼然漫不经心地踱步,“我这有三本折子,想让他家破人亡,第一本就足够,若想将他五马分尸,再上第二本即可。假如你还想拉下三哥,那就要上这第三本了。” 啪!御书房发出巨响,惊得当值的内侍个个缩颈。 凌准咳嗽着,难掩病态,“混帐!”随着身体的震动,他手中那本密折微颤。望着案上的三本密折,他不得不正视胸中的怒火。 他,凌准,作为青国开国以来最英明的君主,他不似高祖越王那样试图建立一个纯净的王朝。毕竟“官”字两个口,一口吃钱,一口办事。在一个清廉的庸官和一个贪污的能臣之中,他情愿任用后者。只要吃钱的那口不越界,只要办事的那口很忠心,他会睁只眼闭只眼,对董建林即是如此。 而今董建林却在他心中越走越远,渐渐走向嗜血的彼端。看来他已经忘了,不论是吃钱还是办事,都逃不过王权的牵制。 眼睛危险地眯起,目光落在了第一本密折上。 神鲲东陆俯卧着一条“龙”,一条赐予青国肥沃土地,却又随时会怒吼的巨“龙”。这么多年他费尽心机、耗尽财力,好容易降住了这条“龙”。天重这个年号已用了二十四年,就他的身体情况来看,应该至此而止。他注定完成不了霸业,可至少他做了一件连圣贤帝都未曾完成的伟事,大兴赤江工程,在他的手下赤江成为了神鲲最驯顺的河流。过去他大可以自诩为治水贤王,可如今看了工部郎官何猛的密折,他才明白自己做了怎样一个王上!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研墨。”凌准冷冷命令道。 “是。”得显依言而行。 凌准淡淡一瞟,“要朱砂赤墨。” 得显的手忽地一滞,转瞬便掩去了脸上的讶色,“是。” 每次王上指明用朱砂赤墨,就预示着朝中有人性命堪忧。朱砂,诛杀是也。 猩红的笔尖龙蛇飞动,御札上朱字血痕,凄厉劲削,尽显决意。落完尾笔,凌准放下狼毫,探手取过玉玺。锐眸不经意地一扫,宽袖当下停于半空。 第二本密折,如锥钻心。他凌准年少早慧,此生唯一一次的放纵便是爱上暖儿。她是他心尖的那块嫩肉,是他身上的一片逆鳞。死后同穴、黄泉续缘,作为君王,这是一个多么卑微的愿望。可就是这么一个小小的祈愿,董建林也在秘密颠覆。 移棺?将暖儿撵出羽山王陵?当他死了吗? 哗啦!笔砚落了满地,御书房里的内侍虽不明所以,却都惶恐跪下。 随葬的两人他早就定下了,一个是他深爱的,一个是深爱他的。董建林,如果你只有一张口吃多了,那还能给你留具全尸。现在连剩下的那张口也不忠了,你就该作好准备以承受君王的怒火! 凌准带着恨意,写下四个大字:“不赦奸臣。” 只四个字就将董建林定了性,只四个字就可毁灭一个世家大族。不必再言,王上的旨意洛太卿定然一眼即明。 还有这第三本啊,凌准将御札交给得显,有些脱力地看着地上。密折散乱交叠,微黄的宣纸被朱墨污秽:翼使入朝,只知烈侯,而不知吾王…… 够了,只一句就够了。淮然,梦该醒了。 凌准叹了口气,慢慢从座中站起。一步一步向外走去,极轻快,却又极沉重。 又是一年春草绿,东风吹雪上梅梢。 御花园里,白梅清绝似雪,粉梅嫣然如桃,唯一的一株红梅寂寞地独立墙角。 “王上,那株红梅开了呢。”得显讨好地笑道。 春梅是凌氏的族花,即为王花。而这株红梅还是高祖越王亲手栽下的,在凌准二十岁封储前夕,他的父王文王凌陌将一枝红梅剪下,亲手赐予了他。而今他也要进行同样的仪式,只不过…… “哼。”他剪下一枝盛极转败的粉梅,“赐予烈侯。” 小内侍合上漆盒,转身向奉天门跑去。 梅香熏染着衣袍,凌准背手拿着金剪,徜徉于花海之中。身后数十双眼睛紧张地注视着,注视着他慢慢走近那株红梅,注视着他缓缓抬起右臂,注视着他选定了一根含苞的梅枝。 咔嚓!凌准剪下梅枝,沉声道:“赐予荣侯。” 果然是七殿下!有人惊喜有人忧,过去站错边的纷纷懊恼,只求今后保命就好。 得显恭顺上前,他摊开两手,只等着王上将金剪放下。却见明黄色的衣角掠过眼前,径直向香雪海中走去。 得显不禁愕然。 唉,又着了那个孩子的道啊。凌准面色有些恼,唇畔却带着笑。 何猛、聿宁、小十二,上书的三人看似风马牛不相及,可他们身上的引线全在一个人的手里。密折上给君王,看后即焚。只要他不说,被打压的左相党定会将总账算在小七头上。可是也要他凌准不说啊,这是在给他选择?逼青国的君王表态? 他几乎可以听闻小九恣意的语调:我或是七哥,您瞧着办吧! 哼!好狂的姿态! 清脆一声,梅枝断在他掌心,望着零落的花雨,他既恼且笑,“不孝子!” 身后的得显猛然瞪眼,王上的语调几近嗔怪,带着些许平民色彩。 此儿类他! 不,这样的手段和心思,虽然他不愿承认,但较之小九,他的确老了,老了啊…… 允之允之,将白梅允之,就让你踩着父王的脊背,直上云霄! “此花赐予凌翼然。” “白梅?” 四人神态各异地看着瓷瓶里的那枝春梅。 “白的啊?!”路温瞪大眼一再确定,失望的情绪在心里蔓延。 那枝别有意味的红梅如今盛开在荣侯府里…… 橘色的灯火熏染着夜色,为此次密会注入了别样色彩。 聿宁与洛寅相视一笑。在路温的惊愕中,两人慢慢起身,朝着上座的凌翼然行了君王之礼。 三跪,九叩。 “臣洛寅,参见陛下!” “臣聿宁,参见陛下!” 陛下?路温瞠目结舌地看着霸气未敛的九殿下,不禁跌坐在地。这个称谓连王都不能擅用,只有…… “主上。”洛寅抬起头来,眸中难掩兴奋,“恭贺主上获得王意。” “洛大人、聿大人。”路温满脸疑色地看去,“下官愚钝,敢问……” 聿宁笑道:“茂才,你可知春梅在王室代表了什么?” “王花啊,青国人都知道。” “那给王加一个白帽子,又是什么?” 路温呼吸骤停,狂乱的心几乎破胸而出,“陛下!” 主座那人俊美的面容氤氲着凛然之气,他看着座下,眼中尽是精光。手指轻抚过那枝白梅,殷红的唇角微微翘起,惊艳了春夜。 雪色春梅,你将不是王花,而是皇花! 窗外惊雷乍响,细雨落下…… 云都的雨时下时歇,冲淡了菜市口左相一党近百人的鲜血,霉化了新婚烈侯那颗被圈禁的心,洗净了荣侯门上的灰尘,也湿润了二月里的第一个好消息。 “赢了!”兴奋的吼声响彻街巷,“韩将军、雷将军连破前幽十六州!叛国钱氏被丰尚书一举诛灭!” 沿街的木窗被纷纷撑起。 “钱老狗死了?”云都有不少前幽遗民。 “嗯!”报信的年轻人抹掉脸上的雨水,举臂大吼,“老狗下地狱了!” “老天有眼!老天有眼啊!”一名花甲老人含泪跪下,“韩柏青将军,您可以瞑目了!” “翠儿,快回去收拾东西,咱们去庆州看你姥姥去!”胖妇人两手微颤地收拾起铺子,不住哽咽,“没想到还有再见的一天,没想到……” 三日后,凯旋! 二月二十四,西陵门外,百余朝臣冒雨迎候。 烟雨蒙蒙,诗化了长恨坡。 收服义军,离间二钱,亏她想得到,亏她做得到啊。凌翼然心头像有千百只小虫在乱爬,痒痒麻麻的,让他有些无措。 这个姑娘,他绝不放过她! 隐隐的马蹄声自烟雾缭绕处传来,百官不禁翘首。 枝头犹有未开的花,微雨洗净芳尘,酝酿出可人春色。一抹内敛清雅的紫色带着几许轻狂,黯淡了千里碧色。 “驾!”马蹄嘚嘚,飞溅着春雨,阵阵清风,可叹快哉。 紫色人影身后是神兵骠骑,惊天动地的马蹄声响彻每个人的心房。 近了,近了,那张惑人的笑颜,如妖娆桃花,浅带春露。 “云都,我们回来了!”清亮一声冲上九重霄。 长恨坡上凌翼然露出澄净的微笑,就在这惊鸿一瞥的刹那…… 第四十一章春心初绽一水连心 青萍之末,发藻台下。一鸯戏水,两鸳摆尾。 止则相偶,飞则成双。天道有迁,人理无常。 哎,真是人理无常啊! 廊檐下,言律看着一坐一站的两“鸳”,身体不由发颤。冷啊,真的好冷。 一剪红影倚坐花栏,凌翼然阴柔的桃花目斜斜一挑,凌厉的眸光伴着杏黄月色落在了栏外。望着那个目空一切的夜景阑,他不由想起几日前御书房里的那次谈话…… 明黄色的袍角在眼前飘动,杂音从绣着飞龙的胸口传出,他该庆幸父王不再向自己隐瞒病情吗? “好啊!好啊!”他诧异抬眸,正对父王璀璨的双眼,“小九,定侯也是你这边的吗?” 闻言他微恼地眯起桃花目,瞬间了然。 “哼!还装?定侯勇猛,为归顺义军所称颂,你当我老眼昏花,什么都看不到吗?”凌准似怒非怒地横了他一眼,灰白的胡须微抖,“翼然,你还有什么底牌,父王好想知道啊。” 胸口酸气直冲上脸颊,几乎要将他的面具毁掉。“那就请父王静心观局吧!”一呼一吸,他微笑、微笑,再微笑…… 三月的风吻香了花,和暖的气息熏热了他胸口的酸气。 呕啊,被迫替给他戴绿帽的人掩饰,他能不呕吗? 不仅呕,而且几欲呕血! 念及此,发酵的酸气喷薄而出,凌翼然冷笑,“定侯,本侯那么做可不是为了你。” 夜景阑身形微转,凤眸溢出寒光。那眼神明白地吐露出四个字:彼此彼此。就算定侯再惜字如金又怎样,该说的连他这个局外人也一眼就能瞧出来。是他太聪明了,还是这两位都太直白了?言律靠着廊柱,不住揉着太阳穴。妖姬,房里的真是妖姬。 话说,这妖姬洗着洗着怎么就没声了?言律偷瞟向南边的主房,烟碧色的纱窗透出暧昧的橘光。 阿嚏!这一声打破了庭院里的诡异气氛。 “小姐,您怎么睡着了?!”房里传来张嬷嬷埋怨的话语。 “唔……好冷……” “快些起来,水都凉了!” 轻轻的水响划破了醉人的春夜,浅浅的涟漪一圈一圈泛进了他们的心底。 “呵呵……” “……” 两双带笑的眸子不期而遇,映出了对方的情动。 “哼!”默契十足地转身,不约而同地冷哼。 寒雾突起,森森然笼罩了整个庭院。 阿嚏!惊天巨响自言律口鼻中发出,他揉了揉鼻子,欣喜地望向廊角。太好了,陪他发抖的人来了! “艳秋!哎,你端着什么?” “药。”艳秋站定,奇怪地看向院中。 言律闻了闻微苦的药气,“毒不是已经解了吗?” 天下也只有定侯能解饕餮虫之毒吧,以蛊治蛊,植入好狠斗勇的睚眦虫。待两败俱伤,再以泻药将毒虫排出体外,这个小子没中途断气还真命大。 “这碗是给大人的。” 答完,艳秋拔步便走,却被言律扯住,“那家伙什么时候生病了?我怎么不知道?” “是……是……”假面映出薄红,自使庆之后艳秋便舍弃了真颜。即便艳秋不说,他和大人也明白,那张阴柔绝艳的脸已成为艳秋的心结。“是定侯给的药。”鲜红欲滴的耳垂暴露了艳秋的羞赧,他低声道,“嗯……是大人的月信……” 言律的脸涨得通红,他状似潇洒地挥臂,“快去吧!” 艳秋垂着头疾步走过,待敲开了门稳稳地将药碗递进去,门缝里出现一个老妪的身影,好似耳语了几句。他微微颔首,转身看向院中,“我家大人要睡了,请两位侯爷回吧。庆州一月,我家大人时时提防、夜夜难寐,还请两位侯爷见谅。”艳秋不卑不亢地行了个礼,“请回吧。” 夜夜难寐啊?绵绵不绝的疼惜怜爱自迷离的桃花目中流出。卿卿,当时你面对血仇,是兴奋之极,还是入骨哀伤? 痛到如此吗?酸涩的滋味在夜景阑的胸口激荡,不过他也该庆幸,卿卿终于向他完全敞开心扉。 两人转身离去。蓦地,两双眸子再次对上,锐利的目光通透了彼此的心语。 总有一天,我要杀了你。 看着散去的两“鸳”,言律长舒一口气,“你哪儿来的胆子,不错嘛!” 艳秋瘦弱的肩膀被重重一拍,霎时塌了下去。他险险地稳住身子,语调柔缓而坚定,“小声点儿,大人睡下了。” 言律一扫脸上的玩笑之色,抱胸看着艳秋,“记住我说过的话,不要对她动心。” “我记得。”艳秋偏首看来,“她说过我是她弟弟,这个我永远不会忘。” 说完,举步离去,留下言律呆立原地。 弟弟啊……他抬首望月,眼中蓄满哀伤。当他搏命归来,满怀忐忑地重逢时,那人也说过。 “阿律,那晚对不住,你还肯认我这个师兄吗?” 师兄?师兄?他不要做师兄弟,他要的是…… “其实,我已经有心仪的姑娘了。她身份高贵,原是我们这种人想都不敢想的。可是,为兄还是心存奢望。” “那她喜欢你吗?”他听见自己低声开口。 “是,我们两情相悦。” 两情相悦…… 一颗心被这四个字剐得破碎一地,原来一直是他在奢望。他一直盯着,盯着原本那人空无一物的腰间挂着浅红色的络子,穗子似在嘲笑他的痴心妄想。 “我和她已经易物定情,今后你看到那枚葫芦玉佩就明白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葫芦玉佩,那人的家传宝玉啊。是他逼的吗?逼得那人在一个月内就有了两情相悦的情人?他张口欲问,却听那人含笑问道:“为兄已找到了自己的幸福,师弟你欢喜吗?” 他抬起头,却发现那人的眼中没有自己,从始至终都没有。原来,那夜只是一个绮丽的梦。 “恭喜你,师兄。” 爬出苦涩的记忆,言律举起灯勺,灭了宫灯中的烛火。 妖姬啊妖姬,为何我爱上的不是你?言律苦笑着,再次举臂。 一盏、两盏…… 摇曳的烛火明灭在融融春夜,明灭在苍凉泪里。 三月半,春雨又缠绵了几日,滴滴答答的雨声黏腻在心头。湿漉漉的,让人极不爽利。 雕花木窗下,荣侯凌彻然慢慢合起奏本,白日里温润的容颜如今堆满了冷色,“已经定下了?” 谁人都知会试的名次对殿试至关重要,如不出意外,状元、榜眼、探花只不过是会试一甲三人之间的变动罢了。 右相容克洵瞧着眼前的主子兼女婿,微微颔首,“定下了,今日丰少初会同另两位副考官将我们几个一品,还有那个聿宁一起请到了凤藻院。”他语带不屑,声调颇冷。 凌彻然瞥了他一眼,当下明白岳丈大人还在记恨被聿宁架空夺权一事。 “看了会试三甲,老夫当时气得摔本子。”容克洵指着帛书上的前几个人名,怒道,“莫提那会元,就是二甲前五名里都没有一个华族子弟,这分明是在拉帮结派!”他气得直喘,牛饮下一杯温茶,“可那丰少初却说此次春闱采用糊名制,生员的卷子收上来一律将姓名籍贯隐去,而后再由国子监的书簿们誊抄。他们阅的都是统一了笔迹的副本,想假也假不了。” “原来糊名制是这个意思,看来这个丰少初是早有打算……”凌彻然起身踱了两步,“年纪轻轻就有如此城府,怪不得父王有意擢升他为下任左相啊。” “一个嘴上无毛的小子也不怕爬得太快闪了腰?”容克洵将瓷杯重重一搁,怒道。一个丰少初,一个聿元仲,光看着这两个年轻后辈,就让他有了力不从心的感觉,一种即便在与董建林缠斗的二十年里也未曾有过的疲累。 凌彻然滞住脚步,“岳父如果联合那几位,这件事怕也成不了,怎么办?” “唉!”容克洵长叹道,“那四名一品中真正向着我们的也只有上官密那个见风使舵的小人啊。” 嗯,自从御赐红梅、王意明朗后,上官密就同三哥割袍断义,站回了自己这边。凌彻然沉思片刻,再问:“那洛太卿呢?” 容克洵气恼地挥挥手,“洛寅虽然站在我们这边,可此人心思缜密,不到最后一刻绝不表态。” 凌彻然缓步走向一方榉木花架,富贵逼人的镂花银瓶里插着那枝寓意非凡的红梅,只不过为保红梅永不谢,每朵花蕾都被淋上了一层薄蜡。 “剩下的两人,”他抚着一朵蜡花,微掀薄唇,“监察院的何御史为人刚正不阿,自是站在理字那边。”他手上略颤,只听清脆一声,蜡花落下,“就是说,丰少初却无作假?” 容克洵不情愿地启唇,“后来搬出了原卷,何岩那块硬石头看了后却说二甲第六也应给排名稍后的寒族子弟,而不是我门下的涂兰成。” “照说武所的萧太尉出自门第观念最为保守的洛川,他应该会力阻到底吧?”凌彻然道。 “殿下你忘了吗?萧家和董氏可是三代姻亲啊。” 闻言,凌彻然微愣。一切在董建林等人血洒菜市口之时就已注定,残余的烈侯党就只剩一边可站,那就是他的反面。为何他有一种替人背黑锅的感觉? 望着闪烁的烛火,容克洵明白过来,与其说对那两人力不从心,不如说对如今的朝局使不上力,疲累原来根植在这里。 “那厢三殿下还虎气犹存,这厢九殿下就展翼而起。殿下啊,这储君的路还长着呢。”容克洵靠在椅背上,沉声道,“三殿下再不济还有一个亲兄,当年二殿下虽被发配到边关,可他在西北可没有闲着,手上还有两万精兵。而丰少初此次西行非但没死,反而收服了五千义军。再加上韩月杀对他颇有几分赏识,这下可就更难办了。” 兵,兵,他凌彻然缺的就是军权啊。手中没有利器,那个御座也坐不安心。如果有了韩月杀,有了韩家十万大军,那…… 思及此,凌彻然撩袍坐下,“不如一箭双雕。” “一箭双雕?”容克洵问道。 “先让蛟城韩氏同丰少初反目,而后再将韩月杀揽至本侯麾下!” 纱灯爆出烛花,映出温眸中的毒辣。 窗外,淅淅沥沥的春雨还在下。 这一年的春闱,于这场春雨中尘埃落定。 一如常例,进士及第“三鼎甲”果然就是会试的头三名。不过出乎所有人预料的是,进士出身的二甲竟无一名华族子弟,而这正出自凌准的钦点。 雨过天晴后的第四日,三年一度的琼林宴在青宫南门的琼林苑如期举行。由王后娘娘提议,雅会男女的曲水流觞宴也一并开席。 云都闺阁中春意无极,少女们渴爱的芳心悄然萌动。 思欢久,不爱独枝莲,只惜同心藕。 春风知君意,舒柳眼,点花唇,轻卷琼林苑中分隔阴阳的碍眼帷幔。楚楚柳腰,含情芳唇不时招摇在帘角,比那春风更能撩动男子的心弦。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难得的抒情日,久居深院的大家闺秀纷纷抛下矜持,隔着帷幔捕捉心上人的身形,而后…… “左相大人!”女子轻柔唤道,隐着一丝羞赧,“请大人收下。” 两片丝幔相接处,伸出一只纤纤素手,手上托着一方绣帕。 云卿咬着唇,正思量着如何委婉拒绝却又不伤芳心,就听得不远处传来一声沉唤,“少初!” 帘后的女子像惊了魂的白兔,绣帕瞬间飘落,佳人带着恼意轻步离去。 “怎样?我又救你一回!”雷厉风露出白牙,难掩海盗本色。 “谢了,谢了。”云卿拱手作揖,面上尽是庆幸。 雷厉风猿臂一伸,弯腰捡起地上的绣帕,上面绣着一对戏水鸳鸯,“妾心如斯?”他移开眼将云卿上上下下打量了个仔细,蜜色的脸上满是疑惑。 “怎么?”云卿低头看了看身上的绛红官袍,这是正一品的颜色,“有哪里不对?” 雷厉风也不答话,只是平掌自她头顶划过,而后贴在自己的肩侧,“比身高,你就这么点儿。”迎着春光,雷厉风再隔空比出她的身形,“论体格,你简直一吹就倒。” “然后?”云卿似笑非笑地挑眉。 “云都女子都喜欢你这样的吗?光我看到就有六个了吧。”他满脸疑惑,“不仅是未出嫁的闺女,就是拖儿带女的老女人都对你垂涎三尺。昨儿雪儿还跟我说,你同聿尚书、宁侯还有定侯并列为云都媒婆眼中的四块肥肉。”雷厉风抚着下巴,笑着补充道,“对了对了,无聊人士还给你们取了个封号,叫四季贵人。” 云卿俏脸微僵,四季贵人?还四季豆呢…… “说你是融融春柳月,一笑倾人国。宁侯是赫赫夏南风,赤红轻碧色。聿尚书是……”他想了半晌,“下面是什么来着?” “聿尚书是淡淡秋色清,飒然疏雨至。定侯是肃肃冬山雪,遥望寒已知。”升至礼部侍郎的路温貌似不经意地拈过那方丝帕,老母鸡似的领着诸人打他们身前经过,新晋二甲的进士纷纷向云卿行礼。 “这四位大人都是相貌俊美、位高权重,且正室空悬。”路温回首一望,满眼戏谑,“据我所知,咱们左相大人可是力压另外三位,成为官媒花册上的头一人呢!” 他身后的进士想笑又不敢笑,一个个脸都憋成了猪肝色。 “哦?”云卿不恼不怒,勾唇坏笑,“茂才啊,你哪来的闲情逸致去研究官媒花册,莫不是相中了哪家千金吧?” 闻言,路温身形一颤,脚步略微不稳。 “不用本官多言你也该明白,那帕子的主人就是……”云卿婉转扬声,勾得众人好奇难抑。 路温一个趔趄,险些摔倒。他回首谄笑,“快开宴了,大人也请早些上席吧。” “好啊。”云卿粲然一笑,看得年轻士子情波荡漾,待回过神来,却又都急忙背起《礼经》。差点儿堕入万劫不复之地啊,原本想要寻觅佳人的心霎时冷却,进士们跟在路温身后逃也似的离去。 “梨雪没看上你真是……”雷厉风笑道,“真是我的幸运。” “那就对她好些。”云卿道,“要是让我知道她受了委屈,我可会毫不犹豫地接手。毕竟,喜欢上我可是很容易的。” 雷厉风向后退了两步,愤愤道:“你休想!” “呵呵!”她狡黠一笑。 “等送走了你师兄和师姐,我和梨雪就拜堂!”雷厉风大声道。 “哦?梨雪她同意了?”她眨着眼问道。 “哼!”雷厉风不屑地瞥了她一眼,“办法多的是,就看你有没有本事。” “本事?什么本事?”云卿问道。 “梧雨兄那就是本事!”雷厉风面露艳羡,“再过七个月,他就升格为爹了。不行,我雷厉风绝不能落后!你一个毛头小子想和我抢女人?再等十年吧!” 雷厉风大笑离去,只留新任左相愣在原地。 半晌,她抬起头,只见心爱的那人含笑走来。她抚着胸口,仿佛只能听见自己蓬勃的心跳,无边春色蔓延在眼角。 “卿卿。”夜景阑柔声道。 云卿应道:“修远,你来了……” 春光下两人并肩走着,交织的身影映在烟染帷幔上,勾勒出唯美的春色。 一眼、两眼,云卿偷觑着夜景阑飘动的宽袖。不知道今天有几个姑娘向修远示好,这样看着袖袋好像不是很鼓。她刚要投出确定性的第三眼,不想却被那双凤眸牢牢锁住。 “卿卿想看吗?”夜景阑扬起袖子,天生冷意的俊颜染上一抹暖色。 “不想!”嘴上狡辩着,眼睛却止不住偷瞟。 夜景阑别具深意地看着她,默默解开袖袋。 啊,真有一方丝帕!云卿鼓着两腮,怒气难掩地看去。这男人怎么能笑得如此心安理得! 她扯过丝帕,却未摸到半点儿绣痕。哼,不会女工还学着送礼?她垂眸再瞧,对这素色的帕子渐起熟悉感,这是…… 这是她的啊。 黑底金边的锦衣覆上绛红的官袍,袖下修长的指不容拒绝地握住她的细白小手,连同那方丝帕紧紧攥牢。远观之,两人只是并肩走着,衣下的交缠却无人知晓。 “大人!”幔后传来轻呼,一个女子沿着绵延的烟色丝幔如影随形。 云卿抬起秀颜,眉梢微蹙,自己的又一爱慕者? “左相大人!”这一声不似少女的娇音,更显成熟风味。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哪家夫人如此热情?她偏头想着,漏看了夜景阑微沉的眸色。 “丰大人!”幔间伸出一只素手,紧紧地攫住云卿的衣角,“请大人留步。” 这声音似曾听闻,好像是…… “妾身沅婉,有一事相求。”纤指微颤,带着浓浓的乞求。 “沅婉夫人?”她抬眸望向身侧,夜景阑冷冷地瞧着那只手,一动不动。 “修远……”云卿柔声道,少见的娇嗔取悦了某人,袍下交缠的十指渐渐松开,夜景阑举步离去。 “请夫人松手。”云卿扯了扯衣袖,那只柔荑犹豫了片刻,终是慢慢放开,“四下无人,还请夫人直说吧。” “听说大人有一个……”幔后的声音极轻,像在隐忍着什么,“有一个男宠名叫艳秋,可对?” “不。”她正色道,“在下并无男宠。” “那艳秋……” “他是在下的书童。” 书童?这样换汤不换药的把戏她见多了,沅婉心头酸涩,“沅婉厚颜,想请左相大人割爱。” “夫人,恕在下……” “大人!”沅婉出声打断了帷幔后隐现拒意的语调,“若大人肯割爱,九殿下一事沅婉必将全力相助。”一颗心惴惴难安,即便王上知道又怎样,她是一个母亲啊,她多渴望再抱一抱自己的儿子。晶莹的泪模糊了眼前的一切,耳边响着风的絮语,她静静地期盼着。不,是笃定,权力的诱惑,有谁可以抵挡? “对不住。” 轻轻的三个字打碎了沅婉的全部幻想,怎么可能?难道她允诺得还不够吗? “夫人。”幔后那人再道,“如今艳秋已出娼籍,他是自由的。如此,又何谈割爱?” 已出娼籍?月余前她查过,当时艳秋之名还高悬官娼首册,怎么就脱籍了?沅婉抬起头,第一次细细打量着映在幔上的身影。是丰少初做的吗?为何? “大人……”她张口欲问,惊觉自己声音的虚弱。 “本官视艳秋为亲弟,夫人要再执著,辱没的可就是本官了。”云卿忽然改了自称,语调严厉得可以。 亲弟?怎么可能?沅婉怔住,胸口涌起的不知是悲伤还是喜悦。 幔下的绛红官袍如云流动,眼见那人举步离去,沅婉不顾一切地掀开帷幔,一把攥住飘逸的宽袖。 “夫人?”云卿惊道。 “大人……”风韵美人眼中蓄满了泪,“他本姓张,生于天重九年腊月十七未时初刻。” 声声如泣,直击云卿的心房。 “左相大人,快开席了!”远远高唤惊得沅婉退回幔后。 云卿向出声处慢移,忽见幔下那身荷色春衫曳地,沅婉跪伏仰望,目中满是哀戚,“请大人好好照顾他。” 这样的神情,她也曾看过,是在多年前娘亲的脸上…… 云卿的喉头有些堵,她深深一揖,宽袍拂动脚下小巧野菊,“夫人请放心。” 说罢转身向前,只听身后女子说道:“多谢……” 春风笑依旧,垂泪草木心。 曲水破萍戏花叶,流觞对酒赏佳人。清溪之畔雅士齐坐,一泓碧水缓缓而下。溯流而上,只见飘摇帷幔横在水中央,阻隔了男子们寻芳的目光。溪边,盛极的杏花爬幔而出,时断时续的娇笑乘着落花,浮水而下。 忽见一抹绛红渐近,状元公带头起身,领着三甲进士共三十余人向来人深深行礼,“恩师大人。” 云卿看着躬身行礼却又年长自己数岁的士子,不由微窘,“都落座吧。” “是。” 她拂袖坐下,正对身侧凌翼然笑意满满的眸光。心知这人瞧出了她的窘迫,云卿移开双目看向不远处,“今日琼林宴,吾等与三甲进士贺春,曲水流觞将成佳话。” 说完她举手示意,只见新任探花郎乘马疾驰,如清风一阵漫卷轻纱。不待幔后娇呼停歇,就见探花郎采下一朵杏花送到云卿的掌上。 琼林探花折春杏,极具雅意。 “各位士子,”云卿手持杏花,朗声说道,“今日冠绝诗会者得杏,亦得幸,可将此花送与心仪佳人,我等绝无二话。”语落,在众人的注视下,她将烂漫花枝放在锦盒中,随即击掌,“开席!” 清亮一声乘风而去,飞过幔角。 “侯妃娘娘,开席了。” 杏花深处端坐丽人,荣侯侯妃容若水接过玉箸,浅尝菜色。 “本宫桌上怎么没那盘雀舌?”溪水那畔,烈侯妃阎绮指着容若水的食案,怒道。 正说着,布菜的女官端着那盘雀舌跪在身前,“侯妃娘娘……” “哼!狗眼看人低的东西!”阎绮将女官踢倒,油炸雀舌落入水中。阎绮狠狠瞪向对岸,虚张声势地吼道,“只要本宫还有一口气在,就容不得别人爬上本宫的头顶。” 容若水止住张口欲言的侍女,轻轻柔柔地笑着,“朝臣、士子正在下游对诗,三嫂不会不知道吧?” 闻言,阎绮瞬间噤声,只剩一双厉眼诉说不甘。 “哼,落水的凤凰不如鸡。”荣侯府的侍女一边布菜一边说道。 “好了,阿绣。”容若水的声音偏甜,“别忘了大事。” “是。”名唤阿绣的侍女接过宫人奉上的数个玉盏,半满香醪,“娘娘。” 一双眸子映在杯中,容若水勾唇浅笑。 哪一杯能有幸入了那位大人的口呢?就算被别人误尝也不怕啊,毕竟只有酒菜相合才见药效。 容若水笑着将玉杯逐一置于溪上。一盏、两盏、三盏……在水中打着转,一圈一圈,随着众女的浮杯一同向下游漂去。穿过幔底的刹那,只见春风摇落杏雨,薄红一瓣落青玉,潋滟含羞,极尽风流。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何其有杏?”容若水甜腻一声,偏身与群芳同饮。 杏花吐香犹浅,清澈溪水漂下碧玉盏盏。身前溪水若有玉杯徘徊,必擎之、饮之、诗以谢之。 眼见众人皆得玉盏,对岸的夜景阑、韩月杀接连饮着,连同她身侧的凌翼然、聿宁也喝下不止一杯,而她却未得其一。 “苍天怜我,若恩师大人曲水得盏,那诗魁定为恩师所夺,我等还如何得杏?”探花郎的戏谑之词引得众人失笑。 此时,一盏通透玉杯被清流卷着,恰好停在云卿的座前。 “呀,这回可是苍天无眼了。”探花郎道。 在门生们的催促声中,云卿从水中拿起玉盏,清凉的溪水自她的指间滑下。她浅尝一口,味若醍醐,醇香不俗。樱唇弯弯,她举杯敬向对岸,与同时得酒的韩月杀对盏。 两人之间的默契看得荣侯凌彻然不禁眯眼,一定要得手啊,若水,他暗自祷告着。眼见着云卿仰首饮尽美酒,耳闻着她清亮吟道:“盏落亭台君知否,昨夜微雨洗春愁。曾向江心波深处,便将弯月化战钩。拍遍栏杆笑天翁,功成万里觅封侯。唯愿马踏四海平,眠花枕月共春秋。” 凌彻然听着众人不住叫好,一口一口灌着闷酒。这样的人才,如今只能毁去。温润的眼半眯,阴毒地看着云卿坐下,而后如他所愿地尝了一口加了“料”的佳肴。很好,很好,酒菜皆入,如今坐等就好。他刚刚舒了一口气,却见两双眸子警惕看来。 九弟啊九弟,你就等着这场好戏吧。 他举杯遥对,敬完凌翼然,再敬夜景阑。 定侯,今日丑事之后,你就该明白能共事的应为何人。 他温润一笑,暗自得意。 就在这时,只见那位年轻左相脸色微异,挥手招来了身后的宫人。耳语一阵,云卿站起身,随着那名宫人向苑外走去。 就从这里开始吧,走向满是血腥的菜市口。凌彻然浅含美酒,笑看溪上,那烂漫春花无尽处。 腹间的灼热越发明朗,一种前所未有的躁动在云卿的身上流窜。她扶着宫墙,只觉被春光迷醉了双眼,“这位公公,怎么还没到?”方便一下要走那么远? 宫人抱着拂尘,深深垂首,“回大人的话,今日男女同宴,近些的厕所都让给了女客,所以要走远些。” “哦……”她脑袋有些晕,疑似酒气上头。 转过红墙还是红墙,偌大的宫殿好似迷宫。她仰望苍穹,总觉得自己像是逃不出的死囚。她一步步地前行,到最后好像只剩下本能,如被蒙了眼的驴子,只是默默走着。 墙角下忽地一阵阴风,让她惊觉意识在流失。 不对,她虽谈不上千杯不醉,可好歹还是有些酒量的。怎么今日只一杯,就让她有了迷离醉意?难道酒有问题? 也不对,曲水流觞,在杯中做手脚易,可如何左右清溪的流向?思绪像是打了结,堵在一处难以顺流。 身体的本能快于思想,她旋即停步。 “大人?”宫人心下一颤,回首望来,“还有几步就到了,您这是?” 云卿微晃着,举目四顾,红墙里雕梁画栋,分明不是普通宫殿。她抽出腰间的软剑,厉喝道:“大胆宫人!你想将本官带往何处?” 宫人向后退着,没走几步便撒腿狂奔。 她冷哼一声,刚要追上去,就听身后宫门轻轻打开。回首,对眸,开门的宫女大惊失色,她转身刚要大叫,就被云卿捂住了嘴。 “思雁,”身后的男人发出女声,音调还颇有几分熟悉,“是我啊,韩月下。” 思雁僵直的身子忽地放松,她拿开掩在唇上的五指,惊讶回身,“新任左相大人?” 这身一品绛红官袍,这张春风笑颜,来人定是她家主子那个易钗而弁、入朝为相的侄女,绝对错不了。念及此,思雁随即掩上宫门,“小姐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这是哪儿?”云卿脱力地倚在墙上,感到腹中的热流越发激烈。 “这是墨香殿啊!” 什么?她进了大内?外官不得入后宫,违者一律枭首。她边走边想着,脑中的结被一点点解开。她开始有些明白了,明白自己走入了怎样一个阴谋。 “卿卿!”只听一声惊呼,原来不知不觉间她已被思雁带入了墨香殿的后院。 “姑姑?”她看着眼前苍白如雪的病弱美人,双眼蓦地睁大,“你的病不是好了吗?” “咳……咳……”弄墨含泪摇头,激动地将她拉到身前看了又看,“今日不是琼林宴吗?你怎么来了?” “我……”肌肤接触的瞬间,腹间的灼热像是滚成了火球,云卿几乎难以控制身体的冲动,她脑中警铃乍响,竟被人下了这种药! “怎么了?”弄墨将她紧紧抱住,“说话啊,卿卿。” “姑姑。”她勉强地勾起唇角,“你快派人去通知允之,要言律扮成我的模样醉倒在宫门外,再晚可就来不及了……” “让思雁送你回去吧,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宴上。”弄墨冰凉的手贴上她的颈侧,惊觉她肌肤的灼烫。 “他们既能诱我至此,也会料到我有可能回去。要是被人堵在出去的路上,那真是百口莫辩了。”她掀开脸上的假面,沉声道。 “云破月出,这一次他们绝对想不到……” 同样的人,同样的计,可捉奸这出戏已然荒腔走板。 “她是丰少初?”凌准坐在墨香殿的八宝榻上,冷冷地瞪向身侧。 “王上!”告密的宫侍跪在地上,偷偷瞟向同跪的佳人。亏他逃命时还尽责回望,进宫门的明明是左相,如今怎么变成了韩小姐? “咳……咳……”弄墨以帕掩唇,撕心裂肺地咳着,上了妆的脸上满是哀色,“王上……咳……咳……都是臣妾的错,不关卿卿的事。” 凌准暗叹一声,止住她欲落的身子,“地上凉,爱妃你坐过来慢慢说。” “是。”弄墨压抑着咳嗽,明眸染着水色,真真我见犹怜,“王上,臣妾这身子怕撑不过今夏了。” 凌准胡须微动,想要出言安慰却又难以发声。 “臣妾今生最大憾事,便是没为王上生下一儿半女。”她垂眸惨笑,不知是在做戏还是在诉衷肠,“人道姑侄亲,连着筋,卿卿小时候随臣妾同吃同住,私下里臣妾早就将她视为亲女。”她抚着胸口,忍住喉头的微痒,“臣妾想她了,于是就派人将她从蛟城接来,趁着今日曲水流觞男女同宴,偷偷将她引到这儿以解臣妾思女之苦。” 清泪覆颜,虽破坏了妆面,可那抹哀艳却深深刻进了凌准的心田。 “爱妃莫急。”凌准将她揽入怀中,动作生涩地为她顺气,“孤明白,孤不会降罪。” “王上……”弄墨嗅着他身上的龙涎香,幸福得如在梦中。 “来人啊!”凌准喝道,“将此人杖毙宫外,悬尸示众!” 宫侍颤抖着被拎起,他尖细着嗓音大叫道:“冤枉啊!王上,奴才确实看到左相大人进了墨香殿!绝无虚言啊,王上!” 他张口还欲辩解,就听殿外一声轻报,“回禀王上,左相大人醉倒在南宫门外,如今已被家奴送回府中。” 怎么可能?宫侍闻言放弃了挣扎,绝望地任人拽扯,怎么可能…… “抬起头来。”凌准看着座下的那头青丝,命令道。 意识涣散的云卿攥紧双拳,用指甲扎入掌心的微痛清醒意志。她极力调整面色,慢慢抬首。 目光相接的刹那,凌准心里一颤,旋即起身。 明眸闪着敏慧之光,犹如天上明月,带着明明拒人千里之外却又容易让人一见倾心的风采。如此特别的眼睛,他只在一人脸上看过。不会错,绝不会错! 凌准绕着云卿,踱了一圈又一圈。 这样一来就全理顺了,小九,你的底牌可真让父王震惊! 可他的左相,他为后继者培养的朝堂双子星之一,怎会是他早就敲定的儿媳? 老天啊,你是嫌孤病得不够重,想让孤生生怄死吗? 他抚着胸口,不住咳嗽。半晌,凌准迸出大笑,“好!好啊!” “王上……”弄墨疑惑抬眼,却见君王摘下一朵含苞待放的白牡丹,亲手插在了云卿黑亮的发间。 云卿僵在原地,不可置信地抬眼,正对凌准锐利的眸子。 “若嫁东风笑争春,千花百卉难开颜。”君王满眼笑意,“这是婉约社签筒里的第四十九签,牡丹。” 云卿眼皮一跳,忆起半年前的那次结社。 “韩家姑娘。” 幽幽一声将她从思绪中拉回,骨子里的警觉战胜了腹中热火,她收回先前流失的意志,恭顺垂眸。 “该是你的就是你的,一切天注定。”他狂傲地宣布,仿佛这个天就是自己。 她抬首,却见君王大笑离去。 长吁一口气,她瘫软在地,发觉脊背上早已是冷汗淋漓。可未待她与弄墨相拥而笑,就见内侍长得显向她行了个大礼,“奴才奉王意,恭送小姐出宫。” “姑姑。”她握着弄墨消瘦的双手,柔声道,“我会拜托他来给你瞧病的。” “不用。”弄墨轻抚她如云的秀发,“这是心病,治不好的。” “姑姑不要放弃!不能放弃啊!”她慌了。 弄墨笑得不舍,“走吧,千万别同我一样。” 云卿抱住眼前的人,坚定地说道:“再等等,我一定能把你救出去。” “卿卿……”傻孩子,人能走出自己的心吗?那位君王就是她的心啊。 倚着殿门,弄墨目送着她的孩子远去,一个人站了好久好久。直到日暮时分,她才向后移步,退回那个阴暗的牢笼里。 曲水流觞完席,恋恋春情在林间幔角回旋,且看年轻男女将心意书遍。 忙于情事的众人没能发现,位高权重的几人仍然坐着溪边,若有所思地饮酒,心有所系地转眸。 终于远处走来一个人,待看清来人,他们眼中的希冀瞬间消失。只有凌彻然打起了精神,满怀期待地听着。待听完内侍的轻语,那张温润笑脸旋即铁青,“确定?” “奴才不敢妄言。” 凌彻然推开食案,举止间难掩愤怒,“九弟、定侯、韩将军,你们慢慢吃,本侯先行一步。”他草草一礼,疾步离去。 见状,神经紧绷的三人终于放下了高悬的心。 看样子,卿卿应该平安躲过了。 “咦?那是谁?”帷幔后一声娇呼,引得众人生疑。 流云滚边,春草相迎,烟色纱幔下飘逸着无边青碧,满心满眼的诗情画意。 春光为笔,将那雅致的倩影绘上帷幔。像这样隔帘看着,便让人不禁燃起一睹芳容的欲望。溪边立起三人,两双眸子随影而动。 诗会得杏的聿宁停下攀谈,在众人的惊愣中失态而去。 他行在幔边,追逐着丽影,云卿,是你吗?你究竟是哪家千金?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两双形状优美的眸子危险眯起,凌翼然和夜景阑同时没入人群。不待二人靠近,就见聿宁挥袖拽下一段帷幔,那朵白牡丹映入每一个人的眼里。 云卿目光迷离地向光亮处看去,异常的灼热如潮水,一阵阵冲击着她的意识,掌心已被她掐出一道道血痕。看着那道影子颤颤逼近,她偏头想着,认真的神态惹人怜爱。 望着朝思暮想的丽颜,聿宁难掩情动。他小心翼翼地靠近,生怕惊吓了美人,“是我啊,元仲,请收下这枝春杏。”聿宁如青涩少年,期盼地看着她。 春杏啊……她抬起手,轻抚鬓间牡丹,下意识地一笑,“可是我已经有头花了。” 韩月杀推开众人,厉声道:“卿卿!” “嗯?”云卿轻拢柳眉,摇摇晃晃地走向韩月杀,“哥……” “卿卿,”韩月杀挡住众人的窥视,高大的身影将她严密包围,“你怎么了?” “哥……”云卿咬着唇,极力忍耐身体中的异样,“我好难过。”她无助地攥紧韩月杀的衣袍,“我要回家,哥,带我回家。” “好。”韩月杀脱下外衫将她遮得严严实实,在一阵惋惜声中,将妹妹打横抱起,快步走出众人的视线。 聿宁望着手中红杏,久久难以回神。原来她是韩将军的妹妹,怪不得初遇时她说自己祖籍莲州。莲州蛟城天兵韩氏啊,明眸满溢着欣喜,他爱抚着枝上春杏,终于让我找到你了,云卿…… 人群中,凌翼然冷冷地看着追上去的夜景阑。这个白痴,难道他不长脑子?此时不计后果地离开只会让人生疑,只会为今后带来无尽麻烦,只会毁了好不容易建立起的格局,只会…… 他心中有着千百个理由,不知是在蔑视夜景阑,还是在说服自己。他紧闭双眸,最终还是没能跨出那一步。 “宁侯殿下,我和几位年兄在跃鲤楼摆了一桌酒席,不知稍后殿下可有空闲?” 这是新科状元的声音啊,他睁开桃花目,悠然笑道:“就算再忙,这顿饭也是要吃的。” 暮色低垂,韩府内灯火通明,韩夫人秦淡浓挺着大肚子倚门望着,眉间凝成了“川”字。 “找到了吗?”看着走近的夫婿,她急问。 韩月杀烦乱地摆手,他重重坐下,灌下一杯热茶。 一进家门,卿卿就发泄似的御风飞去,让人难觅踪影。 “还没找到你怎么就回来了?”秦淡浓推了推坐定的夫婿。 “如今能找到她的只有定侯吧。”韩月杀不想承认却不得不承认,在妹妹眼中,那个男人已经同他这个哥哥平起平坐。虽说女大不中留,但那可是他打小就护着、宠着的亲妹妹啊。 “呵。”秦淡浓捏着鼻子后退几步,“真酸啊!” 韩月杀斜了她一眼,怨气十足地再倒上一杯热茶。 “你啊,大妹妹足足九岁,怕是早将自己当成半个爹了。”秦淡浓将他的手放在自己滚圆的肚子上,柔声道,“相公,等我们的女儿出世后,你也这样疼她,可好?” “好。”韩月杀搂过娇妻,在心中默默念叨:女儿啊,其实今天最让爹挫败的不是你姑姑找地方藏起来,而是爹竟然追不上她。对于一个兄长来说,这真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火把连成了线,将远处照得犹如白昼。夜景阑漫步在湖边,凤眸不放过每一个死角。 行至垂柳处,只听一声几不可闻的呻吟,他骤然停步。“嗯……”破碎的声音钻入他的耳际。 “卿卿?”夜景阑拨开密柳,向出声处走去,“卿卿?” 他唤了几声,就听前方传来一声咕哝,“修远……” “嗯,是我。”夜景阑松了一口气,轻声道,“出来吧,卿卿。” “不要。” 他柔声道:“天已经黑了,快同我回去。” “天黑了?已经过了那么久了啊,修远……”她声如娇啼,全不似平时的清音。 “嗯,我在。” “你别过来。”她语带乞求,让他颇为讶异。 “为何?”他依然前行,只是放慢了动作。 “现在我一定很丑,呜……你别过来……” 很丑?夜景阑心头的焦虑渐盛,“我不介意。”他温言哄着,诱使佳人再应声。 “还是不要过来……” “为什么?”声音越来越近,他的心跳也愈发激烈。 “你非要我说吗?我虽为官数月,可毕竟还是女孩子家,是很要脸面的……” 听着她的娇嗔,被他有意忽略的情潮激起小浪,一阵阵地拍打着他的胸口。“同我,还要讲脸面吗?”他一时不察,竟踩断了脚下的枯枝。他停住脚步,以为惊动了别扭的佳人,却听她柔柔地说道:“好吧,我说实话,其实我是怕自己兽性大发。” 兽性大发?夜景阑见她并无察觉,知道她此时五感渐失,也就不再轻手轻脚,径直穿过密柳,眼前惊现无限风情。 “先前还没听到你的声音,我就开始乱想,如今你来了……”半湿的春衫勾勒出玲珑曲线,佳人独立水中,双手掩面不住摇首,晃得那朵白牡丹生出艳艳春色,着实撩人心弦。“你走,你走,我怕自己真会忍不住……” 凤眸漾出潋滟春波,夜景阑轻轻下水,缓步走去。片刻后,她放下双手,露出美颜,“修远?”夜景阑揽住她,在她耳畔低语,“我在。”云卿猛地一颤,便要将他推开,“不要碰我。” 他惊讶地发现她身上异乎寻常地灼烫,她下意识地往身上泼水,露出鹅黄色的抹胸。夜景阑喉头一动,旋即捉住她的右腕,细细把脉,“媚毒?” “呜……”云卿羞赧掩面,呜咽道,“还是被你发现了……” “卿卿。”他抱住转身欲逃的佳人,将她困在两臂间,“别怕,别怕。”他亲吻着那朵白牡丹,亲吻着她的发梢、眉毛、两颊,才亲上她的红唇,就被她紧紧纠缠。 佳人前所未有的热情撩拨着夜景阑的情思,一场情火瞬间燎原。热流在腿间掀起骚动,他心中藏着的一只兽在悄悄苏醒。他吻着行着,将意乱情迷的美人逼到岸边的湖石上,长臂一紧,让灼热的身体彼此贴合。 “卿卿。”他含着她小巧的耳垂,轻轻吮着,“想解媚毒吗?” “想。”她诚实作答,灼热的小手扯开他的衣襟,青涩的抚摸让他情潮翻搅,难以自制。意乱情迷之时,他嗅到一股荷香,勾回他的些许心神。 三月末哪来的荷香?他细细再闻,却发现香源正是身前这嫣然沉醉的美人。如被泼了凉水,夜景阑陡然清醒。他搂紧云卿,沉声道:“卿卿,你中的是暗舒荷。” “暗舒荷?”她下意识地重复。 “即便圣人,中此媚毒也一如野兽,放纵无度直至力脱而亡。”他轻抚着她的脸颊,看着她克制地抿唇,由衷地叹道,“卿卿,你已经很能忍了。此毒并无解药,全靠毅力。继续下去就是害你。”心爱的姑娘就在眼前,却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这是怎样的折磨。他苦笑着,松开与佳人交缠的五指,因为此时就算这最细微的亲密都能将他燃尽。 “卿卿。”夜景阑开口,“松开吧,卿卿。” “啊?我还抓着你?”云卿道。 “嗯。”他垂眸,“左手。” “修远……”她咬着唇,一点一点加力,血色在唇角蔓延,“呜……好难受……修远……我好难受……” 夜景阑将她揽到怀中,语中满是疼惜,“忍忍,卿卿。” “打晕我吧,修远。”身体违背意志,蠢蠢欲动,让她又恼又羞,“我的忍功没你想象的那么好,再这样下去……” “好。”夜景阑亲吻着她的眼角,慢慢举起手。 “下手重一点儿,轻了,我怕……” 语未落,手先至。 夜景阑抱起娇躯,捡起水面上的衣衫,向密柳深处走去。 “不怕,我陪着你。” 弦月微斜疏星炯,芙蓉露下春夜永。 那双弯弯生春的凤眸,一如这淡淡荷香,悠然入梦…… 第四十二章只缘此身于梦中 张弥《战国记》云:元年腊月,明王陈绍挥兵直上南都,至此雍国大乱。翌年元月,雍王陈炜倾其兵力于五明谷大败绍军,明王不知所踪。然二月末,雍王暴病,全身溃烂,痛不能已,不日晏驾大营,谥号丑王。三月国殇,不及储君登基,明王攻克南都。陈绍弑君夺位,是为雍厉王。 是时,前幽丰饶一十六州尽为青土,厉王切齿怒极,问左右。答曰:“施此奸计者,乃青国少年左相丰云卿。”厉王不语,遂生杀意。 一寸两寸小鱼,三竿四竿翠竹,浓荫之中隐约着一双小小的脚。 “小姐!”树下泼辣美人恨恨磨牙,却柔柔出声,“咱们不穿耳洞了,小姐乖,快些出来吧。” 荷风淡香,一名劲装少年自湖岸走来,“弄墨,还没找到吗?” “哼哼。”美人狰狞地笑,散发出的冷意惊动了树上“小鸟”,浓荫中传来轻声,引得弄墨仰首便要细瞧。 “刚才路过明心院的时候,我好像看到卿卿了。”少年瞅了一眼浓荫,急忙道,“她头上梳的是双螺髻,对吗?” “多谢少爷!”弄墨拎着罗裙,飞一般地离去。 待香风渐远,少年旋身而起,直入浓荫。 “卿卿。”他坐在枝头,看着身边那个小小的人儿,“你是怎么上来的?”他很好奇啊,才五岁的妹妹哪来的本事? 小人将碾碎的食物撒在枝桠上,馋嘴的鸟雀纷纷飞来觅食。 “爬上来的。”悦耳的童音驱散了暑意,听得他好舒服,“刚才阿福在这里修枝,有梯子。” 少年挑眉以对,“现在呢?” “梯子被他拿走了。”小人儿眨着眼睛,分外天真。 “要是我没来,你打算怎么下去?”少年倚在树上,抱胸看着妹妹。 “哥。” “嗯?” “我不是哑巴。” “啊?” “我会叫。” 这个丫头就不会偶尔流露出无助,童音软软地撒撒娇?少年无奈地垂眼,忽见她从荷包里取出一块酥糖,轻轻捏碎,然后喂给了……麻雀! 浪费啊,这可是繁都有名的酥糖啊,真是暴殄天物!气死他了! “哥?” “嗯?”他迷迷糊糊地应声,眼中只有那块酥糖。 “要吃吗?” 美食在前,他好想一口吞掉。可是,爹爹说男子汉大丈夫不能嗜甜,所以他只能忍痛,真的是忍痛开口,道:“哼,女孩儿家的吃食我才不要!” “哦,那就全喂了雀子吧。”童声淡淡,隐约带着笑,“它们倒是挺爱吃的。” 闻言,少年面色微变,他白牙一咬,抱着小人飞离树梢。 “呀!”小人搂着他的颈脖,兴奋地瞪大双眼,“好厉害!” 如落叶般轻灵落定,少年得意一笑,牵着小人走上石桥。 “哥,刚才那是轻功吧?”小人摇手轻问。 “嗯。”爽啊,被妹妹崇拜的感觉真是太爽了,他不禁偷笑。 “请哥哥教我吧。” “女孩子家学功夫做什么?”他故意戏弄道。 “学功夫就跟吃糖一样,哪里分什么男女?”小人笑眯眯地取出一块酥糖,示意他弯腰,她淘气地捏紧少年的鼻子逼他张嘴,“吃了我的糖,哥哥就算答应了哦。” “狡猾的丫头。”甜蜜的滋味流入心底,他疼爱地点了点她的额角,“待和爹爹得胜归来,我便教你。” “嗯!” 菱角荷花小桥下,夏末的风熏热了记忆。 韩月杀自梦中惊醒,胸口剧烈起伏。他一瞬不瞬地盯着床幔,气息不稳。 连续三夜,他都梦到了幼时的卿卿。右手移上左胸,心跳有些急,自家变后他从未如此发慌。 “嗯……”身侧的淡浓咕哝着似要转醒,他体贴地向床沿轻移,以便她顺利翻身,“天亮了吗,相公?” “还没有。”宁静的夜将他的声音衬得格外清晰。 “嗯?”淡浓拨开脸上的长发,微眯眼睛,“怎么了?” “没事。”他揽着妻子,轻抚着她的背脊,“你睡吧。” “箫。”藕臂挂上他的颈脖,怀中淡淡的香味让他觉得很安心,“还在担心妹妹吗?” “嗯。”他低下头,埋入她的秀发。 “我就知道……”淡浓叹了口气,双手抚上他的脸颊,指尖在那道疤痕上游移,“自从妹妹回到相府,你就没睡过好觉。” 他揽住她的腰,感受着她腹中的胎动,“对不起,吵到你了。” “没有。”她回抱心爱的丈夫,“箫。” “嗯?” “不用担心,相府的左邻右舍都不是寻常人,妹妹很安全。” “哼。”韩月杀自发间抬首,深邃的眸子闪过异采,“那样才不安全。” 在他看来,不论是殿下还是定侯,都配不上他家卿卿。他家卿卿啊,自小就是个敏慧贴心的好姑娘。 “你呀。”淡浓轻捶着他坚硬的胸膛,“怪不得外面传闻,韩家大小姐之所以极少露面,原因她是有个恋妹如痴的哥哥。” “瞎说。”他轻斥,羞恼的口吻引得她又是一阵笑。 半晌,只听他一声轻喟,“记得卿卿出生不久后,老家来了个懂风水的伯伯。他瞧着将军府连连称赞,说我们家两代之中必有两将一相一后,有冲天的贵气。” “两将是公公还有你。”淡浓玩着他的鬓发,懒懒出声,“一相自然是妹妹,一后?”语落,她只觉身前这人微微僵硬。不提旁支,韩氏主脉此代仅剩两人,那自然是……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唉,情债啊,她暗自叹息。 “我不会让家人再受委屈。”他语调肯定,“这个相位不要也罢,卿卿必须离开朝堂。” “嗯,九殿下不是答应了么,且宽心吧。”十指轻压在他的发间,淡浓轻轻使力,“放松,箫。” 他伸出手,慢慢地捂住她的双耳,隐约间只听一声低语,“淡浓,我……你。” 纤身一颤,她掀开耳上的覆盖,“你说什么?”满满地期待,抑制不住地欣喜,“再说一遍。” “睡觉。” “不是这句。”她轻掐他的铁臂。 “睡觉。”他的声音染着异样,不容拒绝地勾紧爱妻。 “可恶……”她埋怨着,忽感相贴的脸颊像燃起了火,温热的感觉延绵至她的心底。这个害羞的男人啊,还要多久他才能说出那句话呢? 她静静地期盼着,嘴角弯弯扬起。 妹妹啊,你同定侯也会如此幸福,一定。 合上眼,她陪他一同入梦。 今宵无月,东风吹落花雨。 灯下,凌翼然静静垂眸。 自他十六岁后,每一步都走得极为精准。而青国的御座只是第一步,他轻抬下巴,正对那幅坤舆图,迷离美目盛满霸气。 青国地处神鲲东陆,西临虎狼之雍,北接悍勇之翼。而后,眸子盯上当中一块弹丸之地。 对了,还有一个深不可测的眠州。 思及此,心情莫名地坏起来。他放下笔,对着烛火慵懒托腮。 他答应过那个姑娘,五年后给她一个再无战火的八月初八,现在是时候布局了。 远交近攻,步步蚕食荆土,牢牢控制翼国,然后…… 锐眸似利箭,直插向狭长的陈雍。明王啊,五明谷败军藏匿之后,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毒死陈炜,虽达到了目的,可眼光还是短了些。 黑瞳染着讥诮,眸光徐徐上移。 陈绍,你不会不知道吧,那个循规蹈矩、尊长守礼的书呆子梁王,平生最恨坏乱纲常之徒,而你杀兄弑侄恰恰犯了他最大的忌讳。到时候,梁国非但不会救你,反而会和我国站在一起,本侯几乎可以预见你的死期了。 清风徐来,跳跃的烛火在他的俊颜上织出诡谲的阴影,他摩挲着腰间的玉石,指腹尽是凉意。 如今,傀儡元腾飞在荆国翻云覆雨。建州会盟之时,翼王怒杀李显,而后经由他暗示,翼国那个影子储君阎建德趁机与李家交好,经营到现在已是今非昔比。 雪中送炭也要送到家,凌翼然笑了起来。这不,在他的推波助澜之下,父王答应了阎建德的求亲,同意将十九女、小十二的亲妹嫁去。如此一来,即便上官无艳怀上了孩子又怎样?七哥啊七哥,你难道忘了翼王阎镇已经老了吗? 一双眸子深不见底,带着令人生惧的寒意。 十多年前你想毁了本侯,十多年后你又故伎重演算计上卿卿。凌彻然,你果然活腻了。 他拿起毛笔,不怒反笑。 让本侯好好想想,是先断你的左膀还是右臂?抑或是放三哥出来,连同二哥一起清算你们的过去?不过在此之前,还有一件事需要挂心。 笔尖噙着一滴墨,久久不愿滴下。 今日未待他开口,父王就点了卿卿作为使臣,送十九妹风光北嫁,这是巧合还是…… 他横着笔轻敲桌案,微黄的纸上绽开一朵朵墨花。 细想去,父王看来的眼神别有深意,难道是露馅了? 他凌翼然向来自负,偏偏一沾上卿卿,就不免怀疑自己。 照着他先前的计划,卿卿入朝半年为寒族打开新的格局,然后诈死遁隐,此番送嫁正是金蝉脱壳的好时机。若父王是知情而为,有意放过她,那只能说明一点:相较于左相,卿卿在父王心中还有更重要的定位,而且与他不谋而合。 凌翼然微微一笑,情思涌动。 “主上。”低沉的男声随风而至。 他心神遽敛,正身而坐,“如何?” “七殿下打算在镜峡下手。” 闻言,他秉烛走到墙边,目光锁在青翼交界处。 镜峡天险,又为水路北上的必经之地。若在此处动手,不但可以除去卿卿、破坏和亲,而且还能假托赤江夏汛,将罪责推得一干二净,七哥果然够老辣。 “成璧。”他轻唤。 “属下在。” “从门里调几个高手随行护卫。”他缓步走着,鸦色长发在风中轻轻飘动。 “是,属下定会亲力亲为,绝不让……” “成璧。”他停下脚步,淡淡道,“还有任务非你不可。” “主上!” 桃花美目忽地眯起,精光透过窗缝径直落在那人腰间的络子上,“你这么想去,为的是谁?” 一句话将林成璧击得无所遁形,他愣在原地久久不能言语。 凌翼然移到窗边,眼潭划过一丝波纹,“是言律还是祥瑞公主?” “主上……” “怎么?你以为能瞒住本侯?”他冷冷道,“十九妹将那块玉宝贝似的挂在腰间,本侯要还看不出那可真是瞎了眼了。” 林成璧眉心微拢,想问却又不敢开口。 “你是想问本侯,为何明知此事还派你进宫办差?” “主上英明。” “成璧。”凌翼然放缓语调,轻声问,“你跟着本侯几年了?” “已有十四个春秋。” 凌翼然推开窗,望着窗下那张颓丧的脸,“你的忠心本侯看在眼里,自然也会为你打算。你摆出那种表情做什么?难道在你心中,本侯是个铁石心肠的人?” “属下不敢。” “哼。”凌翼然不悦地出声,“十九妹此次非嫁不可,作为王女这是她应尽的义务。”而且作为十二弟的胞妹,也更容易控制。他说一半藏一半,不该让人知道的绝不多言半句,“若不是本侯看得清楚,还真会以为你迷恋祥瑞。” 林成璧不明所以地仰望,眼中满是疑惑。 “不明白就慢慢想。”凌翼然笑道,“待本侯拿下翼国,到那时你若还能露出这般表情,本侯就将祥瑞嫁给你。” “主上……”闻言,林成璧很是感动。 “好了,你去安排人手吧。”凌翼然关上木窗,眉间藏着一丝狠绝,“别忘了叮嘱护卫,虽然这次是顺水推舟地让左相诈死,但卿卿要有丝毫损伤,就让他们用命来抵吧。” “是。”林成璧转身离去。 凌翼然转身,望向图上眠州。 定侯,就算你跟去又如何?到最后她还是会回来,谁让她是一个傻姑娘呢! 不知何时,那颗红豆已在心底悄然发芽,无声无响地茁壮成了大树。他于夜深时如痴如醉地想她。想到情难自抑,想到心跳如鼓,想到难以入眠。 眸子闪动着情意,紧握的右拳暴出青筋。 快来吧,卿卿,他都快等不及了。 四月的风浅浅吹过,吹响了流水,吹暖了夏阳,吹得满园牡丹香。 细白的手抚着前额,眼前渐渐清明。原来是梦啊,害得她真以为自己兽性大发,将那人生吞活剥了。她抱紧薄被,心头涌动的不知是庆幸还是惋惜。 雪青色的床幔轻轻拂动,漾出风之流韵。她暗叹一声,望向幔外忙碌的人影,“艳秋。” 暗蓝色的纤影一滞,“大人,您醒了?” “嗯。”她慵懒道,“我睡了多久?” “足足三天四夜。” “啊……”怪不得她差点儿将虚幻当成现实,原是睡了这么久,也梦了这么久。想到这,清美的容颜染上一抹胭脂,她羞赧垂首,心虚地转移话题,“这几日可有异动?” “昨日宫里送来了诏书,王上命大人护送祥瑞公主远嫁,以促青翼两国之谊。” “哎?”云卿坐起,喃喃自语,“原先定的人不是我啊。” 艳秋停了一会,又道:“九殿下说了,这是大人恢复真身的大好时机。” “我明白了。”她恍然大悟,原是允之暗中斡旋。是该走了,那日王上的话犹在耳边,让她不由心惊。 “大人。”幔外影动,艳秋的语气有些急。 “嗯?”云卿敛神回应。 纤影局促微移,他卑微出声,“以后艳秋还能跟着您吗?”幔内那人失笑,引得他一阵心慌,下意识攥紧衣襟。 “当然。”不知何时,她已不用假声回应,柔美的女声轻轻响起,“我说过,你是我弟弟。” 这一句驱散了他心底的不安,“嗯……”他眼角微湿,转眸看向床边。接下来就将时光让给有情人吧,毕竟只有看着这位侯爷的时候,大人才会露出幸福的神情。 他的大人,他的姐姐啊。 眸子弯成月牙,唇角绽出笑意,“要没什么事,艳秋就先下去了。” 待行至门边,只听身后一声,“等等。” 他偏身站定。 “艳秋,离开云都前我还要给你登户籍呢。” 是啊,有了户籍,他就不再是畜生了。要在过去,这等美事他可想也不敢想。 “户籍上是要写姓的。” 他眉梢微动,眼中溢出悲哀,可他没有啊。 “前几日,我恰好得知了你的本姓。你本姓张,生于天重九年腊月十七未时。”停了半晌,艳秋也未有言语,只定定地站在原地,云卿长叹一声继续道,“你不问我如何知晓的吗?” 少年垂下眸子,藏起眼中翻腾的情绪,“那是大人的事。” 云卿紧盯着幔外,温言劝道:“其实这些年她也不好过,你又何苦……” “大人!”艳秋扬声打断,沉声道,“户籍上就写张弥吧,弓尔‘弥’。” 她微微颔首,“好。” “大人请休息,艳……”他迈开步子,脚下有些不稳,“张弥先出去了。” “弥儿,今日我就送你一个表字。”她合上眼,别有意味地轻声道,“元醒。” 房里静得几近可闻风的呼吸,半晌,一声隐着难言之情幽幽响起,“张弥谢大人赐字。”语罢,他关门离去。 云卿倚在床上暗自嗟叹,忽地只觉颊边染风,她睁开眼睛,正对那双湛然凤眸,春意无边的梦境如潮水般袭上心头。 “他会想明白的。”夜景阑撩开纱幔,深深地凝望着那张丽颜,似要望进她的心底,“这一次我送你。” “送我?”云卿垂首道。 “送你北上,顺道回眠州。”他坐在床沿上,俯下身让她无处可避。 “你要回去?”她抬起头问道。 “卿卿。”爱恋之情在他的胸口发热,清声中带抹压抑,修长的手指在她的轮廓上轻抚,“我们成亲吧。” “好。”她听见自己轻声道。 相拥的瞬间,只剩下两颗激越的心。 而后一吻绵长,如诗句千行,在唇齿间婉转低吟。 张弥《战国记》云:乱世二年四月初九,青隆王十九女祥瑞公主远嫁翼国,左相丰云卿陪使。恰逢定侯夜景阑起程归眠,赤江之上楼船百里,旌旗蔽日,可谓风光无限。 然四月二十一,行至琥州双生峡突遇伏击,主船尽没,丰云卿力战而亡。至此青国再无少年丞相,融融春柳月俨然绝唱。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蓝天似海,流水如云,狂烈的江风吹凉了夏日,如一头猛虎撕咬着那身绛红官袍。 “娄敬,这几个月真难为你了。”云卿站在赤江大坝上,微散的长发扑打在她清秀的假面上,增了一抹艳色。 “哪里,一点儿都不苦。”何猛摸着头,敦厚地笑着。 “现在云都已是天翻地覆,各机要位置上都是我们的人。”云卿转过身,唇角微扬,“娄敬,不日你就可以重回云都了。” “大人。”何猛收起惯有的羞涩,高壮的身子在风中纹丝不动,“下官只想留在琥州完成赤江工程,还望大人成全。” 云卿微挑眉梢,难掩惊讶。 “下官自小驽钝,不论是读书还是做官总慢人半步。圣人道,人有长短,术有专攻。昔日下官借岳父大人之力,以言官入朝。可下官天生口舌不厉,以致数年来鲜有功绩。”方正的脸上满是愧色,他深吸一口气,迎着夏风再道,“大人,征服这条河是下官长久以来的心愿。” “哦?”云卿道。 何猛垂首避开夏阳,眼中有些黯淡,“十多年前赤江发过一次洪水,滔天巨浪冲垮了堤坝,卷走了下官身为河工的爹爹。” 云卿看向脚下,只见江渚上千余河工挑石扛木,那黝黑的胸膛上闪动着耀眼的汗珠。 “而后我娘以缝补度日,将我和三个兄弟拉扯长大。十九岁那年,我在去书院的途中救了路遇盗匪的岳父,我的一生就此改变。入赘华族何猛不为其他,只因岳父胸怀磊落、正气浩然,我敬他、崇拜他,愿乞终养。当我向家中说出接下赤江工程的时候,我妻子没有半分怨怼,只是贤淑地为我打点行装。而岳父则同我秉烛夜谈,说当初引我入朝就是看中了我治水方面的天赋,如今我能一展长才他很是欣慰。” “何御史真是个了不起的人啊。”她叹道。 “是。”何猛面露自豪之色,他指向磅礴激流的赤江,灰色的长袖迎风横起,“这条河,既是我青国人的母亲,又是夺我爹爹的杀手。”他偏过身,抱拳一揖,“即便倾尽一生,何猛也要制住它的野性,还望大人成全。” “好。”云卿从胸扣上取下象征一品大员的锦鲤结,郑重地为何猛挂上。 “大人?”他惶恐看来,又变成了一只巨型小白兔,“使不得啊!” “收着。”云卿不容拒绝地按住他的大掌,“娄敬,我不如你。”她衷心赞道。 何猛呆在原地。 “放眼满朝,百官莫不是为私利汲汲钻营,连我都不例外。”她望着眼前这木讷的汉子,沉声道,“能做到胸怀百姓、一心为公的只有娄敬,百年之后娄敬定为天下人称颂。” “大人……”他喉头有些堵,眼中隐现泪花。能在这样一位胸襟坦荡的大人手下做事,真是他人生的又一幸运。 “大人!”远远地,言律放声大吼,“补给都上船了,你就别再磨蹭了!” 闻声,坝上的河工们大惊失色,只等着那位大人物发脾气。 “知道了!”出乎众人意料,云卿的脸上没有半点儿怒意,“娄敬,我走了。” “下官送送大人。” “不用。”她摆了摆手,“汛期就快到了,你去忙吧。” 这话一针见血,他听了也不再矫情,俯下身恭敬行礼,“下官就此恭送大人。” 何猛一直目送着她走下长堤,其间像是被人撞了一下。她一如既往地平易近人,扶起颤抖跪下的年轻河工,只微微一笑就让八尺壮汉看痴了。她的身形被江风勾勒得极其纤细,让人不由担心会被吹走。即便如此,她的脚下却依旧平稳,一步步地迈向江岸。 半晌,何猛回过神来,“啊,忘记告诉大人双生峡只可走一边了。” 此番治水,他采用的是“束水冲沙法”。因此双生峡到了日落退潮时,西面的阴峡会露出水位陡降,让吃水颇深的楼船搁浅。 他望向耸立江头的豪华彩船,不禁搔了搔头。 就算走了阴峡也没关系吧,只要等两三个时辰潮水就能涨上来。嗯,没问题,应该没问题。他安慰着自己,再定睛望去,只见那身绛红宽袍潇洒扬起,秀美的身影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风里。 三层爵室中,丰梧雨端着一盏绿茶,与宋宝言交换了一下眼色。 没看错吧,夜景阑在傻笑? “夜兄?”忘山头狼晃了晃手,笑得纯良。 隐隐上扬的唇线突地滑下,夜景阑恢复冷然,“何事?” “这次真是托夜兄的福,我和拙荆才有顺风船可搭啊。” 夜景阑默默看着他,心知这位狡猾如狐狸,绝对不是道谢这么简单。 “只恨小师妹将拙荆拐上前面的主船,让我形单影只、孤苦无依。”他垂下脸,满目伤心色,“夜兄你说,小师妹该不该罚呢?” 明明是你们夫妻不正常,一追一藏,嫂夫人这才去了小姐那里。宋宝言又恼又恨地看着是非分不清的丰梧雨,惊讶地发现这世上竟有人比他还能胡扯。 夜景阑眼观鼻、鼻观心,自顾自呷了口茶。 “等她诈死之后,我这个做师兄的就把她带回离心谷。”丰梧雨笑得极温润,“此番出来,这个丫头闹也闹够了,是时候回去修身养性,顺道修行个三年五载了。” 一双凤目冷如寒潭,“卿卿已答应嫁我。”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哦!原来如此!宋宝言佩服地看向那个套话高手,真是不服不行啊。他小步移向门侧,趁两人不注意蹿出爵室,迎风狂奔。爹!爹!小二终于不辱使命,带来少主即将娶亲的大好消息了! “哦?”这厢,丰梧雨还未满意,他笑道,“这事韩将军答应了?” 夜景阑已恢复本色,充耳不闻。 “看样子是没咯。”丰梧雨假意怒道,“拜堂时没有娘家人,夜兄你是想让卿卿遗憾终生吗?” 夜景阑慢吞吞地抬眸,锐利的眼神看得丰梧雨差点儿破功。 半晌,他极不情愿地开口,仿佛多说一个字会要了他的命,“请梧雨兄务必观礼。” “也不是不行啊。”丰梧雨道,“只是,这称呼可要改一改了。” 凤眸微沉,夜景阑盯着杯中悬浮的茶叶沉默不语。 “妹婿,你说可是?” 夜修远开始闭目养神。 不说?哼,总有办法让你开口。丰梧雨放下茶盏,缓缓勾起唇角。如此一来,这一路上就不会无聊了。 “制胜之道?”云卿诧异地望着叉腰挺肚的某人。 “对。”不顾旁人异样的目光,小鸟豪爽勾过男装打扮的师妹,贴耳轻语,“本鸟是可怜你被夜冰块吃死,这才好心向你传授男女之间的制胜之道。” “制胜?”云卿好笑地道。 “怎么?”小鸟虚张声势地昂首,“不信?” “哈哈哈哈。”云卿背过身,大笑不止。 小鸟沉下脸,拽过正思念情郎的如梦,娇叫道:“大姐,你瞧啊,她笑我!” 云卿揉着肚子,险些直不起腰,“要是我真想打听什么制胜之道,也不该问你吧?” 小鸟危险眯眼,俏脸覆上黑云。云卿看向身后飘着眠州旗帜的楼船,坏心眼地挑了挑眉。 “你!”小鸟挽起袖管,作势就要扑去,却被抱了个正着。 “现在你身子如何,滟儿你又忘了是不是?”如梦端出长姐的架势,低叱道。 “姐,她欺负我。”小鸟软下身子,却仍旧不依不饶。 如梦轻哄着挫败的小鸟,向某人递了个眼色。云卿摸了摸鼻子,识趣地离开船尾。 正走着,江风染着酒香,自她身边急急刮过。她举目四顾,只见言律抱着酒坛坐在桅杆上,前襟浸湿,一脸落寞。 这家伙,她收起笑,点足轻上。 “你上来做什么?”言律也不看她,自顾自灌了口酒。 云卿抢过酒坛,抬起下巴,“喝酒。”说着,烈酒入喉。 “亏你还是个姑娘家。”言律斜了她一眼。 “怎么?姑娘家就不能喝酒?告诉你个秘密。” “什么?” “我哥哥喜欢吃糖。” “韩将军嗜甜?”言律诧异问道。 “嗯。”她笑眯眯地点头。 “你确定是那个勇冠三军的韩将军?” 云卿白了他一眼,“当然。” “真想不到啊。”言律抱着酒坛,可劲摇头。 一涛碧水以远山为眉,青岚渐起勾出浓浓翠黛。江风撩动着她美丽的长发,吹来遥远的记忆。 “我爹是个天神一般的男人。我们兄妹很崇拜他,哥哥对爹爹更是到了言听计从、事事模仿的地步。爹爹说男儿不能流泪,哥哥就算被马踏断了两条肋骨也没眼红一下。爹爹又说糖是女儿家的吃食,哥哥即便嗜甜也会百般克制。”夕阳淡照,她的眼波柔到能拧出水来,“爹爹最后一次出征前,我硬塞给哥哥一颗糖。他虽然嘴上埋怨,可眼睛却在笑。” 言律愣愣地看着她。 “当时我说啊,有些事是不分男女的,不论是习武,还是吃糖。”她偏头笑着,“不论是流泪,还是情伤。” 尖细的心弦忽地响起,言律仓皇转眸,难掩痛色。 “阿律。”她柔声道,“不要压抑自己的情绪,想哭就哭吧。” “哼,你这女人!”他淡淡笑着,眼中的泪水汇成潺潺溪流,倾诉着他心底的秘密。 高高的桅杆上,她陪他流泪,陪他笑,陪他喝酒,陪他胡闹。宣泄的不知是他哀伤的心情,还是她对往日的哀悼。 许久,他脸上的泪才被风干,“照说你这女人有才有貌,性格也很好,可我怎么就没爱上你呢?” “这都不知道?”云卿夺过酒坛,白了他一眼。 言律极其诚恳地看着她,“还望左相大人赐教。” “你笨呗。” “你!刚才那句话我收回!” “哎。”云卿点了点他的肩膀。 “干吗?” “酒没了,下去拿。” “为什么我去?”言律眯起红肿的眼。 “你是男人。”她理直气壮地挑眉。 “哼,你也不像个女人。”他说归说,还是接过酒坛,正要跃下,就见一众彩衣女子自二层“飞庐”中走出。 “公主难得出舱,走动走动也不错。”她微微颔首,却见言律一瞬不瞬地凝视着祥瑞,好容易止住的痛色又在眼底蔓延, “阿律?”她蹙起眉心,暗自生疑。 “大人。”他的目光紧紧攫住公主腰间的葫芦玉佩,唇畔染抹讽色,“有些事还是分男女的。” 她没有发问,只静静地看着。 “假如你爱的人不爱你,你会如何?” “我会离开。” “而我……”言律合上眼,语调极之轻柔,“会成全他。” “阿律。” “嗯?” “你是个傻子。” “我知道。” 夕阳虽模糊了他脸上的假面,却清晰了他唇角的笑。 “大人!”桅下传来一声大呼。 她拍了拍言律的肩,一跃而下,“何事?”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张弥嗅到她身上的酒气,不禁皱眉,“就算定侯不在,您也要节制些。” “你这孩子,倒把我看成酒鬼了。说吧,什么事?” 张弥指了指船头,“您去看看就知道了。” 云卿瞅了他一眼,快步走上船舷,“怎么会这样?” 前方,大大小小的渔舟商船密密地堵着,如浮萍满江,看不见水色。 “不只是前头,连主船与其他楼船之间都夹了很多民船。”张弥望向船尾,眠州的青龙旗已有些远。 “这里是双生峡吧?”借着仅存的阳光,云卿举目远眺,只见一座陡峰耸立云霄,如一把利斧将赤江劈成两股。左边的那股在山之阳水之阴,相较右边略有些细,水上零星几叶渔舟悠闲地荡着,全不似右边那条的拥挤。 “怎么都不走那边?”她问道。 张弥正摇着头,就见掌舵的船长走到云卿身边笑道:“左相大人,窄的那边叫阴峡,传说夜里有鬼怪出没,图吉利的船家都不愿从那儿走的。” “鬼怪?”她摇头轻笑,“心中无愧的人怕那些做什么?” “大人说的是。”船长随声附和着。 “公主!公主!”飞庐上宫女一阵惊叫,云卿转身瞧着,半晌只见一名女官小跑而来。 “左相大人。”她急喘行礼,“公主晕船晕得厉害,还请大人及早靠岸。” “嗯,知道了。”云卿看向船长,“你从阴峡走过没?” “走过不下十次。”精瘦的男人恭顺颔首,在心中默默补充道,那还是在筑坝前。垂下的双目闪过异色,却没人能够看到。 “确定安全?”她再问。 “确定。” “那就抄近路吧。”云卿看向那名女官,“在月上之前,应该就能到达琥州州府阙城,请公主殿下再忍耐一会儿。” “是。” 半晦半明的天幕下,百丈巨舰缓缓转身,载着一船暮色幽幽驶向满是山魈水鬼的阴峡。 云都,宁侯府。 灯下,凌翼然单手托腮,姿态优雅地打着瞌睡。忽地只听一声轻响,他睁眼道:“谁?”心跳加快,让他没由来地一阵恼怒。 “滚!”门外传来六幺的轻斥,像是有人哭着离开,“回主子的话,是两个不懂事的小丫头打碎了琉璃盏。” 只是打碎了东西? 凌翼然抖开肩上的长袍,看向那幅坤舆图,心中的不安愈发浓烈。他向来不信什么预兆之说,可为何他如此心慌,心慌到隐隐觉得不祥? “成璧。”他轻唤。 “属下在。”窗外闪动一影。 “你确定七哥是在镜峡出手吗?”他看着图上代表江河的红线,轻声问道。 “属下确定。” “嗯。”他微微颔首,指腹顺着那条线缓缓上移,忽地手上一滞,他沉声道,“这次,本侯还会像十年前那般漏算吗?” “主上不会漏算。” 窗外的一声很是坚定,坚定得让他重新开始相信自己。 无边夜色就此落下,悄无声息。 甲板上一阵剧颤,云卿稳住身形,向船下看去。黑色的江水急速地降着,船板上露出水印。庞大的楼船夹在阴峡当中,一时进退不得。 “落潮?”她诧异道。就着船上的火把,她仰首瞧去,山高万仞,阴峡内不见月光。 “古意。”她警惕地环顾四周,挥手招来近卫,“派人去保护公主。” 不待那人应声,就听空中传来无数哨响,在静谧旷远的峡谷间被无限扩大。 “避!”云卿大吼一声,抽出腰间软剑快速舞动,销魂的银光织成了一张素锦,密实地遮住她的身影。 甲板上惨叫连连,手无缚鸡之力的宫女被破空而来的铁钩牢牢钩住,殷红的液体淹没胭脂红唇,一个个眼睁睁地看着鲜血自身体中流尽。数百道白影自铁钩上的黑链滑下,如白蝶翩翩而下,敛翅落向楼船。 “日尧门的白蝶阵!”古意大吼一声,惊得云卿瞪大双眸。她暗骂一声,踏着黑链一路飞上。她冷凝着眸色,左脚钩在锁链上横身旋起,似一阵狂风撕碎数只狂狼“白蝶”。而后再缠右足身子倒挂,黑夜中银剑闪着寒光,她宽袍飘扬,如一朵春花穿过血雨,曼妙飘落。 “弥儿!”眼角看见那个纤美少年被逼入死角,她急速飞去,赶在刀落前将那只“白蝶”拦腰砍断。她扬起手打醒了惊恐未定的少年,“弥儿,快拿出你的匕首!” 张弥颤抖着从靴子里拔出那把匕首,极力保持着镇定。模仿着她的狠厉,模仿着她的果决,他青涩地舞动起短匕。忽地手上一阵黏稠,他惊讶发现自己刺伤了一个杀手。前所未有的惊慌与恐惧席卷全身,他呆呆地看着那人喷出一口血,而后面目狰狞地向自己扑来。 他要死了吗?他绝望地数着心跳,等待死亡的到来。 “抬手!” 他下意识地举臂,一股鲜血迎面而来。他眨了眨眼,鲜红的液体垂在眼睫上。模糊的视野中,一个白衣人被他钉在身前,那双凶恶的眸子徐徐下移,渐渐无神的目光最终落在了胸口的短匕上。 他杀人了! 张弥屏住呼吸,看着那人的尸身缓缓滑落。 “身后!” 他举着匕首慌乱转身,滴血的匕尖划过某物,发出裂锦般的怪响。他瞪着捂着眼睛痛苦打滚的白影,一时间失了心神。可不待他回过神来,就听那道熟悉的女声再道:“左侧!”张弥依言闪避着、突刺着,任由血腥缠身,他渐渐开始明白:今夜,不杀人,便被杀。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就这样,由初始的木偶牵线,到此后的有意而为,他在她的羽翼下,杀了数人。年轻的心不再颤抖,他握紧匕首站在她的身后。看着她行云流水、如诗如画般地舞动着,头一回感到命运就在自己的手中。 地上满是残缺的尸块,不及喘息又被白影缠绕,云卿深吸一口气,自数十人身边穿过。 “大人!”古意抱着娇小的公主自二层飞庐上跃下。 “其他近卫呢?”云卿如一道光影疾驰在他的身侧,撕碎自四面八方攻来的“白蝶”。 “都死了。”声音轻飘飘的。 “你受伤了?”云卿扶住快要跌倒的古意,惊讶地发现他的背上扎着一只铁钩,“快把公主放下!” “可……”古意咬着牙,脸上的肌肉抑制不住地颤抖。 “你,下来自己走!”云卿指着公主怒吼。 “不……”祥瑞揪着古意的袖子不愿撒手。 云卿一挥长剑,削下古意的袖子,祥瑞闷叫一声瞬间滑落。她跪在地上,愤愤抬眸。只见那个始作俑者一边架着受伤的近卫,一边挥剑保护着她,美丽的眼中满是倔犟。 “殿下。”张弥伸出手,助她从地上爬起。 “他真的只有十六岁吗?”祥瑞拎着裙裾,紧跟在张弥身侧。 “是。”张弥看着眼前的云卿,突然发现身上的伤口也没那么疼。 “本公主也是十六岁。”祥瑞不由加快脚步,“本公主不会输他!” 像是披着一床浸湿的棉被,沉重得快要喘不过气。云卿清晰地感到了体力的流失,她咬牙架着古意,腕间剑光交织。 刚劈开身前的白影,就觉脑后一阵腥风,速度快得让她躲闪不及。正当此时,倚在她肩上的长身忽地轻移。云卿回首望去,但见古意立在她身后,汩汩的血泉自他的嘴角滑落。 “殿下要我……”他双目无神,“要我守住大人……” “古意!”她眼角微湿,看着他带着微笑缓缓倒下。 “大人!”不远处,张弥奋力挥着匕首,破碎的袖口满是血迹,“小心身后!” 双脚夹着地上的短刀飞起,她于半空中激旋,两把利刃一前一后刺穿两只“白蝶”。而后她以销魂点地,如飞矢般射向包围处。一剑、两剑,解除了张弥的危机。 “大人,公主她……”张弥指着陷入困境的祥瑞,惊叫。 这一次不待她出手,就见言律自高处飞下,钻入那丛白影。 那个傻子,他当自己武艺高强吗?云卿焦急地劈开包围,但见白影倒了满地,言律夹着祥瑞摇摇晃晃地向她走来,明明痛得连假面都缩在了一起,他却依旧笑得没心没肺。 张弥舒了一口气,刚要疾步上前,就听云卿尖叫道:“放开她,阿律!”伴着她的吼声,一个黑影如老鹰般俯冲而下,直向祥瑞飞去。 她恨极那些死死纠缠的白影,以最简单的招式快速应对,“阿律,放开她!” 言律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他明白自己擅长的不是舞枪弄棒,也明白若这么做必死无疑,可他还是遵从了自己的心。 在那女人的怒吼中他上前一步,毅然决然地挡住祥瑞。与此同时,一只冰凉的铁爪插入他的身体,尖利的爪尖撕扯着他的血肉。而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自己被穿开了一个大洞,看着公主惊魂未定地愣在原地,看着那枚葫芦玉佩覆满了殷红的液体,他心底涌起莫名的快感,唇角勾出一个漂亮的弧线。 裂身的感觉不过尔尔,和心痛比起来,可差远了。 他轻松地想着,身体却软软下滑。 “阿律!”他偏过头,看着那个女人不要命地爆出真气,如修罗般地杀来,只听一声对掌,插在体内的铁爪陡然消失。靠在这女人的怀里,他缓缓抬眸,只见一丝触目惊心的红自她的嘴角蜿蜒流下。 “我快不行了……”他愉快地笑着。 “闭嘴!”她恶狠狠地瞪眼。 “我的尸身……”他一口接一口呕着血,笑笑地看着她,“我的尸身正好给你诈死……” “你给我闭嘴!”云卿咬牙切齿地骂着,泪泉自眼角满溢。 “你是谁?”黑衣人收回微麻的左掌,玩味地看向几步之外。 云卿将言律交给张弥,一眨眼的工夫,她便蹿到黑衣人身前,挥动销魂,招招搏命。眼前剑影无数,黑衣人勉强避开致命的剑击,身上已满是血口。想到刚才的对掌给她造成的损伤,他当下运起雄厚的内力,身躯一震,大吼道:“啊!” 剑影瞬间停息,她喷出一口血,抚着胸口微微站定。糟糕,弱点被他看出来了。 “是……”张弥盯着黑衣人,颤声道,“是门主……” “门主?”祥瑞傻傻地重复着。 黑衣人看向张弥,待看清张弥两耳晶莹欲滴的血痣,他怒喝道:“是你这个叛徒!” 张弥背着几近昏迷的言律,颤颤后退。他极力压抑着恐惧,刚要停步站定,却见眼前闪过那抹绛红,云卿只身挡住他们,出人意料地收起软剑。 黑衣人沉思片刻,锐利看去,“这么说,你就是青国的左相大人。” 她面无表情地开口道:“谢司晨,好久不见。” “哦?我们从前见过面?” “对。”宽袖里的手立成了掌,无尽寒气游走在指间,她淡淡道,“不仅是你,连你的主子,我也见过。”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你究竟是何人?”谢司晨绷紧长身,眼含杀意。 “怎么?”她护着张弥三人靠向船舷,“怕人知道日尧门只是陈绍的一条狗吗?” 谢司晨满脸怒意,狠狠勾起铁爪。 悄悄地,搁浅的巨舰边划来一叶小舟,轻柔的桨声被刀剑声所淹没。小舟上有着几根断绳,原是从楼船上斩落的木筏。 “说来你家主子和七殿下还真是蛇鼠一窝。”她状似无意地看向船下,只见两道纤影冲着她急急挥手,随后一根红鞭径直飞上,缠住了一个凸起。 “你家主子恨我计夺十六州,而七殿下视我为眼中钉。”她推了推身后的张弥,他心领神会地背着言律向红鞭飞架之处挪去。“若真由七殿下动手,事后定会让王上起疑。于是他同你家主子合谋,以他选在镜峡伏击为烟雾,实则让陈绍在双生峡下手。这样各取所需,皆大欢喜。” “好,好。”谢司晨拊掌笑着,“不愧是少年丞相,真聪明。”他正想再多说几句,却察觉到另外三人的异动。 云卿一看不好,迅速立起手刀向他扑去,冰寒小掌被谢司晨挡在心窝处,她大声催促,“快下!” 张弥背着失血过多的言律,抓着粗糙的红鞭一路滑下,先他一步的祥瑞差点儿因耐不住掌心的刺痛而松手。待三人歪歪斜斜地落上小舟,就听小鸟一声大吼:“卿卿,快走!” 缠斗的两人靠向船舷,云卿避开谢司晨的重掌,身后的船板被铁爪穿裂。 “谢司晨!”小鸟胸口剧烈起伏。 “滟儿还不来帮忙?”如梦一边说,一边扶着言律慢慢坐下。 “姐,这里就交给你了。” “哎?”如梦闻声抬首,只见小鸟一扯红鞭,霎时飞上,“你干什么去?” 云卿移下重心,自谢司晨臂下闪过的同时,手刀刺穿他的左肩。谢司晨看了一眼伤口,无所谓地笑笑,“哼,倒有几分本事。” 她正要上前再给一击,就听身后一声怒吼:“畜生纳命来!” “师姐!”她想拽住那道身影,却被鞭风挥开。 长鞭如灵蛇,直奔谢司晨而去。谢司晨轻松地躲开红鞭的猛攻,“好久不见,你越发美艳了。” “你这畜生!”小鸟旋身抖腕,长鞭破空而去,“以前本鸟瞎了眼当你是朋友,真是误交匪类。” “哼。”谢司晨冷笑着,铁爪缠住鞭尾,震碎了那条以古藤为骨、蛇皮为筋的红鞭。 小鸟向后退去,“这是什么邪门功夫?” “说来还真要谢谢你家师兄。”谢司晨吹开铁爪上的粉末,“若不是他废了我的武功,我又岂能独辟蹊径?”说着看向她微鼓的小腹,“人说父债子偿,今天我就来讨回利息了!”语未落,就见谢司晨如阴风一阵,直掠向小鸟的腰腹。 眼见追不上他的速度,云卿合上双目,使用心刃之术。 铁爪于半空滞住,谢司晨冷哼一声再发力,忽然感到压迫感压顶而来,他看着近在咫尺的小鸟,却难以伤及。 “卿卿……”小鸟靠在船板上,只觉两腿发软,“你练了什么?” 散落的青丝静静地浮在空中,绛红的袍子慢慢鼓起。云卿睁开双目,走向谢司晨。她举起右掌,击向他的天灵盖。可就在这时,谢司晨爆出真气震开了她还未完全成形的心刃,翻手与之对掌。 “快走!”云卿大吼道,喉头翻滚着血腥。 怪不得修远不准她练完心刃啊,五脏六腑揪在一起,又骤然分开。身体承受着五马分尸般的张力,她知道自己已是强弩之末。 “现在潮水还没涨起来,外面的船进不来,只当咱们是搁浅。”浓浓的甜腥随着她的每一次开口而不断滑落,“你护着他们逃生去吧。” 肚子剧痛,小鸟俏脸发白,却依旧不肯下船,“要走一起走!” 云卿再立左掌制住谢司晨想要飞出的铁爪,她怒道:“你没瞧出来吗?没有你们我更省力!” 是啊,自己动了胎气,留下来只能拖卿卿的后腿。小鸟一步一回首,终是咬牙飞下楼船。“划!快些划!去叫救兵!” “想走?”谢司晨狠下杀手,将全身内力会聚掌上。 云卿用纤细的身子顶着,脸上冷汗直流,愈流愈多的汗珠汇成了小溪,一点一点冲刷着她的假面。 谢司晨看着她耳下的脸皮慢慢翘起,“哼!易容!”他再沉步,脚下的木板猛地裂开。 云卿刚要退后,却被掌风剥落了假面。 “原来是个女的!”谢司晨不屑地道,便要追向小舟,就听身后清淡女声响起,“女人又怎样?” 他没停步,径直向落潮的江面飞去。 “谢汲黯还不是死在女人手中?” 闻言他滞住身形,猛地回头,“你说什么?”他飞回船上,握紧铁爪,“你再说一遍!” 她望了一眼还未远去的小舟,激将道:“我是说,谢汲黯太弱了。” 清晰的一句摧毁了谢司晨的心智,他嘶吼着冲来。望着眼前犹如野兽的强敌,她欣慰地勾起唇角。这样一来,他们就安全了。 山水迂曲,绝壁千丈,阔峡一苇,急乱的波纹印在黑暗的河流上。 小鸟解决完最后一只“白蝶”,软软跪倒,汗水顺着两颊慢慢滑下。 “滟儿,你再撑一会儿。”如梦抱着船板拨拉着江水,急切地看向身侧。 “没事。”她调整着呼吸,挤出一丝微笑,“我和孩子都没事。”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张弥手持两桨奋力划着,不时蹙眉回望,“大人她……” “她没事!”小鸟低吼着,远望的目光却夹杂着担忧。 “你说什么?”祥瑞抱着呼吸渐弱的言律,侧耳再近。 “草民求……求公主……”他喉头缓缓一动,低低说道。 “是你救了本公主。”祥瑞含泪为他轻拭嘴角,“有什么心愿尽管说。” 言律艰难地移动手臂,颤抖地握住她腰间的玉佩,“请……”他张了张嘴,却发现难以发音。 祥瑞柔声道:“不急,等你好了,再告诉本公主也不迟。” 血手紧握着那块玉佩,拉得她不由俯身,“给他……” “他?”祥瑞迷惑垂眸,却见言律举起她的定情信物,“成璧?” 言律无力点头,只能眨眼示意。 “你认识成璧?”祥瑞轻抚着上面的玉纹。 言律再眨眼,胸口剧烈起伏,忽地抬起头,吃力地说道:“给他幸福……” 祥瑞愣在那里,呆呆地看着那双眼睛。 “答应我!”他抓住她的柔荑,几乎是在强逼。 “好。” 一滴清泪自她的眼角流出,落进了他的眼中。 “律哥!”张弥嘶哑的痛吼在延绵百里的峡谷内盘旋。 十六岁的祥瑞抱着那具僵直的尸身,还在道:“好。” 浅浅的江上,船过留痕,画出一道浅浅的伤。 不知过了多久,徐来的清风吹醒了他们的噩梦,船下的流水慢慢汹涌起来,江上浮起乳白色的雾。 潮水,涨起来了。 张弥不知疲倦地挥着两臂,载着一船人向下游驶去。 “有人!”如梦站起身,向星星渔火处大喊,“救命!救命啊!” 木筏上立着的两个人影点水而来。 “梦儿!” 闻声,如梦奋力挥臂,“表哥,滟儿受伤了!” 夜景阑先丰梧雨一步上船,他扫过船中人,急急问道:“卿卿呢?” “卿卿她还在船上。”小鸟捂着肚子,眼中蓄满清泪,“快去救她!” 话音未落,就见夜景阑已飞出数丈,如一只展翅白鹤,滑翔在万仞巉岩之间。 谢司晨抱着胸站在石生怪松上,残忍地欣赏着他的杰作。 “怪不得夜景阑宁愿被我追杀也不多说半句。”他淫邪地打量着这个血色美人,道,“还真有几分姿色。” 一根铁枪自她的肩下穿过,将她牢牢钉在悬壁上。银色的枪身在锁骨上摩擦着,发出咯咯怪响。下坠的重力撕扯着伤处的血肉,让她痛不欲生。她咬牙忍着,两脚在峭壁上摸索,右脚踏上一块小石,终于让悬着的身体找到了一个支撑点。身下是回潮的赤江,万丈狂澜击打着崖壁,溅起的浪花染着血腥的气息。 “其实我这个人还是很怜香惜玉的,只可惜留你不得!在等夜景阑来救你是吗?好,很好。”谢司晨一挥铁爪,淫笑道,“我就将你剥光,让夜景阑好好看看你死得多淫荡!” 她抬起头,眸中尽是清寒月光。 “哈哈哈哈!”谢司晨抓住她身前的长枪,铁爪探来,却于她胸前一尺处停住,再难前行,“怎么?还有力气玩妖术?” 手指不停地抖着,心刃刃心,她几乎痛不能已。她死死抿住双唇,因为张口就是血。面皮难以抑制地抖动,她脑中只剩一个想法。 不能让修远看见她受辱的尸身,不能。 她死死地盯着,当看见谢司晨手指微动,她明白抉择的时候到了。 脚下一蹬,她的身子在铁枪上滑动,留下一道血痕。 “你!”谢司晨大惊失色地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决绝地穿枪而过,立起的小掌插入他的身体。他痛得松开枪把,跳回到那棵老松上,看着那道身影如羽毛轻轻滑落,崖壁上还颤着一枝铁枪。 “疯子!”他看着下方,拭去唇边的血。忽地只觉脑后一阵寒风袭来,还没及反应就被人分了身,瞳孔中映出一道急速俯冲的月白色的身影。 雾气,好凉。 云卿只觉江上的风像要将她吹起,染血的长袍激烈地飘舞着,遮蔽了大半视野。她的眼前晃过一道道人影,她努力睁大眸子,终于看清了。 爹,娘!她抬起手,在空中乱抓,女儿好想你们! 巧笑倩兮,那一回首的温柔,她欣喜地想要抱住眼前这道光影。 画眉,你做的麦芽糖真好吃。啊,竹韵,你千万别告诉弄墨我今天下水摸鱼了,要不然她又会摆脸子了。 哥,你痴痴呆呆地看着我的荷包做什么,糖早就吃完了,哈哈哈。 一幕幕影像在她眼前流动,有爹、娘、哥哥,有弄墨、画眉、竹韵、全伯,有繁都的将军府,有奢华的幽王宫,有战火纷飞的干城,有火光冲天的射月谷,有…… 一切的一切围绕着六岁的她,不论是欢笑,还是流泪,不论是喜悦,还是伤悲,都是六岁前的记忆。 人死之前眼前闪过的不是一生的经历吗?难道说她只活了六年? 她在风中急速下坠,呼呼的风声在耳边,这一刹那对她来说像是永恒。恍惚间,她又看到了那双弯弯生春的凤眸,就在不远处。只不过这一次,这双凤眸没了笑意,满满的全是痛色。 扑通一声,她落入水中,沁凉的江水流过她肩上的洞,痒痒的,引她发笑。每笑一下,江水就染上一朵血花,就像鱼儿吐着气泡。口鼻被水流倒灌,她好似被染湿的绢帕,缓缓沉落。 在倦极合眼的刹那,她看见那双凤眸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可她还来不及细究这个梦境,就浅浅睡去。 举杯不知月何在,只缘此身于梦中。 第四十三章一轮明月正梢头 虽非丝竹,水亦有音,赤江的支流穿过石间罅隙,发出近乎呜咽的哀声,河边走着一个摇摇晃晃的人影。 晚归的老李头迷迷瞪瞪地晃了晃手中的酒葫芦,没了?他讪讪撇嘴,将空葫芦挂回腰间。 清凉的水汽弥漫在夏夜,打湿了南来的风。哼着小曲,老李头惬意地向前走着。山平水远苍茫处,几间矮房还亮着依稀灯火,老李头心情颇好地眯起了眼。 他家老婆子还在等门啊,真难得。 “鱼不离水哟,花不离阳,望川的巧姑看上打渔的郎。”老李头推开半掩的家门,沉声转调唱起了花腔,“鱼恋鱼来虾恋虾,龙王不找鳖亲家。老归老来恶归恶,心肠就属她最热。老婆子,我回来了!” 他站在院中等着,等着他家婆娘怒气冲冲地跑出来揪住他的耳朵,然后再送上一碗温温的豆芽汤。 啧,来了! “老头子!” 哎?表情不对呀,老李头偷瞥一眼。 “快去请刘大夫来!”李家阿婆向院中泼了一盆水,溅起的水珠略带血腥味。 不用豆芽汤这酒就完全醒了,老李头焦急地拽住自家婆娘,“老太婆你怎么了?” “哎呀,不是我。”阿婆将老李头推出院门,挥手叮咛道,“快去,快去,就算硬拖也要把刘大夫拖来!” 不是她能是谁?老李头心中像是燃起了一把火,佝偻着身子飞一般地向远处跑去。 山不动,水微响,夜风掠过浦边的芦苇,轻轻懒懒地吹着。 “松手,松手。”矮房外一名短须男子甩动着衣袖,一脸厌恶地扒开老李头紧拽不放的双手,“我可告诉你,出夜的诊资可不便宜,你若拿不出个一二两来我是断不会进去的。” “刘大夫,您行行好。”老李头不住乞求着,“先进去给瞧瞧,这钱我定会还的,人命关天,您不能不管啊。” “哼,没钱还敢把老子从床上叫起来!”刘大夫举步便走,不料一道银光穿过纸窗,猛地击中刘大夫的右臂。 “哎哟!”他吃痛地叫着,肩上的医箱瞬间落地。 “东西留下。”门帘后传来寒彻入骨的男声,惊得老李头愣在原地。 刘大夫刚要回头理论,忽见脚边滚着一枚玉扣,碧色润泽,一看就是上品。也顾不得疼,他喜笑颜开地弯腰拾起,就听低沉的声音再度响起,“滚。” 那平静的语调带着隐隐杀意,颤颤地握紧玉扣,刘大夫见鬼般地狂奔而去。 老李头拎起地上的箱子,悄然掀开门上布帘。屋里点着数支蜡烛,滑落的烛泪让老李头一阵肉痛,这个死婆娘,平时他想点上一根她都舍不得,现在倒对别的男人这么大方。 他刚要发作,就见灯火阑珊处一抹月白坐在床沿上,身后隐隐露出几缕青丝。美丽的发色映入眼帘,竟让他一时忘了质问,好想看清那头黑发的主人。正探着头,忽见白影偏身,露出天人般的俊颜。凤眸好似载着落花的流水,激旋涌动,满是痛色。 已到嘴边的责难霎时无声,老李头看着那双眸子,心底竟不由隐隐作痛。 “你愣着做什么?”李家阿婆剜了他一眼,急忙上前抢过医箱,“小伙子,给。” 那人一手按在身后,好似正在发力,他沉声道:“多谢。” “老太婆,这……”老李头指着转身忙碌的男子刚要发问,却被自家婆娘拖出了房门。 “你小声点儿。”李家阿婆轻声道。 “他们是?” “到这边来,我同你慢慢说。”她牵着老李头走向亮着油灯的厨房,从锅里取出一碗半温的豆芽汤,“话说你刚去村头买酒,咱家的门就被敲响了,我原本还以为是你忘了带酒钱,谁知开门一看,是一对小夫妻,女的身受重伤,我看着他们实在可怜,就收留了他们。” “就这样?”老李头蹲在灶边,他恨不得敲碎这个蠢老婆子的脑袋,看看里面长的是不是一堆乱草。这么轻易地放陌生人进来,真是不想活了! “方才你没看到那小伙子的眼神。”阿婆望着灶上沸腾的热水,苍老的双目透出柔光,“就像是水边那只丧偶的白鹤,悲伤得让我这双老眼禁不住发热。” 看到了,就是因为看到了,他才没狠心赶人。老李头叹了口气,将锅里的水倒进木盆,“送去吧。” “老头子?”阿婆微讶。 “瞧着也不像奸邪之徒,能帮就帮吧。” “哎!” 屋内,夜景阑落下最后一根银针,修长的手掌极慢极慢地放在那人的胸口上。 她伤得极重,重得连他下针时都险些颤抖。他终于尝到了恐惧的滋味,恐惧到难以掌控,恐惧到几欲懦弱乞求。 怕,他怕啊。 掌下的胸口几乎没有起伏,他紧紧地盯着那张惨白的娇颜,一瞬不瞬。 死相,竟然是死相! 刺骨的酸痛席卷全身,一波一波地游走在奇经八脉,似要将他生生撕开。 顾不得自身异样,他将那具娇躯抱在怀里,一遍又一遍地输着真气。 不可能,决不可能,她不会走的,不会! 一口甜腥冲喉而出,带着浓浓的不甘溅落在地,他摇了摇头,努力驱散眼前的幻境。 走火入魔,这就是走火入魔的滋味啊。 他压抑着胸口涌动的血气,视野中弥漫着水雾。 清冷如他,也有这般激烈的情感,换在以前他是断然不信的。原来在不知不觉间,她已成为他的心魔。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他俯身在她的耳边低喃:“生生世世永不绝,你若狠心……我便上穷碧落下黄泉,上穷碧落下黄泉……” 低沉的男声如魔咒般回旋于她的梦中,丝丝缠绕在她的生命里…… 寻寻觅觅,她好似在幽暗的甬道里走着,耳边是渐远的鼓声。 “前世今生,屈指一算近千年。”迷雾里传来幻声,“五百年前终虚设,恰似那水没沧海杳然不见。红颜不寿,情深难圆,何处眠弦月?生生世世与君绝,绝了谁的情,断了谁的念?伊来此处君寻遍,芳魂辗转千年劫。登高望远,愿卿细辨,此叶此情漫无边……” 心头涌起冲动,她一个劲地向前冲着。间或有数片桐叶飘在她的眼前,遮蔽了她的视线。 前世今生嘛,再不明白可就是装傻了,她举目望着,梦中的记忆犹如青涩的梅,让她再三咀嚼。 不论谁是谁,谁怨谁,是是非非眼前过,望断前缘慕今生。她现在只想着一个男人,只想着再见他一面。 一片叶子落在她的掌中,灼灼地烫着她的手心。此叶此夜,原来她要的不是一面,她要的是…… 眼前沉沉暗雾被金色的光焰笼罩,仿佛燃着了记忆的书册,一幕一幕,一页一页,随着落叶片片焚尽…… 细密长睫微颤,如雅致小扇。 回来了吗? 她猛然睁眼,却被刺目的白光惊得半合眼帘。酒色暖阳书写在发黄的窗纸上,静静地渲染着初夏的心事。这是哪儿?她轻轻蹙眉,警惕地打量着这间陌生的土房。半晌,目光停留在窗下,一名鬓发花白的阿婆正就着光亮细细地缝补着一件衣裳。这又是谁? 她试图起身,却发现身体完全不听使唤,连抬起一根手指都要费尽力气。云卿暗叹着,与阿婆瞪圆的双目对个正着。阿婆手中的衣裳滑落,脚步不稳地向门外跑去。 “小娘子醒了!夜大夫,小娘子醒了!” 许久不闻人声,让她有些木然。门口,一道影子渐渐拉长,她一瞬不瞬地瞧着。入眼的是她难以忘怀的那个男人,他穿着一件深蓝布袍,慢慢走近。 时光极慢极慢地流过,却难以平复两颗激越的心。 夜景阑走到床边,而她颤颤对上那双凤眸,泪如雨下,“我回来了。” 话音未落,人已入怀,他埋入她的颈窝,几不可辨地应了声,“嗯。” “我……”云卿哽咽着,用尽全力攥紧他的衣袖,“我好怕……” 耳边的呼吸不稳,他压抑着喷薄的心绪。 “呜……”她号啕大哭,“修远,我好怕……” 有力的双臂轻轻地晃着,他的声音如浅溪一般柔柔地流过她的心底。“我也怕。” “修远……” “我很怕。”他在她耳边坚定地重复。那双长臂牢牢又不失温柔地环着她,挺秀的身形隐隐发颤。 “修远……”她愕然,转过头想要看清他的脸,却被一只大手遮住了视线。 “不要看。”他低语着。 这个男人啊,她无力地靠在他的肩上,泪水静静落下,带着恍如隔世的复杂情绪,一点一点淋湿了他的衣,也淋湿了他的眼底。 这样的人,叫她怎舍得离去? 她枕着他的胸膛静静睡去。一只大手轻轻覆上她的左胸,不带半点情欲。柔弱却平缓的心跳,透过他的掌径直传进他的心。 许久不见的优美弧线勾勒在唇角,夜景阑凤眸如春潭,将情意蓄满。 回来了。 他轻吻着她的鬓发。 真的回来了。 一下午他就那么坐着,目光从未离开过她,手掌一直覆在她的胸上。 日子如瓦楞上的猫蹑足跑过,这段时间她不常醒着。即便她再能忍再能扛,可虚弱的身体却每每违背意志,让她总处于昏昏欲睡的状态。总有人体贴地喂她喝水、为她擦身,是李阿婆吧,她如是想着,然后陷入甜梦。 轰!一声响雷炸破长空。 “站住!”窗外传来阿婆怒气腾腾的吼声,“刘长贵,亏你还是个大夫,竟然来偷药!” 屋里,她睁开眼,看着窗纸上映出的两道身影。忽然间,瘦小的身影一把拽住前面的男人。 “快放下,再不放下老婆子可要报官了!” “死老太婆,要你多管闲事?”那人眼看就要举掌扇下,忽地只见一根银针刺破暗黄色的窗纸,如闪电般撕裂沉沉暗色。 “哎哟!”那人捂着肩膀,仓皇扔出手中的东西。 “滚!等我家老头子和夜大夫回来了,可有你好看的!”李阿婆拿起烧火棒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打,“畜生!滚!” 过了好一会儿,屋外才安静下来。 “小娘子!”门帘掀开,李阿婆气喘吁吁地走进来,“刚才是你飞的针吧?” “嗯。”云卿满脸冷汗地倚在床边。 “怎么了?”李阿婆迈着小脚,有些急切。 “阿婆,麻烦你……”她柳眉紧皱,“麻烦你扶我躺下。” “好好好。”阿婆放下手中的药草,小心地扶着她的纤腰。 “阿婆。”她柔声道。 “怎么?不舒服啊?”李阿婆上下看着。 “不是。”她温顺地摇着头,慢慢握住李阿婆苍老的手,“谢谢您了。” 李阿婆愣了片刻,忽地慈爱笑开。 “阿婆?”她半侧着头,眸光清澈,惹人怜爱。 “怪不得夜大夫这么心疼你呢。”阿婆轻拍着那双手,“光听你的声音我这老太婆就像喝了两壶,刚才明明是你帮了老婆子,现在却还向我道谢,你这闺女!” “阿婆。”云卿眼中满是真挚,“谢谢您和阿公,谢谢你们在我和修远最难的时候出手相救。” “啧啧。”李阿婆打趣地望着她,“小娘子啊,你和夜大夫想必是新婚吧?” “哎?”她错愕。 “妇人是不可在外人面前叫自家男人名讳的啊。” “那该叫什么?”她年幼失怙,对这方面不太了解。 “死鬼、孩子他爹、臭男人、家里那口子。”李阿婆数着指头为她答疑解惑。 柳眉越蹙越紧,云卿有些尴尬地看着阿婆眉飞色舞。 “啊,对了。”李阿婆拊掌道,“还有相公。” “相公……”她喃喃道,“相公。”略显苍白的脸上转瞬飞起红云。 “天天看着这副俏模样,可真苦了夜大夫了。”李阿婆促狭地眨眼,见她美眸含疑,便俯身在她耳边低语几句。 “阿婆……”云卿耳根充血,好似方才李阿婆放在床头的红果,“这是什么?”她有意转移话题。 “哦,这是神药啊。”李阿婆愤愤望向门外,“方才刘长贵要偷的就是这个。” “神药?”她好奇地打量着。 “小娘子能恢复得这么好多亏了这神药,每天夜大夫上山采的就是这个啊。” “修远他……不……”她轻声道,“相公采的就是这个?” 她知道每天他天不亮就出门了,问他,他只说是去采药,如今他俩虽分文没有,却也不能白吃白住。还好他懂医术,上山采药、出外看诊,可以赚些银子。方才那位刘大夫进来偷药,她只当是修远阻了他的生计,那人来报复的,却没想到是为了这神药啊。 “我家老头子听人说过,自从夜大夫采回了神药,那刘长贵就更加眼红了。”李阿婆拿起针线,一边缝补一边说着,“这神药长在不老峰的绝壁上,一般人是拿不着的。” “绝壁……”她喃喃道。 而后,李阿婆说了什么她一句也没听进,只是愣愣地望着窗外,望着倾盆暴雨如期而至,在地上砸出一个个小坑。 又睡着了,她有点儿恼,睁开眼正欲起身,忽觉胸上传来一股热力。 “躺好。”雨还在下,沉沉的天色让人看不出时辰。 “修远,你回来了。”云卿微讶地看着按在胸前的大手,脸皮发烫。她羞赧地抬眼,暗色中只见那双凤眸分外璀璨。 “嗯。”他坐在床边,伸手把脉,残留的雨水顺着他的长发缓缓滑落。 云卿脸上烧着,目光下移,又瞬间凝住。粗布袍角沾着些许污泥,而那双鞋已被污泥覆满。她反手一握,将他的右掌拉到眼前。 “修远,你受伤了?”她心痛地望着他掌间的血痕。 夜景阑充耳不闻,只温言道:“动作慢些,小心扯动了伤势。” 她没说话,肩膀轻颤。 “卿卿?” 云卿拉过他的手覆在自己的眼睛上,温热的液体沁入他的伤痕,“我很担心你。” “我知道。”夜景阑眼中似有笑意。 “以后雨天不准出去了。”她哽咽道,有些凶巴巴的。 “好。”夜景阑轻拭着她的泪。 “唉,修远,我欠你的实在太多了。”云卿很苦恼地叹气,“你这样是想让我愧疚一辈子吗?” “是。”夜景阑捧着她的脸,极认真地说道,“我就是要你越欠越多,愧疚得舍不得离开。欠我的,用一生来还吧。” “好。”她环住他的瘦腰。 半晌,云卿感到长发涩涩地摩擦着脸颊,头上黏腻得好似这闷热的空气。 “修远。”她有些挫败地开口。 “嗯。” “我想洗澡。” “好。”夜景阑应了声,在她的发上落下一个吻,旋即走入雨中。 亏他不嫌自己,她皱眉摸着长发,明明是那么爱洁的人啊。 天公像是漏了勺,大雨穿云而落。 屋里雾气升腾,水声轻轻回荡。 “好了。”夜景阑试了下水温,转身脱起了衣裳。 云卿不明所以地瞪大双眸,“修远……” “嗯?”他脱下湿漉漉的外衣,露出细致肌理。 “你……你也要洗?”她呼吸有些不稳。 优美的双眉微微一扬,他心安理得地开口道:“卿卿,你坐不住的。” 正人君子的表情,正人君子的语气,她一时无语。 凤眸春波如醉,他除了外衫,仅着白色长裤。 云卿心跳如鼓地看着他走近,道:“我不要了。” 夜景阑默默走来,端坐在床上。 “明天让阿婆帮我吧。”说着,她转身掩住被子。 一双大手倏地探入,精准无比地将她打横抱起。 “呀!”云卿惊叫,夜景阑望着她薄红的脸颊,眼底满是笑意。 “以往都是阿婆帮我的。”她不甘示弱地解释。 眼中波光潋滟,好似晴日微风下的湖面,夜景阑徐徐垂眸,看得她心底发毛。“以往,阿婆也要休息的。”他极含蓄地提示。 “嗯?”云卿瞪眼,心底涌起不祥的预感。 “要我说吗?”夜景阑慢条斯理地为她宽衣,声音带点儿漫不经心。云卿无可奈何地看着自己成了个布娃娃,任他摆弄。 “说也可以。”云卿道。他扯开她里衣的带子,伸手撩开她背后的长发,深深望来。“还是不要了。”云卿明白,如果他说了,自己以后怕是再也不好意思面对他了。 偏冷唇线扬起,他伸手欲要解开肚兜,云卿急道:“这个不用了。”修长的手指停在半空,看了半晌,夜景阑面色有异地放下手,抱着她踏入浴桶。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好暖,升腾的水汽冲击着她的面颊,不一儿会便熏出酡红。 他一手环在她的腰间,将她贴在自己身上。柔顺的长发散落在水中,犹如招摇的水草。小巧的肚兜浸湿在她身上,曲线毕露。他俊颜紧绷着,全身硬得像石头,折磨,他暗叹。 他的心猿意马险些让她滑入水中,夜景阑无奈地揽紧佳人的纤腰,将她紧贴在自己的身上。差点儿就浸到伤口了,他垂眸看着她左肩下那块触目惊心的伤疤,回想起那日的情景不禁漫出戾气。不该让谢司晨那么好死的! “修远?”身前的人察觉出他的异样,柔声道。 “还疼吗?”夜景阑温柔地抚摸着那道伤疤。 “不大疼了。” “可我疼。”他小心地避开伤口,揉湿了她的长发。 “你不必自责,没人会想到……”云卿出言安慰着,忽听夜景阑叹息,“我得到的消息是在镜峡下手,是我疏忽了。”他轻抚着她的长发,语中满是恼意。 “修远,这不是你的错。”云卿想转身看他,却难以做到,果然没有他,她是坐不住的啊。 身后的人没有应声,只是极尽温柔地为她洗着。 “要说错,其实是我的错。”她黯然垂眸,“若不是我,阿律也不会蹚进这趟浑水。” “没有你也一样。” “不,都是我的错。” “卿卿。”夜景阑叹了声,将她转了个身揽入怀中,“这不关你的事。” 她靠在他光裸的胸膛上,半晌,她开口道:“修远。” “嗯。”夜景阑抚着她的脊背,淋湿了她美丽的发。 “我在下面看到阿律了,他不愿跟我回来。”云卿抬起完好的右臂,紧紧地勾住他的颈脖,“为什么?为什么?”泪水滴在他渐冷的背脊上。 “卿卿。”夜景阑的声音低沉而温暖,“有时候我们无法左右他人。” “嗯?”她的眼中满是迷惑。 “你执意的也许别人正要放弃。”夜景阑吻着她的眼角。 “我不懂。”云卿认真地想着,却依然无解。 “会懂的。”见她又要无力滑下,夜景阑将她的纤腿缠到腰间。 云卿还在凝思,可爱的神色让他不禁一阵燥热。忽地,她的左臂撞上木桶,痛得她龇牙咧嘴。夜景阑心神微敛,还是将她背靠自己。 “没关系,我不痛了。”云卿咬牙笑道。 他默不作声地洗着,身体依旧紧绷。 “真的不痛了。”背后的温暖让她好安心,眼皮好沉好沉,快要睡去。 “以后都由我来痛吧。”这声音如清风般柔和。 “修远……”她含笑入梦。 淡淡晨光安静地笼在山峦之上,点点孤帆将江水的心事舒张。南风用手指拨响了涟漪的琴弦,绵绵情澜缓缓流过河床。青山碧水将风尘沉淀,远方渐起的青岚装点了她的木窗。 “喜欢吗?”夜景阑从身后将她揽住。 “嗯。”云卿应道。 “就住在这吧。”夜景阑亲吻着她的耳垂,轻声道。 “修远?”她转过身,仰首抬望。 “嗯。” “眠州呢?”经过近两个月的调养,她的脸上又有了红晕。 “卿卿。”他声如清泉,悦耳得很。 “嗯。” “韩将军呢?”她先是一震,继而垂眸。 “再过几日就可以上路了。”夜景阑看着她的左肩。 云卿柳眉微蹙,“我喜欢这里。” “我也是。”夜景阑握着她的左手,五指轻重有度地捏着,即便她已能下床,可左臂却再难用力了,“韩将军于你是至亲,而眠州于我是责任。不过,这份责任我可以不要。见过你的至亲,放下我的责任,我们就回到这里吧。”夜景阑吻上她的眉心,也吻进她的心里。 “好。”云卿笑着应声,踮起脚吻上他的薄唇。 夜景阑的喉间发出压抑的闷响,长发凌乱地落在她湖绿色的女衫上,双手扣紧细柳般的纤腰,他步步向前,轻柔地将她抵在窗上。唇舌相依,身前的人儿任他索取。情丝痴缠,他深情地吻着。吻落在她的耳下,滑向她的脖颈,挑开她的衣襟,滑入…… “夜大夫!”嘹亮的老声在窗外响起,李老汉够头瞧着,“哎?人呢?” 窗后的阴影里,云卿含羞地躲在他的怀抱中。 “夜大夫?”窗被推开了一点儿,吓得她僵直了身体。夜景阑埋首在佳人的颈窝,无声笑开。 “哎?人呢?”窗外李家阿公疑惑着,并未继续推窗,“明明约在这个时候的,奇怪。” 脚步声渐渐远去,夜景阑柔声道:“吓到你了?” 云卿垂头不语,满是娇羞。 半晌,阿公的声音再次传来,“夜大夫?” 夜景阑朗声道:“就来。” 云卿慌乱抬眸,伸手拉住他的衣袖,“修远。” “等我回来。” 站在窗前,云卿望着那道挺秀的身影渐渐远去,远处青山如画,他背着药篓,一步一步走入画中。 “小娘子,醒了吗?”李阿婆在门外热情地喊着。 “醒了。”收回目光,云卿道。 木门被一把推开,阿婆中气十足地笑着,“今儿起得早啊。” “嗯。”她散着头发,回首笑着,“阿婆,今天是六月十六吧?” “是啊,怎么了?” “请阿婆给我梳个好看点儿的妇人发髻吧。”她背过身去,墨黑长发如丝飘动。 “好。”李家阿婆爽快答应。 “阿婆。”云卿垂着头,让人看不清表情,“今天的饭菜能不能让我来做?”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你要做饭?”李阿婆诧异地看着她,“小娘子的左手还没好,这饭还是缓……” “今天是相公的生辰。”她抬起头,轻声道。 “好吧。” “谢谢你,阿婆。” 这一笑的美丽让李家阿婆失神,这闺女今天怎么怪怪的,好像是藏起了什么心思。苍老的手指在云卿的发间穿梭,樱唇上那抹笑如草尖上的露珠,轻轻地滚动着,而后晶莹滑落。 江上扁舟摇橹,载不动夕阳的绚烂。 夜景阑背着药篓自山中走来,村口有个池塘,清风送爽,让人不觉肌肤生凉。 “荷花香,香满塘,不做人间百花王,愿护水中俏鸳鸯。”十多个孩子在梧桐树下跳着格子,拍手唱着儿歌,“牡丹虽美却不香,麦花虽实却粗莽,莲叶莲花莲藕旺,团团莲叶做衣裳。夏露秋歌滴清响,何花更比荷花香?” 夜景阑不甚在意地瞟了嬉笑的孩童一眼,忽地眼波定住。 穿着短褂、编着小辫的小“泥鳅”中一袭湖绿倩影款款而立,她手中拿着一朵半开的白荷,静静地倚在梧桐下。乌发如丝,双眸似水,别有一番恬静素雅的韵味。见她心不在焉地垂首,他就站在数丈外静静地看着,将她那份安详闲适细细地收入心底。 忽地,孩童中发出一阵喧闹,一个小小的孩子被哥哥姐姐们推搡着。冲天的小辫缠着红绳,他嘟着小嘴,有些害怕地朝后看看。 “去!去啊!”年长的孩子大声道。 小孩儿迈动着小腿,有些紧张又有些兴奋地靠近那道倩影。他扯了扯走神的美人,而后勾了勾小小的食指。 “嗯?”云卿看着只及她腰间的小男孩,慢慢弯下腰。 夜景阑眯起眼睛,疾步走去。 忽地,那孩子踮起小脚,视死如归地向那两瓣红唇贴去。云卿瞪圆双眼,被突如其来的偷袭弄得不知所措。她向后退着,腰间缠上熟悉的手。 “修远?”她眨着眸子,却见他脸色铁青。 “跑!快跑啊!”领头的孩子一声吆喝,孩子们四下逃散。 “哇!”方才想要偷香的小孩儿迎风大哭,“娘!救命啊,娘!小胖还不想死啊!” 这孩子哭得也太夸张了吧,云卿抚额叹息,不期然遇上他杀意四射的目光。 “修远。”她不由失笑。 “回家。”夜景阑不容拒绝地揽着她的纤腰,霸气十足地向前走着。 “修远是在吃味吗?”她调皮地打趣。 “是。”夜景阑转眸看来,眼中满是怒色。 唇边的笑意被他的诚实相告驱散,她柔顺地颔首,纤指攥紧了衣襟。 饭桌上,云卿时不时偷瞧夜景阑,发现了她的不对劲,夜景阑深深望去。云卿的脸上瞬间覆满红云,她局促地扒着饭,眼眸直盯着桌上的清淡菜色。 “夜大夫,今儿的饭菜还合胃口吗?”李阿婆再也看不下去,出声问道。 “嗯。”夜景阑颔首应道。 “有没有比平时要好吃些?”李阿婆又问道。 “和平时不就一个样嘛!”老头子不以为然地撇嘴,桌下却招来老太婆毫不留情的重掐。“哎哟!”老头大叫一声,眉头皱在了一起。 夜景阑将两位老人的异样看在眼里,又若有所思地看向身侧。半晌,他微笑道:“很好吃。” 那双眸子瞬间点亮,倾泻着如水月光。 夜景阑微微一笑,优雅却不失快速地吃完饭,又添了满满一碗,就着简单的菜肴心满意足地吃着。 “吃完了吗?”他抬眸询问着两位老人。 “嗯,嗯。”老头本还想再吃一碗,碍于腿上悬着的铁爪,只得口是心非地应着。 夜景阑春意融融地看了一眼身侧满眼期盼的佳人,将剩下的菜全倒进自己的碗中,慢慢吃了起来。 “吃完了。”夜景阑望着身侧,“很好吃。” “嗯。”云卿欣喜万分,伸出右手开始收拾碗筷。 “我来。”夜景阑按下她的小手,叠起陶碗。 “去去去,都回屋去。”李阿婆推开两人。 “阿婆。”云卿道。 “都别再抢了,再抢老婆子可要生气了。”李阿婆佯怒道。 “麻烦您了。”夜景阑牵起佳人,慢慢向后屋走去。 “真是一对神仙般的人啊。”李阿婆望着暮色中并肩行着的两人,踢了踢老伴,“死鬼,你说是不是?” “是!” 南风安静地落在叶片上,鸟倦了,花睡了,屋里传来轻轻水响。 她坐在床边,剪着灯芯,窗上映出秀丽的侧影。她侧耳听着,那个洗着冷水澡的男人默不作声。 “修远。” “嗯。” “修远有无能为力的事情吗?”她托腮看着火光,试图用闲聊来安抚渐乱的心跳。 水声渐渐变小,半晌竖起的衣衫后传来低应,“有。” “是什么呢?”她好奇地眨眼。 “让你受伤。” 她垂着眸子,眼中映着暖暖灯火,“除了这个呢?” 他淡淡开口道:“解不了昙花一现。” “昙花一现?” “一种毒。” “无药可解?”她伸出食指,在火焰中穿梭。 “不是,昙花一现有两种解药。一是凤凰的心窍,二是情人的心肝,任一即可。” “那不就等于无药可解?”她攒眉说着,“凤凰是上古神兽,只在神话中出现过,而情人的心肝,吃下去还不肝肠寸断?”她一时走神,忘了焰中的食指,却被烫了个正着。 “啊!”她轻叫,转瞬纤指已入某人的口中。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异样的酥麻经由指间一路直上,灼热在心头。她心跳加速地看着眼前的情郎,半晌终是下了决心,“修远。” “嗯。” “今天是你的生辰。”她胸口略有起伏。 “你如何得知?”他有些讶异。 “是宋叔告诉我的。”她慢慢抽回手,柔声道,“修远。” “嗯。”他的目光落在那简单却不失美丽的妇人发髻上,胸口涌起的甜蜜稍稍冲淡了先前因她撇下他独自沐浴而生出的不满。 “怎么办?”她皱着眉,懊恼道,“我不会针线,没法给你绣荷包啊。” 这个姑娘是想取悦他啊,心情一时大好,他轻声道:“饭菜很好吃。” “啊?”云卿愕然抬眸,正对他灼热的目光。 “其实……”她紧张地摸着发髻,“我还有另一份礼的。” 凤眸有些了然地看着她的发髻。 “也不是这个。”云卿向后退了一步,“这份礼就是……”她像是在犹疑着什么,忽地她抬起被烛火映红的小脸,“我。” “卿卿。”他语调平平地开口,“这种事不要随便开口。” 随便?她心头燃起一把火,烧尽先前的娇羞,“我可不是随随便便说的。”一抬眸,她就知道自己完了,那双眸子荡漾着,情澜翻滚再难抑制。 她暗恼自己的冲动,转身向床边走去,只要埋进被子里睡到大天亮就没事了。 未及床边,右腕就被牢牢扣住。她没有回头,只羞涩地扯着手臂。夜风徐来,从身后吹来淡淡草药香。 “告诉我,为何?”他情难自禁地含住身前小巧的耳垂,引得她不住轻颤。 “因为……”她顿了顿,这才小声道,“夜半醒来,你的手总放在我的……”她垂眸瞧着自己的左胸,满脸通红,“我以为你想的。” “我是想。”他轻喟,“很想。” “你会觉得我随便吗?” 他让云卿面对自己,轻笑道:“不。我想要你,卿卿。”他吻上她的唇。 “修远……”她颤声道,“我也是。” 舌尖燃着火,他温柔亲吻。长腿一伸,将她逼到床边。 “呀。”她轻喘,转瞬便被他放在了床上。 他的长发如瀑落下,将两人包围。她睁开新月般美丽的眼眸,迷蒙中染着天真,“修远。” “嗯,我在。”他褪去衣衫,覆身而上。 “生辰快乐。”她微笑道,私密的空间里一时春花漫天。 他咬着牙,忍住骇人的情潮,伸手将她的发髻拆散。 “这头发梳了好久。”她瞥了一眼颈边散乱的发丝。 他俯下身去,在她的脸上落下轻吻,“今后夜景阑只为你一人画眉、绾发。” “嗯。”她的玉色藕臂揽上他的颈脖,“相公。” 动情的低唤让他差点儿失控,膝盖顶开她纤细的美腿,他的吻沿着玉臂一路而上,最后轻轻柔柔地落在她左肩的伤疤上。 他如此温柔地吻着,如春雨一般落入她的心底。身上的衣衫被悄悄除去,她感受着他的耕耘。 “呜……”她压抑着喉间羞人的呻吟。 “不要忍,卿卿。”他的气息有些不稳,同样压抑着急躁的情绪。 “修远……”她咬唇。 “我在。”他轻抚着她的发,在她的耳边低声安慰着,“我一直在。” “嗯。”她婉转吟哦,如夜曲迷醉了他的心神。 她眼波流转,娇软呢喃。身上火热地灼烧,一寸一寸席卷全身。迷蒙间,听见他一声轻唤,她含笑抬首,覆上他的薄唇。 忽地,身下一阵撕裂。柳眉凝成了一个浅浅的“川”,她泫然欲泣,不因痛楚,而因喜悦。 “卿卿。”他吻开她眉间的“川”。 “修远。”她抚上他的胸膛,“相公。” 他放下心来,燃起火一般的攻势,灼烧着彼此的绚丽。 “卿卿。” “嗯。” “生个孩子吧。”他陷入那盈盈眼波,难以自拔。 “好。”她幸福地笑着,看着彼此交缠的黑发,感受着体内的火热。 “一个就好。”他在她的耳边呢喃,“最好还是个女儿。” 她抱紧他的窄腰,“为何?” “卿卿。”他沙哑地笑着,轻吻她的发丝,“你的话有些多。” 而后,她再难发问,檀口倾泻着动人的低吟。 窗内,美丽的身体如流水般起伏。清水芙蓉在夜的轻吻中,静静绽放,带着泠泠玉露,含着幽幽暗香。与君相约,共画西厢。今夜谁是谁的笔,谁是谁的卷,那写意的诗句抒发着怎样奔放的感想? 子夜销魂春无极,一轮明月正梢头。 第四十四章风吹云过见真章 天边满是阴霾,似有波澜翻滚,可云层始终噙着泪,雨一直下不来。 轰隆!天雷乍响,紫电映亮了一双幽暗的桃花目,红色的锦袍在满是白绫的灵堂中显得格外突兀。 “殿下。”六幺垂着头近前低语。 灵堂里无人敢言,一双双眸子紧盯着垂下的挽联,“月冷双生峡,星沉春风楼。” 唉!可惜了那样的一个人啊! 轰隆!又一声惊雷,闪电将那张俊脸衬得森然。 “殿下,时辰差不多了。”六幺再道。 桃花目微凝,凌翼然接过一炷香,狠狠地看向那口棺材。半晌,地上落下香灰,凌翼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指关节却隐隐发白。 “九弟。”凌彻然垂眸走向正中,右手轻轻地放在棺木之上,“逝者已矣,你可要节哀。” 凌翼然缓缓看向那只碍眼的右手。 “哼。”清晰可闻的冷哼震惊灵堂,在百官的注视中,凌翼然潇洒转身,冲着凌彻然拈香一拜。 众人哑然,该拜的是死人啊,怎么? 凌彻然愣住,眼见那身红袍带着几分桀骜飘然而去。 轰隆!骤然一声天雷惊得他心跳加快。 “辰时正刻到,群龙欲雨,送左相大人上路,起棺!” 凌彻然稍稍敛神,不经意扫过护棺的几人,又沉下脸来。 “云卿……”聿宁走在最前,苍白的脸上难掩哀伤,“好走。”聿宁咬牙说着,目光却定在他的身上。 江东聿宁,名士无双,丰云卿当真与他是莫逆之交?凌彻然正想着,突然被一阵杀气惊得发颤,那是? 白色麻衫自他身边经过,染着淡淡血腥。这人龙行虎步,一看就是练家子。 凌彻然不禁心生警惕,偏头看向一侧,却见贴身护卫一脸煞白。 “成吾?”凌彻然愕然。 一滴冷汗自护卫额上滑下,他定在原地,如受惊白兔一般畏惧地看着那身麻衣。 “成吾!”凌彻然不禁恼怒,那人的杀意竟能把武艺精湛的近卫吓成这样? 时间伴着黑色的棺木缓缓走过,天地间只剩惊心的雷鸣。 半晌,护卫才幽幽开口道:“殿下……” 凌彻然舒了一口气,“嗯?”他故作镇定地出声,看着寒族官员们护棺离去。除去了丰云卿,是否能如愿折断寒族的羽翼?他开始怀疑。 “那人……”成吾瞥了一眼远处的白衣,躲进了阴影里,“那人是当今武林盟主,无焰门的林成璧。” 凌彻然猛地回首,满眼不可置信,“武林盟主?” “是。” “两日前日尧门被血洗。”凌彻然说道。 “雍国来信,说是忘山的丰梧雨所为。”成吾回道。 “数十处据点一夜除尽,绝不可能是一人所为!”凌彻然冷笑道,“好啊,好啊!” 武林盟主、当朝大员以及夹道相送的云都百姓,好啊!他堂堂荣侯七殿下该佩服的是丰云卿,还是你呢,九弟? “成吾。”凌彻然感到有些疲累,“今日,韩将军来了吗?” “回殿下的话,没。” “还好,还好。”他长舒一口气。 自丰云卿身故的消息传来,韩月杀就闭门不出,害得他惴惴不安,以为此二人有何亲密关系。如今看来,倒是他多心了。 “请回。”灵堂深处忽然一声,吓得主仆两人心跳骤止。 “是你?”片刻之后,凌彻然看清来人。 “请回。”张弥沉声道。 “好大的胆子!”成吾鄙夷地看着纤细的男孩。 “我家大人喜静。”张弥的眸子里满是厌恶,“请回。” 凌彻然眯起双目,散发出阴狠的气息,没想到那个背叛了自己的男孩毫无惧色地走来。凌彻然讶异地看着那个男孩越来越近,身边的成吾也愣在原地。 一丈、三尺、两步,张弥默默逼近,伸臂、发力、关门、上闩,一气呵成。 轰隆!头顶炸雷,凌彻然站在雨中心神恍惚。 大雨倾盆而下,无边黑暗弥漫在天地之间。 惊变! 更漏声声回荡在殿中,天边隐隐响着闷雷。一簇火苗在宫灯里跳跃着,将夜分成了明暗两界。 阴影里站着四个身影,三男一女。最左边的纤影似有微动,在寂静之中沅婉转眸瞧着。 原来除了她,王上在民间还有其他耳目啊。如今他们同时现身,说明王上的大限之日快到了。此次全聚是第一次,怕也是最后一次。 咳嗽声在殿内回荡,御案前凌准垂眼看着摊开的密折,紧紧抿唇。 “这就是结果?”王上的声音很平静。 “是。”沅婉身边的中年男人毫不犹豫地应道。 凌准胸口剧烈起伏,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继而直起身子,颤巍巍地走向地图。花白的鬓发在燥热的夏风中轻扬,凌准的背影显出从未有过的苍老。 “前幽十六州是吗?”凌准看向不久前才归入青土的疆域,冷冷道。 他的第七子,那个野心勃勃的彻然,竟然串通敌国,妄图割地以求陈绍援手?丰少初离都那晚,当他看到那封署名凌翼然的密折,他是不信的。小九啊小九,你这次出手未免太不着边际了,就因为小七布下局,想要韩家姑娘葬身镜峡吗?原来你和父王一样,终究逃不过一个情字。 而后丰少初命丧双生峡,这才让他顿然心惊。噩耗传来的当晚他歇在墨香殿,这消息自然让枕边人听了去,他亲眼看着那个柔顺的人瞬间失魂落魄。 “爱妃?”他柔声道。她却不应,就那么死气沉沉地看着他,一瞬不瞬。他有些慌神,这样的神色他也瞧过,在他最爱的女人脸上瞧过。可怀中的人那么卑微地爱着他,怎么也有了如此神情?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太医!”话刚出口他便愣住,赐予饮花露,他要的不就是这个结果吗?不是吗? 她仿佛看出了他的犹豫,竟笑了起来。那样看透一切的笑,如重拳直击心头,砸得他透不过气来。 “不!”凌准大吼着,眼见那双眸子慢慢地合上。“不准!”他揉搓着她的眼皮,像一头无助的野兽,“睁开眼看着我!” 他还记得,那一夜,怀中的人是那么柔软,鼻间还有温热的气息。只是那双眼再没睁开,再没看他一眼。一如十多年前,凌准又一次被拒绝,再难贴近那颗脆弱而卑微的心。 想着想着,一口甜腥喷涌而出,湿漉漉地洒在那幅地图上。不理会惊慌的得显,凌准走近窗边,远远望着墨香殿的所在。 自暖儿去后,他的心不是已经死了吗?怎么还会痛? 她明明是小九的一步棋啊,他该恨的,恨自己被儿子玩弄于股掌之间,不是吗? 风掠过窗边,吹皱了他的眉宇。 以往明知他心存杀意,她始终是顺从的,那么乖巧,那么温柔,只敢在他熟睡时吐露爱语,爱得那么卑微。可如今她为何将一切拒绝在视线之外? 她拒绝的是这座王宫,还是……还是…… 望着远处的灯火,他蓦然回神,不愿再想下去。再想下去,只怕他会后悔,只怕他会唤醒蛰伏已久的可怕情感。 他缓缓转身,将那座宫殿抛在身后。 “得显。” “奴才在。” “赐。” 只一个字便让久立于黑暗中的四人微微愣怔。 终究是要来了吗?小小的一粒红丸放在掌心,耀出诱人的光华。沅婉垂着眸子,静静地看着。 她早就料到了这一天,可如今却贪生起来,她才找到她的亲儿子啊,还未将他揽入怀,她怎么舍得就此离世?她不甘啊。 她正恍惚着,忽见身侧已没了人影,抬首一瞧正对得显警告的目光。原来王上已下了驱逐令,她该离开了。 南风徐徐吹来,带着初夏的燥热。沉厚的云层翻滚在夜里,不时被闪电劈开。阴暗的墙下走着几个人,脚步那么沉重,好似前路永远走不尽。 “明明不是那样。”不知谁说了一声,惊得其他三人突然愣住。沅婉抬起头,不知名的同伴挡在路中,静静望来。 “大家虽是初次相会,可所做何事应该心知肚明。”那男子有着极为平凡的外貌,极适合隐藏在人群中。他面色有异,缓缓走向另一人,“七殿下的确暗通明王,可却未割地求援,这位兄台你究竟在为谁卖命?” 闻言,沅婉和第四人齐齐看向被逼近的那人。 “呵呵。”这人有着沙哑的嗓音,“就算在下有意栽赃荣侯,可当时众位也未发一言啊。”锐利的眸子扫过四周,发问的那人愣在原地,“因此,你我卖命的应为同一人。” “呵呵……”四人相视一笑,心知肚明,原来大家看好的都是那位殿下啊。不论是否已经投靠,可在王上面前都有意无意地偏袒包容了。 “差不多了。”先前发问的男子说道。 “是啊。” “是时候安顿家人了。” 听着陌生的同伴们了然地笑着,沅婉不禁凝思。她是不是也该去和儿子告别呢?她垂着头望着自己的纤纤素手,这双手染着怎样的血腥啊,还能给予她的孩子些许温暖吗? “死后若被家里人忘了,对他们来说也算是一种福气吧。” “嗯,从有到无还不如从未拥有。” “的确如此。” 男人们说完,便飞上宫墙,隐入暗夜。 风吹着,吹在脸上,割在心头。 如果注定死亡,那相认只能徒增痛苦,那个纤弱的孩子能承受又一次被遗弃吗?能吗? 她一遍一遍地问着自己,泪水止不住滑落。 不知何时雨已然坠下,带着酸涩的味道流进她的嘴角。 雨中那道纤影带着一抹萧索飞向远处,好似一片孤叶,飘摇在渐凉的清风中。 这样的辛酸,就让娘独自品尝吧。孩子啊,继续怨我吧,有时候怨比爱来得更幸福。而娘,希望你能幸福。 四下静谧,夜已深沉。 狱卒将天牢的铜锁打开,恭敬道:“殿下,请进。”天牢里回荡着清晰的脚步声,如豆的油灯随着轻响微微颤动。 天牢里没有一扇窗,让人分辨不出时辰。这里虽有些霉味,却不似普通牢狱的恶臭,倒是干净得很。走到天牢底层,一间囚室里放着一张石床,背坐的那人玉冠锦衣,带着浓浓的傲气。他冷冷道:“怎么?不甘心?九弟,我早说了,父王断不会信的。” 凌彻然幽幽转身,张着嘴还欲再说,却正对上来人的目光。那双眸子含着笑,透出森冷的味道。 他心里一惊,避开那双眸子的注视,自顾自说道:“事到如今你就算不情愿也不行啊。九弟,你错就错在自不量力,别忘了那株红梅在谁的府上。” “哦?”凌翼然轻轻应着,很是漫不经心,“七哥当真如此笃定?” 闻言,凌彻然眯眼看向他身后。不好,竟没有宫中传话的内侍!他不由愣住。 凌翼然唇畔绽出诡异的笑,“七哥,是在怕么?” “怕?”凌彻然壮胆似的提高嗓音,“九弟,你我兄弟一场,有话不妨直说。”他退回到石床边,警惕地看着凌翼然。 “七哥,弟弟此次来并无他意。”凌翼然把玩着一把玉扇,笑道,“听闻七哥这几日胃口不佳,特地送来烤肉数串。”他展开扇面,身后的六幺捧出精致的荷叶瓷碟,一股烤肉香味弥漫在空气中。 “若弟弟没记错的话,这烤肉七哥可是顶爱吃的。”凌翼然放低语调,几乎是在诱哄。 望着金黄色泽的烤肉,凌彻然脸上露出讽刺的笑,当他是三岁稚儿吗?这肉必有蹊跷! “七哥没猜错,这肉确实不同。”凌翼然笑着慢慢靠近,“七哥可知今天是什么好日子?” 好日子?凌彻然皱眉沉思。 “五月初八。”凌翼然好心提示着,语音温柔得近乎诡异,“午时刚刚过去。” 五月初八? “哦,忘记说了,七哥下狱的第二天右相就被拘入刑狱寺了。” 凌彻然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目。 “方才七哥可是说父王不会信你通敌叛国?”凌翼然缓缓勾起唇角,“可容相却被定了谋逆之罪啊!” 凌彻然身子一震,如遭重击。 “七哥,你不信是吗?”他笑得快意,“父王亲自下诏,容克洵欺君卖国,罪大恶极,依律磔之。” 凌彻然面如死灰,震惊不已。依律磔之?寸寸脔割至死?怎么可能!根本不可能! “怎么?七哥还是不信?”六幺搬来一张石凳,凌翼然撩起长袍坐下,“真是难办啊。肉都快凉了,七哥趁热吃吧。” 望着栅栏外的荷叶瓷碟,凌彻然有些木然。 “快尝尝这肉是不是真那么鲜美,毕竟是刚从人身上割下来的。” 人身!他屏息看去,那双眸子寒光尽现,盯得他打起战来。 “七哥闻出来了?”凌翼然眼波轻转,“真不愧是翁婿啊,竟这般熟悉。” 这竟然是……凌彻然死死地盯着那碟烤肉,忽地转身,惊天动地地呕了起来。 半晌,吐得昏天暗地的凌彻然直起身子,微白的双唇抑制不住地颤抖,“你……你这畜生!” “畜生?”凌翼然挑高眉梢,“弟弟以为,食亲骨肉者才是畜生啊!” “你是什么意思?”凌彻然不禁拔高音调。 凌翼然但笑不语,他懒散起身,别有深意地瞅了凌彻然一眼,拂袖而去。 身后传来惊恐的质问,“说清楚,究竟是什么意思?” 凌翼然慢慢走出天牢,铁门被重重合上,而后落上铜锁。 凌翼然徐徐侧身,冷冷开口:“从今日起,除了那些烤肉,不要再给他任何吃食。” “是。” 在死亡面前,人和畜生往往没有差别。为了填饱肚子可以吞食亲人血肉,为了苟且偷生不惜杀死妻儿。 这就是人啊,不是吗? 思及此,他的唇角划出一道优美弧线,阴冷的笑意犹如涟漪,在闷热的夏风中浅浅荡漾开来。 天边还飘着一朵黑云,水花没再溅起,这是雨季短暂的休息。 台阁所在的渊华殿外,几名青衣官员在对景叹息。远眺西侧,其中一人轻声道:“这天是越来越难琢磨了。” 可不是?众人在心中齐应。 鲜艳似血的红梅犹在那厢,七殿下却已身陷囹圄。十三天了,整整十三天了。可最让人胆寒的不是半月前的朝堂惊变,而是那只幕后黑手啊。 谁能想到是那位殿下,谁能想到啊! 雨打残花落不尽,风吹云过见真章。天边墨色还在翻滚,云深之处似有一条玄色巨龙,张狂地旋舞在天地之间。 宁侯,不若此名,如今青空何宁?天下何宁? 残留的雨滴自檐角坠落,砸在千步廊的雕花栏杆上,留下淡淡的水渍。 “众位在这做什么?”远远走来一人,身形消瘦,声音有些嘶哑。 “右相大人。”官员们冲来人深深一揖,长袖几乎着地。 “旧档都查完了?”代表一品的绛红官袍停在他们当中,聿宁沉肃的口吻惊得几人不敢呼吸。 新任右相聿宁垂眸看着低首不语的官员,沉下了脸。一阵热风拂过,衬得廊间更显静默。 看不清啊看不清,虽说容相已死,荣侯一党多半入狱,可只要七殿下还在,那就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更何况青宫深处还有一位王后娘娘。稳住,稳住,打死不做,牢记官场一字诀:混! 众人在心里打定主意,盯着地面一言不发。 “落红空眷影,雨染梨花门。”聿宁负手而立,望着阴沉的苍穹吟道,“早梅好颜色,清气满乾坤。红香近桃杏,却无雪精神。” 就算没有雪精神,可毕竟是王花啊,那枝红梅就是王意,不是吗?众人依旧未言,混字当先。打定主意,他们侧耳再听,可这一听,却击碎了先前的犹疑。 “白梅驻王枝,四海尽归春。” 众人不约而同地对望,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一样的惊诧。 白?王?那不就是个“皇”字吗? 轰隆!响彻天地的惊雷在云间炸响,众人瞠目结舌,仿佛听到如雷般的心跳。 原来他们都猜错了,王上属意的不是一个守成之君,而是一个气吞八荒的开国帝王。原来如此啊。 聿宁低低开口道:“请各位恪尽职守将旧档整理完全,洛太卿那里还等着定刑的文书。” 是啊,还有那位最受王上信赖的洛寅洛大人。当初他们怎么会以为洛太卿是七殿下的人,真是瞎了眼。容相磔刑、七殿下一党百余人下狱,那位大人可是冷面无情,好似地府判官啊。 想到这,众人不禁浮起冷汗,争先恐后地答道: “下官定尽心尽力,不负大人所望……” “……绝不漏过任何蛛丝马迹……” “……请九殿下和大人放心,下官……” 诚惶诚恐的语音追随在身后,聿宁垂着眼举步而行。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丁零…… 每走一步,耳边便传来清脆的铃声,断断续续的,有些恼人。聿宁停下脚步,不耐烦地抬眼望去,廊檐下垂着数只铜铃,迎风敲击出近似浅笑的声音。聿宁冷冷道:“拆下来!” “是。” “这檐铃可是丰大人顶爱的。”不知是谁叹了句,一时间四下无语,气氛有些诡异。 眉间凝出痛色,聿宁眼波带柔,看向一只只小巧檐铃。半晌,聿宁低下头,开口道:“让渊华殿的管事到我这来。” “是。” 夏初的思慕伴着铜铃在千步廊里回响,叮叮咚咚地撞击着聿宁的心房。 既然她喜欢,那就全装上吧。 云卿,等你回来,这渊华殿便处处有铃。 你可欢喜? 腾云涌烟,一场一场的夏雨漫绿了园圃里的苔痕,窗外水如悬。 火红的人影懒懒坐在木椅上,凌翼然眸子紧闭,微风吹拂着他的细密眼睫。 忽地,门外响起一阵急切的脚步声。 “主子!” “何事?”凌翼然缓缓睁眼,沉声问道。 六幺抱着拂尘,语调似惊似喜,“主子,七殿下疯了!刚才天牢来了信儿,说是七殿下吃了几天烤肉便开始胡言乱语。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已经疯了!” 六幺兴奋说道,如竹筒倒豆子一般。他立在一边,就等主子勾起薄唇,但等了好半天却未在那张俊脸上看到丝毫快意的神情。 “主子?”六幺轻轻开口。 鸦色长发未束,红色的长袍松松地拢着,凌翼然靠着椅背,好似已经睡去。 不是吧,亏他还冒雨来回,只想让主子高兴高兴。 六幺垮下肩,静静地为他打扇。 自那位小姐下落不明后,主子就越发喜怒无常了。六幺右腕微转,扇起闷热的风,桌案上的密疏轻轻翻动。 “贺建德御宇……” 即便他再不甘愿,那潇洒的字迹还是映入他的眼帘,原来是翼国的储君继位了啊。 风儿轻轻地吹,洒金的宣纸一扬再扬。 “眠州扼汝咽喉,不若先发制人、分而收之……” 六幺眼皮一颤,撇过头去,定定地看向地面。 没看见,他什么都没看见。他还想活久点儿,所以即便看见也已经忘了。嗯,他的记性不好,很不好。 “竹肃还没回来吗?” 六幺正自我催眠着,忽听一声低问。他稳了稳身形,应道:“回主子的话,韩将军至今未归。” 自噩耗传来,韩将军便赶到双生峡,同小姐的师兄一起搜寻,至今已近一月。就连月初韩夫人生产,韩将军都未曾回都啊。 “那定侯呢?” “还没消息,眠州的人还在沿江打听。”六幺老实回道。 凌翼然忽然一笑,看得六幺惊疑不定。 “殿下?”他疑惑出声。 “传膳。”凌翼然随意地将衣带打了个结,满面笑容,显得心情格外好。 “是。”六幺颔首,快步走向门帘。 “还有七哥……” 终于想到正事了!六幺兴奋回身,就等主子发话。 “疯了是吗?”凌翼然悠然道,“今日本侯心情不错,暂且放过他吧。前些日子母后娘娘还闹过,不若顺了她的心,让七嫂与七哥团聚。人道患难见真情,不知这天牢里能不能见得人心。”凌翼然眉梢一挑,那笑意透出森冷的味道,“将两人关在同一间天牢,只送一人吃食。看我那疯七哥,是想与美人做同命鸳鸯,还是过河拆桥?”笑声如潮水般蔓延,“本侯好想知道啊!” 这叫放过?那什么叫不放过? 六幺几不可见地一颤,转身离去。 大雨还在下,凌翼然慵懒执笔,灯火映亮了他的俊脸。迷离桃花目晶莹流转,似有轻波微澜。 竹肃,无须再找,不日她自当归来。她果然没死,而且还同那人在一起。不过这又如何,只要宫中那位昏迷不醒的消息到处传遍,还怕那个傻姑娘不回来吗? 至于定侯…… 眸子带笑,目光细细密密地落在那本密疏上。 窗外一行夏雨滤尽延绵已久的哀伤,滴滴答答,清脆回响。还好,她没死。 光滑的笔杆刻上了几道指痕,深深的、深深的,深入了他的心底。 回来吧,卿卿,这一次再没人能伤你。 雨帘漫天,怀珠流玉。夏风袅娜,拂出思念一曲。 天地笼于黑暗,耳边响着鬼哭似的流水声,大风吹拂着秦淡浓的面庞。 “妹妹?”她迎风喊着,“妹妹!”脚下江河倒流,远远地只见一个高大而又萧索的身影。 “箫?”她喃喃,而后大叫,“箫!” 踏着滩石她疾步跑着,小心翼翼地扶着后腰。 “啊!”脚下一软,她扑倒在地,尖利的沙石割破了掌心,疼痛如汹涌潮水般泛滥开来。她看着双腿间绚丽的艳红,不可置信地伸出手去,摸到了一手黏腻,她绝望地大喊,“孩子!” 泪如雨下,她望着那道黑影嘶声大叫道:“箫!” “淡浓?” 床上的人闭着眼,汗水自光洁的额上滑落,“箫……” “淡浓!”这声呼唤带着浓浓的不安。 “呜……”泪水自眼角滚落,睡梦中的美人眉染脆弱。 “淡浓!醒醒,淡浓!” 弯睫轻颤,她自黑暗中醒来,只觉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寝房里一团漆黑。拇指轻轻抚过她的眉梢、眼角,带着深深的眷恋。 泪水打湿了那只宽大的手掌,“箫……”她贴着他的掌心,哽咽难语。 “对不起,淡浓,对不起。”男人的声音满含自责,还有难以言状的痛,“让你独自一人面对生产之痛,我……”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嗯……”掌下的人儿微微晃动,她借着夫君的双臂撑坐在床上,“又不是第一次经历,我没那么娇弱的。” 话音刚落,她便被他揽入怀中。 “箫?”她贴着他的胸膛,感受着他心跳的起伏。 经历一天一夜,方才诞下龙凤儿,他的妻却将痛说得那么云淡风轻。韩月杀将妻子紧紧搂在怀里,干涸的心田涌入汩汩春泉。 “箫,”她轻抚着他的背脊,“累了吧?”关于妹妹她绝口不提,那种天涯无音、寻寻觅觅的痛,她愿夜夜噩梦为他承受。 “没。” 殿下的一封信将他召回,卿卿真的会不日归来吗?忐忑、怀疑,可他终究是回来了,日夜兼程地回到云都,因为这里有他忽略的妻啊。 “淡浓。” “嗯。” “谢谢你。”他心怀感恩地埋首于她的秀发间。 “说什么呀!”她嗔道。 “孩子我看过了,很像你。” “引章和韩让都觉得女儿像你。” “淡浓,孩子的小名叫祈儿、愿儿可好?”他小心翼翼地问着。 感觉到夫君双臂的僵硬,她瞬间了然。妹妹,你身在何方,可曾听到兄嫂卑微的祈愿? “好。”她用力回抱。 “谢谢你,淡浓。” 秦淡浓自他的胸膛抬首,望着床边一支玄色铁枪轻问:“这是?” 韩月杀左颊上的疤痕溢出杀气,颀长的身形微微僵硬,“在双生峡上只找到这个。” 枪上的穗子凝结在一起,透出暗红色的血迹。 那具无头尸上没有枪痕,枪头上挂着官袍的残片,也就是这枪伤了…… 想到这,他倏地站起,在她的眼皮上落下轻轻一吻,沉声道:“你且歇着,我去去就来。” “你去哪儿?”她急急问道,却见夫君手执铁枪,好似暗夜修罗。 大手一紧,凝血的穗子荡出暗色波纹。 “血债血偿!” 张弥《战国记》云:韩月箫,字竹肃,莲州蛟城人。前幽振国将军韩柏青之子,无双后亲兄。 天重十三年家变,为帝所救,易名月杀,复而降青。时岁十七率军横扫前幽东南二十二州,诛杀刘忠义,收降十万幽军。一时名声大噪,为青隆王嘉许。 弱冠之年智破祥云阵,迎娶镇北将军之女秦氏,十万秦家军尽入韩营。隆王骇其军力,爱其将才,封以伏波将军。 十九年平北乱,二十一年斩反贼,金枪神箭,神鲲莫不道其名。天将月杀,闻之胆寒矣。二十三年气吞荆土,十万铁骑踏破山河。一入闽关,计破山城,成原死战力敌数倍文氏联军。 兵书铁卷,智勇双全。善待其兵,礼贤下士,月杀以仁者闻名。然天重末年官场喋血,六月初四废后秋氏令使禁军,欲恭立下狱之荣侯夺位登基。是夜,月杀受帝命,横枪立马,领亲兵万人围困反军。禁军不敌而降,月杀一反仁色,将万人诛杀。 初六烈侯暗通亲兄,隆王第二子于西北起事。月杀衣不解带,率军直取青西。六月十三决战镜峡,三万反军尽被坑杀,二殿下凌熙然夺路而逃,不至江岸即被射落。镜峡一战,赤江遂如其名,江面延绵百里皆染猩红。 经此二战,月杀不复仁名…… “父王。”小人讨好似的牵起明黄色的龙袍,小手兴奋得直颤。终于碰到了,他终于碰到父王的衣服了! “什么事,彻然?” “父王,今日孩儿被大师傅夸了。”温煦的眼眸眨啊眨,童真的表情满是期待。 “哦。”男人敷衍地应了声,“彻然想要什么赏赐?” 几步外,凤钗摇曳的母后微微眯眼,小人瞬间明晰,绽开烂漫的笑,“孩儿不求什么,只求父王今晚能赏脸与母后和孩儿吃一顿饭。” 锐利的目光越过小人,定定射向那位冷静自持的王后,“彻然,这是你想的?”凌准勾起薄唇,语调轻柔。 小人偷瞥了一眼,却见母后满不在乎地瞟来。 咦?母后明明很想父王留下,为何却以冷脸待之? 他很认真地点了点头,“是。” 气氛有些僵,两个大人面对面坐着,那样毫不相让的表情与其说是夫妻,不若说是死敌。 半晌,凌准探出大手像要揉上他的黑发,凌彻然受宠若惊地看着、期待着,就等父亲触碰。毕竟这样的亲昵除了九弟,十多个兄弟里还无人能享受到呢。 他闭着眼等了好一会,等到心头的期盼慢慢脱水,好似骄阳下的雏菊蔫蔫地耷拉下脑袋。他这才睁眼,温眸中满是失望。 那只大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他顺着父王的厉目看去,正落入了母后得意的微笑中。 “王上。”得显匆匆走入,对着父王耳语。 那对浓眉拧了再拧,他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好想将父王眉间的川字抚平。 父王猛然站起,他惊慌地扯着长袍,小手越收越紧,“父王!”他几乎是哀叫出声,绝不能放父王就这么走了。这一走,还不知下一次何时再见呢。父王总是那么忙,忙得一年来不了几次。不,他绝不撒手,绝不。 “彻然。”冷冷一声将他惊醒,凌厉的目光如冷雨淋下,浇得他刺骨冷寒。 “父王……”小手松开,精美的黄袍从他的指间溜走,“父王!” 为何父王留给他的永远是背影? “又是她!”身后传来母亲愤恨的叫声,他回头望去,只见一位老嬷嬷刚刚抬首,明显才同母后说完悄悄话。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只有她生的儿子才是亲儿子吗?”端庄的母亲撕碎了冷漠的面具,“凌准……”母后咬牙切齿地吼出父王的名讳,吓得宫人纷纷跪地,“总有一天,本宫要让你悔不当初!” 他虽小却也知道母后说的那个亲儿子是谁,九弟啊九弟,他好恨,好恨。 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巨响,瓷片珠玉落了满地。 小人儿看着那张狰狞的面孔,不禁向后迈步,退着退着出了殿,竟撞到了一个软绵绵的东西。 “哎哟。”这声音轻轻柔柔的,好让人安心。 “你……”他歪着头,看清了地上的小丫头。 “奴婢春巧见过七殿下。” “春巧?”他蹲下身,直勾勾地望着清秀的小宫女,“你的声音真好听。” “哎?” 这样的表情真可爱啊,他捧脸看着,看着那个小丫头露出温暖的笑。这样的笑,他还是第一次看到…… 石床上一人幽幽醒转,他晃了晃脑袋,凌乱的碎发随之摆动。 怎么又梦到这些,真是无趣。 他瞅了一眼四周,温眸里满是算计。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留下这条命,以后就能东山再起。 母后的计划应该开始了吧,若他没记错,今夜子时就是起兵之刻。只要再等等,就能……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他坐在石床上,出奇安静。 若水,待我出去后一定追封你为王后,一定会像追思春巧那样怀念你。若水,要恨就恨九弟吧,要不是他逼我,我又怎会…… 叹息未止,就听见轻声的讽笑。他一阵心惊,藏起眼中的精明,疯癫似的回身,“什么人?”他像一只困兽,狠命地摇晃着木门,“蠢货,笑什么?”他啐了一口,疯样十足。 远山眉玩味一挑,扎眼的红袍轻飘,凌翼然端坐在椅子中,似笑非笑。 这目光虽不改迷离,可却锐利得逼人,好似噬人猛虎,看得凌彻然一阵心慌。按捺下心中的惊乱,他俯身捡起一只死老鼠,跳脚向牢门外掷去。 那人不躲不避,只懒懒地看着。不待死鼠近身,就见一道银光飞过,那畜生被砍成两半。 “殿下。”出手的男子不是别人,正是让成吾都心惊胆寒的林成璧。 他怎么会来?待会儿禁军劫狱一定困难重重,这下如何是好? 凌彻然不自觉地凝眉,焦虑之情挂上眼角。 “七哥在想什么呢?” 凌彻然陡然回神,他一脸茫然地看了看四周。“七哥?”他指着狱卒轻唤。 “七哥,你看我是谁?”凌翼然勾起红唇。 “七哥,你看我是谁?”凌彻然疯疯癫癫地重复着。 “这疯病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凌翼然瞥向身侧。 “这疯病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凌彻然鹦鹉学舌似的念着。 “回殿下的话,吃了烤肉后七殿下就开始胡言乱语。”狱卒厌恶地看了一眼唧唧歪歪学话的凌彻然,再道,“后来七侯妃来了,七殿下也认不得她了。每天那一瓢粥水七殿下总是抢了喝,一开始七侯妃还让着他,可到后来她也饿得耐不住了,两人开始抢食。而后……”狱卒惧怕地看了一眼牢中,那个疯子乱发飘飘,自言自语,全不似那天的暴虐模样,“而后七殿下就将七侯妃打死了。” “哦?”凌翼然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开门。” “殿下?”四周随从讶异出声。 凌翼然缓缓起身,走到牢门前,“想出来吗?” “殿下!”跟疯子说话会不会太荒谬了,众人不解。 “而后七殿下就将七侯妃打死了。”凌彻然转着圈,充耳不闻,“就将七侯妃打死了,哈哈哈。” “开门。”凌翼然脸一沉,六幺接过狱卒的钥匙,小心翼翼地将门打开。 埋首自娱的疯子又转了几圈,这才发现牢房的异样。他伸了伸手,而后警惕地探了探头,露出孩童般的微笑。 “哈!”他蹦出牢门,欢快地在地上打着滚。 “去去去!”狱卒用木棍将凌彻然驱离,“别脏了殿下的鞋。”狱卒谄媚抬眼,正对凌翼然的一双明眸。心跳遽快,他慌张垂目,再不敢看那对眸子。 地上的人还在撒欢,红袍渐渐靠近。 “七哥!”诱人的嗓音如夜风扑面而来,凌彻然不理不睬,径自搓起了身上的泥。 “真的疯了吗?”话中带着惋惜,凌翼然叹了口气,“原来还想让七哥看样东西,这下可难办了。” 东西?凌彻然不禁竖起耳朵。 过了好一会儿都没动静,他还在庆幸自己没上当,就见淡黄色的信纸自头顶飘落,一张一张覆了满地。 那熟悉的字迹刺入他的眼,寒了他的心。 “这怎么会在九弟的手里?”幽幽一句如巨石砸落,压得他难以动弹,“七哥可是这么想的?” 胸口不住起伏,他稳住呼吸,不抬眼,绝不抬眼,只要一个眼神,这几日的忍辱负重就会付诸东流。 “啧。”火色锦袍飘动,长靴停在片片信纸前,“翼王、柳家掌事,七哥你想到的人可真多。可他们还能想起你吗?” 凌彻然不自觉地握紧双拳,垂下的垢面满是阴影。 “翼王,不,应该是翼戾王阎镇。” 戾王?这是谥号啊,如此说来……凌彻然微微颤抖。 “不错,阎镇已经死了。”凌翼然轻巧说道,“五月十一乐妃上官氏私通外廷为王所知,妖姬伙同奸夫将王缢死于长乐宫。而后上官氏假传王意,将储君宣入内庭试图缚而杀之。不料奸计败露,储君建德斩奸佞,杀孽种,碎尸上官氏。五月十四阎镇入殓,谥号戾。”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不可能,上官无艳肚子里的孩子确为阎镇骨肉,怎么会这样?!凌彻然粗重喘息,眸中含疑。 “五月二十七新王登基,并于次日迎娶祥瑞,现在我们九死一生的十九妹已经是翼国的新后了。”火红的衣襟上嵌着一颗白玉扣,冷冷地映着寒光,“七哥你该庆幸,毕竟三哥卖了自己也没得到什么好处。天骄公主阎绮已被新王从王族玉牒里除名,永世不得归翼。” 凌彻然瘫倒在地,只觉头顶那人目光如炬,似能将一切洞穿。而他自己不仅下了一着死棋,同时也被纵横的经纬困在当中,竟成了一粒浑然不自知的棋子,蠢得可以。而左右他命运的,原来就是他那个被忽略已久的九弟。 “至于柳家,从一开始就是败笔,七哥又何必心存侥幸呢?” 天牢里密不透风,沉闷的空气让人有说不清的压抑。 “至于明王,”凌翼然摇首轻笑,“多谢七哥亲笔书信,真是省了洛寅好大的劲啊。” “你!”他陡然瞪大眼睛。 “七哥,这次可是你亲手画押,弟弟我可没栽赃啊。”凌翼然笑得无辜。 凌彻然狠厉地望向一侧,狱卒的身形有些晃,像老鼠般蹑手蹑脚地向石阶处缓移。 “七哥,你别看他,这个卒子倒没背叛你,是你想得不够周全罢了。”凌翼然徐徐垂眸,俊颜平静无波,“若不是我有心纵容,这天牢里又岂能飞进一只苍蝇?” 未待那狱卒拔腿狂奔,人就已倒地。速度快得让他看不清是谁出的手,又是何时出的手。 “七哥还在等吗?来,”凌翼然拉起他的右臂,亲热地并肩而行,“弟弟这有份大礼,还请七哥笑纳。” 一豆灯光冷凝若冰,衬得桌上的木盒有些阴森。 “不知此人七哥可认得?” 红袖挥过,盒中惊现一张惊慌失措的死人脸,那样的神情想必是在临终前定格,眼中还透着浓浓的恐惧。 “贺子华!”他颤声大叫,发力甩开九弟的牵扯,不可置信地走上前,“怎么会?怎么会?” 凌翼然展开玉扇,冷冷道:“禁军统领果然就是七哥等的人啊!” “你!”凌彻然一拍木桌,竖起的人头如一颗木瓜,顺势滚落,“你一直知道?!” “是。”桃花目满是快活。 浑身抑制不住地颤抖,凌彻然咬着下唇几乎忘了呼吸。 他算什么?畜生般地吃下岳丈的血肉,装疯卖傻地做贱自己,忍痛杀死妻子,这些都算什么? 原来,他不过是个跳梁小丑,按着他人的脚本荒唐做戏。看见的希望不过是他人给的道具,到头来却发现面前只是一面反光的铜镜。镜中那个自以为是的疯子,就是他自己啊! “哈哈哈哈!”他仰天大笑,悲凉的声音在石壁间回荡。 “哈哈哈哈!”他跌倒在地,如畜生般地向前爬着,“哈哈哈哈!” 疯了,他真的疯了,这一次,他疯得彻底。 嘴巴还咧着,就见那红袍缓缓垂地,与之平视的桃花美目聚满煞气,看得他忘了笑,忘了疯,心底只有散不去的惧意。 “想玩阴的玩狠的尽管冲我来啊,伤她做什么?” 凌翼然狠狠地望着他,像是一只嗜血的怪兽,看得他难以动弹。 凌彻然艰难地移开目光,看了一眼地上的人头,他下定决心。与其留下来任人羞辱,不如…… 他目光一沉,猛地就要咬上舌面。不待他感受刺骨的痛,就听咔嚓一声响,下巴传来钻心的痛。 “想死?”凌翼然合上玉扇,点了点他被卸了的下巴,“也要看本侯允不允!” “呃……”他忍着痛,决绝地向桌角撞去,却被人点住了大穴僵在原地。 “莫急,等本侯孝敬了母后娘娘,再来送七哥上路。好戏,才刚刚开始。” 清冷的笑声冉冉飘散,尸山血海,铸就了谁的河山? 而那如泣如诉的思念却似这雨季,来了又去,去了又来。 心中的雨,一直在下。 第四十五章墨香一萼坠露飞萤 风安静地落在叶片上,山峦间行过一朵云。幽密的竹林是比天空更深的海,烈日穿不透,喧哗已荡涤。 幽径深处回响着极慢的马蹄声,懒洋洋的,染着夏日的性情。 渐行渐近,桂黄色的布衣在翠绿中若隐若现,夜景阑挺拔的身影显得格外俊逸。怀中云卿睡得正熟,他目光落在那张秀颜上,薄唇隐隐勾起,笑容如水清澈。 伴着时断时续的蝉鸣,过于绚烂的霞光流溢在天边,云卿微蹙柳眉。夜景阑收紧长臂,轻轻地为她遮上纱幔。 “唔……” 即便他再小心,美人还是醒了。 “修远?”云卿道。 “嗯,我在。”他轻声应着。 半月般的眸子眨了又眨,这才看清周围的景致,“咦?天又要黑了?” 望着她微恼而又天真的神情,夜景阑不禁轻笑,在她耳边低声道:“睡得舒服吗?” “就是太舒服了,才会白天黑夜都埋头大睡啊。”云卿含怨地望着他,“现在你把我当猪养,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照她早也睡晚也睡,一天被填四五顿的情况,很快这匹马就要累死半途了。 “不会,我养得起。” 闻言,她无语瞪目,可爱的神态让夜景阑情不自禁地俯身轻啄,“对不起,累着你了。” 清淡的嗓音就在耳边,云卿的脸仿佛烧着了一般。 虽然以道听途说的前人经验来说,他们的洞房之夜实在算不上正常,可自此之后,他总是那么温柔地克制着。初更后,即便他再渴望也不会让她过于疲劳。可即便是清晨的耳鬓厮磨,也会让她昏昏欲睡一整天。 其实她知道,如今他将过错揽在自己身上,不过是不想让她得知一个事实:她的身子已不如以往。 “想什么?”夜景阑揽紧她的腰。 “这手已经握不住东西了。”云卿垂眸看着自己行动不便的左臂,幽幽笑开,“幸好修远不和我同岁啊。” 不然,她定会早他好些年离世,逼他上穷碧落下黄泉,寻觅她的身影。 她也曾试着不经意地提起,可未待她说完,这个男人就愤恨地将剩下的话吻落,不,是咬在嘴里。那是他们洞房后的第一次彻夜无眠,手段之“残忍”让她毕生难忘。而后她连睡两天,梦里满是那双受伤的凤眸。 这个男人啊,总是用他自己做赌注,让她怎么放得下? 爱恋之情在胸口满溢,她依偎着默不作声的某人,慢慢地合上眼。 忽地,冰凉的左手覆上一片温热,耳边响起他的声音,“握不住就由我来吧。” 心头禁不住发酸,她睁开眼,落入他的眸子。夜景阑修长的指慢慢合拢,缓缓加力,似要将她的掌嵌入手心。云卿倚在他胸前,看那似锦流霞织在天边,她轻轻启唇,“嗯。” 此情,不绝。今生,难离别。 山谷里起伏着虫鸣,简朴的客栈外飘着布幡,暮色混合着米饭的香气在不大的厅堂里流动着。小二懒懒地打着哈欠,心不在焉地擦着桌面。 自从几十里外的官道建好后,南来北往的旅人就不再从这取道去云都,连带着他们这个村野小栈越发冷清了。 小二没精打采地瞅了一眼厅堂,暗自叹息。唉,全是小鱼小虾米。正抹着眼角的泪,忽见窗边的那对小夫妻有了动静。 “客官。”小鱼也是鱼,吃不饱总比饿死好,小二殷勤地上前张罗。 “再来一碗粥。”这男子的声音偏冷,散发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 他应了声刚要转身,就听一道女声响起,“等等,我吃饱了。” “晚上你会饿的。”男人淡淡说道。 小二很机灵地凑上前道:“客官?” “还是再来一碗粥吧。”最终还是男人做了主。 “好嘞!”小二应了一声,转身迈步。 月色清白,窗下响着悦耳的虫鸣。 简陋的客房中放着一个浴桶,里面的水早就凉了。床边交叠着几件单衣。 山中的夜有些凉,夜景阑长臂一伸勾过身边人,将云卿贴在胸口。 又皱眉了。 夜景阑神色柔软地看着怀中人,轻羽般的吻冲淡了她眉间的忧伤。 难道又梦到了黄泉? 想到这,夜景阑俊颜露出一丝恼怒,他收紧双臂几乎要将她嵌入身体。梦中,云卿喃喃着翻了个身。 她一次又一次地暗示,无非是想得到他不会轻生的承诺。可这样的诺言,他怎能给? 她要什么他都会满足,唯独这样不行。 他不会放手,上穷碧落下黄泉。即便堕入枉死城又怎样,不放手,绝不放手。 夜,静静地流逝,那双宛如明星的凤眸始终未合。 突然,空气中流溢的栀子香蹿入一股淡淡的土腥味。 来了。 无声叹息,夜景阑勾过床头的薄衣,小心翼翼地为她穿着。 “修远?”青丝散乱的美人在他颈边呢喃。 “嗯。”夜景阑轻应。 “天亮了吗?” “还早,睡吧。” “你去哪?”美人显然很警醒,她半撑起身,睡眼惺忪地看着将要起身的枕边人。 夜景阑俯身轻吻美人,“我去倒壶热茶来,你该渴了。” “修远,你确定不是在养猪?”交缠的长发下露出巴掌小脸,她轻笑道。 “不是。”他低低沉沉地笑开。 为云卿掩上薄被,夜景阑走到浴桶边,用早已冷透的洗澡水净了净身。她的味道又怎能被人闻到?水声渐渐停息,夜景阑回首看了看睡熟的妻子,推门走了出去。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宝蓝的天幕透着浅浅清碧,山峦起伏,勾勒出紫墨色的线条,谷中的风有些大,吹得布衣翻飞扬起。 夜景阑垂眸看着地上黑压压的一群人,姿态沉凝。 为首的老者抬起头,“少主……”老眼噙着泪,眉间的沟壑越拢越深。 “宋叔,起来说话。”夜景阑欲扶老者,没想到却被人抱住双腿。 “少主……”宋慎为泣不成声。 “少主!”跪着的青龙卫齐声低喊。 “少主……老宋我在赤江边找了您好久……”老头哭得鼻头通红,“若是再寻不着您,老宋也不活了,我对不起老爷、小姐还有姑爷啊……” “宋叔,快起来。”夜景阑俯身搀起他。 “少主?”宋慎为看着眼前一脸沉静的少主,心头莫名地一颤,这表情很像十几年前托孤的姑爷,他急急道,“请少主速速回程,眠州危矣!” 夜景阑眸如寒星地望着他。 “半月前,荆王以归我眠州赤江源地为礼,贺翼国新主登基。”宋慎为面露狠色,“听闻一地二送是荆国掌国大将军元腾飞的主意,元姓小儿分明不安好心!大军压境,少主又久不现身,水月京流言四起。说是慎为害死少主,妄图私吞眠州。” 天边将明未明,四周出奇安静。 原来如此。 夜景阑周身散发出越发浓郁的寒意,这一切不过是想逼他现身,那个人对卿卿还没死心。 身后的屋子亮起微黄的光,他瞬间敛起杀气。 “怎么醒了?”夜景阑走到窗边轻声道,行止间透出的温柔看得青龙卫暗自称奇。 窗上映出一道美丽的剪影,清泉般的声音浅浅流溢,“屋子里有些冷。” “小……小姐?”泪水未干的老宋惊诧开口。 窗上的影子微微颔首,“是宋叔吗?” “真的是小姐!”老宋激动向前。 “嗯。”烛光勾勒出她雅致的侧脸,长睫在窗纸上轻轻扇动,“宋叔,对不住。都是我拖累了修远,害你寻了这么久。” “不不不!”老宋洒泪摇首,“只要少主和小……”老目一转,霎时改口,“只要少主和少夫人好,老宋再累也值得啊。” 少夫人? 青龙卫偷瞥一眼,只见主子扬起清冷的唇线,面色如春风般温暖。汉子们陡然扬声道:“属下见过少夫人。” “啊?”屋里的人像是被吓住,向后退了退。 夜景阑将木窗打开一条细缝,眷恋地看着面染樱色的美人,眸光交缠在一起。 “真是太好了。”老宋握紧双拳,胡须兴奋地抖动,“一回眠州就把婚礼办了!”他一拍梧桐,惊得栖息枝头的鸟雀纷纷飞起,“你们快去准备准备,迎少主、少夫人回京!” “是!”众人齐声应道,洪亮的语音回荡在山谷中。 南风吹过,晨光染白了纸窗。 “我哥哥去平西北了?” “是。”老宋站在门边回道。 “舅老爷和丰少侠联手在赤江边找了整整一个月,当时也没想到少主和少夫人会被冲到赤江的支流,所有人都以为……”老宋叹了口气,“而后舅老爷就杀气腾腾地回去了,又找了几日,丰少侠请雷大将军代为寻人,只身前往忘山请丰老先生出山。” 她出神想着,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夫君的长发。忽地,手中的梳子被人夺去,她被夜景阑抱坐在腿上。 “在想什么?”夜景阑低问。 “我们好像欠很多人一个解释。” “嗯。”夜景阑轻抚着她及腰的黑发,“但对有些人不用解释。” “我明白。”她乖顺地窝在他怀里。 “卿卿。” “嗯?” “我不能在此时舍弃眠州。” “我懂。” “怨我吗?” “眠州这般全因你我,若修远此时离去,那就不是我认识的修远了。” 轻轻的耳语喷热了他的耳廓,渗入他的心底,夜景阑紧紧地将她环住,久久不愿放开,“同我回去吧,卿卿。” “好。”她轻轻回抱。 “顺路去西北看看大哥,让他放心。”他亲吻她的脸颊,柔声道。 “嗯。” 这就是少夫人啊。 望着浓荫下依依话别的一双璧人,青龙卫略微诧异。 气质倒是清雅绝伦,只是看起来孱弱了些,没想到少主喜欢这样的娇花。 正叹着,就见少主微微俯身,似对她耳语了什么。她随之绽开如花微笑,那笑如远山清泉般清澈,瞬间荡涤了夏风的燥热。 青龙卫不禁失神,就在这惊鸿一瞥的刹那。 “宋叔和青龙卫会留在你身边,凡事有他们,你不要出手。”夜景阑握着她的柔荑,轻声道。 “嗯。”云卿眉眼弯弯,好似弦月。 “如今你的身子受不住颠簸,千万不要独自骑马。” 她刚要颔首,就见方才还在闭目养神的老宋突地跳起,带着难以掩饰的兴奋向远处奔去。 “宋叔他好像误会了。可……”她下意识地抚上小腹,两颊浮起红云,“还没有啊。” 修长的手指覆住她冰凉的手背,满含笑意的眸子越来越近,“迟早会有的。” 清淡的嗓音就在耳边,云卿的脸颊像被炙烤了一般,只觉暑气难耐。 “少主,该上路了。” 夜景阑虽听见,却未有动静。要是再不赶回去,军中可要哗变了,青龙卫求救地看向那位孱弱美人。 云卿柔声道:“路上小心。” 夜景阑没开口,只定定地看着她。 云卿叹了声,踮起脚在他耳边低语道:“等我,相公。” “嗯。”夜景阑轻啄红唇,满意应声。 烈日下一骑绝尘而去,布袍迎风扬起。 她站在树下,直至那抹桂黄融入远山碧翠,这才戴上面纱。 “少夫人,请上车。”老宋小心地护在一侧,不知何时,道边停了一辆马车。 “宋叔。”她轻声道,“接下来一直走陆路吗?”轻纱拂动,眼前是朦胧烟色。 “回少夫人的话,我们先经官道至桃花渡,而后乘船去往水月京。” “桃花渡?”云卿偏问道,“为何不走双生峡?” 此言一出,四下悄然。 “如今双生峡眼线众多,怕很难顺利通过啊。”老宋耐心解释着。 “眼线?”轻纱随着轻笑柔柔拂动,“宁侯已经掌权了是吗?” 闻言,男人们微微愣怔。 云卿沉声道:“双生峡为大港,就算眼线再多,也无法事事掌控。反之桃花渡为小津,一有风吹草动便人尽皆知。宁侯最善操弄人心,故布疑阵不过是想让我们按照他的路子走下去而已。”她长叹一声,走入马车,“起程,取道双生峡。” 南风袅娜行过,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香气。真的是一朵娇花吗?众人惊疑。 不至晌午,双生峡渡口就人山人海。 “绿豆汤嘞!透心凉!” 喧闹的码头上皆是吆喝声,卖汤的小贩在人流中穿行,闷热的江风吹来刺鼻的汗臭。 汹涌的人潮中出现十几名短打模样的护卫,一行人颇引人注目。卖汤的小贩陡然停下脚步,逆着人流追了上去。 “这位爷,来碗绿豆汤吧。”他推着小板车,讨好道。 “让开。”护卫不耐烦地挥臂。 “天热人躁,来碗凉汤多好。”他不死心地纠缠着,眼睛却瞥向几人环绕的里侧。 “绿豆汤是吗?”女子的声音轻轻溢出。 眼中闪过精光,小贩凑前再道:“是!可解乏呢。” “那来一碗吧。”女子缓步走出。 他机灵地从木桶中舀了一碗汤,“小姐,请。” 管家模样的人伸出手将木碗接过,“是夫人。” “哦。”眼珠转了转,他一瞬不瞬地看向那个女子。不料碗到嘴边,她忽然呕起来。 “少夫人!”老者惊慌大叫。 护卫见状将小贩拎起。 “不关我的事啊!”他急急申辩。 “不关你的事?”十几名护卫齐齐围上来。 额头浮上一层冷汗,他瞥了一眼茶楼里的同伴,微微摇头。 “放下。”女子的声音有些虚弱。 “可……”护卫们咕哝着。 她以帕掩唇,举止优雅,“是我忘了忌口才会如此,你们快放下这位小哥。” “是。” 双脚沾地,小贩顺着女子的手看去。小腹微凸,原来是个孕妇啊。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他推着小车,惊魂未定地向后奔离。 老者小声道:“少夫人辛苦了。” “算不上辛苦。”女子抚着腹部轻笑。 “等到了船上,老夫会让船家注意,凡是沾豆的菜一律不准做。”老头转身看向护卫们,衣袖一挥,颇有指点江山的气势,“你们也都听好了,从今天起在少夫人面前不准再碰绿豆汤!” “是!”护卫齐声道。 “宋叔……”女子哭笑不得。 “您和少主都还年轻,对这种事情多半还一头雾水。不过请少夫人尽管放心,不是老宋我吹,养孩子方面我可是比女人还要精通。”老头笑容可掬,“我家老大和小二打小就没了娘,都是我一把屎一把尿将他们拉扯大啊。” “宋叔……” “少夫人不用害怕,开始的不适都是很正常的。可不论怎么吐都不能不进食,毕竟您现在是两个人了,饭量应该加大。啊!对了!”老头一拍手,指着听愣了的护卫,“快去给少夫人买些青梅,青梅止吐!” “宋……” “再说这孕妇的养生吧,老宋我先前可是作足了准备,日盼夜盼终于有了用武之地。老爷!小姐!”他忽地转身,面朝西北,“还有姑爷!慎为总算没有辜负你们的托付啊,这么多年慎为不容易啊……” 刚才她不过是在做戏罢了,她的肚子上只是裹着一块棉布,好骗过凌翼然的眼线。话到嘴边,她却又吞了下去。就让宋叔提前高兴下吧,毕竟就像他说的,孩子总会有的。素手交叠在腹上,红唇勾起羞涩的笑。 “去往兖州的要开船咯!” 船板呀呀作响,赶船的人偕老带幼涌向一侧。 江风在张扬了一早后,忽而温柔起来,缱绻地牵动着那身罗裙,那女子面覆轻纱静静地立在岸边,姿态优雅。半晌,从远处跑来一名玄衣人。 “少夫人。”近了,他行了个礼,“去眠州的船半个时辰后靠岸。” 她微微颔首,“宋叔呢?” “掌事他……”汉子尴尬地摸了摸头。 “嗯?” “掌事在市集上看到一些小玩意,就同店家杀起了价。” 掌事会不会太积极了?汉子们举头望天,头顶正飘过一朵形似母鸡的白云。 “这王榜贴了多久了?”身后突然响起议论。 “一月有余咯。” “再贴有什么用?那位娘娘怕是没治了。” 女子转身看去,围栏边聚满了人,一个小兵正换上一张明黄色的榜文。 “我猜啊,那位娘娘肯定是被三殿下的母妃毒成这样的。”一个书生说道。 “哦?” “三殿下母妃黄氏诞有两子,钻营一生尚不得贵妃封号,偏偏这位无儿无女受尽王宠。黄氏因妒生恨,痛下杀手。而韩大将军那么气势汹汹地去平西北,摆明了就是帮姑母报仇去的呀!”这书生正夸夸其谈,就见青碧一抹自眼前掠过。 “少夫人!”不远处十几名大汉急急追来。 “贵妃韩氏重病不愈,王上特下诏求医,凡医醒贵妃者赏金千两,药到病除者封爵三等……” 墨字如烟流动,触目惊心。 她转过身,垂下的双手些微颤抖,“多久了?” “啊?” “多久了?”她猛地一拍,结实的木栏瞬间坍塌。 “……”多嘴的书生打着战。 “少夫人……”大汉们愣在原地,看着怒气勃发的女子,半天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我问你,这榜文贴了多久了?”女子平缓再道,语调里带着难言的压抑。 “双生峡惊变后没几天就贴出来了……”书生咽了口口水,向后退了退。 四月末弄墨就不行了,都是因为她,都是因为她啊! 一口血气回荡在喉头,她不禁心痛如绞。忽地,她旋身而起,夺过士卒的马匹,“驾!” “少夫人!”十几名大汉们反应不及,眼睁睁地看着那朵绿云向着远方急速飞掠。 征帆远影望不尽,风霜雪雨几日晴? 奈何,归去。 时值大暑,热浪自四面八方滚滚袭来。檐角的铜铃纹丝不动,只闻清脆的蝉鸣。 “公公。”上官密老脸堆笑,跟在六幺身后作揖道,“请公公代为传信,就说臣誓死效忠九殿下,绝无二心!” 抱着拂尘,六幺扫了一眼身后。好个蝇营狗苟的小人,女儿死了、后台没了,就来这里献媚,真是没脸没皮。 跟至文书院的外墙,上官密掏出一个锦盒,“公公您请看。” 好一块美玉啊!六幺瞅了一眼,就算再不舍也将目光强拉了回来。前日里内侍长,服侍了王上逾四十年的得显大人曾找他细谈。 “奴才的一切都是主子的,若起了贪念,那同主子就难成一心,这样的奴才随时都能被替代。” 当时,内侍长如是说。 “公公?公公?”上官密看出他的失神,再上前道,“您看?” “上官司马是想害小人吗?”他眼观鼻,鼻观心,一脸正色。 “啊?” “东西您收回去,最近主子心情不善,上官大人还是不要到文书院来了,小心偷鸡不成蚀把米。”他转身跨进院门。 谁能想到,昔日门庭冷落的文书院如今已成为王朝的中心,这一切只因主子的存在啊。穿过走廊,六幺推开紧闭的木门,“主子。” 房里寂静得似已凝固,六幺小心翼翼地走到榻边,将散乱在地的杂书一一拾起。榻上的人翻了个身,凌乱的长发与红衣交错在一起。即便睡着,也有着让人难以忽略的魔力。 主子还没死心吗? 六幺手上一滞,不由垂眸。 《年丝染文集》、《半山夜话》、《成乐别裁》…… 这些都是那次行军带去的旧书啊,而主子将这些书翻了又翻,不过是想重温与那位同帐的乐趣。时至今日,主子还坚信那位仍在人世?六幺不禁欷歔,“情”这个字啊,他聪明绝顶的主子与其说逃不过,毋宁说不想逃。 正想着,门外传来凌乱的脚步声,榻上的人微微蹙眉。 “慌什么?”六幺掩门而出,低喝道。 “六幺大人!”小内侍满面红光,双手不住抹汗,“来……” “噤声!”六幺狠狠敲了他一下,“殿下还在休息。” “可是,来了啊。”小内侍抱着脑袋,小声道。 啪!木门被踢开,睡皱的红袍懒懒地穿在身上,凌翼然衣带未束,露出惑人的男色。 “殿……殿……殿下。”小内侍结巴道,跪倒在地。 “来了?”嘶哑的声音透着一丝兴奋。 “是……是……” 长身微微俯下,如墨的发丝当风飞扬,“韩家小姐来了?”凌翼然眉梢微动,身子微颤。 慑于那双魔瞳,小内侍张着嘴半天发不出声音。 “韩月下来了?”他再问,双拳握起,指骨微微发白。 六幺伸出脚,踢了一下呆愣的小内侍,他旋即如小鸡啄米般点起了头。 “回来了。”凌翼然喃喃道,“终于回来了。” 红袍如疾风般掠过,震响了殿檐下的铜铃。叮叮咚咚,打破了押韵的蝉鸣。好似撕裂了一篇锦绣文章,散乱了一地铿锵字句。 原来都是真的。 站在宫门外,云卿悲从中来。 弄墨真的不行了。 “妹妹。”产后还未恢复,秦淡浓略微有些发福,她亲热地牵起云卿,亦步亦趋地跟在宫侍身后。 “对不起。”云卿低着头道。 “傻丫头,又不是你的错。”淡浓为她勾起鬓发,“待会姑姑听见你的声音,说不定就醒来了。” “嫂子。”她的左肩有些疼,伤口处灼灼发烫。 厚重的宫门咿呀打开,望不尽的宫途延绵深远。 一只脚刚迈入宫门,就听身后响起大喝,“韩月下!” 这一声几乎是咬牙切齿,凌翼然紧紧锁住那道倩影,指尖难以抑制地颤抖。 “你上哪儿去了?”凌翼然攥紧她的柔荑,目光凌厉得似要刻入她的心底,“躲了那么久,你还有良心吗?” 这么久,久到让他屡次怀疑自己是不是算错了,而她是不是已经逝去。还好,她还活着,还活着! 目光停在她盘起的发髻上,凌翼然陡然变色,“梳成这样做什么?” “允之,放开。”云卿垂首道。 凌翼然微眯双眼,手掌毫不怜惜地加力,“卿卿,我说过……” 他握紧掌中想要挣脱的柔荑。不对,挣扎如此无力,肌肤透着沁骨的寒,这分明有异。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你的手?”他的心头浮起不祥的预感。 眸子淡淡一瞟,“废了。” 桃花目里满是错愕,云卿趁机挣开他,转身走进内庭。 朱色宫门合起,凌翼然垂眸看着掌心,眼中的错愕慢慢沉凝。他都错过了些什么? 他久久地立着。发髻可以打散,左手可以再医。卿卿,今后你我并肩,还有谁能伤你? 艳丽的红衣迎风飘动,凌翼然的身影带着浓浓霸气。 回来了,她真的回来了! 空旷的大殿里悄然无声,宫人们垂首立着,面容满是哀伤。 “姑姑?”素手拨开珠帘,发出美妙的击玉声。 床幔里,佳人面色蜡黄,不复绝色。 “怎么会这样?”云卿悲痛道。 “噩耗传来当晚,娘娘就迷了过去。不论王上如何唤、奴婢们怎样求,娘娘就是不睁眼。”思雁一脸憔悴,眼睛红肿,“而后喂的汤水喂的药,娘娘也不吃,只一个劲地吐。要不是王上用蛮力逼她进食,小姐怕是看不到娘娘了。” “原来是心病。”云卿含痛望着那个消瘦的人儿,“弄墨?”她跪在床边,伏在她耳边低语,“弄墨,是我啊,卿卿。我没有死,我回来了啊……” “妹妹地上凉,起来再说。”淡浓上前劝道。 “弄墨,快醒醒啊。”云卿轻轻摇晃着弄墨骨瘦如柴的身躯,“都是卿卿不好,以后我去哪儿都先给你捎个信,去多久也听你的,好不好?打小我就最怕你,画眉性子温和,竹韵总随我,只有你跟个辣椒似的,会点着我的头痛骂……” 眼前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清,云卿不停地眨眼,只觉面上满是清凉,“也只有你不把我当小姐,而是当个孩子,所以你们三个当中,我最喜欢你。弄墨,你知道吗?坠崖的时候,我眼前满是你的脸。和爹娘一样,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 “妹妹……”淡浓跪在她身侧,眼眶已然通红,“哭最伤身,你这样,姑姑会心疼的。” 云卿充耳不闻,轻轻拨弄着弄墨额前的碎发,“弄墨,其实我不想叫你姑姑的,因为你这么年轻,这么美,怎么会是姑姑?我一直把你当姐姐啊。你可知道,梦湖相见我有多欢喜,欢喜到减寿十年我也愿意。可如今你却因我求死,这又生生减去我十年寿命啊!” “妹妹!”淡浓将云卿揽在怀中,含泪轻拭她的泪眼。 她挣开嫂子的怀抱,爬回到弄墨的枕边,“弄墨,你醒醒啊!卿卿回来了,弄墨,你不要我了吗?” 沙哑的嗓音奇异地钻入弄墨的耳际,好清晰,“弄墨……”这哭声断断续续,好悲伤。 “卿卿!”含痛的女声在她的耳边响起,“快传太医!卿卿你受伤了?!” “弄墨!”云卿扑向弄墨。 “娘娘?”思雁喜极而泣,“来人啊,娘娘醒了!” 云卿坚定道:“弄墨,你放心,卿卿以后再也不会离开你了,你一定要快点儿好起来啊!” “嗯。”杏眼有些浑浊,弄墨懒懒打了个呵欠,好累,好想睡。 “嫂子生了一对龙凤胎呢。”这时候说说喜事或许能冲淡她眼中的困倦吧,云卿这样想着。 “哦?”弄墨看向淡浓,“淡浓,真是难为你了,这么早就出了月子。” “都是侄媳该做的,请姑姑好生养着,竹肃、妹妹还有我都盼着姑姑大好的一天呢。”淡浓柔声道。 “嗯,你替我好好照顾他们兄妹俩,他们啊,打小就是粗性子,总是忽略自己。”弄墨沉声道。 “侄媳明白了。” 弄墨慢慢地合上了眼睛,各式各样的语音时远时近。 “墨儿!给孤睁开眼睛!” 是王上吗?苍白的唇荡开笑,真的是他啊,那样霸道。 “你别想再逃……”耳边热热的,还有些疼,她猜是那个男人在咬她,以前他总爱的,“你夜半说的话,孤都听到了,你别想收回!” 她没想收回啊,她已用尽一生去仰望,去崇拜,至死都在默默地爱。 只是,她倦了,想睡了。 “弄墨!”撕心裂肺的哭声刺痛了她的心,“你说不会再丢下我的……你说过的……” “妹妹!你流血了!” 她的小姐啊,对不起,她食言了,对不起…… 一滴泪自眼角滑落,凝着二十八年来的忧伤。 墨香一萼今何寻?断弦声尽,坠露飞萤。 第四十六章莫道仲夏不悲秋 云淡了,月儿缓缓漾起。 冷宫的一角游弋着若有若无的薄雾,一行青桐将夜染淡,几只不知名的鸟彷徨飞过。 咚、咚、咚…… 清晰的木鱼声在寂寞庭院中回荡。 “王后娘娘。”苍老的嬷嬷站在门口,佝偻的身躯似要被沉厚夜色压断。 咚、咚、咚……声音未曾停歇。 “王后娘娘。”老嬷嬷沙哑再道。 木槌微停,随后落下。 “进来吧。”冷淡的女声响起。 “是。” 殿内一灯如豆,虽无蛛网厚尘,可墙角里飘忽的一行萤火还是透出萧索味道。 “怎样?”背坐的女子绾着高髻,背脊挺立。 “成妃娘娘去了。”老嬷嬷说着为她斟了杯茶。 “哼。”女子话中满是讥讽,“爱上他的都是傻子,被他爱上的定然不寿。” 木鱼声微乱,时重时轻,很是不甘。 “娘娘。”老嬷嬷跪在蒲团边轻叹,“王上昏厥了。” 咚! 惊声打破满室寂寥,萤火仓皇飞蹿,好似扬起的灰烬一般。 “是因为……”女声些微颤抖,不复傲慢,“成妃?” 老嬷嬷低着头,默默无语。 “为什么?”声音陡然拔高,女子挥袖甩开木槌,“就因为那张脸?”她挺起身,拿过铜镜,“就因为那张脸,他不愿多看本宫一眼。”望着保养得宜的红颜,她露出苦笑,“就因为那张脸,他终究将本宫同彻然舍弃。凌准,只有她的儿子才是亲儿子吗?凌准,你好狠啊!”她打开矮柜中的暗屉,轻抚着一个布满昙花花纹的红木小盒。 “娘娘!”老嬷嬷见状大惊。 “董嬷嬷。”她幽幽取下珠钗,“你说,所有殿下中最像王上的是哪个?” 董嬷嬷闷声不语。 “不敢说本宫替你说。”珠钗为匙打开七窍玲珑锁,她沉凝双目,阴冷勾笑,“自然是小九。父子二人看似无情实有情,都没出息地盼着一个女人。”木匣慢慢打开,她翘起兰花指拿出一个净白瓷瓶。 既然像就要像到底,如此也不枉母后对你的一片“苦心”。 董嬷嬷攒起眉头,就着微暗的烛火偷偷望去。这表情,十多年前她就瞧过,如今再看心中仍忍不住发寒。 绣鞋轻移,冰蚕素裙发出窸窸窣窣的轻响,秋净娴推开木窗,向南眺望。虽说禁军战败,本宫被关进暗不见光的冷宫,可在这宫墙内你却不是本宫的敌手啊,小九。 “董嬷嬷。” “奴婢在。” “人生如露月如昙,玉质芳华只一夜。”难言的快意在眼中流动,王后慢慢摊开手掌,“董嬷嬷,懂了吗?” 南风徐来,时明时灭的萤火落在瓷瓶上,反射出冷光。 “奴婢明白。” 月挂中天,华灯初上,璀璨灯火映着宫人慌乱的身影。 “太医呢?”内侍抱着拂尘翘首以盼。 “来了!来了!” 胡须花白的老太医跌跌撞撞地被人拉进寝殿,只听耳房里溢出惊叫。 “妹妹?!太医!太医!” 老太医闻声而去,还没掀开珠帘就一个趔趄被拽到了另一边。 “这里这里,王上在这里!”宫人牵牛似的牵他。 “可……”太医指着耳房。 “哎呀,那是韩将军的妹妹,只是哭晕过去,不打紧的。” 不打紧?太医望着地上延绵一路的血迹,不由皱眉,问题怕是大了啊。 浓浓的血腥飘浮在空气里,秦淡浓按着云卿左肩上裂开的伤口,温热的液体汩汩流出。 “妹妹?”淡浓在云卿耳边轻喃,“妹妹,你究竟经历了什么啊?”淡浓含着泪接过白练再次覆上伤口,没一会儿白练浸得鲜红。 “为什么?”云卿睁着眼,无神地望着她。 “妹妹,你别说话,过一会儿殿下就来了。” “为什么?”她依旧喃喃,眸中含着似水月光。 “妹妹?”淡浓俯下身,侧耳倾听。 “阿律,弄墨,究竟是为什么?”肩上的痛她能忍,可心痛又怎能忍? 她苦练武艺为的是什么?易钗而弁为的又是什么?她穷尽一生苦苦追寻的,为何他们却轻言放弃? 阿律是,弄墨也是。 “为什么?”她攥紧双拳,鲜血自左肩喷涌而出。 “妹妹,冷静点儿。” “为什么?”她的声音无力而嘶哑,惨白的脸上满是汗珠。为何只有她一人在旋涡中挣扎?不,不是一个人,她已不再是一个人了啊。失去血色的唇微微掀起,“修远…” “谁?”秦淡浓贴在她唇边。 “为什么?”云卿终是敌不过席卷而来的困倦,眼皮沉沉地合起。 为什么,修远,为什么他们不愿坚持下去? “有时候我们无法左右他人,你执意的也许别人正要放弃。” 对了,那夜他就是这么说的,可是她不懂啊,仍旧不懂。 也许这一辈子都不会懂。 宫灯在夏夜里飘摇,南风吹响了檐角挂着的铜铃。 长长暗影曳了一地,耳边尽是凌乱的脚步声。 “幛子、果子、奠酒、礼器!”宫女穿着白衣叉腰喊着,“快去备齐,一样都不能少。”她抚额叹了下,随即扯住打身边经过的巧儿,“巧儿你去哪儿了,我这都快忙翻天了。” “啊。”巧儿手一颤,碧玉碗里洒出少许汤药。 丧服宫女瞅了一眼,柳眉微皱。 “这是给韩小姐的。”巧儿垂下头道。 “先拿进去再过来帮忙,唉,今夜怕是不能睡了。” “是。”巧儿低眉顺目地应道,如鼓的心跳久久不能平静。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碗沿流动着碧玉琼光,暗色的涟漪浅浅回荡。 没想到娘娘最终下手的竟是那位小姐,怎么会这样啊? 她掀开珠帘,“夫人。” “快拿来。”秦淡浓抹掉眼角的泪,伸出手去。 那只碧玉碗看似轻盈,实则沉重,因为她知道,这汤药苦涩得令人绝望。可她不过是一粒棋子,没资格过问主子的事情,也没资格决定他人的生死。耳边喧嚣难抑,巧儿静静地立在一边,看着秦淡浓将那碗汤药一点一点喂进那人的唇里。 忽地,帘外出奇寂静,静得好似时间停滞,片刻只听内侍长一声惊吼:“殿下!王上并未召见,还请殿下慎行!” 脚步声一前一后,似在紧紧追随。 哗的一声珠帘撩起,只见凌翼然逆着光站着,墨发红袍格外炫目。 “殿下!”内侍长得显匍匐在地,“宫规铁律,擅入后宫者视为谋逆,还请殿下三思。” “哼。”阴影遮面,薄唇微微翘起,“那又怎样?”凌翼然答得肆意,行得张扬,随手一带雕花木门哐地合上。 得显愣住,眼前珠帘击玉,耳边则是惊心声响。 一步,两步,凌翼然艰难地走着。 地上散落着一团团血布,湖色的床褥已浸得鲜红,那人仰面躺着,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他张开口,却发不出声音。太过专注地看着,当她手指微微颤动,凌翼然立刻将她搂在怀里。她浑身透着凉,完全没有染上夏日的燥热。 “太医呢?”凌翼然按着她左肩的伤口,冷冷问道。 “太医们在替王上会诊。”放下已见汤底的玉碗,淡浓无奈答道。 “唔……”怀里的人咬着唇,压抑着呻吟。 “痛就叫出来。”凌翼然俯下身沙哑道,“卿卿,不要忍。是我啊,允之。” 轻掀的唇瓣霎时抿起,痛苦的低吟被锁得妥妥当当。 “六幺。”凌翼然不悦开口。 “殿下。”门外轻轻应着。 盖住裸露的左肩,凌翼然将她打横抱起,“传三品以上太医去白萼殿看诊。” 六幺望着穿帘而出的主子,“可是……” “还不快去!” “是!” 偌大的宫殿静悄悄的,众人眼中只有那身似火红袍。 张扬的颜色点燃了闷热的夏夜,在长长的宫道中渐行渐远。 繁星映水,渔火连心。江上,一叶扁舟随波逐流,船舷上立着两人,仙风道骨,不似凡人。 “为何去云都?”鹤发白须迎风扬起,丰怀瑾看向身侧老友。 大和尚微微笑着,并未接言。 月离于毕,摇光正南,明亮了十六载的后星渐渐黯淡,一切真会照着命格那般进行吗? 仰望浩浩天际,了无微哂。履霜踏雪笑前生,海阔天高任纵横。 “了无。”丰怀瑾白眉轻拢,似有一叹,“你可猜到了什么?” 避而不答,大和尚抬起手,遥指东天,“你看。” 顺着鼓扬僧袍,丰怀瑾举首望天。月面之东,一颗赤星闪耀,“西方七宿参居要害,主司冬季。参者青龙,商者赤螭,原为亲兄弟。二星生来不合,后又因弦月互生嫌隙。此出彼没,彼出此没,永不同耀一天。”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丰怀瑾轻声吟诵,不知不觉已舟行数里。 “两两不见终因月,今生再遇也缘卿。”了无偏首看向西天。 寒星似水,清光流溢。 丰怀瑾喃喃自语,“参宿怎会……” 盛夏时节,参商同出一天,神鲲何宁? 遥望下弦月,二宿也惊心。 风起微澜,了无望江兴叹,“自圣贤帝之后,皇气渐尽。而如今地上盘旋二龙,青龙、赤螭,孰胜孰负?今生谁赢?” 天人不知,知者唯卿卿。 再次醒来已是隔天清晨,眼前飘着轻幔,鼻间满是花香,云卿无神地望着床顶,只觉肩上火辣辣地烧着。 是噩梦吗? 她还在怀疑,可泛滥的痛感却将她拉回现实。 原来是真的…… 六月的阳光太过炫目,云卿捂着脸,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 为何幸福总是那么短暂,她恨过怨过而后振作。她那么努力地活着,不过是想同心爱的人在一起罢了。 难道这也是奢望吗? 窗外的花枝上停着两只嫩黄色的小雀,唧唧喳喳地互诉情语。她静静躺着,连屏风外的轻响也没在意。 “想清楚了吗?”看着眼前相貌平凡的少年,六幺轻问。 “嗯。”张弥微微颔首,耳垂上的血痣鲜红欲滴。 “你要明白,除了王上,宫里是没有真男人的。”这个孩子怎么就想不开呢? 无视六幺的打量,张弥回身望着山水画屏之后。青色的纱幔如波荡漾,床上的人举手掩面,周身散发出落寞感伤。 “大人?”他举步轻唤,声音隐隐不稳。 见床上的人动了动,张弥的眸子绽出喜色,他绕过画屏垂首立在床前,“大人,您醒了?” “弥儿?”云卿慢慢坐起,“这是哪儿?” “大人,这里是白萼殿。” 是了,浮动在空气中的正是玉簪花香,这儿是允之母妃生前的居所,青宫的禁地。 拨开纱幔,云卿走下古雅的木床,眩晕感突如其来,她扶着张弥的臂膀,及腰的长发散落在侧。 “大人?” “没事。”云卿抚额轻问,“弥儿,你怎么进宫了?” 张弥避而不答,径直将她扶上床,取过净口瓷瓶伺候她梳洗。 “弥儿,”冷眼扫过屏外的宫侍,云卿沉声问道,“我嫂嫂呢?”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将军夫人在为娘娘守灵。”瞧出她的警觉,张弥移了两步挡住他人的视线。 “只有她一人?” “成妃娘娘膝下无子,王上命十四殿下为孝子,伏波将军为主祭。”拿起案上的犀角梳,张弥尽心梳理着那一头青丝,“如今将军奉命镇守西北不得归朝,将军长子按例代为祭拜。” 彦儿也在宫中?云卿目光凌厉地看向镜中,“北乱已平,我哥哥为何不得归朝?” 犀角梳一滞,张弥下意识地垂眸。 “弥儿?” 这消息怎能让大人知道?若知道了,她…… 抿着唇,张弥默默地为她编起小辫。 “镇守西北,防的是眠州吗?” 他倏地抬首,落入那双了然的美目。 原来如此!云卿恍然大悟。 先前是她被噩耗冲昏了头,竟没发现其中的蹊跷。眠州危难,弄墨病重,西北戍防,一切好似被无形的线牵引着,让她一步步走进早已预设好的陷阱。 人生好像是一个圆,不论她如何努力,如何不屈,最后还是回到了终点。就如十年前那样,留给她的只有无力只有痛苦,只有百思不得其解却不得不接受的现实。 她那么认真地活着,却终究逃不过这个命? 面皮猛地一颤,似有什么要破额而出。云卿咬牙忍着,一次又一次的隐忍让她几近麻木。 张弥缓下手中的动作,小心翼翼地瞥向镜里。镜中的女子花容渐白,眸子泛着如月寒意。忽地她打散发辫,任青丝散了一身。 “大人?” “弥儿,替我盘起妇人髻。” 千山阻道,万水层叠,几多步履无歇。 她慢慢地合上眼,下意识寻找起今后的路来。 眼前的人形销骨立,一夕之间青王尽显老态。床边,秋净娴虔诚地念着佛经,富有节奏地敲着木鱼。 夫君疾病缠身,贤妻祈愿诵经,看起来真是一对恩爱夫妻。 云卿立在门边,始终走不进这诡异的情境。 “废后秋氏。”卧床的人终于开了口。 “臣妾在。” “该上路了。” 青王的声音清清淡淡,没有一丝感情。木鱼声渐渐停下,凝视着眼前的三尺白绫,秋净娴的语调出奇平静,“请王上再给臣妾一炷香的时间。” “废后也怕死吗?”凌准讽刺道。 “不。”秋净娴抬起头,回以轻嘲,“臣妾是想为王上念完《地藏经》啊。” 御极殿里格外的静,两人眼中是赤裸裸的恨意,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绝不认输、绝不退让,这就是结发逾廿年的夫妻。 “王上不想知道尹贵妃的事吗?”秋净娴笑得轻快。 眼如利刃,狠绝的目光似要将她穿透。缄默半晌,青王毫无血色的唇瓣慢慢掀起,“准。” 一字定出成败,秋净娴面露得色,悠悠然拾起小槌。 咚、咚、咚……木鱼声轻快,敲得人一阵心乱。 半晌,凌准沉沉唤道:“少初。” 咚!声音戛然而止,云卿不由瞠目。 凌准笑得颇为得意,“怎么?废后不知韩月下就是丰少初?” 十指抠入掌心,秋净娴死死地盯着云卿,一腔愤恨似要瞬间倾泻。 “现在你该明白伏波将军为何会拒绝与小七同谋,又为何不给反军留半点儿生机了吧?”凌准快活大笑,震得胸腔猛颤,“咳……咳……”即便咳出了血,他也没止住笑,“韩月杀原名韩月箫,同眼前这个姑娘一样,都是前幽振国将军韩柏青之后啊。” 秋净娴目光空洞地坐在那里,脸上早已没了血色。 “没错,一开始他们就是小九的人,孤的伏波将军、一手提拔的少年左相,连最亲近的枕边人,都是小九那边的啊!” 倚在床上,凌准深深地凝视着那枝幽香袭人的茉莉,眼中已不再只有那朵玉簪花。 “王上,我的嫂嫂和侄儿呢?”云卿沉声问道。从进殿起她就未曾行礼,右手抚在腰间,漫不经心地摩挲着银色的腰带。 凌准答得极快,“成贵妃殁了,他们自然是在墨香殿送终。” “墨香殿里不见他们。”云卿上前一步,腰带射出寒光。 “哦?”凌准望向一侧,“得显,夫人和世子呢?” “回王上的话,夫人和世子正在殿外等着觐见新王与新后。” 内侍长推开西边的窗,远方浓荫处隐现一大一小两道身影。 云卿握紧腰间的软剑,指间尽是冰凉。 重伤后她就不再佩剑,不是害怕了杀戮,只因在那人身边她全无用武之地。而如今,她即便救得了嫂嫂和彦儿,可宫里还有张弥,宫外还有一对刚刚出生的侄儿侄女啊。 眼见她不甘地垂手,凌准缓缓扬起唇角,“孤早就说过,是你的终究逃不过,这就是命啊。不论是韩月下还是丰少初,你都注定是这青宫的女主人。” “我已经嫁人了。”她语调虽轻,却无比坚定。 “韩家嫡女能嫁的只有一人,孤的继位者、皇朝的第一帝。” “不。” “少初,你是聪明人,你该明白留给你的路只有一条。” “不。” “你们兄妹俩汲汲营营为的是什么?韩柏青将军战死菰蒲崖,夫妇二人连尸首都未能留下。你兄妹二人不过是想寻回父母遗骸,手刃仇人罢了。要是孤没猜错,你们是想在菰蒲崖设祠堂,让已成孤魂野鬼的父母也有处屋檐可遮风避雨,有炉香火可往生极乐。” 若她没下过地府黄泉,尚可以神鬼之说乃妄谈来安慰自己。可她亲身经历过,怎能让双亲做那野鬼,永世困在菰蒲崖底? “放眼天下,能助你兄妹达成心愿者几何?眠州侯吗?”凌准轻笑,“如今荆翼连手攻眠,眠州侯自顾尚且不暇,更别提与雍王挥戈相向了。” 云卿上前两步,咄咄逼视,“我哥哥……” “邻国纷争北疆不稳,又值新主登基册封新后之际,身为上将军,韩月杀更应戍守边陲、为君分忧。” 眠州若大败,哥哥不可相救。若大胜,允之又岂容修远独霸西北?到头来,不论伤的是修远,还是哥哥,最终疼的都是她啊。 “少初,你可知道自己的命格是天下主母?这个主母不仅是天下要,我凌氏要,你们韩家更要啊。你可曾想过,你兄妹二人恢复真名后韩月杀的处境?” 她一脸茫然。 “即便过去了十年,前幽遗民对韩柏青将军仍是念念不忘,叛乱者多打着你父亲的名号。” 脑中闪过庆州的义军,云卿不由皱眉。 “愚民多莽,若他们知道韩将军子嗣未断,且为名闻天下的神箭月杀,又会如何?” 自然是麻烦不断,即便哥哥他身子正,可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到头来影子不斜也斜。若哥哥有心天下也就罢了,可他生性耿直,是为良将而非王命。 “恢复真名后,月杀在朝中的地位就颇为微妙,进退只一线,生死旦夕间。若后宫有一个韩姓王后,若这个王后恰为君王倾心的女子,那一切又另当别论。”凌准一针见血地指出关键所在,“因此,相较于天下,韩氏更需要这个主母,不是吗?” “是……”云卿深吸一口气,却发现怎么也说不出接下来几个字。毕竟事关兄长,她怎能无情地道出那几个字:是又怎样? 怎样? 只会让她心痛难忍,如同炼狱。 云卿望着远处那对相拥而坐的母子,轻轻启唇,“王上不怕?” “嗯?” “不怕最终天下归韩姓吗?”云卿偏过脸,双眸似月清寒。 “若不知韩月下就是丰少初,孤还不会怕。只不过孤知道,翼然他绝不会放手。但如同孤一样,翼然也犯了君王大忌,有了一个太过在乎的人。”他慢慢合上眼睛,“对于上位者而言,爱等于错。不光是对自己,更是对那个在乎的人。” 忽地,秋净娴敲起木鱼,一声声,不知想要敲进谁的心里。 “孤的在乎害死了翼然的母妃,可你和她不同。少初,你太过聪明,如今翼然尚能将你掌控。但再过几年,情况就不好说了。” “王上若想泉下眠好,就请放我走吧。”云卿抚着销魂,一字一句道,“不然,莫说这青国,就算是神鲲也不得安宁。” “走?走去哪儿?其实光凭你与眠州侯的关系,孤就容不下你。若不是翼然对你情根深种,你早就是芳魂一缕了。”凌准平静道,“留下你,就当是孤对翼然的补偿吧。” 急于抓住一个女人的心情他再清楚不过,手段无非一条,让她怀上自己的子嗣。可在这一点上,他却不能让小九得偿所愿。因为他先为君王,而后才是父亲。就算他再疼儿子,也不能拿江山做赌注。若韩月下诞下储君,只要小九有个万一,凌姓的天下就落入外姓之手了。 今后的韩家或许就是过去的秋氏,他微掀眼帘,睇向看似恭顺的秋净娴。当年要不是他有先见之明,下密药断了这女人生育的机会,她又怎会收养媵婢之子?这些年她与小七看似母慈子孝,可毕竟不是亲生,之间嫌隙必是不少。不然,小七也不会败得这么轻易,这么不堪一击。 为君二十四载,他已习惯掌控,任何一个万一他都不会放过。小九狠不下心来做的事,就让他这个当爹的代劳吧。 思及此,他出声唤道:“得显。” 瞅了内侍长手中的瓷碗一眼,云卿面露疑色。 “喝下它,你就可以将夫人和世子领回去。” 锐利的老目始终凝视着她,与之对视许久,云卿转眸看向窗外。风轻轻地吹,连绵起伏的绿浪下,女子的背影略显疲惫,孩子的表情则有些莫名。十年前她也是如此吧,懵懵懂懂地走进了所谓的命运。 她缓缓地看向那只瓷碗,半透明的碗沿衬着酒色汤药,在灿阳下反射出粼粼微光。 “如何才是对韩家最好,少初,你该明白的。” 是啊,她明白。 可她呢,修远呢,难道命运从未给她与他留有余地? 白皙的手抬起又放下,不服,她不服啊! “韩月下。”王再次催促。 是了,韩、月、下! 云卿茅塞顿开。 既然韩家需要一个王后,那她就将月下之名留给韩家。而她今后只是一个人的卿卿,倾尽余生只愿做他无名无姓的妻。 思及此,云卿接过那碗汤药仰头便饮。抹净嘴角的汤汁,她定定看向凌准。床上的人微微颔首,得显冲窗外比了个手势。就见两名宫侍从浓荫后现身,恭恭敬敬地向秦淡浓行礼,小声说了些什么。秦淡浓微皱柳眉,偏首向这边望来。 隐去眉间的哀愁,云卿莞尔一笑,向着嫂嫂轻轻招手。 “孤会派人将他们送回去。” “不。”嘴角依旧扬着,她暖意融融地看着树下的小侄,“我同他们一块儿回去。”回过身,她眼中覆满寒冰,对王已然不信。 “得显,送韩小姐出宫。” 看着那个徐徐走远的女子,凌准不禁轻笑。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该做的他都做了,接下来就看你的了,小九。 面露安详,凌准心满意足地垂下眼皮。 忽地,耳边笑声刺耳。他暴睁双目,只见秋净娴面露癫狂,宣泄着过度兴奋的情绪。 “凌准啊凌准!”她猛拍床沿,指着凌准尖声道,“你真可悲啊!” “住口!”凌准低叱。 “哈哈哈哈!”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抹了抹眼角笑出的泪,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若凌翼然知道他最心爱的女人将死于你手,他会对你如何呢?” 轻轻的问句回荡在殿中,云卿滞在门边,青黛色的罗裙随风微漾。 “你胡扯什么?”压抑着怒火,凌准不住闷咳。 “胡扯?”秋净娴看向月下,“刚才她喝下的是芜子汤吧?” 芜子汤? 云卿转身回望。怎会是这个? “苦着脸做什么?”秋净娴冲她微微摇首,“放心,芜子汤对你而言已无原本药效。可是,芜子汤对你而言却是另一种药引啊。” 药引? 云卿正疑惑着,前额突然抽痛,犹如一粒种子想要破土而出。她紧皱双眉,只觉前额似要炸裂。 秋净娴含笑看着露出异色的她,向凌准施施一礼,“方才臣妾答应了王上,要将尹贵妃的事详细禀报。” 凌准锐利的目光似要将她凌迟,“说。” “是。”秋净娴微微一福,“王还记得尹贵妃难产那夜吗?” 心跳猛然加快,慌乱的情绪重新聚拢,就算是回忆,他也还会心惊。 那夜,他失去了一个女儿,一个由他和暖儿共同孕育的女儿啊。 “毒死尹贵妃腹中孩儿的毒药确实掺在德妃送来的莲子羹里。” 一经查实,德妃就被他赐死。他甚至还将对德妃的恨意转移到大王子身上,正是他的冷漠与纵容让王后和华妃敢肆意妄为,将他那个胆小的长子活活吓死。 如今想来,他不该迁怒到孩子身上啊。 “可是,下药的人却不是德妃,而是臣妾。” “咳……咳……”他剧烈地咳着,咳到血气上头。 “臣妾下的毒名叫昙花一现。” 昙花一现?云卿一惊,好像在哪听过这个名字。 “本宫原想,尹贵妃腹中的孩子本就不康健,此毒入口必致滑胎。到时一尸两命,王上会怎样痛心啊。” “贱人!”凌准目眦尽裂地瞪着她,面容如恶鬼一般。 “只可惜本宫没能如愿。”秋净娴叹了叹,既而扬眉,“不过幸好还能补救,昙花一现传说为上古神兽凤凰一族的秘药,初中此毒者并无异样,只是额头偶有抽痛。要催动药力引发这奇毒还需要一道药引。” 药引?云卿抚额急思,难道是…… “不错。”秋净娴冷冷地看着她,“就是刚刚你喝下的芜子汤啊。” 得显大惊失色,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个像被抽干生命的主子。命运何其残忍,这样的真相,主子能承受吗? “不。”凌准喃喃道。 “不?”秋净娴狞笑着,“赐给尹春暖芜子汤的除了你还有谁?催引她体内毒药的是谁?导致她毒发的是谁?让她香消玉殒的又是谁?”步步紧逼,秋净娴不给他留下喘息的机会,“是你!是你!” “不……” “就是你凌准啊!” “不……不……”他目光涣散,不住摇头。 “凌准你看着我,看着我!”秋净娴扑到床边,拎着他的衣襟,逼迫他与自己对视,“现在我要告诉你,你不但害死了自己最心爱的女人,而且还将害死你儿子最爱的女人。”两人几乎贴面,秋净娴转眸看向云卿,勾起阴冷的笑,“成妃死的那天,本宫在她的汤药里下了最后一瓶昙花一现。” 想起来了,昙花一现不就是修远也无可奈何的毒药吗?如今,她中了这种剧毒?迟到的记忆如冷水淋下,满满浇了云卿一身。 “为什么?”灰白的胡须微颤,凌准无力问道。 “为什么毒韩月下?”秋净娴讽笑,“先前本宫虽不知韩月下就是丰云卿,可你那儿子紧张兮兮地命令八大宫门严阵以待,一旦韩家小姐入宫就马上去文书院禀告。凌准,你知道本宫得知此事有多高兴吗?露出马脚了,小九终于露出马脚了!” “贱人!”凌准一掌将她掴倒在地。 “没错!本宫就是恨他!恨他死去的娘!”捂着右脸,秋净娴歇斯底里地叫着,“本宫得不到的尹春暖她也别想得到!凌翼然毁了本宫的养子,本宫就要毁了他最心爱的女人!” 冲下床,扯下墙上的长鞭,凌准愤恨地挥着,用尽全力地鞭打着那个叫嚣的废后。 “哈哈哈哈!”秋净娴不躲不藏,依旧癫狂地笑着,“凌准,你是刽子手!刽子手!” “闭嘴!”拼命挥鞭,他咳着血,衣襟浸满鲜红。 “请主子息怒。”得显含泪跪地。 “要是小九知道真相,他会如何?”秋净娴疯狂大笑。 “闭嘴!”扔掉长鞭,凌准拾起床边的白绫,紧紧地勒住她的颈脖。 “他……”气息难通,秋净娴满面通红,“他……” “闭嘴!”凌准恨恨出声,双手越发加力。 “他会……”嘴角还挂着讽笑,秋净娴被勒得眼珠暴突,“会恨……” “闭嘴!”放声怒吼,喉间涌出浓浓血腥。 艰难地指着眼前人,乌紫的唇张了又合,“我恨你。”她无声地说着,手臂软软垂下,一滴泪缓缓滑落。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松开双手,凌准回身走向床榻,推开得显的搀扶,他摇摇晃晃地走着,踏出沉沉的绝望。他狠命地咳着,身体如落叶般缓缓坠下。 “王上!” 他呕着血,一口接一口,苍老的面容已见死气,“得……” “奴才在这里,在这里。”抱着枯柴似的老身,内侍长泣不成声。 他望着远方,双目渐渐混沌,“孤……没有……” “嗯。” “没有害死她……” “嗯。” 面对那盆茉莉,他颤颤举臂,像要急于抓住什么似的。 “墨儿……”他张嘴唤着,渐灭的眸光隐约泛柔,他向前抓着,却什么也抓不住,“孤爱你啊……” 伴着最后一声轻喟,手臂不甘地垂下。 “王上!” 云卿倚着门,只觉头疼欲裂,似有什么破额而出。悲恸欲绝的哭声直上云霄,像是加剧了这股疼痛。按着前额她飞奔出殿,前方有什么她已疼得看不清,只是下意识地向前冲着,傻傻地,绝不回头。 张弥《战国记》云:隆王,讳准,文王第七子也。隆王少时擅隐忍,建元十一年文王携众子冬狩。隆王与兄冲射獐,隆王之翎羽没入獐颈,文王问曰:“孰中?”时年,五子冲气势鼎盛,嚣张跋扈不可一世。冲曰:“孩儿所中,七弟偏矣。”文王疑之,再问。隆王恭言曰:“兄言属实。”后文王赞之,“识时局,不争功,此子不凡”。 隆王在位二十四载,善修水利,扶持寒族。青跻身强国之列,隆王功不可没。上承文王,下启初帝,隆王奠定霸业之基,可谓一代明君。 天重二十四年六月十六,隆王晏驾。初帝入宫哭丧,但见内侍自缢殉主,废后秋氏横尸。个中缘由无人知晓,是非曲折待后世品评。 第四十七章行云无影月生风 星落檐西,日出东篱。 不知不觉,云卿已坐了一夜。晨曦流淌在身上,她徐徐垂眸。 微风吹皱一池碧水,涟漪自波心向外泛着,一圈一圈迷乱了倒影。水中,她的眉她的眼已然破碎,只有额间的那朵花蕾完整倒映。 韵绝清风明月夜,影沉霏微晓露天。 此花又名月下,月下美人来。这一切是巧合,还是命运的安排? 额间的白蕾迎风微颤,影像如梦似幻,云卿心生惘然。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沉唤自晨风微凉处传来。 “云儿。” 一震,她缓缓回身。 人影惊现水榭中,一僧一士迎光轻笑。 “才一年就认不得为师了?” “……”她无言以对。 “不请自入,老衲失礼了。” 唇瓣轻轻颤动,云卿的眼中氤氲出水汽。 “云儿?” “师傅……” 看着跪倒在地的爱徒,丰怀瑾拢眉轻问:“云儿你这是做什么?” “徒儿有事求师傅。” “起来再说。” 哽咽着,她抬起头,“师傅……” 目光落在她的额间,丰怀瑾惊心一颤,隐约回到当年。 “什么?”他死死瞪着跪地不起的儿子。 “请爹成全。” “看着你自刎,然后挖出你的心肝,这种事为父怎么成全?!”鲜少动怒的他不禁扬声。 “爹。” 撇过脸,他不理。 “未央中了昙花一现。” 他猛地垂眼。 “这是离开璇宫的条件,为了与孩儿相守,明知此为剧毒央儿还是饮下了。昙花一现是璇宫用来惩罚背叛者的秘药,璇宫宫主私下告知孩儿,此毒不是无解,解药正是情人心肝。” 怪不得这孩子会如此求他,丰怀瑾默然。 “到头来不论是解得了还是解不了,中毒的人都将痛不欲生。” “既知如此,你让未央怎么服下解药?” “爹,央儿她有身孕了,孩儿不能看着自己的妻儿惨死而无动于衷,请爹成全。” 看着儿子,他久久无语。 “请爹成全。” 一声声很是轻柔,轻柔得让他无法拒绝。 而后,他失去了唯一的儿子,得知真相的儿媳突然疯了。疯得不人不鬼,一时哭一时笑,她满山遍野地找着,直到有一天找到了莫白的坟,她才安静下来。不论风雨都坐在那里,安静地抚着日渐凸起的小腹,轻声唱着歌谣。 “爹。”产后的未央终于开口说话了。 接过猫儿似的婴孩,丰怀瑾的喉头有些堵。 “你叫梧雨吗?”望着他身侧的男孩,未央露出慈爱的笑。 “是。”琥珀色的眸子眨啊眨。 “帮我照顾她好吗?” 摸着婴孩豆腐般白嫩的脸颊,男孩露齿一笑,“嗯!” “孩子的名字叫潋滟,是莫白取的。”望着熟睡的女儿,未央柔情缱绻,“爹,请您一定要抱牢啊。” 他当然会抱得很稳很牢,毕竟这是儿子的命。可后来他才明白,这个孩子不仅是莫白的,也是未央的命。 产后的第二天,梧雨在山里发现了她,鲜血染红了坟上春草。 “师傅。”轻柔的语音将他拉出记忆,纤弱的身子伏在地上,“请师傅成全。” 荫下鸣虫,微微南风,旧情旧事触动。流年怯,怯流年,红颜依旧白发新。 他久久不语,风中传来悠扬的铃声。 六月十六,隆王晏驾,传位第九子。是夜,烈侯饮鸩,荣侯自决。 十八束阁会审,前工部尚书谈启颂、户部尚书年有图、工部侍郎祝庭圭、振国侯秋静堂、世子秋启明谋逆犯上,依律枭首。荣烈两党百余人下狱,锦阳秋氏、汝平黄氏起兵篡位、密谋弑君,罪夷九族。 十九新主首诏,伏波上将军韩月杀原名韩月箫,为前幽振国将军韩柏青之子。箫忠心为主,屡建奇功,特赐丹书铁券,世袭一品定国侯。依先王遗诏,新主于六月二十九迎娶定国侯胞妹。 诏书既出,天下哗然。时人时语,韩柏青命不绝后,蛟城韩氏满门荣光。 然,韩氏,秋氏乎? 望着自己新写下的这段墨字,张弥微微愣怔。 当——当—— 不远处,代表王上驾崩的丧钟终于敲响了。 时间在这一刻停滞,钟声响彻天地。湛蓝的天空不见一丝云,朝阳用它的眼眸睥睨大地。 万仞青空,清风翼然,那位终于得偿所愿了。 微不可见地一叹,张弥垂下脸,浓密的睫毛铺开阴影。细腕轻转,噙墨的笔尖书写下一行文字。 六月二十三,青第五代王即位,讳翼然。 忽地,眼角闪过一道银光。张弥一怔,狼毫滚落纸上,留下浓厚墨痕。 “大人!” 张弥冲入珠帘,瞅见地上有一把青丝,他冲过去一把夺过剪刀。 “大人……”望着那人额前的断发,他面露痛色,“大人若不想,张弥可以帮您离开。” 虽然将军府已被监视,可只要是大人想的,他就算豁出性命也值得,只要大人开心就好。 正想着,眉间却被轻轻一弹。惊愕之后他抬起眼,那人沐浴在晨光中,青衣素颜,双眸似水,别有一番闲雅韵味。 “好看吗?”她拨了拨刘海。 “有点儿怪……”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样奇怪的发式他还是第一次见到。 云卿无所谓地笑笑,将一枚华胜佩于额间,弦月似的额坠压在刘海上,就算是清风也再难窥探发下的秘密。 还好,是他多想了。 松开紧攥的双拳,张弥如释重负。 “弥儿。” “大人。”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弥儿。”她小心翼翼地开口,“你想知道自己的身世吗?从宫里回来的第二天,我收到了一封信。这封信出自一位夫人的手笔。”取出那封熏香的书信,云卿放轻语调,“弥儿,想看吗?” 呼吸停滞,他僵在那里。 “弥儿,其实你的娘亲就是……” “大人!”他陡然拔高嗓音,惊破夏末的静谧。 深深浅浅地吐气,他狠狠地瞪着脚下的阴影,满是恨。 无语叹息,云卿拿着信近前一步,好似受伤的幼兽,张弥惊恐退后。 进一步,退一步,进一步…… 直到退无可退,他贴墙站着,嘴唇微微颤抖。 “你娘其实很爱你,她……” “骗人!”刹那间,理智无踪无影。闭着眼,张弥推开她向远处奔去。 “弥儿……” 落花飞絮茫茫,萍生何方?风起微澜,池萍渍雨,碧生青浅逐浪。 当——当—— 钟声渐渐消失在血色残阳里。院落出奇安静,静得没有一丝人息。夕阳西沉,拉长了榻边的人影。凌翼然似笑非笑地看着,桃花目格外动人。 竹榻上的云卿睡容平静,她手边放着本书,蓝色的书面印着两个楷字——幽史。 凌翼然拾起书,翻到夹着花签的那页。 还忘不了吗? 远山眉微蹙,忽尔展开。 正因如此,他才能找回她啊。她的执念,她的软肋,还好被他抓住了。 明黄色的龙袍随风轻扬,明媚的颜色惊艳了夕阳。 光从跪了一地的宫侍大臣就不难知道,御宇之日出宫是多么大逆不道。可他却难以抑制想见她的冲动,有多想啊,想到心痒难耐,想到蠢蠢欲动,想到连自己都惊愕,原来已将她深植心底。 爱吗? 眼波微醉,凌翼然笑若春风。凝视着那张睡颜,他情不自禁地俯下身,眼中只有那两瓣樱色。好似初尝情果的毛头小子一般,心肝扑通扑通地跳着。呼吸近在咫尺,眼见就要吻上,鼻下气息微变,如清风一阵,他的怀中霎时虚空。 俊脸一沉,他瞬间了然,原来她一直在防他。 半晌,凌翼然率先开口道:“卿卿可知我为何而来?” “怕我离开。” “你离得开吗?” 这一切果然是允之的主意,被她问出来了。 “卿卿,你该明白。”凌翼然柔化了语调,“这一切十年前就已注定。” 他伸手欲抚她的刘海,云卿急急躲开,“我嫁人了。” 凌翼然微怒,“除了我,你还能嫁谁?” “允之,你明白的。”她淡淡回道。 “那又怎样?”凌翼然冷冷一笑,“事到如今,卿卿我也不瞒你,眠州的围倒是解了。以财压荆,以水制翼,不费一兵一卒就破了两国合围,夜景阑果然不弱。”他眉梢一挑,脸上溢出讽笑,“今日大典,眠州也派来了使节,你道会如何?” 双眸盈盈似水,云卿樱唇浅扬,如春花吐芳,带着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味道。 凌翼然寒着脸,面色铁青。 这样的笑他不爱见,以后也不想再见。 “卿卿,在想什么?”凌翼然不悦出声。 “我在想,就算修远拿眠州来换我,允之也是不允的。” “哦?为何?”他心情蓦地转好。 “因为允之就是这样一个人啊。神鲲迟早是我的,如此又何须人让?” “韩月下!”眼中迸出骇人情意,凌翼然厉声大笑,“好啊,好啊!” 普天之下能明白他的有几人?有几人? 心中藏着一只噬人猛虎,想要将她完整吞下。他按捺着过度兴奋的情绪,袖中的双手暴出青筋,“卿卿,你逃不了了。” “是啊,韩月下逃不了了。” 轻喟随风而逝,狂喜的他难以察觉其中的意味深长。 她一生一次的算计。 对不起,允之。 斜月梦残,昙花夜放,碧天无垠,月光皎洁。 “大人。” 半倚栏杆,云卿并未接言。 “大人,夜深了。”张弥轻步走来,小心地为她披上外褂。 “弥儿。” “嗯。”许是想起先前的一番对话,他垂首应着,还有些尴尬。 云卿抬头笑道:“路在何方呢?” 这笑如秋水盈盈,看得他心里一阵酸痛,“不论有没有路,张弥都会陪着大人一直走下去。”他坚定地说着,却见云卿轻轻摇首。 心头一阵慌,他急道:“大人的路就是张弥的路,就算……”双眸扫过下身,他忽地攥紧双拳,“张弥也不后悔。” “弥儿,你的未来不是我。”云卿一字一句说道,“又要被抛弃了,弥儿你是这样想的吧?” 张弥的眼角眉梢浮出颓色。 “傻瓜。”伸手揉了揉他的软发,云卿轻声道,“不是我不要弥儿,而是弥儿找到了自己的路,你我不同路罢了。” “大人……” 不置可否地笑开,云卿望水低吟,道:“史者,杂家也。案头山水,胸中丘壑,一家之言天下,书尽千古文章。” 张弥愣住。 “对不起,我只是好奇,弥儿那么认真地写着,那本册子一定很有意义。” “也没什么……”他别扭转眸,假面透出薄红。 “那就是弥儿的路,你早就选好了,不是吗?” 他还有路吗? 摸着中指上执笔造就的老茧,张弥宛如墨画的眉梢锁了又锁。 对他而言,那只是一个梦。 啪!静夜中乍起声响,一惊,他陡然抬眸。 啪!啪!啪!一声重似一声地击掌,眼前人灼灼地望着他,眼中凝着难以化开的坚定,“怕吗?” 张弥傻傻地眨眼。 “若要留下重音,双手必须狠力相击。”云卿摊开双手,露出红红的掌心,“人生也是如此,痛,你怕吗?” “再悲惨的过往都忍了,走在自己的路上,就算跌倒又怎样,再站起来的时候,你离自己的梦想也就不远了。”明明轻云闭月,可她的眼中仍荡漾着如水月光,“弥儿,永远不要放弃自己,永远。” 心中扬起希冀,张弥锁紧的眉梢渐渐展开。 可是,大人呢?难道他要放弃大人吗?那样冰冷的王宫,一个人怎能忍受? “我要和大人一起走下去。” “弥儿!” “路,我已经选定了。” 面对她质疑的目光,张弥匆匆转身。夏风带点儿苦涩的味道,他径直走着,踏月而行。 “弥儿,我与新王的对话,你听到了吧?” 脚下一滞,他停步。 “既然选择了,不妨听我说一个故事,好吗?” 相隔丈许,他缓缓转身。 “曾经有一个姑娘,不,应该说是一个美人。”望着一池月光,云卿轻轻启唇,“十六岁那年她嫁了,嫁给当地很显赫的华族。原以为幸福触手可及,可红盖头揭开的刹那她就隐约知道一切终成泡影。嫁于中山狼,含泪祭爹娘。当她以为自己再也坚持不下去时,一个新生命又给了她希望。 “再也没有放弃的理由了,她想着,默默地忍受着。终于在一个冬夜,孩子降生了。那是一个很美丽的孩子,可还没等她哺育他,孩子就被抢走了。她的相公是一个嗜赌如命的纨绔子弟,败光了家产后竟然将她卖到了远地的青楼。多少次她都想一死了之,可是一想到她的孩子,再不堪她也能忍受。只要再见一面就好,她只想再抱一抱自己的孩子。 “两年后一个神秘的客人为她赎了身,将她带到了云都。主人问她想活吗,她说想,为了她的孩子她要活下去。主人对她说,那么今后主人的路就是你的路。她的明天就这样定下了。原来,她的主人就是先王凌准。当时先王即位不久,为了抑制如日中天的华族,他必须笼络手握重兵的异母兄长。经过严格的调教,她被送给了当时的平南王凌越,很快她便成了平南王的宠姬。”云卿轻笑,“如此相似的手法,不愧是父子啊。” 果然是先王时代的事,那么那个女子就是…… “走他人的路也可以得到新生啊,她开始追逐那个梦了。寻寻觅觅,每当她发现一个相似的孩童时,要不了多久,那些孩子总会意外夭折。当时她并不知道为什么,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她才明白,原来一颗棋子是不能有梦的。平南王在胭脂香粉中离世,她成了先王的温柔利器。由最初的明察,到后来的暗访,她始终没有放弃寻找。有一天,她终于等到了,那个耳朵上有着血痣的男孩。” 张弥捂住双耳,像是要否定什么。 “那就是她的孩子啊。” 不可能,绝不可能。 “让她想不到的是,她的孩子竟然步上了自己的后尘。不能再忍受了,趁着宫宴她找到了男孩当时的主人当朝左相,弥儿,你知道她开出了怎样的条件?” 不,他不想听,那样的价码他听过无数次。即便再高又怎样,和最初的三两银子没区别,没有! “为了孩子,她愿意背叛主人。” 话音清晰入耳,他怔住。 “背叛那位等于放弃生命,她明白的,可她还是这样做了。只不过左相当时不知道她的动机,便回绝了。” 他的鼻头有点儿酸,不知是为了谁。那个女人,还是那位大人? “左相看起来真的是个好人吧,母性的直觉这样告诉她。可没等她缓过这口气,那个左相却英年早逝了。此时她的主人已油尽灯枯,器为王所用,王逝则器毁。因为她知道太多太多的秘密,所以留不得。” 酸涩由鼻腔一路向上,如潮水般冲击着他的眼角,一阵汹涌似一阵,让他喘不过气来。 “秘药赐下了,而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为她的孩子找一个可以遮风避雨的屋檐。于是,她想到了一个人。一年前这个人许了她一个愿望,一年后这个人即将入主后宫,于是她将最后的愿望封在信中。” 淡色罗裙缓缓靠近,他一寸一寸地抬起头,视线落在那熏香的信纸上。 “请小姐代我照顾他,不用锦衣罗缎,不用华宅美食,只要平安就好。请小姐告诉他,很多条路都可以走,就是不要走别人的那条。至于我,请千万不要在他面前提起。得知真相却已失去,对他来说又是一次抛弃吧。与其如此,我宁愿被他抛弃,就让他以为从来没有我这个娘亲。沅婉绝笔。” 今夜月色太美,转眼间月光就已盈满双眸,然后静静地流淌出来,他的脸颊一片清凉。 他轻轻地接过那封信,好似捧着一颗鲜活的心。 不敢认,不能认,情愿被他一直恨着,这就是他的…… “这就是你的娘亲。走自己的路吧,弥儿,如果还想与我重逢。” “大人……” 眉儿弯弯画梢头,这月悬着,挂着,好似永不生根。 三日后,云都城外北落坡。 阳光有些淡,许是到了夏末的关系。叶尖停的不知是蛾还是蝶,草丛里一有人息,便扑动着双翼颤颤巍巍地向树林深处飞去。热闹了数月的官墓,在这个清晨显得格外安静。 “阿律,是我。” “律哥,大人来看你了。” “黄泉一别你可安好?” “大人……” “阿律。”她抚过碑上的文字,“对不起让你躺在丰云卿的名下。”垂眸凝视,她轻轻道。 明明无风,身后的树丛却发出沙沙轻响。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云卿低吟道:“终朝采绿,不盈一掬,春风几度伤心碧。”惊鸟自林间飞起,绿叶自头顶缓缓飘落,“太累了所以放弃,是这样吧,阿律?”声音听似轻轻,却清晰入耳。 这阵风不知是谁的回应,沉沉地自碧草中拂过,徒留一声叹息。 “只有经历了才能体会,阿律你该笑我了。很笨是不是?”她自嘲地笑笑,“人心百态,你放弃的就让我这个笨人来坚持吧。” 拿出白壶,她举杯欲酹,却见青色石碑前已浸满淡淡水痕,一股淡淡酒香扑面而来。 张弥喃喃道:“是律哥最喜欢的蓬山露。” 早他们一步,有谁来过吗? 举目四望,朝阳透过浓密的树荫落下铜钱大小的影子。应该已经离开了,他慢慢收回视线。 “弥儿,阿律临终前你在吧?” 张弥迷惑地点了点头。 “那他都说了些什么?” “律哥说……”他努力回忆起那个冰凉的夜,“给他幸福。” 虽不知这个他是谁,可当时律哥却是用尽全力,不,是用尽生命说出这样一句话。那样决绝而哀伤的眼神,他这一辈子都忘不了。 树下光影如波摇曳,云卿淡淡一瞟,“那个人真会幸福吗,阿律?”她对着墓碑意有所指,“你说,他祭下这壶蓬山露时是怎样的心情?” 其声幽幽,令人黯然销魂,一声叹息,不期然树上落下了几点“雨滴”。 “阿律,新王已经登基了。他凡事做绝,朝中的官员已被清洗大半。这月以来这墓地已人满为患,可今日却安静得紧,为何呢?” 经她提醒,张弥方才发觉有异。环顾四周,目光最终落在墓前这道纤美的背影上。怪不得那位放心让大人独自外出,原来如此啊。 “猜到了吧,阿律?”云卿缓缓牵起一抹笑,“可树上的是谁,你还能猜到吗?我只想同你说说话,这样的心情那个他能懂吗?” 阴影中传来沙哑的男声,“成璧在园外等候。” “门主!”不赞同的低唤自四面八方传来,一时间林间竟是鸟雀相鸣。 “避。”男声沉沉再道。 风渐渐停了,湛蓝的天上飘着丝般流云。 收起紧绷的情绪,云卿闲话家常起来,“阿律,在你之前弥儿去扫了另外一个墓。你别恼,他决不是不讲义气。详细的情况就让弥儿亲口对你说吧。” 闻言,张弥脸一红,一股脑说完,抬起头却见云卿眉头高挑,很是不满的样子。 他只好扬声道:“昨日我去看了我娘,大人说她长得很美,还说我不该自卑于自己的长相,因为这都是娘给的,若我厌恶自己就等于厌恶娘。律哥,如果你在泉下看到她,请代我说句话。”他嗓音微哑,“娘,我不恨你,我……”倔犟地抹着泪,他咬住下唇,一颤一颤地再难出声。 “弥儿只是在恨自己,可总有一天他会想开的,我相信他一定能走出去。弥儿就要起程去南山向成大先生求学了,我们都找到了自己的未来,阿律你可欢喜?”云卿以香醪淋湿墓碑,“敬你最后一杯,喝完孟婆汤,了无牵挂地上路吧。阿律,来世你一定要幸福。” “律哥,保重。” 夏末已是盛极,远处的山岚,墨色里带些微绿意。走到岔路口,已不能不道别离。 云卿取出一枚玉牌,将红绳系在张弥颈间,“我将做官时剩下的俸禄和卖掉相府得来的银子一并存进了聚宝斋,要用的时候就拿这枚玉牌去取。” “大人!” “你是我弟弟,这钱你拿着。而且,有人说要养我的。”云卿弯起眼眉,一时间在夏末季节春意满天,“户帖和盘缠都收好了吧?” “嗯。”张弥紧张地盯着她,生怕下一刻她就要离开。 “你娘的话可记清了?” “记清了。”张弥摸着胸口,那封信他一直贴身带着,殷殷之言片刻不忘。 “上路吧,弥儿。”云卿将马缰放入他的掌心。 跨上马,张弥依旧攥着她的衣袖,“大人!” 掰开他紧扣的五指,云卿凑近低语道:“这一路上,你不论听到什么或看到什么,都不要回头。若回头了,那我就不会再见你了。”她咄咄逼视,难得强硬开口,“弥儿,你答应我。” “大人……” “弥儿!” “张弥答应大人,此去绝不回头。大人一定要来找我!” “嗯,绝不食言。”她清冷了嗓音,秀美的唇线微微勾起,“弥儿,你看那是什么?” 张弥举目望去,天净水澄碧,青岚如烟起,阳光静静地洒在水墨山水中,妩媚错落的光影变幻流转。 前途,如此灿烂。 他正陶醉着,就听一声响鞭,座下骏马嘶鸣狂奔起来。 “大人!”毫无预兆的起程让他不由惊慌,回首再望。 她毫不吝惜地展颜,那笑若天上月华,带着让人心安的魅力。 心潮平息,张弥向渐远的人影招了招手,而后转身。 四海飘零燕,明朝应有时。 路,就在脚下。 “驾!” 第四十八章不如不遇倾城色 一骑追星月,烽火连天来。 宫外的马道尘埃犹未落,就听奉天门内脚步声响起。 “报!报!”一名七品内侍手捧百里加急文书向着御书房跑去。 “哼,有意思!”扫过急报上的墨字,凌翼然远山眉微挑,桃花目似笑非笑。 清风习习卷来窗外的水汽,几位股肱大臣立在原地,暗自揣摩着王的心思。 鸢飞戾天,鱼跃于渊,如今他们头顶着怎样一片天? 正愣神,就见王微微抬手,六幺心领神会地将书信捧下供他们浏览。 这是? 聿宁停下一目十行的急阅,复又逐字细读起来。 好个眠州侯!心知王有意以韩将军掣肘他的青龙骑,竟回马一枪攻陷荆国与青国交界的十一个重镇,逼得荆王不得不递出求援信。而这一切,为的都是那个人啊。 沉寂一瞬,信上的墨字已在眼中晕开。 当得知她安然归来,他是怎样的狂喜,可数次递帖,她就是不愿相见。他明白,她如此绝情不过是想断了他的念想,因为韩月下将是至尊的红颜。可即便知晓,他也难以自持。每每听到檐下铃声,他都止不住去回想,想那恍然如梦的初遇,想那并肩朝堂的快意,想那午夜梦回的惆怅。 丁零……风轻轻地撩动着檐角铜铃,当下,思绪如水蔓延。 “聿大人……聿大人?” 身侧焦急的低唤将心神拉回,他微微敛神,抬头只见那双了然带笑的眼眸。 “元仲难得走神啊。” “臣惭愧。” “鬼月将至,元仲可要注意些才好。”桃花目虽笑着,却带着令人胆寒的冷意。 再过一日就到鬼月,而这一日恰恰是王的大喜之日。鬼月不宜婚嫁,王将日子定在六月的最后一日,想来也是怕吧。怕日久生变,所以即便还在服丧,也甘愿顶着不孝之名将她迎娶。 一想到明日,聿宁就不由妒忌起来,妒忌王的好运。“臣明白。” 凌翼然漫不经心地喝了口茶,“荆国送来的急信,众位以为如何?” 不似先王,新主绝口不提“众卿”。想来这个卿字在新主的心中应是极其珍贵,若哪一天能被称之为爱卿,那离他东山再起的那天也就不远了,上官密如是想。从他经历重重波折尚能挺立朝堂来看,新主对他还有期许。 至于是什么期许嘛…… 眼珠转了又转,上官密小心翼翼地瞧了一眼凌翼然,思忖了半晌,说道:“臣倒有些想法。” “哦?”瞧见他谄媚的笑,凌翼然语调轻滑,带抹玩味。 “佳人与江山,王上觉得孰美?”上官密先不说明,只等主子表态。 凌翼然眼睛一瞟,正停在上官密的身上。 以为得到暗示,上官老头窃喜之余不由扬声道:“再美丽的容貌也终会老去,哪比得上这万年永固的江山颜色?吾王心怀天下、气定山河,哪里会被一朵娇花迷了眼?”他口沫横飞地说着,恰恰忽略了凌翼然眼中的危险情绪,“眠州铁骑虽比不上我朝天兵,可毕竟还是有些实力。如今先王方殁,朝中甫定,西边雍国又虎视眈眈,国势不可谓不危急。” 他的语调虽过分激烈,可言辞之中尽诉众臣心声。除了聿宁和洛寅,其余大臣莫不颔首。 “与其同眠州继续交恶,不如……” “不如什么?” “不如应了眠州上次的请求,以一女换得眠州的咽喉,真是只赚不赔的好买卖啊。” “上官司马。” “臣在。” “明天是什么日子,你该不会忘了吧?” “臣不敢。” “若如你之意,孤明日与谁大婚呢?嗯?” 凌翼然半依半靠在座中,神情颇为懒散。这般轻松的语气不禁让上官密怀疑刚才是自己看花了眼,王明明不在意嘛!他想了又想方才醒悟,王是怕拉不下脸面,原来如此啊! “这点王上无须担忧,莫要说一个女子,就算是百八十个臣也能变出来!”言下之意,明日定有堂可拜。 “呵呵……看来上官司马已经认定了这是桩好买卖啊。” “吾王英明!”他挤出谄笑。 “舍一女而得江山,值得?” 上官密用力点头,“值得!” 凌翼然眉梢一挑,神色益发诡异,“舍弃自己为孤换得秀丽江山,上官司马能做到同样的事吗?” 上官密当下愣怔。 “一个女子可以做到的事,而上官司马却不能啊。”凌翼然颇为痛心地叹息,眼眸如电一扫,“既然如此,留你何用?” “王……” “六幺。” “奴才在。” “送上官司马一程吧。” “臣知错,请王上开恩!” 地上散着官帽翎羽,象征一品的锦鲤结静静地躺在地上,红色的穗尾迎风微扬。御书房里出奇安静,王威如山,将其他人压得喘不过气来。 眼前的人不再是九殿下,而是王啊。 即便早有认知,却不若亲眼目睹来得震撼。这个威立得出其不意,也许这正是主上留下上官密的原因吧。 洛寅执杖想着,眉峰慢慢打开。 也好,这才是王,是他洛寅终其一生、尽心辅佐的王啊。 思及此,他松开手杖俯身拜下,双膝落地时正对聿宁平视的目光。两人了然笑开,俯首道:“恭祝吾王大喜。” 这对他来说也许是最好的结局,至少当她坐在王侧时,他每一抬首还能凝望。脸上露出苦涩的笑,聿宁微微侧首,眼角映入飘荡的铃。 如此,他已知足。 殿外行云如流水般轻淌,夏阳静静洒落座上。睨着跪伏脚下的臣子,凌翼然勾起优美的唇线。 他合上眼,如鼓心跳似要裂胸而出。 不由自主地,他的脑海里浮现出那张倔犟的小脸,抿紧的嘴唇写满了拒绝。光想着,他就不觉勾唇,心头如一泓春水,氤氲出春意满怀。 终有一天,卿卿会付出同他一般满满的情意。而这一天也许是今日,也许就是明朝。 光想着这个挑战,他就不禁心跳加快,热切期待起来。 琴瑟在御,伊人如月。 月影近西楼,蜿蜒的长廊里零零星星落着烛光。满是大红喜色的将军府里走着几个素白身影,在夜中难以遁形。 云卿及腰长发微湿,还带着沐浴后的香气。前后几名宫女与其说是喜娘,不若说是镖师。被押解的货物,很不幸正是她自己。 五人各怀心思地走着,每行一步身后喜灯便灭一盏。 云卿瞥了一眼黑暗的来路,轻轻叹息。 出阁前一夜净身祭祖,娘家的路不得走第二遍,这是在提醒她已没有后路了吗? “行路不回头是婚嫁的规矩,请小姐慎重。” 宫女言之凿凿,说得她不得不转头。今夜,就让她尽好货物的本分吧。云卿不禁自嘲,浓密的睫毛勾勒出些微阴影。 “卿卿!” 如被施了定身咒般,她愣在原地。 “卿卿!” 她猛然回身,拨开阻拦向着发声处冲去。她一头扎入温暖的怀抱,双手攥紧来人的衣襟,“哥!” “卿卿?”月箫微讶。 “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哥哥了。”她轻声道。 “傻丫头。”月箫轻抚那头柔软青丝,竟瞥见几缕异色。她的发,淡了。 “小姐,请自重。”不远处四名宫女跪了一地,月箫方才发觉这样的姿势有违伦常。 想要将她拉开,却不想她环抱的双臂越收越紧。月箫无奈地笑开,不爱撒娇的妹妹今夜真是格外黏人。“卿卿,你是大姑娘了。”他含蓄提醒。 “哥哥最后一次抱我时,我是几岁?”怀中人问道。 “你六岁生辰那天,我们从乾州逃命的时候。” “那我就只有六岁。” “卿卿。” “我只有六岁……” “哪有这么大的稚女?” “最后一次了……” 也对,不论嫁的是谁,这都是他最后一次拥抱妹妹了。他家卿卿长大了,从早熟的女童长成了婀娜的少女。现在即便他百般不愿,可也不得不将宝贝妹妹交出去。他要将妹妹交入真心相爱的良人怀里,然后他才能放心让他家卿卿绽放成美丽的少妇啊。 想到这,月箫紧紧抱住她,在她耳边道:“逃吧,卿卿,天塌下来有哥哥扛着。” 怀中的啜泣突然停住,云卿抬起头,露出微红的双眼。 “我此番抗命回来,就是为了唯一的妹妹。”带茧的手指抹净她的泪,“一定要幸福。” 云卿展颜一笑,“哥,我会幸福的,你们也一定会幸福。接下来的一切哥哥不必自责,因为我是追着幸福去的。” 接下来?月箫捕捉到这个匪夷所思的词语,正要问出口就见她重新入怀。 “哥。” “嗯?” “过去的十年,哥哥从未怀疑我的幸存,是吗?” “是。”月箫毫不犹豫地回答。 “请哥哥继续相信吧,永远不要怀疑。” 来似烈火去如清风,只眨眼的工夫那身雪白便飘到远处。怀中空虚让他不禁自责适才抱得不够紧,他真不愿将妹妹嫁出去,有谁能配得上他家卿卿? 不舍之情充溢心间,让他暂时忘了刚才的疑虑,让他忽略了心口的那片水渍。 可当他醒觉时,能做的就只有相信。 月下箫声咽,一曲伤别离。 凤兮,凤兮…… 云卿眷恋地望着灯火湮灭处,直到红门紧闭,她才慢慢地收回视线。 推开第二道门,成排的白烛列在两旁。祠堂无风,显得有些闷热,火苗妖娆地跳跃着,烛光刚好落在当中两个牌位上。 “爹,娘,女儿来看你们了。” 盘香悬在空中,吞吐的白烟像是一阵雾将她紧紧包围。 拈香、祭拜,动作缓中有情。她跪在蒲团上欲言又止,喉头就这么哽着,手中的香焚了一段段。 爹,娘,女儿好想他啊。 “修远……” 她轻轻叹着,眼波流转藏着动人情意。继而微微一笑,泻了一地的月光。 这“月光”清浅皎洁,波动了门后的暗影。 手中的香快要燃尽,她刚要起身就觉额上一阵抽痛。眉心像要钻出什么,她极力忍着,下意识地攥紧双拳。 一寸,一寸,檀香碎在脚下。 十四夜,夜夜她都止不住思念,满满的爱意滋养了额上昙花。每夜相思痛断人肠,花苞妖冶绽放。 如今算来,这是最后一瓣了吧。 她软软地坐在蒲团上,刘海下晶莹剔透的白花慢慢舒展,极妖娆地一颤,最终盛放。 含情十四夜,飘零一夕间,她的日子已经不多了。 冷汗自发间滑落,她拿起一根完好的檀香。双手不住颤抖着,她稳不住身体,怎么也点不着那炷香。 不能抖了,别再抖了,时间已经不多了。 不知是痛还是怕,她双腿发软,满心沮丧。 不行,她不行啊。 绝望垂腕的刹那,一种熟悉的感觉袭来。心跳没来由地加快,她屏住呼吸。好闻的药香自身后飘来,无措的双手落入温热的掌心。如此安心,她不再颤抖,心底也再无惧意。 近烛,燃香,祭拜爹娘。接着,还未及反应她就被转过身来,樱唇被撬开,而后强吻。 祠堂里的烛光有些乱,让两道门外的宫人不免起疑。 “小姐?” 无人应答。 “小姐?” 依然没人应声,四人对看了下,提着红纱灯向东墙摇了摇,立刻闪出密密黑影。微微颔首,宫人就要举步,就听门里响起低沉女声,“怎么了?” 呵,人还在。 兵器该收的收,人该藏的藏,只眨眼的工夫周遭又是一派宁静祥和。 “女儿家注定要嫁人的,小姐莫要伤心了。”她就说嘛,一个娇滴滴的官宦千金哪需要这般严防死守? 相视一笑,宫人们站回檐下。 门内,云卿软软地靠在夜景阑的胸口,耳边是他同样激烈的心跳。双手慢慢上移,顺着他的宽肩、他的颈项,而后停在他的唇角。 眉梢一颤,她紧张抬脸,“修远,你在生气?” 凤眸锐利,盯得她一阵心慌。 “对不起,我不该冲动行事的。”不敢看他的眼,云卿埋进他的胸膛。“我想你。”额头的抽痛越发剧烈,云卿含泪笑着,一遍遍地低喃,“修远,我想你。” “今晚我们就走。”夜景阑亲吻着她的长发,柔声道。 云卿莞尔一笑,握紧了他的手,“爹,娘,他就是修远,是女儿的良人。爹,娘,我曾艳羡你们生死不渝的爱情。如今,我不再羡慕了。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夜景阑环住这个不吝爱语的女子,忘情地吻着。深深浅浅,密密疏疏。 “相信我,修远。” “嗯,我信你。” 一句话,她的心便不再颠沛流离。凤兮,凤兮,不羡碧梧不慕醴,此生唯愿归山林。 晦暗不明的天际,一弯弦月融于熹微,沉入一泓泉水。 夜景阑珊。 “一梳梳到尾,二梳共齐眉。” 惨淡的天色笼不住艳红,四更本是酣梦时候,如今不只她,恐怕整个云都都醒了。 云卿静静地坐在梳妆台前,任一位面带福相的官家夫人为她梳头。 “三梳儿孙满,四梳富贵临。”据说新嫁娘可以沾上梳头妇的福气,据说这位祁夫人是允之亲自挑选出来的。 云卿抬眸,就见镜中人想要去掉她的额坠。 “就这样。”云卿按住额前的弦月。 “是。”妇人掩饰住讶异,转瞬露出笑纹,“这么特别的发式妾身还从未瞧过,娘娘心思奇巧,王上看了定会喜欢。” 见她误会,云卿只是淡淡一笑,并未辩解。因为从某种角度来说,她剪了刘海也是为了他,只不过目的不同罢了。 “好风如水乞巧夜,掬月殿里无人见。十年情动梦未觉,眠花枕月共翩跹。” 女人们兴奋围来,争相吟着这首由王亲作的催妆诗。 “这般王宠!”她们如是说。 可是催妆声声,抒的是他的情,写的却不是她的意。云卿面色依旧,让人看不出悲喜。 祁夫人暗叹她的不知福,拿起王赐的玉搔头,正要拔下她头上那支过于朴素的凤簪,纤影陡移。 “够了。”云卿澄澈的眼沉沉一瞪。 “是。”被她看得头皮发麻,祁夫人不自觉地低下头。 云卿迎风走着,凤簪清鸣,在热烈的喜气中鸣出几分从容淡定。几缕淡色发丝偶尔映入眼帘,她眉头不皱,将其藏进黑发里。 进了中堂她的心跳不复平静,座上的兄嫂眉头一直皱着,她知道这个抉择他们不认同。早上当她从祠堂里走出的时候,静候已久的哥哥颇为诧异。那一刻她便知道,哥哥与修远的同时出现绝不是巧合。 原来,她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男人已经为她铺好了路。只不过这条路她不能走,因为他们将为此付出太多。而这样的代价,恰恰是她最在乎的。 所以,就让她最后任性一回吧。 “哥哥,嫂嫂。”云卿屈膝奉茶,“卿卿自幼失怙,在我眼中兄嫂若父母。” 月箫略过茶,伸手就要将她搀起。 “哥,让我说完。”她抬起头,满眼波澜看得夫妇二人一时愣怔,“这是我选的路,你们千万不要自责。” “妹妹,”淡浓情动,将她搂在怀里,“委屈你了!” “嫂嫂,哥哥他自小面皮薄,肉麻的话他说不出,你千万别怪他。” “嗯,我明白。”云卿退出淡浓的怀抱,将兄嫂的手叠放在一起,“哥哥,千万要守住嫂嫂,守住这个家,爹娘的悲剧不能再在你们身上发生了。” 这话有些怪,月箫不由心惊,“卿卿!” “我的未来一定会好,哥哥你要继续相信啊。”她眼眉弯弯,不像是敷衍。 “娘娘,吉时要到了。” 云卿向后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道:“寂寞不过帝王,可是哥哥你比允之还要寂寞。握重兵而善终者,唯寂寞一途尔。” 一语点醒梦中人,眼前女子同记忆中那个早慧的孩子重叠起来,纵使相貌改变,可那双眸子却依旧清澈。月箫后知后觉地叹着,原来被保护的一直是自己啊。 “还好,寂寞有嫂嫂与你分担。”双手握了又握,像是下定了决心,云卿陡然放手,“别了,哥哥、嫂嫂。” 不回头,绝不能回头。 她冲到门边,刘海垂在前额,于双目间投下阴影。 “姑姑!”小小的人儿扑面而来。 “彦儿……”云卿瞅着膝下,睫毛分明挂着水滴。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好漂亮!”小人儿崇拜地仰望。 她浅浅弯眸,水滴瞬间落下。 “娘娘,吉时到了。” 喜娘再催,小人儿抱住她的双腿,“姑姑不要走。” “姑姑不会走。”云卿蹲下身,亲了亲他的小脸颊,“今天是庙会,姑姑只是去扮天女娘娘。” “真的?”小人儿两眼瞪圆,心中更崇拜。 “真的。” “嗯,姑姑去吧,彦儿在家等你。”小人儿乖巧地松开双手,“早点儿回来哦!” 她一步一回首,望着童稚的笑颜,一时泣不成声。 彦儿,对不起。 惊红满地,心生荒凉。 原以为能平静地面对,笑着说别离,可没想到…… 掩面的珠帘叮叮咚咚地响着,云卿跨过红门,清水在身后泼洒。 “嫁了!嫁了!” 喜娘们大声呼喊,一盆水代表了无奈的结束,以后她就不是韩家人了。 出了门,搀扶她的变了人。作为手帕交,如梦如愿站在她的身侧,“现在回头还不晚。” 云卿闻言笑开,“姐姐,谢谢你来送我。” “卿卿,不要做傻事。”喜乐爆竹转移了他人的注意力,如梦扶着她一步步走向雕梁画栋的凤台。 “姐姐。” “嗯?” “雷厉风是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人。” “下月我们就成亲。” “那小妹就放心了。” 这段路不长,可她们走得极慢。 “娘娘,该上车了。” 转过身,云卿慢慢拨开如梦的搀扶。 “卿卿……” “待允之称帝后,让雷厉风辞官。” 如梦一时愣怔,待回神,云卿已从她的身边走过。 “为何?”如梦低声问道。 踏上车的绣鞋滞住,“不适合。到时候姐姐就明白了。” “那……”她刚要追上,却见送嫁的队伍已经起程,“我们还能再见吗,卿卿?” 没有回应,如梦不由惆怅。送嫁的队伍逐渐远去,望着如云的红绸,如梦久久凝立。 宝马雕车香满路,淡淡的晨光挂在锦缎妆成的树上,举目是俯首的百姓。 十里艳红妆,有谁能嫁得比韩月下风光? 好像有人可以媲美。 她偏头想着,对道边的祝贺与礼拜全然不理。 对了,是她啊。 梦湖之下,她一梦黄粱。五百年前,那个女子嫁得也是同样风光。 合上眼,云卿几乎可以看见那双了无生气的眸子。 水眠月嫁得绝望,而韩月下却不怅惘。 她蓦然睁目,灿烂朝霞映入眼中,眼中哪还有阴影?果然,命运还是要攥在自己手中。双手握紧,额上的昙花却在凋零。 她是第一个,很可能也是最后一个由朝门进宫的王后了。 下了凤台,云卿走在雕龙刻凤的中央王道上。 这条路她再熟悉不过,过去的半年她连升四级,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开始时她认为允之逼她入朝,只是看上了自己的小聪明。可经历了许多后她才明白,原来他是在勾起自己对权位的兴趣。 万仞青空下,宫殿巍峨而壮丽。 十年前他就看出来了吧,她不是一个安于庭院的女子。所以他诱她易钗而弁,任她翻云覆雨,不过是想让她贪恋罢了。若不是因为年幼时的遭遇,她说不定真会落入陷阱,在左右人和被左右之间汲汲营营。 踏入正殿,满朝文武跪了一地,御座上的某人早在她步入的那刻就站起身来。 云卿不疾不徐地走着,心如止水地望向高台。 真可惜啊,允之,破了你的算计。 “云卿。”脚边聿宁一声轻唤,带着压抑的情绪。 她耳力极好,可就算听见又怎样?元仲,这样对你我都好。 云卿垂眸走过,拾级而上,与面带春风的那人越来越近。不待她走完最后一级,右手就被不容拒绝地握紧。 “终于等到你了……”勾住她的腰,凌翼然带着她睥睨座下,“感觉到了吗?这就是高处的滋味啊!可是这里还不够高,天上的浮云终有一天会在你我脚下。” “允之。”她挣出他的掌控,眼中带抹怜悯,“高处不胜寒。” “你我相依,岂会有寒意?” 他不懂,她叹息。 “今生,我允你一个天下。不论几多红颜,能站在我身边的就只有你。” 什么时候他才会明白,她不是他的弱水,而他也不能只取这一瓢饮。 南风有意绿灯树,星汉西流欲下来。 宫中华灯初上,处处洋溢着喜气。黄袍下的步履有些急,凌翼然目带桃花,流转出无限风情。 离寝宫愈近,胸口的酒气就愈浓郁,密密痒痒的酥麻感自肌理弥散到心间。 这样的夜,如此的月,他只浅酌了两杯就已微醺。 他跨进殿门,下意识地寻找起来。 “允之。” 这一刻,他已沉醉。 深深凝视着倚窗赏月的美人,凌翼然迈出沉稳的步子,可微颤的指尖还是泄露了他的心情。 “卿卿。”他迷恋地唤着,刚要揽上纤腰,就见云卿退到一侧。 “坐。”她主动邀约。 见她如此自然,凌翼然挑了挑眉,眼中带抹玩味,“茶?” “饮湖烟雨。”云卿斟了一盏,放在他面前。 “洞房花烛夜品茶,可不是个好主意啊!”凌翼然瞥了一眼,柔声道。 云卿淡淡一笑,为自己也斟了一杯,“请。” 看着她悠然品茗,凌翼然不禁眯起双目。 “放心,茶中没有下药。” “即便下了药,你也逃不了。”凌翼然呷了一口茶,“我道你怎会乖顺出嫁,原来是藏了后招。”他倾身靠近,眷恋地抚上她的面颊,“可就算你处处提防事事算计,我还是如此倾心啊。”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一反常态,云卿并没有躲开他的抚摸,“先王驾崩的时候我在。” “哦?”凌翼然漫不经心地应着。 “你的母妃是被废后害死的,她中的是昙花一现。” “哼。”凌翼然一撇嘴角,“卿卿,你若想转移注意力,就别再说我已经知道的。” “昙花一现无解,允之也知道?” “不是无解,而是愿不愿解。这就是你的后招?让我有点儿失望啊。” “允之可愿解?” “子虚乌有的事情。” “如果是真的呢?” 那双眸子太过淡定,看得他微微皱眉,“这不好笑。” “我同意。”云卿解下额坠,露出落蕊的昙花,“一点儿都不好笑。” 凌翼然瞪大双目,转瞬却又收起破碎的神情。 “哼。”他冷冷笑道,“这招倒让我刮目相看了。”停摆的心跳还没恢复,他下意识地抗拒。 “允之。”云卿轻轻唤着,露出倾城一笑。 眼中,那朵残花幽幽一颤,仅存的几瓣凋零了其中之一。 “不……”凌翼然捧起那张小脸,恶狠狠地盯着她,“不要再玩这种诡计!” “还要我笑吗?”说着,她又要勾唇,却被他抱得紧紧的。 “不要……”耳边声音戚戚,“不要再笑了,卿卿……”凌翼然绝望地呢喃着,好似溺水的人抱住圆木,一松手就会丧命。 “放了我吧,允之。” “不……” “那,救我?” 凌翼然长身微僵,连呼吸都变得极小心。 “我明白你不能。”轻轻地拍着他,云卿难得表现出亲昵,“允之的心中有千山万水,你会是最伟大的帝王。” “卿卿……” “放了我吧,允之。” 埋首于她的颈窝,凌翼然执著地不愿放手。 先是母妃,再是卿卿,他隐忍了这么久,终于柳暗花明,可为何还是这样的结局? 为何?! 凌翼然收紧双臂,早已干涸的泪腺又已充盈。 为什么…… “允之,先前我因感恩你救了哥哥,而与你并肩。其实,我并不喜欢权位,甚至可以说是厌恶。” “你该告诉我。”他嘶哑开口。 “告诉你能改变什么?” 他想开口辩驳,却发现她更了解自己。 “看起来你凡事随我,实际上却处处紧逼。丰云卿因你而死,而韩月下的悲剧与你也脱不了干系。”挣出他的怀抱,云卿目光清澈,看得他有些内疚,“允之,我不欠你了。” 这一次,反倒是他亏欠了她。这般美丽的容颜,这般聪敏的女子,令他辗转反侧,毕生难忘。 情意再浓,终是一场梦。 他垂着头,双手在身侧紧握。 不是无解,而是愿不愿解。 想起自己的话,凌翼然不由嗤笑。亏他还怨了父王好些年,原来他也不过如此。如今他唯一能胜过父王的,恐怕仅此而已。 “如你所愿。”怎么发出声音,怎么放开双手,他一点儿也不知道,“我放你走,卿卿。” 闻言,云卿欣然一笑。 “不要再笑了。”凌翼然偏过身,强迫自己不再看她,“你赢了。”指尖没入掌心。 “允之,最后允我一件事。” “你说。” “请对我哥哥留情。在你称帝后,给我哥哥、给韩家留条后路,好吗?” “哈哈哈哈!”凌翼然含泪笑着,笑得前仰后合。突地,他止住笑,直勾勾地望着她,好似怎么也望不够,“果然啊,”喉头颤着,不知是该悲还是该喜,“懂我的只有你。” “允之……” “我允你。” “谢谢。” “成璧。”陡然间,他拔高嗓音。 “主上。” “放她走。” “是。” “走吧,卿卿。”凌翼然合上眼睛,几乎是在咬牙忍耐,“再晚,我会改变主意。” “珍重,允之。” 他猛地睁开眼,身侧已空无一人。 举目是高远的苍穹,凌翼然独自一人望了很久。不知望到了什么时候,他苦笑着撩袍坐下,一口一口品着冷茶。今夜,杯中的月光如此醇美,却醉不了他。 不如不遇倾城色。 原来,有种寂寞叫成全。 月下沉吟,念谁?谁念? 如今,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就在不远处,而她却有些情怯。 云卿偷偷地注视着他的背影,恍然一梦,如过千年。月迷津渡,徘徊的夜景阑终于发现了她。紧紧相拥,这一刻她的心儿有了归宿。 “修远。”她笑有深意,道得决绝,“如今我只有你了。” 双手穿入她的发间,夜景阑疼惜地吻着,轻柔的唇像是要将她印在心底。 夜风摇曳着青荇,揉碎了一泓碧水。岸边,两人相偎相依,好似神仙眷侣。 老迈的船家摇了一声橹,似在催促。云卿黯然神伤,已到分别时候。 “放心了吧,修远?”抬起头,她装出轻松随意。 夜景阑凤眸弯弯,泻了一地春色。 昨夜虽不知她有何打算,可既然她如此笃定,他就绝不怀疑。天不亮,他就站在这桃花渡边。 最终,她来了,没让他苦等。 “修远,该上船了。” 按着计划,今夜会合后他们同时出发,他溯流而上去往眠州,而她乘舟而下回到渔村——那个他们相约共度余生的地方。 “托付完我就回来。”隔着刘海在她的额头上印下一吻,夜景阑轻轻道。 “路上别急,我会在家等你。”垂下头,云卿不敢看他。 “嗯。”一个“家”字吹起眼中春波。 默默无言,挽手走到水边。微风掀起轻浪,小船一起一伏在波心荡漾。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你先走。”云卿将他推到船上。 “卿卿。” “看着你走我才安心。”她垂着眸子,眼中已酿出水意。 “不出五日我就回来。”感受到她的眷恋,心口溢出甜蜜,夜景阑轻声哄着,声音低柔而缠绵。 “嗯……”攥紧他的衣襟,云卿哽咽难语。 “然后再不分开。” “嗯……”她咬着唇,将锥心之痛生生压抑。 夜景阑叹了声,将她抱上了紧邻的小舟,“一起。” “能不能……”她抬起头,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不要别离?” 新月般美丽的眼睛盛满了哀伤,看得他一阵心惊。 江风张狂起来,吹散了沉淀一天的风尘。他一时迷了眼,只觉脚下一晃,小舟像是被人有意推开,怀中顿感空虚。 “卿卿!”迎着风,夜景阑疯狂找寻。 渐远的小舟,他朝东,她往西。一个船头,一个船尾,就这么两两对望。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修远!”她按着刘海,站在船舷上,“如果你回家找不到我,那我一定是迷路了!” “什么?”风太狂,他听得断断续续。 “迷路了,你要来找我!”她一遍一遍地喊着,伴着发间清脆的凤鸣。 “卿卿!”没多想他便飞到岸边,追着那盏渔火御风狂行。 “一定要来找我!” 红嫁衣鼓扬在夜色中,那叶扁舟乘风而下,转瞬已消失在天际。 即便如此,那道身影依然苦苦追寻,一路向西。 弄帆西风恶,碎月水无情。 她躺在船舷上,江风撩开她的额发,吹落了最后一瓣昙花。 “谢师傅成全。”明眸渐渐无神。 老迈的渔夫摘下斗笠,露出满是悲伤的双眼。 一滴一滴,滚烫的水珠落在脸上。她茫然地望着天空,火红的嫁衣铺散在身侧,绚烂得似要将生命燃尽。 “下雨了。”她轻喟。 “是……”丰怀瑾的声音有些嘶哑,垂下的老目聚满水汽。 孩子,是你看不见了。 “师傅,我们要去哪儿?”她极慢极慢地眨眼,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 “幻海,了无说那里是你的福地。” “福地啊……”她笑得极美,“在我醒来之前,可不能让他找到。” “师傅答应你。”。 修远,她的良人啊…… 满天星子落于双眸,最终化为两行清泪缓缓滑落。 你若迷路了,我会寻寻觅觅,日日夜夜,只为找回你。而我会为你活下去,岁岁年年,永不放弃。 第四十九章典尽春衣画流年 千年湖海,万里云山,青麓下一间草舍半壁烟岚。 过路的马帮纷纷歇脚,“老板,上八碗绿豆汤!” “好嘞!” “真热啊!” “可不是?六月天炕头火,就算在山里也蒸得厉害。” “客官。”老板拎着铜壶赔笑过来,“山泉冰过的绿豆汤给您消消暑。” “哈,真舒服。”汉子们粗鲁地擦了擦嘴,“再满上!” 肥鱼几条!老板转了转眼,趁机端来了几碟炒货,“听几位爷的口音不是这边人吧?”和他们多搭几句,嘿,说不定能多喝个三五碗多吃个七八碟。 “咱是秋庭人,去海边办货的。” “秋庭,那离云都不是很近?”老板不露痕迹地将鲜桃放在桌上。 “不远,只两天路。”汉子们不疑有他,拿起桃子就啃。 “听说云都遍地绫罗,连路砖都镶了金呢。”老板举手比划着,夸张的表情取悦了歇脚的客人。 为首的汉子擦了擦眼角笑出的眼泪,“如果爷没记错,你们永州一直以来都是雍土,去年才被韩将军攻下,对我们青国就没有一丝怨恨?” “瞧您说的,哪能啊?”老板挤眉弄眼起来,“咱想成为青国人又不是一天两天了,听说我们王高有八尺、眼若铜铃,轻轻哼一声就吓得雍王尿裤子。” “哈哈哈!” 粗放的笑声震动山林,简陋的草舍里旅客们相互攀谈起来,天南海北好不热闹。 “虽然老板你没见过世面,可有句话可真说对了,这天下哪有人不服咱们青国的!”大汉一拍桌,碟碗跟着一跳,“爷们儿到外邦办货,只要亮出青国户帖,有谁敢怠慢?” “王上登基才两年国土面积就扩大了那么多,再过两年说不定连梁国的北海都要归入我们青国了!” 见汉子们说得起劲,老板趁兴上了一坛花雕,“再过两年咱青国啥都有了,啥都不缺了。” “话也不能这么说。”一个梁国商人突然出了声,“有一样你们青国缺得很。” “嗯?”大汉一挑眉,凶相毕露。 梁国商人招来吓坏的老板,大声问道:“这座山原名可是昙山?” “是。”老板连连点头。 “听说过去每到初夏,野昙开得满山都是,怎么如今一朵也见不着了?”梁商明知故问,挑衅地看了看邻桌。 “这……” 因为青王有怪癖,举国尽除昙花。让他当着青国人的面说出大实话,这不是找揍嘛! 想到这,到嘴的话咽回肚里化作哈哈傻笑,“绿豆汤没了,我再去拿。”趁机开溜! “唉!”站起的青国人窝囊坐下。 “再两天又是寒食了。”草庐里有人小声嘀咕着。 “王后娘娘去了有两年了吧。” “嗯,真是一位福薄的娘娘,入宫的当晚就薨逝了。” “可能是因为王的霸气太重了,震垮了娘娘啊。” “不,是因为大婚离鬼月太近,百鬼夜行勾走了娘娘的魂。” “不对不对,是……” 角落里,一个戴帽子的男子安静地喝着茶,笼身的沉寂将这暑气连同七嘴八舌的议论统统隔离。 “你们听说了吗,王宫里有一处禁忌之地。” “禁忌之地?” “嗯。”爆料人得意地打开扇子,一副二世祖的派头,“我一个远房舅舅是宫里的管事,听他说娘娘去后,大婚的宫殿就被封了。每月的初一和二十九,王总会一个人到那里去,不准任何人跟着,而且啊……” 二世祖卖关子地拖长语调,众人纷纷伸长耳朵。 “王还将那座宫殿改名为留园。” “留园?”老板提着铜壶不知何时冒了出来。 “留园,顾名思义,是要留住王后的魂。”二世祖得意地道,“听说那里面贴满了世外高人的咒符,每到初一和二十九娘娘就会回来和王相会一次。” 众人正听得津津有味,就见坐在角落里的男子静静地站起身,“结账。” 那声音如冷泉一般浇灭了二世祖脸上得意的表情,他烦躁地挥了挥扇子,故意提高嗓门,“本少爷可没胡诌,娘娘回魂的事儿宫里人都知道,听说那两晚娘娘还会唱歌呢,什么山清水秀幽静静,是娘娘家乡的小调!” 二世祖扯嗓高叫,惊动一树飞蝉。 不远处颀长的身影轻轻一滞,那人缓缓地抬起头,帽檐下一双凤目漾起微澜。 一曲清风来,两载山海寻。寂寞寒食夜,月色正清明。 当…… 钟声如涟漪一般,一圈一圈地自青宫荡漾开来。 宫墙默立,一主一仆静静地踱着,沉闷的暑热混合着淡淡的心伤,让人喘不过气来。明黄色的龙袍闪过墙角,随后如微风轻拂般浅浅荡漾。 留园。 不知何时,目中桃花已逝,三分惆怅七分落寞取而代之。 已经两年了,他胸口的痛依旧清晰。哼,两年前的那夜日日入梦,他又怎会记不清? 凌翼然含着怨、隐着恨,死死地瞪着“留园”二字。背在身后的手紧了又紧,几欲暴出青筋。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一盏、两盏,华灯初上。 明黄的长袖慢慢垂下,“六幺。”语调轻轻,他背光站着,让人瞧不清表情。 哎,每次都是这样。 垂着脸,六幺在心中叹了又叹,自贴身处取出一串钥匙,小心地插入门上的四把铜锁里。 是夜,云都静得没有一丝人息。繁华的街道如今只剩一地暗影,过了子时就是百鬼夜行。此时的留园,月华如练,凌翼然独坐床沿,素色长袍少了几分咄咄逼人的霸气,多了一点儿夜来幽梦的感伤。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因如是,缘如是,既不回头,不如相忘。 他用力想着,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正轻抚着那人留下的喜帕。 孤一定会忘记,一定会。 夏风吹来一地思念,抚帕的手指越发轻柔。 卿卿,成全只会让人更加怀念,沉沦就在放手的瞬间。 帘后,六幺已记不清今夜自己叹了几声。他吹熄烛火退出寝殿,今夜的月清瘦得有几分孤艳,好让人伤感啊。 “两年了。”走到树下,他仰头叹息,“时间明明过得很快,可看着王却觉得时光从未流逝一般。你说对吗,林门主?” 等了好久都没有回应,正当他以为自己找错了地方时,就听树上沙哑一声,“不。” “嗯?”六幺驻足聆听。 “很久。”树间的声音隐隐颤着,“已经过去很久了。” 原本想透透气,没想到更加压抑,六幺撇过脸,故意岔开话题,“今夜没有不识相的人吧?” 不是他爱操心,只是这宫里有太多自作聪明的女人。去年,急欲争宠的陈昭仪不知从何处打听到娘娘曾在梦湖上弹唱的事,竟然贿赂了宫侍在六月二十九那天溜进留园,东施效颦地唱了那首曲子。 而后,唉…… 娘娘可是王心中的那片净土啊。 “林门主,这回别说是个人,就算是个鬼也不能放进来。”说着他像想到了什么,急急摇头,“不不不,如果是那位回来,就算是鬼影也要留下。” 林成璧刚要搭话,就觉压顶的杀气御风而来,瞬间汗毛竖起。 “主上!” 细碎的月光映亮了漆黑的夜,玉帘余韵未消地荡着,发出美妙的轻响。 “定侯,好久不见。”似笑非笑地望着眼前的不速之客,凌翼然端坐床沿,仿若没看到那一地如折翼落蝶般的宫卫,姿态依旧狂妄傲慢。 望着那人手中的喜帕,夜景阑沉冷了声音,“她在哪儿?” 凌翼然不可置信地瞪着眼前人,随后却抑制不住地大笑起来,“好!好!你好啊!” “主子!”倒在一旁的六幺忧心忡忡地望着杀意毕现的夜景阑,情急之下脱口而出,“定侯,其实娘娘……” “在孤这儿。”笑声戛然而止,凌翼然敛起癫狂,桃花目中是从未有过的肃然。 “主子……” “孤原本答应了。”缓缓地,凌翼然站起身,一步一步地走向夜景阑,“放她和你双宿双栖,再昭告全国王后因体弱而逝世。可最后……”红唇勾笑,他笑得轻佻,“孤改主意了。” 话音未落,就见金光一道划破了他的肌理。 “她在哪?” “赢了孤,孤就告诉你。” 桂黄色的月下,两人相对而立,虽是不一样的心情,却有着同样的坚定。 夜景阑轻转子夜,剑身上的血滴飞散而去,如血泪般嵌在凌翼然的眼角。 凤目沉沉一瞥,随后乘风而去。 怕他接受不了你的死讯,就瞒着他,不忍让他知道,对我呢? 卿卿,你好狠的心啊。 黑发如藻散乱在身侧,凌翼然望着夜空溢出冷笑。我要让你的定侯跪在我的脚下称臣,然后再告诉他你在哪里。 桃花目骤然沉凝。 定侯,一起下地狱吧。 张弥《战国记》云:战国三年,眠州侯携圣贤帝印重归水月京。 得帝印者得天下,此语古来有之,眠州侯可敌青王否?天下皆疑。 巷议纷纷未止,青龙骑已整装束甲,于腊月攻陷崂关,直入荆京畿之地。是时青翼出兵相救,翼王为求大功竟举半国兵力。至成原不见敌军,两国方知中计,翼京玄都已为眠州城矣。翼根基百年,国灭不过顷刻间,一时神鲲大动、南北俱惊。 后有相者云:神鲲五百年未有龙气,然自战国二年后星淡出,夏末参商二宿出于一天,两龙争霸是为天意。 脚下黄沙漫漫,这是一眼望不到头的荒野。 她究竟走了多久,究竟走了几年? “修远。”嘴角溢出轻喃。 风尘扬起裙裾,她孤独前行,就听—— 哗……哗…… 水的声音? 云卿迎风狂奔起来。 哗……哗…… 幽蓝的海岸线,诗画一般优雅的云天。晨风轻轻地吹散了岛上的浓雾,一株火红的凤凰木就这样伫立在天地间。 晨曦如流水静静流淌,柔和地抚过树下那个小小的人儿。 “笑儿!” 一声吼落一朵,小人儿拨开额上的凤凰花,慢腾腾地从地上坐起。 “丰林笑,快带弟弟们过来!” 又一朵落花,小人儿无奈地叹了口气,走到沙滩边一手一个拧过两只粉嫩小耳。 “疼!” “大哥,你轻点儿啊。” 迈着小短腿,刚两岁的双生子跟在他身后嗷嗷直叫。 “轻点儿?”岁数不过大他们一倍的小人儿露出虎牙,笑得格外童真,“那就轻一点儿吧。”手上猛地加力。 “娘啊!” 片刻之后,三个俊俏可爱的小娃娃手拉手走进小楼,真是友爱非常。 “太爷爷早,爹、娘早。” “小雅,你刚才叫娘做什么?”挺着大肚子的小鸟较四年前沉稳了许多。 最小的孩子一瘪嘴刚要诉苦,就听身侧的老大笑道:“没什么,只是被一只虫子吓到了,对吧小雅?” 小雅点点头,“嗯,是大哥帮小雅打掉虫子的。” 话才出口就被双生哥哥白了一眼,丰林雅毫不示弱地回瞪。 “笑儿越来越有兄长的模样了。”丰怀瑾拈须轻笑,“快去给你姑姑请安吧。” “是。” 小手撩开布帘,流泻一地金光。他轻轻地走向那张玉床,那么小心翼翼,生怕将床上的人惊醒,虽然那个人从未醒过。 近了,他才小声开口道:“姑姑,早安。今天凤凰花开了,一片一片的,像火一样。” 床上的那人眉目如画,淡色的发丝在晨光中微微颤动,好似下一刻就会醒来。 “姑姑,我又做那个梦了。”小人儿坐在床沿,“香香,香香,究竟是谁呢?” 他偏首想着,眉目间带点儿超越稚龄的成熟。半晌,他无所谓地笑开,继续道:“娘的吼声越来越惊人了,我猜这次她肚子里的还是弟弟,生下弟弟后娘又会准备落跑,然后还没上船就被爹逮回来,再然后娘的肚子又会鼓起来。第一次娘落跑的时候,天没亮就把我打包绑在身后,可没等天完全亮爹就赶到了,回家正好赶上早饭。第二次也一样,只不过这次多了小雅和小颂两个包袱。” 话音未落,就见两个小人儿跑进内室。 “姑姑,小雅好可怜,大哥和二哥都欺负小雅。” “姑姑你别听小雅的,是他自己不争气,被大哥揪耳朵了还不敢说,活该!” “刚才你还不是不敢吭声!” 只会听不会说,床上的她已成为孩子们吐露心事的最佳人选。 “那也比你好,还‘是大哥帮小雅打掉虫子的’,羞不羞?” “二哥你……” “怎么样?”小颂火上浇油地做着鬼脸。 小雅喘着粗气,跑到床前一把拔下那人头上的凤簪,作势就往双生哥哥那里冲去,“啊!拼了!” “怕你啊!”小颂一瞪眼,摆好架势只等小雅…… 狗吃屎状倒地? 还没等爬起来,小颂后脑勺就挨上一下。 “大……大哥……”这一声显示了双生子少有的默契。 “别吵到姑姑了。”抢过小雅手中的玉簪,笑儿冷冷一扫,眸子瞪得人不由一颤。 “吵又吵不醒。”小颂嘀咕着,“就像被村里人供起来的大和尚,据说是在姑姑上岛那天死掉的,然后再也没醒来。” “嗯,嗯,听说那个大和尚是太爷爷的朋友,有法力的,是神仙,所以身体不会坏。”小雅点头附和着,顺道看了看床上的人,“姑姑肯定也是神仙,身体也不会坏。” “既然姑姑是神仙,那么我们也是神仙?” “哎?对哦,二哥,我们也是神仙!” 两兄弟对望一眼,同时跳起向帘外跑去,“娘,我们是神仙!娘!” 终于安静了。 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笑儿拿着玉簪走到床边,“姑姑,你猜这次娘带着新弟弟、小颂、小雅能跑多远?” 不期然,一阵风掀开布帘径直吹来。 嘤—— 手中的凤簪发出近似呜咽的声音,他先是一惊,定睛看去,只见白玉凤喙耀出彩光。 许是好奇,许是注定,小小的指头就这么触上去。 咚! 近似于雨落江面的清音,一颗宝珠自凤喙里飞出。 “不好!”他低喊一声扑向玉床,不知被什么绊住,猛地压在了那人的身上。 紧紧闭上的樱唇因这下撞击而微启,宝珠就这样轻巧滑下。 一切发生得太快,小人趴在玉床上,呆呆地望着手中的凤簪,仿佛只是梦一场。直到那一朵朵随风而至的凤凰花飘进窗子,他才发现头上的异样。 纤纤素手抚在发上,若他没弄错,这手的主人绝不是娘。 视线一点一点下移,沿着那火红的花瓣,顺着酒色的春光,而后落入一双如月盈盈的眸子里。 “我猜你娘这次一步都走不了。”云卿粲然一笑,柔声说道。 第五十章千里烟波随君去 两月后,定乾四年春末,乐水。 “这一路逆流,两岸不见稻米只见荒地,原先的农人都弃岸登船做起了水路生意。”草帽下露出一双小鹿般的眸子,小小少年仰视身侧轻声道,“先生,雍国要亡了吧?” “在外少言。”不及弱冠的青年收回视线,耳垂上的血痣鲜红欲滴。 闻言,少年郑重地点了点头。 先生说过乱世应慎言,这一路上他们记录下太多的真实,而这些真实只可行书于纸上却不可昭示于人间。只有在百年后神鲲人才会面对这段过去,但却依然难以改变重复历史的命运。 既然如此,先生为何还要写史呢? 当时他听得一知半解,就这样问了出来。 而后的那一幕他一辈子也忘不了,平时不苟言笑的先生柔和了面容,瞬间绽放的光彩直达眼底。那般艳丽的颜色分明是在怀念着谁,让他的心底泛起酸涩。 “灵州到了!” 大吼震醒了少年的神志,他紧了紧腰间的短剑,护着他家先生向船板走去。 “慢点儿,慢点儿。” “谁踩了老子的鞋?” “娘!娘!” 各式各样的声音响起,拥挤的甲板上满是汗味,热烘烘地熏臭了周围的空气。 “快看,快看,前面有个番女呢。” 番女? 少年一面为身后的先生挡住人群,一面好奇张望起来。 右前方约莫十步有个女子身影,山水长裙,烟青帷帽,若不是露出了几根碎发,怕是无人能识破她番人的身份。 真是阳光般的发色啊!他正叹着,忽被身后的那人猛力推开。 “先生?”他愣了片刻,随后奔去,“先生!” 先生究竟是怎么了? 跟着步履匆忙的主人走进茶馆,少年一眼就看到坐在窗边的那名番女。自从见到她,先生就不一样了。 “小娘子是想吃饭还是打尖?”小二大声问着。 隔桌几个短打模样的男人啧啧地舔着酒杯,凶恶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那个番女身上,与他家先生当下的神情完全不一样。 帷帽缓缓转过,少年几乎可以想见烟青色的面纱下这女子直直朝他们这桌看来,而他家先生是在紧张? “包十个馒头。” 击玉般的声音,没有一丝外族语调,她真的是番人吗? 少年垂下眼眸,正瞧见桌下一双不住颤抖的手。 “先生?”他不禁忧心起来,“先生不舒服吗?” 那个女子接过包好的馒头从眼前轻轻走过,隔桌的汉子立刻跟了去。 “街口有家医馆,小草扶先生去看看吧。”他老妈子似的念叨着,再抬眼先生已起身离去,“先生!先生!” 完了,完了,他家先生一定是着魔了!为了追那个番女,他们先是离开了官道,再是走进这深山。眼见天就要黑了,雍国可不比青国安全,落草为寇的山民可是很多的。 “先生!先生!”他从来不知道文弱的先生能走这么远。 他家先生相貌虽然普通,可眉眼间的忧郁之色再加上清俊的文人风骨,偏让先生独特起来。而他,就是为了保护这样的独特而存在的。 先前茶馆里的几个大汉明显不是良民,就算他和先生追上那名番女也帮不上忙,只会白送两条性命。 想到这,他伸手拽住先生的衣袍,“先生,别追了。追也追不上的,我们还是回官道吧。” 正说着,先生突然站住了。少年讶于他的好说服,举步上前刚要发问,却被眼前的景象震得张口难言。 夕阳如血铺满山头,浇灌着纯白的野菊,及膝的春草中几个汉子仰面躺着,静静地望着天空,面容竟是如此平和。 风游走在夕阳下,一直吹到野菊的尽头。 “番女!”他脱口叫道。 她迎风站着,显然是等了很久。她是在等谁?难道是先生?这样的想法让少年大惊失色,可没等他拔出短剑,那个番女就向远方走去。 “哪有这样的姐姐!”激动的男声在山野上呼啸而过。 “先生……”少年愣住。 “哪有见到弟弟就逃的姐姐!”先生一步一步朝前走着,眼中迸出怒色,“哪有明明许下重逢的诺言,相逢却故作不见的姐姐!” 云卿摘下帷帽,露出微笑,“许久不见,弥儿你学会生气了呢。” “大人……” 耳畔听得春风落,屈指如今又几年。 夜色沉沉压迫着山野,明灭的星子仿佛近在眼前。 一边是先生,一边是先生的姐姐。清官难断家务事,慎言,慎言。 摸了摸耳朵,小草很识趣地蹲下玩起篝火来。 “弥儿。” 张弥瞟也不瞟,依旧定定地看着火苗。 “你该明白的。”云卿从包袱里拿出白天买的馒头递了过去,“我若有心躲避,你是绝不会发现的。” 白白胖胖的馒头! 匆匆行了个礼,小草狼吞虎咽起来。 光忙着追人连干粮都没准备,要不是先生的姐姐多买了几个,他们现在怕是要饿肚子了吧。 吃着吃着他慢慢停了下来,眼也不眨地望着云卿。 在茶馆里他就奇怪,一个人买十个馒头,难不成她是大胃王?原来她是在给三人准备干粮啊。 他默默地想着,不期然对上那人柔和的眼神。 “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这样问着,他愣在那里,脑中只剩下一句话:明月兮,秋水兮,不若卿之一笑矣。 “他叫小草。”张弥咽下嘴里的馒头,“是我在南山书院求学时收的书童。” “哦。”云卿微微颔首,目光先是落在少年腰间的短剑上,而后又看进张弥的眼里。这注视了然中带着欣慰,看得张弥越发不自然。 “大人这几年都去哪儿了,害得我好找。”他的语调有些急,不知是在恼谁。 “只是迷路了。”眉宇间染抹哀愁,火光中的她有些朦胧。 面对她的避而不谈,张弥选择不再问下去。 “大人的头发淡了呢。” “这就是重逢的代价吧。” 果然,大人的这四年多远比他想象的要艰难。思及此,张弥放柔了语调,“大人是要去找他吗?” “嗯。” “他在乾州。” “乾州?”云卿微蹙秀眉。 “这一切都要从大人离开后的第二年说起……” 还没走远的年月伴着夜风,抚过这一山一山,流过那一水一水,最终化为篝火里的一点零星。 “如今神鲲虽有四国一州,却实归二主,眠青矣。凌夜二氏虽势同水火,可每逢一日必会休战。”仰望星河,张弥轻轻叹息,“八月初八,天下太平。” 左手微微一颤,云卿抬起瞳眸,眼中流动着银白月色。这一刻,山野出奇安静,静得能听见春末最后一朵花落的声音。 小草出声打破了沉寂,“据说是因为八月初八是后星的生辰,叫那位后星是因为今后不论是眠州侯还是青王御宇,她都会是皇后。因为眠州侯回水月京的当天即宣布,韩月下为他夜景阑今生唯一的妻。” 云卿忽地站起,淡色的发遮住了她此时的神情。 “据说那位很小的时候就有钦天监断定她是天下主母的命格,前幽奸臣钱氏之所以害死她的父帅就是惧怕她冲天的贵气。” “小草!” 少年说得起劲,完全没有发觉他家先生语调有异。 “还有还有,韩月箫将军之所以隐姓埋名,将她养在深闺,就是怕歹人争夺她乱了神鲲大局。熟悉她的家仆都说,她是那种十指不沾阳春水,极之娇弱富贵的女子呢。至于她与眠州侯、青王的纠葛,坊间的说法就更多了。”话匣子打开就再难收住,小草也不过是个少年而已,“眠州侯和青王原先钟情的都是青国已故左相丰云卿,她之所以让两位另眼相看,不过是因为她和丰相相像而已。更传奇的就是她逝世的时候了……” “够了!”张弥怒吼道。 “先生……” “小草。”张弥冷冷地看着他,“你太让我失望了。” “先生……”少年颤着唇,被这突如其来的指责惊呆了。 清瘦的身子略微一偏,张弥冷冷道:“我不想看到你。” 话音刚落,就听见脚步声急速远去。张弥的心头有些酸涩,却不知这般滋味为的谁。 “那孩子并不知道我是谁,而且我也从未将流言放在心上。方才我只是在思念着一个人,一个我寻寻觅觅了几生几世的人。”身后传来轻轻女声,“现在我却在为你高兴,弥儿你也找到了这样一个人。” “大人?”他转过身,正落入那双眼眸。 “一晚上我都在想,那个让弥儿学会喜怒哀乐、学会大声斥责的人究竟是何方神圣?是南山书院成大先生,还是你生命中的一个匆匆过客?而就在刚才,我找到了答案。” 张弥狼狈地避开她的注视。 “开始的时候,我以为小草不过是另一个你,你之所以收留他是不想他重复艳秋的命运。可是我错了,原来真正被拯救的是你。这样的幸运人生也许只有一次,弥儿你可要珍惜。”伸手拍了拍已高出自己许多的小弟,云卿转身向少年消失的林地走去。 张弥剧烈颤抖起来。 可是,男人和男人绝对是一个错误,况且这个身子曾经那么脏啊。 眼底闪过绝望,假面下讽刺笑开。 与其这样,他宁愿幸运从未降临。 远处,孤独的山峦犹如一道剪影。 …… “来!” 少年抹掉颊上的尘土,圆眼一瞪向优雅吃饼的女子冲去。小小的拳头先是一晃,再狠劲十足地砸下。 中了,应该中了! 喜色不觉已上眉梢,他正思量着要不要减轻手上的力道,咫尺相隔的女子就突然不见。几乎是同时,淡淡的清香从身后飘来。 “犹疑足以致命。” 当他回过神来,身体已经再一次倒在了地上。 可恶,跟大人学武都十天了,还是碰不到她的衣角,就凭他这样以后如何保护先生? 少年跳起身来,“再来!” 倔犟的小人儿径直冲去,却没看见身后那只急欲抓住他的手掌。 张弥注视着那个始终向前的孩子,心尖隐隐发疼。 自从那夜大人将小草找回来后,他就没再和小草说过话。小草总是赔着小心,以为是那样的流言惹恼了他,其实他恼恨的不过是自己罢了。 “再来!” 清脆的声音染抹疲惫,可少年依旧重复着刚才的动作。 爬起,摔倒,再爬起…… 值得吗?为这样的他值得吗?要是小草知道他那么不堪的过去,还会觉得值得吗? “再来!” “够了。”他低声道,藏在袖里的双拳紧了又紧。 “再来!” “够了!” “先生……”少年目瞪口呆地回身望着他。 “嗯,是够了。”三人中唯一正常的某人满意地弯起眼眉,露出浅浅微笑,“走吧,该上路了。” 暮春三月柳成雪,淡雨青烟又江南。 本应伤感的时节,在小草的心里却是桃花欲暖的灿烂。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大人你听到了吗,先生同我说话了呢。”脸上堆满春光,他眼也不眨地望着十步外的那个男子。 “嗯,弥儿是在心疼你啊。” “那先生为何还要躲着我?” 云卿摸着少年的黑发道:“他不是在躲你,而是在躲他自己。” “不明白。” “你只要记住,不论他怎么赶你,你都不要放在心上,只要一直跟着他就可以了。” 少年重重颔首,“小草今生今世都不会离开先生。” “还有啊,”云卿俯下身,如花唇瓣溢出轻语,“弥儿何时给你看真面目,你就何时告诉他你心中的秘密。” “大人!”少年大惊失色,颤抖着压低嗓音,“先生会不要我的啊,就像同我一样被救的晓蓉……” 纤指轻点在少年的唇上,云卿笑着,双眸如春泉般灵动,“相信我,这个秘密将是你和他的幸运。” 当青岚浓起,尾声也就近了。 “前面就是乾州了。”脚下浸满的血色田地让人不禁欷歔,看着树下迎风远眺的女子,张弥犹豫了半晌,终于开口道,“大人。” “嗯。” “大人有没有想过,就像这养人的农地已成了噬人的战场,人也会变的?” 听话的人没有一丝反应,只有淡色的发丝在随风跳跃着。 “权力让人心醉,手握半壁江山,那个人能舍下一切同大人离开吗?也许,他已经不是当年的他了。” 语落,树下的人轻轻笑开,那笑如夜来清风,似乎那样隽永而深刻的相思不可为外人道。 这一笑,让张弥觉得自己肤浅了些。 “就此分别吧。” 她说得云淡风轻,他听得乱了心意。 “大人!” “弥儿,四年了,你该知道你的未来不是我。”云卿转过身,与他相对,“四年前你看不清前途,因此我给你指了路。如今你一路走来,可有被强迫的感觉?” 身子一颤,张弥瞬间了悟。 “因为这就是你认定了的路啊。” 是了,这一路风餐露宿他甘之如饴,因为从一开始就是他自己的选择,他选择了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弥儿,你已不是以前的你,不用再依靠别人才能活下去。所以这一次你才没有说跟定我这样的话,不是吗?” 他低着头不发一语。 “带着小草一路走下去吧,而我,”向着远处起伏的山峦,她举步前行,“也要去寻自己的路了。” 罗裙映入山水中,似云一朵,诗情画意。 知君用心如明月,怜取明月是卿卿。 沧波不可望,乐水摇碧空。汹涌的江涛一浪浊似一浪,在淡淡的青山间留下厚重的尘色。 “将军。”参将韩德走到那伫立已久的男子身后,“浮桥和木筏都准备好了。” 终于,到了这里。 韩月箫遥望江岸的那头,星眸中流转出复杂的神采。 漫漫十四载,弹指一挥间。 风,依旧是那时的风。水,还是那年的水。尘土中夹杂着浓厚的血腥就这么扑面而来,让他似乎回到了许多年前那个悲凉的夜。 当时,他单薄的怀里还有一个小小的她。 “他日,必踏江而过,西北望,射天狼!” 左颊上那道愈合已久的疤痕透出血红,隐痛的眸子绽出冷色。 “踏雍!” 仰天嘶鸣,宝马乘风绝尘。纵马迎江,韩月箫如天将般睥睨远方。一手握弓,一手执箭,会挽雕弓似满月。 弦至极,力至极,情至极。 放! 翎羽破空,江涛染血,十四载腥风又起,留恨地再掀骇浪。 “陈绍!” 齿间含血,月箫高举金枪,千军万马踏江而过,西北望,射天狼! “杀!” 帐外吼声震彻山野,帐内凌翼然一身明黄,似笑非笑地假寐着。 “陈氏已至穷途,王上何必亲征?” “此地临水环山,地势颇危。虽说此次眠州侯志在乾城,可万一他虚晃一枪杀来擒王,可如何是好啊?” 座下的大臣絮絮叨叨,满心忧虑,突然一声冷哼响起。 “大开主阵。” “王上!” “不可啊!王上!” 细长的媚眼徐徐睁开,满目桃花是染血的凌厉。 你的决定也是如此吧,夜景阑。 …… 策马追风,染血的夕阳落在身后。凤眸闪过斑驳的树影,夜景阑纵马狂奔,金色的子夜在风中低吟。 手持十连铳的青龙骑策马扬鞭,紧紧跟于其后。 “少主。”宋宝林看着前方决绝的身影,试着再一次劝道,“虽然大哥前去攻城,可我们偷袭青军大营的意图也太过明显了,青王必有准备啊。来日方长,不如先攻取乾城,拿下菰蒲崖,然后再……少主!少主!” 暮云深处可知否,来者一人是为君。 该结束了,这痛彻心扉的分离。 马踏东风,青军大营一点点映入眼帘。目若寒潭,肃然如松,夜景阑一夹马腹,飞矢一般冲向林外的暮霭。 嘤…… 如此熟悉的声音,手中的子夜随之和鸣。 是剑在动,还是心在动?他分不清,也无暇分清。 他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忽略了紧跟而来的万千铁骑,忘记了前方那阵门大开的青营。 嘤…… 风从东南来,青袍随之旋起。 “少主!” 脚下的风冲天而去,卷乱了山水色的衣襟。不远处的战场上鼓声震天,万马齐嘶。 站在爹娘最后伫立的崖边,云卿望着沉满暮色的深渊,心头出奇平静。 都放下了,那月圆人圆的幼时,那含仇带血的过去。如今,能让她乱了心绪的只有……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心动了一下,山水色的衣裙后飘出一抹淡青。 手中的销魂轻轻呜咽,帽上的面纱吹在脸上,染上浅浅水痕。 她缓缓地转过身。就这样,隔着那染泪的薄纱两两相望,悄然无声。 彼时的风穿越了此刻的云,宛如一刹那,相思更浓情。 一步之外是否还是梦境?夜景阑举步靠近,又怕再一次梦醒。 突然一阵异动,丛林后跃出一匹战马。 踏雍…… 月眸倏地瞪大,云卿的视线骤然上移。 哥哥! 马脖子上挂着的人头滴着黏腻的血水,月箫持枪而立,眸中溢满星。 “好……”薄唇颤出一字之音,连踏雍都因感觉到主人激动的情绪而嘶鸣。 “好……”月箫再开口,能说出的还是这个字。 “将军!”一声大吼打破了月箫激越的心情,原来是几个青兵赶到了。 “那是?”杀红眼的小兵策马靠近崖边,“眠州侯?” “对!是眠州侯!” “将军已摘下雍王首级,要再加上一个眠州侯,那真是盖世功勋啊!” 士兵们齐齐鼓动着,却未发现月箫持枪的手越握越紧。 “咦?”为首的小兵歪头看向青衣之后,“这个女人好像……” 话没说完,人头就已落地。 待看清了出手那人,士兵惊得不能言语。 “你们的家眷我会妥善安排,安心去吧。” 鲜红的血液温热了春夜,两具尸身刚刚落下却又被一阵地动震得微颤起来。月箫回望惊鸟乍起的林间,大队人马就要到了。 得到,也意味着失去。虽是万般无奈,可她只能选择再道一声别离。 “保重,哥哥。” 站在崖边云卿仰面向后倒去,遮颜的帷帽被山风吹起,缭乱了山水色的衣裙。眼前闪过那双不忍的星眸,闪过崖上染血的风景,最后落入一双弯弯生春的凤眸里。 她归来的原因,从一开始就是他啊。 “修远……” 下坠的身体落入这熟悉的怀抱,令人欷歔的四载光阴。子夜销魂合为一体,在陡峭的崖面上划出深深刻痕。 “终于找到你了。” 张弥《战国记》云:定乾四年元月帝亲征,灭雍之意与眠州侯不谋而合。逐厉王至乐水之西,厉王遣使请降。帝斩之,曰梦矣。厉王复而投眠,夜氏未杀来使,但一纸相赠。上书:四月二十七,战。 时至,眠青二军兵临城下,铁铳齐放、火炮轰鸣,声震百里。战至日落,伏波上将军韩月箫斩厉王于马下,携贼首于菰蒲崖。约三刻,亲随追至,但见将军金枪染血,眠州侯不敌坠崖。 彼时,成武将军雷厉风奉帝命,于乾城战起之时取道赤江偷袭眠州。恰逢眠州水军来袭,帝与夜氏竟“不谋而合”矣。然战至七日,眠州军闻夜氏殒命,终降。 至此,虽有北梁后荆,神鲲已落帝手,天下初定。 星汉连云浪,海上月正明。 波心里,海船轻轻地摇,摇碎了一室的月色。 床幔里,一对鸳鸯枕,一双梦里人。 忽而,里侧的女子睁开秀眸,目光如月般一寸一寸流转在枕边那张清俊的脸上。十指轻轻,将一淡一浓两缕发结在了一起。 “好梦,修远。”她轻声道。 揽之入怀,偏冷的薄唇微微扬起,“好梦,卿卿。” 听,月下山河正静。 番外一乱花渐欲迷人眼所谓的真实 很久很久以前,在东海一个远离大陆的群岛上。 “啥?”微凉的海风中飞舞着几根银须,宋慎为不可置信地瞪着眼前人,“丑男?你竟敢说我家少主是丑男?” 拉网的岛民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是你自己说的啊,松树一样的身高,月亮一样的脸庞,小鸟一样的眼睛,青虫一样的眉毛。”老实人满眼诚恳,“相信我,如果见过丑得这么有特点的人,我一定会记住的。” “你!”宋老头蹿至那人身前,“我家少主那是肃若青松、清似水月、眼如丹凤、眉似卧蚕。” 每说一句老实人便在心中勾画一分,末了他眨了眨褐色瞳眸,极认真地开口道:“老人家。” “想起来了?” “你确定你找的是个人吗?” 咫尺之内,狂风冲天起,海涛失颜色。 “爹!” 宋宝林用尽吃奶的力气方才抱住了红眼老宋,“爹,您忘了半年前的教训了吗?在星星岛上寻人您也是这样把人吓到,要不是小二想出跳船求生怕是性命不保啊。” “是啊,爹。”宋小二说道,“这里到底不是神鲲,您要拽文别人也听不懂啊。”边说边向身后的岛民挥挥手,示意那位惹祸的主快点儿接话。 可谁知—— “我听得懂啊。”老实人再说老实话,差点儿让小二抓头发,“我可是岛上神鲲话说得最好的呢。”那人一拍胸脯,一边比划一边道,“凤是一种尾巴很长的小鸟,蚕不就是肥肥胖胖很恶心的青虫嘛!” 宋小二露出早知如此的表情。 “小伙子啊,是老夫误会你了。”老宋收敛了怒气,无奈地摇了摇头,“这样吧,我再把我家少主的性子跟你说说,这回绝不会弄错了。” 将老实人拉到身边,两人一对眼,在大宝和小二的殷切期待中老宋娓娓道来。 “要说我家少主,真是个性子顶好的少爷啊。这么多年来,老夫从未听他说过一句重话。” 大宝、小二相望一眼,竟无语以对。 那是因为少主懒得说话好吧? “我家少主不仅对人好,但凡有生命的他都温柔以待,像是他七岁那年为了救一只受伤的小鸟,竟不顾自身安危在暴风雨天爬到大树上。” “哦!真是心地善良啊!” “我们神鲲有句话叫三岁看老,其实应该从他小娃娃时候说起,那时候啊……” 如此,一发不可收。 “少主救那只乌雀只是等着乌雀蛋入药。” “还有那盆金丝菊是因为挡路才被少主踢开,哪里知道原先放的地儿被雷劈了呢。” 兄弟俩翻出陈年旧账,郁闷之情浓到心里,最后只化为一问。 难道这就是爹爹眼中的真实? “唉!”兄弟俩同时叹息。怨不得他们找了一年多还找不到少主,原来都是“真实”惹的祸啊。 “叔叔。” 稚嫩的童音响起,如清风般吹散了念经般的老声。兄弟俩视线缓缓下移,只见耀眼的阳光下站着一个小人儿,这孩子肤色不似岛上人的黝黑,若不看那双深红色的瞳眸,便是一个活脱脱的神鲲娃娃。 “叔叔是在找人吗?” 小二揉了揉眼,这孩子的笑怎么似曾相识? “是啊。”大宝却没弟弟那般敏感,“小娃儿,你见过一个我们这种相貌的男人吗?他个儿颇高,让人一眼看去就心生敬畏,是个天人般的大英雄。” 原来这就是哥哥眼中的少主啊。 瞟了一眼兄长,小二补充道:“只要在这个男人身边,就算是大热天都会有身处寒冬的错觉。” 猫儿似的瞳眸忽闪忽闪,小人儿站在那儿将一老两少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 没错!这样的眼神分明就是…… 小二刚要开口,就听小人儿说道:“你们是从水月京来的?” 父子三人愣在原地。 “错了?”小人儿瞟了三人一眼,缓缓转过身去,“一只‘老母鸡’、一块‘壮木头’,还有一只‘笑面虎’,明明和爹爹说的一样啊,怎么会错呢?” 老母鸡?壮木头?笑面虎?爹爹? 三人同时回过神,但很显然抓到的重点是一左一右。 丰、梧、雨! 奸险一笑,小二刚要拎住小家伙,就见一个身影如飓风般掠过。 “小少爷!”哽咽之后是大声疾呼,“老爷、小姐、姑爷,慎为总算没有辜负你们啊!少主终于有后了!” “爹!快松手!小少爷就快被你闷死了!” “爹、大哥,你们冷静点儿!这娃娃再小也有五岁了,怎么可能是少主的种啊!” 而且这眼眉、这神情,分明是“头狼”家的小子嘛! 微凉的海水一浪接一浪地冲淡了沙滩上的脚印。三个大人跟在小娃娃身后,那小心翼翼的模样真让人见之不忍。 “唉。” 老头第一百零一次叹息,憨厚的大儿子又一次皱眉。 “唉。” 第一百零二次。 “爹,别叹气了好不好?”小二瞅了缺心眼的父兄一眼,颇为担忧地瞧向那个被搂得半死却依然“好心”为他们带路的小娃娃。 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啊,这一“好心”就走了一个时辰。若他没看错,这个水寨他们已经是第二次路过了。 思及此,小二的嘴角划出一道狰狞的弧度,“丰小娃儿,你这是要带我们上哪儿呢?” 小小的娃儿微微偏首,弯弯的红唇下露出牙齿。 八颗,不多不少。 “去找姑姑啊。”暗红色的瞳眸无意瞟向小二身后的苦瓜老脸,“爷爷,你说对不?” 这一瞟如利刃,快、准、狠,直插进老宋的心窝。 为啥就不是少主的孩儿呢? 褶子脸迅速皱起,郁闷之情化为怨气脱口而出。 “唉。” 第一百零三次。 心算着,小二眯眼瞧向那“无邪”的小娃娃。这孩子尽拣软的捏,阴险程度不下其父,看来不能手软了。一个箭步上前,眼见就要手到擒来,就见小娃儿先他一步向后退去。 “哇,赶海的阿婶们都回来了,我去问问娘和姑姑在哪儿。”小娃儿说完,欢快地向不远处奔去。 真活泼,只可惜不是少主的啊。 老宋如是想。 这么活泼,果然不是少主的啊。 宋大宝顿悟。 装活泼遁走,差一步他就逮到这臭小子了。 宋小二颇为懊恼。 爹爹说有仇不报非男子。 小手触上被勒青的肩头,童真的脸上闪过一丝狡黠。 想他笑笑既是男子,又是孝子,长辈的话自当遵从。 于是乎,小娃儿钻入赶海归来的女人堆里,慢悠悠地找起人来。 半个时辰后。 “什么?”小二眯着眼,恨不得掐死眼前的小鬼头,“你带我们走了两个多时辰,结果人已经回去了?” “娘和姑姑一早便去赶海了,这个时辰该和阿婶们一道回来的,笑儿也没想到……” 小人儿微垂眼睫,泫然欲泣的表情看得三姑六婆母性大发。 “欺负小娃娃,你一个大男人知不知羞啊?” “笑儿你别怕,阿婶帮你教训他!” 哼,想用苦肉计?也不看看他宋小二是谁! “阿婶,你们别为难叔叔,都是笑儿的错,是笑儿……” 喂,喂,喂,这小子抽什么鼻子,搞得真像被他欺负了似的。 “小二,道歉。” “大哥你别被这小鬼骗了!” “臭小子,你的意思是老子也不长眼?” 闻言小二欲哭无泪,大哥二愣子也就罢了,现在怎么连爹都来插上一脚? 又半个时辰过去了…… 想他宋小二英明一世、纵横官场,今天居然着了一个小鬼的道。 看着众星拱月般的小娃儿,宋宝言气得快要吐血。 冤孽啊! “笑儿,你家亲戚?”瞟了一眼身后的父子三人组,黝黑健美的村妇问道。 “嗯,是我姑丈家的人。” 话落,宋老头和宋大宝骄傲地抬起头,唯有小二偷偷掏了掏耳朵。 怎么这“姑丈”二字格外响亮,格外诡异,格外不祥? “哼。” “原来是他家的亲戚。” 女人们鄙夷的目光如利剑般扎来。 抢在自家老爹暴走之前,小二拱手作揖道:“敢问……” “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就是,怨不得咱不待见,原来是那个吃软饭的亲戚。” “等等!”老宋结巴起来,“吃……吃……吃……” “吃软饭?!” 大宝吼出他爹的心声,父子三人见鬼似的互瞪。 他家少主? “可不是,可怜丰家小妹嫁了一个冷面狼!” “你们想想这一年多,有什么活是小娘子没做过的?编网、拾贝、制衣、教书。她家男人呢?可曾见过他打过一次渔?” “打渔?她家男人天天腻在山里,要不是怕小娘子不堪虐待跑掉,他今天哪里会来赶海?” “哎,姑丈也来了?”笑儿颇有兴致地问道。 “哼,是来了,那时你家姑姑正和我们采珠呢,等上了岸就看到你家姑丈冷着脸站在那里。” 大婶一还没说完,大婶二又愤愤不平起来,“你家姑姑不就是没采到大珠嘛,那吃软饭的至于用棉衣闷死她吗?” 闷死? 宋家父子越听越糊涂,向着小鬼齐齐问道:“你确定我们找的和她们说的是同一个人?” 烟波如梦画云帆,春染碧水映竹船。 且问波心缘为谁,只道东风弄情澜。 风携着淡淡的海味吹进了木窗,为小小的庭院带来了些许清凉。 湿发垂肩,懒懒地躺在竹床上,她就快被这春日的午后熏醉了。 “卿卿。”半梦半醒间,一声熟悉的轻唤。 她睁开眼,落入一双弯弯生春的凤眸。她乖乖地坐起身,接过那碗让人看之胆寒闻之作呕的汤药,小心地喝了一口。 真苦啊,怪不得村里人会误以为这是毒药。 那个,能不能不喝? 嘴角苦得开始抽搐,她心存侥幸地看去,却正对那含怨的眸子。这目光如深深幽潭,带着春末的惆怅,看得她移不开眼,看得她的心都开始痛起来。 就像师姐说的,她很没出息地被相公吃得死死的。 摸了摸鼻子,她认命地喝光苦药,再抬首,又一碗摆在面前。 “修远……”她垮下肩。 “海水凉。”如以往一样,他的话虽少却字字在理。 “我有披冬衣。”她紧了紧身上的棉衣,垂死挣扎着。 “卿卿。”他一瞬不瞬地看着眼前人,眉头微微蹙起,“你的身子已经不好了。” 这般痛心的目光看得她微微愣怔。 她原以为自己的身子养养就好,却不想她身上的伤可以痊愈,可他心头的疤痕却难以抹去。 接过药碗,她眼角发热,唇边却微微笑着。 如果能缓解他心中的痛,那苦又算什么呢? 仰首,她一饮而尽。 “修远。”拥卧在竹床上,她埋首在他的衣间,“以后我再不去采珠了。” 她小猫似的咕哝着,轻抚她长发的手微微一滞。 “卿卿。” “我知道你不是气我去赶海,我明白的。” “嗯。”长臂微收,将她带近几分。 却不想,她用力锁住他的腰,“修远,谢谢你。”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卿卿?” “谢谢你的等待,谢谢你对我的……” 怀中的人越靠越近,说的话也越来越轻,可他确定听到了那个字,那个他和她都从未说过却无时无刻不流露的字啊。 微微扬起的嘴角泄露了他的好心情,他低下头,温热的呼吸吹在她颈侧。 “我也是。” 三个字染红了她白嫩的耳垂,斑驳的竹影透过画窗映在相拥而眠的两人身上。 窗前细语,画里行云。 深山幽庭,有琴清鸣。 听,知音。 温热的液体浸湿了他的衣襟。 “卿卿?” “修远,这一切都是真的吗?”她的声音有些沙哑。 眼中染抹疼惜,他将她抱紧,“自然是真的。” 怀中压抑的抽泣变成号啕大哭,衣襟上的泪痕转瞬泛滥。 他知道,他的妻很少流泪。多少次在夜里她被梦魇纠缠着,一次又一次重复着幼年的遭遇,即便眼角微湿,她却始终不肯落泪。 而今,她终于不再忍了。 哭吧,卿卿,将他的泪也一并哭出来吧。 过了许久,轻拭她颊上的冰凉,他轻问:“好些了吗?” “嗯。”她突然改口,“哎,没。” “嗯?” “我是在想我究竟喜欢什么呢?”感觉到身边男人的不满,她连忙补充,“我是说兴趣,不是人。” “嗯。”一家之主稍稍宽心。 “修远喜欢研究医术,所以可以浑然忘我地待在山中。” 凤眸带笑地看着她。 “我这不是吃醋。好吧,我承认是有一点点,只是一点点。”某人转过身,微红的耳垂泄露了她的羞涩,“至高至远明月,至亲至疏夫妻,这话虽有些任性却有几分道理。修远有修远的爱好,我也该有我的天地,如此才好。” “嗯。” 若只会寄生在他的羽翼下,那便不是他的妻了。 “少时练武是为了家人,后来为官也是为了家人,这两样我虽学着做着却都是勉强为之。”她转身望着他,眼中满是疑惑,“我的兴趣究竟是什么呢?织网?不是。拾贝?也不是。教书?”她细数着这一年多尝试过的事务,每说一样便否决一样,“唉,都不是呢。”挫败地叹息。 “那就接着试。” “嗯?” “我会陪着你一直找下去。”他吻着她的眼角眉梢,“若岛上没有就出海去寻,总有一天卿卿会发现自己的天地。” 她会哭会笑,会不满自己缺乏爱好,如此生动便不是梦了。 他吻得那么小心,好像稍稍用力她便会破碎似的,这样的吻吻得她都心痛起来。 “修远……” “卿卿,陪我到老可好?” 感觉到他的微颤,她翻身坐起,望着身下那满是希冀的凤眸,泪水夺眶而出。 “好。”用尽全力地吻上,“好……” 风轻轻吹过,在叶上化为絮语,静庭内春色愈浓。 突然—— “少主!” 声到人到,一个大脚院门被踢开。几乎是同时,竹床上的男人将老婆裹得密不透风。 尴尬,还有就是—— 如果他宋慎为还不至于老眼昏花,刚才他看到被压倒的是少主?不、不、不,一定是他老眼昏花了,对,一定是他老眼昏花了! 小二说得对啊,做人不能太冲动。这下好了,他一个冲动踢坏了少主家的木门,正巧打断了少主的“冲动”…… “爹,大哥,我们被那个小鬼陷害了。”小二冷静地总结发言,“还有就是,”他吞了口口水,颤颤地看向传说中吃软饭的某人,“少主他很生气。” …… 月黑风高杀人夜,人不杀我我就人。 看着在主屋外犹豫半天还是不敢动手敲门的老爹,大宝迷惑了,“小二,你说爹这是去干吗?” “送死。” “的确,少主的气还没消。”大宝叹了声,低头看清弟弟的举动,又迷惑了,“小二,你磨刀做什么?” “杀人。” “啥?” 举起马刀,小二笑得狰狞,“在被少主冻死前拉个垫背的。” 趴在窗台上,大宝惊呼:“哎,早上的那个小娃儿!” “哪儿?”马刀立起。 哼,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 “叔叔。” 小二有些僵硬,这声音好像就在身后。 “叔叔看到我家小四了吗?” 还有一个? “……进去、不进去、进去、不进去、进去。”数完最后一段竹节,老宋认命地垂下头。还是进去吧,跟少主认个错,说清楚他是因为被两个儿子挤在前面,他才很不幸地看到了少夫人的一条玉臂。 他抬头看了看月亮,随后找到一根比刚才那根更长的竹子,开始数竹节大业。 “娘娘。” “……进去、不进去,不进去?” “娘娘。” 嗯? 老头垂下头,只见一个不及膝盖的小奶娃正可怜兮兮地绕着主屋转。 “谁家的小娃娃?”老头蹲下身,“还是个带把的。” “娘娘。”小奶娃眨了眨眼,琥珀色的瞳眸蒙上一层水雾,让人好不心疼。 老头顺着小娃的目光看去,那不是少夫人的倩影吗?“那个,娘娘?” “嗯。”小脸严肃,狠狠点头。 噌的一下,心头爆出火花。嘴角激动地颤啊颤,老头半跪在地平视小娃,“她,你的娘娘?”他指着窗上的两个影子,“他,你的爹爹?” “嗯!娘娘!” 火花啊烧啊烧,最终成为心头热腾腾的一把火,老头将小奶娃一把抱起。啥犹豫,啥数竹节,有这样做父母的吗?把他家小主子当羊一样放养山林,小主子你别怕,少主就算再冷面,今天老宋都要帮你出了这口气!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说时迟那时快,抱小孩的老头正气凛然,一个大脚就将主屋的门踢开。 满腹教训还没说出口,就听身后一个惊喜的娃娃声,“小四?!” 气焰灭了一半,老头回过身,这不是早上的那个小娃娃吗? 听他这语气是在叫他家小主子?少主和少夫人书都读了不少,怎么给小主子起了这么一个名儿? 小四不行,太没气势,最差也得叫个治国、平天下什么的。 “哎,小四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废话,这是他的家,不回这儿难道住山里? 老头紧张兮兮地抱住小奶娃。 “咦,宋叔你怎么抱着小四?”门内响起轻柔的女声。 对对对,还有正事没办,老宋沉下了脸,回身就要开讲。 “小四是来找姑姑的吗?” 啥?他没听清,嗯,一定是没听清。 没听清不打紧,这厢女主人又说了,“小四是想和姑姑睡吗?” 姑姑……姑姑……姑姑…… 这两个字像魔咒一般在老头耳边回旋。 “不麻烦姑姑了。”察觉到姑丈的不满,笑儿伸手将弟弟抱下,“天晚了,我先带小四回去,明儿再来看姑姑和姑丈。” “嗯。”男主人搂着老婆点了点头。 “谢谢宋爷爷了。”笑儿牵着小四向老宋鞠了个躬,快要出院门时,他像想起什么似的突然转身,脸上挂着纯真的笑,“啊,忘记告诉宋爷爷了,我家小四才一岁,唯一会说的话就是‘娘娘’。” 咚的一声,老宋直挺挺地倒地。 月光下,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被拉得老长。 “报仇不狠非孩子,小四你记住了吗?” “娘娘。” 这就是所谓的真实。 番外二百丈潮头定风波谁家天下 风有些厉,欲雨的山头泛出一丝黛青。 “大帅!”手持军旗的哨兵大步疾行,于马下跪倒,“启禀大帅,前方百里即为乐水。” 北梁柳氏宗主、三国伐青总帅柳寻鹤望着山雨欲来的前方紧皱双眉,“荆雍两军可至?” 自定乾四年春末的那场战争后雍厉王殒命,残兵败将拥护着没落王室一路北逃,同定乾三年偏安一隅的荆王一般,苟延残喘在梁王的庇佑下。因为战国季世,因此又称后荆、后梁。 “回大帅,两军还在路上。” “不是定在今日寅时二刻到达各自战点吗?” 副将看着脸色铁青的主帅,轻声道:“两军来使说秋雨时至,不想误了日期。” 仰天闭目,柳寻鹤重重叹息。 “大帅,只是晚了一两个时辰,或许……” “或许?你当韩月箫是何人?” 一朵乌云掠过头顶,瞬时,风声鹤唳。 千里之外,云都。 “兵贵神速啊!”明黄色的衣袖抚过纸上山河,不带一丝烟云,“六幺。” “奴才在。” “什么时辰了?” “回王上的话,刚过卯时初刻。” “哼!”桃花目微眯,带着难以言传的兴味,“十万战百万,孰胜?” 句是问句,却不带一丝疑虑,听得几位股肱之臣嘴角微扬。 “三国联军虽号称百万,可荆雍不过是些临时拼凑的老弱残兵。对韩将军和雷将军来说,真正可称得上敌手的只有梁国那四十万北府兵。”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肩任左右两相之职的聿宁。 “梁国卧北而居,这些年积蓄了不少兵力。北府将士多为良家子,大帅又是慕城柳氏,这一仗取之恐不易。”御史洛寅秉承一贯的作风,谨慎说道。 “梁王虽是满口仁义道德,此番却甚为狡猾。战书递至我国的次日联军就已出现在乐水之西,分明是早已行军,如此韩将军和雷将军只得以十万精兵先去应战。”新任司马路温难掩愤恨,“那梁王就只会耍心机。” “耍心机吗?”桃花目微挑,凌翼然斜眼看向后宫方向,“自三年前刘洵就开始了啊!” 此刻,景明宫里一派戚戚。 “王上当真不见?”含泪看着一列摆放的白绫、毒酒、短匕,三年前风光嫁来的梁王亲妹容妃刘真颤声道。 太监看也不看,只拖长了语调,“这三样若娘娘还不择一,奴才怕是要替娘娘选了。” “王兄虽让本宫……可本宫却从未……从未……”红唇抖了抖,容妃捂着脸哀哀低泣,“王上……真儿是爱您的啊……” “娘娘!” “这三年……这三年……都是假的吗?”锦袖上,泪如雨。 “娘娘!”声声催命。 “你的心竟这么狠……难道都是虚情假意吗?”扑到窗边,她冲着远处怒吼,“你的心里就只有那个死人吗?” “来人啊!”拂尘一挥,“送娘娘上路。” 暴雨连天迷蒙了视线,山林中柳寻鹤立马环顾,身边的将士也是同样行动。 原以为韩月箫和雷厉风会分兵作战,没想到他二人竟聚至此处,趁着这场秋雨来个水淹三军。而他的北府兵不善水战,这一淹便士气全无。 “大帅!”探路兵踩着泥水踉跄跑来。 柳寻鹤驱马下坡,“快说。” “荆雍两军早在三个时辰前就已全军覆没。” “什么?”柳寻鹤怔怔跌坐马上。 也就是说在上一次传令后两军就遭遇了强敌? 横马立于崖上,柳寻鹤看着山下自水陆两面攻来的青军不禁蹙眉。 荆雍两军实力虽不济,可总有几十万兵力,不是几千先锋军就可以牵制的,更何况是屠尽? 山下,青国骑兵举起长刀朝四处逃窜的北府兵头上砍去。丢盔弃甲的北府兵有的手脚并用爬向山丘,有的竟慌不择路跑向乐水。而等待他们的不是韩家军的马蹄,就是雷厉风的箭雨。 “原来如此。”柳寻鹤恍然大悟。 “大帅?” “传我帅令,三军入山!” 此次三国联军早在战书送到青国前一个月就已秘密上路,按理说三国联军应该是以逸待劳,可没想被青军打了个措手不及。而想以十万战百万,只有快是远远不够的,还有便是不可分兵啊。 卧蚕眼微眯。 是了,荆雍两军就是被山下这十万大军所灭。凡事皆有两面,而兵贵神速的另一面就是疲乏。若抓住这点,胜负就在反掌之间。 他唤来副将补充道:“待三军汇集,不做休整即刻反攻。” 是时北府兵如蚁进山,在军旗的挥动下秩序井然。奇的是青国骑兵并未纵马追敌,而是退到了乐水边。 抬眼看着如漏勺般的天空,柳寻鹤不禁轻笑,“这场雨虽围了我军,却也灭了青军火铳,我军要胜定要将此战结束于初霁前啊。” 突地左右随侍举臂惊呼:“大帅你看!” 顺着那方向看去,只见战船及岸,自甲板上急急而下的百辆战车沿着血色水岸摆成半圆形的阵势。这车阵两头枕河,形如弯月,每车之上坐有七人,远远看去并无异常之处。 山上梁军皆疑,“这是何阵?” 阵前拍马而上一名金甲将军,成线的雨丝顺着他左颊的刀疤缓缓流下。战盔下星眸微敛,弯弓搭箭,那雪白的翎羽直指山顶。 顶风拉弓想要射上百丈高山,真是笑话! 梁军的嗤笑声未及发出,就见战车上雨布已落,露出千张大弩。山上惊心方起,山下翎羽已至。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放!” 将军一喝,车上兵挥铁锤,击打弩上长矛,霎时万矛齐发。 柳寻鹤这才明白,那白羽之的原不在于人,而在于方向。 雨中哀声不绝,想要趁势俯冲的北府兵哪还敢下山,不顾旗令转而向山顶奔去。 水边,韩月箫持弓立马,眼中尽是肃杀之色。 “此阵名为‘缺月’。”他轻轻道。 天色渐晚,廊外的宫灯一盏接一盏点燃。太极殿里君王酣睡榻上,手边一本蓝皮旧书,上题《年丝染文集》。 “王上。” 榻上的人翻了个身。 看了看窗外微黛的天空,六幺小声再唤道:“王上,该用膳了。” 好看的眉不悦皱起,“几时了?” “回王上的话,已经酉时了。” 长发散落在肩头,凌翼然懒懒地靠在榻上,“梦里分明是成原……”修长的指来回抚摸着那本书,似珍宝一般,“红楼别夜春风度,霏微晓露润薜萝。”他轻轻念道,语调绵长而低沉,“五年后给你一个再无战火的八月初八。” 灯影下六幺弓着身,眼角微湿。 静默如夜色般弥漫在太极殿里,不知过了多久,榻上的人才又开口,道:“交战几日了?” 吸了吸鼻子,六幺回道:“回王上的话,三日了。” “哦?”凌翼然恢复了惯有的口吻,“孤的百万大军也该到了。”坐在榻沿,凌翼然微挑美目,举止一如以往的恣意狂傲。 “兵贵神速,千里袭人。重兵其后,意在天下。” 伴着惊天动地的炮声柳寻鹤跌落马下,再举目,只见那泛着寒光的枪筒。 周围再无亲兵,已是穷途末路。 “被半于自己的兵力围了三天,是我无能啊。”他叹了声,闭上眼,“杀吧。” 半晌不听枪响,他不解地睁眼,一方丝帕落入怀中。 眼中满是柔情,他抚着丝帕低声道:“梨雪……” “我家娘子已不叫梨雪。” 闻言,柳寻鹤猛然抬头,阳光下那汉子高高立着,黑色的眼眸定定看着他。 “雷厉风?” “是。” 柳寻鹤自嘲地笑了,“战前我便想与你一战,却没想到是这样的结局。” “我家娘子想到了。” “她?”柳寻鹤瞪大眼。 “她说那几年谢谢你的照顾,要我最后给你留有尊严。” “呵呵……”柳寻鹤慢慢站起,“原来在她眼中我注定失败。” “是她不愿我失败。” “其实在娶了秋氏姐妹后我就后悔了。”柳寻鹤垂眸轻叹。 “从始至终我雷厉风想娶的只有她。” 闻言柳寻鹤微怔,半晌他闭上眼,“我终是输了。” 雷厉风抽出腰间宝刀,“你的尸首我会给送回慕城。” “好好待她。” 手起,刀落。 张弥《战国记》云:定乾五年八月初八,韩月箫斩梁缪王于北海之滨,至此战国终结,天下大定。 至十月,百官长叩请上称帝,上固辞不受,遂召月箫进宫密议。 “竹肃可知,孤为何不愿称帝?” “臣愚钝。” “帝者唯一也,强敌不灭何以称帝?”微挑的美目幽幽视下,轻扬的语调带着试探,“你道定侯真死了吗?” 韩月箫语音平平,“王上若不信臣,可问那日目睹全程的韩家军。” 他当然问过,可虽有数万人证,他还是不信。 “竹肃不觉得那菰蒲崖,定侯坠得蹊跷吗?”凌翼然灼灼看着,不放过韩月箫脸上的分毫神情。 “大军来前,臣确与定侯言语。” “哦?没想到竹肃非但战法了得,催命的功夫也是一等一。” 片言逼死定侯?凌翼然摆明了不信。 “臣只是说,”星眸含痛,韩月箫一改避讳注视上座,“卿卿已经死了。” 语出,座上那人陡然面色铁青。 “王上,卿卿已经死了。” “住口!”凌翼然已是切齿低吼。 “臣知王上是想以自身诱敌,而后生擒定侯辱而杀之。”面对怒火,韩月箫挺身跪立,“王上可曾想过此计若成,卿卿泉下有知,定会恨你入骨?” “孤就是想让她恨。”十指紧扣龙椅,凌翼然眼波如烟,“恨得越深越好。” “即便恨到生生世世与君绝?” 凌翼然闻言愣怔。 生生世世与君绝。 韩月箫叩首道:“不愿亡妹饮恨,这不过是臣的私心罢了。王上若还不信,可再查那水月京。” “哼。”凌翼然微微敛神。 年前他有意放那宋氏父子离开,没想到三人却跳海殉主了。 看来定侯是真的死了,那她岂不是也…… 念及此,心痛便深了几分。 “王上。” “嗯?”他皱着眉,答得漫不经心。 “臣有一事呈请王上。” “这可新鲜,竹肃要讨赏?” “犬子韩风彦已到学龄,请王上准犬儿入学南山书院。” “南山书院?”凌翼然冷冷眯眼,“蛟城韩氏还想弃武从文不成?” “臣叩请主上。” 压抑的静默游走在殿内,半晌凌翼然轻轻笑开,“既然是她要的,孤就答应你。” “谢主隆恩。” 倦极闭目,凌翼然挥挥衣袖,“竹肃你出去叫众卿别跪了,孤称帝便是。” “王上圣明。” 她要的从来就没有他,如此,他手握的又是谁家天下? 竹林深处,一名女子坐于石上,很是认真地雕着树根。 “卿卿。” 她抬头望去,那人却在竹林深处。 “快下雨了,我来接你。” “怪不得石头上一直湿湿的。”她站起身,向那人走去,“你瞧我今天可有进步?” 他全神贯注地盯着树根,脑筋飞速转动。 “修远看得出我雕的是何物?” 看着眼前满是期盼的小脸,他虽是百看不得其解,却装出很笃定的样子,“山笋。” “啊,我果然有长进了。” 竟然蒙对了。他暗舒一口气,接过树根。 一定要赶在卿卿再问前告诉其他人,免得她再受打击,毕竟是她好容易才找到的喜好。 忽地身边人一个踉跄,他出手将她紧紧抱住,心头惴惴。 “修远,我能站住。” 他垂眸细细地望着他的妻,“卿卿还没发现吗?” “嗯?” 他目若春水地瞟向她的小腹。 “发现什么?”没发现他的异样,她依旧不解。 弯弯生春的凤眸荡漾着,偏冷的唇线泛起笑痕。 “回家。” 揽着他的妻,夜景阑向着水墨诗意处走去。 番外三遥山云起夜雨迟家 那天浓云压低了海面,水天如墨紧紧相连,在风云辗转了许久之后,一场迟到的雨终于在夜里落下。 “于是便有了迟迟。” 一大一小两双凤眼互相望着,半晌甜软的童音响起,“没有金光万丈,乌云里飞出祥云一朵?” 偏冷的唇线隐隐一抽,“你宋爷爷的话不可信。” 她还没说呢,爹爹就猜中这话谁说的了。“爹爹好厉害!”迟迟不禁瞪大了眼。 抿唇一笑,夜景阑牵着迟迟向园中走去。 “爹爹。” “嗯。” “听宋大叔说,爹爹以前住的地方比家里大上百倍。”春草间蝶儿飞舞,不时栖息在迟迟发辫的香花上,“那样的地方,爹爹为什么不要了呢?”迟迟好奇仰首。 “因为没有你娘。” 这句话听得她心头乍暖,隐约间好像明白了些什么。 “这次怀的还是个小子。”活泼的女声将她从懵懂间唤醒。 再看去,只见树后的凉亭里坐着二人,出声的那人腹部微隆,神情怨恨地啃着一颗杏子。 “儿女都一样,师姐你恼什么?” “恼什么?恼没有女儿啊!想当年生了小雅和小颂之后,师兄就跟我说事不过三,下一个肯定是女儿,可是四五六全是小子!” 亭中似有异响,一颗被啃干净的杏核滚到她的小脚边。 舅母好像很生气啊,迟迟无声抬望。 “卿卿。”愤怒的声音转瞬压低,带点儿讨好的味道,“等生完了这个,你把妹夫给你配的药给我几份。” “师兄那……” “你别管他,都七个了,我没找他退货就算不错了!还生?”顿了一下,她再道,“倒是你们,真打算只要迟迟一个?” “一个就够了。” “也是,生迟迟那次你可没少给人惊吓,那场雨憋了两天两夜几乎都让人绝望了。当时,妹夫他……”女声欲言又止。 娃娃抬头看向自家爹爹,未曾见过的忧虑自他的眼中轻轻流过。 “我知道他痛的并不比我少,所以他说不生便不生了,他说喝药我便喝药。我答应了他陪他到老,绝不早他一步去那奈何。” 闻言,手上的劲忽地加重,感受到自家爹爹的心情,迟迟轻轻回握。园中美好的气氛还在流转,就听中气十足的女声复又响起。 “卿卿!你吃这杏子了?” “怎么?”声音有些无辜。 “你不是怕酸吗?” “哎?” 只眨眼的工夫,迟迟就被带进了亭里。 “妹夫你快给她看看!” 舅母慌也就算了,连爹也一脸紧张。迟迟不明所以地走到娘亲身边,拿起杏子就尝,“好酸!”小脸皱在一起。 “酸吗?”云卿舔了舔唇,忽地愣住,“难道是……” 收起搭脉的指,夜景阑含忧望去。 “那啥,卿卿你那个药就不要给我了。”捧着酸杏,小鸟叹了声,“唉,这年头男人都靠不住啊。” 亭中三个大人神色各异,看得她好生不解。 酸杏的威力竟这般大? 几个月后,她才知道这酸杏的威力真是大得惊人,大到一下子吹鼓了娘的肚子。 “妹妹就在这里吗?”凤眼亮晶晶,她好奇地摸着。 “迟迟,是弟弟。”小鸟笑着提醒。 “可爹爹说是妹妹啊。” “是弟弟,酸儿辣女,舅母我经验丰富,绝不会错!” “不对呀。”迟迟爬上竹榻,眼睛忽闪忽闪地望着娘亲,“笑哥哥说小娃娃都是爹爹亲手放进娘肚子里的,所以爹说是妹妹就是妹妹。” “那小子!”某人的娘恨恨磨牙,“迟迟你以后离他远点儿,舅母实在不愿自己的命运重复在你身上啊!” “娘……”不明白舅母为何激动,迟迟缩进娘亲的怀抱。 “那迟迟是想要弟弟还是妹妹?” 纤指穿过她的发,摸得她好舒服,“迟迟只要娘。”小脸贴在圆圆的肚子上,“只要是娘生的,就算是颗酸果儿也好。” “傻孩子。”娘笑得轻轻柔柔,她躲在又香又软的怀抱中,舒服得好想睡。 昨天她学了个字,一点一竖一横折,房子下面养小猪。 娘说,这是个“家”字。 娘还说,爹爹出海卖药材是为了养家,是为了给娘、迟迟还有妹妹盖房子养小猪。 几个月前她还不太明白,爹爹为何要放弃那么华美的大房子而独独只爱这所静园,而今她懂了,因为这是家啊,因为这里有她、有妹妹,还有娘啊。 “娘……”她猫咪似的咕哝着,“迟迟好想爹爹啊。” “嗯,娘也想他。” “娘……” “嗯。” “明天爹爹、舅舅、笑哥哥、宋爷爷、宋大叔、宋二叔还有云游的太爷爷就都回来了吧,迟迟一直数着日子呢……过年了……可是一个都不能少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已近乎梦呓。 “等迟迟醒来,他们就都回来了,一个都不会少的。” 嗯,不仅不会少,而且还会多两个呢。舅母的小七,还有迟迟的妹妹,真好啊。好到她都不想睡,只想时时醒着…… 她打了个哈欠,看来周公爷爷又要找她下棋了。反正她的棋艺不好,一小会儿就会输掉了。 待醒来,她依旧在娘的怀里。揉揉眼却发现不是她眼花,周围的景物的确在倒移。 “娘?”四周黑黢黢的,她看不见娘的脸。 “迟迟不怕,很快就到了。” 娘声音里的异样她听得出来,她没再问下去,只安静地窝在娘的怀里,默默地数着数字。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一、二、三…… 她从未觉得数到一百是那么的漫长,从未觉得海风是这么的寒冷,也从未觉得娘的怀抱如此温暖。 “迟迟,到了。” 原来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她们已经到了山顶,不知道娘走的是哪条路。 她怯怯地跟在娘的身后,警惕地看向山下。只见黑夜里燃起一丛丛火花,高大的水寨门在火中轰然倒下,到处都是哭喊声。 “娘……”她好害怕。 “姑姑!” “姑姑!” 来的是二哥哥和三哥哥,舅母呢? “小雅,小颂,你们娘呢?”娘代她问出了这句话。 “娘在树林里,怕是要生了。” 二哥哥的脸上满是烟尘,三哥哥的手上还沾着血迹。 “在上山的路上碰到几个海匪,娘和他们打了起来,结果……” “小雅,你快去山下找个接生婆来。小颂,你带着迟迟退到林子里,照顾好弟弟妹妹,还有你娘。” “那姑姑呢?” “娘!”她拽紧娘的衣袖。 “迟迟乖,听娘的话先进林子,待会儿娘就过去。” 她难得耍起了脾气,“不,迟迟要和娘一起。” “原来躲在这儿啊!”粗鲁的笑声带着歹意,转眼山路就被火把照亮,“哟,都是女人和孩子,哥儿几个要走运了!” 说着,几个海匪便围了过来。 “小颂,小雅。”娘压低了声音,话语中有着让人信服的力量。 “明白了,姑姑。” 被三哥哥抱了去,这一次她没有挣扎,因为她知道娘已下定了决心。 “这大肚子女人长得真俊啊。”海匪们举着火把向娘照去,“待会儿一个个来,可不能那么快玩儿死了啊。” 淫笑声伴着血腥恶臭,让她好想吐。 “美人儿,只要你听话,哥哥们可以放这几个孩子一条生路。”脏手眼看就要向娘的胸口袭去,她正要怒叫,就见一道银光自娘的袖口射出。 “走!” 寒光照亮了她的眼,而她眼中的绝不是一个随遇而安的平凡妇人。流畅的剑气似雪如练,看得她目不转睛。 “好厉害!” 不知何时她已被抱进树林,身边三哥和四哥皆是踮脚望着,稚气的脸上满是崇拜。 “以往没见过姑姑用剑,却不知是这般厉害。” “你们不知道的还多着呢。”舅母苍白着脸倚坐在树下,“她啊,一身的秘密。” 秘密? 望着那剑气如虹处,纯真的眸子微漾。 这就是,她的娘啊。 若是知道不平凡的后果,她倒是希望娘还是平凡些好。 小手撩开布帘,迟迟悄声走进。 颀长的身影守在床边,爹爹已经不要命地为娘输了一夜真气。 “娘。”她轻手轻脚地爬到床上,伏在枕头边耳语,“醒醒吧,爹爹都回来了。” 事后她才知道,那些人是有名的海匪,被驱逐出神鲲,这才跑到了东海来,趁着岛上男人出海的机会想要洗劫他们这个岛。 那一夜,山下的女人和孩子多数被掳。而他们一家非但一个没少,反倒多了一个新生命,虽然病弱,早产的小七终究还是活了下来。 只是,娘却睡着了。 “娘,别睡了。”她双目含雾却始终不让泪落下,小脸靠在娘隆起的肚子上,“妹妹,你叫娘别睡了好不好?” “迟迟,别吵着你娘。” “可是……”她望向暗影处,爹爹的双唇白得可怕。 “你娘只是太累了。”细长的凤眸里含着几分期许,仿佛下一刻娘便会睁开眼似的,“你娘既然答应了爹爹,便不会食言。” “嗯,娘说了一个都不能少。” 三个月后。 “家,一点一竖一横折,房子下面养小猪。”迟迟抬起眼,满目烂漫春色,“娘,你看可对?” “嗯,写得真好。” 她望着脸上已有红晕的娘,眼角微湿。 真好,娘醒了真好。 “娘,娘。”她腻在香软的怀里一声声叫着,“娘教我写弟弟的名字吧。” 是了,半个月前她有了一个亲弟弟,和她一样姗姗来迟,痛了娘两天两夜。 “天水聚拢谓之‘云’,青岚直上谓之‘起’。” 迟迟看着沙盘上的两个字,忽然问道:“慢慢怎么写?” “慢慢?”云卿不解。 “爹说弟弟来得比迟迟还要慢,所以小名叫慢慢。” “哦?”云卿一脸兴味。 “舅舅说,女儿也就算了,小子的话可要好好教养。” “那是怎么个好法呢?” “爹爹不告诉我,舅舅不告诉我,连笑哥哥和其他哥哥也不告诉我。”迟迟一脸担忧,“娘你没见着,说这话时他们的脸上有多狰狞呢。” “不要理他们。对了,你爹呢?” “啊,爹啊……”凤眼忽闪忽闪,左右逃避着,“时候差不多了,我和四哥还有五弟去拾贝了!娘,您先躺着,待会儿太爷爷就来给您输气了!” “慢点儿跑!”望着远去的小人儿,云卿微微皱眉,“家里只有师傅在吗?他们都到哪里去了?” 夜幕沉沉,小人儿坐在海边,抱膝望着云卿。半晌,一艘木船驶近岸边,十几个人影自船上跳下。 站起身,她飞也似的向岸边跑去。 宋大叔、宋二叔、舅舅、笑哥哥……还有爹爹! 她心安地垂下肩。 还好,一个都没有少。 “迟迟?”走在前面的笑儿率先看见她,“你怎么来了?” “接你们来了。”她弯起眼眉,“宋二叔你别藏了,我都看见了。” “小小姐……”宋老二有些尴尬地将大刀从衣服里取出,“满月之日海中练刀,功力可大涨三成啊!”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二叔您别扯了,迟迟知道你们是去杀海贼了。” 大人们不可置信地看着半人高的女娃娃,巴掌大的小脸上有着超乎年龄的成熟。 “叔叔伯伯们快些回去吧,再晚阿婶们可要怀疑了。” “哦。”男人们纷纷照做。 上前牵住女儿,夜景阑这才发现迟迟的小手冰凉,可她脸上却依旧带着笑。 “爹,我跟娘说你和舅舅下棋去了。” “迟迟做得很好。”俯身将她抱起,夜景阑向着山中走去。 “爹,今天娘吃了好几碗饭,精神好了很多呢。” “你娘的身子会越来越好。” “嗯,嗯。” 颈项滑下泪水,夜景阑抱着呜咽的女儿,不知不觉已走到静园。 “迟迟不想总躲在娘的身后。”从他身上滑下,迟迟抬头仰望,红肿的凤眼满是坚定,“请爹教迟迟武功。” 夜景阑眼含欣慰,微微颔首。 “谢谢爹!”她情不自禁地大叫一声,不想却惊动了耳力颇好的某人…… “哇!” 震天动地的啼哭将月亮吓进了云里,夜景阑皱着眉向主屋走去。 “修远,你回来了。” 微弱的烛光点亮。 “对不起,和梧雨兄下棋到现在,回来晚了。” 窗上,长身微屈将小奶娃抱起。 “把孩子给我吧。”床上的人伸出手。 “睡吧,今晚我来看他。”修长的人影来回走着,不住地抖着怀中啼哭的婴孩。 女子低头轻笑,“慢慢他饿了。” 人影微滞,而后走到床边。窗内,女子窸窸窣窣地解衣,婴孩的啼哭声戛然而止。 “卿卿,你辛苦了。” “嗯,一点儿也不苦。” 窗上两道人影倚偎在一起,如那意蕴悠悠的画卷,镌刻在迟迟的心底。 家,一点一竖一横折,房子下面养小猪。养了小猪给谁吃?给爹给娘给弟弟。 她微笑着,将静园的门轻轻合起。 番外四蓬莱若探人间事后来的后来 张应卿《嚼英集》云:《战国通史》,凡二百一十卷,本纪十卷,志五十卷,表十五卷,列传一百三十五卷。所载记事,自前朝魏哀帝崇宁四年至本朝元初帝定乾五年,上下一百七十六年矣。 长安元年,帝诏令文华殿大学士崔安潜、吴英遒置局编纂。长安四年,崔吴二人因“铜雀弊案”下狱革职,所成九十五卷为帝不喜,帝擢起居郎张弥为太史令,重修通史。长安十七年卷成,帝赞之曰:“简、实、美,当世之《史记》也。”令武英殿刻印,雕版存于帝都太史局、繁城挽月殿二处,并于长安十八年付梓,通行天下。 《战国通史》与张弥晚年所著之《战国记》并称国史双璧,为后世称颂。 冲觉寺位于莲州苍梧山,曾是前朝大寺。随着时光的迁移,这里的香火早已不复当年,仅余山房数座。这日正是三月初三上巳节,民间乐哉踏青除邪,给平时颇为冷清的冲觉寺添了点人气。 “自定乾五年天下初定后,百官就商议着改元一事,陛下日理万机无暇顾及,拖了两年方才定下年号。”寺后供香客休息的山房里,一个男子笑道。若称其男子恐不妥帖,这人面白无须,虽极力克制,行止间仍难掩女气。一身宝蓝直裰看似普通却极为考究,懂行人一眼便知这是大内之物。 “长安的确是个不错的年号。”看眼状似拉家常的内监,张弥神色不变。 “那是当然,这可是陛下亲自取的,文华殿的那些个学士取的陛下可是一个都没看上。”内监微微扬声,看见张弥的表情,又平和了语调,“先生的才华陛下时常提起,小人正月里还没出去就奉命前来请先生出山,转眼已快两月,不知先生考虑得如何了?” 张弥放下茶盏,抬眼看向窗外。山寺桃花刚刚过了怒放的时候,花瓣微微垂着,露出几分颓败的美感,就好像他的处境一般。那位可不是能打商量的人,既派人前来,必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那位的目的又何尝是他的浅陋才华,不过是大人的踪迹罢了。 “先生?” 这声催促将他的视线拉回,看这位内监的架势,这两月耐心怕是早已告罄。张弥微敛心神,道:“承蒙陛下垂青,元醒甘往效命,只是……” “先生可是放心不下那位小哥?” 张弥猛地抬眼。 见自己猜对,内监语调略缓,带着几分暧昧,“以陛下的宽容,先生带着那位小哥上任也不是不行啊。按例起居郎虽常住外廷,午门又非常人可入,但若那位小哥肯稍作牺牲的话,先生与他也能长长久久地在一起啊。” 闻言,张弥脸色一白。 什么长长久久地在一起,他与小草是师徒,绝非那般肮脏关系。更何况可入外廷者,官员、宫人必为其一。小草既非官员,那所谓的稍作牺牲,难道是让小草去做内监吗? 愤恨之感充斥心头,张弥刚要发作,就听远远地传来熟悉的呼唤,“先生!” 该死,这个孩子不是跟着智圆和尚出去了嘛,怎么这时候回来?张弥又急又气,不自觉握紧拳头。 “呵,这小哥真是中气十足啊。”内监瞟一眼窗外,处于阴影中的面皮微微带笑,“先生若有疑虑,不如这会儿唤他进来商议,咱家看小哥必定也舍不得先生。” “不必。”张弥沉声道,“三日后元醒在寺外等候副统管。” 先生好像有心事呢! 小草扒着饭,目光一刻不离地落在张弥身上。先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呢,是一年前还是半年前?具体是哪一天他记不清了,他只知道来到这冲觉寺后,先生越吃越少,几乎要成仙了。 思及此,他道:“先生,我们还要在这里住多久?” 张弥抬起头,认真看向他,“小草不喜欢这里吗?” “不喜欢。”他想也不想就答。 “为何?” “因为这里不能吃肉,还得天天听和尚念经。”最重要的是先生不开心,这句话他藏在心里,问道,“那先生又为什么喜欢这里?” “因为这里天天吃素,能听到和尚念经。” “先生耍我!”小草气呼呼地瞪眼,嘴角遗留的饭粒随时要落下。 如往日一般,张弥伸手要替他抹去,忽又一滞,手像被火烧一般缩了回来。他黯然道:“我没耍你,茹素使人清心,诵经使人明智,我倒是想在这里住一辈子的。” 听出他语间真真切切的惋惜,小草不由失神。 难道先生想出家?如果先生出家了,他该怎么办?他是那么喜欢先生,那么离不开先生,那么……不可以,先生不可以出家。 “先生!”他出声急促,“这里虽然清静,可先生总要出去走走才好写史啊,先生说过史一人一口尔,可也要寻到可信的那些人、那些口,才算是大家之言啊。” 张弥微微一笑,“平日里我让你读书,你说自己蠢笨不堪,却将这些道理看得透彻。” “鹦鹉听上一百遍也会学舌了,我只是不爱念书。”小草有些心虚地撇过脸去。 “昨日是谁在浣足溪边大谈圣贤帝伐楚之战的?” “先生,多吃点。”小草充耳不闻,热情夹起素菜。 张弥挡住他的筷子,逼他抬起眼眉,“小草,你不笨,你只是不想离开我罢了。其实你更喜欢习文而非习武,这些年你故意弃文从武也是为了我。” “不!”小草瞪大眼睛,不知想说服谁,“我就喜欢舞枪弄棒,读书什么的头疼!” “你不必勉强自己。” “我没觉得勉强。”小草怒气冲冲道。 看他小脸通红,张弥沉默了片刻,方徐徐开口:“当年我也同你一样,觉得为了大人做什么都是值得的,甚至想过净身入宫。” “净身入宫……”小草僵硬地抬起头。 “是。”张弥笑得云淡风轻,“大人对我恩重如山,如何报答都不为过,当时我是这么想的。可是大人没有同意,她叫我去走自己的路。小草,走自己的路吧。” “不。”少年一脸倔犟。 “很多路都可以走,就是不要走别人的那条。” “不,我就是要跟先生走一条路!” “小草……” 清晨张弥推开房门,刚触到沁凉的山风,就听见一声中气十足的问好。 “先生早!”少年提着铜壶站在门边,发髻上还沾着露水。 张弥愣神的刹那,小草走进房门,热情地张罗起来。 “先生,这是才烧开的水,您洗把脸啊。”仔细兑好水,他又整理起桌案,“哎呀,先生昨晚又熬夜写书了吧,寺中的蜡烛熏眼睛,先生要是想写就叫我啊。您说着,我写着,保证一字不差。您愣着做什么,快来洗啊。” “小草,你何必……” “我是心甘情愿的。先生的路就是我的路,我想好了,不变了。”小草走上前,将张弥拉到盆边,低声道,“先生如果要出家,那小草也出家好了。” “出家?”张弥回过神来。 “先生这几天找智圆大师谈经说法,不就是要出家吗?我想过了,先生如果觉得出家开心就出家吧,先生要当上大和尚的话,就让小草当个小沙弥吧。” 小草抬起脸,笑颜如朝阳般灿烂,那般浓烈地洒在张弥的心间,似能将他最不堪的过往也荡涤干净。是了,那般不堪的过往,又怎能让这个孩子重蹈覆辙? 张弥垂下眼,长长的睫毛拢出阴影,就如同他的前路一般。 “先生?”少年还在等他的答复。 他已有了决断,沉声道:“好,一起走下去吧。” “太好了,先生!” 隔日清晨,小草提着铜壶站在门边。 “先生?”他小声唤着。 无人应声。 “咦?难道先生赖床了?”他想了想,昨晚明明就是他为先生代笔啊,蜡烛没熏着先生的眼睛,倒是他起迟了。 “先生你再不起来,我进去了哦。”他假意威胁着,等了半晌依旧无声,他这才推开了门。奇怪,先生睡觉也不闩门的。他纳闷地走进山房,就见一室寂静,哪有先生的身影? 他慌乱地在室内乱找,连床下也不放过,最终目光停在了书案上。上面有一张纸、一块玉牌。这块玉牌是先生的钱庄印信,一般不会随便放置,如今是要……他泪如雨下,晕开了信上字迹,手中的水壶重重落地。 他转身奔出门外,跑出山门,跑下山去。他不知疲倦地一路狂奔,春雨悄然落下。他的视线有些模糊,还在往前走着,一步、两步……直到昏迷前他还在咬牙坚持着。 少女的初潮连同嫣然落花,染红了这场三月的春雨。 起居郎,从五品。论官职在遍地王侯的帝都可谓微不足道,可论起与皇帝的亲密程度,却连宰相大人也自叹弗如。说起本朝的起居郎,更是话题十足的人物。 每朝每代,起居郎皆有左右二史,左史记言,右史记行,内廷之外不离帝王左右。偏偏元初帝打破规矩,左右二史皆为一人,此人面若桃花,出身却低贱无比。据说他曾是烈侯的男宠,后赠给月华上大夫丰云卿。他在这位少年左相去世后曾失踪过一段日子,再回到帝都的时候已然是起居郎了。 长安四年,帝都的茶馆里充斥着流言飞语,随着数十个官员的人头落地,“铜雀弊案”已渐渐淡出帝都百姓的视线,取而代之的是这位起居郎的身份之谜了。 “不是吧,这样的人也能当官?” 见有人质疑,流言的发起者嗤之以鼻,“何止是官,还是上达天听的起居郎呢。” “娘的,早知道当年老子也拜在丰左相门下了,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可不是,这张弥肯定是沾了丰左相的光了。” 外地来的客人听不明白了,问:“这和丰左相有什么关系?” 帝都人闻言皆笑,一脸暧昧。 “大哥一看就是外乡人,你可不知道啊,当年那位……”说话这人指了指皇宫的方向,“和丰左相可是情投意合啊。” 外乡人瞪大眼:“你是说……” “嘘……心里明白就好。” “那皇后一事又如何说,陛下可是出了名的痴情,八月初八无战事。”外乡人反驳道。 “谁说陛下就只能为一人痴情?当年之事我等亲眼所见,绝无虚假。”说话的人拍胸脯保证,继续道,“你道这小倌如何成了今日的起居郎,还不是那位对丰左相难以忘情,将他留在身边存个念想?” “原来如此。”外乡人叹道。 突然有人道:“不可能。”语调坚定,带点执拗。 出声者竟是个姑娘。她相貌平平,脸颊稍显方正,她坐在角落里,若不出声无人会察觉。 “张弥才学非凡,绝不是你口中以色得官的腌臜之人。”她道,声音略显沙哑。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莫非姑娘认识张弥?” 闻言,她有些愣怔。 “那就是不认识了?” “不,我认识。”她坚定道。 众人笑了,有人逗道:“那姑娘说说张弥是怎样的人?” 她低声道:“先生博览群书,治学甚严,为人正直,心地善良。” “你那位先生相貌如何?” 她抬起头,有些迷茫,“相貌?” “是啊,姑娘,你口中的张弥长相如何?可是你说的那种老学究?” “什么老学究?”她有些恼怒,“先生如你我一般,年纪甚轻!” “如你我一般?”那人笑道,“果然不是同一人啊!姑娘,你可知这位起居郎有个外号?” “外号?”她皱紧双眉。 “他可是有名的桃花美人啊。” “桃花美人……”她又找错了吗? “可不是?明明就是靠那张脸发迹的,偏偏还要摆出清高的模样。哼,凭他当年在丰左相宅子里说过‘一人一口尔’就能写史?” “什么,‘一人一口尔’?”她瞪着说话的人,表情有些狰狞。 那人看着她攥紧的拳头,不禁咽了口唾沫。“这话是张弥说的,不是我说的,有仇你找他去。” “他住哪儿?”声音竟有些发抖。 看来是真有仇啊,帝都人八卦的心开始沸腾了。 “我说,姑娘你要真想找他报仇可就难了,陛下除了回后宫,其余时间起居郎都要随侍左右的。你想见他,只能进那四九门呢。” “怎么才能进四九门?”她继续逼问。 “哈哈!”众人失笑,这姑娘着魔了不是,看来真是深仇大恨。 “说啊,怎么才能进四九门?!” 众人被她吼得怔住,半晌有人道:“除了当官的,还有太监宫女,谁还能进那地方?” 张弥《元初帝起居录?长安四年一则》:今上御宇十余年矣,除每年八月初八,竟无一日辍朝,比之先王勤勉更甚。朝臣每进言今上珍重身体,帝答之曰:“朕之用心不为天下,不为百姓,唯为朕矣。”世人嗟叹,今上之圣贤不下圣贤帝。 这夜帝都下起雨来,如雾一般笼罩着皇城,衬得御街两侧的宫灯越发朦胧,也衬得缓缓前行的帝王越发孤绝。 “陛下,雨大了。”身后,已是内监之首的六幺轻声道。 明黄色的身影没有半分犹疑,一如多年前那般恣意,却透出几分寂寥的美感。见状,六幺屏退身后举着华盖的内侍,一行人缓缓走在雨中。 “起居郎何在?”不知过了多久,帝王开口道。 “臣在。”张弥走上前来。 帝王问道:“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十一年前的今日陛下与皇后结缡。”张弥答道。 “结缡?”孤傲的帝王冷冷一哼,转身向前走去。 他那般地恨她,恨了十一年,恨到不能醒。群臣皆谓他苛待自己,却不知他若有一丝懈怠,如何对得起这份恨,如何对得起他恨的那个人。 帝王落寞一笑,道:“那九十五卷通史你可看完了?” “臣已通读。”张弥随行在后。 “崔安潜和吴英遒写得如何?” “臣以为二位先生虽杰思无穷,却不懂秉笔直书。”张弥道。 帝王脚步微滞,颇有兴致地转过身来,“哦?” 张弥半躬身子,轻声道:“两位先生皆是当世大儒,又为官多年,笔法圆融多有才情,却不知史在于实,而非饰。” “饰?你说的是朕的皇祖父文王弑兄夺位一事?”帝王笑着,轻松说出这桩丑闻。 张弥低声道:“是。” “若由你写,又当如何?”帝王面色如水,看不出喜怒。 张弥答曰:“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不虚美,不隐恶。” 沉默了半晌,帝王道:“张弥听旨。” 张弥闻言急忙跪下。 “擢起居郎左右史张弥为太史令,重修《战国通史》。” 微扬的语调在头顶盘旋,张弥愣在原地,雨水沿着鬓发流畅滑落,滴落在地形成小小涟漪。 “张太史。” 六幺的提醒将他拉回现实,张弥抬起脸,迷惑地仰望帝王,“陛下……” “怎么,想抗旨?”帝王笑道,“还是怕外面人说你是托了丰云卿的福,抑或是受惠于朕的龙阳之好?” 张弥笑出声来,“元醒既然以真面目回京,就已不将这些放在心上了。” “那回京之前呢?你又为何不揭假面,你究竟是怕被谁得知那段过往?”” 帝王一语中的,直击他的心房,张弥不由失神。小草的身影那般朝气蓬勃地向他跑来,同这场秋雨一起落在了他的心上。 《元初帝?内务府志》:长安四年秋,采各州良家女三百名,以充宫人。 十二年后。 “也就是说,姑姑一心想到外廷任职,却阴差阳错成了女史?” 珍藏皇家典籍的稽古阁里,一名黑肤小太监瞪大了眼,女史点了点头。 “我虽来得不久,却也知道被派到外廷的向来是得罪了内务府的倒霉蛋,为何姑姑想去外廷?”小太监道。 “因为……”女史垂首沉吟着,略显方正的脸上染抹落寞,“想知道太史大人过得好不好。” 小太监好奇道:“难道姑姑也是张太史的拥趸?” “也是?”女史抓住了他语中的关键词,“很多人崇拜太史大人吗?” “多,非常多!”小太监几乎咬牙切齿了,“这宫里没几个人不好奇他的。” “哎?可我怎么听说太史大人在后宫风评不佳?”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哈,宫里有几个人说的是心里话,背地里个个对张太史都好奇得要命呢。”小太监不屑道。 “既然是背地里,那你又怎么知道?”女史嗤笑。 “当然是——”小太监似有什么难言之隐,将到嘴边的话生生咽下,“反正我就是知道。” 女史瞥他一眼,转移话题道:“那你呢,又怎么进的宫?” 小太监颇为自得地说道:“我可是从家里逃出来的。” “逃?”听闻过无数入宫故事的女史真真讶异了。 “是啊,我可是坐了半年的船才到神鲲的呢。” 是了,如今天下太平,肯将亲子阉割入宫的人家真是少之又少。这些年内务府常采买海外男童以为内监,这孩子一时顽皮竟走上了这条不归路。 女史的眼眶微微泛红,怜惜地看着眼前这个十一二岁的小少年,“要不要姑姑托人打听你的家人?” “千万不要啊!”小黑脸急得皱在一起。 “为何?” “要是被我家人发现了,我就死定了!” 女史瞪他一眼,“傻孩子,你家人要知道你这般……还不定如何心疼呢。” 小太监面无表情,“姑姑,你可知我有几个表哥?” “这和你有几个表哥有何关系?” 小太监弯弯的月眸喷出怒火,“我有七个表哥啊,七个!最可恨的是他们以大欺小,每次干活的都是我!” “那你爹娘不护着你?” “我娘当然会护着我,可我爹……” 女史发誓,她听到了磨牙的声音。“你爹虐待你?”她试探道。 “何止虐待啊,他还霸占着我娘,恨不得把我一脚踢飞呢。”搞得他每次跟娘亲撒娇都要偷偷摸摸的,还要学习神农尝百草,他容易吗他?一想到爹那张冰雕脸,他就…… 阿嚏!小太监重重打了个喷嚏。 女史爱怜地摸摸他的头,叹气道:“你离家就算了,怎么入宫了呢?” “因为美人啊。”小太监笑道。 女史不解,“美人?” “是啊,我才到神鲲就听说天下美人都在后宫,难道不是吗?”小太监十分认真。 “是这样没错,但你找美人做什么?”看他还不到情窦初开的年纪,女史有些不解。 小太监微微抬首,眼中是少有的认真,“我自小就立志要娶天下第三美人。” 女史毫无形象地喷出一口茶,半晌才问道:“好吧,那你为何不娶天下第一美人?” “因为天下第一美人是我娘啊。”小太监回答得理直气壮。 女史的脸黑了几分,“又为何不是天下第二美人?” “咦,天下第二美人是我姐姐啊。”小太监笑嘻嘻道,“我爹那么好运娶了我娘也就算了,连坏心眼的大表哥也娶到我姐姐,有没有天理啊?想我也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应该能娶到天下第三美人吧。” 什么样的家庭能养出这样的孩子,女史已无力想象了,她狠心将少年拉回现实,“你现在已经‘入宫’了,该想着如何离开这里,而不是什么天下第三美人。” 她暗示着,小太监却充耳不闻,喃喃道:“若不分男女,张太史也算得上是美人了,也难怪宫中那么多人喜欢他。” “这么说,难道你见过他?”女史问道。 “是啊,稽古阁每月初一、十五向外廷开放,张太史回回都来啊。” “他常来……”女史环视四周,颤声道,“那他都看过什么书?” 小太监从书架上翻出几本古籍,放在她的面前。“张太史最近常翻看荆梁翼幽史,在这儿一坐就是一天。” “定是看着看着就忘了用饭,天黑了都不知道点灯。”女史幽幽道。 “咦,姑姑怎么知道?” 女史不答,只柔柔一笑。她翻开书页,目光在墨字上逐一逡巡,那般缱绻,那般眷恋。其实,她想读的是他的人,他的心。 这些年你还好吗?先生,你还记得那个傻傻的小草吗? 眼前的墨字开始模糊,像蒙着一层纱,像笼着一阵烟,像她这些年追寻的路一般,看不清又不知尽头。可她不悔啊,就像现在,能坐在先生曾坐过的地方,读着先生曾读过的书册,她就满足了。 泪水落在书上,在泛黄的纸页上晕染出浅浅深深的水痕。看不清她也依旧看着,脸上挂着泪也依旧笑着。 先生…… 什么时候稽古阁开始向外臣提供饭食了,甚至还有方便摘记的便笺?张弥有些迷惑地看着夹在《幽史》中的笺纸,杏黄色的纸页透着细致纹理,右下角绘有一株忍冬。 忍冬是在何处都能生长的杂草啊,怎会有人以此为笺?张弥略微不解,却又不得不承认这便笺的主人有些眼力,便笺放置的书页皆是《幽史》可取之处。 “请问这便笺的主人是谁?”他抬头问。 似等着他发问般,黑脸小太监立刻道:“是女史。” 原来是记录彤史的内廷女官,他了然颔首,刚要将便笺取出,就听小太监又道:“女史说了,这便笺就是与人方便的,若是有缘人但用无妨。” 恰好他需要摘记,张弥展颜一笑,“那便多谢了。” 当时他只觉得是个偶然,却没料到这偶然一直持续了下去。 “张太史,陛下问你话呢。” 六幺轻声的提示将张弥从沉思中唤醒,他将便笺收进袖中,躬身面对御座,“恕臣忘形。” “元醒倒是难得失态。”帝王微微一笑。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臣有罪。”他的腰弯得更深。 “想来你也是少有的未变之人,当年你在皇后跟前也是这般拘谨。”帝王沉声道。。 “这是为臣的本分。” “的确,正因如此你才保住了这条命。” 张弥微讶抬头。 “怎么,皇后没同你说过?当年若不是皇后力保加之你安守本分,朕是断不会留你的。”帝王懒懒道。 “皇后从未说过。” “以她报喜不报忧的性格,这也寻常。”桃花目微眯,迷离中透着眷恋,“在识人用人上,朕不如皇后。” “皇后至情至性,对人倾心以待。” 帝王冷哼出声,“什么倾心以待,真真铁石心肠。” 美目中迸出浓烈恨意,识相的宫人齐齐跪下。帝王瞟一眼缓缓跪下的张弥,冷冷道:“朕这么说皇后,元醒不服?” “是。” “她这般对朕,难道不是铁石心肠?” “不这样又能如何,皇后是不想陛下为难。” “这么说,如果你遇到和皇后一样的处境,也会选择那么做?” “是。” “那你可曾想过被抛下的人的心情?” 见他怔住,帝王声音低沉中透着玩味,“皇后是算准了朕会心存愧疚,那你呢,又如何笃定被抛下的人会按照你设定的路走下去?张弥啊张弥,皇后的手段,你连一分也没学会。” 是啊,那个孩子会如他所想那般,寻久了就放弃吗?应该会吧,虽然小草生性倔犟,可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再执拗的念想也该放下了吧。小草应该早已娶妻生子,偶尔才会想起那个多年前不辞而别的先生吧…… 八月,帝都的雨如期而至,连绵几天浸染着皇城,不知化作了谁的清愁,稽古阁里响起了咳嗽声。 “伸手。”小太监走到张弥身边,冷冷地开口。 咳嗽哽在喉间,张弥奇怪地抬起眼。 见他这副表情,小太监眼中迸出怒火,“你乱想什么?要不是有人拜托,我才不会给你把脉!” 他早就觉得这少年不像内监,可这不是重点。“谁拜托你的?”张弥问。 堆着书册的木架隐隐一颤,少年缓缓瞥了一眼,又看向他,已是很明显的暗示。“没人。”少年口不对心道。 目光由书架处移开,张弥也不追问,只卷起衣袖,道了声有劳。 少年把脉的姿势极为老道,片刻之后朗声道:“桑叶五钱,半夏、麦冬各三钱,陈皮、杏仁、甘草各两钱,文火熬三个时辰,张太史用过午饭正好可以喝下。” 这话不知说给谁听,张弥拿起书册起身要走,就听少年说道:“我有一事想要请教张太史。” 张弥迎着天色看向少年,到嘴的拒绝却在对上那双月眸后生生咽下。“请说。”他道。 “近日我看阁中朝史,隆王末年曾有一位少年左相名叫丰云卿,我还听说张太史正是出自他的门下?” “正是。” “那这位丰云卿是男是女?” 闻言,张弥瞪大双目,又转瞬收敛惊讶。他笑道:“外朝不用女子,已故的丰左相自然是如假包换的男人。” 像不信似的,少年将他看了又看,咕哝道:“咦,难道真是偶然?” “什么偶然?”张弥道。 少年清了清嗓子,“我觉得偶然之事必有因果,没有人会对别人无缘无故地好。假如有一天我发现饿的时候有人供饭,摘记的时候有人送笺,生病的时候有人熬药,我绝不会妄下结论,断言此人只是思春的宫人。” “不是思春宫人又会是谁呢?”张弥反问。 “也许是家人,也许是朋友,也许是受过你恩惠的人。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耳听尚且为虚,更何况是莫须有的猜测呢,不如亲眼所见吧。” 他不该一时冲动听信了少年的话,躲在稽古阁的耳房里,张弥懊恼地想。他刚要起身,就听阁外传来隐隐的脚步声。透着珠帘只见一个戴着面纱的宫女在门外探头张望,半晌见无人,方才端着汤药小心翼翼地走进室内。她身着绛色宫服,是女史无疑。 若他没记错,这位女史是在五年前掌管彤史,与他并无交集。思及此,张弥没了继续探究的心思。他静静坐在角落里,只等女史离开。 女史放下汤药,低头看了看他放在桌上的书册。她刚要走出去,就听轰隆雷响,伴随着闪电亮过,女史害怕地叫出声来。她蹲在门边,浑身颤抖。那年就在这样的一个雷雨天,被当做男孩卖掉的她眼睁睁看着一个小倌惨死在老鸨的鞭下,就算被先生救下,那一幕依旧伴随着雷响在她脑中回荡。过去每到这种天气,她总是躲到先生房里。先生也不恼,只是陪着她,直到雷声过去。 她闭着眼,胆战心惊。不知过了多久,震耳欲聋的可怕声响终于消散,她小心地睁开眼,深色的衣角就这么撞入她的眼帘,她僵在原地不敢动弹。 张弥俯身看着女史,目光如炬,心跳如鼓。忍冬是为草,他怎么会没想到?女史像是回过神来,僵硬地挪动脚步,他急忙拦在她面前。 “小草,是你吗?”他开口,声音却不像自己的。 女史拼命地摇起头来。他蹲下身,一把按住想要起身的她,“是你!” 他轻轻撩开她的面纱,四目相对的刹那,泪水自她的眼中涌出。“别哭。”他手忙脚乱地为她拭泪,泪却越涌越多,他心头酸涩,伸手将她紧紧搂在怀中。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别哭。”他轻声哄着,却不知这句是说给谁听,他的视线愈发模糊起来。 露华深重,女史已是连续数日流连稽古阁了。 内外廷有别,他们可以见面的日子并不多,更何况那日相认他们久久无言,许多事情得靠夹在书中的便笺传递。 这日她正写着冒名入宫的往事,就见少年如风掠进书阁,她不得不收起诉衷肠的缱绻情思。 “我问你,韩月下是谁?”少年没头没脑地问。 她放下笔,端正了脸色,“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想知道。”月眸沉凝,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看得女史不由叹息,“你坐下听我慢慢说。” 今夜他溜进守卫森严的留园,只为一睹皇后画像,想来引得元初帝与定侯一争高下的应该是个美人吧。前一刻他还如此玩笑着,可当他看到那幅画,却再也笑不出来。这不是他温柔美丽的娘亲嘛!可娘亲又如何成了画上的韩月下,又怎么和那位少年左相同名? 听着女史娓娓叙述着那段历史,少年的迷惑渐渐解开。原来如此,世人皆道元初帝有男女两段挚爱,却不知此二人原为一人,竟是他的娘亲。怪不得爹那般小气,将娘藏得彻底,原来爹爹也会怕啊。这么看来,元初帝倒也有几分本事。 少年嘿嘿两声,突然又想到什么,对女史正色道:“姑姑,你想出宫吗?” 跟不上他跳跃的思绪,女史一愣,“出宫?” “是啊,难不成你想和张太史这样鸿雁传书一辈子?”他撇嘴道,“你当陛下对你们的事一无所知?你也太小看他了吧。” “陛下知道了?”女史问。 少年点点头。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陛下知道的?”女史摆明了不信。 话到嘴边少年又生生咽下,总不能告诉她,是他去留园看画,无意间听到皇帝和太监头头的对话才得知的吧?要说了,姑姑不吓晕才怪。 “我听前殿当值的吉祥说的。”他撒了个谎,见她神色有所松动,又道,“姑姑就没想过为何当初你冒名入宫如此容易,想要调职外廷却屡屡受挫,又偏偏被提拔为内廷女史?” 往事如烟,好似真有一条线牵着她一路追寻,从始至终。 “姑姑若真想离开这里,小叶我可以送上春风一阵。” 她回过神,落入那双如水灵动的月眸里。 “你再说一遍。”望着跪伏在地的张弥,帝王怒极反笑。 “臣愿弃著史之名,只求内廷女史。” 帝王笑出声来,“元醒你是不是糊涂了?朕允你一个功名,却不是一个女子啊。” “臣不为功名,只求一人。”张弥重重叩首。 座上帝王笑道:“你可是后悔了?” 张弥抬起头,对上那双桃花目。 “所谓的为他人着想,被抛弃的人当真幸福吗?”这声不知是问谁,他却知道帝王眼中的人不是他。 张弥乞求道:“臣知罪,臣不求陛下宽宥,只求陛下准女史离宫。” “又是为她着想?” “是。” 帝王讽笑一声,“不知悔改。” “陛下!” 挥袖止住他的话语,帝王睥睨座下,眼眸带抹残酷的美感。“朕给你两个选择,做你的太史令,女史一事休要再提;抑或是你净身入宫,换女史自由。” 张弥额头贴地,双目瞪圆。多年前他也面对过相似的选择,只不过那时他是为了报恩,而如今…… 那天他拥着小草,那种失而复得的狂喜绝不是师徒之情。这些年他一直回避着,视同禁忌的情感随着小草的秘密揭开,如洪流一般冲击心田。他如此欢喜,心生爱意,却面临着如此的选择。 “臣愿效法太史公,入内廷随侍陛下。”他闭上眼,一字一句道。 “好一个效法太史公,就算被天下人诟病,朕也当定武皇帝了。六幺,带张太史下去。” 蚕室外,六幺埋怨道:“陛下虽知晓大人与女史的过往,却未刻意阻拦两位相见,大人又何必触陛下逆鳞?” “陛下放纵我和小草的交往,不过是想借由小草将我拴在皇城里。毕竟通史已经写完,陛下需要另一个牵绊我的砝码。”望着墙外天空,张弥幽幽叹息,“陛下说得没错,我确实后悔了,当初若不是我自作聪明,又怎会到今天这个地步?既然陛下要的是皇后看重之人长长久久地伴君之侧,那张弥就留下,又何必殃及心爱之人?” “痴儿。”六幺沧桑道。 “是啊,红尘万丈如何不痴?”张弥莞尔一笑,旋即入内。 大门还未关紧,就听远远传来内监尖细的声音,“慢!陛下口谕,免太史令宫刑!” “快快,还不领大人出来!”六幺一时忘了深究。 张弥却听出不对,他疾步走出大门,迎着报信的内监问道:“怎么回事?” 六幺这才缓过神来,“如意,你哆嗦什么,快说是怎么回事!” “女……女史自尽了!” 要知道小叶送的是这样的“春风”,她定会留书一封,告诉先生她这是假死,不必那么伤心,意思意思就行了。现在她口不能言,眼不能睁,只能任由先生抱着她的“尸身”久久不肯放手。 “太史大人,已经一天一夜了,该让女史入殓了。” 竟那么久了?她感觉到有人想要拉过她的“尸身”,却被先生发狠抢回。 “大人,女史已经死了,您该醒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滚!”这近乎癫狂的声音,真的是先生发出来的? 是了,除了先生,谁会这般温柔地抱着她?滚烫的泪水一滴滴落在她冰冷的脸颊上,顺着她的颈间渗入肌理,深深地烙进她的心田。虽然有点对不起先生,可她忍不住窃喜着,原来先生这般看重她! “小草……” 先生,小草听着呢,有什么腻死人的话就现在说吧,小草醒来后绝对装作不知道。果然,鼻息在渐渐靠近,她敛神听着,等来的却不是私密的耳语,而是一股灼热的甜腥。 先生! 《元初帝?群臣录?史官》:长安十七年,《战国通史》卷成,张弥因发妻病逝辞官,一路扶棺北上,不知所踪。至帝山陵崩,其晚年所著之《战国记》方显世。 作为一代良史,张弥虽只在国史上占据短短一行,可现实远比墨字精彩。 沿酹河北上行去的客船上—— “哇,诈尸了!”运棺的船家想也不想跳入河中。 “我不是鬼啊。”爬出棺木的女子无奈道。她看一眼身上的艳丽寿衣,好吧,说她不是诈尸,连鬼都不信。 腿还有些软,她扶着木墙走出货仓,心想着该如何行事才不至于吓到先生,就听自甲板上传来匆匆而下的脚步声。 入眼是一头白发,她刚要道声老人家,就看清了来人的长相。 “先生……”她不可置信地瞪圆眼。 是她睡了太久,还是依旧在梦中,先生明明还在壮年,怎会发如白雪?她眼睛眨也不眨,就这么瞪着。直到被先生紧紧抱在怀里,她才发觉被吓着的人是她自己。 “先生,你的头发……” 她想继续问,下半句却被张弥张口堵在嘴里。这吻不似她假死时充满悔意的怜惜,而是几近绝望的热情,吻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趁着某人暂时放过她的唇的空隙,她气若游丝道:“先生,我回来了。” 张弥的脸上露出些许疑惑。 她深吸一口气,大声道:“先生,小草回来了,不是诈尸,是真的回来了!” 闻言,张弥眼眶泛红。他小心翼翼地拥着失而复得的小草,轻声道:“回来就好,就算是鬼我也要。” “长安二十八年,元初帝驾崩。有史云,帝临终之际,曾呓语:‘若有来世,唯愿与皇后做一世夫妻。’成佑七年,张应卿采风记。”揭开不知何时飞到脸上的纸页,新科状元公孙寻念道。 时下最多这样的无聊文人,将野史写得有板有眼,连元初帝也难逃被戏说的命运。 随意将纸页丢在一边,状元郎瞥了一眼琼林宴的方向,又仰面躺下。连科举都这么没挑战性,不知接下来还有什么可以玩的?他阖目想着,就听急切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优美的远山眉微皱,他很是不爽地睁开眼。 入目是一双如水澄澈的月眸,那人就这样突然出现在他眼前,“请问您见过一张写过字的纸吗?” 他一时怔住,依稀听到了春风里平平仄仄的诗句,“蓬莱若探人间事,青山满目已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