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遗》 ●甲骨纪事 一、鸟人、王亥和盐 当郭羊娶第十三个妻子时,他想起了祖父,那个因沉迷于思考而差点获得永生的老头儿。 那时,天水寨只有三十几户人家,稀稀拉拉的数十间石头房子依山而建。 山峦叠嶂,一眼望不到边。 寨子前面就是河。 河水清澈,沿着遍布石头的河床缓慢流淌,不紧也不慢,将时间拉得很长。 那时的天水寨人想要记载一些重要的事件和人物,往往会用石头在墙上刻下一道道弯曲古怪的符号。 不过,每过三天,那些古怪符号是什么意思,大家基本上就忘记了。 天水寨人的名字也起得很草率,为了方便记忆,大家都姓郭,谁家生了孩子,一些年长者看见什么或想起什么,就顺口叫什么。 比如,郭天,郭云,郭虫,郭石,郭羊,郭谁。 每年春天,一群鸟人就会在小河边搭建简易的木头房子,在一些叮当作响的青铜法器敲击声中,为寨子中的居民推荐他们的新产品。 他们带来的第一件东西是盐巴,一种能够让太阳光变得更加明亮的晶体。 一个身体矮小但很精练的老头,跳上河边的一块石头,河水将他身上的兽皮都打湿了。 他自称王亥。 不过,这个名字,全天水寨只有郭羊的祖父郭马记住了。 王亥伸出黑而瘦的一只手,指甲尖细,食指和拇指指尖捏着一枚水晶一样的事物,大声宣称:这就是盐。 那枚在阳光下闪着白光的晶体,让天水寨的女人们吃尽了苦头。 起先,那些男人们亢奋地跑回家去,背来了兽皮粮食和野果,争抢着换取了一些盐巴。 但当他们小心翼翼地,用舌头舔了舔那能让太阳发出白光的晶体,纷纷皱眉,顺手将那些盐巴丢到了地上。 寨子里的女人们钻在人群中,将那些盐巴捡了起来。 “呀,味道好极了!”女人们伸出舌头舔了舔,大声说道。 而男人们则根本顾不上找王亥算账,就被七八个女鸟人所吸引。 他们蹲在一个木头搭成的台子前,扬起粗壮的脖子,看那些身体上纹了一只黑鸟的女人,使劲摆动蛇一样柔软的腰肢。 男人们看了一下午女鸟人的舞蹈,这才懒洋洋地回家吃饭。他们惊奇地发现,食物中放盐巴,竟然变得好吃多了! 于是,天水寨的女人们多了一项劳作:每到冬天,在山崖下河滩上,寻找那种可以在太阳下闪白光的晶体。 不过,那个叫王亥的鸟人还是很厚道的。在后来的某一年春天,他教会了天水寨的女人们如何将那些含有盐巴的土壤,泡在木盆里,等太阳将水分都蒸发掉,下面就会出现一层白色的晶体。 “天地万物,皆为神灵!”有一次,当王亥带领着他们的鸟人们来到天水寨时,郑重其事地告诉了大家这一秘密。 看着寨子里的人有些迷茫的神情,王亥翻手取出了一块黑色神石。 他将那块黑色神石系在一根绳子上,随手丢在河中。他牵着绳子向远处走去,黑色神石在水底被绳子缒着,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等到王亥用绳子将神石拉出水面时,天水寨人目瞪口呆。 那块神石上,密密麻麻沾满了一种暗红色的碎石。有人尝试着拿掉那些碎石,却吃惊地发现,刚一松手,那块碎石就自己飞到神石上去了。 郭羊的祖父,郭马,一个能够对着天空思考一整天的老人,用整整三头牛,换下了那块神石。 “我要唤醒天水寨的神灵。”祖父郭马扛着神石回家了,甚至连那些女鸟人们的舞蹈都懒得去看。 他一回家,就将自己关在石头房子里,认真研究神石的玄妙之处。 他学着王亥的样子,用绳子系住那块神石,拖着它走遍了天水寨方圆百里。 结果,除了一堆又一堆暗红色的碎石,他还意外地发现了一个黑不溜秋的小瓶子。 “这是天然形成的一只瓶子,里面含了跟这神石差不多一样的物质,所以才能被神石所吸引。不过,并没有什么价值。” 又过了一年,当王亥再次带领着他的鸟人们进入天水寨,祖父郭马赶紧将那瓶子拿给王亥,满怀期望地让其帮忙鉴定。 王亥将那小瓶子反复研究了一番,随手就丢进了草丛中。 “鉴于上一次换给你的神石,并没有给你带来什么收获,这次,你可以从我带来的三件宝物里任选一件,算是作为补偿。”王亥笑的时候,露出了一口白森森的牙齿。 郭马很快就从神石事件的沮丧中恢复过来了,他兴冲冲地打开了王亥珍藏宝物的木头箱子。 一把刀子,里面掺杂了一种叫铁的矿石,可以轻松砍断寨子里任意的铜锅长矛和牛皮铠甲。 一个硕大的水晶球,将手放在上面,闭上眼睛,口中默念几句奇怪的咒语,那水晶球就会发出一种光,所有笼罩在那光中的事物都会昏昏欲睡。 最后一件宝物,则是一堆磨损严重的龟甲,上面用刀子刻画了一些复杂的符号。 郭马一下子就被那一堆龟甲吸引了。他抱起那堆用兽皮包住的龟甲,兴高采烈地回到了只属于他的那间石头房子里,再也没有出来过。 而被他遗忘的郭羊,则像一条狗似的,在那些鸟人们的长腿间钻来钻去。 他发现,天水寨的男人们,只要付出两块贝壳,就可以将手伸到一个大木箱里,摸出一件小玩意。 小木偶,一块白色石头,一种叫梳子的东西,等等。 郭羊跑回自家的石头屋子里,翻箱倒柜地搜寻了一番,却连一枚贝壳都没有发现。 他知道,应该是祖母害怕祖父郭马受那些鸟人的欺骗,将所有贝壳都藏了起来。 郭羊百无聊赖地在鸟人们的营地周围乱转,使劲用脚踢那些细碎的花花草草。 突然,一阵钻心的剧痛,让郭羊眼泪都差点掉下来了。 一个黑不溜秋的小瓶子,“嗖”地一声从草丛里飞了起来,落在河里。 水面上,荡起了一圈圈波纹。 ●甲骨纪事 二、文字、地图和远方 就在郭羊试图往那只黑不溜秋的小瓶子里面塞入一条小鱼时,祖父郭马和他的妻子争执了起来。 “天呐,你这是在干什么?这些乌龟的壳子难道就能值三头牛吗?” 郭马的妻子,郭羊的祖母,一位以勤劳和坚韧闻名天水寨的女人,扶住石头房子前面的一棵花椒树,大声哭了起来。 郭马却始终没有吭声,他的研究已经进入了关键时期。 他披头散发,双目深陷,胡子疯狂生长,都快要把他的嘴封住了。 整个房间里摆满了各种动物的骨骼,都被郭马打磨得洁白如新。当然,最重要的一张石头桌子上,摆放的则是那些神秘的龟甲。 房间里散发着怪异而令人绝望的恶臭。 郭马躲在自己的石头房间里,没日没夜地研究那些奇怪的龟甲,这让整个天水寨的人们充满了好奇。 有一天,当一个男人终于忍不住好奇,想去看望一下好多年没有走出过那间石头房子的郭马。 伴随着一声尖锐的喊叫,那个男人跌跌撞撞冲出了石头房子,像喝醉了酒的野兽,摇摇晃晃地来到河边,一头扎了进去。 “这些龟甲上刻画的,是文字。”有一天,当郭羊强忍着令人窒息的恶臭,摸进祖父的石头房间时,郭马指着那些摊开的龟甲,向郭羊指点。 郭羊本来只想搜寻一两枚贝壳,好等下一个春天了,去鸟人们的大木箱里摸一件小玩意出来。 在祖父充满了怪味的石头房子里,郭羊第一次见识了文字,并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 他每隔三天,就去偷一片龟甲出来,将那些文字像模像样地刻画在河滩的一块块石头上。 那些石头圆圆的,白白的,如同远古时代那些巨人的眼球。 每当夜幕降临,那些石头里面,会发出“呜呜呜”的声音,如同风吹过奇怪的石林。 郭马让郭羊帮他找来一片野兽的皮子,开始给王亥写信。 他拥有一个装满了褐色液体的小瓶子,那是在王亥的箱子里摸到的宝贝。另外,在王亥的指导下,他还将一只野鸡屁股上最长的那支羽毛拔下来,蘸着褐色液体,就能轻松写出文字。 “文字是神灵的意思,可以记载神灵的语言。”有一次,当郭羊再一次悄悄摸进那间石头房子,祖父喃喃低语道。 那封信写得很慢,有些词语被修改了一遍又一遍,直到郭马自己满意为止。 甚至,兽皮的某些地方,因为修改的次数太多,终于破损了。 郭马利用王亥教给他的办法,用一种类似于胶水的东西,将另一片兽皮补在破损处。 郭马传出话来,能将这封信送出去的人,将是天水寨下一任族长。 天水寨三名最年轻英俊的少年纷纷表示愿意跑一趟。他们带着那卷写在野兽皮子上的信出发了。 根据郭马指给他们的方向,三名少年一直向东走去。爬过了九百座山,趟过了七十八条小溪,他们被一条宽阔的大河阻隔了。 那条大河据说实在太宽了,几乎看不见对面的山。 三名少年在那条大河边徘徊了好多年,并想了不下一万种办法,却依然无法过河,只好垂头丧气地回到了天水寨。 当他们回来时,这才惊奇地发现,寨子里好多人已经去世多年。当年那些曾经与他们在河边漫步的少女们,一个个老态龙钟。 其中有一个当年的少女,听说三名送信的少年终于回来了,拄着一根棍子,颤巍巍地向寨门走去。在半路上,她一头栽倒,就再也没有醒来。 “外界的时间与我们的时间有差异!”看着那三名依然年轻英俊的少年,郭马严肃地告诉他们,天水寨已经过了将近六十年,很多人死了,同时,又有更多的人被生下来。 这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郭马放弃了所有的研究,包括那些让他痴迷不悟的文字。 郭马整天对着石头房子那些奇怪的裂缝发呆,不吃也不喝,好像从来就没有睡过觉。 “你思考的是一个严肃的命题。”有一年,王亥带领着他的鸟人们又来到了天水寨,他专门去探望了一下郭马。 两个人在郭马的石头房子里交谈了整整一夜,临行前,王亥将一张兽皮留给了郭马。 郭马喊来已经老态龙钟的妻子,让她将自己房间里所有的垃圾都清理了出去,包括十七枚古鸟的蛋,八块海底的矿石,三百六十五块破损严重的龟甲和整整拉了十车的小玩意。 郭马让妻子提来清水,将石头房子整个清洗了一番。那些洗过房间的污水缓慢地流了出来,经过了大半个天水寨的青石小路,最后终于流入了寨子前面的小河。 天水寨被一股奇怪的味道笼罩着,一种野兽骨骼被烧焦的味道,混合着几百种植物腐烂后的怪味儿,让天水寨的人变得懒洋洋的,对什么都丧失了兴趣。 小河里的鱼也开始变得懒洋洋的,每当太阳从东方升起,那些鱼就使劲往石头上跳。 在那些被郭羊刻满了文字的石头上,鱼活不了多久,蹦跶几下,就死去了。 “看你都干了什么!”祖母嘀咕着,将王亥留给郭马的那张兽皮挂到了墙上,气呼呼地走了。 郭马像一个国王,坐在突然变得空荡荡的石头房间里,眼里只有那张挂在墙上的兽皮。 “这是地图。” 他得搞清楚天水寨和外界的时间差异问题。 他忍受不了外面的人能够长久地保持年轻,而天水寨的人却很快就得死去。 “这一点,跟神灵的关系不大。”一次,他告诉又一次探望他的王亥,“应该是与大地的结构有关系。你得知道,大地深处,还有太多我们不了解的事物,应该是那些未知的事物,影响了不同地域的人的不同年龄结构。” 王亥很佩服郭马的研究精神,不过,他对此结论不以为然:“郭马,你得知道,外面世界的结构跟天水寨的结构差不多,只不过,外界有很多地方发展太快了。我认为,造成时间差异的根本原因不在于空间,而是时间本身。” 郭马第一次认为王亥的思想体系存在很大的漏洞。不过,他懒得去挑明。 “从地图上看,显然我们的时间存在差异。”郭马态度坚决地一句话结束了谈话。 他的研究进入了关键时刻,他不想浪费更多的精力,做那种无谓的口舌之争。 王亥很快就告辞了。他的鸟人队伍发生了一点状况,他需要去处理一下。 天水寨里的一个男人,送了十枚贝壳给一个女鸟人,然后,带着她进了一片小树林。 他们很快就从小树林里出来了。 那女鸟人一边低声哭着,一边快步跑到了营地,钻进自己的小房子里不出来。 天水寨的男人怒不可遏地挥舞着拳头,试图砸开那扇用木条制作成的门。 王亥站在一块石头上,半眯着眼睛,看着那个天水寨的男人,眼底有火焰般的光芒在忽闪。 王亥矮小的个子看起来一点都不起眼,但当他从怀中取出一面铜镜时,那个天水寨男人顿时怂了。 这面镜子的威力他见识过,即使距离很远很远的地方,那镜子里突然冒出来的一股青色的光,都会像毒蛇一般追过去,并让一头大水牛的脑袋像鸟蛋砸在石头上,眨眨眼的功夫,就碎裂了。 “我以神灵的名义宣布”王亥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 正当大家闹哄哄的时候,天水寨里跑出来一个女人,手提一根鞭子,指着那男人恶狠狠地说道:“家里的母马即将生驹了。另外,两只羊羔子也该喂奶了。还有,我祖母留给我的十枚贝壳是我准备用来盖房子的” 那闹事的男人像老鼠见了猫,抱头鼠窜地奔回天水寨。 ●甲骨纪事 三、炼丹术和星空图 自从祖父郭马开始研究那张画在兽皮上的地图,家里就乱套了。 祖母的记忆力越来越差,经常将大多数事物弄混淆。 她在一个陶罐里藏了数以百计的小玩意,有盐巴,有小木偶,有一些淡青色的石头。最让郭羊着迷的,是祖母的另一个陶罐里,存储了各种鸟的眼球。 祖母是个心灵手巧的老女人,她经常去寨子后面的那片树林里,每当天空有鸟飞过,她只需看一眼,那只鸟就会掉下来死掉。 那些鸟的羽毛会被制作成各种掸子,秃鹫毛掸子,野鸡毛掸子,鸽子毛掸子。 每年春天的时候,这些奇怪的羽毛掸子将会为这个家族换回大量的东西,其中最重要的就是盐巴和祖父用来书写文字的那种褐色液体。 鸟肉会被郭羊的五六个或七八个姑姑生吞活剥地吃掉,对于具体的数字,天水寨人从来都不关心。 鸟骨会被送进祖父郭马的石头房间里去,用作地图研究方面的资料。郭马坚持认为,只有那些能够飞翔的生命,才可以充分验证自己对世界和时间的研究。 鸟的眼球则会被祖母收藏起来,用一种谁也不知道的技术,令其似乎永远都不会腐败。 郭羊有一次曾请教过祖父郭马,关于鸟的眼球的问题。 “很简单,用一种富含矿物质的液体将鸟的眼球浸泡七七四十九天。然后,用加热后的松脂将其包裹起来,慢慢会形成一个坚硬的壳子。” 郭马头都没抬,举重若轻地回答了郭羊的问题。 “让时间慢下来,甚至停顿,这是所有研究中最为重要的命题之一。”郭马补充了一句,继续研究那张地图。 郭羊在祖父的房间里并没有呆多久。那个房间里,散发出一股令人难以忍受的气息,会令人的呼吸变慢,所有的动作也会变慢。 他想趁祖母不注意,偷出几枚鸟的眼球放进自己的小瓶子里。但每次都不能得手。 祖母对其他一切事物仿佛都失去了耐心,往往一转眼就会遗忘。但唯有对那两只古老的陶罐,却总是念念不忘。 而且,郭羊吃惊地发现,祖母与那两只陶罐之间已经产生了某种极为神秘的关联。 有一次,郭羊终于肯定了,那些鸟的眼球其实就是祖母的眼球,她在用另一种方式观察着世界。 “天是透明的,云里含水,远处比我们缓慢。我们一直生活在假相中。”祖母经常会一个人低声说些天水寨人根本就不理解的话。 春天的时候,王亥又来了。 这一次,他是一个人来的。 半夜的时候,王亥跌跌撞撞进了祖父郭马的石头房间。 他揭开裹住大半个身子的兽皮,露出一道可怕的伤口。 他从一个奇怪的袋子里取出了一堆东西,坩泥制作的炉子,银子打造的勺子,几把锋利的掺了铁矿石的刀子,一堆木柴,一个小瓶子和一大堆植物。 “世界是互相伤害的,也是互相滋养的。”王亥疼得浑身哆嗦,但他还是坚定地说道。 火炉生起来了,他将那些植物揉成团,丢进了一个方形的铜鼎里面。 铜鼎里,盛满了一种奇怪的液体,带着淡淡的血腥味儿。 他用银子打造的勺子不断搅拌那些植物,不停地取出小瓶子,将里面的一种红色粉末往铜鼎里添加。 “嘭”的一声巨响,那铜鼎在液体即将蒸发完的时候,突然爆炸了。 巨大的气浪将祖父郭马的屋顶掀飞了,露出一小片星空。 一股酸腐的味道将整个天水寨都笼罩起来,每个人都跑到河里,不停地清洗身子。 老人,孩子,男人,女人,除了祖父郭马和祖母,天水寨的人从此以后每天都要跑到河里去,试图洗掉那股令人作呕的怪味。 “你的时间观念不对,导致你这次试验彻底失败。”祖父郭马查看了一番奄奄一息的王亥,将那一套工具重新组合起来。 “这些植物在生长的过程中,经历了不同的环境和时间,所以,它们的身体里诞生出了一种叫灵的物质。你在炼制丹药时,就需要对它们进行仔细研究,这样,既能增加药效,还能增加成丹率。”祖父郭马说道。 王亥在半昏迷状态中,聆听了郭马的教诲。 他挣扎着爬起来,眼睁睁地看着郭马熟练地将那些植物炼制成了一枚淡金色的药丸。 一百天后,王亥悄悄离开了天水寨。临行时,他诚恳地拿出一个小木箱交给了祖父郭马。 那是一整套炼制丹药的工具,另外,还有厚厚的一叠兽皮,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文字。 本来,郭马懒得打开那些炼丹工具,他认为所有的外在力量都是虚假的,可能会使人速朽。 但郭羊对这些工具很感兴趣,好几次偷偷溜进祖父郭马的房间,翻看那些兽皮。 “所有的后代中,你是最没有出息的一个,郭羊。” 祖父郭马的兴趣发生了变化。自从石头房子没了屋顶,他会长时间地仰望那一小片天空,白天或者黑夜。 郭马的房间里又一次堆满了兽皮,不过,他这次的工作很简单,就是将他每天观测到的那一小片天象记载下来。 风云雷电,还有日出日落在一年四季中的变化,等等。 在所有的资料中,最为详实的是关于星空的。 祖父郭马坚持认为,天水寨就像一粒谷子,飘在一条时间构成的长河中,这种状况谁也无法解决。 “那些星空中闪亮的事物,是另外的一些天水寨,我们都在一条河流中。” 祖父郭马经过研究发现,所有的光都是由一种肉眼看不见的微粒构成。每一粒光,都蕴含着巨大的能量,足以改变因空间造成的时间差异问题。 这一发现让祖父兴奋异常,他将所有的兽皮都缝制到一起,细心打磨修补,然后开始没日没夜的绘图。 他先把自己所观测到的那一小片星空绘制出来,然后,运用他学自王亥的算术,开始一步一步演算和验算,将得到的其他星辰的位置,严格按照比例尺寸,描绘到兽皮上。 “如果我能够发出足够的光,另外那些天水寨里正在研究星空的人,同样会看见我。” 绘制这张巨大的星空图,耗费了祖父郭马太多的精力,他开始迅速变老,并瞎掉了眼睛。 ●甲骨纪事 四、一场发霉的雨 一场漫无边际的雨彻底改变了祖父郭马,同时也差点毁掉了天水寨。 那是一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雨,下了整整十年零八个月。 天水寨的青石小路上,随处可见摇摇晃晃的老鼠。它们瘦骨嶙峋,好像生病了。 它们吃了太多的发霉的粮食,患上了一种奇怪的病。 谷仓里,那些五谷杂粮的种子开始发芽,疯狂生长,嫩绿的叶片很快就从那些青石块堆砌而成的围墙里探出来。 男人们因为长时间地蹲在潮湿的屋檐下看雨,每个人都生了痔疮。 女人们在第一年的时候,还快乐地在被雨水冲洗干净的青石路上走来走去,谈论雨水对于植物生长的重要性。 但从第二年开始,随着大批母牛母马母羊发生疫情,女人们闭嘴了。 刚开始,她们听从了祖母的警告,将那些母牛母马母羊的尸体扛到寨子外面去,丢给那些在雨中瑟瑟发抖的湿漉漉的野兽们。 随着牲畜死亡得越来越多,她们绝望了,看着谷仓里那些疯狂生长的粮食,再看看这些可怜的牲口,女人们开始偷吃牲畜的尸体。 “看在老天爷的份儿上,你们就别再吃那些腐烂了的肉吧。”祖母嘴唇哆嗦着,仰面向天,让雨水刷刷地浇灌她爬满皱纹的脸。 这一次,郭羊终于发现,祖母的眼睛早就瞎了,只留下两个空洞的眼眶。雨水落入那两只可怕的眼眶,便会顺着祖母的鼻子嘴巴和耳朵流出来。 因为祖母的坚决态度,郭羊家从来没有吃过牲畜的尸体,这让一大家子一筹莫展。 郭羊的父亲和母亲,郭鹿和郭野,每天都要去谷仓瞅瞅,偷偷地将一把又一把嫩绿的庄稼幼苗捋断,吞下肚子。 姑姑们饿得停止了发育,像一群野猫,每天晚上都发出奇怪的咀嚼的声音。 “不准吃那些老鼠!” “不准吃那些该死的虫子!” 后来,祖母实在阻止不了姑姑们偷吃的恶习,便干脆将她们关进一间没有窗户的石头房子里。 从此,每到夜晚,那间石头房子就会传出“咯吱咯吱”用指甲抠石头的声音。 而这一场雨,对祖父郭马的损害是最严重的。 他整日整夜都被雨水淋着,他的那些写满了笔记和计算公式的兽皮也开始发霉,散放出阵阵让人牙酸的怪味儿。 没有了星空,没有了那些最基本的数据,郭马的工作被迫停顿了下来,这才是让他堕落的唯一根源。 “世界是由五种基本物质构成的,水火土木金。现在是水的时代,所有大地上的生物,都将因为自己的疯狂生长而遭受毁灭性的打击。” 祖父郭马侧耳静听,他打算放弃这个世界。 他平淡地吩咐郭羊,去河边寻找一枚饱满的种子,从他的嘴巴里种下去。 “我将长成一棵参天大树,我的额头将进入星空,我的根系将深入大地,我的身体将成为你们的庇护之地。” 说完这句话时,祖父张开了嘴巴。 郭羊惊奇地看着祖父郭马那空洞的嘴巴,里面有半截被磨损了的舌头,有三颗尚未掉落的牙齿,还有一些黑乎乎的物质,似乎是一种矿石粉末。 祖父郭马指了指天,指了指大地,又指着自己空洞的嘴巴,示意郭羊将那枚肥硕母羊般饱满的种子丢进去。 郭羊犹豫了一下,恶作剧地将一枚自己炼制的丹药丢进了祖父郭马的嘴巴。 随着一阵破风箱似的“嘶嘶”声,祖父郭马高大的身躯突然扭曲起来,像受伤了的一条蛇,还在不停地抽搐颤抖。 郭羊吓坏了,左右看了看没人,就像兔子一样跳进了另外一座石头房子。 这是一间专门存放祖父郭马私人藏品的小仓库,除了祖母,谁也不准进去。 现在,这里成了郭羊的个人领域。他学着祖父的样子,将所有的东西都做了归类,分别放在那些粗糙的木头架子上。 在仓库的一个角落里,郭羊每天都在学习炼丹术。 他将天水寨周围能找到的东西都炼制了一遍,最后沮丧地发现,除了三种植物可以炼制成丹药,其他所有的东西都是废物。 而且,那三种植物的生长时间和药性他都不清楚,所以,他干脆就让祖父郭马成为第一个品尝丹药的人。 雨一直下,没完没了。 郭羊好多天都没有走出小仓库了,他苦思冥想,严肃地着祖父和王亥的那些手稿。 这些第一手的资料很重要,对他产生了深刻而久远的影响。以至于在很多年以后,当那个面容酷似祖母的第十三个妻子出现时,他有些恍惚,竟然在好多天里分辨不出,自己到底是郭马还是郭羊。 这一场雨,差点毁掉了天水寨。 幸好,就在大家准备结伴迁徙到东方时,雨停了。 好多人站在青石小路上,不敢抬头,害怕那耀眼的光芒会让自己眩晕过去。 女人们第一时间将家里的所有东西都搬出来,放在太阳下面暴晒。那些兽皮桌子凳子以及各种从鸟人那里换来的小玩意,在炙热的阳光下,发出“哔哔啪啪”的声响。 一些在那场雨中出生的孩子,不敢出门,像一只只可怜巴巴的小野狗,对突然出现的光明充满了敬畏。 祖母将家里所有的东西都晾晒了两三天,直到那些木头桌子裂开了指头宽的一些缝子,这才吩咐郭鹿和郭野两个人将其搬进石头房子。 祖母径直走进祖父郭马的房间,那个没有屋顶的石头房子一片温暖。 祖父郭马坐在一块石头上,翻看着那些长满了霉斑的兽皮。 他的身体变成了十岁左右的样子,不过思想却还是老郭马的。 “炼丹术是人类最伟大的发明之一。”郭马看着因苍老而变成了一片破抹布似的妻子,严肃地说道。 “天呐,谁干的?谁把郭羊弄到这个房间里的!”祖母勃然大怒。 她最后在小仓库里找到了正在学习炼丹术的郭羊,劈手就是一个耳光。 “我看这些年没有管教过你,你开始发疯了。当年我母亲将我连同一百枚贝壳都交到你的手里,让你好好过日子,不要整天胡思乱想了。现在倒好,你竟然将我的孙子弄到你的那个狗窝里,我看你是真的欠收拾!” 郭羊看着浑身发抖的祖母,一脸茫然。 ●甲骨纪事 五、新品种和永生 太阳出来了,天水寨恢复了正常生产。 当年负责送信的那三名年轻英俊的少年,其中两名在那场雨中死掉了。剩下的那个成了族长,带领全寨的人开展农牧业生产。 他们将周围大片的树木砍掉,用火将土地烧了三天三夜,这才播种了谷子糜子和麻。 至于河边那些湿漉漉的土地,因为混杂了太多的碎石块,只能任其荒芜着。 这时,王亥带领着他的鸟人队伍最后一次来到了天水寨。 “这里应该栽上桑树。”王亥的弟弟,王恒,一个英武的小男人指点着沿河一带的那些凌乱的土地。 王亥对这个建议没有什么想法,他的注意力完全被郭羊的炼丹术所吸引。 他亲眼目睹了重新回到童年和少年时代的郭马,并与这个足不出户的神秘人物交谈了几天几夜。最终,他确定,这个人通过对空间的无限想象和研究,终于突破了某种瓶颈般的神秘力量,获得了永生。 但不知什么原因,王亥对一消息进行了严密的封锁。他用那面诡异的铜镜,将同时听到这一消息的三只羊一只乌鸦和两只鸡都杀掉了。 然后,他拜访了正躲在小仓库里学习炼丹术的郭羊。 长时间的研究工作,不但没有让郭羊像他的祖父郭马那样迅速衰老,反而爆发出一种蓬勃的生命力。 他几乎是祖父郭马的复制品。 或者,在某种错综复杂的时间和空间的神秘力量支配下,祖父郭马是郭羊的复制品。 他的头发和胡须疯狂生长,表情严肃,厚厚的嘴唇红中带紫,让他棱角分明的脸庞成为爱情与思想的综合体。 “关于时间和空间的争论,我们都进入了误区。”郭羊对王亥的来访显得有些兴奋,但他也保持了一个思考者应有的谨慎和腼腆。 郭羊的石头仓库里,散发着一股浓烈的矿石粉末的味道,祖母曾告诉过天水寨的那些女人,那种味道可以增加所有的雌性动物的产量。 不过,因为所有的实验尚未完成,郭羊对此完全保密。 王亥仔细地观摩着郭羊,像一个行家那样,对郭羊的身体做了一次全面检查。 不过,当他那只黑而瘦像乌鸦爪子似的手,试图撬开郭羊的嘴巴,就像他平常撬开那些牲畜的嘴巴以便确定其年龄和健康状况时,郭羊有些生气了,顺手一个耳光,就让这个黑瘦的老头从石头仓库里滚了出去。 “你该娶第一个妻子了。”王亥呻吟着,从地上爬了起来,一瘸一拐地回到了鸟人们的营地。 郭羊没有听从王亥的建议。他还有更加重要的事情需要去完成,根本就没有考虑过其他任何事情。 他遗传了祖父郭马的所有优点,同时,通过长期的思考和研究,正在摒弃那些令人颓废的缺点。 他认为无论是王亥还是祖父郭马,都属于过去那个年代,丰富的经验使得他们的事业停滞不前。 鸟人们这次带来了一个新品种。 “这是远古时候的产物,龙与象的一次完美结合,见证了大地上万物生灵的繁衍生息,让我们富足,让我们只付出少量的劳动就可以收获最大的回报!” 王恒站在他哥哥王亥站过的那块石头上,大声宣布。 二十四个过度发育的女鸟人排成两队,快步登上用九百九十九根巨大的木头搭成的台子,开始了她们最擅长的舞蹈表演。 系在她们腰上的兽皮太短了,这让天水寨的女人们极度不满。但她们中的那些年轻人则表现出一种狂热的崇拜,恨不得将自己腰间那些硬邦邦的干羊皮撕扯成碎片。 整个天水寨瞬间就被一阵充满了骚动和热情的音乐淹没了。 “我们付出了那么多汗水,甚至泪水,为什么我们的收获还这么少?” “我们的母马产下的马驹,有一部分还不能生育,这是为什么?” “我们的羊群被豺狼觊觎,为了保护它们,我们付出了血的代价!” “我们的母牛,除了生育,还得帮我们播种拉车,吃它们的肉简直就是一种罪恶,会令我们陷入长久的自责!” 王恒用一种天水寨人从未接触过的修辞方式,开始了声嘶力竭的演讲,这让躲在一间木头房子里沉思的王亥有些不满。 但天水寨人为之而疯狂了。 男人们粗短的脖子上青筋暴露,展现出一种纯粹雄性的象征意义。女人们则尖叫着,扶住身边的那些参天大树粗壮的树干,流下了悲伤的泪水。 “它,将会给我们带来巨大的财富!” “它,将是我们所有部落的唯一希望!” “它,拥有龙的精神,充满了生育的力量!” “它,兼备象的肥硕,充满了精灵的诱惑!” 王恒站在石头上,挥舞着粗短的胳膊,像三百年后的一个国王那样,因为兴奋过度而差点昏厥过去。 每次,在王恒的话语停顿的间歇,其他鸟人们手中的青铜乐器就会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 那二十四个女鸟人,伴随着那轰鸣,拼命扭动她们蛇一样的腰肢,满脸涨红。 “看看这些可怜的孩子,她们被一泡尿憋得!”祖母沉迷于用各种鸟的眼球观察世界,她枯瘦的身体穿过那些石头房子时,连一丝风都不带。 整个天水寨,对王亥和王恒两兄弟带来的新品种,漠不关心的人只有祖父郭马和郭羊。 他们呆在自己的石头房子里,忙着思考和研究。 关于时间和空间的问题,已经被他们抛弃了。 那些根本就无法掌控的神秘力量,浪费了他们太多的时光。 “世界上最令人厌倦的修辞方式,显然就是排比句。”郭羊将手头所有写了文字的兽皮都装订了起来,用一些在硝石矿水里浸泡了六十四天的牛皮绳子捆起来,整齐地码在那些木头架子上。 他被一种莫名的骚动所打扰,甚至来不及验证自己的计算结果,就推门出去了。 “不劳而获者的时代,开始了。”祖父郭马重新审视了自己的一生,打算将那些荒唐的日子再过一遍。 ●甲骨纪事 六、开始养猪了 原本,天水寨的男人们捕猎到野兽,或者在秋后收拾完庄稼,会将所有的食物都集中起来,根据每个家庭成员以及年轻人的比例,进行公平的分配。 这种分配方式,保证了在那些艰难岁月中,不让任何一个人因为饥饿而死去。 新任族长对这一落后的分配方式进行了改革。 “为什么食物缺乏的时候我们还能团结起来,现在大家都富裕了,反而立下了这样不合理的规矩?” 一些年迈的天水寨人和一些娶了好几个妻子的男人悲哀地叹息着,面对那些两膀有力的年轻人,他们直接放弃了抵抗。 年轻人们聚集在篝火边,载歌载舞,学那些女鸟人的样子,扭动他们肥硕而笨拙的屁股。 延续多年的传统没有了,天水寨迅速分化成三种人:农民,猎人和养猪的。 作为曾经的老族长,祖父郭马受到了一定程度的优待,不需要派出青壮年,也可以分配到一定的食物。 不过,祖父郭马对此并没有什么多余的表示。他在那间没有房顶的石头屋子里接见了郭羊,两个人谈论了几天几夜。 最后,郭羊暂时放下了手头的工作,开始主持家务。 这个家庭里,因为祖父郭马的苦思冥想和父亲郭鹿的软弱无能,实际上已经陷入了巨大的生存危机。 郭羊主持家务的第一件事,是亲手打开那间没有窗户的石头房子,给了那群姑姑以自由。 当姑姑们像瘦狗一样爬出来的时候,郭羊回头看了一眼祖母,她正在用一只鹰隼的眼球观测太阳的运行轨迹。 他拿出思考和研究时的吃苦精神,带领着瘦骨嶙峋的一家人开始往家里搬石头。 天水寨好多年轻人都不认识郭羊,但谁也不敢站出来挑战这个面目冷峻的人。他们判断不出郭羊的年龄,也揣测不到他的心思。 在众人默默的注视下,郭羊带领着父亲郭鹿母亲郭野,和一群比野狗还瘦的姑姑们,走进了一片树林。 他们搬回了很多木头,据后来的天水寨人回忆,那些木头足以制作一个登上天空的梯子。 郭羊将自己关在那间石头仓库里,花了将近一年时间,终于发明了锯子。 他将祖父郭马的那块神石投进一个坩锅,开始冶炼那种叫铁的矿石。 源源不断的木头被送进小仓库,化为青烟和干净的灰烬,将整个天水寨都笼罩其中。 老人们使劲咳嗽着,惊恐地眺望着郭羊家的那根巨大的烟囱,发出“丫丫”的怪叫。 在天水寨,这算是最严重的诅咒。 “这是家里最没出息的一个男人。”祖父郭马对郭羊的举动一点都不看好,他在郭羊这个年龄时,已经让自己的妻子生了三四个孩子了。 有一天,郭羊的一群姑姑正在分食一只野猫的尸体,祖父郭马正在仰望星空,祖母一抬头就看见两只燕子一声不响地掉在地上,翅膀扑腾了几下就死了。 郭羊提着一把怪异的东西出来了,一根黑不溜秋的金属条上,被人为地制造了一排密集的牙齿状。 “这是锯子。”郭羊刚嘟囔着说出那个词,晴朗的天空一声霹雳,一道闪电直奔郭羊的嘴巴而去。 郭羊吃惊地望着那道闪电,顺手将“锯子”挡在嘴上。 一声巨响过后,天水寨最高的那棵树冒了一股青烟,转眼间就化为一堆银白色的灰烬。 郭羊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有些困惑地望着晴朗的天空,开口说道:“锯子。” 再没有闪电劈下来,这让郭羊对世界有了一个全新的认识。 这片天地万古如斯,很多事物尚未命名,而一旦有新发明,一种神秘的力量就会试图消灭这个新事物。 在姑姑们惊恐万状的注视下,郭羊开始将那些巨大的木头锯开,然后,将其加工成各种奇怪的造型。 有凹槽,有凸起,有高大的架子和复杂的结构。 郭羊拿出一张兽皮,上面画满了各种匪夷所思的线条,并标注了具体的数字。 他吩咐父母和姑姑们将那些石头按照兽皮上的线条设计砌成围墙,然后,再根据设计,将他亲手制作的那些木头造型安装到石头围墙里。 除了祖父郭马和祖母明确表示了不屑,天水寨其他所有人都跑来参观郭羊的设计。一个刚学会说话的孩子,指着郭羊喊道:“爸爸爸爸”。 孩子的父亲,一个头脑简单的天水寨人,顺手就扇了自己的妻子一个耳光:“看你干的好事!” 郭羊严肃地忙碌着,将一件件不同金属和矿石打磨出来的建筑构件,严格按照设计图纸进行安装完善。 “你,进去。”郭羊随手一指,让他父亲郭鹿走进了那片复杂无比的建筑里。 郭羊仔细检查了一遍,顺手抓起一块石头,向父亲郭鹿扔去。 父亲郭鹿脸色苍白,双手抱住头,赶紧蹲了下来。 石头在半空中引发了一系列空气波动,继而引发了郭羊设计的机关。 那些高大而复杂的木头开始疯狂挥舞,还没等石头落下来,就被那精密的机关给弄成了碎片。 郭羊对自己的设计还比较满意,他回头告诉父母和姑姑们,马上去买两头猪。 “就是王恒带来的那种新品种,要一公一母。” “当然,最好是黑色的。”郭羊嘟囔着。 父亲郭鹿从身上摸出几块贝壳,交给母亲郭野。 郭野将贝壳扔给了郭羊,转身走进一间石头谷仓。她默不作声地提出来两只小猪,一公一母,都是黑色的。 郭羊家要养猪了,这个消息让祖母气得浑身发抖。她颤巍巍地走进一片小树林,两只空洞的眼眶朝着天空,一动不动。 成群的鸟一声不响地死去,雪花般纷纷掉落,因为数量实在太多,竟将她枯瘦的身子掩埋了。 可能过了三个月,或者八个月,祖母终于从那堆飞鸟的尸体中爬了出来。 她浑身沾满了各种羽毛,斑鸠的,燕子的,秃鹰的,麻雀的,喜鹊的,鸬鹚的,秀金鸟的,雪雁的,杜鹃的,布谷鸟的,乌鸦的,黄莺的。 其中,有一根羽毛散发着火焰般的光芒,人们猜测应该是凤凰的。 ●甲骨纪事 七、狼群和通灵术 天水寨人开始养猪的时候,周围几百里范围内所有的豺狼都来了。 野兽们一个个饿得头晕眼花,走路像打摆子。唯一还能证明它们是野兽的证据,就是它们的眼睛里的那些绿光。 刚开始,狼群趁着夜色摸进天水寨,叼走了九只小猪三只羊和二十只母鸡。 后来,饥饿迫使它们白天都要觅食。 天水寨人为了抵抗狼群,想了各种各样的办法,却越来越束手无策。 年轻人们不再外出打猎,而是组成了专业的队伍,日夜巡逻。 情况稍微有所好转,但寨子外面的狼群越来越多,甚至将那些高大的树木都挤倒了好几棵。 “这样下去,我们迟早要完蛋。”天水寨人一边生产各种武器,一边哀叹。 “这些畜生都饿疯了!” 郭羊回到他的小仓库里,开始了漫长而痛苦的研究工作。 他自作主张,让家里开始养猪,但这种具备龙与象的双重血统的家畜,每天需要大量的粮食和草。 本来他的计划是让一群姑姑去放猪,晚上回来就可以赶进自己设计的那片建筑里。 狼群打乱了他的计划。 “养殖模式改变了这片地区的生态,是这场灾难的罪魁祸首。”郭羊研究了大半年以后,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 郭羊迅速设计出八十三个消灭狼群的方案,每一个方案,都充满了智慧和精确的计算。最令他自己满意的是,这些方案囊括了人类所有的优秀品质和美德,比如勤劳勇敢智慧和狡猾。 他召集了天水寨有史以来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全体会议,让大家共同讨论这些方案的可行性。 当然,祖父郭马和祖母两个人,因为已经在很多年前就被天水寨人遗忘了,所以,郭羊没有邀请他们。 经过九十九天的讨论,大家一致认为,最好还是由郭羊自己去挑选一条最佳方案。 对于这个结果,郭羊早有心理准备,但还是感觉很难过。 “时间长河中,像我们这样缓慢发展的地方,迟早要被抛弃。” 郭羊将自己关在小仓库里,开始没日没夜的炼丹。他将数以百计的矿石炼制成各种颜色的丹药,统统装进自己的那只黑不溜秋的小瓶子里。 在一次实验中,郭羊发现自己的这只小瓶子是一个独立的空间,里面包含了世界上几乎所有的本源之力—— 火焰之本源,河流之本源,冰雪之本源,土壤之本源,金属之本源,道德之本源,爱情之本源,等等。 这些本源的力量令人不可思议,它们自成体系,又各自联系。用王亥的话说,这些世界本源互相伤害,又互相滋养。 郭羊对自己的炼丹术一点都不自信,所以,他得用瓶子提纯一番。 小瓶子在不同的季节和不同的时辰,都会产生不同的提纯效果。 郭羊精确地计算出,这只小瓶子的变化总数是三百八十六。在这个基数上,每变化一次,后面的变化总数会倍增,但如果以所有星辰的总数相除或递减,最后的结果却只有两个:六和八。 “这是同一个数字的两种表现形式,就如太阳和月亮,你只需要学会使用它们就行了,别管它们是公的还是母的。” 一次,郭羊曾就此请教过祖父郭马,那个返回到童年时代的男人随意地回答。 “人类因为漫不经心,被赶出了天堂。同时,因为漫不经心,回不去了。”郭羊用嘟囔表达了对祖父郭马的不满。 如果不是要养猪,郭羊可能会对这一数学命题追根究底地研究一番,说不定会成为一个伟大的数学家或天文学家。 他实在推算不出准确的变化,干脆一股脑儿地将所有的丹药都塞进小瓶子。 当年他将八百多条鱼塞进小瓶子,最后倒出来时变成了一种奇怪的毒药,让河里所有的鱼都怀孕了。 那些公鱼被自己的后代撑破了肚皮,像一些白色的树叶,飘满了整条河流。 这次,他将数以百计的丹药塞进小瓶子,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究竟会倒出些什么玩意儿。 郭羊吩咐自己的一群姑姑搬来一堆石头,按照一张兽皮上的图案修筑了一个高大的台子。 那张兽皮是王亥当年留给祖父郭马的,据说来自东方一个神秘国度,那里的有些人会利用这种台子施展通灵术,让天空布满乌云,让闪电劈开少女们干净的脖子。 郭羊潜心研究过那个图案,他运用自己渊博的天文知识和数学天赋,最终断定那上面画了八种不同的世界本源符号,具体用途暂时还不够明朗。 他是想用这些世界本源符号加强丹药的威力,毕竟,这还是他第一次独自面对满山遍野的野兽。 郭羊严肃地登上那个高大的石台,认真检查了一遍,确认无误后,这才坐了下来。 他取出一张兽皮,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文字,都是他这些年总结归纳出的具备变化和诅咒力量的文字。 郭羊确信,这些文字经过重新组合和搭配,并经过漫长岁月的不断推演,将会产生一种强大的力量。 “艮!”郭羊说出了第一个字,天水寨周围的山峰在一片轰鸣中生长了一寸。 “乾!”郭羊说出了第二个字,天空极高处,有沉闷的回声出现。 “坤!”郭羊说出了第三个字,大地极深处,一只怪兽缓缓睁开了眼睛。 “离!”郭羊说出了第四个字,远处,南方一带的海面上燃起熊熊大火。 “坎!”郭羊说出了第五个字。 人群中,郭肚,天水寨当时最美丽的少女,缓步登上了高台,大声宣布:“从此,我是这个男人的女人!” 郭羊的通灵术被打扰了,他只好垂头丧气地横抱着那个少女,回到了自己的小仓库。 郭肚的母亲,郭羊的第一任岳母,在天水寨人的冷嘲热讽中默默地回家了。 她躲在一座石头房子里,不吃也不喝,不哭也不笑。 自从郭羊娶了第一个妻子,天水寨就再没有安宁过,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寨子里到处弥漫着春天的味道。 庄稼开始疯狂生长,谷穗沉甸甸的,很快就压断了谷杆,将那些泥泞的土地砸得“嘭嘭”作响。 野兽们怀孕了,回到属于它们的森林草原和沼泽深处。那些母狼顺利生下了狼崽子,而那些公狼则痛苦地挣扎了两个月,终于死了。 郭羊家的猪圈里,小猪的数目成几何级数的速度增长,并迅速长大,一只挨着一只,朝着郭羊的那间石头小仓库哼哼着,使劲甩打着它们可笑的小尾巴。 ●甲骨纪事 八、爱情、王亥之死 郭羊的那群姑姑重新开始发育了。 可能因长期停止发育而积蓄了太多的力量,她们成为天水寨最高挑最漂亮最热情和最吃苦耐劳的一群女人。 她们看不上天水寨的任何一个男人,那些粗短的脖子和简单的头脑令她们恶心。 因为年龄实在太大了,她们也不屑于跟那些女人们交往,唯一看着顺眼的就是郭羊的第一个妻子郭肚。 “总共十五个。”有一天,郭肚终于数清了郭羊的这群姑姑的具体数字。 郭羊对此不以为然,他认为,最重要的事情是该让这群姑姑出嫁了,而不是将心思花在扳着指头算帐这种琐碎小事上。 “如果王亥还活着,我们将一起嫁给他,让他带我们姐妹离开这个鬼地方!”看起来年龄最小的姑姑警告郭羊,要么就好好养猪,和郭肚生一堆孩子,要么就滚蛋,别没事找事地麻烦她们了。 郭羊也没精力去管闲事,他开始考虑今后这一大家子人的出路问题。 天水寨的社会结构发生了变化,有了具体的分工:农业,手工业和畜牧业。 从事农业的,都是当年分配改革时的那些年迈的和妻子太多的,他们竞争不过那些年轻人,只好回到泥泞的土地里去,像猪狗一样摸爬滚打。 从事手工业的,主要是年轻人。他们受了郭羊的启发,纷纷放弃了人类传承最久的狩猎。他们属于心灵手巧的那一类,开始发明各种新的工具。 所以,在后来长达几百年的天水寨历史中,被雷电劈死的手工业者多达两千四百多人。 而至于畜牧业,则主要以郭羊家为代表,或者说,以郭羊的那十五个姑姑为代表。 猪的数量每天都在成倍地增加,吃掉了大量的粮食和草,其中有一部分甚至因为吃不饱肚子,偷偷溜进了那一眼望不到边的大森林里,并在那里开始了新的繁衍生息。 随着野猪的数量迅速增多,周边地区的那些野兽们与之互相伤害,互相竞争。 它们的智力和体力在长期的战斗中得到大幅提升,它们共同发展壮大了起来。 这一结果让天水寨人瞠目结舌。 但郭羊早就通过严谨的数学公式计算出来了。他认为这是天水寨开始强大起来的标志之一。 郭羊的十五个姑姑垄断了天水寨的养殖业,并与后来好多次来到天水寨的鸟人们达成商业协议,给他们提供大量的生猪。 王亥好多年都没有来过天水寨了,郭羊对那个浑身散发着怪味的老头甚为思念。 “他死了。”王恒,王亥的弟弟,那个曾经英武的小男人脸色阴沉,好像不太愿意提及哥哥的名字。 “死了?怎么死的?死在了哪里?当时谁在场?是毒药还是刀子?起因是什么?有没有人站出来坦承?”郭羊用一贯严谨的数学思维问了一长串问题。 王恒皱着眉头思索了一会儿,告诉郭羊,王亥是在一个叫有易的部落被人弄死的,具体原因好像是他那不争气的哥哥勾引了人家族长的妻子。或者,是那个风骚的娘们儿勾引了他那不争气的哥哥。 总之,他哥哥是被一把锋利的斧头弄死的,身体被砍成了八块,由他亲手带回去的。 郭羊认真地想了一会儿,就离开了鸟人的营地,回到石头仓库里。 他找出王亥留下的那几百张兽皮,开始一边让郭肚怀孕,一边潜心研究人类历史。 很多年过去了,郭肚终于生不动孩子了,她央求郭羊放过她,让她去照看已经老糊涂的祖母。 郭羊第一次认真地看着郭肚。 透过窗子,他看见自己的二三十个子女都在忙碌着。年龄最大的儿子已经胡子拉碴的,有了自己的妻子和五个孩子。年龄最小的只有小猪那么大,爬在一滩烂泥里,捞取里面的一种叫泥鳅的东西吃。 “你去照看另外的那些产业吧,羊群,牛群,和鸡群都该有人打理。再过几年,生猪的价格肯定会跌到让姑姑们痛哭一场。”郭羊像个预言家,眼睛望着远处那些令人厌倦的群山,漫不经心地说道。 “天哪,生猪的价格还会跌?”郭肚吃惊地看着郭羊那两片红中带紫的厚嘴唇,心里其实已经相信了。 “我们的爱情到此为止了,郭羊。我很内疚,不能再给你生一堆孩子了。” 郭肚低声哭泣着,慢慢走出了郭羊的石头仓库。 郭羊回想着郭肚离开时的背影,一遍又一遍,一年又一年。那因为生育太频繁而严重变形的女性身体的背影,成为郭羊内心深处最隐秘的一道伤口。 某一年春天,王恒带着鸟人们又一次来到了天水寨。 他们每一次带来的新玩意都会让整个天水寨沸腾,这一次也不例外。 王恒学着他哥哥王亥的样子,不再站在那块石头上进行演讲了,而是委派了一个年轻人代替他推销产品。他自己则躲在一个建筑在牛车上的大房子里思考。 这种牛车上的房子,实际上在很多年前王亥就曾设计出来了,但他认为太过舒适的环境并不适合贸易者,就坚决放弃了。 此刻,站在石头上演讲的人名字叫上甲微,是个孔武有力但显然头脑灵活的年轻人。 “这次,我给咱们天水寨人带来了两个消息,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大家愿意先听哪个消息?”上甲微的演讲风格既不像他父亲王亥的,也不像他叔叔王恒的,而是自成体系。 这个年轻人善于讲故事,循循善诱,让天水寨人随着他的思路一步步踏入陷阱。 但大多数天水寨人显然更适应上甲微的修辞方式,他们表面上虽然保持了冷静,实际上早就把王亥和王恒丢到脑后去了。 “先说坏消息吧,留着一个好消息总是一件令人期望的好事!”人群中,一个脖颈上挂满了野兽牙齿的年轻人大声说道。 天水寨人早就没有了狩猎的传统,但不知从哪一年开始,年轻人们突然对那些充满野性的事物感兴趣了,并迅速形成一种时尚。 他们挖开祖先们的坟墓,将那些远古野兽的骨骼,代表了武力和荣耀的陪葬品弄出来,用尖利的工具打孔,然后精心打磨一番,用绳子串起来挂在脖子上。 郭羊的第十二个儿子,郭汗,是个不折不扣的二流子,他竟然开始惦记上了太祖母的那两只陶罐。 郭汗在一个晴朗的下午悄悄摸进太祖母的房间,试图搬走那两只古老的陶罐。他坚信,其中一个陶罐里装满了各种鸟的眼球,另一个陶罐里则装满了远古时代野兽的牙齿。 太祖母像一个影子,整日在天水寨周边的那些树林里游荡,她已经好多年没有看见过鸟的踪迹了。 郭汗揭开了其中一只陶罐的盖子,猛然看见一只巨大的眼睛凝视着他。 那只眼睛足有两间谷仓那么大,泛着淡蓝色的微光,里面还有几朵云飘来飘去。 郭汗吓坏了,连滚带爬地冲出了太祖母的房间,尖叫着埋头狂奔。 一股粘稠的尿液像一道瀑布,从郭汗的腿间流了下来,弄湿了他的兽皮裙子,并一路追着他,直到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把他淹死。 ●甲骨纪事 九、香油、臊子和腊肉 “坏消息是,所有的生猪价格要跌了。因为所有的部落开始大规模养殖生猪,大家都吃腻了那种白花花的肥肉。” 上甲微的坏消息让天水寨绝大多数人都兴高采烈,除了脸色铁青的那一群郭羊家的老姑娘。 “王亥怎么没有来?”郭羊的一个姑姑大声问上甲微。 “他死了。”上甲微脸色难看地说道。 “他为什么要去死!”郭羊的十五个姑姑哭成一片,就像失去了爱情那样。 “上甲微,你所说的好消息是什么?”天水寨的人都是天生的铁石心肠,那十五个美若天仙的老姑娘哭成一团,对他们来说就像是十五只母羊突然怀孕了那么简单,有可能还是好事。 “好消息就是粮食涨价了,高粱,谷物,糜子,小麦,都涨价了。” 上甲微的话音刚落,天水寨的那些农民都高兴地跳了起来。 甚至其中一个很老的农民,竟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好消息给弄蒙了,猛然跳起来,撞在了一根胳膊粗的树杈上。 猪肉跌了,粮食涨了,这让郭羊家遭受重创。 十五个老姑娘,郭羊的那群姑姑,因为听到王亥死掉的消息,抱头痛哭了一场。 但她们很快就振作起来了,拿出了比之前更加充沛的精力,精心饲养那数不清的猪。 郭羊有时候会在忙碌的研究中抬起头来,鸟人们带来的好消息和坏消息,对他来说,都是坏消息。 随着猪的数量成倍增长,所需的粮食也是成倍增长,这无疑是雪上加霜。 “不劳而获者的时代来临了。” 当郭羊在很多年以后拜访祖父郭马时,被眼前这个酷似自己的年轻人惊呆了。 在郭羊的印象中,祖父郭马已经太老了,只适合仰望星空,或沉迷于。 但眼前这个年轻人,无疑进入了另一个时间和空间,并与当下的时间和空间重合了。 郭羊在祖父郭马那没有屋顶的石头房子里呆了很久,他们之间可以谈论的太少了。甚至可以说,祖父郭马早已成为另一个世界的存在了。 不过,他还是耐心地聆听了几天几夜的教导。 “不劳而获者的时代来临了。” 每次谈话,祖父郭马都会用这句话作为总结。 “那么,神呢?”郭羊终于忍不住了,他嘟囔着说道,并起身告辞。 祖父郭马仰着他容光焕发的脸,让星光均匀地撒在其脸上,看起来像一块干净的石头。 郭羊惊讶地看着那张脸,恍惚间,他竟有一种错觉,似乎在他面前有一面镜子,他反复看见了自己。 郭羊回到石头仓库,快速地设计了一套冶炼设备,并马上进入了试验阶段。 他吩咐十五个姑姑中的一个,郭羊自己也搞不清楚到底是第几个姑姑,帮他弄一只猪送过来。 郭羊的那个姑姑毫不犹豫地走进了猪圈,她手里提着一把男人们狩猎或决斗时才用的标枪。 那种标枪是森林里一种叫刚孙木的树干制作而成的,比青铜还要硬些。 那些猪看见她走了进来,都亲热地围拢了上来,用它们湿漉漉的长嘴巴使劲蹭她的腿,激动得微微颤抖着,弯曲的小尾巴紧紧地夹在两条粗壮的后腿中间。 那个老姑娘瞅准了一头最肥大的猪,将手中的标枪对准它的脑袋,使劲儿一扎。 那头猪哼都没哼,直接栽倒在地,抽搐了一会儿,死掉了。 其它猪都吓坏了,瑟瑟发抖,慢慢退后了一段距离。 郭羊的那个姑姑用标枪挑着那只死猪,面不改色地走进了石头仓库。 一道殷红的血迹滴滴答答,跟随着她,穿过了大半个天水寨。 郭羊满意地看着那只死猪,开始笨拙地将其剖开,将犹自热气腾腾的各种器官摆满了一张大桌子。 他像个研究者,不停地闻着不同器官的味道,并伸出舌头分别舔了一遍。 郭羊的那个姑姑看着他的样子,也忍不住舔了一遍,鲜血染红了她的半张脸。 “酸甜苦辣咸。”姑姑舔了舔自己的嘴唇,像一只野猫那样,轻手轻脚地走掉了。 郭羊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决策失误,他想补救一番。 他们家那根高大的烟囱又一次冒烟了,而且,还伴随着一股头皮被烧焦的味道。 天水寨人喜欢这种味道,他们纷纷从石头房子里跑出来,大口大口地吞吸着,脸上露出迷醉的神情。 后来,为了更好地吞吸这种古怪的味道,天水寨人干脆用木头在外面搭建了一些床,让那烟囱里冒出来的青灰色烟雾,整日整夜地浸润着他们。 这种状况持续了很多天。 因为天水寨人尚未有精确的时间观念,致使在很多年以后,一些关于天水寨人的零星记载里,认为郭羊炼制香油的过程持续了整整一百年。 郭羊将一头猪炼制成了三种东西:香油臊子和腊肉。 他运用这些年的研究成果,和他对炼丹术的日益熟练,终于将一种食物变成了另一种食物。 “这是人类史上仅次于炼丹术的伟大发明。”第二次开始变得有些苍老的祖父郭马嘟囔着说道。 事实上,郭羊在困境中的这一奇思妙想,的确成为一件大事。为此,郭羊郑重地在一片古老龟甲的背面,刻下了一行文字。 不过,由于天水寨人的粗枝大叶,那片龟甲后来遗失了。 为了庆祝自己的成功,郭羊让十五个姑姑宰了三百只猪,并夜以继日地进行炼制,使之成为可以长久储存方便运输和口感更佳的食物。 他将那些香油臊子和腊肉全部拿出来,让天水寨人共同品尝,分享这一伟大发明所带来的喜悦。 庆祝活动在是某个冬天的第一日开始的,整整持续了八十一天。 那天,太阳正好经过祖父郭马那张星空图中,被标注为二二五的那根黄线上。 所有的天水寨人吃了睡,睡了吃,体重每天都在快速增加,致使很多人身上的兽皮都被撑破了。 女人们忙坏了,她们既要不停缝补那些被撑破的兽皮,还要跑到郭羊家去帮忙。她们在郭羊那十五个姑姑的指导下,将整整一千头猪都炼制成了香油臊子和腊肉。 好多年未曾出现的各种鸟,循着香油的味道,重新回到了天水寨,一群一群的,在人们头顶飞过。 有人捡到一根黄鹂的羽毛,吃惊地喊道:“看看,我捡到了什么宝贝?” 当时,那个满脸粉刺的年轻人正仰着脖子,也不知道他究竟在看什么。 一根羽毛从天空深处晃晃悠悠地飘落下来,砸在了他的脑门上,吓了他一大跳。 “蠢货,那是神的启示!” 一个出生于当年那场漫长的雨季现在已经成为天水寨年纪最大的老人嘟囔着,满脸忧色。 他为天水寨的年轻人们的无知而痛心。 ●甲骨纪事 十、谎言、谋杀与盛宴 王恒来了,带着一支庞大的鸟人商队。 他们乘坐着舒适的马车房子和牛车房子,浩浩荡荡地来到天水寨。 这种建筑当年由王亥发明,但又被抛弃了。 不过,王恒对此却乐此不疲,甚至差点等不及了。 王恒的移动房子里,配备了三桶清水,一桶用来洗头,一桶用来洗脚,另一桶用来洗手。 王恒惬意地伸展着四肢,这让他看起来有点像末代的国王,正享受着最后的欢愉。 “既然有遍地牛脂,我们为什么要像猪狗一样,整天啃土呢?” “既然有梦想和远方,我们为什么非得窝在这肮脏之地呢?” “既然我们掌握了命运的密码,为什么不去彻底改变它呢?” 这一次,王恒并没有跟天水寨的人交易,他连那块曾经带给他们财富和荣耀的石头都没上去,直接高高在上地站在牛车上开始了演讲。 天水寨再次沸腾了。 郭羊的第八个儿子和第三十一个女儿,看着王恒那神气的样子,羡慕得一塌糊涂。 尤其当他们看见那装饰了各种琉璃和水晶的三只大水桶,激动得浑身发抖。 “我们已经掌握了神的秘密,可以用算术预知人类的命运。” 王恒翻手取出一叠打磨得很薄的金属卡片,向着人群抛洒而去。 天水寨人尚未反应过来,那些金属卡片突然变成了一群鸽子,在人们头顶快速盘旋了三圈。 那些鸽子转眼间又变成了金属卡片,飞回王恒的手里。 “每个人的命运都可以被推演,被占卜,甚至可以被改变。”王恒将那一叠金属卡片捏在手里,轻轻用手指搓着,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郭羊的十五个姑姑突然转身跑回家了,关闭了窗子和门,甚至用几百张兽皮将整间房子都遮住。 “那个人是魔鬼,可以唤起很多年前的记忆。”郭羊的姑姑们惊恐万状,想起了那个令人发霉的雨季,她们被母亲关进没有窗户的石头房子。 但另外的人,却激动得浑身发抖,甚至还有人突然晕厥过去。 郭羊站在远处的山坡上,一言不发地眺望着王恒身侧三尺的地方。 他看到一个浑身鲜血的老男人,站在王恒的左侧,微笑地望着郭羊,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 “天哪,是王亥!” 祖母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了,像一缕稀薄的烟,被风吹得左右摇摆。 她浑身沾满了乌鸦的羽毛,看起来更像那些女鸟人。不过,她实在太枯瘦了,郭羊只是用手轻轻抚摸了一下祖母的脸庞,她就化为一阵黑色的灰烬,飘走了。 郭羊愕然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有点弄不清楚祖母的存在属于什么形态。 在天水寨人的思维中,世界分为固体液体和气体,但显然,祖母好像不属于这几种。 郭羊回头再看王亥时,发现那个浑身是血的老人不见了。 “占卜者,歌者,浪迹天涯者,保持一部分永恒秘密者,说的就是你!我!还有他!” “成为我的仆人,昔日荣耀将加持你身!” “我们什么也不做,也将会得到世界上三分之一的宝藏!” 王恒又一次挥舞他粗短的胳膊,像一个真正的国王那样演讲着。 郭羊回到自己的石头小仓库,却意外地发现了王亥。 这个老人坐在他经常所坐的那只凳子上,掀开血迹斑斑的兽皮,让郭羊看他身上那四道蹩脚的伤口。 本来,按照九宫格的分解方式,四道伤口可以将王亥分割成九部分。 但眼前的这四道伤口显然是仓促间造成的,不仅其边缘有些毛糙,而且最关键的那一斧子竟然砍偏了,将这个鸟人部落曾经的王者弄成了不规则的八块。 “是你弟弟下的手,他当时手抖得很厉害。他杀死了你的身体,但你弄碎了他的心。” 郭羊仔细检查了一番,认真地说道。 王亥笑了笑,将兽皮重新裹在身上。 “你的炼丹术出人意料的好。” “我不炼丹了,现在只炼香油。” “我在三百之外就闻到了,比一般的丹药更值钱。” “我也是这么想的。” 两个人谈论了几天几夜。 好几次,王亥请求郭羊帮他一个忙,但都被郭羊拒绝了。 郭羊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事,但他知道对手的力量比自己的强大太多,他可不想给天水寨招惹来天大的麻烦。 “即便是你不出手,别人也要弄死你。法则变了,郭羊。”王亥翻了翻身,眉头紧皱,似乎身上的伤口还在疼。 无论王亥说什么,郭羊拿定了主意,决意不会将不疼的指头伸进磨孔里去。 “如果,我用大地的法则跟你交换呢?你要知道,你祖父郭马终其一生,唯一没有搞清楚的就是它。”王亥微笑着,从怀里取出一个奇怪的袋子。 郭羊知道,那里面装着一本古老的书。 这本书属于横空出世的事物,当时就引发了一场大地震和一场空前绝后的洪水,一些潜藏于天空和大地深处的神秘力量撕碎了世界。 这些都是祖父郭马推算出来的,当年曾不止一次地警告郭羊,一旦遇到那本书,就远离它。 “你祖父郭马是一个伟大的思考者,他的星空图举世无双。但那只是理论上的,还不曾验证过,这是一次机会。” 王亥的声音柔和,充满磁性和诱导。 郭羊动心了。 一场空前的盛宴开始了。 每一个天水寨人换上了崭新的兽皮,聚集在天水寨唯一的广场上。 年轻人们陷入一种狂欢的痴迷状态,随着时而悲伤,时而热情的旋律,混在王恒带来的那些女鸟人中间,翩翩起舞。 一些老年人,尚保持了一丝清明,腼腆而谨慎。 然而,当郭羊家的十五位老姑娘吃力地抬出一张巨大的石桌时,所有的人都不淡定了。 桌子上,一条条浇了香油的腊肉上,撒了三种植物的叶子和三十八种花朵的碎片,又浇上六十一条鱼煎熬了三天三夜的鱼汤。 这些食物的香气太过浓郁,竟然将远处的九条龙三只孔雀两只老虎和一只活了十万八千年的老乌龟都引来了。 王恒当着众人的面,面不改色地从怀中取出一面铜镜,低声念了一句什么,那九条龙三只孔雀两只老虎和老乌龟瞬间就被镇压了,幻化为四团张牙舞爪的线条,深深地刻在那面铜镜上。 “那是王亥的铜镜。”一个天水寨人低声说道。 王恒看了他一眼,那人就变成了一颗石头。 “郭羊,以后你就跟我混得了,这个猪窝一样的地方,真是委屈你了。” 王恒坐了下来,与他的同伴们开始大吃大喝。 ●甲骨纪事 十一、诅咒、放逐和毁灭 那场空前的盛宴持续了三天三夜,几百头猪被源源不断地吞咽掉,其中,包括郭羊炼制的九百九十三枚丹药。 这些丹药,混合了罂粟山药猴头菌太阳花鬼手兰金丝楠等上百种植物。同时,也混合了数以百计的鸟蛋。 郭羊为了让丹药具备更多的可能性,将祖父郭马收藏的六十四块破损严重的龟甲研成粉末,焙炒一天一夜后,混入了丹药。 王亥,王恒的哥哥,那个被自己人弄死的国王,亲眼目睹了郭羊的整个炼丹过程。 “你这是在跟神开玩笑,郭羊。” 王亥身上的兽皮裹不住汩汩冒出的鲜血。那些猩红色的液体呈现出一种难以名状的光泽,散发着梦幻般的气息。 “你弄脏了我的地面。”郭羊随手丢给王亥一团亚麻布,让这个老头擦掉那些血迹。 刚开始,王恒和他的伙伴们还能安静地坐在那里,大口地吞咽。 但随着郭羊缓步登上那座可以通灵的石台,开始说出一个又一个充满了魔力的文字,王恒有些失态了。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手里提着一条金黄焦脆的猪肉,开始了他作为国王的最后一次演讲。 “我们的神,尚在远处,我们的敞篷车,永远在路上。” “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当然,也不会有此在。我们命中注定要浪迹天涯,受这永恒的诅咒!” 王恒试图停下自己的预言,但他只能够踉踉跄跄地往前走两步,便大口大口地喘息。 这喘息声,有一种奇异的魔力,让他的同伴们脸上泛出微微的潮红。 “有一条鞭子,将悬在我们头顶,让我们做梦都在逃亡。有一个声音,将印在我们心底,令我们终生难忘!” “我们将被掏空,正在掏空,或者已经掏空。我们漫无目的地行走在繁华大地,无论何时何地,我们都扎不下根,发不了芽,当然也就寻不到我们的过去和未来!” “你,你们,还有我们,乞丐,小偷,偷马卖马,砸锅卖铁,将是我们的传承!” “我们的妻子,将失去那只黑鸟的庇护,从此流落江湖,浪迹天涯。” 王恒像喝醉了酒的野兽,瞪着两只曾经英武的眼睛,摇晃着向郭羊走去。 同时,他从怀里取出了那面铜镜。 天水寨人吓坏了,有几个年轻人,竟像兔子一样窜进了附近的树林,在那些石头和树干的掩护下,向此处张望。 而女人们,则跪了下去,仰面朝天,口中喃喃低语。 王恒的同伴们已经陷入了迷幻,随着郭羊低沉的声音翩翩起舞。 王恒回头看了看那些同伴,默念一句咒语,手中的铜镜一阵颤抖,一股青色的光柱倏忽一闪,直奔郭羊而去。 郭羊对此恍若不闻,依然喃喃低语,说出一个又一个古奥难懂的词。 就在那光柱即将吞没石台上的郭羊时,一个人突然出现了。 王亥,曾经的王者,伸手捏住那道青光,微微笑了笑,又随手放开了。 铜镜里幻化出的青光有如被闪电击中的毒蛇,微微颤抖了一下,就溃散了。 “不可能!” 王恒瞪大眼睛,满是惊恐。 王亥什么都没说,温和地看着郭羊,就像他曾经看着上甲微那样。 王恒催动铜镜,让另一道青光骤然爆发出来。 那道青光夹杂着五种颜色九种低沉的兽吼和无数幽怨的灵魂,裹挟着令人难忘的叹息声,扑向郭羊。 九条龙,三只孔雀,两只老虎和一只老乌龟,挣脱了铜镜,一时分辨不出到底是哪个混账将自己封印的,竟然一起朝郭羊张牙舞爪地扑了过去。 郭羊低声说道:“渐。” 石台上,一群鸟凭空出现,扑腾着翅膀,口吐黑色火焰。 那些火焰静止。 火焰在等待,或者在吞噬。 那是一个黑色圆环,深不可测,吞下一切,又吐出一切。 青光龙孔雀老虎乌龟安静地被吞入黑色圆环。 停顿了一下。 又被吐了出来。 这时,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爆发了。 火的碎片,光的碎片,声音的碎片,铜镜的碎片,天水寨的碎片,在那一瞬间稍微酝酿了一会儿。 好像是三天,又好像是一万年,谁也说不清。 然后,所有的碎片形成一个蘑菇状云团,缓缓向上翻滚。 所有人,甚至包括郭羊,和正在远处树林里游荡的祖母,都吃惊地仰面向上,看着那团诡异的云。 十万个悲伤的灵魂在低声哀嚎,八千九百只远古的鸟兽停止了战斗,三千多种青铜器皿被撕裂,一万座雪山悄然倒塌。 远处,有人走出低矮潮湿的窝棚,仰望星空,在专门记载天地异象的那张兽皮上,郑重写下这一幕。 祖父郭马,多少年来第一次走出那座没有屋顶的石头房子。 他重新变老了,像一个幽灵。 他端详着那团云,面露恍然之色:“怀疑和背叛是姊妹,她们共同生下了谎言。” 说完这句话,他就被一股强大而炽热的气浪淹没了。 三天后,当一切都结束,祖父郭马站立过的地方,空留一个灰白色的印痕。 后来,所有经过那里的人会指着那个印痕,证据确凿地介绍: “这里,曾经有一只硕大的蛤蟆,在一场史前神秘的大爆炸中,被瞬间气化。你看,这是那只可怜的史前生物留下的唯一印迹。” “还有远处,那些人形和马车印痕,都是某种史前生物留下的,只是,我们已无法做出判断,究竟是什么原因,让这上万个生物汇聚于此。” 一场大爆炸后,天水寨被从地图上抹去了。 事后,部落联盟,也就是后来史书所载的以华夏鬼方东夷南蛮和西戎等为代表的数百个强大部落的联盟,派人来调查了此事。 “这是一次令人猝不及防的大灾难,所有人都化为灰烬,所有事物都被融化甚至气化。唯一的见证,是这个深达三百丈的大坑。” 参与调查的,也有鸟人部落的代表。 上甲微,那个细心的年轻人从一片废墟中找到一只小瓶子,一根被烧焦的猪腿骨,和一只古老的陶罐。 “这瓶子含有磁铁矿石,不过,看起来也没什么特别之处。” 上甲微随手将那只小瓶子丢进一堆烧焦的碎石块里,伸手拿起了那根猪腿骨。 “那是一段辉煌岁月,即便是在物质极度匮乏的时候,他们依然保持了想象和构思,构架了一个多种可能的历史。” “历史属于神,也属于人,他们共同创造了神话。” “这将是我们人类最宝贵的财富之一。” 那个古老陶罐,被上甲微带走了,据说珍藏于鸟人部落的王宫里。 作为一种占卜和怀念的信物,那些日夜清醒的鸟的眼球,成为后来商王朝的秘密档案之一。 ●甲骨纪事 十二、遗忘,或者开始 历时一个月,终于将这篇冗长而沉闷的序幕写完了。 关于之前这些文字,读者可以选择遗忘,也可以选择拒绝阅读。 面对那些语焉不详的史前文明,所有的追溯和考证,都带有一定的随意和偏见。 萨米巴巴也不能免俗。 虽然,我一再声称,之前的那个时代,充满了神秘、玄幻和伟大的构思。 但实际上,这都是一厢情愿的臆想。 对于那个人神共居的时代,其起源、融合和消亡,完全是一个偶然事件,我们已经不可能太过深入地探究了。 但是,我们还有一个漫长的凡人世界—— 这个时代充满了竞争、谋略和务实。 …… 所以,故事才刚刚开始。 第一卷●顽民 第一章 铜匠家的儿子 三月,洛邑,郊外。 李家门村。 (注:还原历史,“村”应该是“里”或“邨”。但为了方便读者,后面统一写成“村”。小说家言,方家哂笑了。) 郭铜匠一大早就架起了炉火,开始了一天的营生。 门外三尺,就是泥泞不堪的村道,牛粪,羊粪和鸡粪,混合春雪入泥,一片狼藉。 铜匠铺里,炉中火旺,将原本有些幽暗的半间茅屋映照得微微红。 “叮,铛铛。” “叮,铛铛。” 稳定、节制而有韵味儿。 随着一块通红的铜块,在一大一小铜锤的淬击下,逐渐成型,有了鼎炉的轮廓,郭铜匠黝黑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爹,还差三个鼎炉,这个月的任务就要完成了。” 郭羊一边抡着大铜锤,准确地打在郭铜匠手中小锤指点的位置,一边说道。 “嗯。”郭铜匠话不多,即便面对儿子,也是言简意赅。 郭羊是郭铜匠家唯一的儿子。在他之前,曾有七个哥哥,都是未出襁褓便夭折了。 所以,当郭羊出生时,心有余悸的郭铜匠便给他起了一个贱名,希望能留住其小命。 也许是这个贱名起了作用,郭羊从一出生,就格外健壮,大病小灾,从未有过。这让老来得子的郭铜匠喜出望外。 郭羊在家里乖巧、懂事,颇能体谅父母之艰辛。所以,他才十二岁,就已经给郭铜匠打下手了。 在村里,郭羊的名声可不太好,虽无偷鸡摸狗、打架斗殴之恶习,但其游手好闲、无所事事却是出了名的。 只要不打造铜器,他成天在村里村外游荡,对那些平凡之事,也是充满了好奇,能够躲在小树林里观察整整一天的蚂蚁搬家。 他也没什么朋友,李家门村人都觉得他是个奇怪的孩子。 郭羊的确是个奇怪的孩子,经常会冒出很多稀奇古怪的念头,这让他看起来有些萎靡不振。 不过,大多数李家门村的孩子都有些萎靡不振。除了跟随父母制作青铜器皿、编筐、养殖鸡鸭和牛羊,所有人都被禁止农业和习练武术。 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称呼:商遗顽民。 作为前代商王朝的后裔,本来是被封归殷商大王子武庚,以祭祖祀。 但经历了“三监之乱”后,一部分商遗被迁离殷都旧地,分配到了商丘之地,分封为宋。 一部分,就地安置,由新王朝分封的王监管。 而另一部分,也是人数最多的,则被强行迁徙到了洛邑,成为商遗顽民。 这些当年参与了反抗新王朝的人,以新王朝绝大多数人的想法,是要让他们集体殉葬。但有一个叫周公旦的人阻止了这一行动。 所以,他们存活了下来。 但新王朝明确规定,所有商遗顽民,不准从事农业,也不得习练武术,不准私藏兵刃,更不许从军入伍。 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完成新王朝摊派下来的各种手工活儿,比如打造青铜器、编织草席和养殖一定数目的牲口。 其中,最为重要的一项工作,就是利用他们商先民传承数千年的工艺技术,为新王朝输送源源不断的青铜器、珐琅器和各种玉器。 完成规定任务后,商遗顽民会定期领到一些粮食,吃不饱,也饿不死。 当然,如果有人偷懒,后果很严重,往往会被一根绳子栓了,挂在城头上,一直等到被风吹干,像一面面滑稽的旗帜,随风飘扬。 至于商遗顽民们因为游手好闲而逐渐滋生的种种恶习,似乎被漠视了。或者,是新王朝愿意看到的。 偷鸡摸狗,耍骰赌钱,这些在新王朝被严厉禁止的行为,却成为商遗顽民的日常娱乐活动,从来没有人对此有所质疑。 郭羊之所以被视为奇怪的孩子,主要原因就是他没有这些恶习。 除了制作铜器,郭羊唯一的爱好就是到处转悠,东瞧瞧,西瞅瞅,或者干脆躲在小树林里观察各种小动物。 当然,在他心里,还隐藏着两个秘密:刀子,和远方。 郭羊是从一个将军那里第一次见识了刀子,并一下子就被迷住了。 那个将军专门负责征收商遗顽民们的手工艺品,看起来很有权势。 那天,一队身穿兽皮铠甲的兵卒来到李家门村,他们骑着高头大马,在一名将军的带领下,昂挺胸,显得很威风。 郭羊挤在一群衣衫褴褛的孩子中间,踏着混合了牛粪和羊粪的烂泥,伸长了脖子,仰望那些大人物。 这时,一个因赌钱耽误了工期,导致没有完成任务的商遗顽民突然冲了出来,怪叫着扑向那个将军。 那人黑瘦黑瘦的,像一只灵活的猴子,手里还攥着一柄青铜剑。 就在大家愕然时,那将军抽出一把刀子,轻轻一格,那柄青铜剑就断成了两截。 刀子闪着雪白的光芒,顺势就割断了那名商遗顽民的喉咙。一股血喷洒出来,像一阵温暖的细雨,落在周围十几个孩子的身上、脸上。 郭羊的脖子里和手臂上,撒满了鲜血。他顺手抹了一把脖子,将手凑近鼻子闻了闻。 “原来,血是甜的。”郭羊心想。 那个将军看都没看那个被他割断了喉咙的商遗顽民,而是将那把刀子抬起来,迎着强烈的阳光轻轻挥舞了一下,满意地收刀入鞘。 那把刀子上竟连一丝血迹都没有沾染上,雪白如烂银,在阳光照射下,晃得郭羊眼睛疼。 从此,每次打造青铜器物,看着那些通红的铜块,郭羊忍不住会想起那把刀子。 雪白的刀子。 “那是铁。”有一次,郭羊终于忍不住询问父亲,那把刀子究竟是什么材料打造出来的,郭铜匠淡淡的说道。 “铁?是白的?”郭羊眼里有满是惊奇。 “纯净的铁,是白的。”郭铜匠似乎不愿多说什么。 郭羊也不再追问了,但关于铁和刀子,深深地印入他的记忆。 …… 而关于远方,则是郭羊做梦都想抵达的。 商遗顽民中流播着一个秘密的传说:在远方,还有一些游离的商人后裔。 其中,一个是三王子箕子逃亡后,在一个三面是大海的地方,建立了商人后裔的国。 另外,还有一个商王朝最大的军团,从海上逃亡,不知所踪,应该也建了商人后裔的国。 此外,在“三监之乱”时,大批的商遗贵族纷纷北逃,不知所踪。 而最为离奇的一个传说,则是曾有一个背叛了先祖的王,被他的哥哥所诅咒,一路向西逃窜,永远游荡在大地上,再也找不到回来的路了。 据说,那个逃走的先王,同时带走了当时最擅长占卜术、巫术和歌舞的一批人。 第一卷●顽民 第二章 卖炭老翁 打造完最后一个鼎炉,郭铜匠缓缓吐了一口气,走到一张粗糙的榆木桌子便坐下,倒了一碗水,慢慢喝着。 郭羊将所有新打造的铜器都收拾起来,每一件都用麻布擦拭一遍,包好后仔细放入一个大木箱里。 “爹,我们提前十天完成任务了。”郭羊说道。 “嗯。”郭铜匠应承了一声。 “爹,那我们就放松两天,您也歇息歇息吧。”郭羊继续说道。 “嗯。”郭铜匠喝了一口水,淡淡应承道。 郭羊叹了一口气,也走到桌前,倒了一碗水,慢慢喝着。 父子二人沉默着。 门外,春寒料峭。 “你去吧。”郭铜匠起身,缓步走到铜砧前,拿起一把小铜锤,从火红的炉中钳了一小块熟铜,开始“叮叮当当”敲打起来。 其声稳定而绵长。 郭羊看着父亲花白头,和高大却有些佝偻的背影,眼里一阵湿润。 作为商遗顽民,如果被人现短时间内即可完成工作量,极有可能会增派任务。郭铜匠太清楚这一点了,所以,他每次完成任务,也不会闲着,而是整天都在“忙碌着”。 “爹,那我就出去了。”郭羊打了一声招呼,就出了门。 外面,阳光晃眼,天气却是极冷。 前几日连续下了几天春雪,村道泥泞不堪。郭羊穿着草鞋的双脚一踏入泥里,不由得口中“噝”地吸了一口冷气。 站在冰冷的烂泥里,郭羊略微适应了一下,这才迈步向村西头走去。 …… 郭羊走后不久,一个面色黧黑的汉子走进了铜匠铺。 他慢慢走到榆木桌子边,端起半碗水,慢慢喝了,看着郭铜匠在那里将一块熟铜打造成各种造型。 “你没教他功夫?”黑面汉子突然问道。 “嗯。”郭铜匠应了一声。 “为什么?”黑面汉子问道。 “我想让他多活几年。”郭铜匠专注地捶打着那块熟铜,握锤的手有力、稳定而富有节奏。 “猪狗一样活着,也没啥意思。”黑面汉子沉默良久,说道。 “但总比挂在旗杆上风干的好。”郭铜匠说道。 两个人都沉默了下来,炉火映照着他们黝黑的脸,忽明忽暗。 …… 郭羊来到一片小树林,找了一块干爽些的地方,坐了下来。 前面就是瀍河,河对岸,大片平整的土地被分割成“井”字状。一群一群的奴隶正在那些土地里劳作,远远望去,像一些灰色的鸟。 那是王田。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郭羊暗自叹了口气,面上显出一抹黯然之色。 所谓商遗顽民,实际多为昔日商王血脉贵族,被强行迁入洛邑,好多人虽保全了性命,却被剥夺了生产资料,处于周师的严密监控之下。 一些商遗顽民选择了逃亡,下场却往往悲惨。 而滞留洛邑之地,往日贵族日渐衰落,多数沦为小手工作坊。 郭羊家也是如此。 不过,对于往日之荣耀,郭铜匠闭口不谈。对新王朝,也从不指点。 郭羊对此没有什么想法。他曾见识过一些商遗贵族的生祭和殉葬,那种野蛮和血腥,让他终生难忘。 他也曾见识过新王朝的士卒,像宰羊一般,面带微笑地弄死了十三个商遗顽民,根本就不需要理由。 每天打造铜器,从充满了图腾和巫术色彩的先民纹饰,到符号化、装饰化的新朝纹饰,他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郭羊不喜欢这里,他想离开。 他抬头看了看天空,有几只被冻伤的鸟,正一瘸一拐地飞过。 鸟的影子在大地上一闪而过,犹如一把……刀子! 郭羊仰面看着,胡思乱想着。 …… “小哥,极品木炭,要吗?”忽然,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 郭羊扭头,却现一个两鬓苍苍的老者,挑了一担木炭,笑眯眯地看着他。 老者衣衫褴褛,面色黧黑,身型颇为高大。尤其他那双被染得黑乎乎的大手,指节粗长,给郭羊的第一感觉就是孔武有力。 “极品好炭,可煅烧各种铜铁,郭小哥是否需要?”那老者再次问道。 “老丈认识我?”郭羊有些奇怪地问道,这老者他从未谋面。 “呵呵,郭家铜匠铺,咱商人中恐怕没有几个不知道的。”老者笑道。 “老丈有礼了。不过,买卖之事,是我爹说了算,我做不得主。”郭羊见是商人,便客气地说道。 “无妨。我的炭,你爹用不上。”老者道。 郭羊闻言,微微一愣,问道:“我爹用不上?” “对。我这炭,可化天外神铁。你爹只会打造铜器,所以,他用不上。”老者颇有深意地看着郭羊,说道。 “神铁?我没有神铁啊。实在抱歉了,老丈请便吧。”郭羊听得一头雾水,但还是客客气气地抱拳说道。 “你没有,但我有啊。我有神铁二斤九两三钱,郭小哥可有兴趣?” 老者说着话,左右看了看,从袖中取出一物。 郭羊定睛一看,不禁心头大跳:“铁!” 那老者微微一笑,就在烂泥里席地坐了,将那块黑黝黝的铁块丢给郭羊。 郭羊接过那铁块,感觉那种从未体验过的森严之气息,脸上显出激动的潮红。 “这就是铁啊!”郭羊轻轻抚摸着铁块,将之与他每日都接触的铜块做比较,简直就是天壤之别。 那老者看着郭羊,默不作声,只是微微笑着。 “老丈……这神铁……如何卖?”郭羊轻轻抚摸着铁块,问道。 其实,郭羊心里很清楚,此等宝物,绝非自己所能买得起的。有此一问,不过是想知道其价值。 那老者看着郭羊,慢慢伸出了两根手指。 郭羊瞪着两只眼睛,不知道这老者伸出两指,有何用意。 “两个条件,若你答应,神铁送你。”老者微笑着说道。 “两个条件?”郭羊皱眉反问道,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对,两个条件。”老者沉吟了一下,继续说道:“其一,用此神铁,打造一把刀。其二,须拜我为师。” 郭羊愣住了。 第一卷●顽民 第三章 打一把刀子 “为什么必须是刀?”郭羊有些奇怪地问道。 “商人喜刀,周人重剑!” 老者正色说道。 郭羊沉默了。 多数商遗顽民不甘心,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几乎每一个人,都以自己的方式,怀念过去的那个王朝。 郭羊也是。 虽然他还年幼,好多事还没想明白。但整日在烂泥里挣扎,吃不饱,穿不暖,被限制了人身自由,这些都是很直接的伤害。 不过,他对曾经的故国也没什么好感。 这与背叛无关。 相反,正因为他热爱那个从未谋面的故国,所以,才有这种复杂的情绪。 “这是……谋反。”郭羊觉得舌头很干,很涩。 “你想多了。”老者看着郭羊,淡淡的说道。 “天意不可违。大商气运已尽,周人治国安邦,此为必然。所谓故国,并非有王之故,亦非有国之故。”老者缓缓起身,眺望瀍河东岸。 那里,奴隶们艰辛劳作,如牛马牲口,艰难如斯。 “所谓故国,只为神游。那些不甘心的王子们,当年何曾念及生民之艰、稼穑之苦?不过是试图一搏,重走旧路耳!” 老者黧黑的面孔棱角分明,颇为威严。当此刻说出这番话时,竟是神情黯然,颓然无尽。 郭羊愣愣地看着老者,一时无言。 有些道理,他曾经模糊地想过。但他毕竟年幼,也没有经历过什么大风大浪,看待时事时,自然无法豁然通透。 那老者眺望良久,怅然若失。 “若周人言行不一,依然如此,也不可久。不过,我送你神铁,不是让你强逞匹夫之勇。你好自为之。” 老者突然转,语气森严地说道。 “我……”郭羊张口欲言,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若有心,每夜子时,来村东小松丘。”言毕,老者径直而去,一担木炭也留下了。 …… 郭羊回去了,挑着一担上好的木炭,怀揣一块神铁。 郭铜匠看了儿子一眼,目光似不经意地扫了一眼那担木柴,什么都没说。 郭羊有些心虚,几次欲言又止,想将自己拜师的事告诉爹。可每次话到嘴边,又强行忍住了。 那老者应该与郭铜匠相识,但他提到只在每夜子时去村西头小松丘,显然是不想让别人知晓。 郭羊打算,过段时间了再说,免得爹空自着急。 只是,他得寻个机会,悄悄将那块神铁打造成一把刀。 此事风险太大,一个不小心,可能就要让人家挂在旗杆上,被风吹干。 “爹,我……”郭羊想找个理由,将爹支回家,他好偷偷打造刀子。 郭铜匠深深看了一眼儿子,突然笑道:“我今天有点累了,难得休息一天。去,给爹打一角酒。” 说着话,郭铜匠摸出两块贝壳递给郭羊。 郭羊接过贝壳,快步出门,向村东头的酒肆走去。 …… “你真的要收羊儿为徒?”郭羊出门了,郭铜匠突然说道。 茅屋后,缓步走出一人,赫然便是那老者。 “此子可器。若任其混迹顽民,恐生祸患。”那老者淡然说道。 “他什么都不知道。”郭铜匠看了一眼那老者,说道。 “我知道。”老者微微一笑,道:“那我就越俎代庖了。” 郭铜匠默然良久。 “放心,我只传他保命的功夫。时事多艰,即便是存了退意,也得先谋求自保。这可是当年你传授给我的。”老者说道。 “搁的久了,难得还有人记得当年初衷。他就要来了。”郭铜匠淡然说道。 那老者一个闪身,就消失不见了,空余一缕残风若有若无,吹得茅屋后窗上几根茅草轻轻晃了晃。 “爹,酒沽来了。”郭羊一步跨进门,笑着说道。 郭铜匠应承了一声,一步跨出了门,伸了一个懒腰,说道:“今日天气不错,我就在门口晒晒老骨头。你将最近的那些锤法熟悉一下吧。” 郭羊闻言,赶紧搬出一条榆木长凳和一张小桌,摆在屋檐下。 郭铜匠稳稳地坐了,道:“你去练习吧,没事别打扰我吃酒。” 郭羊大喜,赶紧折身进了茅屋。 他紧张地四处张望了一眼,就将那块神铁塞入炉中。 那老者送的木炭果然不一样,在“咣当咣当”的大风箱扇动下,火焰直接呈现出难得的纯青之色。 对于冶炼锻造之法,郭羊轻车熟路。 他将数种矿石粉末徐徐撒入火中,顿时,炉中青色火苗飙升数尺,一阵炽热的气浪扑面而来,郭羊顿时就汗流浃背了。 那块神铁在火中渐渐变成黑中带红,接着,又渐次变成红中带黑。 一个时辰后,铁块方才完全通红,表面出现融化之态。 郭羊钳出那块神铁,置于砧上,“叮叮当当”地开始锻打。 熟料,那神铁尚未被锻打成型,郭羊手中的大锤却很快就面目全非了。 郭羊看着手中的铜锤,叫苦不迭。 就在郭羊一筹莫展时,郭铜匠突然开口说话了:“三分锤,七分回。力自吐,不伤怀。” 郭羊闻言,心中一动。 这口诀他还是第一次听爹说起,似乎并非单纯的锻打运锤之法。 他将那块神铁置于火中,凝神静气,慢慢体悟这几句口诀,只觉得妙用无穷。 三分锤,七分回,讲究的是运力之时,柔中带刚,力不竭不尽,便须借势收回,形成下一次锻打。 慢慢体会着这种柔中带刚的锻打手法,郭羊再次从炉中钳出那块已然通红的神铁。 “叮,铛铛。” “叮,铛铛。” 郭羊渐渐调整好了节奏,那种只有郭铜匠才能打出的稳定而悠长的声音,慢慢出现了。 郭羊惊喜地现,随着他这种凝而不、微吐即回的锻打方法,那块神铁慢慢被打扁了,有了刀的雏形。 “叮,铛铛。” …… 夕阳下,郭铜匠半眯着眼,听着茅屋内儿子越来越熟稔的锻打手法,露出一抹笑意。 残阳似血,染红了大半个天空,那些散淡的云,让郭铜匠心醉神迷,无力自拔。 一角酒,他竟喝了整整一个下午。 第一卷●顽民 第四章 三招刀法 子时,小松丘,月光如水。 松涛阵阵,虫鸣啾啾。 远处的瀍河安静地流淌着,在月光下闪动着微弱的波光。 一个少年的身影出现了,有些激动,也有些迟疑,走几步,就会小心翼翼地四处张望一下。 他就是郭羊。 一进入小松林,就看见日间那位卖炭老者已经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似乎在想着什么。 “师……父。”郭羊怯怯地说道,向前几步,双膝跪倒。 那老者缓缓转身,看着跪拜在地的郭羊,笑道:“还真敢来啊。” “师父,徒儿拜见师父。”郭羊叩说道。 “起来吧。时候不早了,我们这就开始。”老者温和地说道。 郭羊叩了一,站起来,退后一步,双膝跪倒,再叩一,方才起身,垂而立。 郭羊行的是商人的拜师之礼。 那老者眼见郭羊以商礼拜师,不由得有些痴了,站在那里,沉默良久。 “郭羊,为师只传你一门功法。说起来,你与此功法还颇有渊源,希望你不要辜负了这门功法。” 老者站直了身形,自有一番无形的气势。 “这门功法,只有三招:握刀,拔刀,入鞘。”老者沉声说道。 说着话,老者从身上取出一把刀,却极短,不足半尺。 他左手握住刀鞘,深深吸了一口气,良久,方缓缓吐出。同时,右手伸出,稳稳地握住了刀柄。 随着深吸一口气,老者缓缓拔出了刀。 刀身雪白,如一泓清泉。 一股森严杀气蓬勃而出,郭羊只觉得胸口被重重地压着,呼吸都有些不畅了。 随着老者吐出一口气,刀入鞘了,不徐不疾,稳定而干净。 随着短刀入鞘,那股重压之感如潮水般向老者退去。 再看那老者,却松松垮垮地站在那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杀气,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头。 郭羊突然想到,那个将军实际上也是如此使刀的。 握刀,拔刀,顺势砍断一柄青铜剑,割断那商遗顽民的喉咙,入鞘。 只不过,与眼前这位老者相比较,那人似乎还不够稳定,不够慢,也不够快。 老者看着郭羊,说道:“记下了?” 郭羊躬身抱拳,道:“记下了。不过……” 老者摆了摆手,打断了郭羊的话,笑道:“先不要问。等你将这三个动作练熟了,有所体味了,再问也不迟。” 言毕,老者竟转身走到一棵大松树下,盘膝而坐,开始闭目养神。 郭羊见状,也不再言语,取出自己打造的那把刀子,开始练习起来。 深吸一口气。 缓缓吐出,握刀。 深吸,拔刀。 吐气,入鞘。 …… 一年过去了,郭羊每夜子时便去小松丘练刀,风雨无阻。 这一年里,老者每次都是闭目养神,对郭羊的刀法不曾有一句指点。 但郭羊自己清楚,这一年里,他的刀法进展如何。 他对刀的理解,对呼吸和力量的控制,是最大的收获。 郭羊的手,开始变得稳定而有力。 另外,还有一个变化,则令郭羊有些不解。那就是他的体质竟在这简单而枯燥的练习中,生了悄然变化。 他隐约觉得,自己的小腹处有一团清凉气息,循着一些固定的路线,滋润着他的身体。 尤其是拔刀的那一瞬间,若有意引导那缕清凉气息顺着手臂注入刀身,原本雪白的刀身上,会有一丝白芒倏忽一闪。 握刀,拔刀,入鞘。 只有三招,郭羊却越练越觉得妙用无穷。 因为简单,所以,留给了他巨大的空间。 郭羊甚至觉得,其实,这只是一个方法,师父教会自己的是如何控制自己的呼吸和力量,以及情绪等。 这种想法,在他打造铜器时得到了印证。 他渐渐地能够跟上郭铜匠的节奏了。甚至都不用说话,郭铜匠的小锤在砧子上轻轻一击,郭羊便知道下一锤该打到什么地方,使多少力,收回多少力。 随着刀法的精进,他的身体轻捷了,即便是穿过遍地落叶的树林,也不会出什么声音。 郭羊觉得,自己像一只猫,或者狐狸。 …… “师父,这门功法叫什么?”有一天,郭羊突然开口问道。 “易。”老者缓缓睁开眼睛,说道。 “易?”郭羊有些愣。 “古时,有天书一卷,横空出世。夏人参悟,得《连山》,我商人参悟,得《归藏》,周人参悟,得《周易》。” 老者看了郭羊一眼,继续说道:“夏人崇尚天神之力,我商人崇尚鬼巫之术,周人崇尚天道循环。总体而言,周人还是略高一筹。” 郭羊身为没落贵族子弟,还是有些见识的,听得师父如此说,便开口相询:“《连山》、《归藏》和《周易》,乃是卜筮之法,又如何成了功法?” 老者微微一笑,说道:“痴儿!既为卜筮之法,便须法天象地。我教你的是法门,不是功夫。” 郭羊心中一动,隐约间似有所悟,却一时说不清。 “法天象地……法门……功夫……”郭羊站在那里,有些失神。 老者看着郭羊变幻不定的神情,淡然问道:“天地可作鞘,你身可为刀?” 郭羊垂,放松。 夜色粘稠,无边无际,恰如刀鞘。 郭羊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 握刀。 深吸,拔刀。 随着郭羊拔刀的动作,一股森严之气骤然爆。 雪白的刀子上,一丝白芒若隐若现,吞吐不已。 凌厉杀气席卷而出! 吐气,入鞘。 松林中,虫鸣之声戛然而止。 就连那几点微弱星光,也似乎停顿了一下。 起风了。 所有的风都吹向郭羊。 一种未知的物质涌入他的身体,顷刻间,便化为一股清流,瞬息之间,流转全身。 “这就是易?” 郭羊缓缓睁开眼睛,有些惊喜地问道。 “不是。”老者淡然说道。 “师父,弟子鲁钝。”郭羊有些惭愧地说道。 老者看了一眼郭羊,道:“你已经做得不错了。我当年悟到你这一层时,已经三十岁了。你只需记住,易是法则,而不是具象。” “谢师父!”郭羊单膝跪拜。 “我传你运气使刀之法,非为其他,主要是让你今后有所依仗,即便亡命天涯,亦可自保。你可要记住了,不得参与商周之争,不得为人所利用。今后……无论生什么事情,自保是第一要义。” “我商人先祖,流通天下,贸易立国,此为大商国运之根。至于后世子孙,不争不肖,安享奢靡,大兴鬼巫之术,武力征伐,以祈社稷长存。此为舍本而逐末。所谓气运,大概如此吧。” 老者高大身形有些佝偻,言辞之间,满是萧瑟。 第一卷●顽民 第五章 七个人 郭羊本来就是个没有恶习的怪孩子,自从开始练刀,就越奇怪了。 他绝大多数时候都沉默着。 默默走路,默默吃饭,默默打造铜器。 偶尔开口,也跟他父亲郭铜匠一样,言简意赅,从不废话。 又到春天了,却是难得的一个暖春。 春风拂面,杨柳依依。 远处,瀍河两岸,青草早早地芽了,一条条,一片片,绿得葱茏,绿得晃眼。 郭羊坐在一个低矮的山岗上,远远望着瀍河西岸,那些“井”字状农田上,一群一群的奴隶正在劳作。 更远处,有人坐在凉席下喝酒,几个女奴弯着腰,小心翼翼地伺候着。 回东望,那些商遗顽民的村落稀稀拉拉,在平原上显得错落有致。 那里也有田地,也被田埂分割成了整齐的“井”字状。不过,这些田地不属于商遗顽民,而是被分封给了屯集于瀍河东岸的将军们。 商遗顽民可以将自己卖给那些将军们,成为和氐、羌一样的贱民,帮他们打理这些田地。但这种情况很少出现,即便是最没落的商遗顽民,宁可沿门乞讨,与猪狗同食,也不愿委身为奴。 这个春天,犹如母亲的手掌,上面画满了村庄和土地,以及飞鸟投在大地上的影子。 那些影子是浅灰色的,像刀子,迅疾地割过大地。 郭羊看着这个温暖的春天,心情却很沉重。 他不喜欢这里。 …… “就这里吧。”突然有人低声说话。 郭羊一呆,赶紧将自己寻了一块岩石藏了起来,悄悄探出头去张望。 他所处位置本就毫不起眼,虽在略高处,却不容易被人现。此外,附近浅草茂盛,正好作为遮蔽,郭羊可以窥视别人,别人却看不见他。 只见山坡下走上来七个人,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看服饰,应该是商遗顽民。 这七人一边往山坡上走来,一边警惕地看着四周,神情有些紧张。 七人中,有一个人郭羊认得,本是李家门村的子贸。 此人原是商王宫里的侍卫队长,也算是当年的风云人物了。只是,商王朝被周人灭亡后,沦为一般贵族,虽说衣食无忧,地位却是一落千丈。 听说,当初参与“三监之乱”的商人中,此人也是重要人物之一,曾奔走商都百余家贵族之间,居中联系。 当年直接参与了“三监之乱”的商遗贵族,绝大多数被周人弄死了,尸被挑在旗杆上,在太阳下暴晒了三个月,直至化为干尸,方才取下,丢给了一群野狗。 据说,因为参与人数实在太多,再加上周人趁乱报复,死伤的普通贵族和平民也极多,周人的旗杆都不够用了,便在道旁的杨柳树上开始挂人。 那场骚动,商遗血亲贵族元气大伤,从此一蹶不振。 可这个当年曾四处奔波、牵针引线的侍卫队长,却仅仅被周人关了几年,就放回来了。 郭铜匠对这个子贸从来都很冷淡,并告诫郭羊,今后须得离此人远点。 “包藏祸心,并非吉人。”郭铜匠的态度影响了郭羊,所以,此刻见子贸等七人鬼鬼祟祟的样子,他也本能地有些反感。 “前面有个地窝,周边草长得茂盛,正好藏身。”子贸低声说道,率先走到距离郭羊藏身之处不远的一个洼地。 另外六人警惕地四下看了看,快步走了过去。 “子贸,此处隐秘,可以说出你的计划了吧!”一个赤膊大汉瓮声瓮气地说道。 “约几位大人来,就是有事商议。”子贸笑着说道。 “赶紧说。这日子我都过够了,整天提心吊胆的被周狗监视,还要给他们上缴各种手工艺品。给的那点粮食都不够塞牙缝呢!” “是啊,老子也是受够了。没有土地,我们就永远扎不下根,周狗这一手好歹毒!” “你们都还好,毕竟是先帝血亲,家族里的财物积蓄不少。可怜我堂堂的崇克侯,坐吃山空都快支撑不下去了!” …… 那七人躲在那里,一边诉苦,一边低声咒骂周人,却不曾提防距离他们不远处,就藏着一个人。 幸好偷听到他们谈话的的人是郭羊,若换做是周人或亲近周人的那几家商遗顽民,就凭妄议朝政、诽谤谋逆这两条,即可立马举报给周人,其后果很严重。 郭羊将身子紧紧贴于地面,生怕被那几人现,可就有些不妙了。 此等机密大事,一旦泄露,恐怕就得有好多人为此丧命。虽说同为商遗顽民,但牵涉事情太过巨大,说不定郭羊就会被杀人灭口。 想清楚此节,郭羊更是纹丝不动地趴伏在浅草中,大气都不敢出。 “我说的大事,正是解决这所有问题的唯一途径。”只听子贸低声说道,“周狗暴虐无道,性如犲虎,根本就不把我们商人当人看!” 顿了顿,子贸继续说道:“你们看看,我们都还算是王朝血脉家族,都无法苟活了。再想想我们的子民们,那简直是水深火热都无法言表呐!” “是啊,就算是卖身为奴,我们商人也是最卑贱的。子贸,你就赶紧说说,什么办法可以彻底解决这种困境吧!”一人粗着嗓子,恨声说道。 “其实,说穿了也很简单。那就是我们再组织一次反抗!”子贸沉声说道。 “啊?我们……” 那几人都沉默了。 良久,一人低声说道:“我们现在被周狗切割分片管理,一里之地,便有专人监督。此事恐怕难以成功。” “是啊,上次大王子号召之下,都未能成功,现在王族血亲死伤大半,根本就不是周狗的对手。更何况,经过这些年的分化瓦解,有不少商人竟然投靠了周狗。” “对,就比如冉思,前朝时,不过区区一个眂祲,为我大商望气占测的狗奴才,投靠周狗后,竟摇身一变成了大术士!” 这冉思郭羊知道,乃前朝四十八位卜官之一,据说周人尚未攻破殷都,他便携带家眷投奔了周人,还被封为了卿。 “都是我们大商的罪人!等到他们那些狗奴才都死了,就看以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 一个声音颇为清亮的老者恨恨地说道。 “不说那些狗奴才了。还是商议大事要紧。”子贸低声说道。 “子贸,你就说吧,对抗周人,你应该最有经验。”有人说道。 子贸清了清嗓子,说道:“周人摊上大事了,你们难道不知道?” “啊?什么大事?” “西北氐、羌联合了蛮荒的十几个强大部落,已经攻到了周人的老窝,西南蛮族部落联合鬼方,也开始大规模进攻周人。你们说,这难道不是我们的良机吗?” 子贸低声说着,满是幸灾乐祸。 “真的打起来了吗?那真是太好了!” “就是,有一句俗话怎么说的?豺狼斗虎豹,天空满是毛啊,哈哈!” 几个人听到了好消息,有些得意忘形,声音都大了起来。 “噤声!不要命了啊你们几个!”子贸低声呵斥道。 那几人果然立马闭嘴,其中一人甚至还猫着腰,半蹲着,伸长了脖子,警惕地向四周张望一番。 郭羊一惊,赶紧将头勾倒,紧贴地面,屏息静气,一动都不敢动了。 第一卷●顽民 第六章 暗流涌动 “子贸,就说说你的计划吧,老子都等不及了!”一人粗声说道。 “对,赶紧说。”其余几人附和道。 子贸清了清嗓子,似乎伸脖子向四周看了看,这才开口说道:“你们且看……” 子贸的声音压得太低,后面如何密谋的,郭羊没有听见。 那七人密议良久,终于离开。 郭羊在浅草里趴了大半天,快要傍晚时,方才轻手轻脚地起来,回家去了。 在吃饭时,郭羊几次想对父亲郭铜匠说出那几人密谋之事,却一时犹豫起来。 “有事吧。”郭铜匠看着儿子,淡淡说道。 “是……我今天看见子贸了。”郭羊说道。 “哦?”郭铜匠停下手中铜箸,有点诧异地看了郭羊一眼。 “他和几个人在后面的山岗上密谋,好像是一件大事。”郭羊沉吟着说道。 郭铜匠微微有些失神,看了一眼门外,淡然说道:“无外乎又在撺掇着让那些王族血亲反叛吧。” 郭羊吃惊地看着父亲,想不到这个足不出户、只知道埋头打造铜器的人,竟然料事如神。 “嗯,他们说西北西南都打起来了,周人内部空虚,正是行动的最佳时机。”郭羊说道。 郭铜匠微微点了点头,放下手中铜箸,用袖子抹了抹嘴巴,转身出去了。 …… 深吸。吐气,握刀。 深吸,拔刀。 吐气,入鞘。 夜色甚浓,小松丘上,郭羊独自一人在练刀。 师父三个月前离开了洛邑,说是有事需要出去一年半载,并嘱咐郭羊一番,无外乎勤学苦练,细细体悟运气之法门。 另外,师父临行时,再一次严厉提醒,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可卷入商周之争的漩涡里去。 郭羊秉承师父教诲,除了每日跟随父亲打造铜器,就是整天琢磨着三招刀法。 …… 铜匠铺,大门紧扣,炉火微弱,忽闪忽闪地映照着两张苍老的脸庞。 郭铜匠和郭羊的师父,默默坐在炉子旁边。 “他刀法进步很快。”老者突然说道。 “嗯。”郭铜匠应承了一声。 “比我们当年快些。”老者取过一支铜钳,轻轻拨弄了一下炉火。 “嗯。”郭铜匠道。 “真不给他传授那门功法?”老者看着微弱的炉火,问道。 “力量,在保护自己的同时,会让一个人膨胀起来。”郭铜匠淡然说道。 “但我观察了羊儿,他很沉稳。”老者说道。 “才十三岁的一个少年,不适合。时事多艰,风云变幻,若是控制不了自己的心,便是大祸。”郭铜匠皱眉说道。 “可是……”老者还想说什么,却被郭铜匠制止了。 “你现在是死人了,不可露了形迹。这样吧,你就先回阳山去。有机会,我让羊儿去寻你。”郭铜匠转看着那老者,颇有深意地说道。 “我想带他一起走。此地太过凶险,子贸那些人又开始动手了。我担心羊儿被卷入这场浩劫。”老者皱眉说道。 郭铜匠沉吟良久,说道:“这里有我在。你先去吧。” …… 瀍河东岸,一座高大的土堡深处,一间大厅里火光明灭。 头颅大小的青铜方鼎里,盛满了羊油,一根指头粗细的灯芯从一个造型古朴的蟾蜍口里伸出,哔哔剥剥地燃烧着。 大厅里,一股浓烈的羊油味儿,让子贸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侯爷,我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将那些人都撺掇起来了。”子贸满脸谄笑地说道。 “嗯,你做的很好。”灯光明灭中,一个披着猩红斗篷的人影,挺拔如山,正站在窗前向远处眺望。 夜色浓烈,什么也看不见。 不过,子贸心里清楚,这位侯爷所望方向,乃是瀍河对岸的洛邑。 西岸高,东岸低,适合监视那些商遗顽民。 这是当初周公旦实地勘察后,结合星象占卜,综合考虑方才如此安排的。 “你说,那些商遗顽民此刻正在做什么?”侯爷突然问道。 “还能干什么,他们要么赌钱耍骰子,要么睡得像猪一样。”子贸谄笑着说道。 “如果真是那样,还要你做什么?”侯爷冷笑一声,淡然说道。 子贸一惊,赶紧缩了一下脖子,伸手将身上的破羊皮袍子裹了裹。 “那个郭鹿在干什么?”侯爷问道。 “他呀?还不是整天打造铜器,很少从那间铺子里出来。我去撺掇过两次,他一声不吭,简直就是一块铜疙瘩。”子贸说道。 “咬人的狗,是不怎么出声的。”侯爷说着话,转身出了大殿。 看着侯爷挺拔而高大的身影笔直地走出去,子贸暗暗吐了一口气,似乎那人给他的压力太大,此刻终于能够喘口气了。 “郭鹿……”子贸低声嘟囔道。 …… 郭羊练完刀,悄悄摸回家时,东方已经开始泛白。 他溜进自己的小茅屋,倒头就睡。 日上三竿了,郭羊这才慢慢爬起来,将身上的麦草节抖了抖,走到院子里。 郭铜匠已经去铜匠铺了。 偌大的一个院子里,只有三间土坯房子,屋顶简单搭了些茅草,却也足够遮风挡雨了。 郭羊活动了一下筋骨,提了木桶,向村头走去。 整个李家门村上百户人家,共用一口井。井台前后左右,每日上午,都会形成一个小坊市。 等到郭羊提着水桶走到井台附近时,那里已经有人开始摆摊设点,贩卖些生活用品了。 李家门村里的商遗顽民,日常大多数时候都在做手工活儿,难得有空去洛邑坊市,便有人开始想办法做点小生意,赚点小钱。 邻井而市,这是商人先民的习惯。 郭羊曾请教过父亲,商人为何喜欢在水井附近摆摊做生意。郭铜匠告诉他,水井乃全村人每日必须至少要去一次的地方,所以,更方便大家交换物品,互通有无。 “市井之地,其实也有趣。”郭羊提着水桶,在那些稀稀拉拉的摊点之间穿过,随意看了看那些村民摆出来的交易之物。 铜器,篾筐,五彩石,绳子,兽骨,背篓,扫帚,簸箕,五花八门,从手工艺品到生活用品,一应俱全,好像什么都有。 这些东西,郭羊只是随便看看,他并不需要。 他需要的是粮食,还有龟甲。 而正是这两样东西,周人是绝对不允许商遗顽民们私下买卖的。一旦被现有人贩卖粮食和龟甲,将会被严厉惩罚,轻则断手,重则直接处死。 粮食不能买卖,是为了防止有人大量囤积,图谋不轨。可这龟甲被禁绝,实在是让郭羊有些迷糊。 “龟甲通神,可卜筮吉凶,占问天道气运。他们这是要剜根呢。”有一次,郭铜匠告诉儿子,周人最担心的不是武力暴动,而是商人的鬼巫之术。 对于鬼巫之术,郭羊并没有什么概念,因为他从未见识过,那种被商遗顽民们传说的神神道道的东西。 但他对龟甲,却从此念念不忘。至于说收集到龟甲,自己有什么用途,郭羊自己都说不清楚。 也许,他骨子里,就有一种反抗的东西,只不过,他从未意识到。 第一卷●顽民 第七章 市井之地 郭羊提着水桶,穿过那些摊点,径直来到井台上。 因为此处是沿河一带,水位颇高,水井自然也就很浅了。站在井台上探头看井里,白花花的水面上都能看清人影。 郭羊将水桶绑在一根绳子上,扶着榆木辘轳,将其顺入水中,轻轻摇晃一下绳子,木桶倾斜,就沉入水中了。 “吱扭吱扭”十余声,一桶水便绞上来了。 放稳水桶,郭羊蹲下来,嘴巴凑到桶沿上,先饱饱的喝了一肚子,这才惬意地站直了身子,提上水桶往回走。 “哎,这不是郭羊么?”突然,有人说道。 郭羊停下脚步,循声看去,却是一个白白净净的少年,蹲在一个卖山货的小摊旁边,抬头看着郭羊,微笑着。 这少年叫端木牛,其祖上原本是给先王赶马车的,灭国后被当成“血亲余孽”,一同配到了洛邑,从此家道中落。 这端木牛是唯一跟郭羊有所交往的少年,为人谦和,平常总是穿一身浆洗得十分干净的白布麻衣,不像村中其他少年,胡乱一件羊皮袄子就可以四季不换。 郭羊朝端木牛微微一笑,点了点头,提桶欲行。 “郭羊,我这里有上好的篾筐,来买给你一个。”端木牛不动声色地递了一个眼色,笑道。 郭羊心中一动,便提着水桶走了过去。 端木牛的山货摊混在人群中,丝毫不起眼。不过,端木牛还是假装不经意地将四周探查了一下。 “有事?”郭羊压低声音问道。 “甲。”端木牛低声说道。 郭羊眼皮一跳,赶紧左右看了看,口中大声说道:“你的篾筐编得越来越粗糙了,估计装铜块还差不多,谁敢拿去盛麦啊。” 蹲下身子,郭羊低声问道:“几块?如何卖?” 端木牛伸出一根修长的手指,轻轻画了三下。 “不是新甲,而是旧的,有刻痕。” “有刻痕?”郭羊听了,微微皱眉。 周人主要控制的是用来卜筮的新龟甲,对那些旧龟甲倒是放开了的,虽说也属于违禁之物,但毕竟放得很松。 所以,商遗顽民几乎每个家族里,都有些用过的旧龟甲。就是在郭羊家里,也有那么十几块旧龟甲,跟一堆破损严重的铜器、陶罐等杂物放在一起。 “你先拿去看看,如果觉得有意思了,就来找我。我每天都要摆摊的。当然,下雨天除外。” 端木牛将一个编织得粗陋不堪的鸟笼丢给郭羊,低声说道。 “我先拿去试试,如果让我的云雀逃了,我找你算账!”郭羊故意大声说道,提了水桶和鸟笼,往家里走去。 端木牛蹲在地摊旁边,看着郭羊慢慢走远,暗暗叹了一口气。 环境越是恶劣,人的狡猾和机灵越会被迅激出来,并被放大到令人吃惊。 在端木牛的印象中,郭羊从来都不是饶舌之人,可在周人的虎视眈眈下,这种表面掩饰能力,却是自然而然就用上了。 …… 郭羊回到家里,将一桶水放下,有些迫不及待地打开了那个粗陋的鸟笼。 鸟笼里,用一些麦草垒了一个小窝。 郭羊轻轻揭开那层麦草,取出三块破损严重的龟甲。他大致扫了一眼,略微有点失望。 龟甲上,刻画了一些简单的符号和文字,有点像商人所用文字,又有些细微差别。 郭羊翻看了一会儿,全无头绪,便干脆将三片龟甲丢在那一堆破损不堪的铜器堆里。 他提了一壶水,走后门进了铜匠铺子。 郭铜匠已经开始忙碌了,叮叮当当打了一堆小件。这些小件,有的是铜器边饰,有的是花饰,可以直接使用熔接秘法,镶嵌到铜器上去。 “爹,我来了。”郭羊将水壶搭在炉上,说道。 “嗯。”郭铜匠钳起一块烧得通红的铜,放在砧上,手中小锤“叮”的一敲。 郭羊轻车熟路地提了大锤,开始打了起来。 “郭……铜匠,你们在打造器物啊!”有人掀开门口的草帘,一步跨了进来。 却是子贸。 郭铜匠面无表情,头都没抬,父子二人“叮叮当当”地敲打着那块铜,使之慢慢成型。 子贸对郭铜匠的冷淡似乎习惯了,环顾了一下简陋至极的铺子,自己走到榆木桌子边,坐了下来。 “郭铜匠,怎么不用你郭家最擅长的焚失法铸器了?整天叮叮当当的敲打着,尽出些中看不中用的玩意儿。” 子贸自己倒了一碗水,一边喝着,一边笑道。 “焚失法铸器,一般都是王室所用之物。子贸大人这是要给自己定制一套?不知大人需要九个还是五个?” 郭铜匠淡淡的说道,手中却是不停,依然叮当叮当地敲击着。 子贸闻言,脸色大变,斥道:“姓郭的,这种玩笑不敢乱开!” 须知,商周之时,鼎虽为食器或礼器,但只有天子或王室成员,方能使用一些礼器类的大鼎,且有严格的数字和规格。比如,九鼎礼器,就只能是天子所有。 郭铜匠言语之间,暗含讽刺,却把子贸吓了个半死。须知,周初立国,法律森严,“问鼎”之人,必是逆反之徒。 “那你子贸大人嫌弃我的打造的鼎器太小,不知何意?”郭铜匠一边指点郭羊打造铜器,一边淡然问道。 “你……”子贸瞪着郭铜匠,猛地站了起来,不知想到了什么,又慢慢坐回去了。 “郭大人,我找你是有要事相商。”子贸强忍着恼怒,涩声说道。 “我一个铜匠,能有什么要事。莫不是子贸大人需要一批铜器?最近将军那边催得紧,等我把任务完成了,再抽空给你打造吧。” 郭铜匠终于抬起头,朝着子贸笑了笑。 子贸却似对郭铜匠极为忌惮,不禁缩了缩脖子,将身上的羊皮袍子裹了裹。 “最近,生了两件大事,郭大人知道么”子贸突然转移话题,低声说道。 “知道啊。”郭铜匠呵呵一笑,“村北的子阑死了,另外,据说洛邑城里有人贩卖粮食,被将军弄死了。” “你……不是这些小事!西北氐、羌部落,联合十几个强大部落,已经攻进了周人祖地,听说整个董志塬上,都成了羌氐人的牧马之地!” 子贸兴奋地说道,两只手使劲搓着。 “还有呢?不是说有两件事么?”郭铜匠淡淡的说道。 “还有一件,马上就要生了。西南蛮人,竟然勾结了鬼方部落,正在厉兵秣马,准备进攻周人了。”子贸低声说道。 郭铜匠看了子贸一眼,突然哈哈大笑,作势抱拳道:“恭喜子贸大人!” 子贸一愣,摸了摸脑袋,问道:“你疯了啊?为何恭喜我了?” 郭铜匠笑道:“蛮夷之地生兵乱,正是你子贸大人建功立业之良机啊!” 子贸闻言,脸色数变,似要恼怒,却又忍住了。 “郭大人,我是有大事与你商议的,不要打岔!” “不去!”郭铜匠干净利落地说道,握住小锤,开始打造铜器。 “我还没说什么事呢!”子贸瞪着眼睛说道。 “不就是为了我大周不受边患之灾,主动请缨,前去征服蛮夷么?我一个老铜匠,已经没有了建功立业的豪情壮志了,还是子贸大人去吧。”郭铜匠说道。 子贸如何听不出郭铜匠的避重就轻,但他却又实在拿不出什么说辞了,便冷哼一声,转身出了铜匠铺子。 第一卷●顽民 第八章 三片龟甲 十天后,郭羊去找端木牛了。 那三块龟甲,被郭羊忽视了两三天,一直被丢在一堆破烂杂物中。 直到第四日黎明时分,郭羊梦到那三块龟甲了。 龟甲上那些古奥难懂的文字突然活了过来,幻化为三句清晰可闻的口诀,似乎是占卜筮辞,又似乎是一门武功心法。 这三句口诀若隐若现,拗口难辨,却偏偏又仿佛每一个字都清楚的钻进了郭羊的耳朵和心里。 到后来,那龟甲上的文字轰然溃散,竟化为一大团淡金色的碎片,每一个碎片里,似乎都含有另外的几句口诀。 总之,郭羊没搞懂那些文字。 他困惑地看着那些金光闪闪的文字碎片,一时间不知道是他入了那龟甲的梦里,还是龟甲入了他的梦。 金光在整间茅屋弥漫,让郭羊的呼吸都有些不畅。 他努力想站起来,抓住那些文字碎片。 “砰”的一声,郭羊的脑袋狠狠地撞在了墙壁上,砸下一阵泥皮,哗哗地往下掉。 郭羊醒来,却现自己手里紧紧攥着三块破损严重的龟甲。 原来,郭羊练完刀回来,顺手拿起那三块龟甲,打算研究一番了再睡。不料,他练刀两个多时辰,实在是疲惫不堪,竟捏着三块龟甲睡着了。 借着黎明前微弱的光线,郭羊将那三块龟甲仔细把玩了一会儿,意外现,龟甲上的那些文字会慢慢吸纳黎明之光! 而且,随着时间推移,那些文字竟隐约出现一缕几乎微不可查的暗红,似乎遵循着一定规律,缓缓流动。 这让郭羊大感惊异。 他花了七八天功夫,这才有了一点端倪。这龟甲文字,在吸收了阳光或月光后,就会出现一缕暗红纹路,并有淡金色的火焰状纹路同时出现,显得十分诡异。 那些文字郭羊一个都不认得,但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应该是三句功法口诀。 “牛,那些龟甲哪里得来的?”郭羊见了端木牛,低声问道。 “怎么,现什么了?我就知道你会来找我的。”端木牛笑道。 “你这里还有多少块?”郭羊有点迫不及待地问道。 端木牛压低了声音说道:“在一个远古遗迹里捡到的。里面好像有怪物,我只摸出了三块,最深处我没敢进去。要不要一起走一趟?” 郭羊一听,心头大跳,也压低声音道:“不要命啦?我可不敢去。” 端木牛左右看了看,说道:“你练过武术,我才找你的!” 郭羊猛地站了起来,瞪着端木牛,半天说不出话来。 周人严厉禁止商遗顽民练习武术,此事若是传扬出去,后果不堪设想! 看着端木牛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郭羊心里已经起了恶念。不过,他脸上却丝毫没有流露出来。 “好了,紧张个箩箩!我又不是那种人。否则,见了宝贝,还要拉你一起去?”端木牛似乎察觉了郭羊心底的杀意,却依然平静地说道。 “牛,此事不敢乱说,是要死人的!”郭羊重新蹲下来,假装翻看着地摊上的那些杂物,低声警告。 “放心。我又不是子贸。”端木牛笑了笑,说道。 “那地方远不远?我白天还行打造铜器呢。”郭羊问道。 端木牛伸指在地上写了一个“子”字,等郭羊点头表示明白了,顺手将字迹抹去,道:“村西,瀍河。” 郭羊沉默了一会儿,提了一只篾筐便回去了。 …… 是夜,子时,天漆黑。 郭羊将那柄刀子贴身藏好,悄悄摸出了李家门村。 他像一只警惕的狐狸,先在周围探查了一番,确定没有其他人后,这才悄然无声地来到瀍河边。 “羊。”河边的石头堆里,端木牛现了郭羊,低声招呼。 郭羊猫着腰,蹑手蹑脚地寻了过去。 “在河对岸,向西南三十余里的天坑里。”端木牛一身黑衣,从石头缝隙里钻出来,顺手丢给郭羊一个小包袱。 “黑色衣服,换上。” 郭羊一愣,这才现自己在晚上行动,竟然穿着白布麻衣,不禁对这个端木牛有些佩服。 商人先祖自认五行属金,故而,衣饰多为白色。尤其是王族血亲,即便是在周人的高压下,更是以白为美,以此来怀念故国。 起初,自认五行属火的周人,试图强迫商人也穿他们崇尚的红色衣服,但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抵抗,周王室最终放弃了努力,一任商人穿白衣。 换好黑色夜行衣,端木牛便带着郭羊向瀍水下游走去,看样子,这条路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走了。 两个少年,沿着瀍河先走了一个时辰,这才悄悄凫水过河。 在黑暗中,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着,还得时刻注意西岸周人的巡逻队伍。据说,仅仅在西岸方圆两三百里,就驻扎了周人的八个最精锐的师。 “到了。”端木牛突然低声说道。 郭羊环顾周围,一片漆黑,根本就看不清他们到了一个什么地方。 他暗暗有些后悔,不该如此贸然闯入险地。但同时他又很激动,带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好奇,跟随端木牛向一处低洼之地走去。 郭羊大致感觉,这是一个巨大的天然洼地,越往下走,就越潮湿。甚至,一阵阵阴冷之气呼呼而过,让他的头根儿都竖起来了。 向下行走了半个时辰,脚下开始出现大量的骸骨,有兽骨,也有人骨,在一片漆黑中不时冒出蓝莹莹的鬼火。 “牛,这地方古怪!”郭羊越走越是惊疑不定,忍不住低声说道。 “此地为周人的地盘,本该是被现的,却不知什么缘故,那些周人对此地避之如蛇蝎。有一次,我被两个周人士卒追赶,误打误撞就进来了。” 说着话,端木牛蹲下来,取出两块“独居石”,开始“啪——啪——”地摩擦敲击起来。 郭羊也蹲下来,并张开衣服,遮住了风。 “轰”的一下,艾绒被点着了。 端木牛熟练地取出一个造型奇特的铜器,带一个小手柄,手柄上方是一个葫芦状的铜斛,有数根灯芯从那葫芦嘴里伸出来。 端木牛点燃了那几根灯芯。 顿时,随着一股浓烈的羊油膻腥味儿,两个少年面前出现了一小片光亮。 第一卷●顽民 第九章 天坑寻宝 随着眼前出现光亮,郭羊终于看清了周围的状况,不禁倒抽一口凉气。 “牛,这些骨骸!”郭羊失声叫道。 密密麻麻的骨骸,被随意丢弃,有兽骨,有人骨,在火光照耀下,闪着森森白光。 风吹过,一些骨骸上还会出现小团的绿色磷火,慢慢悠悠地飘荡着。 尤其令郭羊吃惊的是,这些骨骸都很粗大,比正常的要大二三分。 “我第一次进来,被吓了个半死。不过,比起外面周人的士卒,这些骨骸还是可怕得慢些,嘿嘿。”端木牛举着火把,举步往前走。 郭羊左右看了看,也赶紧跟了上去。 “周人将此地称为天坑,好像是他们的禁忌之地。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骨和兽骨。”端木牛边走边说,脚下踩得那些骨骸“咔嚓咔嚓”响,在寂静的夜里,更显刺耳。 郭羊看着端木牛文文弱弱的样子,心里颇为疑惑:“难道,这个平日里白白净净的家伙,也练过武术?” 天坑极深,而且,越往深处,就越险峻。 郭羊恍惚间有一种错觉,他们两个人是沿着一条盘旋向下的小路,一直往大地深处而去。 阴风阵阵,隐约间,有幽怨的叹息从那深不见底的坑里传出,让郭羊浑身的寒毛都竖起来了。 他跟在端木牛的身后,只觉得那股阴冷之气越来越浓重,不禁有些后悔,应该穿一件羊皮袍子的。 又向下走了一个时辰,骨骸渐渐少了,一种灰白色的碎石逐渐多了起来。 这种石头,看起来跟普通石头差不多,但郭羊捡起一块捏在手中,却惊奇地现,这些石头很轻,好像里面的某种物质被抽取了一般。 再往前走了一会儿,骨骸和碎石都没有了,脚下踏去,尽是一种灰白色的细沙。而且,越往深处,沙粒就越小。 快走到天坑底部时,两个人脚下踩踏的,是一种灰白色的粉末。 “羊,你现了没有,这里好像曾经有个什么东西,生了剧烈变化,这才形成一个天坑。” 端木牛蹲下来,捏了一把灰白色粉末,皱眉说道。 “嗯,好像是先生了剧烈变化,然后,就出现了一个怪物,将这附近石头里面的东西都吞噬掉了。” 郭羊也蹲下来,仔细探查着脚下的粉末。 他跟随父亲打造铜器,对各种矿石颇有见识。眼前的这些灰白色粉末,显然是被吞噬了其中某种矿物质,才变成这个样子的。 端木牛点了点头,说道:“你说的对,羊,看来我真没有找错人。” 郭羊笑了笑,没有说话,继续向前走了几步。 他现,随着深入天坑底部,那种阴冷之气竟然没有了。 他仰面向天,只能看见一个巨大的漏斗状深坑,至于天空却是看不见的。 郭羊从身上取出用一张兽皮包住的刀子。 端木牛也从身上取出一柄短剑,带着熟铜打造的剑鞘,上面镶嵌了七颗淡蓝色宝石。 郭羊瞅了一眼端木牛的短剑,咧嘴笑道:“好小子,你也练过武术!” 端木牛笑了笑,说道:“乱世之下,焉能不自求活命。走吧,前面就是我现龟甲的地方。” 两个少年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去。 前行二三十丈,空气中散放着若有若无的清凉之气息。这种气息郭羊很熟悉。 正是他练刀时,不断纳入体内的那种未知物质! 郭羊心中一动,看了端木牛一眼,现他脸上显出兴奋之色,白净的脸庞被火光映照,泛出一阵异常的潮红。 郭羊暗暗警惕,将自己的呼吸调整到练刀时的状态。他自信,以他这一年多来的练习,即便出现什么变故,他也能够应对一二。 越接近天坑底部,那股清凉气息越浓厚。 突然,郭羊停下了脚步,右手缓缓握住了刀柄。 他感觉到一丝危险的气息。 端木牛也停下了脚步,有些紧张地望着黑暗深处。 火把“哔哔剥剥”地燃烧着,气氛凝重了起来。 “前面,有怪物。上次我是偷偷进来,摸了三块龟甲就出去了。没敢招惹。”端木牛低声说道。 郭羊回头看了看端木牛,屏息凝神,缓缓向前踏了一步。 两步。 三步。 …… 踏入第四十步时,郭羊停下了。 天坑深处,微微颤动了一下,似乎是一个巨大的怪物突然睁开了眼睛。 紧接着,一阵沉闷的巨响远远传出,摄人心魄。 郭羊身体一阵摇晃,觉得胸中像灌注了铜汁,沉闷得喘不过气来。 他赶紧运起那三招刀法里的运气法门,激荡起体内的那股清凉气息,并令其快流转全身,这才将那股头晕恶心的重压驱除。 端木牛似乎也不好过,右手提剑,左手斜斜划出一道古怪的曲线。顿时,他周身出现一个若有若无的淡蓝色光罩。 那光罩将郭羊也笼罩其中。 郭羊陡然觉得呼吸畅通了好多,他转看了端木牛一眼,满是诧异之色。 “牛,你的这是什么功夫,这么厉害?”郭羊问道。 “这不是功夫。”端木牛微笑着说道,旋即,脸色凝重,死死地盯着天坑深处。 郭羊见端木牛的神色凝重,便不再追问,深吸一口气,紧紧握住了刀柄。 “咕噜噜——” “咕噜噜——” 黑暗中,那令人心悸的声响沉闷而压抑,犹如万丈深渊之下,一头被困千万年的巨兽,出痛苦的喘息。 “这附近就有龟甲,快点找。那怪物似乎不会出来!”端木牛低声喝道。 郭羊赶紧在附近的灰白色粉末中寻找起来。 “一块!” “这里还有三块!” 两个少年兴奋地将一块块龟甲捡了起来,装进一个羊皮袋子里。 随着一块块龟甲被现,郭羊和端木牛渐渐忘记了那令人心悸的怪兽,竟一步步向天坑深处走去。 “牛,我这里有十九块了。你那边捡了多少?”郭羊兴奋地说道。 “十五块了。”端木牛说道。 “牛,给我说实话,这龟甲上是不是记载了一套功法?”郭羊一边在地上搜寻龟甲,一边问道。 “好像是。不过,之前只得了三块,我还没有参透。”端木牛沉吟着说道。 “有了这些,应该够了吧。那怪物……我怎么觉得心跳得厉害。”郭羊有些惊惧地向黑暗中看了一眼。 “这……我觉得,应该至少有六十四块龟甲才对。我们现在才捡了二十几块。” 端木牛犹豫着说道。 第一卷●顽民 第十章 困兽之斗 “咕噜噜——” 黑暗深处,沉闷而悠长的异响让郭羊胆战心惊。他不知道那里到底藏了一个什么样的怪物,而正是这种未知,成为恐惧的根源。 郭羊有些惊疑地向天坑深处看了看,摇头叹息道:“牛,贪心会害死人的。说好了,捡够六十四块龟甲,我们一定要出去。” “好!”端木牛闻言大喜,使劲一拍郭羊的肩膀,快步向前又走了二十多步。 “这里又有三块……那边也有!羊,我们财啦!”端木牛现了好几块龟甲,忍不住低声喊了起来,脸上欣喜若狂的神色让郭羊微微皱眉。 “这家伙好贪心,以后可得提防着。”郭羊心中暗道。 这也难怪郭羊生此念头,而是时事多艰,每个人活着都没什么保障,自然只能依靠谨慎了。 郭羊默不作声地跟在端木牛身后,全神贯注地提防着周围,握刀的手慢慢渗出了汗水。 “这里有一堆!哈哈……”端木牛突然现了七八块龟甲堆积在一块,不禁狂笑了起来。 郭羊侧目看见端木牛苍白的脸上,竟殷红如血,极为恐怖,不禁顿住了脚步。 端木牛却对此一无所知,一脸狂热地奔着那七八块龟甲而去。 “吼啊——” 猛然间,一声刺耳的兽吼响起,裹挟着腥臭难闻的气味,令人作呕。 端木牛的身形猛然顿住,手中短剑爆出一阵暗红色的光芒,骤然向黑暗中激射而出。 “吼啊——” 大约二三十丈的黑暗中,又传出一声兽吼之声,竟似夹杂着一丝负痛。 “端木牛的这是什么武功?这么远的距离,竟然能够击伤怪兽?!”郭羊吃了一惊,被端木牛的武功吓了一跳。 “这家伙白白净净的,好像没多少力气,想不到武功竟如此了得……” 正在郭羊胡思乱想时,一股阴冷而腥臭的气息狂卷而至,将他和端木牛二人包裹了起来。 一只巨大而丑陋的灰色爪子骤然抓了过来,仿佛要把这两只蝼蚁般的存在抓成碎片。 “喝!” 端木牛暴喝一声,手中短剑再次爆出一道暗红色光芒,迎向那只巨爪。 那巨爪似乎对这暗红色光芒颇为忌惮,竟猛然转向,避开了那道红光,径直朝郭羊身上抓来。 深吸,握刀。 吐气,拔刀! 第一次。 拔刀对敌! 一股莫名的杀气轰然而出。 以身为刀,刀随身行。 刀身上,一缕缕白芒犹如细密的闪电,噼啪作响,无惧无畏地迎着那只灰色巨爪,猛然挥出。 一声怪异的轻响。 好像刀子割断了羔羊的脖子,带着一滴热血和它最后的叹息,顺势在空中画出一条优雅的圆弧。 “嚓!” 刀已入鞘。 …… 那只灰色巨爪被割开了一个触目惊心的口子,墨绿色的血液转眼间就喷涌而出,撒了郭羊和端木牛一身,黏兮兮的,散放出令人作呕的腥味儿。 那只巨爪停顿了一下。 然后,便是一声震耳欲聋的嘶吼,夹杂着狂怒、痛苦和难以置信。 “吼啊——” 那只巨爪快收了回去,黑暗中,传出阵阵令人牙齿酸的怪啸。 …… “羊,好快的刀!”端木牛被郭羊的一刀之威震撼了。 同时,他也被郭羊干净利落的刀法和潇洒的样子震撼了。 一刀,仅仅一刀。 握刀,拔刀,入鞘。 没有一丝一毫的修饰和浪费! 郭羊抹了一把脸上黏兮兮的兽血,苦笑了一下,却没说什么。 不是郭羊耍酷,而是……他就会这三招:握刀,拔刀,入鞘。而且,他还不想告诉别人,自己就会这三招。 有时候,隐藏实力也是保命技能之一。 “这是个什么怪物?”郭羊紧握着刀柄,盯着深处的黑暗。 “不知道。上次我没有深入到此地。”端木牛摇了摇头,说道。 “牛,要不我们退走吧。我怎么觉得有些心慌。”郭羊谨慎惯了,他可不想莫名其妙被弄死在这鬼地方。 “还有一小半,我们就集齐了。”端木牛脸上再次出现了狂热的潮红,径直向前走去。 郭羊无奈,只好郁闷的摇了摇头,快步跟了上去。 二人继续前行了数十丈,又找到了四五块龟甲,那怪兽之前被郭羊砍了一刀,似乎受伤不轻,此刻不知道躲在哪里了,竟一直都没出现。 不过,郭羊却并没有因此而放松警惕。甚至,他比之前更加谨慎了。郭羊明白,那怪物之所以会被自己砍上一刀,纯属它轻敌大意。 两个人渐行渐远,慢慢进入了天坑的最深处。 空气中,清凉气息浓郁至极,甚至形成一团浓稠的白雾,呼吸一口,都会令人精神大振。 “果然如此!嘿嘿。”端木牛一边大口吞吸着浓稠的白雾,一边继续搜寻龟甲。 郭羊也是大口吞吸着白雾,体内那股神秘力量仿佛得到了极大的滋养,迅壮大、凝实起来。 “吼啊——” 忽然,白雾最稠密的黑暗中,两只巨爪轰然探出,抓向郭羊和端木牛二人。 郭羊一惊,那三招刀法自然施展出来。 这一次,郭羊的刀子却落空了。 那怪兽攻击郭羊的一爪竟然是虚招,似乎之前挨了一刀,对郭羊的刀很是忌惮。 那巨爪在半空中倏忽一闪,径直向端木牛抓去。 本来,端木牛短剑爆的那道暗红光芒已经射在另一只巨爪上了,那只巨爪吃痛之下,却只是微微一顿,继续向端木牛抓去。 端木牛大惊,不知从哪里取出一面白色小盾,迎风长大,想挡住那一爪之威。 但那怪兽似乎颇有灵智,竟躲开了郭羊的一刀,虚晃一爪,快捷无比地袭向端木牛。 郭羊甚至都来不及去救,就眼睁睁地看着端木牛被那丑陋的巨爪击得飞了出去,转眼间就没入浓烈的黑暗。 随着端木牛被巨爪击飞,他手中的羊油火把也灭了。郭羊只觉得眼前一黑,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郭羊暗暗叫苦不迭,便想快撤退,远离这凶险之地。 “牛?你怎么样了?”郭羊大声喊道,脚下慢慢往后退了十几步。 “吼啊——” 怪兽怒吼声中,一只巨爪在黑暗中悄然袭来,在距离郭羊三四丈时,骤然抓下。 …… 第一卷●顽民 第十一章 摆摊的猴子 郭羊昏迷了三天三夜。 他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是父亲郭铜匠那张黝黑的脸,和他关切的眼神。 “爹。”郭羊的声音虚弱得连他自己都吃惊。 “别动。活着就好。”郭铜匠看着儿子醒来,脸上显出一抹喜色。不过,他一向沉默寡言,即便是大喜之时,也不愿多说一句话。 “爹,我……”郭羊挣扎着,想起身,结果身子略微一动,全身一阵剧痛,疼得他龇牙咧嘴连吸了几口冷气。 “别说了。我都知道了。端木牛背你回来的。”郭铜匠伸手按住郭羊,将一张羊皮给他盖好,眼里满是慈爱。 郭羊看着父亲苍老的面容,心里懊悔不已。 “你们两个胆子也太大了,竟敢闯入天坑深处去。要不是端木牛身怀异宝阴阳幡,你俩的小命可就送在哪里了。”郭铜匠皱眉说道。 “阴阳幡?那是什么东西?”郭羊瞪大了眼睛,满是疑惑地问道。 郭铜匠沉默了一会儿,方才缓缓开口。 原来,端木牛所修炼的并非普通的武术,而是一门修真功法。不过,因为修炼时日尚短,端木牛只修炼到第一层。 而天坑,实际上是一个远古修真遗址。据郭铜匠推测,天坑原本应是一位修真者的洞府之地,但不知生了什么变故,洞府生剧烈爆炸,这才形成一个巨大的深坑。 爆炸过程中,修真者的一件法宝残片中蕴含的某种神秘力量生异变,开始吞噬天地元灵之气,导致大量进入天坑的人兽死亡。 久而久之,那法宝残片停止了吞噬,但天坑聚集了太多的死亡之气,阴气森森,普通人贸然闯入,往往会迷失心智,癫狂而亡。所以,周人便将那地方视为禁忌之地。 “爹,那里面的怪兽是什么东西?”郭羊听得心惊肉跳,庆幸自己能活着回来。但他还是有些疑惑,便张口问道。 “异生蜥。一种灰白色的蜥蜴,在天坑深处特殊环境下生了异变,体型庞大,嗜血好杀。你们两个这次真是幸运。”郭铜匠皱眉说道。 郭羊心中还有一些疑惑,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所谓修真者,就是普通人口中常说的“神仙家”之流,虽然在民间被传说得头头是道,充满了玄幻和种种神奇。但总体来说,多数时候都是当作虚无缥缈的神话传说,口口相传,是普通凡人不可能详知的隐秘之事。 在商代,神仙家之流颇为流行,尤其在天子和王室的大力扶持下,鬼巫之术盛极一时,以至于人畜牺牲祭奠天地、活殉陪葬之事成为日常。 但周人灭商后,对鬼巫之术严厉禁止,强行推崇天道轮回之说。尤其对商遗顽民进行严密监控,一旦现有人宣扬或施行鬼巫之术,格杀勿论。 不过,即便是如此森严的律法,也约束不了那些心怀故国的王族血亲。 郭羊曾亲眼目睹了好几次以活人殉葬的仪式,那些被买来作为活祭的羌人和氐人,在被剥下头皮时出的惨叫声,以及他们最终被割断喉咙时绝望而可笑的挣扎,让郭羊久久难以忘记。 “修真……”郭羊暗暗叹了一口气,打算不再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了。 “力量,有时候反而会让你更加危险。”郭铜匠看着儿子迷茫的样子,突然说道。 “那些龟甲里记载的是一门鬼巫之术,威力大,但修炼之后往往会使人丧失心智,嗜血好杀。不适合你们两个。你好好养伤,等你身体恢复了,我传你修真功法。”说完话,郭铜匠起身出门了。 郭羊愣了半晌,这才欣喜若狂,要不是因为浑身疼痛难当,他都想跳起来欢呼几声了。 …… 郭羊的生活又恢复了平静,除了练刀,郭铜匠传授了一套吐纳修炼之法。 这套吐纳法不同于郭羊之前所练的刀法,极为繁复,涉及到的知识也就相应的特别广泛,从丹田灵海到奇经八脉,再到抽象的五行相生相克,几乎无所不包。 而且,据郭铜匠的说法,这才是最基本的功法,如果配合丹药、法阵、炼器等诸多法门,将形成一个无比繁复而庞大的学识体系。 好在郭羊对这门功法特别感兴趣,有事没事的,他都在慢慢参悟、修炼。所以,表面看起来他只是一个毫不起眼的少年,其实力却是日渐增益,比之前他仅仅学会了三招刀法,自然有了云泥之别。 与此同时,郭铜匠开始让郭羊每天抽空去市井摆摊。 “养活自己,这是你要学会的第一件事情。”郭铜匠的道理简单明了。 郭羊只卖铜器,而且全是酒器。 铜觚(gu),铜角,铜觯(zhi),铜斝(jia),铜尊,铜壶,铜卣(you),铜方彝(yi),铜觥(gong),铜罍(1ei),铜盉(he),铜勺,铜禁等,足有二十种之多。 商人喜酒,即便最为落魄的商遗顽民,也会想尽一切办法弄些酒喝。所以,酒器的销路不愁。 郭铜匠的手艺,在商遗顽民们中算得上大名鼎鼎了,一些王族血亲原本曾委托郭铜匠帮他们打造一批酒器,但都被郭铜匠婉言相拒。一听说郭家也开始摆摊了,那些慕名而来的贵族络绎不绝。 但当他们看过郭羊小摊上的那些酒器后,却纷纷摇头叹息,转身走掉了。 “郭家的铜器,竟然不是我大商的铸造之法……太堕落了!” “那些纹饰,竟然模仿了周人的风格!” “这样的酒器,就算是盛上美酒,也会难以下咽呐!” …… 大贵族们不来了,郭羊的小摊一下子冷清异常,往往三五天都不见一个顾客来购买。 郭羊看着眼前的这些酒器,唯有苦笑不已。 不过,他也不着急。 郭羊弄了一个羊皮坐垫,蹲坐其上,看起来就像一只黑瘦的猿。而且,往往是一蹲就是一整天。 郭羊的滑稽形象让李家门村的那些商遗顽民们笑了:“大名鼎鼎的驭龙大臣,生的儿子居然是只大马猴!” 郭羊对此从来都是不闻不问,有人询问酒器价格了,他笑脸相迎,没有顾客时,他一直都如此。 渐渐的,大家也就不再关注这个瘦猴一样的少年了。 ………………………… 注释: 商代青铜器,名称繁多,且好多字比较生僻,故而注音处理,方便读者。 非是卖弄,而是周边好几个朋友的强烈建议。他们的理由很简单:一本书写出来,如果敢让自己的孩子阅读,并能顺畅读下来,才可以拿出去让别人阅读。 可能有些迂腐,但也是实情。所以,写得有些拘谨,也很慢,每天最多更新5ooo字左右。见谅! ——萨米巴巴 ………………………… 第一卷●顽民 第十二章 炼心 市井之地,适合炼心。 像只大马猴一样蹲坐的郭羊,其实是在修炼父亲郭铜匠传他的那门功法。 这功法名字叫什么,郭铜匠没说,郭羊也没问。有些事情,顺其自然去做就行了,没必要饶舌,这是郭铜匠教给郭羊的另一门“功法”。 在市井之地,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吵吵闹闹,很难使人静下心来。 尤其是摆地摊的,时不时还要应对各种各样形形色色顾客,脸色不能苦,嘴巴不能干,舌头得捋直,形貌得端正,说话要算数,这都是商人第六代始祖王亥总结出来的。 “亡了国,失了地,这才是大商的开始。” 郭铜匠的话说得没头没脑,让郭羊琢磨了好多天,却始终无法领悟。不过,他还是很认真的去练刀,很认真的去摆摊,很认真的修炼。 除了认真做好眼前的一切,郭羊也没什么其他出路。 作为商遗顽民,没有资格选择。 郭铜匠所传功法甚是奇特,并非郭羊听闻的那种盘膝打坐、吐纳搬运,亦非神神道道、动辄宰杀生灵以祭鬼神。而是跟那三招刀法一样,是配合一系列动作来修炼的,有点类似后世流传颇广的太极拳、瑜伽或者五禽戏。 当然,这些都是后世之事,郭羊并不知晓。他像一只大马猴那样蹲坐,并保持一动不动,实际上就是他的功法动作之一。 李家门村熙熙攘攘的市井里,从未有人察觉郭羊的异常,反而不时有人嘲笑几句。 郭羊的功法修炼进展迅,铜器却卖不出去,对于郭羊自己来说,感觉无所谓,反正有所得失也很正常。 但郭铜匠不是这么考虑的,他在一个傍晚喊住了正打算出门的郭羊。 “最近铜器卖了几件?” “三……件爵,一件斛。” “就这些?” “是啊,他们……” “不要解释。我不想你成为家里最没出息的男人。” 郭铜匠淡淡的说完,就转身走进了茅屋,端起了一碗水,慢慢喝着。 郭羊有点手足无措地站了一会儿,这才出门。 他走到村西的一个低矮山岗上,寻了一处低洼地,就在浅草上躺着,头枕双臂,看着晚霞如火。 透过草叶空隙,他能看见刚刚建起来就已经破损严重的李家门村。甚至,如果极目远眺,还能看见瀍河对岸一座新的大城已经初具规模,黑黝黝的,像一头巨大的怪兽。 郭羊总觉得那座大城有点不怀好意。 再远处,就是天地相接处,此刻,被落日余晖浸泡得有些模糊,形成一道漫长而惨烈的伤口。 郭羊胡思乱想了一会儿,觉得实在无聊。 商遗顽民们都很无聊,但他们总能寻到自己的乐子,喝酒,玩骰子,赌钱,鞭打那些比商遗顽民更卑贱的牲口和奴隶,等等。 郭羊找不到自己的乐子。 练刀,修炼,摆摊,好像都没什么用。反正就是个商遗顽民,除非……逃出洛邑,从此亡命天涯! 这种莫名的冲动长久地煎熬着他,让他越来越喜欢独处。甚至,有好几次,在他一边摆摊一边修炼时,他甚至都想一把掀翻眼前的小摊子,一走了之。 郭羊坚持认为,用不了多久,其实不用周人的士卒监视,整个洛邑就会自己烂掉,烂透,烂得从此不可收拾。 没落王朝的气息,正像一场慢性瘟疫,弥漫整座洛邑城,侵蚀着每一个商遗顽民的心。 那里,几乎所有的商遗顽民,正在挥霍着最后的一点财富和尊严,却偏偏要摆出一副王室血亲的嘴脸,将手中的鞭子抽向那些比自己更卑贱的人,和牲口。 郭羊甚至还想过,如果学了子贸、冉思之流,死心塌地的投奔周人,或许也是一条出路。 不过,这种龌龊而堕落的想法很快就被郭羊驱除干净了。毕竟,他也是玄鸟后裔,驭龙大臣之后,即便是另谋出路,也不该与那些掌握了刀子和鞭子的周人合作。 通过师父和父亲,他接受了很多与众不同的想法,他也在苦思冥想,试图寻觅一条让商遗顽民们活下去的路。而且,这条路,还不能长久地处于屈辱和鞭子的阴影之下! 郭羊随手拔了一根草,放在嘴里慢慢嚼着,就像一只羊那样。 “如果一直这样下去,我迟早就会变成一只羊。” 郭羊苦笑着,有些抱怨自己的父亲,郭铜匠,先王的驭龙大臣郭鹿。 “如果,那时候给我起个名字叫郭龙、郭虎或者郭狼,也比这郭羊要好些啊!甚至,随便叫我郭马、郭天、郭云、郭虫、郭石、郭谁、郭肚都行,只要不是这等待一把刀子割断喉咙的郭羊就行!” 当然,这只是他孩子气的想法。 内心深处,他还是希望自己是郭羊,就像父亲郭铜匠所说的,作一只安静,温顺,吉祥而富足的郭羊。 他不希望自己成为家里最没出息的男人,但目前的确就是最没出息的男人。 郭羊叹了一口气,开始收拾自己有些凌乱的思绪,认真考虑起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的问题了。 天黑了,天很高。 满天繁星像一些神秘的眼睛,俯视大地。 这些有序排布的星辰,是不是知道这大地上曾有一个叫商的国?这个传承自一只神秘黑鸟的国,有着上千年的历史,有过契、亥、上甲微等伟大先祖,有过武丁那样的圣主,同样,也有过帝辛那样的王。 这个始于蛮荒,兴于商贸,最后又败于奢靡的国。 力量,会使一个人膨胀。 财富呢?会不会使一个家族、一个王国膨胀? 师父说的对,大商兴在商贸富国,征服诸侯,却同时也败亡于积累财富太多,导致王室血亲们心态膨胀,开始了长达数百年的穷兵黩武和糜烂奢侈。最后,煌煌大商,让另一个始于蛮荒、兴于天道的周给灭了。 而就在周人大军长途奔袭而至朝歌时,我们的王,帝辛,那个被周人污为纣的王,尚在平定东夷之乱,无法脱身。 那么,周人如果依然如故,步了商人后尘,穷兵黩武,糜烂奢侈,只知敬拜天地鬼神而不知生民稼穑,是不是也摆脱不了被灭的命运呢? 迢迢星河,何处故国? 悠悠苍天,生民多艰! 师父曾经如此吟哦,苍黎面,悲怆而泣下。 我郭羊呢,该如何? 该……何去何从? 第一卷●顽民 第十三章 出事了 就在郭羊沉迷于胡思乱想时,李家门村出大事了。 冉末,冉思家族的旁支叔叔,在家里被人弄死了。一刀致命,只在咽喉部位留下不足半寸的一道伤口。 据村里几位老人说,冉末是在自家门口被人弄死的。当时,冉思先去村头酒肆沽了一角酒,一瘸一拐的走到家门口。就在他举手推门的时候,有人在他喉咙上割了一刀。 冉末推开了门,向前走了七八步,突然站住了,然后慢慢跪倒,长长吐了一口气,喉咙间喷出一股粉红色的血沫,头就垂下了。 是单膝跪倒,典型的商人跪拜姿势。 在他走过的七八步里,只有两三滴血。 冉末的妻子和五个儿子正蹲坐在一个土台子边吃饭,突然听到院子里有动静。他最小的儿子,跟郭羊同岁的冉丑,出门查看动静,第一眼就看到父亲正在慢慢跪倒。 村里经常死人,但如此莫名其妙死去的,冉末是第一个。所以,全村人都聚在了一起,围着冉末的尸体低声议论。 郭铜匠混在人群中,目光闪动,不知在想什么。郭羊,端木牛他们也混在人群中,一言不。 “这一定是周人干的,只有他们有兵刃!” “我看未必,说不定商人中也有人藏了兵刃。” “可怜的人啊……” 郭羊仔细观察了一下冉末咽喉处那道细小的伤口,有些诧异。高手,绝对是一名使刀高手干的。 郭羊自忖,即便是他的刀法挥到极致,也做不到如此干净利落。这一刀太快,甚至连挨刀的人都没有察觉,直至走出七八步方才直接死去。 他不经意地看了看人群中的父亲,却见他也微微皱眉,似乎有些疑惑。 “我看,一定是周人干的,他们宰杀我们,就跟宰羊一样!” 人群中,有人大声喊道。 “对,他们被羌人和蛮族鬼方的人打的落花流水,却让鞭子和刀子落在我们身上!” “听说了没,东夷部落的十八个王,联合起来攻打周人姜子牙受封的齐国,已经快把那个老东西打趴下了!” …… 商人们的怒火压抑太久,稍微有人煽风点火,就会轰然燃烧,不可遏制。 “大家听我说,今夜,那些周狗就要调集监视我们大商遗民的八个师,去救他们的老窝了。洛邑城里的大人们传出话了,今夜,攻占瀍水西岸的新王城!” 一个面色狠厉的汉子跃身上了冉末家的土坯茅草屋,挥舞着粗短的胳膊,大声喊道。 “攻占新王朝!” “杀死周狗!” 李家门村的人都疯了,纷纷回家去找兵刃了。甚至,有二三十人身上竟然藏了兵刃,当场取出来。 有人将提前预备好的羊油火把点燃,一时间,半个李家门村就被火光映照得殷红一片。 郭羊看了父亲郭铜匠一眼,只见父亲眉头紧皱,对着他微微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冉末家。 郭羊略一沉吟,趁着混乱,悄然挤出人群。 进了铜匠铺,郭铜匠已经坐在榆木桌子边,端着一碗清水慢慢喝着。 “爹……” 郭铜匠伸手制止了郭羊。 “羊,你认为呢?” 郭羊皱眉说道:“是阴谋。” 郭铜匠点了点头,从身上取下一个灰色的小袋子,递给郭羊,缓缓说道:“沿着瀍河,凫水到下游去。先躲进那个天坑深处,避开锋芒,然后,去阳山找你师父。” 郭羊一愣,问道:“那您呢?不一起走?” 郭铜匠微微有些失神,盯着即将熄灭的炉火,沉默半晌。 “有所为,有所不为。生而为商,死亦何憾。我跟你……不一样。”郭铜匠涩声说道。 “有什么不一样?一个腐败的国,亡就亡了!那些商遗顽民,为了一己之私,就要成千上万的人白白送死。这样的商,值得么?”郭羊一口气将深埋了好几年的话说了出来,顿觉心情都舒畅了。 “羊,我意已决,休要再言。本来,我也想跟你师父那样一走了之,可是,我……是先王的驭龙大臣。知道什么是驭龙大臣么?就是立誓精忠于王的人,是王的心腹大臣。” “王被周人污蔑为纣,别人不知道,难道我不知?内忧外患,八方诸侯落井下石,背信弃义,趁着王为大家扫平东夷之时,奔袭朝歌,亡我大商。此为国恨!” 郭铜匠喝了一口水,继续说道:“周人背信,借口三监之事,灭我族群,奴役商民百万,除了洛邑十余万,其他遗民在押解途中被尽数屠灭。你母……你母在第三批迁移遗民之中……” 郭铜匠端着水碗的手微微颤抖。 “叭”的一声脆响,陶碗化为齑粉。 “爹……我娘她……”十年来,郭羊第一次听到母亲的消息,不禁心神大震,泪水顿时就狂涌而出。 “听说,有一批被迁徙的遗民逃了出去,到北方去寻箕子了。”郭铜匠涩声说道。 “是不是我娘也逃出去了?”郭羊急切地问道。 “可能性不大。她只会一些粗浅的世俗武术。周人兵卒常年与羌氐征战,实力非凡。我给你说出此事的目的,是让你明白,我大商不可能被灭族。你逃得性命后,不是要你武力复仇,而是重拾我大商先祖真正的传承,以商传商,永世不亡!” “爹……我们一起走!”郭羊坚决说道。 “羊,不要劝我。每个人,一生只做好一件事情就行了。这是我应该做完的一件事,我就必须去完成。你也一样,活下去,商贸立国,无须称王,便可成王。那是你的事,你去完成。” 郭铜匠情绪慢慢平缓了下来,淡淡说道。 郭羊单膝跪地,叩。 “爹!”郭羊泣不成声。他也明白,父亲决定了的事,是不可能改变了。 “去吧,好好修炼,以求自保。好好经商,续先祖千年传承,好自为之。” 郭铜匠说着话,略一沉吟,又取出一个灰色口袋递给郭羊。 “里面六十四块龟甲,是一套鬼巫之术,应该是我大商先祖之物,你妥善珍藏,不到万不得已,就不要去参详了。” “另外,在天坑深处,我和端木车联手击杀了异生蜥之后,现了一只小瓶子,不知道什么材质构成的,竟然能够影响人的神智。上次,端木牛受其影响,竟狂性大,差点走火入魔。” “不过,也幸好如此,才激了他的潜力,祭出阴阳幡,方才令你二人逃得生天。那瓶子……算了,你带走吧。切记,轻易不要取出,尤其不要解开我的封印。” 郭铜匠淡然说道,对门外狭窄村道上杂乱脚步声和兵刃撞击声毫不在意。 第一卷●顽民 第十四章 空城计 黎明时分,洛邑商遗顽民对抗周人的第一次大规模暴动开始了。 因为武器缺乏,不少人连夜将家族里的青铜放在炉中,加热融化后铸成尖锐形状,丢进水里快冷却后,找一根木棍直接绑在上面,就扛着出了。 曾经作为战略物资的马匹自然是没有的,有人便牵出牛、骡子和驴,充当坐骑。 一时间,还没等出战,整个洛邑城的所有街道,就摊了一地的牛粪和驴粪蛋,混合着羊油火把呛人的膻腥味儿,刺激得那些昔日贵族嗷嗷直叫。 好久没有如此畅快淋漓地嘶吼了,有些当年曾与周人厮杀过的老人,单膝跪地,仰面朝天,口中喃喃低语。 因为事出仓促,就连活牲祭天的仪式都简化了。有人在一个高大的土台上,挂了一面白色牙旗,随便拖上去了几个氐人奴隶,将他们的脖子割断,让喉咙里“噗噗”喷出的鲜血浇在旗上。 其中,有一个氐人奴隶可能因为年龄太大,气力不足,脖子上的鲜血竟然没有喷到旗子上,而是像老年男人的尿液,有气无力地淌了一地。 “废物东西!” 那个商遗贵族咬牙切齿,一脚就将那具奴隶的尸体踢下了土台。 五个祭祀缓步走上土台,蘸着地上的血泥,有条不紊地涂抹在自己脸上。 他们单膝跪地,双手朝天,口中高呼玄鸟之名,声音古怪、苍老而悲怆。 所有在场的商遗顽民都单膝跪地,仰面向天,一个个泪流满面,祈求神灵保佑,能够让他们一举击溃周狗,恢复大商昔日之荣光。 祭祀活动持续没有多久,人们就迫不及待地扛着兵刃出城了。 羊油火把将整条河谷都映红了,老人,孩子,甚至有些血统纯正的贵族女人,都参加到这场轰轰烈烈的暴动中去了。 整片瀍河地区沸腾了。 与此同时,西岸修筑了一大半的周人新王城,却寂静一片,犹如空阔的鬼城,只有星光点点洒落大地。 风吹来吹去,像一些无所事事的狗,抽着鼻子在那些即将竣工的建筑里钻来钻去。 …… 就在商遗顽民们冲向周人新王城时,距离新王城三十余里的一片山岗上,三个人默默地站着,眺望着不远处的一条河谷。 那里,漆黑一片。 偶尔有人影晃动,一排排,一队队,悄然无声地巡逻警戒。 …… 商遗顽民们嘶吼着冲进了那座即将竣工的巨大城堡,谁也没有怀疑过,这样一座大城,竟然没有一兵一卒。甚至,就连周人那猩红色的旗帜也不见一面。 他们在空旷的街道上嘶吼着奔跑了一会儿,慢慢停了下来,面面相觑。 想象中的血腥厮杀并没有出现,这让商遗顽民们有些失落,也隐隐生出一丝不安。 他们缩手缩脚地走进那些高宅大院,甚至包括那些看起来应该是王宫的建筑群落,像一群失魂落魄的黑鸟。 没有了敌人,他们开始有些无精打采了。 一些年老的商遗顽民心生疑惧,开始劝说大家撤出这座空城。年轻人们则找到了泄方式,他们开始大肆破坏新城里所有能够破坏的东西,挖,掘,砸,砍,戳,没有多久,这座新筑大城就变得千疮百孔了。 有人甚至跳到那些可能是祭坛的高大土台上,惬意地拉屎拉尿。自己泄完了还不解恨,又赶着牲口上了祭坛,想让它们也舒服一回。 不料,因为之前赶了二十几里路程,那些牲口早就腹中空空,被主人踢打了半天,才终于憋出几滴尿液,和数声响屁。 在一片抱怨声中,商遗顽民们谁都没有察觉,四个城门不知什么时候竟被人悄悄关闭了。 当终于有人察觉,城门被诡异地从外面关闭时,大家慌了,开始拼命往城门方向冲去。一时间,整座城陷入混乱,一些老弱病残被人群冲撞跌倒,还来不及呼喊就被践踏而过,变成一具具软踏踏的尸体了。 一些身手敏捷的年轻人攀上高大的城墙,顿时脸色大变,尖叫着,屁滚尿流地翻滚了下来。 “外面……全是周兵!” “我们被包围啦!” 城中大乱。 所有人又开始往内城跑去,沿途,又丢下了数十具被踩踏得面目全非的老弱病残的尸体。有几个暂时还没有死透的,伸出黑瘦的胳膊,像几只被折断了翅膀的乌鸦,呻吟着,扑腾了一会儿才倒在地上。 …… 周人只是将王城包围了,并没有进攻的意思。 接下来的一个月里,商遗顽民们像热锅上的蚂蚁,焦虑,紧张,巨大的恐惧彻底击垮了他们。 等待他们的,将是世界上最为恐怖的惩罚。有些经历过“三监之乱”的老人,嘴唇哆嗦着,将头颅深深垂下,不愿去看那骄阳似火的天空。 当年周人处决殷商血亲贵族时的一幕幕,重新浮现,那种慢条斯理的行刑过程,让等待受刑者和观礼者们肝胆欲裂,终生难忘。 有些人开始折腾自己,希望在周人处决前能够弄死自己。也有人开始癫狂,爬上高高的城墙,悲壮地诅咒外面密密麻麻的周人士卒一天一夜,然后,跃身而下。 人们开始宰杀牲口,围着火堆,用青铜兵刃挑了肉块烧着吃。 很快,牲口就被宰杀殆尽。 被饥饿折磨得失了人形的商遗顽民们,走路摇摇晃晃,眼中闪烁着饿狼般的绿光。一些小贵族最先被宰掉了,还没来得及烧熟,就被那些直系血亲分而食之。 后来,轮到中等贵族和大贵族的妇女了。 他们略微挣扎了一下,就被拖走了,就像脾气不太好的羊羔子。 …… 而最大的威胁和恐惧,还是城外那些沉默寡言的周人士卒。他们好像在等待着什么人,或者一个什么重要的日子。 越是如此,就越让蜷缩在内城里的商遗顽民们惊惧不安。 有人走上那高大的祭坛,在敌人的祭坛上,单膝跪地,默默地祈祷着什么。 一个月,没有一朵云飘过瀍河岸边的这座新筑大城。 白天,骄阳似火。 夜晚,星月皎洁。 这是老天爷都要亲眼目睹这群人的最终下场。 第一卷●顽民 第十五章 周成王来了 周人的王来了。 跟随这位史称周成王的,还有一百六十多位诸侯和部落领。他们是来参加这位王的亲政大典的。 城门被缓缓打开,一队队身穿牛皮铠甲的士卒鱼贯而入,他们手持长戈,催动骏马,旗帜鲜明。 拥挤在内城的商遗顽民们吓坏了,躲在那些高大的建筑后面,探头张望。 周人士卒们似乎对这些商人视而不见,目不斜视地进入预定位置,纹丝不动。 紧接着,是更加威严的仪仗队,清一色的牛皮铠甲,身披猩红战袍,蹄声得得地开进王城。 然后,是周人的文武百官,神色肃穆地步入王城,来到内城的那处高大祭坛,目不斜视地分为两列,恭候他们的王。 周成王进城了。 他乘坐一驾四马战车,缓缓而行。那四匹枣红色的骏马一边走,一边打着响鼻,左顾右盼,显得精神抖擞。 紧随周成王的,是那些诸侯和部落领。 当这些人看到千疮百孔的新城时,都愣住了。 尚未竣工的建筑群,已经被拆了个七零八落,宽阔的街道上,丢弃了大堆大堆的白骨、人畜粪便、青铜兵刃和爬满了苍蝇的干尸。 整个新王城臭气熏天,一片狼藉。 就在大家纷纷皱眉掩鼻时,有人现了那些探头探脑的商遗顽民。他们已经被饥饿和恐惧折磨得脱了人形,目光呆滞,瘦骨嶙峋,活脱脱就是一群被拔了毛的乌鸦。 那些昔日的贵族,早就丧失了战斗的勇气,面对周人年轻的王和那一百六十多位诸侯、部落领,目光躲闪,手足无措,好像有点羞涩。 十万商遗顽民,被他们自己人弄死了一大半,剩下的不到两万人,都挤在内城里,在周人士卒的重重包围下,就像被赶进羊圈的羔羊。 周成王微微抬了一下手臂,战车停下了。 这位年轻的王有些疑惑地看着眼前诡异的一幕,微微皱眉,问道:“怎么回事?” 旁边立马走人快步上前,躬身答道:“王城新筑,尚未启用,只等成王亲政大典拜祭天地、宗庙后,方可最后完工。谁料,商遗顽民竟潜入王城,大肆破坏,甚至还准备了兵刃,企图行刺成王和各路诸侯、领。实在罪不可赦!” 周成王半眯着眼睛,看了一眼那些商遗顽民,好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这些商人后裔太可恨了,不仅心怀不轨,而且还损坏祭坛、宗庙,应该将他们活祭!” “对,活祭!” “成王明睿,周公仁善,可把这些商纣余孽给惯坏了,用这些罪恶之人的血进行活祭,最是恰当不过!” …… 那随行的诸侯、部落领们义愤填膺,摩拳擦掌,恨不得亲手上去剥了这些商遗顽民们的皮。 周成王目光闪动,不知道在想什么。 文武百官中,走出一个头花白的老人,摄政王周公旦。他阴沉着脸,缓缓走上一个土台子,冷冷地看着那些商遗顽民。 “你们,商遗顽民!你们商人的先祖,仰承玄鸟之体,俯察万物生民之艰,商贸立国,富足四海,威震八方,创造了大商煌煌数百年。” 这位摄政王中气十足,声传数里,极有威势。 “待到暴纣,酒池肉林,任用奸佞,听妇人言,行荒诞事,残害忠良,穷兵黩武,崇鬼尚巫,生祭活殉,极尽残忍,大伤天道!” “尔等顽民,参与三监,酿成大乱。我王德隆,赐尔以地,延续祖祀。尔等不仁,不思己过,贪图糜乐,醉生梦死。包藏祸心,毁我王城,污我祭坛,罪该当诛!” 周公旦神情肃穆、痛心疾地说完,紧闭双目,仰面向天,老泪纵横。 王城寂静,众人沉默。 就连那些缩手缩脚的商遗顽民们,在周公旦一番痛心疾的严厉斥责之下,垂不语,甚至有人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周公旦转身,对着成王躬身施了一礼,沉声道:“大好王城,尚未启用,竟然被这些猪狗不如的商遗顽民破坏了。此为臣之过,祈求成王治罪!” 周成王站在车上,年轻的脸庞上隐隐有一丝怒意。他藏于袖中的双拳紧握,关节都有些白了。 不过,这位周人的王强忍着莫名的怒火,眺望被商遗顽民弄得面目全非的新王城。 他突然笑了,转对着摄政王周公旦,温言问道:“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周公旦趋步向前,沉声道:“我王仁德,不愿以杀戮之举而伤天道。但此等堕落劣民,与氐羌蛮子已无二致,既然他们污了我王新城,便须以其热血,涤荡污秽之气。” 成王微微点了点,说道:“依周公的意思?” “活祭!” 周公旦此言一出,不仅那些商遗顽民们面现绝望,就连那一百六十多位前来拜贺的诸侯和部落领,也是一呆。 周人自诩仁德周流天下,自文王开始,致力于宣扬天道,废除了活祭、殉葬等数十种“陋习”,所以才引得天下诸侯纷纷来归。此刻,面对商遗顽民,周公旦重提活祭之事,也就难怪众人侧目了。 成王微不可查地笑了笑,说道:“难得商王后裔以这种面目出现在天下人面前,参与我的亲政大典。活祭之事,不要再提了。将那些恶之徒斩杀就是了,至于其他人么,等亲政大典观礼完毕,还是遣回洛邑吧。经此一事,他们应会幡然悔悟,不再兴恶了。” 成王年轻而温和的脸上,被清晨的阳光照耀着,显出一抹庄严肃穆,令众人折服。 周公旦微微一愣,旋即长跪于地,似乎喜极而泣,高声说道:“我王仁德,对这些不知廉耻的人都可以宽恕,实乃天下苍生之福,十方万民之福呐!煌煌大周,统耀天地。文武成王,天下咸宁!” 随着周公旦的赞辞,诸侯,部落领,文武百官,数万士卒,纷纷跪倒尘埃,三呼:文武成王,天下咸宁! 就连那些失魂落魄的商遗顽民,也呼啦啦跪倒了一大片,喃喃自语:“文武成王,天下咸宁……” 第一卷●顽民 第十六章 周公之谋 三天之后,参与暴动的商遗顽民们回到了洛邑。去的时候浩浩荡荡近十万人,回来的不足十之一二。 那些王室血亲被周人带走了,不知所踪。被遣送回来的全是小贵族。他们在周人的新王城里大吃大喝了三天,一个个对周人的这个新王感恩戴德。 …… 成周,这座周人新的王都,在短短十几天内就完成了修缮和布置,不仅彻底清除了商遗顽民暴动留下的痕迹,而且,就在一百六十多位诸侯和部落领的注视下,有条不紊地完成了王朝新都的转变。 大家被周人的办事效率惊呆了。 “成王,新都搬迁业已完成,那些商遗顽民也安顿妥当,各路诸侯和部落领也该欢送出京了。” 一座高大而简朴的宫殿里,周成王端然而坐,温和地看着老臣周公旦。 “谢谢你,周公。”成王说道。 “是王的好生之德,才能兵不血刃地将那些商人制服,而且是心服口服。微臣只是按照王的旨意去办的。”周公旦谦恭地说道。 “那些商人……终究是心腹大患,他们的心就像毒蛇,一旦暖热了,就要伤人。”成王淡淡说道。 “无妨。比之氐、羌和东夷诸部,殷商之患现在基本革除了。不过,成王所忧也不无道理,老臣有一想法,或可一试。”周公旦说道。 成王闻言,面现喜色,温言说道:“周公请讲。” “以商治商,以商养商。” “何解?” “洛邑近在王城二三十里,王师须臾即至,军事上不足为患。唯一可忧者,是他们那颗怀念故国的心。那就干脆将洛邑,变成他们的故国。此其一。” “商人无田无兵,唯有通过摆摊设点、经商谋生一条路了。王上可以考虑对天下子民重新划分等阶,设士、农、工、商四民。一方面,严格限定每个阶层的等级,不令其有翻身僭越的机会,有利于王权稳固。” “另一方面,将商遗顽民置于四民之末,将会受到来自其他阶层的打压、歧视,其力量可就比我王单纯的军事镇压稳妥多了。老臣自忖,此举可令商遗顽民感恩戴德的同时,永世不得翻身。” 周公旦的一番话,令成王大喜。 “周公,此计甚妙!不过,如何将洛邑变成他们的故国,又如何令他们感恩戴德而永世不得翻身呢?” 周公旦略一沉吟,说道:“简单,利用秩序和规则。” “何为秩序?何为规则?” “天高地厚,是秩序。三教九流,是规则。” “何解?” “利用天纲伦常,划分天地君祖,教导子民高不过天,厚不过地,大不过王,敬畏不过祖先。至于三教九流,乃是规则,将天下子民分为三六九等,一阶统摄一阶,自然稳固如斯。” “周公所思,妙极!若再辅助以礼乐教化,使之成为天经地义,我大周足以周流天下、万古长青了!” “成王所言极是。” 君臣二人抚掌大笑。 …… 瀍水西南数十里,天坑深处。 四人席地而坐。 郭鹿,郭羊,端木牛和他父亲端木车。 “此番没有机会出手,以后……恐怕就再没机会了。”郭鹿颇为不甘地说道。 “想不到周人布置如此严密,我们根本就没有机会。”端木车是个精神矍铄的老者,他也有些垂头丧气地说道。 “那些普通士卒不足为患,但成王和周公旦身边的那几人功法不俗,实力不在你我之下,倒是有些棘手。”郭鹿皱眉说道。 “那几人是哪个门派的?”端木车问道。 “好像是玄门弟子。他们在当年的商周之战时,就暗中帮助周人,刺杀我朝大将,这才导致周人军队长驱直入,奔袭朝歌,打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郭鹿恨声说道。 “玄门弟子?根据上古约定,修真弟子不得参与王朝诸侯之争么?”端木车愕然说道。 “嘿嘿,上古约定……一场旷古大战,所谓修真,一切成空,谁还管的了这么多!你以为,我大商一方就没有修真弟子参与么?起码,你我就是吧!”郭鹿冷笑道。 “可……我们又不算真正的修真弟子。”端木车说道。 “算了,这些都无所谓了。倒是这个周成王,还真让人意外,小小年纪,的确不俗。原本我们打算刺杀周公旦的,看来……杀一两个人,是挽回不了颓势的。”郭鹿情绪低落,声音越来越低。 “是啊,昨日我潜回洛邑,现一切都不是我们所想的样子了。商遗暴动,死伤惨重,王室直系血亲伤亡殆尽。而那些被周人放回来的商遗,竟满口感恩戴德,积极宣扬周人大成圣王的功德!”端木车摇头叹息着说道。 “这个周人的王不简单,再加上周公旦,我们根本就不是对手。”郭鹿沮丧地说道。 “还有个消息,不知准确不准确,是我偶尔听说的。”端木车说道。 “何事?” “听说,周人的王宣告天下,将天下子民按照其出身、功德、品行和职业,划分了品阶。职业分了三教九流,人种分了三六九等。” “三教九流?三六九等?” “三教说法不明,似乎隐晦带过,九流则比较明确,有上九流、中九流和下九流之说。我大商遗民有幸成为九流之末,不过,却是天然脱了奴籍,不再作为先朝罪民了。” “厉害!”郭鹿沉思良久,叹了口气,说道。 “周人不简单呐!除了这些,还有一个消息。洛邑一改旧制,成了周人王城的辅城,专事手工制作、百货商贸,彻彻底底成了一座商城。子贸那狗贼,竟成了洛邑第一任守城令,专门管理商籍,征收关令赋税,以养周人王室。” 端木车有些沮丧地说道。 “嘿嘿,厉害厉害!不动声色,就将我大商后裔置于最底层,还说不出人家的问题在哪里!毕竟,我商人暴动在前,周人假仁假义在后,这一手无中生有玩得鬼神莫测呀!不愧是玄门弟子出身,此等计谋,我料定必然是那个周公旦所为。” 郭鹿冷笑着说道,面上却已经显出疲惫不堪,似乎一腔热血竟无处着手。 四个人都沉默了,情绪低落,就差唉声叹气了。 第一卷●顽民 第十七章 雪中行 三年后,洛邑城。 冬至前下了七天七夜的雪。 雪还在下。 一场大雪,纷纷扬扬,没完没了,掩盖了一切。 洛邑城里,昔日熙熙攘攘的大街上空无一人,偶尔会有一只野狗出来觅食,缩着脖子,东瞅瞅,西看看,时不时被两边商铺里飞出的石头打得翻一个滚儿,呜呜呜地慢慢走开。 商铺里,商人们裹着羊皮袍子,围着一盆火,面色黧黑,听着搭在火上的铜壶里“滋滋”的水声,惬意地换个姿势,继续呆。 城外,千里平原,一片白茫茫。 稀稀拉拉的村庄,被厚厚的一层雪压着,不时吐出一口白蒙蒙的浊气。 …… 大地上,两个小黑点缓缓移动着,留下两串寂寞的脚印,很快就被风雪抹去。 “少爷,前面就到李家门村了。” “嗯。” “进不进去?” “嗯。” 阿奴是个好奴仆,忠诚,坚韧,容易冲动。 “少爷,得赶制一批铜器了,上次打造的都快卖完了。” “嗯。” 李家门村比三年前更加破损严重了,有几处失了主人的院落,土坯草房都塌了,斜斜的歪在地上,快要被雪埋了。 郭家铜匠铺也塌了,烟熏火燎的半截土墙立在那里,在雪地上显得尤其醒目。 站在瀍河东岸的一座山岗上,郭羊有些失神。 “走吧。”良久,他吐了一口气,转身就走,却是另外一个方向。 阿奴呆了呆,默不作声地挑了货担,跟了上去。 阿奴是氐人,郭羊救了他,他便是郭羊的。 郭羊不喜欢使唤别人,也不希望别人奴役自己。但阿奴没地方可去了,离开了郭羊,他又得被周人或者商人捉去,重新沦为奴隶。 阿奴看着前面沉默而行的郭羊,眼睛有些湿润。这两年多来,郭羊一直把他当朋友。虽然这个年轻的商人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但阿奴知道,郭羊就是把他当成了朋友。 ………………………… (水字数:今天陪女儿去吃牛肉面,她的电话手表丢了。一番寻找后,我说,要不报案?女儿瞪着眼睛说:“爸爸,你让《商遗》写得心理有些阴暗了。” 回家,打开电脑,却一个字都写不出来。 过了一会儿,妻子打电话说有两个小姑娘捡到了电话手表,找了一中午的失主,刚刚送到她公司门店了。 看来真是有些阴暗了。可也没办法,商末还是奴隶制,外面阳光灿烂,可一进入写作,就感觉到一丝阴冷之气。尤其是……郭羊尚未找到属于自己的那条道路。) …………………………… 一场商遗顽民的暴动,彻底改变了洛邑的商人后裔。他们要么重操旧业,开始制作手工艺品,要么拖家带口去摆摊经商,日子过得不好也不坏。 虽说子贸担任了周人的洛邑令,将所有洛邑商人都入了籍,订立了各种名目的税收,但总算是再没有周人的士卒有事没事来挑衅闹事了。 洛邑城很快就繁荣起来了,一些外地的商贩纷纷汇集而来,让大周王都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繁荣。 对此,郭鹿郭羊父子,端木车端木牛父子,他们都是欣慰的。能让生民有个安生日子过,还有什么苛求的呢?用郭鹿自己的话说,这些商人平民,在旧时商王朝,梦寐以求的也不过如此。 静观一年,郭鹿和端木车二人干脆去了阳山,端木牛则进了洛邑城开了家山货铺子。 郭羊本来也想去城里开个铜器铺子,但端木牛在子贸大人的管家那里听说了一个消息,说周人一直没有放松对郭鹿郭羊父子的秘密追查。 郭羊去不了洛邑城,便干脆又在天坑里躲了一年多,顺便修炼父亲传给他的那套功法。 他暂时还不想去阳山,他有自己的事。 而至于他自己的事到底是什么,郭羊有些迷茫了。当年,师父和父亲都要他好好修炼,以图今后在商道上有所自保,继而开创一条能够延续万年的真正的大商之国。 可是,周人的一纸诰命,就解决了他们几乎所有的问题。不用有人引领,商遗顽民们很快就将各自的生意打理的井井有条了。 郭羊觉得很迷茫,他真不知道自己会干什么,能干什么,或者是,命中注定将去干什么! 他让阿奴挑了货担,在洛邑城周边游荡了一个多月了,商遗顽民们早已习惯了这种忙碌而繁琐的生活,即便是上缴了高额的税金后手里没有几个钱币,他们也知足了。相比当初在周人的刀子和鞭子下艰难度日的时光,难得的平淡生活充满了诱惑。 郭羊是家里没有出息的男人,可能父亲郭鹿说得很准确。他就是没出息,他甚至都找不到自己的方向。 在大雪中孑孓而行,他的嘴唇被自己咬得流血了。 风吹过,他的眼睛里进了几片雪,湿湿的,凉凉的,眼前的道路更加模糊了。 摆摊设点,安度余生,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好的。但,郭羊不想就这么一辈子。 他不想学父亲郭鹿,堂堂前朝驭龙大臣,在大商灭国后,竟能忍辱负重打造了整整十年的铜器。那每一件铜器里,蕴含了多少国仇家恨和心酸! …… “阿奴,要不……你回西北故地去吧。” “不,我要跟着少爷。” “跟着我没出息。” “不,我就跟着少爷。” “我连个家都没有。” “没关系,有你在,你就是家。” “阿奴……你们氐人部落也有奴隶吗?” “有。除了大祭司和部落领,其他人都是奴隶。” “有没有一个地方,没有奴隶?” “有。” “哪里?” “咱们家。” “家……” 郭羊站在风雪中,失神的眺望茫茫雪原,眼睛湿润了。 “阿奴,我想去北地。” “好。” “你也去?” “是。” “阿奴,你有孩子吗?” “有,三个。” “多大了?” “前面的两个都被周人弄死了,最小的一个跟你同岁。” “他在哪里?” “她在南疆。” “他叫什么名字?” “她叫阿苏。” “等我们安顿下来,能养活自己了,就去接他来。” “好。等少爷有了自己的产业,寻一片干净的地方,我去接她来。” 风雪骤紧,看样子一时半会儿还停不下来。 北方朔云沉沉,大地上,两个黑点缓慢移动着,一路向北而去。 …… 第一卷●顽民 第十八章 被打劫了 燕地,雾灵山一带。 山峦叠嶂,苍翠挺拔,在皑皑白雪的映掩下,更显俊秀,端是一处好地方。 不过,对郭羊和阿奴来说,这地方可有点不妙。 他们被打劫了。 “站住,我是打劫的!”一声清脆断喝,山岩后转出一人,眉清目秀,却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 他上上下下看着郭羊和阿奴,眼里有些失望。 “喂,有没有值钱的东西?送我几十件了滚蛋!”那少年白白净净,稚气未脱的脸上还有两个小酒窝。 阿奴刚要作,却被郭羊伸手拦住了。 “这位小哥,我们是贩卖铜器的,小哥若是看上我们的铜器,不妨买上一件两件,我们两个人好吃一顿饱饭。”郭羊上前一步,抱拳说道,俨然一副老货郎的架势。 那少年一愣,继而大怒,喝道:“大胆!没看见小爷我在打劫吗?还敢推销你的东西!买买买,买你个头啊!” 郭羊陪笑道:“小哥,我们做小本买卖的,哪里有钱币让你打劫啊。我看你相貌不凡,气质绝佳,风流倜傥,玉树临风,若能买一套上品酒器,在这天寒地冻、大雪封山之时,红泥小火炉上暖一壶美酒,当添你三分春色呢!” 那少年又是一愣,变色斥道:“别打岔,小爷我真的是打劫的。快快放下值钱的东西,喊三声大王饶命,我就放你们滚蛋!” 郭羊苦着脸,将阿奴所挑担子里的铜器一股脑儿拿出来,直接摆到雪地上,说道:“小哥请看,这些铜器的款型可还入得了您的法眼?” 那少年有些生气,跺了跺脚,吼道:“既然如此,你就把铜器全部留下了滚蛋!” 郭羊赶紧找了一个羊皮袋子,将所有铜器都装了起来,仔细系好袋子,这才眉开眼笑地递给那少年。 “小哥吉祥!小哥这眼光,简直没得说了,一看就是识货的大行家。还别说,我的这批青铜酒器,可是铜七银一锡占三,不朽不锈,不减酒味,不伤酒色,有人出了高价我都没舍得卖呢!” 郭羊絮絮叨叨介绍着自己的铜器,不仅让那少年目瞪口呆,就连阿奴都忍不住了,跨上一步,低声说道:“少爷,人家……打劫呢!” “打劫?哈哈,你就别乱说话了。你看这位小哥相貌俊秀,风度翩翩,分明是误入红尘的浊公子,打劫?打劫你个头啊!就我俩穷鬼,至于么!” 训斥完阿奴,郭羊转对那少年说:“小哥……啊不,公子,这套酒器角斛爵鼎簋一应俱全,共二十四件,原本需要二百四十大钱,看你小哥眉清目秀的,就收您二百大钱得了。谁让你长得如此俊秀呢!” “你!”那少年闻言,勃然大怒:“小爷我是打劫的,谁给你钱?” 说着话,他“嗖”地拔出一柄青铜小剑,朝着郭羊和阿奴二人摆了摆,说道:“放下东西,还不快滚!” 郭羊愁眉苦脸地说道:“小哥,你那刀子锋利的很,小心别把手割了。” “这是……剑!你懂个……滚滚滚!”那少年粗话刚要蹦出来,却又赶紧改口,一张白净的脸涨得通红。 郭羊叹了口气,说道:“小哥,不是我说你,你这剑不行啊,不仅铜锡搭配不当,就连铸造手法也不对。你看剑身上都起了厚厚的一层绿皮了,过不了几年,它自己就锈蚀断掉了。” 那少年瞪着两只大眼睛,看了看手中的剑,随口问道:“你会铸剑?那青铜和其他矿石如何搭配?” 问完了,少年才反应过来,瞪着郭羊说道:“谁让你指点我的剑了?我是打劫的!” “金铜有六齐:六分其金,而锡居一,谓之钟鼎之齐;五分其金,而锡居一,谓之斧斤之齐;四分其金,而锡居一,谓之戈戟之齐;三分其金,而锡居一,谓之大刃之齐;五分其金,而锡居二,谓之削杀矢之齐:金锡半,谓之鉴燧之齐。你这青铜小剑金铜锡铅不分,简直胡闹啊!” 郭羊的冶炼得自家学,祖上曾专为大商王室铸造过礼器、酒器和顶级兵刃,其眼光自然极高,一眼就看出那少年手里的青铜小剑只不过是胡乱铸造的。 他这番关于青铜冶炼之法,得自王室秘典,只把那少年听得张口结舌,瞪着两只大眼,半晌说不出话来。 “你……真的会铸剑?”那少年结结巴巴地说道。 “不会。”郭羊干净利落地说道。 “啊?原来你消遣我啊!”那少年一跺脚,刷地摆了一下小剑,就要出招。 “当然不会铸你手中这么垃圾的剑啊。”郭羊对那少年的剑看都不看一眼,转身对阿奴说道:“走吧,这小哥人长得俊俏,却拿了一柄指头都可以弹断的垃圾无敌剑,不值得交往。” 说着话,他蹲下身子,开始将那一袋子青铜器往货郎担子里摆放。 那少年大怒,一跺脚,怒吼一声:“臭小子,你找死!” “刷”的一剑,直刺郭羊肩头。 郭羊错身避开这一剑,笑道:“不仅剑垃圾,就连剑招也垃圾。这是你师娘教你的剑法吧?叫什么名字?” 那少年又是一愣,随口道:“咦,你怎么知道是我师娘……呸呸呸,油嘴滑舌的臭小子,我让你尝尝一剑穿喉的滋味!” 当即,剑招突变,竟是狠辣无比,“刷刷刷”三四剑,都刺向郭羊全身要害,丝毫不留情了。 郭羊笨手笨脚地避开了这几招狠辣至极的剑法,大声呼喊:“喂喂喂,别来真的,会出人命的!” 那少年却紧绷着脸,不理不睬地又是几剑,剑剑皆指咽喉。 “我说了别来真的,赶紧停手!”郭羊堪堪避开了那少年的凌厉剑招,有些恼怒地喊道。 “油嘴滑舌的臭小子,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你还真不知天高地厚了!”那少年口中说话,手下却丝毫未见放缓,“刷刷刷”又是几剑。 “喂,小白脸,你再这么胡搅蛮缠,我可要打你了!”郭羊看那少年剑法凌厉,自己一味避让,弄不好会吃亏的。 “你才是小白脸,看剑!”那少年面色一红,“刷”地一剑刺来。 郭羊身如陀螺,原地忽地一个转身,堪堪避开一剑,伸手屈指,在那柄小剑上弹了一指。 “叮”一声轻响,那柄小剑就从中断为两截。 那少年手执半截断剑,愣住了,两只大眼睛里突然涌出了泪水。 “臭小子,你竟敢毁我宝剑,我……我要你死!” 那少年随手抛下断剑,伸手从怀里取出一面铜镜,口中默念了一句什么,那铜镜竟隐隐散出一抹暗红色的异光。 “修真者?!”郭羊大吃一惊,脚下一点,闪身就到了三四丈外。 第一卷●顽民 第十九章 你打疼我了 那少年左手持铜镜,右手掐出七八个古怪法决,口中低语默念。 一声轻响,铜镜中暗红异芒一闪而过,一团拳头大小的火球喷吐而出,迅疾射向郭羊。 郭羊不敢马虎,全力躲避,身影一花,出现在一丈开外,惊险异常地避开了那团火球。 “轰”的一声巨响,那火球砸在雪地上,突然爆裂开来,将地面炸出一个大坑。 郭羊一看那火球的威势,不禁心头大跳,赶紧开口说道:“喂喂喂,小哥,不玩了,铜器我送你了!” “哼,迟了!”那少年冷哼一声,手中铜镜一晃,又要释放火球。 “你怎么这么不讲道理啊!”郭羊恼怒了,跟修真者斗,一个不小心就可能被弄死。他想不明白,一个修真者怎么会跑出来打劫,他们不是应该高来高去或隐居世外桃源的么? 眼见那少年祭出了第二个火球,郭羊运转体内那股清凉气息,使出父亲传他的那套功法,一个忽闪,就出现在那少年的左侧。再一个忽闪,又到了其右侧。 那少年对铜镜的把控似乎不是很得心应手,释放一个火球就得施法两三息,再加上郭羊快捷的身法躲避,第二团火球再次砸到了雪地上,炸出一个数尺大小的大坑。 看着那大坑里冒出的缕缕青烟,里面还夹杂着诡异的暗红,郭羊心惊肉跳,不由得暗暗后悔不该将这个煞神彻底惹恼。 他原本以为这少年就是个普通练武之人,自恃能够应付,不料,对方竟然是位修真者,这让郭羊有点傻眼了。 如果使出那三招刀法,郭羊有七八成的把握,能够战胜这个少年,而且还有可能出其不意地弄死他。但郭羊心念一转,没敢使出那三招刀法。 无他,郭羊担心这少年的的师长前辈可能就在附近,如果动手杀了这少年,自己估计也没啥好果子吃。 “我是商人,这赔本的买卖可不能做!” 郭羊主意一定,全力施展快捷身法,一味躲避,不与那少年正面对抗。 此招果然有效。 那少年释放出第四团火球时,已经有些体力不支了,一张白白净净的小脸涨得通红,额头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你耍赖!臭小子!”那少年跺脚大骂,再一次掐诀,要释放火球了。 “我怎么耍赖了?你是个疯子!”郭羊心头火起,堪堪避开那团令他心惊肉跳的火球,一个闪身,就到了那少年的身侧。 在身法腾挪中,郭羊早已调整好了自己的呼吸。 吸气。 吐气,以拳代刀。 吸气,挥拳。 吐气,收拳。 “砰——”一声响,那少年就被打出去三四丈,在地上翻滚了十几下,方才停了下来,软踏踏的趴在雪地里,竟一动不动了。 郭羊眼角抽搐了两下,心道:“不好,下手太重了,莫不是把一个修真者给打死了?” 他赶紧跑过去,伸手将那少年软踏踏的身子翻过来,口中说道:“喂喂,别装死啊。” 那少年脸色蜡黄,双目紧闭,嘴角溢出一缕鲜血。不过,呼吸悠长,似乎只是受了伤,性命倒是无碍。 郭羊暗暗松了口气,将那少年搀扶着坐起来。 忽然,郭羊闻见一股淡淡的幽香,说不清什么滋味,但就是想深深地去吸一口,浑身都会舒泰。 郭羊现,这幽香是从那少年身上散出来的,不由得一呆,心道:“这家伙好生无聊,竟然使用香料熏染衣服!” 就在郭羊大感不以为然时,那少年缓缓睁开眼睛,却现自己斜倚在郭羊的怀里。 “啪” 一声脆响,郭羊丝毫没有防备,脸上就挨了一巴掌,火辣辣的疼。 “你……”郭羊大怒,自己好心扶他起来,不仅不感激,还动手打人! 郭羊使劲一推,那少年“哎吆”一声,就再次倒伏在雪地上了,一口鲜血喷出,染红了一大片雪。 郭羊心下一软,看着那少年瘦瘦弱弱的样子,叹了口气,说道:“我扶你起来,可不准再打我的脸了。” 伸手扶住那少年,招手让站在远处的阿奴过来,在货郎担子里翻腾出一个小瓶子,倒出一枚淡青色的药丸。 “来,吞了药,伤势就会缓解一些。”郭羊自己都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刚才还拼死拼活的,转眼间却成了这般光景! 那少年悠悠缓过一口气来,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口中却依然不依不饶:“谁吃……你的……臭药!” “这是我爹留给我的疗伤药丸,名叫玉清丹,疗伤效果极佳,我自己都轻易舍不得用呢!”郭羊说着,将药丸放到少年的嘴边。 “滚开,臭……流氓!拿开你的臭药!”那少年想要推开郭羊,无奈受伤实在太重,略微一使劲儿,胸口就一阵剧痛。 郭羊看着少年疼得龇牙咧嘴的样子,恶声恶气地说道:“老子不看你长得眉清目秀的,不像个坏人,这一拳就不是七成力量了。好心让你吞药疗伤,你还叽叽歪歪个没完没了!” 郭羊一把捏住那少年的两腮,略一使劲儿,就撬开了嘴巴,也不理会那少年的挣扎,直接将药丸丢进他嘴里。 “挣扎也没用,我给羊羔子贴奶,就是这手法,还就不信你不听话!”郭羊估计那药丸已经化开,这才松开手。 “你……混蛋!你欺负我!”那少年伤势严重,口中大骂不停,眼角几滴清泪滚落,掉在雪中,转眼就消失了。 郭羊大感尴尬,欲待松手不管,带着阿奴快离开这是非之地,却又有些不放心这少年的伤势。 毕竟,他对自己的那一拳还是比较清楚的,幸好这少年是个修真之人,应该修炼过比较高阶的护体功法。若是一般的练武之人,挨了他的那以拳代刀的一击,估计半条命就被打没了。 “你感觉怎么样了?如果……没有大碍,我就走了啊。”郭羊最见不得别人掉眼泪,尤其是这种看着白白净净、瘦瘦弱弱的人。 “你混账!你是个恶人!你就该早点滚开!”那少年珠泪滚滚,骂声不绝。 “你怎么不讲理啊?是你打劫我的好不好!”郭羊一阵恼怒,也开口怒吼一声,就要松手不管了。 “你这个臭人,你……那是什么拳头,好硬的你知不知道?你打疼我了,你个混账,你个臭人!”那少年挣扎着脱离了郭羊的胳膊,慢慢爬了起来,身子一晃,却又栽倒了。 第一卷●顽民 第二十章 白布麻衣人 郭羊是被人揪着头提到山上的。 他甚至都来不及反应,就被凌空提起来,像一只乌鸦那样,手脚可笑地踢腾了几下。 一起被提起来的,还有那少年,不过,待遇有点不一样,人家是被人从衣领上提着的。 “喂……”郭羊刚想开口说话,只觉得一股温热的气息冲入脑袋,便不出声音了。 郭羊大惊失色,却丝毫没有反抗的余地。 至于阿奴,则被人不知施了什么怪异手法,目光呆滞,挑了担子跟在后面,一声不响。 …… 到了一座山顶的石头房子,“噗通”一声,郭羊就头脸朝下地被人扔在了地上。 鼻子一酸,又带着辛辣,血立马就流出来了。脸上火辣辣的疼,好像好几个部位都被撞破流血了。 郭羊手脚一得自由,赶紧一个翻滚,想爬起来。不料,刚刚起身,只觉头重脚轻,又一次脸面朝地栽倒了。 郭羊估计,自己的鼻子有可能被撞平了。他心下大骇,觉得有些见鬼了。 他再一次试图起身,却毫无疑问地又一次脸面朝地,狠狠的撞了下去。只不过,这一次郭羊有所防备,脸略微侧了一下,避开了鼻子正面着地。 郭羊干脆趴在地上不动了,心想反正对方要想弄死自己太简单了,还不如放弃抵抗。 因为是侧着脸,他终于看清楚面前之人,却是一个面容清瘦的老者,一身白布麻衣浆洗得十分干净,典型的商人贵族装束。 那少年好不到哪去,本来就被郭羊一拳打了个半死,此刻爬在地上,也是狼狈不堪。 “师父……”那少年一开口,郭羊心头大跳,暗道不妙。 “哼,还知道有师父?”那老者淡淡说道,声音清亮而有磁性。 “师父,徒儿知错了。都是这臭小子,他弹断了我的宝剑!”那少年似乎有点怕这个师父,说话时声音有点抖。 “师父没瞎。从你溜出去时,我就跟你后面。”那老者冷冷地说道。 “师父……”那少年语塞了,挣扎着爬起来,抖抖索索地跪在地上,看着有点可怜。 “面壁三……十年吧。”那老者说完,甩袖就要离开。 “师父……徒儿知道错了,这不是看着大家饿肚子了,就想……出去弄点吃的嘛。”那少年唯唯诺诺地说道。 “哼,弄吃的,不至于堕落到去打劫吧?”那老者冷哼一声。 “上次,遇到那些燕人打劫,师父不是说过打劫不是罪过吗?”那少年身子抖,一张嘴却不依不饶,听得郭羊都暗暗摇头不迭。 “为师说的是盗非盗罪,乃天下之罪。谁说打劫不是罪过了?”那老者有些无奈地说道,语气却是冷得慢些了。 “那……不是一个意思吗?”那少年抬起头,瞪着两只大眼睛,有些疑惑地问道。 “罢了罢了,你就去面壁吧,反正说了你也不明白。总之你记住,别人打劫可能不是罪,但我们偷盗打劫皆为罪!”那老者无奈地挥了挥手,打那少年去面壁。 那少年慢慢爬了起来,踉踉跄跄地往外走去。 “师父,为什么我们偷盗打劫就成了罪了?”临出门了,那少年突然转问道。 “因为,我们是商人。”那老者说道,言下颇为萧瑟。 “商人商人,商人能当饭吃吗?”那少年慢慢走出门去,口中犹自不服气地嘀咕着。 …… 那老者站在那里,沉默良久,突然转身看着郭羊,森然问道:“叔齐是你什么人?” 郭羊张口欲言,无奈脑子里被那股温热之气压制着,说不出话来。 那老者袖子一拂,郭羊顿觉一股清凉气息入脑,原先压制自己的那股温热消失了。 “叔齐?那不是孤竹国的先贤么,听说拒食周粟,饿死在阳山了。可惜,如此忠义之人,晚辈却无缘拜识。”郭羊伸手摸着快要被撞平的鼻子,瓮声瓮气地说道。 叔齐伯夷之事,传扬天下,郭羊自然知道。 据说他们原本是大商先祖王亥一脉,受封孤竹国,伯夷叔齐,是孤竹君的两位王子。孤竹君年老,欲立三子叔齐继承王位,及父卒,叔齐让位于伯夷,伯夷以不尊父命为由,遂逃出孤竹国;叔齐亦不肯立,亦逃之。 出逃的路上,二人又巧遇碰到了一起。一路上,他们听说周文王有德、善养老人,所以二人决定一起去投奔。快到西岐边境,听说周文王已经死了,他的儿子,周武王,正兴兵伐商,二人就朝着周兵来临的方向迎了上去。不久,伯夷叔齐二人在偃师扣马这个地方拦住周武王的马头、扣住他的马缰绳大声说道:“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谓孝乎?以臣弑君,可谓仁乎?” 周武王闻言大怒,欲杀之,被他的相国姜子牙制止。 周武王灭商后,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齐耻食周粟,隐居于阳山,采集野菜而食之,吟哦《采薇》之歌,最终饿死于阳山。 郭羊自幼就听过两位先贤的各种传闻与故事,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还以那二人为崇拜对象。此番听到这老者问及“叔齐是你什么人”,不由得心中微微一动。 “那你的孤竹刀法从何处学来?”老者双目如电,看得郭羊心头一颤。 “孤竹刀法?”郭羊一脸茫然地问道。 “你以拳代刀,心法却是瞒不了人的。”老者冷淡地说道。 “您说的是……那三招……叫孤竹刀法?”郭羊问道。 “看来,你是真不知道。罢了,你师父呢?”老者问道。 “去阳山了。”郭羊规规矩矩地答道。 “阳山……”那老者缓缓转身,走到门口,顿了顿,喟然长叹,似有无尽之忧思。 “老丈,晚辈郭羊,失手伤了那位小哥,尚请见谅。”郭羊躬身抱拳,也顾不得去擦拭脸上的血迹。这老者身上有一种莫名的气势,让他情不自禁得有些想跪拜。 “罢了。”老者淡然说道:“你师父可对你有所嘱托?” “师父令晚辈好好修炼,以求乱世中得以自保。另外,命我好好做生意,维系大商气运。”若是遇到别人,郭羊自是不敢将这些话说与人知。但面对这老者,他丝毫兴不起欺瞒的心。 “商道兴国,也算是一条路吧。那你是如何想而又如何做的?”老者背负双手,眺望着远处。 “晚辈……有些不敬,做得不够好。”郭羊有些心虚地说道。 “不够好?哪里不好?”老者没有回头,随口问道。 “晚辈的生意做得很惨淡,洛邑城里又不敢去,只好和阿奴二人游商乡里,就连起码的摆摊设点都没做好。”郭羊说着话,心里有些惭愧,就像当年面对父亲郭鹿的责备那样,低下了头。 “哦?那你觉得愧对大商先祖了么?”老者问道。 “是。”郭羊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不会做生意,就愧对先祖?那忘了先祖遗愿,暴虐奢淫,害国杀民,就不愧对先祖了?你何愧之有!”老者转过身子,盯着郭羊,森然问道。 “晚辈愚鲁。”郭羊不敢直面老者那刀子般的目光,不禁低头。 “启之后,夏人无畏。契之后,商人无道。文王之后,周人无耻。只重赢利,贪图虚名,所谓天道……谁又能说得清楚。”老者突然叹了口气,转身出门,飘然而去。 郭羊眼睁睁看着老者出门,竟觉得无言以对。 这老者与之前他所遇到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同,虽也是商人贵族,但其气象却又远他人。郭羊隐隐觉得,在见识和气度上,父亲郭鹿和师父似乎都不及这老者。 “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适归矣?于嗟徂兮,命之衰矣。” 远远传来老者清越而哀伤的歌声,闻之黯然。 郭羊悄然而立,一时间有些恍惚,犹如独立万古荒原,足下却无一条属于自己的道路。 “我安适归矣?于嗟徂兮,命之衰矣……” 郭羊喃喃低语,双眼噙满了泪水。 第一卷●顽民 第二十一章 山上太穷 郭羊和阿奴暂时就在雾灵山住了下来。 原因很简单,那老者没说让他走,也没说让他留。自从那日一面后,郭羊再就没见过那老者。 郭羊现,这雾灵山上可真是穷,除了野菜和清亮亮的米汤,竟是再没有可以充饥的东西了。 这让他难以置信,那老者深不可测,面对山上三四百号人的吃饭问题竟……似乎有点束手无策。 郭羊虽说没什么本事挣钱,但因为有打造铜器的手艺,养活自己和阿奴两个人,是没有任何问题的,而且还时不时能余出一点钱来沽酒。 雾灵山上汇聚了三四百人,都是商人后裔,且多为老残妇孺,绝大多数人都没什么武功。之前,这些人主要以采挖野菜为生,连年的饥荒和疾病死了一大半。直到那老者携带妻子和徒弟隐居此地,才开始有了每天的一碗清米汤。 这些人因常年吞吃野菜而面现一种诡异的暗绿色,普遍出现浮肿和畸形的症状,一些老人饿得爬不动了,就斜靠在石头房子前面的墙壁上,肚子胀大得吓人。 而孩子们,一个个骨瘦如柴,肚子却鼓胀得可怕,活像一群可笑的大蛤蟆,在石头房子前的空地上蹒跚而行。 山上太穷了,一些妇人出门,都没有足够的破麻布片遮掩身子,便用一些树皮将一些破布片或兽皮缀在一起,将羞处遮蔽一二即可。 “青壮年都被周人弄死了,留下我们这些老残妇孺活在世上,却不准耕种不准养殖,只能这样自生自灭了。”一个快要饿死的老人拒绝吞下那碗清汤,坚持将其留给了年轻人。 郭羊在雾灵山转悠了两天,看得触目惊心,也心酸不已。 他也经历过大面积的饥荒,甚至见识过更大规模的屠杀和迫害,亲眼目睹了太多的商遗顽民的死亡。但总体来说,那都是男人之间的事,是一群孔武有力的男人,对另一群丧失了战斗力的男人的迫害。 纯粹的饥饿,让一大群老残妇孺脱了人形,让郭羊对世界有了一个全新的认识,觉得自己之前的有些胡思乱想实在是有点矫情了。 他决定留下来,他想让这些人吃饱肚子了再说。 郭羊带着阿奴将方圆百余里范围内的情况了解了一番,现雾灵山区其实环境不错,可以种植燕麦、小米等作物。另外,崇山峻岭中多有温暖山谷,可以考虑开垦荒地,同时养殖一些鸡鸭。 山中密林遍布,各种野兽也比较多,他和阿奴二人完全可以在荒地长出庄稼的同时,打猎为生。 最让郭羊惊喜的是,在距离此地四十余里的地方,有一个非常大的峡谷,峡谷里有不少天然溶洞,足以充当那些老残妇孺避风遮雨的地方。 而且,大峡谷还有一个小型瀑布,形成一个硕大的水潭,里面有一种奇怪的鱼,有四条腿,拖着长长的尾巴,被捉住后会出婴儿啼哭时的声音。 郭羊和阿奴在大峡谷转悠了两三天,心里大致有了想法,便返回了。 “前辈,我在距离此地四十余里处现了一个大峡谷,那里相对温暖一些,里面有些天然溶洞,可以收拾出来安置几百人。另外,峡谷里有一个大水潭,也有大量可以开垦的荒地,我想……如果可以,要不让大家搬到大峡谷里去吧。” 那老者隐居的地方,在一个毫不起眼的小山谷里,几间茅屋,前面开垦了一片田地,种植了一些郭羊从未见过的花花草草。 “搬到那里,食物怎么解决?”那老者并未出来,隔着门问道。 “晚辈这几日观察了一下,那里可以大面积开垦荒地,同时还可以养点鸡鸭。至于近期的食物问题,我和阿奴去打猎吧,密林中野兽很多,支撑大家三四个月没问题。” 郭羊恭恭敬敬地说道。 茅屋里,老者沉默良久,似乎在沉吟着。 “前辈,郭羊打算暂时不走了,等解决了这些人的食物问题了再说。还望前辈允肯。”郭羊继续说道。 “好。”那老者淡淡说道,“回头我让燕子将剩下的一点粮食给你送过去。” “谢前辈。晚辈这就去了。”郭羊不敢失了礼数,即便是那老者没有出门,却还是老老实实地躬身行礼,这才离去。 …… 数百老残妇孺搬家,让郭羊终于知道什么叫缓慢。 本来大家都饿得不行,正常的行走都是问题,更何况山路崎岖。为了让大家有力气行走,郭羊和阿奴二人提前两三天进入密林深处,猎了好些野兽,安顿大家饱餐一顿,这才开始搬家。 一路上,走走停停,时不时有人晕倒,不得不停下抢救一番,四十余里山路,竟走了七八天。等到大家抵达大峡谷时,原先猎到的那些野兽都吃完了。 好在经过这数日的兽肉滋养,再加上轻度的活动,三四百老残妇孺竟比之前精神了一些。 一进入大峡谷,郭羊吩咐二三十个年轻妇女将几处背风向阳的溶洞清扫一番,略做收拾,便将大家安顿下来。 他和阿奴又进了一趟山林,猎了一批野兽,大到虎豹,小到兔子,只要能吃,一概猎了搬回大峡谷。 “少爷,猎的兽肉足够吃一个月了,问题是,得想办法储存起来。马上就要到春天了,兽肉无法长存。”阿奴对打猎很在行,他亲手将每一只野兽剥洗干净,挂在一处寒气逼人的石壁上,使之慢慢被冻成干肉。 另外,他将所有的兽皮都清洗一番,在山间寻了一些硝土进行炮制,给大家缝制了一批铺盖之物和兽皮衣裙。 郭羊摸着那些炮制过的兽皮,对阿奴的这门手艺惊叹不已:“想不到,你炮制兽皮的方法这么简单,效果还如此之好。我还在愁这些硬邦邦的兽皮怎么办呢。” “少爷,阿奴原本就是猎户出身,炮制皮子,是我们氐人每天都在做的事情。”面对郭羊的称赞,阿奴有点不好意思了,挠着后脑勺说道。 “嗯,先解决吃穿,再想办法开荒吧。”郭羊看着那些老残妇孺的脸上终于泛出了一丝鲜活,心里还是比较高兴的。 “少爷,得弄些盐巴,要不然,大家会生病的。”阿奴提醒郭羊。 “嗯,这是大事。”郭羊有些犯愁。 盐的开采、提纯以及销售,是被大周王室和地方诸侯垄断经营的,价格奇高不说,而且只有在籍人口方能购买得到。眼下这数百人,都是燕地逃亡而来的商人后裔,早就失了籍,成了游民,即便是手里有钱,也轻易买不到盐巴和农具的。 对于盐巴的提纯,郭羊和阿奴都会,但他们在方圆百里搜寻了一番,却没有现盐土,这让他很焦虑。 第一卷●顽民 第二十二章 腌制腊肉 就在郭羊一筹莫展之际,有人送来了一些盐巴。 来的是曾被郭羊一拳打了个半死的那少年。他提着一只灰塌塌的小袋子,板着一张脸,噘着嘴,一副极不情愿的样子。 那少年站在郭羊和阿奴所住的溶洞前,看起来还在生郭羊的气。 “你就是燕……公子?”郭羊有些疑惑,那老者明明说是一个叫燕子的会送粮食来,他还以为是个女子,不料来的竟是那少年。 “这是盐,这是粮食。”那少年面色不善,从小袋子里取出半袋盐巴,三大袋粮食。 那灰色小袋子是修真者才可以使用的一件法器,名叫“储物袋”,看起来小小的一点点,里面空间却极为惊人。郭羊自己就有两个,所以,见了那少年的储物袋,脸上也没显出异常。倒是阿奴,从未见过如此神奇之物,两只眼睛都看直了。 “这位少爷会巫术,难道他是祭祀?”等那少年气呼呼地离开大峡谷,阿奴犹自面露敬畏,口中喃喃自语。 “那是储物袋,修真者才可使用的。”郭羊知道,就算自己给阿奴解释一番,也解不了他的疑惑,便干脆简单说了一句,就开始翻看那半袋盐巴和三袋粮食。 半袋盐巴,可算是一笔巨额财富了,但要让三四百人食用,却是杯水车薪,根本就解决不了问题。 “阿奴,这些盐巴给大家分了吧。我们得另想办法。”郭羊愁眉苦脸地说道。 “少爷,盐巴暂时不能分给大家,我有用处。”阿奴第一次拒绝郭羊的命令。 “哦?”郭羊微微一愣,有些疑惑地看着阿奴。 “少爷,那些兽肉应该快冻干了,我得用盐巴腌制一番,要不然,等到春天来临,天气暖和了,肉就会变质。”阿奴看着郭羊的眼神,连忙解释道。 “那好吧。”郭羊点了点头,说道。 在打理生活方面,阿奴比郭羊在行多了。他提着那半袋盐巴,喊上那些年轻些的妇人,在帮忙的同时,教她们如何用盐巴处理那些干肉。 阿奴带着几个人,在山里砍了数十担松柏树枝,弄到一个封闭很好的溶洞内。 他先将松树枝干都烧制成木炭,存放备用。同时,组织人手将那些柏树枝干都弄成小段,这才开始腌制那些兽肉。 兽肉挂在石壁上,早已被冻干,阿奴跑来向郭羊借刀子了,说是要去在那些兽肉上弄些小洞,好让盐水能够充分渗透进去。 郭羊脸色有点不好,怎么说,他的那把刀子也算是当世顶尖的利刃了,如今却要被拿去割肉。 不过,看着憨厚而固执的阿奴,郭羊没说什么,直接将刀子递给了阿奴。 阿奴大喜,一边对着太阳晃动刀子,一边口中出怪叫,好像是他们部落在围猎时才出的那种唿哨之声。 郭羊有点不放心,生怕阿奴损坏了刀子,便不声不响地跟在阿奴后面,想看看这个家伙到底如何腌制兽肉。 阿奴沉浸在对刀子的热爱中,有些难以自拔,刀子上那白花花的光芒让他的两只眼睛半眯着,有点像饮了半角酒时的微醺之态。 耍够了,阿奴这才开始割肉。 他熟练地将那些兽肉切割成巴掌宽窄的条,并在上面弄了一些小洞,这才顺手递给其他人,让浸压在一个天然石槽里。 石槽里倒满了松柏树枝熬制的汁子,将半袋盐巴全部倒入其中,散放出阵阵怪异的清香。 兽肉在石槽里浸泡了三天三夜,阿奴喊来那些老残妇孺,让大家一起动手,将那些腌制好的兽肉挂到溶洞里。 阿奴头戴松柏树枝编织的荆冠,神情肃穆,口中喃喃低语,就像举行一场盛大的祭祀活动,将一些松柏树枝的碎屑抛洒到那些兽肉上,以及在场所有人的头上、身上。 举行完仪式,阿奴开始点火了。 他低声吟唱着谁也听不懂的歌,歌声古老而哀伤,似乎来自远方。 火炭红了,出青兰红三色温暖的光芒,烤得那些兽肉出“滋滋滋”的轻响。 阵阵异香飘散出来,就连郭羊都忍不住吞了好几口唾液。那些经历了漫长饥饿岁月的老残妇孺们,则直勾勾地望着溶洞里那些正在被烤制的兽肉,大口大口地吞咽口水。 尤其是那些肚子鼓胀得如同干瘦的癞蛤蟆似的孩子们,更是馋得不行了,将指头放在嘴里使劲儿的咂吧着。 兽肉开始变得蜡黄时,堆放在兽肉下方的那些松柏树枝的碎屑开始冒烟了。不到一盏茶功夫,浓稠的烟雾就弥漫了整座溶洞。 “封!” 随着阿奴一声断喝,数十个人快搬来提前预备好的石块,将洞口堵上,又用稀泥封住了所有的缝隙。 一整套工序,大约用了两个多时辰。 兽肉在溶洞里熏烤了一夜后,终于出洞了。 整条大峡谷到处弥漫着一股诡异的香气,浓郁的肉香,混合松柏的清香,裹着火焰的味道,夹杂了烟熏火燎的焦糊味儿,让数百个商人后裔沉醉其中,几乎无力自拔。 他们大口大口地吞吸这股奇怪的香味儿,出“稀溜溜”的声音,好像都有点伤风。 “阿嚏!”使劲闻了一会儿那股香味,郭羊感觉自己的鼻子痒痒的,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眼泪鼻涕都出来了。 “阿奴,太香了,你怎么倒腾出来的?”郭羊拍了拍阿奴厚实的肩膀,笑着说道。 “这才达到了一半的效果,如果加上我们氐人的花椒,在熏烤前抹上猪油或獾油,那才叫香呢。在我们氐族,这样的美味,只允许大祭司、领品尝,而且还要在神灵品尝过之后才可以。” 阿奴也显得很激动,尤其是当郭羊像朋友那样,亲热地拍着自己的肩膀时,他突然想马上就去死。 “这些熏制过的肉,至少可以储存三四个月,可惜盐巴太少了,要不然,就能够让存储时间更长一些。” 阿奴告诉郭羊,这种熏肉是氐人部落敬奉神灵时才会腌制的,他曾好多次亲手腌制过,却从来不曾品尝过它的味道。 “那就让我们共同品尝!我们虽然不是神灵,但我们是自己的大祭司、大领!” 郭羊站在一块石头人,大声宣布:“这,就是腊肉!” 第一卷●顽民 第二十三章 搞盐去 三四百名老残妇孺有了一两个月的基本口粮,这对他们来说,简直是难以想象的。他们依然每天出去采挖野菜,在快要融化的雪地里刨出那些植物根茎,小心翼翼地搬回大峡谷。 郭羊站在高处的一块石头上,认真地看着那些觅食的人们,突然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责任感。 他得让这些人活下去,活得更好。 这有点像诺言,压得他有点喘不过气来。 郭羊开始思考目前的困境是什么,最需要什么东西,到底需要如何去干,等等。 他让阿奴包了一点腊肉,打算送去让那老者品尝一下。虽然他不知道修真者是不是喜欢吃腊肉,但这是一种礼节。 另外,他还有很多疑惑,想当面请教这位神秘的老人。 当他来到老者隐居之地时,却愕然现,不知什么时候,他们已经搬走了。 几间土坯茅屋还在,门敞开着,房子前面的那块土地一片狼藉,显然他们临走时将那些不知名的植物都挖走了。 郭羊愣了半晌,慢慢走进老者曾经居住过的那间茅屋,在一张简陋的松木桌子上,意外地现了一卷竹简。 数十根指头宽窄的竹片,用熟牛皮绳子串在了一起,卷在一起,并用一根白麻布条系着,看起来颇为典雅。 郭羊小心翼翼地打开那卷竹简,捧在手里,认真读了起来。 良久,郭羊才抬起头,有些困惑。 竹简上,除了开头两句话,将三四百口子人的生存问题这个大包袱丢给了郭羊之外,竟然只记载了一套提炼术。郭羊仔细参详之下,现这套提炼术,既不是他所熟悉的矿石冶炼之法,亦非丹石药物的凝炼之法,反倒像……一种复杂的提纯之法。 郭羊一头雾水,百思不得其解。无奈之下,只好收起那卷竹简,打算带回去慢慢参详,毕竟,这等高人所遗之物,定然非同小可。 得不到高人指点,郭羊只能自己面对目前的困境了。 他在老者隐居的茅屋前徘徊良久,终于决定,自己得先去搞点钱了。无论是购买粮食种子,还是农具,都需要钱。 “盐巴的事也得尽快解决。”郭羊暗道。 …… 雾灵山西南百余里,是燕都蓟城,属于周人召公奭的封地,目前由他儿子克统治。 东方百余里是唐山城,属于孤竹国,正在被鬼方、燕国慢慢渗透、侵蚀。 整个北方,也不知道方圆多少万里的地盘上,是北戎和鬼方,两个部落之间正在生战争,属于争夺部落联盟领的内部战争。 郭羊站在雾灵山最高的一座山峰上,犹豫不决了好一会儿。他反复对比,认真计算,最后决定,还是去唐山城撞撞运气。 蓟城是周人的地盘,他这个逃亡的商遗顽民一旦被现,少不了被挂在城头的旗杆上风干。 北方正在大战,太危险了。听说鬼方部落的人抓住外族之人,往往会生吞活剥,连骨头都会被制作成一种能够出奇怪声音的笛子,让他们的孩子们没日没夜地吹奏。 只有孤竹国的唐山城,其国力虽然衰弱,但毕竟曾是大商正统,危险相对来说小一些。 主意已定,郭羊便下山往唐山城去了。 …… “店家,这燕麦怎么卖?” “店家,这播种的耧车怎么卖?” “店家,这种新式曲犁什么价?能不能便宜点?” …… 郭羊在唐山城萧条的街道上走着,碰见买卖庄稼种子和农具的店铺,都要进去询问一番。 让他郁闷的是,每一种农具都奇贵无比,而雾灵山上的那三四百人要解决口粮问题,开垦荒地的面积就小不了。相应的,所需种子和农具就很多。 想着自己的储物袋里只有一两百块新王朝行的刀币,郭羊的心情就难受。 转悠了大半天,郭羊终于找见了一处买卖海盐的店铺,却是孤竹国的官方贩卖盐巴的地方。看着修筑得如同衙门般威风的海盐店铺,郭羊有些憷。 他长这么大,唯一进过的衙门是周人修筑在洛邑的一幢高大建筑。那一次,他是和另外一百多名从事手工制作的商遗顽民一起去的,被命令在一面似布非布的东西上,按了一个血红的手印。 然后,他们又被集中在一个小型广场上,向那位高高在上的周人将军亲口誓,绝对忠实于大周王朝,保证每个月都能足量完成任务。 那次同去的还有父亲郭鹿。他清楚地记得,郭鹿,他的父亲,那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如何让两滴屈辱的眼泪重新回到眼眶。 郭羊站在海盐店铺门口,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克服了自己的怯懦和忐忑,这才迈步跨过那道足有一尺五六高的门槛。 店铺里几乎没什么客人,但那些店伙计却傲然坐在高大的柜台后面,对走进店铺的顾客眼皮都不抬一下。 郭羊心里暗暗叹气,看看人家这生意做的,真是霸气!哪像洛邑城里的那些商遗顽民,名义上是脱了奴籍,实际上也就比奴隶多了一点自由而已,谁都可以居高临下地嫌弃几句。甚至,遇到那些周人贵族,稍不如意,随便用鞭子抽几下,也是常有之事。 郭羊定了定神,稳步走到高大柜台前,仰着脖子,尽量不露怯地问道:“店家,海盐怎么卖?” “票。”柜台后面坐着一个白白胖胖的中年男子,眼皮都不抬地说道。 “票?什么票?”郭羊一愣,以前在李家门村买盐时,可不要什么票。这两三年他一直躲避周人的追查,没进过城邑,真是不知道买盐还要票。 “嗯?没有盐票?你是无籍流民?”柜台后的那男子眉头一皱,抬起了松弛的眼皮。 “我不是流民,是出来得急,给忘记了。”郭羊赶紧解释道。 那男子狐疑地瞅着郭羊,鼻子里哼哼了一声,冷淡地说道:“没票就没盐。” “店家,您看,我是出来的急了些,老娘还等着我买盐做饭呢,要不……麻烦您通融通融?”郭羊诞着脸说道。 “自己去看!”那男子随手指了指店铺一侧的墙壁,转过脸去,再没看郭羊一眼。 郭羊愕然转,顺着那男子所指的方向看去,却是张贴了一张官家告示。 告示是写在一片白麻布上的,总共九行,无外乎流民不得买盐、私人不得卖盐等内容。其中有一条吓了郭羊一大跳,赫然是“举报失籍流窜者得二十刀币奖赏”! 郭羊眼角抽搐了好几下,才稳住自己的表情,自言自语地说道:“唉,你看看我这记性,少不了回家又被老娘抱怨半天,被老爹抽两鞭子了!” 说着话,郭羊摇头叹息着走出盐店。 “站住!” 突然,那盐店伙计大喊一声。 郭羊心头一颤,停下了脚步,回头笑道:“店家,可是喊我?” 第一卷●顽民 第二十四章 盗非盗罪 “这位小哥,看来是真的忘记带盐票了。要不这样,盐我暂时卖给你,等会儿你可要把票拿来我们好做账。毕竟,大家都不容易啊。”那白白胖胖的中年男子笑眯眯地说道。 郭羊心中一动,瞳孔微不可查地缩了一下。 “好啊,谢谢大叔啊。”他面上堆满了笑意,转身进了海盐店铺。 “咣当”一声闷响,海盐店铺两扇厚重的大门突然被人从两侧关闭了。 郭羊眼前猛然一暗,眨巴了一下眼睛,这才适应过来。 四个店伙计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从柜台后面出来了,躲在店铺大厅两侧的门后。一人提棍子,一人提绳子,还有二人面露狞色,一边靠近郭羊,一边慢慢地绾袖子。 看样子,这事他们是干惯了,配合竟十分默契。 郭羊在之前就已经将店铺的结构布局观察清楚了,眼见这几人的举动,脸上现出笑容。他从怀中摸出几枚刀币,笑道:“店家大叔,您真是好人,等会儿我就把盐票给您送过来。” 柜台后,那白白胖胖的中年男子皮笑肉不笑地伸出手,去接那几枚刀币,口中说道:“无妨无妨,乱世之中,谁都活得不容易,与人方便也是给自己方便嘛。” 郭羊笑了笑,伸手将那几枚刀币递出去。 就在那中年男子胖乎乎的一只手触到刀币的瞬间,郭羊翻手捏住了那只手,猛然一拉。 “你……”那中年男子一惊,刚要说什么,他的半个身子已经被拉出了柜台。 郭羊的另一只手已经捏住了他的喉咙。 “咔”一声轻响,那男子就没声音了,身子使劲儿扭动,手脚踢腾着想距离郭羊远一些。他的眼睛一下子就凸出来了,脸色憋得通红,喉咙里出暗哑的咕噜声。 另外那四人一呆,似乎没料到郭羊会动手。 那中年男子全身哆嗦了一会儿,两条手臂无力地垂下来,微微颤抖着。他的两只脚生涩地蹬了七八下,猛然挺直,坚持了一下,这才慢慢变软,瘫在地上。 “上!”四人中,提棍子的那名店伙计暴喝一声,手中棍子“呜”的一声,直奔郭羊的后脑勺劈打过去。 另外那三人也从惊愕中反应过来,一起扑向郭羊。 郭羊的刀出鞘了。 经过十万百万千万次的握刀、拔刀和入鞘,郭羊对刀子的熟悉程度,甚至都过了吃饭睡觉。 只需心念一动,刀已在手。 一道微不可查的白光闪过,刀子在昏暗的光线下,好像一声叹息,轻轻割在那四人的喉咙上。 “嚓!”刀已入鞘。 郭羊冷冷地看着那四个浑然不觉、依然向他扑来的店伙计,认真地观察着他们的表情。 见识了太多的杀戮和草菅人命,郭羊的心有点冷。 恍惚间,郭羊觉得自己有点走神。 那四人保持原本的动作,冲到了郭羊身前一两步的地方。甚至,那根棍子,还软软地砸在了郭羊的头上,出一声轻响。 四条汉子有点疑惑地慢慢栽倒了。其中,提绳子的那个还顺手摸了一下自己的喉咙,伸出手看见上面有血。他可能想说一句粗话,却终于没憋出一个字来,只是喉咙里噗噗噗地往外冒着血沫,吹着半透明的泡泡。 柜台后面还有三个人,他们伸长了脖子,张大了嘴巴,目瞪口呆地看着郭羊和那五个转眼间就被人弄死的同伴。 郭羊身形一闪,跃上柜台,像一只猫那样悄无声息地扑向那三人。 “来……”张嘴欲喊的那人,脖子最先被割断。他瞪大了眼睛,急忙用手去捂咽喉部位的那道细微的伤口,试图阻止冷空气往喉咙里钻。 “……人!”他终于挣扎着将后面的一个字说了出来,却永远都没人能听到了。 另外二人的喉咙也被郭羊割了一刀。 死人的特征都差不多。这是郭羊当时唯一的想法。 顾不上嫌弃那三人裤裆里散溢的骚臭味儿,郭羊劈手一刀,砍断了盐库厚重木门上的锁链。那锁链系由铜铅合金打造而成,在郭羊的刀子下,像一根软踏踏的面条,几乎没出什么声音就被砍断了。 郭羊闪身进了盐库,反手取出两个储物袋,运用修真者的神念之力,快地将一袋袋海盐搬了进去。 眼看着大半个盐库被搬空了,郭羊的储物袋也接近极限。他停下搬运,将两个微微鼓的储物袋系到腰间,闪身出了盐店后门。 盐店后面,是一个宽阔的院子,里面有七八十个身强力壮的汉子在忙碌。他们将那些晶莹剔透的盐巴分别装入一个个粗麻布袋,然后,整齐地码放到一个茅草搭成的凉棚下面。 郭羊摸了摸后脑勺,有点不好意思地穿过忙碌的人群,慢慢出了盐店后院,走到萧条的大街上。 有两队巡逻的士卒,穿着土灰色的牛皮铠甲,靴子上沾满了烂泥和羊粪,无精打采地走了过来。 郭羊像一个贵族那样,淡然地看着前方几百步的地方,漫步走着,还顺手理了理适才杀人时弄乱了的一绺头。 …… 唐山城本来就不大,所以,郭羊很快就出城了。 走出数百步时,陡然听到城里一阵骚动,有人大声喊着什么。又过了一会儿,四名士卒撅着屁股,将两扇高大而沉重的城门关闭了。 郭羊继续不紧不慢地走了一盏茶功夫,绕过一片低矮的山岗,唐山城终于看不见了。 他看了看左右无人,闪身进了官道旁边的杨树林,立即加快步伐,直奔雾灵山而去。 …… 唐山城闹翻天了,到处是士卒,到处是打听别人隐私的暗探。一时间,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人人自危。 盐店门面伙计被杀,盐库被盗,此等骇人听闻的大案无论在哪个王国,都足以惊天动地了。 孤竹国派了一支军队进驻了唐山城,将所有可能涉事的部门和相关人等都严密封锁了。上到城主大人,下到盐店伙计,甚至包括当日守城的士卒和盐店附近数百户人家,无论男女老少,都被带到了军营里。 连续三个月,那座设置在东门外的军营里,日日夜夜都传出瘆人的惨嚎。每天都会有一具具脱了人形的尸体被拖走,草草掩埋在城外三里处的一个小山丘上。 整座唐山城的狗都疯了似的往城外跑,不顾那些士卒劈头盖脸的鞭子和长矛,窜上那个小山丘。每当天空出现月亮,那些疯狗都会仰面向天,出狼一样的哭号。 这场漫长的审讯持续了三个月,终于被上面的人叫停了。 再这样审讯下去,春耕的最后几天都要被错过了。比起海盐失盗,春耕才是真正的大事。 “全军无论将卒,全城所有官吏,立马协同当地民众,就地春播。耽误春耕春播者,格杀勿论!” 孤竹国传达命令的是一个枯瘦的老头,他撂下一句狠话,就返回孤竹王都了。 第一卷●顽民 第二十五章 是个好农民 雾灵山大峡谷,正在开展轰轰烈烈的春耕春播。 农具要花钱,郭羊没钱,但他有手艺。 几乎每一个商人都有这样那样的手艺,郭羊得将大家动起来。 他将那些新式农具的设计图用碳棒画在兽皮上,三四百老残妇孺分成不同工种,只用了一个多月,就设计制作出一批简化农具。 大家的口粮有了保障,而且有了几乎足够食用几十年上百年的海盐,整条大峡谷洋溢着节日的气氛。每个人脸上,开始有了血色,变得红润丰腴起来了。 老人们终于不用再整天躺着等死,孩子们鼓胀的肚子也慢慢正常了。 而变化最大的,则是那些曾经面黄肌瘦的妇人们,慢慢变得饱满起来,穿着暖和柔软的兽皮衣裙,轻快地忙碌着。 新开垦的土地,散放出甜丝丝的味道,一块接着一块,错落有致。 一场春雨后,麦苗青青,煞是喜人。 谷子小苗也冒芽儿了。原本,这些适宜黄土地的谷子应该在五月前后撒播,但郭羊等不及了,几百口子人等米下锅,这不是闹着玩的。 郭羊站在峡谷附近的一座山岗上,出神地看着那些庄稼,脸上甚是喜悦。 “少爷,得提前修好水渠,根据去年冬天的气候,今年可能要生旱灾。”阿奴突然说道。 “哦?”郭羊有些惊诧地看着阿奴,想不到这个氐人竟然还有观天象的本领,不由得他另眼相看。 “在我们氐人部落,都是大祭司来预测天象的,以便大领安排整个部族的狩猎任务。所以,我多少了解一些。”阿奴有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说道。 “就算是不用观测天象,也要防患于未然。这方面你在行,就组织人手去办吧。”郭羊温和地说道。 如果不是情势所迫,郭羊不愿杀人。 他就想做一只羊,温顺、吉祥而富足的一只羊。 “少爷,还有一件事。”阿奴迟疑着说道。 “什么事?”郭羊问道。 “我……抓了九头野猪幼崽。”阿奴说道。 “小猪崽?”郭羊微微一愣,随口问道。对于捕猎,他向来都是只要看着能吃,顺手猎杀了扛回来便是,对于幼兽还真没在意过。 “我想……进行饲养。”阿奴说道。 “野猪也能饲养?”郭羊奇怪地问道。 “我试试。我们氐人可以驯养很多动物,野牛,野驴,还有羚羊,都驯养过。野猪好像也有人驯养过,不过,我自己没见过。”说起氐人的生活,阿奴有些激动。 这倒是个好主意!郭羊沉吟片刻,笑道:“不要只驯养野猪,野驴,野牛,如果能寻到它们的踪迹,我都一律给你捉来,正好我们开垦荒地也需要牲口。” 阿奴大喜,向郭羊施了一礼,快步向大峡谷走去。 “阿奴,要不要我再弄几只老虎豹子,你也给我们驯养了?”郭羊喊道。 阿奴停下脚步,有些反应不过来,只是挠着后脑勺,大声说道:“那不行,我怕老虎!” 郭羊哈哈大笑,转身去了远处的一片山林,悄悄修炼去了。 …… 阿奴真是个好农民,不仅庄稼务的好,养猪更是一把好手。不到一年时间,他的猪圈里就有几十头哼哼唧唧的小猪崽了。他兴奋地告诉郭羊,再过一年,大家就有猪肉吃了。 另外,郭羊兑现承诺,给他捉来了一些野驴、野兔和羚羊。本来,郭羊还弄回来了一头野牛,无奈,那家伙实在野性难驯,不仅性情暴烈,而且还力大无穷,阿奴实在拿它没辙,只好宰杀掉了。 那些野驴很好驯养,阿奴花了两个多月,就可以套上农具进行耕作了。 兔子和羚羊在阿奴手里,乖巧得像小绵羊,老远听着阿奴的呼哨声,就会激动地在圈舍里转圈,看得郭羊直摇头。 “阿奴,你是天生的一个领。”有一天,郭羊看着阿奴指挥大家将那些猪粪、兔粪和羚羊粪挑到田地里,均匀地撒在麦垄里,然后放水浇灌,不由得感叹道。 阿奴听了,神色黯然,站在田垄上了半天呆,好像在回忆着什么。或者,他正在试图忘记什么。 郭羊看着阿奴的样子,有些疑惑,但他始终没说什么。 接连好几天,阿奴的情绪都很低落。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他第一批驯养后的野猪出栏。 “从今天开始,我要让大家每隔几天,就能吃一顿猪肉了!”阿奴又一次开口向郭羊借刀子了。 “阿奴,我的刀子是用来杀人的,不是杀猪的。”郭羊有些不满地抗议道。 “少爷,人不如猪。”阿奴面不改色地说道。 郭羊看着阿奴固执的脸,有点不情愿地将刀子递给了他,并保证,最近一定要想办法打造一批刀子。 “还有农具和酒器,还有……我们需要几口大鼎了,有了大量的肉,就得用大些的鼎来煮肉。”阿奴憨厚地笑着,追加了一句。 郭羊苦笑着摇了摇头,说道:“看来,又得出去一趟了,我们没有足够的铜和铅啊。” “少爷……”阿奴欲言又止。 “阿奴,你怎么越来越不爽快了?有什么事,尽管开口,不要吞吞吐吐的。”郭羊微微皱了一下眉头,说道。 “少爷,距此不远处,有个一座山,改天我们去看看。”阿奴说道。 “你现什么好东西了?”郭羊一下来了兴趣,笑道。 “那里的石头,我感觉颜色不太一样,你是冶炼方面的大行家,可能会有所现。”阿奴沉吟着说道。 “你是说……那里的石头颜色不同寻常?说说看,都有什么颜色的石头,什么样子的岩石。”郭羊跟随父亲郭鹿打造铜器,对矿石的研究还真是有些天赋,一听阿奴说起,顿时来了兴头。 “是……黑中带点红吧,少爷,我这里有两块,你自己看吧。”阿奴从怀中摸出两块石头,递给郭羊。 “这种石头,在我们氐人部落,只要有人捡到,就必须送到大祭司那里去,我也不知道有什么用处。”阿奴补充道。 “哦?那倒有点意思。不过,这颜色暗红……质地也不是很硬,的确是可以冶炼的金属矿石。暗红色……该是什么矿呢?”郭羊拿着那两块石头,仔细研究着,口中自言自语,眉头紧皱。 这种矿石他以前也见过,却从未在意过。在整个大商王朝和周人王朝,最被重视的是铜矿、铅矿和锡矿,这些矿石郭羊也是最熟悉的。 “对了,少爷,那座山里除了这种红色石头,还有一种青色石头,会让人眩晕,我没敢拿。”阿奴又说道,言语间,好像对那种青色石头比较畏惧。 第一卷●顽民 第二十六章 奇怪的矿石 郭羊、阿奴二人来到一座不起眼的山峰前,打算去实地勘察一番。 山峰不高,但有一条水量颇大的溪流,哗哗地流着。小溪两侧,铺了厚厚一层暗红色的石头,映得溪水都有点暗红色。 郭羊捏起一块石头,对着阳光认真辨别,现的确是一种金属矿,而且,似乎比青铜的品质还要好。 二人顺着溪流一直往山里走,却是一个狭小的峡谷,到处都是那种暗红色的矿石。至于那种令人眩晕的青色矿石,阿奴说他是在一个山洞里现的。 “少爷,这红色石头能不能提炼出金属?”阿奴也拿着一块红色石头,学着郭羊的样子,反复对着太阳看。 “嗯。”郭羊有些心不在焉地应承了一句,从怀中取出一卷竹简,却是那神秘老者留给他的那套提纯之法。 郭羊对这套提纯之法从未断过参详,却一直百思不得其解。刚才在勘察这些暗红色石头时,他突奇想,隐约觉得那套提纯之法好像不仅仅是提纯某一种东西的,而是一种概念,或者理论。 “或许,是一种全新的提炼方法。”郭羊一屁股坐到石头上,双眉紧蹙,陷入一种奇妙的假想中。 阿奴看着郭羊的样子,识趣地走开了,不时捡起一块石头,认真观察。 良久,郭羊紧蹙的眉头终于舒展了,他轻快地站了起来,大声喊道:“阿奴,我想通了!” 阿奴也一脸兴奋地跑了过来,躬身道喜。 “不管是什么金属的矿石,我们想办法先炼出来再说,哈哈,之前总是想着这套冶炼之法那套冶炼之法的,我们动手提炼一番不就清楚了!”郭羊突然想通了这一层,觉得心情舒畅无比。 百思不得其解,不如动手实践,多冶炼多提纯,不就什么都知道了! 郭羊在峡谷里东瞧瞧,西看看,不时敲下一两块那种暗红色的矿石,收入储物袋。 除了这种暗红色的矿石,郭羊在一个悬崖石壁上,还现了一种淡灰色的矿石。这种淡灰色的矿石数量不大,但感觉很奇特,因为郭羊惊奇地现,在灰色矿石分布的区域,那些暗红色矿石的金属光泽似乎明晰了不少。 郭羊用石块敲下了一堆淡灰色的矿石,单独用储物袋收了起来,打算拿回去慢慢研究。 另外,在一个很浅的岩洞里,郭羊还现了一大块黑黝黝的矿石,质地很坚硬,里面好像蕴含了某种奇异的力量,竟然能够吸引他的那把刀子! 这种情况从未出现过,当他走近那块矿石时,腰间的刀子被吸引得微微颤动,似乎就要脱鞘而出。这让郭羊大吃一惊,赶紧伸手按住了刀子。 感觉了一会儿那种奇妙的感觉,郭羊干脆取出刀子,将其慢慢靠近那块黑黝黝的矿石。 不可思议的一幕生了! “啪”一声轻响,刀子竟然被那块矿石吸走了,紧紧贴在上面。郭羊伸手去拿刀子,感觉到一股颇为强劲的吸附之力。 郭羊眼角抽搐了两下,瞪大了眼睛,仔细检查那块矿石,现这块矿石除了质地特别坚硬外,黑不溜秋的,丝毫都不起眼。 郭羊大感兴趣,喊来阿奴帮忙,用尖利的石块敲打,又找来几根粗大的木头撬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方才将那块巨大的石头弄出岩洞。 当那块巨大的黑色石头滚下去的时候,惊人的一幕出现了。 那些暗红色的矿石,还有一种暗青色的矿石,竟然被那黑色石头所吸引,纷纷凌空飞起,射向那块黑石。等到那块巨石滚到峡谷底部时,因为一路上吸引太多的拳头大小的矿石,竟然变成了一团庞然大物,足足有三四人高了。 看着这惊人的一幕,郭羊和阿奴张大了嘴巴,半天都无法合拢。 “少爷……这是神石!”过了好一会儿,阿奴这才喃喃低语。 “神石?好像有点意思。不过……”郭羊一边小心翼翼地靠近那团庞然大物,一边说道。 看着眼前密密扎扎暗红色的矿石,郭羊谨慎地伸出手,取下了其中的一小块。一股怪异的吸附之力又一次出现了,就像……从那块黑石上取下刀子。 “这是……铁!”郭羊猛然大叫一声,吓了阿奴一大跳。 “铁?”阿奴疑惑地问道。 “阿奴,我们要财啦!这是铁矿石!铁,刀子的那种铁!”郭羊使劲拍打了阿奴的肩膀一下,直接将那个身体结实的汉子拍倒在地,龇牙咧嘴好半天才慢慢爬起来。 “少爷,以后拍我的时候轻点,你力气太大了……”阿奴苦着脸说道,伸手抚着郭羊拍过的肩膀,一脸痛楚。 郭羊转一看阿奴的样子,不好意思地咧嘴一笑,歉意地说道:“阿奴,不好意思,太高兴了,失手拍疼你了。” “少爷,这些真的是铁矿石?”阿奴忍着肩膀上的巨疼,惊奇地问道。 “嗯,是铁矿石!原先,我还以为铁只有在陨石里才能提炼出来。因为,故老相传,铁乃天外神石,只有通天者才能有机缘获得。这么看来,除了天外神石,大地上其实也有铁!” 郭羊捏着一块暗红色矿石,兴奋得有点忘乎所以了。 “少爷,铁不是白的么?这石头怎么是红色的?”阿奴有点不相信。在他的想法里,铜矿应该就是金黄的和墨绿的,因为铜是金黄的,锈了就成绿色。 可是,这暗红色的石头……无论如何,他都无法与雪白的刀子联系起来。 “纯净的铁,是白的。”郭羊突然想起了父亲郭鹿,那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不禁眼眶湿润了。 “如果真是铁矿石,那就真是太好了,我也可以有一把刀子了!”阿奴学着郭羊的样子,捏起一块矿石,满脸都是笑意。 看着阿奴的样子,郭羊笑了:“阿奴,你真想要一把刀子?” “想啊,做梦都想有一把你那样的刀子呢!”阿奴笑道。 “好,那就有得你忙了。给你个任务,带着那些身体强壮些的孩子,先去烧制一批木炭。另外,还需要一个橐(音tuo),铁矿石提炼肯定要比铜矿提炼难度大,得做好各种准备。”郭羊说道。 “橐?是什么东西?”阿奴有些迷惑,这玩意儿他听都没听过。 “咳咳……橐,冶炼矿石时加强火势的。”郭羊取出一根碳棒,直接在阿奴的兽皮裙子上画了一张橐的草图。 “原来是这个啊,这不就是风囊么!”阿奴恍然大悟,笑道。 “风囊?你见过?”郭羊惊奇地问道。 “见过啊,我们大祭司就有一个。”阿奴笑道。 “大祭司要橐干什么?难道他会冶炼之法?”郭羊有些困惑,他以为那些大祭司都是掌握了鬼巫之术的人,跟冶炼没什么关系。 “我也不清楚,反正我见过你说的这个橐。在我们氐人部落,就叫风囊。”阿奴说道。 ……………………………… 一点小说明: 应部分读者要求,对文中一些不常见的字词标注拼音或注释,如果因此而打扰了您的阅读,萨米巴巴表示歉意。 在此,感谢老读者,欢迎新读者,你们都是我的心上人! ——萨米巴巴 ……………………………… 第一卷●顽民 第二十七章 青色石头 阿奴高高兴兴的准备木炭和橐去了,郭羊却一头扎进那个有青色矿石的岩洞。听阿奴说,那种青色的石头,有一种让人眩晕的力量,这让郭羊觉得很神奇。 这是一个极深的岩洞,沿着潮湿的石头地面,向下行走了将近一个时辰,尚未抵达岩洞底部。据郭羊粗略估计,这一路倾斜向下,应该是已经深入到地下数百丈了。 郭羊越走越是疑惑,因为,他分明感觉到一丝熟悉的气息。 这正是当年在天坑底部感受到的那种清凉气息。只不过,比之天坑深处的,这个岩洞里的清凉气息就稀薄多了,甚至有点若隐若现。若非郭羊对当年天坑惊险之事印象深刻,说不定还难以察觉。 郭羊细细勘察,终于现了一些端倪。 岩洞石壁上,有一种青色的小石头,会散放出这种气息。因为这种石头极度内敛,所以,就显得十分微弱了。 郭羊想办法撬下一小块,借着油脂火把的光亮,现这种石头跟外面其他矿石完全不一样,显得非常圆润。 他将石头放在手心里,细细体会,觉得里面似乎蕴含了一大团那种清凉气息,并与他体内的气息产生了呼应。 “难道是传说中的灵石?”郭羊心头大跳。 灵石之珍贵,可不是天外神铁所能比拟的,乃上古时候修真者才能拥有的。据传,灵石曾是上古修真时代的流通货币,相当于大商的贝壳、周人的刀币! 尤其难能可贵的,是灵石还并非单纯的货币,而是可以从中吸纳出一种特殊能量的石头,是修真者日常修炼时的消耗品。 郭羊修习的也是修真功法,但在修炼过程中却郁闷地现,自从离开了天坑,修炼进度慢无可慢,甚至可以被忽略不计。 这种状况让郭羊一度怀疑,所谓的修真功法,是不是跟世俗武术的真气差不多,只能增加内力而已。 郭羊干脆像平时修炼时那样,将青色石头放在掌心,尝试着“”修炼了起来。 郭羊的功法颇为奇特,是动作配合呼吸和复杂的周天搬运,岩洞里空间太小,有点施展不开,但做一些小幅动作则没有任何问题。 一缕若有若无的气息慢慢溢出,渗入郭羊的手心,顺着手臂一条经脉进入体内,并迅在奇经八脉流转起来,最终纳入丹田灵海。 郭羊大喜。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有时候,郭羊在修炼度慢的不能再慢时,真想撂下这几百号人,干脆回到天坑深处隐居。 但如果有了灵石,他就可以随时随地进行修炼了,同时也能够兑现自己的诺言,保证这些人的生存。 “捡到宝贝了!” 郭羊确定这些不起眼的青色石头就是就是传说中的灵石后,立马将整座岩洞都探查了一遍,直到他完全确定没有什么危险,这才开始盘算如何开采这些灵石。 普通的采矿办法显然不行,先,矿工和工具问题就没办法解决。 铜矿、铁矿、锡矿等的开采,一般都比较粗糙,只要有强壮的矿工,配合水采法、热采法,都可以进行大量采挖。 而这些灵石矿,若是采用老式开采办法,效率也许能够保证,问题是,灵石破损之后,其中蕴含灵气必然受损散逸,那就损失惨重了。 郭羊先将那些裸露在外面的灵石都采挖了下来,装入储物袋,不到三四个时辰,就已采挖到数百块灵石。 看着手中油脂即将燃尽的火把,郭羊摇头叹息着,恋恋不舍地走出矿洞。 外面天色已经大黑,天上繁星点点,整座矿山一派静谧。 听着远处山林隐约的松涛,和附近潺潺溪流的叮咚之声,郭羊畅快淋漓地伸了一个懒腰,活动了一下筋骨。 采挖灵石时,因为太过兴奋,埋头一通狂挖,竟一口气干了好几个时辰。此刻出了矿洞,方觉浑身酸痛,腹中饥饿难当。 郭羊左右看了看,搬了数十块岩石,将灵石矿洞的入口堵上,并做了一番伪装掩饰,以免被人轻易现,这才回到了大峡谷。 …… “少爷,木炭我已经烧制了一批了,三天后就可以挖出来使用了。明天开始,我就给你弄一个橐,保证风力足够强大。另外……少爷,您听着没有?” 阿奴停下了兴高采烈的汇报,瞪着郭羊,有些无奈。 只见这位少爷正捧着一个被烧烤得金黄脆嫩、咬一口就流油的肘子,狼吞虎咽,出吸溜吸溜的声音,还不时被噎得伸长脖子,表情怪异地使劲吞咽。 “少爷……您慢点吃,还有呢!”阿奴摇头苦笑着说道。 “唔……我听着呢……”郭羊有点口齿不清地说着,继续大口吞咽。 阿奴见郭羊吃得有点辛苦,便端了一觚清水递给他。 郭羊接过铜觚(gu),“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干,用手背随便抹了一把油腻腻的嘴巴,又埋头大吃特吃起来。 “少爷,除了鼓风用的橐,还需要什么东西,你就一并安顿了,我这就去办理。保证不耽误你炼制神铁。”阿奴继续说道,脸上满是热情。 好不容易将一个大肘子吃完,郭羊随手一抹嘴巴,打了一个响亮的饱嗝,这才抬起头来,似笑非笑地说道:“不急不急,慢慢来。” “少爷,不能慢,要快呢!”阿奴一听,有些着急了。 “急什么?那些矿石又飞不了。”郭羊笑着说道。 “怎么不急啊?赶紧炼出神铁了,就可以给我打一把刀子……不对不对,就可以打造一批农具了。那些老残妇孺体力太弱了,干活的效率太低了。” 阿奴说漏嘴了,神色有点尴尬,不好意思的搓着两只粗糙的大手。 “哦,原来是想刀子了啊?我这会儿都想喝酒了。唉,你还别说,这猪肉还真是比那些干瘦的野味好吃。尤其是经过你的特制手法烹饪,简直就是人间极品美味啊!” 郭羊说着话,懒洋洋的斜躺到一条虎皮褥子上,惬意的伸了伸懒腰。 不是他故意捏拿开涮阿奴,郭羊说的还真是他的心里话。今天太高兴了,不仅现了铁矿石,还现了价值连城的灵石! 雾灵山大峡谷,有田地,有庄稼,有牲口,有……猪肉,更有几百口子终于有了盼头的商人后裔。 如果,有酒,那就更妙了。 “商人喜刀,其实,最爱酒……”郭羊嘀咕着说道。 第一卷●顽民 第二十八章 三十二把刀子 郭羊手里有三十把刀子了。 三十把明晃晃的刀子,在一大块青色的岩石上摆成一溜,在太阳下闪着雪白的光。那些光是冷的,让人的骨头寒,似乎轻轻一挥,就能割断一条河。 阿奴感觉自己的眼睛快要瞎了。他看看这把,又看看那把,每一把都让他心动。 “阿奴,自己挑一把。”郭羊舒服地斜躺在一块兽皮上,左手握一只圆足兽面纹觚(音gu),里面盛了酒。靠近右手位置,是一个粗陋的青石小几案,上面放置了一小盆炭火,火上搁着一只青铜筑造的四足羊方斝(音jia),散放着阵阵酒香。 此酒,乃阿奴亲手所酿,虽不及商人正宗九粮酿造,却也算得上是佳酿了。毕竟,大峡谷的粮食只有小麦、燕麦和谷子三种,而且堪堪解决几百口子人的口粮问题。这次给郭羊酿酒,大峡谷的商人后裔们至少要减少一个月的口粮,只能用野菜和其他食物来替代了。 好在阿奴的养殖搞得极好,一两个月的口粮,他完全可以想办法解决。 “少爷,阿奴挑花眼了。”阿奴有些郁闷地说道。他看着哪一把刀子,都是极品,可挑来挑去,总是拿不定主意。 “人啊,还真是个贱货!”郭羊饮了一口酒,笑道。 “少爷说的是,人真是贱。不过,贱跟贱是不一样的,嘿嘿。”阿奴憨厚地笑着,又开始挑选刀子了。 郭羊看着阿奴认真的样子,有些失笑,便干脆一口气喝干了觚中酒,仰面躺下,看天上一朵一朵的白云静静飘过。 连续三四个月的炼铁,郭羊有点累了。 与之前冶炼铜、锡等不同,铁矿石对火势和温度要求太高了,原来的冶炼手法根本就炼不出铁汁来。在糟蹋了大量木炭,烧废了七八座冶炼炉后,郭羊这才慢慢摸索出了一点门道。 他让阿奴一次性弄了五六个橐,重新设计了一番,可以让十几个人轮流鼓风,以保证不间断的风力,这才让熔炉的铁矿石化为汁液。 提高了温度后,郭羊又面临着铁汁的纯度问题。头几炉铁汁,基本是报废的,布满了蜂窝状小孔不说,黑不溜秋的,一点都没有铁的样子。那些焦糊的“铁渣”,用石头一砸,就会碎裂,简直还不如一块冰。 郭羊反复研究,判断出现这种情况,应该是铁汁的纯度不够。他沿用冶炼青铜、黄铜时的矿石粉末催化之法,也几乎没什么效果,反而让那些难看的焦糊状铁渣变得更加难看。 尝试了十几种矿石粉末后,郭羊突然想起,他的储物袋里还有一些灰白色的矿石粉末。他有些犹豫地将那些灰色矿粉加入熔炉,令人意外的一幕出现了。 铁矿在熔炉中所化汁液,在加入灰白色矿粉后,竟然自然分离了。上面一层红色的铁汁流出熔炉,凝结成一种焦糊状的铁渣,而其下面一层的铁汁,则呈现出诡异的絮状,让郭羊目瞪口呆。 等到炉火稍弱,从炉中钳出那块絮状铁块,郭羊有点哭笑不得。他试着锻打一番,经过反复加热冷却,铁块中析出一些黑色杂质,呈现出一种说不出感觉的白色来。 郭羊想了很多办法,总是感觉自己提炼出来的这种铁不对劲,要么太软了,要么太硬了,根本就不能打造成刀子。 在反复参详了那神秘老人留给他的提炼之法,郭羊试着将一些铜粉、锡粉等混入铁块,进行锻打,效果略微有所改善,但还是没有他手中刀子的那种感觉。 一个偶然事件,改变了郭羊的铁。 有一天,郭羊实在郁闷了,干脆将两片被捶打得很薄的铁片扔进炉火,打算歇口气了再进行锻打。等到他喝完水,他现两片铁竟然在炉火中快要融合了,便干脆钳出,指挥阿奴一通乱锤。 意外出现了,等到那两片铁经过数次高温锻打和凉水冷却后,竟然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坚韧感! 尤其诡异的是融合后的铁片,在经过反复折叠、锻打和冷却后,竟然呈现出一种类似细碎鱼鳞的形态,其品质竟似比郭羊的刀子还要高些。 郭羊大喜若狂,开始亲自掌锤,使出浑身解数,终于在三天后打出了第一把刀子。 接下来就比较简单了,郭羊在仔细参详了整个过程后,终于掌握了炼铁的核心技术。 第一批打造三十把刀子,郭羊是有想法的。 雾灵山大峡谷的商人后裔中,适合练习武功的孩子有三十个,加上阿奴,那就是三十一个。郭羊不想让这些人继续当逆来顺受的绵羊,他得让这些人强大起来。 时下频繁的战乱,周人无休止的搜捕,以及流民强盗的骚扰,加上那些野兽的威胁,都让郭羊下了决心,要让这些商人后裔开始练武。甚至,如果可能,他还想挑选一两个能够修炼的孩子,开始修习正宗的修真功法。 此刻,看着阿奴挑花了眼的窘态,郭羊露出了难得的微笑。 “阿奴,到底挑好了没有?不挑的话,我就全分给其他人了。”郭羊笑道。 “少爷,要不……你帮我挑一把吧,我实在是难以取舍,觉得每一把都好。”阿奴挠着后脑勺,不好意思地说道。 “哈哈,阿奴,就别纠结了,这些刀子里,没有你的。”郭羊道。 “啊?少爷……”阿奴急了,直接抓了一把刀子,打算再不松手了。 “你真的要挑那一把?”郭羊慢慢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似笑非笑地问道。 “少爷……”阿奴有点疑惑。 “我本来还想着将我的这一把回炉,用新的冶炼手法,重新打造两把更好的刀子,既然你已经有了,就再不麻烦了。”郭羊淡淡地说道。 阿奴一听,愣了一下,直接将手中的刀子放回去,大呼小叫地喊来二三十个孩子,抱木炭的,搬矿石的,压橐的,一下子就忙碌了起来。 郭羊苦笑着摇了摇头,说道:“阿奴,不至于如此着急吧。” 阿奴嘿嘿地笑着不说话,只是手下鼓足干劲,和一帮孩子热火朝天地压橐鼓风。 …… 三天后,全新的两把刀子横空出世。 那一刻,天降暴雨,电闪雷鸣,似乎也在为这两把刀子助威。 据传,有几道闪电击中了那两把新出炉的刀子,在黑白相间、布满细碎鱼鳞的刀身上,留下了一抹痕迹。从此,那两把刀子每次出鞘,都会隐隐有霹雳之闷响。 至于这个传说的真实性,因为岁月太过漫长而无法考证。但有一个事实,则是新刀出炉的那一瞬间,郭羊突然听到一阵吟哦之声,古朴玄奥,隐隐约约。 对此,他保持了沉默。 雾灵山,大峡谷,有了三十二把刀子。 第一卷●顽民 第二十九章 阿奴的训练 有了刀子,一切似乎都简单起来了。 三十个少年,在阿奴的带领下,开始了最基本的训练。 这是阿奴主动请求的,看着他黝黑而固执的脸膛,郭羊直接就答应了。 阿奴的氐族部落,向来都是极为强悍的一个存在,虽然在大商、大周的连年打击下,不少青壮年和妇女都沦为了奴隶,但几乎所有人都练就了一副好身手,反而越来越让那些所谓的贵族忧心了。 郭羊信阿奴。 第一天,满怀兴奋的三十名少年在阿奴的指挥下,在雾灵山方圆数十里内转悠了一圈,然后,开始了没日没夜的强化训练。 那三十名少年一个个摩拳擦掌,一副急不可耐的模样,结果,一个下午就被折磨得没样子了。 阿奴很快就让他们知道了,什么叫痛苦。 阿奴一改平日的憨厚和温顺,像一个部落大领那样,不怎么说话,但每吐出一个字,就必须成为命令。 他面无表情,冷冰冰地布着一条接一条的训练任务:攀岩、匍匐前进、烂泥里打滚、抱石头爬山、鸭子下蛋,用头顶走路等等,反正就是怎么苦怎么累,阿奴就怎么折腾他们。 而这些都还算是比较常规的训练,最让这些少年提起来就心惊胆战的,是懒驴打滚和滚刀肉两项训练。 懒驴打滚,就是严格按照阿奴教给他们的基本动作,绕着一块约莫有十几亩的麦田打滚。 第一次训练,这些商人后裔们就被折腾得生不如死了,打滚结束,每个人浑身上下伤痕累累,风一吹都会疼出一身冷汗。而让这些少年终生难忘的,是那因为长时间连续打滚而造成的眩晕感。 第一圈滚下来,一半的少年跌跌撞撞站不稳,像喝醉了酒似得。 第三圈滚下来,大多数少年还没站稳就开始呕吐。 第十圈滚下来,所有人都像一滩稀泥,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阿奴厚厚的嘴唇紧抿着,阴着脸,瞅着那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的少年,淡淡地宣布:“继续滚,滚不够一百圈,所有人的晚饭取消。” 少年们一听,想死的心都有了。 有两个少年因为实在滚不动了,连滚带爬地上前去,请求略作休息,却被阿奴面不改色地抽了几鞭子:“是不是比周人的鞭子疼?是不是想继续让那些畜生的鞭子落在我们头上?还有不想滚的吗?” 看着那两个少年疼得浑身哆嗦的样子,谁还敢再吱声! 所有的少年都咬牙坚持下来了,阿奴的鞭子并不比周人的鞭子重,但他的话,就像刀子一样,剜疼了商人少年们的心。 一百圈懒驴打滚训练完,天都快黑了。 所有的少年都累得虚脱了,稍微一动,便疼得龇牙咧嘴,“嘶嘶”地吸着冷气,像一滩滩烂泥,没有一个人能爬起来。 阿奴冷着脸,提出一个大木桶,开始让他们吃滚刀肉。 刚开始,少年们一听要吃滚刀肉,以为真有肉吃了,甚至还有人欢呼了一声。 大木桶里预先装满了热水,阿奴让少年们轮流进去。等他们洗去了浑身的泥泞和血污,然后让其中一个少年过去,赤条条地趴在一张厚木板上。 阿奴取出一只铜爵,从里面倒出一些混合了很多种植物汁液和几十条蛇的苦胆配制的药水,给那少年全身涂抹了一遍。他手一翻,取出了一根粗糙的松木棍,面不改色地开始在那少年身上使劲擀动。 那少年一声惨叫,浑身哆嗦,就像一条被活刮鳞片的鱼,四肢抽搐着,脸都疼得变形了。 这就是滚刀肉?三十名少年脸色开始绿了。 就连躺在远处喝酒的郭羊都脸色微变,龇着牙,倒吸了几口冷气,好像他也在疼。 …… 半年的训练让三十名少年生了巨大的变化,即便是懒驴打滚那样的高强度动作,他们也能够比较轻松地完成了。 阿奴给他们身上涂抹的药水有神奇的效果,往往是头一天浑身都是伤,抹了那药水,再吃一顿“滚刀肉”,第二天就全好了!这让郭羊越看越神奇,忍不住向阿奴要了药水的配方,打算他自己也吃吃“滚刀肉”。 随着少年们的体质增强,阿奴的训练强度也在逐步增强。 以前抱七八斤的石头爬山,现在都改成了十余斤。以前懒驴打滚一百圈,现在改成了两百圈。 用阿奴的说法,现在多吃点苦不怕,总比以后丢了性命或被人抓去当了奴隶强。 阿奴的训练没日没夜、没完没了,而且还不时变着花样。总之,他就是要让这三十名商人后裔变成狼,决不能当一辈子的羊! 至于阿奴的基本动作,无非就是氐人与各种猛兽搏斗时总结出来的一些动作,看起来很笨拙,但很有用,保命的同时,也能弄死人。 经过几个月的训练,阿奴传授给他们的基本动作都被练熟了。 “好了,你们的基本训练结束了。”有一天,阿奴突然宣布。 即便是对阿奴已经无比敬畏,少年们还是大声欢呼起来。 阿奴看着那些兴高采烈的少年,说道:“马上进入正式训练。” 正在欢呼的少年们都愣住了,刚刚还热热闹闹的人群,突然就陷入了死寂,仿佛被阿奴捏住了他们的脖子。 …… 阿奴的训练方法简单而粗暴,那就是让三十名少年进入一个训练场,一对一自己找对手,连续打倒五个人算及格,直接去一边的铜鼎里捞肉吃,并有一小杯美酒的奖励。 “得让他们变成男人。”面对郭羊的质疑,阿奴淡淡地说道,一点都不像个奴隶,反而更像是一位氐人大领。 阿奴唯一的要求就是不准弄死人。 经过大半年的强化训练,这群十三四岁的少年变得皮糙肉厚,比一些大人的体质好多了。 他们不仅耐揍,而且更会揍人。 进了训练场,少年们立马散开,生怕被身边的人给打倒。 场面一下显得诡异了:外围是十几个战力最强的,像一群鬣狗,瞅着圈子里的那些弱者。 这就是弱肉强食。 不知谁喊了一声,很有可能是阿奴喊了一嗓子,所有的少年骤然动手。 不管是被围在中间的弱者,还是游走于外围的那十几个强者,都大声嘶吼着,冲向了各自的对手。 一时间,拳脚打在身体上的“嘭嘭”声,惨叫声,咒骂声,响成一片。 到处都是战场。 郭羊站在训练场边上,恍惚间有一种错觉,这些少年,已经被阿奴训练成了一群龇牙咧嘴的狼崽子,即便面对一只老虎,也有勇气扑上去撕下一片肉。 …… 少年们每天都是在这种简单粗暴的环境下生活的,开始有些麻木了。不仅对疼痛感麻木,就算是对同类,也有些麻木了,面对不确定的对手,他们越来越不在意对方是谁,只要能将对方打倒,就会毫不犹豫地冲上去。 至于说阿奴之前教给他们的基本动作,都快要被这群少年给忘记了。在真实的厮杀之地,只要你够狠,够阴,所有的武术动作都很管用。 指甲,牙齿,膝盖,拳头,脚,甚至自己的头,都是武器。 三十名少年,在阿奴的精心调教下,像一群狼,或者,更像一群鬣狗,不仅身手越来越敏捷,而且还越来越好斗。 这让郭羊很满意。 为此,在雾灵山大峡谷的一座山岗上,他郑重敬了阿奴一爵酒。 第一卷●顽民 第三十章 大家都练武 阿奴圆满完成了训练任务,在一个傍晚,他将三十名鬣狗一样的少年交给了郭羊。 郭羊站在一块巨大的岩石上,满意地看着这些衣衫褴褛却又英气逼人的少年,沉声说道:“你们都很好,都是我商人的好儿郎。对我们每一个商人来说,第一个任务就是活下去。第二个任务,就是活得像个人,起码也要活得像一头豹子,一匹狼!绝对不要活成羊。” “当然,想要活得像一个人,就得付出汗水,泪水,甚至鲜血。” “你们的训练结果,我很满意,在此,请拜你们的第一个师父,我最好的朋友,阿奴。” “拜见师父!”三十名少年轰然单膝跪地,抱拳齐声说道。 阿奴有些不好意思,浑然没有了当教头时的威风,憨厚地笑着说道:“各位少爷请起。” “阿奴,”郭羊微微皱了皱眉,说道:“不要惯着他们。你就是师父,哪有师父叫弟子少爷的?” 阿奴抱拳说道:“是,少爷!” 他的眼眶有些湿润了。这个郭羊,看起来丝毫不起眼,做事也极端低调,但对他阿奴来说,这是他最重要的朋友。 郭羊微微点了点头,转对着三十名少年说道:“从今天开始,我开始教你们刀法。这刀法只有三招,但足够弄死一个想害你的人。” 众少年轰然应诺,又一次单膝跪地,抱拳说道:“师父在上,请受一拜!” 虽说只有区区三十人,但齐声高喝,顿觉气势雄壮,大峡谷一片回声震荡。 “还有你,阿奴,从今天开始,你也练刀。”郭羊微笑着说道,顺手取出三十把刀子,让那些少年依次拿刀。 每一把刀子,郭羊都亲手打制了一个刀鞘,野牛皮上,箍了铜锡合金,缀了数颗血红石头。而在刀柄上,郭羊特意进行了改进,多了一绺熟牛皮穗子,煞是好看。 “这牛皮穗子,不是装点门面的,而是缠在你的手腕上,让你将自己的刀握得更稳,砍向对手时更狠。即便有人要夺你的刀,那就让他连你的一条胳膊都扯断吧。否则,你就有机会弄死他。” 郭羊一边示范如何使刀,一边漫不经心地说着,听得阿奴和那些少年心头一凛。 “从你握住刀子的这一刻起,你,就是刀子。刀子,就是你的命。”郭羊继续说道。 “刀在人在,刀断人亡!”阿奴和众少年轰然应道。 郭羊点了点头,这才开始传授他们那三招孤竹刀法。 刀法只有三招,修炼及其简单,只须配合呼吸即可做到。他先让大家自行练习了十余天后,这才开始传授其中妙义,并做了一次示范。 看着郭羊三招刀法的威势,阿奴和三十名少年呼吸都有些短促了,对郭羊更是敬畏有加。 …… 转眼间,三个月就过去了。 阿奴和众少年的刀法突飞猛进,已经能够简单凝气了。尤其是阿奴,每天一有时间,就抱着一把刀子在那里呆,时不时用刀子比划一下,更是已经得了刀法精髓。 这一日,郭羊正在吸纳灵石修炼,有人找来了。 先是数十个妇人寻来,请求郭羊同意她们也习练武术。郭羊尚在沉吟时,雾灵山大峡谷所有的商遗们都寻来了,老老少少几百口子人,都是请求郭羊教他们武功的。 郭羊有些为难,这所有人都要习练武功,对大家今后的自保当然是有好处的,但一来没有那么多的兵刃,二来,郭羊还担心大家都习练武功了,那些田地和牲口怎么办。 大家似乎明白郭羊的难处,便有人站出来保证,绝对不会耽误庄稼和牲口。 “郭羊,我们完全可以一边务农,一边习练武功。自从灭国后,我们就像一群一群软弱的羔羊,任人宰割,这种日子我们过够了。” “可是……我们的荒地还不够,需要继续开垦。我们的牲口也需要有人照料,一顿草料都不可缺少。”郭羊皱眉说道。 “那你就教给我们一套在干农活时就能习练的武功。”一个身材魁梧的老人大声说道。 “对,我们既要开垦越来越多的荒地,养殖越来越多的牲口,还要让自己强大起来。否则,我们的粮食迟早还是别人的粮食,我们的牲口,迟早会被别人宰杀。”一个妇人激动地说道。 “好,那我就直接传你们刀法,你们灵活应运。这刀法本来就简单,那就教你们更简单的三招。”郭羊应允了,并将那三招刀法简化后,传给了大家。 孤竹刀法,自来便是孤竹王室嫡系血亲不传之秘,但郭羊现在已经顾不上考虑这些了。这些人说的对,如果他们不能尽快强大起来,辛辛苦苦开垦的荒地,迟早是别人的,辛辛苦苦养殖的牲口,也迟早被别人宰杀。 刚开始,郭羊还有些担心,这些老残妇孺一边干农活,能不能习练武功,结果,不到两个月,他惊奇地现,这些人竟然真的领悟了三招刀法。 锄头,水瓢,棍子,甚至是一条绳子,竟然都被这些曾经像羔羊一样任人宰杀的商人后裔当成了刀子,并习练得颇有精到之处。 这让郭羊有些吃惊,一方面感叹人为了活下去,将是多么富有创意。另一方面,这些人以手边熟悉的事物替代刀子的做法,也给了郭羊非常大的启,让他的刀法更加精进了。 三四百口子人都精神起来了,雾灵山大峡谷,俨然成了一方乐土。 郭羊在修炼之余,时常站在高处眺望整条大峡谷,觉得自己也不算一个没出息的男人,起码,他能让这几百口子人活下来。 到了后来,随着大家对刀法的领悟,甚至还有人创造性地将刀法移植成棍法、鞭法和剑法。最离奇的,是一个平日看着不起眼的妇人,竟然将刀法变化成了几招绳法,在绳子两头绑了两块石头,以增加其伤害力度。 郭羊观看了那妇人的绳法后,愣了半晌,这才挠着后脑勺说道:“这功夫……简直绝了!” 当然,对大多数人来说,郭羊是完全放任他们自由挥的,毕竟各自的体力、年龄等有所限制,修习正宗刀法也许还不如让他们根据自身情况,进行各种改良。 但对阿奴和那三十名少年弟子,郭羊却严格要求,不得另行自创武功。 他相信,很快的,这些少年,就会成为一股恐怖的力量。 第一卷●顽民 第三十一章 饥荒和山寨 春天,是最容易闹饥荒的季节。 头一年,燕地、孤竹国和整个北方遭了旱灾,次年春天,闹起了饥荒。 一时间,赤地千里,上百万人被饥饿所威胁,纷纷四处奔逃,试图捡一条命留在世上。 但是,谁也没有料到灾荒面积实在太大,方圆数千里,根本就没有活路。除了那些有点积蓄的大贵族,和一些位高权重的人物,几乎每一个人都在挨饿。 饥饿是一条看不见的鞭子,驱赶着大股大股的流民四处游荡。 流民就像蝗虫一样,流动到哪里,哪里的绿色瞬间就消失了。榆树,柳树,杨树,树皮基本被剥光了,露出白森森的树干,像一根根戳在大地上的骨头。 野菜,甚至一些有毒的野草,都被他们想尽办法弄成食物,囫囵吞入腹中。后来,实在没吃的了,人们开始寻找那些看起来像面粉的土,用水搅拌成稀糊糊,直接喝下去。很多人中毒了,很多人的肚子鼓胀得像大蛤蟆,手一摸,会现里面的泥土已经凝固成硬块。 大地上,唯一繁荣的物种是狼。 它们在天地间游荡,成群结队的寻找流民走过的地方,或者即将出现流民的地方。 山上,田地里,树林中,草原上,河滩上,到处是狼。 狼的眼睛不再泛绿,即便是在月光下,那种绿色的幽光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诡异的暗红色。这些畜生变得越来越可怕了,开始有组织地进攻人类的村庄和城镇,明目张胆地在大白天仰面向天,出一声声瘆人的哀号。 …… 郭羊听说外面生了饥荒,他有些担心,亲自出去看了一趟。 三天后,郭羊回到了大峡谷,将几百口子商人后裔召集起来,迅布了十几条命令。 特殊时期,容不得任何矫情。郭羊的第一条命令是就地取材,马上开始修筑山寨围墙。 所有人都动起来了,砍伐树木的,搬运石头的,设计制造武器的,几百号人没日没夜地开始想办法自救自保。 郭羊见识了狼群的可怕,更是见识了流民的可怕。 狼群生性残忍,以肉为食,在如此大荒之年随处丢弃尸身的大地上,快繁荣起来,似乎还能够理解。但流民,像蝗虫一样的流民,太可怕了,不仅吞吃一切看得见的绿色,甚至,已经开始吃人。 饥饿啊,就是一条看不见的鞭子,狠狠地抽在了大地上,每一个人,每一条命,在它面前都是狗屎! 郭羊看得心惊肉跳。他没有参与过当年商遗顽民暴动,根本就不知道饥饿会让人变成什么样子。当年,他听说那些商遗顽民被围困在周人的新王城里,出现了大面积骇人听闻的吃人事件,还以为是人们有意夸大其词,以此来丑化商人而美化周人。 这一次,他终于见识到了。 人,会吃人! 那些被饥饿驱赶的流民,一旦冲进大峡谷,一切都就完蛋了。 郭羊不是圣人,他只想让自己人活着,他不愿意自己辛辛苦苦搭救过来的这几百口子人饿死,或者被那些尖利的指甲和牙齿撕成碎片,吞入腹中。 城堡,或者山寨,建设进度很快。 恐惧让这些商人后裔们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工作效率,不到七八天功夫,一条长达三四里的高大石墙堵住了大峡谷的入口。 郭羊亲手设计了一个类似城门一样的东西,用粗壮的绳子和铁链牢牢地绑在石墙里面的石柱上。他听从了阿奴的建议,绕着石墙外面二三十步的地方,挖了一条深深的壕沟,将那条小溪的水引了过来,放满了蓝莹莹的水。 阿奴从未建设过城市,但他曾攻击过城市,所以,他的思维方式很有借鉴意义。他给郭羊画了好几张草图,对石墙、山寨大门以及整条大峡谷的防御体系进行了改造。 郭羊认真看了一遍阿奴的那些草图,倾听了他的建议,立马召集人手开始实施。 石墙上,出现了一些垛口,可以将长矛和标枪方便地戳出去,但外面的人却只能被动地挨打。沿着大峡谷周围的悬崖,设计了一大圈陷阱,里面布置了尖锐的木头,一旦有人顺着悬崖进入大峡谷,第一道防御就会让他们大吃苦头。 大量的石块和木头被搬上了石墙,堆积在一起,一旦有人正面进攻,试图爬上石墙,那些石块和木头将会劈头盖脸地砸下去。这些都是当年阿奴们进攻周人部落时亲眼所见,他深知这些居高临下的石块的威力。 大峡谷里,山寨的修筑进度过了预期,但郭羊还是充满了焦虑,他一闭眼,就会清晰地想起,外面那些被饥饿折磨得没了人形的流民们,以及他们那白森森的牙齿和出诡异暗红的眼睛。 他几乎没怎么睡觉,没日没夜地指挥着大家修筑山寨,加强每一处的防御。几百口子人被分成了三拨,每一拨四个时辰,既保证了工程进度,也让大家保持了最好的体力和状态。 …… 就在郭羊指挥大家修筑山寨的时候,从很远的一个地方,来了一群人。他们原本是靠近燕都蓟城的一座山上的盗匪,打家劫舍,倒卖私盐,贩卖牲口,周人的军队曾数次剿杀,都被他们狡猾地溜掉了。 此时,却出现在了雾灵山一带。 他们不是被周人的军队追赶而来的,而是被流民和狼群驱赶过来的。 正如郭羊所预料,流民在前,狼群在后,正在向雾灵山一带而来。平原和丘陵地带,已经没什么活路了,唯一能够有一线生机的,可能就是窜入深山老林,有一把力气的可以打猎为生,老残妇孺们可以采挖野菜剥树皮活命。 而至于那些狼群,目的就单纯多了,它们远远地跟在流民身后,根本就不需要战斗,沿途被随意丢弃的那些尸身,以及被饿得实在无法走动的老人和孩子,就足够它们享用了。 曾经的盗匪,竟然被他们从未放在眼里的流民驱赶着,一路逃窜,误打误撞现了郭羊的大峡谷。 现了一处新修筑的山寨,这些燕人的盗匪激动得快要哭起来了。这里显然生活比较富足,有足够的粮食。而且,最重要的是,这些高大的石墙和设计合理的防御体系,足够抵挡如潮水般的流民。 他们已经被那些饥饿的人群吓怕了,所以,当他们猛然现这座深藏大山的寨子时,喜极而泣,好几个曾经威风八面的老男人竟抱头痛哭了一场。 郭羊站在高大的石墙上,冷冷地看着这些外来者、曾经的百来条好汉,端着一觚酒,慢慢喝着。 第一卷●顽民 第三十二章 燕人王胡子 “这位兄台请了。燕人王胡子,这厢有礼了!” 一个身材魁梧、黑脸虬髯的中年汉子走出人群,抱拳向着郭羊施了一礼。 郭羊慢慢喝着酒,冷冷地看着这些衣衫褴褛却丝毫不失彪悍之气的燕人,默然不语。 “这位兄台,我们是被逼急了,要不然,也就不会来打扰贵山寨了。请你放心,我们是盗匪,但盗亦有道,若能借得宝地令我等度过难关,定当厚报!” 王胡子对自己的身份也不隐瞒,直接就说出来了。这让他身后的那些人脸色微微一变,觉得有些不妥。 “山寨地狭人稀,没有多余的粮食养活外人。各位,请吧。”郭羊冷淡地说了一句,转身就走。 “兄台请留步!”燕人王胡子大声说道。 “哦?有何见教?”郭羊停步,转问道。 “本来,当此乱世,你不收留也是应该的。但我王胡子有一言,不得不说。”王胡子正色说道。 “说吧。说完了就离开此地。雾灵山山大沟深,自有各位英雄豪杰的容身之地。”郭羊说道。 王胡子看着郭羊冷淡的样子,却依然不卑不亢,倒让郭羊心里有些触动。不过,事关几百口子人的生死存亡,他不得不万分谨慎。 “后面不足百里,就是洪水猛兽般的流民,和漫山遍野的狼群,我们的确是走投无路了。若得一容身之地,我们这百来条汉子就交给兄台了,我们可以共同抵御流民大潮和狼群灾害。请兄台三思。”王胡子大声说道。 “那就不用你操心了。诸位,对不住了。”郭羊说完话,转身下了石墙。 石墙外,王胡子等人垂头丧气,甚至已经有人破口大骂,摩拳擦掌,准备强行攻下郭羊的山寨。 “都别闹了!”王胡子阴沉着脸,怒道。 百来条汉子都闭嘴了,看样子对王胡子还是颇为敬畏。 “我们本来就是盗匪,人家防备着没错。若是遇到没什么实力的,我们二话不说,直接夺了山寨即可。问题是,这个寨主让我心里有点没底儿。”王胡子对身边几位盗匪小头目低声说道。 “不就一个黑不溜秋的少年么?看起来也就十六七岁,老子一拳打哭他。”一个矮壮红脸汉子怒道。 “就是,玩鹰的,还让一只雏鸟给吓住了。胡子,下命令吧,正面攻击还是悬崖上攀爬偷袭,等我们攻进去了,老子捏爆他的头。”另一面貌凶恶的秃头大汉瓮声瓮气地说道。 “都给我闭嘴!”王胡子动怒了,瞪着这几个摩拳擦掌的汉子,斥道:“你们懂个屁!这小子看着不起眼,但让我心寒。” 大家都面面相觑,不知道王胡子到底什么意思。他们这些人,打家劫舍,快意恩仇都习惯了,这种进退两难的处境令他们心烦。 “他不放心我们,怕我们生了歹意,这也是没办法的。这样吧,那些流民潮估计两天后才能抵达此处,我们先在周围找找,看有没有能够容身的地方。实在没地方去了,我们就算是强攻,也得进这个山寨。” 王胡子说完,唿哨一声,引着盗匪们向其他山峰去了。 …… “少爷,这些人都不是什么善茬,得防备他们偷袭。”大峡谷的一处高坡地上,阿奴坐在郭羊对面,皱眉说道。 “嗯,你去安排一下,防止他们从悬崖上攀爬偷袭。”郭羊沉吟着说道。 “好,我这就去安排人手。”阿奴应诺了一声,站起身来,快步向远处走去。 郭羊坐在一张兽皮上,慢慢喝着酒,思量着,心里有点犹豫。 那个王胡子说的有点道理,流民像潮水一样,比那些周人的士卒还要可怕,只要有一线生机,闻到粮食的味道,他们对自己的那条贱命早就看得比什么都轻了。 郭羊亲眼目睹了数以千计的流民,是如何像蝗虫一样,密密麻麻爬满了一座城的高墙。那种不要命的攻击方式粗暴而简单,但绝对管用,守城的士卒根本就束手无策。士卒们的长矛往往刚戳死一个,另外的三四个就已经攀爬而至。 流民们饿急了,各种攻城手段和工具都会被源源不断地明创造出来。 雾灵山大峡谷,并非易守难攻之地,虽说每个人都开始习练武功了,但毕竟老残妇孺占了多数,如何守得住? 郭羊有些犹豫了。 那百来条汉子,若是能够善加利用,倒真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 至于其盗匪身份,郭羊反而没怎么在意。自从在大峡谷现了灵石矿,他的修真功法突飞猛进,百来个盗匪他还真没放在眼里。 郭羊主意已定,一口喝干觚中酒,站了起来。 方圆百余里,再没有一处能比得上这大峡谷了,他估摸着,王胡子等人应该快回来了。 …… 果然,那群燕人盗匪又回来了,并做好了苦战一场的准备。 可当他们逼近山寨大门时,却被郭羊冷淡的目光盯得有些不舒服了,原本商定的一拥而上、强行攻击计划莫名其妙地停止了。 郭羊站在高大的石墙上,眺望着远处,似对下面这群破破烂烂的盗匪没怎么在意。 “兄台,王胡子有礼了。”冷场了一会儿,王胡子上前两步,抱拳说道。 “不是去了么?怎么又回来了?”郭羊淡淡地说道。 “我们实在是没地方去了。方圆百余里,虽说也有几处易守难攻的险地,但无法生存下去。所以,考虑再三,我们还是来投奔贵山寨了,请求兄台收留。”王胡子大声说道。 “收留你们,倒也不是不行,不过,此地乃大商遗民的栖息之地,妇孺居多,多有不便。”郭羊说着话,目光望着远处,微微皱眉。 王胡子看着郭羊的神情,回头也向远处张望了一眼,顿时脸色大变。 “流民……” 几乎所有人都紧张了。 饥荒之年,这个词就好像被苍天诅咒过,意味着苦难和死亡。 石墙外的百来条汉子面现绝望,一齐看向王胡子。 王胡子举头看着郭羊,大声说道:“兄台,请救燕人王胡子!” 说着话,王胡子单膝跪地,右手抚胸,深深一拜,行的却是商人之礼。 郭羊看着王胡子所行的商人之礼,有些失神,沉吟片刻,这才缓缓开口说道:“我答应留你。不过,须约法一二。” 王胡子沉声说道:“燕人王胡子,原本乃孤竹军中伍长,眼见周人步步紧逼,王室内外却依然争斗不休,愤而逃窜,落草为寇。今日,愿立下誓言,奉你为主公,万死不辞!” 郭羊听了,微微一愣,他原本只是想着与王胡子约法一二,也好暂时管束这些无法无天的盗匪。不料,这王胡子竟然直接立誓投奔,反倒令郭羊有些犹豫了。 王胡子身后百来条汉子听了誓言,面色各异,似乎有点不情愿。毕竟,他们这些人都自由自在惯了,从来都是无法无天,若非眼下形势所迫,就是让他们低一下头,几乎都是很难的。 他们追随王胡子多年,还从未见过如此,不禁都有些黯然。 该死的饥荒,让这些盗匪头子都活不下去了! 眼看着流民大潮就要蜂拥而至,王胡子迟迟等不到郭羊的亲口承诺,心里暗暗焦急。 “打开寨门。”郭羊突然说道。 “少爷……”站在旁边的阿奴有些疑虑,忍不住开口。 “无妨。此人乃义士。” 郭羊的声音不大,但王胡子及其身后百来条汉子都听得清楚,顿时欢呼雀跃起来。 尤其是王胡子,眼眶里竟似有些湿润了。 第一卷●顽民 第三十三章 流民来了…… 王胡子们进寨不一会儿,流民潮抵达了大峡谷。 第一波冲击马上开始了。 那些被饥饿驱赶的人,在很远处就闻到了粮食和牲口的味道,他们循着这股要命的味道来了,一声招呼都不打,直接开始攻击。 他们抬着简陋的梯子,手持一头被砍削得十分尖锐的木棍,默不作声地往石墙上攀爬,就像……一群黑瘦的老蝗虫。 郭羊,阿奴,王胡子,以及寨子里所有人,都很认真地看着那些流民的脸,被这种诡异的安静压得喘不过气来。 流民们很瘦,目光有些呆滞,黑黝黝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尤其令人心惊肉跳的,是他们的眼睛,闪烁着奇异的暗红,或者血红,应该早就不是人类的眼睛了。 郭羊眼角抽搐,却依然面不改色的盯着那些人的脸。 如果不是因为饥饿,这些人都不算恶人,甚至,有好多人应该还算是比较贤达之人。可是,在大面积的饥荒之下,人都被饿疯了,所有人被一种无可奈何的绝望所刺激,变得比野兽还要恐怖。 郭羊得让自己的心变冷,变硬,变成同样丧失人性。要不然,他下不了手。 他的刀子锋利,但在他内心深处,他宁愿永远都不用刀子来解决问题。 他其实就想做一只羊,吉祥、温顺而富足的羊。 “杀!” 郭羊突然一声暴喝,峡谷震响,回声不绝,瞬间就打破了这诡异的沉默。 刀子出鞘,幽暗的白光一闪而过,带着隐隐风雷之声,像恶魔的叹息。 三滴血无声溅出,在空中停顿了一下,这才坠落下去,砸在石墙下面干净的泥土里,被摔得四分五裂。 郭羊叹了一口气,瞅了一眼,那三滴血一下子就渗入土里不见了。 三个最先攀上石墙的流民猛然挺直了身子,像三块石头一样,垂直坠落下去。 几乎在同时,阿奴的刀子也出鞘了,两个流民同样安静地坠下梯子,重重地砸在泥土里,咽喉被刀子割过的地方,出一声微不可查的叹息声。 叹息……是叹息,那种终于解脱了的,叹息。 王胡子,还有商人后裔的三十名少年,以及百来条汉子,挥出了手中的兵刃。 三十把刀子,一百多柄青铜剑,和一个硕大的长柄铜锤,品尝了第一滴血。 因为长期的饥饿,或者,因为可能吞食过同类的血肉,流民们溅出来的血竟然是暗红色的,带着一缕醒目的黑色,十分粘稠。 不到一个呼吸间,第一拨爬上石墙人就变成了死人,“砰砰砰”地砸在了地上。 “啊嗬嗬——” “啊嗬嗬——” 人群沸腾了,见惯了死亡和血,所有人早已变得铁石心肠了。那些从身边和头顶一闪而过的尸身,反而激了他们深藏灵魂的恶念和兽性,仰天出惊心动魄的嘶吼。 …… 这一天,好像没完没了,等不到结束。 所有人都杀红了眼,只是麻木地挥舞手中的武器,将一拨又一拨爬上石墙的人劈倒,像石头一样坠落到地上。 从中午开始,一直到傍晚,一刻也没有停歇。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寨子里,架起了十几口青铜大鼎,煮了十几头猪,白花花的肉,在热水里欢快地翻滚着,出“咕噜咕噜”的声响。水面上,漂着厚厚的一层油花,煞是好看。 数十个商遗的老人和妇人,将大把的盐巴、芫荽和野菜丢到铜鼎里,准备好了各种青铜食鼎,热乎乎地连汤带肉舀出来。 浓郁的肉香弥漫了整座大峡谷,甚至顺风溢出高大的石墙,传出去十几里之外。 本来打算退走的流民们,闻见浓郁的肉香,顿时狂了,嗬嗬嗬地嘶吼着,起了更加令人绝望的进攻。 很多年以后,郭羊好几次都会想起这一幕。他时常在想,如果,攻击他的是周人的士卒,手持武器,他是不是会难过得慢些? …… 一场漫长到令人厌倦的宰杀,持续了一天一夜,王胡子带来的那些盗匪们快要挥舞不动手中兵刃了。他们的青铜武器几乎都报废了,只好拿起了木棍和石块。 倒是那三十名少年,度过刚开始的一段恶心之后,很快就适应了。他们进退一致,攻防有度,像一面危险的防线,稳稳当当地守在那里,让王胡子等人都为之侧目。 而最令他们羡慕不已的,则是那三十把、不,是三十二把明晃晃的刀子,宰杀了数不清的人之后,依然如故,干净得像雪。 …… 中午时分,流民潮开始退却。 石墙外,堆积如山的尸身都要跟石墙的高度接近了,甚至不用梯子,踩着别人的头脸就可以直接登上石墙。 经过长时间的攻击,本来已经饿得丢了半条命的流民们,一个个像暴雨过后的母鸡,浑身哆嗦着,摇摇晃晃地向远处退去。 他们漫无目的,很多人走着走着突然就倒下了。 饥饿让人们没了羞耻,身边有人刚刚倒地,就会有好几个人扑上去,像狼一样,用牙齿和指甲将之撕了,生吞活剥,囫囵咽下。 …… 郭羊远远望着退却的人群,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他一屁股坐下来,伸手抓了一块冰冷的猪肉,放入嘴里慢慢咀嚼,艰难地吞咽下去。 肉是昨天晚上就煮好端上来的,但他没顾上吃。更何况,在杀人时,他不喜欢吃肉。 第一波攻击终于结束了,郭羊的心却更加沉重起来。 遍地都是成群结队的流民,这么下去,何日是尽头!除了阿奴,尚能继续指挥和战斗,其他人都接近崩溃了。 三十名少年,脸色苍白,坐成一排,对眼前的那些食物无动于衷,甚至有些排斥。第一次参加战斗,就接受了前所未有的洗礼,让这些半大孩子从激动直接跨越到了恶心和厌倦。 倒是王胡子,可能早就习惯了刀头舔血的日子,虽然脸色有些阴沉,但还是跟郭羊一样,忍着恶心与厌倦,伸手抓起那早已冰凉的肉块,艰难地吞了下去,并端起铜爵,将那些肉汤都喝掉了。 这样下去不行,大峡谷迟早要被攻破。 人数太少了,根本就做不到轮流值守。 郭羊慢慢站起来,抬头看了看天色,对王胡子说道:“这些尸,得处理一下。” 王胡子用手背抹了一下油腻的嘴巴,皱眉说道:“而且还得尽快处理。流民中本来已经爆了瘟疫,他们几乎每个人都沾染了不好的东西,若是腐烂了,估计我们谁都跑不了。” 郭羊微微点了点头,问道:“军队上是如何处理的?” “简单,用火。”王胡子说道。 “好,这里就交给你了。我得尽快给你们弄几把刀子去。”郭羊说道。 “真的?!”王胡子大喜,他见识了郭羊们手中的刀子,心里实在是羡慕得紧,无奈,他们才刚刚投靠进来,贸然索要武器,显然有些不妥。 听说郭羊要给每个人都弄一把刀子,王胡子带来的那些盗匪们兴奋的都跳起来了。 “不过,这几日里,你们必须将寨子给我守好。”郭羊撂下一句话,就转身离开了石墙。 他带走了阿奴,另外挑选了二三十个打杂的妇人。他要打造刀子,却暂时还不想让王胡子等人知晓。 关于铁,这还是一个秘密。 第一卷●顽民 第三十四章 驱狼吞虎 流民的第二轮攻击还没出现,狼群已经逼近了大峡谷。 这让郭羊、阿奴和王胡子等人有些困惑。因为根据经验,往往是流民将一座城镇彻底攻陷后三五天时间,那些狼群才会尾随而至。 看着漫山遍野的狼,大家的心又一次被揪紧了。 “我觉得有点不对劲,这些狼崽子好像被人驱赶似的。”王胡子站在高大的石墙上,皱着眉头,有些疑惑。 “嗯。我也觉得有些不对。那些流民好像也被驱赶着,涌向了其他地方。看大致方向,应该是去唐山城那边的。”郭羊随手将一匹按捺不住的狼劈下墙头,沉声说道。 “不管了,先想办法顶住这些野兽的攻击再说。”郭羊转对阿奴说道。 “是。正面攻击不用担心,问题是周围,已经有不少狼从后面悬崖上进入大峡谷了。要不要抽调一半的人手,去其他地方?”阿奴说道。 “不,守住正面。不行就让那些老人和妇人慢慢撤退到内部防线去。我担心……”郭羊正说着话,突然,狼群一阵骚乱,犹如油锅里被泼了一瓢凉水,整个翻滚起来。 大家吃惊地转,看着石墙外那成千上万、密密麻麻的狼。 狼向天,却没出那种凄厉的悲号。它们似乎在恐惧着什么,同时,又在渴望这什么。 狼群瞬间就安静了下来,不安地趴在地上,生硬而肮脏的尾巴使劲儿拍打着大地。 石墙外,方圆十余里,顿时尘土飞扬,遮天蔽日,极有威势。 望着这诡异的一幕,郭羊等人面面相觑,实在想不通这些狼群怎么变成了这般模样。 一丝阴霾浮上大家的心头。 就在大家惊疑不定时,远处传来数声号角声,却不是行军打仗时的那种。 号角悲嘶,刺人心神,却是商人先祖举行盛大祭祀活动时,祷告天地神灵时的号角声。 郭羊愣住了,那些商遗们也愣住了。 就算有人从未听过那种独特的悲怆之声,但他们还是一下子就听出来了,就像是一种天赋感应。 狼群沸腾起来了,昂长嚎,与那号角之声相呼应。 郭羊心神大震,一阵难抑的恶念轰然而起,忍不住就要跟那些狼一样仰天悲号,抽出刀子,劈向人群。 “少爷!”阿奴站在一旁,猛然现郭羊面部狰狞,双睛突出,布满血丝,显得十分可怕。 郭羊闻言,突然恢复清明。 现自己不知不觉就差点着了道,郭羊心下惊疑,赶紧运功调息,将胸中的那股恶念和烦乱化去,这才再次抬头向远处望去,心下已经起了杀机。 一队周人兵卒缓缓行来,大约有四五百多人,骑着健壮的矮脚马。 队列中,一面猩红的大旗迎风招展,上面绣了黑白熊虎二兽,拥簇一个硕大的“周”字。另有数面较小的牙旗,则为青、赤、黄、白、黑五色云纹环绕,中间绣了一个“燕”字。 在众骑兵中间,混杂了一辆牛车,车上一人披跣足,一袭灰布麻衣,手持一柄木剑,正自念念有词。 数以万计的群狼似乎对这些人无比敬畏,不仅乖乖给他们让出一条通道,还不停地出“呜呜”嘶鸣,颇为谄媚。 那些周人士卒骑在马上,缓缓而行,对那些龇牙咧嘴的群狼竟毫不在意,一路向大峡谷方向走来。 郭羊心下有些了然。 想必,这些狼群被那牛车上的怪人所控制,成为他们的仆役宠兽,进而充当其开路先锋。 “少爷,须得小心。那人应该是南疆巫师!”阿奴站在郭羊身边,脸色苍白,牙齿不由自主的打着战,似乎看见了世界上最可怕的存在。 “巫师?”郭羊一愣,远远看去,那牛车上的人似乎还真不是周人打扮,倒有点像商人祭祀。 南疆地处雷息大沼泽以南,据说那里终年云雾笼罩,毒瘴猛兽,蛇虫遍布,方圆百万里的深山恶林里繁衍生息着一些神秘部族,擅长鬼巫之术。 数万年来,南疆一直都是人族禁地,极少有人深入南疆之地,而同样的,南疆之地的那些神秘部族也极少从雷息大沼泽走出来。 郭羊转看了阿奴一眼,心中暗暗诧异。这个阿奴好像对南疆有所了解,回头看来得详细询问一番。 …… “将军,少主的这一招驱狼吞虎,真是妙不可言啊,一路上,我们兵不血刃,就将大燕领土扩大了数百里之多。”一个身披兽甲的亲卫笑道。 “那是。少主胸怀壮志,志在千里之外的辽东黑土,至于这驱狼吞虎,只不过是借势而为,顺便取了孤竹弱国而已。”一个面貌威猛的将官呵呵笑道。 “少主妙计!唯一麻烦的是那些流民太不经饿了,还不到半年,剩下的还不到一两成。否则,就算是我们越过燕山,取些鬼方的地盘也不是没可能呢!”那亲卫嘿嘿笑着说道。 “鬼方?你想多了。人家不来打我们,就算是大吉大利了,还想去打人家?若非燕山横脉阻隔,他们的骑兵即可长驱直入,委实难当啊。”那将军微微摇头感叹,斥了那亲卫几句。 “我们不是还有巫……”那亲卫说到此处,猛然停住,偷眼看了那牛车上的巫师,脸色有点难看。 “言多必失。此事乃我军机密,任何人不得外传。希望这次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那将军淡淡说道,再不去看那亲卫一眼。 “咦?前面的山寨没有攻陷?”突然,那些周人士卒现了前方十余里处的石墙,有些愕然。 几个月来,他们驱赶狼群,令其转而又驱赶着流离失所的流民,不断攻城略地,拿下了原本属于孤竹国的数十座城池,早已习惯了兵不血刃。 所以,眼前突然出现一座小小的山寨尚未被攻陷,自然就会显得有些突兀了。 “这是怎么回事?”那将军勒住马头,皱眉问道。 “禀将军,前方现一个尚未被流民攻陷的小山寨!”旁边有兵卒大声说道。 那将军冷了脸,不去理会那兵卒,半眯着眼,眺望山寨方向。 “将军,”牛车上那巫师突然开口,“这山寨有些古怪。” “哦?阿图木大师,此话怎讲?”将军转问道。 “有一个恶魔,他曾被诅咒,所以进入轮回的河流。此刻,他即将浮出水面了。”阿图木缓缓抬头,露出一张惨白的脸,微笑着说道。 “恶魔?”那将军皱着眉头,似乎不怎么相信那巫师的话。 “是的,将军。”阿图木不理会那将军疑惑的眼光,再次垂下了头,一任长将其大半惨白的面容遮蔽了一大半。 “我才不管什么恶魔不恶魔,阿图木,指挥你的狼群,攻下这座小山寨!”将军沉声说道。 “将军,最好绕过此地。他们是商人后裔,而且,还有一个尚在沉睡的恶魔。将军,我能闻到他们的气息。”阿图木没有抬头,淡淡的说道。 “商人后裔?老子最喜欢宰的就是那些杂碎!哈哈,这些天没杀几个商人余孽,我的剑都渴了。”那将军哈哈大笑。 “将军,我们的誓约里都讲清楚了,我们帮你们取三千里疆域,却也不是你们的奴仆。你们不得强制我们,去做那些我们不愿意的事。”阿图木提醒道。 “誓约?那是你们的大长老和我们召公的交易,跟我没什么关系。你在我军中,就是我的部属士卒。阿图木大巫师,执行命令吧!”那将军冷淡地说道。 阿图木似乎叹了一口气,微微摇了摇头。他伸出枯瘦的手臂,拿起了一根长约三尺的黑色兽角。 “呜——” 有点昏昏欲睡的群狼,悚然一惊,浑身黑灰色的毛顿时竖了起来,生硬的大尾巴使劲儿拍打着地面,昂向天,出凄厉的悲号。 一时间,狼尘四起,杀机蔽日! 第一卷●顽民 第三十五章 狼来了 狼来了,铺天盖地的狼。 它们像疯了似的,对迎面砍削而来的刀子不管不顾,即便是瞬间就被割断了喉咙,还是要挣扎着,试图去咬人。 面对流民,郭羊越杀越手软。 面对狼群,郭羊越杀越心惊。 心惊肉跳,胆战心惊! 这些畜生太难缠了,只有割断喉咙,才会丧失战斗力,否则,即便是砍掉一条腿,它们还会更加疯狂地挣扎,拼命撕咬。 战斗一开始,就仿佛没个尽头,那密密麻麻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的狼,凄厉地嘶吼着,蜂拥而上。 前面被砍下去的狼还没死透,后面的一群一群的就踩着那些同类的身体扑咬了上来。 不到一个时辰,石墙前面堆积的狼尸就已经像座小山了。 “王胡子,火!”郭羊大吼一声,顺手割断了三匹野狼的喉咙。 王胡子在军伍里带过兵,相对来说战斗经验是所有人里面最丰富的一个。他在郭羊打造刀子的空隙里,组织人手,熬制了一批猪油,将一些木头浸润后备用。为此,他还跟阿奴争吵不休。 阿奴舍不得自己的猪肉,说王胡子是胡闹糟蹋东西。不过,郭羊听了王胡子的建议,下令砍来了更多的木头。 先活下去再说,至于口粮问题,是活人考虑的。一旦被狼群或流民攻破山寨,大家只能逃窜到深山老林里去了。 “柴!”王胡子听了郭羊的命令,一边顺手劈倒了两匹狼,一边转对下面的一队妇人吼道。 那些妇人抱了木柴,快步跑上石墙,熟练地将浸润了猪油的木柴丢到石墙外面。 那些狼闻见了猪油的味道,进攻的势头停顿了片刻,在那巫师黑色号角的催促下,再一次起了进攻。 “火!”眼看着石墙下堆了一长溜木柴,王胡子命令点火。 那些妇人在石墙内的一个大火盆上,点燃了一个个火把,一个接一个地,将其传递给了站在墙头的那妇人。 “嗖”的一声,那妇人随手将火把扔到外面。 轰然一声,干柴浸润了猪油,见了火把转眼间就猛烈燃烧起来。 随着二三十根火把丢出去,石墙外的大火腾空而起,猩红的火舌借着风势,眨眼间就将数以千计的狼卷了进去。 那些狼哀嚎着,转身逃出火海,向远处奔去,犹如一只燃烧的怪兽。 不过,它们还没逃出几步,就栽倒在地,悲哀地挣扎着,在地上翻滚着,试图扑灭身上的火焰。还有一些狼,直接冲进了不远处的壕沟,那里曾经装满了蓝莹莹的水,如今,那水早已被太多的血污弄脏了,上面飘满了头。 水灭了火,那些野狼却再也没有爬上来。 …… 狼群的进攻迟缓多了。狼怕火,当然,更怕这种冲天大火。 周人队伍里,牛车上的那巫师停止了号角催动,他半眯着眼睛,眺望着石头高墙上那些模模糊糊的人影,眼底被火光映得微微红,似乎也有两团火在燃烧。 “命令你的狼崽子,让它们冲上去!”将军等不及了,他抽出了一柄青铜长剑,挥舞着,命令巫师继续动野狼攻势。 “那是火。”巫师阿图木对将军冷淡地说道。 “火怎么了?反正烧死的都是畜生,催促它们,冲上去咬死那些商人杂碎!”将军面目狰狞,咬牙切齿地说道。 “狼天性怕火。”阿图木说道。 “阿图木大巫师,难道你忘了我们之间的誓约?”将军转,盯着阿图木冷冷地说道。 “誓约是帮你们扩展三千里疆域,并没有说一定要在哪里扩展吧?”阿图木面无表情地说道。 “这个破山寨就像一根狗刺,扎在我大燕国的脚上了,请阿图木大巫师将其拔除。只有干净的领土,才算是我大燕国的领土。”将军“嚓”地一声,将手中的剑插入鞘中,不再看阿图木。 阿图木面色黯然,犹豫了一下,又一次拿起了手中号角。 “呜——呜——呜——” 号角声凄厉,似乎含有恼意,更多的,则是一种来自远古的诅咒之力。 被大火阻碍了攻势的狼群再一次凶性大,嘶吼着,全身的灰毛倒竖,不管不顾地冲进了大火,向石墙扑来。 “柴!” “扔!” “继续扔!” 随着王胡子的一声声命令,更多的木头被扔下了石墙,火焰窜起了十余丈高,都过了墙头一两丈。 那些狼被号角诅咒,如同丧失了本性,对身体的疼痛不管不顾,猛然窜入火中,转眼间就被点燃,像一颗颗燃烧的石头。 石墙早已被大火烧红,狼的爪子一靠近,就被烧焦了。 狼群涌入火中,反倒成了活动的燃烧材料,让原本就烈焰熊熊的大火冲天而起,裹挟着令人心惊的哀号声。 就在大家欢呼雀跃的时候,郭羊、阿奴和王胡子三人却开始忧心忡忡。 正面的狼群暂时被抵挡住了,可是,远处,那些悬崖上,大量的狼正在攀援而下。 虽然,提前设置的那些陷阱可以阻挡一部分狼,但面对漫山遍野的群狼,这几人的心慢慢沉了下去。 四五百号人,老残妇孺占了多数,面对这看不到边际的狼群,胜算实在不多。 “少爷,得想办法。这些狼崽子显然是有人在驱赶,不弄死那些驱赶狼群的人,我们迟早要被这些畜生吃掉。”阿奴有些焦虑地说道。 “主公,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柴我们可以再砍,但猪油不多了。”王胡子提着一把明晃晃的刀子,胡子都被火烧掉了一半,看起来狼狈不堪。 郭羊微微点了点头,沉声说道:“你们组织人手继续守卫,我去弄死那个巫师。” “少爷……巫师杀不得。”阿奴闻言,大惊失色地说道。 “杀不得?”郭羊皱眉问道。 “相传,所有的巫师其实是一个巫师,你杀掉一个,他的主人就会知道,并永生永世诅咒你,派出他所有的分身追杀你。”阿奴嘴唇啰嗦着,惊恐不安地说道。 “所有的巫师是一个巫师?那我弄死他不就行了?”郭羊愕然说道。对于南疆巫师之事,他所知甚少。 “南疆有五个大巫师,每一个巫师都有无数个分身,你杀不完,所以,你永远都杀不死大巫师。”阿奴说道。 “还真有些鬼门道。但我不弄死他,他就要弄死我们这些人。没事,既然他分身多,老子就慢慢杀!”郭羊先前被那巫师的号角暗算,本就窝了一肚子火,此刻眼见山寨就要被攻破,哪里还顾得上以后的事。 他转对阿奴说道:“如果我回不来了,你就带领着这些老残妇孺退入后山密道,让他们暂时躲避。至于其他人,则由阿奴和王胡子带领着向山里撤退,寻一处易守难攻的险地,暂时抵挡。拜托了!” 言毕,郭羊转身下了石墙,向远处一面悬崖奔去。 那里有一条通往外面的密道,可以绕到周人队伍的后面。 第一卷●顽民 第三十六章 羊入狼口 郭羊快通过那条密道,出现在了十余里外的一个悬崖上。 此密道是他和阿奴现的,原本是一个天然溶洞,被郭羊和阿奴清理出来,将一些塌方严重的地方修复了一番,可以作为临时的避身之地。 将密道的出口用石块堵上,郭羊这才悄然溜下悬崖。 他像一只猫,轻飘飘地落到地上,借着山岩和密林的掩护,慢慢靠近了周人队伍。 牛车上,巫师阿图木似乎有些疑惑,看着远处石墙影影绰绰的人影,双眉紧蹙,目光微闪,也不知在想什么。 而那些周人士卒,则懒洋洋地骑坐在马背上,看着那些狼前赴后继地冲入火中,最终化为一团焦糊。 这种自杀式的攻击令人厌倦,有些士卒甚至从马背上下来,就地撒尿。不过,因为将军还端坐在马背上,冷漠地看着远处的战况,所以,这些人也不敢太过放肆和松懈,撒完尿就回到马背上。 郭羊慢慢接近那些士卒,身边有不少落单的野狼,都被他悄无声息地割断了喉咙,躺在地上轻轻抽搐着。 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儿的空气中弥漫开来,又有十几匹狼向这边扑来。 郭羊不想与这些畜生纠缠,却不得不面对这无休止的扑咬。他展开身形,猫着腰,快扑向那些迎面扑来的野狼。 刀子倏忽一闪,就有三匹狼栽倒了。 他一个懒驴打滚,从剩下的十余匹狼中间穿梭而过,顺手割断了它们的喉咙。 那些狼来不及反应,就栽倒了,喉咙深处出“嘶嘶嘶”的吸气声,又吐出一团脏兮兮的血沫。 郭羊已经贴近周人队伍数十丈了,那些人尚未现,还是一副懒洋洋的样子。 郭羊在狼群中悄然穿梭,慢慢靠向那些周人的士卒。 “那些该死的商人杂碎,竟然放火烧我们的狼,真是该死!”一个士卒嘀咕着说道。 “就是,一群贱民,就应该像他们的王那样,被挂起来烧死。”另一个士卒低声说道。 “等会破了寨子,老子……”那士卒说着说着,突然没了声息。 “哈哈,我也……”也没了声息。 郭羊轻轻将两具尸体放到地上,一个闪身,像猫一样扑向了另外的两个士卒。 …… 不到半刻钟,郭羊已经偷偷宰掉了三四十个周人士卒了。因为所有的周人都远远看着寨子的石头高墙,根本就没人往后面看。 即便是那几名负责瞭哨的士卒,对那些或躺或坐的同伴都没怎么在意。毕竟,这样的攻击方式对他们来说已经司空见惯了,好多时候,大家都是无聊地等候着城破,然后纵马入城,大肆屠杀和劫掠。 对燕人土著和孤竹国的人,他们往往会用绳子拴了,牵回去卖掉,使其沦为奴隶。至于东夷部落的人和商人后裔,一旦被现,基本都是就地处决。 在燕地,因为形势复杂,所以,召公奭(shi)的儿子,燕国少主克,制定了一系列平定四方的政策。其中,尽量采用比较温和的方式清除商人后裔的痕迹,便是其中之一。 郭羊一边暗杀那些毫无防备的周人士卒,一边快寻找他们的将军和巫师。 他得弄死这两个人,才能避免山寨被攻破,数百口子人被尽数屠戮,或者沦为奴隶,这都是他绝对不能容忍的。 郭羊感觉自己就是个一只诡秘的猫,一只愤怒的复仇的猫。 他宰杀这些周人士卒,感到一种惬意,一种前所未有的酣畅淋漓。 他轻轻跃起,刀光微微一闪,那人的喉咙就被割断。他小心地将那被他弄死的周人从马背上扶下来,轻手轻脚地放在地上,然后,悄然扑向另外的人。 那些人都伸长了脖子,等待狼群攻破山寨,但在郭羊此刻看来,却无疑是伸长了脖子,等待自己的那轻轻一刀。 …… 就在郭羊暗杀到第八十四人时,周人终于现不对劲了。 “有刺客!”突然,一个瞭哨的士卒大声喊叫起来了。 “保护将军!”呼啦啦一阵骚动,那些周人士卒手忙脚乱地开始列队,形成一个厚实的方形骑兵阵列。 那些失去了主人的矮脚马喷着响鼻,有些无辜地用蹄子在地上刨动着,却迟迟没有归队。 郭羊早就看清楚了被那些士卒丢在一边的牛车,车上坐着一个披跣足的中年男子,脸色惨白,正冷淡地瞅着自己。 一回头,郭羊就看到被数百名士卒保护起来的将军。 那将军身形魁梧,面貌威武,一看就是经历过无数战事的战场老手。 郭羊略一判断,就有了主意。 他在马匹中间快腾挪穿梭,躲避着周人的冷箭,快向那辆牛车扑去。 眼看着郭羊就要靠近牛车了,那将军怒吼一声:“他娘的,快去保护大巫师!” 哗啦啦一阵骚乱,百余名周人士卒策马过去,围成一个大圈,将大巫师阿图木保护起来。 郭羊似乎不管不顾,几个闪身就到了那些士卒身边。 顺手挥出一刀,迎面两个手持长矛的士卒只觉得脖颈处微微一凉,就直接从马背上栽了下去。 其他人一看,大怒之下,纷纷挥舞手中兵刃,骤然刺戳而来。 郭羊身形又是一闪,绕到了三四丈外的三个士卒马下,一个扑跃,顺手割断了他们的脖子。 周人士卒大惊失色,他们向来都习惯于正面拼杀,拉开架势,与对方真刀实枪地进行战斗,往往是一场厮杀,最少都得三五个回合。 郭羊的这种打法让他们反应不过来,往往一个照面,自己的长矛还没戳中对方,人家已经闪身而过,要么割断你的脖子,要么割断别人的脖子。 这种打法近乎无赖,但此刻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越来越多的士卒被弄死,谁也没办法。 那将军只看得几眼,就觉得有些难受,他自忖,即便是自己全神贯注地正面对付,也很难躲开郭羊那神出鬼没的一刀。 眼看着就要冲到大巫师阿图木所坐的牛车了,那将军急了,连连怒吼,命令士卒们过去保护大巫师,弄死这该死的刺客。 郭羊用眼睛余光扫了一眼那巫师,不禁微微一愣。 他现,这个巫师竟然淡然地望着自己,似乎一点都不担心被郭羊刺杀。相反的,巫师看着他的时候,还似乎微微点了点头,有点赞赏的意思。 事已至此,郭羊也没了退路,不弄死这些人,山寨里几百口子人都得死,他自己要脱身也是很难的。 距离大巫师还有十几步的时候,周围那些周人士卒慌了,纷纷策马冲了上来,试图阻止郭羊。 就连距离此处百余步的将军也慌了。 这南疆的大巫师法力通天,就是好像并不善于打斗。而如果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巫师被人弄死,他的罪责可就大了,说不定会引一系列他吃不了兜着走的后果! 那将军暴喝一声,手中一把标枪“?”的一下,带着强劲的破空之声,直奔郭羊而来。旋即,他抽出青铜宝剑,策马狂奔,撞了过来。 郭羊在乱军丛中东躲西藏,行如鬼魅,几个忽闪后,又弄死了十几个周人士卒。 那些士卒哪里见过这种神出鬼没的杀人方式,但周人向来彪悍,战斗越是惨烈,他们就越是兴奋。 士卒们出阵阵鬼哭狼嚎的怪叫,扬鞭策马,将郭羊团团围困在中间。 这时,那将军也冲了过来,挥舞手中宝剑,在马上微微侧身,半个身子犹如长在马背上似的,“呜”的一声,一剑直奔郭羊咽喉而来。 周围数十个周人士卒,长矛、长戈、标枪等武器,密密扎扎地猛然戳出,封死了郭羊的所有退路。 “你去死吧!”将军风驰电掣奔袭而来,手中长剑犹如一条毒蛇,倏然刺向郭羊咽喉要害。 第一卷●顽民 第三十七章 一笔交易 眼看那将军的利剑骤然刺来,郭羊一个闪身就避开了。 他连续几个懒驴打滚,在密集的马蹄间东跳西窜,顺手又弄死了七八个周人士卒。 郭羊原本想一击宰了那将军,可惜那人虽然看起来冲得极猛,却同时非常狡猾地将自己全身上下护住,一时间还真不好下手。 郭羊见一举不能杀他,便索性展开身法,在乱军丛中乱窜,不给他们重新列队的机会。反正在他看来,这些人都该死,他宰掉哪个都一样。 不过,他的主要目标还是那将军,所以,看起来他在人群中东跳西窜,实际上,他一直在等待一个恰当的时机,争取一刀毙命。 周人士卒都在马上,若是正面冲击,自是占了优势,绝非一人所能抵挡。但此刻让郭羊混入他们中间,东劈一刀,西割一刀,犹如虎入羊群,反倒将那些周人士卒杀了个人仰马翻。 如此苦战半个多时辰,郭羊已经宰掉了百余名周人士卒了,那些人的长矛长戈实在不适合近战,反而碍手碍脚,不时误伤了自己人。 那将军一直尾随在郭羊身后二三十步的地方,周围十几个亲卫舍命护卫,不给郭羊丝毫机会。 就在郭羊有些焦躁,打算冒险一搏时,周人骑兵外围突然乱了。 郭羊混在人群中没有看见,那将军坐在马上,却看得清清楚楚。 原来,外围突然冒出了一队人,兽皮衣裙,赤着一条胳膊,脸上涂抹了一道道脏兮兮的血泥。 这一队人有三十一人,为的那人面色黧黑,身材粗壮,每一刀出去,必有一个周人士卒被劈死。 另外那三十人,却尽是少年,一个个面色狠厉,活脱脱就是一群鬣狗。这群少年猫着腰,一把明晃晃的刀子神出鬼没,招数阴狠,每一刀下去,那些周人士卒要么断腿,要么断臂,瞬间就失去了战斗能力,却一时间不会死去,只是疼得满地打滚,哭爹喊娘。 这一队人正是阿奴和他亲手训练出来的三十名少年。 相比郭羊的一刀毙命,阿奴和这三十名少年带给周人的,不仅仅是恐惧,而是一种折磨。 他们一路冲杀,绕着周人士卒的外围,既不深入,也不远离,就像鬣狗一样,死死地缠住这些人,手段残忍地将他们慢慢弄死。 周人士卒轰然大乱。 一时间,哀嚎声,临死前的惨叫声,以及那些士卒虚张声势的呐喊声,响彻云霄。 场面失控了,将军大怒,欲待亲自前去弄死那些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家伙,却被郭羊若即若离地纠缠着,实在脱不了身。 他怒吼一声,催马向郭羊横撞过来。 他得尽快将这个商人杂碎弄死,要不然,他的一队兵马可能会被那一队野兽一样的家伙慢慢宰杀殆尽。 郭羊眼见那将军终于不管不顾地冲了上来,心下一喜,假装害怕,向旁边一闪。 那将军瞧得仔细,暴喝一声,手中利剑再一次猛刺郭羊咽喉。 郭羊矮身蹲倒,避开数支长矛的致命一击,就势一个翻滚,使用的却是阿奴教给那些少年的一套组合功夫。 他在纷乱的马蹄丛中快翻滚而过,顺手在那些马蹄上割了一刀。 郭羊滚过的地方,人仰马翻,一片混乱,却是阻住了将军的去路。 那将军勒住马头,欲待转身再战,猛然瞥见自己的马腹下黑影一闪。他眼皮猛跳,一颗心沉了下去。 “杂碎!”将军怒吼一声,从马背上一跃而起,向前猛扑,好像在极力地躲避着什么。 十几个亲卫被郭羊宰杀得剩下五六个了,他们纷纷冲上来,将手中的兵刃一顿疯狂挥舞,终于逼退了郭羊。 郭羊冷笑一声,转身向那辆牛车扑去。 “将军!将军!”等郭羊离开,那几个亲卫赶紧转身,试图扶起他们的将军。 不料,那将军早就死透了。在他的喉咙上,只有一道细细的伤口,几乎没有流出什么血来。 将军的双目圆睁,眼球有点凸出,带着一丝惊惧和悔恨,看得那几个亲卫心惊肉跳。 他们几个都完蛋了。根据大周律例,作为亲卫,将军被人弄死,所有亲卫都将被处决。 那几个亲卫傻眼了,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做什么了。正当他们手忙脚乱上了战马,准备拼死与郭羊一战时,阿奴带领的三十名少年却奔袭而至,还没等他们提起手中长矛,就被乱刃劈倒在地,大声哀嚎起来。 阿奴的队伍太过血腥和生猛,不仅杀伤了大量的周人士卒,而且给了他们心理上以巨大的震撼。眼看着将军被人弄死,他们早就没了斗志,纷纷拨转马头,准备逃窜了。 骤然,杀声震天,在他们周围突然冒出数百人来,却是大峡谷的老残妇孺们倾巢出动,无论男女老少,尽皆手持武器将这些周人士卒团团包围了。 这一群人,为的是王胡子,带领着那百余条盗匪好汉猛打猛冲,转眼间就将周人的阵列再一次冲乱了。 随后,那些老残妇孺手持棍棒、绳子、斧头甚至锄头,将那些昔日威风凛凛的周人士卒一顿狂揍。他们的武器简陋,但出手时招式狠辣刁钻,往往在出人意料的方位给了那些周人士卒致命一击。 战斗一开始,就意味着你死我活。 商人后裔不要俘虏,他们只想弄死这些该死的周人。 而那些周人士卒,眼见自己被团团包围,也知道逃走无望,便索性放手一搏,形同困兽。 只是,他们终究是已经被郭羊和阿奴的三十人队伍吓破了胆,即便存了拼命的心,手脚却有些麻木,根本就不是这些老残妇孺的对手。 一边倒的屠杀开始了,那些失去了主人的马匹自觉得退到了附近,围成了一团,不断地打着响鼻。 而那漫山遍野的野狼,没了巫师阿图木的指挥,竟然也诡异地趴在地上,有些心不在焉。 …… “年轻人,你很聪明,也很厉害。”阿图木站在牛车上,望着三四步开外的郭羊,淡淡地说道。 “你叫什么名字?”郭羊问道。 “我叫阿图木,是南疆的巫师。”阿图木伸手将长往脑后顺了顺,似乎是想让郭羊看清他的脸。 “那些狼,是你控制的?”郭羊问道。 “是的。我们的大长老和周人的摄政王谈了一笔交易,我们帮他的封地大燕国开拓疆域三千里。”阿图木说道。 “周人的摄政王?是周公旦?”郭羊皱眉问道,说实话,他对那个周公旦可没什么好影响,觉得那是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不,是召公奭,另一位摄政王。”阿图木纠正道。 “你们做了什么交易?”郭羊问道。他有些奇怪,这些雷息沼泽深处的神秘部族,跟周人会有什么交易? “是一笔对我们双方都有利的交易。至于说具体的交易是什么,可不是我们这些小巫师所能得知的。”阿图木淡淡说道。 “你驱使狼群,杀了很多人。”郭羊看着阿图木惨白的脸,似乎想记住他。 “没有他们自己杀的多。”巫师阿图木似乎很疲惫,他慢慢坐了下来,捏着那支黑黝黝的兽角,轻轻抚摸着。 “你不怕我杀了你?”郭羊走过去,坐在牛车的车辕上,看起来也有些疲惫,有些无聊地看着战场。 战斗已接近尾声,三个周人士卒纵马夺路而逃,王胡子带着十几个人骑马去追了。阿奴指挥大家将那些马匹拢在一起,慢慢牵进了山寨。 那些周人士卒的尸身堆成了小山,很快就被点燃了,一股股猩红而带黑的浓烟冲天而起,像一些不太情愿的幽灵,随风飘散了。 …… “你为什么要帮我?”郭羊突然转问道,很认真地盯着巫师阿图木的眼睛。 “我没帮你。”阿图木直视着郭羊的目光。 “你让狼群停了下来。”郭羊道。 “该停的时候,不妨让它们停下来。”阿图木道。 “谢谢你,阿图木。”郭羊缓缓站了起来,说道。 “我也谢谢你。”巫师阿图木说道。 “谢我什么?”郭羊有点诧异地问道。 “你尚未杀我。”阿图木微笑着说道,也慢慢站了起来。 郭羊突然现,这个巫师太老了,老得一塌糊涂,就像一把来自远古的骨头,似乎风一吹,就会悄然散去。 第一卷●顽民 第三十八章 搞点粮食去 流民潮过去了,周人士卒被杀光了,狼群也退走了。 一场危机终于过去了。 雾灵山大峡谷恢复了往日的平静,田间地头,人们开始忙碌起来。 阿奴和王胡子带领着两队人,将窜入大峡谷的野狼清理了一遍,扛回来一堆一堆的狼肉和狼皮。 所有的狼肉都被阿奴腌制了,因为在熏烤的过程中涂抹了大量的猪油,原本像干柴一样的狼肉,竟然有了一种很别致的滋味,让大家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尤其是王胡子那百来条汉子,从未品尝过如此美味的兽肉,更是吃得津津有味,恨不得连自己的舌头都吞下去。 暂时的危机解除了,山寨面临着新的困境,那就是粮食不够吃了。 雾灵山大峡谷开垦的荒地有限,堪堪能够养活原来的三四百号人。突然增加了王胡子等百来号人,粮食问题一下子就摆在了大家面前。 郭羊连续好几天都没睡好觉了,他时常借口修炼,一个人躲在远处的一座山上,喝酒,想办法。 “少爷,得搞些粮食了,要不然,半年以后,我们就麻烦了。”有一天,阿奴寻上山来,告诉郭羊山寨的粮食还能支撑大约六七个月。 “嗯,就是得搞些粮食了。”郭羊递给了阿奴一觚酒。 阿奴是他最重要的朋友,表面上虽然是奴仆,而实际上,郭羊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当主子。他出身贵族,但刚刚来到世上不久,随着大商王朝的覆灭,他就成了奴隶。 郭羊不想当奴隶,也不想让别人当奴隶。 他喜欢朋友这个身份,多好的一个词。 父亲郭鹿曾告诉过他,朋友,包含了两层含义。朋,是将一块肉分开的意思,分而食之是谓朋;友,是两只手互相帮助的意思,互相援手是谓友。 上次与周人大战,阿奴并没有遵从郭羊的命令,与王胡子擅自决定,带领着山寨里所有的人倾巢出动,灭了周人士卒数百人。 郭羊心存感激,但他嘴上没说什么。有些话,需要埋在心里,慢慢去体味,一旦说出来就没意思了。 阿奴躬身接过郭羊递过来的酒,一口气喝干,用手背抹了一把嘴,道:“谢谢少爷的酒。” “这是你的酒。”郭羊温和地看着阿奴,笑道。 阿奴欲待再说什么,郭羊却阻止了他。 “阿奴,说说看,我们该到哪里去搞粮食?”郭羊问道。 “方圆数千里,估计就燕都蓟城有粮食,再就是孤竹国都和唐山城了。不过,孤竹国被燕国不断侵蚀,丢了数十座城,国力衰弱,有大量粮食的可能性很小。”阿奴皱眉说道。 “北方有没有可能搞到粮食?”郭羊沉吟着说道。 “北方应该搞不到粮食。那边鬼方和北戎正在大战,粮食奇缺。而且,他们都是以游牧生活为主,跟我们氐人一样,绝大多数粮食都是用马匹、牛羊等交换的,本身就是急需粮食的地方。”阿奴道。 “蓟城……”郭羊慢慢不说话了,陷入了沉思。 …… 蓟城,四海客栈。 一间简陋但洒扫得十分干净的上房里,郭羊在桌旁坐着,一边慢慢喝着清水,一边翻看手中的一叠布帛。 阿奴安静地坐在桌子对面,摆弄着一把明晃晃的小刀子。这是郭羊专门为他打造的,不足半尺,镶了野牛角刀柄,配一副熟牛皮刀鞘,显得十分精致。 郭羊花了将近半个时辰,方才将那叠布帛翻看完毕,伸出一指,轻轻在桌面上敲击着,眉头紧蹙,似乎遇到了难事。 “王胡子出去几天了,也该回来了吧。”郭羊突然说道。 “按照计划,他去勘查蓟城防守及周边道路情况的,昨天就应该回来的。”阿奴说道,手中的小刀一闪,已被他收入袖中。 “你没日没夜的玩刀子,烦不烦啊。”郭羊瞅了阿奴一眼,情绪有些烦躁。 “少爷,愁也是一天,玩刀子乐呵也是一天呐。”阿奴嘿嘿笑着说道。 “这些粮仓,都有重兵把守,我们根本就没机会接近。”郭羊将手边的布帛轻轻推到一边,愁眉苦脸地说道。 “等王胡子回来了看吧。事在人为,只要我们想办法,总能搞些粮食的。只要能度过今年的难关,我们新开垦的田地里就能产出足够的粮食了。”阿奴说道。 “嗯,熬过今年就好办了。”郭羊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粮食问题搞得他心烦意乱。 正在二人说话时,一人闪身进来了,却是外出迟归的王胡子。 郭羊“蹭”一下站了起来,直接开口问道:“如何?” 王胡子快步走到桌边,端起了阿奴的那碗清水,“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干,用手背抹了一把嘴巴,这才开口说道:“有个好消息,有个坏消息。” “好消息?坏消息?”郭羊和阿奴对视了一眼,有些疑惑地看着王胡子。 “那就先说说坏消息,得把好消息留到最后。”郭羊说道。 “坏消息就是燕国少主克,突然兵攻打孤竹国,据说,唐山城已经被攻破,孤竹国君逃到了屠何城。”王胡子皱眉说道。看样子,他虽说乃孤竹国逃兵,但事关孤竹国的兴亡,还是免不了有些伤感。 “那好消息呢?”郭羊问道。 “好消息就是燕国的周人军队,竟然追了上去,估计是想乘胜追击,一举灭了孤竹国。”王胡子说道。 “这也算好消息?”郭羊微微一愣,有些疑惑地看着王胡子。 “当然是好消息啊,我们可以想想,周人虽说在燕地封了他们的王室血亲为燕王,并委派了一支精锐大军驻守此地,作为抵抗鬼方北戎的门户。但毕竟立国不久,根基尚欠。这帮狗东西不想着展生产恢复民生,竟然借着饥荒之年动战争,这不是找死么?” 王胡子说到高兴处,竟嘿嘿地笑了起来。 郭羊对军国大事了解不多,也没什么兴趣,他只关心如何才能搞到粮食。所以,听了王胡子的一通长篇大论,他还是有些迷糊。 “主公,这对我们来说,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得干一票大的!”王胡子兴奋地说道。 “先说说,如何才能搞到粮食。”郭羊有些不悦地说道。 王胡子见郭羊脸色有些难看,这才收敛了些,笑道:“主公,我说的大事,就是搞粮食的大事啊。你想想,屠何城乃辽东之地,距离蓟城足有千里之遥。如此远距离用兵,大军粮草如何运送?” 郭羊一愣,说道:“大军远征,粮草是最为重要的东西,必然有重兵押运,跟我们也没什么关系吧。” 王胡子笑道:“你没做过盗匪,就不知道盗匪的门道。依我说,只要是财物或粮食在搬运的路上,我们就有机会了。嘿嘿。” 看着王胡子的样子,郭羊有些无奈,这家伙本就是盗匪头子,虽说归顺了他,但毕竟是贼心难改。不过,乱世之下,不当豺狼,就只能成为任人宰割的羔羊,这也是郭羊所不能接受的。 “那你就说说,我们该如何才能搞到粮食?”阿奴问道。 “来,看看这个。”王胡子从怀中取出一张布帛,摊到桌面上,却是一张描绘得颇为详尽的地图。 “蓟城去往屠何城,本来有两条路可行。一条是海路,押运粮草最是方便,只不过出海门户被东夷部落联盟所控制,对周人来说暂时还行不通。另一条就是6路,一路上有险隘七八处,道路崎岖难行不用说了,最妙的是有那么两个地方,骡车只能尾相接而行,多一些人手都不行。这难道还不是我们的机会么?” 王胡子伸手又端起了郭羊的那碗清水,一口气喝干。 郭羊和阿奴二人凑在那幅地图前,仔细看着,却依然有些糊涂。 “走走走,我们实地去看看就知道了。你们没有在行伍里呆过,地图对你们来说简直就是浪费。”王胡子笑着说道,将地图卷起来,放入怀中。 第一卷●顽民 第三十九章 盗匪的逻辑 三人出了城,一路向北行去。 沿途,王胡子带着郭羊和阿奴翻山越岭,与官道保持若即若离,用王胡子的话说,这就是踩点。 郭羊也曾当过两次劫匪,第一次是为了救阿奴,一口气宰了十二个人,救下了已经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阿奴。第二次是为了抢盐,杀了八个想拿他去领赏的店伙计,抢了半仓库海盐。 这次,是要在重兵把守的情况下,打劫大燕国的粮草。 郭羊有点郁闷,现自己在盗匪的路上越走越远了,迟早会回不了头。他只想做一只温顺、吉祥而富足的羊,这一简单的生存需求却似乎永远都得不到满足,那么,就只能当一只豺狼了。 王胡子不愧是多年的盗匪头子,对打劫一事简直有一种天赋,他往往能够在别人意想不到的地方,设下陷阱和埋伏,给对手以致命一击。 尤其是这一次,因为打劫的将是大军粮草,他曾经带过兵打过仗的经历更是珍贵。 “此处,两面夹山,中路崎岖难行,大军展不开来,即便有再多的兵马也无济于事,乃行军之时最需要防止敌人埋伏之地。” “此谷地势狭长,一面陡峭,一面山势平缓,若有一支大军埋伏于此,前后夹击之下,败军必然沿着平缓一面逃窜,可设伏于山顶位置,滚石檑木一顿狂揍,对手即可不战而降。” “此路呈驴脊梁状,中间高处山梁只可通过三列兵卒,两边山势险峻,多草木密林,也是行军之时需要多加提防埋伏之地。” …… 一路北行,倒是让郭羊大开眼界,学到了不少行军打仗的常识和技巧,不禁让他对这个盗匪头子另眼相看了。 “王胡子,孤竹国失了你这样一名将军,算得上是一大损失。”郭羊由衷地说道。 “不,主公,人家并没有损失什么。我在军中只是一个小人物,手下最多带领过两百多个弟兄,人微言轻,没有什么太大的作用。”王胡子笑道。 “若是有大王赏识,你很有可能会成为将军啊。”郭羊道。 “你错了,我这样的人永远都成不了将军的。”王胡子淡然说道。 “为什么?”郭羊有些奇怪地问道。 “你是天生的贵族后裔,所以,有些事情觉得很简单。但像我们这样出生平民阶层甚至奴隶阶层的士卒来说,能混到像我当年那样,可以领兵一两百,已经到了尽头。就算是有天大的功劳,也不会再有上升机会了。”王胡子嘿嘿冷笑这说道。 “有军功还得不到提拔,这是什么道理?”郭羊从未在军伍中呆过,对很多事情真是不懂。 “之前,遇到一些有脑子的王,出身贫寒的士卒将脑袋拴在裤腰带上,在两军阵前拼命厮杀,倒是真可以步步高升,成为将军。但自从周人灭了大商,入主中原成了天下共主,一切都好像变了。” “周公旦的一句话,就断送了所有下层人的上升之路,将人分为天生的三六九等,从此以后,就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的儿子会打洞。哈哈,那老东西真会玩,将天下人都玩在股掌之间还乐颠颠的。”王胡子哈哈大笑着说道,言辞之间没有丝毫敬畏之意。 “周人的这一招也的确厉害。不过,我倒觉得还行,不是太龌龊,相较当年我们大商动辄数百人上千人的血祭和殉葬,周人的办法还是有可取之处的。”郭羊沉吟着说道。 “嘿嘿,主公以为,周人就不血祭不殉葬了?只不过他们做得巧妙,骨子里还是一样的。”王胡子微微冷笑这说道。 “怎么讲?”郭羊不由得一愣,随口问道。 “换个血祭的方式,吃相难看得慢些而已。就拿你们商人后裔来说,明着是天然去了奴籍,但天下除了奴隶和牲口不敢对你们龇牙,谁的鞭子你可以反抗?” 王胡子顿了顿,继续说道:“还有前段日子他们的那条驱狼吞虎之计,假借奉行天道之名,利用狼群和军队,将数以百万的流民驱赶到孤竹国境内,帮助他们攻破了一座又一座城池,坐收渔翁之利,难道不就是牺牲了百万生民,血祭他们的三千里新疆域么?” 郭羊和阿奴听了,默然半晌,说不出话来。 王胡子身为盗匪,他的逻辑却又令人无法反驳,看来还真是有些道理。 “胡子,听了你的话,我有些茅塞顿开之感,郭羊多谢了。”郭羊正色说道。 “主公,休要如此说,我王胡子就是一个盗匪,只是牢骚而已。我之所以死心塌地投靠你,是有两个原因的。”王胡子也正色说道。 “哦?哪两个原因?”郭羊笑道。 “第一,我闻见了你的盗匪味道,比起你,我王胡子这个盗匪只不过是个小山贼。第二,我感受到了你的温度,你把人当人,而不是当成牲口和奴隶。”王胡子说道。 郭羊听得有些糊涂,不知道王胡子这是夸他还是在骂他。 “胡子,把人当人,这一点我自问能做到。可是,这盗匪味道……是什么味道?” 王胡子哈哈大笑,说道:“你自己闻不见的。你天生就是一个盗匪头子,而且,还是个惊天动地的盗匪!这一点,你可以问阿奴,我相信他也能够闻到你的盗匪味道。” 郭羊转看着阿奴,问道:“阿奴,你觉得呢?” 阿奴苦着脸,半天不吱声。 郭羊看着阿奴的样子,心下了然,知道王胡子可能说的没错,自己还真有可能是个天生的盗匪。 “盗匪……我其实,就想当一只羊。”郭羊突然有些黯然,埋头向前走着,一时间三人都沉默了。 郭羊思前想后,将这些年的经历回想了一遍,现自己的本心是一只羊,只想自由富足地度过一生。但一路走来,他却终于变成了一匹狼。 一匹危险的狼。 出手救下阿奴,打劫海盐店,以及前不久的山寨守卫之战,都非他本意,可一旦动起手来,他就会自然而然的像一头猛兽,杀人不眨眼。 甚至,还带有一种莫可名状的快感。 “可能王胡子说的对,我天生就是个盗匪头子……”郭羊摇了摇头,不再去想这个无聊的问题。他现在唯一的目标,就是给大家搞到一批粮食。 “粮食,该死的粮食!”郭羊嘀咕着说道。 第一卷●顽民 第四十章 拐子岭的酒 翻过疙瘩岭,北行不远即是角山。 王胡子所说的第一个伏击点,就是角山的乱云岭。 乱云岭极高,一面是莽莽群山,沟深林密,乱石嶙峋,却几乎看不见云。 “蓟城去屠何城,有两条6路,一条东线,就是我们去的这条。还有一条西线,燕国军队不敢去,那边属于北戎势力范围。”王胡子说道。 三人走走停停,现了好几处可以伏击劫粮的地点,不过,王胡子都不太满意。他要的是万无一失,这一点倒极合郭羊的心意。 粮食固然重要,但要他拿命去换,他绝对不干。 这一日,三人途径疙瘩岭,却意外的现了一个酒肆。 一间茅屋依山而建,一面酒旗随风斜晃,一驼背老翁拿了一块破旧的抹布慢慢擦拭着简陋的木桌,对推门进来的郭羊等三人不闻不问,甚至连头都没回。 “老丈,沽三觚酒来解解渴。”三人进门后,走到靠窗的一张木桌边坐下来,阿奴开口说道。 那老翁没有说话,慢慢擦了好一会儿桌子,这才缓缓回头,涩声说道:“三位爷,喝酒?” 郭羊微微一愣,刚要开口说话,王胡子却在桌下轻轻踢了郭羊一下,开口笑道:“我们不喝酒,有清水来三碗,喝了好去赶着投胎。” 郭羊和阿奴听了,有些疑惑,面上却只能显出一抹淡然之色。 “清水没有,面汤倒是有半锅,可要?”老翁说一句话,就不停地咳嗽,驼背使劲往下弯着,看得郭羊暗暗摇头叹息。 王胡子笑道:“有汤也行,总比喝风拉屁的强些。” 那老翁微微点了点头,慢慢走进了后厨,颤巍巍地端出一个脏兮兮的木盘,上面放了三个陶泥粗碗,满满盛了浑浊不堪的汤汁,却不知到底是什么东西。 郭羊和阿奴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去接,王胡子却似浑不在意,伸手将三碗黏糊糊的汤汁端了,分别放置在桌上,笑道:“拐子岭的孟婆酒,能醉死骆驼,我们几个运气真是不赖!” 说着话,王胡子端起一碗汤汁,扬脖喝干,缓缓吐出一口气,却带着一股浓烈的酒气。 郭羊和阿奴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应对。他二人,郭羊是商人贵族出身,虽说干了几件大事,但这种江湖之事,却基本没怎么接触过。至于阿奴,作为西地蛮荒之地的氐人,打交道的要么是马匹牛羊,要么就是野兽,要么就是部族之间的攻伐仇杀,对江湖上的这一套东西也是一无所知。 王胡子见状,对那老翁抱拳施了一礼,道:“拐子岭的酒太烈,我家主公平日滴酒不沾,真是暴殄天物,不如让我一并喝了吧。” 说着话,他伸手去端酒碗。 “吃素的羊,却要去猎狼,可笑啊可笑。”老翁突然说道,伸手去拿碗,似欲将其收回。 王胡子面色一沉,翻手格开老翁的手掌,继续去端碗。 那老翁咳嗽不断,手掌倏忽之间变幻了七八种擒拿手法,将王胡子的一只手掌生生震开一两尺。 眼看着那只苍老的手捏住了碗沿,就要将其端起,郭羊出手了。 他伸出左手,屈指连弹,变化出三五种莲花绽放之姿,煞是好看。不过,其五指指尖却显然攻势凌厉,每一指都隐约封住了老翁手掌的几处要害。 那老翁微微一惊,手掌一握,变掌为拳,拳拳生风,将郭羊的五指抵挡住。 郭羊微微一笑,五指骤然伸直,只是将一面干净而修长的手掌若无其事地伸了过去。 那老翁的拳头使劲砸在郭羊的手掌之上,却恍如一团丝毫不着力的空洞之物,反倒将他的身子带动得踉跄向前跨了一小步。 老翁面色微变,停了下来,冷冷地瞅着郭羊,不声不响。 郭羊稳稳地端起了那碗浑浊的汁液,假装不经意地凝神看了一眼,现这碗里盛的还真是酒,只不过里面混合了太多的东西,显得极为浑浊。 他暗暗叹了口气,心道,好好的一碗酒,却一定要掺入十余种大补之物,再混入蛇胆蝎尾等五毒,看着倒是挺唬人的,实际上与其叫酒,还不如称之为药。 郭羊端起那碗药酒,微微一笑,慢慢饮了一口,道:“好酒!” 那老翁盯着郭羊,淡淡地说道:“拐子岭的酒,可醉骆驼,这位少爷请品鉴一二。” 酒一沾舌,郭羊就知道此酒只是增加了烈度而已,除了看起来唬人,其实并无毒性。 他又饮了一口,微微皱眉,说道:“蛇胆混合了蝎尾,竟然是这个滋味儿。” 说着话,郭羊一口气将那碗药酒喝干,将空碗递向那老翁,道:“可否再赏一碗?” 那老翁脸色微变,却没说什么,转身进了后厨,提出一只形制古朴的陶泥坛子。 “此酒,燕人无欢曾连饮七碗不醉,反倒创下无欢剑法,无敌于辽东一带。这位少爷打算喝几碗?” 郭羊看着那老翁稳定而修长的手指,虎口位置有一圈淡淡的白茧,显然是使剑的好手。 “我不用剑。”郭羊淡淡地说道。 “剑为天下兵主,为何不用剑?”老翁一边咳嗽,一边问道。 “商人喜刀。”郭羊突然想起了师父,那个他始终不知道姓名的老者。 “刀也有法。请问,要喝几碗?”老翁固执地问道。 郭羊没有说话,而是伸手拿过了那只陶泥坛子,随手拍去上面残留的封泥,如长鲸吸水般一口气喝干了坛中酒。 那老翁大惊,郭羊适才伸手夺走酒坛,他竟然没有丝毫反抗之力,甚至还没来得及反应,酒坛就已经到了郭羊的手中。 “坛中酒,可有七碗?”郭羊将酒坛轻轻放到桌上,用手背抹去嘴角的酒沫,微笑着说道。 “足有十碗。”老翁涩声说道。 “可惜,无缘得会燕人无欢的绝世剑法。”郭羊似乎有些寂寞,慢慢坐了下来。 “无欢剑法,唉,无欢剑法,如此乱世,何欢之有!” 远处,突然有人接口说道。 其声温和,其音萧瑟,竟似有无尽之忧思。 第一卷●顽民 第四十一章 无欢的剑 酒肆的两扇木板门吱扭扭响了几下,一个相貌威猛的中年男子缓步走了进来,一股无形的压力开始弥漫小小的酒肆。 那老翁,王胡子和阿奴三人被那股压力所迫,脸色有点难看。 唯有郭羊,面不改色,淡然坐在桌旁,温和地看着那中年男子。 “商人后裔?”那中年男子看了郭羊一眼,微微一愣,说道。 “无欢?”郭羊问道。 “某家燕人无欢,有礼了。”无欢微微颔说道。 “在下郭羊。”郭羊也点了点头。 “难得见到商人后裔堂堂正正行走人世间,可愿一醉?”无欢突然笑道,弥漫酒肆的那股无形压力顿时消失了,阿奴等三人长长吐了一口气。 “刚刚听闻剑客无欢,可惜,在下对剑是外行。”郭羊摸不清对方来路,也不好多说什么,便随口敷衍了一句。 “商是狗屁,周是狗屁。刀是狗屁,剑也是狗屁!”无欢看着郭羊,走到桌边,坐了下来。“拐子张,来几坛酒,我与郭兄尽兴大醉一场。” 那老翁躬身应诺,快步走进了后厨,却哪里还有一丝一毫的老态龙钟! 郭羊看了那拐子张一眼,目光微动,口中却笑道:“难得相逢辽东剑客,郭某先前有些失礼了,尚请见谅。” 拐子张提来两坛酒,恭敬地放到桌上,老老实实地退到一边,就像个奴仆。 “剑都是狗屁,剑客当然更是狗屁不如了。来来来,你我初次相逢,大醉一场便可,无需虚套。”无欢随手提了一坛酒,拍去封泥,伸手递给了郭羊,将另外一坛的封泥也拍开,搁到嘴边一通狂饮,一点都不客气。 郭羊沉吟了一下,也提起酒坛,喝了几大口。 “郭兄好酒量。”无欢笑道。 “商人么,就是有点好酒贪杯,见笑了。”郭羊也笑道。 “你我饮干此酒?”无欢道。 “好。”郭羊应诺一声,提了酒坛,一口气就喝干了。 无欢也提了酒坛,张口狂灌,一坛酒转眼间就被喝完了。 “哈哈,痛快!”无欢高喝一声,顺手将酒坛放到桌上。 连续灌了两坛酒,郭羊只觉得腹中热烘烘的,有点火烧火燎,一阵强烈的酒意涌上来。他赶紧收摄心神,运起修真功法,将那股几乎不可遏的酒气化入全身经脉,归入丹田。 几个呼吸后,郭羊便恢复了清明,反倒觉得此酒的确不俗,被化入丹田后,似乎对修真功法也有莫大的提升。 无欢看着郭羊面色一阵潮红,眼看就要酒意涌上头脸,不料,几个呼吸后,便恢复了正常,不由得暗暗纳罕。 “郭兄好酒量。无欢自愧不如。”无欢笑道。 “哪里!在下已经有些不胜酒力了。”郭羊谦逊着,心下对这个所谓的辽东第一剑客有些好奇。看他的样子,应该是那拐子张的主人或主公,如此大人物,竟会莫名其妙跑来跟他斗酒,实在是有些令人费解。 “郭兄,你们风尘仆仆,这是赶往何处啊?”无欢说道。 “小弟没出过远门,所以,就携了两位朋友出来走走,见见世面。想不到才出门不久,就能得遇辽东第一剑客,实在是荣幸之至啊!” 郭羊面不改色地打着哈哈。这种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领,他从小就学会了,在洛邑城那种地方,不会撒谎,就等着挨鞭子甚至挨刀子。 “原来如此。十几年来,某家也很少出门,此次心血来潮出来走走,第一个遇到的人物,竟然是位商人后裔,真是可喜可贺,也可叹可悲啊!”无欢有些萧瑟地说道。 “既然相逢,便是有缘。今日谢过无欢兄的美酒。改日江湖再见,定当厚报。”郭羊说着话,慢慢起身,打算就此而别。 他心中还有大事未了,还真不想跟这些来路不明的人多纠缠,只想赶紧脱身,与王胡子阿奴去探查设伏点。 “郭兄,不急。喝酒你胜了,可我们还没论过剑呢。”无欢淡然说道。 “呵呵,无欢兄乃辽东第一剑客,我一个落魄商人,只会铸铸铜器,贩卖几张羊皮而已,哪里敢与人谈刀论剑。”郭羊抱拳笑道,便欲转身离去。 “燕人的剑,与周人的剑有所不同。”无欢说道。 “愿闻其详。”郭羊也不好立马扯开脸皮强行离去,便随口问道。 “周人的剑,是阴谋。燕人的剑,是阳谋。”无欢说着话,缓缓站起身,那股无形的压力再一次弥漫了整个酒肆。 王胡子和阿奴踉跄着后退了一步,脸色憋得通红。 郭羊心下有些恼怒,却没有流露出来,只是微微一笑,开口说道:“胡子,阿奴,我们走吧。” 郭羊说话的声音不大,语气甚为平和,无欢身上爆出来的那股无形剑气却如春雪般消融了。 无欢脸色微变,沉声道:“郭兄,某家但求一败。” 郭羊转,看着无欢,温和地笑了笑,说道:“胜是狗屁,败是狗屁,何必有所求。” 无欢微微一愣,道:“某家的剑,真的有所不同。” 郭羊道:“有何不同?” “某家昔日沉迷练刀,抛家舍业,但求一胜。后来遇一高人,随手一木剑,就将某家戳了个狗吃屎,在一个山洞里养了两三年的伤,方才痊愈。某反复思量那位高人的一剑,突然有所领悟,便创下所谓的无欢剑法。此剑法只有三招,仗此三招,这些年来从未有过一败。今日得遇高人,忝颜求败,还望赐招。” 无欢说完,身形暴涨,竟不理会郭羊答应不答应,就要强行出手。 “在下已经说了,我只是一个贩夫而已,还请无欢兄见谅。”郭羊心下有些恼意,言辞之间也就有些不客气了。 他是来搞粮食的,被这个莫名其妙的疯子纠缠不休,真是有些郁闷难当。 “郭兄,我要出招了。”无欢的剑倏忽一闪,快如闪电,瞬间就递到了郭羊眼前半尺处。 郭羊身随念走,一个闪身避开这一剑,沉声道:“无欢兄莫要逼我。” 无欢哈哈大笑,也不言语,大开大合又是一剑刺来,方位却是刁钻至极,将郭羊所有退路都封住了。 郭羊一个懒驴打滚,笨手笨脚地避开了无欢的一剑,腾身而起,稳稳地落到了酒肆外面的空地上。 无欢脸色微变,道:“无欢的剑,真就入不了郭兄的法眼?连续两剑,竟只是躲闪不出招?” 郭羊淡淡地说道:“郭某的刀,从不虚出,不饮血不还鞘。请无欢兄见谅。” 无欢沉默良久,喟然长叹,道:“某家最后一剑,也从不虚出。” “那就不要出。告辞。”郭羊扭头就走,竟再没看无欢一眼。 他觉得有些莫名其妙,这无欢不是恶人,反倒有一种豪迈之气,若不是他痴迷于所谓的无敌剑法,郭羊或许还有心结交一番。 “郭兄,请留步。”郭羊走出去十几步了,无欢突然喊道,“我有大事相商。” 郭羊本欲直接走人的,但心念一动,停下来脚步,转身问道:“何事?” “粮食。”无欢说道。 “不是剑法?”郭羊说道。 “剑法是狗屁。”无欢皱眉说道。 “那是何意?”郭羊心下狂跳,有种被人窥破机密的感觉,心中已经有了杀意。 “郭兄,我想与你合作,做一笔大买卖。”无欢向前走了两步,抱拳说道。 “真不是比剑之事?”郭羊皱眉问道。 “咳咳……还比什么剑啊,我仗之成名的无欢剑法,被你若无其事地避开了,还比个屁啊!”无欢苦笑着说道。 “那是何事?”郭羊问道。 “燕军的粮草。”无欢微笑着说道。 郭羊闻言,心下暗惊,不经意地向王胡子看了一眼,却见他站在酒肆门口,正端了一碗拐子张的孟婆酒,浅浅饮了一口,恬不知耻地笑着。 第一卷●顽民 第四十二章 盗贼论国 拐子岭三面依山,一面对水。 山是青山,挺拔苍翠,高耸入云。水是绿水,蓝格莹莹,倒映天上浮光掠影。 寨子建在半山腰,上下只有一条道,穿了甲胄的士卒爬上山就会累个半死,更别说要剿灭贼寇了。 至于寨中人等出入,其实另有通道,却是一条索道栓了胳膊粗细的一根绳子,从面水的那边悬崖上垂下来,由山顶的一个大绞盘慢慢绞上去。 坐在大竹篮里,郭羊向下望了一眼,觉得头有点眩晕,手心里沁出一层汗。 此处山寨,简直就是天堑,若是雾灵山大峡谷也能有如此险要,也不至于被几万流民几万野狼和区区四五百周人士卒围攻不休。只可惜,山上不能开垦荒地种植粮食。 “郭兄,前面的这水可是大有名堂,人称燕塞湖,水中多有十余斤重的大鱼,乃我拐子岭的特产。今日,贵客临门,大摆鲈鱼宴!” 无欢兴致很高,豪气干云,稳稳站在晃晃悠悠的竹篮中,指着脚下数十里水面笑道。 “有鲈鱼,有孟婆酒,拐子岭比咱雾灵山的日子好的多啊。”郭羊由衷地感叹道,真心有些羡慕此山之险峻。 “那不一样,这拐子岭其实就是一个贼窝而已,不能种植,不能养殖,就算是挣点家当也搬不到山上。不像雾灵山大峡谷,完全就是一个世外净土。听王胡子描述了一番,我都忍不住要赶去与你同住呢。” 无欢一副风轻云淡,颇有些高人风范,对自己败在郭羊手下之事,浑不在意。 “若是两者结合就好了。雾灵山的寨子防守不易,遇到真正的危机,只能遁走,这是我的一个心病。”郭羊叹了口气,说道。 “那倒不是最大的问题。你看世上的大城,哪有一座建在山顶上的?都是挑选一处地势平缓、四通八达的地方修筑城墙的,还不是让十万雄兵束手无策!寨子的防守不在险峻,而在于强弱。”无欢意气风地说道。 “无欢兄高见!可惜,我们都还很弱,只能依仗地势险要难攻了。”郭羊笑道。 说话间,大竹篮被绞到了山顶。几人跨上一块青石台子,向一片石头建筑走去。 山顶面积不大,约摸三四里大小,稀稀拉拉修筑了十余间石头房子,有七八个彪形大汉里里外外清扫打理,收拾得颇为整洁。 进了一个小院落,无欢引着郭羊、阿奴和王胡子三人进了上房,驼背的拐子张却没有跟着进去,说是给大家准备鲈鱼宴去了。 房子里除了桌子凳子,便是一个石榻,上面铺了一张虎皮褥子,放了一个矮脚小方桌,上面摆着一套青铜酒器,看起来品质不凡。 郭羊环顾了一下无欢的贼窝,笑道:“想不到大名鼎鼎的辽东第一剑客,生活如此清淡雅致,实在是有些意外。” “自己居住的地方,越简单越好。我出门在外时,被那些豪门子弟前呼后拥,无酒不欢,无乐不欢,算是作孽多端。好不容易回来,当然只能简陋些。要不然,天难容我。哈哈。” 无欢随意在石榻上坐了,请郭羊阿奴王胡子三人也随意。 “在外,豪侠剑客,回来却是山中盗贼,无欢兄好自在。哪像我等,走到哪里,都得遮遮掩掩,好像低人一等。”郭羊感叹道。 “世事艰难,活着不易。郭兄武功盖世,却能够为了数百商人后裔自甘隐居深山,无欢听了,击节三叹,连喝了两坛孟婆酒,醉了个三四天啊,哈哈。” 无欢哈哈大笑,随手斟了四觚酒,与郭羊等三人一饮而尽。 “郭兄,此次劫粮,无欢有一不情之请。”无欢突然正色说道。 “请讲。”郭羊也正色说道。 “杀散燕国士卒后,粮草我得取走大半。”无欢说道。 郭羊一愣,有些疑惑地问道:“要杀散押运粮草的士卒?就凭我们几个,再加上你山寨百来号人,也是远远不够啊!” “你们只负责在运粮队中间位置打劫,取走粮食后,制造混乱,吸引那些燕国士卒前去阻挡即可。剩下的都由我来安排。”无欢说道。 郭羊沉默半晌,问道:“可否透露一二,要不然,我有些不放心。” “你们居中打劫粮食,必然引来大量士卒前去阻止,我会带人前后夹击,将他们一网打尽。这期间,对你们来说,可能压力比较大,郭兄须得有个思想准备。” 无欢沉吟着说道。 “你要这么多粮草干什么?”郭羊突然问道。 无欢默然一会儿,道:“两个用处。其一,是釜底抽薪,让前方打仗的燕国军队失了补给,彻底战败。其二,这批粮草,我得运到朝鲜去,箕子教授当地人民稼穑之事,举步维艰,须得助他一臂之力。” “箕子?可是商王叔箕子?”郭羊猛然听到商人的消息,似乎还有些不太相信。 箕子建国事,在商遗顽民中间,被传说的神乎其神,而那位曾经的大商王叔,已经成为商人心中神仙般的大人物。 郭羊心中,一直都以为箕子所建之国,远在海外,凡人不可靠近,早已成了人间乐土。不料,今日猛然听说,似乎距离不是很远,而且,还处于一种比较艰辛的处境,不禁有些失态。 无欢叹了口气,这才将箕子建国的大致情形告诉了郭羊。 原来,箕子乃大商最后的王帝辛的叔父,因多次劝谏帝辛多关心生民稼穑,不该穷兵黩武四处征伐。结果,帝辛怒其不分场合直斥王过,有损大王天子脸面,将其囚禁于朝歌。 箕子被囚,心怀国哀,又担心王室血亲有人进言王上诛杀自己,便索性装疯卖傻,方才保全性命。 后来,周人武王在周公旦和姜尚的辅佐下,乘着大商主力征伐东夷反叛、王都空虚之时,纠集天下八百诸侯组成联军,奔袭朝歌,将其团团围困。 帝辛见大势已去,率军拼死一搏,却又遭受隐藏于周人军中的修真者偷袭,为周武王所俘,并被用羊皮裹了悬于鹿台,暴晒三天三夜而亡。 周人制造假象,令人传出帝辛自愧天地宗亲,自焚于鹿台的谣言,宣告天下帝辛六大罪。 箕子见状,既心伤故国被灭,又齿冷于周人阴谋无耻,便趁乱逃走,隐居于箕地棋子山。后周人武王寻访,请其出山,欲立一商人归顺表率,以安天下商人心。 箕子作《范洪九畴》,高论治国安邦大道,随后伺机率一众旧友秘密逃亡辽东,继而进入朝鲜,建立了箕子朝鲜。 周人欲笼络百万商人之心,假装大度,干脆将朝鲜之地封于箕子。箕子耻受周人封赏,拒绝称侯。 此番燕国大军借大灾饥荒之年,征讨孤竹,其剑锋所指,其实乃箕子朝鲜也。 听了无欢的话,郭羊沉默良久,方才开口说道:“箕子所建之国,到底什么情况?商人后裔传说,那里是人间乐土,犹如仙境。” “颇为艰难。”无欢沉吟着说道。 “愿闻其详。”郭羊说道。 “当地民众,尚处于刀耕火种、茹毛饮血的境地,大大小小数百个部落,各自为战,长年厮杀。箕子所建之国,以大商正统文而化之,已收服了数十个大小部落,眼下正令人教授他们开垦荒地,种植粮食。总体来说,还算是比较艰难的。” 无欢皱眉说道,似乎有些心事重重。 “那里有血祭殉葬之事么?有奴隶么?”郭羊似不经意地问道。 “大商正统,当然须得敬畏天地神灵,血祭之事自然不可避免了。不过,箕子完全遵从先祖惯例,从未出过血祭数目。”无欢沉吟着说道。 “至于奴隶,当然要有了,否则,那些野蛮部落的人谁都不愿意放下狩猎工具,进而从事更加辛苦的农耕,所谓的文化之事,便成了空谈。” 郭羊默然。 他一开始听说了箕子建国的消息,生了投奔之意,可听了无欢的说法,那里好像也并非人间乐土,跟周人治下之国并无二致,那么,投与不投就没什么意义了。 此外,他对当年周人宣布的关于帝辛六大罪心存疑惑,父亲郭鹿、师父以及另外一些商人后裔的说法都有所不同,甚至完全相反,这让郭羊很奇怪。 他无意追寻真相,但还是忍不住问了无欢一句:“大王当年的六大罪状,到底怎么回事?” 无欢沉吟着说道:“不好说。我并非商人,所知有限。” “正因为你不是商人,我才可能听到更加中肯的说法。”郭羊说道。 “以某家看来,六大罪有些牵强。不遵旧制,罢黜故旧门阀贵族,是让平民有个活路,进而盘活暮气沉沉的商人之国。轻慢鬼神,不事祭祀,是与那些大巫师们争权夺利的结果,无可厚非。” 无欢喝着酒,沉吟着继续说道:“诛杀重臣,这个不好说,毕竟已成往事,当年究竟生了什么事,我们都无法得知。不过,从那几个王子王叔以及重臣们纷纷勾结周人看来,似乎并没有那么简单。而至于听信妇人言,祸国殃民,简直就是笑话,别人信,某家却偏偏不信。” “为何?”郭羊第一次听了有人如此中肯评价商人大王,有些诧异。这无欢不仅剑术高,而且心怀民生,可以算得上高人了。 “一个岌岌可危、破绽百出的大商,内有权贵争权夺利,甚至就连那些王子王叔都暗中投靠了周人,外有八百诸侯如同鬣狗般环伺一圈,随时都可能给他以致命一击,他哪里还敢听信妇人之言,自绝大商气运?” “也许,是上天不曾让某家体味那真正的红颜祸水的滋味儿吧,哈哈。” 无欢一口干了觚中酒,站起身来,哈哈大笑着说道:“几个盗贼,竟然论起了天下大事,痛快啊痛快,真他娘的痛快!” 腰间宝剑如同匹练,骤然挥出。 ………………………… 注释:关于商纣罪状,有据可查者,为六条。至于后世所谓十大罪,主要为春秋战国时期,有人为了维护自己的学说而总结归纳或杜撰出来的,并非周武王所宣原版。 当然,那段历史太过遥远,大多数史实考据不足,众说纷纭就不足为奇了。譬如,箕子建国之事,就是笔者借鉴了部分史料,牵强附会矣。 本文纯属虚构,小说家言而已,定然错讹多多、漏洞百出,方家宽容一二。 ——萨米巴巴 ………………………… 第一卷●顽民 第四十三章 串子沟 无欢一剑就劈开了桌上的一只铜斝,长笑声中,剑已入鞘。 郭羊认真看着那分为两片的铜斝,只见切口细腻平滑,隐约有铜的本色显露出来,极为醒目。 “好快的剑!”郭羊笑了,斟了酒,与无欢同饮。 “王胡子兄弟,阿奴兄弟,来,共饮此酒。”无欢又斟了酒,举觚相邀。 阿奴什么都没说,脸上也看不出什么表情。倒是王胡子,一脸的笑意,端了酒就要一饮而尽,看见郭羊有些不悦的面色,脸色一僵,顿了顿,尴尬地说道:“主公,请恕王胡子有意隐瞒。” “不错啊,以后再有这样的朋友,你尽管瞒着我带来。最好是带到咱们雾灵山大峡谷,老子重重有赏!”郭羊展颜一笑,说道。 王胡子面色尴尬,端了一觚酒,饮也不是,不饮也不是。 “好了好了,喝你的酒,难得一堆盗贼相聚,把酒言欢,谈论家国之事,哭丧着一张脸令人扫兴。”无欢笑道。 郭羊笑了笑,微微点了点头,王胡子这才将酒一饮而尽。 “伏击地点都勘察过了,燕军的粮草大队时间也确定了,尚有十几日闲暇,不知如何安排?”郭羊转问道。 “喝酒,鲈鱼,烤全羊,醉生梦死十日便下山。”无欢笑着说道,两只手掌“啪啪”拍了两下,两队彪形大汉赤膊进了大门,抬上来一只比王室礼器还要高寸许的青铜大鼎,里面全是酒。 另有人源源不断奉上清蒸鲈鱼,举箸一扒拉,露出嫩白鲜艳的肉来,阵阵淡淡的鱼腥味儿弥漫了整座石室。 “来,让你们认识一下,这就是我给你们说过的郭羊。今后,若我战死他乡,你们尽可去雾灵山寻他,奉他为主。” 无欢面色波澜不惊,言辞间却恰如他的剑,狠辣,无情,一往直前,听得郭羊心下悚然。 那两队彪形大汉轰然应诺,躬身向无欢施了一礼,又转身向郭羊施了一礼。 郭羊不敢怠慢,赶紧起身还了一礼。 “今日欢聚一堂,无欢兄何至如此?”郭羊略微有些不悦,开口说道。 “兄弟,我不像你。我这辈子也赚够了,该去干点正事了。”无欢淡淡说道。 “你是要去箕子朝鲜?”郭羊问道。 无欢慢慢点了点头,却没说什么,只是夹了一块鲜嫩的清蒸鲈鱼,放入嘴中慢慢品着。 “人各有志,哪天想隐居了,来寻我,阿奴的腌制腊肉绝对会让你从此贪生怕死。”郭羊举杯,正色说道。 …… 十日后,角山,串子沟。 燕军的粮草按时抵达。 押运粮草的将官是燕国少主的小舅子,少年得志,有点春风得意。他骑坐在一匹明显高于其他将士胯下的高头大马,徐徐而行,厚重的牛皮铠甲捂得太紧,让他出了一身一身的臭汗。 “将军,前方已到串子沟,此处两面夹山,绵延十余里最多容得三四列兵士通过,向来盗匪猖獗,是不是先令人查探一番?”身边的一名副将眼睛眺望着远处影影绰绰的串子沟,有些担忧地问道。 “嗯,索将军说的是,就令斥候前去勘察吧。命令全体将士,就地修整,埋锅造饭。”将军微微点了点头,歪着身子下了高头大马,早有亲卫铺好了几张兽皮,摆好了梨木小桌,上面摆了些干肉、面饼和酒。 将军招手邀了三名副将,席地而坐,开始吃吃喝喝。 军中等级森严,但饿肚子是平等的,故而,周人治兵向来讲究将士平等,饮食统一。不过,这规矩也仅仅限于驻扎在周人王都周边的十二支王师,其他各诸侯国,无论大小强弱,将军绝对奢华讲究,士卒们最多就着清水啃几口冷硬的面饼。 闻着浓郁的酒香,周围数十名亲卫小心翼翼地吞咽着口水,寻了阴凉之地,自去喝清水啃食面饼了。 “此地自古以来就是险地,民风彪悍,既非东夷部族的顽冥不化,也非北地鬼方的心狠手辣,却更加难缠。”一名副将嚼着面饼,喝了一口清酒,含含混混地说道。 “就是,此处刁民翻山越岭如履平地,若是6地剿杀得紧了,便干脆逃窜到沿海一带,夺了东夷人的船板泛舟海上,委实令人头疼。据说,孤竹国派人剿杀几次,无果后干脆放弃了,并声明只要不对王室和军队物资下手,尽可随意而为。”另一名副将摇头叹息说道。 “嘿嘿,就算是插了翅膀的蟊贼,还不是让我们少主略施小计,就给尽数铲除了。”将军很年轻,面貌颇为清秀,却带着一丝天然的狠厉之色。 “就是就是,少主一招驱狼吞虎,就将此地所有山民尽数灭了。就让他们到阴间去打劫吧,哈哈。”几人纷纷附和,哈哈大笑道。 …… 与此同时,郭羊、阿奴和王胡子三人正坐在不远处的一座山上,吃着烤羊肉,喝着孟婆酒,不时探身张望一番。 以郭羊的意思,是要提前进入伏击地点,寻一处隐秘的地方藏起来,到时候直接混入运粮队伍,相机行事。 王胡子说服了郭羊。他在行伍里呆过,知道行军打仗时的很多不为人知的细节,比如,斥候制度,就是郭羊和阿奴所不知道的。 当他二人亲眼目睹了几队身手敏捷的斥候或策马而行,或攀山越岭仔细搜寻,不禁一齐看了王胡子一眼,露出一抹佩服之色。 “斥候的作用,在行军时不亚于主力的战力提升。他们是军队的眼睛和耳朵,甚至是军队的狗鼻子,能够嗅到一些未知的危险气息。”王胡子嘿嘿笑着说道。 郭羊在山顶看着那些斥候的搜索方式,突然有了一个想法:“胡子,你觉得我们有没有必要培养自己的斥候?” “禀主公,我已经开始训练了。”王胡子咧嘴说道,脸上又一次露出恬不知耻的那种笑。 郭羊面色一僵,讪讪地说道:“好吧,以后这方面的事就交给你了。不过……以后有所行动,得告诉我一声。还有你,阿奴也是个狗才,干什么事都鬼鬼祟祟的,别以为我不知道。” 阿奴正咧嘴笑着,听郭羊教训王胡子,突然听到把他也骂了进去,脸色顿时一僵,也不说话,抓了一块羊肉使劲嚼着。 王胡子见状,也抓了一大块羊肉,塞入胡子拉碴的大嘴里,嚼得“吧嗒吧嗒”作响。 郭羊看了看王胡子,又看了看阿奴,无奈地摇了摇头,一屁股坐下来,端起了酒慢慢喝着。 “抓紧时间,吃饱了准备下山,那些斥候应该快要归队了。”王胡子将一条羊腿撕扯着吞掉了大半,抹了一把油腻腻的大嘴,说道。 “好!”郭羊和阿奴异口同声地说道。 “按照原定计划,混入运粮队,先偷粮食,再搞事。”王胡子喝干了觚中的孟婆酒,低声说道。 王胡子从囊中取出三件燕军斥候的衣甲,三人麻利地换了,这才猫着腰,悄无声息向串子沟摸去。 第一卷●顽民 第四十四章 苦战 在王胡子的带领下,郭羊等三人大大咧咧地走进了燕军的队伍里,东瞧瞧西看看,跟其他斥候一样。 王胡子的时间点掐得很准,等三人抵达运粮队中段时,刚好整个队伍都进了山谷。 王胡子有意落后了百余步,阿奴向前赶了百余步,郭羊走在中间,立刻动起手来。 他瞅准了那些拉运粮食的骡车跟前,粗略估计自己的储物袋能装走多少车,便贴近了走在王胡子前面的那辆粮车跟前。 “这车粮食谁负责?”郭羊粗声大嗓地喊道。 “我和牛老四。”一个老年兵卒不咸不淡地说道,似乎对什么都不在乎。 “叫他过来,例行抽检!”郭羊粗声说道。 “抽检他娘的腿儿!晦气!”那老兵啐了一口,转喊来牛老四,却也是一脸穷苦相。 “你,上去,打开袋子!”郭羊指着牛老四说道。 那牛老四嘴里骂骂咧咧的爬上骡车,勾头去解口袋。 郭羊拥了那老兵肩膀,往车辕边走了一步,顺手一刀子,就割断了他的喉咙。 那老兵临死前软弱地挣扎了几下,好像叹了一口气,让郭羊的心莫名地疼了一下。 郭羊也叹了一口气,将那老兵扶到车辕上,摆正姿势,就好像有点累了,蜷缩在车辕上偷偷的眯一会儿。 “死上来检查,他娘的有完没完,老子……”牛老四刚直起身子,就被郭羊弄死了,生生将那半句怨言咽了下去。 郭羊左右看了一眼,转眼间就将那车粮食收了,不动声色地赶到了前面一辆骡车边,用同样的办法将那两名兵卒弄死,收走了粮食。 王胡子在后面看得仔细,不禁暗暗咂舌,心道幸好他不是郭羊的敌人,否则,那不动声色的一刀,根本就难以避开。 …… 很快,郭羊已经收了二十几车粮食,终于被燕军现了。 有一个老兵偶尔回头,现一长溜骡车上的粮食不翼而飞,所有人都蜷缩在车上,随着车轱辘吱呀吱呀的滚动,软踏踏地左右晃动着。 “有劫匪!”那老兵扯着嗓子喊道。 郭羊距离那老兵尚有二三十步,根本来不及阻止,便干脆放开手脚大杀起来。 粮车队伍瞬间就炸锅了,杀声震天,驴嘶马叫,受惊了的骡子们使劲儿往前面冲去,与前面的粮车相撞,一下子就一条道堵死了。 串子沟本就狭长,只能容下三四列兵卒通过,再加上一长溜粮车在骡子受惊后东倒西歪,将一条道整个堵上了。 王胡子和阿奴堵住两头,对那些冲过来救援的兵卒大开杀戒,借着乱七八糟摆了一地的骡车的掩护,硬生生抵挡住了数以百计的燕军兵卒。 郭羊一边密切关注着两头的战况,一边快将一车车粮食收入储物袋。很快,两个储物袋就装满了,足足有五十车粮食。 郭羊有些郁闷,誓一定要想办法再弄几个储物袋来,要不然,以后打劫的时候就心疼的不行。 抢完了粮食,郭羊一声呼哨,王胡子和阿奴开始慢慢向郭羊靠拢,打算并肩作战,免得腹背受敌。 正杀得性起时,燕军的号角声终于响起来了。兵卒们纷纷让开道路,后面一队骑兵,前方一队骑兵,在两名副将带领下,猛扑过来。 同时,两边的弓箭手也很快就位,“嗖嗖嗖”一阵箭雨,将郭羊等三人整个笼罩其中。 郭羊不知道自己的护体罩能不能抵挡漫天而来的箭雨,同时也不敢轻易显露修真功法,便随手劈下两片车板丢给阿奴和王胡子,又从怀中抽出一片兽皮,快挥舞,将那些箭簇卷的四处乱溅,根本就近不了他周身一丈内。 箭雨刚刚停歇,两队骑兵就冲到了三人跟前。 郭羊一声喊,阿奴和王胡子分为一组,在骡车间翻滚跳跃,冲进了后面的燕军队伍中去了。郭羊则向另一头冲去。 如此一来,他们完全跟燕军士卒混在了一起,对方的骑兵没了优势,反倒被混乱的人群挤来挤去,踩伤了不少自己人。 两名副将气的哇哇大叫,挥舞着手中兵刃,却被一堆一堆的兵卒挡住了去路。 “都让开!”一位副将暴喝一声,随手一矛,就将一个兵卒拨得翻了个跟头,咕噜噜滚到道旁的浅草中。 那些兵卒一声喊,推推搡搡地让开了一条道,好让骑兵冲上去弄死这三个该死的盗匪。 一名黎面虬髯的副将怒吼着,挥舞长矛,冲向阿奴和王胡子。后面数骑,也是纵马横冲,手中矛戈犹如毒蛇吐芯,骤然戳出。 王胡子眼见骑兵冲撞过来,深知其中厉害,招呼一声,翻身就滚到了一辆骡车下。 阿奴却已经被激起了凶性,面色阴沉,迎着那副将的长矛猱身而上,手中一把刀子忽闪一下,向矛头劈砍而下。 那副将一声狞笑,长矛一抖,划出一团虚影,猛然扎向阿奴的胸腹。 不料,阿奴长期与周人精锐骑兵厮杀过,对此颇有经验。他的扑击和劈砍竟然都是虚招,待那副将全力扎下时,阿奴却骤然一个懒驴打滚,窜到马腹下,顺手一刀,就割断了一只马蹄。 马匹一声悲嘶,颓然栽倒,副将则被摔出去七八步,在地上连续翻滚了好几下,方才稳住身子。 那副将大怒,拄着长矛就要爬起来,突然觉得喉咙处一凉,好像曾经的一根青丝拂过,温柔而带着轻微的叹息。 阿奴手脚并用,像一只凶狠的鬣狗,看都没看那个被他弄死的副将,几个翻滚,冲进了骑兵丛中,神出鬼没地在马腹下穿梭,伺机弄死好几个骑兵。 王胡子躲在骡车下,看着阿奴难看却有效的身法,以及其凶狠的杀人手段,不由得大声叫好,连滚带爬地钻了出来,冲向了那些骑兵。 不远处,郭羊的处境却有些不太妙,他被数十名士卒列队冲击,逼入一个狭小的空间,全凭身法灵活和刀法凌厉苦苦支撑。 上次全歼数百人周人士卒,郭羊占了天时地利人和,周人士卒松懈异常在前,他的偷袭在后,还没等那些人反应过来,就打乱了阵型。再加上上次全身骑兵,他可以利用灵巧身法与之周旋。 故而,郭羊对这些周人派遣到燕地的军队心生轻视,认为单凭他的一把刀子,就可以轻松应付。 但当这些步卒一旦反应过来,结成同进共退的队列方阵时,其威力让郭羊大吃一惊,差点吃了大亏。 这些步卒操练扎实,不求胜,步步为营,步步紧逼,步调一致,数十杆长短兵刃防守的密不透风,根本就不给郭羊以喘息之机。 郭羊越战越惊,好几次差点就被戳中。他暗暗叫苦,不禁为自己之前的轻敌有些懊恼。 好在郭羊手中刀子太过锋利,那些列队进攻的兵卒见识了刀子的厉害后,也不敢逼迫太紧,只是一味地加强防守,慢慢将他挤压到一面石壁前。 郭羊自忖,若不使出修真功法,强行破开这数十杆长矛长戈加藤盾的队列进攻,迟早会被这些他随手就能弄死七八个的小兵卒给戳成筛子。 就在郭羊打算使出杀手锏时,陡然一阵巨大的轰鸣声响彻串子沟,两面山上山石滚滚,砸断了无数碗口粗细的松树也被裹挟着轰然而下,声势惊人。 转眼间,整条串子沟两头就被堵上了,数以百计的燕军兵卒尚未反应过来,就被砸成了肉泥。一时间,呐喊声,惨叫声,此起彼伏。 在滚滚山石的轰击中,燕军兵卒一片哀号,乱成了一锅粥。到处都是血,到处都是肉,到处,都是慌不择路晕头转向的兵卒。 郭羊、王胡子和阿奴三人所在处,并无一块山石落下,所以,那些失魂落魄燕军兵卒纷纷往这里奔来。 串子沟两头,两支兵马等待山石树木不再滚落时,这才缓缓进沟。沿途,那些被山石树木砸伤的兵卒,被一一戳死,那些没有受伤的,则在奔跑的路上,被一个个射死。 无欢带领的两队人,不慌不忙地一边杀人,一边组织人手将所有的粮草都搬走了。 不到一个时辰,燕军运粮队全军覆没。 串子沟里,到处都是无欢带来的人,他们将燕军兵卒的铠甲剥下来,整理好,用绳子捆了,码得整整齐齐,等待后面的人将其搬走。 那些燕军的兵刃,也被捆好搬走了。甚至,那些扎在燕军身上的箭,也被一一拔出,整理好,就地分给了大家。 郭羊坐在一块石头上,看着无欢的人有条不紊地打扫战场,这才感觉有些后怕。 “郭兄,大恩不言谢,无欢就此别过,后会有期!”无欢坐在马上,穿了一身熟牛皮结扣而成的锁子甲,显得分外挺拔。 “各取所需罢了。也多谢无欢兄相助。”郭羊抱拳说道。 “郭兄,真没有兴趣到海外去闯荡一番?”无欢拨转马头就要离开了,突然转问道。 “雾灵山还有几百口子人等我的粮食。”郭羊不置可否地说道。 “好吧,你劝不了某家,某家也劝不了你,那就各自珍重!” 无欢不愧是辽东第一剑客,拿得起,放得下,丝毫不拖泥带水,“啪”的一鞭,就绝尘而去。 第一卷●顽民 第四十五章 搞生产 郭羊、阿奴和王胡子回到了雾灵山大峡谷。 他们是秘密进入寨子的,因为,他们是秘密出去的。除了那三十名少年和王胡子带来的百来条汉子,大峡谷里生活的商人后裔们生活依旧,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没有什么变化。 此次出去搞粮食,颇有收获,但也凶险无比,郭羊事后回想有点后怕。 乱军丛中打劫粮食,简直比虎口夺食还要危险得多。尤其是那些步卒协同一致的队列攻击,要比面对一个武功高强的人危险得多,有点老虎咬天的感觉。 打劫的事,如果不是实在没办法,还是要尽量少干、甚至不干! 郭羊打定主意,他要想办法通过其他办法让自己强大起来。 在回来的路上,郭羊反复思量,认为目前他最大优势不是武力,而是拥有了一片相对稳定的土地,有了几百号人。 一回到大峡谷,郭羊直接宣布了阿奴和王胡子的分工。 阿奴全面负责寨子的生产,包括种植和养殖,以及暂时还保密的铁矿石开采、冶炼。王胡子则全面负责整个寨子的武装力量,包括警戒、护卫和人员的训练。 另外,郭羊还宣布了一个重要的事情,他给雾灵山大峡谷的寨子起了一个名字:天水寨。 当郭羊说出这个名字时,其他人都没什么感觉,只是觉得自己的寨子终于有名字了,欢呼了一阵,就去忙碌了。 唯有阿奴,听到这个名字,他黝黑的脸上出现了一抹震惊,好像听到了人世间最难以置信的事情。 天水寨! 阿奴低着头,眼眶里含着泪,慢慢走出郭羊的岩洞,来到一座高高的山岗上。 “天水寨的名字不好吗?”就在阿奴失魂落魄地眺望远方时,郭羊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他的身边,很认真地问道。 “不,少爷,很好,太好了!”阿奴有点语无伦次,极力掩饰着自己的脆弱。 郭羊有些疑惑,但他没有继续追问。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也有他们自己隐秘的伤,郭羊尊重阿奴,不想将指头戳进他的伤口里。 两个人站在山岗上,眺望着安详而忙碌的大峡谷,幸福而充实。 “少爷,我们的寨子真的就叫天水寨了?”阿奴突然问道。 “嗯。”郭羊含混地应了一声。 “阿苏也在天水寨,不过,那个天水寨在南疆。”阿奴说道。 “这么巧?”郭羊有些诧异地问道。 “天水寨……嘿嘿,天水寨。”阿奴突然嘿嘿笑了,脸上神情有些古怪,不知道想到了什么。 “这名字没问题吧?那天打劫燕国军队的粮食时,我心里突然冒出了一个名字,觉得还不错,就给了我们的寨子。”郭羊说道。 两个人都沉默了,各自想着心事,像两个黑色的哑巴。 …… 阿奴很快就拿出了一整套行之有效的方案,天水寨展开了轰轰烈烈的大生产。 大量的荒地被开垦出来了,赶着季节播下了谷子和高粱。谷子碾了米,是人吃的,糠皮可以让牲口吃。 高粱是阿奴反复对比后引进的新品种,据说营养不是很高,但产量高,很适合大峡谷种植,可以储存起来让牲口吃。 天水寨的好多地方开始有了名字,适合种植谷子的那片土地,叫谷坡,适合种植麦子的那一大片土地,叫麦子沟。一条专门让牛羊牲口喝水的地方,叫饮驴湾。 而最为著名的,便是郭羊和阿奴第一次选址时现的那瀑布,叫天水。 一些新开垦的荒地,被天水寨人仔细地用木头桩子围了起来,防止山上的那些野兽祸害,远远看着,有点像大地上的补丁,东一片,西一块,看起来很舒服。 阿奴将三四百口子人分成了好几组,有的负责种植小麦,有的负责种植高粱,有的负责种植燕麦,有的负责种植谷子,每一组人都指定了一个头儿,他们坚决执行着阿奴的各项命令。 而最特殊的两组人则归阿奴直接指挥。一组是负责养殖的,一组是开采矿石的。 阿奴的养殖技术让大家很信服,即便是那些最笨的商人后裔,也很快就学会了不少养殖方面的技术。从选种、配种、接生、贴奶等技术活儿,到喂养、配料、清除粪便等粗活,那些老残妇孺每个人都有严格的分工。 另外,阿奴还专门成立了一个宰杀、腌制、储存等环节的小组,只有四五个人,却负责了整个天水寨人的吃肉问题。 各种农具被设计制造出来了,包括耕种的和养殖的,每一样工具都是郭羊和阿奴两个人商量着设计的。 后来,郭羊觉得太过麻烦了,设计各种各样的工具占用了他大量的修炼时间,这让他有些受不了。 “阿奴,得成立一个专门设计制作工具的小组。”有一天,郭羊将阿奴叫到岩洞里,直接下了命令。 阿奴点了点头,转身就走,立马着手组织手工小组。 他在王胡子带来的那些人中挑选了七八条汉子,开始耐心地训练他们。不到一个月,那些人已经能够制造出有些难看但很实用的农具。 郭羊来过一次,检查了一遍手工组,对这些人的工作效率表示了明确的不满意,他让阿奴又抽调了十几个半大孩子,给那些汉子打下手。 “一个好的工具,就像一把好的刀子,可以抵得上一群奴隶。我们天水寨没有奴隶,那就给我好好设计制作工具。”郭羊一改平日的温和,很严肃地撂下一句话给阿奴,就到后山去修炼了。 阿奴难过了整整一个下午,他下定决心,一定要让这个手工组迅成长起来,不再令郭羊失望。 他领着那些人参观了农田、水渠、羊圈、猪圈、驴圈,甚至还参观了大家的居住环境等所有细节。然后,他拿出一大坛酒,煮了一鼎肉,让大家坐下来一起想办法。 “其实,我们之前都有些盲目,只想着怎么把木头弄成工具,这几天我们看了那些具体的生产环节,才知道自己有多么可笑。”一条汉子憨笑着说道。 “我们内部,根据大家的需要,也可以分成小组。比如,我对农业感兴趣,就可以负责专门给那些耕作的妇人和老人制造他们最实用的农具。比如李老三对水渠和灌溉有兴趣,那就让他负责整个天水寨用水方面的工具。” 另一条汉子不善饮,喝了几口酒就开始舌头打卷,不过他的建议很受阿奴的重视。 手工组很快就商定了下一步的目标,他们扛着斧子和木头,直接蹲守在田间地头和牲口圈里,仔细观察生产的各个环节,让那些干活的妇人和老人孩子们提要求,再根据大家的要求直接设计制作一件工具出来。 这一简单的改进,让手工组成为最受大家欢迎的人,无论在哪里,都能看到他们设计的各种各样简单而使用的东西。在天水寨,只要你是个心灵手巧的人,走到哪里都会得到充分的尊敬。 工具先进了,就像阿奴手里的刀子锋利了一样,生产效率很快就提高到了让大家惊奇的地步。以往需要一百多人流血流汗苦干两三个月的农活儿,现在都用不了三四天,就可以保质保量地完成。 郭羊对此很满意,为此,他专门邀请阿奴去附近的山上醉了一场。 不过,随着生产效率的提高,新的问题也出现了。 干完农活儿,人们开始三三两两地蹲在阴凉处,抠着脚趾,议论天水寨大大小小的事情。刚开始,大家都还有些内敛,只谈论有关生产方面的事,后来,话题慢慢拓展,人们开始议论别人的事情,这让阿奴有些郁闷。 尤其是到了冬天,天水寨人都窝在各自的岩洞里,围着一堆火,裹着兽皮或羊皮,能够整日整夜地谈论下去。男人的事,女人的事,孩子的事,老人的事,都成了大家的谈资。 看着那些人神神道道的样子,听着大家吃吃的笑声,阿奴焦虑了起来。他打算跟郭羊好好商量一下,天水寨变成这个样子,让阿奴很伤心。 …… 郭羊搬到了后山,紧靠着那座矿山开辟了一个新岩洞。他一边参详提炼术,一边修炼,除了阿奴和王胡子两个人,其他任何人严禁进入那片区域。 他在自己的新岩洞里接见了阿奴。 “这是好事。”郭羊听了阿奴的担忧,笑着说道。 “可是,长此以往,大家的生产积极性就减弱了。”阿奴担忧地说道。 “这说明,你这个负责生产的人做得不够好。”郭羊意味深长地说道。 阿奴思量了半晌,实在想不起来自己哪一点做得不够好。 “下一步,会让大家有得忙。矿石需要开采了,种植和养殖的规模需要扩大了,你说的这些都不是大问题。”郭羊说道。 “可是……大家都开始议论别人了,这显然不是什么好兆头!”阿奴一屁股坐下来,端起了一觚酒,浅浅喝了一口。 “这是大好事啊。”郭羊哈哈大笑起来。 看着阿奴茫然的神情,郭羊继续说道:“人跟牲口一样啊。你的养殖技术那么好,就是脑子怎么转不过劲儿?” “少爷,阿奴有些糊涂,你就直接说吧,绕来绕去弄得我有点晕乎。”阿奴苦着脸说道。 “我们天水寨需要展,需要长久地存在下去。那些老人都会慢慢去世,年轻人会慢慢老去,孩子们正在长大,这样下去怎么行?得让大家繁殖起来啊阿奴。”郭羊温和地看着阿奴,颇有深意地说道。 “啊?少爷……你是说?”阿奴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面现恍然大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郭羊嘿嘿地笑着,挠了挠后脑勺,有点不好意思地搓着双手,像个坏孩子。 “我知道该如何去做了,少爷,我这就去安排!哈哈哈哈……”阿奴一路大笑,快步回到了天水寨。 第一卷●顽民 第四十六章 阿奴逼婚 春天,天水寨举办了一场空前绝后的盛大婚礼,一百多对新人入了洞房。 为了这场婚礼,天水寨的老老少少忙碌了整整一个冬天。 他们新开辟了一百多个岩洞,制作了一大批桌子、凳子和床,并将所有的岩洞装饰起来,挂上了兽角,安装了门窗,给每一个岩洞盘了一个红泥小火炉。 郭羊也没闲着,他让那三十名少年没日没夜地打造铜器,按照人头和新组建的家庭,分配了那些日常必备的器皿。 商人对铜器有一种天然的情感,所以,那三十名少年只看了一遍郭羊的示范,就能够打造出一些简单的酒器和食器了。当然,那些工艺复杂的礼器,他们还打造不出来。 郭羊也不打算让他们去打造没用的礼器,天水寨没有贵族,也没有奴隶,如果真有人想拥有一套漂亮的礼器,也可以用同样价值的物品请求那些少年帮他们打造。 三十名少年严格遵守了郭羊的意思,从来都不给人打造礼器。 当然,最忙碌的还是阿奴。 他从冬天就开始筹备这场婚礼了,从牵线搭桥到最后将一百多对新娘新郎送入洞房,耗费了阿奴太多的心血。 新娘子全部是商人后裔,她们大多数人已经有了孩子,有些死了男人,要不是郭羊和阿奴的到来,她们可能早就被饿死了。所以,她们心存感激,对郭羊和阿奴的安排没什么异议。 反倒是那些新郎官,都是王胡子带来的盗匪,自由自在习惯了,让他们跟这些商人遗孀过日子,都有些不情不愿,甚至还有些抗拒情绪。 阿奴找来王胡子,一边喝酒,一边将郭羊的意思说了一遍。 王胡子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一口回绝了。 “都是我的弟兄,会让那些老娘们儿栓住的。狼,就该有狼的样子。白天是狼,晚上当羊,迟早会让一百多条汉子都变成羊。”王胡子连酒都不喝了,转身就要离开。 阿奴阴着脸,说道:“你再走三步,我就弄死你。” 王胡子哈哈大笑,不理会阿奴的话,故意使劲儿向前跨了三步,还回头挑衅道:“阿奴,如果你让郭羊也娶个他们商人的老娘们儿,我就娶两个。” 阿奴脸色铁青,突然出手了。 他像一只阴险的豹子,在空中一个翻身,照着王胡子的脸虚砍了一刀。等到王胡子举刀格挡时,阿奴的身子却突然坠地,一个懒驴打滚就到了王胡子身前两三尺处。 王胡子大惊失色,一个扫堂腿,想踢开阿奴。 不料,阿奴的这一招仍然是虚招,眼看着王胡子一脚踢来,他的身子又弹起了三四尺,直接扑入王胡子的怀里。 王胡子大惊,尚未有所应变,就觉得小腹处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却是被阿奴用那把小刀子捅了一下。 阿奴下手狠辣,一旦动手就绝不容情,他不仅将小刀子捅进王胡子的小腹,并使劲向外划拉了一下,豁出一道可怕的伤口。 王胡子一声惨叫,下巴上又挨了一拳,本来因为疼痛向前蜷曲的身子,直接被阿奴打得倒翻了出去,后脑勺重重地磕在了一张榆木桌子上,将整张桌子都砸塌了。 王胡子一阵眩晕,又惊又怒,却没有丝毫反抗的机会。 阿奴阴沉着脸,厚厚的嘴唇紧闭着,一把抓住了王胡子的脖子,照脸就是几拳。 “阿奴,你他娘的……”王胡子刚刚缓过一口气,张口就骂。 阿奴本来已经放手了的,一听王胡子还在骂人,一把抓住王胡子乱蓬蓬的头,使劲儿扳了一下,让王胡子的脸向上仰着,然后,又是几拳。 这几拳,阿奴已经生了恶念,就想将这个反对郭羊命令的家伙打死。 王胡子惨叫了三声,就被打晕了,软踏踏的像一条死狗,被阿奴抓着头提到外面,扔进一堆驴粪里。 大家都吓坏了,看着阿奴铁青的脸,谁都不敢说什么。尤其是王胡子带来的那些盗匪,纷纷赶到阿奴的岩洞外面,却只能眼巴巴的看着王胡子浑身血污,一动不动地趴在驴粪里,不知死活。 阿奴比郭羊可怕,这是天水寨所有人都知道的。因为他只听郭羊一个人的,其他任何人的话都是狗屁。只要有人反对郭羊,第一个将刀子捅进那人肚子的,肯定是阿奴。 终于,有一个妇人看不下去了,她低声嘀咕着,走到王胡子跟前,将他的身子翻转过来。 王胡子长长吐了一口气,迷迷瞪瞪地说了一句什么,好像是“老子服了”,然后,又一次昏迷了过去。 “他还活着。”那妇人试图将王胡子拉起来,却实在是力气太小了,无法将人高马大的王胡子弄起来。 “你们都是死人吗?也不过来个人帮帮忙!真没见过你们这么没出息的男人!阿奴怎么了?他的刀子难道就可以随便杀人吗?不行,我得找郭羊去,阿奴把王胡子打死了……” 那妇人边哭边说,继而开始嚎啕大哭,鼻涕眼泪都淌了王胡子一脸。 “你再哭闹不休,我真就宰了他,你信不信?”阿奴站在岩洞门口,冷冷的说道:“找两个人把王胡子这狗才抬到一号新房去。你,从今天开始,就是王胡子的妻子。若有反悔,要么你死,要么王胡子死!” 阿奴恶狠狠地说完,就回到了岩洞里,倒是大家都傻眼了。 尤其是那个妇人,顾不上擦拭一把鼻涕眼泪,怔怔地看着怀里满脸都是血污、半死不活的王胡子,突然又大声哭了起来:“阿奴,你一个挨千刀的,你竟然把我嫁给了半个死人!” …… 王胡子躺在床上养了一个月,才能挣扎着爬起来,拄着一根木棍,一瘸一拐地走出了一号新房。门口,妇人正在忙着晾晒粮食,不远处,一个瓦罐里炖着几块猪肉,咕咚咕咚地翻滚着。 王胡子找了一个小凳子,龇牙咧嘴地坐下来,半眯着眼睛,看着阿奴强行嫁给他的妻子,突然觉得这样也挺好的。 在一个晴朗的上午,王胡子来找阿奴,手里提着一坛酒。他想请阿奴喝酒,却被阿奴直接堵在洞门口,不让他进门。 “阿奴,兄弟这是来请你喝喜酒的,无论如何都要赏脸啊。”王胡子陪着笑,讪讪说道。 阿奴冷着脸,盯得王胡子浑身冷,不由得矮了一头,小心翼翼地说道:“阿奴老哥,兄弟……请你喝酒。” 阿奴“刷”地摸出了郭羊专门给他打制的那把小刀子,伸出手指,温柔地试了试明晃晃的刀刃,阴沉的脸慢慢温柔了下来。不过,王胡子却看得浑身都是冷汗。 他太熟悉阿奴了,这个该死的氐人有个特别的嗜好,那就是每次宰杀牲口猪羊的时候,都会露出这种似笑非笑的神情。 “阿奴老哥,兄弟这就走,这就走。改天我炖了獐子肉,再请你喝酒。”王胡子是被阿奴给打怕了,点头哈腰,还哪有一丝一毫的盗匪头子的气势! “我让你走了?”王胡子已经走出去几步了,阿奴突然冷冷地问道。 王胡子马上就停下了脚步,赶紧转身,陪着笑脸说道:“阿奴老哥,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小弟这就去执行!” 阿奴又将王胡子盯了一会儿,这才沉声说道:“一个春天,你不能让自己的妻子怀孕,我就骟了你。” 王胡子一愣,猛然抬头,结结巴巴地说道:“阿奴老哥……” “还有,告诉那一百多个狗屁新郎官,这个春天,如果他们不能完成任务,老子亲手骟了你。”阿奴恶狠狠地说道,手中的小刀子倏忽一闪,不知被他藏到哪里了。 “阿奴,你他娘的讲点道理行不行?别人完不成任务,为什么要骟我啊?这都是什么狗屁逻辑……”王胡子的声音越来越低,渐渐的没了声息,因为,阿奴的脸色慢慢变得难看了。 “滚!”阿奴说完,冷着脸进了岩洞。 王胡子在阿奴岩洞前站了好一会儿,这才唉声叹气地返回一号新房。 …… 阿奴岩洞里,一盆火燃得正旺,上面搭了一只铜鼎,咕咚咕咚地炖着肉,一股浓烈的羊肉膻腥弥漫着,混合着浓烈的酒香,令人迷醉。 一张柔软的豹皮上,慵懒地斜倚着一人,却是郭羊。 “他走了?”郭羊忍着笑,问道。 “走了。”阿奴一屁股坐到火盆边,用两根细长的铜著捞出一大块羊肉,放到郭羊面前的盘子里,又给自己捞了一块。 “你这办法还行。”郭羊笑道。 “那狗才是个贱骨头,不打不行。”阿奴冷声说道。 “你说……”郭羊想说什么,突然自己笑了起来,差点呛了一口酒。 “一个春天,那点任务都完不成,老子以后揪着他们的耳朵到猪圈里走一趟,让他们学习学习。”阿奴一本正经地说道。 郭羊闻言,哈哈大笑,撕了一大口羊肉,使劲嚼着。 “对了,阿奴,要不要给你也……”郭羊嚼着肉,含含糊糊地说道。 “不用。我有妻子。”阿奴冷着脸,淡淡说道:“少爷,你还没成家,要不要……” “阿奴,你今天的肉少放了盐,以后要注意!对了,我还有事,得回去了。” 郭羊不等阿奴把话说完,立马站了起来,扭头就走,连那块羊肉都没吃完。 第一卷●顽民 第四十七章 王胡子练兵 王胡子和他的那些盗匪新郎官们愁眉苦脸地过了一个春天,他们对阿奴既爱又恨,却偏偏躲不过去。 “任务完成情况如何?”阿奴一本正经地问道,就好像询问那几个负责养殖的,这一茬能生多少头猪崽子一样。 王胡子苦着脸,吭哧半天,才小心翼翼地说道:“大约……估计……差不多有一大半完成任务了。” “嗯?”阿奴突然翻脸了,向那两队新郎官跟前迈了一步。 那些新郎官悚然一惊,慌忙退后了半步,紧张地看着阿奴。 阿奴,这个该死的氐人,居然慢慢摸出了他的那把小刀子,似笑非笑地瞅着王胡子。 王胡子脸色大变,赶紧赔笑道:“阿奴大哥,您消消气,是这样的,有些狗才的确是不争气,给您老人家丢脸了,回头我好好收拾他们!” 说着话,他转大声吼道:“闫老二,张狗子,薛霸,还有你,他娘的,还不出列给阿奴大哥赔罪!” 被王胡子点名的几条汉子鄙视地看着王胡子,一个个垂头丧气的走出队列,丝毫没有新郎官的样子。 阿奴看都不看那几个人,只是瞅着王胡子,伸出一指,轻轻弹着他的小刀子,出“叮叮”的脆响,每一声都像无形的刀光,割得王胡子的心头一颤一颤的。 “阿奴大哥……有话好说,有话好说。”王胡子在阿奴的面前,就像一只受伤的狗,而阿奴自然就是那凶狠的豹子了。 “你自己的任务呢?”阿奴突然开口问道。 “我的完成了!”王胡子大声说道,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自豪。不过,那点可怜的自豪,让阿奴似笑非笑的神情弄得有些走样。 王胡子挠了挠头,赔笑道:“阿奴大哥,我的任务完成了……” 那百来个新郎官出一声鄙夷的嘘声,甚至有人使劲咳嗽着,以掩饰他们快要忍不住的嘲笑。 阿奴点了点头,道:“既然如此,那就先挂着。不过,把你的这几个狗屁新郎官给我带上,去参观一下咱们天水寨的猪圈吧。” 他说着话,伸出拇指和食指,瞅着王胡子笑了笑。 王胡子乖乖地将自己的一只耳朵塞到阿奴的两指间,让人家揪着扯进了猪圈。那几个没完成任务的盗匪新郎官,在其他新郎官得意洋洋的怪笑声中,唉声叹气地跟在后面,恨不得找一个地缝钻进去。 …… 好不容易将阿奴糊弄过去了,王胡子回到他的一号新房,唉声叹气了一会儿,咬牙切齿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决定要振作起来,继续训练他的兵。 郭羊给他递了话,并隐约暗示他,训练士卒,还需要向阿奴学学。 王胡子一想起阿奴,就气不打一处来,上次为了逼婚,当着全天水寨的人将他楱了个半死,还胡乱给他塞了一个妻子。 这些倒也就罢了,可那个该死的氐人奴隶,我王胡子明明完成任务了,还要被揪着耳朵去参观猪圈,向那几个专门负责种猪培养的糟老头子“请教”! “去,给我弄一碗肉,吃过饭,我得去营里。”王胡子大咧咧地命令妻子。 他的商人妻子很柔顺地端上来一大碗樟子肉,说道:“早上你们去寻阿奴的时候,我就给你炖了肉。怎么样,那个天杀的再没欺负你吧?” “哼,他敢!”王胡子冷哼一声,劈手端过那碗肉,一通狼吞虎咽,一副大男人气概,看得他妻子满眼都是柔顺和依赖。 王胡子看着已经有些显怀的妻子,心里暗暗叹息,骂了一声阿奴狗才,提了刀子就出门了。 相比阿奴的训练,王胡子的训练方式更接近军队操练,不过,他结合自己这些年当盗匪头子的经验,增加了很多训练项目。 军队操练,主要讲求协同联合作战,个人能力是很重要,但不是最重要的。比如上次将郭羊逼得快要走投无路的那种战法,就是典型的队列阵型攻击。 王胡子的训练项目包括了结阵、队列、联防、攀岩、潜水、暗杀、隐匿、踩点等数十项,甚至还包括一些莫名其妙的项目,比如驯马、诱狗、江湖切口等内容。 第一次听到这名目繁多的训练项目时,郭羊觉得头都有些大了,不禁多问了一些细节。 “我们做盗匪的,无非是打劫偷盗,要么被人弄死,要么就弄死别人并顺带着拿走他的东西,所以,我先得让咱们的人活着,并能应付各种错综复杂的情况。”王胡子说的有道理,乱世之中,再没有比想办法活下去更重要的事了。 王胡子吃了阿奴的亏,一心想挣回面子,便重新调整了自己的训练项目,而且,每一项他都带头训练。 攀岩,扔掉绳子,赤手空拳给老子上! 如果你的心里惦记着那根绳子,你他娘的就永远被挂在空中了。 难度再大些,不仅要能快捷地爬上去,还要能快捷地溜下来,并且还要时不时在两块突出的岩石上跳跃。 潜水,不达到极限就别冒头,那些官军的弓箭手最喜欢的,就是瞄着你那猪尿脬一样的头颅射,别他娘的寻那晦气。 还有,学会任何情况下都要屏息凝神,就算是当新郎官的时候,也不能忘记这项训练! 踩点,要的是智慧,不是你们的那些小聪明,当盗匪的,就永远不要高估自己,也永远不要低估别人,说不定你去踩别人的点,反让人家放长线钓出老子这条大鱼。 你们要学会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放过任何一条蛛丝马迹,不放过任何一丝危险的气息。 你们要像鬣狗一样凶狠,还要像豹子一样灵敏,更要像狐狸一样狡猾! 你们就是鬣狗,你们就是豹子,你们就是他娘的那只老狐狸! 至于偷马卖马,贩卖牲口,倒卖私盐和粮食,这些都是技术活儿,别直戳戳的像一根木棍儿,让人家一看你小子脸上就写了一个拳头大的“贼”字。 见人说人话,见鬼……别傻不拉几地跟人家套近乎,赶紧跑啊。 江湖切口,大致就是百来句,要学会一点都不难,难就难在你的眼光贼不贼,你的招子亮不亮,你的见识广不广,你的拳头硬不硬! 大多数时候,江湖切口都是互相给脸的,但也有些时候,有些人给脸不要脸,那就别客气,寻个没人的地方弄死他。 记住,任何时候,任何地方,不管你杀任何人,都不能留下痕迹。比如,就算是你要弄死阿奴,也至少要做到我王胡子查不出蛛丝马迹,否则,老子亲手骟了你。 还有,放哨瞭哨时,要学会将自己藏起来,就算是有人往你鼻子里撒尿,你也不能给老子吹出一个泡泡。不会将自己藏起来的人,就不配当盗匪,更不配当我王胡子我天水寨的兵! 有个老鬼曾说过,善于藏匿者,藏九天于天下,就算是天王老子也寻不到。而不善于藏匿者,说的就是你们这些牲口一样的家伙,顾头不顾腚,撅着一个肥屁股是等着挨刀呢还是等着挨刀呢? 在草里,我们就是狗尾巴草,就是不起眼的野糜或香茅;在水里,我们就是鱼,就是石头,就是一只呱呱叫的癞蛤蟆;在土里,我们就是泥疙瘩,就是臭狗屎,就是烂牛粪,反正不是你就行。 当然,这只是静止的、最简单的,只要是个人就能够做到的。我们天水寨的兵,天水寨的盗匪,必须要做得更好,藏得更妙,就算是你亲娘老子都会认不出来。 还有个老鬼曾经说过,善于隐藏的,藏在人群闹市中,更善于隐藏的,直接弄个侯爷爵爷的,招摇撞骗,吃香喝辣,人五人六的。如果有机会,你们给我混出来七八个侯爷甚至周天子,老子也到王宫里去逍遥几天。 …… 王胡子的训练比阿奴的训练更系统,难度也更大,当然效果似乎也更好一些。 起码,在郭羊看来,天水寨的安全,目前最大的依靠就是这些非兵非盗的家伙。他们甚至在训练的过程中,已经将整个天水寨方圆三四百里的范围都重新布置了一遍,陷阱,暗道,瞭哨口,一应俱全,只要王胡子愿意,他可以躺在他的一号新房里,随时掌控方圆几百里的风吹草动。 最让郭羊惊奇的,是王胡子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几百只预警兽,经过简单驯养,就可以撒出去,让它们自由繁衍生息。 而只要有陌生气息的人畜闯入预警圈,那些预警兽就会出一种特殊的无声讯号,让躺在王胡子手边的那只预警兽王得知,出焦急不安的“吱吱”声。 “王胡子,老子这一点真是服了你。”阿奴亲眼目睹了预警兽的演示,不好意思地搓着双手,笑道。 “小玩意儿,就是一点小玩意儿,不值得阿奴大哥如此盛赞。”王胡子终于让阿奴这个氐人狗才服软了一次,不禁有些得意。 “你的各项训练都做得很好,我们天水寨今后的安全就全靠你了。”站在一旁的郭羊对王胡子很满意,翻手取出一坛酒,亲自给他斟满。 王胡子有点受宠若惊,赶紧收敛起刚刚浮起的自得,端起了酒觚,一饮而尽。 “多谢主公抬举,为了天水寨,王胡子愿肝脑涂地,万死不辞!”王胡子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让郭羊都有些动容了,提了酒坛又要斟酒。 阿奴突然伸手按住了酒坛,瞅着王胡子,似笑非笑地说道:“先别忙着喝酒啊,话说,你妻子怀的究竟是龙胎还是凤胎?别人家的娃都会爬了,你妻子还没给你生养出来?” 王胡子面色一僵,讪讪地赔笑道:“阿奴大哥,这预警兽王最近烦躁不安,我就觉得它可能是想换个懂养殖的主人了。要不……” 阿奴转看着郭羊,笑道:“少爷,王胡子说要我替他养殖这只预警兽王,我的压力有点大啊。” 第一卷●顽民 第四十八章 建设天水寨 阿奴终究还是没有带走预警兽,整个天水寨的安全还是最重要的。 在这一方面,王胡子显然是最合适的人选。而且,经过这一年多的相处,王胡子展示出来的军事才能,以及其对郭羊的忠诚,阿奴还是比较肯的。 “你放手去干。天水寨是商人后裔的家园,也是你王胡子的家园。”郭羊温和地说道。 王胡子在心里誓,一定要保护好天水寨。 如果说在以前,他王胡子和百来条汉子归顺郭羊,也许不过是走投无路时的一个无奈之举,但现在不一样了。所有人都组建了家庭,有了妻子儿女,也就有了一种责任和义务。 其实不用郭羊说,王胡子已经把自己当成了一只雄性老虎,他必须守护自己的地盘,将一切来犯之敌撕成碎片。 天水寨进入了全面建设。 王胡子充分体现了一个盗匪头子的谨慎、警觉和狡猾。 雾灵山一带,所有原本的道路都被毁掉了,一条条新的羊肠小道被开辟了出来。这些道路,每一条都不会通向天水寨,一旦有人沿着道路寻觅,是永远都抵达不了天水寨。 不仅道路被彻底改造了,就连那些山林和标志性的山头,也被王胡子的人彻底改造了,远远看去,天水寨方圆二三百里一点都不起眼,混在那些普通的崇山峻岭中,没有任何特征。 在所有可能通向天水寨的隘口、山谷,被设置了太多的陷阱和机关。在这一环节,阿奴训练的那些手工组的人挥了极大的作用。他们设计的陷阱和机关,只针对人,完全是按照人的行为特征对症下药。反而是那些野兽,不管是野猪、野狼还是野驴,就算是走过那些陷阱区,也会毫无损。 这套设计让郭羊都吃了一惊,曾不止一次地感叹,人在困境时的创造力是可以挥到极限的。 王胡子的防护措施,总共分为八层,每一层包含了八种变化。 而且,随着逐渐靠近天水寨,那些变化更加隐蔽而巧妙,就算是有人破除了之前的那几层防护,后面的几层绝对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尤其是围绕天水寨周边十余里的一大圈,几乎成了外人的禁区,你明明看着前面一群野驴优哉游哉地走过那片草地,人的脚一踏进去,那里马上就变成了地狱。 原来的悬崖峭壁上,被挖成了蚂蚁窝,或者,更确切的说是老鼠洞。 那些弱小者为了弄死外来强者,挥了他们智慧的极限,甚至包括了大量奇思妙想式的明创造。 要不是有专门的工匠,和郭羊不动声色提供给阿奴的那些铁器,这项工程是不可能完成的。而一旦完成,那些看起来普普通通的石壁,就永远变成了最为可怕的防御体系。 那些老鼠洞互相串通,又能各自独立,防守的人可以快移动到另外的指定地点。当有人或兽打算从那些悬崖峭壁上进入天水寨,一些微不可查的武器和暗器就会被阴险地使用出来,让那些外来者闷声不响地死在坠落的途中。 作为表面上的最后一道屏障,那条高大的石墙,也被王胡子带领着人进行了彻底的改造。 墙体加高了七八倍,并被伪装成了一处悬崖峭壁,前面的护城池也被伪装成了一面干净的小湖,时常有鸭子嘎嘎叫着,追逐那些呆头呆脑的小鱼。 墙体也加宽了,里面是空的,简直就是一个小型的军械库,各种防御武器和攻击性武器被分门别类,可以根据战斗需要,随时领取。 王胡子对这道石墙的改进很满意,他自称,就算是远在洛邑城一带驻扎的周人王师,也轻易攻不破这道石墙。 “我们还很弱小,就要以隐匿为主要目标。这道石墙最好不要让人现,否则,强大的防御力量永远比不过同样强大的进攻。”郭羊适当地给王胡子泼了一些凉水,防止他太过得意洋洋。 …… 随着王胡子防御体系的不断细化、加强,大量的武器和暗器被明出来了。 阿奴为那些工匠开辟了一个新的岩洞,里面可以居住好几百人。岩洞里常年储备了大量的食物和清水,肉和酒。甚至,就连那些工匠的妻子儿女都被秘密转移到了新岩洞里,方便他们将生活和工作完美地结合起来。 对于这些工匠,阿奴采取了绝对的保密,就连郭羊都有些不太清楚。 当然,他也不需要太清楚,有阿奴在,郭羊基本不太关注这些生活细节。 王胡子只能通过阿奴,才能获得他所需要的任何武器和暗器,这让他有点生气,但面对阿奴,王胡子自忖就算是再借他一个胆子,都不敢再放肆了。 与王胡子的张扬有所不同,阿奴做事从来都是不声不响,所以,那些工匠到底设计出来了多少种武器和暗器,就连郭羊都有些糊涂,总之是很多很多,多到让郭羊都有些不耐烦了。 另外,阿奴还让那三十名少年彻底消失了,除了他和郭羊,谁都不知道那些他亲手训练的、像鬣狗一样凶狠的少年去了哪里。 阿奴办事越来越低调,也越来越神秘莫测,很多事情都是秘密进行的。 但郭羊很放心。 他知道,阿奴唯一的朋友就是他郭羊。 “阿奴,搞那么多花样的暗器,没必要吧?”郭羊笑着说道。 “少爷,有必要。”阿奴说道,一丝不苟。 “好吧,那你就去做。”郭羊无奈地说道。 “少爷,我们得为以后做好各种打算。天水寨是个小地方,终究会不适合少爷的。”阿奴说道。 郭羊听了微微一愣,说实话,他还没有考虑那么长远的事情,他只想把这个天水寨保护起来,让这群人有条活路。 两个人沉默了,慢慢喝着酒,各自想着心事。 …… 天水寨有了基本的防御能力,也解决了困扰大家太久的温饱问题,各项工作进展顺利。 郭羊送走了阿奴,陷入了沉思。 阿奴可能说的有道理,天水寨是个小地方,只能让这些人像老鼠一样躲起来,慢慢繁衍生息,自生自灭,最后渐渐消失。 郭羊自己倒没什么,目睹了太多的屠戮和迫害,挨了太多的鞭子和羞辱,他反倒觉得天水寨不错,甚至可以考虑长久地隐居下去。 可每当他远远地看着那些爬在岩洞前的水坑里玩泥巴的几十个孩子,郭羊的心软了。 每个人都应该有一个更加美好而广阔的未来,如果让这些孩子长期生长于完全封闭的环境,迟早会慢慢退化,变成牲口或者野兽。 郭羊想起当年的自己,郭羊,小铜匠,那个没什么恶习但也没什么朋友的少年,表面看去颇为文静。但他自己清楚,那种没完没了的虚无感,是如何整夜整夜地煎熬着他。 如果不想办法,将这潭因为避乱而自我封闭起来的死水盘活,这些孩子也会和他一样,打记事起,就会被寂寞的火烧得面目全非。 既要保护好自己,不让外面的那些强者入侵,还不能完全自我封闭,这个难题困扰了郭羊好长时间,甚至开始严重打扰他的日常修炼,好几次因为莫名其妙的走神而差点走火入魔。 不解决这个问题,郭羊的心会乱。 …… 在一个晴朗的午后,郭羊慢慢走进了天水寨。 阳光懒洋洋地照耀着,让这片生机勃勃的地方显得有些精力过剩,田野上的那些庄稼使劲儿生长,出“叭叭”的抽节声。牲口们悠闲地呆在圈舍里,不停地吃,不停地拉,以至于阿奴亲自设计的排泄渠都被堵塞了。 牲口的味道,腌肉的味道,男人的味道,女人的味道,草料的味道,几百种事物的味道混合着,塞满了整座大峡谷。 整座天水寨呈现出一种怪异的欣欣向荣,所有的生命沉浸在暖烘烘的阳光下,臭气熏天,却又极度茂盛。 郭羊已经很久没有走进天水寨了,以至于当那些人看见郭羊时,还愣了那么一会儿,这才大声欢呼起来。 老人们,妇人们,男人们,纷纷走出自己的岩洞,隆重欢迎了郭羊,就好像这是他们的王。 或者,是他们的神。 甚至就连那些爬在烂泥里玩耍的孩子,也突然抬起黑不溜秋的头颅,瞥了郭羊一眼。 圈舍里的牲口们似乎也有些激动,使劲哼哼着,尾巴不停甩动,拍打在光溜溜的屁股上“啪啪”作响。 …… 郭羊挠了挠后脑勺,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直接走进了阿奴的岩洞。 第一卷●顽民 第四十九章 废弃灵石矿 “阿奴,安排一下,我打算开采铁矿石了。”一见面,郭羊直接说明了自己的想法。 “好,我这就去安排,少爷。”阿奴说道。 “还有,另外需要一批人,秘密开采灵石矿。”郭羊沉吟着说道,关于灵石矿的开采,他一直有些顾虑,担心被泄露出去。 阿奴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回头我们两个去现场看看,得设计一套采掘工具,要不然,人多口杂,灵石矿的事迟早会泄露出去。” 郭羊点了点头,展颜笑道:“阿奴,你越来越知道我的心思了。” 阿奴憨厚地笑了笑,有点不好意思了:“少爷,铁矿石的事你不会让其他人知道吧?” “严格保密。这是我们今后唯一赚大钱的资源,绝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郭羊正色说道。 “嗯,那就好,阿奴还担心王胡子这些人都会参与到铁矿石的开采呢。”阿奴笑道。 “你好像不喜欢他。”郭羊说道。 “不是不喜欢,而是嫌弃他。”阿奴淡淡说道。 郭羊似乎不愿多说什么,笑了笑,慢慢坐了下来,端起了一觚酒:“阿奴,粮食、腌肉这些都足够吧?” “足够了,粮食现在略有盈余,除了酿酒,其他的我都储藏了。至于腊肉,我将所有的牲口和猪都按人头分下去了,让他们保证给寨子里上缴的数量,多余部分归他们自己。大家的积极性很高,根本就不用担心没肉吃。” 阿奴的做法也是迫于无奈,因为,随着粮食和牲口的数量迅增加,一些天水寨人开始有想法了。那些家里有男人的,认为自己家付出的劳动比那些老人和孩子的多,就应该多分配些粮食和肉。 当阿奴将自己的决定告诉给郭羊时,郭羊沉默了好几天。原本,他完全可以阻止这种事情的生,但阿奴坚持认为,坏事里面说不定有好事。 郭羊默许了这种生产和分配方式,只要能让大家活下去,他认为自己可以做出任何妥协。 …… 郭羊和阿奴在灵石矿洞里呆了两天两夜,详细勘察了整条矿洞,并画了几十张草图。 “这里应该是一条灵石矿脉,不过,已经被开采过了。”阿奴确定地说道。 “开采过了?看起来没有斧凿的痕迹啊。”郭羊有些诧异,他在这矿洞里采挖了好多次灵石,竟然没有现这一点。 “肯定是采挖过的,而且,原本的那些灵石矿品质应该更高,遗留下来的这些灵石,是人家遗弃了的废矿。”阿奴用一根尖锐的铁器,使劲撬开几处镶嵌着灵石矿的岩石,里面露出几块品质更加低劣的灵石。 “好像还真是一条废弃的矿洞。”郭羊将几块灵石反复比较,有些郁闷地说道。 他当成绝世秘密的宝藏,竟然是上古时期的废弃矿道!那么,上古时期就有修真者的存在,便毫无疑问了。 而且,种种迹象表明,人家的修炼条件要比郭羊好得多,从这条废矿就能看出来,这种零星的灵石矿,根本就不值得人家去采挖。 郭羊怔怔手里捏着几块灵石矿,有些失神。 “难过什么,就算是一条废矿,对你来说也是一座宝藏。你得知道,我们氐人的大祭司,最想得到的就是这种令人眩晕的灵石。但这种矿石对非修真者来说,是一种灾难,不仅得不到任何好处,还会因为受不了石头里面神秘的力量而慢慢死去。” 阿奴很少谈论氐人的祭祀,郭羊也从未打听过这些。 “大祭司也是修真者?”郭羊沉吟着问道。 “不,应该说,修真者是大祭司。”阿奴淡淡地说完,转身就走了,似乎一点都不想继续谈论这个话题。 郭羊摇了摇头,只好跟了出去。 “我这就去让工匠制作一些采挖工具,到时候,我来帮你,我们两个人一起开采。”阿奴的情绪似乎有些不佳,懒洋洋地说道。 “阿奴,你没事吧?”郭羊察觉阿奴的不对劲,便关切地问道。 “少爷,没事……”阿奴突然软倒在地,脸色蜡黄,气息都有些不稳了。 郭羊大吃一惊,一把将阿奴横抱着,展开身形,很快就来到了他的新岩洞。 将阿奴轻轻放置在一张豹皮上,郭羊倒了一碗清水,扶着阿奴的肩膀,给他灌了两口清水。 阿奴这才慢慢醒转,看着郭羊关切的神情,阿奴的眼眶湿润了。 “少爷,阿奴没用,给你添麻烦了。”阿奴有气无力地说道。 他强大惯了,突然虚弱起来,让郭羊有些手足无措。 “阿奴,怎么回事?”郭羊皱眉问道。 “是那些灵石,里面神秘的力量会让普通人受不了的。”阿奴说道。 “竟然是这样……”郭羊皱眉说道。 修真之事,郭羊所知不多,即便是他修炼了正宗的修真功法,却还是有些困惑。世俗武功,据说到了高深处,就有所谓的真气,那修真又修的是什么呢? 除了威力大,可以驱气御物,改善体质外,郭羊还真不清楚所谓的修真到底修的是什么。不过,看了阿奴被灵石所伤,应该是一种特殊的能量,普通体质承受不了这种力量,所以只能为其所害。 郭羊百思不得其解,便干脆不去多想了。 “阿奴,来,我教你修真功法。”郭羊说道。 “少爷……听说只有特殊体质的人,才能修炼修真功法,我恐怕不行。”阿奴有气无力的说道。 “管他呢,先修炼着再说。”郭羊也不管阿奴的体质能不能修炼,直接开始传授了他入门功法和口诀。 阿奴也就不再推辞,依照郭羊所传的入门心法开始修炼。 一天一夜后,郭羊的岩洞里传出畅快的笑声:“哈哈,阿奴,你这家伙真行啊,修炼度比我还快!” “少爷,阿奴谢谢你!”阿奴欲待起身行礼,却被郭羊轻轻按住了肩头。 “阿奴,你是我最重要的朋友。”郭羊认真的说道。 “少爷……”阿奴有些哽咽。 …… 阿奴也可以修炼修真功法,好多计划都需要调整一下。 郭羊在自己的岩洞附近,为阿奴也弄了一个岩洞,直接让阿奴搬了过来。阿奴没说什么,有些话,根本就不需要说出来,有些恩情,根本就不可言传。 在矿山附近,一座宽敞的溶洞迅被收拾出来了,那些工匠被秘密转移其中,开始了没日没夜的工作。 整套整套的开采工具被设计制作出来了,粗大的木头,经过精心的计算和设计,配上郭羊提供的铁质的部件,可以抵得上数百名矿工没日没夜的劳作。 有了采掘工具,郭羊和阿奴二人的灵石开采度惊人,不到半年时间,就将那条废弃灵石矿采掘一空。 将近两万块灵石,足够二人修炼七八年了。有了这一笔巨大的财富,郭羊心情好多了,开始筹备铁矿石的开采和冶炼。 冶炼技术是核心机密,只有郭羊阿奴二人知道,至于人手,因为没有了灵石矿的顾虑,可以适当放开手脚了。 阿奴再一次显示了他过人的统筹协调能力。 他从天水寨抽调了将近两百人,分成了七八个小队伍,每个队伍只负责一个环节,烧制木炭的不知道那些木炭用来做什么,开采矿石的不知道那些暗红色的石头到底有什么用处,而粉碎矿石的同样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为了掩人耳目,阿奴将腊肉腌制的场地也搬进了矿山,这样,就算是天水寨人看见那座高大的烟囱没日没夜地冒烟,都还以为是阿奴在炼制腊肉呢。 大量的木头被烧制成木炭,源源不断地被搬进了矿山,大量的铁矿石被铁质的采掘工具采挖出来,送进了一套专门粉碎的工具里,最后,又被送进了三座高大的坩泥炉子里。 “我们现了一种可以腌制腊肉的原料,不仅能够增加腊肉的储存时间,还能提升肉的口感。”阿奴不经意地告诉那些天水寨人,他要想办法腌制出世界上最好吃的腊肉。 …… 好在天水寨人的生活富足了,每天都有足够的粮食和肉,很少有人去关心别人在干什么。 有了先进的农具,那些庄稼活儿很快就能干完,牲口们则被关进了用木桩围起来的草地,只需要每天适当地撒些高粱就可以了。 天水寨人闲了下来,尤其是那些劳力充足的家庭,根本就不需要整天劳动,而是抽出早上或者下午半天时间,就干完了当天的农活儿。 他们开始有了自己的乐子,一些郭羊曾经嗤之以鼻的娱乐方式和娱乐工具被设计制作出来了,树荫下,山顶上,岩洞里,到处都是天水寨人无忧无虑的欢声笑语。 大家都要忘记郭羊和阿奴了,更别说还有谁会对他们的事情感兴趣。 唯一有些疑心的是王胡子,不过,当他听说阿奴搬去跟郭羊住一起了,就算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再去追问。 阿奴太危险了。 但最危险的还是郭羊。 如果说阿奴的一只凶狠的豹子,那么,郭羊,那个黑不溜秋的商人少年,就是一个半睡半醒的恶魔。 惹恼了阿奴,最多将刀子捅入你的肚子;惹恼了郭羊,却一定会悔恨终身! 这一深刻印象,伴随了王胡子一生。 第一卷●顽民 第五十章 该死的阿土 有一天,天水寨人谁都没注意到,大家经常坐在一起拉家常的那棵大树下,有人开始摆摊了。 摆摊的是一个光着脚丫子的少年,黑不溜秋的,一点都不起眼。 这少年原本是阿奴训练过的三十名少年中的一个,大家都叫他阿土。他一声不响地回到了天水寨,开始摆摊做生意了,这让大家感觉很新奇。 本来,摆摊设点做买卖,是商人的天赋之一,可是经历了漫长的苦难和短暂的富足后,这件曾让他们的先祖建立起一个庞大帝国的营生,已经快被天水寨人遗忘了。 阿土的摊子上,摆满了各种新奇的玩意儿,一下子就吸引了天水寨人。尤其是那些妇人,盯着那些五颜六色的货品挪不开脚步了。 红色的丝线,蓝色的粗布,纯白色的貂皮领子,还有可以绾住头的玉石卡子,装饰了漂亮花纹的头巾,这些都让天水寨的妇人们心醉神迷,几乎陷入了欲望的深渊。 孩子们则被一种叫蔗糖的东西深深吸引,简直无力自拔。 阿土很龌龊,他拿出一块蛋黄颜色的蔗糖,让每一个孩子都舔了一下,然后,给了他们每人一小块,让他们品尝品尝蔗糖的滋味儿。 那些糖块比指甲盖还要小,放到舌头上,刚尝到一丝令人心碎的甜,就化为半口唾沫了。 孩子们舍不得将那半口唾沫咽下去,表情怪异地噙着口水,眼巴巴地看着阿土。 阿土却再也不看那些孩子了,而是将眼光转向那些蹲在远处看热闹的男人们。 天水寨的男人们大多数都是见过世面的盗匪,他们才懒得理会阿土这样的小骗子,甚至有几个男人还恶狠狠地瞪了阿土几眼。 阿土的脾气很好,甚至比郭羊的还要好。 他笑眯眯地看着那些男人,从怀里取出了几把明晃晃的小刀子,就是阿奴曾经卖弄过的那种,还带着一个铜锡合金的小刀鞘,上面镶嵌着两三颗红色玛瑙石。 天水寨的男人们眼睛都看直了,大口大口地吞咽着口水,慢慢站起身来,有点腼腆地来到阿土的小摊前。 阿土“刷”地抽出一把小刀子,对着太阳比划了几下,故意让刀身上的太阳光反射到那些男人们的眼睛上。然后,他面不改色地将小刀子都收了起来,装入一个精致的兽皮小袋子里,慢慢放入怀中,只留了一把捏在手里把玩着。 “阿土,你的小刀子是哪里来的?”终于,一个瘦高个子男人忍不住开口问道。 “收购的啊。在北方,那些鬼方的红胡子野人用这种小刀子割肉吃,我看着不错,就收购了几把。”阿土腼腆地笑着说道。 “多少钱收购的,卖给我吧。我可以用一匹骡子来换你的小刀子。”那个瘦高个子男人笑着说道。 “一匹骡子?你开玩笑的吧!当时我是去贩马的,你知道,那些红胡子鬼方人只认得马匹,根本就不认骡子。我是用两匹马才换到的。”阿土说道。 那个瘦高个子男人本来还想商量的,听到两匹马才能换到一把小刀子,脸色顿时有些难看了。 “阿土,你不会是骗人的吧,哪有那么贵的刀子!”瘦高个子男人大声说着,他有点松弛的喉结快地抖动了几下。 阿土不再理睬那个男人,而是从怀中取出一柄青铜宝剑,看样子也是一件相当不错的利器。 他将那柄青铜宝剑提在手里,就像提着一根烧火棍,漫不经心地用小刀子削了起来。 天水寨的男人们眼睛都看直了。 那柄拿到外面去,随便可以换来两三匹马或七八匹骡子的宝剑,竟然被一把小刀子像切稀泥的一样,转眼间就落了一地的铜屑。 有个男人不服气,嘟嘟囔囔地走了过来,从地上抓了一把铜屑,用手指捏了捏,又用牙齿咬了几下,对着太阳屏息凝神细细观察了好一会儿,这才垂头丧气地说道:“他娘的,是真的。” 其他男人都傻眼了,将那些铜屑拿在手里,研究了半天,这才纷纷摇头叹息。 “阿土,你也知道,我们天水寨里只有两百多匹马,而且还不属于我们自己。那是天水寨的公共财产,我们没有权利牵出来交换东西。要不,就折合成骡子吧,我出三匹骡子,换你的一把小刀子行不行?”一个粗壮的黑头男人大声说道。 “不行,外面的行情是一匹马能换四五匹骡子,我不能亏本啊。”阿土苦着脸说道。 “都是天水寨的人,就吃点小亏,卖给我们吧!”有人附和着说道。 “不行。”阿土很坚决地拒绝了他们,顺手将小刀子收入怀中。 “就没见过这么黑心的人,阿土你太过分了。” “就是,你以后还要在天水寨生活,何必为了一把小刀子弄得大家都不爽快呢?” …… 天水寨的男人,绝大多数都王胡子带来的盗匪,被郭羊和阿奴强行成家立业,成了天水寨人。这些人口无遮拦,什么话都能面不改色地说出来。 “刀子是我的,骡子是你们的,要换就换,不换拉倒。”阿土似乎也有些恼怒了,干脆黑着脸不再理睬那些男人。 “男人们的刀子能不能暂缓一下?”突然,一个身材高大的妇人拨开人群,走到了阿土的小摊前面,抓起一条头巾直接系到自己头上。 “哇,好漂亮的头巾!”周围那些妇人们吃惊地看着那条头巾,上面用一种闪闪光的丝线绣了些简单而漂亮的纹饰,戴在那个妇人头上,就像母鸡头上顶了一根凤凰的羽毛。 “这头巾怎么卖?”好几个妇人异口同声地问道。 “这头巾便宜,是我在东夷部落用三斤盐巴换来的。既然这位大婶喜爱,就便宜些,八斤盐巴换给你吧。您是我的第一位顾客,干脆就再便宜些,五斤盐巴拿走。其他的可就是八斤盐巴,一粒都不能少啊。”阿土笑眯眯地看着那妇人,说道。 “什么?才五斤盐巴!天哪,看看我们都错过了什么!”有个妇人因为错过了最便宜最漂亮的那条头巾,有些恼羞成怒,转脸瞪着人群中自己的男人,大声吼道:“还不赶快回家去拿来八斤盐巴!” 那个男人气吼吼地扭头回家了,不一会儿,就各自提了八斤盐巴,恶狠狠地扔给阿土:“拿上盐巴就给老子滚蛋!” 阿土也不生气,笑眯眯地将那一小袋盐巴收了起来,继续兜售他的小商品。 “这条头巾,我要了!” “这只象牙梳子再便宜些,两头驴再加一头大肥猪换给我,求求你了阿土。” “这把红色的丝线给我留着,我回去拿盐巴。一定要给我留着啊,否则看我怎么收拾你个兔崽子!” “妈妈,给我买一块糖,妈妈,就一块……呜呜呜……” …… 天水寨平静的日子被打破了,而罪魁祸就是那个该死的阿土。 第一卷●顽民 第五十一章 打起来了(求收藏) 阿土就像一只疯狗,逮谁咬谁,只不过他的手段稍微有些卑鄙,不是用他的指甲和牙齿,而是他那好像永无穷尽、花样百出的商品来咬人。 不到三天时间,天水寨人的一大笔财富就被阿土搜刮去了。如今,他成了天水寨仅次于郭羊、阿奴和王胡子的人物,走在路上,简直就是一个一夜暴富的大爷。 不过,人家现在还真是大爷,一言不合,直接牵出几匹骡子,直接让那些喋喋不休的天水寨人闭嘴。 阿土整天笑眯眯的,一根扁担颤悠颤悠的,担着两只小货箱,神气地在天水寨人的眼皮子地上晃荡,还时不时拿出一块比指甲盖还要小的蜜糖,塞到他看着顺眼的人的嘴里。 天水寨新出生的孩子已经过一百个了,除了王胡子和另外十几个没出息的男人,折腾了一两年才让自己的妻子怀孕,第一批新郎官的孩子都会跟着阿土要糖吃了。 “真他娘的丢脸,老子英武半世,生的崽子却是这般模样!”一个男人蹲坐在自家门口的一块石头上,用一根小木棍剔着牙,瞅着儿子屁颠屁颠跟在阿土后面乱跑,他实在忍不住愤怒了。 “阿土,你他娘的能不能离开天水寨,这里不欢迎你。”那男人粗声大嗓地怒吼道:“你看看,好端端的一个天水寨,让你个小畜生给祸害成啥了?” 阿土笑眯眯地停下脚步,回头问道:“怎么祸害了?这都是你们自愿的啊。我逼你买东西了吗?” 那男人噌地站了起来,恶狠狠地向阿土逼近了几步,说道:“你的那些废物,浪费了大家的盐巴和骡子,拿回家没什么用处!” 这时候,他家里的妇人从岩洞里走了出来,一看阿土来了,本来有点郁闷的心情一扫而空,脸上笑意嫣嫣:“阿土,今天带来了什么好东西?” 阿土憨憨地笑着说道:“今天没啥好东西,都是些旧玩意儿了,入不得婶子的眼呢。” “担过来,让我瞧瞧。”那妇人笑嘻嘻地说道。 “婶子,今天没上新货,真的都是些旧玩意。”阿土口中说着,脚下却轻快地走了过来,笑眯眯地放下扁担,打开了两只小货箱。 “这些鞋底子的新花样我没见过啊,还有这些花花绿绿的粉末是什么东西?好你个死阿土,明明上新货了,还骗婶子呢!”那妇人说着话,顺手就在阿土的头顶扇了一巴掌,这才蹲下来开始挑拣东西。 那男人气坏了,像一头愤怒的公狼,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阿土,似乎能够喷出火来:“阿土,我已经说过了,天水寨不欢迎你,趁我还没有真正怒前,挑着你的小货箱滚蛋吧!” 阿土笑眯眯地说道:“闫二叔,就算是你要赶我走,也得等婶子挑完东西吧。” 那男人闻言,更加恼怒,怒吼一声:“挑挑挑,挑你娘的头!” 跨上去两步,一脚就把妻子踢倒在地,“刷”的一声拔出了刀子,直接向阿土头脸砍去。 那妇人被一脚踢得滚出去了好几步,手里还小心翼翼地攥着一把颜料。她灰头土脸地爬起来,就看见自己的男人提着刀子在追打阿土。 阿土不还手,只是一味地绕着圈子跑,躲避那男人不断砍削的刀子。 “兔崽子,有本事别跑啊!”那男人一边追着用刀子砍,一边怒吼。 “闫老二,你他娘的还有没有出息啊?自己不去想着挣钱,还不让我买东西!你这个遭天杀的狗才!我怎么这么命苦啊,嫁的第一个男人是个窝囊废,被周狗砍掉了半个脑袋,两一声叫唤都不敢出来。好不容易又嫁了个男人,谁知道也是个窝囊废!” 那妇人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边哭边数落自己没本事的男人闫老二。 “闭上你的臭嘴!死婆娘!”闫老二挥舞着刀子,追了几大圈,却始终砍不到阿土,心里正窝火呢,自己的妻子还在旁边哭天抢地,严重影响了他的心情。 很快,整个天水寨人都被惊动了,大家纷纷跑了过来,围了一个像广场一样的大圈子。 圈子里,妇人还是哭天抢地,闫老二提着刀子追着阿土,阿土却笑嘻嘻地给大家打着招呼,还在恬不知耻地招徕生意。 闫老二狂怒了,他干脆不去追逐阿土,转身扑到妻子跟前,顺手一巴掌,就把妇人打得飞出去了三四步,半口血混着两颗牙被吐了出来。 “闫老二,你个没出息的,你竟然敢打我!”那妇人停止了哭号,捂着半边脸破口大骂。 闫老二铁青着脸,三两步跨到阿土的那两只小货箱跟前,一脚就踢翻了其中一个货箱。他还不解恨,提起另一个小货箱,“砰”一声摔到地上。 小货箱四分五裂,里面花花绿绿、样样数数的小玩意撒了一地。其中,有一小罐蜜糖被打翻了,数百颗像玻璃球一样的圆糖骨碌碌到处滚动。 孩子们疯了似的扑了上去,开始抢夺那些圆糖。闫老二的儿子,刚刚学会走路的一个小崽子,蹒跚着走到一大坨牛粪上,从里面抠出一颗圆糖,毫不犹豫地放进了嘴里,砸吧砸吧,看得人们哄堂大笑。 阿土的脸色慢慢阴沉了下来,认真地盯着还在踢打那些小商品的闫老二,慢慢走了过去。 天水寨人的笑声慢慢低了下来,因为,他们看着阿土的样子,突然想到了阿奴。 阿土现在的样子太像阿奴了,阴沉,狠辣,像一只鬣狗。 闫老二似乎也感觉到了,慢慢停下了踢打,一只手紧紧握住了刀子。 “两只箱子里的商品,总共价值七匹马。”阿土冷淡地说道。 “七匹马?”闫老二眼角使劲儿抽搐了几下,冷笑道:“做你娘的清秋大梦吧!你小子还要讹诈?” “或者,七根指头。手,还是脚,你自己挑。”阿土淡淡地说道,好像不是在谈论赔偿的问题,而是随口打听一下最近的天气如何。 “你去死吧!”闫老二怒吼一声,“刷”的一刀,直接向阿土头顶劈下。 围观的天水寨人不禁“嘶”地吸了一口冷气。自有天水寨以来,除了阿奴曾经揍过王胡子,就再没有生过自己人砍自己人的事了。 大家都有些紧张,同时,也充满了期待。 天水寨这两三年来太平静了,大家都快要活腻了,就想刺激刺激。 第一卷●顽民 第五十二章 打成猪头(求收藏) 闫老二是王胡子的人,也算是一条好汉。不过,他这次有些冲动了。 他如果稍微冷静些,就会感受到阿土身上那股明显的鬣狗的气息,是阿奴和他亲手训练的三十名少年才会散的特殊气味儿。 所以,当他的刀子还没劈到阿土的头上,自己的下巴上就被狠狠地揍了一拳。 阿土的打法有些特别,对迎面劈来的刀子不管不顾,既不格挡,也不躲避,而是像一只敏捷的狸猫,“嗖”的一下窜进了闫老二的怀里。 他捣出了致命的一拳后,闫老二实际上已经丧失了战斗力。 那一拳,磕掉了他的半口牙,下颚骨直接裂成了七八块,其中有一截白森森的骨头从腮帮子上戳了出来,就像一根怪兽的牙齿。 闫老二刚觉得有些疼,就晕过去了,手里的刀子还可笑地挥舞了一两下,这才撒手。刀子掉在地上,将一只正在努力滚动一小团牛粪的屎壳郎一分为二,整齐地切成了两半。 闫老二的身子向后飞了出去。 大约飞了七八步的时候,他的身子开始沿着一条弧线坠落。这时候,阿土窜了过来,顺手抓住了闫老二乱蓬蓬的头,就势提住了这个男人粗壮的身躯。 闫老二软哒哒的两条腿尚未落地,阿土的拳头又一次砸到了他的脸上、头上。 阿土阴狠地咬着牙,在闫老二的脸上劈头盖脸就是一顿乱拳,每一拳砸下去,就有一片肉被打得裂开,翻出里面那白生生的肥肉。 血一下子就涌出来了,紧接着又被阿土的拳头砸得四下飞溅,就像一朵接一朵的刺玫花,粉红的,深红的,姜红的,煞是好看。 闫老二的头上脸上转眼间就皮开肉绽,裂了七八道口子,其中腮帮子上的一道伤口可能是阿土使劲儿太大了,竟然将一大片肉打得撕裂了,像一片破布那样甩动着。 “砰”的一声,阿土打够了,将闫老二粗壮的身体扔在地上,蹲下腰,在那具微微抽搐的身体上擦了擦手上的血迹,这才直起身子。 阿土又走到一个水渠边,捞着清水将脸上的血污洗掉,略一犹豫,干脆将身上的兽皮裙子也脱了下来,在水渠里清洗了一番,重新系到身上。 天水寨几百口子人安静地看着阿土,竟然没有一个人出来劝阻或者主持正义。 他们都没反应过来,闫老二已经被打成了个血葫芦,躺在地上抽搐着,还不知道能不能缓过来一口气了。 …… “阿土,你个天杀的,你把我男人打死了!”突然,那妇人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跌跌撞撞走过去,想抓阿土的脸。 “他没死。”阿土淡淡的说道。 “你个天杀的,我不信!”那妇人张牙舞爪地扑了过去。 “你再往前走一步,我就真宰了他。”阿土阴狠地说道,顺手摸出了一把小刀子。 那妇人猛然停下脚步,看了看阿土手里的刀子,又回头看了看自己的男人,快步跑了过去,扶起了闫老二。 闫老二已经清醒过来了,疼得手脚直哆嗦,裤裆里湿了一大片。 “你还欠我七匹马,等你能动弹了,我就来索要。”阿土冷淡地说完,连小货箱也不要了,转身就走。 “阿土……求求你,救救我男人!”那妇人突然哭着说道,满脸的哀求之色。 闫老二不能说话,两只眼睛肿成了一条细缝,他挣扎着想起身,却实在是头晕得厉害,便干脆头一歪,戳在妻子的怀里一动不动了。 “我没存心弄死他,就是让他受受疼,长点记性。”阿土从怀里摸出一个白色的小瓶子,扔给那妇人,“伤口用针缝了,撒点药,躺一段时间就好了。” 说完话,阿土扭头就走。 那一大圈围观的天水寨人突然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似乎这半天他们都是憋着一口气,从开始到结尾,一刻都没有松弛下来。 …… 矿山,郭羊的岩洞里,一盆火正旺。 阿奴认真地烤着一条羊腿,将他特制的一种调味品混合了羊油,均匀地涂抹在细嫩的羊肉上。随着“滋滋”的声音,浓郁的肉香弥漫整个岩洞。 郭羊斜倚在石榻上,端了酒,慢慢喝着,满含笑意地看着阿奴和阿土。 “那个闫老二没死吧?”郭羊突然问道。 “没有,要害部位我没打,就让他疼。”阿土恭恭敬敬地说道。 “估计王胡子快要找上门了。”郭羊笑道。 “他不敢来。他的人先动刀子的。”阿奴说道。 “想着让天水寨活泛起来呢,结果打起来了。”郭羊嘿嘿笑着说道。 “打一架其实也不错。其他人就乖了。”阿奴说道。 “看来还是要慢慢来,这些人都安逸习惯了,出现一些新事物,就叽叽歪歪的,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整天跟猪一样生活才行?”郭羊叹了口气,有些疲惫。 “阿土已经乱了他们的心,再加一把火,肯定行。”阿奴一边涂抹他特制的调味品,一边说道。 “嗯,就是的,那些人已经开始向往更好的生活了。”阿土说道。 “那就继续,先想办法让大家都练练摊,以后出门了也好有些经验。要不然,都跟那闫老二一样,迟早被人打死。”郭羊笑道。 阿奴的羊腿烤好了,放在一个大铜盘子里,外脆内嫩,犹自出“滋滋滋”的热油的声音。 …… 闫老二在家里躺了七八天,才能慢慢爬起来。不过,他的下颚被阿土打裂了,不能吃东西,只能让妻子寻来一根羊腿骨,弄了一个管子,慢慢往喉咙里倒肉汤。 他头脸上的伤都结疤了,不过还是肿得像个猪头,稍微动一下,就疼得“嗷嗷”叫唤。 阿土的拳头太硬了,好像把他的脑子都震坏了,略微大些的声音,在他听来都好像是打雷声。主要的后果是头晕,刚刚爬起来就会栽倒。 “阿土……”闫老二每过一会儿,就要含含混混说这两个字,别人听不清他的语气到底是愤怒还是恐惧。 大家认为,那个该死的阿土真是个恶棍,是天水寨仅次于阿奴的霸王,谁都不敢再去招惹。 只有王胡子暴跳如雷了两三天,一想起自己的人被打成了猪头,他就怒不可遏。尤其不能容忍的,是这次打人的竟然只是个半大孩子,就把一个五大三粗的壮汉给打趴下了。 如果是阿奴,不管打天水寨的任何人,王胡子都能忍。 “可……那个该死的阿土,才十五六岁,牙都还没长齐的一个小畜生!” “小畜生!”王胡子越想越气,提了刀子就想出门,却被他妻子拦住了。 “王胡子,你还要不要自己的儿子了?”妻子见拦不住自己的男人,突然说道。 “儿子?不是在羊皮里裹着睡觉吗?”王胡子愕然问道。 “你个天杀的,自己干的好事还不知道啊!”妻子摸着又一次微微凸起的肚子,突然哭了起来。 王胡子一愣,旋即大喜,凑到妻子身边,诞着脸说道:“咋不早说呢!” “你们这些臭男人,整天就知道打打杀杀,斗来斗去,我看你们就是一群笨熊!你们为什么不学学人家阿土,做点小生意?”妻子的声音有点呢喃,红着脸说道。 “做生意……他娘的,我一个盗匪头子,哪里会做什么狗屁生意啊!”王胡子一屁股坐了下来,生着闷气。 “谁说做生意就是摆摊设点了?其实,你才是真正的大生意人呢。当年你们从海边弄些盐巴,偷偷拿到鬼方去,换取那些红胡子野人的马匹,然后再倒卖给东夷部落的贵族,再换取大量的盐巴,换取更多的马匹。” 妻子是商人后裔,家里原先是个没落小贵族,但对商人的传统还是非常熟悉的。她的一番话,打动了王胡子。 王胡子躺在一张狼皮上,头枕着双手,想了整整一夜,觉得妻子的话还真有些道理。他王胡子也不算是个笨男人,只不过以前当盗匪头子的时候,从来都是快意恩仇,有了一顿胡吃海喝,没了抱棍沿门乞讨。 “该干点正事了。” 第二天一大早,王胡子就走出了他的一号新房,像一个部落领那样,爬上天水寨最高的那块巨石。 第一卷●顽民 第五十三章 王胡子的演讲(求收藏) “我们的男人,个个都是好汉,我们的女人,个个都能生养,我们这样的一群人,无论放在哪里都是顶呱呱!” 王胡子站在那块石头上,挥舞着他粗短的胳膊,开始了他在天水寨的第一场演讲。 “我们曾经偷马卖马,干过多少贩卖打劫、杀人越货的勾当?我们曾经将海里的盐巴低价购进,然后再卖给那些红胡子的鬼方人,换来他们的马匹,从而创造了多么惊人的财富?” “我们也曾经想过一定要过上安逸富足的日子,但我们付出了那么多,搭上了多少条命,我们得到了吗?是的,天水寨现在看起来还行,我们每个人,甚至是每一头猪,都能吃饱肚子了,还能生儿育女了,这应该算是我们曾经的梦想之一吧!” “但是,看看我们过的这日子,我们的男人们活得比牲口还窝囊,整天像狗一样在烂泥里摸爬滚打。我们的女人们也一样,不仅要操持家务,照顾孩子,还要跟着我们这些没出息的男人死命地干活。” “我们累死累活不要紧,大家睁开眼睛看看,我们的孩子,那些两三岁了还他娘的光溜溜地泡在烂泥里,趁我们不注意,从那脏兮兮的粪堆里抓虫子吃。” “这难道就是我们当年梦寐以求的生活?这难道就是我们将要一代代继承下去的所谓财富?这难道就是我们最后的出路?” “我们将会慢慢老去,最后死掉,然后,被我们的儿女们提出去扔到外面的烂泥里,既不能当肥料,也不能张口说话。我们的子孙后代也一样,将会永远困守在这个狗屁大的寨子里,慢慢退化,最后终于变成牲口,变成野兽,回到那令人讨厌的山林里去艰难度日。” …… 王胡子的演讲让天水寨人为之倾倒,那些男人们血脉贲张,大声嘶吼。他们纷纷抽出刀子,朝着天空拼命挥舞。 妇人们,则伤心得说不出话来,将那些正在玩泥巴的孩子从粪坑里拉了出来,默默地哭泣着。 郭羊站在远处的一座山岗上,眺望着天水寨。 郭羊有些恍惚,眼前的这一幕,好像他在什么地方见识过。尤其是那块圆圆的、白白的巨石,像一只远古时代的巨人的眼球,正在认真地打量着他。 郭羊半眯着眼睛,努力回想,却一点也想不起来,到底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什么人站在一块巨石上大声演讲。 但他确定,这一幕他绝对见过。 看着王胡子激情澎湃的样子,和那些激动得有些颤抖的天水寨人,郭羊郁闷地现,他同样似乎亲身经历过。 天水寨能有今天的兴旺,郭羊功不可没。不过,他不想高高在上,好像这一切都是拜他所赐,让人们将他看成一个大人物。 郭羊就想做一只羊,温顺、吉祥而富足的羊。 不知什么时候,阿奴和阿土也来到了山岗上,他们带来了肉和酒,看着陷入沉思的郭羊,默默地站在后面。 …… 王胡子的演讲马上就要结束了,他简单有力地挥舞着粗短的胳膊,像一个国王。 “一方面,我们要继续让自己强大起来,寨子的安全防护措施,必须要越来越完备,我们的荒地要继续开垦,我们的养殖规模要继续扩大,我们的男人们要继续加强训练,我们的女人们要继续生育。” “生活方式得变化一下了,生产方式也得变化一下。当然,最先需要改变的,应该是我们的分配方式。” 王胡子说道这里,有意地停顿了一会儿,喝了一口酒,继续开始演讲。 “生活方式,大家都要像那个恶棍阿土学习,从今天开始,大家要学习摆摊做生意,把我们日常不需要的物品拿出了,跟别人的物品交换。生产方式也相应改变一下,男人们巡逻、守夜、做生意,女人们负责我们的庄稼和牲口,还有孩子。” “分配方式嘛,当然是谁家的女人干活攒劲,谁家付出的劳动多,就天经地义地应该多分配一些粮食和腊肉。而至于男人们做生意所得,理所当然应该全部归其私有。” 天水寨的人终于渐渐安静了下来。 “王胡子,你说改变生活方式和生产方式,我们没意见,可是分配方式有问题。” “对,按照这个方式,我们这些孤寡老人怎么办?” “王胡子,你的这些馊主意郭羊知道吗?如果按照你的办法进行分配,我们这些人丁单薄和老人多的家庭,就迟早要沦为别人的奴隶!” “郭羊说过了,天水寨没有贵族,也没有奴隶,王胡子,你这是不对的!” …… 王胡子的脸色渐渐阴沉了下来,冷冷地看着那些起哄的杂碎们,沉默良久。 “你们干那么轻松的活儿,还要吃同样多的饭,这对其他付出了艰辛劳动的人公平吗?”王胡子终于丢出了撒手锏,将祸水引到了那些身强力壮者的身上。 那些强壮的男人,和年轻的妇人们,开始对那些弱者冷嘲热讽,就差拔出刀子,将那些接近废物的老人和孤儿寡母们劈成两片。 “天水寨是郭羊的,你王胡子算个什么东西?难道要让我们这些老弱病残和孤儿寡母们做你的奴隶吗?就算是在周狗的地盘上,我们商人后裔也是天然去了奴籍的!” 一个老人颤巍巍地站出来,大声说道。 “对,天水寨不要贵族,我们商人后裔也不当奴隶!” 正当人们争论不休的时候,王胡子的妻子赶来了,她手里提了一根鞭子,怒气冲冲地跑到王胡子所站的巨大石头前,又哭又骂地说道:“王胡子,家里的母羊正在下羔,儿子一出门就碰破了额头,到现在还在流血,你还不赶紧死回家去!” 王胡子的一腔热血被妻子一顿臭骂就给熄灭了,他灰溜溜地从石头上下来,一溜烟地回家了。 天水寨人经历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大争论,即便是王胡子已经离开了,他们还站在那里大声争吵,互相指责,最后闹了个不欢而散。 …… “阿土,好像不对劲儿啊,王胡子所说的,怎么跟我们议定的不太一样了。”郭羊突然转头,看着阿土问道。 “其他的都是按照我们的意思说的,就是那个关于分配方式的,绝对是他自己临时想到的。”阿土躬身说道。 “王胡子的妻子,是我们正统的商人,她满口答应了,一定劝说王胡子开始慢慢继承商人的生存之道,带领着天水寨人走出去,干一番大事业。”阿土看着郭羊脸色不太好,赶紧补充说道。 郭羊眉头紧锁,看起来心事重重。 天水寨是他郭羊一手缔造的,从一开始他就一再声明,这里不需要贵族,也不需要奴隶。可是,事情好像有点失控了,王胡子竟然当众宣布要进行分配方式的彻底改变。 如此一来,一部分人迟早会重新沦为奴隶! 这是郭羊绝对无法容忍的。 “这是必然的。”阿奴突然开口了,“人居住的地方,最怕的不是贫穷,而是不公平。但是,只要粮食和肉有所盈余,这种争端就是必然的。” 郭羊听了,只能沉默。 让一切变得糟糕起来的,不是粮食的问题,也不是肉的问题,更不是分配方式的问题,而是人心啊! 那深渊一样,被不断开的人心,吞下一切,又吐出一切,可能连骨头渣子都不会剩下。 “喝酒吧。”郭羊疲惫不堪地说道。 他一屁股坐到地上,提起一坛酒,一饮而尽。 第一卷●顽民 第五十四章 该出去了(求推荐) 一夜之间,天水寨人突然改头换面了。 那些男人们,除了轮值巡逻,几乎所有人都开始摆摊设点做生意了。 人们将家里暂时用不上的东西搜集起来,用羊皮包了,背到那块巨石头前的空地上,开始兜售。 那块圆圆的,白白的巨石就摆放在一条水渠边。 天水寨没有水井,只有一条水渠,那是阿奴当年带人开挖出来的,现在已经成了天水寨人最重要的存在之一。 阿土也混迹在一大群摆摊人中间,蹲在地上像一条心不在焉的鬣狗,丝毫不起眼。 大家都开始摆摊设点了,阿土的那些小玩意显得不再那么招摇了。不过,一些刚开始做生意的天水寨人还是时不时过来,低声下气地请教几句。 阿土一战成名,成了天水寨仅次于阿奴的恶棍,那些男人跟他说话,都显得小心翼翼的。 “阿土兄弟,你说这张豹皮该标价多少才合适啊?”一个中年男人手里提着一张花豹皮子,颇为无奈地跑来咨询。他刚开始标价五十斤粗盐,或者一匹骡子,别人一问价格都是哂笑而去,让他很郁闷,便将价格一降再降,现在都七斤粗盐或一头猪崽子都无人问津。 “你这花豹皮子品相不错啊,怎么会卖不出去呢?”阿土懒洋洋地站了起来,提着那张花豹皮抖了抖,皱眉问道。 “我也不知道啊。这种花豹在雾灵山很少见,是我蹲守了好多天才猎到的,差点把一条狗命都送了。”那人愁眉苦脸地说道。 “要不这样吧,”阿土沉吟着说道,“干脆卖给我算了,你说个价吧。” “你看着给些吧,家里的盐巴就要见底了,再不买些回去,就只能高价在王胡子那里去换了。”那人说道。 “王胡子家里有盐?”阿土不经意地问道。 “是啊,他也不知道怎么弄的,藏了大量的盐巴。我们好多人都在他那里换取的。” “寨子里不是按照人头给大家每月分配足量的盐巴么?” “那是以前啊,大家的生活简单,只要有粮食有肉就行,随便一两斤盐大家都能吃一个多月。可是现在不行了,家家户户都要腌制腊肉,腌制一些野菜,哪一样也少不了用盐的。” “同样的份额,他们家为什么就多出了那么多盐?” “不知道。” 阿土提着那张花豹皮,思量了一下,给那人拿了二十斤粗盐,另外搭了一条花头巾,笑道:“闫二叔,最多就这些了,你看行不行。” “好吧,还是阿土实诚,不落井下石。”闫二叔提了盐巴,将那条花头巾仔细折好,放入怀中,垂头丧气地回到了自己的摊位边。 …… 天水寨热闹了一段时间,终于慢慢冷清了下来。大家郁闷地现,大家的东西一直是自己人手里流通,根本就产生不了利润。 王胡子躺着一张狼皮褥子上,辗转反侧,实在想不通自己热情洋溢鼓动起来的干劲,不到两个月就成了这个样子。那些天水寨人刚开始还兴高采烈地将家里堆积起来的废旧物品整理出来,重新擦洗一番,摆摊卖掉,换回别人多余的东西。 表面看起来,大家的生活质量都提高了,可以享受更多的快乐了。可转念一想,这种表面看起来热热闹闹的繁荣,有点自欺欺人的意味,大家都还很穷,拿出来交换的物品,都是自家暂时不用的。 换来换取,只不过是把大家不用的东西流通起来了! 想到这些,王胡子就难过起来了。他真想干一番大事,他不想永远屈居于阿奴之下。对于郭羊,他王胡子暂时还没有那个胆气和实力,整个天水寨,唯一让他不甘的就是阿奴,那个该死的氐人狗才。 这时,妻子暖烘烘的身子贴了过来,让他摸她微微隆起的肚皮:“胡子,商人做买卖的真相,是想办法去挣外面的钱。你做得已经很好了,起码让天水寨人知道如何摆摊,如何与人商量价格了。” 王胡子在黑暗中叹了一口气,情绪还是有些低落。 “其实,你完全可以把做买卖跟你的训练结合起来呀。”妻子动了动,柔声说道。 王胡子一愣神,突然有了主意,一骨碌爬起来,两只眼睛在黑暗中贼溜溜的,有点像狼的眼睛。 “对啊!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哈哈,他们就是我训练出来的一群狼,现在却要强迫他们吃草,那不是太笨了嘛!” 王胡子三两下就套上了兽皮裙子,提着刀子就出门了。 天水寨完备的预警体系动了,王胡子通过他独门手法,在半个时辰内,就将一百多条好汉集合起来了。 “我交给你们的是训练任务,让你们摆摊设点,说到底,就是要让你们学会与人沟通,不再一个个像个狼崽子,看见好东西就想着去抢,去偷,去骗。那一套总有一天会过时的,我们得想办法赚。” 那一百多条好汉都有些懵逼,实在想不通这大半夜的,王胡子把大家集合起来,说这些好像不太重要的事情。毕竟,在他们的潜意识里,他们还是盗匪,生儿育女和侍弄牲口,这都将是暂时的权宜之计,迟早有一天,他们还会回到江湖,过那种逍遥快活的日子。 “你们别以为老子不知道你们的那点鬼心思,是不是以为我王胡子投靠了郭羊,就是要让大家永远过这种猪狗不如的日子?不,你们想错了。” 王胡子扫了一眼那百来条汉子,黑暗中,就像一堆黑色的石头。 “我们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郭羊收留了我们,让我们在大荒之年活了一条命,此恩情,我们每个人都须牢记在心。不过,我们也不能完全困守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像猪狗一样活着,还得像猪狗一样死去!” “所以,我们得自己想办法改善我们的生活。之前让大家练了练手,已经学会了基本的经商手法。不过,商人的真正传承,是要通过物品的交易,将别人的钱赚回来,成为我们自己的。作为训练的第二个阶段马上就要开始了,你们准备好好了没有?!” 王胡子不愧是这些盗匪头子,几句话就将一群男人煽动起来了,就像一点火星溅到了干柴上。 “胡子,说吧,我们直接去做就是了。” “对,老大,下命令吧!” 王胡子看着这些曾经像狼一样的男人,满意地点了点头,开始布置各自的任务。 他将百来条汉子分成了五个小组,每个小组二十几个人,将天水寨多余的那些玩意用扁担挑着,到外面有人的地方去贩卖,换回更加值钱的其他东西。 “都给老子记住了,做生意不是去打劫,是用巧妙的办法将别人的好东西给我们弄回来。如果让我知道你们谁动了打劫的心思,就算任务失败,你也就别回来了,免得我亲自动手剁掉你的狗爪子。”王胡子淡淡地说道。 “那如果有人欺负我们怎么办?毕竟,我们都有案底,不管是燕国还是孤竹国,官家的那些狗才盯着我们不放呢。”有人担心地说道。 “对啊,出去做生意,免不了要跟人打交道,让那些杂碎将我们报了官可就有些不妙了。”黑暗中,有人瓮声瓮气地说道,听声音好像是胡老四,自从他被阿土打裂了下颚骨,说话就一直含含混混的。 “不要紧,大家二十几人一组,互相照应着就是了。出去到了外面,好好历练,这是我们的训练内容。立刻出!”王胡子直接给大家下达了出的命令。 大家都有些犹豫,毕竟,长时间的安逸生活已经让这些盗匪们变得懒散了。 看着有些垂头丧气的百来条汉子,王胡子忍不住暗暗叹了口气,如果不让这些人出去历练,天水寨生活迟早会毁了这些人。 第一卷●顽民 第五十五章 挣钱太少了!(求收藏) 阿奴酿出了新酒,郭羊称之为绿蚁。 新酒尚浊,泛绿蚁状酒沫,斟入爵中,更显粮食之精气神。 酒是好酒,五粮酿造,肉乃黄羊,略显膻腥,不过,听雪烧酒吃肉,简直就是最大的贵族了。。 外面,正是隆冬时节,老天爷时不时落一场雪,让能吃饱肚子的天水寨人整天窝在家里,吃了睡,睡了吃。实在无聊了,可以用羊皮夹袄裹紧了身子,带一顶狼皮帽子,穿一双狼皮靴子去大峡谷里走一走。 不过,这都是孩子们的事。大人们最盼着冬天下雪,铜鼎中有肉,铜斝酒香,谁还愿意跑到冰天雪地中去? 这种天气想出门的,可能只有郭羊和阿奴吧。 酒足肉饱,二人简单收拾了一下就出门了。 “今年的雪下得好,明年该有个好收成了。”郭羊踏着厚厚的雪,看起来心情不错。 “嗯,连着下了六场雪了。”难得看到郭羊展颜,阿奴的心情也不错。 “听阿土他们回报,王胡子打出去的人都快回来了?”郭羊问道。 “有一个人丢了命,一个被打折了腿,其他人都快回来了,估摸着就在这三五天吧。”阿奴说道。 “一死一伤?怎么回事?”郭羊停下了脚步,皱眉问道。 “听说,被人弄死的那个叫张六指,为人倒也机灵,就是喜欢那个调调,看上了一个开客栈的老板娘,结果被人下药弄翻了,砍成了十几块丢在阴沟里。” 阿奴顿了顿,继续说道:“至于那个被打断腿的,是被一个牙行的牲口贩子报官,让人扯进衙门吃了一顿棍子,打折了腿。后来同去的花光了身上的财物,才保全了一条命。” “是哪个牙行的,哪个衙门的,回头让阿土处理一下。该弄死的弄死,该打折腿的就打折腿。商人行商,只要不是我们自己问题,谁惹我们,就以牙还牙。”郭羊淡然说道。 “那个客栈老板娘呢?”阿奴有些迟疑地问道。 “张六指自己作死,怪的了谁?以后你去给他们定下规矩,自己犯事的,不要等别人动手,我们的人自会清理门户。”郭羊说道。 这段时间,郭羊已经反复考虑过了,要让天水寨人走出去做买卖,商行天下,就得有规矩。 郭羊的意思,是商人后裔自己要有规矩,别人也要有规矩。如此,方能保证商人后裔安心做买卖,否则,在此乱世之下,简直寸步难行。 阿奴对此很满意,只需郭羊一个命令,他立马就开始执行了。 三十名商人后裔的少年,就是他的一条无形的鞭子,不仅要让那些欺负商人后裔的人疼,也要让商人自己疼。 两个人走得很慢,不时停下来,了解一下耕地的墒情,以及天水寨的防卫情况,就好像是两个认真的农夫。 至于阿奴手中所提绿蚁,郭羊笑着说应该回岩洞了继续喝,外面冰天雪地,看起来有些情调,不过手脚实在是有些冷。 …… 天水寨出去做生意的回来了,少了一个,抬了一个,其他人都有些疲惫也有些兴奋。 死了男人的妇人低声哭着,接受了王胡子的哀悼之情。断了腿的,则哼哼唧唧地被两个男人抬进了岩洞。一进门,那人就吩咐妻子赶紧炖一鼎烂肉,烧一爵酒来,庆贺自己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王胡子家里的火烧的最旺,将整个岩洞都弄得热烘烘的。 他亲手宰了两头牛,七只羊,拿出了几十坛好酒给大家接风洗尘,祝贺大家第一次买卖大获成功。 “诸位,让我们共饮此酒!”王胡子的胡子精心梳理过,显得格外精神。 “谢谢老大!”百来条汉子齐声说道,声势倒也颇大,竟然将王胡子刚刚睡着的儿子吓了一跳,哇哇大哭起来。 “这好像不是我王胡子的种!”王胡子瞅了一眼儿子,骂了一句粗话,引得一帮男人哄堂大笑。 “好了,别笑了,先来喝酒吃肉,好好乐呵乐呵。大家出去做买卖,辛苦了!”王胡子举起了铜斝,大声说道。 众人轰然应诺,开始大吃大喝起来,立马恢复了当年的盗匪姿态。 王胡子盘坐在一张豹皮石墩上,满面红光,欣慰地看着自己的这帮土匪,有点醉意。 “我说,你们此次出去,挣得如何?外面的世道变化大不大?”王胡子喝了一口酒,问道。 正在喧闹的人群慢慢冷清了下来,一个个地埋头吃肉喝酒,对王胡子那刀子似的眼神,竟有些躲躲闪闪。 王胡子的脸色慢慢阴沉了下来,缓缓说道:“怎么,都不说胡了?” “老大,外面的钱不好挣啊,刚刚经历过饥荒和战乱,大多数人都穷得跟鬼一样,哪有闲钱让我们挣的。”一个刀疤汉子唉声叹气地说道。 “是啊,外面太穷了,就算是全宰了,连毛也没几斤。”一个秃头大汉瓮声瓮气地说道。 “那些贵族呢?蓟城的那些周人应该有钱吧!”王胡子问道,脸色颇为难看。 “还说那些周狗呢,我们出去行商,人家不问青红皂白直接拉去入了商籍,各种名目的税收马上就落到了我们头上。还没挣到钱,就被那些周狗诈去了好多。”一个瘦高个子的汉子恨声说道。 “这还算好的,若不入商籍,我们就要被当成失籍流民,要么被抓去当奴隶,要么就像贺老四一样被官家扯去,先吃一顿棍子,打折两条狗腿再说。若不是上下使钱打通了关节,恐怕这次我们就得损失两条汉子了。”一个花白头的人垂头丧气地说道。 王胡子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后来终于变得铁青。 “张六指是怎么回事?”王胡子突然问道。 好几人突然勾下了头,唯唯诺诺不敢应答。 “老大,是这样的,那张六指的毛病你也知道,平时就好那个调调。可恨的是那个在蓟城南郊如云客栈的老板娘,本来就是个骚娘们儿,可能是嫌弃张六指没钱,就找人把他给做了。”一个看起来颇为精干的中年汉子涩声说道。 “真是这样的?”王胡子冷冷地问道。 “是这样的,我们一组的二十几人都可以作证,那个商人老娘们儿本来就是个烂货。”那汉子说道。 “我知道了。回头派几个弟兄,将那个什么狗屁如云客栈给老子拆了,将那老娘们儿弄来。”王胡子冷冷地说道。 “是。”好几人兴高采烈地应诺,看样子,做个买卖人还真不如当盗匪来的刺激。 “那个告官的牙子,也要顺便弄死。至于燕国的官府么……算了,我们要做正经的生意人,能不得罪那些官府的就尽量别得罪。”王胡子沉吟着说道。 “可是,难道就让贺老四的腿白白被打折吗?”那刀疤汉子问道。 “打折就打折吧,总算是捡了一条狗命回来了。大家以后做买卖,一定要牢记,跟官府的那些狗腿子要尽量保持距离,实在不行,就多使钱,老子就不行了,有钱还买不到几个小鬼来推磨!”王胡子皱眉说道,随即大手一挥,不再谈论这些令人不快的事情了。 天水寨人的第一次行商,搭了一条半人命,最后所获甚少,除了几百斤盐巴和不到三百个刀币,竟是再无一件令人喜悦的结果。这让王胡子有点怀疑自己的决策是不是有些问题。 送走了那些酒足肉饱的汉子,王胡子站在雪地里,唉声叹气了大半夜,最后还是他的那个商人妻子强行将他拉进了暖烘烘的被窝。 兽皮被褥在冬天的晚上,散着难闻的尿骚和兽皮腥气的混合怪味儿,让本来情绪低落的王胡子突然又激动了起来。 “让他们好好干吧,总有熟练的时候。”妻子的声音越来越低,听在王胡子的耳朵里,似乎有点像猫叫。 第一卷●顽民 第五十六章 如云客栈(求收藏) 很快又到春天了,郭羊和阿奴悄悄离开了天水寨,去了一趟蓟城。 寨子里的盐巴得补充了,还得搞些冶炼方面的材料。另外,郭羊想看看现在的世道究竟怎么样了,了解清楚了好做下一步的安排。 他们的第一个目的地是蓟城南郊的如云客栈。 这是一个依山傍水的好地方,山峰高而苍翠,在春天时候显得分外妖娆。一条清澈的河流潺潺流过,河水清清,有鱼,但不长,在春天的薄冰下像一些冻伤的指头。 抵达如云客栈时,正是傍晚,郭羊和阿奴骑着骡子缓缓走进了客栈的大院。 客栈共有三进,最前面是两排简陋的茅舍,为普通客房。二进是对称的两个院子,各有数间客房,栽了桃树十余株,桃花朵朵,芳草萋萋,颇为干净雅致。 而最后的一个院落,则是客栈老板娘的起居之地,对外不开放。从外面看去,杏树开花,满园芬芳,枝头沉甸甸、颤巍巍,直往墙外探了出来。 “掌柜的,要一间院子。”一进门,阿奴径直走到一个粗陋的松木柜台前,说道。 客栈特有的人间气息颇为浓稠,郭羊闻着很舒服,他寻了一个桌子,自行坐了下来。 柜台后的桌子上,趴着一个睡眼惺忪的糟老头子,听到阿奴说话,猛然抬头,一丝口水拉成了线。 那老头子眨巴着两只三角眼,似乎对打扰了他的清梦颇为不满,嘴里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 “掌柜的,要一间院子。”阿奴脾气很好,依然温和地说道。 “院子?没了。”老头子用袖子抹去了眼角的眼屎,不耐烦地说道。 “那干净的上房有没有?”阿奴问道。 “没有。”老头子嘀咕着说道。 “那还有没有空房了?”阿奴有些无奈地说道。 “有,东厢房还剩了两间。一天一夜管吃住两块刀币。”老头子说着话,伸出了一只干枯黑瘦的老手。 “少爷……”阿奴回头看着郭羊,询问道。 “只要有个吃饭睡觉的地方就行了。”郭羊温和地笑着说道。他对这些都没什么讲究,只要囫囵睡觉就行,总比他当年在洛邑时候的李家门村好些。 “好吧,那就给我们收拾两间上房出来。”阿奴将两枚刀币递给了那老头子。 那黑瘦三角眼糟老头子似不经意地扫了一眼郭羊,脸上突然绽出一抹笑意,说道:“两位爷,其实后院还空着一停,就是价格略微高了些,就是不知道两位嫌不嫌贵?” 阿奴闻言,说道:“空着一停,还说没有,是担心我们出不起店钱啊?” 那老头子嘻嘻一笑,说道:“本来,那两停院子平时也没有对外出租,只有遇到贵客时,才偶尔让人住的。” “我们又不是什么贵客,就住东厢房好了,再贵我们也负担不起啊。”一直坐着没说话的郭羊突然开口。 阿奴一听有空院子,本来心中一喜,刚要说话,听得郭羊开口,便住口了。 “嘿嘿,这位爷,贵不贵,我糟老头子一眼就能看出来。你们少爷是人中龙凤,玉树临风,一看就是风流倜傥浊公子,就不要谦虚了。”那老头子到底是开客栈的,恭维起人来,一溜一溜的,听得阿奴暗暗摇头。 郭羊相貌普通,黑不溜秋的,唯一能上得了台面的就一件粗布麻衣浆洗得还算干净。阿奴回头将郭羊上上下下看着,让郭羊都有些不自在了。 “什么贵不贵的,就两个赶路讨生活的,你们的院子我们也住不起,就东厢房吧。”郭羊淡淡地说道。 那老头子呆了呆,马上又堆满了笑说道:“其实,好房间也是看缘分的,老头子看着你们两个顺眼,就以东厢房的价格,租给二位住几天,如何?” 郭羊愣了一下,笑道:“这恐怕有些不妥吧?” 那老头子嘿嘿笑着,一声招呼,就有一个小厮屁颠屁颠跑了出来,亲亲热热地将郭羊二人引到了二进小院。 “两位爷,这东边院子叫月狐,西边院子叫月乌,请问喜欢哪一间哪?”那小厮白白净净,年纪不大,但看起来颇为清秀。 “一个院子还这么多名堂?”阿奴瓮声瓮气地嘀咕道。 “二位爷,这您就不知道了,这两个院子的名字,可都是我们老板娘亲口起的,听来往的客商说,还好像挺有来头的呢。”那小厮说起老板娘,一脸的仰慕,甚是自豪。 “有什么来头,说说看?”郭羊笑道。 “有位蓟城来的克少爷曾对本客栈赞不绝口,尤其对我们老板娘亲口命名的四个名字佩服之至。我们如云客栈前后左右共有四方,各有一个绝妙的名字,可都是我们老板娘亲口命名的。”那小厮口齿伶俐,盼顾自如,倒是让郭羊和阿奴暗暗纳罕。 “客栈依东南西北,各有一个名字,正北院落,名为月燕,东面小院名为月狐,西面小院名为月乌,北面一片客房,统称为月鹿。听那位克公子说,这四个名字暗含天地大象、文王之德呢。”那小厮颇为自豪地说道。 郭羊闻言,心中诧异,这月燕、月狐、月乌和月鹿,乃八卦方位之别称,分指东西南北四方。他在参详父亲郭鹿传他的修真功法时,曾详加推演,故而,一听便知。 阿奴也是闻言一愣,觉得这小小的如云客栈还真有些鬼名堂。 “你们老板娘真是好才情啊。”郭羊笑着说道,指着那小院门口的一面松木牌子问道:“这院子的名字,也是你们老板娘题写的?” 小院门口一侧,挂了一面两三尺大小的木牌,上面用赭石混合了某种不知名的黑色颜料,歪歪斜斜刻了两个古体象形篆:月狐。 字体松松垮垮,似乎颇为随意,却自有一番天然朴拙之姿,也有一些淡然出尘之态。 郭羊出身没落贵族,却因一出生就适逢乱世,所以,对这些文字之道其实是一知半解,只是看着这两个字写得很舒服,便不免多问了一句。 至于阿奴,则大字不识几个,可以算是一个文盲了,只能盯着那两个字干瞪眼。 “是啊,这是我们老板娘的亲笔。听蓟城来的那些贵客议论,这字体,堪称极品了。”小厮得意地笑道。 “字写得歪歪扭扭的,好像喝醉了酒的一个婆娘,有点风情恐怕是真的。依我看,那些蓟城的贵客都瞎了吧。”阿奴对周人向来仇恨,此刻听得那小厮一口一个蓟城贵客,自然指的是燕国的那些贵族,心下不平,便出口相讥。 那小厮瞪大了眼睛,将阿奴上上下下看了十几眼,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他引来小院的贵客不在少数,哪一个不是对老板娘起的这几个名字和这几个字赞不绝口,恨不得让老板娘听见?如此粗鲁之人,他还是第一次见识。 郭羊听得阿奴与那小厮抬杠,暗暗好笑,阿奴难得开口说话,便站在一旁自顾自地赏起了杏花。 如云客栈的杏树栽植得的确不俗,每一棵树,都被修剪得颇为别致,不像天水寨的杏树,直戳戳一根高大的树干,上面野蛮生长了一大片,远远看去倒像一些高大的狗阳苔。 “你这俗人,就算给你说了你也不明白,倒是你们家公子,到底是雅致之人,一看就是很有学识的人。”那小厮被阿奴胡搅蛮缠的一顿抬杠,弄得实在无话可说了,便有些急了,不禁开口嫌弃阿奴没有学识。 “我们家公子?那当然是人中龙凤、风流倜傥,你们蓟城的那个什么克公子,跟我们家公子相比,简直就是一头蠢猪,以后少在我跟前提他的污名!”阿奴平素沉默寡言,可是被这小厮撩拨了几句,就有些冲动,恨不得扑上去扇一个耳光才解恨。 “你们公子的确是个雅致之人,不过,人家克公子是真正的有学识、有见识,举手投足自有一番风姿,你这个老家伙,是不是没见过什么世面啊?”那小厮也一时口急,竟然也开口讥讽起阿奴来了。 阿奴心下气恼,欲待作,一看那小厮一张白生生的小脸涨得通红,一时间竟有些心软了,却只是将自己的拳头握得“嘎巴”作响。 “怎么?还想打人呐?说你没学识没见识,你还不信了。”那小厮冷笑一声,继续讥讽道。 “你!”阿奴本来就不善言辞,此刻遇上一个伶牙俐齿的小厮,实在是憋屈得不行,瞪圆了两只眼睛,狠狠地盯着那小厮。 那小厮也不怕,挺了挺胸,仰着脸说道:“来呀,有本事打我啊?真没教养!” 阿奴怒不可遏,暴喝一声,轰然一拳全力挥出。 郭羊大吃一惊,欲待阻拦,却因距离实在有些远,已然来不及档下阿奴的那全力一击。 第一卷●顽民 第五十七章 莺儿 “轰”的一声巨响,阿奴的全力一击势如凶兽,携着一股暴怒之怨气,扑向那小厮。粗钵大小的拳头,擦着那白生生的一张小脸,砸断了其垂在耳边的一缕青丝,呼啸而过,轰然砸在小厮身边的一棵杏树上。 一树杏花爆如烟雨,雾蒙蒙地向上飞旋了一瞬,这才纷纷落地,落了阿奴和那小厮一头一身。 杏树被直接砸断了,连着颇为优雅的树冠,落在七八步外,这才哗啦啦一阵响,落到了地上。 树干断裂处,树皮、木头丝以及其经络尽数蜷曲如同丝,可见这一拳的威势。 那小厮吓傻了,都忘记惊呼了,只是扑腾着两只大眼睛,呆呆地瞪着阿奴。 郭羊三两步跨过来,看着那杏树的断裂处,再看看那脸色惨白的小厮,苦笑着摇了摇头,说道:“你这小家伙,非要惹我们的阿奴生气。” “他……哼!拳头打树很厉害么!”那小厮回过神来,撅着嘴,一脸不屑,却终究难掩适才的惊容,竟似有女儿家的娇态。 阿奴看着那小厮紧蹙的眉头,眼角竟似有些湿润。不过,他一转脸,面色即恢复了正常,淡淡地说道:“要不是见你是个小丫头片子,这一拳就不是砸在树上了。” “小丫头片子?!”郭羊这才真是吃了一惊,这伶牙俐齿的小厮竟然是个小丫头? “讨厌,谁让你说出来的!出去出去,两间院子不让你们住了,赶紧滚到前院的厢房去!”身份被人当面戳穿,那小厮竟立马翻脸,要将郭羊和阿奴两个人轰到前面去。 “姑娘……”郭羊张口欲言,却被那小厮一顿抢白,后面的话便说不出来了。 “好心让你们住小院的,不想却是两个没出息的莽汉,真是拔了牡丹喂猪,枉费了汤伯伯的一片心意!”那小厮果然伶牙俐齿,一旦开骂,直接让郭羊和阿奴避无可避。 “你!”阿奴怒极,指着那小厮却说不出话来。 “我什么我?用你的臭指头指人,还说自己不是莽汉!”那小厮一撒泼,一把掀掉小厮的小青帽,露出一头青色,映衬着一张粉嘟嘟的小脸,端的是明眸善睐,清丽可人。 郭羊和阿奴尴尬地站着,走也不是,争也不是,反倒是让那小丫头一通臭骂。 就在二人狼狈不堪之时,一个清脆淡雅的声音远远传出:“莺儿,又跟谁拌嘴了?” 那小丫头鼻头一皱,继续骂道:“看在老板娘的面子,就饶过你两个莽汉,臭人,欺负人家一个小姑娘,臭不要脸!” 郭羊脸色僵硬,唯有摇头苦笑。阿奴却已经被气得团团乱转,恨不得一拳就将这丫头片子轰出去。 “尤其是你这个臭人,转来转去,是不是看着我们如云客栈的几棵杏树都不顺眼,又想一拳砸断几棵?告诉你,你伤了我们家的树,你就得赔!”那叫莺儿的小丫头得理不饶人,竟然扑了过去,揪住了郭羊的衣袖。 “那个莽汉我懒得理他了,看你这个黑小子还顺眼些,应该是个讲道理的,你说说,无缘无故打断了我们的杏树,该不该赔偿?” 郭羊从小到大,哪里见过这等阵仗,不禁狼狈不堪,推开她也不是,不推开也不是,一时间竟额头见汗了。 “赔你的树就是了,姑娘,你放手。”郭羊满脸通红地说道。 阿奴看着那丫头纠缠不休,不由得冷哼了一声,说道:“一个姑娘家,对我们少爷拉拉扯扯的,也不知道羞耻。” 那丫头闻言,勃然变色,揪住郭羊的衣袖,高声喊道:“老板娘救命,这里两个坏人要非礼我!” 郭羊和阿奴二人脸色一下就变得难看了,这小丫头口无遮拦,如此乱喊乱叫,就算是长一身口也说不清楚了。 “姑娘……我们……”一向沉稳有加的郭羊,竟然被一个小丫头治得服服帖帖的,不禁让阿奴都看着有些不好意思了。 “莺儿,怎么对客人说话的!”正在几人闹得不可开交时,那清脆淡雅的声音再一次响起,却带了明显的嗔怒之意。 莺儿脸色一敛,赶紧说道:“老板娘,这两个莽汉不识抬举,竟然嫌弃您题写的字体了,故而争吵起来了。” 那莺儿面对郭羊阿奴二人时,一副刁蛮撒泼,与那老板娘说话时,则谦恭有礼,谈吐甚是不俗。 阿奴瞪着莺儿,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不过,当他得知这小厮原来是女儿家身份后,恼怒却是一点都没有了。甚至,在看着莺儿时,还颇有些爱怜之一。 郭羊知道,阿奴应该是看到这丫头,想起了自己的女儿阿苏,触景生情,也算是人之常情。但那丫头却哪里理会得这些,只当是阿奴还在斗气,便干脆又是几个白眼加皱眉,还顺便吐了吐舌头,挑衅阿奴。 “莺儿,让两位贵客早点歇息吧,休得无礼。”那老板娘清脆淡雅的声音再一次响起,正要抱拳答谢的郭羊却浑身一震,面现诧异之色。 这声音,猛然一听似乎颇为陌生,可刚才一句话传来,郭羊却是听着极为熟悉,绝对是他熟识之人,且有意改变了嗓音。 郭羊皱眉沉吟,苦思之下,隐隐觉得这老板娘的声音,竟与那曾经打劫过自己的少年有七八分相似! 难道,雾灵山上的那位高人就隐居于此?那打劫自己的少年本是女儿身? “姑娘,在下有一事请教,尚请出来一见。”郭羊抱拳说道。 小院月燕,却再无声息,唯有一片杏花飘飘而落,终于没入浅草消失不见了。 …… 郭羊悄立良久,摇头叹息一声,转身对那莺儿说道:“姑娘,这就请开门吧,我们就住月狐小院吧。” 莺儿不情不愿地打开了月狐小院的大门,没好气地说道:“进去吧,两个臭人!” 说完话,扭身就走了。 “两个臭人……嘿嘿,就连骂人的神态都这么像。”郭羊摇了摇头,苦笑道。 “少爷,你说什么?谁像谁?”阿奴问道。 “我说你像我啊,反正是两个臭人,如何能不像呢。”郭羊笑道。 阿奴听得脸色一僵,挠了挠后脑勺,讪讪地说道:“那丫头伶牙俐齿的,阿奴实在忍不住就出手了,让少爷跟着受累,被那小丫头骂了好几句。” 郭羊微微一笑,说道:“无妨,骂就骂了,反正又不掉一根毛。况且,我们两个人似乎还真有些臭呢。” 阿奴尴尬地憨笑着,觉得郭羊说的还真有些道理,他真的能闻见自己身上浓烈的汗臭味儿和兽皮的骚腥味儿。 院子太香了,也太干净了,即便是数间简陋的茅舍小屋,在杏花丛中是极为清净,略带丝丝莫名的香甜,自然就显得他们二人……有些臭了。 “少爷,要不我们换个房间吧,这院子太干净了,阿奴会睡不着觉的。”阿奴有些腼腆地说道。 “阿奴啊,你要向我学习,就算是再干净的地方,也能坦然入睡。不过,咳咳……阿奴,还是给咱们弄两大桶清水吧。”郭羊淡然说道,一副高人模样,看得阿奴一愣一愣的,哭笑不得。 “好吧,少爷,我这就去烧水。”阿奴苦着脸,垂头丧气地出门去了。 第一卷●顽民 第五十八章 燕子姑娘(求收藏) “少爷……我怎么觉得身上轻了十几斤?”阿奴一边穿衣服,一边憨憨地笑道。 “阿奴,早知道洗澡这么舒服,咱就该早点弄两个大木桶了。”郭羊躺在水里,手里捏了一觚酒,闭着眼睛,慢慢喝着。 “少爷,回头专门弄两个大木桶,放到你的储物袋里,我们想什么时候洗,就什么时候洗。”阿奴说道。 “阿奴,你说这木桶是用什么木料做成的?”郭羊喝了一口酒,突然问道。 “不知道。”阿奴有些沮丧,原本他事事显得有很在行,可是自从进了这如云客栈,好像变得有些笨拙了。 郭羊也是,在天水寨他也算是很会享受了,烤羊腿从未间断过,想喝什么酒,自然有阿奴想尽一切办法给他弄来。所用起居,也尽是一些极品铜器,有时候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过分,竟然拿一些王室成员才有资格使用的青铜礼器煮羊肉。 可是,自打进了如云客栈,他的那种优越感一下子就消失了,倒好像是一个笨手笨脚的狗熊进了小花园,稍微一挪动身子,不是碰倒一盆兰花,就是撞翻一个精致小木架。 “这日子,过一两天还行,天天过,估计我们的骨头都会变软。”郭羊喝了一口酒,蒸腾的水汽熏得他有些微醉。 热水是前台那汤老头派人抬来的,里面撒了些杏花,还掺杂了一些不知名的香料,让郭羊警惕了好一会儿,方才宽衣解带钻入水中。 “阿奴,回头把这香料的配方想办法弄一份,回到天水寨了我们开个澡堂子,让天水寨人也洗洗。人都活得跟猪狗一样了,我们做得不够好啊。”郭羊说道。 “还是先弄两个这种木料的大木桶再说。天水寨人习惯了虱子和跳蚤,洗太干净了睡不着觉。”阿奴已经收拾好了,正穿了一件汤老头派人送来的新衣服,坐在桌前喝酒。 衣服都是普通的粗布麻衣,只不过浆洗得十分干净,散着阵阵清香,令人心醉神迷。 “你呀,怎么总是不喜欢天水寨人?”郭羊问道。 “我能闻见他们的过去,自然就能闻到他们的未来。”阿奴淡淡地说道。 “哦?说说看,天水寨人的过去和未来究竟如何。”郭羊问道。 阿奴略一沉吟,笑道:“其实,少爷比我更清楚。” 郭羊苦笑着摇了摇头,说道:“我是想听阿奴说出来。” “他们是被诅咒过的一群人,一场灭国之战,再加上长久的苦难和饥饿,实际上以及让他们不再是商人了。”阿奴说道。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面现痛苦之色,继续说道:“就比如我,也不再是氐人一样。少爷,世道变了,那么人就总是会随之变化,我知道你心系商人后裔,但他们不一定认可你这个救命恩人。” 郭羊端着酒,好半天都没说出话来,只是微微叹了口气。 …… “笃笃笃” 蓦然,院门外传来数声啄门声,在静谧的夜里显得尤其清脆。 不愿出浴,尚浸泡在水里的郭羊一个激灵,赶紧起身,手忙脚乱地换上了那套全新的粗布麻衣,一时间手忙脚乱,颇为狼狈。 “阿奴,先别开门,我还没穿好衣服呢。”郭羊看阿奴起身出门,赶紧说道。 “没事,估计是客栈的小厮送宵夜来了。”阿奴应承这,快步走过去,随手打开了院门,却呆住了。 “姑娘……你们这是……”阿奴有些结巴地说道。 “怎么,我估摸着你们该将天水寨的一身臭味儿洗完了,便眼巴巴跑来看望你们一番,难道不欢迎?”一个清脆淡雅的声音淡淡地说道。 阿奴吃了一惊,猛地后退了一步,手已握住了刀柄。 “阿奴,紧张什么呀?”那女子微微一笑,将头上的斗篷掀开一角,露出半边清秀端雅的脸庞,在淡淡的月光下,更显一种惊人的美。 “……姑娘!”阿奴失声叫道。 “怎么,你还算是不太笨么,还记得我呢。”那女子微微一笑,说道。 原来,半夜来访的竟是当年曾经打劫过郭羊和阿奴的那少年,只不过,此刻已然换了女装,难怪让阿奴有些吃惊了。 “哼,我就说这是两个莽汉,竟然连故人都不认识了,还好意思!”一个机灵古怪的小丫头从那女子身后探出头来,一脸不屑,却是白日那女扮男装的莺儿。 “两位姑娘真是不巧,我家少爷……还没洗完呢。”阿奴回头看了看郭羊的房间,狼狈地说道。 “还没洗完啊?该不会是没洗过澡,掉水里给让水给呛晕了吧?”莺儿瞪大眼睛,有些夸张地说道。 “莺儿,别闹了,我找他们有事相商。”那女子淡淡的说道。 莺儿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却也再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阿奴的眼神,自然还是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样子。 “那就请两位姑娘稍等,我这就去叫少爷。”阿奴说着话,就要转身去叫郭羊。 “我们就在外面等等吧,我们这一说话,他应该也听到了。”那女子说着,移步一枝杏花下,伸手取下一瓣花,放在鼻子下轻轻地闻着。 阿奴尴尬地看一眼那女子,再回头看一眼郭羊的房间,有些手足无措。 不说几人在院子里等候,郭羊在房间里早就听见了几人的说话,慌手慌脚地穿戴整齐,顺手将头用一根绳子绾住,犹豫了一下,这才开门走了出来。 “两位姑娘,让你们久等了。”郭羊习惯性地挠了挠后脑勺,却是摸了一手的水,神色颇为尴尬。 “也没有久等。不过,你如果在水里再泡两个时辰,我们可就得回去了。”那女子头没有回头,淡淡地说道。 “姑娘是……燕子姑娘?”郭羊在房内听了几人在院门的对话,听到她说出天水寨的名字,还有些疑惑,转念一想也就恍然了,以修真者的能力,天水寨的那点防御根本就没什么用处,可能是那神秘老者曾经暗中查看过天水寨。 “师父说你这几年变得似乎聪明了些,我怎么觉得你还是个臭不要脸的臭人啊!”那女子将手中那瓣杏花随手丢到地上,转身说道,竟也是伶牙俐齿,哪里还有半点清雅之气! 郭羊一愣,摇头苦笑道:“当年是你打劫我在先……” “闭嘴,你个臭人!不准提及当年之事,你打伤了我,还被师父罚去面壁三个月,你还好意思说!”燕子柳眉倒竖,竟是比那莺儿还要泼辣。 “好了好了,燕大侠,臭人郭羊向你赔罪了!”郭羊赶紧赔笑道。 “我说郭羊,你不好好窝在天水寨那猪窝里享福,跑出来干什么?”燕子一脸嫌弃地问道,似乎郭羊身上还是臭的。 “出来搞点盐巴,顺便看看外面的世道,想不到第一站竟然就遇见了自己人。”郭羊说道。 “你不是派人出来行商了么,怎么一点盐巴还搞不上?”燕子似笑非笑地问道,似乎是在讥讽。 “那是我让他们自己组织出来行商做买卖的,不料,那些家伙竟然只带回去了三百多斤盐巴,还搭上了一条半命。”郭羊皱眉说道。 郭羊此次来如云客栈,其实也是存了一探究竟的想法,毕竟,天水寨的张六指被人弄死在如云客栈了,而且指明是客栈老板娘下的手。此时一见燕子姑娘,郭羊心中已经约略猜到了一二,定是那不长眼的张六指调戏眼前这个凶神,被人家给弄死了。 “哦,我说天水寨的两个恶霸怎么跑到我如云客栈来了,原来是兴师问罪的啊!”燕子姑娘冷冷地说道。 “岂敢岂敢,燕子姑娘想多了,张六指那样的杂碎还真不值得我郭羊出面,只是我就存了点好奇,这如云客栈老板娘,该是怎样一副三头六臂的大神呢,所以,就顺道过来拜访一下。”郭羊说道。 “哼,你天水寨出了人渣,就是你郭羊的问题,我还没找你算账呢,你竟然先跑来找我兴师问罪?”燕子面如寒霜,冷声说道。 “燕子姑娘,真不是这样的……”郭羊赶忙解释道。 “闭嘴!你个臭人!”燕子冷声斥道。 第一卷●顽民 第五十九章 不欢而散(求收藏) 两个大木桶被抬走了,几个小厮将整个房间重新打扫了一番,并打开门窗,将洗澡时弄出了的那股味道都散了散,燕子这才迈步走进郭羊的房间。 “我说郭羊,你是不是从来都没洗过澡啊?”一走进房间,燕子还没说话,莺儿却皱眉说道,并伸手作势在鼻子前扇了扇。 郭羊尴尬地搓着手,赔笑道:“已经通过风了,不太臭了。” 阿奴则郁闷地站在门外不愿进去。 “好了,就不斗嘴了,听说你们的绿蚁味道不错,不请我品品?”燕子走到一张桌子前坐下,像个女恶棍一样,一只脚上下掂啊掂的,看得郭羊都有些呆了。 这姑娘,第一次见面时是一副少年人打扮,手提一把破烂青铜剑跳出来打劫,被郭羊打伤后就一直对郭羊不满。第二次见面,是天水寨人刚搬进雾灵山大峡谷,她送来了一点粮食和半袋盐巴。 自从上次郭羊带着腊肉上山寻访不遇,这好几年没见面,当年的刁蛮小丫头片子,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明艳照人了。不过,她的性格似乎一点都没变,还是那么一位刁蛮撒泼的主儿。 “燕姑娘,请喝酒。”郭羊取出几只铜斝,一字摆开,提了一坛阿奴亲手酿造的绿蚁,逐个斟满。 “这就是绿蚁啊?”燕子端了一斝酒,惊奇地看着淡绿色的酒面上,泛着薄薄的一层泡沫,还真有点像绿蚁。 “这是我瞎起的名字,比起燕姑娘的月狐、月乌、月鹿和月燕来,自是粗陋不堪。不过,此酒乃阿奴亲手酿制,选用五谷粮食,味道还算可以。”郭羊赔笑道。 别看他在外面一副高人样子,动起手来心狠手辣,绝不容情,可当他面对这个燕子姑娘时,却总感觉有些拘谨。 “什么臭酒啊,上面浮了一层绿蚂蚁,想想就恶心!”站在一旁的莺儿瞥了一眼斝中绿蚁,噘嘴嚷道。看样子,她被阿奴的一拳之威吓得花容失色,便时时处处要跟阿奴对着干。 “莺儿,不懂就别硬撑了,不想喝酒下次不带你了。”燕子瞪了莺儿一眼,说道。 莺儿吓得脖子一缩,吐了吐舌头,再也不敢多嘴了。 “这酒滋味醇厚,却又不失粮食之清香,入口绵柔,余味袅绕,的确是好酒,可算得上酒中上品。”燕子浅浅品了一口,缓缓说道。 “喝个酒还这么多鬼门道。”站在门外的阿奴似乎对燕子有些不满,嘀咕着说道。 “当然有门道啊,”燕子笑道:“你一个酿酒师,竟然对酒的品阶如此轻视,看来真是需要本老板娘教导教导了。” 阿奴哼了一声,却没说话,郭羊在场时,阿奴只是一只温顺的豹子,并不会轻易龇牙咧嘴。 “酒还有品阶?请燕姑娘赐教。”郭羊说道。 “赐教就不敢当了,只希望今后永远见不到你这臭人,也只希望你的那臭拳头再打我了。”燕子转看见郭羊的样子,突然心情不好了。 郭羊讪讪地笑着,在桌子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人分三六九等,酒自然也有品阶。”燕子淡然说道,端起铜斝,慢慢喝着。 “人分三六九等,那都是周狗控制人的卑鄙手法,能跟酒比?”门外的阿奴突然冷哼一声,似乎极为愤懑,撂下一句话,竟折身回自己房间去了。 郭羊盯着燕子,也有些脸色不豫,沉声说道:“当年周狗玩弄阴谋诡计,骗死我大商后裔近十万,洛邑城,乃我商人的伤心之地。姑娘请慎言。” 燕子却不理会郭羊刀子般的目光,还是那么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说道:“郭羊,非是我忘了商人之国恨,更何况,我与周狗还有家仇未报。但周公旦当年提出的人分三六九等,的确不俗,虽然说手段有些卑鄙,但效果委实不错。” “你这几年一直躲在你的猪窝里,好多事情并不清楚。就拿着三六九等来说,起码维持了一个基本的秩序,让天下人稳定了下来,农民种田,手工匠做工,商人经商,各司其职,倒真不是什么坏事。” 郭羊听得脸色铁青,恨声说道:“依燕姑娘的说法,那贵族就永远是贵族,奴隶永远就是奴隶?凭什么!” 燕子闻言一愣,这问题她还真没考虑过,不禁有些词穷:“贵族当然是贵族,奴隶当然是奴隶了。就好像我开了家客栈,难不成让小厮们去当老板娘,我去做小厮?” “那不一样。你的小厮又不是奴隶。”郭羊冷哼一声说道。 “怎么不一样了?天下不平事,难道你郭羊就能管得过来?”燕子也生气了,冷着脸说道。 “起码,我不让自己眼皮子底下将人分为三六九等。都是人,他周公旦凭什么要这么划分?还不是为了永远压制我们商人,不给我们以喘息之机。”郭羊说道。 “得了吧郭羊,你眼皮子底下不就一群奴隶么?别的不说,阿奴总是你的奴隶吧。”燕子冷笑着说道。 “阿奴是我朋友。”郭羊说道。 “朋友?好吧,阿奴就算是你的朋友,那些天水寨人呢?还有你收留的那些盗匪呢?还不是你郭羊郭大爷的奴隶?”燕子说道。 “他们不是奴隶。我只想让他们先活下来,再想办法给大家找出一条更好的路。我不想当什么狗屁贵族,让大家吃饱肚子,不挨鞭子,不是在那些杂碎的咒骂中活着,我的心愿就达到了。”郭羊一口干了斝中酒,说道。 “那你找出的路呢?就是打那些杂碎一样的人出来丢人现眼?”燕子也端起了酒,一饮而尽。 “羊群里,总有一两只馋羊么。”郭羊听得燕子重提那事,有些心虚。 “但事实上,羊群里往往总是有那么几匹豺狼,他们披着羊皮,心如豺狼,贪婪自负,为了自己的那点蝇头小利可以不择手段,损害大家共同的利益。别看有些人长了一副羊的皮囊,出羊的叫声,他们比豺狼更坏,比猪狗都还不如!”燕子恨声说道。 “天水寨毕竟只出了一个张六指,那个杂碎你也帮我给处理掉了。人大多数还是好的。”郭羊说道。 “是吗?”燕子突然脸色一转,似笑非笑地看着郭羊。 郭羊被她这么一盯,顿时觉得浑身不自在了。 “燕姑娘……” “谁是你的燕姑娘?燕姑娘也是你们天水寨的这些杂碎们叫的?”燕子突然翻脸了,“咣”的一声,她竟然直接将手中的铜斝扔了出去,砸在一个精巧的小木架上。 郭羊愕然半晌,真是不知道自己哪一句话说得有问题,得罪了这个坏脾气的姑奶奶。 “有话好好说嘛,来来来,我给燕姑娘斟酒。”郭羊猜测,燕子可能还在生张六指的气,这事的确是丢人现眼,气势上顿时就怂了一大截。 “谁喝你的臭酒!”燕子忽地站了起来,“莺儿,我们走,天水寨的杂碎们还等着要弄死我们呢。” 郭羊闻言一愣,燕子的话里好像另有玄机,便也赶紧站了起来,说道:“燕姑娘,到底生了什么事?” “郭羊郭大爷亲自带队,率领着天水寨的杂碎们,就要烧了我的如云客栈,把我弄到雾灵山大峡谷去,就是不知道让我给阿奴那狗才当婆娘呢,还是给你郭羊郭大爷当压寨夫人呢?”燕子脸上笑意嫣然,语气却冷冰冰的,甚至有点咬牙切齿。 她微微冷笑,鄙夷地瞥了一眼郭羊,转身出了房门。 第一卷●顽民 第六十章 舍不得狗粮 如云客栈,月鹿,东厢房。 一灯如豆。 一个大通铺上,摆了一张梨木小桌,五人围坐。桌上摆了一盆肉,已是一片狼藉,一堆肉骨头好像被狗撕啃过,散落桌面。 另有一坛清酒,五只铜觚斟满了酒,映衬得五张脸忽明忽灭,颇为狰狞。 “他娘的,也不知怎么了,这几天我总觉得有些心惊肉跳。”一人低声说道。 “是想起如云客栈的老板娘了,才心惊肉跳的吧。”几人下流地吃吃笑着,低声开着不堪入耳的玩笑。 “好了,此次离寨不同寻常,凡事得小心在意。”一人突然说道,赫然便是天水寨的闫老二。 “闫老二,除了烧掉这狗屁客栈,是不是还有其他任务?”一人低声问道。 “还能有什么任务,就是将那个老娘们儿弄到寨子里去呗。”闫老二嘿嘿笑着说道。 “弄寨子里干嘛去?那婆娘弄死了张六指,应该直接剁了头就完事啊,何必这么麻烦!”一人颇为不满地说道。 “薛霸,你他娘的真是猪脑子,听说那娘们儿可是人间尤物,就连蓟城的周人贵族都跑来捧场,还难得见上一面。弄到寨子里去,让大家都……啊……嘿嘿,见识见识呗!”另一人嘿嘿笑着,想到高兴处,差点被一口酒给呛了。 “张狗子,你小子就跟张六指一个货色,小心别被呛死。”闫老二笑道。 张狗子是个神情猥琐的老男人,一脸油腻,稀稀拉拉的胡子一颤一颤的,的确像一条馋嘴的瘦狗。他半眯着眼睛,似乎正在陶醉在自己的臆想中难以自拔,看得其他几人低声嬉笑不止。 “别闹了,还是赶紧商量怎么办事吧。”有人压低了声音说话,却口齿不是很清晰,想来应该是被阿土打碎了下颚骨的胡老四。 “很简单,我们就……”五颗乱蓬蓬的头颅凑在一起,低声商议着,良久,方才分开。 …… 东厢房的屋顶上,郭羊脸色铁青,燕子却风轻云淡,望着有些清冷的月亮,看都不看郭羊一眼。 二人都是修真者,耳目之聪明,自然不是凡人所能及,天水寨那几个祸害在室内窃窃私语,商量着如何分头放火制造混乱,然后伺机弄死整个客栈里的人,先一笔横财,再寻到后院去将老板娘打晕,装到麻袋里扛回寨子,却不知墙外有耳,被郭羊和燕子听了个一清二楚。 郭羊回头看了一眼燕子,见她事不关己的神情,就知道她是懒得动手。而且,郭羊心里也清楚,自己亲手缔造的天水寨,已经成了藏污纳垢的所在,燕子这是明着要打他的脸。 事实就摆在面前,郭羊慢慢平静下来了。 弄死这几个人很简单,但很显然,这几人能如此肆无忌惮的重操旧业,其他人肯定早就存心不良了。 郭羊在犹豫,是一并做了,还是留一部分。 这些人都成了天水寨那些妇人的男人,有了自己的妻子儿女,把那百来条汉子一并弄死,天水寨后面怎么办?这些男人,可是他和阿奴二人强行塞给她们的,现在却不得不亲自动手,将这些杂碎弄死,不免让郭羊有些心灰意冷。 郭羊脸色变幻不定了一会儿,突然向燕子招了招手,飘然下了屋顶,竟是回了小院月狐。 燕子一时不解,便随后跟了上去。 “燕姑娘,郭羊给你赔罪!”一进门,郭羊郑重地向燕子躬身一礼。 “郭羊,你没毛病吧?不去清理门户,跑来给我赔罪?”燕子皱眉说道,闪身避开,没受那一礼。 郭羊缓缓走到桌边,倒了一爵绿蚁,端在手里看了片刻,突然一饮而尽,似乎下了个什么决心。 “阿奴。”郭羊淡淡说道。 “少爷。”阿奴像一个影子,似乎随时随地就出来了。 “王胡子的人开始胡作非为了,我们得采取一些措施,否则,天水寨就完蛋了。”郭羊皱眉说道。 “少爷,他们早就开始胡作非为了,只不过以前都是小恶,我也就没给你禀告。”阿奴说道。 “现在还来得及。阿奴,你觉得该如何处置此事?”郭羊问道。 “少爷,很简单啊,我这就去让人把他们全部做掉。”阿奴转身欲走,却被郭羊叫住了。 “阿奴,等一下。”郭羊转对燕子说道,“燕姑娘的意思呢?” 燕子冷哼一声,阴阳怪气地说道:“随你呀,你养的狗,突然变成了豺狼,让我怎么办?” 郭羊沉吟了一下,说道:“我有个想法,说出来,大家帮我拿拿主意。” 郭羊走到桌旁,斟满了三爵酒,端了一杯给燕子,另一杯递给了阿奴,招呼二人都坐了下来。 “我是这样想的,既然是我郭羊养出来的一群狼,就不能白白养着,我得让他们像狼一样活着,还得让他们像狼一样死去。要不然,这买卖我做得太亏了,这不是我们商人的传统。” 郭羊一边思量着,一边继续说道:“既然他们都露出了牙齿和爪子,我就让他们去咬人。说过来,也是当初我太过天真,以为能让人有一个活命之地,就会对你感恩戴德。事实上,他们那些人之所以混到了穷途末路,以至于差点全军覆没,就是因为他们是狼,想去咬人,结果没咬过,反被别的野兽差点给弄死。” “把一群豺狼当羊养是不行的,我最起码得像养狗一样,适当让他们吃点肉,沾点荤腥。” 燕子和阿奴二人听得有些糊涂,不禁一齐看向郭羊。 郭羊微微一笑,先前的郁闷之情一扫而空,说道:“我们得干点大买卖,那么,就少不了跟别人抢食,我的狼狗就有用武之地了。” “郭羊,直接说你的办法,别叽叽歪歪讲半天,我看你是舍不得弄死那些杂碎了吧?”燕子有些不满地说道。 “当然舍不得弄死了,老子养了一场,不能白养啊。既然他们都是白眼狼,老子就要看看,到底是猎人狡猾,还是狼崽子狡猾!”郭羊举爵相邀,却碰了两个软钉子。 “少爷,你的意思我明白,具体怎么做,还请说出来大家一起参详参详。”阿奴隐约有些兴奋,有点像猫想到了老鼠。 “对,说出来,说不定还真能做一件大买卖呢。”燕子也说道。 郭羊长长吐了口气,说道:“其实很简单,我就要组织一个大型商队了,不是那种走街串巷、偷偷摸摸的小本生意,而是可以堂而皇之地行商天下的大商队。” 燕子和阿奴对视一眼,转头看着郭羊,神情颇为激动。 “我自己就在商人的市井之地混大的,也曾想过要去洛邑城开一间商铺,可周狗追查得紧,没敢去。随后,我和阿奴做了一段时间的游商,也就是人们口中的小货郎。阿奴是清楚的,那种行商模式,很辛苦还赚不到什么钱。” 郭羊喝了一口酒,道:“这几年,我除了想办法让天水寨的人吃饱肚皮,给了大家一条活路,实际上也思考过这个问题,商人后裔想要真正立足天下,就得做些大买卖,最好是可以控制那些周狗的分封属国,跟那些高高在上的狗才们做生意,赚他们的钱。” “而与那些虎狼们做生意,自己不豢养一群鬣狗豺狼,没有自己的势力,那可就太危险了。所以,天水寨的豺狼还不够多,今后,我们还得再养几群,并且花大代价,让他们更凶狠!” 燕子和阿奴脸上慢慢舒展了,露出了激动之色。 尤其是燕子,更是听得两眼放光,啪地一拍郭羊肩膀,大大咧咧地说道:“臭郭羊,师父说你比以前愚蠢得慢些了,看来是真的啊,竟然都能跟我想到一块儿了!” 郭羊一愣,摇头苦笑道:“燕大侠,就别挖苦我了,我也是郁闷之极,才想到这样一个下下之策啊。” 燕子嘿嘿笑道:“你小子是舍不得白白浪费了几年的狗粮吧!” 三人哈哈大笑,举爵共饮,一干而尽。 第一卷●顽民 第六十一章 大手笔 郭羊在如云客栈住下了,小院月狐同时也成了禁地,除了老板娘和阿奴,其他所有人不得踏进半步。 郭羊开始布一项又一项命令,有些是给王胡子的,有些是给阿奴的,有些是给老板娘的,整个天水寨高运转起来了。 至于闫老二、胡老四等五人,则交由阿奴处理。 阿奴的方法很简单,派人将那五个家伙扯进一间地下室,进行了长达三个月的严刑拷打,直至他们完全背叛王胡子为止。 这五人在那暗无天日的地下室里养好了伤,这才被放了出来。他们很快就回到了天水寨,是郭羊插进王胡子肚子里的几枚钉子。 如云客栈开始扩大规模,沿着小河北岸,迅修建了两排高大气派的商铺,不到半年时间,这些商铺一夜之间便全部开业了。 贩卖山货的,倒卖羊皮的,专门喝酒的,兜售玉器的,打造铜器的,买卖丝麻布匹的,还有专门制售药材的,一应俱全。 而最为阔绰的两幢三层建筑,则是蓟城一位克公子出钱出人修建的。一幢是盐巴专卖店,一幢是酒楼,修筑得比蓟城最大的盐店和最大的酒楼一点都不逊色,甚至还可能更加霸气。 盐店名为大燕海盐,占地十余亩,前店后院,另带一个重兵把守的仓库。 酒楼名为杏花村,占地十余亩,也是前店后院,不过,其后院倒似一座后花园,水榭廊亭,曲折回转,几间茅厅显得颇为清雅。 为了显示隆重,在盐店和酒楼开业时,克公子带着数十位蓟城的大贵族参加了开业典礼,并声情并茂地演讲了一番,这才返回蓟城。 天水寨将近一半的人被调集到了此地,进入那些店铺充当掌柜的和伙计。而至于其背后真正的老板,据说是另有其人,具体是谁,好像没人问,也没人去说,反正每一家店铺有序进行买卖。 短短半年时间,围绕如云客栈,近百家商铺几乎同时开始对外营业,其繁荣程度曾一度让蓟城的那些店铺老板眼红。 另外,经过两次“打劫”事件后,燕国拨付了一大笔费用,将此地修筑成了一座占地面积近千亩的大城堡,并派驻了一支数百人的骑兵保护这座商业之城。 据说,因为此事,蓟城的一些贵族联合起来,给远在洛邑王城的周天子写信,哭诉这种重视商贸的行为严重亵渎天道,要求坚决取缔。 后来,克公子出面了,邀请那些贵族在杏花村喝了三天三夜的酒,并鼓励他们也在这座新城堡里开设店铺,有钱大家赚,有酒大家喝,此事方才消停下来。 这一年年底,正值冬至日,克公子派人送来了一副巨大的匾额,高高挂在城堡的门口,上书三颗端庄古篆:天水寨。 天水寨,就是这座新修筑的大城堡,因为靠近蓟城繁华之地,且地处四方要道,一时间名声鹊起,成为燕国仅次于蓟城的商贸之地。 不过,这个名字让天水寨人傻眼了。 原本,他们被郭羊下令调集到此处充当掌柜的和伙计,心里还直犯嘀咕,认为距离周人控制的蓟城太近、太危险了。可当这座大城堡竟然被蓟城人命名为天水寨的时候,大家一时间竟有些迷糊,究竟哪个天水寨才是他们的老窝。 …… 于此同时,郭羊的商队也筹备停当了。 王胡子成为毫无疑问的任队长。不过,在执行任务前,王胡子被郭羊召进小院月狐。 “胡子,好长时间没有聚聚了,阿奴最近酿了新酒,我尝着滋味儿还不错,刚好你就要带着咱们的商队出征了,便将你叫来,权当是小弟为你壮行。”郭羊温和地说着话,让王胡子在他对面桌上坐下了。 小院月狐的阳光很好,酒也很好,纯正的九粮绿蚁,倒入斝中,晃晃悠悠的让倒映其中的一枝杏花先醉了。 小院里新开辟了几处草地,春天的风一吹,各种小花就争先恐后地开了个满地,不像燕地其他地方,杏花开败了,浅草才刚刚冒头。 王胡子哪里见过这等雅致的地方,像一只笨狗熊,比郭羊和阿奴第一次来月狐时还要狼狈万分,半脸胡子都显得有些不自在了。 “主公,王胡子这辈子最值得骄傲的,就是投奔你门下当走狗。”王胡子憋了半天,终于说出一句表示忠心的话,听得郭羊还微微愣了一下。 “你,还有你带来的百来条汉子,都是狼,不是什么走狗。况且,眼下我们要干大事,我还寻思着让你们都变成豹子呢。”郭羊微笑着说道,端起了铜斝。 王胡子赶紧捉了一斝酒,起身说道:“只要主公一句话,我王胡子就是一头豹子,在外面,我就是一头公豹,你让我咬谁我就咬谁,回到咱天水寨,我就是主公的母豹子,你让我生崽,我王胡子挣了命也要给你生下一窝来。” 王胡子的话听得郭羊呵呵大笑,将斝中酒一饮而尽,道:“有你王胡子这句话,我郭羊就将此千斤重担托付给你了。” 王胡子闻言,面现感激之色,一仰脖子,将一斝酒灌入口中,咕咚一声咽下,说道:“好酒!” “好酒配好汉,郭羊今日高兴,我们尽兴一醉!”郭羊挥手收掉桌上的两只铜斝,顺手提了两坛九粮绿蚁,拍碎封泥,递给王胡子一坛。 王胡子接过酒坛,豪爽地说道:“主公,那我们就一饮而尽?” 郭羊举起酒坛,笑道:“当然一饮而尽,否则,难解我心头之重啊。” “心头之重?”王胡子刚要喝酒,突然听得郭羊言语有些不解之处,便停下手,问道:“主公,有何重担,尽管说出来,王胡子为你分担一二。” 郭羊神色瞬间有些黯然,不过,旋即便又露出温和的笑意,说道:“也没什么大事,不过是往事不堪回,适逢这春花明艳,想起了一些故人故事而已。好了,不提了,喝酒!” 言毕,郭羊提起酒坛,如长鲸吸水般将一坛酒灌入口中。 “好酒啊好酒!”咣的一声响,那酒坛被郭羊摔到地上,登时裂成一滩碎片,看起来有些触目惊心。 王胡子不敢再说话,也学郭羊的样子,将一坛酒一口气喝完,用袖子抹了一把毛茸茸的大嘴,笑道:“果然是好酒。” “胡子,我郭羊对不住大家啊,好端端的平稳日子不过,非要让大家伙跟着我瞎折腾。”郭羊脸色酡红,醉眼朦胧,走一步都有些跌跌撞撞,一看就是醉了。 “主公,大家都服你,愿意跟着你去闯一番大事业,这才不愧于这九尺男儿之身呐!”王胡子看起来也有些醉意,言语间便有了一些豪气。 “好!只要大家相信我郭羊,我就拼了这条命,也要给大家伙一个交代!”郭羊醉态可掬,开始高言低语起来。 …… 正当二人勾肩搭背、互掏心窝子的时候,阿奴突然进来了。 “少爷,那人我带来了。”阿奴看着两个人的样子,微微皱了皱眉头,淡然说道。 “这么快就带来了?”郭羊一把推开搂着他腰的王胡子,语气突然冷了下来。 王胡子一愣,看着郭羊突然变得铁青的脸,心下暗惊。 “少爷,要不要等你酒醒了再问他话?”阿奴说道。 “嘿嘿,今天的仇,怎么能等到明天报呢?以前我们的力量还很弱,那厮又常年躲在周狗的王城里,动不了他。现在我们有力量了,哪怕是他躲进周公旦的床上,老子也有办法将他捉来。”郭羊咬牙切齿地说道。 “就是,那厮的确还真是躲在周公旦的府上。不过,咱们的人悄悄摸了进去,直接打昏给扛出来了。听办事的人说,他们是将其塞进一捆羊毛里,才顺利出了洛邑城的。”阿奴笑道。 “带进来吧,我得仔细看看那厮的面容,也好记住他的嘴脸。阿奴,将那厮的相貌找画匠描下来,让我们的人人手一份,遇到相貌相似之人,都给我想办法弄死。”郭羊慢慢到桌边坐下,冷冷地说道。 站在一旁的王胡子闻言,吓了一跳,眼角使劲儿抽搐数下,心道:“这家伙真他娘的才是心狠手辣,不仅弄死了仇人,竟然连那些相貌相似的人都要一并弄死!” 王胡子站在郭羊身边不足四五步,能够清晰感觉到一股寒彻入骨的萧杀之气,让他猛的打了个冷战,背上的汗毛一下就竖起来了。 阿奴伸出双手,轻轻拍了两下,便有两个蒙面汉子提了一人,快步走了进来。 那人身材高大,面貌威猛,一身肌腱隆起,即便是被人像死狗一样拖了进来,却依然一副桀骜不驯,恶狠狠地瞪着郭羊,一看就是战场老将。 “呵,周叔叔,周太史,您不是投奔了周狗,成了周王十二师的偏将么,怎么落到了这等田地?”郭羊呵呵笑着,脸上却哪有一丝笑意! “呸!无耻小儿,阴谋诡计捉我,还有脸说话!”那人怒道,声若洪钟。 “哦,我用了阴谋诡计捉你,就是无耻小儿了。那你当年身为大商太史,不思报国,竟然在朝歌城破时投靠周狗,且为了给新主子表忠心,亲手屠戮商人平民和奴隶数百人,那就是阳谋了?”郭羊冷笑道。 “呸!我周某就是阳谋了,你待如何?”那人大声吼道。 “不待你怎的。告诉你一声,我就是当年驭龙大臣郭鹿的后人,名叫郭羊。”郭羊说着话,慢慢走近了那人一两步处,微微冷笑着。 “原来是那厮的后人,哈哈,商纣无道,竟然大悖天伦,启用那些猪狗不如的平民和奴隶出来治国,想削弱我们贵族势力。呀呸!他不亡国,天理难容!”那人哈哈大笑,势若癫狂。 “周叔叔,听说你还有四个女儿,五个儿子,可都在洛邑城躲着?”郭羊冷冷地说道。 “你!你就是一条毒蛇!你……”那人正要破口大骂,声音突然哑了,喉咙上赫然出现一条细细的口子,开始往外面喷吐血沫。他两只眼睛猛然凸出,泛着一抹灰白色的死气,却是再也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狗东西!”郭羊转身走到桌边,取出了一坛新酒,拍碎封泥,给自己倒了一爵,端起来慢慢喝着。 站在一旁的王胡子早就惊得手脚冰凉,抖抖索索的,哪里还有一丝一毫的盗匪头子的气势。以他的眼光,竟没有看清郭羊的这一刀,是如何割断那人的喉咙。 甚至,他连郭羊的刀都没看见! …… “少爷,这狗才的尸身如何处理?”阿奴躬身问道。 “剁成肉酱,做成包子,拿到蓟城的包子铺去卖掉,让那些周狗们都尝尝。听说,这年头能买起肉包子的,都是那些贵族。”郭羊淡淡地说道。 第一卷●顽民 第六十二章 商队出发了 郭羊商队悄然出了,第一个目的地是辽东之地。 接到郭羊的密令,王胡子二话没说,直接去执行了。 王胡子被郭羊给吓坏了,这几年渐渐滋生出来的那一点悖逆之心,瞬间就坍塌了。他怕死,更怕被郭羊弄死,尤其怕郭羊将他弄死后再弄死他的妻子儿女。 想起郭羊对付那姓周的商人叛徒,面不改色,直接将人弄成了包子馅儿卖掉了,还惦记着那人的四个女儿和五个儿子,简直就是恶魔! …… 对于第一次行商的地点,郭羊和燕子反复论证过,认为刚开始,还是要远离周人控制的地区。周公旦执行的三教九流之划分,严格控制了商人的展,且各项苛捐杂税名目繁多,通一次商,利润的绝大部分就上缴给周人了。 “等我们的实力足够了再说吧。”郭羊一锤定音,便将地点定在了辽东之地。 辽东虽说目前战乱频繁,数股势力不停互相征伐,但孤竹国的势力还是比较大,相对周人的地盘已经相对稳固不好做大宗买卖,辽东之地目前应该还是有利可图的。 最大的威胁是沿途的盗匪和各方势力的散兵游勇,他们经常像狼一样,成群结队地进行打劫,导致蓟城到辽东的商路已经瘫痪了好几年。为了保证商队的安全,郭羊将手头所有能够利用的人手都安排出去了,甚至连多年未曾离开过他的阿奴都被派了出去。 如云客栈的老板娘燕子,也动用了所有的关系和手段,以保证商队的安全。 “放心吧,有阿奴出马,没有摆不平的事。更何况,辽东那边,我也有些人手可以随时调集。”见郭羊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燕子笑着将一爵酒递给了郭羊。 郭羊接过酒爵,眉头稍微舒展了一些,不过还是显得有些心事重重。 “好了好了,看你愁眉苦脸的样子,哪有一点干大事的样子。”燕子其实也有些担忧,毕竟,世道太乱了,到处都是盗匪和流寇,再加上一路上北戎、孤竹、燕国等七八股势力犬牙交错,一个不小心,可就要把一支商队给丢了。 “辽东那边,你的人有多少?”郭羊突然问道。 “不多,大概也就两三万吧。”燕子说道。 “两三万!”郭羊吃了一惊,他知道燕子这几年来通过各种手段,秘密罗织了一大批自己的势力,却不料在辽东之地竟然有两三万人,那可是一般小国的全部军事力量啊! “这有什么。后面我们的人还会越来越多。”燕子的二货架势一拉出来,郭羊有些郁闷了,这位燕姑娘虽说目前与他是合作关系,但对于她的底细,郭羊竟是一知半解。 “你给我交个底儿,好让我放心些。”郭羊说道。 “这么说吧,那边的一个耍剑的老头认识我,我给他捎信,安排他暗中保护我们的商队。”燕子不知想起了什么,突然笑了笑,显露出难得的一丝女儿家娇态,让郭羊心神荡漾了一下。 “耍剑的老头?辽东之地,剑法第一的是无欢,其他人我倒是不知。”郭羊收敛了一下心神,皱眉说道。 “哼,耍剑的人多了,无欢的那三刀两剑吓唬吓唬小孩子还行,遇上真正的高手,还不是破铜烂铁。”燕子嘻嘻笑道,似乎对无欢甚为熟悉。 “你认识无欢?”郭羊问道。 “你应该说,无欢认识我。”燕子在椅子上一靠,一只脚搭到了前面的一个花架上,悠然说道。 郭羊一呆,郁闷地摇了摇头,苦笑着说道:“好吧,燕大侠。” …… 屠何城,孤竹国王室简陋的王宫。 羊油火把哔哔啵啵地烧着,两排持戟武士纹丝不动,看起来颇为威严,十几个臣仆也分为两列,垂而侍,神态恭谦有加。 不过,端坐在王位上的一个年轻人却愁眉苦脸,似有莫大的愁肠无法排解。 “我说,大家都给寡人拿个主意吧,商人的骡队不日即将抵达我孤竹境内,我们到底要不要给那些商人课以重税,此事亟待商议定论。”那年轻的孤竹国王说道。 “王,以臣仆之间,当然要课以重税了。他们就像一些吸血虫,带着燕国的一些破烂,跑到我们的地盘上来兜售,要赚取我们的钱,若不以重税限制,恐怕我们的国力很快就要被他们给掏空了。”一个看起来颇为老成持重的臣仆躬身说道。 “臣仆倒觉得此事不可操之过急,商人先祖行商天下,给全天下八百诸侯带去了先进的工具,搅活了各自为战的一滩死水,现在想想,周人的抑制商民展,实属不智之举。我孤竹国弱,加上这连年饥荒,燕军、北戎虎视眈眈,再不自强,恐怕就难以维系了。”一个更老的臣仆颤巍巍地说道,让一众略显年轻的臣仆们颇为不耐。 “就应该课以重税!” “应该有所限制得让他们自由商贸!” …… 两派老臣争锋相对,面红耳赤,谁也说服不了谁,一时唾沫星子乱飞滥溅,气氛有些剑拔弩张。 不过,看那个年轻的王,神情之间却听得颇为认真,并不时点头称是,让大家都摸不透他到底支持的是哪一方观点。 孤竹国经历一次大面积饥荒,又为燕军所迫,一路迁徙占了别人的地盘,他这个当王的也颇为焦虑。 以他本来的意思,就是想给那些商人课以重税,增加王室收入的同时,也限制一下那些从燕国来的商人。可在两日前,有人给他捎来一封信,让他有些举棋不定了。 信上没署名,不过,从那一片丝帛上散出的阵阵清冽的杏花香味儿,这个年轻的王就知道信是谁写来的。 信很短,寥寥数语,就是求他这个王给一支商人的骡队行个方便,顺便照拂一二。 唉,那个喜欢吃杏子,看杏花的人,只是昔日一瞥,便让寡人难以忘怀。可是,这大宗商品贸易,可是牵涉到家国大事的…… 年轻的王神情有些恍惚,对两派针缝相对的臣仆之间,那些毫无新意的口舌之辩早就失了兴趣。 他扬起了头,深深地呼吸了数下,这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诸位都是为我孤竹国的前途命运着想,我心甚慰。不过,我也反复权衡思量过了,我孤竹国乃大商后裔正统血亲,虽说大商灭了国,孤竹深受周人排挤,但也未尝没有重新崛起的希望。” 孤竹国年轻的王看了一眼臣仆们,继续说道:“无非就是要不要课以重税的问题。寡人心意已决,对这支商人骡队,全面开放,并另有司紧密配合,与之多加商洽,在他们挣我们钱的时候,我们也须通过他们挣到钱。” 王很年轻,向来被两大派臣仆弄得左右摇摆不定,导致了几次重大决策的延误时机,让燕军差点长驱直入灭了国。此刻,大家一看王上坚决的态度和明晰的思路,不仅纷纷爬到地上,大称“吾王圣明”。 不知道为什么,年轻的王没有看见那十几颗两鬓斑白的老头,却只看见了十几个高高撅起的屁股。 他突然有些恶念,真想怒吼一声,将那些屁股一个个踩破,就像乡间小儿经常所做的那样,将一个吹大的猪尿脬“砰”的一声,踩得爆裂了,掀起一阵浓烈的骚腥味儿。 “所谓的国……可惜了那片怒放的杏子林。”年轻的王缓缓站了起来,从大殿的一侧的门里进去,像个糟老头子那样,慢慢走回内宫。 那些臣仆们突然现王上已经悄然离开了,不禁纷纷抬,面面相觑,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第一卷●顽民 第六十三章 老狐狸 郭羊的商队浩浩荡荡开进了屠何城,百来匹骡子和三十几匹马驮了大包小箱的货物,引来了屠何城人的夹道围观。 王胡子骑在一匹矮脚马上,显得谨慎而警惕,同时隐隐有些激动。 昔日,他也曾带领着百来条汉子,在辽东之地叱咤风云,不过,都是在暗处,干的尽是见不到光的勾当,哪像这一次,正大光明地带着数百种商品,大摇大摆就进了屠何城。 孤竹国委派了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臣负责接洽,并提供了商队所需的各种方便,此等待遇,即便是一些小国使臣也是享受不到的,难怪让王胡子暗暗得意。 不过,商队的任务是做买卖,他得尽快将手里的货物卖掉一批,再采购一批,继续深入辽东之地。 孤竹国委派的老臣殷颂是个老谋深算的家伙,三言两语就套出商队的目的地和准备贩售货物的品类,心里大致算计一番,就觉得有利可图,更加显得热情洋溢。 “王头领,我们殷大人传下话来,让商队进驻馆驿歇息,各位长途跋涉,人困马乏,需要好好修养数日。另外,我家大人还有事要跟王头领商议。哦对了,是关于商贸方面的,王头领不必疑虑。” 就在王胡子指挥商队准备在一处空阔地扎营时,一名小吏请他和商队一并入住孤竹馆驿。 王胡子愣了半晌,方才回过神来,一方面为孤竹国这位殷颂大人的特别热情而有所疑惑,另一方面,更为郭羊的手段所钦服。 天下大势所趋,重农抑商已成潮流,即便是偏远如孤竹国也不可避免,几乎所有人在商人面前,似乎都有些莫名其妙的优越感,就好像那些贵族看待平民、平民看待奴隶时的心态相仿。 一路行来,王胡子对那种高高在上的脸色看习惯了,突然让人给了一次笑脸,反倒让他有些疑神疑鬼。 不过,既然已经入了人家的城,就有些不由自主了,于是,他略一犹豫,便喜笑颜开地接受了孤竹国的盛情,率队入驻馆驿。 当夜,殷颂设宴款待了王胡子一行。 大鱼大肉,整坛子的美酒,让王胡子等人渐渐放松了警惕,慢慢露出了当年大碗喝酒大碗吃肉的盗匪样儿。 殷颂大人老得像一团旧抹布,但脸上却始终笑眯眯的,看着商队的那些人高言低语,一爵酒喝了半夜。 “殷颂大人,盛情款待,王胡子受宠若惊。在此,借花献佛,敬大人一爵。”王胡子喝了很多酒,但还不至于醉。他是商队的领头,丝毫不敢马虎,所以,他尽量让自己保持足够的清醒。 “王头领客气了,都是商人后裔,相互照拂也是应该的。”殷颂大人笑眯眯地说着,一仰脖子,终于将爵中酒饮干。 “殷颂大人,可有话要说?”王胡子嘿嘿笑着说道。 “王头领是明白人,一点即透啊。”殷颂呵呵一笑,说道。 “愿闻其详。”王胡子道。 “商人先祖商行天下,讲求的是商贸公平交易。老夫也就不打哈哈了,我是想跟你们合作,做几笔大买卖。”殷颂笑道。 “哦?既然是合作,就直接讲吧。”王胡子道。 “你们带的盐巴,我们要多少有多少,而且价廉物美,品阶更高,以后你们向辽东之地贩卖,做的可是亏本买卖啊。另外,羊皮、布帛等物,辽东之地也多有生产,估计也赚不了钱。”殷颂正色说道。 “至于辽东之地没有的那些货品,倒是可以赚取不少利润。所以,总体算下来,你们也是白辛苦一趟啊。”殷颂慢慢给自己倒了一爵酒,望着王胡子微微一笑,喝了一口。 王胡子对生意方面也是有些马马虎虎,并不是很清楚其中行道,此次备货,主要也是由郭羊拟定方案,由他具体执行而已。所以,当殷颂说出商队的货品优劣弊端时,他也有些疑惑。 “那依殷颂大人的意思呢?”王胡子顺水推舟地问道。 “老夫觉得,我们可以坐下来好好商量一下,将货品的数量和种类再增加一些,让我们的兵卒装扮成你们商队的伙计,共同到辽东深处走一趟。至于所获利润,因为我们要借助商队的力量,自然到时候给予你们三成的利润,王头领,你看如何?” 殷颂说完话,笑眯眯地盯着王胡子,等着他的答复。 王胡子沉吟不决。 行商之事,他有些吃不准。正在他犹豫时,耳边突然传来一丝声音,竟是传说中的传音密语之术! “答应他。”说了一句话后,再无声息。 吓了王胡子一大跳,赶紧转头去看,却见那些商队伙计一个个都已经有些醉了,东倒西歪的躺倒了一大片,根本就找不见传音给他的那人。 “好,此事就这样议定了,我们商队今后在辽东的生意,就与孤竹国一起经营,力图共进共赢。”王胡子脸色变幻不定了数下,旋即豪爽地说道。 “好,那就一言为定了!”殷颂敛去笑容,正色说道。 两只酒爵“铛”一声响,碰在了一起。 …… 殷颂是个老江湖,对经商一道极为精通,他将郭羊商队的货品清单粗略看了一遍,就寻出好几宗货物根本就挣不了钱,竟眼睛都不眨巴一下,大笔一挥,自己出钱买下了。 “赔本的买卖也需要一个去做,但最好不是你们专门行商走天下的商队来干。那些货品放在我手上,还可以原价或低价甩卖掉,若是让骡子费劲地驮到千里之外才现挣不了钱,那才是真正的亏本。” 殷颂将商队的货品剔除了一部分,又新加入了一些,这才满意地将货品清单递给王胡子。 王胡子接过一看,登时大喜。就算是他不会做生意,但殷颂的货品清单所列,尽为辽东之地那些部族急需之物,且当地基本没有条件生产。这样的商品一旦进入那些地方,必然大受欢迎,且能轻轻松松卖个高价。 “殷颂大人,真是好眼光啊!”王胡子由衷地说道。 “唉,老了,不中用了,若是老夫再年轻二十岁,定当请辞去经商,也弄这么一个大商队,那才是我之所好啊。”殷颂摇头叹息,神色有些黯然。 “不要紧,有殷颂大人从中指点,我们这些土匪窝里长大的货色充当马前卒,何愁辽东这边的生意做不起来!”王胡子豪兴大,哈哈笑道。 “会经商之道,只是最起码的。想要商行天下,还需要另外的一些东西,比如,武力,亲和力,信誉度,信息通报,等等,缺一不可。你们商队的老板不简单呐,除了对货品方面好像还不太熟悉,其他方面,老夫自叹不如。”殷颂说道。 王胡子默默点了点头,却没有说什么。 “辽东之地,地域广阔,部族林立,各方势力犬牙交错,且长期处于没有共主的混乱状态下。所以,商路开辟,难度可想而知。我们还得好好努力一番,方能有所成效。”殷颂捻须沉吟,眺望远处,一副踌躇满志却又思虑重重的样子。 “是啊,遥想当年大商先祖们,商行天下,共利共赢,是何等的壮举!”王胡子说道。 “嘿嘿,何止是商行天下!我大商先祖王亥,简直就是一条老狐狸,就凭着一个商队,生生骗了一个大商之国啊!” 殷颂突然展颜一笑,从怀中摸出一只精致的酒葫芦,“啵”一声拔开塞子,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酒,惬意地砸吧着嘴巴。 王胡子愕然地看着殷颂,怎么看,都觉得这也是一条老狐狸。 第一卷●顽民 第六十四章 欠揍的聪明人 “孤竹国的殷颂?”月狐小院,郭羊听了燕子的消息,皱眉问道。 “应该是墨微的意思。”燕子手持古卷,头都没抬地说道。 “墨微?那不是孤竹国的国君么?”郭羊微感诧异,看着燕子埋头读着书,一只白生生的脚丫子在眼前晃悠晃悠地在摆动着,让他有些眼花。 “嗯,那小子不错,就是不爱江山爱美人儿,倒是得了他祖父的真传。”燕子自己都说得笑了起来,扔了书卷,伸了个懒腰,“今天阳光不错,要不要出去走走?” 郭羊摇了摇头,说道:“跟你?还是算了吧,每次出去都闯祸,我都怕了你了。” “我闯什么祸了?不就是那么一……三次么?都是那些狗才不长眼,竟敢光天化日之下逼良为娼,本老板娘不玩死他们才怪呢!”燕子一脸厌弃地说道。 “好吧,老板娘。”郭羊无奈地说道。 “唉,成天躲在客栈里装神弄鬼,摆出一副冷若冰霜的架势,再这样下去,估计我都要真的变成冰人了。”燕子难得的叹了口气,颓然说道。 郭羊看着燕子,心里也是有些佩服这家伙,本来就是个没心没肺的刁蛮丫头,在外人眼里却俨然一副冰雪佳人的姿态,不苟言笑,不徐不缓,举止清雅,就连吃饭都须慢吞吞的。也只有在他这里,燕子的原形才会毕露无疑,也算是难得的放松一下吧。 “我还以为你喜欢当个老板娘呢,原来燕子姑娘也有苦恼的时候啊。”郭羊笑道。 “谁愿意谁是猪!”燕子闷声说道,“说实话,摆一天姿态,我觉得腰酸背痛面部僵硬倒是真的。刚开始还觉得挺好玩的,隔着一层面纱将那些傻子骗的团团转,可时间一长,别人不累我自己累啊。哼,都是师父想出的这臭主意!” 郭羊听得哈哈大笑,不过旋即眉头紧皱,正色说道:“燕子,我一直有个想法,想跟你商量一下。” “说吧,本老板娘心情好了,可以指点你一二。”燕子懒洋洋地蜷缩在椅子里,像一只骄傲的猫,阳光透过树叶,细碎地撒在她脸上身上,更显慵懒。 郭羊胸中一滞,苦笑道:“好吧,老板娘,我是在琢磨,我们与商队之间的联系,能不能再想个办法。每次都要专人来回传送,费时耗力自是不用说了,而且还存在一个时间差,是会耽误大事的。” “咦,你这榆木疙瘩真的有些开窍了啊?”燕子闻言,突然睁开了眼睛,将郭羊上上下下看了几眼。 “咳咳……跟聪明人呆一起时间长了,自然就慢慢变聪明了。”郭羊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挠着后脑勺说道。 “这的确是个大问题,我最近其实也在想办法。不过,实在是无能为力啊。”燕子叹道。 “商队远在辽东之地,而且还在不断深入,如此一来一去,就算是快马加鞭也需要十天左右。也就是说,我们掌握的商队情报,至少都是十天前的讯息。就算是生了什么意外,我们最快也是二十天以后才能赶到。” 郭羊皱眉说道,这一问题困扰了他好久了,却是丝毫没有头绪。 “算了算了,想也白想,慢慢寻求一个解决办法吧。”燕子蹙眉想了一会儿,也拿不出一个解决办法,索性摇了摇头,不再去费劲了。 …… 蓟城一带,已是初夏时节,满山苍翠,遍地花开,茂盛的青草埋住了矮脚马的半截腿。 女扮男装的燕子欢快地在花丛中跑来跑去,追逐着两只色彩斑斓的大蝴蝶,大呼小叫的,哪里还有昔日的端庄清雅! 远处的山坡上,随意铺了两张豹皮,中间摆放了一张梨木小桌。 桌上有酒,清冽微绿,却是滤去了杂质和酒沫的九粮绿蚁。还有肉,是烧烤得金黄脆亮的的羊腿,吸引得附近不少飞虫盘旋而至,不得不时时挥袖驱赶。 郭羊惬意地斜躺在豹皮上,远远眺望燕子追逐蝴蝶。盯得时间久了,他的眼睛有些迷离。 “燕子……咳,燕子!”郭羊低语一声,喝了一口酒,躺了下来。 天很高,很蓝,有几朵白云,也有鸟飞过。 那些黑色的燕子,带着一道道快捷的影子,倏忽而过。 鹰在高处,慢慢滑翔着,像一位高处的王,傲然远去。 麻雀阵型有些混乱,叽叽喳喳的,像天水寨的那些妇人,即便是在繁重的农忙时节,也忍不住会叽叽呱呱说个不停。 布谷鸟不怎么喜欢飞翔,它们吃饱喝足了,往往会落在树上、草丛里,出“布谷布谷”的叫声,提醒农人该播撒谷子了。 还有那些黄鹂,声音一个比一个清脆,一个比一个好听,但对郭羊来说,却是没有丝毫用处。 郭羊在做一个大胆的想象,如果能有一种鸟可以被驯养,可以长距离飞行往返,那该多好! “可惜阿奴不在,要不然,他一定能够想出一个解决办法来。”郭羊暗暗叹气,阿奴已经成了他的一部分,这段时间不在身边,还挺想念的。 想起阿奴憨厚而精明的样子,郭羊微微笑了。 阿奴这人有脑子。 …… “臭郭羊!好你个懒猪,陪本少爷出来游玩,你竟然偷偷睡觉!”突然,燕子的一声怒吼在郭羊耳边炸响,震得他耳朵生疼。睁开眼,却见燕子清丽而刁蛮的脸近在咫尺,两只大眼睛恶狠狠地瞪着他。 郭羊无奈地叹了口气,翻身坐了起来,苦笑道:“燕大侠,小弟神困体乏,略事歇息,不想竟然睡着了,真不好意思啊。” 燕子哼了一声,一屁股坐到豹皮上,抓了一只酒斝,一口喝干,不再理会郭羊。 郭羊讪讪地赔笑道:“燕大侠,抓了几只蝴蝶啊?” 燕子嘟着小嘴,扭头不理。 郭羊无奈,只好自己也倒了一斝酒,慢慢喝着。 蓦然,郭羊似乎想到了什么,猛地抬起了头,死死地盯着天空。 见郭羊好半天没说话,燕子按捺不住,转却看见郭羊奇怪的样子,不由得也仰面向天,以为郭羊现了什么。 天空寂寥,数朵白云缓缓飘过,几只鸟高高飞过,远远望去,像几个淡灰色的小点慢慢移动着。 “臭郭羊,你在看什么?”燕子扭头去看郭羊,不禁有些疑惑。 “看鸟。”郭羊目不转睛地盯着天空,说道。 “看鸟?”燕子再次抬头,却现那几个灰点已经飞远了,几个呼吸间,消失在茫茫天际。 “鸟有什么看头?”看着郭羊若有所思的神情,燕子没好气地说道。 “当然有看头。”郭羊淡然说道。 “难道比我还好看?”燕子恼怒地说着,一脚就将一朵不知名的花给踢折了。她还不解气,捋了一把野花,使劲揉成一团,砸到郭羊脸上。 “当然比你好看,起码那些鸟不会给我脸上扔东西啊。”郭羊收回目光,喝了一口酒,贱兮兮地躺倒在豹皮上。 “你……臭人!”燕子被郭羊一句话激得大怒,又捋了一把野花野草揉成一团,“刷”的一声砸在郭羊黑不溜秋的脸上,散落了他一头一脸。 郭羊闭着眼睛,悠然说道:“下次见了你师父,我就告诉他老人家,得想办法把你嫁出去了,要不然,跟我呆久了,你迟早要弄死我啊。” 燕子双目圆睁,欲待大怒,却突然笑了,温柔得像一团水:“郭羊,要不要本少爷娶了你啊?放心,我会很小心的,保证打不折你的狗腿。” 郭羊猛然睁开眼睛,眼角抽搐两下,求饶道:“燕大侠,您就放过我吧,我还想多活几年。” “你!”燕子一时气结,指着郭羊的鼻子,半天说不出话来,一张小脸涨得通红。 “我怎么了?”郭羊笑道。 燕子怒目而视,气鼓鼓的胸部不停起伏,恨声说道:“怎么看,你这张黑脸都有些欠揍!” “好吧好吧,揍我的事以后再说。我是要告诉你一件大事,我刚刚想到的。”郭羊正色说道。 “什么事?”看着郭羊一本正经的样子,燕子也好再生气了,不由得随口问道。 “我现,其实我还是蛮聪明的。”郭羊一本正经地说道。 “你!臭人,你消遣我啊?还能不能要点脸了?”燕子闻言,哭笑不得,她还从来没见过如此臭不要脸的家伙,竟一本正经地自吹自擂。 “真的,燕子,我就是现我挺聪明的。不过,还需要一点时间来验证。”郭羊继续说道。 “哦?聪明还需要时间来验证呐!”燕子冷嘲热讽地说道,转过脸去,不再理会这个恬不知耻的臭人了。 郭羊干咳两声,笑道:“我们不是需要一种更加便捷快的讯息通道嘛,其实,如果我的想法能够得到验证,完全可以解决这一问题。” 燕子猛然回,问道:“真的?” 郭羊讪讪笑道:“这不是还没经过验证么。不过,我有一点点把握。” 燕子一骨碌爬了起来,郑重地问道:“郭羊,到底什么办法,赶紧说出来。” “我们得养些鸟了。”郭羊喝了一口酒,这才慢吞吞地说道。 “养鸟?好你个臭人,你消遣本大爷!看我不打折你的狗腿!”燕子勃然大怒,“砰”的一拳,就将郭羊打翻在地,哼哼唧唧半天爬不起来。 第一卷●顽民 第六十五章 郭羊养鸟 郭羊开始养鸟了,如云客栈几乎成了鸟的天堂。 斑鸠,燕子,秃鹰,麻雀,喜鹊,鸬鹚,秀金鸟,雪雁,杜鹃,布谷鸟,乌鸦,黄莺……数以百计的鸟类被分门别类地养殖起来了。 最大的鸟,是郭羊在一个悬崖上现的金翅雕,它的翅膀上镶了一道金边,展开足有三四丈。这种金翅雕的爪子像两只巨大的铁钩,据说能轻松提走一匹小马驹。 郭羊为了得到金翅鸟,在那片悬崖下蹲守了三天三夜,终于趁着那两只大雕一同出去猎食,才悄悄溜进巨大的鸟洞,偷走了仅有的两只蛋。 那些天空霸主们不容易驯养,只能从鸟蛋的孵化开始,一步一步进行,最后与新出生的幼鸟产生亲密关系,才有可能彻底将其控制。 而最小的鸟,则是燕子在一处天然溶洞里现的,是一种红嘴的小蜂鸟,比蜜蜂稍微大一点点,很多时候,人们还以为它们是某种小飞虫。 这种红嘴蜂鸟是一种恐怖存在,不仅攻击性极强,而且最令人头疼的是其繁殖能力十分强大,只要有足够的钟乳石上的水和合适的温度,它们每过三五天就可以繁殖一次。 一群三五千只的红嘴小蜂鸟,用一只小木箱就可以装起来。它们看起来毛茸茸的,很是可爱,不时地用鲜红的鸟喙梳理它们柔顺的羽毛。但是,当它们开始攻击的时候,却比那些吸血蝙蝠还要恐怖百倍。 郭羊曾亲眼目睹了将近一万只红嘴小蜂鸟攻击一头母豹子,只听“嗡~”的一声轰响,一团雾蒙蒙的红嘴小蜂鸟,转眼间就笼罩了那头色彩斑斓的母豹子,那豹子甚至还来不及出嘶吼,瞬间就被吸干了血,硬邦邦的,像一件被风干了的远古僵尸,在风中瑟瑟抖着,轰然倒地。 郭羊吓了一跳,觉得头皮都要炸了。 不过,随着驯养时间的延长,郭羊欣慰地现,这些红嘴小蜂鸟对他却很亲昵,甚至有点依赖,就像一群捣蛋的小女儿。 最难驯养的是燕子,就像如云客栈的那个冒牌老板娘,性格刚烈不说,还动不动就搬家,对郭羊亲手给他们打造的那些小木屋根本不屑一顾。这让郭羊很郁闷。 当然,那些燕子也不会远离他,即便是搬家了,也会在如云客栈附近的屋檐下垒窝,“叽里咕噜”地叫唤着,一点都不怕人。 后来,郭羊坚决放弃了驯养燕子,因为他现,燕子有一个不可弥补的特性,那就是每年天气转凉时,这些忘恩负义的家伙就飞走了。 据郭羊估计,应该是去了南方那些温暖的地方去越冬了,因为,第二年春天,它们又会成群结队地回来,继续在自己的窝里下蛋、繁殖。 麻雀也不行,纪律性太差了,就跟一些无所事事的婆娘似的,叽叽喳喳个不停,一旦遇到危险,轰的一声一齐起飞,往往会互相撞得晕头转向,根本就靠不住。 斑鸠倒是可以驯养,不过,经过三四个月的观察后,郭羊也放弃了。他现,那些可耻的家伙除了经常偷吃高粱、燕麦和谷子等粮食外,飞行距离太短了,根本就不堪大用。 不过,一次偶尔的事件改变了郭羊对这些笨鸟的看法。 那是一个晴朗的早晨,一时气恼的郭羊顺手就将两只不听话的斑鸠给弄死了,并随手扔给了正在光着脚丫子看书的燕子,恨声说道:“去,将这两个家伙给我炖了!老子不能白白辛苦三四个月。” 不到两个时辰,燕子喜笑颜开地端了一只瓦罐回来了,一进门就大声嚷嚷:“呀,郭羊,你这人臭,养的鸟可真不赖,闻闻这汤可真鲜啊!” 揭开瓦罐的盖子,一股特异的清香扑鼻而来,令人食欲大振。 郭羊伸手入汤,捞起一只炖得很烂的斑鸠,像野狗一样几下就撕咬着吞下肚子了。 “喂喂喂,给我留点,你这个真是的!”燕子劈手夺过瓦罐,摆开了架势,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一边吃一边赞不绝口。 郭羊将手上的汤汁洗干净,笑道:“人都说天上麻雀地上驴,不仅滋味儿鲜香回味无穷,还是难得的大补之物。想不到这斑鸠的味道比麻雀的好多了。” “嗯嗯,这味道真香。商量个事呗。”燕子嘴里吃着东西,含含混混地说道。 “不用商量,那些斑鸠全归你了。”郭羊大度地挥了挥手,将数百只养得肥肥大大的斑鸠全送给了燕子。 …… 试验了几十种鸟,却没有一样令郭羊满意的,这让郭羊开始就写沮丧起来。尤其是眼巴巴看着那些被他驯养多日的鸟,已脱离笼子,就扑楞楞飞逃远遁的忘恩负义之鸟,郭羊有些后悔早点没炖着吃掉。 这中间,唯一出现了一种让郭羊略感安慰的鸟,那就是鸬鹚。 这种鸟的脖子不长也不短,爪子上有蹼,跟鸭子差不多。它们一离开笼子,“扑楞楞”一阵响,竟然直接钻入了不远处的一片湖泊中,像一条笨拙的鱼,在水里快潜游,将水面拉开了一条明显的细线。 在郭羊愕然的注视下,鸬鹚“嗖”地窜上了水面,浑身湿透地快步奔了回来,落在郭羊手边的一根木头上。它的脖子上鼓起了一个大包,似乎还在一动一动的。 郭羊犹豫着抓住那只鸬鹚,用手捏住一挤压,一条鱼“啪”的落在地上,犹自蹦跶着。 “这样也行?”郭羊有些哭笑不得。 他需要的是一种可以长途飞行、能够返回的鸟,这只笨鸟竟然只会捕鱼。不过,比起麻雀、黄莺、金丝雀、乌鸦等笨蛋,鸬鹚总算是给了郭羊一点意外之喜。 郭羊驯养的鸟里,还剩了三种没有试验,那就是喜鹊、鸽子和雪雁。 他对喜鹊和鸽子不太看好,因为他觉得这两种鸟的体型实在太小,就算是飞行度再快,也不会持久。倒是那头雪雁,翅膀展开足足有一丈多,飞行度快,而且很平稳,如果能够在放生后返回,无疑便是最理想的那只鸟了。 郭羊骑着矮脚马,向远处奔驰了小半天,然后,将三只鸟都放了出来。 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那只喜鹊一出笼子,就昏头转向了好半天,这才随便找了个方向跌跌撞撞飞走了。 “他娘的,你叫个狗屁喜鹊啊,比上次我放出去的乌鸦还不如的笨蛋!”郭羊气得破口大骂。 那只雪雁倒是表现不错,出了笼子,先舒展了一下身子,还活动了一下翅膀,用漂亮的鸟喙梳理了一番羽毛,这才振翅飞起,冲天而上。 郭羊骑在马背上,半眯着眼睛,仔细地盯着那只飞行姿势优雅的雪雁,心里暗暗祈祷:“飞回去,飞回去,飞到咱们的月狐小院去!” 那雪雁越飞越高,最后变成了一个淡淡的小灰点,向着回来的方向飞了一段距离,然后,在蔚蓝的天空划了一道优雅的弧线,转而飞向另外的方向。 郭羊盯得眼睛有点困,忍不住眨巴了一下,等他再看时,还哪有那只雪雁的影子! “你负我!”郭羊大怒,对着天空破口大骂不休,持续了整整一个时辰,将他从小到大听到的脏话都骂了两三遍,甚至还富有创造性地明了十几个骂鸟的新词。 骂够了,也骂累了,郭羊甚至都没注意到那只灰不溜秋的鸽子死到哪里去了。 他伤心透了。 大半年的时间白白浪费了不说,回去还要遭受燕子姑娘的冷嘲热讽,这比杀了他还难受。他一想起那个二货姑娘,就能想象到,自己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将会夹着尾巴做人。 甚至,必要的时候,在那个刁蛮的丫头面前,还需要摇着尾巴做人! 一种巨大的挫败感,重重地打击了郭羊的自信心,望着返回如云客栈的方向,郭羊第一次感到有所畏惧。 “该死的燕子,该死的鸟!” 郭羊心里哀嚎一声,不情不愿地上了马,垂头散气地回到了如云客栈。 第一卷●顽民 第六十六章 鸽子 鸽子 郭羊回到如云客栈时,已是傍晚时分。 月狐小院,一人悄立,望着屋顶怔怔呆。 屋顶上,一只鸽子骄傲地走来走去,“咕咕咕”地叫唤着,看起来颇为欢快。 郭羊看见那只鸽子,愣住了。 这不是那只被他忽视了的鸽子么?对,一点都没错,它的左腿上被做了标记,有一点蓝色的斑点。 “难道是……”郭羊心跳加了,激动得想大吼一声。 “郭羊,真行啊,看看你的鸽子,它回来啦。”燕子也是满脸的兴奋,情不自禁地跑过来,抓住了郭羊的手。 “就是不知道它是唯一的一个,还是所有的鸽子都有这种特性。”郭羊失败次数太多了,说话的时候开始小心翼翼了。 “试试不就知道了。你这里不是还有几十只鸽子么?”燕子说道。 “好,现在就试!”郭羊说着话,就向鸽棚走去。刚一迈步,这才感觉有些不对劲,低头一看,一只白生生的小手紧紧握着他的手。 “燕……大侠……”郭羊心头狂跳,一张黑脸腾的就涨得通红,一时间不知道该抽出自己的手,还是该继续让人家捏着。 燕子也现了不妥,脸一红,一甩手就丢开郭羊的手,口中骂骂咧咧地说道:“讨厌,臭手伸出来让我抓,你羞不羞啊!” 郭羊一阵郁闷,说道:“是你先抓我的手好不好,你怎么如此霸道!” 不料,他不辩解倒还罢了,这一开口说话,燕子立马翻脸,“呼”的一拳就捣了过来。 郭羊欲待闪避,可一看燕子那娇羞中带着一丝恙怒,便不避不闪,直接让那只小拳头打在自己身上。 燕子这一拳本是使了七八分力的,原想着以郭羊的脾气,应该是轻松躲避开来的。不料,拳头打在他身上了,燕子才察觉有些不对,想要收劲已然来不及。 “砰”一声响,郭羊被直接打得翻了个跟头,额头撞到旁边的一棵杏树上,登时鲜血长流,狼狈不堪。 郭羊慢慢爬起来,吐了半口血,脸色惨白。 “你……臭郭羊,你为什么不躲闪啊!”燕子见自己一拳将郭羊打得吐血了,脸色大变,欲待过去查看一番伤势,却又觉得不好意思,一时间神情颇为尴尬。 “我以为你舍不得打我呢,谁料到你这拳头也挺硬的啊。”郭羊笑了笑,抹去嘴角的血迹,慢慢向鸽棚走去。 燕子呆呆地站在那里,一时气苦,大声说道:“好,你硬气,你是条汉子!你以为让我打一拳,就可以抵消你当年失手打我的事了?郭羊,你做梦吧,我永远永远都不会原谅你的。永远!” 喊完了,一看郭羊连头都没回,迳直钻进了鸽棚,燕子的两行清泪就流了下来。 “好你个郭羊,你现在厉害了是吧?看不起我了是吧?好,我这就走,我要让你永远都后悔!”燕子跺着脚,大声吼了几句,转身就向门外走去。 不过,她还是愿意听到郭羊那贱兮兮的声音喊住她,赶紧给她赔礼道歉。甚至,哪怕是让郭羊打她一拳,都没有如此难过。 燕子的脚步越来越慢,快要跨出院门了,却还是没等到郭羊的挽留。她一时气苦,诸多感伤涌上心头,不由得悲从中来。 她想哭一会儿。 “走吧。”突然,郭羊在她耳边说道。 燕子猛然转,却看见脸色有些苍白的郭羊微笑着,温和地看着她,手里提着一只巨大的鸟笼,里面数十只鸽子“咕咕咕”地叫唤着,显得颇为激动。 “你……不要紧吧。”本想再说一句狠话的,可一出口却变成了柔情似水的一句问候。 “还行,打是疼,骂是爱,不打不骂无所谓。我喜欢让你打。”郭羊又恢复了那种贱兮兮的嘴脸,让燕子为之气结。 “早知道多使点劲儿,直接打死算了!”嘴上说得狠,手中却已摸出一枚药丸,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塞入郭羊的嘴里。 那药丸入口即化,转眼间就转化为一股清凉气息,将胸口伤瘀一扫而空。 郭羊调息数下,笑道:“打一巴掌喂一颗糖,你就我娘一样。” “你娘经常打你么?”燕子睁大眼睛问道。 “我只能依稀记得她的模样了。她只打过我一次。她离开时,我才三岁。”郭羊神色黯然,似乎不愿多说什么。 燕子识趣地不再说话了,只是默默地跟在郭羊身后,看着这个突然变得伤感的男人,她鼻子酸酸的,一时间竟忍不住想流泪。 …… 郭羊的鸽子试验成功了。 将近五十只鸽子,其中的三十三只从三百里外的地方飞回了如云客栈。过了两三天,又有七八只也飞回来了。 等了几天,终于再没有飞回来的鸽子,郭羊便认为它们都不适合自己,直接放弃了。 郭羊学着阿奴驯养野猪的样子,将这些飞回来的鸽子为成了三四个等级,开始慢慢观察。 他惊奇地现,鸽子这种动物对爱情是很坚贞的,往往有一只出了意外,另外一只便会日渐枯萎下去,最终慢慢死去。 另外,鸽子对方向的辨识也是有差别的,有些鸽子能够长途飞行,即便是远在三四百里之外,也能准确找到回来的路线。而有些则不行,过百余里路途,就会迷路,需要经过好几天才能飞回来。 当然,也有一些实在找不到回家的路,永远都回不来了。 每失去一只鸽子,郭羊都要肉疼好几天。好在随着他不停地孵化和训练,鸽群的品种越来越精纯,整体水平也越来越高。郭羊估计,最高品质的那种鸽子,最起码能够在千里之外寻到回窝的路。 这是一项令人吃惊的本领! 郭羊将不同品质的鸽子再次进行分类,不断进行孵化、培育和训练,使之能够适应更加复杂的环境,和更加遥远的距离。 郭羊陷入一种半癫狂的状态,披头散,眼窝深陷,长出了与他年龄极其不相符的胡子,都快要把他的嘴巴给封上了。 他的房间里,充斥着鸽子的味道,微微的骚,微微的臭,还夹杂着微不可查的神秘感。 在此期间,燕子就像个小淑女,默默地给郭羊端茶递水,时不时帮郭羊将那些要进行试验的鸽子,带到几百里外的地方放飞。 …… 培育鸽子的事,一直都在忙碌而秘密地进行着,郭羊甚至忘记了刚刚适应不久、令他心醉神迷的洗澡。 他一身鸽子的臭味,经常陷入沉思,从侧面看去,他的脸还是黑不溜秋的,不过棱角分明,厚厚的嘴唇红中带黑,就像两片热情的猪腰子,看得燕子不经意间就会怦然心动。 两个人都忘记了时间,沉浸在某种神秘的仪式感中,无力自拔。 直到有一天,阿奴回来了,他们这才惊讶地喊了一句:“时间过的真快!” 阿奴疑惑地看看郭羊,再转看看燕子,皱着眉头慢慢退出了房间。 “太臭了。”阿奴嘟囔着说道,他觉得自己身上都沾上了那种可恶的鸽子味儿。 “阿奴,我们的商队呢?”一见面,郭羊就急切地问道。 “快回来了,大约再有三天吧,已经走到唐山城一带了。我先赶回来报告喜讯。”阿奴瓮声瓮气地说道。 离开了郭羊一年多,阿奴有一肚子的话想对郭羊说,可见了面,却又好像没什么可说的了,只要看见郭羊,他的心里就充满了温暖和喜悦。 “回来就好,一路辛苦了。人员没有损失吧?”郭羊看着阿奴,温和地问道。 “在辽东之地深处,遭遇山戎人的偷袭,死了两个人,王胡子被射了一箭,幸好没中要害,救过来了。”阿奴言简意赅地说道。 “山戎人?商队走的是东线,他们怎么会流窜过来的?”郭羊皱眉问道。 “不,回来的时候我们走的是西线。不过,经过一战后,那些山戎人被打怕了,归降了。”阿奴说道。 “辛苦了。”郭羊拍了拍阿奴的肩膀,涩声说道。 阿奴向来话不多,郭羊心里清楚,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有可能就是苦战几天几夜,凶险无比。 “打一打,互相了解一下,其实也不是什么坏事。”阿奴憨憨地笑道。 “嗯,做得很好。我们想要商队展壮大起来,就需要越来越多的朋友。王胡子有一句话说的不错,有时候,我们不仅需要朋友,更需要将敌人变成朋友。”郭羊说道。 “阿奴,这次去辽东,见到无欢老头了没有?”燕子突然问道。 “见到了,他代问你好,并给你带了些东西,都在后面的驮队上。”阿奴躬身答道。 “他……还好吧?”燕子咬着嘴唇,轻声问道。 “他很好,说最近帮箕子朝鲜平定一些土著部落后,就会离开那里。也许来此地寻你,也许去寻个干净的地方了接你。”阿奴说道。 “这糟老头儿,整天为别人的事忙忙碌碌的,啥时候还能想起我呀!哼!”燕子嘴上说得硬气,眼泪却不争气地淌了下来。 第一卷●顽民 第六十七章 满载而归 郭羊的商队回来了,天水寨却一片平静。 这是郭羊的意思,他要的是利润,是一支能够长久地商行天下的商队,而不是热闹和欢呼。 按照大家的意思,商队满载而归,应该大肆庆贺一番,起码也要让天水寨人醉生梦死三天三夜。不过,郭羊坚决反对。 “这是一笔取之不竭的财富,如果你们想让那些周狗们惦记上,那就去胡整吧。”郭羊撂下一句话就回到了月狐小院。 本来还想着能够炫耀一番的天水寨人都闭嘴了。他们知道,郭羊是正确的,这样一支商队,简直就是一件稀世珍宝,他们的力量还太弱小,一旦手里的宝贝被人惦记,其后果不堪设想。 不仅不能大肆宣扬,而且还要更加隐秘,这是郭羊的意思。 所以,商队在接近蓟城周边时,化整为零,以单独的一个个小商贩的身份进了天水寨。 …… 月狐小院里,郭羊秘密召见了王胡子。 这个男人之前经历了一次惊吓,又经过了一年多的商队历练,拼杀了十七八场,几乎是九死一生,所以,显得很成熟了。 一路走来,他终于见识到了郭羊的可怕。 上到孤竹国君,下到飞贼流寇,一些看起来不搭调的人物和力量,被郭羊不知用了什么办法给组织起来了,不仅全心全意帮助郭羊的商队,还纷纷入伙,成了另一支更加隐秘的商队。 一趟辽东之行,郭羊的商队就好像是一个播种机,打通商道的同时,更在所到之处播下了商贸自强的种子。王胡子坚信,用不了多久,这些种子就会生根芽,茁壮成长,并成为郭羊商队今后的聚宝盆和护身符。 当然,郭羊不可能告诉他,这里面,如云客栈的老板娘起了关键性作用。 他将王胡子唤来,是要详细了解商队在辽东之地的商贸情况,以及此次的收获如何。其中有些事情,阿奴已经详细禀告过了,但一些细节,尤其是商品供需方面,则需要询问王胡子,毕竟他才是商队明面上的头领。 “我们刚开始准备的商品,在孤竹国大臣殷颂的指点下,进行了调整,刚开始我还有些疑惑,但事实证明,那个老狐狸真是厉害,让我们赚了不少钱。”王胡子说道。 “嗯,孤竹国一脉,本来就是我大商先祖王亥后裔,要说天下最精于商道者,大概就算是他们了。只不过,孤竹国势衰微,新旧两派臣仆内耗不休,真是可惜了。今后,我们要与殷颂那一派的人多多沟通。”郭羊淡然说道。 “是,主公。”王胡子躬身应诺。 郭羊端了酒,郑重敬了王胡子一爵,道:“一路辛苦了。” 王胡子赶紧端了酒,道:“只要能成就这支商队,王胡子的命算不了什么。” “生意要做,命更重要。今后,我对你的唯一要求就是,你必须给我活着,并将商队带回来。”郭羊温和地说道。 “是。”王胡子躬身答道。 商队第一次出征,历时一年多,其中颇多艰辛,即便是王胡子言简意赅地述说了一遍,也足以令郭羊动容。 最大的危机是战乱。辽东之地十几股军事力量长年征伐不休,要么是为了争夺土地,要么是为了争夺猎场,要么是为了争夺盐田,要么是为了争一口气。 总之一句话,就是太混乱了。 如果按照动的人力和耗费的物力细算一账,郭羊的商队此次非但没有赚到钱,更是赔了不少。虽然从表面看起来,是大家共同捧场的结果,但如果长期下去,可是有些不妙。 其次,就是因为长期战乱,导致那里的人比蓟城一带的要贫穷很多。也幸好殷颂提前预知了这一情况,将那些原本准备卖给平民的商品统统剔除,加入了大量只有贵族才能用得其的货品,这才挣了钱。 “天天打仗,就得想办法不让他们打起来,或者将规模控制到一定范围。生民贫瘠,那就得让他们富裕起来。这样,我们的商队才能赚到更多的钱。”王胡子沉吟着说道。 郭羊很欣赏地看着王胡子,笑道:“一趟辽东,终于让我们的王胡子开始动脑子了,好事,这是我们最大的利润!” 说着话,郭羊让阿奴准备了一顿丰盛的酒宴,款待了王胡子。 …… 总体而言,商队次出征,可以说是满载而归。 刀币挣得不是很多,还不到三万枚,因为那边很多地方根本还没有统一流通的货币,大多数时候都是物物交易,最常见的贝壳和羊拐等特殊货币,在蓟城以南根本就无法使用。 看来,货币不统一,也是造成商道难行的一个主要原因。 商队来带的货品中,绝大多数是辽东之地的特产,其中,名贵药材占了多数。 郭羊粗略计算了一下,此次带来的各种名贵中药材八十驮,包括了大量的人参、鹿茸、雪蛤、林蛙油、灵芝等难得之物,而且,最难能可贵的是,王胡子通过与北戎人的交易,用三把刀子换回了三十八只老虎,皮带骨肉那可都是极品。 周人地盘上,那些高高在上的贵族们,最喜欢的就是那些能让他们红光满面的东西,或者,是那些能让他们生龙活虎的东西。 当然,最名贵的还是人参,上了百年的人参在周王朝里极为罕见,那些大臣和诸侯得到一株根本舍不得自己享用,都是屁颠屁颠进贡给周人的王。 郭羊想想自己弄来的这些人参可能让周狗们多活几年,他心里就有些不爽,不过,作为一个经商者,很多时候不得不对此做出妥协。 “挣了足够的钱再说,反正那些人多活三五年,跟多活三五百年差不多,迟早都得死。”郭羊如此想想,心情才舒畅了些。 商队还带回来了大量的貂皮、黑瞎子皮等罕见之物。 王胡子的眼光独到,所以,换来的貂皮都是紫貂皮,相对辽东常见的水貂皮自是贵不可言,往往一条紫貂皮,就可以换回十几匹矮脚马。 郭羊摸着柔软顺滑、毛绒肥厚、色泽光润的紫貂皮,简直爱不释手。 他甚至都可以想到,在隆冬时节,北风扬雪的日子里,那些周人贵族婆娘若能拥有一个貂皮围脖,将是多么引人注目。 当然,也很有可能,这些名贵的貂皮最终只能挂在那些周狗贵族老爷们的脖子上,但这些可不是郭羊要关心的,他需要的是钱,是将这些商品卖出去。 商队还带回来了一批干草,这让郭羊很纳闷,而且,听王胡子说,这可能是阿奴的意思。 郭羊一下子来了兴趣,立马打人给他带了一些干草,他实在是有点好奇。 很快,郭羊就见到了被阿奴极为重视的乌拉草。 这种草看起来很普通,一点都不起眼,白花花的,就是一些干枯了的草茎草叶,摸上去颇为柔软。 “辽东有三宝,人参貂皮乌拉草。”阿奴瓮声瓮气地说道。 “阿奴,前面的人参和貂皮我知道,都是宝贝,简直比铁还贵。可这乌拉草……到底是干什么用的?”郭羊疑惑地打听。 阿奴笑了笑,没说话,却伸手脱掉了郭羊的豹皮靴子。 顿时,一股令人窒息的恶臭迅充满了整间房子,并透过那些门窗和茅草屋顶的缝隙散溢了出去,将正要进门的燕子拒之门外了。 郭羊不好意思挠了挠后脑勺,笑道:“阿奴,你脱我的靴子干什么?” “给你洗个脚。”阿奴捏着鼻子跑了出去,快提来一桶热水,放了几把粗盐在水里,开始让郭羊泡脚。 “呀,好舒服,好久没有这么舒服过了……”郭羊舒服得呻吟着,脸上露出难得的潮红。 泡好了脚,阿奴打开所有的门窗,让屋子里的臭味儿散去,这才拿出一小捆乌拉草,使劲抟成一团,弄成柔软无比的乌拉草丝,小心翼翼地将之用骨针和麻线絮到靴子里面。 郭羊好奇地看着阿奴十根像冻萝卜似的手指,竟灵活无比地做好了这一切,不禁大感兴味:“阿奴,这些玩意有什么用处?” “保暖。”阿奴说道。 “豹皮靴子足够暖和了啊。”郭羊说道。 “除臭。”阿奴又说道。 “除……呃,好吧。”郭羊闭嘴了。 “乌拉草是穷人的草。”阿奴一边给郭羊穿靴子,一边说道,“它生长在辽东之地极北的森林沼泽里,天生就是御寒的妙物,每到秋冬之交,人们就会将这些乌拉草收拾起来,用骡子驮回去,并用木棒将其砸软和,像我这样絮到靴子里,既保暖又除臭。” “保暖我倒是理解,那边苦寒之地,只要是能活命的,都天然有些御寒能力。可是这除臭……我真没听说过啊。”郭羊郁闷地说道。 听了阿奴的解释,郭羊方才知道,原来在刚开始,这种乌拉草只是穷人用来御寒之物,并不出名。但后来有个部落领的儿子在雪地里玩,脚上生了冻疮,用了好多名贵药材都没什么效果。 直到有一天,有个擅长医术的人在深山老林里迷路了,恰好被那个部落领所救。回到部落后,那位善医者看了领儿子脚上的冻疮,遍寻医治药物,最后却才现,天底下最卑贱、最不起眼的乌拉草,竟然就是专门克制冻疮的灵丹妙药。 另外,经过那位医者的深入探究,现这乌拉草还有一大妙用,就是可以抑制因长期穿靴子而导致的脚臭。 自此,这乌拉草的名声便传开了,几百年后,竟然与人参、紫貂并称为“辽东三宝”。 第一卷●顽民 第六十八章 伤心人 送走了王胡子,舒舒服服泡了一次脚,郭羊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并将月狐小院的大门在里面顶死,几天几夜没有出门,这让燕子和阿奴都很担心。 不过,相对坐卧不宁的燕子来说,阿奴也见惯了郭羊的自闭,也就显得不是那么焦虑。 可燕子不行,她每过一会儿,就要跑到月狐小院去看看,侧耳倾听院子里有没有郭羊的动静,看起来就像一只春天的母豹子,美丽热情而焦虑。 燕姑娘,你这样不行。阿奴实在看不下去了,开口提醒道。 怎么不行了?难道你不知道,郭羊这个臭人一开始思考,就不要命了,不吃也不喝,不哭也不笑,既不洗澡也不睡觉,真是让人操心!燕子跺着脚说道。 阿奴忍着笑,说道:房间里有酒有肉,他当然不吃不喝了。 燕子一听郭羊不会被饿死的,也就放心了许多。不过,她还是控制不了自己,时不时往月狐小院门口跑,哪怕站在那些咕咕咕的鸽子隔壁,闻那些令人讨厌的臭味儿也行。 燕姑娘,你可是我们的老板娘,这么光着脚丫子跑来跑去,让外人看见了可不太好啊。阿奴不得不提醒燕子,对外,她依然是那个神秘莫测清雅端庄的老板娘。 去他奶奶的老板年,我受够了!燕子一听,一把扯掉头上的薄纱,露出一张清秀而刁蛮的小脸,照着月狐小院的大门就是两脚。 死郭羊,臭郭羊,让你躲起来不见我哎吆!光脚丫子踢在厚厚的门板上,把她弄疼了,却还是熄灭不了她心里的火。 燕姑娘阿奴看得直摇头,慢慢转身出了月狐小院,悄然独立于一株杏树下,望着西南方向的天,沉默不语。 阿苏阿奴低声呼唤了一声,两颗豆大的泪水在眼眶里晃晃悠悠,却终于没有滚落下来。 除了他自己,谁都不知道这个看起来不声不响的敦厚汉子心里,埋了多的仇恨,又藏了多少的思念。除了郭羊,阿奴谁都不相信,凡事都是由他亲手去布置,才略感放心。 但有些苦楚,他说不出口,就连郭羊也不行。 其实,看着燕子的那俊俏模样,阿奴没来由得觉得心里疼,那种彻骨的让灵魂不得安眠的疼。 自从郭羊住进了月狐小院,那位莺儿姑娘再也没来过后院。阿奴曾好几次看见莺儿了,还是一副小厮打扮,没心没肺地笑着,没心没肺地骂人,那张脏兮兮的满不在乎的小脸,多像阿苏小时候的样子。 转眼间,十年已过。 十年生死,几多茫然? 阿奴不敢去想,也不愿去想。他试图用遗忘来无限延长时间,愿他日相逢时,一切如初。 燕子病了,高烧不退,躺在床上胡说八道,三句话里,有两句半是说给郭羊听的,另外半句,则是在跟无欢胡搅蛮缠。 可惜,这两个男人都不在身边。没日没夜照顾她的是阿奴和莺儿。 郭羊,其实你也不是很臭,我这么说你,就想让你记住我,记住我燕无双,记住,我这个从小就没爹没娘的燕无双。 你那次打疼我了,真的很疼很疼,但我不怨你,要是别人打劫我,我能打过的话,不把他打死才怪呢。你还是太善良了,这样不好,尘世中人,都包着一副臭皮囊,你看不透啊你个笨蛋。 我知道你就想还清我的债,就想让我使劲打你一拳,哼,没那么容易。 我才不上你的当,你欠我的,我就让你永远都欠着,永远永远。 那天的蝴蝶真美啊,可是你个臭人竟然看都没看见,那可是两只双栖双飞的蝴蝶。在我们南燕之国,人们都叫它们三生蝶,据说,只有前世心心相印的两个人,经历了三生三世的苦苦思念,才能化而为蝶,从此双栖双飞。 春天,它们就会苏醒。 夏天,它们就会相爱。 秋天,它们就会繁衍。 冬天,它们就会长眠。 那两只蝴蝶,多美啊 无欢,无双,看王父给我们起的这什么破名字啊。哥哥,你半世无欢,难道我将注定无双? 哥哥,等你来接我时,我给你教一门功法,以后郭羊欺负我了,你打折他的狗腿,然后,我再打折你的狗腿。 嘿嘿,谁让你打郭羊呢! 那个臭人,哎,不说了,说起来都是泪。 阿奴和莺儿精心守候着燕子,从她断断续续的胡话里,阿奴终于梳理出了这个刁蛮丫头的过往事。 原来,这燕子本名燕无双,乃辽东第一剑客无欢的同胞妹妹。 他们原本是南燕国主燕白城的儿女,燕无双还有七八个哥哥和姐姐,都是她王父另外的妻子所生。 她曾有过一段温暖的童年,父慈母爱,哥哥姐姐们都很喜欢她,经常架着她在王宫的花园里玩耍。 十八年前,就在她三岁多时,一场蓄谋已久的政变彻底改变了这一切。周人派了一个叫姬旦的人,秘密来到南燕国,劝说王父燕白城共同起兵,反对大商的王帝辛。 燕白城直接拒绝了那个后来被尊称为周公旦的人,并板着脸训斥了那人一顿,说他作为大商庇护之下的边民小国,不该做出如此悖逆之事。 那个叫姬旦的人含羞带愧离了南燕,据说是去其他诸侯国游说去了。 燕白城并没有将那个看起来温文尔雅的年轻人放在眼里,对他说的一番劝说之词,也嗤之以鼻。不料,正是这个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年轻人,轻而易举就弄死了他。 燕白城有一个哥哥三个弟弟,他们在一个山谷里密谋了两天两夜,最终选择了用阴谋的办法来对付燕白城。 一爵混合了三种毒药的酒,一番痛哭零涕的掏心窝子,就要了燕白城的命。 据说,他的尸身就像一条狗那样,被他最小的弟弟,南燕国当时的镇国大将军燕白飞,抓着乱蓬蓬的头发给拖走了,扔在一口深井里。 而燕无双的母亲,南燕国曾经的王妃,被燕白城的哥哥一刀就砍掉了头颅,尸首分开挂在一棵树上,让成群的乌鸦啄食了一个下午。那些迟来的乌鸦们,呀呀的叫唤着,盘旋着不走,最后在那些白森森的骨头上啄了一番,方才离去。 那几天,南燕一带下了九天九夜的大雪,雪覆盖了一切。 雪过天晴,新的王即位了,就是燕白城的那个最小的弟弟燕白飞。 本来,之前商量好的是大哥继承王位,但那个最小的弟弟私下里找到了姬旦,给他出了个好主意,就在新王即位的头一天,提前埋伏的一百名刀斧手一哄而上,将正在王宫里饮宴庆贺的三个哥哥剁成了肉泥。 在那场政变中,燕无欢背着刚过三岁的妹妹逃出南燕,一路东躲西藏,逃到了辽东。在那里,他们兄妹遇到了燕子的师父,一位神秘的世外高人,教了无欢一套剑法,带走了无双。 可怜无欢兄妹即便是学会了绝世剑法,尤其是无双,还修习了一门修真功法,可面对那戒备森严机关重重的南燕王宫,却两次行刺都无功而返,甚至还差点为之丢了性命。 唉,怎么都是伤心人。阿奴难得温柔地看着昏迷不醒的燕无双,暗暗叹息。 可恶的周狗!可恨的燕白飞!他黑黝黝的脸膛上闪过一抹狠厉之色,旋即恢复了沉默,将一团白麻布用水沾湿,轻轻放在燕子的额头。 第一卷●顽民 第六十九章 鱼和熊掌 郭羊出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让阿奴给他弄一大桶热水,就要加了杏花的那种。 郭羊是不是出来了?喝了一碗药,正在沉睡的燕子突然睁开了眼睛,一场大病让她清瘦了很多,眼眶都有些下陷,看起来非常虚弱而憔悴。 是的,燕子姑娘,少爷出来了。阿奴说着话,快步走出月燕小院。 燕子强挣扎着爬了起来,让莺儿扶着她,慢慢走出了院子。 郭羊在洗澡,燕子来到一个木凳上,坐下来等候。阳光明媚,透过那些繁茂的杏树叶子,稀稀拉拉地撒在她身上。 燕子安静地坐在那里,淡淡的,瘦瘦的,寂寞犹如一口远古的井。 有一种美,令人心碎。 郭羊惬意地清洗了一番,换上了一套粗布麻衣,用一条绳子简单束了腰,长发随意地用帛带绾了,缓步走出了房门。 远远看着燕子,郭羊停住了脚步,微微眯着眼,认真地望着燕子,似乎要将她牢牢记住。 燕子生病的事他听阿奴说过了,郭羊笑了笑,什么都没说。 至于这些天来,他将自己关在房间里思考了些什么,或者遇到了什么,他也没说。很多年以后,当他历尽艰辛,终于寻回了前世的记忆,成就了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业,他都未曾提及此事。 阿奴不是多嘴的人,郭羊不说,他也不会去问。只不过,他感觉郭羊变了,至于说具体有哪些变化,却又说不上。 如果说,以前的郭羊是一把愤世嫉俗的刀子,那么,此刻站在阳光下的郭羊,则是一块收敛了所有光芒的铁。 纯净的铁,是白的。 郭羊黑不溜秋的脸上,似乎还正有些白净了,不过,他的眼窝更加深了,鼻梁显得有些高,紧闭的嘴唇仿佛随时能够说出一句预言。 外面风大,小心着凉。郭羊悄然走了过来,一只手轻轻抚着燕子柔顺的发丝,温和地说道。 燕子猛地站了起来,想扭头去看郭羊,却突然顿住了,浑身微微发抖,两颗豆大的泪珠叭的砸在地上,转眼间就干了。 傻孩子。郭羊笑着说道,取出一件貂皮围脖,轻轻地拢在燕子白生生的脖颈上。 臭!燕子突然破涕为笑,鼻子吹出一个核桃大小的泡泡。 给。郭羊顺手递给她一团柔软的布帛。 滚!燕子劈手夺过那片布帛,三两下就将满脸的眼泪鼻涕擦了,挥手就是一拳。 啪一声轻响,白生生的小拳头被郭羊抓住了,紧紧地握着。 你!燕子作势挣了一下,郭羊没松手,便干脆让他握着,一张清瘦的脸微微泛红。 疼。郭羊抓着那只拳头,在自己心口位置轻轻捣了一下,笑着说道,脸上神情要多贱就有多贱。 燕子勾下了头,将额头顶在郭羊的胸膛上,连耳根都有些红了。 郭羊。 嗯。 我叫燕无双。 嗯。 无欢是我哥哥。 嗯。 这几天我就想看见你。 嗯。 我们是南燕人。 嗯。 我生病了,整天就想着你和我哥哥。 嗯。 你没事吧。 嗯。 真没事? 嗯。 没事怎么不说话。 嗯。 我梦见那两只三生蝶了。 嗯。 听说只有有缘人才能碰上它们。 嗯。 你到底有没有事? 嗯。 会不会说话了? 嗯。 那怎么不说话。 嗯。 啪的一声,郭羊脸上就挨了一拳,不轻不重,刚好让他龇牙咧嘴。 说的好好的,怎么就打人了郭羊一手握着燕子的小手,另一只手抚着自己的脸,郁闷地说道。 让你敷衍我,哼,你个臭郭羊,我就知道你看不上我!燕子使劲抽回自己的手,双目圆睁,气狠狠地盯着郭羊。 这都哪跟哪啊郭羊真有些冤枉,其实他也想多说几句贴心的软话,可阿奴那个臭不要脸的也不知道回避一下,就站在七八步以外的地方,咧着个大嘴在傻笑,郭羊有些话实在说不出口啊! 阿奴,有事?郭羊无奈地问道,顺便也撇开了燕子的无理取闹。 嗯。阿奴说道。 有事就说吧。郭羊说道。 是。阿奴躬身说道,少爷,燕子姑娘,该吃饭了。 啊?郭羊和燕子异口同声地说道,抬头看了看太阳,既不是中午,也未到傍晚,这吃的是哪门子饭? 阿奴,这个时间吃饭,是不是有些早了?郭羊皱眉问道。 少爷,是有些晚了。阿奴苦笑着说道。 中午没吃饭啊!郭羊和燕子对视一眼,不禁都笑了起来。 有酒,有肉,更有鱼。 另外还有一种东西,郭羊和燕子从未见过,阿奴介绍说这就是熊掌。 熊掌?郭羊微微一愣。 是啊,此物向来只有辽东一带的那些部落首领才有权享用,其珍贵程度仅次于辽东三宝的人参和貂皮。阿奴憨笑着说道。 哦?既然如此珍贵,那可得尝尝了。郭羊笑道。 少爷,我本来打算弄几头黑瞎子来,看能不能驯养。不料,这家伙太过凶猛,实在没办法,只好带回来了数只熊掌。阿奴说道。 黑瞎子不好对付,弄不好跑出来会出人命的,你怎么想起要驯养这畜生?燕子皱眉说道。 少爷,燕子姑娘,你们有所不知,我驯养黑瞎子,本意是想羞辱羞辱那些既凶残又狡猾的周狗。阿奴笑道。 黑瞎子怎么跟周狗呀,对了,周人不是自称轩辕黄帝的后裔么,他们的图腾正是这黑瞎子呢。哈哈,阿奴啊阿奴,想不到你这家伙看着挺憨厚的,怎么就这么坏呢!老实交代,是不是臭郭羊把你给带坏了?燕子大呼小叫地说道,哪里还有点大病初愈的样子。 少爷很好啊,更何况,阿奴也不是很坏阿奴挠着后脑勺,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 没事,驯养不了黑瞎子,我们尝尝轩辕黄帝的黑爪子总行吧。虽然说,我们大商先祖据说也是出于轩辕氏一脉,不过,现在看来,兄弟相残已然成了定局,那就不妨一吃,管它是谁的老祖宗呢。郭羊笑着举箸,夹起一块熊掌。 哇!郭羊突然大吼一声,将正要举箸的燕子和阿奴都吓了一跳,四只眼睛齐刷刷地瞪向郭羊。 太好吃了!这老先人的黑爪子简直是人间极品啊!不,就算是天上也算是上品佳肴!郭羊大声咀嚼,赞不绝口,反倒让燕子和阿奴有些迟疑,良久方才夹了一小块,小心翼翼地放入口中。 哇!太好吃了!三人齐声喝彩,顿时箸如轮雨,两只熊掌顷刻见就被生吞活剥地吃掉了。 郭羊三人可能不知道,他们的这一无意之举,竟在后来是数百年后,被一些周人后裔稀里糊涂地加以效仿,用以报复自称为轩辕氏嫡系血亲的楚人,讥讽他们饮血茹毛,有如禽兽,并一时间蔚然成风,差点让黑瞎子绝种。 当然,此为后话,不提也罢。 吃完了熊掌,再去吃其他鱼肉,顿觉甚为无味,三个人只好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酒,都有些失落。 好东西不能经常吃,要不然,我们就不会品尝食物了。郭羊懒洋洋地斜靠在一张杏木椅子上,笑着说道。 我还行,有熊掌了就吃熊掌,有鱼了就吃鱼,乱世之下,对食物挑三拣四的往往是那些高高在上的伪君子。阿奴去了一趟辽东,似乎变聪明了,时不时冒出一两句让郭羊和燕子诧异的话。 也是,我们在这里有酒有肉,还有多少所谓的商遗顽民缺衣少食,像猪狗一样活着,被那些高悬的鞭子和刀子驱赶着,帮他们做手工艺品,给他们赚取高额的税金。燕子说着话,情绪开始变得低落起来。 阿奴,收拾一下,过几天我们出去走走。郭羊突然说道。 是,少爷。阿奴说道。 你们要去哪里?燕子问道。 洛邑。郭羊淡淡地说道。 第一卷●顽民 第七十章 摇身一变 兖州,廪延邑,黄河古道以北,一座小城遥遥在目,乃进入南燕的必经之地凤城,属于周人直接控制的地盘。 凤城靠近南燕,同样多酸枣树,几乎漫山遍野皆是,故又名酸枣之邑。其树多灌木,偶有高大乔冠,所结果子品质却又不佳,正是应了天道有缺的说法。 正午时分,太阳白花花地照着,大地一片湿热。 前几天刚下过一场暴雨,黄河水流浑浊,大水肆意泛滥后的痕迹历历在目,看起来颇为惊心。 黄泥古道上,两骑一车缓缓而行。 马是蒙古马,是阿奴专门从北戎人手里高价换来的。蒙古马头大颈短,体魄强健,胸宽鬃长,皮厚毛粗,因长期在苦寒之地生活,故而,既可地域漠北之寒风暴雪,亦可踢碎野狼头颅,端的神骏异常。 蒙古马向来是中原之地天子诸侯们梦寐以求之物,乃最好的战马品种,它们虽然看起来个头不是很高大,但在战场上不惊不炸,勇猛无比。 阿奴,此次辽东之行,你有两大功劳。其一是通过各种秘密渠道,平息了多起抢劫,其二就是给我们带来了一些蒙古马。郭羊骑在马背上,悠然说道。 阿奴从小就跟牲口打交道,最喜欢的就是马。第一次见到蒙古马还是十几年前,有一个鬼方部落的首领曾赠送我们大祭司两匹,我看着眼热,都主动帮人家照看了一两年呢。阿奴坐在马背上,就显得比郭羊自然多了,显然曾经长期在马背上生活过。 咦,郭羊,你说的不对吧。车厢里,燕子终于忍不住,开口说道。 怎么说错了?阿奴的功劳就是很大嘛。郭羊愕然说道。 依我看,阿奴的最大功劳有三件,第一件是暗中保护了商队,第二件是带来了乌拉草,第三才是搞来了这蒙古马。燕子笑道。 郭羊闻言,哈哈大笑,说道:乌拉草是阿奴的失误。否则,以后你若再敢打我,我脱下靴子站在你上风头一个时辰,保证让你告饶。 三人一起笑了起来。 他们一路行来,原本是要去洛邑的,不料半道上郭羊突然迳直奔南燕国而来,倒是让燕子颇为忐忑。 她知道郭羊的意栈歇息一两日就行了,没什么事就别来打扰了。阿奴说道。 既然如此,那就请到馆驿住下,环境好,房间也干净。子鱼道。 不了,就道四海楼吧,那里的歌舞好。阿奴笑道。 子鱼闻言,微微一愣,旋即面现大喜之色,笑道:子鱼明白! 于是,郭羊阿奴和燕子三人便住进了四海楼。 这片酒楼,建筑格局有点像天水寨的杏花村,也是前店后园,园内却栽满了牡丹,虽说花期已过,但那些牡丹叶子犹如一些肥厚的手掌,却也另有一番风光。 更妙的是,这四海楼的后花园里,有一处阁楼,修筑得颇为清雅,时时有丝竹之声隐隐约约,倒让燕子也觉得意外。 贵客,此楼便是谪仙楼,是我专为来往的贵客们准备的。进了四海楼,子鱼的那些随扈都被命令不得入内,因为再无旁人,他的神情便有些谄媚之色了。 嗯。郭羊看了一眼谪仙楼,微微点了点头,便缓步跨了进去。燕子戴了面纱,也跟了进去。 子鱼大人,我家少爷要歇息了,你也去忙你的公务吧,在不烦扰了。阿奴见郭羊和燕子进了谪仙楼,子鱼似乎还想跟着进去,不禁皱了皱眉头,淡淡地说道。 贵客,那我就回去了,再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啊。子鱼似乎还有些不舍。 哦对了,我还真忘了一事。阿奴突然叫住了子鱼。 那子鱼似乎猛的一高兴,快步走了回来,深深施了一礼,道:贵客,什么事。 你现在是子男爵吧?阿奴皱眉问道。 正是,我现在就是男爵。子鱼谄笑道。 爵位提升不容易,你也没什么战功。这样吧,先给你换一块富庶的地盘,至于爵位后面再说。阿奴上前走了一步,低声说道。 那子鱼闻言,面色一僵,旋即谄笑着低声问道:贵客,换到哪里合适? 阿奴微微皱了皱眉头,说道:洛邑城的子贸是个商人,虽说这些年干得还算忠心,不过,毕竟非我族类,终究是要除了的。要不,回头让你俩调换一下,让他来这鸟不拉屎的小地方,随便弄个爵位得了,你去洛邑城吧。 子鱼大喜,看着阿奴时,满脸都是敬仰和谄媚的笑,就差跪下三叩九拜了。 阿奴略显嫌恶地扭头就走,临登楼了,他突然回身说道:对了,上次你搞来的那些配方不错,我家少爷很满意,方便的话,再弄些出来。 子鱼脸色微变,颤声说道:贵客,管理商人王室秘档的大臣换人了,我父亲已被派往西北了,实在是有些棘手啊。 嗯?阿奴脸色顿时冷了下来,淡淡地说道,那就想办法去。也不仅限于丹药配方,随便弄出来些玩意儿都行。等你的爵位上去了,我家少爷也许会安排你直接去管理那些商人的秘密档案。 子鱼傻眼了,却又不敢多说什么,只好唯唯诺诺地退下了。 第一卷●顽民 第七十一章 阿酒与小红 谪仙楼说穿了就是个歌乐场所,子鱼在里面养了十来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寻了一个瞎眼的老乐师调教了一番,又请了洛邑城比较出名的两个婆娘调教了一番如何勾搭男人的本事,用以专门接待来往个贵客。 不过,看着那些胭脂气息太过浓烈的女子,郭羊面色有些尴尬了,但他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挥了挥手,就把她们都打发了。 燕子蒙着面纱坐在一旁,瞅着郭羊和阿奴二人微微冷笑,却没说话。 阿奴,怎么寻了这么个地方?郭羊无奈地说道。 少爷,不来这地方,难道要去那些街头上的小客栈?在这一方面,你还得像燕子姑娘学习呢。阿奴笑道。 学个屁啊,你们已经够龌龊了,还学?燕子憋了半天,终于发作了。 燕子姑娘,我们此次的身份不一样啊。阿奴讪讪笑道。 怎么个不一样了?阿奴,能不能以后给我弄个好听点的名字啊?郭肚好难听啊!燕子冷哼一声。 我们还是让少爷给你解释吧。阿奴郁闷的说道。 好了好了,不就是装腔作势吓唬人么!燕子说道。 郭羊伸了个懒腰,说道:这四海楼也不过如此嘛,还不如我们的月狐小院舒服呢。 燕子白了他一眼,说道:还算有些良心啊。哎对了,你们怎么做到的? 人性。郭羊淡淡的说道。 人性?燕子似懂非懂。 人性的弱点。郭羊补充道。 这个我明白,不过,周人向来都是比较彪悍且狡猾的,可要小心别被鹰啄了眼睛。燕子若有所人了,你去招呼一下,我喂完鸽子就来了。 小红的脸微微有些发红,气息也有些短促,跺了跺脚,气哄哄地说道:讨厌的阿酒,我再也不理你了! 小红走了,阿酒伸手抓过一只淡灰色的鸽子,不动声色地从鸽腿上取下了一小卷丝帛。鸽腿上被装饰了一个小环,被一些绒毛遮掩了,若非刻意去看,根本就发现不了。 他展开那卷丝帛,只看了一眼,眼睛就亮了,一种难以抑制的喜悦在他的瞳孔里一闪而过。 锣鼓巷的张老四家办酒席,我得送些酒过去。阿酒给正在店里忙碌的小红打了个招呼,扛了一坛酒就出门了。 讨厌的阿酒!我再也不理你了!走了好远了,小红撵出店面,大声吼道,对那些闲汉们的怪叫和无聊婆娘们的白眼理都不理。 阿酒没有回头,不紧不慢地走着,嘴角泛起了一抹难以察觉的微笑。 郭羊来了,阿奴也来了,他就算是正在跟小红成亲入洞房,都得找个借口溜出来。 这两个人,都是师父,都是他阿酒的恩人。 另外,最重要的,这是他唯一的两个朋友,或者,唯一拿他当朋友一样看待的两个人。 阿酒走得不紧不慢,对他来说,每个日子都是平常的日子,每个日子却同时也是非凡的日子。 郭羊。阿奴。师父! 阿酒走进锣鼓巷,将一坛酒递给了张老四,接过了八枚刀币,认真地放入怀中,微笑着打了个招呼,便离开了。 在一座毫不起眼的小院里,阿酒见到了郭羊和阿奴,还有一个蒙着面纱的女子。 阿酒一进门,单膝跪地,行了个标准的商人之礼,涩声说道:师父阿酒来见! 声音不大,但那喉咙间强抑的一丝哭音,让站在一旁的燕子心头一颤,鼻子猛的就酸了。 这就是恩情,是男人之间的爱,甚至超过了父子之间的那种朋友之情 郭羊温和地看着阿酒,笑道:看你这孩子,怎么还这么容易激动。翻过年得给你找个媳妇了,得把你这性子再磨磨。 阿奴笑了起来,走上前去扶起阿酒,道:这小子女人缘好,说不定快要把他老板的丫头骗到手了。 几个人都笑了起来。 第一卷●顽民 第七十二章 审讯孟老三 两个时辰后,阿酒回到了酒肆。 小红正无聊地数鸽子,数来数去总会数错。但她还是在数,数乱一次,骂一句阿酒。 阿酒悄无声息地来到小红身后,找了一个小凳子坐着,让夕阳慵懒地洒在身上,听小红的絮叨个不停,不由得嘴角微微上翘,无声地笑了。 讨厌,又数乱了,你这个阿酒,在笼子里走来走去的干嘛呢!小红眼睛瞅着一只最威武的鸽子,笑着骂道。 要不是看你长得顺眼,我都把你给炖了几回了,得意个什么呀!那只鸽子不听话,在鸽架上窜来窜去,挤得周围那些鸽子没地方站了,扑楞楞飞起来,落在了别处。 唉,你这个冤家!小红不数了,退了两步,想坐到小凳子上歇口气,却一屁股坐到了阿酒的脸上。 一声尖叫,小红猛然转身,看见阿酒笑嘻嘻的一张脸,顿时大怒:你个死阿酒,想吓死我啊! 阿酒刚要说什么,突然耳朵微微一动,似乎听到了什么动静。略一沉吟,直接过去抱了小红,一步就跨进了鸽架旁边的小柴房。 小红像只猫那样叫唤了两声,就没声音了,一张脸涨得通红。她一只手勾住阿酒的脖子,闭上了眼睛,另一只手捏成拳头,象征性地在阿酒的脊背上捶打着。 阿酒却像一只豹子,抱着一个人,悄然跃上一堆木柴,两只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微光。 老三,就这家酒肆?两个人悄然摸进了酒肆后院,其中一人满脸横肉,赫然便是南关杀猪的张屠夫。 嗯,就这家。老板两口子耳朵背,跟死人差不多,就一个小伙计一个丫头,啧啧,有点圆有点甜。另一人压低了嗓子说道,阿酒听得仔细,原来是铁匠孟老三。 老大今天安顿了,他老人家想吃几个炖鸽子。估计是他来喝酒的时候看见了这家养鸽子的。张屠夫嘿嘿笑道。 哪里是想吃炖鸽子,他老人家就会涮人,明明就是瞅上了这家的闺女了,这么多年了,你连老大的脾性都没摸透啊。孟老三说着话,取出一个灰布口袋,迳直走到了鸽架前,就要动手抓鸽子。 老三,你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那就先干正事啊,几只鸽子,走的时候顺手捉几只不就行了。张屠夫嘿嘿笑道。 嗯,你说的有道理。先寻那只大鸽子,回头再抓小鸽子。孟老三猥琐地笑着说道。 天还没黑,两个人就开始在后院里翻腾着要绑人,与其说是偷,还不如说是直接来抢。 阿酒轻轻将小红在一堆木柴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示意她不要出声。 原本有些混账想法的小红其实早就清醒过来了,她脸色惨白,哀求地望着阿酒。 阿酒微微笑了笑,在她额头亲了一口,转身跃下了柴堆。 小红吃了一惊,她的原意是哀求阿酒不要出声,两个人在柴堆里躲藏,说不定就可以避开一劫。看着像一只豹子般敏捷的阿酒,小红有些失神,差点都要忘记两个人的险境了。 张屠夫和孟老三接连搜了两三个小茅屋,却没发现那只被老大惦记了的大白鸽子,不禁有些焦躁,开始粗鲁地将那些酿酒的杂物工具踢得梆梆作响。 他娘的,死哪去了?张屠夫粗声粗气的说道,顺手将一只酒坛提起来摔碎,半坛尚未过滤的浊酒流了一地。 他刚要出门,突然觉得喉咙里一凉,一股冷风带着浓烈的酒香直接灌了进来,并没有经过他的鼻子和嘴巴。 张屠夫一愣,伸手摸了一把喉咙,这才感觉到一些疼,他有些不耐烦地抹了一把,一根指头进入不小心捅到了自己的喉咙里。 他似乎吃了一惊,想要说什么,却闷声不响地一头栽倒了。 一把小刀子倏忽一闪,将他的那根指头切了下来,就让堵着喉咙上的那道小伤口,防止血喷出来。阿酒顺手取出两片粗麻布,将张屠夫的断指出包住,不让血洒到地上。 张屠?寻见了?孟老三在另外的一个茅屋里,听到动静,面上一喜,一步跨了出来。 他还没看清楚,脑门一热,就被阿酒一拳打晕了。 阿酒一手提着孟老三,一手提着张屠夫的尸身,轻轻一跃,就到了隔壁家的屋顶。他猫着腰,又是几个起落,来到了一个身为破旧的小院落。 吱扭扭一声,一扇破旧的门板被推开了,阿酒提着两个人,闪身进了房子。 他将孟老三扔在一个粗糙的木板上,将张屠夫的尸身扔在地上,从一个小瓶里挑了一点白色粉末,撒在其伤口上。滋滋滋一阵轻响,那具健壮的尸身冒着刺鼻的白烟,竟转眼间化为一滩黄水,渗入地面不见了。 然后,他转身来到木板前,取出一根细绳,将孟老三的四肢固定了。 砰的一声,阿酒照着孟老三的脸颊位置捣了一拳,孟老三慢悠悠地醒转了。 孟老三一眼就看见阿酒脸,似笑非笑的,两只眼睛泛着微微的绿光。他忍不住就要大叫,口一张,一颗大胡桃就被塞了进去。 他呜呜呜的挣扎着,当发现自己的手脚已经被人给绑死了,他的脸色太变得难看起来。 阿酒一把就撕掉了孟老三的衣服,端过来一盆清水,很认真地帮他擦洗身子。清水浇淋到裸露的皮肤上,顿时起了一层厚厚的鸡皮疙瘩,让原本颇为肥壮肤色白净的孟老三看起来甚为诡异,竟有点像大蛤蟆。 孟老三不知道这个疯子要干什么,只是拼命地摆着头颅,砸得木板砰砰作响。可是,当他看见阿酒刷地摸出一把明晃晃的小刀子,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时,孟老三的屎尿一下子就喷了出来。 孟老三满眼的哀求之色,只恨嘴里被塞了东西,想求饶却说不出来。 他浑身哆嗦着,一身的肥肉可笑地抖动着,好像是在代替它们的主人,向阿酒苦苦哀求着。 阿酒将那把小刀子小心地贴到孟老三的身上,好像在比划着什么,还时不时停下来皱眉沉吟片刻。 当阿酒的小刀子终于确定,要在孟老三额头贴近发际的位置开始切割时,孟老三绝望了,两只眼睛有些失神地望着阿酒。 阿酒用小刀子在孟老三的额头上轻轻割了一个小口子,指头慢慢探了进去。 孟老三疼得浑身哆嗦着,屎尿再一次流淌了出来,他终于知道,眼前的这个疯子是要剥他的皮。他曾见过周人的士卒,用同样的手法,将一个商遗顽民的皮完整地剥下来,只留一个通体白花花血淋淋可笑哆嗦的光身子,挂在一根绳子上挣扎了一天一夜。 那件事,曾是他这几年来最引以为豪的事,在不少场合,他都详细并添油加醋地讲述过此事。想不到,突然有一天自己会被这个疯子剥皮。 想到那惨不忍睹的一幕,孟老三真后悔来到了这个世上。他心里痛恨这该死的乱世,人还不如一只羊羔子。 阿酒突然停了下来,捏住孟老三的腮帮子,取出了那枚硕大的胡桃,认真地看着他。 爷孟老三哆嗦得说不成话,喊了一声爷就哭了起来,眼泪鼻涕糊了他半个脸。 我今天已经剥了一个人的皮了,再不能剥了,等过了子时再剥吧。阿酒柔声说道,小刀子在孟老三的脸上刮了几下,将上面血迹擦干净。 爷,放过我吧我求您了孟老三彻底崩溃了,只要不剥皮,让他干什么都行。 阿酒如同一个幽灵,悄无声息地走到一张桌子边,倒了一碗酒,慢慢喝着,转头看了看窗外,好像是在计算时间。 爷,太爷祖宗求您放过我吧,让我干什么都行。孟老三苦苦哀求着。 阿酒转过脸,在昏暗的光线下,两只眼睛贼亮贼亮的,又一次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 孟老三吓坏了,浑身再一次哆嗦起来,好像面对一个世界上最可怕的恶魔,等待一个固定的时间,慢慢将他折磨致死。 你好像是毒龙帮的孟老三吧?阿酒突然问道。 是是是,我是孟老三口齿不清地说道。 你们老大呢?阿酒问道。 他在耗子巷,三棵大柳树的那个院子就是他的,也是毒龙帮的总舵。孟老三忙不迭地说道,生怕这个疯子直接动手。 阿酒似笑非笑地看着孟老三,没有说话。 他其实是我们南燕国的一个大人物,有两个身份,一个身份是毒龙帮的帮主,另一个身份我们都不知道,但肯定是南燕国的一个大人物,至少是个大贵族。 他控制着数万毒龙帮弟子,大多数弟子都被派到另外的诸侯国去了,帮他搜集各种情报,我们都是他的小喽啰,只能跑跑腿儿,最多给他寻几只大鸽子。 他是个恶魔,吃人不吐渣,被他糟蹋死的大白鸽子都会被他喂了狗。他养了几十条狗,据说那是天山雪豹和野狗的种,应该叫獒。 那些畜生太凶残了,有个姑娘不听话,被他的獒狗一口就啃掉了半个头,嚼都没嚼,直接吞下去了。接着又一口,咬掉了另外的半个。 孟老三为了活命,将自己知道的所有事情一股脑倒了出来,生怕有所遗漏。 从他的话里,阿酒听出来了,孟老三对他们的老大很害怕,但眼下,孟老三更害怕他这个似笑非笑不声不响的疯子。 第一卷●顽民 第七十三章 放狗咬人 孟老三带着阿酒走进了耗子巷。 耗子巷紧挨着南燕国王宫,密密扎扎全是低矮的建筑,远远看去还真如一片耗子窝。 耗子巷窄窄的,弯弯曲曲,像一根羊肠子,外人进去,转来转去就找不到出来的路了。 在南燕国王都,它和王宫一起被称为禁区,这城里的人哪怕是站在远处指点一下都不敢,生怕那根伸出去的指头会被蛇咬住。 而实际上,耗子巷只有狗,一群闷声不响但凶狠无比的獒狗。它们轻易不会出声,就窝在那些破破烂烂的院舍里,一旦有生人误入其中,莫名其妙就会被这些畜生偷袭,据说一口就能啃掉半个脑袋。 阿酒恭恭敬敬地跟在孟老三后面,像个小厮,甚至看起来有些缩手缩脚。尤其当那些獒狗低沉地嘶吼时,就连孟老三都两腿打软。 穿过好几条错综复杂的黄泥巷子,二人来到一个小院门口,院子里有三棵高大柳树,几乎将半个院子都遮蔽了。 这三棵大柳树阿酒知道,这是王宫外最显著的一个景观,就像三个巨大的伞盖,远远望去极为壮观。 南燕人传说,这三棵大柳树已经成精了,坐在树下能听到仙女唱歌的声音。 不过,自从当年的一场大雪将大半个王都的茅屋压塌后,耗子巷就成了无人区,那些残垣断壁从来都没有人出面打理,就这样任其破败下去。 住在耗子巷外面的人,经常听见里面鬼哭狼嚎的,阴森森的,很是瘆人。 有些外地人出于好奇,想去看看那三棵大柳树,东拐西拐,进了耗子巷就再没有出来过。 老大,我是孟老三。孟老三走到门口,恭恭敬敬地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阿酒也跟着磕了三个响头,额头在黄泥地上砰砰砰的三声,抬起头来,额头上起了一个大包,上面沾了一片干净的黄泥。 院门呀的开了一条小缝,闪出半张光洁的白脸,冷冷地瞅了孟老三和阿酒一眼,说道:鸽子呢? 带来了带来了。孟老三说着话,就从腰间取下一个小灰布袋子,里面扑楞楞的,果然是几只鸽子。 门后那人伸出一条胳膊,孟老三连滚带爬地过去,将小灰布袋子放在那人白净细嫩的手上。 咣的一声,大门关闭了,院子里传出踢踏踢踏的靴声。 老大,我给咱们收了个小弟,学了些拳脚功夫,能打死一头老黄牛。孟老三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说道。 你他娘的,找来的尽是些跟你一样的废物,能打死牛有个屁用!那扇门有被人打开了一条细缝,一只眼睛冷冰冰地将阿酒上下打量了一下。 这是阿酒,从小就没了爹娘,是在野狗堆里长大的,能活到今天很不容易。这两年我仔细观察过了,他很讲义气,可以为了老大出生入死,最是忠心了。孟老三爬在地上不敢抬头,结结巴巴地说道。 野狗堆里长大的?门后有人轻咦一声,门缝大了些,又有一只眼睛出现了,冷淡地看着阿酒。 阿酒原本就不起眼,此刻更显得有些害怕,抓着孟老三的胳膊,嘶声说道:孟三哥,要不我们回去吧,我还得给老板送酒去呢。 孟老三斥道:阿酒,你是个男人,要干些男人们的事情了,整天窝在一个小酒肆里,有个屁出息!听三哥的话,跟了我们老大,以后你就是我兄弟了,吃香的喝辣的,多美气! 阿酒苦着脸说道:这里的狗太凶了,我尿憋得很。 门后传来几声吃吃的笑声,听起来不男不女的,很是诡异。 阿酒,听你孟三哥的话,以后好好给老大办事,南燕国就再没人敢欺负你了。孟老三好言相劝,听得阿酒眼泪汪汪的。 三哥,那我就听你的,谁骂老大,我就拔了他的舌头。阿酒瓮声瓮气地说道,并挥舞了一下拳头。 好,这才是我孟老三的好兄弟!孟老三爬起来,紧紧握住了阿酒的手,像个大哥那样,还拥抱了一下阿酒。 这小子有点意思。听说锣鼓巷的山货铺子是新来的商人后裔开的,那个老东西竟然说我们耗子巷的人都是见不得人的死耗子,你去把他给我弄死。门后一个人笑嘻嘻地说道。 好,我这就跟阿酒兄弟一起去,把那个老不死的弄死。孟老三赶紧说道。 你就别去了,就在这里等着。让阿酒一个人去。门里有人说道。 孟老三眼角使劲抽搐,嘴唇动了动,却什么都没敢说。 三哥,我只杀过狗,没杀过人啊。阿酒可怜巴巴地望着孟老三,颤声说道。 没事,你去吧,杀人比杀狗容易些。门后那人尖细着嗓子说道。 那好,我去试试。阿酒犹豫着,转身就走。 去吧,如果不想回来也行,等三个时辰你还没回来,孟老三就可以喂狗了。他娘的,这獒狗怎么这么能吃啊,一天三个人七八只羊还不够分的。门后那人嘀嘀咕咕地说着话,踢踏踢踏地走了。 孟老三望着阿酒,满眼都是哀求之色,嘴唇哆嗦了几下,始终没有开口。 三哥,你等我,我弄死那个老不死的就来找你。阿酒似乎给自己壮了壮胆,转身走掉了。 半个时辰后,阿酒就回来了,同时还扛着一个大布袋子,里面吱吱哼哼的有人在呻吟。 孟三哥,我回来了。阿酒身上的衣服撕破了好几处,浑身沾满了黄泥,还有几处血污,看起来很狼狈。 孟老三想不到阿酒这么快就回来,激动得眼泪花花的,说道:真是我的好兄弟! 阿酒憨笑了一下,拍了拍自己的胸膛说道:孟三哥,你是我阿酒唯一的朋友,我怎么能丢下你不管呢。 孟老三眼角再次抽搐了两下,笑道:阿酒兄弟,谢谢你。哦对了,那老东西的脑袋呢? 阿酒从肩上取下那大袋子,砰地扔到地上,里面传出呜呜呜的声音,那人在布袋里使劲踢腾着。 阿酒兄弟,这是孟老三瞪大了眼睛,看着那布袋。 老大不是说了么,咱们的獒狗每天要吃肉,这老东西身体挺结实的,跟我打斗了好一会儿呢,我想着直接弄死就可惜了,所以就干脆给扛回来喂狗。阿酒憨憨地笑着,挠了挠后脑勺。 孟老三直勾勾地看着阿酒,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小子有点意思,嘿嘿。门又开了一条细缝,上下两只眼睛瞅着阿酒,似乎颇为满意。 孟三哥,这个怎么办?阿酒用脚尖踢了踢那布袋,皱眉问道。 我我也不知道。孟老三结巴着说道。 打开袋子就行了。门后有人尖细着嗓子说道。 阿酒听了,弯腰打开布袋,一个黑壮汉子骨碌碌滚了出来,手脚给细绳子捆住了,嘴里塞了一颗大胡桃。 那人一出袋子,左右看了两眼,脸上露出恐惧。他在这城里住了好几年了,这地方他虽然没来过,但他只看了两眼就明白了,自己这是被人弄进了耗子巷,那传说中让阎王爷都要脱三层皮的鬼地方。 黑壮汉子目露恐惧,嘴里含混不清地呜呜呜叫唤着,似乎在苦苦哀求。 阿酒走过去,捏着他的腮帮子,将一大颗胡桃挖了出来。那人一开口就是爷爷祖宗亲爹先人,一点都没有之前的骄傲了。 给他解开绳子。门后那人命令。 阿酒便弯腰解开了黑壮汉子的手脚。 那黑壮汉子一得自有,一骨碌翻起来,跪倒在地,开始苦苦哀求,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求完孟老三求阿酒,求完阿酒又跪行到那小院的破门板上,磕头如捣蒜,哀求门后的人放过他。 足足有半个时辰,那黑壮汉子的额头都磕破了,露出里面白森森的骨头,满脸鲜血淋漓,混合着黄泥都看不清面目了。 大家都默不作声地瞅着,除了孟老三脸上有些不忍,门后的人,阿酒,都面无表情。 就像猫玩耗子,一直到大家都没有耐心了,门后一人尖细地打了一声唿哨。 一条獒狗忽地窜了出来,低沉地嘶吼了一下,直扑向黑庄汉子。 那汉子吓坏了,出于本能地挥出了拳头,狠狠地砸在獒狗硕大的头颅上。那一拳看起来很有威势,如果打在一般狗头上,说不定会将狗打晕,可是碰在獒狗的头上,却像砸在了一块石头上,只是将那张血盆大口打得略微偏离了一点。 那黑壮汉子一声惨号,半个肩膀就不见了,连带着一片麻布,竟被那獒狗生生啃掉了一大块,露出里面鲜血淋漓的骨肉。 黑壮汉子疼得满地打滚,惨厉的哀号远远传出去,让耗子巷外面的人听得头皮发麻。 那獒狗吧嗒了两下嘴巴,伸出红的发紫的舌头舔了舔嘴角的鲜血,又舔了舔自己的鼻子,浑身的毛发猛然一抖,蓄势待发,便欲再次冲向那黑壮汉子。 门后,一声尖细的唿哨响过,獒狗如箭之离弦,嗖地弹了起来。 獒狗张着血盆大口,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咆哮,挟着一丝腥臭和疯狂,扑向三四步开外毫无防备的阿酒。 第一卷●顽民 第七十四章 弄死它! 阿酒大惊,笨手笨脚地避开了獒狗的第一扑。 孟老三也是大惊失色,张口欲言,看到门后那两只眼睛,像两条毒蛇,冷冰冰地盯了他一眼,让他直接闭嘴了。 在他心里,都说不上什么滋味儿了,既想让阿酒被狗咬死,又想让阿酒弄死门后面那些毒蛇一样的人。 不提孟老三脸色阴晴不定,却说阿酒其实早就料到这些人应该还要试探自己的,只不过他没想到这种试探说来就来。 獒狗不同于普通野狗,也不同于狼,这种来自极西之地的畜生体型较大,咬合能力极强,据说豹子遇到獒狗都占不到什么便宜,往往会绕着走。 而且,獒狗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悍不畏死,要么将对方咬死,要么被对方打死,它从不退却。在这一点上,那些老虎豹子等大型猛兽就远远不及了。 阿酒看起来笨手笨脚的,堪堪能够避开獒狗的撕咬,而且,还挥舞着拳头,在那软囔囔的獒狗身上打得砰砰直响。 獒狗哪里吃过这样的亏,不仅咬不到人,还被人顺手拳打脚踢,不禁开始凶性大发,浑身的狗毛倒竖,发出一声声沉闷而狂暴的嘶吼。 阿酒的拳头不轻也不重,刚好能把獒狗打疼,这就更加激发了它的狂性,张着血盆大口,喷出一股股腥臭难闻的气息,就连站在附近的孟老三都觉得裤裆里开始滴答起来了。 而至于那个被啃掉了半个肩膀的黑壮汉子,在地上哆嗦着,抓了几把黄泥在堵自己鲜血狂涌的伤口,脸色惨白。 砰砰砰三声,獒狗又一次被打得滚了出去,它强有力的爪子在阿酒脸上留下了三条血痕。 阿酒顺手抹了一把脸,猫着腰,死死盯着獒狗。 獒狗一声低吼,抖擞着浑身的粗毛,再一次扑撞过来,照着阿酒的脸上直接啃下。 阿酒似乎也发狂了,竟不再躲闪,猱身而上,用乱蓬蓬的一颗头颅,强行顶住了獒狗的下颚,一只手抓住它软囔囔的额头,另一只手紧握成拳,照着獒狗的小肚子就是一下。 獒狗的四只爪子狠狠地在阿酒身上撕扯,转眼间就将他的衣服弄成了碎片,并在他身上留下数十道鲜血淋漓的血痕。 阿酒成了一个血人。 他的头颅死死地顶在獒狗的下颚上,任凭那张大嘴里流淌下来的腥臭口水糊了他的头脸,顺着脖子往下流淌。 他左手仅仅揪住獒狗的额头,右拳不要命似的往这畜生的胸腹软处击打。 砰砰砰,拳头打在獒狗肚子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配合着阿酒发狂的嘶吼,让在场的几人都微微变色。 獒狗开始有些怂了,它粗壮的爪子开始变得有气无力了,虽然还在不停地在阿酒的身上撕扯,却已然造不成致命伤害。 阿酒发狂了,狠狠地击打了几拳后,乱蓬蓬的头颅猛然离开獒狗的下颚。还没等獒狗反应过来,他的拳头狠狠地击打在了獒狗的下颚处。 獒狗被打得飞了出去,砰一声摔在地上。 它刚要翻身起来,阿酒已经扑了上来,一把揪住獒狗头顶的粗毛,接连在它的下颚处又是三拳。 獒狗的下颚骨应该被打裂了,因为它那张能让老虎和豹子都为之胆寒的血盆大口,竟然第一次无法咬合,就像一片多余的骨肉,软踏踏地甩动着。 它真的有些怂了,这个看着不起眼的人,第一次打疼了它,并且还在打它。 獒狗开始叫唤,令人意外的是,它的叫唤声竟然跟那些野狗被打疼时差不多,也是啊儿啊儿的声音。 门后的人,孟老三,甚至包括那个还在想办法用黄泥止血的黑壮汉子,都吃惊地看了过来。 獒狗开始躲避阿酒势若癫狂的扑打,只不过,它的体型肥硕,只适合进攻,却不善于躲闪,转眼间,阿酒暴风骤雨般的拳打脚踢就将它揍得满地打滚,发出跟野狗一模一样的求饶声。 阿酒不理不睬,只是一味撕打,不仅用拳头和脚,还开始使上了膝盖指甲牙齿,比獒狗还要凶狠,看得那几人牙齿痒痒的,一时间竟忘了劝阻。 他身上的衣服只剩了几条破布,粘在血污上看不来颜色了。他脸上身上布满了横七竖八七八十条血痕,沾了黄泥狗毛和衣服的碎片,看起来有些惨不忍睹。 他就像一个被欺负的太久的凶兽,终于能够畅快淋漓地发泄一番了。 阿酒扑在獒狗身上,三五拳就打爆了那两只曾经蔑视他的狗眼,又是几拳,就隔着一层软囔囔的狗皮,打破了那副悍不畏死的心肝胆肺。 獒狗已经不动弹了,四条粗壮的腿朝天伸展着,可笑地抽搐着。它也不再叫唤了,阿酒已经将它的内脏打破了,那种前所未有的疼痛让它丧失了叫唤的力量。 但阿酒还在撕打,他像个疯子,双目充血,一口咬住獒狗的脖子,像鬣狗一样,乱蓬蓬的头颅猛的一甩,就扯开了一道口子,大股的黑红色狗血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阿酒啊的一声怒吼,嘴搭在那道伤口上,开始大口大口地将那些腥味儿十足的狗血吞了下去。 獒狗浑身哆嗦着,不时地抽搐一下,慢慢没声息了。 快,拉开他,他要把獒狗弄死了!突然,门后冲出两个人,脸上白白净净的,声音尖细,竟是两个阉人! 狗奴才,快拉开那个疯子,哎吆,我的甜哪,这疯子竟然把獒狗弄死了!那二人呼天抢地,将阿酒拉拉扯扯从獒狗身上弄开。 阿酒就像真个疯了,被那两个阉人拉扯开了,还在挣扎着往过扑,满脸满嘴都是黑污的狗血,顺着嘴角滴滴答答地往下流淌,看起来十分骇人。 孟老三,你个狗才找的这什么人啊,简直就是个疯子!一个阉人尖细着嗓子,大声斥责孟老三。 孟老三早就吓傻了,听得那阉人的斥责,噗通一声就跪下了,大声说道:老大饶命老大饶命。 一个阉人扯着还在向獒狗扑咬不止的阿酒,另一个阉人赶紧蹲下检视一番,哭丧着脸说道:不得了啦,这狗才竟然把老大的獒犬给弄死了。快,用绳子将他捆了,交给老大亲自发落,要不然,我们几个都得死! 另一个阉人闻言,忙不迭地让孟老三找一根绳子来。 孟老三抖抖索索地爬起来,看了阿酒一眼,略一犹豫。 阿酒一边不停地扑腾着,满脸血污,他看着孟老三的样子,竟似乎对他一笑,眼睛眨巴了一下。 孟老三一愣,旋即明白这是阿酒在暗示自己,让他放心去寻绳子。 两个阉人将阿酒横七竖八捆了个结实,这才提着进了院子。 一进院门,看见那三棵大柳树,阿酒瞳孔微微一缩,旋即又开始挣扎,喉咙里发出野兽一样的嘶吼,似乎还要找那只被他弄死的獒狗发泄。 那三棵大柳树足有七八人合抱粗细,高大的树冠将整座院子遮蔽得极为阴森。其中最为粗大的那棵大柳树接近树桩位置,被挖出了一个圆圆的洞,里面黑咕隆咚的,深不见底。 两个阉人提着阿酒来到那圆洞前,一人先钻进去,伸手接住阿酒拉进树洞,转眼间就不见了。 留着小院门口的孟老三如丧考妣,屎尿流了一裤裆,浑身颤抖就像打摆子,不知道该怎么办。 孟老三,你快滚去给老大弄几个大鸽子来,否则,这次的罪责就免不了,迟早让你喂了獒狗!门后,一个阉人尖着嗓子说道。 孟老三哭丧着脸,嘟囔着应诺了一声,无精打采地往外面走。 孟老三,你他娘的从哪里寻来个疯子,差点害死老子了。突然,那个被獒狗啃掉了半个肩膀的黑壮汉子呻吟着说道。 常彪,是老大的意思啊,我怎么敢招惹你老人家。孟老三回过头,摇头叹息。 他娘的,还不赶紧把我背出去!得尽快找个郎中,要不然会死人的。常彪低声咒骂,挣扎着爬了起来。 第一卷●顽民 第七十五章 榻上人 树洞里,是一条弯弯扭扭的甬道,铺了青石台阶,湿湿的,滑滑的,令人极不舒服。 穿过耗子洞似的甬道,就折进了一条较为宽敞的通道,不过,这些通道纵横交错,就像一个迷宫。若非那个阉人提着他,阿酒估计三两下就迷路了。 阿酒手脚被紧紧的捆着,无法挣扎。但他的手脚之间还是能够略微活动。 他头脸朝下,看不清四周的环境,略一沉吟,绑在一起的手臂艰难地调整了一下,一根手指抠进了腰背处一个已经开始愈合的伤口,疼的他龇牙咧嘴的。 那伤口处,慢慢渗出了血,顺着他的身子慢慢向下流淌。 一滴血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地上。 一路上,阿酒不停地抠弄着自己的伤口,留下了自己的血,这让他很遭罪,疼出了好几身冷汗。 迷宫般的甬道似乎很长,那阉人提着阿酒,快步行了半个多时辰,方才进入另外一个大通道。进入那个通道时,要经过一道厚重的石门,只有从里面才能打开,有一百多名身材魁梧的披甲持戟武士把守。 这段大通道好像是一座军械库,沿途的石壁上,有很多暗哨和瞭望口,估计要么有弓箭手轮流值守,要么就是安装了某种机关兽之类的东西。 出了大通道,阉人一路左转,又前行了一盏茶功夫,穿过一道七八丈深的圆拱形石门,进入了一个巨大的底下宫殿。 阿酒侧目观察,发现这座宫殿由一些巨石的修筑而成,高大的穹顶上,描绘一副他从未见识过的远古狩猎图。 图中,一些凶猛怪兽都是闻所未闻的怪物,人物也跟现世的不一样,要么青面獠牙,要么赤发碧眼,要么三头六臂,总之,每一种形象都显示出一种纯粹的力量,和远古的苍莽之感,看得阿酒惊心动魄。 大殿四壁,有四十八个高大威猛的石雕,或吞噬人畜,或吸血咂髓,或怒目朝天,或傲睨人间,均非寻常所见。 阿酒大致估算了一下,这一番快步行走,应该是已经深入到南燕国王宫地下了。 难道那毒龙帮的老大竟然在宫里?阿酒被人倒提着,时间一长,血气上涌入脑,只觉得眼睛胀痛难当,头脑都有些不灵光了。 幸好,那阉人穿过那座地下宫殿后,进入一道侧门,似乎进入了一个规模略微小一些的石头屋子,终于噗通一声将他扔到了地上。 阿酒欲待挣扎着爬起来,却被那阉人照额头就是一脚,将他踢了个狗吃屎,唧唧哼哼半天爬不起来。 小刘子,怎么这么粗鲁,小心别把人家的头给踢爆了,那可就不好玩了。一个阴柔妩媚的声音突然响起,钻入阿酒的耳朵,他全身的汗毛顿时倒竖了起来,就像脊背上贴了一条小蛇。 老大,奴才该死,不小心把一条獒狗给弄死了。那阉人战战兢兢地说道。 嗯?那阴柔妩媚的声音突然一变,竟又成了中年男子的嗓音,低沉而富有磁性。 老大是是是是这样的,孟老三介绍这狗才进帮,我就想着要试探一下实力,结果,这个疯子竟然把一条獒狗给活活打死了,还一口撕开了獒狗的喉咙,咂了它的血那阉人的两条腿簌簌打战,显然是惧怕到了极点。 咬死了獒狗?那阴柔妩媚的嗓音又出现了,松开他的手脚,让奴家看看。 阿酒头脸戳在地上,只能看见一个白玉台阶上,有一个不是很高的石榻,上面铺了一张豪奢的羊毛绣毡,毡上随意摆放着两张白色虎皮,和一个黄花梨木小几。两只白生生的脚随意地垂下来,轻轻晃动着,看起来极为醒目。 那阉人走过来,解开了阿酒的手脚。 阿酒挣扎着,慢慢爬了起来,抬头一看,不由得呆住了。 那石榻上斜倚而卧的,竟是一个体态丰腴的女子,一袭轻纱遮遮掩掩,反而更加惊险。 那人乍一看,明眸善睐,明艳照人,一眨眼,却又相貌堂堂,不怒自威。 阿酒忍不住伸出血迹斑斑的手背,使劲儿揉了一下眼睛,傻傻地盯着榻上之人,呼吸有些紧促,竟似有些情不自禁了。 讨厌,比獒狗的眼还贼亮!榻上人吃吃笑着,伸手从小几上的一个玉盘里取了一枚不知名的小果子,轻轻放在舌尖上,慢慢缩回两片丰润的嘴唇,细细地嚼着。 阿酒两眼放光,噗通一声就跪下了,直勾勾地盯着榻上人,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我喜欢你。 榻上之人吃吃笑着,微微有些喘息,一根俊俏的手指缓缓伸出,对着阿酒勾了勾,柔声说道:来,过来,坐到姐姐身边。 阿酒像一条狗似的,慢慢爬了过去,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让令人心颤的脸。 真乖,告诉姐姐,你叫什么名字?榻上人伸出一指,轻柔地刮了一下阿酒的鼻子,吐气如兰,轻轻问道。 我叫阿酒。阿酒喘着气说道。 你从哪里来啊?榻上人柔声问道,那声音似乎无人能够拒绝。 我是城南一个小酒肆的伙计。我从小没有爹娘,也没有家,我是在野狗堆里长大的。阿酒痴痴呆呆地说道。 有没有杀过人啊?榻上人又问。 没有。我杀过狗,杀过很多很多想咬死我的狗。阿酒说道。 想不想杀人?榻上人问道。 想。阿酒说道。 想杀死谁?榻上人问道。 他。阿酒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榻上人那张迷人的脸,手指却指向了提他进来的那阉人。 那阉人大吃一惊,张口欲言,却终究没敢吱声,只是满目毒怨地盯着阿酒。 小讨厌,你为什么要杀他啊。榻上人微微动了动身子,轻纱都快要遮掩不住了。 他在看你,而且每天都要看,我要让他去死!阿酒咬牙切齿地说道。 榻上人吃吃笑着,浑身的肉微微泛滥,阿酒鼻子里瞬间就流出两股血,他却好像浑然不觉,依然直勾勾地看着,眼底好像有两团火焰在燃烧。 整天打打杀杀的多没意思,来,吃一个。榻上人白生生的手指捏了一颗小果子,塞进了阿酒的口里。 阿酒三两下就嚼烂了那颗小果子,食不知味地就着半口唾沫吞了下去,有些艰难地舔了舔自己的嘴唇。 还想吃?那只手又捏起来一枚小果子,塞入了阿酒的嘴里。 阿酒一张口,就将那小果子和一根白生生的手指都咬住了,脸色露出沉醉的神情。 真是个有意思的小狗。榻上人娇嗔道,却不抽回手指,一任阿酒轻轻含着,眉头微蹙,目光也开始有些迷离了。 那阉人脸色阴晴变幻,似乎想要离开,却又不敢,只是憋红了脸站在那里,一动不敢动。 阿酒。榻上人吐气如兰。 嗯。阿酒含混不清地应道。 你去杀了他吧。榻上人微喘着说道。 嗯。阿酒应了一声。 那阉人脸色大变,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泪俱下地开始求饶:老大饶命,老大饶命,小刘子对您可是忠心耿耿啊。老大,这阿酒不是个东西,他弄死了您的獒狗,奴才这就为它报仇。 那阉人磕头如捣蒜,额头在白玉地面上砸得砰砰砰直响,登时就有鲜血流了一大滩。 阿酒,去吧。榻上人伸出一指,轻轻地刮了一下阿酒满是血污的脸颊,然后,将手指含在口中,似乎在品尝阿酒的血。 嗯。阿酒缓缓直起身子,有点痴呆,有些茫然,慢慢向那阉人走去。 那阉人身如筛糠,就如一个待宰的羔羊:老大饶命,念在小刘子这些年伺候您的份儿上,就放过我这一次吧,老大 就在阿酒距离他还有三四步的时候,那阉人突然怪叫一声,一个弹射,整个身子竟如流星般向门外射去。 阿酒目光痴呆,身法却不慢,他一个箭步冲上去,像一条凶狠的鬣狗,扑向那阉人。 那阉人的身影堪堪窜出石门,阿酒就已经追了上来,顺手就是一拳,砸在那阉人的腰上。 哎吆一声尖叫,那阉人就被砸到了地上,他一个翻滚,避开了阿酒的一脚,刷地抽出了一件兵刃,却是一柄不足三尺青铜宝剑。 阿酒势若癫狂,对那阉人刺来的一剑不管不顾,直戳戳就是一拳,直捣他的咽喉。 那阉人的剑完全可以刺透阿酒的胸膛,但免不了会被那一拳捣中要害。他是被阿酒的疯子打法吓怕了,不敢直接对抗,一个闪身避开了阿酒那势若癫狂的一拳,同时,那一剑自然也就没有奏效。 疯子!阉人尖细地咒骂了一声,刷地又是一剑,直刺阿酒的咽喉。 阿酒目光痴呆,神情迷茫,对那如毒蛇般刺来的一剑竟不知道躲避,又是势若癫狂地一拳,捣向那阉人的咽喉。 那阉人面现狠厉之色,手腕一抖,短剑如一条毒蛇,倏忽间就到了阿酒的咽喉上。 第一卷●顽民 第七十六章 三好三坏 城南,小院里,两树刺玫花开得正鲜艳,散放出浓郁的香气。 燕子捻着一片刺玫的花瓣,有些失神。 玫瑰最好,就是有刺。郭羊和阿奴坐在院子的阴凉处,喝了一口酒,叹一口气,淡淡地说道。 两个俗人,花下吃肉喝酒,也不怕把花熏蔫了。燕子瞥了一眼二人,没好气地说道。 初夏时分,南燕王城处处香艳,残垣断壁下,从来不缺各种野花,一丛丛,一簇簇,没人理会却也开得精神抖擞。 所有花朵里,燕子最爱这刺玫,从仲春开始,一路怒放直至霜降,算得上是花中之魁了。不过,郭羊对此却基本视而不见,除了喝酒吃肉,就是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不知道在鼓捣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阿奴也是,自从辽东归来,就整天和那群鸽子打交道,好像那些咕咕咕叫唤的家伙比人还生动。又一次,阿奴喝多了酒,跟那些鸽子掏了半夜的心窝子,倒是让燕子感慨不已,对那个敦厚汉子无端地生出了些悲悯之意。 燕子暗暗有些着急,此次回到故都,心知必为报仇雪恨而来,她都能听到自己心尖尖上的那几滴热血开始了,郭羊和阿奴却始终不见动静。要不是那天见过了阿酒,燕子甚至有一种错觉,这主仆二人千里迢迢一路游山玩水而来,似乎只为散心消遣。 但她相信郭羊,也相信阿奴,这是两条不动声色的老狐狸。 或者,用阿奴的话说,他们就是两条悄无声息的毒蛇,冷冷地观察着他们的敌人。 燕大侠,要不要吃一爵酒?正当燕子胡思乱想时,郭羊突然举爵相邀,脸上带着那些闲人才有的慵懒。 不喝,两个酒鬼!燕子没好气地说道,索性扭头不去看那个让她莫名气恼的男人。 郭羊笑了笑,不以为意地说道:南燕国的这百花醴酒有三大好三大坏,真是令人难以割舍啊。 燕子瞪着已经喝了一下午酒的郭羊,没好气地说道:酒还有三大好三大坏,以我看,三大好就是酒香酒纯酒好喝,三大坏酒是人丑人臭人真坏吧! 你错了,燕子姑娘。一直想个闷葫芦般喝酒不吭声的阿奴突然说道。 我怎么错了?看你们两个整天埋头喝酒,真像街头那些无所事事的二流子!燕子说道。 喝酒就喝酒,高言低语,那还喝个什么劲儿。阿奴嘟囔着说道。 好好好,你们都是高人,那你说说看,我们南燕国的百花醴酒哪三好哪三坏?说不出个一二三,看我不打折你们两个的狗腿。燕子柳眉倒竖,恨声说道。 我只知道有三坏,至于三好,就留给少爷说吧,顺便拍一下马屁。阿奴愁眉苦脸地说道。 郭羊和燕子都是面色一僵,不由得苦笑了起来。 阿奴,你这家伙不学好,跟着郭羊都开始油嘴滑舌了。燕子一生气,竟将手中的一瓣花揉碎了,鲜红的汁液沾到了手指上,看起来颇为艳丽。 这百花醴酒,第一坏就是香气太浓,损了酒味儿。第二坏就是颜色太艳,喝一口酒,似乎咽下了一张妖狐子的脸。至于这第三坏么,当然是阴气太盛,喝进肚子里容易闹鬼。阿奴不理会燕子的脸色,一本正经地说道。 噗一声,郭羊一口酒就被笑着喷出来了。 你个死阿奴,我说你去了一趟辽东,是不是被哪个妖狐子给迷瞪住了,动不动就说些莫名其妙的怪话。好心让你们品尝一下我们南燕国的百花醴酒,还让你的狗肚子里闹鬼了?燕子气呼呼地说道。 燕子姑娘,我说的是真的,不信你问问少爷。阿奴说道。 郭羊,你说呢?燕子瞪着郭羊问道。 唔基本差不多吧,不过,这三好也的确值得夸耀。郭羊喝了一口百花醴酒,慢慢品着,似乎在确认。 燕子站着说了半天话,也有些口渴了,走过去抓了一斝酒,喝了两口,眉头微微一皱,斜眼瞪着阿奴说道:我怎么就尝不出你说的那三坏? 旁人家的粮食长势好,自己家的娃生的心疼,你当然品尝不出来。阿奴说道。 好,那就让郭羊这个旁人品品!燕子一屁股坐了下来,抓了一片肉,大口嚼着,哪里还有一丝一毫的淑女形象! 这三好么,郭羊沉吟着说道,就三个字,一懒二散三憋。 燕子瞪大了双眼,盯着郭羊问道:臭郭羊,你正经点。 真的就是这三个字。你看看,既然是百花醴酿,自是遍采百花,取其精华,百蒸百酿,经年方能酿制而成,这就好比那些蜜蜂遍采百花而成一蜜,自然是甜得吓人。这百花醴酒,就是让人懒顾花丛啊。郭羊慵懒地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自己更舒服些,看起来还真是懒得可以。 好,这一条算你通过,继续胡编乱造!燕子口中有酒肉,含含混混地说道。 这第二好,当然是散了,这就好比那刺玫花,远艳近香,犹如妖狐子脸,它身上的尖刺恰好就像是狐狸精的腋下异味,不小心就给你扎一下,提醒你不要太过神散心迷,好端端的一条汉子,不知不觉间就给醉死了。郭羊笑道。 燕子瞪了眼睛,有点迷糊,这郭羊说话有点绕口,她一时还反应不过来,旁边的阿奴却早就笑作了一团,一口酒含在口里,好几下都没咽下去。 好了好了,说说第三好。燕子干脆大方一次,索性不再刨根究底,大咧咧地说道。 至于这第三好,就是这百花醴酒进了肚子,犹如百花怒放,香气发作起来,犹如一百个漂亮的花骨朵你争我抢,谁都想成为花魁,难免令人憋啊。郭羊苦笑着说道,站了起来。 肚子里有一百个花骨朵?是生了花花肠子?燕子侧脸思量着,一时间没有注意,郭羊早就苦着脸,一路小跑去了茅房。 喂,阿奴,郭羊说的这憋是啥意思啊?我怎么听着不像是好话?燕子转首问阿奴。 阿奴苦着脸站了起来,也向后面的茅房而去,边走边说:一百个妖狐子一样的花骨朵犯事了,自然是憋不住了。 你!你们两个给我等着!燕子闻言,这才明白,郭羊和阿奴两个其实说的是一个意思,还骗她说有三好三不好! 是可忍,孰不可忍! 燕子嘟着嘴,气恨恨地吃了一口肉,喝了一大口百花醴酒,坐等郭羊和阿奴二人回来了她好好收拾一番。 郭羊和阿奴尚未等着,却先等到了一只鸽子。 这是一只灰白色的鸽子,属于郭羊培育的短途信鸽,它在小院上空盘旋了一圈,扑楞楞落了下来,停在燕子左手边的一个小木架上。 燕子一愣,伸手捉了那鸽子,从那鸽子的腿上隐蔽的小环里,取出了一小卷布帛。 燕子摸了摸那只鸽子光滑的羽毛,将那只捧在手里,伸出两片湿润的嘴唇,想去亲它。 咕咕咕,那鸽子似乎吃了一惊,下意识地挣扎着,躲避燕子的亲近。 讨厌,跟那个臭郭羊一个德性!滚滚滚!燕子生气了,将那只鸽子使劲抛了起来。 那鸽子在空中一个趔趄,方才稳住身形,在空中优雅地盘旋了一下,这才向远处飞去,看那方向,应该就是南燕国王宫一带。 第一卷●顽民 第七十七章 南燕秘事 燕子,我想知道南燕国的过去,你所知道的全部。郭羊沉吟着,双眉紧蹙。 这是郭羊第一次询问南燕国的事情,燕子隐隐有些激动,看来,郭羊就要动手了。 南燕古国,其实在数百年前就已经名存实亡了,甚至可以说是已经被灭国了。燕子一开口,就把郭羊和阿奴二人听了个目瞪口呆。 这南燕古国,其传承可要比周人分封的燕国要久远得多,相传乃轩辕黄帝第二十五子伯鯈所建,并被赐姓为姞,虽说国力向来衰微,但毕竟是具有上千年传承之古国。此刻,作为昔日王朝的公主竟然说南燕古国已然在数百年前就灭亡了,实在是有些骇人听闻。 口口相传,轩辕黄帝有二十五子,得姓者有十二人,后来都成了宗族大姓。只有姞姓,却向来衰微,虽说也有不少大人物出现,但向来都是秘不外传的。燕子娓娓道来,说出了一件上古秘闻。 原来,这姞姓先祖并非轩辕氏嫡系血亲,而是当时的一位大臣,因在上古大战中颇有战功,被轩辕氏认为螟蛉义子,赐姓为姞,封地在上城。也就是现在的酸枣邑。 姞姓原本是以母系氏族方式存在的,结果被轩辕氏又是赐姓又是封国,原有的社会体系开始垮塌,一些不甘丧失母系权利的姞姓女子竟开始密谋夺权,最终,在商朝初期发动了一场隐秘而持久的政变。 据说,在那场政变过程中,王朝嫡系血亲所有的女性成员竟慢慢毒杀了自己的父亲丈夫,只留下了那些未成年的儿子。 此后三四百年,南燕古国表面看起来还是姞姓治国,却完全被母系氏族势力长期控制。至于说那些后来登上王位的人,要么是被阉割掉的男子,要么干脆就是某位女子扮了男装。 所以,南燕古国最初的传承,早在数百年前就已经断绝了。 后来,世道变了,连年征战,大家都开始忙着打仗商贸和扩张地盘,作为母系氏族力量毕竟太过单薄,好几次差点被灭国。 痛定思痛,王宫里的女人们又开始想办法了,她们终于明白,这个国家还是需要一些男人来治理,否则,只有灭国一途。 于是,她们经过好多年的培养和考察,终于选定了燕子的先祖,令其受国登上王位。不过,作为监视和掣肘,防止燕家生出二心,一种诡异的制度诞生了,那就是后宫当政,阉人监国。 所以,最近数百年间的南燕国,大权主要集中在后宫和阉人的手里,国主则作为一种象征存在,只在外敌侵袭时方可真正掌权。 听着燕子讲述这段上古秘闻,郭羊和阿奴直听得倒吸凉气,面面相觑。 这些匪夷所思的事情,与后来燕白飞的政变有什么关系吗?郭羊忍不住问道。 当然有关系了。燕子说道,本来,南燕国事向来由我母亲和阉人大总管掌控,但接连两次战乱,我父王逐渐掌了大权,我母亲又偏向于恬淡自然,不愿分心国事,便干脆将大权一律交给我父王,这就引起了阉人一党的不满。 阉人们明着斗不过我父王,便开始谋划勾结了一直对大商天下虎视眈眈的周人,这才引来了周公旦那个祸害。周公旦是个狠厉角色,善于阴谋诡计。他一来,三言两语就将我父王的一个哥哥和两个弟弟说动了,许下了事后封侯成王的诺言,撺掇他们密谋政变。 郭羊听了,微微点头,说道:南燕古国,是不是一个修真家族? 燕子闻言,点头说道:姞姓先祖,原本就是修真一脉,所以才能在上古一场大战中,帮助轩辕氏立下了赫赫战功。不过,令人费解的是,好像姞姓后人并无多少修真传承,甚至,据一些王朝秘档所载,他们好像很害怕被人知道自己是修真家族,一致对外宣称其传承早就断绝,他们现在已然是凡人王国。 害怕被人所知?郭羊皱眉问道。 是,据我哥哥无欢说,南燕古国姞姓先祖曾长期跟随轩辕氏征战四方,若非修真者,如何能在上古大能云集的时代立下那滔天战功?燕子也似乎有些疑惑,皱眉说道。 这就有些奇怪了,即便是修真家族,传扬出去,只能增加对那些意图染指南燕国土的宵小之辈起到震慑作用,为什么还害怕别人知道呢?郭羊沉吟着,眉宇间一抹隐忧一闪而过。 修真者的实力,不可以常理度之,这让郭羊不得不考虑重新布局。 这些图案你见过么?郭羊拿出一小卷布帛,慢慢展开,却是一张狩猎图,正是阿酒当日所见。 没有。咦,这里面有几张上古凶兽绘图,我倒是见过,南燕王宫里好多旧建筑的屋檐上,就有这几种凶兽石雕。燕子瞅着那张图,似有些伤感,又有些甜蜜,陷入了回忆。 还有这些图案呢?郭羊又拿出一叠布帛,却是四十八幅形态各异的凶神恶煞的石雕图案,正是南燕国王宫地下宫殿的那些石雕。 这是没见过。燕子仔细将那些图案辨认了一番,皱眉摇头,你从哪里弄来的这些图案,我怎么没见过? 这些都是南燕王宫地下宫殿里弄出来的,我还想着你能知道一些。郭羊说着话,慢慢将那些图案又看了一遍。 燕子。郭羊突然说道。 嗯?燕子应道。 你随你师父修真日久,对修真界的事应该了解不少,你给我说说上古修真界的事吧。郭羊埋头参详那些图案,说道。 上古修真界?我所知也极为有限,不过知道一些大概而已。燕子皱眉说道。 随便说说,说不定我就能寻到一些蛛丝马迹。郭羊说道。 听我师父说,上古修真界,其实也很混乱,光是大的教门就有七八个,一家不服一家,连年征伐,跟现在的世道也差不多。不过,那时候都是修真者自己打来斗去,虽说也可能造成凡人的伤亡,但毕竟有所限制。燕子说道。 大的教门就有七八个?都有哪些?郭羊问道。 说是教门,以我看,应该是部族还差不多。燕子嘟囔着说道。 哦?郭羊终于抬起头,认真地看着燕子。 当时天下并非只有人族一脉,还有妖族巫族魔族鬼族和仙灵族等好多部族。据传,人族就是仙灵族的一个旁支,并不善于修真,但精于谋略机关和思考,虽说个体力量微不足道,但能够在那场天崩地裂的上古大战中,几乎完整地保留了下来,这本身就有些不可思议。 燕子沉吟着,继续说道:据我师父说,这些秘史,多数都载于一卷叫《山海经》的上古奇书,不过,现世所传的《山海经》,散佚大半,实在不足为据。 山海经对了燕子,你觉得,这些图案,是像妖族还是像魔族?郭羊突然问道。 妖族和魔族?燕子一愣,垂首翻看那些图案,微微点头,有些恍然之色。 阿奴,你觉得呢?郭羊转首,瞅着正在吃肉喝酒的阿奴。 有什么看的,不就是些蛮荒神殿的护法神袛么。阿奴瓮声瓮气地说道,嘴里酒肉不停。 郭羊和燕子有些意外地看着阿奴,异口同声地说道:护法神袛? 是啊,蛮荒神殿位于神州西北大漠深处,据传那里数百万里尽为戈壁大漠,荒无人烟,几乎可以说是生命禁区。阿奴淡淡说道。 阿奴,说说那个蛮荒神殿。郭羊坐了下来,抓起了一大片羊肉塞入口中,喝了一大口酒。 第七十八章 一场雨 商遗第一卷●商遗顽民第七十八章一场雨“蛮荒有什么好说的。”阿奴闷头吃肉喝酒,似乎对此没什么兴趣。 “就挑些好说的呗。”郭羊也不生气,嘿嘿笑着说道。 “真没啥好说的,反正都是成芝麻烂谷子的故事了。”阿奴慢慢喝着酒。 “我从小就离开了娘亲,就我爹拉扯我长大的,他三天不说话都很正常,所以,我特别特别想听故事,各种故事,只要好玩,什么都喜欢听。”郭羊让自己躺得舒服了些,端着一爵酒,拉开架势等着听故事。 看着郭羊的样子,阿奴无奈地说道:“少爷,真没什么可说的。” “没事,就说说你不想说的。”郭羊厚着脸皮说道,这还是他第一如此要求阿奴,以往,只要阿奴不说,他从来不问。 “少爷,关于蛮荒神殿,你最好还是别打听了,你知道得越多,就越不好。”阿奴说道。 “为什么?”郭羊问道。 “不祥。”阿奴淡淡地说着,撕了一条羊肉塞入口中,吧嗒吧嗒嚼着。 “那就说些不太不祥的。”郭羊锲而不舍地追问,他要重新调整战术,有些细节他不敢马虎。 阿奴沉默了,端了一爵酒,浅浅地品着,似乎余味无穷。 郭羊也端了酒,慢慢喝着,等着阿奴开口。 他一直很有耐性,尤其事关重大时,更是极其谨慎。 “蛮荒之地,原本就是魔族的繁衍生息之地,他们很少与其他族群来往。可是,在上古一个阶段,受其他族群修真界的蛊惑,竟然也参与了那场上古大战,最后,他们的领被斩,并将其头脚四肢等镇压到四方之地,魔族大能损失殆尽,只剩下了一部分伤残退入他们的圣地,从此就很少能听到他们的消息了。” 阿奴终于说话了,而且,一开口就牵扯一段上古秘辛。 “另外,他们退回神殿的途中,不得不舍弃了一批族人,都是些老弱病残和伤势太重的。那些被遗弃的魔族人,在西北荒原上挣扎着,拼搏着,终于,有一部分人活下来了。” “他们与苍天斗,与大地争,在狼群和虎豹横行之地,渐渐能够生存下来了。然后,人族的各种征伐大战开始了,那些魔族遗民被他们当成猪狗和牲口,甚至当成了野兽,被暗算,被捕猎。” “年轻人都沦为了奴隶,妇人们被自由买卖,老人和孩子,则成为他们的骑猎时的靶子,要么被标枪扎进泥里,要么被长矛挑在空中。曾经的强者都隐退了,留下了一群猪狗一样的后裔,整天生活在悲惨的血水中,这也算是对冲动和轻信的惩罚吧。” …… 阿奴平静地讲述着,好像在说一些遥远的事情,让人恍惚间回到了那段凄风苦雨的岁月里。 郭羊端着一爵酒,陷入了沉思。燕子也差不多,坐在郭羊身边的一张豹皮上,一言不。 窗外,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落雨了,淅淅沥沥的雨没完没了。 夜深了,夜很黑。 …… “阿奴,对不起。”郭羊突然说道。 “不,少爷,不许你这样说。”阿奴笑了,神色凄苦。 “好了,两个大男人羞不羞,说着说着还抽抽搭搭的哭上了!”燕子突然站了起来,抹了一把眼泪,大声说道。 “睡觉睡觉。”郭羊直接跌倒在豹皮上,扯过一条薄被,蒙头就睡。 “好,睡觉。”阿奴身子一歪,也直接栽倒在豹皮上,两三息后就鼾声大作。 燕子看了看郭羊,又看了看阿奴,无奈地摇了摇头,骂道:“两个臭人!” …… 阿酒回到了小酒肆,浑身湿透了,带着一身横七竖八的伤疤,这让小红的心都快疼烂了。 “阿酒……你的伤还疼不?”小红咬着嘴唇,两颗清亮亮的泪珠一下子就滚落了。 “现在不疼了。”阿酒笑着说,露出整齐而白净的牙齿。 “阿酒,这些伤都是狗咬的?”小红伸出圆乎乎的小手,轻轻抚摸那些伤疤。 “对,都是狗咬的。”阿酒说道。 “可怜的阿酒……”小红的身子说着话就贴了过来。 阿酒挠着后脑勺,腼腆地笑着,有些不知所措。 “阿酒,你娶了我呗,我给你生儿子。”小红脸色微微泛红,柔声说道。 “不行,我没本事,给不了你好日子。”阿酒说道。 “没事,我这就给我爹说一声,让他们老两口回家歇着,你当老板,我当老板娘。”小红笑嘻嘻地说道。 “我脸上让狗咬过了。”阿酒摸着脸上七八道可怕的伤疤说道。 “不要紧,我也会咬你的,我不嫌弃。”小红说道。 “我身上臭。”阿酒瓮声瓮气地说道。 “没事,我就给你洗干净了,保证香喷喷的,比百花醴酒还香。”小红坚决地说道,像一只春天的猫,在阿酒身上磨蹭着。 “我身上有跳蚤有臭虫有虱子。”阿酒不漏痕迹地闪避着,笑道。 “没事,弄大锅滚水,把衣服烫烫,就没了。”小红好像喝醉了,咯咯笑着,听得阿酒头皮有些麻。 “我脾气不好,有时候会打人的。”阿酒无奈地说道。 “没事,我知道你也舍不得打疼我。这样吧,以后你生气了,就摔碟子砸碗,不用心疼,没了我去用酒换新的。”小红的两只眼睛都快睁不开了,迷迷瞪瞪地说道。 “我不想要儿子了。我改变主意了,我想要闺女。”阿酒一边闪避的两只爪子和半个身子,一边急促地说道。 “没事,给你生完儿子了再生闺女,我给你生半炕儿女,让你活得像个男人。”小红呢喃道。 “不行,我浑身都是毛病,我跟狗睡过觉,我跟猪睡过觉,还跟不男不女的魔鬼睡过觉。”阿酒低声说道,顺手拿掉了小红那两只有些迫不及待的小爪子。 “没事,我不嫌弃啊。就算是你被狗睡了,还是被猪拱了,还是你本身就是吃人不吐渣渣的魔鬼,我都认命了。”小红固执地将她的爪子搭在了阿酒的两个肩膀上,鼻子里喷出的气息,比百花醴酒还香甜。 “我……”阿酒还想说什么,嘴却被堵上了,只能像受伤的狗一样出“呜呜呜”的叫唤声。 …… 这场雨下了三天三夜,整座城都湿漉漉的,人和狗走在泥泞的街道上,即便是很小心了,却还是时不时的滑个趔趄。 锣鼓巷的小山货铺子里,两个人在喝酒,显得心事重重的样子。 “孟老三,你说你介绍去的那个疯子哪来那么好的运气,竟然被老大看上了,成了第一等的大红人。”常彪已经有些醉了,舌头在口里不听使唤。 “那是我兄弟啊,我孟老三什么眼光?看人一看一个准!”孟老三也差不多醉了,白白胖胖的脸上泛着酡红。 “好啦好啦,就别吹死牛皮了,你前面寻来的那些货色,坟头上的草都半人深了。”常彪嘿嘿笑着说道。 “那是他们自己没本事啊。”孟老三灌了一爵酒,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我说常彪,你弄的这酒滋味儿不行啊,还是我们南燕的百花醴酒过瘾,我一喝就会想起城北的金寡妇。” “想想想,想你的冤大头啊,那是赵老四的人,你小子不想活了?”常彪也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开始翻箱倒柜地找酒。 “赵老四算个毛!我那阿酒兄弟的手段你见识过了吧,一条獒狗,生生让他给弄死了,赵老四比獒狗还厉害?”孟老三不屑地说道。 “不过也是,你小子现在达了啊,有个阿酒兄弟给你撑腰,以后帮里谁还敢拿你当夜壶耍了!”常彪撅着屁股,正从一堆山货里往外掏酒坛。 “就是,对了常彪,上次你说的那个鸡心石链子,出手了没?”孟老三慢慢走到常彪身后,一只手搭在常彪粗壮的脖子上,低声问道。 “没呢,等会我给你寻出来,老哥送你了。”常彪半个肩膀被獒狗啃掉了,行动有些不方便,半天没掏出酒来。 “好,兄弟我谢谢你啊。对了,你老婆孩子我会好好照顾的,你放心。”孟老三笑着说道。 “那感情好……不对,我老婆孩子凭啥让你……”常彪猛然觉得不对劲儿了,想起身,却觉得腰眼位置一凉,一口气就提不上来了。 他慢慢回头,看见一个刀把斜斜地别在自己的腰眼上,刀刃却不见了,应该是全部弄到自己身体里了。 常彪想要怒吼一声,一阵巨大的疼痛骤然袭来,只在喉咙里出几声奇怪的吸气声。 紧接着,胸口上又被插了一刀,他明显觉得自己的心尖尖被弄破了,还来不及感觉到疼,就一头栽倒了。 孟老三到货架上取了两团破布,走到常彪身边蹲下,一边拔刀子,一边小心翼翼地将那两个伤口堵上了,不让血流出来。 擦干净刀子上的血污,他眯着眼睛看那两把一尺多长的刀子,嘟囔着说道:“真他娘的锋利,比青铜的好使多了。” 孟老三吃力地将常彪的尸身拖到一个大箩筐里,在上面撒了些杂物,这才回到前面喝酒的地方,给自己倒了一爵酒,慢慢喝着,好像在等待什么人。 第一卷●顽民 第七十九章 寡妇门前 老大,我又给咱们寻了一个弟兄,这位老哥原本是凤城一个贵族的奴隶,被人快要折磨死了,我花了三枚刀币买下来的,嘿嘿,这次赚大了。孟老三跪在小院破败的门板前,恭恭敬敬地说着,脸上难掩其激动心情。 吱扭一声,门开了一条细缝,一只眼睛悄然出现,冷冰冰地瞅着孟老三,和他身后遍体鳞伤但依然倔强的一个中年汉子。 他叫什么名字?门后,有人尖细着嗓子问道。 他没名字,是个氐人奴隶,我叫他阿奴。孟老三赶紧说道。 奴隶?孟老三,你他娘的找个奴隶来干什么?门后那人有些不悦了,冷哼一声,就要关门。 老大,这奴隶很厉害的,凤城的那个贵族将他关进狼坑,想观赏群狼裂尸的壮观景象,结果,这个狗奴隶竟然弄死了好几匹狼。孟老三谄笑着说道。 你不吹牛会死人吗?门后尖细嗓子骂道。 真的,我当时就在场,所以,我花了三枚刀币才买下来的。要不是那家伙欠我个人情,估计都舍不得卖呢。孟老三笑道,自从他介绍的阿酒成了毒龙帮老大的红人,他的地位开始有了微妙变化,不再战战兢兢了。 你亲眼所见?门后那尖细的声音问道,似乎开始有些相信了。 肯定是亲眼所见,我还没见过这么生猛的奴隶,狼脖子被他抱住,就休想挣脱,生生勒死了那个畜生呢。孟老三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仿佛回想起了当时惨烈的场景。 嗯,那就还有点用处。不过,要试探一下,你看让他去弄死谁呢?门后人说道。 这个还是应该老大觉定啊,我可不敢做这些大事的主。孟老三苦着脸说道。 算你小子还识相!要不这样吧,让他去把赵老四弄死算了,那个狗才自从上次立了个小功,又霸占了人家金大牙的老婆,就再没回过总舵,真是个狗奴才!门后人尖细着嗓子骂道。 老大赵老四那把剑耍得好,不好杀吧。孟老三有些诧异地说道。 你不是说这个阿奴很厉害么?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不就知道了。连个赵老四都弄不死,进了毒龙帮还不是跟你一样是个废物!门后人鄙夷地说道,不过,毕竟不像以前那样太过严厉了。 那好吧。孟老三愁眉苦脸地转过身,对阿奴说道:阿奴,那你就去把赵老四弄死吧,放心,这是我们毒龙帮的老规矩,新人进帮得那个投名状,算是给咱老大的见面礼了。 阿奴木呆呆地站着没动,也不说话。 阿奴孟老三开口催促,神情有些紧张起来。 孟老三,你他娘的找了个傻子啊?门后那人尖声骂道。 不是,老大,他不是傻子,我保证孟老三吓坏了,磕头如捣蒜,砰砰砰地用额头在地上杵着。 正当那扇破门就要被关上时,阿奴突然开口了。 我饿了。阿奴的嗓音压得很低沉,有些嘶哑,听起来果然有气无力。 饿了?饿了你早说啊,他娘的,你想害死老子啊?你要记着好好给咱们老大办事,要不是我救了你,你个狗奴才都让狼撕了。孟老三转过头,大骂阿奴。 我饿了。阿奴又说了一遍。 嘿嘿,这个奴隶有意思。孟老三,去弄些酒肉,让他吃饱了去杀人。咣当一声,那扇门就关严了。 好吧,老子算是倒了八辈子霉了,遇到你这个吃货,这是让我要破产啊。孟老三从地上爬了起来,骂骂咧咧地去了。 阿奴,你慢点吃啊,别给老子噎死了!孟老三蹲在阿奴身边,不住口地提醒着。 阿奴不吭声,抓着半条羊腿大口撕扯,比饿狼的吃相还难看。吃几口,抓起酒坛咕嘟嘟灌几大口,长长吐一口气,继续大口撕嚼。 孟老三看着阿奴的吃相,忍不住都有口水了,便顺手撕了一条羊肉塞到嘴里,慢慢嚼着,这才发现的确味道不错。 吃饱了,喝足了,阿奴爬了起来,转身就走。 喂喂喂,阿奴,等等我给你带路。孟老三赶紧起身,跟了上去。 赵老四是个狠人,比猪还肥,却又比豹子还灵活。 而让他在毒龙帮成为排名前十的真实本领,则是他的狡猾和谨慎,超过了狐狸和兔子。 赵老四的女人很多,但都被他给悄悄弄死了。他从来不愿意被人长久地记住,他的名字,他体型,他的特征,一旦被人不小心传出去,那些他害过的人可能联合起来把他撕成碎片。 他害过的人太多了,但在街坊们看来,这个整天笑眯眯的死胖子除了喜欢喝酒,就是到处寻乐子,一副人蓄无害的样子。 也只有毒龙帮内部的核心人物才知道,这个死胖子是一个可怕的存在。 孟老三带领着阿奴,慢慢向城北走着,心里有些打鼓。他太清楚赵老四的实力了,这个阿奴看起来好像也有两下子,不过,他真不知道到底能不能打过赵老四。 如果这次弄不死赵老四,让那个死胖子知道是他带着人来的,他孟老三将会吃不了兜着走。不过,他现在也是没了退路,一脚踏上贼船,想撤都来不及了,只有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能走几步算几步。 阿奴,前米七八十步,左拐,再右拐,再左拐,有条小胡同,左手第二家就是金寡妇的烧酒铺子。赵老四应该就在里面。孟老三喘着气,结结巴巴地说道。 嗯。阿奴应了声。 他是毒龙帮最狡猾和最谨慎的一个人,看起来笑眯眯的人蓄无害,但那是笑里藏刀,你要小心。孟老三不放心,又叮嘱了两句。 嗯。阿奴应着,慢慢向前走去。 孟老三站在巷子口,望着阿奴宽厚又不起眼的背影,有些患得患失,更有些失魂落魄。 阿奴走进金寡妇家的烧酒铺子时,赵老四不在,一个店伙计无精打采地趴在柜台后面睡觉。阿奴悄无声息地穿过一道后门,进了后院,就看见金寡妇正撅着屁股在晾晒酒糟。 阿奴走了过去,一把夺过盛满了酒糟的簸箕,开始帮金寡妇干活。 金寡妇吃了一惊,等他看清楚是一个黑不溜秋的中年敦实汉子后,突然笑了,露出两排整齐的碎牙,极好看。 这位大哥,我家里有男人了。金寡妇笑着说道,去抢阿奴手里的簸箕。 阿奴不吭声,任凭金寡妇夺走簸箕,转身走到院子的另一头,跪在那些酒糟里,将一些结块的粮食残渣仔细弄碎,熟练地用一根棍子将酒糟弄出了一条条小塄,方便太阳暴晒。 大哥,我家里真的有男人了。金寡妇苦笑着摇了摇头,说道。 没事,我就是来帮你干点活儿,如果我是你男人,就舍不得让你的手皲裂那么多口子。阿奴一边干活,一边瓮声瓮气地说道。 金寡妇看着阿奴,眼眶没来由得就湿润了。不过,她使劲摇了摇头,还是很坚决地说道:我真有男人了。 你男人是你男人,我是我。我不会贪恋你的身子,我就帮你干点粗活,让你的手上少一条口子。阿奴勾着头,低声说道。 谢谢。不过,大哥,我真有男人了,你回去吧。金寡妇伸出双手看了一眼,上面的确爬满了皲裂开来的小口子,酒糟填塞进去,黑乎乎的,像两幅充满了牛粪味儿的村落图。 小翠,这些年让你受苦了。阿奴似乎吸了一下鼻子,勾下头,继续干活。 小翠是金寡妇年轻时候的名字,只有她父母姊妹们和当年的邻居们才知道,自从她成了金大牙的妻子,就在没人这样喊过她了。 金寡妇脸色苍白,浑身微微发抖,两滴清泪就要夺眶而出。 哪里来的畜生,竟敢勾搭我的女人!骤然,一声暴喝从天而降,一个肥大的身躯从后院的一间茅屋里冲了出来,手里提着一柄六棱青铜锤。 那人足足高过阿奴两头,赤着膀子,露出黑蓬蓬的一片胸毛,手臂上肌肉隆起,一看就是孔武有力之人。 阿奴吃了一惊,哎吆一声叫,就像兔子一样,抱头鼠窜地向前门窜去。 出来那人就是赵老四,原本,他听见有人蹑手蹑脚地摸进了后院,就察觉有人将要对他不利,便三两下就在屋子里设置了好几道要命的机关,并埋伏到门后,打算将来人一下子弄死。 不料,意料中的敌人,却是一个跑来给金寡妇大献殷勤的莽汉! 他在暗处观察了这半天,终于确定,这家伙肯定是当年喜欢过金寡妇的一个臭男人,眼看着金寡妇死了丈夫,就跑来骚扰的。 确定了这一点,赵老四这才放下心来,提了兵刃直接冲了出来。他得显示一点男人的气概,要不然迟早会被金寡妇看扁的。 最让他受不了的,是金寡妇竟然被这个臭男人说得快要哭鼻子了! 赵老四怒喝连连,像一头猛兽,挥舞着手中铜锤,追得阿奴满院子抱头鼠窜。 哈哈哈,你他娘的敢来调戏我赵老四的女人,我就让你来个痛快的!赵老四每一步都跨得很大,阿奴的抱头鼠窜和踉踉跄跄令他信心大增,不禁豪兴大发,决定一锤就将眼前这个杂碎的脑袋砸开花。 金寡妇吓傻了,躲在一堆盛放酒糟和粮食的箩筐后面瑟瑟发抖,几次想开口让赵老四罢手,却终究没敢出声。 第一卷●顽民 第八十章 排名第七 阿奴像一只受惊的兔子,在前面快速地蹦跳逃窜,赵老四挥舞着六棱青铜锤在后面追赶,转眼间就在小院里绕了七八圈。 赵老四越来越威风,口中不停地咒骂着,哈哈大笑,就像一只骄傲的猫逗弄一只耗子。 转了几圈后,阿奴被一个箩筐绊了一下,一个趔趄眼看着就要栽倒。 赵老四逮着机会,暴喝一声,猛地往前窜了两步,兜头盖脸就是一铜锤砸下去。 阿奴哎吆喊了一声,一个懒驴打滚堪堪避开那一铜锤,浑身黄泥,狼狈不堪。 杂碎,你去死吧!赵老四哈哈大笑,面目狰狞,又是全力一锤砸下。 阿奴好像被吓傻了,身形停顿了一下,倏忽一闪,竟然撞入赵老四怀中,紧接着又快速弹开三四步,站定身形,阴沉地看着赵老四。 赵老四的六棱铜锤砰一声砸到了半截水缸上,将那缸砸得四分五裂,水泼洒了一地,看起来声势极为惊人。 金寡妇躲在一堆箩筐后,眼见赵老四的一铜锤砸向阿奴,不由得失声叫唤了一声,又赶紧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赵老四一锤砸破水缸,好像有些累了,拄着铜锤的长柄,停住了身形,喉咙里像破风箱似的嘶嘶作响。 杂碎赵老四说了两个字,口鼻里突然喷出了大量的血沫,将两条胳膊和铜锤的长柄都染红了。 他有些迟疑地举起了一只手,看着上面的血迹,想扭头去看阿奴,却发现自己浑身的力量突然消失了。 赵老四颓然垂下手臂,长长吐一口气,这才发现胸口上别着一个刀把,刀把上还系了几根熟好的牛皮绳子。他知道,这是善于使刀者才会弄的玩意,防止刀子脱手,一般都用这熟牛皮绳子绾在手腕上的。 你赵老四想看看阿奴,这个轻易将把刀子别进自己胸腔的男人,到底长什么样子。 不过,他已经没机会了。他的身体慢慢栽倒在地,额头先着地,然后,像一堆肥肉那样,压出了几声响屁,就再没声息了。 阿奴慢慢走过去,一脚就将赵老四的尸身踢得翻了个滚儿,他伸手拔出刀子,将事先准备好的一团破布塞入伤口。 好汉,饶命!金寡妇看着赵老四被人弄死了,两只好看的眼睛微微有些失神,原本白净的圆脸上,好像被人撒了一把土。她被阿奴冷冷地扫了一眼,一个激灵,就爬到地上了,哆嗦着说道。 以后,如果有人欺负你,你就说是阿奴的女人。如果你想嫁人了,就说阿奴不要你了。阿奴冷冷地看着吓得缩成一团的金寡妇,淡淡说道。 他进了房间,将赵老四设计的那些机关都破除了,翻检一番,将赵老四的所有东西都顺手收入囊中,转身向门外走去。 阿奴,我愿意给你当女人。金寡妇哆嗦着嘴唇说道。 阿奴脚步微微一停,折返回去,用一个大布袋将赵老四的庞大身躯装了,扛在肩头,头也不回地走了。 金寡妇呆呆地看着转眼间变得空荡荡的院子,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手抱头,低声哭了起来。 阿奴扛着赵老四的尸身回来了,这让坐立不安的孟老三大喜过望,他解开布袋,仔细检查了一下,笑道:的确是赵老四,这死胖子的一道眉毛里有一颗痣。 阿奴没吭声,跟着孟老三回到了耗子巷的那扇破门前。 老大,阿奴把赵老四给弄死了。孟老三声音里带着一丝骄傲和喜悦,他已经开始盘算着,以后该如何霸占金寡妇了。 咦,这个狗奴隶还真有些本事。他是怎么弄死赵老四的?门后那尖细的嗓子问道。 阿奴寻到金寡妇家,刚好碰见赵老四在家,他拔出刀子,跟赵老四打斗了四五十个回合,好几次差点被赵老四的铜锤给砸到。幸好阿奴的身形敏捷,这才堪堪避开了那死胖子的致命一击,终于逮机会把刀子插进了赵老四的胸口。 孟老三其实根本就没敢进去,哪里知道这阿奴是如何弄死赵老四的。不过,他之前详细检查了赵老四的尸体,便开始睁着眼睛瞎编。好在门后的那阉人也不在场,一个随便问,一个随便编,倒也天衣无缝。 阿奴,赵老四可算是我毒龙帮排名前十的高手了,善于下毒阴人和暗杀,以后,你就顶替他的岗位吧。门后阉人尖声说道。 嗯。阿奴应承道。 阿奴,这就回去吧,那金寡妇归你了。门后阉人啪的扔出一个黑黝黝的腰牌,哐当一声就把门关上了。 阿奴弯腰捡起那块令牌,只见上面镂刻着一个古篆七字,阿奴瞅着,有些疑惑,不知道这腰牌有什么用。 呀,阿奴老哥,你一进帮就成了排名第七的高手了啊!孟老三瞄了一眼那腰牌,吃惊地说道。 排名第七?阿奴皱眉问道。 是啊,排名前十的都是黑色腰牌,像我们这种小虾米,则全是白色腰牌。白色腰牌见了黑色腰牌,就见了帮主他老人家一样,须得跪拜。孟老三羡慕地说道。 阿奴有些恍然地哦了一声,转身走到赵老四尸身边,伸手在腰间一摸,扯出一块黑色腰牌,上面却是个三。 阿奴大哥,小弟以后见了您可得跪拜啦。孟老三谄媚地说道,面目间却有些沾沾自喜。 显然,他最近举荐的两个人,一个阿酒成了老大身边的大红人,就连那些阉人都要躬身行礼,一个阿奴,转眼间就成了帮里排名第七的大高手,他以后在帮里的地位自然是水涨船高了。 不过,他心里也清楚,这些人纯粹就是利用他的,但他根本无法拒绝,便干脆死心塌地地成了这些神秘人物的同伙。 阿奴转身出了耗子巷,在一个十字路口,他略一沉吟,便转身想城北走去。 孟老三跟在阿奴身后,眼看着人家直接去了城北,那方向可不是金寡妇家?他不由得暗暗叹了口气,心道:看来,金寡妇又成了人家阿奴的了。 与阿奴争女人,他孟老三可没那么肥的胆子。 第八十一章 都是苦啊 商遗第一卷●商遗顽民第八十一章都是苦啊阿奴回到金寡妇家时,那个连续死了两个丈夫的妇人还在哭,不过,一点声音都没出,是纯粹沉默的哭,两个丰腴的肩头抽搐着,好像肚子上挨了一刀子。 阿奴站在后院门口,半眯着眼睛,良久,方才走了过去。 金寡妇终于停止了抽咽,抬起了头。 看见阿奴阴冷的脸色,金寡妇像兔子一样蹦了起来,却因为坐在地上时间太久,腿脚不听使唤地又一次跌倒了。 “阿……奴。”金寡妇惊恐地看着阿奴,他以为这个恶人是返回来杀她灭口的。 阿奴看了一会儿金寡妇,没吭声,迳直走进了屋子。 “给我炖一锅羊肉,打两坛酒。”阿奴淡淡地说着话,将木榻上赵老四和金寡妇用过的被褥羊皮等物都卷了起来,提到院子里,一把火都烧了。 折回屋子,阿奴亲自动手,将那间简陋的土坯房子清扫了一番,从一个储物袋里取出一卷漂亮的绣毡和两张豹皮铺好,又取出一个黄花梨木小桌和一套青铜酒具,这才坐到榻上。 金寡妇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突然一个激灵,好像明白了什么,赶紧扭身出门,给阿奴买羊肉去了。 阿奴看着金寡妇一扭一扭的背影,长长吐一口气,觉得心里有些空。 …… 南燕国都的夏夜很妖娆,到处都是野花的气息,阿奴却只认识一种,就是那种带刺的玫瑰。 他不喜欢这种浑身带了尖刺的花,觉得有些矫情,甚至有些令人作呕的虚伪。 他端着酒慢慢喝着,一只手抓了一片片细嫩的羊羔肉,蘸着金寡妇亲手调制的酱汁,细细品嚼着。 一盏羊油灯忽明忽暗,映得两个人的影子黑而大,紧紧贴着土坯墙上,微微颤动。 阿奴盯着金寡妇的脸看着,现她其实挺好看的,怪不得金大牙被赵老四弄死了,然后,赵老四被他阿奴弄死了。 金寡妇拘谨地捏弄着衣角,不敢抬头,她觉得有两把刀子在她身上割来割去,尤其是耳朵上,脸颊上,和脖子上,早已伤痕累累,最后落到了那两只粗糙的手上。 “你炖的羊肉很好吃。”阿奴说道。 金寡妇不敢吱声,只是将一颗头使劲地往下勾。 这个男人,跟她见过的所有男人都不一样,让她害怕,甚至害羞。好多年了,这还是第一次。 她突然想起了金大牙,当年,他们成亲时,猴急的金大牙被她一把就抓破了脸,并被她骑在身上一顿狂揍,生生将一口牙给打掉了一半。当天晚上,金大牙就跑到城南药铺里去,补了半口铜牙,一张口,金光灿灿的,想起来就恶心。 后来,懦弱的金大牙被赵老四一铜锤就打爆了头,像个没头的苍蝇,在院子里跌跌撞撞走了七八步,这才倒地死掉。 “唉,其实金大牙也是个可怜人,这乱世之中,哪里还有他的活路啊。”金寡妇暗暗叹息着。 “你想起了自己的男人。”阿奴突然说道,吓了金寡妇一大跳。 “你的第一个男人是赵老四打死的,你的第二个男人是我弄死的,你恨不恨我?”阿奴淡淡问道。 金寡妇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没敢吭声。 “算了,反正乱世之下,人不如狗。”阿奴一口气喝干了爵中酒,取过一片湿布,将两只手擦干净,扯过一片兽皮盖在身上,倒头睡了。 金寡妇坐在灯下,垂等了半晌,却听得阿奴均匀而绵长的鼾声响了起来,不禁诧异地抬起了头。 这个男人不一样,真的,跟她见过的所有男人都不一样。 但不一样又能如何?金寡妇转,看见的是一个徒有四壁的家,虽说她已经算是这南燕国都里有点本事的女人了,有一个属于她自己的烧酒作坊,也曾有过两个男人,但这一切都改变不了她命运。 她是商人后裔,除了苦苦支撑这个小小的烧酒作坊,还得让自己活下去。 那么,还有什么比活着更苦呢? 她偷偷看了一眼阿奴,这个阴沉而凶狠的男人,此刻就睡在她的屋子里,却仿佛遥不可及。 …… 阿奴成了毒龙帮的一号战将,越来越多的任务交给了他,任务的难度也越来越大,从最开始的那些弄死几个小混混,慢慢展到了刺杀一些重要人物。 阿奴出去的次数越来越频繁,距离也越来越远,甚至已经远远出了南燕国的势力范围。 他从来都是不辱使命,即便是每次都会带伤归来,但他对总舵的命令从来都是不折不扣地完成着。、 而最令那些阉人满意的,是阿奴从来不摆功劳,也不炫耀,每次完成任务,他领了一包刀币转身就走,回到金寡妇的那个家里,连门都不出。 毒龙帮也曾派过一些暗探,观察这个奴隶出身的高手,结果,反馈回去的信息让阉人们十分满意。他每次回到金寡妇家,都会帮那个妇人干活,小到晾晒酒糟,大到修葺房屋,不到半年时间,竟将一个原本破破烂烂的家,打理得井井有条,窗明几净。 金寡妇也像脱胎换骨了一次,脸色开始红润了,身体开始饱满了,两只手伸出了,再也看不到那些像蛆虫一样的皲裂口子了。 她闲着没事,便开始养鸟了,斑鸠,黄莺,鸽子,麻雀,都是些最普通的鸟,好养还不怎么糟蹋粮食。 “他娘的,两个男人没喂养起来的妇人,让阿奴给滋润得回到了十七八!”又一次,孟老三喝多了酒,有点管不住自己的嘴巴,愤愤不平地说道。 话一说出来,孟老三看着同桌喝酒的五六人脸色,顿时吓了一身冷汗,连忙在自己嘴巴上扇了七八下,知道打掉一颗牙才罢手。 阿奴现在已经是帮里排名第二的高手了,除了那个传说中一剑断江、万军丛中取人级如探囊取物的宫九,他就是毒龙帮数一数二的人物,据说就连总舵那些阉人们,见了阿奴也是战战兢兢,被他的杀气所威慑,大屁都不敢放一个。 孟老三酒后失言,追悔莫及,便干脆学了街头混混那样,将自己绑了,背负两根柠条,跑到金寡妇家门前跪下,让阿奴用那柠条抽他一顿,以洗罪责。 阿奴似笑非笑地看着垂头散气的孟老三,说道:“孟老三,你这是何苦。” “阿奴老哥,兄弟我错了,酒后失言,说了老哥的坏话,罪该万死。”孟老三哭丧着脸说道。 “呵呵,罪该万死?人死一次就够了,还用得着死一万次?别来这些虚的,给老子弄些好酒来,我就饶了你。”阿奴说完,转身走进了小院。 金寡妇听得外面有动静,正往外走,迎面撞到了阿奴身上,浑身的白肉猛地一阵颤动,直让偷眼观看的孟老三鼻血长流。 “死阿奴,也不小心些!”金寡妇娇嗔着,扭身回屋去了。 阿奴猛然转,似笑非笑地盯着孟老三。 孟老三心头一颤,一骨碌爬了起来,像条瘦狗一样赶紧溜了。 “他娘的,这眼神,这神情,跟那该死的阿酒一模一样!”孟老三吓坏了,忙不迭地给阿奴寻酒去了。 …… 阿奴越来越忙了,有好几次,总舵的一道命令下来,他就得连夜爬起来,骑马到数百里外去杀人。 他慢慢摸索出了一点规律,这毒龙帮所杀之人,几乎清一色都是贵族子弟,而且,不分派别,不管是周人控制的贵族,还是对周人不满的贵族,只要逮着机会,能弄死一个就弄死一个,绝不手软。 同时,总舵明确命令,必须要制造一个自然死亡的假象,绝对不得暴露这些人的死因是出于针对性的刺杀。 这让阿奴有些困惑。不过,这些贵族,其实也可以说是自己的敌人,所以,阿奴根本就没有一丝一毫的自责,反而,每次弄死那些可能骑猎过氐人部落的贵族时,他还有一种奇异的快感。 不过,这种快感也开始让阿奴心生警惕,他现,随着任务次数的无限增加,他越来越好杀,甚至有点嗜血。 每次刺杀任务结束,他都会躲在暗处,认真观察那些被他悄无声息弄死的贵族们,是如何痛苦地挣扎着慢慢死去。 阿奴终于忍受不了这种心理上的压力了,秘密寻了一次郭羊。 “因为你有了爱,所以才现了恨。”郭羊温和地看着阿奴,笑道。 “少爷,要不要提前动手。我怕我疯。”阿奴有些垂头丧气地说道。 “不会的,阿奴,也因为有了这种恨的痛苦,你才更加珍惜身边的爱。”郭羊依然温和地说道。 “可是……”阿奴张口欲言,却现自己其实也没什么要倾诉的,就是他的心里压得慌。 燕子准备了一大桌饭菜,有鱼有肉,还有七八样时令小蔬菜,看起来花花绿绿煞是好看。 不过,做到饭桌前,郭羊开始愁眉苦脸了,长吁短叹,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看得阿奴暗暗心惊。 “讨厌,我做的饭菜就这么难吃吗?!”燕子突然生气了,砰一声就将郭羊打了个跟头。 郭羊哼哼唧唧地爬了起来,苦着脸重新回到了饭桌,捉了一爵酒,一饮而尽,吐气如兰,却是上好的百花醴酒的香艳。 “少爷,您这是怎么了?”阿奴皱眉问道。 “还能怎么着,他顿顿就想吃肉,还要喝你酿的那种劣酒!我想要改善他的生活,就变着花样给他做好吃的饭菜,你看看,这些鱼肉,都是我精心清炖后,浇淋了南燕王宫秘方熬制的糖浆,你再看看这些时令小炒,清雅可人,嚼一口满口清香,这臭人竟然我谋害亲夫,想要饿死他!天下哪有这么饿死人的妙方儿,你倒是给我再寻一位来!” 燕子越说越生气,竟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阿奴愕然半晌,心道,这两个人竟比自己还要苦! 郭羊长吁短叹了一会儿,幽幽说道:“阿奴,我觉得……生不如死啊,干脆想办法把我也弄到毒龙帮去,每天杀杀人还痛快些。” 阿奴默默地拍了拍郭羊的肩膀,说道:“少爷,你就忍忍吧。” 燕子闻言,怒极而笑,恨声说道:“好心把你喂养着,你还不知足啊?” 郭羊苦笑道:“问题是,我是个狼,你非要用羊吃的东西来喂,不饿死才怪!” 第八十二章 宫九 商遗第一卷●商遗顽民第八十二章宫九阿奴回去时,铅云压城,北风正紧。 南燕王城狭窄的黄泥街道上,一些尚未腐败的枯叶败草随风瑟瑟。路上行人极少,即便猛然出现一两个,也是裹紧了羊皮夹袄,缩着脖子猫着腰匆匆而过。 几条野狗无所事事地转悠着,在干冷的天气喷吐两股淡淡的白雾,显得有些诡异。 过了十字路口七八十步,左拐,再右拐,再左拐,有一条小胡同,左手第二家便是金寡妇家的烧酒铺子。 阿奴裹着羊皮夹袄,缩着脖子猫着腰,像一条野狗一样慢慢走着,一只脚踏入那条小胡同,身形微微一顿,旋即又慢慢往前走去。 烧酒铺子门口,一个人披着黑斗篷,站在铺子低矮的屋檐下,右手端了一斝酒慢慢品着,左臂的衣袖却空空如也,随风飘荡。 这人身材不是很高大,甚至还有些瘦俏,露出半边苍白异常的脸,微微仰着头,好像在看天空阴沉的云。 阿奴慢慢走着,表面看起来没什么变化,但他自己心里清楚,他的脚步越来越轻,呼吸越来越柔,恰如那闻到危险气息的豹子。 距离那黑衣斗篷人尚有七八步时,阿奴的脚步慢慢迟缓了下来,似乎有一股无形的压力,让他不得不慢慢停了下来。 那人端酒的手很干净,很稳定,修饰得一丝不苟,指甲不长也不短。 阿奴又向前走了三步,距离那人有四步,然后,站定,微微吐了一口气。 “阿奴。”那人收回了看天的目光,冷冰冰地看了阿奴一眼,说道。 “宫九?”阿奴皱眉问道,瞳孔微微一缩。 “你很好。”那人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但阿奴知道,他就是宫九。 “一剑断江河,万军丛中可取敌将级,你也很好。”阿奴说道。 “那都是别人吹嘘的。”宫九淡淡说道,慢慢饮了半口酒。 就是金寡妇烧酒铺子的五粮清酒,味淡而韵长,口感不错。 “高人自有道理,何须自谦。”阿奴说道。 “没有人看见过我的剑。”宫九突然转脸,认真地看着阿奴,好像要永远将那张憨厚、敦实而平凡的脸记下了。 “听说了,宫九一剑,杀气太重,十丈以内百草不生。”阿奴迎着宫九那剑气纵横的目光,淡然说道。 “你我迟早要见面。”宫九说道。 “不见其实也行。你是高人,我只是个奴隶。”阿奴说道。 “谁要是真把你当成了奴隶,那可危险得很。”宫九微微一笑,说道。 “但阿奴一直都是奴隶,这是命,谁也改变不了。”阿奴也笑了,退了半步。 宫九瞳孔突然一缩,脸上还带着一抹微笑,也退了半步。 “你输了。”宫九淡淡说道。 “我本来就没想着赢。”阿奴憨厚地笑了笑,伸手挠了挠后脑勺。 “你是个聪明人,不过,过了今天,这些对你都没什么意义了。”宫九说道。 “为什么?”阿奴似乎有些迷惑,认真地问道。 “因为,”宫九顿了顿,右手屈指一弹,手中酒斝“叮”一声轻响,冲天而起,左臂空空的衣袖骤然鼓动,一柄细长的剑倏忽一闪。 “你就要死了,死人没有什么聪明不聪明的说法。”宫九将自己想说的话说完了,看着左肩被长剑贯穿的阿奴,似乎有些意外。 阿奴伸手按住自己肩头的那个小洞,脸色苍白,鲜血转眼间就染红了他大半个身子,顺着羊皮夹袄的前襟滴滴答答地流淌着。 这一剑神出鬼没,阿奴拼尽全力堪堪避开要害,却终于还是被洞穿了肩头。 他堵住了前面的伤口,后面的伤口却像一个圆圆的小洞,汩汩往外冒血。 阿奴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伤,有些艰难地抬起了头,脸上渐渐出现了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情。 宫九微微一愣,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细长的剑,上面还有一抹殷红的血,在北风呼啸中慢慢变成了黑红之色。 他猛吸一口气,向前跨出了一大步,全身衣衫陡然鼓了起来,黑色斗篷“砰”的一声化为碎片。 他第一剑纯粹就是偷袭,面对这个奴隶,他其实没有必胜的把握,这才偷袭了一剑。 不过,那一剑并没有弄死阿奴,只是让他受了一些伤,流了一些血。 他有些后悔,应该一开始就使出他那可断江河的一剑。 但已经有些迟了,就在他挥出自己的巅峰一剑时,阿奴一个懒驴打滚,已经避开了剑气的笼罩,有些勉强地躲过了这惊天一剑。 “轰”的一声巨响,阿奴适才站立之处三四丈范围内,剑气纵横,黄泥地面腾起一大团土雾,那些枯枝败叶瞬间就化为齑粉,声势惊人。 一击不中,宫九已经有些气馁了。 二十年来,这是他第二次一击不中。当年那一剑,让他心甘情愿地给胜利者做了二十年杀手,成为任人摆布的一枚棋子。 可是,这一剑呢? 宫九暴喝一声,浑身杀气冲天而起,他原本柔顺的丝随风飘飘,原本瘦俏的身形竟转眼间幻化为一魁梧汉子。 阿奴吃惊地现,宫九先前的剑气纯粹的阴柔,若非亲眼所见,只凭剑气还以为对手是一位女子。 可此刻,宫九的剑气陡然转为纯阳之至刚,迅猛绝伦还在其次,其暴喝声中竟隐隐有上古猛兽之呼啸,令人心神有些动摇。 面对宫九,阿奴同样没有必胜把握,所以,他选择了避其锋芒,宁可肩头中剑,也没有拔出他的刀子。 宫九的剑气将阿奴整个笼罩了起来,令他的身形有些迟滞,呼吸有些困难,胸口憋闷得慌。 眼看着那威猛绝伦的一剑势如奔雷,阿奴深吸一口气,终于握住了刀柄。 阿奴向前跨出半步,拔出了一刀。 刀子在空中的弧线不太完美,因为阿奴选择的出刀方位很刁,更因为在拔刀的一瞬,阿奴竟然使出了一点都不体面的懒驴打滚。 这种看起来有些丢人的招数,是阿奴在训练那三十名商人后裔少年时最重视的,几乎成了他们的招牌,就连郭羊都忍不住练会了。 阿奴的招数不好看,但有时候实用,他痛恨那些死要面子还想要别人狗命的伪君子,所以,他创下了这一招既不好看也很要命的懒驴打滚。 宫九的剑紧贴着阿奴的头顶狂奔而过,犹如一道惊雷,将阿奴的一片头皮都刮掉了,一大把乱蓬蓬的头瞬间就化为粉末,随着剑气砸进了泥土里。 宫九被阿奴一刀就劈了,从裤裆开始,直到胸腔位置,整齐地被切成了两片。 宫九哀嚎了一声,被刀子切破的内脏里的汁液哗啦啦就落了下来,混合着大量的血,在寒冷的风中腾起了一阵热雾。 阿奴一刀劈了宫九后,接连三四个懒驴打滚,避开了那些污秽之物,从地上一跃而起。 他一片头皮被剑气刮掉了,满头满脸都是血,冷风一刮,转眼间就凝固了。 刀已入鞘。 宫九至死都没有看见过阿奴的刀,他只记得那个不要脸的狗奴隶,竟然丝毫不顾高手身份,使出了一招莽汉们打架时才使出的懒驴打滚。 宫九被劈成两片的下半身软踏踏地丢在两边,从阿奴的视角看去,恰好是一个倒立的、古篆体书写的“大”字。 只不过,这个大字写得有些不规范,好像是郭羊那个笨蛋的字体。 宫九左边空落落的衣袖里,慢慢探出了一条手臂,抽搐着,五根短小的手指还在试图抓住剑柄。 阿奴惊奇地看着宫九用来偷袭他的那只手臂,突然觉得自己想吐。 是真的想吐。 宫九的左臂竟然是天生残疾,比三岁婴孩的手臂粗不了多少,齐腕而上生满了可怕的绿色绒毛,五根短小的手指却又显得白白胖胖,正在努力地使劲儿,想抓住丢在一边的那柄细细的剑柄。 不过,阿奴还是蹲下了身,仔细地观察着宫九,这个曾经的毒龙帮第一高手,此刻还没有彻底气绝。 截至目前,阿奴弄死的最厉害的人就是这个宫九,要不是他这几年跟着郭羊修习修真功法,已经能够做到心随神移收自如,这狗东西的第一剑偷袭就已经要了他的命。 能亲眼看着敌人慢慢死去,是阿奴这大半年来养成的一种恶习,他每次看见死人都想吐,但更想一边吐一边看。 “杂碎……”宫九好像在咒骂阿奴。 阿奴将耳朵凑近宫九的脸,想听听这个曾经的第一高手临终会说一句什么,却只听到这个宫九竟然也不能免俗,被人快要弄死的时候,吐出半句脏话。 阿奴在宫九身上闻见了一缕若有若无的女人体味,混合在那些难闻的内脏汁液和血腥味里,说不上到底什么味道,不过,阿奴一点都不喜欢这个一会是男人一会是女人的宫九。 阿奴慢慢站了起来,神情有些萧瑟,好像对这个宫九有些失望。 不过,他肩头的伤口急需要处理,经过这几下兔起鹘落的生死相搏,阿奴流的血已经太多了。 阿奴转身走进了烧酒铺子,穿过一道门,进了后院。 …… 远处,一只鹰高高飞起,一场纷纷扬扬的雪就落了下来。 第八十三章 两只狐狸 宫九死了,死得消无声息,哪怕是他那被劈成了两片的尸体,在城北的一个小胡同里丢了三四天,也从未有人出来过问此事。 一场雪下了一尺多,宫九的尸身被一群野狗从雪地里刨出来,撕扯成了不规则的碎片。那些野狗成群结队的,将那些像冰疙瘩的尸身碎片生吞活剥了。 阿奴斜躺在豹皮褥子上,吃着羊肉,喝着酒,眼光有些迷离。 肩头的伤很重,宫九那一剑直接将他的肩胛骨钻了一个洞。至于头皮上的伤倒是无所谓,反正阿奴那颗乱蓬蓬的黑头从来不起眼,缺了一片头皮还是乱蓬蓬的。 金寡妇担惊受怕了两天两夜,生怕毒龙帮其他人来杀了阿奴,阿奴却很坦然,该吃吃,该喝喝,就好像以前他完成任务后那样,时不时让金寡妇的爪子抓他粗壮的脖子。 金寡妇喂完鸽子进来,抖落了身上的雪,皱着眉头,看起来有些不高兴。 “咱们家的鸽子少了二十几只,都是最好的鸽子,是不是让人给顺手摸走了?”金寡妇说道。 “嗯。”阿奴无精打采地应了一声。 “麻雀黄莺啥的,一只都不少,单单少了鸽子,你说会不会是猫叼走了?”金寡妇麻利地收拾着屋子,问道。 “不知道。”阿奴喝着酒,好像在思考。 “奇怪,鸽棚在最里面,应该最安全啊,猫进去也是应该先叼走那些更加肥大的斑鸠,或者叼走那些饶舌的黄莺,怎么偏偏就把咱们家的鸽子给叼走了呢?”金寡妇絮絮叨叨地说着,一屁股挤到了阿奴身边坐下。 阿奴向旁边让了让,金寡妇却又向跟前挤了挤。 “阿奴。”金寡妇低声说道。 “我肩膀疼。”阿奴吃了一口酒肉,含含混混地说道。 金寡妇的屁股终于不挤阿奴了,她起身弄了一盆热水,要给阿奴清洗伤口,阿奴却说道:“不用换洗了,伤口结疤了,不敢沾水,否则就烂透了。” 金寡妇却不管,清水里捞出一片麻布,随便拧了拧,开始给阿奴擦洗脸、耳朵和脖子,弄的阿奴痒痒的,不停地缩着脖子躲避。 “我说阿奴,你怎么这么不操心呢,家里的鸽子都少了二十几只,你竟然一点都不关心!”金寡妇有些沮丧,那些鸽子可都是阿奴亲手交给她,让她当成自己的闺女一样喂养的,平日里就算是掉一根鸽毛,她都要心疼半天的。 一下子弄丢了二十几只鸽子,金寡妇恨不得自己变成阿奴的鸽子。 …… 在暖和的豹皮底下窝了三四天,外面的雪还在不紧不慢地下着,积雪太厚,压得屋顶簌簌轻响。 阿奴伸手推开像猫一样挤在他跟前的金寡妇,慢慢坐了起来,裹紧了羊皮夹袄,戴了一顶狐皮帽子,像个笨拙的猎人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 鸽子都回来了,自己钻进了鸽棚,正咕咕咕地叫唤着啄食。 看见阿奴进来,那二十几只鸽子争先恐后地扑腾着翅膀奔了过来,在阿奴脏兮兮的手背上轻轻擦着嘴巴。 阿奴笑了,很真实的那种笑,除了郭羊和鸽子,谁都没看见过这个男人毫无掩饰的笑脸。 “嘿嘿,小家伙,来,亲一个。”阿奴捉了一只鸽子,将自己胡子拉碴的嘴巴凑了过去,却遭到了剧烈反抗,那鸽子使劲摆动着脖子,试图躲避阿奴的那张臭嘴。 “哈哈,还是这么捣蛋,还是害怕我的胡子扎你的小脸蛋么?”阿奴没有太过坚持,从那鸽子腿上隐藏的小环里抽出了一小卷布帛。 “嘿嘿,阿土这个兔崽子,到底还是有脑子。” “阿长这小家伙,也不赖啊,嘿嘿,不错不错。” “阿元的……总算还行,不辱使命。” “最笨的阿笨,现在也长大了,羊羔子终于变成了猎人。” …… 阿奴面带笑意,就好像当年他将那些少年送出天水寨时一样,语重心长,像个父亲那样,拍着他们的肩膀,千叮咛万嘱咐。 阿奴当年将这些狼崽子当成了种子给撒出去,现在,该到收获季节了。 每一只鸽子带回来的消息都令人满意,除了阿酒的。 那小子现在成了毒龙帮老大身边最大的红人,却也是最不自由的一个。他好像遇到了麻烦,只来得及写了半句话,就赶紧将鸽子放回来了。 “斩草除根……”阿奴眉头渐渐紧蹙了。 阿酒传回的消息只有四个字,后面有个潦草的图案,好像是手一哆嗦随手乱画的,又好像是某种隐秘的暗示。 “斩草除根?臭小子,到底什么意思?”阿奴将那团布帛捏在手里,慢慢出了鸽棚。 金寡妇已经起来了,撅着屁股在收拾房间,两个人在家里窝了好几天了,炭火的味道,羊肉的膻腥味儿,混合着兽皮特有的味道,再加上其他味道,让屋子里的空气很浑浊。 “刚我去看了,鸽子都够,应该是你数错了。”阿奴一进门就说道,跺了跺脚,将兽皮靴子上的雪弄掉,又转身出门了。 “早上喝羊汤吗?”金寡妇忙着收拾屋子,头都没抬地问道。 阿奴没有吭声,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 “斩草除根?”捏着那一小片布帛,郭羊也是眉头紧蹙,这没头没脑的半句话,他已经凝视了半个时辰了。 “阿奴。”郭羊突然说道。 “少爷。”阿奴应了一声。 “谁是草?”郭羊抬起了头,问道。 “草?”阿奴沉吟着,“指的是……燕?” “那谁是根?”郭羊继续问道。 “根……”阿奴瞅着郭羊手里的那一片布帛,双眉紧蹙,却毫无头绪。 弄死燕白飞,连窝端掉毒龙帮,将南燕之地秘密转化为自己的一个据点,这本来就是郭羊的意思。表面看来,燕白飞自然就是草,王宫地下宫殿自然是根了。可阿酒匆忙中传出的消息肯定要比这些重要,起码,没有表面看起来这么简单。 “阿奴,取一张兽皮来。”郭羊似乎想起了什么,突然说道。 阿奴很快就找来了一整张豹皮,同时,他还取出了一根木炭棍。他知道郭羊想干什么。 等阿奴将那张豹皮铺开,郭羊捏起了木炭棍,开始在没毛的那一面慢慢描画了起来。 郭羊画得很仔细,将那个看起来很潦草的图案原样放大,不放过任何细微的变化,一丝一毫都没有遗漏。 随着越来越多的线条被描摹、放大,阿酒传来的那个图案生了微妙的变化。 那些看起来很潦草的线条,放大后变成了山川、河流和道路。那些看起来着墨较重的地方,放大后变成了宫殿、甬道和一些奇怪的图案。 “这是地图!”阿奴吸了一口凉气,满脸都是兴奋之色。 一幅图花了郭羊将近两个时辰,他丢下木炭棍,长长吐了一口气,额头大汗淋漓,脸色也隐隐有些苍白。 阿奴将那一整张豹皮挂在了墙上,点起了两三盏羊油灯。 “燕子,你来看看,这是什么地方。”郭羊接过阿奴递过来的一爵酒,灌了一大口,这才一屁股坐了下来,有些疲惫地说道。 正在忙着整治饭菜的燕子闻言,走了过来,盯着豹皮上的图案,眉头紧蹙,缓缓摇了摇头,说道:“好像是王都一带的地形图,但看着又不太一样。” 郭羊微微点了点头,盯着那张地图,陷入了沉思。 …… 一顿饭吃得很沉闷,郭羊皱着眉头,食不知味地将那些精致的肉菜塞入口中,胡乱一嚼,便囫囵吞入腹中,对燕子的横眉冷对混不理会。 阿奴也陷入了沉思,饭菜吃了没多少,酒倒是喝了不少。 “其他的狗刺都拔掉了吧。”郭羊突然问道。 “嗯,拔掉了,少爷。”阿奴说道。 “拔掉一根狗刺,就得再插进去一根,否则,就失去意义了。”郭羊说道。 “是,少爷,那些狗刺的位置都换成了我们人了。”阿奴说道。 “那就好。也该到伤口溃烂的时候了。”郭羊淡淡说道,眼睛始终没有离开那张豹皮上的地图。 “放心,阿土他们做得比我们预想的还要好,那些伤口不仅已经开始溃烂,而且,有害的毒液已经顺着血管渗透到了整个南燕国了。”阿奴也盯着那地图,说道。 “嘿嘿,阿土、阿长、阿元……这些臭小子越来越有本事了。”郭羊脸上出现了难得的笑容,温暖而柔和。 “就是涨本事了,等这边事情了结,就可以干点大事了,他们现在可都是能够独当一面了。”阿奴也笑了,像个严厉习惯了的父亲,突然绽放出的笑容依然带些僵硬。 “浑水摸鱼,这是我们的长项,让他们各自小心。他们每一个人,可都是你我的心头肉啊。”郭羊站了起来,端了一爵酒,走到豹皮地图前两三步的位置。 “光会浑水摸鱼还不行,我要求他们还要学会趁火打劫。”阿奴有点高深莫测地说道。 “你这个氐人的部落领,真是一条老狐狸,比那个孤竹国的殷颂还令人意外。”郭羊转,看着阿奴那张黝黑而憨厚的脸,笑着说道。 “少爷过奖了。”阿奴喝了一口酒,“我是老狐狸,你也是老狐狸,就看能不能斗得过那条毒蛇。” “别忘了,还有一只老虎!”正在收拾饭桌的燕子插嘴说道。 “虎?嘿嘿,一只病猫而已。”郭羊微微一笑,说道。 第八十四章 浑水摸鱼 商遗第一卷●商遗顽民第八十四章浑水摸鱼春天的时候,郭羊的布局终于完成,该到动手的时候了。 南燕国王城举行一年一度的踏青赏春,各地的小商小贩纷纷来到了这座破旧的老城,摆摊设点的,往那些店铺里放货的,收账的,想着要一笔横财的,让这个春天分外热闹。 南燕国王城的各种野花似乎一夜之间就开放了,喷吐着各种浓郁的香气,混在那些商贩们带来的汗臭味儿和牲口的气息中,令人昏昏欲睡。 一队队南燕国的巡逻队伍出动了,除了向那些商贩们课以重税,主要的职责是维持秩序。 人太多了,整座城有点乱套,尤其是那些商贩集中的街区,不时传出有人被打劫,有人被割掉了耳朵,有个女商贩不堪凌辱,一跃而起将一个街头混混的脖子拧断了。 城里原有的所有商铺都活泛了起来,经历了一个漫长的冬天,所有人都快要焐出毛病了。 最热闹的,是那几家酒肆和烧酒铺子。南燕的百花醴酒在外面都卖成了高价,好多商贩赶着骡车来,将一坛坛香艳的酒搬运出去,卖到远方,从中牟取暴利。 当然,利润的绝大多数都缴纳给了那些诸侯国和周人的王室。 郭羊和女扮男装的燕子混迹在人群中,不时地打听一下价格,蹲下来跟那些小商贩讨价还价。 他有些伤感地现,在这虚假的繁荣下,商贩们的日子其实过得很艰辛,绝大多数人都很穷,就算是没日没夜地奔波在买卖的途中,还是仅仅混个温饱。 甚至,如果运气不好,遇到战乱或盗匪,可能连狗命都交代给了这个混账世道。 正午时分,春阳妖媚,人群熙熙攘攘,老远看去,乱蓬蓬一片黎黑头。 郭羊有些厌倦,便折进了一家小酒肆。 老板是个干瘦的驼背老头,耳朵有些背,柜台后端坐着一个小妇人,小腹微微凸显,圆乎乎的脸上满是幸福。 郭羊要了一坛酒,两碟盐豆,一盘熟羊肉,两个人靠窗坐下,慢慢吃喝着,谁都没说话。 燕子有些紧张,今天是个办大事的好日子,郭羊却像个没事人似的,领着她东逛逛西看看,有些心不在焉。 现在又跑到这家脏兮兮的小酒肆里来喝酒,燕子看着慢条斯理的郭羊,只觉得牙痒痒。 “咣”的声响,酒肆半开的门板突然被人一脚踏开,几个身穿黑色衣裳的汉子鱼贯而入。 “宋驼子,你们店里这几天有没有闲杂人等来往啊?”一名脸色冷峻的汉子沉声喝问道。 那老头没听见,还勾着头在擦桌子,柜台后的那小妇人慌了,赶紧起身笑道:“几位爷,酒肆生意清淡,难得有客人来,哪里还有闲杂人等。” 那汉子扫视了一圈,迳直走到郭羊和燕子那桌,大手一伸:“户籍文书?” 燕子勾头饮酒,郭羊却笑眯眯地从怀中取出两片布帛,递了过去。 “郭羊,郭肚?”那汉子低声念叨着,将郭羊和燕子又审视了一番,突然喝问道:“既然是婆娘,为何扮成男人?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么?” 燕子刚要起身,郭羊却伸手按住了她,笑道:“这不是世道不太平么,一个妇道人家出门,多有不便,所以就……” “带走!”还没等郭羊的话说完,那汉子就不耐烦地一挥手,呼啦啦扑上来了三四个黑衣汉子,直接用绳子将郭羊和燕子拴了。 燕子面色一冷,刚要准备动手,却见郭羊对着她眨了眨眼睛,并表情夸张地喊道:“冤枉啊,大爷,我们真是好人呐!” 那汉子冷着脸,抬腿就是一脚,在郭羊身上踏了一个黄泥脚印,口中骂骂咧咧的说道:“鬼哭狼嚎的,一看就是刁民,带走!” 郭羊和燕子便被绳子拴了,拉拉扯扯向远处走去。 路上,他们才现,像他们这样被绳子拴了的人竟然有好几百个,都是一些蓬头垢面的小生意人,甚至还有些妇人,也被那些黑衣人的绳子拴了。 转过了几条黄泥街道,他们被集中起来了。一个声音尖细的黑衣人指挥着,将郭羊他们拴到了一根绳子上,脚上也被套了绳子,迈不开大步,以防止有人逃跑。 燕子有些慌,她恨郭羊不告诉自己计划,弄得她一直都提心吊胆的。不过,看着在那里大声跟黑衣人们讲道理的郭羊,燕子有些恍然,觉得这条小狐狸一定在图谋着什么。 他们被拉扯到了一片十分破败的街区,到处都是残垣断壁,隐隐能听到獒狗低沉的嘶吼声。 郭羊知道,这是到了耗子巷。 在两扇破旧的门板前,几个声音尖细的阉人逐个检查他们,将他们身上多余的东西都搜了去,顺手扔在一边,堆了一座小山。 还别说,这些人里面,还真有带来兵刃的,有青铜小剑,熟铜链子锤,有铜铅合金小梭镖。当然,更多的则是各种各样从远处贩运来的小商品。 “看来,这次抓获的细作还不少呢。都给我押进去,严刑拷打,一旦罪名落实,就拖出去让獒狗啃了。”一个看起来颇有权势的阉人大声说道。 一时间,百来号人都大声喊冤,哭哭啼啼,甚至有人瘫坐在地上撒泼,眼泪鼻涕糊了半脸。 “押进去!”那几个阉人厌烦地挥了挥手,那些黑衣汉子便扯着绳子,将一干人都拉进了院子,并一个一个地拉进了大柳树上的圆洞。 燕子跟着郭羊后面,看着他像受伤的狗一样叫唤着,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就气得不行,真想一拳就给打得翻一个跟头。她一贯心高气傲,就算是身处险境,也不愿低头。 不过,事已至此,她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走一步看一步。 百来号人进了那老鼠洞一样的甬道,踩在又湿又滑的青石台阶上,所有人都有模有样地哭闹着,甚至还跟押送他们的那些黑衣人冲突了起来。 “肃静!否则,就地处决!”一个黑衣人大声吼道,声音洪亮,顿时将所有人都压制了下来。 “大家放心,进去后我们会问你们几句话,如果真的没什么问题,自然会放你们出去的。”那黑衣人补充说道。 人们都安静了下来,跟随着黑衣人默默在甬道里走着,半个多时辰后,他们来到一个厚重的石门前。 石门只能从里面打开,一看就是防御外敌入侵的重地。 轰隆隆一阵响,那石门被打开了,郭羊等人被拉进了石门,进入一个大通道。 大通道里,有一百多名披甲持戟武士排成两列,甚是威严,看来应该就是常年把守此地的驻军。 大通道两侧石壁上,有很多小孔,应该就是暗哨或瞭望口,少不了里面埋伏了更多的人。 “你们就在这里等着,我先去禀报。司马将军何在?”一个黑衣人大声说道。 “末将见过高头领。”一个身形魁梧的武士缓步出列,抱拳说道。 “这些人都是老大交代下来抓获的细作,先放在你这里看管起来,我先去通报一声,看到底如何处置这些狗才。”那黑衣人抱了抱拳,转身就走。 “来人,将他们押下去,先关起来再说。”那位司马将军似乎有些不满,但不敢违拗那黑衣人的命令。 顿时,便有十几名武士走过了,从那些黑衣人手里接过绳子,将郭羊等人都拉进了一间极为宽阔的石室。 “都蹲下,不准交头接耳!”一个武士抽出鞭子,叭一声,就在一人脸上抽了一道血痕,登时便有鲜血流了下来。 郭羊等人立马噤声,乖乖蹲下了。 燕子一直紧随着郭羊,此刻蹲在一起,看着那些武士出去了,刚想开口,郭羊却使了一个眼色给她,让她闭嘴。 燕子气鼓鼓地蹲在旁边,无聊地用手指在地上画圈圈。 …… “都起来,上面给话了,先将你们羁押此处,过几日再来问话。你们最好都老实点,谁要是敢带头闹事,就让你的狗头搬家!”突然,那个叫高头领的黑衣人回来了,大声宣布了几句,转身就走了。 郭羊等百来号人都面面相觑,不过,谁都没有说话。 又过了两个多时辰,估摸到了晚饭时间,几名武士抬了几大桶饭食进来了。 每人一碗,多了没有。 燕子伸长了脖子一看,不由得一阵恶心,这哪里是人吃的饭食,拿出去喂狗估计都不是好狗粮! 但另外那些人,包括郭羊,则点头哈腰地快步走了过去,接过那一碗饭食,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直看得燕子嗓子里一阵痒痒,差点就喷出来了。 “臭郭羊,我给你整治的一桌好菜,顿顿吃的愁眉苦脸,现在见了这狗粮竟吃得津津有味!”燕子没有去端碗,而是蹲在郭羊身后,咬牙切齿地暗骂郭羊。 “老哥,再饶一碗吧,我食量大,这一碗吞下去还饿得慌啊。”突然,一个蒙头垢面的年轻人站了起来,拖着长长的绳子,赔着笑脸说道。 “有个屁啊!滚!”一名武士不耐烦地骂道。 “老哥,就饶半碗吧,我看见桶底还有些饭渣子呢。”那年轻人点头哈腰地走到那几名武士跟前,伸出手中的陶泥粗碗。 “他娘的,你找死啊!”一名武士刷地就是一鞭子,照着那年轻人的头脸抽去。 那年轻人“哎吆”一声,抱头鼠窜地跑到了人群中,回过头嬉皮笑脸地说道:“不饶就不饶,不就是些狗食么,提回去你们几个吃去。” 那几名武士勃然大怒,扔下了木桶,钻进人群去捉那年轻人。 那年轻人像兔子一样,在人群里东躲西藏。 “老哥,消消气,消消气。”一个虬髯大汉憨笑着站了起来,迎面抱住了一名武士。 “滚开!”那武士怒吼着,就要拔出兵刃。 “老哥,你脖子这么嫩的,脾气还挺大的嘛。”那虬髯大汉笑着说道,双臂一使劲,那武士长长吐了一口气,浑身的骨头“噼噼啪啪”一阵乱香,都不知断了多少根,脖子一软,竟生生给箍死了。 于此同时,另外跳起来几个人,顺手就把那几名武士给弄死了,要么折断脖子,要么用绳子勒了脖子使劲儿一抽,那些看起来威风凛凛的武士,在这些人手底下就像是纸糊的。 郭羊笑眯眯地看着,脸色平静而温和。 “师父!”有七八个头乱蓬蓬的年轻人,取出刀子,将大家身上的绳索割断,快步奔到郭羊面前,单膝跪地,嘶声说道,眼眶里涌出清亮亮的泪水。 “去吧。”郭羊笑着说道,眼眶也有些湿润。 那七八人站了起来,一抱拳,便向门口走去,另外那百来号人悄无声息地跟在后面。 第八十五章 燕白飞 商遗第一卷●商遗顽民第八十五章燕白飞等那些人都出去了,郭羊翻手从腰间的储物袋里取出一个木箱,打开后却是密密麻麻不知多少只红嘴小蜂鸟。 他低声默念了几句什么,一声古怪的唿哨后,那些小东西嗡的一声散开了,向地下宫殿的深处悄然飞去。 “师父,妥了!那些武士整个解决了。”这时,一个年轻人快步走了进来,身上却穿着那个司马将军的甲胄和头盔。 “阿元,你们这些臭小子,真不错!”郭羊拍了拍阿元的肩膀,嘿嘿笑道。 “师父,我们想你,也想天水寨。”阿元的眼眶湿润了。 “我也想你们。不过,这普天之下,到处都可以是天水寨,只要我们努力地活着。”郭羊温和地说道。 “是,师父。”阿元瓮声瓮气地应了一声,“对了师父,这是你要的行头。” 阿元取出一个小包袱,打开一看,却是两套衣裳。一套黑衣,跟那些黑衣人的服饰一样,另一套则是阉人们穿的那种紫色衣裳,且靴子帽子齐全。 郭羊取了那件黑衣,三两下就套在了身上,形象顿时一变,就像个小头领。 “郭羊,我穿……这个?”燕子脸色有些难看,嫌恶地看着那套阉人服饰。 “你不穿难道让我穿啊?你这嗓子随便一压,就可以冒充阉人了。”郭羊一本正经地说道。 “你!”燕子一时气恼,转念一想却觉得再没有其他好办法了,接过那套阉人服饰,三两下就套上了。 “这样不行,阉人穿着打扮,可要比正常人的讲究多了,你这样的胡乱套上,一看就是个冒牌货。”郭羊笑道。 “好好好,郭大爷,听你的。你们两个滚出去,我要换衣服了。”燕子一脸郁闷地说道。 郭羊嘿嘿笑着,领着阿元出门去了。 …… 地宫的道路比预想中的还要复杂,即便是手里有了阿酒带出来的地图,还是好几次都差点迷路了。 郭羊和燕子二人乔装打扮后,绕过了十几处暗哨,终于进入了一片错综复杂的、老鼠洞一样的区域。郭羊手举一个羊油火把,眉头紧锁,凭着记忆往前摸索。 燕子紧紧跟在郭羊身后,神情有些紧张。她根本就没有想到,南燕国都地下,竟然藏有这样一个规模宏大的地下建筑群,甚至连无欢都不知道。 这个神秘的古老王国,表面看起来很是衰弱,要不是害怕名声有损,恐怕转眼间就会被周人的铁骑踏平。但进入了这地下迷宫,好像还没有那么简单。 “前面进入了机关兽通道,看我的落脚点,千万别走错了。”就在燕子胡思乱想时,郭羊嘴唇微动,使出传音入密对她说道。 “嗯。”燕子乖乖地应道。 前行了大约三四百步,是一道石门,石门上方刻了一个头颅大小的字,弯弯扭扭,笔画及其繁复,却并非常见的古篆或象形文字,倒是像一副神秘的上古图腾。 郭羊举着火把,仔细看着那颗字,恍惚间竟觉得那些笔画一旦连贯起来,就会出现一只上古凶兽,一口就会将他吞吃掉。 郭羊将羊油火把交给燕子,示意让她后退两步,这才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伸手在石门上摸索,却没有现什么异常。 他将周围七八丈范围内都检查一番,还是是没有任何异常,既没有凸出的石块,也没有凹下的地方。 整个石门竟好像是由石头熔浆浇筑而成,浑然一体。 一番探查后,郭羊神情有些颓然,只好抬头继续研究那颗大字,几人阿酒传出的地图指向了石门,就一定能够打开,除非像第一道石门那样,只能在里面打开。 郭羊半眯着眼睛,凝视着那颗繁复而玄奥的图案文字,略微有些诧异。因为,他现那些笔画竟然是尾相连的,而且就像一个天然闭合的空间,仿佛有一股力量在奔流不息。 郭羊盯着那图案文字,隐隐觉得自己的全身血脉有些异样,好像正与那些纵横开合、尾相连的笔画遥相呼应,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共鸣。 燕子在一旁看着郭羊微微变形、鲜红欲滴的面容,暗暗心惊,赶紧开口说道:“郭羊!” 郭羊恍若未闻,慢慢走到石门前,伸出了一只手掌。 手掌越是接近那团玄奥的图案,那种共鸣就越明显,竟然牵动郭羊的全身血液都开始加奔流了。 郭羊有些恍然,收回了手掌,刷的一刀,就割破了自己的手掌。 燕子一惊,还没来得及开口阻拦,郭羊一个飞跃就攀上那高大的石门,将一只鲜血淋漓的手掌猛地按在那团图案文字上。 “啊——” 郭羊一声痛呼,一条手臂肉眼可见地干枯了不少,体内鲜血狂涌而出,注入那团图案文字之中。 郭羊大惊失色,为自己的莽撞而大悔不已。 就在他刚要施展修真功法摆脱那股古怪的吞噬之力时,那图案的所有笔画轰然一亮,出暗红色的异芒,犹如一只沉睡万年的凶兽,突然有了鲜血的滋养,忽闪了一下眼睛。 一股丰沛的巨力将郭羊的身子骤然推开,砰一声撞在石壁上,又悬空跌落下去。 燕子在一旁看得仔细,一步跨上去,轻轻接住了郭羊。 郭羊脸色惨白,显然是失血过多造成的。他暗自调息一番,现并没有受到其他伤害,这才心有余悸地看向了那团图案文字。 郭羊的鲜血在那些古朴玄奥的笔画里快奔腾,一只纹路繁复无比的怪兽若隐若现,出沉闷的怒吼声,让郭羊二人暗暗心惊,不由得退后了十几步。 “轰隆隆”一阵巨响,就在郭羊和燕子二人满脸惊惧时,那道石门缓缓打开,一股难闻的恶臭气息轰然而出,并伴随着令人心寒的森冷之气。 郭羊一个闪身就挡在了燕子前面,一个淡蓝色光罩将二人包裹起来。 数息之后,那股恶臭和森冷之气减弱,郭羊抓了燕子的手,一个箭步就冲进了那道石门。 “轰隆隆”一阵巨响,那道足有五六尺厚的石门在身后缓缓关闭。 里面是个规模宏大的殿堂,燕子将手中的羊油火把往前一举,顿时失声,一张俊俏的脸瞬间变得难看起来。 骨头,到处是骨头,密密麻麻的骨头。 人的,兽的,有完整的,有碎裂的,像一片白骨林。 郭羊也被眼前景象吓了一跳,头皮一阵麻。 “这是……”郭羊借着羊油火把忽闪的光线,将整座大殿扫了一圈,现除了地上丢弃了密密麻麻的一层白骨,四面石壁上也挂满了白森森的骨头。 没有几件完整的骨骸,绝大多数人兽骨架伤痕累累。郭羊粗略判断,这些人兽骨骼,应该是在一场惨烈大战后留下的,因为好多尸骨上的伤裂位置,显然都是在生前挨了致命一击。 十数具看起来完整的骨架,则整体呈现一种触目惊心的黑色,显然是生前曾身中剧毒。 而最令郭羊和燕子悚然心惊的,则是大殿正中央,有一个祭坛一样的青石台子,足有两三丈高,上面影影绰绰有七八个巨大的羊油灯忽明忽暗,竟好像历经了成百上千年不曾熄灭。 看着眼前诡异一幕,郭羊二人面面相觑,作声不得。 郭羊少年时,还跟随端木牛去过天坑,见识过密密麻麻数以万计白骨,尚且有些头皮麻,燕子自幼跟随高人师父,哪里见过这等惨烈的场面! “郭羊……”燕子缩着脖子,往郭羊身上贴了贴,脸色异常苍白。 “别怕,不就是装神弄鬼的一个地方么。”郭羊沉着脸,缓步向那祭坛走去。 这祭坛,正是阿酒密信中所指的目的地。 穿过密密麻麻的白骨林,来到祭坛前面,郭羊略一沉吟,这才拾级而上。 一阶。 两阶。 三阶。 …… 随着郭羊最后一步踏上祭坛,郭羊的状态也调整到了巅峰,一股无形压力如潮水般,在身周三四丈内凝而不。 “咦?”可当他扫视了一眼祭坛时,却面现诧异。 空落落的祭坛上,除了七盏硕大的羊油灯,竟然只有孤零零的一张床。 一张豪奢的床。 床上,铺设了绣毡、白虎皮,还摆设了一张小木桌,上面放了几个琉璃盏盘,摆设了七八样时令鲜果。 另外,还有一整套精致的青铜酒具,根据纹路和做工判断,应该都是前代之物,极为古朴。 最令人意外的,是床上的人。 一人头戴王冠,身穿玄色王服,锦衣玉带,白苍苍,神情威猛,甚是骇人。 那人端然而坐,伸出了右手,端了一斝酒慢慢喝着,对郭羊和燕子二人理都不理。 “燕白飞?”燕子突然颤声说道。 郭羊凝目望去,见那人虽说已然白苍苍,老态龙钟,但眉宇间还真有些与无欢有些相像,显然是血脉宗亲之人。 那威猛老者突然抬起了头,这才看了郭羊一样,他的目光落在了燕子脸上。 他似乎有些迷惑,也有些伤感,陷入一种奇妙的回忆当中。 “你真的是燕白飞那狗贼?”燕子咬牙切齿地问道,眼底似有两团火被点燃了。 “燕白飞那狗贼……嘿嘿,燕白飞那狗贼早就死了。”那威猛老者端了酒继续喝着,神情有些委顿,不过那股王者的傲然之气却丝毫不减。 “那你是谁?”燕子忍不住问道。 “我是个废人。”那老者慢慢放下酒斝,掀开了黑色王服的下摆,露出两截焦黑的大腿,自膝盖以下就没了。 郭羊和燕子看得倒吸一口冷气。 那老者一把扯开衣领,露出左边肩膀,赫然露出一个粗大的伤疤,上面密密麻麻爬满了白色蛆虫,不停蠕动着,犹如一波波微型小波浪,令人作呕。 燕子只看了一眼,就忍不住转身呕吐去了。 郭羊却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老者的伤口,似乎很好奇,淡然问道:“听说有一种蛊毒之术,可使人心骨酸痒难耐,比千刀万剐还要残忍,但只须在身体上弄一个伤口,养殖适当数量的蛆虫,不停地吞噬那种蛊毒渗出的腐烂血肉,就可以保证中毒者历经数十年而不死。现在看来,传言非虚,的确是叹为观止。” 那老者端起了酒斝,好像有点舍不得的样子,浅浅喝了一口酒,突然抬头看了郭羊一眼,淡淡说道:“你年纪不大,这等歪门邪道的东西知道的还算不少。” 郭羊笑了笑,说道:“其实,这种蛊毒也就吓唬吓唬人,能让堂堂燕大将军像条死狗一样,乖乖在这鬼地方一呆就是十几年,果然是好手段啊。” 那威猛老者瞳孔微微一缩,却突然叹了口气,淡淡说道:“世事难料而已。” 端起了酒,一饮而尽。 第八十六章 世事难料 “燕白飞,你这恶贼!”燕子刷的抽出了一柄短剑,却是郭羊替她精心打造的,通体雪白,有鱼鳞暗纹若隐若现,端是寒气逼人。 “你是燕白城的女儿吧。”燕白飞放下酒斝,淡淡问道。 “狗贼!”燕子双目眦裂,都要涌出血来了。 “狗贼……嘿嘿,狗贼。我燕白飞的确是个狗贼,不过,你不能这样说。”燕白飞仰面向天,长长吐一口气,似要将胸中浊气一吐为快。 “狗贼,还想狡辩?”燕子就要猱身而上,却被郭羊按住了肩头。 “臭郭羊,你拦着我干什么?”燕子瞪着郭羊,大声吼道,声音中带着一丝哭音,显然是悲痛欲绝。 “等等,反正他也飞不掉。他名字起错了。”郭羊先前跨了一步,望着燕白飞,淡淡说道。 “你叫郭羊?来吧,能死在你的剑下,燕某不怨你。”燕白飞看着郭羊,淡然说道,似乎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我不用剑,我用刀。”郭羊说道。 “你是商人后裔?”燕白飞微微一愣,问道。 “跟你没关系了。”郭羊又先前跨了一步。 “如果你是商人后裔,自然就有关系了。”燕白飞不理会郭羊那逼人的杀气,倒了一斝酒,端了慢慢喝。 郭羊又先前跨了一步,距离燕白飞所踞坐的那张床不足三十步了。这个距离,对于高手来说,瞬息之间就可给对方以致命一击。 “年轻人,你很聪明,也很厉害。但是,对于我这样一个废人,你完全不必如此紧张。”燕白飞淡淡地说道。 “你是燕子的仇人,你今天必须死。”郭羊也淡淡地说道,又向前跨了一步。 “燕子的仇人多了,但我只能算半个。”燕白飞突然笑了,有些苦涩。 看着郭羊和燕子步步紧逼的样子,燕白飞混不理会,浅浅饮了一口酒,继续说道:“当年,周人欲取商人天下,派出了大批说客,游说八百诸侯,来我南燕国的,是姬旦,后来据说尊称为周公旦了。他的人还没有到,暗中数十车礼品却先到了南燕国,上下打点,收买人心,的确是一个厉害角色。” “等到那个姬旦来国游说我王兄燕白城时,实际上,除了我这个当时统摄兵权的大将军和王兄二人还蒙在鼓里,其他人,都已经被收买了,甚至,就连我那王妃嫂嫂也不例外。” 燕子闻言,双目圆睁,怒斥道:“你个恶贼,你胡说!” “我是要死了,但我得把实情说出来。”燕白飞看了一眼燕子,神色黯然,似也有些不忍,“王妃嫂嫂表面上将国事全盘交给了丈夫燕白城,实际上,南燕古国有一个传承,想必你也知道,那就是后宫一直想要建立一个真正由母系力量统治的国。那个姬旦许诺,待周人取了商人的天下,成为天下共主,将分封一个母系大国。” “于是,我那王妃嫂嫂便开始运筹帷幄,联合我的两个哥哥,和所有的后宫力量,包括那些阉人,自导自演了一场宫廷政变,杀死了我王兄燕白城。当时,我被他们支出去了,率兵攻打凤城,等到我得讯时,已经迟了。” 燕白飞似乎很久都没有开口说话了,见了郭羊和燕子,有点一吐为快的意思。 “我率兵折回南燕国都,想要查明真相时,姬旦那狗贼竟然怂恿周边七八个诸侯国突袭南燕。仓促之下,我那王妃嫂嫂出面,让我以国事为重,先想办法将那些背信弃义的诸侯国击退再说。我一时糊涂,竟答应了下来,开始部署迎战外敌入侵。” “不料,这一切都是周人的阴谋,他们早就算准了我会答应,暂时不再追查王兄燕白城的死因。等到我被手下偏将出卖,陷入重围时,我那王妃嫂嫂这才寻来,对我进行了劝降。燕某假意应承下来,并跪地宣誓,只要保我家眷平安,我将永生永世辅佐嫂嫂。” “就在我那王妃嫂嫂志得意满时,我暴起伤人,一刀就取了她性命。后面的事,就全不由我了,全家上下百余口被后宫阉人尽数捉了,砍去手脚置入瓮中,每日好吃好喝地养着,让他们在我眼前挣扎了将近两年,才6续死完。” “阉人们挑断了我的筋,废了我的武功,砍了我的两条腿和一条胳膊,下了蛊毒,让我生不如死。看看,这就是狗贼燕白飞,嘿嘿,你的杀母仇人燕白飞。你是叫燕无双吧……燕子,来,为你母亲报仇吧。” 燕白飞一颗白苍苍的老头微微垂着,老泪纵横,却依然保持了基本的尊严。 郭羊和燕子听得惊心动魄,这宫廷政变之事,历来都是盘根错节,真假难辨,燕白飞的话让两个人半信半疑。 “燕……你说的都是真的?”燕子泪流满面,一时间有些彷徨无计。 如果燕白飞说的是真的,那么,唯一不该死的就是父亲燕白城,其他人所有人,包括那让她在梦里想起都会哭醒的母亲,也是凶手。而且,还可能是最大的凶手! 燕子一时之间根本就接受不了,就算是她已经信了六七分,但还是希望从这个杀母仇人的口里说出一个不字。 “燕子,你和你哥哥当年能够逃离南燕,如果不是你母亲安排,你觉得可能么?”燕白飞突然问道,神色慢慢恢复了淡然。 燕子一愣,心道好像还真是如此。那种混乱的境况,无欢和她当年都能全身而退,的确显得有些可疑。 “可是……”燕子张口欲言,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等我喝完这些酒,你尽可上前来一刀杀了我,毕竟,我也是半个罪人,亲手斩杀了你母亲,此仇不报,你也不配做我燕门后人。”燕白飞瞅着燕子,淡淡说道。 燕子突然吐了一口鲜血,脸色惨白,身如筛糠,一时间竟站不稳了。 郭羊默默走过去,握住她的一只手,将一股精纯的灵力注入,燕子的脸色方才渐渐好转。 “还有一个问题,”郭羊突然说道,“为什么你说如果我是商人后裔,你就情愿一死?” 燕白飞凝视着燕子苍白的脸,神情慢慢温柔了,对郭羊的问题,他随意说道:“我南燕先祖,原本早就该死了,是你们商人先祖怂恿他们出了蛮荒之地,争夺什么狗屁天下霸权,结果落得一个全军覆没的下场。” 郭羊一愣,燕白飞这话说的没头没脑,让他一时反应不过来。 “你既然能够摸到这里来,自然多多少少知道一些上古大战之事了。不妨告诉你吧,我南燕先祖,原本就是蛮荒魔族之人,受商人先祖蛊惑,参与了那场大战。我南燕一脉之所以能够苟延残喘这上千年,皆因我们的那位先人是以背叛部族为代价,获得了这狗屁不如的一个王位。” 燕白飞嘿嘿冷笑着说道,端起了酒,又是一饮而尽。 “这间地下宫殿,就是当年屠杀魔族人的地点,你看看吧,那些白骨,伤痕犹自历历在目,那就是我南燕人的罪孽!” “我们背叛了部族,就要付出代价,这个代价就是,我们永远要收到来自远方的诅咒,永生永世。就算是我们死了,也将得不到安息。” 燕白飞端了一个空酒斝,神情萧瑟,目光有些空洞,好像看着郭羊和燕子,又仿佛什么也没看。 “你们之所以隐瞒自己的修真家族身份,也是害怕那些被你们背叛的魔族人寻仇吧。”郭羊目光微闪,突然问道。 “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最主要的,是我们吞没了一件魔族的秘宝,一旦消息泄露,可能转眼间就会被灭国。”燕白飞收回失神的目光,重新恢复了威严之态。 “这就难怪了。”郭羊看了一眼悲痛欲绝的燕子,又看了看燕白飞,“你们之间的国恨家仇,就由你们自己决定吧。” 燕子一愣,刚要说话,燕白飞突然开口说道:“不,年轻人,国恨家仇其实很简单,等会儿让她杀了我就行了,我也活够了。但还有一件事,则必须由你来完成。” “我?”郭羊愣住了,挠了挠后脑勺,苦笑不已。 “就是你。第一,我活了这么多年,经历了那么多狗屁事情,识一个人还不是很难,你心性狡猾但不是欺天之人。第二,你是商人后裔,有些事情,就是天道难违,你商人先祖怂恿我魔族大军倾巢而出,却落了个伤亡殆尽,这是孽,得你们商人亲手弥补。” 燕白飞淡淡说道,双目如电,凝视着郭羊。 “为什么要我来弥补?大商已经灭国了,所有的冤孽恩怨早就一笔勾销了。更何况,我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人物,如何能够担当你这么重大的事情,你就省省心吧。”郭羊说着话,就要退到燕子后面,让燕子去报仇雪恨算了,省得啰里啰嗦的麻烦。 “郭羊,这是你的命。”燕白飞突然说道。 “我命由我不由你。”郭羊冷声说道。 “此事对你其实有莫大的好处。”燕白飞沉吟着说道。 “好好活着才是最大的好处。”郭羊干脆转身向后走了几步,其距离足够保护燕子即可。 第八十七章 魔族遗宝 燕白飞神色不变,又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郭羊,此事算我燕白飞求你。” “还是商量怎么解决你们之间的恩怨吧,处理完了我们就赶紧走人,这鬼地方阴森森的我可不想长呆。”郭羊冷着脸说道。 燕白飞似乎有些兴味索然,吐了口气,将酒斝轻轻放到了小桌上。 “燕子,来吧,报了杀母之仇你们就离开此地。”燕白飞似乎很疲惫,苍老的头颅低垂着,更显颓然。 “我……杀了你!”燕子略一犹豫,猱身而上,手中铁剑倏忽一闪,直如奔雷,向着燕白飞的咽喉电射而去。 “燕子小心!”郭羊猛然觉得心头一颤,好像什么地方有些不妥,急忙出口提醒。 转眼间,燕子就扑到了距离燕白飞十余步的距离,同时她已经祭出了一面铜镜,射出一道淡蓝色光焰,犹如毒蛇般向燕白飞扑去。 眼看着那飞剑就要飞至燕白飞咽喉了,那道蓝色光焰同时也将他整个笼罩起来。 垂而坐的燕白飞骤然抬头,张口长啸,登时将那柄铁剑和那道淡蓝色光焰震得斜飞出去。同时,燕白飞仅剩的右臂挥出,就像兜了一个圈子,一股大力席卷而过,直接将燕子摄了过去,噗通一声跌倒在他脚下三尺处。 燕白飞掌心劲力微吐,就将燕子死死地镇压住了。 郭羊大惊失色,合身而上。 吸气,吐气,握刀。 吸气,拔刀。 孤竹刀法一气呵成,势如惊雷,带着一声惊心动魄的破空尖啸,直取燕白飞项上人头。 “等等!”燕白飞暴喝一声,竟将燕子凌空抓了起来,迎向了郭羊那势不可挡的一刀。 郭羊大惊,一个懒驴打滚卸去了那一刀的劲力,身子在祭坛的石板地面上打了好几个滚,方才停下身形。 他脸色苍白,嘴角溢出一缕鲜血,却是为了收回那一刀,劲力反噬,受了些内伤。 “郭羊,我们做个交易。”燕白飞单臂提着燕子,淡然说道。 “休想!”郭羊冷哼一声,斥道。 这燕白飞不仅修为高深,更兼争斗经验老道,举手投足就化解了郭羊那一刀之威,实乃郭羊平生所罕见之劲敌。 “不由你。我说了,这是你的命。”燕白飞盯着郭羊的眼睛说道。 “我敬你也算是一个枭雄人物,放了燕子,我们走。”郭羊阴沉着脸说道。 “她的仇还没报呢。”燕白飞突然笑了,将燕子轻轻放下,手上劲力却不撤去,显然是害怕郭羊突然暴起一刀。 “她母亲弄死了她父亲,你为了她父亲弄死了她母亲,恩怨相抵了。燕子,我们走吧。”郭羊说道。 燕子一着不慎,被燕白飞擒了,正懊悔不已,听到郭羊的话,有些犹豫地抬头看了一眼燕白飞。 “不用看,郭羊答应了我的请求,你杀了我,我们两清。”燕白飞淡淡说道。 “如果我不答应呢?”郭羊冷声问道。 “你不答应不行。我说了,这是你的命,而且,这对你也有莫大的好处。”燕白飞淡然说道。 “我命由我不由天,更不由你。至于好处,你还是另找别人吧!”郭羊说道。 “别人……来不及了。你是我唯一的机会,我不会放过的。我已经错过很多了,这一次,再不能错了。”燕白飞摇头叹息着说道。 “你是个疯子!”郭羊已经有些咬牙切齿了。 “我的确是个疯子,所有南燕古国的人都是疯子!”燕白飞狂笑了起来,声嘶力竭,须皆张,让他看起来十分可怖。 “我们的先祖,本来就是个疯子,为了一个狗屁不如的王位,竟然背叛了部族领,弄死了那么多的族人,如果不受天谴的诅咒,真是老天爷瞎了它的狗眼!哈哈!”燕白飞激动之下,仰天悲号,狂笑声中,两行清泪却奔流而下。 郭羊在一旁看着,有些不忍了。但转念一想,不知道这个疯子会让他去干什么,但肯定不是什么好事,便将一句话生生咽了下去。 “郭羊,你无法拒绝。”燕白飞猛然看向郭羊,恶狠狠地说道,“我宁可弄死这燕门的子弟,也要让你答应此事。你要知道,这是解除南燕古国祖祖辈辈所受诅咒的唯一机会了。” 郭羊张口欲言,燕白飞却挥手不让他说话。 “魔族秘宝,如果落到那些阉人的手里,将会贻害无穷,流毒万年呐!他们将我困在这里,每日好酒好肉,就是害怕我想不通自断经脉,断了他们寻觅那秘宝的线索。郭羊,就当我求你了,行么?”燕白飞声泪俱下地说道。 郭羊有些犹豫了。这疯子看样子真是铁了心,弄不好真会杀了燕子。 “其实,所谓的魔族秘宝,只是一件信物,是蛮荒魔族的部族领代代相传的一件信物。自从那信物被我先祖盗取之后,魔族应该陷入了长期的混战,这比当年使用阴谋诡计屠杀上千族人的还要可怕。你带走它,以后有机会了将其还给魔族人就行了。” 燕白飞的情绪渐渐平复了下来,有些伤感地说道。 “可我只是一个小人物,担当不起这么重要的任务。”郭羊苦笑道。 “我们哪个人不是小人物?比起那瞎了眼的苍天,我们每一个人都是猪狗一样,被一条看不见的鞭子驱赶着。”燕白飞淡淡说道。 “那不一样,我就想当一个普通人,平平淡淡地过一辈子。”郭羊说道。 “嘿嘿,就你?一条小狐狸,乱世枭雄的命,还想平平淡淡过一辈子?”燕白飞微微冷笑着说道。 郭羊无奈地苦笑着说道:“真的,我父亲给我起名叫郭羊,就是要让我像一只羊羔子那样,安静,吉祥,温顺而富足。” “乱世之下,你能么?这他娘的世道,谁都得拼了老命地往前奔,否则,你就是一条可口的羊腿而已。”燕白飞冷笑道。 “你就不怕我吞没了你的秘宝?”郭羊突然问道。 “你不会的,我识人很准。你身上有我魔族人的气息,而且,还是很高贵的那种。”燕白飞淡淡说道。 郭羊愣住了。 “好了,闲话少说,你到底……放肆!”燕白飞突然脸色大变,暴喝一声,手起掌落,就向燕子头顶猛击而下。 第八十八章 灌魔 郭羊大吃一惊,来不及多想,一人一刀,合二为一,骤然向燕白飞劈去。同时,青光微微闪过,一道无形的光罩倏忽间就到了燕子头顶,形成一层防护。 燕白飞的一掌“砰”的打在光罩上,那道光罩瞬间就爆裂开来,犹如春天薄冰遭受雷击,化为一团淡淡的轻雾。 掌下的燕子不知道生了什么事,一张俏脸惊得失了颜色,只是瞪大了两只眼睛看着飞身窜来的郭羊。 燕白飞哈哈长笑,手掌在空中一翻,顺手将燕子一掌拍晕,猛然一挥出,形成一个诡异的弧线,骤然袭向郭羊。 郭羊为了救人,可以说是使出了全力一击,此时身是空中,眼见那一掌袭来,来不及躲避,便干脆就是一刀。 孤竹刀法配合了修真灵力,自是威势惊人,呜的一声尖啸,刀芒已至燕白飞的身上。 眼看着二人就要两败俱伤,郭羊伤于燕白飞掌底,燕白飞则要被郭羊的一刀开膛破肚。 燕白飞的身影突然消失了,那声势惊人的一掌也消失了,好像一切都是虚幻。郭羊的刀劈过虚空,“嚓”一声轻响,就将那张豪奢的大床一切为二。 郭羊脸色微变,就势一个翻滚,反手又是一刀。 一声痛哼,虚空中,燕白飞的身形一闪,眉头紧蹙,似乎受了伤。 郭羊刚要凝神吸气再出一刀,却觉得眉心一热,全身劲力就像泄了气的猪尿脬,“噗”一下就消散了。 郭羊大惊失色,拧身一个翻滚,就要使出懒驴打滚,无奈浑身乏力,懒洋洋的如同醉汉,慢慢软倒在地,像条死狗一样蹦跶了两下。 虚空中,燕白飞的身形缓缓出现,半片脸却被郭羊的一刀削去,鲜血淋漓,脸色惨白,极为狼狈。 “年轻人,你的刀很厉害,若非我消耗了十年寿命施展了魔族的化形大法,绝非你的对手。”燕白飞跌坐在郭羊身边,气喘吁吁地说道。 “你更厉害,为了擒我,竟然制造突变扰我心神,一招就拿下了我,这份心性和应变之才,我万万不及。”郭羊被燕白飞所制,一时气恼自己的应变能力还是有待提高,遇到真正的高手,处处缚手,这可是很要命的。 “嘿嘿,我就说了,这是你的命,你逃避不了。”燕白飞脸色异常难看,原本就有些苍老的脸上,爬满了可怕的皱纹,不过,此刻看上去却显得心情不错。 “其实,你不使诡计,好言相商,也许我头脑一热就答应下来了,没必要如此拼个两败俱伤。”郭羊叹道。 “不,年轻人,我现在不是求你了,我改变主意了。”燕白飞嘿嘿笑道,脸上皮肤肉眼可见地开始衰老,看得郭羊暗暗心惊。 “你想如何?”郭羊问道。 “很简单,我在跟你这条小狐狸做生意。我先给你好处,再让你去帮我完成心愿,就两不亏欠了。”燕白飞道。 “你……真是个疯子。”郭羊唯有苦笑了。 “嘿嘿,燕家都是疯子,等你以后娶了我侄女无双,你就知道了。”燕白飞嘿嘿笑着,伸出唯一的那条手臂,也不管郭羊的大声咒骂和无力的踢腾,直接将他提了起来,额头对额头,紧紧贴在了一起。 郭羊不知道这个老疯子要干什么,一时间却又无力挣扎,不禁心中就慌了。 “喂喂喂,燕老头,燕大侠,等等……” 郭羊话还没说完,就觉得眉心又是一阵刺痛,一股浓郁至极的阴寒之气透进眉心,并循着他的全身奇经八脉快流转,最终汇聚于丹田灵海。 郭羊暗暗叫苦,因为他现,这老疯子竟然将自己的一身魔族功法之力,透过眉心强行注入了自己体内。原本这些年苦苦修炼的那团精纯灵力,与这股完全不同的功法之力混合后,竟在他体内翻滚沸腾起来,犹如热油锅里泼了一瓢冷水。 “啊”一声惨叫,郭羊身如筛糠,七窍里倒是有五窍溢出了鲜血,若非手脚被燕白飞制住动弹不得,估计早就癫狂而舞之蹈之了。 老混蛋,老疯子,老王八蛋…… 郭羊嘴唇哆嗦,口不能言,心里早就将这个老疯子的先人骂了个遍。 渐渐的,随着燕白飞的魔族功法之力源源不断地狂涌而入,郭羊的丹田灵海早就翻江倒海起来,两股修真之力互相冲撞,又疯狂涌入他的全身经脉,无需刻意搬运便自行开始高流转。 郭羊知道,自己所修功法乃玄门正宗,积存灵力可称之为灵力,而燕白飞所修魔族功法,积存之力可称之为魔力,这两者决然不同,而且从理论上来说根本就是截然相反的。这燕白飞拼了一身魔力灌注于他,实在是不要命的做法。 “你他娘的自己不要命了,但别害我啊!”郭羊想张口大骂,无奈实在是不出声音,便只好在心里怒吼连连。 修真之事,向来讲求循序渐进,厚积而薄,可燕白飞才不管这些,只是拼了命地将自己体内功力倾泻而出,根本不理会郭羊所受痛苦。 一盏茶功夫,燕白飞一身功力之七八已被强行灌注到了郭羊体内。 郭羊只觉得自己的奇经八脉早就被撑爆了,多余的灵力和魔力混合后形成一种怪异的气息,冲出经脉,无孔不入的进入他的骨骼、肌肉、腠理甚至五脏六腑,直接搅了个天翻地覆,疼得郭羊死去活来。 那些怪异气息太过猛烈,犹如亿万小刀割刮刺砍,不一会儿,郭羊浑身上下就渗出了一层黑血,并混合了某种黏兮兮的污秽之物,将他糊得没了人样儿。 就在郭羊疼得欲仙欲死时,突然觉得丹田灵海出轰然一阵翻滚,一声清晰的脆响过后,原本鸽子蛋大小的丹田灵海突然裂了。 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嚎,郭羊脑海里一热,就要昏死过去。 如此凶险之时,郭羊岂敢昏迷过去,狠狠地一咬牙,就撑过去了,重新恢复了清明。 他明显感觉到,小腹位置快形成了一个足有拳头大小的丹田灵海,那种极端胀痛之感一下子就得到了缓解,犹如洪水泛滥到了极致,突然有了一个归宿,有些迫不及待地倾泻而下。 郭羊长长吐了一口气,感受着暴虐泛滥的全身灵力和魔力,突然开始欢畅淋漓地进入丹田灵海,浑身似乎没一处不舒畅,没一处不熨帖。 两股截然不同的修真之力,在进入丹田灵海的瞬间,竟意外地融合了,形成一股全新的沛然之力! 这股新的混合了灵力和魔力的修真之力,在融合后竟然焕出莫名的蓬勃生机,在郭羊的经脉中快流转,迅滋养那些之前被破坏得面目全非的经脉。 原本散溢到肌肉、骨骼和腠理等处的灵魔之气也像涓涓细流般,缓缓渗入经脉,最后被纳入丹田灵海。 就在郭羊感受着欢畅淋漓的时候,燕白飞却有些不妙了,他原本已经将多数魔力灌注到了郭羊体内,此时,郭羊丹田灵海猛然扩张数倍,好像一个无底洞似的,开始强行吞噬。 燕白飞突然现郭羊眉心处出现了一股强大的吞噬之力,他愈加疯狂地将自己仅剩的那些魔力倾泻而出,身体竟肉眼可见地枯萎了下去,像一枚烤焦的核桃,挂在郭羊额头之上,瑟瑟抖。 原本是燕白飞提着郭羊,此刻,却成了郭羊用额头吸住了燕白飞。 等到郭羊现异状时,已经迟了,燕白飞“吧嗒”一声跌落地上,蜷缩成一团,其身形竟缩小了数倍,比一个七八岁的孩童的体型还瘦小。 郭羊傻眼了,一骨碌爬起来。 他觉得自己的体质生了一些奇妙的变化,轻了,柔了,呼吸间就要飘飘欲飞。 唯一的不适,就是浑身上下还在刺痛,显然是体内经脉所受损伤尚未痊愈。 “嘿嘿,好小子,没让老夫失望。”燕白飞蜷缩一团,气若游丝,脸上却含了一抹笑意。 “你……其实不必如此的。”郭羊蹲下身来,将燕白飞扶起来坐正,取出一卷豹皮令其依靠。 “嘿嘿,原本想化去你体内玄门的灵力,强行灌注魔力,让你成为魔族之人。谁料到,你小子灵力虽弱,却精纯无比,差点让我给弄死。看来,也算是吉人自有天相吧。” 燕白飞上气不接下气,却还是要挣着说话。 郭羊蹲在燕白飞身边,看着这个差点将自己弄死的疯狂死老头,心情复杂,一时不知道如何开口。 燕白飞是一条汉子,心思缜密,其心智应变能力非自己所能及,尤其是他的杀伐决断,一点都不拖泥带水。只是可惜生在了南燕国王室,搅进了宫廷政变这样的浑水,才落得如此下场,实在令人唏嘘不已。 “你……这又是何苦呢。”郭羊摇头叹息道。 “你答应了?”燕白飞却笑了起来,好像算准了郭羊的心。 郭羊微微点了点头,说道:“我答应你。” 燕白飞激动了起来,老泪纵横,憋了好一会儿,方才吐出了一句话:“蛇骨,血玉。” 唯一的手臂颤巍巍向前,慢慢伸出了一指。 顺着那一指的方向,郭羊看到的却是一片狼藉枯骨。 “燕大侠,你说的什么意思?”郭羊凝目望去,却什么都没现,不禁有些疑惑。 垂看去,怀中老人已然气绝身亡。 第八十九章 大总管 郭羊叹了口气,将燕白飞的尸身摆正,单膝跪地,深深施了一礼。 此人无论心智还是手段,皆属上乘,算得了是一条汉子!郭羊打心眼里觉得遗憾,虽说刚才两个人还性命相搏,甚至差点因为强行灌魔弄死了他,但郭羊还是给予了最高的尊敬。 有时候,强大的对手,比猪狗一样的朋友更值得尊敬。 郭羊站起身,走到燕子身边,单手抚顶,将一股灵魔之气注入她体内。 嘤咛一声,燕子睁开双目,看见郭羊温和的脸,一时有些茫然。 她坐了起来,转看见已然气绝身亡的燕白飞,神色有些复杂,低声说道:“你……杀了他?” “他自己杀了自己。”郭羊淡淡说道,却没有将魔气灌顶的事告诉燕子。有些秘密,需要他一个人保守。 “他其实也是个伤心人。”燕子说着话,眼泪就流了下来。 “是啊,不仅他是个伤心人,你也很快就要成为伤心人了,嘿嘿。”蓦然,一个柔媚入骨的声音传来,惊了郭羊和燕子一身冷汗。 郭羊没有回头,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纹丝不动,全身气息已然调整到了巅峰状态。 他感觉到了一种危险,他的脊背上,似乎被一条毒蛇冷冷地盯着,直往上冒冷气。 燕子也感觉到了危险,一个闪身就到了郭羊的身后,一柄飞剑捏在手里,白芒吞吐,蓄势待。 “哎吆,看这小两口,守着一个死人卿卿我我,也不嫌瘆得慌么?”大殿石壁上,悄然出现一道石门,两个人缓缓走了出来。 一个美艳丰腴的妇人,另一个竟然是阿酒。 “阿酒,这个人就是你说的那个郭羊么?”二人走上祭坛,距离郭羊和燕子尚有七八十步,停下了脚步。 “此人正是郭羊,是我师父。”阿酒冷冷地看着郭羊二人,说道。 “能给我的阿酒当师父,应该有点本事的,怎么还被一个废物燕白飞差点给弄死?”那妇人眉目顾盼,自有一番风骚,一袭薄纱遮不住许多春。 “他的孤竹刀法,一气呵成,配合修真灵力,极为厉害,媚儿不可轻敌。”阿酒看着郭羊,神色渐渐有些复杂,似有痛苦,又有回忆,眼角使劲抽搐了几下。 “无妨,就算是玄门真人来了,老娘还没放在心上呢。我看他的修真功法也就刚刚入门,境界都还没有稳固,不足为患。”那妇人轻笑着,缓缓向郭羊二人这边走了几步。 “媚儿小心,我师父的刀不同凡响,小心别被暗算。”阿酒跟了上去,伸手挽住那妇人的腰肢,柔声说道。 “阿酒真乖。”那妇人竟转身抱住阿酒,像贵妇人逗弄胸前小猫那样,轻轻刮了刮阿酒的鼻子,吃吃笑着,令人寒。 “媚儿……”阿酒神情一阵恍惚,瞳孔有些散乱,脸色酡红,一双手就揽了上去。 “讨厌,这里有人,真是个馋嘴的猫!”那妇人娇嗔一声,一把打掉阿酒那两只迫不及待的爪子。 “媚儿,我错了。”阿酒突然勾下头,像犯错的孩子那样,两颗豆大的眼泪“叭”一下就落到了地上。 “阿酒乖,阿酒听话,等我弄死这两对狗男女了就给你蜜糖吃。”那妇人捧了阿酒的脸,轻轻吻了一下,转过了脸,笑眯眯地瞅着郭羊二人。 郭羊不敢动,一直保持着原本的姿势,那是他的巅峰状态,一动,可能就会被人一招毙命。 燕子也是,保持了原有的状态,全神贯注地提防那妇人的要命一击。 这是他们目前遇到的最危险的敌人,甚至,隐隐可与燕子的师父,那个世外高人有得一比。 “两条小狐狸,还做出狼的姿态,好怕人呢。”那妇人的声音甜腻入骨,令人心神有些松弛,就好像有人在耳边呢喃呓语。 郭羊暗暗心惊,看阿酒的样子,似乎是着了这妇人的道,被魅惑了。 “郭羊,谢谢你啊,奴家将这燕白飞关了将近二十年,浪费了不少酒食,不惜弄死了他的两个妻子和七八个儿女,他都不肯将那魔族秘宝交出来,想不到我让阿酒传出去一份假地图,你竟然不费吹灰之力就将魔族秘宝骗到手了,真是好手段啊。” 那妇人脸色微微泛红,双目勾魂,盯得郭羊脊背一阵接一阵的寒气直冒。 “本来,像你这样有味道的男人,我是不会放过的,总要玩上几年,然后拖出去喂狗的。可惜,现在我有了阿酒,不需要臭男人了,就只好杀了你算了,免得我的阿酒吃醋。”那妇人吃吃笑道。 “你就是南燕王宫里的阉人总管?”郭羊突然问道。 “看你说的多难听,什么阉人不阉人,不就是裤裆里挨了一刀么。放心,你徒弟阿酒我会好好照顾的,等我玩腻了,我会将他的手脚剁了,中下蛊毒,让他当几十年的南燕国王。”那妇人柔声说道。 “听说,阉人都是男不男女不女的废物,怎么你直接成了妇人?”郭羊慢慢直起身来,淡然说道。 “嘻嘻,你也是个小坏蛋,跟那个阿酒一样。你别想着激怒我,我连正常人都不是了,根本就不吃你这套。”那妇人面不改色地笑道。 “就是不知道,我该叫你一声大姐呢,还是该叫你一声大哥呢?”郭羊突然笑道。 “都不用叫,你马上就要死了,多说一句话跟少说一句话差不多,所以,我劝你省点力气,等会我一招杀你时,但愿不要太让我失望。”那妇人依然一副娇滴滴的样子,笑颜如花,哪里像是传说中那吃人不吐渣的恶魔。 “就算是明知不敌,也不能任你宰割。对了,阉人大姐,你们所说的那魔族秘宝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啊?”郭羊一本正经地问道。 “一块骨头。”那妇人倒也干脆,直接说道。 “骨头?难不成是龙骨还是凤骨,值得你们如此处心积虑去争夺?”郭羊皱眉问道。 “龙骨凤骨算什么东西!不妨告诉你这个死人,魔族秘宝乃是上古一位惊天动地的大人物的头盖骨,上面带了一团精血,故称血玉骨片,是魔族大领代代相传的信物。”那妇人伸手理了理耳边丝,娇媚地说道。 “嘿嘿,一块死人骨头也当成了宝贝,真是可笑。”郭羊慢慢放松,有些意兴阑珊地说道。 “死人跟死人是不一样的。你死了,骨头就会被我的獒狗嚼成渣子,但血玉骨片却是稀世珍宝,不仅可以开启一个上古密藏,甚至,可以号令百万魔族部众,嘻嘻。”妇人喜笑颜开,好像已经得了那血玉骨片,眼底有一抹疯狂的火苗在忽闪。 郭羊知道,那是贪念,是对财富和权利的欲望之火。 “你觉得有用,自己去取便是了,你我井水不犯河水,何必非要以命相搏。”郭羊淡淡说道。 “血玉骨片我自然会去拿到,不过,以命相搏就不必了。”妇人柔声说道,体态轻盈地又向前走了数步。 “为什么?”郭羊淡然问道,瞳孔微微一缩。 “不为什么,因为,这本来就是一场不公平的战斗,是我要杀你,还真不是什么以命相搏。”那妇人嫣然一笑,踏上一步。 两人相距不足三十步了。 郭羊一把将燕子拨到身后,全身衣裳无风自鼓,整个人好像矮了一头,但气势却陡然暴涨。 郭羊的右手已经握住了刀柄。 这是第一次,郭羊还没进攻,就握住了刀子。 那妇人风轻云淡,对郭羊身上散出的那股杀气浑然不觉,好整以暇地理了理丝,轻轻叹息了一声。 那叹息犹如一把温柔的刀子,割得郭羊心头一疼。 那妇人动手了,右手捏成兰花形状,左手结了一个古怪法诀。 她朝天虚空屈指一弹,嗡的一声,方圆数十丈的空气骤然一紧,郭羊的脸色一下子就变得苍白了。 还来不及反应,那妇人犹如一团香艳的云朵,倏忽一闪就到了郭羊面前不足三四尺处,右手五根白生生的手指蓦然化为一只白骨巨爪,照着郭羊面门猛然抓下。 郭羊脸色微变,一刀挥出,直接向那巨爪斩去。 轰然一声巨响,那妇人身形一闪,已退出七八步,郭羊却被反震得滚了出去,骨碌碌十几个跟头后方才一跃而起,嘴角已然出现一缕鲜血。 他艰难地舔了舔自己的嘴唇。 不等郭羊站稳,那妇人的第二爪已经悄然而至,临近郭羊身体两三尺时,度骤然加快,带着令人牙酸的裂空之声。 郭羊翻手一刀,从下而上,也带着尖锐的破空声,又一次与那白骨巨爪相撞。 这一次,那妇人没有后退,反而向前跨了一步,暴喝一声,竟赫然是威猛刚烈的男子声音。 只听得“哔哩啪啦”一阵爆豆般脆响,那妇人的身形暴涨,转眼间化出一个威猛男子的形象,尤其明显的是他的喉结竟与普通男子的别无二致。 暴喝声中,那阉人一爪连着一爪,瞬息之间就轰击了七八下,每一下都重重的与郭羊全力施展的刀子相撞。 郭羊连退十余步,头散乱,嘴角溢血,面如金纸,眼看着就要被那不男不女的阉人毙于爪下。 第九十章 那一刀 商遗第一卷●商遗顽民第九十章那一刀站在一旁的燕子脸色大变,娇叱一声,手中那柄飞剑刷一声就脱手而出,直奔那阉人大总管的后心。 这一剑去的凶猛,那阉人不得不挥手抵挡了一下,郭羊的压力顿时轻了不少。 他略一调息,魔灵之气流转全身,身形一闪,霍然就是七八刀,刀刀拼命。 阉人略一分神,就被郭羊借机缓过气,反而连续进攻七八刀,逼得倒退了七八步,每一脚踏下就有一大片青石板碎裂,显然也是压力不小。 那阉人怒吼连连,身上薄纱被一股无形罡气转眼间就摧成了碎末,随风飘逝,露出一身赤条条的白肉来,看得郭羊心惊肉跳。 燕子见状,祭出铜镜,将一道青光向那阉人射去,即便明知道不能伤敌,但总能袭扰一下,分散那阉人心神一二。 果然,那阉人一边要抵挡郭羊不要命似的刀子,还要防止燕子的飞剑和铜镜青光袭扰,一时间青丝凌乱,颇为狼狈。 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的阿酒突然出手了,他怒吼一声,跨上三步,手中刀子已然出鞘,狂风暴雨般劈向了燕子。 燕子怒斥一句“臭不要脸的叛徒”,召回飞剑与阿酒缠斗在一起。 燕子的修为其实应该高过阿酒些许,毕竟修炼的乃正宗的修真功法,但吃亏在对敌经验不足,哪里像阿酒那样,在天水寨时,就已经被阿奴和郭羊精心培养,再加上这些年的历练,比鬣狗还凶残,比狐狸还狡猾。 二人缠斗不一会儿,燕子就被阿酒逼得步步倒退,逐渐远离郭羊和那阉人七八十步之遥了。 燕子一边奋力抵挡阿酒那势若癫狂的一刀接一刀,口中骂声不绝,无非是“郭羊当年瞎了狗眼将你救了,你现在却恩将仇报设计陷害”。阿酒一声不吭,脸色铁青,只是将手中刀子挥到了极致,每一刀劈砍而去,都带着尖锐的破空声,看起来声势惊人。 与那阉人全力搏斗的郭羊不敢分心,也是一味地将手中刀子劈砍割削,全是玩命的招式,那阉人一时间竟也无法奈何。 “阿酒,弄死那个小贱人!”突然,那阉人尖着嗓子大吼。 郭羊略一分神,差点被那阉人尖利的指甲刮过面门。那人十个指甲乌光闪烁,散着阵阵腥气,显然是蕴含了某种剧毒之物,抑或是那阉人本身阴毒功法催动下,凝毒于指尖。 郭羊再不敢分神了,将一把刀子挥舞得水泄不透,抵挡住了阉人大总管那要命的招式。 阉人的身法倏忽不定,快捷无比,每一击都如同奔雷电射,却偏偏悄无声息,端的令人心惊。 郭羊越斗越是惊心,额头的汗豆子般渗出,顺着脸颊流淌下来,弄得他极为难受。 忽然,燕子一声尖叫,就没了声息,好像被阿酒给弄死了。 郭羊吃了一惊,怒吼声中全力数刀将那阉人逼退,眼角余光一瞥,却见阿酒抓着燕子的头提着,软踏踏的不知死活,身后拖了一抹触目惊心的殷红。 “杀的好,阿酒!”那阉人娇媚万千地说了声,身法陡变,亦男亦女,望之恍惚若虚。 阉人的身影犹如虚化般,快如鬼魅,几个呼吸间就将郭羊逼退了十余步。 他两只白生生的手上,指尖乌黑,偏偏却又煞是好看,左手捏指如莲花,右手化为无数细碎光粒,屈指连弹,将郭羊周遭尽数封死。 阿酒提了不知死活的燕子缓步走了过来,吧嗒一声将其扔的地上,提了刀子就向郭羊逼了过来,两只眼睛散出幽幽绿光。 “阿酒,站在一边看着就行了,让你看看姐姐如何慢慢弄死你师父。”阉人大总管柔声说着话,身法却丝毫都没有迟滞。 阿酒却恍若未闻,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郭羊,向前一步步踏来。 “阿酒,你疯啦!”郭羊怒吼着,拼命抵挡阉人暴风骤雨般的攻击。 “阿酒,你看清楚了,姐姐这招明眸善睐是如何将你师父打得神魂颠倒的,嘻嘻。”那阉人柔声说道,双目柔美如丝,左手抚胸,右手颤如波纹,口中出阵阵甜腻声息,的确令人心神震荡。 郭羊只觉得心神一荡,浑身懒洋洋的就要提不起精神了。他暴喝一声,体内灵魔之力轰然爆,将那如丝如缕的魅惑攻击抵挡住,猱身而上,刷刷刷就是三刀。 “哎吆,还不错么,阿酒,你这师父不赖啊,姐姐我都舍不得弄死他了。”阉人晃着一身白肉,笑颜如花,恍惚间又威猛刚烈,更增几分诡异。 突然,阿酒动手了。 他足下一蹬,一人一刀合二为一,猛地向郭羊窜去,那一刀,竟然是悄无声息的。 那阉人娇嗔地瞪了一眼阿酒,旋即手上攻势一变,更加凌厉地嘶嘶狠抓数爪。 郭羊在阉人手下本就苦苦支撑,此刻,再加上阿酒那不要命的打法,更是被逼得退无可退,眼看着就要招架不住了。 郭羊全力避开阉人和阿酒的联手一击,嘴角鲜血淋漓,脸色惨白,一身黑色衣裳破损严重,条条缕缕挂在身上,狼狈不堪。 他仰天长啸,眉心位置霍然出现数条灰色纹案,猛然看去,犹如一条张牙舞爪的凶兽,又恍若一只沉睡千年的眼睛,缓缓睁开,默默看了那阉人一眼。 那阉人一个激灵,没来由得感到背上一寒,不由得身形一滞。 阿酒则不管不顾,就像一条没教养的鬣狗,一把刀子便是他最危险的牙齿和指甲,死死地缠住了郭羊。 郭羊身上气息节节攀升,转眼间就散放出令人心悸的危险气息,将周遭一二十丈范围笼罩其中,令一切迟缓,令一切被拉长。 那阉人怒吼一声,尖声嘶叫:“阿酒,快弄死他!” 阉人不再搔弄姿,化形威猛男子形象,脸色青紫,隐约间可见两根尖利獠牙,对着郭羊就是势若奔雷的一爪。 阿酒在地上连续两个懒驴打滚,已到郭羊和那阉人中间。 他就像一条不出声的狗,咬牙切齿,面目狰狞,从下而上就是一刀。 这一刀方位刁钻,比之阿奴弄死宫九的那一刀还要狠辣七八分,因为,他这一刀劈向了那阉人大总管。 “嚓”一声轻响,阿酒的刀已入鞘,接连七八个翻滚就远离了打斗中心。 那阉人跟宫九一样,从裤裆开始,直到胸腹处,被一刀劈裂了。 不过,阉人毕竟是修真高手,即便是遭受如此重创,还是全力向郭羊挥下了一爪。 这一爪,饱含了狂怒,疑惑,和伤心欲绝后的疯狂。 即便是郭羊激了体内那种莫名的潜能,却还是接不住这一爪。 那一爪重重地轰击在郭羊的刀上,爆出一声巨响,那把刀子瞬间就如遭雷雷击,软踏踏的像一条死蛇飞出去七八十步。 郭羊握刀的手鲜血淋漓,一条胳膊顿时失去了知觉,胸口如遭重击,狂喷一口鲜血,身如纸鹞飞出去十七八步,砰地砸在祭坛的青石地面上,骨碌碌向远处滚去。 “阿酒,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背叛我!”那阉人拼死一爪将郭羊砸飞,缓缓转身,悲伤地看着阿酒,对自己身上那道可怕的伤口不管不顾,一任血污和部分脏器哗啦啦落了一地。 “阿酒,你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要如此待我,我将一颗心都交给你了,难道你真的是铁石心肠吗?”那阉人披头散,目光涣散,摇摇晃晃地用那两片被劈开的下半身向前迈出了两步。 “阿酒,你以为之前我说的要砍你手脚都是真的么?傻瓜,那都是我要扰乱你师父的心神,随口胡说的。唉,你竟然当真了……我好糊涂啊!” 阿酒冷冷地看了一眼那阉人,转身向郭羊奔去。 “阿酒!我不怨你,真的不怨你!我只是恨啊,这混账的苍天为什么不让我生为女儿身呐!”阉人仰天悲号,出一阵撕心裂肺的狂笑,慢慢软倒在地,两腿连着两片被整齐切开的腰和臀,可笑地撇在两边,还在不停地抽搐着。 “阿酒……”阉人目光迷离地看了阿酒一眼,颓然喊了一声,长长吐一口气,疲惫不堪地死掉了。 第九十一章 疗伤 商遗第一卷●商遗顽民第九十一章疗伤郭羊伤得很重,胸肋之间的衣服被震成了粉末,骨肉明显凹下去了一个大坑,骨头不知断了几根。 他满嘴满脸都是血,脸色惨白,目光涣散,一头乱蓬蓬的头披散开来,粘在半边脸上,更显憔悴。最为诡异的,是他的眉心位置,赫然印着淡淡的一团灰纹,虽然只是寥寥数笔,尚看不来到底是什么图案,但张牙舞爪的凶厉气势已显端倪。 “师父!”阿酒扑了过去,将郭羊抱在怀里,泪如雨下。 “阿酒。”郭羊双目紧闭,脸上却露出一抹笑意,“好样的。” 郭羊开始使劲咳嗽,大口大口的血涌了出来,将二人的胸前都染红了一大片。 “师父,药。”阿酒慌乱地寻出一个小瓶,忙不迭地打开塞子,将里面的药丸一古脑倒入郭羊口中。 郭羊艰难地将那些药丸吞入腹中,想要调息炼化,无奈气息到了胸口位置便无法继续了,显然是阉人大总管临死前的那疯狂一击,震伤了他的经脉。 眼看着郭羊不停咳嗽,不住地往外喷吐鲜血,气息越来越弱,阿酒慌了。 “师父,阿酒该怎么做,你说!”阿酒半跪着,抱着郭羊的身子,一时间不知所措。 “燕子……”郭羊挣扎着说了两个字,有闭上了眼睛,要不是一口气强撑着,估计他早就昏迷过去了。 “燕子?对,燕姑娘应该有办法!”阿酒轻轻放下郭羊,快向燕子那边奔去。 燕子是被阿酒直接打昏的,那些殷红则是阿酒顺手割破了燕子小腿,让一股鲜血流了出来,拖到地上一时间也分辨不来死活。 “啪”一声脆响,燕子被阿酒一拳捣醒,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就是甩手给了阿酒一个耳光。 阿酒摸了一把脸,苦笑道:“师娘,赶紧救我师父。” “谁是你师娘……郭羊!”燕子猛然转看见远处倒在血泊中的郭羊,一声尖叫,像兔子一样一跃而起,冲了过去。 “郭羊,臭人,睁开眼睛看着我!”燕子将郭羊轻轻抱起来,揽入怀中,柔声说道。 郭羊惨白的脸上挤出一抹笑意,却实在无力睁开眼睛,只是含含混混地说了声“燕子”,头一歪,就昏迷过去了。 燕子将郭羊身上的伤探查一番,暗暗心惊,这个臭人的伤势比她预想的还要严重,经脉受损不说,光是五脏六腑就被阉人的那一爪震得差点支离破碎,若非郭羊修真之躯,恐怕早就一命呜呼了。 燕子慌手慌脚地取出七八个小瓶子,喝令阿酒将其中三个小瓶打开,各倒出一枚丹药,塞入郭羊口中。 然后,双掌抵着郭羊的后心,将一股灵气源源不断地注入郭羊体内。 …… 不知不觉间,一天一夜过去了,燕子脸色苍白,异常憔悴,郭羊的伤势却终于有所缓解,虽说仍然处于昏迷中,但不再咳嗽和吐血了。 不过,燕子不敢懈怠,从郭羊储物袋里取出一把灵石捏在左手里,右手不敢离开郭羊的后心,竟是一边吸纳灵气一边源源不断注入郭羊体内。 阿酒出去了一趟,处理了一些事情,将整个南燕国王宫都控制了起来,这才带了一些酒食回到地宫。 与他同来的,还有阿奴。 “怎么伤得这么严重?以少爷的心性,应该不会轻易吃这么大的亏啊。”阿奴蹲跪在郭羊身侧,关切地看着燕子给郭羊疗伤,皱眉说道。 “是阿酒大意了,出刀不够狠辣,竟然让那阉人存了一口真气,拼尽全力一击,伤了师父。”阿酒跪在郭羊身边,满脸关切和懊悔。 “这不怪你,你做得已经很好了。是那阉人总管的实力太过强悍,估计少爷也是有些轻敌了。”阿奴伸手摸了摸阿酒乱蓬蓬的头,说道。 正在二人说话时,郭羊悠悠醒转过来,慢慢睁开了眼睛。 “少爷!” “师父!” “臭人!” 三人一齐开口,关切地盯着郭羊憔悴异常的脸。 他脸上身上的血污已经被阿酒精心清洗过了,所以,看起来还不是特别狼狈。 “大意了,差点吃了大亏。”郭羊挤出一抹笑容,低声说道。 “什么大意了,我看你就是得意了!你个臭人,脑子一热你拼什么命啊!别人都说你是条老狐狸,我看你简直就是一头蠢猪!”燕子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如果不是看着郭羊重伤未愈,估计就要照脸几拳了。 郭羊苦笑了一下,看着阿奴问道:“都妥了?” 阿奴点头说道:“妥了,所有的要害衙门有司,军队,以及十三座城的守卫将领都已拿下,换上了我们的人。” 郭羊笑了笑,慢慢闭上了眼睛。 燕子闻言,吓了一跳,想不到这几个人不仅仅钻到这耗子洞里拼死拼活,而是在外面下了一盘大棋!大仇得报,她原本应该欣慰的,可一看郭羊半死不活的样子,顿时又恼怒起来了。 “我说你们几个臭人,以后有事能不能也找我商量一下,就算是出点馊主意也行啊。”燕子气狠狠地说道。 阿奴和阿酒尴尬地挠了挠后脑勺,眼睛瞅着郭羊,不知道说什么好。 “燕子,”郭羊突然睁开了眼睛,凝视着燕子那张憔悴清丽的脸,“给你一个国,要不要?” 燕子一愣,旋即反应过来,连连摇头:“不要不要,这个国……不要也罢,我只要你活着!” 郭羊笑了笑,挣扎着就要起身,却被燕子和阿奴左右肩膀上按住了:“别动,先安心养伤。” “无妨,缓过一口气了,燕子的灵药疗伤效果极佳,我自己调息就好了。”郭羊苦笑着说道。 燕子和阿奴闻言,赶紧将他扶正坐好,摆出一个修炼的姿势。 燕子抓出一大把灵石塞入郭羊手中,这才和阿奴、阿酒等人分坐周围,给郭羊护法。 …… 不知不觉间,又是一天一夜,郭羊尚在吐纳灵气进行疗伤,阿奴、阿酒二人就地铺设了一张绣毡和数张豹皮,搬来了十几坛好酒,弄了几大盘羊肉大吃大喝。 燕子腹中饥饿难当,可在这遍地白骨的地下宫殿里,却是实在难以下咽。看着阿奴和阿酒没心没肺地大吃大喝,她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好几次就想冲过去,一把掀翻桌子,砸掉酒坛。 “你们两个有点风度行不行?坐在这阴森森的鬼地方,竟然能够吞咽下去,太佩服你们了!”燕子终于忍不住了,低声骂道。 “燕姑娘,就算是坐在死人堆里,只要有酒有肉,我都能吞下去。”阿奴瓮声瓮气地说着,撕了一片羊肉使劲咀嚼,又灌了一大口清酒,说话有点含混不清。 “你!”燕子气恼,又担心郭羊的伤势,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一屁股坐到豹皮上,端了一爵酒,气恨恨地灌了一大口。 “师娘,来,阿酒给您斟满。”阿酒提了酒坛,半跪着就要给燕子填酒。 “谁是你师娘了?啊,谁让你叫我师娘了?你个臭小子,一拳打晕我的时候怎么不叫师娘?!”燕子正憋了一肚子的闷气,看着阿酒乱蓬蓬的头就没来由的一阵生气,揪住机会开始找麻烦了。 “这……我……”阿酒憨憨地笑着,挠着后脑勺,不敢看燕子横眉竖眼的凶样子。 “还有你,你个死阿奴,你教出来的这臭徒弟太过分了,竟然在我脸上捣了一拳,还割破了我的腿。回头你得好好收拾他!”燕子看着阿酒尴尬的样子,也不好意思继续找他麻烦,转而开始寻阿奴的晦气。 “燕子姑娘,我们都错了,回头我打折他们的狗腿,再不让他们喊你师娘了。”阿奴喝了一口酒,黑黝黝的脸膛泛着红光,似笑非笑地看着燕子。 “你……算了算了,不跟你们这些粗人计较了,等郭羊养好了伤,我就说你们两个欺负我。”燕子哼了一声,转脸看着正在打坐疗伤的郭羊,眉宇间满是关切。 第九十二章 血玉骨片 商遗第一卷●商遗顽民第九十二章血玉骨片就在燕子气鼓鼓坐在一边生气,阿奴、阿酒又是喝酒又是吃肉时,郭羊终于停下了打坐疗伤,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的脸色依然很难看,不过,比之前好了不知有多少倍,起码有了些许光泽。 这次的郭羊第二次吃大亏,第一次是少年时候,跟随端木牛去天坑寻宝,差点被异生蜥给拍死。这一次,一个疏忽,差点被那阉人大总管给弄死。 不过,要说凶险程度,这一次就显得更加鲜活了。 “以后还是要更加谨慎呢,不可小瞧了天下好汉!”郭羊心中暗想。 “郭羊,怎么样了?”燕子一看郭羊睁开了眼睛,忙不迭地问道。 阿奴和阿酒,则赶紧扔下手中的酒爵和羊肉,翻身起来,两步就跨到了郭羊身侧。 “少爷。” “师父。” 郭羊微微一笑,说道:“没事了,捡回一条狗命。” 三人大喜。 “臭人,真的没事了?”燕子凝视着郭羊苍白的脸,关切地问道。 “没事了,你的丹药很好。”郭羊一伸手,将一大把失了灵气的石头撒在地上,站了起来。 此次死里逃生,有个意外之喜,却是他体内的灵魔之力刚刚完成融合,若以平常的修炼度和方式,没有一年半载,是根本就无法彻底炼化的。不料,挨了那阉人总管的致命一击,震裂了大量的经脉和五脏六腑,在配合了丹药疗伤的过程中,竟意外地将体内修真之气给完全炼化了。 也算是因祸得福吧,经过这两天两夜的疗伤,郭羊的修为不仅没有倒退,反而精进不少。他自忖,以自己现在的状态,若对上那阉人总管,可以算是已经有了二三成的胜算了。 郭羊从储物袋里取出一件白麻布衣换上,活动活动筋骨,走到阿奴阿酒大吃大喝的地方,一屁股坐下来,笑道:“怎么还不倒酒啊?” “是,师父!”阿酒乐颠颠地给郭羊斟满了一爵酒,双手捧了,递给郭羊。 阿奴也走了过来,坐在郭羊身边,给自己倒了一爵酒,同时还给阿酒和燕子也倒了酒:“少爷,燕姑娘,阿酒,来,我们共饮此酒!” 燕子端了酒,撅着嘴,环顾了一下四周数以千计的累累白骨,叹了口气,说道:“我说你们几位大爷,喝酒吃肉能不能换个地方啊。” “这地方不错,回头给我收拾出来,偶尔闭关修炼,还真是个好地方。”郭羊饮了一口酒,笑道。 “你……好吧好吧,阿酒,回头把这些骨头都清理出去,整个收拾收拾。”燕子无奈地说道。 阿酒却看着郭羊,不吭声。 “先不收拾了,这些可都是你们的先祖遗骸,怎么着也得体体面面地送他们入土为安吧。”郭羊接着燕子的话头,眼睛却瞅着阿奴,淡淡说道。 “他们不需要入土。”阿奴慢慢喝着酒,似乎有些神不守舍。 “哦?”郭羊微微一愣,看着阿奴,随口问道,“为何?” “他们不需要,同时,他们也不配。”阿奴淡然说道。 郭羊抓了一大片羊肉放入口中,慢慢嚼着,并没有继续追问。倒是燕子和阿酒,却有些意外地看着阿奴。 这个氐人奴隶身份神秘,从来没有说过什么,但看着郭羊和阿奴二人打哑谜般的对话,显然,他身上藏着一些秘密。 “魔族人战死,骨骸只能一把火烧掉,这样,他们的魂灵才能够进入轮回之地,得到永久的遗忘和安息。这些人和兽,都是叛徒,所以,他们的尸骸就应该被散落在大地上,让他们永远都找不到回去的路。”阿奴看了一眼郭羊,淡淡说道。 阿奴饮了一口酒,继续说道:“所以说,他们不需要收拾整理,也不配少爷你去操心。当年,他们做出选择时,早就被诅咒过了,将生生世世不得安息,除非,有一个人拥有那赦免他们的权利,并愿意饶恕这些罪人的魂灵。” 郭羊端了一爵酒,扫视了一眼那累累白骨,隐隐觉得那里有上千个罪人,战战兢兢地伏在地上,就像看见了他们的王。 在被燕白飞魔气灌注之前,郭羊感受不到这些,但此刻,却能够清晰地察觉这一切,这让他有些惊疑。而且,他还现,让这上千曾经背叛过部族的人和兽的魂灵惊惧不安的,并非他这个修为最高的人,而是阿奴。 阿奴,这个氐人奴隶慢慢吃着羊肉,喝着清酒,对那些惊惧而悔恨的魂灵看都懒得看一眼。 “阿奴,我想借用这地方,在必要的时候,也可以作为一个闭关修炼的好去处。”郭羊突然笑着说道。 “少爷要用,回头我让阿酒他们进来清扫一下,将这些卑贱的骨头都弄出去,撒到那踏满了牛粪和羊粪的路上,或者丢到荒郊野外只有枯骨狼嚎的乱坟岗上去。”阿奴冷声说道。 郭羊骤然听到阵阵悲号隐隐绰绰,整个宫殿骤然充满了惊恐不安的气息,那些魂灵,好像听到了最终的审判,将要坠入永恒的痛苦之中。 郭羊默然了。 这是魔族人内部的事情,他虽说答应了帮燕白飞将那块血玉骨片送回魔族,但目前看来,更加合适的人选好像是阿奴。 虽然阿奴不曾说过他的真实身份,但郭羊心里其实已经当他是氐人部落曾经的大领。而且,这个氐人部落好像与魔族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则是郭羊根本就不知道的了。 “阿奴,我送你一样东西。”郭羊说道。 “少爷,我不要。”阿奴说道。 郭羊微微一愣,看着阿奴,微微皱了皱眉,笑道:“我还没说送你什么呢。” “少爷,那是你的命运,不是我阿奴的。”阿奴喝了一口酒,淡然说道。 “那你的命运是什么?”郭羊问道。 “我的命运是跟随着你,侍奉你。”阿奴说道。 “我不是贵族,你也不是奴隶,我们之间只是朋友。”郭羊端了酒,情绪有些低落。 “少爷,以后你会明白的,我们是朋友,但更是主仆。当年少爷曾经问过,大祭司是什么人,我都明白地告诉过你了。”阿奴说道,神情有些肃穆。 “可是……”郭羊还想说什么,阿奴摆手阻止了他。 “少爷,有些话,你心里明白就行了。来,阿奴敬你一爵酒!”阿奴端起了酒,双手敬上。 郭羊苦笑着摇了摇头,端了酒,说道:“来,大家同饮!” 燕子和阿酒茫然不知所以地端了酒,一饮而尽。 几人沉闷地吃喝着,谁都不说话。 “你们先出去忙吧,外面还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处理,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郭羊突然说道。 “臭人,你……”燕子想反对,可是一看郭羊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扔下酒爵,猛地站了起来。 阿奴和阿酒则默默地起身,向郭羊躬身一礼,这才快步离开了地宫。 看着几人都出去了,郭羊倒了一爵酒,慢慢喝着,好像有什么事情难以决断。 良久,他终于站起身来,缓步走下了祭坛。 到处都是白骨,到处都是瑟瑟抖的罪恶的魂灵。 起风了,那是魂灵们纷纷给郭羊让开了一条道路。 灯火明灭,鬼影绰约,郭羊尽量绕开那铺了一地的骨骸,却还是不可避免地踏碎了不少。 他听到了一声声叹息,就像来自远方的痛苦,也如来自他内心的忧思。 可能是因为他身体里蕴含了精纯的魔族功法之力,郭羊甚至能够听到自己内心的哀伤和绝望,以及那深深的悔恨。 他缓步走着,体味着燕白飞,那个魔族叛徒后裔的巨大痛苦,终于明白那个老疯子为什么要将自己一身的魔力,强行灌注给他。 在他得到莫大好处的同时,郭羊其实也被诅咒了,如果他不去完成他所承诺的那件事,他将跟这些魂灵一样,永世不得安息,永远游荡在大地之上,找不到回去的路。 “疯子!”郭羊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循着那股神秘的感召之力,他很快就寻到了那块血玉骨片。光洁如白玉的骨片上,有一抹惊心动魄的殷红,镶嵌在一具巨大蛇骨的第十二节和第十四节脊椎骨中间。 “第十三节。”郭羊伸手取下那块血玉骨片,凝目望去,却看不到任何神妙之处,只是觉得入手甚为冰凉,再无其他感觉。 血玉骨片就在这地宫里,想必这一千多年来,一代又一代的南燕古国人搜寻了无数遍,甚至还包括像阉人大总管那样居心叵测的修真者,对此都是觊觎多年。但他们都没有找到过,这让郭羊有些迟疑,自己手里捏的是不是真的血玉骨片。 但转念一想,他就恍然了,想必当初的那个王为了保守这个秘密,不仅对外隐匿了其魔族人的身份,对内也实行了分开掌握秘密的办法。 郭羊猜猜,那个王可能安排男性一脉的王族血亲修炼魔族功法,可以感受到血玉骨片的气息,却并不知道骨片的秘密。那些母系力量则掌握了骨片的秘密,却又没得到魔族功法的传承。 如此一来,秘密是长久地保守住了,但随着岁月流逝,王族和母系力量之间的矛盾爆了,便出现了各种离奇古怪的宫廷政变,死了很多人,流了太多的血。 当然,这也只是郭羊的猜测,王朝故事从来都是诡谲的,谁都无法按图索骥地寻到那个充满了怀疑和背叛的混账真相。 唯一的事实是,血玉骨片现在的主人是郭羊,这个并非魔族血脉,却稀里糊涂修炼了魔族功法,还要帮助这些叛徒归还魔族信物的倒霉蛋。 第九十三章 虚化魂怪 郭羊将血玉骨片捏在手里,沉吟良久,这才返回祭坛。 这件所谓的魔族秘宝,实际上不到巴掌大小,看起来好像是头盖骨的一部分,边缘有明显的断裂痕迹,似乎当年被雷霆一击后,四分五裂,而血玉骨片只是其中的一块。 郭羊将一股魔灵之气注入骨片,骨片内的那抹殷红似乎微微一亮,旋即又暗淡了下去,再无其他变化。 他将血玉骨片凑在羊油灯下,细细端详,却丝毫没有头绪。 郭羊花了好几个时辰,将这件与他今后的命运休戚相关的魔族秘宝反复探查,却一无所获,不由得有些失望。看来,能够称之为秘宝,应该只有人家魔族才有办法使用,他郭羊只不过是帮人家送还而已。 燕白飞这个疯子,选谁不好,为什么偏偏看中了我郭羊啊!郭羊叹息着,将血玉骨片收入储物袋里,开始对整座大殿进行了探查。 除了累累白骨,这座百来丈大小的地下宫殿里竟再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看来,这千余年来,那些母系力量和阉人们,早就对此地进行了无数次掘地三尺的搜寻了。 血玉骨片之所以能够藏匿于蛇骨之中没有被现,应该得益于当年那个叛徒缜密的心计。他掌握了人的心,早就预料到会有那么一天,人们会疯狂寻找它,便干脆将其藏于明晃晃巨大骨架上。他的后人们一味地在那些看起来隐秘无比的地方搜寻,却终于一无所获。 不过,郭羊也并非一无所获,他将那些挂在石壁上的骨骸小心翼翼地取了下来,这才现那几面灰塌塌的石壁上,隐隐约约有些纹案,经过仔细辨认后,郭羊欣喜若狂。 这些不起眼的纹案,竟然是数十幅功法图!要不是他被燕白飞魔气灌体,根本就现不了这些好像没什么规律的淡灰色石纹的奥秘。 郭羊身上蕴含了燕白飞数十载的苦修之功力,但对于魔族功法根本就一无所知,就好像一个三岁小儿,拥有千钧之力,却苦于无法灵活有效的运用。 不仅对魔族功法一无所知,其实郭羊对原本的玄门修真功法也是一知半解。当年父亲传他的修真功法,其实就是一套入门的吐纳修真功法,只能通过不断修炼,使自己的灵力越来越深厚,越来越精纯,至于如何充分挥其莫大威力,却是丝毫不知。 以至于他虽然修炼了修真功法,但每次对敌之时,却只能依靠一套孤竹刀法,遇到真正的修真高手,自然是很吃亏了。 这些功法图无疑为郭羊打开了一扇真正的修真之门,让他的实力突飞猛进也是极有可能的,怎么能不令他欣喜呢。 郭羊立马开始行动,先将那些功法图原原本本地复制到几十张兽皮上,再经过反复对比,确认无误后,方才郑重地收入储物袋。 他打算,先将这座大殿都清理出来,把这些枯骨妥善安置。 郭羊没听阿奴的话,他决定将这些叛徒的尸骸进行火葬,放归这些绝望千年的魂灵。 对于叛徒,他从来都不手软,剥皮挫骨都可以亲手而为之,但既然他已经答应了燕白飞,以送还血玉骨片的方式向魔族先祖忏悔,那还不如一次好人做到底,顺便将这些被悔恨苦苦折磨了漫长岁月的家伙都送走算了。 他开始动手将那些白骨搬上祭坛,堆了七八堆,每一堆都跟小山似的,甚是壮观。 “你们,这些罪恶的魂灵,当年的背叛已经让你们苦苦煎熬了一千多年,按照我郭羊的想法,应该让你们再煎熬千年万年,让悔恨的火日夜焚烧你们,让绝望每时每刻折磨你们。但不好意思,这大殿我要征用了,就先送你们回去算了,要不然我吃饭睡觉都觉得恶心。” 郭羊不伦不类地祷告一番,提了一根羊油火把,将那七八堆白骨逐个点燃。 令人吃惊的一幕出现了。 那些骨头被点燃后,竟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是浓烈的青烟和难闻的焦臭味儿,另一部分竟然是一些凝而不化的淡黑色虚影。 青烟直冲大殿穹庐,通过设计精巧的通风口飘散了,随之,那股难闻的焦臭味儿也慢慢消失了。只是,那些淡黑色虚影却迟疑着,不肯离去,影影绰绰,在祭坛上徘徊。 “去吧去吧,老子看着你们烦!”郭羊目瞪口呆地看了一会儿,觉得头皮有些麻,赶紧挥手说道,恨不得这些鬼气森森的家伙尽快离开。 郭羊虽说是修真者,但对于神神道道的东西,始终表示怀疑,总觉有些意外和虚妄。但此刻却不得不信,除了活着和死去,还有一种神秘的存在,这种存在让郭羊有些惊疑不定。 那些淡黑色虚影却并不离去,反而慢慢向郭羊这边聚拢而来,逐渐凝结成一大团浓黑影子。 有人的影,有兽的影,这些影层层叠叠,影影绰绰,密密麻麻,最后逐渐成型,却是一个三头六臂的不规则的怪物形状,高达七八丈,好像在认真地盯着郭羊。 “去吧去吧,老子看着你烦。”郭羊忍不住后退了两步,强打着精神说道。 那巨大的影兽没听郭羊的话,反而慢慢俯下了身子,浑身的黑气翻滚不停,看起来极为可怖。 它似乎有了一些简单的灵智,只不过,尚未适应这个全新的存在方式,有些不知所措。 郭羊暗暗心惊,后悔不迭,实在不该草率地将这些遗弃千年的白骨给一把火烧了。早知道就该听了阿奴的话,将这些可恶的家伙一股脑儿地弄出去,撒在牛粪里,丢在烂泥里,或者干脆弄到浑浊的黄河里,让他们直接被冲到大海里去喂鱼! 不过,后悔已经来不及了,阿奴不在,这个一看就尚未成型的怪物还得郭羊自己来收拾了。 郭羊握住了刀子,将自己的状态调整到最佳,打算等这怪物的额头靠近到十几步时,就要出刀。虽说他不知道自己的刀子对这种虚形的雾状怪物有没有伤害,但他总不能束手待擒。 那高大的虚影怪物慢慢靠近了,额头低垂,快要挨近到郭羊面前不足三十步了。 吸气,呼气,握刀。 吸气,拔刀。 呼气,入鞘。 郭羊干净利落的一刀,直接将那具庞大的黑色虚影一分为二。 他仿佛听到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嘶吼,却又恍惚间觉得什么都没听见。看着那两片黑色虚影翻滚着,有些艰难地重新合二为一时,郭羊的嘴里有些苦。 这家伙根本就是个虚影,就算砍上一万刀,人家还是会这样翻滚着重新汇聚起来。 刀子解决不了问题,这让郭羊真的没办法了。他从来都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甚至,他想都没想过,世间竟然还有这种不死不灭的存在状态。 “你滚开!老子好心放你们回去,别他娘的恩将仇报缠着我不放!”郭羊破口大骂,反正这些黑气不吭声,索性把自己能想到的脏话骂了个遍。 那虚影怪物挨了郭羊的一刀,似乎有些迟疑,笨拙地摇了摇那三颗硕大的、黑气翻滚的头颅,又一次俯望着郭羊,好像在辨认。 郭羊大骇,已经打算像兔子一样逃窜了,那虚影怪物竟然慢慢跪了下来。 郭羊揉了揉眼睛,确信自己没看错。 真的跪下了,而且,还是单膝跪地,此为上古大礼。不像后世流行的双膝跪地,每次都像条狗那样,屁股高高撅起,只恨没了那根尾巴摇啊摇。 那虚影怪物单膝跪地,笨拙地将其巨大的虚化额头顶到了膝前,仿佛在忏悔,又好像是在拜认主公,总之,看得郭羊摸不着头脑。 “去吧去吧,回到你们该去的地方去,我消受不起啊。”郭羊右手握刀,丝毫不敢大意,口中却充满诱惑地说道。 “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权力赦免你们,但我起码能够放一把火烧了那些骨头,去吧,权当你们被赦免了,你们的罪已经受够了,到那轮回之地去,接受命中注定的遗忘或安息吧。”郭羊柔声说道,心里祈祷这怪物赶紧走人,他可受不了这种闻所未闻的巨大压力。 那怪物似乎笨拙的摇了摇头,只是将那黑气翻滚的头颅垂得更低了。 郭羊有点郁闷,面对这个杀不死的怪物,他根本就是束手无策。 突然,他心念一动,想起了一件东西。 血玉骨片?难道,这怪物恋恋不舍,竟然也是贪恋那件魔族秘宝?这就有些合理了,他们当年为了秘宝,不惜背叛部族,最后却被他们自己拥戴起来的王给弄死了,对这些魂灵来说,没有什么可以比得上那血玉骨片的价值了。 这是他们的执念! 郭羊是个商人,亲手做的生意虽然不多,但对商业和人性的思考却足够深入。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那么,这些怨魂呢? 郭羊一不做二不休,翻手取出那枚血玉骨片,捏在手里,冷冷地看着那个由上千魂灵融合的大怪物。 果然,那三头六臂的虚化大怪物,猛然抬起了头,充满敬畏和惊惧,黑气滚滚,就好像激动地浑身直哆嗦。 然后,那怪物再一次将巨大的三颗头颅低垂了下去,顶在了祭坛的青石板上,轻轻抽搐着,好像在哭泣。 郭羊看得有些莫名其妙,心道:“难道是我猜错了,这些家伙不是为了贪图这血玉骨片,而是另有想法?” 正在郭羊犹豫着是不是将血玉骨片收起来时,那虚化怪物轰然溃散了,化为一团更加浓稠的黑雾,疯狂翻滚,隐隐有摄人心神的厉啸传出。 那黑雾转眼间就幻化为一个高约三四丈的怪物,比原来的体型小了一半多,但更加凝实,已经能够大致分出五官轮廓了。 青面獠牙,眼如灯笼,鼻孔朝天,手足粗大如同树干,一蓬随风挥舞、疯狂翻滚的黑雾便是它的长。 郭羊瞪着这新幻化出来的怪物,半晌说不出话来。 第九十四章 探幽 商遗第一卷●商遗顽民第九十四章探幽就在郭羊目不转睛的时候,那虚化怪物又是一阵翻滚,身形小了一大圈,只有两丈左右高了,黑雾更加浓稠,甚至有些凝华的迹象。 那怪物似乎脑子清醒了不少,朝着郭羊拟人化地咧嘴一笑,嗖地扑向了血玉骨片。 郭羊下意识地想将血玉骨片收回,不料,那怪物的度太过迅捷,竟在瞬息之间就扑到郭羊手边。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怪物已经没入那片晶莹剔透的骨头里。 这都是一念之间生的事情,郭羊根本就无法阻止。 他捏着那块血玉骨片,看了一眼就叫苦不迭。血玉骨片原本晶莹剔透,里面蕴含了一抹殷红,看起来颇为惊艳。可此刻,那抹殷红旁边,却生生多了一团乱七八糟的黑丝,看起来实在有些碍眼。 “你们这些畜生,贼心不死啊,终于还是钻到血玉骨片里去了。现在好了,估计魔族人都认为我给他们送来了一块假的血玉骨片!”郭羊摇头苦笑,却也实在没办法,这个由上千魔族魂灵幻化的怪物度太快了,他根本就来不及阻拦。 那团黑色丝纹融入血玉骨片后倒也老实,一动不动,仿佛原本就是骨片的一部分。 郭羊翻来覆去仔细研究了好半天,终于叹了口气,将其收入储物袋,打算出去一趟,让阿奴或阿酒带人将大殿清扫布置一番。 突然,郭羊脸色微微一变,停下了脚步。 他听到了一阵细密的|“嗡嗡”声,却是数百只红嘴小蜂鸟飞回来了。郭羊面现喜色,挥手召回那些比蜜蜂略大一圈的小鸟。 那些蜂鸟嗡嗡嗡地在郭羊头顶盘旋了两圈,嗡的一声向大殿一侧的石壁前快飞去。 郭羊紧跟其后,心里隐隐有些激动,看来,这些小家伙还真现什么好东西了。 到了石壁前,那些蜂鸟直接飞高,在三四丈处忽闪一下,突然消失了。 郭羊有些奇怪,那石壁看起来跟其他地方的石壁完全一样,灰塌塌的,丝毫不起眼,也没有裂缝之类的,蜂鸟到哪里去了? 他略一沉吟,运起体内灵魔之力,攀援而上。 到了蜂鸟消失的地方,郭羊仔细一看,恍然大悟。原来,此处石壁从下面看起来并无差异,但攀上来后才察觉,此处有一个拳头大小的通气孔,通气孔三四尺处,则隐藏了一道的石门,若不是蜂鸟指引,就算郭羊攀爬上来,也会一扫而过,根本就不会注意到。 郭羊暗暗点头,为那位南燕古国的第一位国王的心机所折服,这些微不可查的细节,正是一个枭雄人物最大的特点,而非他曾经干了多么伟大的事情。 郭羊取出一把极薄的刀子,慢慢插入那道细缝,尝试了将近半个时辰,才摸出了一点门道。这道石门系由机关控制,只能向外开,锁门的机关却在门后面。 这种石门,即便被人偶尔现,光滑的石壁上无处着力,一时半会也打不开。 想通了其中关节,郭羊放弃了直接打开石门的想法,开始仔细寻找机关。 他将附近七八丈范围的石壁都尝试了一遍,却还是无计可施。一回头,将整座大殿收入眼底,开始琢磨。 此大殿建筑格局与郭羊见过的所有建筑形制都不一样,猛然看去,方方正正,但此刻攀在高处看去,却现所有的石壁都有些弧度,更像一个设计精巧的圆弧形建筑,每一个点,都有一个唯一的对称点。 郭羊半眯着眼睛,竭力寻找那个对称点,最后终于现,数十丈外对面的石壁上,有一个一模一样的通气孔。 他从石壁上攀爬下来,快来到对面石壁前,像壁虎一样游爬上去,伸手探入那个通气孔。 他的手指摸到一条拳头大小的石洞,似乎直接通到了地面以上而去。郭羊一点一点地摸索,终于找到了一个拇指大小的凹点。 他有些紧张地将一根指头摸了上去,轻轻按下。 纹丝不动。 再加点力,还是纹丝不动。 郭羊全力猛按,那凹点丝毫没有反应,好像原本就是石块上不小心被碰掉的一个小坑。 郭羊不甘心,运气体内灵魔之力凝于指尖,使劲按了下去。 那凹点突然松动了,下陷了整整一指,同时,里面出现“咔嚓”一声轻响。 郭羊大喜,向对面望去,果然见那面石壁上微微裂开了一道细缝。 他飞身而下,几个起落就到了对面石壁下,迅游爬而上,取出一根指头粗细的铁器插入,轻轻一撬,石门无声打开了。 因为之前又蜂鸟领路,郭羊也没有多想,直接跃身而入,跨进了那道石门。 门后是一个只能弯腰行进的通道,铺有青石台阶,感觉颇为干燥,一路延伸向下,不知都有多少阶。 郭羊猫着腰,小心翼翼地向下行进了半个时辰,这才进入一个迷宫一样的地方。这里的道路横七竖八,每一处洞穴几乎一模一样,一时间根本就分辨不出真假。 郭羊摇头叹息,心道:“这个叛徒,当年看来可真是害怕被魔族人寻来,把个地宫直接修成了耗子洞!” 一边感叹那人的小心谨慎,一边张口出数声古怪的嗡嗡声,与那红嘴小蜂鸟的嗡鸣声倒有点相似。 嗡的一声,数百只小蜂鸟从一条耗子洞般的通道里飞出来,一个盘旋后又飞进去了。郭羊赶紧跟上去,在蜂鸟的引领下行进一盏茶功夫,终于又来到了一道石门前。 这道石门与刚进入大殿的那道门一样,上面有一团极其繁复的钟鼎文图案。郭羊迟疑了一下,取出刀子,割破了手掌,让鲜血流出来汇聚于掌心。 他飞身而上,将那团鲜血注入那个图案,手掌却没敢直接按上去。上次在大殿门口吃了点小亏,郭羊也开始谨慎起来。 那团钟鼎文图案见了鲜血,顿时一亮,一股暗红色异芒熠熠生辉,那些繁复的笔画开始尾相连、高流转起来。轰隆隆一阵闷响,石门打开了。 郭羊没敢贸然进去,借着手中羊油火把的光亮,将里面的情形看了个大概,这才举步入内。 那道石门轰隆隆一阵响,在他身后缓缓关闭了。郭羊苦笑,这以后出来进去的,得提前预备一只放血的羊羔子,否则,每次都用自己的鲜血开门可有些扛不住。 此处空间不是很大,约有一二十丈大小,却是一个天然溶洞改造而成的地宫建筑。洞内石桌、石凳、石榻、石架一应俱全,最妙的是一条手指粗细的涓涓细流顺着一根钟乳石笋流淌下来,叮叮咚咚在石头地面上形成了一个微型小潭。 小潭天造地设,常年水流注入,其水位竟不增也不减,让没见过什么世面的郭羊大感兴味,蹲在小潭边抓耳挠腮想了半天都没想通,那些多余的水都流到哪里去了。 “这叛徒真会挑地方啊,这难道就是所谓的神仙洞府?”郭羊观察了一会儿小水潭,这才起身将整座石洞探查一番。 石桌上,摆了一套前代青铜酒器,造型古朴,斝爵觚簋等共计二十四件,大小各异,纹饰多为鸟兽鱼纹,看得郭羊这个青铜酒器的大行家叹为观止,把玩良久方才罢手。 石架上,乱七八糟摆满了兽皮和龟甲,另外还有一些不知名的兽骨,上面也刻满了笔画繁复无比的图案文字,看样子竟然比钟鼎文还要久远。 在石洞最里头,有一道简易石门,也是设计得极为精巧隐秘,系由一根天然钟乳石设计而成。刚开始郭羊还没现,等到他好整以暇地从储物袋里取出一坛清酒,准备享用一番那套青铜酒器时,突然觉得有些不妥,心里总感觉自己是不是遗漏了什么。 他起身又将整座石洞探查一遍,这才现了这道设计最简单、也最容易迷惑人的石门。 第九十五章 涅槃九诀 推开石门,一个相貌威猛的黑脸大汉端然而坐,头戴王冠,身穿白色王袍,胸前黑色牛团纹甚是凶恶,袖口处却各绣了一圈金丝鸟雀晨鸣纹。 郭羊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刀已出鞘,这才现,那人早已死去多年,刀风刮过,其身上所穿王者衣冠,以及面部、脖颈和双手等处肌肤化为粉末,随风飘散,露出一副森森白骨。 经这么一折腾,那王者的尸身缓缓散架,噼里啪啦一阵响,成了一堆样貌丑陋的枯骨。 郭羊松了一口气,摇头笑骂道:“好你个叛徒,最后竟然死在这里,吓了老子一大跳!” 他有些不放心,快将整座溶洞又检查了一遍,这才折返回来,看着那具已经散架了的骨骸。 这应该就是那个曾经背叛部族的魔族人,最后竟然悄悄死在自己精心布置的密室之中,倒是让郭羊有些意外。这个南燕古国历经千余年之久,好多事件已成传说,至于这人怎么把自己关在此地悄然死去的,他也不怎么关心。 郭羊经历和见识过的混账事情太多,多了这么一件两件,他已经不在乎了。不过,这么好的一座洞府,里面丢一具难看的骸骨,郭羊可不愿意。 他略一沉吟,翻手取出一个灰布口袋,将那具骸骨收入其中,打算回头带出去扔到外面的烂泥坑里。对那些被人暗算的叛徒,郭羊可以放过,但对于这个恶之徒,他才不想手软。 收拾完那叛徒的骸骨,郭羊又将这个小石洞反复查探一番,最后一无所获,这才略微有些遗憾地走了出来,坐在石凳上,给自己倒了一爵清酒,慢慢喝起来。 接下来的几天几夜,郭羊将石架上的兽皮、龟甲和异兽骨头上刻写的文字辨识了一遍,虽说其中有好多字他不认识,但还是粗略地了解到,原来,这些文字记载,竟是当年魔族人的一些功法秘笈。 郭羊大喜之下,不由得沉浸其中,有些废寝忘食了。 外面大殿石壁上,是功法图解,这些兽皮、骨甲所载则是文解,两者相得益彰,正好解决了郭羊的功法缺陷问题。 郭羊通过参详这些文字资料得知,原来外面大殿石壁上那套功法名为“涅槃九诀”,乃魔族三大秘法之一,注重炼体,配合魔族修真功法,可大幅改进修炼者的体质。 这涅槃九诀总共有九层,每层有三种变化,分三个阶段,称之为初阶、中阶和顶阶。据功法所载,修炼到九层顶阶,可与苍龙一战。 郭羊看得心潮澎湃,难掩兴奋之情。 他目前最为缺乏的,就是这种能够快提升战力的功法。不过,将所有功法秘笈参详一遍后,他开始有些泄气了。他现,这些功法秘笈竟然只是那“涅槃九诀”的前三层,相当于基础入门功法! “涅槃九诀,只有三诀,的确是有些闹心。不过,总算是聊胜于无吧,只要是正宗的修真功法,总比世俗武功的孤竹刀法强些。”郭羊自我安慰着,开始将那套功法进行梳理,打算从最基础的“无知诀”开始修炼。 不过,在修炼之前,郭羊必须得出去一趟了,因为他储物袋里存的干粮吃完了。 另外,南燕国刚刚平复,有很多事情也需要他亲自处理一下。 …… “臭人!” “少爷!” 刚从大殿的密道出来,就见到了燕子和阿奴,他们就在密道出口的地方,铺了一张绣毡,摆了张小桌子,吃吃喝喝地等着郭羊。 郭羊随口应承了一声,一屁股坐下来,抓起一条烤羊腿就开始大口撕嚼,对于阿奴斟满的酒,都是直接灌入,这副吃相将燕子和阿奴眼睛都看直了。 “少爷,你慢点吃,小心噎着。”阿奴笑道。 “哼,再不出来,估计就要饿死到里头了。神神道道的,跟一堆骨头谈心呐?”燕子则嘟着嘴,有些幸灾乐祸地说道。 “嗯嗯,还真跟那些骨头谈心呢。”郭羊含含混混地说道。 “都谈了些什么?”燕子忍不住问道。 “什么都谈啊,谈完话,就让我给一把火烧掉了。”郭羊说道。 “你真烧掉了?”阿奴皱眉问道。 “是啊,这地宫我们需要,总不能守着一堆骨头吧。”郭羊笑道。 “嗐!”阿奴似乎有些郁闷,重重地吐了一口气。 “阿奴,其实,他们也是受人诓骗的,烧了算了。”郭羊说道。 “烧了就烧了,不过,他们的魂灵……算了,少爷,来喝酒。”阿奴端了酒,一饮而尽。 “我出来,一方面要准备些吃的,打算闭关一段时间。另外,有事需要商量。”郭羊沉吟着,有些犹豫不决。 “少爷,有什么话,你直接说吧,此地就我和燕子二人。”阿奴说道。 燕子也连连点头,催着让郭羊说话。 “我现了一些魔族的功法传承,想着跟你们二人共同参详。”郭羊说道。 “什么功法?”阿奴和燕子异口同声地问道。 “涅槃九诀。”郭羊说道。 阿奴猛地站了起来,瞪着郭羊,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他一贯沉稳,突然这个样子,反倒让郭羊有些担心了。 “阿奴,有什么不妥吗?”郭羊愕然问道。 “涅槃九诀……嘿嘿,原来是涅槃九诀!”阿奴缓缓坐了下来,恢复了一贯的沉默寡言,撕了一块羊肉,食不知味地慢慢嚼着。 “阿奴,那功法很厉害吗?”燕子忍不住问道。 “嘿嘿,何止是厉害,那套上古功法早在一千多年前就失传了,原来是被那叛徒带到了南燕古国。”阿奴说道。 “可惜,我手上的涅槃九诀却只剩下了三诀。”郭羊摇头叹息说道。 “少爷,魔族人手里,原本就只有三诀,但已经是他们的压箱底的功法了。”阿奴淡淡说道,好像在谈论别人的事情,有些心不在焉。 “阿奴,你说详细点。我打算近期就要修炼,有些关节尚未参详透彻,需要你的帮助。”郭羊真诚地说道。 “涅槃九诀,原本是魔族先祖代代相传功法,历来只有大祭司才能修炼,普通族人根本无缘得见。据说,此功法不同与任何修真功法,走的是炼体的路子,修炼到三层顶阶,可与玄门真人一较高下。不过,修炼此功法,有诸多艰难痛苦非常人所能领受,所以,就算是魔族大祭司,也大多修炼到第二层顶阶,极少有突破三层者。” 阿奴皱眉说道,显然,对这套魔族功法竟是极为熟悉。 郭羊听了,一时间有些沮丧。本以为拿到了魔族顶阶功法,就可以让自己突飞猛进,听了阿奴一说,显然这“涅槃九诀缺六诀”不好修炼,顿时给他火热的心头浇了一瓢冷水。 “不过,少爷,就算是修炼了前两层功法,也是莫大的机缘,你要好好把握。”阿奴似乎看出了郭羊的沮丧,出言劝导。 “不是我一个人要修炼,所有我们自己人,都要修炼。”郭羊一言甫出,阿奴和燕子吃了一惊,尤其是阿奴,两只眼睛瞪得滚圆,似要吞人。 “少爷,你莫要开玩笑,那套功法只有大祭司才能修炼,此为古训,不可破除。”阿奴正色说道。 “嘿嘿,老子要破的就是古训。要不是魔族那些大祭司自私自利,魔族整体实力定会有一个大的提升。他们龟缩在蛮荒之地,被人族打得屁滚尿流,依我看,完全就是那些古训造成的。” 郭羊抓起一片羊肉,几下就嚼碎吞咽了,继续说道:“我不是魔族的大祭司,我偏偏就要修炼。不仅我自己修炼,你,阿奴,燕子,还有阿酒阿土他们都要修炼。老子不怕遭天谴!要说天谴,这十几年来我早就饱受了一遍,还怕再加些?” 郭羊说到激动处,微微冷笑,眉心那几道灰纹隐约有杀气弥漫。 阿奴和燕子闻言,一时愕然,不知如何说才好。 “少爷……”阿奴张口欲言。 “你别说了,我都不怕遭受天谴报应,你还怕吗?”郭羊说道。 “好,阿奴就依从少爷。”阿奴端了酒,半跪着敬郭羊,“少爷,请受我一爵酒!” 郭羊端了酒,哈哈大笑,一饮而尽。 燕子端了一爵酒,有些犹豫地递向郭羊,说道:“那我也敬臭……郭羊一爵酒!” 郭羊提起酒坛,给自己斟满了一爵,端起来笑道:“其实,我最近的确有些臭了,好怀念如云客栈的月狐小院啊!” 燕子本来紧绷的脸,忍不住笑了起来,说道:“当年在雾灵山第一次见面,我就叫你臭人,看来是没喊错嘛。” 三人大笑了起来。 第九十六章 打开局面 郭羊开始闭关了,与他一起闭关修炼的,还有阿奴和燕子。 至于阿酒、阿土等人,则被传授了“涅槃九诀”第一层功法后,各奔东西,忙事情去了。辽东之地的商队需要继续经营,洛邑城那边的生意也需要大量人手进行打理。 而最忙的可能是阿酒,南燕国刚刚经历过一场大变,各项政务都需要有一个心思缜密的人暂时打理。本来郭羊打算送给燕子一个国,可燕子坚决反对,除了郭羊,她什么都不想要。 整座大殿被彻底清扫一遍,略加改造,就成了郭羊明面上传授修真功法的地方。而郭羊、阿奴和燕子三人,则进入溶洞开始闭关。 阿奴认真地将那些刻写在兽皮、骨甲上的文字梳理了一番,并将其中有些语焉不详之处进行了修订,这让郭羊大感意外:“阿奴,你一直不声不响的,原来你认识古文字啊。” 阿奴却只是憨憨地笑笑,并不言语。 涅槃九诀第一层功法,阿奴和燕子修炼得苦不堪言,不说毫无寸进,但的确是进展极为缓慢。但对于郭羊来说,几乎没有什么障碍,一气呵成就达到了一层顶阶,这让郭羊有些疑惑。 根据功法描述,这无知诀修炼阶段,应该与玄门功法的炼气期差不多,也要进行凝气、洗髓,进而彻底改变体质,踏入修真者行列。但它又与其他的玄门修真功法截然不同,不仅要凝练出一股魔气,更要配合一套极其繁复的炼体动作才能修炼。 只不过,这套炼体动作太过艰难和匪夷所思,甚至让郭羊都有些怀疑,这功法似乎根本就不是人族可以修炼的,反倒更适合那些龙蛇鸟兽来修炼。 …… 洞中无日月,苦修岁月短,转眼间两年就过去了。 这两年里,外面是世界生了不少事情,而对于郭羊他们来说,则是快展壮大的两年。 辽东商队经过这几年的苦心经营,彻底打通了一条属于他们自己的商道,商队规模也扩大了数倍。王胡子听从了殷颂的建议,不仅与辽东深处各部落建立了密切的商贸联系,还打通了北戎鬼方和箕子朝鲜的商道,这让郭羊的商队不仅利润翻了好几倍,而且还保证了商队的安全。 尤其是与北戎鬼方的商贸活动,大大方便了那些终年在草原上游荡的狼,让他们不用长途奔袭拼死拼活,就可以获取大量的盐巴和少量的粮食,并且还能用草原遍地的牛羊,轻易换取一些青铜器、陶器、布匹等奢侈品。 因为郭羊的商队活动频繁,辽东之地连年征伐的状况终于有所改善,虽说局部战争从来都不可避免,但大规模的冲突则少了很多。 “他们需要盐巴,我们就贩卖盐巴,他们需要布匹,我们就贩卖布匹,他们需要粮食,我们就贩卖粮食,这样,谁还愿意从舒服的帐篷里出来,长途跋涉动战争?嘴边的肥肉不吃,却翻山越岭来啃沙子的,那不是狼,而是蠢猪!” 老狐狸殷颂写给郭羊的一封信里明确说了,他就是看不惯周人宣称的那套王化手段。 “建立一套秩序是必要的,但先需要解决的是嘴巴和肚子的问题,然后大家才能平心静气坐下来,商量解决那些谁高贵谁卑贱的事情。商行天下,互通有无,我商人先祖的办法最管用。”殷颂在信的结尾总结道。 后来,郭羊出关,看了殷颂的信,击节赞叹道:“这条老狐狸,简直就是我肚子里的一条蛔虫!” …… 洛邑城一带,阿土们的努力也初见成效,开始有了一个秘密的商队。不过,在周人眼皮子底下,一切都做得很隐秘,甚至还有点江湖帮会的性质,好多商业活动,都需要通过秘密渠道才能完成,这大大阻碍了商队的展壮大。 周人从一开始就严格限制商人活动,不仅对他们课以重税,还利用一整套手续繁琐的商籍制度,限制了商人后裔们的行动。这给阿土他们带来了不小的麻烦。 不过,阿土这人有脑子,他通过各种渠道和手段,与周边的十来个诸侯国结盟,以高额利润分成的合作方式,取得了那些诸侯国的大力支持,使用他们的旗号做生意,这就大大改善了商队的处境。 现在,阿土已经能够让自己的商队大摇大摆地进入洛邑城,虽然还不能跟那些诸侯国使臣一样住进馆驿,但起码没有层层盘查、层层剥皮课税的麻烦了。 他的另外一个更加重要的举措,则是不停地想办法结交朋友,商人朋友,诸侯国朋友,远方部落的朋友。 而最重要的则是周人朋友。 这是郭羊的意思,按照阿酒阿土们的意思,周人是大家的敌人,找个机会多弄死几个才过瘾。但郭羊不这么认为,他觉得弄死几个人,还不如多结交几个有用的朋友,再通过这些朋友赚取大量的利润,进而干点更大更有意义的事情。 阿土对郭羊言从计听,很快就打开了局面。 其他朋友都很好结交,投其所好,花点刀币,一切都迎刃而解。最麻烦的是那些骄傲的周人,一个个高高在上,还装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拒人于千里之外。 阿土想了很多办法,都难以奏效。后来,他去了一趟凤城,跟那个城主大人子鱼彻夜长谈了一次,终于找到了一些思路。 郭羊说的对,对付周人,就需要抓住他们的人性弱点,再想办法寻他的破绽,一击必中。 喜欢名声的,我给你宣扬名声,喜欢刀币的,我送你刀币,喜欢骄傲地骑着高头大马在洛邑城里耀武扬威的,我让人夹道相迎。 不过,这些都是小伎俩,拉拢那些小贵族可以用得上,对付大贵族,阿土有一套自己的办法。 阿土有两件法宝,一把刀子,一卷布帛。 绝大多数骄傲的周人贵族,被阿土的人扯进耗子洞一样的地方,经过连续一两个月的严刑拷打,基本上就跟狗一样了,阿土想让他们干什么,就去乖乖地干什么。 还有一部分周人贵族,太要面子了,自己的那些龌龊事情生怕被泄露出去,尤其害怕被他们的王知道,便会千方百计进行隐瞒。对付这种人,阿土的办法更简单,派人送去一张写满了文字的布帛,瞬间就怂了。 当然,这种粗暴而有效的办法存在很大的隐患,一旦那些周人贵族反应过来,给阿土他们联合一击,可就不太妙了。 所以,郭羊出关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将洛邑城的核心力量撤出了那座城,另行安排了一个秘密据点。 “悬在头顶的刀子,才是真正的刀子。”郭羊告诉阿土,乱世之下,生意做得越大,就须离得越远,安全才是最重要的。 第九十七章 李家门村 "爱书网"网站访问地址为 洛阳城郊,李家门村。 一场雪落了下来。 远处,风雪之中,有两个黑点缓缓移动,后面拖了两行长长的脚印,很快就被大雪遮盖,不留一丝痕迹。 “少爷,前面就到李家门村了。” “嗯。” “要不要进去?” “嗯。” “估计原来的那些商遗顽民都离散得差不多了吧。” “好多人都去洛邑城摆摊设点挣生活了,估计真没什么人了。” …… 两个人一边在雪地上走着,一边说话,口鼻喷出的白汽转眼间就化为了冰渣子,挂在两人的眉毛胡子上,加上肆虐飞舞的雪花,都看不清眉目了。 走进泥泞的村道,两人的脚步略微停顿了一下。 李家门村没什么大的变化,那些低矮的土坯茅屋更加破损,好几家坍塌的院落也没人打理,长满了荒草。此刻,被雪一压,更显荒芜了。 唯一有点变化的,是村头的小酒肆换主人了。 郭羊记得,以前卖酒的是老两口,曾有个头乱蓬蓬的脏姑娘,是他们的女儿春妮,里里外外整天忙碌个不停,还曾偷偷给郭羊多沽过半角酒。 郭羊和阿奴二人掀开酒肆门帘,一步跨了进去,不由得一呆。外面看着丝毫不起眼的小酒肆,里面陈设竟颇为干净雅致,印象中脏兮兮油腻腻的榆木桌子,竟被擦拭得极为光亮。 酒肆空落落的,一个客人都没有,看样子这天寒地冻的,李家门村人都窝在家里睡觉呢。 一个妇人白白净净,额头光洁,一头青丝绾在脑后,正坐在柜台后面昏昏欲睡。 “店家,两坛酒,切几斤羊肉,随便上几个下酒的盐豆什么的。”一进门,郭羊便走到了靠窗一张桌子边坐了,阿奴到柜台前要酒要肉。 “两位客官,实在不好意思,酒最多只能卖给你们每人一爵。至于羊肉,可是随意几斤都行。”那妇人听得有客人进来,赶忙站了起来招呼,脸上有些不好意思。 “你店里没酒了?”阿奴微微皱眉问道。 “酒有,只是上面传下话来,开始限制出售了,每位客人每次只能沽一爵酒。”那妇人郁闷地说道。 “这什么道理?竟然还限制喝酒了?”阿奴皱眉,看了那妇人一眼。 那妇人一脸的垂头丧气,嘟囔着说道:“这村里酒肆,原本就利润微薄,养家糊口还是可以的。现在倒好,一个限酒令,得让多少酒肆关门啊。” “什么时候的事情?我们怎么不知道?”阿奴问道。 “就最近几日的事,听说,有些酒肆不依限酒令,私自多卖给了客人几坛酒,被官家扯去打折了两条腿,还把铺子给查封了。”那妇人有些心惊肉跳地说着,还向门外瞅了一眼。 “那就沽两爵吧,我们喝完就走了。”阿奴郁闷地走到桌前,一屁股坐下来,“这周狗越来越过分了,竟然想了这么一招。” 郭羊看着窗外的雪,没说什么。这限酒令他已经得到消息了,据说是那个周公旦出的主意,认为商人之所以亡国,其中一个主要原因就是把大量的粮食拿去酿酒,从中牟取暴利,造成了大面积的饥荒。所以,他就建议周人的王颁布了这项限酒令。 据说,原本那周公旦建议的是禁酒令,既不让酿酒,也不让贩卖酒,但周人的王觉得太过严厉了也不行,会激起矛盾来。更何况,王室内外,还有那些大臣和诸侯,偶尔也会有饮酒的需求,这才改禁酒为限酒。 “他娘的,这世道还让不让人活了,卖点酒也犯法!”阿奴气恨恨地地说道,一脸的不忿。 郭羊收回目光,笑了笑,温和地说道:“无妨,不就是少喝点酒么。多进几家酒肆不就行了。” 阿奴紧绷着脸不吭声,显然他对周人的仇视从未减淡过,略微一点不爽快,就想破口大骂。 “我觉得这个周公旦其实还行,起码心里还装了生民,不管是他收买人心还是真的想干点实事,这限酒令的确还有点道理。”郭羊笑道。 “有个屁道理,还不是见不得我们商人凭借酿酒挣了点钱财,就变着法儿来限制。”阿奴恨声说道。 “你我好酒,而且还不为粮食愁,当然可以这么想了。其实,你也清楚,一斤酒得三斤粮食,而三斤粮食就是一户人家一两天的口粮啊。”郭羊看着阿奴,微笑着说道。 “少爷,你变了。”阿奴瞅着郭羊说道。 “当然变了,而且必须得变。世道在变,我们如果不变,那可就有些不妙了。”郭羊说道。 “可是,那些周狗……”阿奴还想说什么,转念一想,却又觉得没什么话说了。 “怎么不说了?其实,只要是不关心黎民死活的,都是狗,商人骂夏人是夏狗,周人骂商人是商狗,周人作孽太多,自然有人会骂他们是周狗。” 郭羊转看着窗外北风扬雪,略微有些失神。 坐在李家门村的小酒肆里,他想起了父亲郭鹿,那个隐忍多年最后还是没有下定决心杀身成仁的男人,此刻,应该窝在阳山的某个山洞里,一边喝酒,一边想起了儿子吧。 还有师父,那个身材高大魁梧的老者,一直没说他的名字,但郭羊已经猜出来了,他应该就是那个传说中把自己饿死在阳山上的叔齐。 还有冉末,大叛徒冉思家族的远支叔叔,被人一刀就割断了喉咙,还往自家院子里走出了七八步才扑倒在地。 当然,郭羊也想起了子贸,那个商王帝辛曾经的侍卫队长,为了讨好周人,与周公旦内外勾结,阴谋策划了一次商遗暴动就弄死了八万人。那条狗现在还在洛邑城里,龟缩在城主令府衙里不出来,回头得让阿土想个法子给弄死。 就在郭羊陷入沉思时,那妇人端了一个大木盘过来了。 两爵酒,五斤热腾腾的羊肉,两碟盐豆,两双青竹筷子。 “客官,让你们久等了,羊肉才出锅的,请慢用。”那妇人低眉顺眼地说完,提了木盘就走。 “春妮,你父母呢?”郭羊突然问道。 “他们都死了……咦,你是?”那妇人陡然听得有人说出她的名字,不禁讶异,停下脚步,认真地看了郭羊一眼。 郭羊笑了笑,接着问道:“你男人呢?” “我男人在洛邑城里,开了个山货铺子。”那妇人腼腆一笑,说道。 “那还行,洛邑城里开铺子,生意比乡下好多了。”郭羊笑道。 “还行吧。请问客官,你怎么知道我名字的?”那妇人问道。 “小时候我曾来过李家门村,住过几天,这次偶然经过,便顺道进来看看。”郭羊说道。 “哦。”那妇人提着木盘走了,嘴里还在嘟囔着,似乎在努力回想这个客官小时候的相貌。 郭羊端起了一爵酒,喝了一口,伸手撕了一大片热腾腾的羊肉塞进嘴里,慢慢嚼着。 外面,风雪村庄,犹如一个清贫的哑巴,不声也不响。 偶尔会有一阵风将酒肆的门帘掀开,带着数十片雪卷进来,弄得地面有点湿滑。 第九十八章 粮食要涨价 “通知我们的人,马上囤积粮食,能收多少算多少。”出了李家门村,情绪低落的郭羊突然说道。 “粮食?”阿奴有些诧异,确认了一次。 “对,收到的粮食,全部秘密运送到我们各地的据点,越多越好。”郭羊说道。 “都收成粮食……其他生意呢?”阿奴有些迟疑地问道,毕竟,各地商队才初具规模,如此重大的决定必须得确认。 “其他所有生意,能维持的就继续维持,以养活我们的人手为主。把所有的奢侈品都抛掉,价钱便宜一点都不要紧。”郭羊确定地说道。 “为什么?”阿奴还是有些疑惑。 “粮食要涨价了。”郭羊在雪地上慢慢走着,像个正在思考问题的老头。 阿奴有些反应不过来,连续两年粮食大面积丰收,粮食价格正处于低谷,这就导致周王室和各地诸侯不得不放开了粮食的买卖禁令。根据生意经验,此时抢抓机会抄底收购一批粮食,的确是可以考虑的,但郭羊的意思很明确,是要把所有的钱币都囤积成粮食,这就有很大的风险了。 “少爷,就算粮食要涨价,我们也赚取不了多少利润的。”阿奴说道。 “如果粮食价格涨到十倍二十倍以上呢?”郭羊停下脚步,看着来时的路上那两道留在雪地上的脚印,淡淡说道。 阿奴愣住了,望着郭羊,舔了舔自己的嘴唇,憨憨笑道:“少爷,你别吓我,粮食的价格怎么会涨得那么离谱!” 郭羊看了一眼阿奴,突然笑道:“你忘了,当年在天水寨,燕地数千里大饥荒,一把粮食可以换二三十个妇人?早知道你这么笨,就该弄几口袋粮食,全给你换成妇人的。” 阿奴瞪圆了双眼,问道:“要发生大饥荒了?” “我猜的。”郭羊说道。 “那不行,不说出足够的理由,不能听你的瞎指挥,我们各地的商队刚刚有了起色,一个不小心可就麻烦了。”阿奴态度坚决地说道。 “刚才在李家门村喝酒,你难道就没发现么,周人都开始禁酒了,说明他们得到了某种消息。”郭羊说道。 “不会吧,那个周公旦明明是变着法儿压制商人的,这你都信?”阿奴不服气地说道。 “周人的占卜之学不可小觑,另外,我总怀疑他们的谋士中间有大量的玄门高人,所以,我一方面将咱们的核心人员提前撤离他们的势力范围,另一方面,我们得学会从他们的政令里寻找商机。”郭羊沉吟着说道,似乎有些心事重重。 “少爷,你的感觉是很灵敏,我也得到确信了,他们背后的确有玄门修真者的帮助。可是,从一条政令里发现商机,是不是有些轻率了?”阿奴还是有些迟疑。 “执行吧。阿奴,就算囤积的粮食卖不出一个高价,我们还可以想办法卖成高价。”郭羊自信地说道。 看着阿奴依然一副不相信的样子,郭羊继续说道:“我们可以用那些粮食酿酒,卖给远处的诸侯国和北戎鬼方各部落,另外,还可以扩大养殖规模,将腌肉的流程改进一下,弄成那种可以长期存储的食物,便于我们的商队带到远方去卖掉。” 阿奴听了郭羊的话,这才半信半疑地点了点头,说道:“好吧,但愿你这次的判断没问题。要不然,我们这几年的努力可就白费了。” 郭羊拍了拍阿奴厚实的肩膀,笑道:“放心,我不会拿你的心血胡乱糟蹋的。” 雪下得更紧了,白茫茫一片,看不透哪里是天,哪里是地,哪里才是前行的路。 郭羊和阿奴二人深一脚浅一脚,孑孓而行,空余两行歪歪斜斜的足迹,很快便被风雪抹去。 …… 开春的时候,连续三次倒春寒,埋在土里的庄稼种子尚未拱出幼芽,就给冻死了,让当年的夏田庄稼泡了汤。 周人王室紧张了,周人的王在洛邑城郊三十里的地方修筑了高台,举行了盛大的仪式。 对于这次仪式的具体内容,周人进行了严密的封锁,有人说是为了纪念周文王画卦之功,有人说是祭奠天地神灵,祈祷大周天运天长地久。但当郭羊和阿奴听到消息时,不等密报便断定,周人的王应该是进行了一种类似血祭祈天的方式,祈求上苍不要再降下天灾。 紧接着,具体的密报传来,果然如郭羊所料,周人一年前就得到了准确预测,这一年将是大灾荒之年。 听到这个消息,郭羊和阿奴半晌说不出话来,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是高兴还是悲哀。 他们将几乎全部的身家都收购了粮食,虽然灾荒尚未显出端倪,但稳赚一笔已成定局。可是,当他们想到连周天子都惊动了的大灾荒,将会造成多么严重的后果,这两个男人却高兴不起来,甚至开始发愁。 他们见识过饥荒,也见识过流民,更见识过那种因为没有粮食而造成的大面积恐慌,是如何毁掉一座连着一座的大城。 “人都死完了,我们的生意也就没得做了。”阿奴的情绪很低落,只是一爵接一爵地喝酒。 “先让我们的人活下来再说。”郭羊面无表情地说道,吞下了一口清酒。 …… 好在连续两年的大丰收,让周人王室和各地诸侯都存了不少粮食,不过,大家都接到了周王室的密令,开始大量囤积粮食,并大幅缩减各项开支。 对商人打击最大的,则是禁酒令的正式颁布。 有了限酒令的经验,禁酒令的执行竟出奇的顺利,那些商人后裔的烧酒坊、酒肆、酒馆一夜之间就销声匿迹了。因为政令说的很明确,一旦发现有人违禁,违令者就地剥皮抽筋,亲属家眷一律斩首,街坊四邻将受到牵连而卖身为奴。 粮食的买卖又一次被严厉禁止了,与盐巴、马匹、铜矿石一起,只能由周人王室和诸侯国进行买卖,私自贩卖者,将造成极其严重的后果,可能会连带整座村庄的人被剥掉皮子。  商人酿酒的、运酒的、贩酒的和喝酒的,一旦被发现,也将面临剥皮拔筋挖眼的刑罚。 同时,因为大幅缩减了各项开支,王室贵族们对奢侈品的需求被严格限制,导致大量的青铜器、玉器、貂裘、丝帛等卖不出去,只好囤积在商人们的手里,眼睁睁地看着它们一天天贬值,最后还不如一把粮食。 一时间,人人自危,大量失业的商人开始流窜,像野狗一样,惶惶不可终日。 周人的军队出动了,到处设置了关卡,一方面严厉稽查私自贩卖粮食、盐巴、马匹和铜矿石的亡命之徒,另一方面,则对那些流窜的商人后裔进行围追堵截。 每天都有消息传来,哪里的一小撮商人贩卖禁品被抓住了,哪里的一伙商人失了籍,被抓去卖掉成了奴隶。 流言四起,各种不好的消息成为一种常态,很多人甚至提前开始变卖家产,打算逃亡远方。 比较安稳的是那些贵族和拥有一点土地的平民,他们一点都不担心,夏田没有收获了,不是还有秋田么?就算是秋田也种不成,粮仓里的余粮省吃俭用,支撑到第二年夏田庄稼收获应该没问题。 尤其是那些贵族们,根本就不为粮食发愁,他们最大的苦恼是突然没酒喝了,生活的乐趣少了很多。于是,他们开始偷偷地将那些会酿酒的商人后裔弄到自己的庄园里,给他们酿制私酒。 根据周人王室的法令规定,贵族除了对王室上缴固定额度的粮食、布帛和其他农产品,剩余部分完全属于其私有,可以自由支配。 如此一来,商人后裔不酿酒了,周人贵族的私酒却开始泛滥,甚至一度成为他们巨额利润的主要来源。 周王室对这些贵族和各大诸侯国的行为表示了不满,但根本无济于事,到了后来,只好草草颁布了一条不得滥酿不得大量售卖的法令,不了了之。 …… 郭羊将自己人都进行了疏散,一部分回到了天水寨,一部分汇集到了南燕国,另一部分则混入那些周人贵族的庄园,成了酿酒师傅,没日没夜地劳作着,逐渐取得了那些贵族老爷的信任。 当然,在此之前,他还需要处理几件大事。 子贸这个叛徒得想办法弄死;子鱼等一大批被收服的周人贵族的官职,得想办法升迁上去;鸽子的数量急需增加;南燕国的军事防卫力量亟待加强;商队还得正常运转,即便是赚很少的钱甚至不赚钱,也得想办法维持下去。 郭羊带着阿奴回到了南燕国,开始着手解决这些问题。 有些粗鲁的历史抒情(代上架感言) 据说,几乎所有的网络都有一个传统,那就是在上架前需要写一段感言,那就写一段吧。 《商遗》的构思没什么可说的,因为是西周初期上溯到商、夏乃至远古,基本属于半信史或无信史时代,好多东西已湮灭在了历史无情的长河中,无迹可寻了。 商人,这个在今天看来具有普世价值的身份,曾经在漫长的奴隶社会、封建社会被羞辱,被打压,甚至被屠戮,我们真的有必要弄清楚它的前世与今生。这是萨米巴巴撰写《商遗》的初衷。 但事实是,我们华夏文明今天所拥有的一切文明光辉,都有一个源头,有时候,我们可能需要原路返回,才能够摸索清楚其中的一些脉络。 当然,作为一部架空历史文,不可能原原本本将那段已经过去的历史还原,所以,从本质上来讲,《商遗》更像一本历史类东方玄幻故事。 这一点,我的大美女责编孜然可以作证,对这本书的定位,一开始我们两个人都有些迷糊,放到玄幻频道吧,似乎不太像,放到历史文频道吧,也似乎有点另类。最后,就暂时放在了历史文频道。 这本书我写得很慢,一天才能写七八千字,主要是里面牵扯的好多史实无据可查,只能通过一些考古资料按图索骥地胡编乱造,所以,对那些考据功夫很厉害的读者来说,可能比较失望,萨米巴巴唯一能做到的就是想尽一切办法,把故事编的更好看一些。 另外,萨米巴巴之所以写得很慢,也是考虑到,大家读得也很慢。 新书推广阶段,《商遗》正文部分的“甲骨纪事”,在读者中间引起比较明显的两极分化,一部分觉得我套用魔幻现实主义的狗屁写法是浪费时间,另一部分则对那不足三万字的内容爱不释手。 无论如何,现在要面对更加广泛的读者群体,好与不好,其实已经不重要了。萨米巴巴始终清醒地意识到,作为一部,无论是历史还是东方玄幻,还是将历史、军事、文化、玄学、商业、修真、武侠、言情以及作者长年累月的胡思乱想糅合到一起,最基本的一条就是讲好一个完整的故事。 萨米巴巴会很认真地将这个故事讲完的。 截止目前,第一卷的故事也接近尾声,郭羊忧郁、阴暗、粗暴和令人作呕的新手村任务已经完成。下一步,从第二卷开始,就会给大家逐步展示一个快意恩仇、场面恢弘、惊艳绝伦的江湖与天下,最后寻回前世非常牛逼的记忆,踏入人神共居的一个时空之中,开始一段真正属于他自己的历史。 (吹得有些过分,键盘跳起来喊了一句什么,掉到了地上,报废了。) 我的责编孜然妹子说了:拨开重重迷雾,寻那遗失的记忆,这是故事结构,也是一个寓言故事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