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妹》 2第1章 连续下了数天的暴雨终于渐渐止歇,天空苍白,仿佛被雨水洗尽了颜色,而落雁谷两边山坡上茂密的松树林则黑森森的,恰形成鲜明的对比。寒意像蜘蛛网,一层一层往人身上粘,没有一丝初夏的感觉。连天空飞过的乌鸦都显得瑟缩,无精打采,懒得哀叫。 馘国景康皇帝觉得自己就像这些饥饿的乌鸦,被赶到这边又赶到那边。然而乌鸦还有其巢穴,他,一个堂堂的龙子凤孙已经无家可归了。 这一年,是楚元酆二十二年,樾庆澜元年。本来也是馘景康五年。可是,一个月前,樾军攻破了馘都郢城。景康帝自己虽然在亲军的保护下逃脱,但是一路被樾军追击来此,狼狈万状的他知道,他的国家已经名存实亡。 楚是馘之盟国。平寇大将军耿近仁闻讯率领三万军队前来营救支援。不过景康帝知道,那不过是找了个动听的名头来分一杯羹罢了。倘楚军真能收复馘地,最多也不过让他做楚国的“儿皇帝”。 这总比作亡国之君好吧?他自我安慰着,踏进楚军中军大帐。 和他的忧愁全然相反,大帐中的气氛比新春佳节还欢腾热闹。只见耿近仁和手下的副将、游击以及幕僚们围座成半个圈儿正饮酒,而帐当中原本放沙盘行军图的桌子上一个脸涂得煞白的小丑正拿腔拿调地表演。 “樾国的勇士们,”他尖着嗓子,“这片土地已经被我们征服,因此就是我们大樾国的领土。不管楚国的鼠辈打着什么旗号想拣个现成的便宜,我们都要让他们好好受些教训……” “呸!你是个什么东西?”耿近仁笑骂。 “我?”小丑夸张地一挺胸,“在那些狂妄的楚人的眼里,我是个初出茅庐的无名小卒,在你们——我的部下们看来,我是个靠裙带关系的亲贵子弟。你们大概想,你们在前线冲锋陷阵流血流汗,我却在后方骑在马上观望,准备随时逃跑?” “难道不是么?”耿近仁大笑。 小丑一伸手,把腰里缠着的一张黄纸条撕了下来,挥了挥,道:“这是御赐的腰带,如今取下。”又滑稽地将两脚踢了踢:“这是我的马刺,我将它们丢在你们的脚下。”说这句时,也不知踢到了桌上的什么东西,“嗖”地直朝看客们飞了过去。一个原本在打瞌睡文官模样的人被打中了,一惊而醒。众人听他“啊呀”了一声,循声望去,才发现他睡觉时不留神,把脸枕在了墨迹未干的文书上,现在满脸都是字。众人不禁哈哈大笑。而那小丑则慌忙道歉:“程……程大人,小的不是故意的。” “别管他!”耿近仁命令,“把你的戏演完。” 小丑无法,只好接着刚才的演下去:“我告诉你们,我会站在这里,和你们一起战斗。今日一起流血的,就是兄弟……也许我们中有些人注定会埋骨异乡,化为腐朽;但是我们中大部分人一定会凯旋归国,而今日的战斗,就会成为我们年老之时向子孙后代炫耀的事迹,并且还会成为我们百年后荣耀的墓志铭。樾国的史书上一定明明白白地记下今天的一切……” 演到这里,耿近仁等已经前仰后合,有的把一口酒喷了出来,有的则被呛着了,直咳嗽。耿近仁自己伏案狂笑:“玉旒云——这个将军叫玉旒云是不是?毛还没长齐呢,就来跟本将军对决。不省省力气给自己挖坟墓,倒来发表一通演说?把打仗当成唱戏么?” “回将军的话,”一个劲装汉子说道,“小人到樾军营地刺探时,是亲耳听到这篇狗屁演说的。当时天还没大亮,看不太分明,不过这个玉旒云将军长得像个小娘们似的。听说姐姐是当今樾国皇后,所以年纪轻轻就做了御前一等侍卫。为了将来仕途着想,才外放出来领军。看来是部下都不怎么服气,所以想说些煽动的话。” “哼!”耿近仁轻蔑地,“说几句话就能把那一万老弱病残变成三万精兵了么?慢慢说吧!说完了老子再去收拾他们!” “耿将军。”景康帝毕竟是被玉旒云一路追击来到这里的,对这个对手还有些了解,“这位玉将军虽然年纪轻,又是才领军不久,不过,听说已经参加过好些战役了。之前樾军灭亡铴国的梁城之战,就是这位玉将军用个‘退兵牧马’的幌子,把铴国老将骗进了樾军的包围圈。后来和郑军在冀水一战,又是这位玉将军下令士兵五渡冀水,每次一万人去,五千人回来,如此悄悄地把两万多兵士悄悄埋伏在郑国大将军曹猛的身后,最终一举歼灭郑军主力,又将曹猛斩杀于阵前。郑国皇帝不得不向樾国求和,把半壁江山都割让了……” “那些只是雕虫小技。”耿近仁不耐烦地打断,“再说,梁城之战的领军大将是樾国的赵临川,冀水之战的主将是吕异——玉旒云?听都没听说过。就算真的有点小聪明,那也要看对敌的什么人——”发觉自己这话有暗骂馘*队不堪一击的意思,赶紧又加上一句:“樾国将领草包居多。其中最厉害的是那平北大将军岑广,十五年前率军一直打到我们楚京凉城城下。但是结果呢?嘿,他看到一个书生在城楼上搂着几个□在歌舞作乐,就疑心城中伏有重兵,不敢轻易进攻。其实那会儿凉城里最多不过有几个刑部狱卒罢了。这书生让他们一到夜里就打开城门向外放箭,搞得岑广以为我军偷袭,更加如履薄冰,后来干脆就撤军了——你看,这就是樾国的开国元勋三朝老将平北大将军岑广!越老越没胆,何足为惧?” 景康帝不说话。 楚军的探子道:“陛下真的不用担心。您看——我军三万,兵精粮足。而樾军呢?他们本来只一万人,一路从郢城追击陛下而来,现在有伤的,有病的,不知还有几个可以战斗。最近又连降暴雨,他们的粮道被切断,大概已经有好几天没有吃上一顿饱饭了。怎么是我军的对手呢?” 耿近仁道:“不错。你刚才不是还说,樾军现在只有步兵和弓箭手作战吗?樾国的蛮夷们一向自诩黑甲铁骑无敌天下,现在居然连骑兵都没有了——估计马匹不是病死光了就是被吃了。和这样的部队对决,我看半个时辰就可以将他们杀得片甲不留。” “留下那个玉旒云。”旁边有人笑道,“既然是皇亲国戚,说不定可以拿来和樾国皇帝讲讲条件呢!” 众人正享受战前贬损敌人的乐趣。却忽然听到边上一个声音嘟嘟囔囔地道:“满地都是烂泥,走都没法走,要骑兵有什么用呢?到时候还成了人家的活靶子。” 声音虽然不大,又是自言自语,但耿近仁还是听到了,“啪”地在案上一拍,连酒壶都震倒了:“程亦风!你在念什么经?” 景康帝随着众人一起望过去,原来说话的正是方才那个打瞌睡的文官。他脸上的字迹都还未擦去,细细一辨认,哪里是什么军中文书了,是一首边塞诗的开头,曰:“无端*惊落雁”。后面仿佛是在推敲对仗,所以列了“鸣枭”“饥乌”“啼猿”几个词做选择——这边大家热火朝天地讨论着和樾军的决战,他那里又是写诗,又是打瞌睡,又是说风凉话,难怪耿近仁会生气了。 文官程亦风大约自悔无状,摇摇手:“没说什么……下官在计算我军粮草的消耗……” “哼!”耿近仁冷笑一声,走到他跟前,一把将那边塞诗涂鸦抓了过来,看看,道:“程探花,你是不是觉得给本将军做一个小小的北伐粮道太委屈你了?” 程亦风垂头不语。 耿近仁转身对景康帝道:“陛下,方才我跟你说当初樾军打到我凉城城外,被一个书生摆空城计吓跑了。那个书生不是别人,就是这位程亦风程大人。他当年才一十七岁,新科刚中探花,风流无人能及。凉城花街柳巷里所有的□都认识他。” 原来是他!景康帝好奇地打量程亦风:他看来颓废迂腐,一身穷酸味,垂着双眼,好像总是睡不醒似的。很难让人找寻一丝“风流少年”的痕迹。更加无法想像他是怎样面对樾军临危不乱,摆出空城计救下祖国的。更加让景康帝不解的是:如果程亦风凭空城计解了凉城之围,那就应该是楚国的大英雄,如今怎会这般不堪地在耿近仁军中做一个小小的粮道? 耿近仁接下来的话解答了他的疑问:“其实呢,程探花的所谓空城计,只不过是把岑广吓得不敢攻城而已。当时我国破虏将军司马非调集兵马,只等岑广攻进凉城麻痹大意时,他就来个‘黄雀在后’。岑广接到司马将军领兵正接近自己的消息,怕被前后夹击,这才从凉城撤退。而且,他故意绕路,避开了司马将军的兵队,不仅使司马将军扑了个空,还转趁着他离开原驻地,占领了我国重镇平崖。后来,司马将军不得不调转头来,花了好大功夫收复平崖——所以,程大英雄自以为得意的空城计,扰乱了司马将军的计划,根本就是‘越权祸国’!”他顿了顿,看向程亦风道:“程大人,你为了这件事被贬出京做了好几年县令,如今还不吸取教训么?书生就应该做书生的事,行军打仗你懂个屁!” 程亦风的身体微微颤抖,景康帝猜测,他的脸必定一阵红一阵白。读书人都有些傲气,况且,虽然在大局上来说,他的确是搅乱了人家的计划,但是兵临城下之时,他还能做什么别的吗?为什么,当樾军打到了凉城,那里会没有一个守卫的军士?没有一个掌控大局的朝臣,就剩这一个科举新中,恐怕连官都还没来得及封的书生?景康帝既好奇,又有些为程亦风不平。“程大人刚才也不过是随便说说。”他来解围,“耿将军不必发这么大脾气。” 耿近仁虽然没把这亡国皇帝放在眼里,但还是要给他几分面子:“他如果是随便说本将军,那自然无所谓。不过说扰乱军心的话,那就应该军法处置了——既然陛下为他求情,那就算了。” 景康帝道:“朕方才听到樾军那边号角响起,大概已经集结列阵。不知将军打算怎样对付他们?” “那简单。”耿近仁走到沙盘边,“他们既然没有骑兵,那么主要的打击力量就是弓箭手了。我军只要以骑兵冲上去将弓箭手缠住,然后让轻步兵支援骑兵在敌阵中打开缺口,当龟裂产生时,重步兵一拥而上,以人数将对方压倒——樾军决没有反抗的余地。” 并不是什么绝妙好计。不过,力量上有压倒性的优势,怎么打都是能赢的。景康帝道:“将军,朕有一不情之请。朕想率领侍卫亲军参加战斗,亲自向樾寇讨还血债,不知将军能否成全?” “哦?”耿近仁摸了摸下巴,揣度这逃命皇帝的企图。不过,管那么多呢?刀剑无眼,如果景康帝在乱军中死了,那楚国便可以名正言顺地吞下馘国这块肥肉,再以此为根据地,进军樾国,好好一雪楚樾之争中楚国多年失利的耻辱。“御驾亲征,最能鼓舞士气啊!”他笑道,“欢迎之至。陛下就跟本将军一起率领右翼骑兵冲锋吧!” 景康帝点了点头。 正在这个时候,外头有士兵跑了进来:“禀报将军,樾军已经朝我方推进。” “哈!送死来了!”耿近仁大笑着,招呼部下暂时放下酒菜,待回头庆功再饮。“等我们凯旋回来时,这些菜还是热的呢!”他拿起头盔,整整战袍,又对坐在那里发呆的程亦风道:“程大人,是你大显身手的时候了。可以开始起草捷报了。到我得胜归来时,正好派人送回京城去——你文采风流,一定要写得花团锦簇啊!哈哈哈哈!”一串狂笑,他率领部下出了军帐。 楚军这边吹号集结列阵,骑兵在前方两翼,中间是重步兵和弓箭手,后面一个方阵是轻步兵,最后是准备扫荡战场的第三骑兵方阵。落雁谷谷底虽然不算狭窄,但是楚军人数众多,所以阵列十分拥挤。士兵们推推搡搡,好一会儿才集合完毕。没有一个人把病累交加的樾军放在眼中,站定了还嘻嘻哈哈地说几句风凉话。 景康帝带着自己亲兵跟耿近仁在右翼骑兵阵中观望敌情,见樾军步兵有三个方阵,弓箭手有两个方阵和两个楔形阵。整个队伍排成带状,两个弓箭手方阵在侧,紧挨着树林,中间是步兵方阵和弓箭手楔形阵相间排列,行进缓慢。 “总共就那么几个人,当然只能排成这德性!”耿近仁用望远镜看了看,发现樾军许多士兵都拄着一根手臂粗的木棍,不禁冷笑:“呵——究竟是病得连路也走不动了,还是兵器不够拿树枝来凑?” “将军打算现在冲锋么?”景康帝问。 “不。”耿近仁道,“让他们慢慢走。他们走得越远,力气消耗得就越多。咱们休息休息。”于是命令全军原地等待命令。 樾军继续缓慢地前进。用了差不错半个时辰的光景,才来到了距离楚军大概一百五十丈的地方。这时,整支队伍停住了。原本拄着木棍的士兵纷纷将木棍插在地上,在阵前形成了一道好似篱笆的隔离物。 “娘的!这是干什么?”耿近仁方问,忽然就听“嗖”的一声,一支羽箭擦着他的耳边飞了过去,跟着后面就传来惨叫声。“混蛋!”他叱骂。再看樾军那边,“篱笆”的后面弓箭手已经拉满了弓,一眨眼的功夫,箭矢如雨而下。 身边惨叫声不绝。景康帝被亲兵护卫着,退后躲避。耿近仁一边命令重步兵盾牌掩护,一边让楚军的弓箭手还击。慌乱之中,楚军这边也终于发射出了第一批箭矢,可惜,只飞到百丈多一点儿就落下了。 “蠢材!你们没吃饭么?”耿近仁骂道,“你们连老弱病残都比不过么?” “将军,”景康帝道,“你不知道樾军用的弓和我军不同么?他们的长弓有一人高,射程比普通的弓远,杀伤力也大。樾人从小就学骑射,所以很有准头。郢城之战时,朕的士兵就吃了不少苦头。” “废话!”耿近仁怒道,“本将军当然知道樾国的兔崽子用长弓了,要不然本将军怎么会计划先用骑兵缠住这些可恶的长弓手?他娘的!骑兵跟我冲锋!抓到樾国长弓兵,就把他的手剁下来!”话音落下,他已经一夹马腹,直朝樾军冲了过去。后面的骑兵紧随而上。本来景康帝的亲兵想劝他留下,但是千余战马一齐向前冲,根本不容他一人退后,顷刻就像被洪水卷住了一般,奔向樾军。 景康帝从不曾上过战场。这一次说是要亲手报仇,无非是想趁着楚军必胜,自己也分一点功劳,将来和楚国元酆皇帝讨价还价时也多一点筹码。如今真的处身千军万马之中,他根本不知该如何应对,只由着他的马带他乱闯。没多大功夫,他就又赶到了队伍靠前的地方,可以清楚地看到耿近仁,手持一把金光闪闪的大刀,口中呼喝着,勇不可当。 这个将军虽然傲慢讨厌,但总算也骁勇。他正想着,耿近仁已经到了樾军的“篱笆”跟前。“这么个破烂玩意儿就想挡住老子?”他吼叫一声,催马跳跃,打算先踩死几个敌人。 樾军的木篱笆并不高。若在平时,的确可以一跃而过。但是,连日的大雨使得地面松软,马借不到力,奋力跳起还不到半人高。耿近仁心中方才感觉不妙,坐骑的腿已经绊在了木棍上,而他也从马上飞了出去,落入樾军阵中。 “啊——”景康帝大惊。 不过,耿近仁虽然摔了一下,却立刻又站了起来。大刀一挥,砍倒身边的敌人。旁边的樾兵急忙应战。然而樾军长弓兵只配短刀,怎么是耿近仁那把长刀的对手,霎时又被他斩杀数人。后面追上许多骑兵本也在木篱笆上吃了苦头,但是见耿近仁杀出了一条血路,士气大振,也纷纷抽刀拔剑,或者砍向木棍为后面的战友开路,或者刺向敌人,帮耿近仁打开缺口。 景康帝的战马被推着,越来越接近樾军的篱笆了。 好!朕也豁出去了!他想,便要下马。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忽然看到樾军阵中闪过一条人影——那是一个中等身材的青年武将,雪白战袍,外罩银白盔甲,偏系了一袭漆黑如夜的披风,衬着一张脸瓷器似的发出寒冷的光芒。本来这天气只是因为阴雨而显得湿冷,这个人的出现,却像是一根冰锥,叫人立刻明白什么叫“刺骨”。 啊,莫非是玉旒云?景康帝心中不自觉地浮起这个名字。 他还不及再有其他的想法,这冰锥似的武将已经抽出剑来,一击便刺死了一个楚国士兵,接着飞扑向前,又结果了一个,第三剑刺出的时候,景康帝只叫出声“耿将军当心”,长剑已经穿其后心而入。耿近仁还挣扎着要回头看看是谁背后伤他,这武将又拔出了剑,干净利落地一挥,砍下了他的脑袋。 整个过程只不过是一次呼吸的功夫。凡目睹的楚军全都呆住了。 “玉将军,真是——”樾军士兵欣喜非常。 这武将果然就是玉旒云了,斩杀了敌军主将却没有露出一丝得意的神情,依然是那样冷冷的,道:“保持队型!凡杀过来的楚人一个都不留!继续放箭!” “为耿将军报仇!”惊愕过后的楚军才反应了过来,再次冲击樾人的阵地。毕竟楚军人多,樾军的木篱笆挡不了多久就被踏出一个缺口——不过这时楚军已经不再记得原先的战略目标了,只想着,己方主将被杀,非得把对方的主将也杀了,这才能扯平,于是大部分越过敌人防线的人,都叫嚣着直朝玉旒云冲了过去。当然,樾军岂能让他们轻易得逞,纷纷用短刀砍楚国骑兵的马腿,登时马倒人落,掀起了一场混战。 景康帝的亲兵好不容易重新来到了他的身边:“皇上,这里太危险,还是先退开吧。” 景康帝一半是因为被乱军挤着,动弹不得,一半是很想看到楚人砍下玉旒云的头来,所以虽“嗯、嗯”地答应,眼睛却一直盯着樾阵。 他看到已经有不少楚兵将玉旒云围住了,白刃乱下,也不知哪一刀哪一剑是谁砍的。正心焦之时,见楚兵中有一个使大锤的怒吼着冲了过去,一路上双锤乱舞,打暴了好几个樾军的脑袋,待接近玉旒云时,他断喝一声:“樾狗,纳命来!”就狠狠地砸了下去。 景康帝伸长脖子一看,见玉旒云只是用剑架着那双铁锤,显然是相当吃力了。景康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杀!杀呀!”他默默地叫着。 可说时迟那时快,樾军阵中又扑出另一个年轻武将来,高挑健壮身手敏捷,手端一柄长枪,狠劲一挥,“啪”地就打在了那使锤人的头上。那人立刻仰面摔倒。这武将又挺枪直搠,玉旒云也一剑刺到,最终,两人的兵器一起将那使锤的钉在了地上。 “玉将军,你没事吧?”这武将问。 “没事。”玉旒云拍拍他的肩膀,“谢谢你,梦泉。”说完又高声命令:“队型!保持队型!千万不要让楚国的鼠辈把我们冲散了!” 梦泉?景康帝想起,玉旒云有个亲信叫石梦泉,是从小到大的玩伴,又一起从侍卫府外放出来,看来就是此人了。两人配合简直天衣无缝!他忽又想起玉旒云那篇被耿近仁拿来当闹剧的演说——这个将军说要和普通士兵并肩作战,果然不假。 看到玉旒云雪白的战袍已经染上了血迹,瓷白的脸上似乎也有了伤口,景康帝反而被恐惧攫住:他怎么可能战胜这个人?恐怕耿近仁的这支军队也战胜不了这个人! “皇上?”亲兵又叫他。 “走,我们快退回去!”景康帝拨转马头。 这时,他发现许多楚军骑兵也在调头向后。大概是樾军前仆后继誓死保持阵型,让他们对闪电突破失去了信心吧?再加上耿近仁的死,无疑是一个很大的打击。这股粘滞的潮水互相推搡着,一边躲避樾军的弓箭,一边撤退。 大概才退了一半的路程队伍就走不动了。后面的人不断地被弓箭射中,而前面的人却不停地咒骂着从马上跌下来。 “出了什么事?”景康帝紧张地问道。 他的亲兵不得不下了马,拼命朝前挤着看个究竟,才来回报:“是楚军的步兵进攻了。骑兵闯到了自己的步兵阵里。” “什么?”景康帝气得差点儿在马上跳了起来,“现在怎么办?要不,我们从树林里退?” 亲兵道:“过不去——这边是冲锋的重步兵,靠树林那边是轻步兵,走哪儿都会和他们撞上的。” 景康帝记得耿近仁的计划里,骑兵先打开缺口,轻步兵支援,然后重步兵才冲锋,现在怎么乱成一锅粥?不过他没心思理会楚人怎么打仗,还是自己逃命要紧。因对亲兵道:“那就不管了,咱们就这样冲回去。你帮朕开路。”言下之意,当然是要斩杀挡路的楚国步兵了。 亲兵会意,上了马,像被投石机掷出了石弹一般朝前冲去,一路乱砍,帮主子开辟一条血路。楚军步兵虽然有的破口大骂,但是大多既要应付脚下的烂泥,又要应付头顶上飞来的流矢,根本就没功夫和景康帝计较。何况,许多撤退的楚军骑兵虽然没有拔剑砍向自己的同胞,但是用马蹄践踏开路,也杀伤力不小。没多时,楚军重步兵就有不少倒在烂泥之中,一个压一个挤成一大片。 樾军此时也结束了消极防守走出了木篱笆。玉旒云下达前进的命令。步兵以盾牌掩护弓箭手,大长弓兵则继续放箭射杀冲上来的敌人。全军始终保持着阵型,向乱成一锅粥的楚军推进。 不到一顿饭的时间,两军已经短兵相接上了。樾军的步兵手持钢刀,原本是骑兵这次下马作战的则使用长枪,远近配合,直击那些在烂泥中挣扎的楚兵。长弓手则将弓箭收起,或拿短刀,或随便拣起被楚人丢弃的武器,加入到近身搏斗中来。景康帝只听得身后一片喊杀与惨叫之声,不敢回头,不须回头,就知道战况大致如何了。到他终于跑回楚军的大营时,虽然楚军的两个步兵阵还在继续向前线推进,但两个骑兵阵已经全都败退回来,这一次乱七八糟的冲锋,伤亡有半数都不止。 现在如何还想着取胜?当然是保命最要紧!只要能冲出落雁谷,就可以到达依阕关,从那里坐船渡过大青河就可以到达楚国。景康帝夹紧马腹拼命催着坐骑前进。驰过中军大帐的时候,忽然见到一条人影闯了过来。他本能地勒马避让,马一惊而立起,发现来人是那个北伐粮道程亦风。 程亦风也被他吓了一跳:“哎?陛下,您怎么?”仿佛是从他狼狈的神色里读出了前线的变化,程亦风眉头一皱,眼中那瞌睡不醒的神气完全消失:“怎么?出战失利?” 景康帝道:“何止失利?哎……”三言两语怎么能说得清楚:“程大人,我看樾军不久就要杀到了,耿将军已经死了,你也快逃命吧!” “耿将军阵亡?”程亦风大惊,顾不上听景康帝后面说什么,看不远处就是耿近仁的点将台,即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去。登上台顶一看,混乱的战场便尽收眼底:耿近仁未听他的“忠告”坚持骑兵冲锋,现在非但没有把敌人冲散,反而把自己人踩得一塌糊涂。楚军人数虽众,但是几个副将、游击之间缺乏默契,耿近仁不在,大家没有统一的指挥,更加乱了套,什么顺序,什么进退,每一阵都只顾自己,不管大局。甚至在同一阵中,因为纵深太大,后面的也不知道前面出了什么状况,因此,即使前面的战友已经摔倒,他们也不断地压过去。 程亦风急得直抓脑袋:这样下去,樾军杀到跟前就是迟早的事了!他转身看看,第三骑兵方阵还不清楚前线的状况,都勒马等待最后的扫荡。如果混乱继续扩大,就连这些人也保不住了。 程亦风一咬牙,又“噔噔噔”地疾步冲下点将台。景康帝正要策马:“程大人,快逃命吧!” “陛下!”程亦风拦住了他的马,“陛下请稍等。” “什么?”景康帝方问,程亦风已经冲回中军大帐里去了。片刻,又跑了回来,手中抱着耿近仁的帅旗和金印。 “陛下如果就这样带着几个亲兵逃亡,遇到樾军追击,还是无法脱身。”他道,“如果陛下愿意跟下官一起带着剩下的第三阵骑兵迎击樾军,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迎击樾军?你疯了么!”景康帝道,“樾军简直就不是人——又伤又病,又冷又饿,都能如此骁勇,如果没有十倍大兵马,怎么挡得住?” 程亦风道:“陛下岂不知落雁谷尽头处就是贵国依阕关么?” 景康帝哪有时间跟他争论自己国家的地理,道:“依阕天下雄关,不过那是说没有人可以从大青河攻陷依阕关从而进入我国。这和你用这几千骑兵以卵击石有何关系?” 程亦风道:“下官随耿将军渡河来支援陛下,就是从依阕关登岸,当时观察过依阕关的地形——其实落雁谷北宽而南窄,依阕关就是建在最窄之地。如果能够退入依阕关,关起城门,绝对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只要在那里给追击的樾军以迎头痛击,就可以等待我国援军到来了。” “你们还有援军?”景康帝立刻看到了希望。 “正是。”程亦风道,“我国破虏将军司马非应该正在赶来的途中。” “果真?你怎么知道?” “下官负责粮草。”程亦风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耿将军先来,司马将军随后,这是早就计划好的。下官把粮草都运来了,怎么会有假?”他其实不想说,楚国兵部的计划,是以援助为名,占领馘国为实,所以除了司马非之外,还有数位将军会陆续渡河而来,跟樾军争夺馘国这块肥肉。 景康帝没有时间细想,只着急地问道:“那……现在要怎么办?” 程亦风道:“总之要先把耿将军的死讯瞒住了。请陛下务必帮下官演一场戏。” 景康帝暗想也没有别的出路了,因道:“好吧,程大人你说什么,朕就做什么。” 程亦风顿首为谢:“请陛下先下马。” 既然已经答应听他的安排,景康帝只有照办。程亦风就和他一起朝那第三阵骑兵走了过去。到地跟前,程亦风便将耿近仁的帅旗和金印一举,道:“耿将军有命,改变作战计划,全体下马。” 骑兵们都莫名其妙,相互望望,显然不大相信。 程亦风道:“你们不认得我,难道不认得耿将军的帅旗和金印吗?你们身为军人,难道不是应该绝对服从军令吗?还磨蹭什么?” 骑兵们看他神情严肃,不像是假传军令的,况且旁边还有景康帝,连这个皇帝都下了马,看来真的是另有计划了。于是,一排跟着一排,骑兵都下了马来。负责这一方阵指挥的游击原在队伍的最后,听到传来这个古怪的命令,即上前看个究竟。一见到程亦风,便厉声喝道:“程亦风,你造反了么?” 程亦风将帅旗一挥:“前线情况有变,耿将军命下官来传令。你第三骑兵阵全军下马,徒步撤退到依阕关内迎敌。” 那游击瞥了他一眼:“耿将军有军令,怎么会让你来传?他一向不是拿你当笑柄,就是当出气筒……” “陛下!”程亦风突然转向景康帝,“方才耿将军是否对下官说过,如果谁不听令撤退,就军法处置?” 景康帝怔了怔,还没反应过来,倒是他的那个亲兵侍卫心思转得快些,“唰”地抽出了刀来,架在那楚军游击的脖子上。楚军的骑兵们一看,这绝对不是开玩笑的。加上之前的确看到有左右两翼的骑兵仓惶地撤下来,前线情况有变显然不假。大家就不再有异议,按照程亦风所说的,徒步向依阕关方向撤退。 “等等!”景康帝的亲兵道,“程大人,你忘记了么?方才耿将军不是还吩咐,要骑兵撤退前把马匹赶往前线么?” 程亦风一愣,立刻明白这用意:万马狂奔,可以阻挡樾军追击。但是,也会阻止前线其他的楚军士兵撤退——自己只保着第三阵骑兵,已经觉得很对不起其他士兵,如今赶了马匹去,就是切断他们的生路啊! 然而,景康帝的亲兵打着耿近仁的旗号,如果程亦风否认,等于说自己先前的命令也是捏造的。为了至少保存这几千人马,为了最后一丝扭转败局的希望……他不得不一咬牙:“是,赶马!” 去到依阕关总共有四十多里路。虽然满地的烂泥甚是难行,但毕竟这些兵士都没有受伤,也没有带着辎重,所以天黑的时候就赶到了。 依阕还有少量馘*队驻扎,见到景康帝不由既惊喜又感慨。另外有部分耿近仁在登陆时留在依阕负责后勤的兵士,看这几千骑兵徒步走了回来,都感到万分奇怪——这时,虽然程亦风还没有正式透露耿近仁的死讯,但大家一路上不断被从战场上逃窜下来的士兵追上,都知道前线败局已定,于是个个垂头丧气。有些人在抱怨:如果第三阵骑兵冲锋,说不定能挽回。但是更多的人,听了追上来同伴叙述樾军的种种,都想:那简直是嗜血成魔的队伍,再多人冲上去,也只是送死吧!远征时满腔的热情,现在荡然无存,只盼望程亦风快点儿下命令南渡大青河。 程亦风一介书生,本来就不习野战,几时在如此恶劣的条件下走过四十里路?进了依阕关他已经两腿打颤,只剩半条人命。幸亏他是做粮道的,这些后勤士兵都同他熟识,立刻送了热茶热饭来,他才稍稍缓过些劲儿。景康帝便在这时来找他:“程大人?怎么不见司马将军带兵来?朕怕再拖下去樾军就追上来了。” “司马将军的兵预定要三天后才会来。”程亦风道,“不过我方才已经让两个士兵坐小艇先过河去通报这边的战况,请求紧急援助。相信司马将军接到消息就会尽快赶来的。” 景康帝天潢贵胄,长途行军把他的意志消磨得更加厉害:“程大人,不是朕想做亡国之君,但是樾军实在凶残。朕恐怕他们一追来就攻下依阕关,那司马将军来时,只能给大家收尸了。” “陛下,”程亦风道,“你忘记之前下官已经分析过,此处易守难攻么?依阕关是贵国最后一座堡垒,如果陛下让它落入樾军的手中,那司马将军就算带再多的兵马来,也很难从大青河攻入此关,以后陛下再想收复失地就难上加难了。” 景康帝擦了擦脑门上的汗珠,依稀想起早先程亦风关于依阕地形的分析。眼前这个不就是用空城计拯救了楚京凉城的人么?他想,不管大局上如何,至少按照他说的,应该可以保住性命。当下,对程亦风一揖到地,道:“程大人,朕的身家性命就都交到你的手上了。他日若能复国,朕一定以宰相礼待大人。” “万万使不得!”程亦风赶忙还礼,不料腿脚不听使唤,竟摔倒下去。恰恰在这个时候,一个依阕守兵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万岁爷,大人,看到樾军了!” “啊!”景康帝大惊,“程大人?” 程亦风扶着桌子才站稳了:“还有多远?” “我们只是看到对方行军的火把。”那士兵回答,“大概还有一里地吧。” “这……这……”程亦风原地转了好几个圈儿:他只是有这么一个模糊的计划,真的守城打仗,他哪里会?“先前指挥骑兵的那个游击呢?” “还……还押着吧?”景康帝道。 “带他到城楼上来见我。”程亦风边说边拔脚出门,“你们城中有什么火油、火箭的,统统也都准备好——弓箭手统统都上城来!”吩咐到最后一句的时候,他已经一瘸一拐地出去了。 景康帝虽然惊慌怕死,但是好奇驱使着他,紧紧地跟在程亦风身后。两人一起来到依阕关北面城楼时,果然看到漆黑的落雁谷中有一条火把组成的带子,正朝这边移动,看起来就像一条巨大的火龙,一眼还望不到头。 樾军有这么多人?程亦风纳闷:不是总共只有一万人么?白天的一场战斗不是还有伤亡么?现在竟有这么多人追来?心下骇然。 指挥第三阵骑兵的游击被带到了。论品级,他是从三品的大官,而程亦风不过是正五品。今天竟然叫这个书呆子在众人面前下了自己的威风,他怎么也吞不下这口气。正想要咋呼着发作,不料程亦风却先倒身跪下了:“大人,下官之前为救大军,情急之下多有冒犯。请大人原谅。如今樾军追到,到底要如何应对,还望大人定夺。” 这游击登时就愣住了,再一望北方,果然樾军来势汹汹,也就顾不得和程亦风计较:“樾寇长途奔波,疲惫之师应该不足为惧。弓箭手呢?” 早就听程亦风的命令在旁等候了,火油、火箭以及石块都抬上了城来。只是依阕向来只防备南面大青河一侧水上而来的敌人,对于北边陆地攻防毫无经验。弓箭手到了城上,连在哪里隐蔽都不清楚。好在楚军的这位游击——如今向程亦风自我介绍叫孙胜的——之前做过防守尉还有些守城经验,一边叫大家不要慌张,一边安排,又把楚军骑兵中许多射箭好手调来辅助。不时就都妥当了。而樾军的那条火龙也已经到了依阕城下。 景康帝壮着胆子朝敌人望了一眼,害怕而又不自觉地在寻找玉旒云的身影——这个寒光四射的青年,有摄人心魄的力量,看过一眼就会被吸引住。不过,他看了一圈却没有找到,再仔细地看了一回,依然不见,连那个叫石梦泉的副手也不见。 真是奇怪了,他想,莫非阵亡了? 心念才起,就听到樾军中有人高声呼道:“里面守将听着,你们前方耿将军的部队已经被我军消灭。现在你们速速开城投降,否则我们就不客气了!”话音落时,已经“嗽”地射了一箭上来,正扎在城楼的箭垛上,箭身一半没入石中。樾国长弓威力可见一斑。 “他娘的玉旒云这臭小子!”孙胜怒斥道,“待老子收拾你给耿将军报仇!”说着也弯弓还了一箭。他明白擒贼先擒王的道理,虽然敌人众多看不清主将何在,但是大旗在火光中十分显眼,因此瞄准了一箭放了出去。他箭法不俗,羽箭将军旗穿了一个洞,先是一喜,但跟着也一愕:“咦?不是玉旒云的军队!” 程亦风听言也是一怔,朝那大旗仔细一看——可不是么,上面鲜红的一个“赵”字。“震远将军赵临川!”他一惊,既然是赵临川率领大军来到这里,显然是作为玉旒云的后援。赵临川手上有多少人,其后还有没有樾国别的将军,都不可知。他只知道,己方的援军还没消息——这可如何是好? 他看了看孙胜。后者也晓得情况不妙:“怎么也得死守了,否则司马将军来时还不被困死在大青河上?” 程亦风无奈地点点头,对景康帝答:“陛下,城上危险,还是到下面去等消息吧。”景康帝完全没主意,任人摆布,下城时,听见孙胜一声令下,城上箭矢齐发,打响了今天第二场与樾军的战斗。 程亦风知道自己在北面城楼上帮不了什么忙。那些后勤兵劝他不如先休息一会儿。但是他哪里睡得着,只稍稍坐了一下,就又爬上了依阕关南面的城楼,紧紧盯着大青河,希望可以看到楚国兵船的影子。 他身后的天空已经被战斗的火光照亮,厮杀声响彻整个山谷。而面前的大青河却平静异常,夜雾中可以眺望到对岸楚国大堰关的灯火,如此安详,就像是一个人睡着了在床头留了截蜡烛似的。 报信的士兵平安到达大堰关了吗?司马非会提前渡河吗?会什么时候到呢?他焦急不已。 不停地有士兵来告诉他北面的战况,将近黎明的时候,城中的羽箭几乎用尽了,许多士兵只好用木棍蘸了火油当火箭射下城去。所幸楚军和馘军居高临下,这样的攻击方式让樾军伤亡不少,依然不能接近依阕关分毫。只是,大家心里都清楚,木棍也总有用完的时候,樾军的队伍几乎看不到头,大约三、五万人,长此以往,若司马非不来支援,依阕被攻陷是迟早的事。 景康帝也红着眼睛上了城来,看样是一宿未睡:“程大人,司马将军何时来援?” 程亦风无奈地摇摇头:“夜间行船危险,现在天才亮,他若此时出发,总也要到午后才到呢。” “午后啊……”景康帝不知他这是安慰之言,喃喃地。又望望城下的码头,耿近仁的兵船就停泊在那里:“万一有什么变化……我们还是可以坐船离开的,是不是?” “是啊。”程亦风疲倦地回答,也朝那些兵船望了一眼:楚军来时意气风发,没想到一转眼就落到如此田地。“万一……”他都不敢想“万一”。 就在这时,忽然看到河面的晨雾中出现了一个小黑点,接着,渐渐变大了,正是传信兵的小艇。他的心剧烈地跳动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就跑下了城去,不顾河滩上遍布怪石,迎上那两个传信兵:“怎样?司马将军怎么说 ?” “大人!”那兵士“扑通”跪下了:“司马将军不会来了。冷将军、向将军、董将军和鲁将军都在大堰关。他们听说耿将军先头部队失利,觉得现在就算渡河,也只能得到依阕关一座孤城,要以此为根据地和樾军作战,实在太困难了。司马将军倒是想来支援我们的,可是大军由他们五人共同节制,其他四人不同意,司马将军也调不动人马……” “这……这就是让我们自己撤退了?”程亦风问。 “其实几位将军是想将我们自生自灭,不管我们的死活了。”那兵士道,“小的不忍弟兄们送死,所以……所以才回来报讯。大家赶快上船渡河撤退吧。” “啊……”司马非不能前来,这还不算是什么,毕竟出于战略的考虑,为夺一座孤城而劳师动众,万一陷在北方就不划算了。但真正叫程亦风感觉痛心疾首的是,那几位将军竟然想让远征的同胞自生自灭,这还有一点儿血性么! 感觉愤怒正冲上自己的头脑,对追上来的景康帝道:“陛下,你先上船,不要多问了。”接着就飞奔回了依阕关内。 他知道现在的首要任务是把尽可能多的战士撤退到战船上,同时挡住敌人,至少让船只平安驶离码头。然而这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只要城楼的抵抗稍弱,樾军就会立刻登城而来。到时候撤退的楚军就成了活靶子。 要怎么做呢?要怎么做才好呢?他把目光停在了坚实的城门上。 作者有话要说:12/21/2006修改错别字 01/06/2007修改内容 01/08/2007修改内容 这样一来,这一章就超级长了。我上次跟小青和璎璎聊天,说到我力争每一章的长度都差不多。两人都道:“用不着呀!”我说,我也知道,并且常常告诉自己,每一章有多长实际可以随意,但是如果哪一章太长或者太短,我都会郁闷。两人同声说:“你有强迫症。” 这次我犹豫再三,要不要重新编辑章节,后来还是放弃了。长就长吧! 那个“若有一万个谋士,九百九十九人都说了计策”纯粹是笔误,现在已经修改 08/18/2007 ------------------------ 我受不了了。我为什么总是在修改第一章?程亦风的空城计是一个很大的败笔。2003年写此文的时候,偶基本不晓得如何打仗。现在还是不太晓得。其实落雁谷之战基本都很失败……以后会重新改的,现在就这样吧…… 01/20/2008 ---------------------------------------------- 我老实交代……我根本不会写诗……连附庸风雅也不会……所以写诗只能骗骗外行而已…… 现在有强悍的铿尔同学提出,将程亦风的第一首诗改为“素手云裳西去路,垂杨偏碍离人目。孤城烽火十年远,鸿雁归时为留驻?”则可符合韵律。先放在这里,说补丁铿尔同学日后还有更强的诗作问世。 同样,该同学建议将后一首诗改为“无端惊落雁,不忍射饥乌” 至于其他意见,偶将来大修的时候会慢慢考虑进去的……反正第一章是要大改的……完毕 话说这是我蓄谋已久的大动干戈地修改。不要跟我说同旧文比起来如何如何……首先,这这一次修改中我决心彻底甩掉银英的帽子。其次,我决定让冷兵器时代的战争看起来更加合理。当然,我知道因此牺牲了小小的戏剧性和浪漫主义。 省得将来有人跟我罗嗦,现在说明如下:落雁谷战役的原型是阿金库尔战役(bataille dazincourt)又译阿让库尔战役,发生于1415年,是英法百年战争中著名的以少胜多的战役。英军在亨利五世的率领下以1:3的人数劣势击溃法军,并且随后在1419年收服了整个诺曼底。关于开头耿近仁让小丑模仿玉旒云军前的演说,也参考了莎士比亚的henry v。 谁再来跟我说像银英什么的,我一概不承认了。完毕。 11/9/2008 错别字 01/10/2010 修改错别字,感谢捉虫的童鞋们。此外,发现之前打的一个重大错误,就是庆澜元年应该是元酆二十二年。不知怎么开始打了个二十三年……大约因为小玉出场是二十三岁吧……汗……立刻改掉了 3第2章 战场上空食腐的乌鸦在盘旋。一场恶战之后,樾军战士大多倒在泥地里睡着了。以寡敌众的一场战役,己方伤亡还不到两百人,大家的心里先是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喜悦,接着又转为胜利的狂喜,很多人连说梦话都还在笑。 夜晚阴冷,又飘起小雨。浸饱了水分的松树枝无法点火取暖。大家把楚军逃窜后留下的帐篷、车辆等烧着,一堆一堆的火焰,把营地分成一个一个暖黄色的小圈。石梦泉擎着火把拿着食物,找了一大圈,才看到玉旒云,正坐在营地尽头的一块大石头上,怔怔地望着南方——也就是依阕关的方向。 他走到了跟前,一纵身跳上了巨石,将食物递给玉旒云:“将军……” 玉旒云却没有接,依然眼望前方。 石梦泉笑了笑,道:“怎么,将军是还在生我的气么?” “没有。”玉旒云简短地。 “如果没有,将军为什么打了胜仗反而在这里不吃不喝,愁眉不展?”石梦泉说着,忽然跪倒,“将军,是卑职未经将军的同意就向郢城求援,请将军把卑职按军法处置。” “都说了我没生气了!”玉旒云转过身来,脸上分明有怒容,“你起来!” 石梦泉跪着不动。 玉旒云一跺脚,跟着“嗖”地将那火把踢飞了出去,像是一道流星,划破黑暗。“好吧。我的确是不喜欢那几个半截入土的老家伙知道我这一仗打得如此辛苦,所以才坚持不肯求援。不过——你认识我多少年了?” 石梦泉一愕,顿首道:“回将军的话,十五年了。” “十五年了。”玉旒云道,“你还不知道我的脾气?我这个人喜欢钻牛角尖,认着一个目标一条路就其他什么都不看了,连脚边有石头或者陷阱都不晓得——姐姐让你在我身边,不就是时刻帮我看清道路吗?” 石梦泉怔了怔:“将军,我……” 玉旒云道:“我坚持不肯求援,无非是气不过那几个老家伙——哼,赵临川有勇无谋,梁城我下令佯退,他非说我逃跑,还参了我一本;吕异,蠢材一个,我五渡冀水,他以为我把打仗当儿戏,到处和人说我不懂兵法;刘子飞贪婪凶残,攻下郢城时,他非要纵兵三日,为了这事,我也和他闹翻了脸——我追击馘军余部,他们个个都巴不得我孤军深入死在馘国。要我向他们求救,他们岂不乘机大做文章,说我不会带兵,全是靠姐姐才当上将军——还真不如战死算了。” “还有岑广将军和司徒蒙将军嘛。”石梦泉道。 “岑老将军倒是值得尊敬。”玉旒云眼里有冰冷的笑意,“至于司徒蒙,别的本事没有,见风使舵,谁也比不上他。别看他每次都出来做和事老,他日不管谁遇上了麻烦,第一个在背后捅刀子的,一定是此人!” 石梦泉并不习惯以恶意揣度他人,不过那几位老将军看不得玉旒云才一外放就连立奇功,的确经常说话诋毁。十五年的风雨相伴,他清楚,玉旒云眼里容不下沙子。要向赵临川等人低头,当真宁可战死。 “敌人三万精兵,后面说不定还有援军。”玉旒云幽幽道,“我们只一万人,即使侥幸打赢了这一场,闯过去撞到他们的援军,岂不是一点胜算也没有?你就是这样想的,才向郢城求援的吧?” “将军自己不也想到了么?”石梦泉微微笑着。 “我现在冷静下来,当然想得到了。”玉旒云道,“所以,作为下属,你不经我同意私自请求援军,我的确应该办了你。但是作为朋友,你一点儿都没有错。虽然赵临川带兵来时对我冷嘲热讽,不过现在如果不是他继续追击去依阕关,我们岂能在这里休息?只怕还在行军呢!”说到这里,又是一跺脚:“咱俩是什么关系你,你动不动就跪我——混蛋!” 石梦泉这才站了起来。 玉旒云瞥了他一眼:“怎么,莫非现在你是在生我的气了?” “我……”石梦泉怔了一下,知道玉旒云指的是处决俘虏的事——当时楚军第三阵骑兵仓皇撤退,玉旒云恐怕他们会搬救兵来,又或者附近还埋伏其他的楚军。樾军已经是强弩之末,无法再战。为了威慑敌人,玉旒云下令将六百余名俘虏全部就地处决。石梦泉当时是反对的,而且就在处决完俘虏之后,赵临川也带着樾军援兵赶到了。这一场血腥完全没有必要。“将军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他道,“卑职那时候反对得也……太妇人之仁了。” “是么?”玉旒云扬起眉毛,“你是妇人之仁呢,还是因为之前瞒着我向郢城求救,所以算准了救兵会在那时候到来,所以用不着杀俘虏?你小子,是不是梁城和冀水都没给你建功的机会,这次特特来算计我一下,好让人知道你比我更会带兵?” “卑职……”石梦泉方要辩解,却看玉旒云咬着嘴唇在笑,才反应过来这是玩笑话,把后面的道歉之语咽了回去。 “好啦。”玉旒云拍拍他的肩膀,“这次凯旋回京,你也应该升任将军了——连赵临川、吕异这些饭桶都能做将军,你怎么不能?” 凯旋,石梦泉看着那信心十足的脸:玉旒云从不言败,这是个性使然。虽然在有些人看来是狂妄自大,但是他觉得,这也正是玉旒云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原因。就好像这一次,如果不是玉旒云鼓舞士气又和士兵们并肩作战,怎么可能击败耿近仁的三万大军? 他看了看玉旒云,胳膊上有伤口,只是随便包扎了一下,污血和泥水已经将那布条染成了黑褐色。“将军,你的伤要重新处理一下吧?” 玉旒云低头看了看,满不在乎:“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弄伤的,也没觉得疼——你非提起来,不就是要我觉得疼么?” 石梦泉摇摇头:其实玉旒云有很孩子气的一面,只是不肯在外人面前显露罢了。“哎,你脸上也割破了——”他伸手一指。 玉旒云摸了摸:“小伤而已——有人被箭射穿了脑袋呢,这算什么——”看石梦泉那样关切地盯着自己,年轻的将军“扑哧”一笑:“怎么,你不是也想像姐姐一样,说什么‘弄伤了脸不好’之类的?石梦泉啊石梦泉,你是我的副手,不是我的奶妈!” 石梦泉不回嘴,由着玉旒云玩笑,待笑够了,才把这孩子气的将军硬推坐下,动手解胳膊上肮脏的布条,又从水囊里倒清水出来洗验伤口——大概是因为包扎得太久了,凝固的污血和泥浆把布条和伤口粘在一处,好半天也解不下来。最后玉旒云都不耐烦了,自己伸手一扯,硬是将布条拽掉了,而伤口的鲜血也涌了出来。却也不喊疼,只是轻轻咬了咬嘴唇,道:“这不是快很多?你那样小心翼翼,当我是纸糊的么?这点小伤死不了人。” 石梦泉可不理会这小孩子似的的逞能,拣自己衣服上一块干净的布撕了下来,小心地包扎。他想起初次见面,自己随着母亲去投奔在庆王府做侍女的姑妈。拜见庆王妃玉朝雾时,见到了这个依偎在王妃身边的玉旒云。是那样的俊秀,又是那样的瘦弱,比雪还要白的脸上,一双黑胜点漆的眸子,似乎有许多想说又说不出的话语。这双眼睛立刻就吸引了自己全部的目光。那时,他就已经暗暗发誓要一辈子守护这个人。到今天,十五年过去,玉旒云受过多少次伤,他就有多少次没有兑现自己的诺言。 看到那因为疼痛而紧皱的眉头,以及脸上故意装出的若无其事的样子,他只有更加心疼:“天亮之后我们可以启程回郢城,要让军医好好看一看。” “知道啦。”玉旒云道,“等天亮听到赵临川的消息再说。” 黎明时分没有听到赵临川的消息,到中午也没有。玉旒云的脸色开始越来越阴沉,连石梦泉也有了不好的预感。赵临川有五万人马,即便真是对付像依阕这样“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关,用闯的,用撞的,硬打也打下来了。这么长时间也不见报捷,显然是出了变故。 “看来我们一定要去看一看。”玉旒云道。因命令重伤的士兵留下休息,轻伤的士兵负责防守,自己只带了还行动自如的三千多人,套了楚军前日赶散的军马,向依阕关进发。 石梦泉很是担心:“如果真的有变故,我们只有三千人,不会太冒险了么?” “如果真的有强敌把赵临川的五万人都杀光了,我把剩下的伤病都带上,还不一样是送死?”玉旒云冷冷的,又像自言自语:“楚国的鼠辈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大军行进,走到快一半的时候,终于看到有传信兵踏着烂泥策马而来。玉旒云命令部队稍停,那传信兵就滚下了马,道:“将军,依阕关拿下了!” “拿下了?”玉旒云看这传信兵模样狼狈,“出了什么事?你们怎么——” “我军阵亡过半。”那传信兵道,“连赵将军也……也阵亡。” “什么?”玉旒云一惊,不由提高了声音,眼中也射出了冷光,那传信兵被吓得一屁股跌坐在烂泥里,“赵临川死了?”虽然对这个只晓得蛮干的老将没什么好印象,但是他带了五万人追击楚国区区几千人到依阕关,却弄了个伤亡过半,还搭上了自己的性命,莫非依阕关有大量敌军?但若然如此,又是怎么最终把依阕拿下来的? 石梦泉见小兵被吓坏了,就出言抚慰道:“你不用惊慌,照实说,玉将军不会怪罪你的。” “是……”那传信兵打着哆嗦,“赵将军率领我们来到依阕关,楚军龟缩在城里不出来。我们攻了一夜,也没有攻进去。不过天亮后没多久,城上了防守突然减弱了很多。我们以为是敌人支持不下去了,就打算登城,谁知道城楼上忽然来了个书生。” “书生?”玉旒云皱眉。 “也不是书生。”传信兵道,“应该是楚军中书记官之类的文官。看起来很穷酸的样子,却大摇大摆地在城上同我们喊话。” 竟有这种事?樾军士兵听着都觉得万分奇怪,唯独玉旒云若有所思,仿佛想起了往事。“他喊什么话?” “他……那书生先念了几句诗,然后就问赵将军有没有雅兴跟他一起到城楼上边饮酒边做几首边塞诗,什么‘无端*惊落雁’的……”传信兵说道。 摆空城计吓人?石梦泉立刻就想到戏台上常有的故事:赵临川不至于上这个当吧? 传信兵接着说下去:“开始大家都有点拿不准,停止了攻击。那书生就在城楼上哈哈大笑,说风凉话,道:‘怎么,难道你们不敢么?难道你们怕我在城里有埋伏?’我们也怕了,就想看赵将军怎么定夺。”传信兵顿了顿,让自己的喘息稍稍平复下来,才道:“赵将军想了想,就道:‘老子不信你城里真能有伏兵。你们这些楚人就会玩这花样——空城计,只能骗岑广而已。老子这就上来跟你饮酒——不过老子不会作诗,只会杀人。’那书生听了,一点儿也不害怕,反而笑得更开心了,道:‘哈哈,将军说错了。不是楚国人都爱摆空城计,是我程亦风喜欢摆空城计。十五年前在凉城和三、五歌姬寻欢作乐就把贵国平北大将军吓得不敢攻城的,就是区区不才在下。今天我又到城上来风花雪月了,将军觉得我这一次手里有兵没有?’” 兵不厌诈,石梦泉听到这番话不觉心中骇异,虚则实之,实则虚之,原来对方还是个颇有来头的人物。不过,程亦风这个名字,却十分陌生啊!他看了一眼玉旒云,见后者神情古怪,惊中仿佛带喜,难以捉摸——朝夕相伴十五年,还很少有看不透对方想法的时候。 “继续说!”玉旒云命令。 “是。”传信兵道,“当时大家都想,没有人敢把空城计摆两次的,应该城里是真的有伏兵了。但是赵将军却以为敌人一定是虚张声势。这样对峙了一会儿,程亦风就在城楼上打呵欠,说:‘怎么样?商量好了没?究竟城中是只有我一个人呢,还是埋伏着精兵?不如你们自己进来看一看就知道了。’他说完,依阕关的城门竟然真的打开了。” “敢这样,那还不是空城计?”樾军队伍里有人忍不住插嘴。 “赵将军当时也是这么想的。”传信兵道,“所以就真的走进依阕关去,城里空空如也,当真是一个人也不见。他一边回头来骂程亦风,一边命令部下们都进入堡垒里。依阕关不大,大概只容下我们一半人。当好几队人马都走进城时,我们外面的人发现,不知何时,城楼上的程亦风不见了。正以为他是诡计被识穿,所以躲起来了呢,忽然依阕关的大门又关了起来。我们知道事情有变,才上前想推门,就听到里面惨叫之声。接着,火光冲天……” “够了!”玉旒云不需要再听后面的事,一扬鞭子,疾驰向前。石梦泉也赶紧催马跟上。三千人马以最快的速度在泥泞的谷地奔驰,两个时辰之后,来到了依阕关下。 依阕关闻名天下,传说上古时青帝和白帝两部落交战,共在大青河两岸修筑了一十二座堡垒,千百年来,其他的堡垒都倒塌了,有的被重建数次,有的则连遗迹也不可寻。唯独依阕关屹立不倒。因为与其说这座雄关是依山势而建,不如说是在山石上雕凿出来的。城墙的大体和落雁谷两侧相连,城楼则是用整块的白石砌成。馘国建立之后,加固依阕关,南北两边的城门都换成了巨大的白石,外头还用青铜嵌上尖钉,除非从城里启动机关,否则谁也别想打开,更别想撞坏。依阕关已经成了大青河上的神话。 然而现在伫立在玉旒云和樾军面前的依阕关已经完全看不到传说中那青白相间的美丽,到处是漆黑的烟熏痕迹,樾军的尸体遍布城里城外,空气中弥散着肉身烧焦的恶臭。 赵临川的部下多是在攻打铴国的战役中就认识玉旒云了,虽然知道赵临川很看不顺眼这个初出茅庐的亲贵子弟,然而玉旒云用兵如神,石梦泉视战友为手足,大家有目共睹。这时,他们的主将已死,他们就好像失了牧人的羊群,茫然若失,见到了玉旒云就不由自主地围了上来:“玉将军……” 玉旒云飞身下马,并来不及招呼那些士兵,就大步朝依阕关里走去。石梦泉虽紧跟其后,但还是稍停了停,拍拍当先一个士兵的肩膀,道:“不要这么愁眉苦脸的,始终是打了胜仗。你们这样子,赵将军在天之灵如何安息?” 追着玉旒云来到依阕关内,踏着烧焦的尸体爬上城楼。倚南面城楼向大青河望去:楚国的兵船早已到了对岸,黄浊的河水滚滚东去,仿佛是说,一切要发生的,人力无法阻挡。 玉旒云狠狠地一拳捶在箭垛上。 “其实,”石梦泉想说两句缓和气氛的话,“我们西征的目的是消灭馘国,不是已经圆满完成任务了么?楚国那批不过是想趁火打劫的强盗,现在落荒而逃了,将军何必劳神?将来有有的是机会收拾他们呢。” “我不要将来!”玉旒云突兀地打断,又在那箭垛上擂了一拳,连指节出血都不在乎,“十五年——十五年来我是为什么?你难道不知道么?我第一次和楚国的鼠辈们交锋,竟然就弄得如此狼狈。可恶!” 石梦泉默默地。玉旒云这十五年来废寝忘食地读书、习武,放着舒舒服服的御前一品侍卫不做,非要外放出来带兵打仗,无论受了什么伤都一声不吭,还要默默忍受赵临川、吕异等老将的冷嘲热讽……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灭亡楚国。 玉旒云憎恨楚国。这一点石梦泉十分清楚。不过个中原因,他却一直都不明白。只记得十五年前的有一天,玉旒云拿着一把剑在花园里疯狂地劈砍。他想要去阻止,却又被那冰冷刺骨的眼神所震慑。他只有愕然地看着。待力气用尽了,玉旒云才拄着剑喘息,然后一字一字地道:“我要灭了楚国!我一定要灭了楚国!”那单薄的身影看来如此孤立无依。当隐藏着太多秘密与负累的黑眼睛看向了自己,年仅九岁的石梦泉不假思索地跪了下来,说:“我帮你。”从此,一起流汗、流血,直到今日。 不是不好奇。只是,直觉告诉他,玉旒云不想别人提出这个问题。而他自己也觉得什么原因根本就无所谓——那是玉旒云的目标,只有达成了,才能结束多年的煎熬。 河面上的凉风吹来,玉旒云盛怒的头脑渐渐冷静:“我不是发你的脾气。” 石梦泉耸耸肩:“无论是做下属还是做朋友,都是要给你发脾气的嘛。” “你这话说的!”玉旒云忍不住笑了,“你要是有脾气也可以朝我发啊,不过——”侧头打量着对面这张温和淡定的脸:“不过,你怎么好像都没脾气呢?” 石梦泉也笑笑:“我怎么没有脾气?如果将军再这样拿自己的拳头出气,我只好发一下脾气,抓你去见军医了。” “小意思,小意思!”玉旒云摆摆手,“既然整个馘国都占领下来了,大军就要回西京。见姐姐之前你还怕我不把这些伤都医好了?” “将军自己知道就好。”石梦泉道,“只怕你一动起怒来就把这些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军医就算是神仙,治疗的速度也赶不上将军受伤的速度。那样,无论如何也瞒不住皇后娘娘的。” “所以才要你提醒我呀。”玉旒云拍了拍他的肩膀,但是却没有把这轻松的关于凯旋的话题继续下去。不自觉的,那漆黑而冰冷的眸子又转向了大青河和对面的楚国:“程亦风……哼,有意思,不知什么时候会再次在战场上相逢?” 此时身在大青河彼岸的程亦风当然听不到敌将这句意味深长的话。虽然是带着幸存的六千三百名骑兵、景康帝以及原依阕关的馘军成功逃命回到祖国,但是他晓得,他毕竟是从耿近仁的进攻计划中私自撤退出来的,不管继续按照耿近仁的打法会不会全军覆没,临阵脱逃之罪始终是甩不掉的了。加上他十五年前那“越权祸国”的纪录,他这次还不知道要被怎么处置呢。反正他也厌倦了这宦海沉浮的生活,索性引咎辞职,告老还乡! 因此他甚至没有到大堰关内拜见各位将军们,就把一封辞呈托给了景康帝:“请陛□谅,下官这是为了保命。如果不这样,说不定被当逃兵问罪了呢。” 景康帝感激他救命之恩,道:“朕虽然是亡国之君,但毕竟还是天子。一定在几位将军面前替程大人美言。相信解释清楚当时的情况,几位将军也会谅解的。” “多承陛下担待。”程亦风拱了拱手,“下官就此别过。” “程大人这样……”景康帝想说“身无分文”,但没有出口,只直接问:“打算到哪里去?” 程亦风却不在乎人家说他身无长物:“哦,下官当年因为‘越权祸国’在这前面不远的安德县做过县令,还有朋友住在那里,就去投奔他。”说时,再次拱了拱手,算是“后会有期”,便沿着官道朝东南方走去。 其实他没有把故事说全:他在安德做县令共是八年时间。这八年里,开头很是郁闷,不是旱就是涝,饥民成群,流寇四起,他管也管不来,几次想挂冠而去;后来慢慢整顿法纪,兴修水利,与民同乐,也做得有滋有味起来。正打算安心在这小城终老的时候,他官员考绩时的一篇关于治理地方财政的策论被当时的户部尚书看中。程亦风因重被起用,官复六品,做了国子监司业。不久,又升任户部员外郎。 户部管的是天下生计,程亦风在地方上见多了百姓疾苦,体味得朝廷许多旧法的害处,这职位正对他的兴趣。于是,他日里办差,夜里苦读古人典籍,寻求革除积弊之道。历三年,写札记百万言,终于有了些眉目。 可偏偏此时,樾国皇室内部兄弟阋墙,为了皇位斗得你死我活,许多军官也都搅和其中,樾仁宗无心扩张,前方的将军又疏于防守,楚国乘机夺回了许多失地。贪心不足,便议论是否要乘胜追击出兵,将樾国这危险的对手彻底铲除。朝中一派主张主动出击,攻入樾国,一派主张修筑堡垒,以守为攻,两下里互不相让,终演变成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党争,一直到去年,也即元酆二十一年才以主守派的失败而告终。 程亦风在党争之中两边都不靠,一心一意只搞他的新法。可在主守派倒台时,他却被牵连了。原因很简单,就是当年的一场“空城计”,让他也成了“胆小怕事”的“缩头乌龟”。他连辩解的机会也没有,就被左迁为耿近仁的督粮官,被派到北疆冰天雪地的大堰关,又经历了这场和樾军的恶战。 当日同时被牵连的,还有程亦风同年好友原任翰林院侍读的臧天任。巧的是,臧天任被谪贬为安德知县,相当于是接了程亦风的班。安德和大堰关邻近,所以程亦风军旅无聊时,也常常去找老友喝酒诉苦。 这时,他就是想去安德投靠臧天任。 只是一河之隔,大堰关的天气比落雁谷好得多了。五月艳阳遍地,道路晒得又白又硬,树叶都反射着阳光,一闪一闪的,有无穷的生命力。安德一带在程亦风和臧天任的治下一片太平,田中庄稼可人,池塘中则有白鹅麻鸭扑翅欢歌。将来寄情于山水——种几亩薄田,养一群鸡鸭,写写诗,玩玩考据,或者也教两个学生,程亦风想,这也是很惬意的生活嘛。 心情好了,步子也就轻快,半途还遇到一个进城的农夫,给他搭了截牛车,黄昏时分,程亦风就来到了臧天任家。 两人分别已经快两个月,见了面自然欢喜。尤其程亦风是随军在外,臧天任见他平安归来,更是开心异常,立刻就让妻子准备了酒菜,拉了程亦风边喝边聊。程亦风少不了将落雁谷的事坦白跟老友说了,也连带地说了自己出世的打算。 臧天任听这鬼门关边转一圈的经历,咋舌不已——特别是程亦风冒险在依阕关引赵临川进城,然后和孙胜一起关上了城门火烧敌军,又靠着一棵大树从南面爬出了依阕关——这实在是惊险万分。“你也太冒险了。”他比程亦风年长十岁,说话常有兄长的语气,“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竟然……唉,不过你是看不得同胞受苦的人。” “别给我戴高帽子。”程亦风道,“我是怕自己落到樾军的手中,死无全尸。朝廷里谁不知道?我胆小如鼠嘛……这一次……好像又做了越权的事,至于祸没祸国,就要看那些将军们最后怎么定夺了。万一‘引咎辞职’还不够,恐怕他们会来要我的人头。” 臧天任道:“老弟你也不要这么悲观。愚兄我说不定还能帮你说几句话呢。” “哦?”程亦风愣了一下,反应了过来,“臧兄高升了?” 臧天任笑了笑:“不是高升,不过是官复原职了,月底就要回京呢!” “哎呀,恭喜,恭喜!”程亦风连忙拱手道贺。替朋友高兴的同时,又不觉对自己的处境感慨:当年大家同科取中,他程某人春风得意宫花簪帽,臧天任却不过是二甲之中的末位,后来大家同朝为官,都是做些整理故纸的闲差,程亦风郁闷无比,就流连花街柳巷,只有同臧天任清谈才感觉胸中尚有一番抱负,两人也因此结为知己。谪守八年,程亦风从安德回朝,是臧天任同他一起研究改革之法。其后,两人又一同被贬出京……如今,臧天任终于复起,又可以回京继续为百姓请命,而他程亦风就……唉!不由叹了口气。 臧天任看透老友的心思:“你会安心退隐山林么?你根本就放不下经世济民之道。不如这样吧,你若不怕委屈,就跟我一同回京,先在我府里住着,等待复起的机会?” “不要,不要,不要!”程亦风连连摇手,“十五年啦,起起落落,古人经历我这一半浮沉就已经挂冠而去了。这是老天爷要告诉我,我不适合当官。怎么能明知前面是堵墙,还拿脑袋去撞呢?” 臧天任知他口是心非:“圣人云,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老弟你的学问应该比为兄好吧?” “学问?”程亦风酒量并不好,多饮了几杯就开始舌头打结,“学问有什么意思……我……我还是比较喜欢……诗词歌赋,风花雪月……醇酒美人……真要做学问,那也要‘红袖添香夜读书’……呵呵……” “你说醉话了。”臧天任道,“你十五年来经历这么多困难都没有引退,不就是一直想着要为朝廷为百姓做点事么?你难道不希望你那三万字新法札记能真的实现?” “错啦,错啦!”程亦风又饮一杯,“我十五年来浮浮……那个……沉沉,不是为了百姓……也不是为了朝廷……我是为了……为了一位小姐……” “越发胡说了!”臧天任知道程亦风虽然早年和几位才色俱佳的京城名妓交情不浅,但是没有一个称得上是红颜知己的。程亦风父母已亡,也没有人给他物色大家闺秀或小家碧玉。如今已过而立之年还是孤家寡人一个。自己每每和他提起这终身大事来,他总是一笑带过——他十五年来惦记着一个女人?臧天任才不信。“老弟,你别喝了。吃菜!” “我没胡说!”程亦风依旧自斟自饮,“是……当年凉城之围,我在城楼上……我搂着的那一个……” “那不是个歌姬么?”臧天任听他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也跟着回忆起来。 “不……头几天我都是拉着歌姬。”程亦风道,“最后一天……她不是歌姬,一定不是。” 岑广退兵那一天臧天任病卧在床——就算在城楼上,也不记得程亦风拉着的是什么人了。“如果不是歌姬,那是什么人?你既然挂念着她,为什么没去找她?” “呵……她是什么人?我也不知道啊!”程亦风醉眼蒙胧,盯着手中的酒杯,好像能穿过那儿,回到从前似的—— 樾军退去后良久,看着平息的烟尘,程亦风两腿一软,就坐了下去,把他一直搂着的那个女子也带得一跤跌倒。然而这个年轻的女人却没有尖叫,反而镇定地扶起了程亦风,接着,向他盈盈拜倒。“程大人——”她说,“多谢救命之恩。” 程亦风愣了愣,方才注意到这女子秀而不媚清而不寒,眉宇间一股愁怨,更三分尊严,根本不是他在歌馆舞榭里找来的风尘女子。“姑娘,你……” 那女子笑了笑,就像愁云惨淡的天空突然下起清丽的细雨。“谢程大人救小女子之命,谢程大人救全城百姓之命。”她说,向身后道,“小云,娘给你的小瓶子呢,快给姐姐拿来。”应声跑出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将羊脂小瓶递到女子的手上。程亦风傻愣愣看着那与瓶子一样白净的手,奉上一颗鲜红的药丸,然后听见那红药丸一样鲜红的唇,吐出温柔关切的话语:“这是八珍益气丸,程大人服了吧。” “多……多谢……”程亦风低声道,同时心里想着,这女子若不是歌姬,这样冒犯的搂着她,该要如何道歉?坏人名节,他愿娶,人家愿不愿嫁呢? 一时的腥风血雨,化了风花雪月。 可是,他正做春梦,那边厢却风风火火跑出三五个仆妇来,连哭带嚷,围着那女子道:“终于找到您了……您要是有三长两短,我们可怎么交代呀!皇上知道了,奴婢们要掉脑袋的。” 程亦风心里一怔:皇上——她是谁? 他不及问,女子也不及答,一声叹息叫人心碎。 “老弟,你倒是说呀!”臧天任推着他。 “自古最是相思苦,垂杨偏障离人目。烽火楼头人渐远,鸿雁几时为传书?”程亦风喃喃地念着,想:城楼一别,再也没有见过——像她那样一个好人家的姑娘,应该早就嫁了人,儿女成群了吧! 意识越来越模糊,他终于“咕咚”一下脑袋撞在桌子上,睡着了。 既喝多了酒又实在是累坏了,程亦风睡得很沉,连梦都没有做一个,感觉阳光刺眼时,才迷迷糊糊地醒过来。他揉揉眼睛,看清楚自己是身在臧天任家的厢房,而不是落雁谷的军帐,才确定自己是真的拣回一条命。然而一望窗边,却有一条魁梧的人影坐着,他瞪大眼睛一看,不禁吓了一跳:这不就是楚国破虏大将军司马非么?什么瞌睡都被唬走了,一翻身跳下床来:“司马将军……你……你怎么来了?” 司马非从前号称是楚国的不败之将,就是十五年前程亦风的空城计扰乱了他的计划,弄得他后院失火狼狈万分,所以他一向只叫程亦风是“书呆子”。可是今天却例外。“程大人休息好了么?”他问道,“休息好了就跟我走。” 程亦风一愣,暗想:看来引咎辞职也没用,是要军法处置了。事到临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他索性洒脱地一笑:“没休息好又怎样?将来有的是时间睡呢!” “什么?”司马非是个粗豪汉子,没听出来他这是萌了死志,准备去睡棺材了,瞪了他一眼,道:“将来哪有时间给你睡。你会忙得很!” “不砍我头?那是要充军流放?”程亦风问。 司马非一愕,接着哈哈大笑起来:“砍头?流放?程大人你可真会开玩笑——不错,冷千山他们几个都说你临阵脱逃害死了耿近仁,所以应该将你凌迟处死。不过老子却觉得,从一开始就是耿近仁他娘的计划失误——战场的情形馘国皇帝都跟我说了,如果能保持阵型,早就把樾军踩成了肉酱,他却搞得乱七八糟,自己人踩自己人。所以这是他活该。你当机立断保存了六千多骑兵,接着又在依阕关斩杀了樾国的赵临川——” “下官没有‘斩杀’。”程亦风道,“我只是放了一把火,都不知道有没有烧死赵临川。” “哈!他娘的!”司马非笑骂,“你这书呆子也真是有意思。不知道是你真的有点儿歪才呢,还是走狗屎运?这就把樾军最勇猛的一个老将给杀了——不管怎么样,我已经保了你。我说你随机应变,扭转败局,不但无过,而且有功。你是落雁谷之战的大英雄。” “啊?”程亦风吓得跌坐在地,呆了半晌,才道:“将军莫非是拿下官开心么?这次出征馘国,没有拿下半座城池,而赔上了那么多条性命。我侥幸逃命成功,怎么能说是扭转败局?我军还依然是惨……” “哎——”司马非阻止他说出那不吉利的“惨败”二字,“你这书呆子,莫非不会计数?此一战,我方折损了两万多人马,又死了个耿近仁。樾军也折损了一两万人,又死了个赵临川——用耿近仁来换赵临川,还是挺划算的。” 程亦风目瞪口呆地听着这位将军算这笔“人命帐”,那些倒毙在异乡的大好男儿,那些儿子、兄弟、丈夫、父亲,最后就成了一个简单而模糊的数字——连确切的数目都懒得关心,然后还要加上一句“挺划算”……他感觉一种奇怪的情绪正从自己心里蔓延开。不过他并不想质问司马非。他反而想笑——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出离愤怒”。 司马非倒还未留意程亦风的神色,兀自说下去:“和樾国决一死战是迟早的事——就我看,宜早不宜迟。那仁宗皇帝和他的几个兄弟把国家斗得乌烟瘴气,现在有点儿本事的人都死光了,这庆澜帝拣了个现成的便宜。龙椅都还没坐热,就急急忙忙派兵东征西讨,意图恢复他父兄在位时的盛况——可见他真是个蠢才。所以,要铲除樾国就要趁现在。”顿了顿,才终于看向了程亦风:“这节骨眼儿上,不能言败,否则岂不让那些主守派、主和派的胆小鬼们有死灰复燃的机会?” 程亦风愣愣的,却知道,假如自己开口,大概会说:“难道守不好?和不好?非要打仗死人才好?”但他同时也知道,冲动只会坏事。他已经不再是热血少年了。十五年的宦海沉浮把他的棱角都磨平了。 司马非见他一直沉默,皱眉头道:“莫非你真的是主守派?” “他不是主守派。”外头忽然响起了一个声音,接着就见楚国的耀武将军冷千山、扬威将军向垂杨、定国将军鲁崇明和保国将军董鹏枭一齐走了进来,四人簇拥着一个穿孝服的女子。臧天任跟在这群人后,仿佛正对自己家中一下来了这么多不速之客感到无奈。 “他不是主守派。”冷千山道,“他是逃跑派。” “冷千山,你——”司马非正要发作,这一身孝服的女子却一个箭步抢上前来,只见寒光闪过,她已经抢了司马非的腰刀,架在了程亦风的脖子上:“你这只晓得自己逃命的狗官,杀了你给千万阵亡的将士报仇!” “大胆!”司马非喝道,“哪里来的刁妇,竟然敢如此撒野——冷千山,向垂杨,你们几个究竟玩什么花样?” “她如何是刁妇?”冷千山道,“你不是要找落雁谷之战的英雄么?我告诉你,她就是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司马非道,“先放开程大人!” 冷千山向那女子使了个眼色,后者就愤愤地收了刀,递还给司马非,同时道:“小女子崔抱月,赣州人氏,原系虎威镳局镳师,乃是平寇将军帐下游击*的未婚妻。本来我到大堰关来,是打算和我未婚夫完婚,谁知大礼未成,未婚夫便即出征,小女子放心不下,故乔装打扮随夫北上。落雁谷之战,我二人同在第一阵重步兵之中。” 不守妇道,司马非颇为轻蔑地哼了一声。 崔抱月接着道:“两军遭遇后没多久,因为耿将军被敌人杀害,骑兵队伍撤退撞到了步兵队伍中,我方就乱了阵脚。樾寇趁此机会攻了上来,杀了我们不少手足。但是,我未婚夫一直鼓励部下坚持杀敌,直到他自己也负了伤。他知道步兵大概坚持不了多久了,但是也清楚樾寇已经到了强弩之末,于是他叫我拼死杀出重围,请第三阵骑兵赶紧冲锋。”说到这里,崔抱月狠狠地瞪着程亦风:“谁知道,当我杀出去,哪里还见到第三阵骑兵的影子?早就让这狗官带着,跑得无影无踪!” “你一个妇道人家懂得什么?”司马非道,“本将军也都听当时身在耿将军骑兵阵中的馘国皇帝陛下讲述了战场的情形——耿将军指挥不当,造成我方大乱,程大人当机立断,这才保存了实力,若照你说的去冲锋,岂能有此战果?最多不过是两败俱伤,让那个什么玉旒云的部队和我军一起全军覆没而已。” 崔抱月的脸被怒火烧红:“程大人下命令逃跑的时候当然不适合冲锋,但是到我杀出重围时,樾军都已拼到了极限,绝对抵挡不了我军的再一轮攻势!” “这还不是你猜的?”司马非嗤之以鼻。 “不!”崔抱月将手中的钢刀一抖,发出嗡嗡之声,“当时敌将玉旒云为了怕我军幸存部队再杀上来樾军抵挡不住,下令屠杀战俘,以图威慑——我未婚夫……他也在那被俘虏之中。六百多人!如果不是这个狗官带走了第三阵骑兵,此时一拥而上,这六百多名步兵怎么会成为樾寇的刀下亡魂!” “啊——”程亦风惊得张大了嘴,仿佛又回到了血流成河的战场。 “你的未婚夫和那六百余名步兵战士死战殉国,的确可敬。”司马非道,“不过,我还以为程大人当时的决策没有错。如果不是他以退为进,如何能先占领依阕关,又斩杀樾军将领赵临川及其部下,扳回败局?所以……虽然你未婚夫和那其他人被玉旒云屠杀,但也算不得枉死,都是为了程大人后来的这个‘更大的胜利’嘛!” “好一个‘更大的胜利’呀!”冷千山嘿嘿笑道,“程亦风有几斤几两,就算我们几个不知道,司马将军你还不清楚?当初是谁害你丢了平崖城的?十五年前他摆空城计,十五年后他还摆空城计,玩来玩去,只这一点儿手段。什么‘更大的胜利’,我说是‘瞎猫碰着死耗子’!” 旁边向垂杨也来帮腔:“司马将军言语偏袒,莫非真以为程亦风用兵如神,打算将来对樾作战时让他领兵?嘿嘿,若真有那么一天,樾国皇帝恐怕开心得做梦都要笑了!” “你们四个又好到哪里去?”司马非勃然,反唇相讥道,“当时依阕关向我们求援,你们还不是为了‘大局’,打算让依阕关的将士自生自灭?” “话不能这么说!”董鹏枭、鲁崇明都加入到了争吵中来。登时,五个将军面红耳赤,在臧家厢房里争做一团。 崔抱月依然恶狠狠地瞪着程亦风。而程亦风自己也觉得愧对这个巾帼女杰,愧对那被樾军屠杀的六百余名同胞。玉旒云,这个初出茅庐的青年将领居然如此残忍,日后楚樾之争继续下去,又有有多少人殒命沙场?不过,他管不了那么远。他只想承担临阵脱逃的罪名,然后,如果还有命在,就找个安静的地方了此余生。 臧天任走过来将他扶起,不无厌恶地瞥了一眼五位将军,小声道:“老弟,让他们吵去,我们且到别处去清静清静。” 程亦风摇摇头:“我等他发落。发落完了,该掉脑袋该充军还是革职,总算也对前线的亡魂有个交代。” “你这又何必……”臧天任方要劝,又听崔抱月冷笑着开口:“现在倒摆出不怕死的模样,早都干什么去了?你要真想对那些亡魂有个交代,应该入伍为兵,亲自到战场去斩杀樾寇为我死难同胞报仇。” 臧天任虽然不同意以杀止杀以暴易暴,却也不想程亦风消极出世,因道:“补偿的方法有很多种,戴罪立功也是好的,何况,还没人说老弟你这次过大于功啊。” 程亦风仍是摇头,推开了臧天任的手,自己端端正正在地下跪好,只等着司马非等人吵完了,来决定他的生死。 五位将军足争了快一盏茶的功夫,毕竟司马非行伍出身,学问少,不及冷千山等几个都是军官世家,文武兼修,巧舌如簧,不久就没了词,只仗着嗓门大,就嚷嚷道:“你们几个旁的本事没有,就会胡说八道。十五年前樾军攻来,你们都跟着皇上南巡,只留我一个和樾军作战,如今你们还不是一个样儿?口口声声说主战,真打起来时,不知你们一个两个又跑到哪里去!老子看准程亦风是英雄,他就是英雄,你们不服,大家一起到圣上面前去说个明白!” 他咋呼完了,回头一看程亦风正跪着,就吼道:“你这书呆子跪什么?你是落雁谷之战的英雄。你起来。跟我一起回京城去。”说着,也不管程亦风辩解,一把将他拉了起来。“不要一摆一副倒霉相。你要凯旋回京!” “笑话!”冷千山等也不示弱,“落雁谷之战是我楚国之耻,一个胆小如鼠又越权领兵的官员,害得平寇军几乎全军覆没。崔姑娘——”他转向崔抱月:“你未婚夫的仇一定要报。你同我们一起回京城,我冷千山拍胸脯,不仅拿办这胆小鬼,还要把崔姑娘的事迹传遍全军,激励大家舍生忘死,为国奋战!” “哼!”司马非没有其他的词儿了,只能狠狠地把冷千山等人瞪了一圈,然后强把衣冠不整的程亦风拉出了房门。 作者有话要说:12/21/2006修改错别字 01/06/2007修改内容.其实主要就是对程亦风的修改,暂时先这样,以后还会再回来改。实在是……我当初写楚国那摊子事时太不认真了…… 01/08/2007修改内容 天哪,这一章也是超级长...看来我真的有强迫症了,郁闷 01/30/2008 不说了……继续改 02/16/2008 彻底修改后的版本,基本上,也让程亦风在落雁谷战役中除了逃跑之外,做了点儿别的事。 01/01/2009 错字……错字……真是多 04/25/2009 错别字 01/10/2010 错别字 4第3章 楚国的将军们需要争论落雁谷的残部是否能算“凯旋”,然而樾军这边并没有如此问题。这次西征除了赵临川阵亡之外,可以说是大获全胜。而整个大青河北方,除郑国还有半壁江山在苟延残喘,已经全部归樾国所有。登基才半年的庆澜帝不仅恢复了父兄在位时的盛况,还将樾国版图扩大了一倍,如此武功实在令人惊叹。这也是后来他庙号为“武宗”的原因。 如果非要就西征的结果有一点争议,那么就集中在“赵临川的死应该由谁负责”这个问题上。刘子飞、吕异坚持认为是玉旒云的错——就算不是因为玉、赵两人之前有不和,玉旒云故意让赵临川去送死,那也是玉旒云计算失误,没能和赵临川一起进军依阕关,使得落雁谷之战没能有一个完美的结局。 他们说这样的话,全然在玉旒云的意料之中。同样也在意料之中的,司徒蒙态度骑墙地和稀泥,既不支持,也不反对。看到这一切,玉旒云只是冷冷地笑着,同时和石梦泉交换了一个眼神:我说的没错吧? 最后当然是西征的主帅岑广出来说话了。这位老将公正严明。他认为,玉旒云能够以少胜多击败耿近仁的大军已经难能可贵。非要疲惫的军队再去依阕关,不仅不近人情,也有违用兵之道。依阕关损兵折将纯属赵临川自己判断失误,与人无尤——就算他侥幸从依阕关生还,也要被面对兵部的审查。既然已经阵亡,这事就不必再追究下去了。 他这样一“定论”,司徒蒙就立刻倒到他这边来了,愿意执笔写战报。此捷报八百里快马送回樾国西京,庆澜帝不久就有圣旨传来:凡参加西征之将军,加俸两千石,赵临川之份作为抚恤,发与妻儿。馘国地方改为西方六省,以岑广为总督。岑广加太子太保衔,进正一品。玉旒云、石梦泉在落雁谷表现英勇。进玉旒云为一等公,石梦泉为将军。全军将士除岑广及其部下就地留驻之外,刻日回京受赏。 刘子飞和吕异无法不服岑广,但是玉旒云封了公爵,显然庆澜帝觉得其功劳在旁人之上。他俩都恨得牙痒痒的:“连石梦泉这应声虫都进封为将军,可见是皇后娘娘吹的枕边风——这两个小子得势,将来岂有我们的立身之地?”司徒蒙笑着搀和:“何必争在一时?将来见真章的机会还多着呢!” 不论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樾国西征部队在六月中回到了西京。在城外由礼部正式犒劳、封赏之后,低级军官和士兵安营休息,三品以上武官进宫领庆澜帝的庆功宴。 按照规矩,面圣之前是不能回家的,所以众人都还是风尘仆仆的模样。但饶是如此,石梦泉看了看玉旒云——依然是那黑白分明,纤尘不染。风吹开了夜一样黑的披风,露出腰间那象征御前一品侍卫的明黄色腰带,正如乌云里透出的月光,叫人无法把视线挪开。 宴开无极殿,之前这些功臣要经过太极、天极两大殿。文武官员都列在这禁宫中轴线的两侧,夹道欢迎。刘子飞、吕异和司徒蒙都暂时把自己心里的小算盘抛来,拿出最威武的神气,让旁人瞻仰。而玉旒云只是看着三大殿次第辉煌的灯火——屋宇错落,飞檐将天空割得支离破碎,然月光还是平滑圆满的,与灯海交接,台阶甬道都流光溢彩。 难得有空闲欣赏美景。年轻的将军回头看看风雨相伴的好友。而石梦泉只是笑笑——在他眼中,玉旒云就是全部的风景了。 到了无极殿前,庆澜帝端坐在上,玉旒云就率先走了上去:“臣,玉旒云叩见圣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石梦泉、刘子飞、吕异和司徒蒙紧随在后。刘子飞、吕异如今和“玉旒云的应声虫”平起平坐,心里别扭无比。几人各是各的表情,口称万岁自然各是各的声调。 “众卿平身。”庆澜帝呵呵笑道。他三十五岁,正是盛年却有些发福,配上笑呵呵的表情,仿似一尊弥勒佛。“爱卿们这次出征,荡平周边蛮荒小国,扬我大樾国威、军威,朕心甚慰。一统江山是太祖、太宗皇帝的愿望,如果能在朕治下实现,朕也就算对得起列祖列宗了。” 这都是场面话。诸位将军无不表示愿意为国效力,抛头颅、洒热血在所不惜。列席的各位亲贵以及各部尚书——尤其兵部尚书也都说:“皇上洪福齐天,必然能够扫除所有不臣之邦。” 客套完了,庆澜帝才看向了玉旒云,笑道:“玉爱卿,听说你以少胜多,将楚国平寇将军斩杀阵前——你自己可有受伤么?” 这已经是“家里人”的话语,周围的大臣们都露出了些许不屑的神气。 玉旒云却冷冷的,没有一丝表情地道:“托皇上的洪福,微臣毫发无损。其实楚国鼠辈早在十五年前就向我大樾称臣,后来竟然敢撕毁和约拒缴岁贡,实在天理难容。先帝对他们太过姑息,才令其嚣张不已。如今他们知道圣上会追究此事,未开战,士气已短了三截,待到交锋之时,即不攻自破。” “玉爱卿太过谦了。”庆澜帝笑着,摸了摸光滑无须的下巴,“你足智多谋,骁勇善战,楚国是听到你督军才吓破了胆,朕可没本事让他们害怕呢!” 此话像是自谦,像是谈笑,又像是话中有话地责怪玉旒云功高盖主。许多官员都忍不住偷眼看玉旒云和庆澜帝的表情——前者深深垂着头,脸都藏在阴影里,后者笑意融融,决不似有半点讽刺之意。怎么会是责怪呢?众人心里不约而同地想,玉朝雾皇后宠冠六宫,皇上几乎是“挖空心思”封赏玉旒云哩。 果然,庆澜帝又补上了一句:“没受伤就好,否则皇后可要跟朕没完了。不过,朕早就跟皇后说,玉爱卿出战,没有打不赢的仗。” “是皇上天威所致。”玉旒云顿首,“并有诸位将军鼎力相助,士卒奋勇拼杀,微臣方侥幸获胜。皇上如此过誉,微臣惶恐。” “哈哈。”庆澜帝还是笑,同时向石梦泉招了招手,道:“石爱卿,以前你在朕身边做侍卫,朕只知道你身手了得,却不知道你也会运筹帷幄。当初你要和玉爱卿一同外放,朕还只当你们是小孩子一起玩惯了,舍不得分开呢。只想,你去保护玉爱卿的安全也好。直到朕听说在落雁谷是你请求援军,这才能够及时攻占依阕关,不让楚国余部登陆。朕这才知道玉爱卿说你‘有如臂膀’,果然不假。” 不经意中,竟然提到了赵临川的事。石梦泉心下一惊,恐怕刘子飞等人又要作怪。 果然,吕异叹息了一声:“可惜,赵将军为了攻占依阕关已经为国捐躯。几十年老友,唉……” 刘子飞接上他的话茬儿:“请万岁恕臣等无状。臣等今在此庆功,赵将军却埋骨他乡,臣伤心啊……”说着,还真拿袖子擦了擦眼睛。 玉旒云无声地冷笑,看了看石梦泉,仿佛说:鬼晓得他袖子里有没有藏生姜? “庆功嘛,不要说这么扫兴的话。”庆澜帝道,“赵将军为朕尽忠,朕不会忘记他的。他如今也不算是埋骨异乡——你们不要忘记,那里已经不是馘国,而是我大樾的西方六省。” “万岁圣明!”周围的亲贵大臣们齐声道。刘子飞、吕异悻悻地,只好不再提。 “开筵吧。”庆澜帝说着,招手叫玉旒云到自己身边。自有太监从殿外捧着小几鱼贯而入,四品用莲花几,从三品、三品用菊花几,从二品、二品用梅花几,从一品、一品用牡丹花几,公侯伯子男及众王爷用麒麟瑞兽几,各各不同。后又有宫女捧上酒食来,醴酪琼浆,珍馐满席,不可赘述。 而正在大家开始举杯同庆的时候,玉旒云忽然注意到殿外台阶之上不知何时跪了一个人,双手捧着一件事物,高高举过头顶。“万岁,好像有人有事禀报。” 庆澜帝才也发觉了,问太监道:“那是什么人?怎么拣这时辰跪在那里?” “回万岁爷的话,”太监道,“那是户部侍郎顾长风。方才他从文官的队伍里走了出来,要觐见皇上。奴才说这不是时候,他却一定要跪在那里听宣。奴才也没有办法。” “赶走。”庆澜帝怒道,“他这是威胁朕么?真不像话!” “万岁,”玉旒云知道顾长风为人敢言直谏,与朝中不少大臣结下私怨,连太监都因为他不肯贿赂而十分讨厌他,不过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因道:“顾侍郎既然不管时辰要禀奏此事,看来关系重大。庆功宴算得什么呢?万岁想要喝酒,臣随时都可以奉陪。” “好吧。”庆澜帝不快地摆摆手,“叫他进来。” 太监遵旨而去,片刻,顾长风就进了大殿,行了三跪九叩之礼,接着道:“臣有一物想献给万岁。”他双手举着,大家这时可以看清,那原来是一个普通的盒子。心下都奇怪:“不知顾长风搞的什么花样?” 太监接过来,打开了,呈给庆澜帝。玉旒云就在皇帝身边,所以看得分外清楚——那是一团泥土。 “顾爱卿,这是什么意思?”庆澜帝语气中掩饰不住的厌烦。 “回万岁,”顾长风道,“这不仅仅是一团泥土,里面有蝗虫卵。过去五年来,南方七郡雨水充沛,以历年《灾异志》的记载来推断,今年极可能暴旱,而同时则可能有蝗灾。南方七郡向来是我国粮食之所依,一旦化为白地,人民便将流亡北方,且北方米价势必哄抬十倍……” 不待他说完,那边户部尚书陈清远已经不耐烦了:“顾侍郎,农耕和赈灾都是户部职责。蝗灾这种事,你应该先写条陈,给老夫看过了,再依规矩禀奏给皇上。你如今闯上大殿来,你眼里还有皇上么?还有规矩么?”骂完,又对庆澜帝道:“万岁,是臣理教下属无方,请万岁恕罪。” 顾长风却丝毫没有被震慑住,反而声音更加响亮了:“不错,臣是无状,冲撞了万岁,破坏了万岁和各位将军庆功的雅兴。但是臣并不是眼中没有规矩——臣从正月里就开始写条陈叙述治蝗之事,可是陈大人你一次也没有回复过。臣不得已,才闯上无极殿。” 陈清远知道自己的这个下属有牛脾气,但是万没有想到他竟敢在皇上和众位亲贵大臣面前顶撞自己,不由怒道:“事情总有轻重缓急,这半年来,户部最紧要的事就是会同兵部为东征西讨的大军提供粮草。莫非你觉得你的治蝗良策比万岁的一统大业更重要吗?”边说,边看了看身边的兵部尚书马珏,以求支持。 顾长风依然没有被这斥责吓退:“一统大业?臣请问万岁,是一统大业重要,还是‘天下’重要?” “放肆!”庆澜帝虽然是个“笑弥勒”也没有被臣子这样质问的,一指头顶的匾额,道:“朕登基之时,手书‘天下’二字就在此处,顾爱卿何出此问?” 顾长风道:“陛下手书之‘天下’二字何止悬在这无极殿中,也悬在臣的心里。然陛下可知,‘天下’与‘一统大业’并不相同?” 这说法倒有意思!石梦泉看了看玉旒云,后者也显出饶有兴致的样子。 “有什么不同?”庆澜帝问。 “如果陛下只是想着‘一统大业’,那么您挂念的只是山川。现在最紧要的当然是消灭苟延残喘的郑国,然后兴兵远征,攻打楚国。”顾长风道,“可是陛下若惦记的是‘天下’,则山川之外还有百姓。陛下自去年十月登基以来屡发大军,乡间十室九空。如今正是农忙时节,眼看着又会有旱灾、蝗灾。若陛下不使士兵解甲归田,却只是惦着远征,则粮食必然欠收,百姓必然怨声载道。请问,天下何存? “啪”庆澜帝拍案震翻了金爵:“大胆!什么叫‘天下何存’?” 群臣也都惊得鸦雀无声,不过旋即又嗡嗡地责备起来,道:“这时候跑来说扫兴的晦气话,顾长风是活得不耐烦了么?赶紧磕头谢罪吧!” 可顾长风就是活得不耐烦了,昂首直视着庆澜帝答道:“斩草为兵,揭竿为旗,一人呼而万人从焉。” “放肆!”大嗓门的滕王喝道,“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话,还不快快拿下了?” 左右早有带刀侍卫跃跃欲试,听言快步上前来押顾长风。 石梦泉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却听一声冷冷的“慢着”,正是玉旒云发了话。 “万岁,顾大人心系百姓,才会触怒陛下。今日既然是庆功宴,而微臣也总算是个功臣,可否请陛下看在微臣的薄面,对此事免于追究?” “这……”庆澜帝的面色稍稍缓和了些,“既然是玉爱卿你开了口,便饶他一次。只是他太过扫兴,朕不想看到他。”说着,示意侍卫将顾长风轰出去。 “不,陛下!”顾长风挣扎着甩脱侍卫,“玉将军能征善战,陛下宠爱玉将军自然无可厚非。但陛下若是对玉将军言听计从,武夫当道,势必会给国家带来灭顶之灾啊!” 虽然点了玉旒云的名,但是把所有的武将都斥骂内。连马珏这不领兵的人都听不下去了,喝令侍卫道:“你们没听见万岁爷的旨意么?还不把他拖出去?” 侍卫们应声而动,将顾长风拉出了无极殿。起先他还高声嚷嚷,后来殿中鼓乐渐响,那“不可远征,不可远征”的呼声便淹没在黑夜里,终于不可闻。 殿上的众人这才得以重新举杯庆祝胜利。舞娘们也踏乐而来,表演婀娜与刚健并存的《破阵舞》,欢庆的气氛很快就把顾长风引起的小小风波掩盖了过去。只是“蝗灾”二字始终是石梦泉的心头萦绕不去——他的家乡在南方七郡的贺城县,十五年前,正是因为飞蝗蔽天,集树折枝,杀稼殆尽,他家乡的百姓流离失所,母亲万般无奈之下才带他来京城投亲——蝗灾,那是多么可怕啊! 不过,也是亏得投亲,他才能结识玉旒云,这个他愿意为之付出生命的人。 玉旒云方才为顾长风求情,却不知对治蝗一事有何看法?从舞娘们飞旋身影的空隙里,他求索了玉旒云的目光,惊讶地发现,这年轻的将军脸色铁青。 怎么了?他乞求一个眼神的交流。不过玉旒云并没有看他,只是愕然地望着庆澜帝,后者面上笑盈盈的,满是喜气。 “陛下说笑了。”他听见玉旒云这样说。 “怎么会呢?”庆澜帝笑道,“君无戏言,况且你今年也有二十三岁了吧?” “臣的心中只有万岁的天下。”玉旒云冷然答道,“除此之外,臣的心里再也放不下其他。” 庆澜帝呆了呆,摇头道:“唉,朕不同你说了,等你姐姐来和你讲吧——喝酒,喝酒,呵呵!” 究竟在说什么呢?石梦泉终于捕捉到玉旒云的目光,只是玉旒云飞快地转过头去了。 次日一清早,石梦泉正在临时的将军府演练枪法,便有门子匆匆来报“玉将军到了”,话音未落,已见玉旒云一身便装走了进来——脱下战袍,青衫纶巾,连神气都轻松了许多。 “走走走!”石梦泉还不及见礼已被抓住了胳膊,“和我见姐姐去,她的小厨房里一定给咱们准备了很多点心。” “等,等一等……”石梦泉把银枪交给门子。 “怎么?”玉旒云朝他一笑,“你还怕姐姐见不得你一身臭汗?别忘了你娘也在那边呢,她也有好几个月没见你了吧?” 石梦泉哪里听到后面的话?只见了青空般的笑容就头脑一片空白,接过仆人匆匆递来的一件罩衫,就和玉旒云同往凤藻宫来。 凤藻宫是后宫中宫,位在天极宫之后,东临仪鸾殿,西靠养晖殿,往后过贤德门即入御花园。其正殿屋脊上竖有一只金凤凰,四方飞檐上分别雕有二十只不同的飞禽,取“朝凤”之意,象征皇后母仪天下。 玉旒云和石梦泉来到凤藻宫前殿门外,便见石梦泉的母亲王氏——现在也在宫内做女官的,以及姑母石氏立在门外迎接。这两位半百妇人都是玉、石二人年少时撒娇的对象,二人一时见了,都欢喜万分,快步走上前去。 但不想前殿中忽然走出一个华服男子来,对二人笑道:“玉将军,石将军,怎么这么迟才来给皇后娘娘请安?” 二人定睛一看,见来人是庆澜帝的十四皇弟翼王。此人仗着自己和皇帝一母所生,行为无所顾忌,斗鸡走狗,赌博狎妓,无所不好,然偏偏还有三寸不烂之舌,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是以庆澜帝总是被他蒙在鼓里,以为他很是规矩。玉旒云和石梦泉对他都万分的厌恶,向日并无交往,一时遇见,只勉强行礼敷衍。 然翼王却哈哈大笑着朝二人走近过来,道:“何必多礼呢,二位将军?”二人皆不理会,做出一副垂首恭送的模样。翼王不是傻子,有些尴尬了,可还是笑道:“二位将军想必是军务繁忙,不比小王啊。改日小王做东,请两位将军过府饮宴吧。” “不敢叨扰。”玉旒云冷冷道。 “要的,要的。”翼王笑着。石梦泉感觉他的目光紧紧地停留在玉旒云身上,仿佛想化做一把钩子,把玉旒云的头抬起来一般。但玉旒云正如千年不化的冰峰,只发出一股子冷气。 翼王终于无趣地走开了,石氏和王氏才笑盈盈从上面迎下来,道:“怎么才来,皇后娘娘等了半天了。”自把二人向正殿里引。 到了正殿内,扑面而来是一股淡雅的清香,八个宫女分两列侍立,居中一扇贝雕白孔雀大屏风,玉朝雾皇后就端坐在前面的秀榻上。她有三十多岁的年纪,并不是十分的美艳,然而雍容端庄,面上更有一种温和的光彩,叫满屋子摆设的奇珍异宝都黯然失色。 “臣……” 玉、石两人正要行礼。玉朝雾已从榻上走了下来,连鞋子也不及穿上,一把将玉旒云拉住,道:“你可回来了,姐姐不知有多担心,日日夜夜都在佛堂给你们祈福——”又转头向石梦泉道:“你怎么还在这里愣着,你母亲、姑母都惦记你得紧,还不快快和她们问安!” 原来樾国礼法甚是严格,君臣之礼尤为纲常之首。石梦泉的亲人既在皇后处当差,他不先给皇后请了安,是不能随便同母亲叙旧的。此时听到玉朝雾下了如此懿旨,他忙和母亲、姑母一一问好,但并不敢逾矩,问好后还是侍立在一旁。 玉朝雾笑道:“才几个月不见,梦泉怎么拘束起来了?我这里不比别处,你处处代我照顾云儿,我看你也好像自家兄弟一般。” 石梦泉忙道:“微臣不敢。” 王氏和石氏也道:“梦泉那里照顾得好了?看玉将军瘦成这样,皇后娘娘又该心疼了。” “哪有?哪有?”玉旒云孩子气地嚷嚷,“梦泉才又黑又瘦哩!” 一时几人都笑了。玉朝雾道:“省得大家立规矩,都上后殿去吧,让她们撤了,把午膳开上来。”因自携了玉旒云的手向后殿走,其他宫女一个也不要,只让王氏与石氏陪了石梦泉一同来。 到了后殿内,便见陈设与正殿全然不同,珍宝古玩一样也没有,唯有一张琴,几架书,连帷幔也是素色的。此乃皇后平日起居之处,可知玉朝雾皇后是个朴素之人。 玉朝雾同玉旒云在榻上坐了,又让石梦泉及王氏、石氏也坐。三人谦让再三,晓得皇后的脾气,且毕竟有十几年的交情了,无外人在时,亲如一家,便也都在下首的椅子上坐了下,听玉旒云向姐姐把远征的见闻经历一一道来。王氏、石氏不时地夸赞“玉将军果然不同寻常”,而每每讲到惊险之处,玉朝雾皇后总还要询问玉旒云和石梦泉两人受伤没有,二人自然笑着否认,更把敌军的将领拿来打趣,十分默契。 未几宫女送上午膳,都是特地吩咐小厨房准备的食物,有些还是王氏及石氏亲自下厨。玉旒云喜爱甜烂之食,故枣泥、细沙、莲蓉的精细点心摆满了一桌。不过细心的玉朝雾皇后也未忘记石梦泉的口味,来自他南方家乡的茶酥便特特地放在他跟前。石梦泉心里一阵暖意,再看看母亲慈爱地坐在一边,几乎忍不住要掉下泪来。 饭毕上了茉莉香片茶,此时远征的故事也讲得差不多了。按宫里的规矩,皇后该歇午觉。可是玉朝雾皇后拉了玉旒云的手道:“云儿,姐姐有话同你讲,你跟我进来。”说着便把玉旒云带到暖阁里。 这倒有些不寻常。石梦泉想,素来皇后和他们都是无话不谈的……不过……他忽然记起了前夜庆澜帝那句“等你姐姐来和你讲吧”——是什么事?玉旒云凡事向来不瞒他的,惟独这次,宴会散后也只字未提。 是什么事? 他正狐疑,便听暖阁里玉旒云叫道:“做梦!做梦!想也别想!”从声调听来,显然是生了很大的气。 究竟是怎么了?他询问地望向母亲和姑母。 两位妇人都露出了愁容。石氏道:“皇上叨念了很久了,要给玉将军指婚。” “什么!”石梦泉险些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指……指婚?” 石氏道:“是啊。昨儿个皇上和玉将军提起了,玉将军不肯答应,皇上便来叫皇后娘娘相劝呢。” “这……这……”石梦泉只觉自己的脑袋嗡嗡作响,“怎么会……怎么会突然想起来指婚……怎么会……” 石氏低着头不看他,自道:“不是突然想起……按说,玉将军也不小了,难道还能一辈子这样下去?毕竟……毕竟……” “毕竟你是个女儿家呀!”暖阁里传来玉朝雾皇后几近哀求的声音,“云儿……” “不要说了!”玉旒云激烈地打断,有什么东西被带翻了,发出一阵破碎的声音。“自从拿起了这柄剑,我就没打算再放下。我这一辈子都不是女人了!” “你这又是何苦呢……”玉朝雾的声音里带着呜咽。 何苦?石梦泉也不知道。他只知道她是他存在的唯一意义。可是——他心如刀绞——指婚,怎么会闹出指婚的事来? “我听说……”石氏嗫嚅着,“这事儿是翼王同皇上提起的,所以皇上的意思,翼王爷同玉将军年纪相当,可作首选……不过,也要看玉将军自己的意思……” 翼王?石梦泉捏紧了拳头:难怪方才在前殿有那么暧昧的眼神。 “他想也不要想!”玉旒云咆哮道,“那种混帐,我不刺他几剑已经算他走运了!” “云儿……”玉朝雾的声音哀怨而无奈,“毕竟那是皇上的亲弟弟……况且皇上也说了,满朝文武、亲贵大臣,随便你挑……” 随便挑……石梦泉的指甲陷进了掌心里,痛入骨髓。 “娘还能不知道你的心事么?”王氏终于开了口,声音低得几乎不可闻,“可是,玉将军是什么出身,你又是什么出身?这是……不可能的啊。” 我知道。石梦泉在心里说,我从来就知道。她不是我的玉旒云,可我永远是她的石梦泉,只要是为了她,刀山火海我也不怕……只为达成她的愿望,只为她真心的一笑……我算得什么,她根本不必知道! 想到这里,他深吸一口气,缓和了面上的神色,冲母亲笑道:“娘,你想到哪里去了?玉将军和儿子一处长大,每每有亲贵子弟欺负儿子,都是玉将军为儿子出头。儿子能有今天,都是玉将军的提携。她是儿子的恩人……说句最不知高下的话,皇后娘娘待儿子如兄弟,儿子也视玉将军为手足。玉将军若是能夫妻和美,儿子只会替她高兴。” “你……”王氏将信将疑地看着儿子。 “儿子几时和母亲说假话了?”石梦泉把话题从自己身上引开,“只是翼王爷他……” “不用再说了!翼王根本就是混帐王八蛋!”玉旒云怒气冲冲地从暖阁里奔了出来,“姐姐休息吧——梦泉,咱们走!”说完,根本不顾后面玉朝雾皇后泪眼婆娑,也不理会石氏、王氏,径自闯出门去。 石梦泉也只有匆匆行礼告退,追了出来。 玉旒云在前面头也不回疾行如飞,只片刻的功夫便离开了凤藻宫,进入了无极殿的地界。按禁宫的规矩,非皇帝特诏,常人不可进入由天极、太极和无极组成的中轴线,只可从外围的步道绕行。违者将治僭越之罪,刑罚可至圈禁,甚至凌迟。 石梦泉见玉旒云脚步不停地直闯向正德门,连忙一把将她拉住了,道:“将军,去不得!” 玉旒云先还挣扎了两下,接着才仿佛清醒了,生生立住。她的肩膀颤抖,显示她的情绪还相当激动。不过石梦泉知道,她总能很快冷静下来。 果然,当她转过身的时候,面上已经恢复了冷淡的表情,和战场上一模一样。 “长久不进宫,走路竟然犯糊涂。”她自嘲道,“不过你猜我这样闯进去,究竟会不会被治罪呢?” 石梦泉答不出来。 玉旒云自冷笑道:“我倒很想看看谁敢治我的罪。” 石梦泉愕了愕,想提醒她不要找些无谓的麻烦,然而玉旒云已走上了步道,他便跟了上去。 两人都是默默。石梦泉很想找些话题来缓和下气氛,但是“翼王”、“指婚”就像是石头一样重重地压在他心里,让他觉得不仅心情沉重,连步子都迈不开。 最终还是玉旒云先开了口:“满朝文武怎么看怎么讨厌。不晓得他们后来把顾长风怎么样了?” 石梦泉一愣:“将军想找顾侍郎?” 玉旒云笑道:“我虽然巴不得明天就踏平楚国,但是你不觉得他那番关于‘一统大业’和‘天下’的论述很有意思吗?如果南方七郡遭了灾,我们远征时吃什么?走,上他家找他去!” 顾长风万没有想到昨天自己才骂“武夫当道”,今天玉旒云和石梦泉就来拜访——他早晨到衙门里去,遭尽了白眼,陈清远很明白地跟他说:“玉旒云是皇上跟前的第一红人,又是个小心眼儿的。你敢指名道姓地骂她,哼,我看你还是趁早告老还乡,免得留在户部累人害物。”顾长风一怒之下回家准备写死谏书,不想才铺开了纸,玉旒云和石梦泉就上门了。两个人连随从也没带,便装而来,就像是两个国子监的年轻学生似的。顾长风见他们对自己又温和有礼,一时竟摸不着头脑。 “我是特地来听听顾侍郎对于治蝗有何高见。”玉旒云道,“我很好奇哪!” 既然是谈关乎民生的正事,顾长风就晓得怎么回答:“天有三辰,地有五行。五行之沴,地气为之也。水不润下,火不炎上,木不曲直,金不从革,稼穑不成,谓之失性。失性则灾异生。将军所问之蝗灾,即属水失其性。” 玉旒云点点头,又问:“那么水何故失其性?” 顾长风看了她一眼,道:“《五行传》曰:‘简宗庙,不祷祠,废祭祀,逆天时,则水不润下。’” 玉旒云皱起了眉头:“照这样说,凡遇灾异,只要祭祀求神就能解决,还要你们这些朝廷大臣做什么?” 顾长风一愕,面上露上一丝笑意,道:“本来以五行论灾异,是史家之笔。而后世数术之士兴,而为灾异之学者务极其说,至举天地万物动植,无大小,皆推其类而附之于五物,曰五行之属。谓人禀五行之全气以生,故于物为最灵。其余动植之类,各得其气之偏者,其发为英华美实、气臭滋味、羽毛鳞介、文采刚柔,亦皆得其一气之盛。至其为变怪非常,失其本性,则推以事类吉凶影响,其说尤为委曲繁密——说穿了是一句话,强词夺理。” 这下玉旒云也忍不住笑了。 顾长风又接着道:“只是,王者之有天下,应顺天地以治人,取材于万物以足用。若政得其道,而取不过度,则天地顺成,万物茂盛,而民以安乐,谓之至治。反之,若政失其道,用物伤夭,民被其害而愁苦,则天地之气沴,三光错行,阴阳寒暑失节……” “这说法就不是强词夺理?”玉旒云不解。 “将军请听顾某说完。”顾长风合上书册,“天人相感,不是字面的解释。这所谓的‘天’,是‘道’,乃是人力所不可违抗。将军试想,大青河发源于雪山,自西向东而入海,将军能使她逆流吗?” 玉旒云想了想,道:“虽不可逆流,但史上曾有记载,在攻打紫印关的时候,太祖皇帝在大青河上筑起一道水坝,使……” “使冀州段河水逆流,将军好记性。”顾长风打断,“可逆流的结果是什么呢?紫印关攻下了,但冀州被水所淹,葬身洪水的百姓不计其数。河畔的叠翠山山体下滑,洪水由隘口处流出,又淹没了魏州。更加,大青河从此改了道,几乎年年在冀州段和魏州段泛滥,朝廷每年都要征发大量民夫修筑堤防,耗费人力、财力无数。” 玉旒云和石梦泉互望了一眼:素来只关心用兵的他们,从没有想到紫印关之战的后果。 “今日将军来问蝗灾,也是同样的道理。”顾长风又取出了一册书,乃是一本樾国的图志。他翻开其中一页,指给玉旒云和石梦泉看:“南方七郡在大青河畔,太祖皇帝立国之初只有三郡,是大片的草场,北部边缘为森林。后来太祖皇帝奖励农耕,那里的百姓就弃牧而农,并且砍伐焚烧森林作为田地。森林中原有百鸟,鸟可食虫,是蝗蝻天敌。太祖时虽然年年有蝗灾发生,但因森林尚存,故不足为害。如今森林已毁坏殆尽,鸟兽迁居他处,蝗蝻怎不肆虐?” 玉旒云盯着那地图,道:“这西部临近东京的地方,不是还有树林么?” “本来是有。”顾长风道,“只是今年以来,造攻城车、云梯车等物,已经都砍去了。据古籍记载,蝗虫喜爱在草木毁坏,人迹罕至的河滩、湖沼荒地、山坡岗丘的荒野产卵及为巢穴。我军连月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却给蝗虫开辟了大片领地。且森林毁坏后,雨水多减少,今年一旦大旱,蝗灾决难避免。” 石梦泉赶忙问道:“倘若发了蝗灾,顾大人可有良策治蝗么?” 顾长风叹口气:“前朝皇帝曾遣使者捕蝗,民捕蝗诣吏,以石斗受钱。只是,蝗蝻之来何止百万?人只双手,顾此失彼,稼穑难免要被毁损。故依我之浅见,根本之法是要铲除蝗卵,以绝后患。” “这要如何?” “趁蝗卵尚未孵化之时,水淹、火烧,皆可。”顾长风回答,“冬季是消除蝗卵的最佳时机。这也是为什么正月里我就一直不停地递条陈,希望朝廷能晓谕南方七郡总督,发动百姓灭蝗。可惜……” “已经错过了时间,可惜也没用。”玉旒云道,“现在要如何灭蝗?” “现在需要人工去田间地头捕捉。”顾长风道,“这需要发动大量的人力,所以……其实昨天顾某冒死闯上无极殿的庆功宴,除了希望能将灾异之事上达天听之外,也希望能让各位将军考虑放士兵解甲归田。六月治蝗,七、八月又是治水时节,九月、十月秋收和运粮,到冬季需再灭一次蝗卵——如果有兵士相助,一定能完成任务,丰收有望。”他说到这里,看着玉旒云,不知道这位年轻的将军是否会和其他的武夫有所不同。 玉旒云皱着眉头,似乎是在考虑顾长风的提议,良久却忽然冷笑了起来:“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种地捉虫关军队什么事?楚国月前已经敢在落雁谷袭击我军,现在肯定在商议如何进犯我国。如此紧要关头,你竟然想要士兵解甲半年?简直是笑话!” 别说顾长风没料到玉旒云会突然翻脸,连石梦泉都没有想到。 不过顾长风是出了名的硬脖子,登时也冷笑道:“将军说的一点儿也没错——国之大事在祀与戎。但两者岂可割裂?难道将军攻城略地不是户部在提供粮草?这时倒要计较!蝗虫不治,天下民不聊生,将军再攻下多少城池,和占领沙漠又有什么区别?” “哼!”玉旒云板着脸,“你不用跟我耍嘴皮子。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朝廷养着你,是要你尽快地把事情彻底解决。你解决不了,那就是你失职。” “治蝗如治水,要长治、久治,非三年五载不能见成效。”顾长风把桌子一拍,“岂是你们武夫所想的,一道命令就什么都能解决?如果现在没有士兵下田灭蝗,将军明年必然没有粮草远征。” “现在国库里不是有存粮么?”玉旒云道,“不如我立刻发兵楚国,再南取西瑶,届时天江以南的鱼米之乡尽为樾国之地,南方七郡又算得什么?” “哼。”顾长风轻蔑地一笑,“楚国三千万黎民妻离子散,西瑶一千万黔首流离失所,将军做出这样大的功德来,自然不在乎南方七郡化为白地!顾某还要去烧烧香,给自己积点阴德,没空陪将军闲聊军务大事了,将军请吧!” 他摆出送客之姿,玉旒云怒气满面,自然也不想留下,袖子一甩,便大步走出门去,边走还边嚷嚷:“可恶之极!可恶之极!不摘掉你的乌纱帽,我玉旒云三个字也可以倒过来写了!” 石梦泉微微叹气,心中觉得顾长风说的甚是有理——看到一个人直言敢谏,总是能够多加赞赏的,可临到直谏自己时,便是玉旒云——或者不如说,尤其是玉旒云——也暴跳如雷。 “玉将军……”想起她说过,自己的职责就是在她身边提醒她,免得她掉进陷阱,于是哪怕再惹她生气,他也一定要把话说出来。 不过玉旒云却走得飞快,让他一直跟后疾追。直转到一条小巷子里,才停住。这时,玉旒云转过身来,方才的满脸怒气竟然无影无踪,只有狡黠的笑容和得意之色。 “将军,你……” “梦泉,连你也被骗过了么?”玉旒云笑道,“那我这一次想不成功都难了。” 石梦泉怔怔望着她,云里雾里。 玉旒云道:“明日,我执意远征的消息就会传遍朝堂,再过不出三日,街头巷尾必定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到时候管他是哪国派来的探子,都要屁滚尿流地回国报讯,关城死守,这能省去我多少麻烦!” “啊……”石梦泉呆住。 “怎么?”玉旒云笑望着他,“你以为我真的昏了头,特别想来劝我的?” 不能否认,石梦泉点了点头。 “你这家伙!”玉旒云笑着在小巷的砖墙上拍了拍,神色就变得凝重了:“十五年了,我的确不想再等,天时、地利、人和,三者皆不利我——其实昨夜宴会之后,我在书房里看了一夜书,全是和蝗灾有关的,历代因蝗蝻而造成饥民起义,不计其数。假若今年真如顾长风所说既旱且蝗,咱们在前方打仗,即便粮草充裕,士兵知道家乡被毁,又哪有心思拼杀?一旦哗变,咱们可真吃不了兜着走。” “原来如此。”石梦泉有些羞愧,又有些骄傲,“所以你决定让士兵还乡。可又怕细作将消息传出去,就故意来找顾大人吵一架?” 玉旒云点点头。 “那明日到朝会上吵,岂不是更好?”石梦泉道,“你昨夜看了一夜的蝗虫,今天又听顾大人叨念了一下午的蝗虫……” “你还怕我变成蝗虫不成?”玉旒云打趣道,“其实我专门跑来,就是要瞧瞧顾长风除了敢言以外还有没有其他的本事。如今一看,他简直是万里挑一的人才。” “将军是想让他为我所用?”石梦泉道,“但将军方才同他那样争执,恐怕……” “朝中上下都叫他得罪光了。”玉旒云道,“他只求所言所行无愧于天地,却不知他的脾气使他的绝妙主意无人愿听。假若咱们给他一个大显身手的机会——”玉旒云卖个关子,又自己给出谜底:“梦泉,这事就交给你。咱们一唱红脸,一唱白脸。你尽快私下里和顾长风见一面,告诉他我执意远征,你却可以使你麾下的兵士开赴南方七郡灭蝗……” “我麾下哪儿有士兵?”石梦泉不解。 “你也是将军了呀!”玉旒云道,“我的部下不就是你的部下——再说,咱们还收编了赵临川的余部呢!” “我才当了一天将军,还没习惯呢。”石梦泉笑笑,“那么,是要让这三万人全数解甲归田么?” “万万不能。”玉旒云道,“南方楚国,其南又有西瑶,北边有蛮族,东面还有剩下半条命的郑国——没有一个不在转鬼心思的。若是远征大军齐齐还乡,被细作瞧出破绽,难保这些国家不联合起来进攻咱们。到时交锋起来,难道靠刘子飞、吕异和司徒蒙这些酒囊饭袋?” “刘将军和吕将军似乎很想到原来铴国的地盘上去做总督呢。”石梦泉道,“不知他们如果到了地方上,会不会组织屯田?” “哼,你以为他们是观音菩萨?”玉旒云冷笑,又说回正题,“你看看我们那三万人的籍贯,凡是原籍南方的,就跟你走。也不只限于南方七郡,只要靠近的都可以。带个一万多人,就足够了。我会跟兵部说,是我放他们回乡探亲。到秋收之后,你们再回来。” 这倒是个好主意,石梦泉想,又问:“那冬季灭蝗卵的事要怎么处理?” 玉旒云微微皱了皱眉:“这的确叫人头疼。不灭,则明年又多一项后顾之忧;灭,士兵放假久了,各国探子难免要看破玄虚,况且……”她顿了顿,忽然念了两句诗:“大凡万事悉如此,祸当早绝防其微。蝇头出土不急捕,羽翼已就功难施。” 石梦泉听着有些耳熟,想起方才在顾长风家里的某本治蝗的书籍里看到过这诗,意思大约是劝人及早铲除蝗虫卵。 而玉旒云吟罢,却道:“与楚国之战何尝不是这样。他们一战失利,士气低落,如果今年给了他们喘息的机会,来年便真的‘只惊群飞自天降,不究生子由山陂’了!” 那便难免要有第二个十五年的煎熬!石梦泉默默地捏着拳头。 “天……道……”玉旒云喃喃,“莫非真的不可违么?” 作者有话要说:12/21/2006修改错别字 01/08/2006修改内容 这一章还算正常 06/22/2007本来想拖到最后再回来改错别字的,但是老是有热心读者督促,只好改了 01/30/2008 typo 02/16/2008 大改的结果是,原来的章节向后顺延。当然,这里也修改了一些关于玉旒云的称呼、以及她实际的地位等等 04/25/2009 修改错别字 02/06/2010 修改错别字 5第4章 程亦风也在六月中回到了楚京凉城。不过,一切对于他来说,就好像是一场闹剧。司马非和冷千山等人从大堰关吵到了皇宫里——吵到了元酆帝的面前。而元酆帝除了时不时对身边的宫女上下其手外,什么都不理会。他不过才五十多岁,但是早年纵欲过度,他看起来形容枯槁。程亦风看着这一切,哭笑不得。 争了大半天,元酆帝终于不耐烦了,说:“现在朕少管朝政,都交给太子。你们去找太子吧。” 司马非等人面面相觑:太子竣熙?才十五岁而已! 不过,大家还是一起到了东宫,又在竣熙面前把各自的道理说了一回。这个白皙俊秀看来还有些害羞的少年皱眉想了半天:“这个……怕是要两殿咨议吧?” 楚国的官制,六部之外有三殿,即崇文、靖武和獬豸。前两殿有大学士,崇文主管吏、户、礼部,靖武主管兵、刑、工部,獬豸殿设监察御使,监督大小官员。一般说来,官员们有意见写成了折子都要递到皇帝跟前,皇帝批示了有圣旨要发的,就要由皇帝“提头”,交崇文或者靖武殿“平章”,两殿大学士都认同了,才发翰林院起草诏书。只是因为竣熙年少,所以现在折子递给他之前就要先在两殿咨议。 这争端虽关军务,但程亦风本是文官,是户部派给耿近仁的粮道,且事关官员功过,又要吏部参与,所以一“咨议”就把崇文、靖武两殿都召集上了。两边唇枪舌剑,闹得不可开交,论战一直持续了三天——程亦风开始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要把这事闹大,要把其他所有的军国要事都丢在一旁来讨论落雁谷究竟是胜是败,程亦风和崔抱月究竟谁是英雄,谁是懦夫,谁是牝鸡司晨……不过,当那场论战接近尾声的时候,他突然“顿悟”了——啊,虽然司马非和冷千山等人同属主战派,但主战派之中还有派系。如果程亦风是英雄,落雁谷是他的成名之战,那么司马非是发掘他的人,也就连带地成了落雁谷的功臣之一,将来“乘胜追击”的主帅自然非他司马氏莫属;反之,如果程亦风是懦夫,落雁谷是他造成的国耻,而崔抱月却是巾帼英雄,那么冷千山等作为发掘她的人,则掌握了“报仇雪耻”的主动权。 一切就是为了这个“权”!程亦风差点在殿中冷笑起来。 不过,两殿咨议的结果却让他笑不出来——落雁谷楚军“虽败犹胜”,程亦风功不可没,调为兵部右侍郎;崔抱月女中豪杰,堪称典范——至于如何封赏,礼部、吏部都没有先例,因此奏请皇后娘娘定夺。 对此,程亦风目瞪口呆。是开玩笑的吧?他想。可是第二天,正式的圣旨就发了下来,果然升他做兵部右侍郎,命他“辅助兵部尚书”。司马非虽然没能击败冷千山等人,但还是拍了拍程亦风,道:“怎样,程大人,我说保你就果然保了你吧?以后你在兵部,你有发兵之权,我有领兵之实,我二人要好好为国效力。哈哈!” 程亦风的确是想为国家效力,不过却不是为党争效力。他义愤填膺,回家就写辞呈。可惜,怎么辞也辞不掉——那兵部的彭汝愚尚书年老体衰,大部分时间卧病在家,根本不办公。而兵部左侍郎不服程亦风后来居上,本来想闹辞职以示不满,讽刺的是,他却辞成了,程亦风一时间俨然成了兵部代理尚书。 这可几乎把程亦风逼得去撞墙:兵部的事务他简直是一窍不通:楚国的兵制如何,军官制度如何,东西南北各有哪些堡垒要塞,驻扎什么兵种,各有多少人……他看着堆积如山的卷宗,几次把乌纱帽给摔了——再如此下去,不及告老还乡,便为国捐躯了。 臧天任在他“高升”之后也回到了凉城。两个老友约在京城最出名的酒家“*居”小酌。程亦风就向臧天任大倒苦水:“若当真不许我辞官,那就准我调回户部去。我也不求平调做户部侍郎,就让我做回那户部员外郎也就足够了。” 臧天任听了,笑道:“怎么样?愚兄没有说错吧?其实老弟你还是记挂经世济民的大事呢!你怎么也忘不了你的那本新法札记,是也不是?” “得了吧!”程亦风道。他曾为这些改革之法呕心沥血废寝忘食,一想到有可能使新法推行全国造福百姓,他就会兴奋不已。而如今,朝中的党争让他恶心。 “老弟的烦恼我如何不知?”臧天任道,“吾辈读书之人,十年寒窗跻身官场,除了贪图钱财的混帐之外,谁不想为国家、为百姓做点事?老哥哥我不知道你在军中究竟能做出什么事业,但是一年两年,熬出了资历,也许又得着什么机会,则推行新法、造福百姓有望。” “臧兄且不要说说熬资历了。”程亦风笑了起来,“你还记得我那本札记究竟总结哪几条新法么?” 臧天任道:“如何不记得?除却发展农桑,你提出整顿吏制、税制,和减轻徭役。其中这整顿吏制,说要抑侥幸,明黜徙——” 才说着,突然住了口。因为这“明黜徙”就是针对楚国官吏的考绩制度。楚制文武官员以三年为期,将政绩送到中央磨勘,一般无有大过,且中央无人特地找你麻烦的,都可升迁,所以熬资历成了升迁最稳妥的途径。许多官员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在地方上空拿朝廷俸禄,并不为民请命,使得原本就已经庞大冗杂的官僚体系更加成为国家的累赘。程亦风以为,朝廷应该制订新的磨勘法,严格官吏考核办法,延长磨勘年限,非特优,不得升迁,而对于“无为而治”,甚至掩盖矛盾、粉饰太平的官员,及无所事事的冗员一律予以裁汰,这样国家才不至于被这庞大的官僚队伍拖死。 明知程亦风是反对熬年资的,自己却叫他混资历,还说支持人家的新法呢!臧天任自嘲地笑笑,饮了口酒。 程亦风道:“臧兄何必自罚一杯?我口里说不喜混日子,自己难道不是成天就在混日子?吏制这些个事,都是吏部管的,税收、徭役和农桑归户部管,那边我根本没份儿说话。好歹兵部我说话会有人听,但我又哪里是那块材料?唉!”说着,自己也饮了一杯。 臧天任知他心里苦,陪一杯,忽又笑道:“老弟可知道么?我在翰林院那边听到一个笑话就是说你们兵部,叫做‘生老病死苦’。” “哦?”程亦风愿闻其详。 臧天任道:“这‘生’指的是司马非老将军,老当益壮,生龙活虎,尤其说起话来,活象是市井之人。” 程亦风点点头:“不错。” 臧天任又道:“这‘老’,指的是你们兵部尚书彭大人,总是不见上朝。” 程亦风道:“他不上朝,我就被赶鸭子上架,苦也!苦也!不过,为什么他是‘老’而不是‘病’?” 臧天任笑笑:“这个‘病’字,自然另有其人,指的乃是冷千山、董鹏枭、鲁崇明和向垂杨四位将军,他们都各有心病,所以把个兵部也闹得乌烟瘴气。” 程亦风一口酒呛住,咳嗽不止:“好你个臧兄,就不怕这话传到他们的耳朵里,他们也把你搅进这乌烟瘴气中来?哈哈,不过说得真是很贴切,我又不挡他们升官发财之路,他们为何老是同我过不去?恩,不用说,这个‘死’字就是指阵亡的耿将军了吧?” 臧天任点头道:“不错。而这个‘苦’字就是送给老弟你的。” 程亦风端着酒杯:“哈哈,我是够苦的。什么时候把我发回翰林院去当那闲差也好,我也好隔三岔五地想些笑话给人听。” “错了,老弟!”臧天任道,“我们送你这个‘苦’字不是说你真苦,而是说你放着大好前途看不见,成天叫苦。古语说‘出将入相’,老弟你若出征,就是将军了,而熬起资历来——对不住,哥哥又要说熬年资了——你熬到彭大人百年,不就是兵部尚书?到时升任靖武殿大学士,可不就是拜相了?那时,你再提出新法来……” 程亦风摆摆手:“罢了,罢了。臧兄,还是阿弥陀佛求我不要战死沙场吧。要早知回到京城会落得如此,我倒不如当初不作那篇策论,就死在安德。若能使一方百姓丰衣足食,将来死了,也不怕孔圣人责问我究竟把圣贤书都读到哪里去了。朝廷里这套‘乌烟瘴气’,我玩不来……唉……” “你果然当得这个‘苦’字。”臧天任无奈地摇摇头,“不过,就像咱开头说的,你的这个性子,我看准你不会辞官。我等着拜相,等着你递呈新法。” 对此,程亦风只有苦笑。两人都沉默了片刻,看外面夕阳西下,远近的房屋都浴在柔和的红光之中,显得岁月如此静好,便又发了些酸腐的言论,接着喝酒。一时又听楼梯口响起一阵胡琴之声,见一个老者带个卖唱妇人走上楼来,一路唱着“又寄征衣去,迢迢天外心”,挨座儿求赏钱。有人埋怨曲子太愁苦,要唱个香艳点儿的。程亦风和臧天任即嗟叹:“世事如此,叫人怎不愁苦呢?” 而偏此时,却听外面传来一个响亮的声音:“樾寇杀咱们,咱们没有不杀他们的道理。” 楼上的茶客都一怔,纷纷向外看去。程亦风和臧天任也已经听了出来,这正是崔抱月在喊话。 “好,是女英雄到了!”程亦风将崔抱月所受的封赏告诉臧天任:皇后亲自手书“巾帼英雄”匾额赐她,又着工部即刻去赣州崔家门前修筑贞洁牌坊和忠义牌坊——须知古来修筑牌坊,按例要等到人死后,此所谓“盖棺定论”,给活人修立牌坊的,少之又少。而牌坊又分四等,即,御制、恩荣、圣旨,和敕造。其中以“御制”为最高,系皇上主动提出,并从国库拨银修建;“恩荣”次之,为皇上提出,而地方自筹银两建造;“圣旨”要地方官员先上奏章,呈报某人功德,皇上同意,下旨后,地方出资建造;“敕造”为最末一等,只有皇帝口谕,仍由地方自资修建。崔抱月双十年华即得两座御制牌坊,乃无上殊荣,只是她却没有回到家乡,而是独自在京城住了下来,据说上九卿下九流都同她来往颇为密切。 “她的确是胆识过人。”臧天任道,“不过,被冷千山等人利用。可惜,可惜。” 他二人朝窗外看去,只见街道里以崔抱月为首站着二十来个戴孝的女子,有的身怀六甲,有的手抱孩童,年长的已满头银发,年少的正值豆蔻年华,但无论老幼俊丑,人人都握着兵器,有刀有剑,也有烧火棍,除草耙,面色凝重肃然,俨然兵士待命的模样。 便听崔抱月对围观的行人抱拳道:“如今樾寇横行,朝廷却重用那些没有脊梁骨的书生。只是一条大青河,难道咱们就不能打过去让强盗们血债血偿吗?就非要等到樾寇再欺压到咱们的家门口来?到了那时候,恐怕满朝的文武又像十几年前一样逃了个干净,只留下咱们老百姓任人宰割——众位父老,你们说,咱们究竟是打,还是不打?”她身后的妇女们即齐声呼道:“打!” 围观的人群里响应者并不多,反而有人笑了起来,道:“崔姑娘的事迹咱们都佩服得很,不过,你是要带着这些妇道人家上前线去吗?” 崔抱月并不生气,挺胸道:“妇道人家又如何?国家到了这紧要的关头,还有一口气在的,都要拿起棍棒刀枪来。况且,我们虽是妇人,但我们都不怕死,比起那贪生怕死只晓得逃跑的将领,我们至少敢和樾寇拼到最后一口气。” 看来崔抱月是和自己杠上了,程亦风想,同时缩回头来,免得被这女英雄看到了,口舌之争事小,万一动刀动枪,他怎么是人家的对手? 臧天任倒还继续看着下面的动静。崔抱月的话叫人肃然起敬,人群里的笑声果然减少了许多。她就“呛”地拔剑出鞘:“我们楚国乃是泱泱大国,北至大青河,南到天江,有三千多万的人口。樾寇不过是西北的蛮夷,从朝廷官制到水利耕作无一不是从我中原地方偷学而去。世上哪有徒弟强过师父的道理?只要我们的兵士杀过大青河,一定能打得樾寇丢盔弃甲而逃!” 青出于蓝,这话她一定没听说过。程亦风暗道,中原百年来耽于逸乐,文官贪财,武官怕死,而樾国经太祖、太宗和仁宗三代皇帝励精图治,早已不是当初茹毛饮血的草原部落——从中原偷去的谷物种子已改良成适合北方水土的作物,从楚国模仿去的三殿六部制也精简成两院六部和议政王会议,即使是沙场征战,樾将也不再生搬硬套中原的兵书,这半年来他们扫荡北方就是最好的明证。 街上围观的人们此时或多或少都被崔抱月的话鼓动了起来,“杀过大青河”“血债血偿”的呼声此起彼伏。*居楼上的酒客们也有拍着桌子附和的,只是他们说的话叫崔抱月气急败坏——因为这人说的是:“听说当年在凉城摆空城计吓跑樾国平北将军的程大人这次在落雁谷又斩杀樾国一位将军。我看程大人神机妙算,如果由他带兵,一定能把樾国踏平了!” “程亦风只晓得逃跑!”崔抱月道,“怎么能指望他为阵亡的将士报仇雪恨?” “这个女人见识浅薄、言语偏激!”臧天任怒道,“兵者,经之以五事——道、天、地、将、法,较之以计,而索其情,多算胜于少算,少算胜于无算。此国之大事,岂有为报她一人之仇,或为报六百多枉死将士之仇,甚至百万阵亡兵士之仇,就再白白搭上百万性命的?” “臧兄别动怒。”程亦风道,“圣人云,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俗话又说‘好男不跟女斗’,你何苦去招惹她?不怕她拿剑刺你么?我们还是换个别的地方继续喝吧。” 臧天任想想也有道理,就跟程亦风一起,悄悄溜出了*居。 两人想要离开是非之地越远越好,于是绕过了好几条小巷子。终于又看到一间熟识的酒楼,正打算过去时,冷不防岔路上走来一个人,和程亦风撞了个满怀,“咕咚”一下摔倒在地。 程亦风也是眼冒金星,臧天任赶紧一手搀朋友,一手扶起那摔倒之人——是一个五十岁光景的算命先生,摔得再狼狈,手中还兀自握着“铁口直断”的布幡不放。 “抱歉,抱歉。”程亦风作揖道,“兄台哪里伤到了么?我方才多喝了几杯,醉得太厉害了,兄台请多多包涵。” “不打紧,不打紧。”算命先生拍着自己身上的尘土,“真是醉得厉害,那就要回家喝点解酒汤才行,酒太伤身啊……” “是,是,是,一定,多谢兄台……真的没伤着么?” 那算命先生却仿佛根本没有听见他问话,只自顾自接着说道:“怕就怕不是醉,而是太清醒。” 此话一出,程、臧二人都是一愣,看那算命先生,还是仿佛自言自语一般,道:“太清醒也不是问题,最怕那半醒不醒,不醉装醉,才害人害己。” 一语如同破天之锥,程亦风的头脑原本被那满腹的牢骚弄得一片混乱,这时仿佛被浇了一盆冷水,一个机灵,定了下来,张口讷讷道:“先生是……” 算命先生呵呵一笑:“老朽不过是粗通五行八卦麻衣相术,胡乱混口饭吃罢了,贱名说出了口,两位老爷也不会知晓。” 臧天任熟读历代典故,仿佛那书里世外高人常常都是如此的谈吐,但此人举止间似乎多了几分刻意——未知是真的神通还是沽名钓誉?他心念一动,道:“先生高才,晚生们方才冲撞了。” 算命先生摇头道:“受不起,受不起。两位大老爷真要赔偿老朽方才那一撞,倒不如让老朽批上一卦,也算照顾老朽的生意,今日饭食有个着落,可好?” “那还真得有劳先生。”臧天任一拽边上发愣的程亦风,“老先生就给我这朋友算一卦吧。” 算命先生点点头:“算卦最易就是测字,不知这位老爷能否赐老朽一字?” “字?”程亦风茫然的,“就……测个……‘风’字吧。” “风?”算命先生捻了捻胡须,“夏日炎炎,这位老爷偏偏要测‘风’,想来这个字和老爷自身有着莫大的关联——莫非就是老爷的名讳么?” “是晚生名字,该当如何?”程亦风问。 算命先生道:“倘若是老爷名讳——‘风’乃‘巽’卦,犹豫不定,进退难决。伏羲六十四卦中,此乃第五十七卦,巽上巽下,小亨,利有攸往,利见大人。” 程亦风一听,这是在背《易经》呢。素来最恨人故弄玄虚,他当即接口道:“重巽以申命。刚巽乎中正而志行。柔皆顺乎刚,是以‘小亨,利有攸往,利见大人’。” 那算命先生倒也不生气,颔首笑道:“老爷果然是个读圣贤书的人。下面一句该是什么,老朽忘了,老爷能提点一二么?” “随风,君子以申命行事。”滚瓜烂熟,程亦风脱口而出,但随即怔住:重申教命,推行政事……这是什么意思? 算命先生笑望着他:“唉,老了,老了,这些事情毕竟只有你们年轻人才做得来呵。”说着,把布幡扛在肩上,道:“实在献丑,这卦金不要也罢,老朽去了。” “等等!”程亦风抢步上前拦住,“倘若这‘风’字不是晚生名号,又该如何?” “不是名号?”算命先生瞥了他一眼,“老朽也说了,夏日炎炎,您偏偏要问‘风’,未免太强老天爷之所难。岂不知‘化不以渐,猝以刚直,用加于物,故初皆不悦’的道理?” “哎呀!”程亦风如被当头棒喝:所谓操之过急,引致众怨,说的是什么?似乎明白,又似乎不明白——是说他那遥遥无期,不知何时才能被人注意到的新法么?还是说这难以改变,叫他郁闷的朝廷?无论说的是何,又该如何“化以渐”?他满腹的疑问,直愣愣盯着算命先生。 然而算命先生仿佛全不将他当一回事,只自顾自绕过了程、臧二人,口中絮絮道:“晚了,晚了,走了,走了。天子后院修金屋,和尚种田一间铺。世上几多搅屎棍,我自忘忧川边哭。唉,我自忘忧川边哭……”且说且行,转瞬之间已经消失在这昏黑的巷子里。 程亦风同臧天任面面相觑:打油诗么?讲的什么意思? “这‘金屋’倒还不难解。”臧天任道,“万岁爷后宫有佳丽三千,国库里不知多少钱都用来修金屋了。” 程亦风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可这决不会是此人特地留诗要说的事吧?化不以渐,猝以刚直…… “尤其是那丽贵妃和殊贵妃姐妹,”臧天任接着发他的感慨,“明知道国库空虚,还老是撺掇皇上外出巡游。一时南下,一时西行,沿路逼人进贡,塞饱了荷包——我听说,这次皇上又想去琅山封禅,估计又是她二人提起来的。这是什么世道!” 世道?程亦风想道,大概正是因为世道荒唐,让他不知怎生摆布,才会无端端信起术士之言。什么“化不以渐,猝以刚直”,也不过就是从某本《易经》的注解里来的吧。玩味一下那打油诗:“嘿嘿,‘世上几多搅屎棍,我自忘忧川边哭’。恩,搅屎棍……这是天江下游的方言吧,咱们的朝廷里很多‘搅屎棍’啊——搅出一个臭不可闻的烂摊子。不过我又比他们好到哪里去?”说着,自嘲地笑了起来。 臧天任知道个中滋味,轻轻叹了口气:“算啦老弟,我们还是继续喝酒去。喝完回家睡一觉,明天再继续去和这些‘搅屎棍’斗一斗!” 程亦风点头同意——既然“不醉装醉,害人害己”,那不如就索性喝醉了吧。两人便又举步朝那酒楼去。 到了酒楼跟前,他们就不约而同地注意到隔壁的一间铺子——那乃是一间当铺,挂着金字招牌,上书“信义当”三个字,门前立了一只镏金孔雀,口中叼了一串碗口大的“元酆通宝”,在周围灯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好大的气派呀!程、臧两人都不禁为之一叹。 酒楼门口正有伙计在招徕生意,便搭讪道:“两位老爷想是新来京城?你们别光看这孔雀身子金灿灿,还有这几枚钱大得吓人,其实最厉害是,还是尾巴。” “怎么说?”程亦风愿闻其详。 伙计道:“您二位再仔细看看,这孔雀尾巴除了金光闪闪之外,是不是还有些别的颜色?” 程、臧二人眯起眼睛瞧了瞧,果然不假,随着你看的角度不同,那孔雀尾巴会发出赤橙黄绿蓝靛紫等不同的辉光。“这可真是新奇了!” 伙计道:“那可不新奇?这上面有七色石英,红色来自琅山之巅,橙色来自金川之畔……”他一条一条地报下去,听得程、臧二人目瞪口呆:这简直是用了造皇宫的功夫来铸这一只孔雀啊! “一间当铺而已,”臧天任道,“如何来的财力人力铸此金孔雀?就算有钱,也不见得要这样放在门口招摇吧?” 伙计道:“两位大人是外地人,所以不晓得——你们知道这信义当是谁家开的吗?就是当今圣上最宠爱的丽、殊二位贵妃娘娘她娘家。这金孔雀就是两位贵妃娘娘的象征——贵妃娘娘得宠,给娘家带来滚滚财源啊!” 这伙计只不过是随口说说轶闻,臧天任却是方才还在骂两位贵妃搜刮民脂民膏,听了这话不由大怒,冷笑道:“哼,既然如此财大气粗,不如捐点银两出来给朝廷修筑水利——就把这金孔雀拿去熔了便好!” 伙计看他那样子,估计是个酸腐的读书人,于是就拣了清高者爱听的话来说:“老爷千万不要乱说话。信义当既然有贵妃撑腰,岂能让别人熔这金孔雀?别说是熔这孔雀,就说先前,他们逼债逼死了人,官府也不敢管的。” 岂有此理!臧天任气得直咬牙,本想跟程亦风说,叫他在朝中有机会写折子参一本,却见程亦风抬头看着信义当的招牌,若有所思。臧天任也顺他的目光望去,最终停在那个大大的“當”上。 哎呀!臧天任一拍脑袋:“和尚种田一间铺”,可不就是这个“當”字,而那“天子后院修金屋”又暗指着妃嫔,难道这两句打油诗就是指的“信义当”? “二位老爷,”伙计费了半天口舌,还不是为了招他两人进酒楼去。虽然他们现在被那神秘的打油诗吸引,都没有喝酒的兴致,可程亦风却突然一拉臧天任,闪进了酒楼中:“臧兄,你看——” 臧天任顺他所指瞧去,只见方才在*居门口慷慨激昂的崔抱月出现在了街道上,她一直走到信义当旁边,就转到后巷去了。 “二位老爷原来也知道女英雄崔姑娘?”伙计道,“最近常常在这附近见到她呢。” “是么?”程亦风和臧天任心里都有一种预感:崔抱月到这附近来,必不是偶然。 他们不再听伙计唠叨,快步也走到那黑暗的巷子中,到了尽头时,看到崔抱月转到了“信义当”的后门口,叩门数下,即闪了进去。两人互望了一眼,也急急跟上,凑在门缝上张望:一个童仆引着崔抱月走进内院房中,灯下窗纸上映出好几条人影,先起身见礼,然后各自落座,接着就好像商讨事情。 程亦风紧紧地扒在门上眼睛一眨也不敢眨,听不见谈话的内容,不过崔抱月显得颇为激动,一时坐,一时站,一时又在房内转来转去。后来看她忽然将长剑抽出了鞘——这一声龙吟很响,惊得巷子里潜伏的野狗“嗷嗷”狂吠。 程亦风被骇了一跳,一时站立不稳,向后摔倒。这一摔可不要紧,哪里注意身后是一条通下内河的阶梯,他整个人叽里骨碌就滚了下去。臧天任还要伸手来援,可手到时,程亦风早已“咕咚”化作一朵水花。 臧天任不禁失声叫道:“哎呀,救人!”话音落下,才发觉闯出更大的麻烦,后面信义当里一阵骚动,脚步声踏踏直朝外面来了。他情急之下别无他法,也只好跟着程亦风跳进了河里。 程、臧二人的水性都只是寻常,夏日河内满是菱藕萍梗,牵手绊脚,让两人泅游得好不辛苦。然而这些荷叶也帮了他们,重重亭亭遮蔽了他们的行踪,反而那边信义当里跑出来的人都在火把下看个了大概:冷千山、向垂杨、鲁崇明、董鹏枭——那一派的几位高官几乎全都在场。 好啊,搅屎棍!程亦风甩着满脸的水,其实猜也该猜到了,崔抱月就是这些人的木偶。她纠集起一支娘子军队伍到闹市中来宣讲报仇的道理,所说的每一句话又如此有煽动性,根本就不像是临场发挥出来的——恐怕背后冷千山等人已经推敲了无数回了。 原来那算命先生的打油诗是引他看一场他早就已经知道的闹剧! 奋力又挣开了几束水草,他搭手上岸,再回身来拉臧天任一把,但却见臧天任面上挂着惊讶万分的表情。 “老弟,你看——”他伸手一指。 程亦风即望见河沿的一方青砖上刻着“忘忧川”三个字,再抬头望望,“铁口直断”的布幡就立在面前,只是边上并无那算命先生的踪影。待两人*地爬上了岸,才见那布幡边有石头压了一张纸,借月色看了,上面写的是:“心中有数有何用?纷纷本来各西东。与其虚费劳力气,不如存异先求同。搅屎棍虽臭气冲,他朝威力或无穷。莫道今日只黄白,谁家无肥可耕种?” 又是一首打油诗,特地用了极粗鄙的语言,然而意思却同上一首一般的隐晦。程亦风和臧天任相对皱眉:那算命先生究竟是什么人?又玩的什么古怪? 两人解不开这个迷。一方面是因为他们再没遇见过这个神秘的老者,另一方面是因为有一条更大的新闻传到了朝中—— 那是七月中的一次朝会,天气炎热,连砖头木材都好像在出汗,四周的空气又湿又粘。一丝不苟的官服更如同一只贴身的蒸笼,叫人恨不得让热气从头顶冒出来。 闷热,人就更加烦躁。众大臣们正议论臧天任关于祭祀的改革建议大做文章。臧天任说:楚国之祭祀,程序繁琐,耗时费力,尤其每三年要皇帝亲自祭奠一次琅山,劳民伤财。如今大战刚过,正是恢复生产之时,与其将银子花在去琅山的路上,还不如奖励耕织,兴修水利,将来和则富国,乱则强兵,功在后世。 礼部的几位老学究们看了,气得吹胡子瞪眼,直嚷嚷说:“祭祀之礼古有定焉,礼崩乐坏,国必衰亡。”户部的人则因为祭祀的银子最易贪污挪用,以往这好处都叫礼部得了去,看得人好不眼红,这时终于可出一口恶气,因而都站在臧天任这一边。吏部和这事没有直接的厉害关系,却乐得别人鹬蚌相争,是以一忽而赞成,一忽而反对,生怕意见太快统一。 这个朝廷比妓院还虚伪自私,程亦风愤愤地想,只凭一两个人的力量,怎么救得了天下百姓?越生气就越觉得头昏脑胀,睡意攫住了他,脖子的任何细微动作都使他的脑袋更深地沉下去,一时重心不稳,整个人从官员队伍里跌了出去。 激烈的争论顷刻刹住,礼、户两部官员诧异又愤怒地盯着他,吏部的各位全忍不住窃笑起来。 “程大人!”礼部尚书赵兴花白的胡子根根飞起。 “抱歉,抱歉。”程亦风扶了扶官帽。心里却想:与尔等同列一殿,听你们大放厥词,我气得还能睡得着,可真算有本事的了! 其实竣熙也听他们辩论听得厌烦了,道:“既然一时又争不出结果来,不如先搁下,把其他要紧的事先议了?” 太子开了金口,大臣们也不能有异议,只得赞同。这时冷千山就出列道:“启禀殿下,臣的探子方从樾国西京回来,有重要军情禀奏。” 这果然是要紧的事了。竣熙道:“将军请讲。” 冷千山即道:“樾国大军依然驻扎在西京东台大营,可能八月里再兴战事。” 此话一出,直把满朝文武都吓愣住了,只司马非道:“冷将军什么时候养起探子来了?别是凭空杜撰的吧?现在樾国正是青黄不接、民心动荡之时,樾国那庆澜帝虽然没什么用,但是樾国的大臣们可不都是草包,怎么会选在这个时候兴兵远征?” 冷千山道:“事关重大,岂有杜撰的道理?我的探子就在外面候着,请太子殿下准他上殿来亲口禀奏。” 如此大事,竣熙岂有不准之理?未几,那探子就上了殿来,自报家门姓张,是一个千总。“樾国要兴兵远征,是千真万确之事。”他道,“他们户部的一位侍郎顾长风主张士兵解甲归田治蝗治水,惊雷大将军玉旒云不仅在庆功宴上把顾侍郎赶出宫殿,第二天又上顾家大闹一番,扬言要将其革职充军。樾国西京把此事传得满城风雨,茶馆酒肆中都在议论哩。” 这可怎么办?大臣们面面相觑,响起一阵议论之声。 司马非冷笑道:“哼,玉旒云——不就是在落雁谷击败耿近仁的那个毛孩子么?其实当时我军驻扎大堰关,我是主张无论如何要北渡同樾军一战的,偏偏冷将军、向将军、董将军和鲁将军没一个同意。如果那时大军开到依阕关,樾国西京或许都已经拿下了。” 冷千山不甘示弱:“司马将军要说‘如果’,那我还说‘如果’不是有张千总冒死报讯,恐怕樾军打过大青河来,咱们还不知道呢!现在既然有这消息,不是应该好好商议应对之策么?为什么要花时间计较那些改变不了的事?” 向垂杨也接口道:“不错,正是要尽快想出个对策来——既然司马将军常赞程侍郎用兵如神,不如听听程侍郎有何高见?” “这……”程亦风看向司马非。 司马非道:“这还需要程侍郎花脑筋么?总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樾国的龟儿子撒野撒到咱门前来了,难道咱们还怕了他们不成?依我看来,最简单就是立刻传诏全国,凡十四岁以上的男子都征入军中,不怕没有二十万之众。再来个御驾——不,只要太子殿下就好——亲征,杀过大青河去,把那帮龟儿子打回老家。” “说得倒轻巧。”工部尚书古成君低声嘟囔,“天江刚刚泛滥了,抢修堤坝的都是十二、三岁的娃娃,你倒还要征兵……” “叫士兵都去治水,治好了叫樾寇来坐享其成么?”司马非一眼瞪了过去。 “话不能这样说。”程亦风忍不住道,“樾国出兵与否还只是传闻,即使出兵也要到八月。现在天江洪水即将吞没南方大片农田,那里是我国上下的衣食所依,如果南方被毁,西瑶说不定就乘机攻过天江来。那时,我们想撤退都没有地方撤了。” 司马非没想到自己一手提□的程亦风竟然“临阵倒戈”,不由愣住。冷千山却找到了话茬儿:“撤退?程侍郎好像最擅长的就是撤退了。从前线能撤到依阕关,又能从依阕关撤回了大堰关——你是说将来樾寇来袭,就要撤退到南方吗?原来这就是你的妙计啊,太子殿下可听到了? “将军——”程亦风被这些“搅屎棍”弄得忍无可忍,终于爆发,“将军莫非忘记了,十五年前凉城为樾寇所攻,皇上就是率领众臣撤往了南方。当时程某人不才,在怡红院睡了个懒觉没赶上你们的队伍,这次要是再往南方撤退,程某人一定要跑在前头。” “你——”冷千山方要翻“越权祸国”的旧帐,竣熙稚气地打断了他们的争吵:“诸位大人不要争了。十五年前的往事是我楚国之耻,今日召集各位,便是要商议商议如何避免重蹈覆辙。诸位大人都有何高见?” “还有什么高见,只能打。”冷千山道,“拼到最后一兵一卒,也要打。” “不错,打。”其余几位将军纷纷附和。 “打?打猎么?”司马非虽然也巴不得能够一显身手,但是却不愿附和冷千山等人,更不愿让他们得了出兵的主动权,自己只落个“辅助”之位,因此不论如何都要找找茬儿。“打仗的事非同儿戏,究竟出击还是被动应战,总要先摸清楚敌人的动向再打算。”便问那张千总,“你久在樾国,惊雷将军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个可怕的人。”张千总想了想,“虽然很年轻,但却是庆澜帝跟前一等一的红人。庆澜帝没登基之前,玉旒云就跟他身边做侍卫,所以可以称得上是皇帝的心腹——而庆澜帝自己又没什么主见,恐怕玉旒云说什么,他就会做什么呢。玉旒云心胸狭窄,睚眦必报,所以樾国的朝廷里有半数的人恨,半数的人怕,但却没人敢跟其对着干。大家都避而远之,生怕得罪了惊雷将军,惹上杀身之祸。” “每一个人?”程亦风忍不住插口问道,“那么你方才说的顾长风是……” “顾长风是樾国有名的铁脖子。”张千总道,“绝不低头,也不怕砍头。自从这次得罪了惊雷将军后,他好像被罚闭门思过,于是他干脆就回南方老家去了。” “是这样啊……”程亦风想,这顾长风倒和臧天任有几分相似,可惜是樾国之臣,否则该结交结交。 “不过是皇帝的小舅子,就嚣张至斯——”司马非厌恶又不屑,“既然樾国皇帝对他言听计从,是否他调遣军队都无须圣旨?” “圣旨总还是要的。”张千总道,“将军这样一说,卑职倒突然想起一桩事来——这惊雷大将军玉旒云并非皇后的弟弟,而是皇后的妹妹。不知何故,她打小一直女扮男装,多年来,樾国上下都忘记了这件事,是最近庆澜帝要给她赐婚,才闹了出来。” “什么?”大臣中立刻炸开了锅,这个以一敌三,把耿近仁杀死在落雁谷的年轻将军竟然是个女人? “这还有天理么!”司马非怒道,“耿近仁堂堂楚国大将,居然败在一个女人的手里!” 而冷千山则冲着程亦风阴阴地道:“你居然被一个女人吓得落荒而逃,呵!” 程亦风自己也是大吃一惊,不过谁说女子就不如男儿呢?素未某面的大将军,随夫出征的崔抱月,以及……以及岁月越流逝,记忆就越清晰的那个不知名女子,当年她立在凉城的城楼上,比任何一个急于逃命的将军都镇定。 “这事你方才怎么没说?”竣熙示意众人安静,问张千总道,“这将军要成亲了,还会兴兵远征么?” “回禀殿下,”张千总道,“赐婚之事最早是樾国的十四皇弟翼王传出来的。据说他在酒楼吃酒,醉后大声嚷嚷说自己将娶惊雷将军为妻,周围的人先都不信,后来不防备玉旒云从旁边的雅室里走了出来,当众打了他两个耳光,大家这才知道至少赐婚之事是不假了,至于嫁给谁,想来那翼王爷是没有份的。” “好家伙!”董鹏枭骂道,“不管是嫁给谁,这小娘们儿该有个男人管教管教。她男人打她几顿板子,也就给我出口恶气了!”说罢,啐了一口,很是痛快的样子。 周围方才还愁眉不展的大臣们也都嘻嘻哈哈笑了起来,仿佛玉旒云顷刻间从骁勇善战的猛将变成了不值一提的黄脸婆。程亦风见状,不由得大摇其头。 张千总继续道:“玉旒云打了翼王之后,立刻就策马去了东台大营,几天几夜都没有回将军府。京里的人都猜测她是以重兵要挟庆澜帝,一旦庆澜帝逼她出嫁,她就起兵造反。” “果然是娘们儿的脾气。”众臣中有人说,“合该就着这大好的机会打过大青河去。” 可这并不像是惊雷将军的所为。程亦风心里想。 “那几日东台大营演兵不断,京城人心惶惶。后来樾国皇后亲自到大营里去,才终于劝动了妹妹回到将军府。从那天起到微臣离开西京止,玉旒云除了去东台大营巡视外,没有踏出过将军府半步,连朝会都不参加……” “那你怎么确信她要八月远征?”司马非问。 “她有一名亲信叫石梦泉,上个月被派去南方七郡。”张千总道,“卑职买通了他府上的下人,知道石梦泉是奉命去采办粮草的。卑职同在西京的,还有一位同伴王贵,曾经混进玉旒云的府邸。他说玉旒云的书房里摊着许多研究大青河的书籍,更有玉旒云手书的大青河八月水势札记。再加上顾长风之事,卑职推断,樾军极可能在八月渡河进犯。” 大青河八月水势札记!程亦风暗暗心惊。他虽然不懂打仗,但是这些日子来在兵部看了那许多兵书战策,纸上谈兵总还是会的——战场的胜负并不仅仅是一时兵力比拼和应变较量,天之阴阳、寒暑,地之远近、广狭,都是将领必须计算周详的。玉旒云缜密至斯,难怪落雁谷中楚军会一败涂地了……慢着,缜密?缜密如她,怎么会把军机秘要摊在桌上给人看? 疑念一生,他的心砰砰地迅速撞击胸膛:“王贵混进将军府是翼王事件之前,还是之后?” “是玉旒云从东台大营被皇后劝回家之后。”张千总道,“皇后说,玉旒云小时候爱看木偶戏,重金悬赏求京城擅作木偶戏者。王贵便是跟着戏班子混进去的——程大人,有何不妥吗?” “没有不妥。”程亦风道,“我再来问你,石梦泉离京去采办粮草又是什么时候的事?” “是玉旒云在东台大营发脾气的时候。石梦泉本来是跟去劝解的,但才三天就急匆匆回府,次日又急匆匆离京。卑职是在他离京的当天下午打探的消息。” 程亦风点了点头,转向竣熙道:“殿下,臣觉得这事蹊跷:玉旒云出走东台大营,人人都推测她要拥兵自立。方才张千总也说,她心胸狭窄,睚眦必报,这时她派出石梦泉采办粮草,应该是为了造反才对,怎么会是为了远征?玉旒云如果真是‘出走’,然后被姐姐劝回将军府,应该还是有一肚子的怨气,即使不打算造反了,怎么会立刻研究大青河水势,再为庆澜帝卖命?这样前后矛盾,微臣恐怕有诈。” “啊!”众人听他一言,恍然大悟。 竣熙道:“以程大人之见,玉旒云使诈,究竟是想造反,还是想远征?” 程亦风摇摇头:“微臣不是玉旒云肚子里的蛔虫,无法回答殿下。” “管那么多呢!”董鹏枭道,“她远征,咱们要打,她造反,咱们也可以打。都是打,不如就发二十万大军,先驻扎在大青河南岸,可退可进,见机行事。冷将军,你说是不是?” “不可以。”程亦风截断,“贸贸然开赴北方,却不知敌军的真正意图,万一落入圈套,后果不堪设想。” “大青河北岸是平原,一眼看过去能看几十里,她能埋伏士兵耍花样?”冷千山发话,“反倒是南岸咱自己这边,丘陵起伏。咱先把兵士埋伏好了,她要是敢过来,杀她个措手不及。” “她要是不过来呢?”程亦风冷笑。 “那我过去。”冷千山道。 “你过去——”司马非接口,“他娘的,平原只能看几十里,因为那后面是苍岭山脉,你怎知道玉旒云不埋伏在山里?到时候是你一船一船运兵运粮快,还是她冲出苍岭在平原上杀你快?” “当然是——”冷千山说不上来了,低声嘟囔。 “说来说去,程大人就是不想出兵而已,何必找出诸多借口。”董鹏枭道,“司马将军一向勇猛,怎么也沾染了书生脾气?” “出兵是出兵,送死是送死!”司马非并不受他激将。 程亦风的语气里则带上了愤怒:“既然要我代兵部尚书总管天下兵马,我不能让士兵白白牺牲!” “你——” 冷千山还要再争,司马非厉声喝住了:“用兵之事,自由兵部决定,咱们武京外官只能遵从。现在程大人代表兵部,听程大人的计议——程大人?” 程亦风一怔:计议?他算是什么“将才”?但是,如果这时不死撑着控制住局面,让冷千山等“搅屎棍”胡闹下去,国无宁日。他只有斟酌着,勉强道:“敌情。请张千总挑选能士再入西京,密切监视玉旒云的动静,同时也去樾国之南方七郡,打探石梦泉的行踪。为了防患于未然,大青河沿岸的堡垒要塞需要加强防守。” 他说得威严又镇定,众人都目瞪口呆——这哪里是平日朝堂上倒霉瞌冲的那个窝囊书生呢?不过程亦风自己却不觉得,生怕这威严装得不像,直到竣熙说:“就按程大人所说,明日下旨。”他才舒了一口气。 司马非笑了笑,在他耳边低声道:“把我们都派回原驻地,的确可以阻止冷千山他们几个继续在京城搞些小动作。不过大家同去大青河驻防,难保他们不玩花样。不如待我回到了平崖,探听清楚玉旒云的虚实,请你帮我求一道出兵圣旨——千万不要让冷千山他们抢了先。” 程亦风愕了愕,想起当初司马非一定要让他进兵部,就是想利用他有发兵之权,而司马非有领兵之实,可以把握全国兵马。他不想为党争效力。他也不要司马非再以为他会为党争出力。如此一想,又向竣熙一礼道:“殿下,臣想那圣旨中还要多加一条——诸位在大青河要塞驻防的将军,只准驻守,不得渡河。臣不想任何人挑衅樾军,造成无谓的争斗。” “好。”竣熙听程亦风方才的一番话,已经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凡他有提议,怎会否决。 司马非的脸涨成了猪肺的颜色。冷千山虽然也没捞到好处,却轻声笑道:“司马将军挖空心思想扶植一位军神,谁料竟是个主和派?哈哈!” “哼!”司马非气得一甩袖子。 “程大人,你看下面我们该议什么?”竣熙简直是以程亦风马首是瞻。 “啊……”程亦风有些惶恐,但是看到臧天任不时给自己递眼色,立刻意识道:这是臧天任所说的,自己为民请命的好时机!于是略一梳理思路道:“方才听工部古大人说天江泛滥,需要抢修堤坝。臣想,这是十分紧急的,应该先处理。” “正是。”竣熙道,“古大人,你来说……” “是。” 随着古成君遵旨出列讲述天江灾情,朝会终于在长久以来第一次离开了无谓的党争。 作者有话要说:12/21/2006修改错别字 01/30/2008 typo correction 02/16/2008 继续顺延。不过还是有些改动。 02/06/2010 修改错别字 6第5章 石梦泉立马在南方七郡的首府安平城外,申时已过城门关闭,他叫小校上前通报,只等里面来开门。顾长风的一辆青骡小车安静又风尘仆仆地靠在一边,帘儿半掀——顾长风就是一路上看着田地河渠看到安平来的。 未几小校满面怒容地回来了,道:“将军,那城门护军忒也无礼,说是时辰过了,便天王老子来了他也不开。小的把玉将军的名号搬出来也无用,请将军定夺。” 石梦泉呆了呆,心道:也确实误了时辰,军中自有军中的规矩,总不好强人所难。当下打算就在城外先过一夜。 然而顾长风听了,却冷笑道:“你提玉旒云的名头自然是白费,她巴不得南方七郡沦为戈壁荒滩,人家凭什么要给她开门?” 这些兵士都是玉旒云在落雁谷同生共死的部下,小校一路上不知听了顾长风多少埋怨玉旒云的言论,早就心里激愤了,忍不住脖子一梗要争辩,但石梦泉将他喝住:顾长风是玉旒云相中的人才,再难听的话也不可反驳。“就先扎营吧。”他说。 士兵本来风餐露宿惯了的,城外扎营并无所谓。只是这些士兵乃是按照玉旒云的计划特别挑选的,籍贯多在南方七郡,有人还是安平城本地人氏,到了家门口却进不了门,心中难免有些窝火,一边安营扎寨,一边嘟囔抱怨,手脚就慢了些,大约到了酉时三刻才全数安置妥当。石梦泉四下里巡视探问,嘱咐人好生安顿顾长风,这时就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见一辆双驾马车正从官道上朝安平城驶来。 又是一个进不了城的呀。士兵们耷拉着疲惫的眼皮,并不注意。然那马车到了近前,赶车人“吁”地喝了停,就直冲城楼上喊话道:“不要命了么,这时候就关了城门!还不快来打开!” 好嚣张!石梦泉心中暗道,且看后面有什么戏唱。 说也古怪,那“天王老子”都不开门的护军听了这一声喝居然转瞬就陪着笑脸出现在城楼上:“开,开,立刻就开!”接着,轰隆隆的巨响,城门就打开了。 真是岂有此理!士兵中响起嗡嗡的议论。石梦泉也快步地走上前去,拦住那又想关门的护军,探问究竟。 那护军一脸傲然:“是愉郡主的车驾,早先说了今日一定回城的,就是三更半夜也要给她开。你们算是什么东西了?” “放肆!”发话的是军中的一员副将,名叫罗满,他也是落雁谷之战中的有功之人,勇猛无比。“有你这样和将军说话的么?” 那护军嘿嘿一笑:“你们是外军,我是内军。你们归你们的将军元帅管,老子却只认咱们总督大人的命令,你奈老子何?” 原来是存心寻衅的!石梦泉心中燃起怒火,难怪临来之时玉旒云叮嘱说这些地方官员十分棘手。他盯着护军嘲弄的眼睛,忽地反手将罗满腰间配刀抽了出来,“夺”,不偏不倚就钉在护军的脖子边上,刀锋没入门板中,直至刀柄。 护军一呆,连“妈呀”也没叫出口,就顺着门板软了下去。 其余的护军一看,竟吃了这样的亏,哪里肯就此罢休,纷纷端着刀围了上来:“怎么,要造反么?这可是安平,不是后宫,哈哈,要回去找皇后娘娘告状,可还远着哪!” 石梦泉不由握紧了拳头:是谁在四处散布针对玉旒云的谣言?他不能允许! “等一等!”城里突然有个声音说道——正是那愉郡主的车驾调转了头来,“这些是玉旒云的部下么?不是冒充的吧?怎么玉旒云没有来?” 石梦泉皱了皱眉头:这愉郡主说话的语气很不友善。“回郡主的话,末将石梦泉,护送户部顾侍郎前来南方七郡治蝗,所奉并非玉将军军令。” “哦,是这样么?”车上的愉郡主笑了,“玉旒云令人讨厌,既然你不是奉了她的命令,就让你进城吧。”说罢,也不顾石梦泉如何的既惊且怒,径自吩咐车马回转城内去了。护军爆发出一阵哄笑,两边闪开。 罗满轻声道:“将军,你看这……” 石梦泉沉默片刻,脑海里响起玉旒云的声音:“沉住气,谁敢为难咱们的,将来我要他十倍偿还!”是那样阴沉的,且满是不屑的神气,树敌如林,却毫无所谓。这是玉旒云,每一项她交代的任务,都要尽心完成;每一个与她为敌的人,他也要从暗中揪出。 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安平城,一个傲慢的愉郡主,石梦泉心想,便是刀山火海,夜叉罗刹,又有何妨?“先进城,”他命令,“去找南方七郡的总督问个明白。” 石梦泉带了五百精锐进入安平城,行至总督府前广场时,他即要罗满率领众人原地等候,他自己上前叩门求见现任总督康申亭。 门子的态度比他想象的要好得多,但所得的回答却是康申亭略感风寒不便相见,一切事务都由府中师爷处置。 等了一会,便有个精瘦的中年儒生走了出来,自称梁冉,即是此间师爷,言道总督大人早知诸人行程,在城西预备下行馆,且说安平乃是太祖皇帝当年率众亲耕之处,旧营尚存,可安排供军士休息,因带了一众人朝城西去。 到了地头,果然有一座规模相当宏伟的馆舍,自暮色里望去,黑沉沉的屋顶绵延如山脉。梁冉说旧营即在此行馆之后,而他则要回总督府处理事务了。石梦泉也便没有阻拦,率众步入行馆大门。 可是踏进门槛去,他即傻了眼:内院杂草丛生,处处破砖残瓦,根本无法居住。再来到馆后所谓“旧营”一看,除了断壁颓垣之外,只有一些草棚而已,虽然天气晴朗无雨,但在此扎营和露宿城外全无分别。 罗满见状不由火了:“好个康申亭,吃了熊心豹子胆么!将军,让属下去他的总督府里把他揪出来问个明白!” 石梦泉不及回答,顾长风却从他的小骡车里走下来,四下里一望,笑道:“好,好,至少有个落脚的地方。石将军,顾某困了,先去睡一觉,明日一早再来商议治蝗方略。”说罢一拱手,自背着他那唯一的包袱进行馆去了。 “咦,他这铁脖子怎么反而咽得下这口气?”罗满奇怪道,“就算他和玉将军不对,喜欢看人找咱们的麻烦,这不也作践到他头上了么?” 石梦泉皱着眉头,顾长风这个人实在太叫人难以捉摸了,打从自己亲自登门表示愿意治蝗,到点齐人马离开京城,再到进入安平城,一路上除了“治蝗”,他再无第二个话题,偶尔有对着田地水渠叹息的,石梦泉不知如何开口询问,他自然也就不说出心中所忧——但毫无疑问的,他心里除了百姓,仿佛再无其他。就是如此坦荡,才更叫人无法揣摩。 这是玉旒云也钦佩的人。 石梦泉快步追了上去:“顾大人,这里连床也没有一张,还是让末将寻间客栈给您休息吧。” “用不着。”顾长风脚步不停,“有屋顶就可以了。” “那——至少也让末将先打扫打扫……” “不必。”顾长风随便推开一扇房门,见地上散落着几只破麻袋,就拣了起来到角落里铺着。“车马劳顿,将军也不必多麻烦了,休息吧。”他将包袱枕在头下,竟真是要睡觉的样子,转脸朝内,又加上一句:“烦劳把门关上,你们要找那总督的麻烦,不要殃及池鱼。” 石梦泉一呆:看来顾长风不仅是能忍,而且根本不想和地方官起冲突。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想问,可顾长风根本就无意同他说话,只梦呓般地喃喃道:“君子行事坦荡荡,不为他人所左右……武夫,唉,一群武夫!”以下,再不出一言。 石梦泉的心里却如电光火石的一闪:不错,倘若这时去寻人家的麻烦,也许就正中康申亭的下怀,今后势必步步被动。此来的目的既是治蝗,如今又已经有了安身之所,不如就依照计划进行下去,且看那康申亭到底玩的什么花样! 如此一想,他即朝顾长风的背影行了个礼,退出房来。 士兵们正等着他一声令下好杀去总督府出气,纷纷围住了他,七嘴八舌地说个不休——此一群人敬重玉旒云机智骁勇,更喜爱石梦泉恳切平易,私底下同他相交都好像兄弟一般,这时激愤了,比手划脚、粗言秽语无所不有。石梦泉连连摆手:“轻一些,莫要打搅顾大人休息。” 士兵们道:“这顾大人简直好像个缩头乌龟,康申亭连板凳都不肯给他一张,他倒还咽得下这口气。石将军,咱们可不是酸书生,咱们要让康申亭看看厉害。” 石梦泉清楚部下的脾气,笑道:“不错。就和打仗一样,人家射一箭来,咱们就还一箭过去。康申亭要叫咱们过不舒坦,咱们偏偏要过得舒舒服服给他看——趁着现在时辰还不算太晚,咱们且分头去采购什物来,桌椅,床铺,帘笼……这些东西咱们虽可将就,但要把顾大人安置妥当。此外这些窗户的窗纸也都破烂了,无论如何,要把门面修一修。” 士兵听他这么一说,倒也不无道理,可还是有些不平。石梦泉便又道:“即便要找康申亭算帐,也要等大家都养足了精神。咱们把这里的内务整顿好了,美美地睡上一觉,再好好地吃上一顿,然后把康申亭请到咱们的地头上来,先气他一气,再狠狠整治。” 听了此言,士兵们方觉此计甚好,当下由罗满分派了任务,一部分人出外采办物资,另一部分人跟着石梦泉在府内打扫,约莫有一个时辰的光景,残砖破瓦都集中至院后,杂草也消除干净,恰那负责买窗纸的回来了,众人齐动手,不多时,房舍即显得焕然一新。又过了没多久,有人搬了些粗糙的家具的回来,只有零星的几样,全数布置在一间较为幽静的房中——便是石梦泉替顾长风预备的卧室了。 然时辰已晚,不便将人唤醒。石梦泉只传令下去,大家先行休息,一切事务明日再议。 经过长途跋涉,又有这一番折腾,众人的确都累了,连同石梦泉在内,还来不及思考下一步的方略,已然进入了梦乡。一宿无话。 次日清早,石梦泉依着多年的习惯在寅卯之交便起了身,南方的空气较北方湿润,他不由精神大好,活动了筋骨在院中演练枪法。士兵们也陆续起来,打水洒扫,抱柴生火,各自忙碌。不过正当起火做饭时,大家才突然意识到粮草尽在城外大营中。 一时报到了石梦泉的面前,他哑然失笑:怎么如此疏忽呢?然而昨夜进城之时也并没有料到会是这般情形!换成玉旒云,可要缜密得多了。 “此时城门还未开启,就看看城中哪家客栈饭庄有饭菜的,每处买些干粮回来吧。”他吩咐,“切不可惊扰居民。”想了想,又补充:“左右我们来时也只带了行军的口粮,要在这里长住,便要采办粮食,你们再分一队人去粮铺里打听,看看最多能买多少。” 士兵得令,分头出门执行,石梦泉就带领余人继续收拾院落,并整顿院后那所太祖亲耕的旧营。没得多少时辰,顾长风走出了房门,四下里张望打量着前日内务整肃的成绩,面上露出浅浅的笑容。石梦泉见了,便上来问好,请他搬进特别预备的房间中去。 “多谢石将军。”顾长风淡淡地说了一句,仿佛一切都是意料之中的。 石梦泉自然不会与他计较,只虚心地请教治蝗计划。 顾长风道:“南方七郡虽然在朝廷看来是同一区划,然而地形气候差别甚大,每一地都各有其优劣,不可笼统而论。非得亲到田间考察,顾某不敢妄言。” 石梦泉点头称是,又问:“顾大人的家乡在榆东郡,想来顾大人是很熟悉的,敢问那里要如何灭蝗?” 顾长风捻须:“榆东郡在大青河飞龙峡,古来即以水利发达而著称,沟渠水坝四通八达,倘若要引水淹蝗是再便当不过的了。只是,此刻庄稼已在地中,不可漫灌,因而只能发动人力消灭蝗蝻,待到冬季方才可以引水消灭虫卵。到那时,正巧大青河水势回落,引水入田也不必担心洪涝之患。” 石梦泉记下了,再问:“安平此地属晋南郡,我们一路从晋北郡走来,顾大人曾说,晋北郡大多荒地,可以火烧,那么晋南郡应当如何?” 顾长风微微颔首:“晋南的地形原是丘陵,年来树木毁坏,沙化严重,千沟万壑,支离破碎。若以火,大约只能烧得一沟却越不过山梁去,若以水,实在离大青河又有些远了,若纯以人力,只怕累死无数,所以顾某想,未若用鸡——” 石梦泉一时未听明白:“用什么?” 顾长风重复道:“用鸡。使家家户户把所养的鸡放到田间地头,使它们尽吃蝗蝻虫卵,一来可灭虫,二来又省了喂鸡的米糠——此米糠若用来养猪,那就一举三得了。” 石梦泉愕然:“这……这行得通么?” 顾长风笑道:“如何不可?石将军是打仗的人,岂不知南方有些蛮荒小国驯养大象来与敌作战,又有些恶毒的将领,想出一个‘毒蛇阵’,逼得敌人不能前进。非物不可为我所用,我不知物性而已。” 石梦泉微红了脸,对顾长风的敬佩又多了几分,对玉旒云的看人之准也再次暗暗赞叹:只可惜顾长风不知那识人的伯乐原是玉旒云。 两人又絮絮地谈了一刻,天已大白了,腹中不免都饥饿起来。正巧看派出去采买粮食的士兵也回来了,石梦泉即立刻命他们过来。 可士兵们的脸上都是愤怒沮丧的神气,两手空空。 “客栈根本无人投宿,饭庄也不开门。”他们回报,“说是此地连年饥荒,粮铺里根本没有粮食卖,都靠官粮救济。” “有这种事?”石梦泉未吃惊,顾长风先叫了出声,“为何户部从来就没有记录?朝廷五年来也不曾接到南方七郡饥荒的奏折。” “都是那康申亭拦住了不让报。”有个士兵的话语里带着哭腔,“小人就是安平本地人,方才想回家找我娘讨些粮食来,谁料我娘说,根本就没有多余的吃食。每年粮食一收上来,就全数被收购卖为官粮,乡下地方每户按人头留下口粮,城里就按人头买。康申亭为了虚报业绩,饿死百姓无数!” “岂有此理!”顾长风拍案而起,“难怪南方七郡年年遭灾还年年报丰收,姓康的这个狗官,着实可恶!石将军,咱们这就去找他!” 石梦泉自然也是义愤填膺的,只不过看到昨天能够一忍再忍的顾长风此刻激动到了如此地步,他不由讶然,但更多是钦敬:这一个人,果然心里只装着天下苍生! 他也站起了身来:“这就去见康申亭。”说罢,带领众人走出府外。 可到了门前,却正见有两亭蓝布小轿子侯着,昨天那总督府的师爷梁冉正笑嘻嘻一边站立。见到众人,即迎了上来,道:“石将军,顾大人,昨日多有怠慢,我家大人的风寒已经好了,在总督府略备薄酒,要替两位大人接风。” 石梦泉皱起眉头,顾长风已冷笑一声,道:“他的辖地民不聊生,倒还有心思喝酒?这个父母官可真是做得好啊!” 籍贯在本地的士兵见状,也忍不住都骂了起来。 梁冉却一点也不生气,仿佛没听见,只亲自揭了轿帘儿,道:“顾大人请,石将军请。” 顾长风哼了一声:“不必。只恐怕这几位抬轿子的兄弟也被克扣了口粮,吃了上顿没下顿。顾某要是还踩在他们肩上作威作福,岂不是和康申亭成了一路货色?康申亭我是要见的,我走着去!” 梁冉不动声色:“石将军请——” 石梦泉除了激愤之外,本来倒无所谓坐轿,见了顾长风的态度,倒不可妄为了,也摇摇头:“不必,石某久在军中,不惯坐轿,也和顾大人一起走吧。” 梁冉道:“如此甚好。”即前面引路。 石梦泉便吩咐罗满带人出城运些粮食进来解燃眉之急。罗满担忧地道:“将军去了总督府,不怕人家是鸿门宴么?还是末将带几个兵士随同……” 石梦泉道:“不必。”他要会会这个康申亭——敢欺瞒朝廷,究竟是什么三头六臂的角色! 一行人来到了总督府,那房舍的规模虽不及太祖亲耕的旧营,而设计却万分精巧,装修也非常考究,除了前面有处大堂为日常办公之地外,后面处处是景,完全是南方园林的建筑风格,根本就不像是官邸,而像一处行宫。 那开宴会的花厅,翠竹掩映之中,自有鸟语啁啾,一派世外桃源之感。及进了门,见座中客人也一例宽袍广袖,没有一个穿着官服的,根本看不出何人是何人。 石梦泉正是纳闷,便见一个三十来岁相貌堂堂的白面男子站了起来,自我介绍说,他就是康申亭。 顾长风的面上已经露出了轻蔑的神气。康申亭仿佛不觉,接着介绍座中其他人,乃是安平附近几个小城的县令,听闻来了京里的官员,奉为钦差,特来一睹风采。又说各郡的巡抚他也叫人通知了,只是一时还赶不及到安平来。 石梦泉素来不喜交际应酬,随便敷衍着见了礼。顾长风却是满面冷傲,对每一个人都嗤笑三声,落座后,把酒杯一推,即问:“康大人,不是饥荒么,你的薄酒还挺丰盛!” 康申亭笑笑:“再有饥荒,也不能慢待了二位。怎么说,石将军所率领的也是玉将军——呵呵,现在是玉公爵了——率领的是她的部下,那都是为国立下赫赫战功的,下官等就算勒紧了裤腰带,也要把二位的饭给管上。” “勒紧的哪里是你们的裤腰带,是老百姓的裤腰带吧——”顾长风自在一边冷笑,“你们要逼得人把裤腰带都勒到脖子上去了,这酒,我可不敢喝。” 康申亭堂堂总督,乃是正二品大官,顾长风只是从二品。按理,康申亭完全没必要跟他客气。但这时还是和气地说道:“顾大人说的哪里话?今日的酒食的确都是康某和这几位县令们自家预备的。比如这酒,便是刘县令的家酿,那罗汉豆则是陈县令从他家的菜园里摘来的。” “哼!”顾长风扫了一眼盘子里绿油油的豆子,“原来各位大人都效法太祖皇帝亲耕,不知每年上缴朝廷的官粮中有多少是各位大人自家出产?” “回顾大人,”这是那种罗汉豆的陈县令,“下官只耕五亩地,所出悉数上缴。” 那酿酒的刘县令跟着道:“下官有两个儿子在家,耕得多些,共计十二亩,所出也悉数上缴。” “混帐!”顾长风喝住准备接话的其他官员们,“你们好好的朝廷俸禄不食,百姓疾苦不问,都种起地来,这是什么个道理?水灾就是水灾,蝗灾就是蝗灾,粮食歉收就是歉收。你们以实上报,朝廷岂有不容之理?康大人如此急于邀功,竟置百姓死活于不顾,岂不知瞒报税收也是欺君之罪?” 几位县令都不响,把眼看着康申亭。康申亭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微微把头一垂,道:“康某哪里想邀功?下官是……”顿了顿,抬起了头来,换了满面的愁苦:“朝廷东征西讨,行军的全部粮草所需都落在我南方七郡的头上,下官们长了一百个脑袋也不敢不凑出军饷来,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实在……” 仿佛说不下去了。石梦泉心里又惊又怒:不错,长久的征战,他们的确征调了不少粮草,然而这可恶的康申亭,偏偏要把这事提出来,顾长风本就厌恶“武夫”,又跟玉旒云不和,这样一来,误会就更深了。 果然,顾长风愤愤地一拍桌子,骂了声“武夫”,但接下来,矛头还依然指向康申亭:“你说朝廷征战调集粮草,但是圣上大举兴兵只是去年年底的事,算到今日才不过短短半年。而你强行征收百姓余粮早已不止这些时间,这之前所征收的,又是为何?” “是为赈灾。”康申亭理直气壮,“顾大人方才不是也说了么,水灾就是水灾,蝗灾就是蝗灾,南方七郡幅员辽阔,但地势气候复杂,每年各地都有不同的灾异。康某只得从受灾较轻的郡县征调粮食到受灾严重的地区去。大人若不信,可以问问在座的几位,陈县令的河洛县前年就曾得到榆东郡征调来的救灾粮。” 既然敢叫人问,此事若非千真万确,就是先前商量好的谎言,顾长风不屑理会,只道:“一派胡言!你南方七郡的含元仓、存嘉仓、蓄瑞仓,各有粮窖数百座,存粮皆在百万石以上。顾某七年前母忧返家,还曾随同上一任的林大人巡查过粮仓,其储备,可供七郡百姓饱食十年以上,即使连年灾荒,也决无有调粮赈济的道理。你作何解释?” 康申亭几乎不可察觉地一笑,冷然:“七年前还是先仁宗皇帝的治上,顾大人岂不知他老人家有好大喜功的毛病?康某这样斗胆的说出大不敬的话来,还请大人见谅——上有所好,下有所为,含元、存嘉、蓄瑞三仓其实早已空了,前任林大人为了面上好看,把一个一个米囤子下面都垫空了,给你看的,不过上面冒的一个尖儿。他离任后,我发觉此事,上奏朝廷,但是恰逢仁宗皇帝病重,康某的折子因而石沉大海。两年折腾下来,三仓所储粮食早就分发殆尽了。” 这是一套几乎天衣无缝的说辞,顾长风一时竟怔住了,石梦泉向来不知行军以外的事,也不晓得要如何应对。满座其他的官员适时唏嘘起来,看情形,竟不像是在作假。 半晌,顾长风道:“那么康大人今年又打算如何应对?再要征尽百姓口粮,恐怕官逼民反!” 康申亭道:“康某也为此事头疼不已,但是既然石将军和顾大人来到,那便是朝廷的钦差,一切但凭二位做主。” 这可真是打蛇随棍上!石梦泉心里有些恼火,这康申亭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自居功臣不说,还要把麻烦全甩到顾长风和自己的头上! 他正烦闷,外面有几个丫鬟来添酒加菜了,都穿着一般儿的翠绿色衣裳,身段轻盈,是南地佳丽。其中那个走到石梦泉面前的尤其俏丽妩媚,嘴角一颗小小的美人痣,点缀得一张原本万分精致的脸灵动俏皮起来。她提着酒壶到石梦泉的跟前跪下,就这么一矮身,偏偏与别不同,身上的环佩没有丝毫的响动,非训练有素不能得。石梦泉不由惊了惊:这哪里像是总督府的丫鬟,倒像是玉朝雾皇后身边那几个宫女的气度了。心里一动,便多看了这丫鬟一眼。丫鬟发觉,朝他一笑,去了。 石梦泉心头一震,觉得这一笑颇有些古怪,好像有些嘲弄的意味。心下好是奇怪,等到康申亭又开始大叹苦经,他就告了更衣,出得花厅来。 他是会家子,远远地跟着那一队丫鬟,见余人都往厨房方向去了,偏偏那个嘴角有痣的在岔路口转到了另一方向。他悄然跟上,发觉那边原是花园,丫鬟分花拂柳,不久就钻进一座假山之中。 石梦泉也来到了假山的山洞外,听得里面一个清脆的女声问道:“娇荇,你笑成这样,做什么呢?” 娇荇显然就是那丫鬟了,道:“您猜得果然没错,那小子是个楞头楞脑的武夫,恐怕除了打仗什么也不晓得,除了玉旒云那男人婆,就什么女人也没见过,我朝他这么一笑呀,他都傻了,包准发觉不了我给他加的酒呀——都是白醋!”说完,咯咯笑了起来,她的主子也跟着忍俊不禁。 石梦泉心中先是一愕,既而也觉得好笑,不知自己何时与人结了仇,竟要如此“加害”;幸亏这样警醒地跟了出来,要不可还留在花厅里喝白醋呢! 二女笑了片刻,娇荇又道:“下面还打算怎么整治他?” 她主子大约是想了想,言道:“管他呢,他要做点什么,咱们就尽是同他对着干,叫他没得办法,只好回去找玉旒云来帮忙——等到玉旒云来了,我可要好好替翼哥哥出了这口气!” 说到底,还是玉旒云的对头,石梦泉想,却不知是谁? 娇荇道:“玉旒云要真来了,谁还能逃出您的手心去?只不过,玉旒云的本事就是去皇后娘娘面前告状,郡主真的难为起她来,恐怕她自己不敢来,只求皇后娘娘替她做主呢!” 郡主!石梦泉想起来了:难怪声音听着耳熟,可不就是昨日城下匆匆一会的愉郡主么!她为了什么“翼哥哥”来找玉旒云的晦气,莫非是为了翼王爷?皇太后有个妹妹嫁了三皇叔赵王,这个愉郡主难道就是赵王的女儿么? 他细听下去,果不其然,那愉郡主道:“其实呢,我也弄不明白翼哥哥,放着那么多天仙似的亲贵小姐他不要,偏偏看上个不男不女的玉旒云。别人若想攀龙附凤,也就算了,可是翼哥哥天潢贵胄,他何必呢?” 石梦泉心下暗笑:玉旒云是何等人物,翼王哪里配得上?岂容你在这里背后议论!然而转念一想,又不禁黯然神伤:玉旒云是何等人物,我石梦泉是做梦也配不上的!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转身回花厅去——知道愉郡主主仆不过是玩些小女儿的恶作剧,无关大局,就不用再逗留下去了。然而,就在这当口上,却听得假山内一声娇喝:“站住,是什么人?”话音未落,愉郡主已经转了出来。 石梦泉不得离开,只好见礼。见那郡主不过才十四五岁的年纪,比侍女娇荇还矮了一个头,生得一张圆圆的苹果脸,满是稚气,黑白分明的剪水杏子眼,眼角稍稍朝上吊着,很是要强的模样,偏偏嘴唇却天生如弯月,仿佛随时都在笑。 “你,那个谁……石梦泉。”愉郡主故意老气横秋,“你怎么跑来偷听本郡主说话?本郡主听说你是玉旒云的跟屁虫,难不成你转了性要跟本郡主了?” 石梦泉未料她当面也能出言侮辱,微愕了愕,却不能发作,垂首不语。 愉郡主很是得意,冷笑道:“你又听到了些什么?其实本郡主行事光明磊落,给你听到了也不打紧。就算……就算本郡主要你吃醋,直接命令你吃,你还是一样要吃的!” “扑”,娇荇忍不住笑了出来:“郡主,什么吃醋的!这话好混说么?” 愉郡主也才恍悟自己失言,绯红了脸,狠狠跺了跺脚,道:“怎么了,怎么了?我就是要他吃毒药,他也得吃!这不是‘君要臣死,臣不能不死’么?” 看她一团孩子气,石梦泉也懒得与她较真,微笑道:“若是在京中,郡主的确可以赐微臣死罪。不过,微臣现在安平,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微臣还有要事,失陪了。”说罢,径自要走。 “等等!”愉郡主一步抢到他的跟前,瞪圆了眼睛打量他,却不说话。 石梦泉好是奇怪,问:“郡主还有何吩咐?” 愉郡主狡黠地一笑:“没有啊——你不是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么?为什么我喊你,你还答应呢?” 这才晓得是受了捉弄,石梦泉哭笑不得,摇了摇头,行礼告辞而去。愉郡主的笑声还依旧在后面银铃般一串串飘来。 他再回到花厅,宾主双方已经酒过三巡,话语越来越不投机,顾长风的一张脸都凝成了铁青色。康申亭一行还保持着各自或悲或喜或迷糊的神色,又是哭穷又是喊冤,一见石梦泉回来,就纷纷向他愁眉苦脸道:“石将军率部前来治蝗,正是七郡百姓之福,不过,要筹措出粮草来供养大军,恐怕困难,困难啊——将军还是请禀明玉将军,请从京中调度粮草……” 石梦泉皱着眉头:原本来此治蝗是为了保证将来出兵的粮草,若要进京调粮,岂不成了个笑话?可是除此之外,难道还有他法? “进京调粮?别做梦了!”顾长风倏地站了起来,冷笑,“玉旒云恨不得收尽天下五谷,你跟她要粮食,小心她来要你的脑袋!” 众人都望着他——未见他喝酒,可这时却有七、八分的醉态了,摇摇晃晃,仿佛就要摔倒,石梦泉忙一把扶住他。 顾长风还挣扎:“你莫拦我!他们都是本地的父母官,死不得。我可不怕死,就让我来会会玉旒云,大不了,叫她把我杀了……这就去!这就去!”身子一径朝门口倒下。 这还真的醉了!座中诸位面面相觑,也都七手八脚来扶。 康申亭道:“顾大人这般,不如进我房里去歇歇?” “不……不要!”顾长风嘟囔着,两手乱挥,“就送我回京去见玉旒云!见玉旒云!” “这……”康申亭等露出万分为难的神色,等石梦泉发话。 石梦泉的心中有斗大的疑问,又不知要如何验明,道:“还是我送顾大人回到营中吧。叨扰康大人了。” 康申亭道:“哪里,哪里,我这就派人备车……” “不要!不坐你的车!”顾长风舌头打卷地嚷嚷,“不坐你的车……我要……走……走去见玉旒云!” “您看这……”康申亭对着石梦泉苦笑,“不如就在街上雇辆车吧!” 黑驴拉着小车,既慢又颠簸。一转过总督府的街角,顾长风的醉态立刻消失了,冷冷地从车帘里朝后望望,啐了一口:“一群蛀虫,连玉旒云还不如!” 石梦泉不解地望着他——虽然早也怀疑他在做戏,但是行径未免太过古怪了。 顾长风只拿手指在小车黑黢黢的车壁上划着:“三座粮仓,倘若本该有三百万石粮食,前人讲排场掏空了底子,还应该有五十万石上下。倘若三百万石可供七郡饱食十年,则五十万石可将就吃个两年。康申亭说,这两年来他都在拆东墙补西墙,这五十万石粮食却到哪里去了?” 石梦泉一怔:可不是! 顾长风又道:“况他还强行收缴百姓粮食,这其中还不晓得有多少古怪!” “这也是。”石梦泉点头,“可要如何查起呢?” 顾长风道:“我的一个旧相识,就在……” 话未说完,赶车的老头却从前面插口了:“哎哟,老爷,别怪老儿偷听您二位说话——您说那康大人收粮呀,古怪的确是不少,坑死人啦!” 顾长风忙道:“老人家请讲!” 那老头道:“他收粮,有一杆官秤,一只官斛,外加那官老爷的一双官靴子——人家明明是五斗米,过一秤就少了十五斤,再过一斛,又少十五斤,那斛上若被他老人家的靴子踢两踢,能再少下五斤去。你说我好好种一年粮,被他强收了去,就只能当成一半,可还怎么过活!” 顾长风道:“却有这种事情?你们怎么也不联名告他一状?” 老头道:“告状?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没钱莫进来。老儿我又不识字,告什么呢?年初倒有些人折腾了一阵子,想要到京里去告状,大佛寺的苦智大师菩萨心肠,让他的弟子带了状子上京,告到这时也没个结果来,可见天下乌鸦是一般黑的,告进了京也没有用!” 顾长风一惊,道:“怎么?那小沙弥竟是来告御状的么?可惜!可惜!” 老儿道:“咦,听老爷的口气,竟是京里来的官大爷?小老儿眼拙,说错话了,您二位就当没听见吧。” 顾长风道:“不,老人家请一定要说下去——这位苦智大师是老朽的故交,小沙弥在途中染了急病,才到京城就病死了,老朽只得了他交的一袋泥土,内有蝗虫卵,知道这是苦智大师要老朽向朝廷进言南下治蝗——至于状子,我并没有见到——可惜,否则早已在皇上面前参他一本!地方上竟然乱到如此地步——唉!” 老头听言,惊得鞭子也差点儿落了地,扭转身子要将车内的二人看个分明——石梦泉见那满是沧桑的脸上浑浊的眼中仿佛有泪要流下来。“大人——大人是来治蝗的?” 顾长风点点头:“老朽和这位石将军,带了本地籍贯的一万五千军士前来治蝗。蝗蝻一天不灭,老朽就一天不离开南方。” “大人啊!”那老儿勒住了牲口,“扑通”一下滚落在地,“咚咚咚”地磕起头来,“大人要是能治了蝗虫,就是咱安平百姓的再生父母,咱们要修座生祠,天天祭拜您!” “老人家快起身!”顾长风伸手阻拦。石梦泉的动作快些,跳下车去将老头扶住。 老头面上老泪纵横。顾长风携了他的手道:“可千万不要给我建那折寿的牢什子。目下最紧要的,是要请问老人家,安平城的粮仓里究竟有粮没有?” 老头道:“怎么没有?年年收,又不让卖,都说康总督等着大灾之年好发财呢!不过,却没有收在那三间粮仓里。去年有人饿极了,要闯进去抢粮食,一粒米也未找到,让抓了起来,四月里苦智大师带着一众乡邻在粮仓前静坐请愿,也被抓了起来……唉!” “苦智大师也被抓了?”顾长风骇异。 “可不是?”老头道,“武的闹不成,文的也闹不成,只求两位大人替咱们做主了!” 石梦泉眉头紧锁:“粮食究竟在何处,可有人知道?” 老头摇头:“除了康大人,谁晓得?三座粮仓是只见粮食运进去,没见运出来。大家都说康大人家里有个大地窖,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可谁又有那本事到他家里去呢?” 一个地窖?石梦泉与顾长风相视一眼:总督府的规模,一个地窖恐怕存不了多少粮食。 老头似乎看出了他们的疑问:“两位大人莫非想到总督府去了?康大人平常可不住在总督府呢,他在城南的清凉山上修了座皇宫似的的园子,带着六个姨太太在里面快活。现在那整座山都是他的啦,连上山打柴也不准!现在因正逢着京里的一个郡主来游玩,清凉山让给郡主住了,他才暂时搬回了总督府里来。” 简直岂有此理!石梦泉一拳砸在了车辕上。 顾长风也鼻孔里重重“哼”了一声:“没有王法了,可还有天道,就不怕被雷劈么!” 老头道:“总是两位大人来了,要替咱们做主。大人只要吩咐,小老儿没有不愿干的——石将军带了兵队来,那是最好不过,干脆就杀上清凉山去,把粮食抢出来,可大快人心!” 石梦泉暗道:这未尝不是一个办法,然而却是下策。康申亭的粮食上又没写着“官”字,他要一口咬定是他自己的,这便师出无名,更加,倘若粮食根本就不在清凉山上,岂不还被人抓到了把柄,闹出个天大的笑话? 顾长风道:“老人家不必担忧,这件事老朽同石将军一定不会坐视。不过,要分两头来计议,只恐还是要麻烦老人家的——烦请您先载我们到……唉,我原是要去大佛寺拜访苦智大师,现在也见不到了,就带我们回城西的旧营吧。” “成!您说我就做!”老头儿当即又跳回了驾座上,挥鞭赶车。 一路就是颠簸,顾长风和石梦泉各自蹙眉沉默。 石梦泉只在心里一个劲儿地翻腾:若是换作玉旒云,换她来此,究竟会怎么做? 合上眼,仿佛就看到了玉旒云冷傲又略带几分狡猾的脸——只是他的面前,才露出这样明显的表情。“可恶的贪官!”他听到她说,“我必叫他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只有她才有操纵一切的自信。想起来就不禁要微笑,问:要怎样才能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呢? “你忘了么?”幻想她攀过一枝花,漫不经心地端详,“那故事里说,从前有个甲某人,借给乙某人一百两银子,快到借期的时候,他把借据给弄丢了。于是,甲某人就写了一封信给乙某人,道:你的那二百两银子快到期了!乙某人收到后,立刻回了他一封:我知道,但是我只借了一百两银子而已。” 我怎么会忘?石梦泉无声地低喃:你可不就是用了这样一个计策,为我从皇上那里讨来了第一份公职?你说:“梦泉的那个四品侍卫,怎么还没准下来?”皇上说:“我分明只答应了六品!” …… 一切都不会忘。 幻想中的玉旒云在瞪着他呢,好像在嗔怪他的驽钝。 怎么?他的心里一闪,突然开朗起来:“哎呀,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我怎么没想到?” 顾长风被他弄得一愣:“说什么?” 他一笑:“我要康申亭自己把粮食运出来!”当下就把初步的设想同顾长风说了一回。 顾长风听得,一行惊讶,一行又赞叹:“或许行得通。这得好好计议!” 作者有话要说:12/21/2006修改错别字 01/31/2008 好吧,一斤按照16两计算…… 02/16/2008 顺延。基本无修改。然则为了和后文统一起见,康申亭的官职已经从太守上升为总督。便宜他了。 04/25/2009 修改错别字 02/06/2010 修改错别字 7第6章 接风宴后没几天,康申亭接到了石梦泉的请帖,请他召集本地乡绅,再请上邻近县城的县令们,一齐来军营中赴宴。本来按照礼尚往来,这算是“回礼”,并没有什么大不了。可是上一回的接风宴闹得这样不欢而散的收场,他不得不多了一百二十个心,生怕这边也同样摆个鸿门宴给他。 到了城西的行馆里,乡绅们都已经就座了,顾长风占着两个主位的一个,石梦泉则不见踪影。康申亭小心翼翼地问一句:“石将军人呢?” 顾长风淡淡答道:“有人传了玉将军的军令来,他议完事就来了。” 康申亭看不出古怪,只好领着县令们序次坐下。顾长风即吩咐人上茶,副将罗满再三再四地道歉,说,军中不可饮酒,只好以茶代替。众人当然也说“没关系”,少不得赞两句“治军严明”之类的套话,缓和席间的气氛——各人的心里可都嘀咕着呐! 过了不多时,石梦泉果然来了,满面春风,跨进门槛即嚷道:“哎呀,康大人果真赏光来了,我就知道玉将军神机妙算,绝对不会说错!” 康申亭连忙率领众人起身见礼,又奇怪地问:“这和玉将军……有什么……关系?” 石梦泉笑道:“石某方才刚刚接到京里来的消息,玉将军算准了安平粮仓空虚,她早已派了人运送粮草跟随在我大军之后。这信差来到时,粮草大约已到了安平城外三十里的地方。” 康申亭狐疑地同各人交换了个眼色,道:“玉将军可真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了。不过,这和下官叨扰石将军又有何关联?” 石梦泉道:“本来没关联,不过玉将军信里说,应该体恤康大人治理一方,劳心劳力,所以授意石某接到信后立即请康大人来营里吃顿饭,咱们这一顿饭吃完,粮食估计就已经运进城啦。” 康申亭愕了愕,觉得这解释实在有点牵强,不知石梦泉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还是陪笑道:“若真这么说,其实玉将军之外,石将军也是料事如神——玉将军的信未到,你的请帖已经到了下官的家中,想来石将军多年来追随玉将军左右,对于她的心思也摸得极熟了吧?” 石梦泉哈哈大笑:“玉将军是何等人物,她的心思我可不敢妄加揣度——康大人,请!” 宾主一番客套,终于都落了座。就有罗满指挥小校再上了一轮清茶,接着上菜——其实端上来的是一口大锅,分到各人碗中的只有稀粥而已。 乡绅与地方官员都皱起了眉头,顾长风却用比稀粥还淡的语气说道:“常言道,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种红薯。又有道,不劳不得。顾某在户部枉做了许多年的官,居然让家乡的父老饿肚子,一时回来了,却连红薯也没种。今日能有口粥喝,已是父老乡亲对顾某格外宽恕了。” 谁不知他话里有话?康申亭等早就知道他的脾气,也不去接他的茬儿。 石梦泉倒接过粥碗来笑道:“这样一说,我的祖籍也在南方七郡。我实在是应该回来种种红薯的,否则这一口粥我也受之有愧。” 在座官员以他品级最高,众人不买顾长风的帐,却得对他的所言有所响应,纷纷道:“哪里哪里,石将军追随玉将军左右,立下赫赫战功,而今玉将军派人运粮草前来,也该有一半是石将军的功劳,怎么好让石将军‘种红薯’?实在是说笑了。” “呵呵。”石梦泉果然笑了起来,竟好像自己当真是在说笑一般,“大家请,喝粥,喝粥。” 众人都是莫名其妙的,实在闹不懂这耍的什么把戏。那家种罗汉豆的陈县令忍不住和家里酿酒的刘县令嘀咕:“不会就是拿我们来开开心吧?大老远的把人叫来……” 刘县令道:“谁知道。提防点儿是正经。” 正说着,门口一声笑:“哟,人都请齐了,怎么偏偏没有我?” 座中俱是一愣,见愉郡主一身水红色的春衫,领着穿嫩绿色衣服的娇荇跨进门来,主仆二人正好像绿叶衬红花,娇艳欲滴。众人连忙都起身迎接。 愉郡主“哼”了一声,径自走上前去,占了石梦泉的主位,道:“你们不要嘴里说欢迎但其实什么事都不想告诉我。连九品芝麻官儿都得了帖子,就没人来跟我说一声的,还有没有把我这个郡主放在眼里?”说到这最后一句时,眼睛盯住了石梦泉,分明找他的茬儿。 石梦泉不和小孩子计较,道:“下官请各位大人来吃便饭,乃是因为庆祝玉将军接济南方七郡的粮食运到了。郡主金枝玉叶,恐怕喝不惯这样的稀粥。” “谁说我喝不惯了?”愉郡主低头瞥了瞥粥碗,接着笑了起来,“你向玉旒云求救了呀?是不是你自己稀粥喝多了,肚子饿得慌,所以就求玉旒云运粮食来给你?而玉旒云多半又是跑去皇后娘娘跟前哭诉了一番,然后皇后娘娘就跟皇上说,赶紧运粮食来安平?” 席间传出了窃窃的笑声。石梦泉觉得这个郡主实在太叫人生厌了。 愉郡主却还接着说下去:“那你下面要做什么?听说是治蝗虫——要是蝗虫太多太厉害,你治不了,是不是也要传个八百里加急的军报回京给玉旒云,然后由玉旒云而皇后,由皇后而皇上,最后须得皇上下一道圣旨,命令蝗虫不得在南方七郡出没……” 她话没说完,底下的笑声已经爆发出来了,嘿嘿哈哈的,又相互劝着要忍住。人人面上表情滑稽。 石梦泉的嘴角动了动,几乎出言斥责,不过终于又没有。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外面慌慌张张摔进一个安平本地的护军来,急道:“不好了,康大人,有土匪进城了!”一语扫尽了玩笑的气氛。 康申亭变了颜色,沉声道:“没头没脑说些什么!我安平附近哪里有土匪?” 那护军道:“属下也不知是什么人,不过他们来势汹汹,好像从天而降似的,先有一群到总督府捣乱了一番,又来一批到了清凉山别墅,这会子第三拨人正在粮仓闹事呢。” “在粮仓能闹什么事?”康申亭道,“连一粒粮食都没有。” “本来是没有……”护军道,“不过,京里有人运了粮食来,已经进了城,也不知这时运到粮仓了没有……” “这么快已经运到了?”顾长风很吃惊的模样,“方才还说有三十里呢!” “的确已经到了。”护军回答,“小的本是城门当值的,是小的开门迎了他们,总有车百余辆,过了半天才都过完。然后小的换班,才下城楼,就见总督府的弟兄来求救,跟着是清凉山别墅的,再来就是粮仓的……” 康申亭锁着眉头,苦思了片刻,微微扭脸看了石梦泉一眼。 石梦泉道:“康大人莫急,我大军在此,岂容蟊贼土匪猖狂?要是劫去了京里来的粮食,哪好同玉将军交代?我这就传令下去,派精兵去剿匪抓贼。”说着,便招呼罗满。 “石将军且慢!”康申亭阻止,“安平乃是下官治下,倘若连这些流寇也对付不得,日后将军大军离去,下官岂非日日要坐卧不安?还是下官回去招集安平护军剿寇。”言罢,即告辞离席。 石梦泉追上他,道:“灭匪护民乃是我军人之本分。今就将此等匪徒消灭干净,决不给康大人留下后患便是。康大人顾虑什么?罗副将,传令!” 罗满道“是”,便即出门。康申亭急了,面色白里透青:“这……石将军,这……” 石梦泉好像隐隐含笑:“怎么?” “哎,这有什么好争的?”愉郡主插话,“康大人是地方官,你的护军就去守护总督府和粮仓。石将军是朝廷的将军,就来看看本郡主下榻的行馆有何损失。本郡主的许多玩意儿都是皇上御赐,若被蟊贼抢了去,岂不是天威无存?” “正是,正是!”康申亭不待她话音落下就忙不迭地附和,“郡主是金枝玉叶,容不得闪失。下官先去了。”再不给石梦泉打断的机会,夺路逃出门口。 愉郡主即乜斜着眼睛看面带怒色的石梦泉:“将军啊,你不会又说什么‘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吧?” 石梦泉不理会她,和顾长风交换了一个眼色。 顾长风道:“石将军就点齐人马去吧,到了外面再随机应变不迟。” 石梦泉怔了怔:“也是。”和座中摸不着头脑的众人一拱手,恭请愉郡主出门。 愉郡主早就定下决心专门找茬,石梦泉说往东,她就偏偏要说往西。此时看到这个玉旒云手下的第一亲信板着脸和自己出门,心里别提有多得意了,直和娇荇一处掩口而笑。可谁知一出行馆的大门,石梦泉就把手一挥:“随我来!”招呼着众士兵自己去了,根本就不把这郡主放在眼里。 愉郡主气得直跺脚,追上两步,道:“石梦泉,你什么意思?清凉山别苑不朝那边走。” 石梦泉根本不答,如同眼里没有她这个人一般,只和一众手下在夜色里疾行。 愉郡主不由得火冒三丈,一径撵到他的身边:“你到底想干什么?鬼鬼祟祟的!你找玉旒云向皇后娘娘告状,我就不会找我翼哥哥向皇上告状么?你敢在地方上胡作非为——喂!” 石梦泉等一行走得飞快,她很快就被甩下了,咬着嘴唇直发脾气,但旋即又追上:“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鬼主意!玉旒云哪有这么神,晓得你没粮草呢?分明就是你派人冒充土匪,抢了康申亭的私粮。这会子被他撞破了,你怕他回去坏了你的好事,要带兵去杀他灭口——是也不是?” 脚步略一缓,石梦泉吃惊地看着愉郡主。 少女的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你那点雕虫小技,还能瞒过本郡主去?你要是不好好地听本郡主的差遣,我这就把事情嚷嚷出来,叫你偷鸡不成蚀把米——哎哟!” 石梦泉已经将她逼到墙根儿上:“康申亭有私粮,你也知道?” 愉郡主傻傻地看着他:“你……你干什么?以下犯上,死奴才你不要命了么……哎哟……他是有私粮啊,要不他吃什么?” “有多少,藏在哪里?”石梦泉示意手下把面无人色的娇荇也押住。 “我不知道藏在哪里……”愉郡主结巴了,“有多少……大概是四百万石吧……我听说的……不晓得……你……你要干什么?” 石梦泉低低重复了一句:“四百万石!”语气里听不出究竟是愤怒还是沉痛,但接着就放开了愉郡主,道:“冒犯了,望郡主恕罪。” 愉郡主瞪大了眼睛:“你……你……我恕你就怪了!” 可石梦泉不再理她,只吩咐士兵们:“走吧。”便踏着沉沉的夜露疾行而去。 娇荇直抚胸口:“乖乖我的好郡主,可别再去惹那姓石的了。玉旒云心狠手辣,她的部下也都一个模样。他们的眼里八成什么人也没有——您想,玉旒云连翼王爷都敢打呢,刚才这姓石的又这样对您……” 愉郡主嘟着嘴,皱着眉头,气鼓鼓愣了一会:“不成,我偏偏要惹他。倒要看看他们玩的什么花样!”说着,将裙子一拎,迈步往石梦泉一行的去路追上。 娇荇无奈,也只好跟在她的后面。主仆二人走走停停,先到了安平护军营,又到了总督府,一直走遍了大半个安平城,才来到了含元仓的外面。 只见那里灯火通明,许多军士横七竖八地躺倒在地上,看服饰,乃是安平守军。而所谓的土匪强盗,却不见踪影。石梦泉等都隐身在一条幽暗的巷子口,静观含元仓的动静。愉郡主和娇荇不敢贸然现身,只好在更远的地方眺望。 她们隐约地看见,康申亭领了一队安平护军正和守粮仓的兵士说话,也不知都讲了些什么,接着,康申亭就进粮仓去了,留下护军守卫在外。 愉郡主和娇荇互望了一眼:这都是什么古怪的事呢! 那边石梦泉却招手示意属下行事。他所带的都是军中前锋营的精锐,行动迅速在暗夜里仿佛鬼魅一般,只不过眨眼的功夫,已全到了粮仓的跟前,也不见他们如何抬手动脚,那一队安平护军已经全数瘫倒在地。 “哎哟,我的亲娘呀!”娇荇低声道,“难怪玉旒云谁都不怕,这一伙人都是有妖法的!” “闭嘴!”愉郡主踩她一脚,“跟着来!”自己已经猫腰朝含元仓跑了过去。 娇荇肚子里叫苦不迭,硬着头皮跟上。等石梦泉的部下都进仓内去了,她俩也蹑手蹑脚跨进了门——看两边倒在地上的安平护军原来都是中了蒙汗药,个个睡得像是死猪,这才使两人心中对“妖法”的畏惧微微减少,手拉着手,在灯光昏暗的走道里前进。 没走得多远,听见前面一阵清脆的响声,好像谁把钥匙串掉在了地上,接着就听石梦泉笑道:“康大人,你也挺料事如神,玉将军才叫人把粮食运到了这里,你就来查看了?” 康申亭的话音里满是惊怒:“石将军在说什么?下官一点也不明白。” 石梦泉笑:“你当然不明白,你又没有在玉将军的身边办过事。她对待粮草向来是很谨慎的,这次远道运了这许多粮食来,自然要选一个妥当的地方保存——非常稳妥,非常隐秘,土匪绝对找不到的地方。” 康申亭的声调已经有些异样:“下官还是不明白石将军的意思。石将军不是保护郡主去了么?怎么又到含元仓来?况这里连一粒粮食也没有——你说玉将军运了粮来,不知在哪里。” “一粒粮都没有,你在这里干什么?”石梦泉问。 “粮仓重地岂容土匪撒野?”康申亭道,“即便没有粮食,仓内一切器皿量具也都是官家之物,下官自然要清点仔细。倘使玉将军的粮食当真运来了,也好秤量入库。” “难得大人有这份克尽职守之心。”石梦泉叫手下将那串钥匙拣了起来,晃了晃,“玉将军的粮食的确需要秤量秤量。她的信里实在没有说明究竟是多少石。” 钥匙哗啦一响。 “你——”康申亭好像要阻止什么事。 愉郡主和娇荇壮着胆子探头一看,只见石梦泉拉开了墙壁上一张“民以食为天”的条幅,后面露出一个小小的暗门。他把钥匙□去逐一地试,到第五把时,“喀啦”一声,锁开了——暗门那边什么动静都没有,可娇荇却尖叫了一声:“妈呀!”原来在她的背后打开了一条通道。 石梦泉一行立即发现了这两个闯入者,只是这条地道使得大家谁也没有工夫计较其他的事情。 “康大人,你看玉将军寻的这一处库房够不够隐秘?” 康申亭的整张脸都是铁青的,在灯光的照耀下分外难看。“玉将军果真高人一筹。”他勉强笑着,却好像哭,“这地方连下官都不知道,她却这般神速地叫人把粮食都运了进去——也不知究竟有多少石。” 石梦泉道:“有多少石,咱们下去看看就知道了。康总督请——” 没人阻拦愉郡主和娇荇,她们两个自然也就跟在后面。娇荇小声地嘀咕:“到底玩的什么把戏呢?郡主您说他们是要抢康总督的粮食,怎么又冒出这个地道来?还有那康总督,钥匙分明就是他的,他怎么说自己不知道有这么个地下库房?哎呀呀,郡主,你说他的私粮是不是就藏在这里?” 愉郡主愣了愣,猛然醒悟了过来:石梦泉这一招,可不比假扮土匪抢粮食还高明?先叫人运了百辆空车进城,再闹出土匪事件,诓得康申亭以为他们要偷了粮食来个“借花献佛”,实际则是要康申亭带他们来寻私粮的储存之地…… 石梦泉!她忍不住看了看前面那颀长的背影:原来是个不简单的人物! 众人已经走到了地道的尽头,整齐排列的巨大米囤子映入了眼帘,当先还有一张小桌,两个安平护军打扮的人正诧异地看着不速之客:“康大人……这……这是?” 康申亭咬牙切齿。 石梦泉笑着来替他解围:“康大人,本将军没有开错门吧?这些的确是玉将军运来的粮食,是也不是?” 康申亭哪里能有半个“不”字,否则就是打自己的耳光,牙缝里挤出句含混的“没错”,立在一边朝两个手下递眼色。 两个护军已经全然糊涂了。 偏偏石梦泉又吸了吸鼻子:“好大的酒气!仓场规矩,铺军、小甲,看仓的披甲,逢酒必避——你们两个是存心找死么?” “康大人——”两个护军吓得腿直打颤。 康申亭咬牙不语。 石梦泉厉声道:“你们叫康大人做什么?康大人根本就不知道这里有个地窖。既然这儿都是玉将军调来的粮食,你们想来也是玉将军派来的人,她治军的规矩,你们难道不清楚?” 两个护军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石梦泉挥挥手:“带走。”前锋营的士兵应声而上,把哭喊着“冤枉”的两人拉了出去。 康申亭还是一声也不吭。 石梦泉问:“康大人看,这里究竟有多少粮食?” “怕是……”康申亭犹豫着,“怕是有十万石吧。” “才十万石?”石梦泉看一眼愉郡主:传闻的四百万,若非不实,就是此外还有其他地窖。 愉郡主暗里嘀咕:“我怎么晓得!你设毒计偷取别人的私粮,倒还理直气壮得很!”须知她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天之娇女,对于这些囤积官粮欺压百姓的事是半分也不明白的。撅了撅嘴,倒有些想和石梦泉抬杠的冲动。 可还不待她开口,石梦泉已经转身朝回走了:“康大人刚才不是说要秤量么?就借你的官秤、官斛来,看看玉将军究竟给咱们送了多少粮!” 总督府前的广场上火把照亮了半边天,顾长风为首,后面带着当日替他赶过驴车的老头,领了黑压压一片百姓以及这晚宴会所邀请的一众官员,正等着石梦泉一行。 前锋营的兵士推来了一车粮食,一袋、一袋,卸在广场上。另有几名兵士抬着官秤和官斛,到得跟前便威风凛凛一字排开,等待号令。 石梦泉朝康申亭做个“请”的姿势:“收粮秤粮这些事,石某是一介武夫,不知要如何操作。康大人应是驾轻就熟了吧。” 康申亭勉强还可笑得出来:“下官也不亲自经手,都是师爷做的。” “那么师爷呢?”石梦泉问。 梁冉自顾长风那边的一群官员里颤巍巍走了出来:“小的在。” “还不去掌秤!”石梦泉朝官秤、官斛一指。 梁冉没有办法,向康申亭求指示,可康申亭眼睛直愣愣不晓得在盯着些什么。他只好硬着头皮磨蹭到了秤边,指挥两个军士把粮食袋子勾在了秤钩上,抬起来,又去拨秤砣。 “慢着。”顾长风喝住,“朝廷仓场的规矩,像这样一袋米应该是多少斤?” “应该是……” 梁冉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从官仓里运出来的,每袋是五斗,七十五斤。” “恩,”顾长风点了点头,“那么请先生过秤吧。” 梁冉抹了一把额头上如浆的冷汗,复又回头拨那秤砣,好容易拨到了七十五斤的地方,秤砣直往下坠。百多道目光都戳着他的脊梁,他不得已,只好又把秤砣往回拨,终于秤直了,顾长风上来看一眼秤星,只有六十斤。 他冷哼了一声,回身对石梦泉道:“石将军,玉将军忒也小气,运些粮食来居然缺斤少两。她若每一袋都少给咱们十五斤,这该克扣下了多少米粮?不会是她想把扣下的官粮拿去做军饷吧?” 石梦泉道:“顾大人的话可不能这么说,难道官秤就不会有错么?” 顾长风道:“笑话!官秤系由工部统一打造,任何人等胆敢私造、私改或者私毁的,视同欺君,按律当斩。石将军如今怀疑官秤,这可非同小可。” 石梦泉也不坚持,道:“是错是对,过了斗再看。” 顾长风也即命令:“过斗!” 梁冉的手已经抖得根本就办不得事了,要将米袋子卸下来,舞弄了半晌也没个动静。顾长风索性上前亲力亲为,将米倒进了官斛之中,张了一眼,道:“石将军请看,这里量过也不及五斗——连六十斤都不到,看这标尺,只有四十五斤。” “岂有此理!”石梦泉怒道,“这官斗显然有诈!”说着,上前狠狠在斛上踢了两脚——斗中的米就更浅了,只没到标尺的“四十斤”刻度。 顾长风笑道:“石将军,你不信也不成——方才那一踢,行话叫‘淋尖儿’,只有淋过了尖儿,这读出来的斤两才作数,所以这一袋米才不过四十斤。玉将军向皇上要了粮食,居然克扣了一半,这事,无论如何说不过去!” 人群中响起一阵嗡嗡的议论声——看不明白究竟的,大概只有愉郡主一个。安平的百姓都晓得向日收粮时,梁冉即是硬用这些改造过的量器将人家的粮食秤少了一半,谁胆敢有半句埋怨的,必然丢出一句“官字大如天”,若还不服,便会遭牢狱之苦。那些被逼急了而硬闯粮仓的人,现在还押在大牢中呢! 顾长风和石梦泉如此一唱一和,显然是要替老百姓做主了,小民的胆子都壮了起来,有人嚷嚷道:“就是那秤有诈!那斛也有诈!”这一带头,底下就跟炸开了锅似的,七嘴八舌,把经年的委屈全都抖了出来。 顾长风伸手示意大家稍安勿躁:“官秤、官斛都是工部所造,我国上下,皆为统一标准。没有真凭实据,我们不能怀疑。不过,假使有一件大家都确切知道其重量的事物,拿来过一过秤,那就可以验证究竟是否有诈了。” 百姓都点头称是,议论着,究竟哪里有这样一件事物。一人道:“就是大佛寺里的铜佛呀,本地最最有名,三百斤不多也不少。”余人道:“三百斤的佛爷怎们能搬得过来?秤上也挂不住呀!” 愉郡主听到,只觉好玩,想起从前听过“秤象”的故事,便道:“挂不住不打紧,只要有这么一件东西,本郡主自有办法秤它。”因吩咐旁边的士兵道:“快去运了来!” 士兵都愣着,把眼望石梦泉,不晓得要不要听这黄毛丫头的话。看愉郡主那满面自信的样子,石梦泉点了点头。士兵得令而去,约莫一顿饭的工夫,果然把佛像运到了。 愉郡主便让他们把佛像抬进总督府内,放在花园池塘的采莲小舟上。小舟下沉了数寸,愉郡主要了士兵的配刀来,在船身上刻下吃水线。 “这里就是三百斤。”她道。既而叫人把佛像抬上来,换了四袋粮食上船,小舟下沉到原先的位子,吃水线分毫不差。“这也是三百斤。”她拍了拍手:“假如照方才量的,玉旒云克扣了近一半的粮食,那每袋粮食是四十五斤,四袋只应该是一百八十斤,铜佛像也应该只有一百八十斤——石将军,你看我说的对不对?” 居然没有和自己作对,石梦泉心里小小吃了一惊,不过更多是讶异于这小姑娘的聪慧,微笑着点头道:“郡主所说不错。” 愉郡主听人夸赞,得意了,愈加忘记了自己找麻烦的初衷,把那配刀擎了,“啪啪”在手中拍着,道:“那么究竟是三百斤还是一百八十斤呢——有人说,铜像年月久了被磕磕碰碰或许短了斤两。本郡主也有个法子来验证。” 她走到了面色惨白的梁冉跟前,道:“三百斤是四千八百两,梁师爷,你总督府的库银不会连四千八百两也拿不出来吧?” 梁冉一跤跌倒在地:“四千八百两……这……” “这什么?”愉郡主逼问。 康申亭阴阴地开口:“以现在的情形看来,佛像轻了一百二十斤多半是不可能的。那就是有人私改官秤官斛了。下官一定彻查此事——至于银子,历来成色有所不一,也做不得准。” 他如此的说法,显然准备先吃了眼前亏跟着找个替罪羊了。梁冉听出自己多半被主子丢下,一时瘫软在地。但愉郡主可不理会这一套,只一心要把自己的绝妙好计都施展出来,直催促人开库拿银。 顾长风倒好像有心要成全小孩子的心愿,道:“各地自铸银两,的确成色不一,各朝各代都大为头疼。但我国自太宗时设立了公估局,把外地流入的银锭批明成色且注明重量,成色低于律法之规定的银锭不予批估,需要重铸增色。所以,如今银锭的重量纵有差别,也十分有限,郡主若用来做砝码粗略估计重量,总归不会差出一百多斤。” “听见没?”愉郡主喝道,“还不快去开库拿银子来!” 石梦泉点点头,士兵立刻得令而去。此时梁冉已经只有趴在地上痛哭流涕的力气了,康申亭的脸则好像那铜佛像,阴森僵硬,不知是气愤多一些还是痛恨多一些。 没多一会儿,士兵回来了,却是两手空空,朝石梦泉禀报道:“将军,总督府的银库是空的。” 石梦泉眉峰一蹙:“岂有此理!” 愉郡主跟着嚷道:“你看清楚了没?总督府修得这么好看,我住的那间别苑也和父王的宅邸相当,怎么可能没银子呢?” 顾长风冷冷一笑,怒视着康申亭和梁冉:“这要问康大人才知道。” “还问他做什么?”百姓里有人叫了出来,“就是把房子修得这样,才没银子呀!”接着,附和之声此起彼伏:“贪官!贪了我们的粮,又贪了朝廷的钱!让顾大人和石将军砍了你的脑袋!” 如此一乱,康申亭向日交往的小官员们全都吓破了胆,淅沥哗啦跪倒一片,磕头如捣蒜:“石将军饶命,顾大人饶命,下官可不敢贪污,都是被总督大人逼的……” 石梦泉如何料到无心之中牵出了这样大一桩公案,他本是武将,不熟律法,一时之间不由得愣住了,要看顾长风怎么公断。可这般的沉吟,却被官员们误会,更加害怕了,梁冉竟手脚并用地爬到了跟前,道:“石将军饶命,小的知道康大人把粮食藏在哪里,小的愿意带将军去取粮……” “在哪里?”莫非当真有四百万! 梁冉不敢撒谎:“含元、存嘉、蓄瑞三仓各有地窖近百,都是昔年同楚国战事吃紧时为防安平被占粮食被夺而修建的。将军今天派人去抢含元仓……” “什么抢?”罗满打断他,“我们是替玉将军运粮食去含元仓。你哪只眼睛看见咱们的粮食上写了你们南方七郡总督府的名号?” “哎,到了这个时候,告诉他也无妨。”顾长风制止玩笑,“石将军和顾某正是想出了这个请君入瓮的计策——况且,这米上本来就不该写你南方七郡总督府的名号。这些都是国库的粮食,要写也只能写个‘樾’字。你现在老老实实地交代出来粮食的所在,以及确切的数目,或可将功赎罪。否则,欺君罔上,必然难逃一死。” “是,是。”梁冉碰头不已。 康申亭却在一边啧啧地冷笑了起来。 石梦泉不禁诧异地横了他一眼。 他的脸色依然铁青,可这时却多了三分傲气,把脖子一梗道:“你们又不是钦差大臣,凭什么在此按律量刑?不到刑部过了堂,我就还是堂堂南方七郡总督。况且,你们有何证据说我欺君罔上?安平这里汇集南方七郡的粮食,除了安平是我总督府收粮外,别处自有县令、巡抚负责。他们要造假,岂能赖在我的头上?就安平本地收粮一事,向来都是梁冉一手操办。就是粮库的册子上也都是梁冉的名字。他私改官秤、官斛,又贪赃枉法,如今诬陷本官,本官可要到刑部大堂上去和他论个明白!” “康申亭,你——”梁冉向日是他的一条狗,如今可是急了要跳墙。 在场的众百姓谁不知道师爷不过就是主人的舌头?都叽里呱啦地聒噪:“胡说八道,石将军可不是瞎子呢!石将军有那个……什么,尚方宝剑——就砍了这个贪官!” 康申亭只是冷笑:“那就杀杀看!” 这态度倒真的把石梦泉激怒了:如此剥削百姓欺瞒朝廷的人,就杀了他,怎样?到时皇上怪罪下来,就我一人担待!当下断喝一声:“藐视朝廷的,给我拿下了!” 士兵中里不少安平本地人,自家父母妻儿受尽了康申亭的盘剥欺压,早也等着这一声命令了,俱答道:“是!”响声震天,五、六把钢刀顷刻就架在了康申亭的脖子上,拖下去了。穿过人群的时候,响起一片挥拳头、吐唾沫的解恨之声。 顾长风便继续对梁冉道:“你不用怕,到了刑部大堂上,也有本官和石将军给你作证。你现在就去把去年收粮的册子拿来,这里的每一个人,凡册子上有的,把多收的粮食退还给各人。” 梁冉不敢怠慢,唯唯连声。 百姓中则是一阵欢声雷动。心思一直不知道在哪儿瞎转悠的愉郡主此刻回过神来——其实是娇荇把她叫了回来:“郡主,你乐什么?” “我哪儿乐了?”她摸摸自己的脸,正是兴奋得发烫,便道:“不过挺好玩的,咱们这一趟出来,还没见到这么好玩的事儿呢!” “是么?”娇荇皱了皱眉头,“奴婢倒觉得,还是叫石将军喝醋比较好玩一些。” 愉郡主咬着嘴唇转了转眼睛——石梦泉,若不去惹他,他就连看也不看自己一眼。玉旒云的部下,难道都得有些怪脾气? 那就叫他喝点醋!她想。 康申亭押赴京城。其他各郡的巡抚本来是他招到安平来和石梦泉作对的,赶到时,就统统撞到了刀口上,凡参与弄虚作假盘剥百姓的,一体查拿。 大牢内参与抢粮事件的百姓即刻开释。 含元、存嘉、蓄瑞三仓地窖的粮食全数运返仓中,更在总督府前设秤七天七夜,退还安平百姓被强征的粮食。紧接着,石梦泉依照籍贯将士兵编为七队,由顾长风讲解了灭蝗的要旨,返还各郡家乡,下田耕作,并约定,顾长风轮流在各郡巡查解难,共商治蝗良策。 最先,自然还是在安平附近的村庄。百姓听了养鸡灭蝗的方法,无不惊奇万分,心中难免怀疑,都说:“把鸡放到了地里去,怎见得它们就一定吃蝗虫卵呢?万一糟蹋了庄稼,岂不罪过?” 顾长风道:“不错,因而得特别驯养一群专吃蝗虫的鸡。”即说了如何在夏季捕捉蝗虫,用来喂养鸡雏,到得冬天,小鸡长成,习惯了蝗虫的味道,便可下田灭虫。 大家听得新鲜不已,但仍半信半疑。此时那顾长风的旧友,大佛寺住持苦智禅师即说道:“大家莫急,谁家有鸡的,倒不防先试试。老衲不怕担这酒肉和尚的名字,也愿意养一群来看,不知哪位施主愿意施舍老衲几只鸡?” 一席话把众人都逗笑了。此农忙时节,实在少有功夫清谈,又都下了地去。 石梦泉带士兵亲自耕种,人人都挂了个布口袋,见到一两只蝗虫,立刻抓了塞进袋子去。他立身在绿油油的农田中,近处的生机和远处的黄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不禁想起自己的人生,在遇到玉旒云之前,即如那黄土白地,而之后,则像这勃勃的农田,有一个憧憬无限的将来。 到了那个时候,战争已结束,若能在田间地头了此余生,也算是一件美事。只不过,以玉旒云的脾气,怕是怎么也不肯——如果没有她,石梦泉又怎能一人独来呢? 未免心底有些小小的遗憾。不过,同“永远守在玉旒云身边”相比,其他都根本不值得在意。 于是烈日下石梦泉又笑了起来,感觉无比的畅快。 “喂!那个谁——石梦泉!”他听见有人喊他。看一眼,是愉郡主带着娇荇站在不远处水渠的桥头上。 废不了君臣之礼,他不得不放下手里的锄头前来拜见。 愉郡主看着他的样子,“噗嗤”笑了:“你这哪儿还像个将军?简直就是农夫,有损朝廷威严呢!” “郡主此言差矣。”石梦泉道,“太祖皇帝尚还亲耕,微臣只是个小小的士兵,哪敢……” 愉郡主打断了他:“罗里罗嗦的,讨厌。你别拿太祖皇帝的官话来压我。本郡主可不吃你们那一套。分明就是玉旒云叫你来耕田,你就不敢不耕田。我看明天玉旒云叫你吃蝗虫,你也不敢不吃呢。” 无理取闹,石梦泉懒得理会她。而愉郡主自以为开了个很好的玩笑,已先笑了起来,头上的簪子在太阳下闪闪发亮,叫她整个人也都笼罩在一圈活泼的光晕之中,青春的容颜分外天真可爱。石梦泉也就不再厌恶她了,想起自己和玉旒云都不曾拥有的快乐时光,还想起了玉旒云许多年也不曾穿上的女装——玉旒云要比愉郡主美丽多少倍呢?他想象不出。 愉郡主笑了一会儿,打住了,道:“好吧,好吧,你要效法太祖皇帝,就效法去吧。别以为本郡主只知道玩呢,今日是特地给你的部下送水来的,你看——” 果然,道上一辆水车正辘辘驶来。 “谢郡主。”石梦泉顿首,又反身招呼附近的士兵,齐来休息饮水,并拜谢郡主的恩典。 愉郡主摆了摆手:“好说了,好说了。”等水车到了跟前,即让娇荇亲自拿了瓢端到每个士兵面前。 众兵士自然称谢不已,有些正是年少的,见到娇荇这样一个苗条妩媚的姑娘,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娇荇起先挺生气,发狠把水瓢夺了回来,不料却泼了自己一身,急得直跺脚。可士兵们都憨憨的傻笑,她又不好发作了,想到别人是欣赏自己的容貌,心里反而生起一股甜蜜,亦把眼偷偷地打量众位士兵,瞧瞧其中可有俊秀的人物。 水瓢终于轮到了石梦泉的跟前,他拱手为谢,可愉郡主却娇喝道:“死奴才,规矩都不知道怎么学的,怎么开始第一瓢不送给石将军,这时候谁都喝过了,石将军还能用你的水瓢么?” 石梦泉愕了愕:“没关系。” 娇荇也吐了吐舌头:“就是,郡主。石将军和部下亲如手足,怎么会在乎别人用过的水瓢呢?” “强词夺理的死奴才!”愉郡主骂,“再说我撕烂你的嘴!” 娇荇连忙不敢再讲。愉郡主嫣然一笑,从腰里解下个精美的水囊:“石将军还是用我这一只吧。” 石梦泉一呆:珍珠闪烁,流苏荡漾。“下官不敢……” “你不敢?”愉郡主乜斜着眼,“你还有什么不敢啊?不是连这点面子也不给本郡主吧?还是你怕本郡主报复你,所以在水里下毒呢?” 原来是提醒自己,当天夜里的冒犯。石梦泉暗想:你还真能毒死我?顶多不过又是拿了醋来给我喝罢了。我且闻一闻气味,再揭穿你不迟。 当下,他把水囊接过了,道:“多谢郡主厚爱,微臣惶恐。”拔开盖子来迅速地一嗅:奇怪,没有一点味道! 他即又有些后悔自己胡乱揣度人心:以这样一个小丫头,哪里真的记仇! 因对着嘴喝了一口——登时满口又麻又苦,脸上的五官都挤到一处去了:“这……这……这是什么?” 愉郡主“咯咯咯”大笑了起来:“黄连呀!石将军,你又不是哑巴,怎么会有苦说不出呢?我可花了好大的功夫,看了好多的书,才把这黄连汤弄成无色无嗅……哈哈!终于着了我的道了吧!” 石梦泉真有上去好好教训教训这小丫头的冲动——倘是自家的妹子,少不得狠狠打她几个巴掌。 然而愉郡主仿佛也觉察出了这种“危险”,转身就往桥下跑,一边跑,还一边笑:“石将军,你回去找玉旒云告状吧!你的这个‘苦’可要好好诉呢!” 苦——石梦泉真的只能苦笑。 士兵们也都偷偷地笑了起来。 愉郡主还是脚步不停地在跑,有阵微风吹过,揭走了她肩上彩霞般的红纱巾。娇荇跟后看见了,伸手要抓,却没有抓到,嚷嚷着:“郡主,你的纱巾!纱巾呀!” 愉郡主才也发现了,惊呼:“哎呀,真的呢,我的纱巾!”转身跳着来抓。 可那风就好像她一样顽皮,婉转清扬,带着纱巾一直朝后飞,经过石梦泉的面前时,不经意在他的眼睛上抚了一下,接着,飘下桥去,不偏不倚就落在了水中。 “哎呀,这可怎么办呐!”两个姑娘嘟囔着。 桥上的士兵笑得更加开心了。石梦泉也把黄连汤抛在了脑后。他看着那纱巾顺水流去,穿行在碧绿的田野里,那一点红,好像要从过去飘来了现在,又要从现在飘去未来。那河流无穷无尽,时间无尽无穷,哪怕天地都消失,红纱巾也还一直飘下去。 蓦地,他痴了。 而实际上,当多年以后,愉郡主香销玉殒,留在石梦泉心里的,就只有这一条红纱巾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12/21/2006修改错别字 01/09/2007修改内容 01/31/2008 typo correction 02/16/2008 顺延 02/06/2010 修改错别字 8第7章 程亦风在朝会上“发威”的第二天,竣熙果然就按照他的意思将圣旨发了出来。虽然几位将军都不愿意就这样被一个穷酸书生支使,但也没有办法。他们都在京城赖了一阵,司马非终于还是动身去了平崖。鲁崇明接替耿近仁驻守大堰关,冷千山和向垂杨分别往揽江城和镇海关,只还有董鹏枭一人留在京城——他孤掌难鸣,朝会上的胡搅蛮缠果然就少了很多,出现新气象——抗灾、修堤……事情一件一件地被迅速处理妥当。到了八月的时候,南方已经收上了早熟的粮食,丰收的喜报不停地传回京城来。 这才像是朝廷,这才像是国家!程亦风心情舒畅,几乎又要燃起旧日那大刀阔斧的希望来。 可是偏偏在这个时候,坏消息又传来了:一批军粮从东海富庶之地运往北方给大青河各要塞的将士。当粮食运经揽江时,冷千山说自己有事要去平崖和司马非商议,所以可以顺便带兵押送军粮。户部的粮道拗不过他,唯有答应。不料,冷千山不知何故放着官道不行却走山路,以致在鹿鸣山中遇到了一伙山贼,不仅把粮食全部抢走,连这位堂堂的将军也被扣押。户部的粮道接到此消息,知道自己有失职之处,吓得魂飞魄散,赶忙回京请罪。 众大臣听言,都是既惊又怒还奇怪:冷千山好好的到山里去做什么?土匪只为求财,即使真的胆大到绑架朝廷命官,怎么又不见他们来谈条件?正好竣熙还未到殿上,大臣们就三三两两地议论。 “为今之计,当速速出兵剿匪。” 程亦风听到董鹏枭的声音,“鹿鸣山地形复杂,在远平城之后,若为我军所控,则如铜墙铁壁,天然屏障,若为盗贼所控,则成了贴在后心的一块红烙铁。他日同樾国交战时,必为心腹大患。” 他倒是三句话不离“同樾国交战”,程亦风厌恶地想,一眼望过去,却见董鹏枭恭恭敬敬地扶着一位老人,正是长久不上朝的兵部尚书彭汝愚。咦?程亦风怪道,这又是做什么? “程大人!”董鹏枭引着彭汝愚直朝他这边来,“这事你怎么看?” “我?”程亦风正不知道怎样应对,却看到竣熙一行从远处走了过来,于是有了脱身的借口:“那不是太子殿下么?”他一指。 竣熙正是青春年少,两个月的功夫又拔高了一截,白色的绸衫在身上飘飘如云。进来了,即示意众人免礼,开门见山地切入正题:“冷将军在鹿鸣山遇贼,四十万石粮草被劫,众卿以为如何是好?” 众人愣了愣,道:“方才不是说十万石粮草么?怎么成了四十万?” 竣熙道:“方才我叫人呈了漕运的册子来看,发现漕运总数和户部入库总数不合。查问之下,才知荆川地方的三十万石粮食被冷将军调了去。据户部官员讲,冷将军自称替蜀州太守调水灾赈灾粮,可是蜀州太守告急的折子昨天又送来了,可见粮食并未运到。所以,我猜测这三十万石粮食也落到了匪寇手中。” 官员们愈加奇怪了:蜀州和平崖一西一东,一南一北,哪有去平崖送粮草却顺道给蜀州调粮的?何况还跑到了鹿鸣山远平城,那更差了十万八千里…… “太子殿下切勿忧虑。”董鹏枭道,“微臣方才就和彭大人商议过了,离开鹿鸣山的土匪窝最近的,本是远平城。不过,远平据险以守,驻扎的兵队并不多。只要太子殿下发一道命令,让揽江的兵马或者干脆让向将军率领镇海关的兵马前往剿匪,不愁土匪不灭。这样,一来解救冷将军,二来夺回赈灾米粮,三来巩固远平防务,乃一举三得之策。” “这……”虽然正牌兵部尚书就在殿上,竣熙还是望了望程亦风。 “对岸樾国那边,石梦泉率领军队分散在郡之中。名为耕种,实际是何企图,尚不清楚。”程亦风道,“现在冷将军已经不在揽江,倘若向将军又离开镇海,万一樾军突然发难,其后果何堪设想?” “程大人不是先前已经得到探子回报,玉旒云根本就不打算发兵么?”董鹏枭道,“怎么这会儿倒害怕起来?” “咱们有探子,樾国就没有探子?”程亦风道,“玉旒云过去没打算出兵,但是假如她知道揽江、镇海防势空虚,你还怕她不抓住这大好机会?” 董鹏枭愕了愕:“你倒成了她肚子里的蛔虫……” 而却也不能反驳程亦风的话,只对彭汝愚道:“彭大人,你看现在是不是应该即刻从他处调兵?我董鹏枭愿率人前往替皇上和太子殿下扫平匪寇。” 彭汝愚满头白发,老态龙钟,仿佛多站一会都会要他的命似的。竣熙连忙叫人赐座。这位老尚书就擦着头上的汗,道:“殿下,臣也以为应该剿匪。” “既然是这样,”竣熙道,“那么就派兵剿匪吧——不知那群匪徒究竟有多少人马,董将军又打算调集多少兵力前往剿灭?” 董鹏枭想了想,道:“一座鹿鸣山,能住下多少山贼?有百余人已是可观。不过,就兵法上来说,他们踞险,我军不利,所以我军若人数上有压倒性优势,则有七成的胜算。兵法又讲究声东击西,攻其不备,假若我带一万兵马,其中五千从鹿鸣山西麓进攻,另五千兵马绕去东麓背面奇袭,则必然将其击破。” 程亦风在兵部被赶鸭子上架地看了些兵书,虽然全无兴趣,但是人道“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听此建议,他觉得这倒还算是个合乎常理的打法。只是就这样发出一万人马,未免有些太小题大做了吧?来回折腾一趟,人要粮,马要草,那得多少百姓的血汗! 他正沉吟不语,董鹏枭又接着道:“鹿鸣山北临大青河,悬崖峭壁,无路可走。不过,南坡的地势却相对平缓,乃是森林绵延的丘陵。倘若我军攻上了山去,贼人却向南面奔逃,一旦进入丘陵,又会被其占据险势。所以,我以为应该再多带一万兵马,事先埋伏在丘陵中,贼人一来,立刻叫他全军覆没。”计算完毕,他向竣熙一礼:“综上,臣以为应该要两万兵马。” 两万!程亦风瞪大了眼睛:你们这帮人今日是狮子大开口了!这不过就是去剿灭土匪,又不是去攻打樾国,如何要得了这么多兵? 可这样一想时,他的心中又仿佛被人猛地重击一拳:攻打樾国,莫非他们要兵剿匪是假,打算暗地里驻军远平才是真?他们带了两万人抢回四十万石粮草,再加上原来冷千山带去的人马,和原本远平的守军,恐怕能有三万人。而司马非此刻还有两万人驻扎在平崖。如此一来,就有五万军队集结在大青河的两大重镇。到时候就算他们不打过河去,玉旒云难道不起疑心?她如果有什么动作,司马非恐怕也就顾不得和冷千山等人的矛盾,八成会放弃原本的固守之计……那就不可收拾了! 程亦风虽然心中骇异,但不轻易说破,先试探一二:“董将军说鹿鸣山北是悬崖峭壁,但匪寇久在山中行走,或许真有飞天之术。若他们不向丘陵遁逃,反而从山北占领远平城,岂不更为棘手?不如让程某也带一万兵马,先进驻远平,以备万一?” “程大人是在玩笑么?”彭汝愚道,“什么‘飞天之术’?国家用兵,乃是死生之地,存亡之道,绝非读书人写两篇传奇话本!”他的语气颇为严厉。本来就不怎么欣赏这个不通兵法的书生,况董鹏枭又说了许多程亦风的“风流韵事”,让彭汝愚直以为自己不在兵部,某些人就开始乘机为非作歹了。“就算土匪能翻下山崖,”他道,“他们还有四十万石粮草,绝不可能从山崖运下去——即使运,也费时费力,若真有此举,反而让我军有机会攻占山头,将他们一举歼灭。程大人大可不必浪费兵力——真有一万闲兵,还不如一并派给董将军,也好确保剿匪万无一失。” 派给董鹏枭,那还不知会闹出什么事来!程亦风不想顶撞彭汝愚,所以不说话。 董鹏枭愤然“哼”了一声:“你们以为他真想带人去鹿鸣山救冷将军么?他分明是素日和冷将军有积怨,这时要公报私仇,是在说风凉话!” 殿上的气氛一时紧张了起来,竣熙尴尬万分,赶紧打圆场:“董将军怎会有此误会?程大人一向把人命看得比金子还重,在落雁谷诸位就该体会到了。他和冷将军平日纵有意见相左,也决无见死不救之理。此外还有那四十万石粮草,蜀州的饥民都还等着赈济,朝廷虽可另发赈灾粮,但国库一旦空虚,后果不堪设想。以程大人公忠体国,怎会袖手旁观?” 好大的一顶帽子!程亦风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皱着眉头,心里更浮出了一丝新的忧虑:其实冷千山好歹也是一个将军,率领千余士兵,怎么可能被百多名山贼擒了去?莫非他被俘也是假的?是了,他不走官道,偏偏走山路进入鹿鸣山,难道最初的目的地不就是远平城吗?也许他现在已经在远平计划着怎样打过大青河了! 这个念头叫他骇然。 竣熙不明就理,还谦逊地询问:“程大人,究竟要发多少兵,强攻还是巧取,您有何意见,不妨说出来。” 程亦风寻思着对策:不发兵是说不过去的,发兵太少也要落下话柄,既得查明事实真相,又不可叫河对面的玉旒云怀疑……“三千人。”他说道,“东、西和南面各一千,足矣。” “这不是公报私仇是什么!”董鹏枭吼了出来,“我看程大人不仅和冷将军有仇,和我也有仇,巴不得我也被那山贼杀了,他此后就更可自说自话了!” 程亦风淡淡地看着他:“你们都说山贼不过百余人,若每面一千兵马,则总数三十倍于他,这样还不能将其击溃,传了出去,樾国那边自然要笑话我朝中将帅无能,而我国百姓只怕也不敢再信服朝廷了吧?” “你不用砌词狡辩!”董鹏枭怒道,“程亦风,你是落雁谷的大英雄,我是无能之辈。你说三千兵马能把山贼剿灭——那么你亲自去剿灭好了!” 连彭汝愚也道:“老夫听说程大人足智多谋,连樾国的赵临川都被你斩杀。也许你只用一千兵马就能把山贼打得落花流水——毕竟,山贼和赵临川比起来,算是什么! 程亦风万没有想到彭汝愚竟然会和董鹏枭联合起来逼他去领兵。他又惊又怒地瞪着两人,半晌说不出话——他有几斤几两,自己清楚得很——连纸上谈兵都还是半瓶子醋,真刀真枪地干起来,他能做些什么? 然而,竣熙信任及请求的目光已经递了过来,满殿的文武官员也都幸灾乐祸地看着,这都好像是无形的巨手,按着他的头,向下,再向下。 他就垂着头想:连月来,冷千山一派利用崔抱月在凉城内外煽动百姓,时常会有数十人在他府外请愿;几位将军北上之后,虽然“和”“战”的争论少了,但兵部还是时不时会接到“请求出兵”一类联名折子——可见无论是司马非一派还是冷千山一派都还不死心。如今董鹏枭竟然能联合彭汝愚公然要求调兵,且不论冷千山遭遇山贼是真是假,如果当真给了他两万兵马去鹿鸣山,鞭长莫及,恐怕就再也别想收回来了! 局势一旦发展到那时,程亦风确信,自己压不住。 但如今,要设法阻止发兵,除了他去走一趟,还有什么别的法子? 自己固然是绝对没有领兵的本领,不过,圣人云“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君子死国,也算是死得其所! 想用这些书上的话语来鼓励自己,但是怎么也打不起精神来。最后,突然在心里学那武夫似的骂了句粗话:妈的,也不见得就死,我就豁出去跟他们斗一斗,不就是山贼么?我好歹从平北将军阵前保住了凉城,从玉旒云的杀阵中逃出一条老命,又把赵临川击败,就不信斗他们不过!我且到鹿鸣山走一趟,有山贼则剿灭山贼,没有山贼,则揭穿冷千山的诡计! 想着,他向竣熙矮身跪下:“太子殿下,臣愿领三千兵马,剿灭山贼,救出冷将军,请殿下恩准。” 几乎没有什么准备,三千人马很快就点齐了。程亦风本来还预备董鹏枭会坚持“随同”以图不轨,可他半句反对的话也没有,竟还来给他送行。臧天任自然也来饯行,对老友道:“老哥哥早知道你会揽上麻烦,但是这一个也太大了些。不是做朋友的说话不吉利——这伙人还不是等着山贼替他们除去你这个心腹大患?你也真是太过冲动,三千兵马,有几分获胜的把握?” 程亦风虽然心里没底,但也不能让老友担心,笑道:“臧兄何必过虑,多年的交情你还不了解小弟么?小弟旁的本事没有,怕死却是无人能比的,而运气之好天下属不了第一,大概也能马马虎虎排个第二。臧兄只消费心替小弟看好朝中之事,不叫‘搅屎棍’有机可乘,小弟便感激不尽啦。” 臧天任知道劝不住,更加圣旨已下无从阻止,只好敬两杯水酒为好友饯别,送程亦风上路。 过了半个月,一行人就来到了鹿鸣山脚下。 这片山地背向大青河,自东而西,郁郁葱葱绵延数百里,像一条巨大的苍龙盘踞在楚国的北境上。传说这山本叫“连云峰”,楚国开国太祖皇帝征战天下之时,曾在这里遇到一头通体雪白的鹿,用蹄子在土地上划了一横,既而向楚太祖“呦呦”而鸣。太祖先不明其意,但自那以后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开创了一片天下。那时再回头想,“土”上加“一”乃是“王”,“王”上加“白”,乃是“皇”。那白鹿竟不是寻常畜生,而是来给他通报天意的。他因而将此山定名为“鹿鸣山”,封鹿为山神,严禁猎杀。 程亦风多年前读《四方山水志》,里面记载鹿鸣山因为禁猎而鹿群成灾,附近田里的秧苗都被这些“山神”吃得一干二净,百姓无法,只好往南方逃荒,惨不忍睹。 如今在鹿鸣山跟前,却并见不到成群结队的野鹿,反而低缓起伏的丘陵中田舍井然,安居乐业之相,与京城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程亦风心中暗暗诧异,但也无暇多想,吩咐士兵就地扎营,不可骚扰百姓。但自己信步朝村里走去,意欲打听些关于土匪的情况。 到村口就见到几个孩童在玩耍,绿油油生机昂然的背景下,显得格外亲切可人,声声稚气地唱着童谣:“一头鹿,一头鹿,你来追,我来逐,刀来斩,锅来煮,煮不熟,砍林木。” 乍听起来,歌词莫名其妙,细细一品,似有“逐鹿”之意,而“林”是楚国国姓,“楚”字之上又有双木,竟像是预示国家灭亡的大逆不道之言。程亦风不禁皱了皱眉头,但转念一想:孩童无知,胡乱编了歌谣来唱,我是听者有心罢了!便一笑置之,上前跟孩童问好。 那些孩童都瞪着他,道:“你是什么人?我们不认识你。”又有说:“娘不叫跟外人说话。”转眼便都跑散了。 “这些毛孩子也真不成话!”有士兵担心程亦风会遭遇不测,跟了上来,“程大人要打听状况,倒不如上村里的祠堂召集一干人等来问话好。” 程亦风摇摇手:“村民又不是土匪,怎能随便召来问话?我等若做出这招人厌恶之事,在村民心目中便和土匪无异了。”这只是两条次要原因,最主要的是,孩童能结伴在田间地头玩耍,而父母并不时时在旁看顾,这不像是土匪出没之地的民情。他早也怀疑冷千山遭遇劫持之事有诈,此时疑虑更加强烈起来。 却又不能挑明。他笑笑:“我再多走几步。这里风景甚好,阡陌纵横,蛙声如歌,颇有古人悠然隐居之意。” 士兵晓得这位大人的来头,是探花出身,说些酸溜溜咬文嚼字的话也不足为奇,就不多嘴,跟在后面。程亦风问了他的姓名,知道人称“小莫”。两人走进了村来。 并见不到庄稼汉,只有十来个农妇在门前纺纱闲谈,见到程亦风,都十分诧异。有的立刻就收起纺车跑回家去,有的连纺车都不要了,直朝房里逃。小莫追上前去好不容易才拉住了一个,那妇人哭道:“别抓我,我家里的男人都死绝了,你们抓我去做饭,我女儿就要饿死了。” 原来把他们误会成拉壮丁的了!程亦风好不心酸,赶忙解释:“大婶莫怕,我们不是来征兵的。听说这附近有匪寇出没,大婶可晓得么?” 妇人头摇得像拨浪鼓:“不晓得,不晓得,别问我,别问我。” 小莫拧起眉头:“大婶,你这是做什么?我们来抓土匪是保你们一方太平,又不是害你……” 妇人就好像听不懂他的话,满面惊惶只是摇头。 程亦风忙叫小莫退开:“我们还是走吧……” 话音未落,忽然听到咋咋呼呼一声喊:“哪里来的狗官?”只见一个又高又壮的黑面汉子从村里奔了出来,照着程亦风的脸就是一拳。程亦风不识武功,如何能避?幸亏小莫眼明手快些,一把将他推开,而自己硬生生挨了一下,登时摔出了好几步远。 程亦风连忙扶持。 那黑汉子兀自攥着拳头,咬牙道:“狗官,不是来征兵就是来征粮,还顺便调戏良家妇女,叫你们尝尝爷爷的厉害!”说着,第二拳又打了下来。 小莫赶紧将程亦风挡在身后,出手格开黑汉子的拳头,道:“你晓得程大人是谁么?他是落雁谷的大英雄。救下了六千多将士的性命,还斩杀了樾国将军呢!” 黑汉子道:“呸,爷爷管你落雁谷,落鸭子沟?这些人要不是先被他征了去,又怎么会落到战场遇险要他来救?照你这么说,爷爷我打花了他的脸再给他涂点儿草药糊,也就成了他的大恩人了?” 此话不假。程亦风从来未以英雄自居过,他觉得这汉子虽然粗鲁,倒是个能把事情看透的人。 “你凭什么骂程大人?”小莫一边抵挡黑汉子的攻势一边道,“我楚国大好河山被樾寇侵占,楚国男儿谁不参军上战场的?你空有一身好武艺,却在这里当缩头乌龟,还自己人打自己,算什么英雄好汉了?” 黑汉子愕了愕,骂道:“臭小子,这国是皇帝老子的国,干你屁事?你去跟樾国人拼个你死我活,皇帝老子在京城里搂着大小老婆风流快活。樾国打来,咱没饭吃,樾国不打来,就有饭吃了吗?他娘的,皇帝老子昨儿个开心,就不让杀鹿了,明天开心,又不让吃大米了,后天再开心,说不准连树皮也不让吃——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这狗皇帝要来有什么用?” 这话传出去是要砍头的。小莫呆了呆,被黑汉子一掌打出丈许。程亦风也被黑汉子一拳逼到了鼻梁上,他只怔着不动:“兄台,你说的大有道理!” 黑汉子的拳风收住,手往下一压,拎住了程亦风的领子,眯着眼睛,道:“怎么,狗官,你害怕了?” 程亦风摇摇头:“古语有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禁止猎鹿的确令得地方民不聊生,假如真的禁止食米,那可真要饿殍遍野了。” 黑汉子一望而知是个粗人,程亦风掉书袋他是一点儿也听不明白,只问:“那你也同意皇帝是昏君了?你还给他卖命?给他来征兵?” 程亦风道:“不,我不是来征兵,我是……” 话还未说完,只听一阵“保护程大人”的嚷嚷,十来个士兵闯进了村来,估计他们是见程亦风和小莫进村太久,便前来探探究竟,不想正见到小莫躺在地上直哼哼,而程亦风被人“挟持”,于是纷纷抽出腰刀来。 “呵!”黑汉子怪笑,“好大的官威呀,人多老子就怕了吗?”口里一个呼哨,登时有十几条汉子从各间民宅里钻了出来,有持棍棒的,有持扁担的,有拿猎叉的,有拿柴刀的,个个双目圆睁,口中“哇哇”乱叫,立时将士兵的气势压了下去。 程亦风此时细看各人装束,粗布衣衫之外都罩着一片鹿皮,而腰带上都悬了绳子,挂了撮鹿尾巴,有的挂一条,有的挂七八条,以这黑汉子的最多,褐白相间的绒毛在他腰里围了一圈,竟像是女人的裙子一般!这可不是寻常百姓应有的打扮!程亦风心里一紧:莫非此间真有土匪?他们故意逼村民做出安居乐业之态,引我上钩?虽然大军就在村外,交战起来决落不了下风,但伤及村民就是莫大的罪过了! 想着,他忙让部下站住,对黑汉子道:“兄台误会。在下不过是看这村子有世外桃源之美,便来玩赏一番。既然诸位不欢迎,我等这就去了。” 黑汉子厌恶地瞪了他一眼:“你这狗官满嘴咪咪嘛嘛不知说的什么!俺看你们就不像什么好东西,跟先前那个肯定是一路货色,必是来征兵、征粮打仗的。你以为老子傻的么!” 众士兵一听“先前那个”,晓得必是指的冷千山无疑,当即也看出这伙穿着鹿皮的人是匪帮,个个都拉开了架势,道:“大胆蟊贼,劫持朝廷军饷,又要挟朝廷命官,还不快快投降?” 程亦风不由大叫“不好”——明知人家“挟持朝廷命官”,还要叫人投降,这不是提醒人家拿他当人质么! 黑汉子土匪果然不傻,大掌立刻从程亦风的领口滑到了他的咽喉上:“投降么?等俺先杀了这狗官再说!” 士兵逡巡,不敢妄动。 土匪们俱哈哈大笑。那黑汉子道:“朝廷里的军官原来都是一个德行,说到打仗,只会嚷嚷,拼命的事都叫小卒子们去做,有了功劳只管自己收,真真死到临头了,屁用也没有!俺看你这窝囊废连刀都拿不动吧?有胆子和爷爷单打独斗,看爷爷把你砸成肉酱!”又朝士兵们喊道:“你们替这种废物卖命,值得么?” 士兵只持刀以待,并不回答。土匪里爆发出嗤笑声。 程亦风却不发怒,反而笑道:“兄台说话很是有理。程某乃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坐上今天这个位置实在是因为朝中无人。而兄台能统帅一方英豪,将耀武将军的精锐全数俘虏,想来骁勇异常,不如在下向朝廷举荐兄台,由兄台来统领兵马,如何?” 黑汉子这次总算听明白了他文绉绉的话,啐了一口,道:“呸,老子才不给狗皇帝卖命。他欺压俺的父老乡亲们,樾国人来打他、杀他——活该!” 程亦风微笑:“照兄台这样说,当今圣上的确有很多不是。不过如今是太子监国,他人虽年少,却心系天下百姓,怎见得将来他不是个关怀民生疾苦的好皇帝?而兄台又如何知道樾国皇帝不是昏庸无道?若是让他入主中原,百姓的生活怎见得会好转?” 黑汉子愣了愣,喝道:“乱放狗屁!爷爷我不知道,难道你这穷酸就知道么?你见过樾国皇帝么?” 程亦风道:“樾国皇帝程某就无福见到。不过我晓得他对惊雷大将军玉旒云言听计从。而这位惊雷大将军杀人不眨眼,程某不才,同她在落雁谷交过锋。当时她俘虏了我军六百多战士,然后统统屠杀。兄台试想,若是让她统辖楚地,难道还不尽发全国男儿出征漠北蛮族吗?” 黑汉子搔搔脑袋,嘟囔道:“鬼晓得你说的是什么!哈,你是要拖延时间,等大队人马来救你,俺可不上你的当!” 程亦风耸耸肩:“我程亦风的性命已在你的手中,还等得及大队人马么?” “程亦风?”黑汉子仿佛吃了一惊,“你就是那个不许兵队渡河的程亦风?”他哈哈大笑:“他娘的,原来你就是这个样子!”一声招呼,其余的土匪都围上来盯着程亦风看。“那狗屁耀武将军关在咱们山寨的大牢里天天就骂你的祖宗十八代。俺本来想,他不是个好东西,你要不是比他还坏,要不就一定是个好人。那天俺听他的手下们抱怨,说,要是他们不听冷千山的,都服了你的命令乖乖在揽江屯田就好了。俺想,世上只有叫士兵去送死的官儿,哪有叫士兵种地的官儿,正想见你一见呢——你就来了。”他松开了程亦风,抱着两臂上下打量:“你来干什么?” “我还能干什么?”程亦风苦笑,“你们劫持了冷将军,又抢走朝廷军饷,我是向诸位英雄讨东西来的。” 众强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嘿嘿而笑,觉得这个书生迂腐至极。 小莫却瞅着这个当儿抢上前去,一把将程亦风拉到众士兵的保护之下,横刀当胸,道:“程大人是率领大军前来剿匪的,你们要是识相话就快快投降。” 强盗们“哄”地,笑得更厉害了:“剿匪呀,口气可不小!爷爷们可不怕跟书呆子领的兵队打仗!有什么本事尽管放马过来,爷爷们等着!” 士兵们难免被激怒了,端着刀也骂将回去。 黑汉子抬起手来,示意旁人闭嘴。对程亦风道:“本来觉得你这人挺有意思,打算请你喝一杯,不过既然你是来剿灭俺的,俺就只好对你不客气了。但是俺邱震霆不喜欢以多欺少,也不喜欢仗着俺是本地人就欺负你们人生地不熟。念在你马马虎虎也算是个不错的官儿,今天俺就放你回去,改日咱们明明白白地打一场!” 他自下战书,也不理会程亦风答应不答应,说完了,一挥手,招呼手下就要离开。 小莫等人如何答应?喝声“大胆强盗”,就挥刀追上。程亦风还犹豫着要不要出声喝止,却见黑汉子邱震霆等人把身上的那块鹿皮一扯——竟是个口袋——朝天甩开,便如六月落雪一般,纷纷扬扬撒下一大片白花花的事物。大家都晓得,流氓泼皮和人动起手来最爱撒石灰粉,这东西眯进了眼睛,不瞎也要半日看不见东西;而这伙土匪竟能把冷千山的兵队悉数俘虏,较之一般的流氓泼皮定有过人之处,撒下来的恐怕也不只是石灰这么简单——若是遇到话本里常说的“消骨粉”“化尸散”,岂不糟糕?众士兵连忙朝四下里散开。 土匪们高声大笑,边跑边抛洒不止,转眼已到了几十丈开外。士兵们实在心有不甘,更其中一人惊叫道:“上当了,这是咸盐而已!”余人一听,也都把衣服上沾的白面儿蘸来尝尝,果然就是此一带常见的井盐。士兵们不由得大怒:“程大人,这些土匪净耍些阴险的小把戏,真要打起来,可不是咱们的对手。不如咱们先分几个追上去,一路记号,大人随后发兵搜山,依照记号把这群家伙一网打尽!” 未尝不是一计。不过程亦风在心里对这伙土匪,尤其那个黑汉子邱震霆存了些好奇:他说话虽然粗鄙不堪,却有些实实在在的道理——老百姓哪儿在乎谁坐龙椅?只要有饱饭吃,有衣服穿,有房子住,一家人能生活在一起就够了。 当务之急还是摸清土匪的底细,解救冷千山并追回粮草。程亦风想着,忽然感到手背上一凉,低头看时,不觉吃了一惊:哪里跑来一头鹿,正舔着他的手! 士兵们见到这双眼水灵灵的畜生都很是新奇,方要伸手抚摩,却见不远处又有三五头鹿跑了过来,先探着脑袋四处嗅嗅,便也开始围着众士兵舔舐不止。众人不由得玩心大起,对那光滑如缎的皮毛,毛茸茸的短尾巴,圆鼓鼓的小犄角把玩不歇。 程亦风亦觉此生灵可爱,但他也立即发现情势不妙——简直就像变戏法一般,东南西北前后左右几十头梅花鹿蜂拥而至,众人在不经意间竟已陷入重围。几十对犄角顶来撞去,几十条*的舌头上下乱舔,更兼,动物身上天生有骚臭之味,聚集一处,冲得人几欲作呕。虽然士兵们都是兵刃在手,可碍着太祖皇帝的“禁猎令”,谁敢动这些山神半根毫毛?当真苦不堪言。 约略猜出这是土匪们玩的把戏,程亦风记不起哪本书上读到过,梅花鹿嗜盐,邱震霆等人久在此地落草,对这习性必然了如指掌,恐怕当日冷千山也是着了此道儿,兵队叫鹿群一阵横冲直撞,还不阵脚大乱?南方有国以象阵御敌,倒还纯是利用大象笨重威猛,邱震霆让梅花鹿替他打前锋,却是利用楚太祖一条毫无道理的“禁猎令”,真是取巧,又有莫大的讽刺。 想到驻扎在村外的兵队,他心里不由骇异:不知是否也落入邱震霆的圈套之中?倘若他的三千人马也葬送在梅花鹿的手里,京城的主战派就可名正言顺发兵边境,后果不堪设想。 国之存亡岂不大过繁文缛节陈规陋习?程亦风猛力推开咬住自己袖子的一头鹿,呼道:“不要顾忌,杀出去回营!” 士兵们怔了怔,不信自己的耳朵。 程亦风先夺过身边一人的刀来,道:“将在外,君令尚有所不受,何况这几百年前的规矩?”说着朝一头鹿砍了下去,但那鹿甚是灵巧,腿一踢,躲闪过去。程亦风并不放弃,又挥刀斩下。 士兵见他带了头,也都放下顾虑,提刀砍杀。可偏在此时,只听有人唤道:“慢着!”众人还未看清来者是谁,已见一团火焰划空而落,落在鹿群之中,梅花鹿立刻四散逃窜,转眼都在几丈开外。 众人好是讶异,定睛看来人,不过是半百年纪一个清瘦的男子,身上穿着打了补丁的粗袍,背后背个竹篓,手拖一柄药锄,看来是采药归来的郎中。程亦风感觉有些面善,但怎么也想不起来在何处遇到过。 那郎中上前几步,来拣方才丢下个那团火焰。众人细看,原来是个精巧的灯笼,非纸非纱,不知是何物所制,更巧的是,这样丢在地上也未摔坏,郎中拾了起来,对嘴一吹才熄灭。 大家好不惊奇。小莫道:“老汉,借我看看可好?“ 郎中道:“送你也无妨。”似乎不太想搭理人的样子,把灯笼一递,却是交到了程亦风的手上,自己转身欲走,喃喃道:“规矩定在那里,不是不能破,但是要想想破规矩的结果。今日解围,明日解围,解了初一又解十五,不过解了十五,难道还能解三十么?” 士兵不知道他念叨些什么。程亦风却心中一凛:我破了太祖规矩,就算得胜回朝,主战派那帮惟恐天下不乱的人不晓得要怎样在这事上大做文章,到时……他上前一步:“先生的意思……” 郎中只摆摆手:“不用谢我,你们若杀得这里遍地都是死鹿,晚上引来狼群,我岂不麻烦?”径自拖着药锄往里去,口中吟哦而唱,道:“呦呦鹿鸣,撒盐如冰,纵有千军,寸步难行。呦呦鹿鸣,迷雾如云,如丧考妣,落泪难停。呦呦鹿鸣,仗剑执兵,神出鬼没,束手就擒。呦呦鹿鸣,山有茅亭,世有隐者,不做嘉宾。呜呼!呦呦鹿鸣……”在众人发愣的当儿,已去得远了。 “大人,他——”士兵们莫名其妙。 程亦风玩味着这几句话,越想越有深意:“撒盐如冰”“寸步难行”指的可不就是方才一幕?那么后面的几句又预示着什么?他非得找这郎中问个明白不可!当下拔脚疾追,道:“你们回营去,点亮灯笼篝火,严加防范——先生,先生留步!” 众士兵不敢抗命,只得往回,但仍叫小莫跟着程亦风。时暮色初降,漫天彩霞,两人在户户紧闭房门的村子里追了不多时,棚舍渐渐稀少,地势升高,是往山里去了。又行得片刻,见有茅舍修在林间空地上,郎中走进去,关了门不再出来。 程亦风要上前叫门。小莫拦住他道:“大人,当心有诈,这老头儿和土匪兴许是一伙的,还是回去领些兵士来,拿住他再问话。” 程亦风倒没顾虑过这一点,暗笑自己冲动,但扫一眼茅屋前的小院,见门前靠着一面布幡,上书“铁口直断”四字,登时记起,这个郎中不是旁人,真是当日给他批过命的算命先生!他一时大喜:早觉得此人是个世外高人,在京城中总寻不见他的踪影,原来是在此间隐居! 他赶忙紧走几步,在院门前向内深深一揖,道:“晚生程亦风,拜见先生。” 里面没回答,过了半晌,才传出“咚咚咚”的杂音,屋顶的烟囱冒起了炊烟,人家做起饭来。小莫跺了跺脚:“搞什么鬼?”程亦风让他稍安勿躁,自己又是一揖,道:“月前蒙先生测字赠诗,晚生受益无穷,今日再见先生,惊喜惶恐,还望先生不吝赐教。” 里面这次出声回答了:“大人说什么赐教,可折杀人了,老朽无非是在京城讨不着生活,就到乡下来住着。我满屋油烟,实在不便开门请大人进来。” 程亦风道:“打扰先生了,不知方才……” 他想问那首古诗是何意思,但里面人却打断了他,道:“你远道而来,老朽没什么可招待大人的。大人既然看得起老朽,老朽就再为大人算一卦,如何?请大人出一个字吧!” 程亦风想到:高人自有高人的打算,且看他有何指教。想了想,道:“晚生就出一个‘林’字——双木林,先生请批。” “双木林?”里面人笑道,“大人可真是执着,上次测‘风’,乃是巽卦,此番测‘林’——以大人高才,岂不知《说卦》云‘巽为木’么?你问双木林,又成了个巽卦,回到上次我和大人说过的那些话上——巽为长,为高,为进退,为不果,大人问的是何事呢?” 程亦风本是看到林木葱茏,随口说出一个字,并没有想到要问什么事,这时听到“为进退”“为不果”,似乎不是很好的兆头,因想:若问国家,岂不误了天下百姓?唯有问我自己才无所顾忌,而我这一生,我所思念的那个女子,早就无望了!即微微一笑,问道:“我问姻缘,先生莫笑才好。” 里面人道:“有何可笑?你说我解——巽卦初六,为长女。大人想的那个女子必是众姊妹之长,巽又为风,风行百里,此女子已到了百里之外,风上云宵为高,此女子如今身份尊贵无比,风动不止为躁,此女子和大人必卷入一场纷争之中,也许众叛亲离,也许国破家亡——不过,古称种树可得利市三倍,巽既为木,大人若舍此女子,则前途无量。” 程亦风不过信口问件无望之事,但一番批注却还是使他怔怔起来:是长女?她当日的确带了个妹妹。到了百里之外?难怪我寻她不见!身份尊贵无比?当日人家说不见她皇上会怪罪,必是皇亲国戚无疑。而卷入纷争……他怎么忍心?不过,舍此女子而前途无量,此一条却有些可笑的,此女子跟程亦风半点关联也没有,从不曾得,又如何能舍? 朗声一笑掩饰心中的怅惘,他道:“多谢先生指点。晚生其实倒更想知道方才先生唱的那首‘呦呦鹿鸣’有何隐喻。” “隐喻?”里面人笑道,“藏而不露方为隐,借古说今是为喻。一些事情,假如此时此地已然发生,还叫什么隐喻呢?” 程亦风正是不明白,方要开口再问,却听来路上一阵焦急的脚步,是先前派回营去个几个士兵,满面烟火之色,形状万分狼狈,口中嚷嚷道:“大人,可不得了!” 程亦风忙问究竟。 士兵们道:“我等才回到营里,就闻到腥臭的味道,不知是什么东西,眼睛也刺得生疼。我们看见旁人都流泪不停,问了,他们说不晓得哪里吹来一阵妖风,好浓一片又酸又臭的白雾,大伙儿就又是嗓子疼,又是眼睛疼,咳嗽个不停——大人,这八成是土匪使的阴招,要怎么办才好?” 程亦风拧着眉头:“迷雾如云,如丧考妣,落泪难停”,难怪说“此时此地已然发生”。那么接下来就是“仗剑执兵,神出鬼没,束手就擒”——也许就在这几人报信的当儿,土匪已经杀进营去。 如此大意!军中缺了主帅,岂不更加混乱?他得即刻赶回去!便向茅屋匆匆一礼:“多谢先生提醒,晚生告辞。”招呼士兵欲走。 “等等!”茅屋里一声招呼,门打开了,那老者走了出来,手持一块湿嗒嗒的抹布,道:“老朽独居无聊,难得大人来探望,这块布就做个见面礼吧。” 程亦风接下了,还不及道谢,只觉骚臭之味扑鼻而来。边上众士兵都闻到了,骂:“这是什么?” 老者道:“也不是稀罕物,浸了些鹿溺而已。” 士兵不由齐齐掩鼻,程亦风险些将抹布丢了出去。 老者轻笑,道:“大人今日有事要忙,老朽也怕锅烧糊了,不远送,就此别过!”拱拱手转身回去了,看也不再看众人一眼。 程亦风和士兵们赶回营地,夜幕已经降临,灯火在微风中点点闪烁,一明一暗正和着高高低低的咳嗽声。待走进了,果然闻到刺鼻的酸臭味,眼睛也几乎睁不开。士兵们道:“大人,这时候妖风已经没有先前厉害啦,早些时候根本靠也靠不近!” 程亦风点点头,想要开口说话,只觉鼻腔和喉咙都如火烧一般,不过面对“仗剑执兵,神出鬼没,束手就擒”这迫切的危机,他不得不勉强询问士兵们现下情形如何,四处守卫是否森严。知道士兵们除了流泪与咳嗽之外无甚大碍,提着的心才稍稍放下些——然而掉着的一口气还不敢舒出来:这些山贼放些毒烟决不会是无端端的,定有厉害的后着藏着,则此毒烟的功效大约也不仅仅是叫人咳嗽流泪,兴许还有初时不显症状,稍后才发作的,此时敌暗我明,兵家言知己知彼,而他此刻是一概不知,抓瞎。 我如何是将材!苦笑。 不过这当儿却不是发感慨的时候,不能克敌制胜,至少要保个不输——此刻讲天时,黑暗不可见敌手,论地利,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说人和,士兵为毒烟所害,十成战斗力最多只剩一半,若今夜与山贼交手,只有覆亡的份儿,还不如撤出军营,到山区外的平地上去,进可攻,退可守,混过这一晚再说。 主意定下,即传令下去,叫全营即刻熄灯,士兵一律除下铠甲放在军帐之内,所有人撤到离山半里之处集合。 这计策没什么玄妙,稍微有些头脑的人都立刻听出来:这是要摆个假人阵,引强盗们上钩。可是,三千人马,又不熟悉此间地形,要往哪里埋伏? “不要埋伏。”程亦风道,“强盗从山上而来,必然先进营地。我们有三千人马,等他们深入营地进军帐找人的时候,就一齐杀回来,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他们要是再用毒烟呢?”有人问。 “他们要用烟,便不会同时进攻。反正我们军帐中无人,他们放再多的毒烟,也只是白费。” “倘若他们自己有抑制毒烟的方法呢?” “那咱们就睁大眼睛看着,等他们杀到跟前了,把这法子偷学过来。”程亦风道,“我想毒烟的侵害范围应该不是很广,这村中百姓长年来能与强盗为邻,大约总有些互利互惠的关系,强盗用毒烟,必然不会伤害村人。我们退到营地之外,应当不会再受毒烟之害了。” 这计划里充满了推断,着实冒险。但是程亦风既然领军,他说的话就是军令,没人敢不从。约莫半个时辰的工夫,大家就已经退到了营外。 山中入夜颇为凉爽,但虫豸肆虐。不说蚂蚱、蟋蟀时不时地跃出草丛撞到人脸上,就是蚊子“嗡嗡”地飞来飞去,也已经够叫人心烦意乱。程亦风文士出身,除了落雁谷,哪里经历过野战之苦,只埋伏了没有多久,身上已被蚊虫咬了好几个大包,既疼又痒,苦不堪言。他有心要用手拍打蚊虫,却怕引来敌人注意,心里比身上更痛痒难当,只望这些山贼快些出现,双方好速战速决,他就可以离开这虫豸横行之地。 这样挨着,时间一刻一刻地过去了,慢得好像春蚕吐丝,始终不见一丝动静。直到他觉得整张脸都被虫子叮得肿起来了,天色也微微泛白,山林、村庄和营寨在曙色里渐渐清晰,依然不见山贼的身影。 小莫趴在他身边:“大人强盗还会来吗?” 问我?是自嘲还是解嘲,他笑了笑:“应该不会了吧……光天化日之下……”光天化日之下,三千兵马,土匪该不会硬碰硬地冲过来。 “那……我们现在是不是回营去?”小莫问。 程亦风几乎就点头了——士兵们一夜未合眼——但转念一想:如果强盗再放毒烟呢?如果用鹿群冲撞呢?此时没了黑夜的掩护,形势对他更加不利。 然而这样耗着总不是办法。他略想一想,吩咐道:“点两百人同我回去整理兵器粮草,拔了营帐来,重新安扎于此。余下的留在这里静观其变,倘山贼偷袭我,你们就杀出来与之一拼。” 兵士们已经累了一夜,连山贼的头发也没打着半根,心里都窝火不已。现在听了程亦风这个计策,更觉得窝囊,不少人都嘀嘀咕咕地抱怨,有些受主站派言论影响的便议论说:“见了樾军逃跑也就算了,如今见了一个会放点儿毒烟的山贼也要逃跑,传回京去,叫人笑掉大牙了。” 程亦风分明听到,但不发作,他自觉行事为了百姓福利,为了军士性命,哪怕看来懦弱保守,他也问心无愧。当下,点了两百人,回到大营里。 营里一切还同昨夜离开时一样,没有土匪夜探的痕迹。程亦风叫兵士分头做事,自己也不闲着,动手收拾书本、日志。不经意,看到案头肮脏一团,正是那老者给自己的抹布。此时那骚臭的鹿溺想来已干了,但奇怪的是,抹布上竟似有粒粒白盐。程亦风拿起来好奇地一抖,便淅淅沥索罗掉下去好多白闪闪的晶体来。 程亦风不敢轻尝,拈起一粒来细看:溺尿之垢居然这般晶莹剔透么?实在希奇。 莫非这鹿溺是与众不同的?程亦风想起老者世外高人之风,给他一块浸饱鹿溺的抹布,决不会是胡乱戏弄他。 也许破敌之机在于此!他起了兴,点起了烛火来,凑近那些晶体仔细观察。 这一下不要紧,晶体被火烧烤,立刻失水变成了白色的粉末,而程亦风则感到眼睛一阵刺痛,跟着鼻腔和喉咙也烧疼起来,同中了毒烟的感觉一般无二,他连忙向旁边闪开。 难道这就是山贼所使用的毒烟?他心里一亮,捂住口鼻,再次将烛火移近那些白色的粉末,然而这一次,却再也没有“毒烟”弥散出来了。 奇!真是奇!他找到了一些头绪,喜得大叫:“小莫!小莫!” 本来在拆帐篷的小莫应声而入:“大人,什么事?” 程亦风兴奋得满面通红:“快,快给我抓一头鹿来——不,多抓几头,给我接一桶鹿溺来!” 小莫瞪大了眼睛:若不是自己的耳朵坏了,就是程亦风的脑袋坏了。 “快去!”程亦风又催他——只要找到了毒烟的源头,总能找到解毒的法子! 作者有话要说:21/21/2006修改错别字 01/09/2007修改内容 02/01/2008 typo correction ------------------- 很多人问毒烟的事,这是之前在清韵和人掐架时贴的,放在这里 我当时所设计的就是一个酸碱中和反应罢了,虽然自离开实验室之后,很少再看化学的东西,不过基本的理念是这样的: 毒烟是二氧化硫,而尿的成分中含有氨,工业上有"氨法脱硫",即废氨水与烟气中的二氧化硫反应生成硫铵,脱硫率将达到95%.当然尿中的氨的成分很低,只有20~70毫摩/24小时,真正用来中和二氧化硫是不可能的. 不过在理论上,该反应应该生成亚硫酸铵和亚硫酸氢铵 2nh3h2o+so2→(nh4)2so3+h2o (nh4)2so3+so2+h2o→2nh4hso3 其中亚硫酸铵是无色单斜晶系结晶. 所以我有在文中提到——"程亦风不敢轻尝,拈起一粒来细看:溺尿之垢居然这般晶莹剔透么?实在希奇。"指的就是亚硫酸铵和亚硫酸氢铵的结晶。 之后,写到程亦风把这晶体拿到火上烤了烤——“立刻失水变成了白色的粉末,而程亦风则感到眼睛一阵刺痛,跟着鼻腔和喉咙也烧疼起来,同中了毒烟的感觉一般无二” 亚硫酸氢铵加热得到的二氧化硫,同时生成氨气 ------------------------- 02/16/2008 顺延。但是为了解决多出一章的问题,不得不把后一张拆散,一部分提到这一章中来。另一部分和更后一章合并。 02/06/2010 修改错别字 9第8章 全军将士像看疯子一样看着程亦风,搬粮草的,扎帐篷的,都议论不已:将军这是在做什么?不派密探上山探察敌情,不派士卒回京搬请援兵,就只让人拉了十几头鹿来,守着一桶鹿溺,拿个铁缸子在火上烧煮——只听说童子尿能治病,鹿尿能做什么? 一缸子鹿溺不久就烧干了。程亦风看看,只有污垢,没看到那雪白如盐的结晶,再小心地凑近了嗅一嗅,除了骚臭,没有一点刺鼻的毒烟味。他不气馁,又打了一缸尿,这次换小火慢慢地烤,到快干的时候,熄火让缸里的液体自己结晶,此番果然见到些黄褐色的颗粒,他大喜过望,改大火烧烤,以后扇动空气嗅一嗅,却又失望了,并没有毒烟的味道。 这是怎么一回事?他试了大火,小火,试了加水稀释再过火,试了烤干之后以水淋洗再过火,无一成功。看看都到日头当午了,新营已安扎完毕,众将士都不想再理会他,纷纷钻回帐篷休憩,只小莫还守在旁边:“大人,您究竟在捣鼓什么?” 程亦风抓抓脑袋:“我倒也糊涂了,该是问问那个……” 方要说“采药郎中”,却听耳边一声叹息:“唉,从前听你背《周易》,滚瓜烂熟,还以为你深谙阴阳之道,通晓五行之理,不料是个书呆子!” 程亦风一愣,见那老者背着采药的篓子,手把锄头,正立在自己身旁。他赶忙起身行礼。 老者摇手制止:“受不起,受不起。”说时,把腰里一个球形的皮囊解下了,放在锄头上一磕,皮囊破裂,登时有刺鼻的毒烟味直向程亦风和小莫扑来。 小莫忙把程亦风朝身后一挡,喝道:“大胆蟊贼,暗算我们大人!”跟着就要拔刀将老者拿下。无奈毒烟猛烈,他才说一句话已经咳嗽连连,眼泪也淌了下来。 老者摇了摇头,从腰里又解下一条抹布来,朝盛满鹿溺的桶里一荡,浸湿了,又在空中挥舞了几下。登时,程亦风感觉眼、鼻刺痛大减。当老者挥动了有十来下时,毒烟的味道竟然消失不见了。 小莫还未理会得其中玄机,眼泪一止,又向老者扑去。亏得程亦风一把拉住,向老者长揖到地:“老先生高才,还请指点晚生!” 老者一笑,将抹布丢到他手中:“还指点什么?你难道不是已经悟了么?”说罢转身就走。 程亦风急急追上:“老先生,您几次指点晚生,晚生感激不尽。只是晚生驽钝,老先生昨日所留‘鹿鸣’之诗,可是讲的山贼么?要如何破贼,可否请老先生指点迷津?” 老者脚步不停,道:“老朽有什么才?不过是在这里住得久了,烟雾闻得多了,自己悟出些窍门而已。你要破什么山贼,自己悟出来——世上哪儿有那么多便宜的事,都等别人悟好了告诉你?你这书呆子,当真不可救药!” 他年纪虽大,走起来却健步如飞。程亦风一介书生,本来就追他不上,这时听了他一句似责似嘲的话,更是一愣,眨眼就被老者甩下了。小莫从后跟了上来,道:“大人,这老头儿用毒烟熏咱们,您还请教他什么?” 程亦风摇摇头,止住这冲动的年轻人:“你没发现他挥了几下抹布那毒烟就消失了么?” 小莫怔了怔。使劲吸了几下鼻子:“这也不希奇,本来挥两下手也能赶走臭味嘛。” “不。”程亦风摇头,“假如只是赶走,那么走开几步的距离还是应该能闻到,而他挥了这么几下,毒烟消失得简直无影无踪。依我看,必定是鹿溺中有这毒烟的解药。” 小莫瞪眼不肯相信。 程亦风道:“不信你来看!”当下把老者交给他的抹布对着铁缸子拧了,大火烧烤缸中液体,待快干时,灭了火让缸子自然冷却。不多久,内中液体蒸发结晶,固然有些是黄褐色的污垢,但仍有些程亦风早间见到的洁白色晶体。他拈了一撮儿白色晶体,让小莫靠后捏了鼻子,自己将晶体移近火旁,随着水分消失,晶体变成白色的粉末,两人都感到眼睛一阵刺痛,正是毒烟侵害之相。 小莫惊得大叫:“大人,您……您怎么也造出毒烟来了?” 程亦风笑:“不是我造的,是老先生方才皮囊里的,被鹿溺中的不知什么东西吸收了去,这时遇了火又重新释放出来——昨夜我将老先生给我的沾了鹿溺的抹布忘在军营中,今天看见上面有白色的颗粒,想来也是这种奇特的物质吸收了周遭残留的毒烟所致。世上万物相生相克真是神奇。有了鹿溺,我们就再不怕山贼的毒烟攻击了。” 小莫将信能够疑:“大人是要咱们……都带着鹿尿来打仗么?这鹿尿当真管用吗?” “当然管用。”程亦风脱口而出,但立刻又后悔——毕竟是他猜测出来的,如果不实验一下,也太过冒险。可是要如何实验?思索片刻,他的目光停留在那盛鹿溺的木桶上,登时心中有了主意,吩咐小莫传令下去,把营中所有木盆木桶都装满鹿溺,若没有鹿溺,马溺也可以,务必每座军帐前都有一只这样的桶,营地边的草丛里也要放上一些——越多越好。 小莫听得瞠目结舌,军中更起了轩然大波。而程亦风还有后着——他要士兵同前日一样,把铠甲留在帐内,然后往营外退半里,等土匪上钩。 众人面面相觑:哪有将同一个计策用两次的?而且还是一个不奏效的计策!有人壮着胆子来问他,万一土匪们这夜还不出现,将要如何。 程亦风道:“倘若今晚敌人不来,还有明晚。白天就可用来午睡了。所谓‘兵不厌诈’,敌人必然料不到我们敢以不变应万变,夜夜守株待兔。我想,这些山贼最多不过百余人。他们又用鹿,又用毒烟,就是因为正面交锋不是咱们的对手。我军驻扎在此,对他们始终是个威胁。以他们头一天就向咱们下手来看,这伙匪徒都不是有耐心的家伙。早则今夜,迟则明晚,总该来下手了。” 众人相互交换着眼色,不知要怎么劝才好。 程亦风更还有下文:“况且——”他想说他要试试这鹿溺的效用,但念头一转,又决定暂时不跟外人说——他现在已经太像个疯子了。即便是自己不喜欢领兵这一行,但是行军在外,毕竟还是要有一点威信,要砸招牌,也要等这场仗打完了再说。于是话锋一转,道:“况且今晚我打算留在营中,引这些土匪来犯。” 以身为饵。程亦风是轻率还是胆大?将士们哪怕是背地里笑他疯癫的,也不能眼看着他落到山贼的手里?消息一经传开,劝阻的人哗啦啦来了一大群,见他意志坚决,又有不少人说要陪他留下。程亦风执意不肯,只留了小莫留下护卫。到天黑,兵士按他的计策撤到营外去,程亦风叫小莫站在大帐外守卫,自己剔亮了油灯,于案前坐下读书。 拿的究竟是本什么书,一行行的字,看进了眼,却没看进心里,不知过了多久,一卷书堪堪翻到末尾,觉得双眼仿佛是用得太久了,阵阵刺痛。先还未注意,可心中忽地一闪,又猛地吸了两下鼻子,才意识到是毒烟来了。恰此时,小莫也从外面捂着鼻子挑帘儿进来:“大人,又是毒烟!” 程亦风心里有三分兴奋七分慌张,屏住了呼吸,让小莫把门外那桶鹿溺搬了进来,自己取了一条汗巾浸湿了,在周遭挥舞了几下。果然,刺痛之感大减。他不由欣喜若狂,对小莫轻声道:“怎样?果然灵验吧?” 小莫这回也注意到了,喜得几乎嚷嚷出来,幸亏被程亦风制止了。他就接过手巾来替程亦风赶毒烟。隔一会儿,感觉毒烟有渐涨之势,程亦风就要他重新把手巾在鹿溺中浸泡,再接着舞弄。如此反复过了大约半柱香的时间,小莫已是大汗淋漓了,动作渐渐慢了下来,而程亦风却丝毫不觉双眼有刺痛之感。他又静静坐了片刻,确信周围的毒烟都消失了,就示意小莫住手,悄悄到门外望望,已经几乎嗅不到毒烟了。 小莫“咦”了一声:“大人,难道山贼的毒烟使光了么?” 程亦风自然也有此一疑,然而想起前日毒烟时间长且毒性猛,此番山贼若进攻,不可能不用尽其毒最大限度伤害敌手,是以放毒之量应该不会少于从前。但是毒性只半柱香时间便大大减弱了,应当是他摆放在营地各处的鹿溺马尿起了作用吧?他心下不由大喜,却也不敢十分肯定,就不答复小莫,只叫他小心敌情。 小莫领命,手搭凉棚四下里观望,未几,朝北方一指:“大人,看——” 程亦风顺他所指望去,是鹿鸣山的方向,草木在夜风里萧萧,仿佛人在活动。此所谓“草木皆兵”也!他拍拍小莫,让这孩子别太紧张。然而一句宽慰的话还没出口,就听营地北方一阵明显有异于木叶萧萧的脚步声,黑影攒动,朝这边潜行过来了。 必是山贼!小莫“呛”地拔出刀来,护在程亦风身前:“大人,快举火让咱们的人冲进来!” “不,让他们再走近些。”程亦风道命令,“快咳嗽!”说罢,自己已先咳嗽了起来。 小莫并不驽钝,立刻明白——要引山贼上钩,须使他们相信兵营中的人都中了毒烟,而中了毒烟,岂有不咳之理?他因而也大声地剧烈咳嗽起来。这个兵营中虽然只有他和程亦风两人,但是午夜寂静,声音一经反射,就成了回声振振,一时间,倒仿佛真有许多人在痛苦咳喘一般。 又过得不久,程亦风示意小莫点燃火箭向天发射,自己则高声喊道:“来人啊!哪里来的毒烟?军医呢?” 他这一嚷,入侵者的注意力全集中到了他身上,迅速地朝大帐围拢过来,丝毫也未注意到冲天而上的火箭。 知道自己诱饵的任务已完成,下面就是要保个全身而退了。程亦风招呼小莫:“快,进大帐!”待二人扎进帐的同时,他“扑”地吹灭了灯火,整个大营陷入一片黑暗。而在这黑暗里,他又拉着小莫从大帐的后部钻了出来,急急向众兵士埋伏之处撤退。 未跑开多远,后面闯进营地的山贼们就点起火把来了——如何不发现是上了当?但是悔之晚矣!程亦风的骑兵率先杀了上来,没得一眨眼的工夫,已经把营地团团围住,接着步兵也赶到了,包围圈的火光冲天,亮如白昼。 后来的一切简单得几乎不值得描述:战斗还未打响就结束了,来偷袭的才不过二十余名山贼,在三千士兵的包围下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大部分直接缴械投降,不投降的也被制服。从程亦风逃出大帐算起,到二十余山贼被绑到他的面前,总共不过一盏茶的工夫。 莫不是在发梦?他拍了拍脑袋,疼,这才确信自己真从这冒险的战斗中胜出了。 定睛细看着二十余山贼,个个黑巾蒙面。程亦风叫小莫扯了去,小莫直摸得满手湿滑,凑到鼻子跟前闻一闻,竟是溺骚味,惹得他五官差点儿扭在一处:“呸,蟊贼!你们想出这等害人的毒计,最后还得自己在脸上蒙些屎尿,活该!” 山贼们有些垂头丧气,有些却满面不服。为首的那个,程亦风认出,就是邱震霆了,虎目圆睁:“废话少说。老子今天落在你的手里,要杀要剐随便你。不过除了杀剐,其他的条件你甭想老子答应——老子啥都没有,就有一条烂命,丢了就丢了。” 程亦风一愕,未想到这土匪竟撒起赖来了。不过,这也应该在意料之中的——土匪嘛,难道还能讲仁义礼信的?他便不硬逼,劝道:“邱兄豪气干云,程某佩服得紧。不过人命不论贵贱只有一条,死却有轻于鸿毛,也有重于泰山。邱兄一世英雄,怎么能随随便便就丢掉性命呢?” 邱震霆对这番半文不白的话不甚明白,只马马虎虎听懂了后半句,就“哼”了一声道:“少来奉承俺。俺邱震霆不是臭当官的,不吃你们那一套。你要杀俺就快杀。反正俺山上还有的是兄弟,他们不见了俺,自然杀了那姓冷的老匹夫来给俺陪葬。一命抵一命,俺做强盗的,只求不赔本就行。” 程亦风听他完全是无赖口吻,软硬不吃,心想,无赖恐怕还得无赖磨,我早年流连市井,难道无赖还见得少么?当下笑嘻嘻往邱震霆跟前一坐,道:“我说邱老兄,没见过你这么不会算帐的强盗。哪儿有只求不赔本的说法呢?再说了,冷千山是什么人?你自己都说了,他不是个好东西——要我说,他根本就不是个东西!你为这种人丢了性命,你值得么?” 邱震霆一听,愣了。周围的将士也都面面相觑——他们晓得冷千山向来和程亦风对不上眼,而程亦风除了难得的那一次“发威”之外在朝堂上是个人人都可欺负的闷葫芦,不想今日说出这种粗鄙之言来,实在是让人诧异万分。不过再转念一想,就知道程亦风是故意使的激将法。 邱震霆乐了:“哈,有意思。这姓冷的的确不是个东西。不过,你要这个不是东西的家伙做什么呢?” 程亦风不料此人还颇有些头脑,便继续嬉皮笑脸道:“邱兄不在官场,不知道官场中的事。这姓冷的在皇上面前常常找我的麻烦。邱兄若把他交给我,我自然要寻他的晦气,找他报仇。” 邱震霆呵呵笑道:“原来是这样,你不早说?寻人晦气可是老子的专长。这割鼻子、挖眼睛、剥皮、抽筋就不说了,还有灌马尿、塞大粪、烙铁裤,点天灯……嘿,俺有九九八十一种寻人晦气的法子,一定比你这书呆子在行。不如你就把这不是东西的家伙交给俺,俺收拾他,你看,怎样?” 程亦风一呆。邱震霆就哈哈大笑起来:“程大人,你不要装了。你的事,俺都跟姓冷的手下打听清楚了,你是个万里挑一的好官,公报私仇的事你做不出来,不用激俺啦。” 程亦风不禁哑然,进而苦笑道:“既然邱兄早知道,又不吝赠我‘好官’二字,更晓得我此来目的,何不与人方便自己方便,非要为难程某人呢?” 邱震霆道:“俺开始并不太晓得,以为你的人马也是来征兵的,所以昨天放烟熏你,不过后来打听清楚了,今天特来试一试,看你是否真像他们讲的那么好,能为敌手犯险。” “那你现在看清楚了?”程亦风道,“可否就放了冷将军,也归还朝廷的粮草呢?” 邱震霆狡黠地一笑:“程大人,你方才说了,咱做强盗的也不能光求保本。俺今要是把姓冷的和粮草都交给了你,那老子岂不赔大了?这样吧,让你两样挑一样,是要领回粮草,还是要领回那不是东西的狗屁冷将军,程大人选吧!” 他话音未落,周围的士兵已经嗡嗡地骂开了,说,哪有这个道理,你人在我们手里,是我们砧板上的肉,还敢讲三讲四地谈条件?看我们先剁了你,再上山去杀光了你的狐群狗党。 邱震霆毫无惧色:“杀就杀,老子还怕你们不成?杀了老子,杀了老子这里的兄弟,却杀不光我们山寨。鹿鸣山是老子和弟兄们的天下,咱总有人能杀了姓冷的陪葬,也总有人能拿了粮草继续跟朝廷的狗官们作对,你奈我们何?” 士兵们一听,更加火冒三丈捋袖子磨拳头,就想上前把邱震霆教训一通,尤其,这中间有不少人都深受毒烟之苦,恨不得能把邱震霆闷到个毒烟罐子里才解气。 可这当儿,程亦风却静静地发话:“邱大侠,你方才所说的条件可是当真?” 邱震霆望他一眼:“大丈夫说话算话,否则就是娘们!” 程亦风道:“好,那我选冷将军。” 众人都是一愕。程亦风道:“程某可放邱大侠和这些好汉们归去,但是你们一定要让冷将军毫发无伤的回到程某的军营里。”说着,从小莫手里拿过刀来,“哧”地割开了邱震霆身上的绳子。 邱震霆本想给他出难题,未料他竟一口答应,而且当即松了绑,也愣了半晌没说出话来,直愣愣地盯着程亦风看。而这一晃眼的工夫,程亦风倒“哧啦哧啦”把二十来个山贼都松开了绑。 士兵们纷纷道:“程大人,不可!不可纵虎归山哪!” 可程亦风却是不听,把人放完了,刀一丢,立等邱阵容内霆表态回话。 邱震霆活动着被捆疼的手臂,呼哧呼哧喘着气,末了,把头上的帽子一摘,甩在了地上,道:“他奶奶的。程亦风,姓冷的没骂错你,俺也没看错你。你是条好汉。这交易俺跟你做了——”他回头招呼那些手下:“你们这就回山上去,把姓冷的和他的手下都押下来还给程大人。” 山贼们都称“是”,转身而去。程亦风就叫士兵们让开道路。而邱震霆却动也不动。 程亦风道:“邱大侠,你也可以走了。” 邱震霆一摇头:“俺不急。程大人不晓得,俺的手下都是粗人,恨透了四处拉壮丁的狗官。叫他们放了姓冷的,他们少不了发脾气。俺先留在这里,倘若姓冷的叫他们在半途中杀了,俺也砍下自己的脑袋来,总不失信于程大人就是。” 听此言,程亦风对这山贼不禁添了几分佩服。旁边那些担心白忙活的士兵见有人质在手,也才稍稍放下心来。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见山上火光点点,一条队伍缓缓而行。前方士兵看了来回报,说是冷千山一行,被山贼用绳子捆成一长串儿,牵着过来了。这话刚说完,冷千山的骂声也到了程亦风耳边:“姓程的,皇上让你发兵来救我,你却串通山贼,侮辱于我,你眼里还有没有圣上,有没有王法?” 程亦风早料他会发作,并不理会。 邱震霆却啐了一口大步上前去骂道:“老匹夫,嘴里不干不净说些什么?今天如果不是看了程大人的面子,俺邱震霆早就把你大卸八块儿了。” 冷千山连日来想是吃了他不少苦头,被这一喝,已短了三截,但仗着到了楚军之中是自己的地盘,又向周围的士兵呼道:“还不快把这些土匪拿下了?劫持军饷,视同欺君,是诛九族的大罪,可就地格杀!” 他形状虽狼狈,但好歹是个将军,有些士兵被他一喝,本能地就朝邱震霆和负责押送的山贼围了上去。然而程亦风一声断喝,将众人止住了:“谁敢动?你们是我楚国的将士,土匪尚且守信,你们难道要做弃义之人?” “混帐!”冷千山大骂,“程亦风,你跟土匪讲信义,却置朝廷威仪于不顾,你也要犯欺君的大罪么?” 程亦风冷冷一笑:“欺君大罪——我正要和冷将军议一议呢。将军自称要去平崖,怎么往远平城方向走?此其一。又,粮食一经上缴到各州府,不管有否在漕运司入册,就已经是国库库粮,如何调度该由各部同户部商议,禀奏皇上,批示后方可调粮。若有人不上报朝廷,先就运走了粮食,这又是什么罪呢?此其二。另外,说是去赈灾,却运到他处不知做何用场,此其三——这个叫不叫欺君?程某不才,冷将军是想跟程某一同回去请教獬豸殿的大人们,还是刑部的大人们?” 一席话,说得冷千山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程亦风知道日后一朝共事,还得留点余地,于是不再说下去了,只吩咐士兵:“快把冷将军和这些将士们带到营里去休息。”等到这一队人都走远了,才向邱震霆一拱手:“邱大侠,果然是言出必行的好汉子,程某先谢过了——不过,这粮草——” 邱震霆哈哈大笑:“就知道你这个穷酸书生忘不了这茬儿。粮草俺不给你。有本事你就光明正大,明刀明枪的跟老子干一仗,把粮草抢回去。没本事,你就带着姓冷的回去,把错都推他一个人身上拉倒。” 程亦风望着这黑汉子,摇头苦笑:“邱大侠,你明知我会怎样答复,何必还多此一问?” 邱震霆拊掌而笑:“问了心里才有个准儿。程大人,俺邱震霆今天落到你的手里是俺的运气,要是能跟你堂堂正正地打一场,更加是俺的福气了。咱为的主子不同,你为了皇帝老子,俺为了俺的弟兄们,要不然,我倒是想请你喝几坛酒!” 程亦风拱了拱手:“程某量浅。几坛不行,几杯还凑合。待程某夺回粮食,希望邱大侠能不计前嫌,跟程某喝一杯。” 邱震霆搔着后脑勺:“呀,你这书生口气还不小。俺还没跟你打呢,你倒吃准了能抢回粮食去?你就不怕俺的毒烟……”才说着,猛吸了几下鼻子,惊讶道:“这……这毒烟怎么……这么快就散了?不对,老子的面罩早被你们拉下了,也没闻到毒烟,难道你……你竟想出了法子?” 程亦风笑笑算是默认,又道:“所以毒烟不可再用了。至于梅花鹿,我看邱大侠也不用折腾了。你们在山上辛苦采些井盐都拿来驱鹿了,我却可以从盐运使那里调盐过来,就是把全山的鹿都腌成鹿干也绰绰有余了。” 邱震霆张大了嘴:“他妈的,算你厉害。不过就跟你这样的人较量才有意思。老子就跟你打这一仗。” 程亦风道:“好。”一伸手,恭送邱震霆一行离去。 众将士见他如此,无法理解:“大人,你真的要跟他打?打仗哪儿有您抓了这个匪首逼他的喽罗们交出粮食来得便当?” 程亦风摇了摇头,幽幽道:“不是打仗,只是同他较量较量,叫他服气。我看他这个人,软硬都不吃,手下也都是亡命之徒,就算我们把他们抓了要挟山上的伙伴,也还是要打一仗。到时候就不是较量,是拼命,难免有死伤。反而,大家明着交交手,分个胜负,我只消再次把他生擒来,叫他心服口服,以他守信义气的个性,必然会将粮食完璧归赵。” 众人一听,这叫什么论调?简直是把战争当成了儿戏!“山贼的承诺如何能信?” 程亦风道:“若不能信,冷将军方才是怎么全身回来的?” “方才自有那个姓邱的匪首在我们手上,如今大人纵虎归山,万一……” “若有万一,再剿灭他们不迟。”程亦风道,“宁可纵了恶人,咱们重新撒网再抓,也不可枉杀了好人——这些山贼多年来居住此地与百姓相安无事,可见他们并非杀人越货的屠夫。” 众人看多半是劝不动只有想:反正实力悬殊,兵法说“十则围之”,三千大军还能生擒不了几个土匪? 这个道理程亦风当然也知道,但是他明白,要叫邱震霆心服,便不可以多为胜。 这时已到了黎明时分,程亦风知道大家都累了,就吩咐回营休息。他自己则边散步,边考虑着对策。且想且走,不留神脚下踩着一件事物,一个趔趄摔倒下去,满身一片冰凉,这才发现是踏进了昨天布置的一只木桶里,内中未知是鹿溺还是马尿泼了满身,不禁失笑。 而这时就听旁边有一人笑道:“大人早!”回脸一看,正是采药老者:“大人自己布了个阵,破敌之外连自己也中了招儿,不过大人穿着这一身衣服出去,恐怕再也不怕毒烟了吧?” 程亦风再狼狈,也要顾全礼数,赶忙也起身长揖为礼:“多承老先生指点。” 老者笑了笑:“我只教你用溺尿化解毒烟,可没教你放这么多便桶在军营里——你这招儿比山贼用秽巾蒙面干净些,效果却慢,孰优孰劣,老朽不便评说。不过,以老朽的浅见,能看家护院的就是好狗,能抓耗子的就是好猫,两方对垒,能赢的就是好计。” 程亦风躬身道:“老先生教训得是。” 老者摆手道:“老朽何敢教训大人?大人也不必‘老先生’长,‘老先生’短了。总算你我有缘。老朽复姓公孙,名叫天成。” “公孙先生。”程亦风又一揖,“晚生有礼了。” 公孙天成捻须而笑,也抱拳还了礼:“程大人两宿未睡,这时还不合眼,莫不是还在思考对付山贼的计策么?” “正是。”程亦风有心要问可有制服邱震霆的良策,但想起先前公孙天成教训过,说凡事要靠自己悟出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转而道:“先生久居此地,可知这伙山贼的底细么?” 公孙天成道:“的确知道一些。他们号称‘杀鹿帮’……”边说边在沙地上写下了这三个字。 “杀鹿帮?怎么叫这么古怪的名字?” 公孙天成道:“天下无主,群雄逐鹿。而这伙山贼却不在乎鹿的死活,只要抓来宰了,吃下肚就好,是为‘杀鹿’。不过,这是从前的帮主取的名字,如今的这个邱震霆帮主则是一介莽夫,除了善战之外,并不晓得这许多典故了。” 但他的所作所为倒有“杀鹿”的意思,程亦风想起邱震霆早先关于皇帝与天下的一番议论,故尔有此感慨。 公孙天成接着道:“邱震霆为人很是仗义,身边颇集结了一批能人。比方有一个是妙手神偷,天下千奇百怪的锁都难不倒他;又有一个能学百兽百鸟的叫声,通晓鸟兽习性,对畜生可以招之即来,挥之即去;还有一个人吹牛不打草稿,骗人从不脸红;另外一个,想来大人也领教了他的厉害,就是那发明毒烟的,此人精通奇门盾甲、阴阳五行,除了造些毒药外,也是山寨的医生。” 可真开了眼界!程亦风感叹道:“旁人看来是鸡鸣狗盗之徒,却可以把冷将军的一支军队和四十万石粮草都缴了去,实在不可小觑。” 公孙天成点头:“不错。老朽早也说了,手段无所谓高下优劣,只要达到目的就行。大人要对付这伙鸡鸣狗盗之徒,又要使他们败得心服口服,恐怕也得用点儿鸡鸣狗盗的计策。” 程亦风哪儿料到公孙天成把话题引回来了,且连自己的意图都猜得一清二楚,机会难得,他赶忙行了个大礼:“公孙先生,你可有什么妙计指点晚生一二么?” 公孙天成呵呵一笑:“大人还记得我那‘呦呦鹿鸣’的歌么?这最后一段是怎么唱来着?” 呦呦鹿鸣,山有茅亭,世有隐者,不做嘉宾。这是隐居终南,东篱采菊,不愿入世的意思。 公孙天成晓得程亦风一点就透,也便不把歌谣重唱一回了,只道:“若要人服气,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仗义的邱震霆已经被大人收服了,剩下鸡鸣狗盗之徒,盗贼、兽语者、骗子、术士,大人打算怎么各个击破呢?” 啊,各个击破,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程亦风心里犹如电光火石般一闪。 “多谢先生……”他这一揖才作下去,公孙天成已背着药篓走远了,留下一串山野的歌谣:“铁钉须用铁锤敲,木楔还得木槌砸。梁上君子喜开锁,终把监牢当做家。百兽之语虽可通,虫豸怎能懂你话?颠三倒四舌生花,当心法螺吹破你变成个矮冬瓜。哎呀呀,你要听仔细,仔细听,五行本来由天定,聪明人要引火烧了自己的头发。” 公孙天成对程亦风面授机宜的时候,邱震霆也回到了山寨里见他的弟兄。杀鹿帮一共有帮众一百七十三人。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同进共退,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被公孙天成所点评道的那几位“鸡鸣狗盗”之徒,其实就是他山寨的另外四位当家:二哥诨号“管不着”,最擅妙手空空之术,过去以摸人荷包为乐,自来到鹿鸣山后,但有弟兄劫来宝箱宝匣的,都请他开锁。三哥本姓侯,因喜爱训练鸟兽,又可驱鸟兽为己用,得了个雅号叫“猴老三”。四哥诓人有术,自谓“骗死人不偿命”,本名已不为人所识,只称他做“大嘴四”。至于五哥,本是个女人,且是猴老三的老婆,只因山寨中叫惯了“哥”,大家也就不计较,她最喜欢熬煮毒药,设计机关暗道,不过本帮兄弟有个头疼脑热,她也能药到病除,此外她还足智多谋,是以得了个绰号“辣仙姑”。 邱震霆言道自己要和程亦风光明正大地打一场,然而鹿鸣山地形复杂,如果在山里打,就占了别人的便宜。不过,如果出了山,又等于失去了天然的屏障,他虽信程亦风,却怀疑冷千山会搞些小动作。所以再三考虑之后,他决定在大青河支流“鹿角溪”背山面水和程亦风公平一战——由他提供船只供楚军渡河,这样也可以控制对方的人数,同时防备冷千山。 “你们几个觉得如何?”他问。 几位当家都摇头:“大哥,这可不行。单看姓程的今天不费一兵一卒就把那姓冷的给救走了就知道他是个狡猾的家伙,你跟他堂堂正正,他可不见得跟你光明正大。” 邱震霆拍着桌子:“这姓冷的成天骂程亦风的祖宗十八代,恨不得能把他剁了喂狗。而程亦风今天完全可以不理这人的死活,只带了粮草回去向狗皇帝请功领赏。可他却宁可救了冷草包的性命——这种胸襟,这种肚量,这种——那个啥,以德报怨,他决不是不守信的人。” 四人知道大哥的牛脾气上来,劝也劝不动,只好退出来,自己先商量。毕竟那辣仙姑足智多谋,不一会儿就有了主意,跟另外三人如此这般地讲了一番,他们无不赞好的:“只要瞒住了大哥,表面上看起来光明正大就可以!”计议定下,就各自去办。 如此忙碌了三天,到了邱震霆和程亦风讲定的时间。一大早,邱震霆就点了一百二十名兄弟开赴鹿角溪,嘱咐其他的四位当家带着余下弟兄们守护山寨的安全。走到半山腰时,他把一百二十人编成了六组,每组二十人,其中五组跟他下山去鹿角溪畔,还有一组绕路到溪水上游,暗中渡水绕到程亦风军后。 这话才吩咐完毕,就听辣仙姑在后头笑道:“原来这就是大哥的异军突起。可是你跟人家约好了要用相同的兵力交战,你这样到了鹿角溪边,程亦风看你只有一百人,便也只能出一百人跟你打,如何晓得你还有二十人预备偷袭他,岂不是不公平?但要是你告诉他你带了一百二十人,你又怎么解释那二十人的去向?” 邱震霆愣了愣,跟着嘿一笑:“老五,这你可难不倒俺。”当即将一百人重新分成三个十六人组和两个十七人组。外头看都是长四横五的方阵,但内中却有空挡。“我听说,以前有些将军出门打仗,动不动就号称自己有八十万大军,其实不过才二、三十万人。”邱震霆道,“要是天色暗些,还可以拿稻草人充数,变出一百万大军,没交手,先就把对手吓破了胆。” 辣仙姑听了笑道:“真搞不懂你们这些男人,都是使诈,有些就叫光明正大的比试,有些又要叫做阴险毒辣的勾当。” 邱震霆道:“所以行军打仗就不是女人的事。不过,你刚才问的那个问题很简单——跟正人君子比试,用的就是光明正大的计策;跟卑鄙小人交手,就可以使些阴险毒辣的无赖招数。” 得!辣仙姑心道,说了跟没说一样。不过她脸上还是笑嘻嘻的:“大哥,山上无聊得很,我跟你看看热闹怎么样?” 邱震霆哈哈一笑:“好啊,不过你要自己顾好自己,少了根头发俺就不好同老三交代了。” 辣仙姑腰一叉:“哟,谁敢动我一根寒毛呢?”笑着跟了上去。杀鹿帮的人熟悉山路,约莫走了一顿饭的工夫,就到了鹿角溪边。 众人一看,程亦风也带了六个横四竖五的方阵共一百二十人。大约是到得早了,已经用预备好的船只渡过了溪水来,现下整整齐齐将阵摆在溪旁。 邱震霆令手下在山前立住,对程亦风遥遥拱了拱手,又向身边的人道:“果真是个守信的。读书人不是奸诈就是迂腐,他就不一样。”而旁边的辣仙姑却在心里冷笑:“这还不迂腐么?说是对等兵力,还真的只带一百二十人,又背水摆阵,自断后路,简直是傻瓜才做得出来的。不过……要是此人假迂腐真奸诈,大哥可要吃大亏了。幸好我早有准备!” 双方阵势都摆定。看那边程亦风一举手,战鼓声响,楚军就像是点将台阅兵似的,步伐整齐地压了上来,第一排都是拿长枪的,第二排往后多使军刀,明晃晃的,横在胸口的同一个高度,连成一条线。 邱震霆这边抓了抓脑袋:没见过这种打法! 辣仙姑也皱着眉头想不通:这姓程的到底是真蠢材还是老奸巨滑?不过她正纳闷的当儿,听头顶上“戛戛”呼声,一只青鹞正盘旋欲下。她识得这是猴老三所驯之物,按照两人先前约定的暗号,这表示猴老三和大嘴四已经部署好了。 辣仙姑心里很是高兴,盘算有了这么厉害的后着,便不用担心程亦风在鹿角溪使诈。当下对邱震霆道:“大哥,看来姓程的是真的要和你堂堂正正地打一场,就叫他瞧瞧咱们杀鹿帮好汉的厉害。” 邱震霆道:“难道俺还跟他客气吗?”大掌一挥,吆喝道:“把箭战给省了!兄弟们,上!”土匪们这几天来议论不止,都认为是书呆子冤大头送上门来,早等得不耐烦了,听令,全哇哇乱叫,挥舞着棍棒刀枪杀将过去。 邱震霆打仗一向身先士卒,一开打,立刻就混到战团中去了,辨不出人。辣仙姑是女子,站在后面观望,看程亦风也是不亲自上马的,楚军把船只在溪水中扎成一座简易的水寨,程亦风就在水寨上居高临下地指挥。辣仙姑暗笑:真是一阵风就能吹倒他! 交锋还没一刻工夫,只见水寨上的程亦风向身边的一个小校说了句什么,便有金声刺穿了战场的混乱。杀鹿帮的人还未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楚军就已迅速地向水边退去,连帅旗也不要了,红的黄的,大大小小丢得满地都是。邱震霆高声呼:“弟兄们,给我追着打!” 土匪们早就杀来了劲儿,何用他吩咐,连喘息的机会都不给楚军,眨眼的功夫已把敌手逼到了水寨上。楚军退无可退,前排的人架起盾牌,支起长枪,而后排的军士则弯弓搭箭,向杀鹿帮的土匪们射来。众土匪赶紧举起盾牌防御,邱震霆自己向来不喜带盾牌,这时上不得阵前,骂了句粗话,从背后拿过弓箭来,拉满了,瞄准水寨上程亦风的脑袋,但放箭时却把手稍稍抬高了些,“嗖”地过去,不偏不倚正挑去了程亦风的冠帽。他瞧见程亦风身边的小校惊慌得手脚乱舞,连拖带拽,要把程亦风拉下去。 这可好,邱震霆想,他瞧不清阵前的动静,看他还怎么发号施令。 可是程已风跟小校纠缠了片刻,竟好似呵斥一般,把小校赶了下去,自己还立在水寨上不动。 邱震霆大为诧异。杀鹿帮的众土匪们有些原在拍手叫好,看这情形都怒骂道:“不知死活的书呆子,我们老大放你一条生路,你倒不识好歹!看爷爷射穿你的脑瓜子!”乱糟糟的,真有好几支弓箭瞄准程亦风。 “不许射!”邱震霆喝道。“他奶奶的!”仿佛喃喃自语,“这小子还真有几分胆识!” “大哥!”辣仙姑也来到了阵里,“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趁现在把这姓程的拿下,咱们就赢定了。” 邱震霆直摇头:“不行。俺跟他约定光明正大的比试,就是为了要叫他输个心服口服。把他射死了,还怎么服俺?谁都不许害他的性命!”说着,命令手下继续朝楚军的盾牌阵放箭。 辣仙姑急得咬牙又跺脚:这个傻大哥,还敬重那姓程的!不晓得人家有多奸诈,就是吃准了你不敢杀他! 担心再僵持下去就延误了战机,辣仙姑“呼”地扯下了自己的披风,露出一身焦黄色的藤甲,纵身跃出阵来,叫道:“大伙儿别耽搁了,咱们这就冲过去!” 众人无不大惊,尤其当看见楚军如蝗箭矢朝辣仙姑飞过来,邱震庭赶忙也跳出了军阵,挥起大刀来替她化解。可是辣仙姑毫无惧色,身上的藤甲更有如神器,利箭飞来,才碰到藤甲上,就向旁边滑开,根本伤不得她分毫。邱震霆和杀鹿帮的诸位看得目瞪口呆。不多一刻,那边楚军也看出端倪来了,放箭的速度大大减慢。 辣仙姑高声对帮众道:“大伙儿莫奇怪,这藤甲上涂了我秘制的油脂,可以刀枪不入。而你们的盾牌上也早涂了这种油,不信你们瞧一瞧!” 众人听了,有的就翻过盾牌来看——别说连一支箭也没□去,就连凹痕也不见,登时大喜。 辣仙姑道:“楚军的盾牌也是刀枪不入,不过他们的盾牌是铁铸的,根本不能拿着作战。咱们就不同了,且冲上去,看他们能把咱怎样!” 众人纷纷道:“不错,打他们一个落花流水!”即以盾牌开道,又向溪边水寨进发。 不多时,杀鹿帮开到了水寨跟前。水这的楚军虽然盾牌防线依然连成一片,但船只已经解开了,这时迅速分散,向对岸撤离。杀鹿帮的人见状都骂道:“胆小如鼠,见到爷爷们就吓得尿裤子了!”又问邱震霆:“大哥,追不追?” 邱震霆思索:“按理是该乘胜追击,但是船只咱都藏在上游,恐怕取了船已来不及了。” 辣仙姑听了,道:“大哥,这盾牌不怕水可以当成船划过对岸去。” 邱震霆喜道:“老五你可真是高明!”当下命令帮众们渡水。杀鹿帮诸人本来熟悉水势,哪里有暗流,哪里有礁石,哪里深,哪里浅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加上他们一人一盾,各自为阵,行进速度比楚军的船只还要快了许多,转眼就撵上了楚军的队伍,有勇猛的,挥刀向船上力劈。 邱震霆也找了面盾牌来准备渡水,临行,将这边剩余的部众交给辣仙姑。无意中,他望了一眼鹿角溪的水面,只见上面浮了厚厚的一层油脂,太阳光一照五彩缤纷,即道:“老五,盾牌上的油都叫河水洗下来了,不会泡坏了没用吧?” 辣仙姑道:“大哥尽可以放心,这些盾牌上的油都涂了七七四十九道,里面的涂层早已坚硬如石,外面的浮油泡掉一些也不打紧。” 邱震霆便放下心来,将盾牌往水里一掷,飞身纵了上去,这一借力的功夫,已向水中央驰了一丈多远,接下来以刀为桨,他划得飞快,小“舟”自然也驶得飞快,眨眼便追上了大队人马。 可这当儿,只听岸上辣仙姑叫了声:“大哥,不好,快叫大伙儿跳水!”邱震霆还未反应过来,便觉得有热浪扑面,才要定睛看看是出了什么状况,烈烈火舌已舔到了他的面前。他一惊,本能地挥动两臂护住面门,低头看脚下的水面火焰流动,盾牌也烧了起来。 “他奶奶个熊!”邱震霆怒骂一声,跳入水中。旁边“扑通、扑通”之声不绝于耳,乃是杀鹿帮的众人遭了火,纷纷落水。 邱震霆猜到了,必是程亦风那边见到水面浮油就下令火攻,气得直骂自己疏忽大意。这时由于水面上流火不断,人根本都无法泅游,只能潜水避难而已。邱震霆想,这样子即使勉强攻到对岸也只有被楚军宰割的份儿,因而疾呼:“兄弟们,撤!” 并不知道水中有多少人听到了他的号令。他在危急只下只能憋住一口气朝岸边疾游。实在忍不住了,才出来换口气,却陡觉头上噼里啪啦,仿佛落雨,迅速地仰脸看看,却立刻被浇了满脸泥——原来是已经抵达对岸的楚军正用几架简易的投石机朝鹿角溪里抛洒泥土,泥土打到流火之上,火势立刻减弱,没得半柱香的工夫,鹿角溪固然成了烂泥汤,但水面上的火也熄灭了。杀鹿帮的各位泡在泥水里,虽然满头污泥狼狈不堪,但却没有受什么重伤。邱震霆晓得是程亦风救了自己,又是羞愧,又是挫败,种种滋味齐上心来,无处发泄,终狂叫一声,振臂狠狠在水面上敲了几下:“奶奶的,算你厉害!” 这时就真的只能指望那“异军突起”了。辣仙姑精心策划的刀枪不入的神兵竟给人烧得屁滚尿流,她愣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蓦听到头顶上又有“戛戛”鸟鸣,这次望见一只黑鹞子,知道是猴老三和大嘴四已经带了人开到程亦风身后了,精神便为止一振,号令道:“弟兄们,打起精神来,四当家带着人杀到姓程的背后去了!” 土匪们听她此言,都透过溪上未散的硝烟,朝对岸望去,果然看到树林里有旗帜飘动,再侧耳细听,蹄声隆隆,竟仿佛有千军万马一般。邱震霆已爬上了岸,浑身湿漉漉地来问辣仙姑:“那边搞什么鬼?” 辣仙姑道:“大哥,你就别死硬了。姓程的放火烧咱们,跟咱们玩阴的,咱们也跟他玩阴的。” 邱震霆直跺脚:“你这不是要俺以多胜少么?陷俺于不义!” 辣仙姑道:“大哥,你放心。那是四哥带的人,统共还没有二十人。在你那二十个‘异军’来之前,咱就先把战斗结束了,包管你赢得漂亮。” “这……”邱震霆还要发作,可只见那边楚军一阵骚动,树林里大嘴四已经一人一马走了出来,后面跟了五个人,状似亲兵,很有几分派头,朝着程亦风喊话道:“兀那楚国将领,你已被我军包围了,还不快快缴械投降?” 楚军里果然有了一些混乱,士兵们交头接耳,但却不见程亦风出来答话。 大嘴四又喊道:“你才区区百人,而我在这林中就已埋伏了五百。况且此间离你的大营还有四、五里的路程,我把你围得铁桶一般,你连个求救的信也报不出去,你忍心看着你的兵士全军覆没么?” 依然不见程亦风出面,楚军中的议论倒响了些,似乎军心大有动摇,辣仙姑笑嘻嘻对邱震霆道:“大哥,这叫不费一兵一卒,骗人投降。我知他方才灭火救你,你心里觉得欠了他一个莫大的人情。我如今也不伤他手下,总算两下里扯平了吧!” 邱震霆始终偏好明刀明枪地决一胜负,现在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沉默不语,良久,才道:“你和老四这样骗人,牛皮也吹得忒大了些。万一他营里士兵发现,赶来增援,老四的人不是全要落在他手里?” 辣仙姑嘿嘿一笑:“大哥,这事咱早就计划好了。这会儿二哥早就到兵营里把姓程的官印兵符给偷走了。以二哥的身手,要在偷一身楚军的衣服简直是易如反掌。他大约已命令楚军按兵不动了。现在姓程的是我们的瓮中之鳖。” 邱震霆一愕,才晓得自己背后被兄弟“算计”了,想发火,又清楚兄弟是为了自己好,张着嘴巴发了半天的呆,一句也没说出来。 这当儿,大嘴四已经第三次劝降了:“兀那楚军将领,我家大将军看得起你,不想害你性命,但你未免太不识好歹了。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鼓声一停,我可要叫人收拢包围了!”说时,举起一只手,那林中果然就响起了雷鸣般的鼓声。 “这要是程亦风不投降怎么办?”邱震霆头上冒汗,“也不能一直这样擂下去吧?” 而这时候,就听一阵喊杀声,水上游杀下来一支队伍,就是他先前安排的那二十人,在战鼓声中,他们显得来势分外汹汹。 辣仙姑见了,喜道:“大哥,他们来得可真是时候,虚虚实实,现在姓程的可不知道究竟树林的伏兵是真是假了!” 邱震霆一想,可不,便赞了辣仙姑一句:“老五,你可真不愧是咱们的仙姑。” 他们这里说话时,那边楚军已有所行动——未如他们所愿的缴械投降,而是迅速地散开阵形,向突袭来的二十人包围而去,只不过眨眼的工夫,已经将二十人团团围住。 河这边的邱震霆辣仙姑等人大惊失色,河那边的大嘴四更是愣得一时没反应过来该做什么——程亦风若非吃准了树林里没有伏兵,怎敢有如此打法? “放箭!快,放箭!”邱震霆火急火燎地招呼手下,“逼退楚军,千万不能叫弟兄们遇险!” 杀鹿帮的土匪们最重兄弟义气,哪用人吩咐这些?早就弯弓搭箭“嗖嗖”朝溪对面射去。可是鹿角溪虽然名“溪”,却实为大青河支流,辣仙姑给选的这个决战之场更是接近两水汇合之处,水面宽阔,箭矢纵然过得河去,也成了强弩之末。更兼,楚军临河的将士还支起了盾牌来,杀鹿帮众人费了半天的力气,却伤不得他们分毫。 这如何不急坏了邱震霆:“再不过去就完了!” 但辣仙姑拽住了他:“大哥,姓程的或许只是试探四哥的虚实,咱们如果先乱了阵脚,等于不打自招,告诉他林子里没埋伏人,你先看一看,我们家老三还埋伏着呢。” 邱震霆的性子,怎么忍得下去,任辣仙姑死拖活拽,他还是要往溪水里跳。幸亏这时候听那林子里鼓声之外又响起了蹄声,不多时,百余头梅花鹿仿佛大难临头似的狂奔而出,直朝楚军的队伍闯去。 邱震霆见了,怒道:“说好了不用鹿来打仗,怎么你又叫老三赶了这些畜生来?” 辣仙姑道:“大哥,到了这时候还计较这些么?何况,梅花鹿不是老三赶的,后面的那些才是。” 邱震霆闻言定睛看,不觉出了身冷汗,原来那鹿群后面还跟着不少龇牙咧嘴的豺狼野狗,有了这些猛兽的追逐,无怪梅花鹿要逃命了。 “唉!”黑汉子长叹一声,“俺邱震霆难得想和什么人堂堂正正地比试,现在又要使出些卑鄙的招数来!我看即使胜了,也没脸去见人了。” 辣仙姑摇头:“大哥,这当儿,先保住了咱们杀鹿帮再说后话。” 邱震霆知道这是正理儿,但无心听了,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辣仙姑一刻也不敢放松,紧紧盯着对岸看,只见楚军士卒不知何时头盔上都拉下纱罩子来了,她心里才犯嘀咕,便有几个圆溜溜的事物划空飞过,掉在兽群之中落地开花,跟着,那野兽就好像着了魔似的,四散逃窜。 辣仙姑不由得心下骇异:莫非这姓程的还会使妖法不成? 再细看,大嘴四和后面跟着的五个弟兄都手臂乱舞,抱头疾逃。辣仙姑这才依稀看明了,兽群里遮天蔽日的全是黄蜂!那么方才楚军投下的事物,不问而知,必是蜂巢无疑了! 黄蜂尾针有剧毒,通晓药理如她,怎不晓得?再顾不上战局的输赢,不知丈夫身在何处,是否安全,她失声痛呼道:“老三!”而一片混乱之中,哪儿有人回答? 百兽乱闯了半盏茶的功夫,河滩上狼藉一片。不久,楚军的队伍里点起了火把,又升了滚滚的浓烟——辣仙姑能闻出,这是雄黄的味道。雄黄可驱虫,她知道得清楚,但是今日自己下山时,志得意满,哪里料到会遇上这么……她想找个词来形容楚军和楚军的统帅程亦风,是厉害吗?是卑鄙吗?委实决断不出来。 只有一点她知道,她败了。杀鹿帮败了。 正想着的时候,就听背后一阵马蹄声响,回身看看,一队楚军正朝他们这些疲惫不堪的帮众逼了过来。她心思敏捷,立刻明白过来——邱震霆用中空方阵掩人耳目,程亦风又如何不会?只不过邱震霆的突袭队落入地方大军手中,而程亦风的突袭队…… 唉,真的败了! 邱震霆向程亦风认输的时候,夕阳满天。猴老三,大嘴四以及大嘴四率领的几个帮众都是满面红肿,辣仙姑没有药带在手边,只好等两军的事情都交代完毕再回山上治疗。他们三个垂头丧气地站了一排,又听一阵马蹄响,一个楚军校尉策马而来,马上担着一个五花大绑的人,正是管不着。 “报——程大人,此人潜入军营,不知想盗窃何物,却把自己锁在百宝柜里了。” 辣仙姑一听,简直岂有此理,瞪着管不着,而后者则面有惭色,低声解释道:“踩盘子的时候就看到他们在挖这个地窖,鬼鬼祟祟的。今儿去就打算看看藏了些什么东西——那里面一层一层的门,一道一道的锁,我怎么料到里面是空屁……到头来,还把自己锁进去了——哎,老三,老四,你们的脸怎么了?” 猴老三和大嘴四怎么好意思说呢?都扭过脸去。 程亦风哈哈笑道:“这位好汉,百宝柜里锁进了您,就不再是空空如也一无用处了。程某对您的开锁技术早有耳闻,佩服得很,所以特地弄了一层层的门一道道的锁来试试您。您果然名不虚传。”说着,向管不着深深一揖。 管不着哼了一声,虽然心有不愤,但人家吃准了自己的性子,自己送上门去让人抓住,实在是自作自受,与人无尤。 邱震霆沉默了许久,沉声道:“程大人,俺明的暗的都打不过你,今天算是服了,你要怎么处置,俺都没有怨言。”说时,两腿一屈,朝程亦风跪了下去。 程亦风赶忙双手扶住他:“邱大侠,使不得。程某也是得了高人的指点,明的暗的招数都使上了,才侥幸赢过邱大侠去。处置的话,程某是万万不敢说的。只请邱大侠归还粮草便好。” 邱震霆垂头道:“既然答应了,大丈夫岂能言而无信。不过……”他犹豫了片刻:“现在粮草只剩三十万石,程大人看……” “三十万?”程亦风皱了皱眉头,“怎么才半个月的工夫,就少了十万?” 邱震霆道:“程大人信也好,不信也好,俺和弟兄们抢粮草杀官兵,可不是为了自己好玩。程大人,我听说你当的是个很大的官儿,你知不知道郾州闹饥荒,老百姓饿极了把小孩子都拿来吃?舍不得吃自己家的,就和邻居换了来吃……” “有这种事?”程亦风大惊,郾州就在鹿鸣山边,重镇远平即在郾州地界。“郾州太守怎么从来没上过奏章?” 邱震霆哼了一声,道:“天下乌鸦一般黑。鬼知道那狗官心里转的什么鬼主意?” 辣仙姑在旁冷笑:“还有什么鬼主意?大灾之时最易征兵,许多百姓为了能混一口饱饭都愿意拿自己的性命来赌一赌——姓冷的不是来拉壮丁的么?那狗官和姓冷的原是一伙!” “啊!”程亦风骇然:冷千山假押送粮草之名意图屯兵远平,但为免遭人怀疑,只带了不到一千余部众前来。倘若利用郾州饥荒就地征兵,岂不是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变出一支军队? 邱震霆见程亦风不说话,还以为他介意那短了的十万石粮草,拍胸脯道:“程大人,俺要是少了这十万石粮草你不好跟朝廷交代,你就把俺带回凉城去,皇帝老子他要杀要剐,俺眨巴一下眼睛就不是汉子。不过,请你一定要再发些粮草到郾州和旁边的棘州来,俺总算死前也救活了一方父老,阎王跟俺算帐时俺好有个交代。” “大侠,”程亦风有有些激动,“棘州也闹饥荒?” “可不是?”杀鹿帮里有帮众嚷道,“我们哥儿几个都是棘州人,饿得没法才反上山来当土匪的。” 大约又是为着同一个理由!程亦风眉头拧成了疙瘩。 “咱们都不怕死!”帮众们被先前邱震霆的一番表白所触动,“只要朝廷肯放粮食给咱们家里的人,咱就死了有什么关系?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各位义士!”程亦风尽量大声发话,声音微微颤抖,“程某食朝廷俸禄,竟然不知百姓疾苦,实在愧对郾州、棘州两地父老。程某在这里先谢罪了!”说着,直挺挺跪了下去,面朝郾州的方向先拜了三拜,又朝棘州的方面拜了三拜,最后竟冲着杀鹿帮的众人还要再拜。 邱震霆惊得忙来扶他:“程大人,咱们是土匪,可受不起你的拜。” 程亦风却不肯起身:“邱大侠,你们虽为草莽,却心系一方百姓的冷暖。程某终日只在朝堂上高谈阔论,说的全是废话连篇。程某与你们相比,真是羞愧得无地自容!” 他说话一有文白间杂,邱震霆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程大人,你别和俺说大道理。俺是个粗人,你就明明白白跟俺讲,现在还剩三十万石粮草,你要俺和弟兄们怎么办?” “还怎么办?”程亦风一甩袖子,“把粮食运了来,立刻就运到郾州、棘州赈济灾民!” 众人先全是一愣,接着爆发出“哗”地一阵喝彩声,有几个杀鹿帮的帮众当即拥上前来,把程亦风举到半空,又连连向天上抛了好几回。侍立在旁的小莫吓得大叫:“大人!快放下大人来!” 程亦风自己当然也被折腾得够戗,用他的话来说,一把年纪了,受不起这个。 不过杀鹿帮的土匪们可不理会许多,觉得惟有把一个人抬到了自己的肩上才能表示出对此人的景仰与钦佩。他们直闹了快一顿饭的时间,才把脸色煞白的程亦风放下来。那时,程亦风几乎连路也不会走了。 邱震霆见状,哈哈大笑:“程大人,看你这书生样子,俺还真不敢相信俺是输给了你!” 程亦风勉强摇摇手:“承让,承让!”看天色渐晚,才跟杀鹿帮的众人道别。 “几位义士脸上的蜂毒该早些救治才是。”程亦风道,“可惜我军中没带着这些药材,不然要双手奉上。” 辣仙姑道:“不打紧,回山上就好。” 猴老三和大嘴四为了留住几分面子,也都逞能地说“没关系”。 “什么没关系?”人群里一声朗笑,走出个老头儿来,正是公孙天成,和程亦风笑盈盈打了个招呼,走到满面红肿的几个人面前。他掏出一个小瓶子来,倒出一人一粒丸药:“这附近的野蜂有大小两种,大的毒性弱,小的反而毒性强。程大人丢出来的蜂巢都是小蜂的,你们不趁早服药治疗,脑袋要肿三五个月呢!” 猴老三等都不识得他,拿着药不敢吃。辣仙姑取过一枚来嗅了嗅,知道是寻常的牛黄丸,便让大家放心服用。 程亦风抱歉道:“原来小蜂反而剧毒,我只想按先生的话找一些虫豸,以为那大蜂凶猛些,才叫人找了小蜂来,不想把诸位义士害苦了。” 众人心里怨恨,但想想若非自己违约在先,放出动物,也不会招楚军投掷蜂巢,到头来是自讨苦吃,于是讪笑着,不搭话。 辣仙姑却听出公孙天成是个不简单的人物:程亦风受了什么高人的指点,莫非是他?便把眼望着公孙天成——这老头儿面目清癯,颇有些仙风道骨。 公孙天成也注意到这犀利的眼神了,回脸拈须而笑:“小老儿搬到山下没多少日子,不过这位夫人的名号可听得熟了——您就是大名鼎鼎的辣仙姑吧?” 辣仙姑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没有立刻回答。 公孙天成接着道:“五当家您精通医理药性,还足智多谋,老朽佩服,佩服!” 辣仙姑回了一礼:“过奖了。” 可公孙天成又一叹:“自古机关算尽太聪明,就怕聪明反被聪明误。” 辣仙姑一愕,脸上发起了烧。 公孙天成只当没看到,望着猴老三道:“这位想是尊夫了?能驱百兽,厉害厉害。不过老朽却不明白,虫豸比豺狼虎豹小了百倍,怎么三当家就驱使不来呢?” 猴老三脸上又疼又痒,没心思琢磨公孙天成的用意。而公孙天成也没有在他面前停留,走到了大嘴四的跟前,道:“这位一定是四当家了,听说你有三寸不烂之舌,腐朽能吹能神奇,神奇又能吹成腐朽,若能不战而屈人之兵,可就是兵家的上上之策了。” 大嘴四今日牛还没怎么吹就已经被叮了满头包,公孙天成的赞扬听在他耳里像是讥讽,气呼呼的要说两句辩解的话,可脸上痛楚,嘴也不听使唤。 管不着已经被松了绑。公孙天成只对他微微一揖:“梁上君子也是君子,君子执着所好之事,值得一拜。” 管不着晓得这是说自己只顾着开锁,误了大事,红脸不语。 最后才到了邱震霆的面前:“侠士重义,光明磊落。不知对付卑鄙小人的时候,邱大当家同不同他讲义气呢?” 邱震霆胸一挺:“对卑鄙小人讲什么义气?” 公孙天成道:“那么,对着像程大人这样的磊落君子,邱大当家哪怕是满盘皆输也不肯使一点儿阴险手段了?” 邱震霆一怔,未反应过来,公孙天成已接下去道:“假如邱大当家一箭射死程大人,楚军早已乱了。甚至,假如大当家开始借船给程大人时,若在船里装上火药,早也把楚军炸死了——再退到开头,大当家夜袭楚军时,假如放一把火,烧了楚军的粮草,他们也无法再战……” “呸!呸!呸!”邱震霆怒道,“哪里来的糟老头子,说这些混话!俺敬佩程大人,才诚心要和他光明正大的比个高下,要用你那些伎俩,俺不如先把自己杀了干净。” 公孙天成哈哈大笑:“大当家一世英雄,心系百姓疾苦,怎么会想不通如此浅显的道理?老朽敢问大当家,倘若樾寇杀过大青河来,屠杀郾州、棘州的百姓,大当家当如何?” “那还用问?”邱震霆道,“他奶奶的,谁敢杀俺的乡亲父老,俺就把他跺成八块!” 公孙天成道:“好。不过,老朽听说樾军有些将领也是为民谋福的好人,大当家若然遭遇上这位将领,该当如何?” “当然是……”邱震霆说了前半句,后半句就怎么也讲不出来了。 五大当家这时才恍然明白:他们的长处和弱点被人摸得一清二楚,难怪遭遇惨败。 辣仙姑晓得公孙天成必然是世外高人无疑,抱拳道:“老前辈,您……“ 公孙天成摇头而笑:“我不是什么老前辈。程大人知己知彼,自然百战百胜。今天实在是晚了。各位义士还是早些回山寨休息吧,明日赶早还要去郾州、棘州放粮呢!” 话说到这份儿上,杀鹿帮的众人当然不好勉强,告辞离去。程亦风也该率领将士回大营去了。他朝公孙天成深深拜下:“公孙先生高才,若无先生指点,程某今日决得不回粮草。” 公孙天成摆了摆手:“我只跟你随便提了提这几个人的特点,究竟如何对付,还是靠你自己思量计策,更要随机应变,这场仗是你自己赢的。再有——”他笑意更深了:“你也没得回粮草。回朝你要如何交代?” 程亦风长叹了一声,但面上倒没有什么为难之色:“程某自当据实禀奏。即使某些人会借题大做文章,说不准还会让程某丢了乌纱帽,但是为了两州百姓的性命,程某再所不惜。” 公孙天成注视着他,半晌才点了点头:“程大人尽可以放心,朝廷是不会让您这样的好官丢了乌纱帽的。” “那可不见得。”程亦风苦笑。 公孙天成笑道:“老朽可以这条老命跟大人赌,朝廷决不敢动大人——大人今日虽然没有得粮草,但是得的却是郾、棘两州的民心。朝廷要是因此事与大人为难,就不怕两州百姓请愿造反么?” 程亦风一愕。公孙天成又接着道:“在郾、棘两州之外,大人更还得了杀鹿帮的一批英雄豪杰呢!他日大人有用得着他们的地方,还怕他们不来帮你吗?” “他们?”程亦风道,“是先生的计策制服他们,他们服的是先生,不是程某。” 公孙天成大摇其头:“程大人怎么到如今还要这么说?程大人大智大勇大仁大义,这些草莽把您抬到半空,并不是佩服您将他们击败,而是佩服您将辛苦才取回的粮草分发给百姓啊——就算是有人只是被大人‘打’服的,就算老朽方才赠药之事泄露天机,只要……”说到这儿,他忽然朝程亦风拜倒:“只要大人不弃,收老朽于帐下,老朽自当助大人征贤纳才,建功立业。” 程亦风大惊,连忙双手来扶:“老先生——老先生何出此言?若您愿意为朝廷效力,为天下百姓谋福,程某求之不得,自要禀奏朝廷,备齐礼数,拜先生为上宾,哪有先生拜晚辈的道理?” 公孙天成的须发在晚风里飘飘,虽然站起了身来,但又一次向程亦风作下揖去:“老朽看多了官场黑暗,早已绝了出仕之心,如今见了程大人,知道国家有望。蒙程大人错爱,老朽感激不尽。” 程亦风当然回礼。 前边军士来催了,他即恭敬地陪在公孙天成身侧朝军营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21/21/2006修改错别字 01/09/2007修改错别字 02/01/2008 修改错别字 02/16/2008这是原来的一章半合并而成的,所以超级长。但是我其实还是删掉了一些内容。感觉我就像是写paper写到超过页数限制了,所以拼命在删…… 10第9章 石梦泉回到西京的时候已是十月。本来按照计划,他应该等秋收结束,官粮北运时,再一同回来,但十月初十是玉旒云的生日,这是绝对不能错过的,于是他马不停蹄赶回京里。正值午夜时分,他也等不及天明,硬是叫开了城门——守将认得他是新贵,哪有不恭敬的道理。 也不及回自己的府邸,先就驰马到了玉旒云的公爵府前——在原来将军府的旧制上又有修葺,足见天恩浩荡。绸缎一般的夜幕下角灯宁谧。玉旒云也许已经休息了吧,石梦泉想,只要知道她平安,已足够了。 于是拨转马头,准备回自己家去。可玉府的大门内却突然一阵骚动,听有人劝道:“天晚城门已关闭,石将军怎么可能这时候回来呢?”继而传来玉旒云倔强的声音:“少罗嗦,让开!”说话间,大门轰然而开,玉旒云雪白的单衣外只草草披了件斗篷,这样蓦地出现在门口,叫人怀疑是月色突然被截了一幅下来,裁成了人的模样。 “梦泉!”她惊喜地叫道。 “玉……玉将军。”石梦泉急忙下马行礼。 而玉旒云抢上一步已拉住了他的手,大步朝门里走:“我就知道是你回来了,不是做梦!快进来,咱们好好喝一场!” 石梦泉拉由她拉,拽由她拽,望着抓住自己胳膊的手,望着月色一样的人影儿,他有一刹那不知是自己在做梦,或者其实身在玉旒云的梦里:她方才说什么?她正梦到我吗? 玉旒云拖着石梦泉一路走一路嚷嚷:“快上酒菜来!酒要二十年陈的,宫里赏下来那进贡的霸王蟹快快蒸了,还有茶酥,一定少不了茶酥……”仆人们自然也一路跟着,诚惶诚恐地答应——玉旒云治军纪律严明,令下之后,凡有过失者,必重罚。她在家里也是一样的规矩。不过平日里她的指示都十分清楚,仆人照样去做,决没有出错的理儿。今日她这样胡乱嚷嚷,许多新□府里来的佣人都是头一次见到,紧张出了一很冷汗。 终于在西花厅坐了下来,上了酒和几样简单的小菜,玉旒云掩不住笑意地把石梦泉上上下下打量了半晌,才道:“叫你你去治蝗,可没叫你去种地,你看看你这黑黢黢的样子,都快成农夫了!”说着,先“扑哧”笑了起来。 石梦泉心矜动荡,脸上发烧,不过因为皮肤晒得很黑了,也看不出来。他借着敬酒掩饰了,道:“我是农家孩子,做农夫也不稀奇。” 玉旒云道:“没想到你也会耍贫嘴。”呷了口酒,才入正题,问:“南方都有些什么大事?你军报上写得简短,再仔细说来我听。” 石梦泉道:“是。”当下把康申亭的事情又原原本本地讲了一回,接着又说了顾长风如何因地制宜消灭蝗虫,再来则是汇报丰收,按照规矩,少不得向玉旒云请罪,说自己提早回来了。 玉旒云呵呵一笑:“你提早回来,难道我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她手一伸:“拿来!” 石梦泉知是向自己讨寿礼,忙从怀里摸出一个盒子来。玉旒云打开看,乃是一枚微微泛紫的东珠,个头比龙眼还大一些,穿了水蓝色的丝线,下面打一个八宝璎珞结。 “这种东西,姐姐那里还少吗?”她皱着眉头。 石梦泉一下舌头打结:“这……” 可玉旒云又展颜一笑:“梦泉,你知道为什么要你和粮食一起北上吗?真没有比你治蝗有成,粮食丰收更好的寿礼了!” “哎……”石梦泉讷讷,“你吩咐的事,我怎么敢不做成、做好?” 仆人送上螃蟹来了,玉旒云即为石梦泉布菜:“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个康申亭如此大胆,你可知他的背后是谁么?” 石梦泉摇摇头:“总是个很有势力的人物吧?” “不错。”玉旒云道,“就是三皇叔赵王。” 是他!难怪康申亭要把愉郡主招待得那么好!石梦泉想,又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玉旒云道:“康申亭被你押回了京里来,你的信也送到我手里,我自然要去吏部关心一下这事。本来像他这么贪赃枉法的大罪是要立刻抹掉全部功名,充军流配的。可是吏部那边却一直无声无息。后来我再去询问,才知道事情被赵王压了下去。康申亭现在在赵王府里做了一名书记官。” “有这种事?”石梦泉几乎怒而拍案。 玉旒云道:“赵王是开国元勋、三朝重臣,手握北境兵权,抗击漠北蛮族,他立下赫赫战功,就是皇上也要礼让他三分。我不能和他明着作对。着实可恶。” “可是康申亭这个罪犯得太大。”石梦泉道,“赵王保他就是在朝中留下话柄,他为什么要做这种事?难道以康申亭虽然是一方总督,还能有恩于赵王爷?” 玉旒云道:“我也不清楚,或许现在还没有恩,将来可能会有,但被你破坏了。” “你的意思是……”石梦泉沉思着,“康申亭囤积粮食是为了赵王?” 玉旒云道:“我也只是猜。假如真的是赵王要在南方囤粮,莫非他起了反心么?而如果不是他授意的,康申亭哪儿来那么大的胆子?” 石梦泉一惊:“那……现在他……” 玉旒云呵呵一笑,举杯敬酒:“现在他就算想反也反不起来了,恐怕只有把你我恨得牙痒痒,但又拿咱们没办法。咱们提防着他就是。” 倒是我行事卤莽了!石梦泉想,以后要多多留神赵王的动静,不叫他危害玉旒云。 两人又接着喝酒闲聊,畅谈朝廷逸闻和南方风物。不知不觉香残了,酒也喝空了好几坛。玉旒云是好强的性子,可从少年时起,喝酒就比不过石梦泉,都喝得醉眼朦胧了,她也不肯罢休,直说:“梦泉,再干一杯。” 石梦泉劝不住,只好奉陪。又不知多少杯下去,竟听不到玉旒云说话,原来她竟已擎着酒杯睡着了。 石梦泉忙起身欲唤仆人,但一阵凉风吹来,玉旒云打了个寒噤,身子摇摇晃晃向石桌扑倒。石梦泉恐她撞伤了额头,连忙伸出一只胳膊去让她枕着。 酒杯“咣啷”落地,好梦却没有被惊醒。 石梦泉小心翼翼地褪下自己的披风盖在玉旒云的身上。他看看窗外,清辉下,好一园艳艳红叶。 次日进宫去拜见了皇后,无他,除了闲话几句家常外,就是商议筹备玉旒云生日宴会的事。皇后说要请戏班子,尤其唱南方戏的——南方的唱功好,北方的身段好:“你们成日练武的,身手还能强不过那些戏子们?倒不如陪我正经听听戏吧。” 玉旒云道:“姐姐是要在宫里办,还是上我那里办?” 玉朝雾道:“自然是在你府里,你自在些。不过皇上本来是要在宫里为你办的,现在听了我的意思,就想也一起上你那里去热闹热闹。” 玉旒云孩子气地把嘴一撇:“皇上都来了,我还能自在么?” 大家全笑了起来。最终还是定了三套南曲一套北曲,还有戏法杂耍。至于请哪些客,由于是在玉旒云府里办,多少算是家宴,就由玉旒云决定。 玉旒云舒了口气:“总算可以不见那群老匹夫了!” 才说着话,却忽然听到庆澜帝的声音:“爱卿说什么老匹夫?”众人见皇上来到,赶紧行礼。 庆澜帝道:“其实在宫里也不必要拘束——又不是朝会!”说时看了看石梦泉:“听说你效法太祖皇帝亲耕,果然晒得够黑!当年太祖皇帝亲耕时,朕还年幼,别的不记得,就记得大家全都晒得像黑炭。” 石梦泉笑笑,自然要多些皇上挂怀。 庆澜帝对玉旒云道:“其实本来朕想在宫里给你办寿筵,是因为有一件礼物要送给你。这件礼物很难搬动。如今既然决定到你府上办寿筵,那朕就提前把这礼物送给你吧。” 玉旒云不禁好奇:“是什么?” 庆澜帝道:“你跟朕来看看就知道了。” “那臣妾也跟去凑个热闹。”玉朝雾亦起了兴致。于是大家就跟着庆澜帝一道穿过了御花园来到了宫中豢养珍禽异兽的“得瑞苑”。 玉朝雾自己喜爱照顾小动物,庆澜帝每到她千秋之喜,总是送她金鱼画眉之类。这时不由笑道:“云儿怎么是个玩花鸟虫鱼的人?她没有耐性的,肯定养不长久。” 庆澜帝道:“朕几时说要送那些给她?那些又怎么会不便搬动?朕送的是一件衬得起玉爱卿这少年英雄的礼物。” 他话音未落,众人已经听到一声惊天动地的咆哮。玉朝雾吓得打了个寒噤:“皇上?莫非你养了只老虎?” “不是老虎,是狮子。”庆澜帝手一指,在不远处有一座硕大的铁笼子,占地几乎有半个太极殿那么大,里面有一只浑身金黄的野兽,体型犹大过老虎,颈中一圈蓬松的鬃毛随着矫健的动作而摇荡。看到众人的时候,它瞪起了眼睛——原来那眼睛竟是蓝紫色的。 玉朝雾吓得直抚胸口:“万岁爷,你从哪里弄来这个?” 而玉旒云却已经完全被这只美丽又威猛的野兽吸引住了,快步跑到那笼子跟前。 “是使节从西方遥远的国家送来的。”庆澜帝笑着回答妻子的问题,“朕一看到它,就觉得玉爱卿会喜欢——你们姐妹俩真是完全不同的啊!你不觉得玉爱卿很像是一只小狮子么?” 玉朝雾当然不同意。然而石梦泉看着玉旒云冷峻矫捷的背影,再看看那威风凛凛又美丽绝伦的狮子,想:果然不错,除了她,谁身上也不能如此完美地同时存在这两种特点。 “送这么一件危险的礼物。”玉朝雾不无嗔怪的,“也真只有万岁爷才想得出来。” “那使节说狮子在他们国家是百兽之王。”庆澜帝道,“凶猛是凶猛,不过,关在笼子里,怕什么?再说——”他眯起眼睛:“你看,这百兽之王好像和玉爱卿还很投缘呢!” 玉朝雾顺他所指望去,果然,玉旒云从太监手里拿了生肉丢进笼子去,狮子跳起来一口叼住,好像一只驯良的狗。“真有意思啊!”她笑道。 这样玩了一会儿,她才回到了庆澜帝跟前,倒身下跪道:“臣十分喜欢万岁的礼物。多谢万岁。” 庆澜帝虚抬了抬手,让她平身:“爱卿喜欢就好啦。朕替你把他养在宫中,你有空就来看看——你可别以为朕这礼物送了等于没送。朕想过了,爱卿领兵以来还没有自己的帅旗呢。朕命人给你做一面,就用金狮子做你的标记,如何?” “多谢皇上!”玉旒云再次拜倒。 “呵呵。”庆澜帝笑道,“等你下次出征的时候,就可以打着这面金狮子旗了!” 下次出征。玉旒云看了看石梦泉,仿佛是说:若给我一道发兵楚国的军令,那就是最好的寿礼了! 十月初十说到就到。打从早晨起,来玉府送礼的人就没停过。管家在前厅里排开好几张桌子专供摆放礼物和名帖之用,仆人们一例换上体面的新衣应酬招待各路人马,但玉旒云却不露面应付这些势利小人,早起就让人备下了寿面,先让石梦泉过府来相聚。她说,这是她真正的“家宴”。 到未时,正式的庆澜帝赐宴才开始,大开仪门迎接皇上、皇后。跟从伺候的有石梦泉的母亲王氏和姑母石氏,两个妇人想来都是得了玉朝雾皇后的赏赐,穿上了宫锻织锦的新衣服,脸上的喜气一衬,年轻了好几岁。此外同来的还有几名禁军侍卫,是过去玉旒云做御前侍卫时的同僚,也算是旧相识了,庆澜帝知道玉旒云不喜与亲贵大臣们敷衍,故尔只带熟人,免得尴尬。 废不了君臣之礼,行罢,玉旒云请皇上、皇后上座,自己跟石梦泉陪在下首。 可这个时候,听一人笑道:“哎呀,我来迟了,要罚几杯酒还请皇兄皇嫂和玉将军做主。”竟是翼王跨了进来。 玉旒云的脸登时阴云密布。 庆澜帝呵呵笑了笑,道:“当然是按例罚三杯——玉爱卿,十四弟是自家人,你不会太认真吧?” 玉旒云冷冷的:“既然是陛下请来的客人,臣怎么敢不招待?” 翼王走到了玉旒云的桌边,对她一揖,算是拜寿,又送上一只锦盒来。他生怕玉旒云看也不看便丢到一边,于是亲自打开了,里面是一枚东珠,洁白如雪,偏偏有一线红痕,仿佛血迹,但仔细看,又像是朱笔勾画的一条鱼,精巧万分。而那珠子的大小比荔枝还略大些,较之石梦泉的那枚,更是上品了。翼王笑道:“小小礼物,不成敬意。这珠子名叫‘鱼龙’,算不得名贵,取个好彩头罢了。玉将军笑纳。” 玉旒云“嗤”地一笑:“叫‘鱼龙’么?我还以为叫‘挂彩’,我行军打仗的人,戴上了恐怕不吉利吧?况且——”她站起身来,这日她穿的月白袍子,罩一件水蓝色马褂,腰里正佩着石梦泉的那个东珠佩。她不点破,就用手把玩着微紫的东珠,笑盈盈。 庆澜帝见场面僵了,忙来打岔:“十四弟也真是的,竟然忘了兵家忌讳见红。朕罚你换三件礼物来,明日补上。现在别愣着,快入席看戏吧。” 翼王道:“遵旨。”但身子却不动。玉旒云隔壁的席上坐的是石梦泉,翼王的意图再明显不过:他要坐石梦泉的位子。 玉旒云又哪能让他得逞,微微一笑,道:“看来翼王喜欢在这个位置看戏。梦泉,让王爷坐这儿,咱们上那头去。”当即命令仆人搬桌子,他二人从庆澜帝的下首换到了玉朝雾皇后的下首,把翼王愣愣地留在原地。 庆澜帝好心撮合,却闹成这局面,面子有些挂不住了,皱着眉头去看玉朝雾皇后。玉朝雾只能摇头,低声道:“万岁,臣妾早跟您说行不通,您非要……” 庆澜帝脾气随和,打了个哈哈:“看戏,看戏。” 先上的是一套南曲,丝竹齐响,那伶人唱道:“战西风遥天几点宾鸿至,感起我南朝千古伤心事。展花笺欲写几句知心事,空教我停霜毫半晌无才思。往常得兴时,一扫无瑕疵。今日个病恹恹刚写下两个相思字。”声音亮冽不尖细,调子婉转而不俗腻,幽幽道来,说不尽的果然只有“相思”两个字。 玉旒云看姐姐听得都痴了,就道:“难怪说南曲好,原来词真的这样雅致,让人回味无穷。” 玉朝雾道:“可不是。但太悲了一点儿,不合适在寿筵上唱。叫他们换一套来。” 自有人得令传到台上去,伶人行礼遵旨,转而唱道:“渔得鱼心满意足,樵得樵眼笑眉舒。一个罢了钓竿,一个收了斤斧,林泉下偶然相遇。是两个不识字渔樵士大夫,他两个笑加加的谈今论古。” “哈!”玉旒云笑着一弹酒杯,“梦泉,这可真是好文章,把咱们骂得无地自容了!” 石梦泉对诗文造诣不高,细细体味了好几遍,才明白了曲中的深意,不禁慨然:都说大江东去淘尽千古英雄,今日纵横沙场,叱咤风云,他朝也不过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所谓“作古”,就是归为一抔黄土。 “不过——”玉旒云又道,“古今多少事,不是每一件都能为人所津津乐道。好比那曲子里的渔、樵二人,别看他们这时议论得开心,到死后,恐怕连棺材也得不着一副。他们的墓碑会被后世垦荒的人砸去,更不会有人记得他们,谈论他们。若想到了这一层,他们还有什么可开心的呢?” 身后事哪管人评说?石梦泉想,既然评说都不管,是否被人评说又打什么紧? 想是这样想,但他不能与玉旒云争论,笑着陪了一杯酒。 台上的伶人换了琵琶来,琮琮自弹自唱:“豆蔻梢头春正早。敛修眉、未经重扫。湖山清远,几年牢落,风韵初好。慢绾垂螺最娇小。是谁家、舞腰袅袅。而今莫谓,春归等闲,分付芳草。” 这回第一个叫好的是翼王,鼓掌笑道:“唱的是个俏丽的美人儿,座中当得此曲的只有皇嫂,可惜又不恰当。皇嫂您雍容大方,这曲子里唱的却是……” 见他的眼睛朝自己瞟了过来,玉旒云晓得翼王的用意,冷然一笑,道:“翼王爷最好秦楼楚馆,对美人自然是颇有见地的。” 翼王被人在庆澜帝面前揭了短,脸立刻红了,掩饰道:“我其实……我其实……这曲子其实……” “这曲子其实唱的就我这样的姑娘!”蓦地一声娇俏又傲慢,一个姑娘转进了园子来。庆澜帝、玉朝雾、翼王,包括石梦泉都识得她,惟独玉旒云没个印象,望了望石梦泉,后者即低声道:“这就是赵王家里的愉郡主。” “愉郡主?我又没有请她!”玉旒云拧着眉头。 石梦泉的心情又能好到哪里去?这郡主大人还用人请么?他想,是送也送不走的瘟神!在南方七郡,他饱受折磨,黄连水算是轻的了,什么汤桶里蹿出毒蛇,茶壶里关只蜜蜂,这姑娘的鬼点子层出不穷。石梦泉既不想冒犯她,也不想搭理她,但是她纠缠不休,实实让人头痛。今日她又不请自来到了玉旒云的寿宴上,不知道肚里转的什么诡计。 愉郡主依然是带着娇荇同行,她今天穿一件鹅黄洒金的小褂,系石榴红百褶裙,再加上发间一支宝蓝孔雀簪,让她显得万分明艳动人。她上前来跟庆澜帝夫妇、翼王都问了好,却不搭理玉旒云,身为臣子,玉旒云只有躬着身子静静等候。 愉郡主咯咯笑,到了石梦泉的跟前,道:“那个谁,我说你怎么一声不吭就离开南方了,原来是为了玉旒云!” “小愉,说话不要没大没小的!”庆澜帝让玉旒云平身,“今天是玉卿家的大好日子,你既然来了,就要规规矩矩地给人家拜寿。” “嘻!”愉郡主笑道,“生日年年都有,叫什么‘大好日子’?要我说,女孩子家的大好日子一生一次,就是出阁成礼。”她说着,瞥了瞥玉旒云又望了望翼王,言下之意不挑破也罢。 玉旒云的脸色登时变得铁青,拳头死死捏住,就想要拂袖而去。 玉朝雾皇后赶忙打圆场:“小孩子家怎么好说这些?仔细传到你母亲的耳朵里,要怪本宫和皇上没有好好管教你。快乖乖坐下听戏吧。” 愉郡主无法,只得又挑衅地看了玉旒云一眼。而这一眼,却停在她腰间了:“这是什么?”她一把抓住石梦泉送的东珠佩:“怎么会在你这里?” 玉旒云可忍不下去了,夺回来,怒道:“与郡主何干?” 愉郡主跺着脚,声音带上哭腔,冲着石梦泉嚷嚷道:“好哇,哄着我教你打络子,原来又是送给玉旒云的。你这个死没良心的跟屁虫石梦泉!” 石梦泉一时被她骂得手足无措:“郡主,您这是……” 愉郡主可不管三七二十一,又伸手来夺玉旒云的东珠。玉旒云恼火万分,偏偏就是不给。她幼习武术,身手灵活,愉郡主要抓她,她只轻轻闪开,就让人扑了个空。愉郡主没的更加生气了,嚷嚷道:“你这凶女人,我就不明白翼哥哥怎么会看上了你!” 庆澜帝见闹得越来越不成话了,终于出声喝止:“小愉,这成何体统?一个东珠佩,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赵王府里难道没有吗?即便是没有,改日到宫里来,朕让你挑一个。” 愉郡主气喘吁吁,还不罢休:“我就要那一个!” 玉朝雾生怕闹砸了场面,忙对玉旒云道:“云儿,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就给她吧。” “不行!”玉旒云倔脾气上来,“是梦泉送给我的。” “得啦,得啦!”那边翼王发话,“小愉你这样闹下去有什么意思?一个姑娘家也不嫌丢人?你那点儿心思,谁看不出来?” 愉郡主秀眉微蹙:“我有什么心事?” 翼王道:“我讲出来,你可别着恼!”说着,朝庆澜帝夫妇道:“皇兄、皇嫂,你们看,小愉是相中石将军做她的夫婿啦,特地来闹事,就是要请皇兄金口赐婚呢!” “什么?”庆澜帝夫妇都是一愣。玉旒云惊讶地转脸望石梦泉,石梦泉则是两颊如火烧:“王爷,这……这……万不可寻微臣的开心。” 愉郡主也是绯红了脸,跳过去狠狠拧了翼王两下:“胡说八道什么?” 翼王一边讨饶,一边还是笑:“倘若你不是相中了石将军,为什么别的东西不要,非要人家送给玉将军的东珠佩?” 愉郡主道:“那是我做师父教他打的络子呀。他眼笨手拙,打了五六十个才得一个像样的,却不送给我这做师父的,这就是对我不敬不孝。” 翼王哈哈大笑:“看,你这还不是不打自招?原是因为这八宝璎珞结系石将军亲手所打,你才非要争到不可,是也不是?” 愉郡主羞得无地自容。石梦泉也恨不得地上能裂开条缝儿让他钻进去——哪怕全世界都误会他也好,玉旒云是怎么想的?他偷眼望望,玉旒云把东珠佩紧紧攥在手中,只余一线水蓝的流苏随着她的呼吸微微荡漾。 庆澜帝听翼王说的有鼻子有眼,问:“小愉,真有这种事吗?说出来,朕自然替你做主。” 愉郡主如何能答? 翼王笑:“皇兄,你这样问一个女孩子家,她怎么好意思说呢?您该问问皇嫂,或者问问玉将军,她们身为女人,一定理会得!” 玉旒云差点儿没被他这话气得跳起来。幸亏愉郡主先跳了:“谁看上他那个应声虫?什么牢什子的东珠,本郡主才不稀罕!不是有戏看吗?快上戏!快上戏!”一叠声地叫着,又在翼王身边的桌上坐了下来。仆人们适时摆上酒菜,那边台上热闹的北戏乒另乓啷地扮演起来,这小小的风波才平息下去。 石梦泉却没有心情再饮酒了,时不时地看看玉旒云的动静。玉旒云不说话,只喝闷酒,酒杯一次一次地落在桌上,也一次一次砸在石梦泉的心里。 北戏不时唱罢,该上杂耍了。什么口中喷火,刀上走人,都是寻常的街头功夫,深宫中人,尤其庆澜帝夫妇,难得一见,觉得新鲜万分。余人倒提不起什么兴致。耍了片刻,上来一个五十开外的老头儿,朝座中各位行个礼,跟着一打呼哨,后台竟蹿出一头斑斓猛虎! 在座无不大惊,庆澜帝的侍卫们有的已拔出了配刀。 可老者示意大家放心,打了个手势,那猛虎就的一滚,变成了一个后生。众人怎不目瞪口呆,半晌,才齐齐鼓掌叫好。 老者抱了个团揖,冲后生挥了挥手,后生就闪转腾挪表演起拳脚工夫来,有力处犹如黑熊猛虎,迅捷处又似猎豹雄鹰。最绝的是,单脚在台上一点,整个人就蹿起两丈多高,机灵灵翻了三个筋斗,落地亮相,又变了个姑娘! 众人可真是要拍案叫绝了。庆澜帝叫人重赏,道:“老人家,你可真把朕弄糊涂了。这究竟是位后生还是个姑娘呢?” 老者跪下“咚咚咚”磕了三个头:“回皇上的话,这是个姑娘,是老汉的女儿。到三十多岁才得这一根独苗,是不得已,才让她抛头露面。今蒙皇上、皇后娘娘看得起,就叫小女再表演个绝活儿给大家助助兴。” 庆澜帝准了。老者就让人从后台抬上一口箱子来,道:“各位贵宾,您莫看老汉身无长物,其实这是口家传的宝箱。我家祖上从雪原坚冰之中凿这口箱子来,一天夜里寒冷,先祖无处取暖就躲进箱内,一觉醒来,竟到了瑶池边,见到了西王母。王母可怜他,说看他好歹也是个有仙缘的人,就送了他蟠桃一只。先祖吃了之后,享寿一百五十六岁。先祖知道这箱子乃是去往瑶池仙境的通路,很希望我后辈子孙能得神仙眷顾。不过可惜,一直到老汉这一辈还是没一个有缘人。但老汉的女儿就不同了,别看她小小年纪,却已经七次上天和王母娘娘会面。今日玉将军生辰大喜之时,就让小女去向娘娘讨了寿桃来。”说着,把箱子打开,对姑娘嘱咐了一番,让她躺进去,又将箱子锁上了。 玉旒云还是擎着酒杯一言不发。石梦泉当然也没心思看什么蟠桃献寿。只翼王笑道:“老人家,你先不要吹牛。皇上和皇后娘娘在此,要是拿不来蟠桃,可要治你欺君之罪。” 老者点头称“是”,敲了敲箱子道:“女儿,你可要好好跟王母娘娘要桃子,咱父女的性命可都在这桃子上了。” 不听箱里有人应声。老者道:“莫非这么快就已经上天去了?”打开盖来一看,里面果然空空如也。 庆澜帝等人都觉得十分神奇,连愉郡主也忘了先前的不开心,问道:“老人家,你女儿要去多长时间?” 老者道:“这个不一定,要看王母娘娘心情如何,留不留客了。少则一柱香,多了也就一个时辰吧。老汉先唱个曲儿来给各位解解闷。”因合上了箱盖,开口唱道:“王母瑶池景物鲜。蟠桃华宝不知年。天教把定春风笑,来作人间长寿仙。披蕊芨,诵云篇。朝朝香火篆炉烟。只将清静为真乐,合住春秋岁八千。” 这是寻常的喜庆贺寿歌谣,然老者声音沙哑,颇有悲凉之意,唱边塞曲恰合适,唱这首歌就有些滑稽刺耳。庆澜帝等人只是随便拍了拍手就算了。 偏这时,听得箱子中“轰隆”一声巨响。众人都惊道:“何事?”老者也是满面茫然,打开箱盖,里面“呔”地一声喝,跳出个门神般的武将来,斥道:“方才那没规矩的小丫头可是你派来的?” 老者吓得两腿如筛糠:“那是……那是老汉的女儿,不知她哪里冒犯了仙官?” 门神道:“好你个不知死活的老头儿,竟敢教唆女儿上天来偷我们王母娘娘三千年一熟的蟠桃!” “三千年一熟?”老者惊道,“老汉只叫女儿去向王母娘娘讨些一百年一熟的桃子,可没敢动那三千年一熟的。仙官是弄错了吧?” 门神道:“还要狡赖?一百年一熟的桃子每年重阳节就派完了。你既然晓得有这种桃子,怎么不知道派桃子的规矩?如今剩下都是三千年一熟的。你女儿敢动这些稀世珍宝,我们已把他拿下了,要在桃园里挑满九千九百九十九担水,才放她回来。念她是个孝女,一直惦记你无人供养,特来跟你说一声。” 老者声泪俱下:“仙官,我只一个女儿,她被关在天上,我可怎么过呀?您请行行好吧!” 门神“呸”地啐了一口:“我管你?自作自受!”跳进那箱子里,一阵烟雾过去,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座上诸人不知是否在梦里,直到愉郡主冲上台去朝那箱子猛踢了几脚,才发觉的确身在其中。愉郡主大骂道:“什么神仙,竟为一个桃子就罚人挑一万担水,以后谁还香烛供奉你,谁就缺心肝。” 老者还在箱边哭个不停。庆澜帝见好好的喜事成了这般,实在也不是滋味:“皇后,你看这要如何是好?” 玉朝雾怎么有主意?有心拿些银子赏给老者做日后养老之用,但人家失去的毕竟是个女儿,再多银钱也换不来的。 愉郡主踢了半晌箱子,正是腰腿酸疼,忽然又听得“轰”一声巨响,先前那门神又跳了出来,怒道:“这是神仙法器,谁敢亵渎?” 愉郡主一惊,却不退缩,道:“快把那姑娘放出来,否则我劈烂这箱子。” 门神如何怕她,把眼一瞪“死丫头竟敢对本仙不敬,信不信本仙也把你抓上天去?” 这回可把愉郡主唬住了,连连后退,直躲到了石梦泉的身后。石梦泉再有万分的尴尬也不得不护她安全,因而站起身来,双掌当胸,以备一战。 门神朝这边望了望,猛然露出骇异之色:“你是谁?” 石梦泉不解:“在下……” 才说出两个字,就被打断了:“不是问你,是她——” 指的是玉旒云。 玉硫云冷然坐着,不出一言。 “她是惊雷大将军,玉旒云。”庆澜帝代答道,“是朕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左膀右臂。未知仙官问她,所因何事?” 门神指着玉旒云的鼻子,手指颤个不停:“你……你是天外天的孤星鬼煞,你……你……休来害我!”话因未落,人再次跃入箱中,没了踪影。 座中人都惊诧地看着玉旒云,可她却无声冷笑:“江湖术士,满口胡言!” 这可气坏了愉郡主,指着玉旒云大骂:“要是不为了给你讨寿桃,好好的一个姑娘怎么会被扣在天上。玉旒云,既然连这门神都怕你,想来你还真有点儿本事。你要是还有良心,就去把人家姑娘给救回来!” 玉旒云转着手中的酒杯,并不理会。 愉郡主恼极了,推着石梦泉道:“看,看,你跟的是一个什么主子?为她卖命哪会有好下场?今天要是你给王母娘娘抓去了,她也不会去救你的。难怪那神仙说她是‘孤星鬼煞’,看她注定了害死她身边所有的人!” “小愉!”庆澜帝喝道,“口没遮拦。事已至此,你还添什么乱?” 愉郡主嘟着嘴只是不服。 庆澜帝又问玉旒云道:“玉爱卿,你看这……朕莫不是在发梦么?你是孤星鬼煞?那仙官也如此惧你,你能不能就把那姑娘救了回来?” 玉旒云轻轻地哼了一声,目光冷冰冰地扫过台上的箱子和旁边涕泗滂沱的老者,继而起身恭恭敬敬向庆澜帝回话道:“万岁,您不是在梦中,但臣也不是什么‘孤星鬼煞’。这不过是一伙江湖术士为了骗人钱财而搞出的把戏罢了。万岁切不可为他们所蒙骗。” “天地良心啊!”那老者号啕,“老汉我好心为玉将军祝寿,现在连女儿也赔进去了。玉将军看我们父女命贱,不肯出手搭救也就算了,却这般出言污蔑。老汉我……还是一头碰死,到阴间去等我那苦命的女儿去吧!” 玉旒云“嗤”地笑出声来,背着两手踱到台前:“老虎可以变成男人,男人又可以变成女人,女人又会变成神仙——你的把戏倒很高明。倘是为了骗钱,我可以放你离去,但是你若另有企图——”她没说下去,但阴鸷的眼神可叫人连打几个寒噤。 老者擦了擦眼泪,不卑不亢:“将军这么不信老汉?请您亲自来看看这箱子——就算我女儿能化装变换,总不至于大活人也变没了吧?” 玉旒云依言凑近了望望,仿佛有几分相信的样子,可又缩回头来,道:“箱子的古怪,我看不出来并不等于就没有。就算没古怪,真如你所言,你女儿是上了天,在天上的日子岂不比在人间随你卖艺要好?你还是多拿些银两,回去吧。” 老者瞪着她:“你……你……你……”连说了有十几二十声,才一咬牙,道:“人说做将军的只管攻城掠地,不顾百姓死活,老汉本来还不大信,今天算是见到了!” “说什么!”一阵“呛呛”声,侍卫们的刀都出了鞘,“这是犯上做乱的话,老头儿你活得不耐烦了么?” 老者道:“女儿没了,我活着也没意思。你们就杀了我干净!”说罢,脖子一横,是引颈就戮的意思。 局面闹僵了。 石梦泉轻轻走到玉旒云的身边:“要不,我替你探一探这箱子的古怪?” “不。”玉旒云坚决的,“箱子若有古怪,也跟什么王母娘娘没关系,更跟咱们没关系——你不会也相信他们的胡话吧?” 我自然不信,石梦泉想,不过,若不亲身试一试,拆穿那箱子的底细,你岂不是还要被这老头儿污蔑? 玉旒云看穿他的心思,会意地一笑,但依旧摇头。 “唉,真是麻烦!”翼王也离席走到台前,“不如这样吧,本王来替玉将军上天去讨回小姑娘来——本王乃的当今天子的亲弟弟,不会连这点仙缘也没有吧?” 老者嗫嚅着:“这个……老汉可不晓得……王爷千金之躯……” “哎——”翼王笑道,“本王是千金之躯,玉将军是本王的未婚妻,难道就不是千金之躯了么?” 此言既出,玉旒云冰冷的眸子里立刻燃起了怒火:“你说什么!” 翼王哈哈大笑,俯□来,凑到她耳边道:“你不是怀疑箱子有古怪吗?本王就替你试出来。本王这是以身犯险,你可要记住这份情意!” 玉旒云的脸由通红变得铁青,转头要恨恨瞪翼王一眼,让他死了这心,可翼王已经跨进箱子里去了,还招呼老者:“盖上!”箱盖“砰”地一声落下,他得意洋洋的笑声终于听不见了。 “哎呀,十四弟!”庆澜帝呼道,“这……这……”他没个主张,看着玉旒云。 玉旒云牵了牵嘴角,面色又恢复了冷冷的瓷白色:“万岁放心,要是王母娘娘敢留下翼王爷,臣就留下这欺君枉上的老头子——来人,开箱子!” 侍卫们应声而上,掀开箱盖来,早就不见了翼王。 “还真的上天去了呢!”玉旒云冷笑,一挥手,“把这个犯上作乱谋害皇亲的刁民给我押下!” “是!”侍卫们佩刀寒光闪闪,迅速将老者围住。 老者原本愁苦委顿的神色在这一刻为之一变,双目射出两道精光,喝声“来”,右掌劈出,空手入白刃已抢下了一柄刀来,左掌又“砰”地一下,正中一个侍卫的面门,这人仰天倒下,哼也没哼一声,就已毙命。 玉旒云未防备他突然发难,更料不到他竟有如此了得的身手,不禁骇然,“呛”地抖出了长剑来,高呼道:“保护皇上!”禁军护卫们这才从震惊中惊醒,火速守卫到庆澜帝夫妇身边。 老者啧啧一笑:“就凭你这个娃娃就想阻止我取狗皇帝的性命?我就先杀了你!”抖了个刀花,唰唰连劈,直向玉旒云攻来。 石梦泉眼明手快,抢步插到了两人中间。他平日使的是长枪,赴宴时不曾带着,此时只有徒手相搏。那老者前来行刺,自然不同人讲江湖道义,刀削连环,看势头非要把石梦泉的手臂废了不能罢休。 玉旒云哪能眼看着石梦泉遇险?她的剑法以轻灵迅捷为长,和石梦泉稳扎稳打的作风刚好取长补短。她每见石梦泉晃个虚招,她就欺身而上补上一记实的,而每遇石梦泉要出实招了,她必先刺一记虚招诱敌。他二人从小一处长大,一起读书习武,对相互的脾性都摸得一清二楚,配合之下当然天衣无缝。 只是,这样真正的共同对敌,只在从前与宫里武师喂招时才用,后来上了战场,玉旒云的军阶比石梦泉高,除了落雁谷之外难得以实对实的“并肩作战”。如今又找回了儿时的感觉,石梦泉不由得心中一动,偷眼看了看玉旒云。 老者瞅准了这个空挡,朝他脖子上斜削过来,他只看一片白两的刀光,心底猛地一凉。 但听得“叮”一响,兵戈相撞之声,几点火星闪过他眼前——玉旒云的长剑帮他荡开了致命的一击。 “梦泉,你在发什么愣?” 连这个也被她觉察。石梦泉慌忙敛神屏气,专心应战。 如此争斗了数十个回合,老者固然武功高强,但玉、石二人联手他也久攻不下,毕竟年岁大了,拼不过两个廿多岁的青年,他渐渐喘息变粗,额头上也凝起了汗珠。 玉旒云注意到了,冷冷笑道:“老人家,你何苦负隅顽抗?是何人指示你来行刺皇上,只要你交代了,便可将功折罪。” 老者啐了一口:“是玉皇大帝王母娘娘派我来,我是天兵天将,要除掉这个荼毒生灵的狗皇帝!也要杀了你这个助纣为虐的鹰犬!”说时,一挑,一削,一劈,三招连环,一气呵成。 玉旒云一一化解了:“事到如今你还要满口胡言,休怪我不留情面!” 老者道:“谁要你留……”讲到那个“情”字时,喘息更甚,竟咳嗽了起来。石梦泉看准了时机,欺上前去一掌切在他的右腕上。老者钢刀拿捏不住,掉落在地。玉旒云片刻也不耽搁,长剑一挺,也点在了对手的咽喉上。 “老人家,敬酒不吃吃罚酒——非要剑指着你的喉咙才肯说话么?” 老者面色灰黄,汗如雨下,但神色却泰然自若:“敬酒都不吃,怎么吃罚酒?用剑指着我的喉咙,我就更……”说至此,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玉旒云看他喉头起伏,却猛地朝自己的剑尖上撞来,连忙把腕子一沉,撤开了剑去。老者重心不稳,一跤跌在了玉旒云的脚边。这本是他再次发难的大好机会,可说时迟那时快,石梦泉单脚挑起落在一边的钢刀,手接了,“呼”地一下又逼到了他的脖子上。 求死不成,求生也无门,老者眼睛如死鱼般死死瞪着这两位年轻的将军。 “还有什么花样?”玉旒云嘲讽地,“一并都使了出来。使完了你才能死心。” 老者死死地咬着嘴唇,嘴角都出血了,良久才惨然一笑:“我死,但是我不死心!”话音落下,人竟“咕咚”栽倒在地。石梦泉诧异地扳过他的身子,才发现他口中流出的全是黑血,已服毒自尽了。 “将军,这……” 玉旒云只瞥了那尸体一眼,吩咐:“收拾干净,封闭将军府。” 庆澜帝才从惊慌中恢复过来“玉爱卿,你说封府?” “是。”玉旒云道,“委屈皇上和皇后娘娘先在微臣的府里休息,待微臣将一干乱党缉捕归案,再护送二位回宫。” “乱……乱党?”庆澜帝显然是心有余悸,“你说缉捕他们,难道已经知道他们的来路了么?” “虽然不确定,”玉旒云道,“但也猜出了大概,应是楚国来的奸细。” “楚国!”庆澜帝大惊,“何以见得?” 玉旒云道:“仙官门神,我们樾国的传说里都是三只眼的,即额头上还有一只眼。而方才那箱子里变出来的神仙却只有两只,是楚国的说法——不信,皇上可以问问皇后娘娘。” 玉朝雾变乱之后脸色苍白,不过还是点点头:“的确,过往楚国人家里挂门神,都是两只眼的。” “好你个狠心的玉旒云!”愉郡主跳将出来骂道,“你老早就看出来那老头儿是楚国的奸细,你怎么还让翼哥哥进了那口箱子?现在奸细也死了,翼哥哥还没找到,你……你这不是存心要谋害他吗?” 玉旒云看到这位郡主就心里有火:“翼王爷是自己非要进那箱子去的。他是君,我是臣,他要不听我劝告,我能奈他何?” “你——”愉郡主涨红了脸,“那你现在又忙着封什么将军府?还不快派兵挨家挨户地搜,把翼哥哥救出来?” 玉旒云嗤笑:“该怎么办事,似乎还轮不到郡主来教我。” 愉郡主的脸已经比苹果还要红了,跺着脚又朝石梦泉叫道:“那个谁,石梦泉,你总不会也见死不救吧?” 石梦泉垂下头:他只听玉旒云一个人的号令。 愉郡主真是火冒三丈:“你们都不去,那我去!我就拿我父王的令牌去找九门提督,就是把西京翻过来,我也要救出翼哥哥!”说时,她拧身就朝门口跑。 “慢着!”玉旒云一喝,侍卫就拦住了愉郡主是去路,“皇上和皇后娘娘都留在臣的府内,郡主自然也不能离开。” “你敢拦我?”愉郡主气冲冲,“你小小的一个公爵,你反了么?” 玉旒云不理她,只向庆澜帝道:“万岁,臣怀疑楚奸在西京聚集,意图颠覆我朝。若不能将其铲除,我朝机密将尽入楚人手中。臣请万岁给臣一道口谕,让臣全权缉拿奸细。届时京城上下,除万岁外,须直接听令于臣,如有违抗者,军法处治!” 庆澜帝看着玉旒云长大,又曾经让她做过自己的侍卫,知道她的本事,在此危急时刻只有更加信任,当即点头:“朕准了。” 作者有话要说:12/21/2006修改错别字 02/01/2008修改错别字 02/16/2008 没有大改动,加了一个小小的桥段而已。 03/08/2008 修订小情节 11第10章 樾国京城护卫有侍卫禁军、护军和步军。侍卫禁军是皇帝亲军,仿楚制,执侍从兼宿卫之职,设领侍卫内大臣。楚制,此领侍卫内大臣由亲信宦官担任,但樾国太祖以来,为免宦官专政,乃以亲贵大臣充之。护军把守禁宫门户,以天罡北斗,分为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七营。前三营守卫皇宫,后四营守卫皇城,若遇皇上出宫祭祀或秋狩围猎,护军也要担扈从之责。原本护军设提督,统领号令,不过太宗末年和仁宗年皇子争位护军提督和禁军领侍卫内大臣各为其主几乎闹出禁宫兵变,仁宗就把护军提督这个职位撤消了,大小事务一并交由领侍卫内大臣直接负责。步军的规模较前两者为大,主要负责京师城门守护及抓捕逃犯,但皇上出巡时,也要担当护卫。因樾国西京有九门,所以步军统领又叫“九门提督”,官职和楚国的执金吾相同。 玉旒云请到了庆澜帝全权信任的圣旨,立刻让人传令给九门提督,让他对九门出入之人严加盘查,同时,请他派所辖巡捕中营的督尉潘硕立刻来玉府相见。吩咐完毕,她就好整以暇地让仆人沏一壶茉莉香片来,和石梦泉同饮。 石梦泉看她这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有些不解:老刺客死了,戏班子是宫里带出来的,杂耍班子诸人一口咬定老刺客是新近才加入班子的,而引见他父女的人早就不知去向——所有的线索都断了,如今上哪里去找奸细?又上哪里去救翼王? 玉旒云镇定地品着茶:“翼王么,楚人把他弄死有什么好处?活的翼王至少可以做个筹码,威逼我们割让些土地;而死的翼王——哼,楚人掂量掂量他们的兵力粮草,看有没有本事再玩一次十五年前的把戏!” 石梦泉知她指的是什么:十五年前,樾楚之争中樾国大获全胜,楚国京城都几乎被攻破。后来就请求议和,并送了一位公主来和亲。不想,这位公主在樾国神秘遇刺,楚人乘机撕毁合约。当时樾国正是太宗末年,太宗诸子为了皇位,兄弟阋墙,同室操戈,争斗一直持续到仁宗年。楚军此时偷袭,自然得着不少好处。可如今,樾国兵强马壮,扫荡四方,势不可当,楚国却年来天灾不断,据南方探子回报,楚国乡村十室九空,再也征不到壮丁了。落雁谷损兵折将之后,楚人应该不敢轻易出兵。 “可是,”石梦泉道,“总不能就任他们挟持翼王爷吧?” “那又如何?”玉旒云笑道,“翼王这家伙早该吃点苦头了。若不给他点颜色看看,他以为我玉旒云是吃素的。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 “但……”石梦泉依然觉得不妥。 玉旒云笑着把他的茶向前推了几分:“你别急,这是好茶,先尝尝——翼王毕竟是我樾国贵胄子弟,让他落在楚人手中有失我皇朝尊严,我自然会把他拎出来的。” 不用“救”,偏使一个“拎”字,玉旒云对翼王的厌恶可见一斑。 “那……”石梦泉沉吟着,“你让九门提督火速赶来,想让他搜遍西京么?楚奸藏身何处,我们可没有头绪。” 玉旒云笑得狡黠:“我们没有,可它有——梦泉,我给你看样好玩意儿!” 石梦泉被她弄糊涂了,跟着走到里间,只见桌上一个笼子,内中养只貂鼠,通体漆黑,没有一丝杂毛。 “这是?”庆澜帝送他一只狮子,她自己又养一只貂鼠?玉旒云什么时候也喜欢上动物了? “这是‘黑无常’。”玉旒云打开笼子将貂鼠抱了出来,在怀里逗玩着,“你到南方去的时候,我养了这么个宝贝,才两个月大,却厉害得紧。” 石梦泉不解。 玉旒云又把貂鼠放回笼中,从小屉子里取出一个仿佛胭脂盒的匣子来,打开了,内中是如那貂鼠皮毛一般乌黑油亮的膏子,幽幽地散发出一股奇特的香味。玉旒云把匣子敞开在空中随便晃了几下,那笼中的貂鼠即“吱吱”乱叫起来,四爪在笼壁上乱抓,好像拼死要逃出来一般。而玉旒云将那匣子一盖,没一刻,貂鼠又恢复正常了。 石梦泉觉得好是稀奇:“这是什么玩意儿?” “这是毒药。”玉旒云道,“名叫‘福寿膏’,又叫‘阿芙蓉’,原产在比西瑶还要往南的湿热之地,花朵虽鲜艳美好,但是果实却可使人上瘾。尤其从果实炼制的这种软膏毒性最大,若放在烟枪里吸食,民不思稼穑,兵不能征战,一个国家也可毁灭。我国不产此毒物,太祖皇帝在书中见到记载,就明令禁止培植与提炼,防患于未然。但上个月有人举报西京来了些外邦商人,经营此物。顺天府将这些商人全都斩了,缴获的福寿膏却没有尽数销毁——八成是府尹自己想发横财。偏巧被我撞到了,就把福寿膏统统没收。本来只是想试试它的毒性是否真的有记载中的那么大,所以喂养了这只貂鼠——它就是吃福寿膏长大的,现已毒瘾深种,不可自拔了。” 原来如此。石梦泉点点头:“那就没有解毒的办法么?” “我还没想到那一层。”玉旒云道,“这只貂鼠现下最大的用处其实是搜寻福寿膏。出入京城的货物众多,倘有人居心叵测走私福寿膏要毒害我国臣民,顺天府衙门实在不够精力彻底盘查。有了这貂鼠,哪怕是山一样的货堆,它蹿上去,若有福寿膏也能立刻挖掘出来,实在便宜。” “那这和……寻找楚奸下落有何关联?难道他们藏了福寿膏么?” “他们没有。”玉旒云笑道,“不过,我在翼王身上放了一些——就在他进箱子之前。”说时,晃了晃腰间的七巧荷包:“连月来驯养‘黑无常’,我随身带着福寿膏。翼王身上被我抹了蚕豆大的一块膏子,黑无常鼻子灵,嗅到了一定会飞扑上去的。” 正讲到这里,外面报说“巡捕中营的潘大人到了”,玉旒云就把荷包也朝屉子里一锁,提上黑无常的笼子:“走,咱们抓人去!” 由戏台开始追踪,出玉府,一路曲折,穿过了小半个京城,在一所四合院外停了下来。玉旒云亲自轻身跃上墙头望了望里面的动静,接着命令潘硕立刻调集人马在四周埋伏,看她号令行事。 潘硕领命而去,玉旒云命所带的其他几名禁军高手注意着变化,自己笑着朝石梦泉眨了眨眼:“怎样?来见识见识这些够胆子潜入我家里的楚人?” 石梦泉知她是要潜进院里一探究竟,怎能容她孤身涉险?点了点头,两人一齐悄然无声地跃上了房去。 一眼就看到翼王了。贼人的胆子颇大,就只把他堵了嘴巴,蒙了眼,五花大绑丢在院子里——难怪方才玉旒云只瞥一眼就晓得来对了地方。院中也无人看守。北地十月的夜晚凉意透骨,幸亏一只小炉子不知在炖些什么,咕嘟咕嘟冒着热气,否则翼王不冷死也要冻残。 石梦泉便欲下去救人,被玉旒云拦住了。再等一等,玉旒云无声地命令,接着轻轻走到偏厢的房上,好张望正堂里的动静。 正堂里有十来个人正在吃饭,围着一只热腾腾的沙锅,蒸汽让每个人的轮廓都有些模糊,不过可以依稀看出有一个是女子,其余的人身材不高,也都像是南方人。有人对那女子道:“刘老前辈恐怕已经落到了玉旒云的手中,是凶是吉,我们担心也无用。得先看看玉旒云那边是什么反应,再行营救,不然,恐怕打草惊蛇,坏了大事。” 女子默默不语。 旁边又有人道:“不知刘老前辈会不会……你们说,狗皇帝和玉旒云会不会已经知道了是咱们做的?” “你什么意思?”女子哑着声音道,“你是说师父受不了拷打,泄露出大伙儿的身份?你也太小瞧我们琅山派的人了!我师父宁可自尽,也决不会说半句出卖同胞的话!” “刘老前辈师出你琅山派那是没有错,楚国武林你琅山牌名头响当当,也是没有错。”那人道,“不过,今天在这里的除了你们楚国武林中人,大部分是我们馘国的义士?你们口里没说,然而心里真的把我们当成同道么?” 女子登时拍案而起:“一笔写不出两个绿林。再说,楚国和馘国难道不是盟友?我们楚国得各路英雄来刺杀狗皇帝,是想阻止樾寇进犯我国,你们馘国的诸位是想助贵国皇帝复国。虽然大家目的不同,但任务却是一样,就算得同气连枝。现在说出这种话。这算什么?” 原来不止是楚国奸细,还有馘国的!玉旒云和石梦泉交换了一个眼色。他们知道楚人收留了馘国景康帝,虽然还以外宾礼相待,但是从始至终没有想过要帮他复国——馘国灭亡已经是不争的事实,凭几个匹夫就想要颠覆樾国的统治,简直是痴人说梦。就算真的要夺回领土,也应该在西方六省直接策动叛乱,才最为便宜。竟山长水远地跑到西京来刺杀庆澜帝,真是愚蠢之极! 当然,楚人为了防止步馘国的后尘,想要先下手为强,那又另当别论。石梦泉看玉旒云眯起双眼,一线冰冷的光芒。他知道她心里怎么想:卑鄙的楚人! “曹姑娘误会了。”有一个人看局面要闹僵,赶紧打圆场,“赵大侠的意思是,樾人狡猾无比,尤其那玉旒云,虽然年纪轻,却阴险狠毒,咱们对她不得不多多防备。此刻身在樾国,就是身在她的手掌之中,万一露出什么破绽,便满盘皆输了。” 那曹姑娘道:“张千总说的我何尝不知?不过,看样玉旒云还未查出是何人所为,是以只让步军严查进出城门的人。西京这么大,他要挨家挨户搜查是不可能的。我们只要熬过了风头,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张千总道:“说的不错。”又叹了口气,道:“本来精心设计这出好戏,是想把玉旒云抓起来,方便刺杀狗皇帝,如今只抓了这么一个草包王爷……” “虽然是草包,”那曹姑娘道,“却可以用来交换我师父!” “不行!”另一个人沉声道,“刘老前辈要救,但是我以为不可用草包王爷去换。” 余人都是一惊,听他继续说。这人道:“要换人,难免就要和樾人交涉,要约时间、地点。这其中有太多的环节他们能够使诈。方才张千总也说了,咱毕竟是到了樾匪的地盘上,诸多不便,也有诸多危险,一不小心就会钻进别人的套子去——那个玉旒云,我虽然没有跟她打过交道,但是今天如此妙计都被她识穿,可见她精明谨慎,诡计多端。若非如此,她怎么能在落雁谷能够以少胜多使耿将军的部众覆没?我们都是名门正派,几时和阴险小人打过交道?能不和她正面交手,还是不要正面交手的好。” 听他前面的分析,倒是冷静有理。然而后面竟以“名门正派”为理由,解释自己为什么敌不过玉旒云,实在可笑无比!玉旒云望了望石梦泉,那意思是:原来在他们眼中,我是一个这么可怕的对手么? 石梦泉笑笑,想,虽然现在玉旒云才初出茅庐,但其实没有人想真正做她对手啊! 楚、馘两地武林中人继续商讨:“铁大侠说的极是!那这草包王爷就没有用了。留着反而是个累赘。怎么处理才好?” 姓铁的摸了摸下巴:“怎么来的,还让他怎么回去。左右他也没见过咱们,不知道咱们落脚的地方,回头咱就把他丢到哪个偏僻的小巷子里去。等他醒过来,还以为自己是被天兵天将丢下凡来了呢!” 玉旒云差点儿笑出声来,一手捂着自己的嘴,一手拉过石梦泉的手掌来,写道:“最好他们把翼王丢在猪圈茅厕边,他就以为自己投胎做了蛆虫了!” 石梦泉见她这时候还有心情开玩笑,也为之一哂。他二人自有默契,开怀之后还不误正事,密切关注着刺客们的动向。 听那曹姑娘道:“铁大侠的计策虽然稳妥,但是花了这么大的力气,还……还让我师父也……怎么能这么便宜这些樾匪?” 姓铁的道:“曹姑娘,你们琅山派和我铁剑门气同连枝。刘老前辈就好像铁某自己的师父一般。他如今遇险,铁某心中焦急不下姑娘。但是,正像方才曹姑娘自己说的,我们楚、馘两地武林义师和张千总一同北上,一是为了帮助馘国皇帝复国,二是为了粉碎樾匪南侵的阴谋。这两者都是大局,怎可在一件事或者一个环节上斤斤计较?” 曹姑娘不作声。其他人则问:“铁大侠有什么好计划么?” 姓铁的道:“铁某只是以为,应该尽快重新计划刺杀那狗皇帝。要问我没有计策,只能或有些初步的考虑。我说来,大家觉得有不妥的,再一同商量,如何?”见众人都点头,他就道:“我虽然说要把草包王爷送回去,但是可没说白白地便宜樾寇。我们铁剑门有九虫丹,只要给草包王爷吃了,会全身又痛又痒,没有独门解药则最终周身溃烂,九九八十一天便一命呜呼。他是狗皇帝的亲弟弟,如果得了‘怪病’,狗皇帝一定会广招天下名医来给草包王爷看病。如此一来,岂不就是我们的机会?” 好哇!玉旒云冷笑:才说自己是名门正派,无动的阴险手段,转眼就打算拿毒药害人了!她打从心眼里厌恶这些武林中人,不过,若他们能给翼王一点苦头吃也不错。因转头看看石梦泉:你以为呢? 石梦泉自己也不喜欢这个厚颜无耻的王爷,但是若楚人真向樾国的皇亲国戚下毒手,他做臣子的决不能袖手,因此向玉旒云摇摇头,劝她也不要任性。 玉旒云挑了挑眉毛,正想反对,猛听“嗖”地一声响,接着有“吱吱”的叫声。那姓铁的喝道:“谁?”跟着飞身跃出房外。 玉旒云和石梦泉连忙伏下不动。石梦泉用极低的声音问了一句:“怎么了?” 玉旒云道:“是黑无常。”原来这貂鼠禁不住翼王身上福寿膏的诱惑,挣脱了外面某个禁军兵士的掌握,蹿进院子里来了。 房中的楚人全都跟着姓铁的来到了院子里,只见貂鼠在翼王身上乱爬,原本昏迷的翼王因醒了过来,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 “哪里来的畜生?”曹姑娘呵斥,跟着“唰”地一挥剑,貂鼠才发出“吱”的一声惨叫,就身首异处了。 石梦泉好不心疼,望了望玉旒云,见她满不在乎的神色。“吃毒药长大的畜生,本就活不长的。”玉旒云低声道,“你看看潘硕的兵来了没有。” 石梦泉应了,朝后面巷子里的士兵打个手势。那士兵提起灯笼来,光晕里正好可以看见潘硕,朝上面点点头。 便来回报玉旒云:步军准备停当。 玉旒云的嘴角挂起一丝阴冷的笑容:“张弓,搭箭,把这地方给我围了。” 虽然那些都是武林豪杰,但是步军巡捕中营精锐二百人强弓铁箭包围,又有禁军高手助阵,双方交上手还没有一柱香的时间,战斗便结束了。四合院里共有十二名刺客,被步军当场射死三人,禁军击伤两人,其余束手就擒。 围捕是由潘硕指挥的,玉旒云在战斗刚一打响就独自回府去了,叫石梦泉留下压阵,将犯人关到巡捕中营的大牢里,把狼狈的翼王护送了回府,才和潘硕一起向玉旒云复命。 玉旒云已把庆澜帝夫妇送回宫了,剩个愉郡主非要等到翼王的消息不可。石梦泉回说翼王安好无恙,愉郡主又拉着石梦泉问长问短:奸细是怎么抓的呀,危不危险呀,石梦泉有没有受伤呀……烦得石梦泉简直头皮也发麻了,才有太监传话来:“太后娘娘叫郡主过去。”这才终于把愉郡主打发出门。 玉旒云简单地问了问围捕的经过,就夸赞潘硕:“干净利落,果然适合在步军衙门办差,看宫门多浪费?” 潘硕连忙顿首说“不敢”。其实他和玉、石二人相识也久了。他原在护军中任职,身手既好,办事又稳重。只是太过正直,太宗和仁宗年间因为不肯依附任何一个皇子而受到不少打压,到了三十岁还没有外放建功的机会。庆澜帝登基之后,在九门提督衙门下增设了巡捕中营,玉旒云就推荐潘硕出任督尉。算来,他还欠了玉旒云一个大人情,后来玉旒云外放,东征西讨,他还没机会好好当面感谢。今天能够帮玉旒云捉拿刺客,也算是报答。 “你不用谦虚。”玉旒云道,“大家在宫□过事,我只佩服有本事的人。你们提督大人年事已高,我听皇上说他有意告老还乡。你好好表现,我自然保举你接替他。” 潘硕觉得自己能够从宫门护军小小的副参领一跃成为巡捕中营督尉,已经很满足了,至于九门提督,他想也不敢想。“只要是能为皇上办事的,下官做什么都可以。多谢玉将军提携。” “朝廷中的职位也应该让有本事的人来做。”玉旒云笑道,“今天左右是辛苦你了。那些抓来的犯人请你分开关押,务必使他们不能互通消息。” “是。”潘硕领命。见玉旒云没有其他吩咐,就退了出去。 玉旒云则对石梦泉笑道:“年年生日,这次居然楚国也给我送一份大礼,实在让人开心。” 发生了这么多事,石梦泉几乎都忘记生日这茬儿了,见玉旒云谈笑自如,也就陪着笑了笑,道:“可我看这份礼倒棘手得很。他们对我国形势如此了解,恐怕除了今日落网的九人之外,还有些不知埋伏在什么地方。” 玉旒云哈哈大笑,拍了石梦泉一掌:“你真不愧是我的好兄弟。我能想到你也想到——若你不在我身边,旁人执行起命令来我光解释就要烦死了。” 一语,说得石梦泉心里犹如春花灿烂。“我哪能及得上你?”他掩饰着如狂的欣喜。 玉旒云道:“咱们固不知道楚奸埋伏在何处,但是我却有办法让他们自己暴露出来。” “此话怎讲?”石梦泉问。 玉旒云眯着眼睛,从窗外拽过一枝红叶来,更深露重,却显得颜色更加鲜亮。“文人相轻,自古而然。武夫本来应该简单些,像我们樾国的猛士,多愿意考个武举的功名,混口饭吃。但楚国所处的南方,有千多年的历史,武林浸染文士之气,虽朝代更替,他们却仿佛自成一国,有争权的,有夺利的,有相互仇视的,有相互利用的。现在他们勉强凑在一起,但彼此间微妙的关系并未改变——你听听他们今天说的那些屁话!根深蒂固的门户之见!表面上说什么要顾全大局,其实底下不知都谋划着什么勾当呢!加上又掺和进了馘国的余孽,大家心中都不知道都多少把小算盘在噼里啪啦地打着。” “你打算让他们窝里反?”石梦泉领会到了。 玉旒云点点头:“我们只要指他们其中一个已向我投诚,其他人必担心潜伏在别处的同伙会有危险。我们可假装疏忽,让他们中个一两人逃出去,还怕此人不去通风报信么?” 石梦泉赞同,想了想又道:“暗桩子最怕就是暴露身份,一般相互之间没有太密切的联系,有时甚至除了几个必要的同伴外,根本就不知道其余细作的身份及所在。所以我们放出去的这个饵当是个管事的人,或者是个同大批细作联系的人,才能事半功倍。” “对,一点儿都不错!”玉旒云点头,“你真知我心意。如今这个饵是现成的——那个张千总,既是千总那就是楚国朝廷里的人。武林的乌合之众因朝廷有难才集结在一处,他们相互谁也不服谁,自然只能由朝廷中人来发号施令了。” “好计策。”石梦泉道,“难怪你交代潘硕务必把犯人分开来关押。” 玉旒云笑了笑,摘下一片红叶来,像一朵花儿似的嗅了嗅,道:“分开关押,好处多者呢——你以为将西京的刺客们一网成擒是我唯一的目的吗?哼,楚人会派细作,难道我就不会?” “你已经派了细作去楚国?”石梦泉一惊,“是什么时候的事?” “也就差不多你启程去南方七郡那会儿吧。”玉旒云道,“我挑了一批身手好,又机灵的人——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和楚国的交锋不远了,当然要好好打探情况。这次,正好可以派上用场。现在已经知道楚国至少来了琅山派和铁剑门,只要查查这两个门派的底细,编个谎儿,说其中一家已经投诚。这个消息传回楚国去,不怕那群匹夫不翻天!” 石梦泉道:“果然如此!那么我和大人立刻分头行事,大人联络南方,我负责审问今天抓获的奸细,如何?” “也不用那么急。”玉旒云笑道,“天也晚了,你该回去休息了,累出病来岂不麻烦?” 石梦泉怔了怔,感觉这话似有弦外之意,但又捉摸不出,只好道:“我哪那么娇贵?” “难说!”玉旒云一笑,斜眼瞧着好友,“你出门,某些人怕你受伤,你做事,某些人自然要怕你劳累啦——你娘对你都不及她关心,若是她知道我深夜还派军务给你,恐怕明天就要来掀了我的屋顶。唉,我在这府里住得还算舒服,可不打算露宿街头。” 听出她用愉郡主的事调侃自己,石梦泉登时又羞又急:“怎么连你也这么说?我跟这磨人的郡主可真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看他窘迫的样子十分有趣,玉旒云不轻易放过:“现在没有,将来可难说。翼王在皇上面前替人家愉郡主道出了心声,今晚上要是皇太后再把事查实了,我看赐婚的日子就在这几天。到时候你做了赵王爷的女婿,我要牵制赵王的兵力,便要有劳郡马爷了!” 石梦泉连脖子都烧得滚烫,憋了半晌,才找出一句还击的话:“连翼王的话你都信了,难怪我这种人也要做郡马。” 玉旒云果然被堵住了,好半天,狠狠捶了他一拳:“你小子,什么时候也学得这样伶牙俐齿?” 事情就按照玉旒云的计划进行。不出十天,潜伏在楚国的眼线有信来,把铁剑门的铁无缺,琅山派刘大通和曹鉴兰的底细汇报清楚。那个张千总,因为身份不同,又似乎是专司细作调遣的,所以很难查到。玉旒云不以为意:这倒正好证实了她和石梦泉的猜想。 她把潘硕叫了来,让他立即将铁无缺秘密转到刑部大牢里,然后把其他八个人带到巡捕中营的拷问室,假装逼供,实际是让他们相信铁无缺变节。由于所掌握的情况不多,撒谎务必要撒圆,就在琅山派和铁剑门头上作文章,千万不要让旁人听出破绽来。说辞是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潘硕道:“玉将军,卑职不及将军聪敏,恐怕难以胜任,还是将军亲自对付这些奸诈之徒比较稳妥。” 玉旒云道:“哎,你别先看轻自己。再说,区区几个不上台盘的细作,要我惊雷大将军亲自出马么?你想我这戏没唱就塌台?” 潘硕不敢吱声了。 玉旒云道:“我指你一个法子——你先按照你们惯常的规矩拷问,找两个下手有数的人。对那个张千总就下手轻些,若是缺胳膊少腿儿了,我可要找你算账。其他人你只管狠狠打,最好打得他们晕头转向,就算你说话露了破绽也听不出来。待打得差不多了,你便照我的话说一番,说完别再折腾旁的,就把他们都关回牢里去——这次,八个人都关在一处。你告诉他们,明日将他们推出午门斩首。” 潘硕记下了,照样去做,过了两个多时辰,回话说,已经都办妥了,问玉旒云下一步打算如何行事。玉旒云道:“且找你手下最好酒的几个人,着他们今晚看守大牢。你们看押楚奸都辛苦了,如今奸细即将伏法,你们功德圆满,我会让石将军送几坛好酒下去。” 潘硕愕了愕道:“下官不明白。下官管教下属,当值饮酒者要处军棍三十。步军中人人都知道酒能误事。” 玉旒云道:“我知道。不过我要一个法子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那张千总放出来——你若有比醉酒更好的法子,你尽管用上。不过,你要另外挑出巡捕中营中最擅长追踪的军士,看姓张的逃出去后都往哪里去。凡他落过脚的地方,你都要给我全端了,走脱一个,休怪我在皇上面前没有好话说。” 潘硕这才想通了所以然,顿首领命。 待他走了,玉旒云便过石梦泉府去——石梦泉落雁谷之后进封将军,住的是个临时的将军府。他在南方七郡期间,玉旒云已求庆澜帝拨了一处府邸给他,但馆阁虽在,陈设却很简朴。玉旒云便又挑了几幅好字画,今日给他送去。可才出门口,就见翼王笑嘻嘻地走上前来,道:“玉将军,哪里去?” 玉旒云冷着脸,自翻身上马,不加理会。翼王也赶紧跨马追上:“玉将军有军国大事么?我其实是来感谢玉将军救命之恩的。” 玉旒云催马疾行:“我没有救过你。” “有,怎么没有?”翼王紧追不舍,“玉将军神机妙算把小王从楚奸手中救了出来,是小王的大恩人。” “王爷弄错了。”玉旒云冷冷道,“我的目的是抓捕刺客,动手抓人和救出王爷的是步军巡捕中营的潘大人。潘大人现在衙门里,王爷要谢他,不如早去。” 翼往呵呵而笑:“玉将军真是个施恩不望报的人,看来小王就算磨破了嘴皮子你也不肯承认救过小王。那不如就请玉将军把小王当成个施恩图报的人吧——当日若不是小王钻进那箱子里,遇险的恐怕就是玉将军了。” 玉旒云觉得与其同此人纠缠不清倒不如装聋作哑,当下打马疾驰。其时正是晚市时分,街上行人众多,玉旒云武将出身,鞍马工夫自然非翼王所能及。只见她在车水马龙的街上策马如飞,仿佛行于一望无际的平原一般。而翼王是个纨绔子弟,骑马春游还可应付自如,到了街上一忽而碰翻了人家的菜摊子,一忽而踢飞了别人的鸡笼子,到一条街跑完时,他满身都是尘土鸡毛菜叶子,而玉旒云早就去得远了。 翼王不甘心,又催马追赶,看玉硫云是往石梦泉家方向去的,便喊道:“玉将军是要去找石将军么?我看他今天可没空跟你商讨军务了呢!” 玉旒云愣了愣,稍稍勒住了马:“什么?” 翼王正好得了机会追个并驾齐驱:“玉将军不知道么?今天我母后娘娘在御花园翠湖边放烟花,小愉要请石将军同去,恐怕这会儿他们已经入宫了。” “有这种事?”玉旒云皱着眉头,她对愉郡主的厌恶不在翼王之下。 “玉将军指的是哪一件事?”翼王装糊涂,“如果是说小愉和石将军,我想这丫头应该是在南方七郡游玩时就相中了你的得意部下了;如果是说太后娘娘的烟花大会,将军不知道也不奇怪,因为太后差小王来请将军,将军还没给小王说话的机会呢!” 说到这里,翼王深深地望着玉旒云,想发觉她神色中细微的变化。而玉旒云冷笑了一声:“王爷说的两件都不是我指的事。” “哦?”翼王愿闻其详。 玉旒云目光如寒冰似的扫了他一眼:“我一向以为王爷身上虽然毛病众多,但至少还有个优点叫‘识趣’。自从当日我当众打了王爷一记耳光之后,王爷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来自找麻烦了。这几日难道是你突然皮痒欠揍了么?” 翼王一愕,未想到玉旒云竟这样直白,毕竟他是天潢贵胄,面上实在有些挂不住,红一阵白一阵的。玉旒云就乘着这当儿“嗤”地冷笑一声,打马转进小巷子里。 这是通往石梦泉府邸的近路,走到头就看到石府前的狮子了。几个下人正在那里探头探脑,看到玉旒云都急急赶上来伺候她下马。玉旒云瞧他们神色有异,问句:“什么事?”但立刻就发现自己多此一举——停在门前一乘双驾金丝楠木马车,由于天气渐凉,挂上了织锦妆花帘子,鹅黄的流苏随风轻摆,光看着这婀娜的装饰,就仿佛已见到愉郡主了。 而愉郡主也正从大门里走出来,边走边嚷嚷:“你放心,她现在一定已经到翠湖去了,太后娘娘让翼哥哥去请她,翼哥哥上次替她挡了一劫,她本来就该报答,何况这一次翼哥哥还奉的是太后娘娘的懿旨……” 才说到这儿,猛然看到玉旒云了,吓得忘了自己的话题,只道:“你……你……”一连把这个字重复了十几次。 而玉旒云的惊讶并不下于她——愉郡主身后跟着石梦泉,和两人竟好似手牵手一般。这便如同在玉旒云胸口重重捶了一拳,千百种怪异的滋味齐齐涌上心来,瞪着眼,说不出话,也动弹不得。 石梦泉见到玉旒云,脸“腾”地就红了,不肯跟愉郡主再朝前走,且举起了自己的手来。这时玉旒云才看到,原来石梦泉的腕子上套着铁镣,被和愉郡主锁在一起了。于是心中的百种滋味齐齐被愤怒冲走:“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愉郡主嘴一撅:“怎么啦?平时他都做你的应声虫,今天太后娘娘给了我懿旨,让他做我的应声虫,我就要带他进宫去。” 玉旒云怒道:“胡闹!”抽出配剑来,“唰”地直劈了过去,如削豆腐一般斩断了铁镣。 愉郡主还以为自己胳膊搬家,呆了半天才怒斥道:“玉旒云,你对本郡主不敬,你是要造反么?” 玉旒云冷冷地收剑归鞘:“郡主无缘无故用铁镣铐住石将军,乃是侮辱朝廷命官,同于藐视皇上。究竟是郡主造反还是微臣造反?” 愉郡主脖子一梗:“我是郡主,你管不着我。而且太后娘娘跟我说了,甭计较什么法子,只把石梦泉带到翠湖就好,懿旨你敢不遵?” 玉旒云轻蔑地眯起眼睛:“懿旨?在何处?凡涉及镣铐拘捕的,不论涉及士大夫还是庶民,必须有手令。郡主既带了铐子来,就请出示太后娘娘手谕。否则,要以欺君论处——微臣还要提醒郡主,我国律例,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郡主今天是去翠湖还是去宗人府,就看您有没有手令了。” 愉郡主简直要被气得跳起来了,以她的个性,倒真愿意玉旒云把自己抓到宗人府去,然后到太后面前好好哭诉一回。玉朝雾虽然母仪天下,但毕竟是别人的媳妇儿,到时候也没法为玉旒云撑腰。 石梦泉最了解玉旒云睚眦必报的脾气,同时也领教过愉郡主胡搅蛮缠的本事,自己已经深受其苦了,可不能把玉旒云也拖下水,何况愉郡主的背后还有一个不知是敌是友的赵王,他宁肯自己被捉弄,也不能拿两个人的前途命运来赌博,便连忙来劝和:“玉将军,算了吧。郡主也是一片好心要请我们去看烟花。她同我开个玩笑,你不要当真。”又向愉郡主道:“郡主,微臣没有骗您,实在有要事必须和玉将军商讨,不能赴太后娘娘的烟花会了。” 愉郡主得了台阶却不肯下:“我是来请你的,可没请她。只有翼哥哥失心疯才会喜欢跟她在一块,换了我,多看她一眼我都不乐意。” 玉旒云冷笑了一声道:“正好,微臣和石将军都忙得很,没空站在这儿让郡主看——梦泉,我们走。”说着就往石府里跨。 “不许走!”愉郡主上来要拦。可偏这个时候,翼王一人一马撵上来了,愉郡主见他,招手呼道:“翼哥哥,你快来!他们欺负……”那“我”字还没出来,只听大门“轰隆”一声,已将她关在了外面。她气得扑上来猛力擂门,可门内传来玉旒云的声音:“吩咐下去,除了巡捕中营潘大人来找我,谁敲都不许开门!”仆人都应“是”,听语气好像是强忍着嗤笑。 愉郡主又抬脚来踢——这时她已听不见玉旒云的声音了,因为玉旒和石梦泉已经穿过了前庭,边走边道:“要是用脚踢,就更加不给她开门了。哈哈哈哈。” 石梦泉陪在一边,有心要解释一下刚才的事,可又担心越描越黑,只好垂头不语,等着玉旒云先提起话头来。但玉旒云只是一路指点品评他府上的布置——何处那工匠已用足了心思,何处还要返工重修,一直讲到了花厅门口。石梦泉终于忍不住道:“我是个能将就的人,何必花这些功夫?” “哦?”玉旒云盯着他,一笑,“那你要把功夫花在哪儿?” 石梦泉多少有点“做贼心虚”,脸一红:“自然是……跟着将军征战四方。” “嘻——”玉旒云笑,“一个被小丫头用铁链铐住的人,我怎么敢让他带兵?楚国山明水秀美女如云,到时候铐的链子太多,不知你走得动走不动。” 无论如何也不要玉旒云误会自己。石梦泉双膝一曲,直挺挺地跪了下去:“将军,适才卑职一时疏忽,误落愉郡主的圈套。有失体统。请将军降罪。” “你这人!”玉旒云拉住他,“开个玩笑你就上当了。你当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让着那个荒唐的郡主?你是怕我和赵王结梁子,是吧?” 石梦泉心里一热:此时立刻死了也无遗憾。 玉旒云拽他起来:“你别这样,处处都不替自己设想。你现在是将军了,多少年才挣得今天的位子?一个堂堂的将军竟被小丫头耍得团团转,传了出去你还怎么领兵服众?咱们两个人是什么样的关系外人都知道,谁要是骑在了你的头上,不也就骑在了我头上?” 啊?石梦泉心中有如电掣:我跟她的关系?什么样的关系?外人眼中如何?她的眼中又如何?是这般还是那般?唉,她已说出这样的话来,且不论这“关系”究竟怎样,我死也瞑目了! 他又是欢喜又是激动,垂头痴痴地笑了出来,再听不见玉旒云后面说了些什么。 “梦泉!”猛地,玉旒云拿画轴敲在他头上,“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有。”石梦泉赶紧收回飞扬的心事。 玉旒云审视着他的脸:“唉,我看你真是被这个要命的愉郡主整傻了!我跟你说,你以后不要理她,更不要怕她——至于赵王,要是他有什么图谋不轨,咱们自然要和他撕破了脸来。现在咱们没功夫理会他有何阴谋诡计,难道他就有闲暇来找咱们的麻烦么?北疆那边他走不开。” “是。”石梦泉答道,同时深吸了一口气,警告自己再不可胡思乱想让玉旒云看出破绽来。 “好啦,好啦。”玉旒云拍拍他,“多大的事儿咱们都应付得了,还怕这个?走,看看我给你带来的字画!” 两人于是肩并肩跨进花厅去,玉旒云把带来的几幅字画一一展示给石梦泉看,多是花鸟,尤以石兰为主,此外也有书画长卷。其中一个是无名氏所作,但卷上有《梦泉》、《问泉》、《探泉》、《叩泉》、《拜泉》、《听泉》、《忆泉》七首绝句,构思精巧,辞藻古雅,读来犹如处身世外桃源。更兼,句中暗含了石梦泉的名字,玉旒云不知从何处搜了这卷诗来,可谓花足了十二分的心思。饶是石梦泉不好诗文,也诵读良久,不忍释卷。 最后一个卷轴是所有书画中最长的。石梦泉要拆开上面的丝带时,玉旒云按住了他的手:“梦泉,这幅画与别不同,咱们的将来就在这上面了,你可准备好了么?” 石梦泉愣了愣,玉旒云已解开丝带来,同他一人一边,展开了画卷——这是一幅九尺长卷,题为“万里山河图”,由漠北的茫茫雪原和苍苍群山,到南国的浩浩大海和郁郁森林,从东方小桥流水鱼米之乡,带西部的万马奔腾戈壁草原,有历代中原皇帝视为“神山”的琅山,有草原民族奉为“苍天之眼”的尼玛湖,有群山护卫下奔腾不息的大青河,还有号称“险滩九十九”怒吼不已的天江……无声无息展在面前,就已经有摄人心魄的力量。 石梦泉半晌也没有说出话来。 玉旒云指了指大青河上游高原群山中的明珠:“这里,馘国,咱们打下来了。”又指指大青合中游富庶的平原之地:“这里,铴国,咱们打下来了。还有这儿——”她指的是大青河下游最后一条支流冀水:“郑国有一半已经是我们的囊中之物,剩下那一半,就让郑国皇帝替我们先管着吧。” 顺着她的手指,石梦泉回忆起半年来的峥嵘岁月,顺境、逆境,惨烈血腥或是轻而易举,历历在目。 玉旒云的手指回到了大青河上游依阕关落雁谷。“这里,”她淡淡的,“不过是一个开始。”说时,手迅速地移到了大青河以南楚国的大片平原之上,张开手掌,恰恰压住了凉城:“我们要拿下这里,就在明年。” 她说这样的话,石梦泉一点儿也不惊讶。酝酿了十五年,再多等一刻就是多煎熬一刻。不过,楚国司马非、冷千山等将军已经驻军严守大青河沿岸要塞,要渡河进攻谈何容易?况且,虽然玉旒云在军中一段日子已经积累了一些功勋和威望——有其落雁谷之战更是被当成“奇功”一件,但她毕竟还是外放不久的亲贵子弟,军中、朝中哪有什么人脉?她说要出兵,刘子飞、吕异会赞同吗?兵部那边会赞同吗? 因而探询地望着玉旒云。 玉旒云知道他的疑问,将那《万里山河图》卷了起来,又轻轻撩起垂到额前碎发,道:“兵部有发兵之权,却无领兵之实,将军有领兵之实,却无发兵之权。本来岑广老将军是三朝元老,说一句话兵部的人也要听,因而相当于掌管我国全国兵马之事。但他年纪大了,今在西方六省作总督,其实就是让他退休的意思。如此一来,原本他的位置就空了出来——刘子飞、吕异、司徒蒙,哪一个不铆着劲儿想争取呢?” “这倒是没错。”石梦泉道,“不过,岑老将军够本领够威望才统领天下兵马,刘将军他们几个,无论谁上了都不能服众吧?” 玉旒云道:“可不是?所以他们个个都想去原来铴国和郑国的地盘上作总督,这样方便他们向东出兵,好把剩下的半个郑国也拿下。我看他们心里想的,无非是谁拿下郑国,谁就能接替岑老将军了。” “他们考虑的也不无道理。”石梦泉道,“如果将军你想巩固自己的地位,为他日统军远征楚国做准备,先拿下郑国是个不错的主意。为何你却要先打楚国?” “我不想等。”玉旒云道,“再说,要攻打楚国,我根本就不要坐上岑广的那个位子——他那位子本来就是个虚位,如今彻底不存在了,反而是件好事——也就是说,只要我能够让皇上给我一纸手谕,让我攻打楚国,兵部不会跟我罗嗦,岑广也干涉不了。” 石梦泉怔了怔,觉得这决心也太过冒险,提醒道:“我们收编了赵将军的部众,加上原来的部下,也才三万多人而已。如此远征,恐怕……” “你听我说完。”玉旒云道,“刘子飞和吕异,一个驻扎在铴地,一个驻扎在郑地,我若能以闪电战打开楚国大青河的防线,他们两个肯定会来支援——他们精于计算,怎么会不知道攻下楚国的功劳比攻下郑国要大得多?野狗虽然不能为我所驯服,但是让野狗去帮我咬别的野狗,也算是不错的交易。” 石梦泉始终还是有些顾虑:“以三万人想打开楚国大青河防线,稳妥么?” 玉旒云“嗤”地一笑:“梦泉,你怎么也变得这样畏首畏尾?倒像那楚国的程亦风了!” “程亦风?”石梦泉不解,“就是依阕关击败赵将军的那个?我哪里像他了?” 玉旒云笑道:“这个书生落雁谷之后就做了楚国兵部侍郎。如今那老态龙钟的兵部尚书彭汝愚归西,这书呆子竟然被扶正了——你猜他都干了些什么?”说着,从袖子里取出一本袖珍手札递了过去。 石梦泉见上面是一篇《攘外必先安内论》,草草读了一回,十分扣题,讲的是要抗击外敌必须先上下一心使本国富强,本国富强了,外敌可不攻而自败也。“这是程亦风写的?” 玉旒云点点头。 “你从哪里得来?” “从哪里?”玉旒云笑道,“当然是他家里。你忘了我也派了暗桩子到楚国么?这个是其中的佼佼者,已经潜伏到了程亦风的身边。之前,我听到楚国冷千山有所异动。我怕他突然发难,会将你陷在南方。不过后来,程亦风亲自率了一支队伍把冷千山制住,又把人家筹集的军饷都分发给了当地的百姓——冷千山靠这几十万石的粮食进可攻、退可守,足够给我国造成麻烦了,却被程亦风破坏——那暗桩子报告说,程亦风就是担心我军注意到他们屯兵运粮,所以就先来表态,表示不想开战呢。” “几十万石粮草调集不易,”石梦泉道,“如果是障眼法,未免代价也太大。” 玉旒云道:“可不?程亦风这个人,哼,就是把人命看得比什么都紧要。说好听些,是大仁大义,说难听点儿,就是缩头乌龟,胆小如鼠——你可不要学他哦!” 石梦泉笑笑:“那么你的意思是,程亦风如今掌握楚国兵权,他越不想开战,我们就越可以出其不意地攻过河去?可是,怎么才能出其不意呢?” 玉旒云没有立刻回答,把眼笑望着他,忽然伸手在他眉心一戳:“大蝗虫!” “哎?”石梦泉莫名其妙。 “顾长风不是很想我们去南方七郡杀灭蝗虫卵么?楚人的奸细大概也知道这件事吧?”玉旒云道,“那么我们就去灭蝗虫好了,然后就可以如飞蝗一般攻进楚国。” “这……”石梦泉理会得这计划的巧妙,“不过,没有皇上的手谕,兵部难免还是会追究的!” “谁说没有皇上的手谕了?”玉旒云嘻嘻一笑,“取出一幅叠好的黄绫——这是皇上给我的生日礼物。” 石梦泉一惊:“是秘旨?” 玉旒云点头:“还有呢——他之前答应我的黄金狮子旗,已经做好了。我们就一起把这面大旗插到楚国去!” 作者有话要说:21/21/2006修改错别字 01/09/2007修改内容 02/01/2008修改错别字;然后想了一下,把禁军、护军和步军的兵制改了…… 03/08/2008潘硕被我降职了。 07/12/2008修改错别字 11/09/2008错别字 12第11章 玉旒云只知道程亦风做了兵部尚书,又写了《攘外必先安内论》,却不知道其实程探花这尚书做得比坐牢还痛苦。 却说他从鹿鸣山归来之后,就做好了让人弹劾的准备——毕竟,土匪一个没有剿灭,粮食又一粒也没收回,还让冷千山受了一番羞辱,这罪过可大了。董鹏枭等人也果然开始大做文章——尤其这时候兵部尚书彭汝愚的病一发严重了,冷千山一党迫切地要把程亦风从兵部赶走,好把自己人拥戴上尚书之位。 可惜,太子竣熙却对招安土匪一节大加赞赏,又认为程亦风当机立断就地散粮,防止了百姓揭竿起义,实在是大功一件。董鹏枭等人还没来得及想出新的花样来,彭汝愚已经寿终正寝,程亦风自然被太子金口指为兵部尚书的接任者。 竣熙以为这是帮了程亦风一个大忙,又是为国家社稷做了一件大好事。而实际上,两样都不然。 程亦风正式接了兵部尚书官印之后,兵部众人就开始纷纷告病,一个诺大的衙门有时连倒茶扫地的人也不见,程大人来办公了,四处静得便是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到。 公孙天成并不以为这是坏事:“与其和一群阳奉阴违的下属共事,倒不如另选一批真正愿意和大人共同进退的有识之士。从兵部开始,整顿整顿朝廷的歪风邪气,这不也很好吗?既然他们都有病,就都让他们回乡去好了。” 程亦风虽然佩服公孙天成的才学,不过觉得楚国朝廷就像是千疮百孔的破船,不是哪个或者哪几个有识之士靠打打补丁就能挽救的。一旦要大动干戈地改革,就等同于要造一条新船——在大青河彼岸虎视眈眈的樾国能够给楚国这样的机会吗?尤其,兵部负责国家防务,如果兵部乱了,就等于把国家的铠甲脱下来,等着敌人来打,那还了得?所以他大摇其头:“不行,不行。现在不是时候。况且,我程某人也不是那个人才。” 公孙天成理会得他的顾虑,道:“大人自然是不想兵部出乱子,以免给樾国可乘之机。然而你一味地迁就冷千山等人,兵部就不会出乱子了吗?再说,大人不是人才,莫非冷千山等人是人才?” 程亦风道:“他们也许结党营私,不过至少还是会打仗的。我是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兵部交给了我,可不就乱套了么?我有什么本事,先生在鹿鸣山也看得很清楚了。” 公孙天成笑道:“不错,老朽是看得很清楚,否则又怎么会出山追随大人?大人的才能也许不在诡诈之道,也不在运筹帷幄,但是大人有仁者之心,天下英雄甘心归附,有大人坐镇兵部,还怕谋臣战将不来与你同舟共济么?” 程亦风决不相信自己有如此号召力,摆手道:“先生莫要安慰我啦。我自己有几斤几两,自己清楚得很。只希望能胜任此位的人选快点儿出现,我就可以退位让贤了。” 公孙天成知道不能勉强他,只有笑笑,暂时把这话题抛开一边去。 程亦风这边厢只想“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而冷千山一党却不让他撞钟撞得这么轻松。非但兵部官员继续装病,其他官员鸡蛋里挑骨头的折子也一封接一封地呈递上去——其中有棘州太守抱怨程亦风散粮以致周边饥民蜂拥而来,造成治安混乱的,有郾州太守抗议剿匪不力使山贼愈加嚣张的,还有新任安德县令指责程亦风铺下烂摊子叫他来收拾的——程亦风对这个最是不解,靖武殿发来叫他答辩的折子拿给臧天任看:“琅山派和铁剑门在安德县打大出手,怎么也怪到我头上来了?就算怎的要随便找个人说是他的‘烂摊子’,那也是臧兄你的问题呢!” 臧天任道:“唉。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以同利为朋。他们现在一心要联合起来‘倒程’,自然抱成一团变着方儿来找你的麻烦——你就如此答辩,说你不做安德县令已久,让老哥哥我来替你挡一挡。” 程亦风虽然不好意思麻烦朋友,但是自己实在已经被董鹏枭等人搞得焦头烂额,只有暂时把这烫手的丢给了臧天任。而臧天任也不负所托,将那折子批得毫无反驳之余地,竣熙听后,在大殿上金口判道:“绿林中人向来不服天威,尝以械斗为乐,地方官员以维护一方安宁为己任,应该约束江湖中人,如有败坏法纪的,应当处以极刑,以儆效尤。以后此等鸡毛蒜皮之事,不必专奏到靖武殿,浪费公帑!” 他既有此定论,安德县令也就不敢再上奏章。而这以后实际上楚国各地江湖纷争升级,但没有一个地方官——无论是否冷千山一党的——敢上报中央的。一直到十一月中,凉城附近也发生了十数次械斗,顺天府按照竣熙的指示逮捕了几十个人回来打算“杀之以正法纪”,审问之时,才发现关乎细作变节,权衡再三,终于又报告到了兵部。 那当儿,兵部只有几个人在办公,但其中正中有董鹏枭派来监视程亦风的,听言,一溜烟跑去将这事报告给董鹏枭知道。后者虽然是参与部署细作网络的人之一,却一点儿也不担心,反而开心得拊掌大笑:“好!又找着个由头!”当即召集了一群人,联名上疏指责程亦风管理不力,致使他们精心布置的细作网络被破坏。 程亦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们的细作,我单知道有个姓张的千总,哪里又和江湖豪杰扯上了关系?” “那就不要理他们。”臧天任道,“我看太子殿下对他们也厌烦了。只要太子不受他们蛊惑,他们想要兴风作浪也不行。” 程亦风暗想:这也有道理,先把这一年熬过去再说。 不过别人却不给他这机会,十二月初的时候,冷千山、向垂杨、鲁崇明三人竟“不约而同”一齐回到了京城,众口一词地说“有病”,待竣熙亲自上门去探望,他们又都说:程亦风把兵部搞得衙门不像衙门,如果兵部不能整顿起来,他们三人决不回边关——哪怕是治他们渎职罪砍他们的脑袋,他们也不愿被一个乌烟瘴气的兵部领导。 竣熙有心做和事老,却实在不晓得从何劝起。偏偏这个时候,司马非发来消息:玉旒云和石梦泉两人率领三万兵士再次来到南方七郡,名为治蝗,而实际上可能打算渡河南侵。他请求兵部立刻发令,主动出击。 公文之外,还有给程亦风的一封信,大意是,你在尚书的位子上如坐针毡,都是因为你没有服众的功绩与能力,如果你重新和我联手向玉旒云报了落雁谷之仇,则你的尚书之位可以坐稳,而我在前线更无后顾之忧,杀尽樾寇,保家卫国,岂不两全? “什么两全?”程亦风气得把乌纱都摔到了地上,“还不就是逼我和他结党?我好希罕坐稳这个位子么?罢了!罢了!既然这帮‘搅屎棍’把百姓与社稷都当成争名夺利的工具,还能指望他们干什么?且把他们都撤了,我也不干了。就不信诺大的楚国还找不出别的人才来!这歪风邪气简直就像病一样,越拖就越麻烦!” “大人如果早想撤换他们,倒也好了。”公孙天成拣起他的乌纱来,掸了掸,恭恭敬敬地递了回去,“不过如今却到了你之前所虑的‘樾寇虎视眈眈’的紧要关头,所以一个也撤不得!” “先生莫非也觉得玉旒云会南下?”程亦风道,“她带了三万人——我国大青河随便哪个要塞都驻扎着两、三万人,且要塞相隔不远,可以互相支援,又是背山面水,易守难攻——她三万人怎么可能渡河南侵?莫非不要命了么?” 公孙天成道:“她怎样渡河,我倒还真没有想到。但是樾国南方七郡有两座重镇,就是上游的石坪和下游的锁月,其对面正好也是我国的两座重镇,平崖和远平——大人相信她真是来治蝗的么?” “玉旒云诡计多端。”程亦风道,“之前她故意放消息给我们的细作,说让石梦泉去南方七郡督粮,实际就是去治蝗。这次……既然三万人不可能渡河南下,她故意气势汹汹地来,多半也是烟幕,怕治蝗时被我军突袭。如此而已。” “如果是要治蝗,她亲自来干什么?”公孙天成道,“所谓兵不厌诈,但是同样的计策用两遍,效果会不同吧?大人自己也摆过两回空城计,难道还不清楚吗?” 程亦风抓着脑袋:“这……” 公孙天成道:“况且,大人不觉得那个细作网络被打破,绿林豪杰自相残杀是某些人有心促成的么?” 程亦风虽然不习惯以恶意来揣测他人,但是公孙天成这话出口,他最先想到的是冷千山等人故意生事来排挤自己,转了个弯儿才意识到公孙天成指的是玉旒云。“玉旒云有天大的本事能够让我国的武林豪杰自相残杀?” 公孙天成道:“这也不需要‘天大’的本事。只要本来大家心中有鬼,外人想挑拨是非常容易的。就像现在的朝廷,樾寇还没有别具用心地插手呢,不是已经乱成一锅粥了吗?武林也是如此。大人没听顺天府说争斗的原因是一批人行刺樾国皇帝不成被擒后变节以致其他同胞也惨被牵连么?这‘变节’之说,还不是樾人传出来的?当然是随便他们怎么说都行。我楚国的绿林豪杰本来相互猜忌,正好被樾人利用了。” “绿林好汉难道不是应该都像杀鹿帮的邱英雄他们一样么?”程亦风叹道,“应该能为朋友一诺而独行千里,为国家存亡而抛头颅、洒热血……” 公孙天成笑了起来:“大人说的是‘应该’,况且你那‘应该’恐怕都是话本传奇里来的吧?那朝廷中还‘应该’文官不贪财,武官不怕死呢!实际又如何呢?” 程亦风一愕,接着苦笑道:“先生说的没错,所以我程某人还是应该退隐田园,写写传奇话本。” “大人千万不要这样说。”公孙天成道,“如果大人真的这么做了,那还有谁把国家社稷朝‘应该’的那条路上推?就算大人想要退隐田园过逍遥日子,如果天下不太平,这个愿望也不能实现吧?” 程亦风一怔:“这……”他挫败地挠着头:“程某高谈阔论,其实自己也是个孱头,叫先生看穿了——以先生之见,现在兵部被闹得乌烟瘴气,朝廷里尽是党派纷争,樾军又……又可能会有不轨企图,以我一人之力,怎样才能力挽狂澜?” “如何是大人‘一人之力’呢?”公孙天成道,“司马将军不是想和你联手吗?其实以现在的情形来看,和樾军一战,的确是最好的方法。” “什么?”程亦风一惊,再次把乌纱掉在了地上,“先生说主动出击……和……和樾军交战?” 公孙天成道:“大人别着急,老朽不是说要不顾一切地杀过大青河去,也不做那灭亡樾国的大梦。我的意思是,假如玉旒云当真只有三万人,趁着她还没有进一步的行动,让司马将军迅速杀过大青河将其歼灭,也是不错的选择——大人请想,樾国庆澜皇帝登基以来,南征北战,虽然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但是对国家社稷来说,劳民伤财,危害大矣。估计他这一年时间,已经把他父兄在位时轻徭薄赋积攒下来的银子全都花光了,老百姓也快要不堪后勤徭役之苦。他们如果能一鼓作气荡平天下,然后慢慢修养生息,也许军民都还能咬牙做最后的坚持。但是若此时忽然被人来个迎头痛击,灭了他们的威风之外,他们短期之内也不可能恢复。如此一来,我国就可以逼迫樾帝签订盟约,老百姓岂不是会有长久的安稳日子过了?总好过现在天天担心樾寇渡河吧?” 程亦风对道:“这……如果是在我国境内,据大青河之险防守,肯定不惧樾军。但是过河去交战,天险已失,就成了正面比拼——玉旒云上次在落雁谷正面战场能以少胜多,这次我们能有胜算吗?打仗也要讲天时、地利、人和嘛。现在寒冬腊月,行军多有不便,要渡河去作战,又谈何容易。再说,主战派的几个将军相互钩心斗角,哪里来的人和?” 公孙天成笑道:“大人如果真要说天时、地利、人和,老朽觉得我方的优势比樾军大得多了。论天时,如果在冬末春初交战,我国暖而樾国寒,我国可用运河将粮草运到大青河边与樾一战,而樾国运河上冻,难以从国库调粮南下;论地利,正如大人所说,大青河要塞全部背山面水,易守难攻,除非身有双翅,否则樾寇决无法飞渡来攻,而樾国与我相对的石坪城和锁月城,一个建在离水甚远的苍岭山脚,面对平原,攻城之人可在平原上扎营进攻,一个在麒麟山的峭壁之侧,虽然险峻难攻,却也不能驻扎太多的守军,储备过多的粮草,一旦被围城,时日久了,可不攻自破;论人和——这就更没得比了,樾人才三万,而司马非将军手中有多少人马?玉旒云初出茅庐,而司马非将军又有多少经验?虽然几位将军在钩心斗角,但是正好如今冷千山一党全都回到了京城,无法跟司马将军作对,岂不是老天要帮大人你吗?” “这……这……”程亦风狠命挠头,本来就不怎么整齐的发髻被抓得像鸟窝似的:“自古争战,最忌讳师出无名。如果是樾寇攻来,我军还击,自然无话可说。但我军主动侵略他国,实在也……难封悠悠众口啊!” 公孙天成摇摇头:“大人还记得你我初次相见时,老朽送你的打油诗么?” “搅屎棍虽臭气冲,他朝威力或无穷?”程亦风正被冷千山等人搞得一头恼火,登时脱口而出这一句。 公孙天成笑道:“就是这一句。大人竟然还记得,老朽不胜荣幸。不过大人知道这句话的深意么?” “这深意思……”程亦风固然知道“搅屎棍”的所指,但是“他朝威力或无穷”却从来也没有注意过,听公孙天成问,一时怔住。 “搅屎棍虽臭气冲,他朝威力或无穷。莫道今日只黄白,谁家无肥可耕种?”公孙天成吟道,“大人莫看主战派的那些人成天怂恿那个姓崔的女子率领一群百姓四处演说,实际上,是已经把驱逐樾寇,保家卫国的信念深深地种到每一个人的心里。今年夏、秋收成甚好,无论是东南的鱼米之乡还是西部相对贫瘠的山区高原,大部分百姓交了官粮后,还有不少余粮可吃过明年的。百姓粮仓储备丰实,房屋修葺一新,哪个愿意拱手让给樾人?与其等着樾人杀来,咱们被动挨打,还不如先发制人——这就是现在百姓们的想法呀。大人在这种情况下,还惧怕什么悠悠众口?” 程亦风低着头,只是不愿往公孙天成的建议上想。 “大人!”外头小莫探进头来——自鹿鸣山之后,他已经做了程亦风的亲随。 “何事?”程亦风正不知如何同公孙天成继续谈下去,所喜得了这个救星。 小莫道:“臧大人来了,想和大人商量节俭过年的提案呢。” “节俭过年?”公孙天成莫名其妙。 程亦风道:“是。宫里的旧俗,从祭灶日开始,要连续举行宴会,直到元宵节为止,实在铺张浪费。臧兄和我打算向太子建议,废止宴乐,节约内帑……可以用来增强防务嘛……” 公孙天成知道程亦风是有心逃避,微微叹了口气:“既然大人有要事,那这边的杂务还是老朽来帮你处理吧——是不是先稳住司马将军呢?” “对!烦先生帮我写一封信去稳住他。”程亦风道,“还有冷千山一党的那一堆弹劾折子,先生高才,也一定能帮程某答辩吧?我的官印就是这里,先生帮我一手处理,感激不尽!”说着,一揖到地。 公孙天成摇头:“大人连官印都能随便交给别人的,这……”他还没说完,程亦风已经出门去了。 在军国大事上使用“拖字诀”是十分糟糕的,程亦风很清楚。虽然他几次想把自己的心思扭转过来,强打精神要去和公孙天成好好商量一下应对之策,但是每次又都被自己的惰性打败了,只要一天大青河那边不传出樾军进攻的消息,他就能一天存着侥幸——也许,拖到第二年秋闱时选出一批人才来,可以接替自己的位子也说不定。 当然,这个想法太可笑。他只期望太平一天是一天,或许开春自后,老百姓忙着耕种,就没功夫和崔抱月四处演说请愿,而那时樾国也开始春耕,青黄不接,樾军便不太可能南下了。 带着逃避的心态,抱着美好的妄想,他和臧天任把心思都花在了“节俭过年” 上——但这事办得可谓失败之极。虽然竣熙与他们一拍即合,宣布废除宴乐,但是元酆帝自己有自己的一套,带着丽、殊二位贵妃逍遥如常,每天都和过年一样。其他的亲贵长辈们则认为竣熙蔑视祖宗之法,十二万分的不可取,一齐进言反对。于是,好好的喜庆成了一锅稀粥。竣熙最后不得不妥协,从正月初五开始恢复宴会。 亲贵们就好像几辈子没有吃喝一样,非得在这几天之中补偿回来,于是变本加厉地行乐。这十天所花销的内帑比往年二十天花费的还多。因此一些原本也支持勤俭的官员见了,纷纷埋怨程亦风、臧天任办事不力。程、臧二人真是有苦说不清。 到了正月十六,节就算是过完了。不过竣熙给程亦风下了帖子,说邀请他到东宫赏报春花并饮酒作诗,以这个小小的“家宴”来感谢他过去一年对自己的指点,并希望来年朝会上继续得到他的辅佐。 程亦风感觉,这决不是“谢师”这么简单,因为自己没有太傅的头衔,跟竣熙的私交也不深——尤其,当他看到帖子上附带把公孙天成和臧天任两位都请上了,就猜测大概是这位好心的少年想就“勤俭过年”半途而废之事道歉吧。因跟臧天任说了。后者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事怎么能怪太子殿下呢?” 公孙天成道:“老朽却以为不是道歉——否则把老朽附带上作什么?二位大人的‘勤俭过年’,可跟我没有什么关系啊!” “那或许还真是家宴了。”程亦风道,“我倒也早想向太子殿下为先生求个一官半职,这次倒是个好机会。” 公孙天成道:“大人有此心,老朽感激得很。不过老朽已经决心白衣终老,这事不提也罢——况且,依我看,这也不是饮酒作诗的家宴,而是请大人去唱戏呢!老朽是太子找去跑龙套的。” “唱什么戏?”程亦风不解。 公孙天成笑道:“去看了就知。” 三人因一起到东宫来。 这年南国是暖冻,未下一片雪,才正月,报春花已开得一丛一丛,远远看去黄灿灿祥云一般煞是可爱,果然让人忍不住想要写诗吟咏一番。不过,诗情才起,却看到冷千山、向垂杨、董鹏枭和鲁崇明四人像是市井里牢不可分的泼皮帮派一般并肩而来,程亦风的全部兴致便被打消。 “看,太子殿下是请大人来唱《将相和》的呢。”公孙天成在一边轻声笑着说。 “真亏先生还笑得出来!”程亦风几乎跺脚道,“这可如何是好?” “既然是太子好心安排,大人怎么能不唱呢?”公孙天成道,“大人放心,不是还有老朽这个跑龙套的在么?他们弹劾大人的那些折子都是老朽答辩的,回头自有老朽应付他们。” “多谢,多谢!”程亦风如蒙大赦,眼见着冷千山一行气势汹汹朝自己这边来了,四下里一望,看到竣熙正在花丛中和馘国的景康帝说话,就赶紧拔脚跑过去和二人问好,以为掩饰。 景康帝自从来到了楚国就过着寄人篱下的苦闷生活,宫廷上下虽然还把他称作“陛下“,但是除了落雁谷一同逃生的几个亲兵之外没人把他当成一国之君。程亦风算是同他共过患难的,见面自然欢喜:“程大人高升,我还一直没有机会道贺。恭喜。” “他高升自然是应该向他道喜!”冷千山冷人已经撵了上来,“不过对百姓来说就不知是喜是忧了!” 竣熙的本意是要做和事老,当然不能容他们继续说下去,赶忙打岔:“今天我们只谈风月,不论经济——军国大事,都留到明天朝会上去。违者要罚酒。来,大家先来赏花作诗!” 冷千山当然不怕罚酒,却不想扫太子的面子,就扭头看看他的党羽们有何见解。只是,他们这边厢还未决策,那边竣熙请来劝驾的几个官员已纷纷开始尽责地缓和气氛了——搜肠刮肚找些古今吟颂报春花的诗文,什么“金英翠萼带春寒,黄色花中有几般”,“覆阑纤弱绿条长,带雪冲寒折嫩黄”……文官生搬硬套,武官绞尽脑汁,如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程亦风本来有些诗瘾,被他们这一勾,也把冷千山一伙人给抛开,插嘴道:“要说写报春花,当推乐天诗为上——‘幸与松筠相近栽,不随桃李一时开。杏园岂敢妨君去,未有花时且看来。’真是写活了报春花的姿态,又道尽了报春花的气节。” 看样子可以打开话题了,立刻有人随声附和:“其实‘覆阑纤弱绿条长,带雪冲寒折嫩黄’的后两句也是好的,‘迎得春来非自足,百花千卉共芬芳’,不过气节虽说得准,言语未免太直白了。” “那却不一定!”有人不赞同,“直白方显古雅,和乐天诗不相上下。” 他们这样煞有介事地议论诗文,让冷千山等不由面面相觑:敢情太子是有心维护程亦风么? “既然诸位卿家诗性正高,不如我们就开始即席作诗好了。”竣熙道,“众人一起评出三甲,可帽簪报春花以示荣耀,如何?” 程亦风早就“技痒”,而别的官员又是竣熙请来帮忙做戏的,岂有不赞成之理。冷千山等人则是一发肯定自己是被程亦风和太子合伙算计了,恨得牙痒痒。 “殿下!”公孙天成在这个时候开口了,“草民以为,既然要比赛作诗,光是簪花恐怕不能激起大家的斗志来,应该换个奖励才好。” “哦?”竣熙道,“先生以为换什么好?” 公孙天成道:“草民斗胆,不如谁夺魁,就想太子殿下提出一个心愿,倘殿下能达成的,就准了,如何?” “这倒新鲜。”竣熙道,“万一我做不到呢?能不能重新提?” “当然不能。”公孙天成道,“此事若连太子都做不到,恐怕也没有人做到。那么提出这心愿的人就是个傻瓜了——自己痴人说梦,白白浪费了一个愿望呢!” “就好像是一场赌博?”景康帝道,“真有意思!” “这哪是公平的赌局?”冷千山道,“微臣斗胆——假如一件事是殿下做得到却不愿做的,又当如何?” “这……”竣熙望望公孙天成。 老先生微微一笑,道:“明知别人不愿做还要提出来,不也是很愚蠢的事么?不过,如果明知别人可能不愿做,却能想方设法巧妙地说得别人愿意做,那又另当别论。” 大家都被他绕得有点儿晕头转向,但很快又纷纷反应了过来:这岂不是帮竣熙解决冷千山和程亦风矛盾的最好方法么?如果程亦风胜了,自然一切好说。如果冷千山胜了,竣熙则可以拒绝他的要求……一方面佩服公孙天成的才智,一方面也感激他帮助自己,程亦风当即拊掌赞成。其他竣熙请来一同劝架的官员也都说好。冷千山一党虽然满肚子恼火,也不能发作,只有先赞同了,再走一步看一步。 竣熙当即叫太监摆设文房四宝,自己抓就拈了“十灰”韵,又亲自点起一柱香来计时。冬宫花园一时成了贡院考场。 程亦风不久就得着了,修改润色了一回,誊写清楚,香才烧一半。不久臧天任也写好了,文官们跟着陆陆续续放下了笔,武官则大眼瞪小眼好不痛苦。“殿下!”冷千山道,“让臣等跟这些学士们比写诗,就好像是要他们跟臣等一比一较量武功一样,不公平。能不能让咱们这些武夫集思广益?” 竣熙原意就是化干戈为玉帛,无谓增加双方的摩擦,看程亦风这边似乎也不反对,就点头答应——冷千山等人立即聚到一块儿,你一言,我一语,把“十灰”韵找了个遍,终于凑成一首,香都烧得差不多只剩一撮灰了。这时,之前一直空白着卷子赏花的公孙天成也提起笔来一挥而就。 竣熙让大家把卷子传上,他先看一遍,再念出来一同评判优劣高下。 劝架的官员们都是来应景的,所以作品差强人意,看得竣熙大摇其头,直读到臧天任的文时,才微微有了笑意,道:“迎得春光先到来,严寒尽处伴梅开。待到百花烂漫时,此身甘愿归尘埃——臧大人这首虽平淡无奇却在字里行间凝着一股忠贞之气,实在叫人敬佩。” 臧天任连忙低头谦让。 再接着看下去,乃是冷千山等人合作的卷子,写:“黄花粲粲一树开,疑是仙人梦里栽。我问黄花向谁颜?原为金龙乘云来。”竣熙一望就知最后一句是官员们作诗时喜爱用的套路,不管三七二十一,都要扯到皇帝身上,要歌功颂德。现在元鄷帝并不在场,这句话用得非但恶俗,而且大不敬。 冷千山等人却不知马屁拍到了马腿上,只是讪笑着,道:“臣等都是武夫,又是几个人凑起来的,难免有不通顺的地方了。” 竣熙不愿节外生枝,强笑了笑,道:“几位将军何必过谦,并没有不通顺的呢。简洁上口,很不错。”这是好不容易挤出来的夸赞之词,实在没有心思编造旁的点评,赶紧将卷子放到一边去了。 冷千山等不是傻瓜,晓得竣熙对这诗的评价不甚高,党羽们相互看了一眼,暗道:反正太子是存心要帮程亦风的,且看他们那边赢了会提什么要求。总归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又翻了不几篇就到了程亦风的,云道:“梅未谢去君又来,灼灼粲粲映苍苔。问花哪得芳如许?不傍春风暖处开。”竣熙看罢,拍案叫好:“今日总算领教了程大人的文采,古朴自然,更清新上口——这‘不傍春风暖处开’一句真是绝了,仿佛百花皆俗不可耐,报春花不屑与其为伍一般。” 程亦风微笑着谦让。 竣熙道:“我看程大人此诗多半是今日榜首之作了,你有什么愿望,快想好。” 程亦风虽自信风花雪月的本事远在旁人之上,但也不敢张扬放肆:“还是请殿下看完了所有的卷子再作定夺不迟,或许还有高人呢?”他说着,心里又想:我能有什么愿望?若不是身在庙堂,若不是那拖着没解决的军国大事,我又如何会跟冷千山这种人混在一处?我该早寻着一个心仪的好女子,小桥流水,男耕女织去了——唉,那个女子!不知姓名的女子,现在她如何了呢? 竣熙继续看下去。几页之后,读到公孙天成的:“无语默默倚闲台,一生襟抱向谁开?人都笑我求春苦,不知我是报春来。”这下,竣熙“哎呀”了一声,惊道:“公孙先生,我只听程大人说你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没想到你的诗文也不同凡响。程大人的诗情景交溶,从平处起,一句高似一句,末尾点睛,发人深省。而公孙先生的诗无一句写景,但报春花能跃然纸上,更句句奇崛,句句蕴涵深意,实在是……先生高才,我妄加点评倒辱没先生的文章了。”言语中意思明显:公孙天成是今日的榜首了。 程亦风有些惊讶,但这也原在他的意料之中,输给公孙天成,他是心服口服的,唯暗叹了一句:我程某人自负虽不是治世良材,但可做风流才子,便此一条也被人比了下去。也罢,诗文本是兴之所至,更是兴之所达,何必计较高下呢? 以下的众议没什么争论,太子开了金口,大家都只是赞同而已。太监摘了三枝报春花给三甲之人,竣熙亲自给他们簪于冠上。冷千山似笑非笑地开口:“公孙先生快把愿望说出来听听吧,我们都好奇得很呢!” 公孙天成微微而笑:“老朽的愿望嘛……” 才说了这一句,忽有一名禁军急匆匆闯了进来,跪也没跪稳就道:“太子殿下,兵部有北境的消息,玉旒云突然向石坪调集了大批兵马,似乎是准备攻过大青河来了。” 此言一出,席间顷刻鸦雀无声,但转瞬又炸开了锅:樾军打算进攻了,当攻,当守?会不会重演十五年前的那一幕?凉城若被攻破,大家要往哪里撤退? 竣熙被这慌乱扰得完全没了主意,看向他的新任兵部尚书程亦风以及冷千山等一干将军以寻求帮助。而这时,公孙天成淡淡道:“殿下不必惊慌。玉旒云只不过是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她的那点儿计谋,程大人早就料得一清二楚了。” “什么?”听到这话,大家比方才更加惊讶,全都看向了程亦风。而程亦风自己则是惊呆了,瞪着公孙天成。老先生面色淡然,道:“程大人知道玉旒云带三万人到南方七郡,必然图谋不轨,所以早就调集了兵队加强平崖的防守。不仅这两座边防要塞有重兵防护,从那以南,也布下了数道防线。樾军倘若过河,只会有来无回。” “果……果真?”竣熙惊喜万分。 “不要在太子面前信口雌黄!”冷千山道,“什么神机妙算、未卜先知——程大人有没有这本事,我且不计较。你说加强平崖的防守,又在平崖以南布下数道防线——哪里变出来的士兵?” 公孙天成瞥了他一眼:“冷将军这话说得真有意思——程大人身为兵部尚书,他需要在何处增加兵力,何需要‘变’?只要从合适的地方‘调’不就行了?”边说,边提起笔来,简单地一勾勒,就成了一幅大清河地图。 冷千山心里“咯噔”一下:“从哪里调的?” “距离平崖最近的是远平。”公孙天成标注着地图上的城池,“不过远平据险以守,原本驻军不多。再往东,那自然就是……” “从揽江城调我的人?”冷千山拍案而起,“程亦风,你好大的胆子!”先骂出这一句,才发现公孙天成早已强调了,程亦风是兵部尚书,要怎么调兵是他的权力,于是只有转了转眼珠子,另想他法。正巧公孙天成的地图已经画好了,从图上可见樾楚两国在大青河上各有险关,由上游到下游,楚境之内为雪雍关、大堰关、平崖城、远平城、揽江城,以及镇海关,与之相对,樾国境内有天塔城、依阕关、石坪城、锁月城、神女关,以及目前还在郑国境内的蓬莱城,要塞两两相对,仿佛亘古以来就隔河对峙。冷千山登时有了新的说法:“你把揽江的兵调到了别处,你就不怕樾军从揽江对面的神女关攻过来么?” “神女关原是铴国领地,”公孙天成道,“樾军占领铴国还不到一年的时间,驻扎在那里的军队都是为了防止变乱,哪有闲功夫来渡河攻打揽江?” “那……大堰关呢?”冷千山道,“大堰关离平崖比揽江近,为什么不从大堰关调兵?对面的依阕关原是馘国领地,占领下来才半年时间。馘国境内驻扎着的岑广以谨小慎微而出名,这时候他一来怕人造反,二来怕冰天雪地无法运输粮草,也应该不会选择出依阙关渡河攻打我国吧?大堰关的兵马暂时调出来,也不会出什么大问题——为什么程大人偏偏要调我揽江城的兵?是存心跟我过不去么?” 公孙天成面无表情:“樾人乃是出身大漠的野蛮部族,他们最擅长干什么?就是烧杀抢掠——野蛮部族都称为‘打草谷’,其实就是杀了人、抢了东西,却不占领别人的地盘。冬天依阙关和大堰关之间的河面上了冻,要过河来时何等的简单?倘若把大堰关的兵马调走,不就等于打开大门,请对面的樾人前来抢劫么?” “这……”冷千山一时被堵得说不出话来。倒是鲁崇明不计较他先前企图怂恿别人调动自己的军队,出来解围道:“不论怎样,程大人调动我们的部下,却不跟我们交待一声,实在也太没有把我们几个将军放在眼里了吧?大人如此待我们,将来还怎样共事?” “你们几位几时想跟我共事了?”程亦风嘀咕了一句,立刻又后悔。但是已被公孙天成听了去,道:“几位将军未奉军令就擅自离开驻地回到京城。你们已经擅离职守,程大人自然就当你们是放弃了兵权。他如何调动军队,何须知会你们?” “好,我们在程大人眼里都是一文不值!”冷千山发了狠,将计就计,“那就把我们大批治了渎职之罪罢免了干净。程大人自己率领兵队抗击樾寇吧!”说着拂袖便要离席。而鲁崇明等人也都跟着他站起身来。 “啊……这……”程亦风急了,看着公孙天成:你把这些将领都气跑了,难不成还真要靠我来打仗?你晓得前线光有司马非一人是不够的啊! 竣熙也赶忙挽留:“几位将军都是国家柱石,千万不可说这样的话……” “殿下,”公孙天成好整以暇,“既然几位将军还没有休息够,何必勉强把他们推上战场呢?其实程大人早就和司马将军把一切都安排好了。程大人正要自己亲自去前线指挥呢。” “果真?”竣熙完全不知程亦风的斤两,只对这个人有笼统的崇拜。他身边坐着的景康帝却亏得程亦风才从落雁谷逃出一条命来,对程亦风“用兵之道”佩服之至。加上这位亡国皇帝被玉旒云“驱逐”出了自己的国家,所以视其为最大的仇人,恨不得能有机会亲手杀之,听到楚军要再次和樾军对决,且对手还是玉旒云,早就按捺不住了,“倏”地站起来,道:“正是,程大人虽然是文官,但是精通兵法,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有他出战,一定能将玉旒云的部队歼灭!” “果然?”竣熙也有些信了。 “我……”程亦风急得不知说什么才好,只恨地上不能突然裂一条缝好让他钻下去逃走。他转脸瞪着公孙天成。 老先生拈着胡须似乎微微而笑:“其实,老朽方才要说的那个愿望就是希望太子殿下能让程大人代殿下亲征。程大人在落雁谷已经能够斩杀樾国的老将赵临川,如今对付玉旒云这初出茅庐的小丫头,必然易如反掌。由程大人亲自前往指挥,樾军还未交战,士气就短了三分,岂不对我军大大的有利么?再者,若他代太子殿下亲征,我军士气更高,一定可以一举击溃樾寇。” “等……等等……”程亦风暗想再不阻止公孙天成的疯话,自己就真要上前线去了。 可惜,他出声时已经太迟了。竣熙拊掌道:“好,臧大人你是翰林院的人,请即刻帮我拟旨,由兵部尚书程亦风代我挂帅亲征。赐他帅旗一面,宝剑一把,地位同于大元帅,此次北伐之战全军将士统一听他号令!” “殿下——”程亦风简直要哭出来了。 臧天任也发觉情形有点不对,迟疑着不肯落笔。 冷千山却冷笑道:“程大人用兵如神,我们也想好好见识见识。来,臧大人不介意的话,冷某人代你写吧?也算我为这次北伐出一份力呢!” “我……”程亦风豁出去了,再不说出真相更待何时? “大人——”公孙天成按住了他的肩膀,在他耳边道,“戏已经唱到这份上,大人千万不要塌自己的台。大人是想把老朽治个欺君之罪么?” 程亦风一愣,也低声焦急道:“先生既然知道厉害,为什么还……打仗是大事,怎么能信口开河?” 公孙天成微笑道:“老朽没有信口开河。大人请耐心把这折戏唱完。老朽稍后自有解释。假若大人那时不满老朽的解释,再向太子说出一切,将老朽治罪不迟。” “可是……”程亦风进退两难。 这当儿,冷千山已经把发兵的圣旨写好了,一边交给竣熙过目,一边讽刺地对程亦风低声道:“打肿自己的脸的确可以充胖子,能不能充英雄就不知道了。我们几个就在京城等着,如果大人凯旋,我们自然迎接你,如果大人……嘿嘿,要我们去收拾残局,我们也不会有门户之见的。” 可恶!程亦风满心厌恶:虽然我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但是也知道国难当头,人人要出一分力。倘我真的有本事领兵,一定为北伐尽绵薄之力。你们这些将军,竟然为了党争置社稷安危于不顾,你们还配立身朝堂么?一时激愤,他还以冷笑:“多谢冷将军关心。程某既然是代太子殿下亲征,定当竭尽全力,不辱使命!” 诗会的风花雪月瞬间消失。程亦风从东宫直奔兵部做“代驾亲征”的准备。途中自然少不了请教公孙天成北线兵队集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公孙天成却说这还不是说话之时,也非说话之地,直到傍晚他们从兵部回到了程府,老先生才“扑通”一下朝程亦风跪倒:“大人,老朽请大人无论如何要信任老朽一次。” 程亦风吓得连忙双手来扶,几乎自己也跪下了:“先生这岂不是折杀晚生了么?晚生若不信先生,何必请先生出山?” “果真?”公孙天成深深地看了程亦风一眼,见后者面色诚恳,便道:“平崖的军队是老朽以大人的名义从揽江调来的。”接着就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说出来——原来那日程亦风将兵部尚书的官印交给他让代为打发司马非。老先生的确“打发”了,却不是按照程亦风所想象的那样。正相反,他以程亦风的名义回信决议积极防守,同时签署了从揽江调兵的密令,趁着冷千山忙于在京城闹事,将他的部队调到了平崖。 程亦风瞪着眼张着嘴:一时竟不知怎么反应才好。 小莫正好迎出来,听见了,便道:“公孙先生,小人虽然什么都不是,也斗胆要说一句——程大人敬重您,我也佩服您,可是您这样做,未免也太……太那个啥了吧!您不是把大人当猴儿耍了么!” “小莫!”程亦风阻止这个少年继续口没遮拦。“公孙先生,”他困惑且痛苦地道,“这样向平崖调集大批人马,不就等于是向河对岸的玉旒云挑衅么?她就算原本是来治蝗的,看到我方调兵遣将也要集结人马准备大战一场了吧?先生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大人也会说‘她就算是来治蝗的’——可见你也知道她的目的根本就是侵略我国。”公孙天成一针见血,“既然如此,大人为什么不肯主动出击——至少主动防备,偏偏要等到被动挨打时,才匆忙应付?老朽之前已经跟大人陈述厉害,可是大人只想稳住局面,拖一日是一日,老朽不得已出此下策,逼大人和樾寇决一死战。” “为什么非要决一死战?”程亦风急得在原地直打转,也许可以这样……也许可以那样……他心里想出无数地托词,但是知道没有一条在公孙天成面前站得住脚的。早在腊月里,人家就已经把天时、地利、人和分析得一清二楚。自己若冷静地思考,将不得不赞同公孙天成的每一条论述,可是有时候,有些话,明知道规劝得在理,但依然不愿意听从,而另外一些事情明知道是自己固执,却还要坚持。不过,现在已经惹得玉旒云重兵压境,太子开了金口,兵部那边的手续也办妥了,他已经骑虎难下! 唉!正叹气,却不小心绊在了砖缝里,打个趔趄便摔倒下去,乌纱滴溜溜飞出几尺远。小莫连忙拣了递还给他。而程亦风只是一边揉着腿一边摇手推拒那官帽:“挑起了战火,不知会有多少士兵和百姓无辜惨死……我何颜以对天下?” “老弟!”传来了臧天任的声音,“容老哥哥岔两句——”他其实是宴会散后就到程亦风家里来等着了,想看看老友几时起程,自己也好饯行。因为程亦风迟迟未回,所以他一直等在书房里,听到了这边的声音才走出来,正好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方才在书房里看到你写的条幅——‘勇夫识义,智者怀仁’,这八个字写的实在是好,方正饱满遒劲有力。老弟你素爱行草,这样的大字楷书还真是难见呢!”臧天任道,“如果愚兄没有记错,这是老弟你回京到兵部上任时写的吧?” 这话不着边际,程亦风困惑地点了点头。 臧天任道:“勇夫识义,智者怀仁。老弟既写这八个字,必然是想以之鞭策自己。我辈读圣贤之书,自然最看中‘仁义’,不过你万万不可忘记,这八个字并非‘莽夫义气,妇人之仁’。你怜惜百姓,常说‘攘外必先安内’。但时局不断变化,每一种局面下最行之有效的‘怜爱’百姓之发也因随之而变化。落雁谷之役刚结束时,我军士气低落,国内百姓也怨声载道,奖励耕织,修养生息,是上上之策。至于现今,既然‘内’已‘安’,何不‘攘外’?岂不知樾人有心吞食天下,战乱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是等人打上门来了再抵抗,还是先发制人将鹫鹰扼杀在羽翼未丰时,哪一种更利于国家的长治久安,你岂权衡不出?若能以今日一战震慑樾寇,换来十年哪怕仅仅一年的安宁,岂不强过苟安一个月或者最多两个月?” 程亦风万没有想到好友竟然站在公孙天成一边,懊丧地抱怨道:“是,现在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还由得我说不打仗么?总归这一次血流成河,我程亦风是逃不了这千古骂名了!” “我正是要和你说说这个骂名!”臧天任道,“你我二人相交多年,你的想法老哥哥还能不了解么?在你看来,虽然伤亡少比伤亡多好,但没有伤亡那才是最好——且不论这是否可能,老哥哥提一句,你扪心自问——你常指责冷千山他们为了自己多立战功置百姓生计于不顾,但你自己一味地计较自己‘何颜以对天下’,难道不是为了自己的名誉而置国家安危于不顾么?” 难道一直以来自己竟存着如此私心?一字一句,都像小锤子一样重重敲在程亦风的心里。不,不可能!他决没有这样的想法!“臧兄!”他激动道,“我过去是个流连于花街柳巷的书生,将来老了,也不过是个采菊东篱的农夫,虚名对我有何用?我是否‘愧对天下’,其实是看是否愧对自己的良心。” “虽然,”臧天任看了公孙天成一眼,“公孙先生用这样的手腕逼你出兵实在也有些过分。但是,你抗击樾寇哪里违背良心了?” “我……”程亦风知道自己无论如何找不出什么站得住脚的理由。 “其实,”小莫在一边插嘴,“大人如果真的不想打仗,依小的看只要搬个十万大军到平崖驻扎着,或者就把玉旒云吓破了胆,不战而退了呢……不是正好可以议和……” “啊……这个主意也……”程亦风立刻有些心动,看向公孙天成和臧天任寻求意见。 臧天任面上有些又好气又好笑的表情:“玉旒云会被吓破胆么?老弟你不是常说落雁谷之战,你是被她吓跑的?那时她才有多少人马?” 这……程亦风摇头苦笑:自己就是这么个孱头! 才想叹气,那边公孙天成却已经一揖到地:“大人,老朽知道自己用了阴险的手段逼迫大人,不过此一战的利弊相信大人也权衡得出。大人不必担心前线指挥,老朽虽不敢说成竹在胸,但自信可以最小伤亡夺取此战之胜利。老朽愿给大人立下军令状,若伤亡超过两千人,则老朽把项上人头交给大人。” 两千人!程亦风觉得这已经是一个很大的数目,不过,他还有别的选择么?“先生快快请起!”他扶着公孙天成,“晚生若不得先生相助,慢说两千,就是两万人也会葬身在樾寇的屠刀之下!国家前途,百姓生计就靠先生了!” “老朽一定不负大人所托。”公孙天成再次顿首。 程亦风笑笑,想:罢了,此一去,看来他迟早是要一死以谢天下的! 早知现在,何必当初? 作者有话要说:21/21/2006修改错别字 01/09/2007修改内容 02/02/2008 typo correction 07/12/2008新版——我痛恨原来的这一段。所以重写了大青河之战。改动没有落雁谷大,不过还是有不少…… 13第12章 程亦风赶赴平崖。虽然不需要从京城带兵前去,但是毕竟他是代太子亲征,所以还是有一支千人的精兵随行。冷千山等都来相送,心里当然是巴不得他阵亡——最好途中就摔死。不过程亦风却无暇和他们口角,即便对自己破罐子破摔,对朝廷和后方的百姓,他却不能有丝毫的敷衍。因此昼夜兼程,且无时无刻不在担心着平崖的局势。居然只用了半个月的功夫就来到了目的地。 经过如此的颠簸,他出现在司马非面前的时候何止“风尘仆仆”,简直可以说是“蓬头垢面”。平崖的将士大多没有见过这位新任尚书大人,唯对他的各种掌故听说了不少,这时看到的,有的以为逸闻里说的一点儿也不错,有的则认为传奇中英雄形象完全被毁灭——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大家都忍不住偷偷笑了起来。 程亦风坐马车坐得双脚都麻木了,一瘸一拐地到了司马非面前,胡乱见了礼,就道:“怎样?司马将军,河对岸的情形……” 司马非看他那狼狈相,哈哈大笑:“程大人你可真是文武百官的表率——你赶路赶得这么急,莫非是想大家看看什么叫鞠躬尽瘁么?对岸嘛……自然是老样子。” 老样子,那就是说还没打起来了,程亦风松了一口气。司马非做了个“请”的动作,示意他和自己去查看敌情。程亦风便顾不得腰酸腿疼,和他一起登上临着大青河的城楼。 与天江四季奔腾怒吼不同,大青河冬、春为枯水季节,河面变得只有夏季一半宽,水位降低,河底的大礁石都微微露出了水面,小礁石则参差不齐地矗立在河底,一不留神就能戳穿船底,是以大青河行船在此两季为最险。 在这样的季节,大军以兵舰渡河无疑是自寻死路。 程亦风盯着对岸的石坪城,距离水边有很长的一段距离,从这么远看过去,只能模糊地辨认出城上的旗帜,一面是“樾”字大旗,另一面是守将的旗帜,看来看去不像是“玉”字。他心里嘀咕:虽说石坪城上插着原本守将的旗子并不奇怪,但是玉旒云贵为将军又是皇亲,没道理她人在石坪却不打出旗号来的呀! 才纳闷,司马非已笑道:“程大人,嘿嘿,你这书呆子还有些本事嘛,居然想到用这样的招式,从背后打了冷千山那帮混帐一人一棍。实在是高明啊,我也不得不佩服!”说时,拱了拱手。 “将军不要误会。”程亦风正色道,“程某其实……”其实不是想来和你拉帮结派,不是想帮你铲除异己,不是想帮你在朝廷中争名夺利……好多话几乎冲口而出,但又忍住:司马非是前线唯一个将领,如果和他闹翻,不知怎么抵抗樾寇。 司马非哈哈笑道:“年轻人,你们书呆子的那些脾气我清楚得很!你们不就是喜欢扮清高么?你忌讳别人说‘朋党’,那我不说就是。其实大家互利互惠便好——当初我保你,现在你来帮我,但实际也是帮你自己嘛,何必在乎别人怎么看?不过,你不喜欢,那咱们就不必挂在嘴边。哈哈,好吧,说说正事——这份大功劳你打算如何争来?” 什么大功劳?程亦风莫名其妙。 司马非还以为他要卖关子,有点不快,道:“年轻人还是不要三分颜色开染坊。两军对阵关系国家存亡,还是大家事先参详参详的好。” “程大人!”这是公孙天成忽然也出现在了城楼上,对司马飞也一礼,“崔抱月崔女侠率领民兵乡勇,已经等着程大人。” “崔抱月?”程亦风和司马非都是一愣。后者瞪着前者道:“前线重地,你把一个女人和一群乌合之众找来做什么?” “司马将军此言差矣!”公孙天成道,“崔女侠是太后金口称赞的巾帼英雄。她的民兵也已经训练了数月——据老朽所知,朝廷有时征了兵,都是来不及训练就派上战场去的。那朝廷的兵队莫非也是乌合之众?” 司马非人在边关,但京城里的事他也一清二楚。早听说程亦风鹿鸣山归来就收了这样一个门客。原以为是个和程亦风臭味相投的书生,如今看来,嘴巴倒也厉害。不过司马非一向看不起读书人,所以想,公孙天成恐怕除了夸夸其谈也没有什么别的本事,因此丝毫也不把他放在眼里。 程亦风则赶紧将老先生拉到了一边,轻声道:“崔女侠来干什么?” 公孙天成笑笑:“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她当然是来帮大人抗击樾寇的。大人来见了她就知。” 程亦风无法,只有随着公孙天成来到城下。只见崔抱月打头,后面一支民兵队伍怕有千把人,虽然高矮胖瘦男女老幼都有,但是挺胸抬头精神抖擞犹胜平崖驻守的军队,他不禁心里一讶:还以为崔抱月只不过是被冷千山等人利用来闹事的无知妇人,没想到还真的练出一支挺像样的队伍来! “程大人!”崔抱月一改往日对程亦风冷眼鄙视的态度,恭敬地上前一抱拳,接着就递上一件事物来,乃是半只朱漆木老虎——楚国兵部调兵以这种朱漆老虎为兵符信物,每支大部队都有一只对应的木老虎,一半在领军的将领手中,另一半则握在兵部尚书手中,调遣兵队时,要两半兵符合二为一才能算是军令处于中央。崔抱月自己拉起了一队民兵,如今竟然手持兵符,岂不是说朝廷承认他们是兵部所辖的一部分?程亦风接过半边兵符来看,见断面上果然刻着“兵部,凉城民兵”的字样,不禁诧异:是什么时候承认他们的? 他超公孙天成望了一眼,老先生神色如常,仿佛早就安吩咐准备好了似的,双手递上另半只朱漆老虎来,程亦风拿去何崔抱月的一拼,密合无缝。 崔抱月即“呼”地单膝跪下:“凉城民兵听候大人差遣。”说时,后面那些民兵们也都齐刷刷地跪了下来。 程亦风在军中这么久,还从来没有见过这种阵仗,惊得连退两步,几乎站立不稳。 一切又是公孙天成的安排吧?他转头以眼神询问。 公孙天成从袖中取出一封早已写好的军令来,交给了崔抱月。因为交接的速度极快,程亦风并看不到内容,唯注意到结尾处盖着自己的官印而已。这是什么命令?他不能开口问,只有等着崔抱月读出来。 不料,崔抱月将军令默念了一回,就有把军令折好揣回怀中,道:“程大人放心,我一定不辱使命!”说完向民兵们打了个手势,那些人便“哗”地整整齐齐站了起来,在她的率领下退到城外营地里去了。 程亦风好不奇怪:“公孙先生,你……你给崔抱月什么任务?我知道我不是个领兵打仗的人才,我也答应这次由你制定作战计划。不过,总不能完全把握蒙在鼓里吧?我要对他们负责,对太子殿下负责……” “大人别着急。”公孙天成道,“老朽诀不是要把你蒙在鼓里。只是老朽的计划十分紧要,不容半点差错。玉旈云狡诈无比,必然在大人军中和平崖军中安插了细作。所以,我才在军令上写明,要崔女侠临行动前一个时辰才把任务说给部下听。这样,就算玉旈云的细作打听了去,也来不及应对了。” “原来是这样!”程亦风恍然大悟,但心里免不了有些不舒服:“我不是不信任先生,只是……算了算了,先生有什么要我做的?” “有,当然有。”公孙天成道,“这事还非得程大人你来做不可。”边说边做了一个“请”的动作,引着程亦风来到了专门为兵部尚书预备的书房里。 老先生亲自铺了纸,磨了墨,掭好笔递到程亦风的手里:“这是一封捷报,理应由大人亲笔写给太子殿下。” “捷报?”程亦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都还没有交锋,怎么就写捷报了?” 公孙天成笑了笑:“今夜就会告捷,现在当然要写好,省得半夜三更起来点灯写,多冷!来,老朽口述草稿,大人润色,如何?”用的是征询的口吻,但根本就没有给程亦风拒绝的机会,连再提问的机会也不给,他已琅琅道:“吾皇天威,震慑宇内。臣程亦风谨奏,樾寇贼首玉旒云,外强中干,虚张声势。臣洞悉其石坪防势为虚,乃使女将崔氏率民兵乡勇抢渡大青河,一举将其攻占。我军出师大捷,此楚樾之战必大获全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啪嗒”程亦风的笔掉在了地上:“先生……你……你叫崔女侠带着那些民兵渡河攻打石坪?那……那石坪可是越国的重镇……玉旈云亲自驻防在彼处……怎么可以叫民兵乡勇去和他们硬碰?” “大人不要惊慌。”公孙天成帮他拾起笔来,“你没听老朽方才说的话吗?石坪防势为虚。崔女侠和民兵们过去,是乘虚而入,哪里是硬碰硬呢?” “防势为虚?”程亦风瞪大了眼睛,“怎么可能?我军驻扎了几万大军在此,玉旈云竟然在对岸设虚防?她……这绝不可能!” 公孙天成笑了笑:“为什么绝不可能呢?” “她就不怕我们攻过河去么?”程亦风道,“就不怕我几万大军一夜渡河,拿下石坪,然后长驱直入?” “大人会吗?”公孙天成笑望着这个激动的书生,“大人不了解玉旈云,但是玉旈云显然太了解大人了——大人成名之战乃是空城计,和她第一次交锋又是落荒而逃。她知道大人只要能够保住楚国疆土不失,楚国士兵安全,就心满意足了。所以她晓得,大人绝对不会指挥大军主动进攻樾国的。” 程亦风愣了片刻:果然!如果是他自己全权指挥,只会在此固守,绝不会进攻。“可是……如果玉旈云在石坪设的是虚防,那么她人在哪里?她的主力在哪里?” “她的主力……”公孙天成看向一边挂着的地图。程亦风也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大青河就像一条宽窄不一的带子被夹在两岸的山脉之间,楚樾两国的要塞堡垒隔河相对——玉旈云在哪一座堡垒中呢? 公孙天成枯瘦的手指在地图上移动,从河上游缓缓指向中游,最后若有所思地停在了飞龙峡。 正如公孙天成所料,玉旈云的确身在飞龙峡。这是大青河中游第一险,两壁是光秃秃的悬崖,数十丈高,中间河水飞流直下,白浪滔滔——货船行到附近都择港靠岸,将货物卸下,由陆路运过这一段去,再装到下游的船上继续运输,人若在这里失足,那更是神仙也难救。 然而,山崖对面就是鹿鸣山的白鹿峰,号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楚国雄关远平城就在其侧。 站在峭壁的边缘,把险关踏在脚下,玉旈云胸中有难以言喻的豪情:“飞龙峡嘛,自然就是要飞过去了。” 她身边的石梦泉没有搭腔,只是沉静地站着,监督工兵营的士兵来往忙碌——玉旈云所谓的“飞”就是修筑栈桥。她早已将大青河的地形研究了数百回,才选定了飞龙峡这河面最窄的地方,又从民间征召了许多工匠加入工兵营——这些人在西域魔鬼沙漠之地的石山中开凿洞窟,在匕首一般险峻的悬崖上雕刻佛像,本事十分了得。石梦泉看他们手持长绳,一端拴有铁钩,抡起来朝对岸一抛,不偏不倚就钩在了一株奇松之上。一个匠人拉了拉绳子,确信钩牢了,就以手脚勾在绳上,三两下攀到了对岸。他站稳了身,将绳索在树上捆成死结,朝这边招招手,一个身缠铁索的同伴就依样攀过对岸去。接着,第三个同伴揣着铁锥,背着榔头也攀了过去,几人合力,也不知使的什么巧劲,没多大工夫,就把铁索固定在了岩石之中。三人攀绳而回,照样钉好第二条铁索。 “将军,这就可以铺木板了。”领头的匠人说。 “好!”玉旈云就像发现有趣新玩具的孩子。 北国的早春依然严寒如冬,这时天上飘起了雪花来。心情大好的玉旈云忍不住伸手抓了一片。她戴着漆黑的手套,洁白的雪花映衬其上限的分外晶莹。不过才一瞬就已经化了。 “将军。”石梦泉低声道,“这雪也许会越下越大,峭壁危险,还不暂时先让他们停工吧?” 玉旈云皱皱眉头:打仗拼的是计策,是时机,当然也就是时间。不过太心急,只会欲速则不达。她唯有点点头:“好吧。传令下去,让工兵营先休息,雪停了再继续。”说完,自己也和石梦泉一道,沿着山路回去营地。 这山里就是樾国的锁月城,原本据险以守驻军不多,地方也不大,如今玉旈云带了三万人马来,立刻就显得拥挤了。但是秩序却丝毫也不混乱,即使下着雪,还有几队士兵在校场上操练,雄健的身影在翻飞的雪花中看来,别有气魄。 果如石梦泉所料,雪越下越大,路面也开始滑溜了起来。将要跨进院门的时候,玉旈云险些滑倒,还好石梦泉眼明手快,一把拉住。 “这真要摔了下去,我这个将军还有什么面子?”玉旈云笑着感谢挚友。 石梦泉也笑笑:能够一直在她身边,偶然这样扶她一下,就是自己最大的幸福了。 两人才迈步进院,却忽然停到背后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回身看看,是传信的士兵,身上有伤,满面惊惶:“玉将军!石将军!大事不好!石坪城被楚军打下来了!” “什么?”玉旈云大惊,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那士兵的跟前,瞪着他道,“几时的事?你快说!” 她的目光冰冷,仿佛能穿透一切。士兵不禁打了个冷战,单张开了口,却发不出声。 “玉将军叫你说,你就照直说。”石梦泉安抚,“胜败也不是你的责任。” “是……”那士兵顿首,才讲了详情:在两天前,大青河对岸来了一批看起来像难民的人,石坪的守将并未留意,岂料当晚,难民在一个女子的率领下用木筏渡过大青河,接着就架长梯直接攻打石坪城,跟本就不理会守将的威吓。守城士卒看来人是平民打扮以为不过是乌合之众,没有立刻向下游的大军求助,不料这些民众训练有素,不逊行伍出身的兵士,石坪城不到半个时辰就陷落了。而守城的参将陈孝义就自杀身亡。 “他自杀?”玉旈云阴沉着脸听完汇报便尖锐地说了这一句,讽刺多过痛惜:“为什么?胜败乃兵家常事,我又没说过丢了石坪就要他的脑袋。” “是,”那士兵顿首,“陈参将说,他竟输在一个女人的手里,以后没有脸活着,就自尽了。” “呵!”玉旒云不禁冷笑,“死得好。他早该死了!” 士兵却还没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不知玉旒云何以如此刻薄。石梦泉恐这糊涂的小卒也会遭灭顶之灾,忙道:“你这样马不停蹄地赶来,辛苦了,快去休息吧!”将他赶到了院外,又推推玉旈云:“将军,雪大了,先进屋再思考不迟。”便同她一起走进了书房里。 因为两人一早就去了山顶,炭火早就熄灭,所以房里几乎和外面一样寒冷。石梦泉一边亲手张罗着生火,一边道:“将军还要按照原计划行事么?还是立刻发兵收复石坪?” 玉旒云凝视着桌上沙盘地图中的石坪城,将插在上面的小旗拔下来把玩着:“反正石坪早就被咱们搬成一座空城了,楚军占了城也得不到什么好处,时日一久,粮草用尽,他们还不得乖乖撤退?” “话虽如此。”石梦泉指着沙盘中石坪以北的许县,“现在我方门户洞开,万一楚军继续北上,我方兵力都集结在锁月城,岂不坏了大事?” 玉旒云望了望许县,那是樾国南方重镇,过了它,北地一马平川,难以防守。“会吗?”她眯起眼,眺望门外灰蒙蒙的天幕,对着南方,楚国。“石坪防势为虚,但面上的功夫可做足了。每日都派人到河边巡查,还特特备了一批小船,做出要抢渡大青河的假象。程亦风是怎样识破的?” 石梦泉也没有和程亦风正面交锋过,他不知道这个书生是真的懵懵懂懂撞出了妙计,还是大智若愚,运筹帷幄。 “程亦风是以守为上,最大的本事就是撤退。”玉旈云道,“以他的性子,会继续进攻许县吗?” 石梦泉无法确定,想了想,道:“也许以程亦风的性子来说不会,但是……但是先前将军不是有细作来报,说他在鹿鸣山收了一个谋士么?也许这次看穿我们设虚防,又下令渡河攻占石坪的就是这个谋士,那么他们也有可能会继续北上吧?” “公孙天成?”玉旈云不信鬼神,也讨厌装神弄鬼的人,不过若石坪是公孙天成的杰作,看来这江湖术士也不容小觑。 她咬着嘴唇,死死地瞪着沙盘上的石坪城和对岸的平崖,好像只要看得足够专注就可以突然飞到那里去查个究竟一般。片刻,她的眼睛一亮,脸上的阴云也一扫而空:“不可能的!他们不可能想要进攻许县——既然看穿我设的虚防,又知道攻下石坪后可以立刻打下许县,为什么只派千余乌合之众来进攻?难道不是应该大部队直接渡河进攻吗?” 石梦泉一愣:不错,这点实在不合理。 玉旈云绕着沙盘踱了半圈,忽然一拳砸在了桌上:“莫非他是洞悉了我要从别处渡河?”她点着石坪城:“他们知道我不想硬碰,在石坪设下虚防。而他们也不想和我硬碰,因此攻打石坪,为的是逼我立刻回头救援,好打乱我的计划——所以他们连正规军也不派,弄了几千民兵来,等我一回到石坪城下,他们就撤退,白白浪费我的功夫!我才不上这个当!” 她这样分析,石梦泉也觉得有理。“不过,石坪被他们占领,始终是个隐患。”他道,“万一我们不回师救援,程亦风真的发兵过河……平崖城里有机万楚军,到时后果就……” “打仗有时难免要冒点险。我和程亦风谁更敢冒险呢?”玉旈云道,“不管攻打石坪是出自程亦风的手臂,还是那个公孙天成的作为,这次全权负责前线指挥的始终是程亦风,也就是说,最后拍板的是他——以他的性子,民兵攻打石坪这冒险已经冒到了极点。再要北上打许县——那个时候,我早就把远平城拿下来了。就看谁熬得住不去救援——你说是他先熬不住,还是我先?” 自然是玉旈云更肯为胜利冒险,石梦泉了解她,但是也未她担心:“即便程亦风不攻打许县,石坪乃是我国重镇,这样被楚国的民兵占领,消息传回西京,将军就不怕某些人做文章么?这样岂不是会破坏将军后面的计划?” “这……”玉旈云想起那些素来与自己不和的老将们,气闷地一甩手。 “我们此来本已有三万人马。”石梦泉道,“当时撤出石坪的时候,让石坪总兵岑远把他手下的人马也带了五千离开。这五千人原野没计划要带他们过河去,不如让岑远率众回去收复石坪?敌人一千,我军五千,可以万无一失。” “好主意!”玉旈云拊掌,“就交给你来办。” “是!”石梦泉答应。 “等等——”他方才要出门,玉旒云又叫住了他,“我叫你去做,就是叫你吩咐人去做——你别忘了,你现在是将军,别像个小卒似的什么事都亲力亲为。” 石梦泉一愕,答:“是。” 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玉旒云不禁笑了起来:“我寻你开心哩——你看怎么好就怎么办。快去吧!” 依照玉旈云的命令,石梦泉派岑远率兵回石坪,围城而扰之,等敌人饥饿疲乏之时,不费吹灰之力收复城池。 岑远领命而去,石梦泉便继续监督造桥事宜,约莫三天时间,飞龙峡的峭壁悬崖上建起了五座铁索桥。石梦泉亲在每座桥上走了个来回,确信稳妥无失,便请玉旒云再来视察验收。玉旒云看铁索沉重木板结实,在高山寒风中,铁桥也只轻微地晃动,大喜,给工兵营记一大功,接着,命令石梦泉先锋,领五千人,即刻过桥去潜到远平城后,副将罗满再领五千人,随后支持,务必以此一万人马在三天之内拿下远平城。 石梦泉顿首领命,拜别了玉旈云,带着五千将士过了崖来。只是一河之隔,楚境的白鹿峰和樾境的仙女峰就有很大的不同。仙女峰上多是石头,寸草不生,积雪结冰,让人难以行走;而白鹿峰石山之上有土,怪松林立,虽有积雪,但地上原生了苔藓,所以踩上去也不打滑,更可喜的是,林间偶尔还有梅花鹿跳跃经过,更给山峰平添了几分生气。 樾军都是北人,不惧寒冷,到了白鹿峰上士气更加振奋,石梦泉带领着,没半天的功夫就已经下到半山腰,回头仰望,峰顶上樾军大旗一闪,是罗满的后援队伍也过崖来了。石梦泉便令将士原地休息,但切不可生火,免得被楚军发现。 这一夜相安无事,到次日,便继续向远平城前进。约莫到了中午时分,已经可以从茂密的松林中望见远平的烽火台了,石梦全即令大军停止前进,观察周围地形,准备天黑时进攻。 远平城位于鹿鸣山白鹿峰和金鼎峰之间,两山相夹,形成天然屏障,北面临着大青河,有石阶通下,直到飞龙峡上游的船港,一片光溜溜的河滩,即使是乘着夜色也不可能从正面进攻而不被城上守军发觉——发觉的结果,当然是乱箭穿心,变了刺猬。南面,也就是远平城的背面,通向鹿鸣山的一片谷地,城中的一切粮草供应,都只能经由此处。谷中树木茂密,便于埋伏——看来这也是攻进远平的唯一道路。 石梦泉用望远镜观测良久:白鹿峰上边已全由樾军占领,万无一失,却不知金鼎峰那边是何情形?想着,就传前锋营的督尉来,吩咐率一百骁勇即刻潜到对面金鼎峰的山坡,一探虚实。 那督尉姓赵名酋,得令,点齐人马而去,没一个时辰回来报道:“将军,那边山坡是个鹿窝,到处都是梅花鹿,其他连鬼影也不见。” 石梦泉点头道:“那好,等天一黑,你就带前锋营全班人马到金鼎峰去,看我这边火起为令,同时进攻远平城。” “遵——”赵酋话音还未落,就听得“呦呦”几声,看一个前锋营的士兵肩上扛着一只幼鹿走了过来。 石梦泉不禁皱眉道:“这是做什么?” 那士兵道:“回将军的话,金鼎峰那边的鹿实在太多了。先见到还觉得可爱,一群一群围上来就烦人得很。我听说楚国皇帝不准杀鹿,咱们可不用听他的,杀几头来给兄弟们垫垫肚子,晚上好打仗。” 石梦泉一是觉得那幼鹿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杀了怪可怜的,二是因为埋伏山中不能用火,便斥道:“垫肚子你们不会吃干粮么?我已明令禁火,难道你们要生吃鹿肉不成?” 那士兵抓抓脑袋,好一顿美餐,到了嘴边又吃不成了,真叫人心痒难熬。 石梦泉又如何不知他的心思?他不是贵族,和下属们的关系比玉旒云高峰亲近,也更能体谅士卒们的心思,因道:“今晚拿下了远平城,明天你们把整山的鹿都烤来吃我也不管,不过吃坏了肚子可别找我诉苦。” 那士兵嘿嘿笑道:“多谢将军——哪儿能吃坏肚子呀,鹿肉大补,鹿血尤其厉害,喝了之后……” 还没说完,赵酋一巴掌打在他后脑勺上:“将军面前你胡言乱语什么?你敢喝鹿血看看——这荒山野岭的,看你怎么败火!” 士兵讪讪地笑,知道自己吐出秽言来了:石梦泉今非昔比,同将军讲话怎能造次呢? 石梦泉却随和地一笑:军旅生活压抑单调,自从太宗废营妓,士兵们只好去寻野妓来解闷。玉旒云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事,他何必认真。 而偏此时,旁边一个士兵叫道:“哎呀,才说败火,败火的就来了!”大家都顺他所指望过去,只见几个兵丁正押着一个廿多岁的妇人匆匆走了过来:“将军,这女人鬼鬼祟祟地在山里转悠,必定是奸细。咱们拿住了,听将军发落!” 石梦泉看这妇人生得不算美艳,但那种山野之气使他显得别有风致,大冷天儿的,她穿着短夹袄,系了条竹叶青色的百褶裙,更显出身材丰满挺拔。不过奇怪的是,她腰带上拴着五、六条绳子,每根都挂着一撮褐白相间的鹿尾,随着身形转动,鹿尾也流苏般地摇晃,说不出的野性与妩媚。 石梦泉深蹙眉头:“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那妇人挣扎着:“冤枉啊,英雄们开恩,小妇人不过是上山采药,不知英雄们要干什么。英雄们放小妇人回去,小妇人一定装聋作哑,不和人提一句。” 采药?冰天雪地荒山野岭,她孤身一个女子?石梦泉不信。士兵们当然也不信。 妇人见状,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都是我那死没良心的老公,家里有什么值钱的东西,都叫他拿去赌了。上有八十岁的公婆,下有不会走路的娃娃,全靠我一人采药换钱。你们抓了我,就是杀我全家呀!” 士兵们有的被她哭得动了心,想起自己家乡的老小来,都把眼望着石梦泉,看他怎么个处置。 石梦泉晓得现在孤军深入敌境,万事都要提防,有一步走得不谨慎就有全军覆没之险。他即不为这妇人所动,冷着脸道:“押下去看管起来,如果有什么不轨企图,立刻砍了。” “是!”士兵们不敢有违。 妇人见脱不了身,索性撒泼骂了起来:“我知道你们,你们是樾国的强盗。有胆你们和远平城里当兵的去打,别欺侮我这妇道人家!你们这些兵丁都是一路货色,为了皇帝老子多占地盘,就四处杀人,不管老百姓的死活……” 这话大有扰乱军心的意思,石梦泉听妇人哭喊愈响,就扯下她腰间的一撮鹿尾来,塞进她口中:“还不快拖走?” 士兵不敢怠慢,急急拖进营地去了。余人瞧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忽发现地上有一条闪闪发亮的白线:“将军,您看那是什么?” 石梦泉不及反应,那被抓的幼鹿先四蹄一挺挣脱了掌握,照着那白线贪婪地舔食起来。士兵们大是惊讶。赵酋放胆拿手蘸了点儿,送到口中试试:“将军,是盐。” 盐?一个人身上带那么多盐干什么?众人都觉莫名其妙。石梦泉也不解。唯先前那抓鹿的士兵道:“看来梅花鹿喜欢吃盐,这些边民带着盐可以诱捕梅花鹿——”说着,他又搔嫂脑袋:“楚国人不是不准杀鹿么,她诱捕梅花鹿干什么?哎呀,你们看她腰里挂那么多鹿尾巴,肯定杀过不少鹿呢!奇怪!奇怪!” 他这么一说,众人也都犯了嘀咕。赵酋道:“有什么稀奇?楚国皇帝昏庸无道,民不聊生,咱们又老打得他们落花流水。都这节骨眼儿了,谁还管那牢什子杀鹿不杀鹿的圣旨?” 石梦泉只是皱着眉头:“反正不要调以轻心。传令给哨兵,看到任何可疑的人物,统统拿下。其他的人,该做什么还做什么去。” “是!”赵酋先应了,即去和下属布置夜袭之事。 石梦泉独自向树林边缘走,找到一处突出的岩石,便攀爬其上,用望远镜查探远平城里动静。那城楼上岗哨松弛,只有一两个小卒瑟瑟缩缩地巡逻——南方人最怕这阴寒的天气,搓手跺脚,只恨不能抱个汤婆子缩到被窝里。看这情形,估计稍微有点儿官衔的校尉都偷懒跑去城楼里烤火避寒了。 此是正午时分,到夜里天气必定要冷上两三倍,石梦泉想,到那时,守军不是睡死就是冻僵,樾军正好一鼓作气,拿下远平城。 接着,他又变换角度,将远平城墙的岗哨仔细观察了一翻,那城楼的高度,里面最多藏兵的人数,城内游击将军府的位置,粮仓的位置……边看,边在心里计划今夜的行动:当从那一段城墙翻进去,先攻何处,再攻何处,一一思量清楚——这一仗没有退路,他不能大意。 过了不知多久,石头的寒气已经透过他的战衣侵袭筋骨。“会生风湿的!”他想起以前有一次匍匐在战壕之中,玉旒云见到,吐出嗔怪的话语。她关心他,他必得更加爱护自己的身体。于是站起身,跳下巨石,举步回营中去。 这时,看赵酋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将军,不好了,地上的盐引来好多梅花鹿,把咱们的营地冲得一塌糊涂。” “什么?”石梦泉边听他汇报,边快步朝营地走。远远地已看见一全骚乱,梅花鹿奔来闯去,呦呦鸣叫,士兵们有的呵责,有的则拔刀朝鹿猛砍。“快——”石梦泉令道,“传我将领,不许杀鹿!” “将军,这……”赵酋不解,“再不杀鹿,乱子闹大了,恐怕被楚军发觉……” “不行!”石梦泉加快脚步,亲自朝下属们喝道,“不准杀鹿——杀了鹿,到处是血腥味,这山里若有豺狼猛兽,还能不被吸引?究竟是一群鹿闹的乱子大,还是一群虎狼闹的乱子大?” 赵酋意识到自己行事冒失,赶忙也上前喝止手下。“但是,将军,”他道,“不驱散鹿群始终是个隐患,不如,点火惊散这些畜生?” “不行,”石梦泉摇头,“一有烟火就更容易被楚军发现了。” “那……” “你让我想想。”石梦泉推开了撞到自己面前的一头鹿,伸足将地上的白盐踢散。梅花鹿呦呦叫着,仿佛是抗议,但又调转头,继续找盐吃去了。石梦泉心里便即一亮:“叫火头来,把盐巴都拿来,丢到山谷里去。” 赵酋听了此言,也恍然开窍,立刻照办,不多时,便集了两三罐盐巴,唤了几个士兵下山谷引开鹿群。而石梦泉又叫住了他:“不要只派那几个人。从你前锋营点两千人马,趁着鹿群混乱,正好走过山谷到金鼎峰那边去。天黑看我信号,就……”当下把进攻的路线交代了一番。 赵酋记下了,未料鹿群之祸坏事变好事,心中对石梦泉添了几分佩服:原来他也是个有计谋的人,只不过多年来一直在玉旒云的身边,被玉旒云的光辉掩盖罢了。 赵酋和前锋营随着鹿群刚走没多久,哨兵又来报告了,这回押了个三十来岁满身酒气的汉子。他被士兵拖得脚步踉跄,口中还不住嚷嚷:“干什么!人家出门找老婆也犯法么?” 到了跟前,士兵自然又报说此人形迹可疑,也许是楚军探子。石梦泉正打量,就听那汉子哈哈大笑:“楚……楚军……探子……哈,听说程……大人对手下很好,要是能给他当差,老子也不在山里挨穷……哈!” 酒臭冲天,周围的兵士都忍不住捂起口鼻。 汉子有又续道:“你们……你们是什么人?这光景,不在家里享清福,跑到山里来挨冻,难道你们的老婆也不见了么?其实老婆不见了也好呀,省得她成天在你耳朵边上唠叨……你爱喝就喝,爱赌就赌,她管得着么?唉,也不知我爹妈的心肝是怎样长的,我才是他们的亲生儿子,他们却满心只惦记那个黄脸婆……你们看到那黄脸婆没?” 有士兵低声对石梦泉道:“将军,这个大概是先前抓那个妇人的丈夫,看他一副不争气的模样,那妇人说的多半的真的。” 孰真孰假,现在不是花时间辨别的时候。石梦泉挥挥手:“押下去,如有意图不轨,立刻斩首。” “啊?”那汉子一愣,两腿抖得筛糠一般,“各位大爷,什么斩首啊?小人犯了什么事?”但士兵并不理会他,径拖着去了。 石梦泉望着地上鹿群践踏后留下的狼籍,心中一片忧虑:这事不会是那妇人计划好的吧?若真如此,这汉子又有什么阴谋?楚军在策划什么? 无法洞悉敌情,他只有选择按原计划行事,以不变应万变。 天,快点黑下来吧! 鹿鸣山里的天欲暮未暮,平崖城这边则是彩霞万里。不过司马非的心情很坏,指着程亦风破口大骂:“姓程的,你是什么意思?放着我几万兵马不用,居然派一个女人和千把民兵去攻打石坪城?” “用兵只要能取胜,何论人之多寡,将之雌雄?”公孙天成慢条斯理,“再说,司马将军的精良之师,还没到派用场的时候。” “什么是派用场的时候?”司马非眼睛瞪得像铜铃,“程亦风,你不要拿着鸡毛当令箭。军国大事不是儿戏,你还要把作战计划隐瞒到什么时候?还是你根本就没有作战计划,全听这江湖术士的?” “公孙先生不是江湖术士!”程亦风本来也觉得一切都交给公孙天成有些不妥,但是崔抱月当真以一千民兵攻下了石坪,可见公孙天成料事如神——和这位老先生相比,自己算得了什么?只要能够挫败樾寇阴谋,程亦风想,哪怕是自己做做摆设又有什么关系?“公孙天生是我敬为师长之人。”他严肃地对司马非道,“请司马将军尊重他。至于司马将军的部下何时将执行什么人物,我自然会通知。” “你——”司马非怒火中烧,“好,我看你还能儿戏到几时!可恶!”边骂着,边甩开大步走了——把他的关公刀抡刀肩上的时候,几乎把城楼的箭垛也削掉半边。 公孙天成望着这背影,只是摇头叹息。 程亦风则不无紧张地道:“先生,你之前说玉旈云在别处另有阴谋,我们要用石坪来引她出现。如今石坪已经攻下几天了,怎么对岸毫无动静?莫非玉旈云打算放弃石坪么?那么她别处的那个阴谋,要如何应对?” “玉旈云做事不愿瞻前顾后,是她的优点,也是她的缺点。”公孙天成道,“她放弃石坪,也不算出人意料。不过,她别处的那个阴谋也成不了。我想用不了多久,我们就可以去收拾残局了。” “公孙先生,您说的可是真的么?”小莫随在一边,道,“玉旒云的阴谋已经失败了?您怎么知道?哎呀,您做事可真叫人捉摸不透。” 公孙天成笑了笑,伸手指指天上被西洋映成金红色的云彩:“你能告诉老朽下一刻天将是什么样子吗?明日究竟是天晴还是下雨呢?” 小莫一怔:“公孙先生您拿我开心呢。这些事儿,要是我能晓得,我早就上钦天监做司空大人去啦。” 公孙天成依然微笑:“钦天监的司空大人就一定能说出天气的阴晴*么?” 小莫抓了抓脑袋:“这个……十有八就是准的吧,要不然也做不了司空大人。不过,要是全准,那就不是司空大人,而是活神仙了。” “不错!”公孙天成点了点头,“说什么人定胜天,根本就是天下间最可笑的话。打仗讲求知己知彼,人连天的阴是晴都预测不到,还想和天斗么?” 小莫被他搞得一头雾水:“先生,咱们现在是和樾人斗,和玉旒云斗,不是跟老天斗啊!” “正是。”公孙天成道,“但只要玉旒云不知道咱们下一步要做什么,她跟咱们争,就像是和老天争,永远也赢不了。” “那是。”小莫道,“玉旒云又不是神仙,怎么可能猜到咱们下面要做什么?” 公孙天成眯着眼睛,轻轻“哼”了一声:“她不是神仙,但是她有耳目。” “是谁?”小莫自然地跟上一句。 公孙天成冷笑:“打什么紧呢?只要不是老朽跟程大人肚子里的蛔虫,他就算上天入地,也只是白忙活罢了。” “那可真是!”小莫傻呵呵地乐道,“程大人的肚子里装的都是老百姓,老百姓看到了蛔虫一人一脚就踩死了。公孙大人料事如神,称得上是半个神仙,神仙的肚子里怎么会长虫呢?呵呵!” “你倒会说话。”公孙天成看了他一眼。 小莫依旧笑呵呵:“老是跟在程大人和公孙先生身边,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走,还能不会说话么?” 这下倒把一直郁郁不乐的程亦风也逗笑了:“公孙先生才夸你,就露出本相来了。” 小莫还不知自己打错了比方,莫名其妙。 公孙天成朝他摆摆手:“去吧,去吧,看看茶饭准备得怎样。老朽和程大人的肚子没有蛔虫,不过唱开空城计了。” “哦。”小莫笑应着,转身去了。程亦风和公孙天成就继续在城楼上远眺。霞光之中,连大青河河面都成了红色的,本来是无限美好的景色,程亦风看来,却像是血流漂杵——开战的话,多少像小莫一样胸无城府的年轻人又要殒命沙场? “玉旈云想要渡河……”公孙天成幽幽地开口,“她想占领远平城。” “什么?”程亦风大惊,“先生怎么知道?”这话问出来,又觉得无趣,只消分析大青河楚樾对峙的形式就能猜到——上游的几座要塞建在崇山峻岭之中,如今冰天雪地,加上大青河险滩连连,根本无法渡过,下游虽然渡河容易,但是樾国境内的要塞是刚刚从铴国占领下来的,无法作为坚强的后盾,只有在中游做文章。中游相对的堡垒,樾国境内是石坪和锁月,楚国与之相对的是平崖和远平。如今玉旈云不在石坪,那显然就是在锁月打远平城的主意了。 “但是怎么可能呢!”程亦风想起地图上的标志,“她怎么能飞跃飞龙峡的峭壁?” “那是樾人应该操心的事。”公孙天成道,“我们应该操心的事怎样让他们有来无回。” “当真飞跃飞龙峡,就等于占领了我均的远平城!”程亦风急道,“既然先生早就料到,难道不应该立刻派司马将军前去援助远平吗?据我所知,远平驻军不多,如果玉旈云三万大军其过河来……” “是要叫司马将军去的,不过时机还未成熟。”公孙天成道,“况且大人难道忘记了,远平城鹿鸣山中,还有杀鹿帮的英雄们么?” “先生要请杀鹿帮的英雄们助阵?” “不是‘要请’。”公孙天成道,“是老朽自作主张,已经请了。” 程亦风愣了愣:“杀鹿帮不过百余人,纵然能够驱使百兽,又能使用毒烟,但樾人若真从远平进攻,来者必有上万,杀鹿帮怎能以一敌百?” 公孙天眺望着鹿鸣山的方向:“要是攻打城池,两军对阵,的确是少了点儿,不过……”他突然转过头来笑望着程亦风:“要是把一百个强盗到了凉城,天天杀人放火,打家劫舍,偷鸡摸狗——程大人会不会万分头疼呢?” 作者有话要说:12/21/2006修改错别字 01/23/3008修改错别字……同时,发现我之前根本没有好好设计一下兵制,所以混乱得不得了……玉旒云带出来的兵应该是以营为单位(后文貌似有)……跟着石梦泉的是前锋营(应该是),然后……那啥当罗满下令居然又称“第一、二、三、四营”……混乱啊混乱……所以我觉得……樾国兵制以营为单位,营一下为“路”(清朝用“哨”,但是感觉读起来别扭)。架空就是好啊……随便我扯……完毕 又……一时改不了全部……先凑合了……以后再说…… 07/12/2008补丁版大青河之战…… 14第13章 夜幕的降临就像一只潜伏的野兽决定出击,经过了长时间的酝酿之后,行动只在一刹那——眨眼的工夫,天地间已是漆黑一片,寒风穿过松林,沙沙响,如鬼魅在交谈。 猴老三搭着凉棚,朝山路上观望再三,不见妻子的身影,急得抓耳挠腮,真的像只大马猴。管不着咕噜咕噜吸着水烟,笑话他道:“瞧你那丢了魂的熊样儿!你到底是担心老五被樾军抓了去,还是怕她跟老四扮夫妻扮得戏假情真,回头把你甩了?” “去!有你这样的兄弟么!”猴老三啐道,“这关头,不担心自己弟兄的安危,却说风凉话!” 管不着看他经不起打趣,更要拿他开心了,笑道:“嘻,我这哪叫说风凉话呢?当年你和老四同时追求老五,大哥力挺你,而我就支持老四。后来老五选了你,我虽没话说,但还是替老四不平。现在好不容易他俩扮一回假夫妻,我就不能高兴高兴?” 猴老三被激得一蹦三丈高,指着管不着的鼻子:“你……你……”气得太厉害了,“你”了半天也没说出个下文。 管不着笑得前仰后合。一直没发话的邱震霆咳了两声,道:“老二,你别逗他了,也不看看是什么情形。老四老五去了也有大半天了,这会儿该有信回来了。” 管不着笑道:“大哥,你也有担心的时候?咱们杀鹿帮在鹿鸣山纵横这许多年,唯一遇到过的敌手就是程大人。将军咱也不是没见过——那冷千山,不就是草包一个?樾人派过来的不晓得是什么人,但是总强不过程大人去。有咱的鹿阵,再加上老五的毒烟,还不手到擒来?” 邱震霆道:“话是这样说,俺是吓大的,能怕樾人?不过,这是程大人第一次求咱们帮他办事,咱一定得办得漂漂亮亮才行。” 管不着道:“那是,那是——哎,你们看——”漆黑的林海之中,升起一双碧荧荧的鬼火,像一只苍狼自树丛中一跃而出。 “是娘子是信号!”猴老三立刻来了精神。 “老四老五开始放烟了。”邱震霆道,“让这伙樾人先吃点苦头,咱们去切断他们的后路!” “好!”猴老三一跃而起,就去招呼其他弟兄了。管不着跟后道:“唉,可惜,可惜,我的妙手空空没有用武之地,只好造几把好锁,让老三把老婆锁住,哈哈!” 猴老三没心儿理他。邱震霆也不干涉他们嬉闹——这些兄弟相处多年,彼此的脾性早摸得清楚,玩笑归玩笑,伤不了感情,更耽误不了正事。 三位当家招集齐了人马,在黑暗中迅速前进,百多名好汉仗着熟悉地形,连抄近路,又是爬惯了山的,脚程比常人快了数倍,没得一个时辰,已经攀到了白鹿峰顶。 有人在邱震霆面前一指:“大哥,那就是樾人造的铁桥。” 邱震霆眯着眼睛望望,五座铁索桥在呼啸的寒风里静默不动,像五条沉睡的黑龙一般,利爪牢牢地抓在悬崖两边。“狗儿,你说他们就花三天功夫就造了这些桥?” “是啊。”那被唤作狗儿的道,“统共也没几个工匠。” “奶奶的!”邱震霆低声骂,“这帮蛮子还真有点儿本事!” 狗儿道:“大哥,要不要想法毁了那桥?” “俺倒想。”邱震霆抓着下巴,“不过,那公孙先生传了程大人的意思,是要咱们兄弟尽量把樾人的兵力困在鹿鸣山。现在樾人才过来一万,这么早毁了桥,不就像钓鱼拉断了鱼线,后面的大鱼钓不着了么?” 狗儿吐了吐舌头:“大哥,一万人哪——可不是一百人!咱才一百多弟兄,一个要打人家一百个——一百个人就有两百条腿,光看腿的多少,就相当于五十头鹿——每人上来踹一脚,咱们哪还有命在?你还要再多引些过来?到时候满山的樾人比松树还多,那……” “去!”邱震霆拍了他一巴掌,“谁要你一个打一百多个了。俺只要你们一次打一个,每人杀满一百个樾人,今晚就算大功告成了——老三,你刚才猴急的样儿,这时怎的不办正事?” 遥遥听见“呦呦”两声——夜深了,鹿早已休息,这必是猴老三模仿的无疑。既而又传来“嗷嗷”两声狼嚎,像有尾巴贴着人的脊梁骨扫过去一般,人人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没多时,树林中就传出稀稀落落的蹄声,渐行渐响了,隆隆地好像连山都震动。 杀鹿帮帮众皆屏息静默。等了一会儿,听前方树林中一阵骚动,有人叫道:“不好了,楚军夜袭了!”接着亮起零星的火光,照出许多骚乱的影子,兵刃的寒光在其间闪闪。 杀鹿帮帮众依然不动。那骚乱持续了一会儿,听人咒骂道:“奶奶的,哪儿来这么多畜生?”又乱糟糟地命令熄火。火把便相继灭去。鹿蹄声渐远,林中除了风声即是死寂。 “他奶奶的!”邱震霆低声骂道,“这伙樾国蛮夷靼子倒机警,比冷千山那草包的队伍强得多了,有点儿难对付——老三!老三呢?” “在这儿!大哥!”猴老三在旁边应声。 “再多吓他们几次。”邱震霆吩咐,“不怕他们不累垮了!” 猴老三点点头猫腰去了。众人静等了一盏茶的功夫,另一边的树林里一阵山响,鹿鸣狼嚎混杂,间或也有虎啸——不过杀鹿帮众人在这山里呆久了,知道此间没有老虎出没,必是猴老三的杰作。 仓皇的鹿群再次朝着樾军的营地闯去。照样引起了一阵混乱。有人点起了火把,有人大骂这山古怪,连畜生都古怪,紧接着火把熄灭,人声消失,只剩下梅花鹿狂奔的蹄声。 “他奶奶的!这帮老小子还真厉害!”邱震霆骂,“老三,再接着吓他们!” 猴老三何用吩咐,早已去了。管不着凑到跟前来道:“大哥,樾人奸猾,咱们得比他更奸猾,何不——”附耳窃窃了一番。 邱震霆道:“这行得通么?都扮成一个模样,不怕自己人杀自己人?” 管不着道:“那哪儿能?咱们统共带了一百二十个弟兄来,大家长得啥模样闭上眼睛都晓得。到时候混了进去,见了生人就杀,又有老三的鹿群掩护,怕什么?” 邱震霆一想,倒也不假,便道:“好,交给你办。” 管不着啧啧一笑,迅速地消失在黑暗里。 猴老三对付百兽就像吆喝自家孩子一般,让朝东就东,让朝西就西。鹿群才闯过樾军营地没多久,又被他驱了回来,呦呦乱叫着在军营里践踏了一番。但这一回,樾军几乎无人点起火把来,偶尔有几声埋怨,也迅速地安静下去。待他第四次、第五次驱赶鹿群时,樾军大营就仿佛无人驻扎一般,悄然无声。猴老三不禁心中骇然:这是什么军队,难怪连程亦风都头疼! 而就在这当儿,管不着也起起落落又回到了邱震霆身边,他被上背了一大捆樾军的战衣,但身手利索,头发也没乱一根。到得跟前,他就低声叫道:“鼠儿,牛儿,虎儿……”每叫一个,就丢一件战衣过去,一直叫了十二个人,“你们十二小魔星穿上樾人的衣裳跟我来——听你们三哥一赶鹿,就混到营里去,拣离你们最近的樾人杀了两三个,剥了衣服带回来给弟兄们。懂了没?” 那“十二小魔星”乃是按照十二生肖排的名,是帮里身手第二仅次于五大当家的,在旁边干等了这半天,早就手痒了,全都点头不止。三下五除二换上了樾军的战衣,正好听到猴老三赶着鹿群再次闯过,便都随着管不着混进那骚乱中。 他们拣着靠军营边缘歇息的士兵动手,干净利落,又有鹿蹄声掩护,转眼就结果了不少樾军。拖到林子深处剥下战衣来,竟似神不知鬼不觉。 每多一件战衣就多一个杀鹿帮的弟兄加入到偷袭的行列。其效仿似滚雪球,雪球越变越大,增大的速度也就越来越快,没一顿饭的光景,杀鹿帮已全体加入了偷袭的队伍——邱震霆自己不愿意穿樾人的“牢什子”衣服,仗着骁勇,手起刀落,毫不含糊。 樾军也发觉有些不妥:山上若没有古怪,何以梅花鹿要狂奔个不停?有人又擦亮火褶子看个究竟——这一看不要紧,正见一把大刀照着自己头顶斩落,不由大叫一声:“哎呀!”后面的还没出口,已经一命呜呼。 这声惨叫引来了同伴的注意,刹那又多亮起了几点火光。惊起的樾军士兵瞪大了眼睛搜寻敌人的下落,可除了鹿群之外,并看不出什么异常。正面面相觑,突然后颈一疼,脑袋都搬了家。 这营地驻扎的是罗满所率的五千人马。罗满虽然是征讨馘国时才分到玉旈云帐下,但之前刀林箭雨里摸爬滚打了十来年,并非等闲人物。这时他也点起了火把来,看四周——黑暗时分明听见兵刃划空之声,可火光中并见不到楚军的踪影。 怎么如此诡异?他皱起眉头,猛听见脑后一阵劲风,忙侧身闪开,就见一个我方装束的兵丁手持钢刀朝自己砍过来。罗满大惊,抽出配刀将敌手的凶器荡开了,跟着反手一挥,直劈那人胸膛。那人一愕,翻身一个筋斗朝后纵去,混进鹿群与人丛中,顷刻就没了踪影。 是敌人混入军中!罗满“唰”地抽出腰刀,瞪圆眼睛注意这四周——可是这五千人多是从死去的赵临川那里收编来的,和罗满并不熟悉。就算是原来自己的部下,也不可能都认得。黑暗之中,如何分辨谁是敌,谁是有?加之奔跑的梅花鹿,奔跑的兵士,光影乱晃,看不分明。 倒不如先杀了这些畜生,好歹落个视野清净,也叫敌人失了掩护。他想,反正已经被发觉了,也不怕闹得更大些。要是再有楚军来,大不了拼了——就不知石将军那边情形如何? 境况不容他多想,挥刀大喝一声:“将士们听令,杀鹿!统统杀光!” 樾军本乱了阵脚,骤然听到统帅号令,精神都为之一振,纷纷拔刀斩鹿,一时间,哀鸣满耳,梅花鹿的尸体堆了满地,血腥味浓得叫人几欲作呕。 杀鹿帮的人土匪出身,并不像樾军那般纪律严明,对统帅言听计从。况且,他们只按邱震霆和管不着的指示混进营中来杀人,完全没考虑樾军会有什么应对之策,是以对罗满的命令充耳不闻,有些还趁乱挥刀朝樾军袭去,被罗满一眼看见。 “好奸细!”他怒喝一声,手起刀落,直将那杀鹿帮帮众劈成两半。 邱震霆恰在不远的地方,看到兄弟牺牲,怎不痛心疾首。把刀一扬,跳出来找罗满拼命。罗满看此人装束古怪,并不像是楚军,但又吃不准是否楚人假扮,一边横刀应对,一边喝问:“你是什么人?” 邱震霆刀劈连环:“樾国的蛮夷狗鞑子,你管爷爷是谁?敢到爷爷的地盘上来撒野,就叫你们有来无回!” 说话如此粗野,不像是军中之人!罗满又闪开他几招去,也进手还击。与邱震霆兵刃相交,虎口被振得生疼,他心中不禁惊道:这人好大的力气! 邱震霆略占了上风,手上招式愈快,直逼得罗满透不过气来。 而罗满知道自己是一军统帅,不能只顾着和一个敌人缠斗,要时刻把握大局,发号施令才行。因此他也就不急着还手,且战且退,一瞅到脱身的时机,就将左手火把照着邱震霆的面门投掷过去,趁邱震霆闪避之时,连连朝后纵开丈许,脱离了战团。 邱震霆待要追上,旁边却有人拉了他一把。他回身看,原来是管不着。“大哥,再这样下去,咱们的弟兄就要露陷了,闪撤出去为上!” 邱震霆并不是莽夫,听他一讲,再看看四周——不少杀鹿帮帮众只顾着偷袭樾军,难免被樾军发现。即使头一个被他们偷袭成功,他们自己的行藏也暴露,旁边的樾军一拥而上,他们便陷入苦斗之中。 这样下去难免全军覆没。邱震霆当机立断,打了个呼哨,砍倒两名樾军,救下了危急之中的狗儿,率先扑进漆黑的树林里。管不着和其他帮众也都跟着,杀开一条血路,撤出樾军营地。 樾军被戏弄了大半夜,伤亡甚众,怎能就此罢休?不少兵士都怒喝着朝林中追去。但罗满呼道:“站住!不许离开营地!小心有埋伏!”众人这才从盛怒里渐渐冷静下来。 “罗副将,现在要如何是好?” 罗满拄着刀,从密密层层的松林里,看不清山谷中的远平城,但城头的点点火光并没有一丝的骚动:莫非石将军还没有攻城么?莫非石将军也遭了暗算么?心里无数不祥的猜测,但为了稳定军心,他一句也不能出口。 “哎呀!”人群中一声惨叫,“贼人敢偷袭?” 话音未落,“呛呛”几声兵刃相碰之声,既而又是一声惨叫,显然是有人命丧当场。 才刚刚安静下来没一刻的樾军营地又陷入混乱。听一人叫道:“都站住了,谁拿刀砍人的,谁就是楚国奸细。” 此话一出,果然有点效用,众人都僵住身子不动。但才眨眼的工夫,某个角落里又响起了争斗之声,士兵们你撞了我,我撞了你,互相疑是楚国奸细,顷刻乱成一锅粥——本来樾军编为一路一路,路下又分为许多小队。每个队中才二十人,自能互相熟识。可经方才鹿阵一搅和,早就乱了队列,周围的面孔或是全然陌生,或是似曾相识,谁也不知道对方究竟是敌是友。 罗满不愧久经沙场,这时候也不乱方寸,紧皱着眉头思索了片刻,就得出了问题的症结所在。“第一路,第二路,第三路,第四路——”他指着东西南北四个不同的方位,“全部给我收起武器,立刻列队!” 兵士们本来混战争斗。但军令如山,便陆续收手,走到自己的位置上——这时许多人才发现,方才与之拼命的是隔壁路的战友,甚至还有同一路的弟兄,心里又是愧疚又是骇异:楚军如此狡猾,竟让人自相残杀! 罗满下令各营清点人数,让百夫长、十夫长负责,见到面生的,立刻拖出来。那些百夫长、十夫长朗声答应,士兵们全都一个盯着一个的后脑勺站好,等着验明正身。这时候,丝毫的动静都十分明显——罗满依稀看到条黑影在第三路的后面闪过,便厉喝道:“什么人?”同时自己挥刀直扑了上去。 “哎呀,是老四!”林中埋伏着的管不着沉声惊道。 “我去救他!”邱震霆起身欲去。 “不行!”管不着拉住他,“大哥杀得了那一个指挥的,还能挡得住几千樾人?出去就成活靶子了!” “可是……”邱震霆怎能眼睁睁看着兄弟送命? 正焦急时,忽然见另一条人影一闪,跟着“砰”地一声巨响,滚滚浓烟腾起,十几丈之内都不可见物。待烟雾散去了,便见辣仙姑拽着大嘴四朝众人隐身处奔来。 邱震霆没得又惊又喜。猴老三看妻子无恙也开心异常:“你们的事办妥了么?没出岔子吧?” 辣仙姑白了他一眼:“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么?办这点儿小事也会出岔子——大哥,这里不是久留之地,咱们先撤再说。” 邱震霆点点头,将这命令低声传了下去。杀鹿帮的一众好汉就又沿着来路向山坳里走。 约莫一里地,确信罗满不可能追来,才又问辣仙姑半山偷袭的经过,以及他和大嘴四何以不按约定回山寨等待,而是跑到山顶来会合了。 辣仙姑道:“我和四哥遭遇那个姓石的将军,这小子模样看起来老实巴交,内中却其实不简单。居然能把鹿群给化解了,还利用鹿群的掩护埋伏到金鼎峰上去——其实我和四哥都被他识穿了——连美人计都不顶用……” “你……你向那小子施美人计?”猴老三一蹦老高。 辣仙姑道:“怎么?老娘就不是美人了么?美人的计策当然就是美人计了——这小子的心像石头似的,真难怪他姓石了。开始竟连正眼也不看老娘,就把老娘的嘴堵上。后来四哥也被抓了。不过好在咱们就是去放毒烟,他抓不抓咱们都一样。” 大嘴四接上:“他们打算天黑攻城,咱们就在天要黑没黑的时候把烟给放了——不过只能顾着他这一边。他派去金鼎峰那边的人,咱就实在熏不着了。也够本啦,那边的人真的打到远平城,还怕远平的守军不收拾他们?” 管不着听了笑道:“不错,不错。当兵的有军饷,当官的吃俸禄,打仗杀敌是天经地义的事。咱兄弟们帮他们这么多已经够对得住天地良心了,他们好歹也该做点儿事。” 但邱震霆却阴着脸:“程大人拜托咱们做的事,咱们怎能马虎。有个什么差池,俺也没脸面在江湖上混下去啦。” 辣仙姑道:“大哥别急。程大人对咱们有恩,咱们当然不能敷衍了事。只不过金鼎峰那边,实在是鞭长莫及。这些樾人很是厉害,我也是担心会出乱子,所以才和四哥到上面来看看,有什么能帮上忙的。” 大嘴四道:“正是!我和老五上来时,正见你们把这些混帐耍得团团转。你们杀了他们总有快五百人吧?那他们还剩四千五百多呢!他们人多,咱们人少,杀到刀钝了也杀不掉多少。我想,还不如叫他们手忙脚乱,自己杀自己,所以就混到队伍里……” “混到队伍里,差点儿没了命!”猴老三打断他的滔滔不绝——对这个旧日情敌,他多少还有点儿介怀。 大嘴四缩了缩脖子——人家讲事实,他也不好反驳。 邱震霆道:“好啦。废话也不用多说。先回去看看那个什么石将军被你们毒得怎么样了。要是半死不活,咱就正好见一个杀一个,送他们上西天。接着咱再上金鼎峰那边去查探查探,看看有什么法子把那边的樾人也消灭掉。总是不能叫程大人失望。” 众人都称“是”,便继续朝山腰石梦泉的营地处潜行。 那里是黑黢黢的一片,老远就闻到毒烟刺鼻的味道。杀鹿帮众人自是不惧,个个从身上取出块帕子来,又打开个小皮囊倒些早已准备好的鹿溺浸湿了,蒙在口鼻之上,继续前进。 又走得不远,已经快进入营地了,辣仙姑却一抬手,示意大家停下来。 猴老三道:“娘子,做什么?” 辣仙姑低声:“不对呀,我这次放的毒烟足要有两个时辰才会散。怎么连咳嗽声也听不见?” 管不着道:“难不成这些樾人身子虚,经不起熏,全翘辫子了?” 辣仙姑摇了摇头。邱震霆也没心思玩笑,他刚才跟罗满交手,已经领教了樾人的功夫。“大伙儿警醒些,端好家伙——见人杀人,见鬼杀鬼!” 众好汉自然也都不敢怠慢,架着兵器,蹑手蹑脚地继续前进。片刻,进了营地里,大家在黑暗中勉强四下看,却不见半个樾兵的人影。 怪了!人人心里都犯嘀咕。 便豁出去了!辣仙姑打着火褶子。只有一星儿亮光,照着巴掌大一块地方,没有樾人。邱震霆点着火把,照着四周围一圈儿—— “难道还能飞了?” 石梦泉当然不会飞,实际上,他被辣仙姑的毒烟熏惨了。 那种刺鼻的酸臭味让他两眼流泪不止,胸中疼痛,几乎窒息。他听到周遭都是士兵痛苦的咳嗽声,知道中了敌人的奸计,心里便浮起一丝绝望:我也许真的不能活着回去见玉将军了! 但这种想法只控制了他一刹那。玉旒云交给他的任务,不拼到最后一口气,不能停歇。他屏住呼吸,紧握长枪勉强站立着,强迫自己冷静,思考对策。 记起前年有一次和玉旒云在庆王府的藏书楼里看书,突然周围浓烟滚滚,失了火——时逢仁宗皇帝立储,仁宗无子,属意养母全太妃的儿子庆王。但宜太妃的儿子泰王也觊觎储位。看到仁宗一天天定下心意,便起歹念,派人到庆王府行凶。未料庆王夫妇出门理佛去了,一把火只困住了玉旒云和石梦泉。当时火苗从一楼窜上来,浓烟呛得他们无发呼吸,更睁不开眼睛。情急之中,石梦泉将罩衣放在鱼缸里浸湿了,披在两人身上,这才将烟火隔开去,得以安然逃出。 用水,用湿帕子盖着脸?他想起这一个法子。可是应该行不通,此烟不同于彼烟,若是毒物吸到水中,用以覆面,岂不是自己毒杀自己? 那该如何?胸中一阵恶心,脑海也开始混乱。记忆里,他拉着玉旒云跑下化为火海的楼梯——那以后,他还拉过玉旒云的手吗? 跑下楼梯。 下——是了,烟雾轻飘无力,都是上升的,只要朝低洼的地方走,就可以脱离毒烟的控制! 想通了这一点,他的精神也为之一振,高声令道:“快,往山谷里撤。传令下去,往山谷里撤!” 士兵们这时虽然乱了阵脚,但依然严格听令,但有小卒听到的,立刻就朝山谷里去,但有十夫长、百夫长、督尉听到的,便去传令。前后不过一顿饭的功夫,三千人都撤到了山谷里。众人虽然都还有些头晕恶心,但眼鼻刺痛都减轻了,呼吸亦顺畅了许多。 有人来向石梦泉报告:“是中午抓的那对男女在作怪,他俩已经逃走了。将军,要不要派人追?” 石梦泉抬手,示意不必。敌人使用毒烟,无非是想扰乱我军进攻计划。他们大概满以为今夜的夜袭将就此泡汤,但石梦泉偏偏就要按原计划行事,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只是,他不可以再回到白鹿峰上进攻。为今之计,只有从正面攻城了。 愿上天保佑!他心里默祷一句,令整肃队伍,朝远平城进发。行至距离城下约一里地时,令擂响战鼓,布开阵势,向远平守将叫战。 远平守军日日把眼盯着河对岸的锁月城,生怕有不怕死的樾人会渡河而来,却哪里料到敌人从天而降?城楼的哨兵屁滚尿流地跑去把状况报告给火炉旁的游击将军,后者着急忙慌地从城北把人马调到城南来,弓箭手拉弓放箭——而樾军都在强弩之末处,箭矢伤不得他们分毫。天色如此昏暗,城楼的灯光照不了多远,因此也看不清樾军究竟有多少人,所见只有他们严阵以待的样子,游击将军可慌了神:樾军的意图,莫非是要将城困死,直到粮绝么? 石梦泉就是要他们乱。他吩咐靠近山坡的士兵砍伐松树,就地制造攻城梯,同时留心寻找特别粗壮的树木用作撞击城门之用。 这些兵士被毒烟侵害,都憋了一股窝囊气在胸中。体味着石梦泉的一系列命令,觉着大约是要硬碰硬地打一仗了,都有种要出口恶气的愿望,干劲十足。松树一排排倒下去,好像有把大刀在将白鹿峰和金鼎峰的山坡切萝卜一般一片片切下来一般。看得那城楼上的远平守将一个哆嗦接一个哆嗦,仿佛自己也被刀削了似的。 石梦泉指挥手下忙碌了大半个时辰,看远平守军越来越多地聚集到南边的城墙上来,个个都带着草木皆兵的神色,他估摸时机成熟了,即令信号兵道:“向天发射火箭,让赵酋带队攻城。” 士兵得令,立即照办。一点艳红划破夜空。石梦泉同时也命令部下:“盾牌开道,准备攻城。” 山谷里并不宽敞,樾军一字排开只得二十人。于是站成四百人方阵,以盾牌保护依次向远平城门挺进。远平守将只依稀看到下面黑压压的一片,两腿直发软,亏得嗓子里还能哼哼出声音来:“放箭!还不放箭?” 城楼上的士兵都傻愣愣的:远平这自古的险关,多少次让强敌葬身大青河中,可还从来没有在屁股后头叫人攻打过。临河的那一面,悬崖峭壁,城墙又有九丈高,敌人纵有攻城梯也休想爬上来。而南面山谷因是后方,城墙只有五丈高。樾军来势汹汹,仿佛单凭整齐的脚步就能将城墙震塌一般。守军的心里只一个声音:完了! 半晌,才有一个人反应过来,该全力一拼,拉弓朝樾军猛射。其他人也就陆续惊醒,纷纷弯弓射去。然而,樾军用盾牌保护得严实,箭矢只能减慢他们前进的速度,却不能阻止他们。没斗得一顿饭的功夫,樾军已逼到了近前。 石梦泉让把砍下的松树抬来,架到城墙之上。鹿鸣山里因为居住着梅花鹿这楚太祖亲封的“山神”,几百年来,既不准刀耕火种,也不准开山伐木。这些古松都有七、八丈高,一靠到城墙上,立刻就搭上城头了。加上树冠枝叶茂密,顶到了远平守军们的面前,就像是一张大网,不仅视野被遮蔽,连箭也射不出去了。守将急得大叫:“快,快拿刀砍!快把这树给我推下去!” 城楼一团忙乱。而下面樾军战士却摩拳擦掌,当先的已经等不及就要攀树而上。 “等……”石梦泉想叫住他们——这样正面进攻,看局势虽然不会失利,但必定会造成不少伤亡,其实他们只要吸引了楚军注意力,等赵酋的人马从边上攻进,就可轻易地取下此城。不过,赵酋现在如何了?有没有得手,能不能得手,还要多少时间? 境况不容他多想,看到一支乱箭飞来,年轻的士兵牺牲在他的眼前。他只一个选择——将长枪朝背后一插,把自己的那面大旗也从旗手的手中夺了过来,负在背上,身先士卒,朝城上攀去。 远平守军根本看不清下面的状况,直是挥刀乱砍。石梦泉甫一翻上城头,就见一道白亮的寒光朝自己头上斩来。他侧身闪过,反手抽出兵器来,枪尖一抖,一搠,就结果了敌人的性命。跟着将大旗挥舞数下,在城头插住,樾军兵士见到,自然更加振奋,奋力杀敌。 石梦泉使的是“大枪”。一般骑兵用大枪,步兵用小花枪。大枪丈余长,用整根白蜡树干制成,十分沉重,需有好腰力才使得开。人说“月棍,年刀,一辈子的枪”,似玉旒云那种运筹帷幄的自然用不着,而冲锋陷阵的,枪是兵器之王。走马踏连营,枪似游龙,抖出来万朵梅花,朵朵都致命,不知防哪里好。 可今日石梦泉却总有点儿力不从心,接连杀退十数个敌人后,他只觉得手中的枪杆越来越重,几乎连端也端不住了。 他的眼前有点儿模糊。这是怎么了?挺枪又逼退一个敌人。 更多樾军杀上城来,个个英勇。然而楚军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人人都豁出去了,拿出了拼命的打法,全然“杀一个够本,杀两个有赚”,抄着兵器一通胡劈乱砍,樾军稍有疏忽,立刻轻则断了胳膊,重则掉了脑袋,占不得什么便宜。 石梦泉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太慢了,太长了……他觉得世界在渐渐变暗,仿佛城楼的灯火一盏盏熄灭似的。 该死的!他狠命晃了晃脑袋。 “将军当心!”身边一人叫道。 是叫我?反应过来时已迟了,手臂上一凉,跟着是火辣辣地疼,他踉踉跄跄朝边上闪开几步。伤口血流如注。不过,这一疼,头脑反而清醒了些,视野也不那么模糊了——看清了那个砍伤自己的楚兵,横枪扫了过去,力道之猛,立刻将那人拂下了城楼。 便这样又战得片刻,胸中忽如翻江倒海般地难受,一股腥甜直冲上喉头。他只觉眼前猛一黑,险些栽倒下去,但心底一个声音道:不能死,还没到死的时候!又强自支持着,挺起身来。 恰此时,听到楚军中有人慌乱地大叫:“不好了,樾军又从河边上攻来了!” 楚军自然是惊声一片,但石梦泉也好是奇怪:莫非听错了?河边?不是金鼎峰么?他又再细辨,却只有楚人的嚎叫:“爷爷的,今天就跟这些蛮夷龟儿子们拼了!”“对,反正他们一时半刻也爬不上北面的城,先杀光这些龟儿子再说!”一时喊杀更甚。 不对!不对!石梦泉觉得耳边隆隆轰鸣:怎么会是河边? “不好了!不好了!”这时又是一阵嚷嚷,“樾军又从金鼎峰那边……”话音还未落,已经转为一声惨呼。 “将军!卑职来了!”正是赵酋的声音。前锋营的将士飞扑而来,有如巨浪拍岸。 “开……开城门!”石梦泉凝集着最后一丝力气。 “已经开了,将军。”赵酋回答,“咱们的人已经进来了,这城已是咱们的了!” “哦——”石梦泉一笑。 ——是的,就在罗满被鹿群折腾得苦不堪言时,远平城已经落入了樾军之手。只是他们没有庆功,连欢呼都没有—— 石梦泉只这么一笑,就“咕咚”倒了下去。 到醒来的时候床边只有医官和赵酋等一干将士。 “将军连日操劳过度,已染风寒,又被毒烟侵害,以致肺气壅塞,血脉瘀滞,心阳不振。下官已落了方子,请将军静心调养……” 石梦泉哪有这个心情,撑起身子就要下床,可两臂虚脱无力,还没坐起来,又倒了下去。赵酋扑到跟前来扶住了,道:“将军当心。不用忧烦军务,远平城已全然在我军掌控之中。卑职也依将军的吩咐,令全军换上楚军服饰,不事声张,万一楚国有援军来到,也不晓得实情如何。” 石梦泉勉强点了点头:“报告给玉将军了么?” “没有。”赵酋道,“军报已写好了,等将军过目用印。” “拿来我看。” 赵酋把信举到石梦泉的眼前。他大略地扫了扫,看到自己病情那一段,即道:“不要说我的事,删了这段。” “但是将军——”赵酋本来想争辩,但一想到与石梦泉理论,就是耗费石梦泉的精力——病人如何经得起折腾。他便转口应道:“是。” 石梦泉又接着往下看,有请示“罗满后援军如何部署”的。他就道:“这事不要麻烦玉将军。她人在锁月,怎么可能晓得这边形势?你给我另外修书一封,传与罗副将,让他下山来,埋伏到西行的道路上。如楚军来援,必经此路。” 赵酋又应“是”。 再接下去,石梦泉见提到“锁月总兵岑远及时援手”,吃了一惊:“他不是回石坪城解围去了么?怎么在这里?” 赵酋道:“岑总兵没回去。他带着人马夜渡大青河。昨天夜里咱们在城南和城西同楚军周旋时,他从城北进攻,楚军阵脚大乱。咱们就彻底将他们歼灭了。” 石梦泉的面色由苍白变得铁青。赵酋知道出了岔子,但并不晓得错在何处。 “岑远在哪里?”石梦泉哑声问道,“立刻带他来见我!” 不时,一个青年军官就走了进来,虽然脸上有昨夜战斗的伤痕,但已经换了干净的便服,在满屋尘灰烟火的战衣里,他显得无比清爽,有种贵胄子弟的气度——这就是岑远了,石梦泉想起,这人是原来馘国地方现在西方六省的总督岑广的侄子。岑家人丁单薄,岑广无子,这个岑远就是岑家将来的继承人,难怪与其他军官不同。 岑远走到石梦泉床前,方要问安,石梦泉却沉声喝道:“岑总兵,你为何不守玉将军的命令?” 岑远愣了愣,道:“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就是说将领行军在外要根据形势灵活判断——既然君令都可以不受,何况玉将军的命令呢?我觉得玉将军让我回师石坪完全是个错误。” 石梦泉皱眉盯着他。 岑远颇为得意地说下去:“楚军只派一千民兵占领石坪,明摆着就是等我军回去救援时,他们主力大举渡河包围我军。我五千人如此前去,等于是自己走进楚人的圈套。相反,远平是楚国重镇,我助石将军把他攻下,这样我军和楚军就扯平了。楚人阵脚大乱,哪里还有功夫进攻许县?” 这人倒是有几分小聪明。石梦泉想,不过他却并不明白玉旈云的全盘计划——玉旈云需要借助刘子飞和吕异的兵力,才可能一举攻下楚国。在她和刘、吕二人周旋妥当之前,必须确保远平不失,所以最好就是不让楚军知道远平易主的消息——如此以来,根本谈不上拿远平来乱楚军的阵脚。如今岑远不照计划去收复石坪,等于是帮助楚人乱樾军的阵脚——石坪成了贴在后心上的烙铁,随时会给玉旈云带来麻烦。 岑远见石梦泉不说话,还以为他同意自己的说法,愈加得意:“石将军有病在身,不必太操劳了。其实军中的事交给我暂时处理也行。我十岁起就跟着叔父学习兵法了呢。” “不必了。”石梦泉冷冷道,“我的病没有什么大碍。远平城的军务玉将军交给我负责,我就是这里的统帅。我的军阶品级皆高于你,所以你要服从我的命令。” 岑远自持出身将门,在军中无论到了何处遇到何人都会给他几分面子——玉旈云乃是皇亲国戚又坏脾气出了名,她毫不客气地发号施令,岑远也就忍了。如今这个石梦泉,无非玉旈云的跟班而已,竟敢这样和自己说话,怎不让人发怒? 不过岑远还没来得及发作,石梦泉又接着道:“我虽然从不要求部下对我自称‘卑职’,不过对于擅做主张视军令于无物的,我也决不姑息——岑总兵过去没有和我共事过,如今既然来到我的军中,就要习惯我的规矩。” “你——”岑远的脸涨得通红。其实他不知道,要是换了别人违抗军令,也许石梦泉早就军法处置了,这还是因为顾念岑广是几位老将中唯一未和玉旈云交恶的人,恐怕坏了这关系,则格外法外开恩。 “赵督尉,”石梦泉道,“远平城的防务与巡查暂时交你负责——这封给玉将军的战报,就按照我方才说的重写。待我用了印,就火速传给玉将军,也好让她对石坪的事有所安排。” 赵酋早也看着岑远那嚣张的态度不顺眼,听石梦泉下了这个命令,立刻答应,还向岑远做了个“请”的姿势,直把他赶出了门去,然后才去完成战报。 可想而知,河对面的玉旈云接到这份战报,气得恨不得将岑远碎尸万段然后丢下飞龙峡去喂鱼——楚国的土地,良田千顷,鱼米之乡,还有那错落的屋宇,绵延的宫殿,以及……仇人……都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偏偏叫岑远这混帐…… 刺骨的寒风冷却她盛怒的头脑。这只不过是一着棋失利罢了,玉旒云想,悔之无用,倒不如想想补救的法子——而最简单最直接的,就是她亲自带领士兵打闪电战收复远平,并且按照原计划邀请刘子飞和吕异联兵伐楚——只要远平牢牢握在手中,刘子飞和吕异两个贪功小人绝对不会放弃大好机会…… 石梦泉为她拿下的远平城,她要好好利用! 嘴角不禁露出一丝笑容。梦泉,你说是不是?朝身边望望,虽然这个生死相随的伙伴不在肩侧,但感觉他从来没有离开过自己。 你就帮我好好守着远平城!我现在就去写信给那两个该死的老家伙!他们虽然可恶,但借他们的手,我们就可以一举攻下楚国……她的笑意更深了,反身下城去。 正有个小兵在先面侯着她。 “将军,出大事了。” 还能有什么大事?玉旒云定了决心,就有与天斗的豪气,再出什么事,也惊不倒她。 小兵神色古怪,结结巴巴:“是……是……” 话还没说出口,后面一声不耐烦地娇喝:“到底要我等到什么时候?石梦泉上哪里去了?”竟是愉郡主这磨人的灾星! 玉旒云皱起眉头,怒视着小兵:“关防重地,怎容闲杂人等出入?” 小兵不待答,愉郡主先开了口:“玉旒云,你别胡乱骂人。本郡主是奉了太后的懿旨来送东西给石梦泉的,不是闲杂人等。不信你看——”她还真的拿出一封懿旨来了,显然是上回“奉口谕”吃了亏,这次特地带文字为凭。 玉旒云根本懒得理她,自然也不看那懿旨。愉郡主就把头一扬,脚一跺,招呼身后一如往常跟着的娇荇道:“你念给她听。” “够了!”玉旒云喝止。“你——”她令那小兵,“立刻带几个身手好的,护送郡主回京。” “遵——” 小兵才说了一个字,又被愉郡主打断:“玉旒云,你敢抗旨?” 玉旒云冷冷地眯起眼睛,一撩披风,露出了腰间明黄色的腰带——这显示了她在此的地位,一切有关军务,她不用和任何人讨论。 愉郡主已经领教过几次玉旒云的“专横”了,虽然有心发作,但一想,远道来此,真被玉旒就这么赶了回去,实在不值,倒不如忍一时之气,先留下来站稳脚跟再说! 她于是换了口吻,小心翼翼道:“其实……我也没打算呆多久。这是石梦泉的娘给他做的新棉衣,我见了他,交给他就走。” 哦?玉旒云瞥了一眼,果然,娇荇手里抱了个大包袱。 “那就请郡主就放在这里吧。”她冷冷道,“梦泉带兵出去了,一时半刻不会回来。见到了他,我自然替郡主交给他。” “带兵出去?到哪里?是不是很危险哪?”愉郡主急急问。 玉旒云蹙眉不答。娇荇也连忙捅捅她的胳膊,示意她别失态。愉郡主反应过来了,脸微红,道:“不就问问嘛,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就穿不上这棉衣,我……我也就不好交差啦!” “郡主!”娇荇这次急得小声嚷道,“前线战场,说不得这不吉利的话!” “哎呀——”愉郡主慌忙捂嘴巴。 可玉旒云连看也不愿多看她一眼,只吩咐那小兵道:“留下棉衣,送郡主回京。”便径自去了。 小兵就战战兢兢地来请郡主“移驾”。愉郡主只顾撅着嘴冲玉旒云的背影做鬼脸,发泄够了,才朝那小兵嘿嘿一笑,满是威胁地道:“石梦泉上哪里去了,快说出来,不然,小心你的脑袋!” 15第14章 黑夜沉沉,仙女峰上的积雪被风吹起,银屑乱舞。负责守桥的士兵既冷又累,眼皮直打架,可又不敢有丝毫的懈怠:这是要道,楚人随时可能发现,也许会攻过来,也许会毁掉,让攻打远平的将士真正成为“过河卒子”。 这士兵打了个呵欠,揉揉朦胧的眼睛,看到山路上窈窕婀娜走来一个人——是眼花了么?他拼命瞪大两眼。没错,那就是个女人,行到跟前时,见她生得俏丽妩媚,嘴角一颗小小的美人痣,更显伶俐动人。 “姑娘,你是?” 这姑娘嘻嘻一笑:“我是来给军爷送暖身酒的!”说着,提起一只小罐来晃了晃。 玉旒云治军甚严,行军在外要求滴酒不沾。这士兵理会得将军的厉害,即使美色当前,也不敢违纪。他摇了摇头:“姑娘,你是哪里来的?怎么跑到山上来?” 姑娘不答,只是笑,笑得比酒还淳,笑得这士兵骨头都酥了,却突然颈后一疼,咕咚栽倒在地。 “哎呀!”她叫了一声,“我的好郡主,你打死他了!” “没!”从阴影里转出了愉郡主来,穿了一身黑衣,好像江湖女侠,手里持着一根杯口粗的木棍,显然就是打晕士兵的凶器了。“大惊小怪什么?连这点儿小事都不敢做,还敢陪我上前线来?再说了,要不是你没法骗他喝下蒙汗药,犯得着脏了本郡主的手么?” 娇荇撇着嘴,心道:我又没想上前线来,要不是姑奶奶你来了我不得不跟着,我还乐得在京城烤火享福呢! 但这样的话她怎能对主子出口。 愉郡主丢掉了木棍拍拍手:“这玉旒云也真邪门,他的手下个个跟被她施了法似的——翼哥哥的侍卫们哪儿有不好酒的,偏偏她的人敬酒罚酒都不吃!” “嘘!”娇荇让主子小声些,“我的乖乖好祖宗,下面那些巡逻的兵丁一会就该上来了——这且不说,营里巡逻的,一会就该发现咱们打晕的那两个守卫了。好郡主,乖郡主,别玩了,我求求您啦!” 愉郡主道:“怕什么?都已经到这里了,就还几步路啦。咱们就过去远平城捉弄一下石梦泉,让他试试这件涂满了痒药的棉袄,然后直接回京城,玉旒云也找不了咱的晦气。” 娇荇已经快哭出来了:“好祖宗,远平城可是楚人的地方。您是千金之体……” “哧!”愉郡主笑,“没听那小兵说么?远平城已经叫石梦泉拿下了,那就是我们樾国的地方。我堂堂郡主,在自己国内还不能自由行走吗?” “可是……”娇荇还要再劝。愉郡主却已经迈步朝铁索桥走去。深知主子的脾气,这忠心的丫鬟叹了口气,合十向老天祷告了几句,也只得跟了上去。 铁索桥甚稳,但也很滑。主仆二人一步一步地挪动,花了好大功夫才到对面,看树林黑沉沉,完全不知该往那个方向走。 娇荇又开始说要回去的话。但愉郡主充耳不闻,睁大眼睛透过茂密的枝叶仔细辨认,依稀看到闪烁的灯火了,估猜就是远平城,便兴奋地叫道:“是这个方向!” 娇荇叫苦不迭,但还是跟在她后面,手脚并用朝那灯火闪烁处靠近。 这山路非常崎岖难行——其实在树木的空隙中摸索前进,根本也称不上走的什么“路”。她两个娇滴滴的姑娘从来没有吃过这样的苦,手脚都被乱石和树枝划破了,半天也走不到一里地。 娇荇满头大汗:“郡主,算了吧。歇歇等天亮再走!” 愉郡主倔脾气,哪里肯听,即使跌跌爬爬,也脚步不停。但忽然一个踉跄摔倒下去。 “郡主!”娇荇惊呼着,赶忙来扶。 “我没事,我没事,”愉郡主嘟囔着,“这树根怎么长的——哎呀!死……死人!”她一屁股坐倒在地,两手撑在身后,倒爬着逃向娇荇:“妈呀……那……那是死人!娇荇,那是死人!” 黑咕隆咚的,娇荇什么也看不见,被慌乱的愉郡主撞倒了,手在地上一摸:凉冰冰的,有鼻子有眼,可不是尸体么!她也“哇”地一叫,跳了起来:“真的是死人,郡主!” “啊!呀!哇!”两个姑娘把平生所知的所有惊恐之声都发出来了,相互抱着哭成一团:“怎么办?这下怎么办?” 远远的,好像有狼嚎的声音,她俩哭得更厉害了。“石梦泉,都是你害的!”愉郡主号啕。 大约是哭得太伤心了,又听得那狼嚎渐渐近了,两人心都闭目相拥着等死,对靠近她们的几条黑影浑然不觉。直到一只手搭在愉郡主的肩头时,她才惊声大叫:“是谁?” 娇荇抬眼看,见来人是个三十多岁精瘦如猴的汉子,即壮胆大喝道:“大胆色狼,敢动我家……”她本来顺口就要吆喝出“郡主”来,但想到远平虽下,大青河以南毕竟是楚国地界,就多了个心眼,转口道:“敢动我家小姐!你深更半夜的,在这里干什么?” 那汉子一愣,嘿嘿好笑:“我深更半夜干什么?那你们两个小姑娘深更半夜又在这荒山野岭干什么?” 愉郡主怎容人这样同自己说话,擦了擦眼泪,扬头道:“要你管。这山又不是你家的。我爱来就来!” 这下汉子更乐了——若是旁人,讨个没趣也就算了,但他堂堂杀鹿帮的三当家,竟然被一个小姑娘指着鼻子说这山不是他家的,真真笑死人了! 他把腰一叉,抬脚踏在一个死人的头颅上,道:“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打此过,留下买路财!白天收五十,夜里收一百——拿来!” 愉郡主和娇荇都是一愣,哪里料到会遇上强盗的!一时两人都傻了,不知怎生摆布才好。 这时,树林中又陆续走出了好几个人来,当先那健壮的黑汉子是邱震霆,以下有颇为“仙风道骨”的管不着,一脸笑嘻嘻的大嘴四,以及风韵独特的辣仙姑。顷刻就把愉郡主主仆二人围住了。 愉郡主和娇荇手拉着手,瑟瑟发抖:“你们……你们想干什么?我们没钱!” 大嘴四道:“没钱,就人也挺不错了……” “你——你们敢动我——”愉郡主要端起架子来吓人。 娇荇知道这节骨眼儿上,露了身份反而更危险,连忙拉住她:“各位好汉,行行好。我和小姐出来玩迷了路。好汉放我们走,老爷夫人一定重重酬谢,好汉……” 还要再往下说呢,只见辣仙姑在她们跟前把手一晃,也不知着了什么魔,她俩立刻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愉郡主醒过来的时候身上燥热得很——发现睡在一间生着炭火的屋里,旁边是五花大绑的娇荇。她动了动胳膊,发现自己也被捆着,想要破口大骂,但嘴里却堵了块抹布。“恩恩啊啊”地直伸腿,她把娇荇踢醒了。后者也说不出话,两人只能用眼神交流:难道进了贼窝了?心里不禁一片冰凉。 听见隔壁房里有人声,两人都不敢动,屏息细听。 是猴老三在说话:“那樾人也真他娘的奇怪,一支队伍去打远平城了,没打下来,跑得连个影儿也不见。另一支队伍看来是他们的后援,怎么不跟着去攻城,跑到山下做什么?” 管不着道:“的确是古怪。就算是程大人的大军都在平崖城,楚国又不是没有兵马了,这些樾人走出鹿鸣山,不等于送上门来找死么?我看咱们也不必理会他们了,等程大人把平崖那边的事办完了,再回来收拾他们。” “不行。”邱震霆道,“程大人叫咱们守卫鹿鸣山地的安全,咱们就不能让一个樾人活着离开鹿鸣山。趁着他们还没走到山下,有树林掩护,咱们得把这些樾军消灭干净。” 天!听到那句“不能让一个樾人活着离开鹿鸣山”,愉郡主和娇荇都打了个寒噤。 “这不成,他们人太多啦。”大嘴四道,“同样的计策,咱也不能用两次。本来还可试试老五的毒烟,不过樾人真邪门!那个姓石的,居然吸了毒烟还有力气跑去攻打远平城,打败了,又能躲得无影无踪,实在……他娘的,难道樾人长得跟咱不一样?” 石梦泉败了?愉郡主听得糊涂:他不是拿下远平了么?难道玉旈云军营里的小兵撒谎? “老五,”邱震霆唤,“你怎么不说话?” “我?”辣仙姑显然是从深思中被拉了回来,“我在想,姓石的这个将军不是个简单的人物。程大人博学多才,悟出了毒烟的破解之法,咱们用烟熏他,他就用鹿溺把毒素都吸收了。这石将军应该没未找出解毒的办法,所以我想他是利用地势逃出升天的。带着一支中了毒的军队还去攻打远平,这毅力非常人所能及——他竟攻不下远平,这实在是一件奇怪的事。满地樾、楚两军的尸首,但不见石将军,也不见他派去金鼎峰的那位手下……咱们的弟兄就快把鹿鸣山翻过来了,除非樾人会土遁,否则……” 愉郡主静静地听着——见了石梦泉,她总是想尽法子捉弄他。而不见的时候,听别人谈论他,心里就有奇特的感受,又开心,又嫉妒,好像石梦泉是她专属的,别人都不能提起。 “我觉得这位石将军已经拿下远平城了。”辣仙姑说。 什么?这怎么可能?其余几人都咋呼着:“我们到远平城下看,城上守军都是楚人啊!” “你们能扮樾人,樾人就不能扮楚人?”辣仙姑冷冷的,“四哥,不是天下只许你一个人骗人吧?” 众人一愕:话是不假,那么…… “拿下了远平,还搞那么些花样干什么?” “我也猜不透。”辣仙姑道,“不过,我想他们孤军深入,越晚被程大人发现,他们就越安全,越可以完成他们那些见不人的计划。” 居然说石梦泉见不得人!愉郡主气得要死,要是她能自由行动,早跳出去给辣仙姑两个耳光了:你算什么?贼婆子而已! “现在怎么办?”大家问辣仙姑。 辣仙姑大约低头想了想,答道:“总要先探一探他们的虚实才好。” 怎么个探法?大家都伸长了脖子。 “我想就用那两个姑娘。” 众人面面相觑。愉郡主和娇荇则是一惊。 “荒山野岭,黑灯瞎火的,一个小姐带一个丫鬟——她们是樾国人。” “樾人?”所有人都惊了。 “你听听她们说话的口音,噶嘣脆,跟新炸的大麻花儿似的,是北地才有的。”辣仙姑道,“那小姐头上戴的簪子,耳朵上戴的耳环,都是上等货色,有钱也没处买——说不准就是樾国贵族。” 愉郡主这急死了。他爹赵王爷驰骋漠北,和蛮族鏖战多年,常给她讲俘虏蛮族公主王妃逼首领投降的故事——若那首领降了,找个机会将他们全家秘密处决掉;若是不降,就把女人丢进军营里犒劳将士。她小时候啥事不懂,还愣愣地问:怎么犒劳呀?惹得旁人一阵笑。后来明白了,却从没想过自己也落到做俘虏的境地! 怎么办?怎么办?她瞪着眼睛一个劲儿地瞅娇荇。而娇荇纵然有点小聪明,这时哪里还用得上?只有干着急的分儿。 这时听管不着道:“簪子、耳环这些女人家的东西我就不感兴趣。不过小姑娘抱着的这身棉袄看起来可真不赖。织锦面子丝绸里子,轻飘飘——应该是丝绵的吧。呵,我可笑纳了,大家别跟我争。” 大嘴四呵呵笑道:“二哥,你都一把年纪了,穿这么花哨的棉袄,难道是打算出门采花么?” 管不着“哼”了一声:“我是神偷盗圣,哪有采花的道理?” 辣仙姑笑:“这身棉袄是抢来的,你神偷盗圣早就做了强盗了,还在乎多戴顶采花贼的帽子?” 大家听了,全跟着笑了起来。 愉郡主若不是因为嘴被堵了,也要解气地笑两声——她精心炮制了这抹满痒药的棉袄,捉弄不成石梦泉,治治这伙土匪也好! 天才刚蒙蒙亮,杀鹿帮帮众就带着愉郡主和娇荇上远平城去。从众人临时栖身的山寨到远平城路程并不算近,走到太阳高起,才遥遥地看见通往城门的道路。众人即在树林里停下来,大嘴四召了几个手下扮成农夫的模样,自己也乔装改扮,摇身变成一个花甲老者,押了娇荇往远平城走。邱震霆和其他一干人等,带着愉郡主在原地静观其变,若是大嘴四遇到危险,至少杀鹿帮手里还有愉郡主这筹码。 押娇荇来到远平城下,大嘴四即让手下弟兄上前喊话:“军爷,小民等抓到樾国奸细啦,特来交给游击将军大人!” 城上的兵士不为所动。 大嘴四亲自上前,拱了拱手道:“军爷,老夫是白鹿村的村长。我们小民们都万分感谢军爷守城把关,保护一方平安。我等都是山野村夫,保家卫国抗击樾贼的的大事我们插不了手,但也都想出一份力。这丫头昨天鬼鬼祟祟在村里游荡。我等见她面生,就把她扣了下来,谁知她果然是樾国奸细。” 城上的士兵望了望他们,依然不理会。 大嘴四道:“军爷,去年程大人来鹿鸣山剿匪,还分了粮食给大伙儿。老夫说过,我们全村人做牛做马也要报答他。他说,我们若要报答,就好好帮着游击将军守好边关——程大人贵为兵部尚书,他尚且携着老夫的手交代这番话,你们都是程大人的下属,怎么……我等一片报国之心,算是白费了!” 说时,他向弟兄们使了个眼色,那些假扮青壮农夫的就嚷嚷道:“村长,这些狗官瞎了眼,咱们直接报告程大人好了——程大人上次不是留给咱们一批信鸽么,叫咱们有事直接报到他跟前。咱们这就告诉他,鹿鸣山里来了樾国奸细,樾国人找到捷径,从河对面过来了。求程大人立刻发大军过来!” 城上的士兵自然是石梦泉的部众。早先接了玉旒云的书信,命令他们继续不动声色坚守远平,待夺回石坪之时,迎接樾军过河攻楚。 士兵们现见来了一群楚国“百姓”,不辨真伪,只怕言语行动露出破绽,故尔装聋作哑,不予理会。但听到这些人要立刻联络程亦风,虽然也不知道有分是真,但纵有万一的可能,出了事情也无人担待得起,只好硬着头皮先对付着,喝道:“战事吃紧,游击将军没空来见你们。谎报军情要掉脑袋的,你们可知道?” 大嘴四一听,这是北方口音,晓得辣仙姑估计得不假,就低声对身边的一个弟兄道:“你快回去,告诉大当家他们,远平果然被樾人占了。我们其他人想法混进去,和大大家里应外合,怎么也得搅得这帮樾国混蛋不得安宁!” 那人应了,佯做愤怒,骂骂咧咧,道:“他娘的游击将军,老子不干了。谁爱打来就打吧,老子反正种老子的田!”说着,转身离了队伍,直向邱震霆等藏身的地方而去。 城上的士兵想要稳住局面,怕闹大了不可收拾,大声喝道:“别吵,我先去请示。你们都等着!” 见他去了,大嘴四等人都暗自开心,唯娇荇心中大叫“糟糕”:这些人要混进成去,继续假扮“匹夫有责”的村民,则决不会让自己有揭穿他们的机会。而她又是“奸细”,必须把她交给“游击将军”——这戏要唱好,谎要扯圆,只有杀了她! 背上的冷汗出了一层又一层,衣服手*凉冰冰地贴在肉上。她四下里看,想找机会脱身,但看到的只有当夜樾楚之战留下的尸体。早春山中寒冷,尸身还未开始腐坏,那些瞪眼伸舌的死人,颜色蜡黄中泛着铁青,甚是可怖。 莫非我要成为其中一个么?娇荇的眼泪直打转。 城楼的士兵不一会儿回来了——本来是要去找暂代石梦泉打理大小事务的赵酋,无奈赵酋正忙着,未寻见,正遇上岑远——石梦泉以外,岑远军阶最高,听士兵说出了事,就自作主张地要来看看。他不识得大嘴四,也从来没见过娇荇,皱着眉头朝下看了看,责备那士兵道:“这种事情以后不必来请示了,管他是真是假,直接乱箭射死——若是别有用心的楚军奸细,咱们就杀对了人;若是随便拉个女人就想邀功的楚国愚民,反正杀了就杀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士兵点头答应:“但万一他们真的传信给程亦风,那……” “都杀干净了,他们还传什么信?”岑远道,“罗满不是领了兵马埋伏在山下么?趁着现在楚军还没过来,叫罗满去把那村子杀绝了,以免留下后患。” “可是,”士兵犹豫着,“玉将军和石将军都不喜纵兵,更严禁屠城。若是杀尽了那村子,他二位知道了,恐怕……” “恐怕什么?”岑远道,“玉将军因为严禁纵兵屠城而和刘子飞将军结下梁子的事我也晓得。刘子飞将军那是以纵兵屠城为乐,玉将军当然反对。咱们现在是为了攻楚大计,就杀几个楚国愚民,玉将军哪会怪罪?我听说她极恨楚人,说不定还会奖赏咱们呢!” 士兵将信将疑——但这的确是一个快刀斩乱麻的便宜法子。 岑远恐怕他还有顾虑,拍拍他的肩膀,又招呼城楼上其余的人:“拿弓箭!” 下面的娇荇自然听不见他们在商量什么,但心里清楚,如此下去,自己难逃一死。她两手在背后拼命地想要找着绳头,而舌头在口中就不停地顶那帕子,希望能出声求救。菩萨,菩萨,她默祷着,您就帮帮我和郡主吧,我以后天天念经,天天吃素…… 也许是祷告真的灵验,也许是因为帕子在口中塞得太久,浸透了唾液,变软了,她一顶之下,竟然松动,再用力一吐,就恢复了嘴巴的自由。看着城上士兵正弯弓搭箭瞄准这边,忙竭尽全力大声叫道:“我是赵王府愉郡主的侍女,郡主被这伙强盗给抓了,石将军快来救驾!” 别说娇荇这声喊石梦泉听不到,即便听到了,他也有心无力——俗语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石梦泉这一次倒下来,什么药也用了,身子竟似没有起色,躺在床上犹自觉得天旋地转,分明胸中如火烧一般地难受,但嗓子刺痛,一口水也喝不下去。近随的兵士们纷纷一筹莫展。 他多数时候迷迷糊糊地在做梦,而且梦的开头都是一样的—— 玉旒云十五岁的时候,还是庆王的庆澜帝得到一匹御赐的宝马,只是性子极烈,没人能驯得服。他说,那就养着看吧。可玉旒云说,不,我非收服这畜生不可。花了三天三夜,这马软硬不吃。玉旒云气了,拿起铁鞭朝马身上击去,马儿吃疼,骤然跳跃起来。玉旒云一个不留神,摔将下马——她的人没事,但还未起身,烈马又扬蹄直朝她踩下——她已经无处躲闪,是石梦泉扑到了她身上。 石梦泉碎了肩胛,断了三跟肋骨,在床上躺了半年。那时痛得整日整日昏昏沉沉,又痛得整夜整夜无法入睡。玉旒云是御医一准许下床就直奔来看他的。她说:“那畜生我已杀了,给你报仇。”石梦泉并说不出话,只凝视着玉硫云的脸——她没有落泪,一滴都没有。 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哭呢? 会不会? 十五年相知相交的点滴往复闪回,最终还只汇成这一个问题: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哭? 也许我不值得吧,还是你早已没了眼泪? 或许更揪心,或许就此释然,即使在梦里也得不出个结论。 不过这天夜里,他倒稍稍有些清醒了过来,嘴里苦涩难当,就唤人拿茶来润润口。然而连唤了几声,都不听有人应。他疑心是自己虚弱,声音太轻,正想就忍一忍挨到天亮算了,却听房门“呀”地一响,值夜的兵士回来了:“哎呀,石将军,您醒啦?” 石梦泉微微动了动头,哑声问他要水。士兵忙拿杯子。可茶壶还未端起来,突然弯下了腰:“哎哟,石将军,我得先上茅房。不行了!不行了!”嚷嚷着,话音落下,人早已跑得远了。 石梦泉只好僵卧在黑暗里等着。半晌,那士兵摇摇晃晃地回来了,哼唧哼唧的:“石将军,您包涵。茶就来……”才说到这儿,又“哎哟”一声:“不成,我还得去茅房……”说时,又跑得没了影儿。 石梦泉愣愣的,只得又躺着等。到这士兵第三次来,才总算是把茶送到了床边。他谢了,道:“既然你也不舒服,就换个人来吧。” 士兵一脸苦相:“要是有人就好啦!鹿鸣山的地方风水不好,将士们都水土不服,大半的人都上吐下泻呢!” 有这种事?石梦泉蹙着眉头。 “哎哟哟!”就这当儿,那端茶的士兵又捧着肚子跑了,石梦泉拿不稳茶碗,掉在地上摔个粉碎。 一番折腾,到天亮时他还是口干舌燥。 这时终于有个不闹肚子的士兵来接班了,托盘里端着汤药,稀饭,掖下还夹着一堆地图公文之类的玩意儿,大约是因为病的人太多了,他得身兼数职。 石梦泉正好询问一下这次疫病的情况,回答说驻守城上的前锋营都安好,只是城里的兵士吃坏了肚子,也许饮水的关系,赵酋已经下令全军不再饮用穿城而过的溪水,改喝井水,看看情势会否好转。 石梦泉点点头,又问:“玉将军可有军令来?” 士兵摇头:“不过,方才罗副将传书一封,卑职正要拿去给赵督尉,既然石将军您醒了,要不要卑职读给您听。” 石梦泉叫他读。信上只有寥寥几个字:“屠城事大,将军三思。”石梦泉不禁莫名其妙:“屠什么城?” 士兵也有点奇怪:“卑职不晓得,要不要交赵督尉来问问?” “好,你叫他来!” 不时,赵酋就进来了,眼窝深陷,显然是这几日操劳军务,没有休息过。他自然先问石梦泉的身体,但石梦泉单刀直入:“屠城这么大的决定,也没问过我。” 赵酋也是一愣:“什么屠城?我从来没有下过这样的命令。” “是我下的。”岑远从外面走了进来,“石将军病了,所以不知。有些楚军奸贼藏身在此山中,和山下的村民混杂一处。我担心他们已洞悉我军计划,为免走漏风声,所以令罗副将杀尽山下楚人,以绝后患。” 藏身山中的楚奸?石梦泉也担心过,当日向他们使用毒烟的人假如不是从远平城中来的,假如没有被他们斩杀或俘虏……的确是心腹之患。真如此,或许程亦风已经得到消息了也未可知! 然而屠城这件事…… 见他皱眉不发话,岑远想起他之前训斥过自己不得擅作主张,于是把大嘴四带人打远平城的事仔细说了一回。讲到“楚人奸诈,假称俘获我方中人,企图混进城来”,被他识破,因下令就地格杀。然“楚奸”狡猾,身手亦很了得,只有三人毙命,其余都逃窜而去。“鹿鸣山地形复杂,我军初来,不习路径。今敌暗我明,时间紧迫,卑职才出此下策。请将军定夺。” “既然敌暗我明,你怎知道楚军一定藏匿在山下村庄之中?”石梦泉道,“杀尽村人,难道就能斩草除根了么?而那村庄中有否古怪你知道么?楚人是否已经向程亦风求援,你又知道么?” “我……卑职的确不知。”岑远道,“可是,我军不能坐以待毙……” 这说法赵酋也赞同,用征询的目光看着石梦泉。 “不。”石梦泉摇头,“一动不如一静。假如程亦风收到消息率军赶来,罗副将的人马至少还埋伏着,可以暂时牵制。我们也得以通报玉将军,让她有所准备。假如罗副将进村屠杀,打草惊蛇……程亦风只会来得更快,提防得更加小心,咱们再想要偷袭牵制他就困难了。” “照将军的推测,程亦风可能已经在路上了?”赵酋一凛。 “我不知道。”石梦泉只不过在床上靠了一会儿功夫,浑身又酸疼起来。要揣测对手的心思,实在是难上加难。尤其因为生病的缘故,思路混乱,一时间转过了许多的主意,但又一一推翻。只觉得手脚一忽而发冷,一忽而发热,心绪烦躁。 赵酋关切地问:“将军,您脸色不好,还是躺下吧?这应对之策,卑职可请教玉将军……还不去叫医官来?” 士兵应声要去,恰巧医官已在外面求见了。召进来,报道:“赵督尉要属下查验溪水,看看将士们致病的原因何在,属下已经查出来了。” 赵酋道:“且不提这个,你先看看石将军……” “不……”石梦泉看医官神色,仿佛事有蹊跷,“先说溪水。有何不妥么?” “回禀将军,”医官道,“起先赵督尉让属下验看溪水,不过是怀疑此地水土有异北方,我将士远到不服,才纷纷病倒。如今属下已仔细验查过,原来有人将巴豆粉、乌桕粉、白花蛇毒汁等物放入溪水中。此皆下泻之药,我军将士实在是因为遭暗算中了毒……” “岂有此理!”岑远拍案骂道,“这些楚人个个都是阴险毒辣之徒。明刀明枪地拼不过咱们,就使这种狠毒伎俩——将军,不能再等了!楚贼上次已用毒烟,此番又下泻药,若继续观望下去,还不知他们又耍出什么花招来!石将军,请准我带一支人马下山,先屠尽了那个村子,或许可引得这伙藏头露尾的鼠辈出来。” 赵酋也道:“请将军准卑职前去,卑职一定不会暴露罗副将的行踪。” 等等……石梦泉艰难地举起一只手,示意他们稍安勿躁。此乃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能不慎重,行错一步,就会把玉旒云推入险境,会让整个大青河战役失败。 “这些藏匿的楚军……”他缓缓地,边想边道,“虽说狠辣诡诈都是兵家常用之道,但自过得河来,我等屡屡遭遇这种下三滥的用毒之术,我觉得,这些人倒不像是军人。而且,他们的人马也不多,否则我们被毒烟所困时,他们应该乘机将我们杀光才是——罗副将被他们偷袭,也只损失了不到五百人……听说程亦风深得楚人爱戴,不少地方都组织了民兵乡勇,连这次攻下石坪城的也是民兵。我看,我们现在的对手也是这样一群人吧。” “那岂不更好?”岑远道,“既然是乌合之众,将军又确认是民兵,咱们就更应该杀下山去,将他们一网打尽。” “不。”石梦泉道,“步兵、骑兵、水兵,将军、都统、提督、总兵、千总,百夫长,十夫长……与军队打仗,看对方领兵的是什么人,就大体知道他下面率领了些什么人,行军的阵势,攻城的方法,即使不从兵书上生搬硬套,总也有些章法可言。我们打的仗多了,应付起来也就容易些。可民兵乡勇不同,没有一定的编制,也没有一定的章法,我们根本不知道他们还有什么怪招、险招,也不知道要怎么对付。冒冒然杀出去,不知会遇到些什么。况且,你愿意同他们正面交锋,他们却决不会和你正面交锋。你只会遭遇些更下三滥的手段而已。” 岑远道:“将军,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这不是长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么?我们兵力就算没有他们的十倍,也有三倍、五倍,将他们围起来格杀有什么困难?就算这伙贼人不是藏身村中,大不了一把火烧了白鹿峰,再一把火烧了金鼎峰,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程亦风来就来吧。大不了和他一拼。死在他的手里,好歹也是死在楚国兵部尚书手里,好过死在什么民兵山贼的手中!” “死又如何?”石梦泉看着他那激愤的模样,再看看赵酋旁边几个近随的士兵,也都是窝囊气不出不快。“死在谁手里,还不都是死?就看死的值不值得——玉将军让我们稳住局势,不到万不得以,我不想引得程亦风提早来到。” “那要怎么办?”众人都是这个问题。 石梦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从千头万绪中寻找出路让他疲乏得几乎睁不开眼。玉将军,假如我死了,你会如何呢?第一千次问出这个没有答案的问题。假如他死了? 假如他死了? 心里忽如电掣一般。他笑了。 “将军?”众人关切又忧心。 “他们不是想毒死我们么?不是想我死么?”他说,“那我就死给他们看!” 阴暗的小屋里,娇荇在狼吞虎咽。一边的愉郡主只呆呆地看着面前的饭食,烦躁地开口:“这时候你还吃得下?也不知道这群山贼到底想拿我们怎样!” 娇荇嘴里塞满了米饭:“郡主,您没经过那生死一瞬。我现在是从鬼门关转了一遭回来,觉得还是有吃就吃,能睡就睡最实惠,死了不遗憾。” 当时岑远下令放箭,当场就把她旁边的几名杀鹿帮帮众钉死,好在大嘴四身手快,拎了她就跑,这才拣回一条命来。又因为她泄露了自己的身份,杀鹿帮众人晓得辣仙姑所猜不假,知道握住一张重要的筹码,生恐一不小心把她俩饿死病死,那就利用不起来了,因而对她俩的态度都有改观,既不绑手也不堵嘴,只反锁在这间小屋子里。 愉郡主气鼓鼓的:“你还说——这乌鸦嘴。你是存心想我跟你死在这里了不是?石梦泉会来救咱们的。” 娇荇差点儿噎住:“郡主,您就别在那没心没肺的傻小子身上花功夫啦。我那么大嗓门喊出我是你的使女,叫他们来救咱——他们可好,嗖嗖直放箭。您以前又是黄连水,又是毒蛇汤的,寻石将军多少晦气,指望他来救你?” “我……”愉郡主愣了愣,“可是,我也没把他怎么样呀。他要我教他打络子,我不也教了么?” “还有呢?”娇荇道,“您还帮石将军做过什么正经事儿?” 愉郡主答不上来。 娇荇“哧”地一笑:“您给人家找了那么多麻烦,就帮人家做过一件事儿,就这件,后来还让您自己给搞砸了——玉将军的寿宴,您看您怎么搅和的?朝廷上下谁不知石将军对玉将军言听计从,就是玉将军叫他死,他也不会吭一声。您跟玉将军过不去,还指望石将军站在您这一边儿?” 愉郡主咬着指甲:“可玉旒云实在是很讨厌嘛!再说,就算他们不站在我这一边,我好歹是郡主,他们敢不救驾?” 娇荇冷笑了一声:“您是郡主——玉将军可安排了人手护送您回京,您把人给打晕了。石将军又没见到您。城上的那些人谁也不识得我这小丫鬟——真有个三长两短,这可成了无头公案呢。” 愉郡主听她这样说,自己仿佛必死无疑了,鼻子一酸,“哇”地哭了出来:“那怎么办?” 娇荇其实是逗逗她兼发牢骚,自己何尝不想石梦泉立刻来搭救?要不然,当日在远平城下,她也不会冒险暴露身份了。然而好几天过去,竟然一点儿动静也没有,实在让人不能不心焦。 但她还得安慰主子:“好祖宗,别哭啦,奴才逗您玩儿呢!石将军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把主子晾在一边儿,他肯定在计划着哪,一时就来了,杀光这些强盗,给主子您出气!” 愉郡主擦着眼泪,梨花带雨:“真的?” 娇荇赌咒发誓:“再骗您,我就把自己这张嘴给撕了——来——”她端起愉郡主的饭碗:“你多少吃一点儿,否则瘦了几圈儿下去,石将军杀了来,都不认识您了,还不知道救谁好呢!” “死丫头!”愉郡主这才破涕为笑,勉强吃了些饭。 这时,就听外面管不着的声音:“跑这么快做什么?赶去投胎么?”他这两日心情极差——贪便宜穿了愉郡主的棉衣,结果一天洗澡洗了五六回也解不了瘙痒。辣仙姑偏偏又没带着能解痒药的草药来,要山上现采,去到这时还未回,实在叫他着急。 那被他骂的只是一个小帮众,收住了脚步,答道:“二哥,出了大事了。樾军的那个主帅好像死了!” “死了?”管不着一惊。 房里关着的愉郡主和娇荇更是犹如晴天霹雳。 那小帮众道:“这两天城上的士兵就好像很不耐烦的样子,弟兄们日夜监视,发现有几岗少了好多人。今天再看,几乎没人站岗了。我们起初还想,定是五哥的毒药的厉害,让他们个个都拉得没力气,爬不上城,谁知,后来我们见到城门开了,有几个兵丁偷跑了出来。弟兄们一路跟着,听他们说,姓石的将军病死了,现在城里群龙无首,有人想回北方,有人想继续留下,争个没完。他们要到山下去找那罗副将来稳住大局。” “果真?”管不着大喜。 房内附门偷听的愉郡主却面色惨白,晃了两下,一头栽倒,失去了知觉。 待辣仙姑采药回来,石梦泉的死讯已经传得杀鹿帮上下都知道了。连辣仙姑自己也亲见有士兵偷偷从远平城里跑出来。她踏进门时,管不着正和猴老三、大嘴四等一干弟兄商量着怎么趁乱夺回远平城。没见邱震霆,说是练功去了,过会儿才回来。 猴老三道:“娘子,这可都是你的功劳。如今那姓石的小子一命呜呼,咱把远平城拿下来,大哥可就在程大人面前立了大功。” 大嘴四也道:“老五果然对得起‘辣仙姑’这个绰号——料事如神赛过了诸葛亮再世,下手又够狠,能几种毒药一起上——哈,阎王想不收那小子都难。” 管不着跟着道:“老五,你不如再来料料看,咱们这次偷袭远平城,该带多少跟竹竿子去?” “带竹竿子做什么?”猴老三不解。 管不着呵呵笑道:“那里面的人都被你娘子药成了软脚虾,咱们当然是用竹竿子去串成串回来烤啦!” 众人不免都笑了起来。 辣仙姑却没有,把草药往边上一丢:“二哥你自己都成了脆皮鸭了,还管人家是不是软脚虾?快拿这药煮水洗澡去。一把年纪的人了,也跟些小的在这儿瞎起哄。” 管不着被她奚落,脸一红,不过还是止痒要紧,也就不计较,忙去了。猴老三仔细观察妻子的神色,道:“怎么,你觉得这事……” “有点古怪。”辣仙姑道,“就算那石将军先吸了毒烟又喝了毒药,身子骨差,死了,樾人失了主帅应该更加小心谨慎,百般隐瞒,不让外间知道才是,怎么轻易就传到了咱们耳朵里?” “阵脚大乱了嘛。”大嘴四道,“在咱们的地盘上,进也不能进,退又很难退——这种送死的仗,我看起初就没什么人愿意来。如今将军死了,大家还不各奔前程?” 辣仙姑皱着眉头:“樾人治军,咱没看过其他的,就看了石将军和那个罗副将。以他二人治军之严,应该不会像现在这样乱成一锅粥,兵士纷纷弃城逃跑吧?” “不过姓石的死了呀!”大嘴四提示,“你看楚人的兵队——看看程大人的队伍和那草包冷千山的队伍,主帅就是兵队的脊梁骨。楚军要是没有程大人,肯定是一盘散沙。樾军死了将军,平时军纪再有多严明,这时也顾不得啦。” 辣仙姑还是觉得不妥,坐下来,把手指在桌上划着。猴老三最疼老婆,忙倒了茶来:“娘子你辛苦啦,咱哥儿几个也就是先议论议论。到底怎么办,还得听大哥的。先喝口茶。” 辣仙姑白他一眼:“就你那点儿出息——我看你们才是没了大哥看着就成了一盘散沙!” 猴老三讪笑着,不和妻子争辩。几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了些闲话,邱震霆就回来了——他扛着大刀,雄赳赳气昂昂,但却一手拎着裤子,看来有点儿滑稽。大家再看他背后,原来有一队兵丁大约七八个人,都被他用裤腰带拴成了一长串儿!看那服饰是楚军,但杀鹿帮的人都知道,远平穿楚人衣服的,大都是樾军假扮的。 众人都迎了出来:“大哥,哪儿抓来这么些兔崽子?” 邱震霆咧嘴一笑:“奶奶的,真上山打兔子也没有手气这么好的!俺正耍刀耍到兴头上,这些家伙就没头苍蝇似的撞到林子里来——他娘的都是樾国的小混蛋。俺当然这么一顺手——不过就是没绳子,害俺提着裤子走了这么远。” 他的弟兄们都笑。看那串樾兵,有的脸上一副倒霉相,出声道:“我这次来也没杀楚人,现在不过是想找条路回家种地去。英雄就放了我吧!”还有的脸上全是激愤:“爷爷我纵横沙场,竟然落到你们这帮蟊贼手里,要杀要剐给个痛快!”还有人一声不响,不知心里在盘算着什么。 大嘴四先朝那激愤的嬉皮笑脸道:“哟,你已经当了爷爷么?果然纵横沙场久了,可知道夜路走多了迟早会遇到鬼么?何况你年岁大了,腿脚头脑都不好使,是该进棺材享享福了!” 那人气得瞪圆了眼睛,大嘴四还依然笑:“瞪,有本事把我瞪死,哈!” 猴老三看妻子在一边紧锁眉头,轻喝了一声:“老四,别没正经,先盘问盘问城里的状况!”虽是叫大嘴四,但自己已走上前来,手臂一晃,青磷磷的一条小蛇就变戏法般欺到了人跟前。他找那满脸哭相的下手:“快老实交代,你们这次又玩什么把戏!” 那苦脸的五官都皱一块儿了,道:“还玩把戏?唉!我从前在家种地,秋天挑了粮食去交给官府。那天我把一簸箕米倒进口袋里,我娘就教训我说,不可以‘倒米’,因为会‘倒霉’。我没听,结果进城就被拉去当兵,被派到这鬼地方,又咳嗽又拉肚子,现在将军也死了,我还被你们抓到……早知道就不倒米了!” 这人年纪尚轻,一副孩子气的模样,说起这翻话来颇叫人动容。猴老三都不好意思拿毒蛇吓唬人了。可辣仙姑乜斜着眼睛,觉得这太像是事先准备好的说辞。她推推丈夫,让他闪开一边,亲自上前道:“你要是能活着回家去,是不是就不‘倒米’了呀?” 年轻的兵丁赶忙点头:“女英雄要是肯放我回去,我要给女英雄立个长生牌位!” 辣仙姑嘿嘿笑道:“长生牌位我要来没用——而且,你逃了回去,我鬼知道你真是日夜供奉我,还是天天往我身上钉钉子,咒我不得好死呢?” 年轻兵丁变了颜色:“我怎么敢?” 辣仙姑道:“你有什么不敢?”说时,眼神陡然一变,手中多出了一把匕首,顶住了那士兵的咽喉:“你说谎话说得这么溜,却不知我天天和谎话帮的帮主打交道——你屁股一抬,姑奶奶就知道你要放什么屁,还不老实交代,你们将军打的什么鬼主意?” 年轻兵丁仿佛被吓愣了,张着嘴说不出话来。那满面激愤的就怒喝道:“死妖婆,将军就是被你们害死的,我就是变成厉鬼,也要杀了你们给将军报仇!”说着,不顾自己两臂被缚,扭动身子要撞向辣仙姑。 还是邱震霆把腰带一抖,劲力随着布条传了过去,振得每一个被俘的樾人都打了个趔趄。 “老五,你也别跟他们扯啦。”他道,“看样子那姓石的将军真见阎王去了,正是咱们帮程大人夺回远平城的大好机会——小子,我问你,现在远平城里什么个状况?” 那激愤的哇哇大叫:“想叫老子出卖自己人,做梦!” 而那年轻的就打着颤,战战兢兢道:“城……城里……一多半的人都拉肚子拉得没力气。前锋营的赵督尉说他替将军发号施令,但是还有一个岑总兵,是岑老将军的亲侄子,他不服赵督尉,两人吵得没完没了……眼下,只有请罗副将回来主持大局……不知道……我……我不去找罗副将,我也不想打仗了,英雄们放我走吧!”边说着,边跪了下来,向邱震霆等人碰头不止。他后面那激愤的气得抬脚踹他,大骂“叛徒”。 邱震霆大掌一挥,抓向那激愤者的胸口,凭他足以扛鼎的力气和铁塔般的身材,立时就把这人拎了起来。“你继续说。”他对那年轻的道,“你们几时派人去向姓罗的传信,姓罗的大概什么时候会来,都给我老实说明白了。” “是,是。”那年轻的边磕头边道,“今天中午就叫人出城去了,不过因怕他们跑了,所以后来又派了几批,我们这队应该是第五批了。罗副将是石将军最忠心的部下,一定看不过赵督尉和岑总兵瞎折腾,应该接到信就来的,我也不知几时……总要看前面的人到了没有吧。” 邱震霆听言,和弟兄们交换了一个眼色,意思是:罗满随时会到,要夺远平城,所剩的时间不多了。 “大哥,”辣仙姑凑到近前低声道,“你真的信他们?远平城里少说也有一万樾人,万一他们耍个诡计,咱们就成了瓮中之鳖了!” “话是这样……”邱震霆撇了撇嘴,很不喜欢被比喻成王八,“但是程大人把远平交给咱们,那就是看得起咱们。城是在咱们手里弄丢的,咱们无论如何得抢回来,才不辜负程大人的一番嘱托。”他看辣仙姑还是很忧虑的样子,就拍了拍她道:“老五你点子多。这次从头到尾的计划不都是你定的么?你说咱们人少,不能和樾人明着打,要先用各种法子把他们折腾垮了……” “现在不是已经把他们折腾垮了么?”猴老三讨好地笑道,看妻子面色严厉,又底气不足地添上一句:“就算没全垮,也垮了一半。娘子的功劳可大着……” “大哥,”辣仙姑打断丈夫的话,“樾人奸诈狡猾,兵力百倍于我们。没有十足的把握,我看还是不要进城的好。” 邱震霆望着这个足智多谋的手足:“呵,老五,是不是上次叫程大人整了一回胆子变小了?”他招呼几个小帮众把樾兵都押下去,自己抱着两臂透过密密层层的树林望向远平城的方向:“俺是个粗人,没有老五你计算得周详,不过俺觉得这是咱们夺回远平的大好时机,也是唯一的时机,我说几条,老五你看在不在理。”于是踱着步子,道:“第一条,樾军远道而来,被咱们用鹿群毒烟收拾了两回又有大半人载在咱们的泻药上——且不管那姓石的将军是真死还是假死,樾军现在元气大伤,士气估计也很低落。咱们正好一举击破——假如再等下去,也许他们的情形变得更糟糕,不消咱动手,就先死了个干净。那自然好得紧。不过,假如他们没死绝,剩下个三五千人,最后豁出去找咱拼命,咱就是有十条命也不够死的——而万一他们发现了泻药的秘密,又修养身子恢复了力气,咱们可就更麻烦了。” 辣仙姑想想,也有道理,就不做声。 邱震霆走了半个圈儿,继续道:“第二条,老五你常常跟大家说‘兵不厌诈’。俺这人是急性子,可这一回算是领教了什么是耐住性子弯过来绕过去地跟人使诈。樾人先出诡计架桥过来,咱们就想法子用鹿群和毒烟治他们;他们又趁咱们不备,钻空子占了远平城,咱们就利用那不走运的郡主和丫头探出了他们的虚实;他们放箭想杀了咱干净,咱就用泻药整得他们啥也做不了——现在他们或者是真的要去山下找姓罗的来,或者就是想骗咱们大剌剌进城去自寻死路——不管是哪一条,只要咱们先想出对付他们的法子,又不叫他们猜到咱的心思,那就大功告成啦!” 杀鹿帮的弟兄们都知道,邱震霆虽然看起来是个空有蛮力的武夫,但办起事情来常有意想不到的妙计。只不过,他平日里大大咧咧,很少把一个计划的前因后果叙述得如此井井有条,所以大家都以为他纵横江湖乃是靠着打混多年的经验,临到头上,只消顺着性子做,就一定事半功倍,很少有人注意到他的重大决定其实都经过反复的思考,周详的计划——如今听他这样分析,才意识到他的谋略并不在辣仙姑之下。 辣仙姑见大哥深思熟虑,自己的担心倒真显得有点儿“畏首畏尾”,笑了笑,道:“大哥这样说,是不是已经有了计策?” 邱震霆眯起眼睛:“嘿嘿,那是当然。抓这伙龟儿子回来的时候,俺想到一条妙计——” 16第15章 杀鹿帮的人到远平城下时天还亮着。这是这场战争开始以来难得的一个晴天,晚霞淡淡地衬在城后,无风,一切显得宁谧——城楼上没有一个守军的身影。 邱震霆、管不着、大嘴四都被五花大绑着,另有几个小帮众满面哭丧地抬着两顶木柴搭成的简易轿子,上面分别坐着愉郡主和娇荇,皆昏迷不醒。押着他们一行的都穿楚军服饰,领路的正是先前抓去的那个年轻兵丁。 城门洞开着。一众人等走进去,并无人盘问。过了好远,才撞见一个行色匆匆的兵丁。年轻兵丁忙迎上去。 那匆忙的一愣:“干什——哟,你……你怎么在这里?不是叫你去找罗副将么?这……这又是……”他指着杀鹿帮的一群人。 年轻的笑得勉强:“弟兄们本来打算逃走拉倒,不想遇到了这伙楚国奸细,交手之下,竟把他们都抓住了。” “是么?”匆忙的不疑有他,看看愉郡主就娇荇,“那两个又是什么人?” 年轻的道:“说是赵王爷家的郡主。” “有这种事?”匆忙的眼睛滴溜溜转,仔细打量。 “我没见过郡主,怎晓得?”年轻的道,“不过,逃兵是大罪,就算真的逃成了,也有家归不得。要是救了郡主就不一样了。管是真假,我且回来试试。即使弄错了,这几个楚国奸细总能用来将功抵过。他们已交代了,毒烟是他们放的,泻药也是他们下的。把他们交给赵督尉,总算是找到了害惨大家的祸首。” 那匆忙的冷冷一笑:“害惨大家的是玉旒云——即使要说害死石将军的凶手,你指望赵督尉真的想给石将军报仇?若石将军不死,他怎么得着机会坐上这位子?只我这做亲随的才知道他心里打的什么主意,哼——不过,谁也知道,石将军就是玉旒云的胳膊,赵督尉若能活着回去,且想坐稳了这个位子,非得给玉旒云一个交代不可。” “恩。”那年轻的点着头,但神色有点儿慌张。 匆忙的仿佛仍不觉察,还接着道:“我是死也不跟赵督尉的。石将军待我不薄,怎么也得替他把这一仗打完。” “哦。”年轻的讷讷,回头看旁人。 有个兵丁打扮的就四下里望望,道:“其他人都到哪里去了?” 那匆忙的又是一声冷笑:“还能去哪里?都是些没良心的家伙——你们想逃就逃吧,我去找罗副将。”说罢,径自去了。 “狗儿!”待那人走远了邱震霆才喝道,“不要多嘴!” 狗儿,假扮成士兵的,就做个鬼脸嘻嘻笑道:“能套出点儿消息总是好事。再说,一声不吭反而遭人怀疑。” 邱震霆瞪他一眼:“你不出声俺也晓得你脑瓜子有几斤几两。” 狗儿讪笑着:“我的脑瓜子能有大哥的十分之一就很了不得了——而这些樾人的脑瓜子连狗儿的十分之一都不到。大哥不必怕他们耍花样啦。你看这小子多老实!”说着,踢了那带头的士兵一脚——原来只有他一个是被胁迫来领路的,其余的兵士都是杀鹿帮帮众假扮。狗儿道:“樾人穿楚人的衣裳扮楚人骗楚人,咱们穿上楚人的衣裳扮扮成楚人的樾人骗扮成楚人的樾人——哈,九曲十八弯,狗儿的舌头都绕不过来了,何况樾人的脑筋?” 他说得这样滑稽,邱震霆也舍不得发火,笑骂了一句:“你这小狗崽子,俺只见狗尾巴灵活,不晓得狗舌头也这样厉害!” 狗儿嘿嘿地笑。 邱震霆却不理他了,只死死地盯着那年轻樾兵的脸,要看看有没有破绽。大嘴四瞧出了大哥的用意,也上来端详了一番。那兵丁被他们看得瑟瑟发抖。 大嘴四笑道:“好啦,大哥。说谎骗人,我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这小子一副熊样,使不出诈来——他就不怕咱一人一脚把他踹死么?正事要紧。” 邱震霆自然也知道已行到了这一步,决不可能预测敌人一切的行动,只有随机应变。当下点点头,叫众人立刻按计划行事。 先是叫那年轻的兵丁带他们去寻被俘的楚军。 远平城并不住百姓,全为驻军而建,所以道路横是横,竖是竖,且修得宽窄一般,两边房屋多是军营,偶尔有库房、演武房、医馆。不过因为元酆帝挥霍无度,房舍都年久失修,屋顶上长出了茅草,窗户也多破败。当天色渐渐黑下来时,没有一间屋里点灯的,黑黢黢迫在道路两侧,好像随时会压下来。 杀鹿帮众人边走边提防,怕那黑暗里潜伏了樾军。不过,似乎先前那匆匆离去的兵丁所说的是真的,这附近的樾军似乎作鸟兽散跑了个精光,四周一点儿动静也没有。只有远远的,游记将军府方向才有些轻微的喧闹声。 走到城的极北面,已经可以听到外面大青河飞龙峡哗哗的水声。 年轻的兵丁停了下来,道:“那就是地牢的入口啦。各位英雄,求你们放了我吧!” 众人顺他所指看去,在城墙隐入金鼎峰山体的地方有一个一丈见方的洞,看洞口如此平整就知是人工开凿而成。若由此向下,不知通到何处。 白鹿山虽外面有土,内中却是石头,杀鹿帮的人曾经想凿间石室藏匿财宝,但花尽力气也没开出一方土石来,只得放弃。楚军当年做此工程,不知耗费金钱人力几何?此城在楚国开国时已在,其时盛世可想而知。 邱震霆等人不是文人士大夫,自然没有许多感慨,将身上伪装用的绳子松开后,只把眼打量了一下这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山洞。管不着先开口了,语气阴阴的:“放你?我怎么知道你不会等咱一进去,就在外面把洞口给堵上?”他上次被公孙天成“请君入瓮”,现在学了乖。 兵丁拖着哭腔:“英雄,我的小命就在你们手里,我哪儿有那个胆?就算我有,这么大一个洞,我怎么堵得上?” 这话虽然有理,但谨慎起见管不着还是把那兵丁的后领一拎:“放你也不难,跟咱们下去,大事一成,随你上哪儿!”说着,往怀里一摸,掏出个雀卵大小的夜明珠来,蓝盈盈一团光,仿佛天上的明星落在了他的手中,顷刻把周遭两丈方圆的地方照得雪亮。 大家都识得,这是他早年在京中做飞贼时所得的宝物,除了买弄献宝时,平日轻易不肯拿出来。这时倒正好派上用场。 邱震霆吩咐仍把愉郡主和娇荇带着,以防万一。自领众人走进那山洞中。 通往地下一带台阶,凿得十分整齐,更因山内潮湿,为防滑倒,台阶上都保留了羽毛图样的凿痕。众人走来不甚吃力,就连管不着手里拎了一个人,以及另两个帮众各自负着愉郡主和娇荇,也依然健步如飞。 不时,就到了最底,但看四周,并不见有人。管不着就逼视着年轻兵丁道:“在哪里?” 年轻兵丁道:“我怎知道?我也不是守牢的……”才说完,便听一声:“什么人?” 这声不高,简直虚无缥缈,可是是一遍遍的回声,就好像四面八方都有人一样。杀鹿帮的人一时全握住了兵器。 “是什么人?”那声音又问。 这次,邱震霆辨准了方向,示意弟兄们稍待,自己按刀朝发声的地方走去。不过十来步,见一块巨石挡在面前,绕到其后一看,立刻就见到铁栅了。在夜明珠的光照下,依稀可见铁栅后一张张面孔,多是憔悴颓丧的,也有义愤填膺的,但骤然见到他,都露出了惊讶之色。先前那发话的声音又问:“你是谁?” 邱震霆看此人,身材瘦削,面色苍白,乱发遮蔽的面孔还可辨出一丝南人的清秀,而他说的话绵里带糯,决不是北地口音,于是把心里的疑虑消了三分,问道:“你又是谁?” 那人脖子梗了梗:“我乃远平游击将军。你看来不是樾寇——不,樾寇奸猾!士可杀不可辱,你想要我等叛国,断然不可!” 官腔十足,倒似冷千山!邱震霆将怀疑又消了两分:“你连城都丢了,还威风什么?保不了国就叛国也没什么差别!” 那游击将军面色一沉,好像极愤怒,一时竟想不出话来,半晌,才打着颤道:“你……无知小民懂得什么?不能在沙场上为国捐躯,至少要在刑场上慷慨就义。人之力有大小,樾寇之力大于我,而程大人之力大于樾寇,是以我不能保国,而程大人能保。但我报国之心与程大人无异,我……” 说话弯来绕去,这书生十足讨厌,难怪丢了城池。不过程亦风不也是书生么?怎地人家就有能耐?邱震霆不想再罗唣下去,走上两步道:“程大人叫俺来帮你守城,怎想到俺才一眨巴眼睛,你已经把城给丢了。回头程大人查问起来,俺也丢人得紧。俺现在放你出去……” “什么?”那游击将军几乎把全天下的惊讶都挪到自己的脸上,“你……你放我们出去?那樾寇呢?你们……你们怎么进来的?” 邱震霆不耐烦:“你这蠢材,讲给你听你也不懂。总之你既然是游击将军,将军府那边的情形你应该熟悉——兵器库在哪儿,粮草库在那儿,火药库在哪儿,你给俺全指出来。俺也不算白信你一回。” “这……”那游击将军似乎有点儿犹豫。后面一人凑到他耳边轻轻说了几句。他面色变化着,复杂难以解读,但终于又把脖子一梗,道:“哼,我堂堂游击将军,怎能上你的当?程大人从来没说过有援军帮我守城。你必是樾寇假扮!” “你奶奶个熊!”邱震霆简直被激得跳起来,“若不是答应了程大人,老子好好的山大王不做,来干这档子折本生意?他奶奶的,楚国要亡,没你们还真不行!” “哧”,人丛里似乎发出一声笑。邱震霆心里凛了凛,再听,原来是监牢里有人在打鼾。战局到了这种地步还有心思睡觉,这国家要是没有程大人大概早也完了! 时间紧迫,他不与那满口大道理的游击将军计较,从怀里掏出一封文书来,又唤管不着:“老二,给个亮!” 夜明珠的光亮下,他把文书展开,上面写着:“务请贵帮诸义士助守远平城,如守将有疑,请以程某兵符示之。”下面盖着“兵部尚书印”。邱震霆待游击将军读完了,又从腰里取下一个小鹿皮袋子来,里面半只朱漆木老虎,剖面上刻着“兵部,远平驻防”。这果然就是虎符了,另一半应在这位远平游击将军手中。 他满面讶然,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周遭那些被囚禁的士兵也都纷纷凑上来,看看文书,看看邱震霆,再看看他手里的兵符,那神色,仿佛都在说:兵部尚书竟派了个山贼土匪来?他又是怎么料定咱们守不住这城呢? 邱震霆复又把兵符收起,招呼管不着:“老二,看看你妙手空空的本事。” 管不着听言笑了笑,将夜明珠拿在左右,右手到发髻里一抽,拔出根奇形怪状的簪子来,在牢锁上轻轻一捅,竟比钥匙还便捷,“喀啦”一声,锁就掉落了下来。见监牢中众人傻愣愣地看着他,管不着皱着眉头,厌恶地把牢门拉开:“各位军爷,各位大人,难道还要草民请你们出来么?”囚犯们这才反应了过来,那游击将军带头,先一个跟一个朝外走,到后来就争先恐后,一拥而出。 石阶前的那点空地站不下所有的囚犯,邱震霆让大嘴四和帮众们先走,接着游击将军和两个亲随模样的人带了众囚犯鱼贯而出,他自己和管不着断后。大约总花了一顿饭的光景,所有人才都回到了地面上。邱震霆大略估计,这俘虏有三五百人——远平的守军怎么也得好几千,他想,其他的莫非都被樾人杀尽了么?奶奶的,难怪都要叫他们“樾寇”,果然连我们这些强盗都不如! 游击将军又在几个亲随的簇拥下走了过来:“义士,现在是要去将军府么?” 邱震霆点点头:“你带路。咱先上火药库,把火药、火油搬上一些,远远把樾寇住的那一片都围了,放一把火,把他们都烤熟。” 他强盗出身,虽然做的是劫富济贫的功德,但遇到贪官污吏时,少不得用上烧杀劫掠的手段,是以如今他只计算着如何击败樾人,并不顾念火烧之后远平就成为一座废城。那游击将军当然面露犹豫之色,跟身边的亲随们交换个眼神,有个亲随附耳低语几句,他听了,就道:“好吧……不过……不过……算了,就依你……” 既匹夫又婆妈,邱震霆跟他多说一句都嫌烦,本来自己有程亦风的兵符在手,所来就是传达兵部尚书的号令,行事也不必征求游击将军的意见。当下,让游击将军带路,人马浩浩荡荡也静悄悄地朝将军府方向潜行。 将军府位在城中央,火药库,照这游击将军所说,犹在其东。当众人渐渐靠近将军府时,就可看到零落是一些房舍中亮着灯光,表示樾军仍在。众人为免节外生枝,便往黑暗的街巷里绕行。虽然道路远了,但顺畅,所以并没有多花很多工夫,就停在了一座没有窗户在大屋之前——火药怕潮,故尔不能让大青河上带着水气的风吹过,又为防地底湿气上渗,房子修成西瑶“吊角楼”的样子,地板与地面之间用木桩架成中空。邱震霆等人都是第一次见到,好生稀奇。游击将军上台阶推开了房门,浓重的硫磺味就扑鼻而来。 邱震霆道:“好。”因不能大声发号施令,就要那游击将军派他的亲随交代下去:每人进去拿上火药、火油,能拿多少拿多少,之后仍上门前来集合。 游击将军唯唯连声不敢有半点违背,旁边那亲随早听见指令了,不用交代第二回,已把意思一个个人向后传,没多时,那群看起来憔悴狼狈的兵丁就都进了火药库内,只剩游击将军和两个亲随而已。 有杀鹿帮的帮众捋起袖子也欲进去帮忙,被邱震霆笑嘻嘻拦住:“难得咱们也支使军爷们做点儿事,这种饱眼福的机会说不准一辈子就一回哩,还不跟俺学学,都抄着手,享享福?” 那杀鹿帮帮众疑心大当家是开玩笑,但感到邱震霆压在自己肩膀上的一只手是使了全力的,让人根本动弹不得,不禁狐疑地望了他一眼。但只这一眨眼的功夫,邱震霆已经放开他了,乐呵呵踱到游击将军的跟前,道:“俺虽然自称是山大王,手底下的人马不过一百多,你就让我过过瘾吧!” 游击将军笑得很难看:“那是当然。” 邱震霆摸了摸下巴,继续道:“还不光是人多好过瘾。其实俺的弟兄们常常跟俺找麻烦,赌钱喝酒抢女人,有时真闹得我睡不了觉。你的倒好,虽然打起仗来八成是草包,但话不多。不知你是怎么管束他们的?” 这紧要的时候,谁知他竟讲起不着边际的事来了,游击将军有些莫名其妙,偷眼看看,不禁吓了一跳——在这种满是火药的库房门口,邱震霆怎么打起火折子来了? “义……义士你……” 才说这一句,冷不防邱震霆一脚把他踢翻在地,踏住了,道:“你奶奶的,兔崽子还想骗老子到几时?” “喂,你——”旁边几个士兵扑上来要推开邱震霆,也被“蓬蓬”两下踢飞:“就你们那点儿三脚猫的功夫还想跟老子打?”他哈哈大笑着冲火药库里喊道:“他奶奶的当老子是白痴么?樾人兔崽子,你们就等着做烤兔子吧!” 他猜的没错。这些所谓的俘虏除了那游击将军是楚人的书记官以外,其余的都是樾军所扮。 按照石梦泉的原计划,假扮俘虏的将士们要跟着上钩的奸细,捣毁他们的老巢。不过邱震霆突然提出要放火烧城,着实令领队的赵酋慌乱了一番。不过,走到火药库门口时,他又想出了对策。 命令从一个士兵传到另一个士兵,隐秘又迅速:他们拿上火药、火油,将计就计,出得门来就把杀鹿帮的人都围上泼火油,到时,谅这些强盗再有天大的本事,神乎其神的武功,也快不过火折子打火——若敌人投降,他们就活捉;若敌人顽抗,就一把火“把他们都烤熟”,邱震霆必想不到,自己的一句话将成为死亡的预兆! 大家的动作都很快,没一刻就已经各自拿了火药、火油。赵酋轻声指示一队人先出去假意听从邱震霆的指挥,实际列队于北面,阻断其后路,而第二队、第三队士兵就要分别站在通往东、西面的路口,防止贼人逃窜,最后他将带领第四队人出来,把守南面,同时也是火药库的门前,务必把邱震霆一行逼得里仓库有一段距离才泼火油,否则引燃火药库,后果不堪设想。 各队的队长离他最近,听明白了就向后传话。可偏偏这个时候,听到外面邱震霆的狂笑——计划已经败露了! 越是紧要关头越是要镇定,赵酋在落雁谷亲见了玉旒云的冷静。心里转过了无数的念头:既已暴露,就不能不战,但如果就此撕破了脸来,这里就要化为一片火海。他大步走到火药库门前,把戏继续做下去:“为什么挟持将军?” “哟,终于舍得说话了?”邱震霆嘿嘿笑,“俺还以为你们全军上下都是哑巴,原来全是樾国蛮夷!老子一路上越想越不对——程大人叫老子来帮你们守城,可没叫老子来烧城。老子正想,这会不会坏了程大人的大事,不过一想,你们这帮龟儿子怎没一个担心的,好像比老子还性急,巴不得立刻把城烧了呢——哈哈,老子试你们一试,果然他妈的都不是好东西!” 赵酋不得不挑明了,冷冷一笑:“乌合之众也敢不自量力?你快快投降,我或许还保你继续做你的山大王。” 邱震霆哈哈大笑道:“俺做俺的山大王,连楚国皇帝都管不着俺,轮到你这鞑子来废话?不如你快快投降,俺收到俺的山寨养狗,怎样?” 受此大辱,赵酋不禁怒火中烧,看邱震霆仰天大笑疏于防范,就将手中所捧的火油一泼:“蟊贼,受死吧!” 邱震霆大惊,连忙向后疾纵,但毕竟还是慢了些,火折子溅上了油星,烫得他不得不松手。而那一桶火油都泼在那倒霉的书记官身上,火折子落下,他整个人立刻化为一团熊熊烈焰,先还扭动着,发出声声惨叫,但没一刻叫声就小下去,消失了,一命呜呼。 赵酋见邱震庭一时没有火折子在手,失了威胁,即两手一挥:“把他们给我围了!” 众士兵听令,“哒哒哒”由火药库里按序奔出,眨眼的功夫,已照先前吩咐的东西南北四面围住,人人手持火油火药,只待赵酋一声令下,就将杀鹿帮众人处死。 赵酋静静的,未立刻下令,想给这伙强盗最后一个机会——也许他们知道程亦风的全盘计划,若能套问出来,对这次战役有莫大的帮助。 可偏这一耽搁的功夫,大嘴四在圈中啧啧一笑:“有本事你就烧。咱有这两个如花似玉的丫头陪着死,到了阴曹地府,就把她两个送给阎王爷做小老婆,阎王爷一开心,多给咱一百年阳寿,咱就回来剐了你这个装模作样的鞑子!” 赵酋可不受他威胁:“死到临头还敢威胁于我,泼油——” “督尉!”圈中有人疾呼,正是那被抓来带路的樾军年轻士兵。其实石梦泉为使敌人相信自己已死,派出许多兵士散布谣言。不过,他恐怕有些兵士经验不足,或应变太慢,欺骗不了敌人,又怕还有些兵士意志不强,一旦落到敌人之手,受了折磨就将计划泄露,所以派出之人多是自己熟悉的旧部或亲随。这个装成哭丧脸的兵丁便是石梦泉的亲随之一。他到过南方七郡督粮,见过愉郡主,所以知道杀鹿帮手里掌握的真是金枝玉叶,赵酋若卤莽行事,必然酿成大祸。他因叫道:“真是赵王府郡主被强盗绑架了,赵督尉快救驾!” 赵酋一愕,看大嘴四身后两名杀鹿帮的帮众各背负一个女子,面目瞧不清楚,也不知死活。莫非真是赵王爷的千金? 大嘴四见他犹豫,呵呵笑道:“这两个丫头几天来在咱山寨连吃带喝,可花了咱们不少口粮,若不在她们身上连本带利赚回来,实在对不起全帮上下的弟兄。这位军爷,你是个发号施令的,你看咱们该拿点儿什么报酬才公道?” 赵酋被气得七窍生烟,习惯性地要拔配刀,但手摸到腰侧才记起为了假扮楚军俘虏,不曾将兵器带在身边。正火冒三丈,岑远不知从哪里蹿了出来。“你怎么来了?”他问。 “我不来,难道你们能成事?”岑远边说,边拎起一罐火油朝大嘴四掷了过去。 大嘴四三寸不烂之舌虽然厉害,武功却只是寻常,本来正得意洋洋地想把对手气到吐血,谁料竟有此一变?他眼见着油罐子就要砸到自己脑门上了,避也避不及,只好仗着一双铁拳还算硬,便抬起来护住面门。只听“喀啦”一声,油罐四分五裂,火油淋了他满头满脸。 “他娘的,敢暗算爷爷——” 大嘴四骂声未落,那边岑远又生另一狠计——朝地上兀自燃烧的楚军书记官的尸骸飞起一脚,一团火焰便“嗖”地朝大嘴四射去。 大嘴四这次可真的成了“大嘴”,惊得下巴掉到了胸口上,躲都不会躲了,心底只一个声音:完了! 而说时迟那时快,邱震霆和身扑上,右手握着刀柄,左手拉住刀尖一弹,“嗡”地一响,震得人耳鼓轰鸣,而那金背大砍刀的刀身不偏不倚就打在了火团上。张牙舞爪的火焰立时转了向。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已经落在了西面防守的樾军之中。登时“轰”地一声巨响,那边化作一片火海。 情势立刻扭转,西面的樾兵有的当场血肉横飞,有的身上着了火,嗷嗷叫着在地上打滚,还有的不知所措,生怕自己也葬身烈火之中,都闪开一旁去。这就打开了一个缺口。 邱震霆清楚,现在的情形,已不可再恋战,如此火光冲天,其余的樾军不时就会赶来,到时敌众我寡,就成了人家砧板上的肉了。他便想招呼众弟兄从那缺口出撤离。可细看那通路虽有四、五尺宽,那火舌时吞时吐,甚是危险,大嘴四这样满身火油,恐怕难以安然通过。 唯有另外杀出一条退路了!他将大刀一挥,扑向南面。 那边守卫的樾军见他骁勇,都先怯了三分,有的已不自觉地朝两旁闪开。岑远看在眼里,厉喝道:“守住了!他们不敢点火,都烧着了他们也跑不掉!这是大家立功的好机会!”边喊,边从另一个士兵手里夺过一罐火油来,又朝杀鹿帮中人掷了过去。 这次他的目标的管不着。但岂料这神偷的手上功夫非常人所能及,右手轻轻一晃,已将油罐子稳稳托在掌中。赵酋愣了愣,又掷第二罐。管不着不慌不忙,这次伸左手一揽,又将油罐子拿了下来。 “好!”岑远冷笑,“我倒看看你有几只手!”说着,地势那罐油又飞了过去。 管不着笑嘻嘻:“我是个贼,当然有三只手。”说话时,将前两罐油放到地上,来接这第三罐——这几个动作看来从容不迫,但其实在眨眼的工夫就完成了。岑远第四、第五罐油接连扔来,他就且接且放,不多时,身边已堆了一圈火油,自己的衣服上却连一点儿油星也没溅着。杀鹿帮帮众士气大振,有人高声叫好:“二哥,气死这些龟儿子!” 管不着甚为得意,但不料那边赵酋“哼”地冷笑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你要自掘坟墓,可怪不得我!”说时,抬脚将书记官的尸身再次一踢,这一回,整个燃烧的头颅滴溜溜朝管不着滚了过去。 管不着才也发觉自己大意,忙纵身跃出油罐圈来,伸足一铲,将那带火的头颅又朝赵酋踢了回去。赵酋知道自己身后是火药库,哪里敢怠慢,看准头颅的来势,一脚将其挑到半空,又伸另一足横扫一腿,就将之朝大嘴四的身上打了过去。 大嘴四现在可是名副其实的“一点就着”,连忙闪开。他旁边的邱震庭看到了,挥刀抽了一家伙,就把这头颅打到东面的樾军中去了。还好这次樾军反应得快,早早就朝四下里散开,头颅落地后,他们又纷纷上前用脚踏灭,所以并没有酿成大祸。 赵酋见这些人着实有些武功,若被他们杀开缺口,单打独斗起来,樾军占不得丝毫便宜。但,战场毕竟不是江湖,不论道义,只讲输赢。他一定不能让这些土匪走脱。即喝令将士:“不要顾忌,朝他们淋火油,他们跑不了的。他们也怕死的!” 士兵先都应了,可又犹豫:不是说郡主在圈里么? 大嘴四看出众人的心思,便攻其弱点。把愉郡主朝自己背上一背,道:“他娘的,反正爷爷已经满身油了,谁要点火,就让这丫头给爷爷陪葬——反正爷爷还没娶老婆,弄个郡主到阴间给我捶腿洗脚也不算亏本!” 赵酋现在的想法,并不是真要点火,只要能慢慢地缩小包围圈,杀鹿帮的人也想求生,应该不会引火*,樾军本有几倍于他们的人数,再困得他们一时半刻,弓箭手赶来,则可以将这群乌合之众击毙。 可是,这样危急的时刻,他却无法将这计划告诉给四围的士兵知道。众士兵的心里想的可不是这么一回事。他们眼见着西边的战友遭遇不测,晓得杀鹿帮中人都身手了得,而大嘴四方才的话就像是豁不出要与人同归于尽了——这些人分明是亡命之徒。赵酋竟然连郡主的安危都不顾,更哪还会把将士们的生命放在眼中?想石梦泉爱惜士兵如自己的手足,他指挥时,除非逼不得已,决不叫士兵犯险,而遇到艰难险阻,又总是自己身先士卒……如今石梦泉才病倒,赵酋怎么就和那个自以为是的岑远连成一气,让大家去送死? 起了这样的心思,士兵们的戒备就不免懈怠了。大嘴四这种靠说谎话闯荡江湖的人原本就最识得攻心之术,善于解读别人的表情举动以找到弱点。他看士兵犹疑不前,且后面人丛中仿佛还有交头接耳,就大略猜出了原委。当下,他甩开大步朝南面冲去,口中哇哇嚷道:“来!点火呀!点呀!他奶奶的,老子拖着郡主一起已经够本,其他都是赚的!来呀!” 士兵们被他这样一吓,果然都不自主地朝两边散开。邱震霆即招呼中弟兄:快撤!杀鹿帮众人便边跑边拼杀,樾军的缺口因越来越大。任赵酋再怎么呼喝,也无济于事。没得多少时候,杀鹿帮众人已然冲到了圈外。 这时,断后的邱震霆停住了脚步:“老二,你带大家先走。俺回去把这城炸飞,也不算白来一趟!”说着,挥刀又向回杀。 管不着知道大哥决定的事难以改变,而凭着邱震霆的功夫,千军万马也如无人之境,必不至遭遇不测,因号令众弟兄全速朝城门口撤退。只是,还没有跑出百丈远,但听得西边的街道“的的的”一阵马蹄声,跟着东边的街道也被人踏得一阵山响。他们再跑出十数丈,看迎面也来了一支队伍,为首骑马的正是石梦泉。 石梦泉装死,这事他们早也猜个大差不离,所以才步步小心,识破赵酋的计策。这时见他前来,也没有十分惊奇。管不着唤了声:“大家莫慌,郡主在咱们手里,樾人龟儿子不敢胡来!”自己已拉开了架势,准备一战。 石梦泉的那队人马转瞬就到了跟前,东、西两面的樾军也逼了上来。杀鹿帮众人已无去路,后面又有赵酋一行的追兵——全凭邱震霆一人砍杀抵御。虽然邱震霆踏着一路尸首就快冲到火药库前了,可没被他砍倒的士兵也渐渐撵上了杀鹿帮的人。更兼他们看到了长久不见的将军——石梦泉凛然坐于马上,铠甲映着火光闪闪发亮,使他的面容也显得红润。往日的坚毅果敢分毫不改,竟不像是有病在身的样子。樾军士兵不由得大受鼓舞,纷纷嚷道:“抓住这伙楚人奸细!”脚步愈快,当先的已后杀鹿帮的人交上了手。 管不着盯着石梦泉,而后者并不发话。只旁边一个亲随的道:“大胆楚奸,你们已经无路可走了。还不快快投降?” 大嘴四把脖子一梗:“投你妈个头!你们赵王爷家的郡主臭丫头在此,要是不放爷爷们过去,爷爷就跟她同归于尽!” 石梦泉的面色变了变,细看大嘴四背上的人,虽然脸冲下不可见,但身量跟愉郡主没两样——如果只是要施以威胁,没有道理特特编派出愉郡主的,而且楚人也不应该知道愉郡主,莫非当真?他再看后面,另一人身上背负的,俨然是娇荇。这便九成假不了了。可一切从何而起? 他望了望旁边的亲随,只因先前城楼放箭格杀一事岑远并未详加报告,那人也不清楚。石梦泉不由锁紧了眉头:虽然玉旒云说不要理会愉郡主,不要怕和赵王结怨,但总不能见死不救!他略一权衡,便将缰绳一拽,拨转马头,给杀鹿帮一行让开了路。亲随正是诧异,但一看石梦泉命令的眼神,也不能再问,自向边上闪开。 大嘴四没想到这么容易就吓住了对手,生恐有诈,就叫管不着带着其他人先走,自己背着人质断后。管不着也理会得这不是谦让的时候,就率先朝南冲去,后面一众弟兄,脚步如飞。 大嘴四直看到最后一人走出了樾人的圈子,才迈步前行。然而,堪堪走过石梦泉身边时,只觉肩上忽然一轻,骇异时,愉郡主早已被拉走——石梦泉斜挂在马上,一手抓缰绳,另一手救人,既快又准,动作一气呵成,根本不给人防范或还手的余地。 “你——”大嘴四只发出这一声惊诧,跟着就露出一丝难以掩饰的笑容,撒腿狂奔。 而石梦泉也在同时意识道手中的愉郡主轻如鸿毛——仔细一看,哪里是愉郡主呢?根本就是一个稻草人,不过是脸上糊了面粉,又雕塑刻画五官,惟妙惟肖而已!他真是既生气又不得不佩服这群草莽英雄:“他们手里没有人质,后面的士兵们快把他们拦下!” 居然受到如此愚弄。樾军士兵对杀鹿帮众人可谓新仇旧恨齐上心来,立刻追赶阻拦。而杀鹿帮的人这时也不用再背负着假娇荇,当然乐得摆脱负担——这稻草人本来也没什么重量,不过丢出后,撞在刀林之中,稻草乱飞,搞得樾兵好不狼狈。杀鹿帮中人又乘机跑出去很远。 只是,双方人马实力相差实在太大,樾人又没了顾忌,弓箭手强弓硬弩,几箭下去,就把腿脚稍慢的几个帮众射死了。大嘴四身手稍微灵活来,边跑边避,但脖子依然被箭矢擦伤。他当然顾不得了——想他闯荡了这么多年,还没哪次逃命逃成这个样子!奶奶的,他在心里赌咒发誓,这帮樾人鞑子,总有一天要找他们算帐! 不过他发誓归发誓,心里已隐隐感觉自己今天大概命绝于此,生命还有许多遗憾之事,免不了一一涌上心头——其一就当初自己跟猴老三一同追求辣仙姑的事。如今这夫妻俩被邱震霆派去留守,万一这边事情有变,他们还算“留得青山在”。唉,好在辣仙姑没有嫁给我,否则今天她就得变寡妇了! 想到这里的时候,樾军已经从边上的巷子包抄上来了——他们进城时所见黑灯瞎火的房舍大概其实都有樾兵埋伏着,否则何能像这般从地下冒出来似的,顷刻就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好吧,大嘴四想,今天就豁出去啦!他飞起一脚朝近前的一个士兵踹去,趁那人侧身避让,抽出他腰间的刀来,“喀嚓”砍下了他的脑袋。 杀鹿帮的其他人也跟他们的四当家一样,抱了必死之心,纷纷站住了脚步,和樾军搏斗。樾军虽然单打独斗算不得好把势,可倚仗人多,十来个人为一圈,同杀鹿帮的好汉进行车轮战。饶是管不着身手了得,也只有招架之力,并无还手之功。眼见着众人便有落败之势。偏这时,听得空中一声轻啸,有人喝道:“樾贼都给老娘住手!”是辣仙姑到了。 交手的双方都一愣,看辣仙姑立身在一屋脊之上,左手一根绳,牵着娇荇,右手一根绳子拽着愉郡主。大家正犯嘀咕:不要又是稻草人。便听娇荇大声叫道:“石将军!郡主在这里!快来救我们!”而旁边的愉郡主,本来满面惊惶,但看到石梦泉安然无恙地跨在马上,心里不由一喜,竟落下泪来。 石梦泉可不知道这刁蛮郡主因何而哭,眼下的情形,敌人手握人质,不可强取,他只有命士兵收起兵器,又向辣仙姑抱拳道:“这位女侠……” 才说了这几个字,旁边的亲随就轻声提醒他:“将军……”进而驱马走前几步,朗声道:“兀那妇人,挟持皇亲国戚是抄家灭族的大罪。你现在速速放了郡主,石将军或许网开一面,饶你不死。” 辣仙姑在房上笑得花枝乱颤:“你究竟是在说话还在放屁?现在是在我们楚国的地盘上,你们樾国的郡主算咱们楚国哪门子的皇亲国戚?你们樾国的律法在这儿又顶屁用?我现在抓着她,你们还敢这样咋咋呼呼地跟我说话,要是我放了这丫头,恐怕我早就连骨头都不剩了——你当我傻的么?” 她一番话说得媚态横生,但也字字句句戳在人的心上。那亲随被顶得一怔一怔的,把眼望望石梦泉。后者阴沉着脸,大约也没有什么良策。 辣仙姑止住了笑:“老娘没功夫跟你们磨嘴皮子。这两个丫头对老娘没什么用处,留着也就是浪费粮食。只要石将军放了我杀鹿帮的弟兄,再率你的人马——包括那驻扎在山下的——回到北方去,老娘自然把这两个丫头活蹦乱跳地还给你。你意下如何?” 石梦泉不答,似乎在考虑。 “将军,不能答应她!”岑远从火药库的混乱中脱身出来,满面尘灰烟火,显得十分狼狈。他一径冲到了石梦泉的马前:“将军,这些人乃是土匪出身,得寸进尺,出尔反尔,跟他们没有什么信义可言——房上女子听着,我樾军之中多的是神射手,识相的就快快放下郡主,否则你立刻乱箭穿心而死!” 辣仙姑冷冷一笑:“乱箭穿心——嘿,倒看看是你的箭快,还是老娘拧断两个丫头的脖子快。” 娇荇也认出了岑远,大叫道:“你是什么人?石将军没发话呢,你胡说八道些什么?上次就叫人放箭射我,不知你安的什么心——石将军,快救郡主。她千里迢迢赶来,就是为了见你一面,你别让她的心意白费!” “娇荇!”愉郡主红着脸嗔了一句,但是想到自己身在危急之中,或许就命丧于此,也就顾不得女儿家的矜持了——倘在临死至少明白地说出自己的心思吧?至少也知道人家是怎么想的吧?她远远地望着石梦泉,可光影扰攘,并看不确切。只是,马上岿然不动的矫健身影让她心里顷刻又平静下来:有他在,她是不会死的。他不会让她死的。 这样痴痴想着,竟不知不觉笑了起来。 石梦泉没心情计较小女儿的心事,想起先前岑远的确报告过“楚人奸诈,假称俘获我方中人,企图混进城来”,但被他下令就地格杀,莫非当日所俘之人就是……他盯着岑远:“你……下令放箭射愉郡主?” 岑远额上沁出冷汗:“卑职……并不认识郡主和她的使女……当时是这位使女……卑职实在……实在是……” “算了!”石梦泉微一摇头,这不是怪罪谁的时候,“火药库那边究竟如何了?” “禀将军,”赵酋上前答道,“贼首不自量力,孤身闯入我军阵中,不时即可制服。此人若为我所获,群贼可不攻自破。将军万不可被妖妇蒙骗。” 石梦泉皱起眉头:怎可以如此自信?他岂不知一步错可满盘皆输么? 才想着,只听“轰”地一声巨响,连地面都震动了起来,空气仿佛化为千百只无形的巨手,将人狠狠地推开,士兵没的直打趔趄,而战马都惊了,悲嘶连连并狂跳不止。“怎么了?”他们都互相问道。 石梦泉跨在马上因而看得清楚——火药库那边烈焰熊熊,浓烟冲天,漆黑的夜空已被照得亮如白昼,而那火舌还朝四面八方迅速地蔓延,许多在火药库跟前与杀鹿帮人纠缠的士兵因怀抱火药、火油,此时纷纷遭殃——那抱火药的自然被炸得血肉横飞,而拿火油的则浑身起火,满地打滚,惨叫之声不绝于耳。 如此动静,恐怕十几里地外也能看到,远平城易主的事终究是瞒不下去了。然这些且不论,附近还有粮仓,还有兵营……城内还有另一座火药库…… “还不快带人去救火!”他急急命令,“莫非是要等全军将士被活活烧死么?” “是。”赵酋得令就走。而岑远还问:“那这里的贼人……” “你先去救火!”石梦泉沉声命令,“这里自有我。” 辣仙姑在房上看时局刹那扭转,正是欣喜,但也不得不佩服石梦泉在这情形下还能保持镇定。这不过是樾军主帅的一个爪牙而已,她想,玉旒云不知是怎样一个人物?听说还是个女人? “他奶奶的!看你们这帮龟孙子还能怎的!”邱震霆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提着大刀一路砍杀着奔了过来,几个匆忙赶去救火的士兵立刻丧命当场。到得跟前,他又“哗哗”斩了数刀,把管不着和大嘴四身边的包围打开一个缺口:“他奶奶的,咱兄弟来去自由,谁敢挡咱的路,谁就上黄泉路!” 管不着和大嘴四不禁大喜,也拼杀愈勇。转瞬,杀鹿帮原本被分散包围的各位好汉就重新集合在一起,挺着兵器,一致对着圈外的樾兵。 不过,樾军依然数倍于他们,要想彻底杀出去仍非易事。 辣仙姑瞅准时机,攻心为上,笑了笑,道:“石将军,若是再不灭火恐怕咱们都活不成。我们虽然是草寇,但最重江湖义气,谁同咱们讲信义,咱们也就同谁讲信义。若将军保我等毫发无伤地走出这里,我等自然也将郡主毫发无伤地交还给将军——至于将军事后是否撤军,我等明白军令如山,自然不会强逼于你。不过那时大火熄灭,咱们双方又可以各为其主交锋较量,斗智斗勇,谁胜谁负都可以心服口服,总强过莫名其妙葬身火海——将军以为如何呢?” 她这是对先前提出的条件做出了重大的让步。石梦泉略想了想,朝身边的亲随点了点头。那亲随先是一愕,但看情形也无他摆布,只好上前朝辣仙姑喊话道:“好,算你狠。将军网开一面,你们快快滚出城去吧!” 辣仙姑也无暇计较他言语粗鲁,看地上的包围圈渐渐散开了,杀鹿帮的众好汉小心翼翼边走边密切注意着周遭的动静,一步,两步,一丈,两丈,终于走出了樾军的包围。 这时,石梦泉就悄悄地用低得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对旁边的亲随道:“你叫人从后面的街道绕过去,待这帮人走到城门口,再把他们包围起来。” 知道将军没这么容易被人要挟,亲随大喜,点头答应。欲去,石梦泉又唤住,悄声吩咐:“你的箭法不错吧,趁着女贼不备,你给我一箭把她射下来。” “可是郡主……” “我让你射女贼。”石梦泉道,“怎么?若是没把握,还是我来……”他说着,向鞍侧拿弓。 “不,将军。”亲随制止他,“您……卑职一定把女贼射下来。”说罢,调转马头,闪入黑暗的僻巷里。 不过与此同时,石梦泉也拿起了弓箭。他试着拉了拉,这动作立刻就引起了辣仙姑的注意。她警惕地朝后退了几步,但很快就发现石梦泉根本就没法将弓拉满。 莫非这人中了毒烟又喝了泻药,虽未病死但也元气大伤,只是出来装模作样?她心里嘀咕:是了,方才他一直也不敢同我喊话,事事都由亲随代劳,可见他并没有力气,无非是来坐镇而已。 而偏此时,只听身后“嗖”地一声。她心中一骇,赶忙就地滚开,但觉一阵劲风从头顶刮过,她人也险些被带得摔出去——羽箭射中了她的发髻,她若闪得稍慢一些,现在哪里还有命在? 原来石梦泉比她想象的阴险!心中不禁暗骂一句:反正你不仁,我也不义! 从怀里摸出一枚小小的雷火弹来,一掷,立刻有一道绿光窜天而起。 石梦泉知道一击失手,这妇人必有后着,本欲立刻唤士兵将她就地格杀。但不想辣仙姑将娇荇和愉郡主两个一前一后拉在自己身侧,就像两块人肉盾牌,樾兵无一人敢轻举妄动。 而这时候,又听得城门口一阵骚动——还以为是樾兵重又围上杀鹿帮众人了,不想是一大群豺狼野狗好像被厉鬼追赶一般没命地朝里冲。不用说,这是猴老三的杰作。虽说利用野兽来对敌已经是他的老招了,可屡试不爽,何况这回将梅花鹿换成了猛兽,威力自然非比寻常。 樾兵们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手忙脚乱。而邱震霆就带着弟兄夺路而去。 远平的东北角已经化为一片火海。辣仙姑落脚的那间房子也就快被殃及。她将愉郡主就娇荇紧紧拉在身边,得意地喝了声:“石将军,今日就斗到这儿,你先灭了火,咱们来日方长,慢慢比过。我去也——”话音落下时,已经起起落落跃到了几丈开外的另一座房上。 可说时迟那时快,只见石梦泉从身后拔下长枪,怒喝一声:“贼妇休走!” 辣仙姑一惊:病得拉不动弓的人,怎么此一声喝这般中气十足? 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不禁心里凉了半截——石梦泉将枪尖儿在地上一戳,整个人便从马上凌空跃起,眨眼间已经逼到了自己的近前。她还未来得及倒吸一口凉气,寒光闪闪的枪尖已点到了她的咽喉上。 她赶忙仰身让开。那长枪平贴着她的脸刺了过去。却不给她起身的机会,石梦泉手腕一抖,枪身立刻似铁鞭一样狠狠地砸在了辣仙姑的胸腹之上。辣仙姑只觉天旋地转,自己的脊梁似乎断成了千万段——使枪使成这样,腰力非凡,决不是重病在身的人! 莫非他是装的?这狡猾的家伙! 不过再醒悟什么也已太迟了,她喉咙一阵腥甜,眼前发黑,就瘫倒下去。石梦泉便伸手夺过捆住愉郡主和娇荇的两跟绳头,又把长枪在房上一顶,借力跃回马上。底下士兵纷纷叫好,更奋力斩杀豺狼野狗。 本来动物被驱逐而来,就是为了乱敌人的阵脚,替己方争取时间,真要作战却不能够。豺狼野狗被樾军一通猛砍,死伤过半,没多时,剩下的也都逃窜而去。樾军将士追到城门口,杀鹿帮的人早已没了踪影——其时大火已点着了半座远平城,众人便不能花力气追赶穷寇,急忙加入救火的行列。 愉郡主看着奔走的人群,一条条影子和着窜动的火苗,花了她的眼——她不是在做梦吧?真的是石梦泉救了她?她瞧见娇荇,已经有人上前给这使女松了绑,自己呢?哎呀,竟还在石梦泉的马上! 不由羞得两颊通红,心里有什么话都再说不出口——不知怎么,到了他的面前,她就只想做刁蛮的姑娘,只想为难他,喜欢如此。 “你……那个谁……还不放本郡主下来?你刚才是不是偷偷叫人向上放箭?想谋害本郡主吗?” 石梦泉就好像没有听见,两眼怔怔地盯着火场,并不理会。 愉郡主既窘又恼,乱扭着身子:“石梦泉你这坏人,跟玉旒云合伙欺负我!你知不知道我听说你死了,好……那个……你居然没死,还不早点儿来救我。你这是安的什么心?” 石梦泉依然不答。 娇荇已经回复了自由,动了动酸麻的手脚,上前来替主子解开绳索。她边做事边笑,心想愉郡主刀子嘴豆腐心,历经千难万险终于到了石梦泉的身边,竟然一句温柔的话也没有,还是又吵又闹的,这可如何能得到人家的心?想她娇荇要是有朝一日有了心上人……哎呀,想到这里,自己的脸也红了起来。 “喂,那个谁——你扶我下去呀!”愉郡主可没骑过这样的高头大马,不敢自个儿往下跳。她叫石梦泉,半是骄矜,半是撒娇,然而石梦泉还是好像当她这个人不存在似的,只出神地望着火场。 愉郡主这次面子可下不来了,抬起拳头就朝石梦泉胸口砸去——本来也没用上七分力气,却谁料一拳下去,石梦泉就像是木偶似的,“咕咚”便栽下了马。 17第16章 看到石梦泉摔下马,愉郡主不禁“呀”地尖叫,顾不得自己害怕,也跟着跳下马去:“喂!喂!”她拍着石梦泉的脸,才发现什么面色红润,手一擦就掉颜色,再一试额头,烙铁一般地烫,“原来你是真病——” 亲随已经赶上前来,扶起石梦泉。他厌恶地瞪了愉郡主一眼:“不是真病,难道还装着从马上摔下来?咱们当兵的不比郡主,什么都好拿来玩!” 若换在过去,愉郡主被这样顶撞,早就发火了。但此时只担心石梦泉的生死,略撅了撅嘴,就算了,道:“好嘛,好嘛。我不玩了。那个谁……他救了我,我……我给他端茶送药,总行了吧?” 亲随才不把她的话当真,况且谁又敢真支使郡主做事?自招呼了几个士兵,七手八脚地把石梦泉抬到大火暂时不会波及的一处房舍中,又找了医官前来。 那医官翻翻眼皮又把把脉,直是摇头,士兵都急得不行,愉郡主更立刻带上了哭腔:“你治好他。治不好,我叫父王杀你的头!” 医官不识得郡主,瞥了她一眼。 士兵俱想,若不是半中途杀出这个任性的郡主来,将军早就挫败楚人的阴谋——他现在病情加重,都是因为勉力和辣仙姑交手,搭救郡主的缘故,是以,大家都对愉郡主没有好脸色,有人喝道:“将军在休息,你小声点!” 愉郡主一愕,赶忙捂住自己的嘴巴,可转身对着娇荇又忍不住哭了起来:“怎么办哪?要是他死了,我怎么办?我可活不下去了。” 娇荇亦红了眼圈,还只能安慰:“石将军吉人天相,一定不会有事的。郡主放心。” 愉郡主的一颗心早就飞到石梦泉身上了,还往哪里放?她紧紧地盯着医官,看他施针开药。士兵们自然不让愉郡主动手煎药,也不叫她喂药,她便只能一直看着,也不坐,也不靠,动都不动,仿佛化做了心上人床前的一樽石像。 不要死,不要死呀!她心里默默地祷告,只要你不死,我做什么都愿意。我以后再也不给你找麻烦了! 如此,过了后半夜。 城中火势虽猛,但好在南方水源充足,虽然河水被辣仙姑下了毒,但用来救火却是无妨,大家齐心合力,连扑带打,到了黎明时分,似乎连老天也要帮他们,竟淅淅沥沥落下雨老,大火就终于完全熄灭。青白的天光照亮大地,远平城里到处的焦碳,青烟从废墟里升起。 石梦泉觉得胸口堵得慌,猛一阵咳嗽,就醒了过来。士兵们都围在床前。“将军!”“将军!”他们的语气中满是欣喜。 愉郡主被排除在圈外,她试着挪动脚步,但腿脚已完全没知觉了,只好傻傻地看着石梦泉笑,而眼泪也同时流了下来。 石梦泉自然先问火势,众人回说已经熄了。他又问城外局面,有否敌人乘机来犯,众人答,一切安然无恙。石梦泉这才艰难地点了点头:“你们也都累了,怎么不去休息?” 士兵们道:“不累,就坐在您床跟前,累什么?” 又有道:“将军,那个土匪帮里的贼妇人没死,已经叫咱们关了起来。原来几次下毒的事都是她干的。咱们恨不得把她千刀万剐来报仇。” 那个女人……还有她同伙的一群人,石梦泉想着自己南渡以来的种种,他们竟然以少敌多,奇谋不断,程亦风想到用这些人,不可不谓高明。 “不要为难她。”他说道,“让医官看着,留着她的性命,也许从她嘴里还能问出些什么来。” “是。”士兵们答。 这时,又听见门外有人唤了声“将军”,既而大步流星地奔了进来,竟是罗满。众人都不禁一愣:“罗副将?” 罗满后面跟着赵酋,笑道:“咱们当灭了火,听到城外有骚乱之声,依稀有几千人马。起先还以为是楚人来了援军,都想,这次可命绝于此,但那队人马到了跟前,却原来是罗副将。” 罗满到石梦泉床前,倒身行礼:“将军,卑职来迟了。” “你……什么来迟?”石梦泉阴沉着脸,“让你埋伏在山下,怎么上来了?” 罗满也晓得自己擅离职守,不过,任谁看到那样的火光,也会放心不下的。可他也不争辩,顿首道:“卑职错了,立刻就下山去……”说时,当真转身就走。但和门口一个小校迎头撞上。 “出了什么事么?”见那小校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罗满问。 “信,刘将军和吕将军写给玉将军的信。”小校道,“因为玉将军已经离开了锁月,怕有急事,所以先拿过来给石将军过目。” “哦?”石梦泉让拿过来,展开一看,不禁心底冰凉:刘子飞和吕异拒绝增援,他们说他们根本不信一个连石坪都能丢掉的将领有办法飞跃飞龙峡夺取远平城。“尔视军国大事如儿戏,吾等岂可与尔同流合污?劝尔速速收复石坪,吾等还好在万岁面前替尔求情。攻打远平夺取凉城之戏言不可再提!” 这……这不就意味着玉旈云计划的彻底……失败? 眼前陡然黑了一下。玉旈云对着次南征抱了多大的希望!十五年的煎熬眼看着就可以结束,如今……他不敢想象玉旈云知道这个消息会怎样的失望。更无法想象如今这样的结局,回到了西京玉旈云会面对怎样指责——能有什么办法挽救么?他强迫自己思考——带着不到一万多的疲惫之师,困在四处是敌人的深山,守着一座已被烧毁了一半的城池……楚军或许已经看到了火光,又或者邱震霆一行已经通知了程亦风,楚人到来应该就在近几天内,到时,楚人从南面攻城必然就像当初他们从那里进攻一样,轻而易举就可取下。甚至,楚人未经长途跋涉,以逸待劳,又熟悉地形,可以出其不意,这天时、地利、人和,都被占尽,樾军凭什么自保?无论取胜! 怎么办? 罗满怔怔地看着他。两人共事的时间并不长,而且罗满的年纪稍长,从前总以为石梦泉是玉旒云身边的马屁精,所以才年纪轻轻就做到御前侍卫,又外放出来带兵。真正共事之后,才发现他原来真是个果断又稳重的将才,行军打仗的本事不在玉旒云之下。更难得的是,他脾气随和,平易近人,是以士卒同他比同玉旒云更亲近。在南方七郡收拾了贪官康申亭后,罗满对这位年轻的将军愈加佩服。然而今时今日,见他神色憔悴,满面忧虑,自己也免不了跟着忧虑起来——战士,大不了一死,只不过,死了若不能取得胜利,死得就完全不值,哪怕生命再宝贵。 “卑职以为,必须如实向玉将军禀报。”罗满道,“没有刘将军和吕将军的支援,远平城等于鸡肋。现在应该撤出我军主力,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不行!不能撤军!”岑远道,“现在撤军,岂不是前功尽废?再说,我们就和楚军打一仗,也不见得没有胜算。石将军,我愿意打头阵!”说时,在石梦泉床前单膝跪下,一副要领命出兵的样子。 石梦泉何尝不知道远平是鸡肋,又何尝不清楚和楚人硬拼只会造成无谓的牺牲。然而即使鸡肋也要发挥其最大价值,这样到了西京才好向满朝文武有个交代啊!他沉默地思考,而长久的思考使他觉得头晕眼花。愉郡主穿过人丛望去,见他脸色越来越差,心疼不已,使劲挤开众人来到他的床前:“你……你还是休息吧……” 石梦泉摇摇头,抬手让岑远起来,又对那来送信的小校道:“你立刻回锁月,让他们追上玉将军把这封信交给她……另外……”怕玉旈云倔脾气上来会硬拼,他又补充:“我也会写一封信给玉将军……” “那是真的要撤军么?”岑远急了,“不能撤!” “喂,你——”愉郡主瞪着他,“死奴才,什么时候轮到你说话了?你狐假虎威乱发命令,想害死本郡主,本郡主还没跟你算帐呢!” 岑远不甘示弱:“这里是军营重地,不是王府,郡主怎么能随便插嘴?” “你——”愉郡主气得跳了起来。 “郡主——”石梦泉低声劝阻——周围的人太多,交谈声嗡嗡,让他头疼欲裂:“娇荇姑娘,麻烦你带郡主去休息,我们议论战事,不便耽搁她在此处……” “这……”娇荇知道主子的倔脾气上来,可是谁也劝不住,看架势,愉郡主是要好好跟岑远干一架呢,怎肯乖乖离开去“休息”? 没想到,愉郡主只略撇了撇嘴,连一句使性子的话也没讲,就转身出去了。娇荇赶忙小跑着跟上:“主子,哎哟我的好祖宗,别上那边儿去,那边都烧成灰了,说不定还有死人呢呢……主子……” 无论她怎么喊,愉郡主走得飞快,全然不理。娇荇只好加快步子,跑得岔气了,才追上:“主子,我的乖乖好祖宗,你又打什么主意?这次撞土匪还不长教训么?就算是为了石将军,你看他病成那样——你可不能再给他添麻烦啦!” 愉郡主被她拉住了,只好停下来:“谁说我要给他添麻烦呀?我就是看他病成这样,想要帮他。” 那还不是一样!娇荇晓得主子除了闯祸没有别的能耐,但嘴里不能说,只问:“怎么帮?” 愉郡主望着废墟和忙碌的疲惫的士兵。“我要叫玉旒云换个人来这破地方。”她道,“要她把石梦泉调回去休养。” 远平城惊心动魄的一夜自然没有那么快报告到程亦风那里,可是公孙天成老先生仿佛有“掐指一算”的本领,已经拈着胡须道:“我看时机就快成熟了。” 程亦风一愣:“先生说什么?莫非是杀鹿帮的英雄们有了消息?” “倒还没有。”公孙天成摇头,“我只是算算时间,应该快到了,只等着消息来。” 程亦风不解:“先生让杀鹿帮的英雄们去把樾军搅个不的安身,到底要搅成什么样子才算时机成熟?晚生实在担心得紧。” 公孙天成笑了笑:“土匪进了凉城烧杀劫掠,凉城府尹岂有不管的道理?京城的护军又岂是白领军饷的酒囊饭袋?一旦全城搜捕,缉逮下狱,杀头流徙,土匪会如何呢?” 这样绕着弯子打比方,程亦风皱了眉头,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先生的意思,是樾军对付杀鹿帮,两下里起了冲突,樾军人多势众,终占上风,杀鹿帮就会伤亡惨重,四散逃窜?先生是在等他们来求救么?” 公孙天成拈须而笑:“不错,老朽正等他们来求救。以邱震霆帮主的脾气,不到用尽一切法子,他是不会认输的。而等他用尽一切法子的时候,樾军也该被他折腾得差不多了。” “可是——”程亦风不能认同,“这不是把杀鹿帮的好汉们往死里推么?” “大人怎么能这样想呢?打仗哪儿能没有伤亡?是杀鹿帮和玉旈云去周旋伤亡小,还是我军和玉旈云正面交锋的伤亡小?”公孙天成道,“不过大人也不必太担心,邱震霆虽然好胜,但最顾念兄弟情义,他怎么忍心看到自己的弟兄去送死?他手下的二当家、三当家、四当家、五当家和其他好汉都是足智多谋且身怀绝技的侠士,怎会那么容易就让樾人残害?究竟到怎样的地步来向咱们求救,老朽心里估了一个数,邱大侠心里也打着算盘,两边的帐对上对不上,差别就是樾人伤亡的多少,咱们派军的人数和时间——杀鹿帮好汉们的生死,不是你我可以控制的。” 句句都在理,可程亦风心中依然难以平静:“此时邱帮主还未有消息给先生,会不会……” “何必杞人忧天?”公孙天成道,“大人既遭遇过玉旒云的军队,也和邱帮主以及众位好汉交过手。依大人所见,杀鹿帮是这么容易就会被樾寇消灭的么?” “自然不是。”程亦风道,“但沙场之上,怎能随便估计?且不说杀鹿帮一百多条人命,一百多颗忠心,就说远平城,若然落在樾寇之手,则相当于我楚国门户大开,樾人可长驱直入……” “樾人长驱直入了么?”公孙天成打断他,“若杀鹿帮已然覆灭,樾人扫清障碍占领远平,为何迟迟不见动静?或许大人会说,玉旒云想先收复石坪,若是那样,为什么石坪被我军占领了这么久,竟连一队樾军援兵也没见过?” “这……”程亦风自然不晓得岑远违抗军命的事,答不上来。 “所以依老朽看,玉旈云还在远平城和杀鹿帮纠缠呢。”公孙天成见程亦风还是一副忧愁苦闷的样子,笑了笑,“大人今天还没有去巡防吧?若不去,司马将军又要来和你闹了。” 程亦风叹口气:可不!却不知道一会儿司马非又向自己软磨硬泡地套问作战计划要怎么回答。 然而还是只能硬着头皮到城楼上来找司马非。不过到的时候却不见司马非的踪影,只有小莫一人正在城垛上逗弄一只大鸟。程亦风先以为是贪嘴的江鸥之流,走到近处才发现是一只青鹞,不禁“啊”地叫了一声。 青鹞受惊,扑剌剌振翅飞走,小莫回过身来:“咦,大人怎么这时才来?司马将军等不及,已经自己巡防去了呢!” “哦,什么。”程亦风反而松了口气,指着天空中早已成为一个小黑点儿的青鹞问小莫道:“鹞子凶狠,你竟然不怕?” 小莫一怔:“鹞子?那鸟叫做鹞子吗?” 程亦风点点头,想:是了,青鹞本为北方猛禽,小莫这孩子生长在南方,也难怪不认识。“这鸟凶得狠,蛮人用来打猎的。”他道,“你要不小心,说不定连你的眼珠也啄出来。” “乖乖!”小莫吓得直抚胸口,“我方才抓住一只耗子,正打算拿去喂狗,这鸟儿就飞下来抢耗子,我还觉得好玩,想逗逗它呢!幸亏大人把它吓跑。不然我的眼珠子也不在了。” “也没有那么严重。”程亦风笑道,“其实老鹰和鹞子都是白鸟中最清高的,不愿与别同流合污的,古有诗云:‘男儿欲作健,结伴不须多。鹞子经天飞,群雀两向波。’多少豪情壮志,又多少孤寂悲哀?唉!” 兴兵北伐以来程亦风长吁短叹依旧,但诗词歌赋少了许多。小莫骤然听他念起诗来,不由“噗哧”一笑:“程大人倒有好一阵子没‘之乎者也’‘平平仄仄’了。突然有了雅兴,是心情很好呢,还是很不好?” 程亦风苦笑了一下:“你看我有什么理由心情好?” 小莫道:“咦,大人一来到平崖就已经打了个大胜仗,岂不是一件大好事?” “那胜仗是公孙先生计划的,是崔女侠打的。”程亦风道,“跟我有什么关系?” 小莫偏着头:“听大人这样说,好像打了胜仗却不好时的——公孙先生是你的谋士,崔女侠怎么也得算是你的部下,他们打的胜仗不就是大人你打的胜仗吗?” 程亦风唯有苦笑:“这也算是一种说法。”想了想,又道:“小莫,你说,是不是只要能胜利,用什么手段都无所谓呢?” 小莫不太明白:“大人怎么突然跟小的说起这么难懂的问题来了?”他抓着脑袋:“啊……是不是大人觉得万事都由公孙大人做主,您这兵部尚书成了傀儡摆设,心里很不痛快呢?” 程亦风怔了怔:“论到运筹帷幄,我不及公孙先生分毫,若不是他不愿出仕,做在这兵部尚书位置上的应该是他才对。” 小莫点点头:“公孙先生的确赛过活神仙。他不是早就猜到玉旈云在别处还有阴谋了么?而且他说他已经布置好了一切,玉旈云决不能得逞。” 就是这个计划让程亦风心理不舒服。像有一块大石头压着,不吐不快。“公孙先生说玉旈云人在远平城。”他道,“而且……”当下就把公孙天成派杀鹿帮阻击玉旈云的事告诉了小莫。 小莫惊得瞪圆了眼睛:“公孙先生怎么能确定玉旈云在远平?玉旈云难道会飞么?如果她能飞,岂不是成了神仙?杀鹿帮的土匪……好汉们虽然厉害,又怎么是神仙的对手?” 程亦风本来就不应该随便向人透露远平城的计划,只因他觉得小莫是个单纯的孩子,绝对不可能是奸细,所以才以之为倾吐的对象。他没打算小莫给自己出谋划策,自然也就无需向着孩子解释太多。但是小莫的担心和自己的忧虑共鸣了起来:远平城究竟怎么样了?杀鹿帮的帮众们是否身陷险境?或者……玉旈云究竟有没有去远平呢?不是不信任公孙天成,但是这样什么都插不上手,实在太让人心焦。 他忽然抓住了小莫:“你帮我找一个传令兵来,要悄悄的,别让公孙先生知道。我要打探一下远平的动静!” 程亦风的传令兵在河这边由西向东直奔远平,而河那一边,玉旈云正由东向西赶赴石坪。 她本来打算在锁月等待刘子飞和吕异的回复,如果这两人答应出兵支援远平,则她回师石坪可无后顾之忧。可是,先还接到了一封模棱两可的信,后来就迟迟也没有消息。 她分析,这两人精于算计,只要嗅到南征有一丝失败的可能,他们都不会来冒险。此刻,落入楚军之手石坪城大概就是刘、吕二人继续观望的理由。 反正石坪也不能再拖了。她终于带兵出发。 日夜兼程,打算三天之内赶到石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崔抱月碎尸万段,岂料,方出榆东郡入榆西郡,发觉道路坑洼积水,寸步难行,只得吩咐扎营休息,又使人招所在青窑县县令来问话。 那县令是第一次见玉旒云。传闻早听得多了,知道去皇上跟前的第一红人,心眼儿小,脾气坏,手握生杀大权。进门时,自然已两腿发软,先矮了半截。看玉旒云阴沉着脸坐在上首,明灭的烛光跳动着,使她脸上的影子千变万化,这就更加心虚了,倒身跪拜就再也起不来:“卑……卑职……错了,该死……该死!玉公爷……玉大将军……饶命!” 玉旒云本来也没发火,不过是累了不想同人寒暄。听这县令蚊子哼哼似的说话,模样又像个糊涂官,这才动了怒,喝道:“我几时说要你的命?走近点!大声答话。” “是,是,是。”那县令答应着,却不起身,手脚并用爬上几步,“不知玉公爷……玉大将军深夜招卑职前来有何……教训?” “我来问你,”玉旒云道,“官道要地,如何崎岖至斯?” 县令眼珠子骨碌碌转,想了片刻,碰头道:“玉公爷……玉将军息怒,这是卑职的错……都是卑职管教无方。只怨那户部侍郎顾长风……”原来,顾长风跟石梦泉来到南方七郡治蝗,分析榆东和榆西距离大青河近,水利又较发达,就采用在冬季水淹田地杀灭蝗虫卵的办法想要根治虫害。青窑刚刚完成淹水的过程,正往外排水,但因为水渠堵塞,河水就淹没了官道。县令听说玉旒云和顾长风不和,巴不得罢了此人的官,就赶紧甩他出来做挡箭牌。 玉旒云果然皱了皱眉头,但旋即喝道:“呔,你这小小的七品县令怎么出口污蔑朝廷命官?就算顾长风引水灌田是不对,怎么本将军从榆东郡一路行来,从未见过水淹官道的事?一县的水利工程难道不是你的职责所在?如今水渠堵塞,耽误本将军行军,你还满口胡言——还不给我——”本来满腹恼火,想要“拖出去砍了”,然而,毕竟不掌尚方宝剑,亦不能随便摘人的乌纱帽,只得转口对身边的书记官道:“写封信上奏皇上,把这县令给办了。” 书记官应到“是”,那县令自然号啕不止。玉旒云摆摆手,让把他赶出去,又将亲随都打发了,一个人坐了一会儿,碳火的暖劲上来,就觉得躁热无比。 她知道自己是个急性子的人,凡吩咐下去的事,不管是明说的,还是暗示的,都必须按时且按她的意思做好。若有差池,她立罚不赦——真正能做到这些的有几人?她难免恼火,但大部分时候,只要是在战场上,她沉得住气。 最近有些反常。她觉得烦躁,也许是因为这次踌躇满志的大青河之战事事不顺之故,又或许是因为——她不信鬼神,但是心底似乎有些不祥的预感。 信步走出军帐来透透气。 青窑此地在大青河畔,因过去出产青砖而得名,有低缓的丘陵,一直绵延不断到远处的河滩上,对面是楚国鹿鸣山地,衬在漆黑的夜幕里,显得铁铸一般。 这就是楚人引以为傲的铜墙铁壁。玉旒云想,他们能料到樾军已经到了这钢铁屏障之后么?最知她心意,能把一切都体她办得妥帖的,唯有石梦泉。 忽然明白自己烦乱的原因了。十五年来,很少有面对大事面对挫折而石梦泉却不在身边的,自去年领兵南征北战以来,更是头一次在战场上和石梦泉分隔两地。时间短时还不觉得,日子一久就心慌起来。 她不禁摇摇头觉得自己幼稚可笑:看不惯他们的人背地里都骂石梦泉是她的“应声虫”,按常理,该是应声虫离了主人就找不着方向,哪有人不见了应声虫心烦意乱至此的? 这真是个有趣的笑话,不过除了石梦泉和姐姐以外,她不能和别人分享。这仗一结束,就讲给他们听! 如此一想,心情大好,返回军帐,一觉睡酣然。次日精神百倍,吩咐就地征调民夫,以砂石泥土煤灰草屑填平道路,修整一段,大军就前进一段,虽然迟缓,但比在泥泞中跋涉或者绕远路还是快了许多。到这天傍晚时,竟行了四十多里地。 本来以她的性子是越早赶到石坪越好,应该连夜赶路才对。但见民夫们满身泥浆,看来疲惫不堪,天色又实在晚了,就吩咐扎营休息,并让亲随传令下去,从军粮中拨食物给民夫。 谁知那亲随得令才去,眨眼的工夫又慌慌张张地跑回了。玉旒云方要开声问,便见一乘青帘小驴车辘辘驶到了自己的帐前,未停稳,顾长风已铁青着脸跳了下来,大步走上前,道:“玉将军自领兵作战,为何强征赋役?” 少有人这样梗着脖颈同自己说话,玉旒云估计顾长风到现在还不知道治蝗一事是自己和石梦泉搭台唱的红白脸,心里既好气又好笑:顾长风啊顾长风,你怪我只晓得征战,你自己做事难道就真把大局照顾得面面俱到了么?你淹了我的官道,我还把那存心不良想害死你的青窑县令给办了,你非但不谢我,还指着我的鼻子骂——罢了罢了,我玉旒云难道稀罕你谢?好歹你是一个难得的忠直之材,我不与你计较! 还照着原先和石梦泉商量的,把戏接着唱下去。她冷冷一哼:“顾侍郎似乎是在家养病,本将军的事不消你费神。” 顾长风丝毫不被她这种居高临下的态度所震慑,反而越发挺直了脊梁,道:“将军不论是游山玩水还是行军打仗,顾某都无权过问。然而将军随意征调民夫修筑道路,可有工部有明令么?否则,不单的顾某能管,就算是身无功名的白丁也可以上京告御状。” 玉旒云一怔——她对兵书战策烂熟于胸,但是大樾律法恁多条款,她又不在刑部为官,哪里知道得那么清楚:这人,可真能较真! 顾长风并不露得色,依然满面正气:“将军既然没有明令,又不曾有提调官随同,就无权征用民夫。请将军即刻放这些百姓归去。下官先替他们谢过将军了。” 可以说是找了个台阶给她下,也可以说是逼她到唯一的一条路上,玉旒云平生最恨被人左右。她昨夜才刚刚好转的心情立刻一落千丈,原本装出来的一脸寒霜真的成了万年坚冰,眼神更比大青河的风还凛冽。 “笑话!”她道,“本将军现在急着赶去消灭楚军。战事吃紧的关头,哪里计较这些?” 顾长风道:“将军说的才是笑话!楚人自在他们的国内,将军到别人的国家去攻城掠地,早一天迟一天有什么要紧?何必说得仿佛生死关头?就算是将军不出兵……” “混帐!”玉旒云厉喝,“你一介书生知道什么?楚人占了石坪城……” 她才说到这里,民夫中响起一片哗然:什么楚人已打到南方七郡了? 原来崔抱月千余人马攻打石坪,只因那里是玉旒云设的虚防,所以两下里并没有什么激烈的战斗,几乎是在眨眼间,变戏法似的,城池已然易主。周围百姓若有逃难的,都往北方走。东南面的榆东、榆西等郡县是以浑然不觉。 这时听到了,百姓如何不惊:楚人可会打到此地?家里有亲戚在石坪的,不知还活着不?他们更把眼睛都直直望向玉旒云——玉旒云本打算以虚防吓走楚人,不想竟丢了石坪,虽然不说引以为奇耻大辱,但也像心里长了茅草一样难受。这时见到百姓们此等眼神,更如火上浇油似的的恼怒——京城里的那些老匹夫们不知已在朝堂上说了自己多少坏话,一日不夺回石坪,一日不在楚国的国境内正式竖起她的战旗来,就一日不得消停。她所失去的每一弹指,每一刹那时间,都给对手和敌人更多机会。他们在蓄积力量。这对她不利。 手紧紧握着腰里的马鞭,她就想要发作。 “将军——”冥冥中,仿佛有人轻拉住她的手臂,要她稍待。 梦泉?她一愣,转头看,当然不见石梦泉,乃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满脸污秽,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她:“将军,咱们能不能把石坪的人救出来?我姐姐去年才嫁过去的……”说时,已挂下两行眼泪。 玉旒云的怒火被这泪水一浇,登时熄灭了大半。再看旁边的其他百姓,也有不少焦急地询问道:“楚国人会不会打到这里来?将军能守得住咱这里么?朝廷会不会派援兵?”虽然七嘴八舌,却没一个出声埋怨谴责的。玉旒云心中一动,有了对策。 “诸位!诸位!”她朗声道,“本将军就是赶去杀灭楚人,夺回石坪城的。楚人不过是凭着侥幸,才占了我们的城关。我大军一到石坪,立刻叫他们无处容身。你们但有亲戚被困石坪的,本将军一定将他们从楚贼手中救出,若有亲友被楚人残害的,本将军必让楚人血债血偿!” 斩钉截铁,但一点儿也不像是信口开河地说大话,反而是带着她一惯的冷静镇定。这便有说不出的安抚之效,但更有莫大的激励之功。众民夫立时一扫面上忧郁之色,有的愤愤,有的慷慨,道:“楚国这些不识好歹不知死活的混帐,竟敢跑到爷爷们的地盘上来撒野,看玉将军打他们个落花流水!”说时,有些人又捋起了袖子:“将军,咱们不累,赶紧修好了道儿,大军好去杀楚人!”这话一出,周遭纷纷响应,许多民夫重又扛起了扁担拎起了箩筐。 玉旒云轻轻牵了牵嘴角,似乎给出既高深又欣慰的微笑:“玉某在此先谢过诸位乡亲。他日凯旋之时,诸位都是万岁爷面前的功臣。” 这话未免让百姓有即将大获封赏的错觉,劲头更足。 “还是先吃饱了再干活。”玉旒云道。她吩咐亲随:“不是让把军粮分给众位乡亲么?待我们打回了石坪,再重调粮草不迟。” 亲随答道“是”,便依命去办。 民夫情绪更加高涨,道:“将军,等夺回了石坪,还征什么粮食?咱直接把楚国小贼的粮食抢来就得了。” 玉旒云不辨这话出自何人之口。反正她的目的就是要民夫们一心为樾军效力,最好修路之外还志愿入伍杀敌,只要能取得大青之战的胜利,此外她才没有工夫多管。而顾长风在群情激昂的人群里顽石般地立着,眼中满是愤懑与痛楚。他盯着玉旒云:“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玉旒云扬了扬眉毛:“本将军怎么了?顾侍郎口口声声为了百姓着想,难道要楚军攻到此地,百姓流离失所,你再大声疾呼,号召他们守卫家园么?” 顾长风摇着头:楚军为什么会攻过大青河来?自然是因为玉旒云兴兵意图南下之故。他看得清楚得很,但是,面对这年轻而骄傲的将军,他说出来又有什么用?流离失所,呵,即使没有楚人,这一年的征战,难道百姓能还安居乐业么? 玉旒云大约也能猜出他心里是个什么想法。我却没工夫同你计较,她想,一切都等仗打完了再说——然而你若是再胡言乱语,鼓动民夫与我作对,可就怪不得我绝情了! 民夫昼夜不歇,花了整整两天的时间,樾军才出了青窑地界。官道又开始平整起来,玉旒云下令加速前进,务必在第三天赶到石坪附近的神秀谷。 传令官自去告诉各督尉知晓。 玉旒云在马上眺望前途,便望见天上一只青鹞盘旋而下——正是她和细作联络用的信使。通常人们都用鸽子,因为识得归巢,但鸽巢不能随着大军移动,所以信鸽总飞回固定的鸽子站,战报最终还得要人快马递送。青鹞就不同了。在樾人建国之前,他们都是北方草原游牧打猎的民族,鹞子是猎人的好伙伴,认主人,无论飞出多远,最后还会回到主人的肩头。玉旒云训练了十多只鹞子,专门做联络之用。 那比鹰个头稍小,但勇猛却丝毫不逊的鸟儿见了主人,一个俯冲,来到了近前。玉旒云伸臂让它栖了,打开信筒来看,不禁大惊——书云:“彼谓洞悉远平城计划,且已施计破坏之。未知将军此计划如何?” 远平城?他们怎么可能知道远平城?玉旒云盯着信纸上的“洞悉”与“施计破坏”几个字:就算是楚人从石坪的虚防推测出我打算在别处用兵,但大青河上如许多险关,他们怎么可能就猜到是远平呢? 而石梦泉又有多久没有消息来了呢? 登时心底一慌:这些天来总是烦乱,莫非石梦泉出了事?他怎么可以出事! 手中的书信不知不觉被攥成了一团:楚人如此狡猾,虚虚实实,进进退退。这个程亦风……这个公孙天成……他们的目的究竟是何?是当真已狙击石梦泉?还是因为知道了自己要来石坪,特意放出所谓“洞悉他处之计划”的烟幕,想让她疲于奔命? 可恶!可恶!她最不想被人牵着鼻子走,可每一步,每一个行动,仿佛都在被楚人左右。 怎么可以这样?她不能输!狠很将书信团起,丢在地上,坐骑的蹄子践踏过,顷刻就没入污泥没了影——既已到了这里,先拿下了石坪再说。 于是,将马腹一夹,疾驰向前。 这时,便听见先前那传令官“的的的”火急火燎的打着马追上来了:“将军!将军!出大事了!” 玉旒云烦躁地,并不勒马:“什么事?今夜一定要进驻神秀谷。” 传令官紧紧追着,好容易才拼到与他并驾齐驱:“将军,愉郡主又来了。” “什么?”似乎连畜生也晓得麻烦临头,玉旒云的坐骑一声悲嘶立了起来,玉旒云不留神,几乎摔下了马:“愉郡主?她不是打晕士兵逃走了么?”也许不知上哪里玩去了,也许真的由铁索桥过了大青河,但石梦泉没有报告过。她还以为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已经迷路了,最好是消失了,不想,总在最麻烦的关头又来找她! 正说话间,后面步兵队伍里一阵骚乱,有人吆喝,有人叫骂,还有人“哎哟”一声,似乎是摔了个跟头——士兵都朝两边让开,就看娇荇赶着辆双驾马车,风驰电掣般地闯了过来。到玉旒云跟前时,竟刹不住,直撞了过来。玉旒云赶紧抽出鞭子朝马脖子上狠很一抽。那畜生吃疼,调转头去。她跟着拔剑砍断车辕,令车厢和马儿分开,娇荇和愉郡主这便一个跟一个从车上滚了下来。 两个姑娘都滚在了污泥中,满身秽物狼狈不堪。玉旒云想,凭愉郡主的脾气,大约立刻就要发作,正好刺她两句,也出出心中的郁闷之气。 果不出她所料,愉郡主还未站起身,已经指着她的鼻子骂了起来:“玉旒云,你这个没心没肺的小人,枉石梦泉一心一意为你卖命,你却不管他的死活!” 玉旒云一愣:“你说什么?” 娇荇把主子扶了起来,帮她擦着脸上的污泥。愉郡主嫌碍事,一把推开了,瞪着玉旒云道:“你装什么蒜?玉旒云,楚国那遍地是强盗土匪的破地方,你明知道派谁去了都是送死?偏偏要叫石梦泉去?” 玉旒云道:“胡说八道些什么!行军打仗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插口?石梦泉究竟怎么了?” “石梦泉……石梦泉……他病得快死啦!”愉郡主说出这句话来,眼泪跟着滚滚而下。想她离开远平那日,石梦泉还支撑着病体和众将士商议取胜之策——那些人呀,除了跟他谈军务,还是跟他谈军务,有哪一个识得着正照料他的?她冒着被邱震霆等人再次绑架的危险,走回锁月城,就是为了要玉旒云立刻下军令把石梦泉招回。谁料等她到时,玉旒云大军早已起程向西。她只好威逼利诱锁月参将,准备了一辆马车让她马不停蹄地追来——算来也有三天时间了,不知石梦泉现在怎样? 担心不已,她越想越难过,哭得停不下来。娇荇被主子招的,也跟着抹起了眼泪。 玉旒云本来只是震惊,被她们这样一哭,心也乱了起来:石梦泉病得快死了?为什么从来没有人报告?啊,也难怪一直接不到他的消息,他可不就是这样一个万事都自己扛的人?他怎么就这么傻?他怎么可以死?怎么可以死? 这个“死”的念头一起,就仿佛拿匕首在她心里刻字似的,先是浅浅地划了道印子,然后一下一下,越刻越深,血肉模糊,她直打冷战。 “都给我住口!”她厉声向愉郡主主仆喝道,“远平成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们给我说清楚!” 愉郡主一噎,跟着又嚎啕起来:“还说什么?你总派人去换了石梦泉回来就是。我知道你小心眼儿,讨厌我,但是你不能害石梦泉,你要害了他……” 话还没说完,“啪”,玉旒云一个耳光已经抽了过去。用了十成的力气,愉郡主不仅半边脸颊肿了起来,整个人也失了重心,跌倒在地。她愣愣地看着玉旒云,后者像是铸炼之时被烧得通红的利剑,刺到人的身上,非但立刻就戳开一个透明的窟窿,还要把你的五脏六腑都烧毁烫烂。愉郡主吓呆了。 还是娇荇警醒些,立刻“扑通”跪下:“启禀玉将军,是……是这么一回事儿……”继而结结巴巴,但还算是条理清楚地把杀鹿帮如何绑架愉郡主,如何向樾军下泻药,又如何企图炸毁远平城,但最终被石梦泉挫败了阴谋的事说了。“石将军似乎是因为积劳,又中了土匪的毒药,所以病得不轻……” “什么叫‘病得不轻’?”玉旒云疾言厉色地打断,“医官是怎么说的?为什么没有一个人来回报我?” “是……是……”娇荇总算是见到真正“可怕”的玉旒云了,如果早看到惊雷将军的这一面,她打死也不会和郡主出来闯这样的祸。“医官就说……要石将军休息……所以奴婢和郡主……奴婢和郡主才斗胆来见玉将军……郡主想请玉将军另派一员猛将去替下石将军……” 另派一人?玉旒云紧锁着眉头:说得倒轻巧。身边并不是没有人,但是愉郡主和娇荇轻车奔驰,也用了三天的时间,若然派一名督尉率领士兵前去支援,至少也要五六天。到那时,战局是个什么形势,哪里能估猜得到?还能战么?还能得到刘子飞和吕异的帮助么?敌我悬殊么?计划要放弃么? 慢说将来,就是现在,从娇荇和愉郡主的叙述中,也猜不出石梦泉的兵马经杀鹿帮折腾后有多少伤亡。 真恨不得能生出翅膀,飞去一看究竟!尤其是,梦泉,你怎么样了? 玉旒云按着剑,手指无意识地把弄着吞口,将剑顶出来了,又推回去,连手被割伤了也浑然不觉。 她怔怔地眺望远平城的方向——远在地平线之下,即使有千里眼,也只能看到环抱此城的鹿鸣山而已。 这时正是黄昏,阴霾天空里厚重的云彩像浸了墨汁似的,一层层暗下来。偶尔有几只鸥鸟,扑腾着白亮的翅膀,企图逃脱黑暗的掌握,但飞得远了,身影消失,也和被吞噬了无甚两样。 老天就是这么霸道。人算不如天算便是这个意思吧。 肩上立着着青鹞发出一声凄厉的啸叫。玉旒云如从梦中惊醒,才猛地感到右手的刺痛——石梦泉就是她的手臂。这时她如何能够丢下石梦泉不管?查不清远平的情形,就算进了神秀谷,攻到了石坪城下,她也难以集中精神。 她呼地翻身上马:“传令官!” “有!” “把健锐营的督尉给我找来。” “是!”那传令官忙不迭地去了,片刻,领了健锐营的督尉名唤卢进的到跟前。 玉旒云把血淋淋的手朝西一指:“你健锐营打前锋,率领大军今夜务必到达神秀谷。明日一早,击鼓攻城,限你三天时间,一定要把石坪城给我夺回来。” “是。”卢进应了,又有些不解地看着玉旒云。 玉旒云拨转马头,疾向东走,边驰,边喝道:“骁骑营的将士们跟我调头,回锁月城去!” 骁骑营的是骑兵,本来就是在队伍的最前面。听主帅有此号令,都免不了惊讶。可是,大部分常跟玉旒云的将士都习惯了对她绝对服从,况且有几个站在最先的,听到了娇荇的一番话,知道玉旒云必是回去寻石梦泉。在士兵们的心目中一向身先士卒又平易近人的石梦泉就好像手足一般。他们知道战友有难,早也按捺不住了。这时,纷纷调转马头跟着玉旒云向锁月方向回程。 樾国兵制,一营为五千人。若护卫京城的,当不多不少就是这个数。出来打仗则少可一两千人,多可一万人,全看需要怎样的士兵。玉旒云此来南方,审度地形,觉得并不需要许多骑兵,是以骁骑营只有三千之众。这时三千人一齐调转方向,竟丝毫不乱,实在不可不谓训练有素纪律严明。 后面的步兵也就纷纷让开了道儿。没多时,三千骑兵竟去得只剩一点模糊的影子。 卢进初当大任,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狠狠吸了几口冰凉的夜风才渐渐平复下来。偏这时,见玉旒云一人一马又奔回来了。 “将军?” 玉旒云在马上拿鞭子一指愉郡主主仆:“把她们两个给我看管起来。要是再胡乱走动,闯出祸事,天皇老子来了我也不给面子!”说罢,又一转马头,“的的的”地去了。 18第17章 司马非看到一只青鹞在自己头上盘旋,啐了一口:“他奶奶的,樾国的扁毛畜生都敢到咱们楚人的地盘上来撒野,看老子怎么收拾你!”说时,弯弓拉箭欲射。却听旁边有人喊道:“将军——”他一愣,箭就射偏了,青鹞机警,“戛”地一鸣,飞得没了影。司马非大怒,看来人,是程亦风的亲随小莫,不由得更火了,道:“程亦风还要等到什么时候?玉旒云又不是傻瓜,她这种寸土不让的人,怎们可能让咱们一直占着石坪城?这时不北伐,还要等到什么时候?难道要等那些扁毛畜生把屎拉到咱头上么?” 小莫笑了笑:“将军跟小的发脾气,小的又不能给将军分忧。不是说先要去收拾玉旒云在别处的什么计划么?” 司马非“呸”地一声:“光见说,不见做。读书人就这样可恶!” 小莫陪着笑:“将军不能光赖程大人,其实程大人心里比将军还急呢。” 司马非叉着腰:“哦?” 小莫道:“将军您不知道——本来小人也不该多嘴的,实在是看着程大人太郁闷了,才不得不说。这次出兵的事,全由公孙先生一人做主。” “他?”司马非也看出公孙天成十分有本领,不知能不能为己所用?当下笑笑:“呵,他们都说这老儿有点本事,竟把程亦风这满肚子馊主意的家伙也给耍了。果然酸书生就要酸书生才能治!” 小莫愕了愕,又笑道:“将军跟咱们程大人误会可深了。其实将军是想国家好,程大人也是想国家好,将军爱部下,程大人也痛惜我们这些当兵的,您俩都是好人呢。咱们程大人在老将当中最佩服就是司马将军您了。” 司马非听了这话,觉得有些蹊跷,心中警觉,但语气仍旧轻松:“你小子没事来献殷勤,程亦风转的什么鬼主意?” 小莫道:“司马将军可冤枉煞小的了。其实是程大人叫小的来打探打探,河对面究竟是什么情形了。现在万事都被公孙先生掌控着,程大人都快变成傀儡了。” 司马非道:“变成傀儡也是他自己无用——他好歹顶着兵部尚书的官衔,怎么能听一个没功名的老头儿摆布?” 小莫道:“公孙先生可是厉害的人。您看石坪城不是他神机妙算,只用了一队民兵就打下来了么?程大人对公孙先生可尊敬啦。再说,程大人重信义,既然和公孙先生说好了,这次大青河之战由他全权指挥,程大人再着急,也不能背了誓约。” 司马非皱着眉头,暗想,这究竟是玩的什么花样儿?且从这小娃娃嘴里套套话。因道:“酸书生就这点儿臭脾气。我也懒得管他——那公孙先生究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小莫摇摇头:“公孙先生好像是怀疑程大人身边有樾国的奸细,所以什么话都不说。大概要到临出兵前才下命令吧。” 奸细?这叫什么理由?司马非脑筋转得飞快:哎呀,莫非是姓程这小子找了公孙老儿想栽个奸细的罪名给我,以后这书呆子在兵部就可只手遮天了?他娘的!真是过河拆桥的混帐!他不由得怒气冲天,暗想:老虎不发威,你当爷爷是病猫,我可不能叫你们再在军中作怪下去!便破口骂道:“屁话连篇!才以为他有些本事,竟然也是个瞎指挥的人。几万大军在此,无论进退,至少都要一天时间打点准备,他以为是他一个穷酸背上包袱说走就走?临到出兵才下命令,不搞得天下大乱才怪!看我来教训教训他!”说时,大步往城下走。 “将军!将军!”小莫知道闯了祸,追着要阻拦。可是司马非走得飞快,哪里挡得住,不过正当他雷霆一般,下城的时候,公孙天成和程亦风就上来了。双方几乎撞到一起。 “来得好!”司马非道,“我等不下去了。到底什么时候打,怎么打,你们两个现在就给我个准话!” 程亦风望了望公孙天成。 公孙天成道:“司马将军怎么突然着急起来了?” 司马非道:“废话!自从朝廷来了圣旨,说要打这一仗,到你们慢吞吞地带了兵队来,再游手好闲地等到现在——这都有一个月了。一个月的功夫,有十个玉旒云也杀了。你们再等下去,是不是等玉旒云赶回来打下石坪城?” 公孙天成笑了笑:“司马将军何出此言?咱们在这里等着,养精蓄锐,玉旒云自在河对面穷折腾。咱们等的时间越长,精神头越好,而玉旒云的精力和粮草也就消耗越大。这么舒服的事情何乐而不为?” 司马非不便自己提出“奸细”之说来兴师问罪,是以想激程亦风和公孙天成先说出来,却不料到他有如此“奇谈怪论”,愣了愣,才道:“你当玉旒云是傻的么?她干什么要穷折腾自己?说不定人家也在河对面等着看咱们的笑话呢——她大军就在樾国的米粮之乡南方七郡驻扎着,要什么有什么。咱们倒好,千里迢迢跑了来,鹿鸣山一带不是才闹了饥荒么?你怎知她不在等咱们耗尽粮草?” “司马将军所虑极是。”公孙天成道,“不过,司马将军觉得玉旒云是个有耐性跟咱们慢慢耗着的人么?” 司马非一怔,不知他的用意,不敢立刻回答。 公孙天成又道:“司马将军常嫌我们读书人瞻前顾后,惹你讨厌,玉旒云一介女流,跟司马将军比起来……” “当然是本将军的耐性比她好了!”司马非道,“要不然怎么说宁得罪小人,不得罪女人呢?” “那就是了。”公孙天成道,“玉旒云知道咱们占了她的城池,就好像手上扎了刺一样,不□就难受得紧。她就算想跟咱们耗着,心里也安宁不得。她一定左右为难,无所适从。” 司马非心里把公孙天成恨了十七八个洞,表面上还只能搓着手,道:“话是这样讲……但是究竟要耗到什么时候?” “什么人?”公孙天成蓦地一声断喝。 “是……是小人……”小莫从墙边转了出来,扑通跪倒,“方才小人去城上要看看对岸的情形,遇到了司马将军,一时口快,就跟将军胡言乱语了几句,致使将军误会。小人该死,请程大人处罚。” “你……”程亦风一向觉得这个孩子机灵可爱,一直信任自己,跟随自己,大约现在军中的士兵多少都是如此。他们把自己的性命都交到了他程亦风的手里,而他又将一切都交到了公孙天成的手上……是对?是错?这且不论,但他们的心里大概都在纳闷吧! “你起来!”司马非先发话,“做人就有什么说什么。要是把话都闷在心里,背地里偷偷议论,那跟娘们儿有什么分别?我不怪你。你们程大人和公孙先生也一定不会怪你。”这是话中有话在骂程亦风和公孙天成。 小莫却不起身。 程亦风叹了口气,道:“司马将军叫你起来,谁也没有怪你的意思。这场仗本来……唉,的确也拖得久了些……假如远平城……” “程大人!”公孙天成出声打断,又递了个眼色叫他不要泄露军机。 程亦风一愕,心里很是沮丧:身边哪儿来这么多细作? 便这时候,就听一边几个士兵嚷嚷:“快!别让那畜生跑了,快!” 诸人不知何事,全转头去看,就见一只青鹞飞扑而下,尖喙利爪,直向跪着的小莫扑了过来。小莫似乎被吓傻了,动也不动。眼见着,就要被这猛擒伤到。 还是司马非眼疾手快,“呛”地抽出宝刀来,一下劈过去。青鹞躲闪不及,竟连哀鸣也未发出,已然身首异处,坠地而亡。 小莫看着血淋淋一地羽毛,瞪大了眼,张大了嘴,好半天才翻身跌坐下来,伸腿将青鹞的尸体一踢:“死东西,背后偷袭,活该丢脑袋!” 司马非也跟上来踏了两脚:“刚才被你逃了,终究还是要死在老子的手上。哈哈!待我把了你的毛,炖成一锅!”说着就要捡起死鸟。 “且慢!”公孙天成走上前来,俯身拾起青鹞血肉模糊的尸体。 “先生?” 小莫才不解地说出两个字,公孙天成已经从鹞腿上解下一个信筒来。在大家惊讶万分的目光中,他拆开了信筒,取出一粒玉珠,并一卷薄绢。展开看,竟是一封小楷书成的信。 “讲什么?”司马非急着问。 公孙天成不看信的内容,只拿着玉珠——难得的白玉,隐隐透出些明黄色,可不是民间之物。 司马非急道:“怎么?没见过宝贝么?皇宫里这玩意儿多着呢。万岁爷朝冠上就有——先看信!” 公孙天成冷:“冠前玉珠称为何物,程大人不会不知吧?” 冠前垂组缨,穿挂玉珠称为“旒”,天子十二旒,诸侯九,上大夫七,下大夫五……旒!这莫非是玉旒云的标记? 公孙天成将信交到程亦风的手中。他看着,信上说:“予将立刻发兵收回石坪,并支援远平。或可得刘、吕二将军之助,未可知。汝当极力稳住楚军,不可妄动。若有变,速报与予知。待予收复石坪,稳住远平,再传令与汝。切切!” “这……这是写给奸细的?”司马非恐怕这是公孙天成搞出来的栽赃嫁祸之计,立刻跳了起来先撇清自己的关系,“他娘的,本将军身边也能有奸细——来人!把人统统都给我集合起来,一个一个审,谁替玉旒云卖命的,老子把他碎尸万段!” 那几个方才追着青鹞而来的士兵都是司马非的部下,晓得将军的脾气,见他如此发火,忙不迭地答应,飞快地跑开了。司马非就来回地踱步,轰隆隆地,好像要把城砖都跺坏:“远平!玉旈云说支援远平,那就是远平已经落在她的手里了?程亦风,你所谓她在别处的计划,就是指的这个?你不是说那计划已经被你破坏了吗?现在你怎么说?” 程亦风还在震惊中,无法回答司马非。 “玉旈云既要收复石坪,有要增援远平。”公孙天成面色也甚为阴沉,“她这样说,究竟是打算来回奔走,还是兵分两路?两者都是兵家大忌啊!” 司马非抢过那秘信去,看了看,道:“显见着两者都不是——她不是说联络了刘、吕二位将军吗?就是刘子飞和吕异了。这两人的驻地在原来铴国的地盘上,离锁月城不是很远。他们虽然跟玉旈云交情不好,但不会丢下大局不理,放着战功不立。有他们的支援,樾军就可以有两大股势力,一头取回石坪,另一头进攻远平——不过,他们的先头部队是怎么到远平去的?难道是飞过去的?” 程亦风哪里晓得,不过也没心思去顾念玉旈云有没有翅膀。他只知道樾军的两股打击力量可能已经上了路,那么远平城岌岌可危,而石坪也一定无法保住。“撤军!立刻撤回石坪的民兵,让樾军扑空白跑,然后发兵远平,与玉旒云的人马决一死战。决不能让她借远平而打开通往南方的大门。” 司马非虽然也知道情况危急,但对于“撤军”心有不甘:“现在就撤军……恐怕……倒不如咱们渡过大青河,给樾军一个迎头痛击?” “不行。”程亦风道,“现在渡过大青河和樾军交战,就算是暂时取胜了又能怎样?孤军深入,只有被人消灭的份。远平才是最关键的,我们应该集中兵力,击溃那里的敌人!” 司马非一愕,没想到程亦风这样坚决地否定自己。 程亦风望了望公孙天成,看他有何意见。后者深锁着眉头,想了片刻,道:“正是应该撤军,全力保住远平为上。” 程亦风当下吩咐小莫:“立刻让传令官持我兵符过轻舟过河去见崔抱月,让她即刻带领民兵返回。” 小莫好像还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所震惊着,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哦——” 程亦风又对司马非道:“那么劳烦司马将军,准备出兵远平城。” 说道出兵打仗,司马非就来了精神,连夜点齐人马,连粮草也都清点好了。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天不亮,押粮的就上了路,跟着,五万兵马也启程,浩浩荡荡开往远平城。 程亦风亲自主持牺牲祭旗,送了将士们离去,想要问问小莫传令官是不是已经渡河去找崔抱月了,可左右寻找,并不见小莫的身影。 “莫校尉呢?”他问。 “莫校尉过河给大人传令去了。”士兵回答。 “什么?他自己去?” “是。”那士兵道,“莫校尉本来是要找传令官的,不过怕崔女侠脾气倔,不肯回来,所以就亲自去啦。” 程亦风只是皱着眉头:这孩子! 而公孙天成却厉声问道:“什么时候去的?你看着他去的?” 士兵一愣:“啊……是。小的亲眼看到莫校尉驾了小船,一直看他到水中央呢。就是昨天午时前后吧。” 程亦风道:“公孙先生,这……” 公孙天成道:“老朽觉得这个小莫很是可疑。青鹞既然是训练来传信的,必然认人,如不见到指定的人,怎么会飞下来——青鹞昨日就是直冲着小莫而去的。” 程亦风想起日前的确见到过小莫逗弄青鹞,不过小莫这么憨直的孩子怎么可能是奸细呢?“猛禽凶性难改。”他道,“况且,那鹞子是被司马将军的士兵追来的呀。” 公孙天成道:“总之老夫觉得他有古怪。昨天他私自去找司马将军,挑唆司马将军来与程大人争吵……这时他渡河而去,说不定是给樾军报信去了。” 程亦风不信:“公孙先生推测得有太过牵强了。现在争这些也无谓,倒是看看如何接应崔女侠才好。” 公孙天成于是也不争:“崔女侠的确脾气倔强些,派她出去打仗容易,要招她回来就困难了。老朽以为,大人的准备一支擅长水战的人马,准备到大青河上接应崔女侠——若是遇到樾军攻击,那么就真是‘接应’,若是没有樾军,就权当是把崔女侠绑回来。” 程亦风想到崔抱月那慷慨激昂的模样,觉得公孙天成说的很是有理,因道:“那么晚生现在就交代下去。” “等等。”公孙天成道,“老朽还有些东西要请他们带过河去。“ 程亦风道:“何物?” 公孙天成道:“程大人跟老朽来取就去。”因引他回到房内,取出一个匣子来,里面是一些平平无奇的种子。 程亦风不禁奇道:“先生,这是做什么用?” 公孙天成拈起一小撮种子,道:“这叫播娘蒿,又叫黄花蒿,可以用来治疗瘴毒。” “您要人把这个带到对岸去?”程亦风越来越一头雾水。 “不错。”公孙天成点头,“老朽早年在天江上游游历,见到此草,因医中读过,觉得既然可以治病,就该大量种植,造福万民,于是就把此早带到中游西瑶境内种植。” 西瑶地方正是瘴毒肆虐之地,可是大青河以北的樾国也有瘴毒吗?带这种子难道是给崔抱月做药?公孙天成先知先觉,晓得民兵里有人染了瘴毒?越想越是不解。 公孙天成接下去说道:“西瑶之地不产黄花蒿,百姓饱受瘴毒之苦。老朽把种子带去后,一个月就长成了一大片,用来制药救人,百姓无不欢喜。但未想到半年后黄花蒿漫山遍野无边不际,过了一年,那地方竟成了黄花蒿的海洋,蔓延到附近的树林里,田地中,锄也锄不掉。老朽本是一番好意,结果,西瑶境内黄花蒿成了灾。火烧水淹,来年都春风吹又生。那一片土地后来只能荒废了。” “竟有如此可怖?”程亦风惊道,“那么先生要叫人带黄花蒿去北岸,是……” 公孙天成不用他猜测:“南方七郡就是樾国的米粮之乡,只要把黄花蒿撒到那里的土地上,田野必将沦为荒滩。到时樾军缺乏粮食,不但不能兴兵远征,连自保也不足够,百姓无法温饱,要揭竿而起,则樾国可不攻而自破。” “这……”程亦风怔怔,“先生带着黄花蒿的种子,莫非一早就已有这样的打算?” 公孙天成点点头:“若不能一次重创樾寇使之不能翻身,就会留下后患,他日遭其报复么?老朽虽然是计划了这样一个以逸待劳声东击西的战策,但都没有把握可以一次将玉旒云彻底击垮。所以,在施计让杀鹿帮的人耗费她兵力之外,还想出了这个黄花蒿……” “可是——”程亦风道,“南方七郡若化为荒野,樾国的百姓……” “大人!”公孙天成盯着他,“你是要楚国的百姓,还是樾国的百姓?” “玉旒云穷兵黩武,可百姓无辜。”程亦风道,“我楚国的百姓不愿连年征战,难道樾国的百姓就想妻离子散?我只想两国修好……只想永不言杀戮……” “大人!”公孙天成指着黄花蒿的种子,“花草的蔓延尚不为人力掌握,人的野心又怎么能随你控制?除非大人你一统天下做了天子,否则,你晓得樾国不出第二个、第三个玉旒云?你担保樾国之外,郑国、西瑶和漠北蛮族,不来入侵我楚国?” 程亦风一时张口结舌,但愣了半天后,还依然摇头:“不……无论如何,不能把这害人的东西带到对岸去……不……” “大人!”公孙天成还要再劝,但看程亦风满面坚决,只能把后话换成一声长叹,“大人这是要自留后患啊!” 总比伤天害理,自毁良心的好吧?程亦风想,人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这算是“小节”吗?他原不是个成大事的人——他是个成不了事的人。今日说是为了樾国的百姓,他日,恐怕就因为这一时的“妇人之仁”而把楚国的百姓推入战火之中——除非彻底击败樾寇。除非—— 正心绪混乱的时候,外面士兵匆匆跑入:“大人,了望兵看见对岸樾人好像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直奔石坪城去了!” 崔抱月曾经随夫出征,在落雁谷真正见过大阵仗。樾军战鼓如雷,从东边的神秀谷中蜂拥而出,她在城楼目测了一下人数,才两三千的样子,虽然远胜于落雁谷之战,但是浴巾自己居高临下,易守难攻,是以她并不惊慌。 而其他的民兵就不同的。他们虽然日日操练,也算懂得些杀敌的招式。但自登岸以来,并没有打过什么硬仗——他们扮成难民到了石坪城下,架梯子凳城,守城的兵丁全只是银样蜡枪头,没几下就死的死,逃得逃。只那个参将还硬气些,拿刀上来砍了几下。但崔抱月身手极好,几招便制服了。 胜利来得太容易。打仗竟比乡下种田还要轻松。如今看到气势汹汹的樾兵,且人数倍于自己,他们全慌了。 “崔姑娘,怎么办?” 崔抱月将披风一撩:“怕什么?兵来将档,水来土掩——该当值的人守好自己的垛口,没事的人跟我去找点火油来。” 民兵们愣了愣,有人道:“崔姑娘,咱们先前不是城里都搜遍了么?被玉旒云这狡猾的家伙搬成座空城,连菜油都要找不着了,哪儿有火油呢?” “原是我忘了。”崔抱月拍了拍脑门,“不打紧。你们跟我去打几桶水上来。” 民兵们不晓得她有什么好法子,都将信将疑,但这时找不着其他的出路,便只好跟着她下城去打水。崔抱月几乎动用了所有能寻得着的木桶,民兵都是农民出身,肩挑手提,不多时,城上就排满了大小水桶。 樾兵已到了近前,领头的正是健锐营督尉卢进,他知城中是民兵乡勇,根本没放在眼里,所以只带了健锐营人马前来进攻。他并不立刻架梯登城,只喊话道:“里面的楚人听着,玉将军知道尔等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特叫本督尉前来受降。你们若是想活命的,立刻开城求饶,否则,本督尉带人打了进去,就地格杀,你们一个也别想活着回楚国去。” 民兵见他铠甲锃亮,威风凛凛,而健锐营的士兵阵势整齐,兵器发出森森的冷光,心里都有些害怕。崔抱月却“哼”了一声,冷笑道:“乌合之众也能攻下你们的城来,可见你们樾人的士兵连我楚国的农民都不如!” “你说什么!”前面一个扛军旗的小校,受不得人侮辱,向城跟前逼上几步,“卢督尉好心给你们机会,你们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一会儿死了都不知道命是怎么丢的!还不快——” “投降”两个字未及出口,“哗啦”一下,被崔抱月当头淋了一桶水——是水么?小校嗅了嗅,原来是菜油。他心里一惊,再抬头朝上看,只见一支火箭已瞄准了自己的脑袋。他心底一凉:完了!只见崔抱月一松弓弦,火箭“嗖”地飞下,这小校立刻成了一团火球。 “倒看看是谁死了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呢!”崔抱月哈哈大笑,“叫你们都尝尝被火烧的滋味。”她说着,又抱起一只水桶,作势要往下泼。 卢进已吃了一次亏,不敢大意,急忙叫手下朝后退。但他哪里知道,崔抱月其他的水桶里都装的是水呢? 民兵这下知道崔抱月的妙计了,也都跟着抱起了水桶,齐齐靠到城垛上来。健锐营的人从下面望上去,个个民兵面带怒色,好像是要与他们拼命的——狗急了还跳墙呢,何况人?他们望望卢进:强攻大概是不成吧? 卢进当然明白这道理,下令众兵士后退数丈,以免遭焚身之灾。崔抱月见了,就招呼民兵们:“放箭,射死他们!为你们的丈夫和兄弟报仇!”民兵操练,射箭为必修,大家虽未练到百步穿杨,但如此近的距离,射中可有十之七、八。一时箭矢如蝗,从天而下,樾兵慌忙举起盾牌来防守,有动作慢的,非死即伤。将士们又被朝后逼了数丈。 卢进得玉旒云命令,三日之内拿下石坪,心知不可一再退让,堪堪离开了民兵的射程,即命令健锐营射箭还击。樾人向来重视弓马,剽悍非楚人能及。健锐营又是步兵中的精英,他们强弓硬弩,每一箭的力道和速度都比民兵大得多。是以,城楼上的的民兵射不着他们,他们却可以上着民兵。没多一刻,城楼上就有好几个人挂了彩。民兵不惯死战,纷纷退缩。崔抱月再怎么呼喝鼓励也不能使他们再坚守垛口。 健锐营没了箭矢的阻挡,便又再攻到城墙跟,意欲登城。 “不要命的就来!”崔抱月怒喝着,一箭射中当先的樾兵,跟着又“嗖嗖”几箭,无一虚发。 但她单人匹马毕竟势孤,挡不得许多敌人。这边杀退了一些,那边又有人搭了梯子朝城墙上爬。崔抱月急得朝民兵们大喊:“你们还等什么?豁出去拼了说定还有活路,被樾人杀上来,还指望有命么?” 民兵们一愣:可不就是这个道理!又纷纷抄起兵器来守住垛口——樾军到了近前,已失去了射程的优势,反而楚人居高临下,箭箭都可致命。还有些民兵把一桶桶不管是水是油的统统泼了下去——被淋了水的,呛得直咳嗽;浇了油的,再加一支火箭,便只有满地打滚的份儿;另有被水桶砸中的,起码也脑袋上肿起个大包,疼痛难当。才眨眼的功夫,健锐营就这样又被逼退了下去。 不过,健锐营勇猛,退却只是一时。稍稍离得远些了,又重新弯功搭箭向城上射击。民兵们识得厉害,只能退后自保。健锐营利用这样的机会,顷刻又打到了城下。 于是又再反复,崔抱月命人倒水倒油砸木桶,同时也放箭阻挡,使敌人不能登城。健锐营就暂时后退,再用箭矢开道——往复了几回,毕竟民兵人少,水桶也有限,渐渐落了下风。 卢进看到,不禁大喜,号令手下:全力冲锋,立刻拿下石坪城! 可谁知他命令才发完,冷不防“哗啦”一声,一只木桶兜头罩下。他还未反映过来,就觉恶臭难当。挥手将桶掀了,才见身上黄白横流,竟被人用马桶淋了一头屎尿!他不由得勃然大怒,喝道:“好无赖!将士们听着,拿下石坪,将这群匪类格杀勿论!” 健锐营自然山呼响应。 不过城上的民兵看到同伴想起这么好的招数,半是欣喜,半是见到卢进的狼狈相觉得解气,全哈哈大笑起来。有人想到营房里还有不少马桶,正好都派上用场,于是急急跑去搬了来。崔抱月因使起了弓箭加马桶的战术——樾军虽经历多了枪林箭雨,但几时见过这种流氓打法,虽然杀伤力不大,但有谁能在“屎林尿雨”里冲锋陷阵的?攻势因而大不如前。 民兵等丢完了马桶,又开始丢起碳盆、铁锅、小泥炉、烂白菜——总之是手边能搬来的东西都抬上了城,挡得一刻是一刻。 樾军先是气愤不已,心道:哪有这样守城的?但后来竟也豁然开朗:让他们丢,总有丢完的时候,目下就只当是看猴戏,等他们没辙了,就攻上城去,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于是乎,大规模的攻城变成了小股兵力扰城。在弓箭手的掩护下,十几二十个健锐营的兵士装模作样地到城墙跟前晃一圈,引得民兵一阵忙乱——崔抱月等虽然晓得随机应变,又有些勇气,但毕竟不谙兵法,等发觉自己被樾军耍了的时候,人已累得精疲力竭,而各种用物也丢得差不多了。 卢进见时机成熟,拔剑一指:“冲锋!”樾军战鼓擂响,潮水一般卷向石坪城。 “他娘的,看来只有拼了!”一个民兵手中拿着不知何处找来的一柄开山用的大榔头,就要朝城下的敌阵里丢。 “等等!”崔抱月急中生智,“砸城跺!把砖头敲下去,砸死他们!” 那民兵一怔,崔抱月已经抢上前来,夺下了他手中的榔头,抡起来朝城垛上砸了下去。一时石屑纷飞,大小碎砖滚落,乒另乓啷打在攀梯登城的樾兵身上。几声惨叫,当先的便摔下梯子去,撞到了后面的,一队人就叽里咕噜摔成一团。 民兵们见了都大喜。开头拿榔头的那个道:“下面有间仓库,这榔头还多着呢,大伙动手,不怕砸不死樾人!”说着,带战友们跑下城去,一时回来,人人都端着榔头,淅沥哗啦地一阵乱敲,没多大功夫,竟把两三个城垛砸平了。 这种以石头攻击敌人的法子类似于投石机,不过碎砖的威力小很多,健锐营真是拼死冲锋,这种小小的阻碍根本挡不住他们。只是卢进看崔抱月竟是要把石坪城拆毁的架势,心道,玉旒云叫自己来收复此城,可没有叫自己收回一座废城,不然,直接上投石车把城砸塌就行了。现在楚人流氓竟使些无赖招数,再强攻下去,即使把城拿下来了,也是千疮百孔,怎能同玉旒云交代? 就像石梦泉等头一次遭遇杀鹿帮的强盗一样,卢进被气得直发抖。 “你——”他招旁边一个小卒,“去神秀谷报信,让步军营的上来支援——他娘的,就不信四面包抄,楚国的乡巴佬儿们能忙得过来!” “是!”那小卒得令方要去,却听一人令道:“慢着——” 卢进转脸看,见那发话的人头盔压得很低,几乎看不见脸,问道:“你是何人?玉将军让我全权领兵,你如何阻我号令?” 那人并不答他,从怀里一摸,将个事物拿到他面前晃了晃,乃是半只金狮子,下面缀着豆粒大小的一枚玉珠。卢进识得这正是玉旒云的兵符,惊道:“你是——” 那人将兵符又收了起来:“督尉何必问我是谁?只要知道我是玉将军的人就好。我有重要军情,请督尉立刻收兵!” 崔抱月看着卢进鸣金收兵,健锐营向大青河退潮似的,一下子撤到神秀谷的森林里去了,她先是奇怪,但接着松了一口气:管他们玩的什么花样,总之城是暂时守住了。 民兵们方才战得奋勇,这时松下劲来,想起健锐营那整齐划一的进退,还百发百中的箭法,心里都难免有些后怕。便有人对崔抱月道:“崔姑娘,程大人他们究竟还过不过河来?就算不北伐,总也要来救咱们吧?” 崔抱月只顾着杀敌,倒没想起这档儿事。被问起了,略愣一愣,不免轻蔑地一哼:像程亦风这种就晓得撤退的无用书生,怎么会北伐?当初还不晓得是酒喝高了还是怎样,才发给自己这样一个“渡河”的命令呢!然而,现在她孤军深入,程亦风却不来援,莫非又想重演当初落雁谷的那一幕?什么为了大多数将士的生命而放弃一小支部队? 可大部分将士在做什么?大青河说是战场,为什么看来如此平静? “崔姑娘,要不,咱过河去叫程大人发兵来支援吧?”有人提议。 向程亦风求援?那不就等于是向一个胆小怕事的书生承认自己还不如他么?崔抱月立刻摇头:“不行。咱们也不见得就敌不过樾军。他们不是撤退了么?真要过河去,咱们也去找司马将军,看看他是什么意思。” “那赶紧去找呀!”民兵们道。 崔抱月看看天色,虽然阴霾,但才过正午,这样光天化日打开城门,就不怕樾军偷袭? “等天黑。”她说,“严加巡逻,千万不要给樾贼可乘之机!” 民兵们应道“是”,拖着脚步回到各自的岗位上。有人开始想,跟着崔抱月来到此地是不是一个错误,这种军国大事,就让当官的去操心,多好!现在,后悔也迟了! 时间真是难挨,那天就像总也暗不下来似的,一片云彩过来,遮得世界仿佛黑了些,但风吹云散,又亮了起来。民兵们等啊,盼啊,脖子都长了,远处的景物才开始渐渐模糊——接着,就像某个志得意满的将军一掀漆黑的披风,立刻黑了下来。 这样的凌厉。他们虽没见过,但都不约而同地想起了玉旒云。打了个寒噤。 “崔姑娘!崔姑娘!”沉默久了,声音既低又颤。 “大声点儿!”那民兵拍他的同伴。 “崔姑娘……” “崔女侠!”蓦地,一人高声喊。 民兵们都是一惊:谁?声音来自城外。 崔抱月也听到了,匆匆奔到了城垛边,只见模糊的阴影里一个楚国兵士浑身透湿,满脸污泥血水,用一支断枪拄着地才勉强站住。看来是想要进城。 担心有诈,崔抱月问道:“你是何人?” “在下兵部尚书程亦风大人帐前——”那士兵说时举起一件事物来。因为天色太暗,并看不确切,只依稀辨出是暗红色的一块,仿佛就是程亦风的兵符了。 崔抱月和民兵们极目四望,并不见半个樾军的影子,暗想道:即使是细作,单人匹马能成什么气候?就看看你的真伪再说!当下差了两年轻力壮的民兵下去带人进来。片刻,就到了她跟前,将暗红色的事物递上了,果然就是程亦风的兵符,朱漆木老虎,剖面上刻着“兵部,凉城民兵”。崔抱月取出出征时自己所得的那一半,两边相合,天衣无缝。 “崔女侠叫我小莫就成啦。”这兵士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我替程大人来传军令,请崔女侠率诸位乡勇立刻撤退。” “要我撤退?”崔抱月一愣:这还真像是程亦风的命令。 其余民兵们听了,倒很是高兴,也有埋怨的:“既然大军不打算北伐,派咱们来这里干什么?如今要咱们回去,也不早点儿说,害咱们跟樾人打了大半天——这不是拿咱们耍着玩儿么?” 小莫听到,连连摇手:“大家可不要误会程大人。他这次使的声东击西的高明战略,说是让玉旒云跑来跑去不得歇——究竟是怎样,我可闹不清楚。我要有那么大本事,我还做个小校么?而向各位传令撤退,程大人是昨天吩咐的,但我的船在大青河里撞到了礁石,我被冲到下游好远的地方,所以到这时才来。” 众人见他这副模样,果然是经历了九死一生,后悔方才说了那些牢骚话。 “但如今樾人已经攻来了,咱们怎生撤退?”崔抱月道,“千多人出了城去,撞上樾军,难道与他们肉搏不成?” “这个崔女侠不用担心。”小莫道,“我被水冲到下游,好容易爬上岸后就悄悄地从树林里朝这边赶。今天下午的时候,看到许多樾军匆匆忙忙朝东边去了。我想,这正是程大人所说的,叫玉旒云跑来跑去不得歇吧。现在神秀谷里只有不到一千樾人,他们决不敢出来跟咱们硬碰。” “果然?”莫非这就是樾人匆匆鸣金的原因?他们急着赶去下游?“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我们撤退?”崔抱月道,“已经占了此城,应该乘胜追击才对。程亦风怕事,难道司马将军也不晓得这道理?现在应该派援军来,打垮神秀谷里埋伏的樾军,以后或者北上,或者西进依阕,为落雁谷的将士报仇——” 小莫愣了愣:“这个……我一是个传信的,可不能替程大人和司马将军做主,而且,司马将军已经领兵上远平城去了。” “上远平城?”崔抱月奇道,“做什么?” 小莫道:“哦,咱们抓到了细作,发现玉旒云在远平有诡计。程大人就叫司马将军领兵去打破她的如意算盘。” “玉旒云在远平的诡计?”崔抱月皱了皱眉头,若有所思:程亦风声东击西……玉旒云疲于奔命……石坪……远平……司马非十万大军……樾军匆匆收兵东去…… 猛然,这些细节全穿了起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她不禁失声道,“程亦风这胆小的家伙竟然使这种计策,果然是把咱们当猴儿耍了!” 民兵们不明就理,诧异地望着她。 崔抱月道:“程亦风这书生想是猜到玉旒云在石坪虚张声势……”当下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把公孙天成的计划讲了一番,虽然并不全然相符——比如那利用杀鹿帮缠住石梦泉一节,她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但也大体是那么一回事。只不过她以为这是程亦风的杰作,虽然不得不承认其高明,言语中还是有许多的不屑与讥诮。尤其,自己满以为能够率领民兵同仇敌血战一场替死去的未婚夫报仇,却不料成了大青河之战中的一枚棋子,实在叫人恼火,暗想:好个程亦风,常常把百姓的生计和士卒的安危挂在嘴边,临到冲锋陷阵的时候,仿佛我们民兵就不是士卒似的,送死他也不顾……但才这样想,又觉得如此埋怨是毫无理由的,毕竟民兵是她拉起来的队伍,日日请缨出战的也是她,而此时,程亦风不是也来叫她撤退了么? “崔姑娘,现在怎生打算?”民兵们问。 “现在?”崔抱月再次向四围看看,不见樾兵的影子。虽然她依然很想硬碰硬地跟樾军一决高下,不过,无谓送死的事情她却不想做。因道:“这位程大人打仗的本事没什么了不起,逃命却是他最擅长。既然他给咱们下了撤退命令,咱们就姑且听他的吧。” 民兵们早就等不及了,听到此话便奔走相告。不到一顿饭的工夫,民兵便全都集合了起来。崔抱月出征时共领男女乡勇一千一百二十七人,经过石坪攻守两战,如今还有九百六十四人,以这样的伤亡把樾军耍得团团转,算盘打得也够精的。 她看看自己的“部下”,都因为能全身返乡而露出了兴奋的神气,其中有不少人用长枪当扁担挑着大小包袱。不禁奇怪,问道:“哪儿来的行李?” 被她问的那个愣了愣,笑道:“也不是什么行李。樾人弃城逃跑时留了几顶头盔下来。我想我好歹也打了一次胜仗,总要带点儿什么回去给乡亲们看看,否则人家说我吹牛呢!” 崔抱月正觉得可笑,旁边另一个挎着包袱的插嘴道:“什么给乡亲们看?咱们打了胜仗皇上应该封赏咱们吧?崔姑娘,我听说皇上赏银子,是砍下一个敌军的脑袋就赏一锭金元宝。要是千里迢迢带人头回去,到皇上召见咱们时都发臭啦,所以我还是带几顶樾人的头盔——崔姑娘,你说皇上什么时候会召见咱们?” 崔抱月已经开始觉得有点儿哭笑不得了。不想,另一个背着大包袱的人挤到前面来说道:“崔姑娘,别听他们这些没见识的家伙胡说。这气死玉旒云的好主意是程大人想出来的,队伍是崔姑娘带出来的。要算功劳,也只有你们两个。皇上怎么会召见咱们呢?” 崔抱月想:总算你还没在做白日梦。“包袱里装了些什么?”她问。 “我可不要樾军的头盔。”那人回答,且打开了包袱给崔抱月看,“攻进来的时候杀了些樾兵,他们北方人的靴子可真好。我扒了几双下来回去送送亲戚。虽说是死人身上的有点儿不吉利,但冬天冷起来的时候,谁还计较这些?” 崔抱月可真是险些被气得吐血,看到旁边小莫脸上带着那种忍俊不禁的表情,心里更加恼火:这小兵程大人长,程大人短的,八成是程亦风的跟屁虫。民兵的这些事要叫他传到了程亦风的耳朵里,这书生还如何嘲笑自己?将来岂不更要把她当猴儿耍? 这边厢她正寻思着,那边厢又有几个女兵颇为自豪地凑了上来:“北方人的布虽然没咱们的精制,但好在够结实。我们把兵营里能拆的帘子、床单、背面都拆下来了,回去正好给孩子做衣服。” 如果这时程亦风在跟前,崔抱月真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 “各位大嫂可真细心。”小莫笑道,“反正樾人欺负咱们也有年月了,咱们拿他们点儿东西是应该的。虽然现在还不能叫他们种粮食给咱们吃,但能叫他们纺纱织布给咱们穿总是好的。” 女兵们都笑说有理。 崔抱月犹如火上浇油,疑心这小兵是程亦风专程派来瞧自己笑话的——虽然看看那一脸孩子气又不像。她怒喝道:“你们究竟是来保家卫国,还是来赶集?把包袱全给我扔了!撤退!” 果如小莫所言。一行人撤到大青河边,未见樾军追来。民兵们每二十人扛着一只轻舸,到河边放下了,合力推入水中。 这夜的大青河很平静,静得就像黑夜,静得像一个谎言,一个梦。 作者有话要说:这周能提前更新简直是神迹!阿门! 不过下一周因为我要去费城一趟,不知是否能更新……尽量吧…… 12/21/2006修改错别字 01/10/2007修改内容 03/21/2007修改内容。因为定位此故事发生时间在冷兵器向火器过度时期,所以尽量把原稿中涉及火器的部分都修改掉了……谁还发现的,请及时告诉我…… 07/12/2008补丁版大青河之战,这章基本没有大动干戈……ges 19第18章 司马非领军从鹿鸣山地的幽谷中抄近路,直奔远平城——对于有可能和玉旒云甚至樾军的另外两位将军正面交锋,他心底隐隐有一丝兴奋。其时已是二月末,大地复苏,石头缝里都长出青草来,梅花鹿躲在树林里闪缩窥人,少女般灵活的眼睛分外可爱。不过将士们都无暇欣赏,日夜兼程,直到望见远平城城楼,这才停了下来。 司马非用望远镜看了看,见城楼上站岗的果然都是樾军打扮,即啐了一口,骂道:“他娘的,程亦风这书呆子还以为自己想的是绝顶聪明的好主意?竟让樾贼到远平来撒野!就算当真让他累垮了玉旒云,这等在自己后院点火的事传出去也笑死人。若是玉旒云不着他的道儿,那更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哈,幸亏我砍死了那只青鹞让他知道了玉旒云的计划,要不然,看他怎么收场!”当下命令大军继续前进,攻打远平城。 到了跟前,自然按着惯例先叫战一番。司马非自己就是个大嗓门,身边由他提拔上来的几名副手也都和相似。大伙无非叫了几嗓子“我军十万,尔等鼠辈速速投降之类”的话,心想,虽然楚军其实只有五万,但城门前山道狭窄,五万大军排出去几里路长,兵器寒光闪闪,俯瞰下来,必像一条钉满了钢钉的带子,光看看也够吓人的了,何用他们再夸张地喊出来?况且,司马非觉得别人都打到了自己的地盘上,决没有让他们投降就拉倒的便宜事,理当全数斩杀,以儆效尤——尤其,要出出心头的这口恶气。 正如他所愿,城上的樾军仿佛决心顽抗,连看都不看他们一眼。司马非也就不再白费唇舌,大掌一挥:“盾牌掩护,准备攻城!” 楚军步兵山呼响应,一排排支起了黑色的精铁盾牌,整齐划一,如同乌云压境一般——司马非是久经沙场的老将,虽然性子急躁,但布阵、进退、攻守都中规中矩十分稳健,练兵也比冷千山等人严格,两军对阵,他能兵戈未动就先给对方以威慑。 城上的樾军果然有些沉不住气了,弓箭手从城垛后露了出来,一支支箭矢瞄准了对手。 可是楚军盾牌坚固,又有何惧?司马非令击鼓,发动攻击。前锋的步兵即“嗬嗬”地呼着,以盾牌开道,一部分扛着攻城梯朝远平那早已创痕累累的城墙进发,另有一队推着攻城车——乃是一根粗大的圆木前头斫尖包了铁皮,下装木轮,似乎是为了适应山道狭窄,这车的尺寸比通常所用的要小一些。不过,相比石梦泉当日就地伐木攻城,司马非在国内作战,装备就齐全得多。 “将军……”他身边的幕僚王谭说道,“远平看来已经被樾人糟蹋得不成样了,咱们的攻城车撞过去……” 司马非道:“那又如何?” 王谭道:“毕竟远平是咱们自己的城,要是打得千疮百空,那……” “屁话!”司马非大声打断,“城毁了还可以再建,人死了可活不过来。当然是彻底消灭这伙樾贼更紧要些——即使要我把这远平城轰塌了,我也要取这伙贼人的性命。” 王谭一怔,暗想此话虽然有理,但难免会留了把柄在他人手上。司马非多年来为国家鞠躬尽瘁,浑身伤痕不计其数,但冷千山、董鹏枭、鲁崇明、向垂杨等后起之将都纷纷升迁到了与司马非相当的地位——论战功,他们谁也比不上司马非,无非是在朝中比他更会做人罢了。 思念间,攻城车已到了离城门不到一丈之地。司马非、王谭只等着看下面的好戏。可谁料,“嗖”地一下,从城上射下一支箭来,不偏不倚,正钉在司马非的旗杆上。那旗手愕了愕,抬头看,旗杆断成了两截。 司马非怎不勃然大怒?不过,敌人竟不射他的人而射旗杆,未免有些蹊跷——倘若射中了他,士卒激愤,也许会愈战愈勇,假使射中了旗杆,激脑主帅,也许急怒之下乱了方寸……想到这里,他冷冷一笑,道:“看什么?难道没有大旗人就不知道是我司马非将军在此?”说时,又一指远平城楼:“难道换了旗子,人就不知道远平是我楚国的领地?” 周遭士兵听他这么一说,士气更振,纷纷应道:“不错,把樾贼打回老家去!冲锋!”登时,楚军中喊杀声震耳欲聋,而攻城车也“轰”地一下撞在了城门上。木屑纷飞。可那门却没有立刻打开,反倒门洞里不知何处噼里啪啦掉下许多火球来,推攻城车的兵丁无一幸免地被砸中,嗷嗷直叫。旁边持盾牌的连忙护了上来,抬头看看,原来门洞上放的墙体竟被人打开一个长方形的缺口,樾军正从上面将烧红的火炭倒下来呢! 好家伙!他们心里暗骂,果然不是自家的东西就不心疼。当年咱们楚人修建远平城,征了几多民夫,花了几多银两,你们占了,先就凿开一个大洞——可恶! 他们不及咒骂更多,上面又是几筐火炭倒了下来,仿佛山里发了泥石流似的,眨眼的工夫就在城门洞里堆起了一座火红的小山。众士兵不得不舍了攻城车撤出来。没多久,整个城门洞都被火炭填满了。 司马非几时见过这种古怪的战术?嘀咕道:樾军的主将是什么人?哪有人堵死自己道路的?但转念一想,又明白了过来:玉旒云不是说要“支援远平”么?看来这里的樾军根本不求出城应战,只想拖延时间……就不知樾军援兵离此还有多远?究竟想如何“飞渡”大青河?这是一时半刻想不通的,也没必要想,只要在玉旒云援军到来之前,夺回远平,到时他有五万大军驻守——以他多年的经验,他晓得像远平这样两面山一面水只有一个突破口的城只要指挥得当,是绝对攻不进去的——还怕什么? 可这样一想,心底又不免发凉:这样的城池,樾军是怎么攻进去的?远平的游击将军还不算一个太草包的人物,如此看来,樾军领兵的将领倒不可小瞧——有此人物做对手,自己真能在樾军援兵赶来之先攻下远平吗? 正想着的时候,就看远平城楼上出现了一位年轻的将领,二月末温柔的春阳下,他的面孔显得十分清俊镇定,缓缓地扫视了一下楚军的情形,偏头跟身边的亲随交谈。下面楚军弓箭手利箭在弦,个个瞄准了他的要害,而他连铠甲也没有穿,只着家常衣服,随便系了袭披肩,竟仿佛自己是刀枪不入似的,没有一丝胆怯之态。楚军士兵不禁心中发虚:这……这是什么人?一时间,没人想起放箭。 司马非也怔了怔,问王谭道:“樾军将领何人?” 王谭眯着眼睛细细辨认:樾楚多年来战事连连,樾国的老将楚军都比较熟悉了,新的对手是玉旒云,但落雁谷之战中真正与她交过锋只有耿近仁,且已命丧黄泉,听说玉旒云的手下也都是后起之秀故尔而楚国没什么人见过他们——能被派出来当此重任独当一面的,莫非是她的亲信石梦泉? 就照着猜测跟司马非禀报了。司马非抓了抓下巴,嘟囔了一句:“乳臭未干。”但心里倒并不敢轻视对手,想道:此城强攻不下,只有智取,这姓石的小子廿多岁的年纪,就算兵法读得滚瓜烂熟,武功练得出神入化了,临敌的经验却应该不多,待我耍他一耍。 想到这里,他一夹马腹,将关公刀提在手中,直向阵前冲去,口中叫道:“兀那樾国的毛头小子,胡子都还没长出来就到你爷爷的地盘上来撒野?有胆就出城来跟爷爷大占三百回合!” 他嗓门极大,这一嚷周围的楚军都望了过来,城上的樾兵也投来了诧异的一瞥,可偏偏石梦泉仿佛听不见似的,轻轻拂了拂披风上的炭灰,竟走下城去了。司马非看起来更加恼火,打马在自己的步兵阵里乱奔,狂叫道:“毛小子!屁也不敢放一个就跑了!你还是不是男人?是不是跟着你那小娘们将军跟久了,自己也变成娘娘腔了?” 骂得如此难听,城上的樾军不免都发了火,有人厉声喝道:“老家伙,嘴里不干不净说些什么?先打掉你一嘴牙再说!”说时,弯弓搭箭,瞄准了司马非。 楚军一看,敌人居高临下,己方即便以盾牌防守并射箭还击,也处于劣势,何况司马非在自己的阵营里乱闯一番,把队伍都冲散了,许多士兵也被马蹄踏伤,这怎么是交战的好时机?离司马非近的几个人连忙围了上来,硬是把马制住了,逼着他朝后退。 花了好大的力气,他们才把司马非带到了樾军的射程之外。司马非嗷嗷大叫:“你们干什么?这样拦着我?樾军的毛头小子连铠甲都不穿,我岂会比他差?你们都胆小怕死么?那就不要打!鸣金!” 楚军都愣了:才击鼓就鸣金,不是给敌人笑话看么? 可王谭却从一边走了上来,道:“没听见将军吩咐么?鸣金收兵!” 赵酋看到楚军朝后退去,急急向石梦泉报告。罗满就在一边,听了,道:“要是老家伙当真就这样被气得乱了方寸,那可真要成为古今一大笑话——百年来,用空城计而成名的将领不就是他们楚国的程亦风么?今天程亦风的部下被石将军摆个架势给吓了……哈哈!” 石梦泉正接过医官送来的药碗,整个房间弥散着腥苦的味道。多日的调养,使他的病情稍稍有了好转,但是方才上城一趟,竟出了一身的冷汗,现在几乎连端住碗的力气也没有,只好叫医官先放在桌上凉着。 他缓缓地开口:“我两眼都酸痛得厉害,方才并没有看清楚——领军的那个是楚国的破虏将军司马非么?” 赵酋和罗满都回说“是”。 石梦泉想了想,道:“司马非也算是楚国的名将了,他出来领军打仗的时候,你我都还没有出生呢。听闻此人骁勇好斗,不过并不卤莽,虽然打仗不计较代价,却又特别擅长打持久战。他领了如此多的人马,假如当真中了我的空城计,应该立刻扎营围城,将我们困死才对,怎么反而发狂叫战?没道理。” 赵酋和罗满道:“那将军的意思是?” 石梦泉道:“他有千般妙计,我有不变之宜。让他折腾去,反正咱们就在城里休息,等到粮食用尽时,再放他们进来——火药都布置得如何了?” 罗满道:“快好了。大伙儿已经连续干了好几天,眼也未合一下。只是房屋这么多,处处都要布置到,还要连成一片……” “我知道很勉强,辛苦大家了……”石梦泉打断,“若不是我……也该跟大家一起动手才对。” “将军说哪里话!”罗满道,端起桌上的药碗送到石梦泉的口边,“本来也就没有让将军跟咱们一起动手的道理。” 石梦泉望了他一眼,落雁谷的时候,他俩品级相当,称呼没这么生硬,相处也没这么生分,轻叹了口气道:“将军虽然不用动手,但将军应该对战役的成败和将士的生死负责吧?我如今把大家困在此地,我这个将军做得也真是……” “将军何必自责。”赵酋道,“我们现在也不是困在远平。我们不过是在等楚人中计而已。将军大病未愈,还是多休息。” 石梦泉怎么有心情休息?可是却也实在没有精力集中精神思考。他疲惫地合了一下眼,又旋即睁开了,问道:“愉郡主和她的使女有消息么?” 赵酋和罗满都摇摇头。赵酋道:“那天将士们都手忙脚脚乱的,哪里留意到她?她有手有脚,脾气又倔,就算是咱们撞上了,也拦不住她吧。” 石梦泉当然明白这个道理。然而,大青河之战前途灰暗,回京之后等待玉旒云的是怎样的一个朝堂他已经可以想象得到,若然再弄丢了愉郡主,使赵王震怒,真不知会闹成怎样! 可是眼下也没有对策。他便摆了摆手:“你们去忙吧。让士兵们轮班休息,养足了精神做事会更麻利些。” “是。”赵酋和罗满答应,接着退了出去。 石梦泉便迷迷糊糊地做起梦来,忆起他和玉旒云第一次随军出征,那时他们才十三、四岁,东河公拥兵叛乱,以封邑为“齐国”,自立为王。庆王奉旨代御驾亲征,玉旒云和石梦泉悄悄地扮成了小卒,混在庆王的亲兵之中。到了战场之上,庆王其实并不谙兵法,一切都由那十几个幕僚商议决策。面对东河公的道道防线,幕僚们争论是用突破战还是用歼灭战;到了叛军城下,幕僚们又争论是用围城还是用强攻;到叛军出城迎战,自然还要商讨对战的阵形……那时小小年纪的玉旒云已经把书房里的兵书战策都读了个遍,这还是头一次看到它们从纸上活过来,眼中充满了兴奋和求索。石梦泉也是努力地听,努力地记,努力地想。直到有人突然拍了他们一下:“喂,该换岗了!”他俩一愕,被人发现了身份。 为此,石梦泉少不得被母亲打了一顿。 那么第二次一起上战场又是什么时候呢?他向梦里去追忆,但听“吱呀”一声门响,就被惊醒了过来——这一觉睡得长,天都黑了。 来的是罗满,给他端了饭菜进来。石梦泉支起身子,问道:“外面的情形如何了?” 罗满道:“闹腾得厉害。楚国那司马将军又上城前来叫骂了几回,都被部下拉回去了。现在楚军中乱糟糟的一团,也不知天黑之后会玩什么把戏。” 石梦泉点了点头:“城上是赵酋在看着吧?让他盯紧些。” 罗满答应。 石梦泉又道:“依你看,火药的布置还要多久才能完成?” “大概三天吧,”罗满回答。 “三天……”石梦泉沉吟片刻,“我想三天我们还支持得住。总之不要被他们所激,贸然出城。只要司马非摸不清城内虚实,三天后他攻进城来之时就不会起疑心……就这样吧。” 罗满应了,转身告退。才走到门口,石梦泉又叫住了他:“玉将军……可有什么指示么?” 罗满摇摇头:“先前那封战报送出去的,算日子,不论玉将军西进到了哪里,都应该收到了。但是迟迟不见玉将军的答复,莫非石坪那边遇到了棘手的情形?” “应该不会吧。”石梦泉想,石坪只有民兵千余,玉旒军挥师进攻,以程亦风的个性即使是已经另派了大队楚军北上,也绝不会舍得让部下一支孤军被困在樾国境内同玉旒云对决——他不是玉旒云,他狠不下心来。他应该会撤退,而且赶在来不及之前火速撤退……除非有了别的状况? 罗满见他沉吟,道:“有什么棘手的情形能难倒玉将军?说不定是信没有送到——程亦风派来的那伙山贼并未被我军一网打尽,肯定还在四处小敲小打地给咱们找些麻烦。我们不如再派一个人去好了。” 石梦泉道:“也好,你去办吧——记住,不要提我的事。” 罗满欠身答应。看石梦泉起身披衣服,惊道:“将军,你要出去?” 石梦泉道:“想来想去,我还是到城上去一趟的好——你说那伙山贼还在活动,可提醒我了。他们只要一跟楚军会合,司马非就会知道城里的一切。若他知道了咱们总共只有一万多兵力,主将又病歪歪的快死了……” “将军!”罗满急忙打断这不吉利的话。 石梦泉让他不必介意:“所以我才要时不时到城上去转一圈。反正那群山贼也不知道我病得究竟有多严重——况且,忙起来的时候我反而没这么头重脚轻。” 罗满见他执意,只好扶他站起来,帮他取来了披风,心道:石将军对玉将军一片赤诚,实在令人敬佩。我亦是人家的部下,当学石将军,为他赴汤蹈火! 二人就来到了城上,看楚军营地从山道上绵延下去,灯火点点,秩序井然。 “怕最少有五万人吧。”石梦泉喃喃,转向罗满,“假如我们同敌军兵力对等,你说这场仗应该怎么打?” 罗满道:“兵法上不是说,‘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敌则能战之’?倘若我军与敌军相当,应该设法一战。” 石梦泉笑了笑:“五万人对五万人,在这样豆腐干大小的地方打起来,那还有什么战术可言?跟市井流氓在酒馆里打架也差不多了。” 罗满一愕,也笑:“可不是!” 石梦泉道:“当日我带人攻进这城时二十人一字排开,列为四百人方阵前进。楚军这样一排排地列队到山下,就好像布起了层层防线,每一道防线都有四百人。假如我们派一支一千人的队伍夜袭击……” 罗满两眼立时一亮:“将军打算采取突破战,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不。”石梦泉摇摇头,“我不打突破战。孤军到此已是我们的极限,突破出去无非是陷得更深而已。况且,楚军叫嚣着有十万人,如果是真的,四百人一道的防线便能有两百五十道,一道防线被突破之后,未被消灭的敌军就立刻汇入第二道,我们怎么可能打得赢?” “那将军的意思……”罗满有点儿糊涂了。 “我们打歼灭战。”石梦泉道,“你立刻点一千名擅长近身战斗的兵士趁着黑暗出城去,以半个时辰为限制,将距离我们最近的楚军歼灭——能消灭多少就消灭多少。不管成绩如何,时限一到,立刻回城来。” 既可灭敌,又可扰敌,还可让司马非猜测不出樾军到底还有多少战斗力——真是一举数得的好计!罗满大喜,道:“遵命,末将一定打个漂亮的歼灭站给将军看!” 石梦泉微微含笑:大概谁也不会知道,这一战略正是方才那场梦——是他和玉旒云在东河战场上偷学来的呀!待归朝之时跟玉旒云说起,她一定也会记起当初吧…… 司马非佯做暴躁,当然是为了引樾军出城。半天下来竟徒然无功,他不禁既恼火,又对石梦泉生出些佩服:这年轻人,倒沉得住气! 夜深之后,正与王谭正在帐中商量下一步的对策,忽就听到北面传来扰攘之声。快步出去一看,只见火光闪动,人影乱蹿,根本看不清是何究竟。但心中也猜到大概:这小子,终究忍不住来了么?到底还是年轻历练少啊!当下吩咐左右,让樾军尽量朝山下突围,诱他们深入,再从两侧朝后包抄,将他们消灭。 左右得令而去。司马非就亲率中路士兵朝后撤退,打开一个缺口让樾军进来。 他们直退了大约了一里地,按计划,左路和右路应该各朝两边散去,使队伍成为一个长形的口袋才是。可不知怎么的,左右两路反而朝中央靠拢。司马非不断地退,左右两边就不断地补上来。他不禁恼火道:“难道听不明白命令么?”便叫亲随士兵去看个究竟。 那士兵去了多时才回来,报道:“将军,樾军看突围不成,已经全数撤回城中去了。” 司马非眉头一皱:“什么?” 士兵道:“樾军跟我军短兵相接了不到半个时辰,就朝后撤退。我军本来想追进城去,但是他们从城上放箭掩护,我军被挡住了。” 司马非道:“我不是吩咐引他们进来吗?怎么会都挤在城下打?” 士兵道:“樾军好像慌乱得很,急着突围,连阵形都没有,冲上来就乱杀一气。前面的将士按将军的意思给他们从中间让路,但他们就像看不到似的,竟和朝两边让开的人交手——将士们一旦朝两边分开,兵力也就分散了,占不了上风,所以中路的往后撤,左右的只好不断补上来,集中兵力跟他们打。这才把他们逼了回去。不过我军死伤了总有五六百士兵。” 司马非紧皱着眉头,跟王谭交换了一个眼色:玉旒云麾下竟有这样的将领?领兵的常识之一就是己方跟敌方的接触点越小,越容易打开缺口,所以突围时常用楔形或纺锤形队列。如此乱成一团打下来,这叫什么战术? 王谭一时也想不出解释:樾军主将若不是洞察先机的天才,那就是个罕见的草包——后者的可能性小些。楚军当步步注意,留心提防。他即向司马非道:“到了这时,再揣测也无用。将军请吩咐料理善后。同时加强巡逻防守。” 司马非点头同意,让亲随照办。又道:“虽然揣测是无用,但是你看樾军大概有多少人在城中?” 王谭想了想,道:“看我方伤亡,方才出城的樾军总有千八百人吧。能派出这么多人突围,樾军人数似乎该与我军相当。不过,远平城里根本容纳不下五万驻军,且樾军若真有五万,早该长驱直入杀入我国南方,何必龟缩在远平等咱们来打?况且不是说玉旈云总共就只有三万人么?这里应该是她的先头部队,我想远平是玉旒云的先头部队,而刘子飞和吕异还没有来支援。由此算来,至多三万人——不错,至多三万,所以他们才故意派出如许多人来假装突围,想虚张声势。” 三万人,司马非想,远平天下雄关,三千人就足够抗拒一切来自大青河的攻击,三万人也该足够守住鹿鸣山中的城关。若不能引得对方指挥失误,很难取胜。 王谭明白他的心意,道:“我军人多势众,敌军势单力孤,此时要引得他们出来,恐怕光辱骂激将都是不成的。我军得示弱才行。” 司马非道:“我假装是卤莽匹夫,他们倒也不上当。” 王谭道:“光是将军假扮莽夫恐怕还是不成。我军数倍于樾人,他们出来迎战只有送命的份。只有让樾人以为他们有得胜的把握,才可能把他们骗出城来歼灭。” 司马非以为有理,不过,要怎样示弱才行? 王谭显然也还没有头绪:“这……” 两人正说到这里,忽有士兵来报:“将军,有几个怪模怪样的人闯到了营中说要见您——他们自称是程大人派来的,可是……” 话还未说完,就听一人咋咋呼呼道:“哪儿来这么写罗嗦的规矩?老子有程大人的兵符在手,还不能见一见你家将军?老子是来帮他的,你们敢挡老子的道儿?”声音渐近了,几个士兵阻拦不住,一个粗豪汉子大踏步地走到了司马非的跟前:“你就是将军么?在下邱震霆,杀鹿帮帮主,是程大人让俺在此地阻击樾人的。”说时,递上程亦风的兵符。 司马非当然知道那兵符不假,但听到“杀鹿帮”三个字,立刻就想起冷千山的遭遇:好个程亦风,竟和山贼混成一家,还派他们来阻击玉旒云,简直就没把我们这些将军放在眼里! 邱震霆本来也没打算跟司马非套交情,他怎么看自己,才不必在乎。只道:“俺和俺的弟兄们跟樾人打了好几个回合了,城里的状况清楚得很……” “什么?”司马非大惊,“你们已经打了好几个回合?” 邱震霆满不以为然,道:“怎么?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就把前面如何用鹿群、毒烟、泻药整治樾军的事大略说了。 司马非和王谭不由得大惊:公孙天成讲到挫败玉旒云的阴谋时那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原来竟是使用山贼?虽然有伤大雅,不过楚军未费一兵一卒就将敌人折腾得不得安身,这也不可不谓高明。 “城里情形究竟如何?”王谭问。 “樾贼来的时候大约有一万五千来人,现在应该还有一万两三千吧?”邱震霆道,“不过这其中还有多少人身子康健就难说了。他们那姓石的将军就病得厉害。” “石梦泉病得厉害?”司马非和王谭早先根本看不出来。 邱震霆道:“他中了咱们的毒烟,然后就一病不起,后来还装死引咱们进城去……” “装死?”王谭道,“那你们怎么知道他不是装病?” 邱震霆道:“说来话就长了,不过咱们俘虏了他几个手下。他这家伙再怎么英明神武,他手下的人可不会都跟他一样。咱们绿林中人要叫人开口,法子还多得是!” “英明神武?”王谭玩味着这个词。 邱震霆眼一翻:“怎么?俺这人说话不喜欢拐弯抹角,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姓石的这个将军有本事,俺佩服,能跟他做对手是俺的福气。俺不会因为在他手里吃了亏,就骂他是草包窝囊废——他比起你们那个冷千山,不知强出千倍万倍去!” 从交手的情形来看,王谭和司马非都知道这是句实话。 邱震霆道:“俺还有一位结拜的好弟兄陷在城里。你们要是有什么取胜的计策,俺和弟兄们愿意打头阵。” “取胜的计策……”王谭望了望夜色中的远平城:一个“病得厉害”的将军还保持着如此清醒的头脑,且亲自上城来鼓励士卒迷惑敌人,装得如此从容镇定……亲信已是如此,玉旒云若来了,不知会如何? 玉旒云…… “邱壮士,”王谭道,“你们可知樾军是从何处进入我境?” “从白鹿峰的悬崖。”邱震霆将上面的铁索桥描述了一番,“俺和弟兄们曾想去把这桥破坏了,叫樾人有来无回。不过对面有樾军把守,很难动手。而且樾人造桥的本领真他妈的厉害,俺们压根儿就不知道他们怎么把钢钉打进石头里去的,想敲想砸都不知道怎么下手,就像老虎要吃王八,不知从哪里下嘴。” 王谭听他这比喻,禁不住一笑。 司马非道:“要找什么下手的地方?叫人带点火油硝粉上去炸个干净,玉旒云就过不来了。” 王谭道:“这是自然。不过那桥本来就走不了多少人,玉旒云要是从那里来救援,大军岂不是要走上几天几夜?况且咱们知道了铁索桥的所在,只要在路上把守的,正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只用弓箭手,就已经可叫玉旒云来多少死多少了。这个女人不是傻瓜,应该不会走那条路。我们迟些再去料理那铁索桥也不妨事。” 司马非道:“她不走那里,走……” “大青河!”王谭蹲下来,用树枝在地上画着,“他们兵行险着从悬崖上架桥过来乃是因为从飞龙峡无法渡河。即使从上游或下游过来,临河一面的远平城关又易守难攻。如今樾军已占远平城,情形就大大不同了。” “果然!”司马非也意识到问题严重,“玉旒云过了河来,这姓石的小子就打开远平的城门迎接她……他娘的!” “所以当务之急是阻断玉旒云的来路。”王谭在图中远平的上游和下游各划了几道,“这几处都是较易渡河的地方,不过因为在鹿鸣山的重山峻岭之中,从未有敌人翻山攻来的,所以我方并未有城关驻军。将军应该立刻派军绕路抢先到达这几处,把守河滩,让玉旒云无法过河。” 司马非看了看那几个地点,共有四处,即使每处只派五千人,那么他围攻远平的兵力也会立刻削弱四成。而每处只派五千人的话,玉旒云如果集中兵力于一处渡河,就相当于把我军分散了敌人打,哪有胜算呢? 王谭看出他的顾虑,道:“将军每处至少要派一万人。这些抢渡地点相互临近,很容易互相支援,与玉旒云交战起来,并不会造成敌我悬殊之状。” 司马非道:“那怎么成?那我岂不是只剩了一万人在远平跟那姓石的周旋?” 王谭笑了笑:“将军,方才不是说要向樾军示弱么?” “示……”司马非心里电光火石般一闪:对呀! 邱震霆却还不太明白他们的计划:“你们到底是个什么打算?有什么要俺和俺弟兄帮忙的么?” 王谭道:“邱壮士方才讲有位结拜兄弟还陷在城中?” “不错,”邱震霆回答,“就是我山寨五当家,诨号辣仙姑的,也是我三弟的发妻。” 王谭点头道:“好。这事真要仰仗邱壮士了。”当下把计划说了一番。 岑远得知自己有手下跟着罗满参加夜袭,心里很不痛快——论起军阶品级来,他是总兵是二品,罗满是副将,是正二品,怎么说也应该是罗满听他的号令才是。之前石梦泉公然无视他,把远平交给赵酋这个小小的四品督尉负责,这简直就是对他和对他叔父岑广的侮辱!如今罗满又不经他同意就带着他的手下去打仗,怎不叫人气闷?最关键的是,他自认武功和谋略都不在罗满之下,为什么石梦泉不把这立功的机会给自己? 从前听刘子飞、吕异等人讥笑玉旈云,骂她靠裙带关系得势因此任人唯亲,如今看来,石梦泉也是一路货色——无非他和罗满情谊深些,自然把好差使都派给罗满了。心中越来越不服,气得忍不住狠狠在城墙上砸了一拳。 便这时候,听城下楚军中有动静——看了看,是司马非策马上来,又开始叫战了。“兀那樾国将领,缩头乌龟,快快出来跟老夫大战三百回合!” 叫骂的内容跟前日没什么分别。岑远心里正烦乱,暗骂道:“老不死,你道爷爷真不敢跟你三百个回合?就怕还没到三个回合你那老骨头就散架了!可惜一则石将军不准出战,二则你有几万大军做后盾,我才不去送死!” 想着,便转过头去不看城外。但是,没过多久,只听一人喝道:“老家伙,有胆先跟老子大战三百回合再说!”岑远一讶,扭身去看,只见邱震霆端着金背大砍刀,气势汹汹跃到了司马非跟前,“唰”地一下,直朝马腿斩了过去。 众人不觉大惊,瞪直了眼睛。 司马非年纪虽大,马上功夫却不含糊,缰绳一拽,骏马抬起前蹄,就闪过了邱震庭的一击。跟着他自己也跳下马来,喝道:“你是什么人,胆敢暗算老夫?” 邱震霆道:“少废话。你是程亦风的手下,竟然不认识老子?程亦风诓得俺们兄弟为他卖命,现在俺山寨的五当家被樾人掳去了,生死不明,你们怎生交代?” 司马非啐道:“什么污七八糟的?老夫乃楚国破虏将军司马非,不晓得你是哪个。你若跟程亦风有什么交易,就找他去——那小子做事颠三倒四,他拉的屎凭什么叫老夫来给他擦屁股?” 邱震霆道:“俺管你是什么破鹿将军还是破驴子将军,反正你是朝廷的人,就和程亦风是一伙儿的。你们害得俺损兵折将,若是不还俺一个活生生的把兄弟来,俺跟你们没完!”说话间,大刀“唰唰”朝司马非连砍。 司马非左闪右避,怒骂道:“你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你的把兄弟是叫樾贼抓了去,你该找他们算帐才对,怎么到老夫军中无理取闹?” 邱震霆不再答他,只将手中大刀舞出万道金光,把对手笼罩其中。司马非见多说无益,也就沉着应战,关公刀舞得虎虎生风。一时间,你攻我守,你推我档,在远平城下闪转腾挪,掀起走石飞沙,直看得所有人眼花缭乱。 其实他二人不过是按照王谭的计策在做戏而已,但都使出了浑身解数,仿佛真的生死相搏一般,别说城上的岑远等人信以为真,就连阵前的许多楚军也道真是半路杀出了程咬金来,持着兵器意欲上前援手主将。只是,两人斗得“难解难分”,外人根本插不进手去。大约打了百来个回合,只听邱震霆断喝一声,举刀猛砍,司马非忙横过关公刀来防守,却不想邱震霆那一招原是虚招,手腕一缩一送,化砍为刺,刀身顷刻没入司马非的胸中。 在场的人无不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惊呆了,鲜血从司马非的胸口飞射出来,他的人仰天倒下。楚军士兵急急抢上来抬他,又乱七八糟地呼道:“将军!抓住那个凶徒!”一队人马自混乱中冲出,拥上去将邱震霆围住,未费多少周章,就将他押下了。乱哄哄的人潮往后退去,只剩下地上一滩触目的鲜血。 这简直是老天赐给樾军的转机啊!岑远的心兴奋地跳动着。“你们好生看着!”他吩咐城上的守军,“我去见了石将军就来!” 于是快步冲下城去,直奔游击将军府。 石梦泉和罗满正商议事,见他这样急匆匆跑来,忙问有何紧急情况。岑远掩饰不住内心的欢喜,将邱震霆跟司马非相斗的消息约略说了一回:“看样子司马非伤得严重,也不晓得还有没有治。邱震霆被押下了,即使不就地格杀,就没什么好下场。看的那伙山贼手下肯定跟楚军没完。” 石梦泉同罗满对视了一眼,微微皱起了眉头:“邱震霆草莽英雄既然肯为程亦风涉险与我周旋许久,没道理突然调过头去把矛头对着自己人……” “也许他是想杀了司马非向咱们示好,让咱们放了那个女贼?”岑远猜测。 石梦泉摇摇头:“他肯以寡敌众跟我军纠缠多日,显然是为了对程亦风一诺千金。似他这种江湖中人把义气看得比性命还重。自己的结拜弟兄固然不能丢下,而对他人的承诺也不可轻易打破……这时候他应该和司马非联手才对……” 岑远道:“可是,山贼们效忠的是程亦风。程亦风落雁谷之后从一介幕僚跃升为兵部尚书,这些老将们对他颇有不服,程亦风跟他们的关系肯定好不到哪儿去。邱震霆去找司马非的麻烦也不是什么怪事。” “这……”石梦泉想起玉旈云几次接到细作汇报,都说冷千山老将们和程亦风关系恶劣,并不见提司马非,何况邱震霆不像是个反复之人。“那你想怎样?”他问。 岑远道:“趁着敌军混乱,我率领前锋营冲出去,将他们再消灭一批,或许能突破……” “突破出去有何用?”石梦泉打断他,“难道以我们不足两万人要这样深入楚国南方么?” “我们……”岑远似乎欲言又止。 石梦泉接着道:“况且敌人最少有五万之众,我们根本不可能突破的。即使像昨夜那样打些扰敌的歼灭战……” 岑远期待下文,期待石梦泉哪怕派自己去打一场歼灭战。 而石梦泉说道:“已经使用过一次偷袭的战略,敌人应该不会再松懈防备了。为了减少我军的伤亡,不能再冒险出城去。” 岑远心中不免万分失望。 “你再看看情形吧。”石梦泉道,“至少要等到天黑之后,我再来决定。” “是。”岑远回答得有气无力,退出去了。 罗满看着他的背影,不无担心地道:“将军,你看他会不会……” “他已经违背过一次军令了,我训斥过他,应该不会有第二次。再说,现在他的人马都是你和赵督尉带领。”石梦泉道,“倒是你布置炸药的事,还得加紧才行。我怕司马非和邱震霆联起手来,情况有变,就难以应付了。” “是。”罗满应道,也出去了。 石梦泉便一个人在房内推敲地图——在引得楚军入城、炸毁远平城后,他要从大青河的什么地方撤退回北方比较迅速安全?飞龙峡上游二十里水势已经相对平缓,但万一程亦风从平崖派人由河滩上狙击,难免要打一场硬仗;下游三十里处也可以渡过,但河水较深,水势也比上游急。樾军此来没有船只,无论走上游还是下游,都需要就地占领楚国渔港商阜,抢民船为军用。民船轻小,樾军又不习水战,也许还是较合适在上游的水中航行吧? 想了许久,也没有最终定下来。看看到了黄昏时分,岑远又来了:“将军,司马非好像死了!” “什么?”石梦泉一讶。 岑远道:“是被邱震霆伤得太重,不治而亡。楚军已经全面撤退。” 竟有这种事?老天爷要真给樾军这样一个机会,也好得太令人难以置信了。石梦泉当然不信。“我去城上看看。” 当下,两人一齐匆匆赶到了城上,看落日的余晖之中山道上的楚军果然已经撤走了大半,帐篷,锅灶,丢得到处都去,一副溃败之相。 一支部队即使失了主帅还有副帅在,哪里就能崩散至此?石梦泉吩咐亲随:“望远镜给我。” 从镜筒里朝外看去,山道上绵延一支队伍大概只有两三万人,军旗委顿,士卒颓丧,一步一拖,很是狼狈。 五万人就在这两三个时辰之间撤得只剩这些?石梦泉心中疑窦顿生:没有可能!即使主帅阵亡,副帅决定撤军,军中上下难免也要有番争论,便是楚军中奉行“一言堂”,也没有撤得如此迅速的道理。除非是前一天夜里就开始行动了……前一天夜里为何要撤退?只可能是设局引我军上当! 想到这里,他不禁微微一笑,将望远镜交回亲随,道:“好,他们撤他们的,咱们布置咱们的。大家不要放松警惕。”说时,就要下城去。 “将军!”岑远追上来,“难道你怀疑司马非这老家伙也玩装死?” 难道他不可以么?石梦泉没明说,但眼神中分明就是这个意思。 “可是这计策将军已经使过一次了呀!”岑远道,“假如司马非真的跟山贼们联手,山贼应该把咱们先前装死骗他们进城的事都说了。司马非不可能愚蠢到用咱们使过的计策来诓咱们。” 石梦泉望了望满天的彩霞:云霞的变幻非人所能预料,他人的心思也不是自己可以揣测。“司马非要不就是真的很愚蠢,使个相同的计策还指望咱们上钩。要不就是十分聪明,知道咱们使过这计策,却偏偏还要使,让咱们以为这此一定是真的。要不,就是他真的死了——但是这有什么分别?反正追击对咱们没有任何的好处。且依我看,他装死诱敌的可能性比较大,迟早还会再回来的。咱们还是布置了火药,以逸待劳地等他。” “可是将军……”岑远挡住了石梦泉的去路,“玉将军就率大军来了,咱们应该趁此机会重创楚军,然后更玉将军会合挥师南下。炸毁远平,除非咱们支持不到玉将军来。” “什么?”石梦泉一惊,“玉将军……玉将军要来?你怎么知道?” “我……”岑远犹豫了一下,单膝跪道,“将军恕罪,玉将军之前来了一封信,说她已经知道了远平的情况,担心你的身体支持不住,所以要来支援你。但是当时你正说要放弃远平撤回北方。卑职实在不忍看到大伙儿的牺牲付诸东流,也不能不战而降给家族蒙羞,所以……卑职想,如果玉将军带了援军前来,我军和楚军交战应该就有胜算。而她赶来了,将军你也就不会不战而退。所以卑职扣留了将军让送交玉将军的书信。玉将军的那封信,卑职也没有交给你。” “你……”石梦泉气得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这就是说玉旈云还不知道刘子飞和吕异拒绝支援,那么她来了不是将更多的士兵代入险境吗?而更叫他感到歉疚的是,玉旈云之所以决定冒险,是因为知道自己病倒——不能为她分忧已经很过意不去,如今还要给她增添麻烦。因恼火道:“我之前不是严禁任何人吧我的病情报告给玉将军吗?你为何——” “不是卑职报告的。”军中上下都很少看到石梦泉发火,这位年轻的将军从一入军中起就是以脾气极好而著称的,这时因为病着,脸色苍白,动了怒就显出铁青的颜色,而两颊又被烧上一片潮红,反而显得那一向温和的眼睛出奇地寒冷。岑远不禁打了个冷战,语无伦次了起来:“卑职……卑职知道玉将军此次南征志在必得,假如将军炸毁远平城然后撤回北方,玉将军的心血便付诸东流,到时候她必然怪罪将军……所以,卑职没有把将军的计划向玉将军报告……卑职是想……也许远平还有转机……只要支撑到玉将军来,大破楚军,则将军立的就是大功一件……” “混帐!”石梦泉终于压制不住骂了出来,“恐怕是你想立大功一件吧?战场之上岂有为了个人功绩就不顾大局的?” 岑远答不出,或者不如说,心里即使有说辞也不敢讲出来。 “可恶!”石梦泉一掌拍在冰冷的城砖上,快步朝城下走,几步,又停住回过身来:“你还跪在那里干什么?跪着就能解决问题么?” “啊——是!”岑远一愕,连忙起身,跟着将军下城去。 作者有话要说:提前完成这个礼拜的任务...现在我要写paper去了,否则会被教授杀掉 特别感谢草玄作为军师指点我完成这一次的远平攻守之战...实际上,在写的过程中,草玄扮成司马非,我扮石梦泉,在msn上打了一上午,才得到现在这个格局... 07/12/2008补丁版大青河之战——岑远与赵酋戏份的变化,还有,其实就是一开始(第10章)里就交代了,玉旈云因为兵力有限,打算请刘子飞和吕异来帮忙。原版中玉旈云兵力充足。不过因为新版玉旈云从只手遮天的将军成为初出茅庐的小将,因此这个修改了……后来的都是连锁反应…… 下礼拜应该不会再提早更新了.大家不要报太大希望... 12/21/2006修改错别字 01/10/2007修改内容 20第19章 上至罗满、赵酋下至一般士兵,凡是听说岑远作为的,都觉得他这事办得可恶到了极点,阴沉着脸没有半点好颜色。石梦泉倒是很快就恢复常态——现在的情形,他既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来为一个人的失误费神。“如今已经出不了城了。”他道,“也不知玉将军的援军到了何处,楚军突然撤退,必有蹊跷,万不可大意。” 赵酋道:“既然玉将军要来,咱们还要不要布置火药炸掉远平城?” 石梦泉想了想,看了一眼面色焦虑不安的岑远,静静地道:“有一点岑总兵说的没错。炸毁远平,是我们支持不下去的最后一招。不过以我看,现在我们必须要出此招,而且要赶在玉将军来之前,引司马非的部队进城,能消灭多少就消灭多少。” 赵酋听他前半句话,以为他赞同自己的观点要尽量撑到玉旒云到来,不想后面话锋急转,忍不住道:“将军,难道我们不等玉将军来么?” 石梦泉叹了口气——这个人,如此贪功冒进,到了这时还不死心。他摇摇头:“程亦风守住了平崖城,司马非率了大军来到远平,我军的两个切入点都已失去。再说,刘将军和吕将军不能增援,我军兵力决不够攻打楚国,假如玉将军勉强从远平进入楚境,免不了要和楚军展开一场血战。我军将士勇猛自然不输楚人,但补给线拉得过长,恐怕难以取胜——就算是得了一时的胜利,代价也太大,且难以长久……” 在场的人并不是个个都能仔细体味这他这一番话,唯罗满明白——玉旈云希冀借助刘子飞和吕异的力量来达成目的,但是被两人摆了一道——其实她应该能料到,这两人和她交恶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怎么能够把一切都依托在这样的人身上?大青河就像是玉旈云的一场过于大胆的赌博。最后,石梦泉不得不采取这种消极战略的来收场。一场失败的战争,要在他的手里完结,朝堂上,对头们才无法用之来攻击玉旒云。他是把责任都揽上了身啊! 罗满觉得眼眶一阵发热。他垂首道:“卑职明白了,一定加紧部署,在今夜完成炸药埋伏。”说完,毕恭毕敬地退了出去。岑远也灰溜溜地离开。只剩赵酋还等着交代任务。就听石梦泉声音轻轻的,淡淡的,仿佛用尽了力气一般说:“山贼中被我军俘虏的那个女人,你去把她放了。” “放了?”赵酋一怔,“她嘴很硬,什么都没说……但是就这样放了……” “不是白白地放掉。”石梦泉道,“你把她押到城上去,要求交换俘虏。我看那群好汉们一定还潜伏在附近,看到自己的金兰弟兄一定会出来相救的……邱震霆说不定也会有所动作,我们就可以看看他究竟和司马非玩的什么把戏。” 不错,假如邱震霆没有真的杀死司马非,那么他也一定没有真的被囚禁……岑远因答道:“是。不过,把山贼们引出来了咱们要做什么?” “其一,当然是交换回落在他们中的兵士们。”石梦泉道,“我带了他们出来,只要有可能,就要带他们回去。”他顿了顿,“其二,我要你趁此机会把楚军引进城来。” 赵酋愣了愣:“怎么引?” 石梦泉笑了笑:“你是前锋营督尉,不必事无巨细都要我这个将军给你计划好吧?” “是!”赵酋早也等着一展身手的机会了,深深地行了个礼,退出房外。 一切计划都紧锣密鼓地进行着,大约到了午夜时分,罗满回说全城炸药已经埋伏妥当,只在临河的城门前设下机关,一旦点燃,整个远平城就会被炸上天。另一方面,赵酋已经把辣仙姑从牢里提了出来,又点了五百前锋营精锐做诱敌之用。石梦泉便让罗满从自己的部下中选出骁勇之人组成一支巷战队伍,待楚军进城之后假装抵抗,实际且战怯退,诱其深入。 “这些人最后才撤退,难免有危险。”他道,“所以十八岁以下的不选,是家中独子的不选——另外,叫伤兵现在就开始撤退。” 罗满应了,石梦泉又道:“还有,岑总兵是……岑家唯一的后人……也撤退吧。” “将军!”岑远道,“我不走。你给我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石梦泉道,“你想要将功赎罪,将来机会多的是,今天就不必了。”说完,示意士兵们硬把岑远带了下去。 罗满吩咐左右道:“还不扶石将军撤退?” 那些亲随方要上前,石梦泉挥手止住:“哪有遇到险境将领先退的?你们各自去指挥将士们撤退,到大青河河滩上等候。我在机关处——罗副将、赵督尉,待你二人来同我会合,我就点燃炸药。” “将军!”在场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惊呼道。 “不用争了。”石梦泉道,“岂不知军令如山么?你们且照办吧!” 众人见他坚决,只好不再多说,但心里都暗暗想道:要想保得将军周全,唯有克尽职守,确保自己的那一份任务不出差错! 赵酋在天边刚露出一丝曙光的时候将辣仙姑押到了远平城楼上。远近的山林还不甚清楚。辣仙姑也意识也很模糊,伤痛和后来的拷问使她身体极度虚弱,不过这一向足智多谋的女人似乎是本能地感觉到事情有些不对了。 “杀鹿帮的人听着!”赵酋大声呼道,“将军念你们是山野草莽为人利用,不愿与你们继续纠缠,现命我将你们山寨的女当家开释,望你们以我军被俘将士交换。若有心领回你们这位女当家,速速现身!” 他喊了一遍,接着前锋营的诸人也都跟着喊了起来,其声震荡山林,更有回声震震,就是几里地之外有能听见。 辣仙姑渐渐地有些清醒了:什么?交换俘虏么?大哥统共才抓了几个樾军?虽然我们兄弟情深,他们必想尽办法要营救我,但樾军主将为什么要大费周章交换被俘的小卒?这其中必有阴谋! 她勉强睁开了眼睛,看城上集中了百多个利箭在弦的士兵,心中的第一反应就是:樾军以她为饵打算引了杀鹿帮全体好汉出来,就地射杀。不禁焦急万分,想要大声警告,可一则嘴被堵上了,二则没有力气,三则——估计她一出声也就丢了性命,这重努力最终只是徒然。 得想个其他的法子! 她的心思飞快地转动,可却连半点对策也想不出来。没得一顿饭的工夫,树林中有人走了出来,正是她的丈夫猴老三。 猴老三指着赵酋骂道:“亏你还生得人模人样,竟然欺负一个女子。快快放了她!” 赵酋冷冷一笑:“你放了俘虏去的我军士卒我自然放了这个女人。” 猴老三道:“你们的那些人咱们留着也就是浪费粮食而已。你放了我老婆,我自然叫兄弟们放了你的人。” “呵!”赵酋笑道,“这原来是你老婆么?生得倒还标志,难怪你舍不得。我现在奇货可居,该我提条件才是——你先放了我的人,我再放你老婆!” 猴老三没的被气个七窍生烟。辣仙姑也心里直骂丈夫是蠢材:这不明摆着把自己的弱点说给别人听么,让别人逮个正着!她且不知道樾军有什么阴谋,但她得尽自己的所能不让丈夫和帮中兄弟遇险。 她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吸引赵酋的注意。 赵酋果然瞥了她一眼,道:“你有什么话说?”便取下了她口中的布团。 辣仙姑道:“落在军爷你的手里,我杀鹿帮的人认栽了,只要能让我们夫妻团聚,我们哪敢跟军爷玩什么花样?军爷若是不放心,可以带一队人马,让我丈夫带路上咱落脚的地方去,在那里见了你的手下,再放小妇人不迟。” 赵酋嘿嘿笑着摇了摇头:“你们一时毒烟,一时毒药,一时又的梅花鹿跑来跑去,我带多少人也难保不被你们算计。你要是真的想跟你丈夫团聚就叫他带了我们的士兵到城下来交换,怎么样?” 辣仙姑被关得久了,知道牢里才三日,世上已三年,杀鹿帮和樾军之间究竟斗到了什么地步、什么结果,她不晓得,也就不敢乱拿主意。因此没有立刻回答。而赵酋本来也就没打算跟她多罗嗦,复又将她的嘴堵上了,对猴老三道:“怎样?这位英雄,赵某是对你们又敬又怕,才不敢行错半步。你们如果心里坦荡荡,就带上我的人到城下来交换你老婆。” 猴老三显然吃不准赵酋有什么诡计,不敢轻易回答。这时树林里又走出来一个人,是大嘴四,他朝着城上喊道:“这位军爷,不是咱们杀鹿帮的人不信你,而是咱们被当兵的整怕了——程亦风诓咱们替他打仗,如今搞得我山寨损兵折将,咱们大哥为了报仇,虽然宰了司马非这老东西,自己也被楚军抓了起来。咱正焦头烂额没主张,你突然说要交换俘虏,叫咱怎么不疑心?” 赵酋不必岑远,虽然性子里也有冲动的一面,但不会违抗石梦泉的军令。“将军要和你们交换俘虏,正是因为看中你们大当家义勇,杀了司马非。如今楚军溃退,解了我军围城之急。将军便打算不再计较你们先前的过失,愿意将你们的女当家放回。” 大嘴四露出了既惊讶又开心的神气:“果然如此,那我们杀鹿帮从此就是你们一路的了。军爷放心,我这就回去把那几位军爷也请出来。”说着,竟一拉猴老三,两人便回到树林里去了。 赵酋不知他们是真心还是假意,反正这次行动本身就被动得紧,他也就不去多考虑,耐心等着——万一那两人一去不回了,他就放弃俘虏,直接率领五百精兵追击楚人,引得敌人回头来。毕竟事情也有轻重缓急。 好在,未到一个时辰的工夫,猴老三和大嘴四果然回来了,这次还有管不着跟着,树林里一阵好大的响动,被俘的樾军总共十来个人,被绳子串成一串走了出来,后面跟着杀鹿帮的其他弟兄们,以及仿佛被请来保驾一般的一大群梅花鹿。 大嘴四道:“军爷,你要的人咱已带来了。要怎么个交换法?总不能叫咱们把人给你抛上去吧?” 赵酋一笑,暗想:这些山贼,毕竟还是不信我。但是赶了一群梅花鹿来,我就怕了么?况又有人质在我手里,定然不敢弄毒烟之类的伎俩。因道:“自然是我下城去——叫你们的梅花鹿们退后些,带我的士兵上前来,我就这交还你们的女当家。” 大嘴四抱了抱拳,表示答应。猴老三就回身打了个呼哨,梅花鹿们便向林子边退了丈许,但依旧逡巡不走。管不着自领了那队樾兵走到圈子中央来,表示恭候赵酋下城。 赵酋又自一笑,吩咐左右:“警醒些,有什么状况立刻通知罗副将。”说罢,押着辣仙姑下得城楼来——辣仙姑这时才见整装待发的五百名前锋营精锐,不由倒吸一口凉气,以为赵酋是要将杀鹿帮赶尽杀绝了,奋力地挣扎着,想要摆脱掌握,向城外的弟兄通报。 不过这终究是徒劳。赵酋指着中路的一百兵士,示意他们跟自己来,余下的左右各两路人马原地待命,若杀鹿帮人玩花招,或者楚军突然出现,则立刻杀出城来。各百夫长都明白了,赵酋就命打开城门——外面的火炭早在夜袭时就被清扫干净,天光一线,泻进了城门洞里,越变越宽,终于展开成整个白亮的世界。 这时,赵酋发现情形不对——梅花鹿群的后方,树林里竟赫然是楚军士兵。方才居高临下,因为有茂密的树冠遮挡,竟然看不见!他这才恍悟杀鹿帮人赶来鹿群的原因——大部队在树林中行动难免有响动,梅花鹿一掩饰,就把人骗过去了。 好贼人!赵酋不禁心中骂道——不过,这些山贼和楚军做梦也没想到中了个“计中计”吧!不仅佩服石梦泉的判断高明。当下,朗声大笑数声:“你们不是和楚人决裂么?” “决你娘个头!”这一声断喝,是邱震霆。赵酋却也不觉得惊讶了。“爷爷和司马将军回来取你的狗命来了!” 赵酋道:“哼,我也早就想痛痛快快跟楚国的窝囊废们打一场,看看究竟是什么样的军队竟要借助土匪来和对手较量。先前石将军总不许我出城迎战,如今他可拦不了!” 邱震霆道:“少满口屁话挑拨离间,快将老五放了,缴械投降,爷爷饶你不死!” 赵酋道冷冷一笑:“人在我的手里,你敢自称爷爷?”说时,押着辣仙姑一步步走到城外,逼近了杀鹿帮的众人。林子里的楚军也在移动,但是因为有杀鹿帮的人在圈中,没有人敢放箭。 赵酋抽出配刀来,横在辣仙姑的脖子上:“你们算计了这么多,怎么就漏算了这一条?石将军心地善良,一定要我换了俘虏回去,但是我赵酋可不是一个拘泥小节的人——士兵么,我樾国还多的是,就算换不回他们又如何?但这个女人——”他瞪着猴老三:“你老婆就只一个,楚人敢上前一步,我就要了她的命——你们不是说被程亦风诓得很惨么?看来还不够惨,所以你们记不住教训。我来帮你们一把!”说时,作势要割断辣仙姑的喉咙。 “住手!”猴老三和大嘴四一齐喊道,同时,两人一左一右向赵酋扑了上来。 却不料赵酋身子一偏,两手一送,将辣仙姑推了出去,跟着就地一滚到了管不着的旁边,挥刀就朝这二当家的小腿上砍去。 管不着一惊,当然以他的身手是不会被砍着的。可他才跃起闪避,就发现中计了——赵酋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挥刀斩断拴住樾军士兵的绳子,同时顺手抢过一个杀鹿帮帮众的砍刀来,塞到离自己最近的一个士兵手里:“快,带大家回城里去!” 士兵动作迅速,反身解救了其他的同伴。但再看时,管不着和大嘴四已经欺到了赵酋的身边——邱震霆就在不远处,似乎是因为江湖道义不可以多欺寡,这才没有加入战团。但无论如何,赵酋怎是这些江湖豪侠的敌手?才眨眼的功夫,已经险象环生挂了彩。 士兵们怎肯离去,叫道:“赵督尉,咱们一起跟他们拼了。” 赵酋一边勉力还击,一边道:“不用,自有人跟他们拼。” 辣仙姑被丈夫扶着,听到赵酋此话,知道是指的那五百精锐。杀鹿帮的人根本不是正规军的对手,这样的撕杀还是交给楚军比较好。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她忙道:“大哥,快叫兄弟们……” “撤”字还没出口,前锋营的人已经杀出来了。赵酋本来预计要追到山下才能挑衅楚军,所以挑选的都是骑术高明的兵士,而石梦泉也赞同他的做法——要撤退回大青河北岸,马匹是不能带走的,反正本来他们就不曾带得马匹来,失了楚人的马也无所谓。此时,五百匹战马奔腾而来,整个鹿鸣山似乎都被震动了,隆隆作响。 杀鹿帮的人几次和樾军交手,都是黑沉沉的夜里,采用偷袭的方式,即便是那样,也没战到太多的便宜,如今见到这样的兵队杀气腾腾地冲来,竟有呆住了——梅花鹿群则是受了惊吓,四散逃窜。楚军拘泥着不能伤害“山神”的规矩自然有些狼狈,但很快就从树林里走了出来——司马非练兵有素,士兵们一走到空地上,立刻就排成了马蹄形的战阵,而山道上更响起了一阵车马之声,是先前诈亡的队伍回来了。 赵酋的心中不禁一阵狂喜:好,好!远平之战从开始就是一场斗智斗勇的游戏,最后上当的那一个就要走进坟墓! 管不着、大嘴四这时也都晓得情形不妙了,本想杀了赵酋解恨,但五百樾兵顷刻就杀到了跟前,他们只得丢下赵酋先化解那刺向自己头顶的长枪。有百夫长驱着一匹马来:“赵督尉——上马!” 赵酋一拉缰绳,左脚先勾到了马镫之上,跟着一翻身,也就离开了杀鹿帮众人的威胁。 邱震霆看这架势,果如辣仙姑所言,留在此处也帮不了什么忙,徒然使弟兄们遇险而已,因大声招呼道:“弟兄们,快跟我撤!” 杀鹿帮的人退走之后,远平城前就是楚、樾两军血战之地。要说这两国的仇怨是从何时结下的,恐怕此刻在战场上的人没一个能讲得清,总是长年累月各种怨恨不断积累,像是柴火堆越积越高,再有一两个人的野心迸出火花来,就烧得不可收拾。此时此地拿命来拼的人都只是柴火而已。 楚军的人固然觉得先前的计策得逞,终于得到了狠狠打击樾军的机会,樾军前锋营的人则是事先得了赵酋的吩咐,虽是诱敌,但必得奋力拼杀,否则太易被识破,故尔以少敌多也毫无退却或求援之意。而正是因为身处劣势也不能退却,要想活命唯有愈战愈勇,前锋营的士兵就如杀红了眼一般,有的人刀锋钝了还依然朝敌人身上劈砍,枪头断了就用枪身朝敌手猛扫,一时间,楚军虽众,却也没法收拢包围将樾军消灭,更无法接近城门半步。 两下里斗了大概有一柱香的时间,远平城前不太宽敞的空地上已经血流成河了。司马非不曾到阵前来,遥遥地在山道上指挥着,看这么久也杀不进去,恼火万分:“他们到底有多少人,怎么能支持这么久?” 王谭望着,道:“管有多少?咱们且来一个杀一个,来一百杀一百。石梦泉弄出这莫名其妙的交换俘虏之事来,肯定没安什么好心。咱们将计就计,且看看变化再说。” 司马非的耐心已经快要用到尽头了——若是光攻城,再耗上一阵子也无所谓,但关键是他不知道城的那一边樾军的援军究竟走到了哪里。他派去上游跟下游的队伍一时间不可能就到,若玉旒云抢先过河,那麻烦可就大了。所以他迫不及待要拿下远平城。 便在这时候,赵酋估计戏也做足了,开始招呼前锋营撤退。立刻就有人把这消息报告了司马非。老将军大喜道:“终于撑不住了,追上去,杀进城。” 前方的士兵哪里还等他这道命令,看见敌人撤退自然乘胜追击。没一刻工夫,远平城上的樾军旗帜倒下了,樾军士兵也消失不见。司马非一拍□坐骑:“走,咱们也跟着朝前挪挪。” 王谭还不放心:“似乎也拿下得太容易了点儿……” “容易?”司马非用鞭子一指城前遍地的尸体,“在我们楚国境内杀得如此惨烈的,十五年来还是第一遭吧?” 王谭一想,倒也是,眼前这一座城,樾人能玩出什么花样来?即便是玉旒云到了城中,一座城们洞开的城还能比一座城门紧锁的城难应付?总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一切看着办。于是跟着司马非一同打马上前。 不过楚军进成并不像开始想象的那么顺利,城门口拥了一批人进进退退,秩序之混乱,一望而知是先头部队又遇到抵抗了。待有人报了信来,果不其然,说是楚军正和樾军进行巷战,而樾军似乎是因为做垂死挣扎,所以也战得异常奋勇,楚军每进一尺都有伤亡。 “他娘的!”司马非骂道,“他们能奋勇,难道咱们就不能吗?短兵相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哪怕是一尺一尺地前进,也要把城给我拿下来!” 此话作为军令,传达起来虽然不雅,但道理却浅显明白。前面的楚军受到激励,精神振奋,也都更加勇猛起来。战线不断地推进,约莫两个时辰的光景,司马非所留下的一万楚军全都进到了城中。 看四周,只见楚军,不见敌人。司马非询问前方巷战的结果如何,回说樾军依然顽抗,不过只剩几百人,就快被逼到城的尽北边了。 王谭在一边皱了皱眉头。 司马非怪道:“怎么?” 王谭道:“有些蹊跷,只剩几百人——那其他的人呢?莫非埋伏着?” 司马非想了想,道:“的确有些古怪。不过,咱们还能真怕他们在城中设下埋伏?” 又过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前方有信来,言,樾军打开北门向河滩上撤退,看样子大部分士卒已经撤走,请示司马非,要不要追击;还有那些继续顽抗的人,是否要格杀。 “原来那几百人是留下来断后的!”王谭惊了惊,“同伴都撤退,自己却要拿命来拼,心中总不免有些愤愤,但他们……”樾国士兵真有难以想象的可怕之处。 司马非倒没发这感慨,摸着下巴想了想,道:“咱们的任务是要守住远平,追击的事……石梦泉这毛头小子有些不简单,我怕中了他的调虎离山之计。反正他花多长时间到达上游或者下游的渡口,咱们早先派的人就花多长时间赶到那里。而咱们早走了一天,碰不碰上玉旒云虽然难说,但拦住姓石的小子倒不成问题。”口中虽这样说,但想起石梦泉这样一个难得的对手或许就要死在乱军之中,又难免生起了一丝惋惜之情,而恰恰这个时候,天空雷声隆隆,乌云移来,眨眼,雨点儿就噼里啪啦地掉了下来。 “可恶!”司马非随口抱怨,“我们打胜仗,老天居然下雨,存心煞风景。” 王谭笑道:“将军何必动怒?其实不是老天煞风景,老天正是要祝贺将军取胜呢!” 司马非愕了愕道:“怎讲?” 王谭道:“今天正是清明。老天仿佛是看到樾军全军覆没……” 他还未说完,司马非已哈哈大笑起来:“不错,玉旒云来年要给手下们上坟,只上清明就好,可以把死忌日给省了……如此算来,她还得感谢我!”因对那传令兵道:“既然敌人拒不缴械,只好将他们全数消灭了。” “是!”那士兵忙不迭地跑开。 王谭也笑了笑:以现在的情形看来,胜利已成定局了吧。 与楚军的心情截然相反,当樾军看到大雨倾盆而下的时候,心底是一片冰凉。全身浴血的罗满、赵酋率领英勇的士兵们撤到了城边,雨水已经将他们身上的鲜血冲刷下来,在地上汇成一条条红色的溪流。 石梦泉在两个亲随的扶持下正在约定地点等着他们。雨水清冷,年轻将军的面色苍白,一种彻骨失望,交织着无穷无尽的不甘心,就在他毫无表情地脸上显露着。罗满和赵酋不约而同地叫道:“将军——”这是天公不作美,怨不得他,他已经尽力了。 而就在他们呼声出口的时候,石梦泉忽然又恢复了无比镇定的神情:“立刻撤退。”说时,竟率先朝城门走去。 就这样放弃了原先的计划?罗满和赵酋不禁相互相互望了一眼:不错,虽然充满了遗憾,但是既然已经无法再继续,就要拿得起放得下。在生死一线的战场上,揪住无法挽回的情形不放,只是浪费时间,同时自寻死路。 赵酋的心里其实还有几分冲动:他娘的,不如再多杀几个楚军,即使赚不回本来,也少亏一点。 但罗满似乎洞察了他的心思,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走!” 一行人且战且退,不多时,就下到了河滩上。追来的楚军渐渐少了——尤其,因为飞龙峡的河滩怪石嶙峋崎岖难走,樾军主力早已到此,占据了各个有利的地点,楚军追来的人纷纷丧命。 石梦泉命令朝大青河上游走。其时楚军追兵又有爬上远平北面城墙的,企图朝下放箭,可却发现樾军早把临近城垛的地面凿掉了一层砖,形成了一条鸿沟,弓箭手站在沟中城墙高过他们的头顶,根本无法朝外放箭。众人不由破口大骂,待找了物件垫脚,樾军早已到射程之外了。 经过一个月来的苦战,樾军人马已经折损了五六千,有战场上殒命的,有水土不服的,还有中了毒烟又被泻药所害不幸丧命的,所余者,也有不少和石梦泉一样身心疲惫病痛缠身的。更兼,远平之战以彻底的失败而告终,这些人自随玉旒云征战以来还是头一次遭到如此惨败,心情愈加沉重。 大雨使得布满石头的河滩变得坎坷难行,大伙儿一边艰难地前进,一边还要照顾伤病,所以行程十分缓慢,从这天中午离开远平一直到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也没有走出十里地去。 预计最近的渡口还要再行十里,以这样的情形继续下去,就算勉强走到了,还要设法征集船只,恐怕到时还未下水,又有一批人要累趴下。战场上是伤亡是不得已,其他时候能避免就避免。石梦泉看到不远处有一斜倾如雨棚的悬崖,因下令全军到那里就地休息。 由于雨还是下个不停,众人也不得生火取暖,悬崖之下虽然是淋不着,但大家身上早已湿透,入夜便觉得寒意透骨,尤其有伤病在身的,冻得牙齿咯咯直打架。 罗满看石梦泉脸色发青,就把自己的罩袍解下来给将军披上。 石梦泉本想拒绝,可那湿透的袍子沉沉地压在了自己身上,竟有了一些暖意——或许这暖意是来自那忠心部下的眼神:现在不是逞强的时候,一万多部下还要倚靠自己回归祖国,咱们也不能就此倒下去。他便对罗满投去感激的一瞥,道:“让将士们尽量靠拢些,重伤的在内,稍轻的在外,健康的轮班站岗,不可叫野兽接近。” “是。”罗满领命而去。 石梦泉稍稍伸展了一下酸疼的身体,就看到岑远怔怔地站在那里,眼睛像瞎了似的,夜色的黑暗一直从瞳孔侵入到他的心里去。 石梦泉走过去拍了拍他:“怎么,还想着远平?” 岑远才回过神来——他虽说出身将门,但是并没有打过什么硬仗,看石梦泉像是安慰小孩子的兄长似的对待自己不觉纳闷——这个人泰山崩于眼前也依然平静?因忍不住道:“咱们就这样败了?你……不……不气闷?不遗憾?” 石梦泉微微笑了笑:“岑总兵得岑老将军亲身教导,应该知道,世上哪有永远打胜仗的将军?要是吃不起败仗,除非打了一场胜仗之后就再也不上战场。” “可是……”岑远仍然心有不甘。 石梦泉道:“咱们这一回败在老天手上,败在程亦风的手上——程亦风有什么战绩?十六年前在楚京摆空城计,自以为是吓走了你叔父,其实也不过是战略失误,侥幸保住了城池吧;去年在落雁谷率领残兵败将逃脱我军追击——全都是在即将覆灭之时,稍稍又给续上一口气的事儿,他却因此当上了楚国的兵部尚书,被奉为军神一般的人物。同他相比,咱们现在的处境还不算惨吧? 岑远愕了愕,旁边赵酋听到了,也插嘴:“将军,你真这么想?” 石梦泉点了点头,但是转过了脸去——他是个不擅长撒谎的人。这一仗虽然伤亡的人数和楚军在落雁的谷的损失不能相比,但结局是惨败,没有什么好争论的——尤其,玉旈云十几年来的煎熬因为这一战的失利又不知要继续到何时! 罗满去交代了完了命令这时又转了回来:“这峭壁后面原来有一块很大的空地,两面的石壁架成个人字型,像个山洞似的。将军到那里去休息吧,安稳些。” “是么?”石梦泉道,“有多大?” 罗满比画了一下:“空地是很大,但遮雨的地方小些。不过百多号人总容得下。” “那就把重伤的带进去在档雨的地方休息。”石梦泉道,“轻伤的和没伤的还在这外面。避避。” 罗满道:“好,卑职这就去办。将军也早些进去休息吧。卑职和赵督尉轮班领着站岗,保证万无一失。” 石梦泉这次可没有接受,道:“你们该轮你们的班,我也还是警醒些好。就在边上靠着,有什么的动静你们也容易叫我。” “这……”罗满虽觉不妥,但晓得石梦泉心意已决时,争也无用,只好跟赵酋各自顿首退去。 亲随们将石梦泉安置在峭壁旁的一株大树下,地面湿冷不能躺卧,就靠在树干上闭目休息,因为实在筋疲力尽了,未多久便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梦里仿佛看到玉旒云的大军赶来了,遥遥地,越走越近,他拼命辨认——那瓷白的脸上究竟是什么表情呢? 就突然醒了过来,耳边竟真的有马蹄声。黑沉沉的雨夜,西面却有些微弱的光。待要再辨个仔细,看罗满和赵酋匆匆地走了过来,面色有掩饰不住地惊慌:“将军,好像是楚军。” 石梦泉一怔,头脑完全清醒了过来,心念转动间,已知道必是司马非派出来拦截自己的人。老将就是老将,每行一步,已打算了三步在其后,罗网重重,怎样才能保全大家? 情势根本就不允许他思考对策,看到那点光亮渐渐扩大,人声愈来愈近,休息的士兵们全都惊起了 。石梦泉连忙道:“快,往峭壁后面撤!快!”一边说着,一边自己毕奔向士兵们传达命令。 罗满、赵酋和岑远也赶忙四下里奔走转告。大队士兵堪堪躲到峭壁之后时,楚军也到跟前了。 这是司马非所派四支阻击玉旒云队伍中的一支,从鹿鸣山地的一处隘口翻了过来。隘口南面山势比较平缓,为了赶时间他们都没有放弃马匹,但翻过来之后河滩上布满乱石,马匹反而成了累赘,行军速度大大减慢。加上大雨倾盆,司马非原叫他们到“鹰眼崖”埋伏,他们走到这时方才见到“鹰眼”——正是石梦泉和部下们避雨休息的悬崖。 领队的是个将副将叫余鹏,借着将熄未熄的松枝的火光,隐隐辨出了“鹰眼”,就下令部队停下来,到鹰眼崖下避雨。这队人马足有一万人,悬崖下那一点儿可怜巴巴的地方根本就不够站。余鹏自己带了亲随避在尽里头,叫外围士兵“放亮了眼光,防备玉旒云这娘们偷偷经过”。 他身边亲随笑道:“天下着这么大的雨,又打雷又闪电的,哪有女人敢在这种天气出门的?” 立刻有人附和:“可不是。说到女人嘛,一听见打雷就钻进被子里,抱着枕头发抖呢。我老婆就是这样。” 头一个又笑道:“哈,那玉旒云到了这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不知要钻进哪里?又哪有枕头给她抱?” “没枕头可以报我嘛!”余鹏啧啧而笑,“她姐姐玉朝雾皇后宠冠六宫,一定是个绝色美人。玉旒云想来容貌也差不到哪里去。况且女人泼辣如她,倒别有一番风味。哈哈哈哈!” 一时间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其时石梦泉还没来得及躲到峭壁后去,只隐蔽在一处茅草遮盖的石缝中,听到敌人如此侮辱玉旒云不禁气血上涌,太阳穴一跳一跳地抽疼。 不能冲动,不能冲动!他深深呼吸着寒冷的空气,两眼眨呀不眨地紧盯着外面的动静。 余鹏叫人在地上铺了一块油毡,自睡起觉来。他的鼾声一起,其余的楚军也纷纷被瞌睡虫钻了鼻孔。没多时,峭壁遮掩之下的人全都东倒西歪地睡了过去,外围的士兵也一个挨一个地蜷缩着,闭目休息。 石梦泉就蹑手蹑脚地出了藏身之地,转到后面同罗满、赵酋等人会合。 樾军众将士都是满面焦急:“将军,这下如何是好?” 石梦泉道:“他们似乎是想阻击偷袭玉将军。天一亮,估计就会在这附近寻找埋伏之地,那时咱们就隐蔽不下去了。得解决他们才行。” 罗满担心地道:“可是他们的人似乎比咱们多。” “除去咱们的伤兵不算,他们大概有咱们的两倍吧。”石梦泉皱眉沉思,“只能将他们分散开来各个击破……”可是有什么办法呢? 他望着相互扶持着的又冷又累的士兵们,浑身血水和污泥,战衣也损坏了,几乎看不清原来的颜色。他心中突然一动,指着一个士兵道:“把头盔摘下来看看。” 那士兵虽不明白,但还是照做了。 石梦泉眯着眼睛仔细打量,问左右道:“你们看,这样还能辨出是哪一边的人么?” 罗满、赵酋等都在黑暗里拼命辨认——本来樾楚战衣就只有颜色和头盔形状的差异最明显,这时没有了头盔,身上又净是血污,除非凑近了仔细看,否则根本就分辨不出。 “将军,你的意思是……” 石梦泉没立刻回答他们的话,只是对先前那士兵道:“把你的衣服换给我。” 那士兵愣了愣,石梦泉又催:“快!”他只有依命行事。石梦泉便将那破损的战甲穿上了,又俯身摸了两把烂泥涂在脸上,周遭的人几乎都认不出他来了。 他对罗满道:“你去点一百个还能继续战斗的士兵来,除掉头盔,身上能弄多脏就弄多脏。”又对赵酋到:“你集合剩下来的能战斗的士兵,分守在峭壁的东西两头,待我在外面得手之后,就前来支援。” 赵酋、罗满大略猜出他是要混入楚军之中,虽然是个可行之计,但听他的意思是自己要亲自上阵,都惊道:“将军,你……” 石梦泉道:“没时间细细解释了。你们还不照我的话去办?”又叫身边的一名亲随:“你集合轻伤的士兵,叫他们扶助重伤的,只要我们一制住楚军,立刻向上游撤退。” 如果制不住呢?大家心里都有这样的问题,但是同时又知道是没必要问出口的——如果制不住,就是死路一条! 不多时,布置已停当,石梦泉和罗满领着一百士兵从鹰眼崖东面绕了出来,直闯到楚军的阵营之中。楚军便都惊醒了,喝道:“什么人?” 石梦泉哑着声音,尽量不露出北地口音:“自己人……樾人没……没到这里?” 问话的楚兵拿松枝过来一照,见来人气息奄奄,一副快要死了的模样,看服饰也的确像自己人,先是一惊,接着问道:“你们……你们是谁的手下?” 石梦泉道:“我……我们是跟着……司马……将军打远平的……樾人从北门跑了……我们奉命追击……跟他们交上了手……” 楚军士兵听言,无不大惊:“什么?你们追击樾兵到这里?那樾兵人呢?” 石梦泉喃喃道:“不……不知道……”声音越来越地,几乎听不到了。 那楚兵急得直摇晃他:“你快说呀!” 罗满怒冲冲地扶住石梦泉:“想把咱们千总给折腾死么?我们追了一路,打了一路,后来不见了樾兵,猜想他们也许跑到林子里去了,就到林子里找,可没看见。许是还在河滩上。” 楚兵听了,交头接耳:要是还在河滩上咱们从上游过来也没遇见——究竟是已经跟咱错过了,还是正在朝咱们这边过来?“不成!”他们道,“得赶紧报告余副将知道!” 罗满听他们说出将领的名号,也就道:“对,快带咱们去见余副将,也找个医官来看看千总。” 楚兵不疑有他,当下把石梦泉等带到了余鹏休憩之处。余鹏还睡眼惺忪呢,道:“什么事?”待手下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通,他立刻跳了起来:“快带上来见我!” 石梦泉等人便到了跟前。他们本来已打扮得相当狼狈,这时有松枝微光照耀,泥浆血迹红一块黑一块地显露出来,更叫人确信这是激战之后的队伍。 余鹏走到了石梦泉和罗满的面前:“你们快把情形细细地跟我说一回,樾军到底有多少人,你们何时与他们遭遇的?” “是……”石梦泉用低如耳语般的声音说道,“樾军……” “什么?”余鹏凑近了。 便在这时,空中一个打闪,白亮的光如同匕首,似乎从天上交到了罗满的手中,余鹏都还没来得及惊叫,已经被逼住了咽喉。周围的楚兵方才发现事情有变,但第二次闪电照射下来,那一百名樾兵都亮出了兵刃。 石梦泉冷冷道:“你们谁敢上前来的,立刻就要了你们余副将的命。” 楚军仗着人多,觉得还可以一拼,不少人都端着配刀逼了上来。可是余鹏感觉脖子上那一线冰凉就要割破肌肤了,连忙喝道:“都退下!你们想要我的命么!” 石梦泉开始还担心他不怕死,那事情就要棘手得多。这时,再好办不过了。“叫你的人放下兵器。”他命令。 “是……放……放下兵器!”余鹏颤声。 楚军全愕了愕。 余鹏骂:“听不懂么?放下兵器!” 他的亲随们看看情形,最先无奈地遵从了指示。接着,由里朝外,一圈一圈,刀枪剑戢,乒另乓啷地丢在了地上。 石梦泉点点头道:“很好。叫他们朝后退。” “听……听见没有?”余鹏道,“还不传令下去,朝后退!” 他的亲随们无法,只好照办。楚军阵营里一阵混乱,但果然朝后退了丈许。鹰眼崖的峭壁左右都空了出来,石梦泉就夺过余鹏手中的松枝,朝空中一举,火光在这一挥之下,变得明亮了起来。“前锋营,还不把敌人给我围了?” 早已等待着的赵酋即率领士兵冲了出来,虽然人数远不及楚军之众,但这样从峭壁两边鱼贯而出,顷刻组成了半个包围圈,在黑沉沉夜里倒显得仿佛人多势众一般。 在这种情况下,真正交上手就占不到任何便宜了。石梦泉想,还是威慑敌人比较有效。 他冷冷地瞥了余鹏一眼:“叫你的人给本将军让开一条道。” “是……是……”余鹏不敢不听。 石梦泉悄声对一个士兵道:“你去,叫伤兵先撤退,要快!” 那士兵得令飞奔而去。石梦泉就向余鹏充满威胁地一笑:“余副将,本将军想请你跟我去樾国做客。” 余鹏一愣:“啊?” 罗满已经拖着他道:“走!”即将他当作人质,随同樾军大部队撤离。 先是伤兵们在西侧部队的掩护下,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鹰眼崖,接着,石梦泉等人押着灰头土脸的余鹏朝外围走。所到之出,楚军犹疑地给他们让开道路。虽然楚军都放下了兵器,但跟随石梦泉和罗满的一百名樾军勇士丝毫也不敢松懈,架着刀,端着矛,警惕地观察着周遭的动静。 就快要走出去了。石梦泉两腿微微有点发虚:只要东侧的士兵跟上来断后。只要楚人继续处在这种震惊且惶惑的状态中……老天,让他把这些战士们带回北方吧! 可偏偏在这个时候,天空再一次打闪。只听楚军阵中有人叫道:“都傻了么?就为了他姓余的一个人,咱们就这么窝囊下去?” 一语掷地,楚军中登时骚动起来。 樾军士兵纷纷握紧了兵器,更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余鹏又惊又怒,骂道:“谁……谁在胡说八道?” “是老子!”蓦地一声暴喝,罗满还没反应过来呢,便见一条黑影如鹫鹰一般从天而降,手中刀光凛冽,直朝自己砍了下来。他急忙闪山避开。却不料这人的目标并不是他,一刀下去,竟将余鹏斩成了两半。“姓余的要投降,拿咱们的命来开玩笑,咱们犯不着陪他!”那人高声道,“楚国的勇士们,大家拿起兵器来,跟樾贼拼了! 楚兵见余鹏已死,樾人没有人质,而己方如此的行为正是跟樾军撕破脸来,哪怕不想打,也再无其他选择的余地。再说,开始还没交战,余鹏就叫大家丢下兵器,众人难免都觉得有些窝囊。这时,不少人都拣起了兵器来。一有带头的,旁人也纷纷效仿。喊杀声立时充斥天地。 石梦泉心底不由一凉。他颈边一阵劲风,偏身让开,看到是方才斩杀余鹏的那个楚军士兵,瞧服色最多不过是个百夫长罢了,但生得虎背熊腰,身手亦很是不凡。 罗满拔刀上前保护石梦泉,眨眼就和那人斗成了一团。 石梦泉再看周围,尽是撕杀,根本就分不清哪儿是自己人,哪儿是敌人。天空中的闪电不停地劈下来。但是天边也渐渐露出了一丝曙色,黎明一片血红。 作者有话要说:哎呀,居然又提前更新了……而我礼拜一需要交的论文就连影子也没有…… 可能是因为我的心情正像战场上的楚樾双方,大青河之战一天不结束,我就一天没心思做其他的事…… 下一章一定要结束这场战役! 12/21/2006修改错别字 ps,大青河之战似乎成了专门为石梦泉写的呢! 01/20/2008 typo correction 01/24/2008 修改错别字 07/12/2008补丁版大青河之战——原来因为贪功冒进犯下大错的人是赵酋,而石梦泉最后依然信任他,所以赵酋感动得不得了,死心塌地地对待石梦泉。新版因为贪功的改成了岑远,所以这些内容都没有了。怨念…… 21第20章 雨依然不停,泥水、血水混合着,从石滩上汩汩朝大青河流去。 天愈来愈亮了,可楚樾双方撕杀着,昏天黑地,根本注意不到周遭的景物。楚军在兵力上占有绝对的优势,一场激战到此时,樾军已伤亡太半,没有殒命的,都被一步步逼到了临近大青和的地方,时间稍久,就算不丧命在敌人的刀下,也要葬身鱼腹之中。 罗满是石梦泉麾下第一猛士,跟楚军那名下令反抗的汉子已不知斗了多少个回合,竟分不出胜负来,他真是既着急,又恼火,使出浑身本事,将配刀舞得仿佛一团银色的雾气,直向对手袭去。而那汉子也不含糊,身子虽然左闪右避,刀法却全然进手招术,一心要取罗满的性命。两人提时你将我逼退了几步,一时我将你打退了数尺,同时还就手解决些靠近自己的敌方士兵,正是难解难分。 岑远的武功虽然较花哨些,可对付一般的士兵已绰绰有余。他所过之处,立刻就杀开一条血路,只是,敌人太多了,根本看不见路的尽头。赵酋因为罗满与人缠斗,自然就接过了保护石梦泉的任务,可以陷入肉搏战中后,他根本就不知道石梦泉被困在何方。 石梦泉自己也不知道。也许人到了生死的关头就能忽略病痛,战斗一打响,他就从敌人手中夺过一柄长枪来,同部下们并肩作战。这时,身体仿佛都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只是机械地在拼杀。 然而思想却变得格外清晰,且平静,与玉旒云相识十六年的点滴慢慢从脑海里飘过:我曾发誓要一辈子追随她,保护她,今日倘命绝于此,总算是守住了自己的誓言。 有利器刺穿了他的身体,他竟也浑然不觉。与他交手的敌人反而被惊得忘记了再补上致命的一击,被他一枪刺死。 血从他的身体里流出来,他的灵魂也跟着流出来,那一刻离开了躯体,飞到了天空之中,俯瞰战场。累了,想离开了,可以吗?怎能放着誓言不顾呢?她会说什么呢? 浴血的河滩,他感觉自己正向上游越飞越远。蓦地,一面玄色旗帜晃过他的眼前——那是—— 黑云般的大旗,中间又有闪烁的金光,仿佛太阳从云层里透出来——那是金狮子呀!是庆澜帝送给玉旈云的生日礼物,那面惊雷大将军旗! 石梦泉的心中一阵狂喜:果然是玉旒云来了么?不是自己灵魂出壳在做梦么? 伤口的剧痛真实地袭来,他看见一柄钢刀向自己兜头斩下,连忙横枪格挡。敌人的力气很大,震得他两臂酸痛。同时,背后一凉,跟着,身体好像被撕裂了似的,眼前天旋地转。 “可恶!拿命来!”听到一声熟悉的厉喝,玄色的金狮旗帜飘到了跟前,黑袍银甲的年轻武将长剑脱手掷出,将持刀的敌人生生钉死在地。接着,矫捷如闪电的身影跃到了自己的面前。 “梦泉——” 他听到这一声呼喊,觉得舒坦至极:“玉将军……”然后就完全失去了意识。 玉旒云托住挚友的身子:“梦泉!”旁边有人挥刀向她袭来,她连看也不看一眼,从方才被自己钉死的敌人身上顺手拔出长剑来,斜削过去,那人就身首异处。 她的兵队从后潮水般地拥上来。 “把这些卑贱的楚人给我杀干净了!”她冷冷地命令,将石梦泉扶到自己的马上,打马朝战团外冲去。那坐骑似乎也感染了她中的愤怒,撒蹄之时常常有意朝楚人身上踏去,而玉旒云也不时挥剑。待她杀回自己的阵营时,来路上横七倒八又多了十多条楚兵的尸体。 她自那日见了愉郡主之后,率领骁骑营直向回赶,到了飞龙峡上游三十里的瑞津港,便征调当地所有民船欲渡大青河。这工程浩大,显然不是眨眼就能办成的,饶是瑞津县令跑断了腿,也用了三天才完成——瑞津当地不仅是大青河的港口,也是从大青河支流瑞渠向北方运输的起点。县令看玉旒云满面阴云,仿佛随时要取人性命的样子,就把运河上运粮的大船也都征调了过来。这才见年轻的惊雷将军眉头稍稍舒展,说了句:“你办得不错。” 那天夜里便要渡河,不意才走到港口,瑞津县令又跌跌爬爬地跑来了:“将军,您手下的步军营来了。” 玉旒云一惊:那些人,不是跟着健锐营的卢进在攻打石坪么?传令立刻上来见她。待到了跟前,发觉不仅是步军营,连神弩营也来了,只是不见卢进的健锐营外。她不禁皱眉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步军营的督尉慕容齐上来道:“禀将军,卢督尉接到探子来报,程亦风派司马非率领五万大军进攻远平城。将军只带三千骑兵,恐非其敌手,卢督尉于是叫我等火速来援。” 原来是这样。倘若远平被五万大军攻击,目下又没有刘子飞和吕异的援助,那根本就不是交战是问题,只是如何全身而退。然而这些人已来了,总不能叫他们再回去。便问:“那么石坪呢?” 慕容齐道:“将军放心,其实程亦风得知将军回援石坪,吓得立刻叫他们的民兵撤退。所以根本就不用我们花力气去打。行到半路的时候,卢督尉有信来,说是已经占领石坪了。” “恩。”玉旒云的面色这才缓和了些,“程亦风又是怎么知道我回援石坪的?” “他好像是……截住了将军写给咱们那暗桩的信。” “这样?”那这暗桩子岂不是暴露了?她咬着嘴唇想了想:也罢,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已经夺回石坪,至少在此一战中不算失利,假如让司马非拿回远平城去,最多算是无功而已。她没有必要和楚国五万大军在这种情况下交锋。她需要寻找一个必胜的机会。目下最紧要的,是石梦泉不能出事! 慕容齐道:“将军,我等随您渡河吧!” 玉旒云摇头,吩咐那瑞津县令道:“你立刻征调船夫和工匠来,给我把这些船只用铁链穿好固定,在大青河上架一座栈桥。“ “啊?”那县令一怔。慕容齐等人也都吃了一惊:“将军把船连在一起,万一被敌军发现,放火来烧,岂不坏了大事?古时便有教训……” “不。”玉旒云摆手叫他们住口,继续吩咐那县令,“你不仅要把船给我连上,还要准备稻草在船上。” 县令唯唯连声,立刻去办,到第二天夜里,总算完工。玉旒云就带骁骑营三千人过河去。临行,对神弩营督尉韩夜交代道:“带你的人在附近埋伏上,倘我去时有楚军来袭击,你们就冲到栈桥上,向对岸放箭掩护。假如我回来时有楚军追来,待我和石将军的队伍一登岸,你们就向栈桥发射火箭,将其烧毁。” 韩夜应了,又问:“将军,万一您一去一回中间有楚人来袭呢?” 玉旒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其他的督尉们,道:“你们自己看着办,好歹也领兵这么久了,总不至于让我和石将军就陷在对岸吧。” 韩夜才也觉得自己问的是句傻话,低头不语。慕容齐道:“将军放心,我等一定坚守在此,迎将军回来。” 玉旒云点了点头,带着骁骑营策马从那栈桥上奔驰而去——那日正是清明,下着雨,水流激荡,栈桥摇晃,而骁骑营骑术精湛,如履平地,转眼就到了南岸,在崎岖的河滩上,他们也奔驰如飞,相比余鹏的队伍,速度快了一倍也不止,这才在黎明之时赶到了樾楚交战的战场。 三千人,在数目上并不占优势,不过他们都还未在战场上消耗过精力,骤然杀来,力量上可以以一敌二。一边倒的局势瞬间扭转,胶着的沙场渐渐分散开来,骁骑营形成了一道铜墙铁壁,将石梦泉的部下大部救护到了其后,杀红了眼的楚军被挡在东面。 楚军带头的那汉子气喘如牛,横着刀,死死瞪住樾军:“大家不要慌!他们成不了气候的,司马将军不是还派了人到更上游的地方去吗?咱们只要撑住了,上游的人一到,什么惊雷大将军,都叫她有来无回!” 楚军受了这鼓舞,想起方才玉旒云已经下了格杀令,自己若不拼命,就只有被宰杀的份,一时,全军又响起了野兽般的嚎叫。 随玉旒云而来的骁骑营督尉陈灏不无担心地道:“将军,倘这小子说的是真的,咱们就腹背受敌……” 玉旒云恨恨地,本想说“腹背受敌也要先宰了这些楚人”,但马上的石梦泉身子微微一动。她看到挚友青灰的面庞,心里一震:我如此赶来,就是为了救他,倘若真是遭遇楚国援军,我俩死在这里,那么这一切岂不是都失去了意义?当下把牙一咬:“骁骑营掩护,撤退!” 这条退路也一点儿也不容易。楚军在后穷追不舍,骁骑营不得不采取歼灭战的方法,但有追上来的,见一个杀一个。但是由于前面伤兵行动缓慢,骁骑营和楚军交手的时间便较多,这样一来,虽然楚人损伤惨重,樾军付出的代价也不小。一直走出十里地去,这才渐渐把楚军甩掉了,可樾军也有不少重伤的士兵死在路上。 玉旒云发觉马背颠簸,石梦泉的伤口稍一愈合,又即开裂,鲜血将马鬃都粘成一绺一绺的。她暗想: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可又不能停下休息……唉!因解了披风下来,将挚友紧紧包住,低声道:“梦泉,你坚持住。再有十里地,就过河了。” 如此又行了六、七里,就快要到瑞津的栈桥边边了,前面领队的罗满和赵酋忽然一惊:“不好,是楚军!”众人顺他们所指看去,果然不假,鹿鸣山两峰之间有狭长如走廊的一处关口,楚军正从那里走出来。 “骁骑营,抄上去将他们拦住!”玉旒云喝道,“全军继续前进,全速前进!” “是!”陈灏领命,号令部下直杀到山前。那关口狭窄,楚军从中走出,并排只得七八个人。骁骑营策马在前一挡,钢刀猛劈,长抢乱搠,立刻就形成了一夫当关之势。楚军将领不得已,下令暂时退回走廊之中。樾军便乘此机会疾向西撤。 骁骑营大约抵挡了半个时辰,料想步兵也该撤到栈桥了,才丢下楚军,驰马追赶。楚军狼狈不堪地从关口中出来,再放箭攻击,却已迟了。 然而陈灏的料想却并不完全对。玉旒云一行到了栈桥跟前,先让伤兵撤退,可还未撤得一百号人,就看西面乌云翻卷似的来了一队人马,队列整齐,士气高昂,不知有几万之众,当先飘扬的一面大旗上面是个鲜红的“楚”字,后面几面略小的旗帜就写的“程”字,竟是程亦风的队伍到了。 “他娘的!”罗满骂道,“程亦风这小子果然阴险。玉将军,您带石将军先过去,卑职跟程亦风拼了!” “混帐!”玉旒云骂道,“如今的情形,怎么能跟他拼?只能挡得一时是一时——伤兵继续撤退!” 赵酋看到对岸神弩营的人在河滩上向楚军放箭,可大青河此处河面甚宽,箭矢即便能飞过河去,也都是强弩之末,碰到人身上,比蚊子叮一口还不如。楚军的行进半分也不受影响。 “玉将军,不如叫对岸的人过来支援,也许跟程亦风还有得一拼。” “愚蠢!”玉旒云厉声道——对岸的人哪有那么快就过来?即使过来了,且不论胜败,将来总要多撤退一批,也就是多一批可能陷在楚国。 这些话,不必解释给他们听。他们是部下,只要服从就行了。想着,玉旒云拔出剑来一指:“还不快集合所有能战斗的士兵,排成楔形阵,跟我去冲散楚军的队伍,务必挡住程亦风的人,坚持到骁骑营来增援为止——其他人继续撤退。” 玉旒云与石梦泉不同,她一入军队就是将校——樾国的皇亲贵胄子弟大多如此,留在京中的,多挂上个“侍卫”“禁军”的闲职,要出来历练的,就封个将军的虚衔,实际,有的人跟着军队只当游山玩水,真正有心的人也都是做幕僚,绝少有亲身指挥的,身先士卒的几乎没有。真正一直跟着玉旈云的士兵,乃是在落雁谷见识到这位贵族将军阵前的勇猛,后来陆续收编的人——以及岑远和部下们,则是第一次见到她这样毫无顾忌地跃马冲向敌人。士兵们有的一愣,但立刻在心中升起了与将军“同深共死”的豪情,凡还有力气战斗的,都嘶叫着跟了上去,在栈桥以西迅速地结成楔形阵列。罗满打头,直朝楚军冲去。 楚军的队伍当然是程亦风的人,不过却是公孙天成派来的。 司马非早有鸽子传信回平崖,说远平已下,樾军溃逃,已安排人中途截击,等等。程亦风看到这信时,只想:那么说,大青河之战终于结束了?仔细瞧了瞧报上来的伤亡,千多人,虽然比过往的战役少许多,但还是不得不为这些丧命的年轻人扼腕叹息。 不过终于可以舒口气:“穷寇莫追,别把人家赶尽杀绝了。” 小莫——带了崔抱月等人平安归来,公孙天成也就不好坚持说他是奸细——从旁附和道:“可不是,都说兔子被逼急了还咬人呢。要非和樾国的败军打起来,咱们说不准会死伤不少兵士。” “大人,老朽并不这么认为。”公孙天成沉着脸,“从远平溃逃出来的有玉旒云的心腹石梦泉,假如能将此人除掉,玉旒云就会失去手臂,有很长一段时间要一蹶不振。况且,玉旒云不是打算去接应他么?倘能将玉旒云也一并除掉,则楚国就可安稳不少日子了。” 程亦风皱着眉头,计算代价:玉旒云想从远平打开通往楚国南方的大门,这个如意算盘已经彻底被砸碎了。司马非驻扎远平,她就绝无可能再从北面攻进去。若再向下游,势必将战线拉得过长——玉旒云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如果回过来攻打平崖,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的,此等雄关,除非守将是没脑子的蠢材,否则以十倍的兵力,大概可以一试。其他上游的城关也不可能成为玉旒云的目标。如果玉旒云真是那么了不起的一个少年奇才,此刻应该全力以赴只做一件事——将损失降到最低,把楚国境内的部下和心腹挚友营救出去。 如果是这样……他用手指轻轻敲着桌面,那么玉旒云应该没有带多少人,石梦泉又只剩残兵败将,假如派出大军去袭击他们,应该可以将他们击破……可万一失手呢?不如卖个人情给玉旒云,放她归去,并以此为契机缔结盟约?但玉旒云会不会领这个情呢? 想来想去,没一个结论。 “大人!”公孙天成面色凝肃,“战场上每一刹那生死都会变换好几回,实在不能迟疑!” 程亦风怔怔地看着他。 公孙天成凑近了些,但恭顺地俯身行礼道:“程大人应该还没有忘记当初承诺老朽的事吧?” 这次出兵完全听从他的计划?程亦风没有忘记。 “大此时此刻为止,老朽的计划也还没有令大人失望吧?”公孙天成又道。 不错,虽然是叫人担忧了许久,可远平拿回来了,崔抱月的民兵也安全地撤回来了——还得了“主动撤退”,而非“被樾军击退”的好名声,并且,伤亡一千多,还不到当初公孙天成“军令状”里的两千人。老先生的安排可算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只不过,为什么对此人的感觉和在鹿鸣山时完全不同呢?会觉得他有些……阴险?程亦风甩去这个想法:如果公孙天成有一丝为自己争功名的想法,就不会一切都以程亦风的名义来办了。也许当真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吧?我程亦风毕竟不是成大事的人哪,否则,俗语为何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呢? 他就不再争辩,算是默许了。 公孙天成因派出两万骑兵,星夜由远平取道向东,在山谷中一路疾奔,之后从山坳捷径插到了河滩上。其时,扬长避短,放弃马匹改为徒步行军,仍然不早不晚,正好赶上同玉旒云遭遇。领军的几名将领还以为这是程亦风的“神机妙算”,都打心底里叹道:这个程大人,简直了不得! 不过他们在看到玉旒云指挥着人马排成匕首般的队型,直朝己方插来时,心中更是震惊:他们难道不怕死么?这实在有些棘手。望见马上擎着长剑的年轻将军,整个人就像用千年不化的坚冰雕刻而成,美则美矣,但叫人望而生畏——他们都还是第一次见到玉旒云,虽然晓得她是个女子,却没有想到会是这样近乎“凛冽”的模样。 思念间,樾军的队伍已经杀到跟前。玉旒云一马当先,挥剑将一个楚兵砍成两半,她左右是罗满和赵酋,一个勇猛,一个犀利,后面樾军将士也个个奋不顾身,楚军竟仿佛全然招架不住似的,刹那就被杀出一个缺口来。 将领们怎看得过去,高声呼喝手下拦截敌人。但楚兵似乎完全被樾人这种玩命的打法震慑住了,不往前进,反向后退。缺口越变越大,没一刻工夫,樾军从楚军阵中斜插了出去——那方阵看来就像是被人砍下了一个角似的。 玉旒云回头望望,见伤兵约有半数已过了河去,即令众人再次冲回楚军阵中。如此往来了两三回,伤兵终于全都安然过了河去,她才下令:“撤退!”那当儿,骁骑营也追赶上来了。 楚军见对方来了援军,更是胆怯。几名将领气得大骂:“咱们这么多人,一人吐口吐沫也淹死他们。怕什么,别让玉旒云跑了!” 楚军士兵心中一盘算:可不是么?杀掉玉旒云,就是大功一件,而现在正是大好时机! 于是,看到双方距离稍一拉开,楚兵立刻弓箭伺候。玉旒云听得“嗖嗖”之声擦着自己的耳边而过,轻斥了声“可恶”,但知道即使再杀回去,也只能挡一时,不能成大事,始终要陷入这种境地之中,唯有迅速撤退,引火烧死追兵才能将麻烦彻底解决。她因而高声令道:“步兵继续撤退,不要回头,全速撤退。”同时叫骁骑营:“弓箭还击!掩护!” 骁骑营驰到跟前,也如开始在鹰眼崖时一样,组成了一道墙壁,将步兵挡在后面。然而这次却占不得丝毫便宜:楚军人数有压倒优势,箭矢如蝗又使骁骑营不能近身,发挥不了其凶猛的特性,只是惨烈地,将前排的马匹作为肉盾而已。 才只一柱香的工夫,马匹倒毙了数百头,尸体堆积如小山一样,正好做了樾军弓箭还击的壁垒。楚军有片刻工夫寸步难前。 玉旒云看罗满和赵酋已将剩下的步兵全数带过河去了,于是下令骁骑营也撤退。失去马匹的先走,其余的跟在后面,利用河滩上那马尸做障碍,暂时拦住楚军。 不过,这缓兵之计也长久不得,骁骑营的骑兵们才刚刚踏上栈桥之时,楚兵就已经越过障碍杀到他们背后了。 玉旒云只是大声号令:“不要停!不要管后面,冲过去!” 骁骑营的人此时当然也管不了背后,快马加鞭直奔北岸。玉旒云混在队伍中间,回头望望,不知楚军会不会追上栈桥来。 楚人果然有些犹豫:对面就是樾国了,此次石梦泉之败就败在孤军深入,他们要重蹈覆辙吗?不过,看对面敌方的神弩营也没有多少人,楚军依然占有兵力优势;而且,现在追上去,跟玉旒云的队伍混在一处,神弩营应该有所忌讳,不敢轻易放箭吧? 诛杀敌人的主帅。这项功劳的诱惑实在太大了。楚方将领当即命令:“追上去,活捉玉旒云!” 玉旒云见到,嘴角挂上一丝冷笑:领兵在外就得懂得审时度势,懂得取舍,这群蠢材,若他们抢先放火烧桥,我哪里还有命在?是不是,梦泉? 石梦泉被绑在她的背上,头歇在她的肩膀,昏迷不醒,自然不能应她的话。不过,她想她知道挚友会如何回答:“是,哪里人人都像玉将军,敢取敢放?”而她就会一拳捶过去:“你少学人家拍马屁,换作是你,还不是一样?世上只有我们两个……我们两个……” 思绪被打断了,楚人已渐渐追了上来。还有一些竟仗着南民水性好,从大青河里扶着铁索泅游了过来,速度比在栈桥上行走快了许多。其中一些竟拦到了玉旒云的前面。 混蛋!玉旒云暗骂,挥剑劈死一个敌人,但第二个、第三个又冒了出来,转瞬拦住了她的去路。她看看骁骑营大部已去得远了,只有少数人跟自己困在此地,又瞥了一眼脚下浊黄的大青河水,把心一横,举起剑来:“神弩营,你们还等什么?” 那边韩夜正心焦,看到将军给出这个信号不禁一愣:这是叫他现在就放火箭?那岂不是要把玉旒云和石梦泉都烧死了?这怎么行!他摇了摇头,没有立即执行命令。步军营的人早由慕容齐带了混在神弩营后侯命,见此情形,道:“骁骑营大部都过河来了,还是咱们去接应玉将军吧?” 韩夜想:倒也只有如此。因点了点头。神弩营让开道路,全副武装的步军营迅速地冲到了河边。 南岸的楚军将领一看:这还了得?我们这样拉长了队伍冲过去,正好撞在人家的剑上而已。即下令:“砍断铁索!孤立玉旒云!其他人撤退!” 玉旒云见状,真是恼怒万分——楚军见火起,必然大乱,而自己离岸只有几丈之遥,不见得冲不过那火海去!但却有没有法子,只在心里狠狠咒骂韩夜和慕容齐。无论如何,她都不要落在楚人的手中,她不要回到凉城,不要去到皇宫……与其那样,还不如赌命,死就死了! 伸手解开身上的甲胄,在怀里摸到了一个火折子。心下不由一阵狂喜:好,倘我玉旒云今日命绝于此,至少可拉上几个陪葬的! “骁骑营!”她最后一次向与自己同生共死的队伍发出命令,“想回北方去的,就跟着我!”说时,打起了火折子,将甲胄和那团火焰一起,抛在了装满稻草的船上。同时,连人带马,跃入了大青河的波涛之中。 楚军哪里料到有此一变,不知是该惊讶于玉旒云的投河之举,还是应该骇异于瞬间舔到自己面前的火舌。 骁骑营剩余的部众全都跟着玉旒云跳入水中,马匹识得水性,朝北岸奋力泅游。楚军身上着了火,也都纷纷跃入河中保命,他们朝着南岸退——双方距离一拉开,神弩营就朝水中放箭,这些都是训练有素的弓弩手,十有九中,不少楚兵命丧河中。 玉旒云虽然丢了甲胄,减轻了部分重量,但她负着石梦泉,所以坐骑还是相当吃力,有几次都沉到水中了,但这忠心耿耿的马儿又拼了全力冒出水面来,不让主人窒息。 离岸边并不远了,可水流却突然湍急起来,似乎在看不见的地方有个旋涡似的,玉旒云不由自主地就被朝那边拉。而有几的骁骑营的兵士已被卷入水底。 “可恶!”玉旒云骂,“楚军且杀不死我,难道大青河能把我怎样?”拍了拍坐骑的脖颈,鼓励它继续登岸。 “玉将军……”虚弱的声音突然响在她的耳边,“别管我了……把我放下吧!” 玉旒云转脸看了看面如金纸的挚友。“混蛋!”她骂道,“把你放下了,我怎么办?没有你,我将来怎么办?” 石梦泉一愕,正在一丝一线离他而去的力量顷刻又回到了体内。而那马似乎也通人性,长嘶一声,刹时就脱离了旋涡的掌控,朝岸边猛力游去,进了丈余,已踩着实地了,再进丈余,水面只到马的膝盖。玉旒云心里一松,人就翻落下去。 她并没有昏睡很久,醒来时,在瑞津县令的私宅之中,县令把老婆、小妾、女儿、媳妇都拨来照顾她——那县令的千金先还以为这青年军官是个俊俏男子,羞得满面通红,到了包扎伤口更换衣服之时,才发现跟自己同是女儿身,不免有些失望,心中不住地想:要是个俏郎君,该多好! 这心思弥散在少女的心房,是以玉旒云醒时,姑娘面上的红云还未褪去。 玉旒云只是手臂上受了些轻伤,翻身坐了起来,第一句话就问:“他呢?石梦泉呢?” 县令的老婆反应了一下,才想起问的必然是“那个人”了——丈夫说过,这玉将军虽然脾气坏得很,但总算是有情有义,恶战之时,自己最后撤退,还背着一个受伤的部下,死也不肯放松。妇人连忙答道:“安顿在西厢里,郎中们正照看着呢!” 玉旒云二话不说,连鞋子也不穿就下床冲出门去。几个女人连忙拿着披风跟后追。可玉旒云步子极快,若非她不知西厢房在哪里,恐怕这些妇人做梦也别想撵上她。好歹给她套上了鞋子,裹上了衣服,才众星捧月似的簇拥到西厢来。 一进门,已经闻到浓重的药味。瑞津县令大概是为了显示忠心,把全县所有的郎中都召集来了,满屋子不同颜色的脑袋——银白的,花白的,灰白的,黑的,秃顶的……玉旒云被挡住了视线,根本看不到石梦泉在哪里。 她清了清嗓子。 有人回过身来。县令本来坐立不安地被挤在一旁,这时连忙迎上:“玉将军,您怎么不多休息一会儿?” 郎中们才知道,这是皇上面前的第一红人到了,纷纷闪开两边,躬身行礼。 玉旒云轻轻“恩”了一声,朝石梦泉的床边走。却见那里还有一个郎中不肯让开,不悦道:“你是何人,为什么挡着本将军的路?” 那人并不让开,甚至连头也不回,道:“在下不是挡着将军的路,在下是想挡着这条黄泉路,不让这位病人走上去。” 玉旒云一愕:“怎么,很凶险么?” 这郎中点了点头:“能活到这时已经很稀奇了,眼下……” “怎样?”玉旒云迫不及待地打断,“只要能救得了他,什么千年人参,万年灵芝的,就是龙鳞凤目我也有法子弄来。” 这郎中才终于转头来看她了。这是一个约莫三十岁年纪的清瘦男子,容貌寻常,如果不是眉心有一粒杏仁大小的朱砂胎记,恐怕在茫茫人海之中,决没有人能认出他来。他面色平静地看了看孩子般失措的玉旒云,似乎是被她对友人的关心所震动了,眼里流露出一些敬佩之色,淡淡道:“要是玉将军真的什么都能弄到,那千年人参、万年灵芝的确还管些用,至少可以保住他的体力,在下也好医治。” “真的?”玉旒云好像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转身向瑞津县令道,“听见没有?人参灵芝,马上给我弄来。” 县令面露难色:“人参出产在北方,灵芝出产在南国,瑞津两者都无,一时之间,将军让下官怎么找?” 玉旒云瞪着眼睛:“蠢材。你瑞津是运河起始之地,难道没有商船通过——南下的商人不卖人参么?北上的商人不贩灵芝么?且不要管是多少价钱,你给我买来就是。” 县令擦着冷汗,唯唯答应,心中却想:你说的倒轻巧。你来我辖地一趟,征了这许多民船商船,然后一把火烧了,我还不知怎么向人家交代呢,现在又要我去找人家买药……唉! 想归想,他还是恭恭敬敬地退了出来,急急将瑞津几大商号的掌柜都请了来,问问有何办法,才可顺顺利利把玉旒云这瘟神送走。 几个掌柜多少都有船只损失,恨得牙痒痒,道:“病死了她岂不干净?” 县令道:“病的要是她,那倒好了,是她的心腹亲信。我看这人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惊雷大将军恐怕叫大军踏平了瑞津县。” “岂有此理!”几个掌柜都骂。却有一人道:“她的心腹亲信,可是石梦泉石将军么?” 县令道:“正是,怎么了?” 那人道:“不就是跟户部顾侍郎一起来南方七郡治蝗的么?他在安平惩治了那贪官康申亭,我的粮号领回了不少米呢!” “哎呀,是他!”其他的一些掌柜也想起了这个名字,有的是自己亲身和治蝗的部队打过交道的,有的是听店里的伙计或家乡的亲人说的,都知道这位将军在南方七郡实实做了件大好事,恩同再造。“既是他病了,咱们怎么也得弄到药材来!” 这样表了态,各人就回去张罗。他们做生意的人面甚广,不仅大小参商都联络上了,连一些可能家里收藏着人参的富户也都拜访过。次日一早,果然就带着好几棵千年野山人参到县令家里来复命。 县令心里的大石头放下了半边,眉头的疙瘩都松开了:“多谢,多谢。就不知道那灵芝有没有着落?” 几个掌柜都摇头。唯其中一个道:“灵芝不是没有,却不太好用。” 县令道:“怎么讲?” 那掌柜道:“西瑶国来的,刚好一万年寿龄,本来是预备做贡品的,不过听说西瑶国内又找出另外一株来,不仅寿龄一万年,形状还像是赑屃,实在难得,就商议用这一株来替换。不过因为还没运到,所以谁也不敢动现在的那株,怎么说都是候补贡品嘛……” 县令听言,点点头:“倒也是……” 可话音还未落,就听玉旒云的声音寒冰似的插了进来:“贡品么,运到了京里,还不是由皇上赏赐给他人的?只当我提前向他讨赏好了。何况这还只是候补贡品——” 这些掌柜们还是第一次见到她,虽然心里咒骂了无数回,也许要还发誓见了她的面也要指鼻子痛骂的,可一时相对,竟全都呆了:不为她的年轻,也不为她的俊秀,只为身上那一股霸气,寒光四射,刺得人立刻矮了一截。 玉旒云走到了那掌有灵芝的掌柜跟前:“在你店里么?你只管开个价钱,我要了。” 那掌柜额头上汗水涔涔而下:“玉……玉公爷,这个……小人可不敢做主,候补贡品也是贡品,但万一朝廷追究下来……” “追究下来自有本将军担着呢,你怕什么?”玉旒云打断他,“且开个价钱。” 那掌柜嗫嚅着:“本来是寄放在小店中,这种稀释珍宝,小人怎么敢乱开价钱……小人也不敢要玉公爷的钱。” “胡说。”玉旒云道,“我又不是巧取豪夺的康申亭,既然要这件东西就一定要给银子。要多少都无所谓。我不信这世上除了人命之外还有无价的。” 那掌柜眼珠子乱转,大约从玉旒云的语气里听出她为了救得石梦泉的性命一切代价再所不惜,感觉这实在是敲诈一笔的大好机会,但无奈灵芝并非他的,只好道:“不是小人不开价,这灵芝是西瑶之物,使者现在又回国去了,小人问不来。要不然……玉公爷立一张字据,只说您取了这灵芝去,待西瑶使者回来,小人就叫他拿了这字据去京城找您,如何?” 玉旒云道:“好。”即叫县令文房四宝伺候,立下字据,又盖了官印。那掌柜捧着,回到店里,没多时就取了灵芝来。玉旒云亲自拿去交到郎中的手里。 郎中看了看,并不发一言,叫给小童去后边准备,过了一两个时辰,端上一碗黑褐色有着浓烈酒味和药味的液体来,郎中一滴不漏,全都灌进了石梦泉的口中。 玉旒云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希望立刻就能见到奇迹。不过,直守了差不多一顿饭的功夫才见到石梦泉的面色起了变化,眉头微皱,双目似要睁开。她不禁欣喜地凑到了床前,唤道:“梦泉,你可醒了么?” 不想,石梦泉忽然剧烈地咳嗽了起来,整个身子颤动如同痉挛,郎中才要按住他,他却突然从床上弹了起来,“哇”地喷出一口鲜血,正溅在玉旒云月白的衫子上。 其他的郎中们七手八脚地上来帮忙,丫鬟仆人们纷纷围上来向玉旒云问长问短。而玉旒云只是怔怔看着自己身上的血迹,仿佛是她被刺出了一个伤口在向外流血一样。她感到椎心刺骨的疼痛。 她“唰”地拔出了剑来,寒光凛冽,架在了郎中的脖子上:“怎么会这样?你是怎么给人治病的?” 郎中淡淡地,不见一丝惊慌:“他腹中积满了脓血,不吐出来怎么会好?” 玉旒云一愕,于医术药理只有粗浅的知识,不知该不该信。 旁边其他的郎中道:“便是如此,也不能乱用虎狼药。万一身子架不住,岂不是没命了?”又有道:“先不是说要慢慢调理好了基础,再施以针石么?怎能仗着人参灵芝的药力就卤莽行事?”还有道:“什么百草门的嫡系传人,我看他师傅要被他气得从棺材里爬出来……” 这话一出,郎中们的议论立刻从医术药理转向了“百草门”,似乎人人都对那“师傅”万分崇敬,但恨不得把这徒弟踩个稀烂。 玉旒云又焦急,又愤怒,完全没了主张,近乎绝望地望向石梦泉——以往自己冲动任性的时候,总有石梦泉冷静地安抚,可如今……蓦地,她惊讶地发现石梦泉的眉头舒展开了,面上的潮红渐渐褪去,呼吸也平复了下来。她赶忙又走回了床前,问道:“梦泉,你怎么样?” 石梦泉没有答她,微微地侧过身子,似乎正睡得安稳。 莫非这郎中用的药奏效了么?玉旒云心道,果然了,自古有才能的人多遭人妒忌,听这些人的语气,似乎对百草门颇为敬畏,却偏偏要将这位郎中贬得一无是处。自昨夜起,他们这伙人虽然全挤在这屋子里,却有哪一个开出一张方子,抓过一副药,甚至提出一条意见的?若当真觉得旁人的做法有问题,方才竟不说出来,只会放马后炮,可不就是庸才! 玉旒云眼里容不下一粒沙子。心思沉静下来想清了原委,即冷一声:“都给我住口!” 那些叽叽呱呱的郎中们一怔。她又接着沉声道:“你们这样还像是做大夫的人么?病人还躺在这里,你们便闹得像鸭子塘——全给我滚出去!” 郎中们呆呆的,看她瓷白的脸被衣服上的血迹一衬,显得愈加阴冷,不禁打了个哆嗦,一个跟一个灰溜溜地出去了。 最后要走的是那眉心有朱砂印的。玉旒云叫住了他:“你留下。” 郎中有些斜睨了她一眼,仿佛说:方才还质问我怎么给人治病,现在又叫我做什么? 玉旒云收起冷傲是神气,道:“请问大夫高姓大名?” 郎中愣了愣,道:“不敢。草民林枢。” “林大夫。”玉旒云点了点头,似乎是自言自语,“百草门是你们这一行里名门吧?” “名气靠口碑而来的,而口碑是从病人而来的。”林枢道,“百草门到先师已传了六代,枢不愿有辱师门。” 玉旒云微微一笑:“不愿有辱师门,你就要治好——治好了他,我可奏请皇上,钦封你百草门为天下第一医馆。” 林枢并不立刻答应,垂头沉思。 玉旒云眼中飘过一丝不悦:“怎么,你没把握?” “不是。”林枢道,“在下有十分的把握,但是将军要将此事全权交托给在下负责,不得干涉在下的决定。” 玉旒云皱了皱眉头:倒也不算过分,所谓用人勿疑,疑人勿用——她因点点头:“好。” 林枢道:“谢将军。请将军自行休息,在下要研究脉案药方的。” 玉旒云本还想多留一会儿,也许石梦泉能醒过来,不料林枢竟下逐客令。无奈自己才答应了人家一切由他全权负责,不好出尔反尔。只得又深深地望了石梦泉一眼,既而正色对林枢道:“我再提醒你一次,他活,你就好,他若是死了,你自求多福吧。”说完便退了出来。 丫鬟仆妇们早就候着了,服侍她换下了那身血服,她便吩咐备马出门,去探望其余的部下们。 她策马在运河的河堤上,时辰尚早,天空飘着毛毛雨,硝烟与血腥的味道早被洗得一干二净,仿佛大战从来没发生过。 那是错觉,她知道。踏进临时提供伤兵们休息的库房,恶臭和□扑面而来,这时候,哪怕是最有诗意的人,也再想不起外面那烟雨蒙蒙的□。 大青河之战,粗略的估计,阵亡士兵近一万人,也就是说,石梦泉和罗满带出去的人马几乎全军覆没,还不算石坪城里损失的——这在她领兵以来算是最惨重的一次了。关键是,以往即便有伤亡,但是攻城掠地,无往而不胜,这次却是徒劳无功的,苦心安插的细作也许暴露了,精心设计的战略彻底失败——且楚国将来必在远平加强防卫,再要想从那里突破是不可能的了…… 负伤的士兵就躺在她的脚边,因为临时搭建的床铺不够,许多人只有一领草席,连被子都没有。医官前后忙碌,跑得脚不沾地,看到她来了,急急上前请安问好。玉旒云道:“你们且忙你们的,人手不够,有些容易的活儿,我可派步军营里的人来帮忙。” 医官连声答应,却并不敢真的就走开,直到玉旒云挥手赶他,才倒退着离去。 玉旒云看到了罗满和赵酋,这两人浑身是伤,但都不算重,还在四处走动着,跟各自的下属说话,见了玉旒云,也便来参见。玉旒云让他们免礼,他俩却同声请罪,说未能完成远平的任务,致使石梦泉受伤,理应受到惩罚——又说道刘子飞和吕异拒绝支援的事,玉旈云捏紧了拳头:这两个老家伙,以为踩低了她,就抬高了自己么?总有一天把他们也踩在脚下! “刘子飞和吕异既然有信来,为什么没有报告给我?” “这……”罗满犹豫了一下——岑远毕竟是岑广的继承人,所以石梦泉也一直保他,如果揭发出来…… 赵酋却不顾了,怒道:“还不是岑总兵做的好事!”因把岑远在远平的作为都说了一回,虽然不全是坏事,但是违抗军令就是大忌。 玉旈云的眼神越来越锋利,刺得人直打冷战。看到岑远就在一边包扎,就走了过去——仔细追究起来,那么周详的计划,第一个脱节的地方就出在岑远的身上,如果不是他自作主张不救石坪反攻远平,一切也许都会不同。如今,多少士兵牺牲,多少士兵要落下残疾,可岑远只是头上磕破了,算是这里所有人中最康健的一个——连玉旒云也在强渡栈桥的时候被流矢割伤了好几处。 “你居然还没有死?”玉旒云近乎恶毒地说道。 “托玉将军的福,卑职还留着这条贱命,以求将功赎罪,”岑远垂道,“请将军给卑职一个机会。” 玉旒云冷笑:“给你机会?你——”她想找出些更刻薄的话来,但又觉得无论什么言语都不能表达自己对此人的厌恶,便直接对罗、赵二人道:“还不给我拿下了?” 岑远本来以为玉旈云无非是像石梦泉一样训斥自己几句就算了,未料动了真格,赶紧跪下:“请玉将军再给卑职一次机会吧,我们岑家就只剩下卑职一人了呀!” “哦……”玉旒云听他如此强调自己的家世,笑得更冷,“你不说,我还想不起来。岑广老将军要靠你你这样一个继承人来光耀门楣,不知是你岑家的不幸,还是我大樾国的不幸——还不把他给我拿下!待押回京城,军法处治!” 这次命令得再明白不过了,罗满、赵酋一边一个上来反剪了岑远的手臂。岑远哀叫这求饶,可玉旈云连看也不看他一眼,而是坐到一个伤兵的床边,慰问人的伤势去了。 这是怎样的一个人哪!一些伤兵看呆了,关怀和冷酷,似乎是她的两面,但又仿佛交织着,难以分开。 作者有话要说:啊,这次又提前了.我其实已经比预定的进度快了一个礼拜.就是说,我以后可以偷懒一个礼拜. 这章之后,又要开始郁闷地讲程亦风的故事了.不过,我新给他捏造的红颜知己就出场了,希望这个女人把楚国一边撑起点儿台面来... 12/21/2006修改错别字 12/22/2006修改错别字 12/23/2006修改错别字……我是文盲我怕谁……汗啊汗……感谢热心读者凌雪冰释 01/10/2007修改内容 07/12/2008补丁版大青河之战——修改完毕。下面就是战后的内容了。不过会稍侯修改。 22第21章 大青河正面战场的战争到此可以算告一段落。在后世的人看来,一场战役分出了胜负那就是结束了,史书的一个篇章也就此结束,太史令可以翻过一页去,继续说一年后甚至十年后的战役。不过,身在其中的人,却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告一段落”,因为后面还有无限的可能性——如果两国坐下来和谈,战胜国会提出怎样的条件?是要割地赔款,还是惩处那最先挑起战端的将领?如果不愿和谈,如果楚国选择乘胜追击渡河北伐,双方的胜算各有多大? 这都是玉旈云在担心石梦泉的身体之余还需要操心的事情,也是河对岸主议和的程亦风和主北伐的司马非争论不休的问题。楚军的战士有支持程亦风的,也有支持司马非的——如果说落雁谷的胜利是程亦风瞎猫碰了死老鼠并且主战派需要自欺欺人的话,大青河可以算是樾楚正面战场,属于楚国的一次无可厚非的胜利——在这种情况下,无论是战是和,都是对楚国有利的选择——战报已经八百里加急送回了凉城,相信崇文殿和靖武殿很快就会有结论,太子竣熙会替元酆帝发圣旨来,无论决议如何,楚国都扬眉吐气。 平崖充满了胜利的喜悦。 圣旨来得很快,那天天气晴好。程亦风、司马非在平崖城外跪接圣旨。传令兵本来是将那明黄的卷轴交给程亦风的,但是被司马非一把抢了过去——那神情,仿佛怕程亦风的手有妖法,能够把凉城的“北伐”的决定都变成“议和”似的。不过,当他展开卷轴,立刻傻了眼:“什么?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会这样?” 程亦风赶忙凑上去看,之间圣旨简简单单只有一条命令:不北伐,不议和,司马非就地驻守,程亦风立即回京。于是,他也傻了。 春天的阳光顷刻变成了湿的,向平崖兴奋的官兵们兜头泼了一盆冷水。 “他娘的,肯定是冷千山这帮龟儿子搞的鬼!”司马非大骂道,“这群混蛋若不干点儿祸国殃民的事,就不甘心——”他完全忘记之前还和程亦风争论不止,一巴掌拍在程亦风的肩头,险些把这位文弱尚书整个儿拍散架:“走,我和你一同进京,看看他们到底搞什么名堂!” 程亦风心里也有百千疑问,不过司马非离开平崖的话,边关岂不是要大乱了?“万万不可!”他道,“樾军虽然失败,但是不见得就此死心,倘若司马将军不坐镇大青河,万一他们卷土重来,岂不前功尽弃?” “这……”司马非方才是一时激怒,才恨不得立刻飞回京城找冷千山一党理论,经程亦风一提醒,自然记起了自己的责任来——首先圣旨不可违抗,否则就是给冷千山抓小辫子,其次,他留在这里,将来无论是战是和,都会由他全权负责,这是一个建功立业的好机会。至于京城里的那场口水仗,就留给这个书呆子来打——万一出了纰漏,也是这个书呆子来背负。 如此一想,便拍大腿赞同:“好吧,就拜托你回京城去搞个明白——我看就是冷千山趁着你不在便兴风作浪,太子毕竟年轻,经不住他们这帮人搅和。不过太子一向都很敬重你,你一定要力挽狂澜,不能把将士们的血汗浪费!” 自己对竣熙能有多大的影响,程亦风不知道,但是也认同司马非的猜测——竣熙还年少,朝廷里这些乌烟瘴气的党羽很容易把他迷惑吧! 事不宜迟,他吩咐小莫立刻准备车马,自己则同公孙天成收拾细软,预备日夜兼程赶回凉城。 只是,才回到房中,公孙天成就掩上了门:“老朽认为大人不应该走。” “什么?”程亦风愣了愣,“先生不是也支持晚生议和的主张吗?若不回京说服太子,再拖下去,这场仗不是白打了?” “老朽觉得这件事情跟太子没有关系。”公孙天成将圣旨展开,指着上面加盖的印章:“自从太子监国以来,圣旨除了加盖御书房‘万几辰瀚之宝’外,就加盖东宫‘同道堂’印章。这封圣旨上盖着‘玄牝之门’,大人几时见过?” “玄牝之门?”程亦风方才只顾着看圣旨的内容,没有留心印章,这时顺着公孙天成所指看去,果然不见那熟悉的“同道堂”,而是金文“玄牝之门”四个字。这几个字出于《道德经》:“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虽然“玄牝”也做“乾坤”之解,但是此句暗含“阴阳交合”之意,竟然会加盖在圣旨之上,简直是滑天下之稽。程亦风不禁“啊呀”了一声:“先生的意思,这圣旨是假的?那方才怎么不说破?” “老朽没有说圣旨是假的。”公孙天成道,“老朽只是说这圣旨不是出于太子殿下之手。朝廷中肯支持大人的就是太子殿下。这种圣旨能发出来,说明太子出了事——如果太子出了事,大人就没有了靠山,冒然回京去,不是送羊入虎口么?” 程亦风盯着那圣旨:“太子殿下是万岁的独生爱子,朝中权利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圣上早已不理政务,后宫妃嫔的娘家虽然都有权优势,但也没有到左右朝政的地步,且又没有宦官专权——太子能出什么事?他出了事,谁在把持朝廷?” “一个喜欢修道的人。”公孙天成似乎知道那人的身份,却不肯告诉程亦风:“总之大人不应该回去。” “先生又和程某打什么哑谜?”程亦风虽然感激公孙天成在大青河打了这场漂亮仗,但是一直以来自己做傀儡,心中难免还是有些郁闷。尤其是公孙天成为了胜利使出的许多手段,他不能认同:起先让民兵和杀鹿帮冒险和樾国正规军交锋,这些就不提了,后来竟然想用黄花蒿毁灭樾国良田,实在让他心里像扎了根刺似的。这次如果再让他把自己蒙在鼓里,还不晓得又要搞出什么事来。就忍不住发作了:“太子如果出了事,朝政如果被其他的人把持着,难道不是更应该回京营救吗?难道要坐视不理?” 公孙天成看了他一眼:“老朽没有要大人坐视不理。关键是,老朽只是想提醒大人,如果回去了,只是搭上自己的性命,那么此举有何意义?倘若留下来,或许有别的解决办法。” “什么解决办法?”程亦风道,“请先生明示!晚生答应大青河之战一切都听先生的安排,却没有答应以后都做先生的傀儡。先生若不把计划说清楚,这一次,晚生恕难从命!” “傀儡……”公孙天成低喃,又看了程亦风一眼,这次眼神有了很大的改变,有惊讶,有遗憾,有痛心,又有理解,复杂得就像老先生本身一样,难以解读。他叹了一口气:“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这话大人一定知道。” 程亦风科举出身,当然熟读四书五经。 公孙天成道:“那么当三者出现矛盾的时候,大人应该先保哪一个?” “当然是……”程亦风几乎冲口而出“先保民”,但是立刻意识到这个问题的刁钻——如果永远不打仗有利百姓,莫非就要把江山拱手送给樾人来统治,以达天下一统吗?如果皇帝昏庸,难道做臣子的为了社稷着想,就要弑君犯上吗? 公孙天成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大人不说出口,难道就可以不用面对么?老朽可以告诉大人,那个喜欢修道的人就是当今皇帝,‘玄牝之门’就是他的闲章!” “你胡说!”程亦风叫道,“皇上根本就不理朝政,他龙体欠安,连话也说不清楚,怎么会发这样的圣旨?再说,皇上又几时喜欢修道了?先生从何得知?证据何在?” 公孙天成显然认为有些事情不便解释,也不愿解释:“大人请相信老朽。如今大人最好的选择是继续以你代太子亲征的身份全权指挥大青河沿线的部队,尽快和樾国签署和约。有这些人马做保障,凉城那边也不能把大人怎样。再说,大人赢得了大青河战役的胜利,在军中威望甚高,倘若凉城那边真的要治大人抗旨之罪,大人正好可以起兵,拥戴太子登基。” 程亦风怎么也没有像到公孙天成竟然会提出这样的建议,惊的连退数步,直到狠狠地撞在了桌角上,才反应过来:“你……你怎么可以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来?” “为人臣者杀其主,的确是大逆。但是是否‘不道’就要看‘道’是什么了——”公孙天成静静的,“夫道,无为无形,内以修身,外以治人。《文子》曰:‘天子有道则天下服,长有社稷,公侯有道则人民和睦,不失其国,士庶有道则全其身,保其亲,强大有道,不战而克,小弱有道,不争而得,举事有道,功成得福,君臣有道则忠惠,父子有道则慈孝,士庶有道则相爱,故有道则知,无道则苛。’由此看,若大人弑君乃无道,当今皇上昏庸至此,难道不也是‘无道’吗?天子无道,则国家灭亡!大人要眼睁睁看着国家灭亡么?” “你不要说了!”程亦风拍案——不错,元酆帝的确骄奢淫逸昏庸不堪,但是弑杀皇帝、拥立太子,史书上他会留下怎样的声名?不,他在乎的也不仅仅是“声名”,而是这件事情无论如何不能这样做——就算推翻了元酆帝让竣熙登基能够有一个新的希望,但是连“君臣父子”的纲常都打乱了,还能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么?到时候说竣熙以仁爱治国、以孝义治国,岂不笑掉天下人的大牙?天子为万民之表率,百姓都来效法弑父篡位的竣熙,则伦理何存?做事是不能不择手段的!何况,公孙天成也没有证据说发出这封圣旨命令“不战不和”的就是元酆帝。“别说现在还不知道凉城有没有变故,又出了什么变故。”他打着颤,但是斩钉截铁道,“即便皇上真的被奸人蒙蔽,做出有损社稷的决策,我程某人也决不能以此为名拥兵叛乱!” “现在不是要大人拥兵叛乱,是要大人救国家于危难,救百姓于水深火热!”公孙天成道,“大人不是素来以百姓之忧为忧,以百姓之乐为乐么?大人不是有志革新变法么?昏君当道,大人如何施行新政?老朽当初投效大人,也是为了……” “程某当初公请先生出山,也是希望得先生指点扶助,报效朝廷。”程亦风激动地打断,“如果早知先生是……”他一时也找不出什么合适的词来形容公孙天成,有或者知道那字眼,却碍着宾主一场,不忍说出口,憋了半晌,愤愤地重新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无论先生说什么,我必要回凉城去。先生是愿意同行还是留在这里,随……”才想说“随便”,但是又想,以公孙天成如此本领,操纵司马非自是绰绰有余,如果留在平崖,不知将来会发生什么事。因而改口道:“总算程某和先生相交一场,先生方才那一番话,程某就只当你没有说过。但是从今以后,恐怕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楚军之中也容不下先生。请先生就此离去吧,大青河之战算是程某欠先生的一个人情,他日先生有求于程某,只要是程某能办到的,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公孙天成微皱着眉头:这就是说他们宾主缘尽于此了?“大人……” “我会让人也给先生准备车马。”程亦风道,“稍侯你我一起出发,行到下一个驿站就分道扬镳吧。” 这是把自己看成了瘟疫一般,要远远地送走?公孙天成的眼中又流露出那种复杂的神色。不过什么也没有说,默默地向程亦风拱了拱手,转身出门。 一切就按照程亦风所安排的做了。离开平崖四十里后,他和公孙天成分别,只让赶车的小莫陪同,日夜兼程南下凉城。 樾往南走,天气就越暖和,鸟语花香,春意盎然。可是程亦风既焦虑又痛心:他实在没有想到自己和公孙天成的一场宾主竟如此结束——自己视为良师益友的人,最后要像送瘟神一般地送走。不过是为了社稷着想,他坐在颠簸的车里,知道前面是一条更坎坷的道路——还是辞官吧?不如就在途中转个弯儿,随便躲到哪个山里隐姓埋名过完下半生…… 几次有这样的冲动,但眼前就浮现起公孙天成的面容,老先生用一种近乎蔑视的眼神望着他,仿佛说:你讲了那么多漂亮话,说我的手段大逆不道,而你就是这样忠君爱民的吗? 他心里便是一阵惭愧:大青河的胜利不是自己用双手打出来的,怎么也不能让自己袖手毁掉。要辞官、要归隐,都等到将和战之事解决了再说。 就这样一而再再二三地动摇、压抑,终于看到凉城北郊的凤竹山了。小莫计算行程,这天天黑之时大概能够回到城里。程亦风受够了了奔波也受够了了煎熬,遂命他快马加鞭,越早回到京中越好。年轻人领命,驱车在官道上疾驰。 不过还没有行得多远,忽然看到路中央矗立着一樽硕大的香炉,一队士兵守卫在旁,拦住了去路。小莫不得不吆喝停了牲口。程亦风亲自下车去问究竟。 “原来是程大人!”那些士兵都是禁军服色,“我等奉了圣旨在此处保护太子殿下养病。” “殿下病了?”难怪那圣旨上没有“同道堂”印章,程亦风想。“几时的事?现在病情如何?”想了想,又有些奇怪地问道,“殿下在凤竹山温泉行宫疗养,何至于把官道也封锁了?岂不给来往商旅带来诸多不便么……”说时,忽然想起自己一路来,根本不见其他行人,看来官道封闭已久,旁人都已经绕行了。 “殿下三月初就到凤竹山来养病了。”那禁军军官回答道,“现在如何,卑职等并不知道。封锁官道也是圣上的旨意,为的是避免闲人骚扰。” “我听说行宫在深山里,从这儿走上去还要大半个时辰。”小莫奇道,“路上过几辆车,走几个人也能打扰到?大人,您看会不会……” 程亦风也觉得蹊跷。尤其,路当中为什么要放一樽香炉?不过他还不及开口问,那边已经走过来一个神色倨傲的太监:“人有病,都是因为阴阳不调。天地万物都有阴阳,来往的行人牲畜也是如此。让他们在这里来来回回,岂不是破坏了凤竹山的阴阳之道?那样太子又怎么能好呢?” 这个太监看来面生,并不是东宫的人。不过他却认得程亦风:“程大人奉旨回京了么?不过不好意思,就连您也得绕道走。” 程亦风不通医术,不过也知道虽然大夫们把患病的机理归结为阴阳失调,可是说行人能破坏天地之阴阳从而影响人病情,这简直就是无稽之谈——只有江湖术士才会作此言论!他想起了圣旨上那“玄牝之门”,想起公孙天成所说的“修道之人”,心里不禁“咯噔”一下。 “啊呀,程大人!”又有一个太监跑了过来。这个程亦风认得,正是太子的近身,姓刘。他五十多岁,胖胖的,小跑了几步,就满头大汗:“程大人回来了?那可太好了!太子殿下每天都念叨着您。他知道您在大青河打了胜仗,等不及想听您讲战场的经过呢。请您这就跟奴才去见殿下吧!”说着,飞快地向程亦风使了个眼色,又推推跟前的士兵,叫他们让路。 “刘公公,你这是什么意思?”先前那个傲慢的太监道,“三清天师说太子的病要想痊愈,不能让任何闲杂人等打扰。皇上的圣旨也是这样说的。你胆敢自作主张?” “张公公说哪里话?”刘太监道,“第一,我没有自作主张,我是奉了太子之命,来看看程大人到了没有,到了就请他到行宫里一聚。第二,圣旨说闲杂人等不得打扰,程大人却不是闲杂人等。太子殿下把他当成自己的老师看待,他又是代太子亲征的兵部尚书。如此尊贵之人都‘闲杂’,那你我二人算什么?还不得赶快从这里滚蛋么?第三,三清天师长久也没有来看过太子殿下了,怎么知道他的病没有痊愈呢?就算他在宫里能够掐指一算,莫非张公公你也能通灵,不需要他派人来告诉你,你就知道他的意思么?” 这一席话直把那傲慢的张太监说得目瞪口呆。程亦风则从其中嗅出了事情的严重:竣熙果然是出事了,但并不是生病,而是被“三清天师”陷害,困在此地。他一定要想办法营救才是!趁着张太监和禁军士兵都发愣,他快步跨过了封锁线:“刘公公,太子在哪里?快带我去见他!” 没有人敢冒然行事,只眼睁睁地看着程亦风和刘太监往行宫走。路上,刘太监就把这两个月来发生的事告诉了程亦风。 原来程亦风奔赴前线不久,丽贵妃就向元酆帝引荐了一个叫胡喆的道士。此人能卜算,会炼丹。元酆帝跟着他修行了十多天,立刻精神爽利,好像年轻了二十岁。元酆帝因而大喜,封了胡喆为“三清天师”,在宫中为了他辟了一处修道之地,专门替自己炼仙丹。起初也有人劝谏,认为丹药多是有毒之物。不过元酆帝身体看来竟愈来愈好,甚至亲自临朝听政,反对炼丹的声音就渐渐弱了下去。三月初的时候,元酆帝以子嗣单薄为由,提出南下选秀。不过因为大青河还在打仗,百官纷纷反对,值得暂时将此计划搁置。元酆帝很是扫兴,胡喆就趁此机会向他进献了“仙方”,名曰“红铅”,取处女经血拌和药粉焙炼而成,形如辰砂,说是能长命百岁,更有助于房中采补,乃是仙丹中的上品。元酆帝为了炼红铅,叫太医给宫女们开催经下血的药,于是许多宫女死于血崩。这其中也包括竣熙身边几位他像姐姐一样看待的大宫女。 “那天胡道士又到东宫来找人协助炼丹,”刘太监道,“挑了太子殿下最亲近的宫女榴花。榴花是个节烈的姑娘,抵死不从,最后一头碰了柱子。太子殿下伤心得不得了。结果胡道士反而说榴花弄污糟了他修道的清净地,需要再找十二个童女来做法事。太子咽不下这口气,提剑闯进了胡道士的三清殿,说要把这个妖道杀了,替天下除害。结果那妖道本领了的,太子杀不了他,反而被他说中了邪。皇上对胡道士言听计从,就把太子殿下送到凤竹山来养病啦。” 程亦风本来脚步已经很急,这时心跳也急了起来:这些和公孙天成所料的完全一样啊! “太子殿下现在除了和皇后身边的人见面之外,几乎与世隔绝。”刘太监道,“不过,皇后那边的符小姐常常把宫里的消息带给太子殿下。殿下知道大人在大青河虽然打了胜仗,却被要求不战不和,他吃不下也睡不着。估计大人这几天就会回京,他便派奴才日日下山来,希望撞上您,请您帮他想想办法。” 办法?程亦风哪里有什么办法?他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回去跪在元酆帝面前,痛陈厉害——古往今来,多少沉迷丹术的人丧了性命?多少听信妖言的帝王失了天下?不过,元酆帝会听他的么?连太子都被软禁了!公孙天成说的没错,他从平崖赶回京城,却什么也做不了! 没有其他选择了。圣人言,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如今已经走到了这里,只能继续走一步算一步。他想,也许应该先劝太子忍下一时之气,回到了宫里才从长计议。 这样一想,就搜肠刮肚地寻找古圣先贤的话语,边走边打腹稿,看到绿树丛中露出行宫的飞檐时,总算拼拼凑凑得着了一篇。然而却又见到另一个太监慌慌张张地从道上跑来:“刘公公,大事不好了!太子殿下又激动起来,说要自己闯回宫去杀死三清天师。他拿自己的性命相威胁,我们也不敢硬拦他。上面已经乱成一团了!” “什么?”程亦风和刘太监都一惊,急忙拔脚超行宫疾奔。不时到了近前,果然见到太监宫女各个惊慌,待来到了竣熙居住的宜兰殿,奴才们跪了一地,口中喃喃,或是“主子三思”或是“主子保重”,混杂在一起,如哭丧一般更叫人心神不宁。 程亦风和刘太监快步朝内走,到了偏殿的台阶前,就望见殿内的竣熙,手里提着宝剑,激动得满面通红:“今天不让我出去,我活着也没有什么意思了!”说时手一抬,那架势竟好像是要吻颈自尽。程亦风好刘太监都惊呼:“殿下——” 他们喊声未停,只见旁边一个宫女快步走了上来:“殿下要去杀胡喆,就先杀了我吧。” 竣熙一愣:“胡道士是什么人,残害无辜,你要替他死?你还懂不懂是非?” “是非这东西太玄,我不懂。”那宫女道,“不过殿下无论杀不杀得了胡道士,皇上都会震怒,到时候殿下您自己最多不过再被安上个‘中邪’的名头,幽禁到哪里的行宫去,只要活着,总有东山再起的时候,但您身边的这些太监宫女统统都要没命。而我,今天给您带来了这个消息,是罪魁祸首,肯定也没有活路。与其那时候被人折磨,不如现在殿下一剑刺死我,倒来得痛快干净。” “你……”竣熙瞪着他,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半晌,仿佛泄了气似的,将手一松,宝剑落地:“是……我不能连累大家……可是……国家如此,要怎么办?怎么办?” 趁他叨念“怎么办”的时候,那宫女迅速地一脚将剑踢开了:“怎么办——也不是一拍脑袋就知道的。殿下要坐下来好好儿想,胡道士越是要气您,您就越是要好好儿地过,您心平气和了,还反过来把他气死呢!” 竣熙听了这话,忍不住笑了起来。刘太监见缝插针:“符小姐说的是,殿下千万要保重身体——您看,程大人来了。有程大人在,还怕想不出对付胡天师的法子?” “咦,程大人!”竣熙这才看到程亦风了,惊喜地迎了上来。程亦风看两个多月不见,少年又拔高了一截,之前才到自己肩下,如今几乎一般高了。只不过幽居凤竹山他瘦削了不少,那少年老成大样子叫人心疼。而竣熙旁边那个大胆的宫女——听刘太监称她为符小姐,看来还不是普通宫女了? 疑问方起,竣熙已介绍道:“这位是符姐姐。她父亲原是礼部侍郎,专司藩务,出使各国,游历天下。符姐姐过去一直跟在符侍郎的身边,连红毛绿眼的人也见过,能过好几国藩话。符侍郎三个月前不幸在西瑶染病去世了,符姐姐这才回到京里。母后看她也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便招她进宫来作伴。宫里的人都喜欢听她讲讲外头的稀奇事儿——程大人你是读了万卷书,符姐姐却是行了万里路,有你们俩个帮我……我不怕那胡道士!” 原来是礼部侍郎家的千金。能够游历神州,这样的女子可不多见。程亦风略略打量了符小姐一眼,见她样貌并不十分美丽,不过还算周正,鹅蛋脸上分明的眉眼,悬胆鼻,薄嘴唇,只是额头太宽阔了——以程亦风早年流连秦楼楚馆的经验来说,一般的姑娘生得如此缺陷,要剪一排刘海来遮盖,可符小姐却毫不在乎,反而觉得那是自己的特点似的,还要加以发扬,把头发光溜溜地梳向脑后,挽了一个简单的髻,木簪别住,其他不见半点修饰——楚国宣宗以来崇尚华丽,到了元酆帝时,更加奢靡,贵族女子无不打扮得花团锦簇,偏偏这符小姐……难怪程亦风要把她误会成宫女了。不过这符小姐虽然容貌平常又不事装扮,却有一种他人所没有的光彩,程亦风看来舒服得紧,正像看着他熟悉的那些书卷一样…… 不觉目光停留得稍稍久了些。符小姐转头头来看他。他一愕,连忙低声嘟囔了一句,扭过头去。 符小姐倒并不放在心上,落落大方地对竣熙道:“殿下说笑了,符雅怎么敢和程大人相提并论。程大人能面对樾人大军面不改色,从容应变,符雅若见了那阵仗,恐怕早已回家准备香案,好向樾军投降了。” “符姐姐别说笑了!”竣熙道,“姐姐这样胆大的一个人,怎么会投降呢?” 符雅洒脱地一笑,毫不造作:“既然打不赢,又跑不了,只好投降啦,难道学人家不成功就成仁,引刀自裁么?莫非死了之后还真能变了厉鬼来报仇?当然是投降留下性命,再做其他打算啦。” 程亦风听着,心中不禁一动:这符小姐说话倒是实在。恐怕朝中大多数人在打不赢也走不了的时候也会投降的——且不论他们投降之后还会不会再起义复国——但他们是绝不会把“投降”这两个字说出来的,要不就说“奋勇抵抗”,要不就讲“宁死不屈”,像程亦风这样以逃跑而著称的将领都会遭人诟病呢!程亦风扪心自问:我会不会投降?有没有勇气面对身后的评说? 正想着,符雅向他道:“程大人十六年前在凉城摆空城计,当时符雅正随先父在东海岛国蓬莱游历,到回来的时候距离那一战已经有三年,但听人们讲起来,精彩依然。符雅可真看看大人的怎样一个人物。可惜,当时大人已经去安德做知县了,而符雅又随先父到了南海婆罗门国,之后一直漂泊在外,直到三年前才算是重新踏上了中洲的土地,不过是住在西瑶。去年听到落雁谷之战,大人能从凶残的樾军手中逃得性命,实在厉害。今日,符雅终于能一睹大人的风采了。” 自从十六年前在楼头遇到那个女子,程亦风再没涉足风月之地,多年来他不曾被年轻女子这样称赞过,不觉浑身不自在,两颊发烧。 符雅却还没有说完,接着道:“大人新近在大青河又挫败了樾人的阴谋,符雅单听到了结果,却不知道经过究竟如何……” 程亦风暗想:坏了,她要是叫我从头到尾说一遍,这还不到天亮? 不料符雅话锋一转,道:“其实知不知道经过都无所谓,因为就符雅的浅见,程大人属于平日里能不动就不动,能不计划就不计划,但临到眼前,总有办法化解。你的高明就在千钧一发的瞬间,就像婆罗门国的法师变戏法一样,绝对让人猜不中。所以,就算知道大青河之战的经过,也无法就此推测下一场战役大人会怎么行动。大人,符雅说的还勉强对吧?” “这……”程亦风低着头,“符小姐太抬举程某了。”其实她的归结,说白了,应该是:程亦风平时懒得要命,死到临头的时候,为了保命,什么招术也能使上,包括常人不屑用的——敌人当然也就猜不着。 “符姐姐这次可猜错了呢!”竣熙插嘴道,“程大人在樾人还没开始调动兵马的时候就调遣了大军驻守在平崖城,然后又一早料到樾军在石坪设了虚防,就派民兵队伍攻过大青河去,占领了石坪城——可见这次程大人对待大青河是运筹帷幄,并不是等人打到头上才一拍脑袋有了对策。” “哦?”符雅抚弄着自己的手指,仿佛认真思考的样子,“那就算是符雅自作聪明。莫非这是程大人另一个叫人难以捉摸的神奇之处?” 程亦风觉得无地自容——有了符小姐先前的那篇议论,这句赞扬的话叫人如有芒刺在背——公孙天成的功劳被这位小姐一眼看穿!他哂然一笑,道:“其实……” 只说出了这两字,就被竣熙的叹息打断了:“可惜……程大人打了这样一场漂亮仗,却被胡喆这个妖道——程大人还不知道吧?父王现在笃信黄老之术,成天把‘清静无为’挂在嘴边。所以才下了‘不北伐,不议和’的命令。现在父王虽然亲自处理朝政,但是所有奏折都批‘知道了’,没有意见,没有决策。每天大部分时间都跟胡喆修炼先天罡气。他今天又说要召集天下仙人道长,一齐来开一个斗法大会……” “您又说上了!”符雅打断,“早知道我就不把这消息告诉您,害得刚才大家提心吊胆。偏偏您又拜托过我,我不能撒谎。这差事如此为难,我看我做不下去了。明天就跟皇后娘娘请辞,回老家去。” 这口气倒像自己,程亦风看看符雅,但她的神气说明,她是在开玩笑。 竣熙道:“符姐姐放心,我不会胡来的。但这‘斗法大会’的事始终得解决——要是真的让父王这么做,他老人家就要成为天下的笑柄了!何况大青河前线还悬在哪里——如果让樾人知道我楚国皇帝醉心炼丹修道,宠信江湖术士,他们肯定会乘机……” “不是有程大人在这里么?”符雅道,“程大人连樾军的千军万马且不怕,区区斗法大会,如何能难得了他?” “啊,这……”程亦风心里直叫糟糕:没有公孙天成,他算什么?“程某奉旨回京,稍侯自然要去觐见圣上。届时一定……一定冒死痛陈厉害……” 自己都觉得自己的这个“计策”纯属敷衍。竣熙单纯或许不会注意,而符雅聪敏,一定会发觉。程亦风感到有目光定在自己的脸上,不觉一阵发烧。 “程大人打算今天赶回面见圣上?”符雅道,“可是从这里到凉城最少也还有走半天,那时候别说宫门已经上锁,恐怕连城门也早就关闭……” “啊呀……”程亦风没想到会在凤竹山遇到这些状况。如此看来,他就算赶回了凉城,依照规矩,面圣之前也不能回家,岂不是得在宫门外等候一夜?那倒不如在城外投店……唉,本来想早一点回京,早一点把大青河的悬案解决,如今看来,就算回去也什么都做不了!他厌恶自己。 “既然赶不及回京,那就在行宫留一晚吧。”竣熙道,“程大人是代我出征,所以先见了我,也不算坏规矩——刘公公,你让人收拾*阁给程大人住——程大人,竹解心虚,是为君子,那里环境清雅,你长途奔波劳累,住在那里没人骚扰,正好可以解乏——那儿离我宜兰馆又近,我正好可以来向你讨教对付妖道的计策。” “噗嗤”,符雅笑了起来:“殿下才说‘没人骚扰’,转头又要去商量计策,费人脑筋——这还不是骚扰么?依我看,磨刀不误砍柴功。您让程大人好好休息一晚,也许明天一早他就有了计策呢!” 竣熙一拍脑门:“你看我!正是。程大人累了,先歇着吧。” 程亦风便在*阁安顿了下来。虽然园中翠竹千竿,但毕竟皇家行宫,不能免俗地种了许多名贵花卉。今年春早,牡丹已开,争奇斗艳,夕阳照耀下,显得分外妖娆。凉城每年到了这个时节,忘忧川边桃花已经开到了极盛,树上灼灼,水中点点,达官贵人结伴春游,花天酒地、醉生梦死……真是游人不管春将老,来往亭前踏落花啊!程亦风轻轻叹了口气。 “大人莫非是发了诗性么?”符雅的声音突然从后面传了过来。只见她笑嘻嘻地,手里还提着一个食盒:“这是太子殿下摆脱我拿来给大人的。他说程大人出征在外这么久,一定想念家乡的点心,请大人每一样都尝尝。” 程亦风哪里有心情,不过还是多谢了符雅,伸手要接那食盒。不了符雅却以闪身,避开了,道:“太子殿下还拜托我,一定要看这大人每一样都吃过了,才能走。求大人你行行好,赶紧照太子的意思做了吧,我还要下山回家呢。” “这么晚了,小姐还要下山回凉城?” “是,我家里许多宝贝,一日不见我就闹心。”符雅道,“所以皇后娘娘特地赐了个通行腰牌给我,无论多晚,都可以进城——不过,半夜三更叫护军开门,他们的脸色一定很差。所以程大人你还是帮帮忙,赶紧把点心吃了,符雅也好去何太子殿下交差。” “许多宝贝?”程亦风虽然心情不好,但也忍不住好奇。 符雅笑了笑:“我当时宝贝,别人却不见得入眼——无非是先父周游列国时所搜集的各方土物以及留下的笔记而已——大人不要叉开话题,快快把这些点心吃了,符雅也好回去陪着我的那些宝贝。” 程亦风无奈地笑了笑,接过食盒来,在一边的石桌上打开了,见里面各色精致小吃,的确是自己怀念的凉城风味。不过,想起乌烟瘴气的宫廷,想起被自己赶走的公孙天成,再好的美食也让人提不起胃口。 仿佛听到鹿鸣山下孩童的歌谣:“一头鹿,一头鹿,你来追,我来逐,刀来斩,锅来煮,煮不熟,砍林木。” 林木被砍了,被丢进炉膛里去了,还浑然不觉——这国,怎能不亡?于是再叹一口气。 “我听过一个故事。”符雅倚在石栏上欣赏着满园的牡丹,“东海蓬莱国里有位书生,屡试不第。这年又没有考中,也没有颜面回乡,就在京城四周游荡。正是三月的时候,他走进一座庙中,看见满园鲜花盛放,叫人心旷神怡。这时,庙里的一个和尚对他道:花开了,并不是为了要凋谢的呀。” 程亦风一怔:花开了,并不是为了要凋谢!这句话可真是禅机无限!禁不住惊讶地望了符雅一眼。 这位游历天下的奇女子轻轻一笑:“哎,程大人别看我。这故事真是我从蓬莱国听来的。” 可她分明是在鼓励自己!程亦风玩味着那句话,不错,花开了,并是不是为了要凋谢。一次将樾寇拒之门外,并不为了下一次让他们打进国门来。他,还有臧天任,还有许多真正心怀百姓的官员,辛苦收拾内政,不是为了让胡喆这样的妖道来糟蹋的!既然连横扫北方的樾军都能挫败,还怕一个装神弄鬼的道士?总有解决之法! 的满心的阴霾开始消散,他向符雅拱手称谢:“多谢小姐开导。” “我随口说说,借花献佛罢了。”符雅笑道,“也其实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若是程大人自己不是早存着那个心意,我就讲一千个一万个故事,你也不会朝那儿想,难道不是么?” 程亦风呆了呆:这话……也有道理…… 符雅道:“古人说‘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可不就是这个理儿?就不知程大人是仁者,还是智者?” “我?”程亦风呵呵一笑,“可不就是小姐所说,平日里懒散无比,死到临头时总有法子逃出生天的人么?小姐说这是仁者还智者呢?” 符雅愣了愣,大概是没想到一直皱着眉头颓靡不堪好像没睡醒的迂腐书呆子程亦风突然同自己开起了玩笑来,片刻才答道:“一千个人眼里有一千个西施。符雅眼中的仁者,在别人看来可能就是个懒虫,符雅眼中的智者,在别人看来也许就是缩头乌龟胆小鬼。大人只要自己清楚自己是什么人就好了,何必在乎符雅怎么看?” 程亦风差点儿就要拍案叫绝。这符小姐行事与众不同,说话也处处透着机智,非一般人所能及,就算是辩士或许也非她敌手。不过,看她这样从容随和的模样,大概根本不屑与人辩论吧。 “小姐大才,程某佩服。” “呵,”符雅笑着,“大人能看出来符雅有才?哎呀,人说大智若愚,是聪明人看起来很笨。符雅如今被大人看出有才,岂不是大愚若智?” “这……”程亦风知她是开玩笑,但还是忍不住先仔细玩味了一下这玩笑背后的智慧,才呵呵笑了起来,道:“莫非符小姐想恭维程某?我生就一副倒霉穷酸样,所以别人以为这就是大智若愚之相,敌人未同我交上手,先忌惮了三分?” 符雅将两手叉起来又分开,复又叉起来:“这个,别人的心思符雅可没有本事猜测,而且符雅是个懒人,不想花那功夫。有时与其花时间揣度别人的心思,然后照样儿去应对,倒不如自己率性做了,让别人来应付自己呢——程大人,这是不是也是你的制胜法宝?” “程某哪里有制胜法宝?”程亦风苦笑道,“更加就说不上率性了。我大约是天下最迂腐的那一种读书人——就拿方才劝服太子的事来说吧,程某也是半路上听到了消息,所以准备了满篇‘小不忍则乱大谋’的八股文章,打算来说给太子听呢。” “果真?”符雅一边将点心拿出来给程亦风一边笑道,“可惜符雅一时冲动,把太子的火给浇熄了,要不然倒可领教领教程大人的本事呢。” “小姐这是挖苦程某吧?”程亦风道,“我那满篇仁义道德的,太子怎能听得进去?我是四体不勤的书生,见人拿了剑在我面前晃悠,我肯定吓得把什么‘圣人言’都忘光了。” 符雅道:“我知道呀——就是要大人把腹稿都忘了,才看出大人应变的本领嘛。” “这……”跟符小姐说话,自己是永远占不了上风的,程亦风想,做什么要占上风呢?难得遇到一个能交谈的对象,欣赏就好。 符雅递了点心有斟茶,还有功夫侧身欣赏牡丹花:“世人都道紫牡丹稀奇,其实我看白牡丹更漂亮些——怪道古人诗里要说‘别有玉盘乘露冷,无人起就月中看’了!” “呵呵,爱白牡丹的也不少。”程亦风道,“乐天不是有诗云‘众嫌我独赏,移植在中庭’么?看来小姐跟香山居士属同好。” “香山居士是风雅人,我附庸风雅罢了。”符雅笑道,“却不知古来的牡丹诗,程大人喜欢哪一首?” 程亦风并不爱牡丹,觉得太过俗艳,连带牡丹诗也显得俗艳,能够让他信守拈来的,唯“浪笑榴花不及春,先期零落更愁人”一句,但只恐太过忧伤,让符雅又以为自己情绪低落。“牡丹……牡丹……”他喃喃地,“仙人琪树白无色,王母桃花小不香……绿艳闲且静,红衣浅复深……月光裁不得,苏合点难胜……小姐别难为程某了,实在没有读过许多。” “大人不要自谦。”符雅道,“你是探花出身,凉城有名的风流才子,怎么会没读过呢?我就喜欢‘裁分楚女朝云片,剪破姮娥夜月光’这一句,不提花字,却又把白牡丹的姿态写得跃然纸上。” “要说这一类的,却也不少。”程亦风道,“闺中莫妒新妆妇,陌上须惭傅粉郎。昨夜月明浑似水,入门唯觉一庭香——这不也是半个花字也没提吗?不过,比之小姐欣赏的那一句,这首更俏皮些。” “说到俏皮,我也晓得一首。”符雅站起身,“水南名品几时栽?映池台,待谁开?应为诗人着意巧安排。调护正须宫样锦,遮丽日,障飞埃。晓风吹绽瑞云堆。怨春回,要诗催。醉墨淋漓,随手洒琼瑰。归去不妨簪一朵,人也道,看花来。”吟道末尾的时候,她真的探手摘下一朵花来,随性在衣襟上一插,为她那朴素的妆扮平添了几分俏丽。 程亦风不由一时看傻了,心里倒真还有了作诗的冲动,不过却不是牡丹诗,一句“诗中得意应千首,海内知音能几人”忽然就冒上了心间,该立刻去拿了执笔誊录下来,省得一会忘记。 而这样想着的时候,才发现天已经悄悄黑了。太监来给他掌灯。他才也忽然意识到自己和一个初次见面的女子促膝长谈了许久,心里不由“啊”地一下:男女授受不亲,何况人家还是官家千金。太监和宫女们倘若没有口德,那符小姐的名节岂不是……糟糕!糟糕!他慌忙站起身来,却不想踩着小石子,一个趔趄几乎摔倒,幸亏符雅在旁边扶住。程亦风没的更加不好意思了,脖子都发起烧来。 符雅看到他那如临大敌的样子,噗嗤一笑:“程大人不必为符雅的名节担忧。方才太子不是金口说了,符雅随父行了万里路么?常言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又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我如今是天下最缺德的女人之一,还在乎别人议论我跟大人赏花论文么?” 你不在乎,那我呢……程亦风暗想这位小姐行事实在古怪,可忽然又觉得自己如此顾忌实在虚伪得紧——朝中这些大臣,谁不知道程亦风早年是歌馆舞榭的常客呢?听说现在有些妓院的老鸨还用他程亦风的大名来招徕客人呢。 符雅动手收拾食盒——两人谈话之时,程亦风已经不知不觉把点心都吃完了。“终于可以跟太子交差,然后回家陪我的宝贝们去了。”符雅笑着跟程亦风道别,有好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对了,符雅也许还称不上是天下最缺的的女人的,应该还有一个比符雅更缺德的。” “哦?”程亦风不知她有何高见。 “这个女人程大人也认得。”符雅道,“就是大人的对手惊雷大将军玉旒云——她一定把兵书看了不少,又东征西讨的行了不少路,恐怕这缺德的程度比起符雅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次程亦风可真是开怀大笑起来:玉旒云几乎参加了樾军见他北方的每一次战役,恐怕骂她的人不在少数,但以这样的理由说她缺德的,符雅应当是天下间独一无二的了。玉旒云若听到,不知会作何感想? “大人心情好,我也好交差——”符雅道,“不打扰大人了,月色下欣赏牡丹花,也是一桩美事呢!”她福了福,在太监灯笼的引领下离去了。 程亦风目送着她,直那背影到消失在月门外,才又转回来看月下的牡丹。 “三月牡丹次第发,静夜初见似月华……”他吟了两句,又觉得不够好,还是方才那“诗中得意应千首,海内知音能几人”洒脱些。 这就去写下来——花开了,并不是为了要凋谢 作者有话要说:晕啊,今天跑来一看,竟然被推荐了…… 大家放心,鄙人坑品一向很好,绝不弃坑。 12/21/2006修改错别字 01/10/2007修改内容 03/04/2007修改错别字 01/20/2008 typo correction 08/26/2008 补丁版上线 23第22章 程亦风第二天回到了凉城,虽然符雅的话对他是很大的鼓励,不过并没有让他想出什么对策来。因此进宫面圣的时候,心情又低落了下去。别的且不提,他想,先帮竣熙说几句好话才是! 元酆帝在御书房召见他。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听到“平身”之后,才敢瞻仰天威——果然如竣熙所言,元酆帝红光满面,好像年轻了二十岁。 元酆帝呵呵而笑:“程爱卿也觉得朕年轻了二十岁么?人人都这样说呢……不过朕自己觉得是年轻了三十岁。” 三十年前的元酆帝是什么样子,程亦风可不知道。不过打他金榜题名,入朝为官开始,就没有见过这样精神的皇帝。他也不知道要怎样应对天子的玩笑,只好低着头,不作声。 元酆帝笑道:“程大人一介风流才子,怎么如此拘束?来,坐!” 旁边伺候上椅子来,程亦风谢恩,规规矩矩地只敢挨着边沿儿坐一点点,几乎就是蹲着马步的,这种场合实在是一种折磨。最好赶快切入正题。他便又站起了身:“万岁,臣……” 才说了三个字,元酆帝就示意他打住,朝身边的宦官打了个手势。那人展开一卷圣旨来,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兵部尚书程亦风,忠心为国,用兵如神……击溃蛮夷匪兵,保我天朝尊严……是为满朝文武之表率……今加靖武殿大学士职,封太子太保,以示嘉许。钦此。” 加封?那就是说元酆帝再怎么“清静无为”还是认可大青河的胜利了?那说明这位天子还没有昏庸到底,还有直言进谏的可能。程亦风心中一喜:“万岁,臣……” 元酆帝摆摆手:“你不用谢恩,也不要推辞,都是你该得的。朕要谢你才是——多亏了你把樾人制住,保我天朝寸土不失,朕才好安心在宫中调养身体。程爱卿博学多才,可涉猎黄老之术么?” “《黄帝书》和《老子》微臣曾看过,但是……” 但是——治世之人,要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道家那一套,挂在嘴上说说还行,要用到朝廷之中,肯定要荼毒百姓,动摇社稷——程亦风这“但是”还没出口,元酆帝已经打断了他:“朕初看的时候也不大明白,但后来就发现这两部书里真是至理名言。不过修道的学问可真大呢。所以朕才要办这个斗法大会,选拔天下的能人来助朕修道——对了,听说程爱卿有个门客擅长算卦,不如也请他一起来参详参详?” “他……”程亦风不知怎么交代,只有撒谎道,“公孙先生也不算是臣的门客。大家萍水相逢,他如今有要事处理,已经不在臣的身边了。” “哦,是么?”元酆帝不无失望地。 “公孙先生?是公孙天成么?”屏风后响起一个阴森森的声音,一个面色白如石灰,三撇胡须如同墨画的中年道士转了出来:“万岁,贫道无状,请恕罪。” 程亦风先听他的声音已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如今见了他的人,不禁又连打了几个冷战。 “这位就是胡喆道长,”元酆帝介绍道,“朕封的三清天师,学问与法力都非比寻常。他测字算卦无一不准,炼出的仙丹能起死回生。朕一下年轻了三十岁,都是胡天师的功劳——天师,这位是朕的福将程大人。” 胡喆看程亦风的眼神颇为傲慢轻蔑,把拂尘一挥,算是见了礼,又对元酆帝道:“万岁,贫道方才听程大人提到‘公孙’两个字,于是急着要问一问,这才闯了出来——程大人,你说你的门客复姓公孙,请问他是叫‘公孙天成’么?” 程亦风讷讷:“正是,莫非……道长你认识他?” “贫道本来不认识他。”胡喆道,“不过他想要来和贫道斗法呢——万岁,那个在街上打着布幡要和贫道一较高下的算命先生就是公孙天成。” “啊?是么?”元酆帝惊喜,又向程亦风解释:“昨日凉城里有人打出‘古往今来,月落日升,祸不单行,福无双至’的布幡。正好被胡天师的弟子看到——‘古’‘月’为‘胡’,双‘吉’为‘喆’,他这布幡摆明了就是向胡天师挑战。胡天师就叫人去问他,他确有此意,已经约了今日在御花园里斗法呢——没想到就是爱卿的门客。看来他跟爱卿说有‘要事’,变是来探讨修道的技艺了!” 公孙天成回来了京城?向胡喆挑战?程亦风先是吃惊,又忍不住心中欢喜:大约唯有公孙先生才能收拾这妖道呢!可是一喜之后,却更加忧愁:公孙天成痛恨元酆帝这个昏君,已经有了反心,他来挑战胡喆,会不会另有企图? 不容他多想,元酆帝已经兴奋地站起身来:“朕差点忘记今日有斗法呢——走,程爱卿,你也一起来看看!” 程亦风跟着元酆帝和胡喆来到了御花园。这里的的牡丹花也开了,红黄粉绿都有,还有黑的,尤其冷艳不让其他。不过园中最艳的还不是牡丹,而是元酆帝的三宫六院,个个都花团锦簇,相比之下,皇后只穿件寻常的泥金袍子,倒显失色了,不过,她母仪天下十几年,自有一份别人比不下去的风采——她旁边陪着符雅,打扮得更朴素,见到程亦风就微微一笑,接着又跟皇后说话去了。后宫最得宠的丽贵妃和殊贵妃当然也来了,两人都满头珠翠,穿着黑底秀金牡丹的缎袍,便如两株黑牡丹一样。只是丽贵妃的腰身吹了气似的涨了起来,竟是有孕了。 原来丽贵妃有了龙裔,程亦风暗暗为竣熙担忧:若丽贵妃一举得男,恐怕太子就难做了。 “草民公孙天成,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熟悉的声音,也是熟悉的面容。程亦风看见公孙天成上来给元酆帝行礼。 “免礼,免礼——这位就是程大人的谋士公孙先生么?”元酆帝呵呵笑道,“你怎么还自称‘草民’?你跟着程大人多久了?他怎么没给你求了一官半职?” “草民不过是个屡试不第的腐儒,”公孙天成道,“在程大人门下混口闲饭吃,不曾建立什么功业,怎敢求官职?” 元酆帝一愕,哈哈笑道:“你说话倒有意思。建立功业这种事有什么困难?你不是要和三清天师比赛法术么?要是你赢了,朕也封你个官当。” “皇上既然有雅兴,草民怎敢不逗皇上一乐?”公孙天成道,“不过,修道之人讲求切磋,不讲求输赢。其实草民大胆打出那招牌,也是为了吸引三清天师的注意,好见识见识他的本领。草民才疏学浅,若是赢不了胡道长,或者弄出什么乱子来,还请皇上饶草民一条贱命。” 元酆帝笑道:“本来就是大家开心,何必那么认真?你只管放手去比,赢了朕自然封你官,输了朕看得开心,也有赏赐。” 公孙天成道:“遵旨。”即不卑不亢地走到了胡喆的跟前,拱手道:“胡天师,老朽请教了。不知胡天师打算怎么比?” 胡喆轻蔑地扫了他一眼,转而对元酆帝道:“要说道家的基本修为,炼丹少不了。贫道最近炼出了一种神水,可以吞噬黄金,请皇上过目。”说时,拍了拍手,后面一个小童捧上一个透明的罐子来,放在了御案之上。 元酆帝对身边的殊贵妃道:“就拿支金簪子来给他试试。” 殊贵妃听说这神水吞噬黄金,老大不情愿。元酆帝在她脸上捏了一把,道:“要是这水真把你的簪子给吃了,朕回头赔你两支就是了。” 殊贵妃撒了声娇,才把金簪拔了下来,交给胡喆。胡喆就将其放进了盛满神水的罐子中。在场的人全都瞪大了眼睛,果然,慢慢的,那簪子变细了,过了一柱香的时间,竟真的完全消失不见! 众人无不惊讶万分,连程亦风也不得不承认,这胡道士真有些“妖法”。 有嫔妃讨好地向元酆帝道:“皇上,胡天师这神水实在太厉害了,您就让他多炼一些,下回樾人再敢来进犯,咱们就用神水泼过去,把他们都化个无影无踪。” 元酆帝笑道:“好,好,你懂得替朕分忧——程爱卿,你看淑嫔的这个建议如何?” “臣……”程亦风才支吾了一个字,公孙天成就打断了:“万岁,草民觉得这建议决不可取。” “老头子,你说什么呀!”淑嫔娇喝。 公孙天成朝元酆帝一礼,道:“万岁,草民乃是一介腐儒,没有胡道长这么高强的法力,能炼出吞噬黄金的神水来。不过,草民恰巧知道叫这神水失效的法子,请万岁恩准草民一试。” 元酆帝摸了摸下巴:“好,你且试给朕看。” 公孙天成道了“遵旨”,又问:“万岁,不知宫里何处有生石灰,草民想讨一罐来使。” 这种事,一个花天酒地的皇帝怎么知道。旁边有太监回答,浣衣局在修房子,有生石灰,不过从御花园往北出了宫门还得走挺远。元酆帝可不理这些,只命令:“叫人去拿。免得大家等得无聊,先传几支舞来。” 太监忙去了。娇媚的舞娘不时便款款而来,先是一支羽衣舞,花丛中彩带飘飞,仿佛牡丹花都化作了云霞,缭绕座中。接着又上一支柘枝舞,舞娘们手腕、脚腕上都套着金铃,从四方快步奔走到花园中,响起一片清脆之声——整支舞也不用丝竹管线,全靠舞娘们的铃铛发出整齐的节奏,众铃一响齐响,一歇齐歇,仿佛全凭一人操纵似的,叫座中诸人叹为观止。第三支舞就更是稀奇了,六名彩衣舞娘抬出一朵硕大的金莲花来,上面一个女子只以足尖站里,到了近前,便在花心上翩翩起舞,她身姿曼妙,动作灵巧,更难得的是,无论怎样跳跃飞旋,她竟好像没有重量似的,下面六个抬莲花的弱质女郎仿佛并不怎么吃力。 元酆帝看得两眼放光,赞道:“好,好,这个节目以前没看过——跳舞的叫什么名字,哪里来的?” 宫中舞姬的教习在一边,急忙回话:“回万岁爷,这是西瑶来流浪戏班子里的舞伎,臣从街上把她找来的。” “哦?”元酆帝大有兴趣,“叫她到跟前来,给朕看看清楚。” 听到这话,程亦风不禁为这西瑶姑娘感到一阵心痛,扭头不想再看下去。 “万岁,”那教习似乎有些犹豫,“这西瑶女子……她……她并不懂中原话。” “哦,有这种事?”元酆帝的兴趣反而更大了,道,“你且叫她过来就是,朕要看看她的人,她听懂听不懂有什么关系。” 教习无法,只有从命。这时,就见符雅走了上来,道:“万岁,臣女虽先父出使过西瑶,会说西瑶话,愿替万岁做通译。” 元酆帝大喜:“好,好,你就替朕问问那女子,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这皇宫还住得习惯么?” 符雅道:“是。”便走到了金莲花跟前。那西瑶女子早已停止了舞蹈,战战兢兢地看着众人。符雅就嘀嘀咕咕地对她说了几句西瑶土话,那女子愣了愣,也嘀嘀咕咕地回答。符雅就转身对元酆帝道:“企禀万岁,这女子名叫凤凰儿,今年一十五岁,才到宫里半个月,不习惯。” 元酆帝摩擦着两手:“你叫她过来,她在西瑶住的房子是怎样的,朕在皇宫里照样给她盖一间。” 符雅点头,又嘀嘀咕咕同凤凰儿说话,凤凰儿回答了,符雅的脸色就突然变得难看了起来,像见了鬼似的,踉跄直逃,边跑还边叫着:“快把她赶出去!快赶出去!” 众人都好惊讶。皇后道:“符小姐,你怎么了?” 符雅满面仓皇:“万岁爷,皇后娘娘,这丫头是西瑶景族的女巫。” “女巫?”妃嫔们已经有的晕了过去。元酆帝皱着眉头:“符雅,胡说八道是犯欺君大罪的。” 符雅连忙跪下:“臣女怎么敢呢!这是千真万确的事!西瑶境内的景族人,男子多俊美,女子多娇媚,但是都会使巫术,能向人下蛊,中者无治。臣女和先父在西瑶的时候,听说西瑶主君武德帝段启文当年不顾朝臣反对,娶了一名景族女子做侧妃,后来生下一个儿子眼睛竟然是冰绿色的。他当时不信邪,坚持不肯把母子二人赶出宫去,结果,他的皇后不久就得怪病死了,那景族侧妃也莫名其妙自己发了疯,跌进河里溺水身亡。武德帝依然不信巫术之说,不肯将绿眼的孩子斩草除根,待他长到二十岁的时候,已故皇后的亲子竟然坠崖身亡。武德帝这时后悔也来不及了,那绿眼的儿子是他唯一的继承人——这人名叫段青锋,除了好事之外没一件不精通的,除了坏事以外,做什么也提不起兴趣来,西瑶人都为有这样一位太子而大伤脑筋呢。” 她说得这样有鼻子有眼,不由得元酆帝不信,对左右直嚷嚷道:“还不快把这妖女杀掉?” “万岁,”符雅道,“杀不得,万一她觉察您要对她不利,临死向您施巫术,岂不糟糕?” 元酆帝一愕:“言之有理。”即改口命令:“把她赶出去——千万不要伤她一根寒毛。” 左右遵命行事。程亦风眼看着他们把凤凰儿带出去了,转头望了望符雅,这姑娘走回皇后的身边,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这时,去浣衣局取生石灰的人也回来了,捧了一整坛子。公孙天成笑道:“也许要不了那么多。”接过来,就朝胡喆的神水中倒。 大家都瞪大了眼睛,眨也不眨地看那罐子里的变化,只见水仿佛沸腾了似的翻滚了起来,变得浑浊,冒出一团团的热气,多了一会儿,平静了,公孙天成就向元酆帝一礼,道:“请万岁再拿支金簪来一试。” 元酆帝又来看殊贵妃,殊贵妃撅着嘴道:“这次该姐姐了吧?” 丽贵妃听见,翻个白眼,把簪子拔下来丢给公孙天成。不偏不倚,正掉进那神水罐里去,这次,什么也没有发生。 满座的人全都惊讶得交头接耳起来。 公孙天成向元酆帝深深一礼:“万岁,草民想,胡天师炼制神水一定费时费力,而生石灰却容易得到。以生石灰来化解神水,这招数既然连草民一介腐儒都晓得,樾人会不知道吗?” “言之有理。”元酆帝道,“不过这一回比试算你们谁输谁赢呢?” 胡喆把拂尘一挥,显得很不在乎的样子。公孙天成道:“万岁说这话,岂不折煞老朽了?胡天师炼出了神水,吞噬黄金,老朽不过是借了点生石灰而已。” 有心人细细玩味此话,可能会听出是讽刺胡喆,但元酆帝没在意,道:“那就算是打平吧,下面还有些什么好玩的可比?” 公孙天成看看胡喆。这道士说道:“贫道想替万岁做法,请太上老君保佑万岁早日修成不死金身。” 元酆帝受用得紧,立刻答应,命人设法坛,胡喆便在坛上一时喷酒一时点火,挥剑摇铃,忙得不亦乐乎。程亦风看着,觉得这完全就是市井江湖骗子的行径,竟然能够光明正大的把皇宫搞得乌烟瘴气,元酆帝可真不是一般的昏聩!唉,可是有什么办法?做臣子的难道还能选择君主不成?只有想法子把胡喆除掉才是。 半晌,胡喆满头大汗地收了功,走下坛来,将一张燃烧的符纸浸在酒杯里捧到元酆帝面前:“万岁,太上老君赐下灵丹妙药,保万岁长生不老。” 元酆帝大喜,接过来就要喝,旁边有负责试食验毒的太监要帮他试,却被丽贵妃一眼横了过去:“呔,这太上老君的灵药也是你这奴才能吃的么?” 太监吓得急忙跪下请罪。元酆帝没心儿理他,把那酒给喝了,转着眼睛体味片刻,道:“朕果然觉得神清气爽,不错,不错。”又问公孙天成:“你有什么本领拿出来和胡天师较量的?” 公孙天成想了想,垂首道:“草民早也说了,不过是一介腐儒而已,若每年科考之时能得孔夫子把试题透露一二,草民也不至于潦倒至今,哪能和太上老君搭上话?有些雕虫小技,博万岁一笑罢了。”说着,从席间取了一只盘子来,当中放了一枚铜钱,又倒了些清水在盘子里,把铜钱淹没了。他道:“草民有小小法术,可以把这铜钱从水中取出,却不沾湿手,请万岁欣赏。” 大家都觉得稀奇,交头接耳地议论。程亦风知他素来多奇谋,既然能说得出,应该就能做得到,因而也不甚担心,只看着。 公孙天成在席间转了一圈,从皇后的桌上取了一只水晶广口瓶,又左右看看似乎要寻其他的什物。符雅笑了笑,道:“先生如不嫌弃,请拿符雅的手帕去用吧。” 公孙天成一怔,打量这个衣着朴素的姑娘一眼,看她神气自然诚恳,并无半点狡黠,便接了手帕,道了谢,回到盛水的盘子跟前。 他叫太监将那手帕点着了,放在水晶瓶中,既而迅速地将水晶瓶倒扣在盘子里离铜钱不远的地方。手帕在燃烧着,水晶瓶里不久就充满了白烟。大伙儿目不转睛地看着,不知那白烟有何古怪。渐渐的,白烟消失不见,众人却惊讶地发现,不知何时,盘子里的水竟全部倒流到水晶瓶中去了,积在瓶里有两寸来高。公孙天成微微一笑,将铜钱拈了起来,果然没有沾湿手。 元酆帝拊掌大笑:“哎呀,有趣有趣!真是太有趣了!” 公孙天成躬身道:“万岁谬赞了,这种江湖骗术雕虫小技连妇孺都知——方才这位小姐不就一眼看穿草民的计划,借了条手帕给草民么?” 元酆帝回过头去:“符雅,你知道这其中奥妙?” “哪儿能啊?”符雅连连摇手,“臣女是看老先生借了皇后娘娘的瓶子,心想他用过之后肯定得擦干净了才还给皇后娘娘,那不是要用到手帕么?” “竟然被你歪打正着!” 虽然元酆帝是这样评价,但程亦风却觉得符雅没有这么简单,就连早先说那西瑶舞娘是女巫的事,好像也是她特为救人而杜撰的。这个女子真是不寻常! “*术有*术是用途,小把戏有小把戏的乐趣。”元酆帝道,“朕判这一局又打平了。你二人还有什么本事,都使来给朕看。” 前面两局都是胡喆抢的先,按说这次也该论到公孙天成挑选比试的方法了,可他似乎笃信后发制人,微笑不语。胡喆就上前一礼道:“万岁,既然这位公孙先生喜欢雕虫小技,那贫道就和他比比雕虫小技。就较量一下看相测字吧。” 元酆帝虽然觉得这不甚有趣,但既然是心爱的胡天师提起,也就不反对,道:“好。不过你们要给什么人看相测字?” 胡天师道:“除却万岁爷是天命,贫道不敢看,这里的诸位贵妃娘娘贫道都识得,若给她们看相,未免对公孙先生不公。不过程大人贫道只见过一次,未有深交,贫道就选程大人。公孙先生的意思如何?” 公孙天成笑道:“胡道长是意思,就是要老朽从诸位娘娘里挑一个来算了?那老朽就……”他环视四周:“就挑这位贵妃娘娘吧。”所指正是丽贵妃。 “万岁!”丽贵妃向元酆帝撒娇道,“您让臣妾被人当猴子耍,回头要补偿臣妾呀!” 元酆帝道:“好,好。什么当猴子耍,你这话说得……” 可不?程亦风想,我才是真被当猴子耍呢! 思念间,胡喆已经走到了他的跟前,眼睛在他脸上滴溜溜打转,看得他心中直发毛。半晌,这道士退后几步,连道了三声“奇”。 元酆帝忙问:“天师,程爱卿的面相有何奇特之处?” 胡喆垂首:“贫道不敢说。” 程亦风一听这话,就知道有问题了,若不是自己面生得大凶,就是这人存心不良:于众法术之中独挑面相,于众人之中他独选我,恐怕这其中……啊,是了,昨夜我留宿凤竹山,一定已经有人将这消息告诉了妖道。妖道陷害太子,知我是太子一边的人,自然也想除掉我! 不过,胡喆不发话,他也无法凭空想出应对之测。 元酆帝道:“有什么不敢说的?左右大家开心,你说,朕不罚你。” 胡喆犹豫了一下,又看看了程亦风一眼,仿佛是要确信再三似的,才开口道:“所谓人之‘气’,器宇也。常人只有一种气,赤白紫青黑,有清浊之分,程大人却似乎……这……贫道看来,除了黑气不见之外,其他的都有了——先是紫气,乃是贵气,既而有青、白二气,青主文,大人是探花出身,白色为西方煞气,所以大人做了兵部尚书。这都合乎常理,只是这赤气煌煌冲天……” “怎样?”元酆帝迫不及待地问。 胡喆低着头:“这是天子帝王之气。” 此语一出,满座皆惊——这不是预示程亦风要造反么?大家都把眼看着他。 “哈哈哈哈……”突然一阵笑声打破了僵局,是符雅,乐得前仰后合。 丽贵妃喝道:“符小姐,出了这么大的事,你还笑得出来?” 符雅笑得直打颤:“贵妃娘娘息怒,符雅只是想起在婆罗门国听到的一个笑话来了,若万岁爷恩准,符雅愿意逗大家一乐。” 元酆帝道:“你说。” 符雅道:“婆罗门那国家是南海蛮荒小岛,多年来学习我中原文化,现在也读圣人文章,开科取仕,亦考八股文。说到那婆罗门国有个老学究,夜晚一个人回家,路上遇到死了几年的朋友。那学究不怕鬼,就问这亡魂道:‘你往哪里去?’亡魂说:‘我在阴间做了勾魂使,现在到南村去招魂,咱俩正好同路。’他俩于是一起上路,经过一间破屋子时,亡魂道:‘这里住了位文士。’学究好生奇怪,就问:‘你怎么知道?’亡魂道:‘一个人倘若白天专心致志读书思考,夜里睡觉的时候没有一丝杂念,元神朗澈,胸中所读之诗书字字皆吐光芒,从百窍而出,飘渺缤纷,灿如锦绣。学问似孔、孟那般的,文采好比屈原、司马相如的,此烟霞上烛霄汉,与星月争辉。稍次一等的,也能升到空中数丈,再次,能升几尺,以下递减,最差的只能像一盏油灯,照亮自家的窗户而已。这种光芒人见不到,只有鬼才能看见。这破房子上白光有七八尺,所以我就知道这里住了读书人了。’” 众人听得她得绘声绘色,就继续听下去。 “那学究听了亡魂的话,即问:‘我读了一辈子的书,不知我家房上白光有多高呢?’”符雅娓娓,“亡魂嗫嚅良久,道:‘昨天我经过你的私塾门口时,你正打瞌睡,我看到你胸中高头讲章一部,墨卷五、六百篇,经文七、八十篇,策略三四十篇,字字化为黑烟,笼罩房上,学生诵读之声,如在浓云密雾中,实在没有看到光芒,不敢妄语。’” 她说到这里,满座已经轰然大笑,元酆帝一口酒都喷到了胡喆的身上。唯符雅自己不笑,还接着把故事说完:“那学究大怒,亡魂就哈哈大笑着走了。” 程亦风看此时所有人,只有胡喆怒气冲冲,显然,符雅最后这句话是为了骂他的。这个女子,满腹不知要装了多少学问,才能如此信手拈来呀! 众人笑过了,把什么造反篡位的事也抛到了脑后。元酆帝道:“公孙先生,该你了吧?” 公孙天成领旨,走到了丽贵妃跟前:“娘娘万金之躯,草民不敢亵慢,还请娘娘出个字给草民测吧。” 丽贵妃想了想:“我就出个‘好’字。你说来听。” “敢问娘娘要算何事?” 丽贵妃摸了摸隆起的腹部,道:“就算算皇上的龙裔吧。” 好狠毒!程亦风暗惊,这要是说出一句不利的话,公孙先生就麻烦了! 可公孙天成一点儿也不慌张,略略思考了一下,道:“恭喜贵妃娘娘,您怀的是个公主。” “什么?”丽贵妃的脸色立刻变了,“万岁,这老头子他诅咒臣妾!臣妾明明梦见太阳入怀,仙人说,这一胎必是男孩。这老头子使妖法硬把孩子变成女的了。您要给臣妾做主!” “别哭,别哭。”元酆帝安慰,又道,“公孙先生,你这么说到底是何意思?难道你不希望朕多子多孙么?” 公孙天成道:“万岁爷明鉴。草民测字,当然是娘娘说什么,草民就测什么。命乃天定,草民可没有本事改变。娘娘给了个‘好’字,拆开就是‘女子’,娘娘又问腹中孩儿,可不就预示这是位公主么?” 这话的确无懈可击。 丽贵妃还是不甘心:“胡说八道,分明就是皇子。万岁,臣妾不管,您要治这老头子的罪。臣妾看,分明就是他图谋不轨,想把这个孩子变成了女的——程大人是太子殿下的座上宾,昨天进城前竟绕道去凤竹山探望太子。太子一向都不喜欢臣妾的,成天觉得臣妾想害他。天地良心,臣妾的儿子还没出生呢,太子就怕这孩子将来跟他抢冬宫主位。所以,他才叫程大人找这个老头儿来施法吧臣妾的儿子变成女儿——万岁,太子这次中邪可中得真深呢!” 看来太子被幽静的背后是这个女人在搞鬼?程亦风握紧了拳头。 “草民斗胆,娘娘此言差矣!”公孙天成道,“皇上是天子,乃是乾卦,太子则是震卦。凤竹山温泉行宫乃是先皇为钱贵妃所修建。钱贵妃是妾,为兑卦。娘娘坚持太子中邪,要他在凤竹山休养,造成震上兑下的卦面——震为长子,兑为幼女,是娘娘自己想给太子殿下带来一个妹妹呢!” “你……”丽贵妃气得瞪圆了眼睛。 公孙天成还继续说下去:“所以依草民之见,还是应该让太子殿下回到皇宫,这事大约才有转机。” “万岁!”丽贵妃说五行八卦自然说不过公孙天成,便向元酆帝撒娇。 “好了,好了,”元酆帝道,“爱妃不要胡思乱想——说起太子——程爱卿你昨日果真是探了他么?他现在怎样?” “回万岁的话,太子神清气爽。”程亦风赶忙道,“臣实在看不出他有病在身。” “哦?他也没有再拿剑说胡话了?”元酆帝问。 “没有。”程亦风欺君罔上竟然也可以面不改色了,“符小姐当时也在,可以作证。” “是,臣女也已经向皇后娘娘禀报过了呢。”符雅道,“太子殿下现在即使拿剑,也是用来强身健体的。” “看来三清天师法力高强,已经治好皇儿了!”元酆帝道,“那么就叫他回来吧,先来谢谢三清天师,然后继续替朕处理政务——朕现在光写那‘知道了’几个字都已经写烦了。” “是。”符雅和程亦风同声领旨,相互望了一眼,都觉得这是天大的好消息。 “万岁!”丽贵妃急道,“这公孙老头儿随便说句话您就信了——臣妾说的您怎么就不信呢?臣妾说他把臣妾的儿子变成了女儿啦。臣妾要您现在就治他的罪。” “娘娘自己都说公孙先生是胡说八道了呢!”符雅道,“可见他法力不够——就算被他瞎猫碰着了死老鼠,既然胡天师的法力高,就叫胡天师帮娘娘再变回来,不就成了?” 丽贵妃气得脸都绿了,狠狠瞪着符雅,可后者面上竟不见一丝讽刺的神气,叫人拿不着把柄。程亦风实在好笑,憋得肚子也疼了。更那边胡喆还铁青着脸硬充好汉,道:“娘娘放心,贫道担保,娘娘这一胎一定是皇子。” 他这话才出口,万里晴空忽然打了一个霹雳。 好,遭雷劈了!程亦风暗中拍手称快。 但符雅却笑道:“哎呀,莫不是胡天师已经开始做法了么?” 这话嘲讽的意味实在明显,不过幸好元酆帝夫妇和妃嫔们都在太监宫女的张罗下起身避雨去了,才没有什么注意到。 再没人在乎公孙天成和胡喆的“斗法”谁胜谁负了。观看斗法的宗室和官员都向元酆帝匆匆告辞,要赶在暴雨到来之前出宫。程亦风也在其列,但是他还没有来得及跑到瑞华门,大雨就瓢泼而下,跑得三五步,他已经成了落汤鸡,连眼睛也睁不开。朦朦胧胧看到前面的宫墙有宽阔的屋檐,就快步跑过去暂避。 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才看到屋檐下还站了一个人,正是公孙天成。 “大人——”公孙天成向他拱手为礼。 “先生……”程亦风知道竣熙能够离开凤竹山,得多亏公孙天成向元酆帝说的那番话。老先生被自己赶走之后又来找胡喆斗法,到底是为了什么呢?他不知道该怎么开口问,更担心即使问了公孙天成也不会告诉他真相。 “读书之人,谁不想学以致用?”公孙天成看穿他的心思,“但若明珠暗投,则再多是学识,再大的志向也都枉然。所以,我辈中人,遇到一位明主才是大幸。” 元酆帝跟“明主”差的也太远了,程亦风想,公孙天成这话莫非又要把自己朝造反上引?当下正色道:“程某生是楚国的人,死是楚国的鬼,谁是主上,难道还能选么?听说樾国的庆澜帝还算是个爱民的好皇帝,难不成去投靠他?” 公孙天成微微一笑:“大人选了皇上做主公,但老朽却是因为大人才涉足官场的。” 程亦风一愣:这是什么意思? “大人不能选主上,老朽却可以挑选。”公孙天成幽幽道,“老朽与大人意见不同,宾主关系难以继续下去,不过做事贵在有始有终。老朽既然答应要替大人全权将大青河之战处理好,就不应该半途而废,所以即使大人憎恶老朽,老朽还是回到了京城。总要把大青河的善后处理完,才正式同大人告别。” 原来是这样!程亦风苦笑了一下:自己心里多少有一点盼望公孙天成回心转意吧?“其实晚生的打算也和先生相同。”他道,“迎回太子,除去妖道,在和谈中争取到未来的安定——这些办妥了,晚生也打算辞官归隐。” 公孙天成看了程亦风一眼:“大人高升了吧?高升之后志向也变得远大了。” “我有么?”程亦风叹息道,“真要说志向远大,还是我刚刚中举的时候。那时候想要立法纪、变民风,富民强国。如今,我不过是想收拾一下自己手中的烂摊子而已——就连这个,也不知道能不能做到——不知先生有没有过这样的感觉,好像走在栈道之山,脚下的路随时会塌。” 公孙天成拈了拈胡须,用右手在空中写了一个“定”字:“大人心神不定,是因为天下不定。天下不定,实是因为天不定。天为天子,居皇宫,是为宝殿,‘定’字去了宝盖顶,就不再是‘定’——” 就是个不成字的字。程亦风看着,似他这不伦不类,进退两难的人生。但即使如此,他也不能造反。转头盯了公孙天成的脸:如果老先生旧事重提,他将不再顾念宾主情分! 公孙天成并不为他的眼神所动,只道:“大人还不记不记得,当日在鹿鸣山,你初次来到老朽的茅庐前,让老朽给你批个字。那是什么字?” 程亦风没印象了。 “大人问的是双木‘林’。”公孙天成再次以手代笔,在空中写下,“‘林’字下面加上这个没有宝盖顶的‘定’字,就是‘楚’。老朽记得明白,当老朽问大人要问何事时,大人犹豫片刻才说要问姻缘,可见姻缘并非大人心中所虑之事。大人所虑的,就是这个天下。” 他这样一说,程亦风才依稀想起,当时不过是随便说了个字,又听到“为进退,为不果”觉得问国家未免不吉,就改口说是问姻缘。未料还是一语成谶。 公孙天成凝望着檐下的雨帘,好像那里当真就那个“楚”字一样。片刻,他一挥手,把虚空中的字迹擦去:“大人有没有远大的报复,这个很难说。不过大人有那样的机遇,又有那样的才干,老朽就是看准大人,才出仕的。不过……”他似乎要叹气,但其实却换了话题:“天下之事,新旧更替,荣衰代谢,非人力所能左右。两百多年前,太祖皇帝以东海节度史的身份起兵,灭了晋国而建楚。那时,晋国已传了七位皇帝,一百一十九年。在晋之前有梁国,传五代,八十三年。再前是十六国之乱,有三百余年……翻遍史书,没有一个王朝是从来就有,且永远存在的。难道楚国会与别不同吗?” “这……”这是一句最实在不过的话,可也是一句没有人愿意承认的话。程亦风纵然满腹牢骚,成天把悲观之语挂在嘴边,还是仿佛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冷水,整个人结了冰,连思想都被冻住。 公孙天成却好整以暇,轻轻掸了掸手:“既然是一定的事,就只是迟早的问题。大人之所以这样终日忧虑,无非是不想这国亡在自己的手上吧?” 大约正是如此,程亦风想,所以即使真的挂冠而去,假如楚国亡了,他应该逃不过后世刀笔只吏的诛伐……哎呀!他突然想起了当日臧天任对自己的质问,问他一味地计较“自己何颜以对天下”,莫非存着私心。那时他可慷慨激昂,说自己不在乎虚名——如今,知道国家终有灭亡的一日,他所担心的竟然是青史将如何记载,他可不是卑鄙地存着私心么! 陡然对自己感到无比的厌恶——自己简直比把“造反”直接说出来的公孙天成要不堪百倍。 他看着老先生——清癯的面貌仿佛是石头雕刻出来的,经过了这么多年的磨练,每一个棱角都合适这波涛汹涌的时代,既不过分尖锐,也不过分圆滑,斧凿是达不到这样效果的,惟有岁月的力量。 等我到了他的那个年纪也会看得这样透彻吗?程亦风问自己,也许吧,但是在那以前,只有继续忧虑,继续挣扎。 不能动摇,他告诉自己,当务之急是迎回竣熙,除掉胡喆,尽快完成大青河和谈。便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今日挫了妖道的锐气,又说服圣上准许太子回宫,这都是先生的功劳,程某感激不尽。”说时深深一揖。 公孙天成显然原本有话要说,见他如此,就咽了回去:“在大青河和谈完成之前,老朽还是大人的谋士。大人何必跟老朽客气呢。” 两人的语气有着分明的嫌隙,气氛就尴尬起来。可喜这时候看到两个太监撑着伞送符雅出宫。大雨洗净了宫廷的华丽,世界显得清新,朴素的符雅衬在这样的底子上,显得格外自然。 她走到了跟前,就向程亦风好公孙天成问好,又笑道:“公孙先生好高的道行,连三清天师都只能跟您打平手,怎么他招来了雷雨,先生却委屈地躲在这里?就算不能变出太阳来,变两把雨伞总可以吧?” 公孙天成并不知道这个女子的来历,不过欣赏她的机智,于是笑道:“小姐博闻广识,应该知道其实道家最讲求天道自然。人应该顺应天道。修道的人更加应该如此——怎么可以随随便便做法改变天气呢?” 符雅一笑:“先生果然高明,符雅想用点小聪明来讨口舌上的便宜,最终是打了自己的耳光——有点小本领就不把天道房子眼里的,就是符雅这个样子呀!” “小姐过谦了。”公孙天成拱手而笑,望了望程亦风。后者赶紧介绍:“这是先礼部符侍郎的千金。昨日在凤竹山也是多得符小姐解围。” “符雅昨日奉皇后之命去探望太子,若有闪失,岂能交代得了?大人千万不要再提这事了。”她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叫程亦风小心莫把竣熙昨天怒斥胡喆的一幕宣扬出去。程亦风才也发觉自己口没遮拦,赶紧咬了咬舌头,以为惩戒。 符雅微微笑道:“符雅这边三人又三把伞。大人那边却一把也没有。大人是想继续在屋檐下避着,还是跟我们搭步走?” 程亦风跟她有过一次交谈,觉得她聪颖又不做作,自己也就再不计较什么授受不亲之事,又知她今天讲那个“婆罗门国学究”的故事是为了帮自己,该当感谢,只是当着宫里人的面,又不好贸然开口,若同路走,或许有机会,于是道:“小姐不弃,搭步正好。” 符雅就让两个太监分别去给程亦风和公孙天成遮雨。五人同行,不久便出了瑞华门。符雅自由皇后给她准备的车子,程亦风这边小莫也早就等候着——看到公孙天成难免有些吃惊。不过程亦风不想在外人面前解释,即上前来先河符雅道别:“多谢符小姐替程某人解围。感激不尽。” 符雅笑看了他一眼:“讲个故事就能给人解围……不错。世上有人专替别人撮合姻缘,有人转替别人打官司,江湖上还有专替人取别人脑袋的,不知我符雅开张专替人讲故事解围,生意如何。” 程亦风知她是玩笑,即答道:“那自然是兴旺发达,至少我程某人会三天两头光顾的。”说道这里,心中闪过一丝阴影:这才是回京的第一天,已经被人诬陷想谋朝篡位,明日回衙门,再过两天上朝会,还不知道冷千山那帮人要怎么整治他呢!到时候哪里有人能给他解围? 符雅并不知道他的每一件烦心事,故作认真地扳着手指:“一品大员岁俸一百八十两,俸米一百八十斛,不知大人找我解围,我可抽多少佣金?呵呵,无论如何,这都是一半万利的生意!” “正是。”程亦风勉强把玩笑继续下去,“小姐无论抽多少佣金,程某人都不能嫌贵——再有多少岁俸,却没命消受,又有什么用呢?阿——嚏——” “大人伤风了呢!”符雅道,“快上车吧。你是楚国的中流砥柱,如果你倒下来,大伙儿就不知道要如何是好啦!” “多谢小姐关心。”程亦风又打了个喷嚏,但还是坚持要符雅先上车,看着太监帮她掩好车帘挂上雨布,然后他才上了自己的车。坐下了,又揭开帘子看看——符雅那边披蓑戴笠的赶车人扬鞭催马,转眼,油壁车和那诙谐洒脱的笑声就都消失在雨雾中。 天空又是一个炸雷,雨下得更大了。 作者有话要说:唉……唉……既然有人喜欢程亦风…… 我不保证下一章准时更新 刚写完两篇论文,新的论文任务又来了…… 12/21/2006修改错别字 01/10/2007修改内容 03/04/2007其实是有几处关于程亦风官职的错误,那天发现了,就顺手改一下 08/26/2008补丁版上线 01/07/2009错别字 24第23章 程亦风这个“中流砥柱”还真的倒了下来。旁人有没有“不知如何是好”并不晓得,程亦风自己家里倒真的是天下大乱了。 他官居一品,宅院就是一品大员的规制,当时赐他这房子时也赏了一群仆役,但他觉得不自在,留了一个门子,一个火夫,一个打扫的童仆,还一个洗衣服的老妇,其他的都给了银子打发回乡了。平日里他自然不觉得需要人手——后园里杂草长得高了,空置的房间里结满蜘蛛网了,他也不在乎。现如今一病倒,那童仆完全不识得照顾病人,洗衣老妇恰巧儿子成亲,告假回家了,门子和火夫一个要奔走请大夫抓药,一个就要煎药熬汤,忙得四脚朝天。 程亦风抱着被子缩在床上,一时冷,一时热,满身大汗,又直发抖。不过他心里却想:其实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总算逃过了冷千山等人的冷嘲热讽。 臧天任本来是想给他接风的,未料成了探病,带来了臧夫人亲手做的点心。程亦风几天都没有胃口,就这点心吃着香甜:“臧兄真是好福气,你跟嫂夫人做了十多年夫妻,就享受了嫂夫人十多年的好手艺。” 臧天任道:“也不是老哥哥我说你——你今年倒有三十四岁了吧?《大学》有云,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你除了这‘齐家’,倒都做得差不多了。你也见过青楼粉黛,你也见过大家闺秀,不知什么样的女子才入你程大人的法眼?莫非要公主女神不成?” 程亦风苦笑:那个女子,十六年来身藏心底,臧天任不会知道。人在病中容易孤独,孤独时相思更加刻骨。相思无用,无望。 听见窗外淅沥的雨声,无限惆怅。正那门子来请臧天任了,说郎中新换了一种药,好是奇怪,药店里竟不敢卖,要请臧大人去发一下官威或者有用。程、臧二人都觉得希奇,臧天任便说自己“去去就来”,把程亦风一人留下了。他心里思潮起伏,文思便如泉涌,起了身,叫童仆磨墨掭笔,挥毫写了半阕《满江红》,云:“夜雨声声,疏钟断,那回轻别。嗟憔悴,梦里相见,青丝成雪。路指瑶池归去晚,愁肠过似丁香结。便无情到此也*,孤灯灭。” 写罢,看了一遍,觉得未免太悲了,暂时又想不出下半阕,便丢在一边。这时,听得外面一人道:“程大人在家么?”竟是符雅的声音。 程亦风慌了,赶紧叫童仆帮他穿衣戴冠:“符……符小姐……怎么……怎么驾临寒舍?” 外面符雅道:“程大人要是忙着梳妆打扮,就不必了。你是病人,还是在床上歇着吧。符雅是替太子来看程大人的。” 程亦风衣服穿了一半,带子被童仆打成了死结,现在脱也脱不下来了,只好穿着衣服躲回被子里,心想这男女授受不亲,反正隔着门说话也没关系。但又一想,外面下着雨呢,让一个女子在外面站着,终究不好,何况他是奉了太子之命…… 正想着,符雅已经不请自来了——她披了件蓑衣,戴了顶斗笠,哪有半点官家小姐的模样?程亦风不觉一愕:“符小姐,你……” 符雅取下斗笠,露出不施粉黛的素面,爽朗地一笑,道:“程大人不用那么多麻烦。多亏了你和公孙先生,太子殿下已经回了宫。本来殿下要亲自来看你,但是我跟他说,他来了,你就要大服接待,那不是来探望你,是来折腾你,所以太子才叫符雅代走一趟,给你带皇后娘娘的八珍益气丸来——你可千万别跟我客气,要不然,太子就白不来了,我也就白来了。” 程亦风听她说的有趣,不禁一笑:“多谢太子殿下,多谢符小姐。”但看到符雅将一瓶八珍益气丸放在桌上,他难免心里又是一阵怅惘——如果是她……但叫我能见她一面,死也无憾了! “咦?”符雅看到了桌上的半阕《满江红》,“大人病中还有这闲情逸致……便无情到此也*,孤灯灭……可真是病中写的!” 程亦风知道这个女子聪慧过人,怕被她看穿了心思,忙打岔道:“涂鸦之作,小姐见笑了。” 符雅道:“哎呀,我怎么敢笑程大人?你是当年的风流探花郎——据说那状元郎言谈无趣,正在青州做太守,榜眼公贪得无厌前几年已经蹲了大牢,只有你程大人,官场也得意,战场也得意,情场嘛……” 程亦风未料一个女子竟敢和自己开这么大胆的玩笑,脸立刻就红了,支吾道:“叫小姐笑话了……程某早年流连烟花之地……荒唐荒唐!” 符雅“噗嗤”一笑:“谁跟大人说那件事?诗词之道发乎于情,大人若无情,怎能作得好诗词?看大人文采斐然,符雅一时也没想出别的话来,顺着官场、战场,就脱口说了个‘情场’,大人勿怪。” 原来是虚惊一场!程亦风舒了口气:“小姐冒雨来探望程某,程某怎么敢怪小姐?” 符雅笑笑,将那半阕词又看了一回,提起笔来:“符雅是初学,总难免手痒,替大人狗尾续貂吧——大人可愿指点一二?” 程亦风不待答应,她已经落下笔去,不时,续了下半阕。他接过来看:“相思苦,啼成雪。吟旧句,红尘绝。奈明月多事,空自圆缺。争得花阴重邂逅,此时怀抱那时节。待回头提笔志今朝,词半阕!” 程亦风不禁“哎呀”一声:“小姐高才,程某自叹不如——这一句——”他指着“此时怀抱那时节”,道:“这一句简直绝了!” 符雅一把夺过来,将自己写的半篇撕下了,凑到灯上烧掉:“好什么,不过是古人词中偷来的罢了。跟大人的摆在一起,没的羞死符雅了!烧了干净。” “你烧归烧,”程亦风道,“我看了一遍,还能不记得么?要这点过目不忘的本事都没有,我这探花郎也就是浪得虚名了。” “是么?”符雅仿佛喃喃自语,“记书的本事就有,不晓得记人的本事如何?” 程亦风一怔,不知她的何意。而符雅展颜一笑:“太子殿下交代的事,我已经办好了。就不打扰大人休息,先告退。” 程亦风自要起身相送,但猛又想起衣服才穿了一半,只好靠着不动,吩咐童仆送符小姐出去。符雅摆摆手道:“不用啦。没想堂堂天下兵部尚书的府邸连个门子都不见,只有个小孩,我若使唤了他,一会儿程大人要端茶倒水的,找谁去?程大人好生休养着吧!”说时,已出了门去。 程亦风便躺着,细细体味符雅所续的半阕词。自己的上半阕写得无比凄楚悲伤,而符雅的下半阕就有一种“誓山海而常在,似日月而无休”的感情在其中,哪怕月圆月缺光阴变换,终要“争得花阴重邂逅”,即使“此时怀抱那时节”也足够。 唉,填词归填词,他跟那个女子怕是此生不会有见面的一天了。 才想着,臧天任倒又回来了,劈头就道:“好贤弟,你可把哥哥瞒得苦——你何时交上了符家小姐?倒不吭一声?” 程亦风知道必然是在路上遇到符雅了,连忙解释,说符小姐是奉了太子之命来探望自己的,哪里有什么交情,让臧天任千万不要胡思乱想,坏人名节。 臧天任瞥了他一眼:“奇怪了,人家符小姐倒大大方方跟愚兄招呼,你却扭扭捏捏像个姑娘,好像坏的是你的名节一般。算啦,不跟你说这些——真也奇怪,不过一味牛黄而已,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居然所有的药店里都没有了,我看老弟你只好还吃原来那药,在床上多睡几天了。” 程亦风笑道:“自从落雁谷之后,我就没睡什么安稳觉。此时不睡更待何时?莫非要等死了睡棺材么?” 臧天任瞪了瞪他:“满口胡言,你真是病得不清。哪有人咒自己的?” 程亦风耸耸肩,他不是诅咒自己,而是想到等自己下了病榻,就是要集中全部精力,收拾妖道胡喆,处理大青河善后……那就得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 不过,程亦风还没下病榻,麻烦就已经来了。次日下午,臧天任的跟班慌慌张张地跑了来:“程大人,大事不好了!快去救我家大人!” “怎么?”程亦风一骨碌从床上跳了起来,心里第一条想到的就是胡喆又兴风作浪了。这个妖道狡猾狠毒,自己如何是其对手?太子刚刚才回到京城,无谓将他卷进来。还是要先找公孙天成,因立刻叫自己的童仆:“快,去请公孙先生来!” 竣熙送给公孙天成的宅院就在程亦风的隔壁,所以老先生不时就到了。程亦风也已经穿好了衣服——因为小莫休假返乡无人能赶车,所以正好坐了臧天任家的车子,一齐去看看究竟出了什么事。 车子往闹市方向去,行到一条街口就再也行不动了。公孙天成揭开车帘望去,见前面围了一群人,叫嚣吵嚷,好像就打起来的样子,天上虽然飘着牛毛细雨,但也不能把那火药味冲散。 “我家大人就在那里!”臧天任的跟班伸手一指,程亦风便看到臧天任被人拽着领子,一时推一时搡,一把老骨头眼看就要散架。“快住手!”他大喝一声,跳下车来冒雨冲了过去。 到得跟前,看抓着臧天任的是个陌生的小伙子,便问:“你是何人,何以当街殴打朝廷命官?” 那小伙子白了程亦风一眼:“你又是何人,听口气,也是个命官了?大概和这个浑身酸气的老家伙是一路的吧?” 程亦风不待回答,臧天任苦笑着道:“他?他就是你们口口声声崇拜若天神的兵部尚书程大人!” 程亦风一惊,未知老友何出此言,那小伙子已经“哎呀”叫了一声,松开了臧天任,“扑通”跪倒在地:“原来是程大人,在下有眼不识泰山。程大人海涵。” “你……”程亦风正是莫名其妙,却见旁边一群年轻人围了上来,上上下下把自己打量个没完,互相议论道:这就是程大人?可终于见到了! 他愈加摸不着头脑了,询问地望着臧天任。后者官帽也歪了,衣服也坏了,青白着脸,显然是生了很大的气,指着这些年轻人斥道:“你们好歹也是读书人,放着圣贤书不读,正途不走,竟做些歪门邪道的事情。你们不是都崇敬程大人么?你们就来问问程大人,看他觉不觉得你们荒唐!” 这时公孙天成也已已经来到了人群里,向围观的人打听了事情的起因——原来这些年轻人都是等待秋试的生员,本来应该安心读书练习八股制艺,却不知怎么都对兵书战策起了兴趣,组织起一个“风雷社”,专门研究古今战术。本来他们自己不务正业不求上进也就罢了,无非秋闱之时名落孙山而已。岂料这些生员们对兵家之道入了迷,竟提出“兵者国之大事,当人人知之”的荒唐说法,建议科考要加试兵法。他们联名写了一封折子递上去,那日正是二月丁丑,所以此事就称为“丁丑上书”,在京城闹得沸沸扬扬,程亦风当时正在北征涂中当然不知道。朝廷当“丁丑上书”是一个笑话——堂堂天朝大国,礼仪之邦,若把举国的书生都变了武夫,岂不是连蛮荒小国都不如了?奏章中所提的建议自然不被采纳。但生员们却不死心,其中几个家境甚好的,出资在凉城建起了义学,除了教四书五经之外,另讲习兵法,尤其喜爱议论史书中记载的各种战役。生员们说,义学的学生将来金榜提名,入朝为官,则可以文武双全,内可治世,外可安邦,非旁人所能及。周遭有平民家的孩子上不起学堂的,便送到义学里,一时间门庭若市。又有一个生员出身富户,家里有护院保镖,这次他进京就带了出来照顾左右。保镖见他们义学办得热火朝天,自告奋勇要担任武术教习。生员们欣然应许。于是,每天清晨这保镖就带着义学的学生们在院中操练,呼喝之声隔条街也能听到。凉城百姓无不觉得稀奇有趣。有些富家子弟也不愿意在自家书房里闭门苦读,吵着闹着要到义学里来。义学的人数登时又增加了一倍。这是清明时的事。凉城府尹开始注意义学了。要知道,民间私自“练兵”,若不是邪教,那就是乱党——崔抱月是朝廷封的女英雄,自然另当别论。凉城府尹生怕闹出事来自己担待不起,急忙上奏。朝廷几时遇到过如此奇怪的事?工部、户部首先撇清了关系在一边看笑话。毕竟生员们还没真造反,有功名的人,不能随便抓,刑部也就表示非自己职责范围。剩下吏部和礼部。前者查查,发现有几个国子监的监生也在义学里讲课,不过这些人属于“未入流”,吏部可管可不管。后者只得硬着头皮上来,说道,“读圣贤书之人,做有失体统之事,若不管束,则国家礼甭乐坏”云云。虽然表了态,可他们却不出面做事,怕惹麻烦,便美其名曰“读书人听读书人的话”,将差使推给翰林院。而臧天任属于翰林院里最受气的一个,自然就被派出来“担当重任”了。 朝廷交给的任务很明确:生员必须停止义学中的武术操练,废止讲习兵书战策,否则,要查封义学,所有生员、监生也将被革去功名。 臧天任虽然也认为生员们举动有欠妥当,不过推测他们此举还是因为有满腔热血却报国无门,并不想加以责备。可是礼部一直向翰林院施压,翰林院就一直催促臧天任,他才不得不硬着头皮出面,说了些“文武各司其职,内外各行其是”的场面话。但生员们都是血气方刚,最讨厌听官话,一眼不和,就惹得年轻人动起手来。 程亦风当然不晓得这其中的曲折,只见那些生员们围拢在自己身边,为首的,也即方才跟臧天任动粗的,说话连珠炮一般,滔滔不绝地跟程亦风讲述众人兴办此义学之目的,义学所教之本领,又义学中学生如何豪情万丈。“翰林院和礼部的学究们硬说我们有失体统。”那为首的生员道,“程大人可要给我们评个理——何为体统?不能杀贼,不能救国的那些就是体统么?抱着如此体统坐以待毙,还不如让他礼崩乐坏,我们也跟樾人拼个玉碎瓦全。” 旁边的生员们纷纷赞同,又有人指着臧天任斥道:“文官不贪财,武官不怕死,国可兴也,你和程大人同是进士出身,为何程大人在疆场杀敌,你却在京城无事生非?” 听到这样的话,程亦风正色打断:“诸位学弟,这话就大大的错了。你们可晓得这位臧大人是何人么,他是我程某人敬如兄长的一位同年。他忧国忧民,直言敢谏,程某人可比不上。”当下,就将臧天任近年来坚持不懈提议新法上疏朝廷精兵简政开源节流的事迹说了。这位老友宦海沉浮若许年,许多当初同科的人都外放到地方的肥缺上去了,他却还在翰林院里做闲差。亏就亏在这坚持己见的性格上,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相比之下,程亦风自己同样对朝廷的弊端看不顺眼,可早年除了喝酒就是逛窑子,后来弄起新法之事,一遇挫折,就想摔帽子不干,如今位极人臣又只会牢骚满腹,今日说起老友的种种,再同自己一比,简直羞愧难当。 偏着时候,听到噼里啪啦的鼓掌声。众人都循声看去,正式冷千山拨开人丛走了过来:“精彩,精彩!程大人说得简直好极了!冷某人偶然经过,听得都不想走了呢!” 鬼才相信他是偶然经过!程亦风厌恶地瞥了他一眼:这些热血士子,恐怕还是他煽动起来的吧? 生员们果然认识冷千山,都同他招呼:“冷将军——” 冷千山笑道:“不必理会我。你们一直以来都仰慕程大人,难得才见到了他的面,还不多多向他请教?程大人也宦海沉浮了十几年,本是文官,却又领兵打仗,所以对朝廷从里到外从上到下都了解得很——国难当头的时候,究竟应不应该人人皆兵,抗击敌寇,程大人肯定有独到的见解。” 这是故意要摆程亦风上台了——明知道他在兵部的每一天都如坐针毡,明知道他对兵法毫无兴趣,明知道他笃信“攘外必先安内”……程亦风咬着嘴唇,忍住按本性说出一切的冲动:现在要稳住局面,一定不能让冷千山继续利用这些单纯冲动的年轻人。 已经在细雨中站了好一会儿,他感觉背后的衣服透湿——不知是雨水还是冷汗。便打了个寒噤。冷千山看到,偷笑了一下,道:“想来程大人有高见——咱们不如还是进义学里去谈吧。图过程大人受了凉,岂是国家之福?” 可不是如此!生员们哪里知道他没安好心,赶紧把他们心目中的“军神”请进义学。一群人将程亦风团团围住,害他本来想香公孙天成求救,却连老先生的影子也看不见。今天的这事可大可小,一定要谨慎处理才行,他边走边思考,假装四处参观,实际在拖延时间。 大部分的桌子上都是兵书战策,《孙子》、《六韬》无所不有——这些都是程亦风去年被赶鸭子上架到了兵部之后看过的书。不过有一本他却没有见过,叫《古今战策注》。大约生员们先前正在抄写,砚台里磨好了墨,毛笔架在一边——楚国宫廷贵族和士大夫们崇尚华丽,学界也染了这风气,一支简单的毛笔,也要在笔管上缀一只精编璎珞。程亦风皱了皱眉头,计上心来,道:“诸位一心报国,其情可表。所说不愿为陈规陋习所束缚,不愿坐以待毙,也都是至理。不过,何为古圣先贤验证多年流传下来的治世之法,何为奸佞肖小一代一代造成的积弊,诸位还要分清楚了才行。”他指着那笔:“比如这个璎珞,就是积弊。写字难道要用它么?你们是用璎珞,而有人就用珠玉。整一个京城若有一千支挂了珠玉的笔,浪费的银两可以采办多少军粮?” 这笔本是那家境较好的生员之物,听言,登时红了脸,一把将璎珞扯下了,道:“程大人教训的是,学生惭愧。” 程亦风笑了笑,道:“这部《古今战策注》在下从来没有看过,是诸位学弟们编的么?” 为首的那生员道:“正是学生们遍的。程大人不弃,请指正。” 程亦风道:“好。你抄一部给我,我来看。” 那生员大喜,道:“是。大人何时要?” 程亦风道:“就现在,你抄。” 那生员虽然觉得有些奇怪,但不疑有他,立刻坐下来提笔欲写。可程亦风一伸手,将砚台挪走了。生员正奇怪,程亦风又一伸手,将纸也拿开了。 “大人……这……” 程亦风从笔筒里又拿出五六支笔来,递给他道:“请抄吧,在下等着看呢。” 其他的生员都忍不住了:“大人,光有笔,没有纸墨,怎么抄?” 程亦风微微而笑:“哦?原来光有笔是不能写字的么?那为何你们以为朝廷只要选用晓得兵书战策的官员,国家就能富强安康?” 生员们都不禁一怔,哑口无言以答。 “想来程大人有高见了?”冷千山似笑非笑,“依程大人之见,国家怎样才能富强安康呢?” 程亦风不理他挑衅,自取过一支笔,蘸了墨,于纸上写下“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九个字——他的书法以行书见长,但这时刻意用正楷,写得十分规矩。“诸位都是读圣贤书的人,哪位来同程某解释一下夫子的这句话?” 生员们面面相觑,有人道:“夫子说,要专心致至于根本,基础确立,大道才得显现。” 程亦风点了点头:“夫子所谓‘根本’又如何?” 生员们读熟了四书五经,当然理会得孔孟之道,他们晓得程亦风探花出身,学识非凡,都想要给出个最精辟的答案好让他嘉许,于是思索了片刻,七嘴八舌回答得五花八门。有的说,是“修身”,于是讲“温、良、恭、俭、让”;有的说“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故尔“孝”大道之本;又有的说,治学为重,“朝闻道,夕死可矣”;还有的说,出仕为官“事君以忠”;另有几个,干脆把“六德”“六行”“六艺”都搬了出来——足见是下过苦工夫的,倒背如流。 程亦风微笑着听他们各抒己见,仿佛自己当年在学堂里的模样。无论世界如何的变换,孔圣人所说的根本却并不改变,人所理解的“根本”不同,乃是因为岁月的琐事使人忘记根本了。 他不声不响,写下了一个大大的“仁”字。生员们看到,才都安静下来。 那个字写得笔画饱满,四平八稳,假若真的以此治理天下,则天下也该如此。他搁下了笔,仿佛欣赏着这个字似的,淡淡说道:“我楚太祖立国,以仁治世。楚之前有晋,晋之前有梁,其立国也,皆以圣人之道,礼、义、廉、耻、仁、爱、忠、孝。吾未有听说以‘兵’治天下的,尔等若要看兵家之道的极盛,就看十六国之乱,远交近伐,联横合纵,尔虞我诈。但十六国可有一国传过百年的?吾或有见以‘法’治天下的,就是那十六国之前的嬴国,重‘势’,重‘术’,重‘法’,初看来,全国井井有条,不过才传二世,举国百姓道路以目,不久天下英雄就揭竿而起。吾亦有见以黄老之术治国的……”他本想举宋国灭亡的例子,但一想到元酆帝被胡道士蛊惑,正谈“清静无为”,就把话咽回去了,改口道:“昏君暴君各有各的不是,短命王朝各有各衰败的理由,但,凡观盛世,无有不尊儒术,但见明君,无有不为政以德。如今樾人对我虎视眈眈,我朝的确需要操练兵队保卫家园,然而,依诸位之见,楚樾之战还要进行多少年呢?三年、五年,还是三十年、五十年,终有结束的一日吧?到那时,还需兵书战策么?兵者,乱世不得已而为之。我辈读书之人,不该想着如何在乱世称雄,而应该想着怎样让乱世缩到最短,怎样将乱世变了治世,怎样将治世延得最长……这些道理可不在兵书上。” 众生员们听了,都沉默不语。臧天任知道朋友的话说中了要害,十分欣慰,道:“程大人所竭尽全力要做的,便是牵制樾寇、压制樾寇,甚至消灭樾寇,先保了社稷的安危,再求富强之道。你们当中有精通兵法志愿帮着程大人替朝廷‘攘外’的,应该好好备考,在秋闱一显身手,到程大人身边协助。但我国当前的形势,并非只有樾寇压境一个威胁——我不怕同你们实说——京城有奸臣当道,地方有贪官污吏,中央的银子入不敷出,各地的百姓食不果腹,长此以往,前方的军队要如何抗击樾人?若是国家起了内乱,恐怕樾人不费一兵一卒,到时也能将凉城拿下吧?所以‘安内’也是迫在眉睫啊!” 生员看相互看看:所谓安内,匡正时弊,整顿吏制,充实国库,严肃法纪,这果然不是兵法所能教的。也许他们单凭一时的热诚,的确做错了? 正在动摇的时候,忽然听冷千山拊掌冷笑:“说得好,程大人的比方也打得妙——光有笔不能写字,光选拔懂得兵书战策的人才不能国富民强——请问程大人,光选拔满口‘圣人言’只精通八股制艺的官员,国家就能富强了吗?光有砚台或者光有纸,就能写字了吗?” “这……”程亦风说了那么一大通,竟没有想到这一条。不由愣在当场。 “冷将军!”终于听到了公孙天成的声音,“老朽虽然驽钝,不过方才听到程大人的一席话,虽然说是‘独尊儒术’,但是并没有说‘独尊八股’啊!况且,儒术并非从来就有,自孔圣人之后,儒术也非一成不变。就算是孔圣人自己,也讲求文武兼备,不可偏废一方吧?古孔圣人为鲁国摄相事,不也说过‘有文事必有武备,有武事必有文备’么?” “先生讲的极是。”程亦风一经公孙天成提醒,立刻就开了窍,“吴子曰‘内修文德,外治武备’,说的也是这个道理。不过,如果把兵书作为童生开蒙必修,又让战策成为儒生为官必备,这就本末倒置,动摇根本了。虽然‘忘战必危’然而‘好战必亡’啊。” 冷千山不是科举出身,虽然读过四书五经,但是并不怎么熟悉,所以不晓得《司马法·仁本》明明说的是“国虽大,好战必亡;天下虽安,忘战必危”,是叫人不可忘战的,程亦风偏偏要倒过来说,就把意思完全颠倒了。那些生员们虽然晓得这句话,但是他们崇拜程亦风,也不觉得他如此“活用”有何问题。 “程大人说的果然是至理!”生员们道,“但既然圣人也说要文武兼修,那我等在义学中既读诗书又学兵法,也不算是有失体统吧?” “那当然也的确不算。”程亦风道,“世上有人爱诗,有人爱画,有人嗜酒,有人好色,这些人集结成社交换心得,且未听朝廷要取缔他们,为什么有人喜爱纸上谈兵就不行呢?你们只消记住,不要光拿了笔,将纸墨都丢在一边,那就成了。” 生员们谈兵论战乃是为了救国,却被程亦风一溜嘴说成好像茶余饭后的玩乐一样,未免心里都有些不高兴。幸亏公孙天成道:“历朝历代都是重文轻武,不让民间研习兵书,不让百姓操练武术,无非是怕万一奸人利用,招集百姓造反,到时朝廷无从镇压而已。但是子曰:不教而杀谓之虐,又云:以不教民战,是谓弃之。亚圣也说:不教民而用之,谓之殃民。殃民者,不容于尧舜之世——诸位结社教习兵法,不仅不算有失体统,还是为安邦定国做了一大贡献呢!” 臧天任听他这样说,岂不是给自己帮倒忙?急得直向程亦风使眼色。好在公孙天成话锋又一转:“诸位都热心勤奋,一边备考,一边谈兵,一边学武。只是依老朽的浅见,讲习兵法,没有比兵部中专门整理兵书的人讲得更好了,而教练武艺,恐怕普通兵营里的教头也比诸位高明。诸位废寝忘食,能够让多少人真正学会用兵之道或搏击之术的呢?但如果诸位全力备考,一举高中,能够成为兵部的官员,就可以将你们的打算变为新法,通过各地的兵站付诸实施,这效率岂不比今日要高出百倍?” 生员们瞪大了眼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公孙天成说的这样浅显,又这样实际——可不就是这样的道理么? “所以依老朽看,”公孙天成趁热打铁,“诸位不如暂时顺了礼部的意思,暂时不要再研究兵法和操练武功,先把秋闱考过了再说——如果一时意气,当真被革去功名,岂不是更加报国无门了?” 有道理!生员们都点头。臧天任也便松了一口气,展开文书,让众人签字画押,表示以后不违此令,否则革去功名,与人无尤。 而偏偏这时候,冷千山又冷笑着开了口:“公孙先生和程大人说的都很好听,好像有了一官半职就一定‘报国有门’似的——请问你们二位,这次程大人在大青河用兵如神,打了胜仗,为什么既不见你继续领兵北伐,也不见你和樾人谈判?听说朝中主和派的那些文官唆使皇上发出‘不战不和’的圣旨,硬将你从前线招了回来,可有这回事么?” 程亦风一愕,生员里已经炸开了锅::“程大人,果真如此?为什么会不战不和?刚才臧大人说朝廷里奸臣当道——就是这些奸臣吗?为什么没有人讨伐这些奸臣?” 程亦风急得直想跺脚:自己是绝不能把胡喆的事告诉这些冲动年轻人的,但是难道任由他这样污蔑所谓主和派的文官? “朝廷里当然有奸臣啦!”蓦地人群里一个声音道,“而且奸臣的脸上常常还写着‘奸臣’两个字呢!” 这个声音似乎在哪里听过!程亦风寻找那说话之人。生员们也都超发声的地方搜寻,不过并没有找到说话者。却听冷千山“啊呀”一声叫,大家回头来看他,只见他两颊上被写了字,正式“奸臣”。众人都惊讶,也有的忍不住笑了起来。 冷千山伸手摸了摸,全是墨迹,气愤地大喝:“是谁?谁敢戏弄本将军?” “冷将军真是贵人多忘,这么快就不认识我了么?”那声音充满戏谑,见一条人影从天而降——正式杀鹿帮的四当家大嘴四。他手里还拿着毛笔,丝毫也不介意承认冷千山脸上的字是出自他的手笔。 “你——你这强盗怎么来到了这里?”冷千山又惊又怒,“快——快去报官,这人是个土匪!” 大嘴四嘿嘿一笑:“放下屠刀还可以立地成佛呢!怎见得我就一辈子是做土匪的?就算做土匪也没有什么不好,我们杀鹿帮的弟兄在远平城跟樾寇周旋的时候,你在哪里呢?” 冷千山自然从兵部接到的战报里读过杀鹿帮在远平的功绩,但生员们却不晓得。他们本来就对大青河战役的细节十分好奇,不由都望向了程亦风,希望他能说个明白。 程亦风骤然间道大嘴四出现也是惊讶万分:“四当家,你……你怎么来了?” “不仅老四来了,我们都来了呢!”这是管不着的声音,他拨开人群,又见到了猴老三和辣仙姑。 程亦风真是又惊又喜,朝他们后面看看,却不见邱震霆。辣仙姑笑道:“程大人不必找了,大哥也一起回来了,不过这会儿有大麻烦缠身,来不了呢!”当下就向程亦风解释:原来司马非虽然要按照圣旨就地驻守,崔抱月的民兵却要返回家乡。崔抱月在石坪受了点儿轻伤,她性格逞强,以为这点小伤没什么大不了,所以没有好好医治,不料愈拖愈严重了起来,连下床也困难。民兵们归乡心切,却束手无策。司马非见杀鹿帮众人无所事事,就拜托他们护送崔抱月和民兵们返回京城。邱震霆考虑,山寨经远平一役死伤过半,大战方休也没有“买卖”做,更有管不着长久不偷东西,手痒得紧,想到京城来捞一笔,于是众人答应了司马非的请求,全山寨出动到京城的花花世界来见识一番——本来以为这是一份优差,游山玩水好吃好喝,岂料崔抱月脾气火爆又爱逞能,一路上没少给邱震霆找麻烦。一直到进了凉城,崔抱月也不肯乖乖地回家去,非要先到兵部去打听一下有没有北伐的计划。邱震霆想着送佛送到西,便陪了她一起去了。“我们兄弟几人就来找大人和公孙先生。”辣仙姑道,“从大人的家门口一直跟到这里——嘿嘿,没想到冷将军也在呢。将军几时有兴致再到我们山寨来做客?” 冷千山跟他们是冤家路窄,气哼哼道:“程亦风,你身为朝廷命官,却结交山野匪类。我懒得跟你们计较!请!”说时,一甩袖子,转身欲走。 “冷将军且慢!”管不着笑嘻嘻地拦住,手在冷千山面前一晃,钱袋、玉佩、鼻烟壶等一大堆冷千山的随身之物都从在指间挂了下来。冷千山勃然大怒,扑上来欲抢,管不着伸手灵活,左一避,右一闪,叫他连衣服也沾不着一片。“各位——”管不着还有闲工夫和中生员们搭腔,“你们可一定要好好听程大人的话,好好读书,高中之后入朝当官,选拔一些有真才实学的人。遇到那种文不能文、武不能武德,趁早打发他回家,省得浪费俸禄!” 生员们跟冷千山并没有过节,见他被人如此戏弄,虽然滑稽,却更多的觉得奇怪。 管不着被逼到了一张书桌前,没有退路了。冷千山怒喝一声,超他扑了过去。岂料管不着手一挥,将一众物件全部抛给了大嘴四。而大嘴四就一件一件地端详,一件一件地拿来打趣冷千山:“啊呀,冷将军你出门钱袋里只有这么一点儿钱么?莫非你吃喝嫖赌都是不花钱的?嗯,你乱征粮食的本领很高,在茶楼酒家敲诈勒索的手段肯定也差不到哪里去——啊呀,这个鼻烟壶好精致,不知从哪里得来的?这个玉佩也不错呢,还有脂粉香——冷将军,老实交代,这是哪一家妓院那一位小娘子送你的?” 这句玩笑可正是戳在痛处了——朝廷里的人都知道,冷千山当年是因为娶了故平寇大将军耿近仁的妹妹才开始飞黄腾达的。冷夫人凶悍霸道,决不允许丈夫纳妾,连通房的丫鬟也无一个。十年前冷千山率兵平定西南苗匪叛乱,那土司投降时把自己的女儿献上做为求和之礼,冷千山想着人在西南边陲,山高皇帝远,夫人应该不会知道。未料,冷夫人早把眼线安排在丈夫身边,一听到这风流韵事,立刻醋意大发,到哥哥面前告状。耿近仁当时驻扎在西南前线不远,是冷千山的后援,得到妹妹的书信后,即发兵进攻土司,将这支已经解了甲了队伍杀了个片甲不留,土司全家自然都掉了脑袋。估计他至死也没想通自己为什么“赔了夫人又折兵”。冷千山贪了一夕风流,也没吃着好果子,回京后被夫人罚顶了几晚的油灯。满朝上下,都窃窃传为笑谈。 如今耿近仁已死在了落雁谷,可冷千山依然畏妻如虎。有人背后玩笑说,大概他怕老婆怕惯了,不晓得夫纲振兴的日子要怎么过。眼下大嘴四固然是无心开了个玩笑,但正好讲到了冷千山的忌讳。程亦风看如此下去要无法收场了,赶紧来做和事佬:“四当家,冷将军还有公务在身,如果耽误了,岂不麻烦?快快把他的东西还给他吧!” “好吧,我给程大人面子。”大嘴四一甩手,钱袋、玉佩等物嗖嗖地直朝冷千山打了过去。那钱袋倒还好,玉佩和鼻烟壶如果接不住岂不是要粉身碎骨?冷千山不得不用袍子来兜,动作狼狈万状。管不着和大嘴四都哈哈大笑,而程亦风却暗地叫苦:此一来,自己和冷千山的矛盾就更深了! 冷千山气急败坏地走出了义学去。生员们回过神来,又要将“不战不和”的缘故打破沙锅问到底。程亦风支支吾吾,既不能实说,也想不出谎话来,使眼色向臧天任、公孙天成以及杀鹿帮的人求助,却没有一个帮得上忙。正着急,忽然听到了符雅的声音:“程大人是在里面么?” 他简直像见了救星:“符小姐?” 楚国礼教甚言,女子走进学堂是绝少有的——辣仙姑这种江湖儿女,不在礼教约束之列,而这个被程亦风称为“小姐”的人竟然抛头露面又走到全是大男人的义学里来了,生员们饶是满口改革,也觉得万分奇怪,全向门口望了过去。就见符雅荆钗素衣走了进来,全身唯一鲜艳的颜色就是手中艳红的油纸伞。 “程大人有病在身,怎么不在家里好好休息?”符雅道,“便是大人想出来散心也没关系,但太子殿下派符雅来探望大人,这可不跑断了符雅的腿?” 程亦风连忙道歉:“让小姐受累了。因为臧兄有见翰林院的差事要办,程某来帮他。没想到太子殿下再次差小姐来探望程某,实在……” “那么大人的事情办完了吗?”符雅打断。 生员们都已经签字画押,自然是办完了。程亦风即点了点头。 “事情既然办完了,却还在这里耽搁什么?”符雅道,“太子殿下之前交代过符雅,倘若大人身体好了,就请到宫里去,他有重要的事情要跟大人商量呢!” “果真?”程亦风乐得找到机会脱身赶紧和义学里的生员们道别:“今日程某得以结识诸位学弟实乃三生有幸。希望他日诸位高中之后,程某还能与诸位共事。” 生员们一来听说他有病,而来听到太子要召见他,自然不好再留,恭恭敬敬地让出一条路来,又都躬身向他告别。程亦风也就连声说“后会有期”,逃一般地出了门来。 杀鹿帮的四位当家都也跟着。“诸位要上哪里去?”程亦风问道,“如果京城中还没有找到落脚之处,程某家中倒是还有许多空闲的房间,不过却没有仆人侍奉诸位。” “程大人不必担心我们。”猴老三道,“我们都是粗人,哪里不能将就?已经约好了跟大哥在*居碰面——听说那里是京城数一数二的酒家,好歹也要去见识一下。” “本来程某也应该略尽地主之谊……”程亦风道,“不过……” “不过太子殿下召见大人嘛!”大嘴四道,“咱们兄弟来到京城是游山玩水的,大人还怕咱们不去叨扰?就怕改日大哥上门来找大人拼酒,大人要醉得三天三夜也爬不起来呢!” 程亦风一直觉得杀鹿帮在大青河战役中死伤惨重自己要负很大的责任,所以一心想要做点什么来补偿。不如见了太子的时候替这些草莽英雄也求个一官半职?念头才起,又立刻打消:如此朝廷,如此官场,何必要把这些自由自在的人牵扯进来?“邱大侠如果有雅兴,程某定当舍命陪君子!”他道。 “大哥没有雅兴,”辣仙姑道,“不过酒瘾却是有的——我们不耽误大人的正事了,过几天酒桌上见吧!”一抱拳,和其他三位一起跟程亦风道别而去。 臧天任也要回翰林院复命,程亦风和公孙天成本欲跟他的车子一起进宫见竣熙,符雅却在一边嘻嘻笑道:“程大人还真的以为太子殿下召见你么?如果符雅是太子派去探望大人的,大人却因为急事出了门,指望你府上的那些老门子和小童仆,能够把符雅指到这里来么?” 程亦风一愣:可不!自己出门的时候什么也没交代——其实那会儿连他自己也不知道风雷社义学的所在。“那符小姐是……” 符雅手中拎着一个小小的包袱:“我本来是随便出来走走,谁知到了这里就看到围了一大群人。只不过好奇看看热闹,结果就见到程大人火急火燎地从车上跳下来。不知是不是公孙先生暗地里传了些法术给我,我掐指一算就晓得程大人今天要有麻烦——既然给大人解围会有好处拿,符雅当然就要一试身手啦——” “多谢……” 程亦风还没作下揖去,符雅已经制止了:“大人别以为光谢我一句就完事。好在太子殿下还没有正式恢复监国,否则我撒的这个谎可不就是假传圣旨么?” “那小姐要程某如何报答?”程亦风知道她洒脱,也愿意与她玩笑。 符雅道:“这个嘛,一时半会儿我也没想出来。大人还是先雇车回府吧,如果大人再继续留在此处,惹上更多的麻烦,符雅可就财源滚滚了。” 知道她其实是关心自己的身体,程亦风不能辜负人家的好意,就笑着拱了拱手。臧天任道:“何必雇车,我就先把老弟和公孙先生送回去,再回翰林院不迟——符小姐需要雇轿子么?” 符雅摇了摇头,向三人都道了万福,就自己撑着伞离去了。一点艳红飘在仿佛被雨水洗得褪了色的世界里,格外夺目,直到她人走过了忘忧川的石桥去,还能清楚地看到——好像春日最后一朵桃花,即使淫雨霏霏也要绽放出自己的色彩——因为她开放,并不是为了凋谢。 诗句就自然而然地溜到嘴边:“轻伞犹似春花裁,隔水佳人雨中来……” “老弟!”臧天任笑着拉他上车,“分明是‘佳人雨中去’,怎么说是‘雨中来’呢?你如果想人家来的,愚兄可以让拙荆帮你去说媒。” 程亦风不过是一时起了诗性,岂料臧天任就想歪了,他赶紧澄清:“臧兄千万莫要拿人家符小姐的名节开玩笑。你还不知道我?别的本事么有,就会写些风花雪月的歪诗。为了要押韵,自然只能用‘来’字。” “得啦!”臧天任笑道,“你已经多久没写过这些风花雪月的诗了?今天对着符小姐的背影,一首佳作就顺口而出。你不要不承认了!” 再说下去只会越描越黑,程亦风索性住口,上了车,从帘缝里欣赏雨中凉城。不过在车子辘辘行驶的时候,细雨就渐渐止住了。到得程亦风的家门口,乌云消散,淡丽的春阳在青空中温和地照耀,仿佛要把人心中的忧虑也拂去一般。 便忍不住露出微笑:即使有胡喆和冷千山存在,春光依旧如此美好。 作者有话要说:汗啊汗……这章写得好罗嗦……大家先将就着看吧…… 下一章终于要回到樾国那边了^_^ 不过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完成,论文啊论文……已经两天没睡觉了……哭死…… 还有,请不要在评论里掐架:) 12/21/2006修改错别字 01/10/2007修改内容 03/04/2007还是改程大人的官职 08/26/2008补丁版上线 25第24章 那天之后程亦风果然和杀鹿帮的五位当家在酒桌上见面了。不过却不是程亦风做东,而是竣熙在冬宫设宴。少年人其实从鹿鸣山“招安”开始,就已经对杀鹿帮的好汉充满了好奇,一听兵部的人说他们护送崔抱月和民兵来到京城就像立刻召见,并给他们封个一官半职。但邱震霆等人闲散惯了,又感觉朝廷里除了程亦风,大约都是像冷千山一样的官,所以百般推辞。最后竣熙不得不麻烦程亦风出面才总算把他们都请来了。 五位当家之中,除了管不着早年在京城作案曾经来过皇宫,余人都是第一次踏进皇城的门槛儿——即使是管不着,之前也是在黑灯瞎火的时候悄悄而来,死这般青天白日光明正大地欣赏皇宫景致,是做梦也没有想过的。 竣熙近身的刘太监亲自引着他们一路往东宫去,途中指点精美稀奇的建筑又各种宫中掌故规矩,把五个人都哄得开心无比。大嘴四直道:“我自诩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原来公公比我还厉害呢!” 说说笑笑时,就已经来到了东宫。刘太监让大家在门口稍待,自己先去通报太子。“好说好说!”大嘴四道,“不过,我却又一个问题要先问问公公——为什么所有匾额上‘门’子都是末笔直下至底没有向上的勾脚?刚才进瑞华门是这样,穿了什么宝庆门、螽斯门也是这样,现在东宫的少阳门还是这样?” “得了吧,老四!”猴老三道,“跨进了皇宫你就当自己是天潢贵胄了?你懂得书法么?问这些莫名其妙的问题耽误刘公公的时间。” “不耽误。”刘太监笑道,“其实四当家观察入微,宫里的‘门’字写法的确与别不同。这一勾是故意不勾上去的——太宗在位的时候有一次禁宫失火,差点儿把奉先殿也烧了。后来有人上奏说,宫中匾额的‘门’字末笔都有勾脚,带火笔,因此招火,将这些匾额全部改掉方能免灾。从此以后,凡宫殿的匾额,‘门’字都不带勾脚了。” 原来还有这种学问!众人都觉得天下无奇不有,皇宫尤为古怪万分。大嘴四更得意:“三哥,我问的可是‘莫名其妙’么?” 猴老三知他是存心,正想要刺两句,却忽然听到声冷笑:“少见多怪!”抬眼望,原来是崔抱月在太监和宫女的簇拥下来到了。这位巾帼豪侠显然是经过了精心的打扮,不仅穿着时新的绣花衣裙、梳着妩媚的落马髻,还薄施粉黛,显得面似山茶肌似雪,跟往日判若两人——如果不是杀鹿帮的诸位和她一路南下龃龉不断认得她的声音,如此对面相见,恐怕也认不出来。 崔抱月冷淡且轻蔑地扫了邱震霆等人一眼:“你们这些人怎么也进宫来了?你们不是就想到京城的酒家茶馆里享受享受的么?” “我们这些人怎么啦?”大嘴四道,“母鸡尾巴上插了扫帚就以为自己变凤凰了?你来得,我们怎么就来不得?” “大胆!”那给崔抱月领路的太监不知道大嘴四是竣熙的贵客,尖声喝道,“这是皇后娘娘的客人,刚刚封为陈国夫人的崔女侠。你竟敢对她不敬?” “陈国夫人?”杀鹿帮的人都是一惊。邱震霆道:“你……你一转眼就嫁给皇帝了?”其实他们不知宫廷礼仪——命妇也有内外之分,内命妇才是皇帝的妻妾,而外命妇一般是官员的母亲或妻子。三品以上官员的母、妻封为“郡夫人”,而一品官员的母、妻则封为“国夫人”,又以不同国名为区别,如“韩国夫人”“郑国夫人”等等。崔抱月虽然定过亲却未曾嫁人,因为自己的功绩而得此荣誉,可以说是史无前例。邱震霆这一误会,等于是把她建树统统抹杀——这还不算,御赐的贞洁牌坊还在赣州崔家门前耸立着,她如果放弃守节而嫁给了元酆帝,简直是打自己的嘴巴! 崔抱月不由气得柳眉倒竖。 “呔!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那太监骂道,“崔女侠在大青河立下奇功,皇后娘娘向皇上求了恩典,册封她为一品夫人。你们对她不敬,等同侮辱朝廷命官!” “嘿,她立下奇功,我们就没有立下奇功了?”大嘴四道,“爷爷们本来是不稀罕,如今也非要弄个官来做做不可!”说着就催刘太监:“公公,烦你告诉太子殿下,今天不给我大嘴四封个比陈国夫人大的官儿,我就不进去了!” 他这样咋呼,东宫里的人自然都听到了,竣熙和程亦风、公孙天成一起走了出来,崔抱月一行人赶忙行礼,刘太监也叫杀鹿帮的诸位参见太子,同时附耳将这场小小风波的经过告诉了竣熙。 少年听了,笑道:“杀鹿帮的诸位英雄我久仰大名,其实去年你们跟程大人不打不相识的时候我就有心请你们入朝为官,为朝廷效力,但是又怕你们不肯屈就。如今诸位在大青河之战中为朝廷立下了汗马功劳,再不加以褒奖,仿佛朝廷占你们便宜似的——不知诸位英雄想要什么赏赐呢?” 有竣熙这样一句话大嘴四已经挣回了面子,真要叫他做官,他才不乐意,因道:“我刚才说的是玩笑话。我们兄弟尊敬程大人,愿意像他一样为老百姓做点实事。做实事又不一定要当官。” 竣熙小小年纪就经历官场,以为这只是客套话,便道:“催女侠封的一品命妇,诸位如果都想官居一品,恐怕还做不到。不过听说诸位都伸手了得,若愿意入宫做大内侍卫,一等侍卫倒是有空缺。” 杀鹿帮中人见少年当起真来,个个把头摇得好像波浪鼓:“我们做不来,万万做不来!请太子放过我们吧!” 竣熙只道他们嫌官小,为难地看了看程亦风。公孙天成几出声道:“殿下,杀鹿帮的英雄们习惯了鹿鸣山的生活,把他们留在京城,恐怕他们思乡情切。再说大内不缺高手,鹿鸣山的远平城大战之中失去了守将,守军也几乎被樾人杀尽。不如让诸位英雄回去整顿远平防务,守卫一方安宁——殿下以为如何呢?” “先生果然考虑周到!”竣熙喜道,“明日就向兵部提议,以邱大侠为远平游击将军。” “殿下!”他话音才落,却见冷千山、董鹏枭、向垂杨和鲁崇明四个人走了过来,“微臣等以为不能用邱震霆为远平游击。” 怎么把他们也请来了?程亦风对元宵节那一次“将相和”的宴会记忆犹新。竣熙自然也忘不了那次的教训,赶忙低声解释道:“程大人,我并没有请他们来。他们……” 才说着,冷千山一行已经到了跟前,跟竣熙见礼,道:“微臣等无状。不过远平乃大青河重镇,游击将军肩负着拒敌重任。这些草……”差点儿就说出“草寇”了,还好改了口:“这些草莽英雄也许身手了的,但毕竟不谙兵法,甚至连兵队的基本编制都不知道。如果让他们领军,恐怕樾寇占领远平的闹剧又要重演了。” “嘿嘿,让远平被人占领的,难道不正是你们那些熟读兵法的将领么?”大嘴四冷笑道,“而将军大人你自己的并发大概比那个草包游击将军还熟,当初不是一样……” 在鹿鸣山被绑架乃是自己的奇耻大辱,冷千山的脸立刻涨红了。鲁崇明赶忙拽了拽他的袖子,提醒他不要当着竣熙的面发作,又道:“殿下,冷将军的意思是,现在有一个比邱大侠更合适的人选。” “是谁?”竣熙很自然地问。 “恐怕是他自己。”大嘴四嘀咕,“要不就是他表舅、堂弟、二叔的三姨太的干儿子……” 在鲁崇明的提醒下,冷千山对大嘴四的挑衅置若罔闻,自向竣熙道:“就是在大青河畔斩杀贪生怕死的副将余鹏又率领士兵重创樾军的百夫长——名叫‘易水寒’的就是。” 是他!程亦风听说过这段事迹,却没有留意英雄的名字——易水寒,这个名字有壮烈之感,隐隐透着些不详啊! “他武功扎实,忠勇机智。”冷千山接着道,“大青河之后,深得士兵大爱戴。而且——”他看了程亦风一眼:“他接手远平防务,也是司马非将军的意思。” 司马非的意思?程亦风奇怪,却没有听他说过——的确是接到过司马非的一封寄信,是催促解决“不战不和”的问题,因为接到了探子的消息,樾国刘子飞和吕异两位将军似乎有意前往瑞津同玉旈云碰面,如果他们打算趁着楚国战略悬而未决之时发动进攻转败为胜,情势就相当危急了。程亦风刚才还在和竣熙讨论对策呢。 冷千山道:“司马将军已经让易水寒暂代了余鹏的职位,并让他回京述职。微臣早年和易水寒也有过数面之缘,视他如同子侄。之前跟他谈了谈,才知道司马将军觉得他前途不可限量,不应该只屈就做一个副将。让回京述职,就似乎为了方便万岁嘉许他在鹰眼崖的作为,封他为远平游击。” “搞了半天也不是司马将军亲口跟你说的!”大嘴四道,“别人说一句话、办一件事,你倒可以领会出几百种意思来。佩服佩服。” 生怕在东宫门口争执起来成了天下的笑柄,竣熙连忙打圆场:“远平由谁去守,这个问题留着兵部还有靖武殿去商议。今天我请了杀鹿帮的诸位英雄来,是喝酒谈天的。只谈风月,不谈国事。” 皇后那边派来的太监也笑着缓和气氛:“是了,皇后娘娘跟奴才说:‘听说东宫那里有乐子,带了崔女侠去玩玩。’结果奴才过来了,听到各位达人说什么远平防务,还以为皇后娘娘记差了呢!” 竣熙道:“母后的消息可真灵通——崔女侠,只有些薄酒小菜,并没有叫戏班子,不知你会不会闷?” “不是每个女人都只喜欢看戏的。”崔抱月道。 “不过大部分女人都是不会喝酒的。”大嘴四嘿嘿地低声笑道,“回头喝醉了,我们可不抬你回家——司马将军只拜托我们送你来京城,至于到了京城之后,就是遇上采花大盗,我们也不管。” 他正得意自己的挖苦之辞,冷不防邱震霆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有完没完?你非要撩那个婆娘来跟你吵架不可么?俺可不想拿你们的叽里呱啦来下酒。” “是。”大嘴四摸着脑袋,不敢再出声了。 竣熙道:“冷将军、鲁将军、向将军、董将军,若你们还有公务,就不用耽搁在我这里了……”言下之意,当然是不欢迎他们来参加宴会,免得麻烦。 而冷千山却道:“哦,本来也没有重要的事。不过易水寒现在兵部,微臣想殿下大概也会很想见见这位英雄,所以自作主张让他办完事就来宫中觐见呢。微臣很想介绍他给殿下认识。” 他找出冠冕堂皇的理由来死赖着不走,竣熙也不能赶他。只有道:“那么几位将军也留下小酌几杯吧,酒席还是人多热闹——不过,一定是只谈风月不谈公务。” “是。”对于阳奉阴违,冷千山等都十分在行,而说到指桑骂槐,他们的本领就更高了——只要能留下来,他们就可以见机行事,不让程亦风和司马非那一派独大。 于是,一行人都进入了东宫。太监宫女们少不得多加座位,又额外准备酒菜。入席的时候,又见到了馘国废帝景康帝,他自觉复国无望,已经请求成为楚国的臣子,所以元酆帝封了他做景康侯,但依然以外宾利相待。竣熙见他喜爱书画是个雅人,所以留在东宫做伴读,实际给他个闲差,让他不至于被那可怜的俸禄饿死就是。他和程亦风一左一右地伴着竣熙做了,程亦风下手为邱震霆等一干人,景康侯下手为崔抱月,然后才是冷千山等四人——如果不是公孙天成甘陪末座还有景康侯从馘国带出来的一个侍卫和老先生同在下手,冷千山等的地位就是席间最低了。 因为个人心里都有个人的打算,所以宴席沉闷如死水,竣熙和景康侯几次想打开话题,但始终尴尬万分。伺候在一旁的刘太监道:“殿下说是指谈风月,不过您的那些诗词歌赋别说奴才不懂,恐怕邱大侠他们也不懂,冷将军、向将军他们又不好此道,那不就成了您和侯爷、程大人以及公孙先生自个儿开心了么?依奴才看,作诗填词是风月,说书讲故事也是风月——殿下不是常说没有亲临大青河战场是一件憾事么?今天诸位英雄来到,正好儿可以请他们讲一讲——这个还不算是政务吧?” 算是一个打破僵局的法子,竣熙因先问崔抱月:“崔女侠,民兵攻占石坪的事我只看过战报,相信个中惊险绝非寥寥数语可以描述。你方才一定跟母后也讲了一回吧?可否麻烦你再给我也说说?” “其实……也没什么……”崔抱月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如果换在攻占石坪之初,她满怀豪情,恨不得天下人都知道,只要是有心报国,一定可以将敌人杀得片甲不留。可是,和樾军真正交锋之后,她才发现自己辛苦训练的民兵根本不堪一击。现在 北方究竟是站是和悬而未决,别人都还在坚守前线,偏偏她的部队回来京城,显然是旁人也没把他们当一回事。至于方才面见皇后,说道对民兵的表彰赏赐,皇后竟然说赏写粮食布帛等实用之物,女兵们再多赏些时新宫花——这和达官贵人打赏戏子又有何分别呢?她一点儿也开心不起来。 “崔女侠的民兵最擅出其不意。”程亦风怕冷场,于是道,“他们不仅攻下了石坪城,撤退之前还把石坪城能敲的敲,能砸的砸,樾军勉强收了回去,还要花好大功夫整修呢!” “这可算是额外的功劳了!”竣熙道。看看崔抱月不像是愿意多说的样子,只有转头来问杀鹿帮的诸位:“各位侠士在远平遭遇樾军,还是玉旈云的亲信石梦泉亲自带领的部队,这位又是怎样把它们打得落花流水的?” 杀鹿帮中人虽然不爱功名,但是远平城智斗樾军是他们引以为豪的一件事。大嘴四老早就在肚子里编了一部足够讲八十回的评书,听竣熙问,立刻就从头说来。 他绘声绘色,众人如临其境,连冷千山一党都不觉被吸引。只是辣仙姑不经意瞥了瞥上手,只见邱震霆旁边的位子空着,管不着不知何时失去了踪影。糟糕!她心里不由暗叫,八成这家伙贼性不改,手痒难熬偷东西去了!这里是皇宫大内,自己又是太子的客人,万一出了事,岂是好玩的?因赶紧把丈夫猴老三拉倒跟前,低声道:“你二哥大概又犯了老毛病,万一闹出来,咱都脑袋难保,说不准连累程大人——你快假装要去上茅房,然后想办法把二哥找回来。” 后老三点头答应,才要起身,大嘴四那边却说到用鹿群和野兽冲得樾军阵脚大乱。 竣熙忍不住拍案叫绝:“侯大侠,上次程大人从鹿鸣山回来就告诉我您能讲百兽之语,这真是太神奇了。不知你愿不愿意表演给我看?” “这……”猴老三不能离席,暗想,先吸引住众人的注意力不迟,因道,“太子爷想看,我猴老三就给你表演表演。你这宫里可养了什么猫狗鸟虫么?” 竣熙不待答,旁边有个宫女插嘴道:“旁的没有。鹦哥儿倒有一只。” 猴老三笑了笑:“鹦哥会说人话,那就更容易了。”当下撮着嘴“啾啾”学了几声鸟叫。 众人侧耳细听,□里便有扑啦扑啦的翅膀扇动之声,不多时,果然见到一只身体藏青,翅膀却为青铜色的大鹦哥飞了出来,阳光之下,蜡黄的鸟喙以及喉部白色酒红色相间的羽斑显得分外鲜艳。 猴老三不停地啁啾而语,大鹦哥就一直飞到了他的跟前,立在他的肩膀上。满座都拍手称奇,冷千山自是不屑赞美盗匪,而鲁崇明就发挥溜须拍马的本事,称赞竣熙的鹦哥:“殿下这只鸟儿可真希奇,微臣只见过绿鹦哥和蓝鹦哥,这么大,羽色又这么鲜艳的,不知是何方极品?” 竣熙道:“这可真把我问住了。此鸟系故礼部符侍郎的千金符雅小姐所赠。她游遍天下,这鸟怕不是中原之物。” 鲁崇明道:“哦,哦,难怪希奇,呵呵!” “那要我说,最希奇的还是我三哥的本领。”大嘴四道,“不仅中原的鸟语他会说,连藩国鸟语都难不倒他呢!” “杂耍卖艺的!”冷千山和向垂杨笑声嘀咕,“叫他学两声狗叫,他还觉得是抬举他了!” 正说着,忽然□又跑出来一个女子,虽然和普通宫女一样的打扮,可是身量苗条,容貌俊美,整个人儿仿佛玉琢出似的,精巧又纯洁,叫人一见就不由得心声爱怜。她大约是追那鹦哥的,未料前庭里有这许多人,一惊,又急忙转身跑回去了。 董鹏枭性好渔色,虽然在东宫之中不敢放肆,但还是咕哝了一句:“这个小宫女,忒也没规矩了。”其实是可惜人家没有跑到跟前让他瞧个仔细。 然而只惊鸿一瞥,程亦风便将这女子认出来了:这不就是那个因舞艺超群而被元酆帝看中,后来又让符雅三言两语救下的西瑶姑娘凤凰儿么?怎么会在东宫里?他疑惑地望了望竣熙。 少年正巧也看着他呢,脸立刻红了:“程大人……程大人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程亦风点了点头,两人因告更衣,一同退下席来。走到了游廊的深处,竣熙才道:“程大人可千万不要跟父王说呀,凤凰儿的事……” 原来那天凤凰儿被太监押了出来,因为是“巫女”所以没人敢遣送她出宫——怕她施法报复。因此,太监们商量着,要先请胡天师来做一场法事,去去这巫女身上的妖气。凤凰儿并不懂中原话,还以为自己犯了大罪,性命难保。她惊惶万分,趁太监们不备,咬伤了拉住自己的那一个,夺路而逃。当时天正大雨,雨水打在人脸上,连眼睛都睁不开。太监们找不到她,就索性回报说巫女施展法术逃走了。凤凰儿一个人在皇宫里乱闯了一阵,找不到出去的路,就撞进一间宫房里避雨。她并不知道自己误打误撞进了奉先殿,只觉得此处清净,供桌上有食物,又很少有人进来,于是打算先在这里住一阵,等天气好了,再想办法逃出宫去。谁知,供桌上的食物频频失踪,让打理奉先殿的太监以为是见了鬼,正巧看到凤凰儿闪身往神案下躲,就惊慌失措地逃出了奉先殿。适逢那一日竣熙回宫,轿子经过此处,看到太监们惊慌失措就上前问个究竟。太监们言道“奉先殿闹鬼”,偏竣熙不信鬼神之言,就自告奋勇进殿去看个究竟。如此就见到了神案之下瑟瑟发抖的凤凰儿。他当时并不晓得事情的原委,以为又是一个被胡道士选中去“协助炼丹”的可怜姑娘,心有便有一种愤愤之气:想我一国太子,若连个宫女都保护不了,将来怎样保护本国百姓?当下对外面的太监道:“是一只猫,已经从后窗逃走了。”太监们还道士巫女识得变换之术,不过既然离开了他们的管辖之地,也就松了一口气,谢了竣熙离去。竣熙即温和地问凤凰儿是哪个宫房的宫女,以后有什么打算,看来宫里是不能呆下去了,外面若有亲戚,他可送她逃出宫去。未料说了一大篇,凤凰儿连一个字也听不懂,只是像个受惊的小动物似的瞪着竣熙。竣熙想伸手把她从神案下拉出来,她就惊恐地喊出了无人听懂的语言。竣熙这才意识到言语不通,想起符雅见多识广,忙命人符小姐请了回来,这才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弄了明白。 “符姐姐说了,巫女的话只是编出来骗人的。”竣熙道。“凤凰儿姑娘在我国举目无亲,我只好将她安顿在宫里……千万不可让父王知道。” 这可是欺君大罪!程亦风想,不过,从符雅开始说胡话起,就已经犯欺君之罪了!他望了望少年人,脸上的红云还未褪去——看来倒不是光安顿一个举目无亲的姑娘这么简单。人说少年□老来悲,仿佛预示每一桩年轻时的风月公案都要以悲剧收场。不会吧,不应该吧……他笑了笑:“殿下放心,微臣早也听出符小姐是为了给凤凰儿姑娘解围才编了那番话。知情不报也是欺君之罪。微臣和殿下早就在一条船上了。” 竣熙面上立刻显出兴奋又略带一丝惊讶的神气:“程大人……哎呀,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 “呵呵,没什么……”竣熙笑着,“咱们回前面去吧,不要他们又起了什么争执。说实话,那些杀鹿帮的英雄我喜爱得紧。要是朝廷的官员都能像他们那样有什么说什么,说什么做什么,我看朝廷上的事也要好办得多。” 程亦风疑心竣熙那“以为”是以为自己是个三纲五常的老学究,要满口“色字头上一把刀”的教训,那可就真是看错了他。不过,既然竣熙换了话题,他也就不追问,顺着道:“杀鹿帮的英雄豪迈直爽,微臣也很钦佩。” 两人一同朝前庭走,再过月门就到了,却忽然听得那边一阵骚动之声。 坏了,莫非这短短几句话的功夫,杀鹿帮的人跟冷千山一党闹了起来?两人赶忙加快步子,到前面一看,却是胡喆带了一群侍卫太监并自己的小道童,杀气腾腾地堵在东宫门口。 居然欺负到自己家里来了!竣熙顾不得程亦风劝过他不要和歹人正面冲突,大步上前喝道:“胡喆,这里是东宫,不是你的三清殿,容不得你撒野!” “殿下,贫道无意冒犯殿下。”胡喆道,“只是这个大逆不道的贼人,偷取贫道给万岁炼的长生不老酒,贫道要捉他回去!”他手持桃木剑,朝院中一指——管不着笑嘻嘻站着。 哎呀,这神偷妙手!程亦风暗叫糟糕,什么事不好做,偏又和胡道士结梁子! 崔抱月并不知道胡喆是何人,看他嚣张,即骂道:“什么长生不老酒?休在这里妖言惑众。此间都是保家卫国的英雄,岂容你这莫名其妙的牛鼻子指指戳戳!” 胡喆月来在宫里呼风唤雨,还不曾被人这样辱骂过,眼一瞪,将桃木剑挽了个剑花,道:“贫道乃是万岁亲封的三清天师,专在宫中助万岁修道。万岁早有圣旨,凡阻碍修道者,视同谋逆,贫道可全权将其拿下——” “我呸!”崔抱月怒喝,“皇上圣明,怎么会有这样糊涂的命令?你这牛鼻子竟然敢假传圣旨,我先把你拿下不迟!”她本来进宫面见皇后,打扮得贵妇一般,也不曾带得兵器。可是女镖师出身,有在沙场上出生入死过,赤手空拳也有股威慑力,胡喆身边的侍卫们都不自觉地朝后退了退。胡喆也发觉情形有些不妙——若这个莫名其妙的女人当真不管三七二十一上来把自己就地格杀了,岂不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么? 冷千山等是外臣,不曾被胡喆直接欺压过,不过这妖道连月来耀武扬威,他们早有所闻,俱想:倘他这样控制皇上,将来难免和自己有利益冲突,若能假崔抱月之手将这阴阳怪气的家伙除掉,正是一件乐事。都站着,没一个阻拦。而程亦风则是深知元酆帝对胡喆的宠信——元酆帝为了胡喆,连竣熙都能软禁,如果崔抱月伤了胡喆一根头发,恐怕这位陈国夫人明天就要掉脑袋——爱国志士虽然有时叫他头疼,但总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牺牲。 程亦风因而赶忙跑上前去,拉住了竣熙,又挡住了崔抱月,道:“崔女侠,东宫之中和气为上。胡道长若是真的丢了东西,又是万岁之物,那就让他好生找找——管大侠,你当真拿了胡道长的仙酒么?” 管不着脖子一梗:“哪有这种事?”而辣仙姑和后老三则清楚得很:无端端失踪了这么一段时间,可定是作案去了。辣仙姑给丈夫使眼色:见机行事,千万不要给杀鹿帮和程大人惹麻烦! 胡喆阴阴地一笑:“我这酒中有龙鳞凤目,我早已招了九天赤龙使者替我看守。赤龙使者识得这酒的味道,你看它朝谁去,谁就喝了这酒!”说时,袖子一甩,众人只见红光一闪,有宫女“呀”地一声惊呼,原来是一条赤金色的小蛇被丢到了庭院的中央。这毒物游动起来,仿佛一线血,直朝着管不着的方向。 竣熙实在是有些气不过,沉声道:“太放肆了——” 可他还未再说下去,听猴老三嗓子里“咝咝”几声,那小蛇在原地吐吐信子,竟调转了头,朝胡喆那边游回去了。胡喆不由大怒。而管不着就呵呵笑道:“监守自盗,冤枉好人!” 程亦风看这架势,知道管不着九成是那偷酒的人了——猴老三要替他遮掩,反而“此地无银三百两”。土匪不晓得宫里勾心斗角的轻重厉害,如此胡闹下去,他们拍拍屁股走人,这烂摊子可又要程亦风来收拾了。他真是心里叫苦不迭,恳求邱震霆道:“邱大侠,这事……” 邱震霆搔了搔脑袋:“程大人,俺可没想到弟兄们给你惹麻烦了——老二,好汉做事,敢作敢当,你要真是喝了人家的酒,那就认了,有什么打紧?” 管不着当然也晓得隐瞒不下去——以他盗圣的身手,本来怎么也不该叫人发现的,谁料到人家的酒能引蛇呢?死不承认反而有*份。即嘿嘿一笑,打了个饱嗝:“酒我是喝了,是不是仙酒我就不知道。本来我打算去茅厕,不过皇宫这么大,一不小心就转了向,我闻到酒香,便寻了过去——的确是有一葫芦酒。” 胡喆叫一个小道童上前来,举起一个珠围翠绕的紫金葫芦:“你喝的可是这只葫芦里的酒?” 管不着咂咂嘴,眯眼睛瞧了瞧,道:“正是,正是。” “这就是给万岁炼的长生不老酒!”胡喆狠狠道,“方才赤龙使者也认出了酒的味道。大胆贼人,你自己亲口承认了,还有什么可狡赖的?” “胡道长,不知者不罪……”竣熙道。 “太子殿下,”胡喆道,“百善孝为先。这可是贫道千辛万苦花了数年时间才找齐的材料,又用七七四十九天才炼成的,准备献给您父王,好让他春秋永盛,如今被这么一个贼人偷喝了,您怎能不治他的罪?” 竣熙被他堵了这么一句,一时没想起怎么回答。 胡喆就得寸进尺道:“请殿下立刻下令,将这人抓起来,处死。” 咄咄逼人,竣熙被刺得退了一步。 “道长,”大嘴四插嘴,“长生不老酒到底有多厉害?我孤陋寡闻,可不晓得。既然我二哥要因为这酒被砍掉脑袋,你总得让他死个明白吧!” 胡喆白了他一眼:“这酒有龙磷凤目麒麟角,用天上无根之水浸泡,地上无本之木熬煮,又要加千年灵龟喜极而泣时所流的眼泪,万年神鳖得道升天时所吐的仙气……” 他说的滔滔不绝,程亦风听着,全是无稽之谈:元酆帝竟然对一个骗子信任至斯,到底用真么办法才能将这事圆满解决? “厉害!厉害!”大嘴四听胡喆说了一大篇,便拍手大赞,“越听越是不可思议。就不知是不是真的能长生不老?” 胡喆翻个白眼:“那还用说?健康的人喝了能长生不死,重病的喝了能立刻痊愈,即使死了的人,若灌下此酒,也能起死回生呢!” “果然如此神奇?”大嘴四满面惊讶和崇拜,接着大笑起来,推着管不着道:“二哥,你尽管跟他们去吧,让他们砍脑袋吧。你今已喝下了仙酒,脑袋想是砍一个长一个,就算是把天下是刀都砍坏了,你的脑袋也掉不了。” 管不着先是一愕,既而也明白了大嘴四“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计策,跟着大笑道:“果真,我无意中喝了仙酒,这下成了金刚不坏之身,犯了死罪都不怕。来来来,道长你就拉我去砍头吧,正好试试你的仙酒灵不灵验——” 胡喆知道上了当,双眉倒竖,持桃木剑的手直发抖。 程亦风在一边忍不住想笑:也亏得这些江湖豪杰,这次可真把胡喆制住了——若他把管不着拉去砍头,一旦杀死,就是他的酒不灵验,也是欺君之罪,若他不拉管不着,且不知眼前的这个台阶要怎么下! 胡喆的脸一阵青一阵白,半晌,忽然阴森森地咆哮道:“不用砍头,贫道想出别的办法来了——放他的血给皇上喝,反正药性都在血中,皇上喝了一样能长生不老!” 谁料他片刻之间又生一条毒计?大嘴四怔了怔,没接上话。 辣仙姑轻轻一笑走上前来:“道长有礼了,小妇人对药性十分痴迷。道长似乎是此中高手,小妇人请道长指点迷津。” 胡喆见她丰韵独特,便多看了两眼。 辣仙姑道:“我听说嫦娥只吃了一粒仙丹就飞上了月宫。不知道长的仙酒和嫦娥的仙丹比起来,哪一个药性更厉害?” 胡喆道:“嫦娥仙丹乃是天庭之物。贫道不是仙人。当然是嫦娥的仙丹更高一筹。夫人应该知道嫦娥的仙丹若吃整粒就要升仙,若吃半粒就可长生。贫道的一葫芦仙酒大概就相当于嫦娥的半粒仙丹。” 辣仙姑扮着手指,似乎是在计算,喃喃道:“我二哥喝了道长一葫芦仙酒,那是相当于吃了嫦娥的半颗仙丹,于是就可长生不死。道长今要拉了我二哥去放血给皇上喝,不知要放多少,才能把那一葫芦酒的药都追回来?” 胡喆阴笑:“自然是要把全身的血都放干净了才行。” 辣仙姑继续扳手指:“照说人身上的血是有限的,要把血全放干净了,人也就死了。我二哥如今喝了道长的酒,是不会死的,所以血是放不干净的,哎呀……越想越乱了……莫非除了血之外二哥的五脏六腑皮肤毛发中都有长生不死药?” 胡喆不知这女子其实是下了套子给自己钻,道:“果然如此。夫人说的有理。那么除了将他放血之外,贫道还要备一口大锅,将他熬煮三天三夜,让皮肤毛发中的药性融入汤中。” 竣熙觉得这妖道简直残忍放肆到了极点,忍无可忍,走上前来道:“胡喆,东宫之中,这些都是我的客人,怎容你如此放肆?” 胡喆连东宫的大宫女也害死了,根本就不曾将太子放在眼里,爱理不理,道:“贫道专为皇上效力,不知何为放肆。” “你——”竣熙当真要发作了。 辣仙姑又皱着眉头插了进来:“道长,小妇人还是不明白。若我二哥已经是不死之身,放在锅里煮也煮不死他,既然他不死,那药就还在他身上,若他死了,这药又不灵了……道长,这究竟是怎么个解释?” 胡喆才发觉她是引着自己钻回先前那自相矛盾的牛角尖里去了,恶狠狠地不耐烦道:“总是有那么一些药性残留在他身上的。” “啊,正是了!”辣仙姑打断,“这就好像小妇人平日在家洗醋坛子,无论洗多少回,醋坛子总还是有醋味。小妇人只能无限地把醋味变淡,却无法将醋味消除。” “一尺之棰日取其半而万世不竭。”程亦风忍不住吊一句书袋。 胡喆道:“那便如何?” 辣仙姑嘻嘻一笑:“道长可以放干我二哥的血,再把他放进锅里天天煮汤给万岁爷喝——不过因为二哥是不死身,您这不就等于天天叫万岁爷喝二哥的洗澡水么?这且不说,只是因为您永远也不能把二哥身上的仙药给榨干了,所以万岁爷能从二哥身上得到的药也就永远不够长生不死之用——道长,依小妇人的愚见,你还是另炼一葫芦仙酒来得快。” 胡喆气得直打颤,晓得再这样斗嘴下去,他根本占不了上风,但是他堂堂三清天师,怎能这样就认输了?正没摆布,外头一个太监叫道:“胡天师!胡天师!皇上打坐遇到难题了,传您去哪!” 还有比这更好的台阶?胡喆瞪了杀鹿帮众人一眼:“改日再同你们计较!”又朝竣熙随便行了个礼,便带着手下狼狈而去。 崔抱月恨恨地冲着胡喆的背影啐了一口:“什么东西!竟然如此嚣张?” 竣熙垂下了眼:“是我年少无能,不能劝谏父王,也不能除去他身边的奸小……” “这怎么是殿下您的罪过?”崔抱月道,“朝廷里那么多官员就这样坐视不理吗?就没有一个人向万岁进谏么?文官都写诗去了么?武官都打猎去了么?冷将军,鲁将军,向将军,董将军,你们谁跟我说说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事?虽然我只是一介民女,但是……怎么我们民兵和司马将军的部队还有杀鹿帮的好汉们同在大青河和玉旒云做殊死之争,这阴阳怪气的牛鼻子却把朝廷搞得乌烟瘴气?” 崔抱月算是冷千山等人发掘提□的,如今她言语之中竟然有偏向司马非的意思,几人怎不着急。鲁崇明道:“崔女侠有所不知,你们在前线奋战,我等在后方日日忙着督促粮饷医药,支援大青河前线。大战结束之后,我等又忙着跟户部打口水官司,让他们多拨些银子抚恤阵亡将士家属,这才刚喘口气呢。定是那些好吃懒做,胆小怕事的文官们不中用。” “也不关那些文臣的事。”竣熙道,“实在是我父王……我父王被这妖道迷惑,什么劝谏都听不进去。便是大青河战役……父王也是听信了妖道无为而治的歪理,才下令不战不和……” 元酆帝的这条命令直接发出,素来没有交代过是何理由,冷千山等身在京城也不知道是这般原委,不由一愣。崔抱月和杀鹿帮诸人在边关则终日为这古怪的圣旨而郁闷,如今听到这种解释,立时又惊又怒。邱震霆拍案道:“原来是个昏君!枉我们为他出生入死!弟兄们,咱这就反回鹿鸣山当我们的山贼去,以后朝廷粮食银子经过,由咱们来分给老百姓,省得这昏君拿来养妖道!” 这是大逆不道的话,程亦风连忙要劝阻邱震霆,那边崔抱月也狠狠地将自己的矮几掀翻:“既然劝谏没有用,就让我来做死士,斩杀妖道。到时候皇上怪罪起来,就只怪罪我一个。以我的一条命,换那妖道的一条命,换皇上的清醒,也值得了。 “何必要搭上命?”邱震霆道,“这老妖怪不值得谁给他赔命。崔姑娘,俺的弟兄愿跟你一起砍了这妖道。要是皇帝怪罪下来,你就跟俺们反上鹿鸣山去,做强盗不见的比不上做这劳什子的‘陈国夫人’。” 崔抱月笑了笑:“多谢邱大侠好意。我虽是女流,但生是为朝廷效力的人,死也是死在为朝廷效力上。” “做强盗就不能效力了么?”邱震霆道,“他奶奶的,俺们弟兄在大青河也不是没流血!俺们是跟着程大人打樾寇,保护老百姓,可不是保护那妖道!” 他们这样的争论一字一句敲打在程亦风的心里:这不正是当日自己和公孙天成之间的争论么?他看了一眼从头至尾几乎一言未发的公孙天成:老先生说过,他最后的任务就是要除掉胡喆这个妖道,促成大青河和谈,不知他有什么计策呢? 东宫中正式一派激愤的时候,听外面有太监来报:“副将易水寒求见太子殿下。” “啊!易壮士来了!”竣熙很需要打个岔儿把大家的注意从刺杀以及造反的话题上引开。易水寒来得正好。他立刻叫太监把这位鹰眼崖的英雄请进来。不过太监还没动,冷千山已经大步迎了上去,生怕自己和易水寒显得不够亲密似的,一件易水寒进来,连行礼的机会也不给人家,立刻就扶住了他的胳膊:“易老弟,怎么才来!这边酒都喝了快一半了呢!” 易水寒一个月之前还只是一个小小的百夫长,今日能够成为东宫座上宾已经受宠若惊,拘谨非常,又见冷千山热情若斯,一时都不知道要怎样应对才好,愣了愣,才道:“卑职本来也不是为了饮酒才来就见太子的……” “不过太子殿下怜才,请你来是喝酒的。”冷千山保持着那种过分的热情,“你看,今日宴请的都是大青河的英雄!” “卑职不敢妄称英雄。”易水寒道,“况且大青河如今……” 如今这样的情形也算不得胜利!程亦风自己也觉得窝火。崔抱月和杀鹿帮的那些热血儿女就更加忍不下去了。他们早也听说了易水寒的事迹,都围了上去。 邱震霆道:“易兄,谁说你不是英雄了?凡是杀樾寇的,都是英雄。凡是阴阳怪气装神弄鬼的——还有看着妖怪在自己跟前晃却屁都不敢放的——都他妈是狗熊!老子现在就想杀狗熊,剥了熊皮当铺盖,剜了熊胆泡酒!奶奶的!” 崔抱月则道:“冷将军、向将军、董将军、鲁将军,不如我们和易副将一起联合朝中的有识之士一同上疏皇上。就不信文武百官一同劝谏,皇上能置之不理的!” 冷千山等人如何肯接这个烫手山芋,都支支吾吾。 竣熙叹了口气:“今日原是为诸位英雄庆功,还是不要提这些扫兴的事了。不如日后好生商量,从长计议……” “殿下!”邱震霆道,“程大人叫俺们兄弟来见你的时候,说什么‘当今太子少年聪慧,敏而好学,敦厚仁恕,将来必然成为一代明主’。俺们是这样听了,才进宫来见你的。现在看你,怎么也畏首畏尾的?” “大胆!”冷千山喝到,“你一介草民,怎么敢论断太子?” “俺不仅是草民,俺还是强盗!”邱震霆道,“俺连你这朝廷命官也敢绑架,还怕论断太子?况且俺说的句句都是实话——太子殿下,你如果喜欢听这些哈巴狗儿唱些好听的给你听,恕俺邱震霆失陪了!不过,俺走之前不能不说——如果不把那牛鼻子除掉,任他继续胡作非为,樾寇那边迟早会有发现这是一个侵略我国的大好时机,到时候……”他不想再说下去,也许是自己也拿不准值不值得为这样的朝廷流血牺牲,即愤愤地抱了抱拳,要招呼弟兄们离去。 竣熙如何不知厉害?刘子飞和吕异蠢蠢欲动,到底是为了什么?胡喆的存在就好像他在斗法大会上展示的“神水”一样,正迅速侵蚀着大楚王朝。 “殿下!”易水寒脱离了冷千山一党的包围,“卑职有要事,特来向殿下和程大人禀报——据探子消息,玉旈云已经被招回西京去了。” “什么?”众人都是一惊。 易水寒道:“卑职赶来西京,述职倒是其次,主要就是奉了司马将军的命令来报告这个消息——玉旈云接到樾国皇帝圣旨,叫她不带一兵一卒,立刻回京。” “那么刘子飞和吕异呢?”公孙天成终于开了口。 “据说,刘子飞和吕异奉命接手玉旈云的人马。”易水寒道,“他们已经在前往瑞津的途中——不过,据探子回报,他们不仅要接手,还打算收编玉旈云的部下。好像樾国皇帝有心削了玉旈云的兵权。而刘子飞和吕异两个,都是志在灭亡郑国的。” 这么说楚国暂时安全了?大家互相望望——至少玉旈云是有麻烦了! 作者有话要说:唉,写论文写伤了……而且还没写完…… 下一章肯定会推迟(因为论文,因为礼拜五生日要和朋友聚会,因为其他乱七八糟的事)……大家别指望了……不过到了感恩节的话,不排除我会闭门狂写……只要我不需要参加烤火鸡…… 还有,从下一章开始,我要开始折磨小玉了……折磨小玉当然也就折磨小泉……大家做好心理准备……到底要怎么折磨,我还没想好…… 愿主保佑 阿门! 11/23/2006修改原因:发现赵临川在第一章就已经死了...但是我忘记在人物表里把他勾掉,造成死人复活...我现在换成忠义将军吕异.本来想换司徒蒙的,因为他和玉旒云的冤仇更多(他和刘子飞不是被罚俸么),不过考虑到他是个很会见风使舵的人,不符合原文里写的那些没头脑的话,只好换成吕异了.此外,官制中将军是从一品,原文写成了一品,误. 汗...我觉得在人物表之外,我需要一份编年史... 12/21/2006修改错别字 12/26/2006修改错别字 01/20/2008 typo correction 08/26/2008补丁版上线。到这里已经可以明显地看出,修改之后,多出来一章…… 26第25章 石梦泉迷迷糊糊的,觉得长久以来自己实在是太累了,真想就这样睡下去,不再醒来。可是朦胧中,仿佛有谁有把手压在他的胸前,大声地说道:“石梦泉你听着,我不许你死!这是命令!我不许你比我先死!要是你敢丢下我一个人自己先死了,就是到阴曹地府,到下辈子,我也不会原谅你的!听见没有?我不许你死!” 他知道这说话的人是玉旒云,只有玉旒云才有这种命令别人不许死的霸气,阎王到了她面前也要靠边站。 他觉得一种暖意,一股力量从玉旒云的手上传到了自己的心里。 我不能死!我不能丢下她一个人死! 他攥紧了拳头,使出浑身的力气——他要醒过来。 然而睁开眼睛的时候只看到一个两眼哭得桃子一般的愉郡主。 “哇——”这姑娘嘴一撇,又哭出了声,“你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石梦泉愣愣的:莫非是做梦了?胸口还留着那份温暖:“这是……” 娇荇打外面进来了,托盘上热气腾腾,立刻有满室的甜香:“哎呀,石将军可终于醒了。你要是再睡下去,我们郡主眼睛就哭瞎了。”她走到了床边,端着碗血糯银耳粥,愉郡主就上来抢勺子要喂。娇荇笑了笑,由着主子,自己就拿靠垫帮石梦泉坐起来:“不过石将军这一病,我们郡主可什么都学会了——打手巾把子,煎药,喂粥……呵,王妃原来拿藤条打她学沏茶,她都不肯哩!” 愉郡主挂着眼泪笑起来,任由奴婢打趣自己,只把那血糯粥舀了一勺,仔细地吹了半天,才送到石梦泉的口边,娇羞地眼神也跟着递了过去。石梦泉疑心自己还在梦里,看由她看,喂由她喂。大半碗粥落了肚,身体渐渐恢复了力气,才发现手里一直握着件东西,拿出来看看,不过是豆粒大小的一枚玉珠罢了。不过,那隐隐透着明黄色的白玉,正是玉旒云用来传递军令的信物。 记忆的碎片串起来了——远平失守,鹰眼崖的血战,然后骁骑营来了……“玉将军呢?”大青河的急流里,是怎么逃生的? 愉郡主撇了撇嘴:“她差点害死你,提她干什么?” 石梦泉翻身就要下床。愉郡主连忙按住:“好嘛好嘛,告诉你就是了。玉旒云被万岁爷招回西京去了。” “什么时候的事?”石梦泉问。 “有……有好几天了吧……”愉郡主扳着手指,“咱们来了有两天了,之前在路上花了两天……” “有七天了。”娇荇替她算出来,“消息传到青窑用了两天时间,咱们在青窑耽搁了一天,赶过来又是两天,就……” “都是玉旒云这霸道的家伙!”愉郡主打断,“她算什么呀?竟然把本郡主囚禁在青窑那烂地方!又湿又冷,人也没礼貌。全都没大没小的——究竟是我这个郡主大,还是玉旒云大?要不是她被皇上招回去了,我还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脱身,才能……“ 她本想说“才能赶来相见”之类的话,不过猛然想起自己是姑娘家,应该矜持,就刹住了口。而石梦泉根本可没心思听她絮叨,直接问道:“皇上招将军回去,是为了……”大青河之战失利,不会是要降罪吧? 愉郡主“哼”了一声:“肯定没她的好果子吃啦。叫她一兵一卒也不要带,快马加鞭赶回去。我看呢,如果又是封又是赏的,青窑那边的人肯定还牢牢地把本郡主看着,准备讨好她。现在青窑的人哈巴狗儿似的陪笑脸把本郡主放了,肯定玉旒云这次要倒霉。我看……” 话还没说完,石梦泉一掀被子,就跳下床来。愉郡主不防备,手里的碗被打翻了,不禁“哎呀”叫了一声:“你……你干什么?” 石梦泉久病新愈,身体依然虚弱,只不过跨了两步,就失去了平衡。娇荇眼看着他要撞到灯台上了,连忙抢上来搀扶,结果两人一齐摔倒在地。娇荇自己额头撞了桌子,“哎哟”直喊疼。 石梦泉还挣扎着要起身。愉郡主跺着脚道:“你傻了呀?她回去没好果子吃,你还要追去陪她么?早知道就不告诉你了——她就是你的主帅而已,又不是什么人,犯得着你水里火里跟着去送死么……” “你住口!”石梦泉怒喝——什么叫“又不是什么人”?也许在她心里,他不过是一个部下,而在他的心里,她就是一切。没有她,一切都是枉然。 愉郡主眼中,石梦泉是个大度随和的人,虽然在战场上果断骁勇,但对身边的人一般不会大呼小叫——自这个人在她心中甜蜜地扎下了根,当初在安平城里威胁她说出私粮之事时那小小的冒犯,她也早就抛到了九霄云外。如今自己历经千难万险,只为了照顾他,却被这么一吼,立刻就呆了,跟着泪水滚滚而下:“我……我又没说错……又没说错……” 石梦泉是因为一时急晕了头,爆发之后就后悔了——对这个小郡主发火能有什么用?他叹了口气,道:“下官无状,请郡主恕罪。”扶着桌子强自站起身来,踉踉跄跄要朝外走。 愉郡主得了道歉,非但不受用,反而哭得更凶了,扑上去拉住石梦泉的袖子道:“我不恕你的罪,就不恕你的罪!你不许走。你要是走了,就是追着玉旒云去送死。我就要怪罪你!就把你关在这里!不许走!” 石梦泉满心都是焦虑,哪有功夫跟她纠缠。而这姑娘撒起赖来,硬是死拖着不放,他也全无办法。正没摆布,却见门外跨进一个眉心有朱砂印记的青年来,正是石梦泉的主治大夫林枢了。 石梦泉多日来缠绵病榻,对他的模样只朦胧地有这么一个印象,不过这杏仁大小的朱砂胎记却记得清楚。每当自己苦痛难忍的时候,只要这个大夫往床边一坐,稍稍施以针石,就又能安稳地睡过去。该算得自己的救命恩人吧,石梦泉因要行礼拜见。 不料,林枢阴沉着脸,冷冰冰地道:“谁让你下床来的?”石梦泉一愕,还不及解释,这大夫又道:“既然病人自己不想好,我再治下去也没什么意思,就此告辞了吧。”竟转身便走。 “林大夫!”愉郡主连忙追了上去,一壁又叫娇荇把石梦泉往床上扶。“大夫,千万别走。治好了他,我叫父王重重赏你。” 林枢冷冷的:“治不治是我的事,好不好就不是我的事了。” 愉郡主赶紧点头:“晓得晓得,本郡主会好好看着他,一步也不让他下床来。大夫你一定要好好治他。” 林枢斜睨了她一眼,丝毫也没有把这个金枝玉叶放在眼中:“好。我治他。不过第一条,请郡主和你的丫鬟立刻出去。”愉郡主一讶,林枢又接着道:“你们在病人房中又哭又闹大声喧哗,如果这病人有什么三长两短,我林某人自然性命不保,估计你们二位也免不了麻烦。” 愉郡主担心石梦泉的安危胜过其他,虽然撅着嘴,还是和娇荇一起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林枢走到石梦泉的身边,搭上他的腕子——石梦泉第一次清醒地感觉这人的手,虽然很稳定,但是也像他的表情一样冰凉。 “大夫……” 才说了两个字,就被林枢打断了:“加深呼吸,鼻吸口出,胸中可有浊闷之感?” 石梦泉何有心思体味这个?随便吸了一口气,道:“我已全好了,大夫。我急着要回京去,若有什么调养身子缓解疲劳的药,烦你抓几副——若有药丸让我带上路就更好了。” “何必那么麻烦?”林枢毫无表情,“你只带一副棺材就是。走之前还请砍下我林某人的脑袋,反正你进了棺材,玉将军也不会留下我林某人的性命。” 玉旒云现在有了麻烦,他必须要回去!石梦泉不知怎么跟这郎中解释:假如玉旒云有什么短长,才没人会来取林枢的脑袋呢! 林枢坐到桌边去,在一本小册子上记录脉案,边写,边淡淡地说道:“也不知你们这些行军打仗的人都是怎样算帐的,有些事情分明做多大牺牲也使不上力,却偏偏还要去做那些牺牲——玉将军要真被皇上怪罪,你能怎样?无非搭上自己的命,还牵连上我林某人而已。” 你不懂,石梦泉想解释,不过觉得解释不清楚,也实在不足以为外人道。 林枢话锋却忽然一转:“何况,皇上怎么会为难玉将军呢?” 石梦泉愕了愕,这是他所希望,不过林枢怎说得如此笃定? 林枢头也不抬,仿佛没有比那脉案更重要的东西,但口里接着道:“我看玉将军身上有种戾气和煞气,这两者一个坚不可摧,一个锐不可挡,只有玉将军去伤别人,别人还伤不了她。” 这是什么歪理?石梦泉猜想,玉旒云定是得罪了此郎中,所以他说起风凉话来了。“我自觉已没什么大碍。大夫不必替我操心。待回了京城,我自然向玉将军说明一切,必不连累大夫。” 林枢仿佛没听见,理也不理。 石梦泉也不计较,只盘算自己若立刻起程何日能赶回西京,且想到他自己病了多时,玉旒云又被召回京,不知军心如何,假若他也走了,出了乱子罗满等人可不一定能压得住,这就要给玉旒云忙里添乱了。一切还是早做打算,善为交代为好。因道:“大夫,我的副将罗满,不知他现在何处,你能帮我请他来么?” 林枢这才抬头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将军连去叫一个副将的力气都没有,还想赶回西京么?” 石梦泉何尝不知道此行十分勉强,不过回想起梦境中朦朦胧胧听到玉旒云命令他的话——不许丢下她一个人,不许死——他就坚信,哪怕是到了鬼门关,他也能回头,也能回去找她。精神不由为之一振,便自己起身欲寻罗满。 这时,林枢却走到了他的跟前,笑道:“石将军还真执着,让我这个大夫好生为难。” 他伸出了手来,石梦泉以为是要扶自己一把,不想,林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他胸前一戳,他便动弹不得了。 “大夫……” “我不管你有什么天大的事情。”林枢道,“我是大夫,我只晓得接了一个病人就要把他治好。否则就对不起我们百草门的招牌。” “可是……”向来“秀才遇到兵,有理讲不清”,未料今天却反了过来,任石梦泉焦急万分,林枢却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房去。 这以后有好几天,林枢不是点穴就是施针,把石梦泉弄得除了服服帖帖躺着养病,什么也不能做。最绝的是,这大夫竟还晓得利用愉郡主那点少女心思,让她和娇荇在旁照料,并充当自己的“眼线”,只要石梦泉稍稍有恢复行动的迹象,两个姑娘立刻会飞跑报信,林枢就再来戳上一指或扎上一针——就这样吃了睡睡了吃,石梦泉虽然能感到自己的身体正渐渐恢复,但心中的焦虑却煎熬愈甚,只恨不能元神离体,飞回西京去看个究竟。 时间已经是四月了,大青河的北岸也春意盎然,推开窗户看到满树繁花,燕子归来,在檐下啁啾不已。愉郡主嘬着嘴逗鸟儿,一边正做针线的娇荇见了,就笑道:“郡主,奴婢想起一首歌来,唱给你和石将军解闷吧。” 愉郡主“恩”了一声,表示答应,她心情正好。石梦泉则是忧虑烦闷,没心思理会。娇荇只当他也默许了,就细声唱道:“爱风流俊雅,看笔下,扫云烟。正困倚书窗,慵拈针线,懒咏诗篇。红叶未知谁寄,慢踌躇、无语小窗前。燕子知人有意,双双飞度花边……” 愉郡主并不是喜爱歌舞的姑娘,石梦泉也不好诗文,但听到这句“燕子知人有意,双双飞度花边”,傻瓜也知道是在打趣他们了。愉郡主脸一红,扑上去住住娇荇:“死蹄子,看我撕烂了你的嘴!”嚷是这样嚷,实际却偷眼看石梦泉的反应。后者把头转向墙里,哪里有心情烦恼这个。 不过,那“燕子知人有意”猛地又在他心头闪了一下:这愉郡主对我……林大夫能利用这点,叫她看住我,我为什么不能叫她帮着寻罗满前来商议? 念头才起,他即暗骂自己卑鄙:人家天真无邪的一个少女,对你照顾有加,你怎能做出此等事来? 可是,不如此,要耽搁到何时才能回西京? 两个主意斗争来斗争去,终于还是玉旒云的安危占了上风。便道:“郡主千岁,能不能劳您替下官把罗满罗副将请来?” 娇荇平常要对主人察言观色,揣测人心的本领非同一般,立刻就猜到石梦泉有什么打算了。可是,愉郡主听到石梦泉跟自己说话,求自己办事,喜得连姓什么都忘了,怔了大半晌,即连声答应,支使娇荇:“还不去?” 娇荇直叹气,少不得上主子耳边道:“我的好祖宗,你糊涂了么?你给他叫了罗副将来,他跑了怎么办?” 愉郡主眨了眨眼睛:“他……为什么要……”说了几个字,反应了过来,瞪着石梦泉:“那个谁,你敢耍本郡主?” 石梦泉连忙否认:“大军驻扎在此,玉将军不在,下官就是最高统帅。也不知玉将军此去西京究竟要多少时日,微臣还是尽早整顿军务,作好长期驻军的打算。” 听到“长期驻军”愉郡主立刻乐了,心想,要是永远不走,那才好!忙不迭地推娇荇出门,就看着石梦泉傻笑。 石梦泉自觉欺骗利用了这个姑娘,心中愧疚,只得假装闭目养神不看她。愉郡主就在房里走来走去,低声喃喃自语道:“要是长住,还得布置布置呢……”一时碰碰花瓶,一时拽拽窗帘,自得其乐。 才过没多久,娇荇回来了,一头撞进门里,气喘吁吁,直嚷嚷道:“不好了,不好了!” 愉郡主和石梦泉都是一惊:“怎么?” “王爷的人来了!”娇荇一下坐倒,“这下我可没命了!” 石梦泉一早被林枢下了针,本来一直动弹不得,这时似乎效力过了,他“呼”地起了身:“什么?赵王爷的人来了?” 愉郡主也是下巴掉在了胸口上:“父王……父王知道我在瑞津?” 娇荇上气不接下气:“那可不是……要不然怎么会特地派小王爷来找你呀……我的好祖宗,这下我的脑袋可保不住了!” “是哥哥!”愉郡主这回下巴再也合不上了,满脸就写着一句话:死定了! 正这时候,听到外面一人道:“小愉,是你在里面么?不要躲了!娇荇那丫头见了我像见了鬼似的,我知道你在里面!”说时,就走进一个青年来,锦冠紫袍,虽然个子不高,又和愉郡主一样生了一张圆脸,可一双虎目不怒自威,果然是有“小王爷”的架势。 石梦泉晓得,这必然就是赵王的儿子“永泽公”悦敏了。他一直随着父亲在北疆和蛮族作战,在贵胄子弟中算有战功赫赫的。实际上,在庆澜元年,玉旒云以少胜多取得落雁谷的胜利之前,皇室子弟中的第一等少年英雄就是悦敏。小王爷驾到,不得不拜见。他连忙下了床来:“臣,惊雷将军帐下石梦泉参见小王爷。” 悦敏往桌前坐下,也不来扶他,只招了招手,示意他起身说话,道:“你就是石梦泉?我常在北疆过去也没和你还有玉将军打过照面。你们俩在落雁古的一战,我早就听说了,佩服得紧。当时就想请你们来帮父王和我打蛮人——怎样,你愿意不愿意?” 石梦泉一愣,不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不敢贸然回答。 愉郡主在一边战战兢兢地看着哥哥的脸色,不出声。娇荇则是想将功折罪,立刻奉上茶来。悦敏接过,却不喝,瞪了这侍女一眼,道:“好奴才,撺掇着郡主跑到这地方来,你还不知道死字怎么写吧?” 娇荇吓得“扑通”跪下,连连磕头:“小王爷饶命!小王爷饶命!” 愉郡主跟这个丫鬟如姐妹一般,看哥哥发了火,也急忙跟着跪下:“别罚娇荇,是我非要她陪着来的。” 悦敏指着妹妹:“你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还有闲功夫操心别人?你知不知道父王刚打了一场大胜仗,本来还心情大好,给你带了好些草原的孔雀石回来,哪晓得到了京城,母妃已经病在家中多时了,都是因为不见了你,日日以泪洗面而致。父王看到你留下的那封书信,就差我来寻你,说带你回去,锁在府里永远不准出来。至于这个死丫头,在这里就地乱棍打死!” 娇荇听到“就地乱棍打死”,连哭也不会了,愣愣地跪着。愉郡主则是扑上来紧紧把丫鬟抱住:“我不准,我不准,要打打我,不能打娇荇!要是打她,我就不认你这个大哥了!”眼泪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滚落下来。 悦敏似乎铁石心肠,毫不为之所动,反而向着石梦泉道:“石将军,我从西京赶来,可不曾带得什么人,也没有带着军棍,烦你帮我找两个人来,先把这可恨的奴才打死了。我先行谢过。” 石梦泉初听他要打死娇荇,只道是吓唬人的,未料这时竟真找自己来行刑了。小姑娘家一时贪玩,何至于就真打死呢?他忙道:“永泽公息怒。娇荇姑娘服侍郡主忠心耿耿,郡主既来到臣的军中,她的安危就是臣的责任,如果永泽公觉得郡主受了委屈,那就是臣的过错。请小王爷责罚臣,不要怪罪娇荇姑娘。” 悦敏盯着他,上上下打量,半晌,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石将军,我们小愉果然没有看错你,你对敌人是毫不留情,在战场上勇猛无敌,不过对身边的人又是关怀备至,下了战场的确是个可以托付终身的好男人。妹妹交给你,我可放心了!” 石梦泉只觉脑袋“嗡”地一下。旁边愉郡主跳了起来:“大哥,你……你胡说八道!我……我可不理你了!” 悦敏依然哈哈而笑:“你这丫头,我要打你的丫鬟,你就不认我,我说要把你嫁给你的心上人,你又不理我。你们小姑娘的心事怎么这么胡七倒八难以猜测?” 愉郡主红着脸,两手在哥哥身上乱捶:“你讨厌!你讨厌!胡说八道什么!我真不理你了。”而悦敏只是笑,由着她打。 娇荇跪在那里呆呆了:敢情是吓唬她的?是开玩笑的?是拿她的事儿来激石梦泉的?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呀? 闹了一刻,悦敏道:“石将军,你还跪在那里做什么?小愉,你也是,就顾着瞎闹。我听说石将军这次大青河之战受了重伤,你还不把人家扶回床上去?” 愉郡主连脖子也红了,偷偷瞥了一眼石梦泉,看后者呆若木鸡的样子,心里想道:莫非他也是太吃惊了么?无限甜蜜,实在是想要上去相扶,可又娇羞得紧,硬是站着不动。 悦敏喝了口茶,对娇荇摆摆手:“傻跪着做什么?你主子不好意思去扶人家,你做奴才的也学小姐矜持?将来你主子嫁过去,你还能不陪着?” 娇荇急忙磕头谢不杀之恩,又去扶石梦泉。石梦泉才也从震惊中缓过劲来,道:“永泽公,下官实在……” “还叫什么‘永泽公’这么见外?”悦敏打断,“就要做我妹夫的人了,以后就是我兄弟,你也跟小愉一般,叫我大哥就好。”他呵呵地笑着,继续说道:“其实我跟父王回了京城,母妃好端端地在家里,康健得很,不过就是发了很大的火,说小愉留了封信就追到前线去了,哪有女孩子家追小伙子追成这样的,实在丢王府的人。父王听了,就问追的是谁。母妃一说‘石梦泉’,父王就哈哈大笑,道:‘就是那个在落雁谷跟惊雷大将军一起立了功,一下从副将提升到将军的么?我听说他是惊雷大将军的好副手,为人忠诚又骁勇善战。小愉看上了他,可真是眼光不错。’” 愉郡主羞得捂起了脸。 悦敏接着道:“母妃听了,说:‘我只见过他一次,人是很俊俏。但不管怎么说,要咱们家堂堂一个郡主追他追上前线去,这可不行。’父王就笑得更大声了:‘人也长得漂亮?那可好了,上哪里找这么好的女婿?京城里皇室女子这么多,加上官宦小姐,那可是无千无万,这样好的人物一不小心就被别人抢了去。咱们小愉可是当机立断,敢作敢为,这才叫虎父无犬女呐!’” “大哥!”愉郡主一跺脚,拧身跑出房去了。 悦敏指着她的背影,笑道:“这丫头,敢做又不敢承认。唉,石兄弟,反正我父王听到妹妹追你上了前线,只有欢喜,一点儿也不恼火。他此番叫我前来,自然是要把妹妹带回去。他老人家也很想将见未来的女婿,所以也想请石兄弟你跟我们一起回西京。” 回西京。石梦泉自然是很不得插上翅膀,飞到西京去。不过,被这样乱点鸳鸯谱——悦敏连称呼都改了,他可得解释清楚才行。 “臣承蒙王爷和郡主的错爱,这……实在不敢高攀。” “什么话!”悦敏道,“你堂堂一品武将,还妄自菲薄?再说了,我们大樾王朝本是豪放之人,不要学楚人那些扭扭捏捏的规矩。他们就是规矩太多了,才落到今天这个地步。高攀不高攀的,只要我们赵王府说配得上,那就是配得上了,除非是石兄弟你觉得是咱们小愉高攀不上你。” “不,不,不……”石梦泉连忙否认,“郡主……” “那不就结了?”悦敏两手一滩,走到石梦泉的床边,拍拍他的肩膀道,“好兄弟,我早听说你的枪法很厉害。我原也是使枪的,心想要是咱俩比较起来,输给了你岂不是很没面子?不过,你做了我妹夫,做了我兄弟,那不管谁技高一筹,都是赵王府的面子。哈哈!” 石梦泉暗暗叫苦:这可不是越描越黑了么? 正此时,林枢从外面进来了,满面寒霜:“怎么回事?谁让你进这间房的?” 悦敏自然不认识他,又几时见人跟堂堂赵王府的小王爷如此说话,眉毛一挑道:“怎么,我乃永泽公靖远将军悦敏,出入皇宫也不需要通报,偏偏这里来不得么?你是什么人?” 林枢不卑不亢:“皇宫是皇宫,病房是病房。皇宫里是皇帝做主,病房里就是我这个大夫做主。我要把脉施针了,请你出去。” 要是再被他扎上一针,岂不又有半天不能动弹?石梦泉忙道:“林大夫,永泽公跟我有重要军情商议,迟一些再把脉也可。至于针灸,我看我已全好了,不须再施针了。” 林枢毫无表情:“好没好不是将军说了算,要看我这大夫怎么诊断。玉将军只让我治好你,没让我准许你商议军情。” “混帐!”悦敏骂道,“你算是个什么东西?玉旒云怎么找上你这个木脑瓜子?一点儿也不晓得变通?你知道惊雷将军她现在在西京是什么个状况?你以为她现在还会给你下同样的命令么?” 林枢没有回答,石梦泉大惊道:“玉将军在西京怎么了?” 悦敏看他这样大的反应,怔了怔,才道:“我启程离京的时候,皇上八百里加急的旨意也刚好发出。我的行程比较慢,在途中并没有遇上玉将军。不过……皇上的旨意,照我猜想,恐怕不是什么好消息。” 果然!果然!石梦泉的心里又煎熬了起来。 悦敏道:“你们大青河一战失利的消息传回京里,文武百官一条声指责主帅指挥不当,造成士卒伤亡,粮草浪费,更有损我朝威严。他们可全然是要把玉将军军法处治的架势啊……不过,我想皇上也不至于这么糊涂,看不出他们是为嫉贤妒能……” 但是皇上却叫玉旒云不带一兵一卒孤身回西京去,这不是要处罚,又是什么?去年攻打梁城,赵临川不服玉旒云的战术,上庆澜帝跟前参了一本,致使庆澜帝连发三道圣旨将玉旒云招回问罪降职。即便是那次,也允许玉旒云带了石梦泉和亲随的小队一起上路,这一次……他是非赶回西京不可的。 正想着的时候,突然听到外面罗满的声音:“少拉着我!我要见石将军!”话音落时,已闯了进来:“将军,你好些了么?外面出大事了!” 石梦泉惊道:“怎么了?” 跟着罗满后面,赵酋也进来了,两人都是一脸的激愤。 罗满道:“定西将军和威远将军来了,要接管咱们的队伍。世上哪有这种事情?别说将军你现在好了,就算你病着,也没有让他们接管的道理。” 石梦泉皱起了眉头:看来情形很不乐观。 才说着,门外又进来了几个亲兵模样的人,并不面生,以前石梦泉和玉旒云跟刘子飞打郢城时都见过。由他们开道,听到有人“咳咳咳”地清了清嗓子,便见吕异和刘子飞走了进来:“石将军,身体还好吧?” 石梦泉站起身来,行了个礼:“很好,多谢两位将军关心。未知两位到来,所为何事?” 两个老将相视“嘿嘿”一笑:“石梦泉,你坐到将军的位子上也不过才不到一年的功夫,官架子倒是有了么?不过小孩子还是不要太张狂的好,像玉旒云这样,不是摔倒了么?” 刘子飞和吕异,玉旈云找他们联兵攻楚,他们故意拖延,想来早就计划好了要对玉旈云不利的。现在来坐收渔人之利了。石梦泉心中气氛,强使自己镇定下来:“胜败乃兵家常事,大青河一战失利,也不是玉将军一个人的过错。” 刘子飞笑道:“当然不是。当然不是。还有你们大家的过错。所以皇上才派我和吕将军前来,好好整顿整顿你们的队伍。打仗毕竟不是你们小孩子玩玩的。皇上也后悔啦,为着宠爱皇后娘娘,又宠爱玉旒云,把军队交给她当儿戏。现在也算是玩得过火了,该轮到我们这些正经将军们出来收拾残局了。” “放屁!”罗满低声骂着,拳头捏紧,骨节咯咯作响。 “来,石梦泉,”吕异轻蔑地,“把衣服穿穿好,到营里来听候发落吧。” “你说什么!”悦敏被亲兵们挡住了,方才一直沉默不语,吕、刘二人都未发现的存在。“你们要发落石兄弟?是皇上的圣旨么?” 吕、刘二人俱是一愣:“哎呀,永泽公!下官等参见永泽公!” 虽然悦敏与他们同是将军,按樾国官制都是从一品武官。不过,悦敏是皇亲,有公爵的封号,那就是超品的。他们见了,得行大礼。 悦敏冷冷一笑:“参见就免了吧。你们还没答我的话呢——你们要发落石兄弟,是有皇上的圣旨么?” 吕异头脑比较简单,答道:“回小王爷的话,皇上让我等来全权接管玉旒军的部队,直到处分完玉旒云为止。既然是全权接管,那当然就可以发落了。” 刘子飞就精明些,一听悦敏对石梦泉的称呼,就感觉其中另有奥妙。他老婆常在官宦女眷中张长李短,众小姐们背地里笑话荒唐的愉郡主很久了,说她好不要脸,追着男人不放,大白天在石梦泉家门口撒赖,生怕整个西京的人看不到。这时一想:莫非赵王准了女儿和石梦泉的婚事,那这小子岂不一夜之间也成了皇亲国戚?说话可得小心点儿!因此他就低头不语。 悦敏道:“你要发落也不是不可以。不过,可不可以先等我办完了私事?石将军是我悦敏未来的妹夫。我此行是特地请他回西京见我父王的。北疆战事随时有变,我父王在西京可耽搁不了多少时日,所以我得立刻带石兄弟返程,才能赶在父王离京之前见上一面,双方家长把婚期定下来。到这件事办完了,你爱怎么发落就怎么发落。不过,我想我们赵王府的女婿,好歹也是做个伯爵吧。” 吕异一怔:这是摆明了在袒护石梦泉了!心中痛骂:他娘的,玉旒云有个好姐姐,她的应声虫石梦泉现在也发达了,找了个好老婆。真他娘的! 刘子飞庆幸自己收口早,这时见风转舵还来得及:“既然如此,永泽公打算何时启程回京?” 悦敏道:“我才来,虽然着急,也不能凳子没坐热就走吧?何况石兄弟还未大好,总要多打点打点。”因吩咐娇荇道:“你还不去追上郡主,把东西收拾收拾?再问问这位大夫,路上该带哪些药,” 林枢大概也知道这情形他无法坚持让石梦泉留下了,面无表情地跟着娇荇一起出门去。 悦敏又对吕、刘二人道:“皇上下了圣旨让你们接管玉将军的队伍,我不好插手。不过,你们心里转了些什么主意,别以为我不知道。要是你们敢公报私仇,有你们好果子吃!” 吕、刘二人都低着头,不敢反驳。 悦敏即向石梦泉道:“石兄弟,我想明日总要动身了。你有什么要交代部下的?” 事情闹成这样,吕、刘二人显然没安好心,要如何才能让他们无法加害玉旒云?石梦泉苦苦思索,良久,对罗满道:“给我把书记官叫来,把将士名册,细软、辎重、粮草的登记册,都拿来。” 罗满虽不明就里,不过,对于石梦泉的命令,他越来越觉得应该绝对服从。因得令而去,不多时,和书记官抱着一大叠名册帐簿回来了。 石梦泉道:“拿上几本空册子,带了笔墨,跟我上军营里去。吕将军、刘将军,你们可愿同去么?” 吕、刘二人可不知他玩什么花样,生怕被耍了,哪有不去的道理,都点头。 石梦泉道:“永泽公,下官想请你也一起去,好做个见证。” 悦敏盯着他,微微一笑:“好!” 石梦泉来到大军驻扎的营地,让赵酋领了前锋营的名册,卢进领了健锐营的名册,陈灏令了骁骑营的名册,韩夜领了神弩营的名册,慕容齐领了步军营的名册,还有一位工兵营的督尉许昌也领了他工兵营的名册,各自找了自己的千夫长、百夫长来,按照名册,核对手下人员,就是随军的郎中,做饭的伙夫,喂马的马夫和其他打杂的也不放过,但有阵亡的,就勾掉名字,伤残的,就注上“伤残”,疾病的就注上“疾病”,被俘或下落不明的一律写“俘虏”。每核对完一册就誊写一册,大约有两个时辰,全部人员就核对完毕。 石梦泉又让众人一起到军需库来,清点细软、辎重和粮草,末了还清点了马匹车辆。同样,每核对完一册就誊写一册,又花了一个多时辰才做完。这时天都已经快黑了。吕异和刘子飞两人风尘仆仆赶来,本想逞一回威风,然后就好好吃喝一顿,不想先撞上了悦敏碰了一鼻子灰,又被石梦泉拖出来做了三四个时辰的事,实在肚子咕噜直叫。 仓库里已经昏暗,但是禁烟火。石梦泉让众人退了出来,才叫掌灯,将原先的名册帐簿和新誊写的分开两边,道:“永泽公你是见证,现在玉将军麾下所有将士都记录在册,我军所有物资也都点算完毕。吕将军,刘将军如果没有异议,请和我一起签字画押,将来皇上要查问玉将军是将怎样的一支队伍交到你们二位的手中,也好有个凭证。” 吕异恨恨地抓过笔来:“怎么,还怕我和刘将军贪你们的粮草辎重不成?真是小人之心!” 石梦泉不跟他争论。他签一册盖一个官印,石梦泉也签一册盖一个官印。刘子飞咬牙切齿,跟着签字盖章。好半天才把新誊写的册子都处理完了,石梦泉又请他们把原先的名册帐簿也画上押。 吕异怒道:“哪来这么多麻烦?你还怕我们烧了这些破纸不成?” 石梦泉并不动怒,静静道:“誊写的这一套名册帐簿是我交给两位将军的,算是我替玉将军给二位一个交接凭证。原来的这一套,我要带回西京去。那是我要交给玉将军的一份凭证。” 吕异冷哼了一声:“交给她有什么用?”言下之意,玉旒云这一次摔倒恐怕是难以爬起来了。 石梦泉心里虽然焦急忧虑,但是仍旧保持着镇定:他所能做的每一件事,必要做好,不可给玉旒云忙里添乱。 悦敏呵呵一笑,也上前来抓了笔道:“我是见证,也要签字画押吧?来来来,三位将军接着签那一沓,我来把这边先签完。”说着,真的拿出官印来,且签且印。 他生在宫廷之中,而赵王家又是经历过太宗末年和仁宗朝的争权夺利,对阴谋看得十分清楚。本来仁宗即位“真假遗诏”事件中的另一位皇子,就是后来谥号密王的,生前也深得太宗的喜爱。太宗驾崩之后,朝中不乏拥护密王之人,甚至有人阴谋刺杀仁宗,拥立密王登基。事情败露后,密王畏罪自杀,所有参与其事着若不是自行了断了,都被处以极刑。当年有一位手握重兵的镇南将军曹墅,在“真假遗诏”事件中一直没有表态。密王和同党死后,他上书仁宗,认为兄弟阋墙,这事处理得太不妥当。仁宗是个懦弱的人,凡事都听太宗托孤的几位辅政大臣的话。接到这折子自然问几位大臣要如何是好。这几位辅政大臣心里都各有打算——处决乱党的时候,实际借故杀了不少异己,生怕曹墅把他们揭穿,于是就诬陷曹墅必是密王一伙。仁宗虽然胆小,但并不糊涂,知道曹墅也是太宗信任的重臣,便并不听信辅政大臣的话。几位大臣越发担心了,一商议,就定了一条奸计,乘着南方和楚军的战事刚好失利,就借机将曹墅招回朝来,给他扣上一顶“贪污军资,残害士卒”的罪名。仁宗怎能相信?而几位辅政大臣证据确凿,曹墅因而被判了斩立决。赵王是仁宗之叔,当时已在驻守北疆抵抗蛮族,太祖皇帝打江山时,他和太宗、曹墅都是并肩作战的伙伴。当时以他年纪最幼,曹墅待他既像主子,又像亲兄弟一样。赵王闻听此噩耗,怒不可遏,立刻叫人明查暗访,终于发现几位辅政大臣在暗中做的手脚。他即亲自赶回西京,将辅政大臣的阴谋揭露,替老友平反。不过,那时已经人死而不能复生了。 这些事发生时,悦敏也才不过十三四岁,并不十分明白。但赵王时时叹息,没能救下老友性命,实乃终身憾事!现在悦敏看石梦泉面对两位来者不善的将军,竟然不乱方寸,把一切处理得井井有条,不留下任何破绽让人有可乘之机,这样的缜密镇定,实在叫人不得不佩服。他不禁暗叹:难怪玉旒云仅一年的时间就从默默无名的亲贵子弟跃升为尽人皆知的惊雷大将军,这位副手的功劳实在不可小觑。若没有他,不知玉旒云能怎样! 总过了半个时辰,两沓名册帐簿才全部签字画押完毕。石梦泉把原本的那一份自己捧着,誊写的留给吕异和刘子飞。两人都是气呼呼的样子,根本不去动那些册子,石梦泉就对罗满道:“罗副将,你和书记官两个把这些都装箱锁好,我不在的期间有什么人事变动,请示过两位将军,你们就记录在册。不过,必须你们两个和威远、忠义将军四人一同记录,也只能你们四人一起记录。凡要修改的,必须注明日期,签你们四个的名字,加盖你们四人的印章,否则无效。你可清楚?” 罗满看他真要回京,这话交代得仿佛“后事”一般,忍不住低声问:“将军,真就把我们都交到这两个老家伙手里?” 石梦泉一笑,道:“你说呢?”忽然就提高了声音:“你要好好把将士们都照顾周到了,训练也不能偷懒,等着玉将军和我回来。” 罗满心中一动,眼眶不由一热:“将军……” 而赵酋、卢进、陈灏、韩夜、慕容齐和许昌也都心情激荡。自玉旒云突然被招回京,林枢并不向外泄露石梦泉的病情,军中盛传石梦泉药石无灵,士气低落。如今,见他精神抖擞地指挥众人,又亲口承诺必和玉旒云一起回到战友中来,守卫军需库的士兵中不由爆发出一阵欢呼之声。几位督尉都纷纷表态道:“将军放心,等你和玉将军回来的时候,咱们的将士们又像过去一向所向披靡,只要你们一声领下,你和玉将军的旗子指到哪里,咱们就把哪里打下来!” “哼!”吕异只是冷笑。不过众将士并没有一个把他放在眼里的,只在那里表着自己的忠心与豪情。 刘子飞皱起了眉头。 悦敏看在眼中,想道:这两个人想来接收了玉旒云的部众,拣个大便宜,却其实是把自己送到了玉旒云的掌握之中,以他们的本事,怎么可能震得住这些猛士们?一旦玉旒云和石梦泉在西京有什么三长两短,恐怕…… 石梦泉拍了拍罗满的肩膀:“罗副将……”两人离得极近,他又压低了声音道:“罗大哥,战场上出生入死,你比我经验多,我心里真是把你当了兄长一般。这些将士,也都是我的兄弟。我去西京看看玉将军有什么事,这里就交给你了。” 罗满激动得嘴唇直打颤:“将……军……” 石梦泉又道:“千万小心行事,不要被别人抓到了把柄,现在不是争强斗气的时候,凡事忍耐三分。” 罗满点头道:“是。卑职记下了。” 石梦泉就又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先替玉将军谢谢你了。”说完,转向吕、刘二人,道:“部队交接,两位将军还有什么需要问的?” 吕异“哼”了一声,觉得这个平民出身的小子,这个玉旒云的应声虫,实在有点拿着鸡毛当令箭。 刘子飞毕竟忌讳面前这是赵王府未来的女婿,不好恶言相向,道:“忙了这么半天,还没把圣旨交给你。且叫他们摆了香案来,你把圣旨接了,也算正式交接。” 石梦泉点点头。罗满即吩咐士兵去办了。礼数齐备,焚香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接过圣旨来。他企图从中寻找出一些皇上的意思:是真的震怒了吗?可是,完全官样文章,无非是说看他病了,招他回京养病,等等。 他心里的忧虑更甚。却不能在士卒面前表现出来。反而一笑,朗声对众士兵道:“大家好生休养,好生操练,我去西京一趟,不日就和玉将军一起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我继续写论文…… 注意,这里又有重要人物出场了,不知道大家有没有看出来…… 12/21/2006修改错别字 08/26/2008补丁版的原因,原来章节顺延 27第26章 石梦泉不知道是自己心太急,还是悦敏的车子走得太慢,又或者一路上愉郡主老是要停下来欣赏这树林那小溪的,搞得他很烦。众人到了四月底才回到西京。这时,正时正是暮春时节,应春树盛开着红白相间的花朵。 应春树又叫旱莲,树冠如华盖,花朵似睡莲,每年都在春将尽时开放,花期极短,只有六七日。知道是玉旒云喜欢的花,爱就爱那刹那的辉煌。在他们开始东征西讨之前,每年此时都到街头来看应春树——在花极盛也将败时,和风微送,片片花瓣飘落,玉旒云一袭白衣,花瓣雨中悄然独立,仿佛是画中人。 每此时,石梦泉愿意用一生来交换,让时间多停留一刻。 而今日,身边是叽叽喳喳的愉郡主,这姑娘不住口地说,离家久了想念王府小厨房里的玫瑰丝点心,也不知道厨娘知不知道她今天到,有没有准备这点心。悦敏听了,在一边笑道:“你这丫头都要嫁人了还长不大,岂不知夫为妻纲么?你该先问问石兄弟喜欢吃什么才对——哎,你追人家都追到前线去了,竟然连人家吃什么都不晓得,这成何体统?” 愉郡主脸一红,跟着反驳道:“有什么奇怪的?他是玉旒云的应声虫,玉旒云喜欢吃什么,他就得跟着吃什么啦。我才不乐打听玉旒云喜欢吃什么呢!” 悦敏知道这个妹妹死鸭子嘴硬,笑了笑,不跟她争。果然没得一眨眼的功夫,愉郡主就自己觉察出“不成体统”了,轻声问石梦泉:“你喜不喜欢玫瑰丝点心?” 石梦泉满心只有玉旒云的安危,根本不在意身边。 愉郡主扭扭捏捏,又问了一声:“你喜欢吃什么呀?”结果依然得不到回答。她大小姐的面子便挂不住了,气乎乎地把手一甩:“好啊,那个谁,你饿死算了!” 悦敏看着直摇头叹气,轻轻拍了拍石梦泉的肩膀,玩笑道:“石兄弟,我这个妹妹实在三从四德一样都没有。我们赵王府万分愧疚,将来就苦了你了。” 石梦泉没笑,反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来了一句:“卑职想先回家去看一看。” 悦敏一愣:“按理是该这样,不过,父王急着想见你。我早已差人通知了府里,这会儿恐怕筵席也备好了。” 赵王三朝元老,战功卓著。尤其难得的是,经历了太宗末年和仁宗年的争权夺利腥风血雨,许多与他同时的权贵都已经丧命或者失势,只有他还屹立不倒。他在朝廷中就像一支始终中立的力量,任何明争暗斗,当僵持不下时,谁能够得到赵王的支持,谁就能成为最后的胜利者。 若能叫赵王青眼有加,设宴等候,那是莫大的荣幸。 可石梦泉丝毫也不在意,坚持己见:“卑职长久没有回去了,实在是不放心家里。” “这样……”悦敏摸着下巴,似乎很是为难。 “郡主,你看——”娇荇坐在车的前面,手往街边一指,“那不是……” 愉郡主循她所指望过去,只见几十个禁军森严把守,那处府邸大门紧闭,正是玉旒云的公爵府。 石梦泉也看到了,心陡然一沉:“停车!”喊时,也不待那车子停稳,已经跃了下去,直奔那队禁军。 领头的校尉竟然是玉旒云当侍卫时的旧部,他也认得的,名叫蒋文。见了他,就迎上来:“石将军!” 石梦泉紧皱着眉头,无心寒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蒋文四下里看看:“这事说来话长。我们奉了圣旨,不让玉将军离开府邸一步。实在是情非得已。” 石梦泉道:“圣旨?皇上因何下这样的旨?玉将军被禁足多久了?” 蒋文道:“这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玉将军回来面见了皇上,就被罚在家闭门思过了。究竟思的什么过,我们也不知道。” 石梦泉一刻也不能等了:“我要见玉将军——” “那不成——”蒋文差点儿就没拦住,“将军你别为难卑职。圣旨里说了,玉将军禁足期间,任何人都不能见。上次皇后娘娘亲自来,都没进得去。” 石梦泉知道事态严重,只恨不能杀进府去向玉旒云问个究竟,若是有危险,就立刻带了她……怎么样呢?一时的冲动不能解决任何的问题。他感觉自己紧握的拳头在微微颤抖。 蒋文也大约可以猜出他的心情,低声道:“石将军,你要是有什么话想带给玉将军,卑职或者可以想法子帮帮忙。” 什么话?就是赴汤蹈火也不让她出事。石梦泉想,不过这样的话不说也罢,只要去做就行了。 他因摇了摇头:“目下倒没什么要紧话。等我想到了,再来麻烦你。” 蒋文自然答应。此时悦敏也到了跟前,皱了皱眉头道:“我离京时还没弄成这样。如此大动干戈,不也知是为了什么。” 石梦泉心里乱极了——恐怕连皇后娘娘也不晓得内情,这时却要去问谁? 悦敏拍了拍他,道:“石兄弟,我看你还是先上我们王府来。父王人面广,这一个月也在朝中走动,说不定有些消息。” 石梦泉无奈,只好点了点头:“多谢。” 马车到赵王府,先行的侍从早就去通报了,下人们已打开了大门迎候。一见悦敏等到了,立刻都跑了上来——愉郡主的丫鬟婆子们尤其殷勤,看到了主子,即嘘寒问暖,年纪大的都开始淌眼抹泪,弄得愉郡主也红了眼圈:“我这不好好儿的么?” 几人下了车,看府内又出来一批人,乃是丫鬟们簇拥着赵王妃来了。王妃已有五十多岁的年纪,愉郡主是幼女,宝贝得不的了,远远她叫了声:“小愉——”也就哭开了。愉郡主自然要上去撒娇安慰一番。王妃道:“都是娇荇这死蹄子,正经主子都叫她教坏了。这丫头人呢?看我不打折了她的狗腿!”娇荇早晓得自己少不了责罚,垂头远远躲在悦敏和石梦泉的身后。 王妃抬眼寻她,就看到石梦泉了,目光不禁停住。 悦敏哈哈一笑:“母妃,娇荇虽然无状,却好比那戏里的红娘。儿子把石将军给您带回来了,您看如何?” 王妃上下打量着石梦泉,自然是越看越满意,道:“都进来吧,你父王也等着呢。” 于是就进了王府。愉郡主自然由王妃领着到后面去梳洗打扮。悦敏便同石梦泉上大厅里拜见赵王。 石梦泉是第一次见这位两朝重臣。太宗的众兄弟中,赵王是最年轻的一个,这年还不到花甲,身体康健,满面红光,见到儿子和未来女婿一同进门,即朗声大笑:“可见到了!江山代有英雄出,老夫不服老都不成!” 石梦全恭敬地上前行礼。赵王一把就托住了:“免了免了,老夫听人讲你在南方受了伤,可好了么?这里也都不是外人,繁文缛节都省了吧。坐!”他指着自己身边的位子,石梦泉犹豫了一下——若如此,悦敏岂不落了下首? 悦敏笑笑:“我就不明白为什么男人都不喜欢做上门女婿。人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中意。我瞧着老丈人看女婿,也比儿子亲。石兄弟你就不要推辞啦,我这亲儿子只怕得快点儿找个人家倒插门去,这王府就快没有我的立足之地了。” 赵王常年征战,儿子跟着他出生入死,父子关系亲密,有时竟和兄弟一般。他瞪了儿子一眼道:“你倒会说,怎么也不见你去找? 悦敏立刻闭口不言,在石梦泉下首坐了。有下人奉上茶来,他就搭讪评价茶叶的好坏,把话题从自己身上引开去。 宾主自要说些无关痛痒的寒暄话。赵王主要是问石梦泉身体可好了,而石梦泉含混地答着,猛然见一人在门前闪过,看着有些面熟,仔细一回忆,可不就是当时的南方七郡总督康申亭么?被押解上京后在赵王府做了书记官! 石梦泉看一眼赵王,正微笑着说起什么药调理身子最有效。他觉得有些蹊跷:赵王一家上下显然是对他和愉郡主的关系有极大的误会,殷勤招待本在情理之中,赵王待他真如自家小辈也算不得过分。只是,自己亲手惩治了康申亭。若按玉旒云的分析,康申亭是有赵王授意才敢做如此大胆之事,而赵王很可能是起了反心——且不论玉旒云的猜测在不在理,石梦泉终究是狠狠扫了赵王面子的人,再怎么也不会立刻亲密无间至斯吧? 他不由心里就存了几分戒备。 这时赵王道:“你们这次在南方失利,我也看到战报了。玉将军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其实从飞龙峡偷袭远平城乃是一条绝妙之计,可惜没有后援……唉,但无论如何,这可算不得你们的过错。年轻人第一要有胆识,第二要有见识,再多磨练磨练,以后自然不可限量。” 石梦泉不语,看他下面说什么。 悦敏就插进来道:“父王,儿子和石兄弟路上经过玉将军的府邸,发现被禁军围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赵王皱着眉头,捋了捋胡须,道:“这事……我觉得是皇上也很难办。” 石梦泉转头凝视着他,揣测这话的深意。 悦敏也问道:“怎么讲?” 赵王道:“玉将军这次出兵,虽然老夫看来是颇有远见的,但朝中反对的人可不少,认为隆冬时节,又是落雁谷之战方过,士兵和补给的力量都未完全恢复。不过,玉将军还说服皇上远征大青河。这一战若是胜了,她自然立下奇功,如今却未能在楚国拿下一座城池,我方还折损了许多将士……” “可是这胜败……”石梦泉忍不住要为玉旒云辩白。 赵王示意他稍安勿躁听自己说下去:“胜败乃兵家常事,凡我带兵打仗的人,哪有不晓得的?坏就坏在,第一,惊雷大将军自领兵以来是个常胜将军,有些小人们是非常喜欢看常胜将军打败仗的,别人摔得越厉害,他们就越高兴,好像自己能长二两肉似的。这次,战报一传回来,虽然应该算是打和了,但是朝中‘战败’之声一片,夸大其辞,添油加醋,老夫听得耳朵都要起茧了。第二,玉将军远征是皇上亲自出面支持才能成行的,如今失利,皇上的面子下不来。第三,那个户部侍郎顾长风参了玉将军一本,说她乱征民夫,第四,又不晓得哪里突然冒出来西瑶的使者,说她侵吞贡品……总之,全都搅和在一块儿了,所以皇上就……” 石梦泉的心一直在往下沉,玉旒云的个性使她在朝中树敌如林,自己要是早些劝着,少让她和人冲突,恐怕今日也不会如此。 赵王道:“老夫觉得皇上虽然为难,但这事做的实在很不妥当。刘子飞和吕异那些人,论智谋,论胆色,哪一个比得上玉旒云?距离大青河那么近,却偏偏不肯支援玉旈云。事后又来说长道短——无非是嫉妒小辈罢了。这些人的言论,大可以当成是耳旁风。顾侍郎腐儒之言,将领在外,要是连民夫征调也要回朝请示,那仗还怎么打?还有什么侵吞贡品,这都不晓得哪里造谣造出来的!皇上是天之骄子,一国之君,怎么能耳根子这么软?再有,用人不疑,疑人勿用。皇上既然信任玉旒云,支持她出征,就应该荣辱与共。哪有说胜利了,就是皇上英明,失利了,就全怪罪到玉旒云一个人头上的?这样下去,将来谁还敢替皇上带兵?” 话是没错,不过赵王是庆澜帝的长辈,当然可以这么说,石梦泉只能默坐着不出声。 悦敏道:“父王,那您看皇上究竟要把玉将军怎么样?” 赵王拈着胡须:“这个我可说不准了。我起先觉得皇上不过就是要下个台阶,做做姿态,现在的架势……” 怎样?石梦泉忧心如焚:他虽然直觉庆澜帝宠爱玉朝雾皇后,对玉旒的过失一向都很包容,小惩大戒便算,可这一次,实在所有的举动都太反常了。 赵王摇摇头道:“不晓得。不过,我看玉将军是个人才。如果为了一点儿小错就严加惩罚的话,实在是太可惜了。尤其,还都是因为小人作祟。我老夫在一天,可不准这样的事发生。” 赵王愿意相助?石梦泉暗自惊讶:莫非还真是为着欣赏玉旒云,所以不计前嫌?总觉得牵强。若是为了自己和愉郡主的“关系”,也不太说得通……他虽怀疑,可还是不得不倒身拜谢, 赵王扶他道:“何必跟老夫客气?听说你曾经跟顾长风在南方七郡治蝗,大约同他还能说上几句话,不妨去跟他聊聊,劝他别再同玉旒云为难。老夫就去寻那个西瑶人问个明白,哪里就冒出侵吞贡品这种无稽之谈来!” 的确,石梦泉想,玉旒云对珍宝古玩一点儿兴趣也没有,根本不可能做侵吞贡品的事……赵王爷连提起顾长风的名字这样轻描淡写,难道是我们对康申亭的事怀疑错了? 三人说着话,下人来报筵席备好了。宾主便相携到花厅去。 赵王的几名侧妃小妾早已经等着,花枝招展,都上来见了礼。大约早听说了石梦泉是何许人,今日方才见到庐山真面目,不免有些窃窃的议论。一时,王妃也来了,直说“抱歉,抱歉,久等,久等”,但优雅地朝边上略略让开,叫大家看到她“迟到”的原因——愉郡主穿着一身烟紫色衫裙,上面金线挑绣着牡丹花王,竟似全然变了个人似的,完全不见了少女的活泼稚气,石梦泉差点儿就没认出来。 悦敏也略愕了愕,笑道:“这是我妹妹么?我还以为是哪里来的仙女。” 愉郡主窘迫地一跺脚:“母妃,你看哥哥他又欺负我!” 王妃笑着,还没发话,悦敏又道:“你这时还求母妃做主么?人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看你这水已经泼了一半了。你还不如求石兄弟帮你出头呢——不过石兄弟,我可真心想和你较量一下枪法,不知你何时有雅兴?” 石梦泉敷衍:“自然是看永泽公何时有雅兴,卑职定当奉陪。” “什么‘永泽公’‘卑职’的?”赵王道,“这么见外——来,坐下喝酒!” 这顿饭石梦泉吃得可一点儿也不舒坦。赵王全家把他和愉郡主的事看成“你情我愿”,顺理成章——赵王甚至知道他母亲在皇后跟前当差,早就让王妃进宫去说过了。只是王氏因为隐隐知道儿子的想法,就推说“高攀不起”。但经不住王妃一再苦劝,王氏只有说等儿子回来再看。 于是,这天饭吃到最后,赵王就明白地问石梦泉:你看如何? 愉郡主当时就红着脸跑到里间去了。 石梦泉只是愣愣的:这世上,除了那个他真正永远也攀不起的人,他心里还能容下谁?可这光景,要得罪了赵王,那可…… 悦敏还以为他也腼腆,哈哈笑道:“我妹妹脸皮薄,没想到你一个大男人也如此。你们两个到真是有趣的一对!” 侧妃和小妾们也都吃吃笑着在一旁打趣。赵王夫妇瞧这事是铁板定钉了,只要长辈出来拍个板,彻底捅破这窗户纸,小辈们也就没什么好扭捏的。赵王当下叫人斟了杯酒,举到石梦泉面前:“来,老夫觉得年轻人就要干干脆脆,干了这一杯,咱们就……” “王爷!”石梦泉突兀地站起身来,抱拳深深一礼,“玉将军于卑职有恩,她现在身在困境之中,卑职实在无心儿女之事,请王爷见谅。能否容卑职先将玉将军的事处理完?毕竟大青河一战,前线直接失利的人,是卑职。” 席间的气氛陡然一变,赵王一时竟呆住了,连悦敏这爱说笑的人也想不出打圆场的话来。愉郡主本来就一直躲在里间偷听,看到父亲要将婚事最后敲定下来时,一刻心几乎跳出了嗓子眼儿。不想石梦泉突然冷冰冰来了这么一句。她一团兴奋的心情陡然被泼了一盆冷水——却没有冷下来,而是转成了愤怒。她气冲冲从里间跑了出来,嚷道:“又是玉旒云!是不是你做什么都要玉旒云点头,她不在,你就没主意了?玉旒云到底是什么东西嘛?死掉算啦!” 一通乱吵吵,眼泪就流了下来。 赵王喝道:“小愉,怎么说话的?” 愉郡主却是不理,跺脚朝外跑。因为穿了这么身华贵累赘的衣服,在过门槛儿时还绊了一下。娇荇好心来扶,却被她一把推开。眨眼的工夫,这姑娘就跑得没了影儿。 赵王夫妇多少有些尴尬。石梦泉亦有点后悔自己这话说得不够婉转,但这样的光景,他实在没有其他的选择。 “说得也不错……”赵王勉强笑道,“你对玉旒云实在是忠心耿耿。其实论军职,你并不在她之下。似你这般知恩图报的年轻人现在可不多见。老夫欣赏得紧。” 石梦泉垂头不语。 赵王道:“你放心。玉旒云也是老夫欣赏的人,这事,老夫揽下来了!” 虽然赵王有此承诺,可石梦泉心里仍然放不下。按照规矩,武将回京要拜见天子,次日一早他就去御书房求见庆澜帝,打算把战败之责揽到自己身上,让皇上减轻对玉旒云的处罚——或者,找着了台阶下,就不处罚玉旒云了。可是,在门前立等了一个上午,居然太监出来道:“皇上政务繁忙,说今儿不见石将军了。石将军也不必拘泥于这些礼数,左右没有要紧的事,回家养病为上。” 竟然吃了一个闭门羹! 石梦泉感觉庆澜帝是有心回避——这就太奇怪了,如果是单为了大青河的事,没理由只处罚玉旒云一个,如果是为了什么乱征民夫、侵吞贡品的事,实在是小题大做,无中生有。除非是存心要针对玉旒云一个人?但庆澜帝为什么要针对玉旒云一人?完全没有道理! 他百思不得其解,觉得其中或有苦衷,那么玉朝雾皇后可能知道些内情。只是,自己作为外臣,不能随便进入后宫。斟酌再三,只好按照赵王的提议先去寻顾长风。 但正当他要退出御书房的宫们时,忽然听见翼王在背后笑道:“哎呀,石将军,我听说你病得厉害,原来已经好了?” 石梦泉匆匆行了个礼,不打算纠缠,继续朝外走。 翼王偏偏不放:“石将军回了京,见完皇上就该去见玉将军了吧?见到了帮小王问一声,我昨天送去的那盒茶叶她觉得怎样。” 明知我进不了玉府偏偏来说这样的话,石梦泉压着怒火:不过,翼王送茶叶去?莫非他倒能进去? 翼王就是存心想叫他问这个问题,看他沉吟,等不及自己先说了:“呵呵,我前天下棋赢了皇兄,就特请皇兄准我去给玉将军送点东西。玉将军爱清静,闭门休养,我自然不好去打扰,所以送了茶叶也不知合不合她的心意,呵呵,特请石将军帮问一问……”说时,又好像突然想起似的,道:“哎哟,我倒忘了,石将军进不了玉府的门……算了算了,还是我改日再去一趟吧。” 石梦泉真是又好气又好笑,敷衍地又行一礼,便即告退。翼王却还没说够,又道:“说不准今天小王跟皇兄下棋又能略胜一两子,到时候我请特旨到玉府去,石将军可有什么话要带么?”石梦泉只是不理,自己出了御书房来。 偏也巧,才走出没多远,便见他母亲王氏在转角处等着。因赶紧上前拜见。 王氏大约先也听话所了儿子病情凶险,担心得食不下咽,寝不安身,这时见他无甚大事,才放下了心来,不过,面上依然忧郁,甚至有些责备:“我自听说赵王府的小王爷亲去南方寻你,就日日托人在这边帮我候消息。今日听说你来了,我就立刻来见你——你是怎么保护玉将军的,现在竟出这样的事?” 若不是在皇宫的交通要道上,石梦泉便要给母亲下跪了。他垂首道:“都是儿子的过错。” 王氏叹了口气,道:“不是为娘的偏心,特特要责怪你。实在是最近发生的事也太多了。你知道么?咱们在人在北疆大胜蛮人。蛮人的那个什么可汗送了一位公主给皇上。才来是封了贵人,眨眼倒又封了贵妃。皇上已经很久没有上凤藻宫来了。” 啊,原来是这样!石梦泉心里的疑团稍稍解开,但是忧虑更甚。“娘,到底皇上是为了什么事在责备玉将军?” 王氏道:“还有什么?无非是你们在南方打仗的事吧。打仗的胜败娘是不明白,你又是伤又是病的,娘知道你尽了力了。唉,可是——皇后娘娘对咱们家有多大的恩典?她就玉将军这一个亲人啊!要你陪在玉将军的身边,你不是不知道用意。除了要你保护她的安全外,更重要的,是因为玉将军总是看着远方,看着高处,往往留心不到脚边的障碍。你就是要替她看着身边危险,不让她掉进陷阱。可你却……贡品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会不拦着她呢?” 石梦泉一愕:“玉将军真是动了朝廷的贡品?”不是遭人污蔑么? 王氏道:“玉将军被禁足之前,和皇后娘娘见过一面。贡品的事,她亲口承认的。” “是什么贡品?”石梦泉焦急地问道,“玉将军怎么会动用朝廷的贡品呢?” “说是一株灵芝。”王氏道,“皇后娘娘也奇怪玉将军为什么会拿西瑶进贡的灵芝。不过玉将军不肯说。唉!” 石梦泉无比的困惑,更还有痛苦。十六年来跟随在玉旒云的身边,他了解她的性格。她的许多举动为外人所误会,唯有他懂得背后的因由。可是这件事,他一点儿也不明白。毕竟,她心里还有他无法触到的角落。 那么现在究竟要怎么办? 想再跟母亲说几句话,却见小巷里一个太监在慌慌张张地招手了。王氏见了,道:“我要回去了。要是宫里有消息,我就想法叫人传给你。你要尽快把玉将军救出来。皇后娘娘是一天比一天消瘦了。” 石梦泉何用母亲吩咐?点了点头。 王氏自朝回走,几步,又停下转身道:“赵王爷家的郡主,跟你……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烦心的事总是一桩接着一桩。石梦泉道:“是王爷和郡主都误会了。娘请放心。” 王氏仔细端详着儿子的脸,幽幽叹道:“其实郡主是个好心眼儿的小姐,我们无论如何也高攀不起。你若是为着这个理由拒绝王爷,娘当然也支持你。但你要是心里还有那非分之想……” 石梦泉忙道:“娘,你说到哪里去了?当务之急是让皇上不要再怪罪玉将军,其他的事儿子一概都管不着。娘就回去,请皇后娘娘好好休养,等儿子的好消息吧。” 王氏微微地摇了摇头:“你这孩子……”但终究没再说下去,同那小太监匆匆走了。 石梦泉目送母亲离去,便自出皇宫,一肚子的心事,连把原本去见顾长风的打算都忘记了,走出很远才发现到了“四海阁”,正是樾国接待各地使节的场馆。在楚国叫“夷馆”。但因为樾国本不是中原人出身,忌讳“蛮夷”的说法,因此改了这么个名字。 石梦泉暗想,既然到了这里不如就去见见那个西瑶的使者,看看贡品到底的怎么一回事。因下了马,通报了身份,进了四海阁去。 那西瑶使者不多久就出来相见了,乃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儒生,自我介绍名叫蓝沧,在西瑶任礼部侍郎之职。他后面还跟了个随从模样的年轻人。石梦泉无意中看了一眼,见此人的眼睛竟是冰绿色的,不禁一愕。那随从赶忙低下了头去。 蓝沧说到自己此来目的是为了给庆澜帝祝寿。西瑶地处偏远,仰慕中原地方地大物博,中原文化精深无比,所以才不远千里来到西京。 石梦泉只觉这条理由有些奇怪:仰慕中原文化,那应该到楚国去才对。西瑶原本向楚国称臣,在三十年前,才丢掉了“镇南王”的封号,脱离楚国而独立。那时楚樾之争已然开始,楚国忙着遏止北境樾国的扩张,根本没心思管南方小国的事情。不过,西瑶脱离楚国也只是形式,据说岁贡还是从来不少,楚国后来也就懒得计较这些了。 现在不是关心他们真实来意的时候,石梦泉只想知道关于那灵芝的事。 蓝沧大约做使臣也久了,最懂得察言观色揣测别人的意图,看石梦泉一直沉默不语,即轻轻一笑,道:“石将军突然造访,蓝某怎会不知你的来意?这万年灵芝乃是我西瑶皇帝送给你们樾国皇帝的礼物,而惊雷大将军她不问自取,分明就是没把我们西瑶皇帝放在眼里,也没把你们樾国皇帝放在眼里。这种事情,岂能容忍?” 石梦泉也没有天真地指望过事情可迎刃而解,道:“蓝大人误会了。在下前来并不是为玉将军辩解求情的。在下只是想知道玉将军怎么会不问自取了贵国的贡品。” 蓝沧愣了愣。他后面年轻的随从答道:“既然是不问自取,我们怎会知道来龙去脉?我们大人将此灵芝暂时寄放在一间商铺中,本来是想若国内另送一支更好的灵芝来,这株就可不用。谁知因为贵国和楚国在大青河交战,水上通路封锁,我们国内的灵芝没能送得来,这一支又被玉将军强行拿走。我听说玉将军在你们樾国境内就是横行霸道的一个人,不过,那毕竟是贵国的内政,外人管不着。她如今欺压到了我们西瑶人的头上,我们可不会忍气吞声!你休要来白费力气了!” 石梦泉感觉那冰冷的绿光刺在自己身上:奇怪,一个随从,竟然这样说话!他自幼跟玉旒云在皇宫里长大,各国的使节见得也多了。虽然并不是人人都来自楚国这样的礼仪之邦,但外交之道,总是先礼后兵。更何况樾国日渐强大,各邻国使者无不战战兢兢。生怕说错了话,引得兵戎相见。这两个西瑶人,既是进贡来的,应当是称臣才对,怎么…… 不过石梦泉知道是上门求人,不能发怒,好言道:“玉将军若真有得罪尊使之处,在下是她的部属,先替她赔个不是。不知蓝大人所托哪间商号?玉将军取走灵芝时何人在场?在下只是很想知道当时的情形而已。” 蓝沧道:“怎么?你怕人家睁着眼睛说瞎话冤枉了你们玉将军?哼!我所托的是瑞津县的泰和商号。他们南来北往的生意多得很,在我们西瑶境内有十来家分号。这样大的买卖首先讲的就是信誉。玉将军取走灵芝时,泰和号的掌柜还同她据理力争,瑞津其他几间商号的掌柜恰巧也在场,他们总不会联合起来颠倒黑白吧?” 石梦泉不能放过每一个可能的突破口:“未知那掌柜可来到京中了么?” “自然来了。”蓝沧道,“就在……” 才说了一半,忽听外面报道:“永泽公靖远将军到。”话音未落,已见悦敏走了进来,看到了石梦泉,讶道:“石兄弟,你也在这里?” 石梦泉自然行礼拜见。蓝沧和随从也问了安。悦敏道:“尊使想必已经接到了家父的帖子,不知肯不肯赏这个脸呢?” 蓝沧和那绿眸随从对视一眼,似乎交换了什么意见,既而拱手道:“赵王爷是樾国乃至天下数一数二的英雄,我等有幸一见,回去说给敝国皇帝听,也算不虚此行。” 悦敏道:“如此甚好。在下已备齐车驾,尊使请——”说时,将蓝沧让出了门外,又和石梦泉低声匆匆地道:“石兄弟也是为贡品之事来的吧?这就交给父王和我来处理。石兄弟还是先去劝顾侍郎的好。” 石梦泉知道自己来到四海阁有违前夜赵王的计划嘱托,仿佛是不信任人家似的——不错,他是有怀疑,但是,另结梁子总不好。因道:“我本也是要去,恰巧路过,就来看看。” “哦?”悦敏笑着,“是这样?我还以为石兄弟你能未卜先知呢——晓得我那磨人的妹妹要去找你,就故意不上顾侍郎家去。” 石梦泉一愕:愉郡主去找他? 悦敏笑道:“我这妹妹的脾气就像是西京夏日的天气,一时是晴空万里,一时又打雷闪电。她昨天晚上发了火,还没到二更天就后悔啦,说自己不该明知道你对惊雷大将军忠心,还说人家的坏话,非要来跟你道歉哩。我母妃可是直念阿弥陀佛,教了这么多年三从四德,终于记住了一样。” 石梦泉真不知要如何解释才好。 悦敏道:“这丫头估计真上顾侍郎家守株待兔去了。要是撞不见你,谁知她会不会在人家家里翻天?这倒还是其次……”悦敏又压低了声音:“听说顾侍郎联合了青窑、瑞津等地的地方官,要联名参玉将军乱征民夫,强用商船。要是这份折子递了上去,玉将军就更麻烦了。” 可不是!石梦泉焦急万分:顾长风是个心系百姓疾苦的人,玉旒云是个为了夺取胜利不惜牺牲眼前利益的人,两人政见不同,摩擦是难免。然而顾长风一向就事论事,对事不对人。似这样找了同僚联名上疏,完全要整垮玉旒云的架势,似乎不是他的作风啊! 悦敏拍拍他:“不必过虑。惊雷将军这次一定有惊无险——她若有事,你肯定又‘无心儿女之事’,那我妹妹可就嫁不出了。就为这个,我们赵王府也会全力以赴。”说罢,不待石梦泉回答,出门去了。 要去见泰和号的掌柜。但现在必须去见顾长风,石梦泉想,不过,若单单登门请人谅解玉旒云在前线的种种非常措施,只会无功而返。他要让顾长风知道,玉旒云的心里并非没有百姓。两人的龃龉从“治蝗”一事开始。那么,就让顾长风知道南方七郡治蝗的真相吧! 当时玉旒云翻遍典籍,对古代蝗蝻之害作了一篇札记,让石梦泉带去南方,若见到可补充的,就请他批注在旁。石梦泉北归之后,先是为了楚国细作之事,接着又准备远征,这篇札记还一直未交给玉旒云,此时倒正可拿出来给顾长风看看。 他打定主意,就先策马回府去取这本小册子。不料才一进门,就撞到了林枢,面无表情地专等着他呢! “将军,是把脉吃药的时间了。” 石梦泉哪儿有那个工夫,含混地应了一声,径自往书房去。岂料林枢的动作快如鬼魅,一把就朝他的脉门抓来。 在瑞津吃够了被点穴扎针的苦头,石梦泉赶忙闪身避让。 不料林枢竟然也是会家子,一招不中,又出第二招。变抓为削,掌缘如刀,劲风几乎刺得石梦泉睁不开眼睛。 好家伙!他心里暗惊,这大夫怎如此厉害?是了,听说他是“百草门”的传人,江湖绿林中人,会些武功也不稀奇。他们的招式变化多端,果然和我们行伍中的不同。 思念间,双方又攻守了几个回合。 林枢凌厉,石梦泉稳重,本来也不见得就能分出高下。不过,石梦泉急着去找顾长风,何有功夫在此纠缠。不由恼怒道:“林大夫,你究竟要怎样?” 林枢道:“不要怎样。我方才已说了,该是把脉吃药的时间了。我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石梦泉从未见过做事这样一板一眼不知变通的人:“我若是病没好,怎么和大夫拆了这么些招?” 林枢冷冷:“医家言‘望闻问切’。非得把过了脉才能确认。将军若有急事,还是先让在下把脉。莫要自己浪费时间。” “你——”石梦泉恼火异常,但如此下去,总不是办法。因道:“好,就让你把脉——” 他才收了招,林枢已“呼”起欺身上前,搭上了他的脉门,出手之准,甚至可以用毒辣来形容。 石梦泉愤愤地瞪着他。 林枢依然面无表情,站了片刻,自语道:“看脉象倒是全好了。” 石梦泉被这大夫摆布的也久了,实在没有好语气:“既然全好了,请大夫不要阻拦我办正事。” 林枢道:“将军岂不知‘磨刀不误砍柴功’么?将军在府里有什么事要办,尽管去办。出门前不要忘记在下还有一帖灵芝茶,喝完了再走。这是最后一帖了。将军喝过,在下也该告辞了。” 虽然对自己有救命之恩,但这种焦头烂额的时刻,石梦泉还真有点“忘恩负义”地希望这大夫早走早好。他当下并不理会,只自顾自到书房寻找玉旒云的札记。未花多大功夫便得着了,一本百多页的册子,其实只有前边十数页是玉旒云的笔记,后面都是石梦泉从顾长风那里听来的方略,有许多都是对前文玉旒云所提问题的解答。如此呼应着,越发显出当初南下是玉旒云布置了任务,石梦泉按照命令执行——顾长风应该会因此改变对玉旒云的成见吧! 他拿着复要出门,见下人已端了药碗来,谓林大夫吩咐,请务必喝完再走。 石梦泉接过来,倒有些担心这是林枢为了把他留在家里继续休养而炮制的什么让人动弹不得的药,因此并不喝。看托盘上另有一个小盒,便问:“这是什么?” 下人道:“林大夫说,玉将军当时给了一株千年人参一棵万年灵芝,都未用完。他如今使命已完,不贪图小利,剩下的依旧奉还玉将军。” 石梦泉“恩”了一声,把碗放下:“你且跟林大夫讲,我喝过了。”说时,仍旧出门去,可才跨过门槛,心里便如电光火石般一闪:万年灵芝! 他豁地转身看着那下人:“你说什么?万年灵芝?” 那下人一怔:“啊,啊,是。林大夫是这么说的。” 见鬼!见鬼!他心里咒骂着。 “林大夫人呢?” “正……正要走……” 石梦泉不待他说完,一把抓起那盒子,三步并作两步追了出去。林枢才刚刚走到门厅里,背着包袱,挎着药箱子,正是要离去的架势。 “大夫留步!”石梦泉唤道,“这灵芝……这灵芝可是从西瑶来的贡品?” 林枢漠然地看了他一眼:“这个,在下怎么晓得?在下当时只不过是叫玉将军拿千年人参万年灵芝来保住将军的命。至于玉将军从何处得来,这就不是在下可过问的了。” 石梦泉觉得自己心里仿佛刹那有千军万马奔腾而过,把千般情绪、万种感受齐齐激发在一处:这事……这事……这事…… 他朝外走了几步,又退回来,转了个身,又转回去。真真痛恨自己——到头来原是我累了她! 不过,既然是这样,那就更好向皇上解释了! 当即对林枢道:“林大夫,你且不要走。要用灵芝来治我的病,这事,我想请你作的见证。” 林枢道:“怎讲?” 石梦泉想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要向皇上解释,首先得要得到皇上的召见才是。樾国制度,每月初五、十五、廿五上朝。如今四月廿五已过,五月初五尚早,皇上有心回避他,他也没有别的办法……这当儿,不如先抓紧功夫,把顾长风那头说通。即道:“总之,请林大夫稍住几日,事后一定重谢。” 说完,他将那札记往怀里一揣,一壁吩咐下人们好生招待林枢,一壁大步朝门外走。不过还没出门口,又转了回来——那送药的下人恰好追到门厅来了。石梦泉便走上前去,端起药碗一饮而尽——灵芝茶么?这是玉旒云付出了怎样的代价才得来的?他向林枢一亮碗底:“大夫妙手回春,大恩不言谢。请大夫务必留下!”说罢走出门,打马朝顾长风家去。 途中又经过玉旒云的府邸,和前日一样,禁卫森严,他忍不住勒马望了望。深吸了一口气,又要上路。这时,就听人唤道:“将军稍等!”见蒋文一径跑了上来。 “什么事?”他问。 蒋文四下里张了张,道:“卑职昨天悄悄进去见了玉将军,把你回京的消息跟她说了。” “啊!”石梦泉连忙跃下马来,凑近了问道:“玉将军有什么指示?” 蒋文道:“玉将军问,你身体怎样。我回说你看起来气色很好。玉将军就说‘那很好’。” “她……”她只说了这三个字?石梦泉心里先是一热,仿佛又回到病重时的梦境,玉旒云将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一种难以言语的欢喜——不不合时宜的吧?他随即收拾起心绪来,问道:“玉将军未说有什么事要交代我办么?” 蒋文摇摇头,又点点头:“玉将军叫你替她好好看看应春花,自己保重身体,别的什么也不用担心。” “这……”石梦泉知道玉旒云是一个眼里从来看不到失败看不到危险的人,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赢面,她也只看到胜利,只想着去取得那胜利——攻打梁城时是如此,被困落雁谷时亦是如此。无论怎样的困难,她都踌躇满志地去面对,最终那些艰难险阻也都会被她击溃。可这一次,情形不必以往——她手里并没有重兵,甚至失去了自由,一向可为她说话的皇后娘娘似乎失去了宠爱,更不要说皇上改变了袒护的态度……在这种时候,她是真的依旧看到胜利,还是只用这话来宽慰石梦泉呢? 不论是前者还是后者,石梦泉握紧了马缰绳,玉旒云不能输,他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请你转告玉将军。”他对蒋文道,“我一定会替她看应春花的。”说到最后一个字时,他已然翻身上马,鞭子一扬,疾驰而去。 这时候,街道两旁的应春花已隐隐有了凋零之势,粉红玉白,零星散落。他的马跑得急了,有几片花瓣就撞到了他的怀里。他顺手攥住一片,紧紧押在胸口—— 如果可以,他想,如果可以,我不要替你看花,我想和你一起看花。不,若能换得你平安无事,哪怕我看不到这花又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下礼拜有n篇论文要交,再下个礼拜要考试…… 如果我不来更新,大家勿怪…… 12/21/2006修改错别字 12/27/2006修改错别字 08/26/2008补丁版,继续顺延。 28第27章 远远的还未到顾长风家门口,石梦泉就看到人头攒动,更听到吵嚷之声。他先暗想,若是愉郡主不知天高地厚的来闹事,未免动静也太大了些,待走到了近前看,却哪里是愉郡主?全都是武装齐备的禁军。配刀出了鞘,在太阳下亮闪闪直晃人的眼睛。 石梦泉不禁一愕:怎么,顾长风莫非也犯了什么事被禁军围了府邸? 正纳闷,那群禁军已有人发现了他,高声叫道:“看,是石将军来了!我就说石将军一定会来的!”霎时整群人都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道:“石将军,这事欺人太甚。咱们可不能就这样让这群穷酸书生给踩在头上。” 石梦泉莫名其妙,朝人群那头看看,见顾长风的家门口一停青帘轿子被拦住了,顾长风就在轿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满面愠色。 他抬手叫那些禁军将士静一静:“你们到底在做什么?” 一人道:“将军,我们可都是在玉将军身边呆过的。玉将军是怎样的人,我们还能不知道么?我们就看不惯姓顾的小题大做落井下石!” 旁人也都纷纷附和:“打仗嘛,玉将军要不知道取舍,婆婆妈妈的,怎么能及时赶到前线?怎么能挫败楚人的阴谋呢?姓顾的懂什么!他要针对玉将军,咱们就是不干!”一时群情激愤,有人挥着拳头朝顾长风直嚷嚷。而顾长风只是瞪着他们,又冷冷地扫了石梦泉一眼,仿佛是说:原来你也是个不明事理的家伙! 石梦泉本是来解开误会的,哪料到会遇上这一群激动的旧部,可不是越帮越忙么?他连忙喝止:“大家不要冲动,这跟顾侍郎没有关系!” 可是离他较远的那些人根本就不听,有人已照着顾长风的轿夫就踹了过去,另有人拳头乱挥,顷刻间,四个轿夫都满地打滚求饶。 有人咋呼道:“姓顾的,你要不去皇上面前承认你诬陷玉将军,咱们可就不客气了!老子们的拳头可不认识你是几品官,身子骨硬不硬朗,逮着了就要往死里打!” 顾长风是出了名的硬脖子,岂会受人威胁,袖子一甩,眼一瞪,道:“随你们。顾某就不信,天子脚下还能没了王法!” 那些禁军士兵似乎是气急了,还当真劈手来打。石梦泉疾呼道:“不可!”话音未落,人已从马上一跃而起,直扑到圈内,一把将顾长风护到身后,同时伸手格开了那士兵的胳膊,道:“玉将军向日叫你们寻衅闹事,胡乱打人的么?” 那士兵愕了愕。石梦泉见他甚是眼生——虽然不是玉旒云的每一个旧部他都熟悉,但是他自己也做过御前的侍卫,这些禁军里的至少都见过面,偏偏这个却一点儿印象也没有。他心里不禁一凛,再看左右,那士兵们也没一个面熟的。 莫非有诡计?阴冷冷的感觉刹那袭向他。还未及多想,只听顾长风“啊”地呼了一声,回身看时,正有一柄钢刀朝顾长风兜头砍去。石梦泉不禁骇异,急忙将身挡在顾长风之前,向那行凶之人当胸一拳,将他打得一个趔趄,跟着夺下了刀来,横在跟前。 “你们这是做什么?造反了么?” 被打那人踉跄了几步:“石将军,我们不是造反。我们是看不惯这书生信口开河污蔑玉将军。我们就把他杀了,出了事,左右就由我们担着。将军你闪开,不要掺乎进来!” 岂有此理!石梦泉护着顾长风朝后退:“顾侍郎,我保你到门口,你冲进去关上门,不要理会外面。” “哼!”顾长风冷冷的,并不甚领情,“你算是玉旒云的部下,顾某可不想令你难做。他们要把顾某怎样,顾某就等着。倒看看她玉旒云还能猖狂到几时!” 石梦泉真是焦急万分:和顾长风的误会可不知要如何才能解开。这要是顾长风有个三长两短,玉旒云岂不更加麻烦了?到底这些禁军是怎么打算的?若有人煽动他们,究竟是什么人? 思念间,又有几名禁军先后攻了上来——的确都无意伤害石梦泉,个个都想逼开石梦泉取顾长风的性命。石梦泉愈斗心下愈是蹊跷,愈是觉得这些人不是玉旒云的旧部,来这里闹事也决不是为了顾长风参劾玉旒云之故…… 如此纠缠下去不是长久之计,他想,不如先带了顾侍郎离开此地!因把刀一挥,逼退了近前的几个禁军,一拉顾长风的胳膊,道:“顾侍郎,得罪了!”便发力一纵,跃离了战团。 外围还有好些禁军在推推搡搡。有人似乎还要挤进去找顾长风的麻烦,而有人则道:“石将军说的没错,玉将军向日不是这样教训我们的。我们如此草率行事,只会给她添麻烦!”结果禁军中自己也争斗了起来。 石梦泉实在无暇顾及这些,在人肩膀上一路踏了过去,要跃回自己的马上。 可偏偏这时候,见路上“啪啪啪”步伐整齐又来了一队士兵,瞧服色就知是步军营九门提督的人马。再一细看,那领队而来的可不就是巡捕中营的督尉潘硕么?想来是有人将这边的骚乱报告了衙门吧! 转瞬,九门提督的部众就到了跟前,迅速地围成一个圈子,将骚乱的禁军包围在内。 “京畿重地,岂容尔等聚众械斗?”潘硕满面寒霜,“还不把兵器都放下了?否则,我可不留情面!” 那禁军们方住了手,但面上满是不服,有人还叫道:“潘大人,玉将军向日也提携过你——要不是她,你今日也坐不上九门提督的位子。如今她被奸人陷害,你怎不出来说句话?” 原来盘说已经升了官,石梦泉倒还不晓得。 潘硕正色道:“玉将军提携过本官,但本官是为皇上效力的。皇上交给本官的任务就是保证京畿安全与秩序,你们公然在顾侍郎府前闹事伤人,本官就不能袖手——来啊,全部都给我押下!” “什么?你这不明摆着胳膊肘朝外弯么?”有禁军士兵嚷嚷着,“老子就认玉将军!老子就觉得这事皇上办得不公平!你们谁敢动老子?脑袋掉了不过碗大的疤!” 他这样一带头,又有一些已放下兵器的被激了起来,跟着吵吵道:“就是!潘硕你这忘恩负义的家伙,虽然你官做得大,那又如何?咱们可不像你!” 步军营的人看这架势是要动上手了,纷纷拔出了兵刃。 “住手!”石梦泉怒喝道,“你们谁自称是玉将军的旧部?素来她不在的时候,是不是由我石某人来替她指挥?全都给我放下兵器,不许生事!哪一个不听的,就不是玉将军的人。在此冒充她的部下,给她抹黑,究竟是何居心?” 此言一出,禁军兵士们都不禁怔了怔。说时迟,那时快,步军营一拥而上,已将外围的人缴了械。里圈有几个虽然还有反抗的念头,但旁边人都放下兵器,他们也只好作罢。没一刻功夫,所有滋事的禁军全数被九门提督的人马押下,捆起双手,用绳子穿成一长串——向日禁军在宫中当差,走出来也是威风八面,和步军难免有些嫌隙。这时步军兵士可算找着了出气的机会。 石梦泉望着步军兵士将闹事禁军押往九门提督衙门,心中暗想:这下,玉将军的麻烦恐怕更大了吧? 而这时,就听潘硕道:“怎么,石将军还打算挟持顾侍郎到几时?” 石梦泉一愣:可不是,顾长风还在自己的马上呢!因笑道:“倒是我糊涂了。冒犯顾侍郎……”说着,将顾长风扶下了马。 他感觉有两个步军士兵逼得自己很近,诧异地转脸望了望。 潘硕挥挥手:“用不着你们动手。石将军,也请你跟我回衙门一趟吧。” “我?”石梦泉一诧。 潘硕道:“禁军闹事是为了玉将军。方才石将军自己不也说玉将军不在时,由你发号施令么?” “你莫不是以为我叫他们来闹事?”石梦泉语气中不免有了怒意。 顾长风替他辩解:“跟石将军应该无甚关系。” 然而潘硕不为所动:“究竟有没有人怂恿他们来寻衅,是谁,我且不知道。不过这里除了他们和石将军外,就只有顾大人。顾大人总不会找人来打自己吧?既然我已把禁军都押走了,若不请石将军也到提督衙门来一趟,那就失之公允。九门提督衙门不做那种有头没尾不像样的事。” 此话不可辩驳。石梦泉锁着眉头:自己才到顾长风家门口,这边就闹起事来,而没闹多一刻,潘硕就带着人来了。一切都不早不晚卡得将将好。世上岂有这么巧的事?且这些所谓的“旧部”中竟有这么多生面孔!不过,潘硕应该不会也被什么人买通了吧? 他看了这人一眼,面容是坦荡的。 这时候还有别的选择么?某个人的阴谋已将他算计在内,若那人也买通了潘硕,则此一去是身陷囹圄无法再营救玉旒云,而不去,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恐怕只会麻烦更大。到时候就不是单单“请”去九门提督衙门这么简单了! 他向潘硕伸出了双手:“潘大人,如此,我跟你走一趟。” 潘硕愕了愕:“不,绳子就不用了。将军请。” 滋事的禁军都关进了大牢,潘硕没有这样对石梦泉。还真如他所说的,只是“请”石梦泉在衙门的一间房里坐着,甚至还上了茶来。不过门口派了十几个人把守。石梦泉暗想,我若真要冲出去,他们如何能拦得住我?不过,我正要留在这里,把事情的前因后果都打探打探! 想着,潘硕自己进来了。带上门,向石梦泉顿首道:“得罪之处,将军见谅。” 石梦泉未答他,且听他的下文。 潘硕道:“石将军定然觉得事有蹊跷。下官万分为难,不得以才出此下策。” 九门提督和将军都是从一品的武官,潘硕却自称下官,这显然不是对着石梦泉,而是对着他的上司玉旒云了。 石梦泉问道:“什么蹊跷?” “从头到尾,整件事。”潘硕道——原来上午即有一位禁军士兵来报告,说同僚们要上顾长风家闹事,潘硕当时就派了一队人马赶了过去,除了看到愉郡主从顾家出来,可什么也没见到。潘硕也不便责备报信的人,嘱咐他回去,有消息再来通报,自己则让人在顾长风家附近监视着。然而直到中午也什么都没发生,他便让步军都撤了回来。不想,连凳子也还没坐热,那禁军士兵又匆匆地跑了来,说同僚们已经上顾家去了,还是石梦泉带的队。潘硕大惊,不信石梦泉能做出此等事情。怀疑这若非针对他九门提督的恶作剧,那就是存心陷害玉、石二人。无论前者还是后者,他都不等袖手不理。于是带了人前来,正好看到顾家门前的闹剧。 “下官以为,他们就是要把石将军牵扯进去——”潘硕道,“估摸他们原计划早晨就上顾家生事,但石将军却未去。所以专等到方才石将军去见顾侍郎时才行动。同时又来通知下官……” 石梦泉早也有这样的怀疑了:“那些滋事的禁军,没几个是面熟的。” 潘硕道:“石将军要去见顾侍郎,这事有什么人知道么?” 还有什么人?就是赵王和悦敏啊!去找顾长风说情,还是赵王的主意。而石梦泉自作主张先进宫面圣,又接着去了四海阁,肯定打乱了赵王的计划吧?难怪悦敏在四海阁里要特地提醒他到顾家来!石梦泉捏紧了拳头:这么说,果然是赵王企图对玉旒云不利,故意把西瑶使者也接走了,以防他寻出旁的出路! 潘硕见他面色铁青:“石将军?” 石梦泉只是把拳头握得更紧了:现在要如何是好?谁可相信?谁不可相信?这一个朝廷,竟然找不到一个盟友。 潘硕道:“石将军你怀疑谁,不妨直说。下官要进宫面圣,把这奸佞揪出来。还你和玉将军一个清白。” 没有证据。石梦泉不答话,赵王这样的势力,此番计划又甚周详,而且愉郡主的事恐怕在亲贵女眷中早传开了,现在京中谁不晓得石梦泉是赵王爷未来的成龙快婿?赵王会陷害他?谁信? “石将军!”潘硕急了,“在京畿重地持械威胁朝廷命官,这是大罪!何况参加的都是禁军兵士,又有人指你是领头的。到时候他们一齐咬住你不放,你如何脱得了身?说不准那奸人还要污蔑你背后主使的是玉将军——那时你再把怀疑说出来,下官也帮不了你了!” 正是如此。石梦泉想,但此刻说出来,万一叫赵王知晓自己已洞悉他的阴谋,他改变计划,那岂不又全无头绪?倒不如装傻充愣,引他们上当,露出马脚? 这一计议,他即对潘硕道:“潘大人,你不用多说了。人正怎怕影子斜?这事我没有做过,玉将军更没有指使过,我就不信谁还能硬栽到我们头上。你要秉公执法,就把我也一并押进大牢好了。” 潘硕一怔:“你……你这是……” 还未说下去,只听外面一人大声嚷嚷道:“为什么不让我进去?是赵王爷的令牌大,还是你大?”正是愉郡主的声音。 士兵想是极力阻拦,愉郡主恼火了:“你们敢挡本郡主的路,本郡主叫你们掉脑袋!” 那士兵只得求救:“潘大人,您看这……” 潘硕望了石梦泉一眼。 石梦泉笑笑:“潘大人还不把我押进牢里,恐怕郡主要把这里给掀了。” 潘硕“哼”了一声:“九门提督衙门还结实得很,不会因为一个人或者一面令牌就塌了。石将军在这里稍坐,下官去看看就来。”因出了门去。 石梦泉在内坐着听。他知道潘硕并不是一个十分聪敏的人,然而铁面无私,行事中规中矩有时竟到了刻板的地步。愉郡主虽然能四处发号施令,但是遇到了潘硕应该得不着任何甜头。 果然,任这刁蛮小姐在外如何大发雷霆,潘硕竟亲自挡着门口一步不让:“石将军涉嫌劫持朝廷命官,此事未查清楚之前不能走出九门提督衙门半步。慢说是郡主你来,就是赵王爷亲自来了,下官也恕难从命。” 愉郡主气得直跳脚:“不就是顾长风么?本郡主今天早晨还去找了他呢,你们怎么不把本郡主也抓起来呀?那些闹事的都是玉旒云手下的人,和石梦泉又有什么关系了?” 潘硕丝毫不为所动:“郡主怎么做是郡主的事。至于石将军,下官已说了,便是赵王爷来了,也不能放人。” 愉郡主的脾气,估计这时要抬起脚来照着潘硕踢过去。石梦泉想,待她闹得急了,就求她传个话,叫赵王爷来相救,饲机套套赵王的话。虽然这样未免有些卑鄙,这个少女应是无辜的……但是…… 他狠下了心,起身朝门口走。却听一人道:“呵,果真是老夫来了也不放人么?好个铁面潘硕,担得起你这绰号!”赵王竟已经到了。 石梦泉静听动静。 潘硕自然参见赵王。四下里又有“参见永泽公”的声音,可见悦敏也跟着来了。 赵王让大家都免礼,向潘硕道:“石梦泉将军是老夫欣赏的一位年轻人。现在这些小辈里难得有他这般稳重的。顾侍郎府邸前聚众闹事的事,老夫也听说了。这决不可能是石将军的所为。” 潘硕道:“下官也不相信是石将军的所为,但是石将军一日未脱嫌疑,一日就不能离开我九门提督衙门。皇上让下官办事要按照规矩,不可徇私,所以就算是王爷您未来的女婿,小官也不能坏了法纪。” 愉郡主气鼓鼓的,大骂“木头”。赵王喝止了女儿:“潘提督忠于皇上,办事一丝不苟,叫人不能不佩服。老夫也相信清者自清,石将军未做过这下作之事,皇上定然不会冤枉他。不过老夫想跟石将军说两句话,潘大人总不会连这点面子也不给老夫吧?” 潘硕没有立刻就答应。 悦敏在一边道:“虽然我父王宝刀未老,但总不至于在潘大人的重兵保护之下将石兄弟劫了出去,潘大人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大不了,我和小愉兄妹俩给你做个人质,总好了吧?” 不知赵王有什么诡计?石梦泉想,这是个刺探的大好时机! 他当下道:“潘大人,就请通融这一次。待赵王爷同我说完话,我愿跟你下大牢去。” 听到“大牢”两个字,愉郡主先不愿意了,嘟着嘴:“父王……” 悦敏拉住她:“不要多事。父王自然有法子。” 都等着潘硕发话呢。他犹豫了一下,才道:“好吧。就让王爷进去跟石将军见一面。永泽公和郡主请在外面等着。”说罢,没有给愉郡主再次表示不满的机会,迅速给闪身让赵王通过,又自金刚似的挡在了门前。 石梦泉听到门“吱呀”一响,急忙收藏起任何可能显露自己怀疑之心的表情,恭恭敬敬地向赵王行下礼去。 赵王道:“也不要麻烦这么多。你同我老实讲一句,这事,不是你做的吧?” 石梦泉心中真真暗自好笑:倒晓得贼喊捉贼呢!“确实不是卑职所为。卑职没有这么大的胆子,也没有这么糊涂。做这种事,只会拖累玉将军。而王爷既然答应施以援手,我做如此愚蠢之事,不也就拖累了王爷么?” 赵王皱没眉,微微点了点头:“我也就想不会是你做的。那么就一定是他了……唉,这就有些麻烦了!” 石梦泉看他分明是卖关子,就问道:“王爷,您知道是谁要陷害玉将军和卑职?” 赵王朝身后看了看,仿佛生恐有人在门外偷听,接着凑进了,压低声音道:“皇上。” 石梦泉一愣——这倒不用装,是真的惊讶。赵王随便编派谁不好,非要说皇上?皇上若要针对玉旒云,何必还费这些周章? 赵王道:“你不要以为老夫信口开河。你年纪轻,大概把‘功高震主’这四个字当成笑谈。我老实告诉你,杀功臣的帝王多得去了,可不是太史令编出来的。” 石梦泉不语。 赵王道:“其实昨夜你来我府中时我已想同你说,但顾念你跟在惊雷将军身边多年,而她又是皇亲,恐怕你不信。而且,老夫那时也并没有确凿的证据。但今日连你也被囚禁了,可就不能不给你提个醒。” 石梦泉摇头道:“王爷,您一定是误会了。虽然皇上现在是不像从前那样宠爱皇后娘娘,但是皇后娘娘总还是六宫之主,玉将军怎么说也是皇上自家人。她对皇上忠心耿耿,皇上对她信赖有加,哪儿来什么功高震主的道理?以卑职之见,一定是另有奸佞。” 赵王道:“皇后的事原来你也知道了,不过,你自己在玉将军身边这么久,难道你也认为玉将军为皇上所重用是为着她和皇后娘娘的关系吗?” 当然不是,石梦泉无须回答,别人也许口里会这样说,或者真有一部分人心中也如此误会,但大多数人都眼睛都看到,玉旒云的胆识,玉旒云的才华,朝中鲜有能及者。她是凭着她的本领走到今日。 赵王道:“皇上因为一个人能帮助他才重用一个人。假如这人现在对他有威胁了,他还不趁着有机会就除之而后快?” 石梦泉暗道:皇上温和平易,并不会胡乱猜忌旁人,如今看来,这次处罚玉旒云,越看就越像是赵王在背后捣鬼的。不知他是何用意? 他假作吃惊道:“这……王爷不可开这样的玩笑!” 赵王道:“不错,老夫这话的确说的有些大逆不道。不过,你不是外人,老夫自然也就不必跟你拐弯抹角。当今圣上是老夫的侄子,虽然不能说是我看着他长大的,但是倚老卖老地说一句,老夫对他的了解当然比你们这些年轻人要多得多。圣上并不是你们所想象的弥勒佛一样的老好人。一个那样的人是不会坐在皇帝的宝座上的。” 那便如何?你是想取而代之么?玉旒云当初果然没有料错。石梦泉静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赵王道:“惊雷和将军和你都是年轻一辈中难得的人才。老夫看不得这种飞鸟尽良弓藏的事——何况现在飞鸟还没有尽呢,刚被楚人侥幸占了便宜,竟不思报仇雪恨,只顾着勾心斗角,国家将来还有何希望?我这做叔叔的,是时候出来教教侄子了。” 你所谓“教”,是如何?石梦泉不想问。联系前后的细节,他猜测赵王的意图,恐怕并不是要加害玉旒云,而是想拉拢他二人替自己效力,篡夺皇位——赵王自己在北境有重兵,而玉旒云和石梦泉的人马都驻扎在南方,如此遥相呼应,当真造起反来,西京立刻就会沦陷。他大概也知道有玉朝雾皇后在一日,玉旒云就不会对庆澜帝不利。据此一想,那突然献上的蛮族公主,大约也是他的杰作。想这样挑拨玉旒云和庆澜帝的关系——这计划,也实在环环相扣,够狠毒的! 还好,现在被他识穿了!石梦泉暗自庆幸:不过,皇上被这些阴谋左右,万一不小心顺了赵王的意,掉进陷阱之中,岂不麻烦?他心里又焦急得紧。但转念一想,既然赵王的目的是拉拢他和玉旒云,应该早就想好了救出玉旒云的方法,他只消等玉旒云平安无事,就将此事告诉她知晓……想到这里,心中又是一闪:以玉旒云的聪明,难道还猜不出这背后的种种?她不是说叫我好好休养什么事也不用理么?莫非是早就成竹在胸,只等着设局的人去把这局解开? 不由一阵狂喜。不过,依然不可大意。他锁着眉头问赵王道:“王爷,您的意思是……卑职现在心中一团乱麻,实在要如何是好?” 赵王拍拍他的肩膀:“你放心。这事由老夫揽下来了,天塌下来了,我也给你们扛着。这里不是长谈之地,老夫这就进宫面圣,你不要心焦。老夫同你保证,过不得两日,你和惊雷将军就会好端端地在我王府喝酒了。” 石梦泉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道:“一切就拜托王爷了!” 赵王又再次拍了拍他的胳膊,退出了门外。 愉郡主可早就等得不耐烦了:“父王,您现在就去叫皇上把他放出来吗?” 赵王不答她,跟潘硕拱了拱手:“多谢潘提督通融。请潘提督一定不要为难石将军,就算给老夫几分薄面吧。” 潘硕沉默着,算是答应了。赵王和和一双儿女退出了九门提督衙门。 愉郡主还焦急地不停在问:“父王,您是不是立刻就进宫去呀?” 赵王拈着胡须:“要进宫,不过不是为父,而是你。” “我?”愉郡主瞪着眼睛,“父王,您和哥哥不是成天骂我就会胡闹么?现在这么大的事儿,叫我去跟皇上说……您要我跟皇上怎么说呀?” “哟!”悦敏在旁笑道,“原来你也知道自己就会胡闹。不想我妹妹还有这种自知之明!” 愉郡主没心儿跟哥哥斗嘴,望和父亲寻求答案。 赵王道:“哪个叫你进宫见皇上了?我叫你去见皇后娘娘。求她在皇上面前说句话,还石梦泉一个清白。” 愉郡主的眼睛瞪得更圆了:“见皇后娘娘干什么?不是说后宫不干政吗?而且,母妃好像说皇后娘娘失宠了……她说话还有用吗?” 赵王道:“你有那么多的姨娘,难道你母妃说句话父王会不听?你只管进宫去求皇后娘娘。再说了,父王几时说不去见皇上?叫你自己去求皇后娘娘可是有用意的。” “什么用意?”愉郡主不解。 赵王看了看女儿,笑道:“你是皇室女子,婚姻大事若能有皇后娘娘的懿旨,那是多大的面子?你为了石梦泉不惜追上前线,如今再为了他去求皇后娘娘,你看皇后娘娘能不嘉许你的心意么?” 愉郡主一愣,双颊绯红:“父王居然也取笑人家!一把年纪了居然和哥哥一样没正形!永远都不理您了!” 说时,走到自己的轿子跟前——娇荇正在那儿侯着。“我们走!我们走!”她嚷嚷着,钻进轿子去。 悦敏摇摇头,笑道:“你生气归生气,可仔细想清楚该上哪儿去呀!” 愉郡主不搭理,催促轿夫“快走”,小轿顷刻就转够了街角去。 悦敏望着,问父亲:“您看小愉她……” 赵王负着手呵呵一笑:“你这个妹妹的脾气,你难道还不清楚?” “不错。”悦敏应着,神色突然变得有些怅惘,“她是真是很喜欢石梦泉啊。” 赵王道:“那又如何?石梦泉一表人才,我也很想他做我的女婿。” 悦敏幽幽地叹了口气:“当初您也是这样说博西勒的。” 赵王扭头瞥了儿子一眼:“我的确这样说过。你是真心喜欢博西勒吗?” 悦敏没有回答。 赵王便接着道:“不过让博西勒进宫可不是为父提出来的。” 悦敏怔怔,片刻,忽然牵动嘴角,似哭又似笑:“当然不是您提出来的。是我叫她去的。不,是她自己说要去的。她了解我。她知道我跟父王是一样的人。” 这次换赵王无言地怔了一刻,既而似笑非笑地道:“是么?那很好。跟蓝大人的事还没商量完呢,我们回去吧。” 悦敏点了点头:“父王,禁军闹事,这……” 赵王道:“回去我再同你说。” 两人即各自上了轿,回王府去。 愉郡主听了父亲和哥哥的话领了娇荇进宫来。她这一年来是太后跟前的常客,不需要召见也能进皇宫,没花多大工夫就到了凤藻宫的跟前。娇荇出主意道:“奴婢看,不如还是去见太后,她老人家说话应该比皇后顶用。” 愉郡主想了想,道:“虽然有道理,不过,父王和哥哥都叫我来见皇后娘娘。他们两个办事有经验得很。这是大事,我可不敢瞎胡闹。” 娇荇一怔,吐了吐舌头:“您可真是……为了石将军整个儿变个一个人哪!” 愉郡主横了她一眼:“要你管?快进去吧!” 说时,前头领路的太监已经通传了,凤藻宫里有人迎了出来,是个大宫女,一点儿也不像主子失了宠的样子,满面春风,笑道:“今儿真是巧了,各家大小主子们都来齐了。奴婢给郡主请安。” 愉郡主愣了愣:“还有谁来了?” “那可真多了!”大宫女道,“太后娘娘来了,带着各宫的主子们,长公主,大长公主……哎呀,恐怕明日各家王妃也会来呢。” 愉郡主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是为了什么呀?” 大宫女嘻嘻一笑:“哟,这事儿,还是等您进去了自个儿问吧,奴婢这身份还够不上向您通报这喜事呢!” 愉郡主现在满心能想的喜事就是自己和石梦泉的婚姻,不过看来凤藻宫里的喜事另有原因。赵王可没教给她当着这么过妃嫔的面要怎么开口向皇后哭诉石梦泉被冤枉的事。只不过,既然已经到了门口,就不能回头了。她只好深深吸了口气,领着娇荇走进凤藻宫内。 一入正殿,浓烈的胭脂香粉气立刻扑面而来——玉朝雾皇后是不好此道的,但是宫里的其他妃嫔为求皇上恩宠在梳妆打扮上都花尽了心思,玫瑰花香,玉兰花香,牡丹花香混杂在一处,愉郡主差点儿没被熏昏了头。再抬眼一看,刚掌灯,本来室内并不甚明亮,但光鲜的衣裙和璀璨的首饰交相辉映,立刻就满室生辉,让人的眼睛都要花了。 愉郡主就在门前呆了呆。 “小愉也来了!”是太后的声音,“出门一趟想是追着你的如意郎君了?这就变得扭捏起来?” 愉郡主脸一红:“小愉给太后老祖宗请安。” 太后叫她免礼,赐了座,道:“你也不用不好意思。她们这些年轻人每次议论你,我老太婆都出来责备她们——咱们大樾国可不似楚国,有那么多没用的规矩。太祖皇帝是马背上打下来的江山,太宗在世的时候,亲贵小姐还可以比武招亲哪。怎么现在就一年年朝楚国那规矩靠上去了?这可不成。” 众妃嫔听了都笑。愉郡主也不知太后是当真还是调侃自己,嘟着嘴不作声。脸一偏,看见玉朝雾皇后了,面色苍白眉头微蹙,似忧似喜,或者是忧喜交加,被这样一屋子五彩缤纷衬托,叫人不能不生出一种要好好照顾她的冲动。 正想向她也问安,却猛地又瞥见太后身边立着的另一个妃嫔了——面生得很,高鼻深目,肤白如雪,并不像樾国人。看来这就是那个从皇后身边夺走了庆澜帝的蛮族女人,愉郡主想,果然长得很漂亮。 太后道:“光顾着跟小愉说笑,倒忘了叫你来给皇后道喜——皇后如今怀了龙裔,可真是祖宗保佑。” “真的?”愉郡主开心得一下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我母妃可没跟我说呢!恭喜皇后娘娘!” 玉朝雾皇后淡淡地一笑,依然有掩饰不住地愁绪。 太后道:“你这个傻孩子,老太婆我都是一个时辰前才知道。你母妃那里还没传过消息去呢。” 愉郡主笑道:“那好,那好,我回家就跟母妃说。” 太后道:“你说归说,不过不要叫你母妃招了全班亲贵女眷都进宫来。皇后现在不需要你们陪着解闷。她需要好好休养安胎。” 愉郡主道:“哦,我晓得了。” 太后又道:“这话我不是说给小愉一个人听的,你们也一样。”她平常似乎总在微笑的眼睛突然变得严厉起来,目光扫过殿中每一个妃嫔的脸,在蛮族贵妃的身上有意无意多停留了片刻,接着又道:“你们不要以为皇后身子重了不能服侍皇上,你们就一个个都想翻天。我老太婆一天不蹬腿儿,就一天还能在这后宫里说上话。谁要是给皇后找心烦,找气受,我老太婆的龙头拐棍可不认得你是贵人还是贵妃。用什么狐媚子手段想叫皇上给你们撑腰的,我劝你们因为趁早打消了这念头。我这拐棍见了皇上也是照打的。都听明白了没有?” 妃嫔们纷纷回答:“听明白了,老祖宗。奴才们不敢做僭越之事。”说时,个个都把眼去瞟那蛮族贵妃,有人面上禁不住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笑容。而那蛮族女人却好像语言不通似的,自站着,没有一丝恼火。 太后扭头叫她:“容贵妃,你听明白了吗?这中原话……” “回老祖宗,”蛮族的容贵妃道,“臣妾听明白了。”竟说得字正腔圆。 太后不可察觉地冷笑了一声,既而又换上了惯常的和蔼面容:“皇上已经知道了吧?” “回老祖宗的话,”玉朝雾皇后道,“太医去禀报了。” “那皇上怎么还没来?”太后问。 “这……”玉朝雾面容惨淡,“皇上大概很忙吧。” “这时候还忙什么呢?”太后皱了皱眉头,“回头我亲自叫他过来……马上是万寿节了,皇后你又怀了龙裔,这是双喜临门的好事,应该让大臣合计合计,是不是该大赦天下,或者加开恩科。一会皇上过来,你要跟他提一提。” “是。”玉朝雾答应着。 “你有身子的人,要多开心才是。”太后道,“你好好休息。我就找人提醒他去。” 玉朝雾连忙垂头感谢。 太后拿起茶杯,欲喝却又放下了:“时辰也不早了,不耽误你休息——大伙儿都走吧。”说时,她自己已下了榻。玉朝雾连忙也起身要行礼送别,但被太后拦住了:“你不用行礼,肃一肃就好了。咱们走。” 她打头,妃嫔和公主们一个跟一个,向皇后跪安,也就退了出去。愉郡主跟在队伍的最后,心想她父王和哥哥可真是神了,竟然知道皇后有了身孕得到太后的荫庇,地位较向日更加巩固。这时候找皇后去说情一定一说一个准! 于是,她走到了凤藻宫门口,又转了回来。石氏和王氏正要将皇后扶到里间去,见了她,诧异道:“郡主落了什么东西么?” 愉郡主早听她母亲说了,石梦泉的母亲和姑姑在皇后跟前当差,这么说来此间就没有外人了。她当即扑通给玉朝雾跪下了,道:“皇后娘娘,您可一定替小愉做主!” 玉朝雾一怔:“这是做什么?还不起来?王嬷嬷,快去扶她。” 愉郡主听这女官姓王,即知是石梦泉的母亲,越发不肯起来了,道:“王嬷嬷,您也一起来求皇后娘娘,要是她不肯帮忙,石梦泉就……” 王氏中午才跟儿子见过面,怎么料到一时之间能生出变故来?她晓得这郡主对石梦泉着了迷,死心塌地要做自己的儿媳妇。如今见了小姑娘这副表情,她知道儿子必然是出了大事,心里着了慌:“梦泉他怎么了?” 愉郡主也不起身,就跪着把她所知道的事情经过大略说了一回。王氏、石氏和玉朝雾都惊讶万分:“这怎么可能是石梦泉做的?潘大人也算是同他共过事,难道还不了解他的为人么?” 愉郡主愤愤道:“那个九门提督简直是木头脑袋铁石心肠。我父王跟他说了好些好话,他才准父王跟石梦泉见一面。竟不准我进去。他现在好像要把石梦泉给押到大牢里去呢!父王叫我来求皇后娘娘,请您一定要跟皇上说明这其中的冤屈,还人家一个清白。” “这……”玉朝雾蹙着眉头,“究竟是什么人要陷害梦泉?” 愉郡主道:“我也不晓得——要被我知道,我拿剑在他身上捅上十七八个窟窿。”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玉朝雾急得面色惨白。 石氏忙让她在榻上靠着,安慰道:“皇后娘娘莫急,太后不是叫人找皇上去了么?兴许一会儿皇上就来了。” 玉朝雾直摇头:“云儿已经是这样……梦泉又出了事……万一皇上到容贵妃那里去呢?不行,我要去见皇上!” 王氏、石氏既担心石梦泉的安危,又不放心玉朝雾的身体,扶也不是,拦也不是。 愉郡主看玉朝雾仿佛要晕倒的样子,害怕人没救着,倒又闯出祸来,忙道:“皇后娘娘别担心。我自己去求皇上好了。” “不行。”玉朝雾依然摇头,“这事怕不是单单哀求,皇上就会答应的。我寻思云儿在大青河的失利让皇上很是生气……唉,我也有好些话想要问皇上……要问个明白……” 愉郡主听她这样说,便道:“那我陪娘娘去吧。大青河的事……我……我也给石梦泉添了好些麻烦。我去跟皇上说,要怪就怪我,要罚也就罚我,跟石梦泉可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她是“说风就是雨”的性格,话还没说完,已经走到了玉朝雾的跟前,要来搀扶她,又对石氏道:“嬷嬷,还不叫人备凤辇?” “不,”玉朝雾推开她的手,“小愉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这不关你的事,也不关梦泉的事。这是……这是我和云儿……玉将军的事。你帮不上忙的,不过白白牵连在其中而已。” 愉郡主不解:“娘娘说什么?” 玉朝雾吩咐石氏:“叫人准备轿子。”复又对愉郡主道:“好姑娘,这事你也不必知道。我总会向皇上讨一个说法。王嬷嬷、石嬷嬷,我一定不会让梦泉出事的。” 王、石二位妇人都在玉朝雾身边伺候了多年,知这位善良的皇后待她们有如自家亲人。但听她如此说话,还是感动得热泪盈眶。王氏道:“娘娘待奴婢们恩重如山。梦泉这孩子命贱。出不了什么大事。娘娘不要特特为他操心。保重身体,安心养胎为上。”石氏跟着道:“不错。奴婢看,倒是玉将军有一股子宁折不弯的傲气,长久这么被万岁爷禁足,恐怕郁闷出毛病来。一会皇上来了,趁着双喜临门,娘娘就替玉将军求个恩典吧。” “你们不明白……不明白的……”玉朝雾喃喃,“石嬷嬷快叫他们备轿。王嬷嬷你送愉郡主出去。小愉你要听话。若是今夜我不能求得皇上回心转意,那还就只能靠赵王爷帮忙了。” 愉郡主越来越莫名其妙——玉朝雾这话竟说得仿佛是一个人决心赴死时交代的遗言,哪里像一个新怀了身孕的女子要去向丈夫报喜?她讷讷的:“皇后娘娘……您……您说的什么呀?小愉听着心里直发毛。什么回心转意的?皇上原来有什么心意?难道要……” 生怕她说出不吉利的话来,王氏连忙打断:“郡主别再问了,娘娘自然有娘娘的法子。奴婢送您出去吧。”三言两语,把愉郡主和娇荇都送出了凤藻宫。 两个姑娘四目相对:这事怎么就这样蹊跷呢? 娇荇道:“郡主,依奴婢看,您还是去求太后娘娘吧。皇后不晓得是心里有什么事,古怪得紧。” 愉郡主挠挠头:“这时候找太后娘娘……”她一跺脚:“不管了。我不管那么多了。我就直接找皇上去。看皇后娘娘风一吹就倒的样子,还不得什么时候才出门呢。就算她出了门到了御书房,还没说三句话我看她就要哭出来了,不如我自己去求皇上。皇上不就是生玉旒云的气么?关石梦泉什么事?我就去找他说!”一叠声地嚷嚷,便催那领路的小太监带她们上御书房去。 小太监知道愉郡主是个大活宝,可惹不得,赶忙答应。可是三人才要抬脚,就听宫门外报道:“皇上驾到!”话音还未落下,已看到打头的灯笼了。 小太监忙领着愉郡主主仆朝路边回避行礼。跪还没跪稳,便见庆澜帝大踏步地走了进来。暮春是夜已经不再寒冷,他只披了件平常的披风,下面天青团龙袍子,与那满面红光相互衬托着,显出无限的欢喜之气。后面有人抬着步辇追赶,直喊:“慢些!万岁爷!慢些!” 庆澜帝可不听,一径朝正殿里走,连招手让愉郡主和其他的太监宫女平身的空闲都没有,到了正殿的台阶上,就高声嚷道:“皇后!皇后!快来看看朕给太子取的名字!” 殿内的太监宫女纷纷迎出来,“万岁”之呼声不止。大概玉朝雾皇后也要出迎行礼了,庆澜帝老远瞧见,就呼道:“皇后坐着休息,可不要亏待了朕的好儿子!哈哈,朕可真是开心得昏了头了!” 愉郡主看着他走进正殿去,跟娇荇互望了一眼。 “主子,”娇荇道,“你看皇上多开心呀?皇后娘娘一开口,什么都能答应呢!” 愉郡主自己心里也这样觉得,不过还是不放心:“我要跟去看看。”说着,拔脚就走。 娇荇拉住了:“好主子,你这就是不识相啦——人家夫妻俩开心,才什么事都能说得成,你去了成什么话?依奴婢看,王爷交代您办的事是办好了。这会云开雾散,您该好好在家里筹划筹划怎么给石将军摆个筵席洗洗衙门里的晦气。” “是么?”愉郡主咬着嘴唇想了想:自己的确是个“越帮越忙”的人,方才是见玉朝雾虚弱不堪,才冲动着要自己去找皇上,这时庆澜帝满面春风的来了,那自己还能干什么么?不如回家去,要是宫里有什么变故,也好叫赵王出马来摆平。 她当下点了点头:“那好,我们走。”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考试论文告一段落 12/21/2006修改错别字 12/27/2006修改错别字 01/20/2008 typo correction 08/26/2008补丁版-原章节顺延,不过潘硕新近升职的事实为了呼应前文的修改。 29第28章 二更鼓响之后,守在玉旒云的公爵府邸前的禁军开始交班换岗。这时蒋文看见远远的有灯笼的光,一队人越行越近了。其时早已过了宵禁时间,百姓是不会出门,莫非来者不善?禁军士兵们也都看见了,纷纷拔出兵器。蒋文就冲那边喊道:“什么人?快快停下!” 可那队人只是不停,不多时就走到了跟前。是一乘紫帘小轿。蒋文刚要上前喊话,提灯笼的就一眼横过来:“放肆,这是皇后娘娘凤驾到了,还不让路。”声音阴阳怪气,果然是太监。 蒋文一惊,轿帘儿已经揭开一条缝,里面当真坐着玉朝雾。一众禁军赶忙倒身要拜。玉朝雾道:“不要多礼了。我来见玉将军,不想声张。” 蒋文面有难色:“这……万岁爷交代了……微臣……” “石嬷嬷,给他看。”玉朝雾道。 另一个提灯笼的原来是石氏,也打扮成个老年男仆的模样,听吩咐,即递上一方明黄色的丝帛,上面朱红色字迹,显然是御笔。蒋文瞪大了眼睛:不知皇上是何用意?不过,君臣之间,轮不到他问这所以然,一顿首,立刻就让禁军士兵们让开路。玉朝雾一行就进了玉旒云府。 仆人们因为多日被圈禁没有太多事要忙,早就歇下了,只有门房睡眼惺忪地迎上来,见了皇后,先是吓了一跳,既而“扑通”跪道:“皇后娘娘在上,奴才……” 玉朝雾摆摆手:“你家玉将军在哪里?” 门房道:“将军这些日子喜欢自己一个人呆在后园。小的这就给娘娘带路。” 玉朝雾说“不必了”也不叫太监,连石氏也不让陪伴,就自己朝后园来。 玉旒云自去年封了公爵,府邸已经修葺括建,不过后园还是从前的,没有改动。这里本是庆澜帝未登基时的一处别苑,玉旒云十八岁的时候坚持要离开姐姐、姐夫独自居住,当时的庆王就将这处宅院送给了她。玉朝雾起先总担心妹妹不会照顾自己,常来嘘寒问暖。可后来发现玉旒云将一切都处理得井井有条,自己没有用武之地。有时侯门寂寞,她只好随便找些消遣——比方说这花园地上鹅卵石砌成的图案就是她想出来的。一晃已经六年过去了!鹅卵石还是那个样子,而玉旒云呢? 花木扶疏,一勾残月,清辉却不输十五之时,后园中的景物如同被镀了一层水银,发出淡淡的幽光。这一切显得宁谧,而有一线光迅速地扫过,凛冽刺目,暮春的天气也有一股寒意扑面而来——玉旒云持着一柄剑。舞出万朵雪花,笼罩了自己的全身。 六年了,她长高了一截,可这杀意,这怨气,丝毫没有改变。遥远记忆里偎依在自己身边的小女孩,早就一去不复返。 “谁?”玉旒云一剑刺了过来。剑锋锐利无比,立时将一株花树削断。不过她剑法娴熟,招式收放自如,看到玉朝雾,立刻一翻腕子,将利器荡了开去,自己轻灵灵一跃,到了跟前:“姐姐,你怎么来了?” 不待玉朝雾回答,她已收剑归鞘,笑道:“不用说了。皇上让你来的吧?” 玉朝雾凝视着妹妹漆黑的眸子,那样锋利的眼神!这孩子,她可以看穿别人的心,然而又似乎根本不屑去探询别人的心思,她只是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遇到山,就要劈山而过,遇到水,就要架桥而行,她决不饶弯路。这种性格,难道她不知道会给自己带来麻烦吗? 玉朝雾就叹了口气,点点头。 玉旒云略沉吟了片刻,上前搀着她的胳膊:“走,同我到里面坐。”又要唤下人赶紧上茶。 玉朝雾止住了妹妹:“不,我想跟你说说话,不能叫别人听到。” 玉旒云扭头看了看姐姐,眼里并没有一丝惊讶,反而轻轻地一笑,自己走开了几步,负着手,道:“皇上的气还没消吧?要不然怎么姐姐会怎么半夜里跑到我这里来了?这事果然越少人知道越好,皇上如此法外开恩,准姐姐来看我,要叫那些小人们知道了,又该有话说了!” 玉朝雾追上妹妹:“云儿,你明知有许多小人,那就该好好照顾自己。姐姐就只有你这一个亲人,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叫我怎么向死去的爹娘交代?” 玉旒云沉默不语,随手拽□边的一支花来,一片一片拈着花瓣。 玉朝雾道:“从你第一次随军出征,姐姐就成天提心吊胆。怕你听了烦乱,都不跟你提。这次大青河之战,西京里简直就没听到过好消息,姐姐日盼夜盼,好容易盼到你好端端地回来,却又惹上了这些麻烦。” 玉旒云淡淡一笑,将花瓣撒落在地:“姐姐不要挂心。我哪次出征不是好端端地回来?再说,这次的事也算不得什么麻烦。我自己心里明白得很——皇上性子随和,私用贡品这种事,若他会计较,我当初也不敢就这么做了。我是一个带兵打仗的人,这些后果还能不计算到么?” 她口里这样安慰玉朝雾,心里却全然另一番想法:就算皇上大发雷霆要降罪于自己,当初石梦泉情况危急,哪怕就是贡品在皇上碗里,她也会抢来用的。先救了石梦泉,才能考虑将来的后果——因为没有石梦泉,她不知道将来是个什么样子。 这种话总不能和姐姐说,她想,徒然惹人担心罢了。反正庆澜帝身边的武将们老的老,死的死,剩下的大多是草包,除了她以外,还有谁能征伐天下?庆澜帝是不会当真怪罪于她的,无非是事情闹出来的,不摆摆样子说不过去罢了。 玉朝雾看不见妹妹的表情。不过,多年来相依为命,玉旒云的性子她明白得很。便幽幽叹了口气:“你就当是姐姐没有用,只会庸人自扰吧!皇上的确不打算再追究你了,明日就要宣布呢。” “哦?”玉旒云有些意外,“怎么偏偏是明天?有什么特别之事?” 玉朝雾垂下头,月色般白皙的脸上染了一层浅浅的红晕:“那是因为……因为……”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了:“因为我有了。” “啊?”玉旒云一怔,露出了孩子气的喜色,“哎呀呀,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一进门就说?跟我扯东扯西了这么半天!来,快进屋坐着。” 她拉着玉朝雾的手,半扶半拽,硬将姐姐护送进了花园里的一间小筑之中,捻亮了灯,仔细看她有什么变化。玉朝雾羞得转身背朝着妹妹:“别看了,才一个多月,看不出来的。” 玉旒云只是笑,并不说话。感觉长久以来,难得有一件值得开心的事。 玉朝雾实在窘极了,转回身来轻啐道:“还说自己是带兵打仗的人,这样就傻了,跟个小孩子没两样!” 玉旒云才回过神来,在姐姐面前耍耍贫嘴也无妨:“莫非姐姐倒希望我在你面前也是板起面孔来的惊雷将军么?战场那些打打杀杀的,不吓坏姐姐,也吓坏了我的外甥。” 玉朝雾红着脸啐了她一口,可蓦地又被不安和忧愁占据:“云儿,就算是为了姐姐,为了这个孩子,你……你不要再去打仗了,好不好?“ 玉旒云一愕:“姐姐,你说什么?” 玉朝雾道:“你毕竟是女孩子家。虽然过去一直都是常胜将军,但这一次……谁知道将来会怎样?如果有个万一……有个万一……刀剑无眼,这都是说不准的事啊!” 玉旒云沉下了脸,默默地,仿佛是在听,又仿佛没有。 玉朝雾便轻轻地继续说下去。总无非是那几句话——安全,安全,还是安全。直过了好半晌,咬了咬嘴唇,如同想起一般地,道:“无论如何,云儿你别忘记,我们都是楚人。和楚国交战,总难免……” 这次,玉旒云猛地抬起了眼,盯着她:“我不是楚人。” 充满怨毒的眼神,任是玉朝雾也瑟缩了一下:“这……我知道……但我们打楚国来,太后、太妃们都知道这事,也许年月久了,不再提起罢了……皇上心里也是清楚的。你跟楚国交战失利,你说皇上会怎么想?” 玉旒云蹙起眉头:“姐姐,你老实说,这是你的意思,还是皇上的意思?” 玉朝雾呆了呆,嗫嚅道:“本……本是我的意思……我问了皇上,他并没有这么说……不,他其实是说,他连想都没有想过。只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皇上也怕传出去,朝廷里沸沸扬扬,到时候他也就保不了你。” 玉旒云冷冷一笑:“这次反正是不计较了,难道我还会给楚人再次击败我的机会吗?待我攻下凉城,他们爱怎么传就怎么传去吧!” 玉朝雾被她堵得一愣,片刻才道:“皇上和我也都是为了你好。皇上今天也同我说了,你一个女孩子家,老这么在外面征战,总……总不是个事儿……倒不如……” 玉旒云勃然变色:“倒不如怎样?要是再提翼王那个王八蛋,趁早想也别想。” 玉朝雾怔了怔,摇头道:“你想到哪里去了。皇上是说,假如你喜欢领兵,就做个领侍卫内大臣好了——这个职位空缺好久了,是个正一品的衔儿,比将军倒还升了一级。该到你当班才需进宫,可以留在京城,也少些操劳……” 玉旒云倏地站了起来,几乎连灯台也带翻了:“什么?皇上这是要削我的兵权么?” 玉朝雾不曾见过妹妹这么难看的脸色,一时竟连话也说不出来,愣了半天,方道:“领禁军还不一样的领兵……大青河的事,皇上不想处罚你,但总得给文武百官有个交代吧……” 玉旒云一直自持庆澜帝在大事上离不开自己,得到这种明升暗降的处置,真是又气又恼,铁青着脸:“这是什么交代?若真是和我计较大青河的事,就拿我革职查办,发我到军中做火夫做马夫,我都没有半句怨言。要我呆在西京做这牢什子的领侍卫内大臣,我死也不干!” 玉朝雾知道妹妹脾气倔强,眼看着事情就要谈僵,心里一急,眼泪就落了下来:“皇上对我们姐妹已经很好了。你要攻打楚国,他就让你带兵去了。这要是换了别人,皇上能把国家大事当成儿戏么!” “儿戏?”玉旒云冷笑,“朝廷又不是我的天下。似乎我还没出生——不,姐姐你还没出生的时候,樾楚两国就在交战了吧?朝廷中若没有一个想消灭楚国的人,我就算有三寸不烂之舌,说服得了皇上也说服不了满朝文武……发兵的时候没人阻拦——连刘子飞和吕异都满口答应做后援,但是看到情形不妙就推三阻四,为的还不是出了事情就统统甩个干净?这些无能的人,皇上要给他们什么交代!” 玉朝雾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恐怕妹妹真的怒了,一发难劝,轻声道:“那……既然他们都想攻打楚国,就让他们打去……何必要你自己以身犯险?” 玉旒云铁青的脸上满是寒霜:“不行!”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也不见她怎样咬牙切齿,但连外面的月色似乎都被震慑了,为之一暗。 玉朝雾知道,这后面还有一句未说的话“我非得亲手灭了楚国不可”。玉旒云几乎就是默诵着这句话长大的。“云儿,我知道你恨……恨他们,可是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爹娘都不能复生,皇上对姐姐这样好……我们在樾国的生活不是很好吗?” “很好?”玉旒云又冷笑了起来,好像一柄利剑呛然出鞘,在黑暗中发出噬骨的光芒,“侥幸没杀成你,我们才能活到今日吧?自从……自从爹死了之后我就不知道什么叫‘生活很好’了!这一切都是他们做的,我非叫他们加倍偿还不可!” 玉朝雾被刺得有好一会儿没说出话来。玉旒云看到桌上有一把裁纸的小刀,就拿着把玩不止。 玉朝雾伸手按住那利刃,生恐妹妹割伤了自己:“云儿,就随他们去吧。我听说元酆帝身边没有什么能做事的人,他年纪也大了,你真要找他报仇,就让老天来给你报吧。“ 没人?玉旒云冷哼了一声,若是没有人,这次大青河之战怎么会是如此结局?这个程亦风,他手下的公孙天成,还不不晓得哪里冒出来的那群山贼土匪……这些事情不提也罢,她想,姐姐就是心太好,才这样被人欺负。从前自己年幼,只有跟着被欺负的份儿,如今…… 如今庆澜帝要削她的兵权……这和她所了解的皇上差太远了! 她只顾自己思想,沉默着没说话。 玉朝雾拉着妹妹的手:“云儿你别不声响。你好歹应一应我。” “你回去吧,姐姐。”玉旒云想赌上一赌,试探试探庆澜帝的意思,“就同皇上说,这领侍卫内大臣的官我绝对不当。他若要继续罚我,那就继续罚我好了。” “云儿!”玉朝雾急道,“你受罚,姐姐虽然挂念你,但你毕竟是好好儿地在家里休息。可是,你这样拖累了梦泉啊!” “怎么?”玉旒云的心一沉,转脸望着姐姐,“梦泉出事了?他不是昨天才回来么?” 玉朝雾道:“说是你的一群旧部气不过顾长风顾侍郎奏本参劾你,就在顾家门外闹事,听说把顾侍郎都打伤了。梦泉恰巧撞见,却被九门提督潘大人当成是主使之人,押回衙门里去了。” “岂有此理!”玉旒云一拍桌子,“潘硕的面子是铁做的,头脑总不是铁做的吧?梦泉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来?而我的部下……我的部下也……”也决不可能做此等卤莽冲动之事,玉旒云想,素来军中纪律第一,若无命令,哪怕泰山压顶也不允许随便眨一下眼。这必然是有什么人想落井下石,让她永不翻身。 可恶!她不觉捏紧了拳头。 “姐姐不懂你们在朝廷上的事,”玉朝雾道,“皇上也是不得已才委屈你……但是事情一桩接一桩的发生,件件都对你不利。要不是我突然……我真怕这煽动士兵闹事的罪名又落到你头上,那你叫皇上还怎么袒护你呢?” 袒护……玉旒云咬着嘴唇细想:她不是不知道自己树敌如林,什么刘子飞、吕异之流的草包饭桶,她根本不屑与之为伍——甚至,这些人也不配做她的对手,他们那点儿能耐,还算计不到她!这次的事情倒是有点儿蹊跷——那株西瑶的灵芝,本来她已写了一封信准备向庆澜帝解释,不过信还没有发出,西瑶使者和那托管的掌柜也不曾来找她理论,事情就已经传到了庆澜帝的耳中,加上大青河战事失利和顾长风上疏参劾,三罪并罚,庆澜帝下旨将她招回西京。她起先想,莫非是顾长风这死脑筋的书生想要整垮自己?那么禁足惩罚就禁足惩罚吧,顾长风脾气虽叫人讨厌,倒是个人才,总要叫他知道,自己是个是非分明的人——是自己的功劳就不推却,是自己的过失也不否认,天长日久,总有收服这书生的时候。 不过,让禁军去闹事,虽然可算是一种“苦肉计”,但这等卑鄙伎俩太不像是顾长风的所为了。而且顾长风怎么煽动得了禁军呢? 背后的奸险小人是谁?她一步一步地落入那人的罗网中,再不可坐以待毙。 “姐姐,叫我当领侍卫内大臣这件事,皇上有没有说是谁向他提议的?” 玉朝雾听妹妹的口气有些松动了,忙道:“皇上可没有说,我想总是他自己想要找个法子既封住大臣门的口又不让你受委屈……但也许别人也出了主意,我这些日子没怎么见皇上。” 没怎么见皇上?玉旒云知道姐姐宠冠六宫,一个月中庆澜帝总有一半的时间是谁的牌子也不翻,长住在凤藻宫的,这次怎么…… 玉朝雾注意到妹妹表情的变化,忙解释:“你别多心,并不是皇上为了你的事情迁怒我。是宫里新来的容贵妃,才貌双全,皇上很喜欢她,常要上她那里去看她表演歌舞。” “容贵妃?”玉旒云皱了皱眉头。 玉朝雾道:“哦,上次我们见面匆忙,没跟你提。她是蛮族人的公主,叫‘博西勒’,我听皇上说那是‘琥珀’的意思。因为赵王爷击败了她父亲的部落,他父亲向我朝投降,就将她献给皇上了。” 原来是这样。玉旒云点了点头,摇曳的灯火在她脸上显出奇妙的光影,似乎陷入了无限的深思,又似乎是闪出一丝冷笑:赵王…… “云儿?”玉朝雾轻轻唤她,“你究竟怎么回复皇上?就算是姐姐求你……” “姐姐!”玉旒云微微一笑,“我怎么舍得让你求我——还有小外甥呢!我刚才随便发两句牢骚,你可别往心里去。自古只有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既然皇上要升我的官,我哪有推辞的道理?明天一早我就去见皇上。” “真的?”玉朝雾万分欣喜。 玉旒云道:“我几时骗过姐姐?明天皇上总该叫门口的人都撤了吧?” 玉朝雾道:“我也不知皇上是什么打算。他嘱咐我一定不要声张,在他明天宣布我有……和你升迁的事之前,越少人知道越好。” “哦。”玉旒云点头,显得全不在意,但其实心里涌动起一种不可名状的兴奋。她的一个猜测,正在一点一点被证明。 “这是皇上给你的出门手令。”玉朝雾取出一个小小的黄绫卷轴,另有一个石青色锦囊,“这也是皇上给你的。他说若你答应做领侍卫内大臣,就把这两样交给你。我倒没看是什么。” 玉旒云接过了,一笑:“皇上倒是算准了我一定会答应。” 玉朝雾道:“皇上也是看着你长大的。” “倒也是。”玉旒云道,“姐姐,天晚了,你快回宫吧。” 九门提督衙门护卫京畿安全,警卫森严。步军士兵在门前站岗,非但不敢打盹儿,连身子都不敢斜一斜,若看到有闲杂人等靠近,就会沉声一喝:“什么人?” 这一夜,他们还没来得及叫,那一人一马已驰到了近前。马上人飞身而下,冷冷道:“潘硕还在衙门里么?” 两个步军士兵俱是一惊:“哎呀,玉……玉将军……” 玉旒云只将马缰绳交到其中一人的手上,重复问道:“潘硕在衙门里么?” 那人赶紧答道:“在……潘大人和石将军……” 玉旒云二话不说,踏步就往九门提督衙门里走。 那两名步军士兵慌忙来阻拦:“玉将军……等我们先通报一声……这是……”将军乃是武京外官,九门提督乃是武京内官,除了非常情况,内外应当各司其职。九门提督衙门岂容擅闯。 玉旒云并不停步,只从腰间摘下一片令牌来晃了晃:“长眼看清楚了,我现在是领侍卫内大臣,今夜正是本大臣当值,有要事来找你们潘大人商议。你们且给我在门口站岗,走漏一点儿风声,仔细你们的脑袋!” 两名步军都是一怔。这当儿,玉旒云已经走到前庭中去了。又有不少步军士兵听到动静就围了上来。不过领侍卫内大臣的腰牌大家都认识——虽然这个职位因为太宗和仁宗朝的动荡空缺了很久,但武京内官依然以领侍卫内大臣为最大,他们的行动往往牵涉到皇上的安全,谁也不敢阻拦耽搁。 便纷纷给玉旒以内让开了道儿,还有给她指路的,一径领到了关押石梦泉的那间屋子之前——潘硕一丝不苟,正亲自守着门,看到了玉旒云,一惊:“玉将军……” 玉旒云将腰牌朝他面前一送:“快把石梦泉放了,皇上有旨叫他进宫议事。” 潘硕并不让路:“玉将军……不……玉大人说是皇上的旨意,没有圣旨,下官不敢放人。” 玉旒云冷冷一笑,目光在潘硕连上打了个转儿:“潘硕,我果然□得你好啊。皇上没白升你的官儿”说时,从怀里出一方黄绫来,抖开了,上面朱红点点,自然是御笔。 潘硕接去看了看,果然写着要领侍卫内大臣公爵玉旒云带石梦泉火速进宫见驾。他也就不多言,闪开一边。 屋里石梦泉本来未上枷锁,行动自由,一听外面动静,是玉旒云来了,早也坐不住,三步两步冲到了门口。潘硕一让路,他便几乎是夺门而出。后半夜幽微的月色下,玉旒云一袭白衣,系着暗红色的斗篷,这样红白辉映,倒像是今年春天最后一朵应春花。她面上带着复杂的表情,但分明是笑的。 有多久没有见面?仿佛已过了三生三世。 “玉将军……”他且要行下礼去。 然而玉旒云一招手:“跟我走。”已率先转身朝衙门外去。 两人到了门口,玉旒云吩咐给石梦泉备马,又交代潘硕:“我奉的是皇上的秘旨。今夜我来这里带走石将军的事,若有半分泄露,有你好看!” 潘硕不能不应答应,自去管束手下,不许任何人离开衙门半步。马匹牵来,玉旒云和石梦泉各自飞身上马,朝禁宫疾奔。 “玉将军,你是怎么……” 玉旒云在马上头也未回:“你这称呼要改一改了。我现在是领侍卫内大臣。” “怎么?”石梦泉惊道,“皇上削你的兵权?” “可以这么说。”玉旒云道,“也可以说我现在改掌禁军了。” 赵王的阴谋。一定是赵王的阴谋!石梦泉追到跟玉旒云并驾齐驱:“大人,赵王爷……” 玉旒云转过头来:“你也怀疑到赵王了?” 石梦泉答“是”,即简短地把赵王爷如何带走西瑶使者,如何叫自己去见顾长风,故意让他遇上禁军围攻顾府等事简短地说了。 玉旒云听了冷笑道:“有你这些话那就更加错不了。我老早就想,哪有什么人甘心做两朝元老的?上次安平贮粮我们不就开始怀疑他了么?倒没想到他动手这么快。” 石梦泉道:“他挑着你我在大青河苦战之时抢先在西京部署一切,向日那些与你不和的文臣武将也不知被他收买了多少。 玉旒云哼了一声,道:“岂止文臣武将?他的算盘早都已经打到皇帝头上了——你听说了那个容贵妃的事么?蛮族公主!哼,还不是赵王这老小子献的宝。安插在皇上身边,夜夜吹点儿枕头风,让皇上疏远姐姐,他赵王就好朝咱们下手。” 石梦泉道:“我却觉得赵王不是想向咱们下手,倒是想拉拢咱们做他的同谋,所以先故意陷害你,再到皇上跟前替你求情,救你出来,自编自演一出闹剧!” “哦?”玉旒云挑了挑眉毛,“他想拉拢我?我这个人难道看起来是能被拉拢的么?” 自然不能。石梦泉道:“他就是想叫你欠他一个人情吧……你早也猜到了,是不是?你先前就那样笃定……” “笃定?呵!”玉旒云笑了起来,“我不是神仙,可猜不到这个。”她顿了顿,仰头看了看漆黑的苍穹,道:“我那样笃定,因为我知道老天是站在我这一边的——我不晓得赵王这老小子有没有去假惺惺地替我求情。不过,他千算万算也料不到容贵妃才有些成气候了,我姐姐却突然有了喜……” “哎呀!”石梦泉惊喜万分,“皇上万寿,又添太子,双喜临门,赦免你就是天经地义的,赵王的如意算盘可是落了空。” 玉旒云眯起眼睛,一线凛冽的笑意:“说起来,除了老天要助咱们之外。我看那容贵妃也出了什么岔子,被皇上发觉了。” “哦?” 玉旒云略略说了玉朝雾皇后深夜奉旨替皇上来做说客的事:“我起初还想,皇上莫非真是昏了头要削我的兵权,后来听到容贵妃是赵王所献,而你又莫名其妙被抓到九门提督衙门,就晓得事情不简单——皇上真的对我不满,要削我的兵权,何必要叫我做领侍卫内大臣?这可是直接保护他性命的差事。皇上才登基一年,身边能有几个死心塌地拥护他的人?我方才跟你说,我当初笃定是因为知道老天要助咱们,那是玩笑的话——你晓得我,我岂是个信命的人?其实,我吃准了皇上不会将我怎样,就是知道他身边除了你我再没有能替他办事的人了。依我的猜测,容贵妃出了岔子,皇上看出赵王图谋造反,一早就想找咱们救驾,但是赵王精心策划煽动满朝文武要求处分我,皇上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他大约也想找你商量,但容贵妃一定会将他的一举一动报告给赵王,所以皇上想是早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了。” 难怪自己早晨求见时庆澜帝故意回避,石梦泉想,果然是如此道理! 玉旒云道:“偏偏老天帮了皇上,姐姐就在这时怀了龙裔。皇上一听到这消息,就得了绝佳的借口摆脱容贵妃的掌握,让姐姐火速把咱们调进宫去给他护驾。”玉旒云说时指了指自己的腰牌:“皇上让姐姐来游说我,其实不如说是来求救来的。明天才宣布升我为领侍卫内大臣的事,先却已叫姐姐把腰牌都带来了,另给我的出门手令,释放你的圣旨,还有一封叫我们立刻去御书房见面的秘信。” 分析到这里,前因后果都豁然开朗。 “那你打算怎么跟赵王斗?” “我跟他斗什么?”玉旒云嘿嘿冷笑,“是皇上要跟他斗。我们不过是皇上的盾和皇上的剑。” 石梦泉愣了愣:“怎么,莫非你不想站在皇上这一边?” 玉旒云没有立刻回答,催马又朝前奔出好远,道:“从来没有说我站在谁那一边。我只看谁会站在我这一边。皇上是一定要站在我这一边的,赵王呢?他若不能收服我,肯定会毁了我。他根本无所谓我站在哪一边,也不会在乎是否要站在我一边。若说他还有一点儿顾忌……”蓦然转过脸,狡黠地笑了起来:“大概他就会顾忌自己宝贝女儿的意中人吧!” “我……”石梦泉怎料到这关头她也能开起玩笑来,脸上直发烧。想要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一出神的功夫,被玉旒云甩下老远去。他便赶紧策马追赶,到撵上时,已经到了禁宫门前了。 两人都下了马,向禁军士兵出示了腰牌,按照庆澜帝秘旨吩咐的路线,往御书房去,自是畅行无阻。 从小到大,有多少次,这样在皇宫路一前一后紧紧相伴着?石梦泉想,但如今出了这个愉郡主……玉将军的心中不知究竟对我和郡主是怎样看的?我固然一世也不会说出那妄想,可她若误会我,我宁可死了! 暗红色的披风在他的面前翻滚过,好像人心底汹涌的波涛。他紧走上两步:“玉……” 还未唤出口呢,玉旒云倒先停下来了,转身定定地看着他。 石梦泉不由一怔:“将军……” “呼”,冷不防玉旒云一拳当胸打了过来。石梦泉反应敏捷,一侧身就闪了过去:“这是?” “看来你真是全好了。”玉旒云呵呵一笑,“百草门的确不是浪得虚名。” 那还不是多亏了那千年人参和万年灵芝?想到这事,石梦泉心中便有千言万语,不晓得该从何说起。 玉旒云仿佛能看穿他的心事,摆了摆手:“反正这贡品我已经侵吞了,你一定要都吃完才行。你这家伙平时看起来壮得很,谁知道一病就这么凶险?你得好好补一补,省得落下什么病根子——我跟你把话说在前头,皇上是什么人都不能信,只能信咱们。而我是什么人都不能信,只能信你和姐姐。你一定不许死。” 听得此言,石梦泉心中百感交集,想不出还能说什么,只答道:“是,将军。属下一定不死。” “噗嗤”,玉旒云不禁笑了起来:“皇上也不过才‘万万岁’,要是能不死,那岂不成了妖怪?” 石梦泉才也意识到自己是说了傻话,赧然一笑。 玉旒云道:“反正不许比我先死……哎,真是,你能化险为夷,我又升了官,咱们在这里讲什么死不死的?咱们总要领兵把楚国踏平了。不过现在,要想个法子帮皇上把赵王这老小子踩扁了——竟然敢算计我,我有他好看!” 说话间,两人已到了御书房。通报进去,庆澜帝叫“传”,待走进去,见这位当今天子正在房中来回踱步,一见到两人,立刻迎了上来:“两位爱卿,可终于来了!” 两人都要下跪行礼,庆澜帝叫他们免了:“朕可真是急死了,怕皇后担心,所以什么都不敢跟她说,但是又怕玉爱卿你猜不出朕让她去的真正用意。还好,好好,玉爱卿你聪明绝顶。” “哪里。”玉旒云道,“姐姐说了,臣是皇上看着长大的,臣有几斤几两,皇上最清楚。用什么法子能叫臣明白事情的原委,也只有皇上才计划得出。” 庆澜帝看了看石梦泉:“石爱卿,你的身子也大好了吧?今儿早上朕真恨不得能有什么‘传音入密’之术能告诉你朕的处境……唉!” “劳皇上挂心。”石梦泉道,“臣一介武夫,小伤小病的并不打紧。” “皇上,”玉旒云道,“是赵王爷动了反心么?皇上有何打算?” 庆澜帝擦着额头上的汗,一壁示意他二人随意坐,一壁道:“这事说来也瞒着外头很久了,你们都是朕相信的人,便告诉你们也无妨。其实三皇叔造反实在是情理之中的事——三皇叔的母妃是太祖皇帝最宠爱的一位妃子,尊号是纯懿敦慧皇贵妃。太祖皇帝驾崩,外面人都以为她是自杀殉葬,实际不然。她是被太宗皇帝杀死的。” 玉旒云和石梦泉都是一惊,把事情的因果猜了个大概——最受宠的妃子,有一个战功赫赫的儿子,而皇位却被别人得着了,这其中谁是谁非,没什么可计较的。自古只有成王败寇。 “这件事瞒得很严,三皇叔全不知晓。”庆澜帝道,“其实除了太宗先皇之外,恐怕没人知道。但是那纯懿敦慧皇贵妃阴魂不散,常常纠缠太宗先皇,先皇不堪其苦,就立下一封‘兄终弟及’的诏书。不过同时又把赵王爷派到北疆去抗击蛮族,想假蛮人之手把除掉这心腹大患。谁料……” 谁料赵王在北疆打出一片天下!玉旒云对这桩宫闱旧事闻所未闻——仁宗即位时“真假遗诏”闹得满城风雨,但赵王并不是那风波的主角。 “太宗皇帝打从心眼儿里没想把皇位传给三皇叔,”庆澜帝道,“那诏书根本就是用来糊鬼的,就放在纯懿敦慧皇贵妃的灵位后面。到太宗皇帝病重时,觉得这件东西留着实在是个隐患,就叫先帝仁宗爷去把诏书毁了,仁宗爷才知道了有这么一回事。后来也就告诉了朕。” 玉旒云点头,表示自己洗耳恭听,不过心里却想:这种事情,少一个人知道就少一分危险,那诏书当初若索性放在灵位后不去动它,让秘密跟着太宗皇帝入土,等到赵王寿终正寝,一切就成了定论,再也没有翻案的机会。可偏偏太宗要告诉仁宗,仁宗又要说给庆澜帝听——谁晓得这中间还有什么人得着了风声?若是赵王也知道此事,造反就更加师出有名了……然而,她转念一想:造反还需要师出有名么?谁的兵马多,谁的粮草足,谁的手段够狠辣,那就能踩在别人的头上……从来都是如此。 庆澜帝道:“仁宗爷自打知道了这事,心里就慌得紧。又赶上闹那遗诏风波,朝廷里人心惶惶。仁宗先帝生怕三皇叔其实已经知道了事情的始末,只等时机成熟,就要夺取王位。不过三皇叔一直都未有所行动——二位爱卿都年轻,大概不清楚曹墅老将军的事。当时仁宗爷被几位辅政大臣逼得没有办法,只好让曹老将军屈死。三皇叔知后大发雷霆,暗中查出了几位辅政大臣的罪状,自己回京来为曹老将军平反。仁宗爷看他那架势,以为他是要逼宫篡位了,岂知他只提出了要取几位辅政大臣的性命。仁宗爷怕他有兵队埋伏,不敢不从,但后来却发现三皇叔是单人匹马回西京的!” 哦?玉旒云不禁挑了挑眉毛,和石梦泉互望了一眼。 庆澜帝道:“打那以后,仁宗爷就打消了对三皇叔的怀疑。连朕也不再对他有戒心,谁料到他竟然……” 竟然还是有反心!玉旒云暗想,不过,正若庆澜帝先前所讲,这也是在情理之中的。但怪就怪在偏偏选在此时。难道仁宗初年不是更妥当些么?如今和当初比,有什么更大的优势了? “皇上。”石梦泉道,“皇上又是怎么发现赵王爷图谋不轨呢?” 庆澜帝面上不免有了惭愧之色:“俗话说‘色字头上一把刀’,朕如今可真是领教了!” 果然是蛮族的容贵妃。玉旒云暗暗冷笑。 庆澜帝接着说下去:“这个博西勒,真是蛇蝎美人。朕起初一见到她,魂也被她给勾跑了——如今想来,可真对不住皇后。幸亏那一天被朕撞到她露出马脚——她陪朕听戏时突然离席,朕怕她身子不适,亲自跟去看看,就见到她从宫中的水道往外放纸船。朕开始还以为他在外面有个情人,妒火中烧。待她一走,朕就将那纸船捞上来看,结果是写给悦敏的。” 上阵父子兵呵!玉旒云又是冷冷一笑。 石梦泉道:“容贵妃给永泽公传的什么消息?” “什么消息?”庆澜帝苦笑道,“简直比朕的起居注还详细。后面又说道,她看出朕将玉爱卿禁足不过是个敷衍之计,迫于朝臣们的压力,做做样子而已,迟早又会把玉爱卿给放出来。所以,她叫悦敏‘动手要快’。又说,她听闻石爱卿还在南方,手握重兵。她以为有石爱卿在一天,就没人能把玉爱卿怎样,所以她叫悦敏赶紧想个法子把石爱卿招回来。” 这个女人!玉旒云眯起了眼睛——她是早也没把自己当成女人的。樾国的亲贵女眷,除了玉朝雾皇后是她的亲人之外,其他的,在她看来都是绣花枕头,只懂得张长李短,再不,就是那叫人厌恶的愉郡主,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如今这个容贵妃博西勒……难得有一个能让她当“对手”看待的女人。 庆澜帝道:“朕看了这封信,手足失措,慌得恨不得立刻把玉爱卿从府里招来。可是朕一想,这朝廷里,这禁宫中,朕浑浑噩噩地过着日子,哪晓得有多少人被三皇叔收买了?朕怕一旦打草惊蛇,没扳倒三皇叔,自己就把性命给搭了进去。朕当时急得,唉,可真是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皇上把那纸船又放回水道中了吧?”玉旒云问。 庆澜帝擦着汗:“是……朕想,要是放回去,三皇叔接了这信肯定在外面布置着要对两位爱卿和朕不利,但要是不放回去,万一叫容贵妃发现了破绽,朕恐怕就没机会等到两位爱卿来救驾,就已经……” “皇上洪福齐天。”玉旒云道,“而且皇上此举非常明智,真真将赵王爷这个奸贼蒙在了鼓里。” 庆澜帝搓着两手:“玉爱卿,或者朕也随你姐姐似的叫你一声‘云儿’。你从小在朕身边长大,朕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还不晓得?你也不用恭维朕啦,朕能保着命到今天,全凭老天保佑,什么明智之举,都是瞎猫碰着了死耗子而已。朕现在的心里七上八下的,再如此下去,恐怕三皇叔没弑君造反,朕自己就先把自己愁死了。你们两位倒快给朕出出主意,现在要如何是好?” 石梦泉其实在九门提督衙门里就已经大略地计划过了:将计就计,假意投靠到赵王的旗下,调查出他的党羽究竟有哪些,同时随机应变,小心部署,争取以最小的牺牲将这场政变扼杀于未然之时。 不过,一则他还没有具体的计划,二则他不知道玉旒云是怎么想的,三则皇上面前任何时候他不能争玉旒云的功劳。于是,他沉默不语,只悄悄地瞥了一眼玉旒云。 玉旒云眨了眨眼睛,表示自己胸有成竹,两人之间早有如此默契。 “依臣之见,”玉旒云道,“赵王爷并没有打算以武力发动政变篡夺皇位,否则,他大可以乘臣率领大军同楚国交战京畿空虚之时,带北境之兵攻占京城,无需搞出现在这么多花样来。而他献上美人只是为了监视皇上的举动,以便他在外面广结党羽,铲除异己。大约现在他要加害皇上,时机还不成熟,否则,早叫那蛮族女子向皇上下毒手了。” “啊……”庆澜帝吓得双腿一软,坐倒榻上。 玉旒云接着道:“他鼓动了一群大臣逼迫皇上将臣软禁,却也并没有要加害臣的意思,否则,早拿出当初辅政大臣对付曹老将军的那一套来了。而他又叫儿子将梦泉从南方‘请’了回来,要将女儿许配——臣看,赵王是想拉拢臣等。臣斗胆,万岁身处险境之时,只招臣二人来护驾,可见万岁将臣二人当成身边唯一可信之人。赵王却要将臣二人也收买了去,可见,他并不想兵变,他想将朝廷都搬到他的赵王府,然后皇袍加身,不流一滴血就夺得那个他等了几十年的皇位!” “这……”庆澜帝连坐也坐不稳了,扶着榻上的矮几,“这可如何是好?在朝会上,朕并不常见到三皇叔。不过,当时说要处罚玉爱卿你,文武百官几乎都是一条声地赞同,朕这才不得意,依了他们的意思,将你招回京来……这样看,莫非整个朝廷除了卿二人,都已经被三皇叔收买了么?那可怎么办?” “万岁不要惊慌。”玉旒云道,“赵王已经软禁了臣,又把梦泉从南方招了回来。我二人此时手里没有一兵一卒,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无法跟整一个朝廷抗衡。而他还如此挖空心思软硬兼施地要叫臣等投效他,臣等对于他必有不可替代的作用。臣等可利用这一点,将计就计,混入赵王的阵营之中一探虚实。” “哦……这……你们要怎么混进去?”庆澜帝问。 “这也不难。”玉旒云道,“他将臣禁闭起来,为的就是想法再把臣放出来,好让臣欠他一个人情。皇上不妨就送这个人情给他。至于梦泉么……”玉旒云一笑:“赵王爷自己都不要女儿了,皇上又何必替他操心?也就顺了他的心意,顺了愉郡主的心意,下旨赐婚吧!” “将军!”石梦泉一惊,倒身跪下,“皇上,这可万万使不得!这……” “皇上!”玉旒云打断他,“若不如此,如何打消赵王对臣等的怀疑呢?臣看现在天就快要亮了,臣要回到家中继续禁足,而梦泉得回九门提督衙门接着坐牢,没时间再推敲细节了。请皇上就按臣说的,明日宣布皇后娘娘有喜,却不可提释放臣的事,要让赵王爷提出来,您就顺水推舟地答应他。而稍晚太后娘娘设家宴庆贺时,愉郡主必然在座,届时请皇上为郡主和梦泉赐婚。” “皇上,臣……”石梦泉只觉得有人狠狠捶了他一拳,让他天旋地转。 “好好,朕都依你。”庆澜帝道,“趁着天没亮快走吧。一路上的太监和禁军好歹都还是朕信任的人,但是耽搁久了谁知道要怎么样……朕可全靠你们了。” “是,微臣告退。”玉旒云顿首,便和石梦泉一起退了出来。 他们按原路返回。玉旒云走得很快。石梦泉虽然跟往常一样紧跟在后,但感觉脚步有千钧重,拖着他非要停下来,非要向她问个明白。 他终于还是停住了。 玉旒云仿佛听到步伐的变化,转过身:“怎么?” 怎么?石梦泉心中乱糟糟的:这都是为了她,为了皇上……然而……然而…… “你这家伙!”玉旒云轻轻一笑,“是为了赐婚的事吧?那蛮族的公主还敢舍身来施美人计呢,你一个大男人比人家还扭捏?” “我……”石梦泉理会得什么叫“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可是这也太…… 玉旒云走上前来拍了他一巴掌:“好啦,婚姻大事岂能儿戏?我是叫皇上赐婚,又不是叫你跟那刁蛮郡主立刻完婚。明明知道赵王府是个地狱,愉郡主是个火坑——谋反的事一败露,少不得全家圈禁,我能把你朝那儿推么?” 话是这样说,石梦泉勉强笑了笑,但心里依然很别扭。也许在玉旒云看来,一切都是可以利用的,只为达到目的。然而要他利用愉郡主的感情,他会被良心折磨——为了玉旒云,折磨、痛苦,他可以忍受。但是这个计划……他怎么觉得自己也是被利用了?我是你是什么人?是你的朋友?你是下属?还是你的工具? 他的心里在挣扎。但我又有什么资格问?他想,在大青河,她冒着自己溺水的危险救了他,接着又为他动用了西瑶的贡品,这才被赵王又多抓到一条把柄……我的命本就是你的啊! “我们走吧。”他说。 玉旒云点点头,又自在前面走。不过这一次走得慢了些,渐渐和石梦泉并排了。又说道:“其实你也早想到将计就计混到赵王那边,是吧?” “恩?”石梦泉一时未反应过来,片刻才明白玉旒云是看穿自己方才在庆澜帝跟前故意不说话。“哪里!”他笑道,“我只有个粗略的计划,没有将军的那么详尽。” 玉旒云嘿嘿一笑:“我看不是吧?你的计划顶多就比我少了‘赐婚’这一条。” “你又来了!”石梦泉不知玉旒云怎么老是要抓住他和愉郡主来打趣。 玉旒云摆了摆手:“好吧。我不跟你玩笑。其实你不用把什么功劳都让给我。明天一正式宣布,我就是正一品武官。而我那公爵头衔再朝上也升不了了,我要这么多功劳做什么?你该为自己考虑考虑。” “是。”石梦泉点头答应。 两人遥遥看见宫门了,一齐加快步伐。出了宫,上了马,便到分道扬镳。 玉旒云这时还不忘玩笑挚友一句:“好好坐你的牢呀!明日我们筵席上见!” 石梦泉只是含混地应了,依然在玩味先前的那些话语:为自己考虑么?有什么好考虑的?玉旒云就是他的一切……坐牢?他难道不是早已心甘情愿地把自己锁在一座情牢之中了么? 作者有话要说:偶今天晚上出发上北京找小青和璎璎*……然后元旦要去俄罗斯:) 我会一直写的……如果网络不允许,可能就不能来更新啦 大家见谅 12/27/2006修改错别字 01/20/2008 typo correction 08/26/2008补丁版-章节顺延 30第29章 正如玉旒云所计划的,次日庆澜帝宣布了皇后怀孕的消息,招了亲贵大臣们入宫商议要怎样庆贺此事,赵王也在其列。庆澜帝故意只说“大赦天下”“加开恩科”等想法,特特等着赵王给玉旒云求情。不过却不听赵王开口,而是司徒蒙跑出来说好话。玉旒云可没教庆澜帝如何应付这情形,没摆布,随便逮住个机会也就顺水推舟把事给办了。似乎庆澜帝还是担心自己的安全,所以临时发挥,又将那“领侍卫内大臣一节”加了进去。没人反对,当时就叫拟了圣旨,装模作样到玉旒云府上宣读了一番,招玉旒云进宫来谢恩。 玉旒云问了经过,暗道:赵王这老狐狸不要是嗅出了什么才好!自换上正一品武官的服色来到了御书房。她摆出一脸的不服,向庆澜帝请罪又谢恩,然后说到“听说”石梦泉被抓到九门提督衙门,既然皇上要大赦,就把石梦泉也赦了吧。 此时赵王从旁开了腔,讲,石将军的事,想来是误会,果如玉大人所说,既然皇上连玉大人也不追究了,再关押着石将军也不合情理,云云。 庆澜帝听了,道:“他被抓了吗?朕怎么不知道?九门提督呢?朕要问问他。” 潘硕在队伍之中,想是前夜石梦泉回去后交代了,他只将顾长风门前的风波讲了一番。庆澜帝是存心要放人的,也不待细听,即道:“乱七八糟 ,朕的头都叫你们吵大了。禁军如今是无法无天了么?算了算了,去把石梦泉放了。皇后还倚仗他母亲照顾呢,朕不想看皇后成天哭哭啼啼的。” 潘硕应了,即刻照办。不时,石梦泉也进了宫来,向庆澜帝“谢恩”。 一番应酬,庆澜帝看了看玉旒云的眼色。后者微微朝他一点头。他就打了个呵欠,道:“朕也累了。母后说要办个家宴庆贺庆贺,亲贵们都来热闹热闹吧。”当下叫亲王、郡王都带上夫人到宫里来,赵王自然也在其列。玉旒云朝庆澜帝使眼色,他就又加上一句:“母后常念叨你那宝贝女儿,也带她一起来吧。” 赵王道:“老臣遵旨。” 众人便要就此散会,可秉笔的太监提醒道:“皇上,顾侍郎一早就候着了呢,见是不见?” 惟恐顾长风知道玉旒云毫发无损且还升了官,不晓得会生出什么枝节,庆澜帝忙摇手道:“不见,不见。有什么要紧事?既不闹蝗虫又不发洪水,有什么事,叫他留到朝会上讲。”说罢,逃一般地退到里间去了。 众亲贵大臣们自然跪送。石梦泉望望玉旒云,看她下一步是何打算。 玉旒云轻轻一笑,朝赵王那边挤了挤眼睛,低声道:“咱们慢点儿走,看看他有什么话说!” 石梦泉点头答应,两人便同众人一齐起了身,假装什么事也没有,往御书房外退。而赵王果然就朝他们走了过来,拱了拱手,道:“石兄弟,潘大人没委屈你吧?” 石梦泉心中稍一盘算,即躬身道:“多谢王爷为卑职求情。” “哎——”赵王摆摆手,“本王什么也没做。你这不白之冤被一笔勾销了,是玉将军——不,如今要称玉大人了——是她替你向皇上求的恩典。你对她如此忠心,她又对你如此爱护,有这份情谊,难怪你二人在战场上配合得如此默契。” 玉旒云冷冷的,并不为他人的恭维所动。 石梦泉把戏接着演下去:“王爷曾答应卑职要在皇上面前替玉大人说情,玉大人能够安然无恙,卑职在这里谢过王爷。” 赵王又摆摆手:“你又谢错人了。本王还没开口呢。是司徒将军替玉将军求的情。也是老天有心,皇后娘娘怀了龙裔。” 玉旒云和石梦泉少不得装模作样地惊讶了一下。说时,司徒蒙也走到了跟前,朝三人都拱了拱手。 玉旒云白他一眼,并不理会,只招呼石梦泉:“走,且见姐姐去。叫我做这牢什子的领侍卫内大臣,还不如降我的职叫我去养马。不过从此进宫见姐姐倒方便了。”边说着,边满腹怨气地走出御书房。 石梦泉紧随在后。才一出门,两人就迎头撞上了顾长风。这位硬脖子侍郎的面色很是难看,见到玉旒云脸就拉得更长了。而玉旒云此时为了要引赵王上勾,暂时把收服顾长风这茬儿抛到了脑后,冷哼了一声,道:“顾侍郎,你是带了联名的奏本来参我的么?真不巧,你先前的折子非但没参倒我,还让我升了官。我看你以后该多多参我几本,那我就飞黄腾达,前途不可限量了!” 顾长风漠然地瞥她一眼:“我有要事要启奏皇上,跟大人无关。” “和我无关?”玉旒云冷笑,“这可真稀奇了!顾侍郎不是绞尽脑汁要寻我的晦气么?怎么,我还好端端在这里站着,顾侍郎倒有心思忙和我无关的事?” 顾长风似乎是在后面的亲贵队伍里寻找什么人,被玉旒云拦住了,不免恼火,也冷笑道:“大人未免也自视过高。顾某眼中只有百姓生计。要是大人存心想顾某寻你的晦气,不妨多做一点伤天害理的事。不过,顾某要提醒大人,多行不义必自毙。” “你——”玉旒云虽然是做戏给赵王看,但被人这样指着鼻子骂,还是难免动怒,幸好赵王已经从后追了上来,道:“来,来,来,本王来做个和事老。大家都是给皇上办事的,何必伤了自家和气?顾侍郎有要事禀奏皇上么?晚些时候本王和玉大人都会见皇上,可以替顾侍郎转达。” 顾长风并不甚买帐,还在亲贵中搜寻,直看户部尚书了,就一拱手,告声“少陪”绕过玉旒云和赵王走开了。 玉旒云板着脸,跺脚道:“可恶的书生,我早晚找他算帐。” “何必呢?”赵王摸着下巴呵呵笑道,“书生虽然有点儿讨厌,不过他们读的书里有好些是至理名言呢!玉大人可读过《论语》么?” 小看我?玉旒云哼了一声:“有什么没读过?” 赵王道:“玉大人知道《论语·雍也》中孔子怎么说颜回?” 玉旒云一皱眉——她对此毫无兴趣。石梦泉也知道,当年一起读书的时候,她最讨厌满口大道理的孔子,背诵都是有口无心。不过好在她记性不错,虽然不能脱口而出,还不至于就被赵王问住。“孔子说,有颜回者好学,不迁怒,不贰过。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未闻好学者也。” “不错。”赵王点点头,“孔子说颜回死了之后,就再没见过像他一样优秀的人。玉大人觉得这是否言过其实呢?”不待玉旒云回答,他自己又接着道:“本王年轻的时候就觉得孔圣人把话说得太过了。但是年岁长了,才发现本王自己就绝对做不到颜回那样——这‘不迁怒’……呵呵,大人方才对顾侍郎的一通脾气,难道真的是对顾侍郎发的吗?” 玉旒云听他拐弯抹角,就不立刻回答。 赵王道:“还有这‘不二过’。年轻人犯错误不打紧,关键是要长见识,别犯相同的错。” “王爷什么意思?”玉旒云沉着脸。 赵王呵呵笑道:“本王不过是随便发几句感慨,老人之言,大人大可不必放在心上。太后的宴会上见吧!”说着,转身离去。 玉旒云蹙眉看着那魁伟的背影,扭头望望石梦泉:“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石梦泉想了想道:“赵王爷先前跟我说过,是皇上忌讳你功高震主,所以要煞煞你的锐气,我想他是指望我跟你转达了这话,所以‘迁怒’一说,应该是暗指你把对皇上的怨气发在了顾侍郎身上。” “呵!”玉硫云冷笑,“挑拨离间也说得这样文绉绉的。那么‘不二过’呢?莫非是指我为皇上效命落得今日这明升暗降被削兵权的下场,所以不可再继续替皇上办事,应当转而投效他?” 石梦泉交握着两手:“他没明说,不过应该是这个意思吧?不是正和大人计划的一样么?大人要不要追上他?” 玉旒云摇摇头:“我这出了名的臭脾气,凭他说一句话就去追他请他庇护,未免也太难以叫人相信了吧?放长线,钓大鱼。走,咱们见姐姐去!” 两人一同到了后宫。这日风和日丽,暮春时节禁宫中百花怒放,五彩斑斓的大凤蝶翩翩起舞,叫人看了心情也分外开朗。石梦泉看玉旒云步子轻松,心中就暗暗祷告不要遇上翼王这个煞风景的家伙——说来也真是老天成全他,平日翼王死缠住玉旒云不放,今日却踪迹不见。玉、石二人一路欣赏春光,连宫女太监都远按回避着不来打扰,直到行至凤藻宫门前,才见着旁人了——三个宫娥拥着一位华服丽人款款而来。此人甚是面生,然而玉、石二人见她高鼻深目,立刻也就猜到了——该是蛮族的容贵妃博西勒。 容贵妃大约也是第一次见到两人,经宫女提醒才停下脚步来相见。玉、石二人都行了礼。听容贵妃用纯正的中原话说道:“玉大人和石将军都是朝中有名的青年才俊,博西勒来自边远偏僻之地,对二位仰慕已久,今日终于一见,实在荣幸万分。” 玉、石二人都客套地说“不敢”。容贵妃高深莫测地微笑道:“玉大人想是来看望皇后娘娘吧?正好一起。” “哦?贵妃娘娘也是来看望我姐姐的么?”玉旒云做了个“请”的动作,同时跟石梦泉交换了一个眼色:黄鼠狼给鸡拜年,这女人安的什么心? 一行人即相携入内拜见玉朝雾。因为有外人在,就不能似从前一般随便,大家都正襟危坐着,石氏、王氏也不敢上来同石梦泉闲话。 容贵妃说草原有一种珍稀的玉莲花,最能滋补身体,她特带来了献给皇后。边叫侍女呈上,边又说道:“娘娘在上,昨夜太后娘娘虽有教训,说不可来打扰,但臣妾好是忍不住要来见见娘娘,因为臣妾……” 玉旒云留心听着,看她究竟玩的什么花样。不想,容贵妃说到这里,竟然哭了起来,倒身给玉朝雾跪下了,道:“娘娘,臣妾知道后宫中有许多对臣妾的传言,都说臣妾使出狐媚子的卑鄙手腕,觊觎娘娘您的位子……这可真是对臣妾天大的冤枉啊!” 满屋人都被她弄得一愣。玉旒云的嘴角不免挂上了一丝冷笑。 玉朝雾天性善良,虽然这一个月来因为容贵妃而受了不少委屈,但见人家如此,还是急忙起身来扶,道:“妹妹说的哪里话?宫中的传言怎么能够轻信呢?妹妹才貌双全,深得万岁爷的欢心,那是妹妹的福气。而让万岁爷开怀,也是我这个做皇后的本分,我要感谢妹妹还来不及,怎么会听那些无聊的流言,来责怪妹妹呢?” “果真?”容贵妃哭得梨花带雨。 “自然是真的。”玉朝雾道,“我现在身子重了,不能服侍皇上,还得偏劳妹妹替皇上解烦。” “那是臣妾份内的事。”容贵妃回答。 玉旒云在一边看着,冲石梦泉直摇头,意思是说:她给皇上解烦?她已经叫皇上坐立难安了! 石梦泉便用眼神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对付?” 玉旒云想了想,轻轻一眯眼睛:有了!“姐姐,”她道,“梦泉也是难得进宫来一次,?我们俩一会儿还有差事得去办,不如让他先和石嬷嬷、王嬷嬷到暖阁去叙叙。我也有话要和姐姐说,能不能劳烦容贵妃在此稍坐,臣和皇后娘娘说几句话就好。” 容贵妃道:“既然这样,博西勒还是不要打扰了,先告辞……” “哎——”玉旒云拦住她,“我只说几句话。姐姐每日困在这凤藻宫中也挺无聊的,难得贵妃娘娘来陪她说说话。请一定多坐一会儿。”说时,自己扶了玉朝雾走到内间去,而石梦泉也同母亲、姑母告了失陪,走到暖阁中。 石氏、王氏都对这次大青河战败以及玉、石相继被怪罪之事十分关心,虽然二人前夜都依秘旨去过玉府,但个中究竟庆澜帝连玉朝雾也不曾告诉,这两个妇人就更加一头雾水了,不免都要问石梦泉: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石梦泉摆摆手。他知道玉旒云特意叫自己到暖阁来,必有其用意。因而示意母亲和姑母稍安勿躁,自己蹑手蹑脚挪到了暖阁的门边,朝殿上窥望。 并不见容贵妃有什么非常之举。这女人只是看看四壁的字画,又端详了一番屏风上的凤凰,似乎是漫不经心,百无聊赖。过了片刻,仿佛有些不耐烦了,就吩咐三个宫女的预备摆驾。有两个宫女立刻就领命而去,第三个本留在旁边服侍,可容贵妃又叫她也去帮忙,自己说要“同皇后道别就来”。——石梦泉见到这一幕,心中不免一阵兴奋:玉旒云下了这么一个简单的套子,这女人就往里钻了。 石氏、王氏也都感觉事情有异。她们都急着要看个明白。石梦泉示意她们不要做声,自己会负责皇后和玉旒云的安全。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殿上。可容贵妃似乎还只是四处在欣赏着摆设,一时摸摸花瓶,一时玩玩帷幔,后来仿佛对后殿门上的珠帘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凑到极近处,一粒粒珠子地端详。 王氏轻声道:“这东西难道她没有么?听说万岁爷初见她就赏了一斛珍珠,个个都有龙眼般大小。这会儿倒又眼红咱们这宫里的。还说自己不觊觎皇后宝座呢!方才那一场哭,瞎子也看出来是假的。也只有皇后娘娘宅心仁厚,才会信她那套鬼话。” 石氏也道:“真不知道她送来的花是不是毒药。皇后娘娘这样好的一个人,只有蛇蝎心肠的才会想要害她。” 石梦泉叫母亲、姑母不要出声,自己盯着容贵妃,看她下面还有什么花样。可容贵妃就一直在那儿把玩着珠帘,好像要把珠子间的差别都研究个一清二楚。 没一刻,这女人突然朝后一让,在边上垂首肃立。接着,就看到玉旒云和玉朝雾皇后从内间走了出来。后者满面疑惑,而前者却道:“我是道听途说,姐姐没听过就算了。晚些我自己过去看看。” 玉朝雾道:“我看总还是先跟皇上说一声比较妥当,毕竟那儿又不是旁的地方……” 玉旒云道:“不打紧。我做领侍卫内大臣,就是这点便当——不说了,姐姐,我和梦泉先去办差事,你跟贵妃娘娘聊聊天。刚才我说的,你就当没听过吧。” “可是……”玉朝雾还想再说什么,容贵妃已从一边搀扶了上来:“玉大人有事忙,皇后娘娘就交给博西勒吧。娘娘不嫌弃,臣妾给您讲讲草原上的有趣事儿。”一壁说着,一壁将玉朝雾扶到了榻上。 玉旒云就向姐姐行了礼,又招呼石梦泉:“你说完了没?该做事去了。” 石梦泉听唤,自然叮嘱母亲、姑母不可将方才的事泄露半句,出了暖阁同皇后告别,与玉旒云一起走到了凤藻宫外。 玉旒云朝他挤挤眼睛:“怎样?那女人是不是一直在偷听呢?” 石梦泉道:“她已经快把那帘子上的珍珠都数清楚了,想必你和皇后娘娘说话她也听了个大差不离。你跟皇后说的什么?” 玉旒云嘿嘿一笑,同他一起走下了台阶,离开宫殿有一段距离了,才低声道:“还不就是纯懿敦慧皇贵妃的那档子事儿?兄终弟及的诏书,灵位……该说的我都说了。” “你想骗她去奉先殿然后治她的罪?”这倒不失为一个除掉眼前威胁的好办法。 玉旒云自然不否认:“她活着,对姐姐终究是个威胁,还是除掉了比较放心。这次若是赵王不保她,算他倒霉。若是赵王要保她,那么赵王卖我一个人情,我也卖他一个人情,这戏唱起来才不至于像是三流戏班的水平。” 石梦泉笑笑:他可是一点儿也不想唱这出戏,不过也没有别的选择。 迎面容贵妃的三个使女走了过来,同二人行礼,又匆匆朝宫内走。 玉旒云道:“她们这是……” 石梦泉因将容贵妃方才支开使女,吩咐这三人去准备回宫的事说了。 玉旒云听罢,冷笑一声:“这人倒厉害,分明是准备偷听完了就走的,现在大概是怕我们起疑,所以故意多留一会儿。不晓得赵王上哪里找了这么个蛇蝎美人。” 石梦泉道:“他们算计咱们,咱们也算计他们。就不晓得容贵妃究竟会不会上我们的当?” 玉旒云道:“这种事情如何能打保票?不过做戏就做全套。把禁军中最信得住的调一队来,一会儿让他们上奉先殿门口拦我去。” “你是说……”假装自己要去寻那封诏书,结果不巧遇上了巡逻的禁军? 两人十几年来早有了默契,自然不用把话说明了,玉旒云点头道:“先去拦我,一会儿再去拦你,把时间估计估计,总要让容贵妃看见一回。第三次,就抓她了。” 石梦泉道:“是。我看就找蒋文来搭戏好了,皇上放心让他看守你,可见对他也很信任。” “好。”玉旒云道,“就交给你去做。” 他二人便依计划唱起这出戏来,先后在奉先殿前装模做样了一番,每次都是一到殿跟前,蒋文就带着人马远远地转过来,他们便是一副“只得作罢”的样子,匆匆离去。 差不多到了太后晚宴的时间,玉旒云暗暗地交代蒋文仔细看守,自己同石梦泉来到了慈宁花园。 其时宴会还不曾开上,宫女太监正忙忙碌碌地将果蔬醴酪搬运出来,花篮花球点缀在檐前窗下,喜气洋洋。 二人才进宫门,就听一声“喂”,接着,愉郡主一身惹眼的桃红色便抢到了跟前。石梦泉几乎不由自主就想往后退。而玉旒云一见到这个姑娘,心里就有无名火。 “那个……谁……”愉郡主开头嗓门挺大,看了玉、石二人一眼,就低下头去,用蚊子哼哼似的声音道,“二位大人来啦,太后娘娘刚还念叨着……” “噗”玉旒云扭过头去,差点儿就笑了出来,推推石梦泉:“你……快跟郡主去拜见太后娘娘吧。我一个人先在这里逛一回儿……” 石梦泉硬着头皮,暗道:只当是派我单人匹马赤手空拳地闯敌阵,死便死也!当下一咬牙,板着脸走到了愉郡主身边。 玉旒云看他们两人并排的背影,简直就像是不搭调的皮影戏一样别扭,实在忍不住了,转身躲在一株花树后大笑——自然还得拼命忍着不要笑出声来叫人发觉了。其实也不完全为了滑稽,本来这样明争暗斗的时候应该绷紧了浑身上下的每一根弦才是,但她就是有一种近乎放肆的轻松。是因为有石梦泉在身边的缘故。解释不清楚,但她知道是这原因。尤其是这一次,大青河之役,她几乎就失去了这个挚友。如今这种失而服得的喜悦,实在是叫她不知道要怎样表达才好。 已经笑得浑身打颤,肩膀都快要散了。猛地,有人在背后拍了她一下:“玉将军……不,玉大人!一个人在这里乐什么?” 脸上的笑容立刻一扫而空,仿佛暮春的傍晚顷刻变成数九的黎明,玉旒云冻成了一块坚冰。“王爷找下官有何事?”她漠然地盯着翼王。 “大事!”翼王闭门羹吃多了,尴尬的时候还笑得出来,“我的这位小表妹愉郡主终于找着了她的如意郎君,和你的得力部下有情人终成眷属,这难道不算是大事么?” 玉旒云冷笑,不理会。 翼王道:“我听说就在这宴会上,太后娘娘就要给他俩做主啦。玉将军今天又高升,你可谓双喜临们,一会儿我非得好好敬你一杯不可。” “不敢。”玉旒云道,“下官还有事,先……” “哎——”翼王放肆地,一把搭上玉旒云的肩,“有什么大事比得上终身大事?玉大人既然替他们开心,也可以让别人为大人开心。” 玉旒云“啪”地打落他的手:“谁说我开心?王爷放尊重点!” 翼王撮着手,笑:“哦?大人不开心么?难道方才大人是在哭?是看到别人成双捉对,感慨自己形单影只么?” 玉旒云觉得与此人多对答一句都令人作呕,看翼王又不识相地朝自己伸过手来,就偏身朝旁一让,跟着一掌切在翼王的手腕上,一抓一甩,登时将这登徒子推开了一丈多远。她自己还嫌脏地掸了掸手,冷笑一声,走进慈宁宫大殿去。 太后似乎已经在说愉郡主和石梦泉的婚事了。那小姑娘的脸颊和她桃红色的衣服相映成趣,石梦泉的面上却没有一丝表情。 戏若由他这样唱下去,总要露陷的。玉旒云便走上前去给太后见礼,顺便替好友救救场。 太后连逢喜事,满面红光,笑道:“我老太婆活着也没什么别的指望,就是看着年轻人一对对地成家,孩子们一个一个地生出来。小愉这性格我还真替我那妹妹担心,恐怕这丫头嫁不出,如今还真被她追到了石将军,我看我妹妹也就可以放心了。” 愉郡主咬着嘴唇,估计赵王妃千叮咛万嘱咐要她做出温柔贤淑的样子,否则换在平时,她早就要嚷嚷着抗议了。 太后又对玉旒云道:“你倒来得早,怎么不多陪陪你姐姐?我听说你今做了领侍卫内大臣,很好,就不用长年在外奔波,可常常陪皇后说说话了。” 玉旒云只垂首说“是”。 这时,被摔得七荤八素的翼王扶着帽子走了进来:“母后,您偏心!您关心皇兄、皇嫂,关心愉表妹,怎么就不关心儿子我?” 宫里人人都知道他属意玉旒云,太后也不例外,晓得儿子肯定又是在惊雷将军跟前碰了壁,笑道:“傻孩子,做娘的哪儿有不关心儿子的?可你皇兄皇嫂还有你愉表妹跟石将军都是两情相悦,娘不过就是做个顺水人情而已。你呢?娘可以把个姑娘送到你的面前,可没本事把人家的心掏出来给你。你要是有出息的,就自己去把人家追到手——我还是那句话,咱们大樾国是草原上起家马背上的英雄,不讲求那些个繁文缛节,相中了就拿出本事来追,旁人帮不上忙。” 众人都陪笑。玉旒云只当没听见。 翼王嘟囔:“说得倒轻巧。究竟要怎么个追法,儿臣心里一点谱都没有——玉大人,小王驽钝,请您千万给个提示吧?” 这话是存心要要玉旒云为难下不来台——不答应,那就是公然驳了太后的面子,答应,无论怎么答,都有*的意味,以后翼王难免得寸进尺,叫人不得安宁。石梦泉心里焦急万分,直恨自己一点儿忙也帮不上。 也偏巧,恰在此时,外面太监通传:“皇上驾到,皇后驾到。”跟着又是“赵王爷、赵王妃,永泽公靖远将军觐见。”满屋的人急忙闪开两边,齐向庆澜帝夫妇叩拜行礼。 “自家人,何来这么多麻烦!”太后叫大家都平身,“你们这么一跪,皇帝就要来跪我老太婆,皇后也要跟着跪——她如今这身子可折腾不起。都舒舒坦坦消消停停地坐着等用膳吧——哟,三皇叔、妹妹,你们可算来了,我老太婆做主,把你们家小愉给嫁了!” 赵王夫妇听言,赶紧谢恩。悦敏则笑着上来拍拍石梦泉:“石兄弟,这回我们可终于做了兄弟了,说实话,我还有点儿担心你会临时变卦呢!” 石梦泉警惕地:“小王爷这话怎么讲?” 悦敏道:“那天你说,玉将军若不恢复自由之身,你就无心儿女之事,我听着就像是个借口。心道,八成是我这妹妹太过刁蛮任性,叫人招架不住,恐怕玉将军恢复了自由,你又要说什么‘楚国不灭,无以家为’之类的话。等到楚国灭了,你又要说‘不灭蛮族,决不娶妻’……长此下去,我妹妹难免成了老姑娘,而我赵王府上下更少不得被她当成出气筒,不得安宁……” “大哥!”愉郡主被当众取笑,羞得满面通红,只扑过去捶打悦敏。 悦敏哈哈大笑:“石兄弟你可看到了?将来这样的苦头可有得你吃!” 石梦泉可一点儿也笑不出来,偷眼望玉旒云。玉旒云抿着嘴微笑着摇摇头,仿佛一切都只是个笑话而已。石梦泉也就只好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太后在那边道:“别闹了,我老太婆眼睛都叫小愉给弄花了——悦敏你这孩子也是,何苦招惹你妹妹?你爹娘由着你,我老太婆可要来说你几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的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还不见你成家?” 悦敏一把钳住妹妹的拳头,将她押送到石梦泉的身边。“老祖宗饶了我吧!我在边关的时候,我父王一天唠叨我五十遍。我回了西京,我母妃一点唠叨我八十遍。老祖宗您一句话的分量比他二位加起来还重。您三位一起上阵,我可就虱多不痒,债多不愁,死猪不怕开水烫……” “这张嘴!”太后说着,自己先笑了起来,“让他去带什么兵?打什么仗?不说书可真浪费了!” “可不是。”赵王妃附和,“去做生意也是好的,把人唬得一愣一愣的,最后都不知道开始要跟他说什么了——老祖宗千万不要上他的当,见到合适的亲贵小姐,就替他留意一个。” 太后道:“一定。” 正太监进来说酒宴备好,可以入席了,太后点了点头,问:“人都来齐了没?” 自有宫女替她看了一圈,回说:“各宫主子都来了,就不见容贵妃。” 玉旒云和石梦泉的心中都不禁一动。二人互望了一眼,暗想这瓮中捉鳖之计恐怕就成了,不免相视一笑。 太后哼了一声,道:“不等她了。她肚里那点儿鬼心思,还怕人不知道么!上席!”便由她带头,庆澜帝夫妇左右随同,众人簇拥着到慈宁花园里入座。太监宫女次第送上了酒馔来,大多是皇后向日爱吃之物,万千宠爱可见一斑。 石梦泉虽然是“定了婚”,不过照旧坐在玉旒云的下首,借着觥筹交错,正好也商量下一步的计划。只是两人还未说得几句,忽然听那助兴的鼓乐一变,几个劲装宫娥持着金光闪闪的马鞭子跑进了花园来。跟着,容贵妃身着蛮族服饰,一手一根金鞭飞旋着舞到了中央。她的身手好是矫健,仿佛是被一团金光笼罩着的,而姿态又十分优美,奔腾跳跃轻灵无比,正像草原上的小鹿。更有趣的是,那金鞭上饰着铃铛,声音清脆,本身就是一首美妙的乐曲。众人无不被她所吸引,眼睛也舍不得眨一下。 只玉旒云和石梦泉惊了惊:咦,她没有上当么? 容贵妃把金鞭子朝左边挥出,伴舞宫娥便也一齐挥动金鞭。慈宁宫墙外就有烟花蹿天而起,仿佛天幕上盛开了金黄的蟹爪菊。她再将鞭子朝右边甩出,伴舞的宫娥又来响应,这边的宫墙外也有烟花被点燃。只见容贵妃且舞且转,每转到一个方向,就有一处燃起烟花。一时间,天空中五颜六色,百花竞放,让人叹为观止。 “容贵妃,”太后问道,“你这是从何处想出来的新鲜玩意儿?” “回老祖宗,”容贵妃袅袅婷婷地俯伏在地,“臣妾想恭喜老祖宗,恭喜万岁爷,恭喜皇后娘娘。本该送一份礼物,但是,天下间什么稀奇的事物老祖宗没有见过呢?臣妾只好连夜排了这支新舞,让老祖宗见笑了。” 太后在后宫中住了一辈子,妃子们什么争宠的手腕没见过?因道:“见笑也是让我笑了,就算我领了你这份心,也就送你一句话——做人要老老实实,本本份份的,要是怀着鬼胎算计那自己不该得的东西,总没什么好果子吃。” 容贵妃道:“是。” 太后因摆了摆手:“去换身衣服,大家一起和和气气地吃顿饭吧。” “是。”容贵妃磕了头,领宫娥们出去了。 玉旒云的心里好是失望,闷闷地擎着酒杯。石梦泉便低声道:“不打紧,总还有别的办法治住她。” 不觉又喝了几圈酒,庆澜帝已经显出了醉意,也不顾人多,拉着皇后的手絮絮地不知说些什么。玉朝雾皇后面色酡红,不胜娇羞。赵王妃已经离了座位到太后身边,姐妹俩相谈甚欢。愉郡主也就坐不住了,跑到石梦泉这边,道:“我哥哥说,回北疆之前要去东京的别墅一趟。那里的荷花就要开了,很漂亮。你也一起来吧?” 石梦泉当然立刻就要回绝,然而玉旒云在旁边使了个眼色,他只好勉强道:“郡主美意,却之不恭……” 愉郡主立刻眉开眼笑:“好啊,好啊!我这就去跟大哥说!”便蹦蹦跳跳地往对面席上跑。 石梦泉无可奈何地叹气,瞥了眼对面的坐席,见悦敏正笑嘻嘻地起身,告更衣。他先还没在意,可猛然心中一闪——正此时,玉旒云也投来了兴奋的一瞥:容贵妃怎么换衣服换到这时也不出现?悦敏倒又离席了! 两人心里登时又燃起了希望,不动声色继续饮宴。过了没多时,果然听到慈宁花园外一阵嘈杂的脚步声,接着有个小太监慌慌张张地跑来通报:禁军督尉蒋文有要事禀报玉大人。 玉旒云“噌”地就跳了起来,拔脚朝外走。石梦泉紧随在后。到了慈宁花园外,果然看到蒋文领了一队禁军正押着容贵妃。这女人披了袭漆黑的斗篷,几乎就可以溶进夜色中去了。与玉旒云对视时,她眼里有无限的怨毒。 玉旒云轻轻一笑:“你也算聪明,弄出舞蹈烟花来,大约把全宫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了,再来做你那见不得人的勾当——可惜,你选错了对手。” 容贵妃咬着嘴唇不说话。 蒋文道:“玉大人算得没错,卑职等在奉先殿周围守株待兔,便见到了贵妃娘娘意图私闯禁地。大人现下将如何发落?” “如何发落?”玉旒云眯起眼睛,“这自然是……”怎么不见悦敏? 才想着,悦敏从黑暗的步道上匆匆走了过来,面上满是惊讶之色:“咦,玉大人第一天上任,就抓到刺客了么?厉害!厉害!” 玉旒云无声冷笑:“永泽公不是更衣么,怎么跑到了慈宁宫外?” 悦敏讪笑着,并不回答。到跟前了,他跟容贵妃打了个照面。玉旒云目不转睛地捕捉他们面色细微的变化。 悦敏停住了脚步:“这……这不是容贵妃么?玉大人怎么把贵妃娘娘拿下了?” 他装疯,玉旒云就卖傻:“我哪里晓得?这不才头一天上任么?说是这队禁军在奉先殿跟前巡逻,看到贵妃娘娘鬼鬼祟祟意图溜进这供奉祖宗灵牌的要地去,就立刻把她拿下了。其实领侍卫内大臣之职空缺良久,大家都不知道应该是怎么个办事程序,所以就上这儿来找我了。我可不知道禁军办事的规矩——遇到有人擅闯奉先殿,该是怎么查问?” “回大人的话,”蒋文道,“凡意图对祖宗不敬的,无论是否查实,都需立刻向皇上禀报。卑职知道皇上跟跟太后娘娘饮宴,所以不敢造次……” “混帐!”玉硫云骂道,“出了这么大的事,是饮宴重要,还是禁宫安全重要?当然是立刻禀报皇上了!天大的事本大臣给你担着!走——”说着,就要跨进慈宁花园去。 “等一等!”悦敏一掌按在玉旒云的肩头。 胆敢行凶!石梦泉一步抢上。 然而悦敏也意识到自己造次了,收回了手,向玉旒云道歉:“玉大人请稍待。小王有下情……” “哦?”玉旒云也习武多年,但刚才他那一击竟毫无闪避的余地,肩胛此时还隐隐作痛。 悦敏望了一眼容贵妃,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向玉旒云垂首道:“贵妃娘娘她……是小王约出来的。” “你……”容贵妃一脸惊讶。其余的人都静待下文。 悦敏道:“请玉大人让这些禁军兵士先行退下。小王这件事,不可当着他们说。” 蒋文等都不愿意。不过玉旒云挥挥手让他们照办——就在这慈宁花园的门口,难道悦敏还能杀了她灭口不成?左右还有石梦泉在呢。“石将军可以留下吧?”她道,“这可是你的妹婿。” 悦敏点了点头,待蒋文等人都走得很远了,他便一把将容贵妃拉入怀中:“玉大人,小王是和博西勒相约见面,因为奉先殿那里人少,才约在彼处,不想……” 玉旒云差点儿要笑出来:竟有如此理由! 悦敏却还接着说道:“我在北疆打仗之时就认识了博西勒。本来她应该是我的妻子,可父王执意要将她献给万岁爷。父子、君臣,没有哪一条我可以反抗。可怜博西勒她就……” 容贵妃的眼泪夺眶而出:“你不要说了!” 这戏倒还演得挺真嘛!玉旒云和石梦泉对视了一眼。 悦敏道:“我已经找了她好几次了,想放弃官职爵位跟她一起远走天涯,可她一直都没有答复我。今天我约她时说,这是最后一次,若她不再喜欢我,一心要服侍皇上,那么今夜见面之后,我就永远不再打搅她的生活。她大概是为着这个原因才赴约的吧……是我害了她!” 玉旒云抚弄着手指似笑非笑:她是准备要卖一个人情给赵王,但是没想到悦敏竟找出如此一套荒诞不经的说辞。 “这要叫我如何是好呢?”她说道,“闯奉先殿是死罪,妃子红杏出墙也是死罪,和皇上的妃子幽会还是死罪……永泽公看……” “死就死了吧!”容贵妃幽幽地说道,“反正我自从被送进宫,心就已经死了。你说出这样掏心掏肺的一番话,我还有什么可遗憾的?就来世再会好了。” “博西勒!”悦敏紧紧握住她的手。“我不要来世。我们就一起去求皇上,求太后,或许把事情合盘托出,他们也能给我们一个恩典……” “你傻了么?”容贵妃道,“这哪会有什么恩典?只会把我们两个都定死罪。你父王、母妃也跟着颜面扫地,还有你妹妹……这太不值得了。倒不如治我一个擅闯的罪名,让我一个人死,不要拖累大家。” “不!”悦敏道,“要不就我和你一起死。父王当初拆散我们。他不顾我,我今天也就顾不了他了。” 玉旒云皱着眉头:越听越像是三流戏班子。她望望石梦泉:如此闹下去,大家都没有好处。 石梦泉也是一个心思,用眼神探问道:现在怎么打算? 那就做个顺水人情吧!玉旒云负着手:“永泽公,我可没想到你是这样一个多情种子。这事情嘛,闹出来了对大家都没什么好处。不如就由我玉某人压下来——呵,没想到我第一天上任就滥用职权!” 大约早就料到会是这般收场,悦敏并无太多惊讶:“玉大人的恩情,我悦敏一定不会忘记。” 玉旒云道:“这算什么恩情?与人方便,自己方便。说实话,我还真担心容贵妃花容月貌,会和我姐姐争宠呢。现在知道她心里装着永泽公,我也就放心了。” 容贵妃擦干眼泪:“玉大人说哪里话?皇后娘娘德才兼备,如今又怀了龙裔,后宫里无论是谁,觊觎她的地位那就是不知死活。博西勒只会好好侍奉皇后娘娘,其他的妄想,一点儿也不敢存。请玉将军放心。” 那最好。玉旒云话没说出口,不过眼神已经送到了。她的冰冷遇上了博西勒的,旁边的石梦泉和悦敏都感到了寒意。 “好吧,那大家都还愣在这儿做什么?”玉旒云打了个哈哈,“快还席吧,不然皇上和太后娘娘该起疑心了。” “正是。”悦敏说着,让容贵妃先走。稍待了片刻,自己也走回了慈宁花园去。 玉旒云和石梦泉在最后。他们先交代了蒋文,今夜的事情绝对不可声张,接着才并肩还席。 计划成功,玉旒云兴奋得眼中发出了光芒。不过肩头被悦敏拍了一掌,还在作痛,她忍不住拿手按了按,又微皱眉头。 石梦泉注意到了,关切地问道:“怎么?很痛么?不是被他伤到筋骨了吧?” 玉旒云摇摇头:“我又不是纸扎的,这么容易伤筋动骨么?不过这家伙出手的确狠辣,要是他无所顾忌,恐怕今天我的胳膊就不在了,命也不知能不能剩下半条。” 石梦泉道:“是我不好。离得那么近,竟然没能阻止他……” “什么话!”玉旒云望他一眼,“哪有妹夫跟未来大舅动手的?反正是在慈宁花园的门口,又有禁军在,谅他也不能把我怎样。现在我不也好好儿的一点事都没有么?” 但保护你的安全就是我的责任,石梦泉默默地说。 玉旒云嘻嘻一笑,用没受伤的手拍了拍他:“我看,你是病好之后没练武功,反应迟钝了。今天发现自己退步,所以耿耿于怀,对不对?没关系,明儿一早我来找你喂招。咱们也有很久没一块儿练功了吧?” 是啊,很久了。石梦泉心中不禁一阵狂喜。 两人已经回到了席上,各自坐下。看到对面赵王父子都擎着酒杯,窃窃地正在耳语。注意到了这边的目光,两人就一起举杯遥祝。 玉、石二人自然也举杯回敬。 “看着吧!”玉旒云轻声道,“明天一定请咱们过王府去。我早上到了你家那他们一趟就可以请到咱们两个人,实在省了不少功夫啊。呵呵!” 作者有话要说:好吧...我承认我写得很仓促...以后慢慢改 下面要回到楚国去了... 01/20/2008 typo correction 08/26/2008补丁版,章节顺延 31第30章 第二天一早,玉旒云果然按照约定来找石梦泉了。不过,武是没练成——才没过几招,石梦泉就注意到她频频皱眉,剑招总也送不到位,想来是悦敏前夜那一掌留下的后遗症。石梦泉便不肯再继续下去了,夺下玉旒云的剑来:“别勉强了,伤得很厉害吧?” 玉旒云仿佛轻松地一笑:“没事。不过歇歇也好。”自揉了揉肩膀,迈步进屋去坐。 去年她送石梦泉的画卷已然都挂到了墙上,那无名氏的《梦泉》、《问泉》、《探泉》、《叩泉》、《拜泉》、《听泉》、《忆泉》七首绝句悬挂在堂屋正中,玉旒云走到跟前端详端详,为自己的眼光很是得意,又问:“另一幅长卷你可收着么?” 石梦泉知她指的是《万里山河图》,点头道:“在书房里。你要看么?” 玉旒云笑着摇摇头:“不用。”她指着自己的脑袋:“早都装在这里了,一刻也不曾忘记过。” 莫非她又在计划下一次出兵?石梦泉想,可大青河之战才结束不久啊!其实相比那幅《万里山河图》,他更喜欢这无名氏的画卷,不过玉旒云的心思是永远不会停在普通的石兰之上的。 “我一直在想,赵王拉拢我们是什么原因。”玉旒云道,“对于他来说,把咱们除掉可能更容易些——说到领兵,他自己已身经百战,悦敏也是年轻一辈贵胄子弟中数一数二的猛将,他不缺人替他打仗。说到架空皇上,那就更加用不着拉拢咱们了。他现在却连自己的女儿也搭了进来,这……” “我却不这么看。”石梦泉道,“你虽然不能说是只手遮天权倾朝野,但是皇上登基以来,我大樾的军队横扫北方,而落雁谷之后,天下有谁不知道你惊雷大将军的名号?赵王也许不缺人替他打仗,但是却缺少一个像你这样能叫人闻风丧胆。所以,他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你笼络过去。” “那么你呢?”玉旒云笑问。 “我?”石梦泉不知她用意,愣了愣,道,“我是你是属下,大概算是顺带的吧。” “你这家伙!”玉旒云放下茶杯,又轻轻活动了一下受伤的肩膀,“这样来说吧……赵王为什么拉拢我,我猜过个中原因,也跟你分析的差不多。不过,我怕高估了自己,觉得应该听听第二个人的意见。至于他为什么拉拢你——”她深深地看了挚友一眼:“你不要妄自菲薄,你并不是我的附属。在战场上报出名号来吓人,也许是我的名字更可怕些。然而与士卒们亲如手足,让他们心甘情愿地拼上性命,你的号召力可比我大得多了。罗满、赵酋,他们每一个都随时会为你去死吧?” 两人没有嫌隙,才能说这样的话。若换在旁人,早就有“结党营私”“功高震主”“图谋不轨”的意味了。 石梦泉道:“大人你要考虑全局战略,自然和士卒们疏远些。我是平民出身,跟他们也就比较亲近。” 玉旒云笑道:“正是,所以赵王才需要我们两个……”她顿了顿,又道:“其实关赵王什么事,你知道我在想什么?攻下这万里山河……呵呵,大约也正是需要我们两个人吧?” 石梦泉没作声。是不知道要如何回答。半晌,才道:“刘子飞和吕异接手了我们的人马,我恐怕他们会暗中做点什么小动作,所以将将士名录和所有辎重细软都登记在册。瑞津那边叫罗满盯着,有事就立刻汇报。” 玉旒云点头:“只有你才能想得这么周到,又办得如此妥当。恐怕换了我,要怨声载道呢……对了,顾长风这人,不知用什么法子能收服?我这次在南方用了些非常手段,恐怕和他结怨更深了。” 石梦泉知她指征民夫民船之事。这何止是非常手段呢?简直不尽人情了。换成是他,一定不会这样做。然而这也正是他所不具的魄力吧? “顾侍郎这个人……”沉吟着,斟酌字句,“其实也不是单和你结怨,他在朝中的敌人也够多的。” “呵,”玉旒云笑道,“那倒是同我很像啊。一定要找个机会和他把话说开了……不过也许不应是现在。有的时候,朝中有两个树敌如林的人,就可以彼此分担一些仇家,倒不失为一件好事。” 石梦泉也笑:“但这两个人若彼此为敌,却不知是怎样的情形?” 玉旒云道:“岂不知一个巴掌是拍不响的么?我可不与顾长风为敌,他若要和我作对,大约也做不起来吧?只不过,有些时候这迂腐的书呆子碍手碍脚的,我没耐心,就得劳烦你帮我对付。” 说起“迂腐的书呆子”,他们的道路上又何止顾长风一个?程亦风,第一次让他们胜得不彻底,第二次让他们败得很难看。下次再交手不知是什么时候?那又会是怎样的情形呢? 两人便坐着喝茶聊天,等着赵王府的人上门。长久以来,难得有这样的清闲,如此东一句西一句的,简直像回到了小的时候。 可没多久,石梦泉注意到玉旒云的话少了,回脸看看她,只见面色苍白,牙关紧咬,手按着伤处直打颤。 他不禁变色道:“还说没事!你都疼成这样了!可不能再逞强,大夫都是现成的,那个林大夫的医术很高明,我这就叫他来。” “等等!”玉旒云忙拽住他,动作大了,自己疼得直吸气,“我是什么人,能叫他随便看的么?” 石梦泉一愕,才反应过来,直骂自己该死:怎么偏偏这时候倒忘记她是个女子呢? 可偏偏这时,林枢冷淡而没有一丝起伏的声音传了过来“什么叫随便看?”这面无表情的大夫已经如幽灵般出现在了门前。 他道:“在我们大夫看来,人只有‘死人’和‘活人’两种。而活人又分‘有救’和‘没救’。什么男女老幼,无非就是这人的一些个特征罢了,在我们看来,跟头疼与否,咳嗽与否没什么区别。” 玉旒云早在瑞津就领教了这大夫的臭脾气,当时有求于他,不得不忍气吞声,如今他治好了石梦泉,该当感谢,也没有和人发脾气的道理,因道:“林大夫,你医好梦泉,我早想当面谢你。在瑞津我曾许诺奏请皇上封你百草门为天下第一医馆。这承诺我一定遵守。此外你还有什么要求么?” 林枢听若不闻,径直走上了前来,手一伸就搭在玉旒云受伤的肩膀上,痛得玉旒云倒吸一口凉气。石梦泉也惊道:“大夫!” 林枢却不理会,手掌摸索着转了几个角度。玉旒云既疼且怒,却丝毫也挣不开,额上渗出冷汗来,怒喝道:“你干什么?” 石梦泉也拉抓林枢的腕子。然而这大夫用另一只手轻轻一拨,挡住了石梦泉,接着道:“那下手之人当时是这样打下来的吧?” 玉、石二人俱是一怔。林枢又把手在玉旒云肩头轻轻按了一下,道:“咦,出手的是什么人?这铁砂寒冰掌的功夫中原地方也少有能使得这么好的。此人功力少说也有十年,不过修炼以外功为重,内功就稍欠火候……恩,若是内功也有十年的修为,你这肩膀早就碎了。”他松开了手。 玉旒云抱着肩膀,因为疼得厉害,所以呼吸很浅,说话也急:“那就算我运气好,那人的运气差。他今天敢在我身上留下一个指印,我总要叫他全家掉了脑袋。” 林枢似乎是冷笑了一声,又似乎一直保持着那白纸一般的表情:“我不管谁要全家掉了脑袋,我只看这肩膀是有救还是没救——大人是现在让在下医治呢,还是打算拖着找旁人医治,等你三十岁之后,再也抬不起肩膀来?” 玉旒云愣了愣,几乎脱口一句“危言耸听”,但转念一想,这不是负气的时候,因道:“真有那么严重?你能治得好?” 林枢道:“在下方才已说了,活人只分两种——‘有救’和‘没救’。大人的这个伤宜早治不宜拖延,现在已经耽搁了一个晚上,将军就从‘有救’这边朝‘没救’靠近了些。究竟是何结果,还看大人自己。牛不喝水不能强摁头,人不想活命,我们做大夫也没那闲功夫非要救他们。” 说话就是这么叫人讨厌!然而玉旒云见识过了他的医术,也就容他恃才放旷。“好,你就来治治看!” 石梦泉听言,便要回避。可林枢叫住了他:“石将军,麻烦你点一盏灯来。” 当时天光大白,十分明亮,石梦泉委实不知其用意,但还是照办。却见林枢取出随身的一个布包,内有数十支银针,针尾雕成梅花形,还不及手指的十分之一粗细,而针头恍如蚊须,不仔细看根本就瞧不见。林枢抽出一根针来,凑到灯火上一烧,便在玉旒云的肩头隔衣服就扎了下去。 石梦泉见多了针灸疗伤的,可从未见过隔着衣服施针,虽然男女授受不亲,但看病毕竟是性命悠关的大事,不禁担忧道:“林大夫,这样……行么?” 林枢道:“怎么?你以为不除下衣服我就找不到穴道了么?方才不除衣服,不也一样找到伤处?”说时,又几针扎了下去。 石梦泉干着急却无摆布,只好盯着玉旒云看,见她面上的表情先十分紧张,后来竟也渐渐舒缓了起来,大约林枢没有下错针。 “大人感觉如何?”林枢问。 “好像没有知觉了。”玉旒云道,“不过也不痛。” 林枢点点头:“我要给大人连续施针三日,再用一些活血化瘀的药应该就无大碍。不过,这铁砂寒冰掌很是阴寒,在下看这出手之人是一时情急之下误伤了将军,乃是一击即收,故尔寒气并未深入将军体内。但为防万一,在下还是给大人开些固本培元之药,免得留下后遗之症。” 玉旒云轻轻“恩”了一声表示同意。石梦泉就叫下人伺候上文房四宝来,让林枢开方子。 看他笔走龙蛇,写得飞快,好像千百种药方早就存在心中,连想也不用想似的,玉旒云不禁好奇道:“林大夫,你究竟是如何不用看伤就知道那人是怎样打中了我,又是用什么武功打伤了我呢?” 林枢道:“这有何奇?何处筋骨血脉受了损,何处就阴阳失衡,五行不调,是为炎症。炎症之处比他处要热些,常人要触着肌肤放才觉察出,而大夫见的病人多了,隔着衣服也能找着发热之处。在下只将手比上了将军的伤,就知道出手之人是从哪个角度打伤将军。而将军之伤虽发热,又带阴寒,必然是被阴毒功夫所伤。阴毒功夫有许多种,但个个不同,其中的差别……大人不习医术,自然不知,也不需要知道。” 这就是嘲笑自己孤陋寡闻?玉旒云懒得同他计较。“百草门……”她喃喃道,“你们的医术果然高明。不过我先前并没有听说过。请问尊派是在我大樾境内么?” “不是。”林枢道,“过去不是,是在郑国境内。不过庆澜元年大人得了湛州,百草门就划到樾境了。” “原来是这样。”玉旒云道,“那你怎么不留在湛州到了瑞津来?” 林枢停下了笔:“怎么?大人查问起我的底细来了?我听说楚国有不少武林人士组织了义师来和将军作对。莫非将军认为我们郑国也有这么一批匹夫么?” 玉旒云一愕,笑道:“我倒不是那个意思,不过是想,你的医术如此高明,如果湛州没有什么值得你留念的,不妨留在我身边做个医官。我想我跟皇上开口,一个五品官总能给你求了来,不知你的意思如何?” 林枢掭了掭笔,继续写他的药方:“都说江湖和朝廷是两个不相干的世界,不过看古今豪侠传奇,总脱不了‘任侠仗义’‘边塞立功’‘受赏封侯’这个套路。可见江湖若不归了朝廷,终究是旁门左道。大人给在下这个机会,我岂有不乐意的道理?” 玉旒云先还以为江湖中人都带了文士的酸腐之气,尤其这林枢恃才傲物,恐怕会一口拒绝,未料这样就答应了下来,反倒使她觉得有些怀疑。待林枢来给她拔针之时,她就盯着这眉心有着朱砂胎记的年轻大夫,冷冷道:“你们郑国有没有武林义师我是不知道。不过,楚国的武林义师我能对付,其他各国的乌合之众也奈何不得我。谁不怕死想来试试的,就尽管来好了!” 林枢还是那样,冷冷淡淡,似乎根本就没听见,收了针,下去了。 快中午的时候,终于有家人来报:“赵王府差人来请将军过去,说是要商量成亲的事。” 石梦泉依然不习惯自己扮演的角色,面色显得有些尴尬。 玉旒云肩伤不再疼痛,就又有了打趣他的心情:“找你就说‘商议成亲’,找我却不知用的什么理由?”然而不待石梦泉抗议,她又正色道:“好吧,昨天的全都是诱敌之计,战斗这时才真正开始,小心应付了!” 二人就一同来到赵王府。愉郡主早就在门口翘首盼望了,见到石梦泉立刻就笑着迎了上来,然而看到“不请自来”的玉旒云,难免就有些不快:“你怎么也来啦?” 她话音才落,便见悦敏也从门内走了出来:“玉大人,小王正要亲自去请你过府来赏玩一只古鼎,你竟已到了,实在巧得很。” “大哥,什么古鼎?”愉郡主听得莫名其妙。 玉旒云对这姑娘的厌恶可谓与日俱增,得到个机会就想刺她两句,因呵呵笑道:“永泽公昨夜就和我约好了,难道我玉某人有那么大的架子,还需要人专程再请一次么?古鼎在哪里?我可等不及了。” 悦敏道:“自古只有英雄才可逐鹿问鼎。应该是小王的宝鼎等不急要见玉大人才对。玉大人请——石兄弟,你也先别急着和我妹妹卿卿我我,先来看看这宝鼎吧。” 石梦泉求之不得。愉郡主却不乐意:“什么宝鼎?听也没听说过。我也要看。” 悦敏一板脸:“说了英雄才可逐鹿问鼎。男人的事,你姑娘家别掺和!” “什么嘛!”愉郡主气得直跺脚,等他们都走远了,才反应过来,嚷嚷道:“玉旒云不也是女的?可恶!” 玉旒云、石梦全由悦敏领着朝赵王爷的练武房走。一进门,就看见上方供着一柄罕见的四尺长刀,当年赵王就是靠着这柄刀,陪太祖皇帝打天下。大樾建国之后,太宗皇帝赠了他另外一柄刀,于是这一柄就供奉了起来。 悦敏请玉、石二人走到了刀跟前,在案上轻轻一揿,后面的墙上就显出一扇暗门来。“两位请——” 玉、石二人互望一眼:谅他也不敢用什么下三滥的伎俩暗算咱们!于是,跨了进去。 那后面另有一番天地。正对面的墙上乃是一幅“驰骋天下”的条幅。玉、石二人对书法都没有研究,若换了程亦风来看,这字的间架结构大大的有问题,并不是书法上作。然而,四个字写得狂放洒脱,好像真的已经横扫天下了。再看旁边落款,乃是樾太祖皇帝。房间的左右两边,一边是书架,一边是兵器架,正和着‘文韬武略’之意。而房间正中果真有一樽青铜宝鼎,赵王就立在鼎边,微微而笑。 石梦泉躬身行礼。玉旒云却站着不动:“王爷果真是请我来问鼎的么?” 赵王负着手:“玉爵爷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玉旒云冷笑:“我是什么意思,王爷岂会不知?阁下是想继续守着这个青铜鼎跟我玉某人装腔作势打哑谜,还是真正到神州宝鼎之上去一试身手,就请立刻说明了吧,省得白费时间。” 赵王依旧负着手不说话,盯着玉旒云上下打量。 玉旒云轻哼了一声:“梦泉,我们走。”说着,便欲转身。 “玉爵爷留步!” 赵王追了上来,呵呵而笑,“年轻人就是性急,不过够爽快,老夫欣赏得紧!” 玉旒云当然也未打算真走,眯着眼睛看这身经百战的开国元勋有何下文。 赵王道:“本王的打算,玉爵爷早也猜到了。不知玉爵爷今日来到,给本王一个怎样的答复?” 玉旒云道:“我人既然到了这里,难道这答复还不清楚么?” 赵王道:“本王老了,心思没有你们年轻人转得那么快。有些话不听人明白的说出来,总不能确定自己猜的对不对。” 玉旒云道:“王爷猜的是何者?您昨日不是还教训我要‘不二过’么?你暗示说我玉某人功到震主,遭皇上猜忌,叫我另投明君。如果玉某人连这些隐意也揣测不出,那就枉费王爷欣赏我一场。我要是光猜出来了,却不照着来想、来做,那也枉费王爷您欣赏我一场了。” 说来说去,她就是不直接说造反。石梦泉知道,这是在等赵王先发话,将来追究起来,玉旒云才不会被反咬一口。 赵王却是条老狐狸,笑了笑,道:“玉爵爷说话真是把我这老头子绕糊涂了。敏儿,你来给玉爵爷,石兄弟上茶,大家坐下来慢慢说。” 悦敏应声“是”,居然当真到一边给玉、石二人斟了茶来。玉旒云道:“这可不敢当。王爷是太宗皇帝遗诏‘兄终弟及’的皇位继承人,永泽公便是皇储太子,可不折煞我了?” 石梦泉一惊:她怎么把这秘密给说出来了? 赵王和悦敏的面色也为之一变。 赵王道:“玉爵爷,这可不能胡乱说。要掉脑袋的。” 玉旒云哈哈大笑:“王爷,都说不要拐弯抹角装腔作势了,您何苦还费这功夫?我就不信容贵妃没有把遗诏的事都告诉您和永泽公。” 赵王的脸一沉,石梦泉明显地感觉到了杀意,立刻往玉旒云身边又护紧了一步。 玉旒云道:“王爷请放心。这遗诏的事,并不是我玉某人编出来陷害王爷的,是确有其事。乃是万岁爷亲口跟我说的。” 赵王皱起了眉头,掩饰不住有诧异之色,陈年旧事一幕幕浮上心头:樾太祖皇帝驾崩之时天下未定,他是死在南征的途中。而赵王自己犹在西方征战,一听到父亲的死讯立刻就赶到了南方前线,只听到母亲殉葬的噩耗,而哥哥已经登基为帝。个中内情他怀疑过太多次了,可一直也没有证据。但是王位是他的,本就是他的,或者应该是他的,按照太祖对他的喜爱,或者按照他的实力,无论如何,王位是他的。今日玉旒云带来的话……他依然狐疑地看着这年轻人。 “这些陈年的恩怨结下之时,我玉某人还未出生呢!”玉旒云道,“我上哪里去找这些掌故来编造故事骗人?再说,编造这样的故事,对我又有什么好处?这确实是万岁爷亲口所说。太宗皇帝当年做了亏心事,一世不得安宁,将这秘密告诉了仁宗皇帝,仁宗皇帝又告诉了当今圣上——若这也是编的,编造这样的故事对他们又有什么好处?” 赵王按了按太阳穴:“你既然被皇上猜忌,他又怎么会跟你说这样只有天子才代代相传的秘密?” 玉旒云轻轻一笑:“王爷只会说玉某人功高震主,惹皇上猜疑,但是您是开国功臣,三朝元老,您的战功岂不比玉某人这毛头小子高得多么?皇上要猜忌,也是先轮到王爷吧?” “你——”赵王抬手,几欲怒而拍案,但终于还是忍住了。 玉旒云道:“我不怕告诉王爷,其实我这领侍卫内大臣的官职不是皇上今天才想出来的,前天夜里他就发了秘旨叫我和梦泉进宫护驾了。是你们的容贵妃露了马脚,叫皇上发现了,他知道王爷要造反,吓得魂也丢了半条。哪里还顾得上猜忌我?他将这皇贵妃殉葬、太宗立兄终弟继诏书的事都同我讲了,求我快想办法救他。” 此话一出,赵王和悦敏都颜色大变,连石梦泉也惊诧地望着玉旒云:他怎将庆澜帝的计划都合盘托出? 悦敏一步逼到玉旒云的跟前:“那你今天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看他双臂微振,蓄势待发,玉旒云已经吃过一回亏,这次老早就做好了闪避的准备。而石梦泉也紧紧护卫,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敏儿,退后!”毕竟姜还是老的辣。赵王喝止了儿子,饮了口茶,手指仿佛漫不经心地绕密室的墙壁指了一圈,仿佛暗示着后面还埋伏有高手。继而缓缓道:“玉爵爷进了本王的秘室,可以好端端地走出去,也可以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她是为何而来,你让人家慢慢说。” “可是……”悦敏攥进了拳头,很有些不甘。 玉旒云也呷了口茶,示意石梦泉不必如此紧张,自己慢条斯理道:“我为何而来,岂不显而易见?皇上听说王爷要反他,这才求我相救,若王爷不反他,随便大臣们吹吹风,造造谣,他就能把我禁足一个月。我本来已功高震主,若是帮他除掉了王爷,那我的功劳岂不是更大了?他对我的疑心岂不也更大了?那下一个被除掉的,不就是我么?王爷教训我要‘不二过’,我看最好是第一次错误也不要犯。咱们这些人,无论在战场还是在朝堂,都一样,一个错误就可能丢了脑袋,哪里还有‘二过’的机会?” 这里的暗示似乎是相当明显了。赵王端着杯子,凝视着玉旒云瓷白的脸,似乎这种后生小辈任何的谎言破绽都逃不出他的法眼去。玉旒云只是静静地回望着他,丝毫也不闪避那刺人的目光。半晌,赵王哈哈大笑起来:“我就说玉爵爷你是个人才,果然不错。这茶可是西瑶的好茶,现在还要通过楚国才能运过来。他日玉爵爷拿下楚国,这茶叶就不希奇了。趁现在物以稀为贵,本王还可献献宝——请——” 这话表态也十分明白:你助我登上皇位,我就全力支持你攻打楚国。 玉旒云一牵嘴角,笑了,也端着茶杯:“王爷请——” 两人同饮,罢了,相视,又哈哈大笑起来——古人讲求歃血为盟,其实不过是相互利用,既如此,也不拘于形式了。 石梦泉到这时也约略猜出,玉旒云这是故意将事情说出来,才使得赵王更加信任他们。虽然这样风险极大,但对付赵王这样的老狐狸,恐怕不冒点儿险还不行。 “等等!”悦敏冷冷地插话,“玉大人如果是诚心和我父王联手,为何昨夜要设局陷害博西勒?” “她?”玉旒云不紧不慢,“首先,我是要给她一个警告——她在皇宫里怎么兴风作浪都可以,要去打我姐姐的主意,我总有办法让她死得很难看。”分明充满了怨毒,但她的语气却平静得如同茶水。“其次,我也是给王爷和永泽公提个醒儿——或者不如说,是给我自己留条后路。今日我跟王爷联手,可以说是王爷一步一步逼我到这条路上来的,也可以说是我自己选的。这朝廷中,如今皇上是皇上,王爷是王爷,只我玉某人才是一股中间力量。这柄杠杆要偏向哪头,取决于我玉某人朝哪头站。我演了这出生擒容贵妃的戏,就是想让王爷知道——我可以同您联手,也完全可以不同您联手。如今既决定要合作,请记着,倘若您在我背后捅刀子,我不会坐在那儿乖乖地挨。” 赵王眯缝着眼睛:“还有第三么?” 玉旒云道:“当然有。我就是想要找个法子把这遗诏的事传出去。容贵妃如果去张扬此事,对王爷是有利无害的吧?这个,就算是我向王爷表示我合作之诚意的第一份礼。” 这一招……石梦泉不禁暗暗为玉旒云捏了把汗:未免也太险了! “哦……”赵王愕了愕,既而呵呵笑了起来,“玉爵爷不仅在战场上是个人才,在官场上也很有谋略嘛,将来的前途一定不可限量!” 玉旒云也笑:“承蒙王爷夸奖。玉某人后生晚辈,却在您这儿班门弄斧,叫您笑话了。” 赵王道:“哪里,哪里,所谓后生可畏,本王老了,将来的天下都是你们年轻人的。” “王爷这是什么话?”玉旒云道,“王爷老了,将来的天下就是永泽公的。我只保着这个爵位不要被人胡乱安上‘功高震主’的罪名,就已经满足了。” “哈哈哈哈!”赵王又是一阵大笑,“好!年轻人虽然要有志气,不过能找准自己的位置,懂得知足才会一生风光,否则,难免要英年早逝。” 石梦泉听他发这种议论,心中十分厌恶:那你呢?觊觎王位,不惜任何手段,难道就不怕自食其果么? 才想着,赵王倒说到他了:“石兄弟,本王不是瞎子,我家那傻丫头死心塌地地看上了你,你却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你当初答应下这门亲事,无非是想本王帮你把玉爵爷救出来。到头来,本王没帮上什么忙,你却被太后稀里糊涂地指给了婚。你老实同本王讲,你若是后悔了,本王可不勉强你。” 石梦泉一愣,这可不啻喜从天降了! 可玉旒云从旁呵呵一笑,道:“王爷这就看错了。梦泉同我从小一起长大,就像亲人一般,没人比我更了解他。他看上了什么人,嘴上是一定不会说的。尤其像令爱这样一个高贵又漂亮的姑娘,他就是心里再喜欢,也不敢出口啊。” 石梦泉听她这番话,心中震动,不知是怎样的滋味:说是了解我,果然没有人更甚于她。我的确是爱上一个遥不可及的女子,而且我这一世也不会开口……可她如此了解我,却偏偏不知道这个女子就是她?或许她还是不知道的好……不知道的好! 赵王挑起眉毛:“果真如此?”他看着石梦泉。 “王爷还问他?”玉旒云笑道,“这种事情问到他,那就好比问了一段木头。再说,太后已经开口赐了婚,岂能儿戏?若这时候反悔,不就是摆明了是和皇上、太后娘娘对着干么?对王爷的大计也不利吧?” 赵王想了想,似乎言之有理,便道:“但我身为长辈的,可不希望儿女的终身都搭进这权谋斗争之中来。棒打鸳鸯的事,我不想做,拉郎配的事,我也不想做。”说时,看了看悦敏,颇有深意。 石梦泉注意到了,暗想:莫非永泽公和那个容贵妃还真的有旧情?那赵王其人实在也太过不择手段了,毁了儿子的幸福又把女儿也当成是工具,他日若扳倒了他……啊,谋反是满门抄斩的大罪,悦敏和愉郡主左右是没有将来的了! 悦敏却不为父亲的眼神所动,道:“父王,玉爵爷是个开门见山的人。儿子看,您也不必和她多客套了。我们在西京住的日子已久,该回北疆去了。有什么事情要叫玉爵爷帮我们在京里做的,趁早议定才是。” 赵王颔首:“正是。” 玉旒云即飞快地瞥了石梦泉一眼:进入正题,小心应付。石梦泉也轻轻地点了点头。 可赵王摸摸下巴,道:“不过目下也没什么可做的。打仗讲求天时、地利、人和,其实万事皆是如此。咱们现在三样都有些规模,却又都不足够,根本成不了气候。玉爵爷在京中只要安安心心地当差,静等时机成熟便可。” 本以为他会说出什么具体的计划,未料竟是这样的敷衍之辞。玉旒云不免有些泄气:看来赵王并没有完全信任他们。 她不甘心,又套问一句:“那什么时候叫时机成熟?” 赵王瞄了她一眼,有种绵里藏针的阴险:“年轻人不要这么性急,一口就想吃成个胖子么?‘时机成熟’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感觉,你多历练几年,到了本王的这个年纪大概火候就够了,那时,时机一成熟,你立刻就知道,像野兽能嗅到血腥味一样。” 玉旒云碰个软钉子。她知道到了这份儿上,若再强问,只有叫赵王更加怀疑自己,因呵呵一笑,道:“多谢王爷教诲,玉某人一定谨记在心。” 赵王站起身来:“这宝鼎也欣赏得差不多了。今日不是来商议婚事的么?且去看看那酒菜预备得如何了。” 这话是预示着秘谈结束。四人便一齐走出了暗室。迎头撞到愉郡主。赵王即变色道:“不是说了不准你进练武房么?谁让你来的?” 愉郡主愣了愣,撅着嘴委屈道:“是母妃让我来看看你们欣赏完那个什么宝鼎了没,差不多该是吃午饭的时间了。” 赵王道:“欣赏完了。”顿了顿,忽然又道:“敏儿,你不是说想和石兄弟较量一下枪法么?何不乘此机会切磋切磋?” 几人都是一怔。愉郡主道:“干吗好好儿的要叫他们打架呀?那个……人家病才好了,哥哥出手一向没数,万一打伤了……” “果真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悦敏道,“你看上石兄弟,还不是因为人家少年英雄?你怎么不担心人家把你哥哥打伤?” 愉郡主翻了翻白眼,不理他。 赵王道:“耍嘴皮子你倒厉害。我看你一会真打输了,脸往哪儿搁!还不去拿你的兵器!” 悦敏道:“是。” 赵王又对女儿道:“你也还不陪石兄弟去选杆称手的枪?” 愉郡主应声“哦”,便把眼来石梦泉,目光才一抬,就已经两颊绯红:“我们……我们上那边……”说得蚊子哼哼似的。 玉旒云看着他们都走开,只剩自己和赵王,陡然升起一股胁迫感,一抬眼,就看到两道似笑非笑的目光,竟不自觉地打了个寒战:这老狐狸是特意差开了旁人,还有话专门要同自己讲! 那边悦敏已持枪而立,石梦泉亦挑好了兵器——仿佛他也感觉到了事情有异,正朝玉旒云这儿投来探询的一瞥。 不知这中间是何阴谋,玉旒云想,若让梦泉分心,总是不好。也不见得自己就应付不了,想着,她微微一笑,表示一切都好,让石梦泉专心和悦敏过招。 石梦泉便将长枪端着,摆了个“请”,让悦敏先进招。后者也不客气,枪一抖,毒蛇般直搠了过去。 石梦泉侧身让开。而悦敏的腕力收放自如,招式不待使老,已经干脆地定住,跟着变扎为扫,横着打向石梦泉腰间。 石梦泉朝后退了一步,让枪尖堪堪贴着自己跟前划过。 悦敏叫了声“好”,进逼上前,长枪又反向抡了回来。这一招变化之快,非腰力惊人者不能完成。石梦泉要走动闪避已是不能,只有将手中兵刃朝地上一撑,人借力跃到了半空,才又化解了去。 悦敏依然是叫了一声“好”,挺枪向上,要封石梦泉的后路。不过,石梦泉礼让三招已毕,看对手的枪尖刺到,便在空中一个翻身,双脚朝枪身上直踏,同时自己的长枪也斜扎了下去。悦敏一愕,只得收招防守。 这时,两下里放才斗得你来我往,精彩了起来,飒飒的风声,让这初夏时节都变得恍如深秋。 愉郡主看得目不转睛。玉旒云却是等着赵王同自己开口。 果然,当那边斗到紧要处时,这老奸巨滑道:“玉爵爷,你真得觉得自己是这场争斗中的中间力量么?” 玉旒云并不看他,道:“我原本是中间,不过如今同王爷联手,那就是王爷这边的人了。” 赵王无声地笑了笑:“爵爷真的觉得你能随意选择么?” “王爷什么意思?” 赵王道:“十六年前的一桩往事,爵爷以为除了皇上、太后,几个眼花耳聋的老太妃,以及几个死掉的人,就没别人知道了么?” 玉旒云一凛,惊愕地看着赵王。 赵王阴冷的面色中透出了一丝得色:“这件事情天长日久,爵爷又改名换姓,少有人提起。而爵爷憎恨楚国,凡是知道这事始末的人都清楚爵爷对大樾忠心不二。只不过,其他不知内情的人呢?比如千万的将士,以及他们的父母……樾国的老百姓似乎对爵爷没什么好印象。倘他们晓得了一点断章取义的经过,不知会如何想……素云公主?” 玉旒云不禁朝后退了一步。稳住!她命令自己。 赵王呵呵干笑:“所以,您虽然是中间力量没错,但是你无法选。无论你选择哪一边,另一边都有可能将你的秘密公诸天下,而即使是你选的那一边,有一天也会‘飞鸟尽,良弓藏’,用这事在背后摆你一刀。除非你自己反了。不过,你反了,那朝阳公主要怎么办?再说,你有这个本事反么?” 玉旒云感觉自己的手脚变得冰冷,赵王的目光已经成了一把钝刀,正缓缓地切割着她的血肉,不远处石梦泉和悦敏闪转腾挪的身影则幻化成一片硕大的黑影,将整个世界都遮得暗了下来。她看见有人朝她走过来,一身漆黑,只能看见雪亮的刀和同样锋利的眼睛。那刀就斩下来了……斩下来了…… 她一下站立不稳,撞到了身后的书架上。上面的书淅沥哗啦地坠落。听见有人喊“玉大人”,认出是石梦泉的声音。她才重回现实。正看到石梦泉单手将长枪猛砸了下去,悦敏惊诧地横枪来挡,而“喀嚓”一声,被打成了两段。 石梦泉也不看战果,将枪抛了,飞跑了过来,一手撑住那摇摇欲倒的书架,另一手扶住玉旒云:“大人,你没事吧?” 玉旒云感觉这只手犹如一个坚强的后盾,立刻将自己支撑住了,纷乱的思绪霎时消失得无影无踪,精神也为之一振,心里说道:我早也发誓再不让人欺侮我,赵王几句话能把我如何?我总要叫他再笑不出来! 想着,她掸了掸衣服,笑道:“王爷,这武也比完了,你家的酒菜呢?把客人饿得头晕眼花,这是什么道理?” 赵王看着她,眼里的笑意蔓延:“素闻玉爵爷是个冷面将军,没想到如此风趣,酒菜在花厅里,今天可要不醉无归。”他又转向悦敏:“怎样?你今天终于见识了石兄弟的枪法吧?输得心服口服了么?” 悦敏似乎还未从方才那最后一击中回过神来,兀自抓着两截断枪,听父亲说话,片刻才回答:“石兄弟功夫果然非同寻常,我甘拜下风了。” 愉郡主在一边看得惊心动魄,也是才如梦初醒,立刻跑来把石梦泉上下打量,确定没有损伤,才又去看哥哥是否平安无事。悦敏照样要打趣她“女心外向”,只不过这一次,神态多少有些勉强。 几人出了练武房,一起朝花厅去。一路上玉旒云神态自若,目不斜视。石梦泉很想去问究竟方才是出了什么事,但总也没有机会。直走了花园的月门旁,忽看到那个西瑶的蓝沧和他那随从由对面走来,石梦泉心里不由奇怪:怎么,这两人又到赵王府来做什么? 那两人转瞬就到了跟前了,还有个领路的,竟然是康申亭。他见了石梦泉,面上带着笑,却比哭还难看。 蓝沧和随从都向赵王等行礼。赵王问道:“尊使突然造访,却为何故?” 蓝沧道:“哦,也不是专程来打搅王爷,实在是那天来时丢了一枚玉佩在王爷的花园中。此佩乃皇上御赐,不得以,在下才专程回来寻找。” “是这样。”赵王道,“本王叫下人都来帮尊使找找看。大不了把这花园翻过来,贵国皇帝陛下御赐的玉配却丢不得。” 那蓝大人自然道谢,可眼睛却盯着玉旒云。 赵王注意到了,即打了个哈哈,道:“哦,尊使来得也巧。这位就是我们大樾国最年轻有为的惊雷大将军,不过新近高升了,现任领侍卫内大臣,乃是万岁爷跟前第一红人。” 蓝沧“哦”了一声,他身后那随从便道:“大人,这不就是私吞我国贡品的人么,可巧叫咱们遇上了,得向她讨个说法才行。” 好个大胆的奴才!玉旒云瞥了这人一眼,正对上那凛冽的冰绿色,不禁一惊:一个随从的眼里竟有这种气势? 赵王道:“哎,何必这样伤和气?本王已经问清楚了,玉爵爷当日借用了贵国的灵芝,乃是为了救这位石将军——尊使已经见过石将军了吧?他昨日得太后娘娘赐婚,已经是本王的准女婿了。所以说起来,贵国的灵芝贡品救了本王的女婿。尊使硬要算帐,那就由本王代为赔罪吧!” 咦?石梦泉心中一凛,玉大人不曾和任何人说拿灵芝救我的事,赵王从何得知?啊,莫非这事也是他安排的?他算计玉大人的这个圈套远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大! 蓝沧愣了愣,道:“哦……这……怎么好意思叫王爷赔罪呢……我看……” 那随从凑到他耳边上,声音却并不小:“大人,既然是王爷出面,就算了吧。我们还是找那玉佩要紧。” 蓝沧道:“哦,是,是……王爷您不必理会在下,我们寻着了玉佩就回四海阁去。” 他才说着,听那随从“哎呀”了一声:“大人,不在那里!”俯□去,果然就在花丛中捞出一枚玉佩来,乃是晶莹剃透的红玉蟠龙,双手交到了蓝沧的跟前,道:“大人,找到了,咱们就告辞吧!” 赵王也不拦他们,嘱咐康申亭好生送了人家回四海阁,复又笑着引玉、石二人往花厅。 玉旒云只暗自皱着眉头:官做得再大,佩了龙就是违制。西瑶的皇帝会把蟠龙佩赐给臣子?这叫什么道理?再说这找玉佩一幕,未免也太像做戏了!她有心找石梦泉商议,可望过去时,见愉郡主正笑盈盈盯着自己的“未婚夫”,真叫人好不恼火。 恰这时,又有一个赵王府的家人匆匆跑了过来,道:“王爷,兵部来了人,有要事找玉大人和石将军。” 赵王一皱眉头:“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连顿安稳饭也不叫我们吃?” 那家人道:“说是这次大青河之战中犯了大错岑远岑总兵从南方押回来了。岑总兵是岑老将军——也就是当今西方六省总督——唯一个侄子,兵部那边不知玉大人是如何发落的,要请玉大人过去。” 玉旒云巴不得找个机会可以脱身,立刻就欲告辞。 悦敏看穿她的用意,抢上道:“这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既然是犯下大错,那就按军法处治好了,何必还这样麻烦?” 石梦泉也想速速脱身,有好些话要跟玉旒云讲,因道:“话是如此,但岑总兵是岑家唯一的继承人。念在岑老将军一生为国征战,总不能叫他后继无人吧?” 赵王看了看玉、石二人,呵呵笑道:“依老夫看,还是正事要紧。菜什么时候都能吃,酒也什么时候都能喝。玉爵爷,咱们将来的日子还长着呢,你说是不是?” 玉旒云笑了笑,算是赞同:“那么玉某人就告辞了!”说时,就招呼石梦泉一起走。 愉郡主嘴撅得老高:“父王,石……他也要去呀?”而悦敏则低声提醒父亲:“父王,他们两人会不会……” 赵王呵呵笑道:“让他们商议。他们有的是事情要商议。不过玉爵爷是个很聪明的人,自己晓得权衡,属下的意见是不会左右她作决定的。” 玉旒云真是恨得牙痒痒的,等走出了赵王父子的视线,就狠狠地折下一枝花来,丢在地上踏得粉碎。 石梦泉在王府家人跟前,不敢问话,直出了门,往兵部去了,他才问道:“大人,方才在练武房里,赵王他……” 玉旒云“哼”了一声:“小人得志罢了,不用理会他。我早晚要他好看——且说正经的,你觉不觉得那两个西瑶人有些古怪?” 石梦泉饶是担心,但见她不愿提,也不好强问,便循着她的问题把自己在四海阁里的经历说了,道:“那绿眼睛的随从倒不像个普通人。听说西瑶那地方有不少奇人异士,莫非他也是什么江湖高人么?” 玉旒云摇摇头:“他并没有江湖气。那蟠龙佩……可若是西瑶皇室之人,这样微服来到我樾国,未免有些冒险吧?怎么说,西瑶也曾是楚国的属国,而我们正与楚国交战……他就不怕我们把他扣下来?” “说是来给皇上贺万寿节的。”石梦泉道,“不过跟赵王爷走得很近,那贡品……”便又把方才的疑点讲了:“恐怕老早就和赵王密谋好,在南方就千方百计找机会算计你,也许,连那林大夫也是他们一路的?” “林枢……”玉旒云沉吟着,抚了抚伤肩,已经不似早晨疼得那样厉害了,“他倒是个人才,不管他是不是别有用心,若没有他,恐怕我也早已失去了你……” 石梦泉心中不禁涌起了一股暖流。 而玉旒云又接着冷笑了一声道:“不过,要是敢跟我耍花样,他一定会后悔的。” “要不,从林大夫着手,查一查?” 石梦泉问。 “不必。”玉旒云道,“还查什么?赵王就是想要篡位,再查得透彻,也不过就是查出来他打算用什么手段篡位而已。我们不可让他牵着鼻子走。倒是那两个西瑶人……”她蹙眉深思,继而道:“你认为,会不会是赵王要和西瑶人结盟?” 石梦泉一愕,细细一想,道:“若只为了算计你我而和西瑶人走得如此近,实在没那个必要。可是,若要叫西瑶人助他篡位,那又有点儿鞭长莫及。倒是他和蛮族打了这么多年的交道,若有什么私相授受,那皇上就危险了!” 玉旒云咬着嘴唇:“你这样一说,我也怀疑……如果真是打败了蛮族,逼得人家献上公主,那这个容贵妃没道理这样替赵王父子俩卖命。倘若原本是一伙儿的,这还有些道理……蛮族……西瑶……他说他要天时、地利、人和……假若这些都是‘人和’,那么‘天时’是什么?‘地利’是什么?这老狐狸!” 石梦泉感觉危险隐藏在四面八方,正缓缓地袭来,真不晓得要如何着手防范才是,更别谈反击了。让他尤其忧心的是,赵王不知把握着什么杀手锏,恐怕能给玉旒云致命的伤害。他不允许。他决不允许! 玉旒云这时却忽然一笑,道:“老狐狸千算万算,或许是给他人做嫁衣裳呢!” 什么意思?石梦泉不解。 玉旒云道:“蛮族我们管不着。不过这西瑶……你不觉得这两个西瑶人今天特地到赵王府来‘找玉佩’十分奇怪么?” “的确。”石梦泉道,“多半是借着找玉佩的茬儿来做点别的什么事……不过他们却才来就走了……” “对,”玉旒云道,“是才见着我们,就走了。那绿眼睛的家伙仿佛还故意让我看到蟠龙玉佩。我觉得他是在暗示什么。” “你的意思是……他要叫我们……要和我们……结盟?” 玉旒云摇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但其中必然有古怪……西瑶,若能和西瑶结盟,楚国就两面受敌,对我们非常有利。” “现在可想不了楚国。”石梦泉忍不住提醒道,“赵王会在咱们后院放火的。” 玉旒云道:“是。不过……假如我也上他后院去放一把火……” “你说北疆?”石梦泉心念一闪,“派个人去挑拨他和蛮族的关系,或者就是找个人去给他找点儿麻烦?” 玉旒云点头笑道:“你果然知我心意!不过,咱们的人都在南方被刘子飞这个混帐控制着,从哪里找这么个人呢?” 石梦泉思索着,忽道:“岑远……你打算如何发落?” “他?”玉旒云恨恨地,“贪功冒进,我非把他革职发配不可!” “按军法,的确是该革职发配的。”石梦泉道,“不过,念在岑老将军过往的军功,轻判成降职也可吧。” “休想!”玉旒云没好气,顿了顿,又转头看看挚友:“你干什么替他求情?你想叫我从轻发落他,把他派到北疆?以他这种性子和本事,叫他潜伏在赵王的身边,恐怕只会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石梦泉笑道:“没错呀——我们不就是叫人去赵王的后院放火么?只要‘败事’就好,何必要‘成事’?” “你的意思……” 石梦泉道:“他不是‘贪功冒进’么?我们其实什么也不用同他说,只叫他到边疆去戴罪立功便可。到时他性急,少不得立即就要带兵去攻打蛮人——若赵王当真和蛮族私通,铁定了要想方设法不让他去;万一拦不住,便得去善后。假若赵王并没有和蛮人勾结,那有岑远这样一个属下,也够他费心的。届时他忙于应付,咱们就有机会在南方‘收复失地’——在西京怎样部署,在瑞津怎样夺回咱们的人马,甚至和西瑶结盟……” 听他一路说下去,玉旒云的脸上渐渐放出了光彩:“这计划真是……真是……梦泉,世上只要我二人联手,还有谁能挡得住?就这样办!”说时,她一扬鞭子,骏马飞奔,直向兵部驰去。 作者有话要说:好吧,如果有人没看前面的修改,这一章看起来恐怕会有点儿莫名其妙 主要前面改的是程亦风的“政治经历”——简略的说,在凉城摆了空城计之后,这位民族英雄没有到军中当幕僚,而是,因为复杂的且荒唐的原因,被贬到揽江做县令,而且一做就是八年。政绩嘛,还不错,而且地方改革颇有心得,因而被调回京城,结果,又阴错阳差的到了军中。 前面看有读者说,楚国像明朝,樾国像早期的清朝。其实我现在看看,楚国比较像是宋朝。呵呵。为免回头又有些人来叫嚣什么抄袭之事,我先在这里招认——楚国的变法大多影射庆历改制和后来的王安石变法。不过我是混在一起写的,不要拿历史跟我较真——哼,写架空历史就这点儿好。 这一章基本上是政论。我平时做政策分析也多,难免就唐僧了…… 01/20/2008 typo correction 08/26/2008补丁版-章节顺延 32第31章 樾国那边的一场大变乱在暗中酝酿,楚国这边也不安闲。虽然知道玉旈云被招回京城暂时不会有重燃战火的威胁,但是胡喆始终是心腹大患,此人不除,程亦风食不下咽、寝不安身,就连到了朝会上,有时都浑浑噩噩——靖武殿里当上大学士的都是老臣,个个看他这个年轻人不顺眼,所以见他一副稀里糊涂的样子,就格外厌恶他。 杀鹿帮的人将此看在眼里。他们在京城已有一段时日,好吃的都吃过了,好玩的也玩过了,毕竟不是那种富贵闲人,哪怕是竣熙把他们当座上宾供着他们玩乐,他们也很快就觉得无趣,思念那刀口上讨生活的日子。尤其管不着除了偷过胡喆的一葫芦酒之外,就没做过别的案子——毕竟,竣熙请他们在礼部接待外省大员的迎鹤馆里住着,如此身份却跑出去随便偷些东西成什么话?他闷得快生出毛病来了。 不过这一天却偶然找到了乐子—— 一大早的时候迎鹤馆里就来了一大群新客人——全市来自全国各地的道士,原是胡喆被公孙天成挫了锐气之后,依然要如期举行那斗法大会,所以道士们就从四面八方而来。迎鹤馆除了接待杀鹿帮这批太子的特殊客人之外素来还没有接待过三品以下的官员,如今竟然来了几十个形状各异的道士,管事的简直不知道如何是好。 他说要先请示过礼部,而道士们却吵着要立刻入住,且叫嚣着要把迎鹤馆中现有的客人赶走,一来二往,两边就吵了起来。杀鹿帮的人闲来无聊,就看个热闹。 道士们都气势汹汹,不过迎鹤馆里也颇住了几个地位显赫的封疆大吏。双方谁也不肯让步,有几个到时当场就掏出符咒摇铃作法,扬言要将妨害他们的人咒死。杀鹿帮的众人看着既可气,又好笑。邱震霆道:“可怜程大人一条心地要为这个狗屁不通的朝廷卖命!” 大嘴四却比手划脚念念有词。猴老三不禁问他做什么。大嘴四即道:“我学学道士们的法术,好给他们来个‘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啊!” 正闹得不可开交时,忽然听到门外一阵鼓乐齐鸣——有唢呐有胡琴有锣鼓铙钹,简直比人家娶媳妇还要热闹,迎鹤馆里的众人不由都朝外看去,就见吹打班子开路,符咒布幡飘扬,又来了一队道士,先有两列青衣小道士打头,后面神气活现一个黄衣中年道人,脸扬得对面的人只能看到他的鼻孔。 看到牛逼就不顺眼,猴老三巴不得巷子里可以蹿出一条狗来,他好驱使着去咬着道士一口。不过人群密集——里面吵架的和外面围观的,再加上这一队道理,迎鹤馆门口水泄不通,就算是有恶狗,也挤不进来。 黄衣道士来到了迎鹤馆中,将拂尘一甩:“无量寿佛!诸位道友有礼!” 迎鹤馆的管事人从早晨到现在一个脑袋已经变了两个大:“道长,我要先问过了礼部才知道你们能不能住在这里——就算礼部说可以,我这里也住不下了,所以……” “无量寿佛!”那黄衣道士打断了,“贫道胡奉玄,乃是三清天师的师弟。这里是皇上手谕——凡参加斗法大会的能人异士皆由迎鹤馆负责接待,不得有误。”说时,果然拿出一封圣旨来了。在场的无论有关无关,赶紧跪下。杀鹿帮一行所喜躲在后堂才免了这羞辱。邱震霆啐了一口:“跪猪跪狗也不跪着王八蛋皇帝!” 既然有圣旨,迎鹤馆的管事人也不好再阻拦,那些官员们即使口中嘀嘀咕咕地咒骂,还是不得不回去收拾东西准备搬去别家。邱震霆啐了一口:“他娘的,老子偏不搬,倒看看这牛鼻子能把老子怎样!” “大哥!”辣仙姑劝道,“咱们是太子的客人,如果和妖道的人起了冲突,他们必然要把账算在太子和程大人的头上。来硬的岂不是给人家添麻烦么?” 邱震霆一想,的确有理。“不过这帮牛鼻子实在可恶!咱们左右无事,就算不能帮程大人除掉妖道,想办法教训教训他们也是好的。” “就该这样!”管不着道,“老五,上次樾国那臭丫头在棉衣上下的痒药你能配出来么?咱们现在就去每一间房的铺盖上下药。” “一时之间我上哪里去配那个?”辣仙姑道,“但是假如二哥你妙手空空可以偷一罐蜂蜜,然后每张床的枕头下面涂一点,满床蚂蚁也够他们施展半天法术的了。” 管不着拍手叫好,立刻就办。其余人就回去收拾行李。不久,管不着把所有的床铺都处理了一回,回来和众兄弟会合,出去另投客栈。 他们离开迎鹤馆的时候,见胡奉玄一行也浩浩荡荡要走。但是看方向却不是去往皇宫。邱震霆等人互相望了望:莫非妖道在京城还有别的巢穴?几人心里都有默契:左右无事,且跟去瞧瞧! 于是就远远地跟着那一队耀武扬威的人马,不时出了京城,来到了西郊的龙源山——这山其实是忘忧川的发源之地,而忘忧川又横贯京城,因此该山得名“龙源”,在山间泉源之处还有楚太宗皇帝的题字。可是今日到了这里,却见山下一座新修的宏伟山门,上面写着“白云观”。 “他娘的,原来牛鼻子们也占山为王了!”邱震霆道,“这哪里还有天理?” “可不是!”猴老三道,“占山为王是咱们的本行,他们占了皇宫不说,又到咱们的行当里横插一脚。” “嘻!”辣仙姑笑道,“皇帝本就是个草包,所以牛鼻子才能占了他的皇宫。但是论到做山贼,牛鼻子如何是咱们的对手?给他点颜色瞧瞧!” 大家知她足智多谋,多半已经有了打算,于是就听她安排。辣仙姑因让大家聚首过来,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地讲了一回。众人皆拍手称妙,于是从包袱里取出最体面的衣服来换上——辣仙姑和猴老三扮成富商夫妇俩,邱震霆因为身材魁梧,所以扮成个保镖,管不着是帐房,而大嘴四因为能说会道,就装是个二老板,专门和人谈生意。五人假装游山玩水,迤俪上了龙源山。 没多时就看到了白云观。在绿树掩映中,飞檐如鸟翼般斜插出来,再行近些,便可看到新粉的墙壁,一带白石墙裙,下边的杂草拔得干干净净——不过几处基石上分明地凿着“祈星阁”的字样,原来这里本是历代楚国皇帝斋戒沐浴等待钦天监观测星辰预告来年吉凶的地方,竟然也被元酆帝赐给了胡喆的党羽。这位天子的昏庸可见一斑。 不过杀鹿帮的人却不晓得其中细节,径直上前意欲进观。不过门前的小道士却把他们拦住了:“几位施主有何贵干?” “来到了这里,自然是来烧香的。” 大嘴四天花乱坠地吹嘘“他家老板”怎么信奉太上老君,怎么要为道观捐钱,等等等等。一边说,众人一边朝门里望了望:恁大的道观竟没有一个前来参拜的人,实在有点古怪。 看得出那小道士压根儿不想让他们进去,不过五个人又说有笑的同时,就渐渐朝内逼近,等小道士发觉时,他们已经到了观中。小道士无法,只有调头抛开去找人。而杀鹿帮的豪杰们就四下里打量。 院当中一个黄铜镏金大香炉。管不着神偷圣手,见过的宝贝多了,瞧着香炉有一丈多高,金灿灿地耀眼,暗道:这得镀了多少金子上去?昏君有钱给道士,还不如给我们杀鹿帮的弟兄! 辣仙姑也注意到这香炉了,内中清烟袅袅,不是一般檀香发味道,皱着鼻子吸了两下:倒也不像是有毒,但就是不知烧的是什么。 邱震霆正有保镖的架势,负着手周围观望,就看到胡奉玄从太极殿侧的耳房里绕了出来,朝他们拱手道:“无量寿佛,居士们纳福。蔽观本来不接待外人,但几位虔心来此,请到后面用茶吧!” “当家的,”辣仙姑推了推猴老三,“人家这是找咱们化缘来了呢!” 猴老三才“哦”了一声,那边大嘴四已经一锭银子递了过去——是五十两的,猴老三看得直心疼。辣仙姑就暗暗踩他一脚,低声道:“不成才的,你现在是扮阔老儿,难道给人家几个铜板不成?” 胡奉玄看了银子,态度稍微稍微好了些。不过显然他因着胡喆的关系已经从元酆帝处得了不少的好处,兵部稀罕这区区五十两。他向众人报上道号,大嘴四也胡编乱造地介绍,说他家老爷叫“李劳枝”,他是二掌柜叫“李劳叶”,什么“兄是枝弟是叶”,兄弟同心,创下一番事业好比大树好遮荫,云云,实际是背地里做人家“老子”“老爷”占便宜。胡奉玄也没听出来,攥银子在手,把几人引到后面用茶。 邱震霆故意落在后面,跟管不着低声道:“你且瞅个空儿,看看各间房里有什么古怪。” 管不着手痒都一个多月了,哪还要大哥吩咐。找个小道士问茅房在哪里,便闪开一边去了。 余下四人都跟着那胡奉玄来到后面——这个庭院,比起竣熙的东宫花园来竟毫不逊色,有亭台楼阁池塘假山——塘上还修了九曲桥,连着个八角凉亭。胡奉玄把四人引到凉亭里坐。不时,有小道士奉上茶来,清香四溢。但辣仙姑警醒,微微笑着,道:“风景很好,茶就不用了。我们老爷挑剔得很,从不喝外人的茶。”众人经她一提醒,也知道是怕人下药,纷纷笑着附和。 胡奉玄并不勉强,陪坐一边同他们闲聊。大嘴四试着套他的话,但除了知道他过去和胡喆在东海修道之外,一点儿疑点都问不出来。反而胡奉玄一时问他们做的是什么生意,一时又问他们到凉城来干什么,还扯起这个“社会”那个“道场”——邱震霆深知大嘴四当时说的虔心信奉,不过随口编造,若这样盘问下去,恐怕露出马脚——留着这道士在此碍事!他使了个眼色。大嘴四就道:“呵呵,道长请自便,我们就在这里清静清静。” 胡奉玄点了头,瞥了他们一眼,转身欲走。而这时,就见开头的那个小道士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大叫道:“师父,不好了!不好了!” 邱震霆等四人心里都是一凛:莫不是管不着长久不干那勾当身手变差了,已经被人发觉?那可就要准备动手了。大家都暗暗准备拉架势。 胡奉玄问:“什么不好了?” 小道士道:“外面来了个恶女子,要寻咱们的晦气呢!” 胡奉玄道:“还有这种事?”因对邱震霆等道:“失陪,贫道看看再来。”即匆匆而去。 杀鹿帮诸人相互望望:什么恶女子?咱也瞧瞧去!便跟在胡奉玄后面,绕回太极殿前来。 果然老远就听见女人的声音了:“你说你这里是清修之地,不做污秽之事,为什么不准我搜查?若是心里没鬼,让人看看又有何妨?” “呵!”大嘴四已经听出了这是崔抱月的声音,笑道,“这婆娘果然够恶,嗓门儿快赶上咱大当家了!” 辣仙姑却听出玄机:“崔抱月会到这里来,显见这道观有古怪。咱们看看去——反正大家都来看热闹,二哥也不用怕被发觉。” 大家走到前院,果然见到陈国夫人的崔抱月,手持长剑,后面跟着十来个乡民,个个怒视着胡奉玄。后者却是泰然自若的模样:“无量寿佛,既然是清修之地,怎容你们刀枪棍棒地胡闹?” 崔抱月柳眉倒竖:“呸!睁着眼睛说瞎话!这些乡亲们的女儿被你们观里的道士绑了去。你这是什么清修之地,我看就是贼窝!” 胡奉玄道:“女居士不可含血喷人。说贫道的徒儿绑了人家的女儿,人证何在?物证何在?拿不出来,贫道可不能容你们玷污这清净地。” 乡民们怒道:“闺女们都是在你们道观附近失踪的。”还有一个道:“我女儿跟我上山打柴,我一转头,她就不见了。我分明看到一个道士慌慌张张溜走。追他没追上,但亲眼见他跑进这白云观来了。你们还要抵赖?” 胡奉玄道:“无量天尊!你休得胡言。只凭你一人眼花,就诬赖他人。要是今天容你们搜查,那就亵渎神灵。徒儿们何在?给我摆出阵来!” 他一声令下,太极殿内跑出三十多个小道士——手里拿的可不是桃木剑,寒光闪闪,真是杀人的利器。脚下“啪啪啪”跑得迅速,霎时就围着崔抱月摆起了八卦阵。乡民们有扛着锄头要上来帮忙的,被崔抱月喝住了:“大家退后,看我来收拾这些贼道士!” 胡奉玄冷笑道:“口气还不小,倒看看今天是谁收拾谁!”说时,手一挥,随着他袍袖“呼”地一声,小道士们手中的剑就齐唰唰一抖,龙吟嗡嗡,万朵剑花朝崔抱月攻了过去。 崔抱月毕竟是女镳师出身,功夫可不含糊,长剑指东打西,指南打北,“呛呛呛呛”兵刃相交之声不断,将攻到自己近前的杀招尽数化解。接着,人在原地一转,长剑画了一个圈儿,将身边的小道士逼退了,冷冷道:“这都要杀人灭口了,还说不是贼窝?” 胡奉玄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你上门挑衅,贫道哪有任你摆布的道理?徒儿们,不要怕这恶妇,快快摆出‘三十六天大阵’!” “三十六天大阵?”邱震霆莫名其妙,“这是个什么玩意儿?” 辣仙姑、猴老三和大嘴四皆不知道。其实若公孙天成在此,就可告诉他们,这无非是道家对于仙界的传说罢了,三十六天指的是“圣境四天”“四梵天”和“天界二十八天”。“圣境四天”分为“大罗天”、“玉清境清微天”、“上清境禹余天”和“太清境大赤天”;“四梵天”则分为“贾恋天”“梵度天”“玉隆天”和“常融天”;至于那“天界二十八天”又有“无□四天”“□四天”“欲□四天”,繁复无比——说白了,就是道家神仙依据品级居住的场所。这个“三十六天大阵”应该就是从道教修炼传说中演化出来的。 不过正是因为杀鹿帮人皆不知道其中奥秘,看到胡奉玄口中念念有词,便有些惊异。崔抱月在圈中只见小道士们一边念咒,一边忽左忽右忽进忽退,好像在做法一般,不晓得这搞的什么名堂,提剑准备后发制人。 邱震霆看得一跺脚:“他娘的,虽然这姓崔的女子臭脾气有些讨厌,但她替这些村民出头,总算有份侠义心肠。咱们杀鹿帮也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待俺来助她!”说着,爆喝一声,振臂跃入战团去。 这可急坏了辣仙姑:虽然他们乔装打扮而来也不过是为了暗中捉弄捉弄胡奉玄。不过既然道观大有古怪,也许可以找到什么罪证将胡喆也一并扳倒了。如今动起手来,再要调查就困难了。 她思念间,邱震霆已经来到了崔抱月的身边,大掌一伸,就把跟前一个小道士的手腕拿住了,一使劲儿,将人家手里的剑夺了下来,噼里啪啦一阵打,将旁边的几个小道士都逼了开去。小道士们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事件惊呆了。只听邱震霆骂了一句:“娘的,这玩意儿不趁手!”就又把长剑丢开了,赤手搏击。 胡奉玄瞪着眼睛:“这……这……” 辣仙姑晓得非赶快圆谎不行,急忙好整以暇地走上了前去,道:“哟,这就是他看中的那个姑娘么?没想到咱们阿黑不声不响,竟喜欢泼辣的!” 胡奉玄盯着她:“这是什么意思?” 辣仙姑笑道:“道长方才不是问我们为何来到京城么?我们是来做生意的不错,可是生意早就做完了,我家这保镖阿黑却老是找借口不肯走。我们二叔套了他半天话,才知道他是看中了京城里的一个姑娘,究竟姓甚名谁就不得而知了。今天看他这架势,想来看中的就是这个泼辣女子。在道长的宝地成就一桩美满姻缘,这功德可大了!” 胡奉玄一听:这叫什么理由?可辣仙姑笑盈盈的,一点儿也不像撒谎的样子。那边邱震霆拳头虎虎生风,不多一刻就把“三十六天大阵”打了个七零八落。他就有心把辣仙姑怎样,也不敢轻易下手。 这时,崔抱月也认出邱震霆来了,两人从平崖一路南下,途中争执不断,是老冤家了,这时怒道:“你这山贼,到这里来搅什么局?” 邱震霆道:“少罗唣,俺来帮你的。”说时,手上仍旧不停,不断地将小道士的长剑缴下来,边缴边扔,满天白光乱舞,都飞出了院墙外。 崔抱月不领她的情,道:“谁要你帮?一边呆着去,别碍手碍脚的!” 邱震霆可是好久没和人痛痛快快地动手了,才不理会崔抱月,兀自抢夺小道士的兵器。 胡奉玄越看越觉得辣仙姑的解释是胡掐,气急败坏道:“各位居士,你们到蔽观来究竟有何企图?蔽观跟你们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们如何伙同这恶女子上门滋事?若再这么胡闹下去,贫道可要报告顺天府了!” 报官?辣仙姑心中闪了一下:原来的戏现在已经没法再唱下去,与其拖得久了,被他们怀疑到程大人头上去,还不如就赖在这个姓崔的女人身上,再做其他打算——反正,若不是她突然杀出来,也不会破坏了咱的计划! 想着,她劈手朝胡奉玄的脖子上砍了过去。这道士不知她突然发难,赶忙闪避。而辣仙姑晃的却是虚招,把胡奉玄骗过之后,她即呼道:“大哥,这伙道士太难对付,我来帮你!”便也跃到圈中去了。 邱震霆不知她用意,自己正打得畅快,好是奇怪。而辣仙姑凑到跟前,低声道:“大哥,别给程大人添麻烦。假装落败,一等到二哥出来,咱们就先撤!” 邱震霆一愣,明白了过来,直恨自己逞一时英雄误了大事。当下,接连晃了几个虚招,仿佛不敌,其实却步步朝门口退去。 辣仙姑朝猴老三和大嘴四叫道:“你们两个是木头么?还不快来帮忙?” 两人听言,也呼啸一声,跳到圈中。 胡奉玄只道他们真和崔抱月是一伙,也顾不上考虑为何邱震霆突然功夫变差了,只狞笑道:“好哇,早就觉得你们古怪,果然来者不善!徒儿们,不要怕他们!恶贼气数已尽,给我统统拿下!” 小道士们被邱震霆一通乱打,晕头转向,听着师父在后吆喝,又觉眼前多了这么些人,只道若是不拼死打,恐怕就要没命,纷纷向杀鹿帮诸人围拢。崔抱月恐怕乡民们受了拖累,高声呼道:“各位乡亲,快快离开!”心中又恨邱震霆等横插一脚,坏她大事,对杀鹿帮诸人怒目相向:“你们这些土匪,究竟有何企图?” 可不能跟她打起来!辣仙姑想,那样就彻底穿帮了! 正着急呢,见太极殿顶上一人身轻如燕,飞奔而来,正是管不着,显然是听到了前面的动静就赶来了。辣仙姑大喜,呼道:“弟兄们,这些牛鼻子够厉害!好汉不吃眼前亏,咱们先闪!”话音未落,她自己已率先纵上墙头。 猴老三和大嘴四紧跟在后。管不着也顾不上问缘由,见动上了手,大家又撤了,他自然也跟着先撤了再说。这是几位金兰兄弟多年来的默契,勿须言语。 邱震霆当然也要跟着弟兄们走了,只是旁边崔抱月还挥剑和小道士缠斗不休。丢下她不管,可不是好汉之所为。他即骂了一声粗话,把崔抱月的胳膊一拉,道:“跟我走!”同时一脚后踹,把个挡住去路的小道士踢得飞了出去,自己也闪身出了观门。 众人跑出了一段路,并不见白云观的道士追来,才停下歇歇脚。 崔抱月满面通红,尽是怒气:“狗土匪,还不快放开姑奶奶!” 邱震霆才意识到还拉着人家的胳膊呢,当即松开了手,道:“娘的,以为老子喜欢拉着你。要不是老子看不惯男人欺负女人,才懒得理你的死活。” 现在不是吵架斗嘴的时候,辣仙姑连忙插嘴打断:“大哥,别和她一般见识啦。她搅了咱们的事儿,咱们却帮了她,让她一边儿清醒清醒去。咱们走咱们的。” 可崔抱月却不罢休:“你们的事?你们这伙土匪又能有什么正经事?” 邱震霆见她好歹不识,恼道:“不要左一声‘土匪’右一声‘土匪’。爷爷现在虽然还没有封官,但是只要俺想,明天就叫太子给俺封一个。你赶紧尊俺一声‘邱大侠’、‘邱帮主’,要不迟了,就叫叫俺‘邱大人’了。别以为俺不打女人,你就无法无天!” 崔抱月本来仗义替乡民来找女儿,被搞得这般狼狈,一肚子火也没处发,指着邱震霆骂道:“拿着鸡毛当令箭,三分颜色你就开染坊。你们这群土匪跟贼道士们混在一处做什么勾当我没工夫烦!不过乡民丢了女儿的事我揽下了,你们要再来阻挠,别怪我不客气!” “你这婆娘还跟老子嚼文!”邱震霆怒道,“你要充好汉你就充去,老子才懒得管你。不过,老子和弟兄们也有正事要办,你要捣乱,老子也不跟你客气!” 崔抱月“哼”了一声,竟提着剑要往回走。 辣仙姑一看:这还了得!忙上来道:“崔姑娘,有话好说。这些道士这样凶恶,肯定不简单。还是要先查清楚他们的底细……” 崔抱月眯起了眼睛,冷笑道:“查!查!查!乡民们的话是错不了的!那些姑娘一定是被白云观的贼道士抓了去。等你们查出来,姑娘们还不知道怎么样了。你们打着侠客的招牌,却不做行侠仗义的事——简直跟牛鼻子没什么区别!” “你说什么!”邱震霆怒喝了一声。 崔抱月把眼一瞪,却不惧他。 辣仙姑真是既着急又好笑:邱震霆是个爆脾气,谁对他好,他就对谁好,在山寨里是老大,弟兄们对他佩服,没有敢当面顶撞的。自从遇上个不讲理的崔抱月,就吵闹个没完,如今这样,要吵到哪一年去? 便这时,管不着挥着手道:“先停一停,听我说一句再闹——你们知道我在后面都找到什么了么?” 崔抱月不以为然,余人都问:“什么?” 管不着嘿嘿一笑:“也没什么,牛鼻子们挺阔绰的,每个房间都熏得香喷喷的,床上褥子、帐子,窗户上的帘子,都是锦缎的,嘿,想我光顾过不少大官儿的家里,就他们那大老婆小老婆的房间也没这么漂亮呢!” “这有什么稀奇?他似乎胡喆的师弟,这里原本又是皇家园林,无论怎么奢华都比奇怪。”崔抱月道,“不过我知道他们必然在干见不得人的勾当!我就是拆了他们的道观,也要把姑娘们找出来!”说时,又要朝回走。 “你等等!”管不着袖子一摔,也不见他怎么伸手抬脚,崔抱月手里的剑就被他拿了过去,“听我说完——女人家这么风风火火的,能成什么事?好好儿向咱们老五学学!” 崔抱月怒不可遏,劈手来夺剑。邱震霆实在看着她心烦,一掌拍过去,正打在她肩头,同时拿住她云门穴和中府穴。“臭婆娘!”他骂道,“叽叽喳喳没完,耳朵都叫你吵疼了,你是非要叫我破戒打女人么?老老实实先听我二弟说完!” 崔抱月虽然生气,但动弹不得,憋红了脸。 管不着接着说道:“房子里还有不少好东西,这我也看得多了,不稀罕。后来到了一间大房,想来就是姓胡这牛鼻子的卧室了,我得到一件好东西!” 辣仙姑问道:“是什么?” 管不着从袖子里抽出一本册子:“老五,你还是闪一边去,这可不该你看。” “为什么?” 辣仙姑才问,猴老三和大嘴四两个早已凑上去看了。管不着把册子打开,两个男人脸上就都露出了古怪了表情。 邱震霆嘟囔声:“啥名堂,老子来……”伸头一瞥,也张大了嘴,说不出话。 崔抱月因被邱震霆制住,离得很近,好奇地瞥了一眼,立刻脸红到了耳朵根,怒斥道:“好下流,你们这群淫贼!姑奶奶和你们拼了!”扭过头来,就朝邱震霆的手腕咬了下去。 邱震霆身手了得,可不会被她咬到,手臂稍一使劲,就把她的人在原地转了一圈,接着反剪了两手:“呸,什么玩意儿,臭婆娘,爷爷才懒得碰你!爷爷更不是淫贼。他娘的!” 几个男人散开了些,辣仙姑才得到跟前来。管不着还来不及合起那册子,被她一呆板抢了过去。只看一眼,她的脸也红了——这不是一本春宫么!真是要死!窘得不行,只有找她男人出气,上前拧了猴老三的耳朵道:“看!看!看!我让你看!” 猴老三“哎哟”直讨饶。邱震霆、管不着和大嘴四都哈哈大笑。 只崔抱月还骂道:“你们倒有功夫开心!这白云观分明就是一个淫窝,这些道士肯定都是采花贼。你们不去救那些姑娘,接着在这里胡闹吧!看将来老天报不报应你们!” 大嘴四看这女人实在是一本正经得有趣,忍不住耍她道:“你一个大姑娘,懂得咱汉子们的心思么?世上的男人没一个不好美色的,一般人好就好了,找个女人就行。和尚道士可就麻烦了,要不就得做花和尚,淫道士,当真藏个情妇,要不,就只能拿了春宫过干瘾。嘿嘿,这过干瘾的是好人,寻不找春宫的,那才真是淫棍!” 崔抱月被他激得更加生气,若是能自由活动,就要把他踹成肉饼。猴老三听兄弟玩笑,忘了疼,也跟着嘿嘿直乐,辣仙姑见状又发力狠拧他的耳朵:“好哇,你也好美色是不是?我不见你藏这脏东西,想来你是在外面养了情人了?” 猴老三这下“嗷嗷”惨叫:“我怎么敢呐!老婆你不就是美人么?”这一句话,才把妻子逗乐了。 笑了一阵,邱震霆道:“好了,好了。反正这白云观不是个正经地方。他们在绑架小姑娘也好,跟那妖道一起做什么坏事也好,咱不能看着不理。尤其是,这小姑娘若真落在他们手里,还不知道要出什么事呢。咱得回去看看。” 崔抱月这才觉得这土匪说了句“人话”,因道:“正是要回去看看,先把那些姑娘救出来要紧。” “可现在是光天化日,”辣仙姑道,“方才咱们又和道士们打了一架,他们一定加以防范,再要闯进去,恐怕没什么好处。不如等到天黑。” 余人都觉有理。崔抱月仔细想了想,也不能反对。 辣仙姑道:“既然这些道士都是胡喆一党,咱们方才这一闹,也不晓得他们会不会去搬救兵。还是告诉程大人,让他在城里有所准备——妖道一有动静,就正好也将他拿下” “程亦风?”崔抱月皱着眉头,“他能干什么?”其实嘴里这样说,她对程亦风这个书生的印象已经有所改变——大青河之前,她只将此人称为“书呆子”,战后才愿意连名带姓地称呼。 邱震霆却以为这女人又发起那自高自大的毛病,懒得理会她,只道:“老五,就你和老三夫妻俩去吧。妖道敢玩花样,有俺在这里等着他!” 猴老三和辣仙姑便马不停蹄地回去找程亦风,然而却扑了个空,连公孙天成也没见着——他二人被竣熙请进宫去了。 自然是因为迎鹤馆的风波了——许多官员被赶了出来,心有不甘因此到礼部抗议,而礼部也扛不住这么大一件事,无奈之下,只有来报告竣熙。演见着父亲将要成为五湖四海的笑柄,竣熙一筹莫展。 程亦风也毫无对策。虽然公孙天成说回来程亦风身边时为了帮他解决胡喆并促成大青河和谈,但老先生也一反常态地半条主意也不出,因此上,三人相对只是沉默。这样越坐越心烦,越烦就越疲惫,竣熙终于忍不住站起身来,吩咐在东宫花园里摆上茶点,先休息休息再继续。 此时的东宫花园,春花落尽,已全然是夏日的景观——芭蕉成荫,蔷薇绚烂,池塘中的荷花也亭亭玉立含苞欲放。大家走到凉亭中坐下,发现被梅树环抱。这年不知何故梅子熟得迟,现在还是青的,不过看来煞是可爱。让人沉重的心情稍稍舒缓。且就在这个时候听见花丛深处传来一阵悦耳的歌声。唱歌的女子嗓音甚是清丽,这歌曲的调子又十分婉转,伴着花香随风而来,让人感觉是处身世外桃源。程亦风不由心里暗暗赞叹。要侧耳细听那歌词,却不知是什么方言,连一个字也听不懂。 竣熙自然也听到歌声了,笑了笑,道:“此间没有外人。那是凤凰儿。”说着,伸手拨开了梅枝,程亦风看见远处盛放的蔷薇中,西瑶少女凤凰儿正独自嬉戏,一身嫩黄色的衣裙在阳光下仿佛闪闪发亮,乌云似的秀发本来可能梳成了牡丹髻,但嬉耍时都松开了,几支灿烂的蔷薇随意地簪在发间——程亦风久违的灵感这才回来,脱口道:“真是‘钗边烂漫插,无处不相宜’啊!” 自上次竣熙在奉先殿救了凤凰儿之后,这一对小儿女就在东宫里渐渐相熟了起来。虽语言仍不大相通,但竣熙少年英俊,温文尔雅,凤凰儿窈窕明丽,小鸟依人,两人之间倒也无须言语。有时竣熙吹箫,凤凰儿就随乐而舞,有时竣熙抚琴,凤凰儿又用西瑶土话即兴和曲而歌,竣熙读书,凤凰儿就在一旁剪烛花,竣熙画画,凤凰就在案前看着,甚至还时不时顽皮地添上一两笔——若问竣熙贴身伺候的太监就会知道,有一次太子和凤凰儿在书房里拿墨汁颜料闹了起来,两人的脸都弄得像花猫。 少年□,正如这初夏的花园,烂漫无比。 竣熙此时听程亦风赞美凤凰儿,心里甜蜜得紧,遥遥地朝心上人招了招手。凤凰儿见到了,就翩翩地跑了过来,渡柳穿花,正似仙子下凡一般。到了跟前,她才见有旁人在,灵活的眼睛显出羞赧之色,垂下头来,偷偷看着竣熙。 竣熙眼中无限温柔,介绍道:“这位程大人,这位公孙先生,你都见过了。” 凤凰儿点点头,只抿着嘴轻轻笑,却不打招呼。 竣熙就道:“程大人、公孙先生请多包涵。本来想叫符姐姐教她些宫里的规矩,但符姐姐说本真自然才好,硬是不肯教,让二位见笑了。” 呵!程亦风想,这话也只有符雅才说得出来,成日陪在皇后身边,却敢轻看宫里的规矩,这凤凰儿和太子殿下如此要好,将来做了太子妃,难道不需要学礼节么?可想到这里,他心中又是一阵忧郁:凤凰儿这样来路不明的姑娘,怎么可能成为太子妃呢?唉,人说少年□老来悲,不无道理啊! 若说少年□,他那个不知姓名的梦中女子,如今在做些什么呢? 竣熙和凤凰儿到了一处,周遭的一切就好像都不存在了,自然不会注意到程亦风走神。他只看凤凰儿在花丛里玩得野了,衣服上沾了草叶,就帮她拈下来。凤凰儿则伸手摘下几颗青梅,要竣熙尝一尝。 “真酸呐!”少年皱起了眉头。凤凰儿就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两人正在这里柔情蜜意玩的开心,忽然□上匆匆奔来一个人。程亦风坐得正对那方向,看得分明,这是符雅。 “符小姐,你……” 还不及招呼,符雅已跑到了跟前,上气不接下气的,也顾不上跟竣熙行礼,只道:“殿下,不好了,丽贵妃带着许多人往这边来了!” 竣熙一愣:“她来做什么?” 符雅道:“我是哪一家的牌位,敢挡贵妃娘娘的驾问三问四?我从皇后娘娘那里出来,路过景阳宫门口,听她吩咐摆驾东宫,看她带了许多年轻强壮的太监,肯定没安什么好心,这就赶紧来给殿下报信了。” “我这里能有什么?”竣熙莫名其妙。 符雅跺着脚:“我又不是神仙,总之防着她些好呀。再说,不是还有凤凰儿么!我的小祖宗,你可不能叫丽贵妃抓着什么把柄!” 竣熙一拍脑袋:“哎呀,我可不是糊涂了。符姐姐,你带凤凰儿到什么地方去避一避?” 符雅道:“我可不就是来替殿下办这事儿的么?”说时,对凤凰儿讲了几句西瑶话,凤凰儿初时十分害怕的样子,后来才镇定了下来,点点头,示意符雅前面带路。 竣熙看她俩离去,还有些依依不舍,直到两人的身影完全消失,这才回过身来,发牢骚地嘟囔了一句:“老这么偷偷摸摸的,什么时候是个尽头?” 公孙天成笑了笑:“小不忍则乱大谋,殿下终有登基为王的一天,等到那时候,一切不就迎刃而解了?” 竣熙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无奈道:“也只好如此,丽贵妃不能把我如何,但是凤凰儿要是落到她手里,那就……咱们且宽坐,看看丽贵妃究竟找我什么事。” 大概太子还没意识到丽贵妃想让自己的孩子入主东宫,程亦风想,不要出了纰漏,还是留下来给太子保驾。他看看公孙天成,似乎也是同样的打算。 而君子嘴里说“宽坐”,心思却被心上人带走了,呆呆地望着桌上剩余的青梅出神,不过五、六颗,数过来又数过去。 公孙天成呵呵一笑:“青梅吃起来虽酸,但是下酒却是另一种滋味,殿下可要试试么?” 竣熙被他唤回了神,道:“我看诗中常有‘青梅煮酒’,想来是不错的,倒没有尝试过。”便吩咐太监道:“听见未?拿酒来。” 太监应声即去,竣熙被公孙天成打岔儿提起了话头,道:“先生,古人‘呼煮酒,摘青梅’,可论天下英雄。莫非先生是要点评天下英雄么?” 公孙天成拱手道:“岂敢,岂敢。老朽一介布衣,今日能出入禁宫已经是侥幸,若妄谈天下英雄,岂不是要被人笑掉大牙?” 程亦风很喜爱听公孙天成谈古论今,自从平崖的分歧之后,两人已经许久没有自在地闲聊了。而眼前的烂摊子收拾好之后,恐怕就永远不会听到老先生指点江山了吧?他因笑道:“公孙先生这是说的哪里话?曲子里不是唱么:‘江中斩蛟,云间射雕,席上挥毫。他得志笑闲人,他失脚闲人笑。’英雄不是人人做得,不过却是人人都可笑谈的。” 竣熙听了,笑道:“程大人就是拿自己开胃了——你不就是落雁谷和大青河的英雄么?” 程亦风最怕人家提这个:“落雁谷狼狈逃窜,臣没做‘狗熊’,已要谢天谢地。大青河的英雄嘛,臣看易水寒易副将可以算得一个,邱震霆邱大侠和他的一帮弟兄也都算得,却没有臣的事。” 竣熙道:“程大人过谦了。你虽不曾上阵杀敌,但是运筹帷幄,保我天朝寸土不失,正是人人景仰的英雄。” 程亦风连连摇手:“这要折煞臣了,其实是事……”差点儿就把公孙天成的功劳给抖出来。 而公孙天成适时一笑,道:“要老朽说,在大青河只有邱大侠等一班好汉是英雄,旁的都不能算。” 竣熙诧异:“怎讲?” 公孙天成道:“程大人是兵部尚书,又是军中主将,运筹帷幄是他份内的事,易副将虽然当时还职位卑微,但也是一个士兵,斩杀敌人是士兵份内的。做自己该做的事,怎么能算是英雄呢?若不然,岂不是种地的农夫,打渔的渔夫,砍柴的樵夫,读书的秀才——甚至,卖笑的娼妓都要算是英雄了么?所以说,唯有邱大侠和他身边的一班绿林好汉,本可在山野逍遥,可他们却不顾惜自己的性命,在远平城重创玉旒云的先遣,做了自己份外的事,才是英雄。” 竣熙和程亦风都是一愕。 公孙天成接着道:“不过,无有规矩不成方圆,天下之所以成天下,就是因为有纲常伦理,每个人都有每个人该做的事,而且大多数人就应该做那份内的事。大多数不做份内事,却做份外事的,都是鸡鸣狗盗之徒,该当杀一儆百。只有做好了份内事,再做份外事,造福黎民,保守社稷的,那才是英雄。” “先生说的果然有理!”竣熙点头。 可公孙天成还未说完:“但也不是所有既做份内又做份外事的都是英雄——比如那弄权的宦官,干政的外戚,拉帮结派的大臣——那是祸国殃民的罪人。还有,穷兵黩武的将领——在保家卫国之外,又生出侵略他人的野心,那就是枭雄,不是英雄。” 竣熙听了这话,不由一笑:“先生莫不是拐着弯子在骂玉旒云么?” “她?”公孙天成拈了拈胡须,正好太监端酒上来了,他和程亦风都陪竣熙饮了一杯,才接着说道:“讲起玉旒云,那就麻烦了。以武将论,她马马虎虎算是个枭雄,以外戚论,她够上了干政的罪名,以女子论,她不守妇道,连自己份内的事都未做好呢!” 竣熙被逗得哈哈大笑起来:“先生所言极是。若是玉旒云听到,恐怕要气得立刻发几十万大军过河来了。” 公孙天成道:“太子殿下难道惧她?何况程大人方才不是说‘他得志笑闲人,他失脚闲人笑’么?玉旒云现在正‘失脚’,殿下且宽坐,笑她吧。” 此言一出,三人又是一阵笑,边饮酒,边吃青梅,酸甜甘冽混于一处,果然别有风味。 饮至半酣,前面通报:丽贵妃娘娘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好吧,这一章基本被我写成了政论了……我大学学曼昆的微观经济学时,基本都在课堂上写别科作业,去年学社会福利政策时,倒是很认真地学了宏观经济学。公孙天成论货币职能,却是基本得自《管子》,可是《管子》中总结得又不清楚……我汗啊汗,自己写的时候就在想:这个“国家宏观调控”用文言文应该怎么说?还有那个套购外国所需物资,以牵制敌国发展……或者咱玩玩外汇储备,这个人民币升值/贬值——算了吧,古代反正都用银两。我懒得管了。 不喜欢看政策的人,对不起……不过,于适之可是一个很重要的人物哦……虽然已经死了…… 01/22/2008 修改错别字 08/26/2008 补丁版上线。结构上有巨大调整…… 33第32章 竣熙起身领了公孙天成和程亦风在凉亭外迎接丽贵妃。不一刻,就见她在一群太监宫女的簇拥下来到了跟前,也不寒暄,劈头就问:“太子殿下在东宫里动静不小呀!” 竣熙素恨丽、殊二位贵妃迷惑自己的父亲,过去年幼时拿她们一点儿办法也无,这一两年来监国理政,成熟了许多,回话也就不卑不亢,道:“竣熙不知娘娘所指何事。” 丽贵妃“哼”了一声,道:“我这两天在景阳宫里浑身不舒服,太医说了,肚里孩儿不稳,可又查不出什么原因来。幸亏有三清天师来掐指一算,说是西瑶巫女还在宫里,而且就在这东宫之中——太子殿下,可是你把她窝藏起来了么?” 竣熙一听这话,不由就火了,便要出言顶撞。还是他贴身的那个刘太监老练,连忙替主子回话:“娘娘这是说的哪一家的话?那巫女是个祸害,皇上老早就下旨把她赶出宫去了。赶她的时候,太子殿下还在凤竹山没回来呢。就回来了,太子爷哪敢留个祸害在身边,您说是不?” 丽贵妃“啪”的一个耳光就打了过去:“我跟你家主子说话,你来插什么嘴?都是你们这些贼性不改的奴才,好好的主子都给你们教坏了——你打量我不知道呢?那巫女逃进了奉先殿,你们这班奴才没人敢去抓,然后你家主子进去了一下,这巫女就不见了——可不就是你们撺掇着太子爷做糊涂事么?你还……” 竣熙见她在东宫出手打人,立刻发作了,打断了她的后半截话,道:“我做什么事还轮不到奴才们来教,也轮不到娘娘你来教。是什么规矩,你到我东宫来教训人?” 丽贵妃就是来找竣熙的茬儿的,听他顶撞自己,反而更有理由了,“哎呀”了一声,道:“太子殿下,你听听你刚才那口气……你以前可是有礼又孝顺的孩子,怎么为了这样一个不争气的奴才顶撞起长辈来?我看你八成也是被那西瑶巫女施了法,迷了心智。现在回头,为时未晚——你快快把那害人精交出来,我找胡天师来给你驱驱邪。” “她不是害人精!”竣熙冲动地喊了一句,接着立刻后悔了——这不就等于招认了凤凰儿在东宫么? 丽贵妃等的就是这破绽,无声地冷笑了一下,道:“看来太子殿下果真认识这个巫女了?皇上圣旨要把她赶出去,我今天就替皇上把这事办了——还不去搜!” 这是命令她带来的那些年轻太监呢。 竣熙见她在东宫如此放肆,涨红了脸,喝道:“谁敢搜!” “殿下——”公孙天成连忙止住他,“有道是‘白日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东宫之中没有什么巫女,就让娘娘搜一搜,有什么干系?无非娘娘花些力气把这里翻过来,殿下再花些力气把这里翻回去罢了。” 竣熙被他一提醒,才也冷静了下来:符雅方才不是把凤凰儿带走了么!便让这丽贵妃搜一搜,看她还说什么!当下也就道:“好,就让他们搜一搜。我们正在此处吃酒聊天,娘娘有雅兴么?” 丽贵妃看了他们三人一眼,嘴角挂着冷笑,朝太监们一挥手:“还不去搜?找仔细点儿!”接着自己走到凉亭里来,道:“既然太子殿下盛情邀请,我却之不恭,就听听你们都聊些什么吧!” 竣熙厌恶她的嚣张模样,暗想:一会儿找不着,有你好看!也就在石桌边坐了下来,道:“程大人,公孙先生,都来坐下,咱们继续喝酒——坐呀,在东宫里,我请的客人,没有站着的道理。” 丽贵妃翻了翻白眼——本来打算让程亦风和公孙天成站着的,先便宜他们吧。 竣熙是有心要气丽贵妃,招呼太监道:“多拿些酒来,也多摘些青梅来,他们慢慢搜,我和程大人、公孙先生慢慢讲诗文——娘娘,你是要喝酒呢,还是要吃点青梅?” 丽贵妃皱皱眉头:“都不要了。我怕酸。太医说喝酒对孩子不好。你们乐你们的吧,我就这儿看着。” 竣熙哼一声,擎了酒杯道:“公孙先生,方才你说到玉旒云不守妇道,却不知这妇道是何?” 公孙天成道:“《孟子·滕文公下》云:‘以顺为本者,妾妇之道也。’故,妇人之道乃顺从丈夫,孝敬公婆。” “哦,是这样。”竣熙道,“我母后那里有一本《女论语》,公主们都要读,官家小姐也要读。我看其中第一条就是‘立身’,言道:‘凡为女子,先学立身,立身之法,惟务清贞。清则身洁,贞则身荣。行莫回头,语莫掀唇。 坐莫动膝,立莫摇裙。喜莫大笑,怒莫高声。’此后还有些,我也记不确了,不知先生读过么?” 公孙天成道:“未读过,那是女人家的书。” 竣熙笑:“我也是看来玩的。贵妃娘娘出身显贵,想必是背得滚瓜烂熟了,不知方才竣熙说的对不对?” 丽贵妃不笨,知道竣熙用那《女论语》变着方儿骂自己,就冷笑不答话。 竣熙也便冷笑,道:“程大人还不曾和玉旒云正面交锋过吧?不知玉旒云把这《女论语》中的规矩破了几条?但依竣熙看,方才公孙先生说她不守妇道,却也不全对,因为她基本可以算是一个男人,那就是一位天下枭雄。如今把她的名字从缺德妇人的名册中划去,不知紧接着后面要争天下第一缺德妇人位的是哪一个!” 这也骂得太厉害了些!程亦风暗暗为竣熙捏了把汗:如今应该只求把丽贵妃这瘟神送走就好,不要多惹麻烦。他就笑着来打岔:“殿下这么关心玉旒云,无非是因为方才说到‘英雄’。而之所以会说到英雄,还不是因为吃青梅的缘故?其实梅子和酒也不见得要连在一起,梅子在古人诗中毕竟还是跟风月联系得比较多啊!”说时,就连连引了几首诗词,什么“手拈青梅无处问,一春长闷损”,什么“便鞚墙头归骑,青梅已老”,一边说,一边就把眼看着□,希望丽贵妃的人赶紧来回报说“找不着”,那就万事大吉了! 果然没多时,有丽贵妃手下的太监回来了,不过还带了个人。程亦风细一看,登时傻了眼:这不是符雅么?她怎么还在这里? 太监把符雅“押”到了跟前,丽贵妃立刻就有了得色:“哟,符小姐不在皇后那边,到这儿来做什么?”不待符雅回答,她自己又接着道:“符小姐还是说了吧——方才我从景阳宫出来的时候正撞见你。你见了本宫就像是见了鬼似的,一个劲儿地跑,跑上这儿来做什么呀?” 符雅从从容容:“娘娘真是火眼金睛,符雅当时跑得是很快,没来得及跟娘娘请安。其实符雅是前两天在东宫花园里丢了皇后娘娘赏的一柄扇子,今天她老人家问起来,符雅只好先扯个谎搪塞,再急急跑来找啦。贵妃娘娘既然撞破,符雅只好认了。娘娘若要告诉皇后她老人家,符雅也没办法。” “哼!”丽贵妃瞪了她一眼,“好你个胆大的符雅,皇后娘娘喜欢你,你就不知道‘死’字怎么写了吧?” “丽贵妃!”竣熙怒喝道,“符姐姐怎容你随便骂?” 丽贵妃就仿佛没听见,“倏”地站了起来,盯着符雅道:“你别装了,开始那西瑶丫头献舞的时候就是你跟她嘀嘀咕咕。这宫里除了你,谁还懂她的话?鬼知道你跟她说了什么!窝藏她的事,我看你也有份!你是知道本宫来抓这妖女了,就赶来帮太子把她藏起来了吧?” 可符雅仍然面色不变,道:“娘娘可真是冤枉死符雅了。为了一把扇子扯个谎,我还有那胆子,窝藏西瑶巫女,就是借我个胆子,我也不敢哪!” 丽贵妃道:“你还要嘴硬?快快说出你把那丫头藏哪里了,本宫或许把你从轻发落。” 符雅苦着脸:“我实是不知,莫非娘娘要我扯谎骗您么?” “你——”丽贵妃指着符雅,手指微微发抖,“好,你狠!不过,你以为你不说,本宫就找不到她了么?咱们走着瞧!” 竣熙这时已忍无可忍,拍案而起:“你把东宫当成了什么地方?马上带着你的人,滚出去!” “你……你叫我……”丽贵妃也恼红了脸。 正这时候,不少她的太监都回来了,纷纷说道:“没找着。” 竣熙更加得理不饶人:“既然没找着,还在这里做什么?还不把你们主子送回景阳宫去?” 丽贵妃就是杵着不走,目光飞快地点算着她的手下:“还有没回来的呢!还不定谁笑到最后!” 且说着,又有两个太监来了,道:“娘娘,奴才知道巫女在哪儿。” 竣熙、程亦风都不禁一愣。丽贵妃可得意了:“在哪儿?找着了怎么不带来?” “奴才们人不够。”太监回答,“又怕巫女施法术半途跑了,所以留了人在那儿看着,就先回来禀报娘娘,请娘娘带了其他人一齐去捉拿巫女。” 丽贵妃喜形于色:“好,你前面带路——太子殿下,也一起来么?” 竣熙恐怕他们真的寻着了凤凰儿,担忧得面色也变了,有心就用太子的权利,硬是把人拦住,拦得一时算提时,拦得一刻算一刻。然而旁边公孙天成轻轻地提醒:“殿下,小心中了激将之计。就跟他们去看看,到时再应变不迟。” 竣熙没了主意:“可是……万一……万一……”情形已不容他有旁的选择,丽贵妃已经洋洋得意地领着一众太监在前边走了,他也只好跟了上去。公孙天成紧随在侧,以防年轻人冲动惹祸。 程亦风和符雅落在后面——程亦风也是故意要和众人拉开一段距离,他问符雅道:“符小姐,怎么又转回来了?凤凰儿呢?” 符雅这时才露出了焦急之色:“唉,这个太子爷小祖宗,自己家里出了内鬼也不知道!肯定是东宫有人向丽贵妃告密,她才这么大张旗鼓地来了。我本打算带着凤凰儿从偏门跑出去,谁知到了门口,见那儿有几个眼生的太监想是丽贵妃早就布置好了的。我想,反正凤凰儿离了东宫再没旁的安身之处,还不如藏在这里安全……” “那你把她藏哪儿了?”程亦风急急问道,“要是太子爷身边有内鬼,藏在这里岂不也危险得紧?” 符雅道:“事到如今,随便藏着总比把她送到丽贵妃跟前强吧?” “那现在这架势……”程亦风恐怕那内鬼已经把凤凰儿的藏身之地泄露了。 符雅皱着眉头:“狡兔三窟,看他们找着哪一窟吧!” 只能跟着大队人马一起走,不时来到花园深处的一口井边。井栏上的琉璃花样许多已经掉了颜色,井口更盖了个木头盖子,想来是许久不用,这盖子也有些朽坏了。 太监向丽贵妃报道:“奴才看见符小姐把那巫女藏在这枯井里了。” 丽贵妃那好厉害的单凤眼一转,目光刺到符雅脸上:“符小姐,你还有什么话说?” 符雅摇头:“娘娘,这可冤枉死符雅了!符雅当真是来找扇子的。什么西瑶巫女,连头发也没见着一根,藏她在这口枯井里,就更无从说起了。娘娘明察。” 丽贵妃冷笑。 那太监又道:“这枯井的木盖上原本押着石头,符小姐给搬开了。”手一指,果然井边上睡着块石头。 符雅这时已不像先前镇定,“扑通”跪下了,道:“娘娘明察,符雅一个女子怎么可能搬开那么大一块石头?” 丽贵妃听那太监附耳说了几句,“嗤”地冷笑道:“你搬不动,你不会差遣人帮你搬么?还不快把盖子打开了,把小妖女抓出来——我看这丫头还怎么抵赖!” 太监们都应“遵命”,十来人同时扑向那枯井。竣熙见符雅如此表现,心知凤凰儿多半就在井中,什么也顾不得了,就要冲上去救心上人。公孙天成眼明手快,一把紧紧拽住:“殿下,小不忍则宽大谋!殿下三思!” “还有什么大谋?”竣熙哑着声音,“没有了她,就没有了我。还有什么大谋?”一壁说,一壁挣扎。少年人毕竟力气大,公孙天成眼见着就拉不住了。 而这时,就听那围做一团的太监中有人报道:“娘娘,井里没见着人。” “诶?”竣熙一怔。程亦风也吃了一惊,望着符雅。 丽贵妃怒冲冲地:“看清楚了?” 太监们道:“真是没人,都是树枝。” “我不信!”丽贵妃道,“你们把树枝都弄出来,到下面看看。看仔细了。妖女就是变成个耗子,你们也要把她抓出来!”这边命令着,那边又来逼问符雅:“你给本宫老实交代,你到底把巫女藏到哪里了?” 符雅还是那副受了天大冤枉的模样:“娘娘就是逼死符雅,也交代不出来呀。符雅真的只是来找扇子的。” 程亦风看此情形,约略猜出丽贵妃是中了符雅的计了。这女子,调虎离山,好智谋,不过就是差点儿把他和太子都吓个半死。 竣熙自然也悟出了奥妙,心里实在解气。他年少城府不深,心中想着,面上就流露了,口中也逞强说了:“哈哈,既然娘娘以为这巫女法里高强,能变成耗子,那变个其他的什么也有可能。不瞒娘娘,我这东宫里旁的不多,就是蛇虫鼠蚁成灾,娘娘要是能把这些妖魔都抓了去,竣熙感激不尽!” 丽贵妃也知中计,吃了哑巴亏,气得满面通红。 可竣熙还没报复完,接着笑道:“公孙先生,竣熙又想起方才那‘论英雄’的事了。你说要做好了份内的事,再做份外的事,且此事要造福黎民,保守社稷的,那才是英雄。竣熙现有一疑:俗话说,老鼠过街人人喊打,可拿耗子的狗,算不算是英雄呢?” 这话骂得忒有露骨大胆,丽贵妃先前还一直顾忌着太子储君的身份,这时终于撕破脸来了:“你……你敢这样和本宫说话?本宫就去皇上那里……去皇上那里……” 正说着,忽然井边的太监中一声惊呼:“娘娘,这井里有……有东西!” 猛一个峰回路转,丽贵妃喜得两眼放光,而竣熙、程亦风、公孙天成和符雅都愣在原地。 “什么东西?”丽贵妃得意地,“快拉上来!” “回娘娘,”那太监声音打着颤儿,“是……是一副骷髅!” “什么?”在场的人都惊诧不已。 “你……你先拉上来!”丽贵妃道,“还有这种事?” 太监答声“遵命”,继续用树枝在井里折腾,后来又让一个身量苗条的同伴爬下井去,果然就拉上一副白骨来,不偏不倚正落在了丽贵妃的面前,吓得她惊叫一声:“作死了么!”闪到旁边去了。一直跪着的符雅也惊得跳了起来,退后数步。 “符雅!”丽贵妃喝道,“你快给本宫交代,这是什么?” “这……”符雅此时不用假装也有满面委屈之色,“我怎么知道……” 丽贵妃找不着凤凰儿,拿这个作文章也一样:“大胆符雅,你敢在禁宫之中害人性命,又毁尸灭迹——还不把她拿下了!” “娘娘!”程亦风挡到符雅身前,“这具尸体分明在井中年月已久,怎么可能是符小姐所为?” “她……”丽贵妃怔了怔,“她伙同那巫女,害了人,又立刻把人变成一堆白骨!” “这太荒唐了!”竣熙斥道,“东宫里什么时候成了你的一言堂?你接下来是不是要说是我命令符姐姐杀人毁尸?” 丽贵妃被他堵得一时没答上来,片刻才道:“东宫之中无缘无故出了一具白骨,这事恐怕……” “恐怕怎么样?”竣熙步步进逼,“后宫里的事还轮不到娘娘你还做主吧?你不要忘了,母仪天下的是我母后!” 丽贵妃看闹成这样,不得不死硬到底了:“好,那就请皇后娘娘到这里来看看,东宫里出了命案了,要怎么处置!” 竣熙不理亏,一副“谁怕谁”的样子,吩咐自己的太监:“还不去请我母后来?” 太监应声,脚不沾地飞跑而去。东宫花园里的人较着劲儿呢,一个也不离开。程亦风低声问符雅:“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符雅也就低声回答他:“你问我,我问谁去?我带凤凰儿寻藏身的地方,看到有两个太监跟着,寻思他们心里有鬼,八成是景阳宫的耳目,就骗他们到井边来,让他们搬石头,当他们的面儿叫凤凰儿钻下去。可等他们一走,我又叫凤凰儿出来,换地方躲了……本来只打算诓诓丽贵妃,谁知道闹出这么大事来?” 程亦风看情形,估计大家心里都是一团迷雾——那白骨在枯井了恐怕没有二十年也有十年,不晓得是何时的公案。不过这样也好,注意力都集中在这白骨之上,就没人去问凤凰儿的下落了。 “凤凰儿现在在哪儿?” “我把她扮了小太监。”符雅道,“抹了一脸黑,在小厨房里烧火呢。一时半会儿,不会想到那儿的。” 这很好,程亦风点点头:“符小姐妙计,程某替太子殿下先谢谢你。” “扑哧”符雅笑了:“太子殿下要谢我,我一会儿自然讨赏去。程大人替他做什么?再说,这声东击西的计策,符雅不过是照搬大青河之战罢了。” “啊……”程亦风也笑了——真没想到自己在这种情形下还笑得出。 大家等了半个多时辰,终于见到皇后凤驾了。方要跪迎,皇后已经远远地叫太监吆喝道:“都别多礼了,什么大事,先说清楚!” 丽贵妃要恶人先告状,只是皇后面前不能说太子的坏话,只有揪着符雅不放,说她窝藏西瑶巫女,施法杀人毁尸,藏匿在枯井之中,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皇后只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丽贵妃,这禁宫之中,东西可以乱吃,但是话不可以乱说,尤其这妖魔鬼怪的话是犯忌讳的,你莫非忘了?” 丽贵妃嘟囔着:“臣妾怎么敢?不过那骷髅还在那儿呢,可不是臣妾造谣。而且,臣妾宫里的太监亲眼见到符雅把那枯井盖打开,这也不是造谣。” 皇后走到跟前,看了一眼地上的尸骨,问:“符雅,丽贵妃说的可是实话?你到太子这里来做什么?” “母后!”竣熙来替符雅圆谎,“符姐姐丢了那天您赏赐的扇子,她怕您生气,就回来找。儿臣本来叫人帮她,但是她怕那些太监笨手笨脚把扇子弄坏了,所以非要亲自找不可。她不过是路过这口井,就被人冤枉了。” 丽贵妃怒道:“殿下,哪个奴才教你这样撒谎?你原来……” “放肆!”皇后厉声喝道,“丽贵妃,本宫的儿子还轮不到你来教。” “可是娘娘——”丽贵妃道,“符雅确实叫人把井上的石头搬开了。她教太子说谎。臣妾有人证——”说时吩咐:“那两个人呢?还不叫他们来?” 她的太监应声去找,转一圈回来,说是没找着。丽贵妃怒道:“怎么会没找着?”程亦风听得暗自好笑:出卖主子的太监,如何敢到皇后跟前来找死? 皇后按了按太阳穴,不甚耐烦的样子:“丽贵妃,你何事要跟这无依无靠的符雅过不去?本宫还没问你,你兴师动众地到东宫来抓什么西瑶巫女,是谁跟你说有巫女在这儿的?” “是三清天师。”丽贵妃回答,“臣妾最近身子不爽,三清天师说了,是西瑶巫女在作祟,所以臣妾……这也是为了龙裔好啊……” “荒唐!”皇后打断她,“皇上跟三清天师修道,那是皇上的事,是他们男人的事。你一个女人家跟着搅和什么?让本宫来告诉你你为什么‘身子不爽’吧——怀了胎的女人,就该好好在房里安胎,多吃点补品,多听点儿管弦丝竹,时不时在门口花园儿里散散步,最忌讳满肚子不相干的事,勾心斗角,奔波劳碌!” 竣熙听母亲骂丽贵妃,心中好不解气,道:“嘻,人家说‘心怀鬼胎’,娘娘小心呀……” “竣熙!”皇后沉声打断,“哪有这样跟长辈说话的?还不道歉!” “哦……”竣熙老大不情愿,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对不起。 “那这尸体……”丽贵妃显然还不甘心。 皇后转过脸来冷冷地看着她:“丽贵妃,我知道你很想坐我的这个位子。不过,你知道皇后应该怎样治理六宫吗?皇后应该让六宫没有事端,这样皇上才能放心在外头处理朝政。这白骨还不知是什么时候到这井里去的,说不定的真宗爷的时候就在了,也可能神宗爷的时候就在了,现在要追查,不是要闹得六宫鸡犬不宁么?” 丽贵妃一愕。皇后已经吩咐道:“还不快把这里收拾干净了?以后谁也不许提起这事来。若我听到一点儿流言蜚语,不管是主子还是奴才,别怪我不讲情面。” 太监们哪敢不从命,手脚十分利索,立刻就动作了起来。 “丽贵妃,”皇后道,“你还站在这儿干什么?还不回景阳宫安胎去?” 丽贵妃气得脸都绿了,可是别无他法,只好恨恨地向皇后和太子告辞,领着手下走了。 竣熙看她的背影渐渐远了,感觉终于出了胸中的一口恶气,拉着母亲的袖子撒娇道:“毕竟还是母后厉害!儿臣怎么赶都赶不走的瘟神,母后几句话就打发了。母后,到里面喝茶用点心吧。” “不急。”皇后面色严肃,“她的事完了,你的还没完呢!” 竣熙一呆,不明就理。而符雅已知是凤凰儿的事瞒不过去了,连忙跪倒:“娘娘不要怪太子,那西瑶姑娘的确是臣女藏的。臣女说了许多胡话蒙骗皇后娘娘,请娘娘责罚!” 皇后看着她:“你这丫头……那什么巫女的事,也是你编的吧?” 符雅碰头道:“臣女不敢撒谎,当时情急,就……” 这理由实在是不好说出口——情急什么?怕元酆帝糟蹋一个无辜的少女么?但是皇后却并不在乎,这个喜爱美色的丈夫,她忍受了许多年了,不管符雅为了什么理由,都是间接地帮了自己。于是她笑道:“你也真的胆大,不知道欺君之罪是要满门抄斩的么?” 符雅听皇后的语气,知道是饶了自己了,也就笑道:“符雅现在没有满门,就只有一个人。用我一个人的脑袋,换六宫一个安宁,也值得了!” “伶牙俐齿!”皇后道,“起来吧!”又问竣熙:“你学什么不好,学你父王!那丫头藏哪儿了?带出来见我。” 竣熙呆了呆:“母后,凤凰儿不是巫女……她跟儿臣很合得来……” “合不来还能在你东宫里住这么久么?”皇后道,“叫你带她出来见我!难道母后还能把她吃了?” 竣熙看母亲的表情没有一点儿责怪的意思,当下大喜:“是,是!符姐姐,凤凰儿呢?” 符雅自然告诉他在厨房里躲着。竣熙即喜道:“母后稍待,儿臣这就找凤凰儿来!”说时,已飞奔而去。 皇后摇摇头:“程大人,这可叫你见笑了。小孩子的事……” “娘娘说哪里话!”程亦风忙道,“臣身为太子太保,未能早些将凤凰儿的事报告娘娘,也有罪,请娘娘责罚。” 皇后笑道:“的确是有人有罪,不过不是程大人你。丽贵妃刚才说要找的什么人证,是什么人?现在躲到哪里去了?” “回娘娘,”符雅道,“是东宫里的两个太监。臣女差遣他们搬石头时问了他们的姓名,一个叫王忠,一个叫李诚。” “好哇!”皇后冷笑,“王忠、李诚——我看他们的忠诚都不知道忠到谁那儿去了!”她叫身边的太监道:“告诉汪总管一声,见到这两个奴才立刻带到本宫跟前来。” “是。”那太监应了,就去照办。 皇后和众人举步一边往回走,一边等竣熙领凤凰儿来。才走到凉亭边儿,就看到这对少年情侣了。凤凰儿果然是小太监打扮,连上涂着黑灰,像的花猫一般。但是待走到了跟前,就可以看到那对小鹿般的眼睛,明丽灵活。 竣熙道:“这是我母后,心肠可好了,你认识么?” 凤凰儿的确见过皇后一面,就点了点头,却不行礼。旁边有太监提醒:“还不下跪?”她茫然不懂。 皇后笑了笑:“太子都已经开口说我心肠好,我怎么能不拿出点儿‘心肠好’的样子来?小姑娘,你过来,本宫看看你。” 凤凰儿望望竣熙,后者笑笑,拉着她一起走到皇后的面前。皇后就拿了块帕子在凤凰儿面上轻轻擦了几下,端详着,道:“那天没瞧仔细,现在看看,果然是天仙一般的人物儿。不知咱们中原话,她学得怎么样了?” 竣熙道:“符姐姐一直在教。凤凰儿很聪明,说还说不好,但是你跟她说话,她能猜出意思来。” “哦。”皇后点点头,“符雅,那你可有得忙了,要用心好好儿教。” “是。”符雅垂首答应。 皇后又道:“你过来,我还有话吩咐呢。” “是。”符雅小心翼翼,跟皇后走到一边。 皇后脸上的微笑已经消失了:“符雅,这祸你可闯得不小。你看太子那模样,被这西瑶姑娘迷得,都不知道东南西北了。” 符雅不出声,听着教训。 皇后道:“丽贵妃打的什么主意,你这么聪明,总知道吧?太子不能行错一步路,说错一句话。现在弄个西瑶女子住在东宫,算什么?万一有一天,太子犯起糊涂来,要立这个女子做太子妃,那可如何是好?” 符雅嗫嚅:“臣女……” 皇后叹了口气:“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我知道皇儿要任性起来,你也没有办法。不过,这事儿你得帮我收拾。” 符雅道:“臣女愚钝,请皇后娘娘示下。” 皇后道:“要作太子妃,那是决不可能的事。不过,皇上能有三宫六院,将来太子登基,要立她做个什么贵妃也无伤大雅。只是,这事不能叫皇上知道,其中原因,不需要我告诉你吧。” “不需要。”符雅回答。 皇后道:“那好。我指一个法子给你。你把这姑娘领回家去,随便安个什么远房亲戚的关系给她,教她说中原话,教她宫里的规矩,把她变一个楚国小姐。事成之后,再领进宫来——也不一定要领进宫来,如果那时候太子已经忘了她,我总不会亏待她,自然找个亲贵大臣王孙公子把她嫁了。” “是……”符雅很不情愿,但也不能不答应。 皇后道:“太子那边怎么说,你很聪明,一定做得好。本宫就管如何不走漏风声,你看如何?” “是……”符雅心中直叫苦。 皇后笑了笑:“好,那就这么着吧。你虽闯了祸,却也立了功。将来本宫总不亏待你!” 一行人便离开东宫各自回家去。程亦风和公孙天成才走到宫门口,就见到猴老三夫妇拦了上来:“哎呀,程大人!公孙先生!你们两个到宫里吃酒吃得快活,可把我们急死了!”当下把白云观里的事说了一遍。 程亦风不由惊道:“那现在如何?” 猴老三道:“大哥他们在那里继续探察,我们先回来给你报个信。要是那妖道有什么动静,你也好有个准备——程大人,见到了妖道了么?” 程亦风摇摇头:“一下午都在东宫里,只有丽贵妃……唉!”这些宫廷争端还是不足与外人道。 辣仙姑见他神色为难,道:“程大人,公孙先生,莫非你们另有部署,咱们兄弟打草惊蛇了么?” “没有。”公孙天成笑着摇摇头,“既然已经打草惊蛇,咱们不如就看看这惊了的蛇怎么活动——咦,那不是你们大当家么!” 大家看他手指处,果然邱震霆一人一马疾驰而来。 “可叫俺好找!”邱震霆道,“白云观出事了——是大事哩,程大人你快点带兵去,把那儿给围了,这下可抓着大鱼了!” “怎么讲?”程亦风问。 邱震霆方要回答,公孙天成却道:“这里如何是说话的地方?挡在皇宫门口成什么事?那边有个茶楼,咱们先上那里去。” 邱震霆道:“先生,这当儿还喝茶呀?再喝,大鱼就跑啦!” 程亦风虽然也心急,但是公孙天成的话也有道理,于是道:“咱们还是挪一挪——边走边说。” 邱震霆直瞪眼,但也只得跳下马来,边走,边把事情的经过跟程亦风讲了。 原来猴老三夫妻走后没多久,杀鹿帮众人就悄悄潜回到白云观附近,打算计划一下入夜后的行动。而这时,就看到一顶富丽堂皇的轿子抬到了观门口。大家心里都嘀咕:莫非正主儿到了? 可是见那轿帘儿掀起来,却走下一位美艳妇人,看那打扮非富即贵,带了个丫鬟拎了一篮子檀香花果,似乎是来烧香的。 大家都好生奇怪。邱震霆一挥手:“走,管不了那么多了,进去看看。” 于是管不着当先,“噌”地上了墙头,接着上了屋顶,大家也都跟在后面,借着巨大的屋脊,隐藏身形。邱震霆还怕崔抱月坏事,一直也不放开她,提着走。一行人看那妇人进了前院,立刻就有小道士迎了上来:“您怎么来了?” 那妇人瞪了她一眼:“怎么?你师傅风流快活,所以就不让我来了?” 小道士道:“哪儿的话……这……这……” 妇人不理他,一径走进太极殿去了。 崔抱月一听到那胡奉玄“风流快活”,立刻就要挣开邱震霆下去为民除害。邱震霆气得扯下半幅衣袖来堵住她的嘴,低声威胁道:“敢坏爷爷的事,爷爷揍扁你!”招呼大家上了太极殿的屋顶。 管不着做这些事早就驾轻就熟,没声没息地揭开了几片瓦,下面就情形就一览无余。只见那妇人在殿中站定了,也不烧香也不磕头,四下里乱看。没多时,胡奉玄就从后面急匆匆地迎了出来:“哎哟我的祖奶奶,您怎么大白天的跑来了?” 这妇人道:“怎么?我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管?” 胡奉玄涎着脸:“哎哟,真是……我哪儿敢管您的事?您要来,我这儿不是蓬荜生辉么?不过,今天这时候不好,刚有人来闹过事儿,不太平。” “闹事?”妇人道,“闹什么事?什么人这么大胆?不是你走漏了风声吧?” 胡奉玄道:“是一个泼辣婆娘和一伙扮成什么富商的人,大概就是些江湖人氏。附近的乡民好像发现我帮师兄搜罗姑娘的事,就找了这么个自命不凡的女人来寻我的晦气。不过,已经散了。” 妇人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发现了……发现了他的事也好,反正又不是发现了咱俩的事。”说时,一双眼睛瞄着胡奉玄,尽是春情。 胡奉玄也是两眼含笑,不过又不无担忧地道:“我师兄的事,也就是丽贵妃娘娘的事……那好歹是您的姐姐,发现了,也不太好吧?” 房上诸人听了这话,不由得大吃了一竟:这妇人竟是丽贵妃是妹妹?杀鹿帮众人在京城呆了些时日,宫里的事也听说了不少,知道丽贵妃的妹妹就是殊贵妃,那也是皇上身边的红人。不想,她竟在此山野道观跟个道士偷情——听胡奉玄说到他“师兄”,似乎和丽贵妃有一腿。呵!邱震霆等人具想:姐妹俩一路货色! 殊贵妃“哼”了一声:“我姐姐?当初一起进宫的时候,说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后来又说什么谁先飞上枝头,就提携另外一个。我花了多大工夫才把你师兄给弄进去,现在她称心如意了,就想把我给甩了——你不看看她看那德行!把我惹火了,我到皇上跟前告她一状,管叫她吃不了,兜着走!” 原来是闹窝里反,邱震霆冷笑。 胡奉玄笑道:“你的心这么毒!我还头一次知道。” 殊贵妃瞪了他一眼,道:“怎么啦?她不仁我不义。” 胡奉玄笑嘻嘻地上来握着她的手:“不怎么,其实她装怀孕,迟早要被皇上知道的——来,咱们后面说话去。” 殊贵妃一边跟他朝后走,一边道:“那可不?要不她怎么发急了,一个劲儿催我来看看找着那些姑娘了没,要赶紧偷运进宫去给你师兄,巴望着她们中间谁的肚子争气,早早怀上个野种,她就好偷龙转凤了——我呸!竟把我当成宫女使唤了!” 杀鹿帮中人见这一对奸夫□已走出了自己视线,就急忙跟上去。 管不着看他二人沿着回廊朝后面去了,低声笑道:“嘿,看样子是到那间房里去了!” 瞧他那暧昧的神气,大家都知道指的就是找到春宫图的那间。崔抱月红了脸,继续挣扎。邱震霆即低声骂:“少给老子找麻烦!安分点儿!” 殊贵妃和胡奉玄果然就进了管不着所说的房间。众人如法炮制,又在房顶上开了个口,朝下张望。似乎就是这两人在太极殿上说话的功夫,小道士已经把水果点心都送到房里来了,殊贵妃坐着,胡奉玄拿了一颗颗的樱桃喂她,两人眉来眼去,看得房上众人也都尴尬起来。崔抱月费了好大工夫吐出了嘴里的布,低声怒斥道:“还不放开我!” 邱震霆叫下面那一对给招得,也脸红脖子粗,但不忘警告一声:“娘的,要是不安分,老子可不客气。” 崔抱月不说话,只是瞪了他一眼,表示答应。邱震霆这才松开了她。 房里的人开始宽衣解带了,房上的这一群,因为有个女人在旁边,男人们也都不好意思再看,只附耳在瓦上,细听动静。 殊贵妃道:“我那个姐姐,又是吃补药,又是借种,机关算尽,可惜自己的肚皮不争气,现在不仅借种,还想借人家的肚皮。也就只有那老头子才会上她的当。” 胡奉玄道:“也不见得就是你姐姐的肚皮不争气,怎知我师兄不是个‘银样蜡枪头’?要是换了我——” “呸!”殊贵妃啐道,“你敢去试,我先废了你……” “哎哟,别……”胡奉玄讨饶,“心肝儿,若是废了我的法器,我还有什么法力跟你……恩?” 话语污秽不堪,崔抱月捂着耳朵,转过身去。 殊贵妃打了胡奉玄一巴掌:“少来!我同你说正经的——你要真有法力让我有了身孕,那我就能抢在姐姐头里生下个皇子,到时候我把她跟你师兄的事揭穿了……哼!” 胡奉玄道:“法力我自然是有。不过,我师兄是皇上新封的三清天师,现在是红人儿了,你去揭穿他?不怕他反咬咱们一口?咱们的事,他和你姐姐也知道啊。” 殊贵妃冷笑:“你师兄是我弄进宫去的,是我引见给皇上的。我能把他捧成神,也就能把你捧成神。再说,那时候我是真有孕,姐姐是假有孕,皇上信谁?” 胡奉玄大喜,在殊贵妃身上上下其手,道:“心肝宝贝儿,咱早该这样做,就不会白白便宜我师兄那么久了。” “你懂什么!”殊贵妃笑道,“我还在等我姐姐替咱们的孩子办一件大事儿呢!” “什么事?” “太子。”殊贵妃阴阴地道,“姐姐的肚子还没着落,就已经忙不迭地想除掉太子了。咱们就等她把太子除掉了,再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以后这禁宫里……那就是我的天下了……” “那也就是咱们的天下了!”胡奉玄笑着。 邱震霆说到这里,在场诸人无不吃惊。 “后来呢?”程亦风问。 “后来?一对狗男女还能搞出什么好事来?”邱震霆道,“老子再偷听下去,还怕烂了耳朵呢!” 程亦风知道没说清楚,邱震霆会错了意,自己也老大不好意思,道:“现在殊贵妃还在那白云观?” “俺走时还在。”邱震霆回答,“所以俺才叫程大人快点儿想法去围住他们。这一对狗男女——嘿,再加上丽贵妃和那妖道,这回天下可要清净啦!” 程亦风沉吟:“只怕抓了他们,他们不肯招认。丽贵妃和那胡天师,也可以把事情推得一干二净……” “他们推不了!”邱震霆道,“有崔姑娘盯着呢!” “崔姑娘?”辣仙姑早先听大哥称呼崔抱月,一口一个“婆娘”,不知何时竟改了口。 邱震霆浑然不觉,只道:“俺们后来听到殊贵妃和那牛鼻子说,为免丽贵妃起疑心,抢来的那些姑娘们还得要照样送进宫里来。崔姑娘就是冲着救人去的,当然不肯看着。但是俺告诉她,乱打一气屁事也办不成,而且,只救了这些姑娘却不扳倒丽贵妃和那妖道,他们还会从旁的地方找姑娘去糟蹋。崔姑娘问俺有啥办法。俺说:‘没听那婆娘说要把姑娘都扮成宫女带回去么?你等她们装扮的时候,混进去扮成其中一个,到宫里揭穿丽贵妃的事儿!’崔姑娘想了想,说,这主意好,就照办啦。” 这主意果然不错!程亦风道:“她已经混进去了么?” “那是!”邱震霆道,“殊贵妃不是带了个丫头跟着么?那个宫女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跟个小道士打情骂俏。崔姑娘盯着他俩,不多久就见他们进了太极殿。跟着,变戏法似的就带出五、六个姑娘。也不知用的什么招儿,个个都跟行尸走肉似的。小道士带她们到后门口,套了辆车,那宫女就跟车下山去了。崔姑娘就是这时候混到车上的。” “那她就已经进了宫?”程亦风问。 邱震霆点头:“宫女走得早。殊贵妃还在那儿风流快活呢。俺是守到天黑才赶回来报信的,算起来,那些姑娘应该已经到宫里了。” 程亦风皱着眉头:禁宫中这么多屋宇,不晓得崔抱月到了何处?她虽是个女中丈夫,但是只身潜入虎穴,实在也太冒险了。 可公孙天成却在那边拊掌笑道:“好,好!邱大侠的计策真是好!为此当浮一大白!” 邱震霆不懂这文绉绉的话:“先生,你说什么?” 公孙天成笑道:“哎呀,老朽忘乎所以,又掉起书袋来了——老朽是说,你的计策妙极了,应该喝一杯!” “现在喝?”邱震霆道,“现在该去抓殊贵妃啦,抓着了再喝,喝一坛都成。” “不。”公孙天成道,“让她快活去。捉奸在床又不是什么体面的事儿,值得咱们去做么?再者,咱们这里都是朝廷命官。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这皇上的家务事,就更加难断了。还是让皇上自己去断吧。” 邱震霆不解,道:“皇上要是能断他的家务事,也就不会搞成现在这乌烟瘴气的样子了。俺素来就不怕皇帝——皇帝砍老子的脑袋,老子也是这么说。” 公孙天成道:“皇上的家务事又不一定要皇上断——普通人家里,若是小老婆出去偷汉子,大老婆一定最积极想去抓了,是不是?” “那可不——”邱震霆说着,忽然一拍大腿,“呵,俺明白了!让皇后去抓——不过,皇后能斗得过他们么?俺是不认识皇后的,不过,她要是有本事,丽贵妃、殊贵妃这两个贱人也不会这么嚣张啦——” 公孙天成哈哈一笑:“老朽又要掉书袋了——邱大侠可知道‘引而不发’么?” 邱震霆当然摇头。 公孙天成道:“你平日里打猎,是要看准了时机才放箭的吧?皇后治理后宫也是一个道理。今天她痛骂丽贵妃,邱大侠没看见,真是可惜。” 程亦风也想起了早先的情形——他并不知道皇后是怎样一个人,印象里仿佛恬淡安静,不怎么跟人计较,今天对丽贵妃的几句斥责,倒让他吃了一惊。 邱震霆搔了搔脑袋:“就算皇后是个厉害的女人,这时候要去跟她通报,折腾完了,恐怕殊贵妃早跑了!” “不急。”公孙天成道,“有道是,天作孽犹有恕,自作孽不可活,她跑了初一难道还能跑十五?况且现在她们姐妹正闹内讧,这几个恶人心里都有鬼,活像是相互咬着尾巴的一群老鼠,而崔女侠就像是闯进鼠群的一只猫——这相互相猜忌的老鼠们见到了猫,不会想怎生对付,而是挖空心思要找出来:到底是谁引来了猫——他们阵脚大乱,咱们就正好把他们一网打尽。” 这比喻虽然巧妙,但邱震霆还是有些怀疑:“就怕老鼠太多了,崔姑娘这只猫招架不来呢!” 公孙天成点头:“邱大侠所虑不无道理,所以,咱们现在得找一个合适的人去把此事报告给皇后。尽快让皇后来把这群耗子消灭。” 邱震霆道:“那还不简单,崔姑娘不是都已经进宫了么?” 公孙天成摇头:“崔姑娘进了宫能不能找着北还说不准呢!而且以她那性格,多半是想自己去取妖道的人头,拦凤辇告状这种事,似乎不是她的作风。而且,咱们得找一个皇后信任的人——程大人,你看符小姐怎么样?” 程亦风想了想:还就只有符雅了。 作者有话要说:哎呀,我真是刻苦啊…… 不过有错别字就请大家包涵啦……我没工夫查 08/26/2008 补丁版-结构上的调整,无奈啊…… 34第33章 程亦风去找符雅。车子几乎是追着晚霞的,追不上,天渐渐地黑了下来——这真是个暧昧尴尬的举动,他一路走,一路觉得不妥。叫了门之后,见门子疑神疑鬼地看着自己,更加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但很快符雅就自己迎了出来,道:“程大人想来有要事,符雅就不跟你客套,在你的车上谈,如何?” 程亦风求之不得。二人上了车,他就把事情的经过向符雅合盘托出,也将公孙天成的计划具实以告。 “就是求我去皇后娘娘跟前‘搬弄是非’了?”符雅笑道,“怎见得我就能胜任?” 程亦风道:“公孙先生这样神机妙算的人物,前思后想也只想到符小姐一个人,那可不就只有符小姐能当此大任了么?” 符雅抿嘴一笑:“哦,原来是公孙先生荐的……” 她虽笑,但语气似乎并不十分畅快。程亦风不知怎么的,赶紧加上了一句:“程某心里想着,也非符小姐不可呀!” 符雅这才展颜笑道:“承大人看得起,符雅若不办好这差事,可没脸见人了。” 程亦风也笑笑:“小姐聪慧过人,世上还有能难倒小姐的事?” 符雅偏过头去:“大人别说,还真有一样。” “何事?”程亦风很自然地问道,“程某可能效劳么?” 符雅笑着望了他一眼:“嘻,大人还真容易上当——这件事我现在还没想好,不过大人既然答应要帮我,那等我要帮忙的时候,大人可别忘了今晚在车里说的话。” 程亦风愕了愕:“那是自然。” 符雅道:“大人稍待片刻。”便下了车,去和门子说话,不时,又回来了,道:“大人,上宫里去吧。” 程亦风一呆:“就现在?” 符雅道:“是啊。你看我这记性——我好像又丢了一把扇子在宫里,得连夜回去找呢!” 程亦风知她是找个理由回去见皇后,心中不胜感激,但却不知要如何表达,只好吩咐车夫上路。一路默默无话。 到了宫门口,符雅就与他告别,自己上前去和当值的侍卫说话。她平日时常陪在皇后身边,就像皇后认的干女儿一般,有进出宫门的腰牌,侍卫们自然不多盘问,就放了她进去。只在她身后窃窃了一句:“咦,那不是兵部程大人的车子么?” 符雅只当没听见,落落大方向侍卫要了盏灯笼,独自朝里走,一边走就一边盘算着下一步如何行事——程亦风一介书生,连官场的规则都不知道,哪里晓得后宫的种种?他以为到皇后跟前将白云观的事“具实以报”是件那么简单的事么? 符雅九岁选入宫做公主伴读,那时母亲就训诫过:在后宫里,大多数时候每一句话的背后都有其他的目的,人们习惯了去揣测,所以当你明明没有目的时,别人也能误会出些目的来……皇后、丽贵妃、殊贵妃,这争斗的旋涡岂可以轻易靠近的?况且这天白天刚发生过凤凰儿的事……接下那个差事时自己的不情愿,皇后应该看得一清二楚吧? 唉,这当儿……这当儿叫她怎样既把事情办好,又全身而退呢?想来想去,没个主意。 路过一处宫房,小太监们没事了,都在赌钱,吆喝声嬉笑声,阵阵传来。合上眼,自由而快乐的感觉近在咫尺,然而又远在天涯。 去过许多不同的地方,亲历过许多不同的风俗,遇到多许多不同的人,最后还是要回到故国,回到家乡,回到最初让人心动的那个人身边。可是,故国已经改变,家乡物是人非,那个人……就像此刻的感觉一样,在咫尺,又在天涯。 然而,除此之外,难道她还有可牵挂的吗?还有值得去冒险的吗? 那就上坤宁宫去吧,她想,随机应变。于是,就举步朝那边走。而就这个时候,冷不防小巷道里蹿出了两个人来,将她的嘴一捂,腰一抱,拉进了黑暗之中。 符雅吓得头脑“嗡”的一下,灯笼摔在地上,燃成一团火,借着这火光,她才看清绑架自己的人——正是白天在东宫里将自己和凤凰儿出卖给丽贵妃的李诚。再看李诚身边,还有一个放风的同伙,就是东宫里的另一个内奸王忠。 坏了!她感觉自己背上的冷汗涔涔而下:皇后下令在宫中通缉这两个人,看来他们豁出去了! 李诚冷冷地,道:“符小姐,咱们兄弟若不是走投无路,也不会干出这出卖主子的事。是你把咱们逼上了绝路。如今冤家路窄,你撞上咱们,那就只能算是老天有眼了。” 王忠倒胆小些,上来拉李诚:“你疯了么?咱们明儿一早跟着泔水车就能混出宫去,你现在绑了符小姐,岂不是找事儿?” 李诚道:“咱们要躲进泔水车,就一定要去御膳房。可是,汪总管已经交代了宫里各处,要拿咱们,咱们到御膳房一露脸,不就正好被抓了?” “你是要她……帮咱们?”王忠指指符雅。 李诚点头,又对符雅道:“符小姐,你要是不答应,咱们兄弟反正没活路了,拉上你赔命也不算吃亏。” 符雅这时根本就没有别的选择,只有点头。李诚“呼”地一下,亮出一把小刀来:“符小姐,反正咱哥俩也没退路了,什么都顾不上了。你要是敢玩花样,咱就这么——”他作势一捅,顶在符雅心口:“明白了没?” 符雅又点点头。 李诚就道:“好,那我放开你,不许叫,不许跑,乖乖带咱俩去御膳房。” 符雅依然只能点头。李诚便松开了她:“走吧。” 于是,她在前,李、王二人在后,一路上御膳房来。还不到跟前,就有太监认出她来了,巴巴儿地迎了上来:“哎呀,符小姐,莫不是皇后娘娘这时想吃消夜,随便差遣个人就行了,还劳您亲自来跑一躺么?您这份孝心哪……” 符雅识得这是御膳房的副总管金万强。但李诚与自己靠得很近,她不敢呼救,即笑道:“金公公莫要给我戴高帽子,皇后娘娘照顾我,我孝敬她那是应该的。娘娘说要吃馄饨,鸡心馅儿的,怕是有些麻烦哩。” 金万强道:“不怕,不怕。我多找几个人来做——那些猴崽子们,闲下来就赌钱了,忙些倒好——我们这里有好茶,符小姐不嫌弃,左右要等,就吃一点?”说时,要把符雅朝自己房里让。 符雅灵机一动,道:“那就麻烦金公公了。”便快步跟他走了进去。李诚、王忠不及阻止,也只有跟着。 御膳房并不是一间大厨房,也是个宫院儿,厨房库房在后,前边有太监们住的地方。总管的房间也是窗明几净的。金万强丝毫没觉察出不妥来,恭恭敬敬地把符雅领到自己房里,上了茶,亲自去催点心。符雅打量那房间,是内、外套间,内间门上还有个精巧的小锁。她自幼随父亲走南闯北,见过的稀奇玩意儿多了,一看就知道是西洋进贡之物,虽然小巧,但比中原的锁结实,没有钥匙绝对挣不开。她心里一喜:这可有了脱身之法了。 于是她假装漫不经心朝里间踱去。李、王二人寸步不离地跟着进来。“符小姐,可不要耍花样呀!”李诚警告。 符雅随便指着一架屏风道:“我只看看那个。”便走到了跟前,装模作样上下瞧个不停。李、王二人因为命悬一线都紧张万分,看她没有要跑的意思,就开始合计自己的事——究竟怎样悄悄溜到后面,怎样躲进泔水桶……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符雅留心着两人的动静,看他们不太注意自己了,就缓缓地朝门口移去。快到时,见他们浑然不觉,便猛地一闪身,夺门而出,跟着以最快的速度带上了门,销上了锁,“喀嚓”,把李、王二人关在了里间。 两人这时反应过来,已迟了。里间没有窗户,门是唯一的出路。他二人都扑上来欲砸门,可是想到一旦动静大了,就会把金万强引来——其实金万强来是迟早的事,符雅脱身,能不立刻求救么?两人一时都泄了气,瘫在门边等死。 然而门外却传来符雅的声音:“二位公公莫急,符雅有几句话刚才就想跟你们说了,但是怕你们正慌张,听不进去——其实皇后娘娘要汪总管拿你们去,不是要办你们,而是想找你们问问话。” 李诚怒道:“你当我们是三岁毛孩子么?丽贵妃想要陷害太子,咱们兄弟帮了她,皇后找到咱们,不扒皮抽筋才怪。咱们兄弟已被你算计了一次,现在又被你算计了一次,算是栽在你手里了,你还诓我们做什么?” 符雅道:“对呀。我诓你们做什么?你们现在被我锁起来了,骗你们对我有什么好处?当然是因为皇后娘娘真的有话要问你们,我才苦苦相劝啦。要不然我早嚷嚷着叫人来抓你们了。” 王忠听得有些动心,道:“真的?” “别信她!”李诚道,“这宫里谁不知道符小姐的嘴厉害?符小姐,你少胡说八道了——皇后娘娘要是真是只找咱们去问问话,你就嚷嚷出来叫人抓了咱们,还不是抓去问话么?何必在这里噜苏?” 符雅道:“可不是!你这话问得好。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嚷嚷么?因为要找你们的不止皇后娘娘一个。她老人家是找你们去问话,可是别人找你们那就说不准了。” “还有谁?”王忠不解。 李诚聪明些,结果就钻进了符雅专门给聪明人设的套子里:“你说丽贵妃?丽贵妃要杀咱们灭口?” 符雅道:“那可不?你方才自己也说了,丽贵妃想要陷害太子,如今被皇后娘娘察觉了,她要想保全自己就要封你们的口。皇后娘娘找你们去,那是救你们。” 李诚没有就答话,想了想,才道:“不行。你鬼主意多得很,我们怎么知道你不是……” 才说着,突然“喀嚓”一下,锁又打开了,接着,门也被推开了。两人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已见金万强跨进了外间,亲自拎着食盒:“符小姐,这馄饨包好了,坤宁宫小厨房里有鸡汤来下么?要是没有……”他愣了愣:“你们两个在里头做什么?” 王忠、李诚都讷讷。唯符雅笑道:“公公别见怪,我方才见你那架屏风很好,就进去多看了两眼,又一时技痒没处解说给人听,就把他两人叫了进来。” 金万强狐疑地看了看王、李二人,不太信,但是又不能和符雅争论,只得笑道:“符小姐折杀奴才了!您什么样的宝贝没见过,稀罕奴才这破屏风?您要喜欢,奴才明儿就给您送过府上去。” 符雅道:“随便看看罢了,岂敢夺人所爱?”说时,又回身招呼王、李二人,道:“还不快把食盒拿着?回去晚了娘娘要责备的。” 王忠忙“哎,哎”地应着,上来接了食盒。李诚也跟着。符雅领二人同金万强告别,又出了御膳房。 两人见她方才不曾在金万强跟前揭穿自己,对她所说的话就信了大半。李诚虽然还存着二心,想要逃跑,却听符雅在前头轻轻说道:“泔水车要是那么容易就能运人出去,偷运其他东西岂不是更容易了?若是那样,各宫的没出息的奴才们偷了个碗啊罐啊的,为什么还头疼万分不知怎么拿出去销赃呢?” 两人听了这话,不得不全然放弃了原先的计划,乖乖跟她上坤宁宫。 到的时候,已经要下钥了。符雅快步上去喊住那关门的太监。那人一愣:“符小姐,你怎么回来了?” 符雅道:“娘娘歇了没?我有重要事。” 那太监道:“没。刚才找了汪总管来问话,汪总管事儿没办好,娘娘正生气。符小姐回来了也好,帮忙劝劝。” 符雅笑笑:“好,我包管哄了娘娘开心——来,关门,上锁。” 王、李二人一怔,坤宁宫大门已在他们背后轰然关闭,两人再想要跑,也没有了退路。李诚怒道:“符……符小姐,你……” 符雅道:“你们别怕,且在这儿跪着。毕竟你们出卖主子,难道还想皇后娘娘上大人似的迎你们不成?我先去和娘娘禀报,回头就传你们去问话。”说罢,自己进了正殿暖阁。 皇后正在榻上歪着,听她把如何被挟持又如何巧计脱身的经过说了一遍,道:“这两个不要命的奴才,连你也敢碰了。看我不把他们乱棍打死!” “娘娘——”符雅拦住,“他们帮丽贵妃做事也不知有多久了,娘娘何不先问问他们,看丽贵妃还有没有旁的奸计……”倘若他们先说点丽贵妃的罪状,自己再将丽、殊二位贵妃和白云观的事合盘托出,方才不显得自己是半夜里专程跑来搬弄是非的。 “哦?”皇后坐直身子,“符雅,这不像是你说的话呀!” 符雅愣了愣:“臣女……不明白娘娘的意思……” 皇后道:“我本意不打算杀那两个奴才,想抓他们来问问话——方才汪福寿来,我就在骂他动静太大,恐怕吓跑了人呢。你这么聪明,连这都猜到了,怎么会不明白我方才那话的意思?” “臣女哪里有本事揣测娘娘的心意……”符雅道,“一时情急,胡乱说的。” “果真?”皇后盯着她,笑了笑,打发身边的宫女:“去,叫外头那两个狼心狗肺的奴才上偏殿里去,找几个人看着,我回头再发落他们。”待那宫女去了,房内只剩下她和符雅,她才又慢条斯理地开口道:“符雅,你说你是入宫时被那两个奴才劫持了——这么晚了,你又进宫来做什么? “是……” 皇后道:“我给你通行腰牌,就是信任你,把你当自己人。符雅,你当得起本宫的信任么?” 不知这一问从何而起,符雅头也不敢抬。 皇后却偏偏命令她抬起头来。“你看着我!”她道,“你是九岁入宫的吧?虽然是找你来做公主伴读,但本宫那时候待你,就好像自己的亲生女儿一般。后来你随着你父亲四处漂泊,咱们有许多年没见,看本宫现在看你,还是好像自己的女儿一般。你待本宫,能不能也像是亲人?” 符雅听这话后面不知有多少层深意,不知要怎样表态才合适,只能磕头道:“娘娘待符雅恩重如山。符雅是娘娘的奴才,不敢妄称亲人。” 皇后笑了一声,似乎是无奈,又似乎带了些阴冷:“奴才还晓得站边儿呢,有句话本宫早就想问你了——在这宫里你站哪一边?” 符雅的心一沉:终于躲不过!她母亲早就说过,这宫里有许多的派别,若哪一派都不站,最后一定会被群起而攻之,死无葬身之地,若各派都沾一点儿,也得不了好下场,若只属一派,那就得确定跟的是最后必胜的一派——而没人能确信自己必胜,直到胜利的那一刻……所以,左也是死,右也是死,最好就是永远离开宫廷——她母亲的确曾以“病重”为由,把女儿接回了家去,远远躲开宫廷十几年。这次,符雅扶棺回京,本来也打算过默默无闻的生活,然而皇后把她招回宫去……那一刻,她知道“站边儿”的问题迟早会出现。今日,终于来了!还是她自己撞上来的——不过,怎么偏偏是今天?皇后发作得有些突兀啊! 见她不答话,皇后走下榻来,盯着她的眼睛:“或者,你是想求本宫放你回去,从此不再进出宫廷么?反正你也不想管那个西瑶姑娘的事,对不对?可是,要是那样,你今天晚上入宫来做什么?” 不能再犹豫了,符雅想,他拜托我来向皇后禀报丽、殊二位贵妃的阴谋,拜托我来求皇后助他们一臂直力,除掉这祸国殃民的奸险小人,我要是再在这里顾虑自己将来能不能过逍遥的日子,就辜负了他对我的信任!当下,她给皇后碰头道:“符雅深夜入宫就是为了向娘娘禀报丽贵妃和殊贵妃背着娘娘做的事。”即将程亦风告诉她的白云观的情形一字不差地说了。 皇后静静地听着,带一丝不可捉摸的微笑:“哦,这事你打算本宫怎么处理呢?” 符雅道:“她二人欺君枉上,□后宫,更意图混淆皇室血统,娘娘不可轻饶。而胡喆和胡奉玄两人蒙蔽皇上,企图和丽贵妃联手陷害太子,罪加一等,请娘娘即刻将此二人交给顺天府法办。” “符雅,”皇后微笑着,“你这话说的一点儿也不错。只是,你不会是叫本宫就这样去抓人吧?如何人赃并货,如何让他们抵赖不得,如何让皇上不再受美色迷惑,这得要周详的计划才行。你有什么好主意?” 符雅呆了呆,皇后下旨叫她献计,她不能不献。思考了片刻,道:“依臣女看,丽、殊二位贵妃已然起了内讧,娘娘要将他们一网打尽,可利用这一点。娘娘近日无事,不妨去北山郊游,也去看看这白云观究竟是怎样一处所在。 皇后挑了挑眉毛,不置可否,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符雅道:“娘娘此去,撞上了不体面事,就可当场拿下,没撞上,也不怕这消息不传到某些人的耳朵里。殊贵妃知道自己被人出卖了,一定从她的福瑞宫开始盘查,查不出端倪来,就要怀疑到丽贵妃的身上。而丽贵妃那里,娘娘若能把她叫殊贵妃偷运进来的民女找着,丽贵妃和胡天师不见了姑娘,恐怕要找殊贵妃对峙。一来二往,她二人只要斗了起来,娘娘就可坐收渔人之利。” 皇后眯起了眼睛:“符雅,本宫就知道你不止那点儿讲故事的才干。你好好地跟在本宫身边,本宫是不会亏待你的——本宫明天就上龙源山转转去。”说时,携了符雅的手,带她到榻上与自己一同坐。 符雅做出受宠若惊之态,心里却想:这是终于站到皇后一派来了,其实外人看她,早就是皇后一派的了,只是她自己心里并不承认,如今就算做到名副其实吧!只要能把程亦风交代的事办妥当了…… “娘娘,”她问道,“您看要怎样去找偷运进宫的民女呢?或者王忠、李诚那里有什么关于丽贵妃的线索,现在审审……” “不着急。”皇后笑着道,“他们还能飞了么?慢慢审不迟。反正你已进了宫来,夜深也不用回去了,就陪本宫说说话。这么多年,本宫身边的人换了几茬儿了,想找一个说说旧事的人都没有。你虽然很多年不在宫里,但总算是个旧人。你小时候在宫里的事,还记得多少?” 符雅觉得皇后这夜所有的话都暗含深意,不敢随便回答:“符雅不知娘娘指的是什么事。” 皇后幽幽地:“比方朝阳公主,素云公主……唉,你在宫里的时候,她们还没正式册封呢……现在都已经不在了……还有……韩国夫人……你还记得么?” 符雅机灵灵地打了个冷战:“不……不记得。” “怎么会?”皇后道,“你来选伴读的时候,韩国夫人还在吧?说实话,那会儿这么多小姑娘里,你不是最讨喜的一个,其他的那些公主也不怎么爱和跟你玩,就是朝阳和素云两个跟你投缘,还是韩国夫人说了句话,才把你选上的呢!” 符雅见撒谎不成,只有承认道:“娘娘这样一说,臣女就想起来了。当时韩国夫人交代臣女,素云公主体弱,要臣女好好照顾她。” 皇后点头道:“可不是,多可爱的一个孩子,就是身体不好,她姐姐一走,她就……” 符雅静静地听着,不插话。 可是皇后突然转过头来,仿佛漫不经心,道:“说起来,韩国夫人出事的时候,你也在吧?” “臣女……”符雅只觉刺骨的凉意像是怪兽伸出的爪子,正将自己攫住。 皇后淡淡地笑着,好像只是想起一件平常的往事:“我记得那时候你也在船上,不过可巧抓住了一块木版,被太监们救了起来,其他的人……似乎有好几个宫女也都淹死了吧?” 符雅低着头:“臣女……臣女那时吓坏了,记不清楚。” 皇后道:“也难怪你。那情形,换了本宫也早魂飞魄散了……只是,本宫记得那天是风和日丽的,不晓得怎么就吹来那阵怪风……你在船上,难道一点儿都没印象吗?” “没……没有。”符雅回答。 “是么……”皇后的语气里并没有许多失望,“唉,本宫也不是故意要提起这件事来。只是宫里有很多闲言闲语,关于韩国夫人的死……尤其是,那日船上生还的宫女不是疯了,就是莫名其妙的死了,在岸上看着的人——圆妃,慧妃,并几个美人,都一个接一个地去世……朝阳和素云也不在了……那时满宫廷都是传闻,说……你知道说什么吗?” “臣女……不知道。”符雅声音微微打颤。 “不知道就算了。”皇后道,“现在再提也没意思——当年所有有关的人,还活着的,除了本宫就是你,传闲言闲语的人传得多了,也就没意思了。咱们都把这事忘了吧。” “臣女……本来就不记得。”符雅道,“宫里无聊的传闻,还能把娘娘怎么样吗?” “自然是不能。”皇后笑道,“本宫不过有时深夜无聊随便想想罢了——现在你站到本宫这一边来,本宫大概连想也不用想了——你可千万不要离开本宫呀!” 难怪!符雅心里一个声音:难怪自己这样一个普通的女子,漂泊在外十几年,一回京,就突然被皇后招进了宫,又突然成了她身边的红人。难怪非要自己站到她那一边……原来是为了当年……当年的事,她真的已经忘记了。她再也不愿想起了。可是莫名地,她感觉冰凉的湖水正把自己淹没。 “给娘娘解闷儿,是臣女该当的。” 她勉强笑道,“娘娘什么时候夜里睡不着了,随时招臣女进宫来,臣女就给您说笑话。” “你有孝心,本宫知道。”皇后道,“今天表了忠心,本宫就更高兴了。太晚了,你就在偏殿里睡吧。” “是。”符雅其实早就坐不下去了,被那种深入骨髓的寒冷折磨,非得立刻缩进被子里才行。她立即起身告退。 “是偏殿西面那间房。”皇后补充道,“东面那间有人住了——陈国夫人在里头呢。” “知道了。”符雅应,没觉得皇后这句叮嘱有什么特别。可退到门口时,心中忽然电光火石地一闪:啊,陈国夫人!不就是崔抱月么!她怎么会到了坤宁宫里?是她自己来找皇后的?还是发生了什么别的事?或者……无论是怎样,看来皇后早就知道白云观的事,也早就猜出了自己的来意,方才一定要叫自己说出深夜入宫的理由,就是考验考验自己是否站在她那一边……皇后只怕是连对策也想好了,就等着铲除丽、殊二位贵妃了,在此关键时刻,她身边容不下半个有二心的人……难怪逼着符雅今夜就要“表忠心”! 方才若有半点忧郁,若有丝毫隐瞒,加上当年韩国夫人的旧事,恐怕符雅这时已经小命难保。 究竟是该庆幸自己走运,还是该悲叹自己一早就被算计了? 她无法掩饰这惊讶,怔怔地看着皇后。 皇后却笑笑:“去休息吧。明天去龙源山郊游,顺倒上白云观拜拜神。你和陈国夫人一起陪着来吧。” “是……是……”符雅虽然知道皇后并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但委实猜不出这女人还有多少厉害的“后着”。 皇后看她那脸色煞白的样子,又摇头笑了笑,道:“去休息吧。你只要记住本宫的话——好好儿的帮本宫做事,帮太子做事,本宫是不会亏待你的。”顿了顿,忽然又换上了玩笑的语调:“你是先帝爷景隆七年生的吧?” 符雅一愣,不知她是何意。 皇后喃喃地:“景隆七年……哎呀,年纪可不小了呢——我看你和程大人走得挺近,要不要本宫给你做个媒?” 符雅的脸“腾”地就红了:“娘娘说哪里话呢!符雅走了!” 崔抱月是怎么到了皇后那里的,她自己也想不明白,第二天符雅同她一起陪皇后“出游”龙源山,两个年轻女子同一辆车。当符雅问起她事情的经过时,这位仗义的女侠客只说:“大约是碰巧吧。” 她说自己本有心半途把姑娘们救了,只身进宫去斩杀妖道,但是姑娘全都被人施了迷药,不知何时才能清醒,她只好按照邱震霆的原计划行事。就跟着车子回到凉城,接着又进了宫,一路上侍卫看到车前坐的是福瑞宫的大宫女,知道殊贵妃是皇上面前说一不二的红人,便不检查也不盘问,直接放行。崔抱月正想,不知是到哪一处宫房,什么时候会见到妖道胡天师,车子就突然被拦住了,听外头有人笑道:“月娥姐姐好兴致,又出去郊游了?” 殊贵妃的大宫女月娥道:“梁公公好别损我了,我哪里能去郊游?无非是急着要出宫去办事,娘娘恩准我借她的车来使——我这狐假虎威呢!” 那梁太监道:“是么?怕是又偷出去买胭脂水粉了吧?难道外头的就真比宫里的好?咱家不信,给咱家看看。”说时,就要上前来。 月娥急忙阻止他:“公公,胭脂水粉有什么好看的?难道你也想要?下次我给你带就是了。” 梁太监却冷笑:“是胭脂水粉嘛,又不是什么田螺仙姑,难道看一眼就飞了?咱家偏要看!”话音落下,人已抢上前来,揭开了车帘儿。 以后的事情可想而知,发觉车里并没有殊贵妃,一群宫女打扮的姑娘迷迷糊糊的,显然是中了药,月娥张口要编故事圆谎,原本藏在车底的崔抱月现身揭破了这见不得人的勾当……梁太监当场命左右把月娥拿下,接着把所有人都带到了坤宁宫。崔抱月自然又把白云观的事情向皇后讲述了一遍,求她惩治恶人,为民做主。皇后义不容辞,立刻将月娥押下,又招来太医给受害的姑娘们施针解毒,把大家安顿在坤宁宫中,并承诺:“这事本宫决不能坐视不理,你们就放心吧。” “就是这样巧。”崔抱月道,“有皇后娘娘做主,就可将这群贼人一网打尽,若是单我一人,便只能去杀了妖道而已。” “崔姑娘的侠义心肠实在叫人佩服啊。”符雅客套地说了一句,但心中却想:梁太监,应当就是坤宁宫的梁高,是皇后的心腹,行事一向稳重周全,决不会冒冒失失去拦殊贵妃的车子。他此一举动必然是出于皇后的授意。然而皇后若没有十足的把握能抓到违禁之物,也不会轻易和殊贵妃明着作对——皇后当时是想抓什么呢?她应该还不知道白云观的事,否则早在丽贵妃大闹东宫的时候,就把她揭穿了……或许是注意到别的什么,昨日歪打正着?不论如何,看这情形皇后在殊贵妃那里早就布有眼线!丽贵妃那里或许也有。这一个后宫,虽然看似是丽、殊二妃的天下,但其实一切都还掌握在皇后的手中。 车驾出了宫城,并没有侍卫跟随。到了内城门口,才有卫队扈从上来,看服色,并不是禁军,而是顺天府的人。符雅好生奇怪——带了顺天府的兵,就是要去抓人了,难道吃准了殊贵妃又在白云观中?可那就应该带宗人府的人也来才对呀!她不敢多问——在皇后面前,不可行错一步,不可说错一句。 就到了龙源山,一径行至白云观。车子停下,符雅更加大吃一惊——顺天府的人已把白云观围了个水泄不通。皇后一下车,顺天府尹就迎了上来:“娘娘,那拐卖民女的道士胡奉玄已经拿下了。” 皇后道:“好,不必带来见我,直接押回顺天府。丢失女儿的乡民你找齐了没?” 府尹道:“都找齐了,就在太极殿里等娘娘。” 皇后点点头,叫符雅和崔抱月:“你们两个同我一起来。” 进到观中,果然乡民们都在。皇后便让把前日救下的姑娘都领了上来,同各自的父母相认,道:“姑娘们被拐卖到宫里,其实是一进宫门就被拦住了,本宫可以担保,决没有被人损害名节。你们若是信本宫的,可以各自领回家去,若是怕旁人议论,耽误女儿终身的,本宫可以把你们的女儿留在身边,将来给指一户好人家。愿意如何,本宫都成全你们。” 乡民们见到女儿完好无损地回来,都欣喜不已,无不对皇后感恩戴德。皇后只笑道:“你们莫要谢本宫,这都是陈国夫人——这位崔女侠的功劳。”说时,将崔抱月让到了前面。众乡民本来就得崔抱月“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听皇后这样说,也就不疑有他,纷纷欢呼道:“崔女侠真是活菩萨!” 崔抱月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心知这其中有一半的功劳是杀鹿帮的,举目四下里寻找他们的所在,却不知诸人隐身在何方,唯听皇后在她耳边轻轻地说了一句:“崔姑娘,本宫不想把皇室的家丑传扬出去,丽、殊二妃本宫自会在宫中处置,还请你不要在外头提起此事,可好?” 崔抱月愣了愣,觉得这也并非不情之请,且皇后处事妥当,赏罚分明,她相信恶人一定会被绳之于法。即道:“娘娘放心,民女知道了。” 皇后道:“那就谢谢你了——本宫这便要回去处理丽、殊二妃,这几天宫里会很不太平,本宫便不留你住了。” 崔抱月道:“娘娘有心,民女也要去操练民兵呢!” “哦?果真是巾帼不让须眉的女英雄啊!”皇后笼统地夸赞了几句,便又转身出了白云观,吩咐回宫。前后停留了还不到一盏茶的功夫。 符雅依旧是什么也不敢询问,默默地上车,默默地上路,跟着皇后回到了宫里。一进坤宁宫的门,皇后就吩咐:“王忠和李诚呢?给本宫带过来!” 下面人应声办事,不时,就把两个一宿没合眼吓得面无人色的太监给拉了上来。二人都有气无力,口中蚊子哼哼似的说:“娘娘饶命!娘娘饶命!” 皇后道:“要饶你们恐怕不容易,不过免了死罪总可以。就看本宫问你们的话,你们答得如何了。” 两人都不住地碰头,直说“老实交代,决不欺瞒”。 皇后就问:“你们出卖太子给丽贵妃,这事是你们自己提出来的,还是丽贵妃来找你们的?” 王忠赶紧磕头:“奴才们自己怎么会起那心思?自然是景阳宫里的人来找奴才们的。知道奴才们手头紧,他说只是帮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奴才们一事鬼迷心窍……” “景阳宫里的什么人?”皇后打断他,问道。 “景阳宫里管事的缪公公。”李诚回答。 “他亲自?”皇后问。 “不,”李诚道,“他使小毛子来说的。小毛子常跟奴才们一处赌钱,跟奴才们熟。” “好!”皇后道,“你们的死罪免了——梁高,叫人把小毛子给我找来,别声张。” 王、李二人一宿就想着怎么哀求皇后饶命,不想才说了三句话就被免了死罪,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符雅在一边也实在弄不明白皇后打的什么主意,见梁高一壁招呼人把王、李二人带下去,一壁叫人去找小毛子,她忍不住偷眼瞥了瞥皇后。可目光立刻就叫皇后捉住了,她赶紧又望向别处。 皇后并没有和符雅说话,又吩咐梁高去找几个人。有些名字符雅听过,有些则是闻所未闻。就那些听过的,也都是散布在各个宫房:有延喜宫、长庆宫等处的宫女,有御茶房、御膳房的太监,还有御药房的医士和御花园的园丁——符雅根本就想不出有一桩事情可以把这许多人都联系到一处的——尤其怪异的是,看情形,皇后是要着手处置丽、殊二位贵妃了,但是所有吩咐的人中,竟没有一个是景阳宫或者福瑞宫的。 最后一个吩咐去找的是浣衣局的宫女小红。皇后道:“告诉她,那几件衣服现在要用了,叫她送上来。” 梁高唯唯应了,记下,又看皇后还有没有旁的交代。皇后道:“就是这些人,叫他们办事麻利些,不要光求快,赶着投胎似的,关键是要办妥当了,一是一,二是二。” 梁高道:“奴才一定叮嘱他们。”言罢,退出去办事。 没得多少时间,这些人就陆续来了——有的是亲自来的,有的则是差手下人来的,视皇后的交代而异——延喜宫、长庆宫等处的宫女带了活计花样来和坤宁宫的宫女交流心得,又有几人在院里踢毽子嬉戏;御茶房的来进献“百花香茶”,据说制作的工序已经复杂至极,沏茶的过程也是繁复无比;御膳房的人来献食单,要皇后看看“晚上请客要用哪些菜”——符雅越发一头雾水了:皇后要请客吗?请客也没有献食单慢慢斟酌菜肴的必要啊! 然而皇后饶有兴致,将食单仔细研读——那上面光是米面点心就有百多样,什么八宝馒头、攒馅馒头,海清卷子、蝴蝶卷子、金花饼、银锭饼、方胜饼、菊花饼、葵花饼、芙蓉花饼、古老钱饼、石榴花饼、灵芝饼、犀角饼、如意饼、夹馅茶食、糖钹儿茶食、云子茶食、酥子茶食,等等,看得染眼花缭乱,后面肉品、菜蔬、汤品,又各有百来种。皇后边看,边和身边的宫女商量,哪一样好吃,拿一样太甜,哪一样够烂,时不时还来征求符雅的意见,问她外邦藩国有没有这些吃食。符雅少不得一一回答,心中却是越来越奇怪,尤其,又有一个念头猛地闪过:平日里皇后难道不是就这样打发闲暇时光的?看小宫女做针线,品茶,请亲贵女眷们入宫来聊天,研究偏方……是皇后平日里就一直在暗中计划着什么,还是仅仅因为今天自己的心里有了这么一跟弦? 她想不透。宫中的事情,不该问的不要问,有时还是糊涂些好。 折腾了了挺长时间,皇后终于把她的请客菜单定好了。这当儿,景阳宫的小毛子也被找了来,一过门槛儿,立刻就趴到了地上:“皇后娘娘饶命!皇后娘娘饶命!缪公公吩咐奴才办事,奴才不敢不办……奴才只管叫了王公公和李公公去,可不晓得缪公公要叫他们干什么……” 皇后道:“本宫几时说要你的命了?先闭上嘴在边上安分一会儿!”又转过头来,终于开始吩咐符雅了:“你替我跑一趟,请康亲王夫妇过来坐坐。” “是。”符雅恭敬地答应,心里却是一动:请康亲王夫妇来——康亲王是亲贵中年纪最长的,已有七十多岁,平日从不过问朝政,不过,却担任“宗人令”抵掌宗人府。这时候请康亲王到宫里来,看架势,还是要办了丽、殊二位贵妃啊! 不过她还是什么都不敢问,老老实实按照皇后的话到康亲王府,连康王夫妇问道皇后怎么突然想起他们两个老人家,她也只答说:“娘娘怕是思念您二位了吧。”旁的猜测一句不提,连面上的表情也不流露一些。 便将康亲王夫妇接到了坤宁宫里。皇后让上“百花香茶”,双方闲话家常,说到康王的曾孙、曾孙女,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老夫妻二人虽然年纪大,但是身体键硕,红光满面,一连聊了一个多时辰还依然谈兴甚浓。皇后就说:“留下用晚膳吧。” 老夫妻连忙推辞:儿子媳妇都外放办差去了,孙子孙媳妇也不在 ,还得回去陪曾孙呢! 皇后笑道:“哎呀,那今天点的这么多菜,就只好便宜那些奴才们了。”边叹气,边抱了好几样菜名。 符雅看见,康亲王面上露出了明显的讶异欢喜之色:“这……这可都是老夫当年在西疆时才吃过的东西呢……” 皇后微微而笑,并不答话。 康王妃摇头:“唉,你这老家伙,在皇后娘娘面前露出这副馋像,丢死人了!” “王妃说的哪里话呢?”皇后笑道,“王爷是本宫的长辈,长辈到了晚辈家里,哪有不好好孝敬的道理?您二位可一定要赏脸留下来用晚膳。” 她这样说话,康亲王夫妇也就不好再推辞了,不多久,御膳房把各色菜肴流水呈上,皇后还特地叫符雅去把花园里芙蓉树下埋的一坛酒挖了出来,然后又拉她上席同坐:“这是故符侍郎的千金,跟本宫特别投缘,就像自己的女儿一样。” 这话若是换在从前,听来只有受宠若惊之感,然而经过昨夜之事,直听得符雅后背发凉,勉强笑着谢恩,陪在一旁吃那山珍海味,却好像吞着毒药一般。 未己,晚膳用罢,又上茶来。梁高匆匆地走入,跟皇后附耳说了几句话。 皇后变色道:“哪有这时候叫人去办事的?什么大不了的,没见王爷在我这里吃茶么?” 梁高苦着脸:“奴才做不了主,没法子。” 康亲王道:“是找本王么?什么事?” 梁高道:“自然是宗人府请王爷,先去了王府,才知道您进宫了,这会儿急得不得了呢!” 康亲王道:“既是这样,那本王就去一趟,左右已经进了宫,便当得紧。王妃就劳你们送回去吧。” “听这奴才胡说!”皇后道,“肯定是芝麻绿豆的小事。王爷去打发了就成,王妃还在我这儿坐着,吃吃茶,说说话,多好。”接着又吩咐符雅:“你陪王爷过去一趟,别叫那些没见识的奴才大惊小怪把王爷累着了。” 符雅顺从地应了,见梁高招呼一个小太监来掌灯,竟是景阳宫里找来小毛子。她便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突然说去宗人府有事,叫她陪着,又找这个小毛子来掌灯,皇后到底是什么计划?康亲王知道么? 作者有话要说:哎呀呀,发觉我还是喜欢写宫廷阴谋…… 01/22/2008 修改错别字 08/26/2008 补丁版-结构调整 35第34章 重重迷团让符雅觉得头昏脑涨。 康亲王仿佛全然不知内情的样子,带着符雅和小毛子,跟那宗人府派来的人一起走出了后宫。不多时就到了,有府丞在门前等着,还有顺天府尹也陪着笑。 康亲王问了句:“咦,你怎么也在这儿?” 府尹笑道:“给王爷请安了,下官和刘府丞是同乡,有人从家乡来,给府丞带了东西。王爷来是有正事儿呢,下官就告退了。” 康亲王并不以为意,挥挥手让他自便。符雅却皱起了眉头——这究竟是……感觉皇后像是故意在惩罚她或者考验她似的。聪明人装傻比傻子装聪明要困难得多。 真真要命! 刘府丞将一行人恭恭敬敬地引到里面,下了段很长的台阶,往牢房去。符雅并非宗室,这还是第一次进到此间来,既好奇又慌张,忍不住四下里打量,瞥见那掌灯的小毛子——这小太监满额头都是冷汗。 必有大计划!她想,要从这小太监身上问出来。这念头驱使着她,竟把那深宫中“装傻充愣”的生存之道都抛到脑后去了。 他们并没有进牢房,而是进了一间奇怪的房间,分明没有点灯也没有窗户,但是却并不黑暗,仿佛有光从一面墙上倾泻下来。符雅觉得好生稀奇,凑到跟前一看,擦发觉那墙上有许多小孔,大如铜钱,而每孔之中又嵌了一块琉璃——原来光是从隔壁透过来的。 古人凿壁偷光为了读书,她想,这一面墙要造起来得花多少功夫多少银钱,却偏偏是放在监牢之中,不知有何用处? 刘府丞把康亲王也引到了墙跟前:“王爷,就是他。” 谁?符雅莫名其妙,看康亲王眯起了眼睛朝看面奇怪的墙望望,她也跟着朝那方向仔细瞧——方才只注意到一个一个单独的小孔和琉璃,这时稍稍退后,虚起眼来,发现那无数小孔中的琉璃合在一处竟折射出一幅模糊的画面,乃是一间牢房,内中一个囚犯,正是那胡奉玄! 符雅吓得不由连退数步:胡奉玄到了宗人府的牢里?这还不算奇怪,许是皇后早吩咐顺天府尹把他押了过来。但是,这幅画面从何而来?莫非胡奉玄就在隔壁牢中?此处能望见彼处,彼处岂不也能看见此处?那胡奉玄就能看见他们了? 康亲王见她吃惊的模样,笑了笑,道:“符小姐,你是第一次来宗人府大牢吧?这里稀奇的玩意儿还多着呢!不要怕,咱们看得见他,他却看不见咱们。咱们听得见他,他也听不见咱们。” 竟……竟有这种怪事?符雅诧异地望着康亲王。 康亲王只笑着指示刘府丞上茶水点心:“或许要在这里坐不少时间呢!” 他没有问胡奉玄的身份!符雅心中犹如电光火石,看来他知道事情的经过了,即使不是全部原委,也是有数了。他怎么知道的?皇后告诉他的?何时?告诉了多少?人说伴君如伴虎,伴着皇后又何尝不是一样?而且,当□一点点展现在你面前,你就会越来越心惊——从前有多少次,倘若行错一点儿,命已不在,今后即使步步小心,人家要取你人头,还是易日反掌! 她感觉身上出了一层冷汗,黏乎乎的。 “臣女去帮王爷拿茶水点心吧。”她道。接着不待康亲王答应,几乎夺路而出,到门口,把小毛子也叫上了:“你跟我来!” 她踏步出门,看宗人府的牢里道路七弯八绕,也不知该到哪里好,随便找了个隐蔽的转角就停下来问小毛子道:“你快老实跟我说,皇后叫咱们到这里来做什么?” 小毛子瞪着眼睛,好像哑了一样,只是看着她,并不答话。 符雅急了:“小毛子,这可不是玩笑的事情。宗人府是什么地方?亲贵到了这里都会会有来无回,何况咱们呢?皇后到底交代你什么话?你快告诉我!” 小毛子满面惊惶,但是直摇头,不说话。 符雅道:“你怎么了?这里皇后又不在,你告诉我,我不会回报给她知道的,这是为了我俩的性命,你快说呀。” 小毛子摇头,像个拨浪鼓似的。 符雅急得无法,真不知要怎样才好,低头一眼瞥见小毛子的腰牌了,劈手夺了过来:“小毛子,你还不够格掌景阳宫的腰牌吧?你不告诉我皇后娘娘叫你来做什么,我现在就报到你们缪公公那儿去,把你送了敬事房,看你怎么收场!”她料定皇后找小毛子总是要叫他做点出卖主子的事,现在胜负未分,还不定是谁吞了谁呢,她就用这条来吓唬这孩子,果然奏效。 小毛子“扑通”跪下了:“符小姐,您千万给奴才一条活路,奴才宫外还有老妈妈要养呢,求您了!” 符雅道:“不是我给你活路,是你要快把皇后娘娘的吩咐告诉我,我才好帮你找活路。这地方阴森森的,谁知道下面会出什么事?” 小毛子磕头道:“可皇后娘娘说了,我要是……皇后娘娘吩咐奴才,跟着符小姐和康王爷办事,不管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不能作声,不能离开您二位半步,否则就要奴才的脑袋……符小姐,你可千万别说出去……旁的,奴才什么也不知道了。” 符雅皱着眉头:这叫什么差事?“这腰牌是哪里来的?皇后娘娘给你的?” 小毛子道:“是皇后娘娘给奴才的。她老人家说,只要奴才办好了事,以后就可以掌景阳宫的腰牌了。奴才要是敢撒谎,就不得好死。符小姐,娘娘交代了,要一步也不能离开您和康王爷,咱们快回去吧,娘娘会杀了奴才的。” 符雅被这一团乱麻似的线索搅得心烦意乱:“好吧,好吧,回去吧。就当我没问过。” 于是两人又回到了那间房中,刘府丞已经亲自拿了茶点来了。康亲王瞥了符雅一眼:“咦,符小姐不是也去帮手拿茶点么?没撞上?” “这里岔路多,出门就晕了。”符雅撒谎,“没敢走多远,又折回来了。王爷看我这笨手笨脚的样子。” 康亲王笑了笑:“符小姐这样得皇后娘娘的喜欢,怎么会笨呢?你是大智若愚吧,哈哈!” 依旧是那个风趣健谈的老人,但此话一出,符雅就觉得刺骨无比:皇后是在试探她么?或者,前夜已经试探过了?韩国夫人的事,这日要一并了结?别无选择,只好死撑到底。她勉强笑道:“王爷别取笑符雅了,什么大智若愚呀,是真的资质驽钝而已。王爷请用茶。”说时,上前殷勤招待。 康亲王笑笑:“真是个得体的孩子,难怪皇后娘娘喜欢你。也陪本王坐坐,今夜还不知道要等到何时呢!” 符雅不敢再有差池,微笑着坐了下来——那椅子摆的位置绝佳,从这角度看过去,胡奉玄好像就在这间房里一样。只不过半天的工夫,这道士相比白云观中已然委顿了许多,坐在牢房中,目光呆滞。 说是押顺天府,却把他关到了宫里来,又不杀他,只这么关着,并找康亲王监视,看来是想引殊贵妃上钩吧?符雅想,也许皇后已经悄悄把消息传到了福瑞宫,殊贵妃要救情人,就得有所行动……然而殊贵妃会有那么傻?为了一个逢场作戏的道士,以身犯险? 时间慢慢地流逝,茶凉了,又换了一壶,再换一壶,胡奉玄那边没有任何的事发生。 符雅使自己慢慢沉静,慢慢镇定,理清思路:不,殊贵妃绝不能傻到自己来救胡奉玄,也不可能派人来救胡奉玄。康亲王在等,无非是等一个通奸的证据,若殊贵妃没所行动,就是白费功夫……皇后算地清楚,一步一步,环环相扣,不可能想不到这一点,那么究竟在等什么人呢? 她合上眼睛:假如我和人计划着见不得人的事,现在同谋被抓,我该做什么? 开始这样想时,思绪老是不自觉飘到程亦风的身上:假若是程大人遇了危险,再是刀山火海,我也要把他救出来。 她自己摇摇头:这是混想什么呢!关我什么事?关程大人什么事?现在应当假设我是殊贵妃,假如我知道胡奉玄被抓了,被关在宗人府——而不是顺天府,我就知道皇后大约已经查出了蛛丝马迹,要在宫里办事……那么,我应该…… 她心里猛地一闪:应该立刻设法杀人灭口,死无对证! 他们是在等着殊贵妃派人来杀胡奉玄!如此一想,竟是豁然开朗,但心中也是一真发怵:一时卿卿我我,一时就翻脸无情了! 正思念间,刘府丞又换了一壶热茶来,加了几样消夜点心。符雅才感觉腹中饥饿——原来不知不觉,在这房里坐了两个时辰了,夜已深了。 点心中有一样真鲷粥气味诱人无比,符雅盛了一碗给康亲王。然而康亲王却不来接,两眼紧紧地盯着墙那边的胡奉玄。符雅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胡奉玄的牢房门口出现了一个人影。 来了!符雅紧张地盯着,连手里的粥碗都顾不得放下。 那人影在胡奉玄的牢边停下,矮身将一个食盒放在了地上。这人本来穿了带风兜的斗篷,这时风兜滑落了,可以看见面孔,是个陌生的宫女。 胡奉玄问:“你是谁?” 宫女小声道:“是我们娘娘派我来的。她知道您的事了,正想法子救您出去呢!” 胡奉玄道:“你们娘娘,是……”他很精明,似乎是提防着有人来套话,硬是没把“殊贵妃”三个字说出走,只道:“怎么月娥没有来?” 那宫女道:“月娥不知道哪儿去了。先是她不见了,娘娘就有些担心,怕她出了岔子被人逮住,万一嘴不牢靠,大家都不好办,就想去通知您,结果还没来得及,您就出事了。” 胡奉玄道:“那娘娘现在是什么打算?” 宫女道:“她正计划着,总有办法。怕您在这里着急,就叫奴婢来说一声。早则明天,迟不过后天,总把您弄出去。” 胡奉玄身陷囹圄,信与不信其实都无甚差别:“那好,我等着。” 宫女道:“娘娘吩咐奴婢给道长带酒菜来,都是娘娘亲手做的。道长别担心,外面的守卫都买通了,您慢慢的,多少吃点儿,养足精神,出去了还不定要逃上哪里呢!”说时,打开了食盒,将酒馔一一取出。 胡奉玄起初似乎不太相信,盯着那些菜肴却不动手,可是当宫女将最后一盘点心端出来时,他却似乎放下了心来,道:“娘娘还真费神了。”就抓着点心大嚼。 符雅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儿——要死了!杀人灭口,最简单就是把他毒死!胡奉玄难道是傻的么?而康亲王——她转脸看看这位宗人令,竟似没事人似的,只坐着看——万一把胡奉玄毒死了,殊贵妃大可以将事情推得一干二净……他应该去阻止,应该把这宫女也立刻抓起来…… 心里一着急,手中的粥碗就“乓”地掉在了地上。 “哎呀,我……”她忙起身要收拾。 偏在这个时候,听胡奉玄那边也是“乓”的一声,碟子掉在地上摔碎了。 “你……你……”胡奉玄一手扼着自己的咽喉另一手抓住了那个宫女,“你给我吃的什么东西?你……” 宫女拼命要挣开,却不能够:“不关奴婢的事!是娘娘命令奴婢的……不关奴婢的事啊!” 胡奉玄发狠将那宫女拽得撞到了牢笼之上:“殊贵妃……这贱人可真狠心呐!她……老子做鬼也不放过她!娘的!谋杀亲夫,不得好死!” 这可算是从他口中叫出殊贵妃的名字了,符雅惊愕地看着,想,可是他死了,真真死无对证! 那刘府丞也有些急了:“王爷,这……” 康亲王却慢条斯理,道:“你听见他说什么了吗?谋杀亲夫——记下来,要查查他怎么敢对贵妃娘娘说这么大不敬的话!” 刘府丞颤着声音:“是……是……” 那宫女依然还在挣扎,而胡奉玄渐渐失去了力气,终于“咕咚”栽倒在地,不动了。宫女这才挣开他的掌握,但仿佛是吓傻了,呆着不动 符雅和刘府丞都愣着。 康亲王冷冷地发话:“有人潜入宗人府杀死证人,刘府丞你还呆着做什么?不去拿人?” “啊……”刘府丞怔怔的,“这是……皇后娘娘吩咐我让人进来,我可不知道会是……殊贵妃的人……” “混帐!”康亲王骂道,“本王叫你去拿人,你问那么多干什么?” “是,是,是——”刘府丞脚不沾地跑了出去。 眨眼的功夫,守卫就从外头涌了进来,那宫女好像才从震惊中恢复,正要举步逃走呢,便被包围了。 康亲王微微一笑,招呼符雅:“咱们也走吧。” 符雅一个字也不敢问,便得好像那被皇后勒令沉默的小毛子一样,点点头,跟着康亲王走出门去,只转了个弯儿,过一道暗门,就来到了胡奉玄的牢房前——宗人府地牢里的机关设计真是匪夷所思。 符雅看看胡奉玄的尸体,又看看门前的酒菜——最后那一个让胡奉玄失去戒心的碟子里竟是一把钥匙——是这牢房门的钥匙么?还是一把随便找来的?用这钥匙骗胡奉玄相信是殊贵妃派人来救他了,殊贵妃也真够狡诈的!符雅不禁打了个寒战。但终于脱不出皇后的计算啊。 现在要做什么呢?她望望康亲王。 “把这女人押着,”康亲王命令,“跟本王走。” 守卫何敢怠慢,连忙领命。其余的人要上来处理胡奉玄的尸体。康亲王摆手道:“不急,照旧关这里,先跟本王去做重要的事。” 康亲王带着符雅、小毛子和守卫们出了宗人府,直奔福瑞宫,却不见殊贵妃,一问之下,说是今晚陪皇上呢——这女人倒精明,料到出事了,先上皇帝那儿去撒娇,大概要等胡奉玄一命呜呼,她确信平安无事,才敢从养心殿里出来。 康亲王执掌皇室家法,遇到这种大事,连皇上也不必顾忌,立刻叫众人到养心殿去,直闯到了元酆帝的跟前。殊贵妃曳一袭黑底绣金的衫子,底下只有小衣而已,气得脸都绿了:“你们有没有规矩?这都什么时辰了?” 元酆帝也道:“皇叔突然闯来,有何要事?” 康亲王道:“企禀皇上,三清天师的师弟白云观观主胡奉玄勾结宫女投运民女入宫,被顺天府拿下,因为事关宫廷,所以臣胡奉玄关在宗人府,预备审讯。不料夜晚殊贵妃娘娘宫里有宫女潜入宗人府,向胡奉玄下毒。禁宫之中竟有如此恶劣之事,臣非得查清楚才行,所以急着来找娘娘。” 殊贵妃皱着眉头:“什么乱七八糟的!” 康亲王道:“是这样的——那伙同胡奉玄偷运民女的,昨天叫皇后娘娘拿住了,她正是贵妃娘娘福瑞宫的大宫女,今夜来毒杀胡奉玄的,又是娘娘宫里的人。这情形,让人不能不怀疑是杀人灭口,未知娘娘可晓得你的宫女做此勾当么?” 殊贵妃当然矢口否认。 康亲王道:“那么就是宫女们背着娘娘胡作非为了。本王这就将这伙为非作歹的奴才办了。” 殊贵妃哼了一声:“搞清楚了就好。”元酆帝也道:“皇叔费心了。” 康亲王微笑:“臣应该的——不过臣还有一句事想问——那妖道胡奉玄说了些对娘娘大不敬的话,臣以为皇室尊严,不可马虎,必须问问娘娘——胡奉玄被宫女毒杀时,连呼‘谋杀亲夫’,不知是何意思?” 殊贵妃道:“那还不是这小贱人跟野道士有染?” 康亲王道:“哦,那还了得,这……”话音未落,那押来的宫女却挣脱了士兵的掌握,扑到前面来,道:“皇上明查!王爷明查!奴婢不敢做那不要命的事,确实都的娘娘命令奴婢做的。跟那道士有染的是殊贵妃娘娘!” 殊贵妃气得跳了起来:“宝涵,你胡说八道什么!” 宫女宝涵直向元酆帝和康亲王磕头:“奴婢不敢撒谎!奴婢所言句句属实。” 殊贵妃气得一脚朝她踢了过来:“死蹄子!谁借你的胆子竟然污蔑主子?你哪只眼睛看到本宫和什么道士私通了?” 宝涵道:“娘娘……瞒不下去了……月娥姐姐肯定什么都招了,要不然怎么皇后娘娘会抓到胡道长?就算月娥姐姐没招,肯定旁人也说了,要不然怎么月娥姐姐怎么就被皇后娘娘抓了去?皇后娘娘一定早都知道了。” 殊贵妃瞪着她:“你满口胡言乱语,打量皇上会被你蒙骗?哼,你自己私通道士,完了就来污蔑本宫——好啊,反正现在胡奉玄也叫你毒死了,死无对证,还不是随你怎么讲?皇上,您要给臣妾做主啊!”说时,扑到元酆帝脚边嘤嘤而泣。 元酆帝的朝政上虽然糊涂,但是事关自己戴不戴绿帽子,他可不马虎:“宝涵,污蔑主子是要乱棍打死的,你说殊贵妃私通,有何证据?” “证……”宝涵嗫嚅着,“奴婢……奴婢就是知道……” 殊贵妃冷笑:“你知道?除你以外还有谁?不要脸的死蹄子!” “还有月娥姐姐。”宝涵道。 “月娥自己做了见不得人的事,还不跟你一个鼻孔出气?”殊贵妃道,“皇上,说不定她们还都是皇后娘娘指使来的呢!皇后一定是嫉妒臣妾服侍皇上。” 元酆帝道:“哎,皇后这么多年来几时找过你们的麻烦?待朕再问问这个宫女。” 才说着,忽然外面跑进一个守卫来,行礼也来不及,就对康亲王道:“王爷,那……那胡道士他还没死!” “啊!”满屋的人不由都吃了一惊。 元酆帝道:“那可好,快快提他来审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守卫道:“是!”立刻就去办。 这下,殊贵妃脸色“唰”地白了,知道胡奉玄不死,元酆帝一审问,事情必定全然败露——不过,胡奉玄真的还活着么?符雅可是亲眼见到他倒地死亡的呀!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宗人府那边的守卫又回来了,刘府丞也陪着,把一个五花大绑的胡奉玄推到了殿中央——他的确是印堂发紫,脸色泛青,但眼睛瞪得老大,竟真的还活着。符雅惊得险些叫出声来。 胡奉玄一见到殊贵妃,立刻破口大骂:“贱人!你以为害死了我,你就脱了干系,逍遥自在了么?我偏偏有太上老君保佑,你的毒药不灵,让我拣回一条命来。我怎么也得拖你陪葬!”说时,连珠炮似的把自己和殊贵妃的丑事爆了出来。 元酆帝气得额上直爆青筋。 殊贵妃知道坏了事,眼神一时锋利一时涣散,一时好像要找人拼命,一时又似乎恨不得能立刻消失,渐渐的,符雅发觉那那目光转到自己这边来了——殊贵妃眯起了眼睛,好像要把她刺穿似的。 能看出什么呢?符雅想,自己在场,只不过说明一切是皇后安排的而已,而皇后又没有把柄在她手里……啊,在场的人!她心里一动,回头看小毛子——就这一思念间,殊贵妃已经从那边扑了过来,也是一把抓住了小毛子:“你——你这奴才!” 小毛子吓得连惊叫也发不出,只呆呆地看着殊贵妃。 殊贵妃劈手拽下了小毛子的腰牌:“好哇!我说怎么皇后都知道了呢!是你告密!” 小毛子虽然被命令不许说话,但见殊贵妃这样发狂似的抓住自己,又指自己告密,连忙开口分辩:“娘……娘娘……奴才什么也不知道……奴才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元酆帝这时听了胡奉玄的话,再联系方才宝涵的供词,知道殊贵妃通奸之事多半不假,怒火中烧,命令道:“都愣这做什么?先把这贱人拉到宗人府去关起来!” 守卫们得令,即动手拉人。殊贵妃狠命挣扎,像是发疯的猫一样,将守卫们的脸上抓出了道道血痕。她指着小毛子怒骂:“你家主子真讲情谊,我拼死拼活帮又借种又借肚子,她却把我出卖了!我死就死了,她也舒服不了!” “说什么胡七倒八的话?”康亲王喝问。 殊贵妃狂笑道:“康王爷要拉人去宗人府么?丽贵妃比我的罪大得多了!”当下,把丽贵妃如何同胡喆通奸企图混淆皇室血统,又如何假装怀孕,偷运民女来借腹生子的事合盘托出。满屋的人惊得全都下巴掉到了胸口上——符雅是早只内情了,所以做个应景的表情而已。她真正吃惊的,是小毛子这着棋——难怪皇后要他寸步不离的跟着,就是为了挑唆丽、殊二妃的关系。小毛子不过是景阳宫应门的小太监,殊贵妃也许看着他面熟,却并不一定就能吃准是丽贵妃的人,如今给他景阳宫的腰牌,就等于把“丽贵妃”三个字写在这小太监的额头上,丽、殊二妃本来已经各怀鬼胎,这就正好钻进皇后下的套子之中!这一着借刀杀人,只是绝了! 元酆帝愤怒得眼中都要喷出火来,但他因为极宠信胡喆,所以对殊贵妃的话并不全信,道:“你自己做出下贱的事来,又来污蔑三清天师和丽贵妃?” 殊贵妃道:“我污蔑他们?哈!三清天师是我找来的呢!” 元酆帝才觉得自己是彻底被愚弄了,铁青了脸:“还有这种事?你们当朕是死的么!” 康亲王来帮他打圆场:“陛下不要动怒,臣就带人去景阳宫和三清殿看看,有没有什么蛛丝马迹。或许真是殊贵妃在胡说八道。” “还什么‘贵妃’呀!”元酆帝怒道,“赶紧押走了,朕再也不要看到这个人的脸!” “是。”守卫们全力抓住了殊贵妃,又有人拉着胡奉玄,并那宫女宝涵一起,都带了下去。康亲王即命余人立刻前往景阳宫和三清殿一看究竟。 元酆帝这时候心里比吃了苍蝇还恶心,瞪着小毛子:“你主子做了什么?真是你去报告了皇后娘娘么?” 小毛子说不出话来,众人闻到骚臭之味,原来是他被唬得尿了裤子。 符雅看他可怜,道:“万岁爷明查,小毛子跟这事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因皇后娘娘喜欢他机灵,正要调他到坤宁宫当差呢。今晚,也是皇后娘娘差他和臣女一起陪着康王爷的。” 元酆帝在火头上,顾不上深究这话的真假:“那他们刚才说什么月娥,偷运宫女被皇后抓到,你晓得吧?皇后审问了没?偷运宫女果然就是为了……借腹生子?” 符雅不知皇后下一步如何计划,斟酌片刻,摇头道:“臣女不知道,只是按娘娘吩咐陪着康王爷而已。” “这个皇后!”元酆帝甩着袖子,“叫她领导六宫,她就顾着吃斋念佛,现在出了这样的事情,朕的脸面要往哪里搁?” 符雅不响。 “还不去把皇后给朕叫来!”元酆帝咆哮。 “是。”符雅急忙出门。一阵疾奔,到了坤宁宫时,早已满头大汗。 皇后没有睡,似乎是专门等着她呢,微笑道:“康王爷呢?王妃等不及,已经回去了呢!” 符雅有点儿上气不接下气:“娘娘,殊贵妃的事叫皇后知道了,她又揭发了丽贵妃,皇上怒不可遏,要娘娘立刻去。” 皇后望着她:“哦?怎么就事发了呢?” 符雅知道一切都在皇后的计划中,但既然她问,自己不可自作聪明,还是老实回答,将前后经过都说了一回。 皇后听了,点头道:“恩,那皇上问你话没?问你本宫知道多少□没?” “问了。”符雅道,“臣女说不知道。” “哦?”皇后笑看着她,“真是个聪明的孩子。你是真的不知道吗?” 在皇后面前,一点儿花样也不敢玩。符雅道:“娘娘计划周详,符雅资质驽钝,哪里猜得出娘娘是怎么打算的?只好说不知道了。” 皇后笑着,走下榻来,携着符雅的手道:“人不怕不聪明,就怕自以为比别人都聪明。丽贵妃和殊贵妃的取死之道就在于此。” 言下之意,自然是警告符雅不要学那两个女人。 符雅低着头:“臣女明白。” 皇后道:“好吧,皇上不是嫌本宫没给他看好这后宫么?本宫这就去帮他把后宫的祸害都铲除干净——你今夜要回家里去吗?” 符雅愕了愕:“娘娘若不要符雅陪着,符雅就回家去。” 皇后笑道:“既然如此,你还是陪着本宫吧,反正你家里也没什么人。” “是。”符雅替皇后拿了斗篷来,又叫宫女去准备凤辇和灯笼。 “你倒真是个贴心的好孩子。”皇后道,“本宫真没信错你,来——本宫知道先前把你蒙在鼓里,叫你很难受吧?我这就把整个事的前前后后跟你说个明白。” 原来皇后在殊贵妃那里早就安插了人,不过殊贵妃很是警惕,白云观和替丽贵妃借种的事,丝毫也没有泄露。本来要继续耗下去,还不知要到什么时候,但可喜这人发觉殊贵妃和月娥时常借口“散步”,然后一失踪就是半天。报告到皇后这里,又留心观察了几天,方才有了梁高拦下月娥车子的事件——当时已经怀疑殊贵妃在宫外有情人,以为可以在车里抓到她,先治一个“私自出宫”的罪名,却不想,钓上了一窝大鱼。 其实说来也巧——皇后让梁高等着拦车时,正好丽贵妃在东宫闹事。皇后还不得不去处理了一回。再转回坤宁宫,报说抓了月娥,既而崔抱月说了经过,又将月娥审了一回,皇后已经全然明白了,立刻就着手布置,欲将丽、殊二妃一网打尽。 让顺天府准备次日上白云观拿人,差人立刻请康亲王到宗人府里见面,商议妥当如何设局引殊贵妃上钩——待抓到了胡奉玄后,将他押来宗人府,殊贵妃知道,也许会来杀人灭口,到时康亲王可将凶徒当场擒获。倘若殊贵妃聪明,并不来杀人,也无关系,皇后早已交代了安插在福瑞宫的人,若到了某时某刻还不见殊贵妃行动,就由此人前来下毒。不过,下的不是真毒药,而是一种可以让人假死大约一盏茶时间的奇药。到时,一方面可以栽赃给殊贵妃,一方面,胡奉玄“死”过一次,必恨殊贵妃入骨,便会“狗咬狗”——事实上,这一夜殊贵妃未曾行动,来的这个宝涵就是皇后的人。 然后,如符雅所猜测的,特特安排小毛子随行,给他挂上景阳宫的腰牌,便是为了让殊贵妃再来揭发丽贵妃,刀不血刃,就可将两妃两道统统除去。 这当中知道全部计划的,只是康亲王。之所以不直接叫他这日再去宗人府守株待兔,乃是怕打草惊蛇让殊贵妃有了防范。是以,摆下酒菜请他和王妃一起入宫来,待到时机成熟时,再打道宗人府。 殊贵妃分明听到了胡奉玄被抓的消息,但沉住了气,没有立刻行动,只是去找元酆帝,估计是想花言巧语,骗个免死金牌之类。宝涵起初会错了意,以为她是要去杀胡奉玄,立刻通知皇后,等康亲王到宗人府,左等右等也没动静,宝涵才知道是报错了消息。待到皇后交代的时辰,不见殊贵妃出现,她就依计“毒杀”胡奉玄。 胡奉玄喊的那句“谋杀亲夫”,叫刘府丞听到,又成为殊贵妃通奸的一个证据。自然,胡奉玄也可能“死”前不说出殊贵妃,但宝涵上元酆帝面前“招供”一番,接着再拉“侥幸不死”的胡奉玄来说一回,也足够让殊贵妃狡辩不成了——虽说宝涵作的是伪证,但殊贵妃的确干了坏事,也不算冤枉她。 符雅听了这些,不禁一阵胆寒:人说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自家性命。但皇后算计得滴水不漏,什么人能从她手里逃出一条命来?而最叫她害怕的是,通常玩阴谋玩得十分高明的人,事后也不会把计划说给别人知晓,而皇后就这么娓娓道来,并不是沾沾自喜,得意忘形,而是散发出威慑力,仿佛在说:这种雕虫小技,就是说给你知道也无妨,你若是将来做出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我要治你,还是易如反掌。 符雅浑身一阵阵地发冷:从始至终,皇后早就把她算计上了。为了韩国夫人的事,为了她是当年在韩国夫人身边的人……宫里对此事有什么传闻呢?她那天回答皇后说“不知道”,是撒谎的。宫里都传,是皇后害死了自己的姐姐,又把所有可能知情的人灭了口。当然,没有任何人有证据。以今日皇后的手段看来,让人抓不着证据并非难事,只是又为什么会害死自己的姐姐呢?毫无道理啊! 这并不是会议往事的时候。“现在康王爷派人去搜景阳宫和三清殿,要是搜不出什么,单凭殊贵妃和胡奉玄的话,皇上不一定就信吧?”她问。 皇后笑了笑:“怎么会搜不出来呢?浣衣局的小红是干什么的?” 符雅一愣:啊!找几件此人的衣服放到彼人的房间里去,宫里污人通奸最常用就是这个办法。加上先前殊贵妃和胡奉玄的话,再立刻找个太医来验明“假孕”——丽贵妃和妖道胡喆这次难逃法网! 皇后知她聪颖,一点就透,便也不多说。两人到了养心殿,果然宗人府已经从三清殿里搜查出丽贵妃的衣服来了。 然后一切就交由皇后按规矩处理,康亲王执掌宗族家法,一条条说,皇后就一条条懿旨地发下来——元酆帝既恼火又觉得失面子,早就到淑嫔的宫里去了。 符雅看康亲王和皇后配合得这样好——或者不如说,仔细想想这经过,康亲王可是这计划的支柱,他为何要这样帮皇后的忙? 这个迷团皇后没解释,但事情全都办妥当了,送康亲王回宫时,两人随意地说了几句话,符雅就恍然明白—— “王爷的外孙女儿几时有功夫进宫来?”皇后道,“太子最近天天忙于政务,也该和同龄的孩子一起玩玩了。” 康亲王笑道:“不如就明天吧,晚了她母亲要接她回去——下个月过十六生日了。” 皇后道:“哎呀,我们竣熙也是下个月的生日。叫她进宫来,一起过了多热闹!” “皇后下了懿旨,我女儿能说什么?恭敬不如从命啦!” 两人相视呵呵笑了起来。 符雅才明白,想是皇后以联姻为条件吧。康亲王的外孙女儿,那是怎样的身份?可怜的凤凰儿要怎么办呢? 宫里有这么一场精心策划的大行动,宫外的程亦风却丝毫不知。只晓得符雅办事妥当,皇后处理家丑雷厉风行——白云观早被抄了,丽、殊二妃都莫名其妙地身染奇疾,暴毙宫中,至于胡喆和胡奉玄,就像真的有法术能土遁似的,突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实在没有想到事情能办得这样迅速,这样顺利。唯一别扭的是,斗法大会还是照常举行——也许是为了照顾元酆帝的面子吧,毕竟一国之君不能向天下承认自己做了糊涂事。这斗法大会上胜出的道士名叫孙静显,元酆帝封他为“飘然真君”,将三清殿改名“飘然宫”,让孙静显继续协助自己修道为自己炼丹,不亦乐乎。 程亦风想向符雅登门致谢,却又怕人闲话,只得先写了一封信去,问她可愿赏光,自己可略置薄酒,以表谢意。符雅回说“不得闲”,但是解释了孙静显的事——乃是皇后知道元酆帝离不了黄老之术,特特找来顶替胡喆的。符雅信里并没有说,其实这个人皇后早就找好了,专门等找着机会除掉胡喆,就把自己的人顶上去。程亦风当然也不会去好奇这些,因为孙静显虽然也是道士,却不知何元酆帝说了什么奥义,元酆帝正式地恢复了竣熙监国的身份,所以大青河的善后终于可以妥善进行。 遵照诺言,公孙天成提出了几条建议——首先,必须承认大青河之战楚国取得了全面的胜利,其次,要对战役中一切有功之人进行嘉奖,第三,才是派遣官员要求和樾国议和立约。前两条要先做,因为这两条必然能做到,一旦做到了,就鼓舞了国内的士气,也震慑了敌人。而第三条,在拖延了这么久之后,能够取得实质好处的可能性不大,可以姑且一试,所谓“漫天要价,做地还钱”,楚国最不济也可以要求交换俘虏,这样显得楚国乃是天朝大国礼仪之邦,将人命看得很重,各国的难民与有识之士都会来到楚国,一同抗击樾寇。 “至于其他的条件,”公孙天成道,“割地还是赔款,都留着兵部和礼部去商量吧。” 程亦风和竣熙都觉得有理。竣熙又道:“议和大臣,公孙先生心目中可有人选么?” “老朽不是朝廷的官员,也不熟悉朝廷的官员。”公孙天成道,“只能建议太子殿下挑一个耐心足够好,脸皮足够厚,胆子又足够大的,这样才可以和樾人慢慢交涉。” “这样的人……”竣熙皱着眉头——程亦风知道他在想什么——文武百官,胆子大的,往往耐心不好,譬如司马非,而耐心好的,往往脸皮又不够厚,譬如臧天任。要三样俱全,实在困难。 不过总能找到的,程亦风想。“殿下放心,臣会到吏部去问问,请他们推荐。” “不过说道在朝廷中的官员……”公孙天成道,“冷将军、向将军那一行人究竟还要在京城养病养多久呢?如果他们不愿回到驻地,索性就提拔他人好了——程大人以为呢?” 可不如此?程亦风想,且不说大青河几大重镇没有统帅,单是把这一党的人留在京城兴风作浪就已经够叫人头疼的了。不过,找人取代他们估计是不可能的——那还不闹得翻了天?因道:“既然要议和,还是让冷将军等人早日回驻地的好,也有威慑樾人的作用嘛。” 正事没多久就商议完毕,竣熙因为要去见皇后的缘故,不便留程亦风好公孙天成在东宫长谈。日头还当空,两人就已经退出了宫来。 是万里无云的好天气,向来各个宫房都把鸟儿那出来挂在屋檐下,它们隔着高墙呼朋引伴地歌唱,禁宫里悦耳的歌谣。程亦风听着,又眯起眼睛欣赏洒在步道上的阳光,仿佛是有形的,金灿灿地可爱。 似乎妖道除去之后,把阻塞人思路的一块大石头也除掉了,事情可以按照规矩一步一步地计划,一步一步地实施,瘴气散去,眼前一片清明。心情自然也大好:“先生想,这议和的决定传到了平崖,司马将军会有何反应呢?他恐怕还是希望北伐多过议和的吧?尤其,倘若樾人拒绝议和,司马将军肯定会重提北伐之事,这要如何劝服他才好呢?” 并没有听到公孙天成的回答。而实际上程亦风也只是自己顺着思路说出可能的难处而已。他就接着道:“冷将军他们大约也是会主张北伐的——毕竟他们本是主战派嘛。他们回到了驻地,不知又会暗地里搞些什么名堂……实在……” 他把顾虑一条一条地说出来,从议和的事,一直到其他一些在靖武殿上一轮的话题。这样不知不觉就已经到了宫门口。稍停了停脚步,才猛然发觉公孙天成从始至终一言未发。他不禁扭头望了老先生一眼:“先生莫非是疲乏了么?晚生只顾着自己说话——先生若是乏了,就不必来晚生府里议事了,回去休息吧。” 公孙天成向他深深一揖:“是。” 见老先生突然行此大礼,程亦风吃了一惊,连忙伸手来扶:“先生这是做什么?” 公孙天成直起了身:“老朽本来今天就没有打算去大人府里议事。之前大人的种种问题,老朽也是故意不回答的。” “为什么?”程亦风摸不着头脑。 公孙天成满是皱纹的脸上显出一丝笑意,不知是嘲讽还是无奈:“大人忘记了么?你我宾主缘分已尽——在平崖城就已经结束,是老朽答应大人要除掉胡喆并且完成大青河的善后。如今这两样都已经办好,不论老朽出了多少力,总是办妥了吧?所以,是我和大人分别的时候了。” 当时内忧外患,听到公孙天成要自己造反,程亦风怎能不气?现在内外都暂时安定了下来,他倒几乎不记得自己和公孙天成割席断交的事了。怔了怔,才道:“先生,这还没有解决呢……刚才晚生不是还问了许多问题吗?其实如今太子监国,必然会政通人和,也不需要先生之前说的那些……那些……” “那些大逆不道的方法?”公孙天成脸上的笑容更深,却也更难以解读出其中的意思。“如果政通人和,大人怎么会有先前的那些难处呢?楚国就好像一个得了重病因而满身都是脓血的人,太子监国,无非是这个人的心智还清醒。但是如果不能把满身的脓血都洗出来,换上新的血液,这个人还是必死无疑的。” “先生……”程亦风愣愣地看着公孙天成。 “大人想要每天用一种不同的药来维持这个病人的生命,老朽却认为除非换血,否则神仙也难救。”公孙天成道,“究竟是大人对,还是老朽对,无法预言,只有将来回头看才能明白。不过,若道不同,自然不相为谋了。大人说是不是?” 程亦风不能否认——本来这句话应该是他来说,毕竟他是“忠臣”是拒绝造反的那一个人,理应说着大义凛然的话。然而竟从公孙天成的口中吐了出来,使得他的心中一阵惶惑:是、非,难道界限也不是那么清楚的么?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他很快又坚定了自己的信念:无论如何,生是楚国的人,死是楚国的鬼,不管这官位是否继续坐下去,他不能做那“换血”的事! “先生要走,晚生也无法强留。”他道,“不过,能不能让晚生略备薄酒,为先生践行呢?” 公孙天成似乎本意要拒绝,不过想了想,又点头道:“好吧。不过老朽这两天想先去拜祭一位故人,就在京城附近。待老朽回来了,再正式和大人告别吧!” 作者有话要说:天……我怎么知道这个宫廷阴谋会越写越长的…… 01/22/2008 修改错别字 08/26/2008 补丁版上线 36第35章 程亦风没有时间感慨自己和公孙天成的分别。会同兵部、礼部商议对樾和谈的条件,同时也要对付冷千山一党,以及思考应付司马非火爆脾气的办法,当然,还要去吏部询问是否有那“耐心够好,脸皮够厚,胆子够大”的官员可以做和谈的使节。这个问题跟吏部尚书谈起来简直是白搭——吏部尚书名叫王致和,乃是一个出了名的坏脾气,加之最近又赶上了吏部“大挑”的时候,正忙得不可开交,于是见到程亦风上门就火冒三丈:“你等大挑之后再来吧——挑的时候我会叫他们给你留意的。” 大挑能挑出什么人来?程亦风忿忿地想——原来楚国虽说是科举取仕,但内中的门道却远不止做八股文章这么简单,有时能否考中全看名字取得是否吉利,有时又专看人“馆阁体”书法写得如何。这“大挑”所注重的却是人的长相,有“同田贯日身甲气由”八字诀。其中前四个字指的是面庞端方,身量或直长,或胖瘦高矮适中。符合这四个字的,可以中选。而后四个字则指人身体歪斜不正,头大身小,或头小身大,以及一肩高耸。若沾上了这四个字,则一定落选。本来“大挑”是为了给会试三科不中者一个机会,但渐渐就演变成了贪污纳贿以权谋私的好差事——某举人挑中与否,全凭大挑官员一句话,自然是谁送的银子多谁就挑中了。 程亦风对此积弊深恶痛绝,但是要务缠身,没功夫样样都管——公孙天成说的没错,楚国已经是病入膏肓了! 倒不如我从别处另想办法,他暗道,也许兵部和礼部就有现成的人才呢? 这样耽搁了几日,眼见已经是六月中,却没有什么成效。这天接到太子急诏,估计是要问及此事,他一路进宫,一路就埋怨自己没用——除了会说漂亮话,还能干什么呢? 进宫必经吏部门前。平日这条路就很热闹——外省来述职的官员,来拍马屁的官员,来套关系托人情的官员,还有京城外放的官员,在这里或笑脸相迎或口蜜腹剑,华车宝马交相辉映,看尽官场百态。 今天吏部门前比平日的人还要多。以程亦风的性子,热闹之事最好还是避而远之,可偏偏吏部门前这条路是进宫所必由,他只得硬着头皮叫人上前开路。他的轿夫们既不敢口出恶言,又不敢以拳脚驱散群众,未多一刻,程亦风就陷在人群中寸步难移了。他只有选择自己下来步行。 人群中有人认出了他:“哎呀,程大学士!你且来看看这个!”不待他反应过来,已经被拥到了圈内,看到有二十来个形容古怪之人列队而立,而吏部衙门则大门紧闭,门前两站岗的兵丁,拼命忍住,才不会笑出声来。 程亦风奇道:“这是做什么?” 旁边有人道:“大人不知么?今日乃是吏部‘大挑’之日,这些读书人专程来给大挑的老爷们找麻烦呢!” 哦,竟是如此!程亦风恍然大悟。他望望场中那二十余人,个个都鸡胸驼背歪脖跛脚,有的人头上戴顶巨冠以示头大身小,有的则脚踩高跷装成身量过长,有人面上贴了三五个狗皮膏药,有人则在太阳穴上粘了一撮老鼠须……一望而知,这些人本来并不丑陋,就是特特扮成这模样来捣乱的。 为首一个扮成独眼的想周遭围观的抱了个团揖,道:“诸位莫看小生模样丑怪,你们可知小生长得似谁么?” 众人都起哄道:“谁?” 这人道:“神宗朝的信阳太守孙谦民。” 众人爆笑道:“孙太守可是有名的‘孙青天’,你指望就你这德行?” 这独眼的微微一笑:“诸位有所不知,孙太守当年也参加过大挑县令。跪还没跪稳,就被吏部尚书喝了一声‘孙谦民起去’,便赶了出来。后来他又寒窗数载,终于考中。在信阳他给神宗爷写过一份折子,就提到过‘孙谦民其貌不扬,而雄心万丈’,以记述当年大挑之辱。” 不错,程亦风在《信阳志》中读到过。他当年进京赶考时经过信阳,在孙谦民墓上也看到这句话。人,如何可以貌相呢? 独眼的说罢,旁边又一个奇丑无比的人走了上来,道:“诸位再看看我像谁?” 程亦风看他八字眉一边高一边低,三角小眼,正可用“獐头鼠目”来形容。围观的人中一阵窃笑。 那人道:“嘿,你们别乐得太早!可知道英宗朝的曹维德么?虽然他没有什么作为,那总算是个五品官。据说当初他来大挑,吏部尚书正要将他赶出去,而负责大挑的晋王爷就发话了。他说,此人长得如此丑陋也敢来参加大挑,勇气非凡,一定得留下。依此看,你们怎知我今天挑不上?” 人群之中又爆发出一阵狂笑。程亦风也忍俊不禁,但又感到一阵悲哀。 场中诸人不时又讲了好几个跟大挑有关的奇闻逸事,将这弊政讽刺得体无完肤。围观的都议论纷纷:“照此下去,今天又不晓得挑出些什么人来!” 正闹着,听到一阵锣鼓开道以及吆喝的“回避”之声,乃是吏部尚书的轿子到了。戏演到这里才算是□,围观的赶忙给尚书大人让路,瞧瞧他怎样应对这局面。 轿子到了跟前,就被这二十来个闹事的人给拦住了。王致和发了很大的火:“哪里来的刁民,竟敢在此生事?” 为首那独眼的道:“大人,我等不是刁民。我等都是有功名的。今日特来参加大挑。在下自认长得像神宗朝的孙谦民孙青天,而这位兄弟就长得好像英宗朝的曹维德,还有这一位……这一位……跟这一位……”他一路指下去,将各人所扮之人都介绍了一回,道:“王大人能不能将我等都挑上?” 王致和怒道:“胡说八道!官员乃是朝廷的脸面,你们一个贼眉鼠眼形容猥琐,让你们到地方上,岂不是把朝廷的脸都丢尽了?你们速速散去,否则本官可要叫顺天府来捉拿你们了!” 那独眼的却并没有被他吓住,道:“照大人的说法,一个人若不生得仪表堂堂就不能为朝廷做事了?那请大人看看这位兄台长得像谁。”说时,示意那二十来个人散开,便有一个干瘦的老头子颤巍巍走到了王致和的跟前,眼睛眯缝着,仿佛长年没有睡醒,满面都是黄褐色的斑点,想要作个揖,手却颤得怎么也握不到一块儿去。 围观的人都纳闷:这是谁?而程亦枫却认得,这正是几个月前还没有吃仙丹的元酆帝。王致和当然也认得出,面色立刻就变了,怒斥道:“你们这是反了么?来人,还不给我拿下!” 门前站岗的只两个兵丁,看这里二十多个人,怎么“拿下”? 王致和怒道:“还不去叫顺天府来?这里出了乱党了!” 兵丁应声而去,围观的也有不少怕事的,急匆匆都散了。可那二十多个人却全无惧色。假扮元酆帝的那人直起了身子,郎声道:“针砭时弊就是乱党?朝会之上无人敢谏,市井之中无人敢言,言路不开,奸臣当道,自古国家之覆亡多始于此。” “你……你……你……”王致和指着这人,怒不可遏,“你说老夫是奸臣么?” 那人道:“学生并无此意。学生知道王大人忠君爱民且爱才惜才,所以才斗胆到吏部来陈述‘大挑’的弊端。请大人奏请皇上,废除‘大挑’。”说着,他就直挺挺地跪了下来。 那二十余人也都跟着下跪:“请大人奏请皇上,废除‘大挑’。” “你们……”王致和气得打颤,“你们是哪里来的一群书呆子,不好好地读书备考,却在这里胡闹!你们……” 这时围观的人也跑得差不多了,只有程亦风还站着没动。王致和一眼看到他了,即大叫了一声“好哇”,走上前来指着他的鼻子道:“程亦风,原来是你在捣鬼。我说了大挑之后就帮你找议和的人选——我王某人士言出必行的,你如何要来给我捣乱?” “我……”程亦风有口难辩。 而那二十来个跪着的人一听他的名号,都转过了身来:“程大人!是程大人!我们是风雷社的士子呀!” 啊,风雷社!程亦风想起来了,不就是那个设立义学讲习兵法的学社么?早先劝他们不要醉心杀伐之事,要好好务本读书,不料他们又想出新的花样来! “好你个程亦风!”王致和道,“如今你想要狡赖也不成了吧?你弄了这批不学无术之人到我衙门口来闹事,简直可恶至极!” “我……”程亦风实想解释,但是恐怕越描越黑。 王致和还骂:“程亦风,你别想敷衍了事。你以为你打了两场仗,得了太子殿下的赏识,满朝文武你就都可以不用放进眼里去了是不是?你若是觉得你比我王某人更会管理吏部,那咱们现在就去太子面前把话说清楚,我这吏部尚书的位子就让贤!” 他连珠炮似的指责终于暂时停下,程亦风才得了机会摇手辩驳:“王大人误会了。程某也只是路经此地,偶然看到了方才这一幕,决无有干涉吏部公务的意思。而程某相信这些士子,也不过是一时心急才出此下策,决非有心闹事,更非谋逆造反,请王大人让他们散去,就不要再追究了吧。” 王致和道:“岂有此理!我若找了一群人到你兵部门前生事,你追不追究?总之今日,我一定要可你到太子面前评评理!” 说时就来拉了程亦风的袖子,要往皇宫去。 风雷社的士子们见状,都道:“此事的确与程大人无关。学生们自来请愿,要关要杀,自由学生们承担!但‘大挑’一举祸国殃民,请王大人一定奏明皇上,废止大挑!” 二十来个人黑压压地跪着,挡住了王致和的去路。王致和气得眉毛倒竖:“这……这不是造反还是什么?顺天府的人呢?” 才说着,那边官兵已到了,想是恰巧撞上了顺天府巡逻的队伍,否则不会这么及时。 自然是上来就锁拿风雷社的士子们。年轻人们都毫无惧色,一副慨然赴死的表情。程亦风却急了——方才他们假扮元酆帝,滋事可大可小,万一真被安上谋反的罪名,那就神仙也难救。他忙对王致和道:“王大人,都是年轻人不懂事,何必如此认真?” 王致和冷笑:“他们是年轻人不懂事,你程大人总懂事吧?先跟我到太子殿下跟前去说个清楚!” 程亦风反正是要进宫的,只不过现在是被王致和一路拽到了东宫。 竣熙正由凤凰儿陪着在院子里散步,听到外面报吏部尚书、兵部尚书求见,便先急忙叫凤凰儿躲回后殿去,自己到书房升座接见。 王致和是脸也气得发绿了,抢先把吏部门前的一幕叙述了一番:“程大人纠集士子在我吏部门前闹事,朝廷颜面何存?请太子殿下明鉴。” 峻熙皱了皱眉头:“聚众闹事,这并不像是程大人的作风。程大人,这些闹事的士子你可认识么?” 程亦风也不能说不认识,只好照实回答:“回殿下,这些请愿的士子乃是风雷社的成员,臣与他们有过一面之缘。” “啊,风雷社!”竣熙的脸上突然放出了光彩,“他们现在何处?” “恐怕……”程亦风道,“在顺天府的大牢里。” 竣熙登时从座位上跳了起来:“快,准备车马,我要去顺天府见他们……王大人,这聚众闹事一节,恐怕是个误会。若有得罪你的地方,我替他们先陪个不是了。” 王致和一愣一愣的,怒气更甚,却不能和太子发火,只好恶狠狠地瞪着程亦风。而后者也是莫名其妙。 竣熙道:“程大人,烦你也跟我走一趟。王大人,你可以回衙门办公了……啊,不,这大挑,我看今日就不用挑了。以后也许也不用挑了。” 王致和的下巴差点儿没掉到胸口上,又把眼来瞪程亦风。程亦风可真是冤枉至极:“太子殿下,为何要见风雷社的士子?” 竣熙道:“现在来不及说——车马备好了没?” 这才只是一眨巴眼睛的功夫,哪里就能准备好?太监们忙得四脚朝天,还得誊出功夫来自请死罪。 竣熙可等不及了,道:“那我先往宫门口走,你们备好了轿子就来追我——程大人,这个给你,边走边看!”说时,从桌上抓起一封奏折给程亦风。 程亦风真是越来越如坠云雾之中,接过奏章来扫了一眼,见抬头第一句就是“祖宗之法不可守”,没的吓了一跳,绊在了门槛上,差点儿没把官帽也摔掉了。他再看后面,论述到楚国自开国以来“承平既久,户口岁增,兵籍益广,吏员渐众”故尔“官吏之费,数倍于昔,百姓奢侈,亦过于前,则上下始困于财矣”。接着,又说“国之要者,理财为先,人才为本”,要“变法以求生存”——这分明是一篇要求改革的奏章啊! 赶紧追上竣熙:“殿下,这是……” 竣熙道:“你且看,是不是好文章?” 若说遣词造句,此文只是平平,然而,程亦风大略扫了扫,见其中有关于税收、供奉、徭役等多项旧法的批判,又提出了相应的新法。他的心便狂跳了起来,许久以来,几乎已经熄灭了的热情又在他心理悄悄燃起。看到结尾处看具名,写的是“京师风雷社士子”,以下有三十多个名字。 哎呀,这些年轻人!他京喜:人说江水滔滔,后浪推前浪,果然后生可畏! 竣熙道:“这份奏章,我已经看了百十回,越看越觉得这里头说的有道理。程大人,你以为如何?” 既然太子十分赞同这其中的说法,那便是变法有望了啊!程亦风心中不由狂喜,当下道:“臣以为,立法度,变民风,可富民,可强国。这些风雷社的士子不仅忧国忧民,更还有远见卓识,应当请他们入朝议政,协助殿下,革除积弊。” 竣熙道:“我也正是这样的想法。这篇奏章不足万言,许多地方我还看不太明白。我正要寻‘风雷社’问个清楚,未想今日就得这了机会!方才程大人说与他们有一面之缘,可知他们究竟都是哪里的高人?” 程亦风便略略将当日在义学里的事说了。 竣熙道:“这可真是有趣,原来他们还通晓兵法,有投笔从戎之志。但倘若他们还是潜心研究兵书战策,那朝廷可就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见到这些新的政令了。算来程大人还有教导之功。” 程亦风连忙摇手:“当日劝服众士子的是臧天任大学士,程某不过是碰巧路过为朋友帮了几句腔而已。”他说时,心念又一动:臧兄亦有壮志,何不乘此向太子推荐?因道:“要说到臧大学士,对税制、吏制也颇有见地,太子若要变法,臧大学士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竣熙跟臧天任并不熟悉,只知道是程亦风的好友,最亲近的交往也不过是年初赋迎春花诗的那一回。不过,他现在方看了风雷社士子的奏章,对新法充满了好奇与兴奋,一听到“对税制、吏制也颇有见地”,立刻就道:“那敢情好。咱们去见了风雷社的士子,然后再招臧大学士进宫来,看看这事究竟要怎么办!” 二人一行说,一行走,没多久,太监就把轿子抬了来,程亦风和竣熙各自上轿,出宫往顺天府。 一路上程亦风少不得又把那奏章细细看了一回愈看愈觉得这帮年轻人不简单,有些建议实在是精妙万分—— 比方“学田法”就建议朝廷在丈量地方土地的基础上,将没收充工的土地奖励给各地兴办义塾之人,义塾可募人耕种,所出勿须交税,田租尽为办学之用。 又比如“商办漕运法”,建议朝廷向全国征询货运行承办漕运,观其实力,比其信誉,再较之以价格,决定何人承办当年漕运。此举,旨在杜绝漕运官吏贪污,以及避免沿途与朝廷交恶之山贼水匪劫持官粮——须知那镳局和转运行为生意之故,早和一些山野草莽拉上了关系,缴纳了买路钱,运输之时,土匪听到此行镳号,即自动放行。又为避免一家商号垄断,天长日久滋生*,商家承办朝廷漕运只得三年,三年之后必须各家重新上报朝廷,再次择优取用。这一条建议就属于程亦风想也未想到的。他素知漕运是户部贪官眼睛盯紧不放的肥肉,但若叫他提改进之法,那只有狠抓贪污而已。似这样商办漕运,可就巧妙得多了——朝廷直接将每年运输的银子拿去交给信誉好又出价低的商家,便大大减少了户部插手的机会。而且,朝廷所出之银有定数,商家接朝廷的差事,为的多是名声,不过亦不肯折本,所以重金贿赂官员未免得不偿失,这便又减少了贪污的可能。如果再加上监察御史好生监督,以后这漕运恐怕能清廉好一阵子了! 还有些提议,如“官买法”和“官卖法”,程亦风也看得一知半解。想了一会没想通,暗道:还是去请教这些士子吧。 正思念间,便已经到了顺天府了。 府尹慌得手足无措,连忙引路到大牢,那风雷社的一群士子还未除下化妆呢,都是丑怪模样。他们都认得程亦风,见他来到,就有人道:“看,我说程大人自会搭救我们的吧!” 程亦风赶忙清了清嗓子:“这是当朝太子殿下,欣赏诸位的才华,特地来见你们的。” 众士子都是一惊,而竣熙已先迎了上去,一矮身钻进了牢房里,道:“各位写的变法奏章实在是字字珠玑,竣熙看得夜不能寐,真有相见恨晚之感。国家之兴亡恐怕就在这新法之上,各位都是我楚国未来的大功臣,请先受竣熙一拜!”说时,竟真的要躬身行礼。 诸位士子赶紧来拦:“太子殿下,这可使不得。所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等也只是做了份内的事而已。” 竣熙也不顾还身在牢房之中,随便找了张茅草铺就坐了下来,道:“诸位快把你们这变法的设想详详细细地给我讲一回,我早都等不及了!” 众士子皆称“是”。为首那假扮独眼的,自我介绍说叫“高齐”先来说道:“奏章是草民执笔的。草民先来跟太子说个大概。”因讲:“草民等以为,眼下国之忧患有三:一,乃北方樾寇之威胁,二,乃朝廷官员之冗余,三,乃地方百姓之贫困。草民等原想,樾寇威胁乃的重中之重,应当先除外患,再图富强,是以弃圣人之书于不顾,研习兵法以求克制外敌。幸那日得程大人一语点醒迷津,我等方知本末倒置矣。若要攘外,必先安内,若要强兵,不可不富国,若我楚国百姓富裕加之兵强马壮,区区樾国蛮夷何足为惧?” 竣熙道:“樾寇猖狂,我楚人也不是任人欺侮之辈,总有程大人和各位将军守卫疆土。官员冗余这点,我自己已深有体会。我天朝以仁义治天下,对过往有功之人甚厚,以致于其子子孙孙旁支别系皆可荫封。而人有五子,子又各有五子,年复一年,自然越封越多。一个国家哪里有这么多实差需要他们来办?长年累月可不就成了空食俸禄之辈?一年也不知要吃掉朝廷多少俸银俸米。不过,这百姓穷困一条,诸位只提‘税收、徭役、豪强’,并未详谈,我就不甚明白了。我国征的是什一税,算不得重。至于徭役,古之各国亦有之,照样有昌平盛世。那豪强,若鱼肉乡里,官府能置之不理?” 依旧由高齐来说道:“草民愿为殿下解惑。”他从一张草铺上抽了把稻草,道:“好比今人秋收一石米,向官府须有交纳,而官府向朝廷又有供奉。虽然楚律是什一纳税,但地方供奉却并不顾念年成出产。若朝廷旨意说此地当供十石,丰年是十石,灾年亦是十石。地方供奉亦不顾念土地是肥沃或是贫瘠,鱼米之乡是十石,穷山恶水亦是十石。如此一来,生在贫瘠之处的农人一年实际交税远不址什一,若遇灾年,上缴十之七、八者亦有。长此以往,农人以何果腹?” 竣熙听了,沉默不语。 高齐将一把稻草抽出几跟放在一旁,算是交税,接着道:“百姓完了税,还要服徭役。我国徭役名目之众多,实在是前无古人。有修水利的,修官道的,有运输供奉的,输送军粮的,甚至还有打扫衙门的和协助征税的。朝廷有如许多的大小官员吃着俸禄且不来做这些事,却要百姓来白做,这是何道理?诚然,楚律有言,许出银赎役。然普通百姓哪里来赎役之钱?除非富家。一般小户,只得出丁去服役。可近年来与樾国征战不断,男丁不是战死,就是仍在军中,再要服役,便黄发垂髫亦不可安居乐业矣。小民不得已,倾家荡产筹资赎役,由是,由是贫者亦贫矣。” 高齐将稻草又放下几根,算是赎役钱,继续说下去:“小户农人向官府交了粮,再出了赎役钱,所剩之口粮已不够维持到次年收成之时。每到青黄不接或者大灾,家中常揭不开锅,唯有向大户借贷。而大户就乘机加高利息,少则三、四分利,多则五、六分利,到了灾荒年月,竟有十分利的。故尔是年秋收,众乡民除了要向大户偿还本利,还要向官府纳粮,如此一来,还有多少可以余下供自家果腹?到了次年,又得借贷,且往往愈借愈多,正是不胜其苦。” 他说至此,手中最后的稻草也放下了,两掌空空。 竣熙激动得“倏”地站了起来:“百姓艰难至此,官员们竟还能睡得着觉!旧制的确弊端太多,卿等说的新法,万言书中不甚详尽,我亦年幼学浅,许多枝节不能参透,可否请诸位也一一详述?” 众士子自然应“好”,便有人出来讲了“方田均税”、“农田水利”等诸法,和程亦风过往所总结的大同小异。每讲解一条,竣熙就认真地思考,并指出疑问,请教十分虚心,最后多表示赞同。 不多时,讲解到程亦风感兴趣的“官买法”和“官卖法”了。竣熙道:“我看那‘官买法’,说是变地方供奉为朝廷采买,不知究竟是怎么个原理?” 这次是那个假扮曹维德的人出来一礼,道:“草民文渊,祖辈世代经商。‘官买法’和‘官卖法’都是草民的浅见,愿为太子殿下解惑。” 大约的脸上的化装有些别扭,他伸手胡乱抹了抹,才接着道:“其实说也简单。草民的祖辈们经商都上那货源充足之地购买,价钱自然便宜。而两地储备相当时,又挑近处购买,则运资亦少。草民所说‘官买’是同样道理。朝廷每年可出一定数额的银钱和米粮,由采买官视地方情形,决定到何处购买。比如要大米,即到东部的平原,要茶叶,即到和西瑶交界的山区。如此一来,富裕之地,所出不至于浪费,贫穷之地,百姓不至于挨饿,正是两全齐美的做法。” “果然如此!”竣熙赞同,“那么这个‘官卖’又是如何?我只看到你建议朝廷收购市面上的货品,以十入,以十二出。这货品若原本只值十文,朝廷这样做,岂不是盘剥百姓?” 文渊道:“太子殿下说的不无道理。然而今十文之物,鲜有以十文卖出者。富商巨贾财力雄厚,有时在一物货源充足之时大量买进,囤积居奇,到了货源奇缺之时,就可哄抬物价,原本十文之物,往往卖十五文,有时甚至卖二、三十文。这些物品若是奢侈品也就罢了,但若是柴米油盐等必须之物,百姓就不得不按原价的两倍、三倍买入,当真苦不堪言!” “有这种奸商!”竣熙气得一拳狠狠砸在墙上,“你所知道在京城的,都有姓甚名谁?顺天府尹好生记下了,立刻就去拿人!” “殿下息怒。”文渊道,“商人重利,自古而然。便是臣的祖辈也在这一个‘利’字上孜孜以求,想方设法压低买价,提高卖价。殿下若要用严刑峻法来迫使商人放弃利益,恐怕我朝商贾十之七八要披枷戴锁,殿下的牢狱也关押不了那么多人。” 竣熙面上一红:“我年幼无知,叫你笑话了。” 文渊道:“岂敢,岂敢。草民向殿下献上的这条‘官卖法’正是专替朝廷解忧的。殿下请想,天子富有四方,世上的商贾任是王百万还是张千万,哪一个能富过天子,强过朝廷?如果朝廷能能以国库之资在货源充足之时买入物品,则可抑制奸商囤积,再于货源稀缺之时稍稍抬高价格卖出,又可制止哄抬,且朝廷又可从中获利,岂不两全其美?” “果然!”竣熙欣喜,“诸位大才,实在是国之栋梁啊!” 他本由衷赞叹。士子们倒显得不好意思了起来:“太子殿下赞这新法,新法当得起。不过赞草民等,草民就受之有愧了。” 竣熙道:“这是说的哪里话?” 高齐答他:“草民等不敢犯欺君之罪。新法奏章确系草民等所撰,但草民等参考借鉴了一位先辈,许多新法建议这位先辈多年前就提出过——若我等知其姓名,自然要将他列在诸人之前,只可惜……” 竣熙奇道:“我不明白。” 高齐道:“前年秋闱考策论,题目是一句话,云:‘以天下之力生天下之财,取天下之财供天下之费。’我等有几位学兄那年赴考,觉得此语十分有理,就作文赞同,结果纷纷落榜。后来他们几位同年的聚会一议论,发觉凡是作文批驳的都考中了,而凡是作文赞同的,全部名落孙山。大家觉得好是奇怪,便四处寻找此文的出处,终于在一本元酆十七年编的《时文策论选》中找到了,此文针砭时敝,倡导改革,实在是难得的佳作,但作者竟然是‘无名氏’。” “哦?”竣熙惊讶,“还有这种事?你们的新法就是借鉴此人?” 高齐等众士子皆点头。但那个“是”字还未说出口,就被一个更加惊讶的程亦风打断了:“夫民乃国之本,社稷之托,封疆之守皆赖于民。古人有云,以天下之力生天下之财,取天下之财供天下之费,民贫则国贫也,其害大矣。然古之治世,不患财不足,患治财无道尔……你们读的策论,可是这一篇?” 士子们无不惊讶:“程大人竟也知道此文?” 程亦风如何不知?“这……这是我写的呀!” 众人惊得眼珠子也要掉出来了。竣熙欣喜万分:“程大人,原来你早就主张革除旧弊……我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 程亦风真是不知道要哭好还是要笑好:自己不就是因为那篇策论,才在出知安德八年之后被调回京城的么?那是元酆十六年,岂料在元酆十七年他的文章流传出去,就成了“无名氏”。而其中引文,竟然作为科考试题,这实在也太……啊,前年,元酆二十一年,不就是主守派倒台,他被牵连的那一年么?党争之中,将政敌的文章抽出一两句来作为科举考题,借天下学生之笔来羞辱之,这种行经史书中也有记载——看来是什么人活学活用了! 真是可笑!真是可笑!他挠着头,忍不住“嘿嘿嘿嘿”笑出了声。 竣熙不解:“程大人?” 程亦风深感世事弄人,笑得有些前仰后合:“殿下恕臣无状……想我程某人八年安德令,一番心血先成了无名氏,后又被当作荒诞之语。年来臣和臧大学士数次上疏,也从来无人问津。今天下人听我程亦风之名则知落雁谷,知大青河,知落荒而逃侥幸取胜,但不知我十年来孜孜以求之事……” 竣熙惊讶不已:“程大人和臧大学士上过变法折子?落雁谷之后也有么?” “怎么没有?”程亦风道,“不过,似这般‘不怕死’的却没有了,就搞了些‘节俭过年’之类的,还都是马虎收场。” “那次原该怪我没有坚持到底。”竣熙道,“不过这一次,我心意已决,纵有千难万险,也要革除积弊!”他说着,一壁招呼一直侍立在旁的顺天府尹放了风雷社众士子,一壁朝外走。停了停,又道:“程大人,诸位士子的奏章我是在通政使司里偶然翻出来的,看样子他们并没有打算把这折子交给我。不晓得那里是不是还封存着许多这样的折子,当天我走得急,并来不及彻查。烦程大人把这些折子都调出来,其中兴许还有许多利国利民的建议。” 程亦风少有接任务接得这么开心的,少年时的那团火在胸中熊熊燃烧,一时将大青河的那些头疼事都抛开了一边,立刻来到了通政使司,查看封存的旧奏章。果然不出竣熙的所料,从来不曾送呈御览的奏章堆积如山——这要如何查起?问了库房的小吏,答道:由于元酆帝多年不理朝政,所以只有特别紧急的,才呈递上去。余下的,多是请安问好的——这其中,若有奏报某地出现祥瑞之兆的,也会呈递,其他的压下不报。 说来说去,还是一点儿用处也没有。程亦风只得道:“那么就将所有的折子——除了那请安问好的,都给我吧。” 于是,通政使司的小吏们帮他抬出了两大箱三百多本奏章,而通政使姚长霖更是莫名其妙地盯着他,觉得这位兵部尚书又来做“狗拿耗子”的事情了。 程亦风不在乎别人的眼光,一个自己以为被判了死刑的梦想,仿佛有了实现的可能,他睡觉都会笑起来——当然,自从领回了这两箱东西,他也就没有了睡觉的时间,无日无夜,天昏地暗。 他把所有的奏章先浏览了一回,但有毫无关系的,就丢到一边,最后捡出提到旧制弊端或改革之法的折子七十余本。这才仔细阅读。虽然问题不外乎风雷社士子们总结的三条:民贫,官冗,外虏。只不过是其中的细枝末节实在太多,尤其“民贫”一条,各地有各地的难处,南北东西处处不同。而奏章多以陈述问题为主,提出解决方案的少之又少。程亦风越看越郁闷,越看越头痛——当然也越看越疲劳,终于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依稀见到有人影,似是小童,就揉了揉眼睛,唤道:“把灯移近些,快天亮了么?” 那人果然依言擎着灯走近了,笑道:“是才天黑,大人。你这是要鞠躬尽瘁么?”原来竟是符雅。 程亦风一惊,赶忙检查仪容,然后问道:“符小姐怎么来了?”胡喆事件之后,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她了。 符雅一笑:“还不是因为你程大人?你废寝忘食,把你的书童吓得不知如何是好。想找臧大人来劝你,他正好还在衙门没回来,他又跑去找你家公孙先生,结果老人家去祭拜故人去了。可怜的孩子,左思右想,不知怎么病急乱投医就想到了我,到我家里来说,无论如何要来看看大人你——我这不就来了么!” 这小孩子!程亦风窘迫:如此举动,岂不是要符小姐误会么?若叫外人知道了,置他人名节于何地? 符雅还是一如既往的大度,把几张纸送到程亦风的面前:“枯坐无聊,希望没有给大人帮倒忙才好。” 程亦风掩饰尴尬地笑了笑:“符小姐的诗才程某上次见识过了,这回可要好好拜读。”但接过来一看,却哪里是诗词?符雅已经照着他那“税收”“吏制”“刑罚”“徭役”等项目将各篇奏章里的观点提纲挈领地抄录在下,字迹工整,条理清晰。与之相应的新法提案就写在另外的纸上——几乎都是出自程亦风当年的策论和风雷社士子的文章。但文士作策论,难免有些引经据典,有时还喜欢前后对仗,弄些骈四骊六的名堂。符雅抄来,就将无关紧要的修饰之辞都省略了,反而一目了然。程亦风惊讶道:“符小姐,这……这……” 符雅道:“怎么?是我帮了倒忙了,把程大人吓成这样?那你还我,还是我烧了干净——”说时,真的来夺。 程亦风怕她当真像上次那半阕《满江红》似的“烧了干净”,赶紧护住了:“小姐不可玩笑,这……这可是百年大计。要是烧了,将来在太子跟前交不出差来,那我程某人就不是鞠躬尽瘁,而是,轻慢渎职了!” 符雅理会得轻重,玩笑懂得见好就收。“程大人睡醒了,肚子里该闹空城计了吧?我已叫他们给你准备了晚饭,现在时候正好。”说时,自出门去吩咐小童,不多久,就端了碗面来。 程亦风果然是饿狠了,看到这清汤面,肚子里都不由“咕噜”了一下,闹得他老大不好意思,红着脸对符雅道:“符小姐几时来的?要不也……”才出口,又后悔:就拿清汤面招待人家,算什么待客之道? 幸而符雅也不打算“分一杯羹”,只笑道:“堂堂靖武殿大学士,一国之相,家里没个下人也就算了,竟然连菜蔬都少得可怜。哪个一品大员似你这般?传出去,人家要笑你一毛不拔呢!” 程亦风道:“符小姐也是官家出身,难道不知?别看一品大员岁俸一百八十两,但花消却也不少。首先府邸的规模就有定制——我不要住住这么大的宅子,却硬塞给我。请人管家,自然要付人工钱,内外花消,一百八十两还得把一个铜钱掰成两半用呢。” 符雅笑:“程大人在户部做过员外郎吧?天天为朝廷精打细算,对自己也是一个样儿。京官的确是辛苦些,但之前你不是也做过知府么?人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你就没存着点儿?” 程亦风听言,正色道:“这种无耻之事,程某不屑为之。小姐可知那‘清知府’的‘十万雪花银’是从何而来?且不说敲诈勒索,这种地痞才用的手段,就说税收的‘火耗’这一条,他们胡乱上报,害苦了恁多百姓,朝廷还偏偏难以查实——若每年能贪一方税银的百分之一,三年下来虽无十万但也可观。” 原来楚国规定各地征税所得的散银需要铸造成统一规格的元宝,再由县送到州,由州送到中央。铸造之时难免有所损耗,称之为“火耗”,须摊派征收补齐。地方官有时故意夸大火耗,向老百姓横征暴敛。由于确实各地铸银技术有差别,朝廷没法核查,只有听之任之。虽然火耗虚报的幅度有限,但积少成多,就成了一大问题。程亦风刚在荆门县的一份折子中看到,不意还有此种卑鄙手段,气得直发抖。 “至于京官嘛,”他道,“也不至于就饿死。什么‘冰敬’‘碳敬’,红白喜事,总有些名目拿钱。” 符雅看他说得激动,略笑了笑,道:“看我,把大人的话头挑起来,惹得大人面也忘记吃了。刚才替大人抄折子,读到大人整顿吏制的主张,说要杜绝京官收取贿赂,并且统一各地银锭铸造——这可工程浩大哩,大人若不吃饱了,哪有精神做?” 哎呀,人家符小姐方才都读过了,我却把人家当了无知小子似的教训!程亦风红了脸,搭讪吃面去了。 符雅立在一边,先把案上的奏折书本略收了收,接着拿起墨来轻轻地磨。程亦风偶一抬眼,见她一手提着袖子,另一手捏着浓黑的墨碇,动作那样轻缓恬淡,暖黄的灯光下叫人看着说不出地温馨,这就不由自主地生出“红袖添香夜读书”之感,一阕《南歌子》自然而然溜到了嘴边:“红袖添香兽,回廊月转初。忽然拈起旧时书。那日城头遇,今生重见无。十年一梦醉谁扶?” 唉,当日的那个女子……此生无望,早该忘了她吧! 符雅见他发呆,唤:“程大人?” 程亦风这才惊醒:该死!该死!我对着符小姐胡思乱想什么!赶紧埋头吃面。 饶是符雅聪慧,也未猜到程亦风方才想起的乃是风月公案,疑心他是惦记着公务,就把桌上的折子一抱,道:“程大人这么急着要鞠躬尽瘁呐!你要是倒下了,谁来收拾你铺开的摊子呀?为了国家好,为了百姓好,符雅先把这些都没收了,等你吃好了饭,再还来!” 程亦风由着她,自去吃面,完了叫小童进来收拾好,才道:“符小姐可以把公文都还给程某了吧?” 符雅道:“自然。” 这时天色已晚了,大家小姐早该告辞回家了,可符雅却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程亦风倒不便逐客,只问:“小姐既来探望程某,又帮了程某的忙,若有什么程某可以效劳的地方,小姐但说无妨。” 符雅用手指轻敲着自己的额头,仿佛是思考,片刻,道:“符雅有个疑问,想请教大人。” 程亦风道:“请讲。” 符雅道:“大人决心要断了官员们的财路,这之后你打算让他们怎样过活?” 程亦风愣了愣,道:“什么‘怎样过活’?不是有一份俸禄在那里么?” 符雅道:“程大人的父母可还健在么?” 程亦风不知她为何有此一问,道:“程某少孤,母亲也在我中举之前就去世了,可谓子欲养而亲不待。” 符雅点了点头:“那么程大人可有夫人、儿女?” 这就是明知故问了。程亦风道:“孤家寡人一个。” 符雅又点了点头:“那么程大人就是上无老,下无小了。按照圣人的教训,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不知我楚国大小官吏有多少和程大人一般?” “恐怕可数。” “那么我楚国又有多少一品大员?” “也应可数。” 符雅道:“程大人官拜一品,岁俸一百八十两,又‘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还是生活艰难。请问一个岁俸四十五两拖家带口的七品知县要怎么过活?” 程亦风一怔,不知何以对答。 符雅又接着道:“当然,程大人方才也抱怨过了,官居一品就一定得住一品的宅子,花消可观。不过,一品大员在衙门里自有副手,薪俸由朝廷供给,不像地方小官,要自费请师爷——师爷又难免要有自己的老小要养,不知这个花消和打理一间恁大的府邸有几多差别?” 程亦风呆呆的:“符小姐的意思是……” 符雅打了个哈哈儿:“我有什么意思?只是想不通就请教程大人而已。俗语常说‘官逼民反’,说的是朝廷不给老百姓活路了,老百姓只得铤而走险,斩草为兵,揭竿为旗,豁出去和朝廷拼了。不过,假如朝廷逼得官员无路可走,既不给人糊口,又不准人寻些不义之财,官员当要如何呢?” “这……”程亦风只想着惩治贪污*,哪考虑到这些? “那官员当然也就穷则思变了!”蓦地,门外传来公孙天成的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汗,从凌晨5点开始填,终于交差了,我容易么我... 主要是替皇后算计,这个太困难了.要是我能变成《金枝欲孽》里的如妃就好了…… 下一章,应该就是大家所期待的,命运的相会^_^ (我希望是……但是宫廷阴谋怎么还没结束呢?) 01/22/2008 修改错别字 08/26/2008 补丁版上线 37第36章 公孙天成话音落下也就走了进来,向程亦风、符雅都问了好,道:“老朽祭拜故人方才回来,童子说大人的书童来找过老朽,于是赶紧前来,正巧听见大人和符小姐对话,忍不住插了句嘴,望两位见谅。” 符雅掩口笑道:“公孙先生莫要笑话,符雅问了个愚蠢至极的问题,不知先生有何高见?” 公孙天成道:“小姐勿须过谦。老朽连官也不是一个,哪里能对吏制发表什么议论?只不过刚才小姐说大凡地方官都自费请师爷,是一笔不小的开销,而京官就有衙门里现成的副手,其实也不尽然——老朽不就相当于程大人的师爷么?只不过是老朽的运气好,太子殿下赏了老朽一处容身之所,一个应门童子,还有一份糊口的工钱——论数目,大概和个七品官也差不多。但若老朽真的顶上个七品头衔,恐怕程大人要裁汰冗员,老朽就首当其冲了。” “先生说的哪里话!”程亦风虽然知道老先生此番回来时和自己告别,但是其向日的功劳不可抹杀,“若没有先生,哪有今日的程某人?裁汰冗员就是裁了程某人,也不能裁了先生。” 公孙天成摇摇手:“老朽本来就是编外不入流的人,裁也裁不到老朽的头上。不过大人有没有想过,如今这么多荫补的官员,空吃的朝廷的俸禄,却没有实际的差事可干,这其中有没有一些当真有才的、可以给官员做师爷做副手的?让他们补到这些职位上,既可一展身手,又不白拿薪俸,官员们又不用另外花费,岂不一举三得?” “果真!”程亦风惊喜,又道,“只是,有些荫补的功臣子弟出身高贵,恐怕不肯屈居副职。而且荫补的人实在太多了,大约全楚国也不需要这么多的副职吧?” “那是自然。”公孙天成道,“所以大人当先改荫补法,说明只能荫补直系——比如长子嫡孙,且只能荫补特定的职位,比如书记官、顾问、军师,等等。荫补之后与其他官员一样,三年一考绩,若不能胜任,立刻辞去。这样,一心想混口白饭吃的人就站不住脚了。” “可不是如此!”程亦风喜道,“官员考绩也该一般严格,特优才予升迁,不合格者应立即辞退。此事当由吏部和獬豸院共同担当,我正打算奏请成立一个临时的考察司,专门整顿官员考绩问题。” 公孙天成未置可否。只符雅在一边道:“看来符雅果然是问了一个愚蠢至极的问题,公孙先生三言两语就解决了。符雅今日才算明白,什么叫‘姜还是老的辣’!” 公孙天成道:“小姐谬赞了。也要小姐先想出这个问题,老朽才能‘灵机一动’。小姐才是心思缜密,考虑周到啊。” 言下之意,岂不是程亦风原先心思不缜密,考虑不周到么?不过程亦风也不在乎,解决了一个大问题,他开心还来不及。 符雅笑道:“哎呀,公孙先生莫要恭维我了。其实我找程大人的茬儿,是有不可告人的私心呢!” 程亦风知她喜爱玩笑,但还是被勾起了兴趣,问道:“小姐有何私心?” “不可告人,又是私心,原来是不该说的。”符雅道,“不过公孙先生素有神算之名,符雅岂敢装神弄鬼?只好交代了——我从太子殿下那里听说了,他有心变法,叫程大人整理所有新法提案,一切妥当之后,就要在两殿辩论改制。这场论战想来是十分精彩的。不过,我虽自知有亏妇德,却还不敢缺德到跑到崇文、靖武两殿上去偷听。所以就在这里想几个问题来难一难程大人,自己过一过干瘾啦!” “变法?两殿辩论?”公孙天成愣了愣。 程亦风赶忙把顺天府大牢里的事情略略说了一遍:“当时太子殿下只是让我阅读旧奏章,看看有否可取之法。虽然他表了改制的决心,但两殿辩论,应该还早吧……”虽然自己心里是一团兴奋,但是想到公孙天成早先曾说过,他只不过是不停地企图找一种药来使得楚国苟延残喘罢了,心里不免闪过一丝阴霾,自嘲地笑了笑:“先生看来,我抓的这一帖药,恐怕也治不好国家上上下下这么多毛病吧?” 公孙天成呵呵一笑:“世上有哪一种药能够包治百病?如果因为找不着这种灵药就把病拖着,岂不更加只有死路一条?” “可是,如若是病急乱投医,那不会死得更快?”符雅插嘴。 公孙天成看了她一眼,道:“小姐看来,何为乱投医?” 符雅道:“就好比一个郎中给人看病,说病因是甲乙丙丁等四条,可开出来的药却一条不能治,或者只能治甲、乙,不能治丙丁,那旁人是不是可以有话说了?不如等一等,先养着,或许将来遇到个好郎中——又或者说,这个郎中根本就是个庸医,连诊断都诊断错了。” 公孙天成道:“小姐所言极是。若病因是甲乙丙丁,这郎中所开的药方起码要能治甲乙丙,或其他任意三条,这才能使人信服。不知小姐看程大人的新法,将旧时积弊治了几条?” 符雅道:“程大人说急务有三,民贫、官冗、外虏,而民贫为重中之重。民贫的成因程大人总结为赋税、徭役、豪强。新法中有‘方田法’可制止土地兼并偷税逃税,并鼓励百姓开垦荒地,又有‘官买法’变地方供奉为中央采买,使得富庶之地的粮食不至于浪费,而贫瘠之地的百姓不至于多交赋税,由此看来,新法对‘赋税’一条可算解决的完满。”她顿了顿,又道:“但是,徭役使百姓不堪重负,新法只说要减免,请问减免之后差事要由何人来完成?至于豪强,新法中有‘官卖法’,使他们不得再囤积居奇哄抬物价,但青黄不接之时,百姓无米下锅难道不要像富户借贷?此时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富户怎不乘机放高利贷?请问程大人若是禁止富户提高贷息,一旦他们拒绝将粮食借给农户,农人将何以糊口?” 公孙天成拈须沉吟片刻:“程大人的新法可否借老朽一看?” 程亦风没想到公孙天成愿意给自己意见,求之不得,连忙把那几页纸递上。 公孙天成一目十行,读得飞快,只一刻,面上就露出了微笑,喃喃道:“官买法……官卖法……没想到又有人……真是天意!” 程亦风正是不解,老先生却将那几页纸又放下了,负着手,道:“既然已有官买官卖,老朽再给大人献上一条‘官雇法’和一条‘官贷法’。前者是指由朝廷出资,雇佣各地闲散人员来担当各项杂役。若普通农户在农闲时愿意为朝廷出力的,也可参与。总之,凡为朝廷做事的,必然给予工钱。后者是指由朝廷出面将国库中的官粮以及各地留存着以备赈济大灾的粮食贷给百姓,照样收取什一利息,秋收之后连本带利与当年的税银一并上缴。豪强粮多,岂能多过朝廷?况朝廷利息极低,信誉又好过商家,百姓岂有舍朝廷而趋豪强之理?久而久之,豪强无利可图,自然就无法再欺压百姓了。” 举一反三,公孙先生果然厉害!程亦风想,只是,事事都要朝廷出资,朝廷哪里还那么多银两? 他不及问,符雅先提出来了:“朝廷虽然铸银造钱,但是朝廷毕竟不是个聚宝盆,哪里就变出那么多银钱来又是买粮食,又是雇杂役?” 公孙天成笑:“朝廷的钱多从税收而来,若要敛财,非得开源节流——节流之项,程大人以提了,要精兵简政,老朽不赘述,而开源一项,可以大做文章,首先一条就是加税。” “加税?”程亦风和符雅都是一愣:那岂不是和新政的‘富民’宗旨背道而驰了么? 公孙天成道:“不错,就是加税。但不是加在百姓身上,而是加在以往不曾纳税的那些人头上。” 此言一出,程亦风不禁心头一亮:“先生的意思,是向寺院道观征税?” 见程亦风已然开窍,公孙天成便笑而不答。楚国一向以泱泱大国礼仪之邦而自居,对于佛教、道教,乃至由胡人传来的回教、景教一视同仁,以礼待之,寺院多享民间香火,又有“功德田”不须纳税;宫里每遇大事,依各个皇帝皇后太后的喜好不同,请各自尊敬的法师入宫讲道做法,免不了又有一番赏赐,更便宜的是,僧侣道士皆免徭役,他们的生活,可谓除了吃斋念佛不可婚配之外,逍遥可比皇宫大臣。如今若向他们征税,虽然免不了口舌之争,但能给朝廷带来多少财富啊! 想着,程亦风立即拿笔来记。符雅善解人意,从旁替他铺纸,磨墨,但又问公孙天成道:“先生从寺院道观收取税金,的确可得一笔额外之财,但是,全国寺院道观能有几许?倘有十万处,每处征税一百两,则一年征得一千万两。符雅不才,那日曾在东宫中偷看过我朝国库收支记录——太宗朝时大约每年收入四千万两,支出一千三百万两,神宗朝时,越收入四千四百万两,支出八百八十万两,而元酆年来,收入虽然达到五千万两,但支出也几乎是五千万两——程大学士的新法,虽然有‘方田法’杜绝逃税,但此法同时也减了不少劣等土地的赋税,不知是否会持平,如今又要用国库银两进行‘官买’‘官卖’‘官雇’和‘官贷’——这‘官买’一项且撇开不论,就算是和旧法持平,那么其他三项,大人打算用那新征上来的一千万两完成?符雅请问,如此庞大的工程,一千万两能够完成么?即使完成,收支平衡,那我国国库岂不还是空的?” 公孙天成不禁深深地看了符雅一眼:这个女子不简单,竟把楚国几代皇帝的收支看得滚瓜烂熟,反应迅速,计算清楚,实在非同寻常。不过他却并没有被符雅难道,而是从袖中取出一吊铜钱,哗啦一晃,道:“钱之为物,虽然清高者往往鄙视之,但朝廷离不了它,百姓也离不了它。钱,究竟有何用?老朽随便说说,大概用处有六:一乃定价,青菜豆腐价值几何,若没有钱,总说也说不清楚;二乃通货,有形之物贱如糠秕,贵如珠玉,皆可用钱而买之,若无钱,用三头牛换五匹马,虽无不可,但未免麻烦;三乃支付,无行之物,如劳力,如学问,甚至有些人的志气,都可量而买卖,今人领俸禄便是此道理;四乃贮藏,若人有三千石米,存之十年难免霉烂朽坏,若改存为银两,百年而不朽,符小姐质问老朽国库空虚,说的就是无贮藏;五乃治市,所谓‘君有山,山有金,以立币’,朝廷乃是举国上下唯一可以造币者,若货少而币多,则金贱也,若货多而币少,则金贵也,换言之,一文钱究竟能买多少东西,朝廷通过铸币可以干预;六乃克敌,譬如我与樾寇交战,樾国不靠海,不产盐,每年须向郑国购盐,若我国将郑国的海盐大量买入,抬高其价格,或者干脆使樾人无盐可吃,劲敌便可不攻自破。”一气讲到这里,他才停了停,道:“综上而论,银钱之用处远不止贮藏,而老朽窃以为,通货、支付乃是其首要之用。打个比方吧,老朽这里有一吊钱,今请符小姐为老朽解一次围,将这一吊钱当成酬劳付给了符小姐……” 符雅不意他还记得自己当日和程亦风开玩笑,说要专门替人解围,轻轻一笑,将一吊钱接了过来。 公孙天成又接着道:“符小姐回家之后也许马车坏了,就把一吊钱交给车夫让他去修理。那修理马车的人修了车子,拿了钱,便去买米面养活一家老小,而那卖米面的拿了钱或许突然想算了个姻缘卦,就又找到了老朽——这一圈转下来,一吊钱又回到了老朽的手中,然而老朽得符小姐解围,符小姐修好了马车,修车人养活了全家,卖米的又算好了婚姻……各人所得的利处加起来是五十吊,这岂是老朽一人把一吊钱收藏着就能做到的?” “啊!”程亦风素未想到花钱还有这许多学问,茅塞顿开,激动得“倏”地站了起来,“先生高才,晚生……晚生……” 符雅轻轻一笑,将那吊钱又还给公孙天成:“算一卦姻缘要收一吊钱,先生的要价还真高呢!” 公孙天成也笑:“符小姐给人解围也要收一吊钱,要价也不低呀。就不知老朽在这里让你‘过干瘾’刁难了半天,应该向你收几多银两?” 看穿了自己是在想象两殿辩论的情形,符雅抿嘴笑道:“这钱不该向符雅收,要收就得向程大人收。符雅在这儿一忽而装张大人,一忽而装李大人,把刁难的问题都问了一回,陪大家演练了半天,这也该收点佣金吧?” 程亦风这才领会符雅原来还有这番良苦用心,急忙作揖:“小姐大恩,程某不敢忘怀,小姐但有吩咐,程某万死不辞。” “嘻!”符雅笑道,“这就已经‘万死不辞’了?程大人真不会做生意。符雅本来还想了许多别的刁钻问题想要帮你演习演习,然后再敲诈你几本书回去解闷,现在看来倒不用了,我挑几本书就告辞吧。” “啊……”程亦风呆呆的,“小姐爱看什么,尽管拿去……” 符雅也不客气,自去书架边挑选。而公孙天成知道这个女子智慧非凡,她其他的刁钻问题恐怕也都是十分关键的问题,因道:“小姐等一等,把旁的问题问完了也无妨。程大人这里的书很多,莫非只挑几本就够了?” 符雅眯着眼睛:“还是不要了。符雅虽然缺德,但是还不想缺德成像玉旒云那个样子。国家大事我来饭后闲谈还可,若真的出谋划策,女人干政,虽不见得不祥,但总是落下话柄,给程大人找麻烦。再说,程大人孜孜不倦研究新法多年,公孙先生又多奇谋,再加上风雷社的士子们……啊,还有多年来写这些奏章的大臣……合你们诸人之力,两院的老学究岂是对手?更别提符雅了。”她晃了晃手中的两本书:“过几日就来归还,符雅告辞了。”说完,真的走出了门去。 程亦风愣愣的:这个女子,实在太……太特别了……半晌才回过神来,想,不错,正如符小姐所说,我致力于新政已久,公孙先生又足智多谋,方才他的一番见解,正是治世良策,有他襄助,我可同各官员据理力争,变法之事必然可成!只不过——他望了公孙天成一眼——老先生这是来跟自己告别的啊! “先生今后打算去往何处呢?”他掭了掭笔,打算将方才那关于银钱的议论记录下来,“不知先生走之前,能不能再多指点晚生一二?先生看了这些札记,觉得还有什么大漏洞需要及时补上的么?” 公孙天成瞥了一眼字迹密密麻麻的纸张,并没有再仔细阅读一次的意思,反而好像陷入了深思,良久,才道:“大人以为老朽方才的一番议论都是灵机一动想出来的么?” “先生学识渊博,信手拈来。”程亦风道,“而程某就书到用时方恨少了。” 公孙天成叹了口气,摇摇头,从怀里取出一本书来交给程亦风:“老朽若得此人十分之一,也不必靠奇门盾甲之术混口饭吃了。” 程亦风看了看,见书名是《于文正公集》,翻开来读序,作者并不认识,且这个“文正公于适之”也是没有听说过的人。但说到“公为崇文殿大学士,景隆九年主持变法”,且有“天变不足畏,祖宗不可法,人言不足信”的豪言,心中不觉一振,再看后面,却说他因为变法失败,最终自刎于家中。一个人谥为“文正”,而这位作序的又说他“由初迄终,名节无疵”,至少德行无亏。且不知他在变法之中究竟有何过失? 公孙天成道:“老朽同大人说要去拜祭一位故人,指的就是文正公。” “哦?”程亦风好奇道,“先生认识于大人,不知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他当初变法有哪些政令?后来又为何失败了?” 公孙天成指着那本《于文正公集》:“看一个人如何,就看他的文章如何,五陵少年决写不出忧国忧民之文。” 正是,程亦风想,要不然怎么说“文如其人”呢?他随便翻开一页,见上面写着“位在外也,遇而有之,人以名予之,以貌事之;德在我也,求而有之,人以实予之,以心服之”又言“独仁不足以为君子,当尽性也;独智不足以为君子,当穷理也”——这文风并不华丽,但敦实厚重,是大家风范。 公孙天成帮程亦风把文集番到后面,有一篇《人才论》,开篇即道“天下之广,不患材之不众,而患上不欲之众,不患士之不为,患上不欲其为”,接着便谈到楚国八股取士的弊端,以及官僚庞大之害,又提出了改革科举,精兵简政。和程亦风论述的新政几乎一模一样。 程亦风心中不禁既惊讶又敬佩,再翻过去,看到《君德论》《御臣论》《养兵论》《兴学论》《水利论》,然后有《均输论》正与那“官买法”大同小异,《市易司论》又和“官卖法”不谋而合,而《保元贷论》,说的正是用各地赈灾的保元仓之米作为朝廷放贷给百姓之本,和公孙天成所说的“官贷法”如出一辙。程亦风急急又翻了几页,看到《募役论》,一目十行地扫过,就知是“官雇法”的前身了。 啊,他自以为在安德刻苦钻研,开创新法,不想于适之在二十五年前就已经提过了,而且论述更加清楚,各项提议也比自己和风雷社士子的更加周到完备。这样的一次变法竟然失败了,那么程亦风正在计划的新政呢? “于大人的改制……究竟是为何失败?” 公孙天成将于适之的文集拿回来,轻轻地从头翻到尾,又从尾翻到头,幽然道:“文正公无过,是真宗先帝太过心急了。” 程亦风愿闻其详。 公孙天成道:“老朽初识文正公,在景隆三年,当时老朽还年轻,荒唐得紧,宁肯流连花街柳巷,也不想入朝为官。而且人又狂妄,自以为才高八斗,看不起做八股文章的士子,便为自己想出了一条好营生——专到考场替人做枪手。” “啊……”程亦风万想不到公孙天成也有如此“荒唐”的岁月。 公孙天成道:“景隆三年时,文正公正是大人现在的年纪,官拜翰林院掌院学士。那年的会试由他主考。老朽先已答应一个富家子弟替他入场应考,却不知此人在入场前一天与人当街打架闹事,已被抓进衙门里。老朽顶他的名考试,卷子被文正公亲自判为一甲,而待到拆封看名,就露了陷。文正公找到那富家子弟,命他招出事实真相,这便找到了老朽。”公孙天成说时,望了一眼跳动的灯火,仿佛往事一幕幕尽从中闪现:“老朽以为闯了大祸,难免要遭牢狱之灾,正想着要如何溜之大吉。岂料文正公决口不提替考之事,只问老朽为何学了满腹圣人文章却不肯为朝廷效力。老朽自然把平日所见之各种怪状一一数来,说:‘如此朝廷,岂值我公孙某人为之卖命?’文正公听言并不发怒,只道:‘天下者,天下之天下,非一人之私有。’这句话,我到今日还记得。” 会说“学成文武艺,货于帝王家”无甚希奇,知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也无甚希奇,甚至谈论“天下兴亡匹夫有则”亦不甚希奇,然而要说出“天下为公”,非大仁大勇者不能。 公孙天成道:“文正公劝我来年应考,入朝为官,我当时依然没有答应。他也没有勉强于我,只不过自此之后,常常来与我清谈。就我所抱怨的时弊,他提出一些解决之法,与我商议。久而久之,老朽同文正公结为知己。” “景隆九年时,”公孙天成道,“据说是真宗先帝梦见他父亲神宗,责备他不会治国,使国库空虚。真宗醒后问满朝文武:‘治世当以何为先?’众官员有答‘仁’的,有答‘孝’的,莫衷一是,但大多是虚言。唯文正公答曰:‘以择术为先。’真宗奇之,问其详,文正公遂对以经世之术。真宗先帝大喜,命文正公条陈奏文可以施行之‘当世及务’,文正公领旨后,写了《答手诏条陈十事》,便是景隆改制之纲。” 这篇文显然也收在文集中,公孙天成翻到那一页,并不交给程亦风,自己读着,似有千般感慨:“《条陈》上后,真宗先帝立刻提升文正公为崇文殿大学士,令他领导变法。依文正公的设想,新法需要先在部分州县试行,观其利弊,再决定是否推行全国。如此一步一步行来,估计总要有十年才可初见成效。但真宗先帝性子甚急,第一个月内就不顾文正公和许多大臣的反对,连发了七十多条‘钦定’政令,第二个月又发出六十余条。” “这么多的政令,一时之间要让地方官员如何施行?”程亦风忍不住问道。 “别说地方官员,”公孙天成道,“就是京畿一带,大家也如坠云雾,不知这些政令哪一条与己有关,哪一条与己无关,哪一条应当先行,哪一条应当后办。有的官员按照圣旨将政令全部施行,结果事务比旧时更加混乱,自然叫苦不迭。有的官员则干脆假装没看到新政令,依旧按照老规矩做事,不过出了纰漏却一律推到新政之上。中央尚且如此,地方上究竟新法是如何施行的,有谁知晓?” 可不是么!程亦风想道,景隆九年时,自己才八岁,住在江东水乡小城,印象里县太爷从不曾说朝廷有新规矩,大家的生活也未有过改变。可见真宗的政令到了江东这“山高皇帝远”的地方,就成了一纸空文。 公孙天成接着说下去:“当时田亩未曾丈量,偷逃之税未曾追回。真宗又笃信佛理,不肯向寺院征税,国库空虚,哪里有用于‘均输’‘市易’‘保元’‘募役’等法的银钱?有些官员误会新法只是为了敛财,有些官员则是为了终饱私囊,于是将朝廷的均输衙门和市易司衙门变成了最大的垄断投机商,而保元仓就成了官办高利贷,募役一法因为暂时还无利可图,所以无人问津。这样一来,怎不弄得天怒人怨?” “岂有此理!”程亦风忍不住拍案道,“监察御史都在做什么?‘均输’‘市易’‘保元’‘募役’等法都是朝廷出面与百姓交易,数目巨大,必须防止官员贪污,獬豸殿应当全程监察,他们怎么能听任奸小借新法之名盘剥百姓?” “獬豸殿监察,文正公当时是这样设想的。”公孙天成道,“不过,这要求獬豸殿全心支持新法,并制订相应之监察措施……要花费时间,真宗先帝不管三七二十一,把政令全都发了出去,本来就已经惹得两殿六部万分不满。更何况两殿平章,翰林院和六部辩论,不仅可使政令越辩明,合乎公义,更可使满朝官员都对政令有所了解。真宗先帝一意孤行地发出政令,獬豸殿的御史们根本不知道政令里说的是怎么一回事,又如何监察?” 程亦风沉默不语。他对朝会上的论战向来反感,觉得除了党争还是党争。但听公孙天成这样说,他不由想道:若是和一批真正关心国事民生的大臣们讨论,对新法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新法被弄到这个地步,于大人怎么处置?” 公孙天成合上了文集:“文正公要替真宗先帝善后。他想,先在京畿地方整顿秩序,把新法按照设想地施行起来,然后逐渐推行到各地。可是还未着手,各地要求废除新法的奏折就已经递上京来。朝会上也响起了一片反对变法只声。真宗先帝本来只求速速见到利处,不想却越弄越糟,也就有放弃之意。但文正公知道,新法只是需要耗时费力使之按照计划施行,并不可废除,且一旦废除,举国都将对改革失望,所以他坚决反对放弃。恰真宗先帝对于变法未见成效也心有不甘,便让文正公继续主持新政。” “后来呢?”程亦风问。 “后来就遇到了接二连三的天灾。”公孙天成道,“初时只不过是彗星而已。老朽因为喜好五行八卦天文星相,知道彗星一出,必然有人要借此大做文章。当时我可以算是文正公的朋友,但也可以算是他的门客,就劝他,不如放弃新法,做个太平宰相。但文正公不肯。他的‘天变不足畏,祖宗不可法,人言不足信’的名言就是出于彼时。” “于大人在这种情形下还继续推行新政?”程亦风不得不佩服,若换了自己,大概又摔乌纱帽了。 公孙天成道:“文正公为了新政可谓呕心沥血,在景隆十年到十一年朝廷内外反对新政的呼声越来越高,文正公几乎是孤军奋战。在此种情形下,若真宗先帝能与文正公同心,继续坚持推行新政,纠正以往之过失,或许事情不会到后来那步田地。”他叹了一口气,无限惋惜:“而若文正公肯为自己前途打算,放弃新政,那也……唉,但文正公就是文正公,我虽期望他能太平无事的与妻儿安享天年,但他若那样做了,也就不是老朽所认识的文正公了。” 那序中止说于文正自刎于家中,细节并没有提,程亦风只能听公孙天成继续陈述。 “因为天灾不断,而真宗自己又突然病重,他便以为是新法得罪了祖宗。”公孙天成道,“他下了罪己诏废除新政,又要文正公闭门思过。文正公本来并没有责任,可是他觉得愧对天下,于是就……”想起了老友含冤而死,公孙天成的声音有些沙哑,顿了顿,才继续说下去:“老朽看,这一切都是真宗先帝的过失,文正公替他背负骂名而已。大约真宗先帝也心中有愧,即将公谥为‘文’,追赠太傅,今上登基后又加谥‘正’。” “由此看来,今上对于大人也是相当欣赏的吧?”程亦风道,“先帝因为变法失败,心灰意冷,可能是因为一时之气而下诏后世皆不得更改祖宗之法。但今上初登基时,意气风发,既欣赏于大人,怎么不把他的文章好好研究……” “今上?”公孙天成冷笑一声,“程大人莫怪老朽又要说些大逆不道的话了。程大人高中是在哪一年?” “元酆七年。” “七年……”公孙天成幽幽地,“老朽对朝廷失望,绝了出仕之心,应该是在元酆三年吧?那一年,今上下诏,文正公配享真宗庙庭——哦,程大人大概也不知道,今上和文正公还是连襟关系呢!” “这……”程亦风的确是没听说过,就连于适之这个人他也是今天才晓得。他想,无论功过如何,此人也算是一朝名臣,结局虽凄凉,但死后配享庙庭,此一份殊荣非一般人可得。但为什么天下竟好像把此人忘了个干净?这样好的一本文集,似乎也未曾流传于世。更奇怪的是,元酆帝和于适之是连襟,为兄弟办些身后事理所当然,就酸他的确昏庸,但怎至于公孙天成恨他至肆,在元酆三年就退隐山林? 疑团一个接一个。尤其,公孙天成这老先生,本身就像是一个迷。相交以来,老先生对自己的过去绝口不提,今日透露一二,却让迷雾更浓。 程亦风不解地望着他。 公孙天成仿佛发觉自己失言了一般,笑着摆了摆手:“旧事不提也罢。老朽跟程大人罗嗦了这许多文正公的事,无非是想给大人提个醒——变法,经景隆改制之后,愈加困难。大人和朝中百官难免要有一钞恶战’。” 程亦风点了点头,不无感慨地说道:“天下人知我程亦风,一是空城计,二是落雁谷——大青河是先生的功劳,这且不提。世人眼中,我是个只会逃跑的将领。在满朝文武看来,我是个碰壁而逃的懦夫。今听先生讲于大人事迹,程某惭愧不已。这次一定效法于大人,革除旧弊。” 公孙天成微笑,似是赞许:“不过,老朽虽然用了‘恶战’一词,大人要做的却不是与满朝文武为敌。应当是通过一场论战化敌为友——若要使百官同心合一,这未免太强人所难,但大人若落得孤军奋战,恐怕新法还是难以施行。” 程亦风自己也是这个意思,无论如何,还有臧天任和风雷社的士子们是站在他这一边的。此外,如符雅所说,还有多年来写了无数折子却音信全无的那些官员们,当听到竣熙决意变法时,这些人也一定欢欣鼓舞吧! “大人还记得初见之时老朽给大人测字么?”公孙天成问。 “记得——‘化不以渐,猝以刚直,用加于物,故初皆不悦’。”程亦风以前一直也未将这句话领悟透彻,这夜听了于适之变法之事,才有所领悟。因道,“程某一定提醒太子,按部就班施行新法,不要重蹈真宗朝之覆辙。” “好。”公孙天成重又把《于文正公集》交给他,“文正公的心血交到大人的手中,老朽应该无愧于故人了!” “先生……”程亦风听他的语气,似乎是要告辞离去,赶忙就站起了身来——公孙天成早年跟在于适之身边,经历了景隆变法的全部过程,还有谁比他更清楚那些经验和教训呢?而且听他方才那一席话,分明还是对实现于适之的梦想充满了渴望。“先生能不能……” 他话还没有说完,公孙天成打断了:“大人,老朽有一句话想先说——大人能不能不计前嫌,让老朽回到大人身边继续效力?” “先生……”程亦风惊得不知说什么好。 公孙天成已经一揖到地:“老朽说,若楚国这个病人不能周身换血,必死无疑。今日听说太子支持变法,可见是有换血之心,老朽有生之年若能看到文正公的新法推行天下,死而无憾!” “先生!”程亦风赶紧将老先生扶起,发现他眼中竟然有泪光,“程某何德何能?能有先生相助,那是程某的福气,更是天下黎民的福气。先前也是程某误会先生了。” “不,”公孙天成道,“平崖的时候,也的确是老朽说错了话。相信如果是文正公,也必然和大人一样要和老朽绝交的。大人之所以是大人,之所以值得老朽把文正公未尽之事业托付于你,就是因为大人是一个绝对不会为老朽那种杀鸡取卵的建议所迷惑的人。” “先生把晚生看得太高了。”程亦风道,“晚生无非是胆小怕事,又会说漂亮话。这新法,还是要靠先生!” 已经不需要再说客套话了,程亦风让书童沏上茶来,请公孙天成上座,两人经过这一次摩擦,亦师亦友的关系更胜从前。 公孙天成看程亦风剔亮了灯火仿佛要和自己连夜商议新法的是,摆手而笑:“大人方才还答应不急进,转头就忘记了么?目下的当务之急难道不是打法冷千山冷一党人,同时派人去大青河一边和谈一边安抚司马将军么?” 啊!可不!程亦风暗骂自己“说风就是雨”——冷千山一党不打法走,只会留在京城对新法横加阻碍,司马非如果安抚不了,肯定也要来给他找麻烦。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先烧了这片荆棘,再来重新播种。 当下,他将一切新老奏章推开一旁,另铺了张白纸,向公孙天成虚心讨教。 这一夜受益良多,不知不觉就已经天明。送了公孙天成回去休息之后,程亦风漫步花园舒展筋骨——他家没有花匠打理,四处野草野花,虽然杂乱,但也别有自然情趣。尤其那满是浮萍的小池塘里睡莲露出尖尖角——虽只是含苞欲放,但清香已经透了出来,让人心旷神怡。程亦风的心情也是绝佳,倒像是当日在凤竹山行宫,符雅给他讲过山寺花开的故事后,醒来时也是这样充满了希望。 符雅……正想到这个女子,忽然就见她匆匆自□上跑了过来。程亦风不禁一愣:“符小姐,怎么一大早又来借书吗?”——她不是前日半夜才离开么? “我就一目十行,也没有那种好本事。”符雅道,“程大人快进宫去吧,我是替太子殿下来搬救兵的。” “殿下又怎么了?”程亦风一愣。 符雅道:“一大早许多老学就就一齐来到东宫求见太子,太子那头让人去请风雷社的士子们,这头就正好撞见我替皇后娘娘来办差,就叫我立刻请大人进宫去呢——” “老学究?都有什么人?为什么殿下要找我?”程亦风莫名其妙。 符雅看他脸又倦容,猜测必是一宿没睡,跺脚道:“大人累糊涂了吧?这还不明摆着么?你们想要万事俱备才去宣布变法之事,好打那些反对派一个措手不及。如今人家得到了风声,给你们来个出其不意!” 程亦风不由下巴掉到了胸口上:“这……怎么会走漏风声?” “哪还能计较这些?”符雅一边催促他出门一边道,“大人现在要去请公孙先生么?” 虽然慌乱,但是公孙天成劳累整夜,现在不该再打扰他。程亦风因而摇摇头——他承诺老先生要继承于适之的遗志,就意味着自己不可以碰壁而逃。将来这种交锋还不知道有多少,他可以从今日开始面对。 下了这样的决心,精神也为之一振,随之整了整仪容,跟着符雅来到宫中。 果然,东宫已经聚集了二十多个官员——有通政使司的,有翰林院的,三殿六部也有,齐齐跪在竣熙的面前:“殿下不可听信小人谗言。” 竣熙被他们围在当中,似乎发了很大的火,满面通红:“什么谗言?我倒先来问你!你们通政使司是不是扣下了过往所有要求变法的折子?” 通政使姚长霖正在队伍中,他年愈五十,多年来兢兢业业,不贪污不纳贿,众人之中颇有令名。此时在地上碰了碰头,道:“那些奏章尽废先王之法,动摇社稷根本,臣不能任其惑乱视听,只有押下不报。” 程亦风一讶。竣熙已先火了,道:“好大的胆子!什么叫动摇社稷根本?什么叫惑乱视听?不报上来议一议,就凭你一家之言便……这简直是无法无天了!” “殿下息怒。”姚长霖道,“臣资质有限,岂敢独断专行?实与众位大臣商议之后,才有此决定。” “众位大臣”显然就是指的现在跪着的这一批了吧?有礼部尚书赵兴,吏部尚书王致和,翰林院掌院学士张显……大多都是老臣。果然是符雅说的老学究。 竣熙更加生气了:“你们商议?谁给你们欺上瞒下之权?” 张显答他:“殿下此言差矣。太祖皇帝在立国之初就定下了规矩:凡政令出于天子,崇文、靖武两殿有权议论驳斥;两殿所定之国策,交翰林院起草诏书,翰林院有权封还;翰林院所作之草稿还至六部给事中审议,给事中有权缴驳;而政令最终议定又由天子画可之后,獬豸院及其他各有关官员皆有权议论。唯其如此,政令才不失公义,能明出令行,且公行之。” “这个我自然知道。”竣熙道,“但是,张大人方才也说是‘政令出于天子’,你们如今拦下旁人的奏章,不叫我见到,若见不到还出什么政令?两殿以其他各部还议论驳斥什么?谁给你们这么大的胆子,居然结党连派,阻塞言路?” “殿下有所不知。”这次发话的是赵兴,官员中他年纪最长,资格最老,已历两朝,曾经也是元酆帝的挂名老师。若换在平时,竣熙决不敢让老人家在自己面前跪着说话,今日实在恼火,所以也不赐平身。赵兴道:“祖宗之法不可废,先皇之政不可改。何者?历朝经验也!殿下看程大人和些士子的奏章新鲜,岂不知二十五年前也有人提过变法么?” 竣熙自然不知,那时他还未出生。便程亦风也还是懵懂孩童——不过昨夜跟公孙天成长谈之后,他已经知道,必然是于适之的“景隆改制”。 果然,赵兴把经过略说了一回,但是对于适之的作为全然贬抑:“于适之一意孤行,谓‘天变不足畏,祖宗不可法,人言不足信’,坚持变法。结果,在景隆十一年,天江、大青河相继泛滥,瘟疫蔓延,京畿一带则发生大地震,奉先殿被震毁。先帝突染重病,卧床不起,这时才知道是变法惹怒祖宗,立刻下罪己诏,废除一切新法。于适之自知罪孽深重,愧对天下,自刎于家中。此后不久,先帝驾崩,遗命祖宗之法决不可改,日后一切上疏求变法的奏章,不予理会。当今圣上秉承先皇遗志,甫一登基就将谨守祖训诏为国是,令通政使司不必呈递求变法的奏折。后来圣上渐渐不理朝政,一切都由三殿六部代理,臣等更深感责任重大。可是,新旧官员更替,有些不明厉害的新人始终想打祖宗之法的主义——比方说前任户部尚书葛岳,年少气盛,急功近利,就时常有诋毁祖宗的企图。幸亏臣等发觉得早,将他出为江东总督,否则大祸成矣!” 啊,葛大人!不就是当初把程亦风调回京师,又升为户部员外郎的么?原先还奇怪怎么自己才一回朝,一事未做,此人就外放了,竟还有这些原委! 他们说得振振有辞,竣熙一时也呆住了。程亦风本想开口,却忽然听到身后传来风雷社士子们的声音。原来他们也赶到了。那高齐首先大步走了上来:“各位大人说的不无道理,只是学生有两点不解。其一,祖宗之法是否从来就一成不变?其二,如果祖宗之法确实利国利民,一成不变,为何在我楚国之前许多刻守祖法的国家都灭亡了呢?” 赵兴听他问第一条,还满有信心觉得可以回答,但听到第二个问题,就气得吹胡子瞪眼:“你问此话是何居心?” 高齐道:“哪有居心?无非心中有惑,请教而已。” 爆脾气的王致和可看不下去了,怒道:“你分明是暗示,若不修改祖宗之法,我楚国也难免……”发觉自己说出大逆不道之话,赶忙打住。 高齐一笑,道:“赵大人不愿回答,那学生就把自己的浅见说个一二,请各位大人评判——祖宗之法,若只说是我朝太祖皇帝,则太祖所定之法,在建制之始和太祖末年就已有了不同,太宗之法与太祖也有不同——王大人在吏部应该知道,当日学生等建议废止的‘大挑’之法,就不是始于太祖朝。” 王致和“哼”了一声,不答。 高齐接着道:“若是说祖宗之法要追溯到三皇五帝,那法祖宗就只能是法其意,无法法其实,而历代盛世正是如此。” 赵兴道:“不错,盛世明君,治国有道。我楚国所离祖宗家法就是太祖皇帝从历朝明君处学来的,太宗皇帝又加以完善,是为我国不变之纲。你所说之‘大挑’此为小节。小节可以议论,而总纲不可动摇。” 高齐一笑,道:“学生家乡盛产琥珀,其中常见上古虫豸,形状美丽,而今已不复存世。学生常想,为何此中虫豸要遭灭绝?大约时移事易,干湿冷暖变化,今日与上古不同,此虫无法生存。一只虫豸的生存之道,便好比一个朝廷的治世之策,天下已不同,旧政岂一定能适合新世?” 这一辩真是巧妙!程亦风心中赞叹,同时自己也受了莫大的启发,忍不住接着道:“正是如此。楚之前有晋,晋之前有梁。梁文帝是为史家所称道的明君,晋仁宗也有‘天佑盛世’之绩,两人都推崇儒术,以文德治国,但梁文帝治国之策与晋仁宗的完全不同。何也?梁紧接十六国之乱,只得半壁江山,人口不过千万,而晋一统天下,人口近亿,试问两朝之税制、官制、兵制何能相同?当今之天下与太祖、太宗时相比,亦是相同道理。太祖立国,天下方定,政令以修养生息并防止颠覆为主。太宗时,四海归一,百姓安居乐业,政令便以修水利、兴学校为重。此两朝,既无西瑶又无樾寇,自然谈不上连年征战。而如今,外敌压境、百姓贫弱,怎能和太祖太宗朝同日而语?” 赵兴等群臣听了,都不知如何反驳,有的沉默,有的则依然碰头不止,喃喃说:“祖宗之法不可废,先帝之政不可改。殿下三思,三思啊!” 竣熙皱着眉头,然而那依旧稚气的脸上却并没有踌躇之色,相反,满是坚决:“你们不用多言。改不改,怎么改,这些都先奏上来两殿议了再定夺——我看就三天吧,三天后我亲自主持两殿平章,如何?” 众老臣们自然都碰头说“万万不可”。而风雷社的士子们则都兴奋不已。竣熙最终看到程亦风了:“程大人,你怎么看?” 程亦风几乎就要被年轻人的热血煽动了起来,但正有一阵风吹过,就好像公孙天成低声提醒他。于是,顿首答道:“臣以为,变法不宜操之过急。” 此言一出,东宫里的人不由都吃了一惊。竣熙怔了半晌,才道:“程大人何出此言?” “景隆改制的惨淡收场,的确如诸位大人所说要作为前车之鉴,不过错不在新法,在急进。”程亦风当下将真宗皇帝如何两个月之内就发出一百三十多条钦定政命之事说了,全然按着公孙天成之前叙述的,前因后果条理清晰,且遣词造句之中既凸显于适之的功绩,又避免指责真宗的急躁,一席话娓娓道来,连老学究们也无法辩驳——其实他们都经历过当年,细细分析程亦风的话,就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反而风雷社的士子们年少气盛,没有遇到过大风浪,显出不解的神气——他们所崇拜的程亦风,怎么有些畏首畏尾? “新法不是洪水猛兽,但新法也不是天庭仙丹。”程亦风道,“微臣恳请太子殿下务必选择谨慎稳重之道,千万不要让更多的于文正公含恨而终,更多的百姓欢喜变成哀愁。”说到这里,双膝一曲,竟同赵兴、王致和等人跪在了一处。 “大人!”竣熙连忙来扶他,同时也让老臣们都平身。“大人,我明白了。就按大人的意思,从长计议。” 作者有话要说:恩,恩,这真是人都到齐了呀…… 还有,我以后再也不写有文化的人了,《螃蟹诗》简直把我折腾死了。公孙本来也该写一首的,是因为我实在想不出来,所以他就没写。汗。 03/04/2007负责帮偶查错别字的人呢?莫非罢工了? 01/20/2008 typo correction 08/26/2008补丁版上线 38第37章 事情有了计划、有了条例,自然就顺利了起来。 按照公孙天成的计策,大青河有功之人除了程亦风、崔抱月和易水寒已经得到封赏之外,全部官加一品。司马非被封为“定边大元帅”,杀鹿帮的一应人等都领了三品官衔,因他们五个人加起来既有胆识又有耐心还够脸皮厚,所以派为使节,回到大青河跟樾人谈判。樾国那边是刘子飞和吕异主持,双方会于大青河战船之上。两个贵胄出身的将军,遇到了一群土匪,虽然不像石梦泉在远平那样受了皮肉之苦,但也被折腾得不轻。大约谈判到七月中的时候,五位当家不辱使命,除了交换战俘之外,还让对方答应释放去年俘虏的馘国景康帝的妃嫔与弟妹。其他的一些条件,刘子飞和吕异实在无法做主,也被搅和得头都大了,要请示过庆澜帝才能答复。谈判就暂时告一段落。 司马非当了元帅,当然更加想出兵北伐了——尤其,北方探子的消息,玉旒云失了兵权,现任领侍卫内大臣,每天也无事可做,和石梦泉雅至赏花赋诗,俗至斗鸡走狗,无所不玩。她曾经有几次离开京城,探子疑心另有阴谋,不想是到附近游山玩水去了,隔三两天就又回到西京。手里没有兵权,量她也玩不出花样。何况,樾国北疆突然不太平,貌似已经投降的蛮族突然又来侵略,赵王爷领兵和敌人打得难舍难分——这种情形下,进攻樾国岂不正合适?他几次来信要求程亦风考虑出兵。都是公孙天成应付的。老先生一边暗示他可以继续调度冷千山等人的部队,一边又告诉冷千山等,若他们不回驻地,恐怕就要永远做没有部众的将军了。这一党人气哼哼,恨不得立刻飞回去,但是又想留下来看看程亦风的在张罗的新法,究竟会对他们有何利害,所以拖着拖着,就到了八月。 八月里,程亦风终于把推敲许久的变法奏折写出来了。竣熙已经说了,所有对旧制有意见,或者对改革有想法的人都可以上疏朝廷,中秋一过,两殿大学士和六部官员一同讨论,好订出新法大纲。 于是,旁人是盼中秋盼团圆,程亦风却是盼中秋,因此就可以快点看到变法的曙光。 臧天任当然和他是一样的心情,不过这位老友却还“另有算盘”——他发现符雅常常回到程亦风家来借书看,有时被皇后那边的差事缠身不能亲来,就派下人上门。仿佛怕怕下人说不清楚拿错了书似的,一定要给程亦风一封短信,交代是那个人写的那一本书——若不是她相信程亦风家无书不有,就是她已经把程家的藏书背下来了。程亦风总是按照符雅的指示挑好了书,然后也附信一封,让符家下人带回去。一来二往,两人的信也就不只限于借书,谈诗论词,推敲典故的无所不包。臧天任把这一切告诉了自己的妻子,臧夫人道:“符小姐表面上胆子大,实际脸皮薄,肯定不会自己捅破这窗户纸。而程大人大事上聪明,这些小事上一向糊涂。看来还得你这个老朋友来帮他们一把。” 夫妻俩一合计,在中秋的时候到*居订了一桌酒,请程亦风前来饮酒赏月。“并没有外人,”臧天任道,“你,公孙先生,你那亲随小莫,还有我和拙荆,所以不如把符小姐也请上,她之前帮了你不少忙,总该正式谢谢人家。” 既没有外人,请符雅来也无妨。程亦风想,同时也以此“家宴”为借口,推了宫中的赏月诗会。符雅当然也爽快,到了八月十五准时赴约。 那日,凉城家家户户都张灯结彩,精制的灯笼挂得整条街仿佛银河一般。偏还凑巧,中午下了场雨,街面都是湿湿的,映着那灯火,人在街上走时,不知身在何处。 程亦风和公孙天成、小莫一早就到了*居。几人闲坐等待的时候,公孙天成就有意无意地问小莫:“你既然是回家探亲,怎么不过完了中秋才来?” 小莫笑道:“我倒想呢。可是我娘说,程大人对我恩重如山,不能总把程大人晾在一边。所以就把我赶回来了。” 是个很识大体的妇人。程亦风想,不过公孙天成这一问充满了怀疑,老先生应该还是认准了小莫是樾国奸细吧?唯有摇头。 等了一会儿,臧天任夫妇也到了,符雅最后一个,进门时又把大家吓了一跳——她竟青衫纶巾,扮成了一个书生,且笑道:“大家看像不像是程大人的模样?” 程亦风细一打量,果然和自己有几分相似:“小姐本有大才,打扮起来也比程某更有大学士样,我看下次朝会有由小姐替程某去吧!” 符雅“嘻”地一笑:“大人现在做事正做得开心,舍得让给符雅吗?再说,符雅是个懒人,巴不得天天睡在家里享福,才不想替大人去遭罪。” 大家都笑了起来,请符雅入席。小二就把酒菜一一摆上,都是中秋时令好菜。并非山珍海味,却也色香味俱全,中间摆了一碟“菊底藏蟹”,乃是用鸡蛋做的菊花,下面几只螃蟹比巴掌还大,实在让人垂涎三尺。 古人“持螯赏菊”,说的是重阳节吃螃蟹看菊花,风雅异常。如今是中秋,赏菊还嫌早,但对着这一盘鸡蛋做出的精巧菊花,程亦风、臧天任等文人,都诗兴大发。符雅也好此道,公孙天成又是迎春花诗会的诗魁,四个人当然一拍即合,说要吟诗助兴。臧夫人首先摇头:“我没有那个本事,不要拉上我。”小莫也道:“大人,我可没那本事,你们饶了我吧!” 符雅道:“写诗这玩意儿本来就是好玩,又不当真。写大白话的多得去了,古人不就有‘蟹肥一个可称斤,酒美三杯真合道’么?依我看,便做打油诗也是好的。我不怕丢人,先来献丑——”她拿了只螃蟹,想了想,即道:“鱼兵虾将皆闻名,龙王面前也横行。问君何来包天胆?肚里无肠复无心。”说完,拔下一只蟹螯来,拿小钳子钳碎,挑肉来吃。 程亦风等先都是一愕,接着哈哈大笑起来:“符小姐这哪里是做诗?这是在骂人呢!” 符雅道:“我骂谁了?大人不是又说我骂玉旒云吧?” 程亦风摇头:“谁横行霸道小姐骂的就是谁。要是现在没见着横行霸道的,就先留着,将来用也一样。” 符雅听了,笑道:“别人开钱庄存钱,程大人开个‘诗庄’把诗也存起来,到了要用的时候本息一同支取。” 程亦风道:“小姐这提议甚是新奇,值得一试。”因唤小二进来,要了文房四宝,当时就把符雅的螃蟹诗抄下:“小姐何时要用,程某双手奉上。” 符雅道:“谢谢了。不过利息要怎么算?” 程亦风道:“小姐不弃,程某就和一首,如何?”当下脱口吟道:“郭索郭索是爷名,无经无纬任我行。介士将军原没胆,无肠公子何须心?”吟罢,也拿了一只螃蟹来,掰只蟹螯钳开来吃。 符雅细品这诗,不禁拍案叫好:“程大人比符雅高明多了。这么重的利息,小心你的诗庄要赔本啊!”边说,边拿了笔来,将程亦风的诗抄下。 小莫听不出诗的好坏来,问道:“符小姐,为什么说程大人的诗比你的好?我听来都差不多呀!” 符雅笑道:“我那纯粹是大白话,什么人也作得。程大人的诗里有典故。古人说蟹有四名,一曰‘螃蟹’,二曰‘郭索’,三曰‘介士’,四曰‘无肠’。‘螃蟹’在《广韵》中有载,云:‘螃蟹本只名蟹,俗加螃字。’取其横行之意。‘郭索’在《太玄·锐》中有载,云:‘蟹之郭索,后蚓黄泉。’说的是螃蟹躁动不安,老是发出唏唏之声。‘介士’即是‘甲士’,指武人,螃蟹有甲壳如披甲胄,有鳌如执剑戟,正像是一个武士啊。不过,‘介士’也指有甲壳的虫豸,故《礼记·月令》有‘介虫败谷’。‘无肠’自然指的是螃蟹内空,‘无肠公子’在《抱朴子·登埗》中有。” “哦!”小莫这才恍然大悟,“听符小姐几句话,真是大长见识。” 程亦风早就知道符雅博古通今,但听她把自己诗中的典故一一说破还是免不了有些吃惊,笑道:“程某只是掉书袋,小姐一讲穿,就一文不值了。” 符雅道:“大人谬赞了,这些都是符雅从大人那里借书来看到的。其实大人这首诗真正的妙处在于如何将典故和寓意结合一处。大人此诗开篇第一句就以螃蟹自己的口吻报上了家门,次句又是螃蟹说话,道出自身狂妄。一句用‘郭索’一句用‘横行’,真真贴切。第三、第四句就是借蟹讽人了,‘介士将军’原来外强中干,装腔作势,‘无肠公子’更是逢场作戏,没心没肺——程大人说我的诗骂人,你这首不是骂得更厉害吗?” 程亦风搔搔脑袋:“呵呵,不过程某现在也没人想骂,一并存在那诗庄里吧!” 众人都是哈哈大笑。而臧夫人就暗暗推了推丈夫,使个眼色,那意思是:他俩可不就是一堆么?你快撮合撮合啊! 可惜臧天任正被那螃蟹诗吸引,把夫人交代的正事都忘了,也没领会出这眼神的意思,只道:“你们都骂绝了,我可不来献丑。不过却想起一个故事来——说是有一个穷书生在街上卖字度日,一日遇上了泼皮,死气白赖,非要他画一幅扇面不可。书生不能和泼皮们动手,只好答应。一时写就了,画了一幅石蟹图,还题一首诗。泼皮们们胸无点墨,不知说的是什么。不过书生因要收档,所以不能解释,就让他们别处找人问问。泼皮中为首的那个其实是个宦家子弟,回家后就叫他父亲读给他听。这可把他父亲气得半死,原来那诗写的是:‘一身青铜甲,两只黑铁叉。将军好游猎,横行到农家。伤了狗尾巴,夹坏猫脚丫。又入菜园去,剪下数枝花。映映夕阳斜,小儿骑竹马。归来见将军,将军把话发:龙王跟前我最大,今日巡游到汝家。美酒佳肴何所在?与俺先来一壶茶!小儿望将军,回身唤姆妈。姆妈出门看,要儿无须怕。此乃水中鲜,看吾整治它。你只须:卸了它的爪,拔了它的牙,大大的生姜把它辣,醋一碗,糖一把——我儿,你吃去吧!’” 他念完,程亦风早笑得一口茶也喷了出去,符雅伏在桌上直叫肚子疼。小莫扶着窗栏直打颤,公孙天成也忍俊不禁:“这人可真是把泼皮们骂得够厉害的。不过,螃蟹虽横行,却不该受到世人如此轻慢啊!” 程亦风道:“先生的意思是?” 公孙天成道:“螃蟹居于河滩之上,以腐尸粪便为食。若无此君,河滩岂不早就积满陈尸腐臭了?” 余人都呆了呆,过去从不知道这一点。符雅道:“那先生莫不是要为螃蟹做一首赞歌?” 公孙天成道:“老朽倒是想呢,不过一时还未得着佳句……”说时,擎着酒杯,暗自思考。 几人是黄昏来到*居的,玩了这一会儿便天黑了。这时一轮明月高悬空中,不见半朵云彩,亮丽异常。大家都觉得神清气爽。 *居地处闹市,左近有不少酒家,处处客满,有的觥筹交错,划拳行令之声不绝于耳,有的则轻歌慢舞,伴着文人骚客吟诗作对的推敲。这是一派繁华安宁之景。 只愿天下能长久这样的美好下去,程亦风想。 正这时候,听得店堂中一阵锣鼓之声,众人从雅座里望过去,见是大堂里的戏台上要开戏了。大家也都兴致甚好,把螃蟹诗都丢开一边,等着瞧那边有什么新鲜。 那锣鼓响了一阵之后,台上来了一个小丑,闪转腾挪,功夫甚是俊俏,最后一个筋斗翻到了台前端,腰里抽出一面小旗来,朝店堂中众人一指,道:“呔!尔等敢不叫好?知我是何人么?我乃樾国惊雷大将军玉旒云是也!” 台下人一愕,既而爆发出一阵笑声。楼上雅座里的诸人则是面面相觑:虽然自从朝廷公开宣布大青河的彻底胜利之后,民间与此相关的戏文、评书层出不穷,不过这出戏里竟然把玉旈云弄成一个小丑——虽然是楚国之敌,但也不至于用此手段毁人名声吧? 程亦风皱了皱眉头。符雅见了,笑道:“也许这会儿樾国也有个戏台,上面程大人也是小丑呢!” “我可没有那么好的功夫!”程亦风笑笑——此事还不值得介怀。 台上那小丑报了家门,就开始进入正题——原来是讲大青河石坪之战的戏——上来一个武旦扮崔抱月,率领民兵将石坪攻下,小丑气得在台上直翻跟头,派了几员大将前去收复城池,都被武旦一一击溃,然而武旦收到一封信,云:“兵部尚书程亦风令尔撤退”,她不能抗命,即开始悲叹书生治军,使她错失了彻底消灭玉旒云的机会。 几个戏子都是唱做俱佳的,戏词也写得雅俗共赏。只是,编得离谱,尤其最后那一段,直叫雅座里几人目瞪口呆。楼下也有客人大声道:“这是演的什么乱七八糟的!程大人哪有你们说的那样?便是咱们没有亲眼去大青河看一看,街上没有哪个说书的事这样说的,也素来没有见到哪出戏是这样唱的!”旁边许多人也纷纷赞同:“不许在这里说程大人的坏话。再演,咱们要砸杯子了!” 武旦倒彩喝得愣住,后面丝竹管弦班子也听到骚动,停止了演奏。 小莫解气地道:“好,砸死这群满嘴胡说八道的家伙!”说时,拿了个杯子要朝下掷。 公孙天成叫住了他:“打也没用。一个戏班子编出这样一台戏来,要花不少的功夫。戏班子的人也早该能料到演出来会被人喝倒彩,演这戏一文钱也赚不着——背后必然有人支持指使。我看今天这戏也是特别演给程大人看的。” “那程大人不看,他们不去无趣了吗?”符雅笑道,“我们还是接着喝酒吃螃蟹。该轮到公孙先生作螃蟹颂歌了——”才说,却听到楼下又一阵骚动,有人道:“崔女侠来了!”大家望望,果然看到崔抱月走进了*居来。 她显然不知道方才的闹剧,目不斜视地直朝楼上走。客人中便有人叫道:“崔女侠,你是来看戏的么?”崔抱月莫名其妙。客人中就有七嘴八舌跟她讲剧情的——她在百姓的心目中自然是巾帼英雄,不过,方才的戏实在将她抬得太高,而将程亦风贬耳太低,有些人难免要把她和编这戏的人联系起来,窃窃不止。 崔抱月听罢,嗤之以鼻:“我崔抱月是什么样的人,你们总晓得。程亦风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们也晓得。何必管这戏文怎么说?难道明天突然来了一个给玉旒云歌功颂德的戏班子,玉旒云就从女强盗变成了贤德淑女了么?”她看了看台上的戏子,道:“演啊,把你们叫来就是要演戏的嘛——你们的主子在楼上吗?” 众戏子早就呆住了,班主从后面跑了出来:“崔……崔女侠……我们也是混口饭吃……什么主子不主子的……实在是不知道。” 崔抱月冷笑:“好,就算你不知道。我自己去把他揪出来——我说是谁神神秘秘地叫我上*居,现在见你们耍猴戏,我看这人多半是个无聊文人。哼!”她说着,分开人群,大步朝楼上走。 程亦风看着她似乎径直往自己这间雅室来了,不禁心中一惊:哎呀,莫不是有人故意要叫我跟崔女侠起冲突?这女人可难缠得很!不过这一时间,躲也没处躲,藏也没处藏……心里一烦乱,差点儿又把筷子伸到砚台里去。亏得符雅帮他轻轻挡开了。 这女子善解人意,起身往外走,打算崔抱月一旦来找麻烦,她可先敷衍着。可谁知崔抱月经过雅室门口,半步也不停留,一直走到店堂的那一头去了,这才在一间雅室门前站定,喝道:“藏头露尾算什么好汉?出来跟本姑娘会一会!” 她话音落下,雅室里果然走出人来了,还不止一个——是冷千山、向垂杨、董鹏枭、鲁崇明,以及他们那一党的其他官员。 崔抱月其实自大青河之战过后和冷千山等已经不像过去走得那么近了。这时见到,先是愣了愣,既而怒形于色,道:“冷将军,这是什么意思?有时间不回去揽江操练兵士,搞这些无谓的名堂?叫我来究竟是要做什么?” “你——”崔抱月虽然贵为陈国夫人,但是和冷千山一手提拔密不可分。她竟然敢这样同自己说话?冷千山真是气白了脸。 鲁崇明不想外人看笑话,就出来打圆场:“陈国夫人误会了,这天香轩里所有人都是是被下帖子请到这儿来的。你也得到帖子了么?真是奇怪!” 崔抱月呆了呆,道:“是。”因从袖中取出一封请贴来。众人见了,也各自拿出请贴来,竟是一模一样的——宝石□底,烫金大字,内中写“八月十五中秋佳节,*居,天香轩,恭候大驾”,后面却没有落款。 冷千山等人是赴约而来,程亦风却是臧天任请的,符雅想,莫非这个“有心人”连程亦风的一举一动也晓得?如此还是不要露面得好!她因不再立于门口,回到桌边。大家都默默地喝酒吃菜,生怕有太大响动会把冷千山引过来。 那边鲁崇明道:“事情真是蹊跷,不过这戏班子跑不了,*居的掌柜也跑不了,咱们且去问问——大不了叫顺天府统统押回去,不怕他们不说。” 众人都赞同,于是一同下楼去兴师问罪。戏班子的人知道出了麻烦,已迅速地拾掇了东西,准备溜之大吉,被冷千山一声断喝拦在原地:“你们快老实交代,这戏究竟是什么人指使你们演的?” 班主吓得两腿如筛糠,“扑通”跪倒在地:“大人……小……小的真是被财迷了心窍……有人给了我们班子一百两银子叫我们演这出戏……小人开始也不答应,毕竟歪曲事实,诋毁程大人……” “关程亦风什么事!”冷千山道,“你且说,是谁给你的银子?” “小人……小人不认识。”班主磕头道,“不过肯定不简单——小人本来想,拿了拿了银子就溜走,不趟这浑水,但那个人说,八月十五那天他要和他家主人一起来看戏。小人恐怕不好好演,会招来杀身之祸……请各位大人一定要替小人做主啊!”说时,声泪俱下。 冷千山厌烦地挥挥手,叫他闪开一边去听候发落。余人心中都想道:这背后的神秘人应该也在*居中吧?他看的恐怕不是台上的闹剧,而是台下的好戏! 冷千山把*居的掌柜唤了过来:“是谁让这戏班在你*居登台的?” “大人明察!”掌柜道,“这戏班在小店唱戏已经有半年工夫了。小人也不知道今天会唱出这戏来——小人方才在后面看帐本,没听见前面唱什么。要不然,早就把他们轰下去了。” 冷千山才不在乎轰不轰人——反正被诋毁的是程亦风。他只想找出是谁耍弄他。因叫那掌柜:“天香轩是什么人订的?把你的帐本拿来。”又叫向垂杨:“你不是带了几个亲兵来吗?叫他们立刻找顺天府把这儿围了,连只麻雀也不许飞出去。” 向垂杨应声去吩咐手下办事了。不时,那掌柜也把帐册拿了过来。冷千山看天香轩的预定,上面写的竟赫然是自己的名字。他不由怒道:“谁敢冒我的名?你看到来订房的是谁么?” 掌柜陪着笑脸,指那帐册道:“大人请看,这是半个月前就定下来的。小店中秋的生意总是特别好,非要提早预定不可。那么久远的事,小人哪还能记得?来人应该是自称您府上的下人吧……小人如何识得?” 这倒也是!冷千山愈加愤怒,将凡是在中秋这天订了雅室的人名一一查看,想找出个嫌疑者来。于是,就看到了臧天任的名字——臧天任和自己没什么大过节,但是他和程亦风一个鼻孔出气。这还不人赃并获?因指着楼上程亦风所在的碧云轩道,“程亦风,你这缩头乌龟。你给我出来!” 程亦风当真叫苦不迭,但也别无他法,只有出了门,还不及挤出写勉强的笑容,冷千山已大步冲上楼来,骂道:“我早也该想到是你。就你这种臭书生才能想出此等不要脸的无聊招数!你在朝堂是整我不倒,就用苦肉计?你想让天下人都以为我冷千山是诋毁你名声的阴险小人,是不是?走!咱们进宫去太子殿下跟前说个明白!” “冷将军!”臧天任抢上前来,“若真是程大人用匿名信邀各位来到*居,特地施了苦肉计要看诸位的笑话,他怎么会料不到将军现在的震怒?又怎么会想不到将军要彻查*居中的人?那他怎么还会让臧某留下姓名,又大摇大摆地坐在这里?他原该混在一楼的客人中,见势不妙就立刻离开,省得惹一身腥啊!” 此话也有道理,冷千山眉头皱得可以夹死苍蝇——不过,若不大闹一场,自己颜面何存!即冷笑道:“好,反正现在向将军的亲兵也把*居看守上了,就一个一个地查,看到可以的,都押到顺天府去法办——离间将相,可治谋反之罪!”当下喝令楼下客人分两排站好,鲁崇明的亲兵上前去一一询问姓名和来路,且叫那戏班班主前来辨认,看有没有叫他们演戏的主谋。而冷千山自己就拿了掌柜的帐册,在楼上雅室里一间间唱名出来盘问。一时间,*居里鸡飞狗跳,闹得不可开交。 程亦风直摇头。小莫也嘀咕:“这哪儿能找到?要真是什么大有来头的人物,那班主又没见过人家,就只见过随从——大人物的随从多得去了,今天一定就带那一个出来么?” 公孙天成道:“大人物也不见得就是大人物的样子,也许人家早就扮了个小二或者扮了个亲兵什么的,正看得暗自开心呢!” 程亦风知道公孙天成暗指小莫是樾国奸细,笑了笑,帮这孩子解围:“先生说的有道理——你看那个伙计,会不会就是幕后主谋呢?”随便一指,正有一个伙计提着茶壶来给他们添水。到近前两人打了一个照面,程亦风不禁一惊:这人,好奇怪的一双眼睛,怎么看起来好像是绿色的?怕不是中原人吧?他忍不住多看了这人两眼。但这伙计自倒茶水,又收拾桌上的螃蟹壳儿,并无半分可疑之处。是自己多心了,程亦风想。 这时,冷千山已经把雅室里大半的人都叫出来了,走到了程亦风碧云轩的隔壁,喊道:“王富贵!” 那名字难免使人联想到一个脑满肠肥的生意人,众人也都是这样以为的。不过,只见珠帘内人影晃动,悉嗦几声,走出两个青年来。前一个着白衫,后一个着蓝衫。白衫者中等身材,面庞冷竣秀丽,一双眼睛仿佛能把人心看穿;而蓝衫者英武矫健,挺拔得仿佛北方的杉树,偏偏面容谦和镇定,不带一点儿武人的粗鲁。他们一出现,就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这两人中的一个叫王富贵吗?不会吧! 冷千山也是一个想法,将两人都上下打量了一番,道:“谁是王富贵?” 蓝衫青年看了看他,道:“我们都不是。王富贵将这间雅室让给我们了。” “哦?”冷千山挑起了眉毛:多么可疑!“王富贵呢?”他问,低头看了看*居的记录,“他一个月前就来订了雅座,怎么突然让给了你们?” 白衫青年无声地冷笑,道:“我喜欢这个位子,又出得起价钱,王富贵嘛——看他的名字就知道是个惟利是图之人,他今天在家里喝酒赏月不也很好么?” 听了这样的话,冷千山自然更加怀疑了,道:“这间雅室有什么特别,你非要夺人所好?” “你是……冷千山将军?”白衣青年眯起眼睛看了看他,“难道楚国律例有规定吃饭坐什么雅座要向本国将军回报么?” 冷千山本来就一肚子脾气,听这青年出言不逊,立刻发作:“律例是没有这么一条,不过现在有人意图谋反作乱,本将军为了江山社稷,不得不采用非常手段——说,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强买下王富贵的雅座?你究竟有何企图?” 青年哈哈大笑:“谋反作乱我就没有看见,有人睡不着觉怪床歪,小题大做,拿了鸡毛当令箭——这个,恐怕*居里每一个人都看到了吧!” 程亦风也觉得这两个青年看来并非寻常人物,也许真的是闹剧的幕后策划者。不过冷千山做事嚣张跋扈,白衣青年敢一语道破天机,倒也叫人不得不佩服。 冷千山果然火冒三丈:“黄毛小子,敢如此跟本将军说话?”一只巴掌,“呼”地就朝白衣青年脸上抽了过去。 白衣青年却躲也不躲,轻轻抬手一格,就将冷千山的手腕格住:“怎么?将军不仅喜欢小题大做,还喜欢随便当街打人的么?” 冷千山只觉自己的手腕好像撞到了钢铁之上,疼得差点儿叫了出来,青年的话,自然无暇回答。然而白衣青年也根本就没想要他回答,自笑了笑,道:“方才那出戏,在下也看了,实在不知道为了什么会使将军如此兴师动众。” “这戏颠倒黑白,”董鹏枭道,“污蔑……程大人。” “哦?”白衣青年目光一转,看到了程亦风,“我怎么没听出污蔑程大人来?这戏是赞崔女侠巾帼不让须眉,勇破敌军。自古传奇话本都难免夸张,然而崔女侠的确是率领民兵攻下了樾国重镇,大家只消知道这一点就好了。全国上下当以崔女侠和她的民兵战士为榜样,勇赴国难,马革裹尸。唯其如此,樾人才无可乘之机。” 崔抱月虽然一年来被人家当成巾帼英雄捧惯了,却还是第一次被一个这样英俊的青年称赞,不觉红了脸。 白衣青年继续说下去:“至于程大人突然下令撤军,乃是因为权衡利弊——如果崔女侠在当时的情形下还继续监守石坪城,恐怕樾人大军回师,民兵将全军覆没。崔女侠身在石坪,不似程大人了解全局军情,一时对程大人的命令难以理解,也是人之常情——相信她凯旋之后,就已经明白了程大人的用心良苦,还要暗中佩服程大人大智大勇,敢于取舍——这如何是污蔑程大人呢?” 白衣青年并未大声呼喝,但说话清晰响亮,正个*居里的人都听到了这席话,纷纷点头,以为有理,连那一脸哭丧的戏班班主也突然觉得自己仿佛是做了一件大好事一般,思量这回不仅得了银子,又演了一部传世绝唱。 冷千山可不买这帐,怒冲冲地揉着手腕道:“满口胡言,砌词狡辩。我看这挑拨离间之事必然是你做的无疑。你到顺天府里去胡说八道吧!” 白衣青年冷冷一笑:“这戏哪里挑拨离间了?既赞了崔女侠,又赞了程大人,还鼓舞了举国上下的士气——怎么就你冷将军看了不舒服呢?常言道‘说着无心,听者有意’,莫非是你自己心里有鬼,所以才看戏看得如有芒刺在背?” 冷千山当然就是因为一直针对程亦风,所以才怀疑有人故意把这“污蔑”程亦风的戏文推到自己头上,一时被白衣青年说的哑口无言。 白衣青年还接着道:“就算这写戏的人果真别有用心,要挑拨离间,究竟他是希望大家把话说开了,一笑了之,还是指望诸位疑神疑鬼,闹得鸡犬不宁——冷将军可以自己考量。” 这是拐弯抹角地骂冷千山没头脑。真恨不得跳起来将这小白脸打个稀巴烂。可是,方才已经领教了人家的功夫,又吃了苦头,没有顺天府的官兵来撑腰壮胆,他还不敢轻易动手。 白衣青年道:“冷将军还要继续追查这戏是谁写的么?请便吧。在下戏是看完了,酒还没喝够,先回席上去了。少陪!”说时,拱了拱手,和蓝衣青年二人一起回到了自己的雅室之中。 冷千山想:反正不怕你飞了!一会再来计较!便招呼人继续唱名审查。不过他心里已经十分确定是这两个神秘青年在搞鬼,接下来的审查也就不甚认真,随便问几句便了。程亦风看得直是摇头叹气:朝廷上怎么出了这样的官员?朝廷怎么能容下这样的官员?就算那两个青年真有什么不轨企图,但俗话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若不是有冷千山这种私心着重的官员,哪里又能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 符雅似乎能读懂他的心思,道:“大人何必为此烦恼?你要是搅和进去,有些人还更有文章作了。既然‘嫌犯’都回去喝酒了,咱们也继续吧。”说时,替程亦风打起了帘子。 程亦风微笑着点点头,心道:这个女子还真是有大智慧,难得。便和公孙天成,臧天任夫妇走回了雅室中。小莫却不动,仿佛对这场闹剧十分有兴趣,一个劲儿地盯着隔壁的雅室看个不歇。符雅不得不唤:“小莫!难道你想惹麻烦么?” 这年轻人一怔,笑道:“那位公子还真有意思,瞧把冷将军气得!”也跟进了雅室来。 才注意到方才那添茶的伙计还未走呢,想是在雅室中看热闹耽搁了,见众人还席,才低着头退出去。符雅同他匆匆照了个面,怔了怔:咦?走到桌边再想想,又回头要看那人,不过已经去远了,连背影也不见。 “怎么?”公孙天成问道,“那伙计有什么不妥么?” “似乎在哪里见过。”符雅回答。 “符小姐也……看到那人的眼睛了么?”程亦风道,“好像是绿色的呢——方才我看到,以为看错了。” “绿眼睛?”符雅惊道,“他低着头,我倒没看清楚……要这么说来……”她沉吟着:“那可就奇怪了,莫非他是……” “等等。”公孙天成突然道,“符小姐请先不要说。今晚这*居是个是非之地,若此人大有来路,小姐一泄露天机,恐怕被什么有心人听去了。还是等离开这里再说。” 符雅不知道公孙天成是防小莫,程亦风猜到了,也只能摇摇头:“搅成这样,我们还怎么继续赏月呢?不如把月饼和酒带到我那儿去,还清静些。” 余人都说“也好”,唯小莫恋恋不舍这闹剧的结局:“就不看顺天府来了冷将军怎么下台?” “有什么好看的?”公孙天成道,“那两个人都身手不凡,不知是绿林里哪一门哪一派的。就算是顺天府所有的兵丁都出动,也伤不了他们分毫——你是想留下来看打架,还是怎么?不过,老朽看来,打架也没得瞧,这两人不会干坐着等人来找麻烦。他们一回那雅室,恐怕就已经脱身了。” “这怎么可能?”小莫道,“难道他们真会飞不成?我要瞧瞧去!”说着,径自站了起来,也不顾礼貌,真到隔壁的门口张了张。回来时,满面的惊讶:“先生,您真神了!两人真的不见了!” 公孙天成并不曾自负“料事如神”,不过对自己的谋略还算满有信心。然而这一次,却失算了——他当然是算准了冷千山抓不到那两个神秘的青年,也猜中了符雅认出的店伙计是个不寻常的人物——为了不让小莫听到符雅的话,他一直等到在程亦风家饮过了酒,赏完了月,才问符雅此人是谁。符雅道:“我随先父在西瑶时见过太子段青锋,虽然当时看得不十分清楚,不过依稀有个印象。但我确实知道他的眼睛是绿色的。程大人既然看到了绿眼睛,我就有些怀疑是他——只是,西瑶太子到我们这里来做店伙计干什么?恐怕是长得像而已。” 公孙天成拈须沉吟:“的确是蹊跷,得派人去好好查一查。” 他本以为事情没有声张,就不会打草惊蛇,谁知第二天亲自到了*居,假装随意向掌柜问起昨天的伙计时,掌柜一脸苦相:“别提了,竟是个浑水摸鱼的混帐!乘着昨天乱哄哄的一团,就偷了柜台的钱匣子,溜了!” 卷款潜逃!这可不像是西瑶太子的作风。哪怕是他觉察身份可能被人识穿,要立刻离开,也不会做这种偷钱的事——岂不是更加惹人注意么!但,偏偏就是和符雅打了个照面后匆匆出逃,总有些可疑。“报官了么?”公孙天成问。 “怎么没报?”掌柜道,“昨天半夜里就报了顺天府,不过那儿都忙着帮冷将军捉拿那两个年轻人呢。” “他俩也没消息?” “没——冷将军叫人画了他俩的画像,现在要在京畿一带通缉,说不准还想发到全国呢!”掌柜说时一指店堂的柱子,果然贴了那两的青年的头像,画得栩栩如生。 或许这两人和那绿眸伙计是一伙的?公孙天成没有头绪,但如今既然断了线索,也无法追查。他便回来见程亦风。 然而来到兵部,却说程亦风已经去靖武殿了,老先生唯有等着。这时,就见一个兵丁火急火燎地闯了进来:“大事不好了!我要见程大人!” 公孙天成见他是顺天府服色,心中一凛,即问:“何事?程大人不在,和我说也是一样的。” 兵丁手里拿了卷纸,展开来,也是那两个神秘青年的通缉文榜。 “抓到他们了?”公孙天成问,有点儿吃惊。 “不……”兵丁有些上气不接下气,“这是……这是玉旒云……”他手一指那个白衣青年的头像,又指那蓝衣青年:“这是石梦泉。” “什么?公孙天成大惊,“你从何得知?” 那兵丁道:“小人原不是顺天府的,参加过大青河之战——当日程大人派军东进截击樾军,小人就在其中。当时玉旒云正要率部逃回河北去,小人是拦截的前锋,就和她交上了手。玉旒云斩小人一剑,但小人侥幸不死。她的模样,化成灰我也记得。当时她与石梦泉同乘一马,所以石梦泉小人也能认出来。因为大青河之后小人身体受损,不得再在军中,就调到了顺天府。” “你确定没有认错?”公孙天成这时不知道是希望兵丁认错还是认对,声音也微微打了颤:玉旒云,她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只带了一个部下就潜入楚国来?即使是要打探虚实,也没有以身犯险的道理。更没有道理在*居里导演一出闹剧,让自己成为瞩目的焦点——看她以往的所作所为,并不是一个追求“白开心”之徒。 兵丁道:“除非是顺天府的画像画错了——那也不会两个一齐画错的。除非世上还真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两个人,而且还同样形影不离。” 公孙天成眉头深锁,忽然又听到了小莫的声音:“咦,程大人还没有回来吗?”只以探身,又要退出去。公孙天成心中突然一闪——小莫!前夜冷千山和神秘青年争执时,小莫最关心是何结尾,最担心两个青年被冷千山抓去。小莫!若把这一切都串起来……那么白衣青年是玉旒云的可能性极大。当即喝到:“站住!”同时从顺天府兵丁手中夺下那通缉文榜来,大步走到小莫的面前:“你还要装到什么时候?你的主子在哪里?” 小莫呆呆的:“公孙先生,您说什么?” 公孙天成几乎将文榜丢到了小莫的脸上:“玉旒云——她到这里来有什么企图?你若不老实交代,就等刑部的大人们来问你吧!” 小莫十□岁的大小伙子,竟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差点儿哭了起来:“先生这是什么意思?又是要说我是樾国的奸细了?我哪一点像是奸细了?您倒是问问程大人,跟在他身边这么久,他交代的事我可有办砸过?我什么时候做出对不起他的事来了?先生怎么老是要冤枉我?您找出凭据来,要杀要剐随便你!” “收起你那可怜相!”公孙天成冷冷道,“程大人不在这里,我不吃你那一套!” “我……我去找程大人来评评理!”小莫揉着眼睛,转身朝外跑。 这次公孙天成没有阻拦,只冲着他的背影高声喊道:“要去给你主子报信么?那得快一点儿!咱们就要把通缉文榜发到全国了,天罗地网,她可跑不了!” “先生!”正巧程亦风回来了,差点儿被小莫撞倒,“先生说什么报信?” “大人请看——”公孙天成递上画像,又让那顺天府兵丁将经过说了一回。 “这是玉旈云?”程亦风怎么也不相信,“昨天那个白衣青年满口地道的凉城腔啊!若这是玉旒云,那出闹剧又是她的杰作,那她岂不是已经藏匿在我国许久了?咱们在楚国的探子可不是这样回报的。” 的确古怪,公孙天成也回忆起那白衣青年的口音来。 程亦风又接着道:“先生怎么老是针对小莫那孩子?大青河的时候你就怀疑他——他去了石坪城,不是好端端把崔女侠的民兵队伍带回来了么?要是奸细,还不帮着樾军把咱们的民兵都杀了?” 公孙天成冷冷的:“樾军却几乎不费一兵一卒就夺回了石坪,他们的暗桩子也没有暴露,这可是一举两得的好法子!” 程亦风知道争论不出什么结果来,缄口不言。 公孙天成却忽然一笑:“试试他而已——若他真是樾国的奸细,那么知道我们通缉玉旒云,一定要想办法帮助他主子,那么,他就会把们引到玉旒云身边——抓到玉旒云,虽称不上是对樾国一劳永逸的打击,但总可以使天下太平一段时日。相反,若他无所动静,那他的嫌疑就减小了。而另一方面,我们仍然可以全国通缉玉旒云,或是抓住她,或是扰乱她的计划。” “全国通缉玉旒云?”程亦风踌躇道,“这恐怕不妥吧?不论此人是不是真的玉旈云,诏告全国百姓官员敌国将领大摇大摆地在我楚国境内逍遥,势必造成恐慌,后果也许不可收拾!” 公孙天成笑了笑:“老朽说要全国通缉,并没有说要通缉玉旒云。”他拾起落在地上的通缉文榜,端详着:“悬赏捉拿这两个人,又不一定要说出他们的名字。大家只要知道他们长得什么样就足够了——是皇亲贵族也好,江洋大盗也罢,只消扰得他们无处藏身,一事无成,就已经足够了。再说,假如真是玉旒云,她悄悄来到我国的事河对岸的人或许还不知道呢,如果能把这消息传过去,她树敌如林,想钻空子找她麻烦的人不在少数——传递这消息也不需要说出名字,只要画像就够了。咱们不认识她,樾国那边可多得是人认识她呢!”这样说着,又问那顺天府的兵丁道:“这位军爷,还没请教你的姓名?” 那兵丁道:“小的名叫魏进,听候程大人和公孙先生的差遣。” “很好。”公孙天成道,“魏兄弟,还有别人能认出玉旒云来么?” 魏进摇了摇头:“小的不清楚。当时跟玉旒云正面交手的,几乎都死绝了——如果只是受伤没死的,应该和小的一起留在京城,可是小的一个也没见过,所以估计都没了命。还有追着她上船桥的,那些人多半还活着,可是都还在北方呢。其他若还有谁,小的不知道。” 公孙天成点了点头——总得想个办法不把这事张扬出去。“魏兄弟,方才我和程大人说的话,你总听见了。玉旒云来到楚国的消息最好不能泄露出去——能认出她的人有多少,会去顺天府报告的人有多少,咱们控制不了,只好听之任之,实在泄露了,也就只有按照泄露了来办。不过,那莫校卫,我怀疑他是樾国奸细,你可愿去监视他的行踪么?” 魏进调在了顺天府,日子虽然比在前线冲锋陷阵好过得多,但是立功的机会少了,升迁几乎不可能,公孙天成交给这样一个任务,又可以说是直接替两殿大学士办事,哪有不乐意的?他当即点头道:“小的要怎么做,请先生和大人吩咐。” 程亦风当然是很不赞成监视小莫的。不过,这也是小莫可以证实自身清白的机会。他也就没加干涉。因为要汇总各处新法奏章的缘故,他回到家中,夜色已浓重,秋风也有些凉意。本想直接歇息,却见书房亮着灯。大约是童仆打扫时疏忽了,他想,因走了过去,可推门一看,却吓了一跳——只见自己的书桌前坐着一位青衣公子,面貌俊秀,气度非凡,听见开门声,就抬头望了望,两人一照面,程亦风就看见了那双冰绿色的眼睛——这可不就是“卷款潜逃”的*居店伙计么!他愣在原地。 青衣公子笑了笑,站起身来:“程大人,昨夜在*居匆匆一面作不得数,现在请容我重新说一声‘幸会’——在下段青锋。”说时亮出一面黑底描金的令牌,上面正写着“西瑶武德”,是西瑶皇帝的信物。 “幸……幸会……”程亦风怔怔的,不知要如何反应。 段青锋倒自由自在如在自己家中,翻着桌上程亦风的一本诗集,道:“久仰程大人才名,昨夜在*居听你作螃蟹诗,就十分惊叹,今日看了这些诗稿,愈加佩服。” 程亦风不答话,盯着这位不速之客。 段青锋微微而笑,灯火使他的那双绿眼看来充满了威胁:“我一直好奇让玉旒云铩羽而归的军神是个什么样子。” “世子殿下现在见到了?”程亦风耸耸肩——他故意要称段青锋为“世子”因为楚国还不曾正式承认西瑶独立。 段青锋对称呼全不在乎,笑道:“不错,是见到了。如果我是今天才到凉城来,恐怕见到这样的程大人会大吃一惊。不过,好在我已经来了快三个月了,程大人的诸多事迹,我都听说——本以为程大人在阵前随机应变,多少要有些……恩,怎么说呢?”他摸着下巴:“多少该像那话本中的传奇军师,有些多智而近妖,至少是有点儿小聪明。不过,原来大人是个饱学之士。” “世子殿下过誉了。”程亦风道,“您远道而来,除了要见在下一面之外,恐怕还有更重要的事吧?当然,以天潢贵胄之躯潜伏在*居中任人呼喝,也不会就为了偷取掌柜的银两——世子殿下究竟有何贵干,程某可不喜欢绕弯子。” 段青锋侧着头,瞥了他一眼,似乎充满兴趣:“咦,我还以为中原文化博大精深,大家都喜欢话里套话,读书人更喜爱弯老绕去,旁敲侧击,迟迟也不肯切入正题,以示礼貌——原来程大人如此直爽,值得小王一交。” 程亦风看他这样故弄玄虚,心里就很不耐烦,几乎出言讥讽:跟中原学士自然要讲礼貌,跟蛮夷之辈,大可不必麻烦!但他终于还是忍住了,无谓的逞口舌之快,只会带来麻烦。他继续沉默。 段青锋见他不接茬,挑了挑眉毛:“怎么?小王说的还不够明白么?小王以为程大人值得一交——我西瑶人以为,楚人值得一交。大人这下明白了么?” 程亦风一愕:西瑶要和楚国结盟么?他斟酌着字句:“世子殿下若是为了结盟,为何不全副仪仗,率众而来?我等也好接待。似这样……” “怎样?”段青锋笑道,“在*居里当伙计么?哈哈,大人年轻时似乎喜欢留恋烟花之地,小王其实也有此爱好。在市井混得久了,就知道,看一个国家,若只看冠冕堂皇的场面,什么也看不出来,非得到龙蛇混杂之地,才见人的真面目——小王在*居里这么久,该听的,该看的,不该听的,不该看的,都见识到了——昨夜的那场戏,算是个收梢吧。还真精彩呀!” 原来是他的手笔!程亦风愣着。 段青锋不知从何处变出了一柄折扇来,“哗”地展开了,轻轻摇着:“希望小王的拙作没有冒犯大人。小王不似程大人出口成章,编这戏文可真是花了不少脑筋,前后写了一个多月呢。本来还想着怎么才能让程大人看到,正巧你就上*居来赴宴。可惜没演完。” 程亦风真是又好气又好笑,隐约想起符雅曾经讲过,这位西瑶太子除了好事没有一样不精通的,到一个天朝上国来请求结盟,居然微服而来,隐居市井,还用戏文捉弄朝廷命官——要是被冷千山知道了,说不定会折腾着发兵攻打西瑶。 “程大人一定觉得小王这事做得很疯癫吧?”段青锋绿眸中的笑意更深,“小王知道程大人长于应变。不过,在朝堂上辩论政令,或是在前线对付敌人,都是‘大事’,大到几乎与己无关。小王总以为,看一个要看小事,看成大事者所‘不拘’是那些‘小节’,因为小节上的表现才是一个人的真品质,真品质自然显露,才叫‘不拘’,一个人的成败,除了机遇,那就是靠着真品质。” 程亦风呆了呆:还以为这青年当真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未料他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世子殿下又看出了程某什么小节?” 段青锋将扇子一合:“宰相腹中好撑船。冷将军发火了,崔女侠激动了,整个店堂的客人也都议论纷纷,唯有程大人好像事不关己一般。如此气度,小王佩服。” 程亦风随便拱了拱手,算是应答,暗想:要说到气度,倘若那白衣青年真是玉旒云,她才是好气度——这戏虽然多演绎,但唯一被丑化的,就是玉旒云的形象。原本听说此人心胸狭窄,睚眦必报,但她后来竟然面不改色的把那戏夸赞了一番。有所谓“小不忍则乱大谋”。玉旒云倒还挺能忍的。这样想着,猛地又感到一阵寒意:那她的“大谋”究竟是什么? 段青锋离开了书桌,踱了几步,仿佛是打量程亦风的藏书,但是时不时又回头看看看程亦风。 “世子殿下远道而来,”程亦风道,“程某还没有招待茶水……” “不必了。”段青锋道,“小王来找你,也不是为了叨扰你一杯茶,再说,大人的书童……”他一指房间的角落,只见童仆正蜷缩着熟睡:“大人不必担心,小王不想别人知道我在楚国,所以就暂时让那孩子睡一会儿。”说完,看到程亦风惊愕的模样,又微笑着加了一句:“小王是从……后院跳墙进来的。” 这人还有多少出人意表的地方?程亦风不想去猜测:“世子殿下是说西瑶要和我国结盟么?西瑶本就是我属国,‘结盟’的提法,恐怕不妥吧?” 段青锋眯起眼睛,笑着,道:“敝国与贵国实际是什么关系,大人何必自欺欺人?大人难道想和敝国开战么?” “开战于你有何益处?”程亦风道,“楚军的人数恐怕比你西瑶临渊城的人口还多。” 段青锋微笑:“樾国的军队也不比贵国凉城的人少啊。这时候贵国会向我宣战么?” 这年轻人果然不容小觑。程亦风想,虽然这名存实亡的从属关系依然事关楚国尊严,他身为朝廷命官,不得不维护,但是若逼得西瑶人翻脸,正式宣布独立,拒绝交纳岁贡,到时两国开起战来,难免要给虎视眈眈的樾国可乘之机——屯兵在瑞津的刘子飞和吕异虽然不及玉旒云可怕,但也非善类! 就给他一个顺水人情,让他面子上得意得意,也无妨。程亦风想着,即改了口,道:“太子殿下打算和我国结盟么?为什么突然要结盟?怎么个结法?” 段青锋果然有了些许得色:“盟约自然要使双方获利。‘突然’要结盟,自然是因为有了‘突然’的事件,使得我们两国都需要这盟约——玉旒云看似落雁谷的新秀,其实去年樾国横扫北方的每一场战役她都参加过。所以,她也可以算是樾国的少年军神了。这一次大青河失利,玉旒云虽然被免了军权,不过她的皇后姐姐有了身孕,一旦产下太子,她的地位只升不降。届时,大人觉得她会不报大青河之仇吗?” 程亦风何尝想不到?但是不能让自己被段青锋的语言迷惑:“那么结盟于我国又有何益处呢?” “益处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段青锋道,“俗话说,多一个敌人不如过一个盟友。我们两国结盟,至少我西瑶就不会成为贴在楚国后心的一块烙铁。若有需要,我国的步兵、水师还可以协助盟友——大人以为如何?” 虽然不希望打仗,不过一旦开战,能有西瑶相助,总比孤军奋战来得好。程亦风即道:“既然太子殿下愿助敝国一臂之力,敝国岂有不领情的?” 段青锋笑:“程大人果然爽快。大国之臣真有大国之臣的气度。小王奉父王之命前来,早就料到盟约可成,连文书也备了。程大人再听听我国的条件,若无异议,咱们就此签了。”说时,取出一卷帛书来。 程亦风愣了一下,接过了,到灯前展开来看,只见前半部分正如段青锋方才所说的那样,是当今天下形势,阐述了结盟的益处,接着说到西瑶愿意如何帮助楚国,后面是西瑶提出的条件——程亦风生恐里面有承认西瑶独立的条款,这要到了朝会上,一定难以通过。不过连看了两三条,净在说楚国水利如何发达,西瑶请楚国帮他们疏浚运河,加固堤坝;又说西瑶海疆辽阔,常常受风暴海啸之扰,而内陆地区天江支流众多,水网密布,汛期甚长,连年泛滥,希望楚国可以捐些钱粮来赈济;还说湿热之地瘴毒肆虐,百姓苦不堪言,而楚人医术高明,恳请楚王组织一批郎中到西瑶境内义诊……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虽然语气不卑不亢,但内容就好像是属国在请求主上怜悯救助一般。他一直看到最后一条,说的是西瑶多山地,开垦不便,而楚国天江流域有不少荒地无人耕种,若楚王能允许西瑶农民到楚国境内耕种,西瑶愿意按楚制纳税。 “单看贵国所提的要求,并无不妥之处。”程亦风将帛书合起来,“不过要签盟约,程某可不能做主,还得要太子殿下过目,两殿、六部等都议过了才行。” 段青锋抱着两臂,笑道:“呵呵,国家大了也有这些麻烦,若是换在我们西瑶,一个像程大人这样中流砥柱似的人物,只要他点头,这事就成了,摇头,这事就不成。哪来那许多议来议去的麻烦?就算真要议,我父王只须将文武大臣招到宫中,同意的站一边,不同意的站另一边,若有三分之二的人都同意,那就当全体同意论处,否则就当全体不同意论处。” 程亦风知道楚制确有弊端,不过依然不喜欢段青锋说话的语气,便不搭他的茬儿。 段青锋并不在乎,将折扇往腰里一插:“罢了,罢了,小王也入乡随俗。你们爱怎么议就怎么议论吧。但是小王有一个要求——毕竟这两国结盟的大事,无论成与不成,一旦传了出去,叫樾人听到了,总知道我西瑶曾动过心思同贵国联合起来对付他们。到时还不知要玩出什么花样来。所以,小王希望商议之时不要张扬,要和约既定,才诏告天下。” 考虑得倒周详。程亦风点头答应:“未知太子殿下如今下榻何处?若商议出了结果,将去何地通知您?” 段青锋笑道:“要说‘下榻’本来是在*居的伙计房里。现在当然是不能再住下去了。我离开西瑶也有些时日,再不归去,恐怕父王担心。明日就打算起程南下。” “那盟约……” “大人不须担心。”段青锋道,“结盟是小王出来该办的正事,若是没个交代就回西瑶去,岂不让父王震怒?以为我不务正业,游山玩水呢!所以,我已拜托我国礼部侍郎蓝沧蓝将大人暂时留在凉城。若贵国的两殿、六部都商议够了,决定和我西瑶结盟,就请将盟书交由蓝大人带回南方。若是最后决定不结盟,就知会蓝大人一声,他便回西瑶来告诉我父王和我。我们两国都可当这事从来没发生过,省得让那疑心病重的玉旒云抓到把柄——大人说,这样可好?” “也好。”程亦风道,“蓝大人下榻何处?” “蓝大人一直以来代表我父王出使各国,自然守得规矩,不像小王这样自由。”段青锋道,“他在夷馆里住着。大人到时去寻他就好——时候不早,小王也要告辞了。” 程亦风觉得跟此人在一处,浑身都不舒服,赶紧送客——送瘟神。而偏偏这个时候,外头响起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看一人打着灯笼走近了,是符雅。 “程大人,我来还……” 她来还书来了,猛然看到段青锋,愣了愣。 段青锋却笑道:“这位小姐好生面善,以前可见过么?” 程亦风想段青锋为了要隐藏自己的行踪,已经把童仆迷倒,这时不要对符雅有何不利才好。于是急忙挡上前去:“怎么会见过?公子请这边走——” 段青锋似乎知道他的意思,“嗤”地一笑,仿佛是说:还怕我把她吃了?但也不讲穿,径自往黑暗的花园深处走。 程亦风就示意符雅稍待片刻,自己寸步不离地跟着那绿眸王子,生怕他还有什么诡计,自己招架就算,累了符雅可是罪过。 两人一同走到后墙根儿了,段青锋突然又想了什么似的,回头道:“程大人,小王看到满街都有通缉文榜,要通缉昨夜在*居里得罪冷将军的那两个年轻人——这两个人其实也是小王的手下,陪小王做一场戏而已。程大人能不能高抬贵手,放他们一马?” 程亦风一愣:什么?那两个人不是玉旒云和石梦泉么? 段青锋看他那表情,将原委也猜出了大半,笑道:“哈哈,程大人和玉旒云多次交锋,应该对她的样貌很熟悉了,这样都被小王骗了过去?小王一定要好好奖赏这两个人才行。” 程亦风不知他玩的什么花样。 段青锋只是笑:“大人,玉旒云被樾王削了兵权,现在就好像没爪没牙的狮子。楚国上下恨她入骨,她怎么敢在这时候只身到楚国来?就算来也不敢招摇——难道她想找死么?小王演了那场戏,生怕排查起来,太容易怀疑到我这个新伙计身上,专门加了这么一段。” 程亦风简直要被这位荒唐的王子气死了。 段青锋却全都不管,笑着朝程亦风拱了拱手:“程大人,后会有期了!”说时,一飞身,跃出墙外。 作者有话要说:累死鸟...下一章彻底开始写小玉... 另外,我说老大们……关于符雅为什么认不出玉旒云——你试试你小学时的同学,十六年不见了,某天在街上撞到,是不是能一眼就认出来?我是肯定认不出的…… 01/20/2008 typo correction 01/22/2008 修改错别字 08/26/2008 补丁版-为了解决多出一章的问题,不得不把其中以章拆开,造成这一章和下一章的篇幅实际上是1.5章 39第38章 程亦风回到书房门口的时候,符雅还提着灯笼站着,满面惊诧:“方才那个……是西瑶的段青锋?” 程亦风苦笑了一下:“他说他是,小姐也说他是——我方才看他,的确如小姐所说,荒唐透顶。看来他必然就是段青锋了。” 只是为了缓和一下气氛,符雅会意,也领情,微微笑了笑,道:“段世子来找大人,所为何事?” 程亦风请她进屋,看看依然熟睡的童仆,只能抱歉怠慢,又把她带来的书放回架上,才将这天从头到尾的怪事说了一回:从段青锋自*居“卷款潜逃”开始,到冷千山全国通缉两青年,到魏进认出那两人是玉旒云和石梦泉,再到段青锋突然来访——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一天之内转了几个来回。符雅听得瞪大了眼睛:“今年中秋,凉城可真热闹啊!” 程亦风苦笑道:“热闹归热闹,热闹完了可就是个烂摊子——这位段世子也真是!就算是定下盟约之前不想被樾人知道,也不必搞出这许多名堂来,如今惹得冷千山大动干戈……我要如何收拾才好?” 符雅看到案上的帛书,拿手指捻了捻,又凑到鼻子跟前嗅了嗅:“云蚕丝帛,曼佗罗香墨,看来果真是西瑶禁宫之物。” 程亦风看她如此举动,失笑道:“怎么,莫非符小姐还嫌这真真假假的不够混乱,想告诉我说那玉旒云和石梦泉才是真的,这个段青锋反而是他们派来使障眼法的?” 符雅道:“不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么?这个段青锋应该假不了。再说玉旒云派个假西瑶王子来和咱们结盟做什么?说不通呀——大人看他所提的结盟条件如何?” “依我看都无不可。”程亦风道,“满篇‘请求’来‘请求’去的,还真像是要做回我们的属国似的。太子殿下应该是赞成的吧。我倒是怕冷千山他们故意找麻烦……” 符雅抿着嘴一笑:“对手是玉旒云的时候也不见大人这样愁眉苦脸唉声叹气。没想到冷将军比玉旒云还厉害哩!” 程亦风道:“玉旒云就算凶残,却是个堂堂正正的对手。我跟她交锋,那是各为其主。而冷千山那一伙儿……唉,把个国家闹得鸡犬不宁,他们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符雅道:“大人就别为冷将军的事心烦了,其实你不必先去找他澄清——你看,这盟书上所说的,都于我国有利处。不是实际的利处,也有脸面上的利处。既然段青锋不想把此事张扬出去,大人就只需和太子殿下禀报,然后由太子召集两殿,作急务处理。牵涉的人越少,就越不容易再横生枝节。若能尽快将盟约定下,就不怕将内情说出——到时候冷将军也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难道他还当真去西瑶找人家的麻烦么?” 程亦风一愕:“哎呀,我都被急糊涂了,怎么没想到?小姐说的没错,只要尽快把盟约定下了,一切都迎刃而解——晚了,冷千山手下什么人也‘认出’玉旒云来,可不把笑话闹大了!” 符雅道:“我也是随便说的。大人看着能办,再好不过。” “能办,能办!”程亦风道,“符小姐真是程某的救星!”说着,到桌边坐下,铺开纸,打算写一封条陈,将这盟约的利害阐述明晰,次日好交给竣熙。符雅见童仆兀自昏睡不醒,就亲来伺候笔墨。同时,程亦风一边写,她就一边读,遇到不明的,就提出来质问,力求将这条陈写得滴水不漏。 不知不觉,夜已深了,那童仆才幽幽转醒,揉了揉眼睛,惊道:“咦?符小姐您什么时候来的?这是什么时辰了?” 他本无心的一句话,却蓦地叫程亦风心里一虚,道:“你偷懒睡觉,还好意思问?快给小姐和我上两杯茶来!” 童仆应声而去,出门没多远,又道:“哎呀,大人,是三杯茶!公孙先生来了!” “哎哟,凉城热闹,大人家里也热闹。”符雅笑着,同程亦风一同起身迎公孙天成。 “夜这么深了,先生有急事么?”程亦风问。 公孙天成点点头,面色阴沉:“老朽去查了查这几个月来探子回报的消息。玉旒云最后一次出现在樾国禁宫是上个月底的事。探子报信是十天一次,飞鸽千里。八月十日的信上说玉旒云还‘郊游未回’,倘若她七月底出发,快马加鞭,这时的确是应该到凉城了。只不过,若这样算她的行程,昨天的那场戏应该不是她的杰作。” “先生别再执着那场闹剧啦。”程亦风道,“那玉旒云也是假的呢!”当下,把段青锋不请自来的事又说了一回——他口干舌燥,暗暗埋怨童仆手脚不利索。 公孙天成听了,诧异不已:“还有这种事?大人确信那就是段青锋么?” 程亦风道:“他有一双绿眼睛,拿着西瑶皇帝的令牌,符小姐也见了他的面,鉴定出西瑶所用的丝帛和墨汁,应该是假不了的。” 公孙天成道:“他说要结盟,都提了些什么条件?” “盟书在此,”程亦风道,“请先生过目。” 公孙天成先一目十行地扫了一回,又细细研读。程亦风在一旁把他和符雅的计划告诉老先生:小范围解决此事,不让冷千山插手,待盟约定下,就说出事实真相。 可公孙天成却边看边摇起了头来。 程亦风道:“怎么,我的计划有何不妥么?” “不是大人的计划不妥当。”公孙天成道,“而是这结盟条件——未想到西瑶这蛮荒小国原来倒很阴险。” “此话怎讲?” 公孙天成指着那满篇水灾海啸:“若西瑶是我属国,帮助他们兴修水利,赈济灾民,出银,出工,出药,出郎中,我朝都义不容辞。然而西瑶已经宣布独立了,此次又要作为另一个对等的国家来与我结盟。要让我们给盟国提供这许多帮助,实在……不合规矩。” “结盟就是双方得利嘛。”程亦风道,“西瑶水师步兵帮助我抵抗樾军,我国帮他们老百姓做些实事,也无不可。” “有西瑶水师步兵相助当然是好事。”公孙天成道,“不过,他们提出的这许多条件若真都照着做,那就好像把水蛭放到了自己身上,迟早要被吸干了血!” 程亦风道:“晚生不明白先生的意思。我楚国是天朝大国,礼仪之邦,看到邻国百姓受苦,岂有袖手之理?过往左近小国如婆罗门、蓬莱,朝廷扶助他们,丝毫不求回报。如今西瑶要以兵队来回报,怎么反尔……” 公孙天成打断了他的话:“大人应该知道我朝纵然苛捐杂税众多,依然国库空虚。为何花消如此之大,除了官僚庞杂冗余,贵族奢侈无度,僧侣泛滥成灾之外,这‘天朝上国,礼仪之邦’的帽子也累得我们不轻——蓬莱国来了学生,吃、住、用都由朝廷出,婆罗门国来了和尚,吃、住、用也都由朝廷出。长此以往,朝廷是挣足了面子,却也用空了荷包——如今西瑶可好,狮子大开口了,水利工程要我们修,旱涝灾害要我们赈,瘟疫疾病要我们医——这就是吃定了咱们上‘天朝上国,礼仪之邦’。最后这条允许他们的边民来我境内耕种,这更加是居心叵测了。依照大人的新法,他们开垦荒地,起初不需要交税。等过个三年五年,地也种熟了,该交税的时候,他们翻脸不认——那时,天江说不定都被西瑶划到他们自己国境里去了。玉旒云是真刀真枪地来明争,西瑶就使这种阴招来暗夺——结盟?哪里安了好心呢!” 程亦风仔细想了想公孙天成的话,虽然不无道理,但是就此拒绝西瑶的提议,也…… 符雅替他道出了心中的忧虑:“虽然段世子说过,大家买卖不成仁义在,就当什么也没发生……然而,真能如此么?万一西瑶人转过头来跟樾国结盟了怎么办?” 公孙天成自然也虑到了这一层:“盟要结,条件全都要答应——但是可以一条也不兑现。” “那怎么行?”程亦风惊道,“我泱泱大国,岂能有此无赖行经?” 公孙天成道:“他不仁,我不义。看这盟书就知道了。西瑶本就是为了从我朝图些便宜才说结盟的,根本就没想要帮我们抗击樾人。甚至,听大人方才的经历,我看西瑶人暗里打算脚踩两只船——大人请向,他们若正正经经与我国议盟,便是让樾国知道了,又如何?樾国看到我两国结盟,只有更忌惮的。就算盟约不成,樾国记恨我两国,发兵来打,首当其冲的也是我楚国,与他西瑶有和干系?如此鬼鬼祟祟,必是因为他们盘算着,若和我国结盟不成,他们就可转和樾人狼狈为奸。如今的天下,除了那苟延残喘的郑国和未成气候的漠北蛮族之外,马马虎虎可以算是鼎足三分。西瑶的这股力量稍微弱一些。不过,在楚樾之争中,单凭我两国各自的实力,谁也不可能立刻就把对方吞了。但任何一方联合上西瑶,那就不同了。” 符雅觉得公孙天成分析得甚有道理,惭愧自己年轻学浅,却满以为远见卓识地给了程亦风错误的建议。若非公孙先成及时来了,这一夜条陈写就,明天无论廷议如何,获利的都只有西瑶而已。“先生分析了这许多,符雅可不及先生缜密。不过,符雅想,无论如何,不能让西瑶投到樾国那一边去。换言之,无论如何都需要与西瑶结盟。但先生若不答应这盟书上的条件,或者是心口不一,阳奉阴违,西瑶人不是傻瓜,怎么会听之任之?” 公孙天成欣赏她能从一团乱麻中找到问题的症结所在。“答应条件是个权宜之计。。当务之急,是让西瑶人明白,只有和我国结盟共同对抗野心勃勃的樾人,他们才能继续生存下去。否则,一旦我楚国失陷,下一个遭殃的就是西瑶。” 楚国失陷,程亦风想也不敢想这事。 “左右我夜里还要回宫去。”符雅道,“不如我去把这事告诉太子?连夜就定下来,明日再去两殿过个场?” “太子是要见。”公孙天成道,“不过,两殿、六部、翰林院——这程序就不用走了。反正我们只是要太子在盟书上用印,好去和西瑶使节有个交代。先将他们稳住了,再陈述厉害不迟。” “正是。”程亦风想,若当真经两殿、六部商议,翰林院起草诏书诏告天下,那时再出尔反尔,岂不成了笑柄? “而且这样也快些。”公孙天成道,“或许能赶在段青锋没走的时候……他这么急着要赶回西瑶去……” “先生又怀疑什么?”符雅问。 公孙天成从怀里抽出通缉文榜来,抖开了:“你们真的相信这个玉旒云是段青锋叫人假扮的么?” “怎么?”程亦风道,“难道段青锋撒谎?我可没有跟他说那是玉旒云,他自己交代的——可见这事是他一手策划。” 公孙天成道:“这才可疑。你都没有说,段青锋怎么会知道我们认出这是玉旒云?除非他自己也见过玉旒云了。” “那也许见过画像?” 公孙天成笑道:“画像?樾国皇帝似乎是很想把玉旒云嫁出去,她的画像传到段青锋手里也不稀奇。但是,段青锋一个大男人,搜集石梦泉的画像做什么?” 程亦风不响:段青锋有心袒护玉旒云?这算什么道理?啊呀!他心中猛然一紧:脚踩两只船!莫非段青锋是约了玉旒云南下商谈结盟的? 公孙天成知道他想通了,于是也不再多说:“究竟是如何,还说不准呢。看看小莫那里会不会有动静吧!” 以为将眼睛死死盯在所谓的奸细身上,就能找到玉旒云的行踪,公孙天成算是又走错一步。因为玉旒云这此出门,除了跟庆澜帝说过之外,旁人一概不知——就连玉朝雾皇后也以为妹妹是跟石梦泉打猎去了。 当日在赵王府见到蟠龙佩,玉旒云很想立刻去四海阁寻那两个西瑶人了。然而赵王还在京里,她并不敢轻举妄动,只能耐着性子等石梦泉安排岑远去北疆赵王的“后院”放火。 岑远本以为自己死定了,结果竟只是降职,不禁喜出望外。临行前特地到玉旒云家里来表忠心:“多谢爵爷给卑职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卑职一定不会让爵爷失望的。” 玉旒云一如既往,冷冷淡淡,道:“光嘴上说有什么用?岑广老将军也算是为我国立下汗马功劳的大英雄,你如果不想坏了你们岑家的名声,就拿了蛮族可汗的头颅回来见我。否则——给你一次机会,又给你一次机会,不会再有第三次了。” 岑远自然叩头答应。于是就起程赴北疆。果然如石梦泉所料,这贪功之人一到北方就偷袭蛮族,战火点燃,一发而不可收拾。 消息传回西京,赵王父子立刻奔赴前线。庆澜帝亲自给他们饯行。愉郡主和父亲同哥哥才团聚不久又要分开,少不得哭哭啼啼的。悦敏即打趣她道:“你就快不是我家的人了——不是说女心外向吗?还哭什么?” 愉郡主气得擂他几拳:“谁说的?” 悦敏边讨饶边笑:“我哪里说错了?难不成,是叫石兄弟来做上门女婿么?这可要石兄弟答应才行!” 愉郡主羞红了脸,扑上去还要再打。而悦敏身手敏捷,一跃,已上了马背:“皇上,北疆交给父王和臣,您就放心吧!”说罢,一夹马腹,驰到他那队亲兵的最前端。赵王也从另一侧打马上来,一声令下,父子二人即带着队伍出城而去。 玉旒云先一直在冷眼旁观,见愉郡主淌眼抹泪地朝这边来了,就偏过头去轻轻地在石梦泉耳边说道:“看来你又要有事忙了!” 石梦泉哪有心情开玩笑:“大人,下一步……” 玉旒云抬起了一只手,打断他:“下一步你拖住这个讨厌的郡主,我就到四海阁去会会咱们的西瑶朋友。” “可是……”石梦泉还不及提出异议,愉郡主已经到了跟前,双眼红红的。玉旒云即冷冷的,略带狡黠地一笑,拍了拍挚友的肩膀,意思是:你晓得怎么做了?然后,径自转身离开。 她当然是直奔四海阁。可是到了那里,四海阁的官员却说,西瑶使者三天前就起程回国了。她不禁满心失望。可那官员又道:“蓝大人有件礼物是送给赵王爷新女婿的。下官本来想送上门去,但蓝大人说,石将军会自己来拿——既然玉大人来了,那带回去也是一样的。” “哦?”玉旒云不由感到心中一亮,忙叫那官员将礼物拿来,见是一盒茶叶,还有一串鲜红的穗子。她先愕了愕,但立刻就明白了过来,大喜过望,对官员匆匆道了声“有劳”,即又驰马回去找石梦泉。 石梦全那当儿才刚刚脱出了愉郡主的掌握,回到了家门口,还不及跨进门槛儿,就见玉旒云一人一马到了跟前。六月艳丽的阳光下,她身上就像有光芒一般。 “大人,四海阁那里……” 玉旒云一甩手:“接着!”既而翻身跃到了他的跟前:“是西瑶使者送给你的礼物,贺你订婚之喜。” 被她打趣得多了,石梦泉也不再放在心上:“送我?茶叶?穗子?这是什么意思?” 玉旒云拿起那穗子来:“你不记得这穗子了么?那天西瑶人上赵王府找玉佩,那红玉蟠龙佩上挂着的就是这条穗子呀。” 石梦泉仔细回想:果然! 玉旒云又打开那茶叶盒子来,只见里面的茶叶细长如针,银光闪闪,又有清香扑面而来,实在是稀奇。石梦泉不禁讶异道:“这是什么茶?” “这叫‘白毫银针’,”玉旒云回答,“是西瑶的一种名茶。” 石梦泉不是个风雅的人,对此没有研究。 玉旒云却饶有兴致地解释:“西瑶的好茶叶很多,上次赵王那老狐狸请咱们喝的叫‘云雾茶’,市价大概三十两银子一两。西瑶人送给皇上万寿节的,是‘凝碧茶’市价要三百两银子一两。而送给你的这种‘白毫银针’,是茶中极品,三千两银子也未必买得到一两呢!” “这么贵重?”石梦泉惊道,“送这茶给我,有什么用意?” 玉旒云嘻嘻一笑:“本来女子受聘嫁人叫‘吃茶’,看来人家西瑶使者也觉得你是要入赘赵王府的,所以特地送茶来贺你呀!” 石梦泉知她就喜欢拿这事来玩笑,就由着她“欺负”自己。 玉旒云看他不作声,捶了一拳道:“怎么?被愉郡主整哑了?好吧,我不同你胡扯了。他们特地送了这两样东西,是叫我们去西瑶跟他们议盟。” “去西瑶?你怎么知道?” 玉旒云嗅着那茶叶的清香:“这一个月来赵王盯我们盯得紧,什么事也做不成,正好在家里看书。我读了不少西瑶建国之前的旧事。他们的国民原是许多不同的部族,联横合纵,远交近伐。寻常的茶叶在普通百姓间作为聘礼,珍稀的茶叶就用在部族联姻中。久而久之,茶叶就成了西瑶人的信物。他们建国的重光大王和第一个盟友一起打天下时,就是以这种珍奇的‘白毫银针’作为信物。后来果然统一了南国各部,建立西瑶。” “你是说——”石梦泉明白了过来,“送赵王的虽然也是茶叶,但是却把‘白毫银针’送给了我们,明显的,西瑶人没打算和赵王联手,而是想跟我们合作?” 玉旒云笑着点点头:“咱们早先不也这样猜过么?果然是如此啊!赵王这老狐狸,再怎么穷折腾还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石梦泉知道玉旒云有无数大胆的想法,自己的责任是帮她看清脚身的陷阱和石头。于是问:“那么,何以见得是要我们去西瑶呢?” “就是这个穗子。”玉旒云让鲜红色从指间流过,“‘穗’的谐音就是‘随’,又是从那红玉蟠龙佩上拆下来的。意思可不就是要咱们随着那蟠龙佩去西瑶见他么?” “那个绿眼睛随从?” “他一定不是随从。”玉旒云道,“只可惜咱们在西瑶还没有探子,要不然就能查出他是谁了。” “那西瑶的书……” “西瑶的书都是楚人写的。”玉旒云道,“楚人养了那么多学究,就有这点好处——古人云,‘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学究们大多道貌岸然,‘德’是立不了的,又手无缚鸡之力,‘功’也立不了,只会夸夸其谈,那就去‘立言’了。而楚国科举考的是八股文章,除了圣人言之外,看什么书都没用。所以立了言,也都成了废纸——难得让我挖到了几句有用的——其实话说回来,就算不知道这茶叶的来历,我也会去西瑶一趟的。我觉得那绿眼男子给的暗示已经够多了——万寿早都过完了,他们却一直在京城耗着不走,又不见跟赵王有什么动作,似乎就是专门在等我们。” “话是这样说,”石梦泉道,“可若是为了等着和我们见面,为什么三天前突然走了呢?三天前不正是北方传来战报的日子么?他们应该知道赵王牵制了我们,战报一来,赵王必走,只要再等短短几日,就可同我们会面了呀!” 玉旒云冷冷一笑:“他们是故意的——我不是说了么?他们在西京耗着,只是为了给一个暗示,让我们再去四海阁寻他们,然后拿到这穗子和茶叶,接着,就到西瑶去。” “这怎么感觉想是有阴谋呢?”石梦泉道,“真要结盟,在西京不能谈么?我怕你到西瑶,他们会对你不利。” “他们敢!”玉旒云拈起一撮银针似的的茶叶,在指间揉了揉,这昂贵的礼物就趁了粉末,随风散落。“西瑶多行商,做茶马生意的甚多,连他们的朝廷都很懂得投机哩!这事……我都到了你家门口了,怎么不请我进去喝茶?莫非你想一人独占这好茶么?” 石梦泉听她莫名其妙地□来这一句,好生不解:“哪里的话,大人请。”便将玉旒云朝里让。而正在此时,听背后一声娇喝:“好啊,石梦泉!说什么有要事要赶去兵部,原来是和玉旒云聊天!”竟是愉郡主到了。 难怪!那玉旒云突然说要进屋去,原来是避这小煞星!石梦泉自己是逃得更快。玉旒云在旁边强忍着不要笑出声来,一进院,就把大门关上了,吩咐门子“除非皇上来了,否则谁来也不开”,接着,朝石梦泉一笑,只着自己的鼻子道:“还不谢谢我?多亏我反应快!” 石们泉也不禁笑道:“果然,你逃得比我还快。只是,这样明目张胆地把愉郡主关在门外,就不怕……” “怕她去找赵王爷告状?”玉旒云哼了一声,“赵王自己也该明白这是一出‘拉郎配’——难不成你演戏演得‘戏假情真’了?”说时,紧紧地盯着挚友,眼神里似乎并不只有玩笑。 “哪……哪儿有的事!”石梦泉舌头差点儿打结,“这些日子以来,我一个头都变了两个大了。” “哼!”玉旒云道,“其实我又何尝看得下去?这丫头……待我收拾了她老子,下一个就轮到她!” 石梦泉觉得赵王虽然狡诈可恶,但愉郡主无论如何罪不至死。只是,看到玉旒云这样生气,他心中却暗暗有些高兴。 玉旒云又接着抱怨:“还有那该死的翼王,我迟早也要他好看!” 翼王,石梦泉对此人也是极厌恶的。玉旒云自从由武京外官成了武京内官,翼王有了更多机会纠缠不清——玉府的仆人光是每天朝外扔翼王强送来的礼物就要花不少功夫。半月前,玉旒云忍无可忍,叫人把东西全搬到了翼王府门口,当街叫卖,说是翼王玩乐无度,入不敷出,需要折变家私糊口,大大地出了这王爷一次丑。这些日子,他才老实了一些。但相信不用多久,又该有新花样了。 “算了,算了,提这些混帐人做什么?”玉旒云道,“反正都进来了,就泡点茶来尝尝——林大夫还住在你这里么?也请他喝一杯。” “好。”石梦泉因把茶叶交给仆人,又叫他去“请林大夫出来”——林枢因玉旒云举荐,做了“太医院院使”,本来应该在宫里当差,不过因为玉旒云早就打算留他在身边好行军时带着,所以现在是挂职赋闲。暂时还寄居在石梦泉家里。 玉、石二人即到厅里坐下。等着上茶的当儿,玉旒云接着方才说了一半的话题道:“西瑶人如意算盘打得响着呢。如今的天下,郑国算是名存实亡,蛮族还只懂得烧杀抢掠。大局上,我国、楚国相持不下,西瑶作壁上观,就像是一具天平。咱们和楚国一忽而上一忽而下,一时间难以分出个胜负来。而西瑶虽弱,却像一枚额外的砝码,它放到哪一边,哪一边就会取得彻底的胜利。他们因而要把这点力量卖个好价钱。” 石梦泉皱眉想了想:“你的意思,他们也向楚国示好了?想看看哪家出的价钱高?” 玉旒云摇头:“这我不肯定——兵家讲求远交近伐,他们和楚国结盟能有什么好处?他们本来是趁着咱们攻打楚国,楚人自顾不暇,这才脱离楚国而独立,若叫楚国在下一战中翻了身,难道不要同他们计较那‘属国’的事么?天下哪有人这么傻的?帮别人打一副精铁的枷锁来锁住自己?” 石梦泉道:“那么说,西瑶人是故意要做出些姿态来,表示他们才是这交易中自由的一方,好向咱们多要点儿好处?” “不错,”玉旒云道,“这就包括他们想我亲自上西瑶走一趟——而你所担心的阴谋嘛,我猜最多不过就是万一议盟不成,就把我扣下来,送给楚国。这个人情很大,楚国说不定能立刻答应西瑶所有的条件。” “这样你还要去?”石梦泉急道,“那礼物是西瑶人送给我的。人家的意思是叫我去。你不可冒险。” 玉旒云看他认真的样子,“扑哧”一笑,道:“西瑶人扣了我,你难道不来救我?凭你的本事,难道救不出我?” 石梦泉一怔:就是自己的性命不要,也得护了她的周全啊! 玉旒云不用他把这话说出口,也会意地微微一笑,道:“假如西瑶人扣了你,我也一样不会让他们好过的。不过,咱们不会给他们这样的机会。只要咱们两个一齐去,哪怕西瑶人个个三头六臂,也奈何不得咱们。” 看来她是心意已决,石梦泉知道劝是劝不住的,何况赵王把他们逼进了一个死角里,继续困守西京,做这个牢什子的“领侍卫内大臣”,绝对没有柳暗花明的可能。赵王多年来的策略一直都是“以守为攻”。玉旒云若和他对守,占不得丝毫的便宜。玉旒云长于攻击,她应该以攻为守。必要主动出击。西瑶也好别的什么也罢,她必须一试。而他,要时刻警醒的守在一边。 “那大人打算何时……” 话才问了一半,玉旒云突然抬手止住了他:“茶来了。” 其实来的不仅是茶,还有林枢。看来经过赵王和那灵芝之事,玉旒云对这大夫还是存了些戒心。 林枢似乎注意到了,冷淡地说道:“既然玉大人觉得下官在此妨碍你和石将军说话,何必还要叫下官前来呢?” 玉旒云似笑非笑:“天下都知道我是个疑心病重的人。你若自己坦荡荡,何必怕我猜疑?这里有上好的西瑶白茶,特请大夫你来尝尝。” 说时,仆人已将三碗茶分别送到各人面前。石梦泉看那茶水清亮,原本细如银针的茶叶现在展开了,犹如一朵白花在水中盛放,甚是夺目可人。 玉旒云端了茶杯在手清香扑面而来,叫人心旷神怡,便脱口赞叹:“真是好茶!” 林枢也取了自己那杯,呷了一口,道:“甘醇清冽,正是扶正祛邪的上品。” “哦?”玉旒云挺有兴趣,“扶正祛邪——梦泉,你上次病倒不就是因为邪毒入侵,以致‘肺气壅塞,血脉瘀滞’么?这茶能扶正祛邪,你可要多喝点儿。” 石梦泉难得病倒一次,竟叫玉旒云挂心了这么久,他不知该欢喜还是内疚,道:“我又不是纸糊的,早已好了。” 玉旒云佯作严厉地瞪他一眼:“少逞能了。说倒就倒下来的。你这样下去,我的大事怎么放心交到你手上?林大夫,你看他全好了没?还要不要多吃补药?” 林枢淡淡的:“两位大人都是行军打仗的,知道什么叫‘防患于未然’,人的身体也是一样,养生防病为上,吃药治病为下。” “你听——”玉旒云朝石梦泉直笑。 石梦泉便也报之以微笑,暗想,她如此关心我,我必爱惜自己,才能更好地保护她!因将那茶一饮而尽。 玉旒云见状,笑道:“有你这样品茶的么?简直是牛饮嘛!” 林枢对这两人的闲谈充耳不闻,继续说他的“养生之道”:“世人讲到养生,只知道养形,却不晓得养神。神乃形之主,仿佛一国之君,君昏于上,则国乱于下。太上养神,其次养形。” “大夫说得对极了。”玉旒云笑道,“这些日子以来,我们无所事事,听听戏,练练武,喝喝酒,品品茶——就像今天这样,可真够‘养神’的!” 林枢自饮茶:“养神重德,《内经》有云:‘夫恬淡寂寞,虚无无为,此天地之午,而道德之质也。’唯具此大德着,内外百病皆不悉生,祸乱灾害亦无由作。” 玉旒云皱起了眉头:这话怎么听来像是在讽刺自己? 不过林枢话锋一转,道:“医书上虽如此说,但世间众人都照此而行,无一个为天下操心,岂不要大乱?所以,所谓‘养神’之论,客气一点,可以说成是‘奢侈’,不客气一些,就根本是空谈。” “既然是空谈,你还拿来说给我听做什么?”玉旒云道,“虽然我请你喝茶,但你也不必要浪费口水。” 林枢道:“世间的许多大道理都是空谈,然而做不到的事情,不见得就不正确。恰恰是因为正确,又做不到,才更需要时常提出来,好叫我们不要忘记是非黑白。” 觉得他既像话中套话,又想没话找话,叫人生厌,玉旒云忍不住冷笑道:“林大夫原来在医术之外还通儒术理学,看来我不该荐你到太医院,该让皇上请你到翰林院才对。” 林枢知她是说反话嘲讽自己,却还不住口:“人做不到养神,只有养形,我们当大夫的才得以混口饭吃——玉大人既然不愿听下官说医术中的至理,下官就来说些雕虫小技好了——石将军的身体底子好,上次一场大病后,修养充分,已经痊愈了。今后只要注意饮食作息,想要再躺回病床上去,还没那么容易。倒是玉大人……” “怎么了?”玉旒云最不喜欢人家故弄玄虚。 “玉大人上次被打了一掌。”林枢慢条斯理,“本来我照伤处炎症来判断,这人内力修为尚浅,并没有造成什么大害。不过后来几次给玉大人把脉,却发觉大人的伤比下官想象的要重一些。下官以为,这是玉大人体弱,先天不足的原因。” 玉旒云斜睨了他一眼:“你什么意思?” 林枢道:“下官推测,玉大人出生时不足月,从小体弱多病,后来练武强身,功效也不大。直到十二、三岁上身体才渐渐好了起来——下官没有说错吧?” 这可真奇了!石梦泉惊讶地看着林枢:玉旒云过去身体的确不好,却偏偏喜欢逞强:读书必要读到深夜,一早又起来叫侍卫带着练武,也不知道病倒了多少次。玉朝雾皇后心疼得时常以泪洗面,日夜祈求菩萨保佑。还好,到了十二、三岁上,玉旒云病痛渐少,这几年,更是连伤风也几乎不见。他还以为是菩萨应许了玉朝雾的祈祷呢! 玉旒云不以为然地:“那便如何?” “不如何。”林枢道,“一个人的身体在少年时期是最好的,能维持这种状态的时间最多也就十来年。过了廿五岁就开始走下坡路了。照大人现在这样的拼命法,我看最多活三十五岁吧。” 玉旒云愣了愣:任谁听到别人预言自己的死亡都不会好像耳旁风。她盯着林枢,不知这大夫究竟是何用意。 石梦泉的面色却骤然变了:“大夫,那有什么根治的法子么?” “下官是大夫,不是掌管生死簿的阎罗王。”林枢冷淡地道,“一个人的先天如何,我可没有改变的法子。好比有人出生时就少了一只手,怎么可能再变一只手出来?因此‘根治’是不可能的。不过,调理得当要活到五十岁却也不是什么难事。” “果真?”石梦泉忙要问如何调理。 可玉旒云却冷笑一声道:“装神弄鬼危言耸听。我请你来当我的医官,可没有请你来当保姆。既然你口称‘下官’,就该听我的命令。现在茶也喝过了,你可以出去了。” “大人……”石梦泉忙要劝阻——自己的身体可不能拿来意气用事。 不过玉旒云面若寒霜,根本不留商量的余地,而林枢也没有好言相劝的意思,放下茶杯即退了出去。 “大人!”石梦泉急道,“忠言逆耳,良药苦口。林大夫说话就是这个样子,但是听听也没有害处啊!” 玉旒云不声不响地品着茶,仿佛是在生闷气,过了一会儿,才道:“我就是讨厌他这个样子,虽然本领是有的,但是全然一副天下人都要听从他指示的样子——我要降伏他,要不然怎么用?” “话是这样说,”石梦泉道,“但是……” “但是什么?”玉旒云有点儿不耐烦地,“你也觉得我只能活三十五岁么?真是笑话!” 石梦泉方要说“小心无大过”,玉旒云却又接着说道:“就算只是三十五岁又怎样?我二十五岁就要拿下楚国来。那之后如何,才懒得去操心。” 这话没的叫石梦泉心里猛地一疼。他知道她有仇恨,她有秘密,但是他未想到她会有如此厌世的想法。若拿下楚国之后,一切都不再有意义,他宁愿永远不要拿下楚国。 见他神色凝重,玉旒云突然又笑了起来:“我随口说说,你怎么脸都青了?要死的又不是你。” 这也好“随口说说”的么?石梦泉差点儿不故尊卑地跳起来责备她。 玉旒云还接着笑:“你放心好了。拿下楚国之后,日子还长着呢——我不过是要降伏这个姓林的,然后令他乖乖地想法子让我活到五十岁,一百岁。” 真是魂也被吓掉了半条!石梦泉舒了口气。 可玉旒云凝视着水中花一般的白茶,又幽幽地说道:“其实,就算他没有办法也不见得是坏事。我真活到了五十岁、一百岁,到时候姐姐也不在了,你也不在了,我一个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石梦泉应到这话,心里不知是怎样的滋味——他要保护她,陪伴她,直到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刻,直到她生命的最后一刻,直到世界消失的时候,永远也不让她孤单,不让她受伤害……这千言万语,让他周身热血沸腾,可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玉旒云不知他的心意,只笑了笑,道:“咱们还是继续商量去西瑶的事吧。” 按照玉旒云的计划,这事只说给庆澜帝一人知道。她和石梦泉又故意在京城四周名胜游览了一段日子,一则使人对他们离京习以为常不再起疑,二则让西瑶方面觉得樾国也不是那样急迫地想要结盟,可煞煞他们的傲气。如此一直到了七月末,才终于以打猎为名,正式离京。玉朝雾皇后听到了,信以为真,担心又不无埋怨地说道:“打猎有围场嘛,何必非要自己到深山老林里去?也不多带几个人,万一遇到了野兽……” 玉旒云只笑道:“有梦泉一个还不够么?人多了,箭矢乱飞,那才不安全呢!” 玉朝雾只好作罢。而玉旒云和石梦泉就带着庆澜帝亲笔的国书,直奔南方。 两人都是微服,混在商旅之中过了大青河——楚樾虽交战,但是两国通商之港还未关闭——尤其,刘子飞和吕异在和杀鹿帮进行所谓的“和谈”,大青河有种和平的假象。不过,来往商人多是西瑶人,或者是一些因为故国已灭,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属于哪国之人,无非赚钱而已。楚人和樾人则彼此憎恨,大有老死不相往来之势。 玉、石二人到了楚境,无人发觉。他们也就大摇大摆地走楚国贯穿南北的官道“通天道”。到了中秋前日,便入了凉城地界。因为所雇的车夫是凉城人氏,给再多银子也不愿赶路,非得回家团聚不可。“两位公子也是急着想赶回家去,怎么就不体会小人的难处呢?”赶车的道,“再说,这一天的时间,二位无论如何不可能赶到西瑶的,总还得十天半个月呢。倒不如在凉城凑个热闹。” 石梦泉本是无所谓赶不赶路。只是在他看来,最好还是休息一日——自从林枢说了那番话之后,玉旒云稍微有点儿什么不对劲,他都担心不已。 然而玉旒云却一点儿也不想在楚国多耽搁。她曾暗地里说过:“我踏上楚国的土地,应该是以占领者的身份。”对大青河,她多少还有些耿耿于怀。 只是此时却也别无他法,纵然不用此人的车,也得进凉城再买马前进。值此中秋佳节之际,马贩子还不一定开张呢! 赶车的问:“怎样?两位公子还是进凉城吧?那里的好去处我都晓得,随你是要吃好菜,喝好酒,找姑娘,还是寻个舒服的客栈——我全都……” 未说完,却被玉旒云打断了:“我们不进凉城,你载我们去芙蓉庙。” 芙蓉庙?石梦泉没听过这个名字——来之前,他们的路线是详细计划过的,但未曾提到过有“芙蓉庙”这个地方。 赶车的倒并没觉得奇怪:“哦?两位公子果然是风雅之人。凉城附近的读书人到了这时候都喜欢上芙蓉庙去呢——我们这些不识字的,就看不出有什么好。这时候,荷花可都谢光了呢,连叶子也枯了。” 玉旒云不答话。赶车的一边呼喝着牲口转向,一边道:“不过,现在天快晚了,你们去了,要走走玩玩,会赶不上回城呢!” 玉旒云道:“你不用管我们,自己回家就好。我们可在芙蓉庙借宿。”说时,扔过一锭银子去。 赶车的虽然觉得这位年轻公子冷冷淡淡不易接近,但既然有银子,就什么都好说,扬鞭催马,不多时,就载玉、石二人到了一处所在——道路两旁茂密的树林好像突然间消失了一般,地势凹陷了下去,看到疏疏落落的房屋,一片诺大的荷塘,对岸还有一处庄园。 “就在这里停吧。”玉旒云吩咐。 “可是,还有不少路呢……”赶车的道。 他话还没说完,玉旒云已经跃下车去。石梦泉自然紧随在后。 赶车的只好叹了口气:“两位公子中秋之后还雇我的车么上西瑶么?” “中秋之后再说吧。”玉旒云边说边往那荷塘走,“你不是那个会友转运行的么?我们要雇你的车,就上商行里找你。”话音落下时,已经走得远了。 果如那赶车的所言,距离荷塘还有不少路程。玉、石二人信步游来,到荷塘边时,已然是黄昏时分,天气晴好,漫天彩霞,变幻不定,倒映在水面空阔处,粼粼波光也绚丽斑斓。 “这里果然风景不错。”石梦泉道,“你怎么知道芙蓉庙这个地方的?” 玉旒云并不回答,只静静地在水边漫步。清风徐来,她衣袂飘飘,恍若仙人。 石梦泉知道,她不想说的话最好就不要问,便默默地陪着她走。不多远,到了一处荷叶最密集的地方,但见枯叶接连,好不萧索。玉旒云站住了脚步,愣愣地看着残荷,忽然叹息一般地吟道:“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 石梦泉一怔:玉旒云是贵族出身,过去自然学了琴棋书画,即使舍弃女装之后,也还得学诗词歌赋。不过,他知道她并不喜欢即景抒情,吟哦唱诵。今天这是怎么了? “义山诗,”玉旒云淡淡地说道,“我母亲活着的时候很喜欢。” 还是头一次听她说起过去的事——樾国的人只知她是皇后的妹妹,然而这姐妹俩从何而来,出身什么人家,却没人提起,估计也没人晓得。 “哦。”石梦泉只能这样应,不敢多问,也不敢自己改变话题。 然而玉旒云却又不说话了,静静地望着满是枯叶的荷塘,好像要透过那些叶子,那片水,看到时空中不可追寻的一处,是笑,是泪,是恩,是怨,是情,是仇?她的目光怅惘又茫然。石梦泉什么也解读不出。 良久,晚霞渐退,暮□临,面对面都要看不清脸孔了,玉旒云才叹了口气,道:“我们上那园子去看看。”便同石梦泉绕荷塘了半圈,来到庄园的门口。但见两个石狮已倒了一只,杂草有半人多高,竟完全荒芜了。 “要借宿,恐怕这里是不成吧?”石梦泉道,“天黑了,还是上那边的村子去比较好。” 玉旒云却好像没听见,在昏沉沉的暮色中踏上了庄园破败的台阶,抬头看门楹上有没有匾额。大约是早就摔落了,上面空荡荡,只有被惊起的鸦雀“喈”地一声蹿了出来。玉旒云又低头在地上找寻,便看到匾额了,天长日久,风吹雨淋,又被进出的人踩过,只剩下个“府”字还在,究竟是什么人的府邸却不可考。 玉旒云随手拣起一根树枝,拔些枯草绑在上面。“给我火褶子。” 石梦泉见她忽发思古之情,拦不住,只得点了火把,同她一起朝庄园中走。 只是,才跨过门槛,就听后面一人叫道:“喂!你们做什么?那里去不得!” 二人都一惊,回身看,是个老年樵夫挑担经过。“有鬼的!进不得!” 玉旒云一向不信鬼神之说,冷笑道:“胡说八道。这里怎么会闹鬼呢?” 那樵夫道:“真是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恁大一座园子,要是不闹鬼,会没人打它的主意么?于家的人是都死了,不过还有远房亲戚呢,没一个敢收这庄园去的。不太平。” “笑话!”玉旒云就是这种越劝越不听的性格,招呼石梦泉道:“别理他,咱们进去。”等那樵夫骂句“好心当成驴肝肺”时,玉、石二人早已进了庄园里了。 火把的光辉有限,只能照亮可怜的一小圈。不过就这视野中的所见,也可知这地方是荒芜很久了,甚至看不出曾经有人住过,四处只有丛生的茅草而已,秋夜虫豸“啾啾”而鸣,歌声此起彼伏。 石梦泉看不出这庄园有什么值得黑夜来玩赏的。但玉旒云却仿佛兴致很高,在茅草和瓦砾堆里东钻钻,西踩踩,很快就发现了通往正屋的道路。同石梦泉一起走到跟前去,举火把一照,见一块写着“端正”的匾额还兀自危悬着。玉旒云脸上即显出一种奇妙的孩子气的光芒。 “咱们再往里走!”她说。 石梦泉点了点头,也随手拣起根树枝来,做了火把,同她进了正屋。 屋里其实也跟外头没什么区别了,砖缝里早生了草,如果之前还有过家私,必然早已朽坏。蜘蛛网一层一层地朝人袭来。冷不防还有野猫“喵”地一下从脚边逃走。 若世上真的有鬼,石梦泉想,住在这里也不希奇! 两人摸摸索索穿过了正屋,后面有一带抄手游廊,想是通往二门里去的。他们先从东边的岔路走,发现院里的一座假山倒塌,已经堵死了道路。不得已,只好又折从西边走。石梦泉挥着火把扫除蛛网替玉旒云开路,这就意外地看到灰白的墙上有些字迹。 “大人,看——” 玉旒云凑上前来,见墙上写的是:“呜呼我公,一世之师,由初迄终,名节无疵。有所不为,为无所畏。有所不学,学无不成。才能称于天下,言行信于朝廷……”竟然是一篇祭文。 “真是古怪。”石梦泉道,“别人到古迹游玩,又写些触景生情的诗,这人怎么在这里写祭文?啊,方才那樵夫说这里一户姓于的人家都死绝了,莫非是他家的亲友来写的么?” 玉旒云不说话,只专心读那祭文——字迹如此清楚,好像是才写没多久。她一行一行用手指抚着读过去,到最后两句“昔饮于堂,今奠于庭。念公之不可复见,而其谁与归”,她眼中竟然流露出深深的哀愁,喃喃道:“不知这是谁!” 谁?是这写文的,还是那被祭的?石梦泉自然不晓得。 玉旒云又在这祭文前伫立了一会儿,似乎是要把文章背下来,许久才又继续朝二门里走。 这条路好像近来才有人走过,杂草被拔去了许多。两人没费多少工夫就到了后面,见房间连门板都已经没有了,匾额歪斜地挂着,上书“清懿”二字,正是女眷居所的标志。 玉旒云便自跨进门去,到东厢张张,又到西厢望望。各处破败不堪,跟那正屋差不多。石梦泉见她这样仔细地四下查看,好像又要找找墙上有没有文人骚客的墨宝,于是也就留心帮她搜寻。但遗憾的是,一无所获。 “咦!”忽听得玉旒云欣喜地叫了一声,“看我找到什么了!” 石梦泉回身来望,见她手里一面锈迹斑斑的铜镜,正面照不出人来,背面的图案也全然模糊,没有稀奇之处。不过玉旒云却是满脸兴奋:“我要带回去送给姐姐!” 石梦泉笑:“皇后娘娘什么镜子没有见过呢?莫非这一面是古董?” 玉旒云瞪他一眼:“你不懂!”但自己也不解说原委,只是无限珍惜地将镜子收到怀里。 “好,我不懂。”石梦泉顺着她的孩子脾气,“不过我们要是再不去投宿,恐怕没累死,倒先饿死了,也要成为这庄园里的孤魂野鬼呢!” “这庄园里才没有孤魂野鬼!”玉旒云道,“我们再……” 她话还没说完,忽然听得一声冷笑:“谁说没有!现在就叫你们两个变成一对鬼!”话音落处,寒光一闪,杀意凛冽,已经到了她的跟前。 玉旒云一惊,手中没有兵刃,本能地拿火把来挡。但敌人使的是利剑,“喀嚓”就将火把砍成了两截。石梦泉正要飞身上来相助,不料脑后一阵劲风,竟还有敌人藏匿着,他侧身闪开,即看到一把亮晃晃的钢刀擦着自己的身子斩下。 莫非这就是所谓的鬼?他想,恐怕是些江洋大盗把这里当做分赃之地,为了怕周围百姓发现,就故意装神弄鬼。若只是为了钱财,倒好解决。身在敌境,少惹是非为妙!因道:“各位英雄,我们只是一时好奇,闯入了宝地。你们要多少银子,我们照给。” “银子?”那持刀的人笑道,“我们不要银子,就要你们的命!”说时,钢刀连环劈出。 石梦泉见他们这般凶恶,恐怕一味退让得不着半点好处,便看准那钢刀的来势,一掌拍出,拿住了刀背。跟着,抢步上前,以手肘猛撞敌人的胸口。敌人为要避让,只有撒手丢刀。与此同时,玉旒云也一脚踢在那使剑人的手腕之上,让他的长剑脱手飞出。她直取那人的脉门,厉声喝问:“你们到底是什么人?莫非楚国天子脚下没有王法了么!” 那人“嘿嘿”冷笑,好像有法术一般,不知从何处又变出了一把剑来,若不是玉旒云收手快,恐怕胳膊已经被他削掉了。“你还晓得这是楚国?晓得楚国有天子么?”那人道,“不过我们楚国的王法可保护不了你这樾贼!” 啊,身份暴露了!玉、石二人心中都是一凛:怎么会暴露的?这些人又是什么来路? 此一愣之时,两个对手又攻了上来。同时,房间的阴暗处又有“飒飒”之声,见寒光乱闪,显然是埋伏着的敌人加入了战团。 究竟还有多少人?石梦泉将夺来的钢刀反转,“唰唰”两下,逼退了一个敌人。玉旒云也单脚挑起对手掉落的长剑,握住了,当胸一横,刚好架住一记杀招——敌人的武功变化多端,诡谲无比,与他们这些行伍中的功夫完全不同。这是江湖打法。好像当日她生日宴上那群刺客——莫非又是楚国武林的义师么?不是早用反间计将他们搅得一团糟了么? 这样下去可不是法子!石梦泉迅速地瞥了一眼玉旒云,看她有什么打算。玉旒云也正好默契地朝他一望:速战速决,乱了敌人的阵脚,立刻离开这里! 石梦泉点头以示会意。不过,这荒宅状况复杂,谁知道哪里是出路?外面又有没有敌人? 玉旒云挺剑刺伤一个对手,又把另外一个对手踹开,将混乱的战团打开了一个缺口。跟我走!她递给石梦泉一个眼色。接着,自己点地一纵,直朝一扇破窗扑了过去。 石梦泉不知她选的路有多危险,但无论如何要跟上去。于是钢刀一抡,把近身的敌人都甩开,也跃出窗外。 那外头好像是后花园,杂草有一人高,灌木久不修剪,张牙舞爪,仿佛铁蒺藜做的网,两人的衣服登时就被钩出好几个大口子。但是却无暇顾及——听得身后“扑扑”几声响,显然是敌人也跳窗追了出来。 越到性命攸关的时候就越冷静。这是玉旒云的特点。她和石梦泉的火把都在方才的争斗中掉了,此时只靠着月光照明前行。在这样四周阴暗,道路不明的情形下,她竟毫不犹豫,一刻不停,认准了一个方向直走,石梦泉都不禁心中有些打鼓。 “娘的,到哪里去了?”听见后面有人骂道,“就这样也能叫他们逃了?” “能逃到哪里去?总在这园子里。快搜!” “搜什么?倒不如一把火,烧死他们!” 啊!到处都是枯草!石梦泉心里一紧,这要是点起火来……这园子的尽头在哪里?不会是天长日久,院墙废了,直接连到了外面的荒地上吧?那这里一旦化为火海,就……那荷花塘在什么方向? 只思念间,听见“哔啵”之声,那些人果真点起火来了。 “大人……” 玉旒云头也不回,脚步更快。石梦泉便也一咬牙,紧紧赶到她的身边,挥刀帮她开路。 后面的火舌迅速地舔来,已经可以感觉到灼热。而火光也将前面照得清楚——有个池塘!荒废多年的宅院,池塘竟没有干涸!真是老天给他们出路! “下水!”玉旒云说时,自己已经跳进了池塘中。 普通私家园林的池塘走是人工挖成,并不深,而这一个却根本踩不到底。玉、石二人只有泅游。依然是玉旒云在前,石梦泉在后。火光将水面上照得通明一片。石梦泉看到前面黑黢黢一带院墙,当中一个门,外面月色荡漾,正是荷塘。他心中不禁大喜:只要入了荷塘,随便往枯叶密集处一躲,敌人就难以发觉了。 两人游得愈快。然而到得门前却见有一个铁栅栏挡着。 可恶!石梦泉试着摇了摇,栅栏纹丝不动。 “潜下去!”玉旒云道。 “什么?”石梦泉一惊。可玉旒云已经拉着他,没入水中。 他俩一直向下又向下。玉旒云摸着那铁栅栏,直到底端——那以下,内池塘和外面的水域连通起来,毫无阻挡。如此,两人才逃出了那庄园,浮出水面吸口气,回头望,整个庄园都化为火海了。 好险!石梦泉心有余悸,就算不被烧死,若那铁栅栏一直通到水底,也要被淹死了! 两人片刻也不耽搁,悄悄地游到一片枯荷之中。他们静待了一会儿,不见敌人追来,但显然庄园的大火已经惊动了附近的百姓,为免火势蔓延,殃及他人,许多人都拎了水桶,并高声呼喊邻居,快快救火。 越是人多,越是混乱,越是容易隐藏形迹。玉、石二人寻着个水浅的地方,潜伏不动。 秋夜已甚凉,何况是在水中,寒意透骨。 玉旒云的身体也不知吃得消吃不消?石梦泉担心地望了望她。只见她一动不动盯着那片火海。火光在她的眸子里闪动着,满是愤怒,又似乎有一线悲伤。 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来到芙蓉庙这个地方,进入这荒废的宅院,跳出那窗户就来到了后花园,选择一个方向就找到了池塘,潜下水去,就能出铁栅栏——她的决断,是赌运气,拼勇气,还是……她与这里仿佛有莫大的渊源。他该不该问? “哼,烧光了,烧光了也好!”忽然听见玉旒云恨恨地,一字一字的说道,“烧光了也好!” “什么?”石梦泉不明白她何出此言。 玉旒云只是眯着眼睛盯住那烈火中的庄园,近乎恶毒地赌咒道:“总有一天我要叫你们加倍偿还!咱们走。” 走?虽然泡在水里总不是个事儿,但这时既不能在附近投宿,也进不了凉城——早过了关城门的时间,要走到哪里去呢?石梦泉想,敌暗我明,一动不如一静。 可玉旒云已经一声不响地上了岸,他也只得跟着。两人一前一后地走进一片小树林里,越行越荒凉,到树林尽头时,看到一座颇具规模的坟墓,神道破败,杂草丛生,显然是长久无人修葺了,冷清不堪,但并不给人毛骨悚然之感,反而不自觉地肃然起敬。 二人走到墓跟前,借着月色一看,见碑上写着“于文正公适之同妻钟氏合葬之墓”。石梦泉想到方才那荒废庄园曾经的主任也姓于,莫非这就是他们夫妻的归葬之地么? 玉旒云依然不发一言,凝视着墓碑伫立片刻,就朝墓的后面绕。石梦泉跟了过去,见她在杂草中摸索着,不多时,找到一带台阶。 “这是……”石梦泉大惊。 “我们到墓里去,那些人是怎么也找不到的。”玉旒云说,自己率先走下去。 那台阶并不长,下了没有一丈深,便到了一扇石门跟前。玉旒云在门边摸索片刻,不知按了什么机括,只听“轰隆”一声,石门竟打开了,阴冷的风扑面而来。 她走了进去。里面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石梦泉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拉住她:“大人……这古墓中万一有什么机关……你……” “不要乱担心。”玉旒云道,“什么机关也没有。” “可是……”实际上,石梦泉想问的是:你是怎么知道这座坟墓的?但他猛然感觉玉旒云在发抖,颤得那样厉害,好像是要失声痛哭一般。“大人,你……” “不要问我!”玉旒云厉声断喝,同时甩开了石梦泉,直跑进那压得人透不过气的黑暗中。 石梦泉愣愣地站在墓门口,好一会儿,眼睛才适应了黑暗,依稀看见玉旒云坐在墓室的角落里,表情就像戴上了面具一样镇定。 “你也累了吧。”她说,“过来坐。明天我们进凉城去。”这声音也像是有面具的,她像是在和随便哪一个下属说话。 石梦泉觉得心中刺痛:她有什么样的秘密,什么样的痛苦,难道不能让他分担一些吗?为什么要自己一个人扛? 不过他终究是她的下属,要听从她的命令。便走了过去,在她身边坐下。 “进凉城,”玉旒云接着说道,“咱们光明正大地去,住最好的客栈,上最好的酒馆——楚人做梦也想不到咱们经过今晚的事,还敢这么张扬。” “也是。”石梦泉答道。 接着是一阵沉默,仿佛有一辈子那么长,谁也没有说话。四周也静寂如死。 石梦泉是很疲惫了,但睡不着,合着眼睛,多年来的种种就一幕一幕地闪现,既清楚又模糊。要怎么样才能使她幸福,使她快乐?他原本以为自己知道,但现在看来,竟似一点儿也不明白。 越想就越清醒,越想就越苦闷。他不由叹了一口气。而这时,忽然感到玉旒云把头靠在了自己的肩膀上。他一惊:“大人……” “那庄园是我的家。”玉旒云幽幽地道,“这是我父亲的坟。这个石门是母亲生前留着打算同他合葬的,只是后来没有这个机会了……” 好像突然被雷电击中似的,石梦泉惊得不知要如何反应。 “我不想再提了。”玉旒云道,“我只告诉你一个人。” 她便不再说话,依然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过了一会,听见她均匀的呼吸,已经睡着了。 作者有话要说:新年礼物 其实我是没有春节过的啦.大家新年快乐——估计让小玉和小石这样出场,又这样……嘿嘿,这个新年礼物算是够重了吧? 怎么没人送我礼物呢? 01/20/2008 typo correction 08/26/2008 补丁版,结构完全乱掉……唉 40第39章 果真“明目张胆”地进了凉城,住进一间最豪华的客栈,休息好了,又去*居吃饭——玉旒云 好像与谁斗气似的,硬是包下了土财主王富贵的雅室,叫了全部*居的名菜,满满的一桌子,就是有二十个人也吃不完。 然后便是那场绝妙好戏了——石梦泉看到小丑扮玉旒云,眉头拧成个疙瘩。而玉旒云自己却笑道:“楚国的家伙什么本事也没有,最爱学这种泼妇行径——打不过别人就骂人家的祖宗十八代。难道他骂了我,我就真成小丑么?让他们折腾去。咱们且在这里瞧热闹。” 她其实懒得和下九流一般见识,对“看热闹”一点儿兴趣也没有。然而没有想到,戏很快就演到台下来了——崔抱月、冷千山、程亦风、公孙天成,一个跟一个登场。她和石梦泉隔着雅室的珠帘,听到这些名字不禁惊讶万分,互望着:有勇无谋的女镳师也好,彻头彻尾的草包将军也好,被奉为军神却只擅长撤退的才子统帅也好,来历神秘但却是大青河之战真正的策划者也好——战场早已较量过了,不意今日竟在此聚首! 老天爷可真会开玩笑! “这个冷千山,”玉旒云低声对石梦泉道,“我不明白程亦风怎么能容忍他到此时。如果我做兵部尚书,早就把他革职了。” 石梦泉道:“不是听说楚国朝廷办事程序极其复杂,一点小事都要反复讨论么?你看冷千山党羽众多,程亦风想裁了这个人恐怕不是易事。” “程亦风……程亦风……”玉旒云若有所思,“这人实在是太奇怪了。他应该是个很会应变的人,若不能把冷千山这种害群之马从军中赶出去,至少可以给他找个闲差,让他不至于到战场上捣乱——让他去督粮啦,造盔甲啦,养马啦,干什么都好。眼不见,心不烦。” “大人忘记了么?”石梦泉笑道,“上次冷千山押粮草,却打算私自屯兵向我国挑衅,结果被山贼抓了去,狠狠羞辱了一番。如果要去他造盔甲、养马,还不知道惹出什么麻烦来呢!” 玉旒云听了,一笑:“倒也是。不过,程亦风就是因为去剿土匪,结果得了公孙天成这个谋士和杀鹿帮的那些土匪,这些个人……” “大青河之战不是你的过失。”石梦泉道,“那是岑远不听军令……还有刘子飞和吕异……” 玉旒云笑着同他举杯:“你也是做将军的人,怎么会不知道?一场战役若是胜了,必是因为全军士卒英勇顽强之故,而若是败了,必然是因为主帅指挥不利。咱们和小卒不一样。对于咱们来说,胜利都是‘戴着手套’而取得的,而失败,决没有隔着手套的失败。” 石梦泉将酒一饮而尽,道:“那么你就怪罪手套好了——我岂不就是那手套么?” “胡说八道!”玉旒云拿筷子打了他一下,“你是我的手,怎么会是手套呢?” 两人正说笑,就听外面冷千山高声叫道:“王富贵!” “大人——”石梦泉知道,在这里暴露身份后果不堪设想。 “怕什么!”玉旒云淡淡地,“凭他那种草包,还不配见过我呢!我也正想看看程亦风现在是个什么样子!”说时,起身整了整衣服,走到了雅室外。 那时整个*居的人已经都被冷千山搅和出来了,二楼每间雅室门前都站着几个敢怒不敢言的客人,窃窃地议论。 玉旒云看到面前堵住自己去路一个四十多岁国字脸的男人,手持订座的名册,想来就是冷千山了。后面还跟了几个高矮胖瘦不一的男子,应该就是董鹏枭、向垂杨等人,不过他们的名字和脸玉旒云一个也对不上号。再看旁边雅室门前无可奈何站着的几个文士打扮的人,当先那个三十多岁,温文儒雅,既称不上英俊,又算不上威严,但是一看就知道必是程亦风无疑。他后面五十来岁清瘦的老者,自然是公孙天成。另外还有一个中年儒生看来是带着夫人,她却不认识,另一个青年公子,也全然陌生。 未想到战场上生死相争的对手竟在酒楼里遇到。玉旒云忍不住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不过这时,又感觉有两道惊诧的目光定在自己的脸上。她警觉地迅速瞥了一眼,看到是程亦风那群人中的一个年轻随从。啊,是他!玉旒云派出来的暗桩子素来只同自己单线联系,便是石梦泉也认不出来。南行之事,她事先并没有同此人透过消息,在这里遇到是谁也料想不着的。万一他露了声色,叫程亦风察觉……玉旒云心中一紧,但是面上却不显露分毫,假装根本就没见到自己的细作,自去和冷千山敷衍。 她早在进凉城时就跟石梦泉讲好了,为恐被人听出北地方言来,一切应对都又自己亲自出面。这时也不例外,流利地道的凉城话,丝丝入扣的分析,不卑不亢旁观者的态度,不时就把冷千山说得哑口无言。 “冷将军还要继续追查这戏是谁写的么?”她道,“请便吧。在下戏是看完了,酒还没喝够,先回席上去了。少陪!”说时,拱了拱手,和石梦泉一齐转回雅室之中。 “大人,”石梦泉低声道,“姓冷的是盯上咱们了,此处不可久留。” 玉旒云道:“谁说要留了?戏也看完了,人也都见过了,难道还真稀罕这点酒菜不成?等他再查两间雅室,咱们就走,这会儿肯定盯得咱们紧呢!” 石梦泉一想,果真如此,又道:“一会儿要不见了咱们,他还不晓得要闹得这城里怎样鸡犬不宁。我看客栈今晚是不能住了,早早出城为妙。” 玉旒云点头道:“正是。只不过现在城门已关闭了,只有等明天早晨。咱们也不用雇车,回头找两匹马,明天一早就走。” 两人计议着,同时仔细留心外面的动静,看冷千山继续查其他人去了,便快步走到窗边,见下面街上灯光璀璨,行人不是忙着赏灯就是忙着赏月,根本不会有人注意到他们,就相视一笑,跃到外面的飞檐之上,又纵身跳上了邻近的屋脊。如此起起落落,过了几条街,回到客栈,并无人发觉。 一宿平安无事,至次日天亮,便欲立即结帐离开。岂料才到柜台,就看到好些顺天府的官兵,咋咋呼呼地闯了过来,手里拿了一卷画像,令掌柜贴在门前:“这两个是江洋大盗,放亮眼睛瞧仔细了!谁要是欺瞒不报的,冷将军饶不了他!” 掌柜唯唯连声,吩咐伙计快去熬糨糊,自己看顺天府的人一转身,就将文榜丢开一边,且嘀咕着骂道:“贴在大门口!那岂不好像我店里曾窝藏强盗?我这生意还怎么做得下去?” 玉旒云和石梦泉互望一眼,搭讪笑道:“果然!贴在门口也太煞风景了。像掌柜您这间店,住得都是有身份的人,怎么可能跟江洋大盗扯上关系?” 掌柜道:“可不是!公子您是明眼人!” 玉旒云递张银票给他,面额一千两。掌柜立刻喜得两眼发光,把方才的抱怨都抛到了脑后:“两位公子不多住些日子?凉城周围的名胜可多呢。咱们凉城的姑娘们也比别处的漂亮,那绮春院、恋秋院、偎红阁、倚翠馆——呵,才貌双全温柔体贴,若不去见识一下,可算白来凉城啦。” 玉旒云一笑:“掌柜这样说,我倒是有些动心。不过,在外做生意,一刻都不得浪费。” 掌柜一心只想多留他们几日,好多赚些钱:“公子说的也是。我也是个做生意的,晓得时间就是白花花的银子,不过*一刻也值千金呢。您若不去见识见识凉城的姑娘,真会后悔的。” 石梦泉觉得这掌柜粗俗猥琐令人生厌,正想干脆斥他一句,叫他赶紧结帐,休要纠缠不清。可玉旒云却恶作剧地笑着,道:“掌柜你有所不知,倘若只是我一个人,那就非得去享受个三天三夜不可,正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不过,我的这位兄弟——实不相瞒,你别看他人高马大,其实畏妻如虎。而他老婆也确实是个少见的泼妇。如果被他知道我们在路上耽搁了时日,哪怕我们没进书院,她也要认定我们是去了。我兄弟的日子可就要难过啦。就连我也要跟着遭殃呢!” 石梦泉哪料到她编出这样一条理由来,脸“腾”地就红了。 掌柜见状,反而信以为真,道:“哦……那……那……” 玉旒云道:“下次我一个人来时,一定要向掌柜的请教几处好去处,好好风流一番。” 掌柜知道这是客套话,只得敷衍地笑了笑,上后面找钱去了。玉旒云赶紧将柜台上的通缉文榜抓了过来,展开同石梦泉一看,那画的可不就是他们两个人么。不禁恨恨道:“这拿了鸡毛当令箭的混帐,居然连这种伎俩也使得出来!早知如此,昨晚硬闯也要闯出城去。” 石梦泉道:“他说我们是江洋大盗,可见还不知我们的身份。便真的充做江洋大盗,杀出城去,然后隐藏行踪,也不失为一个办法。就这些顺天府的小兵,还奈何不得我们。” 玉旒云道:“不过城外还有那些等着杀咱们的人,却不知埋伏在何处。” 才说着,掌柜已拿着找零出来了,不见了柜台上的画像,还道是伙计已拿去张贴了,便又和玉、石二人客气了几句,恭恭敬敬地将他们送出了门。 两人到了大街上,才发觉冷千山小题大做的本领实在是太高强了。大小店铺几乎都在门前贴出了通缉文榜,过往行人无不窃窃议论:“哪里冒出来的强盗?竟然这样兴师动众地通缉,看来是作恶多端了!” 玉旒云气得捏紧了拳头:“这混帐!早知进凉城会遇到他,倒宁可在外面和那些杀手玩捉迷藏。” 石梦泉道:“这都是碰巧的事。哪有‘早知道’的?就不信冷千山能困得住咱们。先去寻马匹吧。” 玉旒云点了点头,但还是不无恼火地说道:“他搞出这么大事来,恐怕咱们还没买到马就已经被人认了出来。” “谁说要买马了?”石梦泉笑道,“咱们现在是江洋大盗,即使不抢马,也要偷马!” 此一语,把玉旒云也逗笑了:“好,咱们就偷马去——可惜不知道冷千山住在哪里,否则把他的坐骑借来用用也不错。” 石梦泉知道她虽然是小孩子脾气,但是做事还识得分轻重,在此危机四伏的时刻,她应该不会当真去寻冷千山的晦气。 两人就小心谨慎地在街上行走,尽量避开人多的地方,见到僻静的小巷就转进去。如此,渐渐离开了热闹的早市,不知不觉到了一处清冷异常的街道——道两边的店铺酒楼还没有一家开门的,连准备开门的架势都没有,前夜里的灯笼都还未熄灭呢。 这是什么地方?玉、石二人好奇地抬眼四望。他们左手边一座华丽的馆阁,硕大的朱漆招牌上写着“绮春院”,右手边的建筑也毫不逊色,招牌上竟然还描了金,写着“恋秋院”,原来是花柳巷,清早妓女和恩客们都还未起身,所以才清静异常,连顺天府的官兵都还未到来。但两人不禁相视咋舌:怎么到头来还是走到了掌柜推荐的地方来? 大约走了半条街,到了掌柜所说那倚翠馆跟前,见这妓院竟修得官府一样堂皇,门口还有石狮子,都披红挂绿,好不艳丽。门上除了“倚翠馆”大招牌外,下面还有另一块黑底金漆匾额,写着“花中魁首”四个字,用的都是正楷,和官府“明镜高悬”的其实也差不多。 玉旒云轻蔑地皱了皱眉头:“这国家,就是不亡在我手里,也得亡在他们自己手里。” 而石梦泉素来最恨烟花之地——他心意早有所属,连愉郡主那样的贵族千金都不会多看一眼,何况青楼女子?每见同僚属下寻欢作乐,他也很不以为然,觉得人和人之间的情义是决不可用银子来交换的。在这美酒和脂粉香味混杂的街道,他浑身不自在。 不过玉旒云突然朝旁边一指,惊讶道:“梦泉,你看那是什么!” 他顺着看去,见有一块石碑,上面刻着一阕《忆江南》,云“清歌缓,天上谪星班。多少无情风共浪,低吟浅唱写诗篇,谁道更超然?”在看下面具名,竟赫然是“程亦风”。他不禁愕然道:“这……程亦风竟然也是这儿的常客么?” 玉旒云哈哈大笑:“谁知道!他或许只来过一次,但是竟留了墨宝,鸨儿还不赶紧刻好了放在外面招徕生意?说不定早晚还要到这石碑前上香呢!” 石梦泉虽没心情开玩笑,但也忍不住莞尔。 正这时,听到“的的的”一阵马蹄响,路尽头一乘油壁香车朝这边驶了过来,分明见到玉、石二人站在路当中,竟不勒马,反而加速直冲。直到了近前才突然刹住。玉旒云才要斥责,那赶车的却先破口骂了起来:“瞎了眼么?还是找死?” 这是一个粗壮的婆娘,模样甚是凶恶。石梦泉想无谓同这些人一般见识,多生事端,就拉住了玉旒云,低声道:“我们还是先离开这里为上。” 玉旒云也清楚两人现在的处境,因此只狠狠地瞪了那婆娘一眼,便欲走开。可不料那婆娘竟愈加凶恶起来,骂道:“有眼无珠的登徒子!你们尽管上那倚翠馆去吧。他们不过是有程大人的一首词而已。想当初,程大人可是咱们偎红阁的常客呢!我们红珠姑娘一个人就敌过他们的四大花魁去了!” 原来是两家妓院争主顾!玉旒云明白了过来——争主顾也都要扯上程亦风的名字,他这兵部尚书、靖武殿大学士也不知是怎么当的! 不过,看了一眼那精致的油壁车,她心中忽然一亮,向石梦泉递了个眼色。石梦泉明白她是想抢了这车马离开凉城,只是担心这赶车婆娘叫嚷起来,难免要惊动整条花街的人,到时可就麻烦了。 然而玉旒云只轻轻一笑,道:“谁说我们去要去倚翠馆?我们一大早前来就是要来偎红阁见红珠姑娘的。” 那婆娘一愣:“是吗?但是红珠姑娘才从张员外家回来,累得很。” 玉旒云知道那车上坐的就是红珠了,一定要设法骗取她的车马才行!于是道:“红珠姑娘,小生久仰姑娘艳名,就算姑娘今日不肯赏光和小生共饮,那也请姑娘无论如何让小生见上一面,以解相思之苦。” 石梦泉听她这样说话,先是惊愕,接着忍不住想笑:这如何不是翼王说话的语气?玉旒云被这王爷纠缠了许久,没想到能把他那登徒子模样也模仿得惟妙惟肖,还在这里派上了用场。 车上的妓女红珠果然就被诓得有些心动了,撩起帘子来,道:“公子,你过来!” 玉旒云便走了过去,但是飞快地回头朝石梦泉使个眼色。当她走到车后时,看这妓女从车帘里伸出一只手,就抓住了猛地一拽。红珠还未反应过来是发生了什么事,已经被玉旒云拖下了车来,更来不及惊叫,已经被扼住了咽喉。她两眼瞪得溜圆,徒劳地挣扎着要向赶车的婆娘求救。然而那边厢石梦泉早也把婆娘给制服了。 “红珠姑娘,”玉旒云充满威胁地说道,“我们要借你的车一用,只要安全出了城,保证不伤你一根寒毛。若是出声叫人,你自己晓得后果!” 红珠吓得除了点头,什么也不会。玉旒云就重又把她拖回车上,同时叫石梦泉和那婆娘一道赶车,权装做是出游的妓女,向南门疾驰而去。 到了那里,见出城的人已经排成了长龙队,顺天府的士兵拿着画像一个一个比对——没想到冷千山的动作这么快!石梦泉不禁暗叫糟糕——虽然有偎红阁的香车和姑娘做掩护,但这样一个一个细查,恐怕还是会被人认出来。他有心调头到小巷中,但是再一想:此时调头岂不更遭人怀疑?只有硬着头皮上前去,万一不济,便用武力强闯出南门再做计较。 他想着,警告地瞪了那偎红阁的婆娘一眼,让她不要胡乱说话。婆娘面色青白,岂有不从? 四人排队排了约莫一顿饭的光景,顺天府的士兵就来到他们的跟前。这些人似乎多少都在花街柳巷里走动过,识得如此招摇的车子必是妓女之物,便有人笑嘻嘻和那婆娘搭讪,问她车里是哪位姑娘。婆娘嘴唇发抖:“是……是红珠姑娘。” 兵丁中有人笑道:“哎呀,红珠姑娘这么早上哪儿去呢?咦,怎么找了这么个小白脸儿赶车?莫不是要私奔吧?” 婆娘看有这许多官兵,动了呼救的心思:“我们……”可才说出这两个字,就觉得一件尖利的事物顶住了自己的后腰——人家捅刀子还不比她叫救命快吗?只得又打消了这念头,强笑着道:“军爷说哪里话?这是我们偎红阁新来……打杂的……咱们红珠姑娘现在是大红人,身价高得不得了了,等着王孙公子来赎她呢,怎么会私奔?” 顺天府的兵丁都嘻嘻哈哈:“哟,有王孙公子啦?那咱们将来可就见不着了,还不趁今天看一看?”说时就要去揭那车帘。 石梦泉如何能叫他们发觉车上的玉旒云,忙一把挡住。 兵丁好不恼火,骂道:“他娘的,你一的小小打杂的,敢挡爷爷的道儿?”说时,一拳就朝石梦泉捶来。 石梦泉虽然另一只手要控制着偎红阁的婆娘,但只用单手也不能着了这小兵的道儿,轻轻一抬胳膊就将他的拳头架住。兵丁感觉自己仿佛打在了钢铁只上,疼得直吸气:“他娘的,你这小子还真有蛮力,你……”他盯着石梦泉的脸——哪里见过——猛地想起自己的正事来,忙拿出画像来比对。 石梦泉心中便是一凉:这下得大动干戈了! 可偏在此时,只听车里玉旒云的声音道:“怎么耽搁了这么久?还要查些什么?”话音落下,竟把车帘儿挑了起来。 石梦泉先看到的是自己熟悉的那双手——握剑的手,指点行军地图的手,白皙修长又稳定,然而帘子全部掀起来时,他不禁怔在当场——这哪里还是那个英姿飒爽的惊雷大将军呢?只见一个紫衣女子,面容清秀纯净仿佛冰雪雕琢而成,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朱,一双眼睛澄静如秋水,又奕奕如星辰,漆黑长发没有半分的装饰,服帖地披下来,称得她整个人秀美绝伦又有凛然不可侵犯之势。 围在车边的兵丁们也都愣住了,有几个只差没流口水:“这……这是……” “这是……我妈妈新认的女儿……”红珠在旁结巴着撒谎,“妈妈叫我带她……带她去沈员外家……去郊游……恩,郊游。” 她说的前言不搭后语,但士兵们光顾着发愣了,倒也没听出破绽。“原来是新来的姐姐,不知芳名是……” “啊,她……她叫……叫紫儿……”红珠随口乱编,“军爷们要查什么就快些吧,奴家们要误了沈员外的约了!” “哦,好,好……”兵丁口中应着,可却丝毫没有放行的意思,眼睛直愣愣盯着面前的紫衣美人儿,“紫儿,紫儿……真是好听的名字,赶明儿哥哥就上偎红阁找你,一定好好疼你……”说时,手不老实,竟向玉旒云的脸上摸了过去。 石梦泉如何能看得下去,“呼”地一掌就切在那人的手腕上。这次心太急了,已用了十分的力,那人的手腕险些折断,疼得直冒冷汗。“臭小子……敢打爷爷……” “哎呀,误会……误会……”红珠生怕动起手来殃及自己,连忙打圆场,“紫儿是清倌人,摸不得的。他也是按照妈妈的吩咐做事罢了……军爷,咱们赶着上沈员外家去,您就大人不计小人过,先放咱们过去吧……改日你到偎红阁来,我叫紫儿来给你斟茶替这小子赔罪。” 兵丁咬牙切齿,无论如何也不肯轻易放行。偏这时,远处一阵马蹄声,有人呼道:“是冷将军来了!” 玉、石二人心中都是一紧:这下可真是麻烦了。 但没料到士兵都慌张了起来——冷千山因为老婆是有名的醋坛子,从来不敢出来风流,看到手下享福,既羡慕又嫉妒,总是气不打一处来。若让他发现兵丁们在此处调戏姑娘却不做正事,还叫他们吃不了兜着走?兵丁于是只能恨恨地挥了挥手:“走吧!走吧!改日再找你算帐!” 石梦泉不由长长舒了口起,挥鞭催马,驰出了城门去。 一直跑出了很远,他们才停了下来,将车和马分开,让红珠和偎红阁的婆娘自己走回城去。“要是敢和官府说一个字——”玉旒云威胁道,“我迟早回来取你的性命!” 红珠和那婆娘都唯唯连声。玉旒云就道:“走,不许回头。” 两个女人何敢不听,如蒙大赦地相互搀扶着朝回走,到身影消失在路进头,也未敢转脸来看一下。 玉旒云看着她们走远,笑道:“好,这下可没人知道咱们往什么方向去。咱们上路吧。” 石梦泉点点头,痴痴地看着她如紫色云霞一般走到了马跟前。方要踏上马镫,却被裙子绊住了,不禁嘟囔道:“这衣服,方才虽然是救了命,不过实在累赘……”说时就要把这罩袍给脱了。 石梦泉十六年来多少次幻想玉旒云回复女装的模样,今日好容易梦想成真了,怎舍得这样快就醒来?忍不住出声阻止:“大人……等……等一等……” 玉旒云怔了怔:“怎么?” 石梦泉讷讷:“哦……这……我是想,冷千山通缉的是两个男人,那……那些刺客们恐怕追踪的也是两个男人……一定想不到大人原来是……原来是……所以,大人还在暂时不要恢复原来的装束好。” “哦……”玉旒云歪着头想了想,“你说的也有道理,那就按你说的办吧……不过,红珠的这身衣服实在是太别扭了,简直动弹不得!” 石梦泉笑了笑,走上前去,扶住她的腰轻轻一托,便将她抱上了马,自己则牵着缰绳引路。 “你干什么?”玉旒云道,“这样子,走一年也到不了西瑶!” 石梦泉怔了怔:“那……” 玉旒云一拍马鞍:“上来!” “啊……”石梦泉不知是惊是喜,或两者兼而有之,以为自己是听错了。但是玉旒云分明是在叫他,还朝他伸出手来。 “你蘑菇些什么!”她嗔道,“怎么这么婆婆妈妈的?难道我们小时候没有一起骑过马?大青河的时候还一起捡回一条命来呢!这么虽不是战马,但总不至于吃不消我们两个的重量——上来!” 听她的语气近乎命令,他就不再犹豫,答声“是”,便翻身上了马。拉住了缰绳,就几乎是将自己梦中远不可及的女子拥在怀里。他轻轻一夹马腹,喝声“驾”,让马儿疾驰向南,实际心里是想:若这旅程永远不结束就好了。 为了要躲避冷千山的通缉,两人不敢再从通天道南下,只拣小路走,到了黄昏时分才行到一座小镇上。看通缉文榜尚未发到这里,就投宿客栈,到次日,买了匹马继续前进。 如此夜以继日地赶路,到了八月底时,已经接近天江了。根据地图来看,他们到了一个叫“江门”的地方,再有一日路程,就可以到达天江的“夔洲渡”,从那里乘船渡江,不出三日,即可抵达西瑶首都临渊。 两人到了江门时都已十分疲劳,玉旒云主张连夜赶到夔洲渡,可是石梦泉见她几日来竟消瘦了一圈,说什么也不肯。“你不休息,马也要休息。”他道,“再说,半夜里赶到夔洲渡,谁会载我们过江呢?” 玉旒云听他说的也有道理,便同意在江门留宿一晚。两人因牵着马,走到了江门的市集之上寻找客栈。 这地方虽小,但毕竟在两国边境,算得是个通商口岸,所以市集热闹非凡。楚人、西瑶人,还有些不知哪里来的人,南腔北调地吆喝兜售,货品也是五花八门,光怪陆离。玉、石二人一边走,一边看,倒有一种难得的悠闲之感。 不过,这种感觉很快就被疲乏扫荡一空。他们已经快将市集走到头了,连问了四五家客栈,全都客满,直到了最后一间,才勉强得了一个房间,还是由储藏室改建而来的,连窗户也没有。玉旒云因为累了,更加暴躁,不免怒道:“见鬼,既然繁荣至此,怎舍不得多盖几间客栈?” “平时哪儿有这么多人?”掌柜的态度颇不友好,“还不都是因为你们这些江湖客到神农山庄来,这才把镇上所有客栈都住满了。能得一间房已经该感谢老天,再迟些就得睡柴房啦!” 神农山庄?玉旒云和石梦泉互望一眼:没有听说过。不过,掌柜误会他们是楚国武林中人,倒不失为一件好事,毕竟一对年轻男女风尘仆仆地骑马旅行,太惹人怀疑了。 “到底要不要住?”掌柜不耐烦,“你们不住,后面会有大把人想住的。” “住!”玉旒云道,“当然住。”当下就付定钱。 掌柜拿了银子,正要叫伙计带他们上楼,却冷不防听到堂上炸雷般的一声暴喝:“小子,你活腻味了么!” 玉、石二人循声望去,见发话的竟然是一个精瘦的老头儿,腰悬长剑,也不知是哪一门哪一派的侠客。而他骂的是对面一个矮胖汉子,背后背了一柄硕大的铁剑,一望可知也是绿林中人。 老头儿虽然瘦,但是骂起人来中气十足:“你们铁剑门也欺人太甚!这红烧肉分明是老夫先要的,你们怎么能半途抢了去?” 铁剑门的汉子毫不示弱:“裘掌门,话不能这样说。我们也叫了红烧肉的。这盘子端上来,又没写着你们‘琅山派’三个字,谁知道是不是你们的?” 琅山派的裘掌门起得跳了起来:“张大路,你师父怎么教你的?竟敢如此跟长辈说话?你们铁剑门有没有家教?” 张大路腰一叉,眼一瞪,道:“铁剑门的弟子素来有教养,不过要看对什么人、什么事了!” 他这样挑衅的语气,没的叫琅山派的裘掌门更加生气了,指着鼻子斥骂。双方你一言,我一语,转瞬就闹得不可开交。掌柜看得直摇头:“又来了!又来了!昨天是为了一盆洗脚水,今天就为一碗红烧肉。真是没完了!” 玉旒云和石梦泉看着也暗自好笑。与其早早地回到那没有窗户的房间里闷着,还不如在这里看热闹。玉旒云因道:“掌柜的,我们先吃饭再去房间,有什么拿手小菜,只管上来。” 掌柜的这几天见多了江湖上的千奇百怪,看架势这两个年轻人是要去趟浑水,但他理会得“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江湖至理,便也不劝阻,让伙计带玉、石二人到桌边坐了,吩咐厨房整治酒菜。 玉、石二人旅途劳顿,连淡而无味的劣茶也觉得香甜无比。两人一边喝着,一边听那边琅山派和铁剑门继续争吵。这时,争论的中心已经从今天的红烧肉和昨天的洗脚水转到了更深的宿怨之上。只听那铁剑门的张大路道:“裘掌门,我知道你们琅山派一向看不起我们铁剑门,觉得我们不是天剑嫡传。不过,我们好歹也是江湖八大门派之一,你这样刁难我们,是何意思!” 那裘掌门道:“笑话。我几时说过看不起你们?本来我们两派同宗同源,同气连枝,是你们铁剑门的人成天要和我们撇清关系,在江湖上处处给我们找麻烦。你们先不仁,岂能怪我不义?” 张大路道:“你不要含血喷人!我们铁剑门一向行得正,立得直,几时做过不仁不义之事?不要以为我还敬你是前辈,就胡言乱语辱我师门!” 裘掌门冷笑:“敢做得出就不要不敢认!去年我们两派同去刺杀恶贼玉旒云,我掌门刘师兄失手被擒,你们铁剑门却袖手旁观不肯相救——这且不算,你们铁剑门的铁忠竟然被玉旒云淫威所摄,出卖同伴,此举何止不仁不义,简直是卑鄙无耻!” 啊!是他们!玉旒云和石梦泉都是一惊:去年生日宴的刺杀,后来的反间计果然奏效了! “谁在造谣生事?”蓦地又有一个洪钟似的的声音。玉、石二人循声望去,见到一个四十来岁仪表堂堂的中年男子,正从楼梯上走下来。他身上并没有带兵器,但后面却跟了好几个背着铁剑的后生,看来必是铁剑门里辈分不低的人物。 “哼,肖掌门来了!”裘掌门嘲讽道,“真是人多势众啊!以为我们琅山派就没人么!” “有理无理不在人多人少。”铁剑门的肖掌门道,“裘掌门无凭无据就冤枉我铁剑门,就不怕被江湖同道取笑么!” 裘掌门眼一瞪:“你徒弟铁忠害死我掌门师兄,又累得我师侄曹芳差点儿就没了命,这不就是铁证如山么?你在此狡赖,才要成为天下的笑柄!我劝你早早把你那叛徒弟子交出来,八大门派公审发落,免得引起公愤。” 肖掌门哈哈大笑:“究竟谁才是天下笑柄,那得看天下人怎么说才行——裘掌门知道天下人是怎么说的么?” 裘掌门白了他一眼,叫他别卖关子。 肖掌门道:“若不是刘大侠在樾国牺牲,裘兄怎么能当上掌门的呢?呵呵,江湖上都传说是裘兄买通了你的好师侄,让她出卖自己的师父,助你登上掌门之位——若不然,你那资质平平的师侄怎么就做了掌门大弟子呢?” “胡说八道!”裘掌门怒道,“她是我师兄的大弟子,理所当然就是我琅山派的传人!” “呵呵!”肖掌门见他生气,反而笑意更深,“我看你是有愧于你师兄,所以……” “肖羽,你不要欺人太甚!”裘掌门怒斥,“我们琅山派为了国家存亡,抛头颅,洒热血,此心可昭日月!” 肖羽啧啧冷笑:“漂亮话谁不会说?表面功夫谁不会做?哪里有出风头露脸的事,哪里就有你们琅山派——裘掌门哪里是‘此心昭日月’,简直是要和日月争辉啊!” “放屁!”裘掌门一声断喝,拔出了剑来,“肖羽,你不就是想毁了我们琅山派,从此你们铁剑好做天剑的唯一传人么?先问过老夫的剑再说!”这竟是要动起手来了。 玉旒云一边喝茶一边偷笑,暗想,当时放出刘千总,又陆续把半死不活的几个刺客都放了,只不过是想扰乱楚国义师,好为大青河之战做准备,却没想到影响如此“深远”,这些武林人氏到如今还在相互猜疑争斗不休。她不禁得意,笑望了石梦泉一眼。 石梦泉也觉得这些楚国武林人士既可笑又可恨,玉旒云看准了他们的弱点,想出这种以逸待劳的法子叫他们内讧,实在高明。于是他便也朝她微微一笑,以茶代酒,祝贺她计划成功。 “肖掌门,裘掌门!”终于有人出来劝架了,“一人都少说一句吧,都是江湖同道,何必为过去的事情伤了和气?这岂不要使亲者痛、仇者快么?” 是谁想要好戏提早收场?玉、石二人都转头去看,见是一个劲装中年汉子,身边跟着一个妇人仿佛是他妻子,两人都走到了店堂内,挡在琅山派和铁剑门中间,道:“如今天下正是多事之秋,咱们虽然只是草莽中人,但也都想为国家、为百姓出一份力。大家从五湖四海到了这里来,难道不是为了这一个目的么?陈年旧事还提来干什么?” 肖羽满脸不屑,似乎懒得和裘掌门一般见识。而裘掌门却气鼓鼓道:“姜先生,这事都是铁剑门挑起来的。分明是他们的铁忠出卖了众义士,却在这里胡搅蛮缠——我看赵大侠也是被他害死的。” 姜先生道:“赵师弟人都已经不在了,现在追究还有什么意义?若他还活着,说不定也会被人误指为叛徒吧?依我看,现在重要的不是谁是叛徒,而是玉旒云还活着,且来到了这里,要同西瑶结盟。若我们不拦住她,将这恶贼除掉,后果不堪设想。” 玉旒云和石梦泉不由都是一惊:怎么走漏了风声?莫非是冷千山手下有人认出了他们,所以发动全国齐来搜索?这不可能!如果在国内通缉敌军将领,岂不引发恐慌?况且,在芙蓉庙时他们就已经遭到了袭击,瞧那些敌人的武功来路,正是江湖中人——如今看来,似乎是整个楚国武林都出动了,要置玉旒云于死地——他们能认出她,并不稀奇,当时的刺客不是还有活着的么?但是他们竟然连与西瑶结盟的事都知道了,看来身边又出了奸细! 可恶!玉旒云几乎把茶杯捏碎。 石梦泉轻轻按住她的手臂:不要激动,现在身在一群敌人之中,大意不得。 玉旒云点了点头,不过依然还是很生气,紧咬着嘴唇:是谁潜伏在她身边?非揪出来不可——这群自高自大的匹夫,就凭他们,也想扳倒她么! 姜先生见琅山和铁剑双方还没有和解的意思,又继续劝说:“两位就算不给我姜某人的面子,也要给端木庄主面子吧?再怎么说,咱们也是在神农山庄的地界,莫非两位要令端木庄主为难么?” 听到这句话,裘、肖二人才终于不再针锋相对了。裘掌门还剑归鞘,道:“哼,老夫此来是为了截杀玉旒云这个恶贼,其他事情,暂时就不计较。” 肖羽也道:“我们铁剑们一向是以天下兴亡为己任,功过自有后人评说。” 姜先生见剑拔弩张之势化解,松了口气,道:“既然如此,姜某做东,请两位掌门喝一杯——这时辰也不早了,大家该上神农山庄去了。” 掌柜见干戈化为玉帛,他店里的桌椅碗碟免了灭顶之灾不算,现在还要掏银子来买他的酒,实在欢喜得不行,赶紧叫伙计“拿坛好酒出来”。 “不知他们上神农山庄去做什么?”玉旒云知道满堂都是武林高手,惟恐轻声说话也能被他们听了去,便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写字。 “似乎都是来杀咱们的。”石梦泉也写道,“莫非是到那里去计议?” 玉旒云写道:“真是奇怪。该去神农山庄看看。” 石梦泉赶忙按住她的手,摇摇头:太危险了。“我们应该离开这里。”他写。怕玉旒云固执,又加了一句:“要将他们一网打尽,来日方长,如今势单力孤,不可冒险。” 玉旒云之所以动了这样的心思,自然是想查出谁是自己身边的奸细。但石梦泉所虑也不无道理,她想了想,伸手把桌上的字迹都抹了,重新写道:“好。” 正这时候,伙计来上菜了,走得甚急,一不小心和人撞了个满怀,一托盘饭菜和另一手中酒坛子都脱手而飞,直朝玉、石二人飞了过来。玉旒云本来背对着他,只听到一阵风声,急忙山身避让。石梦泉眼疾手快,左手一把将托盘抓住,右手跟着抓住了酒坛——好俊的功夫,饭菜不曾打翻,酒也未洒出一点儿。 “没事吧?”他还是要向玉旒云询问一声。 伙计忙不迭地上来赔罪。石梦泉知是意外,自然不同他计较,将托盘放在自己桌上,酒坛则还给他。伙计接了,才要去拿给姜先生,不想姜先生倒自己走了过来,朝石梦泉拱了拱手,道:“小兄弟,真是好身手。你们也是去神农山庄的么?不如也来同饮一杯?” 石梦泉心中暗叫“糟糕”:这是什么意思?要怎么应对?有百种可能,千种危险,但却没有思考的时间。“前辈过奖了。”他道,“晚辈班门弄斧,实在惭愧。这酒就不便叨扰了。” 本意随便打发此人,却不料比想象中困难得多。“谦虚有礼,真是难得。”姜先生道。“听你是口音不像是中原人,不知是哪一派的弟子?” 哎呀!石梦泉深悔自己冲动:这岂不是要被人听出他从樾国来了么? “我们是郑国人。”玉旒云突然道。她甩掉了这几日惯用的凉城腔,回复原本的北方语调:“没有什么门派,原本就是做镳师的。我们的半壁江山已经被樾贼强占。不愿做奴隶的人都迁来了楚国。现在……”她要找一个不容易被拆穿的谎话来说,灵机一动,道:“我们现在得赣州虎威镳局收留,又做回镳师了。” “赣州虎威镳局?”姜先生惊讶道,“莫非就是崔抱月崔女侠所在的那间么?” 玉旒云点头道:“正是。”心想:除了那间,我还知道楚国有什么镳局? 姜先生似乎对崔抱月颇有敬意,道:“崔女侠是巾帼英雄,大青河之战为国家立下了汗马功劳,我等都十分佩服。两位既然与她同门,务请赏光来喝一杯酒。” 玉旒云道:“这怎么敢。我们行里的规矩,押镳的时候是不能饮酒的。” 姜先生却一再坚持:“就是不喝酒,大家在此遇到就是缘分,请过来坐一坐。” 玉旒云觉得他如此热情有些可疑,想了想,试探道:“方才听到诸位大侠讲到玉旒云那恶贼来到了此地,可是真的么?” 姜先生点头:“自然。今日天下英雄齐聚在此,就是为了要取她性命。” “这样……”玉旒云沉吟,“若非此贼凶恶,我们郑国人也不至于流离失所。诸位大侠可有用得着我们的地方么?请一定要说出来,我们也好报仇雪恨。” “众志成城。姑娘有此决心,不愁恶贼不亡。”姜先生道,“我等正是要去神农山庄共商讨贼大计。姑娘和这位兄弟若不嫌弃,大家一起吃了饭,就上神农山庄去。” 果然是去神农山庄商量怎么杀他们!玉旒云望了石梦泉一眼:“前辈盛情,晚辈荣幸之至。恭敬不如从命。” 小心中计!石梦泉焦急万分,想提醒她,但是事到如今,谁中了谁了计还有什么紧要?这不是开战之前运筹帷幄精心策划的时候,已是狭路相逢,短兵相接,只有走一步看一步,随机应变,斗智斗勇。这种千钧一发的时刻,他更要紧紧护在玉旒云的身边。 两人就走到了那群楚国武林人士之中,一个自称姓刘,一个自称姓孟,和诸位侠客们见礼。那些人也都自我介绍,裘掌门叫做裘铮,姜先生名叫姜广轩,是东海派掌门。他亲自给大家倒了酒,并给玉、石二人斟了茶,道:“为国为民,侠之大者。只要咱们同心合一,玉旒云一定有来无回。” 好,我就看你们怎么死无全尸!玉旒云心中暗道,也和众人一起举起碗来,一饮而尽。 作者有话要说:话说我是写武侠出身的,这一章里不知不觉就带上了武侠小说的影子。似乎这种在客栈中遇到一群江湖中人是武侠中最常见的场景啊,呵呵…… 小玉换上了女装的事,实在是在我的计划之外。本来想,到小说结束她也不会穿女装的,但是现在为了人身安全,就让她美一下吧:)今年新年送给小玉粉丝的礼物可真是多啊:)一直觉得玉旒云和石梦泉西瑶之行除了有政治目的之外,还很像两个人的私人旅行,完全没有了上级也没有了下属,远离宫廷和军队……呵呵,事情的发展简直不受我的控制了。 题外话之题外话,我一般在礼拜六更新。一周一次。上学的朋友不用担心错过。你们就当是看美国电视连续剧好了,《越狱》不是也一周放一集么……大家还是安心学习为上:) 01/20/2008 typo correction 08/26/2008 补丁版,但是基本只有改错别字。 03/14/2009 错别字 41第40章 已经无法不跟着那群中原武林人士一起去神农山庄了。 玉旒云和这些来取她性命的人谈笑自如,正像一个豁达开朗的女侠。而石梦泉则是满心的担忧,生怕这群人老奸巨滑,专门要骗他们去神农山庄自投罗网。 众人一边朝神农山庄走,他就一边设法试探:“姜大侠,大家在此截杀玉旒云,不知她究竟会走哪条路呢?” “管她走哪条路,”姜广轩道,“总之都是死路。” 好狂的语气!莫非他们真有万全之策?“晚辈不明白,要去西瑶有许多条路可走,天江上的渡口有百来个,可各位大侠都聚在这里,不怕她从别处溜走么?” “呵呵,”姜广轩笑道,“孟少侠非我楚国人,不知我楚国英雄众多。聚集在这里的,只是各派掌门而已。其实天江的各个渡口都有人把手。更还有,天江上的渡船无非官船和民船。玉旒云在凉城得罪了人,现在通缉她的文榜发遍天下,官船是绝对坐不得的。而民船都有漕帮的弟兄看着,她要是上船,就只能去喂鱼了。” 居然真的布下了天罗地网!石梦泉不禁给了玉旒云提醒的一瞥。 玉旒云听了这话,先是有些心惊,但又觉得有点儿好笑:这些人到底知不知道身边就是他们要杀的“奸贼”?因问:“中原武林这许多侠士,难道都见过她不成?若不识得她的样子,怎么能截杀她呢?” 姜广轩哈哈笑道:“刘姑娘有所不知,刺杀玉旒云之事,我们中原武林计划已久了。早有些胆识过人的义士潜入樾国,监视玉旒云的举动。玉旒云的模样他们自然晓得,只是在樾国下手不易,所以只传了画像出来,叫守在楚境的英雄下手。本来计划在边境处就解决她,可惜被这奸贼侥幸逃脱了。但说来也巧,现在玉旒云竟被官府通缉,她的画像发遍全国,无论她走到哪里都能被认出来啦。” 石梦泉听到此语,愈加担心。而玉旒云则是愈加气恼:究竟是谁潜伏在自己身边? “晚辈驽钝,”她道,“为什么在樾国下手不易?既然能监视玉旒云的举动,还能画出栩栩如生的画像,应该离她很近才是。要杀她,岂不易如反掌?” “这……”姜广轩露出了为难之色,道,“这就不是我能回答的了。刘姑娘到我楚国不久,对我中原武林并不了解吧——其实我中原武林还分成东、西、南、北四方,每一方有自己的盟主。鄙人就是东武林盟主。为了抗击樾寇,我等组成了义师,也分东、西、南、北四方。到樾国打探消息如今是北义师领头,他们怎么个想法,旁人如何知道?” 人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一批乌合之众竟然搞得比朝廷的军队还复杂。玉旒云很想知道这北义师里都是些什么人,然后将他们碎尸万段。“中原地大物博,果然跟我们郑国完全不同。”她道,“只是,四方义师各自为战,怎么能保证不生误会呢?” “刘姑娘可真是有心人。”姜广轩道,“我们除了了有八大门派,还有丐帮呢。他们就是负责传递消息的。玉旒云几时入了楚境,又几时逃脱了第一次的追杀,丐帮的人传起信来,快过朝廷的八百里加急战报啦。” 好险!玉旒云望了石梦泉一眼:咱们路上没遇到过乞丐吧? 正谈着的时候,已经到了神农山庄了。依山而建的一处园林,虽然是白墙黑瓦,但是比起凉城那些达官显贵的豪宅来,巍峨之势丝毫不减。看来今日中原武林聚会,各路英雄已经陆续来了,门前有不少车马。七八个青衣年轻人正张罗着把马匹牵到后面去。他们中有人见了姜广轩一行,就迎了上来:“姜大侠,裘大侠,肖大侠,家师已经恭候多时了,快随晚辈来吧。” 原来这是神农山庄的弟子。玉旒云和石梦泉互望了一眼:这当儿,还是混在众人之中比较安全。便举步欲走。不想姜广轩却叫住了他们:“两位请梢等!” 玉、石二人都是一惊,警醒地等着看他有何企图。 姜广轩笑着:“请借一步说话。”就将两人引到了一旁,低声道:“方才刘姑娘说到四方义师各自为战,难免要生误会,姜某深以为然。不瞒二位,四方义师早就商议是否要选出一位总盟主来统领众人。今天到神农山庄,除了商议要如何截杀玉旒云之外,选出武林盟主也是一件大事。” “哦?”玉旒云不觉得此事跟自己有什么关系,敷衍地应了一声。 姜广轩又接着道:“此事在大家心里都转了许久,早该提出来了。不过,人人都担心提出来会被别人误会是自己想当盟主,所以总是没人开口。孟少侠,刘姑娘,你们二位不算是中原人,出来说话不带私心,一会儿能不能帮忙……” “是这样啊……”玉旒云差点儿笑出声来:原来是个既要做□又要立贞洁牌坊的家伙!不知道中原武林里还有多少像姜广轩这样的人?方才见琅山派和铁剑门自相残杀,恐怕提起武林盟主来,这两家也要出来争一争,但表面上还要说些民族大义什么的!悄悄和石梦泉交换了一个眼色:就让他们闹吧!闹得越厉害越好!因道:“姜大侠可放心。晚辈们虽不是楚人,但是楚国义师抗击樾寇,那也就是为我们郑国人报仇雪恨。帮助楚国义师选出个能够统帅群雄的盟主来,我们也义不容辞。” 姜广轩听了这话,眉开眼笑:“两位小小年纪就如此深明大义,将来的前途一定不可限量。” 玉、石二人自然笑着说:“前辈言重。” 姜广轩道:“还有一事——两位虽是郑国人,但是若以郑国人身份来提,恐怕也不妥。不如就以虎威镳局崔女侠同门的名义来提吧,也名正言顺些。” 呵!玉旒云真想大笑三声:这姓姜的,不仅私心着重,死要面子,还深谙权谋算计之道,竟想要借崔抱月的名气来给自己撑场面。也好,反正他们也是打着崔抱月的招牌来“招摇撞骗”的,最后至多不过是弄坏了崔抱月的名声而已!因道:“那是自然,晚辈们理会得——姜大侠请——” 于是三人就一起走进了神农山庄。 听“神农山庄”这个名字就可以猜出是个医药之家。走进院子便闻到了各种草药的味道,再走到正厅之上,草药之味被一种奇特的清香取代,玉、石二人都觉得心旷神怡,却辨不出那是什么香味。 看正厅上已经坐了不少人,原本挺宽敞的厅堂被挤得只剩当中一小块地方。上首主人位上一个五十来岁的男子,面貌和善,大概就是神农山庄的什么端木庄主。他身后站着一个青衣女郎,看来正双十年华,鹅蛋脸,眉眼生动,有种小家碧玉的美丽。不知是端木庄主的女儿还是徒弟。往下厅堂当中客人位一共有四把太师椅,三把已经有人坐了,只剩下首一个空着——估摸这四个位子是留给四方盟主的,最后空着的这个给姜广轩。他这样一个追名逐利的人居然要屈居末座,玉旒云虽然只是旁观者,心里还所以种“恶作剧”的快活。 但姜广轩有好涵养,面上丝毫也不显露出对那位次的不满,反而微笑着同他夫人一齐和在座众人都打了招呼,连连为自己的迟到而至歉。到了太师椅跟前,他自己却不坐,叫他夫人坐。端木庄主身后的女郎见了,赶忙叫人再多搬一张椅子来。姜广轩连声道谢:“世侄女有心了。”听这称呼,女郎该是端木小姐无疑。 琅山派和铁剑门的人也都到旁边就座。玉旒云和石梦泉找了个角落远远地避着人。石梦泉悄声对玉旒云道:“我们还是不要在这里久留,万一被认出来就糟了。” 玉旒云虽然点头,但又轻声道:“且听那北义师的人说些什么。” 石梦泉知道她放不下细作的事,自己也暗里发誓要把这人抓出来,但是却并不指望能从这些武林匹夫口中打探到什么。“他们一会就要忙着争武林盟主了,估计说不到正事。” 玉旒云何尝料不到?“人家不是指望咱们出面提选盟主的事么?”她低声道,“他们不说咱们想听的,咱们也就拖一拖,让他们心里也难受难受。” 石梦泉直皱眉头:这哪里像是指挥千军的惊雷大将军说的话?完全是任性小孩嘛! 玉旒云瞥了他一眼,笑了,拿他的手掌来,写道:“我自有分寸。总要等他们闹起来,咱们才好脱身。” 石梦泉明白,也在她的手掌上写道:“小心。” 玉旒云轻轻一笑,拍拍他的手背,示意他放心。以往在军中,两人便亲密如此,但今时今日,玉旒云恢复成清秀的女子的模样,石梦泉和她如此接近,只觉心跳“突突”,脑海一片空白,如同喝醉了酒似的。不过,他很快又命令自己清醒过来:身在龙潭虎穴之中,他应该心无旁骛,全力保护玉旒云的安全才是。 端木庄主见四方盟主都到齐了,便道:“今日天下英雄齐聚在寒舍,老夫虽然不胜荣幸,但也不胜悲哀。荣幸的是,我中原武林多少年分分合合明争暗斗,现在终于可以同心合力。悲哀的是,让大家同心合力的原因是玉旒云这个恶贼。她占我河山害我百姓,如今竟然大摇大摆到了中原来,还一直走到天江边也没有被擒获,实在是我中原武林之耻。” 群雄中响起一阵嗡嗡声。玉旒云只轻轻冷笑,暗想:我还未“占你河山”呢!等我真的拿下凉城,你们再骂我是恶贼也无用了! 坐在姜广轩对面的乃是一个道士,清了清嗓子,道:“关于这个,咱们得请教请教岳掌门。潜伏在樾国的是你们北义师的人——玉旒云怎么就能安安好好地出了西京,又过了大青河呢?” 这位岳掌门坐在姜广轩的上首,身子相当胖,坐在那太师椅上简直就像是堆在那里的一口袋东西,实在看不出是个练武的人。“玉旒云是蛮夷狗皇帝跟前的大红人,”他道,“是皇亲国戚。她自己又是领侍卫内大臣,身边大内高手云集——要接近她哪有那么容易的?能够探出些消息已经是万幸了。而且,玉旒云疑心病重,西京之内到处都是她的密探,我们北义师要传递消息也十分不易。等玉旒云南下的消息传出来,我北义师的同道们准备截杀她时,她早就已经离开西京很远了。她此来是微服,行踪隐秘。我们又花了老大功夫才大概知道了她的行程——那时,她已过了大青河。那是西义师负责的地方,我们岂敢插手?自然就把消息都飞鸽传给了詹道长。至于为何玉旒云在我楚境之内逍遥,得要问问詹道长才知。岳某人可不敢胡说八道,冤枉好人。” 三言两语,便把烫手的山芋丢还给了那道士。道士不禁翻了翻白眼:“问贫道?你那飞鸽传书来的可算及时啊!等我们西义师的同道得知玉旒云狗胆包天敢走通天道,又在通天道上布置好关卡时,她早就溜到了芙蓉庙了,我们所有的关卡都落在她的身后——这芙蓉庙的事,贫道还要请教岳掌门呢,你的书信只说玉旒云要走通天道南下,可没提她要去芙蓉庙啊!那里离开通天道虽然没有十万八千里,但也有半天的路程,要不是几位同道恰好在道边的茶肆看到了她,紧紧跟了上去,恐怕她过了天江,我们也别想抓着她半根头发。” 岳掌门当然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是也不用负全责。他冷笑道:“真是笑话。玉旒云这厮又不是个白痴,定了计划就不能改么?难道傻愣愣地撞进你的陷阱里去?” 虽然不是什么好话,但也可算是对自己的赞扬。玉旒云已经被这群人左一句“奸贼”右一句“恶人”骂得都麻木了,难得听到一人说自己懂得应变,禁不住想笑。但同时眉头又皱得更紧了:为了确保在楚国境内的安全,她出行的计划都是根据细作提供的地图决定的。如果有人能把她的计划都泄露出去,这个人的威胁就太大了——简直不知道这奸细在何处,订计划的,只有她和石梦泉啊! 她叉起了两手,紧紧的,仿佛那可以化为一副枷锁,锁住潜伏的敌手。 石梦泉的忧虑又何下于她?除了那长久的,还有眼前的。目光一刻不停,扫视着厅堂里的每一个人,提防突然袭击。 四方盟主的扯皮还在继续——要是你的书信快一点,我早就抓到玉旒云了……要是你聪明一点儿,多设几个意想不到的关卡,玉旒云早就落网了……要是你们愿意派些人来相助,多点人守在大青河附近,玉旒云说不定连芙蓉庙也到不了……要是你们警醒一点儿,在芙蓉庙就杀了玉旒云,哪儿来现在的麻烦……为什么没料到玉旒云会进凉城……为什么能让她在凉城凭空消失……都是丐帮的人没尽责,就数他们人多眼线广,怎么发现不了玉旒云的踪迹…… 真是越吵越厉害。很快,四盟主之外的各路英雄也加入了这相互责怪相互贬损的行列。玉旒云的思虑都被烦得不知跑到了哪里,只是感觉可笑无比。趁着嘈杂,她低声对石梦泉道:“这些人怎么配算计我?” “的确。”石梦泉道,“再留下去也没有意思,不如趁乱赶紧脱身。” 玉旒云点点头,两人便欲悄悄离座。 可偏这时,听到那端木庄主道:“各位静一静,如此争论下去,能解决什么问题?依老夫之见,这次截杀玉旒云的计划之所以会如此不顺都是因为四方义师各自为战,未能协同合作。今日诸位齐聚在蔽庄,不就是为了共同商议合作杀贼卫国么?为何不想些切实的方案,反而要在此互相责怪?” 这如何不是姜广轩想听的话。他立刻响应:“端木庄主所言甚是。外敌当前,国家正是危急存亡之秋,一门一派的荣辱恩怨都该放在一边,当以大局为重。” “果然如此!”赞同他的是南义师的盟主,从刚才的争论中,玉、石二人已大略了解到,此人姓宋。他朗声道:“大家正应该同仇敌忾。多商量,少争执。” 冠冕堂皇的言语,谁也不能指摘。一屋子人刹时都静了下来,似乎争论惯了,一时间想不出“商量”应该是怎么做。片刻,才有人说:“恩……那个……截杀玉旒云……漕帮帮主严八姐没有来呀……”又有人道:“说要截杀……其实抓活的更好,可以拿她做筹码和樾国皇帝谈判……” 姜广轩其实才不在乎是杀还是抓,又具体怎么抓、怎么杀,他只关心选不选武林盟主,谁当武林盟主。这时,他就回过身来在人群中寻找玉、石二人,好叫他们出来说句话。 玉旒云和石梦泉才刚刚站起身,正要悄悄朝门口走,便撞上了姜广轩的目光。两人都十分警觉,几乎是同时拉了对方一下,以示提醒:不可让人起疑。 石梦泉生恐这室内有人能认出他俩,因而跨前一步,想将玉旒云挡在身后,宁可自己成为众矢之的,也要让她全身而退。可玉旒云却是另外的心思:如今她换回女装,别人要认出她可比认石梦泉困难得多。她便拉住了石梦泉,自己微微一笑,道:“晚辈们有一言,不知各位大侠愿不愿听。” 姜广轩等的就是这句话,因道:“姑娘有话,但说无妨。” 玉旒云暗想:等你们争起盟主来,我和梦泉正好脱身。她摆出一副江湖后辈的模样,道:“方才端木庄主说了,这次行动之所以混乱,乃是因为四方义师各自为战。晚辈先还不太明白,这时听几位英雄说到对付玉旒云,就恍惚理解了——大家有的说要抓,有的说要杀,一会儿议定了这个,又该议论怎么抓、怎么杀……恐怕到了天亮也得不出个结果来——就算是有了些结果,也是四方义师盟主各自拍板,各自调度人手,其中只要生了一点儿误会,计划就会满盘皆输,让恶贼逃之夭夭。” 众人看她不过是个年轻女子,而中原礼教古来就是“重男轻女”,便不当她一回事,道:“那你说要如何?” 玉旒云道:“晚辈可不敢说要‘如何’。晚辈是个小小的镳师,就只知道镳行里的事。像我们镳局里虽然镳师众多,又有好几位镳头,但是大当家就只有一个。虽然凡有大事都众人齐来商量,但是最后由大当家拍板,也由大当家分派任务。各位镳师在外做事,向各自的镳头报告,镳头又将事向大当家报告。大当家把各个镳头的话放在一处考虑,就知道哪条道上需要多派人手,哪条道上可以少给些买路钱。他站得高,自然看得远,做出的决定自然就使大伙事半功倍,镳局的生意怎么不蒸蒸日上呢?晚辈想,武林义师也是同样的道理吧。” 她乃是军队统帅,知道出征之时再怎么战将如云、谋士如雨,主帅只能有一个。唯其如此,主帅才能够通观全局,统一调度。若没有最高指挥者,全凭独立的军团各自为战只会带来混乱,即使不一败涂地,也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在场的武林人士自然不识得打仗的技巧,但听她用镳局来打比方,说得很是在理,有些人就暗暗惊讶:原来这个女子不简单。姜广轩看着旁人多有赞同之色,自然大喜过望,连声道:“所言极是,所言极是。未料姑娘年纪轻轻,竟有此见地,我们这些老骨头真是不服老也不行。” 玉旒云心想:你怕是想叫我直接提名你做总盟主吧?反正将来人家要骂也是骂虎威镳局,骂崔抱月,我就往你们这炉膛里再加一把柴!因假笑道:“姜大侠折杀晚辈了。论武功、论智谋,您都是武林的泰山北斗,晚辈怎么敢在您面前班门弄斧。” 姜广轩按例谦让:“刘姑娘过誉。”但又生怕别人不知道玉旒云的“身份”,就小看了她说话的分量,即向大家介绍:“这位刘姑娘,那位孟少侠,都是虎威镳局的少年英雄,跟崔抱月崔女侠是同门。” “哦——”崔抱月现在可谓名满天下,佩服的、嫉妒的、觉得这个女人不守本分的,各人有各人的看法。 “后生晚辈果然就是不知道厉害。”发话的是那北义师的岳掌门,“为何要有四方义师,四位盟主,就是为了避免一人独大。堂堂中原武林,岂是一间小小镳局可比的?小辈们不知道天高地厚,难道姜大侠也忘记了翦重华的事了么?” 翦重华?玉、石二人自然没听说过,而在座的楚国武林众人无不变色。 岳掌门冷笑:“当年的那场腥风血雨虽然大家都不曾经历过,但是从前人那里也该听说过——姜大侠,你和这两个年轻人很熟络吧?该好好教导教导他们才是,怎么能跟着小辈们一起糊涂呢?” 姜广轩听他话里有话,似乎是看穿了自己是意图,急忙要维护面子挽回局面,道:“岳掌门说的哪里话?这两位小朋友与姜某乃是萍水相逢,姜某岂能‘教训’于人?况且,他们本是郑国人,不知道我楚国之事也是常情。人家是一副热肠要来助咱们铲除玉旒云,岳掌门却对人家冷嘲热讽,恐怕也……” 玉旒云虽然不知道翦重华究竟是谁,不过猜测他曾经在楚国武林“一人独大”,江湖上这些私心着重的匹夫因此闹出了不少麻烦。她方才说出了统帅军队的一条至理,若楚国义师能如此,必然要使樾人大大的头疼——她当然不希望楚人突然开窍,也料定楚人开不了窍。不过,她听到姓岳的话里分明把自己当成了无知小子,这口气可咽不下去,冷着脸道:“岳掌门比晚辈多吃了好几年的饭,当然见识也多。不过晚辈并没有说要‘一人独大’,晚辈只是说要找一个人出来做事。咱们常说,某某人‘挂帅出征’,其实元帅不是一个官位,而是一个职位,打仗时则有,回朝后则无。做元帅的人,在打仗的时候听取各方汇报,分析周围情况,决定即时战术,可以对将军们发号施令。但是仗打完了,回到京城,其人就恢复了原来的官职,将军们不必再听他号令——如果武林义师也一般操作,怎么可能造成‘一人独大’呢?” 石梦泉听她不说镳局的例子,竟然谈起行军打仗来,可着急了:这如何不叫人生疑呢? 不过,在座的众人却听得面面相觑——这种‘挂帅’制本是楚国建国之初为了防止有人拥兵自重而设立的,还常常以文官挂帅,闹过许多笑话。现在早已不再用了,元帅成了彰表功绩的虚衔——司马非就是定边大元帅,除了俸禄增加,权力和从前没两样。樾国就不同了,其律法官制虽效法楚人,但因为常年征战,调兵遣将几乎是国家的头等大事,为了确保战役的胜利,每发兵之前都会根据切实的需要选择主帅,才算是发挥了这一制度的长处。楚国武林中人当然不会理解这些。大家看着玉旒云,有的觉得她是在说天书,有的则觉得这小丫头不知天高地厚,竟然在众前辈面前胡说八道,而岳掌门等看穿姜广轩企图的人,都啧啧冷笑,那意思是:你要人给自己撑场面,竟找个无知丫头?看你如今怎样下台! 这样,姜广轩也不敢出来替玉旒云说话了,装聋作哑,任众人指指戳戳。 石梦泉可急坏了——玉旒云是争强好胜的性格,这要发作起来,岂不麻烦?便要拉住她,劝她忍了一时之气。不料,玉旒云铁青了脸,朝众人拱了拱手:“既然诸位前辈嫌晚辈无知,晚辈也不必厚着脸皮呆下去。就此告辞了!”说罢,转身出门。石梦泉赶忙跟上,同时也恍然领悟了她的用意:如此脱身,毫无造作之感,实在高明! 两人到了外面,不由都偷偷笑了起来。 玉旒云轻声道:“走,咱们看看这些老匹夫们有没有好马。” 石梦泉道:“咱们回客栈去骑自己的马也成。这会儿若偷了他们的马,恐怕被发觉。” “怕什么!”玉旒云道,“咱们在牢什子的神农山庄,还怕没有巴豆么?咱们挑两匹马,其余的就都喂些巴豆,到时候看他们怎么追——我就不信丐帮叫花子靠两腿传信,能快过马去。” 石梦泉知道她显然是被这群楚国武林人士搞得一肚子火,想了想,道:“人家还有鸽子呢!咱们还是别做太招摇的事——就依你了,出门去看看,谁的马还在外面,就算他倒霉。” 玉旒云本来也是嘴上说说,撒撒气而已,一笑,就赞同了挚友的提议。两人快步朝神农山庄外走去。 可偏偏这时,听到身后有人叫道:“二位请留步!”竟是那端木庄主的女儿追了出来,到了跟前,给二人道万福:“小女子端木槿……” “端木小姐有何贵干?”玉旒云重又做出那副气恼万分的样子,“我们本不是你楚国人,也不懂你楚国的规矩,莫非还要叫我们继续回去受辱么?” “不,不,不。”端木槿道,“众位前辈和家父并没有轻看二位的意思……” “我们押镳的行程都已经耽误了。”石梦泉生恐节外生枝,道,“小姐不必挽留。” “啊,不……”端木槿道,“二位误会了,其实……”她欲言又止:“我送二位出去,到门外再说吧。” 玉、石二人互望了一眼:谅她也玩不出什么名堂来,大不了就挟持了做人质——看这神农山庄的楚国武林的匹夫中还颇有地位,抓了庄主的千金,旁人应该不敢妄动!便也不硬推辞,只是显出不耐烦的样子,大步走出神农山庄去。 “我方才听到,两位从郑国来?”端木槿问。 “那便如何?”要考问她郑国的山川地势风土人情,玉旒云都详细地了解过,不至于露出破绽。但就怕她问起郑国的武林人士,可就一窍不通了。 而端木槿偏偏道:“我想向二位打听一个人。” “谁?”玉旒云双手虽然背在身后,但已经蓄势待发。石梦泉也做好了应变的准备。 端木槿道:“百草门的林枢,不知二位认不认识?” 玉、石二人不由都是一惊:何来此问? 端木槿看他们如此表情,自己脸上微微一红:“是我问的唐突了……郑国虽然不是大国,但武林也有不少人物,岂能人人相互都认识呢?” 玉旒云谨慎的:“哪里。我们只是奇怪,小姐为何单单问他?” 端木小姐垂着头:“我们神农山庄和百草门虽然各属一国,但医理没有国界,两派也算是世交。我知道百草门现在已经划归樾国地界了。林大哥是百草门唯一的传人,我不知他现在怎样了……” 石梦泉听她称林枢为“林大哥”,可见两人关系非同一般,又见她低头似乎满面娇羞,便大略猜出她是心中属意林枢,那么此一问就不是刺探□了。 玉旒云道:“你们楚国武林义师神通广大,连玉旒云都逃不出你们的手掌心。令尊又是武林中响当当的人物。你要打听林枢的消息,去问问他不就行了?” 端木槿面有难色:“这……家父……我不敢问家父……问了,他也不会告诉我……所以才来麻烦二位。你们若是知道,请一定告诉我,小女子不胜感激。” 石梦泉想:端木庄主参加义师与我樾国为敌,端木小姐的心上人却在我国做医官。恐怕端木庄主早也知道这事,不想告诉女儿罢了。我们又何必自找麻烦?干脆说不认识林大夫,少些枝节为妙。 正要开口否认,玉旒云却抢先道:“林大夫的消息我的确知道,不过,我也很想问端木小姐几个问题。” 端木槿一听到她说有林枢的消息,脸上立刻显出欣喜的光芒:“刘姑娘要问什么?” 玉旒云道:“端木小姐……认识林大夫很久了吧?觉得他是怎样的人?” 这话一出口,石梦泉立刻明白了:玉旒云终究还是怀疑林枢是否真心投诚,见端木槿同他关系亲密,所以要来套一套话。这也难怪,他想,经历了此次的追杀,他们不得不将身边的人彻底盘查,而林枢无疑是嫌疑极大的一个。 端木槿却不疑有他,道:“林大哥当然是好人……刘姑娘为什么这样问?” 玉旒云微微眯了眯眼睛:“好人?端木小姐怎么能一口咬定他是好人呢?” 端木槿道:“林大哥的心里只有三样东西:一是祖师爷,二是医术的至理,三是天下有病痛之人。十年前家父带我去百草门,正遇到郑国瘟疫流行,官府下令将得了疫病的百姓都赶到‘不归谷’关起来。林大哥只身一人闯进谷中,不眠不休钻研治疗疫病之法,终于救了全谷百姓的性命。他自己却因为劳累过度,大病一场。这样的人难道不是好人么?” 原来林枢还有如此事迹!玉旒云和石梦泉都没有想到。 “他既然是‘好人’……”玉旒云靠着猜测赌上一把,“令尊大人怎么会不喜欢你和他来往?” 端木槿一怔。从她的表情玉旒云可以看出,自己是猜对了。 “这是我们两派之间的小恩怨。”端木槿道,“和林大哥没有关系——刘姑娘,林大哥现在究竟怎样?求你别和我绕弯子了。” 玉旒云冷冷地“哼”了一声,道:“他既是好人,自然好得不得了。你尽可以放心。他的荣华富贵几辈子也享用不尽!”说时,走到一匹马跟前,翻身骑上。 端木槿忙上前拉住缰绳:“刘姑娘……你……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玉旒云冷冷道,“再清楚不过了!他现在飞黄腾达了,因为治好了玉旒云的亲信,已经封了樾国太医院院士,迟些,你还会听到消息,樾国皇帝要封百草门为‘天下第一医馆’,到时候你神农山庄可没有立足之地了。” “樾国皇帝?天下第一医馆?”端木槿面色煞白,“刘姑娘这……我还是听不明白你的话……你说清楚……不……”她忽然转头看看身后,又望了望四周,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两位要到哪里去?我送你们一程。” 石梦泉也已经跨上了一匹马。玉旒云望了他一眼,似是征求意见,但更多的则像是传达命令——就让这个傻小姐陪着咱们,做个护身符也好——道:“我们押镳到西瑶去,现在去夔洲渡。” 端木槿道:“好,我同你们一起。边走边说。”竟也随便找了一匹马骑上。 可这时,却听后面一人喝道:“慢着!你们要带小师妹到哪里去?”话音落处,一个青衣男子已跃到了他们跟前。“刘姑娘,孟少侠有礼。”他道,“神农山庄门下游德信。” 玉、石二人按江湖规矩跟他拱了拱手。 游德信拉住了端木槿的马:“师妹,我一听到他们是郑国人,就知道你肯定会找他们——你忘记师父的话了么?还要惦着那小子?” “那小子”当然指的是林枢。端木槿道:“我就是要去见他,怎样?” 游德信道:“你刚才没有听到刘姑娘和孟少侠说么?他贪图富贵,已经做了樾国皇帝的鹰犬。” “这不可能!”端木槿眼里闪着泪光,“林大哥淡薄名利,一心只是研究医理药性,有时为了为了采一株草药几天几夜在深山里不回家,有时又为了治一个疑难杂症,冰天雪地也要赶去病人家里守着。他说过,若不是他师兄早亡,掌门之位非他继承不可,他宁可居于市井,替人看病抓药,度过一生。像他这样的人,不可能贪图富贵投降樾寇。” 玉旒云挑了挑眉毛,同石梦泉交换了一个眼色:当初自己向林枢许诺功名利禄,这大夫欣然应允。其中看来大有问题。 “知人知面不知心!”游德信道,“师妹,你不要再任性了,否则我要告诉师父了。” “你尽管去告诉好了!”端木槿怒道,“爹爹自己做了什么,他自己清楚。天下人不知道,难道我也不知道么?百草门会有今天,林大哥会有今天……都是爹爹的错!” “师妹!”游德信喝止他。 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百草门和神农山庄之间的恩怨?玉旒云暗想,我才没有兴趣知道你们怎么斗得你死我活呢,一群自命不凡的匹夫。我的兴趣,就是林枢到底是不是奸细。 她假装什么也没有听见,道:“端木小姐,你还是跟令师兄回去吧。林枢做了玉旒云的医官,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我们郑国的许多百姓虽然在‘不归谷’蒙过他的恩,起初也不相信他会投降敌人,但是事实就是事实,不相信也没用。又有人猜测,他会不会是假投降,真刺杀——”说到这句时,她紧紧盯着游德信和端木槿,一丝表情的变化也不放过。“只是他投效玉旒云好几个月了,玉旒云可还活得好好的呢!” “他去做刺客?”游德信冷笑,“他是个沽名钓誉的懦夫,根本不敢杀人的。” “我不许你侮辱他!”端木槿厉声道,“林大哥才不是懦夫。林大哥之是谨守祖师的教诲罢了。” “祖师教诲?”玉、石二人不甚明白。 端木槿道:“刘姑娘不是医门中人,自然不知道我们的规矩。医者以神农氏为祖,他为救人于病痛,尝百草之滋味,一日而遇七十毒,最后因误食‘火焰子’,肠断而死。入医门者,当法神农,以救死扶伤为己任。虽然人之生死在乎天,医者也须先尽人事,再听天命。每一个救不活的病人,就是我们医门中人欠师祖的一笔债,背负到死也偿还不清——故意去杀人,这是不容于师门的。” 有过这样奇特的规矩,石梦泉闻所未闻。 玉旒云则想:这还不都是说一套做一套?天下庸医可多了,明明没有本事,为了钱财而胡乱给人看病,误人性命的不在少数。这些医生难道不是不容于师门的么?也不见神农氏显灵来收拾他们。全篇胡话。 那游德信似乎本来就讨厌林枢,对端木槿的辩解之辞自然是嗤之以鼻:“师妹,我看你已被那小子迷了心智。祖师爷的教训的确说了不可杀人,但是若是恶人,难道我们也不杀么?今日玉旒云到了你的面前,难道你也不杀么?” 端木槿道:“谁恶谁善,只有祖师才有权定夺。要是犯错的就成了恶人,就都该杀,那爹爹得来《百草秘籍》这事……” “住口!”游德信断喝一声。 看来《百草秘籍》是神农山庄和百草门恩怨的症结所在。玉旒云想,你们拿来当个宝,我才没兴趣听。这端木槿对林枢一片痴情,却似乎并不了解林枢的行动。游德信对林枢满是成见,大概也套不出什么话来。 不可浪费时间,还是早走为妙。想着,她向神农山庄的两个人一抱拳:“我们还要赶路。端木小姐,游少侠不必远送,就此告辞!”说罢,挥鞭催马,绝尘而去。 石梦泉紧跟在后,但不望回头看看有无楚人追来——只见端木槿和游德信师兄妹两人仿佛还在争论不休,恐怕那神农山庄里面也是一样,无非争论的话题不同罢了。 他打马追上了玉旒云:“大人……”才叫了一声,就发觉玉旒云的脸色像冰山一样的可怕:“大人,你还好吧?” “好得很。”玉旒云回答,侧头看了看他,“怎么?你不会是又想起林大夫的话,什么我活不过三十五岁吧?我现在还不到二十五岁呢!死不了的。” 听她说话的声音一点儿也不发虚,石梦泉才略略放下心来。这是月黑天,只有惨淡的星光从树缝里漏下来。这才是玉旒云脸色青白的原因。 “大人,你看林大夫……” “我看?”玉旒云冷冷的,“我看什么?他心事如此古怪,只有他看我们,我们却看不穿他——哼,我哪儿有这么多闲功夫跟他玩游戏?一早就不该把他留在身边。若不是因为他治好了你——可恶,我算是知恩图报的,但是有人恩将仇报,那就怨不得我!” 石梦泉听她这话,似乎是动了杀心了:“你觉得这次泄露我俩行踪的是他?” “我觉得?”玉旒云咬着嘴唇不作声,行出很远才道,“不过,的确只能是‘觉得’。一点儿证据也抓不到。要能掌握咱们全部的计划,定是离咱们很近的人——我家的用人在府上的时间也久了,许多是我十八岁的时候就跟着我的。你家里根本也就没几个下人——他们有几分本事,你我还能不知?要偷听咱们说话,偷看咱们的计划,不可能不被发觉,唯有这姓林的……武功该在你我之上。” 石梦泉道:“话是如此。我也早怀疑他存心不善。但是我以为他是赵王一伙的。这就奇怪了——赵王并不想两我俩于死地啊!且不论林大夫是谁的人,他若要加害我们,平时的机会太多了,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呢?” 玉旒云道:“你没听方才端木小姐说么?他们医门之中有只可救人不可杀人的规矩。” “那只是个规矩,难道还……”他仔细一想:虽然很荒唐,但是这个规矩的确能解释眼下的状况:莫非真的是林枢?那他和赵王之间有没有关系呢?赵王和楚国武林义师有没有关系呢? 如果任何一个答案是肯定的,那么玉旒云和他南下同西瑶结盟的消息岂不是早就传到了赵王的耳朵里?那西京现在是怎样的形势?本打算在赵王的后院放火,若是反而被赵王烧了他们的后院,可就糟糕了。 玉旒云当然是早就虑到了这一层,所以绷着脸——现在即使是放弃西瑶的计划,立刻转回西京,若是要出事,也早就出事了。这才更加不能放弃西瑶,得到了这个盟友,赵王才不敢肆无忌惮。 “我想我们将来得吸取教训。”她道,“虽然古人总说,要‘唯才是举’,光看别人有没有才,却忘记了那‘才’是不是用来杀咱们的,迟早会栽跟头。这林枢,你一开始怀疑他的时候,我就该把他杀了。” 石梦泉道:“这也不是你的错。我当时只是猜测,并没有真凭实据。况且我总当他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就疏忽了,没有好好监视他。” “不,不关你的事。”玉旒云道,“你当时建议时,是我做的决定。哼,对付这些危险人物,哪里需要凭据?这又不是大理寺审案,不可冤枉好人。权谋斗争,等到抓到把柄时,说不定咱们都已经成了死人了。谁心软了,谁反应慢了,谁就死。道理便是这么简单。” 从来没有听她说过这样的话,石梦泉不禁打了个冷战,偏头望望,见她眼中满是憎恨,却仿佛不仅仅是林枢这件事,而是遥远的过去,长久的人生,多少年来一直在翻腾的一种感情,好像火红滚烫的铁水不停地在折磨她,煎熬又煎熬,把她铸成一柄剑,却是冰冷的。 “大人……” “我们和西瑶结盟一定会成功。”玉旒云斩钉截铁地说道,“我们会回到西京,那里的局势依然会由我们控制。然后我要办了林枢。不管他不是奸细,反正他的嫌疑最大,宁可错杀一万,也不要漏网一人。” 如果林枢是奸细,石梦泉将是第一个冲上去取他性命的人。但是玉旒云这种语气叫他感到痛心:究竟是什么样的过去才把她变成这副模样?这种宁叫我负天下人,不叫天下人负我? 前途茫茫,他只有打个岔儿来缓和气氛:“林枢要真的是细作,如何还敢留在西京呢?知道咱们平安无事,肯定逃之夭夭了。” “哼!”玉旒云冷笑一声,“那也没关系。随便他逃到哪里去好了,我给他的百草门送上一面大樾国皇帝亲笔的‘天下第一医馆’匾额,总叫他在这群武林匹夫中无法立足——跟我斗——驾——” 还是看到她这种斗志昂扬的表情,心里的忧虑会少一些,石梦泉想,只要能早一天拿下楚国,一切就都结束了。 作者有话要说:汗……不好意思,这个礼拜迟了呀…… 下一章两个人就应该到西瑶境内了…… 目标还是礼拜六或者礼拜天更新。 01/20/2008 typo correction 08/26/2008 补丁版-基本只有改错别字,少数细节 42第41章 两人马不停蹄,天边露出蟹壳青的时候,便接近夔洲渡了,从山坡上望下去,天江在远处像一条白色的绸带,横躺在两山之间,江面上雾气弥散,夔洲渡口看不清人,只有船只的桅杆在雾气里若隐若现。 两人互相望望:神农山庄武林大会上全是一群野心勃勃的草包,渡口官船上的士兵,民船上的漕帮帮众,这些人都手中有拿着玉、石二人的画像等待多时,纠缠起来可占不到丝毫的便宜。 准备好了么?他们互相无声地询问。没有退路,只能前进。无论如何要到西瑶去。 正打算深深吸一口气,策马直奔渡口,却忽然听到有人喝道:“站住!”两人一惊,就看到见几条人影闪了出来,一例海青色的短打,都是很结实的汉子,霎时就把玉、石二人给围在中央:“你们是何人?” “我们是虎威镳局的镳师。”玉旒云照样撒谎,“你们又是何人?” “虎威镳局?”为首的汉子跟同伙交换个眼色,“你们押镳走这条路,怎么没和咱们漕帮的人先打招呼?” 是漕帮的人!玉、石二人心里都是一紧。 玉旒云继续撒谎:“我们只是临时走这条路,来不及通知贵帮,还请多包含。” 漕帮中人显然不信,狐疑地上下打量他们,包围圈没有丝毫放松的意思。 石梦泉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儿:要是动起手来,解决这几个人当然不是问题,但是夔洲渡还有多少漕帮帮众,多少官兵?一旦暴露身份,后果不堪设想。 “两个人鬼鬼祟祟的,”为首那汉子道,“跟咱们去见帮主。”说时,就要动手来拉他们。 “严帮主在这里么?”玉旒云只在神农山庄听到漕帮的帮主叫“严八姐”,赶紧就现学现买称呼上,道,“我正要找她!” 漕帮的人听她这样说,便暂时不上前来,抱着两臂问道:“你要见帮主做什么?” 玉旒云道:“昨夜在神农山庄开武林大会,为何不见严帮主?” 听到她从武林大会来,怀疑就又减少了两分,漕帮人答道:“武林大会就是商议着如何抓玉旒云,咱们帮主说了,抓玉旒云不是光凭嘴。他们爱商议就商议去,我们漕帮却要守好天江的每一条船,一定不让玉旒云过江去。” “严帮主一心为了大业,”玉旒云道,“我对她敬佩得紧,这才要把这事告诉她——你们漕帮在这里为国效力,他们四方盟主和各大门派就聚在神农山庄推选武林盟主。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武林若让他们这些自私自利之徒领导,还那成何世界?”她见识了姜广轩等追名逐利之徒,猜想“权势威望”的诱惑用到漕帮人身上也一定奏效。 果然,漕帮的几个汉子脸上都显出了吃惊之色:“有这种事?” 玉旒云道:“我们就是看不惯他们满口仁义道德,实际做得都是见不得光的勾当。随便抱怨了两句,就被北义师的姓岳的胖子给赶了出来——也不知他们这会儿吵没吵出结果了。不管他们中哪一个做了武林盟主都是灾难!” 漕帮的汉子道:“哈,让他们吵去。谁当武林盟主干我们屁事?咱们漕帮是江湖人,但是不算武林中人,盟主反正也指挥不到咱们头上。” 玉旒云一愕:可恶!竟还有这一层关系。岂不是白费唇舌? 漕帮汉子道:“咱们严帮主关心的只两件事:一,弟兄们有没有饭吃;二,樾人会不会打到咱们的地盘上来。其他的事情跟咱们都没关系。这和你们崔女侠倒有些像吧?呵呵。” 玉旒云笑了笑,道:“崔女侠没有弟兄们要照应,所以她心里只有国家。”从她掌握的消息来看,崔抱月早已不走镳了,依然在虎威镳局挂名,只表示自己不忘本。“你们有事要忙,我们也要赶路,就此别过吧。”她说。 漕帮的汉子们对她已经完全没了戒心,也笑道:“那好。回赣洲若见到崔女侠,替咱们严帮主问声好。也替咱们弟兄们打个招呼。咱们走很佩服他,她的民兵要是缺人手,咱们漕帮都愿意去加入。“ 原来打着崔抱月的旗号这样好办事,玉旒云暗笑。礼尚往来,她也赞一赞严八姐:“崔女侠也敬佩严帮主是巾帼英雄,若是有机会,一定来拜会。”说知,她向漕帮的人拱了拱手,和石梦泉举步朝夔洲渡口去。 可不想那漕帮的汉子们面面相觑一下,接着“呛呛呛”全都拔出了刀来:“你们究竟是什么人?在这里招摇撞骗?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玉、石二人不觉大惊:怎么突然暴露了?不过这却不是深究的时候,眼见着明晃晃的钢刀朝自己斩了下来,两人只得各自先闪避应付。 石梦泉看准对手的来势,一把抓住人家的手腕,发力猛甩,喝道:“撒手!”同时又招呼玉旒云:“接着!”这人的兵器就不偏不倚,落到了玉旒云的手中。 玉旒云一翻腕子,“唰唰唰”已舞出了数朵银花,只听兵刃撞击之声不绝于耳,攻到她面前的杀着被一一化解。漕帮的汉子啐了一口:“他娘的,还有点儿本事!” 玉旒云冷笑道:“没本事也就不出来走江湖了。你们就这点儿能耐,也想去杀玉旒云么?” 漕帮汉子道:“玉旒云自有我们帮主对付。而你们两个,爷爷我就够了!识相的,快快弃械投降,随我们去见帮主。” 玉旒云道:“真是莫名其妙。你们漕帮和我们虎威镳局井水不犯河水,怎么一时称兄道弟,一时又要拼死拼活的?你说投降就投降,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将来我们虎威镳局还怎么在江湖上混?” 漕帮中人“嘿嘿”冷笑:“你们怎么混,爷爷就管不着。虎威镳局里可没有你们这号人物!”说话时,手上攻势不停。 玉旒云也不惧他,他劈她就格,他斩她就挡,攻中有守,守里带攻,招式灵巧犀利,一时竟叫对手眼花缭乱。 石梦泉这时自己也夺了一柄刀来,将另一个漕帮汉子逼得只有招架之力,全无还手之功。为首的汉子见占不到便宜,即叫道:“回去通知帮主,这里有人冒充虎威镳局的镳师,说不准是玉旒云的奸细!” 外圈的一个汉子立刻应声而去。 石梦泉心中焦急:再拖下去,就一定走不了。于是手上招式加快,立刻就在一名漕帮帮众的胳膊上开了一条血口子。那人拿不住刀,踉踉跄跄退后几步。石梦泉又追上去“啪”地用刀身打在他的天灵盖之上,这人立刻仰天摔倒,失去了知觉。他的同伴枪上前来相救,又被石梦泉反手一刀划在胸口——还算他躲闪及时,只是被划破了衣服。要是稍微再迟一点,恐怕整个人已被切成了两半。他理会得石梦泉的厉害了,不敢再轻易交手,转脸看看玉旒云和那为首的汉子打得难解难分,就扑上去帮助自家弟兄。 玉旒云本来不常与人交手,又是习惯使剑的,被两人夹击,难免就有些吃力。石梦泉看到她险象环生,立刻上前救护。却不料,自己背后露出了空门。玉旒云呼了声:“小心!”并且挥刀抢了上去,却是不及,一个漕帮帮众的钢刀已经斩在了石梦泉的肩头。鲜血立刻喷涌而出。 “可恶!”玉旒云怒斥,举刀猛砍,将那凶手的一条胳膊整个儿斩了下来。 石梦泉伤口疼痛难当,每一个动作都仿佛要将身体撕裂一般。不过他知道,在这关头,自己决不能倒下,因此,咬紧牙关继续战斗,几个回合,将一个对手砍倒。 玉旒云由于发了怒,招式更加凌厉狠辣,没多少工夫也将为首的漕帮汉子逼到了死角。石梦泉欺身上前来,斜挑一刀——本来是冲着那人肚腹而去的,但他受伤之下失了准头,只砍到了大腿。那人惨叫一声,跌坐在地。 “蟊贼,有胆杀了爷爷!”他大骂。 玉旒云正要补上一刀,却看渡口那边火急火燎来了一大群人,想是漕帮的救兵到了。不可恋战。她将刀往腰上一别:“往回走!”就和石梦泉上了马,朝原路返回。 漕帮的人是徒步追,当然一时赶不上。不过从这里到神农山庄,只有一条路,一直往回总不是长久之计。因此,行了大约十来里,玉、石二人就下了马。玉旒云在两匹马臀上各刺了一刀,畜生吃疼,悲嘶着狂奔而去——既有蹄印,又有血迹,希望能骗过漕帮一时。两人即弃了大路,钻进了山里之中。 石梦泉的伤口还在流血不止。玉旒云见他面色苍白,额头上沁出冷汗,便道:“停下来休息休息。” 石梦泉摇头:“不行,万一被他们追上来就麻烦了。再说,我们的行程不能再耽搁。” 玉旒云可不管,撕了一幅衣衫先帮他扎住伤口,又道:“一时也追不上来。行程的事,你不要担心。要是没有你,还要行程有什么用?” 石梦泉强颜笑道:“这点小伤打什么紧?大青河时比这重得多,我也……” 玉旒云一把捂住他的嘴:“就是大青河。我一看到你这样子,就想起大青河。我很多年没有害怕过了。在大青河,我……” 石梦泉怔怔地望着她,连疼痛也忘记。 玉旒云道:“所以你的身体不是你一个人的——你不要忘记你答应过我什么。” 一定不死,一定不丢下他一个人。石梦泉自己伸手按住那伤口:血啊血,快点儿止住吧! “但也总不能就在这儿坐下吧?”他说,“好歹找一个隐蔽的地方。” 玉旒云点点头,上前把他的一条胳膊搭在自己肩头,也不管他需不需要,就扶着他朝山林深处走去。 也不知行了多远,听到一阵奔腾怒吼的水声,似乎已离天江甚近了。又走了一会儿,树林突兀地消失,两人才发现是到了夔洲渡上游的白虹峡附近,楚国境内的秦山和西瑶境内的郢山看来仿佛远古时原为一体,却被天江劈开两半似的,峭壁笔直地插在江的两岸。江水疾冲而下,白浪涛涛。 玉、石二人见过大青河的飞龙峡,但是壮观远不及此,不禁都呆了呆——玉旒云惯于叱咤,曾经对着《万里山河图》有把天下都握在掌中的豪情,但是看到这奔流不息的江水,她陡然觉得自己的力量是多么的渺小。 “这里是过不了江的吧。”石梦泉道,“看来得去白虹峡的上游——不过照咱们的地图,恐怕要过白虹峡有百余里才有渡头。而瞧这水势,咱们离白虹峡还有十多里地呢。” “现在才管不了渡头。”玉旒云道,“你这血怎么止不住了?得要重新包扎才行——咦,看那边——” 石梦泉顺他所指望过去,见峭壁边上竟有一座茅草房。 “走,咱们上那儿去!” “大人!”石梦泉谨慎地,“住在这样的地方,恐怕不是普通人。小心为上。” 玉旒云蹙眉一想:也有道理。她又四下里望望,有一株粗壮的松树,树冠如棚,而树根从土中突起,又好像是一张坐椅。便道:“先上那边去坐坐,我看看你的伤口如何。” 石梦泉始终还是觉得此处危机四伏,不宜久留,但是自己失血过多,腿脚一阵阵虚脱,逞不了强,只有答应了,随她到松树下暂坐。 先前包扎的布条现在已经浸透了鲜血,玉旒云看得直是皱眉。她尝试着拿手压住伤口,可是全不奏效。仿佛受伤痛苦的人是她自己似的,紧咬着嘴唇,直到咬出了血来,才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将手移到石梦泉锁骨上窝内,摸索到一处脉动,就紧紧地压住,伤口的血果然渐渐止住了。 石梦泉觉得头昏眼花,看世界都好像渐渐暗了似的。但见到玉旒云找到了止血之法,不忘鼓励她:“大人救了我的命了。” 玉旒云面上又是血又是汗,已经成了个小花脸。“别得意!”她说,“这法子是我从军医那里偷学来的,不是长久之计。得用草药使伤口合上才行。现在我没法□去找草药,只有这样按着,赌一赌运气,让伤口自己合上了。” “大人几时又学了医术了?” “还不就是大青河?”玉旒云道,“你没醒过来那会儿,我什么医书也都看过了——不过我不是做大夫的材料。自己学那个,倒不如找个好大夫来……”住口不再说下去——好大夫林枢,最有嫌疑害他们至此的人。 石梦泉也不说话——现在不是浪费精力的时候。玉旒云所谓“赌一赌运气”指的当然不仅是伤口会不会愈合,而是在伤口愈合、她可以松手之前,漕帮的人不找到他们。他便合上眼想休息一下,可是一瞬,却见到一个人影在玉旒云的身后,即呼道:“小心后面!” 玉旒云一惊,一手还压着石梦泉的伤处不放,另一手抄起刀来就向后斩去。不过却劈空了。她身后站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手里拿着根竹竿,正好立在她的攻击范围之外——或者是眨眼之间就闪到了她砍不着的地方。这人能无声无息地到她身后,显然是个会家子。 “你是什么人?”玉旒云冷冷地问道。 老人不回答她的问题,用竹竿在地上探索着,道:“你……你们到这里来干什么?” 原来他竟是个瞎子?玉旒云轻轻地把刀晃了两下,老人全然不觉。这就好办些,她想。因道:“我们是路过的,在这里歇息。一会就走。” “哦。”老人道,“既然遇上了,能不能请你们帮个忙?我就住在哪上面——”他一指那小茅屋:“刚才在林子里扭了脚,这石头滑得很,能不能扶我上去?” 你还用得着我们扶么?玉旒云看着老人纤尘不染的草鞋——玉、石二人穿过林子而来,身上都沾满了烂泥和青苔,这老人简直好像是飞过来的。 既然是瞎子就应该认不出他俩的真实身份。不知其用意,最好不要轻易得罪。石梦泉因道:“老人家,不是晚辈不想帮的忙,实在是因为晚辈受了伤,一刻不按住这伤口,就会流血不止。” “哦,是么?”老人上前矮□来——这动作看似从容,但玉旒云竟然来不及阻止,他的手已经探到了石梦泉的身上,一触到锁骨处,就笑道:“咦,小姑娘你倒很聪明啊!”说时,手指飞快地戳出,在石梦泉伤口附近点了几下,又轻轻一拂袖子,挥开了玉旒云的手——伤口竟然不再流血了。 玉、石二人都惊讶万分:“老人家,您……” 老人道:“我帮你们一个忙,你们也帮我一个忙吧。” 玉、石二人互望了一眼:若是他要取他们的性命简直易如反掌。石梦泉就支撑着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搀着老人的手臂,道:“老人家小心。”引着他朝那小茅屋走。而玉旒云见石头果然难行,就从旁边扶着石梦泉——她手一碰上去,立时大吃一惊:好像有一股奇特的力量拉着他们,腿脚竟似不沾地一般,飘飘然就已经到了小茅屋跟前。 老人微微一笑,推开了门:“过门都是客。我老头子一个人住在这里很久了,年轻人,陪我喝杯茶好么?” 他到底是何用意?玉、石二人好生不解。然而就在此时,听到远处一阵扰攘之声,有人叫道:“看,这里有血迹!一定是逃到这里来了!”接着就见到漕帮的人从树林里钻了出来。 玉、石二人不由大惊。但说时迟那时快,老人轻轻一推,他两人就进了茅屋。门在他们身后关上了。 漕帮众人转眼到了跟前。“看到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没有?”一个彪型大汉向老人发问,“男的好像受了伤的。” 老人挡在门前,竹竿在地上划着半圆:“看?我瞎了十几年啦。” 漕帮的人盯着他仔细看,发现他的眼珠子果然是不会动的。为首那大汉道:“老人家,那两个可不是什么好货色,打着虎威镳局的旗号在外招摇撞骗——”他向紧闭的屋门望了望,道:“您眼睛不方便,或许贼人进了屋也不知道。让我们看看——”边说,边要绕过老人。 “哎——”老人从容地一移就挡住了他的去路,“我虽然眼睛瞎了,耳朵却还不聋。我今天一天都坐在家门口,要是有人进了屋子,我总晓得。” “这两人很是狡猾。”大汉说,又再次想绕过老人。可是老人还是稀松平常地一挪,又将他挡住。漕帮其余的人见状,就要从老人的另一侧强行闯到门前,但老人忽而向左移移,忽而向右挡挡,也不见他怎么深手抬腿,仿佛是多走一寸都懒得似的,但偏偏每一次移动都恰到好处,时间空间分毫不差,把漕帮众人牢牢地拦在门外。 漕帮中人见他如此举动,一发肯定玉、石二人是在茅屋里了,但是看老人的身手,就是他们全都加起来,也敌不过。那为首的大汉便示意众人先退下,自己朝老人恭恭敬敬地抱拳道:“前辈,在下漕帮严八姐。” 严八姐?玉、石二人相视一愕,虽身在险境,也不禁无声地笑了起来:这个大男人竟然叫做“严八姐”,他们还以为那必然是个女子呢?难怪方才被人识破! 老人并不还礼,只淡淡道:“哦。” 严八姐道:“我们漕帮和四方义师在此拦截樾国大将军玉旒云。刚才那里个年轻人形迹可疑,我等怀疑他们是樾国奸细。请老前辈以大局为重,把这两个人交给在下。若有什么得罪之处,他日定登门谢罪。” “四方义师?樾国?”老人喃喃的,“不明白——你们抓到这两个年轻人,要如何呢?” 严八姐道:“自然是会同四方义师的英雄审问,让他们交代出玉旒云的行踪,好抓住这恶贼。” 老人道:“你们抓住了玉旒云又要如何?” 严八姐道:“这恶贼占我河山杀我百姓,当然是就地正法了。” 老人似乎轻轻地冷笑了一声:“几十年了,原来还是一样。” 众人都不明白他所指何事,可就见他用竹竿在身边划了半个圈儿。玉、石二人从门缝里看去,觉得他的动作漫不经心,而漕帮众人却感到一股巨大的力量,像是无形的手一般,把自己朝后推。大家全都站立不稳,踉踉跄跄直退出了丈余。心下无不骇异。 “妖法!”有人嚷道。 严八姐在江湖上打混已久,当然晓得世上没有妖法,这老人只是内功极为高强罢了。但是这一条也不比“妖法”容易对付。如果老人今日决意不把玉、石二人交出来,漕帮人用强攻,根本起不了丝毫作用,只会给自己多找麻烦。 好汉不吃眼前亏,他想,于是招呼手下:“咱们走。”带着人原路钻回树林里去了。 玉、石二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老人还在门口站着不动,似乎要用瞎眼监视着漕帮众人走远,过了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转身推门进来,道:“一天到晚哪儿来这么多事?也不嫌麻烦。” 石梦泉知道漕帮人必然会去而复返,是他和玉旒云牵连了老人,因道:“老人家,晚辈们连累你了。这就走。” 老人道:“走?你拖累都已经拖累了,难道一走了之,他们就不会来找我的麻烦了么?” 玉旒云只觉老人行事古怪,猜不出他究竟为什么要帮自己,道:“我们不走,他们也会来找麻烦。既然本无区别,老人家您何苦留我们在这里?你这屋子可不宽敞,多两个人要喘不过气来了。” 老人呵呵一笑:“小姑娘的嘴巴倒厉害。那要多么宽敞的房子你才能喘过气来?将军府么?樾国将军玉旒云……原来现在有个樾国了……” 玉、石二人听他这样说话,都吃了一惊:什么意思?难道他居于此地消息闭塞,竟不知道樾国么?那这也太不可思议了!樾国自太祖建元以来,已经有三十年了呀! 老人好像不用眼睛也能看见他们的惊讶,笑了笑,道:“干什么?这么些东一个西一个个国家,英雄狗熊一大堆,到头来不过就是一本史书罢了,究竟是能吃还是能喝?” 这叫什么话?玉旒云惊得张口结舌:天下霸业,多少人把一切都拼上了,就是为了在史书中占个一席之地,但老人却嗤之以鼻。然而话说回来,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的事也多得很——看这老人身手了得,当年说不定也是楚国武林中响当当的人物,现在不能呼风唤雨,却要隐居于此,肯定有隐情。 她正想着要不要接人家的话茬儿,老人已道:“怎样?你们是走是留,想好了没有?” 石梦泉以为多留在楚国一刻就一分危险,当然主张立刻走:“我们赶着要过天江去。还是早些动身为上。” “过天江?”老人道,“你的肩膀伤成这个样子,还想过天江?” 石梦泉觉得莫名其妙:他又没打算游过天江,也不会自己撑船过去,关肩伤什么事? “随便你们。”老人道,“要走就赶快——迟些那伙人就又要来找你们了。” 玉旒云虽然还是好奇这老人为什么要施以援手,但此刻并不是刨根究底的时候,望了石梦泉一眼:你真的能走么? 石梦泉点了点头。 玉旒云即道:“老人家,大恩不言谢。晚辈们日后若有机会,一定来报答您。” 老人摆了摆手:“朝上游走七里路就是过江的地方了——不要说日后报答,将来的事,谁也说不准。等你老了,就知道了。” 玉旒云才没功夫听他教训人生的大道理,同石梦泉出了茅屋,按老人的指点朝上游走。山路崎岖难行,两人又要一直提防漕帮的人,所以行程相当缓慢,大约到了正午时分才走完了那七里地。 可是,山势依然险峻,水声隆隆如雷,——已经接近白虹峡了,悬崖外的江水奔腾咆哮这样疾的江流,怎么可能有渡口?就算有渡口,又要从哪里下到江滩上去呢? 玉、石二人都不解。又朝前走了一阵,忽然看到几个奇装异服的人——有男也有女,男人头上都裹着包头,外插一根绚丽的野鸡毛,女人则戴着精致的绣花头饰,手腕脚踝上套着亮闪闪的银铃,走起路来叮当做响,显得欢快无比。他们有的背着背篓,有的抱着孩子,说说笑笑,朝一条山间小路走去。 看起来不像是中原人氏,玉、石二人皆想:莫非是西瑶人?从哪里来的?难道这附近有渡口么?他二人也到近前看个究竟,只见小路一头是往山下去的,另一头显然是通往悬崖边——莫非是飞过来的不成?怎么可能! 思量间,又有三五个异族打扮的人走了过去,嘻嘻哈哈的,其中一个还抱了只山羊,咩咩叫唤。玉、石二人一发好奇,便逆着人潮朝悬崖那边走,到了近前,不由大吃一惊—— 只见一条绳索横跨天江两岸,西瑶那边略高,楚境则稍低,一个西瑶少年用一条皮带挂在绳索上,正由对岸滑过来。玉、石二人探头朝悬崖外望望,底下正是天江上著名的白虹峡了,江面只有四丈多宽是天江全境最窄之处,上下游落差又大,所以奇险无比,上游的船只若不小心接近了这里,立刻就被卷入水底,撞击礁石而尸骨无存。不过这西瑶少年却丝毫不担心会掉落山崖,表情悠然自得,一边滑还一边哼着山歌,不时就到了楚境,站定了,看看惊愕不已的玉、石二人,用生涩的中原话说道:“过那边去,不走这里,往前。”说时朝更上游处一指。玉、石二人望了望,看见另一条绳索横跨江面,只是楚境略高,而西瑶处偏低,也有几个人正朝西瑶境内滑。 他们真是既惊且喜:这种凌空飞渡的法子他们在大青河之战时也用过,不过动用工匠和士兵,花了好大力气架铁索桥,似西瑶人这般一根绳索一条皮带就解决问题,实在也太巧妙了。 玉旒云上前摸了摸那绳索:“这是什么做的?就不会断么?” 西瑶少年咧嘴一笑:“铁,牛筋。” 这两样东西怎么能混到一处?石梦泉也上前仔细看那绳索。西瑶少年从旁打着手势:“铁,里面,牛筋,外面。”玉旒云在绳索钉入岩石处看看,才明白了过来:用十几根马鬃般粗细的铁丝拧成一股铁绳,再将十几根细铁绳拧成一根粗铁绳,外面包裹上牛筋,防止日晒雨淋的生锈,难怪坚韧无比经年不坏! 西瑶人的炼铁技术竟如此发达!玉旒云惊讶又佩服:这样的铁丝别说的樾国,就是一向以工艺精良而著称的楚国也是造不出来的。 “你们……”她问那西瑶少年,“为什么有船不坐,要这样过江?” 少年傻傻地一笑:“坐船,十文,交税,好多。” 原来是为了省船资且逃关税!玉旒云才明白过来:也就是斤斤计较的西瑶商人才会想出这种法子。 她和石梦泉谢过了少年,即往上游那去到西瑶境内的滑索走。不多时就到了,才发现西瑶人都是自带皮带,他们却没有。“攀过去也是一样。”石梦泉道,“不过几丈远而已。”说着,就抓着绳索意欲过江。 但是这一动作却牵动了伤口,冷汗立刻涔涔而下。 玉旒云见了,道:“你行么?” 石梦泉勉强一笑:“我又不是纸糊的。这点小伤都扛住,以后也不要再上战场了。”边说,边勉力抓着绳子朝悬崖边走。 “等等!”玉旒云一把拉住,“不要冒险。” “没事……”嘴上虽是这么说,不过心里却已没有底:老人封住了伤口附近的穴道,虽然止了血,却让他手臂一点力气也没有,这样真的能过天江去么?啊,难怪老人给他们指路时要提到他的肩伤…… “咱们回去。”玉旒云拦在他的面前。 “要不……我们往白虹峡上游的渡口去?”石梦泉不想再耽误时间。 玉旒云摇摇头:“你现在这样,到上游再遇到漕帮的人,咱们占不了便宜。” 怎么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候拖累她?石梦泉感到万分懊丧。 玉旒云笑笑:“西瑶皇宫又不会飞了!咱们就迟几天也无妨。走吧!”说时,竟率先朝来路返回。 石梦泉愣了一会,才追上她:“大人……” “你不要再说啦。”玉旒云打断他,“我刚才不是说过了么?叫你不要担心行程,没有你,我到了西瑶也没用。” 石梦泉心中百感交集,千言万语却只化成了一声“是”,便再也无话,默默地跟着玉旒云朝回走。 堪堪回到第一道滑索处,就见那神秘老人拄着竹竿站在路中央,雪白的须发随风飘舞,仿佛仙人。“呵呵,”他笑道,“如何?要不要跟老头子我回去歇歇?顺便敷点草药?” 石梦泉皱着眉头:他真的是瞎子么? 玉旒云也暗自思索:这老头儿真是古怪——若有恶意,我们何能逃出他的手掌心?根本不必搞出这许多花样。但若没有恶意,我们与他素昧平生,他何必来帮我们?前思后想,都说不通。不过,在军中历练得久了,她有胆色在一片混乱中做出“快刀斩乱麻”的决定,便想:也罢,反正是斗不过他,也走不了,且看看他要干什么!当下道:“老前辈盛情,晚辈们怎好推辞?” 老人听言,哈哈大笑:“年轻人就是这样,老人家跟你说过的话总是不信,非要自己走了弯路,才发觉。不过你们两个娃娃还算聪明,不固执己见,那些似茅坑里石头一般明知道行不通还要去撞墙的,最叫人讨厌了。” 玉旒云一向心高气傲,最恨别人教训自己,但在这老人面前却也不敢发作。 老人招了招手,道:“跟我来吧!”转身迈步往山林中走。 玉、石二人一惊:怎么不回那茅屋去么?可又无其他选择,只有跟上。 老人在前健步如飞,玉、石二人奔波已久,加上石梦泉又受了伤,走着走着就微喘了起来。好在没半个时辰,他们已经在一个山洞前停下。看洞口有一小方菜地,又有个架子晾了几件衣服,显然是住人之处——原来老人的住所不是那茅屋,而是此地。 “跟我进来吧。”老人说,同时自己就钻进了洞去。 石梦泉忧虑地看看玉旒云,而后者只是四下里张望,这便看到山洞旁边有一个坟茔,前面矗立着一块不规则的石头,上刻“华重翦”三个字,虽然天长日久,日晒雨淋,但研究银钩铁划,遒劲非常——但是不像是悉心雕琢,倒似用利器一次书写而成。 华重翦?不知和这神秘老人是什么关系。玉、石二人互相望望,愈来愈好奇,真不知洞里等待着他们的什么。可是两人忽然又同时一讶,道:“难道是——”把这三个字倒过来,可不就是“翦重华”么!神农山庄里听那人提到过,似乎是多年之前在中原武林“一人独大”的一个人物,在江湖上引起了不小的动乱。他竟然归葬于此?还被人把墓碑上的名字倒过来写? 又或者他没死?也许这神秘老人就是翦重华?一念及此,玉旒云不由兴奋得心跳加快:那他制住这帮武林匹夫可不就像踩死蚂蚁一般的简单?有他相助,自然再不怕漕帮。不过,她细一思量:听那岳掌门说,这事连他自己都没经历过,那岂不是过去了五十多年?看这老人的年纪,倒不像有七十岁呀! 石梦泉轻声道:“大人,真的要跟进去么?” 玉旒云眯起眼睛,笑道:“难道你想要咱俩变成‘茅坑里的石头’么?”说着,已经走进了山洞去。 石梦泉跟着她,一直朝里,越走越黑暗,渐渐已是伸手不见五指。但好在并无岔路,约莫半柱香的功夫,又看到天光,再行片刻,便豁然开朗,到了山石环抱中的一片空阔之地。那里建有三间木屋,虽简陋却也齐整。老人就坐在当中一间的门口,道:“小姑娘,这里够宽敞了吧?” 玉旒云笑笑:“前辈将我们从漕帮人手中救出来,又这样招待我们,晚辈们哪里还敢嫌弃?” 老人哈哈而笑:“小姑娘,你不老实。别以为老头子我看不见,你就可以骗我。你现在心里一定想:这老儿骗我们来这里做什么?一定没安好心——是也不是?” 玉旒云不待答,石梦泉已抢先道:“前辈误会了。您施以援手,晚辈们怎么敢胡乱猜疑?只是,晚辈们也实在不解,咱们萍水相逢,前辈何必要因我们和漕帮结下梁子?” 老人拈了拈胡须:“还是你这小伙子比较老实,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好吧,那我也跟你直说——我就是看不惯漕帮的人,遇上他们就要跟他们过不去,行了吧?” 这叫什么理由?玉旒云想道:你说我不老实,自己还不是一样讲糊话?然而怕被老人听出了心思,这次不敢轻易开口。 但老人还是猜透了,道:“信也好,不信也好,你们两个娃娃身上没什么是我想要的——其实这天下也没什么我老头子想要的东西。六十年来我插手的第一件江湖事,不能让它有头没尾。你们就在我这里把伤给治好了,然后该上哪里上哪里去。我管你是什么樾国也好,什么也罢,都不干我屁事。” 六十年!玉旒云计算:看年月,倒和岳掌门说翦重华的事对得上,不过横看竖看,这老人也没过七十岁呀! “小伙子!”老人叫石梦泉,“我左手边那屋里有伤药,你自己去拿了用。” 石梦泉还不及答应,又听老人叫玉旒云:“小姑娘,我右手边那间是厨房,什么都不缺,你且做饭来吃。” 什么!玉旒云差点没跳起来:难道看她是女子就理所当然差遣她烧饭么?别说她打小男装长大,就算不曾如此,以她贵族小姐的身份,也绝对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这老头儿,真是欺人太甚! 石梦泉当然明白这其中是隐情,赶忙使个眼色,表示自己先去敷药,然后就来准备吃食,让她不要着恼。 玉旒云点头,不过表情还是愤愤,一动不动地站着,考虑如何从这老人的口中套出话来。石梦泉则自己去找了金创药来处理伤口,唯包扎不易,所以走出门时还显得狼狈万分。玉旒云见了,就帮他把绷带结好。他说声“谢谢”,又自到厨房去。 老人坐在门口,直摇头。 “你只要有得吃就行了,”玉旒云知道说谎迟早会被看穿,所以也懒得假装客气,“管是谁做的呢?” “呔!”老人竹竿一敲地,“我老头子当然有得吃就行。你这死丫头将来嫁得出嫁不出,我才懒得管!” 什么话!玉旒云心中怦然一动,不过旋即又恢复常态:“既然懒得管,大家都消停。”便不再盯着老人,自己一边打量周遭的环境,一边继续计划着下一步的行动。 可是没多久,她就听见一阵清脆的淅沥哗啦声。回身看看,老人不知何时在屋前摆起了一张桌子,上布棋盘,正自己和自己下棋。 这可真是希奇了!她想,围棋棋子都是一样大小,无论黑白,老人自己和自己下棋,怎么能知道何处是黑子,何处是白子呢?即使记性极佳,能记个十几二十手,到了百手之后就怎么也不能记住了呀。 一时好奇,她走到了老人跟前。看棋盘中已经落了百余子,黑子从容不迫,白子步步进逼,正是斗得激烈。老人左手落下一枚白子之后,棋盘中央形成一条近四十子的“大龙”,黑子的形势顿显危急,所以他右手持着黑子,凝神思考,久而不决。 玉旒云当然学过棋,不过并不精通,也不喜好,只是想看老人怎么能记住这样复杂的一个棋局。她静观了片刻,见老人把黑子在“去二八”位上轻轻一放,顷刻间,大龙被围成了一条死龙,黑子反败为胜。 饶是玉旒云并不好此道,也惊地不由“呀”地叫了一声,暗叹这一着的厉害。 老人皱了皱眉头,没理她,左手复又拿起白子来,思索如何扭转局势,良久,将棋子一丢,叹道:“输了。” “怎么这就认输了?”玉旒云道,“还有余地呀!” “观棋不语。”老人道,“你这丫头,你说余地在何处?” 玉旒云道:“总之未到最后就有余地。”她拿手一指“上九二”位道:“白子为什么不走这儿?上九二。” 老人轻蔑地一笑,道:“就依你走这里。那我黑子走这边——”说着又指了指“平十八”位。 玉旒云想了想,出个意想不到的怪招,走了“上二二”位,老人冷冷一笑,道:“胡来。那我走入二七。”玉旒云不服他小看自己,又继续在棋盘上比画下一步棋。老人却全然不把她当一回事,有时连想都不用想,就有了应对之策。老少二人也不真用棋子,就靠口述手划,较量起棋艺来。 大概走了二十余手,玉旒云一边要思考对策,一边要记着棋局,已经有些力不从心。她看白子似乎的确气数已尽,再难有转圜的余地,但又不肯就推盘认输,依然苦苦寻找黑子的破绽。终于在右下角寻到一片黑棋,只有一□气,即大喜道:“我下这里。” 老人问了方位,呵呵而笑:“小姑娘,那里老头子我落过子了。” 玉旒云道:“怎么可能?” 老人道:“你不信?我来指给你看——你走的‘上九二’是第一百八十七手,我走的‘平十八’是第一百八十八手,接着……”他果真如此这般一步一步算给玉旒云看,分毫不差,到这时,黑子是不认输也不成了。 玉旒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老人道:“怎么样,小姑娘?你服了没有?” 认输可以,服输可不是玉旒云的作风。她嗤笑道:“这又如何?那前一百八十六手都是你自己精心布置好的。你早就想让黑子赢,我再怎么补救也无济于事。” “嘴硬!”老人喝道,“输了就输了,还强词夺理。” 玉旒云就偏要强词夺理:“是你自己输给你自己,左手输了右手。我可没有跟你下。” “你跟我下就能赢了么?”老人冷笑道,“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 玉旒云这样的性子是最容易被人使激将法的。她自己也知道这个缺点,是以行军打仗的时候,每每遇到这种情形都要再三考虑,有时还得要石梦泉一再劝阻,才能克制一时的冲动,不至妨害大局。但今日不过是无伤大雅的游戏,就放任一下也无妨。因道:“下就下,难道还怕了你!” 老人道:“哼,年轻人都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边说,边去收拾棋盘上的棋子,只见他左手取黑子,右手取白子,一行取,一行往钵里放,没有一个拿错的。这样的记性,叫玉旒云不得不佩服。 “我跟你比试可以。”玉旒云道,“不过咱们得用棋子,不能光拿手比画,那可不叫下棋。” 老人“哼”了一声:“随便你,便是要我让你三四子你也赢不了。” 玉旒云也“哼”了一声:“别把人看扁了,没听说过‘后浪推前浪’么?” 老人嘿嘿一笑:“当然听说过,老头子今天倒要看看你这小丫头有没有本事叫我‘前浪死在沙滩上’,哈哈!我不欺负小孩子,你执白先行。” 玉旒云也不客气,就拈了两粒白子到对角的“四四”位上落“势子”,这是围棋开局的规矩。可是老人却一把拦住了她:“那种下法太单调了,只能在中盘决胜负,不过瘾。咱们不要落势子,随便下,那才有意思。” 玉旒云愣了愣:她少时学棋时就是从落势子开始的,然后“起手三六,应手九三”都是前人总结的经验,如今竟不要势子了,那该如何下法?但她只是犹豫了片刻,即豁然开朗:没有规矩那才好,可以杀个痛快淋漓!当下就想把棋子找个离奇古怪的位置随便放下去,好好刁难一下这老人。但将落子时,转念一想:“他不爱人家下四四位中盘对决,说明他不擅长在中盘拼杀,我就偏偏来逼他到中盘,看他奈我何!”因“啪”地一下,将第一子落在了“去四四”上。 老人哈哈大笑:“你这小丫头竟有牛脾气。老头子陪你玩!”便在“上四四”上落下一子。 玉旒云并不怕他威胁,继续在“入四四”上落子。老人也就果真陪着她,在“平四四”上下了第四手。接着玉旒云走“平三六”,老人应“平六三”,玉旒云走“入十四”,老人应“去三六”……一步接一步,转瞬就下了三十来手,双方都在周边各自布局,没成什么气候。 这老头儿,老不跟我交锋,也不知转的是什么主意?玉旒云暗想:棋局如战场,不过又怎及战场上那样瞬息万变生死一瞬?想我堂堂樾国大将军,千军万马也应付得来,在棋盘上玩点儿小把戏,还能难得倒我么?我总要逼他来决胜负才好! 便细细将局势考量了一番,想出一记狠着来。 “怎么样,年轻人?”老人道,“你不是现在就要推盘认输吧?” “笑话!”玉旒云道,“哪有三十来手就认输的?”她将棋子轻轻在瓷钵边上敲着:“老人家,要是我赢了,你当如何?” 老人哈哈笑道:“八字还没一撇就开始飘飘然了!你这小丫头,老头子今天要好好修理你。” 玉旒云道:“你也不要先说大话。要是我赢了,怎样?总要赌点什么吧?” 老人拈了拈胡须:“虽然老夫什么也不需要,不过跟你赌一赌也无妨。你要是赢了,只要是老头子我能做得到的事,你可以说一样,我一定给你办到。要是你输了……哈哈,这个不说也罢。我可以跟你下三百局,你只要赢一局,就算你赢了。” “好!一言为定!”玉旒云落了子。 作者有话要说:不好意思,他们两个居然还没有到西瑶……而且,我又把小石给放倒了…… 越来越像是武侠小说了,前辈高人出现。不过放心,不会有人学到什么绝世武功的,我还没那么无聊。只是因为前一章已经说了“翦重华”,所以这一两章就要把这个悬念给解了,省得将来我忘记 >_ 我老实交代,我并不会下围棋,小学时某个暑假曾经和我爸下过一两次,连规矩是什么都忘记了,所以写到玉旒云和神秘老人下围棋,实在是很有挑战性——不懂围棋的朋友是不是也看不明白呢?汗!我没有金庸的本事,弄出什么珍笼来害人,就是黄眉僧和段延庆下棋那一章,也是我昨天恶补了《当湖十局》才明白的原来“四四”“三六”“九三”都是套路。 这里老人自己和自己下的那一局和他现在正在和玉旒云下的那一局,都不是我自己编造的,我没那水平,也恐怕会被真正的高手笑话。 老人自己和自己下的一局是“第三届丰田杯决赛第三局”由张栩九段对李世石九段,张执黑,李执白,张想以中盘一条近四十子的大龙决胜负,但是被李意外屠龙,在第188手推盘认输。小说里黑白子是颠倒的,因为现在执黑先行(有贴目),中国古代却是执白先行。 至于玉旒云和老人正在下的一盘,是“石佛”李昌镐(九段)执白,对当年还只是三段的李世石。依然是黑白颠倒的,因此玉旒云走的是李世石的棋。这场比赛的胜负,汗……下一章就知道。由于我是看的棋谱,所以也不好说究竟是哪一场比赛。之所以选择李世石的棋让玉旒云来走,是因为李世石是一个进攻型的棋手,少年轻狂,感觉如果玉旒云下棋,应该是这样的棋风。当然,玉旒云的技术应该很一般,不能跟当代韩国棋王比啊…… 我很罗嗦吧……但是我提前更新了呢! 01/20/2008 typo correction 06/08/2009 typo correction 此外,因为之前修改了前40章,这次也顺便把后面连不上的改了 43第42章 “你下在何处?”老人问。 玉旒云敲了敲棋子:“去六七。” 老人拧起眉头:“你这丫头,下手也够狠毒的!” 听他这样骂自己,玉旒云反而得意:只有输赢,何论手段?是狠毒还是勇敢,还不全凭人说?那也是成王败寇的事。 不过老人摇了摇头:“虽然狠,不过有用力过猛之嫌,围棋又不是跟人拼命。其实这局势,飞补在这里才是一般的分寸。”说时,点了点“去四八”位。 玉旒云才不理会:所谓兵不厌诈,“一般分寸”怎么能够取胜? 老人又摇摇头,在“去五六”上落了一子,平平无奇。 两人又继续手谈下去,过五十手时,还未向中央扩张,都在去位上纠缠。玉旒云渐渐不耐烦了,直盘算怎么打乱老人的阵脚。但还没想出个结果呢,忽见老人第五十四手转战到入位上去了,先是暗喜,接着却恍然发现在不知不觉中,黑子在去位所占的实地竟有三十目之多,老人实际已占了上风了。 可恶,这老狐狸!她暗骂一句,不敢再打其他主意,先凝神扭转局势再说。两人便又在入位上较量。 这一次玉旒云步步思考,处处小心,不敢再有丝毫怪招。她自问没有失误之处,可是走到了七十八手,又被黑子实地占优。她真是又惊又怒,不得不果断地转战他处。然而老人已经占尽先机,一时在上位,一时在平位,玉旒云只能疲于应对。到了百手之后。高下更加明显——老人布局严谨,脚踏实地,而玉旒云则东一鎯头西一棒子,难成气候。 老人就嘿嘿笑道:“怎么样,小姑娘?这一局我看你是难以取胜了,不如就此认输重来?” 玉旒云“哼”一声道:“休想!”重重地将一子落在“上八八”位上。 老人问了方位直是摇头:“还不认输?唉,真是年少气胜——我可告诉你,你这一子若落在‘上□’或许还有一线生机。现在嘛,你就等着看吧!” 于是又继续斗下去,果然玉旒云越来越被动,许多步棋都是被老人逼得无可奈何之下才应付的烂着,走到一百五十手时,胜负已成定局。玉旒云虽然还想寻找最后的专机,但是当老人一百五十八手落下,实在是回天无力了,她不得不认输。 老人嘻嘻笑道:“怎么样,年轻人?你还要在继续和老头子我斗下去吗?” 玉旒云是决不肯服输的,想也不想就道:“那是自然。胜败乃兵家常事。三百盘才去了一盘,你也别得意得太早。” “哟——”老人笑道,“竟教训起我来了。好像得意太早不留神输了棋的是你这个死丫头呢!” 玉旒云尤其不喜欢被人称为“死丫头”,那些武林人士骂她“恶贼”也就算了,至少还是因为忌惮她的本事,而这句“死丫头”,是全然不把她当成一回事的架势。因道:“你不要五十步笑百步,你要真赢了我三百盘,到时候再教训我不迟。” 老人道:“你还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我就陪你……”才说着,吸了吸鼻子:“有东西吃了,先填饱肚子再来收拾你!” 盲人失去了视觉,其他感觉比常人灵敏。玉旒云经他提醒,这才闻到了饭香——从前夜奔波至今,她也是饿得前心贴着后脊梁了。幸亏梦泉晓得怎么煮饭,她想,否则要劳动这老头儿的大驾,还不知要听他多少教训。 正想着,听老人喝道:“死丫头,不会做饭就算了,现在连帮手开饭也不晓得。我看将来谁要你!” 玉旒云简直气得要跳起来。但是转念一想:老头子处处针对她,不就是为了叫她生气么?她偏偏不生气,让老头子没趣。当下拍拍手站了起来,去帮忙拿碗筷。 石梦泉只是就着老人厨房里有的食物随便整治了一些,这点本事多是行军打仗露宿在外时练出来的,和厨子的花哨功夫自然是不能比。老人似乎很不满意,大摇其头。玉旒云倒是因为饿狠了,没讲究。 一时就吃过了,老人又坐到了棋盘边上。玉旒云才要跟去,就听他嚷道:“死丫头,还不洗碗去?这也要人教么?” 忍耐也有个限度,玉旒云差点儿拿起一只碗来就往地上砸。老人好像早已料到,袖子一挥,就把碗卷了过去,稳稳地放回桌上,道:“还不快去?你去洗碗,我和小小子先杀两盘再说。” “晚辈的棋艺不精。”石梦泉连忙道,“前辈和我下,会闷死的。” “那有什么关系?”老人道,“积攒了一股郁闷之气,正好待会儿发泄出来,把这小姑娘杀个片甲不留。” 玉旒云冷哼一声:“又说大话,我倒看你能把本——本小姐如何!”她几乎习惯性地脱口说“本将军”,幸亏及时打住。 老人道:“罗哩罗嗦的,洗碗去!”说时,手在桌上轻轻一拍,那碗就全被震了起来,他手一探,抓住了一双筷子,将其往旁边的碗碟上轻请一敲。那碗碟被击中,直飞出去,到了厨房门口才落下。老人又接二连三地在其余碗碟上一一敲过,它们便也一个接一个地飞出去,在厨房门前整整齐齐地叠成一摞——这一切都在碗碟被从桌面上震起的瞬间完成,但是每一击的时间和力度都恰到好处,碗碟落地也没有丝毫的损坏。玉、石二人直看得目瞪口呆。 “怎样,丫头?”老人用筷子指着玉旒云,“你是自己过去呢,还是要老头子我把你扔过去?” 玉旒云当然早就知道老人功夫了得,这时见他当面显露,更加既忌惮又钦佩,暗想:这个人,若能为我所用,楚国的那些匹夫岂敢再靠近我半寸? 她终于咬了咬嘴唇,不再争辩。 等她咬牙切齿和碗碟“搏斗”完,再回到棋桌前,老人和石梦泉已经下了两局了。石梦泉的棋艺当然还在玉旒云之下,再怎么一丝不苟也敌不过老人。两局都在百手之内就推盘认输了。看到玉旒云回来,他赶紧让位。老人则道:“嘿嘿,丫头,你准备好来受死了么?” 玉旒云洗碗洗得一肚子火,下定决心要把老人收为己用,笑了笑,道:“谁死还不一定呢!”即动手收棋盘上的棋子。罢了,自己拿了白子,先到“去三二”位落下一枚。 老人笑笑,应在“上三二”位。玉旒云接“入四四”。老人再走“平四四”。跟着,玉旒云就在上隅展开了攻势——这一次她决意小心谨慎之外还要迅速把握全局的先机,决不再让老人牵着鼻子走,因此每一着都凌厉狠辣,希望让老人疲于应付,没有还手之力。可是不知怎么的,上隅的战斗还未结束呢,老人就开始向其他方位转战。玉旒云想要无视,但又怕老人有什么阴谋,自己看不出来,便随便应了几步。这一下可糟了,一发而不可收拾,老人把她带到了入位上,另辟战场。 玉旒云直骂“可恶”,想要立刻扭转局势。谁知心太急,竟看错了一个变化,五十九手应下在“入八八”,却落到了“入九八”上,想要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老人也看出她的失误:“嘿嘿,小丫头,虽然落子无悔。不过你是小孩,我让让你也没关系——你去重下过吧。” 但玉旒云一方面心高气傲,另一方面也知道,这老人脾气古怪,不把小辈放在眼里,若要收服他,不得做一点儿叫他瞧不起的事,于是一口回绝:“棋如人生,人生是没有后悔药可吃的,下棋岂能悔子?” 老人愣了愣,隐隐露出了赞许的微笑。 二人继续斗下去,因为玉旒云失误,黑子分断白子成功,到六十四手,老人彻底获得了全局的主动。这以后虽然玉旒云几次想将黑子逼入死角,但是因为自己的布局被打乱,破绽众多,而黑子做活的空间很大,所以一直也不能如愿。反而在一百四十四手被老人吃掉了十子。她又坚持了十几手,最后不得不认输。 “再来。”她说道,“还有两百八十八盘。” “你这丫头!”老人收着棋子,“真是倔强。你要是悔了那步棋,也许可以撑到终盘呢!” “又如何?”玉旒云道,“就算是悔了棋后面的局势是怎样也很难说,便是被我赢了,也不光彩。” “呔!”老人将棋子朝她丢了过去,“我以为你是个我行我素的有趣家伙,怎么却这般迂腐?现在讲的是输赢,又不是仁义道德。” “不错。”玉旒云道,“不过输赢也有不同的争法。先要看对手。如果对手都是卑鄙无耻的小人,乱耍手段也无所谓。” “还是迂腐。”老人摇头。 可玉旒云又接着道:“也要看局势。倘若只用方才那一局定胜负,我悔棋就悔了,也非要赢你不可,以后成王败寇,我也不怕人论是非。但既然还有两百八十八局,我有的是机会。又何必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就让人觉得我是个卑鄙小人呢?” 老人愕了愕,既而哈哈大笑:“你这丫头,真是有意思。我喜欢!” 玉旒云笑道:“你不要急着喜欢我。等我杀你个片甲不留的时候,你恨我也来不及。” 说话间,棋子已经收完了,双方又接着下第三局、第四局。到黄昏时,吃罢晚饭还接着杀棋。那时天色渐渐晚了,老人因眼瞎不用灯火,家中竟没有蜡烛。石梦泉见一老一下兴趣仍浓,就找了些松枝来,以做照明之用。 如此一直到深夜时分,总下了有二十来局,玉旒云还连一盘都没有赢过。石梦泉已经相当困倦了,但不敢自去休息,强打着精神观战。感觉上,玉旒云的攻势始终凌厉,一步一步想把对手逼得喘不过气来。而老人从容不迫,总能以柔克刚,叫玉旒云的力量没法发挥。他并不爱好下棋,只想:在战场上若遇到一个这种风格的将领,大人恐怕吃亏。 转眼又开始新的一局了。玉旒云和老人各自在“去三二”和“平四四”上落了子。玉旒云方要继续,忽听老人说道:“你们两个对江湖上事知道多少?” 玉、石二人相互望了一眼,不知要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老人道:“从前有一位大官,他是个好人,为了赈济一方灾民,他挪用了朝廷的官粮。朝中他的对手发现了此事,就大做文章,把他逮捕下狱,秋后就要问斩。” 玉、石二人知他突然说起故事来,不会是无端端,于是不插嘴,静静地听。 老人道:“因为这位大官和江湖人士颇有些交情,他出事之后,在朝廷已经再无办法营救,他的独生女就四处请求武林大侠,希望他们能够劫狱救出父亲,然后父女俩远走高飞,离开中原——怎么不落子?” 这是对玉旒云说的。玉旒云即在“上二三”走了一步。 老人应在“入四四”,接着说他的故事:“不过,那些过往受过大官恩惠的侠客们竟没有一个愿意出手的。他们说,江湖和朝廷素来井水不犯河水,若这大官当真冤枉,总有好心的官员会替他洗脱冤屈。找人劫狱只会适得其反。” 玉旒云轻轻地冷哼了一声,又走一步棋。老人也接了一步,继续说道:“这些人说得好听,其实那原因是因为他们正要召开武林大会选举盟主。大家都忙着张罗此事,哪有功夫管别人的麻烦?这个姑娘无法,听说有一位邪道人士本领高强,就决定去求他。” 且说着,且和玉旒云轮流落子。玉旒云注意到老人“小飞”入位,又要分散自己的攻势,这次就吸取教训,以攻为守,打了个“上七六”。老人应在“上三四”,仿佛是故意陷入白子的包围之中,但更像一把匕首插到敌人的身上,虽然还不是要害,但长久下去,不知会如何。 “那邪道人士脾气古怪,不肯轻易帮人。姑娘去找他,他闭门不见。姑娘就在门口跪着,接连三天三夜。”老人知道玉旒云下了一子“上一四”,不仅夺取了实地,还打乱了黑子的布局,仔细思考了片刻,才应了“上五九”。这样一来,虽然他有两子可能会被吃掉,但那之后玉旒云的日子也不好过。解决了这一危机,才继续说道:“姑娘实在把这个邪道人士逼得烦了,他不得不现身相见,就问:‘我救你父亲出来,你给我什么好处呢?’要知道,那些正派人士乃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哪怕心里很想要报酬,也不会说出口。邪道人士则是真小人,有什么说什么。” 玉旒云不禁一笑,看了看石梦泉:楚国的正道人士他们还见识得少吗? 老人道:“这个姑娘回答,只要能救出她父亲,她为奴为婢,做牛做马也要报答。这种话凡是求人的时候,多的多了。邪道人士当然不信。不料,这姑娘就真的为奴为婢起来。挑水打柴煮饭洗衣,又做了三天三夜。” 玉旒云走“上二六”,这时上隅呈现出一片“战云密布”之态。“邪道人士不会被这一点儿小事就打动了吧?”她问。 “当然没有。”老人应了一步,想要吃掉一枚白子,不料立刻被玉旒云“黄雀在后”,自己反而损失一子。他不禁咂了咂嘴,半晌,才在一个无可奈何的位置上落子,同时把故事讲下去:“邪道人士那时其实正打算着要去武林大会上捣乱,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想要叫姑娘知难而退,不要再纠缠自己而已。而姑娘竟以一个官家千金的身份来做这些粗重活儿,他怎么也没想到。为了迅速将事情解决,他只得想了另一个主意。” “哦?”玉旒云走“上五三”,如此局势对她更加有利。 老人道:“邪道人士对姑娘说道,倘她能胜过自己,自己就立刻去帮她救人。” “这怎么成?”石梦泉道,“这姑娘若是武功高过这邪道人士,还需要他出手么?” 老人笑了笑:“姑娘开始也是这样说。不过邪道人士跟她解释,两人并不比武功,只随便比一样本事——当然,绣花之类的女人功夫是不能算的。” “那比什么?”玉旒云几乎将上隅占领完毕。 老人再次转战他处,棋子落下“啪”的一声:“比下围棋。呵呵。” 啊!玉、石二人心中都如电光火石般的一闪:莫非这邪道人士就是老人他自己? “想必他们都是棋艺高超,所以杀了三百个回合?”玉旒云问。 “不。”老人摇摇头,“邪道人士本来夸下海口,以为只要不是闺房女工,没难得倒自己的,却没想到姑娘说要下棋——邪道人士根本就不会下棋。” 石梦泉惊道:“那这要如何是好?得另选其他比试方法了?” “怎么可以?”老人道,“大家有言在先,那就必须得遵行。要是诸多借口,非拣着自己必胜的法子去比赛,那岂不是和武林正道的伪君子一般了么?” “那就果真比了下围棋?”玉旒云向中腹黑子发起了攻击。 “下了,而且这邪道人士输了。”老人说。 “那么,他就跟着这姑娘去救她的父亲了?”玉旒云问。 “哈哈!”老人笑了起来,“真正的君子讲究‘言出必行’,答应了别人,就算是赔上自己的性命也一定要要去做。伪君子一言既出,行与不行要看对自己有没有好处,但是他们又不肯公然反悔,所以要找出种种好听的理由来。至于真小人,那就又是另一种状况。履不履行诺言,要看心情如何。就算不履行,他们也会直说,不拐弯抹角。这邪道人士觉得自己输给一个姑娘,是奇耻大辱,当场反悔,抛下姑娘不顾,扬长而去。” 玉旒云撇了撇嘴,但并未做评价。 石梦泉问道:“那后来呢?” 老人道:“邪道人士因为不服输,就跑去了一间私塾之中,逼那先生教自己下围棋。入门之后又跑去一间棋社,逼里面的棋友们陪自己下棋。这样过了一个多月,终于是把围棋悟出点门道来了。他便回去要找姑娘重比一场。” “过了这么久姑娘怎么可能还在呢?”玉旒云道,“这岂不是和刻舟求剑一般?” 老人道:“哈哈,痴迷起来怎么会注意到常理?邪道人士可没想到这一点。回到家中,扑了个空,这才醒悟过来。” 石梦泉道:“这个姑娘的父亲就要问斩了,她白白耽误了这么多时间,后来不知如何?” “后来……”老人道,“所谓各人有各人的缘分,这话一点儿也不假。邪道人士想起姑娘找不着帮手,必然会去刑场给父亲送行。他若及时赶去,将那大官救下来,再找姑娘拼棋,姑娘定然答应。他便可以一雪前耻。于是他就前往凉城。”口中虽说着故事,但手里棋子也不忘落下。 “到了凉城的时候,日子刚刚好。行刑的地方挤了不少围观的人。这邪道人士方要跃进圈去,却忽然看到另外一个人从天而降,还一手拎了一个当官的。” “咦?这倒奇怪!”玉旒云应了一子。中腹之战难解难分,不过她几步棋都太局促了,难有好的后续。老人大有扭转开场不利之势。她现在须得加倍小心。 “这人到了跟前,”老人道,“将两个当官的朝监斩面前一丢,道:‘还不从实招来?’那两人就抖抖缩缩把如何进谗言陷害这大官的事招了。旁边百姓本来就爱戴这大官,都是来给他送行,这时听人确认了他的冤情,哪里肯袖手旁观?一拥而上将官兵围住。来人就将大官救走了。” “来的人是谁?”石梦泉问。 “邪道人士当然也好奇,”老人道,“就跟了上去。不料,被这人发觉了,大骂他是不分正邪助纣为虐的鹰犬,并且交起手来。要说这人的功夫嘛——嘿嘿,也不赖。比你们两个小娃娃来可好了千百倍,比起你这死丫头的棋技来,也要好上许多哩。”说着,在“去九六”落下一子。 玉旒云本来一直担心他走“平六六”,不意竟有如此失误,大喜,一边落子一边反唇相讥道:“嘿嘿,比起我的棋技好上许多,那比起你的也好多了。” 老人才也发现自己走错棋,急忙补救,却又有些过分了,气得直吸气。 玉旒云道:“还没说那两人交手的结果呢?是不是打了三百回合?” 老人见她“小人得志”,处处揪着“三百回合”不放,冷笑道:“高手过招,你道是流氓斗殴么?根本不需要三百回合。三个回合就知道能不能取胜了。那打到三百回合的,即使胜个一招半式也是凑巧,不是本事。” 玉旒云咬了咬嘴唇,专心下棋。 老人道:“这两人交了手,知道都不可能胜过对方,正僵持时,姑娘出现了,这才住手。解释了方知,这劫法场的人是姑娘萍水相逢的一位侠客,最看不惯为了争权夺利而颠倒黑白,于是仗义相助……至于以后嘛……” “邪道人士终于找着姑娘下棋了?”玉旒云问。 “呔!”老人作势要拿棋去丢玉旒云,“你这死丫头脑袋都不知道装的是什么——后来,当然是跟所有戏里唱的一样,这姑娘感激侠客的恩情,就以身相许,做了人家的老婆。邪道人士虽然行事古怪,但也还没到不识趣的地步,当然是不去打搅他们啦!” 中腹的战斗已经白热化,玉旒云凭借老人那一着的失误频频进攻,吃住了老人三子“棋筋”,后面一边落子加强自己的实力,一边给对手制造麻烦。在这样的形势下,老人住口不再讲故事,凝神应付。过一百手后,上、入二隅已经基本被填满,平位也有零散的战斗,只剩去位棋子不多。老人见中腹黑棋被断,就转战去位,以求挽回。 但玉旒云深深吸取了前些盘的教训,再也不让老人左右自己,凭借棋面上的优势,专拣黑子薄弱处发动进攻。有时自己的一两个子被老人吃掉,她也阵脚不乱,坚持自己的战术。石梦泉看着棋盘渐渐就要被填满了,开始默默计算双方的目数,还未算清呢,只听老人一声长叹:“唉,我输了。” “哎?”玉旒云是打算斗到最后的,惊道,“你输了?”便也要数子。 老人道:“不必了。一百二十二手就是我的败手。”他指了指“去二六”的黑子:“要是落在‘入二九’恐怕还有希望。唉,……” 玉旒云从下午奋战到如今就是为了这一次胜利,不过,到手之后,竟开心不起来:两人终局共是二百六十五手,老人把这许多的局势变化都记得如此清楚,他的棋力和自己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他是输在失误!就像方才说的,交手的招数多了,纵有微弱的胜负也都是凑巧。 “你是因为讲故事分神。”玉旒云道,“这盘不算,我们重新来过。”说时,自己动手收棋子。 “不用了。”老人袖子轻轻一挥,好像一只无形的手将玉旒云阻挡,“故事是我想讲的,又不是你引我讲故意要我分神,赢就赢,输就输,诸多借口有什么用?还是教训有用。教训……人要懂得吸取教训啊!嘿嘿,你这死丫头,倒是学得快,下手也够狠的。” 这话连骂带夸,但底下的意思都是称赞。玉旒云才终于笑了笑。 但老人又接着道:“话说回来,你小小年纪的一个姑娘,怎么一身的杀气?这样争强好胜咄咄逼人,对下棋没有好处,对其他事也没有益处。” 玉旒云听他又教训自己,打断道:“怎么没有好处呢?你不是说只要三百盘中我赢一盘,你就要替我做一件事吗?难道你想像你故事里的那个邪道中人一般,反口食言不成?” “去!”老人斥道,“死丫头,不仅心狠,还小鸡肚肠。我一把年纪,还能欺负你个小孩子不成?你要老头子我做什么?快说!” 玉旒云想让这老人做的事何止一件呢?想要他将自己和石梦泉安全送到西瑶,想要他帮忙把楚国武林搅个不得安宁,想要他到樾国帮着对付赵王父子……只是,她揣摩老人的脾气,现在提出这些中的任何一样,都是肯定没门儿的——至少,也会使大家的交情从此断绝,再不能提出新的要求。 需要放长线,钓大鱼,她想。 老人讲的这个故事一定和他的身世经历有莫大的关联。既然愿意说个开头,应该也就想要人知道结尾——他隐居在此多年,也许正想找人谈谈心吧?何不从此入手?当下道:“一时也想不出有什么非得请你做的。刚才那故事没讲完呢,我们都不知道江湖旧事,不如给我们讲讲吧?” 老人愣了愣,这个要求出乎他的意料。 玉旒云就笑道:“怎么?讲故事不算是要求么?难道非得抢劫金库,刺杀皇帝才算是要求?” 老人哈哈大笑:“你这丫头——你这丫头——”片刻,突然又转为了冷笑:“江湖,旧事和新事差不了多少。今人无非是不断重复古人做过的事罢了。你们听我罗嗦,不嫌烦么?” 玉旒云道:“下棋费了那么多脑筋,听故事不需要动脑子,听来休息休息也好啊。” “休息?”老人摇摇头,“人常说,要从自己的过错中学习,其实我看从别人的过错中学习更合算一些。只是,少有人这么做罢了。” 玉旒云道:“前辈你刚才已经把我教训了个狗血淋头,也不差再多教训几句。你就说吧!” “死丫头!”老人又一枚棋子丢了过去。这次玉旒云可有准备了,伸手接住,恭恭敬敬地放回瓷钵中:“前辈请讲。晚辈们洗耳恭听。” 老人听她的语气就猜出她的表情,觉得这孩子真是既讨喜又可恶,拈了拈胡须,终于说道:“你们看到外面的墓碑了么?” “看到。”玉旒云道。 “知道是谁么?”老人问。 “刻的是华重翦,”玉旒云道,“莫非是翦重华?” 老人不可捉摸地一笑:“哦?江湖上果然还有人知道翦重华的!看来那场风波没这么容易被人忘记啊。” 风波?玉、石二人俱想:就是北义师姓岳那个说的变乱么? 老人道:“不瞒你们。老头子我就是那个邪道中人,翦重华就是那个劫法场的侠客。那一年我俩都只有二十岁。本来大家不打不成交,相谈甚欢,谁知他和那个官家小姐闻莺约定了终身,就去同他师父翠湖神剑会合,之后要去参加选举盟主的武林大会。我看他竟然和那些正道的伪君子没什么区别,就十分鄙夷。按照我的原计划,我也到了武林大会的现场来搅局。” “我到了武林大会上,怎样把那些没用的家伙打个七零八落满地找牙就不说了。只是我那时年纪轻,不知道天外有天,人上有人,武林正道虽然草包多,但高手其实也不少。遇到些着实厉害的家伙,我自然就败下阵来。有些正大门派的老家伙素恨我师父,就想将我杀了,斩草除根,以免后患。”老人说着,起身离开棋桌,走出屋檐外,山里的星星特别亮,清辉遍地。玉旒云和石梦泉也就跟了出来。老人只挥挥手:“渴死了!丫头,倒点水来喝。” 这次玉旒云没有抱怨,立刻就办到。老人喝了水,接着道:“当然我是没死,要不然也就不会在这儿跟你们说话了。悄悄把我放走的人是闻莺和翦重华。我谢了他们,决定闭关修练,过十年再来一决高下。而翦重华这家伙,好像自己什么都懂似的,竟然教训我,要我不要再管上一辈的恩怨,也不要争无谓的名头,好好重新做人。” “哦——”玉旒云插嘴,“原来你也是要争第一去的,还取笑人家正道人士。难道第一就许你们邪道人士争,正道人士就不行么?” 老人道:“小丫头懂得什么?这桩恩怨结下的时候,连你爷爷都没出世呢!那些狗屁不通的所谓正道,假装和我们神鹫门交好,说什么从此武林正邪不再争斗,化干戈为玉帛,云云,结果调过头来就将我们杀了个干净。全门上下一百多人,就只有我师父逃出升天,如此血海深仇,岂能不报?” “原来是这样!”玉旒云道,“那正该杀尽这些伪君子了。”她边说,心里边想:还有这恩怨,将来正好利用这一点,让他助我剪除这伙武林匹夫。 石梦泉道:“那前辈当真回去闭关十年么?” 老人点了点头:“十年里我潜心修炼,武功大有长进。算算又该是武林大会的会期了,我便下山去找他们的晦气。没想到十年的时间,什么事情也能发生——这时,翦重华这家伙已经当上武林盟主了。” “三十岁的年纪当上武林盟主,也真是厉害。”玉旒云想起神农山庄里那一群,多是半截入土的老家伙。 “我和翦重华打了一场。”老人道,“嘿嘿,十年来我进步,他也进步,居然还是平手而已。不过,既然能和武林盟主打平手,那其他人我就根本不用放在眼里了。我就按着师父生前所交代的,一个门派一个门派去找他们算帐。八大门派的掌门就被我杀了六个,哈哈!” 果然是一场腥风血雨!石梦泉虽然在战场上见多了血流成河,但是听到这里还是不由暗暗心惊。只是,这场风波分明是这神鹫门的老人造成的,怎么会怪到翦重华的头上? 老人接着说下去:“我在武林中简直就是所向披靡,只要再杀两大掌门,加上丐帮和漕帮的帮主,此外还有些不入流的人物,不用我去杀,早下破了胆——只要到那时,我神鹫门的大仇就报了。偏偏……” “偏偏翦重华来阻止你了,是不是?”玉旒云插话。 “死丫头!”老人斥道,“有那么点儿小聪明,是你说还是我说?” 玉旒道:“这也算小聪明?翦重华是正道武林的盟主,你连杀了六大门派的掌门,就算他不想管,人家也会找他的吧?还说不跟小孩子计较呢,人家不过插一次嘴,你就发火了。” “我又不是你家讲故事的奶娘!”老人“哼”了一句,“算了,谁叫我输棋给你,我接着说——翦重华在琅山脚下拦住了我,要跟我一决胜负。不过我们连打了好几场,都没有结果。反而两人都真力消耗过度,无法再战。这时,闻莺来了,说道,不如由她来替她丈夫一决高下。我哈哈大笑,道:‘又是要和我比下棋么?正好,我十年来除了练武,就是自己和自己下棋解闷,你道我还是当初的水平么?’闻莺道:‘我不知道你进益了,那可喜可贺。只是我除了下棋之外,没有别的所长,只好跟你比下棋了。’我道:‘好,要是我赢了,当如何?’闻莺道:‘随你如何,但是如果你输了,就不可再向武林正道寻仇。’我道:‘好,若我输了,我三十年不再踏足江湖。’闻莺摆下棋盘和棋子,又道:‘你说话可要算话,不能再像以前一样随便反悔。’真没想到,过了十年,她竟还记得当初之事啊。” “然后你又输了?”玉旒云还是忍不住插话。 “是。”老人道,“虽然只输三目而已,但还是输了。本来赢面很大,不知怎么到最后就输了。我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闻莺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你的棋杀气太重,难赢,赢了也伤自己。’”话至此,老人沉默了。 杀气。玉旒云想,这不就是他方才对自己的评价么?难道当真是拐弯抹角来教训自己?笑话,只要赢了,哪怕自己受点小伤也值得。只输了、死了的人,才永远没有机会。 “前辈,”石梦泉道,“您只答应三十年不踏足江湖,但是您早先说已经在此隐居了六十年,这是怎么一回事?” 老人笑了笑,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沧桑:“是。我答应三十年不涉足江湖,若有违背,这个年数就要翻倍。就在我刚刚开始回到神鹫门隐居的时候,中原地方遭到了栗佤族人的袭击。这些人渡天江而来,凶残狠毒,最喜欢使用蛇虫鼠蚁,搅得南民苦不堪言。朝廷派兵前去,但一深入瘴毒之地,就全部病倒,交战之下,自然一败涂地。” 栗佤族,玉旒云在关于西瑶的书里读过,这是一支野蛮无比的民族,抓了俘虏就要挖眼剥皮。后来终于被莽族所征服。而莽族人也正是因为替楚人解决了这个大麻烦而获得了皇帝的承认,得以建立西瑶政权。 “武林正道的那些人最喜欢搞些‘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道道儿。”老人道,“大半时间是沽名钓誉而已,但有时也是真的。这次是翦重华登高一呼,号召大家抵抗栗佤族的侵略。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我就不太清楚,不过后来传出了翦重华在两军阵前救下栗佤族大王的消息。说两人把酒言欢,称兄道弟,栗佤族大王许诺翦重华当他的大祭司。翦重华则下令武林义师不得再杀栗佤族人。” “这么说双方是议和了?”玉旒云问。 “谁知道?”老人轻嗤了一声,“很多事情还不是随便人说的?义师的说法是,栗佤族人一壁议和,一壁就使阴毒手段暗杀武林人士。有不少人都惨遭毒手。大家和翦重华说,栗佤族大王不能轻信。但栗佤族大王发誓这事决不是他做的。又经过了一番曲折,义师决定退回中原,翦重华自然也和他们一道。未想,到了天江边时,栗佤族大王竟然率兵追来,要求义师中杀死他爱子之人出来抵命。” “他儿子被人杀了?”石梦泉惊讶。 “杀他儿子的就是铁剑门的人吧。”老人道,“后来为了这事,铁剑门十分自豪,还想当下一任武林盟主呢。不过,自翦重华之后,中原武林就不再只选一位盟主了。” 这就是所谓的避免一人独大?翦重华到底给大家带来了什么灾难,可看不出来呀?玉、石二人都好生不解。 老人道:“在天江边,武林义师和栗佤族人终于交战起来。栗佤族人虽然武功低微,但是擅使毒药,义师颇有损伤——尤其,八大门派有六个没有掌门,徒子徒孙呜呼哀哉。这笔帐,大家如何不算到翦重华的身上?” “算到他身上?”玉旒云道,“六大掌门可都是死在你手里呀!” “不错。”老人道,“按常理,的确应该是恨栗佤族大王、恨我,但是那些匹夫们别的本事没有,窝里反的本领比谁都强。翦重华当时愿意自废武功自残肢体来向双方谢罪,终于逼栗佤族大王许下诺言,在他有生之年不再渡过天江来,这才使得武林义师大部可以全身返回中原。可是,才回中原没多久,大家就齐齐指责他轻信栗佤族大王,害死诸多同道。后来又有人指责他纵容邪魔外道——也就是我——残害各大掌门。最后,竟变成了说他贪图一人之富贵,勾结栗佤族大王,出卖国家。他成了武林的千夫所指。” “哪能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的?”玉旒云不平道,“这分明是冤枉人!他们大概就是想把翦重华轰下台了,自己好当盟主吧?” 老人道:“这还用说么?我虽然在山中,但也听说了消息,知道这群人都是卑鄙小人。翦重华已经自废了武功,又辞去了盟主之职,可是那些人还是不肯轻易饶过他,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他们就是想把他逼死。” 这未免也太过分了!石梦泉虽已见识了楚国所谓武林正道的卑鄙,但没想到竟无耻到这种地步。“既然已经连盟主的位子都让出来了,为什么要逼死他?” “他能当上武林盟主,除了武功高强之外,想必也颇有人拥护吧?”玉旒云突然变得冷冷的,“盟主本来就是以德服人,即使失去了武功,若还有人拥护,就是对新盟主的威胁。而且,反对新盟主的人一定会找出翦重华被冤枉的事实,到时候,翦重华只要还活着,就有人可以打着他的旗号来反对新盟主。所以,他一定要死。” 老人无光的眼睛转了过来,似乎要盯着玉旒云,看看这个年纪轻轻的女子为什么把这丑陋的一切都看得如此透彻。 玉旒云只是恶毒地一笑:“怎么?楚国人向来就是如此,我说错了吗?” 老人道:“你没有说错。我也是看透了他们,所以就不顾那‘三十年不踏足江湖’的约定,赶去翠湖神剑山庄要助他一臂之力。”他顿了一顿,神情显得无限哀伤:“我到了那里见到八大门派、丐帮、漕帮的人都到齐了,正假惺惺要翦重华提名下一任武林盟主的人选,大家相互攻击,屋子里比有五百个泼妇还吵闹。后来就有人说,这次大家损伤惨重的根本是因为六大掌门惨死,所以罪魁祸首就是我,如果谁能取了我的性命,谁就可以做下一任的武林盟主。” “我听了这话,就大吼一声:‘老子在此,有种就来杀我!’那些人都没有料到我会出现,愣了一会儿,才有人扑了上来。这种小角色,我如何放在眼中?一掌一个就解决了。”老人两手背在身手,相互轻轻地搓着,不知是不是想起自己当然手染鲜血的模样。“我就这样杀了一阵,冲到了翦重华的跟前,拉了他道:‘走,不和这些混帐呆在一处。’他开始不肯,我就发怒道:‘你怎么这样婆妈?不为你自己想,也为你老婆孩子想想?’不容他反对,我杀开一条血路,带着他、闻莺,还有他们九岁大的女儿一起逃出了翠湖。” “你杀了各门派那么多人,他们一定不会轻易放过吧?”石梦泉道,“你们能逃到哪里去呢?” “我当然是先带他们回神鹫山了。”老人道,“不过,那些丧心病狂的匹夫们不死心,三天两头就来捣乱。虽然杀他们易如反掌,但是他们人多,可谓前仆后继,我既要对付他们又要保护翦重华一家,实在是不胜其烦。后来我想到,既然栗佤族大王和翦重华颇有交情,干脆叫他发兵过来把这些匹夫杀个干净,事情就可彻底解决。于是,当我得知栗佤族人就驻扎在天江南岸时,我就过江去找他们大王。大王果然答应了,立刻带兵过江来。正遇上那群匹夫纠集了一队人马要上神鹫山讨伐我呢。” 这可就是大错了,石梦泉想,为了个人的恩怨竟把敌人引进自己家里,岂不祸国殃民?但心中突然又仿佛被捶了一拳:在芙蓉庙时,玉旒云说过那于家庄就是她的家,那么玉旒云就是楚人,她这样要毁灭楚国,岂不是……她怎么会是楚人呢? 老人接着说道:“两边在神鹫山下遭遇了,匹夫们如何是我们的敌手?就在栗佤族大王下令要将他们全数剿灭时,翦重华也出现了。他责怪大王违背誓言又过天江来,又杀戮中原武林同道。大王自然说,自己是为了替他出气而来,仍旧盛邀他去做大祭司。但是翦重华说:‘南国的确是个风景如画的好地方,也许拙荆和小女会喜欢,却不适合翦某。’大家都觉得他这话很是奇怪,却哪里知道已经含了托孤之意?他指着我对那些正道人士道:‘怨怨相报何时了?他的本事你们也看到,非要找他寻仇,只就送死的份儿。我劝你们还是不要再和他为敌了吧。’众人道:‘我们不杀他,他要来杀我们呢?’翦重华道:‘他违背了当初的誓言,所以现在必须有六十年不踏足江湖。只要你们不去找他,他怎么能杀得了你们?’众人道:‘你也会说他违背了诺言呢!’我听了这话,怒道:‘若不是你们卑鄙,逼得翦家人无路可走,我会下山来么?’翦重华止住了我们双方的争吵,道:‘总之,你们答应我不去找他,我也让他答应我,不违背誓言,如何?’说着,就来看了看我。我道:‘你的面子我一定要给。我才懒得和这些人一般见识。’其实该杀的也杀得差不多了。翦重华道:‘那好。过往的恩怨就此一笔勾销。今日的誓言,希望每一个人都记得。’我听到有人小声咕哝:‘你说得倒轻巧,多少条人命,就勾销了?’翦重华当然也听到了,一笑,道:‘若非要流血死人才能化解恩怨,就用翦某的血吧。’我一听,知道他是要自尽,立刻扑上去阻止,但已经来不及了,他用一支栗佤族的毒箭刺穿了自己的胸膛。” “啊——”石梦泉不禁惊呼出声。旁边玉旒云却好像神游在外,不知想些什么。 “那他的妻女呢?”石梦泉问,“果然是跟着栗佤族大王过天江去了么?” “女儿是去了。”老人道,“不过闻莺她……自刎殉夫了。”这一句,说得极为沉痛。 大家都有片刻没说话。过了一会儿,老人才又说道:“我这六十年严守诺言,不曾踏足江湖半步。今天正是六十年期满之日,不想就遇到你们两个被漕帮的人追杀。哼,过了这么多年,他们还是死性不改。” 漕帮的人追杀他们倒和争夺武林盟主没有关系啊,石梦泉想,看来这老人虽然隐居多年,但对于楚国武林正道还有不少偏见——当然,他的偏见也不是全无道理。恰恰是大部分都符合道理。 “六十年期满,前辈有什么打算呢?”石梦泉问。 “打算?”老人凄然一笑,“我已经是九十岁的人。你以为我想再去寻仇么?六十年来,我时常想起翦重华最后的话,又想起闻莺评价我的棋:杀气太重。开始总也想不通,到了我眼睛瞎了之后,世界的纷扰再也看不见,突然就明白了过来——杀来杀去对谁也没有好处啊。” 果然如此,石梦泉想,那么行军打仗又是为了什么呢?看到战友死去,看到敌人死去……他竟迷茫了起来:此行的目的,不就是联合西瑶一起攻打楚国么? “既然翦重华是你是朋友,”玉旒云突然道,“你为什么给他立个墓碑却把名字倒过来写?” “那个……”老人呵呵笑了起来,“因为他当初答应过我,一定要好好照顾闻莺。我跟他说过,假如他说的话做不到,他从此就不叫翦重华,而要叫华重翦。他累得闻莺陪他一起死。所以墓碑上当然就是华重翦了。” 原来是这样!玉、石二人恍然大悟。 老人道:“夜太深啦,去休息吧。你们不是要去西瑶么?明天我送你们过江去。” “果真?”玉旒云欣喜:一番功夫总算没有白费,和老人的交情这算是建立起来了吧? “死丫头!”老人又叱,“我不知道你们去西瑶是要干什么,也不知道你们跟漕帮的人究竟结了什么怨,你刚才不也说了要听我教训吗?记住,从别人的过错中学习,可比从自己的过错中学习要合算多了!” 玉旒云不响。 老人又加上一句:“你要是继续下棋杀气这么重,不管你技术怎么进步,遇到了高手还是会一败涂地的!” 作者有话要说:小玉胜老人的那一盘,是第7届lg杯世界棋王赛决赛第三局,李世石执黑中盘胜李昌镐,依旧是黑白颠倒。 这礼拜春假,但实际只有礼拜一没有事,所以拼命写啦。 我也没想道讲故事讲了这么久……下一章一定进入西瑶了。其实让他们耽搁一下也是有目的的,呵呵 01/20/2008 typo correction 06/08/2009 typo correction 此外,因为之前修改了前40章,这次也顺便把后面连不上的改了 44第43章 虽然疲倦,但是玉、石二人都睡不沉。天亮之后,大家草草吃了些东西就同老人一道来到了白虹峡的飞索处。两人正想,不知老人要用什么法子“送”他们过去,却听老人一声长啸,双臂微震,他们还未反应过来是什么事呢,只觉有一股温和的劲力推着自己,腾云驾雾般飞了起来。玉旒云心里还是一骇:糟了,他这不是把我们丢下去了么?可心念方动,脚下已踩着了实地,竟然到了对岸了! 老人笑声哈哈传来:“走吧,走吧,省得一会漕帮人来了又麻烦!” 石梦泉赶忙抱拳向老人致谢。玉旒云则道:“前辈,等我从西瑶回来,还找你下棋。” “下棋?”老人笑道,“算了吧,你不改掉那杀心太重毛病,我才不跟你下呢。话说回来,我看你还是学煮饭比较好,能修身养性,哈哈!” 玉旒云不以为意:下不下棋她才不在乎,关键是要再见到老人,才好进一步求他做事。因问:“还不知道你高姓大名呢?” 老人道:“我的名字有什么用?世上已不会有人记得,也不必再有人知道——你们快走吧。老头子我被你们折腾了一宿,现在要回去睡个回笼觉啦!”说时,再不搭理两人,径自往来路而去,眨眼的功夫就踪影全无。 玉、石二人愣愣地看着他消失的方向:这一天的经历可不就像做梦一般?尤其他们就这样“飞”到了西瑶境内。 “大人,”石梦泉唤了一声,“现在……” 玉旒云没有立刻回答,看到脚边有块小石头,就“噗”地将它踢下了深谷,那个小黑点卷入白浪,无影无踪。她又转过身去,看到山林——江峡之中天气甚凉,前夜已下了霜,山上红叶胜过野火,美不可言。而林中恰传来一阵银铃之声,不久,就看到带着货品的西瑶小贩嘻嘻哈哈地钻了出来。 “我们真是到了西瑶了!”她这才兴奋地喃喃了一句,跟着,又满是肯定满是得意地重复道:“梦泉,我们果真是到了西瑶了!” “是的,大人。”石梦泉道,“这位老前辈的武功真是出神入化。” “可不是?”玉旒云道,“估计当年的翦重华也是如此。这样的人才生在楚国成日被人猜疑妒忌,最后都浪费了,只有为我所用,才得大放光彩。” “大人打算回来寻访这位前辈么?”石梦泉问,“什么时候?” 玉旒云皱着眉头想想:“不知道。先把西瑶的事解决了。我们两国联手攻打楚国,只是对付他们的军队,根本用不着烦心武林的那匹乌合之众。倒是等我拿下楚国来,或许就需要他了……到时候再说。咱们走!”说着,已朝那林间小路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紧紧相随。由于道路狭窄,树木茂密,常常被树枝挂住衣服。又听得玉旒云“哎呀”一叫,原来是被被勾住了头发。 “别动!”石梦泉赶紧上去帮忙,但树枝多叉,一时间哪里就解得开。 玉旒云恼火地抱怨:“都是因为梳这种牢什子的发髻。等见到了市集,一定要换回惯常的装束去,再也不作这种打扮。” 石梦泉惟恐弄疼了她,只有小心翼翼。最后还是不得已,干脆把主枝折断了,再慢慢处理细枝。只是他肩上有伤,动作之下,不免牵动伤口,疼得打了个哆嗦。玉旒云仰起脸来:“怎么?那个金创药管用么?” 石梦泉一愣——不知不觉,竟把她圈在自己的臂弯里,看着如此充满关切,明丽又有些无依的脸庞,他有一种想要吻下去的冲动——不管她过往有什么痛苦,被什么人背叛,想要紧紧地抱住她,保护她,让她永远也不再烦恼…… “喂!你傻了?”玉旒云一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另一手摸摸头上才解了一半的树枝,还有好几片枫叶花一般地簪在那里,抽了两下,竟然纹丝不动。“真可恶!”她嘟囔。 石梦泉笑了笑——何必要要求更多?难道此时此刻不是他生命中最甜蜜的一瞬?轻轻压着玉旒云叫她低下头来:“都说还没解好呢!不要乱动!” “算了算了!”玉旒云道,“这还不知道要解到哪一年呢!一回你伤口裂开可就麻烦了。” “这倒也是!”石梦泉松开了她,“反正这样也挺好看。” “好看顶个鬼用!”玉旒云瞪他一眼,“这种胡话你留着将来去哄你的‘小愉’吧——咱们回去得越晚,局势就越难预料,万一被发觉了……哼,我看咱们还得仰仗‘小愉’给咱们保命呢!” 石梦泉感觉她这次提愉郡主时语气和以往有些不同。但究竟是什么差别,也说不出来。只有笑着点了点头,两人复又朝前走,但是许久也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笑着,就像早晨山林里温和的秋阳一般。 他们再没有遇到什么阻滞,这天黄昏时已出了郢山,在一个叫“碧蟾沟”的小地方歇脚,次日,精神大好,跟边民买了两匹好马继续前进——西瑶的马和樾国的完全不同,樾国多平原,马匹高大剽悍,西瑶则多山地,马匹矮小却灵活。两人乘上了,上山下山竟浑然不觉,从江边山地火红的枫树,到“碧蟾沟”中金黄的梧桐林,再走一程,翻过一座山去,只见树木郁郁葱葱,竟全无秋天之景,而原野上更是盛开着紫色的野葛花,看起来如同仙境一般。二人只觉心旷神怡。马匹也都雀跃欢腾,跑得格外轻快。过了一日,走到了大路——这条路北过天江就连接上楚国的通天道,西瑶境内的部分是当年他们成为楚国属国时,楚人出资出工修建的。西瑶人因为擅做生意,知道水陆交通的重要性,所以将这条路维护得非常好。玉、石二人一径向南,不两日,来到了首府临渊城下。这座全然由青砖建成的城池,虽然规模远比不上楚国凉城,但巍峨之势有过之而无不及。在莽莽苍山背景的映衬之下,更显出一种活泼的生气来。 两人进了临渊城,也不急着去觐见武德帝,先打听了最好的裁缝住在何处,吩咐他和徒弟连夜赶做两套衫袍,然后找了间舒适的客栈投宿休息,到次日,取了新衣服来,梳洗更换,两人都恢复在西京时便装权贵的模样,这才去做正事。 他们先找到了西瑶专门接待各国使节的“五洲馆”。别看西瑶国家小,但是因为商业发达,尤其海上贸易繁荣,和蓬莱国,婆罗门国,以及一些中原人氏听也没听说过的国家都有来往,所以这座五洲馆的规模一点儿也不比樾国的四海阁差,而且门前车水马龙人来人往,更比樾、楚两国都热闹。石梦泉看周遭百姓的脸上都带着笑容,暗想:诺大的天下,似乎只有他们还没有卷入战争啊! 玉、石二人到了门前,大大方方递上庆澜帝的国书信物,又出示了两人各自的令牌玺印,卫兵何敢怠慢,立刻进去通报。一时就有官员迎了出来。二人一看,正是那个蓝沧。 “玉大人,石将军,”蓝沧道,“恭候多时了。” 玉、石二人都拱拱手,算是回礼。 蓝沧道:“本来应该立刻请二位去见皇上,不过,敝国上下都笃信佛理,每年这时候皇上他老人家都在枯云寺礼佛,现在朝中是太子理政。我可以带二位去太子府——还是二位风尘仆仆,需要先休息休息?” “去太子府吧。”玉旒云道,“有劳蓝大人。” 蓝沧笑笑:“哪里,二位都是贵客啊。”当下吩咐人备了马车,上太子府。 西瑶国家小,京城自然也不大,不多时就到了。玉、石二人看这府邸,和樾国西京的赵王府规模差不多,而且稍陈旧,不过气派却是非凡,古朴的装饰中处处透着帝王之气。蓝沧就解释道:“这里原先是西瑶王府,后来重新营建了皇宫,此处就改为太子的府邸了。” 哦,那么难怪了,石梦泉想,西瑶营建皇宫应该是在宣布脱离楚国独立之后,那也没有多少年吧?似乎皇帝走了,王气还在这里啊! 门前的士兵已经迎了上来,蓝沧和他低低说了几句,那士兵就露出了恭顺的神态,飞跑进去通传。未己,便领了个太监匆匆而来,道:“贵客来了,奴才有失远迎。不过太子方才出门办事去了,一会儿才能回来。奴才做个主,请玉大人和石将军稍待片刻,如何?” 偏偏太子段青锋也不在?玉旒云不知是真是假,不过早也料到西瑶人要玩些玄虚,暗想:我就陪你们玩,谅你们也不能把我如何!当下笑道:“我们等着殿下。”便和太监一起走进了府去。而蓝沧就说自己还要回五洲馆办事,不得不失陪。“无妨,无妨!”玉旒云笑道:看来果然是有些花样了! 太监把玉、石二人带到引玉斋奉茶。那里似乎是皇家画室,里面都是些历代西瑶王的墨宝,连这个书斋的名字也取了“抛砖引玉”的意思,以示自谦。但玉旒云却悄悄对石梦泉笑道:“这名字取得好,是专程要引我来呢!” 自有宫女太监摆上茶果点心,样样与中原不同,十分有趣。玉、石二人十分谨慎,不敢随意吃喝,只打量着四周。人说临渊城四季如春,四季有花,这时窗外的花园里正盛开着一种奇特的花朵,挺直的一根茎上挑着一朵硕大而鲜红的花,像是菊花,但是更加鲜艳,形态也更张狂,然而不见叶,放眼望去,只有红红的一片。 “好奇怪啊!”玉旒云漫不经心地叹了一声,又回头来看室内挂的书画——看来西瑶历代皇室之人都是酷爱佛法的,写的诗是叫人难以理解的暗语,画的画又是禅意深远看不出所以然的景象。玉旒云自己对佛、道等各教一律不信,所以对于这些字画也全无兴趣。一幅幅走马观花地看过去,直到最后一幅才停住。那是一幅仕女图,前景是一片红花茫茫如海,花海那边一个女子,容貌秀丽,神情却哀愁,旁边题字云:“花莫见,叶莫见,到时为彼岸,过处即前生。” “这句话——”玉旒云指着道,“怎么有点鬼气森森的感觉?” 石梦泉默读了一回,也有同感,但是说不清哪里不舒服。两人看具名,乃是“段青铮”,西瑶已故太子,也即段青锋的亡兄。原来是死人的作品,又是个英年早逝的,大概就是这幅画带着阴气的原因吧? 案上还有不少没装裱的,或者装裱好了却未及挂起的。玉旒云随手拿来看,见第一幅画的是几条鱼,个个形态古怪,尤其那眼睛画得极大,眼白多瞳仁少,活像是在翻白眼;第二幅画有一对鸟,和一块巨石,一只鸟在石上,一只鸟在石下,那石头上大下小,眼看就要倾覆,但两只鸟都只是翻白眼,浑不知末日将至;第三张画了四只猿猴,有的抓耳,有的挠腮,但都是半张脸哭半张脸笑,并且翻着大大的白眼……再一一翻下去,没有一幅和墙上所挂风格相似,也不见题字,落款倒有,正是“段青锋”,三个字故意写得歪七扭八,仿佛出自孩童之手。 “这就是西瑶皇太子,我们要见的人。”玉旒云眯起眼睛,“看来他对他的生活有诸多不满嘛!” 这些画作的确看来与众不同,几乎可以说是离经叛道了。石梦泉想:这样的皇太子管理军国大事……能管得好么? 正想着,突然见玉旒云好像被咬了手似的,一下将画卷全部推开,骂道:“无耻!”同时,脸一直红到了耳根。 石梦泉好生不解,探头看一眼,也立刻红了脸——原来那叠画的最下面竟有好几张画的是*妇人,个个栩栩如生娇媚异常。这个段青锋,石梦泉尴尬地想,看来他不仅是对现实不满,还是个好色荒唐之徒。和他议盟,能议出什么结果? “大人,要不然,我们直接上枯云寺找武德帝谈?” 玉旒云远远地离开那些画纸:“也好,不过……咦,你看那儿!”她指向那幅仕女图。 石梦泉望了望:还和刚才一样,并无区别啊! “你看——到我这边来看!”玉旒云引他到自己位置上。 石梦泉从那个角度小心看去,不禁大惊:那画中女子的身后怎么还有个男人呢?他想要凑近了看个清楚,可是才稍一移动,画里的男人就消失了,非得再回到原来的位置才能看见。莫非这画真有鬼? 玉旒云也在周遭换了好几个角度,但都看不见画里的男子。“真是奇怪!”她回到那个特殊的位置,看看地上的方砖:“哎呀,梦泉,你看!” 这引玉斋的地面铺的都是菊花砖,惟独这一块的花纹是外面那种怪异的红花,只是差别并不很明显,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这下面不会有什么吧?两人都想。有心要掀开砖来看一看,但是太监和宫女还在门口侍立着呢,就这么明目张胆地破坏皇宫地面,恐怕不妥。 “等一等吧。”玉旒云轻声道,“先把正事办了再说。” 两人便又继续百无聊赖地打发时间。过了近一个时辰,也不见段青锋的踪影。他们都有些不耐烦了,心里也犯了疑,这才见一个太监哈腰进门来道:“玉大人,石将军,太子殿下回来了,但是有点事情耽搁住了,请二位先到妙粹阁。他已吩咐奴才门备下酒席,好给二位接风。” 好好儿的,又要换一个地方?玉、石二人相互望了一眼,但都未露声色。玉旒云道:“那有劳公公了。”便跟着他走引玉斋。 三人在那血红的花海里走了一阵,就看到妙粹阁了,是一座十分古朴的两层楼阁,老远就可望见“妙粹”的匾,下有对联“无来无去,不灭不生”充满佛理。 玉旒云即朝石梦泉微微一笑,轻声道:“好哇,在这里请客,莫非是请我们来吃青菜豆腐?” 石梦泉只一心思虑着如何同狡猾的西瑶人周旋,不料玉旒云还有心情开玩笑,也报之以一笑,打手势示意她小心些,不要被人家听了去。 玉旒云满不在乎,笑了笑,又低声道:“怕什么,你道他们当真信佛么?若是如此,应该逆来顺受才是,怎么会找我们来对付楚国?” 石梦泉辩不过她,只有笑笑,不做声。这时,看到岔路上又有一个太监匆匆走了过来,轻声唤道:“啊,张公公,您在这儿!出大事了!” 带路的张公公瞪了他一眼:“没见到有贵客在么?慌慌张张大呼小叫的,把我的脸也要丢尽了!” 那太监似乎真是十万火急,这时才注意到玉、石二人,赶紧磕头行礼。张公公斥道:“什么事?还不快说?” “是……”太监瞥一眼玉、石二人,颇为忧郁。 玉旒云就呵呵一笑,道:“张公公有事先去忙吧,反正妙粹阁只有几步之遥,难道我们自己还走不过去么?” “这怎么行……”张公公才说一半,玉旒云已经摆摆手,和石梦泉自朝妙粹阁而去。 二人走进门去,未看到半个侍奉的宫女,大厅之中也不见酒席,暗感奇怪:不会真的吃斋念佛到这个地步吧?但是走了几步,隐隐听到楼上有人声,依稀道:“樾寇野心勃勃,北方各国已惨被蹂躏,如今……”两人不由一惊:怎么此地竟有人做如此言论?莫非是请他们来赴鸿门宴的? 玉旒云举步朝楼上走。石梦泉一把拉住她:小心。 玉旒云点点头:且先看看状况! 两人便屏住气,蹑手蹑脚拾级而上。 楼上的厅堂挂了门帘,是西瑶特有的“羌锦”,色彩斑斓的一幅“白鹿图”。 哼,玉旒云想道,分明是在这里商议问鼎逐鹿之事,却还要假装善男信女! 羌锦虽然薄,但垂感好又不透光,玉、石二人隔着门帘什么也看不见,听里面方才发话那人继续说道:“如果不当机立断,阻止樾寇势力继续扩张,恐非天下之福。” “天下?”有一人接话道,“不知你所指‘天下’为何?大概就是你们中原地方吧,像我们这种被你们贬为边陲蛮荒的小国,似乎不属于天下的范畴?” “此言差矣!”先前那人道,“天下者,土地与人。山川河流田园牧场沙漠海洋,自有而永有,万民虽非自有,也未见得可以永有,但是生生不息,其所存在之年限和其所将存在之年限远远超过你我寿数。岂有因为一时一人之言论,就可使一国一民不属于天下乎?” 好机智的辩论!玉旒云暗叹。她不顾危险,轻轻把门帘揭开了一条缝,要看看这人究竟是谁。 只见房内左右两排各坐五人,看服色分别的西瑶的文臣和武将,文臣在左,武将在右,当中站着一个清癯的儒生,五十多岁的年纪,因为背光看不清面目,但总觉得似乎在哪里遇到过。他自在那里侃侃而谈,两边的文臣武将提出问题,都有绝妙应答。 公孙天成?玉、石二人的心里同时闪过这个名字:可不是么!这就是那日在*居曾有过一面之缘、但在那之前已让两人在大青河吃尽苦头的公孙天成啊! 公孙天成怎么……啊!玉旒云一捏拳头:可恶的西瑶奸商!竟真的干这脚踩两条船的勾当! 思念间,又听一个西瑶文官问道:“你说得好听,什么同属天下,但是贵国皇帝从来就把我们当成奴才一般。若是跟你们结了盟,请问贵国当如何待我国君上?” 这一问很是刁钻,但也难不倒公孙天成:“鄙人素知贵国上下精于算学,重视贸易,而我国则喜爱圣人之道,重视礼教。重商者,只要有利,何计其名?重礼者,但为其名,不惜利益。在我两国的关系中,贵国皇上所要的是实际的好处,而我国皇帝所想是个好听的名声,大家各取所需,并不矛盾,何必非要到自己不需要的那一条路上去和别人做无谓的征战呢?” 可真厉害!玉旒云暗赞。那文官也登时被堵得没了言语。 “照先生这样说,”旁边一个文官开了口,“我们盟书上的条件,贵国都答应了?” 公孙天成道:“自然。监国太子的印都盖上了,还有何可疑?” 居然连盟书都签了?玉旒云惊讶: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那文官道:“虽然盖了印,但一日未实施,一日就还可以反悔。我们怎知贵国不是假装答应,骗取我们帮助呢?” 公孙天成哈哈笑道:“方才在下说过,我国重礼重义,若是言而无信,那就是无耻之徒,这比叫我们割地赔款还严重呢!” “空口无凭。”那文官嗤道,“先生既然受贵国监国太子全权委托而来,就请给我们一个准信——我国南方海疆刚刚遭遇狂风海啸,不少渔民遇害,妻小无人照看。贵国所答应的赈灾粮食,几时可以可以运到?” 公孙天成道:“太子殿下既然承诺,就一定会运。在下又不是户部尚书,这可就说不准了。不过贵国今天倒是文武官员俱在,请问贵国答应我们要出水陆两军助我国抵抗樾寇,这一条又何见得不是空口无凭呢?” “这……”那文官一时哑口无言。 水陆两军!玉旒云和石梦泉交换了一个眼色:西瑶自建国以来还没有和外国发生过大规模的战争,他们的军事实力如何,是个未知数。 “不要罗唣了!”一个武将发了话,“我们说要派兵助你们,说到自然做到。至于派多少兵,怎么个打法,这当然由我们西瑶的将领决定——你们的程亦风大人被百姓奉为军神,不过只是会逃跑而已。我不信任你们带我的士兵上战场。” 这话说得漂亮,但意思很明显,就是要看鹬蚌相争,西瑶好渔翁得利。 公孙天成当然听出来了,道:“将军这话说得可就怪了,打仗的时候即使没有统一部署,也需要通力合作。假如贵国发多少兵,怎么打都由贵国决定,却不通知我国,我们前线的元帅将军们要怎么准备呢?你们发一百人也是兵,发一万人也是兵,不过,一百人有一百人的打法,一万人有一万人的打法,陆军和水师也是天差地别。这些若是将军都不愿透露,我们程大人若遇强敌却不知后援在何处、有多少、何时到,他为保士卒性命,当然就只好‘逃跑’了!” “要跟你们‘通力合作’也不是不可以。”另外一个将军道,“不过,我丑话说在前面,其实这个盟约当初我是不赞成的,无奈朝中大多数人都同意,我也只好不争了——你们楚国的军队屡战屡败,何以见得有了咱们的帮助就能胜过樾军呢?万一又是一败涂地,我国平白地和樾人结怨,这个责任谁来负?” 房内大约还有两三个人也是和他一样观点的,都频频点头,看公孙天成要如何应对。 公孙天成不卑不亢,道:“我楚*队屡战屡败,不知将军是从何处得出这一结论的呢?元酆七年,的确是发生了樾寇入侵的惨剧,不过,樾军北撤之时,却被司马将军迎头痛击。而元酆十年之后,樾国内乱不已,我军收复了大部分失地,将残存樾军全部驱逐出楚境,未尝有一败,直到元酆二十二年再和樾军会于落雁谷时,才稍有失利,但是在大青河,我军使樾寇常胜将军玉旒云也铩羽而归——这不是胜利么?所以,楚樾之战,一直以来就是以我楚国的胜利居多,将军怎么会觉得我军屡战屡败呢?” 这一辩十分巧妙,显然是以胜利的回合来计算的,要以战争的规模和影响来说,樾国应该是胜者——十六年前樾军一直攻到楚国京城,楚国元气大伤,后来趁着樾国内乱收复失地,都是对十六年前那一仗的“善后”;“落雁谷”算是楚国多年来第一次度过大青河企图借支援馘国为名向樾国报复,谁知损兵折将大败而归,所谓“稍有失利”,实际是被樾军以少胜多;至于大青河,玉旒云虽然引为奇耻大辱,但两军伤亡也相当,樾国侵楚不成,楚国也没能把敌人彻底消灭,说是“平手”才更贴切。公孙天成这样说,完全是“砌词狡辩”,玉旒云暗暗冷笑:这老头儿,可真能耍嘴皮子! 但公孙天成还没有说完,又接着道:“至于我军为何一定能胜樾军,在下看来原因至少有三。第一,战有义,有不义。凡烧杀抢掠,侵略他人的,是为不义;而保卫家园,维护社稷的,是为义。天下岂有不义胜义乎?即使一天一月一年不见分晓,五年十年,世事总会按照天理而发展。第二,樾军人心不齐。想樾国本是小国,自己能有多少人口?能有多少兵力?现在每战即号称十数万甚至数十万大军,从何而来?皆是其践踏北方之时从各国收编所得。想这些士兵,自己国家已被樾人所灭,却要他们替樾人卖命,他们会乐意么?况且,樾国刚刚占领北方诸国,各地统治还不稳固,为防地方做乱,樾国皇帝必须派信得过的军队——也即原本由樾人组成的军队驻扎各地,以防不测,这样一来,参加远征的樾人减少,而新降之人增多,怎么会同心合一?” 讲到第一条时,玉旒云倒还不以为意,但听到第二条,就不觉有些心惊:她素倚仗石梦泉,而石梦泉率的都是亲军,没有一个是从馘国、郑国或铴国俘虏来的,而别人的帐下如何……简直不敢想象! 这老家伙!她心想,难怪大青河之战我会栽在他的手里!不知他第三条理由是什么? 于是屏息细听,而这一下,不由被气得半死。只听公孙天成说道:“玉旒云是一介女流,牡鸡司晨,岂是国家兴盛之兆?” 若是在楚国,满朝文武恐怕要哈哈大笑,即使是在樾国,大家忌惮玉旒云位高权重,听了此语,也会窃笑不已,但没想到西瑶的这些官员,却很不以为意,甚至有人说道:“女人怎么啦?战士不是娘生的么?不要听娘的话么?皇上还要听太后的话呢!” 公孙天成不禁一愕。而玉旒云则忍不住笑了起来——她看过那本楚人所著的有关西瑶风物的书,里面颇为鄙夷地提到西瑶有些部族以女子为族长,家中也以女人为一家之首,外祖母、母亲和女儿操持家中一切,男人平时要和母亲及姊妹住,只有到了夜晚才去妻子的家中。楚人称此种部族为“女儿国”,以为这行为野蛮至极,迟早会受到老天的惩罚,但是西瑶人浑不在意。虽然现在是莽族统一各部而建国,但大臣中各族人都有,方才那发言的也许就是来自这样的“女儿国”。 自以为聪明的老家伙,这次可说错话啦!她拼命忍着不要笑出声来。石梦泉不明就里,一再用眼神问其原委,但是情势所迫,她可不能把这可笑之事原原本本地说给挚友听。 公孙天成虽然早年曾游历到西瑶,但是显然不知这“女儿国”的典故,所以并不理解众人的态度,不过,他也不能在此问题上纠缠下去,只道:“诸位大人、将军,在下请问,若今日樾人打到天江边,你们当如何?” “自然是让他们有来无回。”一人回答。 “好。”公孙天成道,“可是诸位有没有想过,当樾人打到天江边时,说明我楚国全境已经被其占领,到时整个楚国就成为他们的后方,天江流域的粮食可以源源不断地输送到他们的军营。是等到那个时候贵国势单力孤,独自对抗他们容易呢,还是现在和我国联手,给樾寇一个教训,让他们永远不敢再过大青河来?”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答不上话来。 公孙天成道:“现在玉旒云刚刚在大青河受挫,兵权被削,正是我们两国缔结盟约并商讨抗贼大计的好时机。至于什么兴修水利、开垦荒地,这些都不是迫在眉睫——等我们两国取得了胜利,再一步一步做这些事也不迟,何苦现在辛辛苦苦建了工程,再让其遭受战火的摧残?” 把我当成了烧杀劫掠的蛮族么!玉旒云撇了撇嘴,暗想:算啦,再这样听下去也没有意思,无非是大家在这里扯皮罢了。我国有刘子飞等一干人,楚国有冷千山那一伙儿,西瑶有这样一批也不足为奇,英雄之所以成为英雄,霸主之所以成为霸主,就是因为庸才和蠢材太多了。 恐怕耽搁久了终究要被那张公公发觉,她轻轻招呼石梦泉转身下楼。不过才一举步,心中又忽然一动:我们在这里也呆了不少时间了,为什么张公公一直没有来?为什么说在妙粹阁请客,里面却没有酒席?如果是搞错了地方,为什么偏偏撞上公孙天成和一班大臣在这里议盟?又为什么,恰恰在走到门口时,会有一个小太监来把那张公公叫走?让贵客自己乱转,这是哪里来的规矩? 疑问一个接一个涌上心头:莫非,这是故意的?念头像是雷电,喀嚓一下撕裂漆黑的夜空,这便拨开了心中的迷雾:不错,这是故意的——先把他们稳在引玉斋耽搁住,好有时间安排这群人和公孙天成到妙粹阁,然后让张公公来带玉、石二人来撞破…… 可这是为了什么?这不是显示他们并无结盟的诚心么?她皱着眉头,突然明白了过来:做生意的为了让人相信自己的货好,常雇三五个“托儿”假装买家,在一边争相抢购。西瑶的奸商将此用在联横合纵之上——樾国使节来到西瑶议盟,皇帝、太子都避而不见,却先演一场“公孙天成苦求西瑶与楚结盟”的好戏,以显西瑶身价不匪!若是玉、石二人买了帐,则西瑶可以漫天要价,大谈条件,若是不买帐,正可同公孙天成假戏真做,结起盟来…… 哼!玉旒云无声地冷笑,身子微微颤抖:果然是奸商!果然是奸商! 石梦泉虽然在战场上智谋过人,但是心计并不深,虽然隐隐感觉这事有些蹊跷,但还没有想到玉旒云的结论。他只是担心西瑶和楚国既然已有盟书,恐怕盟约早成,只在商议细节而已,那玉旒云和他不啻身在虎穴,危险万分。他惟恐有什么人埋伏在附近将要对玉旒云不利,所以左右张望,浑身每一根弦都绷紧了。 两人下得楼来,依然不见那张公公的影子。玉旒云想:方才那一出不过是一场大戏中的一幕而已,西瑶人想是已经计划好了全部情节,只等着她一步步被牵着鼻子走。也罢!就看看你们还有什么花样! 便走出妙粹阁来,回到那一片血红的花海。 “大人,你看这……” 石梦泉才说一句,就被打断了。“不要着急。”玉旒云道,“既然说了有接风宴,就一定有。不怕他们不来请罪,说刚才弄错了地方。哼!” 才讲着,果然看到抄手游廊边上有一个宫女在闪缩窥人。注意到玉旒云的目光,这姑娘立刻转过身去,假装在踢踺子。 哈!她就是下一个指路人吧?是想要做成偶然被我们撞见的样子?玉旒云想:要演这样一场精彩好戏,却不花工夫找几个出色的戏子来。演得如此蹩脚,还想要我上当么? 她便站着不动,看那宫女如何应对。 果然,这姑娘踢了一会毽子,却不见玉、石二人走过去,忍不住悄悄回头来看。一迎上玉旒云的目光,便又立刻转回去踢她的毽子了。 唉,罢了,玉旒云想,你们没那个本事,要靠我来配合配合。于是,轻轻一笑,负着手朝那宫女走了过去。 谁知,才走到跟前,却听一个女声喝道:“是谁在那里?”只见抄手游廊里也有几个人走了过来。当他们走出屋檐的阴影时,玉、石二人看见是三五个太监宫女簇拥着一个妙龄女子。那女子生了一张鹅蛋脸,两弯笼烟眉,一双含情目,比起玉朝雾皇后还要美丽三分,只是,面上带着说不出的哀愁之气,虽然头上也有银凤簪金步摇,但衣裙却是素白的,白底锈白花,好像是在戴孝一般。 好美的人儿!是谁? “是什么人在那里?”一个太监道,“王妃娘娘问话,为什么不答?” “是,是……”那个踢毽子的小宫女道,“回娘娘的话,他们是太子爷的客人,从……从樾国来的。” 玉旒云和石梦泉等不及她哆哆嗦嗦地介绍,就各自上前通报了姓名。这年轻的王妃微微笑了笑,目光在玉旒云脸上多停留了片刻,道:“原来是玉大人和石将军,我也听说二位。”又问那宫女:“既然太子有客人,他人呢?我也要找他呢!” “太子爷他……”那宫女好像有难言之隐,不敢说。 太监就“哼”了一声,道:“你们张公公是怎么调教人的?主子问话竟然支支吾吾的?” “我说……我说……”那宫女吓得“扑通”跪下,“太子爷……他在绿窗小筑……好几天没回来了……” 那王妃的面色立刻就变了,好像要晕倒一般,宫女太监吓得七手八脚来扶,但她却摆摆手:“我没事。既然你们知道太子在哪儿,又知道有客人在等着他,怎么不去找他回来?” 宫女结巴道:“奴婢……奴婢不敢哪……太子每次去绿窗小筑,都是不许人去打扰的……上次连万岁爷发火,也没能把他叫回来……奴婢……” “算了。”王妃打断她,那语调幽幽的,仿佛叹息,“他……唉……随他吧,谁能管得着他呢?玉大人、石将军,真是让你们见笑了。” “哪里,哪里!”玉旒云客套着,却想:这绿窗小筑是个什么地方?这王妃又是哪位王爷的妃子?还是武德帝的后宫?她突然出现在这里,难道也是这出戏的一部分?但是为什么这个宫女会如此慌张呢? “那你们现在打算如何待客?”王妃问那宫女,“难道就让两位大人在这里耗着么?” “啊……张公公准备了酒席。”宫女道,“奴婢……奴婢就是来请两位大人过去的。” “酒席在哪里?”王妃又问。 “在……在寄水轩。”宫女回答。 “哦,那正好。”王妃道,“我来找太子也没有什么大事,就是上次跟他说好,寄水轩的白曼佗罗我很喜欢,想要一盆回去,他也答应了,我去拿了就好。” 宫女讷讷的:“哦,哦……”前边带路,王妃就请玉、石二人同行。 众人一起从那血红的花丛中穿过,这时靠近了,可以将那花看得十分清楚,原来一根茎上有五六朵小花攒成球状,花瓣细长,而蕊丝更长,这才似的它形似菊花。 可真是灿烂啊!玉旒云被这色彩所吸引,忍不住伸手去摸。 “大人,不可!”王妃喝止,“千万不要摘石蒜花。” 原来这叫石蒜花。玉旒云道:“为什么不能摘?” 王妃道:“这花又叫奢靡花,也叫曼珠沙华,佛家所说的彼岸花。传说连接着人间和冥界,是黄泉路上的唯一风景。” 可传说可真够阴森的。玉旒云虽然缩回了手来,但还是笑道:“传说而已。这里又不是黄泉路,不也开满了石蒜花吗?” 王妃微笑着点点头:“大人说的没错,传说是传说。不过,这花碰不得实在因为它是有毒的,毒性虽然不是很厉害,但对身体总不好。玉大人是太子殿下的贵客,万一有什么损伤就不好了。” “原来是这样。”玉旒云道,“多谢王妃提醒。”想了想,又问:“既然有毒,且传说又不怎么吉利,何以在太子府中要种植如许多石蒜花呢?” 王妃轻轻地摇了摇头:“我也不太清楚啊。是先夫很喜欢,叫花匠栽种的。本来只有一两株,结果不经意就成了满园。” 原来她是个寡妇,玉旒云想,不知她的丈夫是谁? 王妃已经猜出了客人的疑问,微笑道:“是我失礼了,还没有介绍自己。我姓穆,先夫是太子的哥哥,去世之后就追封为晋王。” 段青铮!原来是他! “先夫曾说,这花十分有意思,长叶子的时候不开花,开花的时候绝对看不见叶子……”王妃的神情有些凄楚,“就好像人世间的许多……啊,说这些做什么。前边就到寄水轩了,大人请。” “请——”玉旒云让她先走,自己和石梦泉在后。她心里就想起方才引玉斋中段青铮的侍女图来——“花莫见,叶莫见,到时为彼岸,过处即前生。”这可不就是说的石蒜花么?再仔细一回想画中女子的容貌,可不和这穆氏王妃一般无二? “梦泉,”她唤挚友,“你看这王妃是不是那画中人?” 石梦泉望了望,那红花环抱中,王妃虽然只有一个背影,但是意境就和画里一模一样。那么画里那个神秘的男子又是谁呢?莫非是段青铮自己?他们夫妻二人阴阳永隔,到的确很符合那“花莫见,叶莫见”的诗意啊! 思念间,已经到了寄水轩,坐落在池塘边,杨柳低垂,将花海阻隔在外,全然另一番风景。张公公果然在那里等着,看到一行人就迎了上来:“娘娘,您怎么也来了?” 穆氏自然说是来拿曼佗罗花的。 张公公道:“这点小事,还劳娘娘大驾亲自跑一趟?谁边差人来说一声,奴才就给您送过去啦。还是身边的奴才们叫您不放心哪?” 穆氏淡淡一笑:“种花的事一向都是我亲自动手的。反正我也闲着没事儿,就过来一趟了。” 张公公哈腰道:“既然如此,王妃请随便选。” 穆氏点点头,向玉、石二人告了失陪,就上寄水轩后面选花去了。 张公公这才来向玉、石二人招呼:“哎呀,玉大人,石将军,奴才实在该死,刚才竟然弄错了宴会的地点。本来是要立刻请罪的,又被别的事耽搁了——龄儿这丫头找着您二位还顺利么?” “顺利。”玉旒云注意着他的表情,“我们进妙粹阁一看,不像是有宴会的样子,就出来了。正好看到这位宫女,又遇上了王妃。” “哦……”张公公也仔细观察着玉旒云的神色,似乎是想知道她有没有撞到妙粹阁楼上的那一幕。但玉旒云偏偏就不动声色,叫他好不心焦。最后只好道:“两位……请,请上席吧。” “好。”玉旒云道,“不过公公,方才……方才我听这位宫女说,太子殿下在绿窗小筑,而且已经好几天没回来了,这是真的么?” “这……” 张公公还不及回答,玉旒云又接着问:“太子今天会回来么?” “可……可说不准。”张公公道,“两位大人可得体谅奴才……不是存心欺瞒二位……太子的脾气很古怪。他其实一年中能有大半时间都住在绿窗小筑,既不回府也不上朝,连皇上也拿他没办法。” “绿窗小筑是个什么地方?”石梦泉忍不住问。 “是……”张公公面露难色,“是个……是个戏园子。” 看他的表情就知道“戏园子”是个委婉的说法,绿窗小筑大概是家妓院。玉、石二人都不禁有些惊讶。 张公公忙道:“不过,太子爷知道二位近日就会来,早已交代奴才们准备迎接了。方才奴才也叫人送信到绿窗小筑去,太子殿下应该就快回来了。二位何不先用点酒菜,省得太子回来怪罪奴才们怠慢二位贵客?” “酒菜是一定要用的。”玉旒云笑道,“你们西瑶菜肴风味独特,我们很喜欢啊。”说着走进了寄水轩中,见那里只备了一张小桌,两把椅子,显然就没有预备段青锋的位子。 石梦泉看一桌的酒菜模样诱人,但生怕西瑶人存心不良在菜里下药,不过他很快又发现这种担心全然多余——桌上的全副餐具都是纯银打造。银遇毒则发黑。现在看满桌灿灿辉光,怎么可能有毒呢? 玉旒云道:“好香,不知那个是什么?” 张公公看她指着一盘菜,就答道:“这是米豆腐,只有西瑶才有,大人真有眼光。” 而与此同时,石梦泉就抢先夹了一筷子——若什么都不吃,显得畏首畏尾,难免被人笑话,所以非吃不可。但是,若有什么不可察觉的诡计,就由他来担当。 玉旒云明白他的心思,既关切又担忧,还略略有些责备:你真是冲动啊,不是说好了不丢下我一个人吗?本来若有危险,我该陪你,但是在这种情况下,我不能。你要知道。 石梦泉完全能读懂她是眼神,只微微一笑。 玉旒云也就笑道:“看来真是好吃,石将军都等不及了!” “过奖,过奖。”张公公陪笑。 但是玉、石二人就只动了那一筷子,其他的,一点儿也没有吃。张公公便什么也不能做,只得依旧陪着笑。 没多时,见穆氏从后面出来了,她怀里抱着一盆花,浓浓的绿叶中一朵纯白,形似漏斗,散发出淡淡的麝香味。 张公公忙搭讪上前去:“娘娘选好了么?啧啧,还是娘娘有眼光,奴才看那些花,都看不出区别来。” 穆氏浅浅一笑,道:“太子还不回来?这叫什么接风宴呢?唉,玉大人、石将军,我替太子向二位先赔了罪。”说着,微微欠身行礼。 “哎,这怎么敢当呢!”玉旒云赶紧起身离席,“其实太子有他的事要忙,赶不及回来喝酒也没关系。我们可以去绿窗小筑找他嘛,也是一样的。” “玉大人,这……”张公公摇着手,“这不大好吧……” “有什么关系?”玉旒云笑道,“反正我们到西瑶来游山玩水,美酒也喝了,佳肴也尝了,王府也参观了,这戏园子,去一去也无伤大雅。” “可是,这,这……”张公公结巴着要阻止。 玉旒云心里便是一声冷笑:段青锋,我陪你唱这出闹剧已经太久了,现在该换你陪陪我了! “别‘可是’了。”她对张公公道,“也许我们还能把太子殿下给你带回来呢!梦泉,我们和王妃一起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以前有读者就问多穆成雪什么时候出场.好吧,这一章里,穆mm出现了.其实,虽然小玉,小石和小程各有粉丝,但是段青锋实际是整个故事里最帅的一个^_^,而穆成雪,也是这个故事里最漂亮的美女. 曼佗罗花我并没有见过,看照片,并不怎么好看.学名是dature stramonium,花语是"敬畏、敬爱 、无法预知的死亡或者劫难,也代表绝望的爱恋". 石蒜花我小时候就经常看到,也会采回家,其实,毒性主要在球茎上,碰过了认真洗手就可以.我外婆以前常说这个"魔鬼花",但是她自己也照采不误>_ 它又叫奢靡花,传说就是"曼珠沙华",花语是"末路之美". 为什么死去的段青铮要在花园里种上石蒜花,为什么穆成雪要取一盆曼佗罗,大家自己去猜吧... 春假结束了,下礼拜不会提前更新了... 01/20/2008 typo correction 01/22/2008 修改错别字 06/08/2009 typo correction 此外,因为之前修改了前40章,这次也顺便把后面连不上的改了 45第44章 夜晚的临渊城比白天更加热闹,大街小巷像过节一样张灯结彩,酒肆茶馆处处是欢歌笑语,还有些人在临街的楼上坐,和对面的人拼歌,一问一答,一唱一和,输了喝酒,赢了也喝酒,实在是可以用“歌舞升平”来形容了——但是,却又不像凉城有种“醉生梦死”之感,临渊的快乐显得本真自然,发自骨髓。 玉、石二人和穆氏同路未多久,就分开了,穆氏道:“二位大人见到了殿下,请告诉他,那曼佗罗花我取走了,谢谢他。” 玉旒云道:“一定转达,王妃慢走。”就吩咐车夫去绿窗小筑,不得有误。 马车行在流光溢彩的街市,犹如飞翔在天上。没多时,停下了。玉、石二人见是一幢两层楼阁,全然是原木所建,未涂半点彩漆,只是每个窗口都半卷着墨绿色的窗纱,里面跳动的灯火下似乎映出一条条婀娜的身影,正是“绿窗人似花”。想来就是绿窗小筑了。二人看门口招牌,龙飞凤舞四个大字,果然不假,下面还具名“段青锋”。玉旒云便笑道:“也许西瑶当真应该和楚国结盟才对——程亦风在妓院有题词,这位段太子竟然给妓院题写招牌,两人可真是臭味相投啊!” 石梦泉知道她是开玩笑,便不答话,两人一齐走进大门去。 在门厅里并不见人,连迎客的也没有,只有两排各十盏灯笼,一例蒙着茜素红的纱,照得这走道红彤彤的,尽头一扇门,两旁对联曰“谁为袖手旁观客,我亦逢场作戏人”,用在妓院里虽少见,却也贴切。 推开那道门就是大厅了,灯光幽暗。玉旒云才小声嘟囔了一句:“搞什么?”便忽听脚边有人“嘘”了一声。她低头看,没的吓了一跳,只见那人戴了一张煞白的面具,恍如孤魂野鬼。在如此幽明之中,骤然见到这样的情形,她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石梦泉也吃了一惊,才想要斥问那人,不想,周遭又有好几个人齐齐转过脸来,都朝他们“嘘”地一声。这些人,也一例戴着煞白的面具,一双眼睛挖成了两个黑洞,嘴是一个月牙形的洞,笑得如此恐怖。 “不要做声!”一个人轻声道,“看戏的规矩,你们懂不懂?” 看戏?两人正不解,忽觉左前方升起红色的幽光,仿佛发自地底,接着,就传来了沉沉的鼓点之声。 “给,面具——”边上一个女人的声音,同时就递上来两副煞白的笑脸面具。玉、石二人接了,要看那女人,只见也是戴着面具的,一转身,混进人群就再也看不见了。 莫非这里不是妓院,还真是个戏园子?玉、石二人好生奇怪,相互看了一眼,提醒彼此要“小心为上”,跟着,戴上了面具。为防在人群中走散,石梦泉紧紧拉住了玉旒云的手。 找了一处不太拥挤的地方站定,可以看清那红光的源头了。原来这楼阁外头看来虽然是两层,其实内中别有洞天,地面竟然向下挖了又有两层深,中间一个四方平台,四角茜素红戳灯,红光照耀下,台中央坐一个黑衣人,也戴着白面具,守着一面鼓,一下一下敲得从容。不时,又见四个白衣人,都着黑面具,昏暗里看来简直好想是无头的鬼。 白衣人上得台来,双手一举,都拿着奇特的木制乐器,相互摩擦,发出好似虫鸣的声音。接着,四人齐声唱道:“彼岸花,开彼岸。花莫见,叶莫见,到时为彼岸,过处即前生。”四人的声音都沙哑低沉,全不像一般戏子追求婉转清亮。他们好像是在呜咽一般。但正是这种几乎全然不带修饰的演绎,使得看戏的众人屏息静看,生怕有一丁点儿的杂音破坏了气氛。 四人接着唱下去,这一次似乎用的是梵语,所以玉、石二人并听不明白,只依稀可以辨出“曼珠沙华”四个字。 不知这戏是要演什么?玉旒云想,段青锋又在哪里呢?所有人都带着面具,要如何寻找?况且,她原本就不认识段青锋。 四人唱完一遍,在台上围着打鼓的人舞蹈起来,边舞还边轻声地唱着“彼岸花兮开彼岸,花莫见叶兮,叶莫见花……”其速度和音调各不相同,渐渐的,几乎听不出在唱什么了,而且也看不清舞蹈的动作,仿佛他们已化成了白色的影子,在飘动,而歌声不过是衣服的风声而已。整个厅堂因而显出一种奇特的充满悸动的安静。 可突然,人群中一声高起:“彼岸花兮开彼岸——”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朝那个方向看去,见戴面具的看客中有一人从位子上站了起来,手中擎着一只灯笼,原地起舞,边舞边继续唱那《彼岸花》之歌,与台上的四人相互唱和。红光笼罩下,他宽袍广袖,正像一朵在夜间骤然开放的花! 好诡异啊!玉旒云想。 但心念方动,她旁边的一个人也突然站起了身,变戏法一般取出灯笼来,加入了歌舞的行列。接着,前后左右,四面八方,座位上的人纷纷起立,手持灯笼,载歌载舞,所唱的都是“花莫见,叶莫见”,然而有些高,有些低,有些快,有些慢,于杂乱中有明显的顺序规律,形成了回环复踏的效果。一直没动的,似乎只有玉、石二人。他们看周围一片红浪翻滚,就如同太子府中的石蒜花,真不负“奢靡”之名。 这些人莫非都中了邪么?二人暗惊,这叫什么戏? 众人歌舞了一阵,渐入□,有些便不再唱歌词了,而是怆然痛哭,还有些则是哈哈大笑,那舞蹈动作也失去了先前的轻盈飘逸,有些人捶胸,有些人顿足,还有一些只是呆呆地坐着,蠢若木鸡。渐渐,这种不声响也不动作的人越来越多,终于,全场又只剩下台上的四个白衣人还在缓缓舞蹈:“彼岸花兮开彼岸,花莫见叶兮,叶莫见花……”到最后,他们也都沉静下去,唯鼓手依然一下一下敲得从容,仿佛太古以来就不曾改变过。 “彼岸花,开彼岸。”空灵中有一个充满沧桑的声音,“花莫见,叶莫见,到时为彼岸,过处即前生。” 余音止歇,鼓声也刚好响了最后一下。厅堂里变成一片死寂,连自己的心跳也听不见。 结束了?玉旒云从面具的那两个窟窿里打量着周遭:还是另有花样在后头? 等了一会,台上台下都无动静。蓦地,四周围亮起灯来——墙上一圈百多盏烛台似有机关相连一般刹那全都点亮,把这大厅照得亮如白昼。人群里就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掌声。有人将面具脱下来抛向空中,一时间,满室都是乱飞的白色鬼脸。 这更加疯癫了!玉、石二人也摘下面具,惊诧地看着旁边的人——此时明亮了,可以看清屋里大概有四五十个男人,有老有少,个个都鼓掌欢呼。又片刻,正对入口的那边有三扇门同时打开,一阵莺莺燕燕之声,跑进来几十个妙龄女郎,或清雅或艳丽,环肥燕瘦,各有特色。她们跑到了男人们的中间,便是一声声“张大爷”“李公子”的问好,然后,双双对对,搂搂抱抱又都从那三扇门出去了——原来这绿窗小筑说到底还是个妓院! 不一会儿,大厅里的人都得就只剩下玉、石二人和台上的那个鼓手。他还未取下面具来,并且依然保持着端坐在鼓后的姿势。不过,当厅堂如此空阔,玉旒云就可以清楚地感觉到那面具后的两道目光,射在自己的身上,好像要把她看穿一般。 莫非就是段青锋么?她也冷冷地盯住那人。 “哈哈哈哈!”那人笑了起来,伸手摘下了面具,“人说上乘的表演是带着面具的表演,喜怒哀乐不从脸上显露,却从唱腔和身段里看出来,方显高明。而玉大人不用面具,也让人看不出表情,实在高明!高明!” 玉旒云看见了对方的脸——她认出他来了,并不惊讶——她也早该料到了,这人不是旁人,就是当日蓝沧身边的那个随从。 “在下段青锋。”说时紧走几步,一轻身,就翩翩飞跃起来,几个起落来到了玉、石二人的跟前,“玉大人,石将军,方才的戏还看得入眼么?” 他那双冰绿色的眼睛,充满了得意。本来上门来请求结盟,不说低声下气,也应该以礼待人。不过,看段青锋这样目中无人,方才又弄了出“公孙天成舌战群臣”的戏给他们看。玉旒云想,你越是有恃无恐,我越是要煞煞你的锐气,谈判起来,你才不敢漫天要价。因而冷笑道:“太子殿下似乎很喜欢演戏嘛——在西京时,你就扮演蓝大人的小随从,现在又唱一出群魔乱舞给我们看,不知还有什么新鲜节目?” 语气里分明是讽刺,段青锋却不生气,把面具当扇子扇了扇,笑道:“还有好酒好菜和绝色佳人招待二位。不过,我看酒菜玉大人可以享受,佳人嘛,就只好我和石将军共享了,哈哈哈哈!” 谁能料到一国太子竟然说出这样粗鄙之言?不过联想起引玉斋中的裸女图,段青锋此举倒也不算出人意料了。玉旒云不禁红了脸,把段青锋恨得牙痒痒的。 石梦泉赶忙道:“殿下太过客气了。我们冒昧前来,没有打扰您演戏的雅兴吧?” “不打扰!不打扰!”段青锋笑道,“戏就是演给人看的嘛,要是没人看,我就变成自娱自乐了。石将军觉得方才那出《曼珠沙华》可还过得去么?” 石梦泉委实没有看出什么名堂来,礼貌起见,道:“与别不同,似乎别有深意。” 段青锋道:“深意嘛,其实也没有,石将军不必抬举我了。其实曼珠沙华就是彼岸之花,在人间是看不到的。想在歌舞中表现彼岸的情形,只不过是愚妄之举罢了。要说与别不同之处,大概就一条——看戏的人都在戏中,人人在看,人人也在演。” “那也未必。”玉旒云道,“我和梦泉都不知道该唱些什么,所以一直都只在看而已。” 段青锋嘿嘿一笑:“没人说只有参加歌舞的才能被别人看。静止不动,沉默不语,也是一道风景——大人怎么知道别人没有在看你呢?有时我们想着戏要这样演,或者那样演,要按照自己的计划演,不要被别人左右——其实演来演去都是戏罢了,都是被人看而已,大人,你说是不是?” 由种种迹象看来,他们的绿窗小筑之行也是段青锋计划的一部分,现在听他这句话,更加确信无疑。玉旒云平生最恨被人摆布,但到了这地步,恼怒也无用,反而还被对手抓到弱点。她因笑了笑,道:“看来殿下对演戏造诣极高,岂是我等一介武夫能明白的?殿下不是说有美酒佳肴和绝色妖姬么?这些声色犬马的,还容易理解些。” 这次换段青锋略略一愕,既而哈哈大笑:“玉大人果然不快一代名将,豪爽过人。我府里的那些人没见过世面,招待不周。不同这绿窗小筑,专为伺候人而存在。我在这里一尽地主之谊,才不会丢人啊——二位请——” 随着段青锋到了二楼,沿途许多美艳女郎对他们抛送秋波——石梦泉只觉尴尬万分,因而目不斜视,玉旒云则是压着怒火,暗暗盘算如何在谈判上狠狠整段青锋一回,所以面上虽然带着笑容,但是却发出一股冷气,唯有段青锋似乎和这里每一个□都颇有交情似的,“珍珍”,“宝宝”地招呼个不停,连四十多岁徐娘半老的鸨母也被他几声“姐姐”哄得开开心心:“殿下今天有贵客呀?想找谁来伺候呢?” “既然是贵客,”段青锋笑道,“那当然是我亲自伺候啦,呵呵!”他又放低了声音,但依然高到足够让周围的人都听见:“其实是让谁出来伺候我都舍不得——她们都是我的心肝宝贝,只能伺候我一个呢!” 鸨母笑得花枝乱颤:“哎呀,太子殿下坏死了,都这样,我还做不做生意?干脆你把大伙儿都娶回家去,凑个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好不好?” 段青锋道:“好,妈妈你去叫大家准备嫁妆,我和客人谈完了事情就来迎娶大家。”说话时,已经到了一间包房的门口,他打开门请玉、石二人进去。玉旒云发誓有朝一日,她要把这人的一对绿眼睛挖出来。 只是没想到,才一进那包房,段青锋的表情就完全变了。先前的那种玩世不恭当然无存,面上冷冷的犀利竟和玉旒云有几分相似。 “二位想和我西瑶结盟,不知愿许我们什么好处?” 突然变得这样开门见山,玉、石二人不免微微怔了怔。 想当头打我一闷棍?门儿都没有!玉旒云想,我倒看看你究竟有几斤几两!即道:“太子殿下与赵王交往甚密。他许了你什么条件?” 这话针锋相对,问得一点儿也不客气,但段青锋却并没有被震慑住,不答反问道:“赵王爷答应了我什么条件,难道玉大人都能照样答应么?” 玉旒云冷冷道:“那可不一定。” 段青锋道:“怎么?莫非赵王爷毕竟是皇亲国戚,许多事他能办得到,玉大人却办不到么?” 玉旒云在大局上不受人激将:“赵王爷是长辈,有些事当然是他能办到,我却办不到。况且——”虽然不知道赵王到底和西瑶有什么交易,但总和他谋取王位之事有关,就从此处切入:“况且,赵王爷是皇亲国戚,却不是皇上,有些承诺只有不是皇上的人才给的出,身份一变,就不一定会兑现。太子殿下不可不查呀!” “玉大人是什么意思?”段青锋果然接了她的话茬儿。 玉旒云感觉就像是还在山中和那神秘老人下棋,设下套子等对手来钻:“太子何必明知故问呢?你在赵王府给我看到蟠龙玉佩,后来又用那茶叶和穗子引我们来这里——如果你信赵王的本事,也信他的承诺,又为什么要费这些周折?” “话不能这么说。”段青锋道,“石将军是赵王爷的东床快婿,玉大人也几次三番出入赵王府,二位和赵王爷难道不是同坐一条船么?” “既然是同坐一条船,”玉旒云咬住不放,“那殿下和赵王爷都谈好了,何必还要找我们再来一次?是殿下特地想请我们来西瑶游山玩水,还是我们两个会错意,表错情,跑来叨扰殿下了?” 说得这样尖锐又滴水不漏,叫段青锋没有一点空子好钻,这绿眸王子只有笑了笑,道:“玉大人果然厉害,终于见识到了。” 玉旒云道:“过奖过奖,也要棋逢对手才行。”心中却想:你花样不少,但是似乎并没有我想象的厉害。 三人这才各自坐了下来。石梦泉不发一言,他知道在大局上玉旒云有她自己的考量,如果需要商量,她自然会开口,否则,他是责任就是静静地观察与分析,提防那些暗藏的危机。 段青锋并未招人进来伺候,而是亲自给玉、石二人斟了茶,道:“和赵王爷之间的盟约不是我定的,是我父王定的。他所答应的条件,我想玉大人都可以做到——第一,承认我西瑶是和楚国对等的独立国家,第二,对我西瑶运到樾国的一切商品包括茶和盐,不征收关税。” “就这样?”玉旒云实在有点儿吃惊,“那么赵王爷要你们帮他做什么?” “这还需要说么?”段青锋道,“他并没有明讲,但你我心里都知道吧?本来蓝大人北上就是为了要商议我西瑶将如何助赵王爷登上王位,但是才到大青河就遇到了楚樾大战。在瑞津和赵王爷的人碰头之后,正好就帮赵王爷做了第一件事。” “就是用那贡品灵芝来陷害我?”玉旒云问。 段青锋笑笑:“事情不是我们计划的,灵芝也不是贡品,只不过是假装了一回苦主罢了。” 玉旒云冷笑一声:“反正也没把我怎样——殿下不用急着撇清关系。若那灵芝是你的,我还要谢谢你救了梦泉呢!” “是我的功劳我一定不谦虚。”段青锋道,“是我的过失,我也决不推卸责任。” 这话倒挺符合我的脾气,玉旒云想,莫非这人做事跟我倒有几分相似?那么,要揣测他的心思就容易些了。“除了陷害我以外,”她道,“赵王爷还想请你怎么帮他?” 段青锋端着茶杯,到嘴边又停住:“玉大人既然和赵王不是一边儿的,如果我说出他和我父王之间的约定,那岂不就是等于把他出卖给了你?” “如何?” “就是我们未结盟,我已经先给了你好处了。”段青锋道,“这叫什么规矩?” 算盘打得可真够细的!玉旒云想。“怎么没有这个规矩?”她道,“你们西瑶的买卖人这么多,难道不知道买东西之前可以试货的么?你告诉我赵王爷的计划,就算是表一表你结盟的诚意,有何不妥?” 段青锋道:“玉大人这话真比生意人还生意人——我如果没有诚意,两位现在还会平平安安地坐在这儿么?” 莫非还所以埋伏?石梦泉心中一紧,不又地握起了拳头。但是却感觉玉旒云的手在他小臂上轻轻一抚,好像是说:放心,看他敢把我们怎样! 玉旒云也端起了杯子来:“太子殿下说话倒不像是你们西瑶的生意人——买卖不成仁义在。哪儿有用武力强买强卖的?我和石将军平平安安坐在这里是应该的,根本不能表现你们的诚意,只能说明你们按规矩办事。” 段青锋愣了愣,将茶饮了一口,道:“玉大人真是厉害,看来是非逼我说出赵王爷的计划了——不知玉大人这样想要抓住赵王爷,是为了自己呢,还是为了贵国皇上?” “有区别么?”玉旒云挑了挑眉毛。 段青锋笑道:“当然有。如果是为了大人自己,那我对大人的条件就需要详加考虑——你方才不是也说么?有些承诺只有不是皇上的人才给的出,身份一变,就不一定会兑现。不过如果是为了贵国皇上,那就另当别论。” 这是刺探自己有没有意思篡位。玉旒云冷笑一声:“赵王和令尊结盟,想来是用他自己的玺印,我却是带着国书来的,你说我是为了谁?”不想再给段青锋磨嘴皮子的机会,她索性挑明:“我奉旨全权商议结盟之事,我说的话,就是我们樾国皇帝的话。” “既然是这样……”段青锋不得不说了,“其实赵王爷想要的只有两样东西。其一就是这个——” 他将一件事物放在茶几上。玉、石二人都探头来看,只见是一枚箭头,并看不出有稀奇之处。段青锋笑笑,又拿出另外一枚箭头来,乍一望是非常规则的三棱锥形,不过仔细看看就会发现三边并不完全是直线,而是弯成相同的弧度。玉、石二人都认得,这是樾军的箭,系太祖皇帝和能工巧匠在多年的征战之中研制而得——弧线可以增加箭的飞行速度,两军交锋可略占先机,这也是樾军能够所向披靡的原因之一。段青锋拿起先前那平平无奇的箭头,朝樾军的箭头上划了过去。并不见他怎么使力,前者就在后者上留下了一条清晰的刻痕。他再换用后者去划前者,虽然用尽全力,却丝毫无损。 好坚利的箭!玉旒云暗惊。同石梦泉交换了一个眼色:从白虹峡的飞索就可以看出西瑶冶铁技术十分发达,原来用在兵器上是如此厉害!若用这样的铁来铸造樾军的那种箭,什么盔甲盾牌,何在话下?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赵王真有眼光。 虽然大开眼界,但是面上不能显露。玉旒云把铸铁的工艺先撇开不问,只道:“那么赵王想要的第二件东西是什么?” “火器。”段青锋这一次并没有拿出实物来。 “火器?是那种藩国火枪么?”玉旒云和石梦泉都见过,曾有人从樾国西方的穿越沙漠带各种稀奇之物来到西京,火枪在贵族子弟中风靡一时。不过,虽然号称射程能有百丈,但实际在三十丈之外命中率为零。而且,每发一次又需要重新装弹,十分费时。遇到精良的骑兵对手,若一发不中,不等第二次射击,敌人早就杀到跟前了。所以,虽然贵族子弟中有拿这藩国玩意儿做装饰的,军队却不曾配备。 段青锋摇了摇头:“不是火枪,是火炮。就是把火枪放大,将其原理应用到投石机上。命中率和杀伤力自然大大提高。” 玉旒云于火枪的原理也不甚明了,却知火药威力巨大,可以用来开山采矿,石梦泉也曾经企图用火药炸毁远平城。只不过,要如何用到投石机上?火枪中才有多少火药,已经使人难以控制,放大之后要多少人才能操纵?会不会把石弹炸得粉碎伤了自己人? 段青锋道:“两位如果有雅兴,改日我可以带你们去见识见识。” 玉旒云依然不显露出感兴趣的样子,只是暗想:赵王急着要装备军队,看来是政变不成就要兵变了,还好从段氏这里得到了消息,否则真遇上什么威力无敌的火炮,还不知要如何对付呢。再往深一层想:赵王老奸巨滑,经营了这许多年,哪怕没有新的兵器,双方交手自己也不见得有十成的胜算。何况,一旦和赵王在国内动武,楚国就要有机可乘了。 “赵王爷向你们要两样东西,他又承诺你们两样好处。”玉旒云道,“而且他所承诺的好处就算是被他当上了皇帝也不会变卦。这交易我看挺公平的,何以殿下要舍弃赵王转而找上我们?” 段青锋将两枚箭头都放在掌心里把玩着:“与赵王谈交易的是我父王,他是个吃斋念佛的人,修炼了一辈子,就是为了戒除‘贪嗔痴慢疑’。依我看,他的确快得道了,两件这么厉害的东西就换了一个声名和一点钱财。我不同,我不是善男信女,我比他贪心。” “那么殿下想要换些什么?” “西狄、东夷、南蛮、北戎。”段青锋道,“中原人眼中我们西瑶和你们樾人都是不入流的野蛮人,就算是名义上承认了我们又如何?我不要那个名声,我也不要那一点点银子,我要……我要的东西恐怕和玉大人也差不多吧?” “哦?”玉旒云听段青锋的口气,是想要成为一方霸主,而且要甩掉蛮夷的帽子,成为一个堂堂正正的天朝上国。她心中暗暗冷笑:什么叫“差不多”?你以为我想要的是什么?自作聪明的家伙。她不动声色,仿佛在研究茶杯上的花纹:“这话你怎么不和赵王说?令尊虽然已经和他谈好了条件,但是又不是不能修改。你再多加点好处给他,他自然也会多加点好处给你,未见得他不能助你完成心愿。” “在赵王眼中,我们西瑶人对他还有什么旁的用处呢?”段青锋道,“诚然,我们有兵,陆军、水师兼备。不过对赵王爷有什么直接的用处?是帮他到漠北去作战,还是帮他发动兵变?恐怕两样他都用不着我们。我西瑶兵队的优势只在樾、楚之争中才能显现。也许,赵王有朝一日打算伐楚,会找我再结盟约。但是那个时候,天下形势如何,谁能估计得到?依我之见,西瑶要逐鹿中原,时机就在此刻。我们要介入樾、楚之争,当然就是和玉大人直接会晤好些。” 樾、楚之争由来已久,石梦泉想,而玉旒云正式挂帅领兵也不过才一年多时间,其中与楚国征战只两次。但是曾几何时,人们一提到两国争端就立刻想到玉旒云了呢? “就是说,殿下想和我联手攻打楚国?”玉旒云戳破那层窗纸。 “大人意下如何?” “哼,”玉旒云冷冷一笑,“当然是好的。不过,我这人也不是善男信女,‘贪嗔痴慢疑’样样都有。我很怕别人在背后捅我刀子——殿下要和我结盟,须得拿出些诚意来。” 段青锋失笑道:“怎么?你方才说要‘试货’也试过了,这还不算有诚意么?” 玉旒云笑了笑,将茶杯放下:“我怎么知道旁人没有试过货呢?殿下府里的那场好戏,会不会假戏真做,除了殿下,又有谁知道?” 玉旒云多疑是出了名的,但百闻不如一见,段青锋这才算是领教了。他怔了怔,忽然哈哈笑道:“果然,除了我,谁也不知道。大人请稍等。” 他站起身来,出门不知吩咐了什么人几句话。未多时,听人在门上轻轻叩了三下,接着,有十个家奴打扮的人鱼贯而入。他们高矮胖瘦不一,进房就分左右两边站好,左边的或笼袖或拈须,一派文士之气,右边的人或叉腰或摩拳,满是武人之风。玉、石二人先觉得莫名其妙,但随后就反应了过来——这十个不就是他们在妙粹阁中见到的那群和公孙天成辩论的西瑶文武大臣么? 玉旒云皱着眉头,看看段青锋又搞什么花样。 段青锋直是笑:“我喜欢的事很多,不过演戏是心头最爱。绿窗小筑上上下下每天都陪着我演。偶尔回到了家里,为怕闷的慌也得找些人陪我消遣才是——这些家奴就是我训练了在府中演戏的。两位看他们今天的表现还不错吧?” 玉旒云眉头拧成个结:真真假假,谁知道这一次说的是不是实情? 段青锋似乎正要利用她的疑心病重来使她耗费心力,以报方才舌战失利之仇。等了片刻,他才道:“来,你们几个,上次怎么扮乞丐哄我父王的?演一次给两位大人看——可要拿出真本事!” “是。”那些人齐声答应。话音才落,仪表堂堂的文官全都形容委顿,气宇轩昂的武将个个弯腰驼背,有的闭上一目,成了独眼龙,有的一脚高一脚低,成了跛子,有的口角流涎,有的双手打颤,七嘴八舌的都唱起了《莲花落》来。其中一个上来拉玉旒云的袖子,道:“行行好吧,这位公子……”虽然他衣衫干净,但玉旒云还是仿佛被一个浑身污秽的乞丐拉住一样,立刻闪身避让。石梦泉则是害怕这一拉暗藏了什么后着,所以一步抢上,挡在两人中间,同时劈手朝那人的腕子上切去。 “哎,石将军——”段青锋袖子轻轻一拂,将那“乞丐”推开一旁,“只不过是演戏嘛,你就当真了?我训练他们不易,要是被你弄成缺胳膊少腿儿的,可不心疼死人了? 石梦泉愣了愣:看来这些人真的是他的家奴了? 玉旒云也想:假若是叫朝廷大臣假扮家奴,或许可以糊弄过去,但是让他们扮演乞丐,那是困难至极的。所以这些人应该确实就是段家的戏子,不过万一……她想起了门口那“谁为袖手旁观客,我亦逢场作戏人”的对联,现在再来看这副对联,和这一锅糨糊似的的情形真是再贴切不过了。罢了罢了,她不能再在这问题上和段青锋纠缠下去,否则会被这荒唐的王子给气死。因道:“殿下让家奴去见楚国使节,不知让什么人来见我?” “当然是需要参与议盟的官员。”段青锋一摆手,那十个家奴立即敛容正色,疾步退出房去,而同时,外面又有六个人走了进来,都是三十来岁的年纪,虽然穿着便装,但是一进门,就齐向段青锋行礼,看架势与气度,应该是能够立身朝堂的四品以上官员——或者,又是一群训练有素的戏子。 “这位是水师白龙营督统梁鼎。”段青锋指着一个人介绍道,“这位是水师黑龙营督统姚益,那一位是工部汪必达侍郎,掌军需司——那火炮如何制造,箭头如何铸炼,都是汪侍郎的管辖。这一位……”他又接着一一指点过去,余下的三个分别的户部柳成舟侍郎、兵部华其书侍郎和礼部关和侍郎。“玉大人或许又要怀疑这是不是戏子假扮的。”段青锋道,“不过没关系。梁督统和姚督统都是军中的好手,可以和石将军切磋一下——我虽训练戏子,可没下那么大本钱教他们武功啊。呵呵!” “不用了。”玉旒云没有功夫陪他胡闹——他敢叫她试,那就是有十足的把握。她才不要让石梦泉像个小丑似的被人耍——若真要下下段青锋的面子,她可以叫这两位督统自己切磋一下。不过,结盟是件大事,凭意气逞一时之快,得不了任何的好处。“太子殿下是有备而来,人都请齐了,估计条件也都拟好了吧?就不用再浪费时间了,直接说个清楚吧。” 段青锋笑道:“大人如此爽快,正和我心意。”他朝那礼部的关和使了个眼色,后者就取出一卷帛书来。 玉旒云接过草草地读了一遍,那上面一条一条写得很清楚:西瑶决不支持赵王篡位,愿将炼铁和制造火炮的技术传授给樾人,并且,愿意出兵帮助樾军夹击楚人。作为交换,樾军灭楚之后,西瑶要分得楚国一半土地与人口。两国当以楚国的云岭和汉河为界,分南北而治。 呵!玉旒云飞快地看了石梦泉一眼,对西瑶人的嘲讽和厌恶尽在其中:仗还没打就先要分割天下了! 只不过,反正是分割楚国,这种慷他人之慨的事情,何乐而不为?到真正打下楚国之时,天下是何形势还说不准呢!玉旒云想道:你们既拿个八字还没一撇的事来叫我许诺,我就许给你们便是! 当下,她哈哈大笑:“难怪太子殿下喜欢爽快的人,原来你自己做事就是这样利索。我看这盟书没有什么不妥,且拿了文房四宝来,这就签字用印吧!” 段青锋嘴里说喜欢人“爽快”,但并未料到玉旒云会“爽快”至斯。他专程把这些文武官员请来,就是为了防备玉、石二人提出种种问题,多几个人也好应对。岂料这以疑心病重而闻名于世的惊雷大将军竟然连半个问题也没提,就直接要求签字用印……他当真喜出望外,愣了愣,才道:“文房四宝早就准备好了。大人请——”从茶几下抽出一个托盘来,上面正是笔墨和印泥。 关和以礼部侍郎之尊亲自磨墨。西瑶的众人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玉旒云,蘸墨,掭笔,签名,生怕一个不小心叫她玩出了什么诡计,又怕她会突然变卦。不过玉旒云没有丝毫的犹豫,签了名,又立刻拿出印章来。众人的眼睛瞪得更圆了,石梦泉也在边上想低声提醒:如此大事,还是应该三思而后行。可是,箭在弦上,他能如何呢? 大家各有各的心事,都屏息静默。而这时,门外传来“笃笃笃”三声响,就显得分外清晰。西瑶众人都好像突然受了惊吓似的,几乎是同声喝道:“谁?” 外面敲门的人从容自若:“楚国使节公孙天成拜见西瑶世子殿下。” 公孙天成?玉、石二人也吃了一惊:他怎么也到绿窗小筑来了?玉旒云立刻横了段青锋一眼:恐怕这又是他的戏? “我在这里寻欢作乐。”段青锋道,“公孙先生莫非也有雅兴么?” 公孙天成笑道:“寻欢作乐,老朽的年纪稍嫌大了些。不过,既然已经来了,就是怀着舍命陪君子之心啊!”说着,也不等段青锋同意,径自推门而入。一时间,屋里所有人都怔在原地。 玉、石二人和公孙天成碰面这算是第三次,不过光明正大地面对面还是头一回。玉旒云将悬在半空的印章收了回去,两手负在身后,眯起眼睛看着对手。石梦泉知道,她在他的手上吃过亏,越是如此,她才越会显出这种傲气来。 公孙天成看到屋里的情形并没有丝毫的吃惊,显然是早就料到了,只微微一笑,朝众人抱了个团揖,道:“世子殿下,诸位大人,老朽有礼了。” 众人都是怔怔的,先看段青锋如何反应。只见他将案上的盟书抽起,卷好,才说道:“公孙先生既然是要陪我寻欢作乐的,那就请先宽坐,姑娘们少时就到。” 公孙天成笑道:“好,好。”但并不坐,而是朝玉、石二人走了过去,到跟前,夸张地做出个吃惊的表情:“咦?这两位是真的玉大人和石将军,还是段世子的手下?” 玉旒云冷冷一笑:段青锋这假做真时真亦假,实在是让人难以辨别。此时硬说他们是段青锋雇来的戏子而非敌国高官,当然是一种推脱之法。只不过,公孙天成这老狐狸既然能追到绿窗小筑来,应该也猜到段氏脚踩两只船的打算,与其挖空心思地妄想去把他蒙在鼓里,还不如就顺着他,看看有何变化。因道:“先生你说我是真是假?而先生自己究竟真的楚国使节呢,还是又一个太子府的家奴?” 公孙天成拈须道:“呵呵,这一问倒有意思。是啊,我说我是什么人,谁又能证明呢?是是非非非亦是,真真假假假即真。哈哈!” 玉旒云没有接他的话茬儿。 公孙天成道:“不管是真是假,遇在一起就是缘分。不知两位在这里陪世子做什么?莫非也是寻欢作乐么?” “先生说呢?”玉旒云冷笑,“你来陪太子做什么,我们就来陪太子做什么。”她听公孙天成口口声声称呼段青锋为“世子”,那就是还将西瑶当成楚国属国的叫法,她就偏偏要把“太子”两个字挂在嘴边。 公孙天成呵呵笑道:“哦?那看来两位果然是和老朽一样,是来给段世子找乐子的……两位觉得段世子的戏做得如何?” 玉旒云道:“太子殿下的戏写的真是离奇曲折,时时山穷水复,又处处柳暗花明,实在叫人无法猜测其变化。不过好戏也要有好戏子。公孙先生方才在妙粹阁里,究竟是戏假情真还是假戏真做?总之是精彩得很哪!” 公孙天成知道她是在挖苦自己,却不生气,道:“段世子的戏向来都写得精彩。老朽有幸,中秋佳节那天在凉城*居中看过一次段世子的戏,可真是与众不同啊。” 玉旒云虽然知道那戏是有人搞鬼,但是一直猜想大概是楚国内部主战主和两派为了自相残杀所做,从来没有怀疑到段青锋的头上。不过,现在联系段氏所作所为,那出闹剧连削带打,还真像是他行事的作风。可恶!她咬着嘴唇,忍不住瞪了段青锋一眼——她并不是气这个人把自己编成小丑,而是恼火自己被他算计。在临渊的这一日,已经被他当成猴子一样耍来耍去,不想,其实这场猴戏早在凉城就上演了——也许,段青锋看来,早在西京就开场了! 她的眼神如此冰冷刺骨,段青锋虽然也会显露出桀骜之姿,但是总还带着一种王孙公子的做作——便像有些文人为赋新词强说愁似的。但玉旒云这种锋利而狠毒的眼神是如此自然,就像她整个人就是一个铸炼着怨恨的熔炉,每一丝每一毫的流露都理所当然地会伤人。除了像石梦泉这种和她亲密无间的伙伴,其他人一旦见到她冷下脸来,就会把她所有谈笑风生的表情全都忘记——段青锋这时就不禁打了个寒战。 他不自觉地分辩道:“那出戏……其实……” 还未说出个所以然,已被公孙天成笑着打断了:“那出戏其实段世子可花了不少心机呢。他自己都不惜扮成店小二,在六和居里被人呼来喝去了许久。更让人拍案叫绝的是,他找了两个酷肖玉旒云和石梦泉的人,混在看客之中,故意引得冷将军和他们发生了争执,后来全国通缉他们……当时老朽还想,如果全国通缉玉旒云,那岂不是要引发大恐慌?还好段世子体恤,将内情相告,我们才知道遇上的只是戏子……哎,那戏子莫非就是你们两位么?” 无论怎么回答都占不了口舌上的便宜。玉旒云也不想占口舌上的便宜,所以只沉着脸分析目下的情形:如果公孙天成所说的是真的,段青锋当日正在凉城,后来又去澄清“内情”,想来早就和楚国的各级官员会晤过了。那么,他找了公孙天成来,就决不是想“自抬身价”,而是确实有两头结盟,两边得利,然后作壁上观的打算。那么,现在的方略就要改变,须得极力破坏楚国和西瑶的关系,这样,即使西瑶不和樾国结盟,也不能和楚国联手。 想着,她道:“哦?有这种事?那可真是有趣极了。太子殿下到我国来时曾经假扮成侍从,但好歹我们也将他请到四海阁中招待。你们楚人这是什么待客之道?不过,就算是知道了太子的真实身份,也只会把他请进夷馆吧?” 公孙天成笑道:“西瑶与我楚国本是一家,自家亲戚来访,怎么会住夷馆呢?当然是请进皇宫,设家宴款待。我国太子平易近人,又喜欢结交年轻的朋友,看到了段世子,那可不就像见到了自家兄弟一般?说不定要留段世子在东宫联床夜话呢——夷馆这种地方,大概玉大人和石将军来了,住那里正合适。” 玉旒云想,我到楚国岂要住夷馆?下一次再去,直接将我的大旗插到皇宫的大殿之上!这话却不能出口,只道:“哦?果真亲如自家兄弟么?我怎么觉着好像是嫡出的待那庶出的,凡是出力不讨好的事,都叫那庶出的去做,到头来,却连名分也不肯给人家。” 这比喻很精辟,段青锋所带来的六个官员无不露出赞同之色。 玉旒云看了看段青锋:你还有什么后话?要怎么演下去? 段青锋铁青着一张脸,看来他精心策划的一出戏已经完全偏离了计划,几乎要失控了。“姑娘们呢?”他朝门外呼道,“人都不见,怎么寻欢作乐呀?” 公孙天成轻轻笑:“世子殿下叫了多少位歌妓来?是不是人人有份哪?” 段青锋只是想岔开话题,好争取些时间来寻找对策,便胡乱应道:“自然,莫非公孙先生想要两位不成?” 公孙天成摇手:“非也,非也,老朽一位也用不着,只的担心外面还有许多位大人会没有美人陪伴呢!” 还有许多位?众人都吃了一惊,不知他是何意。公孙天成的脸上有一种老辣的笑意,走到门口,道:“诸位大人,请现身吧!” 他话音落下,只见门外一个跟一个走进来好几位五、六十岁的老臣,满面都是既惊愕又气愤的神情。当先一个胡须灰白的老者望顶段青锋,道:“殿下!老臣素以为殿下只是流连风月之地,做些难登大雅之堂的事,不料竟有如此……如此祸国殃民之举!老臣心痛啊!”说时,两行浊泪已淌了下来。 段青锋面上一阵红一阵白:“老师,这……” 那老者道:“殿下不必再找什么借口来欺瞒我们了。玉大人和石将军就站在我们面前,公孙先生也在这里。您私自给楚国的盟书,臣等都看了。违背祖宗教训,殿下难道不晓得厉害么?” 段青锋在老师的面前,一时词穷。 兵部侍郎华其书道:“话可不能这么说。祖宗的教训只是针对当年的情形,现在天下形势不同了,怎么可以墨守成规?” “放肆!”那老者一声断喝,“你们这些人陪在太子身边,本来应该好好辅佐他,见他有错要及时提醒,现在非但跟他一起疯,你们还怂恿着他疯,到底是何居心?” “什么居心?”黑龙营督统姚益道,“咱们就是为了国家好,为了不做楚人的属国,此心可昭日月。牟太师,你这样反对,大概是想和楚国结盟吧?” “放屁!”牟太师骂道,“祖宗教训,可以为通商而立约,决不可为征战而结盟。为了我西瑶社稷安稳,百姓富足,于任何争端,我国都要保持中立,不偏不倚。你们怂恿太子和樾人结盟,这是要把百姓往火坑里推呀!” 西瑶竟有这种“不结盟”的规矩?玉旒云真是闻所未闻。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有哪一个国家能两者只虑其一的?尤其,当周边之国都战云密布之时,岂可独善其身?她紧皱着眉头。更叫人想不通的是,公孙天成从何处得来西瑶的□?又如何同这些老古董搭上了线?他此来,难道不是为了要和西瑶结盟吗?如今让这些老古董们插了进来,岂不是连楚国也无法和西瑶结盟了? 啊!心中突然一闪:我想要破坏楚国和西瑶的关系,莫非这老狐狸也是一样的想法?他早就知道我和梦泉南下的意图,于是就玩这样的阴谋,来个鱼死网破,两边都结不成盟? 好阴毒!她瞥了公孙天成一眼,后者正镇定且得意地微笑。 作者有话要说:被房东气得半死,好不容易才填完....偏偏写的又是阴谋诡计...搞得我自己也头昏脑涨...要是真的大家都决定搬家,那我下礼拜就不知会不会更新啦.... 表怪我,要怪就怪我的bt房东吧...... 01/20/2008 typo correction 06/08/2009 typo correction 此外,因为之前修改了前40章,这次也顺便把后面连不上的改了 46第45章 就在段青锋会晤程亦风的当天晚上,符雅把盟书带回了皇宫。竣熙是个爽快的少年,听她把前后经过一讲,立刻就加盖了监国太子印。清早,盟书便又传回到程亦风的手上,后者立刻亲自赶往夷馆寻找西瑶使节,指望或许还能截住段青锋。 不过到了那里,管事人说,西瑶的蓝大人天没亮就走了。“程大人倒是来得巧,”那人道,“蓝大人有一封书信留给您,本来小的还要送到您府上去呢!” 程亦风皱着眉头:段青锋走就走吧,不是说叫人留下来等议盟的结果么?这人也走了,可如何是好?只有先看看那信上说什么。 管事的把信递上了,信封上果然写着“程亦风大学士亲启”。他打开一看,却吓得差点儿没摔倒——那信上无他,只摘录了两段《诗经》,一是《关鸠》,一是《蒹葭》,都是写男女情爱之诗,但末尾却有“西瑶段青锋致程亦风大人”一行字,显得暧昧无比。要知道,楚国曾有一度男风盛行,贵胄子弟名流文士皆爱娈童,春日交游,秋日登高,随处可见携手同游的男子。道学正统们气得快要吐血,大骂这“龙阳之癖”、“断袖之好”是洪水猛兽,暗疮毒瘤,批驳的文章铺天盖地。程亦风这样的圣人门徒如何能容忍此等伤风败德之事?得到段青锋这样一封信,虽然心知这荒唐太子作弄他的可能性较大,但还是赶紧跟作贼似的藏起来,生怕被旁边的人瞧见。 他脸红脖子粗地回到家中,符雅还没走,正和公孙天成喝茶,见了他,就道:“大人事情办得如何?公孙先生正和我谈论西瑶风物呢——原来先生他早年也去过西瑶游历呀!” 程亦风哪有心思讲西瑶风物,能把西瑶这个要命的段青锋解决就“阿弥陀佛”。他因气乎乎地将那信往公孙天成面前一放:“我看这个段世子就是耍我们开心,现在不知在哪里躲着看笑话呢!” “怎么,段世子走了?西瑶使节也走了?”公孙天成虽然问,但是并不需要程亦风回答,猜也猜出来了。他展开信,见到“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时,不禁一愕,再看到后面“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就哈哈大笑,道:“倒能折腾!” “可不是!”程亦风恼火这一夜一日的时间白白浪费在段青锋的身上,“折腾得咱们不浅。我看那个玉旒云八成也是假的了。快快把真相说出来,宁可让冷千山闹,也不能再让段青锋捉弄咱们。” 公孙天成摇了摇头,神色严肃:“大人觉得段世子是在戏弄你么?老朽看,他是给你发了一封邀请函。” “邀请函?”程亦风不解,“邀请我做什么?” 符雅凑上来看了看那信:“《关鸠》‘窈窕淑女,君子好求’说的是‘求’,而《蒹葭》‘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说的是到何处去求。先生的意思莫非是,段世子要程大人渡过天江去西瑶求他们和我国结盟?” 公孙天成看了符雅一眼:这个女子果然聪慧过人。他就点了点头。 程亦风细品这两段诗,的确能体味出些弦外之音,可是依然不明白:“如先生昨夜所说西瑶也无心就我国真正结盟,只是想占些便宜而已。若如此,骗得我们签了盟书不就行了?何必要我们再上西瑶一趟?况且,先生不是怀疑西瑶是想脚踏两条船么?那么他们只需悄悄和楚樾两国同时结盟就好,应该尽量避免一国知道另一国也参与结盟之事。他如今既叫玉旒云上西瑶去——假如那真是玉旒云的话,又叫我们也上西瑶,就不怕两国使节撞在一处?” 公孙天成淡淡一笑:“大人说的也有道理。两国使节若正面撞上,自然不能似市井之徒争购一物似的,吆喝叫价,若不然,局面难免会闹僵。但是,如果不是正面相遇……” 程亦风皱着眉头,显然不太明白。 公孙天成道:“好比咱们见到了玉旒云,猜测到她是要南下和西瑶结盟的,以如今的局势来看,一旦西瑶成为我国之敌,后果不堪设想,所以我们决不能允许此事发生,对于西瑶提出的条件,就会尽量都满足——咱们不顾规矩,直接让太子在这种盟书上盖了印,不就是明证么?对于樾人也是一样。玉旒云多半还不知道段青锋也找了大人,像她那样一个斤斤计较的人,肯定盘算着如何结盟才能使西瑶得不到好处,而且,她大概连全部的谈判计划都制订好了——若是不能达成她的目的,大不了一拍两散。段青锋不愿和这样一个厉害的对手相争,也决不愿意出现‘一拍两散’,所以,他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西瑶考虑和楚国结盟的消息传给玉旒云。这样让玉旒云也有些危机感,促使她改变最初的计划。西瑶就好从乱中得利。” 程亦风愣了愣:“玉旒云是个心胸狭窄之徒,倘若叫她知道西瑶同时在和我国议盟,我看她不会有‘危机感’,只会勃然大怒,然后立刻取消和西瑶议盟的计划。那段世子不就白忙一场?” 公孙天成微微一笑:“西瑶和我国议盟,还是我国同西瑶议盟,听起来虽然差不多,但实际却有很大不同啊。” 程亦风不解。 符雅插嘴道:“倘若是西瑶请我国去结盟,而同时又请樾人去议盟,则是西瑶人不讲信义,脚踏两船。玉旒云眼里容不下沙子,一定拂袖而去。但是,若是我国主动去央求西瑶缔结盟约,‘恰巧’被玉旒云碰到,那就又是另一种情形了。她会以为西瑶是异常重要的战略伙伴,若是她结盟不成,却让我国得到了盟友,这对樾国可是大大的不利。所以,她为了不允许此事发生,也许会不惜一切代价,争取到西瑶盟友——公孙先生,符雅说得对不对?” 公孙天成点头:“不错。” “这……这岂不是太卑鄙了?”程亦风道,“照先生的意思,西瑶人是打定了主意要两边讨便宜。先利用玉旒云使咱们签了这无底洞一般的盟约,接着又要利用咱们从玉旒云那边得些好处——咱们把这盟书送到西瑶去,如果要照条文实施,会被拖垮,不实施,背上言而无信的恶名,而无论实施还是不实施,都去陪段青锋演一出骗玉旒云上钩的戏。玉旒云一旦和西瑶结盟,无论她获利多少,都会对我国造成威胁——如此看来,西瑶之行对我国有害无利,咱们就当从来没见过段青锋好了。省去许多麻烦。” “也不然。”公孙天成摇头,“假如我们不去,西瑶就会和樾国结盟。虽然现阶段西瑶不一定能得到什么实际的好处,可是将来,若他们和樾人联手侵略我国,我国腹背受敌,必然难以招架。西瑶作为樾国南侵的大功臣,肯定要求分割天下,那他们的版图起码扩大一倍——且不论西瑶有没有这个本事吃下这么大一块肉,也不论樾国将来会不会兔死狗烹,只要是这两国结盟,对我国就是大大的不利。” “果然如此。”程亦风道,“那我们也想个法子悄悄让玉旒云知道西瑶的计划。让她立刻返程归国,这不就行了?” 公孙天成笑道:“大人说的倒简单。玉旒云是个疑心病重的家伙,你找什么人‘偷偷’给她送信,她会相信呢?万一她怀疑是我国存心破坏,那岂不适得其反?” 程亦风本想说“找个樾国人”,可是知道这是行不通的,玉旒云所信的,大约只有她安插在楚国的奸细,这奸细是谁,又怎样才能使其按照楚人的意思去诓骗玉旒云,根本无法控制。尤其,这时提出“奸细”的事来,公孙天成定然会揪着小莫不放。程亦风是决不信小莫是奸细的。他于是道:“听先生的意思,这也不是,那也不是,仿佛咱们已经被西瑶算计得没有别的路可走了——要如何是好?” 公孙天成拈了拈胡须,微微思考了片刻,道:“西瑶这如意算盘的确打得够响,玉旒云这个对手也叫人十分头疼,不过,咱们并不是完全被他们牵着鼻子走。老朽为大人计,先有三件事大人必须同时着手来做。第一,就是盯着那奸细小莫。” 程亦风一听这话就皱起了眉头。可是公孙天成并不理会他,只接着说道:“利用这个奸细,上策是,引诱这暗桩子同主子联络,从而找到玉旒云,将其拿下;中策则是威逼利诱,让他说出玉旒云的行踪;至于下策,也即若是前两策都不奏效,就要痛下杀手,不管他承不承认,杀之而后快。宁可杀错了,也不能再将祸害留在身边。” “啊,这……”程亦风要反对。可公孙天成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打断了,继续自己的话题:“其二,让冷将军放手进行全国通缉,还要为他提供兵力支持。若通过这天罗地网将玉旒云擒获,就可以用她作为谈判的筹码,这自然是上策;要是全国通缉之时无法活捉,混乱之下将玉、石二人杀死了,如此虽算不得永绝后患,但至少也可以少一个劲敌,此为中策;万一冷将军手下全都是草包,国内各地的官员也都无法碰到玉旒云一根头发,但至少可以拖延她的行程,让她推迟到达西瑶——至少,不可在我们的使节到达西瑶以先。这就算是下策。” 这一条程亦风倒没有异议,只道:“先生的意思,咱们还是得派人去西瑶结盟?” “自然是要去议盟。”公孙天成道,“最好是和西瑶结盟对付樾国,此为上策;中策是哪怕西瑶不和我国结盟,也要阻止其与樾国结盟;下策则是,万一来不及阻止,宁可让西瑶脚踏两船,为了利益兼顾而远远地作壁上观,也不能让他们成为樾国顶在我们后心的一把匕首。” 三项措施,共计九种对策,彼此之间并不冲突,也不相互独立,经经纬纬交织一处,形成一张大网——即使其中有些环节可能是“失策”的,其他的却照旧可以把时局网住,让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先生以为该派谁去议盟呢?”符雅问。 “依老朽之见,”公孙天成道,“樾国的使节是玉旒云,我国怎么也得派出地位相当的特使才行。” 地位相当?程亦风想,在军中担任要职的人,冷千山等是决不可以派的,司马非镇守边关,也不合适,还有谁呢?难道自己亲自前去?看段青锋的意思,似乎是如此啊!可是……打心眼儿里,他不愿意搀和这阴谋诡计。 符雅一眼就看出他的顾虑来了,笑了笑,道:“公孙先生,符雅倒是觉得,派个地位相当的人反而不好。” “哦?”公孙天成道,“此话怎讲?” 符雅道:“西瑶重商,他们的朝廷也是按照生意人的规矩做事。我们去和他们议盟,就像生意人讨价还价。西瑶人现在是仗着自己中立的身份,想压我们的价,我们应该把自己的价定得高高的,才有跟他们周旋的余地。假如我们自己先就打了折扣,那岂不是便宜他们了?” “小姐的意思?”公孙天成饶有兴趣。 符雅道:“西瑶一早就宣布独立,可是咱们却一直没有承认过,他们也还一直交纳岁贡。所以无论是名义上还是实质上,他们都还是我楚国的属国。我们派人到西瑶去,那是去视察,叫钦差,不叫使节。只要是我国皇帝派出的钦差,无论是超品的贵胄,还是未入流的小官,那都是和西瑶镇南王平起平坐的身份。我们派这样一个人去,就把这‘天朝上国’筹码加到了自己这边。这对我国来说是个鸡肋,谈判起来,头一个就可以丢掉。而对于西瑶来说,能够不经征战就得到正名,实在是天大的好处呢。” “果然!”程亦风赞成,“我堂堂天朝上国,到自己的属国去商谈些小事,却动用一品大员,岂不叫西瑶人骨头轻得都要飞上天了?叫玉旒云看到,不也更加要把西瑶当成了不得的战略伙伴,千方百计要和他们结盟?” 虽然他分析的这一条很是在理,但公孙天成知道他最大的心病就是怕去周旋,心中忍不住叹息:这个程大人,楚国当他是中流砥柱,百姓等他力挽狂澜,他却是……唉!罢了,罢了,各人自有所长。他是治世之能臣,乱世就由老夫来解决好了。因道:“小姐和大人说的没错。我看也不必再费心找什么不入流的小官来做钦差大臣了,老朽去走一躺就好。” 计议定下,当然就是依照他所说的“三管齐下”。 魏进监视小莫,没有看到任何的异常。冷千山通缉玉旒云和石梦泉,搞得凉城人心惶惶,不过总算是在那日黄昏十分接到了偎红阁□红珠报案,说是看到通缉文榜上的两名“江洋大盗”,自己的马车被劫持了,其中一个强盗还抢了自己新做的一身衣服,扮成女人蒙混出城。冷千山问她:朝什么方向逃窜了?红珠却是不知。冷千山就令人立刻向方圆四百里的郡县送出通缉文榜,又令那些地方官接到之后,就地刻板印刷,分别再向更远的地方传递,如此发散性地交接下去,在半个月之内,可以覆盖全国。 风雷社的一干人得知了此事,纷纷到程亦风面前来陈述利害。但是程亦风知道内情,非但不能阻止,还要支持冷千山,士子们见到,都觉得十分奇怪。好在自从红珠报案之后,顺天府就确定了玉旒云已经离开了凉城,所以京城的警戒松懈了下来,大家可以眼不见心不烦,而京畿新政之事甚忙,也就没有时间再去和冷千山计较了——其实,冷大将军忙着通缉“江洋大盗”,无暇给新政找麻烦,众人高兴还来不及。 公孙天成筹备西瑶之行,为了赶在玉旒云之先,当然是越早动身越好。不过,他深知磨刀不误砍柴功。要在西瑶一举成事,必须要知己知彼,尤其要了解西瑶朝廷中有些什么势力,两两间又有些什么关系,谁是盟友,谁是敌人,谁可利用,谁要避而远之……他虽然早年曾在南疆游历,但去的都是偏僻之地。边民隐士或许还认得几个,朝廷要员就一个不识。为在动身之前摸清对手的状况,他只有求助于符雅。 但符雅道:“先生要问我,那就问错人了。我虽然和先父在临渊住了几年,可那时西瑶和我国关系闹得正僵,武德帝一年也难得和楚国官员见几次面,西瑶官员更是不愿和咱们沾上边儿,省得落个‘卖国’的罪名。所以,西瑶的官场我只知道些官员的名字,其他可谓一窍不通呢!” 公孙天成难免有些失望,但还是道:“小姐至少还知道些名字,总好过老朽一无所知。小姐若能将这些姓名写下来交给老朽,老朽到了西瑶也不至于抓瞎。” 符雅自然说“好”,取了笔墨来,边想边写,别听她自谦说“一窍不通”,但是官职姓名一一对照,不多时就密密麻麻写满了三页,这才放下笔道:“哎呀,再也记不得了,先生将就着用吧。西瑶选官用的‘九品官人法’,一般官员不犯大过,这位子可以坐到死呢。我离开西瑶才几个月,这些人应该都还在原职上吧。” 公孙天成自然知道“九品官人法”,中原百多年前还未实行科举,就如此选拔官员。具体操作起来,就是在各地选择“贤有识见”的官员任“中正”,查访评定辖区内人士,将其分成“上上”、“上中”、“上下”、“中上”、“中中”、“中下”、“下上”、“下中”、“下下”九等,作为吏部授官的依据。实际都是选的名门望族。所以出现了“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的情况,天长日久,选出来的官员简直没一个中用的。西瑶建国才不过几十年,弊端恐怕还未显现吧。 符雅自己拿着那三张名单端详,似乎是为提供不出更详细的□而懊恼,因指着头一个名字道:“这牟希来牟太师应该是朝中最有权势的一位老臣,他过去教导过武德帝,后来又给段青铮做老师,到段青铮死后,又教导段青锋。西瑶的国子监也是由他主持的,朝中的大臣大半算得他的门生。先生如果能争取到他,那就是把西瑶的文官都争取来了。” 公孙天成点点头,暗想这个符小姐实在不简单。如果是程亦风到西瑶去住了几年,恐怕民歌抄了几本,文人识得若干,但是一个官员也不会结交,连名字也多半叫不出来。“有文有武,”他道,“小姐知道武将中谁为大?” “应该是兵部尚书。”符雅指着一个名字,“就是这位卓思远卓大人。他是去年年底才刚刚升任尚书的,才三十出头的年纪,究竟在朝中有多大势力,还不晓得呢。”说着,又扑哧一笑:“不过在全国的姑娘心中,那分量可就重了。” “怎么?”公孙天成笑道,“莫非他是个花花公子?” 符雅摇摇头:“恰恰相反。他一点儿也不风流。他是已故段青铮太子的挚友,两人从前形影不离,恐怕比起樾国的玉旒云和石梦泉来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对段青铮也是忠诚无比,在段氏死后,还断发纪念呢!” “哦?这果然是超出主仆关系的。” 符雅道:“单单只是忠诚,那还迷不倒西瑶全国的姑娘。他还是西瑶著名的美男子。我有幸见过一次,果然是叫潘安退避三舍,宋玉甘拜下风。西瑶的贵族小姐几乎是打破了头想要嫁他为妻。然而他却说他有一个深爱的人,命运捉弄不能结合,于是他立誓终身不娶。哎哟,姑娘们的心都碎了呢——可是越心碎,就越是割舍不下卓大人哪!” 公孙天成听符雅的语气颇有调侃的意味,笑道:“符小姐要老朽去争取卓大人么?莫非是想借着他把西瑶的女子都争取过来?” 符雅道:“咦,这有什么不好?许多少女时代就迷恋卓大人的贵族小姐都做了高官的夫人,如果先生能把夫人都说服,夫人们去吹吹枕边风,那些官员们也就都能说服了。” 依然像是玩笑话,公孙天成哈哈大笑:“好,老朽一定记得去找这位卓大人。不过,小姐难道不觉得最后拍板的应该是武德帝么?” “武德帝这时候应该在枯云寺斋戒,先生去了不一定见着面。”符雅道,“朝中应该是大臣们做主——也说不定是段青锋。不过这也真奇怪,我记得段青锋十分讨厌政事,好像跟这个太子位有仇似的,常年住在妓院里,既不回太子府也不回皇宫。” “妓院?”公孙天成惊讶。 “是。”符雅道,“一个叫绿窗小筑的地方。他在那儿专门写些淫词艳曲靡靡之音,在风月场中甚为流行。□们都以唱‘太子词’为荣。不仅如此,他还和□们一处演戏。他老子都快被他气死了——这次他竟出来斡旋结盟之事,莫非是突然转了性?” 公孙天成笑了笑:怕不是突然转□?看段青锋在楚国的所为,全然剑走偏锋,非特立独行之人不能为,不过,这种“特立独行”并不是一般纨绔子弟挖空心思要找乐子,而是有着清楚的政治目的,之前显然是对天下形势有过一番详细的分析。再说了,他如果真的是个一无是处的花花公子,就算是偶然“转了性”,武德帝怎么能放心把这么重要的结盟大事交给他来办?他这种糜烂不堪的作风多半是装出来的。 “呵呵,那倒有意思!”公孙天成道,“原来段世子是个风流倜傥的人物。他这样胡天胡地,岂不是苦了他的妃子?” “他就是太胡天胡地了,”符雅笑 “还没有娶妻呢——但或许有私生子,我可不知道。” 看来符小姐对段青锋的印象不怎么好。 公孙天成见左右再无其他□可问,就不再耽搁,次日便起程南下,只带了一个赶车的随从由通天道马不停蹄,不日就渡过了天江,来到西瑶境内。进入临渊城,就向人打听绿窗小筑的所在。得来全不费功夫。 到这妓院门前时,正是黄昏时分,首先就看到了段青锋亲笔的“绿窗小筑”四个字。再跟着一群客人走到里面,便看到那“谁为袖手旁观客,我亦逢场作戏人”的对联。 这倒有深意,他想,看笔迹,似乎也是出于段青锋之手。这就更加印证了自己的猜想:段青锋的纨绔应该是装出来的,这对联中尽是桀骜不驯,怀才不遇之感。不晓得段世子是否已经回到了此处?若他还未到,不知这妓院中有多少人是熟悉他的?倒可打听打听。 想着,就和众人一起来到了里间,看到那处诺大的戏台。许多艳丽的女子围坐在台边,而男人们就坐在看台之上——中原的戏台多是高高在上,看客们从下仰望,而西瑶这戏台却是深陷地下,十分古怪。他才坐定,就有一个丫鬟模样的姑娘挎着篮子走了过来,给每个人发面具。公孙天成接过来看看,见是煞白的一张笑脸,奇怪道:“这是做什么用?” 他旁边一个年轻就道:“老先生是外乡来的吧?这面具是唱傩戏用的。” 傩戏公孙天成知道,是边民用来祭祀鬼神的舞蹈,不过也只是演戏的人才戴面具,未见过看戏的也戴面具的。 那人看出了他的疑问,笑道:“老先生有所不知,今天是大家为排演太子的新戏做准备。他那出新戏据说是关于彼岸花的,精彩异常。大家都想在其中占个一席之地呢!” “哦?”公孙天成撒谎道,“你说的可是段青锋段太子的戏么?老朽是在蓬莱国宫中做乐官的,早也听说西瑶流行‘太子词’,敝主一定要在下前来学习。既然段太子有新戏,那就真是巧了!” 这人笑道:“除了他,还有哪个太子?原来太子词声名远播,连蓬莱国都知道了,可真了不起。” 公孙天成打了个哈哈,道:“不知太子殿下在何处?老朽要是能见一见他的面,回到敝国,也好炫耀炫耀。” 这人道:“这可就说不准了。太子殿下一向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他同大家说写了这新戏,那还是新年时的事,后来就没再到绿窗小筑来过。我们听说是孝文老太后病了,所以他到萱懿山庄去了。” 公孙天成知道段青锋在西瑶消失是因为他北上找樾、楚两国结盟,这个什么孝文老太后自然是个幌子。“那老太后的病现在如何了?太子殿下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这人道:“听说老太后已好多了。十一月十七是阿弥陀佛的诞辰。他是西方极乐世界之主,太子说要把《彼岸花》献在老太后那边的法事上。” “原来老太后是信佛的。”公孙天成随便搭上一句,心中想,到十一月十七还早呢,那时段青锋当然已经回到西瑶了。 “先生看来真是头一次来我国呀。”那人道,“何止老太后?我们西瑶全国都是信佛的。我国皇帝不仅每年要去寺庙中斋戒修行,太子在九岁的时候还要出家做一年和尚呢。现在枯云寺的住持其实是我们万岁爷的大哥,他当年也是太子,不过做和尚做得乐不思蜀,坚持不肯还俗的,后来只好另立太子了。” “有这种事!”公孙天成道,“我们蓬莱国虽然也有许多人信佛,但是皇上出家可是闻所未闻。那现在的太子也出过家么?我看他写的戏文,倒不像是出家人的作品。” 那人道:“哦,青锋殿下是二十岁的时候因为原先的太子——也就是现在追封为晋王的——意外身故才入主东宫的,那时早就过了出家的年龄。听说当时朝臣们也提出,要他稍微‘意思意思’到寺庙里去过几天清修的日子,学习将来以慈悲治国的道理。但是殿下他是个与众不同的人,他不乐意做的事,谁能勉强?别说是要他住禅房,守清规戒律,哪怕是要他住皇宫,忍受些繁文缛节,他都不干,所以几乎常年住在这里呢。” “哦?”公孙天成道,“那……这不是不合规矩么?” 这人道:“管那么多呢?古板的人大概总是很不舒服,但是……呵呵,只要他的戏好看,就够啦。” 一国之太子岂是写几本歪戏就行的?公孙天成想,便道:“太子殿下的文章流传海外,想必治国的本领也非同一般。只要本领高,管他当没当过和尚呢?或许还有‘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呢!” 这人哈哈一笑:“青锋殿下的文章好,大家都知道。不过治国嘛……那么俗的事情他怎么会有兴趣?听说当年他刚满十八岁,孝文皇太后让皇上招他回朝,让他辅佐当初的青铮太子处理朝政。没几个月,青锋殿下就甩手不干,又回到萱懿山庄,且这一去,连逢年过节也不回宫,直到青铮殿下发生意外才又勉强回来。现在他也是什么政务都不理。其实我们西瑶天生就是块佛祖庇佑的乐土,皇上只要无为而治就好啦。” 公孙天成对这治国谬论没有兴趣,只对那孝文太后让武德帝招段青锋回朝的事十分有兴趣,便问道:“怎么?难道青锋太子十八岁之前不在宫中?” 这人一愕,道:“先生远道从蓬莱国来,自然不知道了。青锋太子从小是在孝文太后身边长大的。孝文太后自先帝驾崩之后就断发出家,住在临渊郊外的慈济庵中。青锋太子打小就住在庵旁的萱懿山庄中,只有逢年过节才回宫参加庆典。庆典一结束,他又回到山庄里。” “这是什么道理?”公孙天成不解。 这人道:“呵呵,有时我想,为什么青锋太子的戏文写得这样好,可能是因为他自己的经历就像是一出戏吧。”说时朝台上看看,一群□正推推搡搡在排座次,便道:“估计还有一会要等,我就讲给你听听。” 公孙天成正是求之不得。 这人道:“要说起咱们的万岁爷,现在虽然是潜心修佛,年轻时也和旁的公子哥儿一样,做过好些荒唐事。听我爹说,皇上登基之初,三年之内就三次广选西瑶各族美女。佳丽三千虽然还没达到,不过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却是凑齐了的。听说他还不过瘾,还要微服出宫去寻访佳人。我爹说,那时候凡是想攀龙附凤的人家到了夜晚都不锁门,希望皇上逛着逛着就逛到了自己家里,然后看上了自己的女儿。这样过了一年,西瑶各地冒出了许多私生子,全都自称是龙裔,许多人拥进京城,要和皇帝滴血认亲,简直天下大乱。” 竟还有这种事!公孙天成暗想:这武德帝岂不是个昏君?不过,也正是这个武德帝宣布西瑶脱离楚国独立的呀! 这人又接着道:“后来有一天,皇上微服来到桃花谷,不慎中了瘴毒,被一位景族女子所救。这位女子貌美无双,他就将其带回宫中,做了身边一个小小的才人。换在以往,皇上对美女的兴趣从来不过十日,失去了那新鲜劲儿,女子就被冷落了。可这景族女子却与众不同。皇上对她简直像是着了魔似的,连一刻都不能不见。起初是日日夜夜陪着这个女子连朝也不上,后来非得上朝不可,就把这女子扮成个小太监带在身边。大概一个月的时间,这女子就封为景贵妃,据说皇上还动了心思要废黜原配立她为后呢。” 景族?公孙天成想起符雅曾经提到过,那个民族男女都俊美,还擅长巫蛊之术,虽然后者大概是为了救凤凰儿临时编造出来的,不过凤凰儿清秀无比,这个被武德帝看中的景贵妃想来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对了,符雅不是说,段青锋的母亲就是景族女子么?莫非就是这景贵妃? “我听说贵国景族人有法术。”他道,“如今听你讲这个景贵妃的事,觉得她果然有点邪门呢!” 这人笑了笑:“先生还没有听到最怪的呢——那时万岁爷要立她做皇后,满朝文武都反对。皇上一怒之下,就说,大臣们一天不赞成,他就一天不上朝。结果弄得文武百官天天在后宫的门口长跪不起。景贵妃这时就说,她并不想做皇后。皇上道,除了立后,再无其他可以表示他对她的宠爱。景贵妃说,还有一样。皇上自然问是什么。景贵妃便要求他把宫里所有还未得见龙颜的女子都释放回家,随便嫁人,而已经得皇帝宠幸的,如果无子女,也可以随意去留。皇上想也不想,一口答应——三宫六院那时也被冷落久了,许多人都觉得自己决不是景族巫蛊之术的对手,还不如出宫寻个好人家合算。一时间,宫里的嫔妃走得所剩无几。临渊街头环肥燕瘦争奇斗妍,以致附近州县的男人都跑了来,想,拣个皇上看中过的女人做老婆也不错。西瑶全国上下那阵子净忙着办喜事。” 公孙天成瞠目结舌:想中原地方礼仪教化,男人们都讲求要娶一个冰清玉洁的女子,娶寡妇的已经心里鲠着东西,娶被休的女人,更加是要前思后想。这些被段启文打发出宫的女子,不论有没有得到过皇帝的宠幸,那都已经算是嫁了人的女人,再怎么美貌,也不是娶妻的上选啊!蛮夷之族果然与人不同! “景贵妃此举深得人心,”那人接着道,“加上她又不想争夺皇后之位,所以大臣们便不再成天上疏要求皇上赶她走了。后宫安宁,皇上也就能励精图治,我爹常说那几年是空前的太平盛世。当时皇后早已产下了青铮太子,过了几年景贵妃又怀了身孕,大家都想皇上鸿福齐天,天下自然国泰民安。却哪里料到,景贵妃生下的皇子竟然有一双冰绿色的眼睛——那就是今日的青锋殿下。” 段青锋那一双眼睛,鬼气森森,的确叫人不寒而栗。“这可不真是妖怪?” “呵呵,”那人笑道,“其实这几年我国和婆罗门国生意往来频繁,许多那里来的生意人其实都是从西方欧罗巴洲来的红毛番人。他们的眼睛就是绿的,还有蓝的,紫的,连两只眼睛颜色不一样的都有。不过当初大家可没见过这样古怪的事,都说青锋殿下和景贵妃是妖怪,应该立刻烧死,也有人说至少得将他们母子赶回景族人聚居的桃花谷去。可皇上都不答应。没过多久,皇后就得了怪病,暴亡宫中。这样一来,举国上下要求处死妖孽的呼声愈高。但皇上充耳不闻,反而张罗着要将景贵妃扶上皇后之位。景贵妃执意不肯,拖到了第二年,实在拗不过,只好答应去参加皇后册封的祭祀仪式。就在那仪式上,她发了疯,落水身亡。” 不幸发生得太突然未免就显得离奇,公孙天成想,其实可能是后宫中的什么争斗让这两个女人没了性命,然而被人添油加醋穿凿附会,就成了妖魔鬼怪的传说。段青锋一出生就背负上这样的恶名,难怪后来会有如此古怪的性格。 “莫非是因为这个缘故,青锋殿下不能住在宫中,所以才送到孝文太后处教养?” “正是。”这人点点头,“其实皇上心里肯定还是舍不得的。你看自景贵妃死后,后宫主位虚悬了二十多年,可见皇上对她的思念。皇上也不曾再选美女,每年到寺庙清修的时间越来越长。到青铮太子成年时,因他文武兼备聪明过人,国家大事都可以处理,皇上就干脆将朝政都交给了儿子,自己长年参禅学佛。直到……” 直到段青铮意外身亡。公孙天成听符雅提过,段青铮是坠崖而死的,不知这其中有没有蹊跷?他看段青锋周旋在楚、樾两国之间,既有大智慧又有小聪明,想来聪明才智不在他兄长之下。然而,他是庶出,又背着个妖孽之名,连皇宫都住不下去,他会甘心吗?距离登天只有一步之遥,他会不会对兄长暗下杀手,铺平自己的青云之路?然后,为了消除大家对他的怀疑,故意装成花花公子的模样? 想到这里,公孙天成的心中不禁兴奋了起来:不想听人随便说了些掌故,竟收获如此巨大。小小西瑶,也大有文章! 这人知道如此多的内情,他看看身边这个年轻人,不晓得还能帮上什么忙?因问:“聊了这么久,未请教兄台大名?” “啊,好说了,免贵姓张,草字至美的就是。”年轻人道,“未知先生……” 公孙天成方要回答,却忽听一个女人喝道:“好哇,张至美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竟敢到这种地方来?” 张至美还没反应过来呢,已经被人扭着耳朵拽了起来。公孙天成才看到,来个是个妙龄少妇,生得两道柳叶吊梢眉,一双丹凤三角眼,本来已经不怒而威,这时发了火,更显得刻薄无比。张至美痛得他嗷嗷直叫,还不忘拱手求饶:“娘子,耳朵掉了,你先放开……哎哟,先放开……” 张夫人却是不放,道:“我放了你做什么?让你去找那些个不三不四的女人胡天胡地么?” “夫人冤枉啊!”张至美道,“我不过是来这里想演太子殿下的戏……什么胡天胡地?我怎么敢?” 张夫人冷笑:“你们这些男人心里想的什么我还不知道么?演戏!宫里养着戏班子他怎么不去演呢?偏偏要到这种地方来——再说了,太子是太子,他将来做了皇帝,三宫六院七十二妃都可以,你学他?他算什么?小心我休了你!” 呵!公孙天成真要对西瑶的女人刮目相看了——向来只有男人休妻子,哪有女人休丈夫的?这张夫人可真厉害。 张至美还是连声求饶。旁边的许多看客也都纷纷转过头来瞧热闹。张夫人好像并不怕家丑外扬,还把声音提高了几分,道:“你别以为太子做的就都对,就都能学。他要是做的都对,我爹这个太师还成天唉声叹气地做什么?一个学生已经把他老人家愁成这样,你这个女婿难道也要来气他么?” 原来是牟太师的女儿,公孙天成想,难怪这样嚣张——看来这张至美是个上门女婿,所以只有忍气吞声。符雅说过,牟太师在朝中势力不小,是一个应该要争取的人物。他心思飞快地一转,即向这张夫人作揖道:“夫人有礼了,老朽可以作证,张公子确实只是想演戏而已。其实连戏都还没演上呢,只是跟老朽闲聊而已。绝对没有什么不体面的行为。” 张夫人瞥了他一眼:“你是谁?” “他是蓬莱国的……”张至美抢先说道,“蓬莱国特使……”似乎是怕公孙天成说出自己那“乐官”的身份,赶忙先撒个谎,同时不停地向公孙天成使眼色。 公孙天成何等聪明,以逸待劳,配合着他演戏。 张夫人道:“蓬莱国的特使?跟你在这里做什么?” 张至美道:“蓬莱国……蓬莱国的皇帝听说过太子殿下的戏,特使来到我国就要见识见识,好回去交差。” “胡说八道!”张夫人一声断喝,揪着丈夫耳朵的手又多使了几份力,“你自己没出息,跟着太子做些无谓的事,就以为天下的人都跟你一样么?蓬莱国的皇帝正担心今年我国在南海采的珍珠强过他们的东海珍珠去,那样欧罗巴人就会从我国买珍珠——蓬莱国的人大多以打渔采珠为业,这是他们生死存亡的大事,蓬莱国皇帝现在会有心思管太子殿下演的什么荒唐戏?” 没想到这个女人虽然凶悍泼辣,却知道天下大事,看来牟太师家学渊源不可小觑!公孙天成灵机一动,就顺着她的话说道:“张夫人真是聪慧过人,老朽就是为了珍珠之事来的。不知道牟太师可不可以在贵国皇上面前说几句好话,好歹给我们蓬莱国百姓一条活路?”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张夫人的吊梢眉稍稍放低了些,不过神态还是倨傲:“尊使应该知道,我西瑶重商,生意场和战场是一样的,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我给了你们蓬莱国百姓活路,那我们南海的珠民岂不是断了财路?” 公孙天成道:“张夫人,话可不能这么说。生意场虽然如战场,但是战场上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生意场上对手和盟友的变化只是更加频繁。今日销往欧罗巴的珍珠,你我是对手,明日岂知没有什么事我两国是需要合作的?我蓬莱国虽小,但说我们是东海的霸主也不为过,贵国为了一时独占珍珠生意,就和我国翻脸,将来的事再要弥补,恐怕会付出倍于珍珠的代价吧?” 他其实对蓬莱国是一无所知的,所以将话说的尽量模糊。但是道理上却无懈可击。张夫人果然愣了愣,清清嗓子道:“你说的也有道理。不过皇上现在在枯云寺修佛,朝中的事本该由太子处理,但太子殿下又跑到萱懿山庄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就算他们都回来了,朝会上讨论这事,也不见得就会考虑将来如何。” 公孙天成笑道:“所以老朽才专程来找张公子,想要见见牟太师啊!”他压低了些声音:“谁不知道牟太师在朝廷里的地位?只要他老人家来说句话,老朽就好向辟国皇上交差了。” 张夫人瞥了这个陌生的老人一眼,似乎还想确认一下他说的话有几分真实。而张至美就在一旁说道:“既然如此,还耽搁什么呢?老先生就到寒舍见见我岳父大人吧。” 正这时,台上的表演终于开始了,丝竹管弦响成一片,又有□们翩翩起舞,唱道:“彼岸花,开彼岸。花莫见,叶莫见,到时为彼岸,过处即前生。”她们的声音甜腻而妖娆,真有点儿地狱中魔鬼招魂的感觉。本来看着张家夫妇热闹的人,全被那表演吸引,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张至美本来也是为了这表演而来的,一时如痴如醉。 张夫人如何看得下去,狠狠把丈夫的耳朵一拽:“看!我叫你看!还不跟我回家去?没见有正事要谈么?你再不好好跟爹学着点儿,将来怎么在朝廷里做官哪?太子贪玩不要紧,太子有人辅佐呀!他玩得翻了天也还是太子。你呢?你要是没出息,就回去卖你的茶叶去吧!” “哎哟哟,我知道了!”张至美嚎叫着,“夫人,拧掉了我的耳朵,上朝可难看!” 张夫人才不理,继续拽着丈夫的耳朵朝外走。 公孙天成追上去道:“张夫人,老朽看,你还是放开张公子比较好。” 张夫人瞪他一眼,道:“怎么?你自烦你的珍珠生意。我怎么教训这没出息的丈夫,可用不着你操心。” 公孙天成笑了笑,道:“张夫人望夫成龙,用心良苦,实在叫人佩服。不过夫人有没有想过,倘若老这么在大庭广众之下对张公子呼来喝去拳□加,大家心目中会怎么样张公子呢?怕是会觉得他懦弱无能,万事都要听老婆的,日后就算他真的做了一人之下万上之上的股肱之臣,大家能服他么?” 张夫人眯起眼睛,显然是觉得公孙天成说的不无道理。 公孙天成又接着道:“夫人要做张公子的贤内助。这‘贤’‘内’和‘助’三个字是分不开的。所谓‘贤’,夫人家事国事天下事无所不知,可以处处帮助丈夫,而所谓‘内’,指的就是要在背后悄悄地帮助,让外人都佩服您丈夫的本领,而‘助’,就是说,只有做到了前两者,这才是对尊夫的前途大有帮助啊!” 张夫人果然被说动了,松开了丈夫的耳朵,面色和善起来:“先生是要见家父么?就请随我们夫妻来吧。”又笑着看了张至美一眼,道:“相公,家里早就炖好了燕窝,现在正温着呢。你回去吃了,就可以读书了。” “恩……恩……啊……”张至美被老婆欺凌了这许多年,不想公孙天成三言两语就让雌老虎变成了贤妻良母,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直到张夫人“嫣然”一笑,转身朝外走了,他才缓过劲来,对公孙天成道:“老先生,你可真是厉害!” 公孙天成呵呵一笑:“什么厉害不厉害?婆娘嘛,再怎么厉害还能强过爷们儿去?只要找准了她们的弱点,一拿一个准!” 张至美大喜:“老先生,你可是我的救星!还没请教你的尊姓大名?” 公孙天成道:“什么尊姓大名的。老朽复姓公孙。你也不要‘先生’‘先生’地叫我,咱们萍水相逢,又都喜好戏剧,就以兄弟相称吧。老朽痴长了几岁,就不客气的做哥哥啦。” 张至美道:“好极了。公孙兄,今晚到了寒舍,小弟一定要请你畅饮一番。小弟另还搜集了不少太子殿下的戏文,咱们正好一同研究。” 公孙天成笑道:“甚好。不过尊夫人说要叫贤弟好好读书呢,恐怕读戏文她会……” “不打紧,不打紧!”张至美道,“偷偷的不被她发觉就好——哎呀,不过方才撒谎说要和我岳父大人谈什么珍珠买卖的事,可这如何是好?” 公孙天成微笑:“不妨事。老朽三寸不烂之舌,随便敷衍敷衍就好。” 张至美道:“妙极!公孙兄请!” 公孙天成也道:“请——”心里却想:见到了牟太师,我还说什么珍珠?该要开门见山,呈上盟书。 作者有话要说:汗……表打我……表打我……最近实在太忙了…… 01/23/2008 typo correction 06/08/2009 typo correction 此外,因为之前修改了前40章,这次也顺便把后面连不上的改了 47第46章 随着张至美夫妻来到了太师府,略略客套了一番,用了茶,公孙天成就被引到书房拜见牟希来太师。这老者年纪虽大但是精神矍铄,尤其浑身上下的一股气势,让人立刻就感觉到他是个三朝元老。 他是段青锋的老师,至少是名义上的,公孙天成想,不知道他对结盟的事知道多少,态度如何? 到这个时候也只有走一步算一步,随机应变。 张夫人给双方做了引见,自言公孙天成是蓬莱国特使,前来洽谈与于欧罗巴珍珠生意之事,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讲完了,却不走,好像是特意要叫丈夫见习见习官员是如何谈判似的,押着张至美陪坐一边,等公孙天成开口。 公孙天成想,若是现在直接说明自己的真实来意,未免显得突然,牟希来恐怕也难以接受,说不准就把他当成疯子或骗子。要用什么计策好呢?他足智多谋,略略一思量,就计上心来,隧朝牟希来一礼,将方才那番“商场”、“战场”、“盟友”、“敌人”的话又说了一遍。 牟希来拈须不语,显然是觉得这些理由虽然无懈可击,却也不足以说动他放弃西瑶对珍珠的垄断计划。 公孙天成这时就好像一个愿为国家鞠躬尽瘁的忠臣,为了民生社稷用尽自己的全力想要说服牟希来。他说到珍珠与采珠百姓的衣食住行,珍珠与国家的税收,又由税收说到官员的聘用,鳏寡孤独的奉养,寺庙和学堂的修建——总之是一句话:倘若西瑶垄断了卖往欧罗巴的珍珠,蓬莱国是采珠人就要无米下锅,国库收入会锐减,接着惠民属、善堂、义学都将无法维持,许多人会流离失所——西瑶是全民信佛之国,应当积德行善,怎能做此不义之举? “贵国尚有茶马生意,”他道,“而我国百姓十之□捕渔采珠。每当六月采珠之时,海面上小船紧紧相挨,几乎连成一片浮岛——牟大人若见此景象,就知采珠对敝国有多么重要了。” 一番话说得情、理兼备。张夫人自幼看多了官员们的陈词辩论,虽然自己不能参与,却晓得分辨厉害的说客于笨拙的书生。她听出公孙天成必是此中行家,于是看了丈夫一眼,意思是:瞧见了没?还不学着点儿? 可是张至美满心只有戏文,人虽坐在房中,魂却早就不知道哪里去了。张夫人见了不禁直瞪眼。 “斌儿,”牟希来忽然道,“为父和这位公孙先生恐怕需要长谈。你还是陪着至美回后面读书去吧。” 张夫人怔了怔,才要问原因,张至美却已如蒙大赦,起身告退。张夫人也不便违抗父亲。于是夫妻双双离开。待他二人消失门外,牟希来就轻轻把两手一叉,沉着脸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公孙天成仿佛不明白似的望着他:“牟太师的意思是?” 牟希来一声冷笑:“采珠的季节是秋末冬初,天下各国皆是如此。你竟然说蓬莱国在六月采珠,可见满口胡言。你到底是什么人?混到老夫的家里有何企图?若不从实招来,老夫可要叫人将你拿下了。” 公孙天成不慌不忙,站起身来,向牟希来深深一礼道:“在下楚国使节,本该依规矩好生拜见太师,只因有情势特殊,不得已而出此下策,请太师见谅。” “楚人?”牟希来上下打量了他几眼,“究竟是什么情势?你们楚人来到我国一向不都是耀武扬威地以天朝上国之姿么?如今竟要冒充蓬莱国,低三下四?而既然要冒充蓬莱国,却连该国究竟是何都不仔细研究,莫非觉得我西瑶人都是蛮夷,所以很好哄骗?” 公孙天成垂着头,所以牟希来看不到他面上一闪即逝的微笑:他虽然对蓬莱国知之甚少,但却知道采珠的季节是秋末冬初,之所以要说六月采珠就是为了让这位老太师“识穿”自己的身份——他虽不曾入朝为官,但是早年在于适之身边看透了官场,后来游历四方经历了江湖,这几年走街串巷见识了市井,已练就看人的本领——牟希来这样的人,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子上坐久了,不免生了骄傲之心,觉得除了皇帝,没有一个人敢耍自己,也没有一个人耍得了自己。公孙天成今用此计,一方面让这位太师有机会显示他见识广博,在大国的钦差面前赚足了面子,另一方面,他“戳穿”了对手的假面,得意忘形,必然疏于追究到底对方为什么会如此容易就被自己识破——好比武夫动起手来,常有一方“卖个破绽”,对手急于进攻,最后就落进圈套中。 “怎么?”牟希来道,“尊使是楚国的钦差大臣,不屑答老夫的问题么?” “岂敢!”公孙天成道,“在下此来……”他顿了顿,放低了声音,道:“请问太师,太子殿下可回临渊了么?” 牟希来愣了愣:“太子殿下在萱懿山庄陪老太后,现在不在京城。” 公孙天成道:“不知太子殿下几时归来?” 牟希来道:“老太后几时痊愈,殿下就几时归来——尊使到底来我国有何贵干?一直要打听太子殿下的下落?” 公孙天成并不回答,只是笑道:“百善孝为先。太子殿下躬亲侍奉祖母,实在叫人敬佩。都是太师你教导有方啊!” 牟希来冷笑一声:“你到底有何企图还是明说的好,拐弯抹角的恭维老夫,老夫可不会上你的当——我西瑶朝中谁不知道老夫教导不力,太子成日流连风月之地?他日太子登基,若不能做个利国利民的好皇帝,老夫惟有一死以谢天下。” 公孙天成就是想试试他是否知道结盟之事,听他这样说话,仿佛对段氏在北方的作为一无所知。不过也不敢太快下结论,就又进一步试探道:“太师过谦了,太子殿下心系社稷,为国奔波,而且既通观大局又足智多谋,实在是难得的治国之才呀!” 牟希来瞥了他一眼:“尊使是在讽刺老夫么?” 公孙天成仔细审视他的眼神,并不像是在作假——如果段青锋意在让楚、樾两国使节同来临渊,而牟希来又参与此事,他见到楚国使节决不应该是如此反应。看来他对此事的确是一无所知的。段青锋为何要瞒着老师呢?是了,这牟希来也是死去段青铮的老师啊! 在一个朝廷中,倘若储君之外还有其他王子,就会形成“太子党”和“亲王党”——并不是说太子和其他的皇子间一定要有矛盾,两党的形成完全是因为个人为着自己的利益打算,选择了不同的主子——通常位高权重的大臣和出身显贵的世家子弟是太子党,而出身低微有野心有本领却不得志的人就集结在其他皇子身边形成亲王党。太子党的人只要等到太子登基,他们也就顺理成章的继续飞黄腾达下去,自父及子,万世不绝。而亲王党的人如果走正途,恐怕永无出头之日,只有剑走偏锋棋行险着,希冀朝廷的权力分配来的大变动——比如太子突然被废,他们就能顷刻翻身。当然,废太子党也不会闲着,双方定有一场恶斗。这几乎可以说是被历史无数次证明了的公理。 段青铮突然死亡,而一向被视为妖孽的段青锋一夜之间成为王位的唯一继承人,分析这些怪事,西瑶朝中明里暗里太子党和亲王党之间有过怎样的争斗,不难想象。公孙天成暗暗一笑:这条权势争夺的公理,放之四海而皆准,现在储位易主,原来段青锋身边的人必然欣喜若狂,只等他登上王位便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而原来段青铮身边的人,除非选择投靠新储君,否则只有死路一条。牟希来看来和段青铮情谊颇厚,而和段青锋之是挂名师生,他怀念故人而抵制新主。段青锋多半是弑兄篡位,对于兄长的旧臣自然存了七分戒心,他这样一个连横合纵的大计划,自然不能叫对头知道。 符雅说过,牟太师是西瑶朝中地位最高的大臣,朝中文官多是他的门生,若能争取到他,就等于争取到了半个西瑶。公孙天成因拱了拱手,道:“在下岂敢说反话讽刺太师?在下有幸在凉城与太子殿下会面,他文韬武略,足智多谋,实在让在下佩服万分。” 这句话还的措辞很谨慎的——并不提结盟之事,最后再试探牟希来一次。 牟希来皱起眉头:“你满口胡说些什么?太子殿下如何同你在凉城见面?他又有什么文韬武略?” 听他此语,公孙天成一发确定自己的猜测了,道:“太师何出此言?太子殿下奉了贵国皇帝之命来与我国结盟。他亲自与我国大学士程亦风程大人商定结盟条件,白纸黑字写了下来——难道有人冒充太子不成?” 牟希来果然一怔,但又冷笑道:“胡说八道,怎么可能有如此荒谬之事!” 公孙天成道:“太师,你这话是何意思?盟书还在老朽手中,哪里荒谬了?”说时,自怀中将那卷帛书取了出来,交到牟希来的手中。 牟希来见他言之凿凿,将信将疑,把那帛书展开来看,面色陡然一变,旋即又斥道:“这决不是太子殿下写的,也不是我西瑶朝廷任何一个官员的手笔。” 公孙天成本也就没有指望他会一口承认,因道:“哦?太师如何确定?” 牟希来道:“朝廷文书必要正楷书写。我国所有朝廷书记官都临《玄秘塔碑》,务求写出来的字整齐划一,辨别不出究竟出自何人之手。写这篇所谓的盟书的,虽然字形是正楷,但骨子里却是行草,轻浮得很,所以必不是出于我朝。” 公孙天虽然精通琴棋书画、五行八卦,但最重还是经济之学,对着些难以治世的玩意儿并不十分痴迷,所以虽然将盟书看了许多遍,倒不曾留意书法。此时听牟希来一言,再仔细看看,果不其然。 只是天下人写字,即使临同一本帖子,写出来的还是各有各的脾性,怎么可能个个和《玄秘塔碑》完全相同,仿佛都出于柳河东之手?牟希来这一辩未免牵强。况且,云蚕丝帛、曼佗罗香墨,这些都是西瑶禁宫之物,符雅能识得,牟希来自然更加一眼就认出。这个还能赖得掉么?就算不是正式的朝廷文书,那也总是朝廷里来的。 “太师认得太子殿下的字么?”公孙天成问。 牟希来道:“自然认得。但这也不是太子殿下的字。” 公孙天成道:“那这个呢?”他取出了段青锋留给程亦风的那封信:“当日这位自称是贵国太子的青年来拜访程大人,留下盟书要大人呈交朝廷。次日大人去寻他,就得了这封信。” 牟希来展开看了一眼,面是立刻显出了既尴尬又恼怒的神气。这表情已经出卖了他的心思。公孙天成看他还如何推托。 “这又是什么人,如此胆大包天厚颜无耻?”牟希来骂道,“他模仿太子的笔迹倒惟妙惟肖,不过太子纵然荒唐,却没有断袖之癖,他决不可能给你们程大人写这样的书信。” “太师不必动怒。”公孙天成道,“我们程大人也没有那龙阳之好。他看这两段诗经再一联系那盟书,便知道是太子殿下邀他亲到临渊来结盟。只是他事务繁忙,无法离开楚国,所以就派在下前来。” 牟希来将书信、盟书都还给公孙天成:“程大人高才,老朽可看不出这封无耻的信有什么玄机。既然连这盟书都是假的,这封信究竟是何意思也就难以考证。让尊使白跑了一趟,实在是抱歉。” 公孙天成本想说“这青年有一双绿眼”,但是转念一虑:这牟太师和段青锋的关系似乎非常之差,如果一味地强调段氏的结盟意图,只会使人家愈发反感——就看现在牟太师如此态度,实在也有些蹊跷——作为一国之重臣,首先考虑的应该是国家之利益,而不是私人之恩怨。本来高高在上的楚国纡尊降贵来请求结盟,此举已经暗示了承认西瑶独立,那盟书上的条件又如此优厚,按理牟太师应该抓住机会好好考虑才是,他却这样抵触…… 须得试他一试。公孙天成因道:“怎么会白跑呢?至少见识了沿途的风土人情,又得以拜见太师。至于这结盟之事……唉,也怪我们事先没有彻查,看到盟书就信以为真,两殿六部都议论过了,监国太子也用了印,这笑话可……不知太师以为,什么人会有这样大的胆子?又会不会是贵国朝中当真有人想和我国结盟,所以就借太子之名呢?”边说边留心牟希来的表情。 牟希来只是皱着眉头,似乎正考虑着别的什么要紧之事,过了片刻才答道:“老夫不知此为何人之所为。不过,我国有‘不参战,不结盟’的国策,决不可能出兵介入贵国和樾国之间的争斗。所以这事,不会是我国朝中任何人做的。” 不参战,不结盟?公孙天成万没有想到会有如此奇怪的理由,如此荒唐的国策:天下扰扰,哪个国家可以独善其身? 牟希来见他惊诧的表情,道:“怎么,这国策有何奇怪之处?你们就只晓得连横合纵,东征西讨,我西瑶举国上下却更爱安居乐业。管你们如何争斗,我们只做我们的生意。永远中立。” “安居乐业?试问天下百姓谁人不想?”公孙天成道,“不过,你不犯人,怎知人也不犯你?目下樾国急速扩张,玉旒云狼子野心,恨不得一天之内就灭了我楚国。到那时侯,唇亡齿寒,太师不担心她又挥师南下,进攻西瑶吗?” 牟希来略一愣,道:“这是我们西瑶的事,还用不着你们楚人来操心。尊使莫非是想老夫将错就错,禀奏皇上签了这盟书么?连国策都违背,那国家还成何国家?老夫决不做这祸国殃民之事!” 这句话说的哪里像是辩论?简直如同小孩子吵架词穷时的意气之言——决不是一国太师应该说的。公孙天成不禁一皱眉:莫非西瑶早已经和樾人有约在先? 事态顷刻间变得有如迷雾一般:段青锋和牟希来究竟有没有矛盾?是他们分别和樾人联络,还是根本从一开始就是同一任务?玉旒云是谁请来的? 越是千头万绪,就越是能显出人的本事。公孙天成的思绪只是稍稍混乱了刹那,就又清晰了起来:第一,段青锋在凉城企图掩护玉旒云,所以玉旒云一定是他请的。第二,段青锋的确是向程亦风发出了邀请,所以,让两国使节同时来到西瑶必然是段氏之计划。第三,假如牟希来和段氏假装有矛盾而实际合作无间,则应该明白楚、樾两国使节同时出现在临渊的意义——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则牟希来应该设法安抚公孙天成,而不是一口回绝结盟的要求。况且,牟希来由始至终都有掩饰不住的惊愕,可见对段氏计划一无所知。因此,如果西瑶有另外一个集团想和樾国结盟,他们的行动和段青锋的计划是无关的。而牟希来和段青锋的关系也应该是真的不融洽。那么,现在他知道了段青锋背着他做的事,会如何? 一步一步地推测到了这一条上,公孙天成只觉豁然开朗:段青锋这个年轻人爱戏成痴,入戏太深,以为只要本子写得巧妙,世上的一切都可以按照他所写的来发展。在临渊这样一个小小的戏台上,他竟企图把当今天下几乎所有的名角儿都请来,唱一出惊心动魄的大戏。殊不知戏写得再高明,也控制不了戏子的心思。只要有一个戏子决心不再按照预定继续下去,整的戏就要面目全非。他的这出戏,恐怕没有一个戏子会真正做他的牵线木偶! 好!很好!公孙天成暗笑:本来我为鹬蚌,彼为渔翁,如今风水轮流转,可要调转过来了! 想着,他对牟希来道:“太师说的也有道理,结盟和联姻都贵在两相情愿。既然贵国有国策祖训,我国又怎能勉强?何况这事开头就是一场误会。在下回到凉城,一定据实禀奏圣上,另外彻查究竟。” 牟希来道:“如此甚好,只是麻烦尊使。”见到公孙天成似乎有就此告辞的意思,却又挽留道:“尊使既然来到我国,老夫该一尽地主之谊。尊使不如就留在寒舍,先事休息再回国不迟。” 这葫芦里又是卖的什么药?公孙天成虽然急着要去布置下一步的行动,却也不敢推辞。只道:“太师盛情,却之不恭。” 牟希来对他的招待有如上宾,张至美这糊涂虫还以为公孙天成当真只凭三寸不烂之舌用些天花乱坠之言把自己的泰山大人糊弄住了,对他佩服的五体投地。而张夫人见父亲如此款待公孙天成,也觉得这个“蓬莱国使者”不简单,因而并不反对丈夫和其人交往。张至美喜不自禁,次日一早就来找公孙天成结拜兄弟。公孙天成虽然心中觉得好笑,不过以为这痴痴傻傻的公子哥儿还可利用,就同他跪拜天地义结金兰。张至美送他一个碧玉扳指为礼,公孙天成身无长物,就道:“不如老哥哥我作首诗来纪念今日吧,希望贤弟不要笑话。” 张至美道:“我怎么敢笑话大哥?是大哥别笑小弟的礼物俗气才是——对了,大哥说在蓬莱国也看过太子殿下的诗,你喜欢他的哪一首?” 这可把公孙天成给问住了:“不知贤弟喜欢哪一首?” 张至美道:“只要是殿下写的,小弟都读得滚瓜烂熟。要知旁人写诗填词,或者婉约,或者豪放,偶尔两者兼有的,还是以一家见长。而太子殿下婉约时柔肠百转,豪放时气势干云,写应制诗能不失规矩,而作打油诗讽刺世俗又辛辣犀利,实在是非常人所能及啊!”说着,就滔滔不绝地背了十来首。 公孙天成只随口附和着赞了几句,就问:“太子如此喜好诗文,平素可结交了许多文人雅士么?” 张至美摇摇头:“太子殿下傲视天下,如何看得起书生?他曾说天下无人能做他的知音,所以他只交两种朋友——其一是床榻上的朋友,就是那各地的歌妓舞娘,其二就是酒桌上的朋友,乃是一群喜爱喝酒又会行各种酒令的子弟。” 以一人之力何能做今日之事?这群所谓的酒肉朋友应该就是段青锋的党羽了,也许可以打探打探段氏下一步的计划。因笑道:“张贤弟如此崇拜太子,做床榻上的朋友却是不可能的,大概可以做酒肉朋友?” 张至美遗憾的一笑:“我还没那个福分。太子殿下挑朋友的标准谁也摸不透——要是能知道他喜欢和什么人一起喝酒,我早就挖空心思变成那样的人了。” “这话怎讲?” “太子殿下的酒友无奇不有。”张至美回答,“有做官的,也有做乞丐的,有出身显赫的,也有不名一文的,有说话文雅的,也有脏话不离口的,有千杯不醉的,还有一口就倒的——不知他和这没酒量的人一起喝酒有什么乐趣。反正,这些人各各不同,想不透为什么他们就能和太子殿下称兄道弟,而最奇怪的是,其他还有跟他们差不多的人,殿下却连看也不看一眼。” “哦?”公孙天成理会得其中的奥妙——张至美所看到的不过是其表面而已。“张贤弟要做乞丐怕是很困难,做官倒是近水楼台——不知太子殿下结交的是些什么官员?” “文官里有户部侍郎柳成舟、兵部侍郎华其书、工部侍郎汪必达和礼部侍郎关和。武将中有水师白龙营督统梁鼎和黑龙营督统姚益。”张至美对段青锋的事了如指掌,又接着把这几个人各是什么出身,行为举止有何特点,平素又有什么嗜好一一都跟公孙天成说了——果然不出公孙天成的所料,这些原该属于“亲王党”的人,除了姚益出身名门之外,其他都是庶民。 “他们平时也去绿窗小筑看太子演戏么?” “怎么不去?”张至美道,“他们有时还陪着太子演戏呢。这几个人也几乎和太子一样,几乎都以绿窗小筑为家,幸亏他们都未娶妻,否则家里还不醋海波澜翻了天?哎呀——莫非太子只和没娶妻的人结交?那我可怎么办?” 这人崇拜段青锋都快成痴了!公孙天成忍住笑,道:“我看是凑巧罢了。哥哥我别的本事没有,看人的本领多年来却练就了。贤弟若是不弃,就带哥哥去见识见识这些个酒肉朋友,或许哥哥能看出什么门道来帮助贤弟,不知你意下如何?” 张至美一听,眼睛都要发出光来:“妙极!妙极!咱们这就上绿窗小筑去!”说时就整理衣衫和公孙天成出门。 只是二人才走到花园中时,就见牟希来和好几个老者沿着小径迤俪而来,看到他们就招手道:“哎呀,尊使!老夫正要去请你——来,来,来,我同你引见这几位大人。”话音落时已到了跟前,介绍身后吏、户、礼、刑、工五部尚书。“原本要把兵部的卓尚书也请来一聚,”牟希来解释道,“不过他却出门去了,实在是不巧,尊使可是难得来到我国一回……” 公孙天成打着哈哈:“有礼有礼。叫这么多位大人专程跑一趟,实在折杀在下了。” 那些官员也都笑,说“哪里哪里”。 才客套着,那边又过来了三个人。当先的两个年纪虽然也有五六十,但是走路昂首挺胸,可见身板硬朗,一望而知就是武将。到得跟前,牟希来一介绍,果然是水师提督和步兵将军,也是特地来“拜会尊使”的。 而后面跟着的那个较年轻的看来就不像是个有来头的人物,牟希来也只是问他道:“怎样?萱懿山庄那里是什么个情形?太子殿下在么?” 那人回答:“在。”抬眼看了众人一下,又补充道:“小人亲见太子殿下在萱懿山庄中。正在排演傩戏呢!” “傩戏?”一个官员问道,“那就是戴着面具了?怎么就知道那是太子?” 这人回答:“起先是戴着的,后来卓大人来了,找太子殿下商量祭祀晋王的事。殿下当然就把面具拿下来了。小人可看得真切。” 牟希来似乎是不经意地瞥了公孙天成一眼,又追问道:“你当真看清楚了?太子殿□边养的那群戏子可不简单,上次扮皇上把咱们一群半截入土的老人吓得差点儿全都归了西,这一次……” “大人放心。小人虽然没有十足的把握来拍胸脯,可是卓大人还能认错么?” “这倒是……”牟希来似乎还有疑虑要征求人意见似的,又转过脸来看公孙天成。 他女婿张至美摸不着头脑道:“各位大人,你们在说什么呀?” 公孙天成却早就看透:牟希来是找了这群人做场戏来安抚自己呢!西瑶虽不想和楚人结盟,却也不想和楚人结怨,否则兵戎相见可就麻烦——如此好好的招待了一番,得文武要员嘘寒问暖,公孙天成就不至于满腹怨气回凉城和楚王诉苦。现在又找人证明段青锋确在萱懿山庄,意思无非是:之前递盟书之事纯属旁人恶作剧,和西瑶半点关系也没有。 原来全西瑶的人都喜欢做戏!公孙天成暗笑,但转念一想,其实权利场中谁人不在演戏?只不过有高明的,也有拙劣的。段青锋本事虽还不错,但太过自大。其他的这些人,实在是三流水准。 他不可察觉的一笑,道:“太师是专程派人去萱懿山庄的么?何必如此麻烦。” 牟希来道:“不麻烦,不麻烦。毕竟尊使远道而来,这件事不查清楚谁也不好交代。老夫昨夜前思后想,觉得还是上萱懿山庄查一查好。若真的是敝国的过失,自然要向尊使当面请罪,还要写一封请罪信给贵国皇上,若然不是……” “呵呵,”公孙天成不待他说完,就笑道,“太师还说什么‘若然’?现在都查清楚了,自然不关贵国的事——其实不瞒太师,在下昨夜也确实心存疑虑,如今却全然打消了。这就回国去禀奏圣上,彻查此事。” “消除了误会最好。”牟希来道,“不过尊使也不必急着走。难得到西瑶来一趟,我们无论如何都该尽些地主之谊。如今天下还算太平,尊使若没有要紧的事,不妨就在老夫家里多盘亘几日。还有老夫这个不成材的女婿,和尊使倒是非常投缘,尊使不弃,替老夫开导开导他,如何?” 听了这话,公孙天成不由一愣:虽然完全是客套,语气也只是淡然,可眼神却是命令的,不容人反对:这如何是场面上的留客?这是要把他软禁起来呢,原来这个牟希来也不简单!这一招既可将他作为献给樾人的一份礼,又可用做煞段青锋锐气的工具,即使用不上,也不叫他破坏西瑶的计划,将来纵放回了楚国去,享受了好吃好住前呼后拥,也抱怨不出个所以然来。这真是进可攻,退可守,狡诈异常。 不过,既已看穿,岂有被人玩弄于股掌的道理?谋臣斗智,能棋逢对手也是一种乐趣。公孙天成便露出了些为难的表情——仿佛是要开口婉拒,但又害怕惹来杀身之祸,如肉在砧板上,由不得自主了,最终,勉强地点了点头,道:“那……在下只有叨扰了。” 事情果然如公孙天成所料,一连三天,白日里张至美缠着他问东问西,夜晚就有卫兵在他的房间四周巡逻,生怕他能插翅而飞。而牟希来就天天和一些大臣在书房里聚首商议——可见那什么段青锋身在萱懿山庄的事是假的,他们连段青锋的影子也没见到,这群人推测出太子必然是背着他们北上游说去了,自己的计划被打乱,急得快把胡子都要揪光了。 公孙天成暗暗发笑,却不着急:反正他下一步的计划是要去见段青锋,而段氏既然精心筹划了这一出戏,在不等所有的戏子到齐之前是不会鸣锣开演的。只是,也不能老耽搁着,还是得早去太子府,以防节外生枝。 这脱身之法,还得从书呆子张至美身上寻。于是就怂恿张至美一起到绿窗小筑去。 这傻子听了连连摇头:“公孙兄,你就别招我了。没看这两天我娘子为了叫我在家里好好读书,让岳父大人派了这许多士兵看守?上次在绿窗小筑被她抓到,肯定把她气坏了。我看还是等风头过去了……再说,现在太子殿下也还没回来呢。” 公孙天成道:“不是想在那《彼岸花》中争个一席之地么?等太子回来了,戏都开演了,哪还来得及?许多事,是可遇而不可求,一辈子说不定就这一次呢!” 他这样一说,张至美真是心痒难熬:“可是……叫夫人和岳父大人知道了,那就……” “为何要叫他们知道?”公孙天成笑道,“老哥哥我自有妙计——”便叫张至美吩咐下人去抓药,只说公孙天成不习南地气候,腿脚风湿发作,肠胃却内火难祛,因此要胡蔓草五钱治风湿,又要绿豆、金银花和甘草下火。 张至美虽然听得如云里雾里,但是知道公孙天成足智多谋,于是照办。到了下午,下人果然把几味药给公孙天成带回来了,且道:“大夫再三叮嘱,这个红纸包里是胡蔓草,那个白纸包里是金银花,样子差不多,可是胡蔓草有剧毒,只能外用,千万不可弄混了。” 公孙天成道:“多谢提醒。”便吩咐把绿豆、金银花和甘草煎汤,用茶壶装了,对张至美道:“好香炉拿上一个,咱们到花园的后门口吟诗作对去。” 张至美不多问,依言而行。两人一出房门,卫兵们就远远地撵上了,待他们到后门口坐定了,焚上香,摆好茶具,旁边已经围了十来个士兵。张至美不无担心地道:“公孙兄,我看这事,怕不成吧?” 公孙天成哈哈大笑:“怎么不成?来来来,各位军爷辛苦了,在下特制了花草茶,请大家来饮一杯——” 这些人都是牟希来安排监视他的,见他走到了后门口,又请大家喝茶,如何不怀疑这茶水中动了手脚?没有一个敢上前的。公孙天成见了,摇头而笑:“不赏脸?那也好,这茶可是在下精心炮制的,张贤弟一定要喝一杯才行。” 张至美没心机,见他给自己斟茶,就端起来喝了,觉得苦中有甘,清凉无比。公孙天成也陪了一杯。饮罢,又给张至美斟满。两人就这样你来我往,没多久,就将一整壶药茶喝光了。 这时张至美只觉得肚子鼓胀,想去茅房,但一看那十来个士兵,个个晃悠悠摇摇欲倒。他才要惊呼,便有四五个士兵“咕咚咕咚”栽了下去。“哎呀,公孙兄,这是……”话还未说完,剩下的几个也淅沥哗啦全都躺倒。“这……这……”张至美面无人色,“公孙兄……他们死了么?这……” 公孙天成道:“放心,只是睡着了,不到明天中午醒不过来,咱们足可以溜去绿窗小筑了。” “睡着?”张至美还不信,跑到一个士兵跟前试了试鼻息,果然不假,才问:“怎么就睡着了?莫非戏里说的‘催眠妖法’是真的?” 公孙天成一壁拉了他快速步出后门一壁道:“什么催眠妖法?我不过是把胡蔓草放在香炉里烧了。那烟会使人昏睡,而绿豆、金银花和甘草所煎之汤可以解毒。我请他们喝,他们都不肯,这就是自作自受啦!” 张至美才也明白了个中奥妙,佩服无比:“先生满腹学问,要是来写戏一定精彩绝伦。” 公孙天成道:“说起来老哥哥我的确也有些拙作,不过都还留在客栈里。张贤弟如果想看,我这就去拿,我俩稍后在绿窗小筑碰面,如何?” 张至美当然不疑有他,一口答应,两人就此告别——他这以后自然到绿窗小筑空等一场,灰溜溜回到太师府时,牟希来早就发觉了士兵被公孙天成毒倒,暴跳如雷,吩咐人立刻去捉拿公孙天成回来的同时,也还要腾出嘴来痛骂女婿一顿。而张至美到那时还以为公孙天成只是蓬莱国的乐官,回客栈取东西耽搁了——要不就是迷了路,完全不明白岳父大人为何要骂自己。牟希来问到他,公孙天成去的是哪间客栈。他又浑然不知。这太师岳父自然只会更加把女婿骂个狗血淋头。 公孙天成自是看不到这些的,也毫不关心。他到客栈找到了自己同来的随从,立刻就赶去了太子府。直接递上了盟书和楚国钦差使者文牒,守卫通报进去,未己,就有一个太监迎了出来道:“奴才张郁德,是此间总管,尊使是一个人么?怎么不见程亦风程大人?” 公孙天成道:“程大人日理万机,脱不开身。请问太子殿下何在?” 张郁德道:“孝文老太后欠安,太子殿下到萱懿山庄去了。” “哦?几时回来?” “总要两三日吧。” 段青锋比公孙天成早离开凉城,就算不比他早到,这两日也应该回到西瑶的。为着牟希来大张旗鼓地搜寻,他躲起来并不奇怪,如今公孙天成上门他也不露面,只有一个原因——玉旒云还没到。鹬蚌才具其一,渔翁自然不便出场,否则不是被鹬啄了,就是被蚌夹了,是折本的生意。 公孙天成暗想:好,老夫就休息休息,等着看你塌台。 张郁德殷勤地将公孙天成安排在了整座太子府最幽静的一处院落,月门上一块匾额,写着“非人间”三个字。领路的太监解释说:“这儿原来叫养元居,是太子殿下才改的。先生别以为不吉利,其实……反正太子说里面学问很大,是好话。”公孙天成早已看出是出自谪仙诗“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这其中的意味可与知者道,难与俗人言。他当然也就笑笑:“明白了。” 不过真的明白这“非人间”的意思还在这以后的几天——要吃什么、喝什么,太监们都照顾周全,有书看,有琴弹,简直就像是一个荣归故里安享天年的官员,换了旁人可能都乐不思蜀了,但他感觉段青锋仿佛就是要消磨他的警觉似的,因此片刻也不松懈,时时向太监们打听:“老太后好些了没?太子殿下几时回来?”所得到的答案无非是“已着人去问了”“老太后还没大好”“就快了”之类,直到第七天,才见张郁德亲自来道:“殿下知道先生还要赶回去向程大人复命,他一时还不能离开萱懿山庄,所以特地叫奴才来跟先生赔个罪。不过,他已找来了六部尚书和水军、步兵将军,先行同先生商量结盟的细节。先生意下如何?” 六部尚书?水军、步兵将军?公孙天成心中奇怪:这些不都是牟希来的人么?但口里却道:“自然是好的。这些大人们在何处?” 张欲德道:“在妙粹阁中,奴才给先生带路。” 公孙天成道:“有劳公公。”便跟张郁德来到了妙粹阁的二楼,挑起了一幅色彩斑斓的门帘,看到房内五文五武十个大臣,都是三、四十岁的年纪,没一个面善的。那些大臣们见了他,则都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文官们一一自我介绍,是吏、户、礼、刑、工五部尚书,武将们也自报家门,有水师的提督、副提督,步军的将军和蚩尤营督统,另一位,自称是兵部尚书兼天下兵马大元帅卓思远。 公孙天成看着这些人——五部尚书、水师提督和步军将军他都在牟希来家里见过,如何是这副模样?究竟是牟希来找了些人来蒙自己,还是段青锋的好戏开演?他假做不经意地多看了那自称卓思远的人一眼:符雅说过,姓卓的是西瑶著名的美男子。可眼前的这个人虽然国字脸,卧蚕眉,仿佛很有官威的样子,和“美男子”还沾不上边,就是草包张至美也要比他俊秀些。 就算牟希来引见的官员不一定是真的,但现在妙粹阁里的这一批必然是假的。 段青锋终于开锣了呀!公孙天成暗暗一笑:这么多天也等了,不可能真是因为自己问个没完就特地找群人来敷衍他。这出戏应该不是为他而演,而是找了他一同演给别人看的——玉旒云已经到了!大青河战场上,她是他的手下败将,如今,要再给这黄毛丫头一点颜色看! 当下,他敛容正色,和各位“官员”见了礼,取出了盟书来,道:“贵国太子殿下向我国皇帝陛下所呈之盟书在此,老朽奉圣上和监国太子殿下之旨前来议盟,诸位大人若有任何疑问,老朽定当竭尽所能回答。” “好。”那个自称卓思远的人道,“吾等有诸多问题要请教先生呢——张公公,烦你让人在外头守着,不可打搅,我们这一议还不知要到何时。” 张郁德唯唯答应,退了出去。而这些所谓的官员也就开始向公孙天成轮番发问。 他们虽然只是假扮的,可是,说起天下形势内忧外患来竟也头头是道,有的关心楚国和西瑶的关系,有的则咬住楚国所承诺的赈灾粮食不放,文官们各各都出口成章,而且起承转合,引经据典;武将们虽然少了些文绉绉,却一针见血,切中肯綮。公孙天成和他们舌战,竟也不轻松。一直说了大概一个时辰,竟然在口舌上占不了这些戏子的上风,不由暗暗心惊。 不过这时候就听到外面一阵脚步声,张郁德在帘子外说道:“公孙先生,诸位大人,天也不早了,要不,还是明天再谈吧?” 那些人相互望了一眼,再看看四周,果然已经相当昏暗了。一个道:“要不叫掌灯吧,弄些茶点来,接着再议。” 张郁德道:“还议?把公孙先生累坏了可不好——方才萱懿山庄有信来,说太子殿下明日就回来了。不如让公孙先生好好休息一晚,明日诸位大人和太子殿下一同再来商议大事,如何?” “这样?”那些人又相互望了一眼,“也好吧——公孙先生,那我们就明日再见。”说罢,一个个拱手告辞。 公孙天成假装目送,实际是注意着他们是否和张郁德交换什么信息——他看到那假冒卓思远的朝张郁德侧了侧头,这总管太监便轻轻一颔首,仿佛是说:一切都照原计划进行。 公孙天成低下头去,佯装收拾盟书,什么也没有看见。直等张郁德来叫他:“公孙先生,回去用晚膳吧?”他才仿佛心事重重地道:“太子殿下真的明日就回来么?明明是他请我们来结盟的,实在不明白贵国的这些官员为何有诸多刁难,要是无心结盟,老朽明日也不必见太子了,直接北归就好。” 张郁德道:“先生千万不要动怒……这些大人们也都是慎重起见。最后说话的还得是太子殿下和皇上嘛。” 公孙天成冷笑:“但愿如此——张公公,我也没什么胃口。不必送饭来了。” 张郁德一怔:“这……这怎么成呢……”可是公孙天成甩开步子下楼去,一径走回了“非人间”就闭门不出,他也无法,只好叹了口气,转身离去。 看他走远,公孙天成就迅速地和随从换上了前几日便偷藏起来的太监衣服,跟在后面出门。穿过暮色里看来仿佛是黑色的石蒜花之海,一直走到了前庭,见那几个假冒的官员也在。那假冒卓思远的道:“张总管,如何?” 张郁德道:“你们这些人嘴巴忒也厉害,把那老家伙气得半死,连晚饭也不吃了,闭门不出呢——你们快去绿窗小筑见太子吧。我还回头安抚安抚老家伙去。” 那些人虽然打扮还和方才一样,可是神情已没有半分官威,都跟张郁德嬉皮笑脸,道:“咱们的嘴巴算什么?还不都靠张总管给咱们发银子才有饭吃?” 张郁德瞪他们一眼道:“夸几句你们就骨头轻了?小心耽误了事殿下怪罪下来,杂家也保不住你们,还不走?” 那些人有些得意忘形,嘻嘻哈哈地围着张郁德说笑个没完。公孙天成看此大好时机,立刻招呼随从,隐身在廊檐的阴影里快步走出了太子府。 一刻也不耽搁,直跑出了两三条街,才驻足歇息。公孙天成就把张至美送的扳指交给随从,道:“你立刻拿这个就到牟希来牟太师的府上去,找他的女婿张至美张公子,就说,我已经在绿窗小筑见到太子殿下了,今日有好戏,让他务必来看——记住,不要说给门子听,一定要带你进去见到了张公子才说。” 那人也不多问,点头就去——公孙天成当日挑他做随从,就是看中这一点。于是,自己也即刻赶去绿窗小筑。 那随从气喘吁吁地一路打听奔到太师府,敲门求见张至美公子,且不见他本人就不说来意。门子见他古怪,又是外地口音,立刻就飞跑去报告了牟希来。 老太师正为跑脱了公孙天成的事坐立不安,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听了回报,叫家丁卫兵“立刻将人拿来”。 那老实巴交的随从被带了跟前,依然是硬着脖子,不见张至美就一句话不肯说。牟希来只有叫人把女婿喊来。张至美一看,这随从手中拿着自己送公孙天成的扳指,就大喜道:“哎呀,我就知道公孙兄不是不告而别之人,他来找我有什么事?” 随从道:“我家先生说,他在绿窗小筑见到太子殿下,今日有好戏,请张公子务必要去看。” 张至美狂喜:“哎呀,太子殿下回来了?岳父大人,我就说公孙兄真的是转回绿窗小筑去找孩儿了吧?他恐怕是一个人在那里等着见太子殿下,等到现在呢!” 牟希来看这不成材的女婿,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劈手给了他一个耳光:“看!看!看!你再看戏就连自己姓什么也不知道了!要不是当初斌儿看上了你,你怎么进得了我家的门?我的老命有要被你气掉半条!” 张至美眼冒金星,半晌也回不过神来。 牟希来真是觉得再看他一眼自己也要被气死了,就咆哮道:“还不叫小姐出来把姑爷带后头去?”又道:“把这人给我关起来。备轿,我要出门!” 作者有话要说: 忙啊忙,今天终于把大部分家当都搬到储藏室了,开始卖家具了。论文还有一篇半,考试还有一门。今天也就上来更新了。 说实话,这一章也得慢,也不光是因为忙,其实也是因为很难写。几经几次把前文推翻了。可能是因为做研究的人都有这毛病,一点事情就想在逻辑上论证得毫无破绽才行,看公孙天成妙计连连,生怕都是“凑巧”得来的,而不是他神机妙算得来的,就老是想花好大工夫说明他是怎么计算的。我汗……都是论文写多了。 下一章里就是两条线索会合了。不过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更新呢。我考试结束后大概会狠狠写一段。其实,回到小玉那边,总是很好写的。 01/23/2008 typo correction 06/08/2009 typo correction 此外,因为之前修改了前40章,这次也顺便把后面连不上的改了 48第47章 牟希来喊齐了一干大臣到了绿窗小筑,自然就是撞上了玉、石二人和段青锋的会晤。本来立刻就要闯进去,却被公孙天成使眼色制止住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气糊涂了还是怎么着,竟然乖乖听了公孙天成的摆布,直等到公孙天成进屋去先让众人大吃了一惊,他才带着大臣门出现——段青锋螳螂捕蝉的好戏,却被公孙天成黄雀在后,惊愕之下,不知要如何辩解才好。而玉旒云冷冰冰地站在一旁,显然是发觉自己被愚弄了,于是立刻抽身,从戏子变成看客,只是,她瞥见公孙天成镇定又略带得意的神色,心中晓得:这老头儿,在他眼里,我还是被他玩弄了的小丑。 可恶!她扭过头去,正巧看到墙上的一副对联,写的是“你也挤,我也挤,此地几无立脚地;好且看,歹且看,大家都有下场时”。心中又不由一动:呵,这倒贴切!公孙老儿你莫得意,若收拾不了你,我就不叫玉旒云! 敌人、对手集结在眼前,这时才更要冷静,不可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静下心来仔细思考西瑶这古怪的不结盟国策——既不结盟,为何段青锋说他父亲派他去找赵王呢?啊,是了,他们跟赵王的约定只不过是提供兵器,和减免关税,并没有提到出兵之事,所以依然符合“为通商而立约,决不可为征战而结盟”——到时候就算是有征战,那也是赵王用西瑶提供的兵器在樾国打内战,还是没有违反西瑶人的祖训。 这群人,玉旒云冷笑,虚伪狡猾得令人作呕! 不知公孙天成晓不晓得西瑶人企图和赵王勾结的事呢?她想,若是被这老家伙洞悉了赵王的反心,恐怕他要加以利用,对我不利。微微的眯起眼睛,流露出一丝杀意:你想让大家都结盟不成,我偏偏要斗你一斗,大不了,我可叫你没命回楚国去! 这时已有许多歌妓听到这边的动静,都挤到门前来看热闹,老鸨忙着赶她们回自己房间去。但她们都是同段青锋一处疯惯了的,并不知道这里是真的剑拔弩张,还以为太子又有什么新鲜玩意儿呢,都嘻嘻哈哈不肯离去。更有人把眼瞟着玉旒云跟石梦泉两个,偷偷娇声议论道:“哎,殿下几时又交了这两个俊俏的朋友?哎哟,你看那个白衣公子,简直比卓大人还要漂亮呢!啧啧,殿下的戏班子里什么人都有,不过就缺几个俊俏的。”又有人道:“切,你懂什么?演戏只要演得像就行了,哪里能都俊俏呢?你看,那几个演老头子就一定要背够驼,肚子够大才行,否则就不像老糊涂啦!” 这显然是指着牟希来等老臣而言的,原来是把他们也当成段青锋豢养的戏子了,牟希来真是急怒攻心,指着段青锋怒斥道:“殿下,你……想晋王爷在世在时候,勤奋刻苦,上为万岁分忧,下为百姓解难,你不能做这些就罢了,你钟爱胡天胡地风花雪月也罢了,如今却还要给万岁添乱,陷百姓于大难,你……你叫晋王爷泉下如何瞑目?你将来又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 段青锋虽然桀骜,但是似乎对这老师还有几分敬畏,尤其听他提到自己的亡兄,脸上更上红一阵白一阵,十分难看。玉旒云见了,心想:这老家伙是公孙天成特地请来捣乱的,段青锋如此大的野心,如果不跟我结盟是无论如何也无望的,我要想得到那铸箭和火炮的技术,需要的不是和西瑶结盟,而是和段青锋结盟。不错,西瑶有这种卑鄙而古怪的国策,段青锋这个人却无此原则。我只要把握住了他,就可以得到我想要的东西。 定下了这样的计划,她自然就要出面维护段青锋。于是冷冷一笑,道:“太师你说话真有有意思。我跟太子殿下交往虽不深,却已知他文韬武略,有心为国家做一番大事。哪怕他做的不对吧,你身为老师的,应该好生指点教导,先肯定其诚心,再指点其门路。怎么我自见你进门,就对他没有一句好话。我看你分明是对他有成见,打心眼儿里就觉得只有那去世的晋王爷才是治世之明君,而太子殿下就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花花公子,所以,他做什么事你都看不入眼去,是也不是?” 这话仿佛正说到人痛处了,牟希来不由一怔,而段青锋也流露出委屈之色。 玉旒云看找对了切入点,立刻打铁趁热,又接着道:“这位公孙天成先生是个阴险狡猾之辈,最喜欢的事就是不劳而获,巴不得太师和太子殿下自家人闹起来,他楚国好从中取点好处——我不怕直说:不错,我此来是希望能得贵国相助,灭了楚国。不过,就算贵国不肯出手,难道我就灭不了楚国吗?我樾*队半年之内就几乎一统了整个北方,天意如何,相信大家心里都清楚,楚亡于樾之手只是迟早之事,大火将燎原,只看你西瑶愿不愿意加一把柴。而对于公孙先生就完全不同了,若是贵国不肯和他们结盟,楚国恐怕明年就不复存在。他是千方百计,连蒙带骗,也要从贵国取得一点好处啊!太师身为一国之重臣,居然被这样一个卑鄙小人玩弄,我玉某人真替你不平!” 牟希来未答话,公孙天成却“啪啪啪”地鼓掌笑道:“玉大人的口才可真好——说到卑鄙小人,就是那心口不一之辈。人所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而司马昭自己却不肯承认,所以他是个卑鄙小人。玉大人你就不同了,你虽有狼子野心却不怕当众说出,果然是真君子——可惜你却做不了大丈夫。哈哈!太师,玉大人说的话一点儿都没错,樾国倚仗兵强马壮,就想要做天下之主——她说我楚国敌她不过,天下必为她所有,其实还有一句没说,那就是将来她也要把西瑶纳为自己囊中之物呢。”说着,瞥了玉旒云一眼,又道:“说什么逐鹿问鼎,天下以能者得之,都是狗屁不通——这不就好像一个强盗出来说,因为他的拳头够硬,刀都快,所以就该得到天下所有的钱财么?玉大人竟然说天意,敢世上有哪一个强盗是有好下场的?即使不被官府捉去砍了脑袋,将来也被自己同伙为争夺财宝而杀。这就是天意啊。” 玉旒云早就料到这个老狐狸口舌工夫厉害,跟他斗嘴难占上风,而最紧要的,是不被他气昏头脑,是以只冷冷一笑,道:“不错,强盗的确没有什么好下场。不过浑水摸鱼的地痞一般死得更早。公孙先生高才,应该不会不知道吧?” 公孙天成意在破坏樾人和西瑶的关系,只要他们结盟不成,就是自己的“中策”成功了,所以并不在乎玉旒云骂自己是地痞,反而偏偏要引着她来做些无谓的口舌之争,而忽略了结盟的正事。 石梦泉清楚玉旒云的脾气,老这样同这老狐狸争下去,万一拿捏不准,控制不住,恐怕就着了人家的道儿,因此轻轻咳嗽了一声,提醒玉旒云。玉旒云眼睛一转,也就会意了,转向段青锋道:“太子殿下,今日戏也看了,茶也吃了,下面还有什么节目么?要是没有,不如大家回去休息,可好?”她是要帮段青锋下台,同时也不给公孙天成挑拨离间的空子。 “自然是没有节目了。”牟希来道,“既然玉大人累了,老夫这就安排你去国宾馆休息。公孙先生是想回老夫家中,还是也到国宾馆去?” 要赶我走,还要我和这公孙老狐狸同住一个屋檐之下?玉旒云禁不住冷哼了一声,倒不如夜里把这老家伙杀了,真正干净。虽然后人也许议论我不敢在正面战场上和他交手,但是宁可就此除掉他,省得将来麻烦……她虽然动了这念头,但毕竟心高气傲,立刻又想:到了正面交锋之时,难道我还真的赢不过他?要是不堂堂正正的把他和程亦风打个落花流水,我可咽不下这口气! 公孙天成却是嘿嘿笑道:“老朽叨扰太师也久了,在段世子家中也住了好些时日,还是该住回驿馆吧。”说时,看了看段青锋,那意思是:你打的什么主意我早就全都说给牟太师听了,你的如意算盘已经打破了,趁早别再想! 段青锋大约先前以为自己计算精妙,根本没料到会有此一变,还未想出应对之法,所以虽然恼火,却也只能站着。雪上加霜的是,牟希来还没训斥够,铁青着一张脸道:“殿下,两国使节都要去休息了,不过可不可以劳烦殿下跟老臣多留片刻,把事情跟老臣解释个明白,老臣也好去枯云寺禀奏皇上。这次老臣失察之罪大矣,就请皇上免了我的官职,准我还乡罢了。但那之前,老臣一定要给皇上和西瑶百姓一个交代。” 这老头!玉旒云越看他越讨厌。 而偏偏这个时候,听外面一人道:“殿下!太子殿下!”便有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走了进来,他身材修长剑眉星眸,举手投足既英武又儒雅,立刻就吸引了所有歌妓的目光,莺莺燕燕的齐唤出一声:“哎呀,是卓大人!” 其实公孙天成只看外表也就猜出来了:正是迷倒西瑶全国少女的卓思远到了。 玉旒云和石梦泉却不知有这么一号人物,好奇地盯着他。 卓思远到了跟前,跟段青锋见礼:“太子殿下,原来你在这里,微臣方才从晋王府中来,王妃找你有急事,叫我立刻请你过府去。” 这是什么话?玉、石二人互望了一眼:晋王妃不是拿了盆曼佗罗花就走了么?这才分手没多少时候,又突然有什么事了?而且,不派宫女来,不派太监来,找了这个人,是何规矩? 段青锋愣了愣:“王嫂找我?什么事?” 卓思远道:“总之是急事,你跟臣来就是了。”说时,不管三七二十一,竟然拉着段青锋就走。 “站住!”牟希来厉喝道,“卓大人,你眼里还有没有老夫?有没有朝廷?那天老夫请你,你为何不来?我的手下在萱懿山庄遇到你,你为何撒谎说太子就在萱懿山庄?现在你又来这里胡闹,太子是你说带走就带走的么?” 原来那天牟希来的人还真是萱懿山庄见了卓思远!公孙天成还以为是随口编造的呢——听这话,卓思远当日竟替段青锋圆谎?今日又明显是来替他解围的,难道这人……这人和前后两位西瑶太子之前究竟是何关系? 卓思远静静地看了牟希来一眼:“太师说卓某人眼里没有您,没有朝廷?太师难道以为自己就是朝廷么?您虽然是太子殿下的老师,但是他是君,您是臣,您一向当面对他恶言挖苦,背后又老是说他多荒唐无能,敢问这可是臣下对待主君的规矩?是谁的眼里没有朝廷呢?” 牟希来不禁一怔。段青锋也才找回了些底气,道:“老师要训斥我,也等我去王嫂那里替她办了事再说。” 牟希来气得不知要说什么好,指着二人直打颤。但卓思远略略一礼,就给段青锋让开了道儿,出门去了。而段青锋的一群戏子以及柳成舟等官员也都跟着鱼贯而出。 公孙天成摇摇头:“荒唐荒唐,即使是要讲君臣之礼,那也还有尊师重道呢,怎么能如此对待老师?” 玉旒云冷笑:这老狐狸,看出我把宝押在段青锋身上,他就押在这老太师的身上。这老太师如此嚣张,看来在朝中有只手遮天之势,难怪逼得段青锋做事都要偷偷摸摸。不过,看他也半截入土了,且段青锋是名正言顺的王位继承人,这些跟牟希来一起刁难段青锋的人也真是不识时务!我就助段青锋从这老家伙手里夺了权来,看他还不把铸箭和火炮的秘密告诉我! 如此一想,便负着手走到牟希来跟前,道:“太师,说是要招待我们去国宾馆的,不晓得要往哪边走?” 牟希来还气得没反应过来,他同来的那正牌礼部尚书道:“去五洲馆嘛,老夫可以给二位带路,公孙先生也一同来吧?” “那可真是有劳大人了。”公孙天成道,“不过,在下的随从大概还在太师府里。那个孩子年轻不懂事,谁的话都不听,若我不亲自去一趟,恐怕他还不肯走呢。我大概还得打扰太师一次。” 哼,还不是想借机跟老太师商量什么诡计?玉旒云才不惧他,拱了拱手道:“既然这样,那我们先行一步。回头公孙先生到了五洲馆要是想喝杯茶,聊聊天,我和石将军都欢迎之至。” 公孙天成笑道:“玉大人盛情,不过老夫年纪大了,喜欢早睡早起。其实这对身体很有好处。你们年轻人不会明白的,到老才后悔,就晚啦。” 玉旒云知道他是倚老卖老,拐着弯儿骂自己,暗想:就让你们这群老家伙一处混去,看你笑到几时! 她和石梦泉在五洲馆安顿,一宿无话。次日早晨起身才到庭院中,就看到公孙天成正在手舞足蹈不晓得练的什么功夫。玉旒云暗想,老狐狸是不是前夜和那太师计划了整晚,想出了什么对付我的法子,得意忘形,所以特特要来跟我示威呢?于是冷冷一笑,对石梦泉道:“楚国说自己是天朝上国,历史悠久,他们武林中的那伙匹夫也都个个觉得自己高人一等。不晓得这是什么功夫?” 石梦泉知道她是小孩子脾气发作,这时应该尽量避免和公孙天成斗嘴白费力气,去拿到铸箭和火炮的技术才是正理。于是,连劝带哄地说道:“听说西瑶有一种奇怪的早点,把鸡蛋串起来烤的,这五洲馆里怕还没有,咱们到街上去尝尝看,好不好?” 玉旒云当然知道他的用意,笑了笑,道:“好,鸡蛋也能串起来烤,真是有意思,比老驴抬蹄好看得多了。咱们这就走吧!”说着,和石梦泉转出了前庭去。公孙天成明知她在骂自己,也并不屑计较,依然活动筋骨。 玉、石二人到了街上。石梦泉道:“大人,现在是怎么个打算?段青锋被那牟太师搅和了一下,现在也不知究竟是什么想法,咱们去太子府见他的话……我怕牟太师长了心眼儿,安插了耳目,会发觉,到时候又来从中作梗了。” 玉旒云道:“也是。我初时觉得段青锋似乎是个很厉害是人,后来发现是好看多过有用,再接着看他被牟太师一吆喝,竟然全不知所措,我想他实在……不过,他又并不像完全是个绣花枕头,否则也不能把咱们引到这里来。我想,他……他有一个心病。” “你是说……”石梦泉揣测着,“死去的段青铮?” 玉旒云点点头:“你也看出来了?我觉得他好像是被他死去哥哥的光辉给遮盖住了?看牟太师提起晋王时,赞不绝口,而对他就没一句好话,他那时脸色不知有多难看。像他这样一个敢公开出入妓院的王储,平时遭人议论肯定不少,他要是都在乎,早过不下去了。但是牟太师把他同他哥哥比较,他却很是在乎。” 石梦泉道:“人是怎么也比不过死人的。” “话不能这么说。”玉旒云笑道,“只有那些想不开的人,才会去和死人比。我看死人简直没什么能比得过活人的。” 石梦泉笑笑——其实死人至少比活人有一点强,就是他们知道一切都是会失去的,万事到头来可能都是一场空。不过,他不会说出口——玉旒云踌躇满志,不需要听这样的丧气话。况且,就算最终是一场空又如何?只要曾经拥有过了,甚至只是梦想过了,就足够了。 “段青锋的这个心病,我们要怎么帮他治呢?”他问。 “帮他治?”玉旒云挑了挑眉毛,“做什么?难道治好了他,好来和我作对么?我是要研究清楚这病,好拿住了他,吃定了他。” 石梦泉一怔,转念想想,可不是如此。但是又如何“拿住他,吃定他”?他望了望玉旒云,而后者似乎也还没有确实可行的计划,只是漫不经心地环视四周,欣赏着临渊繁华的街道。 这时虽然时辰尚早,但店铺都已经开张了。这五洲馆因为接待各国使节和来往豪商,吸引了众多西瑶商人来此开铺,而且,为了自己的货品远销四海,各家都拿出最最吸引人的货色来,店铺布置惟恐不光鲜,陈列出的样品惟恐不新奇。正对玉、石二人的一家是个卖银器的,银锁、银簪、银镯子坠在门前,像是一幅闪闪的门帘,叫人眼花缭乱。而其左边一家是卖布的,不晓得手艺人将什么材料织进了布匹之中,悬在铺面上的几幅样品骖若云霞,比起旁边的银饰来竟毫不逊色。其右边一家是个卖花鸟虫鱼假山盆景的,玉旒云的目光就在那里停住。 “你看——”她指给石梦泉。只见许多盛放的盆花之中有一株红色的曼佗罗,因为颜色太深了,看起来几乎是黑的。“晋王妃昨天不是拿了一盆曼佗罗么?咱们送盆花给她,顺便串串门去!” 晋王妃穆氏取走的是一盆白色的曼佗罗,看来清新淡雅,和王妃的气质十分相称,而这一株花则阴森森的,活像潜伏在角落里的幽灵,王妃未见得会喜欢。只是,做个登门拜访的借口也无所谓。 两人上前去问了价,掌柜倒并不以为这花稀奇,没花多少银子就买下来了。又打听了晋王府的所在,就雇了辆车往那里而来。 到了这府邸的所在,见规制和太子府相仿,不过却甚新,估计是段青铮死后才为他的遗孀而建。既然是寡妇居所,也就不用朱漆,门、柱几乎都是原色,这就衬出武德帝亲笔题写的“晋王府”匾额格外威风,黑底金漆,那样气势不凡地压在门楣上,竟让人产生一种仿佛门框都要被压塌的感觉。 玉、石二人向门子通报了姓名,里面传话来,说,寡居之人,不便在家见陌生男子。玉旒云道:“不见也无妨。方才看到这盆花很是别致,所以就特地买来送给王妃,小小心意,请她一定笑纳。” 这次把花送了进去,里面又传出话来,说,王妃多谢玉大人,请玉大人慢走。 玉旒云略蹙了蹙眉,还不死心,道:“虽然不便进去打扰王妃,不过,昨日王妃跟我说过有关‘彼岸花’曼殊沙华的一些事,后来在绿窗小筑看到太子殿下的新戏也恰巧就是唱的此花,我很是好奇。不知王妃能否指点一二,比方说哪本书,拿部佛经中有关于此花的传说呢?” 门子几时见过这么烦的人?假如两人面对面谈话,恐怕几句就解决了,现在要他跑出跑进地传达,实在麻烦,忍不住横了玉旒云一眼,但是看到这年轻人虽然生得清俊好看,面上也带着微笑,却不知哪里透出一股冷气来,自己本是瞪人,反而好像被瞪了似的,打了个哆嗦,不敢怠慢,忙又进去传话了。 这一次他再回来,身后跟着一个大宫女和四个太监。“王妃说二位远道而来,若不奉茶,实在失礼,请二位跟奴婢到后花园。” 石梦泉不禁诧异地看了看玉旒云:你怎么知道提起曼殊沙华来她就一定会请我们进去呢? 玉旒云只笑着耸耸肩:蒙的。她丈夫爱这花,她小叔子又搞这么大排场来唱这花,大概其中就有些关系。 两人只是这样无声的交流。都负着手,由那大宫女引到了后花园中。 此间竟也是一片花海,只是遍地盛开的都是洁白的菊花,和太子府中妖冶的石蒜完全两样。花丛深处有一个凉亭——其实说是凉亭,倒不如说是草棚,不过是几根木柱子上架了一个茅草顶。若不是穆氏王妃领着两个宫女在亭子中坐着,玉、石二人要怀疑自己是来到野外了。 穆氏依然是穿着一袭白衣,似乎今日是在自己家中,所以把头上的钗环也省了,整个人看来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飘飘然从云端落到这片花海之中,叫旁人不敢有半点轻慢之心。 玉、石二人到了跟前,不及向她行礼,她已先站了起来,微微一笑,道:“适才拘泥繁文缛节,怠慢了二位。其实两位昨日都与我见过,算不得陌生人,而玉大人又是巾帼英雄,本也不须避忌。再说,远来之客,还送了我这样一株奇特的花,我若不请二位用一盏清茶,就实在说不过去了。” 玉旒云看到那盆深红色的曼佗罗,在这洁白无尘的世界里显得如此突兀,笑道:“我是不懂花的。要早知道王妃这里非白花不种,我也不会找这一株黑色的花来。王妃若是不中意,尽可以丢掉,也不值什么钱。” 穆氏轻轻地摇摇头:“玉大人说的哪里话。虽然我偏爱白色,但世上的花本来就有各色各样,岂可因为我的喜好就无端端把把这株花丢弃?花本无过,有错的都是想出各种好恶的人。”说时,示意玉、石二人落座用茶。 玉旒云看那茶中也是白菊花,虽然以往花茶见多了,但是似这般在水中绽放仿佛有生机的,却是头一次见到,忍不住赞了一句。穆氏笑道:“我独居无聊,就喜欢做些花草茶,大人如果觉得合口味,也可以自己做来试试——这菊花甘凉清润,能平肝明目,牡丹则味苦淡平,可调经活血,而茉莉又可以平肝解郁,理气止痛;几种花种植起来都不怎么麻烦,常常饮用对身体很有好处。” 玉旒云笑笑:“我没有王妃这么好的雅兴,也没有这么好的耐心。不过,我姐姐倒是很喜欢摆弄些花花草草的,王妃既然有经验,我回去说给她听。” 穆氏也笑了笑:“看我,都忘记了。玉大人日里万机,怎么会像我这样清闲?玉大人说要问关于曼殊沙华的事?” “啊,是。”玉旒云道,“就是好奇而已。” 穆氏手执一柄素白纨扇,轻轻摇了摇,道:“玉大人应该听说过‘天花乱坠’吧?《法华经》中记载:‘佛说此经已,结跏趺坐,入于无量义处三昧,身心不动。是时天雨曼陀罗华、摩诃曼陀罗华、曼殊沙华、摩诃曼殊沙华,而散佛上,及诸大众。’ 这降下的四种花,就是‘天界四花’。《妙法莲华经决疑》中解释,‘曼殊沙华’是‘赤团花’,有人说是红莲花的,不过我们西瑶国都以为是石蒜花。大人如果想找典故看,就去看看佛经吧。” 玉旒云笑着点头,心里却想:那种叫人逆来顺受任旁人宰割的牢什子书怎么可以看? “大人说在绿……绿窗小筑看太子殿下演了一出关于曼殊沙华的戏?”穆氏道,“这戏如何?” “也不算是戏。”玉旒云道,“太子殿下设计的这场歌舞实在是太特别了,我等俗人可看不明白呢。”当下就把那回环复踏的彼岸花之歌描述了一番。穆氏静静地听着,大约在想象绿窗小筑里的情形,浅浅地皱眉,又微微地叹息,好像被这歌舞勾起了无限的心思。 “我和梦泉都不是风雅之人。”玉旒云道,“我再怎么描述,也及不上那表演的十分之一二。王妃要想知道其全貌,恐怕得叫太子殿下专门找功夫给你演一次才行。” 穆氏道:“太子哪儿有那功夫?他要应酬那些伶人舞女,还要和他的朋友一起吟诗作对,才没空里理会我呢……唉,我还指望他……算了。” 玉旒云只想发掘些有关段青铮的事情,就道:“这‘彼岸花,开彼岸’的歌词是太子殿下所写么?在下前日看到一幅晋王殿下为王妃画的小像,也题了这首诗呢!” “哪幅画像?”穆氏问,听玉旒云讲到是画有一大片石蒜花的那幅,她才记起来,笑道:“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题了那首诗么?我也真不知那诗究竟是谁写的。应该是根据佛经写的吧。佛曰,‘梵语波罗蜜,此云到彼岸,解义离生灭,著境生灭起,如水有波浪,即名为此岸,离境无生灭,如水常流通,即名为彼岸’。‘彼岸’就是那不生不灭之地,要修炼到涅槃才达到‘彼岸’。” “涅槃”不是佛家修炼的最高境界么?石梦泉想,那么彼岸花也应该是祥瑞之花才是,如何跟黄泉阴司联系在一起,叫人不寒而栗? 穆氏似乎看出了他的疑问,就解释道:“大部分修行的人是修行不到家的,在他们看来,所谓‘涅槃’,其实也不过就是死了吧,所以就都传说曼殊沙华是开在黄泉路上的花。” “原来是这样。”玉旒云道,“其实那些真正‘涅槃’了的,有几人会回来告诉我们他是真的‘涅槃’了,而不是死了呢?所以谁知道彼岸究竟有没有,是什么样。” 穆氏道:“看来玉大人是不信佛的的人,旁观者清,一语道破,要是叫那些大师们听去,不晓得他们会怎样生气——” 正说着的时候,有一只顽皮的雀鸟从亭子里穿过,“戛”地一叫,吓得执壶的宫女手一松,羊脂白玉壶直摔下来。眼见着就要砸到桌上摔个粉碎,石梦泉赶紧伸手来接,不过,毕竟是玉旒云离得近些,一把抓住了,又稳稳放在桌上。 穆氏看在眼里:“大人真是好俊的功夫啊!” 玉旒云道:“王妃过奖了。我也可以算是一介武夫,这种小小手段,不值一提。” “玉大人是……什么时候开始习武从军的呢?” 玉旒云眉头一蹙:我是来打听消息的,你反倒想翻我的老底? 穆氏也意识到问得突兀了,连忙笑着解释:“玉大人是难得一见的巾帼英雄,我心里既崇拜又羡慕。少有女子可以做闺阁之外的事啊,就像……就像去绿窗小筑看戏,玉大人能去,我就不能去。玉大人一定还尝试过许多别的女子一辈子也别想经历的事吧。” 石梦泉真怕玉旒云会发作——她的往事是她的痛楚,她的忌讳,自己和玉朝雾皇后都小心翼翼不去提起,如今穆氏以这样羡慕的口吻来说,岂不是特特要来刺激玉旒云?他担忧地望了玉旒云一眼,只见她面无表情,眼里却已经有了一丝杀意。就连忙轻轻碰了碰她的胳膊,示意她冷静下来。自己心中不无感慨地想:我倒希望她不要经历那些普通女子不须经历的事情,只做个快快乐乐的亲贵小姐,那该多好。 穆氏也觉得自己可能说错了话,想打个岔缓解气氛,因道:“我是个没什么用的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见识也浅。所知道的古今女子,除了《列女传》上的,就没有几个了。而所佩服的,长辈里的是孝文老太后,平辈中的,就是玉大人。我常想,假如我能和你们一样,做些与别不同的事,那该……呵呵,谁知道呢?也许我只是看人挑担吧。” 玉旒云饮了口茶,在水中照了照自己的样子,尽量缓和面色,道:“王妃真是太看得起我玉某人了。不知孝文老太后是……” 穆氏道:“我西瑶是偏远小国,难怪玉大人不知道。孝文老太后就是当今圣上的养母,我西瑶百姓有口皆碑的一位贤德妇人。” “哦?”玉旒云知道穆氏所谓仰慕自己多半是客套话——竟然把自己和一位“贤德”妇人相提并论。不过,为了礼貌起见,她还是做出一副“愿闻其详”的样子。 穆氏道:“孝文太后原先是栗佤族的大祭司的女儿,先皇灭栗佤族统一南方时,她入了镇南王府,嫁给镇南王世子为侧妃,因为知书识礼,深得上下人等的喜爱。世子即位之后,原配去世,他就做了镇南王妃,几十年来一直辅助丈夫,且尽心抚养那原配王妃的儿子,也就是当今圣上。听说老王在时,常常和她商量国家大事。有人开始还猜测,会不会出现‘二圣临朝’。但是她一直谨守本分,从来没有擅自任用一个官员。到老王去世,当今圣上即位,又有好事者杞人忧天,担心孝文老太后会临朝称制,抢了自己养子的江山。可是,她断然削发出家,要青灯古佛,了此余生。圣上起先想在皇宫中为母后修建庵堂,但孝文太后执意不肯。最后,圣上只得将她护送到了临渊城外的慈济庵,又在庵边建了萱懿山庄,好安排宫人伺候,让她的修行生活不至太清苦。然而,孝文太后决不肯住在山庄中,那里后来就成了圣上每年去探望母亲的行宫。哦,太子也是在萱懿山庄中由孝文老太后抚养长大的。” 这样一个“贤德”之人,正合适做穆氏王妃的榜样,玉旒云想,不过,段青锋是她抚养长大,能教养出这样一个心肠千回百转的孙子,这老妇人应该也有点儿弯弯绕的心计,不知穆氏知道几分?于是假做随意地问道:“王妃这样说,孝文老太后可真是了不起的人。我都很想见一见她了——王妃常去探望老太后么?” 穆氏摇了摇头:“我从前是孝文太后身边的侍女,不过自嫁给先夫后,太后就不让我再去慈济庵看她了。除了道场法事,我也很少见到她老人家。倒是怪想念的。十一月十七是阿弥陀佛的诞辰,那之后三日又是先夫的死忌,太后那儿应该是有法事的。” 玉旒云见她神情哀怨,大概是想起丈夫英年早逝,心中凄苦,不好再继续原来的话题发问,只好打岔道:“啊,王妃方才说了那么多种花的药效,未知这曼佗罗花药性如何?” “曼佗罗花啊……”穆氏想了想,道,“医术上说其性辛、温,有毒,不过秋天采曼佗罗花和火麻子花阴干,热酒调服可以使人昏睡,割疮、炙火都不会觉得疼呢……如果做茶,那是没有什么好处的。” 玉旒云本来也就对花茶毫无兴趣,不过是没话找话说,想要设法从穆氏口中套出些能够制住段青锋的细节来。她正想着下一步该怎么走呢,忽然见一个太监匆匆由□上跑了来,报道:“启禀娘娘,卓大人来了,说是有关晋王忌辰的事,有些细节要请娘娘过目。” 卓大人?玉、石二人互望了一眼,就是昨天在绿窗小筑替段青锋解围的那个么?后来跟五洲馆里的人打听了,是兵部尚书卓思远,也是晋王生前好友。不过,祭祀皇族之事理应由礼部负责,他来商量什么细节?怕是个借口吧。 “你请卓大人到花厅稍候。”穆氏道,“我一会就去。”又转而对玉、石二人道:“真是怠慢了,二位若不急着走,就在我这园子里看看花也好。” “不必了。”玉旒云道,“我们也打扰王妃很久了,该回五洲馆去办正事。王妃不介意,我们顺道去和卓大人打个招呼也好。” 穆氏当然是不介意的,还再三的留客,不过玉旒云也再三推辞,她就叫宫女去“拿几包好茶,送到花厅”,自己引了玉、石二人去见卓思远。 还没有走到花厅呢,双方就遇上了。卓思远这时在日光下显得比前夜更加俊朗非凡,才躬身要给穆氏行礼,又惊道:“你们怎么也到这里来了?” 玉旒云当然知道他指的是自己这个“不速之客”,就笑道:“我们在太子府中和王妃有过一面之缘,今日特来拜会。本来和卓大人也有了一面之缘,应该登门拜访的,既然在此遇到,就顺便来打个招呼。卓大人年轻有为,久仰久仰。” 卓思远拱了拱手:“说到年轻有为,卓某怎敢和玉大人同石将军相比?”本来应该还再说几句客套话的,但是他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取出一本册子双手呈给穆氏,道:“娘娘,这是祭祀用的清单,请您过目。臣本来奉了太子殿下之命,要去五洲馆请玉大人同石将军过府议事,既然在这里碰到了,臣就与他们同去。请娘娘恕臣无状,来去匆匆。” 特地来请咱们?玉旒云怎么听怎么觉得这是句假话,偏偏卓思远低着头,看不见表情。她只有同石梦泉交换了一个眼色:你看呢? 石梦泉不做声:即使有危险你也会去的吧?我自然是陪在你的身边。 玉旒云会意地笑笑:只要我们一起,有什么事是做不成的? 穆氏听他这么说,就道:“去太子府议事自然不要耽搁。我看完了这清单自然派人去告诉大人。” 卓思远顿首表示明白,同时向边上让开了路:“玉大人,石将军,请——” “卓大人请——”玉旒云故意要同他客气一下,实际是想趁他抬头之际从他的神色中寻找些许线索。只是,当卓思远抬脸的刹那,玉旒云心中一震:咦,他的样子……他的样子……我还在什么地方见过? 卓思远并没有骗他们,当真带着他们回到了段青锋的府里。总管太监张郁德说段青锋正在引玉斋里写字,卓思远就引着玉、石二人直朝那边来。 到了那里,只见地上如下过雪一般铺满了纸,每一张上或工整或潦草,都写了一个“匣”字。而案前段青锋依然挥毫不止,一笔写就,立刻就丢了,再写下一张,三人只不过在门口一愣的功夫,就又有好几张太子墨宝被丢在了地上。 “咳咳!”卓思远清了清喉咙。 段青锋抬头看到他们,一怔,道:“你们怎么……” 卓思远道:“殿下,臣虽然费了些周章,不过把两位大人找来了。耽误了时辰,请殿下见谅。” 玉旒云明显地看出段青锋眼中的惊讶:卓思远说的满口胡话。 “张公公,”卓思远转身命令张郁德,“烦你叫人给两位大人准备茶点——太子殿下,臣还有些关于晋王忌辰的事需要跟您商量,能否借一步说话?” 段青锋有些厌恶地皱起了眉头,但是显然不愿意让玉旒云看出自己被臣下耍着玩,所以煞有介事地把笔一丢:“好,两位大人稍候,我去去就来。”便同卓思远走出了引玉斋。 玉旒云看他们走远了,即冷笑一声:“故弄玄虚,其实不过是个绣花枕头!” 石梦泉也道:“看来他原来的计划被公孙天成打乱了,现在还没想出解决之法来,他正郁闷不已呢——不知写的这个‘匣’字是什么意思?” 玉旒云踢开了几张纸,“哼”了一声,道:“雄剑藏玉匣。他是把自己比如成没有用武之地的宝剑吧?匣里龙吟,呵呵,可真能顾影自怜,全是戏子身上的毛病!” 石梦泉替段青锋苦笑了一下:这位太子的确像是个戏子,只不过刚刚演砸了。 他俩在引玉斋里负手信步而走。玉旒云不时地把地上的纸踢向一旁。不觉,就走到了前日那块烧制着曼殊沙华的方砖上,她驻足回头去看墙上那幅段青铮画的画,花海中穆氏王妃栩栩如生,身后的那个男子也面目清晰。玉旒云不禁“哎呀”一声:“这不是那个卓思远么!” 石梦泉听言,也来细看。果然,穆氏身后的男子清秀俊逸,正是卓思远。“他怎么会被画在王妃的身后?” 玉旒云也有同样的疑问。她低头看看那与别不同的地砖:这个有古怪!趁着段青锋不在,且揭开来看看! 一见她低头,石梦泉就猜到她的想法了,所以,她心念才动,挚友已经矮身去掀那地砖。她一笑,也来帮手。两人的猜测果然没错,这地砖并没有砌实,没花多大力气就撬开了,下面是一个方形的坑,内放一个锦盒。 玉旒云才伸手要拿,石梦泉却惟恐有什么机关,自己一把夺了过来,扳动机括,盖子“啪”地一下打开,是平平无奇的一个首饰匣子,里面有两束头发,用一根红绳系在一起,此外再无他物。 “这……”两人互相望望:人说“结发夫妻”,将头发束在一处就是定情之意,这奇特的地砖,还有只能在这个角度看到隐藏人物的画像,这……莫非是穆氏王妃这卓思远有□?莫非是他俩的丑事被段青铮发现了,所以他俩就下毒手将其害死?段青锋对这事知道多少?看卓思远几番帮他,难道他也是这件事的参与者之一,杀死了兄长从而坐上了太子的宝座? 两人心中一时涌起种种猜测。但听外面一阵脚步声,便赶紧将锦盒放回原处,推上方砖,又将些纸张掩盖其上。才堪堪做好,即见卓、段二人走进门来。段青锋道:“两位大人久等了。”神情与方才大是不同。 玉旒云就踏在那天大的秘密之上,气定神闲:“不算久。要成大事,还是得有些耐性。” 段青锋笑道:“呵呵,玉大人果然是一世枭雄,我总算也没看错伙伴。” 玉旒云听言,挑了挑眉毛:“怎么?殿下这话的意思是,我们可以继续昨日未完的话题了?” 段青锋道:“正是。” 玉旒云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能回到正题,实在有点古怪,因抱着两臂,道:“不过,尊师说贵国有不结盟的国策,这事……恐怕有些难办吧?” 段青锋哈哈大笑:“我以为玉大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没想到还拘泥于这点小规矩?国策还不都是人定的?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没有理由为了死的规矩不理活的好处吧?” 玉旒云道:“我当然是犯不着管贵国的国策,不过我跟你们签下一个违反国策的盟约,将来你们若是反悔,你们有的是道理,而我岂不是花了这么大力气只得了一纸空文?” 段青锋道:“两国立约又不是孩童游戏,岂能说反悔就反悔的?再说立约对我国有天大的好处,反悔却说不定会惹得玉大人冲冠大怒,挥军而来呢。” 总算你识相!玉旒云想,道:“所谓买卖不成仁义在,挥军而来倒不至于。殿下愿意同我结盟自然是再好不过了,只是,我看贵国太师和几部尚书都十分不赞成,所以我担心太子签了这盟书会很难做人——而且——”而且,若真要和西瑶南北夹击楚国,她要的是步军水师,而不是一个光杆太子和几个下级军官。 段青锋不用她点破自己的尴尬处境,打断道:“玉大人放心,我不会难做人的。我是一国储君,未来的君主,他们能将我如何?再说,若我有玉大人站在我这一边,识时务的,应该都不会白费功夫来找我们的麻烦吧。” “哦?”玉旒云听出他的弦外之音:莫非是想叫我帮他铲除异己了?这可真是有意思,本来我就打算助他从老家伙们手中夺权,以此收他为己用。不过,若是我提出来,就是我求他,他恐怕会漫天要价。现在他自己提了出来,就是他求我,我倒还可以摆摆姿态,多从他那里得些好处。亏他们西瑶还是重商之国,难道不晓得谈判之时谁先松口,谁就输了么? “殿下的意思……”她故做沉吟,“是……要我介入贵国内部争斗?这……” 段青锋道:“这并非是我国内部争斗。玉大人想,我父王要和赵王爷做交易,这么大的事,难道不是诸位大臣商量的结果么?其实牟太师他们和赵王爷通信已久,整个交易的细节都是他们这些老臣们议定的。只是我在他们身边安插了人,探知内情,觉得此事大大不妥,这才插手。如果现在让事情重新按照他们的计划发展下去,西瑶就会继续支持赵王爷,到时候玉大人岂不麻烦?” 居然拿这个来威胁我?玉旒云皱了皱眉头,不过,就算是他们要帮赵王,在她来说,不过是要提早对付这个敌人而已,而在段青锋,却是要继续——甚至永远——被一群老臣控制。他的赌注更大些。他不能输。所以她还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于是冷冷一笑:“殿下说的也有道理。不过,那盟书上可没有这一条,似乎这一条也不能光明正大的写进去,而且我现在只不过是和石将军两人微服出行,总不能叫我二人不带一兵一卒帮你发动兵变吧?” 段青锋道:“我几时要大人兵变了?以大人的智谋,难道对付一些半截入土的老家伙还需要兵变么?” “那你需要我怎么助你?” “十分简单。和大人此行的目的完全相符。”段青锋笑道,“玉大人只要设法让我父王相信我西瑶和你樾国结盟实是明智之举,这样,大人的目的和我的目的就都达到了。” 呵!玉旒云眯起了眼睛:说白了不就是要我证明给他老子看,他是一个非常杰出的儿子么?这岂不是比帮他兵变还危险?万一被他们出卖到赵王的面前,我还怎么回北方去? 段青锋见她沉吟不语,又接着道:“为表我和大人结盟的诚心,今日就可带大人去看看我们西瑶的铸铁作坊,大人意下如何?” 玉旒云一愣:竟有如此便宜?看卓思远似乎焦急万分的样子,大概在气恼段青锋这样沉不住气。她心中不禁大喜,道:“那可好,我早想见识见识了!梦泉,咱们可得好好看看!” 石梦泉自然点头,不过他心里还是提防着段青锋以参观为名玩什么诡计,尤其看到卓思远那怪异的表情,他就更加怀疑这两人的诚意。只是,勇往直前的玉旒云为着铸箭的技术,一时还担忧不到自身的安危吧。替她扫除障碍是他的责任。 段青锋道:“请。”手一伸,将玉、石二人引出房外,张郁德本是来上茶的,现在改了备马。不时,一行人就出了太子府,策马往临渊城外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我礼拜二要考试,这可是顶风作案上来更新啊…… 01/23/2008 typo correction 06/08/2009 typo correction 此外,因为之前修改了前40章,这次也顺便把后面连不上的改了 49第48章 出临渊城不过两三里,就有一个小盆地。说是盆地其实更像有人在那里笔直地掘地十数丈——因为除了入口的坡道外,盆地四周围都是峭壁,除非是轻功绝佳的武林高手,否则休想要飞身而上——入口处有十来个西瑶士兵把守着,正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石梦泉看大家渐渐接近那入口了,心中更加警觉:如果段氏有何歹意,这岂不成了一个牢房?不过玉旒云却显得毫不在意,或者在这种时候,越是深入对手的领地,越是要显出大将风度吧。 思念间,已经到了岗哨。士兵显然都识得卓、段二人,立刻闪开让路。四人也不下马,一直驰到盆地当中。这时,就可看见环绕四周的峭壁底下都开凿了巨大的洞穴,有如北地一些边民所住的窑洞,只不过,各个洞穴中都有巨大的冶炼炉,所以整个盆地也如火炉般炎热非常。玉、石二人见到有许多强壮的工人,有的挑着碳,有的担着水,还有的用独轮小车推着生铁和矿石——放眼看去,光是在空阔地方穿梭忙碌的就有百人,若加上那些在洞穴炉边的,不知共有多少。西瑶的冶炼作坊规模当真可观。 段青锋飞身下马:“玉大人,石将军,二位打算从何处看起?” 玉、石二人都是领兵打仗的人,对冶炼哪有这许多研究?虽然也去过樾国的兵器作坊,但只不过是听工匠汇报“这种兵器如何强过那种”等等。他们对冶炼的步骤有些模糊的了解,可看到西瑶如此阵仗,只有震惊而已,全无头绪。 玉旒云便笑了笑,也下了马,道:“太子殿下不赶时间,咱们就一处一处看过去,你说先看哪里,就先看哪里。” 段青锋四下里看看,见一个赭色衣服的老者,即叫道:“陈师傅,怎么不见汪侍郎?” 那陈师傅才注意到他,急忙前来拜见,答道:“早晨起就没见到汪大人。” 段青锋皱了皱眉头,道:“那也好。我带了两位贵客来,他们想开开眼界,就请你做个向导。” 陈师傅自然答应,朝玉、石二人微微欠身行礼,就领着一行人向紧靠入口处的一个洞穴走去。 那儿显然就是在分拣矿石了,赤、白、金、青各种颜色都有,工匠们把分拣好的放进不同的竹筐里,自有人一筐一筐推去冶炼。陈师傅言道,这附近有好几个不同的铁矿,出产各不相同,有时即使同一个矿中挖掘出来的矿石也性质各异,不同的矿有不同的冶炼方法,如若混杂一处,不仅暴殄天物,有时还会一无所成。 “光铁就有这么多种?”玉旒云闻所未闻。 陈师傅道:“不是铁有多种,而是铁矿有多种——铁生于石中,自然就是除了铁之外,还有旁的事物,有时是金,有时是磷,有时是硫磺。不过这里也不仅是铁矿,还有别的——比如这个叫‘重石’——”他递给玉旒云一块看起来不过核桃大小的黑色石块,但玉旒云一触手就感觉陡然一沉——果然不愧“重石”之名。呈师傅又给他一块差不多大的灰白色石头,模样就像石英,但是也很沉重。陈师傅道:“这个的样子虽然不同,不过里面有用的那点儿东西却和重石是一样的,没有这东西……” 才要说下去,却被段青锋打断了:“陈师傅,也不必说得那么详细,两位贵客将来也不会亲自去采矿。说个大概就好啦。” 陈师傅自然不能违抗太子的命令,但是又觉得话说了一半有些不妥当,就道:“炼铁不是光靠铁矿,根据你是要造锅还是要造剑,造刀锋还是刀背,需要加其他不同的材料。回头就看到。”说时,就领了一行人朝下一处作坊走。玉旒云觉得这重石委实有趣,就顺手揣在怀中。 第二处洞穴在门口一看竟不见人,却有一道阶梯直通地下,人走上阶梯之后,外头那燥热之感立刻当然无存,阴湿之气扑面而来。 “这下面是洗矿池。”陈师傅说。 “这个我倒是知道。”玉旒云道,“我看工匠把矿石打碎,装进麻袋里,然后在水中浸泡冲洗,除去杂质之后才可以冶炼。是也不是?” 陈师傅点点头。段青锋即道:“既然如此,那此处不必看了,且去下一间。”几人便又退了出来。 下一处作坊是在冶炼矿石,看来和樾国也无多大差别。只不过果然如陈师傅先前所讲,因为矿石不同,冶炼的方式也就有差别。这种冶铁的作坊有五间之多。铸铁成了砧,在樾国,下一道工序就是“灌钢”,又叫“团钢”,即是把生铁片嵌在盘绕的熟铁条中间,用泥巴把炼钢炉密封起来,待生铁均匀渗入熟铁,即成钢。此种工艺系百年前楚人所发明。那以先,各国都用是把生铁烧至半熔,边搅拌边加入铁矿粉,名曰“炒钢”,再以“炒钢”为原料通过锻打增其坚韧——要造好兵器,往往需要“百炼钢”,费工费时。自有了灌钢法,铸造兵器的效率就大大提高。 玉旒云只晓得兵器好不好用,看炼钢的炉子看不出个所以然来。陈师傅解释说,西瑶灌钢以熟铁为料铁,置于炉中,而将生铁板放在炉口,当生铁板开始熔化时,既用火钳夹住生铁板左右移动,并不断翻动料铁,使料铁均匀地淋到生铁液。这样,既使钢材质地均匀,又使铁和渣容易分离,所铸之物件自然杂质少,坚韧非凡。 “果真?”玉旒云虽然还是不大明白其中的道理,但是听到“坚韧非凡”就忍不住要仔细看看,也不顾炉子跟前既热又脏,一径靠近了要瞧个究竟。这时,正如陈师傅所说,生铁板开始熔化了,一个工匠正卖力地搅动铁料,整个炉膛通红一片,冷不防有几星滚烫的铁水飞溅出来,她看得入神,竟然不查。还是石梦泉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拉开。而自己的衣服就被烫出了好几个窟窿。并且,一时用了猛力,早先在江北受的刀伤又隐隐作痛起来。但他也顾不上,只问:“大人,你没事吧?” 玉旒云摇摇头,还不知自己差点受伤,只是被这熔炉吸引,喃喃道:“这还真是门学问啊!” 段青锋笑道:“虽是学问,却是匠人做的事。大人走马观花就好,这里的一切工艺我稍后叫汪侍郎着人写了给你带回去。” 他的意思就是要叫大家继续往前走了。后面有几间作坊也都是在灌钢的,虽然陈师傅说个个不同,但段青锋却以为不必一一看过,因而带着玉、石二人直接到了锻打兵器之地。 “玉大人是佩剑的,就先看剑吧。” 所进之处,工匠正在淬火。一入门就闻到臊臭之味。玉旒云皱着眉头道:“什么味道?” 陈师傅道:“是淬火用的牦牛尿和牦牛油脂。” “怎么用这种东西来淬火?”玉旒云好生奇怪。 “刚出炉时,需要急速冷却,以保证其硬度,之后需要冷得稍慢些,以保证其韧性,所以就要两种不同的淬火液。”陈师傅道,“古人有用两种不同水的,但是差别始终有限。尿液和油脂却正好可以达到这目的。西瑶多牦牛,自然就用牦牛尿和牦牛油脂了。” 哈!玉旒云不禁暗叹:这可真是大开眼界了!于是又向陈师傅详细地询问究竟两次淬火的时间有何讲究。陈师傅知无不言,听得她万分入迷。 石梦泉在一边看着,觉得她就好像一个找着新爱好的小孩子,难得的烂漫可爱——撇开她所关注的实是杀人之物不谈,单单这样专注的表情,就好叫他着迷。 却不意,段青锋突然在他耳边阴魂似的说道:“呵呵,有时我也快忘记了,玉大人哪怕叱咤风云,毕竟也是一个女子。” 石梦泉一愕。听他又继续说道:“这个女子如此与众不同,难怪叫人痴迷。” 这次石梦泉是大大的吃了一惊,扭过头去看,只见这绿眸王子正朝自己邪邪地微笑。他的心里登时就“咯噔”一下。还不及说什么,段青锋又笑着低声道:“石将军,大家都是男人,你的心思我了解得很,呵呵,如果能抱得美人归,实在……” “殿下在开什么玩笑?”石梦泉轻斥,可明显发觉自己的声音在颤抖,脸上也发起烧来。但是好在此间炎热,本来人人脸上都是红彤彤的,故尔不易察觉。 段青锋笑了笑:“我是风月场里混出来的,看得可准了——将军千军万马且不怕,怎么对着自己心仪的女子就没有胆量?呵呵,要不要我帮你一把?” 听他这样说,石梦泉不禁有些恼了:“殿下说话请放尊重些!” 段青锋绿眼中的笑意更深,然而也带上了一点点威胁。“离我皇嫂远一点。”他道。“越远越好。” 这句话说的非常轻,轻得几乎只有石梦泉一个人才听得到,但是一字一字咬牙切齿,仿佛谁若胆敢违抗,他就会把那人身上的肉一块一块割下来似的。石梦泉不禁打了个冷战。再看段青锋时,这绿眸青年已经转向旁边去了,仿佛很不耐烦的样子,催促道:“陈师傅,也该去下一处了吧?小心把贵客热坏了。” 陈师傅这才停下和玉旒云的交谈,向主子顿首领命,然而又道:“拣矿、洗矿、冶铁、灌钢、锻造——都已经看过了,不知殿下还想要带两位大人去看什么?” 打磨就没什么好看的,玉旒云想,樾国的兵器有樾国的规制,而且,就她征战北方的情况来看,还没有哪个国家能使全国的兵器都统一到樾国的那种程度。西瑶不见得有什么高明之处。就是不知道当日见到那尖利无比的箭头是哪一种铁矿经什么工艺制造而成?段青锋虽然承诺写成一本书给她,但老师傅在跟前,问一问也好。于是,她就道:“不知箭簇是哪一种铁?” “箭簇不光是铁。”陈师傅道,“是要用重石一同熔炼。还不知道灌钢要怎么做,只知道炒钢,就是……”正要引着他们过去,忽然听到一阵焦急的脚步声,有人忽道:“殿下!殿下!”就见柳成舟慌慌忙忙地跑了过来。 “殿下,大事不好了——”他才要接着说下去,就被段青锋瞪了一眼,大约是恼他在玉、石二人跟前慌张至斯,实在丢自己的面子。柳成舟便打住不说。 玉旒云轻轻一声冷笑:“陈师傅,殿下有事要谈,咱们且去看箭簇。” 她如此姿态,段青锋更显得有些“此地无银”,只有道:“等等,且看看究竟是什么大事能慌成这样——”才说着,又恍然发觉自己是中了玉旒云的激将法,不得不把坏情况也说给她听,登时又气得想跺脚。 玉旒云只在一边静静地冷笑。 柳成舟边擦汗,边道:“是太师和一众大人们,上枯云禅寺去见皇上了!” 这个消息可真是足够“大事不妙”,别说段青锋和卓思远一时失语,就连玉、石二人也是一怔。不过,玉旒云也料得到:公孙天成这老狐狸还能向牟太师献什么好计?还不是赶紧到武德帝跟前去告段青锋一状?武德帝是个倾向于和赵王做交易的,知道儿子坏了自己的事,还不立刻就下山来主持大局?他们父子两一闹上,动静可就大了。别说是结盟不成,传到赵王耳朵里就麻烦非常。 卓思远道:“殿下,看来得……” 段青锋眉头一蹙,绿眸中闪着冷光:“我自会应付,你送两位大人回五洲馆去。” 卓思远一怔:“殿下……” 可段青锋已经甩手转身而去。不多远,又回来,盯着石梦泉似笑非笑地道:“石将军,可别忘了我刚才的话。” “什么?”玉旒云觉得莫名其妙,看着他消失在腾腾的热浪里,就问石梦泉:“他说了什么?” 石梦泉呆呆的,依稀感觉段青锋方才神情颇像北方雪地里的孤狼,很多东西都可以不在乎,但是自己全心想要保护的,却可不惜任何代价。穆氏王妃?毫无证据,他只是心里一震,接着,连自己也不敢相信,就当着玉旒云的面撒谎道:“我也不知道他说的什么。” 卓思远几乎是监视着玉、石二人回到了五洲馆。两人才一走进庭院,就见到公孙天成好整以暇地坐在花池边饮茶。老先生同他们点头招呼:“两位大人回来了?看来西瑶的早点实在诱人,两位都去了大半天啦。” 玉旒云看到他这种表情就气不打一处来:老家伙好聪明,怂恿了牟太师去告状,让西瑶起内讧,他却不到跟前去煽风点火,半点话柄也不留!现在倒来我面前示威了。若是露出怒容,岂不正叫他看笑话? 当下冷笑了一声,却并不接话茬,径直和石梦泉回到后面的房里去。 掩上了门,石梦泉道:“大人,依你看,段青锋现在到哪里去了?” 玉旒云抱着双臂踱了几步:“我起先想,他师傅去他老子跟前告状,他应该急着去分辩。但是再一想,现在去分辩,岂不是只有被骂个狗血淋头的?我若是他,这时候应该避免硬碰,以守为攻和以攻为守是同一个道理吧。” 以守为攻和以攻为守都是自己掌握着主动权,那么就是说段青锋不选择被动应付,而是想抢先计划下一步。石梦泉想了想,道:“大人的意思是,他去找能帮他解决这个问题的人?” 玉旒云点了点头。 石梦泉看她狡黠地微笑,即问:“怎么,大人猜到这人是谁了?” 玉旒云插着两手:“你还记不记得刘子飞他们那伙老家伙当初喜欢怎么骂我?” ——当初玉旈云刚刚从侍卫府外放出来领兵,樾国的老将都不信她有真本领,议论纷纷,说皇后这枕头风吹得也太过厉害,恐怕这个黄毛丫头将军上了战场要批漏百出,最终还要逃回去向姐姐撒娇,外头的烂摊子又要由这些老将来收拾。于是,“找姐姐撒娇”和“夹着尾巴逃跑”几乎成了老将们挂在嘴边的戏言。石梦泉当然记得。 玉旒云道:“姐姐究竟能在皇上面前帮我们多少,外人不知道,你我总晓得。她是个与世无争的人,轻易也不会为咱们求什么,但是咱们若麻烦,她在皇上面前说话的分量还是不可否认的吧?” 石梦泉点头:他二人今日的地位固然是出生入死争打回来的,但从前几次玉旒云遇到麻烦,玉朝雾皇后都在庆澜帝跟前求情,庆澜帝才不顾朝臣们的闲言闲语,再三从轻发落。西瑶的朝中有一个似玉朝雾皇后这样的人物吗?穆氏王妃?应该不可能。那么,还有……啊,难道是—— 他心中一闪,和玉旒云异口同声说道:“孝文老太后!” “段青锋就是孝文太后抚养大的。”玉旒云道,“晋王妃先前不是说,老皇帝在时,孝文太后就参与商议国事,以致有人怀疑会二圣临朝,后来又有人怀疑她想自己称制——说明这个女人还是很不简单的。我想,她或许很有野心,但毕竟自己无法出来做事,所以不如支持段青锋这个孙子……” 石梦泉倒没有想到“野心”这一层,只道:“听晋王妃描述,当今西瑶皇帝应该是个十分孝顺的人。如果段青锋能使祖母出面为自己说情,这一关就好过得多。” 玉旒云点头道:“不管怎么样,老太后是个关键的人物。如果能让她来出面说句话,让武德帝和咱们结盟也不算什么难事吧。” “大人的意思,是现在跟去慈济庵找孝文太后?” 玉旒云道:“当然。”不过她朝门口撇了撇嘴,道:“那老狐狸就坐在出五洲馆的必经之路上,咱们有什么动静,他都能看到——他还不立刻去给咱们捣乱?” 石梦泉笑道:“要想瞒天过海的确困难,但是要瞒住一个人,倒还难不倒我。”说时,伸手一推后窗。 玉旒云哈哈大笑,朝香炉里多加了好些檀香。“让老狐狸以为咱们在这儿焚香喝茶。”说着,率先一跃扑出窗去。 石梦泉紧随在后。两人攀上一株梧桐树,不费吹灰之力就荡出了五洲馆院墙之外。可巧不知什么人把几匹马拴在路边。两人便各挑了一匹。玉旒云笑道:“可惜不是那公孙老儿的,否则倒可出出我心里的这口恶气——公孙老儿大概爬不上马,只能骑驴。” 石梦泉知她把公孙天成恨得牙痒痒的,也就顺着她的意,接茬儿道:“不是有句老话‘骑驴看唱本’么?” “可不?”玉旒云笑道,“咱们就跟他走着瞧!”说着一拍马,直朝城外而去。 因为先已由段青锋领着出过一次南门了,所以这一回就轻车熟路。到城外,打听了慈济庵的方向,就马不停蹄地赶过去。约莫二十里地,见到了一座庄园,正是萱懿山庄。再过不远,便看到慈济庵的山门,因为只有台阶,便下马拾级而上。但见木叶葱郁,听鸟语啁啾,觉得此间果然是世外修行之处。 大约因为有太后在此出家,庵堂全赖皇家供养,并不倚靠香客,一路上也未见朝觐之人,只有几个看起来像是附近山民模样的男女,背着半人高的竹篓在林间劳作。他们似乎是在挖什么草药,小药锄一戳一勾,就把所要的花草丢进竹篓里去了,又快又准。 玉旒云在书里看过西瑶是天下药材的宝窟,暗想:这些山民看来以采药为生,熟能生巧啊! 两人行了没半个时辰,就见到慈济庵了。大门关闭着,显然是不让人随便来烧香的。 也不知段青锋在哪里?孝文太后又在这庵堂的什么地方?他们为免打草惊蛇,不好上前去叫门。玉旒云便向石梦泉使了个眼色,示意一同转到后面去,跃墙而入。 两人来到了庵后,见是好大一片银杏林,高大的树木枝桠交错,正适合攀爬,那树冠虽然已开始显出金黄色,但依旧茂密,正可隐蔽行藏。两人就轻身一纵,跃到紧挨院墙的一棵树上,攀着巨枝,朝庵内张望。 里面倒也看不出什么特别,收拾得十分干净,地上连一片落叶也没有,回廊里有几个青年尼姑正跪在地上用水擦洗方砖,又有两个中年尼姑捧着茶壶、茶杯正穿过庭院。 玉旒云用手轻轻一指:看来似乎是要招待客人,莫非就是段青锋?且看她们上哪里去! 两人于是悄悄地由一棵树荡到另一棵树上,这便看到那两个尼姑走到院子的一间茅草亭前,行了礼。听里面人道:“有劳。”她二人就放下托盘,转身离去。这时,玉、石二人便看到一个老年尼姑和一个未截发但也穿着缁衣的老妇人坐在亭内下棋。那老尼姑看装束是此间住持,那么带发修行的老妇人应该就是孝文太后了。 玉、石二人互望了一眼:咦,段青锋呢? 正奇怪,石梦泉忽觉颈上火辣辣一疼,伸手一摸,是被树枝割开了一条血口子。玉旒云皱了皱眉,摸出块帕子来叫他按住伤口,自己要去把那害人的树枝折断。可是,她才一探手,只觉手背上一热,竟然也被割开了一道口子。石梦泉见到,连忙又把那手帕递回去,帮她把伤口按住。玉旒云摇摇头:我这是小意思。但又恼火地看了看那树枝,暗骂:还真厉害,便是刀剑也不过如此。 才想着,听耳边“嗤”的一声,还未反应过来是什么状况,已经被石梦泉一把拉到怀中。她扭头一看,石梦泉的袖子被划破了——若不是他这样保护,恐怕遭殃的是自己的脖子。她心中一凛:这不是树枝,是有人要杀他们! 从树上看下去,四周并不见一个人。是什么样的高手?莫非是楚国武林的匹夫们终于追了过来?两人都不曾带得兵器,在这敌暗我明的状况下,为了不任人宰割,只有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不放过任何的风吹草动。只是,明艳的秋阳下,每一片银杏叶都仿佛自己在发出哗啦啦的响声,根本就无法判断下一次攻击在何时,又来自何方。 石梦泉想:这些银杏树与其说是我们的掩护,倒不如说是替敌人隐藏行踪。如果到明处去,也许能引得他们出来,才有得一拼。因此向玉旒云使了个眼色,表示自己要下到空地上去。 玉旒云知道他此举除了要引出敌人之外,也是想把攻击都吸引到自己一个人身上,从而保护她的安危,因而拉住他的胳膊,无声的道:我同你一起去,落单了反而不安全。 石梦泉只好点了点头。但就这当儿,听得“嗤嗤嗤”好几声响,两人都来不及防范,手臂、脸颊、脖颈就已经伤了好几处。玉旒云又听到耳边有利刃划空之声,这一次迅速地探手抓了过去,虽然手掌一疼,但是握紧之手,发现那袭人的暗器是软的,拿到眼前看看,原来竟是一片银杏叶。她不禁骇然:摘叶飞花皆可伤人,这凶手倒是厉害! 这时石梦泉也截下好几片伤人的树叶了。“大人,”他道,“此地不可久留,快走!”说时,拉着玉旒云就要跃下数去。 岂料,他们方一抬脚,四面八方的银杏枝叶都好像是长了眼睛似的,哗啦啦一齐飞舞地来,片片叶子都像是小刀,一触身便是一道血口子。两人向东,这些叶子就从东面挡,两人向西,这些叶子又在西面拦着,根本就寸步难行。 玉旒云恼火地暗骂:还有妖法不成?我就不信这个邪!提脚使劲一踏,听“喀嚓”一声,银杏枝断裂,两人就随之一起落到了地上。 她这一反应出其不意,攻击果然停止了。但只是片刻,又见有一件事物迎面飞了过来。这时没有枝叶的阻挡,躲避也容易得多。她闪身让开,同时也判断出那“暗器”的来路——正是前面的树林。“藏头露尾!”她冷笑道,“看你们还有什么花样!” 那树林中“嗖嗖嗖”又射出好几根树枝来,分为数路,直取人的要害。好在石梦泉眼明手快,折下一枝银杏,挥臂扫了过去,虽然将险着全数化解了,但是胳膊也被震得生疼。他心下骇异:这些对手的功夫远在玉大人和我之上,若要取我们的性命,早也就得手了。不知究竟是何用意? 玉旒云也折了一根树枝做兵器,护住自己周身:对手并不急着杀他们,但这样一来动静大了,一定会被慈济庵里的人发现。可恶! 转瞬之间,两人又和看不见的敌手斗了好几个回合,渐渐觉得有些吃力。 如此下去可不是办法,玉旒云想,总要引得这些人现身,才好做下一步的打算。她暗暗思量着对策,突然卖了一个破绽,仿佛被树枝打中要穴似的,踉跄了一下即仰天摔倒。石梦泉抢步上来相扶,却被她一把抓住猛地拽倒在地。 “大人——” 玉旒云眨了眨眼睛,叫他配合,石梦泉也就立刻会意。 果然,两人才倒下没一刻,树林里一阵响动,有好些鲜艳的衣衫晃了出来——对手竟是方才路上看到的那些山民! 如果是西瑶人,那就好办些。玉旒云“噌”地一个打挺跳了起来:“你们西瑶人便是如此待客的么?好歹你们太子殿下也待我二人为贵宾,你们此举究竟是何居心?” 有一个长着山羊胡子的知道被骗了,那撮胡子气得一翘一翘:“两个大男人爬到尼姑庵的院墙上,这也是‘贵宾’的举止么?” 玉旒云听他如此说话,知道自己的处境并不十分危险,因道:“我只是爬到了树上,并没有上尼姑庵的院墙。莫非你们西瑶有国法,说是树也不让人爬么?” 山羊胡子道:“你休要狡赖。你们两个驰马来到山下,又一路走了这么长的台阶来到这里,难道是只想爬树?” 玉旒云掸了掸衣服:“我不想爬树,那你说我想干什么?” “师兄,”旁边一个穿着五彩百褶裙的中年妇人道,“不要同他们罗嗦,瞎子也看出来他们是来找太后的。存心不良,先把他们捆上再说!” 她说这话的时候,身边一个少年已经从腰里解下根绳子,翻腕子一甩,蛇一样直朝玉、石二人卷来,道:“师叔,看我的——” 玉、石二人看绳子夹着劲风,细枝树叶漫天翻飞,估猜适才满树银杏叶拦住自己去路,就是这少年的杰作——西瑶国小,竟有如此高手,真是卧虎藏龙,不可小觑! 心念转动间,绳索已经到了近前。石梦泉怎能坐以待毙,劈手就去拿这“毒蛇”的“七寸”。不过,玉旒云却轻轻拉了他一下,低声道:“让他们绑,反正我们也要去见太后。” 石梦泉一怔:也有理!但若是万一……少年的绳子可不给他“万一”的机会,只是这一愣间,绳子已经把他的手腕缠住。跟着,那少年好像杂耍班的猴子一样敏捷地在四周一通闪转腾挪,正把人看得眼花缭乱之时,他已将玉、石二人背靠背捆了起来。罢了,拍拍手道:“师叔,师伯,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师叔,也就是那中年妇人笑了笑,道:“有长进,不错,不错。” 而他师伯,也就是那山羊胡子,拈须摇头:“年轻人就是沉不住气。你师父的这一手‘情丝万缕’本来是设下了套子让敌人钻,他们一挣扎,就自然而然地被捆住。你倒好,自己跑来跑去,像个转向的蜘蛛。你师父泉下有知,肯定很生气!” 少年被泼了冷水,撇了撇嘴道:“谁让师父去世得早,没教好我呢?” 山羊胡子一指弹在他脑门上:“臭小子,师父领进门,修行靠个人。 少年捂着额头:“哎哟,师伯,你这个‘弹指神功’什么时候要是也传了我,我就所向披靡啦!” 山羊胡子瞪了他一眼:“你想得倒美。打祖师爷的时候起,咱们苍、白、赤、玄四系就各自练各自的那一部分武功,唯其如此,个人才能精通自己的本分,而四人一起才能合作无间。你如今自家的功夫都还没练成,就想着违反祖师教训,学旁人的功夫,我要代你师父好好收拾你!”说时,作势要打。 少年连忙求饶:“不敢了,不敢了。师叔救我!” 那中年妇人在一边嘿嘿笑:“你师伯野蛮不讲道理,我可没有办法!” 玉旒云见他们三人竟然把自己和石梦泉晾在这里不理,自顾自玩笑嬉闹,正是既好气,又好笑,道:“咳,三位要处理家务事,本来不该打搅。不过,我和我的朋友对你们什么苍、白、赤、玄没有兴趣,麻烦你们先把咱之间的事解决了,再慢慢料理你们的家务事,如何?” 山羊胡子瞟了她一眼:“你现在被我们捆了,是肉在砧板上,我们爱怎么处置你就怎么处置你,爱什么时候处置你,就什么时候处置你,你管得着么?” 玉旒云一愕:几时有人这般同她说话? 山羊胡子却是当真没把她当一回事,继续和那妇人争论,质问她为何骂自己做“不讲道理”,妇人也不甘示弱,有一句没一句地同他拌嘴。那少年搀和在其中,这边帮帮,那边帮帮,惟恐天下不乱。玉旒云见到他们三人如此,虽然气得要命,却也只能干着急。 石梦泉试着要挣开绳索,但很快发现其材料坚韧无比,自己只是白费力气而已,只好另想他法。他仔细地打量这三个西瑶高手,山羊胡子头上包着青布包头,妇人扎着鲜红的围腰,而少年则系着雪白的汗巾——他们说什么“苍、白、赤、玄”应该指的是《易经》“四象”,看来山羊胡子就是苍龙,少年是白虎,妇人是朱雀,却不知那个玄武在何处? 且想着,忽然听到山羊胡子“哎哟”了一声,跟着妇人和少年也都呼痛,只见他们各自摸着头顶,而有几粒黑色的事物“扑落扑落”地掉在了地上。玉、石二人待看,只是普通的山胡桃而已。又听那山羊胡子骂道:“好你个死老太婆,竟然敢暗算你师兄我?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他是朝着慈济庵里喊话的。尾音还没落,就听里面女人声答道:“师弟,你满口胡言,偏偏嗓门还这么大,吵也被你吵死了。”便见方才同孝文太后下棋的那个尼姑飘然而出——也不见她怎么抬手动脚,就上了墙头,接着仿佛散步似的朝银杏树上小小迈出一步,便稳当当立在一枝手指般粗细的树枝上,气定神闲,道:“阿弥陀佛,这里是佛门清净地。白翎,你两个师叔师伯老糊涂了,难道你年纪轻轻也不晓得么?”看来这缁衣尼姑就是玄武了。 少年白翎挠了挠头,不待回话,山羊胡子已经骂道:“哈,你个死玄衣,无论如何依照入门的先后顺序,我苍翼都是你师兄,你怎么二十年来死性不改,非要装大?” 老尼姑玄衣白了他一眼:“按照咱们这辈的入们顺序,我自然是晚过你,但是我师父比你师父先入祖师的门,而我祖师比你祖师先向翦大王学艺,所以无论如何,我都是你师姐。你问问朱卉,她服是不服?” 妇人朱卉皱了皱眉头,似乎是夹在中间不好回答。苍翼就怒冲冲地道:“你问她干什么?这根本就不关她的事。无论怎么论资排辈,她都是老四!现在是你自己非要冒充老大不可!我就不明白,你已是方外之人,还争这虚名做什么?” “哼!”玄衣毫不示弱,“既然你也知道是虚名,又为何要来争?” 他俩都是一把年纪了,却像小孩似的红着脸争执,慢说朱卉和白翎两个面面相觑,玉旒云也是大摇其头:“两位前辈,你们一个说我们是爬墙头的登徒子,一个又嫌大家在此打闹声音太大,可是现在究竟是谁站在墙头上,又是谁的声音比较大呢?” 她如此一说,苍翼来了精神:“可不是!死老尼姑,你站在墙头上做什么?你的嗓门可比我大多了,不信叫太后娘娘来评个理!” “呸!”玄衣啐了一口,“我几时站在墙头上?我分明是站在树梢上!还有你——”她瞪着玉旒云:“好漂亮的小白脸,果然会耍嘴皮子。你想挑唆得我们自己起内讧么?我才不上你的当!这就把你们丢下山去,看你还有什么花样!”说时,衣袂飘飘,大鹏鸟一般从枝头飞下,像是随手拣起根稻草似的把玉、石二人拎起,做势就要朝山下走。 糟糕!玉旒云暗呼。 可偏偏此时,听到院墙里又一个女人声道:“玄衣,我们都是出家人,怎可害人性命呢?他们既然是来看我的,我也没什么不能给人看的,你就成全他们,带他们进来吧。”显然,这是孝文太后大了话。 玄衣听言,应声“是”,就轻轻一纵回到庵内。而她的另三位同门也都跟随在后。 玉旒云和石梦泉便被带到了孝文太后的跟前。这时离得很近了,两人才发觉孝文太后虽然年迈,头发花白,但是眼神清澈安定,自有一份不可言喻的庄严气度——西瑶的女子多是媚骨天成,有种很难脱掉的风骚,似穆氏王妃般雍容温柔已经少见,像孝文太后这样,穿着缁衣也有皇家风范的也许再找不出第二人来。玉旒云心中当时就是一动:她看来倒不像是西瑶人啊! 孝文太后微微笑了笑,道:“两位要见我这老太婆么?我好稀罕么?”又朝白翎招招手:“把他们松开。” 白翎依言行事。苍翼和玄衣两个虽然方才斗个没完,但这时都敛容正色,眼睛眨着不眨地盯着玉、石二人,生怕他们会做出什么对孝文太后不利的举动。而玉旒云只是活动了一下筋骨,道:“太后自己觉得不稀罕,我玉某人却久仰了——青锋太子殿下文武双全,我很想拜会拜会一手教导他的太后娘娘您——娘娘在上,樾人玉旒云有礼了。” 大约是没有料到玉旒云会直截了当地自报家门,众人都是一愣。唯孝文太后依旧微笑,道:“玉……啊,虽然我身在空门,但是也都听说过玉将军的威名,该是我久仰将军才是。那这一位是……” 石梦泉赶忙也行礼:“在下石梦泉。” 孝文太后微笑还礼:“两位这么远来到我国——方才听你们说,你们是太子的贵客,那便不要在我这庵堂里耽搁时间。我这里除了茶水,真没什么好招待的。” 才见面就在逐客,玉旒云想,那还不摆明了此间有古怪?段青锋必是躲在这里。老太后不知现在究竟有什么想法,她对段青锋的计划知道多少?我不可轻举妄动。因道:“我们不赶时间。其实刚才和太子殿下去看炼铁,才在兴头上,突然他就有急事走了。我们后半天时间就空了出来,正好来拜会太后娘娘。” 她下个很明显的套子,孝文太后毫不在意地往里钻:“哦?什么事把他急得连贵客都撇下了?” 玉旒云笑道:“我哪里晓得?大约是他和贵国皇帝陛下之间有了什么误会吧,我正是来这里问问他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 孝文太后道:“哦?他和皇帝之间有误会,那应该是上枯云禅寺去找皇帝了才是。将军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玉旒云道:“我总觉得殿下应该是来见您了才对。” 孝文太后微微挑了挑眉毛:“何以见得?” 玉旒云抓住了那一刹那的变化,道:“我行军在外,常常找不到清水喝。如果打来一桶浑水,我一定不会去搅和,因为只会越搅越浑。应当等泥沙慢慢沉淀下来,再用纱布过滤,这就可以得到清水了。我想,解决人和人之间的误会,也是一个道理。” 孝文太后闲敲着棋子:“将军可真会说话,莫非把我比作他们父子之间的纱布么?” 玉旒云缓步上前,瞥了一眼那残局,笑道:“娘娘可别小看了这纱布。我们行军在外,若没有它,就喝不到清水。而一个国家之中,这做纱布的人除了可以维系自己人之间的关系外,还可以把一些可恶的小人像滤泥沙一般阻挡在外,实是必不可少之物啊!”她边说边仔细注意着孝文太后的表情。 可惜,孝文太后低下了头去,仿佛是对局思考,接着,落了一子,道:“将军也太看中我这老太婆了。” “怎么会?”玉旒云也拿了枚棋子应对,“娘娘不介意同我这小辈玩一局吧?” 孝文太后道:“将军远道而来,我招呼不周,你若有兴趣,我自然奉陪。” 玉旒云道:“那正好。不知青锋太子爱好下棋么?在樾国和楚国我们都只是匆匆一面,现在在西瑶又偷偷摸摸的,还没有切磋过。”她故意泄露了段青锋到楚、樾两国议盟之事,试探孝文太后。 孝文太后对这后半句话置若罔闻,只淡淡道:“他不好此道,就爱演戏。玉将军肯赏脸,就去绿窗小筑看他的戏吧。” 越是故意回避就越是有问题,玉旒云想,如果一个祖母得知孙子瞒着自己到别国去,听到消息后应该会问长问短才是。她显然是晓得段氏行踪的。因继续试探道:“那儿的好戏我早也欣赏过了。我还陪着他做了好几折戏呢,不知太后娘娘您有没有雅兴陪孙子做戏?” 孝文太后摇头:“我都一把老骨头了,看着就好。” 玉旒云道:“戏台上纷纷扰扰,能袖手旁观也是福。不知娘娘对殿下的新戏有什么点评?又觉得这戏怎生收场才好?” 孝文太后正要落子,稍稍犹豫了一下,道:“戏要怎生收场,自然是问写戏的人,所以将军应该去问太子。我可回答不了。” 玉旒云笑了笑:“写戏的人?我却不认为此人能控制情节的发展——如果是木偶戏倒还差不多,但是真人上了台,每个戏子都有每个戏子的想法,都有私心,又各有本事,明里暗里每人改上一点儿,这戏就面目全非了。” 孝文太后道:“若是如此,就该去问问每个演戏的人。玉将军在沙场上能运筹帷幄,相信只要和每个戏子稍作交谈,就能审时度势,判断结局了。” “稍作交谈?”玉旒云轻轻一笑,看了孝文太后一眼,恰巧老太后也看着她呢,于是她的笑意就更深了,道:“太后娘娘的这个建议真是高明,我一定会照着做。不知娘娘觉得贵国应该和我国结盟,还是和楚人结盟?” 此言一出,众人又是一愣——石梦泉早听出她和孝文太后一直打着暗喻,岂料会突然挑明? 孝文太后手执棋子悬而不下,半晌,笑道:“我是个不问政事的出家人,如何知道这个?” 玉旒云道:“娘娘方才建议我去绿窗小筑看戏。不知娘娘晓不晓得那里有一副极好的对联,曰‘谁为袖手旁观客,我亦逢场作戏人’?” 孝文太后的棋子终于落下了。“那副对联我倒没听说过。”她道,“不过有另外一副我觉得是极好的——看不懂莫吵请问前头高明者,站得住便罢须留余地后来人。不知将军以为如何?” 这分明就是嫌我问得太多,逼得太紧,玉旒云想,不过这就愈加表明她应该是参与在段氏计划之中的。那么她一定会帮段青锋解决牟希来等一群人。就不知她自己对结盟之事持什么态度?这老妇人心计如此之深,可要花一番功夫来对付! “玉将军,该你了。”孝文太后指指棋盘。 玉旒云将棋子一丢:“晚辈棋力有限,认输了。”说着,站起了身:“多承娘娘教导,晚辈受益匪浅。我二人打扰娘娘也很久了,就此告辞——”即抱了抱拳,招呼石梦泉动身。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道:“既然娘娘喜爱看戏,我们一定竭尽所能做一出精彩的,还望娘娘不吝捧场。” 这一次孝文太后的眼中有少许惊讶,但又搀杂着一些赞赏:“我年纪大了,不能远送。就让他们几个送送你们吧。” 她指的自然是苍翼、朱卉等人。这哪里是“送”?分明是监视他们乖乖离开,不再有其他动作。石梦泉知道玉旒云不会就此罢休,一定还要再折回来,但有这四个高手在,恐怕十分困难。 他看苍翼等三人都略带威胁地笑着,做了个“请”的动作,叫他们出门。只有暗道:看来得随机应变,再做打算了。因护在玉旒云身边,举步朝外。 可又听玄衣喝道:“慢着!我这里好歹是尼姑庵,叫其他的弟子们看见了终归不好,还是委屈你们从哪里来就由哪里出去吧!” “哈哈!”苍翼大笑,“师妹,你总算说了句有道理的话!就这么办!”说着,一把捏住石梦泉的肩膀,提着他飞出了墙外。而朱卉也几乎是同时拉住了玉旒云的胳膊,一跃而出。白翎跟在后面,不忘同孝文太后和玄衣告别。但玄衣只是惦着骂苍翼:“师弟,你成天胡说八道,就不怕舌头生疮么?” 苍翼哈哈大笑:“我如果是胡说,舌头早就生疮了,既然现在还没生疮,就证明我说的全是真的!”话音落时,已去得远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周末是毕业典礼,下礼拜我在纽约,不一定能上来,自然也就不更新。大家多等等吧。放假后我也许会发飚一礼拜更新两到三次…… 注意,这一章里大家应该看到前文那瞎老头的故事是如何继续下去的了:) 01/23/2008 修改错别字 03/14/2009 错别字 06/08/2009 typo correction 此外,因为之前修改了前40章,这次也顺便把后面连不上的改了 50第49章 苍翼等三人直把玉旒云和石梦泉“押”出了山门,又监视着他们上马,丝毫也不给二人中途回头的机会。玉、石二人知他们武功高强不便与其硬碰,只有老老实实地朝临渊城方向走了一段,甚至,因忌讳那内功高强者可以听到极远处的声音,也不敢就商议对策,直到走出了一里多地,这才喘了口气。玉旒云也恼火地骂了一句:“南方怎么有这么多江湖高手?” 这句话抱怨的成分居多,如果是询问,就多余了——南方千年文化源远流长,自然是文学、武功都研究得登峰造极;而在北国,牧民出身的百姓虽然剽悍,却对打斗之道懵懂无知,那些身手敏捷又有力气的人多愿意被选作禁军,光宗耀祖,自立门派开馆课徒却不在其考虑之范围;所以,在北方江湖豪侠几乎是绝迹的。 如果能收服那个神秘的瞎老人,玉旒云想,让他训练禁军,或者组建一支专门的队伍来对付南方的武林匹夫,不知多久才可见成效? 石梦泉回头望了望,见黄昏的树林安静得仿佛一幅画,并没有人行走其间的迹象,他推测苍翼等人不曾跟踪而来,才道:“要说高手,这几个人比楚国的那些都厉害得多,难怪一国太后在此出家,却连皇宫卫队也不见。” 玉旒云哼了一声:“这个孝文太后果然老辣。用卫队既显眼又没有什么实际的用处,自然是找这些武林高手贴身保护得好。”她想了想,又道:“不过,西瑶全国上下不是都信佛么?如此多的善男信女,孝文太后又是个贤德妇人,西瑶跟别的国家也没有仇怨,用这些武林高手日夜守护,岂不有些浪费?” 本来武德帝是个孝子,找最好的护卫来保护母亲是情理之中的。石梦泉听玉旒云特特地提出来议论,就知她另有怀疑:“你是说老太后原有野心,和朝中大臣也可能有不和,所以怕人加害自己?” 玉旒云点点头又摇摇头:“谁知道?这老妖婆实在是厉害。如果是旁人,咱们捉住了把柄也许可以要挟他为咱们办事,但是这个老妖婆,若是咱们找出她什么不愿人知的秘密,恐怕她会想方设法让咱们死无葬身之地。” 石梦泉愣了愣:他还没把孝文太后想得如此可怕。不过他知道,玉旒云总是把对手往坏里想。于是笑笑,不置可否。 两人于是一边想着下一步的行动一边默默地走了一程,见到迎面走来一个尼姑和一个樵夫。渐近时,便看清那尼姑的面目,可谓丑陋异常:左半边脸几乎完全被一快鲜红的胎记所覆盖,而右半边脸上又布满了雀斑,一双眼睛原本生得灵活无比,但配在这样的脸上只愈发显得丑怪。可这尼姑却不见一点自卑之气,反而笑得开心,仿佛正同那樵夫抛媚眼。只听她说道:“你这死没良心的,这一点便宜的胭脂就想打发我,门儿都没有。” 樵夫涎皮赖脸地同她嘻哈:“这可不便宜,这是楚国来的,稀罕着呢!” 丑尼姑道:“楚国来的?就算是这样吧,但你只买了这么一丁点儿,够人家搽几次?” 樵夫笑道:“别人就只能搽几次,不过你就可以搽十几次啦!”言下之意,丑尼姑本来半边脸就是红的,可以省下不少胭脂。 丑尼姑居然也不生气:“你倒会精打细算,真正过起日子来不晓得如何。” 樵夫道:“你跟我过一过不就知道?”说时,用肩膀碰了碰尼姑的身子,甚是暧昧。 丑尼姑啐了他一口:“没正形的,有人来了,叫人家看见!” 樵夫抬眼瞥了玉、石二人一眼,道:“怕什么?脸生得很,既不是慈济庵的人,也不是萱懿山庄的人,看了也是白看!”说这话时,竟然空出一只挑担的手来,揽着尼姑的腰要去亲嘴。 玉、石二人其实早就扭过了脸去“非礼勿视”,但听到“慈济庵”和“萱懿山庄”,心中都是一动:这尼姑是慈济庵的!两人互望了一眼:若是扮成丑尼姑和樵夫混回山上去,岂不便宜?就不知这两个人是不是也身怀武功? 于是就不动声色,两下里擦肩而过。只听樵夫埋怨丑尼姑道:“你今天怎么出来得这么迟?害我等得脖子都直了。” 丑尼姑道:“太子殿下突然跑了来找太后娘娘,一招呼就耽误了。” 樵夫道:“招呼太子还轮到你?我看你定是发了花花心事,指望见到太子就能跟着进宫去做太子妃了吧?” 丑尼姑瞪了他一眼,啐道:“好哇,你竟如此污蔑我!太子殿下这样的人物,谁不想见一见的?就见一见也犯你的忌讳了?我向日在你身上的心算是白用了。你以后都别再来找我!”说着,狠狠在樵夫的脚上一踏,佯做发怒,径自朝前跑。 樵夫大概久也不沾腥,对这丑尼姑更是“情人眼里出西施”,见她生气,立刻丢下担子追赶,口里“心肝”“肉肉”叫个不歇。玉、石二人虽听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但见这一男一女动作笨拙,估计多半只是普通人,这时再不出手,就要丧失大好机会。两人于是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同时反身朝后扑去。石梦泉一掌切在樵夫的后颈上,这汉子哼也没哼一声就扑倒在地,玉旒云则是用手肘撞在了丑尼姑的后心,这女人也顷刻软倒。两人不禁心下大喜:天助我也,得来全不费工夫。 当下,玉旒云拖着丑尼姑,石梦泉拽着樵夫,各自去乔装打扮。不时,已扮就。石梦泉抹了满面尘土,尽是烟火之色,虽然细看之下还掩不住清俊,但已足够掩人耳目。而玉旒云则半边脸血红,另半边脸麻麻点点,连石梦泉都被吓了一跳:“大人,你怎么……” 玉旒云颇为得意:“不是你给你的相好买了楚国的胭脂么?正好派上用场。” 石梦泉指着那雀斑道:“这又是……” 玉旒云得意地一笑:“这尼姑显然是成天就想着会相好,出门都带着画眉的炭条。” 石梦泉才也明白。事不宜迟,他挑起了樵夫的担子,两人快步往慈济庵走。 一路上没有遇到阻挡,也未看见林中的山民,回到了庵堂门口,才见到苍翼等人。苍翼正在指点白翎武功,但实际还是在和玄衣斗气。他一边演练一边道:“怎样,师侄,我比那尼姑可厉害得多了吧?”白翎和朱卉想是早就习以为常,故尔只是笑,并不答腔。玉、石二人从正门经过,又绕到后面寻找柴米进出的小门,这三大高手竟然全没发觉。 在小门上敲了几下,便有人来应。石梦泉哑着嗓子学那樵夫的声音回答了,就有一个中年尼姑来给他们开了门。尼姑面上尽是厌恶之色:“快去放好了柴就走,要做什么丑事,不要叫我看到!”说完调头便走。 原来丑尼姑和樵夫的□已经尽人皆知了。在玉、石二人,这不啻又是一个大好机会。他们走到柴房,柴房里的尼姑们就纷纷回避,走到厨房,厨房里的尼姑们也全都躲开。眼见着天慢慢黑了下来,正是隐藏形迹的好时机。两人就是混着墙根儿悄悄摸索,不多时,就听到一间房里有段青锋的声音:“祖母,孙儿错了。”玉、石二人大喜,就躲在窗口的一株桂花树下,屏息细听。 只听孝文太后冷冷道:“你这是认错么?老太婆我可不敢当。你眼里早就没有我这个祖母了吧?” 段青锋默然不答。 孝文太后继续冷冷道:“也难怪。你今年也有二十六岁了吧?那可不是翅膀硬了,该自己飞了么?我老太婆的话自然是当成了耳旁风。” 段青锋“扑通”跪下:“孙儿真是知错了。” “你知错了?”孝文太后道,“那你且说说你错在哪里。” “孙儿错在不该自作主张。”段青锋道,“不该到楚国去引他们也来议盟。” 哎?玉、石二人互望了一眼:听这意思,莫非孝文太后的本意是只和樾国结盟的?那这岂不是对他们大大的有利? 听孝文太后道:“这是错吗?如果是错,你为什么要去做?” 段青锋答不上来,愣着。 孝文太后道:“你是我一手教养出来的,如果明知道是错的都还要去做,那岂不就是我教养的失败?”她叹了口气,继续道:“我不要你像那班奴才似的,动不动就跪地认错,我要你好好把这事的前后跟我说一回,究竟你是怎么考虑的,为什么要到楚国去找程亦风?” 段青锋似乎有些疑惑,先抬头望了祖母一眼,才道:“孙儿只是想,楚、樾是死敌,如果让他们知道彼此都想和我西瑶结盟,一定会相互竞争,则我国就可得到较优厚的结盟条件。” 这是常理,玉、石二人早就料到。孝文太后也不例外:“这考虑得很对,你也照着计划把楚、樾两国使节都引到临渊来了,正好可以漫天要价——你现在说自己错了,何错之有?” 段青锋怔了怔,不知怎么回答。 孝文太后摇头叹息:“整天说自己‘错了’,却其实连错在哪里都说不出来,下次还不是一样要犯错。那认错还有什么用?” “孙儿错在不该引了公孙天成这个狡猾的家伙来到临渊。”段青锋急着要应答,也顾不上说出来的话究竟合不合道理——他自去楚国叫人来结盟,谁能料到来的人是狡猾还是愚笨呢?再说了,如果楚国派个愚笨的人来结盟,那才不合常理。 孝文太后长叹:“罢了,你想不出错来就不要胡说。我来指给你看,若是我说的有道理,你就记住了,以后不要再犯,若是我说的没道理,你尽可以提出来。我这里不是一言堂,为的是你将来好,你晓得不?” 段青锋自然点头称是。 孝文太后就道:“楚、樾之争由来已久,从开始到现在,孰消孰长,你总看得出来。” 自然是楚国越来越弱,而我樾国越来越强,玉旒云想。 孝文太后道:“就这形式看来,如果我西瑶不插手,樾国总有一天会灭了楚国的。换言之,我国若是介入,能改变局势的选择只有一个——就是和楚国联手消灭樾人。” 玉旒云不禁一惊:怎么说着又好像偏向楚国那一边了? 段青锋似乎也是不解:“祖母,要这样说,樾国根本就不需要和我国结盟,为何祖母要派孙儿前往?” 孝文太后道:“樾国当然是不需要。但是以我国之力和楚人联合能够和樾国相抗衡吗?” 还没有看过西瑶的军队,玉旒云估计不出。 段青锋道:“战场上的事谁也不能打保票,就像大青河之战,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 “大青河之战?”孝文太后淡淡道,“其实一开始就注定是这样的结局了,否则我怎么会一早就让你出发到樾国去?若叫你去碰上一个志得意满的玉旒云,她会乖乖地钻你的套子,千里迢迢来临渊找你么?” 此言一出,玉、石二人和段青锋都是一惊。段青锋道:“为什么?” 孝文太后道:“楚人在落雁谷本来是一败涂地,不过他们的将领会做文章,把这一战吹嘘得虽败犹胜,更捧出了程亦风‘书生军神’‘民族英雄’,他一挂帅,好比楚国皇帝御驾亲征,楚军的士气自然高涨。那些曾经参加过落雁谷之战的士兵,把程亦风当了救命恩人,其他的士卒,也都听说此人佣兵如何神妙,跟着他就能保住性命、能打胜仗,所以只要是程亦风发出的命令——甚至是以他的名义所发出的命令,楚军上下言听计从。楚人自然上下一心。再者,在楚国的地界打仗,楚人熟悉地势和气候,粮草供给充足,又占了便宜。”她顿了顿,继续道:“相比之下,玉旈云虽然在落雁谷以少胜多,她个人来讲是一项武功。但是樾军却折损了赵临川这员猛将,赵临川的部众也几乎全军覆没。故而,落雁谷战役于樾军,可谓虽胜犹败。樾军之前横扫北方,本来气势正高,却得了如此一个鸡肋结局,怎不似兴头上被泼了冷水?将士正是情绪低落之时,玉旒云又兴大青河之战。虽然她外放以来战无不胜,比程亦风更当得起‘军神’之名,然而她在朝廷上下军队内外结怨甚多。她的亲兵也许对她俯首帖耳,但其他的将军和他们的手下就难说了。她倒是虑到了这一条,所以出兵的时候只带了自己的嫡系部队和收编来的赵临川的手下。我估量,她是打算先以闪电战取得初步的胜利,再吸引驻扎在附近的樾国其他将领前来支援。她这样,不是明摆着给了那些与她不和的将领作壁上观的机会?若是她一切顺利,这些将领自然来分一杯羹,若是她遇到阻滞,这些人还怕不来落井下石?她如此安排,到了前线还能不凶多吉少么?” 她说到这里,玉旒云不禁心中一凛:大青河之战她打算借用刘子飞和吕异的兵力,这事樾国国内很少有人知道。她自己事后并不曾向兵部回报,乃是因为她跟刘、吕二人素来不和,不想让他们借题发挥大做文章。刘子飞和吕异也没有多提,因为大青河战败和他们拒绝支援多少有些关联,他们不想背负责任。是以这事知情者甚少,很多人还以为玉旈云是因为年少气盛,打算再次成就落雁谷以少胜多的神话才惨遭失败的。今孝文太后竟然一下就猜到是求援失败,实在厉害。 孝文太后又道:“此外,玉旒云异地作战,她对楚国的山川地形究竟了解多少?从悬崖峭壁上架桥通过,的确是出其不意,如果一切都按照她的计划发展,樾军自然可以大获全胜。然而一旦此计其中一个环节出了纰漏,她还有备用之计吗?你跟着苍翼他们几个学过武功,他们跟你说过什么才是厉害的杀着么?” “一招看似平淡无奇,后面却暗藏着无穷的变化。”段青锋道,“无论对手怎么应对,都能迅速反应,始终立于不败之地。” 孝文太后点了点头:“玉旒云以石梦泉为先锋,就好像是用一把利剑去刺敌人的要害,走势看似奇崛,但没想到被对手闪开了。而她的招式并没有预留的变化,最后岂不只有挨打的份?” 玉旒云听得心里一阵发冷:大青河的失败,她虽然从来没有否认自己指挥失当,但始终觉得公孙天成的妙计连珠,杀鹿帮等人的死缠烂打,岑远的自作主张,刘子飞吕异故意刁难,都是不可控的制败因素。没想到,经孝文太后这一分析,所以的过失都在自己——是的,她根本没有想过计划失败要如何补救。她从来就没有想过失败! 其时夜幕已经完全落了下来,石梦泉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轻轻按了按她的手,示意她不要介怀,胜败乃兵家常事。玉旒云转过头来轻轻一笑,意思是:我知道。也亏得这老妖婆道破迷津,下次我一定多留几条后路。 段青锋道:“祖母将玉旒云的斤两都掂量清楚了,才叫孙儿去找她结盟,以图霸业。可是,孙儿也怕玉旒云将来不守信用,到时我西瑶轻则白忙一场,重则步了楚国的后尘,那可如何是好?” 孝文太后冷笑了一声:“哦?你也晓得怕的么?那你怎么迫不及待便把他们领去看了铸铁厂?” 段青锋一愕,讷讷道:“那……那是因为……起初就已经答应了他们,后来被老师突然一闹,就打乱了计划。我知道玉旒云心胸狭窄,恐怕她一怒之下就不肯再与我国结盟,或者做出其他什么对我国不利的事来……” “对我国不利的事?”孝文太后语气中带着刺儿,“玉旒云不曾带得一兵一卒,她有什么翻天的本事能在临渊做出对我国不利之事?她就不怕自己有来无回么?” 段青锋道:“她今天上午还跑到了皇嫂那里……” 话才出口,已被孝文太后打断:“成雪,我就知道是为了成雪。锋儿,你醒一醒吧,你和成雪这孩子搞成今天这样,难道已经忘记是为了什么吗?” 成雪?这是指的穆氏王妃了?石梦泉是早已猜到了段青锋对她的感情,玉旒云却是头一回听到,惊讶不已。穆成雪,穆成雪,她玩味着这个名字“朝如青丝暮成雪”,似乎预示着一个悲剧。 段青锋的声音变得十分的奇怪:“孙儿不会忘记。” 孝文太后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不会忘记,这世上谁没有权力谁就会被别人踩。但是做事不能凭意气。意气只会坏事。牟太师他们凭着一时之气,和楚人混在一处,将来少不了自食其果。” 段青锋道:“祖母,依您看老师会真的劝父王和楚人结盟吗?当初父王决议和赵王做交易,老师和一干老臣都参与其中,不会一转眼又变了吧?孙儿觉得他们只是故意要为难我。” “他自然是要为难你。”孝文太后道,“他本以为你是个草包花花公子,现在发觉你竟背着他做了这么大的事,若不想出点法子来拿住你,将来他在朝廷中还怎么混下去?”说到这里,她又冷笑了一声:“今日去见皇帝,恐怕不久又来见我老太婆了。我一日不死,他一日不得甘心!” 段青锋愣了愣:“祖母……您是说老师?老师难道也是当年逼您殉葬的人之一?” 孝文太后没有回答。 段青锋道:“祖母,孙儿一直都不明白,您明明心系国家,又有治国之材,为什么要任他们误会你,躲在这里青灯古佛?孙儿的才干还不及您一半,父王又无心政务,若您能出来主持大局,我西瑶的霸业指日可待。” 人前野心勃勃仿佛傲视一切的段青锋,在祖母面前也有如此幼稚的一面。 孝文太后笑了笑:“锋儿,奶奶老了。这治理国家的事,始终不是女人的本分,早年我帮着你祖父,已经叫别人误会我要谋朝篡位,差点儿就让我殉葬。幸亏你父王能干,把国家的大小事务都管理得井井有条,我才能在这里苟全性命。现在你父王也老了,该像奶奶一样退下来了。原本有你大哥,多好的一个孩子,没想到竟是那样……好在还有你。好在奶奶还教导了你。将来的天下是你们年轻人的。且不要再说什么要奶奶出来主持大局的话了,祖宗听到了可要笑死。” “是。”段青锋应着。 祖孙二人都沉默了一阵,孝文太后又幽幽道:“要说起这个玉旒云,年纪轻轻,虽然急躁了些,却还是有些本事,居然能找到我这里来。磨练磨练,将来也许会不可限量。” “既然会不可限量,”段青锋道,“岂不是更要找人牵制住她?” 孝文太后望了孙子一眼:“看来你还是不知道自己错在何处——我来问你,你害怕玉旒云将来攻下楚国后不守信用,所以要找人与她相抗衡,故叫了楚人也来结盟,是也不是?” 段青锋默认。 孝文太后道:“到了那个时候,楚国都已成了她的囊中之物了,楚人都被她踩在脚下了,还怎么牵制她?” 段青锋一愕:如此浅显的道理,自己竟然没有想到!他本是想借刀杀人,岂有杀了人再叫死人去折断那把刀的?他一时真是觉得自己蠢钝异常,羞愧得无地自容。 “况且,”孝文太后道,“你引了楚国使者来,乱了自己的阵脚,还叫玉旒云怀疑你结盟的诚意,不得不多花时间同她周旋,这不是自找麻烦么?”她的话锋又一转:“你也不要太放在心上,知道知道错在何处就好了。虽然你也遇到过不少不如意的事,但是毕竟还年轻,大风大浪从没有经历过。自古的英雄枭雄没有天生的,都是风浪里摔打出来的,摔得多了,遇事自然也就知道怎么应对了。” 虽然是自己的对手,但是这样的“老人言”叫窗外的玉、石二人也受益匪浅。 段青锋道:“孙儿明白了——祖母,那要用什么来牵制玉旒云?” 孝文太后笑了笑:“你父王不是已经替你预备下了么?” “赵王?”段青锋一怔,玉、石二人更是大惊。 孝文太后道:“不错。赵王身为开国功臣,又是封疆大吏,却偷偷摸摸来找你父王做军械交易,我就料定他有反心。你此去所见所闻,证明我的猜测不假。如果利用玉旒云灭楚,再让赵王和玉旒云相争斗——他们一个是元老,一个是新贵,一个广有党羽,老奸巨滑,一个扩充疆土,有精兵的支持,到时候樾国新打下来的一片江山没坐稳,又起内讧,我西瑶却始终不费一兵一卒,修养生息。天长日久,自有分晓。” “啊——”段青锋听到有此计划,不啻既惊又喜,“祖母的计策委实高明。” 而玉旒云则是先倒吸了一口凉气,既而冷笑:老太婆,你的如意算盘倒打得响,不过你这一招平平无奇,后面又有什么暗藏的变化?若我先把赵王给除掉了,你当如何? 且想着的时候,突然听到远远的有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既而听见丑尼姑叫道:“开门!不好了!” 啊!玉旒云暗道,我将她绑在树林里,没想到这么快就脱身了? 此地不可久留。她和石梦泉趁着众人还要过一会儿才能反应出来发生了什么事,悄然疾步走到了墙边,双双一跃而出。又在墙外潜伏了片刻,听苍翼等人都到后门口来探问究竟,二人就乘机落了山,再找到了马匹,直奔回临渊城,跳墙回到五洲馆中,仿佛神不知,鬼不觉。 其时明月当空,他们走到前院,公孙天成正对月小酌,见到他们,就笑道:“咦,二位大人莫非是歇了午觉么?到这时才起来?” 玉旒云并不理会,转出了公孙天成的视线,才和石梦泉冷冷一笑,道:“看他得意到几时——看他们这群人都得意到几时!” 一宿无话,到了次日,段青锋来请玉、石二人去试验火炮。二人本以为他这一日要忙着应付牟希来和武德帝,未料竟风平浪静,心下不觉有些奇怪。但是佯作万事不知,两下里客气着,就同他到了郊外的山上。 那里士兵早就预备停当,见他们一到,立刻点火。只听一阵震耳欲聋声后,百丈之外的山头立刻被削平了一块。 段青锋道:“大人看如何?虽然填药、装弹需时甚长,但一发石弹打过去一丈见方的人都非死即伤,杀伤力比火枪强得多。战时只要将火炮推到阵前,瞄准个大差不离,就可以使敌人阵脚大乱了。” 玉旒云道:“果然厉害!有了这些大炮,楚人的什么远平城、平崖城,还不全都被炸上了天?哈哈!”她虽笑,心里却想:赵王不知也得了几门炮,到时候不知是要轰我的府邸还是皇宫呢? 段青锋也笑:“玉大人本来就用兵如神,得了这厉害的神兵利器,自然如虎添翼。我想只要有个十来门火炮一起点火,敌军慢说无法冲锋,就连防势也要一溃千里。到时你拿下了楚国,可不要忘记了我们的约定。” 玉旒云道:“自然,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心里其实想:待我收拾了赵王,拿下了楚国,还怕不来找你算帐。 石梦泉问:“火药威力如此巨大,殿下怎知这炮筒不会被炸开呢?” 段青锋哈哈笑道:“用我西瑶所铸的钢铁来制造,就一定坚不可摧了。” 石梦泉道:“不知殿下应许支援我军火炮,是卖几门炮给我们,还是绘制图纸,并把铸造技术也传授给我军工匠?” 段青锋瞥他一眼:“早听说石将军战场上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没想到也有我西瑶人一般的生意头脑——你是怕我只卖给你们火炮却不给你们技术,等于卖了个无底洞给你们,是也不是?放心,图纸早就画好了,炮筒要如何铸造,我也早叫人和那铸造箭簇的技术写在同一本书中,二位带回北方就可立刻设立作坊制造。” “如此甚好,多谢多谢。”玉旒云笑,又趁人不备拉了石梦泉到一旁,道:“何必同他多费口舌?现在说的哪一句话做得了准?还不知他背地里跟赵王又是怎么讲的。他敷衍咱们,咱们也敷衍他,他说话就只管同他打哈哈就是。” 石梦泉道:“虽是这样,做戏不也要做全套么?如果只是跟他嘻嘻哈哈,怎见得我们是‘真心’地钻进他的圈套里?” 玉旒云愣了愣,笑道:“你小子,什么时候也学得这么狡猾?” 石梦泉也报之以一笑:“大人,兵不厌诈,我如果是‘鳝鱼吃扁担’似的一根筋不晓得变通,你放心我带兵出去打仗么?” 玉旒云“扑哧”一笑,又假装板起面孔来,瞪了挚友一眼,道:“好哇,我发觉你自从和愉郡主对上了眼,说话也变得和她的‘翼哥哥’一样讨厌了。你们可真是天生的一家人!” 石梦泉习惯了她这样的玩笑话,也不着急,一笑了之。两人又随着段青锋试了另几种小型的火器,有端在手里的梨花枪,也有背在背后的喷火箱。段氏谓“买卖总有添头”,玉、石二人自然同他嘻哈敷衍。闹了大半日,才返回临渊城中。 段青锋即请他二人到绿窗小筑饮宴。“这里我常住,就像是自己家一般。”他道,“茶水冷暖,饭菜咸淡,比太子府中还要贴心。我们在此稍事休息,下午就带二位去枯云禅寺拜见我父王。” “哦?”玉、石二人互望了一眼:这么快?孝文太后用什么方法劝服了武德帝?不是前日牟希来才去闹过么?但两人很快又相视一笑:孝文太后写好了戏,段青锋是主角,他俩只不过是龙套,甚至只是道具,既然是孝文太后计划要利用他们,那就该让她老人家来扫清一切障碍来利用。他们两人所需要做的,无非是配合孝文太后把这一出戏演好了,演像了,从西瑶这里得到夹击楚国的支持,然后再调转头来,设法收拾了赵王。如此而已,连横合纵本来就等同于尔虞我诈。 于是笑道:“久仰西瑶皇帝大名。不知今日见到了,是否就将盟约定下?” 段青锋道:“我是如此打算,但正像昨日所约定的,两位大人当设法让我父王相信我西瑶和你樾国——尤其是和你樾国皇帝而不是赵王结盟实是明智之举,要不,我也不能硬逼着我父王改变心意啊。” “那是自然。”玉旒云笑道,“结盟可不就像是结亲,要两个巴掌才拍得响,才是击掌为誓,如果只有一个巴掌,那就是打人了。”说时,瞥了石梦泉一眼。后者知道她又拿愉郡主的这头亲事来打趣自己,但晓得段青锋悟不出其中的玄机,这就好像是他跟她两人间私有的笑话一般,所以反而生出甜蜜之感,笑着应道:“可不是——殿下,大人,请——” 三人就相互客套着进了雅室。段青锋早就吩咐预备下此间的著名菜肴,因是正当金秋时节,这时上来的是菊花宴。想来此间招待太子久了,花尽心思,是以每一道菜都极富名堂——比如那“菊花饼”,取黄甘、白糖和米粉捣制,陷以火腿、虾仁、冬菇,慢火成薄饼,复又切片,风味独特;“菊花肉”则要取菊瓣加糖煮成糊状,晒干成粉,以其腌渍猪肉条,再放入菊花糖浆内蒸煮,末了还得滚上带露的菊花瓣,鲜嫩无比……这一桌菜肴,不知要花多少功夫。 这场戏做得可是落足本钱,玉旒云暗笑,拿起酒杯来:“这是菊花酒吧?” “自然。”段青锋道,“夏来菰米饭,秋至菊花酒——这酒与别不同,因为酿酒的水都是用得菊花瓣上的露呢!” “更望尊中菊花酒,殷勤能得几回沽。”玉旒云哈哈大笑——这诗引的完全不合时宜,但是段氏这般殷勤,谁又知道宾主各怀鬼胎呢?“可惜有酒无乐,殿下常在此处,有什么好曲子也叫人演来助兴吧!” 段青锋道:“有,有,有。”即问鸨母姑娘们练了什么新鲜歌舞。 鸨母道:“殿下来得真是巧,有一出歌舞昨天才刚刚练起来。我看过,有趣极了。还得请殿下亲自鉴定一番。我立刻叫姑娘们来。”说着,就下去准备。 这边厢雅室中继续饮宴,不多时,就听到一阵锣鼓之声——南方毕竟和北地不同,樾国演戏用大鼓,热闹非凡,楚国的鼓稍小些,讲求手法复杂,音色多变,而西瑶使用一种极小的皮鼓,二八女郎单手擎了来拍,手腕上的银铃也叮当作响,别有风味。 锣鼓闹处,丝竹也跟着响起,脆管繁弦此起彼伏。奏了一阵,见一个戴着面具的劲装女郎疾步走到了台中,一亮相就原地花蝴蝶般的闪转腾挪起来。她的身手甚是了得,一个动作接到下一个动作,丝毫不打愣,直看得满堂的客人眼花缭乱,到她站定时,大家都忘记了鼓掌。 玉旒云正要叫好,却听这女郎娇滴滴开口道:“呔!尔等敢不叫好?知我是何人么?”她掏出一面小旗子朝众人划了个圈儿,最后正指向段氏和玉、石二人的雅室,道:“我乃樾国惊雷大将军玉旒云是也!” 这戏——石梦泉一惊:不就是中秋之夜在凉城*居所看? 玉旒云的目光登时一变。 不过段青锋的面色变得更厉害,拍案而起:“谁做的?” “殿下——”玉旒云冷冷的,饮了口酒,“管是谁做的,总之不是殿下做的。我们继续喝酒,不必理会。” 段青锋一愕:“玉大人,这的确——” 玉旒云虽然眼中有杀意,但表情如常,笑道:“我都说了,必然不是殿下做的。无谓解释来解释去,反而伤了感情,才叫那背后捣鬼的人得意。再说,临渊城中只有可数的几个人知道我来,殿下去拍了桌子,岂不天下皆知了?” 段青锋怒道:“话是如此,但是何人如此大胆,竟然到绿窗小筑来捣乱,我非把他揪出来不可。” 玉旒云淡淡道:“要揪出这个人来有何难?其实猜也猜到是什么人想叫我们反目。” “你说……公孙天成?”段青锋也不笨。 玉旒云点点头:“当夜*居里看戏他也有份。凭他的本事要将这戏一字不差地记下来,也无甚困难。现在还有谁比他更想咱们心生芥蒂呢?”她自己斟酒,显得一点儿也不生气:“照我看,就由着他演戏,咱们只当是耍猴儿——当日被气得跳起来的只有冷千山这个草包。程亦风且泰然处之,殿下和玉某人莫非还比不上程亦风的气度?” 段青锋的面色也渐渐恢复过来:“玉大人真是宰相腹中好撑船。当日在*居,你也是只当看热闹而已。喝酒,喝酒!” 玉旒云擎杯一笑:“那就是说我的气量最多也就和程亦风差不多了?嘿嘿,我这个人最喜欢争强斗胜,偏偏就要比他还大度些——鸨儿!鸨儿!” 鸨母从外面应声而入:“公子,有什么吩咐?” 玉旒云道:“这出戏演得真是新奇,一回演完了请台上的姑娘、乐师和写戏的人都一起来,我重重有赏。” 鸨母当然不认识玉旒云是何人,媚笑道:“姑娘们和乐师奴家一会儿就给公子叫来。不过这写戏的人……嘻嘻,殿下,奴家听说这戏是您的手笔,是不是真的?” 段青锋无法否认,强笑道:“我一时涂鸦之作,写好就丢掉了,是什么人找了回来?” 鸨母笑得花枝乱颤:“哎哟,奴家只当他是胡说八道,顶着殿下您的名号招摇撞骗,不过是看这戏实在有意思,才叫姑娘们排了,好博人一笑。竟然真是殿下您的大作……哎呀,看来奴家跟着殿下伺候的日子久了,还学到了一点儿本领。” 段青锋皮笑肉不笑:“请问是不是那天和牟太师一起来的公孙先生?” “公孙先生?”鸨母摇着头,“奴家可不认识什么公孙先生。不过说起来,也真和太师大人有些关系呢。奴家这就叫张公子上来。”说时,扭摆着腰肢就下去了,不时,领了一个年轻书生上来。在座各位无一人认识。这书生却对段青锋倒地就拜,道:“小人张至美,拜见太子殿下。” 他虽然对段青锋崇拜得五体投地,但段青锋却不认识他,皱着眉头:“你是?” “牟太师是小人的泰山。” 张至美回答,“小人佩服殿下的才学,对殿下的戏文和诗词都倒背如流,只可惜身份低微,一直也未能拜见殿下。今日能与殿下交谈,死而无憾矣。” 这是什么话?段青锋差点儿没起一身鸡皮疙瘩。“这戏文你是从何处得来?” “小人……” 张至美才开口,玉旒云就朝鸨母挥了挥手,给了她一锭银子:“鸨儿,你去忙你的吧。我们自同张公子喝几杯。” 鸨母眉开眼笑,连声道谢。待她走了,玉旒云才请张至美坐下,道:“公子方才说这戏文是从何处得来?” “是我新近结识的一位大哥。”张至美当下把如何与公孙天成相遇,又如何“一见如故”的事都说了。至于公孙天成怎样毒晕他府中的卫兵,又怎样撇他一人在绿窗小筑,累他被岳父痛骂一场,他不知道内情,自有另外一番理解。 “前日我又和公孙大哥见面,原来他那日回客栈真的是去取戏文了。不过,他说这戏不是他所作,而是他偶然得到的一部殿下未曾在绿窗小筑演过的作品。”张至美说起段青锋的文章来就眉飞色舞,“他所讲的,就是今日演的这部了。我知道殿下的文章风行天下,冒名的必然也不少。但是我看公孙大哥的那本戏文,遣词造句的风格果然和您的一模一样。即使不是您亲自所作,那也是高手才能模仿得出……”他说到这里,羞赧地一笑:“小人一直无缘结识殿下,公孙大哥给小人出主意,只要能排演这出戏给殿下看,无论它是否殿下的真迹,总是给了小人一个向殿下表达崇敬之情的机会。不知殿下看后觉得小人的编排可达到殿下的十分之一么?” 果然是公孙天成!段青锋恨不得把这个莫名其妙的张至美一脚踢出绿窗小筑去。 玉旒云假装端起杯子来饮酒,其实是掩饰自己幸灾乐祸的表情:段青锋啊段青锋,公孙老狐狸可是你自己惹回来的麻烦!你祖母教训你果然没错! “说实话,”她对段青锋道,“我乃是一介武夫,对殿下那阳春白雪的《彼岸花》还有些云里雾里,不过看张公子排演的这出戏就感觉热闹有趣得多。演义传奇最是脍炙人口,不知殿下当初写了草稿为什么弃之不用?这么有趣的戏如果失传,岂不可惜?” 段青锋强笑:“传奇毕竟是传奇,杜撰居多。编派古人,大家可以一笑了之,而毁谤今人,恐怕就会惹祸上身了。而且若是误导百姓,甚至误导史家,那可遗害千年。” 玉旒云笑了笑:“史家之言难道就是真相么?还不是春秋笔法?爱谁谁就是君子,谁就是足智多谋,恨谁谁就是小人,谁就是奸诈狡猾。我倒觉得古往今来的正史才是最大的谎言,才真正遗害千年。” 段青锋听言,心有戚戚焉:成王败寇,自古而然。虽然人人都说玉旒云脾气古怪,最好避而远之,但听这一句话,他觉得此人和自己还有些相似之处。只是,权力场上,哪里有朋友呢? 他清了清嗓子,对张至美道:“听起来这位公孙先生也是同好,怎么不见他来绿窗小筑?” “本来也是要一起来排演的,”张美道,“不过临时有事耽搁了……殿下还未明示小人——这戏小人诠释得到底符不符合您的本意?” 若不随便敷衍几句,他还没完没了了!段青锋因道:“张公子高才。我原本写的一出烂戏,竟被你排演得有声有色,连我的贵客都赞不绝口。将来公子若是自己写了什么戏文,我还得拜读拜读。” 张至美喜得两眼放光:“我的几篇破文章怎入得了殿下的法眼?殿下若是真觉得小人还过得去,就赏小人一个《彼岸花》中的位子,如何?” 段青锋可没心思和这个爱戏成痴的家伙继续纠缠下去,胡乱地答应了下来,叫他速速出去继续督促演戏,并去找鸨母商量参与《彼岸花》之事。 玉旒云见段氏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暗暗笑得肚子都疼了,强板了脸,道:“公孙天成不知有什么临时的事,殿下不怕他有阴谋么?” “我怕他?”段青锋冲口就是一声冷笑,“他一个糟老头子孤身在此能折腾出什么来?”这话说的有些孩子气,他自己很快也意识到了,搭讪给玉、石二人斟酒,便掩饰过去,既而道:“我西瑶将和樾国结盟,决不会出尔反尔,任何人也休想破坏。两位大人打算如何说服我父王呢?” 这才算是讲到了正题。玉旒云笑笑:“不知我们何时有幸能拜见皇上?” “三天。”段青锋道,“三天后是观世音菩萨出家日,宫里会有一场盛大的法会,我祖母也要从慈济庵里回宫参加。到时父王必然会从枯云寺回来。两位出席法会,自然就会见到父王了。” 听他对慈济庵和孝文太后如此轻描淡写,仿佛昨日之事大家心照不宣,玉旒云便微笑道:“如此甚好。”但又同石梦泉互望了一眼:这法会应该是孝文太后临时办的吧?借集合善男信女念经的名目来汇聚各路人马明争暗斗——听说江湖上有两种人惹不得,一是出家人,二是女人,孝文太后两样都是,果然够厉害的。然而,她既站在樾国这边,玉旒云就可以少花很多力气了。 因道:“殿下放心。要劝人停战,我还没那个本事。但是劝人出兵,我玉旒云还从来没失败过呢!” 作者有话要说:忙啊忙…… 请大家注意,西瑶的部分太复杂了,而且越来越复杂,不排除将来我回头大修改的可能性。 不过不知什么时候才有时间 01/23/2008 修改错别字 06/08/2009 typo correction 此外,因为之前修改了前40章,这次也顺便把后面连不上的改了 51第50章 想以大度的姿态来挫败公孙天成的挑拨离间之计,玉旒云自以为是高明,实际正中公孙天成下怀—— 的确,公孙天成初来西瑶时对结盟有着“上策”、“中策”和“下策”。当他觉察到牟希来已经和樾人有约在先时,就立刻转“上策”为“中策”。后来又注意到段青锋频频请玉、石二人出外“游览”,估计太子殿下也放弃了当初“通杀四方”的鸿图大计,选择了玉旒云作为盟友。看情形,西瑶和樾国的盟是结定了,无非是同玉旒云或者是樾国的另一什么集团而已,决定的关键就是西瑶内部的争斗是牟希来获胜,或者段青锋获胜。 无论是哪一种情况,对楚国都毫无益处可言——若两者之一胜出,自然同樾国合作,纵有些须摩擦,还是矛头直指楚国;若然两者和解,同时与樾人结盟,则楚国无翻身之地。 这时就没有再使用原先“下策”的必要了。公孙天成考虑,唯一对楚国有利的,是借用西瑶两政治集团内部矛盾使其国内动荡,届时自顾且不暇,当无法协助樾人——而若能顺藤摸瓜,找出牟希来在樾国的盟友,挑起他同玉旒云之间的争端——这自然是上佳之策,不过,老先生并没有对这一条抱太大的希望,他可不想似段青锋一样,叫齐了所有的名角儿,最后控制不住。掂量自己的手腕和精力,再考虑剩下的时间,他决定只在段青锋和牟希来身上下功夫。 于是,这边怂恿了张至美去绿窗小筑演戏,那边就又到牟希来府上拜访。太师府的人说牟太师正和各部大人商议要事,没空接见。公孙天成就笑笑:“我不急,我等他。” 下人道:“那你就在这里候着,我进去通传一声,看看今天你等着等不着。” 公孙天成道:“要这样,不如我和你一同进去,若是能等着,我就在那里等,等不着,我就转出来,省得你多跑一趟,怎样?” 下人只知道这老先生古怪,姑爷成天念叨,老爷也曾经“热情款待”,自己便懒得麻烦,领了他朝里走。 两人才到书房的院里,就听见牟希来在里面怒骂:“你且看看你自己的下属,一个关和,一个蓝沧,竟然都成了太子的人!你这个礼部尚书,是不是要等太子把礼数都颠倒过来,你才会发现?” 礼部尚书因为理亏,不敢有半句分辩。公孙天成拉住了太师府的下人:“看来你家老爷正在火头上,等等再通报吧。”那下人当然不想找骂,却不知道自己正陪着公孙天成在门外偷听。 只听牟希来继续训斥道:“兵部是卓思远的天下,他是怎么个打算,咱们管不了。但是你们其他人呢?你们都是怎么看着自己的下属的?” “他们都不是什么要职,”有人嗫嚅着回答,“庶民都是做不了要职的——柳成舟是看粮库的,汪必达是打铁的,太子得着他们也没什么用……所以,我们也没想到……” “混帐!”牟希来道,“什么叫看粮库的?什么叫打铁的?民以食为天,粮库就是国家命脉,而铁器——” 当然就是指的精良的武器了,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装备高人一等的军队,在战场上的胜算也大一些。牟希来书房里聚集的都是朝廷要员,这个简单的道理人人都晓得。有一个就道:“不是说他们没有用……太子得着他们,难道还能造反么?江山总是太子的……” 他还没说完,只听“咣”的一声响,显然是牟希来摔了茶杯:“江山当然是太子的,我几时说不是了?西瑶的江山姓段,咱们都是段家的臣子。决不能让栗佤族的人抢走这大好河山!” 栗佤族。公孙天成知道西瑶建国之前的历史。这族原本控制着茶马道,而莽族段氏就垄断海上交通,如今段氏为王,连茶马道的生意也都接管了。牟希来这样说,莫非栗佤族又要夺权么? “太师又怀疑老太后?”一人道,“她当尼姑都当了几十年了,从来都没有和栗佤族的人有任何交往。就算她有为本族人争权的私心——我说句大不敬的话,她老人家还不知道能再康健几年,怎么会这时候来惹事?” 牟希来气乎乎的在里面踱着步:“你们这群人怎么只看眼前?你们怎么不看看老太后是怎么控制着太子的?现在太子这样对她言听计从,将来还不都把江山拱手让给栗佤族人?” “太师多虑了。”众官员道,“老太后吃斋念佛,哪里控制太子了?这不才传懿旨下来要办法会?我看太子是年轻心急,结果好心办坏事,这次的事跟老太后扯不上关系……” “你们是猪油蒙了心么!”牟希来斥道,“老太后为什么突然间要办这个法会?宫里要办什么大事,总得提前两个月预备,现在却是三天之内就要把法会准备出来——你们说太后贤德,有哪一个贤德的主子提出这种无理要求的?她分明是用法会的名义叫皇上回宫,好强迫他按照自己的意思办事。” 在座的官员自然都体会到仓促准备法会的辛苦,心里也犯嘀咕,但对牟希来的话还是不信:“太师,为什么几十年来你都跟太后过不去呢?” 牟希来气得直跺脚:“你们且不要再跟我较真这个。我叫大家来,就是想大家一道想一想对策。你们都有何看法?” 众人显然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说不出话来。 原来段青锋背后还有一个老太后,公孙天成想,难怪牟希来一行去找武德帝告状也没解决任何问题。听他们的意思,这老太后在西瑶还有举足重轻的地位。玉旒云和石梦泉这几天来去匆匆,不知是不是已经见过老太后了?我要去会会这幕后的大人物吗?他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如果一切的事情都如牟希来所说是太后所策划的,那么太后早已选择了玉旒云作为结盟的对象,我即使见了她,也是浪费时间而已。 那么现在该如何应对? “皇上的本意是要跟樾国的赵王爷结盟。”有人试探着说道,“赵王爷是想要造反的,这是再清楚不过了。如果我们提供兵器给他,帮他造反,他就不收西瑶商品的关税,这好处的确大。不过太子殿下跟玉旒云结盟,玉旒云是樾国皇帝跟前的红人,通过她叫樾国皇帝减免我国的关税,岂不更容易?总比造反要简单吧……” 樾国的赵王爷要造反!公孙天成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原来还有这些隐情!这岂不是天要助他!那么他哪里还需要在这里促成西瑶内部党争?只要把赵王谋反的消息叫细作去樾国境内广为传布,到时赵王不得不改变计划提早起事,而樾帝也不会坐以待毙,樾国必然大乱。此后不管北方江山是否易主,都会元气大伤,楚国就能得到修养生息的机会,甚至能够彻底铲除敌人——未想到如此轻易就找到了扭转乾坤的关键! 公孙天成感觉看到了楚国是希望,没必要再继续偷听下去了,朝那家丁拱了拱手:“你家老爷看来有机密事要商议,我不便在此。还是改日再来拜访吧。” 家丁奇怪地看了看他,暗想:这也有道理,若是叫老爷知道我领个人在门外听他们说话听了这么久,还不得打掉我一层皮?总算这老先生还有点儿良心,不想害死我。于是赶忙道:“那我送先生出去。” 出了太师府,就急匆匆回到五洲馆,叫随从磨墨,他提笔写了两句诗:“肖家娘子树下走,斑鸠占了喜鹊窝。”写罢,叫随从立刻起程送回凉城去。“这信要交到程大人的手上,”他吩咐,“不过,他周围可能有奸细,所以你行事要小心。最稳妥的方法就是通过他的亲随小莫把这封信交给他。” 随从答应了,他又叮嘱:“千万记住,这封信事关樾国的大变化和我国的前途,一定要叫小莫交到程大人手里。” 随从不敢耽搁,立即动身。而他一走,公孙天成又写了第二封信,这一封是写给远平城杀鹿帮辣仙姑的。也有同样的两句诗,请她设法把这两句诗传到樾国去。 这封信,他请五洲馆的人员代为交给“民信局”传送。那五洲馆的人听了,笑道:“老先生有所不知,我们西瑶重商,便是寄信也成了生意,不似贵国只有民信局一家垄断。我国许多大商号根据自家生意的路线,做邮驿生意,去东海的走义友商号,去南海的走成观商号,往西方天竺诸国的有悦德商号,而先生的信去往北方,那么送到泰和商号是再好不过的了。” 公孙天成无心跟他罗唣,道:“那么就送到泰和商号吧。” 五洲馆的人仿佛偏要显示自己服务周到,还不就此住口,道:“其实先生既下榻于此,就可以使用官邮,比民信快,又不容易丢,岂不两全其美?” 公孙天成有些不耐烦了,道:“不必了,这是私信,还是走民信为上。” 五洲馆的人好心没好报,嘀咕道:“私书附递多的去了,摆什么廉洁!”其实他哪里晓得,公孙天成就怕这样的书信走了官邮被拦截下来,那便坏了他的大事。 原本信一出手,他就可以离开西瑶。不过公孙天成考虑,自己原是为了结盟而来,若就此离开,难免使人生疑,须得多留数日,假装继续争取盟约——玉旒云是樾国领侍卫内大臣,樾帝的亲信,不知她同赵王的实力孰高孰下。但现在她身在千里之外,总不能插翅飞回国去救驾。她消息得到的越晚,准备得越不充分,她同赵王之间的斗争也就愈加坚苦卓绝,对樾国的损害也就愈加厉害。 这样计划着,他就继续在五洲馆里消闲,有时独自品茗,有时和别国的使节谈天,见到玉旒云和石梦泉进出,就同他们微笑招呼。玉旒云总是还带着那种“骑驴看唱本——走着瞧”的态度,殊不知人家老先生的唱本早就改变了——其实,公孙天成从来就没有唱本,他只有一个目的,究竟怎么来达到,完成到什么程度,都是一边做一边决定的。这就是老先生比这几个年轻人棋高一着之处。 忽忽就过了两天,次日即是孝文太后法会之日。五洲馆中的各国使节都接到了邀请,因为事出仓促,大家都忙着准备礼品,不亦乐乎。公孙天成自然也要做些场面上应景的事,他决定手抄一部《心经》为礼,便宜又得体。 约莫到了黄昏的时候,抄写完毕,在院子里欣赏夕阳,就看见玉旒云同石梦泉走了进来,他笑道:“两位大人总是早出晚归。早晨就是要品尝特色早点,晚上莫非又要去看戏么?” 玉旒云冷笑:“不错,我正是要去看戏。那出《大青河之战》实在精彩之至,叫人百看不厌。” 公孙天成知道她是明明被气得半死,还要硬充大度。并不点穿,只笑道:“大人真有雅兴。可惜老朽年纪大了,要不然这么好看的戏,老朽也要多看几场。” 玉旒云又是一声冷笑,对自己暗道:不和这半截入土的老家伙一般见识。因举步往前庭去。 然而这个时候,猛然听得背后一阵风声。她和石梦泉都是生死线上往来的人,立刻就识出这是利器划空之音。回身看时,只见一个黑衣人手持一柄钢刀正朝他们这边斩下。石梦泉立刻一把推开了玉旒云,以空手入白刃之势直朝钢刀上抓去。 黑衣人愣了一愣,变斩为削,想逼退石梦泉。然而石梦泉变招极快,立刻化实为虚。黑衣人此一削便落了空。不过他也不含糊,不待招式使老,立刻抽手往回,将刀当胸一横,避开了石梦泉的一掌。跟着,他抖动手腕,舞出万朵刀花,寒光霍霍,直叫人眼花缭乱。 只是石梦泉并不被他的这些虚招所迷惑,以静制动,看准了他的空门,迅速地一招击出。这人还未反应过来,已经被拿住了脉门。石梦泉喝一声“放”,他的钢刀就脱手而飞。那边玉旒云轻轻一纵,迎着刀身落下的方向跃起,轻而易举地就将这利器握到了手中,挽个花儿,架在他的脖子上,道:“你是什么人?谁派你来的?” 黑衣人瞪了她一眼,猛地头一歪。待玉、石二人意识到他服毒自尽要捏住他的牙关时,他已经七孔流血而死。 两人互望了一眼:何处来的刺客?他们拉下黑衣人的面罩,很是陌生。 如果是楚国武林中人追杀到此,不会这么轻易就被他们制住,也不该立刻自行了断。这究竟是什么人? 公孙天成显然是方才是受到了惊吓,面色土灰。玉旒云忍不这刺他一句:“怎么?公孙先生向来料事如神,却没有料到自己的死期么?” 公孙天成这才恢复了常态,整了整衣衫,道:“这杀手分明就是冲着大人而来,跟老朽的死期有什么关系?多承大人赞老朽料事如神,若大人不弃,老朽倒愿意为大人占一占死期,未知意下如何?” 口舌之争胜不过他。玉旒云知道当务之急是查出这个刺客的身份以及其幕后主使。当然,还要把尸体处理掉。她即和石梦泉交换了一个眼色,一起将尸首拖到了后院花园的假山中。 两人剥下了刺客的黑衣仔细搜查。看夜行衣下服装的式样和质地都是西瑶本地之物,得不着任何的线索。直摸到了腰间才发现一面小小的牌子,上面写着“泰和”两个字。 这是什么组织?两人都觉得仿佛在哪里听到过。接着,同时一拍脑袋:“哎呀,泰和商号!”这不就是当日用贡品灵芝陷害玉旒云的商家么?其总号设在瑞津,据说西瑶境内有十几家分号。据段青锋所言,他当时只是假扮苦主,其余的一切都是赵王安排好了的。如此看来,这泰和商号的背后黑手不是西瑶皇室,而是赵王。 两人心底不觉陡然一凉:赵王的人已经发现他们的行踪了么? 是自己不小心泄露?是孝文太后的奸计?还是……一时之间理不出个头绪。 “要不要去泰和商号探个究竟?”石梦泉提议。 “也好。”玉旒云想:也是时候看看赵王是怎么和西瑶人搭上线的。 两人就向五洲馆的人打听了临渊城中泰和商号的所在,趁着暮色悄悄来到了跟前。这条街在临渊最繁华之地,店铺鳞次栉比,泰和商号和别家比起来并没有惹眼之处。其时搬运工人已经到了放工的时刻,商号门口都是排派着队领工钱的人。尚有一辆板车停在路当中,有一个工人正把最后的三袋粮食扛进商号中去。 玉旒云心生一计,拣了一枚小石子朝工人的队伍中丢了过去。有人被打中了,“阿唷”叫了一声,登时和旁边的人起了摩擦。大家你推我搡,那扛粮食的左闪右避,就是进不得门去。玉旒云就又扣了几枚小石子,朝那扛大包的甩了出去。这次准确无误,全都打在了粮食包上。里面装的乃是面粉,四下飞溅,门口的工人、工头顷刻都被笼罩其中,咳嗽不止。算帐发钱的气得破口大骂:“还闹!还闹!粮食都叫你们糟蹋了。” “够他们闹一会儿的了。”玉旒云看见商号里有管事模样的人跑了出来。“走!”她招呼石梦泉,“咱们进去!” 两人便绕到了后巷,轻身一跃,上了泰和商号的屋顶。因为天还没有全黑,不敢轻举妄动,只隐身在屋脊后,静静地看着下面。 显然前街的骚乱吸引了许多的人,有维持秩序的,有事后补救的,有看热闹的,都朝着正门跑。两进的庭院,眨眼间后进就跑得不见了人。玉旒云这才蹑手蹑脚地揭开身下的瓦片,朝房内张望。 这一间似乎是库房,里面光点着灯,并不见人。两人又悄悄翻上正屋,揭瓦望望,堂内也是空无一人。再下来,到东厢,才听到人声了。底下一人问道:“究竟是出了什么事?”有人回答说工人打闹,撞坏了面粉袋子。这人就道:“这点儿小事,还要翻天不成?你去跟他们说,谁再吵吵,我就叫他在外面把面粉一点一点地拣起来,不拣得石头路上看不出白,就不许走。”他的手下应声而去,不时,外面的吵嚷声果然小了下来。玉、石二人都可听见屋内清晰的算盘声了。 他们屏住呼吸,希冀可以听到一点儿关于赵王关于阴谋的蛛丝马迹。然而,那房中人只是不停地在算帐,两人直呆了一柱香的功夫还是一无所获。这时外面的骚乱平息了,有人前来回报。算帐的只是“恩”了一声,问道:“上了门板没?” 回说:“没,有贵还没回来。” 算帐的人“哦”了一声。 回话的揣摩老板的心思,似乎是怕他怪罪自己的同伴,连忙道:“应该就回来了。” 算帐的道:“那么就给他留着门。”此后,又不发话了。 玉、石二人心中都着急,不知怎样才能试出泰和商号的虚实。也许不得不铤而走险了,玉旒云想,如果赵王已经知道了我们的行踪,编什么理由也骗不过他,只有和他撕破脸来。因悄声对石梦泉道:“你回去五洲馆,把那刺客的尸体带来,丢在门口给他门看看。” 石梦泉大约知道她的用意,是想制造些混乱让敌人露出马脚。然而这也是把危险往自己身上拉。因略略犹豫地道:“你就不怕这泰和商号中还有高手?” 玉旒云轻蔑地一笑:“如果还有高手,刚才怎么不派了来杀我们?我看那草包就是泰和商号里的第一高手了。” 石梦泉虽然觉得她的决策有些轻率,不过非常时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便点头答应。不多时,就扛了那个刺客的尸体来,放在泰和商号的正门口,又回到房上同玉旒云会合。其时天已黑透,并没有人见到他的行踪。 没一刻功夫,果然底下就慌乱起来了。有人匆匆地跑来报讯:“有贵死在门前了!”算帐的闻言,一惊而起,急急跟着出去看状况。玉、石二人就在房上潜行。 到了第一进的院子里,外头的人已经把尸体抬了进来。玉、石二人现在可看到,那算帐的掌柜是个四十来岁的秃头,在满院灯火的照映下,他的头顶显得油光锃亮。 众伙计中有哭的有闹的,七嘴八舌地道:“好好儿的出门怎么就死了呢?难道撞了鬼?哎呀,好像是被人毒死的人!他和什么人有仇吗?” 玉旒云和石梦泉交换了一个眼色:看来泰和商号里不是所有人都知道其真正的任务所在,这也不希奇。 秃头掌柜负着手,绕那尸体走了好几圈儿。众伙计都道:“掌柜的,报官吧!” 秃头掌柜摇着亮晃晃的脑袋:“不行。这要报了官,捕快齐来检查,把事情闹大了,谁还敢上门做生意?有富,你快带几个人把有贵抬到柴房去,明天偷偷运出城去安葬。” “可是掌柜的,”伙计们都道,“死了人,不能不报官。说不定是那百运商号上个月跟咱们抢生意不成,就生了歹心呢?一定要请大老爷老查个清楚才行。” “我又没说不查!”秃头掌柜道,“我只是不想把事情闹大而已——有荣,你赶紧去报衙门出事了,悄悄带大人到商号里来——千万记住,不要被旁人发觉!” 伙计有荣答应了,立刻飞跑出门。秃头掌柜便又道:“其他人该做什么做什么去,谁敢朝外泄露半句,立刻就给我卷铺盖滚蛋!” 伙计们战战兢兢,眼见着尸体被抬走了,也只好各自散去。秃头掌柜身边只剩下一个管事模样的,陪着他回后进来,边走边说道:“有贵的身手并不差,但看这样子竟没交手几招就……”掌柜横了他一眼,他赶忙放低了声音,玉、石二人便听不见了。 等了大概有一个时辰的光景,伙计有荣带着人回来了。莫非还真的去衙门里找了官差来?玉旒云和石梦泉探头张望——来人并没有穿官服,带了两个随从各自打着灯笼,其上也没有官府的字样。然而这人的举手投足都官威十足。玉、石二人认出来了——这是西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牟希来牟太师啊! 任是天大的命案也不须劳动太师大驾。果然!果然!玉旒云咬着嘴唇望了望石梦泉:太师是和赵王狼狈为奸的,自己的行踪显然是由他泄露给了赵王的耳目。不知西京里现在是何情形? 石梦泉心中焦虑何下于她?但是面上一点儿也不显露出来,只是镇定地望着她,仿佛是说:别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且先看看情况再说。 两人附耳于瓦上,房内的对话就一清二楚。只听牟希来道:“柴掌柜,当初结盟之时已经说好,盟约要一年后才生效。在此之前,我双方当假装互不相识。你今日却把老夫找了来,岂非言而无信?” 秃头柴掌柜道:“若不是太师背约在先,我岂会出此下策?” 牟希来愕了愕:“什么‘背约’?你把话说清楚!” 柴掌柜冷笑道:“自然是要说清楚,否则我请太师大人来做什么?请问,你既然已答应了同我樾国的盟约,为何又偷偷请了楚国使节来议盟?” “哪有这种事?”牟希来失口否认。 柴掌柜“哼”了一声,道:“五洲馆中住的公孙天成这个人,难道不是楚国的使节么?” “公孙天成?”牟希来假装想不起来这个人,思索了片刻才道:“他是东海蓬莱国的使节,前来商讨珍珠生意一事。柴掌柜怎么会说他是楚国人?” 柴掌柜嘿嘿冷笑道:“太师,你莫要睁着眼睛说瞎话啦。” 牟希来被他逼得退了一步:“五洲馆中各国使节都登记在册,他在册子上登记的就是来自蓬莱国,他也曾到我府上商讨珍珠生意一事,我如何说瞎话?” 柴掌柜道:“不错。这位公孙天成的确是以蓬莱国使节的身份入住的。不过,蓬莱国的使节为什么要给楚国远平城的齐国夫人写信呢?”说时,丢出一张纸来,正扔到牟希来的脸上。 牟希来草草扫了一遍,已然变了颜色,还强自镇定,道:“这封信里叫齐国夫人把两句打油诗拿去贵国传播开,虽然是有些诡异,不过也看不出什么害处。何以见得此人就是楚人?又何以见得是来跟我国结盟的?” “肖家娘子树下走,斑鸠占了喜鹊窝。”柴掌柜念了出来,“太师高才,怎么会连这两句的隐喻都看不出来?‘肖’字加‘走’字就是‘趙’,‘树阴’为‘樾’,后有‘鹊巢鸠占’,意思就是说赵王爷要造反。” 啊!房上的玉、石二人都吃了一惊,仔细把这两句石一推敲,可不就是这么个意思。赵王要篡位对于他们来说不是新闻。赵王和西瑶人联手,这也早就由段青锋告知了。只是公孙天成……事情变得迷雾重重,两人好生不解。 牟希来道:“赵王爷要造反?这是什么谣言?” “什么谣言不紧要,”柴掌柜道,“是谁传给这个楚国使节知道的?” 牟希来道:“柴掌柜这一问就是指我等故意要同赵王爷为难了?赵王爷同我国的盟书上明明只有铸箭和火炮的技术两项,可没有提到帮他改朝换代,我们从何传起?” 柴掌柜道:“太师不必砌词狡辩了。赵王爷为何要铸箭和火炮的技术,大家心照不宣。我看是你西瑶出尔反尔,想转和楚国结盟,所以故意要坏赵王爷的好事,挑起我樾国内部的争斗,是也不是?” 也是,也不是,玉旒云想,孝文太后的意思当然是要让樾国内部斗争起来,不过那得在灭楚之后。如今这局面,定是公孙天成这老狐狸不知从何处听到了赵王谋反的消息,所以写了这封信想使我国产生动乱。谁知阴差阳错,这信竟然落到了赵王部下的手中。 她这样想着,突然又起一念:从头至尾还未提到我跟梦泉,莫非他们不知道我们来了? “柴掌柜,既是盟友,如何相互猜忌?”牟希来道,“我西瑶国家虽小,但也知道一诺千金的道理。这些事端多半是那些想破坏我两国盟约的小人搞出来的。此信既然已经被贵国截获,我们只消把这写信的人除掉,就万事大吉。深夜在此争吵,既伤和气又惹人怀疑。” “除掉?”柴掌柜道,“你说的倒简单?我方才派了个手下去一探虚实,却已经遭了毒手了。” 原来那杀手的目标是公孙天成!玉旒云和石梦泉互望一眼,他们竟在不经意间救了对头的性命。两人心中同时又是一喜:看来赵王的人还不知道他们的行踪!可不是么——如果牟希来有心告发,他们碰面的第一天,消息恐怕就已经传到泰和商号了,哪里还的到此时? 牟希来道:“这也不是那也不是。柴掌柜,你夜晚把我叫来不会就是兴师问罪这么无聊吧?咱们在此相互怪罪就是到了天光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如今赵王爷的意图已经泄露,好在还没传过江北去,我们该及时想补救之法才对。你要我做什么,给个明话,我也好考虑。” 柴掌柜道:“好。太师爽快。我想赵王爷的计划既然已经被一个人探知,保不准没被第二第、三个人探知,也不晓得旁的有没有人再往外传递消息的。为了保王爷千秋大计,以防万一,望贵国将所答应的二十门火炮立刻装船由海路运输至我国。” 这就是预备赵王武力造反了?玉、石二人暗暗心惊,二十门火炮用来攻城,哪有攻不破的? 牟希来道:“柴掌柜是要代表赵王爷同我国修改盟书了?” 柴掌柜道:“正是。二十门火炮按照约定由贵国制造,王爷会在一年后来领取。现在只不过是提前领货,太师大人不会交不出来吧?还是太师根本就想毁约呢?” 牟希来道:“笑话,商家重诚信,自然是一言九鼎,决无反悔。二十门火炮虽不是小数目,不过连带西洋人所制的样品在内,我们还交得出来。只是,柴掌柜你单方面修改盟书,给我们带来这许多麻烦,总应该要有所补偿吧。” 柴掌柜冷笑:“补偿?要不是你们……”才想再计较泄密一事,又觉得实在无谓,便道:“太师认为要怎么补偿?” 牟希来道:“很简单,帮我除掉一个人。”他说着,拿手指蘸着茶水在桌上写了几个字。因为离得太远,玉、石二人看不确切,但注意到柴掌柜身子一僵,仿佛很是吃惊的样子。“太师,你这可是……” “怎么,”牟希来道,“就许你们赵王爷篡位,却不许我……” 柴掌柜摸着光头笑了笑:“不是许不许的问题。这可不是件小事,我们作为盟友当然可以勉为其难地帮上一帮,但是,这事实在风险太大,和我提前支取那二十门火炮比起来,实在……” 这两国之间事关民生社稷的谈判居然也和菜市场中老太太同肉铺老板间的斤斤计较一般。玉旒云忍不住摇了摇头:却不知牟希来叫这柴掌柜杀什么人?凭柴掌柜那几个三脚猫功夫的手下,能做什么呢? 牟希来道:“柴掌柜觉得这提议不公平,你又要加什么价码?” 柴掌柜道:“你同我要一个人头,我也同你要一个人头——我就要这个公孙天成的脑袋,怎么样?五洲馆里都是你们的人,下手总不困难吧?” 玉旒云和石梦泉等到谈判的双方都散去了,才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了五洲馆。他们看到公孙天成的房间亮着灯,但谁也没想去警告老先生他命在旦夕。因为他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担心——虽然就目前看来,泰和商号的人还没有觉察到两人的行踪,不过这只是迟早的事情了。他们在西瑶的行程决不可再拖下去,结盟的事情必须在明日法会之上就定下来。 “其实西瑶这样摇摆不定的,我也不指望他的兵队能如何。”玉旒云道,“如今看来反正他们是不可能和楚人连成一气。我只是想要他们灌钢铸箭的技术还有火炮。” 石梦泉道:“牟太师答应给赵王爷运二十门火炮,必然从天江出海,由海路运至大青河口,再登岸由陆路运输。这其中有太多的机会……” “你想抢?” 石梦泉点点头:“火炮一旦运到,赵王爷可能随时起事。他始终是皇上的心腹大患,早也是除,晚也是除,不如就借这些火器的威力先把这个隐患给消除。而在我们,究竟是得到那技术本身,还是得到造好的炮,我想也没有太大的分别。我就不信以我们军械司中工匠的巧思,还模仿不出几门炮来。” 玉旒云嘻嘻一笑:“我也正有此打算。只是我们两个都不习水战,又没有带兵,要抢一船的火炮恐怕有些困难。” 石梦泉道:“这一层我也想到了,所以我们不能在水路上动手,应该等到上了岸。” 玉旒云一拊掌:“哈,你真是跟我想到一处去了。咱们的队伍还在瑞津驻扎着,不知刘子飞那老小子有没有把军中上下搞得乌烟瘴气,正是咱们是收回队伍的时候了。” 石梦泉只是就事论事地分析情势,并没有想到去瑞津收回兵权,听玉旒云这样说,愣了愣,道:“他们是奉了圣旨接管了军队,咱们要如何收回呢?有一点什么动作被赵王发觉,都会引来大祸。” 玉旒云笑道:“方才回来的这一路上,我就一直在想这件事。牟太师给赵王爷装二十门火炮,要从水路运到我国。我国却是没有出海口的,所以这艘船必然要经过郑国。郑国去年才割地称臣,谁知道他们心里是否真心臣服?如果他们平白地多出许多火器来……” “你想借机攻打郑国?” 玉旒云既不点头也不摇头,拿了把剪子轻轻剪了剪烛花,火光在她的眸子里跳动着:“我想要造成郑国攻打我国的假象,到时候离前线最近的部队就是咱们驻扎在瑞津的人马。刘子飞和吕异这两个草包当会奉命领兵东进,而咱们俩个——”她边说边用手指在桌上画着地图:“咱们两个应该在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打猎游玩,恰好就撞到了进发的大军……” “你想就这样回到军队中去?”石梦泉觉得这个计划实在轻率,“没有皇上的圣旨,就算是士兵肯听咱们的,把郑国攻了下来,回朝之后也回受处罚的。” 玉旒云道:“我知道,所以咱们应该是打猎来到了郑国附近,恰巧听到了开战的消息,又有皇上的圣旨传来……” 石梦泉道:“那我们就得事先通知皇上。即便如此,火炮运到,假装开战,大军进发,圣旨来到——这么多件事的时间都要配合得刚刚好,实在是很困难的。我以为大人此举太过冒险。” 玉旒云道:“时间配合上的确是要多花点精神,但也不是不可能的嘛。我想过了,楚国武林的那群匹夫四处活动,咱们要穿过楚国北归,实在是难上加难。倒不如走水路稳妥些。如果我们叫段青锋安排一条商船紧跟在火炮船之后,就可以知道它确切的进港时间。” “那么给皇上的信呢?”石梦泉道,“公孙天成的信用私邮而被截获,官邮肯定被盯得更紧。” 玉旒云道:“那是在西瑶境内。我们其实没必要这么早就通知皇上,时间隔得久了,谁知中间会生出什么变故来?我想,应该等到了大青河河口靠港,再由郑国递送到我国。一定进了樾境,就可以按民信急件来递送。赵王虽然广结党羽,还不至于查每一封每信吧?我们把这封信送给你母亲,再由她转给我姐姐——” “自然就到了皇上的手中!”石梦泉明白了玉旒云的用意。 玉旒云点头:“这封信送出后一两天,边境上就可以出事了。军报是八百里加急递送的,咱们须得保证军报到达朝廷时,皇上已经收到咱们的信,这样他才既不会被这突如其来的战争吓个半死,也不会一时慌乱就派别的将领来支援刘子飞。” 石梦泉皱着眉头,将她这个大胆的计划仔细思考,虽然仿佛环环相扣,很是周详,但是只要其中的一个环节出了问题,就满盘皆输。他不想泼她的冷水,然而他的责任是替她看清危险。“假如……”他的手指在桌面上缓缓地移动,退出了玉旒云方才画过的大青河口,回到了天江,回到了西瑶,“假如牟太师并不履行诺言,那该如何?” “你是说假如牟太师不把火炮装船?”玉旒云虚起了眼睛,“那我就让段青锋来给我装。” “什么意思?” 玉旒云顽皮地将剪刀在虚空中剪了两下,道:“还记得孝文太后这老妖婆怎样批评我大青河之战的策略吗?吃一堑怎么可能不长一智?” 石梦泉知道她这次是做了两手准备,不过,还不不太明白她的具体计划。 玉旒云道:“牟太师要柴掌柜帮他杀一个人,你猜这个人是谁?” “牟太师想对付,又不敢亲自动手,这人的来头自然不小。”石梦泉道,“西瑶一国中怕是除了段青锋之外,就是孝文太后了。” 玉旒云依然“喀嚓喀嚓”地玩着剪刀:“如果这两者再选其一呢?” 石梦泉想了想:“段青锋是西瑶王位唯一的继承人,牟太师若要杀他,那就是自己想做皇帝,虽然他在朝中势力极大,但我看他还没有这个打算。孝文太后是幕后支持段青锋的人,段青锋和牟太师不和,一旦登基,牟太师地位不保,所以他想除掉孝文太后,使段青锋没有后盾,将来自己就可以继续在朝中呼风唤雨。所以二选其一,我觉得他是要杀孝文太后。” 玉旒云道:“我也是这样猜。可是我又想,孝文太后当了几十年的尼姑,在朝中并没有什么势力,哪怕身边有几位高手,自己又老谋深算,顶多也只是为段青锋出出主意而已。牟太师杀她……为什么是现在?杀了又有什么用?” 孝文太后年来帮助段青锋建立自己的人脉网络,让他暗地里养精蓄锐,表面上花天酒地,预备他登基后出其不意,消灭牟太师在朝中的势力。然而这一次的事件却把两人都推到了明处。石梦泉想,牟太师发觉之后,能想到的最简单的解决办法,当然就是杀掉孝文太后,趁着段青锋羽翼未丰,就给他一个致命的打击,将来就好控制他。这样虽然也能解释得通,可是孝文太后的行为……思绪变成一团乱麻。他让自己不要去考虑那么遥远的事,只问道:“就算牟太师让柴掌柜杀孝文太后,以柴掌柜手下的那些人,难道还能对付得了太后身边的高手?” 玉旒云道:“那是柴掌柜要烦心的事,咱们不必劳神。” 石梦泉道:“可万一柴掌柜办不成,牟太师就不会把火炮给他。” 玉旒云笑道:“可不是!柴掌柜办不成这事,就一定会掉脑袋。他的脑袋都掉了,牟太师和赵王爷还结什么盟?” 石梦泉一怔,她又接着说下去:“而公孙天成多半活不过今晚,自然就不会出现西瑶和楚国结盟的事。楚国的使节和赵王爷的手下都死在了西瑶,段青锋结盟不成反结了怨,他还有什么选择?只能跟我合作了。” 她将剪刀的口叉开摆在桌子上,用手划着那个“叉”型,仿佛两条截然不同,又相互交叉的路径:“我不管牟太师和柴掌柜他们两个怎样鬼打鬼,明天法会上我们要做的事只有一件,那就是看戏。倘若事情朝这边发展,”她指着剪刀的半边:“我们就这样来应付;倘若事情往那边发展——”她指指剪刀的另半边:“我们自然就那样来对付。不管怎么样,我们在西瑶是不能再拖下去了。” 她说着,若有所思地盯着小小的剪刀,似乎是希望借助这锐利的刀口为自己杀出一条路来:“没想到西瑶国家虽小,情势竟也如此复杂。我开始想……是不是起初决定来这里,就是错误的呢?” 方才还说得那样胸有成竹,却实际满怀担忧。人前那么不可一世的玉旒云,也有脆弱的一面。她的这一面,大概只有石梦泉见到吧。 来这里的决定是错误的吗?石梦泉想,在战略上看也许是,因为至今他们还一事无成,反而令自己身陷险境;西京的任何消息他们一无所知,自己的行踪却可能早被赵王知晓。 不过,这样一路行来,没有别人,只有他和她。在于适之坟墓中的相互依偎,*居里的把盏言欢,山野之中并辔同行,还有神秘老人家中围坐一桌吃着粗茶淡饭……这一生也许都不会再有了吧? 所以,即使战略上是错误的,即使等待他们的是吉凶未卜的将来,他也不后悔。 “其实也不能这么说,”他柔声道,“至少我们对赵王爷的阴谋又多了解了几分,这一路上遇到的人和事,将来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能用上。” 玉旒云点点头:“至少我的围棋技艺又进步了。那个神秘老人邪派高手,终有一日,我要他为我所用。就不知用什么方法可以打动他……他重情重义,假如我能帮他给翦重华报仇……或者我能寻访到翦重华后人的下落——他不是还有个女儿没死么……”回忆起瞎老人讲的故事来,她忽然“啊”地一叫:“梦泉,翦重华是不是曾经做了栗佤族的大祭司?” 石梦泉想了想,道:“不错。” 玉旒云道:“他死了之后,他妻子自刎殉夫,而女儿就跟着栗佤族大王南渡天江。如果这个小姑娘没有死,应该是由栗佤族人抚养长大的吧?” 石梦泉道:“当时翦小姐是九岁,六十年过去,如果还活着,已是古稀老妇了,你要到哪里去寻她?” 玉旒云道:“我不要去寻他,我觉得我们已经找到她了——你还记得晋王妃说孝文老太后的身世吗?” 石梦泉当然记得,穆成雪说过,孝文太后是栗佤族的大祭司的女儿。“你不会是说太后她就是……” 玉旒云眼里闪着光芒:“不一定是,但总差不远,年龄、身世,还有她身边的四大高手,我依稀记得,他们争吵时曾经说过什么谁的祖师‘先向翦大王学艺’,大概他们就是翦重华当年在栗佤族做大祭司时传下的弟子吧。” 石梦泉仔细回想,的确是听过这么一句,但是同因不同形的字多得去了,谁知道指的是不是翦重华?“大人,这事要慎重……” “自然,自然,”玉旒云兴奋地,“明天法会上,我就来试试这老妖婆……怎么早没想到呢……” 正说着的时候,她突然打住。石梦泉本要问“做什么”,但是立刻就反应了过来——院子里有响动,怕是杀公孙天成的人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觉得我快要死在西瑶了……真是的,正像小玉所说,怎么这样一个小小的国家却如此复杂……简直把我愁死了……我一定要让大家尽快离开西瑶……郁闷啊郁闷…… 06/08/2009 typo correction 此外,因为之前修改了前40章,这次也顺便把后面连不上的改了 52第51章 公孙天成失踪了。这是张至美发现的。他终于在《彼岸花》中得了一个小小的伴唱角色。这戏原定在十一月十七阿弥陀佛的诞辰献演,不过因为这次的观音出家日法会准备仓促,不曾备下节目,所以临时决定将演出提前。张至美喜不自禁,跟着众人苦练了三天,到了法会之前,就急急地来告诉他的好兄弟,谁知,公孙天成的房间空无一人。 好像是遭了贼一般,什物被丢得满地都是。张至美立刻意识到他的好兄弟出了事,高喊“救命”。 五洲馆里的人都被惊动了,纷纷跑了出来。玉旒云和石梦泉不紧不慢地跟着,只有他们心里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前夜无声无息,有人来了又走。两人自门缝里看一眼,公孙天成房里灯熄灭了。只是,这样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又叫他们两人心中有些疑问:究竟是牟太师做得干净,还是公孙老狐狸神机妙算,已经脱了身? 无论如何,他们现在都只能装做和众人一样的惊讶,心里俱想:假如公孙天成是逃出升天了,不知他的下一步计划是什么? 这边的骚乱没有多久便渐渐平息了下去——段青锋亲自来接玉、石二人进宫。各国使节素不知玉、石二人真实身份,只道这是两个才貌具佳的年轻公子,感慨他们和段青锋站在一处,活脱脱就是一幅《百年才俊图》。大家本是一类人物,难怪太子喜欢同他们结交。 段青锋身为一国之太子,也不能太过厚此薄彼。为各国使节所准备的车驾也随后带到。他悄悄问了玉旒云一声:“公孙天成呢,怎么不见?” 玉旒云不待答,张至美已“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殿下明察,小人怀疑五洲馆夜遇盗匪,将我公孙大哥掳了去。” “还有这种事?”段青锋皱起眉头。 五洲馆管事的官员不乐意了,出来道:“张公子,你说出了盗匪,有何凭证?怎么盗匪会单单掳走公孙先生呢?旁人倒也不听有财物损失。” 张至美道:“公孙大哥的房里被翻得乱七八糟。他是从蓬莱国来谈珍珠生意的,那盗匪许是贪图他的珍珠。” 五洲馆官员道:“我们五洲馆夜间都有人守卫,盗匪岂有那么容易进来的?其实我前些天看到公孙先生的随从匆匆背包袱离开了,然后公孙先生又急着向我打听朝北方递信的事。说不准他是有事到楚国去了呢?” 张至美自然不信:“怎么可能?大哥是不可能不看《彼岸花》正式演出的!” 段青锋虽然觉得事有蹊跷,但是若听这傻瓜在此闹事,实在是浪费时间,因挥了挥手道:“吉时就快过了,请各位尊使先跟小王进宫吧。”便亲自引着玉、石二人先出五洲馆登车。其时悄悄问:“公孙天成真的是回楚国去了?” 玉旒云和石梦泉只是摇头而已。 多问也无用。只有领着一行人来到宫中。玉、石二人到了临渊已经好几日了,这才是第一次进西瑶皇宫。见那宫殿依山而建,前殿、中殿、后殿依次升高,后宫和花园基本就是建在半山腰。楚之凉城、樾之西京都是地势平缓之城,要看皇城全貌,须得登高俯视。而西瑶皇宫巧依山势,在正门口就可将其巍峨华丽一览无余,不可不谓匠心独具。 因是观音出家法会,所以皇宫一早就布置下了莲花。九月的时候在中原荷花早已开尽,然而在西瑶,白荷、粉荷,以及罕见的金荷依旧争奇斗妍,阵阵清香沁人心脾。 进到宫城的正门,便听到里面宣唱“南无观世音菩萨”之声。信佛的人都晓得,依照规矩,这日是要从凌晨起就唱念观音赞的。而玉旒云只关心“正事”。她轻声问段青锋:“孝文太后她老人家和武德帝陛下都到了么?” 段青锋道:“我出来接你们时都还未到,这时应该到了吧。” 众人便进宫来,一路有宫女太监扮的金童玉女,手挽花篮向大家撒下五彩花瓣。行到前殿的中庭,见有一高台,上面扮的是高僧说法,正取那“六欲诸天来供养,天华乱坠遍虚空”之意。而最奇特的是,当众人走到跟前时,这戏台竟然向上升起,成为一道可以通过的拱门。众人待走到门下才发现竟然有几十名太监在台下叠起罗汉,硬是将这戏台顶了起来。动作如此整齐,仿佛是被神来之手轻轻托起一般,实在叫人不得不叹为观止。 过了这道拱门,就见到西瑶的文武官员分列在前殿台阶的两侧。众人抬头一望,殿中金碧辉煌,让人睁不开眼睛——听说西瑶的这座宝殿一柱一棱都包了黄铜,果然不假。待大家终于适应了这灿烂的光辉,定睛再看时,才见殿当中龙椅上端坐一人,正是武德帝了。于是段青锋率众跪倒,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口呼万岁。 武德帝叫大家平身:“今日是观世音菩萨出家法会,你们当只拜菩萨,不必拜朕了。”又问段青锋:“你祖母因何还未到?你派人去迎她老人家了么?” 段青锋道:“回父王,迎驾的队伍半夜就已在路边等着。皇祖母她老人家应该就快到了。她不会误了上大供的。” 武德帝“恩”了一声,不置可否。玉旒云却和石梦泉互望了一眼:莫非牟希来真的是叫柴掌柜杀老太后,而且已经得手?他们看看站在大臣领头位置的牟希来,这老太师好整以暇,仿佛被佛乐所陶醉,单从其神情丝毫也解读不出个所以然来。 众人只有等着。时间在一点一滴地过去。佛曲奏了一套又一套,最后都唱回了头了,还不见孝文太后的车驾来到。段青锋显得有些着急了,请示武德帝是否要派人去看个究竟。武德帝不待答,一边牟希来就说道:“万岁,太后娘娘途中耽搁一定有其原因。微臣以为派人去查探是应该的,却同时也不能误了上大供,否则有损国运。” 武德帝拈了拈须,似乎是有些犹豫。 段青锋道:“老师,这本是皇祖母为菩萨办的法会,怎么能不等她老人家来呢?”他原本对这位师父还有不少敬畏,但自那日被孝文太后教训之后,明显语气就多了些强硬。 牟希来却面不改色,道:“殿下,是菩萨大还是太后娘娘大呢?是国运重要还是太后娘娘重要呢?她老人家是修道之人,应当也明白这些浅显的道理。” 看他这样有恃无恐,莫非真的已经把太后杀了?玉旒云微微皱起了眉头,就凭柴掌柜手下那些人?怎么可能!不过,她跟石梦泉早就决定今日是来“看戏”的,所以不动声色。 然而就在这时,佛乐的旋律一变,钟鼓齐鸣,殿前那说法的戏台再次升起,只见一班尼姑簇拥着缁衣的孝文太后走上殿来。“太师说的果然是至理。”她道,“我吃斋念佛都是为了国运昌隆。若是因我而耽误了吉时,岂不本末倒置?还好赶得及。” 她一出现,武德帝就立刻从龙椅上站起了身,走下来跪拜迎接。牟希来领着群臣,段青锋带着各国使节也齐来行礼。玉旒云仔细看看,那武功高强的玄衣师太紧紧护卫在孝文太后的身边。不知在途中是不是和柴掌柜的人交过了手呢?她想,其他三位高手怎么不见?又偷偷看了一眼牟希来:老太师面上并无惊讶之色。怪了,莫非他要杀的另有其人?还是他选的时机尚未到来? 孝文太后叫大家不必多礼,也同样说了“只拜菩萨”的话,末了让武德帝搀扶着率领众人朝中殿走去,边走边淡淡地解释:“也怪为娘老糊涂了。我先已抄好了一份《妙法莲华经》,行到半路才发现竟忘在了庵中,又赶紧折回去拿。为了赶路换小轿,不想山路颠簸轿杠竟断了,才耽搁到这光景。” 原来是换了轿子,玉旒云想,是凑巧呢,还是老太后够警觉? 进到中殿才看到了后宫和亲贵的女眷。西瑶女子都妩媚异常,段青锋的几个姑母徐娘半老还是艳丽无双,而几个同父异母的姐妹则明眸善睐——玉旒云注意到,这些年轻女子的目光一例都停在卓思远的身上。她就轻轻捅了捅石梦泉,笑道:“看来这位卓大人是西瑶的大情圣。你若想脱离愉郡主的温柔乡,不如把卓大人绑回西京去吧。” 石梦泉看她还有心情开玩笑,便也顺口道:“我怎么敢?不怕西瑶的这些姑娘齐来追杀我么?”两人便都一笑。 孝文太后用目光在女眷中搜寻了一圈,问道:“成雪呢?怎么不见她?” “回皇祖母的话,”段青锋道,“皇嫂为今日的法会花了不少功夫,她还准备了一个节目,待大家都落了座,她就出来拜见您老人家了。” 孝文太后点了点头。众人便依序坐下。本来殿上只有皇亲国戚的位子,大臣和外国使节须坐在庭院中。可段青锋先已把玉、石二人的座位安排在了自己的身边。牟希来见到了,把眉头一拧,正要出门,武德帝又叫他:“太师,你是朕和太子的老师,就像一家人一般,你来坐在朕的身边吧。”他这才又恢复了傲然的神态。 果然如段青锋所言,众人一坐定,钟鼓丝竹齐鸣,接着传来百十名少女轻柔的梵唱。并看不见这些歌者身在何方,但声音就像是从四面而来,有如天籁。而歌声之中,十数名彩衣宫娥轻移莲步,仿佛一朵祥云飘来,上面托着一朵巨大的金莲花。花中女子身着白衣,手持羊脂玉净瓶,正是晋王妃穆成雪扮的观世音菩萨。她拥有绝世姿容,这样被人抬着到了跟前,微微含笑,擎着净瓶中的柳枝轻轻把圣水洒向四方,果真和菩萨下凡无异。各国使节看得都呆住了。石梦泉只瞥了一眼段青锋,见后者的绿眸中有许多可望而不可及的痛楚。他心中不由的一动,又望了望自己身边的玉旒云,看她正仔细盯着宾客的队伍想寻找可疑之人,竟丝毫也未留心到自己,便不禁生出一种和段青锋同病相怜的感受来。 穆成雪扮的观音绕着中殿和庭院走了一圈,最后又回到孝文太后的跟前,步下莲花座来,行礼道:“儿臣参见皇祖母,参见父王,参见太子殿下。” “免了。”孝文太后道,“你现在扮了菩萨,哪有菩萨向人行礼的?” 穆成雪低着头:“是,儿臣知错了。”她身边一个扮玉女的宫娥双手捧上一个卷轴来。穆成雪献在孝文太后的面前:“这是儿臣绣的《妙法莲华经》,特为皇祖母的法会献礼。” “难得你有心。”孝文太后道,“坐吧。”便拉她坐在自己的身边,另一侧正是段青锋。穆成雪始终垂着头,除了自己的衣襟,什么也不看。段青锋也是目视前方。玉旒云想着引玉斋中那幅奇特的画以及方砖下的头发,就把眼看了看卓思远——这位西瑶第一美男子在一群女眷的注视下泰然自若,丝毫也不心动。 这三个人也不知是什么关系?她又转回来留心牟希来。 接着便到了上大供的吉时。西瑶全国信佛,对这项仪式非常的郑重其事。前有高僧带领,后有皇家簇拥,鲜花如海,香烟似云,真叫人目不暇接。最可惊叹的是,百多名僧尼的木鱼一齐敲响,却并无嘈杂之感,反而使人心神安宁。玉旒云甚至有一刻觉得脑海一片空白,竟忘记自己是来做什么的了。直到仪式末尾,“铛”的一声钟响,众人又齐唱起“南无观世音菩萨”,她才猛醒了过来,周围的一切毫无异状。 今天真正的好戏要到什么时候才开演? 再下来便是一百太监和一百宫女皈依佛门,诸人都到万佛阁观礼。那儿除了供奉佛像之外,也供着段家的历代祖先,功用其实好比楚、樾两国的奉先殿,各种大典都在此举行。只是西瑶建筑与别不同,虽称为“阁”却其实是三座白塔,当中高,两边矮,前面还有一处人工挖掘而成的湖,水平如镜,遍栽莲花。那将要出家的太监和宫女就在湖这边跪着,等待剃度。 众人陆续到了近前。司仪的太监尖着嗓子道:“观世音菩萨慈航普渡!”话音落时,彩衣宫娥又把金莲花抬了出来,请穆成雪扮观音,朝湖上去。各国使节都惊讶万分,不知这些人怎么能在水面上行走。玉、石二人仔细观察,才发现湖中有些莲叶其实是木桩子,宫女们乃是踏桩而行。但如此平稳,足见训练有素。 不过,才走到水中央时,只见那仅莲花忽然一倾斜,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彩衣宫女和穆成雪都相继落水。现场登时大乱。段青锋“倏”地跃起,好像要扑下水救人,可是才跑几步,又猛地站住了,仿佛被一双看不见的巨手所制,浑身不住地颤抖。 “殿下!”卓思远从大臣的队伍里疾步抢上,“殿下莫惊,微臣这就救娘娘上来!”说时,已经紧跑几步,一纵身,跃入了湖中。那边厢早也有许多会水的太监下去救人了。 宾客中有不少都注意到了段青锋的怪异举止,交头接耳。而亲贵中就传出嗡嗡的议论:“当年那个女人也是从这里掉下去的吧……说是才一岁多的时候亲眼见到那个女人发疯溺水,就一直害怕水呢……” 那个女人?玉旒云和石梦泉都不清楚段青锋的过去。其实“那个女人”指的自然是他那在立后大典上丧命的生母景贵妃。 荷花池内好一阵骚乱。不过总算是有惊无险,不到一柱香的时间,所有落水的宫女并穆成雪都被救上了岸来。穆成雪面色苍白浑身透湿,不去更衣,却先来向孝文太后请罪:“儿臣扰乱了法会,请皇祖母降罪。” 孝文太后还没发话,段青锋哑声咆哮了起来:“你有什么罪?是哪一个没有抬稳莲花座让皇嫂落水的?快给我出来!” 宫里的人都很少见他,即使见到也都是花花公子的模样,几时看到过这副表情?冰绿的眸子就像两星绿色的火焰。 那失手的宫女立刻连滚带爬地来到了他的脚边:“殿下饶命,是奴婢的错!请殿下饶命!” “我饶你?”段青锋抬脚直踹了过去。 “殿下!”那边一个太监风风火火地跑了过来,“殿下,奴才有下情回报——”他的拂尘搭在臂弯里,双手捧着一把剑。周围的侍卫立刻就拥了上来:“大胆,皇上和太后面前竟敢动兵器?” 太监“扑通”一跪,将剑捧得高过头顶:“启禀万岁、娘娘和太子殿下,这剑是在荷花池中发现的。有人将莲叶木桩锯断了,用这把剑轻轻地钉在一起。当宫女们踩上去时,剑身偏斜,木桩倾倒,王妃娘娘就落了水。”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这不是有人蓄意谋害?玉旒云和石梦泉则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这是柴掌柜的杰作吗?他要害穆成雪做什么? 武德帝一直像尊佛似的安详,这时拍案而起:“岂有此理!竟在观音出家法会上有此恶行,天理难容!牟太师,朕令你立刻追查凶手!” 牟希来躬身领旨,立刻叫刑部尚书出列,将证物拿回去详加调查。不过,当他走近看那把剑时,目光忽然定住。“万岁!”他叫道,“这不是我西瑶的剑!”不顾在皇上面前不得动兵器的规矩,他将剑擎了,呈到武德帝面前:“万岁请看,这剑有三尺半长,我西瑶的剑都只有三尺。这剑上的花纹也和我国的不同……” 武德帝变了面色:“怎么,太师的意思是有外国人混进皇宫图谋不轨?我西瑶一向不结盟、不参战,怎么会和他国结怨呢?” 刑部尚书也凑上来细看这剑。“咦,这吞口处有字!”他眯起老花的眼睛仔细辨认,“惊……雷……啊呀!惊雷!这是……” “惊雷大将军玉旒云!”牟希来替他说出下半句话,“是樾国奸细混进宫来了!” 西瑶虽说是不结盟、不参战,但是对玉旒云的赫赫战功也都略有耳闻,尤其听到从楚国传来的添油加醋的说法,说她如何凶残嗜血、杀戮成性,亲贵和大臣顷刻乱成一团。玉旒云自己不动声色,但心里既好笑,又好气:我派人来谋害你们的王妃做什么?牟希来啊牟希来,你想用这种法子来逼迫我放弃结盟,也得做场合情合理的戏吧! 果然,段青锋发话了:“玉旒云和我国素无仇怨,为何要跋山涉水来谋害皇嫂?” 牟希来毫不慌乱:“殿下此问,老臣也没有答案。不过老臣想,玉旒云的细作遍布天下,在我西瑶境内出没也不希奇。最近市井中有人演一出《大青河之战》的闹剧,可以诋毁玉旒云的形象。又盛传此剧是出自殿下之手,惊雷大将军除了名的心胸狭窄,她的手下为这点小事来报复我国,也是常情吧?” 玉旒云简直想要冷笑出声,暗道:好你个牟希来老头子,我看你还怎么掰下去! 段青锋也猜出这必然是牟希来安排的了,怒不可遏,然而他又不能对外宣布玉、石二人的身份以及自己请他们来的目的,只有冷冷一笑,道:“看来惊雷将军的细作本领通天,竟然能潜入皇宫。老师,我们得加强防范才好!” 牟希来道:“殿下所言极是。老臣恳请万岁、太后娘娘,为安全起见,应中止今日的法会。” “准……”武德帝后面的那个“奏”字还没出口,孝文太后慢条斯理道:“法会是为纪念观世音菩萨成道,又是为国祈福。佛家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为了这一点危险就中止法会,恐非社稷之福。皇帝,你看呢?”她这样一说,武德帝不好忤逆母亲,只有点了点头:“那就继续吧。” 经过这一场变乱,典礼失去了开始的华丽从容,主持剃度的僧尼双手发抖,好几个太监宫女都被刮破了头皮。好在并没有再出什么大乱子,剃度结束时,穆成雪也梳洗完毕回到了太后的身边。 玉旒云想,也许牟希来并不是真的要杀死什么人,只是想嫁祸给她,让她无法和武德帝以及孝文太后谈盟约的事。而柴掌柜则将因为刺杀不成而得不到所应许的二十门火炮,自己劫持炮船的计划也将搁浅。 这该死的老家伙!她恨恨地想。 剃度仪式之后是斋宴和乐舞表演。众人都退到了后殿来。这里的宫殿和庭院都相对宽敞,亲贵、大臣、使节和僧尼全都落座,还在中央空出一大片地做表演之用。太监和宫女为大家献上了各式斋菜,伶人乐官就在空地上献演《百句譬喻经》。形式还是西瑶传统的傩戏,戏子都带着煞白的面具,也不说话,全凭动作和音乐来表现情节。熟悉佛经的人很容易就看明白了,而不熟悉的难免懵懵懂懂。 玉旒云是因为姐姐玉朝雾皇后会读经祈福,才稍稍知道些典故,大约看懂了《尝庵婆罗果喻》、《入海取沉水喻》等几个故事,后来又看到了《见水底金影喻》,她心中不由一动,轻声自语道:“莫非……” 只有石梦泉坐得靠近,才听到了这叹息似的一声,因问:“怎么?” “这个故事……”玉旒云道,“说是从前有一个痴人,看到水底金光闪闪似乎有黄金,就拼命在那污泥里摸来摸去,结果什么也抓不到。后来问了他父亲,他父亲说,必然是飞鸟将金子衔来放在了树上,水中只是影子而已。这个痴人到树上寻找,果然就找到了。” 石梦泉的母亲和姑母都陪皇后念佛,他也略略从二老处听过些佛理,因道:“佛家常说人生的一切都是虚空,大约就是‘水中金’吧。” “虚则实之,实则虚之。”玉旒云似笑非笑,“你看某人的计策,究竟哪一个是哪一个倒影?我们所看到的又是什么呢?” 石梦泉知她指的是牟希来的计划,他不爱猜想,于是沉默不语。 玉旒云道:“烛火的两边都放上镜子,火在镜中,镜又在镜中,所以镜中之火也在镜中……如果只看镜子,如何去灭火呢?” “你看到火?”石梦泉问。 玉旒云摇了摇头:“但是我知道我刚才看到的应该是镜子。” 石梦泉理会得这个哑谜的意思,只有密切注意着周围人的一举一动。 不多时,演经告一段落。众人听得一阵乐曲如自天外而来,又忽然有花瓣由空中降下,抬头看时,见有宫女扮做香音神从后殿庭院的四角翩翩飞出。正是希奇不已,再细看,原来庭院四角都有旗杆,精铁铸成,两两之间拉着手指搬粗细的铁索,扮香音神的宫女练了走钢索的技巧,在其上翩然奔走,恍若神仙。众人不禁都鼓掌叫好。四宫女走到正中,一齐轻轻纵起,又稳当当落在铁索上,不过两两已换了位子。她们手拉手,腰肢柔若无骨地向后弯下,粉色的衣裙随风而舞,众人仰头望去,好像一朵硕大的荷花开在半空,不禁又是一阵喝彩。 这边叫好声还未止,忽然又见到几个红衣宫女自铁索上飞跑而来。她们每人都扯着一匹大红色的绸缎,几个来回之后,竟然将整个庭院上空都遮蔽住了。其时不过中午,天还亮堂着,但是绸缎下面却显得阴暗。武德帝皱着眉头问了一句:“这是什么?” 段青锋回答:“是儿臣的戏《彼岸花》。”他说时,手里已多了个面具,往脸上一戴,大步走下场去。众人方才只顾希奇天上,不曾注意场中已经摆上了一面鼓,四个戴黑面具的白衣人围坐在旁。玉、石二人曾在绿窗小筑中见过一次,这果然是要开演《彼岸花》了。原来绸缎蔽日就是为了达到绿窗小筑舞台那昏暗的效果。 段青锋上得台去就席地而坐,开始敲鼓。四个白衣人则站起了身,一边用奇特的木制乐器伴奏,一边歌唱:“彼岸花,开彼岸。花莫见,叶莫见,到时为彼岸,过处即前生。”唱完了汉文的,复唱梵文,接着,又像那日在绿窗小筑里一样开始舞蹈:“彼岸花兮开彼岸,花莫见叶兮,叶莫见花……” 座中各位大概没有几个看过这么奇特的表演,有人完全被吸引住了,有人则跟邻座窃窃私语。正这时,忽然听得人群中一声高起:“彼岸花兮开彼岸——”大家都惊讶地望了过去,原来是段青锋早就安排在那儿的一个太监,戴着面具,手持灯笼开始歌舞。接着,与他相应和,另一边也有戴着面具的太监加入进了歌舞的行列。不多时,亲贵、大臣、使节和僧尼座中都亮起了红灯笼,《彼岸花》之歌此起彼伏,绵绵不绝,而舞者的衣袖滚滚如浪,正像荼靡花开花盛开。 玉旒云因为先已看过,所以不像旁人那样深为震撼。她听到身边幽怨的一声叹,寻声望去,见是晋王妃穆成雪,在红光的照映下她的双眸闪闪,仿佛要哭,但却没有落下泪来,唯发出叫人肝肠寸断的叹息,喃喃自语,道:“花莫见,叶莫见……到时为彼岸,过处即前生……彼岸究竟在哪里?” 歌舞渐入□,就开始有捧腹大笑和捶胸痛哭的。武德帝直是摇头:“这究竟演的是什么东西?”孝文太后却面无表情,看不出是否欣赏。 正在这台上台下群魔乱舞之时,猛听一人叫道:“有刺客!”一声尖锐从一片靡靡突显出来,所有人都是一愣,不辨那声喊究竟是从何处发出,只见有四个穿红衣戴面具的人手持长剑直朝台上击鼓的段青锋扑了过去。 哎呀!玉、石二人心中都是一惊:莫非目标是段青锋? “还不护驾!”牟希来高声喝令。立刻有侍卫上前来将武德帝团团护住,又有一批侍卫三步并作两步朝台上奔。只是,宾客早已混乱起来,其间又有太多参与表演的太监和宫女,听到出了刺客,无不慌乱万分,四下逃窜。大家推推搡搡倒成一片,相互踩踏,哭喊声不绝于耳。 侍卫的行动受阻。台上段青锋已经同四个红衣人打了起来。那四人的武功看来并不甚高,只是配合默契,相互呼应,取长补短。段青锋虽然也懂得武功,可是以一敌四,就显得有些吃力,只能招架,无法还手。 “梦泉,”玉旒云轻声道,“我看这是一个争取人心的好时机。” 争取人心?石梦泉陡然明白了她的意思,点了点头,从旁边的侍卫手中夺下一把刀来,点地疾纵,去助段青锋一臂之力。而几乎在同时,玉旒云看到孝文太后身边一个灰影拔空而起,正是老尼姑玄衣也去救段青锋了。 呵,有她出手,别说是四个,就算再来四个,也伤不了段青锋分毫吧?玉旒云想。就在她这心念一动间,只见混乱的人群人又有三人钻天鹞子般掠起,正是苍翼、白翎和朱卉,原来早就守卫在四周。 红衣人当然不是四大高手的对手。玄衣到了跟前,就像老鹰抓小鸡似的,一手一个提住后心。苍翼赶到时,又把另两个抓住。石梦泉也堪堪来到圈中,扶了段青锋道:“殿下,没有受伤吧?” 段青锋摇了摇头。 苍翼瞪着红衣人骂道:“哪里来的鼠辈,竟然敢暗算太子,快老实交代,否则爷爷把你撕成八块!” 红衣人拧过头去,并不理会。 玄衣道:“师弟,你说话也真有意思。你两个手各抓了一个人,怎么把人家撕成八块?你吹牛不打草稿,难怪人家都不怕你。” 苍翼火了,道:“师妹,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种风凉话?” 玄衣道:“什么‘什么时候’?不管什么时候,我都还是你师姐!” 你一言,我一语,两人立刻就斗上了嘴。 众宾客和宫女太监惊魂甫定,看到台上刀光血影霎时变成了两个怪人孩子似的的斗嘴,全都惊讶地张大了嘴。有的外国使节犯了嘀咕:莫非方才那刺杀也是这《彼岸花》的一部分?都说西瑶太子荒唐,果然闻名不如见面! 牟希来见此情形也是既惊愕又尴尬:“这……这是哪里来的人?到底是出了什么事?这……这还成何体统?” 玉旒云在一边暗暗好笑:这老头子大概不知道太后身边有这四位举止怪异的高手吧?还是柴掌柜的手下……不过就这么被挫败,这个阴谋未免太幼稚。身为一国之太师,智谋应该不仅于此吧? 才想着,忽然听到一阵风声,是熟悉的、在战场上常听到的流矢之声,接着就是石梦泉的疾呼:“大人!”她愣了一愣,看到一支羽箭电光般直向孝文老太后射了过来。速度是那样的快,四大高手都远在十数丈开外,根本来不及救护。她自己要劈手来夺,但箭的来势这样猛,恐怕抓是根本抓不住的。 可恶,原来最后的杀着在这儿!她暗骂。同时心里转过了许多的主意。她只有一弹指的时间,她需要做决定,并且做出反应。 她决定赌一赌。 于是在一片惊呼声中,她飞身向孝文太后扑了过去。时间在那一瞬间似乎变得很长,她眼看着那支羽箭从自己的右胸穿了过去,先是感觉到一凉,接着就想:还好不是要害。直到石梦泉撕心裂肺地喊了声“大人”,并直冲到她身边时,她才感觉到疼了,不过还是笑了笑:“太后娘娘,您没有受伤吧?” 周围的人都惊呆了,连一直佛像搬毫无表情的孝文太后也露出了惊讶之色,牟希来更是手指打颤地指着她,道:“你……你……” 玉旒云感到稍稍有一点头晕,因叫石梦泉扶着才站直了身子:“怎么……太师大人莫非又要说是惊雷大将军派人来捣乱吧?” 牟希来怔了怔,不知要如何应答。 玉旒云冷笑一声,伸手“喀”地将羽箭折断:“惊雷……”她读着上面刻的两个字,又吩咐石梦泉:“你……帮我把那半截箭□,看看箭头是不是樾国的式样。” 石梦泉看玉旒云的半边身子已经被鲜血染红,如果再把半截箭□,势必造成大出血。他只觉仿佛自己的心被射穿,动也不能动。 “□!”玉旒云再次咬牙命令。这一回,有着不可抗拒的威严,就像是在战场上一般。 “是。”石梦泉只有颤抖着手握住箭头,接着猛力一拔。鲜血果然喷射出来,他连忙用一只手捂住,另一手把箭交给了玉旒云:“大人,正是樾箭的式样。” 玉旒云也用一只手按住伤口,另一只手把玩着断箭:“刺客倒是花了不少心思啊,要铸造这样的箭头耗工费时,比普通的箭要麻烦几倍。不过可惜,樾军为了保证武器质量,所有的兵器上都要镌刻工匠的名字、作坊的名字、制作的时间以及在任工部军需司堂官的名字。这样,一旦发现以劣充优,就可以层层追究责任……不知这一支箭上,因何只刻了‘惊雷’两个字?请问是工匠名?作坊名?还是军需司堂官名?”她冷笑着望定牟希来。 牟希来知道百密一疏,但依然不甘,还要将她一军。“你如此清楚樾军的规矩,不知你是哪位?” 玉旒云当然也料到他会有此一问,早就想到了对策,冷冷道:“在下正是玉旒云,不过现在已经调任敝国领侍卫内大臣,惊雷将军的名号有一阵子不用了。” 她虽然受了伤,不过这一句话还是说得清楚响亮,一字一字都送到众人的耳中。场中不禁一片哗然。 她又接着笑道:“不知以我玉旒云这样的一个人物,要锯断木桩害人落水,会不会蠢到留下刻着自己名号的剑呢?” 牟希来面色铁青:“你说你是玉旒云,有何凭证?” “凭证?”她把目光投向了段青锋——方才段氏对她和石梦泉礼遇有加,人所共睹。如果此刻矢口否认她的身份,则等于承认自己同骗子、疯子交往。所以段青锋必须承认。而他一承认,事情就好办得多了。 “不错。”段青锋摘下面具,“她正是玉旒云玉大人——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叫太医来?”他吩咐左右。自有太监连滚带爬去办。 牟希来铁青的面色中又带上了一种愤怒的酱紫色:“哦?我国同樾国一向并无往来,不知玉大人大驾来此,有何贵干?而大人既和太子殿下亲密无间,何以殿下要写那出闹剧来诋毁大人?” 玉旒云笑了笑:这一局棋,牟希来方才使出的已是最后招数了吧?现在轮到她“将军”了,她不仅要将死牟希来,还要把孝文太后、武德帝和段青锋全都逼入死角。“贵国跟我国怎么会是素无往来呢?”她道,“今年五月,贵国青锋太子殿下和礼部侍郎蓝沧蓝大人亲自来到我国西京,同我国定下互市之约,我国皇帝陛下金口玉言,承认西瑶是和楚国对等的独立国家,并且承诺对西瑶运到樾国的一切商品包括茶和盐,不征收关税。青锋殿下还向我国皇帝献上一株万年灵芝。当时我的副手石梦泉石将军刚好负伤,幸得皇上赐下这株灵芝,才得以痊愈。我也就是在这时和青锋殿下相识。他盛邀我和石将军来西瑶游玩,还说金秋时节最为合宜,于是我就……呵呵……”最后是要笑的,不过因为牵动了伤口,变成了轻微的咳嗽。 座中诸人都愣了,接着响起了议论声,一千个人有一千种不同的表情。玉旒云的这席话说得太巧妙了,真假搀杂,知道内情的人各有各的顾忌,都不能来反驳她;而不知道内情的人听她说到“互市之约”,完全符合西瑶“不结盟、不参战”的国策,也就信以为真,都奇怪地望着牟希来:怎么这么大的事老太师会不知道呢? 这时牟希来的脸已经说不清是什么颜色了,他打着颤,终于放弃和玉旒云的决斗,转向众侍卫道:“你们都站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去把那放箭的刺客抓出来?” 侍卫们这才好像被拨动了机关似的,命令撤掉红缎天幕,所有人等在现场不得擅离。 “切!一群没用的东西!”苍翼骂道,“这时才反应过来?难道那刺客是傻瓜,呆在原地等你们抓吗?” 这是连带的把牟希来也骂在了其中。“你是何人?皇上面前竟敢无礼?” 苍翼并不理他,和玄衣两个提着那四名红衣人跃到了太后的跟前:“娘娘,四师妹和白翎已经去追那放冷箭的了。以他俩的轻身功夫,这人决跑不了。娘娘没受伤就好。” 孝文太后淡淡地应了一声,见太医已经垂首立在一边,就吩咐:“还不扶玉大人下去疗伤?” “不,”玉旒云道,“随便包扎一下就好,在刺客没抓到之前,我想在这里看着,请娘娘恩准。” “这……”孝文太后面对“救命恩人”不好出言拒绝,只有使眼色叫太医赶快包扎。 太医遵旨,去了西瑶此地著名的“白药”来,洒在伤口之上。玉旒云疼得瑟缩了一下,石梦泉赶忙从一边握住她的手,感觉是冰凉的,显然是失血过多而至。他无限担忧,想要劝几句,但知道玉旒云固执,只好不说。好在白药是伤药中的灵丹,一洒下去,立刻就止了血。而这时候,听到少年白翎的声音:“抓到了!”便见朱卉手中提着一个男子,和他双双踏着铁索来到了太后的面前。 这个人的面目甚是陌生,但是身影却似乎在哪里见到过。玉、石二人仔细一回想:是了,这正是柴掌柜身边的那个管事。 孝文太后命令把四个红衣人的面具都摘下来:“你们四个是何人,为何要行刺太子?” 四个人都不说话。孝文太后又道:“或者你们行刺太子只是幌子,真正目的是为了要杀我?”她转向泰和商号的管事:“你又是何人,为什么要刺杀我?” 那人自然也不答。 孝文太后冷笑了一声:“好啊,你们都不说。打量你们不说我老太婆就不知道了么?有些人想我死,已经想了很多年了。”这样的话被她仿佛闲谈似的说了出来,却更有一种叫人脊背发凉的功效。当她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眼睛看向了牟希来。 牟希来不禁退后了半步,但很快意识到最后对决的时刻已经来到了,干脆把腰一直,道:“不错,老夫……” 可是话才出口,突然听人群里叫道:“岳父大人!小婿知道真相!”大家转头看去,见方才同段青锋一起演戏的四个白衣人中有两个正朝这边挤了过来。当先的那个边跑边扯下了面具,正是张至美。 “叩见皇上、太后娘娘,太子殿下!”张至美几乎是“咕咚”一下摔倒的,就趁势给三人都行了礼。“草民张至美。这个刺客草民认得——”他手一指,“他叫有华,是泰和商号的管事。” 泰和商号的管事?大场的大多数人都是一头雾水。武德帝也喝道:“张至美,不得胡言乱语。” 张至美道:“草民说话句句属实。” 孝文太后道:“泰和商号是什么?我连听也没听说过,他为何要入宫行刺?而以他一间小小的商号,又怎么能混进皇宫来?” “回太后的话,”张至美道,“这泰和商号表面只是做茶米买卖,实际专门挑拨各国的关系,做军械生意,发不义之财。他们去年就常常到我岳父大人府中骚扰,想让我国趁着楚、樾交兵之时攻击楚国。但是我岳父大人深知本国‘不结盟、不参战’的国策,对他们严词拒绝。岂料这些人贼心不死,阴谋不断。近来他们的诡计为我义兄发觉,他们就想置我义兄于死地。好在我义兄机警,才保住了性命。” 他满口谎话,玉、石二人听了,觉得简直是天方夜谭;然而不知情的人听了,却还有几分可信。 有华厉声喝道:“臭小子,你放屁!” 张至美道:“我才没有放屁,我说的全都是实话。皇上、太后娘娘,太子殿下,我义兄大难不死,也来到了法会上,他可以作证。”说时,朝身后一指。另一个白衣人摘下了面具来,正是公孙天成。 就知道他没这么容易死!玉旒云咬了咬嘴唇。 公孙天成向武德帝、孝文太后和段青锋一一行了大礼,道:“草民公孙天成乃楚国靖武殿大学士兼兵部尚书程亦风程大人帐下。” 他竟然不再假扮蓬莱国使者,亮出了真正的身份。牟希来道:“楚国官员来到,又是为何?我西瑶早已脱离贵国而独立,不再受你管辖了。” 公孙天成笑道:“贵国虽然独立,但和我国始终是友好邻邦,亲如一家。今年中秋,贵国青锋太子殿下亲自来见程大人,请结睦邻友好之约。殿下当时说,希望我国可帮贵国疏浚运河,加固堤坝,又请求我国出银出粮赈济海啸之灾,还说贵国瘴毒肆虐,百姓苦不堪言,恳请我国太医院组织一批郎中来义诊……”他一条一条地把段氏盟书上的内容背了出来:“青锋殿下最后还说,西瑶多山地,开垦不便,而我国天江流域荒地却无人耕种,若我国能允许西瑶农民过境耕种,贵国愿意按楚制纳税——当时程大人做不了主,要先进宫问过监国太子殿下才可答复。可惜,当太子殿下用印同意之后,青锋殿下却早已南下。程大人因叫老朽带着盟书追赶而来。” 可恶!玉旒云恨得牙痒痒的:公孙天成竟然用和她一样的计策,真假掺半地说了一席话,叫知情人无法反驳,不知情的又以为合理。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公孙天成道:“老朽来到了临渊就去就见太师大人。不想,大人却似乎有难言之隐。老朽觉得事有蹊跷,因此假称是东海蓬莱国使节,暗中查探此事,终于被我发现是泰和商号中的贼人在捣鬼。老朽知道后,就想立即通知太师大人,不想一时疏忽,被这些贼人发现了,昨夜竟想杀老朽灭口。幸亏张公子搭救,老朽才拣回一条命来。老朽推测,这些贼人应该在今日会对太后娘娘有所不利,所以冒死和张公子潜入宫来。还好太后鸿福齐天,毫发无损。”说时,又向孝文太后一揖到地。 他的话是经不起仔细推敲的。然而这光景,凡是知道内情的人没有一个希望别人仔细推敲这事。 孝文太后以手扶了扶额头:“闹了这么半天,我头都疼了。把刺客都押下去,容后再发落。大家都散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西瑶的部分应该要结束了吧...这两天发飚,多写一点... 公孙天成当然没那么容易死... 错别字已改06/22/2007 那个,我不小心把观音出家写成了观音成道,这两个节日不是一天,出家日是九月十九,特此 01/24/2008 修改错别字 06/08/2009 typo correction 此外,因为之前修改了前40章,这次也顺便把后面连不上的改了 53第52章 原来事有凑巧,刺客有贵被玉、石二人制服后约过了两个时辰,张至美就到五洲馆来找公孙天成了。见面之下,自然说了他如何参加《彼岸花》一事,公孙天成即问:“贤弟这样忙,怎么还来看愚兄?” 张至美道:“本来也是忙的,不过被我娘子又从绿窗小筑捉回家中。岳父大人硬是不让我明天到法会上去。我正同他说理,就有人有要事来找他,把他叫了出去。我自然赶紧溜出来。未知大哥能否收留我一晚,到明天法会结束在回府去?” 公孙天成当然满口答应,又问:“什么要事居然这么晚了还把太师大人请出门去?” 张至美道:“我只认得是泰和商号的人。真是奇怪了,去年他们有一阵子老是到我们府中来,岳父买了一堆没什么用的东西,后来又说这些东西是次货,在家发了一通脾气,发誓今后再也不买这家的什物了。今天他们上门来竟没有被打出去,实在是出人意外” 公孙天成一听到“泰和商号”就警觉了起来,脑中飞快地一转,对张至美道:“贤弟,不是哥哥不留你,只不过哥哥粗通风水数术,算过今晚会有一劫,实在不想牵连贤弟。” 张至美听言,激动道:“大哥,我岂是贪生怕死之人?做兄弟就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大哥有什么劫难,小弟与你一同担当。” 公孙天成就等他这句话。因嘱他去找五洲馆的当值官员赁下隔壁的一间房。那官员见是太师的女婿来到,也不多问。其实多天来公孙天成观察过,五洲馆环境清雅,警备森严,却成了许多官家子弟带情人幽会之所。他们的妻子总想不到竟然会在国宾馆中发生此等丑事,捉奸是一次也没有发生过的。 两人将原先的房间弄乱,便一齐来到了新赁的房中。张至美有万千疑问,但公孙天成叫他稍安勿躁,先观其变。待到二更时分,听到玉、石二人回来了,又过了半个更次,他们听见有人轻轻推开了隔壁的门。 “大哥……”张至美才说两个字,就被公孙天成制止。过了一会儿,隔壁的门又被关上,脚步声走远了。 公孙天成这才送来了张至美。这呆子吓得面如土色:“大哥,方才那个……是要来加害你的人么?” 公孙天成点了点头。 张至美“啊”地叫了一声,跌坐在地,叨念道:“不行,要去报官!大哥,这得报官才行!” “好兄弟,你听我说……”公孙天成在方才等待之时就把事情可能的前因后果都考虑清楚了——泰和商号一定就是赵王爷在西瑶的耳目,那刺客的目标是自己而非玉、石二人。玉、石二人这样安然地去而复返,大约已经探出了端倪。他们在西瑶无法再久留,明日法会是最后机会。而牟希来为了阻止太后的计划得逞,明日也该有所行动。他细细一考虑,就有了对策,也编好了一套说辞。 这时就把自己原是楚国使者,奉命来送盟书,觉察到泰和商号图谋不轨等都和张至美说了一遍。这呆子听得下巴掉到了胸口上:“大哥……这事……太……太……”这事太离奇,太惊险,胜过他所看过的所有戏文。 公孙天成道:“现在眼看奸人的阴谋就要得逞,恐怕你岳父大人都有危险。哥哥求你一事,你可愿答应么?” 张至美长到这么大从没有做过什么大事,平日在家里总是被老婆骂、被岳父骂。他今看到有人这样郑重其事地托付自己,立刻把胸一挺,道:“大哥尽管说,兄弟我赴汤蹈火,再所不辞!” 公孙天成道:“也不需要赴汤蹈火,只要……”当下请张至美帮他混到《彼岸花》的表演队伍中,又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地嘱咐了一通,张至美无有不应。 到了天明的时候,张至美就按照计划先来喊了一回冤,造成了公孙天成生死未卜的假象,接着就回去演戏的人当中。本来他只是一个安插在观众中的红衣小角色,但他到场时,却发现公孙天成替他和自己弄来了段青锋身边的白衣角色。公孙天成自然是说,他巧舌如簧说服了原先的戏子,张至美也就信以为真。实际老先生是把人迷晕了还是打晕了,就不得而知。 顺利地混进了宫中,公孙天成打算相机而动。只是,他和许多戏子伶官一起,早早就被带到了后点做准备,所以万佛阁前发生的事情,他一无所知。当时,他还着实紧张了一阵:若是各路人马已经行动,那该如何?所幸老天助他,直到《彼岸花》时,好戏才开锣。 当见到红衣刺客跃上台来时,张至美吓得差点儿没晕过去,多亏公孙天成一把将他拉到旁边。再后来,四大高手制服红衣人,玉旒云为孝文太后挡了一箭。公孙天成听着她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一席话可谓“置之死地而后生”,心中暗叹:这个女人实在不简单,若是不除掉她,始终是我楚国的心腹大患。 然而,他还没有等到绝佳的时机。这当口,就见朱卉、白翎抓了刺客来到。张至美“呀”了一声:“大哥,这人我认识,是泰和商号的管事有华!” 公孙天成听言大喜:“好兄弟,咱们这就去揭发他!”于是两人就演出了方才的那一幕。 孝文太后称头疼退到了后宫休息,由晋王妃穆成雪亲自服侍,段青锋本来要立刻跟上,却被吩咐留下来先安顿玉旒云。待他领了玉、石二人去西宫休息后,乱哄哄的会场上就剩下武德帝。公孙天成看他虽然还是摆着佛像一般的表情,但是面容僵硬,好像隐藏着许多的愤懑与不甘。 他终究还是有着君主的威严,当年盛世明君的影子依稀可见。吩咐礼部尚书带人送各国使节回五洲馆,向皇室亲贵道歉,再让大臣们也自行散去——他做得有条不紊。但是,不知怎么的,公孙天成觉得他隐隐有一种交代后事的意味。 最后还有牟希来不肯离去。张至美和公孙天成都陪立在旁。 武德帝道:“老师,辛苦了整天,也回去休息吧。” 牟希来摇头道:“不,陛下,这一天还未结束。” 武德帝苦笑了一下:“虽未结束,但是我已知道,天终究还是要黑的啊。”他望了望公孙天成:“先生说的那盟书,里面的内容都是锋儿起草的吗?” 公孙天成道:“应该都是出自太子殿下之手。” 武德帝点头微笑:“朕没有想到,这个孩子竟然还是……这也就足够了。国家交到他的手上……唉,但他终究还是经验尚浅啊!” 这句更像是遗言了,公孙天成想,因拱手道:“陛下何必担忧?我楚国也是太子监国,他年纪才一十六岁,比起青锋殿下来经验更浅,楚国也不见翻天。何况贵国还有陛下您和太师大人可以指点太子……” 牟希来知道方才若是公孙天成晚了一步,自己就会被太后安上谋逆的罪名,所以算来公孙天成也是他的救命恩人。现在听他又恭维自己,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他只好道:“公孙先生过誉了。” 公孙天成道:“哪里,哪里。“ 武德帝道:“先生的确过誉了。你方才说是程亦风程大人帐下,我对程大人的事迹也略有耳闻,实在另人佩服。楚国有此名臣,正是国家社稷之福。” 公孙天成见缝插针:“程大人在凉城和青锋殿下一见如故,二人都认为若我两国结盟,将造福天江两岸的百姓。他再三嘱咐老朽,一定要把这盟书交到陛下的手中——”有备而来,他将盟书呈上:“陛下请看,这上面我国监国太子殿下已经用印,至于何时派工匠来疏浚河道,何时运送赈灾钱粮,又何时派遣义诊的郎中,就要看陛下的意思了。” “哦……”武德帝显出迷惑和神情,“贵国监国太子殿下对……西瑶独立一事……” 公孙天成道:“我国监国太子殿下虽然年幼,但是也明白一个治国最基本的道理,那就是‘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他首先考虑的,是老百姓的生计。只要是对天下百姓好的,他并不在乎这百姓是居住在天江以南,还是天江以北。西瑶是否是一个独立于楚国的国家,这是一个关乎社稷,而无关民生的问题。其实再仔细想想,其实这甚至同社稷也没有关系,无非是君主的面子罢了。陛下看是么?” 武德帝一愕,牟希来也愣住了。这师生二人相互望望,眼神复杂万分,似乎有无限的希望,又有许多的后悔。武德帝喃喃道:“啊,基本的道理……不错……” 公孙天成看他似乎是有偏向楚国的意思了,赶忙打铁趁热:“程大人在凉城还等着老朽回话,不知陛下几时能和群臣商议出水利、赈灾和义诊的时间来?” 他不问人家愿不愿意结盟,直接问几时需要楚国兑现盟约上的条件,几乎不留任何回绝的余地。武德帝皱着眉头,仿佛很是为难。牟希来则一时将手交握在身前,一时又背在身后,苦思良久,忽然道:“陛下,依老臣看,今日要先处理刺客之事。大臣们都散去了,再召集恐怕得一个时辰,不如就明日朝会上讨论,如何?” “明日朝会……” 武德帝一怔,看牟希来直向自己使眼色,才明白了过来,道:“正是。明日朝会上要好好商议此事。公孙先生请放心,朕一定会给程大人一个满意的答复。” 公孙天成仔细揣摩着两个人的心思:这是对他的敷衍,还是…… 牟希来道:“万岁,泰和商号的人要对公孙先生不利,虽然两次失手,却不见得就已经死心。今晚臣想把公孙先生安置在臣的府中。另外,请陛下立刻派人把泰和商号在临渊的店围了,所有凶徒一个也不得漏网——至于别处的分号,请令刑部尚书立即发文,一体查拿。” 武德帝点点头:“正该如此,就请老师代为传旨。” “老臣遵旨。”牟希来道,“至美,还不陪公孙先生回家去?” 张至美只觉今日自己立了一件大功劳,连岳父说话的口气都不一样了,兴高采烈,连声答应:“那岳父大人您呢?” 牟希来道:“没听方才皇上要我去办事么?我也还有事要同皇上商议。你们先走吧。”就把两人打发了出去。待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而武德帝身边又只剩下最亲信的太监时,他才双膝一屈,直挺挺地跪了下来:“皇上,老臣今日擅作主张,请皇上降罪。” 武德帝赶忙亲自来扶:“老师,你做的哪一件事不是为了朕好?何罪之有?” 牟希来不肯起身:“万岁,老臣不仅擅做主张,而且计划失败,如今太后她……” 武德帝道:“老师放心,只要把刺客全数灭口,母后也不能硬给谁加上个罪名。倒是……这楚、樾两国的使节——请神容易送神难,赵王我们算是同他绝交了,而其他两方,老师可有计策打发?” 牟希来这才站了起来,思考了片刻,道:“老臣只有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虽然看起来像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但如今确实想不出其他的方法。老臣想……”他即凑在武得帝的儿边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地讲了一番:“万岁看,可行么?” 武德帝愣着:“这样果然花费不小,风险也不小啊。” 牟希来道:“花费是不小,不过风险嘛——赵王在西瑶的人明日之内就会被基本被剿灭。虽然人是我们杀的,但是他要追究起破坏他计划的人来,应该是追究到玉旒云的头上。我们把玉旒云好端端给送回樾国去,把她要的东西都给她,让她和赵王斗,不论结果如何,都对我们没有太大的害处。而楚国那边也是一样,只要应许他们同样的好处,他们就会和樾国再继续争斗下去——无论争斗的结果是如何,我们也都没有得罪人。况且,依老臣看,这争斗要最终分出胜负高下,怕得五十年。那时我西瑶国力自然和现在不可同日而语,究竟要如何做,就到那时再计划也不迟。” 武德帝摸着下巴:“老师说的果然有道理。” 牟希来道:“况且,陛下忘记了么?当初我们之所以答应给赵王铸造和火炮的技术,就是因为他要了这技术根本就无用。” 武德帝一拍脑门:“啊,正是!铸造用的重石只有我西瑶才出产,而没有重石他们就铸不出他们想要的那种钢,也造不成炮筒!他们若要在国内勘探重石矿,还不知要花多少年的功夫!” 牟希来笑,道:“那就由老臣和公孙天成谈,陛下和玉旒云谈。” 武德帝点头:“就依老师的计划——不过,时间是不是太紧了些?” “不能拖延了。”牟希来道,“他们在我国逗留的时间越长,越是给太后娘娘机会。”他看了看左右,轻声道:“太后娘娘那边……事到如今,何不……” 他的后面几个字说得很轻,几乎只有嘴唇在动,却没有声音。然而武德帝知道他的意思,道:“老师,这个朕自有分数。” 牟希来道:“可是万岁,老臣怕太后会抢先下手,对您……” 武德帝惨然笑了笑:“老师,无论如何朕还是皇帝,朕没有过错,谁能把朕如何?你不要再担忧朕了。我们这就分头行事吧。” “是,皇上,老臣一定不负皇上所托!” 牟希来和武德帝几十年君臣,有时不用许多言语。他躬身行了一个礼,便大步走了出去。 武德帝目送他远去,然后吩咐亲信的太监:“快去把卓思远大人给朕追回来。” 卓思远这时候才走到了宫门口,正一直犹豫是否要调头回去寻段青锋,恰听到武德帝宣召,就立刻赶到御书房见驾。 他贵族出身,是故段青铮少时的伴读,做过禁军侍卫,去年成为西瑶朝中最年轻的尚书。前后算起来,他在宫中和朝廷里有二十多个年头,但是对武德帝的印象一直很模糊。哪怕是少时和段青铮一起在宫中玩耍,也只远远地看到皇上。每每遇到皇上训示教导,从来不过三两句话。皇上在他的脑海中是一个沉默而阴郁的中年人。到武德帝开始潜心修佛时,他见主子见的就更少了。这一日到御书房中叩拜行礼后,他感觉皇上苍老了许多——远看像是一尊佛像,近看便发觉表面的金漆多剥落了。 武德帝对着墙上的一幅书画出神。卓思远识得那是段青铮的作品。“唉……”他听见苍老的皇上叹道,“转眼铮儿去世也有好些年了。” 卓思远不知该如何应声,就等着皇上继续发话。 武德帝道:“你从前和铮儿是至交好友,不知你和锋儿……” “回万岁的话,”卓思远道,“臣蒙晋王器重,他生前交代过臣要尽心辅佐青锋殿下。不过青锋殿下毕竟在朝的日子尚短,和臣的交往也不深。但有他要用得着臣的地方,臣一定万死不辞。” 武德帝深深地望着这个俊美的年轻人,良久,点了点头:“锋儿虽然在朝的日子短,但是朕想,老太后一定把他教育得不错。只是,他性子急噪,容易被人影响。如果他像铮儿一般有定力,有主见,将来国家交给他,朕就放心了。” 话题一直围绕着死去的段青铮,君臣二人一是慈父,一是挚友,不觉都有些感伤。 武德帝拭了拭眼角,道:“朕还是同你说正事——锋儿这次找了玉旒云来结盟,此事你知道多少?他承诺了人家什么好处?” “臣知道的并不多。”卓思远道,“臣只是知道太子殿下悄悄离开了京城,却不知他是去了北方。直到那日牟大人派人到慈济庵来寻太子,臣怕太子被老师责罚,所以才替他撒谎隐瞒。这之后,才渐渐晓得是楚、樾两国争着要和我国结盟。至于太子殿下许了玉旒云什么好处,臣不清楚。不过,臣陪太子带玉、石两位将军去看过铸铁作坊和火炮演习。所以臣猜想,殿下大概是承诺将铸造和火炮的技术传授给樾人。” “只是这样?”武德帝微微蹙眉,“玉旒云这一年来横扫北方,两次和楚军交战。她似乎不灭楚国誓不罢休。你想太子殿下会不会跟她约定夹击楚国?” 卓思远想了想,道:“臣猜测玉旒云有这样的企图,不过,臣并不是十分了解太子殿下,所以他们之间究竟是怎样协议的,臣就不知道了。但是,两国之间的盟约应该不是太子殿下做主,玉旒云能否和我国结盟,又得到怎样的结盟条件,这些都还要皇上您来定夺吧。” 武德帝轻轻地苦笑了一下,道:“是,正是要我来定夺,如果……”他忽然顿住,把话题一转:“我西瑶奉行的‘不结盟、不参战’之国策,你知道是为了什么?” “是因为建国之时征战太多,”卓思远道,“以致民不聊生。” 武德帝点了点头:“此外,我西瑶虽然富庶,却只是一个小国,如果和大国结盟,长久下去,只会成为附庸,如果和大国相抗衡,最后只会被灭亡。一国之君难免有雄霸一方甚至一统天下的梦想,不过如不审时度势,恐怕就会被自己的野心所害。西瑶在朕这一代能脱离楚国而独立已经是万幸,想要成为和楚、樾鼎足而立的大国,我看在五十年之内也不大可能。” 卓思远感觉这似乎不像是君臣对话,因道:“陛下说的都是至理名言,太子殿下听到一定受益匪浅。” 武德帝微微笑了笑:“是么?不过太子自幼就在老太后身边长大,跟朕的关系比较疏远。朕同他说话他不一定听的进去。倒是你们同为年轻人,你又与他亡兄关系密切,可算是他半个兄长。他日若有机会,请你代朕把这番话转达给他吧。” 卓思远只有点点头:“臣遵旨。”又忍不住问:“万岁还有什么事需要臣办?泰和商号的歹徒……” 武德帝摇摇手:“这个倒不需要你。朕另外有一件事要你去办。” 卓思远忙道:“请万岁示下。” 武德帝道:“你叫人连夜把工部《铸造秘要》抄写两份,再把库房里的火炮运四十门出来。水师有几艘停在运河上的船,你调其中两艘出来,每一艘上要有一本《铸造秘要》和二十门火炮,并配有水手——这些船都要扮成商船模样,水手也都不得着水师服装,切记,切记。” 卓思远道:“臣一定办到。” 武德帝道:“两艘船不要停靠在一起,明日卯时,朕要用其中一艘送楚国使节,而巳时,朕会用另一艘送樾国使节。” 卓思远大约猜到武德帝的意图了:“陛下,同时给两*械,这……” 武德帝不答他这个问题,只是幽幽地说道:“你年纪轻轻就统领西瑶的兵马,你有信心能压得住众人么?” “臣……”卓思远暗想,这种事情如何能打保票的?不过还是道:“臣家世代领兵,军中老将多是先父故交,年轻将领又是臣一同长大的玩伴。只要臣做的选择是正确的,他们应该都会支持臣。” 武德帝对这个答案马马虎虎算是满意:“朕今天有些重要的事要办,也不知结果会是怎样。你要答应朕一件事。” 卓思远立刻跪地听旨。 武德帝道:“我西瑶的军队是为保护百姓安危,决不能用来争强斗狠。在你的有生之年,无论任何人要我西瑶军队去侵略别国,你都决不能让他带走一兵一卒。” “臣……”卓思远叩头,“遵旨。” “这是朕给你的秘旨。”武德帝递给他一方锦帛,“如果谁要违背祖训带我西瑶军队去攻打别国的,你就将这秘旨拿出来。见此秘旨犹如见朕。” “是。” “那么你去办吧。”武德帝道,“这一夜有的你忙呢——千万要秘密,找些可靠的人,如有泄露,那朕……那国家就危险了。” “是。”卓思远行了礼,慢慢地退出御书房去。才到门口的时候,武德帝忽然又叫住他:“我听人说你一直不肯成家是因为无法同心仪的人结合,是么?” 卓思远怔了怔,红了脸道:“万岁怎么问起这事来?” 武德帝道:“不知你所心爱的这个女子是晋王妃不是?如若是她,我西瑶没有寡妇不可再嫁的规矩,朕就替你们做主……” 话还未说完,卓思远已经“扑通”跪下了:“万岁,臣对王妃从来就没有非分之想。臣……臣心中所爱另有其人,只是现已生死永隔……臣立誓终身不娶,万岁不必替臣操心了。” “哦,是这样……”武德帝略感意外,“那……你下去吧。” 卓思远走了之后,武德帝又一个人在书房了坐了片刻,才传了太监来,吩咐他到御药房取极品人参、当归等补血之物,然后随自己去探望玉旒云。 到西宫体元殿的时候已经时近黄昏,云霞呈现出血一般的颜色。石梦泉正掩门出来,就见到武德帝了,连忙上前拜见:“陛下——” 武德帝微笑道:“石将军少年英雄,朕也久仰了。这次犬儿邀你们来游玩,朕却招呼不周,实在罪过。” 石梦泉忙谦让:“陛下言重了。西瑶好山好水,玉大人和太子殿下更是投契无比。我们在西瑶十分愉快。” 武德帝道:“话是如此,不过今日皇宫警备不当,竟然让刺客混进宫来。玉大人为了救母后而负伤,朕难辞其咎,特地带了些补药来看望玉大人。” 石梦泉怔了一怔,道:“陛下厚爱,惶恐万分。不过玉大人刚由太医诊治过,服了汤药已睡着了——她的伤势虽然不重,但是伤口疼的厉害,所以太医落了重药,恐怕叫她也叫不醒呢。” “哦,是这样?”武德帝皱了皱眉头,吩咐太监把药材交给石梦泉,“朕……”他犹豫了一下,似乎不知要怎么开口。 石梦泉当然知道他此来决不是送药这么简单,因道:“有什么事在下可以效劳的,万岁但说无妨。” 武德帝四下望了望,伸手指着体元殿画室道:“石将军有空,陪朕坐坐,说说话吧。”说罢,自己先走了进去。石梦泉只有跟着,到里面序了宾主而坐。 便有太监奉上茶来。武德帝并不绕弯子,开门见山道:“玉大人方才说出了当初朕在盟书所提的全部条件,想必两位早已知道那盟书不是写给贵国皇帝陛下的,而是应赵王爷之求而草拟的。” 石梦全略一思考,道:“不错。” 武德帝道:“那么朕所承诺赵王爷的,以及赵王爷的意图,你们也都知道了。” 石梦泉道:“正是。”他尽量地不主动提供信息,而是等着武德帝说话。 武德帝道:“朕承认,当初赵王爷找上门来朕就决定与他合作间接帮他谋反是朕太草率了。两位大人回国之后请代为向贵国皇帝致歉。” “陛下也是为赵王所蒙蔽。”石梦泉小心地措辞,“圣上一定会谅解您的。” 武德帝看了这年轻人一眼:对于玉旒云的厉害,耳闻居多,今日一见果然叫人不敢小觑。而这个石梦泉,多数时候人们提到他,都只是附带,没想到强将手下果然无弱兵。相比玉旒云的激烈大胆,他更加稳重,几句话答得既得体,又滴水不漏。假以时日,这两个年轻人会给天下带来怎样的改变呢?武德帝想,不知我还看不看得到? “赵王的手下今日行刺母后,朕决不能跟此等恶人再有瓜葛。”武德帝道,“我西瑶同赵王之间所定的一切协议就此作废。今若以相同条件重新和贵国皇帝陛下立约,不知他是否嫌弃?” 石梦泉道:“圣上既然派玉大人和在下前来西瑶,就是有诚意要和陛下结盟,岂有嫌弃之理?不瞒陛下,玉大人是全权特使,她已和青锋太子殿下商议过了盟约的细节,若不是当日遇到些小意外,恐怕早就用印了。如今陛下也愿意结盟,那是再好不过。待玉大人醒来,就可签定盟约。” 武德帝道:“如此甚好。朕已派人去剿灭泰和商号余孽,临渊的凶徒今日就可落网。别处分号明日也会一体查封。不过,朕担心这些细作狡诈无比,恐怕还是向北方传递了消息。那么你和玉大人就有危险,而贵国国内情形也会出现巨变。所以朕决定今夜就将火炮和铸造书籍装船,明日我双方在船上签定盟约,二位就可从水路尽快归国。不知石将军意下如何?” 石梦泉惊了惊:这是什么意思?但是他不露声色,只是道谢:“陛下考虑的如此周详,在下先代玉大人谢过了。” 武德帝道:“我西瑶边陲小国,得贵国皇帝陛下赏识也是荣幸。今后我两国互市,必定造福万代。” 都是场面上的话。石梦泉也就以场面话作答。两人又絮絮客套了一阵,武德帝便起身告辞:“玉大人有伤在身应该多些休息。朕叫人装船恐怕还需要些时间。明日巳时出发,石将军看如何?” 石梦泉道:“全凭陛下安排。”一直恭敬地将武德帝送出了门口。 武德帝出了西宫体元殿天已全黑,他又往中宫慈安殿来。临渊虽然以四季如春而著称,但是秋夜还是凉意袭人,人间月色像是一片白茫茫的霜。冷风吹过,他的亲信太监不禁打了个喷嚏。武德帝道:“这么晚了还要你跟着朕东奔西跑,实在辛苦。” 太监道:“万岁说的哪里话?这是奴才的本分罢了。” “本分?”武德帝笑了笑,冷风吹得他牙齿疼,一直颤到了心里,“世上有多少人是甘心谨守本分的呢?” 太监不待体味他的话,忽然指着前面道:“哎呀,那不是太子殿下和晋王妃么!” 武德帝随他所指看去,果然看到穆成雪和段青锋并肩而来。两人到了跟前都同他行礼。他就问:“你们是从太后那儿来么?” 穆成雪道:“正是。” 武德帝又问:“那么现在要回去了?” 穆成雪点点头。武德帝望着儿子,绿眸在月光下显得分外冰冷:“你呢?” “儿臣送皇嫂回去。”段青锋回答。 “哦。”武德帝道,“时候也不早了,快去吧。” 两个年轻人便又欠了欠身,朝他们的去路上去了。武德帝出神地望了一会儿,心中发寒:父子之间竟然是无话可说的!如果当初……他摇了摇头,把这个念头甩去——世上岂有这种“如果”?一切都只是“眼前”,此后才能讲“将来”。 于是加快脚步来到慈安殿,因为走得急了,出了一身的汗。 宫女通报进去,孝文太后升座接见,乃是在佛堂中——孝文太后是带发修行的出家人,武德帝也常年在枯云寺中礼佛,母子二人在蒲团上相对而坐,没有半分皇家风范。武德帝干脆叫太监和宫女都下去。他的亲信太监遵旨即去,而孝文太后的宫女却似乎不放心老太后一个人,犹豫着不动。还得孝文太后来吩咐:“晚了,你去吧。”她才慢慢地退了出去。 大门关上,里面只剩武德帝和他的养母。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儿臣……也有很久没有给母后请安了。” 孝文太后道:“你心中有母后,不请安也是孝顺。心中没有母后,便是请了安又如何?” 武德帝不答。 孝文太后又道:“再说,世间万物皆空。你心中有没有母后,你来不来给母后请安,有何分别呢?都是虚幻而已。” 武德帝道:“母后潜心修佛,果然佛学造诣高于儿臣。” 孝文太后道:“我和皇帝怎么可以相比呢?皇帝就算是身在枯云寺,还是一国之君。这都没有放下,说什么修佛?你若真有心,就把国家交给锋儿,这样一来,自然心思澄明,对佛法的领悟也会更上层楼。” 武德帝怔了一下,道:“锋儿这些年在母后身边,果然有些您老人家的风范。朕起初见他贪玩,还怕他将来会误国,原来朕的担心是多余的。朕看他再磨练些时候,将来国家交给他,朕也总算对的起祖宗。这都是母后的功劳。母后辛苦了。” 孝文太后道:“皇帝何必这样说。我嫁入你们段家,就是段家的人。我为段家教养子孙,那是应该的。” 武德帝道:“母后教训的是。就连儿臣多年来也多承母后手把手的指引,西瑶才能有今天。” 孝文太后轻轻一笑:“你虽不是我亲生,但是几十年母子,何必说话还拐弯抹角?你深夜来找我请安怕不是为了向我道谢吧?” 武德帝望着养母,没有立刻回答。 孝文太后道:“西瑶能有今天不能说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但是西瑶的明天如何,你希望跟我没有关系,是也不是?” 武德帝依然不回答。 孝文太后道:“牟希来几十年前就想杀了我,当时你没有答应,后来是不是很后悔?今天他没有杀成我,你是不是很遗憾?” 武德帝不能再沉默了:“老师和母后之间有误会,儿臣也很为难。” 孝文太后的表情似乎是在冷笑,但是并没有笑出声:“你很为难?我同你都是段家的人,西瑶是我段氏的天下,有哪个姓段的人不想国家好的?自家人同外人之间起了纷争,你需要为难么?” 武德帝咬了咬嘴唇:“儿臣知道母后所做的都是为了江山社稷,老师我所做的也是为了江山社稷。儿臣不是小孩子,可不可以有自己的判断?” “哦?”孝文太后扬了扬眉,“皇帝这是在怪我独断专行了?” 武德帝咬了咬牙:“儿臣不敢。” 孝文太后道:“这有什么敢不敢的?怪就是怪了,而且我老太婆也的确是独断专行——记得当初我建议你脱离楚国而独立,牟希来是带头反对的。他一说,你也就跟着动摇,是我坚持,这事才定了下来——你说我这不叫独断专行,叫什么?” 武德帝垂着头,感觉汗水正从自己的额头上淌下来:“母后英明。” 孝文太后道:“你不要口里说我英明,其实你心里一直怪我这样做太冒险,使西瑶同楚国结怨。你恐怕楚帝会怪罪下来,影响两国贸易,所以你就积极寻找新的靠山——赵王爷一上门,你立刻就答应了他。你又怕我再干涉这件事,所以干脆就不说给我知道,是不是?这就是你自己的决断了?” 武德帝道:“儿臣……儿臣知道这次和赵王爷结盟的决定太轻率才惹出许多麻烦,所以儿臣……” “所以你就听了牟希来的建议,现在要转和楚国的那个什么公孙天成立约么?”孝文太后的声音虽然不大,但是却像是钉子似的,钉住了武德帝不许他回避。 “不。”武德帝道,“儿臣……儿臣知道母后派锋儿去过樾国,所以儿臣猜想,母后应该是想和樾国皇帝结盟,所以儿臣已经叫人按照原来的盟书照样准备了火炮和《铸造秘要》,今夜就装船给玉、石两位大人。明日巳时,送他们从水路归国。” “哦?”孝文太后略感意外,微微地眯起眼睛想把养子看得更清楚,好从他的神情来分辨他是否撒谎。不过武德帝半垂着头,房内的光线又昏暗,他的脸因此显得很模糊。孝文太后站起了身,亲自去拈灯,同时道:“这是锋儿同你说的么?” “不。”武德帝回答,“儿臣是看到法会之上玉、石两位坐在母后身边。而公孙先生就是混在戏子中才得以入宫——还是让儿臣来吧。”他从孝文太后手中接过灯。 不时,灯火变得明亮了,照着他面上佛像一般的表情。孝文太后解读不出什么来。“公孙天成是因为差点儿被人杀了才要混在戏子的队伍中。”她道,“他也是锋儿请回来的。你怎么知道这不是我的意思?” “儿臣,”武德帝咬了咬嘴唇,“儿臣知道母后素来不信任楚国人。” 孝文太后面色一变,脸上显出诡异的光影效果:“怎么这样说?” 武德帝淡淡地:“知母莫若子。儿臣虽然不知道是何原因,不过儿臣想,母后是绝对不会和楚人结盟的。所以……所以儿臣已经敷衍好了公孙先生。他明日一早也会坐船离开。儿臣本来想干脆杀了他,但是毕竟现在还不是得罪楚国的时候……擅做主张,请母后示下。” “是么……”孝文太后喃喃道,“那么牟希来对这事是怎么看的?” “老师怎么看并不重要。”武德帝道,“重要的是,儿臣想最后一次依照母后的意思办事。” “最后一次?”孝文太后蹙眉。忽然身子晃了晃,跌坐在了蒲团上:“你……你做了什么?” 武德帝跟着在她身边坐下,将灯放在两人中间:“儿臣斗胆,母后身在佛门却放不下朝中的事,儿臣无奈出此下策,好将母后请回慈济庵去。这是无色无臭的碧蚕香。若母后愿意从此潜心修行不再过问政事,儿臣自然每年将解药奉上。若是母后不答应……” “如何?”孝文太后冷着脸,“你就要弑母么?” 武德帝道:“儿臣情非得以。儿臣不能让母后把国家卷入战争之中。相信父王地下有知也不会怪罪儿臣的。” 孝文太后哈哈大笑,甚是阴冷:“你所做的都是为了国家,我所做的就不是么?几十年母子,我问心无愧,不料竟落得如此下场!” 武德帝咬着嘴唇,想来是趁着方才捻灯之际将毒药放在灯中,这时又将灯擎了起来,举到了养母的面前:“母后,儿臣对你十分敬重,决不想害你性命。母后年事已高,理应安享天年。儿臣可以在宫中为母后兴修庵堂,只要母后答允儿臣不再过问国事。” 孝文太后冷冷地看着他:“皇帝,你太令我失望了。”蓦地,她手一挥,将灯台抚到了地上。灯油流动,立刻就在烧成了一片。附近的蒲团也就着了火。武德帝一惊,连忙去扑。不想孝文太后“倏”地站了起来,一脚踩住他的衣袖:“你既然想我死,还灭什么火?你快快逃了出去,留我老太婆一个人在这里岂不干净?” “母后……”武德帝一愕,只听身后门“喀”地一响,玄衣已经扑了进来,苍翼、朱卉、白翎紧随在后。“娘娘,您没事吧?” 孝文太后挪开了脚,整整衣衫:“我没事。”朱卉和白翎紧步上前,三两下踩灭了火焰。玄衣和苍翼则一边一个夹住了武德帝。苍翼吸了吸鼻子:“好家伙,这不是碧蚕香么?竟敢谋害太后,快把解药交出来!” 武德帝面色惨然,似是存了和孝文太后同归于尽之心,所以闭口不言。 孝文太后摇摇头:“不用了。我是不怕毒药的。你们几个自己可以把毒逼出来么?” 苍翼道:“这点儿雕虫小技,还难不倒我们——娘娘不怕毒药,这是怎么一回事?” “是我小的时候一位长辈送的礼物,”孝文太后回答,“吃下之后自然百毒不侵。” “啊,莫非是翦大王留下的灵药?”玄衣问。 “不是。”孝文太后道,“是先父的一位好朋友。陈年旧事了,恐怕他也早就不在人间。我们不必再提这些——皇帝,你没有想到吧?” 武德帝苦笑:“母后果然总是比儿臣棋高一着,儿臣……无话可说了。全凭母后处置。” 孝文太后瞥了他一眼:“处置?你以为我要如何处置你?你要弑母,莫非我就要弑君么?” 武德帝知道计划失败,一副引颈就戮的神气。孝文太后摇了摇头:“一国之君因为谋害母后而被废,这种事情传了出去百姓会怎么想?你不怕去见你父王,我还怕他怪我没将你教养好呢!”她转头吩咐朱卉:“帮我取文房四宝来给皇上,他要下圣旨。” 朱卉道:“是。”即刻就拿了笔墨纸砚来。 玄衣和苍翼押武德帝到桌边。孝文太后即道:“我说,你写——你是一国之君,却醉心佛法。你想要出家为僧,却觉得太子经验尚浅,不足以独立治国。所以你决定先回到宫中,亲自辅佐太子三年,然后禅位于他……你又思念母后,所以请求我回到宫中,共度你出家前的最后三年时光……”她看了看一脸惊诧的武德帝:“为什么不写?难道要我一个字一个字地报给你吗?” “母后是想……软禁儿臣?” 孝文太后道:“什么软禁?只是请你替锋儿扫清继位前的障碍啊。” 武德帝抓着笔的手在颤抖:“我不写。我不能写。母后想借我操纵国家……母后,您收手吧!” 孝文太后冷冷而笑:“要是你自己能治理好国家,我老太婆何必揽这麻烦?你写得写,不写也得写——牟希来居心叵测,意图谋害太后,罪大恶极,不可饶恕。即日起革去一切职务,抄没家产。本来应该诛九族,不过太后笃信佛理,有仁爱之心,特准全家发配桂洲矿山,永世不得回京。” 武德帝的眼中流下泪来,滴在纸上,先写好的“奉天承运”四个字被晕得模糊一片。 “娘娘,这封圣旨要什么时候发出?”玄衣问。 “明天早上吧。”孝文太后道,“这才显得我和皇帝商讨了一夜,方斟酌出这样的决定——不过要在巳时之前。我要让玉旒云看到。”她又转向武德帝:“母后的苦心你总会明白——多谢你为樾国使节准备船只。你慢慢写吧。” 作者有话要说:真是。。。最长的一天啊…… 那个……顺便说一下,所谓铸造要用的“重石”就是钨矿。 我怎么觉得我把孝文太后写的像慈禧呢? 下一章一定要离开西瑶。。。 01/24/2008 修改错别字 06/08/2009 typo correction 此外,因为之前修改了前40章,这次也顺便把后面连不上的改了 54第53章 其实玉旒云并没在体元殿休息。她只是简单地处理了伤口,待段青锋一走,就决定要去见孝文太后。 “夜长梦多,”她道,“此事越早结束越好。” 石梦泉拦她不住。恰有两个宫女前来送茶点,玉旒云就将其中一个打晕了,换上了她的衣服,逼另一个带自己去太后寝宫。石梦泉本来要跟着,但是玉旒云以为他应该留下照应,以防突然有人闯来,撞破机关。石梦泉只得答应。果然后来就遇到了武德帝。 玉旒云在宫女的带领下来到了慈安殿。时段青锋和穆成雪也都还在。只听孝文太后道:“今天发生这么多事,你们不必替我老太婆担心。倒是你们两个很少有机会见到,应该好好聊一聊。” 穆成雪低着头:“皇祖母说哪里话?您先前受了惊吓,应该好好休息。而太子殿下也应该去看看皇上那边有什么事……这时候宫里应该很忙吧?” 孝文太后道:“宫里忙就让该忙的人忙去。皇上回了宫,天大的事情都有他撑着。” 穆成雪道:“可是……太子毕竟是太子,也许皇上有许多事要他协助呢……皇祖母要人陪着说话,有儿臣就好了。” “太子?”孝文太后叹了一声,“成雪,你难道不怀念锋儿还没做太子的那段日子么?你不怀念当初你们两个一起在我身边无忧无虑的日子吗?有一刻功夫可以抛开身份,就抛开吧。将来这样的时间还有多少?” “皇祖母……”段青锋颤了颤,“不要再说下去了。” “孱头!”孝文太后瞪了他一眼,“如果你早年争气些,怎么会让你父王硬把成雪许配给你大哥?这么些年来成雪受了多少委屈,你却连提都不敢提么?” 段青锋不语。 穆成雪道:“皇祖母不要骂太子了。是儿臣自己命薄,跟旁人都没有关系。” “唉!”孝文太后长叹一声,“我不是骂他……我是……算了,锋儿,你心里其实也很苦的。奶奶知道。这些旧事……” 才说着,门外宫女怯生生道:“启禀娘娘……” “什么事?” “在下玉旒云,来探望太后娘娘。” “哦,玉大人?”孝文太后叫请进来。看玉旒云的宫女装扮,皱了皱眉头,既而淡淡道:“本来应该是我去探望玉大人,怎么反倒劳驾玉大人跑一趟?” 玉旒云道:“素来只有晚辈拜见长辈的道理,哪有长辈看望晚辈的?” 孝文太后虽然得她挡了一箭,但是并不怎么领情,冷冷道:“玉大人说的太客气了,你我之间非亲非故,讲什么长辈、晚辈呢?” 玉旒云见她并不请自己坐,显然是不想留客,正暗骂着老妖婆可恶,却见玄衣等人走了进来,她心中不由一喜:我且看看这“翦大王”是何人!因笑道:“太后的话玉某人可不太赞同——出生有早有晚,因序长幼,就好像入门有早有迟,当排资历,何论亲疏?” 她此言一出果然就把苍翼的话头引了出来:“嘿嘿,听见没?入门有早有迟,当排资历——老尼姑,我比你先入师门,所以就是你的师兄,你还不来叫我一声?好师妹?” 玄衣立刻就抓住了他言语中的毛病,冷笑道:“奇怪了,你分明就是我的师弟,为什么要我叫你‘好师妹’?” 在场众人不由都是一笑。苍翼怒道:“老尼姑,出家人竟然油嘴滑舌,将来下了地狱小心被钩出舌头来!” 玄衣嘿嘿笑道:“贫尼每日虔心颂经,将来自然是要去西天极乐世界。师弟你成日都犯嗔戒,才要小心将来下地狱。” “哼!”苍翼冷笑,“师妹啊师妹,你们出家人不是成天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么?怎么你反而说要去西天极乐世界呢?” 他性子急、说话快,不料又被玄衣抓到把柄:“对呀,正是‘你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师弟终于悟了。” 苍翼气得嗷嗷直叫:“老尼姑,你是不是死也要和我争?” “你们一人都少说一句吧!”孝文太后沉声打断,很是不快,“时间地点都不顾,一提到这事你们就吵个没完。刚才差点儿连我的老命都搭进去了呢!” 玄衣道:“娘娘,刚才的确是我们的疏忽,不过都要怪师弟。虽然我入门是比他迟,但是我师父比他师父先入祖师的门,而我祖师比他祖师先向翦大王学艺,所以无论如何,我都是他师姐。还请娘娘定夺。” “定夺!定夺!”孝文太后不耐烦道,“你们都争了几十年了,烦不烦啊?当年先父也没有想到后辈中会出这样的事,要不一早立下规矩也省得你们天天争吵!” 她果然就是那个翦大王的女儿!玉旒云心下大喜,却不露声色,只是道:“容我插一句嘴——我在樾国曾经听过一个子孙争财产的案子。因为这家的主人死时只说众子孙如果继续住在他家大宅中当如何如何,却没有讲过一旦要分家,财产当怎样分配。所以当子孙们打算分家时,就闹得不可开交。县老爷一个脑袋都变了两个大,没有办法,便叫那些子孙都到他们祖父的坟跟前去,烧香磕头,请祖父的鬼魂显灵来分配财产……” “切!”苍翼嗤笑道,“小丫头休要胡说八道,鬼魂哪会真的显灵的?如果出了什么事,那都是有人背后安排的。” 玉旒云笑道:“前辈请先听我说完——这些子孙到了祖父的坟前,焚香烧纸,本来只是想祖父鬼魂显灵,可后来才想起自己其实有很久没有去祭拜过祖父了,实在是不孝。他们又想起祖父在世时一家和睦,其乐融融,于是就断了分家的念头,大家回去,再也不提此事。一时在乡里传为佳话。” 苍翼愕了愕,嘟囔道:“好你个死丫头,竟然拐着弯儿骂我不孝!” 玄衣道:“人家没有骂你,是你自己心中有愧。不过说起来,师父当年交代我们的任务,一是要保护太后,二是要寻访翦大王尸骸的下落,我们却……唉!” 孝文太后皱了皱眉头,大约是嫌他们在外人面前毫无避忌地谈论往事,但是又清楚这几人的脾气一向如此,只有转向玉旒云道:“玉大人来探望我,应该不是就讲讲故事吧?” 玉旒云道:“自然不是,是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想向娘娘确认——娘娘可知玉某人方才为何要替您挡一箭?” 自然是为了和我国结盟的事,孝文太后心想,但是并不言明。 玉旒云道:“我在楚国曾经受过一位武林前辈的恩惠,为了报答他,我答应帮他寻访一位故人。如果太后就是这位故人,那么玉某人这一箭总算没有白挨。” 太后眯起了眼睛:“我长居西瑶,而且年纪也大了。我的‘故人’应该都早已不在人世,怎么还会在楚国呢?玉大人看来真是白挨了这一箭。” 玉旒云笑道:“能救人一命总算是功德。再说,娘娘还没听我说这故人是谁,怎么就断定我认错了呢?其实要说起这个人,他已经六十年没有踏入江湖了,我看他今年总也有八、九十岁呢!” 孝文太后身子一颤。 玉旒云接着道:“虽然他不以真姓名示人,但是他却告诉了我这位故人的姓名。他的故人姓翦——我听到几位前辈说到‘翦大王’,不知是不是当年的栗佤族大祭司也即楚国武林盟主翦重华翦大侠呢?” 她话音还未落,苍翼已经跳了起来:“小丫头,祖师爷的名讳岂是你能随便叫的?”朱卉也道:“你从哪里听到翦大王的事?那位前辈是什么人?在哪里?” 玉旒云并不答他们的话,只是看着孝文太后。老妇人的面容犹如雕塑,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在她的脸上:“你们先出去一下,我想和玉大人单独谈谈。” “哈?”苍翼正有满肚子的问题要问,但是玄衣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这嘟嘟囔囔的家伙推出了门去。朱卉、白翎和穆成雪都相继告退。只段青锋还站着不动。 “你也出去。”孝文太后道,“把你皇嫂送回去——玉大人,请坐。” 玉旒云知道自己找对人了,谢了座,静静等着孝文太后发话,自己好随机应变。 孝文太后待段青锋出门,就道:“玉大人可是遇到了阕前辈么?” “老前辈没有告知姓名。”玉旒云回答,“原来他是姓阕。” 孝文太后沉默了一下,手指在茶几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玉旒云暗想:不知她下面是要问我那瞎老人的近况呢,还是试探我对翦重华的事究竟知道多少?事关重大,我要留神应付才好! “哼!”蓦地一声轻轻的冷笑,孝文太后道,“既然你知道我的身份,那么也不需要绕弯子了。你想要跟我老太婆提什么条件,只管说来!” 玉旒云愣了愣:倒真是直接!她便轻轻一笑:“我如何是来跟娘娘提条件的?我只是想来问问娘娘,您觉得楚人如何?” 孝文太后瞥了她一眼:“黄毛丫头不要想在我面前玩什么花样。你就是为了要和西瑶结盟,联兵灭楚而来的,你打量我不知道么?有什么条件快快提出来。我没时间跟你胡扯。” 玉旒云收起了笑容,只是顷刻间,她的脸就变得像冰霜一般的寒冷。“不错。”她道,“我就是要灭了楚国。无论得不得到西瑶的兵力支持,我都要灭了楚国。” 孝文太后似乎被她这阴鸷的表情所震慑,朝后靠了靠:“那你何必还要来西瑶?你就不怕会死在西瑶么?” 玉旒云道:“我当然怕,不过在灭楚国之前我一定不会死。”“ 孝文太后冷笑了一下,仿佛是笑年轻人狂妄。 玉旒云并不在乎,径自说下去:“我来西瑶,一是因为如果得到贵国兵力支持,攻破凉城的日子可能会提早些。另一个原因是……”她顿了顿:“我希望太后知道,我要灭楚国的原因和您是一样的。” “什么意思?”孝文太后沉着脸。 “家破人亡。”玉旒云一字一字道,“此仇不共戴天。” “你……”孝文太后掩饰不住惊讶之色。本来她应该厉声呵斥,“小丫头休得胡说八道”,但是面对冰峰一般的玉旒云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原本针锋相对的气氛变成一种难以言喻的吸引:是看到了当年的自己,还是几十年来自己并没有改变过,现在是看到了□? 过了许久,她才回复了太后的气度:“哼,玉大人毕竟还是年轻。天下大事岂是私人恩怨?有不共戴天之仇,就去找仇人便是,为此要灭了一个国家,实在有点小题大做。” 玉旒云未料她有这种说法,但只是略愣了愣,即道:“太后说的的确没错,那么敢问您若是要报仇,该去找楚国武林中的哪一位呢?凭着您身边的四大高手去把楚国武林八大门派的掌门人一一杀死么?” 孝文太后不说话。 玉旒云道:“恐怕连您自己也不认为这是个好方法吧?要不然六十年过去,您怎么都没有去找这些只识争权夺利的武林匹夫算帐?” 孝文太后依然不说话。 玉旒云就接着道:“玉某人的情形同您也差不多。楚国正是这种伪君子太多,所以根本不知道要去找谁报仇才好。” 孝文太后冷哼一声:“你不用激我。我看不出帮你灭楚国和为先父报仇有什么关联。楚国换了皇帝,于武林中人有何影响?再说,我的事情你并不是全知道。不要自以为聪明了。” 玉旒云道:“太后的事情玉某自然不能全部知晓,但也无需知晓。不知太子殿下当初跟玉某商定的盟约条件太后您有否过目?我已答应他,一旦攻下楚国,西瑶将得到楚国半壁江山。届时我樾国和你西瑶将以云岭和汉河为界南北分治。我想,太后娘娘对天江畔秦山上的一些东西一定会非常感兴趣。” 孝文太后做不毫不在意的样子:“我老太婆老了,打下江山也只是孙子的,跟我有何干系?” 玉旒云道:“秦山上靠近白虹峡处有一座坟墓是阕前辈所立,墓碑上写着‘华重翦’三个字,难道太后不想把次序调过来么?” “什么?阕叔叔他……” 玉旒云知道孝文太后终究还是放不下往事,便接着道:“如果西瑶军队助我攻下楚国,战后划分天下,顺理成章。但若是西瑶军队想作壁上观,恐怕最后这一杯羹是分不到的。到时秦山和山上的一切也自然都成了我樾国领土,我樾国皇帝可没有义务为一个不认识的人大修陵墓。如果周边小民不小心掘坏了……依我樾国律例,无心之失,最多罚个一百两吧。太后以为如何呢?” 孝文太后的十指都抠进了太师椅扶手的雕花中。让一个后辈抓到自己的短处,她实在心有不甘。 玉旒云则是暗暗有了得意之感。可偏偏这个时候,外面太监尖声通传:“皇上驾到!” 孝文太后的神色随即一变:“玉大人,看来你不可在此久留了。” 玉旒云还是一直留到武德帝和孝文太后到佛堂里坐下,她才不得不离开慈安殿。一边往体元殿走,一边埋怨武德帝出现的真不是时候。这个皇帝是站在赵王那一边的,她想,现在泰和商号公然刺杀太后,不知他要如何收场呢? 回到体元殿,见到石梦泉正在门前焦急地踱来踱去,便笑着上前道:“怎么?还怕我被皇宫里的草包侍卫抓了去?” 石梦泉当然是担心她的伤势,但看她精神尚好,这一问就不必出口,只道:“大人回来就好了,刚才西瑶皇帝到这里来找大人。”即将武德帝来访之事大略说了一回。 玉旒云皱起眉头:“这母子二人玩的什么花样?”也将自己在孝文太后处的情形告诉了石梦泉:“若不是皇帝老儿突然跑来,孝文太后估计已经答应了我的条件——不过也好,她真的是翦重华的女儿,就怎么也不会和公孙天成那老家伙结盟的。” 石梦泉道:“武德帝说已经派人去缉拿泰和商号的人,如果是真的,那么他和赵王爷自然只有撕破脸来。如果是假的……那明天在船上就得多加小心。” 玉旒云点头赞同。不过,明天的事只有等到明天再说。两人都十分疲倦,便各自回去休息——全不知道这一晚上,西瑶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到次日一早用了早膳,太监就来请,说是武德帝在前殿召集群臣议事,也顺便给玉、石二人送行。两人便跟着前来。到殿上一看,见武德帝端坐龙椅上,旁边是段青锋,后面挂着珠帘,隐约可以看到孝文太后。玉旒云轻声嘀咕:“咦,这是垂帘听政了么?” 武德帝的表情还和前日一样好似佛像,看不出任何的喜怒哀乐。众人到齐了,旁边的太监就道:“皇上有旨,听宣——” 大家经过昨天的一场变乱,早也盼着有个说法了,全都跪下,连呼万岁。 那太监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虽为一国之君,但心在佛门。历年来在枯云寺修佛,更感佛法之博大精深。朕有出家之念久矣,却不能置祖宗基业于不顾,踌躇再三,决意禅位于太子。然太子年少,恐其不熟治国之道,故朕意回宫三载,教导太子,三载之后,再行禅让。” 群臣听及此,不由面面相觑。 太监接着念了武德帝“思念母后,故劝其返宫居住,共叙天伦”,以及孝文太后禁不住皇帝苦苦哀求“终于应允”,并且经皇帝恳求再三,答应辅佐太子,这就解释了垂帘之事。 位列大臣之首的牟希来立刻跳了起来:“皇上,垂帘听政有违祖制,万万不可!” 群臣之中多是他的学生,也纷纷发出附和之声。 可太监把圣旨继续念下去:“太师牟希来,虽为一国之重臣,却结党营私,图谋不轨。其勾结凶徒,意图谋害太后……” 牟希来“哎呀”一声:“皇上……这……”立刻明白这是孝文太后搞的鬼,对前夜的政变也猜到了几分,摇着头,厉声喝道:“你……你挟持天子,你残害忠良……如此诬赖老夫,有何证据?” 珠帘纹丝不动,仿佛孝文太后根本不屑与他说话似的。 太监尖着嗓子继续念下去:“太后洪福齐天,牟希来阴谋败露。其人不思悔改,命人诛杀泰和商号同谋。幸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其同谋已先为禁军所得。凶徒对此谋逆之举供认不讳,指认牟希来为主谋……” “哈哈……哈哈哈哈……”牟希来狂笑起来,“老夫是主谋?不错!老夫就是主谋!老夫后悔没早些杀掉你这个祸国殃民的老妖婆!”他对左右的御前侍卫喝道:“你们怎么不来护驾?你们看不出皇上被太后挟持了么?” 侍卫们一动不动,只有一个人微微转过了脸来。玉旒云瞥了一眼,原来是太后身边的白翎。 牟希来顿足:“废物!废物!诸位,如果是忠臣的,就快快随老夫勤王护驾!” 众大臣中确有不少觉得事有蹊跷的,才要起身,却听龙椅上武德帝道:“谁说朕被挟持?”大臣们不由都一愣。武德帝又道:“继续宣旨。” 太监躬身答应,读了下面对牟希来的处置,自是孝文太后交代的“抄家”和“发配”两条:“……着刑部尚书立即执行,不得有误。钦此!” 尾音落下时,满殿的人都愣住了,只有寥寥几个叩头呼“万岁”。牟希来好像在一瞬间已经化为死人,呆呆地站着,连呼吸的痕迹都看不出。那刑部尚书正是他的门生,朝前爬了几步,颤声道:“臣……遵旨……”当太监把圣旨交过来时,他仿佛接到一块千钧重的红烙铁,手一颤,就落在了地上。“啊,臣……”他赶忙去拾,也顺势跪倒在牟希来的脚边:“大人……我……” 牟希来见他如此,心中一动:啊,万岁特意让他来办我,就是知道他不会加害于我啊!只要我不死,事情终有一线转机!精神不由一振,望了望龙椅上的武德帝,正眼神复杂地看着自己。他即倒身一拜,道:“陛下要办老臣,老臣无话可说。老臣只想陛下知道,凡过去陛下交代老臣办的事,老臣没有一件不尽心尽力办到的。” 武德帝微微点头并不说话。 牟希来直起了身,对刑部尚书道:“还迟疑些什么?这就把老夫押下吧。” 刑部尚书颤声欲泣,却也无法,只好叫殿外禁军士兵来将牟希来带了出去。这时,珠帘微微一动,好像是孝文太后和武德帝说了什么话,后者就宣布:“退朝。”在禁军侍卫和太监的簇拥下到后殿去了。 群臣跪送君上。他们知道国有巨变,那些向日和牟希来交好的,个个自危,还有素日对牟希来阳奉阴违的,想要议论一番,但又不知三位主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怕招来杀身之祸,只有在心里盘转着无数的猜测。 玉旒云和石梦泉则互望了一眼:这看来并不像是做戏。除掉了牟希来,就少一个支持赵王的人。却不知公孙天成这老狐狸跑到哪里去了? 正想着,太监从殿后转了出来:“两位大人,巳时将近,该出发去码头了。” 好,玉旒云暗想,就看看到底有什么花样! 从皇宫里抬了五乘八抬大轿,前有禁军开道,后面依次是段青锋、武德帝、孝文太后、玉旒云和石梦泉。接着有十数辆彩车,装着各式礼品。临渊的老百姓沿街看热闹——他们只听说是送外国使节,却不知道究竟哪一国使节有如此大的面子。 到了运河在临渊的码头上,见有二十来艘高大如活动堡垒般的福船,大部是西瑶水师的军舰,挂着“白龙营”“黑龙营”等不同的旗帜,也有商船,上面彩旗飘扬,简直可以用“花枝招展”来形容了。 队伍到了这商船的跟前就停了下来。自有卓思远从船上迎下:“皇上,娘娘,太子殿下,两位大人……”他自昨夜起就领了武德帝的命在此准备,早晨没有到朝会上去,还不知道宫里的事。 武德帝淡淡地叫他平身,心中很想把一切都说出来,可是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孝文太后望了望船:“哎哟,真是漂亮。可惜我老太婆年纪大了,经不得这摇晃。我就不上去了。皇帝在这里陪陪我。太子,你送两位大人上船吧。” 段青锋恭敬地答应,接着就向玉、石二人做了个请的动作。由卓思远陪着,三人从铺着织锦地毯的跳板登上了福船。 先下到船舱中看火炮。每一尊都以大红绸缎覆盖。卓思远为玉旒云揭开展示,果然和那日试炮时所见相同:长约两丈,重八千斤,威力无比。玉旒云忍不住要深手拍拍炮身。卓思远赶忙拦住:“大人,炮身上擦过油,仔细脏了大人的手。” “哦……”玉旒云笑了笑,“多谢大人提醒。”口里这样说,待旁人转过身去时,她还是在炮筒上按了按,生怕其中有诈。然而只是摸了一手油而已。石梦泉看到,暗暗好笑:大人就是这个脾气,改不了。他便悄悄递过一方帕子去。 卓思远又带两人来到舱房中。因为原先是军舰,所以这里本是舰船上将领的指挥之所,匆忙布置后,看起来像是个厅堂,所有放行军图册的架子都成了博古架和书架,放了许多花瓶香炉之类——素来没有船只这样布置出海,因为一旦遇到风浪,这些花瓶香炉就会掉下来。摔碎东西事小,砸伤人事大。可玉、石二人从来也不曾坐船出过海,是以并未起疑。 卓思远从桌上取过一本书双手交给玉旒云:“大人,这就是《铸造秘要》,请过目。” 玉旒云油污还没擦干净,两手背在身后不能拿出,因示意石梦泉收下。石梦泉就道了谢,接过来浏览了一回,道:“大人,正是你要的。” 玉旒云笑道:“好极,好极,旅途无聊正好可以研究研究。” 卓思远也笑道:“大人满意,那就再好不过了。”他引了玉、石二人到桌前,见上面有一式两封帛书,其内容和给赵王的盟书相同,正是前夜武德帝和石梦泉所说过的,西瑶提供火炮和铸造技术,而樾国承认西瑶独立,且不收商品关税,对联兵攻楚之事只字未提。玉旒云不禁略略有些失望:她倒希望是当日绿窗小筑中段青锋给自己看的那一份盟书呢! 卓思远道:“怎样?玉大人看过若无疑问就请和太子殿下一同签字用印。” “好。”玉旒云暗道:孝文太后既然如此死硬,跟她耗下去也没有意思。拿起笔来一挥而就。 段青锋也签好了。双方各留一份,接着焚香祭拜天地,表示若有违约者,天地不容。 “卓大人,”段青锋道,“父王和皇祖母送了两位大人许多礼物,烦请你帮忙督促一下,看看搬运完毕没有。” “是。”卓思远转身出去。 段青锋立刻从怀中取出另两张帛书来:“玉大人——” 玉旒云一看就认出来了,正是绿窗小筑中的盟书,一式两份。她不禁既惊讶又兴奋:“殿下这是……” 段青锋道:“玉大人可以细读一遍,不过这就是当日我给大人看过的盟书。如若不是公孙天成和老师突然闯进来,早就已经签毕。如今旧事重提,希望大人不觉得太晚。” 玉旒云道:“好事多磨,我可终于明白这个道理。只要是好事,岂有嫌晚的?” 段青锋道:“那么大人还是赶紧签字用印,祭告天地——须得赶在卓大人回来之前。” 想来这是孝文太后昨夜考虑的结果,玉旒云想,虽然太后已经垂帘,但是在西瑶毕竟还不能明目张胆地提到“结盟”与“参战”,所以连兵部尚书都要瞒住。不过这样一来这盟书会不会变成一纸空文? 段青锋猜到了她的顾虑,从袖中取出一只青龙兵符来,一分为二,将其中是一半交给玉旒云。玉旒云看到那断面上正镌着段青锋的名号。 “他日大人攻楚之时,如果需要我西瑶出兵援助的,就请使者将这兵符带来我军中。”段青锋道,“将士见此兵符犹如见我本人,定当鼎立相助。” 玉旒云大喜:“若是这样,那还等什么?”她提起笔来,倏倏将两份盟书都签了——上面段青锋早就签署完毕,大家各自收好,又来祭天。 焚了香,祝了酒,玉旒云却没有把酒杯放下,而是举向段青锋道:“殿下,我二人没少喝酒,不过作为盟友还是第一次。今日一别,希望再次同饮之时就是在云岭汉河的分界线上。” 段青锋为了这一纸盟书奔波了大半年,现在不管是用什么法子终于达成了目的,又不管将来还有多少麻烦需要善后,他也觉得自己有好好畅饮一杯的必要。因举杯与玉旒云一碰,道:“好,在云岭汉河见面!” 两人相对,一饮而尽。 这时,卓思远正好回来了,说礼物已经搬运完毕。玉、石二人就同着段青锋一起来到甲板上,向孝文太后和武德帝拜别。 武德帝还是沉默,孝文太后则一直微笑着,同他们说了些客套的话。末了,段青锋和卓思远也都下了船去。水手们卷起了华丽的地毯,又收起跳板。石锚拉上,风帆升起,福船终于慢慢地离开了码头。 玉旒云感觉心情大好,一直在甲板上望着临渊城,直到亭台楼阁都连成一片模糊的色彩,才招呼石梦泉道:“走,咱们下去把酒喝完!” 石梦泉道:“大人,昨天才受了伤,今天就喝这许多酒,恐怕不好吧?” 玉旒云扫兴地撇了撇嘴:“你怎么和姐姐一样罗嗦?箭都没有射死我,难道喝几杯酒还能要了我的命?” 石梦泉知道她是小孩子脾气发作,说理说不通,只有哄她道:“当然不会就要了大人的命。不过大人现在得着火炮利器,下面就要准备收回兵权完成大业,所以大人的身体可比什么都重要呢!” 玉旒云轻轻按了按昨日的伤处:“说来西瑶的伤药也真是厉害,一敷上立刻就止了血,过了一夜都不怎么疼了。不知这种草药在我国可能种植。” 石梦泉道:“大人莫非是想现在折回去叫段青锋在盟书上再加上提供草药这一条么?若如此,我立刻就叫水手们回头。” “算啦,事情也要有个轻重缓急。”玉旒云拍了他一掌,“谁知道回头会发生什么事呢?况且,西京的状况我更加担心。” 石梦泉本来就是开玩笑的,因道:“那么就命令全速向前,尽快出海。” 玉旒云笑道:“好。”又想了想:“酒虽然不能喝,不过老太后不是送了一堆礼物么?茶叶也许还不错,就去试试。” 说着,两人便一同下到船舱里,叫人上茶来。 那水手遵命而去。过了好久才沏了茶来。玉旒云本要训斥他几句,但转念一想,这人是水手,又不是家奴,怎么知道伺候人的规矩?便也不同他计较,挥挥手叫他下去。 但不料茶还未送到口边,却听外面甲板上一阵争执之声,有个女人尖声嚎叫:“你们敢碰本小姐!你们知道本小姐是谁么?我是……”后面的话没说出来,已经便成了闷闷的呼噜之声,显然的嘴巴被人捂上了。 玉、石二人互望了一眼,赶紧快步出来看个究竟。只见甲板之上几个水手抓住了一男一女,正要把他们丢进水中。石梦泉喝道:“做什么?还不快住手!” 水手们一愣,那被制的女子就狠狠一口朝人的胳膊上咬了下去。水手吃疼,“阿唷”大叫,已经被那女子跑脱。“相公!相公!”女子又扑上去要撕咬另一个水手,却被一脚踢翻了。那受制的男子,也就是他相公,哇哇大骂:“欺负女人,你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 玉、石二人这便认出了这个男人来,正是牟希来的女婿张至美。那么这个凶悍女子就是牟家小姐了。 牟希来被抄家,全家发配,莫非这两个人跑脱了? 玉旒云吩咐水手们放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水手答道:“启禀大人,小的们发现这两个人躲在……躲在货舱里鬼鬼祟祟,于是就把他们拉了出来。小的看他们多半不是好人,所以打算把他们丢进水里。” “什么不是好人?”张夫人怒道,“我是牟太师的女儿。你们如此待我,我非要我爹摘了你们的脑袋不可!” 张至美也道:“我们没有鬼鬼祟祟。我们只是送朋友上错了船而已。” 水手道:“还要狡赖!上错了船立刻下去就是。为什么要等到开船了被我们抓出来?” 张至美道:“你以为我们不想下吗?是你们门锁上的机括有古怪,一碰上就打不开了,我们才被困在船上!害我也没赶上跟朋友送别!” 玉旒云眯眼睛看着这个呆子。她吩咐水手们都先下去,接着道:“究竟是怎样的前因后果,你老老实实给我说一遍。” “是。”张至美已经知道玉旒云的真实身份,想起自己上次演出《大青河之战》,以小丑扮她,还自鸣得意,心中就是一寒,讲话声音也打颤了:“小人知道公孙大哥今天早晨要离开,所以就想到码头上来送行。不过昨晚饮多了几杯,就起迟了,那时公孙大哥和岳父大人都已出门。我来到码头上,只知道是一艘彩旗商船,于是就走了上来。我不见公孙大哥和岳父大人,于是四处寻找,不想就撞进一见库房被锁在其中……冲撞玉大人,实在……” 玉旒云哪里在乎他“冲撞”,只是听到了公孙天成的消息,便追问道:“公孙先生今天早晨离开?这是怎么一回事?” 张至美道:“昨天法会结束后,皇上就让公孙大哥到我家里休息。本来说要今天在朝会上商议什么楚国帮我国兴修水利之事,但后来我岳父大人回来了,就跟公孙大哥说什么时间紧迫,须得立刻结盟,又什么火炮和《铸造秘要》已经装船,如果公孙大哥答应,次日卯时即在码头船上签定盟约。他们讨论了许久,具体说的我也记不清了。不过,总之是结下盟约,岳父叫我准备酒菜,这才喝多了……” 原来是这样!难怪牟希来死到临头还要说一句他把皇帝交代的事都办好了!玉旒云差点儿抬脚把张至美踢下水去:可恶的牟希来!可恶的武德帝!孝文太后和段青锋有没有参与其中呢?西瑶这群狡猾的家伙,到头来还是脚踩两只船! 啊!难不成什么发配牟希来的事也是假的? 石梦泉见她只是在那里冷笑,其实自己也猜出了事情的经过,此时要挽回,已是不能——公孙天成比他们早出发两个时辰,早不知道行至何处了。即使全速追赶,难道追上了还能开炮把公孙天成的船打沉了不成?他连忙扶住了玉旒云的胳膊:“大人,不要着急。我们要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玉旒云控制着自己的怒火,不错……段青锋的兵符不知是真是假?将来在战场上能否用上?恐怕西瑶终究只是想作壁上观,最后看谁快赢了,就来帮一把——墙倒众人推,这如意算盘倒打得响!哼,她恨恨地想,如果孝文太后敢玩这种花样,休怪我将翦重华的坟墓踏平! 张至美不知玉旒云为何发怒,只看到她的眼神好像利剑,充满杀气,吓得连跪都跪不稳了,连连磕头道:“是小人冲撞了玉大人,不关我娘子的事。大人要把小人丢下水喂鱼也好,喂乌龟也好,小人决无半点怨言。但是请大人一定要把我娘子送上岸。求大人开恩——” 玉旒云叫这磕头“咚咚”声弄得更加心烦,不过听他说“喂鱼”“喂乌龟”,又觉得好笑:“你和公孙天成称兄道弟,怎么你夫人也跟着来送行?” “我娘子她不信我是要来送行。”张至美不敢撒谎,“她疑心我是要去绿窗小筑里寻花问柳。我怎么说,她也不听,就只好带了她来。没想到……请大人开恩!” 玉旒云心里飞快的转过了无数的主意:如果我就此杀了张氏夫妇,不知这些水手将来回来西瑶会怎么说?而如果我留下此二人性命,万一牟希来被发配是假,日后遭遇,也好有个要挟。 主意一定,她就缓和下面色,做出一副为难之态,道:“张公子,其实玉某人根本就不想把你和尊夫人丢下水去,我还很想把你们送上岸。只是……唉,你还不知道,你们这样误打误撞地上错了船,其实是拣回一条命啊!” 张至美虽然满肚子都是戏文,但岂会料到人世比戏更险恶?完全听不明白。倒是张夫人有些见识,道:“大人什么意思?莫非是家父出了事?” 玉旒云点了点头:“二位被锁在船上,所以不晓得。牟大人送完公孙先生后回到宫中,就被安上了结党营私、勾结逆贼、谋害太后等好些罪名,立刻就被抄没了家财。你们本该全家发配去矿山做工,永世不得回京呢——还好你二人走脱了。” “怎么……怎么会有这种事?”张夫人面色苍白,几乎晕倒,“我要回去救他老人家!” 玉旒云淡淡的:“夫人稍安勿躁。玉某看,你回去非但救不了牟大人,还会枉送性命。” 张夫人带着哭腔:“是什么人诬陷家父?” 玉旒云叹了口气:“本来贵国的事我是不该过问的,而且我也只是猜测——今天……今天太后娘娘垂帘听政了。” “啊?这种事?”张夫人惊得合不拢嘴,“曾听家父抱怨过太后想把持朝政,但是她多年来一直都住在尼姑庵里,对政事不闻不问,所以没人相信家父的话……没想到今日……” 玉旒云道:“玉某也只是猜测而已。只不过,若此事当真是太后主谋,恐怕连皇上都已经落入她的掌握之中。夫人回到临渊,又能做些什么呢?” 张夫人落下泪来:“大人说的虽然有理,但是,我不回临渊,也不能如何啊!” 张至美一向畏妻如虎,是个窝囊废,见到夫人哭成了泪人儿,自然更加没主意了,只有“哇”的一声,也跟着哭了起来:“娘子啊,咱们今后怎么办才好?” “两位先不要着急。”玉旒云道,“张公子,你的义兄公孙先生足智多谋,如果能找到他,一定能想出营救牟大人的方法。只是,现在西瑶境内一定在四处通缉二位,所以不能让二位在西瑶乘船去楚国。而我和石将军都是樾国人。樾楚交战,所以我们的船也不便停靠在楚国的港口。如果二位不嫌弃,可以跟我们一道北归。到时候再南渡大青河去楚国寻访公孙先生,可好?” 这样一来,岂不是要花费好几个月的时间?张至美夫妇忧愁焦虑,哪里还会仔细推敲,只听玉旒云分析的大略有道理,有含泪答应,殊不知玉旒云在心中暗暗冷笑:牟希来老贼,看我怎么收拾你! 于是张至美夫妇就同玉、石二人一同上路。船行飞快,第二日就从运河口进入了天江。这里已是天江中、下游的交接之处,江面开阔,风景秀美。两岸都是楚国和西瑶的千顷良田,正当收割时节,田中是金灿灿的波涛,江里是碧悠悠的水浪。西瑶这边还有边民一边劳作一边唱歌,曲调悠扬动听。 石梦泉想,樾国的南方七郡也该收割了。去年这时候,他站在田里,北方秋高气爽,日头暖洋洋地照着,他和士兵们比赛,看哪个先割完一垄庄稼。那些士兵,有多少已经死在大青河的战场上了?他记起自己当个平凡庄稼人的梦想,又记起自己是怎样否定这个梦想的——他须得守在玉旒云的身边,因此就离开那平凡的梦越来越远。 但无论如何,只要有她就好,他想。 再行十数日,江水又浑浊了,乃是因为接近入海口泥沙被冲击起来的缘故。但又行一日,清晨步出船舱一看,只见周遭豁然开朗,仿佛世界在一夜之间消失了一般,只剩下一片汪洋大海。石梦泉是第一次见到大海,被这片广阔无边的蔚蓝所震慑,半晌说不出话来,连感慨也不知要从何而发。 倒是玉旒云在旁边指了指远处的一排白浪,道:“好气派!”他才想起了词儿:“可不是,这么远都看得清楚,到了近处不晓得要有几丈高。要是小船到了那样的浪里,恐怕得粉身碎骨。” 玉旒云道:“我却听说海边有许多弄潮儿,专门在浪尖上滑行。我看这白浪好像一条白龙,如果能以舢板飞驰于上,那就好像骑着白龙游大海了。” 石梦泉笑道:“只有大人才有如此豪情。” 玉旒云道:“豪情归豪情,正像你所说的,现在可不是我在这种游戏之事上玩命的时候。听水手们说,海上的星空特别美,今夜我要在甲板上饮酒——你可不许跟我说什么婆婆妈妈的话。” 这些日子以来,她的伤已经痊愈了,石梦泉也就不扫她的兴,道:“大人有此雅兴,别说是饮酒,就是饮铁水,我也要舍命相陪。” 玉旒云“呸”地啐了他一口:“我不玩命,要你玩什么命。咱们该好好的喝一场酒,然后干一番大事。” 石梦泉道:“是,这就叫人去准备。” 玉旒云点了点头,又突然嘻嘻笑道:“梦泉,你死定了,居然忘记今天是什么日子。” 石梦泉一愣,水上航行,他没计算,细一回想,才一拍脑袋:“哎呀——”今天是十月初十,玉旒云的生日啊!“真真该死!”他跺脚道,“要杀要剐随大人高兴吧!” “呸!”玉旒云笑,“如果你刚才不答应和我喝酒,我可真要杀你剐你了。既然你答应,那就今天晚上先罚你三杯。” 石梦泉笑道:“大人爱罚几杯就罚几杯。” 这一天夜里,果然有满天的星辉。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离开西瑶了啊。。。 其实和我原先计划的情节差好远啊……本来应该是程大人和公孙一起来到,段青锋向楚、樾双方都提出了苛刻的条件,但是程亦风不肯答应,于是段青锋就和小玉结盟。而公孙因为气程亦风夫人之仁,就投效到小玉那边去了……汗……那大概是我两年前计划的。现在全都不一样了。 有兴趣的人,我会在blog上披露一部分原先的计划哦:) 01/24/2008 修改错别字 06/08/2009 typo correction 此外,因为之前修改了前40章,这次也顺便把后面连不上的改了 55第54章 航行至大青河口的时候已经到了十一月中,樾国西京早该落雪了,而海边地方稍暖和些,天气尚晴朗,唯风比较大,飒飒吹来,有说不出的萧索。 河口处属于郑国领土。郑国经去年与樾一战后割地赔款,到这光景还未恢复过来。原本他们同西瑶一样,也是海上贸易的行家,而现在港口几乎见不到外国商船,所有停泊的郑国船只都老旧破烂,也许商家早就逃难去了。 玉旒云船上的水手都是西瑶装扮,自由商人的行动不受国界之限制。是以他们靠岸的时候,并没有人来盘查——其实,以他们的装束,在楚国靠岸也是绝对安全的,只不过,为了把张至美夫妇骗到樾国去,玉旒云吩咐,除了必要的补充淡水和食物,不得停靠楚国港口。 算来大家已经许久没有踏上过陆地。海上的风光再好,却很单调。玉旒云早就憋闷坏了。终于到了郑国港口镇海,她就下令:大家到城里转一转。 张至美夫妇举目无亲,早把玉、石二人当了知己。自然就陪着他们一起上了岸。 一行人到了市集上,见处处萧索,许多商店都关着门。好容易找到一家饭馆,里面的酒菜更是淡而无味。张夫人多年来娇生惯养,在船上已经吃尽了苦头,这时终于忍不住抱怨起来:“这鱼这么腥,怎么吃啊!” 正说的时候,见到一个拿胡琴的老人带了个小姑娘走进店来,想来是卖唱的。看到客人只有玉旒云这一桌,就走了过来,道:“几位要听曲儿吗?我孙女儿唱得不错。” 张至美性好风花雪月,早就无聊得快死了,自然说:“好,好,有什么曲子?” 姑娘道:“会的不多,请公子勿见笑。”因唱道:“秋风萧萧愁杀人,出亦愁,入亦愁。座中何人,谁不怀忧。令我白头。胡地多飚风,树木何修修。离家日趋远,衣带日趋缓。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 这古歌本来悲凉,姑娘唱来更显得哀伤。张氏夫妇想到自己远离家乡,而牟希来又凶吉不知,不免都喟叹。 玉旒云看这祖孙俩瘦骨嶙峋,恐怕是很久也没吃饱了,生了怜悯,就想打赏些银子。却见掌柜急匆匆地跑了过来:“要死了!要死了!谁让你们来唱的?你们不要脑袋,我还要呢!快走!快走!”就出手撵祖孙二人。 老人哑着嗓子:“掌柜的,您就行个好……我们几天揭不开锅啦。再不出来卖唱,可要饿死——这孩子的娘还病着呢!” 掌柜道:“饿死也是死,掉脑袋也是死——你想死,可不能拉上我——快走!” 玉旒云看不过去了,将银子“啪”地在桌上一敲:“老人家,你拿着!”既而又问掌柜:“人家讨生活也不容易,你为什么要撵他们?为什么他们卖唱就会掉脑袋?” 掌柜见出手这么大方,知道这个客人有来头,因客气地说道:“公子是外乡来的么?” 玉旒云道:“不错,我们是西瑶人,刚来此间。” 掌柜道:“哦,公子有所不知,上个月廿五,我郑国皇帝陛下驾崩了,现在是国丧期间,自然禁止一切宴乐。” 啊?郑国皇帝驾崩!玉、石二人互望了一眼:他们此来有攻下郑国的计划,现在皇帝驾崩,国中上下权力交接一片混乱,岂不是大好时机? “难怪街市萧条。”玉旒云道,“不过,等到新君登基就应该恢复了吧?” 卖唱的祖孙接了银两,对她千恩万谢,又道:“新君登基?还不晓得要等到什么时候。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下去了。” 掌柜也跟着叹道:“你没法过——我也没法过啦,该关门了。” 玉旒云来了兴趣:“恕在下初来乍到,不太明白。皇上驾崩,接着不就是太子登基么?所谓国不可一日无君,当然是越早登基越好。为什么你们说不知道要等到何时?” 掌柜反正也没有生意,干脆就拉张凳子坐下来闲聊——原来那郑国皇帝自从割地赔款后就一病不起,到八月的时候,他的太子得了急病,太医束手无策。有的说,非得去寻访百草门的后人不行,但百草门早就划入樾国地盘,传人下落不明,要上哪里去寻找呢?这样,太子没拖一个月就去世了。郑国皇帝白发人送黑发人,病一发重了,到十月里,还没来得及册立王位继承人就撒手人寰。他尚有三个儿子一个叔叔和两个弟弟,各各都想当皇帝。其中以二皇子和皇叔的力量最强,都是手握兵权的。两个人现在正拉帮结派。其他的人也招兵买马。因为大家互相谁也不服谁,所以须得做出一件让郑国百姓都信服的惊天动地之举,才可以坐稳王位。于是大家初步计划,谁可以带兵取回被樾国占去的半壁江山,谁就登基为王。 “哦?”玉旒云听了真是大喜过望:我还想着怎样找个由头收拾你们,你们倒自己撞上来了。什么二皇子、皇叔,听都没有听说过。郑国会打仗的人唯有曹猛,已经被斩于翼水。其他的,无非草包而已!不过她还是装作忧虑地道:“这要是真的开了打,的确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打完。至于打不打得赢,更是没人说得准。若是大家都没有把半壁江山抢回来,难道还没人做皇帝了?可不要天下大乱?” 掌柜道:“怎么会没人做皇帝呢?如果二皇子和皇叔都打不赢,或者出了什么意外,还剩下三皇子、四皇子以及两位皇弟,总有人出来——至于是谁,又要怎么个决定法……唉,我们老百姓管不着,只有吃苦的份。” 石梦泉也觉得这个国家太没道理,都到这危急存亡之秋了,皇室内部却斗来斗去——不过哪个国家不是如此?西瑶,楚国,还有樾国——也许皇室生来就是不太平的,不管国家是否太平。 玉旒云道:“那二皇子和大皇叔打算几时打樾国呀?我还赶着要做生意,万一打起来,可就糟糕了。” 掌柜道:“谁晓得?唉——公子是要在我国做生意还是去樾国?” “我……去樾国。”玉旒云道,“不过若能在这儿脱手些散货也是好的。” 掌柜摇摇头:“公子看看我们这里,能逃难的都逃难了,被拉壮丁的就拉了壮丁,还做什么生意?你想去樾国就快点去吧。迟些打起仗来可就过不去了。” 得到了这个消息,玉旒云立刻回到了船上,下令即时离港,全速向上游前进。张至美夫妇自然以为是为了躲避战乱,要快些进入樾国的领地,而石梦泉却明白,她这是要赶紧掌握边境情况,以谋大事。 西瑶水手都驾船技术高超。过了三天,就到达了郑樾边境,再一夜,已然进入樾国。他们在一座旧时商港停泊——这里和镇海的情形相似,因为战乱之后还未恢复,只有些破旧的船只。原本港口附近的市场也关闭,店铺早就人去楼空,在清晨的雾气里显得鬼森森。 总算又踏上了樾国的土地!石梦泉深吸了一口气,清冷的,满是北国的味道。玉旒云在旁边笑道:“你做什么?莫非也发了诗情?” 石梦泉笑了笑:“诗情倒没有,馋虫有一条。好久没吃樾国的饭菜了,怀念得很呢!” 玉旒云道:“那恐怕你还得馋很久。这里才攻下来一年多,恐怕还只有郑国菜吃。” 石梦泉本来也就是玩笑,因道:“哪里有郑国菜?这里鬼影也不见,恐怕只有西北风。” 玉旒云道:“哈,那可正好。西京到了冬天也是刮西北风的,我看这里的西北风和西京也差不了多少。你就喝点西北风,也是家乡菜嘛。” 斗嘴的时候石梦泉习惯了让玉旒赢,因此只笑了笑,权当自己甘心去喝西北风了。 而就在这个时候,他们听见了一阵整齐的脚步声。两人都朝码头的路上望去,渐渐看到雾中的人影了,大约有二十来个,都是樾军服色,由一个十夫长模样的人带着,正晨操。 玉旒云当初是和吕异一同来攻打郑国的,战胜之后郑国割让了土地,也就顺理成章的派了吕异的部众来驻守边疆。吕异任人唯亲,留自己的外甥范柏在此做总兵。看来这一队就是范柏的手下。 倒还勤奋嘛,玉旒云有些意外,听说范柏是个懒虫啊! 石梦泉咳嗽了一声:“大人,他们朝咱们这边来了,现在恐怕还不是表露身份的时候。” 玉旒云也是一般想法:未料回到了自己的国家,还要像身在敌境一样处处防范! 两人便打算趁着雾气的掩护转回船上去,叫张至美夫妇来应付士兵的盘查。不料,还没转过身,那边已有兵丁喝道:“前面什么人?站住!”话音落下,一队人已经“哒哒哒”跑到了跟前。“你们是商人么?哪一国的?” 石梦泉道:“西瑶。” 兵丁道:“西瑶?做什么生意?为何在此靠岸?” “做的茶叶生意。”石梦泉应道,“这里不能靠岸吗?” 兵丁道:“这里靠近边境,已经是军营的地界,不许民船停靠。你们赶紧离开。” 原来变了军营,玉旒云想,那就是撞到了范柏的手里。她可不能让吕异知道自己的行踪。听到兵丁驱逐,她求之不得:“多谢告之,我们这就走。” “慢着!”那十夫长喝住他们,“我们要登船检查。” 那还了得!船上这么多火炮怎么可以叫人看见?玉旒云暗想,也许是这些士兵想要找点儿麻烦,揩些油水。因笑着低声道:“各位军爷行个方便吧。这茶叶一旦走了气,就没法卖了。”悄悄地递过一锭银子去。 十夫长“啪”地一下打开了她的手:“你把我们当什么人了?我们只是检查,又不是破坏。你船上没有违禁之物,立刻放你离去。” “军爷,”石梦泉打哈哈道,“我们只是误停在军港中,立刻就走,还不行?就别为难我们了吧” “不行!”十夫长态度坚决,“已经在军港靠了岸,就是渔船也要搜查。你们若是再阻挠,我就要将你们拿下了。” 难不成得动手了?玉、石二人互望一眼,对付这二十个普通兵丁还不算困难,但是打草惊蛇,万一引了更多的人来,那就一定会暴露行踪了。 十夫长以为他们怕了,上前一拱手:“两位放心,我登船检查,一定不会毁坏你们的货物。”便朝手下一挥手,士兵们就跟着他朝福船而去。 这可糟了!玉旒云只能速战速决,紧走一步,“呼”地朝一个兵丁的肩头拿下。 那兵丁的功夫也不含糊,听风辨位,肩膀一缩就闪开了,叫声“好哇”劈手来抓玉旒云。玉旒云又岂能被他拿住,纵身一翻,已约出了他的攻击范围。不过,其他的兵丁也发现这边动上了手,纷纷叫道:“果然有古怪!”捋起袖子攻了上来。 石梦泉自然也卷入了战团。有道是“擒贼先擒王”,他目不斜视,直向那十夫长扑了过去,一拳击向对手的面门。十夫长自然仰身避让,同时两手一剪,想把石梦泉的腕子夹住。不想这正着了石梦泉的道儿。他那一拳根本就是虚招,一探而收。十夫长两臂剪了个空,收手不及,被石梦泉一把钳住。“过来!”石梦泉轻喝一声,就将他拉入了自己的掌握,一手扼住其咽喉,道:“叫你的人停手。” “休想!”十夫长怒骂。不过这时他和石梦泉离得很近了,晨雾不再阻挡人的视线。他怔了怔:“哎呀,你是……你是石副将……不,石将军?” 石梦泉正暗呼“糟糕”,那十夫长又道:“那么……那个是……玉将军?哎呀!兄弟们快停手!这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了!” 兵丁们听了这话,果然全都住了手,个个惊讶,看看石梦泉又看看玉旒云:“真的是玉将军和石将军!” 这时已不能否认,玉旒云只有飞快的在脑子里想着对策,但是一个念头猛地闪过:这些普通兵丁和自己应该没有多少接触,怎么能认出他们来? “玉将军,石将军——”那十夫长道,“你们不认识我了么?我是邓川啊!” 邓川?玉旒云一下想了起来:当日自己在翼水几次横渡,目的是要迷惑郑军。吕异一直认为她视打仗为儿戏,坚决不肯配合这个计划。但是因为她毕竟是皇亲,不能当面闹翻,所以就给她来了个“软抵抗”,把所有中层将领都召集到自己的军帐中“商讨大计”,让玉旒云找不到中层将领来带兵。当时玉旒云手底下只有石梦泉一个副将,根本无法指挥整支部队。她正气恼万分,便有一个吕异手下的副将来表明心志。这个人就是邓川。他不仅自己领兵,还带了不少下级军官来帮手,这才使玉旒云的计划能够顺利实行。算来他应该是此一战中的大功臣,只后来因为吕异恼火,所以才没有升迁——他怎么成了十夫长?玉旒云好生惊讶。 邓川说起这事来更是满肚子恼火:“玉将军,别提了!”他把经过简短地说了一回:原来吕异一直痛恨邓川等手下“吃里爬外”,范柏上任后为了讨好吕异,就把这些军官统统降职。而且这职降得简直离谱儿——副将成了十夫长,其下的参将、游击、佐领等等,竟然一抹到底,全都成了小兵。 “这还不是最气人的。”邓川道,“我和这些兄弟被派来营地周围巡查,邵聪他们几个都被派去伙房啦。” “什么?”玉旒云真是怒气冲天——邵聪原本是个参将,箭法极好,百发百中。现在这弯弓搭箭的手竟然去抓锅铲子了,简直…… 邓川摆了摆手:“玉将军,别提这些丧气事了。我听说石将军要做赵王爷的女婿了,实在可喜可贺。” 石梦泉浑身不自在,玉旒云就替他回答:“那自然是大喜事,不知道什么时候有喜酒喝。到时一定告诉你们。” 邓川道:“玉将军太抬举我们啦,我们几个屁也不是,怎么敢上赵王府的喜酒桌?只要将来还有用得着我们的地方,将军说一声,我们跟着将军冲锋陷阵,皱一下眉头,那就不是汉子。”才说到这里,突然又道:“哎呀,听说将军现在不带兵了,高升做了领侍卫内大臣?” 玉旒云笑了笑:“不错。皇上和皇后娘娘都想我留在身边。” 邓川抓了抓脑袋:“虽是这样,但……郑国这边怎么办?我们听说郑国皇帝死了之后,他的儿子、叔叔、弟弟都想抢王位,后来约定谁打赢了我军,谁就当皇帝呢——这些大言不惭的龟儿子欠教训,不过……范总兵人头猪脑,岂是带兵的材料?万一打起来……” 玉旒云暂时不便泄露自己的计划,因道:“我调任领侍卫内大臣之后部下都交给了刘将军和吕将军,此刻他们就驻扎在瑞津,约有三万之众。刘、吕二位将军自己的部众分别驻扎在原来铴国和郑国的地盘上,加起来怕有十万人。如果郑国人真的不知死活前来寻衅,那就把这三处的军队都开过来,定能将他们打个落花流水。” 邓川道:“唉,到时候还不知范总兵要怎么指挥呢!再说了,拿十几万大军去把人家踏平踩扁,赢也赢的不光彩。两位大人怎么会到这里来?” “我们本在北方打猎。”玉旒云道,“后来就游玩到了南方,认识了两个西瑶朋友,正好搭他们的船。” 邓川道:“哎呀,刚才真是多有冒犯——玉大人打算从哪里登岸回京?” “我还没想好呢。”玉旒云道,“皇上也知道我不喜欢成日呆在宫里,但以后都得在京城当差,闷也闷死啦。所以他特准我先出来玩一趟,多少时日都无所谓。”她想了想,又道:“今天到这里,不意遇到你们几个,实在是开心。不晓得能不能在这儿多停泊几日?只是,这里现为军港,万一被范总兵知道,岂不连累你们?” 邓川道:“玉将军肯留在这里,我们高兴还来不及能。您放心,范总兵除了跟他的几个姨太太逍遥之外,啥也不做。我们兄弟几个说是巡逻,他也从来不叫我们去问话。就郑国人打过来,他也不见得晓得。玉将军乐意留多久,就留多久。需要些什么,尽管吩咐我们。” 玉旒云道:“我倒没什么‘吩咐’,不过我们的石将军刚才说许久没吃到樾国风味的饭菜了。不晓得你们军营里能不能做得出来?” 石梦泉正要说“别麻烦”,邓川却已经道:“哈,玉将军忘了现在军营的伙房里邵聪在主持么?如果樾国人烧的就叫樾国风味,那自然就做得出来。否则,非得范总兵自己的厨子才行。” 玉旒云道:“我是跟你开玩笑的,邵聪做菜我可不敢吃。但你们若是能找点什么饭菜来,我船上有好酒,今晚我想请你们弟兄来喝一杯。” 石梦泉这时猜到玉旒云的用意了:她是想把这些人也收为己用。 邓川和手下受宠若惊:“将军,这可折煞我们了。” 玉旒云道:“冲锋能一起冲,喝酒怎么就不能一起喝?你把伙房里的人也都叫上。今晚咱们船上见。” 这天天黑的时候,邓川果然领着一批被范柏排挤的兵士来了,都是在当年翼水一战中立下汗马功劳的军官。那被派在伙房的邵聪还当真带了几样自己烧的菜来,道:“在哪里当兵都得把本分做好。没道理只有上阵杀敌才尽心尽力,做饭就随便做的。要是把兄弟们都吃病了,岂不糟糕?玉将军、石将军,两位一定要尝尝我的手艺。” 众人就在甲板上开席。玉旒云也邀请了张至美夫妇参加。张至美倒是见多了文人的婉约很想见识一下真正的豪放,但张夫人不屑和武夫一处,因此谢绝了,也强把丈夫拉走。一行人反而更加自在,没一会儿功夫,已经把船上所有的酒一扫而空。 邓川等将士从前只同玉旒云打过一场仗,对她还不甚了解。经这一番畅饮,就有人慨然道:“我们去年追随玉将军在翼水打仗,开始都是因为信任邓副将,跟着他才来的。后来打了胜仗,虽佩服玉将军智勇非常,不过以为您是个寡言少语的铁面将军,不敢同您多说话。今日始知将军豪情万丈,非常人所能及。” 玉旒云笑了笑:“什么豪情万丈,酒逢知己而已。想起当初翼水一战,多蒙诸位支持,不然国家岂有今日!我玉某人又岂有今日!” 她这一言,把诸人的话头都引了上来,个个回忆起翼水一战。当时玉旒云在翼水上一共渡过五个来回,每一次回来的人数只有去时的一半,到第五次时,十五万军队便神不知鬼不觉地都搬到了敌人的背后。鼓声一响,樾军冲锋,郑军则一溃千里。今日在座的人中,有第一次横渡就埋伏敌后的,也有来回五次的,大家各有各的经历,各有各的见闻,谈起来都是心潮澎湃。然而说了一会儿,又觉得窝火不已。 众人都有几分醉意了,口没遮拦,大骂吕异和范柏不是东西,打仗没有本事,只晓得疾贤妒能,拉帮结派;尤其这范柏是个无赖,一上任就把本地的大姑娘小媳妇儿统统选到自己的身边,简直像是做了土皇帝;军营附近的老百姓能跑的都跑了,有几个上门求情想救回妻女的,都被他打得非死即伤。 如此越说越激气,邵聪拍桌子道:“我们这里是兵营,又不是他吕家、范家的家宅,搞得这么乌烟瘴气的——我的旧部下全都唉声叹气,要不是为了保卫边疆,他们说宁可做了逃兵,也好过跟着姓范的,眼巴巴看他做伤天害理的事。” 玉旒云只是由着他们骂,并不出声,等大家都骂累了、气得说不出话来时,她才静静地道:“既然此人这般可恶,为什么你们不想法子去兵部参他一本?” “我们参他?”邓川道,“他是总兵,我们什么都不是,哪有小卒参总兵的?就算我们写个联名折子,也不知道能不能送到万岁爷的手上。许多弟兄虽然看不惯范柏的所为,但是还留在军中,为的就是有银钱可以寄回家去。我们万一参不倒范柏,这厮报复起来,这些兄弟可就要倒霉啦。” 玉旒云道:“也是一虑。诸位要是觉得玉某人说话还有点分量的,玉某人来替你们参他一本,如何?” 众人先是一愣,既而大喜:“如果玉将军肯出面,这老小子就活到头了。” 玉旒云道:“那好。你们把详细的情形再好好儿跟我说一遍,他做的每一件恶事都不要漏掉,我即刻就写。我牵头,你们愿意署名就署上,不愿意的也无所谓。此事由我一力承担,总算我离开军职后再为将士们做点事。” 众人都情绪高涨,纷纷道:“谁怕事谁不是汉子!玉将军牵头,我们都跟着签名!” 玉旒云便向石梦泉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刻取了文房四宝来。邓川等人一边各自回忆,一边相互补充,玉旒云就笔走龙蛇飞速记录。约莫一顿饭的光景,终于把范柏所做的恶事都写了下来。玉旒云又润色誊抄,末了署上自己的名字,而邓川等人也都跟着签名。 “这折子递到万岁爷的手里,”玉旒云道,“待我再写一封信给他,算是私下里再把事情说一回,不愁范柏不垮台。” 邓川等人觉得她简直是仗义无比,颇有侠士之风,都道:“玉将军肯替将士们和百姓做主,这恩德我们绝对不能忘。您将来有什么需要的,我们万死不辞。” 玉旒云道:“快别这样说。大家一同出生入死过,分什么彼此?这折子和信事关重大,得确保稳妥地送回京城才行,大家可有什么想法?” 一人道:“这个大可包在我身上——我弟弟也被姓范的整治了,原本是武术教习,现在分派去管军报递送。我就叫他八百里加急亲自递进京城,包准稳妥。那姓范的只顾着风流快活,从来也不管军报,少了个人他不会发觉。” 玉旒云喜道:“那可正好。不过八百里递送折子和信件给皇上,未免使人生疑。待我再写一封信给皇后娘娘,烦她帮忙转交一切。令弟帮我八百里加急送信给皇后,外人见到了,只会骂我玉旒云以权谋私而已。” 如此缜密,众人皆佩服万分,无有不点头赞成。 玉旒云就道:“事不宜迟,我今晚就把信写好,明天一早送出。” 众将士知道能惩恶锄奸,兴致大好,又谈了许久才各自散去。 次日一早,玉旒云的书信就八百里加急往西京递了。除了参劾范柏之外,她给庆澜帝的信中当然还有其他更重要的内容——正如早先和石梦泉所商议的,他们要夺回兵权来。不过她的信写得很隐晦,只说自己打猎游玩到了郑樾边境,听闻郑人蠢蠢欲动,将要攻打樾军,恐怕边境驻军兵力不足,要庆澜帝即刻晓谕瑞津驻军,前来支援。兵贵神速,她写道,请陛下立刻决策,送信士兵就地立等调兵秘旨。 整一封信中她没有提到自己想做此次行动的主帅,然而,庆澜帝的秘旨由传信士兵带回,自然是交到她的手上,到时就名正言顺地成了奉皇命挂帅。 算来信函往返加上庆澜帝处理的时间,差不多要十天。于是船就在此地停靠不走。玉旒云利用这时间接见了大批对范柏不满的兵士,才三日,她来到此间的消息几乎传遍了整个军营,唯独范柏自己只顾寻欢作乐,丝毫不知。士卒们对去年翼水一战记忆犹新,争相前来拜见玉旒云。玉旒云又听了他们许多对范柏的抱怨,知道连操练也荒废许久,就叫石梦泉亲自督操,士兵听闻,个个兴奋不已,操练认真,胜过从前十倍。 张至美夫妇也跟着一起耽搁在营地。他二人虽然想早点儿去寻公孙天成搭救牟希来,但是寄人篱下仰人鼻息,他们看玉旒云好像有军务似的,也不好一味地催促人家动身。张夫人心里焦急,只得把怒气都发在丈夫身上。张至美素来怕老婆,只有好言安慰:“我看玉大人是个言出必行之人,她总会把我们送到楚国去的。现在着急白白伤了身子,夫人还是既来之,则安之。” 张夫人道:“好个‘既来之,则安之’,这里除了一群武夫什么也没有,我怎么‘安’哪!” 张至美道:“夫人莫急。那天听到兵士们闲聊,说此地从前是个大商港,繁华无比。现在虽然被军队驻扎着荒废了下来,但是旧日名胜应当还在。我可以陪夫人去游玩一番——这时闲人都走光了,正好清静。” 张夫人想了想,道:“也好,日日都在船上看那些武夫,看得我眼睛都疼了,咱们这就去吧。” 两人因相携出门,避开了众人的注意,闲游到了城中。看到码头市舶司的门楼他们才晓得此地原叫“富安”,这时哪儿还有半份“富安”之景?走到了城里,不见店铺开门,也不见饭馆做生意,行人道路以目,都匆匆而过,他们就想打听有什么名胜也找不着个问路的人。张夫人本是出来散心,这时更加一肚子怨气,骂丈夫道:“这里既没有吃的,又没有玩的,风景也不好,你拉我来做什么?我们还是回船上去吧!” 张至美自觉有错,一声不敢吭,但一抬头,忽见街道尽头一片开阔的湖光,上面彩旗招展,又传来锣鼓之声。他忙道:“夫人,那边似乎有什么热闹的事,我们看过了再回船上不迟。” 张夫人翻了翻眼睛:“好吧,反正都走到这里了。”夫妻二人就朝湖边走去。 到了跟前,才觉得这是到了“富安”了,只见有两艘画舫,各载十数个美貌女子,人人手持乐器,正在演奏。而水中间又搭起一座台来,上面亦有十来个身材曼妙的舞娘在翩翩起舞。岸上人席地而坐,围着一个小小的水池。池中高低错落,砌成迷宫一般,最神奇的是,湖水被引到池中就依迷宫的走势而流淌,恰恰可经过每个宾客的面前。仆人将菜肴从一边放到水面上,菜肴便自动在各位宾客间流转,是为“流水席”。张氏夫妇在西瑶也算是出自高官之家,尚且未见过如此阵仗,这时不由傻了眼。 张至美不识人情世故,只道是富安的名流公子在此聚集,心想:难怪饭馆都关门,原来吃饭的人都到这里来了。这流水席实在有趣之极啊!他便想上前看个究竟。 张夫人名门千金,架子很大,别人不出声邀请,她是决不肯到跟前的,省得被误会是想占便宜,因此拉住丈夫,就是不让他过去。张至美低声央求了几句,反而被她呵斥:“你是什么身份?什么好东西没有见识过?做出这副没出息的模样干什么?” 这句声音稍微大了些,吸引了席上人的注意,便有一个青年站起身来,打量了二人一下,笑道:“两位好是面生,是远到而来的朋友么?不嫌弃的话,请过来喝一杯,尝尝小菜。” 张至美心花怒放。张夫人却还要矜持,道:“多谢公子美意,不过我夫妻二人只是路经此地,无意中撞到了公子的席上。素不相识,不便叨扰。就此别过。”说着,使眼色叫张至美跟她离开。 那青年哈哈一笑,走上前来拦住了他们的道路:“四海之内皆兄弟也,既然撞上了就是有缘分,何必说这么见外的话?在下姓范名柏,草字青陵,西京人氏,不知二位朋友从何二来?” 张至美见夫人面上并无愠色,因壮着胆子接话:“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公子的名号实在古雅。小生不才,姓张名至美。我和夫人都是西瑶人氏,做生意来到北方,偶然撞到了此地。” 范柏笑道:“西瑶?西瑶好地方啊!听说人杰地灵,可惜范某无缘一游。二位请一定要给在下一个面子,同饮一杯。请——” 张夫人这时候架子也拿够了,就轻轻点了点头,跟丈夫到范柏身边落了座。范柏自然吩咐替他们添上杯碟,又将各样菜肴一一介绍,殷勤无比。张氏落难,已经很久没享受这种前呼后拥的待遇,一时真是开心无比,恍如身在梦中,不愿醒来。 但是,才喝了几杯酒,张夫人和觉得有人把手往自己腰上揽,大惊之下,回手就去打。不想,手也被人抓住了。她恼怒无比,却听范柏道:“嘻嘻,小娘子好厉害呀,竟然敢和本大人动手呢!不过没关系,越是厉害,本大人越是喜欢。” 张至美见妻子被辱,跳将起来:“范公子,萍水相逢,你……你怎么可以调戏我夫人?” 范柏道:“嘿,什么萍水相逢?这里是军营重地,你们冒冒失失闯进来,本来应该治你们死罪。现在本大人看你老婆长得标志,打算把她收在身边,以抵消你的罪过。你还不快谢谢我?” 张至美道:“这……这怎么使得!请范大人念我们人生地不熟,就饶过我们吧。” 范柏道:“到了本大人的地盘上,万事都是本大人说了算。现在我让你快滚,滚的慢了,休怪我不客气!” 张至美虽然窝囊,但是怎能容人侮辱妻子,这时把心一横,大吼一声朝范柏扑了过去。范柏哈哈大笑:“病猫也想发威!”抬起一脚把张至美踹开一边。旁边席上所坐本来就是他一伙的亲信军官,自然一拥而上,拳□加。 张夫人见这阵势,岂不是要叫丈夫命丧当场了,急得大叫:“你敢打他?你知道他是何人?” 范柏嘿嘿笑:“他是何人?莫非是西瑶皇帝?西瑶太子?哎哟,那你不是王妃么?难怪这么厉害。”说时,手已朝张夫人脸颊上捏去。 张夫人又惊又怒:“我夫君和我都是你们玉旒云玉大人的座上贵宾,你们敢如此无礼,少时玉大人一定收拾你们!” 玉旒云?范柏惊了惊,但怎么也想不出玉旒云怎么会和两个西瑶人一起来到自己的军营中。 他手下的人素知玉旒云睚眦必报,都不敢再打了:“大人,如果真是玉旒云来了,这事……” 范柏不想让人觉得自己怕玉旒云,因哼了一声,道:“玉旒云怎么啦?把这蛮子给我扔水里去!” 手下人一愣,不好公然违抗,只有把张至美拎了起来“扑通”丢下水。张夫人惊呼着要去相救,但是被范柏抱住动弹不得。看到丈夫扑腾了几下,终于被水淹没头顶,她一时又气又急,眼前发黑晕了过去。范柏抱着个“死”美人,好不扫兴,骂了句粗话,道:“反正娘们我也抢了,他男人我也杀了,就算玉旒云真来,死无对证。蛮子败我的兴,今天不玩了,回府去!” 众手下听他这样讲,也都起了丝侥幸,暗想:玉旒云哪有这么巧跑到这里来呢?她被削了兵权,不是正和皇上闹脾气么?就算她来,咱把过错都推到范柏一个人身上,总牵扯不上自己就是。 于是大家跟着范柏收了席,浩浩荡荡回总兵府。 只是张至美沉下水并没有溺死,本来昏昏沉沉,呛了几口水之后竟然清醒了过来。虽然不识水性,但是一来求生乃人之本能,二来他实在不能眼看着妻子被人霸占,因此手划脚蹬拼命往岸边游。也是命不该绝,居然挣扎到了岸上。他看范柏等人正收拾离开,暗想,自己此时冲上去,非但救不得妻子,还要丢了性命,不如等着回去找玉旒云搬救兵。于是就在画舫后面躲着,等一众人都走了,才爬上岸去。 他不顾浑身伤痛,使出吃奶的力气往码头跑,引得街上不多的几个行人纷纷侧目。到得船上,撞见第一个人,他就嘶声问道:“玉大人在哪儿?救命啊!” 玉旒云本来在舱内和邓川等人分析本地情况,万一郑人来袭,大家好立即应对。听到外面吵闹就来看个究竟。见一个遍体鳞伤的张至美朝自己扑了过来,手脚并用地爬到了跟前,道:“玉大人,不好了。我夫人被人抢走了,求你快去救救她!” 玉旒云莫名其妙,叫他把话说清楚。张至美就声泪俱下地把事情的前后讲了一回:“那个叫范柏的,禽兽不如。我们说了大人的名号,他还是一点儿面子也不给。” “你跟范柏说玉将军在此?”邓川大惊。 张至美点点头:“说了,但他还是抢走了夫人又叫人把我丢到水里……” 邓川本来觉得他可怜,这时真恨不得踢他一脚:“你好好儿的去招惹……”想想觉得骂也无用,转向玉旒云道:“玉将军,恐怕这范柏知道您来到此间,不时就会找上门来。这可如何是好?” 玉旒云轻轻蹙眉:如果范柏真的知道了自己的行踪,岂敢前来硬碰?还不是赶紧报告吕异。那样可就麻烦了,倒不如先下手为强。因冷笑了一声:“他动我的客人,就算他不来找我,我也要去找他——石将军还在操练么?你去叫他把人都集合到码头上来——不,都集合到总兵府门口去。我就去见见这位范总兵。” 范柏回到了府中,心里就打起了鼓:那两个西瑶人若只是为了脱身,也没必要编造自己是玉旒云的客人啊?莫非玉旒云真的来了? 前思后想,越想越后怕。也没心思去享受新抢来的美女了,一壁叫人悄悄去城里看看有否玉旒云的踪迹,一壁去了笔墨来,急急给他舅舅吕异写信。可是这封信才写了一半,那派去探听消息的人就面如土色地闯了进来:“范大人,不得了,邓川他们几个煽动了一大群士兵——已经到门口了!恐怕是要造反!” “邓川?”范柏怒道,“这小子活腻了,是想连十夫长也没的做么?你去叫亲兵们来,咱们去门口会会他。” 那人汗如雨下:“大人,亲兵们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恐怕也被邓川煽动。大人不如避一避?” 范柏火冒三丈:“避什么避?难道邓川还敢以下犯上杀我这朝廷命官?”说到这里,一忖度:邓川背地里早把自己恨了十七、八个洞,但一直未见有什么动静,怎么今日突然发难,莫非是玉旒云来给他撑腰?因问:“邓川和什么人一起?可有玉旒云在?” “小人……”回答得支支吾吾,“小人不认识玉旒云……” “我操!”范柏一个嘴巴子打过去,“玉旒云就是一副不男不女的样子,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再回去看看!” 那人被他打得在地上叽里咕噜直打滚,几乎要闯出门去时,忽然有人在他腰上一踏,将他停了下来。就听这人道:“范总兵找我么?”正是玉旒云进来了。 范柏见邓川、邵聪等人都跟在玉旒云身边,知道今日之事凶多吉少,强自冷笑,道:“怎么,玉大人做领侍卫内大臣做得不过瘾,还要跑我这里来招揽我的人马么?” 玉旒云笑了笑:“范总兵自己三妻四妾的日子过得还不够,还要抢我朋友的夫人么?” 范柏道:“若是为了这件事,实在是个天大误会。尊友迷路撞到了我的酒席上,自己又不甚失足落水,我看她妻子一人无依无靠,就先带回府里来了。既然尊友已然获救,我这就叫人把他妻子送回去。” 玉旒云道:“有劳,有劳。不过我这朋友是西瑶人,西瑶人做生意不能只求保本,须得有赚才好。他又是做生意的大行家,向来是一本万利。范大人光归还他夫人恐怕还不行,你须得把你的小妾们统统都送给他,他才能勉强善罢甘休。” 范柏知道这是故意寻衅,玉旒云特特来找自己麻烦的,不敢硬碰,便道:“好说好说,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我一定照办。” 玉旒云说:“那好。”但是并不离开,反而直朝范柏走了过去。范柏不禁退了两步:“做什么?”玉旒云不理他,一把抓起桌上写了一半的信,扫了两眼,笑道:“呵,你舅舅和他的朋友们最喜欢说我玉某人别的本事没有,只晓得找皇后娘娘撒娇,原来范总兵也是别的本事没有,只晓得找舅舅帮忙。呵呵,吕将军竟然五十步笑百步,他日我跟他见面,定要好好笑话他一番。” 范柏见讽刺不成,客气也不成,只有威胁了,道:“他日玉大人和我舅父见了面,恐怕要先回答我舅父,为什么身为统领禁军的领侍卫内大臣,却要跑到边关来折腾戍边的军队。” 玉旒云冷哼一声,朝范柏的椅子上一坐,道:“玉某人本来是打猎散心,游玩到此,听说有些人把军营搞得乌烟瘴气。我最看不过这种事,所以非得来折腾一下这个人不可!”说着,不待范柏反应过来,“呼”地一脚登了出去,就将他踢得凌空而起,飞过了桌案,直落在邓川等人的面前。 范柏摔得七荤八素,帽子也歪了,脸也绿了,索性豁出去大骂道:“玉旒云,你有胆就把爷爷给杀了。爷爷没犯大错,我看你怎么跟皇上交代。” 邓川听了,大怒:“你还没犯大错?你把军队搞得不像个军队——别得意,玉将军已经率领我们联名参了你一本,皇上自会发落你。死罪是不见得有,不过,也叫你尝尝去伙房烧饭的滋味!” 范柏听得此言,猜想玉旒云已经到这里好几日了,那联名折子恐怕已经送到西京。若是别人参他,兵部里有的是吕异的人马,一定能半途拦下来,然而玉旒云是领侍卫内大臣,这是正一品的大官,比兵部尚书品级还高,况她又是皇亲国戚,公爵乃是超品,哪一个敢拦她的折子?自己落在她手上,说不定还有人要落井下石呢。除非吕异撕破脸皮来跟玉旒云斗一场,但是自己只不过是人家的外甥,又不是亲儿子,人家又岂肯为了自己大动干戈? 想到这里,他只剩下最后一招了,即趴在地上给玉旒云磕头道:“玉大人,是下官错了。还请大人念在和我舅父的交情,饶过下官一条小命。” 玉旒云嘿嘿冷笑:“我几时说要取你的性命了?我又不是刑部尚书,也不是钦差大臣,还不能先斩后奏。” 范柏继续磕头:“多谢玉大人。”他想邓川等人肯定已经告过状了,玉旒云多半是来为这些昔日追随过自己的人出头,因道:“下官有眼无珠,当时错降了邓副将等人的官职,玉大人要为他们复职,下官立即照办。” 玉旒云拿起笔来把玩着:“他们又不是我的部下,我也不是兵部尚书,怎么能干预你的人事任免?不过,我国自太祖皇帝以来就推崇唯才是举,军中是谁的军功高,谁的军阶也就高,这才是我军能够所向披靡的秘诀。我跟你说这道理,至于怎么办,那是随便你。你终究还是这里的总兵,我不过是来此游玩的客人而已。”虽这样说着,却把笔“咄”地朝范柏丢 过去,不偏不倚正打在他的脸上,立刻画出一道墨印。 范柏哪里还有半分脾气,唯唯连声地爬了过来,拿过纸张,立刻就写了公文,将邓川等人官复原职。 玉旒云道:“好极,好极。邓副将,麻烦你亲自把这个拿到总兵府门口去张贴——邵参将,我看范总兵也累了,你找人带他到后面去休息,千万要保护他的安全。此外,加派人手,任何人不得出富安镇。” 邓、邵二人都领命。他们知道这里刚才上演的实际是一场兵变,如果传到了吕异的耳朵里,大家都有麻烦。在庆澜帝的圣旨未到之前,可不能走漏半点风声。不过两人又犯愁:富安并不是堡垒式的城池,没有城墙围绕四周,也自然不能关起城门来对人详加盘查,充其量,只能关闭军营大门。但若范柏的同伙这时已经跑脱,那就难以查找了。 正在犯愁的时候,忽然见到石梦泉从外面大步走了进来。“大人!”他对玉旒云一抱拳,“哨兵来报,发现郑*队正在边境上操练演习,不知他们是否企图偷袭,请大人示下。” “哦?”玉旒云闻言大喜——这就要交上了火,就算有什么消息走漏到吕异那里,他为怕落下个不识轻重的罪名,肯定不敢追究范柏的事。于是拊掌起身:“来,来,来,替范总兵传下令去,我们也到边境上去‘操练演习’,看看郑国人玩的什么花样!” 作者有话要说:我要避免罗嗦。。。我要避免罗嗦。。。汗。。。 01/24/2008 修改错别字 06/08/2009 typo correction 此外,因为之前修改了前40章,这次也顺便把后面连不上的改了 56第55章 事情并不如玉旒云所愿。边境上的郑军不知是二皇子还是那皇叔的队伍,不过是出来绕一圈,以示自己胆大,一见到樾军出现,立刻调头跑得比兔子还快。毕竟两国有停战协议,郑国既割地赔款,樾国不可无故出兵。樾军只能望着对手留下的一路烟尘骂了几声“缩头乌龟”。可是,当这边樾军才一转回营地,那边哨兵又飞跑来报,说是郑人又跑来边境上了,这次还摆出了许多靶子,在演练箭法,但偏偏士兵们都射不中,脱靶的箭许多都飞到樾国境内。 邓川大骂:“岂有此理。玉将军,让我去教训教训他们。”就领了一队人马折回边境上去。岂料他的旗子才在地平线上出现,那边郑人又逃之夭夭。气得邓川拿过弓来,“呼呼”也朝郑人那边放了两箭。他射得很准,全都扎在靶子上,那扛着把子撤退的士兵吓得两腿发软,跌坐在地上。 邓川这才解了气,回来向玉旒云报告。玉旒云冷笑道:“居然弄些小孩家的玩意儿,郑国这伙皇亲国戚也真有出息。咱们不要理他们,岗哨加强戒备,其他人勤加操练。只要他们敢过国境来,包准有来无回。” 邓川得令,照样去办。到这日黄昏之后,郑人又到边境上来了好几次,但是哨兵只当他们是唱大戏,并不理会。 这夜,玉旒云住在总兵府中——她虽然以范柏的名义发出军令,但实际已经接手了富安防务,自然要坐镇总兵衙门。张至美夫妇劫后余生,也搬到总兵府中暂住。两人都来感谢玉旒云救命之恩,大家客套了一番,听到初更鼓响,就告辞回房。玉旒云捻了捻灯,打算再读读书,就对石梦泉道:“我看你还是早些回船上去——那一船的无价之宝,我可不放心别人看着。” 石梦泉道:“也是。”想了想,又道:“大人,你看郑军会不会是跟咱们玩‘狼来了’的游戏?特特要等咱们放松警惕,然后攻其不备?” 玉旒云道:“兵不厌诈,当然是有可能。不过他们打过来了,不是正好被咱们消灭?” 石梦泉道:“只是,这样虚虚实实,不知道他们究竟是真的想攻过来,还是在消耗咱们的精神。哨兵终有厌烦的时候,那就麻烦了。” 玉旒云道:“那你看要如何?” 石梦泉道:“虽然两国有约在先,但是他们这样一再挑衅,就咱们当真打过去,也落不了什么话柄。何况,黑夜之中,怎能看出是谁先动的手?我觉得应该先发制人。” 玉旒云道:“虽是这样,不过……”她笑了笑:“要是一夜之间就把郑军给灭了,范柏这小子未免功劳太大,而且也用不着从瑞津调救兵来了——你别忘了,现在是范柏在打仗,不是你我。就有小小失利,也无不可。” “可是,”石梦泉道,“如果存心让郑军占上风,我军将士的伤亡岂不是……” 玉旒云道:“这个我也考虑到,所以才犹豫不定。” 才说着的时候,突然听到外面一阵嘈杂,有人嚷道:“走水啦!走水啦!”两人急步抢出来看,见总兵府外火光冲天,拦住一个兵士询问,知道只是城东的一片废宅而已。 “粮草在什么方向?”玉旒云问,“小心风大波及粮草。” 士兵道:“粮仓在城西,离得很远,不会烧到。” 玉旒云点点头,叫他快去帮忙救火,自己和石梦泉对视一眼,都想:这个是意外,还是人为?若是人为,是范柏的狐群狗党在作怪,还是郑军? 他们在院子里遥遥望着北方,兵士扑救得力,没多久,那边的天空就黯淡下去。有人前来回报,说是未见到纵火的痕迹,应该只是天气干燥,自然起火。玉旒云道:“无论如何都还是小心为上——注意巡查粮库,千万不可出差池。”又叫石梦泉:“你还是回船上去吧,那些东西可烧不得。” 石梦泉答应着,方要出门,忽然见到南边的天空又亮了起来:“哎呀,那不是码头么?” 显见这并非意外了,玉旒云一跺脚:“还不快去救火?”自己也大步出门,然而到了门口,又停下:“等等,不要中了调虎离山之计,粮草库不可疏忽,先带着水桶到那边去,以防万一。其他的人,且随我去码头。” 当下便分开行事。玉旒云同石梦泉赶到了港口,见湾内旧船已经烧成一片,大青河化为火海,根本就辨不出他们的那艘福船停在何处。而且水上救火不比陆地,兵士们连落脚之地都无,只能从岸上和栈桥上向力所能及之地泼水。然而火势之猛,岂是杯水所能灭,大家虽然竭尽全力,还是只能眼巴巴看着船只烧成灰烬。 玉旒云真是既心疼又愤怒,看着浓烟滚滚的水面,沉声道:“什么人做的,要被我揪出来,也要将他烧成灰烬!” 只有石梦泉知道那只船有多么重要,看着水面上残余的桅杆龙骨,想着他们从西瑶千辛万苦带回来的火炮就这样沉入水底,实在心有不甘。只不,他想起当日卓思远让自己验看物品,除了火炮之外,另有两箱火药——卓思远说过,这两箱并非弹药,只是烟花,他们到西京向庆澜帝展示新炮时,可以填充在炮筒之中,这样既安全,又新奇,庆澜帝一定喜欢——如果这两箱火药点着,刚才应该发生爆炸才对啊! 他心里便起了一丝希望,睁大眼睛在河面上仔细搜索,浓烟稍稍散去,就看到河中央有一个漆黑的影子。“大人!”他兴奋地叫了起来,“我们的船在那里!” 玉旒云一看,果不其然,应是西瑶水手发觉港口失火,就立刻起锚航行到了河中央,这才免遭灭顶之灾。失而复得,使她心下大喜,不过却说出一句怨毒无比的话:“跟我斗!”一语比深秋的风还冷,邓川就站在她身边,本来被大火熏得满头大汗,这时都不禁打了个寒噤——这几天来他看到的玉旒云毕竟不是真正的玉旒云。 “玉将军!石将军!”路上邵聪乘马而来。大家见他马后拖了个人,一路行来已经头破血流,却是樾军服色。“将军!”邵聪下马把那人往前一推,“这小贼在粮仓边上鬼鬼祟祟,我们叫他过来问话,他拔腿就跑。我把他抓住一看,竟带着火石、火油,显然是想烧粮草。幸亏将军有先见之明,叫我们严加看守,才没有被他得逞。” 玉旒云走到跟前,一脚将那人踢翻,让他仰视着自己避无可避:“我要问你是什么人,你一定不说,所以留着你也没什么用。”说时,“唰”地拔出了剑来,朝那人当头砍下。 那人大概早就准备好了会落入敌手,然后有严刑拷打,他一定抵死不泄露半句,只要能熬着,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岂料玉旒云连话也不问,直接就一剑砍来,他不禁吓得把什么“视死如归”“宁死不屈”都忘了,本能地举手护头,呼道:“饶命——我是郑国人!我是二皇子的人!” 玉旒云的剑就停在离他胳膊不到一寸的地方。“郑国人啊。”她阴阴地一笑,“原来郑国的细作这么没出息,吓一吓就全说了——来,看这人也没什么用,咱们樾、郑两国睦邻友好,就把他送过边境去,顺便告诉他们二皇子,以后别派这么个嘴巴不牢靠的人来当细作,简直就是瞧不起我们樾军嘛!” 这郑国人一听,若把自己送回去,又说自己嘴巴不牢靠,岂不就是要让二皇子取他的性命么?他虽恨玉旒云阴险狡猾,但是落在人家手里,他也没有办法,只好磕头道:“小人招了,什么都招——”原来郑军知道无法和樾军硬拼,于是计划搞些小规模的破坏,乱人阵脚,他和好几个郑国士兵这次前来的目的就是要烧粮草,不过为了分散樾军的注意力,就先在别处放几把火,等到军营中混乱起来,再烧粮仓。 “你倒挺老实的嘛。”玉旒云道,“那你们所谓在‘别处放几把火’除了城北和码头之外,还有什么地方?你们一共来了多少人?怎么来的,又打算如何回去?” 她本以为这招“置之死地而后生”已经把这郑国人制服,岂料这人却不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垂头看着地面。 “怎么?”玉旒云道,“你现在又不怕死了?” 那人道:“小人的确是怕死,所以才泄露了军机大事,成了郑国的罪人,今后有国归不得。但是小人死,是小人一个人的事,如果我今交代了其他人在何处,如何来,又如何去,就是把他们也交到了大人的手中。那小人今后就是活着,也跟死了没什么分别。所以,小人还是求大人赐我一死吧。” 玉旒云挑了挑眉毛:“有意思。把他押下去,加强巡逻。我们回总兵府!” 一行人回到了总兵府,哨兵老远就迎了上来:“将军,又抓了个奸细。” 玉旒云问道:“哪里抓的?” 哨兵道:“书房里。” 玉旒云愕了愕:“书房里?” 哨兵道:“属下们巡逻到那里,这人自己开门出来,说要见您,又说他是郑国人。现在他就在书房等您。” “岂有此理!”邓川骂道,“还不把他押来?” “哎——”玉旒云道,“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个不知死活的东西!梦泉,走——”便和石梦泉一起到了书房。 进门就看到一个四十来岁的儒生,中等身材,相貌平常——其实说他相貌丑陋也不为过,山羊胡须,扫帚眉,狮鼻大嘴,一双小眼睛却射出精光来,像是暗夜中的老鼠,又像是潜伏的毒蛇。玉旒云皱皱眉头,咳嗽了一声。 儒生即朝她一揖:“郭罡拜见玉大人。” 玉旒云手抚剑柄:“你说什么?这里是范柏范总兵治下,哪里来的什么玉大人?” 郭罡道:“玉大人的一场兵变干净利索,范柏那窝囊废早就成了您的阶下囚,玉大人何必还要隐瞒身份呢?” 玉旒云叫石梦泉掩上了门,自己朝郭罡走了两步,冷冷地上下打量他:“你也是郑国二皇子的部下?消息倒是很灵通啊!” 郭罡拱了拱手:“多谢大人夸奖。老夫在总兵府中已经潜伏许久了。” “哦?”玉旒云道,“今天的这些火也是你叫人放的?” 郭罡点头:“正是老夫所为。” 玉旒云的剑“呛”地出了鞘:“你胆子倒不小。” 寒光闪闪就架在郭罡的脖子上,常人早就吓软了腿,他却面色如常,道:“成大事者若是胆小如鼠,那么大事岂不成了镜花水月?” “成大事?”玉旒云轻轻地挽了个剑花,但是并没有把剑收回去,而是端详着剑身,以及自己在那一线白亮中的倒影。“你既然是为了成大事,怎么不一早杀了范柏夺下这座城来,到时你主公就可以登上王位?” 郭罡道:“二皇子登上的不过是郑国王位,能不能坐得稳犹未可知。就算皇叔和其他皇子罢手不争,玉大人他朝挥师东进,郑国不复存在,他的王位也就化为乌有。花了这许多功夫,死了这许多人,却得来一座沙上的堡垒,实在有点不值。” 玉旒云冷笑了一下:“我樾、郑两国早有和约,郑国没有违反和约,我军为什么要挥师东进?何况,我又不是带兵的将领,就算要东进,也跟我没关系。” 郭罡道:“郑国只余半壁江山,凭什么跟樾国平起平坐谈和约?什么停战协议,还不是樾国愿意停就停,愿意战就战的么?只不过,要将郑国彻底拿下,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放眼樾军上下,除了玉大人还有谁有这个本事?” 玉旒云负着手,到桌边坐了下来,用剑隔桌子遥指着郭罡,道:“你不用吹捧我。我可不吃那一套。你跑来说这一通话,到底是为了什么?” 郭罡看了看石梦泉,做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玉旒云冷笑道:“你既然知道我,也就应该知道他。有什么事情你如果不敢当着他的面讲,在我面前也大可不必讲了。” 郭罡道:“是么?老夫听说金银珠宝可以送人,美女妖姬可以分享,不过从没听说过权力也可以容他人染指的。” “废话!”玉旒云将剑掷了出去,几乎是贴着郭罡的耳朵飞过,“咄”地一下钉在了门上,“你不用拿些挑拨离间的话来激我,你爱讲不讲,我没有功夫在这里跟你耗着!” “大人……”石梦泉只是担心郭罡会威胁玉旒云的安全,所以才不肯轻易离去,看眼下就要闹僵了,生怕错过了什么大事,因道:“我还是退出去,就在门口……” “不用!”玉旒云道,“我们两个十几年来何曾分开过,岂能因为这个人几句鬼话就改变?”她对郭罡厉声道:“你要说就说,梦泉是一定要留在这里的。我现在数到三,你不说,我只好叫人来拉你下去了。一,二,三——” 她“三”字出口,郭罡只是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望着她。玉旒云却丝毫不为其所动,高声令道:“来人,把这奸细给我押下去!” 外面卫兵得令而入,立刻将郭罡反剪了手臂。郭罡摇头叹道:“我以为玉旒云非池中之物,原来也不过如此……” 玉旒云丝毫不被他激将,缓步走到门前,拔下长剑收回鞘中:“我玉某人是不是池中之物,用不着你来操心。你马上可就成了‘笼中之物’——我奉劝你来和别人谈条件之前,先掂掂自己的斤两。” 郭罡看了她一眼,露出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更显得双眼光芒诡异:“大人这话说的好。今夜星光如此可人,大人应该到总兵府的后花园游玩一番。等到过了子时,老夫怕大人会后悔。” 玉旒云眯起眼睛:“是么?那就多谢了——押下去!” 卫兵带着郭罡走远了,石梦泉道:“大人,你看这人究竟是何企图?” 玉旒云“哼”了一声:“如果不是来替郑国人谈什么条件的,就是来投诚的。我看投诚的可能性比较大。不过他惹人讨厌。” 石梦泉知道她发火都是因为郭罡想要支开自己,对这份情已是心领了,恐怕她冲动之下误了事,因道:“其实方才我就走开也无所谓的,也许这姓郭的当真有什么重要情报?” 玉旒云道:“你愿意避开,那是你的事。但这人前来投诚,竟然要挟于我——假如我真的收了他,将来岂不是都要受制于他?哼,他想得倒美。我反将他一军,他不是乖乖地透了口风——什么到后花园游玩,你想是什么意思?” 石梦泉道:“那总得去后花园看看才知道。” 当下两人就来到了总兵府后花园。 这夜其实天阴,天上布满了云彩,连一丝星光也不见。两人全靠灯笼照明,才不至在后花园的石子小径上摔倒。范柏上任之后搜刮当地民脂民膏,将官邸修建的行宫一般,两人看这后花园,亭台楼阁,假山池塘,和段青锋太子府的花园也差不多了。只不过秋冬之交万物萧索,才看不到奇花异木。 玉旒云不禁有感而发:“老百姓搜刮完了,下一步大概就是要克扣军饷了吧?到时把士兵都饿得头晕眼花,郑国管是什么二皇子还是皇叔,都可骑到我们头上来了。” 石梦泉道:“幸亏你把范柏治了,只要肃清军纪,相信不久百姓也会返回家园。” 玉旒云笑了笑:“那是不错——不过我担心的是咱们在瑞津的队伍。上梁不正下梁歪,范柏是这样,吕异能好到哪儿去?刘子飞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当日攻破铴国,他立刻想纵兵三日——我看瑞津的商家大概已经过不下去了,咱们的士兵……” 石梦泉想起自己当初将营中所有之物登记造册,为的是防备刘子飞和吕异侵吞财物污蔑玉旒云。这两个人不能挥霍已有之物,只能从外头找些新钱来花,这是当时没有考虑到的。 “不知姓郭的到底跟我们玩的什么花样?”已经走到了花园深处,依然没有发觉任何异常。玉旒云走进一座凉亭,四下望望。 亭子当中有一口井,琉璃雕花井阑甚是华丽。她将灯笼提近了看看:“范柏可真是花了不少心思啊!” “可惜是口枯井。”石梦泉道。那井底漆黑一片,并不见灯笼的倒影。 “哎呀——”他二人的灯笼撞在一处,玉旒云的那一盏从钩子上脱落,直落进了枯井去。 “是我笨手笨脚……”石梦泉连忙道歉。 玉旒云在他手上拍了一下:“既然笨,就吃我一掌——咦,你看!”她指着井里。灯笼落地之后就燃烧了起来,一团光辉刚好可以照亮井下,这时可以分明地看到井壁上有一个一人来高的洞。 莫非范柏在府里还挖了秘道?“立刻叫人下去查!”玉旒云命令。 不时,就招了十多个卫兵来,带着铁钩绳索爬下井去。过了总有一柱香的时间,才又上来,道:“启禀将军,这下面的确有一条秘道。里面分岔极多,也不知每一条岔路通向何处。如果将军要彻查,恐怕得多派些人手。” 玉旒云皱眉想了想:“现在什么时辰了?” 邓川道:“就快三更天了。” 子时,子时!玉旒云想起郭罡的话,虽然还不甚确定,但是命令道:“底下人全部给我上来——拿火油来!” 众人不知他是何意,但是早在翼水一战就晓得她的厉害,立即照办。火油拿来后,玉旒云又吩咐大家熄灭灯笼、火把不要出声。众人按她吩咐而做,在井边静静地呆着,不多时,传来了三更鼓响。 这时,又听得井中有一阵悉唆之声,似乎是闹耗子。然而玉旒云“倏”地一下跳了起来,抢过卫兵手中的火油整桶倒了下去。“点灯!”她命令。 火把、灯笼瞬间齐齐亮起。石梦泉举火一照,只见井中有好几个樾军服色的军士,被火油淋了满头满脑,又骤然被强光照射,睁不开眼来,狼狈万分。这些人知道自己的行踪暴露,仓皇转身要朝秘道中逃。 “想活命的就站住!”玉旒云厉喝,同时将火把探入井内,“再跑我就点火了!” 井下的人怔了怔,想,反正都是死,不如一搏!一头扎进洞里,离开了众人的视线。邓川大骂:“果然是不想活了!”就要把火把丢下井去。 “等等。”玉旒云拦住他,“让他们跑一会儿再点火。至少寻着那火烧的痕迹可以知道是朝那个方向走的。” 邓川一想,果然有理,就擎火把守在井边。 “看来这些是郑国人。”石梦泉道,“大人,郭罡既然知道他们要从这里上来,就应该还知道其他计划。要不要找他来问问?” 玉旒云点点头,叫人去把郭罡押上来问话。 士兵去了一遭,还是一人回来复命:“启禀玉将军,那姓郭的不肯前来,非要将军自己去见他。” “岂有此理!”邓川道,“那你怎么不把他拖过来?” 士兵道:“属下拖了,可是那老家伙倔强得紧,说假如将军不去见他,他宁肯咬舌头自尽死在牢里。” 我先将他一军,他又来将我一军,玉旒云恨恨地想。“见就见。”她道,“梦泉,咱们走。” 石梦泉想这郭罡脾气古怪,如果自己陪在玉旒云身边,他必然又要说“单独”相谈,而玉旒云也是个拧脾气,决计不肯让自己离开,难免要闹僵,恐怕误事。因道:“大人,这花园中或许还有其他古怪。我想带人好好搜查一番,省得在姓郭的招供之前又出其他状况。” 玉旒云想想,的确如此,就同意了,自己一个人来见郭罡。 她到了地牢里,见郭罡好整以暇地坐在草铺之上,正闭目养神,那份悠闲之态,让玉旒云立刻感觉自己是“三顾茅庐”来请这丑八怪。 好哇,她想,我且要杀杀你的锐气!因咳嗽了一声,在牢门上踢了踢,道:“郭先生,这个笼中之物做得还挺舒心吧?” 郭罡眼也不睁:“老夫也不是没坐过监牢。天下若没有明主,在什么地方都跟在监牢里差不多。” 玉旒云冷笑道:“明主?就是你的主公二皇子了吧?你为了他竟挖出一条这么长的地道来——不知这躲在地下见不得光的,算是什么明主呢?” “大人说了一句话,竟有两个错——”郭罡道,“二皇子根本算不得明主,而这地道也不是老夫挖的。” “你叫人替他挖,还不是一样?”玉旒云不服输。 “二皇子今年之有一十八岁。”郭罡道,“这条地道却挖了五年之久,若是为他而做,岂不是他十三岁的时候就已经想着要来此地放火?” “挖了五年?”玉旒云先是惊讶,但想到士兵说那地道纵横交错,的确不可一朝一夕就完成,于是就好奇道:“五年前是什么人挖的?” 郭罡听她不再乱摆架子,而是认真和自己问话就睁开了眼,道:“五年前这里是寿康侯的府邸。他为人风流,妻妾成群,却还信奉‘妻不如妾,妾不如偷’,所以隔三差五就要出门去寻花问柳。他有一本《寻芳册》,按照册子轮流光顾各处,又觉得走街串巷不够有趣,所以就命人从府中挖地道出去,达到册子上每一个女子的家中。” 竟有这等下流无耻之人,玉旒云想。“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郭罡道:“我早年也曾是寿康侯的幕僚,当然熟知他的事迹。” “原来是这样!”玉旒云忍不住出言讽刺,“你的‘明主’是个喜欢钻地道偷别人老婆的人。” 郭罡并不生气:“有道是‘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选择主公,岂有一开始就知道他的明主的呢?总要宾主相处了一段时间才能判断。况且,就算是有些人是明主,也不见得对投奔之人皆收诸门下,所以有需要侍奉不同的主公,一步步靠近那位明主吧?” 这是什么道理?玉旒云素没有听过。“所以你就从寿康侯的门下跑去二皇子的门下?” 郭罡摇头道:“非也,非也。老夫从寿康侯的门下到了大将军曹猛帐下,做了他的军师。他能有后来的地位,老夫也该有一份功劳。可惜,翼水一战他不肯听老夫的提醒,结果被玉大人斩杀。” 功劳就是你的,战败就是人家的不对,玉旒云无声冷笑:“这之后你又投奔了谁?” 郭罡道:“这之后老夫就有投奔玉大人之意,不过大人南征北战,老夫虽然到了落雁谷,却无缘见到。结果就跟着楚军的队伍到了楚国。” “楚国不也挺好?”玉旒云道,“楚国不是有程亦风么?他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去投奔他,前途岂非一片光明?” “程亦风乃是一介书生腐儒。”郭罡道,“做官做到他那个位置,又得全国百姓拥戴,当将那没用的皇帝取而代之。他现在搞新政搞得一头劲,却不把那绝对的权力抓在手中,迟早会被人踢下来。而且,楚国这条破船,他再怎么修修补补,也只能让其暂时不漏水,终究还是要散架的。” 听他这样评价程亦风,玉旒云有些意外。 郭罡继续道:“所以老夫又从楚国回来郑国,恰好先王驾崩,二皇子和皇叔争夺王位,说道谁能战胜樾军谁就可登极为帝。老夫就做了二皇子的谋士。” 玉旒云冷笑:“你就将寿康侯的地道出卖给了二皇子,让他好派兵来富安?” “非也,非也!”郭罡道,“老夫将这个秘道卖给二皇子是为了将他卖给玉大人,以此做老夫的敲门砖,好拜到大人帐下。” 玉旒云哈哈大笑:“郭罡啊郭罡,你是郭半仙么?怎知道我玉某人打猎散心一定来到这里?或者你只是蠢钝无比,在这里守株待兔,正好遇上了我?要是我不来,你有一条秘道却迟迟不那富安拿下,你怎么向你主公交代?” 郭罡毫不发怒,拱手道:“老夫不是半仙,老夫靠的是计算——玉大人自大青河之后被招回宫,部众留在瑞津。表面上看来,大人是高升做了领侍卫内大臣,实际是被削了兵权。个中原委老夫虽然还不清楚,但是老夫知道,大人一定不会甘心在宫中带领禁军。你收回兵权是迟早的事。而最简单的方法,无非是发动一场对郑国的战争,自己成为主帅,就可以名正言顺夺回瑞津的部队。所以老夫就等在这里助大人一臂之力——老夫并不知大人究竟何时会来,所以唯有时时从秘道前来查探。这也并不是守株待兔,而是坚持不懈才对。” 玉旒云听他一语道破自己的计划,先是惊讶,接着又庆幸:好在这家伙自投罗网,否则他跑去投奔了赵王,我岂不前功尽废? “秘道是只有花园一个出口么?”她问。 郭罡道:“这间总兵府里只有那一个。不过富安城里还有七个出口。边境那边还有十三个出口。” 这么多?玉旒云暗惊:我得先把富安城中的出口先堵死再说。因道:“城中的另七个出口在何处?” 郭罡道:“城南码头乔家宅、赵家宅,城西粮草库边刘家宅、王家宅,城北林家宅、静心庵,城中春风楼。如果大人想去把这些通道堵死,就大可不必了。今夜该来的都来过了。以后大人要攻进郑国,还会用到这些秘道。” 郑国二皇子看来不过是个酒囊饭袋,要击败他还需要偷偷摸摸从秘道走么?玉旒云想。因此不打算再和郭罡罗嗦,转身要离去。 郭罡叫道:“大人——” “怎么?”玉旒云道,“有道是‘忠臣不事二主’,你已经换了多少个主公?此等反复无常之小人,我怎能留你在身边?” 郭罡道:“什么‘忠臣不事二主’,如果跟了个胸无大志的主公,莫非你就跟着他吃喝玩乐?若是跟了个鱼肉乡里的主公,你也跟着他欺压百姓?主公可以选择幕僚,为何幕僚不可以选择主公?” 玉旒云摇摇头:“你的歪理还真多。本大人忙得很,没功夫跟你闲扯。你既然本事很大,又肯坚持不懈,那你就好好儿在这牢笼里施展你的本领吧。”说着迈步出了地牢,头也不回。但听郭罡在后面长叹,似乎甚是失望。 一到牢门口就遇到石梦泉了,毕竟是担心她的安全,所以早早就守卫在一旁。见她出来,便问:“怎样?” 玉旒云道:“果然是来投诚的。”就把郭罡的话简短地说了一回。 石梦泉皱眉道:“果然是个反复小人,竟然连自己的国家也要出卖。” 玉旒云却笑道:“他出卖自己的主子,对咱们岂不是大大的有利?况且此人的确有些本事,把咱们的计划都推算得一清二楚。” 石梦泉道:“莫非你真的打算把他留在身边?” 玉旒云道:“程亦风养了条老狐狸,我就养一只黄鼠狼,让他们两个斗一斗,不说斗垮了公孙天成,就斗得他头昏脑涨也是好的。” 石梦泉道:“可是这个人……可信么?看他行事的手段……实在……” 玉旒云道:“不错,他做事实在是心狠手辣,完全不符合规矩。不过,都符合规矩,怎么能把公孙老狐狸弄得晕头转向呢?哈哈!” 石梦泉还是不放心,道:“万一他又投奔旁人……” “我怎么会给他那样的机会?”玉旒云冷冷道,“我就先关他几天杀杀他的傲气,将来他敢有半点对不住我的,我取他的狗命。” 石梦泉虽然不赞成收郭罡,但关着此人确实必要,也就不再和玉旒云争执下去,而是道:“那么现在是不是要立刻去堵住城中的另七个出口?” 玉旒云道:“自然,不过,你不用亲自监督,叫邓川他们去做就好了。咱们还是上秘道里看看去——已经点过火了么?” 秘道里的火熄灭后留下了黑色的痕迹。玉旒云和石梦泉带了十来个士兵顺着此痕迹追踪,走出了近一里地,看到地上有一堆烧剩的衣物,显然就是那些郑军士兵脱下的。 “终于还是叫他们走脱了。”石梦泉道,“这个秘道的规模实在可观。” “为了寻花问柳而建这么浩大的工程,寿康侯也真荒唐得可以。”玉旒云道,“前面不知道还有多远才到郑国地界?哼,我看郑军知道行踪暴露,害怕我们会追过去,大概正忙着把出口堵死——其实根本就是多此一举,秘道如此狭窄,每次只容一人通过。如果我们就这样走到郑国那边去,岂不是出来一个就被他们抓着一个?我怎么可能派人从秘道到那边去呢?” “那你又叫人堵我们这头的秘道?”石梦泉笑着指出她的矛盾之处。 玉旒云道:“那怎么同?郑国的什么二皇子怎么能跟我比?他不见了他的狗头军师,说不定要倾巢出动来寻找呢。” 石梦泉笑笑:“如此说来我们也赶快调头才好,不然在这里遇到人家‘倾巢出动’,短兵相接,狭路相逢,可占不了什么便宜。” 众人以为有理,便回头后退。又商议说对付秘道敌人的最好办法还是在出口处守株待兔,来一个杀一个。“另一个办法是把秘道中都灌上火油。”玉旒云道,“只不过工程太大,花费也太大。所以我们还是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看看二皇子有多少人来送死。” 大家初次挫败了敌人的奸计,说说笑笑回到了花园中。便见邓川在出口处转悠。 “怎么?”玉旒云问,“你不是去堵城里其他的出口么?” 邓川道:“可不是!那个静心庵花了些功夫就找到了,我们把庵里翻个底朝天,终于找到了地道口,就拿大石头堵上。春风楼也还不难寻,现在正在里面找出口呢。可是其他的什么王宅、赵宅的,早已人去楼空,门口的匾额也都不晓得哪里去了。城中这么多大宅,谁知道那五个宅院各是哪家?” 玉旒云一愕:可恶!这郭罡竟然还留了这一手。她想立刻命令把郭罡押来问话,但是知道这家伙恐怕又要以死想逼非叫自己去见他不可,等他发出此话来,反而显得自己是受他胁迫,倒不如直接过去。于是也不同别人说,只招呼石梦泉跟自己下地牢。 郭罡这时已在草铺上躺下了,面朝墙里,仿佛已经睡着了。玉旒云咳嗽了好几声,他始终不回头来看一眼。直到石梦泉出声道:“郭先生,玉大人有事要请教你。”他这才翻身坐起,整了整衣服,道:“咦,玉大人方才一去,老夫还以为都不会再回来,所以就睡下了。不知去而复返,所为何事?” 玉旒云看他那样子就厌恶无比,真想刺他几句。但心里猛地浮起当日孝文太后评说自己的话——虽然当得起‘军神’之名,然而在朝廷上下军队内外结怨甚多。眼前的这个人,哪怕将来只是自己养的一条狗,那么当然是养一条服服帖帖的狗比较好,无谓整天踩狗尾巴,把狗惹恼了,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反咬自己一口。 这样一想,她立刻换了副神气:“方才玉某人匆忙,有些事情未向先生请教清楚,特地回来问问先生。” 郭罡见她态度与前大不相同,倒是愣了一愣,才道:“如果老夫没有猜错,玉大人是想要问老夫除了静心庵和春风楼外的五个地道出口在何处,是不是?” 玉旒云点头:“方才莽撞了,不曾想起此地易主已久,大家大户早已去逃难,宅子早就认不出来了,所以想请郭先生指明几处地道的所在。” 郭罡微微而笑:“大人是想老夫坐在牢里给你描述呢,还是想叫老夫跟着你到跟前去?” 玉旒云道:“自然是劳烦先生走一趟,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郭罡点了点头。 玉旒云便令人给他开门,亲自恭恭敬敬地把他请了出来,给他打着灯笼一直走出地牢。 外面邓川等人都惊讶地看着,不知究竟是何用意。 郭罡视若不见,只对玉旒云道:“大人,我们先去城南码头的乔家宅和赵家宅,如何?” 玉旒云道:“好。” 郭罡又道:“不过老夫在地牢了时间太长,犯了风湿,腿脚不甚灵便。不知大人可否给老夫备辆车?” “你……”邓川气得差点要骂“你是个什么东西”,然而玉旒云已先道:“那就备车,去寻地道出口要紧。”他只好把后半截话吞回肚里,气哼哼地找人套车。 便这样众星捧月般地把郭罡簇拥到了城南码头。方才一场火烧尽了所有的旧船,河面上只剩下玉旒云的那艘船,周围都是烧焦的桅杆在水中半浮半沉,好像刚刚进行过一场水战一般。 郭罡指了指靠水边的第一间庄园:“这就是乔家宅。”他又指了指栈桥另一侧临水的房子:“这就是赵家宅。大人打算先去哪一家?” 玉旒云道:“先生以为呢?” 郭罡道:“既然乔家离我们近,就先去乔家吧。”便带领众人走竟那所早已荒废的大宅中。 地道的出口十分隐蔽,如果没有他的带领,不知要花多大功夫才能寻着——原来是在这家厨房的水池里,须得拨动水池中的一个机关把水泻尽,才能打开池底。 玉旒云觉得这寿康侯当真费尽心机,只是有一点不解:“人如果从下面出来,也要把池中的水放尽,岂不要被浇个满头?” 郭罡道:“这就是这个机关设计的巧妙之处——池水泻出走的是旁边的一条水道,水道连通大青河,但和这地道是隔绝的,所以当然不会淋人满头满脸。等人出了地道,关上池底,再扳回机关,河水就又从水道回到池子中。” “哦?这个机关可真是有意思。”玉旒云奇道,“看来如此小巧,竟然能控制大青河水!” 郭罡道:“乔家是郑国水利世家,以前郑国凡要修建堤坝、水库、沟渠、桥梁,都要请乔家出面。他们现在逃难去了,不知在哪里,大人日后如果寻到乔家后人,对樾国水利有千秋之功。” 玉旒云虽然还没觉得樾国现在需要兴修水利,不过记下来也没坏处。 郭罡又道:“大人看到的这个小机关,其实连通乔家自建的一个小水坝,控制着大青河水,使之不会倒灌进来。如果这个水坝被毁,地道将被河水淹没。” 不知其用意,玉旒云没接腔。 郭罡接着道:“赵家宅中虽然没有这样小巧的水坝,不过也筑了一堵墙把河水挡在宅外。一旦河水进入其宅院,地道会被淹没。”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不用堵,而应该引水淹没地道?”玉旒云问。 郭罡道:“大人心思敏捷,果然一猜就中。不过,老夫这个建议不仅仅是让大人毁掉地道,而是——大人知道这地道通往何处?” “寿康侯当日建来方便自己寻欢作乐,当然是通到他家里,也就是总兵府。”玉旒云道,“不过,从总兵府又通到其他的许多的地方。从这里一引水,就把其他的通路也毁了。” 郭罡道:“寿康侯的地道四通八达,在富安——连现在的同总兵府内共有八个出口,而在靖杨,也就是国境的那一边,共有十三个出口。任意两个出口之间都可以步行到达,然而引河水进去,就不同了。因为富安的地势高,靖杨的地势低,如果从赵家宅和乔家宅引大青河水进地道,水往低处走,自然就朝靖杨那边流,跟大青河的走势相同。因此,大人之需举手之劳就可以淹没靖杨。” “果真?”这下邓川也兴奋起来,“早就看那些郑*队不顺眼,淹他们一下,他们大约就会出来迎战了。” 玉旒云也想:一次鬼使神差的洪水,只有郑国那二皇子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一旦愤怒地来找樾军算帐,那么樾军也就有了还击的理由。郭罡可真是够阴险的! “靖杨既然地势低洼,难道没有排水沟渠么?”石梦泉问。 啊,倒是少考虑了这点,玉旒云佩服挚友心思细密:“不错,如果我们从这里引水下去,却被他们从水沟直接引到了大青河,岂不是白忙一场?” 郭罡道:“大人放心。靖杨地势极低,大青河的河面其实还要比它的城墙高。靖杨人古来都是用沟渠引大青河水到城中来,汛期还要加固堤坝,防止河水淹没城市。一旦靖杨发生汛情,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城市被水吞没。河水还会继续流过乾窑、归平,黎茳等六个县,才能在镇海重新流进大青河。一言以蔽之,我们从上游引水下去,靖杨是无法排洪的。” “那可好!”邓川道,“倒时郑国人气急败坏来攻打我们,外人还以为他们是‘睡不着觉怪床歪’,我们可就有理由将他们杀个片甲不留。那就——” “可是——”石梦泉打断他,“靖杨无法排洪,就会化为一片汪洋。那靖杨的百姓将如何?” 郭罡愣了愣:“石将军不必多虑。靖杨自从成了边境线,老百姓也跑得差不多了。” “那么乾窑呢?归平呢?黎茳呢?”石梦泉道,“你不是说洪水要经过六个县才能重新进入大青河吗?难道这六个县里也都没有住老百姓?” 郭罡诧异地看着他——玉旒云身边的第一亲信。“石将军,要成大事,怎么能够有妇人之仁?” “你没有妻儿,也没有父母么?”石梦泉提高了声音,众人几乎从没见他动过怒。 郭罡道:“不错,老夫是孑然一身。” 石梦泉冷笑一声,身微微颤抖:“那么难怪你会想出如此计策!”他转向玉旒云,直挺挺地跪下:“大人,卑职请大人一定不要听信此人之言。若用此计,千百万百姓将流离失所。大人攻下的将不是郑国,而是一片荒滩,和遍野哀鸿。” 玉旒云怔怔地看着挚友:哎呀,我求胜心切,竟然没有想到!赶忙双手相扶:“你起来,这是做什么?我们当然不能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来人——把这个出口给我封了!” 作者有话要说:哈哈,好吧……公孙老狐狸,这个郭罡就是老黄鼠狼了…… 周末有事,不一定写…… 01/24/2008 修改错别字 06/08/2009 typo correction 此外,因为之前修改了前40章,这次也顺便把后面连不上的改了 57第56章 富安的地道出口除了总兵府的叫人看守之外,其他的全都用土石封死。玉旒云命郭罡立刻带着大家去到每个出口,一一亲自下达命令。到全部完成时,天已经快亮了。大家过了时辰,反而睡意全无,便各自去做每天例行的事。 如此过了十天。算算玉旒云给庆澜帝写秘信请求调兵的手令,无论如何这时也该有回音了,偏偏什么消息也无。她不禁有些担心起来:西京不会出了什么事吧? 石梦泉道:“再等等,现在是腊月里,路不好走。” 于是就又等了三天,还是不见传信兵回来。再耽搁下去就要到年关了,那时全国各大军事重镇的统帅会到辖区内巡查——富安此地归神女关指挥,神女关又在吕异的辖区之内,倘若吕异来到这里,就麻烦了。更有,玉、石二人“狩猎“的时间太长,再怎么乐不思蜀,也没有不回宫过年的道理。相信北疆情势稍一缓和,赵王父子也会回京…… 玉旒云不禁烦躁不安。虽然抱着一线希望,庆澜帝的手令也许明天就会到,但跟着就发愁怎么让郑军先挑起战火来——淹掉靖杨无意是最便捷的方法,只是,正如石梦泉所说,这样对郑国百姓危害太大,即使得胜,万一这事被传了出去,就会成为朝中对头用来攻击自己的把柄。 如果派人由秘道潜入靖杨制造些混乱呢?那边有十三个出口,须得问郭罡从哪个出口出来为妙,又要绘制秘道地图,还需要想一种混乱可以让郑军哑巴吃黄连……实在费神。 假如按照自己最初设想的,从水路到靖杨,然后用火炮假装攻击富安呢?火炮毕竟还没有在实战中使用过,万一真的伤了自己人……再说郑国凭空多出火炮来,一追查就可知道是假。将来又要面对朝中的对头们…… 她想出了种种计划,又一一推翻。似乎自从听了郭罡的水淹计之后自己就着了魔,时不时往那计策上靠:如果能淹没靖杨,又不伤百姓,那该多好啊! 偏偏却不能,她心下烦躁,看到桌上有一本半翻开的书,就一把推到了地上。正巧郭罡从外面推门而入,这书就掉在他的脚边。“大人和谁生气呢?” 玉旒云没好气地:“没生气,不小心弄掉了而已。” “哦,是么?”郭罡将书拣起来,“《司马法》,原来大人在看这本书。” 玉旒云本来想说不是自己在看,但又转念一想:难道还能是范柏在看么?石梦泉也从不曾在这间书房里读过书……莫非这是郭罡特特摆出来有所企图?她因此沉默不语。 郭罡笑道:“啊,老夫愚笨。大人治军已久,这本书恐怕看得很熟了呢——古者,以仁为本,以义治之谓正。正不获意则权。权出于战,不出于中人。是故杀人安人,杀之可也;攻其国,爱其民,攻之可也;以战止战,虽战可也。放仁见亲,义见说,智见恃,勇见方,信见信。内得爱焉,所以守也;外得威焉,所以战也。” 他读的是《司马法》的开篇。玉旒云听到“杀人安人,杀之可也”就知道他是想说水淹之计——这些天不见他提,还以为他死了心,未料依然执着。便冷笑道:“你不用再说了——你不是才读过么?‘攻其国,爱其民,攻之可也’——你把郑国的土地都淹没了,这叫爱其民么?” 郭罡道:“自然不叫,那叫杀其民。” 玉旒云听他这样说,真是又好气又好笑:“那么你还来宣读什么《司马法》?” 郭罡道:“老夫只是有一事不解,想和大人讨论讨论——大人的士兵是从何处而来?” 玉旒云皱了皱眉头:“自然是从各地招募。” 郭罡道:“士兵入伍之前做何营生?” “自然是做什么的都有。”玉旒云道,“农夫,樵夫,铁匠……” 郭罡道:“那么大人以为郑国士兵入伍之前都是什么人呢?” 玉旒云怔了怔。郭罡接着道:“还不是农夫,樵夫,铁匠——是人家的儿子,兄弟,丈夫,父亲——还不就是郑国百姓?为什么郑国的百姓不能杀,士兵却可杀呢?莫非只因穿上了铠甲,他们就不再是人了吗?” 一语把玉旒云问住了。半晌,道:“那你是什么见解?” 郭罡道:“老夫就是想了许多年也没想通,所以干脆不想了。” 玉旒云蹙着眉:这叫什么回答? 郭罡道:“老夫自从决定不再考虑这个问题之后对主公素来都说:只要是为了胜利,为了将来,该杀就杀,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哼!”玉旒云冷笑了起来:绕了这么一个圈子还是回到开始。“好。”她道,“那么我现在也明确的跟你说,我认为,为了胜利,为了将来,都不可以引水淹没靖杨。这就是我的决断。” 郭罡的面色很平静:“只要大人有了决定,那就好。” 谈话到这里气氛僵硬,应该告一段落了,然而郭罡却站着不走。玉旒云虽然知道这人可以帮自己对付公孙天成,但依然讨厌他的态度,就问:“你还有什么要说?” 郭罡道:“老夫另有一事不明,要向大人请教。” 玉旒云不耐烦地:“说——” 郭罡道:“大人有没有发觉最近在边境演习的郑军有何变化?” 玉旒云每天要到边境上巡视一回。这些天来,郑军依旧“操练”不止,但人数有所增加。玉旒云虽然叫哨兵不要浪费力气去驱赶他们,却也嘱咐要提高警惕,以备郑人突然发难。“他们派出来的人越来越多了。”她道。 郭罡摇摇头:“大人只看到人越来越多,怎么没有注意到其中孩童与老人也越来越多?” 玉旒云愣了愣,仔细想想,果然如此。她上午还在郑军队伍中看到几个十来岁的孩子和头发雪白的老人。 郭罡道:“大人爱民,是以不忍心杀民。而郑国的各路诸侯为了集结队伍争夺王位,却强拉壮丁,搞得民不聊生——大人迟迟不出兵,任他们将你眼中的不可杀之民变为可杀之兵,是爱民乎?杀民乎?你方才说你已有决断,但老夫看,你还是当断不断!” 这正说到玉旒云的烦心事了,立刻就发起火来,冷笑道:“你倒说说以富安的兵力一旦发兵靖杨,纵然开始得胜,下面的仗怎么打下去?” 郭罡道:“大人不是有瑞津的人马么?” 提到这个玉旒云没的更加恼火:“吕异和刘子飞肯把瑞津的部队还给我?如果没有……” “如果没有什么?”郭罡道,“老夫大胆猜测,大人是向皇上请了一纸调兵手令,但是现在还未收到,是也不是?” 玉旒云咬了咬嘴唇:“你倒是神机妙算,什么都能猜得到。光猜到有什么用?难道你能变封圣旨给我?” 郭罡道:“大人过奖了。老夫可没那么大本事变圣旨。不过老夫以为,即使没有圣旨,也能从瑞津调过兵队来。并且,老夫能把大人那个引郑人先出兵的烦恼也一并解决。” 玉旒云皱着眉头:“怎么调?” 郭罡道:“老夫来给大人编个故事,大人听合不合理——” 瑞津。 接连下了几场雪,开始有了辞旧迎新的气氛,围着炭炉喝酒烤肉正合时节。 刘子飞和吕异接下了大军之后日子过的既累又乏味—— 本来他二人争着要接收玉旈云的部众,都想,这是一支英勇善战之师,谁得到了,谁的力量就大大增强,将来建功立业也就如虎添翼。他二人一个授命驻守原铴国即现在的中州四省,一个授命驻守郑国割让的半壁江山,锁月城和瑞津刚好就在交界之处,两人都争相要把这肥肉划归自己的辖区。互相较劲了好一阵,才达成了共同管辖的协议。谁知,玉旈云的部下对他们好不买账,石梦泉留下罗满主持大局,这些士兵们就宁可听罗满这位副将的,也不停刘子飞和吕异的差遣,两人好不郁闷。又有心贪污军需顺带搞点儿破坏让玉旈云背黑锅,但石梦泉临走将一切都清点造册,他们非但贪污不得,凡有正常或意外损耗的,他们还得补上,以防玉旒云日后找茬。两人因而满腹牢骚:早知当初不揽这麻烦,如今既无功劳又无苦劳。 而更倒霉的是,连瑞津的商人那里都没有油水好捞——自玉旒云毁了人家的商船又强征药材之后,商人对军队印象差到了极点,许多商铺纷纷撤庄,搬到别处。一个商港登时变得冷清不已。所剩下为数不多的几家商号也都对军队避而远之。所以,本来刘、吕二人争着要独揽瑞津的兵权,后来谁也不愿意呆着,争相要回到各自的驻地去,把这个食之无味的鸡肋丢给对方。只是因为不想留下把柄给玉旈云抓,才勉强按照之前共同管辖的协议办事,轮流派人来巡视,到了腊月,又双双亲自前来巡查,且商议下一年要如何处理瑞津这个大麻烦。 想他而人各自驻兵一方,地方缙绅冰敬炭敬处处到位,而来到瑞津,冷冷清清,只有泰和商号送来些菜肴,好不凄凉。然聊胜于无,他俩还可饮酒赏雪。泰和商号新调来的掌柜,一个名叫宋闰田的,也叨陪末座。 三人正喝酒,突然见外面卫兵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吕……吕将军,范总兵来了!” 吕异愣了愣:“这时候他跑到这儿来干什么?” 卫兵不待回答,范柏已经从外面摔了进来:“舅父,您可一定要帮我!” 看他满身污泥血迹,刘、吕二人都吓了一跳。吕异道:“青陵,你……你这是怎么了?” 范柏号啕大哭,跟在他身边的一个大胡子副官就道:“启禀将军,范总兵在富安……在富安被郑人打败,现在富安失守了。” 吕异惊得筷子都掉进了沙锅里。刘子飞问道:“富安被郑人袭击了么?是什么时候的事?怎么我们一点儿消息也没听到?” 大胡子副官道:“回将军的话……不是富安被袭击,是……是我们先去攻打郑人……” “什么?”吕异拍案而起,“乱七八糟的在说些什么?快给我从头到尾讲个清楚!” “是……”范柏收住了眼泪,“青陵蒙舅父提拔在富安做总兵,可是手下的人没一个服我的。他们个个都说我没本事,坐到今天这位子都是因为舅父您用钱贿赂兵部尚书。” “胡说八道!”吕异骂。 “是胡说八道。”范柏擦着眼泪,“我为了舅父的名声,就处治了几个带头造谣的,像是邓川、邵聪他们,都被我把官职一抹到底——邵聪还被我派到伙房呢。但是其他人还是议论个不停。我就想,须得立一件奇功,才能叫他们都服我。这时正好郑国那二皇子天天带着人马到边境上挑衅。我看他的士兵老的老,小的小,就想……灭他应该不困难,而且总算是一件军功。所以我就……” “你就去攻打郑国二皇子?”吕异怒道,“你这糊涂虫!私自破坏两国停战协议,这可要留下话柄啊!” 刘子飞和吕异面和心不和——又或者不如说两人除了在想对付玉旈云这事上有共同利益之外,其他方面都明争暗斗。此时他听到人家的外甥闯了祸,反而开心,道:“也不见得就留下话柄。要是能将那二皇子的队伍全数歼灭,再乘胜追击灭了郑国——到时候这个国家都不存在了,谁还来计较当初的停战协议?唉,不过可惜……” 吕异真是气得七窍生烟:“小畜生!你快说,既然人家士兵老的老,小的小,你怎么能把富安也丢了?” 范柏连头也不敢抬,道:“我……我也不知道……不是一下就丢了……我跟他们打了大半个月,富安的士兵死伤过半……粮草又不小心被他们烧了……这才……” “大半个月?”吕异惊道,“这么长时间了,我怎么一点儿消息也没听到?” 范柏道:“是……是我自一开战就不让往外传消息,怕万一有什么闪失,传回京去叫皇上知道了,会怪罪舅父……” “关我屁事!”吕异大骂,“我看是你这小畜生开始满以为自己能轻松取胜,所以想先把实情瞒住了,将来好写一封天花乱坠的战报吹嘘自己,是也不是?” “是……是……”范柏点头,“青陵如果能立大功,舅父……舅父也会被皇上奖赏……” “混帐!”吕异斥道,“什么奖赏!要是你真的打赢了,得了奖赏,你会想到我?现在是闯了祸了你才来找我给你收拾烂摊子。你老实说,究竟富安士兵是死伤过半,还是已经全军覆没?” “这……”范柏吓得都结巴了。 “启禀将军,”那大胡子副官道,“范总兵带了我们一千多个弟兄撤出了富安城,现在就驻扎在梅岭。只要将军能借些人马给我们,一定能把富安夺回来。” “富安驻军一万,现在就剩一千人?”刘子飞惟恐天下不乱,在一边煽风点火,“哎呀,这要是再借兵,万一有去无回,岂不是糟了?” “如果舅父和刘将军肯亲自带兵来……” 范柏话才出口,就被大胡子副官插话打断:“不行。范大人你忘了么?我们私自去攻打郑人已经犯下大错,现在再叫吕将军和刘将军不奉皇命就率兵到富安来,岂不将他们也拖下了水?当务之急是要快借些精兵回去,赶紧夺回富安,千万不要让这事传到皇上的耳朵里呀!” 吕异皱着眉头。 刘子飞道:“你们这些后生懂什么?兵士的差异很小,关键都是将帅的指挥。如果部署失当,再多是兵也打不赢。吕将军,依我看,为了范贤侄好,你还是亲自去一趟,替他收拾残局。反正那边剩下的一千人都是你的旧部,指挥起来顺手,富安城又是你的辖区,调援兵方便得很。瑞津这里有我,出不了事。” 吕异心道:我去了前脚去了富安,你还不后脚就派人上京告密?到时候你添油加醋,恐怕连我的辖区也占了去!我可没那么笨。 见他沉默不语,范柏不敢吭气。那大胡子副官又道:“也不见得再多的兵都赢不了。咱们如果能十倍于郑人,十个踩他一个,还怕踩不死他们?我们范大人虽然不及两位将军这么神勇过人,但总算也是个总兵,也读过兵书。假如两位将军来战要五千兵马,那我们范总兵带个五万兵马,还怕不成么?” 吕异看了他一眼:范柏会提拔些马屁精,这早在自己的意料之内,不过这人说的也不全是废话,如果能以人海战术迅速击败郑军,就可以尽快把这事平息下去。五万军队的移动显然不能神不知鬼不觉,但是可以说是操练演习。只要稳住了刘子飞,不让这家伙忙里添乱,那就万事大吉!“你叫什么名字?”他问那副官,“眼生得很!” “小人姓贾,叫贾老实。”大胡子副官回答,“我跟将军在翼水打过仗,不过小人位卑,将军不认识。” 贾老实?吕异想,这名字可真是难听。“兵我可以借给你。”他对范柏道,“不过,五万人太多了。富安那地方一马平川,根本就守不住。给你三万已是绰绰有余。在过年之前,你一定要把富安给夺回来,否则——皇上面前我可不保你。你能不能做到?” 范柏张了张嘴,回答之前先去看贾老实。贾老实道:“将军……这……这打仗的事,怎么敢打保票?” 吕异一拍桌子:“你们都是饭桶么?三万人马你们都不能保证夺回富安来?那我看你们也不用回去了。我现在就奏报朝廷,向皇上请罪,然后亲自带兵去收复富安!来人,把他们给我押下——” “将军且慢——”贾老实高呼,接着推了推范柏,让他赶快表态。范柏挤眉弄眼,仿佛还是不太有把握,但终于道:“舅父借三万人给青陵,青陵一定在过年前收复富安。” 吕异瞪着他:“哼,你嘴上说的——你倒讲讲,你是什么个计划?莫非还真想十个踩一个去踩死郑军么?” “不,不,不……”范柏连忙摇手,“我打算让一千人到城下去叫战,其他人远远地埋伏着,郑人一出来就把他们围住。” 也算是中规中矩的打法,吕异微微点了点头:“那接下来呢?郑军不可能一开始就倾巢出动,剩下的人你怎么办?” 范柏道:“第二天我再去叫战……” “还去?”吕异道,“你不知道同样的计策用第二回就不灵了么?” 范柏汗如雨下:“我……我……” “将军教训的是。”贾老实道,“不过郑军和范大人多次交锋,知道范大人不是一个……一个狡猾的人……”他似乎是斟酌着措辞——说白了,那意思是范柏是个白痴,但是作为下属,就得称赞上司是“不狡猾”。“郑军一定认为范大人是想把同样的计策用第二回,于是就不想理会。所以范大人还要再叫战,直叫到郑军厌烦为止。这时他们就会想,如果多出些兵力一次将我军消灭,就可永绝后患。”贾老实拿手比画着,“这儿是富安城,这儿是梅岭。将军借我们的三万人马多数都将埋伏在梅岭中。郑军并不知道我们究竟有多少人——就算猜到我们搬了救兵,也绝对猜不到有三万之众。他们大概以为我军有三、四千就了不得了,于是会出动大部分人马——甚至全部人马追击叫战的部队。到时,我军就一直朝梅岭撤退,引郑军进我们的包围圈。等他们发现时,早被三万人包围,哪里还跑得了呢?” 吕异摸了摸下巴:这个计策算不得高明,但也还马马虎虎。“这是你想出来的?”他问贾老实。 “小人哪儿有那个本事。”贾老实道,“都是范总兵的妙计。” “哦?哈哈——”刘子飞笑道,“贤侄的计策大巧若拙,巧妙得很。吕将军,看来你是后继有人啦!” 吕异没心思发火,须得先把正事办了:“三万步兵,五千石粮草——兵要一个不少地给我带回来,少了你给我征人来补上。粮草你过了年也要给我补回来,否则……哼,我就从兵部配给你富安的粮草中扣。” “是,是,是……”范柏答应,又道,“舅父,三万都是步兵吗?” “怎么?”吕异道,“你说要人埋伏在梅岭,神女关距离那里最近,神女关的三万步兵都调给你,还不行?” “不,不是……”范柏道,“我听说舅父接管了参加大青河之战的所有人马,其中有玉旒云的骁骑营亲兵,可不可以把这些人借给青陵?有他们帮忙,一定把郑人打个落花流水。” “骁骑营?” “是……”范柏道,“还有前锋营……前锋营……听说也很厉害……” “贤侄可真是好眼光!”刘子飞道,“前锋营都是跟着石梦泉在大青河出生入死过的人,我樾军之中要找比他们骁勇的,恐怕还有些困难呢。骁骑营嘛……你要是用骁骑营去叫战,到时候调头朝梅岭跑,包准郑军追不上他们。这样吕将军要你一个不少的把人带回来,就不是什么难事啦。况且瑞津去到梅岭跟神女关去到梅岭也差不多。” 范柏不知他是故意搅局,满怀期待地看着吕异。而吕异怎能不知刘子飞打的什么主意:本来要借三万人给范柏已经很难隐瞒,倘还从瑞津调动玉旈云的部队,岂不是故意把这事捅出去么?他当即沉了脸道:“不行,玉旒云的亲兵一个也不能给你。你也不想想,她的骁骑营去叫战?那还不把郑军吓得缩在城里不敢出来么?你不要挑三拣四了,三万人去攻打富安,哪怕直接朝城里冲也打下来了。”他说着,叫了手下来,写好调兵的命令,又交予兵符,让他们去神女关。 泰和商号的宋闰田见正事也谈完了,忙笑道:“外头让他们张罗着。酒菜既然已经备了,就别浪费——小人是泰和商号在瑞津的掌柜,我和范总兵是第一次见面,这一桌既是给您接风,又是给您送行。预祝您马到功成,旗开得胜。” “啊……多谢,多谢。”范柏瞥了一眼吕异,见后者面上阴云密布,怎么敢留下来喝酒?赶忙告辞道:“舅父和刘将军慢慢喝……我……我去看看人马和粮草……” 走了出来,前面是吕异差遣办事的兵丁,范柏要跟上去,却被贾老实拉住。“干什么?”他甩不脱,有些生气。 贾老实冷冷道:“这话好像应该是我问你——你方才叫吕将军和刘将军亲自带兵跟你上富安——你打的什么主意,以为我不知道么?现在你又想去告密了?” 范柏脸涨得通红:“你们要我说的我都说了,还要怎样?是舅父不肯给你们瑞津的人马,可不干我的事——还不放开我?” 贾老实道:“本来可以放开你,但是你自己做事不叫人信任,所以只好委屈你。直到我带着三万兵马离开,你不可离开我视线半步。你不要忘记了,玉大人亲自率领诸多将士联名参你,发落你的圣旨肯定已经在路上,你唯一的出路就是好好把玉大人交你的差事给办妥了,戴罪立功。否则,纵逃了死罪也逃不了活罪。” 范柏又气又急,眼睛都红了,看迎面有一个武将走了过来,暗道:豁出去了!因大叫道:“救命——救——” 才喊出一嗓子就被捂住了嘴。不过依然吸引了那个武将的注意,走过来一看究竟:“什么事?” 听这声音,贾老实一愕,回过头去。范柏见他发愣,挣开了,道:“我乃富安总兵范柏,被人胁迫而来,你快去叫我舅父吕将军……” 而来人并不看他,只是盯着贾老实:“你……你是……” 贾老实哈哈大笑:“罗满,果然只有你能认出我!”他把大胡子轻轻一扯,露出本来的面目。罗满立刻惊喜地张大了嘴:“石将军!真的是你!你怎么来了?” 石梦泉把胡子又贴了回去:“这个说来话长,咱们须得找个不会被吕异和刘子飞发现的地方慢慢说。” 罗满道:“容易容易,到我的营房就好。这个人——”他指指惊诧的范柏。 石梦泉道:“这个人须得时时刻刻不离我的视线。没我在场,决不能让他跟任何人说一句话。” 罗满道:“好说!”走上来同石梦泉一人一边夹住范柏:“你说吕异是你舅父?嘿嘿,你可老实点儿,我罗满早就看他不顺眼了!” 范柏万没有想到自己向“敌人”求救,当然更想不到吕异和刘子飞当日强行接手玉旒云的部队,全军上下几乎都把他们恨得牙痒痒的,要找一个肯救他的人,实在很困难哩! 罗满带着他二人来到自己的营房中,恰巧隔壁的赵酋来找他切磋武艺,也是一眼就认出贴了满脸大胡子的石梦泉了,惊喜得有半晌说不出话:“石将军……你……你可大好了?玉将军呢?这里都是些乱七八糟的传闻,我们可担心得紧哪!”不待石梦泉回答,他又笑道:“等等——等等——”转身跑出了门去,不一会儿,就把健锐营都尉卢进、骁骑营都尉陈灏、神弩营都尉韩夜和步军营都尉慕容齐全找了来——还少一个工兵营的都尉许昌,因为临时有事出去了,并不在房中。众人看到石梦泉都是喜不自禁,不知有多少话要说,更不知从何说起。 石梦泉本来不想声张,但见来的都是可信之人,就道:“好吧,别再多叫人了——要不了露陷了。我是特地来搬兵帮玉大人攻打郑国的。” 众人都惊道:“玉将军要攻打郑国么?她在哪里?听说她调任领侍卫内大臣了?还能出来带兵?” 石梦泉没时间把西瑶之行细细说来,只好就说玉旒云和自己游玩到了富安,听说郑国局势不稳,现在是进攻的大好时机,就打算趁此机会统一北方。“玉大人本来向皇上求了调兵的圣旨,但不知何故到现在也未收到。”他道,“幸而有一位新近投诚的谋士出主意,要我们假装富安被郑军攻陷,前来瑞津借援兵。”当下把方才做的一场戏略略说了,所有有的内容自然都是郭罡计划的。至于范柏的身份和所作所为他也简短地讲了一下。众人才算明白了经过。 石梦泉道:“刘、吕二位将军看样果然相信了,已答应借三万兵士到富安。估计用不了多久,就可以攻破郑国了。” “只三万人,够么?”韩夜有些担心地道,“攻一个城还好,但是灭郑国,会不会太少?” 赵酋道:“少么?我看不少。郑国自翼水之战后哪儿还有什么精兵?没听石将军说么,现在他们局势不稳呢。几个人争王位闹个没完,正好把他们个个击破!” 陈灏也道:“不错。有玉将军和石将军指挥,加上咱们这些兄弟,郑国那些老弱病残哪里是咱们的对手?石将军,几时出发?” 石梦泉道:“当然是越快越好,我怕这位范总兵会给我找麻烦。”顿了顿,又道:“玉大人之所以要攻打郑国,其中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想把大伙儿带回她身边去。可惜,吕将军虽然答应给我们三万人,却打算都从他神女关的部众里派,至于瑞津的人,他是一个也不肯派的。” “可恶的老小子!”赵酋怒道,“他们不就是看不惯咱们立功么?郑国那半壁江山,咱们虽然抬抬小拇指就能拿下来。他们就是要抢功!” “也不是单为了抢功。”罗满道,“他们虽然对咱们百般刁难,不过皇上毕竟没有把咱们正式划归他们任何一个人的旗下。他们也不敢随便派咱们出去打仗。害怕玉将军将来找他们算账。再说,吕异现在对富安失守信以为真,生怕这个消息传回西京去。所以他当然是用自己的人马比较放心了。” “他怕声张,咱们就给他声张一下,” 赵酋一拳砸在桌子上,“权当是这位范总兵嘴巴不牢泄露了天机,把私自攻打郑国之事传到了咱们的耳朵里。要是不让咱们去富安,咱们就联名到皇上面前去告他们舅甥俩一状。看他怎样!” “万万不可!”罗满道,“我们和吕将军不和,听到他外甥闯了祸,应该幸灾乐祸才对,哪会主动提出来帮他冲锋陷阵?他若起疑,就累了玉将军的大计!” 赵酋道:“可是,素来咱们跟着玉将军,只有朝外打的,没有叫别人打到家里来的,富安是我樾国领土,今被郑人‘占领’,我们应该看不下去吧?请缨出战,也不算是什么奇怪的事。” 罗满道:“你可以请缨,他也可以不答应啊。如果只是为了保家卫国,要用上联名上疏这样威胁的手段么?实在是太引人怀疑了!” 陈灏道:“那不如咱们想个法子把刘将军和吕将军支开了,就悄悄地带着这里的人马去富安?反正玉将军不是求了调兵圣旨么?现在没到,将来总会到。” “这太鲁莽了。”石梦泉道,“调动兵队并非小事,我不清楚圣旨究竟是因何事而耽搁。万一皇上的手令始终不到,玉大人即使拿下了郑国也会遭到弹劾,所以她需要留好退路。我猜那谋士郭先生的意思是,一旦出了什么岔子……”一旦出了什么岔子,就按照现在编造的这个故事把一切都推到范柏的身上,仗是范柏挑起的,兵是他和一个叫“贾老实”的人借的,是吕异亲自批准和派遣的,而玉旒云和石梦泉只是“偶然游玩到富安”;到时只要杀了范柏,说他“阵亡”,玉、石二人就是在危急中接手军队,即便没有功劳,也没有大错……事关杀范柏灭口,他当然就不能说出来,只道:“郭先生的意思,不要节外生枝,越少留下把柄越好。” “玉将军还怕弹劾?”赵酋不服,“以她的地位,谁又会弹劾她?” 赵王的事不可轻易说给人知。石梦泉道:“毕竟玉将军现在是领侍卫内大臣,是京官,没有圣旨就策划攻取郑国,始终遭人非议啊!” “只要拿下郑国,这是多么大的一件功劳!”赵酋还是想不通,“我们也算是洗雪大青河之耻——玉将军这样好的帅材整天巡逻皇宫,岂不是太浪费了?我不明白皇上为什么要这样安排!” 一直没说话的健锐营都尉卢进这时突然道:“石将军,我突然想起有一件东西要给你看,能不能麻烦你到我营房里来一下?” 石梦泉怔了怔:“东西?” 赵酋道:“卢进,你什么重要东西不能拿过来么?” 卢进道:“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不过不太好拿而已。” 赵酋道:“既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何必要现在看?这不商量着大事么!” 卢进道:“这……那先商量着也行……” 众人看他这样吞吞吐吐的,都觉得好生奇怪。石梦泉却站起了身,道:“一时我也想不出对策来,就去看看也无妨——烦你们帮我好好看着范总兵。”因和卢进一起走到了外面。 天色昏暗又飘起了雪,背后的门一掩上,卢进就道:“石将军,玉大人突然被削了兵权又调任领侍卫内大臣,是不是因为赵王爷要造反?” 石梦泉一惊:“你从何处听到?” 卢进道:“是这个——”因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来,显然是带在身边久了,信封都磨损:“这是玉大人安插在程亦风身边的暗桩子前些日子交给我的。我在石坪一战时曾经和此人见过面,他得了这封信却无法交给玉大人,所以就先给了我。” 石梦泉展开了信,那上面只有两句诗:“肖家娘子树下走,斑鸠占了喜鹊窝。”这正是当时公孙天成企图通过泰和商号传给远平城杀鹿帮辣仙姑的信。他计划叫辣仙姑在樾国散发消息,制造混乱,不想千虑一失,被赵王的人发现险些丢了性命……这一封信又是…… “那暗桩子说,是程亦风身边的谋士公孙天成叫自己的随从由西瑶国送给程亦风的。”卢进道,“正巧就被我们的暗桩子截到了。他看出这信里有赵王谋反的暗示,恐怕公孙天成是暗示程亦风要趁此机会对我国不利,于是就冒死送回国来。他又说玉将军不知何日才能回到军中,只希望我设法交到玉将军的手里……石将军,你看……” 石梦泉皱眉想了想:公孙天成老奸巨滑,不知此举究竟有何意图。莫非他发现了我方的暗桩子,所以故意要通过这人将信传回国来? “石将军,我听说你和赵王的愉郡主订了亲,这事……” “别提这个,”石梦泉道,“卢都尉,这消息你还同旁人说过么?” 卢进摇了摇头:“滋事体大,我以为还是慎重为上。除我之外,只有将军你知道。” 石梦泉道:“那很好。我会向玉将军禀报此事,期间你千万不可同任何人提起。瑞津这里……”他想起方才同吕、刘二人同席饮酒的宋闰田:“瑞津这里的泰和商号并非普通商家,烦你帮我密切注意他们的举动,如果有任何可疑,就设法传到富安来。” 卢进正要点头答应,忽然“呀”的低呼了一声。石梦泉转身看去,见刘子飞正跨进院门来。他赶忙和卢进一头撞回营房里去:“刘将军来了!” 众人也都是一愕。罗满道:“不要急——这边!”就把石梦泉和范柏推到了旁边的小隔间里。石梦泉堪堪制住范柏,警告他不要出声,刘子飞就走进了房门。 “哟!”他一笑,“怎么人全都聚在这儿?” 没人回答他,过了半晌,罗满才道:“我们想起石将军来了,正聚在这儿聊聊,不知他现在怎样了。” 刘子飞打了个哈哈:“石梦泉嘛,他和愉郡主订了亲,现在就等着做皇亲国戚啦。前几个月听说他和玉旒云围猎去了,这会儿应该回到京城准备过年呢——他走的时候信誓旦旦,说要回来找你们,不过我看玉旒云做了京官儿,他俩都不会再回来啦——你们当真是在聊石梦泉么?” 赵酋一向冲动,忍不住刺了他一句:“不然我们还聊将军您?” 刘子飞道:“你们聊本将军?哈哈,我看你们只会背地里骂本将军,是不是?” 大家都不理会他,算是默认。 刘子飞叹了口气:“唉,我知道你们心里是怎么想的。不错,我以前跟你们玉将军的确有些误会,但是我可没有借机给你们小鞋穿吧?老天有眼,刚才我还在吕将军面前推荐你们,要他外甥带你们上前线去立功呢。可惜,吕将军对你们有成见,不肯答应。” 众人迅速地交换了一个眼神。罗满道:“将军说的什么?卑职们一点儿也不明白。” 刘子飞道:“是这样——吕将军的外甥是富安总兵,最近闯了点儿祸。”当下就把郭罡教范柏所说的那番谎话讲了一回:“他到我们瑞津来借兵,意图收复富安。这个草包要借三万人去收复这样一个小小的城池。依我看实在是浪费。有三万人连整个郑国都能攻下来了。” 众人都是一惊,尤其躲在隔间里的石梦泉心中一紧。 只听刘子飞又道:“去年打下郑国的半壁江山,虽然说起来是吕将军和玉将军一同指挥,但实际诸位都知道,翼水一战全是玉将军的功劳,吕将军只是一直在扯她的后腿而已。现在郑国国内局势混乱,正是一举攻下此国的大好时机。诸位是否愿意立此战功,为玉将军争一口气?” “我们……”赵酋才说了两个字,就被罗满打断了。“刘将军,”他道,“我们只是奉命驻扎在此等待兵部进一步的命令,军令未下,怎么可以自行攻打郑国?” 刘子飞笑道:“罗副将说的很有道理。然而范总兵不也是军令未下就私自出兵郑国了么?他如今闯下大祸,我等只是去收拾残局。这是个紧急情况,如果一味地拘泥于‘军令’,恐怕等到圣旨发下,又有好几个城池要被郑人占领——不是‘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么?” 罗满道:“那么刘将军的意思是,要我们去收拾残局,然后顺手灭了郑国?” 刘子飞道:“怎么?诸位由玉将军一手带出来,难道这样的‘顺手’还做不到么?” “当然做得到!”赵酋终于插上了话。 “不过,”罗满道,“玉将军和石将军素日并没有教导我们要做此等‘顺手’之事。上令下行,他二人都说,军中第一条原则就是要听从将帅的指挥。如今军令未出,我们若做此私自出兵的事,不是给玉将军争气,是给她丢脸。”说时,他警告地瞪了赵酋一眼,意思是不要忘记大青河时岑远自作主张的教训。接着道:“再说,郑国即使只剩半壁江山,也还有各路诸侯和十几万人马。我们去到郑国,如果跟着连富安都守不住的范总兵,那就等于是一支没有主帅的军队,根本就不能作战。” 刘子飞道:“怎么会没有主帅?”他两臂一抱,挺直腰板坐着:“我刘某人跟你们上前线去,不就是主帅了么?” 众人都是一愕。石梦泉担心的事果然发生了:郑国风雨飘摇,简直就是一块到了嘴边的肥肉,现在找了富安这样一个由头,谁不想乘机把它出下肚去? 赵酋虽然想去富安,但是明白一旦刘子飞带队前往,立刻就要被拆穿西洋景,连忙道:“不妥。大大的不妥。” 刘子飞怔了怔道:“有何不妥?” “这……”赵酋一时词穷。罗满连忙替他道:“将军的确辖制一方部队,不过将军所辖的是中州四省,将军要派遣兵队自己做主帅,从你中州四省派才符合规矩。我等虽然授命暂时驻扎于此,却并非将军直属部队。” “你——”刘子飞气得差点儿跳了起来——他的打算是带了玉旈云的人去攻打郑国,死伤都是玉旈云的,功劳都是自己的,一旦出了纰漏,反正推到玉旈云的下属身上。岂料被罗满来了这一席不硬不软的话,堵得他无从反驳。怔了片刻,才道:“兵贵神速。我统领中州四省,但兵队都在西连郡,离富安前线甚远,等我从那里调兵过去,已经失去了战机。而如果从瑞津派骁骑营作先锋出发,我立刻奏报朝廷,将范柏之事向皇上揭发,这样出兵郑国就是名正言顺。绝对不会让各位或者玉将军有任何麻烦。你们看如何?” 这岂不更糟?石梦泉急了,范柏令富安失守等等全是郭罡编造的谎言,这一上奏到朝廷,那可就是欺君之罪!何况庆澜帝也该收到玉旒云的秘信了,再见到刘子飞的奏报会作何感想? 罗满见他态度坚决,自己以下级的身份强加拒绝大概行不通,就另辟蹊径,道:“将军如此看得起我们,实在是我们三生有幸。但是,这样做岂不是令吕将军为难?” 刘子飞道:“做人万不可因私累家,因家害国。范柏自己做错了事,吕将军完全可以秉公处理,但是他偏偏要徇私偏袒,这就既拖累了自己又害了国家。我刘某人可不容此等事情发生。我会去好好劝劝吕将军,若他不听,我只好连他也一起举报。” 听他说得坚决,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如何是好。 刘子飞拍了拍罗满:“石梦泉走前叫你带领将士们操练,这几个月来我看你干的不错。这支队伍要打下郑国,简直易如反掌。此后论功行赏,你升做总兵绝对不是问题。或许占领之初需要军队继续驻扎,我刘某人保荐你,能当上一方总督也说不定。年轻人,大好前途,不可限量啊!” 罗满并不为他所动,只是一心想要阻止这计划,但却实在想不出一个理由来,只能呆呆地看着他。 刘子飞便又向房中的每一个人说了通勉励的话:“诸位闲的时间也久了。玉旒云已经做了京官不会再出来带兵,大家对她忠心,我很理解。不过总不能耽误了自己的前途。我们行伍中人,若不上战阵杀敌,不攻城掠地,怎么建功立业呢?我希望今后能和诸位共进退,同富贵。郑国只是一个开始。诸位以为如何?” 没有一个人回答他。他却也不以为意,微笑着起身出门:“大家好好想想,我意已决,你们甘心情愿也要跟我去打郑国,咬牙切齿也得跟我去打郑国,不过前者和后者将来所得的封赏肯定大有不同。呵呵,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们死心塌地跟着一个不会回来的玉旒云,有什么用呢?” “谁说玉将军不会回来?”赵酋气得大叫。亏得旁边卢进等人拼命将他按住了,才没被刘子飞瞧出破绽。 待他去得远了,众人才从隔间里把石梦泉请出来:“将军,你看这要如何是好?” “不如将计就计,只说你们偷听到了此事,叫范柏去吕将军那里哭诉一番?”韩夜建议。 “不行!”石梦泉想,范柏是两头都没有活路了,索性去他舅父面前把真相合盘托出,或许还有一线生机,此时让他去哭诉,他还不是把玉旒云给卖了?然后刘自飞又可见风使舵,和吕异一同对付玉旒云……万万不可! “要不索性就挑明了,撕破脸来?”赵酋道,“反正让刘将军去到富安也会被他知道玉将军的事,还不如现在就一不做二不休——玉将军可以在富安兵变,咱们也可以在瑞津兵变,把姓刘和姓吕的都绑起来,然后咱们跟着玉将军去打下郑国,到时候立此大功,皇上还能怪罪不成?” “你住口!”罗满喝道,“富安兵变是不得已,而且玉将军也上奏了朝廷。我们在这里兵变算是什么?那是造反!你这是给玉将军添麻烦。” “不错,”卢进也道,“玉将军不需要再多麻烦了。我们做的违法乱纪之事越多,她留给别人的把柄也就越多,也就越难再回到我们中间来。我以为,正是这种时候,我们才应该小心行事,不给别人任何陷害玉将军的机会。” 可不是!石梦泉想道,到了这个时候,能不能攻下郑国已经不重要,能不能收回兵权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能让刘子飞发现富安之事,从而给他们扣上一顶“欺君”的帽子。 作者有话要说:我烦。。。我烦。。。这一章为什么这么难写。。。 通告:下礼拜不在家。。。不一定更新。。。 06/08/2009 typo correction 此外,因为之前修改了前40章,这次也顺便把后面连不上的改了 58第57章 玉旒云接到石梦泉的急信首先想到的是要把郭罡找来发一通脾气:吕异要护短、刘子飞想要争功——这两条他怎么会计算不到?连这都没想到,还夸夸其谈什么?然而转念一想,郭罡的计策天花乱坠,正是自己所批准的,其中有漏洞也是自己未考察到,于人无尤。况且,这当儿要赶快补救,找谁来发脾气也是无用的。 她使自己冷静下来,即吩咐邓川立刻着手将粮草辎重向富安以北的朱家坝撤退,并通知富安驻军,三日之内全部要撤出城去,大部队去朱家坝,而一小部分人则要按照范柏谎话中所说去梅岭。同时,她又叫邵聪立刻带一批身手好的兵士从地道潜入靖杨刺杀郑国二皇子,希冀以此引得郑人前来富安报仇——这样就可以造成富安失守的假象,至少骗过刘子飞。而范柏此人……郭罡当初建议过要杀之灭口。他在富安做了不少坏事,也算是罪有应得。那么就杀了吧。然而现在传信给石梦泉太危险,等到大家来到富安,乱军之中才做得干净些——还可以给范柏安个“为国献身”之名,总算也对得起他…… 忙了一会儿,才把一切都交代完了。稍有喘息的功夫,一个疑问就转上她的心头:庆澜帝的圣旨为什么还没有到?西京出事了么? 这个想法给了她深深的挫败感:一旦西京出事,这里的一切也都白废了! “笃笃”几声响,是郭罡在外面敲门求见:“听说大人要从秘道刺杀二皇子?”不等玉旒云允许,他已自己走了进来。 玉旒云道:“是。”没有功夫同此人发火,只冷冷地吩咐:“你把秘道的地图画一张交给邵参将。” 郭罡道:“大人刺杀二皇子,有没有想过万一他死了之后郑军立刻溃散根本不来报仇?” 玉旒云道:“我当然想过。”此计若不成,只要富安撤空了,依然可以骗得刘子飞——郑人听得樾军大部队来到,调头跑了也不是没有可能。诚然,这种情况的说服力差一些。但是既然刘子飞是想攻打郑国立功,遇到一群望风而逃的敌人,他应该很高兴才是。 “把地图画一张给邵参将。其他的你不用多管。” “地图老夫可以画。”郭罡道,“不过,援军还未到,大人就急着要和郑人交手么?” “援军到了,就来不及了。”玉旒云将石梦泉的急信朝郭罡脸上一丢,“你问我想没想过郑军不来报仇?你怎么没想过刘子飞会亲自率兵前来?”终于还是忍不住要发作。如果石梦泉在身边,也许她的心情会好一些,偏偏他不在。于是又闪过一丝不祥的预感:两人很少分开的,上一次分开是大青河,结果就出了事。这一次呢? 郭罡静静地把信浏览了一遍:“老夫当然也想过了。而且老夫就是想要刘将军来,最好刘将军、吕将军一起来。” “什么?”玉旒云气得拍案而起,“郭罡,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郭罡慢条斯理:“大人看楚国将领谁能带兵?” 谁有功夫闲扯楚国将领?玉旒云火冒三丈:“冷千山、董鹏枭、向垂杨、鲁崇明全都是酒囊饭袋。司马非还凑合,但我总有一天要砍下他的脑袋来。程亦风一介书生,何足为惧?你有什么话,快说!” 郭罡道:“呵呵,不错。楚国将领草包居多,而且听说最擅长起内讧,到了战场上都没有什么用处。那么大人看樾国将领如何?” “岑广墨守成规,赵临川有勇无谋——”玉旒云道,“不过岑广已经不带兵,赵临川又已经死了,他俩什么好说。刘子飞贪得无厌,吕异任人唯亲,司徒蒙见风使舵,斤斤计较,打起仗来先考虑自己的安危,常常因小失大。” 郭罡点点头:“老夫看也是如此。樾国将领除了北疆赵王爷和他的手下,就是玉大人和石将军,其他的实在和楚国的草包也没什么分别,如此下去……咳咳……我听说楚国提拔了大青河之战有功的一批山贼和下级军官。这些人历练了出来,楚军威力恐怕会大大增强吧?” 玉旒云不耐烦道:“你究竟要说什么?国容不入军,军容不入国——我最讨厌人家把官场上那套拐弯抹角带到军队中来!” 郭罡道:“大人不要急躁。人一急躁就不冷静,一不冷静就容易犯错。老夫方才问大人樾军将领如何,大人只说了几位将军,下面还有总兵、副将、参将,参领、协领、防守尉、佐领、都尉——别人军中的大人不清楚,你自己亲兵里,可有智勇双全的么?” 玉旒云道:“副将罗满,是石梦泉的好友,为人稳重干练,勇敢忠诚,是大将之材。健锐营都尉卢进,坚忍不拔,且能随机应变,虽然经验尚少,但假以时日,也可以独当一面。骁骑营都尉陈灏,武艺超群,尤其骑术精湛,对于组织冲锋已有许多心得。神弩营都尉韩夜和步军营都尉慕容齐,两人应变能力稍差,但是韩夜擅于攻城,慕容齐长于防守,倘他们多和卢进一处历练学习,他日也会成为良将。至于前锋营都尉赵酋,实战经验最丰富,勇猛凌厉,非同小可,只是冲动些,如果有人能在他身边时常提醒,他必能攻无不克。” 郭罡道:“大人身边有这样一批能征擅战之人,如果将他们都提拔到将军的位置上由大人亲自率领,或者由石将军统帅,这大概就是所向披靡的王者之师吧?” 王者之师?玉旒云“啪”地一拍桌子:“这么大逆不道的话你也敢说?” 郭罡笑了笑:“大人为皇上带兵,所带的可不就是王者之师么?” 玉旒云哼了一声,暗道:老家伙倒会狡辩! 郭罡道:“况且,如果只有大人一个能够统帅这支‘王者之师’大人又何需担心收不回兵权?” 这倒是真的,玉旒云想,如果朝中将领都是自己提拔上来的,当初赵王再使什么诡计,也不能把她调回京去架空了!就把她调回去,她也根本不怕外面出乱子! “不过,提拔人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玉旒云道,“朝中哪需要那么多带兵的人?” “岑广退了,赵临川死了,大人得以提拔石将军,自己也实实地掌握了兵权。”郭罡淡淡的,“如果刘子飞和吕异也死了,国中不可无人,岂不就可将罗满和卢进提拔上来?剩下一个司徒蒙,既然是个见风使舵的货色,还不立刻就投诚到大人身边?” “你要我杀刘子飞和吕异?”玉旒云虽然讨厌这两人,却从没想过要害他们的性命——当初赵临川虽然是死在落雁谷,却并非她的责任。骤然听到郭罡把这么狠毒的计划轻描淡写的说出来,她吃惊不已。 郭罡表情一派淡然,仿佛建议上茶楼去喝茶一般:“我没说要大人亲手杀他们,只是打起仗来乱军之中他们牺牲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吧?” “你……”玉旒云惊愕道,“这是要我谋害本国将领?他们即使与我不和,却也没有犯什么大错……他们……” 郭罡冷冷的:“大人现在打算怎么把这出戏唱下去呢?范柏是一定要杀的了吧?既然范柏能杀,为什么刘子飞和吕异不能杀?大人以为这两人活着能不查出范柏之事的真相吗?” 玉旒云看到他这种阴冷的表情,心底也升起一丝寒意。 郭罡道:“老夫为大人计——范柏在富安玩忽职守并作恶多端,以致富安失守,他不得不去瑞津找舅父吕异借兵遮掩。刘子飞、吕异贪功冒进,企图乘此机会攻下郑国,于是私自率领瑞津和神女关的部队来到富安同郑军开战。不想,此二人既无谋略又相互猜疑,我军节节败退,此二人也殒命乱军之中。大人和石将军打猎游玩到此,危急之时无法请示朝廷,只有先接手军队,收拾残局。由于指挥得力,这以后,大军一路凯歌,攻破郑都江阳——大人以为这样的战报传回京去,会怎样?” 玉旒云怔怔的:这的确比先前计划要好得多,尤其刘子飞、吕异和范柏都死了,她这临危挂帅就显得更加无可奈何,也就没有人会来追究调兵的手令……剩下一个司徒蒙,决不敢一人接管她的部队,如此,她不仅顺理成章地拿回了瑞津的部众,还可以接收刘子飞和吕异的手下……即使是赵王知道了……不错,就算他知道了,自己重兵在握,便撕破脸来又怎样?此人不除,始终是心腹之患! 她越想就越觉得这个计策可以一举数得,实在是上佳之选,把方才那杀人的顾虑全都抛到了脑后——刘子飞、吕异、赵王父子……扫除了家中的一切障碍,她可以毫无后顾之忧地去拿下楚国…… “大人?”郭罡还在等着她的答复。 玉旒云重新又坐了回去,她不想在郭罡面前露出一丝赞许之色,所以做出漠然之态,道:“郭先生很喜欢讲故事嘛——先前给我讲了个故事,结果把刘子飞引了来,你看戏唱得下不了台了,就又给我讲个故事——现在想叫我杀两位将军,如果这里出了纰漏,你还要给我讲什么故事?” 郭罡道:“到了什么时候就要唱什么戏——将来的故事自然是要到将来才讲。如果玉大人想听老夫后面的故事,就先要把目前的戏唱好了。” 玉旒云道:“怎么唱?难道你要我在富安摆出阵来和刘子飞打一仗么?” 郭罡道:“大人说的一点儿也没错。” 玉旒云险些从椅子上翻下去:“你说什么?” 郭罡道:“富安现在被郑军占领,刘将军率领大军前来,在此地和郑军交战不是顺理成章的事么?” “可是刘子飞带的都是我的人马。”玉旒云怒道,“你叫我打自己人?决不可以!” 郭罡笑道:“大人当然不能打自己人,就是你愿意打,富安的士兵也不愿意,对大人的将来更加有害。来打刘将军和吕将军的应该是郑人。将军日后进攻郑国也有为他两人报仇的意味。” 玉旒云听言,不禁冷笑了一声:“这不又说回头了?还是得把郑人引到富安来。你说我的刺杀之计不可靠,什么计策才可行?” 郭罡抬起了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大人不忍心以水淹没靖杨,如果是此事是刘将军所为呢?” “你要水淹靖杨然后污蔑刘子飞?”玉旒云“倏”地站了起来,“混帐!你以为我不肯做这事是顾念自己的名声?我为的是靖杨等六县的百姓——一旦引水,不管推到刘子飞身上,吕异身上,哪怕是范柏身上,那都是我下的命令。就算瞒得了天下,难道还能瞒得了自己?” “自己?”郭罡微微一笑,“老夫看,如果只是大人自己,根本就不会在意这些。大人在意的是石将军怎么看吧?” “是又如何?”玉旒云怒道,“他所说的并无不对!” 郭罡道:“不过和大人想的却不同吧?既如此,大人何必要把这事对他说呢?” 玉旒云“哼”了一声:“你懂什么?我和梦泉之间,没有什么是不可说的。” 郭罡道:“是么?那么借此一战除掉刘子飞和吕异的事也要告诉石将军么?他会赞同么?” 玉旒云一愕:如果告诉石梦泉……他一定不赞成。是了!早该想到,郭罡不择手段,想出如此狠毒之计,要是石梦泉在场,肯定早就出言反对——这样看来,郭罡的计策到头来还是不能用的。 一团兴奋登时被泼了冷水:为什么所有最容易成事的计策都如此阴险狠辣?难道没有单凭实力可以达成目的的么? 郭罡看出了她的烦恼,微微一笑:“大人和刘子飞等人讲什么道义?他们向日同你可讲过道义么?他们来接手你的部队时,可考虑过什么道义?如果今日换作大人要挡他们升官发财的大好前途,他们对大人可会有半分手下留情?” 玉旒云皱着眉头并不发话。 郭罡又道:“大人一直想要灭亡楚国,你在楚国的敌手可会跟你讲道义么?他们彼此之间争斗起来尚且无所不用其极,见到你这个敌人,还不是什么手段都能用上?” 玉旒云双手撑在案上,整个脸都隐藏在阴影里,仿佛用额前的碎发将自己和眼前的世界隔开了,这样才能思考得更透彻。郭罡很想看看她的表情,好揣摩她究竟在想些什么。然而当玉旒云突然抬起脸时,他惊得不由自主朝后退了一步。 带着一种莫测的笑容,仿佛凛冽的风吹过千年不化的雪原冰川,带起了一些细碎的冰渣子。“刘子飞和吕异的事就交给你来办。”她道,“但是,引水淹没靖杨我决不允许。你立刻画一张地图给邵聪,叫他即时出发,带郑国二皇子的头颅回来见我。” “大人……”郭罡半晌才恢复了常态,“老夫觉得,活着的二皇子可能比死了的用处大些……” 腊月廿五祭灶日,樾国三万大军来到了梅岭。 由于刘子飞对吕异一通威逼利诱,吕异终于放弃了从神女关调兵,而是跟刘子飞一起动用了瑞津的三万兵队。胜利了,就是大家共同的功劳,失败了就看谁有本事把罪责推到对方的身上,而损失自然都是玉旈云的。这想法,他们心照不宣。 依旧打扮成贾老实的石梦泉未接到玉旒云的任何指示,心中忐忑不已。不过当他看到梅岭中尽是模样狼狈的樾军士兵后,知道玉旒云应该有所部署,才稍稍放下心来。 在道儿口坐着个背着大铁锅的人,正是从前被范柏发配到伙房的邵聪,石梦泉叫卢进帮自己看着范柏,瞅个空子就来向邵聪打听消息。邵聪道:“石将军不必担心,玉将军率领大队人马驻扎在富安北面的朱家坝。她说叫你暂时还做贾老实,不过一会儿进富安城的时候要小心。” 石梦泉点了点头,又问:“进富安?什么时候?” 邵聪道:“等郭先生的消息,一会儿……”才要说,正好吕异走了过来,两人连忙都住了口。 吕异因为多少受了刘子飞的胁迫,满肚子的恼火没处发泄,看到邵聪就冷笑道:“哎呀,这不是我们百发百中的邵参将么?已经改行做大厨了?” 邵聪冷淡地行了个礼:“吕将军。” 吕异“哼”了一声:“贾老实,你们范总兵提拔你,你可千万要用心做事,否则这伙房里还多的是空位呢!” 石梦泉唯唯答应。 吕异又道:“那么今天就请邵大厨来整治饭菜吧,我倒想看看这弯弓射箭的手做出来的饭菜如何。” 邵聪依旧冷淡:“粮草都被郑人烧了,这里的树根草叶也被吃的差不多了,不知道观音土将军吃不吃得惯?” 吕异被这态度气得半死:“我大军来到此地,自然有粮草——贾老实,你带他过去,看着他做饭,要是敢偷懒的,立刻来告诉我。” “是,是——”石梦泉正有许多话要问邵聪,求之不得,立刻就拉着邵聪到一边去了。 看看已走出了吕异的视线,邵聪才道:“其实玉将军和郭先生具体是什么计划,我也不太清楚。我只知道本来玉将军本来打算叫我潜入靖杨刺杀郑国二皇子,想以此引了郑军到富安来。不过后来她用了郭先生的计策,让大家先撤退。郭先生说少时自然会有郑军到来富安。我们先是将信将疑,但待到我们全都撤出城后,果然看到郑国二皇子的大旗插在城楼上了。也不知他用的什么法子!” 郭罡的主意异乎常人,石梦泉想,以他那种反复无常之态,说不定是骗了玉旒云撤退,回头又去请自己的主子来,不费一兵一卒就占领了富安。不过,他既然知道樾军大部队开到,以二皇子的兵力是绝对守不住富安的,应该不会有此无谓之举吧?那么他极有可能去转回郑国去,告诉二皇子说因为种种原因,樾军不得不放弃此城,二皇子就信以为真,兴高采烈地来到富安,殊不知自己成了樾军的靶子……当然也有可能根本富安城里一个郑人也没有,就是郭罡插起了一面旗子而已…… 多猜无益,还是得等郭罡的消息。“郭先生有没有说会怎么传消息来?” “说来你也不信,”邵聪道,“郭先生说会亲自传消息来,不知他打算怎么做。” 石梦泉道:“那就只有等了。”只希望不要太久,他想,盯住范柏实在不容易。 两人当下就按照吕异的命令去准备伙食。不过才走没多远,见到罗满匆匆跑了过来:“石将军,郑人来向范总兵献城投降,卢都尉叫你快过去。” 献城投降!石梦泉和邵聪心中都是一惊,接着又是一喜:看来是郭罡到了。 立即随罗满到了大帐中,果然看到了郭罡,正向刘子飞和吕异行礼:“我主公只道范总兵请来了救兵,害怕不敌,所以叫我来求和。没想到范总兵搬来的不仅是救兵,还有威远、忠义两位大将军。看来我主公实在明智,否则这一战必是以卵投石了。” 刘子飞和吕异不明就里,呵呵而笑。范柏想要揭穿,无奈卢进正拿匕首抵着他的后腰。他想:看来玉旒云毕竟也忌惮舅父,现在想找个台阶来下,把谎撒圆了;也罢,我就先把富安拿回来,然后再跟他们秋后算总帐。因道:“既然如此,我这就和二皇子殿下交接——舅父、刘将军,大军没有必要在梅岭扎营了,直接进驻富安吧。” “啊?进驻富安?”郭罡道,“这……我主公已经答应把富安还给范总兵,为何大军还要开进富安?莫非是想撕毁和约么?” 樾军来到这里,当然就是为了毁约消灭郑国,只是各人心里都有不同的打算,表面上也不能表现出来。范柏即道:“大军不进富安,我怎知你们二皇子殿下会不会出尔反尔,卷土重来?” 郭罡道:“范总兵说话真是有意思。如果不是你先进攻我国,我主公怎么会被迫同你交战,以致夺下富安,小惩大戒?” 范柏一愕,气得几乎想把事情全盘托出。 石梦泉忙快步走上来扼住了他的手腕:“范大人,不用跟他一般见识。” 刘子飞呵呵笑道:“郭先生说的没错,樾、郑两国为友好邻邦,我大军进驻富安的确不妥。然而范贤侄说的也有道理,不管是谁先挑起了战火,现在的确是你郑国的军队打到了我樾国的土地上,所以我们若就此撤走,也不能保证你们日后不再次毁约而来。毕竟富安只有不足一千的兵力嘛。依我看咱不如想个折中的法子——我大军依然驻扎在梅岭,直到交接完毕,富安防备力量恢复为止——不知二皇子意下如何?” 郭罡作出为难之态:“这个……老夫得回去请教了二皇子才知道。” 吕异惟恐打不起来白跑一趟,一拍桌子,道:“还请教什么?这里是我樾国的地界,本将军爱把军队驻扎在哪里就驻扎在哪里。就算是要请教,也是请教我国皇帝陛下,什么时候轮到你们二皇子了?” 郭罡仿佛被他吓了一跳,用袖子擦了擦额上的汗,道:“啊,既然是这样,老夫就斗胆替二皇子做了这个主。两位将军的部队就驻扎在梅岭吧。我郑*队今晚就撤出富安……范总兵何时方便来交接?” 范柏暗想:现在舅父大军在此,我前去富安“交接”,玉旒云还敢玩什么花样不成?当即做出一副英明神武的模样,道:“富安是我樾国之地,多一刻在他人手中都是我国之耻。我现在就去交接——舅父,请准我带骁骑营一同前往富安。” 骁骑营神勇无比,应该可以保护范柏的安全。吕异便要点头。然而刘子飞却笑:“哎哟,既然只是交接,何必带骁骑营呢?搞得我们似乎很不友好似的。我瞧这几天卢都尉跟范贤侄谈得很投契,不如就叫卢都尉带三千健锐营兵士陪着,而范贤侄则可以把原先富安的人马召集召集,一同回去,岂不便宜?” 范柏把刘子飞恨得牙痒痒的,可又无法驳斥这番话,只有把眼看着吕异。而吕异又何尝咽得下这口气,“呼”地一下站了起来,道:“既然二皇子这么有诚意交还富安,我吕某人也有兴趣交交这个朋友。我亲自和青陵到富安去一趟——卢都尉,你的健锐营固然训练有素,不过我们要赶去富安,还是骑兵快些——郭先生,希望你明白,我带着骁骑营决不是向二皇子示威,而是纯粹为了效率之故——” 口里说是叫郭罡理解,其实却是对着刘子飞说的。后者翻了翻白眼:“要我说,交接之事何止是要效率?仪仗排场也是要有的。吕将军既然亲自和范总兵带了骁骑营前往,那我就在这里让健锐营、步军营、神弩营和前锋营都列好队,方不失我大国风范。” 看来这两个人都动了心思要开战,石梦泉想,只要富安有一点儿动静,他们就得了理由——吕异带了骁骑营好冲锋,刘子飞带了大部队负责扫荡残余敌兵并切实占领城池。两人都想争功呢!不晓得郭罡究竟卖的什么药?他便望了一眼这难以捉摸的人,见这丑陋的男人还是不停地在擦汗,并喃喃道:“啊……这个……何必如此麻烦……何必……” 刘子飞和吕异各人下了各人的命令。石梦泉作为范柏的副官贾老实,自然是跟着邵聪等富安守军一同离开梅岭,前面是郭罡领路,旁边有骁骑营护卫,回身望望还可见到黑压压一片刘子飞率领的部队——这些兵士也并非像刘子飞所说,原地列队等候,实际一直在朝富安方向移动,只不过骑兵毕竟比步兵快出许多,两路人马间的距离也就越拉越大。 当郭罡带着众人来到富安城下,果然看到富安城楼上插着郑国二皇子的大旗——先前远眺靖杨时见到过。城楼上的士兵也是郑军服色。这些人不是樾军假扮的吧?石梦泉担心地瞥了一眼郭罡,若那样,吕异一旦下令开战,岂不是打了自己人? 城上的人见来了部队,就朝下喊了几句话。郭罡表明了身份,城门便打开了,有士兵迎了出来:“郭先生,二殿下在总兵府里等着您呢!” 郭罡道:“好。”又回头来征询吕异与范柏的意见:“范总兵带着亲兵进去,还是吕将军也一起将骁骑营全都带进来?” 范柏当然是想把骁骑营全都带进去了。不过吕异毕竟久经沙场,知道富安此地原是商港,不似那些历来就作为军事重镇的城池,道路经是经纬的纬,此地街巷东弯西绕,冷不丁就冒出个死胡同来。如果大军贸然进去,万一遭遇郑军埋伏,就十分棘手。反而留在城外更利于战斗——因这城池不能据险以守,兵临城下就更有威慑力,让里面的敌人不敢轻举妄动,即便遇到突发状况,要冲进去也不困难。他即道:“青陵,你带着你的人马进去。舅父就在此处守着。谅他们也不敢玩什么花样。” 范柏无法,只有答应,带着石梦泉、邵聪等一千多人进了富安。 一进城,他就发作了,冲着郭罡怒道:“老家伙,你到底要怎样?陪你作戏作到这份儿上,我也算仁至义尽了吧?” 郭罡淡淡地笑:“范总兵,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与人方便与己方便。你继续跟老夫合作下去,自然有你的好处。” 范柏白了他一眼:“哼,说的比唱的还好听。我可看不出跟你合作有什么好处。现在刘将军上奏朝廷说我私自兴兵,万岁查问起来,我的麻烦可大了!” 郭罡笑道:“玉大人也到皇上跟前参了你一本,反正砍你一次头也是死,砍两次头也是死,刘将军参你的也没什么影响。” 范柏骑在马上也差点儿跳了起来:“老家伙,我现在就砍了你!” 郭罡道:“范大人何必动怒?无论是玉将军参你还是刘将军参你都罪不至死。其实要我说,刘将军参你的那一本实在是帮了你的大忙——战场上的过失自然要在战场上补偿,如果你成了攻陷郑国的大功臣,谁还会追究之前的折子上写了什么?” 范柏冷笑:“攻陷郑国的大功臣?我舅父带着骁骑营,刘子飞更是带着玉旒云的大队精良人马——玉旒云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等着,几时轮到我做功臣了?” 郭罡也笑:“今天就是大人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啊——郑国二皇子是我骗到此处来的,大人只要把他杀了,这个功劳不是很大么?” 范柏一怔。石梦泉也吃了一惊,看看迎他们进来的郑军士兵离得很远,才问:“当真是郑国二皇子?” 郭罡轻描淡写:“自然。他乃是天字一号的草包,对老夫的话深信不疑。我跟他说我用间成功,樾军起了内讧,现在必须撤出富安,他就立刻欢欢喜喜地带着人马来到了城里,准备以此为根据地继续西征呢。” “哦?”范柏喜道,“那今天我樾国大军来到城下,你又是怎么跟二皇子说的?” 郭罡道:“我对他说,我可以假装投降,骗了樾军主帅进城来将其擒获,然后以此为要挟,樾军自然不战而退——他又怎么想到范大人你会带了这么多人马进城,而且一见面就取他的脑袋呢?” 范柏哈哈大笑:“果然。遇到你这种没心没肺的奴才,你主公可真是倒了八辈子穷霉了。” 郭罡跟着嘿嘿一笑:“多谢范大人夸奖。所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郑国气数已尽,我跟着二皇子一点前途也没有,当然要早为自己打算。”他从怀中取出一张富安地图来,上面画了好几个红色的圈。“这是郑军埋伏的地点,”他道,“石将军,你可带兵去将这些人抓获。” 石梦泉一怔,简直不知他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是假的。 郭罡道:“郑军在城中的不过五千人,但也比樾军的人马多,如何将他们一一制服,就要看将军你的本事了。” 石梦泉皱着眉头,希望他能有更明确的解释。但范柏嘿嘿冷笑:“石梦泉,你向日都是跟在玉旒云后面,莫非少了她,你就一事无成了么?不就是叫你以一敌五么?你如果做不来,可以出城向舅父求救!” 郭罡道:“哎,切不可现在求救。现在是要显示范大人你神勇非凡,以区区一千人马就制服了郑军,还斩杀了郑国二皇子。如果求救,岂不垮了?石将军的本事,咱们大可以放心。”说这句话时,他倒是偷偷向石梦泉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还不快去? 已经可以看到总兵府了,石梦泉只有叫队伍停在原地,假装是要等待主公。 范柏则另挑了三两个士兵和自己进总兵府,边打马前进边对郭罡道:“那你先前不是已经投诚了玉旒云么?她到那里去了?” 郭罡道:“灭掉郑国是我升官发财的敲门砖。玉大人听说吕、刘两位将军亲自来到,竟然跑得没了影儿。她那扇门敲不开,我敲范大人这扇门也是一样的。我想,我帮范大人建立这样一件大功勋,范大人应该不会计较先前的冒犯吧?” 两人都笑了起来,到了总兵府门前,下马,进去了。 石梦泉叹口气:实在不知道那里面将发生些什么。他低头看看地图上的红圈,发现正是城中秘道的出口。除了总兵府花园和码头边的两个出口外,其他各地每处都有一个红圈。原来郑军都埋伏在地道里,只要把地道口看守上,那就真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了。难怪郭罡对以一敌五也如此有信心。 他当下命令邵聪带领兵士逐一检查各个地道出口,如果能找到当日玉旒云用来封闭出口的大石,就用石头将出口堵上,如果暂时寻不到石头,就在出口上架空烧一堆篝火,总之让郑军出不来就行。 邵聪道:“不用将他们都消灭么?” 石梦泉摇摇头:“没有那个必要,等这边结束了,就劝他们投降加入我军,如果不肯的就等到灭了郑国,便放他们回家——我们的目标是拿下郑国,不是杀光郑国士兵。而且这些人里,恐怕被强征来的居多。” 邵聪抓了抓脑袋:“可不是!” 石梦泉又道:“总兵府门口还有郑军守卫,里面也不知有多少人。如果你把我们的人都带去封地道了,恐怕太惹眼。大部分人得留在这里——你行事要小心,万一撞上小股的郑军,那就只好将其消灭了。” 邵聪点点头,又问:“那石将军你呢?” 石梦泉指了指总兵府:“我进去看看。” 也许郭罡的确是想让范柏杀了二皇子。石梦泉进总兵府,除了在门口有几个士兵盘问了他一下之外,府内畅行无阻,连卫兵的影子也不见。他不知范柏究竟在何处同二皇子“交接”,转了几个弯之后,看到花厅门前有几个士兵在把守,想来就在那里了,因闪身躲进了游廊的阴影里,迅速绕到了花厅的后方。 这时便听到了一阵琴声,低沉古雅,仿佛一阵无依的西风吹过寂静的战场。二皇子宴客奏乐用这样的曲子倒也奇怪! 他来到后窗下,冬季用的棉帘子被半卷起,刚好可以一窥究竟。而只一眼,他就惊得呆在原地:花厅正中两个年轻人躺倒在地,一个是范柏,另一个华服者应该就是郑国的二皇子,他们旁边还有几个郑军士兵和范柏挑着跟进来的樾军士兵,也都横在地上,看他们七孔流血,显然是中了剧毒而死。再看对面窗下,好整以暇弹着古琴的正是郭罡。 “去时怀土兮心无绪,来时别儿兮思漫漫。塞上黄蒿兮枝枯叶干,沙场白骨兮刀痕箭瘢。”郭罡边弹边唱,对满堂的死人视而不见,“风霜凛凛兮春夏寒,人马饥荒兮筋力单。岂知重得兮入长安,叹息欲绝兮泪阑干。”一曲完毕,抬起头来刚好对着石梦泉:“石将军已经来了,为什么不进来?” 石梦泉怔了怔,翻身跃入厅内:“这是怎么回事?” “正如你所见,”郭罡道,“我在茶里放了点毒药,他们都死了。” “我自然那知道他们都死了,也自然知道是你做的。”石梦泉看到他这种不把人命当回事儿的态度就不禁怒上心头,“你到底要做什么?” 郭罡道:“自然是帮玉大人拿下郑国。” 现在连这句话都显得不那么可信。石梦全一把揪住他的胸口,道:“玉大人到底在哪里?你不要跟我玩花样!大军就在城外,如果你敢对玉大人不利,你一定不会有命活着走出富安。” 郭罡呵呵一笑:“石将军何必这么冲动?比起老夫来,恐怕吕、刘两位将军更想对玉大人不利吧?玉大人现在在朱家坝,要等到战斗打响了,她才有机会回到军中。” 石梦泉盯着他,显然并不相信。 郭罡手指又轻轻拨动琴弦:“石将军还是放开老夫的好,外面的人如果发觉里面有什么不对劲,就会进来的——石将军会弹琴么?” 莫名其妙!石梦泉道:“不会。” 郭罡笑了笑:“哦,没关系。那里有一架编钟,石将军能不能过去帮老夫随便敲几下?”拨弦的间隙他手一指,石梦泉顺着看过去,果然有一架编钟。 “我不会敲编钟。”他说。 “没关系。”郭罡道,“顶上一排敲一三五七,下面一排敲二四六八,如此轮换,大事可成也!” 石梦泉真是如坠云雾,不过看郭罡神色相当认真,便想:我敲一下又如何?因走到了编钟跟前,按照那“一三五七,二四六八”敲了起来。 这边旋律刚起,郭罡就站起了身,走到一个郑军兵士的尸体旁,拔出那人的腰刀来,胡乱在尸体上捅了几下,跟着又到旁边樾军士兵的尸体上如法炮制。不一会儿,就把所有的尸体都扎了个遍——也把每一把死人的刀都用了一回。接着,他转过头来看着惊诧的石梦泉,道:“听说石将军不仅是个阵前指挥战术天才,身手也不错。不晓得你一个人可以对付多少个郑军卫兵?” “什么?”石梦泉一愣。 郭罡嘿嘿一笑:“我还听说石将军惯使枪,不过十八般兵器无有不会的,今天就想见识一下你的刀法。” 石梦泉愈加不解。 郭罡道:“石将军,希望你能够全身而退。老夫同你后会有期!”说时,他手起刀落,砍下了范柏的头颅,高声呼道:“救命!抓刺客!”同时将钢刀朝石梦泉一丢,自己提着范柏的头跳窗而去。 石梦泉一骇,外面已经响起了脚步声和兵刃出鞘之声。几个郑军士兵冲了进来,先呼了几声:“大胆刺客,哪里跑!”但看到血泊中的尸体和手持钢刀的石梦泉,就全都呆住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乎是在相互用目光推推搡搡,没一个愿意先出手的。 原来郭罡说的话是这个意思!石梦泉手腕一抖,刀光霍霍闪动。有个胆大的士兵举刀朝前逼近了一步,但还未站稳已经被一记敲在刀身上,震得半臂酸麻,钢刀登时脱手。他愕了一愕,待要再空手来战,却听“咣咣”几声,同伴们纷纷抛下了刀,转身夺路而逃。他哪里还敢恋战,也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二皇子带的都是这样的士兵,石梦泉想,哪怕没有郭罡出卖他,他又能成什么事?然而省了一番搏斗也是好的。估计外面很快就要混乱起来,他便快步奔了出去。 到了门口,邵聪带人去秘道处置伏兵还未回来,可门前却乱哄哄打成了一团——郑国卫兵要朝外面冲,而樾军就要往府中闯。毕竟樾军人数众多,又训练有素,许多郑军卫兵立刻就成了刀下亡魂。 “外面出了什么事?”石梦泉拦住一个正要冲进门里的士兵,“怎么突然打了起来?” “咦,你在里面怎么不知道?”这士兵显然没认出这个“大胡子”,道,“刚才里面突然丢出范总兵的人头来。跟着郑军就拼命朝外冲——我们中计了!” 不错,大家都中计了——大家都成了郭罡计策的一部分。 石梦泉不能暴露身份,所以也无法控制总兵府的局面,权衡之下,决定先去找邵聪。 这一突变前后不过才一顿饭的光景,因此,邵聪一行也还没去得很远,他来到城中的春风楼就见到了。 “总兵府门前已经乱成一团,”他简略地说了情形,“如果消息传出去叫吕将军知道,骁骑营一定会冲进城来。城里的郑军现在已是亡命之徒,交战起来没有丝毫的意义。你们要加紧行动,将他们拦截在地道中。” 邵聪点头答应,又道:“石将军,这个姓郭的一时这样一时那样,满肚子都是鬼主意,将咱们一耍过来一耍过去的。玉将军信了他,用了他的计策,会不会也被他害?” 石梦泉敲了敲自己的额头:“我也正担心此事,所以要趁着骁骑营还没冲进城来赶到朱家坝去看看。这里的一切就劳烦你帮我注意着。” 邵聪道:“将军请放心。看来郑军下地道的时候很匆忙,只不过就把原先的封口石搬开一边而已。我们现在就只需要把石头再搬回去,简直便宜之极。”他指了指旁边已经被石板挡住大半的洞口,里面有几只手正伸出来,奋力想推开石板。但须知石板沉重,从外头挪过来以需要几人合力,从底下推开是何等的困难?所以下面被困的郑军只有眼巴巴看着樾军将洞口堵住。 石梦泉拍了拍邵聪:“地道处处相连,动作要快,提防敌人从别的出口出来——包括总兵府和码头附近那些没有埋伏的出口。” “是!”邵聪道,“我们现在就去城西的出口。” 石梦泉点点头,又叮嘱一句:“劝他们投降。” 邵聪道:“晓得了——将军,像你这么好心的敌人郑军怕是头一次遇到吧?你把这些人放回国去,大概他们全国都要向你投降了呢!” 石梦泉勉强笑笑。这时刻,玩笑并不能使他放松。当下,和邵聪告别,直奔城北门。 范柏已死,贾老实的身份就不可再用了——否则被吕异捉到,一定有许多麻烦。他因将满脸的假胡子扯了下来,只留了三绺,又找一处破房子抹了点儿墙灰在胡子和眉毛上,看起来就有几分像是饱经风霜的老兵——在水池中照照,自己都认不出自己来。这样化装好了,才继续朝城门奔。 只是才到半路,就看到有大队郑军从一片破屋中拥出。看来是邵聪来不及封上北面的秘道出口,所以埋伏的郑军听到消息就跑了出来——不过总兵府的消息怎么这么快传到此处?啊,是了!他立刻想出答案:郭罡大概丢出了范柏的人头后就从花园秘道跑来这边传信!这阴险的人哪——杀范柏激怒樾军,杀二皇子把郑军逼上绝路,其目的就是要叫富安打起来! 单枪匹马不能和这许多敌人硬拼,石梦泉只好迅速地躲进一间破屋之中。 “守好北门!其他人立即增援西门!”他听见有郑军军官喊话,“千万不要让樾军攻进来。争取时间向东门撤退!” 可恶!北门关闭了,怎么去朱家坝?他想,那就只有从西门绕——骁骑营这会儿该得到消息了,他们一冲进来,西门必然是打开的。 便密切注意着街上郑军的行动,看大队人马一过,就立即出来往西走。 果然如他所料,没行多远就已经看到了骁骑营的人,马匹矫健,骑手勇猛,郑军那些步兵根本就拦不住,有些还没来得及拔出刀来,已经被骑兵一枪搠倒,更有一些转身想跑,却被马蹄践踏。雷鸣般的蹄声中,惨叫之声也不绝于耳。 石梦泉不能到街上去,只有在破屋间穿行。 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在战场之上,枪林箭雨之中,矢石交攻之际,与敌人殊死搏斗,惨烈胜过今日千百倍。但是,无论是见到纷飞的血肉,还是听到哭天抢地的嚎叫,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感觉心口被揪住了,堵得喘不过气来。 今日这是一场阴谋,是郭罡的算计,因他一句“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因他想要成就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他让樾、郑两国在此交战。 不由捏紧了拳头:樾、郑之战是不可避免的,但不应该是这样……不应该是这样稀里糊涂…… 他加快脚步在断壁颓垣中前进。他要尽快找到玉旒云,跟她商量,哪怕就光明正大地打一场,迅速占领郑国,也可以把为谓的伤亡降到最低。若再由着郭罡这样胡闹下去,不知有多少血肉之躯会成为他的踏脚石。 将要到西门的时候,他看到吕异了,正打马朝城中来,哇哇地怒吼不止:“混帐!竟敢用此阴险毒计害人!把这城里的郑人全都给我杀光了,一个也不许剩!混帐!今天就打到靖杨去,郑人一个也不能留!” 石梦泉惊了惊,回身看吕异的背影,在马上还挥着大刀,好像已经在砍郑人的脑袋。 他停下了脚步,呆了片刻,毅然转身往回。 作者有话要说:继续公告:下礼拜不在家,不更新,不要老是“呼唤”,呼唤也没用…… 01/24/2008 修改错别字 06/08/2009 typo correction 此外,因为之前修改了前40章,这次也顺便把后面连不上的改了 59第58章 富安的战斗并没有持续太久。骁骑营冲进城之后没一刻功夫,郑军就溃败了。吕异进入总兵府,见到了身首异处的范柏,一刀砍在了花厅的柱子上,然后下令骁骑营将俘虏的郑国兵士全部斩杀。 骁骑营都尉陈灏道:“将军,俘虏的郑军已经投降。斩杀俘虏,万一把他们逼急了……” 吕异道:“逼急了又怎么样?一群乌合之众还敢造反不成?你立刻派人去告诉刘子飞,叫他火速赶来,我今天就要进攻靖杨!” 陈灏道:“将军,郑人敢以计诱杀范总兵,恐怕靖杨那边早有埋伏。还是应该先行侦察,再决定出兵之事吧?” “侦察什么?”吕异吼道,“青陵虽然被害,但也把二皇子杀了。靖杨那边纵然有伏兵也是有兵无将,何足为惧?以你骁骑营三千精兵直冲过去,他们必然措手不及。而刘子飞所带健锐等营,正好作为后援——这样万无一失,还需要侦察么?玉旒云训练你们,是叫你们做胆小鬼的么?” 陈灏并不为他所激:“将军,郑国皇帝驾崩,二皇子和皇叔争夺帝位,也许这本是皇叔的阴谋呢?借我们之手杀了二皇子,也借二皇子之手杀了范总兵,然后他暗中集结军队在靖杨等着我军……” “你是将军还是我是将军?”吕异怒道,“玉旒云没有教你怎么服从将令么?” 这一句才把陈灏堵住了,忿忿地行礼:“是,将军。”便退了出来。 到门口就撞上了一个须眉斑白的老兵。他愣了愣,认出来:“石将军,你怎么……” 石梦泉叫他别出声,跟自己走,到了花园的秘道旁,看左右无人,才道:“吕将军是叫你血洗富安吧?” 陈灏一甩手,怒道:“素来没有这样的规矩啊!他只因范总兵被杀了——石将军,你跟着进来,范总兵怎么和二皇子两个都死了呢?你可看见?” 石梦泉犹豫了一下:“这个我也不清楚,我看到的时候他们已经都死了。我想……这是一个计策,故意要叫两军在富安开战。” 陈灏不解:“计策?谁的计策?” 石梦泉不想考虑这个问题——无疑是郭罡的计策,他究竟是用这计策算计了玉旒云,还是玉旒云默许了他的计策?无论前者还是后者,石梦泉都不愿意看到。“现在不是深究的时候。”他道,“大概还有三、四千郑军被邵参将和我困在城里,如果吕将军发现他们,必然要将他们赶尽杀绝。虽然他们不是我军的对手,但是一旦打起来,双方都会有伤亡。我想劝他们投降,你要帮我隐瞒此事。” 陈灏道:“投降了又怎样?吕将军现在要杀光俘虏。” 石梦泉道:“你只须敷衍着他,其他的交给我。郑国本就风雨飘摇,我军如果落下个滥杀无辜的名声,就是攻下郑国,也是无法统治的!” “不错。”陈灏点点头,又道,“玉将军呢?” “我少时就去寻她。”石梦泉道,“现在这情形,她不便出面。” 陈灏一想:可不是,玉旒云时出来,吕异铁定迁怒到她身上。因向石梦全抱了抱拳,道:“我先去敷衍吕将军,石将军请自己小心。” 石梦泉点了点头,同他分了手,就去找邵聪。 其实方才他见到骁骑营进城决定留下,折回时就已先找过邵聪。是他帮邵聪一起迅速地封上了城西的两处出口,这才使得那儿埋伏的郑军不至稀里糊涂地出来送命。后来他要回总兵府探听消息,就嘱咐邵聪守在城西不要出来——否则,吕异一定会因范柏之死而迁怒于他。 这时他赶到约定之地,邵聪果然还不曾离开,见了他,就道:“石将军,情形如何?” 石梦泉道:“吕将军下令处死所有战俘,虽然他现在还不晓得我们困了三、四千人在此,但很快就会知道的。况且地道处处相连,这些郑军倘从别的出口出来,也会和我军起冲突。当务之急是叫他们立刻投降,然后离开此地。” 邵聪道:“就怕这时二皇子丧命的消息已经传开了,恐怕很难劝动他们。” 石梦泉道:“不试一试,始终不知道。帮我把石头搬开吧。” 邵聪只有从命,招呼手下帮忙,同时叫他们提高警惕,只要秘道中有任何异动要对石梦泉不利的,立刻格杀。 这时只是下午,但冬天天黑得早,四周已经相当昏暗,又忽然零零星星地飘起雪来,落在眉睫之间,视野愈加模糊。当封口石板被移开时,地道里漆黑一片,只隐隐感到有人在挪动,却什么也看不见。石梦泉就打起火褶子来。 一照之下,他不禁又惊又怒——里面的人哪里有半分士兵的模样?当先是几个瘦骨嶙峋的老者,又搀杂着三两个恍如惊弓之鸟的少年。他们骤见光亮纷纷以手遮眼。石梦泉便看到其中一人的手已经被齐腕斩断,包扎的布条上犹见黑色的血迹。 “你们……是二皇子的士兵?”明知是多此一问,他还是问出了口。 “是……是啊……”一个老者回答道,“你又是谁?” “大叔!”旁边一个少年道,“他们好像是樾军。” “是么?”老者道,“樾军不是把我们堵死在里面,怎么又……” “就是樾军啊!”另一个老者道,“二殿下要我们杀樾军……”边说着,边去身边摸武器。 外面邵聪等人也跟石梦泉一般的惊讶,甚至看到了这个动作也没想起要反应的,直到那人抽出刀来晃了两下,才有一个樾兵喝道:“放下!找死么!”那人还真的一怔,刀脱手落地。 那种异样的揪心的感受又来侵袭石梦泉,他叫邵聪的人退开一边,在秘道口矮□子,和气地问道:“老人家,你参军多久了?” 老者呆了呆:“多久?”他看看身边的同伴,那同伴即道:“总有一个月了!别看我们才参军一个月,也晓得怎么杀敌。你是樾人,我们就杀你!”说着,真的一刀砍了过来。 石梦泉连忙偏身闪过。“老人家,”他道,“你要杀我也要看看现在是什么情形。你们已经做了我军的俘虏,如今主帅有令,要将所有俘虏斩首,你们就快自身难保了。” “啊?”地道中的人都是一愣。有人道:“你们不就是把我们堵在这里么?二殿下还带着其他人来救我们呢!二殿下就要杀了你们的主帅,然后当皇帝。” 石梦泉摇了摇头:这些人看来什么都不知道。“二皇子已经死了。”他道,“你们现在只有两个选择,或者投降,或者死。” 下面的人都是一阵惊诧之声,后面的要问前面的发生了什么事,而前面的人又不清楚是不是该相信石梦泉,一时混乱异常。 邵聪不得不出声喝止:“石将军好心来给你们一条生路,还不快投降,谢谢石将军?” 这一喝极具威严,许多郑兵吓得立刻道:“好,好,好,我们投降……”便纷纷抛下了兵器。但也有人道:“不是要把战俘砍头么?投降也是死啊!”反而握紧了兵器,打算就冲出来一搏。但是,樾军在上他们在下,根本就没有丝毫的胜算。众人你推我搡,有误伤自己人的,一阵哀叫之声。 石梦泉叹了口气,道:“我是樾国将军石梦泉,乃是惊雷大将军玉旒云麾下。我们的规矩是不杀俘虏的。只要你们愿意放下兵器,解下盔甲,离开军队,我担保不让任何人害你们性命。” 这些人旁的名号没听说过,“玉旒云”这三个字却晓得,如果不是去年她翼水一战斩杀了郑国大将曹猛,郑国也不会割让半壁江山给樾国。玉旒云战胜之后,下令军队不许扰民,有几个士兵骑马践踏了庄稼,立刻被她斩首。因此上,本来人人自危的占领区生活能够井井有条地继续下去。这里的人有不少是郑国割地之后不愿做亡国奴所以从占领区东迁的,他们对玉旒云这个敌人自然说不上爱戴,但晓得她言出必行,所以对她又敬又怕。 “这次主帅是玉将军么?那怎么还下令杀俘虏?”一人问。 “现在城中统帅是吕异吕将军。”石梦泉道,“不过玉将军也在此间。如我方才所说,只要你们弃甲投降,她一定不会为难你们,相反,还会保你们安全。你们可愿投降么?” 那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于有一个出了声:“那……那我们投降……好了……我们要干些什么?” 石梦泉道:“你们可认识从地道回靖杨的路么?立刻回去。” “这地道可以回靖杨?”众人惊道,“这不就是藏兵洞么?”一阵交头接耳,后面的人显然是经过了一番探索,传话过来道:“这里都是死胡同,哪儿都不能去啊!怎么回靖杨?” 啊?莫非底下堵住了?石梦泉一惊,但也立刻反应了过来:是了,要不怎么二皇子的死讯没传到这里,而且这里的人也没有从别的路逃走呢?莫非是郭罡下定决心要在这里让两军打起来,让大家都杀红眼,所以特特堵住了郑军的退路?果然够狠毒的! 底下的人也都急了:“石将军,我们怎么回靖杨啊?” 总不能让他们一个跟一个都出来然后从上面光明正大地走回去吧?石梦泉想,那样恐怕走到了半中途,就已经被吕异发现了。况且,樾军攻打靖杨是迟早的事,这些人回去了,还是会被强征入伍。战场之上,樾军遇到的抵抗越顽强,战斗也就会越激烈,双方的死伤也就越多。 “不如这样,”他对邵聪道,“且将他们暂时关在这里,给他们粮食和水。等打完了仗,再放他们出来。” 邵聪抓了抓脑袋:“可是,我们的粮草也不够啊……”他低声对石梦泉道:“将军,你本来是想劝他们投降加入我军,不过现在看来这些人根本就上不了战场。我知道你不忍心杀他们,不过,现在他们还是郑国人,我军还未占领郑国呢,没必要帮人家养难民吧?再说,他们都是郑*人,就是我们的敌人……玉将军说不能滥杀俘虏,但是也没说要让自己的将士挨饿来养着俘虏吧?” “你不必说了。”石梦泉道,“总之……总之先把他们留在这里,千万不要让吕将军发现。等大军离开富安,再想办法。” 邵聪点点头,吩咐士兵重新把石板盖上。 石梦泉又到城西的另一处出口查看。情形相同,地道里困着的都是老弱残兵。他无能为力,只有仍旧吩咐邵聪尽量隐瞒此事,等到大军离开为止。 也许郭罡早也安排好了,他想,二皇子的兵力有限,根本不可能在所有的地方都埋伏上有战斗能力的正规军,所以,只在北方埋伏下少壮兵力,事发之后就冲出来战斗,其他地方都是些老弱病残,不过是壮壮声势而已,若是能冲出来,就制造些小混乱,被困住了,正好给吕异祭刀。还有那刘子飞也是个贪婪残暴之人,只有越杀越开心的,一路杀到郑国去……不过郭罡究竟是什么意思呢?他让吕异和刘子飞来和郑军交战,究竟是什么意图呢? “将军,”邵聪道,“城北的伏兵不是死了就是已经被俘,我看也没必要去看了。现在还剩下春风楼一处出口,要去那里看看么?” 石梦泉想了想:看也无用,这当儿,只有希望大军迅速攻下靖杨,战争尽快结束。因道:“不必了,我到朱家坝去见玉将军,你们跟着吕将军和刘将军千万自己小心。如果他们又要屠城,一定要拼死劝阻。” 邵聪道:“晓得了。希望玉将军那边另有计划,毕竟还是跟着她比较好一些。” 石梦泉道:“我也希望如此。”拍了拍邵聪的肩膀,算是道别,独自往北,想趁着昏暗出城门去。 只不过才一刻功夫,雪已经下得大了起来,踩下去的脚印转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狂风卷着雪片,像是一层一层的网朝人身上兜过来,越来越重,简直寸步难行——思绪也仿佛是被雪网网住了,沉重得拉也拉不动。他想,一切等见到了玉旒云再说,可这是到了哪儿?停下看看四周,发觉走了这么久才回到了春风楼附近。 于一堵残墙跟前拢着手稍稍喘了口气,准备继续前进。这时,就听见呼啸的风声中夹杂着一阵人声——莫非是春风楼那里的地道出口发生了什么事?他心中一紧,赶忙过去看个究竟。 到得跟前,果然见到火光冲天,全副武装的樾军士兵把春风楼围了里三层外三层,似铁桶一般。他更听到吕异的声音:“郑军就是被困在这里么?来人,把石板给我搬开!” 石梦泉心底发凉:糟了!吕异这是要屠杀泄愤!这儿的人是保不住了,城西的两处就算是即刻去通知,也无处可逃。唯一阻止他的办法就是现在出去,表明身份,但那样就害了玉旒云。 他定不了对策,但身体已经行动在思想之先。趁着黑暗的掩护,迅速闪进春风楼后面的一条僻巷中,轻身纵上临街一间店铺的房顶,再一跃,上了春风楼的二楼——这里早就废弃了,窗户纸都朽坏,满屋只有灰尘和蜘蛛网。他便迅速地在黑暗中穿行,小心翼翼地避开障碍物,一路来到面朝天井的窗前,就可清楚地看到吕异等人。 几个富安守军正依照命令搬开石板。陈灏满面担忧地站在一边,显然先前有诸多劝阻,吕异都充耳不闻。待石板挪开了,士兵们就举了火把到洞口看究竟,人人都显得有些紧张,一手握着火把,另一手都摸到了腰刀上。 石梦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这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感觉上仿佛有好几个时辰那么长。 “报告将军,”一个士兵道,“里面什么人也没有。” “什么也没有?”吕异不信,将那士兵推开了,亲自上前来看。用火把照了半天,果然是连鬼影也没看见。“他娘的,怎么会这样?”他骂,又问,“你确定那个郭罡叫人封的就是这个地方吗?” “绝对没错。”那士兵回答,“姓郭的把地图交给来时,我亲眼看到的。这洞口也是我参加封的,那时明明有人啊!” 也许这里是郭罡不曾封堵退路的一处地道,石梦泉想,里面的郑兵已经沿着地道上别处去了。 吕异叉着腰,很是恼火的样子:“那还有哪几个出口?你这就带我们去。” “就只有这一个。”士兵道,“姓郭的当时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大大的红圈儿,我还想,就这么一个地方能躲几千人?来了之后,看底下确实有好多人……现在怎么都不见了呢?” 这是邵聪的手下?石梦泉皱着眉头,为什么要说这样半真半假的话?奇怪。 吕异道:“你晓得这地道通往何处么?” 士兵摇头。 吕异摸摸下巴:“也不知到底有多深、多广——来几个人,下去看看——” “不可!”陈灏立即阻止,“将军,既不知道里面是何情况,怎么可以贸然下去?万一郑人埋伏在某条支路上,我们的人必将有去无回。” “你说的也不错。”吕异想了想,“那就去找些火油来,倒进地道里去,管里面是人是鬼,先都烧熟了,再下去看个究竟。” “也不可。”陈灏道,“如果郑人事先就在地道里埋下了火药,我们一点火,岂不就把自己炸上了天?” “这也不可,那也不可——”吕异道,“玉旒云教的到底是一群缩头乌龟还是我大樾国的士兵?” 他口里虽然这样骂,但是心里也晓得陈灏说的有理,思考了片刻,道:“来,把俘虏给我押过来,一个一个砍了推进洞里去。郑人既然给自己挖好了坟墓,我们没道理不用。” “将军——”陈灏再要劝,吕异却把披风一抖,雪末子翻飞着全都盖到了他的脸上。“你少罗嗦!”吕异道,“现在我是你的将军,我说什么你就做什么!” 陈灏低头咬着嘴唇,不得不道:“是。” 便将战俘带了上来。一队有百来号人。领到吕异跟前时,他冷冷一笑,“唰”地抽出了刀来照着第一个人的脖子就斩了下去。他那本是先皇所赐的一把吹毛就断的宝刀,这一击过去,俘虏连吭也没吭一声已经身首异处。吕异对着刀刃轻轻一吹,鲜血都汇集到了刀尖儿,点点滴滴坠在雪地上,仿佛开了梅花。他看了一眼,抬脚将那郑兵的尸体踢进地道之中。“看,就是这么简单,干净利索。”他道,“来,把这些郑国狗排成二十列每列十人。骁骑营,来二十个人,从队头到队尾一路砍过去,谁先砍完谁就赢,本将军重重有赏——玉旒云毕竟是个女人,她带的队伍全都婆婆妈妈满是妇人之仁。本将军好好练练你们的胆子!” 骁骑营士兵军纪严明,也许在战场上会相互间较量看谁杀的敌人多,但下了战场几时做过这种杀人比赛之事,一时都面面相觑。陈灏更是忍无可忍,到吕异面前“扑通”跪下,道:“将军,这万万不可,请将军三思!” “不用三思。”吕异道,“郑国人自不量力,现在就要先杀他们立威。把这消息传到东边去,这些郑国狗就会不战而降了,哈哈……” 他的笑声忽然被一阵古怪的风声截断了。只听陈灏惊呼一声:“将军小心!”飞扑上去将他撞开,一支要命的羽箭堪堪贴着他的耳朵射了过去,如果行动晚了一瞬,他早已成了箭下亡魂。“有敌人!”陈灏呼道,“骁骑营戒备!” 其实在他喊出这一句的时候,四面八方又有几十支羽箭射了出来,箭箭都是瞄准吕异的。情急之下,他只有以身护着吕异,在雪地上飞快地滚开了几仗,躲到了一堵残墙之后,才略略有了喘息之机。 在场骁骑营和富安驻军纷纷各寻隐蔽之所,同时拿出弓箭来还击。只是,箭矢显然从高处射出,他们站在天井中,地形十分不利,再加上大雪纷飞,根本就辨不清敌人的踪迹。倒是石梦泉在春风楼楼上,才可看清箭矢的来路——春风楼呈“口”字形,他自己在西面的二楼,从此角度看去,东面、南面和北面的楼上羽箭飞蹿如蝗,自己这边的三楼之上也有箭矢飞出,显然敌人是早就躲藏在楼中,只等着吕异一行钻进自己的包围圈。 可恶,莫非这又是郭罡的计策?难道郭罡的下一个目标是吕异么?他心中一惊:可不是!杀了范柏只能将事情隐瞒住一时半刻,只有将刘子飞和吕异都解决郭罡编的这个大谎话才不会被拆穿。 这人如此心狠手辣!他气得微微发抖,这不是叫骁骑营和富安驻军陪着一起来送死么? 不知道樾军的其他人在何处,何时能赶来——就算此刻冲出去搬救兵,回来时春风楼的樾军恐怕早也成了刺猬。 他焦急地冲到了楼梯口,想要单人匹马冲上三楼去解决一些敌人,但转念一想,这无异于自杀,对情势没有丝毫的帮助。 还有什么其他的办法?蓦地脚踢到了一件事物,滴溜溜地滚了出去,接着雪光看,原来是一个空酒坛。 不知春风楼还有没有存酒? 孤注一掷,他唯有一试。便三步并作两步冲下楼去,寻到了地窖的如口,进去一看,大喜过望:一坛坛整齐地排列着,虽然不多,但是也足够他用了。因一手抱起一坛来,余下的抬脚淅沥哗啦全部踢碎。他一边朝一楼跑,一边打开一坛酒往地上倒。出到一楼,又接着往春风楼的南楼和东楼转,到北楼的时候,他身后已经画了长长的一条酒线,而两坛酒也已经用光了。 事不宜迟,他打起了火折子朝身后一丢,跟着扑出了窗外。 火苗立刻就窜了上来,沿着酒的痕迹将四座楼全都点燃,加上有北风推波助澜,不一刻,春风楼已然化为一片火海。楼上楼下的交战双方都发觉了,郑军知道退路被人截断,慌了神,攻势明显减弱,而樾军看到了转机,精神振奋——刚好火光帮他们照亮了敌人,骁骑营本来就箭法高明,这时几乎每一箭都能射中一个敌人,胜负立刻逆转。 只是,石梦泉来不及舒一口气,便忽然听到耳边一阵劲风。他偏身闪开,发觉是一个郑军俘虏,显然是用火烧断了身上的绳索,拣了把兵器也加入到战斗中来。他自然不惧此等闲之辈,飞起一脚就将那人的刀踢开,跟着一拳直打在对手的胸口上,这人就仰天摔倒下去。可这个才解决,边上又有另一个郑兵杀了过来,两手各持一支羽箭当成分水峨嵋刺来使,虽然威力大减,可是这人招式变化极快,又只攻不守,纯是不要命的打法,石梦泉想要迅速脱身也不可能。他一面应付一面迅速地环视四周,只见许多郑军俘虏都已经挣脱了束缚,随手拣起件兵器就朝樾军杀了过去。樾军又要对付眼前,又要应付楼上,才取得的一点点优势立刻又消失殆尽。 正在他暗叫糟糕之时,猛地听到楼外面一阵马蹄声,隆隆如雷。不知来的是敌是友?才想着,已经有好几匹矫健的骏马驰进了火场,马上骑手个个身手敏捷,长枪直刺,大刀挥砍,每一招每一式都认准了圈中的郑兵——这正是留守他处的骁骑营前来支援了。 这才算是有了一丝希望!石梦泉看准对手的空挡一掌切在他的腕子上,同时错步上前,用手肘撞其心口,那人只顾进攻根本没有防备,立刻倒地。石梦泉又趁势拿过他的一支羽箭,直刺到迎面而来的另一个敌人的胸腹之间,那个敌人也仰天跌倒。他才离开了苦斗。 这一刻的功夫,得到支援的樾军占了上风,天井中的郑军被骁骑营全部斩杀,而春风楼上埋伏的敌人则随着楼房的坍塌葬身火海。 “混帐!混帐!” 石梦泉还可以听到吕异的叫骂之声。他寻声望过去,见陈灏依然护卫在吕异的身旁。吕异除了头盔丢失满面烟火之色外,并无丝毫的损伤,而陈灏的肩上、手臂上则插了数支断箭——军队之中下级保护官长是不可推卸的责任,虽然陈灏和吕异意见不和还是依然尽职尽责,这样的士兵正是部队所需要的啊! “哪里还有郑狗?”吕异咆哮道,“胆敢暗算本将军?本将军要把你们都碎尸万断!本将军他日杀进郑国要把你们的老婆孩子老爹老娘也统统碎尸万断!” 如果不是你一意孤行要来这里将郑军赶尽杀绝,又怎么会中了别人的埋伏?石梦泉痛心地想:若这也是郭罡计策的一部分,看来郭罡也把吕异给看透了! 正想着的时候,突然看到一道刺目的白光从空中闪过,他不禁呼出了声:“小心!”可是现场那么混乱,吕异根本听不见,倒是陈灏发现有箭矢飞来,急忙将吕异推开一边,而自己躲闪不及,肩头又中一箭。 吕异呆了呆:“他娘的,敢暗算……” 后面的话还没说出来,又见白光一闪。两次攻击间隔如此之短,所有人都惊呆了。石梦泉飞纵出来意欲凌空将羽箭抓住,可是那箭来得凶猛,他手才要触及箭身,弹指的功夫箭已经又离他半丈多远了。陈灏已经负伤想要舍身相救也来不及,吕异瞪着眼张着口,眼睁睁地看着那箭射到了自己的面前,接着刺中了他的眉心,射穿他的头颅。 “敢暗算老子……”他终于把这几个字说完。血从他的后脑飞溅出来。他整个人栽倒下去。 “将军!吕将军!” 陈灏蹒跚着走到跟前——大战还没有正式开始樾军已经死了一名总兵一名将军,这是多少年来也不曾遇到过的。“还有埋伏!大家千万不要让敌人逃脱!”他高声命令。 “是!”樾军整顿散乱的队伍,准备对春风楼做地毯式的扫荡。 “石将军——”陈灏看到怔怔立在雪地上的石梦泉,“石将军,我有负你的所托……” 石梦泉摇摇头:“不,你没有……这件事……”这件事他现在也不知道要怎么说才好,眼下富安城里一片混乱,郭罡打算怎么收拾残局?或者他根本就没想要收拾?就是要这种敌死一千我伤八百的混乱局面? 正想着,忽然听到远处又传来一阵人声,步伐如此整齐,仿佛是大部队开到了。不久,便有骁骑营兵士来向陈灏报告:“都尉,是刘将军到了城外了!” 刘子飞!石梦泉登时明白了——只不过豁然之后,看到的是更多的阴云:郭罡是要把这伤亡惨重的现场留给刘子飞,让这个以贪婪残暴而著称将军再发一通狂,把局势弄得更加糟糕,在乱军中依样画葫芦结果刘子飞;如此一来,富安和瑞津的兵变就死无对证! “将军?”陈灏向石梦泉请示下一步的对策。 “你快去拦住刘将军。”石梦泉道,“郑军设下圈套害死范总兵和吕将军的事你可如实向他汇报。告诉他现在天黑,城中可能还有残余郑军,为了大军安全,让他千万不可进城,等到天亮再说。” 陈灏点了点头:“要不要吩咐人继续搜捕郑军?” “城西还有两个埋伏点。”石梦泉道,“不过里面都是些老弱病残,而且那几个地道的退路都被封死,我让邵参将看守着,这些人应该出不来。至于其他地方……”他想了想,郭罡老奸巨滑,似乎一切都早在他的计算之中,如果一味的被动应付就会一直按照他的计划发展下去,只有主动出击,才能跳出他的圈套。于是他道:“不要搜捕了,这时候敌暗我明,我们的人越是分散越是容易被袭击。你尽快把人集合起来,加强戒备。另外,请罗副将到西城门边上来见我。” 陈灏道:“是。”便要去办事。 石梦泉又道:“等等,你拿着这个。”抛过一个小瓶子去,原是伤药:“这是西瑶的伤药,止血很有效的,你快敷上吧。” 陈灏感动得两眼发热:“将军——” 石梦泉摆摆手:“快去吧。”这药自那日皇宫法会玉旒云受伤后他就一直带在身边。玉旒云现在怎样了? 樾军本来就不可能全部开入富安,听了城中的惨剧,刘子飞即下令就地在城外扎营。此时雪势愈加猛了,对面几乎都不见人,将士们安营十分困难,直折腾到后半夜才算勉强安顿了下来——城里一片漆黑,城外的营地灯火通明,就像是一堆熊熊燃烧的木炭,如果能从高空看下来,在这死寂的大地上必然显得无比诡异。 接着就是等待天亮了。 可是快到四更天的时候有几名骑手快马驰进了富安城。他们的头盔都压得很低,为了保暖用布罩住了口鼻,所以面目也看不见。迎着密密的雪网,他们先是一直奔到了总兵府,进去转了一圈之后,又直奔到了春风楼。那儿郑、樾两军阵亡将士的尸体都已经被大雪掩埋了,只是鲜血渗进雪地里到处都是一片片惨淡的红色,在火把的照耀下让人有踏进血池的感觉。 为首的那军官下了马,走到了吕异丧命之处:“就是死在这里么?遗体呢?” 旁边的人回答:“已经抬去总兵府了,和范总兵的遗体放在一处。” 这军官道:“好,定要杀尽郑狗为吕兄和范贤侄报仇!若不用用郑国人的血来祭奠牺牲的各位将士,我刘子飞的名字尽可以倒过来写了!” 他一边说一边在春风楼诺大的天井中走了一圈,似乎是凭吊阵亡的士兵,又似乎是要搜寻敌人的踪迹。可是,北风呼啸,四周只有狂舞的雪花。他便又转回了原处,问随行的人:“当真就只有这一处埋伏么?” 一人道:“启禀将军,卑职听说其实城西还有两处,不过都是老弱病残。” “老弱病残怎么啦?”刘子飞道,“老弱病残就不是郑国人了么?走,咱们过去看看!”说着,翻身上马。 “将军,这不大好吧?”随行的道,“吕将军就是要去看伏兵才遇害,现在我们只有这几个人,万一……” “万一什么?”刘子飞道,“你不是说那里都是老弱病残么?要是老子连几个老弱病残也对付不了,老子还做什么将军?”顿了顿,又扫视了随行的一眼,道:“要是你们他娘的也对付不了老弱病残,你们也都是草包,趁早回家种地去吧!”话音落下,他已经扬鞭催马向春风楼外而去了。随行的人无法,也只好都上马疾追。 不多时,一行人就来到了城西的一处地道口。邵聪的兵士还在原处看守着,因为雪实在太大了,他们正躲在废宅的屋檐下,看到几骑前来,都出声喝道:“什么人?” 这边答道:“是刘将军来了,你们还不快快把俘虏押出来?” 士兵们怔了怔:“什么俘虏?没有这回事!” 这边即骂道:“混帐!没有俘虏你们在这里干什么?现在吕将军和范总兵遇害,刘将军就是瑞津和富安的最高统帅,他说什么,你们就要做什么。你们聋了还是瘫了?还不动手?” 邵聪的手下相互看了一眼:“现在大雪已经把这里都封死了,地道口也看不见,郑军俘虏早被活埋地下,何必要挖出来?” “叫你们挖就挖!”这边厉喝道,“郑军狡猾无比,害了范总兵又害吕将军,如果不能把他们一个个都开膛破肚挖出心肝来,怎么能够安慰吕将军和范总兵的在天之灵?” 另一人也道:“正是,就要把这些人统统杀了,明天挂在东城墙上,保管我们这边还未冲锋,靖杨的郑人就已经吓破了胆。” 第三个人跟着附和:“不错,少时攻破郑国都城,还要把那些什么皇叔皇子的全都杀了,告慰吕将军在天之灵!” “还不快挖!”刘子飞沉声命令,北风里,他的嗓音听来沙哑无比,“莫非这点儿小事还要本将军亲自动手么?” 邵聪的手下们无法,只有走到雪地里来,拔出腰刀,有一下没一下地挖掘。 刘子飞看出他们是想敷衍了事,拿马鞭子在空中“啪”地一抖:“你们别想糊弄本将军!否则连你们也一并治了!” 邵聪的手下满面不服,抬头看了一眼那阴影中模糊不清脸孔——他们都没过刘子飞,暗想:说话这样可恶,一定也是个满脸横肉的家伙,最好跟范柏和吕异一样死于非命! 他们又看看刘子飞的随从们,亦是一个不识,而且连马都不下,只是周围不停转悠,根本没打算上前来帮忙挖掘。他们心中愈加忿忿: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看你们得意到几时! 雪一直不停,单凭两三个人挖掘根本就毫无成效,才掘出一个坑,转眼又被填上了。过了一柱香的光景,刘子飞显得很不耐烦,抱怨道:“这就挖到天亮也见不到个鬼影——还有一处地道在哪里?咱们先到那边去瞧瞧。” “启禀将军,就在隔壁不远。”一个随从回答,“咱们这就过去” 刘子飞道:“好。”又吩咐几个手下:“你们几个留下,看着他们挖。”便拨转马头,朝废宅外去。 可偏偏就在此时,夜空中白光一闪。那随从喝道:“将军小心!”话音落时,刘子飞已经从马上飞纵而起,凌空一翻躲过了那致命的羽箭,而他的随从则早就朝羽箭发出的方向直冲了过去。 邵聪的手下看得目瞪口呆,未反应过来,只见刘子飞也在马鞍上一踏,借力跃了出去扑向刺客的藏身之处。 这时刺杀的手段和方才对付吕异的没什么区别,然而现场却不及春风楼那么混乱,夜空虽黑,但没有火光和浓烟的干扰,方向可辨别得一清二楚。两条人影先后消失在雪网中,不时就见到雪花狂乱地飞舞,仿佛是起了旋风,显然是已经和杀手交上了手。又过得片刻,只听有人喝了声:“怎么是你?”接着那“旋风”止住了,邵聪的手下看到刘子飞和他的随从架着一个人从远处的房顶上跃了下来。到得跟前,火把的光一照,大家不禁吃了一惊:被抓着的不就是邵聪么?而刘子飞和他的随从都扯下了遮住口鼻的布——这哪里是刘子飞呢?根本就是石梦泉,那随从就是罗满。 “邵参将!”石梦泉既惊又怒,“为什么是你?你怎么能向自己的将军下手?” 邵聪也是惊讶万分:“石将军,你不是去找玉将军了么?为什么又回来?” 石梦泉道:“我不回来,怎么能把你捉出来?吕将军就是你杀的,对不对?我如果不回来阻拦,你就要连刘将军都杀了?然后怎样?是不是郭罡叫你这么做的?” 邵聪道:“石将军,不论我做什么,都是为了大局,我问心无愧。” “什么问心无愧?”石梦泉怒道,“牺牲了这么多自己人,你这叫问心无愧么?” “将军!”邵聪道,“郭先生说的没错,你的心太好,成大事的人不能这样。如果不除掉范柏、吕异和刘子飞,玉将军和你就不能重新掌握兵权。军队里若是一团混乱,咱们怎么出去杀敌?” “你果然是开始就什么都知道!”石梦泉盯着邵聪,满眼尽是沉痛和失望,“从一开始在梅岭你就想着要把范总兵和吕将军引到死路上来,是不是?”想到了这一点,其他的疑团也就全都解开:“什么样的郑兵藏在什么地方的地道里,是早就计划好的,堵哪一处不堵哪一处,也是计划好的——你把春风楼地道里的郑兵放出来,然后叫人通知吕将军到春风楼去屠杀,就趁乱害死了他,你……” 邵聪不否认:“不错,一切都是郭先生的计划。只要能使玉将军重新掌握兵权,带领大家拿下郑国,小小牺牲算不得什么——石将军,你没有被人无缘无故从参将差遣到伙房去,你不知道作为一个军人跟了一个无赖军官会是多么悲惨!” “你住口!”石梦泉道,“你既是军人就知道军队之中讲求绝对的服从,什么时候下级可以议论上级了?如果人人都有自己的想法,都可以为了自己的不满就胡乱行事,那么你跟范柏有什么分别?那这军队还成何军队?” “这怎么不是服从命令了?”邵聪道,“郭先生现在是玉将军的幕僚,相信他的计策是得到玉将军首肯的。” 玉旒云的首肯。这是石梦泉最不愿意听到的。“是玉大人亲口对你说的么?”他问。 邵聪摇摇头:“玉将军和郭先生兵分两路,她早已去到朱家坝。郭先生留下来处理富安的事。” “郭罡还要你做什么?”石梦泉问。 邵聪道:“我不能告诉你。石将军,郭先生本来是要你一杀出总兵府就立刻去朱家坝见玉将军。这里的事情你就不要再管了。” “我不管?”石梦泉道,“郭罡接下来还要害死多少人?你快老实跟我说!我决不允许这种事再发生。” 邵聪咬着嘴唇定意决不泄露。 石梦泉气得直发抖:“好,你不说?罗副将,这就押了他去见刘将军,看他还怎么继续胡闹下去!” “将军!”邵聪推开罗满,“将军如果日后要追究范总兵和吕将军的死,我邵聪愿意以命抵命。只是现在去见刘将军,那先前的努力就白费了,在春风楼和富安城其他地方阵亡的弟兄也就白死了。” “你也晓得他们死了么!”石梦泉嘶声道,“如果你一开始就把郭罡的诡计告诉我,我好在梅岭阻止一切……” “你能阻止什么?”邵聪道,“刘子飞和吕异已经来了,纸是包不住火的。他们只会给玉将军和你带来麻烦。石将军,当我求你,你快离开这是非之地吧!” 石梦泉怔了一怔:的确,让刘子飞和吕异知道他和玉旒云在富安的所作所为,麻烦就大了。可是,难道没有比杀掉此二人更好的解决方法吗? 邵聪还在催促:“石将军,你快走吧。我不怕跟你说,我知道你叫陈都尉把刘将军拦在城外,我已经叫人去给他通传消息了,他应该就在赶来此地的路上。如果不是吃准了他会来,我如何会在这里守侯,又怎么会把你当成了他?” “什么?”石梦泉一惊,但知道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他自己找了罗满商议对策,决定假扮成刘子飞来擒拿杀手,但是并不知道杀手藏匿于何处,因此从春风楼一路招摇了过来,心中还是一直担忧,恐怕这杀手知道刘子飞被拦在了城外就放弃在富安刺杀的计划。同样的,邵聪如果不知道刘子飞会去什么地方,怎么好埋伏刺杀?他当然是早就安排好的。 “将军你快走!”邵聪道,“如果让刘将军看到你在这里,会牵连到玉将军的,我们就前功尽弃了!” 可恶!石梦泉知道自己的确不走不行,但是他如何能眼睁睁看着邵聪杀死刘子飞?因招呼罗满:“你们留下应付刘将军,邵聪,你跟我走!跟我去见玉将军!”说着,一把捏住了邵聪的肩胛把他摔到了自己的马上,跟着也飞身上马。 他现在恨不得立刻飞到玉旒云跟前,揭发郭罡的所作所为——不,他想问问玉旒云,这些究竟有没有得到她的首肯。至于富安这边,郑国二皇子死了,范柏死了,吕异死了,邵聪被他抓到,暂时还不会让刘子飞捉住什么把柄。他不管郭罡还一步是什么计划,他要阻止,不能够再继续下去。 这样想着,他狠狠地一夹马腹。坐骑一声长嘶,撒蹄疾奔。 然而这个时候,对面也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听人喝道:“来者何人?” 糟了!他拉起面罩,伏在马背上企图直冲过去。但很快就发现自己是冲到了一队人马当中。对方响起了一阵纷乱的呼喝之声:“恐怕是郑国奸细!快快拿下!”喊声未落,已经有好几把刀朝他砍了下来。 既不能左闪,也不能右避,他躲无可躲,只有挂下马来。可是,后面又杀来一个使长枪的兵士,一枪扎在他的马臀之上。马儿吃疼,哀鸣一声立了起来,立刻将他和邵聪摔到了雪地上。 “还不投降?”四面八方兵刃乱下,石梦泉听到其中有赵酋的声音。虽是自己的部下却有不能相认,只能竭力朝边上滚开。 不过赵酋武功过人,黑夜里也看不清对手的面目,只道真是郑军奸细,看到身形晃动,提刀便砍。石梦泉身手自然在他之上,向边上斜斜地一扑就闪开了。然而,所来的樾军甚多,躲开了这个躲不开那个,闪过赵酋的攻击却险些撞到另一个人的枪尖儿上。 “别叫他们跑了!”这是刘子飞在喊话,“他娘的,用这种下三滥的计策害了吕异,还想再暗算老子么?” 真是糟糕!石梦泉不能和他们缠斗,且知道罗满就在附近,如果被刘子飞发现,他也不好交代。 正这时,他听得耳边一阵劲风知道是背后有钢刀砍下便急忙朝前避让,可是面前又有一道寒光刺来,他根本就无处可走。心中不觉一凉:莫非我命丧于此么? 而只是这眨眼之间,猛地一条黑影扑到了自己身上,将自己揿进了雪毯,而那些利器就全都扎在了黑影的身上。 “将军……”邵聪在他耳边轻轻道,“我的确是问心无愧的,你快走!” 石梦泉一愕,寒光烁烁已经都逼到了他的面前,再也无法脱身了。 “是我连累了你……”邵聪说着,还想挣扎着站起来帮石梦泉杀开一条生路。可是身子猛地一挺,已经气绝。 石梦泉感到心中刀割针扎一样的疼。 刘子飞道:“还不把这奸细给绑了!” “是!”士兵们都答应。拖开了邵聪的尸体,将钢刀都架在石梦泉的颈子间。 赵酋上前来一把拉下了他的面罩,跟着就呆住了,赶忙想用身体遮掩。可是已经来不及,刘子飞的火把已经指到了跟前,一惊:“石梦泉?怎么是你?” 作者有话要说:身为后妈的我,已经很久没杀有名有姓的人了,这次总算杀了两个…… ft。。。这些错别字怎么错得这么离谱呢? 01/24/2008 修改错别字 06/08/2009 typo correction 此外,因为之前修改了前40章,这次也顺便把后面连不上的改了 60第59章 这下糟了!石梦泉看到刘子飞那似笑非笑的模样,晓得自己拖累了玉旒云。早知道就应该顺着郭罡的计划……然而他又怎么能够…… 现在要怎样?他脑海中飞快地转过几个念头:这里都是自己在瑞津的部下,既然认出了他,一定不会和他再动手,他可以夺过一把刀来杀了刘子飞。可是,费了这么大的周章,连邵聪也牺牲了,不就是为了救刘子飞一命吗?但是,玉旒云怎么办?让刘子飞活命,就是要把玉旒云推上绝路…… 如果是这样……如果是这样……他拳头握得很紧,能清晰地感觉到血管在一跳一跳地疼——赵酋就在他旁边,赵酋的刀就在唾手可得之处…… 刘子飞还在笑,一种仿佛洞悉了一切的笑容:“你不是在打猎么?打猎打到这里来了?你……” “刘将军!”蓦地雪网中响起一个冰冷的声音,“我们打猎打到哪里关你什么事?倒是你应该驻守瑞津,怎么带着部队来到这里?” 大家都是一惊。石梦泉不知全身的血液是沸腾了起来还是顷刻冻结,他看到一人一马慢慢地走进了火把的光辉之中。是玉旒云,披风黑沉沉的,像是黎明之前的天幕。她后面跟着邓川等几十个兵士,可能是因为方才大家只顾着打斗,所以没有听见马蹄声。 刘子飞愕了愕,接着哈哈大笑:“我说你们两个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石将军在这里,玉大人你也必定在这里。怎么,什么珍奇猎物把你们二位引到富安来了?” 玉旒云冷着脸:“我爱怎么打猎好像没必要跟你说吧?梦泉,我们走。”说着向石梦泉伸出一只手来,要拉他上自己的马。 然而刘子飞鞭子一挥,插在两人中间:“呵呵,玉大人,俗话说‘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我刘某人一向都对这句话十分推崇。你们两个打猎打得这么开心,如果愿意带上我刘某人的话,我刘某人攻打郑国也愿意带上你们。” 玉旒云看了他一眼。石梦泉也呆了呆,没想到刘子飞会这么直接。但转念一想,刘子飞大概以为吕异的死是出自玉旒云的安排,现在她突然出现,刘子飞不清楚她会不会对自己也痛下杀手——他虽然带着三万人马,却统统是玉旒云的部下,等于是把性命交到了别人的手中,当然还是选择合作比较好。 只是,吕异的死真是玉旒云首肯的吗?这疑问像刀一样不停地绞着石梦泉的心。 刘子飞笑了笑:“怎么?郑国是个烂摊子,攻下它来功劳虽然不算大,但是京官私自跑到地方军营里来领兵,这罪过却也不小——弄不好会被人参谋反的,何况范总兵和吕将军都遭横死,这可越发叫人怀疑了。” 玉旒云皱了皱眉头:“吕异死了?”她时常是一副毫无表情的样子,这时也委实看不出她是真惊讶还是假吃惊。 刘子飞道:“据说是被郑军伏击,死得很惨。这个仇是一定要报的!虽然外面传言玉大人和吕将军不和,但是我想这是吕将军自己不好,以玉大人的气量……呵呵,总不至于跟死人计较吧?而且,你出面替吕将军报仇雪恨,正好可以辟谣,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 玉旒云冷冷地:“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什么一举两得。我只看到你用刀胁迫我的部下——梦泉,我们走。”她用鞭子推开了刘子飞的手臂。可是石梦泉怔怔的站着,没有移动。刘子飞就又有机会挡了上来。 “年轻人,别在我面前装傻了。”他啧啧笑道,“富安的这件事忒也蹊跷,如今你突然出现,一切迷团就全解开了——莫非你胃口太大,想把郑国一个人吃下去?那好,反正这里都是你的人,快快把我也杀了,这才是瞒天过海呀!” “你说什么!”玉旒云厉喝一声。 “敢做为什么不敢说呢?”刘子飞道,“哎呀,还是你现在连做也不敢做了?我认识的玉旒云应该不是一个只敢在背后捅刀子,却不敢当面杀人的角色啊!快动手吧——或者你要叫石梦泉代劳?来来来,石将军,不要客气。反正刘某人现在已经落到你们手里,你们……” 玉旒云这时斜睨着他,一言不发,就像静静飘落的雪花,可是杀意刺骨,仿佛无孔不入的北风,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能感觉得到——刘子飞再这样说下去,玉旒云可能真的会杀了他。 不过,死寂里突然传来了几声干笑:“刘将军,好好儿的说什么杀呀死呀的?”是郭罡骑着马转到前面来了。 刘子飞认得他:“是你!” 郭罡哈哈一笑:“不错,正是老夫。没想到将军还能记得区区不才在下,实在荣幸啊!” 刘子飞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玉旒云:“哦,原来你是她的人,现在我就更加明白了。” “明白什么?”郭罡笑,“将军,真真假假,很多事不是看表面就能判断的,别说那表面是一天一个样儿,就连真相也是瞬息万变,方才是真的,现在就是假的,现在是假的,一会儿又可能是真的,何必计较太多?” 刘子飞道:“不计较?吕异就是计较的不够,现在成了冤魂。我来射你一箭试试,你计较不计较?” 郭罡道:“老夫一介草民,将军射我有什么意思?要射也是射郑国的皇叔才是——现在二皇子已经死了,他就成了郑国王位最有势力的角逐者,只要杀了他,郑国就彻底散了。” 刘子飞瞟了他一眼:“呵,这还用你说?我大军来到这里,自然就是为了要灭郑国。但是看情形,我只怕忙了半天却为他人做嫁衣裳!” 郭罡道:“这怎么会呢?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今日玉大人会来到这里,目标自然就和刘将军的一样。既如此,老夫以为,不管之前大家做了什么,猜想着什么,只要以后相互取长补短,精诚合作,有什么事办不成呢?” “我是有此打算。”刘子飞道,“但是就怕玉大人不肯。”他看了看玉旒云,又看了看一脸疑问与痛心的石梦泉,心中豁地一亮:石梦泉虽然是玉旒云的心腹副手,但是他是一个忠直无比的人,无论如何也不会加害自己人;就算玉旒云有心排除异己,只要他刘子飞粘住了石梦泉,应该就死不了。而且以现在的情形看来,连石梦泉也怀疑吕异是玉旒云所害,因此心里矛盾不已。如果他能够从旁煽风点火,说不定能离间这两人之间的关系……这样一想,不由大喜,翻身跃下马来,很亲热地拍了拍石梦泉的肩膀,道:“石将军和瑞津的将士情谊深厚,指挥起来肯定得心应手。说不定能够施展巧计,不伤一兵一卒就攻下郑国——石将军,我想你的部下也很想你回到他们中间呢!” 这时罗满也已到了跟前,和赵酋打了个照面,两人都有万千疑问,可还没到问的时候。他们听刘子飞说这样的话,虽顾不上计较真心假意,可确实是说中了他们心中所念,便都渴盼地望着玉、石二人。 郭罡笑道:“刘将军说笑了——玉大人怎么会不肯呢?许多人都误会玉大人是个眼里容不下一粒沙子的人,但其实玉大人看得很长很远——将军请想,如果一场仗打到了胜负生死的关头,人岂会有空闲去揉眼中的沙子么?” 刘子飞怔了怔,笑道:“这个比喻果然精妙!”瞥了一眼玉旒云,见她满面冰霜杀意依旧凛冽,然而却并没有要拔剑的意思,静静良久,终于开口道:“不错,刘将军你千辛万苦把我的人马从瑞津带到这里,帮了我一个大忙,我怎会不跟你合作?我还要先谢谢你呢!”说时,竟真的在马背上朝刘子飞拱了拱手。 刘子飞看她并不像是在说反话,心里才稍稍轻松了些,笑道:“玉大人何必客气?去年你我一同攻下梁城灭亡铴国,那场仗打得可实在是精彩又痛快。我刘某人至尽还记忆犹新哩。虽然在大青河咱们没能并肩作战,但是我相信,日后灭郑国的一仗也会痛快淋漓精彩备至,呵呵!” “刘将军,”郭罡笑嘻嘻地插话,“老夫有一些浅见,不知将军觉得有没有道理——其实一场仗到底有多精彩、多痛快,并不是看战场上怎么打,而是看战报怎么写。除了输赢的事实不能改之外,究竟这是惊天地泣鬼神的一场苦战,还是一路苦凯歌轻松取胜,又或者是巧计连环反败为胜——反正兵部的人看不到,还不是随便将军怎么写?老朽不才,专门喜欢研究古时战记,装了满肚子战场奇闻,可惜郑军屡战屡败,所以我一直就是搜肠刮肚地替他们找借口。若是将军不弃,这次战后由老夫来写战报,保证叫兵部的人看傻了眼,如何?” 刘子飞眯眼睛看着这个丑陋的男人,片刻,笑道:“呵呵,那你一定是能写得天花乱坠了。” 郭罡道:“天花乱坠老夫还不敢。战报就算有所夸大有所隐瞒也要合情合理才会使人信服。而且功夫不仅是在最后的报告上,之前也要有许多准备。既然将军愿意和玉大人合作,就请将军立刻修书一封,上奏朝廷,说明吕将军和范总兵在富安不幸中伏遇害之事,再汇报玉大人和石将军游猎来此,是将军你请求他们留在军中助你一臂之力的——这样一来,老夫日后也好办事。” 这不是要他帮玉旒云掩饰?刘子飞想断然拒绝,可是话到嘴边,一看四周,连一个自己人也没有,凭什么拒绝呢?他恨恨地瞪着郭罡,暗道:老家伙可真狡猾! 郭罡只是笑:“其实这对大人并没有一点害处——既然玉大人和石将军是助你‘一臂之力’,自然你就是军中统帅,打下郑国的头功也是你的,何乐而不为呢?” 刘子飞知道这是敬酒,若再拒绝就只有喝罚酒了,因皮笑肉不笑地“嘿嘿”了两声,道:“不错。那就这么办。” 郭罡道:“好,好极了!那还等什么?这就到总兵府中生起碳炉来,暖暖身子好写信——至于怎样不费一兵一卒就取下郑国,老夫也有些浅见想讲给刘将军听呢!”说着,又对旁边的士兵道:“来,咱们让开道儿,好让刘将军走。” 刘子飞无法,只有恨恨地上了马,同郭罡并辔而行。众士兵还要等玉旒云,而她只道:“你们先跟上去。留一匹马给石将军。” 众人便应了,连满腹疑问的罗满等人也都跟上,雪地里转瞬就只留下玉、石二人。 石梦泉静静地看着地上杂乱的马蹄印,雪下得又紧又急,顷刻就把一切痕迹都覆盖了。可他心里的疑问只有更深,翻滚着,冲撞着,好像要刺破胸膛出来寻出究竟。但是,他的人被冻僵了,既冷且硬,话语都出不来,只得在内煎熬。 他们两人之间从没有过这样可怕的沉默。就算有时大家都不说话,思考得出了神,先开口的也都是石梦泉,他会叫人上茶,或者突然指着窗外的一只小鸟,让大家都从苦思中抽离出来。往往,一个好主意就在这时候诞生。 但这天却是不同的。他们两个都快变成雪人了,石梦泉还是一言不发。 玉旒云的马打了个响鼻。她才也感觉到衣服已经湿透,便道:“我们走吧。” 石梦泉像是木偶似的点了点头,翻身上马。 “你没有受伤吧?”玉旒云看了看他。 石梦泉默默地摇头。 玉旒云道:“我在朱家坝等你回来,郭罡说你应该下午就到,可是傍晚的时候还不见,我怕你出了事,所以带几个人来看看。” 石梦泉还是没说话。 玉旒云道:“我来的路上遇到了郭罡——连他都回来了还不见你,我就更担心了。他还想阻拦我,但是我可不听他的。后来他说,你耽搁了这许久,一定是富安情况有变,所以也就跟着一起来了。果然在这里遇到刘子飞……” 石梦泉依旧一言不发。 “你没有受伤吧?”玉旒云再次问,“都没事吧?” 这一次石梦泉终于出了声,就像是静静的雪,仿佛很镇定,又仿佛打着颤:“都是你计划好的么?” 玉旒云愣了愣:“什么?” “富安……”石梦泉道,“范柏和吕将军的死……刺杀刘将军的计划……都是你计划好的么?” 玉旒云没有回答,好像是默认了。 石梦泉有些不甘心,又加问一句:“是不是都是郭罡计划好的?你同意的?” 玉旒云仍旧不说话。石梦泉觉得心痛难当。他多么希望玉旒云能够否认,能够把一切都推到郭罡的身上,甚至,只是推卸责任,只是撒谎,也不要承认这狠毒的计策她也参与其中。然而他又太了解玉旒云了,只要是她做的,她不怕担当,尤其是过失。 “为什么?”明知道答案,还是要问。 玉旒云只是沉默地骑着马。 “为什么?”石梦泉这次提高了声音,“不论他们做过些什么,跟我们有多少意见不和,他们都是自己人。现在对自己人动了手,将来……将来……” 一阵风紧,吹落了玉旒云肩头的积雪。没有了那白色的勾勒,便看不清她的轮廓,她混入漆黑的天幕,仿佛消失了一般。 “大人!”石梦泉实在忍不住了,策马赶到她的前头,拦住她的去路:“大人,你答我一句话,随便什么话——我求你答我一句话!” 玉旒云不得不停了下来。“我也没有其他的选择。”她淡淡地说。 “怎么会……”石梦泉本想说“怎么会没有其他的选择”,但发觉这句话太愚蠢,便道:“郭罡心狠手辣,大人如今依了他的计策,向自己人动了手,总难免会被旁人知道。这样下去,将来还怎样领导军队呢?” 玉旒云紧抿着嘴唇看着他,好像是因为雪网的阻隔需要看得格外仔细似的,她的眼睛一眨也不眨。然后,突然冷冷说道:“同意郭罡这个计策的人是我,领导军队的人也是我。现在你没受伤,这很好。不过,你破坏了我的计划——如果刘子飞死了,我自信没人敢追究此事,而他现在还活着,我要头疼这个已经很麻烦了,还要听你质问——我觉得我没必要回答你的质问。这样说,够不够了?” 石梦泉一愕,风割在脸上,刺进眼里,叫人浑身麻木。 玉旒云一挥鞭子,骏马长嘶,撒开四蹄,绕过了石梦泉的阻拦,转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大雪连下了三天也没有停。不过刘子飞写给兵部的急信倒是在郭罡的监视下按时送了出去,这次除了是八百里加急之外,还叫骁骑营的两名兵士护送,确保此信可以平安送到西京。 瑞津的部队大多还不晓得玉旒云和石梦泉回到军中的真相,只是知道他二人回来“协助”刘子飞指挥部署此此攻郑之战。自大青河之后,将士们就盼望两人能重回军中,如今终于等到了,大家都欣喜兴奋。一听说他二人要到军中来检阅,早早就翘首以待,都想看看石梦泉身体是否完全恢复,玉旒云又是否英武如昔。 一见之下,果然没有失望。玉旒云一身月白便装,乘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雪地上遥遥驰来,仿佛天上的武神降世。而石梦泉一袭青衫跟随在后,在茫茫雪原上就好像一株破土而出的春草,带给人无限的期望和力量。相比之下,全副铠甲的刘子飞虽然极力做出赳赳之态,却显得老迈臃肿。 看了众兵士的操练,又随便聊起分别数月间的事。众人都听说玉朝雾皇后身怀龙裔,而石梦泉则被赵王爷招为女婿,免不了有一番恭喜。再讲起攻打郑国的计划,虽然具体事宜并不能透露,但人人都满怀信心——这头攻下了郑国,开春回朝后皇后也该产下太子,樾国今年正是双喜临门,庆澜帝说不定会大赦天下,还减赋三年呢! 虽然相谈甚欢,但大家还是觉得同以往有些不一样。过去玉旒云和石梦泉无论到了哪里都是并辔而骑,并肩而立,这次石梦泉却始终保持在玉旒云的身后,严守着君臣主仆之礼。几乎每个人都心中暗暗犯了嘀咕,但是看两个人的神色如常,又不像是出了什么事的样子,便又暗骂自己多心。就连卢进、韩夜等人,虽然发觉玉、石二人几乎相互没有说过一句话,也只是想:玉大人一向话不多,这并不奇怪。一笑了之。 不过,石梦泉的心里最是明白:三天了,他和玉旒云真的连一句话也没有说过。 他每晚都合不了眼,盯着被雪光映在窗纸上的树影,翻来覆去。 他想起仁宗元年的时候,他们在内廷和藤王世子打架,对方把石梦泉绊了一跤,结果玉旒云暴跳如雷,拣起一块石头把藤王世子的头打破。这事当然惹恼了藤王妃,进宫告状。太后做主要庆王妃玉朝雾管教小孩。但是受到处罚的却是石梦泉。为了这件事,玉旒云有三个月不肯和姐姐说一句话。 后来他们是怎么和好的?石梦泉已经想不起来了,不过多半是玉朝雾去哄好了妹妹——那也毕竟是别人和玉旒云之间的事。 他和玉旒云认识十六年了,从来没有像这次。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尤其,他觉得自己不能够只是去哄她,去顺着她的意,去承认自己不该质问郭罡的计策……玉旒云已经是满身的戾气,有郭罡推波助澜,将来会怎样?他也听过“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也听过“无毒不丈夫”,但是他不愿意玉旒云走到那条铁血之路上去。 他不愿意。这可以吗?想起她面对自己说的那番话,如此冰冷,就像是在说:“你算是我的什么人,竟然来过问不该你管的事?” 但她也问他受伤了没有。 他没有受伤。这一次,刀剑都没有伤到他。只是,伤一个人,并不总是需要利器。 到第四天,雪才终于停了。根据玉旒云“协助”刘子飞所制订的作战计划,将以健锐营和神弩营为前锋,迅速出兵靖杨。每打下一处之后,先导部队就要立刻前进,继续攻打下一个城池,而后续大部队就跟着保证补给,并维护占领区的秩序,如此可达到速战速决的目的。 玉旒云令石梦泉为先锋部队指挥官,副手仍为罗满。 不过,罗满反对这样的方略:“如果每一处不能切实占领,彻底摧毁抵抗力量,就需要在前进过程中不断分配兵力在地方维持秩序,势必造成战线过长。如果敌人乘机切断我军补给线,后果不堪设想。” 郭罡却笑道:“如果遇到一层层布防的国家,如此打闪电战的确有孤军深入被拖垮的危险。然而现在郑*阀割据,缺乏统一的部署调度。每个城池的主公之间究竟是敌是友,连他们自己都不清楚。他们也根本不能指望相邻的城池会来支援。我军实现全面占领应该不在话下。” 罗满道:“正是因为他们现在军阀割据,我们根本就不清楚郑国国内的情形——谁和谁可能联合起来,谁和谁老死不相往来——也就是说,什么地方的抵抗力量可能较强,什么地方较弱,分别要怎样攻取,我们都不知道。万一遇到几路诸侯联合起来包围前锋部队,先锋部队可能会有去无回。” 郭罡道:“罗副将大可以放心。老夫在郑国也有些年头了,郑国有哪几路诸侯,各自又有几斤几两,我还能不清楚?其实这些门阀都是在郑帝驾崩后才形成的,在地方上没有威信,在军事上也无实力,要将他们各各击破易如反掌,而要他们自己联合起来抵御我军,那才是难于登天。我想,健锐营和神弩营兵临城下之时,这些诸侯只会望风而逃。秘密切断我军补给线这样高明的计策,他们就是想破了头,也想不出来。” 罗满知道郭罡就是玉旒云新收的谋士,相信此人计谋超群,但是一听到他这种出卖旧主子仿佛丢掉双破鞋子似的的语气就觉得此人非常讨厌,忍不住道:“郭先生,话也不能这样说。兔子急了还会咬人呢,这些人好歹也是郑国的权贵,拉帮结派的本事总有一些。我军打到他们的家中,他们暂时联合起来,又或者急中生智想出什么诡计,也未可知。” 郭罡道:“那么依你看,应该怎样?” 罗满道:“依我看,应该脚踏实地——先着眼于靖杨,攻下靖杨之后,以靖杨为根据地,再向前推进。这样前锋部队始终不会离开大部队太远,可攻可守,灵活机动。如果需要支援,还可以从神女关调兵。石将军,你看呢?” 石梦泉盯着地图:“我也认为先锋部队不应该离开大部队太远。不过,一个城一个城的推进的确太保守,毕竟郑国自去年翼水一战后就已经实力大减,我军应该不会遇到太强的抵抗。但是为了以防万一,先锋部队行进的速度不宜太快。我以为,如果后继部队的占领速度比先锋部队的进攻速度慢三个城池的话,先锋部队就应该原地整休待命。” 郭罡笑了笑,从案头的小香炉里抓了一把香灰,朝地图上一洒:“郑国大概就只有这一把香灰的兵力,现在分散四方。石将军说进攻速度和占领速度相差三个城池就要放慢攻势,老夫看还是太保守了。提高到六个城池也没有关系。” 石梦泉皱了皱眉头:“我素不喜欢在战场上冒进,以险取胜不如以稳取胜。” 郭罡道:“我有九成的把握,将军可以一路凯歌打进郑国,沿途几乎不会遭到任何的抵抗,就算不实行全面占领也不会出现造反闹事——这样还不叫以稳取胜吗?” 石梦泉冷冷的:“你说的时候是有九成,那只是你的估计。一件事到了眼前只会是发生或者不发生,不可能只发生‘九成’或者只发生‘一成’。我要对带出去的士兵负责。敌死一千我伤八百的事,我绝对不允许发生。所以,我宁可行军速度慢些,也不冒那一成的险。况且,攻下的城池已经失去了郑国官府的管理,若再无我樾军驻扎,难免流寇四起。这对郑国的百姓也太不公平了。” “其实……” 郭罡还要再说,却被玉旒云打断:“就按照石将军的意思办。前锋部队行军速度由他根据前线状况灵活决定。大部队要紧跟在后,以最快的速度恢复占领区秩序。如果郑国地方官原先管理得好的,又愿意继续留任的,就让他仍旧治理,否则让当地百姓推举德高望重之人,与我军军官共同治理当地。”说到这里,看了刘子飞一眼:“严禁我军军官□一方,搜刮郑国财物,欺压郑国百姓。若有违抗着,不管是将军还是小卒,一律斩首。” 刘子飞知道她有所指,嘿嘿冷笑:“自然,遇到这样叫人看不顺眼的家伙,我也巴不得能砍了他的脑袋呢!” 玉旒云不理他,只是对石梦泉道:“你去吧。” 石梦泉抱拳:“是。”罗满、卢进和韩夜也都纷纷领命,然后一个跟一个退出去。 “小心。”玉旒云又说。 这是对他一个人,还是对大家?石梦泉忍不住抬眼看了看她,可是却见她的眸子看向自己的身后。便怔了怔,回身望去,见有一个边境哨兵正匆匆地跑来。 “启禀将军,不好了!”这哨兵上气不接下去地道,“郑军先发起进攻,向我们这边打过来了!” 竟有这种事?玉旒云一蹙眉。 郭罡道:“这不正好?他们等不及要来送死,我军还等不及要去靖杨过年呢——石将军,就交给你吧?” 石梦泉没有应他,只是又看了玉旒云一眼,她这眼神仿佛回到了过去每一次战斗之前:就交给你了。她是这样托付的。于是他再次顿首领命,接着转身飞跑出来。 石梦泉从没见过这么奇怪的冲锋——二皇子死后,靖杨指挥郑军的是谁?怎么打仗也打得毫无章法?他火急火燎赶到边境的时候,已经有一些郑军冲到了樾军的堡垒跟前。这些都是骑兵,完全看不出有任何的阵形,有些人连铠甲也没穿戴整齐,樾军一放箭,他们就直接成了箭下亡魂。石梦泉一壁叫健锐营和神弩营速速集合,准备进攻,一壁组织边境的富安守军抵抗郑军的冲锋。没得多少时间,这第一股冲锋力量就全部被瓦解了。罗满在城楼上望望,见远处边境线上还有些郑国步兵正在朝这边来。“这可真是奇了!”他道,“骑兵、步兵混在一起,这是什么打法?遇到这样的一群草包饭桶,难怪那郭先生说我们会一路凯歌。” 石梦泉也是满腹疑问:“他们何止步兵骑兵混杂,你看那些人连前进的方向都不一样——还有不少人是朝北方走的。北方是朱家坝,如果要从那里绕过我军的防线,也不该是这样乱哄哄明目张胆地冲啊!” 罗满道:“的确是蹊跷。将军,依你看郑军会不会有什么诡计?” 石梦泉皱着眉头:“莫非是在靖杨有所埋伏,故意要引我们轻敌?” 罗满道:“他们之前不是也曾把士兵藏在地道中?郭先生说地道一直连通到靖杨,不会是想故技重施吧?” 石梦泉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我们先等等看。” 于是按兵不动,静观边境上的动静。但见靖杨城中不断地有兵士涌出来,状似无头苍蝇。开始有许多都奔向富安这边,就被守军全数消灭。后来越来越多的人转向北方,在苍茫的雪原上好像一群受惊的动物在奔逃。大概有一顿饭的时间,人潮达到最大,黑压压乱哄哄的一片,接着渐渐变少,过了三个时辰,已经只是稀稀拉拉的小部队。 “这样的跑法,我看靖杨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罗满道,“难道还能留下伏兵么?是不是再过一个时辰,我军就可以进攻靖杨?” 石梦泉望着雪地上零星的人影:“我实在摸不透他们在做什么。尤其是这些去往北方的人马到底有何企图……为保万全,我想,至少要等过了今夜,看看有什么动静。” 罗满道:“也是。不过……就怕那个郭先生又来罗唣。” 石梦泉道:“他来罗唣也没有用。所谓‘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现在我已经领了玉大人的命出来攻打靖杨,那便已经是‘将在外’,玉大人也说如何作战要我根据前线情况灵活决定。不管郭罡说什么,我都不听。” 罗满觉得这话中似有他意,因问:“将军,这位郭先生……他到底是什么人?说是从郑国投效过来的,可信么?” 石梦泉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 罗满道:“不过,玉将军好像很器重他。玉将军看的,应该不会错吧。” “但愿如此。”石梦泉道,“不过,我们既是玉大人的下属,也要替她处处留心,小心提防……做我们能做的事……” 罗满感觉他的语气越发古怪了,待要再问,他已经转身下了城楼去,便也只好作罢。 这一夜,樾军严密监视着边境,发现远处的靖杨黑灯瞎火,仿若死城,而边境线上隐隐在活动着的,也都是散兵游勇,且行进的方向,一例是朝向北方。石梦泉掌握了这一情况,到天明时,即请示玉旒云抽调骁骑营人马先去北方侦察。刘子飞对此十分不满:“小小一个靖杨城能玩出什么花样?你们的任务是进攻,郑军跑到其他地方去了,自有我们后面的大部队来收拾。” 然而石梦泉不受他干扰,坚持己见。玉旒云也立刻批准他的请求,令骁骑营派出一千人马立刻出发。到了黄昏时,这队人马回来了,报告说一直追查到朱家坝附近,见一路上丢满了盔甲和兵器,郑军仿佛是仓皇逃窜,这时已经都混在平民之中了;而朱家坝和临近的城镇都反映这一两天来涌进了大批郑人,看来都像是逃荒要饭的,听到富安方面有这样的追问,他们便也起了疑:会不会是郑军假扮成平民打算在后方兴风作浪呢?邓川在朱家坝,已经自己先拿了主意,将所有涌进城的郑人看管起来,等待玉旒云的下一步指示。 “眼下就是新年,哪有这时候出门逃难的?”罗满道,“况且雪又这么大。突然有大批难民活动,一定有诈。玉将军,是不是要修改作战计划?” “对呀,是有诈。”刘子飞笑道,“是‘兵不厌诈’的‘诈’。十六年前我军本来有机会攻陷凉城的,结果不就是姓程的那个书生摆了个空城计,害得我军功败垂成么?依我看,郑人这次也是知道如果跟我们硬拼,一定守不住靖杨,所以干脆把城撤空了,让我们去怀疑里面有伏兵。我刘子飞今天在这里拍胸脯,如果靖杨不是空城,我的名字就倒过来写!” 罗满道:“打仗的事怎么能够随便拍胸脯?万一出了事,就算是真把刘将军你的名字倒过来写,也于事无补。” “罗满你是什么态度?”刘子飞怒道,“我就是知道靖杨是空城,我早就……” “刘将军、罗副将,二位都稍安勿躁。”郭罡打着圆场,“靖杨是不是空城,只要去看一看就知道了。其实空城计这种下三滥的招数只能用来吓那些看似心细实际很粗心的人。当年岑老将军打到楚国京城之下,看到程亦风搂着三五美女在城楼上有说有笑,就以为城中伏有重兵而不敢轻易进攻,以致失去先机,后来不得不撤退。其实,他当时只要派出一两百人马进城查探一番,程亦风的谎言立刻就会被拆穿,楚国也早就不存在了。正是因为岑老将军患得患失,自以为是小心翼翼,起初不肯让一小队士兵冒险进城去,后来又怕司马非追来而不敢速战速决,这才让楚国苟延残喘到了今天。” 石梦泉听出他话里有话,显然是针对自己前日那宁可求稳不肯冒进的言论。他瞥了郭罡一眼,又无意无意地望了望玉旒云。 玉旒云刚好也正看着他:“你怎么想?” “属下以为……”他低着头,“靖杨情形的确可疑,但是……郭先生说的也不无道理。属下愿意亲自率领一队人马先进成侦察,而健锐营和神弩营可在外接应……” 他还没说完,玉旒云已“倏”地立了起来:“不用你亲自去——”旁边罗满也道:“是啊,石将军,你是先锋部队的统帅,不可以身犯险。不如让我带人去吧。” “不。”石梦泉道,“玉大人,你把先锋部队交给了我,我就有权决定派谁去、不派谁去,对不对?”他直视着玉旒云:靖杨的古怪,是否又是郭罡的所为?他是不是又想在那里借刀杀人除掉什么人?如今就赌一赌,赌自己在玉旒云心中究竟是怎样一个地位,就赌她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去送死,就赌郭罡不敢谋害自己……他很想赌一把,不论是什么结果,他都想知道。 玉旒云有些意外地看着他,然后又显得很生气:“好。你是先锋部队的统帅。我把军队交给你,随便你怎么指挥,你只要事后给我个交代就行。你去吧!” 石梦泉觉得心口仿佛被刺了一下,使出浑身的力量才能站得稳:“属下遵命!” 健锐、神弩二营次日一清早就出发,花了不到三个时辰就全部开到了靖杨城下。只见城门洞开,连一个守卫的军士也不见。石梦泉即布置下去,要罗满和卢进、韩夜带领大部人马在外等候,自己率领一支才百人的队伍进入靖杨城。 “我会在一个时辰之内传消息出来。”他对罗满道,“如果没有消息,你们千万不要进城。” 罗满总觉得他有些不对劲,可是知道他决定了的事,争也无用,只到点头答应,命令士兵严守待命。 零零星的,又飘起小雪来。过了一个时辰,两营兵士身上都积了薄薄的一层白色。卢进和韩夜都有些焦急了起来:“罗副将,石将军去了这么久还没有消息,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其实罗满比他们更急,但还得做出镇定的样子稳住军队。“再等等。”他说,自己也朝城中那条积雪和烂泥混合在一处的道路上眺望——自从石梦泉等人消失在这条路的尽头后,就再也没有一条人影出现过。 不觉又过了一个时辰,依旧不见任何动静。卢进忍不住了,道:“罗副将,我们进去看看吧——石将军不在,他把前线指挥权交给了你,请你下个命令让我们进去看看吧!” 罗满的眉头拧成了川字。武将切忌感情用事,他反复地在心里叨念这句话,如果一队人马一去不返,再派第二队去只会是相同的命运……这次从同郑军交战,还未出师就已经折损了一名总兵一名将军……古怪的事情实在太多,也许对付这靖杨城也需要用些非常手段? “罗副将——”周围的将士都用恳切的目光看着他,“我们进城吧,就算是巷战,也没什么可怕的。我们进去看看石将军有没有出事——” 不错,巷战!罗满想,本来郭罡叫他们来攻城,然后等大部队来进行全面占领。现在城池无人驻守,可以算是不攻自破,他们可以变闪电进攻战略为扫荡式占领战略,两营军士一齐开进城去,一寸一寸向前推进,就算遇到伏兵,也就是在城里打一场而已。这样等下去,真要逼人发疯了! 他当下命令:“好,神弩营前面开道,只要看到敌人踪迹,立刻放箭,就地格杀!” “是!”神弩营兵士山呼响应。韩夜一声令下,他们便开始迅速而有序地进入靖杨城。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泥泞的路上出现了一个樾军士兵的影子,正是先前和石梦泉一起进成的其中一个。罗满见了,立刻叫神弩营稍缓,自己大步向那士兵迎上去:“怎样?里面是什么情形?” 士兵跑得急了,喘得厉害:“空……空城……真的是空城!” “什么?”罗满道,“你说清楚些!” 士兵道:“靖杨没有人了。我们之前看到那些郑军真的是逃命去的。这里根本就不能再埋伏人。” 听他这样解释,罗满更糊涂了:“为什么根本不能埋伏人?”卢进也问:“郑军怎么好好儿的都逃命去?” 士兵一指那条泥泞不堪的道路:“靖杨不知怎么的冬天竟然发大水。这里地势高,还不怎么看得出来,以为是雪被踩化了。再朝东面走就淹到膝盖了——估计城东门现在都淹过屋顶了。” 竟有这种事?众人都惊讶万分:大青河汛期在夏季,偶然三月里因冰雪消融会出现春汛,但是冬天发大水是从来也不曾听说过的,而且能淹没房顶,简直是天下奇闻。莫非是老天帮助樾军? 也没时间计较这些。罗满只问:“那么石将军现在有何指示?” “石将军……”士兵犹豫了一下,“石将军什么指示也没有……罗副将,我们都从来没见过石将军这个样子……他好像疯了似的……” 他告诉罗满,石梦泉带领他们来到城中,发现街道淹水,而且越往深处越是淹的厉害,年轻的将军脸色当时就变了,看到水似乎是从西南淹过来的,就立刻要去那边看个明白;大家拦也拦不住,只好跟了上去,不久就来到了靠近大堤的地方,见洪水从一个小土丘上源源不断地流下来,石梦泉就要再往山上去,然而山坡的泥土浸饱了水,不断地下滑,根本就无从立足,他几次都摔了下来。 “石将军要到山上去干什么?”罗满问。 “我们也不知道。”士兵道,“我真的从没见过他这样……罗副将,现在要怎么办才好?” 罗满知道是出了大事了,不是靖杨,而是石梦泉。“卢都尉,你立刻派人快马回去将靖杨发洪水的消息禀报玉将军。”他命令,“韩都尉,替我带大家在此等候,我进去看看石将军。” 卢、韩二人都得令,罗满就跟着那士兵飞跑进城。果如先前所言,没多远,水已经淹到了脚脖子,待二人折向南方和石梦泉所带的人马汇合时,连小腿也都浸在了水中,冰、雪和泥水混在一起,寒意刺骨。 罗满看到石梦泉,正带着士兵们将被洪水冲倒的树木搬到河堤旁,似乎是想加固堤坝。他实在大惑不解,高声唤道:“将军!石将军!” 石梦泉回头看看:“罗满!你来得正好,快传我命令,叫健锐营、神弩营立刻进城来加固河堤。” 罗满趟水来到他的跟前:“将军,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怎么一回事?”石梦泉的表情仿佛是觉得罗满问得很奇怪,“靖杨发了洪水,如果这里决堤,下游岂不是更加无发收拾了?所以一定要保住这条河堤!” 罗满道:“是……但是……” “但是什么?”石梦泉道,“你不会是以为城里内涝而大青河正是枯水季所以应该打开河堤向外泻洪吧?你不知道,大青河到了这里已经成为悬河了,河面比城墙还要高呢!”他指指身边数丈高的斜坡:“这河堤里面看起来有几丈,外面大概就一丈来高。只要它出现一个裂缝,我们所有的人和下游乾窑、归平,黎茳等六县的百姓全都要被冲走!” “啊!”罗满才知道事情的严重,不过,石梦泉怎么郑国地理如此熟悉? “快去传令!”石梦泉催促他。 “是,是……”罗满虽然应着,但是心里浮现起出征前刘子飞所说的话——“我就是知道靖杨是空城,我早就……” 他早就知道?莫非……这洪水来得如此古怪,难道是有人在上游动了手脚?天!他还以为是老天发一场古怪的洪水帮他们除去对手,如果是那样,石梦泉应该命令大家原地休息,等洪水稍退就趁势占领各城,但如今他这样紧张地巩固堤防……罗满望着举止异常的石梦泉——这一定是人为的! “将军……”他嘴唇颤抖,想问,既问不出,也不知要问什么。 “还不快去传令!”石梦泉这次声音有些嘶哑,距离如此近,罗满可以看到他眼中的血丝。“要是这河堤出了纰漏,我唯你是问!” 作者有话要说:那个…… 发洪水啦…… 吵架啦…… 下礼拜我又不在家…… ft,居然最后一句没贴上来……这叫什么…… 01/24/2008 修改错别字 06/08/2009 typo correction 此外,因为之前修改了前40章,这次也顺便把后面连不上的改了 61第60章 接到了靖杨传回的消息,玉旒云有半晌没有说话。传令的士兵看到她仿佛雕塑似的立在案前,虽然房内炭火烧得正旺,却也叫人感觉寒意刺骨,快要冻僵。然后,玉旒云猛地一拍桌子:“把郭罡给我带来!” 郭罡不时就到了,从容自若好整以暇:“大人突然叫老夫来,是不是前线情况有变?是……” 话还没说完,只见寒光一闪,玉旒云的剑已经架到他的脖子上。 郭罡愣了愣,依然微笑:“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你问我?”玉旒云的剑峰紧贴着他的脖颈,“靖杨被水淹了,就是这个意思!” “被水淹了?”郭罡还是微微含笑,“那岂不是天助我也?大人应该开心,为什么要动怒呢?” “混帐!”玉旒云用剑身“啪”地在郭罡身上一抽,他整个人就被推倒在地。玉旒云紧跟着又将剑指在他的喉间,道:“我三令五申不许引水淹没靖杨,你为什么还要这样做?” 郭罡毫无惧色:“靖杨被水淹没,就一定是老夫引水造成的么?” “不要狡辩!”玉旒云斥道,“不是你做的还是谁?” “大人亲见是老夫做的?”郭罡道,“为什么就不会是天意呢?” “你当我是三岁孩童么?”玉旒云道,“哪有大冬天发洪水的道理?” 郭罡道:“大人有所不知,其实越是严寒,越是容易发洪水呢!当天气骤冷并持续寒冷,河中就会形成一道冰坝,上游便成了一个临时的水库。如果遭遇周围地形变化,或者冰坝本身的拉伸、压缩而产生裂隙,冰水沿裂隙渗透,最后导致冰坝溃裂,临时水库的水在短时间内奔泻而下,就形成突发性洪水——” “一派胡言!”玉旒云愤怒地打断,“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公然违抗我的命令?” “老夫如何是胡言?”郭罡道,“冰坝洪水,过去的二十年中史上有载的便有六次。老夫自己曾见过一回,水势之强百倍于平常。” 玉旒云道:“你不用再说了。我这里不是刑部大堂审案,不需要跟你讲证据。你做了什么,你自己知道,我也知道,这就足够了。你罪不可赦——来人,给我拖出去砍了!” “慢着!” 玉旒云自己言出必行,她下的命令也决少有人敢违抗,郭罡不仅阳奉阴违,还当面呼喝,真把她气得不住冷笑:“还有人自己替自己喊刀下留人的?既然怕死,就不要做该死的事!” “老夫不怕死。”郭罡道,“老夫是为大人着想。冬季洪水的确不如夏季常见,当初老夫向大人提出水淹靖杨的计划,大人先拍手赞成,后来听了石将军的话才改变主意。那时有许多人在场,他们的眼睛可是雪亮的。现在靖杨果真被水淹没,他们会怎么想呢?” 玉旒云“哼”了一声,不回答。 郭罡道:“玉大人是军队的统帅,要说有人敢不得你的命令就私自行事,这话恐怕没人会信。如果你就此杀了老夫,然后对人说是老夫瞒着你引水害人,我看大家多半会认为你只不过是想把一切罪责推到老夫的身上,所以就把老夫杀了灭口——且不论大家对引水这事本身的看法如何,单看这不敢承担、归罪于人的举动,将来有谁还敢给玉大人卖命?” 玉旒云怔了怔,既而冷笑道:“你自己怕死,就编出这些理由来。我告诉你,我玉旒云不缺敌人,也不怕敌人,别人爱怎么想就怎么想。” “果真?”郭罡也冷笑,“那么石将军呢?” 玉旒云呆了呆。 郭罡又接着道:“大人走到今天这一步,牺牲有多大你自己心里最清楚。这时候是要排除万难争夺最后的胜利,还是患得患失功败垂成?我想大人如此英明,应该有自己的判断吧?” 玉旒云盯着他,眼中的怒火和杀意丝毫未减。 郭罡也无畏地直视着她:“大人现在不应该计较靖杨的大水是天意还是人为,而应该权当这是老天送给我们的礼物。你应该命令石将军尽快绕路南下,率先攻入江阳,拿下郑国。这个功劳,你不能让给刘子飞。” “礼物?”玉旒云将剑猛地一刺,插在郭罡颈边的地上,“以前我听说有些妖言惑众的家伙,死的也能说成是活的,现在总算亲眼见识到了。你花言巧语的本事很大,不过我不会再上你的当了。你去阎罗王那里耍嘴皮子吧!”说时,将剑一拔,直朝郭罡的胸前扎下。 “玉大人!”门口一声喝,跟着寒光闪过,一把刀架住了玉旒云的剑。“玉大人,你这是做什么?”原来司刘子飞进来了。 “我杀一个做错了事的俘虏。”玉旒云道,“这也需要经过刘将军你批准么?” 刘子飞扶起郭罡,挡在自己身后,道:“什么事把玉大人气成这样?郭先生早先投效于你,为你也算立下了汗马功劳了——别人也许不知道内情,咱们都是心知肚明的,没必要说假话。他就算做了什么事惹你生气,也不能伤他性命吧?” 玉旒云知道自己方才太冲动了——如果她现在杀了郭罡,刘子飞将是第一个抓住机会抹黑自己的人。于是还剑归鞘,道:“刘将军来找我有什么事?” 刘子飞嘿嘿一笑:“我看见靖杨那边有消息来,想问问情形如何。” 玉旒云瞥了他一眼,不知他对内情了解多少,看这满有把握得意洋洋的神情,只怕他老早就晓得一切了。不错,他当时坚持靖杨是空城,而之前,在玉旒云从朱家坝回来的那个晚上,她分明听见郭罡对刘子飞说过,要教给他一条不费一兵一卒就取下靖杨的妙计——原来是这两人勾结在了一起!玉旒云因冷笑了一声:“靖杨的情形如何,刘将军你会不知道?你敢拿自己的名字来打赌,自然是有十分把握的。” 刘子飞怔了怔,笑道:“就是因为我拿自己的名字来打赌,所以才关心。靖杨果真是空城么?” “靖杨不仅是空城,”玉旒云恶狠狠地道,“还是死城。不单如此,我想下游的乾窑、归平,黎茳等六个县也将成为死城。我军果真不费一兵一卒。” “真的?”刘子飞连戏也懒得演,表情中掩饰不住阴谋得逞的洋洋之色,“哈哈,那真是天助我也。我看沿河一带都地势低洼,不过北面有黑龙山余脉蛟岭,大水应该淹不到那里。趁着现在难民纷纷涌向北方,在混乱之中我军要从北面打开一个缺口攻入郑国也应该是易如反掌。我建议让石梦泉迅速离开靖杨,从蛟岭发起进攻。我大军也应立刻由此北上,从朱家坝继续向东推进。” “呵,刘将军的作战计划制定可真快啊!”玉旒云讽刺地,“怕是这几天来你一直计划的就是从北面进攻吧?” 刘子飞笑道:“彼此彼此。玉大人不是早就调了几千人在朱家坝么?恐怕你从一开始就计划着从北面攻打郑国了吧?” 现在就是有一千张嘴说也不清了,况且根本就不屑同刘子飞这种人计较。玉旒云就干脆闭口不言。 刘子飞道:“我看移师北上一定要迅速,一旦过了难民奔逃的这一段时间,就不太容易趁乱袭击了。玉大人,是否现在就传令给石将军?” 石梦泉……他看到靖杨一片汪洋,会是什么反应?玉旒云呆呆地看着地图:靖杨、乾窑、归平、黎茳……这些都是郑国的富庶之地鱼米之乡,七个县加起来有多少人受灾? “玉大人?”刘子飞又唤了一声,发现玉旒云还是独自出神并不答应,就自己命令道:“来人,立刻传我军令,要石梦泉将军率健锐、神弩两营立刻转战蛟岭,务必在三天之内取下龙牙关。” 他下完命令,又看了看玉旒云。后者仿佛根本就没有听见他说些什么。原来玉旒云也有神不守舍的时候。他心里便一阵得意,对郭罡道:“郭先生,看来玉大人有些很重要的事情要自己一个人思考,咱们出去商量北线战略吧!” 郭罡点了点头,同时也望了望沉默不语的玉旒云,微微一笑,故作神秘地对刘子飞道:“刘将军,北线如今一片混乱,我军势必一路凯歌。不过要对郑国实现全面占领,还有一个人很关键。” 刘子飞自然问道:“谁?” 郭罡道:“这人叫乔日新,虽然不是什么皇亲国戚高官显贵,不过郑国人把他当神仙一样来拜,如果你把他收服了,那就相当于收服了整个郑国,将来就算我们不驻军于此,占领区也必然不会造反。” “真的?”刘子飞大喜,“那么到什么地方才能找到乔日新?” 郭罡道:“乔家祖籍辽洲,还在朱家坝以北。不过自从一年前郑国割让半壁江山后,辽洲也划入樾境,乔日新就带着全家搬到他夫人娘家所在的定洲去了。乔夫人娘家姓童,是定洲望族,应该不难寻访。” 刘子飞道:“不知乔日新脾气如何、有何喜好,我要怎样才能将他收服?” 郭罡道:“这人脾气很古怪,虽然有些喜好,但是什么也不缺,所以很难讨好。依老夫之见,不必同他多花时间,应该直接派人把童府围了,逼他顺服。这些土财主们没经历过大风浪,嘴上可以说的很大义凛然,但其实经不住吓。老夫保证,你把他抓起来关上几天,他就什么也答应了。” 刘子飞道:“这个简单至极。我这就去办。叫骁骑营派三百人够不够?” 郭罡道:“将军真的心急——如果只是抓乔日新,骁骑营一百人就够了。不过定洲还是郑国领土,总得先把龙牙关攻破了,才能到达定洲吧?所以……”他打住了,向刘子飞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到外面来再说。两人便一同走出了玉旒云的书房。郭罡押低了声音,道:“将军你虽然下令让石梦泉去攻打龙牙关,不过我看他人在靖杨,并不一定听你调度。” 刘子飞道:“怎么,虽然他是玉旒云的应声虫,不过现在靖杨淹成这样,他呆在那里能有什么作为?” 郭罡道:“就是因为靖杨淹了,将军你打算从北方绕路攻打江阳,他才更要留在那里——将军请想,从龙牙关走,路途遥远,又需要攻打险关,就算郑国的诸侯再草包,龙牙关也是易守难攻之地,你先前说要‘三天之内’取下,根本是不可能的。老夫保守估计,光在这一座关上就要花五天的时间。” 刘子飞道:“那又如何?石梦泉不会因为害怕无法在我规定时限内完成任务就公然抗命吧?” 郭罡道:“当然不是。将军,靖杨是怎么发了大水,你我都清楚。现在大青河正是枯水季,我们纯是利用地势的关系才把那七个城池淹没了,这场水持续不了多久。石梦泉只需要留在原地养精蓄锐,待大水一退,他立刻就可以从沿河的原订路线挥师江阳。不仅路程近,而且洪水帮他扫清了抵抗力量,相信他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来到江阳城下。这么便宜的事放在眼前,他为什么要去北线找苦吃呢?” 刘子飞“哎呀”了一声:“那可怎么办?” 郭罡道:“依老夫之见,将军一方面要去向石梦泉传达军令,一方面要立刻自带人马出发攻打龙牙关,片刻也不能耽搁。取下龙牙关之后,就进入定洲逼乔日新臣服。然后大军东进,抢在石梦泉和玉旒云之先进入江阳。” “等等……”刘子飞皱着眉头,“你要我立刻亲自去攻打龙牙城,但石梦泉自己就在靖杨等着水退?如果大水很快退去,他和玉旒云从南线先打到江阳,我岂不是吃力不讨好?” 郭罡笑了笑:“大人听老夫说完——老夫怎么会让大水那么容易退去?” “郭先生的意思……”刘子飞看着郭罡那一副“山人自有妙计”的样子,呵呵笑了起来:“先生真不愧是做大事的人,早就安排得如此妥当。佩服,佩服!” 郭罡道:“这才只是其一。只要将军攻下龙牙关,抢先占领江阳,我们还可以追究石梦泉抗命之罪——为了追究的理由更充分些,将军此去北线,伤亡越大越好。反正你领的都是玉旒云的部队,何必为她心疼?” 刘子飞开心得哈哈大笑:“刘某人和郭先生真是不打不相识。今后有先生帮助,我可再也不用受那黄毛丫头的气了!” 郭罡也笑:“老夫就先预祝大人马到功成!” 刘子飞的军令传到了靖杨果然就没有下文。作战计划因而就此改成刘子飞率领前锋营和骁骑营北上,而玉旒云则带领步军营在后方指挥,负责补给的调度和占领区的统治。 玉旒云对这个计划并没有提出任何反对意见。刘子飞生怕她表面上不动声色,实际想跟自己抢功劳,要让她离自己远一点儿,便建议她不必和自己一同出发,可以在富安多留几日,或许石梦泉改变主意愿意转战北线,到时也好联络指挥。 玉旒云并没回答,只是看看他,又看看郭罡。 郭罡自然十分清楚刘子飞的用意,对玉旒云低声道:“大人以为北线作战刘将军能胜任么?” 玉旒云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这个人说的话,岂可再信?便无声地冷笑:“他不能胜任,有你在他身边,他岂不是无往而不胜?” 郭罡愣了愣,叹了一口气。 玉旒云不想再同他多罗嗦,自走到了赵酋和陈灏的面前,道:“北面龙牙关易守难攻,你们两个凡事要有商有量。事先计划得越周详,战场上流血就越少。你们的部下都是你们的手足,也就是我的手足,我希望你们能把大家都平安带到江阳。” 赵酋想也不想,一口答应。陈灏问道:“玉将军,你打算几时跟上我们的队伍?” 玉旒云道:“跟得太紧了,倒显得我对刘将军不信任。他好歹也是个将军,要是完全不会打仗也坐不上这位子。你们跟着他好好的把龙牙关打下来。如果让他觉得你们跟他拧着干,他也会找苦头给你们吃。你们在军中的时间其实都比我长,应该懂得随机应变。” 陈灏听她这样说话,不禁眼睛一热:这仿佛带了几分石梦泉的语气啊!素来只觉得玉旒云意气风发鲜衣怒马,是个武神一样的人,未想到也会这样轻声叮咛。他立刻一抱拳:“将军放心。不论到了哪里,跟着什么人,我们都是为你打仗。” 赵酋也道:“将军你放心。我们一定打个漂亮仗等着你来。” 玉旒云拍拍他二人的胳膊:“好。拿下龙牙关之后,希望你们长驱直下,一举攻破江阳。”说罢,转向刘子飞:“刘将军,我的这些好部下就交给你了。我们江阳见吧!” 如果她大发脾气恶言相向,刘子飞还习惯些,然而她这样从容这样镇定,甚至有些洒脱,反而使刘子飞愣住了:莫非到底还是低估了这个小丫头?难道她有了赢得这场争斗的计划,也有了胜过我的把握?这当儿已经无法再细细考量,他因道:“好,那就江阳见。”说时,又看了看郭罡,道:“郭先生跟我同去北线么?” 郭罡的表情难以捉摸,似乎对前日玉旒云的一怒拔剑还心有余悸,因道:“如果玉大人不反对……” 可玉旒云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已经大步走开了,直来到了城楼之上,对整装待发的樾军将士拔出了剑,朝天指着,道:“我大樾国自太祖皇帝建国以来,还没有遇到过拿不下的城池,打不赢的仗。今日出发,望尔等勇往直前,扬我军威,替圣上将我大樾的旗帜插上郑国皇宫!” 士兵们自大青河之后就指望着痛痛快快打一场胜仗,从瑞津来到此处就是为了这一刻,因而山呼响应。跟在玉旒云身后的赵酋等军官俱想:光是这士气,就已有七分胜算。刘子飞则是稍有不快地暗自嘀咕:玉旒云在去年年初的时候还只是跟在我们这些老将身后,头一次自己带兵不过是在落雁谷。现在不到两年的时间里,她在军中竟有如此威望,这次要真被她抢了头功又夺回兵权,朝中岂还有我的立足之地? 非得抢先攻下江阳不可!刘子飞暗暗发誓,不再耽搁,立即下城率军向北而去。 玉旒云和步军营都尉慕容齐一直看着大军远去。然后慕容齐问道:“玉将军,石将军究竟在靖杨做什么?既然被水淹没,他为什么不肯转战北线?还是刘将军根本不想我们去北线?” 玉旒云当然清楚刘子飞的用意,不过她更加清楚石梦泉在靖杨的情况。只要一想到石梦泉在靖杨,想到他面对着滚滚洪水,想到他心里可能翻腾着的种种念头,她就心烦意乱。 “我要去一个地方看看,”她边步下城楼边对慕容齐道,“你带些人跟来。” “是。”慕容齐得令,点了十名精干的士兵。玉旒云打马领头,带着一行人来到城西乔家废宅。她半句也不交代,径直朝院里走。来到厨房的水池边,看池中清水依旧,仿佛地道仍旧关闭,但自己当初命人封锁地道所用的石块却都堆在一旁。 果然如此!果然如此!她恨恨地想。上前拨动机关,池水渐渐消失,池底下陷,成了一段台阶。之前郭罡演示时她看过,这台阶是通往地道的。但这时一看,下面哪里还是地道,已经被滚滚黄水所取代。 慕容齐等人都还不知内情,奇道:“这里的人修的阴沟和大青河是相连的么?”又有人想问玉旒云带他们来此究竟是何意图。而玉旒云已经冷笑了一声,令道:“来,把石块给我丢进去,看看能不能堵住。” 众人心中都很奇怪,但是对玉旒云的命令无人敢质疑,便都去搬石块填入地道中。转眼就已经把先前封堵洞口的大石都丢进了地道中。然而,石块仿佛被水流吞噬了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大家把眼望了望玉旒云,后者道:“怎么?愣着干什么?看看附近凡是能搬起来的,木头也好,石头也罢,统统给我填进去,一定要把水堵住。” 众人不敢怠慢,立刻应了,各自寻找填堵之物,有搬砖的,有拿瓦的,有拆下破旧门窗的,一时间,乔家厨房的废墟几乎都被推进了洞里。只是,填堵物零散,地道中水流却湍急,成效甚微。慕容齐因道:“将军,我们不是行家里手,做事不得法,恐怕把整个宅子拆了也堵不上。工兵营大都没跟着刘将军走,不如把许都尉叫来看看?” 玉旒云愣了愣,似乎是惊讶自己怎么早没有想到找工兵营,便立刻令道:“叫许昌来!” 士兵得令就去,不多时,工兵营都尉许昌就带着几个水利好手赶到了乔家废宅。查看了地道口附近的形势,汇报道:“通水口隐在远处,也不知是什么机关,不把地面掘开,无法看到。但是贸然掘开附近土石也许会使洪水愈加凶猛。不知这水流到哪里去?如果在下游疏导,也许会更好些。” “下游?”玉旒云摇头,“下游就在靖杨城中。那里地势低于大青河水面,无法疏导,只能从上游堵。” 慕容齐闻言一愣:“难道……难道靖杨的洪水就是因为这里?” 玉旒云不答。 旁边一个士兵又问道:“那么说是将军巧计引水淹了靖杨城,使敌人不战而退?” 玉旒云也不回答。 士兵们都知道她平时话不多,只道不答应就表示默认了,登时兴奋了起来,纷纷道:哎呀,原来是将军的好计策!当真不费一兵一卒就打下了靖杨城。又有人头脑转得快些,道:如果能将靖杨的水排掉,咱们从南线进兵江阳岂不易如反掌?一定会比刘将军先攻下郑国!士兵们无不精神振奋:难怪玉旒云待刘子飞一走就立刻来这里要堵塞河水呢!便都看向了许昌:“许都尉,要怎样才能解了靖杨的洪水?” 许昌自己虽是工兵营都尉,但并不精通工程,自然要熟识水利的师傅回答。这师傅皱着眉头:“下游既然是‘悬河’,那就只能采取在上游硬堵了。只是一时之间能堵多结实可说不准。” 玉旒云道:“不管用什么法子,给我解了靖杨的洪水就是。” 身为军人,许昌对军令唯有绝对服从,而他手下的一个师傅却道:“这种事如何能打保票?水势由天而定,人力岂能大过天去?将军下令毁坏河堤冲毁靖杨何其容易,现在想要洪水立刻停止,除非你有本事下令叫大青河逆流,否则我可不敢立这个军令状。” 郭罡私自引水,玉旒云已经准备好要担负失察之过,可骤然被人指责“下令”毁堤,这是莫大的冤枉,她心中立刻觉得既愤怒又委屈,本来阴冷的面色霎时变得比冰峰还凛冽,喝道:“你是什么人?敢如此跟我说话?” 这师傅毫不畏惧,一旁的许昌连忙答道:“启禀将军,他叫孙继宗,是在青窑才应征入伍的,在军中的时间不长,所以不识得规矩。” 青窑,玉旒云想,那是大青河回师石坪的途中。 孙继宗冷笑了一声:“我不是‘应征入伍’,我是被强拉入伍的。本来好好的在青窑跟着顾侍郎治蝗,却被你抓来排水修路。顾侍郎说你这个人穷兵黩武不顾百姓死活,我真是深深领教!” 原来是顾长风的人!玉旒云反而不那么生气了:顾长风跟自己的误会由来已久,将来总有解开的一天。这个孙继宗既然是追随顾长风的,脾气古怪些也不足为奇。重要的是,能够追随顾长风做事,应该还有些本领,有了他,修复机关总算有了希望。 玉旒云因而也冷冷一笑,道:“我是不是逆天而行现在来计较还有什么用?我告诉你,洪水一下,淹没靖杨之后还会相继淹没乾窑、归平,黎茳等六个县。如果你是个在乎百姓死活的人,你就应该好好想一想,究竟现在是该赶紧把洪水止住,还是要继续跟我作对。” 此话一出,孙继宗果然愣了愣。 玉旒云知道事情有望,演戏要演足,于是一挥手:“我们走——许都尉这里就交给你了,需要什么东西,多少人手,你直接传我的命令就可。” 许昌连忙顿首答应。而他话音落下时,玉旒云已经带着慕容齐等出门到赵家宅中查看去了。 赵家宅中的地道也遭到了相似的毁坏。玉旒云尝试着叫士兵用土石木料填堵,但成效不大。而她并不放弃,决心就是要把整所宅院填入地道也要把洪水挡住,便率领慕容齐等将士一刻也不停地将砖头、木柱等堵进地道中。士兵们干了两三个时辰,都累得满头大汗,玉旒云即叫慕容齐立刻再调一队人来换班——如此一直到了黄昏时分,士兵换了几拨,她自己却一直留在一旁监督,连水也不曾喝得一口。 天快黑的时候,许昌兴奋地来报,乔家地道出口已经被堵死,大青河水不再灌入,地道内水面平静,基本没有流动的迹象,应该不会再流入靖杨城了。 玉旒云大喜,立刻亲自去查看,果不其然,慕容齐在赵家宅中填了几个时辰也未达到如此效果,惊喜地追问孙继宗:“究竟是如何做的?” 孙继宗连正眼也不看他,道:“你们只会打仗杀人,何必管我这些救人的事?” “喂,你——”慕容齐很是恼火。 不过玉旒云拦住了他:“正好,这旁边还是一处缺口,你也照样堵上吧。” 孙继宗气愤地看着她:“人说祸不单行,原来是有人造孽也要造成双成对!” 玉旒云不再被他所激怒,只是冷冷地命令许昌把孙继宗和其他工兵营的工匠都带到赵家宅去。 “如果能把另外一个缺口也堵得和这边一样,”她问孙继宗,“靖杨的洪水是否会就此退去?” 孙继宗冷然道:“内涝无法向大青河排,自然需要很久才能慢慢消退。” 玉旒云道:“多久?” 孙继宗道:“怎么?将军是关心多久大军才能通过靖杨么?恕草民无可奉告——不过有一点草民可以告诉将军,这里的封堵只是暂时,毕竟泥土木料不比石砖灰浆,只要河水浸坏了堤防,洪水还是会灌进通道中,到时候大军被淹没,草民可没有办法。” 这就是说要立刻到靖杨去,玉旒云想,否则洪水再次袭来,一旦靖杨河堤决口,梦泉就有危险! 她看了看孙继宗,冷冷一笑,道:“我大军无论如何一定要东进。我也许不顾百姓的死活,但是很关心我部下的死活。你如果也当他们是自己的同胞,就该明白自己要做点什么。” 孙继宗恨恨地盯着她,明知她用激将法逼自己在此继续修护堤防,却也不能出言拒绝。 玉旒云又接着道:“并且,我也可以告诉你一点——这些士兵有不少原籍是南方七郡,战争结束后我打算让他们解甲归田回乡务农。他们的父母能不能见到儿子,就看你在富安的表现如何了。” “你放心,”孙继宗咬着牙,“我做事只求对得起天地良心,如果这些士兵有个万一,一定不是因为我。你还是担心自己怎么向这些士兵的家乡父老交代吧!” “很好。”玉旒云冷冷道,“既然你这么说,如果我在下游遇到洪水就唯你是问!”说着,又转头吩咐慕容齐和许昌:“传我军令,步军营立刻准备,明日一早前往靖杨。工兵营留下半数人在此协助治水,其他人跟我部队东进——不,许都尉,你现在就传令下去调动粮草,预备辎重,点齐人马。我就在总兵府里等着,你们什么时候准备好,就什么时候出发。” 虽说兵贵神速,但许昌还是愣了一愣。只是玉旒云没给他发表意见的机会,已径自跨马而去。 率领工兵营离开富安是在这天晚上。玉旒云乘马夜行,才突然想起这天是大年初二。往年年三十和年初一都是在宫里度过,繁文缛节十分累人,只有到了大年初二,才得一家人自己聚聚。她和石梦泉常在年初二的晚上一起去放烟花,整个西京的夜空都被烟火点亮,仿佛星河被无限放大,心里就会有一种孩子般的快乐,把什么都抛到脑后。 而这一夜,她觉得无比的担心,更有一种古怪的情绪,委屈、愤怒、不平、憎恨,全都混杂在一处。她想,有些话除了对石梦泉,再无法跟第二个人说了……其实也不见得要说出来,只要见到他,心情就会平复……只希望他平安无事…… 工兵营人少,装备也轻,行军一夜,破晓时就到了靖杨。正见到太阳从空城后怯怯地升起来,薄薄的红光显得十分惨淡。 众人往城中行了一段,道路并不泥泞却滑溜不已——乃是因为前两日又下了雪,建锐、神弩二营的兵士将雪踩化了,夜间寒冷非常,雪和泥水都冻成了冰,现在玉旒云率众前来简直寸步难移。许昌当即命令工兵营士兵将路旁的树木砍倒,将树枝铺在冰上做防滑之用,树枝不够时,又将民宅的篱笆拆毁替代,到篱笆也不足以解决问题时,他便命人去将屋顶的茅草扯下来用。 部队行进缓慢,到天大亮时,也不过才走出一里地。玉旒云看前方,根本不见建锐、神弩二营的踪影,心急如焚,嫌马不能在兵面上行走,索性跃了下来,找了些稻草绑在靴子上,徒步先向前去。许昌本要追上来护卫,但玉旒云命他留下继续督促修路,尽量为后面慕容齐的部队开道。许昌只得另派了一个年轻兵丁随从。 玉旒云在滑溜无比的冰道上艰难地行出一段路,发现冰渐渐被烂泥取代,又走一程,路面上的泥水渐多,起初只是淹过了脚背,既而便淹到了膝际,鞋袜尽湿,冰冷刺骨。那个小士兵冻得直打冷战,还不忘许昌吩咐自己要尽责,对玉旒云道:“玉将军,这路实在太烂,您要是急着见石将军,小的跑进去给您传个话——万一您冻病了,可不得了!” 但是玉旒云不听,反而加快了步子。走到岔路口,便见到一个樾军士兵从北面匆匆而来,身后拖着一只小木船,上面堆满了木料和沙石,见到她,惊喜道:“玉将军,怎么来了?” 玉旒云不答反问:“你们在前面修路?” “不是。”士兵道,“我们和石将军在南边加固大青河堤。还有一些人在城北开挖渠道,那里有个湖,冬天水位很低,也许可以把城里的水排到湖中去。” 玉旒云点了点头表示肯定,又问:“估计什么时候能把水排干?” 士兵道:“这个我可不晓得。也不知上水是从哪里淹起来的,好像是从天而降似的,不晓得排得干排不干。” 玉旒云道:“上游洪水源头已经堵上了。渠道修成大概要花多久?” 士兵道:“那可好!我们都不是行家里手,估摸着总三天之内就能挖好。只要河堤不出事,应该不影响大军通过。” 玉旒云再次肯定地点了点头:“我叫工兵营许都尉带了人来,现在后面修路。挖渠的工作他们比较在行,你们便换换岗。”说着,吩咐那随行的小兵:“你与他同去见许都尉,传达我的命令。” 小兵答应了,又问:“那将军去哪里?” 玉旒云道:“我去河堤上找石将军。”说时挥挥手,示意二人赶紧去传令,自己接过了那拖船的绳子,拽着木料沙石向南方趟水而去。 只不过隔了两日的时间,靖杨的水位比石梦泉初进城时又上涨了。才向南走出没多远,积水陡然变深,连大腿都浸在刺骨的泥浆之中。 大伙儿在这样的形势下劳作了两日,也不知有多少人会病倒?玉旒云且行且想,两腿都冻得有些麻木了,想咬紧牙关,却只是不住地打颤。那船木石变得有千钧重,每走一步背后就出一层汗,冷风吹过,感觉凉飕飕的。看到前面有人影朝自己跑来,她竟有一刹那眼前发黑,听到来人叫道:“哎呀,是玉将军!真的是玉将军!”她才猛地一甩头,看清了跟前,原来是卢进的手下。 那几个士兵趟着水跑到了跟前,接过绳子,七嘴八舌地问道:“将军,您怎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 “我不是一个人。”玉旒云道,“工兵营在后面来帮你们排水修路——石将军在堤坝上?” 士兵们道:“可不?上了堤就还没下来过。”他们簇拥着玉旒云朝南走,不久,水都快淹到腰际了,走路像是踩在棉花上一般,摇摇欲倒。幸而又走一段,看到前面乱石堆得小山似的,脚下也突然踩着了实地。“这是咱们两天来的战果。”士兵说道,合力将船拉到了石滩上。大家加快步子,终于走出了寒冷的水潭。 一个士兵指了指堤坝,上面许多人正挑土抬石。“堤坝下面原本都是土夯的,”一个士兵解释道,“水一泡好几处都滑坡了,石将军害怕堤坝决口,大军无法前进,所以让咱们无论如何要保住大堤——玉将军如今带了工兵营来,那是再好不过了。” 玉旒云无心听他们细说,只眺望大堤,分辨哪一个才是石梦泉的身影。那堤上忙忙碌碌足有百人,个个都满身泥浆肮脏不堪。然而她还是很快就认出来了——正站在大堤顶上独力扛着一块大石的便是了。便疾步朝堤上攀去。 她虽然半身染满泥浆脸色也冻得发青,全然不似平日高高在上纤尘不然的模样,但一路上抢修堤坝的士兵们还是都认出了她来,纷纷惊喜地问好。她也同他们一一点头招呼。 眼看就要上到堤顶了,石梦泉的背影也越来越清晰,显然是因为干活卖力,出了一身的汗,这么冷的天气里他只穿了单衣而已。玉旒云想:这要是再像大青河之战时那样病了怎么办?便想要唤他一声,可突然又把那声呼喊咽了回去——那日在富安,她原是因为担心他的安危特特从朱家坝赶了回来;见到了他,她的第一句话是“你没有受伤把”而他的第一句话却是“这都是你计划好的么”——他疑她至斯!他们相识已经是第十七个年头,他却这样同她说话。他应该知道她是有苦衷的,是逼不得已的——越是这种时候,他越是应该支持她,然而他竟然责问她! 今日她来到这里,他的第一句话会是什么?原指望着从他那里得到一些安慰,但靖杨如此情形,他会相信这都是郭罡自作主张吗? 多半又是要责问我,玉旒云想着,起了一丝任性的念头:他应该支持我,应该理解我,若他疑我,那就是他的错。我何苦低声下气来找他,反而好像我做了错事一样。错的是郭罡,不是我。 这想法上了心头,她立刻转身又朝堤坝下面走去:她要回去升帐坐堂,看石梦泉来不来哄自己! 只是才走了几步,听得背后有人叫道:“玉将军!”显然是堤坝上的士兵也认出自己来了,同时就感觉到石梦泉转过了头,看到了自己。她只好又停下了脚步。 堤坝上的士兵纷纷丢下手里的活儿跑了过来,将她围在了中间,有些只是问长问短,有些则是保证会保护河堤,决不延误行军,还有的见她满身泥水,催促他赶紧下堤,免得生病。玉旒云有口无心地同大家应答着,惟独不见石梦泉上前来。她终于有些忍不住了,“霍”地转过身去,见石梦泉还站在原地,肩上扛着块石头,静静地望着自己。因为背光,辨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她感觉不到一丝的慰问,那两道目光中只有质问和失望。 她本来被这寒风吹得浑身发冷,这时却觉得有一股火焰从心里燃了起来,烧得四肢百骸无不滚烫,便一咬嘴唇,大步朝石梦泉走了过去,完全端起了自己皇亲国戚的架子,冷冷道:“石将军,我让你做先锋火速东进,你为何耽搁在此?” 石梦泉愣了一下,顿首道:“道路已经被水淹没,如果不加固大堤,恐怕决口,洪水泛滥,到时东方另六个城池也会全部被淹没,大军将寸步难行。再说,我作为先锋部队的主将,也不希望留给后继占领部队一个烂摊子。” 玉旒云道:“我给你的命令是进军,接下来如何实现全面占领是我的事,我自然会处理。现在上游洪水的源头已经被我堵住,这里的积水会自然消退。你自作主张逗留在此,可知道刘子飞率领部队转战北线,要多消耗多少人力、物力?” 石梦泉不答。 玉旒云又道:“先前传令给你,命你立刻绕路攻打龙牙关,你为何只当没听见?也许你一意孤行想等这里的洪水退了,再继续东行,但你有没有想过,如果由刘子飞率先攻进江阳,将置我于何地?” 石梦泉不擅辩论,一时被玉旒云问住了——他在这里治水,根本就不是为了东进,他已把整个军事行动抛诸脑后,所以更加不会考虑到刘子飞改变作战计划的后果。他只是觉得引水淹没这些无辜的百姓是一个天大的错误,如今既已造了这个孽,他要尽己所能来赎罪。他因而只是定定的看着玉旒云,一言不发。 玉旒云心中的火烧得更加厉害了,觉得两眼都烫了起来:“虽说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但是你如此决断,和公然违抗我的命令有什么不同?” 石梦泉颤了一颤,声音有些低哑:“如果大人觉得放任洪水先淹没下游的城池有助于我军作战,属下……属下也无话可说。现在您是要属下立刻招集人马转战北线么?” “我现在要你去北方跟在刘子飞后面做什么?”玉旒云听他如此语气愈加生气,“已经耽误了时间,只好将错就错——你赶紧把排水沟修好,步军营随后就要到了。我们继续从东线进攻,一定要抢在刘子飞之前攻下郑国!” “好一个‘将错就错’!”石梦泉突然也冷笑了起来。人命在你眼里究竟算什么?你为什么甘于受郭罡的摆布?你开始叫我转战北线,莫非是想他去替你杀了刘子飞么?这些问题几乎冲口而出,但他终于忍住,只道:“那么就请大人去制订一份详细的作战计划,到时候只要交代属下,属下一定竭力完成。” 玉旒云盯着他,咬牙道:“好!”转身就朝堤下走——因为动作过猛,竟然有些踉跄,旁边有士兵想伸手扶她,又被她一掌推开。 大家都看出玉、石二人的态度有些不同以往,但谁也不敢发问,都愣愣地呆在原地,有人望着玉旒云,有人瞧着石梦泉,希望他们能给出个解释,但这两个人也都咬着嘴唇不发声。良久,石梦泉才道:“都愣着做什么?既然玉大人要我们挖渠排水,立刻整队去城北开渠就是!” 大家这才讷讷地答应,放下了手里的箩筐扁担,各自去禀上司、招呼同伴。 而这时候,突然听到堤下一声叫:“啊呀,玉将军!” 所有人都寻声望去,并不见玉旒云,只见到有七、八个士兵迅速地朝一处聚拢。在齐腰深的水里,他们都矮□去,在浑浊的泥浆里一阵摸索,不一会儿,就拉出一个人来,正是玉旒云。 石梦泉的心跳几乎停止了,忘记了方才还跟玉旒云赌气,不顾堤坝上乱石滑溜,提了一口气就直向下奔。他从几个趟水过来的士兵身上借力疾纵,分开人群来到玉旒云的身边。 “大人!你怎么了?”他一把从士兵的手里抱过玉旒云来,只见她面色苍白,嘴唇青紫,眉头深锁,双目紧闭。试了试额头,比火还要烫。 石梦泉觉得仿佛一把尖刀剜开了自己的胸膛,疼得几乎站立不住。幸而罗满也走到了跟前,见状立刻叫到:“拉一条船来!快叫军医!”士兵们才像被发动了机关,乱纷纷跑开找船、喊大夫。 啊,她病得这样厉害,我方才怎么没有注意到?我方才……石梦泉不住地埋怨自己,紧紧地抱着玉旒云,生怕一松手,就会永远失去她。 然而偏偏就在这个时候,河堤西面有人叫道:“不好了,这边开始渗水了!” 作者有话要说:咳,咳…… 下礼拜是否更新还不不知道……偶打算继续出门玩……如果更新也是继续虐人啦…… 这里讲一下关于冬季洪水的小常识。郭罡说到“冰坝洪水”,这并不是他信口杜撰的哦:)不过,大青河是原型——大家可能也猜到了,是黄河,他说的那套理论不太适合。 以下引用科技文献—— 天山北坡的四棵树河,发源于天山山脉的婆罗努山和依连合比尔尕山北部.出山口以上大致呈东北一西南走向,干流长69公里。在2700米以上高山区降水充沛,气候寒冷,年平均气温在摄氏0度以下,山麓地带积雪相对较厚。就是这条并不惹人注意的河流,冬季却经常暴发突发性洪水,对人民生命财产危害很大,也是水文界,气象界最为关注的问题之一。 自1970年来的18年中,大于100立方米/秒的冬季突发性洪水出现了36次,其中大于250立方米/秒的有3次。洪水历时最短仅3分种,最长也只有2.5小时左右,因而,冬季洪水有历时短,突发性明显的特点。四棵河夏季也出现过暴雨洪水,但最大强度不如冬季,历史上实测到的夏季最大洪峰流量为357立方米/秒(1981年7月16日),而冬季突发性最大洪峰流量却达467立方米/秒(1984年12月17日),最大洪峰流量是最小流量的近千倍.是多年平均流量的50倍左右。 06/08/2009 typo correction 此外,因为之前修改了前40章,这次也顺便把后面连不上的改了 这次是批量修改了41-60章 呼呼,累死我了…… 62第61章 玉旒云醒过来的时候头疼欲裂,见到床头有一盏微弱的灯,于是借着那油黄的光费力地环视四周:那是一间极普通的房子,无法告诉她自己身在何处。她便扶着床沿儿坐起身来,想要回忆起之前发生了什么事,然而只记得河堤上石梦泉的那声冷笑,接着浑身就剧痛起来,尤其是心口。 她看到自己的剑就挂在床边,因拿过来做支撑,这才站起了身。但是才朝门口移动了半步就觉得两腿发软,一个踉跄摔了下去。 也不知是撞倒了桌子还是板凳,发出很大的声响。外面的人被惊动了,连忙推门进来:“大人,您没事么?” 玉旒云见这人扎着一条墨绿色的腰带,就知道是樾军的军医,因问:“我怎么了?这是哪里?” 军医扶她坐回床上:“大人连日操劳过度又被寒邪侵袭以致高热不退,已经昏睡了三天了。” “三天?”玉旒云惊讶,许久都没有病得这么厉害! 军医又道:“这儿是靖杨北门外一处荒废的宅子,大约原来是某个乡绅的避暑别墅,但是长久没人居住。大人正可在此疗养。” “靖杨北门外……”玉旒云喃喃,“靖杨现在怎样了?” 军医道:“靖杨的排水渠都挖好了,城里的积水基本都排出,但是大堤多处渗水,这几天石将军带人日夜抢修,目前还没决口。不过也不敢太早放松,北面地势高些,所以把大人安顿在这边。” “大堤危险么?”玉旒云问。 军医道:“属下不知。只是病倒的士兵很多,受外伤的也不少。” “我要去看看!”玉旒云又想起身。 “万万不可!”军医阻拦,“现在天气阴寒,对大人身体很是不利。如果病情反复,落下了病根,今后就麻烦了。”他说着,看似乎并劝不动玉旒云,于是又补充道:“就算大人现在要去,恐怕您的体力连院门也出不去,不如好好再休息一天,等有精神再去,如何?” 玉旒云只不过稍有动作已经出了一身的冷汗,现在四肢百骸无不酸疼,别说是出院门,大概连这房门也出不去,更不用说骑马奔驰了。她也只好顺从了军医的意见:“你开了什么药?拿给我。不要怕药性猛,我只想快点儿好,这场仗耽搁不得。” 军医道:“大人不要急,药岂能乱用的?大人现在身子虚,如果用些虎狼药只会有百害而无一利。您只要安心休息,过个三五天自然就会好了。” 玉旒云没有力气同他争辩,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退下了。可是,当军医走到门口时,她又问道:“石将军……可来过?” “来过两次。”军医道,“河堤上忙得很,他得闲就来。不过每次来的时候大人都还没醒。” “今天可来过?”玉旒云又问。 军医摇摇头。 玉旒云道:“那好,一会儿若他来了,叫醒我。” 军医答应,退了出去。 玉旒云一个人坐了一会儿,心里烦乱得很,一忽而担心石梦泉来了军医会不叫自己,一忽而又怕石梦泉会舍不得叫醒自己,耳朵里好像有许多人在争吵,搞得她疲惫不堪,偏偏还睡不着。 她想,倘若石梦泉来了,就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他——可恶的郭罡,从一开始就想挑拨二人的关系,也许老家伙是算准了石梦泉盛怒之下会失去判断力,正好可以使他们产生误会。只要她把来龙去脉都说清楚,石梦泉一定会明白的。 但如果石梦泉不来呢?寒意来侵袭,她不得不缩进了被子里,头脑昏胀,终于慢慢地失去了意识。 也不知道这次睡了多久,醒来的时候连床头的灯都熄灭了,只有外面的灯光从窗户透进来。她感觉恢复了一些力气,就下了床来,到窗边看看,见一钩新月挂在中天,正夜深。 这么晚了,石梦泉还没有来,大约今夜不会相见了吧?她叹了一口气,想转身回床上去,但忽又想:该不会他永远都不来了吧?于是心下陡然一凉,更兼冷风吹过,把一阵若有若无的谈话声送到了她的耳中。 “玉将军和石将军也能意见不合,实在想不到。”一个人道,“以前可从没见过他们这样。” 另一个道:“石将军要抢修堤坝,这一点儿也没错啊——如果不修好,岂不是咱们都要被洪水淹死?玉将军太心急了。” “话可不能这么说。”第三个人道,“玉将军不是叫石将军转战北方了么?她想出了用水淹死敌人不战而胜这样的好办法,就传信给石将军叫他从北方打进江阳——她可没想要咱们冒被洪水冲走的危险啊!是石将军没领会她的意思罢了。” 听了这话,玉旒云不禁惊了惊:这件事什么时候传得尽人皆知了?啊,是了,当日在乔家宅,自己已经默认了是引水淹城的主谋,那时步军营和工兵营都有人在场,如今许昌已来到了靖杨,而慕容齐的部队也该随后抵达,这消息当然也就传遍了整支军队。 “绕去北方毕竟远些!”先前的那个又道,“再说谁想跟着刘将军受气?如果能及时把这儿的水排尽、路修好,当然便捷得多。谁也没想到那河堤这么经不起泡。” 第一个人道:“我不明白——两个人毕竟是两个人,再怎么默契那都不是一个人,各有各的计划,听岔了、领悟错了,都是正常。玉将军和石将军在一起这么多年,这些小摩擦还能没有过?现在玉将军已经带了工兵营来靖杨帮着修护堤防,可见她也打算照着石将军的计划从南线进军——这不就解决了么?她素来以大局为重,怎么会为了先前的一点儿小误会和石将军斗气?而石将军也不是量小的人,怎么会和玉将军计较不能回头的事?实在太奇怪了!” “他们计较的不是这事!”又响起了第四人的声音。玉旒云识得这是罗满,心中先是一喜:他来了,莫非石梦泉也到了?但随即又想到:如果石梦泉在侧,罗满怎么会容许士兵议论上司? “罗副将!”三个士兵都向他问好。 罗满道:“怪冷的。你们三个猴崽子不好好儿地在这站岗,倒议论起大人们的是非来,就不怕我办了你们?” 士兵们笑道:“罗副将别拿咱们开心啦。咱们哪儿会议论将军们?只不过是纳闷而已——玉将军和石将军究竟怎么了?” 罗满道:“我不晓得。这事也不该我们议论。” 士兵们道:“罗副将,别卖关子了。你跟着石将军这么久了,一定知道些什么。快告诉我们吧,这样闷在心里急死人了!你说出来,咱们也好看看有什么能帮上忙的。” 罗满道:“你们能帮上的忙就是做好自己的本分——将军们的事他们自己会处理……” “啊!”一个士兵突然叫道,“我知道了,是因为玉将军巧用洪水逼走敌人,但也使得百姓流离失所,石将军不能认同——是也不是?” 罗满没有回答。另一个士兵已接着道:“你这样一讲,可不如此!石将军把人命看得比什么都重,每次打仗的时候对待俘虏都是以劝降为主,占领区的老百姓更是好像自己的父老一般。记得落雁谷的时候,玉将军下令杀尽楚军俘虏,石将军已经很不快,如今玉将军下令淹没靖杨和下游的六个城池,石将军怎么能答应呢?” 这士兵算是了解石梦泉的了,可谓一语中的。 “我看玉将军做的没什么不对。”第三个士兵道,“本来打仗就该是我方伤亡怎么小怎么打,引水来淹是最好的办法。再说,玉将军不是也不顾老百姓的死活——她不是带着工兵营来帮忙了么?” “这怎么同?”先前那人道:“玉将军带着工兵营来是为了修路,保证大军通过,好抢在刘将军之前攻下江阳;石将军却是怕洪水淹没下游的老百姓才放弃绕道北方,留在此地抢修堤坝——” “郑国人早都逃难去了!”第三个士兵打断同伴,“现在要紧的是拿下郑国,之后这里都成了我大樾领土,自然替他们修筑河堤,恢复耕种,就像当日在南方七郡时一样。” “先毁了再修,不是跟先打断了人的腿再给接上一样?”先前的人不赞同,“玉将军用这引水的法子,固然将我军伤亡降到最小,但是郑国百姓或者葬身水中或者背井离乡,这跟屠城有什么分别呢?” 屠城!玉旒云一颤,竟然有人把淹没靖杨看的和屠城一样么?那石梦泉又是怎样看的? “你们都别吵了。”罗满道,“我叫你们不要乱猜,你们还越发起劲儿了?玉将军有玉将军的考量,石将军有石将军的决策。打仗没有不死人的,咱们要关心的一是怎么打胜仗,二是怎么保住自己的命。有功夫在这里猜乱想还不如去看看病号们是不是需要喝水——兵队里最忌讳闲言闲语扰乱军心。” 士兵们一想,果然是这个道理,就都各自做事去了,连罗满的声音也消失。院子里一时只剩下飕飕的风声。 不过玉旒云的心里愈加翻腾得厉害:罗满是压下了这议论,但是能压得住人心里的疑问么?尤其,石梦泉现在心里是怎么想的?一刻不得到一个明确的答案就一刻不得安宁。 她一咬牙,抓过一件披风出了门口。 军医不在跟前,玉旒云走出宅院又上马进城并没有遇到丝毫的阻挡。夜里本就寒冷,骑马奔驰更加感觉风一刀一刀地割在身上。等进了靖杨北门时,她已经冻得浑身像烧起来一样疼,又奔一段就麻木了,仿佛除了脑子里还不停地翻腾着一些激动的情绪,身上的其他部分都不再是自己的。等终于来到河堤旁,已近黎明,但天正是最黑暗的时候。 樾军修护大堤显然是日夜轮班,时刻不放松。借着火把的强光可以看到,原先堆的小石山已经加上了灰浆,在大堤下砌了半丈高,工兵营的人正带着其他士兵继续向上砌石。在临时铺的木板通道上,石料被一筐一筐地抬上堤去,一小队一小队的人马在出现渗水险情的地段紧张地劳作。 玉旒云一出现,堤下的士兵立刻就见到了她:“将军,你可大好了么?” 玉旒云并不答,跳下马来就朝堤上走。左右她身体亦已经冻僵了,什么酸痛也感觉不出来,凭着心里的那一股气,竟然也走得飞快,没多大功夫就到了大堤顶上。火把在旁熊熊地燃烧,直晃人的眼睛,她一个一个人群地寻过去,要找石梦泉。 往东面走出了很远也未见到,只遇上了许昌。许昌道:“咦,将军,你怎么到了这里?风很大,小心又病倒!”她却仿佛没有听见,转身向西。终于,在尽西边看到石梦泉了,带着十来个士兵正将新堵上的几块石头夯实。由工兵营的带头,大家抡着粗制的木锤,锤头此起彼落,干得专著,竟没有人发现玉旒云的到来。直到她走到近前,推开一个士兵,大家才愣了愣。 石梦泉惊道:“大人,你怎么……” 玉旒云道:“你来,我有话问你。” “这里风大,”石梦泉道,“大人快回去休息,有什么话,我白天去看你的时候再问……” “我有话问你!”玉旒云再一次说道,这回近乎厉声命令了,士兵们都惊讶地停下了手里的活儿,看着他们两人。 石梦泉也只好放下了木锤,道:“你们继续,我去去就来。”因走到了玉旒云的身边:“大人,我送你回去。” 玉旒云道:“我有手有脚自己会回去,问完这句话我就走。”便跨过坝顶,来到大堤外的斜坡上,大青河黑沉沉地流淌在她的脚下。 石梦泉惟恐她有危险,赶忙跟上拉住她的手肘,道:“大人小心。” “不用你扶!”玉旒云甩开了,盯着他,“我问你,你是不是认为我叫郭罡引水淹了靖杨?你是不是怪我?” 石梦泉不答。他心里的确是这样认为的,也无数次地想象着如何当着玉旒云的面把这些困扰自己的话说出来,但是始终也开不了口。未料到头来发作的却是玉旒云。他看到她面色潮红,知道大约又发起烧来,就劝道:“大人,还是我送你回去好好休息。有什么话,等到你病好了再说。” “我不回去!”玉旒云以为他又要来拉自己,朝后一让,不想脚下踩滑了,直往水中摔落。幸得石梦泉眼明手快一把拽住。但玉旒云“啪”地将他的手打落:“你今天不回答我,我决不回去!” 石梦泉只是一触已感觉她的手烫得像炭火一样,既心疼又着急。他可以哄她,说自己根本不怪她,三言两语骗她回去养病。但是那之后会怎样?他不仅要她的人没事,还要她将来不走上歪路,要她不再被郭罡玩弄于股掌之间,要她不至于变成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哪怕就她就此恨上自己,他也要把她拉回来。于是咬了咬嘴唇,正色道:“不错。要攻下郑国有很多方法,为何要选这一个?” 玉旒云死死的盯着他,半晌才道:“如果我说我什么都不知道,这完全是郭罡背着我做的呢?” 石梦泉答不上来。他当然愿意相信是这样,然而之前吕异的死显然经过了玉旒云的首肯。他并不相信她会为了收回兵权就杀害自己人,可她的确做了。郭罡有蛊惑人心的力量,他会把玉旒云变成什么样,石梦泉委实不敢想象。 便有更长久的沉默,如此沉重,仿佛把大青河的波涛都压住了。终于,玉旒云说出了一个字:“好。” 石梦泉怔了怔,不明白她说“好”是什么意思。玉旒云就突然笑了起来,向后连连退了几步,说道:“好,好,真是好!” “大人,其实……”石梦泉想说出自己心里的全部想法,然而玉旒云已经转身朝堤上走。三两步就到了坝顶,她跨回河堤内,一头扎进正打夯的士兵中,抄起石梦泉放下的木锤朝石料上狠狠砸了下去。 打夯虽是力气活儿,但是方向和落点都很有讲究,所以才要有“夯头”指挥。玉旒云这样不问青红皂白地冲进来乱砸一气自然打乱了大家的阵脚,众士兵都不得不停了下来,工兵营的人更是惊讶万分地看着她,道:“将军,你这是……” 石梦泉随后就追到,一把抓住木锤柄,道:“大人,不要再闹了。这里不是你应该来的地方。” “为什么?”玉旒云发了狠,将沉重的木锤硬是一甩,石梦泉也掌握不住。“我堂堂惊雷大将军,有什么地方是我不该来的?”她说着,木锤又砸在石料上,似乎是用尽了全力,只她一人就把石料打下去两寸多。 旁边的士兵目瞪口呆地看着,她身子摇晃,似乎随时会跌倒,然而那木锤抡起又落下,竟十分稳定。这里的士兵也都或多或少的听说了洪水乃人为一事,心里各有各的看法,但见到玉旒云这样拼命地打夯,心中纵然有丝丝对她的议论也都抛到了脑后,只觉得像是将军亲来带他们冲锋一般,便纷纷重新拿起了木锤。没多一刻就把渗漏处堵得严严实实。 “那边——”玉旒云不待工兵营的人发话就又指着一处凹陷处,道,“把那儿也修一修!” 士兵们自然习惯了听她的号令,立刻就抬着土石筐上跟前去。石梦泉又在这时抓住了玉旒云手中的木锤柄:“大人,回去吧!” 玉旒云看着他,因为发着烧又被风一吹,一双眼睛显得通红仿佛要哭出来一般。石梦泉就感觉心中比针扎还要难受,哑声道:“你这又是何必?” “什么何必?”玉旒云想要挣开他,“你觉得是我淹了靖杨现在又来补偿么?你觉得我因为累这些百姓流离失所,所以现在良心不安了么?” 石梦泉见她这样不仅有失将军的身份,而且将连日来士兵们议论不已的话都挑明了,恐怕更要引起一场轩然大波,因此趁着其他士兵已去得远了,没人听到玉旒云的话,一把将她拉住就往堤下走。 玉旒云头脑昏热,已经完全失去理智,只觉心中积压了无数的委屈非要发泄出来,无论是用动作还是用声音,非得让那股怨气冲出胸膛,否则就要发疯。但她其实并不知道,她已经没有力气了,根本就拿不动那木锤,也走不动路,没几步就已经软倒下去;而且她也没有声音了,以为自己一刻不停地在嘶喊着什么,实际只是微微张翕着嘴唇而已。 石梦泉原本拉着那木锤的柄,猛地感到手上一轻,回头看时玉旒云已经摔倒在地。他赶忙来扶,而玉旒云却挣扎不已。“大人——”他看到玉旒云那样直直地盯着自己,好像要一直看到自己的心里去,似乎有很重要的话非说不可。他仔细地听,却什么也听不见。“大人,你别再动了,别再说了!我这就带你去看大夫——” 才说到这里,玉旒云忽然“哇”地吐出一口鲜血,也终于讲出了话:“他们都可以不信我,你不能。” 那时天边正露出一线曙色,而石梦泉却感觉天仿佛在瞬间塌了下来——为什么要质疑她?十几年来形影不离肝胆相照,他不是最了解她的人吗?以他的所知,她只要是答应了的事,怎么会出尔反尔呢?为什么要猜疑?还说要保护她,陪伴她,如今只是伤害她……若她有什么三长两短,石梦泉啊石梦泉,他痛骂着自己,你就是死一千次也补偿不了! “大人,我信你。是我错怪你。” “果真?”玉旒云望住着他,用了很大的力气,好像稍一松劲眼神就会完全涣散似的。 “是,大人。”石梦泉道,“我信你。” 他话音才落,玉旒云笑了笑,身子一沉,晕了过去。 石梦泉既心疼又悔恨,此刻若能把时间倒转,他决不会说出任何一句怀疑她的话;不,若是能回头,他该在初见时就杀了郭罡这阴险小人……如果能回头……但是他知道不能,他只能尽一切可能来补救。 将玉旒云抱起,他发足向堤下狂奔。 迎面看到罗满跑了过来。正是军医发现玉旒云不见了,他出来寻找。石梦泉道:“罗副将,河堤上的工程先交给你了!” 罗满一看不省人事的玉旒云,立刻也就明白了过来,点了点头。 石梦泉跑下河堤,抱着玉旒云上了马,朝北面疾驰而去。 军医诊断认为玉旒云这次是肝火犯肺,用了些清肝泻肺、凉血止血的汤药,不时,她的烧就渐渐退了下去。 “只是大人操劳过度,气血不足,”军医道,“我想给她用些当归、白芍之类的药,但这里都没有。” “大夫的意思是……”石梦泉道,“应该尽快将玉大人转移到后方去医治疗养?” 军医点点头:“此地天气阴寒,对大人的健康非常不利。但凡肺有损伤,最怕反复。将军最好早作安排,把大人送到瑞津去。那里南北商贾往来,药材总齐全些。待她病情稍稍稳定,则要立刻护送她回京城,请太医院会诊,商量出调理的方案来,这才是长久之计。” 石梦泉自当日听了林枢的一番言论之后时时都担心玉旒云的身子会有事,今日见她竟咳了血,怎不忧心如焚?太医的建议也正是他的所想。当下道:“大夫说的极是,不知护送大人上路需要有些什么准备?” “至少要……” 太医才开口,就听玉旒云道:“谁说我要走?”竟支撑着坐了起来。 石梦泉赶紧上来扶她:“大人,你才醒,千万不要勉强。” 玉旒云不听劝,还想要下床:“攻打郑国的战役才开始,我身为主帅,怎么可以离开军队?” 石梦泉道:“可是大人现在的身体……” 玉旒云道:“大青河之战,你在远平城病倒,不也没有退下来?你可以做到的事,难道我做不到么?再说……”她忽然打住了,对军医道:“要说到补药,这里没有,我想富安总兵府里一定有不少。可不可以劳烦大夫到那边去看一看?” 军医晓得看药还是其次,实际是两位大人有事商议,自己不便在旁,便识趣地应声告退。 本来石梦泉十几年来早已习惯和玉旒云单独相处,无论是公事还是私事,他们两人总能有如一体。但是经过了这一次靖杨的风波,当房中只剩下他和玉旒云两人时,他竟有一点点心慌:万一说起之前二人的争执,他不晓得该怎样应对。见玉旒云正凝视着自己,他惟有勉强笑了笑。气氛十分尴尬。 而玉旒云只拍了拍床沿,叫他坐下。“你应该知道我不能走。”她说,“我们已经做了这么多事,现在一走,就全完了。刘子飞将来想怎么抹黑我们都可以。” 看来她也是故意回避之前的争执,仿佛要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石梦泉虽松了口气,又蓦然有点失望:假如他们能敞开来谈,也许他可以说出许多心里话吧!不过,这当儿有更紧急的事。他便道:“大人可以放心地去后方休养,这里的一切都交给我就好。” 玉旒云摇摇头:“郭罡这老家伙不知道打的什么鬼主意。我看他比谁都希望我们分开。他现在跟着刘子飞在北线,究竟还要玩什么花样,谁也猜不出。但是如果我们分开两地,就给了他可乘之机,一旦联络言语生了误会,可能又……” 她果然是想回避令两人都不愉快的争执,便不再说下去,转而道:“总之我们不能分开。我们偏偏要让所有人都看到,谁也别想在你我之间造谣生事、挑拨离间!” 在病中,她说话的声音并不大,但是语气却和往日无甚差别。这句话一字一字无比清楚,声声都敲在石梦泉的心中。不错,他想,如果以后有谁再污蔑她,我决计不信!可越是这样同自己暗暗发誓,他越是感觉异样:若换在以前,我根本不用这样想,因为她所做的一切我都会支持,她无论去哪里,我也都会追随,但是……如果有朝一日她当真做了错事,我该如何? 玉旒云并不晓得他心中的犹豫,只是又强调了一回:“所以我一定不能离开。” “但是如果大人你倒了下来,一切都没有意义。”石梦泉道,“你忘了林大夫的话么?” “林枢?”玉旒云冷笑了一声,“他小子到底安的什么心,还不知道呢!说不定他也是最想我死的人之一,他的话能信么?况且,楚国还没有拿下,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有事的。” 究竟为什么一定要拿下楚国呢?石梦泉从来就没有问过,因为以前他对她只是无条件的支持。但今天,问出这句话的*空前的强烈。如果可以,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地做一个贵族,甚至只是做一个平民有什么不好?为什么要舍弃所有女子应有的幸福,拼了性命消灭楚国?他不敢自不量力地以为能够给她幸福,但是他比谁都希望她能够幸福。 “大人,我……” 才说了几个字,玉旒云突然笑着打断了他:“对了,我不走,还有一个原因——因为我觉得只要是我们两个人在一起,就没有办不成的事。这次攻打郑国一定会有意想不到的成功。” 石梦泉愣了一愣,看到她脸上又显出过去那种踌躇满志的笑容,带着对他完全的信任与依靠。在这个时候,他还能说什么呢? “大人现在是什么计划?要绕过泛滥区东进么?” 玉旒云偏头看着他,微笑道:“丢下泛滥区的人不管,你舍得么?”她不用听石梦泉的回答,因为她知道他心里真正的答案,便径自接下去道:“我也决不这么做。我们要留在这里,一边治水,一边东进。郭罡和刘子飞以为用伤天害理的卑鄙手段才能取得胜利,我就偏偏要证明给他们看,光明正大的法子要好得多!” 听到这样的决定,石梦泉当然欢喜,但提醒她道:“如果天气好,靖杨的堤坝再有几天就能修好,但是下游的情形我们并不清楚,也不知道一一治理得花多少时间。我们并不一定能抢在北线军队之先攻下江阳城。” 玉旒云皱着眉头:“我知道。但是刘子飞现在没有后续部队维持占领区的统治,他如果一直用闪电战朝东打,必然顾了头顾不了尾,占领区□起来,会切断他的补给线,他就麻烦大了。如果他选择从主力部队中分出一部分留在占领区维持秩序,则他一路走,主力部队就一路被分散,最后战线越拉越长,他用什么兵力来攻打江阳?” 石梦泉经她一提醒也恍然大悟:“而我们在南线,虽然行程缓慢,却不需要沿途实施全面占领,便不会分散兵力,而且南线基本不会遇到抵抗……”才说到这里,意识到所有南线作战的优势实际都应该归功于郭罡这个狠毒的计策——经历了这么多波折就是为了反对郭罡的计策,到头来竟还脱不出他的计算?不禁一愣,便打住了。 玉旒云自然也想到了这一层,道:“你何必在意?不管之前他做了什么,现在决策的是我们。你觉得我们在这样的情形下如此决策对是不对?” “自然没错。”石梦泉道,“不过,如果是天气有变,或者遇上别的什么天灾*,我们这样一边治水一边行军也不见得能比刘子飞快。” 此话一出口,他立刻有些后悔,而玉旒云已经笑着接上话茬:“怎么?你是怕一旦遇到紧急情况,我就以攻打江阳为重么?” 石梦泉不能否认。 玉旒云道:“无论是我还是刘子飞先进入江阳,得胜的都是樾国,作战的也都是我的部下,这已经可以算是胜利了。如果只是为了比快、为了和刘子飞争而出什么意外的话,未免得不偿失吧?” 也对!石梦泉未想到一向争强好胜的玉旒云竟看得这样清楚:如果以南线化为荒滩为代价硬是从刘子飞手中夺来头功,将来刘子飞一定会把水淹靖杨的过错都推到玉旒云身上。现在必须在南方做到滴水不漏,才能够免除后患。“大人果然缜密!”他道,“如此一来,便不给刘、郭二人任何可乘之机!” “什么?”玉旒云愣了愣,猜到石梦泉的想法,就笑了起来,“刘子飞、郭罡——我会怕他们?如今既然算计到了我的头上,我早晚收拾他们。我所说的得不偿失……”她顿了顿,凝望着挚友,道:“如果得到郑国、夺回兵权却因此和你生了嫌隙,那才是我玉旒云最大的损失。” 石梦泉听得此话,仿佛被雷电击中一般半晌动弹不得,连思想都停止了,只是呆呆地望着玉旒云。直到她蹙起眉头,嗔怪“这人,怎么傻了?”他才“呼”地翻身下地,单膝跪倒:“大人,我一定不负你的所托,既将南线的水患治理好,也尽力抢在刘将军之先攻入江阳!” 玉旒云连忙伸手去扶,但是病中的她并无一分力气,这一动作反而使自己失了平衡,幸亏石梦泉一把托住才没摔下床去。她道:“咱们是谁跟谁?你这一跪是唱戏逗我开心么?哼,竟害得我差点儿没摔死,罚你再重新讲个笑话来!” 见她一本正经的样子,石梦泉忍不住笑了,又立刻做出一副为难的模样道:“大人在上,还是饶了小的吧,小的当真不会讲笑话!” “去你的!”玉旒云劈手打了过去。他却不躲闪,而她的手也刚好打到跟前就收住了。两人便都笑了起来。几天来的不愉快就在这一笑中全然烟消云散。 有了如此的决定之后仿佛是老天要帮助他们,一连几日都是万里无云的好天气。樾军将士上下一心,不辞劳苦,终于将靖杨河堤全线翻修,险情全部排除。而城内泥泞的通道经过工兵营的修复,再加上太阳曝晒也足够承受粮草和辎重车的重量,原本一直停在城外的运输部队便可以穿越靖杨城了。 只是玉旒云的身体却没有像她所自信的那样迅速康复起来,甚至连起色也不见——清晨退了烧,到傍晚又发起热来,虽然不曾在咳血,但是一直胸闷气短,连早就愈合的那处在西瑶所受的箭伤也开始痛了起来。 军医诊了几次脉,实在看不出她除了风寒之外还患有什么疑难杂症,便又劝她尽早回后方修养。玉旒云自然不同意,她命军医施针镇住旧伤的疼痛,以免自己在石梦泉面前显露出来;并且,一接到堤坝和道路完工的消息,她就下令大军立刻东进。 于是,樾军健锐、神弩和步军三营整顿好一切,只留下原富安的一部分军士驻守靖杨,其余人马都向东进发。 连接靖杨和乾窑的是郑国的大片农田,洪水过后田中的冬麦一片狼籍,坍塌的农舍间唯有成群结队的田鼠在钻来钻去。众人行军数日也未见半个郑人,到正月十五元宵节这日,来到了乾窑外的一片树林。透过稀疏而萧索的枯枝,可以望见乾窑城。卢进是打前锋的,用望远镜看了看,见城门紧紧的关闭着。 “这倒奇怪。”他报告道,“按一路上的情形来推断,乾窑应该也遭了洪水,百姓莫非没有逃难去么?难道郑军已知道我军东进,所以打算在此闭城死守?” 玉旒云皱着眉头望了望乾窑城,见夕阳里正升起一股炊烟——有炊烟就说明有人在。她指着道:“全城为上,破城次之,他们洪水过后缺衣少粮,应该无法死守。我们只要大军开到城下,稍加威胁,应该……” 才说到这里,她忽然停住了。众人都还等着进一步的命令呢,却听她道:“这烟好古怪!” 大家此时再看,见那炊烟只有一股,滚滚浓浓地升到空中就化为一团黑云,仿佛将整个乾窑城都笼罩其中。 “就算是狼烟烽火向邻近的城池求救,也没见过这样的!”慕容齐道,“难道他们想烧了这城?” 玉旒云不说话——军医给她针灸镇痛的时效就快要过了,她怕自己再一开口,就会让石梦泉看出破绽来,便只是皱眉。石梦泉以为她大概累了,一心想替她分忧,因道:“大人,不如我带一队人马……” “将军,还是我去吧。”罗满不待他说完就主动说道。其实石梦泉连日来既要操心军务又要担忧玉旒云的身体,已经瘦了一圈,面容也显得相当憔悴。罗满不忍他太操劳,才主动请缨。 “也好。”石梦泉点点头,让罗满带上一百精兵趁着暮色的掩护速速去乾窑一探。 罗满领命即去,夜幕开始降临时就来到了乾窑城下。他们前望望城上,见黑灯瞎火的,没有一个士兵的影子,再看看城门,不禁吃了一惊——这城门不仅仅是关闭着,而且是被人从外面用木柱钉死了,就算是乾窑得到了樾军东来的消息想要死守,也没有从外面把自己封死在城里的道理呀! 一个士兵道:“罗副将,要不要爬上去看看?” 罗满道:“不要轻举妄动,小心里面有埋伏,我们先去城北瞧瞧。” 于是众人就转向北方。天色越来越黑了,他们也不敢点火照明,只能摸黑沿着城墙走。而忽的,好几个士兵都感到有什么事物爬过自己的脚背,有人伸手去抓,发现毛茸茸的,原来又是老鼠。“妈的!”那士兵骂道,“这里怎么有这许多耗子?” “嘘!”同伴叫他小声些,“说不定是郑国人练了支老鼠兵团呢——当日石将军在楚国不是遇到一大群鹿的攻击么?” 这话充满了嘲弄,周围的士兵忍不住都笑了起来,但个个捂着嘴不敢出声,因而浑身直打颤。 “哎哟!”蓦地有人叫了一声,“娘的,耗子咬人!” 众人便忍不住笑出了声来:“哈哈,讲明了是老鼠兵团,当然会咬人了!” “哼!”那士兵气乎乎地将咬在自己手上的老鼠摔在地上,一脚踏死,“他娘的,踩你个稀巴烂!兀那郑国藏头露尾的龟儿子们,有胆就出来!老子就像踩耗子一样踩扁你们!” 众人听他这样说,真是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不过立刻又都捂上嘴忍住了,一百人鸦雀无声地继续前行。 乾窑这座城并不小,罗满一行到了半夜时分才看到了西城墙的尽头。他们便转向东面,沿着北城墙前进。 又走了大概十多里地,忽然见到前面有火光,罗满便急急命令队伍停下。众人隐在灌木丛后一看,见插火把的地方正是一座郑军的军营,而他们所把守的,正是乾窑的北门。 罗满和众士兵心中都奇怪:郑军应该知道樾军从西而来,在北门设防却是为何? 他们仔细观察了一下,看往来巡逻的士兵大概只有二、三十人——以如此的兵力是绝对不可能和樾军所抗衡的,莫非这是诱敌之计?是想引得樾军冲进城去,然后好来个瓮中捉鳖? 罗满行事一向小心,既然石梦泉只是命自己来此侦察,他就算有十分的把握能将城外的郑军消灭,也不轻举妄动,只是招呼手下立刻返回樾军大营复命。于是,一百人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悄悄撤退。 只是,撤到城西北角的时候,忽然有个士兵朝城墙上一指:“罗副将,你看!” 罗满顺他所指望去,只见黑黢黢的城墙上有一个人影正在缓慢地攀行。是敌?是友?他心中飞快地决断着:不管是何人,有何目的,在这个时候企图悄悄进入乾窑城,大约总不是守卫北门的那群郑军的盟友。且抓来问问再说! 罗满想着,抽出了腰刀来,在城墙上一插,借力朝上窜起丈许,跟着又拔出一把匕首再次插入墙中做支点,这一跃便已来到了黑衣人的旁边。黑衣人显然也是听到了动静,劈手就朝罗满打来。罗满见此人敢攀爬如此陡峭的城墙,早也料到其身手不俗,所以有了防备。他右手将腰刀一挥,逼退了黑衣人的攻势,而左手的匕首迅速地朝城墙上一扎,便翻身跃到了黑衣人的上方。 这时他发现黑衣人是先用铁爪将绳子抛上城楼再顺着绳子上城的,如果控制了绳子就等于控制了黑衣人,他便一把向绳子上抓去。黑衣人见了赶忙在城墙上一蹬,让绳子晃开了罗满的攻击范围,同时自己也飞起一腿向罗满踢了过去。 罗满的武功只是寻常,看黑衣人招式如此凌厉,晓得自己决非敌手,只好急中生智在险中求胜。对黑衣人踢来的一脚他避也不避,直到黑衣人的腿擦到自己腰间时他才猛地双手朝对方腿上抱了过去。两人都挂在城墙上,活动的空间很小,黑衣人更几时料到有如此打法?想要变招已是不及,因此被罗满紧紧抱住。而罗满更乘胜追击,顺势又拿住了黑衣人的腰眼,接着挥刀将绳子斩断,两人就一齐落到了地上。 黑衣人的武功远在罗满之上,被他用奇招制住,不禁又惊又怒,甫一着地立刻一肘撞在罗满胸口摆脱了他的掌握。但是旁边的樾军士兵早已围了上来,十几把钢刀“唰唰唰”都架到了黑衣人的脖子上,黑衣人一愣,知道无法脱身了。 罗满揉了揉胸口,站起身来:“你是什么人?为何要深更半夜翻入乾窑城?” 黑暗之中黑衣人的眸子却十分明亮,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道:“你管我是什么人?总之我不像你们是一群衣冠禽兽!” 众士兵和罗满都是一愣——倒不是因为这个黑衣人出言不逊,而是因为其声音婉转,语调软糯,是个带着南方口音的女子。 有人劈手将她的脸罩拉了下来,月色下看看,见她生了张鹅蛋脸,眉眼生动,虽然不是绝色,但也十分可人。罗满想起自己方才抱住人家的腿,简直是唐突佳人,不禁红了脸,道:“姑娘,抱歉。” 女子冷冷地瞟了他一眼:“用不着假惺惺,我落到你们手里,随你们处置就是。不过,你们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迟早会有报应的!” 伤天害理?罗满皱着眉头,暗想,这姑娘莫非也是指责我军引水淹城之事?但她看来并不是郑国人啊!她究竟为何要深夜进入乾窑?乾窑封城的内情她又知道多少?许多的疑问需要这姑娘来一一解释,只不过此地不宜久留,方才的一番打斗很可能惊动郑军,还是早些离开为妙。于是他道:“带上她,回营!” 几个士兵立刻合力反剪了女子的双手。女子怒不可遏,张口欲骂,而一个士兵又用那黑面罩将她的嘴堵住,她只有怒视着罗满。但罗满只是挥挥手,百名士兵便几乎悄无声息地撤离了乾窑。 作者有话要说:汗……抱歉迟了……其实写好之后就一直上不了网……现在才发出来…… 有人会说:哎呀,结尾处冒出来的这个mm是谁?其实呢……这个mm绝对不是新冒出来的……以前已经出来过了哦:) 01/24/2008 修改错别字 06/27/2009 typo correction 63第62章 罗满一行到天蒙蒙亮时才回到了樾军大营。石梦泉几乎一宿没合眼地等待着消息。罗满做了简单的汇报,便将那神秘女子带上来问话。 女子由两个士兵押着,到了跟前,才将她口中的布取出,她立刻骂道:“禽兽!要怎么处治本姑娘?你们来个痛快的,姑娘决不皱眉头。将来化作厉鬼,再回来找你们算帐!”有士兵喝令她规矩些,好生拜见将军,她便又骂道:“哼,将军?不打敌人却转杀自己父老乡亲的将军还真天下少见!” 石梦泉皱着眉头,不知道这女子到底怒从何来,见她突然抬头狠狠瞪了自己一眼,又猛地觉得此人有些眼熟,不知在哪里见过。那女子也是一怔,盯着石梦泉看了半晌,道:“你……你是孟少侠?” 听到这称呼,石梦泉才也想起了她来——这正是楚国神农山庄端木庄主的女儿端木槿啊!他不禁讶异道:“端木姑娘么?” 端木槿冷冷一笑:“没想到孟少侠还认得我——没想到孟少侠你竟然做了郑国朝廷鹰犬!不,看来你本就是郑国高官,只不过当初我们有眼无珠,未看出来罢了!” 石梦泉怎么想到当日在楚国为了脱身才结下一面之缘的女子今天还会再见?他一时也不知究竟该怎么接端木槿的话茬。但旁边的士兵已喝道:“你这女子,休得胡说八道!什么郑国朝廷鹰犬?我们这是堂堂大樾国的军队!”说时,指向帐前插着的军旗。端木槿初初被押进来时,天色灰白,大旗上的字还不怎么看得清楚,这时却清晰可见。“这是我们石将军,”那士兵道,“不是什么孟少侠!” “石……?”端木槿怔怔地,“樾军?” 石梦泉同她抱了抱拳:“端木姑娘,在下石梦泉。当日在神农山庄中情非得已,以假名示人,望姑娘见谅。” “石梦泉!”端木槿近乎切齿道,“原来你就是樾国强盗!” “说话放尊重点儿!”有士兵喝骂,但石梦泉示意他们不要为难端木槿,自己和气地问道:“端木姑娘,不知你为何来到此地,又为何深夜攀上乾窑城墙?” “哼!”端木槿丝毫也不领他的情,啐了一口,道:“本姑娘愿意到哪里关你什么事?这里是郑国,我半夜爬乾窑城墙只有郑国的士兵才能管。你们这些樾国强盗才应该问问自己怎么大过年的跑来别的国家烧杀劫掠!” “我们几时烧杀劫掠了!”士兵们在靖杨治水日以继夜,辛苦万分,听到端木槿这样骂自己,当然生气。还是几名士兵曾经在富安负责安置石梦泉救下的郑军老弱病残,更觉得受了莫大的冤枉:“我们连郑国士兵都还没杀,更别说平民了!这都是玉将军和石将军心肠好,否则照刘将军的打法,我们早把郑国踏平了!” 端木槿只是冷笑:“强盗闯进别人家里,是杀光了主人家抢走其的财物,还是留下他们的性命日后好奴役,这有什么分别么?强盗竟还往自己脸上贴金,真是千古奇闻!” “说什么!”士兵们都火了。 石梦泉却被这话刺的微微一颤。他不想深究,只道:“端木姑娘,念在我们曾有一面之缘,我也不想为难你。乾窑城我军志在必得,如果姑娘知道些什么内情能够帮助我军的,石某感激不尽,必然礼待姑娘;若姑娘不愿相助,石某也不勉强。只不过,樾楚为敌,我却是不能放姑娘走的了!” 原来这姑娘是楚国人,罗满听言想到,难怪她说话这样好听。 端木槿依旧冷笑:“你不就是想囚禁我么?做什么说那么多废话?索性把我杀了倒干净——你这樾国强盗,已经满手血腥,也不在乎多我一个。想骗我助你攻下乾窑城,你想也不要想!” 石梦泉不想再在端木槿身上浪费时间,便示意士兵把她带下去,好生看守。但此时忽然听到帐外传来一阵惊呼声,接着就骚乱了起来。一问究竟,原来个侦察回来的士兵忽然晕倒,其战友怕他是受了寒邪,已经去找军医了。 石梦泉才想放下心,却听端木槿道:“等等!你快去摸摸这人的脖子和腋下看看是不是有些硬块!” 那传话的士兵愣了愣,显然是没想到端木槿身为阶下囚还敢命令自己,当然也没打算听她的话。端木槿面上露出了焦急之色,跺脚道:“快!不想闹出大事来就赶紧照我说的去做!” “端木姑娘,”石梦泉看出她神色有异,“会出什么大事?” 端木槿道:“三言两语可说不清楚,现在不可耽搁,赶紧去看!” 有了一丝不祥的预感,石梦泉忙叫士兵按端木槿的话去做。不时,传话的士兵面如土色地回来了:“将军,他脖子和胳肢窝里果然有木节似的的硬块!他浑身烫得好像烧碳似的!” 石梦泉望向端木槿,后者挣扎着:“快放开我!让我去看看他!” “放开。”石梦泉即命令。 那押着人的两个士兵还有些犹豫,觉得端木槿太过古怪又是敌人,说不定就是她使用巫蛊之术害人。但石梦泉却想起端木槿曾经说过,医门中人效法神农,以救死扶伤为己任,决不做故意杀人之事,他看端木槿这样的神情,晓得必然是发生了极严重的事情,而非她脱身的诡计,因而再次命令:“放开她!”并提高了声音。这样,两个士兵才解开了绳索。而端木槿不待绳索完全从身下脱去就夺门而出。石梦泉、罗满都立刻跟上。 他看到了外面,看到好些士兵将病人围成了一圈。端木槿边拨开人群边取出了一方帕子扎住自己的口鼻。她蹲到病人的身边把了把脉又翻翻那病人的眼皮,罗满远远地望见士兵的眼白完全是血红色。 “这是不是老鼠咬的?”端木槿用袖子裹住自己的手捏起病人的一只手掌给周遭的人看。众人看那哪里还像是人手?又红又肿,活像是一个血馒头。 “是啊。”有人回答,“我们一路上看到许多老鼠,他在城墙根儿上被咬的。” 端木槿“倏”地一下站了起来:“全部退后。凡是刚才碰过他的人,立刻用热水洗手!如果有皂荚就烧皂荚水洗。然后找一个大帐,里面用的小罐烧上一灌醋,你们全部都要集中到那帐里,在里头待半个时辰才能出来。三天之内,你们不可接触其他人。” 侦察归来的士兵立刻就乱了,有的大骂端木槿妖言惑众,有的则惊慌失措不知自己是不是染上了不治之症。罗满高声号令才使他们安静下来。石梦泉道:“端木姑娘,究竟是出了什么事,可否明示?” “是……”端木槿方要说,可忽然又改变了主意,“我当然可以‘明示’——你的军队现在面临着灭顶之灾。我可以帮你,但是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石梦泉才问,士兵中又炸开了锅:“将军,不要信这个妖女的话。一切都是她搞的鬼!叫她乖乖把人治好,否则要她的命……”军医也在这个时候赶来了,一步跨到了病人的身边,也把了脉,又看了眼、舌,即道:“将军,这是大头瘟,虽然凶险但也不是什么洪水猛兽,只要用辟瘟丹就可医治。这女子危言耸听,将军不要上她的当。” 樾军士兵当然还是信赖自己的军医,听言纷纷道:“原来是大头风,看这臭婆娘卖弄!” 端木槿站起身来,满面怒容,却不是为了大家对她的恶言,只怒视着军医道:“什么辟瘟丹?你身为医者,却用些方士道人的硫磺丹、水银丸么?你何止是庸医,简直就是草菅人命,不容于医门!” 军医已介不惑之年,却被个年轻女子指着鼻子骂,怒不可遏:“你又是什么人,到我樾军大营里装神弄鬼?你说我的方子不好,你又有什么方子?” 端木槿道:“我乃是神农山庄门下。你的方子不好,一是因为‘辟瘟丹’根本就是方士骗人之物,治不了任何的瘟疫,二是因为这个人得的根本就不是大头瘟——大头瘟是由于感受风温时毒,入侵肺胃而发病。而这个人是所感受的疫疠之邪来自老鼠。” 军医怒道:“一派胡言!我军一路行来,见田鼠肆虐,被咬伤的大有人在,没有一个像他这般的,可见这病症和老鼠毫无关系!” “大头瘟以头面红肿或咽喉肿痛为特征。”端木槿道,“而这个人颈、腋有瘰历——”她说着,动手解开了病人的衣服,用手去按腹股沟。众人都看得目瞪口呆,暗想:一个年轻女子,怎么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有如此不要脸的举动?而端木槿毫不在乎,只是喃喃道:“果然,果然!上有瘰历结核,下有横痃便毒!”说时,已将病人的内衣也脱了下来,仔细地看着病人的腹部,指着道:“这里已出现了两处黑斑——如此症状,是大头瘟么?” 靠得比较近的人都看得分明,不自觉地朝后连退几步。军医也看出严重来,但不肯在小辈面前认输,所以只是瞪着端木槿,不说话。 端木槿道:“治疗此病当用生石膏、生地、犀角、黄连、栀子、桔梗、黄芩、知母、赤芍、元参 、连翘、甘草、丹皮和鲜竹叶制成清瘟败毒饮;而预防此病,应该将松叶切细,每服一匙,酒送下,一天服三次——若全军士兵都用此方……”看来她纯是出自一片医者的父母之心,见到病人情势危急就忍不住把治疗方法滔滔不绝地讲了出来,竟忘了自己想用药方和石梦泉做交易,直到连预防的方案都说出了口才猛地意识到,但已经太迟了。 恰在这个时候,又听一人道:“好,就按端木姑娘说的立刻去办!”正是玉旒云到了。 石梦泉晓得一种极可怕的疫病已经来到了军中,恐怕玉旒云大病未愈会受感染,急忙上前拦住她:“大人,你还是先回去休息。” 其实在军医赶来这里之前玉旒云刚刚让他给自己施过针,现在精神尚好。她便向石梦泉微微摇了摇手,表示“没有那个必要”,自己走到了端木槿的面前,淡淡道:“端木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上次在神农山庄里玉旒云着的是女装,此刻乍见她男装打扮端木槿一时没认出来,直看到石梦泉护到了她身边,两人并排站立,这才看出端倪:“你……哼,他不是孟少侠,想来你也不是什么刘姑娘了!” 玉旒云笑了笑:“不错,我就是当日你们楚国武林中人齐集你家想要杀之而后快的大恶人玉旒云!” 其实端木槿也猜到了,但经玉旒云的口说出来有一种恶毒的嘲讽,让她感觉当初自己和所有武林同道是多么的愚蠢。 玉旒云略带微笑地看着她:“端木姑娘,你只身来到郑国大概还是为了寻找林枢吧?你为什么不信我的话呢?林枢医术高明,我已经留他在身边,让他做了太医院院使。他荣华富贵享用不尽,怎么还会留在郑国呢?” 端木槿显然是被这句话刺伤了,咬着嘴唇,微微地摇头,仿佛在说她不相信。 玉旒云道:“端木姑娘方才不是说要和梦泉做交易么?你心地善良看不得人遭受疫病之苦,所以没来得及谈判就把药方说了出来。我不想别人说我占你的便宜——作为樾军统帅,我来同你做这个交易——既然你帮我军解了疫病之危,我可带你回西京去,让你见林枢一面,如何?” 端木槿抬眼看着她,眼神中忽然有了种鄙视和嘲讽:“你以为我就是想提出这样一个条件?你未免也太小看我了。” 玉旒云挑了挑眉毛:“哦?原来端木姑娘的胃口还挺大?你救了我一个士兵,我让你和林枢见一面,我看这很公平。” 端木槿盯着她的脸:“我救的不仅仅是这一个士兵,而是你的整支部队。如果你觉得这还不够跟你谈条件,我再加上你的性命,如何?” 玉旒云愣了愣。石梦泉则挡到了她的身前,道:“端木姑娘,你到底要怎样?” 端木槿冷笑一声:“你放心,我才不会因为这样一个人而违背爷的教训——玉旒云,我问你,你前一阵是不是受了风寒又吐过血?” 玉旒云一愕,虽未回答,但她的表情已经把答案告诉了端木槿。 端木槿道:“你吃了不少清肝泻肺、凉血止血的汤药,不过这一阵子你还是经常胸闷气短。你的军医大概尽他所能又搜罗了不少补药来,可惜你的病情一点儿也没好转。若我没猜错,你一直都是靠针灸镇痛才能够提起精神勉强处理日常事务,而方才……方才你大概又吐血了,是不是?” 她越说,玉旒云的面色就越难看。就在这天早晨,她觉得胸口好像被压了一块巨石,闷得差点儿就醒不过来。是罗满侦察部队嘈杂的脚步声终于将她惊醒,口干舌燥之时,她喝了杯隔夜的茶,不想就呛住了,一咳嗽又带出了鲜血。军医被吓得面无人色,立刻跪求她返回后方治疗,但是她不肯答应,并命令一定要隐瞒。 石梦泉见她的神色知道端木槿所言十有□是真的,心中既痛惜又焦急:“大人,你……她说的可是真的?你为什么一直瞒着?” 玉旒云强作镇定:“这点小毛病算得什么?都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我染病才不过半个月的光景,慢慢自然就好了。” 端木槿道:“是么?我看你不仅有病,而且有伤。这个伤可不止半个月,大概有四个月了。” 此话一出玉旒云惊得说不出话来,石梦泉更是又惊诧又着急——玉旒云在西瑶受箭伤是去年九月十九观音出家日,到今日的确就快四个月了!“大人,莫非你的旧伤……” 玉旒云抬手示意他不要担心,自己对端木槿道:“端木姑娘果然和林大夫一样医学修为甚是叫人佩服。我的确是受过伤,遇到天气变化难免就有些不太平。咱们常上战场的人哪个没有这样的经历?不值得大惊小怪。” 军医却是知道内情的,因而被端木槿讲的有些心虚,不顾会越描越黑,开口道:“只要拿下郑国,玉大人可以好好休息,再多吃些参茸补品自然就会恢复。你这女子休来胡言乱语,玉大人才不受你要挟!” 端木槿冷笑:“是么?我看她的身体除了有伤之外,其实以前就一直不怎么好,而且她属于虚不受补的体质,你给她下的那些参茸补药,不但不能固本培元,反而会把她的身子越拖越坏——你这庸医,她这么多天来越吃补药越是胸闷烦躁,你不觉得奇怪么?” 军医被这么一堵,不由张口结舌。 石梦泉见此情形真恨不得揪住这军医的领子痛斥他一顿:玉旒云性格倔强喜欢逞强,全军上下谁不知道?身为医生怎能任由一个病人使性子拖垮自己的身体?他甚至还有一种抱起玉旒云来立刻将她绑上回京马车的冲动,但是他也知道,如果端木槿所说的是真的,玉旒云现在经不起长途跋涉。“端木姑娘,”他几乎恳求地望着端木槿,“大人的身体究竟如何?要怎样治疗?” 端木槿冷冷地打量着玉旒云:“我们医者讲究望、闻、问、切。她说话没几句是真的,又不让我把脉,我只好这么看看,却不一定准——她本是先天不足,几个月前受了金伤,应该是在胸口。当时用了极好的外伤药,立刻就止住了血,以为无甚大碍,却不知有淤血留在肺部。这些血块壅塞,压迫血管,使得肺部气血不畅,但几个月来她的身体为了适应这一变化便增生出了新的血管。而这一次病倒,因为外忧内患,旧的血块又将新生的脆弱血管挤破。我想,她现在胸中血流成河,能吐出来倒是好,就怕再吐多少次也吐不完。” 石梦泉听了这话,仿佛病的不是玉旒云而是他自己,登时眼前就一阵发黑,险些跌倒:“端木姑娘,这病要怎生医治?” 端木槿道:“你现在问我,我也没有十分的把握。但是总要先将淤血排出体外,才好做近一步的打算。而清除淤血这一步……” 玉旒云恨她在石梦泉面前讲出自己的病情,冷笑一声,道:“你还没有十足的把握就想来跟我谈条件,你觉得我玉旒云是这么愚蠢的人么?可笑——” “大人!”石梦泉沉声打断,“你自己的身体如何你最清楚,就算瞒得了我们所有人,瞒得了大夫,难道还能瞒你自己?至少先听端木姑娘说完,再做定夺不迟!” 玉旒云道:“我何用听她说完?不错,我的身体如何我最清楚。但是现在我们要以攻郑的大局为重。” “大人的身体才是大局!”石梦泉情急之下把玉旒云当成任性的孩子般教训起来,“性命攸关,怎么能够意气用事?” 玉旒云在任何时候嘴上都不肯服输,因争辩道:“就是因为性命攸关,我才不能轻信她——我怎么能信一个楚人?咳——”才说到这里,她面色忽然一变,似乎是想紧紧咬住嘴唇,却“哇”地喷出一口血来。 石梦泉一看:这还了得!不容她再有丝毫的任性,一把将她抱了起来,边快步朝她的军帐去,边道:“端木姑娘,你有什么条件,我答应你!请你先给大人治病!” 端木槿其实一见玉旒云面色有变就已经跳了起来——医者的本能使她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要救人,但是当石梦泉唤她时,她又犹豫了片刻,才道:“果真答应我的条件?” 石梦泉道:“是,你快说——” 玉旒云已经喘不上气来了,还要出声反对:“梦泉……不要……” 但石梦泉并不听,只道:“只要是我能做到的,端木姑娘请讲。” 端木槿咬了咬嘴唇,手紧紧地按着腰间的针包:“好,我要乾窑城。” 端木槿的要求非常的奇怪:她要乾窑城。 她说整个城只有北面有不足百名郑军把守,只要樾军将这些人解决,此城唾手可得,然而樾军不可打开城门,更不可擅自入城,只须帮她拿下此城就好。 石梦泉想也不想,一口答应,即派罗满带领一千名健锐营士兵,以十打一,务必在黄昏之前将城拿下。 罗满很想劝石梦泉三思——他觉得这个莫名其妙的女医生实在太过可疑,万一是郑军派来的细作,岂不糟糕?如果郑军在乾窑北面埋伏,自己这一千人马有去无回不说,连小树林里的樾军也有危险! 可是他看到玉旒云病得确实凶险,而石梦泉已经再无精力管其他的事,只有把牙一咬,想:就带一千人马去探一探!因嘱咐卢进、韩夜和慕容齐加强营地周围的戒备,随时准备应战,自己点齐人马,向乾窑火速进发。 到了前夜遇到端木槿的地方,就已经遇到郑军了。双方一碰上,立即就交锋起来。战斗并没有持续太久,几乎是眨巴眼的功夫,这十几个巡逻的士兵就被樾军全数歼灭。罗满带了人马继续前行,到了城北,又消灭了几十个郑兵,余下的一些残兵仓皇地向北奔逃,被樾军统统生擒,周围就连半个敌人也看不见了。这时罗满望了望乾窑的北城门,也和西门一样,被用木柱钉死了。 端木姑娘要我们不要进城,连城门也不能开,不知里头究竟有何古怪?他想着,就往那城门边上走,想从缝隙里一窥究竟。 “啊——”郑军俘虏嚎叫了起来,“大人千万不要开城门!你们要金银美女,小的们愿意引路到北方的乐邑县,千万不要进乾窑!” “混帐!”樾军士兵骂道,“我们几时要金银美女了?你们把城门钉起来,是何意思?” 这俘虏不及回答,忽然听到城里传来一阵哭喊之声,有人在擂着门板,哀求道:“军爷!求求你们放我们出去吧!” “这是怎么一回事?”罗满不顾几个郑兵的哭号,大步走到城门边,从门缝里一望,只见好些衣不蔽体瘦骨嶙峋的平民正用扁担、锄头等物砸着城门,企图闯到外面来。罗满看他们的样子,显然是已经在城里困了多天食物用尽,如果再关下去,只有饿死的份儿。他虽痛心不已,但是惟恐郑军狡猾,伏兵在饥民之后,所以并不轻率地命令开城门。 郑军俘虏几乎是跪地磕头了:“大人,放不得!放他们出来大家就都只有死路一条了。不信您看那边——”他们把手一指,城墙边上正升起一股浓烟来,跟前日玉、石等人所见的奇怪“炊烟”一般无二。“那就是烧死人。”一个俘虏道,“城里瘟疫蔓延,每个人都被瘟神缠身,放出来就会也缠上咱们……那就死定了!”“可不是!”另一个俘虏也道:“这两天越烧越多了!大人千万别开门!” 罗满一惊:啊,莫非就是那个经老鼠传染的凶险瘟病?他和几个离城门较近的士兵都立刻捂住口鼻退后数步:方才在营中,端木槿让所有碰过患病士兵的人都立刻用热水洗手,还要熏醋,三日之内都不能接触其他人。看来这病实在厉害无比,不知同吸一方空气是否也会传染?那么,他们在门缝里张望了一下是否已经染病?几人心中不由都慌了起来。 “说,这里怎么突然就有了瘟疫?”一个樾兵喝问俘虏,“哪儿冒出来这许多老鼠?是不是你们故意弄出老鼠来攻击我军?” 俘虏哭丧着脸:“冤枉来哉!这真是邪门了,大冬天里竟然发洪水。本来这些短毛畜生不知住在哪里,被水一淹就全跑出来了——难道瘟病和老鼠有关么?” 竟是如此!罗满心中暗惊:无论下令淹城的是刘子飞还是玉旒云,大概总没考虑到这后果吧?对于洪水,人尚可知道它的朝下游流的,可以避开它,并用它伤害敌人,但是瘟疫之蔓延,怎能受人控制? “罗副将,现在怎么办?” 城是万万不能开的,罗满想,占下一个瘟疫肆虐的城池也没有意思。就不知这瘟病是否还流行到其他地方?他问那些俘虏。 “应该没有啦。”俘虏道,“本来我们是听说二皇子在富安和你们交上了手,就赶来增援他的,在此地驻扎了一阵便遇到了洪水,跟着就流行起了瘟疫。我们将军下令将城封起来,一个也不准离开。后来听说你们从北线进攻,他就带着人马去北方支援了,留我们哥儿几个在这里守着不让瘟神跑出来……” 也许还没有蔓延开,罗满想,不过行军途中见到这许多老鼠,这里的瘟疫不流传出去,难保别的地方没有自己爆发。如此一来,岂不是形成了一道死亡屏障阻挡了樾军东进的道路?不,应该说是死亡陷阱,樾军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深处? 他想起那染病士兵的惨状,背上不觉出了一层冷汗“留几个人在这里看守着,别叫里头的人出来。”他命令,“其他人跟我回营!” 他们回到树林的营地,日已西斜。卢进等都还严阵以待,防备郑军偷袭,见他们回来,便询问乾窑情形。罗满自据实以告,又问玉旒云的情形如何。卢进回说端木槿正在给玉旒云施针,他们不便进去看望。“石将军一直在外头守着,”卢进道,“他就这么来来回回走个不停,也不说话,也不休息,从早晨到现在连水也不曾喝一口。我看玉将军一刻不好,他的心就一刻悬着。暂时也不要把乾窑的事告诉他,省得他更心烦。” 罗满点头道:“正是——” 只是话音才落,却看到石梦泉朝他们这边走了过来,几人都连忙行礼:“将军!”卢进且问:“将军,端木姑娘给玉将军扎完针了么?” 石梦泉摇摇头:“还没有。我只是看天色晚了,觉得你们也该回来了,所以就来看看——乾窑怎样?” 罗满看石梦泉眼眶深陷面容憔悴,仿佛一天之见已老了几岁似的,心中一酸,道:“将军放心,乾窑自然是拿下来了。你去守着玉将军就好,其他的事,我们自会安排。” 石梦泉又摇了摇头:“我守在帐外也帮不了她什么。”说这话的时候他微微捏紧了拳头,仿佛是恨自己什么也做不了似的,倘能让他代替玉旒云来承受一切的痛苦,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我帮不了她。”他再次道,“不过,她既将军队交给我,我不能连这唯一可做的事也叫她失望吧?乾窑的情形如何?” 罗满不敢隐瞒,照实都讲了。石梦泉想起当日端木槿曾经说过,以前有一次郑国疫病流行,官府将百姓都赶进“不归谷”关起来,这一次瘟疫袭击,郑国采取隔离之法也属意料之中。这样任百姓自生自灭,固然可以牺牲一城保全一国,但未免太残忍了,他想,端木槿一心救死扶伤,难怪她想半夜翻进城去,而费尽心机让我军答应她一个条件也是要把乾窑城交给她,好让她给百姓治病……这个女子令人钦佩,玉大人的病给她治也算是找对了人吧! 罗满又将洪水淹没土地以致老鼠肆虐的事说了。石梦泉把眉头锁得更紧:“这个不要说给玉大人听。” 罗满知道玉旒云这次倒下多少有些“心病”在其中,而心病是为何,他也猜中十之□。如果让她知道鼠疫的根源是洪水,她痛恨郭罡和刘子飞之余当然也就给自己加上另一个沉重的包袱,身体只有更差了。他于是点头答应。 卢进道:“端木姑娘莫非想以一人之力医治全城百姓。这会不会太勉强?” 石梦泉不知,他想端木槿说过,林枢也是以一人之力闯进不归谷救助百姓。端木槿应该是离家寻林枢而来,现见不到他的人,在行动上多靠近他一分也是好的。 慕容齐道:“这疫病看来十分凶险,城里的百姓只要还能动的,有谁愿意原地等死?我怕我们一旦开城门让端木姑娘进去,里面的人会蜂拥而出。到时万一控制不住,就让疫病蔓延出去了。” 韩夜道:“依我看,根本就不用等到开城门的时候。咱们一路行来,老鼠比蚂蚁还多,恐怕别的地方早就出现疫情了。” 卢进道:“我也是有此一虑,所以……”他压低了声音,对石梦泉道:“我知道将军和玉大人都不忍心滥杀无辜,而端木姑娘又一心想要医治这些百姓。可属下以为,如果不迅速控制疫病的蔓延,死的人只会更多。我认为不能够打开乾窑城门,而且一路上但凡发现有病的村庄,需要立刻封锁;遇到病人,则要立刻关进附近的隔离村中,倘若找不到隔离村,只好就地格杀火化,免留后患。” 韩夜道:“如果每一个村庄都要封锁,岂不是要耗费我军大量兵力?非常情势,只能用非常手段。属下以为,凡是发现疫病的村庄,只好一把火烧了。” 罗满有些不同意见:“遇到有疫情的村庄就烧,那岂不跟屠城差不多?再说还没有让端木姑娘是试试。她敢一个人翻城墙进去,应该是有把握,否则也不会把自己送到瘟神的手中。” 韩夜道:“端木姑娘说的头头是道,也许的确是个好医生。可是,她毕竟只有一个人,怎么同时治那么多病患?老百姓又不像是我们的士兵,叫他们洗手就立刻洗手,叫他们吃药就立刻吃药,叫他们乖乖地隔离他门就真的不乱跑。这中间只要出了什么岔子,我军将士也会感染,后果不堪设想。” 几人便争论了起来,都想听听石梦泉是何意见。却见石梦泉转头呆呆地望着玉旒云的军帐,早就神游到那边去了。大家不由都叹了口气:他一个人的精神哪儿能顾得上这么多事?这当儿,别再给他添乱了。 众人相互使了个眼色,便欲悄悄离开上别处商量。偏此时,见一个士兵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嚷嚷道:“不好了!不好了!”罗满识得他的军医的手下,忙把他拉到一边,叫他不要惊扰了石梦泉和帐内的玉旒云,才问:“什么不好了?” 那士兵道:“又有好几个昨天出去侦察的士兵发起烧来。我看他们脖子和腋下也都生出了硬块,赶紧就把他们转移到别的营区去了。” 罗满等人听了都大惊:“莫非他们也被老鼠咬了么?” 士兵摇头,并不知道。 罗满道:“快照端木姑娘早上说的方子给他们煎药,其他的人都要服松叶。传令下去,全军从现在起要搜捕营地中的老鼠,只要看到,就立刻斩死,每隔半个时辰集中烧一次死老鼠,叫大家千万小心不要被老鼠咬着。” 那士兵得令而去。韩夜便道:“你看,这瘟疫简直比妖魔还厉害,再拖下去恐怕全军都……” 罗满举起一只手示意他别说出不吉利的话:“既然已经如此,要紧的是保住全军将士的性命,乾窑和其他的地方暂时都顾不上了。我们不能进攻,也就不必要讨论怎么对待那些地方的老百姓,先救了自己再说。” 余人觉得他说的有理,当下就由卢进负责督促熏醋和采集松叶,韩夜负责组织灭鼠,而慕容齐负责营地防务。 过了大约一个时辰,营地附近消灭了老鼠近千只,全军将士也都按照端木槿所说用酒送服了松叶。这时天已黑了,点了火把来,罗满看到端木槿从玉旒云的军帐里走了出来,满脸倦容。 石梦泉立刻就迎了上去:“端木姑娘,怎样?” 端木槿冷冷看了他一眼:“怎么?你是怀疑我的医术,还是怕我根本就不想治她?你放心,举头三尺有神明,我说过的话一定做到。”她打起帐帘来,便见玉旒云从里面缓步走出,面色依然苍白,神情也很疲倦,但是精神尚好,眉头也展开了。 石梦泉连忙上前相扶:“大人,你怎么……出来了?” 玉旒云微微笑了笑:“我好了,自然就出来告诉你一声,也告诉大家一声。” “果真?”石梦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见所听,看玉旒云额上满是细小的汗珠,猜方才的治疗一定痛苦非常,心疼不已,几乎想用袖子替她去擦,然而又不好当着端木槿的面做出此等逾礼之事,因而只是说道:“大人还是别出来吹风了,着了凉岂不麻烦?” 玉旒云不待回答,端木槿已道:“你放心,我敢叫她出来,就证明这对她有益无害。她在里面闷了一整天,也该呼吸些新鲜空气。你可陪她在此坐上小半个时辰,待我煎好了药,自会让她去休息,这样明天才有力气继续。” “继续?”石梦泉道,“怎么,还没治好么?” 端木槿白了他一眼:“怎么?你以为大夫是神仙么?她这个伤拖了四个月,我要是一天就能治好,岂不成了变戏法?” 可不是!石梦泉也觉得自己先前问的愚蠢,忙赔笑:“端木姑娘辛苦了。” 端木槿并不领情:“我不连续施针,除了考虑到病人的体力之外,还有一个原因——我已经履行了我的诺言,那么你呢?乾窑城怎样了?” “自然是已经拿下了,”罗满走了过来,“按照端木姑娘的吩咐,我们并没有打开城门。现在我派了人在城外守着。” 端木槿露出惊喜之色:“果真?立刻带我过去!” “等等——”罗满拦住她,“端木姑娘当初和玉大人做交易,讲好我军以乾窑城换取全军将士的平安和玉大人的健康。方才你说履行诺言,我已将乾窑城拿下,而我军按照你所说又熏醋又服松叶,却又有好几个士兵染上了瘟疫,端木姑娘作何解释?” 端木槿道瞥了他一眼:“我是大夫,和你们这些武夫不同。你们说取一个人的性命就一定取了那个人的性命,而我说要救一个人的性命,老天爷可不一定答应。我先随你去看看病人就是!” 她以为罗满是存心和她过不去,其实罗满是受了石梦泉的嘱托,不让玉旒云知道乾窑鼠疫系洪水所致。他担心和端木槿说起详情来,难免漏嘴,所以急着要把这女医生带到一边而已。 端木槿一路上都是气哼哼的没个好脸色,然而一走到士兵的病床跟前面色立刻就缓和了下来,细心地检查他们身上的肿块,边按就边问“疼不疼”,又给他们一一把了脉,将药方交代给负责照看的士兵。最后她才走到第一个发病的士兵身边——此人依旧昏迷不醒,浑身的肿块又红又大,相互挤压着,巨痛使得他抽搐不已。端木槿皱着眉头想了想,自语道:“须找些能拔除毒气的来外敷……”片刻,命道:“用木芙蓉花、凤仙花、红花、马齿苋来槌烂了,半个时辰换一次药……” 看护的士兵直乍舌:“姑娘,我们是行军打仗的,不是开中药铺的,更不是种花的,哪儿来这么多花呀?” 端木槿一想:也是!便又思索了片刻,道:“那么就用雄黄和石灰吧。” 士兵嘀嘀咕咕:“这也叫药么!”但只好照办。 端木槿轻声安慰了病人几句,和罗满一起退到了外面。“我听说你叫人灭鼠,这很好。”她道,“不过,我需要告诉你一件事——方才那几个新的病人身上并没有被老鼠咬过的痕迹。我所能找到的外伤看起来像是跳蚤臭虫叮咬所留。这些虫豸寄生在老鼠身上,也许它们也能传播疫病吧。” “姑娘的意思是……”罗满担忧地,“现在就算是大力灭鼠,也不一定能阻止瘟疫蔓延?” 端木槿点头:“这些虫豸四处游走,哪里能都消灭?且它们体形甚小,我恐怕防不胜防。” “那姑娘有何良策?”罗满问。 “我看从现在起每个军帐都要熏醋。”端木槿道,“大家的手巾和贴身的衣服最好立刻用开水煮一下。松叶的药力也许不足以抵抗瘟疫,不过,我暂时也没想出更好的方子来,大家还是照旧服用松叶吧。” 罗满点头答应,暗想这个姑娘虽是楚人,但对待病人却不分敌我,一视同仁,如此仁慈之心,世所罕见。她当真打算只身前往乾窑医治百姓?这未免太危险了吧!于是道:“端木姑娘现在是要到乾窑去么?” 端木槿道:“正是。”瞥了他一眼,又道:“我想你们和郑军交过手,应该也知道城里是怎么一回事了吧?如果我不去,城中的百姓就只有等死的份。” 罗满道:“但是姑娘只有一个人,一双手,打算怎样帮助全城的病人?万一他们不听姑娘的,都要跑出城来,岂不……” “怎么?”端木槿轻蔑地,“你是担心我让城里的百姓跑出来,就会传染你们的军队?你放心好了。我是大夫,我比你更清楚疫病传染的后果。我也不会打开城门,我会向那天一样,从城墙翻进去。不把全城的百姓治好,我决不出城。” “啊……”罗满一惊:这岂不是以身犯险?就算她的医术高明,乾窑的药材也有限,谁知道现在有多少人染了病,需要救治呢? 端木槿却误会了他这一惊的意思,冷笑道:“怎么,你担心我离开了之后没人医治玉旒云她会死掉么?她现在暂时是死不了的,我明日帮她清除淤血,剩下的就是慢慢调养。我可开个方子,然后就看她自己是不是老老实实养病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罗满解释,“我……” 还没说完,韩夜走了过来,道:“咦,端木姑娘已经治好玉将军了么,怎么到这里来?” 端木槿对樾军军官全无好感,非关救人,多说一句她都嫌烦,因道:“明天就好,这里的士兵只要按照我方才说的来办,应该也能控制疫病蔓延。你嫌我在你军营里走来走去的碍眼,我明天就会离开去乾窑!” “你不能去乾窑!”韩夜看了看罗满,“罗副将,你没有同她说么?你看,才这么短的时间就又有几个士兵病倒,这瘟疫之可怕,非我等所能想象。以她一个人的力量根本治不好一个城的人,只会送了自己的性命。” “我送的是我自己的性命,与你何干?”端木槿怒道,“好哇,你们现在是想出尔反尔了么?我早该料到,樾军中没一个好人!” 见他二人争吵了起来,罗满生怕引起玉、石二人的注意,连忙叫他们稍安勿躁,又两头劝说:“韩督尉,端木姑娘不会打开乾窑的城门,所以没有一个染病的人会走出来传染他人——端木姑娘,这疫病能通过老鼠、虫豸传染,难保饮水、呼吸不会致病,你只身前往乾窑,的确有欠考虑……” 端木槿未想到他竟然那顾念自己的安危,愣了一愣。 韩夜道:“现在还提什么开不开城门——她能翻得进城去,就不怕有人会翻出来么?所有应该按照我开头说的,一旦发现疫情,就格杀勿论。不管是老鼠还是人,尸体都要烧掉,这样才能永绝后患!” 听他如此言论,端木槿变了脸色:“你……你怎么能想出这等毒计?” 韩夜道:“我如何狠毒?此时此地当然是以大局为重。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等你发现你力不从心,控制不了疫情时再下决心,早就来不及了!” 端木槿气得浑身直打颤:“好……你既这么说,现在你们军队中发现疫情了,是不是就把这营地围起来,全部烧死了干净?” 韩夜一愕,没接上话来,更听到旁边冷冷的一声:“你们在吵什么?什么烧死了干净?”原来玉旒云被石梦泉扶着来到了此地。 作者有话要说:给猜到鼠疫和端木槿小姐的读者鼓掌:) 下礼拜我可能要忙搬家的事,不一定更新哈…… 01/24/2008 修改错别字 06/27/2009 typo correction 64第63章 玉旒云和石梦泉本来只是坐在帐外的石头上休息,但她挂念生病的士兵,一定要去探望。石梦泉力劝无效,只有答应扶着她远远的到军帐外张一眼,未想就遇到了端木槿和韩夜的争执。韩夜那“格杀勿论,统统烧光”的论调她显然是听到了,气得头一阵发晕,石梦泉想要扶她离了这“是非之地”,她却怎么也不答应,甚至甩开了石梦泉的搀扶,走到了韩夜的跟前,道:“你想出这杀光烧光的对策,怎么不来跟我禀报一声?” 韩夜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石梦泉,不知如何是好。 玉旒云道:“乾窑是不是也发生了瘟疫?别以为我身子病了,头脑也糊涂。我说大事由石将军拿主意,却没有说你们可以什么都瞒着我——到底昨天晚上侦察到今天拿下乾窑城其间发生了什么事,你们快给我原原本本说一遍!” 听她喝问,谁还敢再隐瞒?罗满只有上来把经过说了一回,只将洪水引发鼠灾的事略去了。“将军不必忧虑,”他道,“端木姑娘医术高超,我们已经按照她的指示将病患隔离,并给全军将士服用预防瘟疫之药。此外,我们也会加强灭鼠,确保营地清洁。相信瘟疫不会在我军中蔓延开。” 玉旒云点点头:“你们处理的很好。那么乾窑呢?如今城门依旧封闭,老百姓缺医少药,你们打算如何?” 罗满想了想:“我们还在商量。” 端木槿道:“商量?你们现在不是想阻止我去乾窑么?不是想把这里一把火烧了么?你们……” “是谁说的?”玉旒云厉声打断,“就算是有人说了,我并没有下命令。没我的命令,谁敢擅作主张?我看谁敢——”经过了水淹靖杨一事,她对下属隐瞒情况、自说自话的行为更加深恶痛绝。她早已暗暗发誓,决不给郭罡和刘子飞好果子吃。 端木槿没想到她重病在身依然有如此的威慑力,裹在白色披风中虚弱的身体好像一支锋利的冰凌,就算下一刻便会断裂,此时也要把违背她意志的人扎死。众人全都噤若寒蝉。 半晌,韩夜才大着胆子道:“将军,我们并不想置乾窑百姓的生死于不顾,可是我们也不能因小失大。”因将自己先前的论据一一列出。“现在这里到处都是老鼠,我们就算每人多长出几只手来,也不可能都消灭,但无论如何,灭一只少一只。”他道,“但治病的事,我们就帮不上忙了——拖得越久,病的人越多,那我们灭鼠的成效和端木姑娘治病的成效就化为乌有。所以我觉得,惟有尽可能迅速地消灭一切病源,才是战胜瘟疫的关键。” 石梦泉并不知道怎样才是最好的控制疫情的方法。他想,以玉旒云果断且又顾全大局的个性应该会赞同韩夜的意见——的确,韩夜分析的没有错。自己虽然以为消灭包括人在内的病源太过残忍,但拖下去只会害了大家,尤其玉旒云现在身体虚弱,万一感染,后果不堪设想。他望了玉旒云一眼,见她眉头深缩,忽的心中一动:啊,她知道我不忍,会不会为了顾及我的感受就放弃眼下最便捷有效的措施呢?两害相权取其轻者,要她下令杀或者不杀都是使她为难,我怎能在此时还加重她的负担?这个恶人不如由我来做。他想着,便道:“韩督尉说的……” “你能消灭得了么?”端木槿打断了石梦泉的话,冷冷地看着韩夜,“冬季突发洪水将田鼠、老鼠的洞穴淹没。它们跑得到处都是,感染的人也越来越多。你要消灭,恐怕把全天下的人都杀光了,也不能杀掉老鼠的一半。而且你这根本就是治标不治本。只有尽快给病人诊治,摸索出最有效的治疗方法,才能真正控制疫情——就算来再多是老鼠也不怕。” 她以为只是陈述事实,却全然不知石梦泉等人已经心底冰凉。“大人——”石梦泉扶着玉旒云,“这是谁也料不到的事……这……” 玉旒云推开他的手:“你就是要瞒着我这个么?料不到的事我们也要承担吧。” 端木槿不知内情,完全莫名其妙:“玉旒云,你——” 玉旒云看了她一眼,眼神极具威严,接着转向石梦泉、罗满和韩夜道:“你们听着,什么消灭病源的话,谁也不许再提。大军立刻准备拔营前进,明天要到达乾窑城。我们要打开城西门,步军营负责守门,凡染病者不得外出。健锐营需要维持城内秩序,所有人须得按照端木姑娘的吩咐,有病的要隔离,无病的要熏醋并服药。神弩营负责继续灭鼠,此外,端木姑娘需要的药材量大,我希望能够尽量就地取材,你们要帮她采药。” 听到这样的军令,众人无不愕然地看着她。而她却平静地继续说下去:“不管在乾窑花多少时间、多少人力、物力,一定要把瘟疫控制住。若不能控制住,我军决不离开——而那之后,无论在哪里遇到疫情,也是同样的处理。你们听明白了没有?” “明白了!”罗满立刻回答,韩夜则是稍稍犹豫了一下才领命。而石梦泉只是百感交集地望着玉旒云,半晌,才道:“大人,这事请交我全权负责,你可安心修养,属下决不会令你失望的。” 玉旒云望了他一眼,微微一笑,道:“好。”然后又转向端木槿:“以后你有什么事只管告诉石将军,无论是需要我军配合什么事或者需要我们找什么东西,他都会尽力给你解决。不过我必须告诉你,你说你做大夫的不是神仙,我们做军人的也不是神仙,不一定可以满足你所有的要求,你可明白么?” 端木槿根本就没有料到玉旒云会下这样的命令。在她的印象中,这是一个率领大军使楚国数万士卒殒命沙场的恶魔,楚国武林中人对其恨之入骨,绞尽脑汁要杀之而后快;而且,此人狡猾万分,竟然能在那么多对手面前从容不迫,安然逃脱,留给楚国武林奇耻大辱。这样一个人将自己的全部兵力投入对敌国瘟疫的救治,自己不会是听错了吧?她将信将疑地望着玉旒云,而后者淡定安静,并不觉得自己的命令有多么的奇怪,而且白衣的身影这样坚定地立着,仿佛是说自己言出必行,便是老天她也要斗一斗。 “我明白。”端木槿深深吸了一口气,“我现在去煎药,请大人服了药就去休息。我明天给大人扎完针大军再拔营不迟。” 樾军健锐、步军、神弩三营因为玉旒云治疗的关系,到第三日清晨才到达乾窑。依照命令,城西门被打开,步军营迅速地封锁出路,而健锐营则立刻开入城中阻止百姓蜂拥出城,石梦泉先亲自向百姓说明了樾军的计划,接着,健锐营士兵又将军令带到了城市的大街小巷。已遭瘟疫,又被敌军占领,乾窑中着实恐慌了一阵,几乎没人听到所传的军令究竟是何。直到众百姓见樾军训练有素,行动有序,没有对一个百姓动武,大家这才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将士兵传来的命令再听了一回,接着,半信半疑地等待着樾军对自己的处置。 骚乱一停了下来,士兵行动就方便了。卢进按照往日部队攻城后实行全面占领时的方法把城分成东西南北四个大区,每一区又分为若干个小区派士兵巡逻把守,另有一支一百人的队伍专门负责向各个区传递命令。 第一道命令就是要全城的郎中及其徒弟、跟班药童,药材铺掌柜及其伙计、学徒,统统到城中原乾窑县衙集合。端木槿在那里再次向这些人说明了樾军和她的意图,要求所有懂得医理药性的人帮她一起救治病患。接着,卢进命令药材铺立刻上缴全部库存药材,各家所缴数量、品种将登记造册,以便日后按价补偿。 第二道命令是让城东区的人全部撤离,暂时分散到其他三个区中,立此区为病区。神弩营在此区中实行一次熏醋,并投放鼠药。次日搜集并焚烧一次死鼠。第三日开始协助健锐营将分散在其他三个区中的病人转移到此区中,端木槿和各位郎中随同队伍一个区一个区地排查,如发现疫病轻微症状的,也立刻转移到病区。 第三道命令向居住在其他三个区的百姓传授了熏醋和用松叶预防瘟疫的办法,健锐营、神弩营士兵监督并协助各区百姓消毒灭鼠。 三道命令全部执行结束时,已经过去了十天,城中的秩序相比占领当初又有所改善,虽然还是有不少病人被瘟疫夺去生命,也有不少人又被送进病区,但是百姓已不像开始那样恐慌,开始在各自的居住范围内散步串门,买卖交易。再过了十天,因为军民不懈的灭鼠、灭虫、熏醋,新发病的人就大大减少。端木槿和众郎中在松叶方外又加了用螺靥菜、龙胆草、白茅根、金银花、土茯苓、淡竹叶、坡菊、白莲叶、马齿苋等所熬煮的药水,每日在县衙煮好后,由士兵抬到各区分发,百姓喝了这种药之后,便不再有新发病的人了。众医生大为振奋,开始全力救治病区内的百姓。 这时病区内的病患有千余人,有些只是发热咳嗽,有些则和最先发病的那个士兵一样身上长出肿块,还有一些神昏、谵语、舌起黄黑、二便闭涩,最可怕的是有一些皮肤广泛出血、瘀斑、紫绀、坏死,又呕吐并便血、尿血——这一类病人死后尸体呈紫黑色,惨不忍睹。起初连负责搬运尸体的士兵都不敢动手,端木槿一声不响用布将尸体一裹就朝外面拖。正好被门口经过的罗满看到了,便前来帮忙。士兵们见副将都动了手,不好站着,也才纷纷行动起来。后来他们发现用布包裹着尸体并不会使自己受到感染,胆子也就大了,病区内一旦有人死亡,他们立刻就会把尸体拖去烧毁,以防影响其他人的病情。 大家初时觉得端木槿寡言少语苛刻挑剔,相处了一段时间都对她渐渐钦佩起来,病患、郎中、士兵,都会跟她招呼问好,看到她有需要,不必她开口,大家也会主动地去帮助。而端木槿对待樾军士兵的态度也不像开始那样冷硬,时不时露出笑脸。 这一日,一个健锐营的士兵看到端木槿正拖动一具尸体,便跑上前去,道:“端木姑娘,这些事让我们来做就行了。” 但端木槿却笑了笑道:“不,这具尸体我另有他用,你先去忙别的吧。” 士兵先时并没有在意,可后来一想:尸体能有什么别的用场?心里不觉一阵发毛,壮着胆子溜到端木槿平日研究药方的那间小屋门口一张望,这可差点儿没把他吓得魂飞魄散——只见那紫黑色的尸体平放在一张台子上,下面的裹尸布染满了污血,旁边端木槿眉头紧锁,正专著地用小刀给尸体开膛破肚。这士兵当时就吐了出来,调头狂奔,和经过路口的罗满撞了个满怀。 “你这猴崽子,撞鬼了么?” “不是撞鬼。”士兵道,“端木姑娘……端木姑娘……” 莫非是端木槿出了事?罗满不待他说完,三步并作两步就跑到了端木槿的房跟前。也顾不上敲门,直接推门而入,立时也就呆住了:“端木姑娘,你这是……” 端木槿转头看了看他:“怎么,你一个大男人被吓成这样?” 罗满入伍多年,出生入死,不说是全军最勇猛,但几时被人说过自己胆小?如今还出自一个姑娘之口,他可不能认,大了胆子上前道:“不是被吓……只是不知姑娘切开尸体做什么?” 端木槿手一摆:“不要就这么走过来——那边架子上有手巾,把你的口鼻都捂住。旁边盒子里有雄黄麝毒丹,你含一粒在口中。” 罗满知道医理上她的行家,不敢有违,照着做了才走到台边。这时端木槿已经放下了刀,叹气道:“疫症这样厉害,到这地步要怎么治?” 罗满不解何意,忍着恶心朝那尸体望了一眼,只见心肝脾胃都溃烂出血,活像老鼠跑到肚子里乱咬了一番。他不禁惊道:“我还以为只是身上长肿块,不料内脏竟被毁坏成这副模样!” 端木槿道:“何止,连骨髓也发炎出血了。病在骨髓,神仙也难救。” 罗满听她这样的语气,担心道:“姑娘的意思,这疫病是不治之症?” 端木槿摇摇头:“大部分人只是发热,身上长出肿块,肿块会涨大,流脓,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发展到这地步。” 罗满道:“那么会不会是有些人天生体弱,所以经不住疫病的消耗?” 端木槿又摇摇头:“我也这样想过。可是,这些死后尸体发黑的人既有老弱妇孺,也有身强力壮的年轻男子。我想,会不会是他们用过的药有所不同呢?” 罗满道:“怎么,你不是组织大夫们会诊么?应该所用的药都是你们一同商议出来的,还会有不同?” 端木槿道:“会诊归会诊,但是我们得对症下药。每个大夫都有各自负责的区域,在主方的基础上自然会根据他所见病患症状的不同有所增减。而不同的大夫对待相同的症状又会开出不同的药方,所以两个人就算症状相同,如果身处不同大夫负责的区域,吃的药就有可能不同,病情的发展也就有可能不同了。再说,就算所有的大夫只用主方,不加不减,许多病人在来这里之前就已经吃过药,那些药究竟有何疗效,我们也不得而知啊!” 原来如此复杂!罗满对医药一窍不通,但是他在军中这么久对于管理军队十分有经验,所以当时石梦泉离开瑞津时把一切都交给他,就是晓得他对任何状况都能有所掌握,有所交代。他想了想,就道:“端木姑娘,我有一个主意不知能用不能——” 他建议将其他三区健锐营士兵中凡是会写字的都抽调上来,分派给各个郎中,每日当郎中巡诊的时候,这些士兵就跟后记录——在每个病患的床头都挂一个小册子,上面要写明每次巡诊时的症状和大夫所开的药,同时每个大夫的辖区还要准备一本总册,将每个病患小册子上的内容誊抄上去,每三天送到端木槿处汇总一次,如此,什么症状用了什么药,效果又如何,就一目了然了。 “这可真是好办法!”端木槿赞道,“不过这么多病人,得多少士兵才管得来?而人太多了,就不怕手忙脚乱,反而坏事?” 罗满道:“这个你放心。只要你觉得可行,抽调士兵和记录的事都包在我身上,你只需多花点功夫看那一千多条记录就行。” 端木槿笑道:“那好。不过,麻烦罗副将先帮我把这具尸体抬出去吧!” 罗满果然就禀报了石梦泉,得其首肯后,开始从健锐营抽调识字的士兵。不想,诺大的一营中只有百来人。于是他又把搜索范围扩大到步军、神弩二营,最终集合了五百多人,几乎达到了每两个病患就有一个士兵负责记录。 玉旒云的部队以服从指挥、纪律严明、行动迅速而著称。这批士兵抽调上来之后,立刻就进行了分组,介绍他们给每个区域负责的郎中,并交代了任务。而同时,城中买文房四宝的店铺和印所的纸张也被征调——自然和先前征调药材一样记录在案,将来会补偿。只不过用了两天的时间,病床前的册子,区域的总册,一切的记录工作就开始按照罗满对端木槿所承诺的运做了起来。又过了三天,端木槿就得到了第一批记录的汇总。 这天夜里,她和诸位郎中挑灯夜战,每人分读一部分,希冀找出阻止疫毒向内脏蔓延的方法。不过可惜,一直到了黎明时分,还是一无所获——病人皮肤开始出现瘀斑、紫绀后不到一天就会死去,任何药都没有效果——就有细微的作用看不出来。大家未免都有些丧气,实在困倦难当,白天还要继续巡诊,于是就纷纷告辞回去休息。只端木槿还不甘心,看看天就快大亮了,索性不睡,把其他郎中分看的记录统统拿来准备重读一遍,非要找出点眉目不可。 其时正当士兵换岗,外面传来整齐的脚步声。这半个多月来端木槿已经习惯了这样稳健的“踏踏”声,仿佛是宣告一种坚定的保护,让人感觉十分安心。人一放松就感觉累了,眼皮不住地往下沉,头也越来越重。可正在这个时候,那脚步的节奏突然一变,士兵全体肃立:“将军!”端木槿一惊,瞌睡虫跑了,抬头看,是玉旒云和石梦泉来到了外面。 原来玉旒云休息了半个月,身体已经好了许多,听石梦泉汇报这些日子军民同疫病斗争的状况,又知道前夜大夫们第一次汇总所有病人的记录,说什么都要亲自来看看。石梦泉拗不过她,只有陪着一道来。他二人看到窗口的端木槿,都微笑着招呼。 端木槿虽不再对玉旒云心存敌意,但是也不能把她当作朋友,于是淡淡地点了点头,却突然听到身后一人道:“玉将军,石将军,你们怎么来了?”竟是罗满。端木槿不由吓了一跳:“你……你什么时候到了我后面?” 罗满反而显得比她还吃惊:“我昨夜一直和诸位大夫在此,方才他们走的时候你说还要多研究一会儿,我还说要留下来帮你打下手,你怎么就忘了?” 端木槿愣了愣,一看自己身上披着件斗篷,显然是方才打瞌睡的时候罗满的所为,再细一回想:他可不是从前一夜起就一直在此么,只是自己专著病历记录,完全没有在意罢了。不觉脸上一红:“对不起。” 玉旒云笑道:“端木姑娘大概是一夜没睡,现在头脑都糊涂了。我们行军打仗还说要避免疲劳作战,你不如先去休息休息。” 端木槿摇头道:“一刻不找出最有效的药方来我一刻就睡不着——哪怕只是一盏茶、一顿饭的时间,也会有许多病人死去。” “可是,如果端木姑娘也倒下,那病人岂不都无望了?”罗满道,“也怨我出的这个馊主意,抄了这么密密麻麻几大本,看得眼花了也看不出所以然来。” 玉旒云笑道:“你布了个*阵给自己钻,我且瞧瞧!” 她说着走进屋来,随手翻开了一本总册,见上面无非是张三某日的症状如何,用了什么药,次日的症状呕如何,用了什么药,第三天的情形又如何——有时记到第三天,这个病人就死了。她看了几页,实在毫无头绪。 石梦泉惟恐她在外面耽搁久了会感染疫毒,想要劝她回去休息。可是她举起一只手示意不要打扰,自对着那册子出神地思考。半晌,忽然笑道:“哎呀,罗副将,亏得你还是你身经百战,我来问你——每次派遣士兵出战的时候,你如何发号施令?莫非说:张三,你会骑马,你去打前锋,李四,你箭法好,你去设下敌人的大旗,王五,你也会骑马,你跟着张三冲锋?” 罗满不明她的用意。 玉旒云笑道:“你是我和梦泉的得力干将,我二人麾下的士兵是如何编制的,你总清楚?我们有骁骑营、健锐营、步军营、神弩营、前锋营、工兵营,各营士兵有所专长,打仗的时候你不需要知道张三、李四还是王五,只需要派出骁骑营,你就知道这里全是弓马本事过硬的士兵,派出神弩营,就晓得个个百发百中的神箭手……” 她说到这里,石梦泉已经大概明白了她的意思:“大人是说,现在所有的记录都是按各个郎中所负责的区域装订,如果重新整理,按照不同的症状归类,就比较容易看出端倪——是也不是?” 玉旒云不及点头,端木槿已欣喜地叫了起来:“可不是!我虽然心里是按照症状来寻找,但是看了后面就忘了前面,就算笔记都不行,究竟是把所有记录重新整理来得清楚。” “既如此,”玉旒云道,“罗副将,你再抽调二十个识字的士兵来,立刻按照症状把这些记录重新归类誊抄,抄完了再拿来给端木姑娘过目——而端木姑娘大可趁这时间去休息一下。我希望今天晚上就能有所突破。” 端木槿的确累,不过自听了玉旒云的提议就兴奋得睡不着。好容易盼到士兵们将记录全都抄写完,就迫不及待地来看。这次果然比原来清楚了许多,虽然那最凶险的瘀斑、紫绀依然药石无灵,但却发现用石膏、生地、赤芍、归尾、甘草和柴胡等可以治疗大热大渴之症,而加上朴硝、知母、红花、连翘、桃仁、枳实和干葛等,就对神昏、谵语有特效;至于身上的肿块,除了用石灰、雄黄之外,捣烂的河蚌或草麻根亦可以减缓肿痛——这些虽无一是立竿见影的灵丹妙药,但至少给了大家些许希望。端木槿将这些笔记传给各位郎中看,让他们在此基础上继续改进,力求能够治愈疫病。 郎中们先有些将信将疑,不过既然端木槿受樾军指派全权负责抗疫之事,众人就按照她的交代用药。如此过了三天,再汇总病历时,发现虽然病患的情况并无明显的好转,但是也没有太多的恶化——大夫们都知道,对待这种凶猛的疫病,最怕“药未服而症已变”,若不能把病治愈,能暂时找到一种药将病情控制住,也是十分好的。众人便振奋了起来,士兵们对症状变化和药材加减的记录愈加详细。病历又汇总了三次之后,又有好几个新方被总结了出来——这时候病人只剩下八百多人,大部□上的肿块都已化脓溃烂,众大夫就把精力集中在处理脓疮之上。有的以拔毒膏贴之,俟其脓成,拔出疔头,有的则用天仙子研末调醋厚敷,日易五六次,不过最有效的要属一位曹大夫——那天黎明,众大夫还聚在端木槿的房中研究病历,突然有曹大夫辖区的士兵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过来,也不叫外面的士兵通传,就嚷嚷道:“好了!有人好了!” 众人都是一愣,看到士兵脸上狂喜的神情,难以置信地相互望望:是有人病好了么? 片刻,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是一个跟一个都站了起来,然后又一个跟一个地出了房。士兵也没再说什么,调头在前带路,大家就来到了曹大夫辖区的一间房中,只见一个青年在床上坐着,面色红润,双目有神。曹大夫头一个走上前去,一试额头,再一搭脉:“啊,真的好了!” 端木槿和其他大夫也拥到了跟前,细看这青年身上的脓疮,发现全都愈合结痂,问他有哪里不舒服,青年只是摇头。众人都欣喜万分,把床头的病历册子拿来,想要看看曹大夫究竟用了什么灵药,却见上面只写着“黑玉膏”三个字,大家都奇道:“这是什么东西?用什么药材配的?” 曹大夫凑上来看了看:“哦,我试了好几种药,原来这个有用——其实也没什么,就是熊胆和烟膏。”他说着,从身上摸出一个小盒子来打开给众人看,道:“其实熊胆用的倒还少了,主要是烟膏。” 众郎中嗅了嗅气味,果不其然:“真是福寿膏!” 福寿膏?罗满心中一惊,这不是樾国明令禁止培植与提炼的毒物么?听说害处极大,居然能够治病? 端木槿却似乎一点儿也不惊讶,只道:“还有哪个病人用了这黑玉膏的,我们看看去!” 曹大夫便前面带路,又看了隔壁的一对祖孙和对面的一家三口,虽然无一人像那青年一样精神奕奕,但是他们都已经不再发热,身上的脓疮也有愈合的迹象,对比曹大夫其他未使用黑玉膏的病人,这些人的状况明显好得多。看来这黑玉膏果然效果非凡。 端木槿道:“如果调集全城所有的熊胆和福寿膏配制黑玉膏,不知够不够所有病患用?” 乾窑的众郎中道:“要说别的药,还真难找,这两样倒还容易——”原来二皇子带着军队去靖杨之前曾在这里逗留,他喜爱抽福寿膏,又爱喝熊胆酒。人家“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他出来挑衅樾军,就把这两样东西随军运送。他指望自己能在靖杨和樾军纠缠上很长一段时间,然后还可以率军深入樾国,怕将来从江阳运熊胆和福寿膏会来不及,所以实现囤积了一批在乾窑,以备不时之需。现在二皇子早在富安做了无头鬼,这些熊胆和福寿膏就堆在乾窑成了无主之物。 端木槿听了,道:“这可太好了,就去和石将军说一声,让他调拨些人手立刻着手办起来!” “端木姑娘……”罗满忍不住轻声道,“这恐怕有点儿麻烦……”因把福寿膏在樾国为违禁之物的事略略说了:“这东西真能治病么?难道只用熊胆不行?我怕……” “世上万物岂有一样是十全十美,又有哪样一无是处?”端木槿道,“麝香虽好,却能使妇人滑胎,砒霜虽毒,却可以治疟疾、痰喘和瘰疬——这福寿膏的确会使人上瘾,但是也可以治疗痢疾。如今你确实看见它能治疫病脓疮,难道还不用它来救人么?” 罗满道:“这……还是由我去和石将军说吧。” 他心中很是矛盾,因为这毒物一旦管理不甚就会在百姓中甚至军中流传起来,祸害无穷。不过福寿膏又却有奇效,因此他也怕玉旒云和石梦泉会不准使用。 便怀着忐忑的心情到了玉旒云处,不料将事一说,玉旒云没有丝毫的犹豫,立刻答应,且笑道:“好极了,以往征调的那些东西将来还得估价补偿,二皇子反正已经见阎罗去了,这些东西理当充公。你问明了他们储藏之处,就立刻召集人制药。” 罗满不意事情如此顺利,即兴高采烈地回去告诉了端木槿和诸郎中。曹大夫写出了黑玉膏的详细制作方法,罗满立即让韩夜挑选神弩营中老实可靠的一批士兵来帮忙制药——纵然这些人是韩夜所推荐最忠心诚实的一批,罗满还是坚持在出入烟膏仓库和出入制药作坊时对所有人员进行搜身检查,严防夹带烟膏。 这日起,整个病区的八百多病人开始使用黑玉膏,次日即大见成效,与原来的汤药配合着使用,内外双管齐下,第三日有五十多人基本康复,第四日,又有一百多人复原,到了第七日,除了有几个身体特别弱的人依旧在康复之中,其他病人都可以下床行走了。虽然为了防备万一,症状完全消失的病人也还在病区内居住,端木槿率领众位郎中战胜疫病的消息已像长了翅膀似的传遍全城,一个月来只在划定的区域内小范围活动的老百姓纷纷涌上街头——日色崭崭,料峭的春寒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被温暖的和风所取代,许多人都拿着自制的糕饼点心等在病区的门口,有的是想让士兵传给自己的亲人,而有的则是特为来感谢辛苦已久的大夫和值班的士兵们,一时间大家竟忘了驻扎在此的乃的敌*队。 玉旒云本来想亲自到跟前去一睹盛况,但是被石梦泉强行拉住,只得在县太爷府邸的一座楼阁上用望远镜眺望,解解眼馋:“我们打过这么多场仗,占领了这么多的城市,这情形还是第一次见到呢!” 石梦泉有很多感慨,却不便发:他们可以说是“兵不血刃”,但也可以说比以往任何一次战役都打得辛苦;他们可以说是不杀一民,也可以说是杀人无数;他们可以说是以最小的伤亡换来了最大的胜利,但是又可以说是付出了惨重的代价——石梦泉觉得后怕——玉旒云的身体状况是一件,而水淹靖杨既而引起瘟疫,这更是一个甩不脱的阴影,他努力不去想,但是这一切又时时浮上他的心头。一只细瓷碗被摔坏了,可以请巧匠来掬,只是再怎么高明的工匠也不能将这只碗恢复原状,裂痕将永远存在。莫非他和她之间就像这只碗么? 久不听挚友说话,玉旒云放下望远镜看了他一眼:“怎么?你不是累傻了吧?这些天我除了吃就是睡,简直快变成猪了,你却除了处理公务就是陪着我,都瘦成竹竿儿了——还说怕我出去会感染疫病,我看你出去被人一口气吹跑了才是真的!” 石梦泉一怔,振作起精神来:是了,我们之间的关系怎么可能像脆弱是瓷器?不管她是怎么想的,我对她却始终如一,是火烧不化,锤打不烂的!因笑道:“大人太小看我了,把我当纸糊的不成?大人要是觉得最近疏于锻炼,我愿意陪你练几趟,活动活动筋骨也好。” 玉旒云“嗤”地笑了,道:“呵,你不是纸糊的,可你不是一直把我当成纸糊的么?出门你怕我被人推了碰了,难道你出手不比这些小民厉害?就不怕一巴掌把我打死了?” 石梦泉一愣,也笑了起来:“大人真的这么想出去看看?” 玉旒云道:“其实……不去也就不去吧。你觉得大家眼里我是一个会跟百姓打成一片的人吗?” 石梦泉不懂她的意思。 玉旒云笑看着他:“在南方七郡,跟人一起下地种田,把自己晒得跟黑泥鳅似的是哪一个?” 石梦泉脸一红:“怎么翻起这旧帐来?” 玉旒云道:“为什么不能翻?我们将郑国打下来之后,这片历经了洪涝、瘟疫和战乱的土地要交给什么人来管理?朝廷总要派一位总督来……” 莫非要派我?石梦泉有点儿急了。 但玉旒云立刻就看穿了他的心思,笑道:“你别瞎担心,自有更适合你做的事,也有比你更合适当总督的人——顾长风怎么样?” 顾长风?此人心系百姓疾苦,对地方治理农耕水利都很有经验,石梦泉想,何况,他始终对玉旒云有些误会,留他在京里日夜摩擦,倒不如外放他到可一展拳脚之地……当下点头道:“非常合适,那么总兵打算派谁?” “还需要找吗?”玉旒云摇了摇望远镜,朝病区的方向一指,“罗满在乾窑出了多少力,我们看到,百姓更加看到。他们服不服他我不知道,但是总不会反他吧?总不忍反他吧?” 果然如此,石梦泉不用望远镜也能看到病区那边人头攒动。解救乾窑的大功臣是端木槿和众位医生,可是若没有罗满想出给每个病人配上一本病历,恐怕大夫们也没有这么快找出药方。而且,占领乾窑后的政令虽然出于自己,却是由罗满监督实施的。不过,决定不惜一切代价抗疫赈灾的却是玉旒云——戴着手套而造成的过失她都一个人背了,而戴着手套取得的成绩她却不肯占为己有,石梦泉想,这就是玉旒云被许多人误解的原因。 玉旒云自己毫不在意,只道:“等病区里的人全好了之后,我大军就要继续前进。把罗满留下来组织百姓修筑水利开展春耕,我们也可放心了——” 正说着,有士兵来报:“将军,北方有战报来了!” “哦?”玉旒云道,“我正想知道在这里耽搁了一个月刘子飞这老小子在北方干得怎么样——递上来!” 士兵犹豫了一下,道:“这……这战报古怪得很,递不上来。怕得请两位将军亲自去看。” 玉、石二人互望了一眼:还有这么奇怪的事?刘子飞——或者不如说郭罡又在搞什么鬼? “就去看看!”玉旒云站起了身——世上还有她怕的事么? 便和石梦泉一起随着那士兵走出了县衙门,又上了马,一直来到乾窑的北门外。这就不由吓了一跳——十来个兵士护送着五辆马车正停在城外,那赶马车的看来都是寻常的大户人家家奴,车后捆着大包小包的行李,有几辆车里还传出了孩子的哭闹声。玉旒云不禁奇道:“这……这是什么战报?” 众士兵士见玉、石二人来了,都下马向他们行礼。领头的竟然是邓川。当日玉旒云留他在朱家坝,大约后来是跟刘子飞去攻打龙牙关了。“玉将军,石将军,能见着你们真是太好了!”邓川道,“我本到富安去寻你们,后来追到靖杨,又一路来此,还担心你们进兵太快,追不上呢!” 玉旒云没心思寒暄,只问:“你带这些人来,是何意思?” 邓川道:“是这样——刘将军已经攻下龙牙关了,接着就占领了定洲城。他一进城就派了骁骑营三百铁骑去包围一户姓乔的大户人家,要主人乔日新出来投降。不过,乔家人根本就不理会,似乎他们是一方巨富,家里粮食充足,就围上半年也不怕。刘将军气得不得了。” 玉旒云皱着眉头:“这是搞的什么鬼?” 当日郭罡和刘子飞密谋劫持乔日新的时候玉旒云正在房里发火,一点儿也没听见,这时莫名其妙。 邓川又接着道:“我们也不知他是何意。不过有天夜里,郭先生来找我,他说骁骑营将打开一个缺口,要我立刻带一队人从缺口进入乔家,把他全家带出定洲到南方来见你。我是丈二和尚摸不扎头脑,不过既是郭先生的话,我就听了。这里五辆马车就是乔日新全家。” 郭罡?玉旒云和石梦泉互望了一眼:这个名字让他们有些不自在。 “乔日新是什么人?”玉旒云道,“郭罡为什么要你带他来?” 邓川道:“郭先生有一封信在此,请将军过目。”说着,就把信交给玉旒云。 玉旒云展开看了几行,眉头锁得更紧了,望望邓川,望望那几辆马车,又低头继续读信。石梦泉还没有看到信的内容,心中已升起了不安:郭罡这人诡计多端,先已将他和玉旒云害得如此,现在又要玩什么花样?不错,玉旒云也知道姓郭的绝非善类,会对他有所提防,然而郭罡仿佛能看穿她的心思,看到她的弱点,因而能操纵她,令她接受最狠毒的计策……真希望玉旒云能直接将那封信撕掉,看也不要看,这才能彻底躲开郭罡的算计。 玉旒云终于将信读完了:“梦泉,你看看——”她把信递了过去,自己却走向乔家的马车:“乔老先生在哪辆车上?樾国玉旒云拜见。” 她并没有立刻得到回答。有好几辆车的车帘儿都微微揭了起来,可知里面有女眷在闪缩窥人——她们大概对樾国这位神话般的少年统帅早有耳闻,虽然立场敌对,还是忍不住要看看究竟是怎样一个人物儿。 石梦泉迅速地将信浏览了一遍。郭罡说话很简短,一个多余的字也无,甚至连问候都省了。信里只交代了乔日新的身份,说他不仅是郑国德高望重的绅士,更是一位水利高人——当日富安城中码头地道的神奇水池就是出自他家先人的设计;乔日新是乔家水利技术的传人和发扬者,他一定可以帮助玉旒云解决南方洪涝的问题,使得大军在南线可顺利前进,同时也可以帮助安抚南方占领区的人心,防止□。 果真如此么?石梦泉将信将疑。这时,他见一辆车上跳下个年轻人来,二十七、八岁的样子,虽然历经长途跋涉,还是锦衣华服,气宇轩昂。他带着怒容大步走到了玉旒云面前,道:“你就是玉旒云?你派人把我们全家绑架来此,究竟是何意图?” 玉旒云瞥了他一眼,未及回答,石梦泉已经走了上来,道:“你又是何人,这样跟大人说话?” 青年傲慢地掸了掸衣服,仿佛跟这些武夫面对面也是对自己的侮辱一般,道:“我乃乔百恒,是乔家长子。我们乔家人向来就是这样,见了什么人就说什么话,人以礼待我,我以礼待人,人若以无礼待我,我自然也以无礼待他——世上有谁对待强盗绑匪还恭敬有加的?” 好厉害的一张嘴!石梦泉担心玉旒云立刻就要发作了,不想,她面色如常,很平静地道:“为了将乔先生请来,实在不得已,用了非常手段,还请乔公子见谅。” 乔百恒一怔,大概是没想到以冷酷骄傲而闻名的玉旒云竟然没被自己激怒,一通恶言就好像拳头打在了棉花里,力气有去无回。呆了片刻,他才道:“你这非常手段,未免太叫人吃不消了吧?先叫人围了我家庄园,又叫人强行把我们带上马车,颠簸来此——如此匆忙,我们连行李都来不及整理。上有老,下有小,路上若出了什么事,你可担待得起?” 玉旒云的面色还是淡淡的,不过石梦泉看得出她是在努力让自己不要发火。“我虽然久仰乔老先生的大名,不过叫人包围你家庄园的并不是我,叫人带你们出来的也不是我。”她道,“乔公子孝顺长辈又疼爱晚辈,玉某人十分佩服,你惦念家中财物,我也很是理解。但是,我想告诉公子,如果不带你们出来,长期围困下去,恐怕对你家老人孩子更加不利,而你们激怒了那位刘将军——哼,他是以屠城纵兵而闻名的,一旦他失去耐性,你家的财物能不能保得住就是问题了。” “你……”乔百恒气得想要高声斥责。可玉旒云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他立刻像被寒冰冻住,把什么话都咽回了肚子里。后面那些在车上偷窥的女眷也纷纷都放下了帘子来,各自按了按心口:好可怕的眼神! “百恒,你退下!”响起了一个威严的声音,便见第二辆车上有个男子跨了下来。他身材魁梧,皮肤是古铜色,从额头和眼角的皱纹来看,分明已经年过半百,就是头发和胡须都还是乌黑的,可见身体极好。这一定就是乔日新了,玉旒云想,因为乔百恒立刻就垂首闪到了一边。 “玉将军,”乔日新负手来到跟前,“你是真心搭救我也好,和那刘将军搭档演戏也好,如此大费周章地找老夫来究竟有什么事?”不等玉旒云回答,他又接上一句:“刘将军包围我岳父家,逼老夫跟他合作,是要老夫投效樾国,做卖国贼,帮你们统治我国百姓。若玉将军也是为了这个目的,那大可以不用说了,老夫愿现率全家领死。” 这是真有骨气,和他儿子那夸夸其谈大不相同!石梦泉忍不住对此人肃然起敬:如此看来,他的确是在郑国颇有声望之人,郭罡倒没说谎。 “在乔老先生面前我可不能说谎。”玉旒云道,“不错,如果乔老先生能安抚南方的百姓,那是再好不过的了。但是,你既然不愿意,我也不能勉强,否则我和刘子飞还有什么区别?我的……我的一位幕僚说乔家是郑国的水利世家,老先生对堤坝桥梁都很有造诣,不知老先生愿不愿意在此地治水?” 乔日新眯起眼睛,想检视一下玉旒云是否在说谎。 玉旒云道:“乔老先生随邓副将一路前来没有发现这里有发过大水的痕迹么?” 乔日新当然看到了,他不知内情,还一直奇怪呢。“冬天里为什么会突然发大水?”他问。话一出口,突然反应了过来——洪水,樾军的侵略,他全家被绑架来此,这不会是巧合。“你——”他指着玉旒云,“你为了攻城掠地,竟然毁坏堤坝?” “不是玉大人做的!”石梦泉见玉旒云丝毫没有要为自己辩解的意思,就忍不住冲口而出:“有人瞒着她毁坏了你家富安旧宅中的机关,大青河水灌进地道才淹没了下游。玉大人率领我们日夜抗洪,刚刚才大病一场……” “梦泉——”玉旒云止住了他,自己对乔日新道:“现在追究是何人造成了洪水一点意义也没有。富安的地道是我叫工兵营的人堵的,究竟效果如何、能支持多久,还是个未知之数。靖杨的河堤有多处渗漏,是这位石将军率领将士们修葺的,有多结实,我们也不知道。现在工兵营还有不少人留守在堤坝上,防止出现险情。靖杨、乾窑等县地势低洼,一旦上游再出现洪水,后果如何,我想乔老先生比我们都清楚。你是想赶紧去富安和靖杨修筑水利,还是想……如果你想回到定洲的家里,或者去别的什么地方,我都不会阻拦。乔老先生,你是何说法?” 乔日新拈着胡子:“老夫背井离乡从辽洲迁到定洲就是为了不做亡国奴,不听你们樾人的差遣,你说老夫有何说法?” 玉旒云背着手:“我没有‘差遣’你,不过是让你自己选择。” “我们能选择吗?”那边乔百恒大声插嘴,“强盗把人抓了来,叫人家选择怎么个死法,这叫什么选择?笑话!要是今日我把你制住,拿刀架着你的脖子让你选择是砍左手还是砍右手,你又是何说法?” 玉旒云不理他,只是看着乔日新,道:“除非是神仙,要不谁能自由地选?我也希望地道的机关从来就没有被毁,就可免去了很多麻烦,也不必和老先生僵持在此。但是现在别无他法,希望老先生也能以百姓生计为念……” “你同老夫说百姓生计?”乔日新语气里带着讽刺,“我还以为将军视人命如草芥。” 玉旒云被敌人骂得也多了,轻轻一笑,道:“玉某人是否视人命如草芥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乔老先生你视人命如何?” “哼!”乔日新冷笑了起来,“你不必花言巧语来激将老夫。别以为老夫顾念百姓的生计就会替你卖命。我郑国虽弱,但还不至于弱到奴颜卑膝,向强盗摇尾乞怜。你会用洪水当武器占领我国的城池,我们也会用洪水作武器,向你们反击。我乔家是郑国大族,蒙各方抬爱,做了百姓的表率。我就要告诉全郑国的百姓,带着他们投降,让他们苟全性命,不是真的对他们好,相反,带着他们抛头颅、洒热血,将强盗赶出家园去——大不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这才能让他们不至无颜见列祖列宗!” 这一席话说得掷地有声,大出玉旒云的意料之外。对付战俘,她可以威逼可以利诱,乔日新这样的,还第一次遇到。老先生铁骨铮铮,她一时不知要如何应对。 “怎样?”乔日新道,“老夫的话说完了,老夫想立刻带了全家东去江阳,和我*队一起与将军决一死战。将军方才说不会阻拦,老夫可以走了吗?” 玉旒云的拳头捏紧了又松开,再捏紧,再松开。“不行。”她终于冷冷的道,“我改变主意了——邓副将把乔家人就地给我看守起来!” “好!”乔日新冷笑,“你终于露出了本来面目!你何必将我们关在城外?我看你将这城围得铁桶一般,怕是在里面屠城吧?索性将我们带进去杀了,岂不干净?我是永远也不会帮你做事的!你死心好了!” “我就是不要你死,所以不让你进城。”玉旒云道,“这城里有瘟疫,刚刚才控制住。你想进去,等疫毒全部清除了再说——步军营的,你们协助邓副将看管这家人,一个也不许跑,一个也不许死!” 作者有话要说:觉得……本书最开头那个“当详则详,当略则略”就是对我自己最大的讽刺…… 01/25/2008 修改错别字 03/14/2009 错别字 06/27/2009 typo correction 65第64章 乔日新这宁死不食周粟的架势并不是装出来的。在邓川和步军营士兵的监视下,他拖家带口绝对走不了,于是就选择了绝食对抗。他不仅自己不吃樾军送来的饭食,也不允许家人吃。大人们都一声不响地支持着一家之主的决定,小孩实在饿得发昏,就哭闹了起来。邓川等人有心劝乔日新几句,又怕弄巧成拙被玉旒云怪罪,只有眼睁睁看着。 到了夜幕降临的时候,士兵们看到罗满和端木槿从城里出来了,后面有几个健锐营的士兵帮忙抬着瓦罐,一路行来有浓烈的药味。 罗满和邓川久不见面了,相互了招呼了一声,说明来意:原来是怕乔家人和邓川手下远道来此会感染疫病,所以特别带了汤药来给他们。 邓川搓了搓手,谢过端木槿。他已从守城的步军营士兵处听说了瘟疫的情况,理会得厉害,立刻就叫同来的士兵各自领了汤药去喝了,又道:“乔家人正闹绝食,我看很难劝服他们。不知玉将军怎么打算?” 罗满不待回答,端木槿早注意到了孩子的哭声,便朝那辆马车走了过去。这孩子是乔百恒的儿子,才不过四岁而已,他母亲王氏在一边心疼万分,但碍于公公,并不敢表露出来。端木槿一言不发,伸手就去抱那孩子。王氏急了,道:“你做什么?” 端木槿道:“你也下来,吃饭,喝药。” 王氏自己也饿得心慌,但仍要拒绝,道:“我不去。你是什么人?” 端木槿道:“我是大夫。这里瘟疫流行,如果不想染病,就来喝药。” 王氏呆了呆:“真的有瘟疫么?不是玉旒云吓唬人的吧?这病厉害不厉害?” 端木槿道:“治的及时,十之七、八都能好;如果伤及内脏,就神仙也难医。不过最好还是喝药预防,不得病为妙。” 王氏听了这话就忘了他们全家绝食乃是为了求死,赶紧抱了孩子欲下车来。却听乔日新的声音道:“做什么?横竖是死,你回去告诉玉旒云,让她别以为用这么点雕虫小技就想使我们屈服!” 端木槿看了看他:“乔老前辈么?你一心求死,何苦连累他人?” 乔日新道:“老夫何曾连累他人?老夫的家人和我是一样的心思。要我们做卖国贼,想也不要想!” 端木槿仿佛一点儿也未被他的气节所打动,只是道:“就算是你全家都愿意陪着你死,你难道想这里所有的人再经受一次瘟疫之苦么?” 乔日新皱着眉头:“我自殉国,如何会使旁人遭受瘟疫之苦?” 端木槿淡淡地:“这里瘟疫肆虐,我们已经耗费了一个月的时间,好容易才有了起色。虽然古时医书都认为瘟疫是热毒,其实我看无非一种寄生在人畜身上吸取生气的毒物,只不过身形极其微小,肉眼看不见罢了。既然此毒物靠吸人生气过活,如果不能感染人身,大约就会消亡——乔老前辈现在一味固执己见不肯服药,万一沦为疫毒栖息繁衍之所,瘟疫再流行起来,我和诸位大夫之前的辛苦,这城中百姓过去的牺牲,岂不都白费了?” 乔日新并不懂医理,听端木槿说的前因后果并无不合理之处,就沉默了片刻,道:“听姑娘的口音,并非我郑国人氏,怎么会到了这里?” 端木槿道:“晚辈是楚国人。本来是想来探望一位故人,不想他已不在此间。” “你是楚人?”乔日新看了她一眼,“那你怎么还和玉旒云同流合污?她对你的同胞父老犯下多少滔天罪行,你竟甘心受她利用?” “我没有受她利用。”端木槿静静地道,“我只是尽一个大夫的本分,是病人,我就要医治。” 乔日新看着她,觉得她的话语天真得不可理喻:“你怎么能敌我不分?你救了敌人,他日人家来杀你时,岂会顾念今日之恩?” “大夫救人难道是图报恩的?”端木槿淡淡道,“何况,我在乾窑城救的不是敌人,都是你们郑国的百姓,是乔老前辈你的同胞父老。如果前辈执意不肯服药,造成疫病再次流行,那受苦的也不是你的敌人,是你的同胞。” 乔日新愣了愣,道:“国家至此,如果能和樾军同归于尽,也是好的。”言下之意,若疫病再次流行能重创樾军,搭上乾窑也值得。 端木槿略带惊讶与失望地瞪着乔日新:“樾军有手有脚还有武器,如果疫病流行起来,他们只需要封上城门一走了之就可——先前郑军就是这样做的。他们怎么会等着瘟疫来杀自己?” 乔日新怔了怔:“竟然……竟然会做这种事……国家岂能不亡!” 端木槿道:“不过也许你牺牲乾窑的确也能将樾军困死在这里。因为我看玉旒云不会走。打开乾窑城治疗疫病就是她下的命令。她说过,疫病一天不除,她就一天不离开。” “为什么?”乔日新道,“想以此收买人心么?” “我不知道。”端木槿道,“玉旒云是个奇怪的人。谁也猜不透她在想些什么。” 乔日新冷笑了一声:“她在想些什么?无非是想侵占我国土地,奴役我国人民罢了。这些武夫强盗,所求的无非是杀死对手,保全自己。真正遇上了危险,你还怕她不走?现在是有你在这里帮她控制了疫病,所以她敢出此狂言,如果你不再受她利用,我看封城而去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端木槿沉默了片刻:“也许。但是我不会走。一天不把疫病彻底消除,我一天不离开这里。” “那么说到底还是你助纣为虐。”乔日新道,“实在不知你那套大夫本分的歪理是从何而来。” “这是歪理?”端木槿道,“当初百草门林枢只身进入不归谷救护病人,你们就奉他为华佗再世,我今也是在此治病救人,无非玉旒云也驻扎在此,医者的本分就成了歪理么?你郑国的兴亡,应该问你们的皇上,问你们的文武官员,问你们的士兵——他们不是应该保护百姓的么?他们自己的本分未做好,这时就说什么‘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想叫老百姓来替他们流血牺牲,这叫什么道理?” 乔日新听来,这番话更加是歪理了:“你这个小姑娘,你师傅是什么教你的?你的所为和林大夫的怎么相同?老夫不想再跟你罗唣,你去吧。无论如何,老夫和老夫的家人都决不会吃樾军一粒米,也不会喝一口药。你暗礁玉旒云不要白费心机了!”说完,他袖子一甩,转身而去。 端木槿看着那背影,轻轻地咬了咬嘴唇:还有这么固执的人!她想她自己是问心无愧的,如果是林枢遇到了现在的情形,也会做一样的事。 这时罗满也已经和邓川交代好了防疫的要诀,走了过来,道:“怎么,他们不肯吃药么?” 端木槿摇摇头:“他们不吃,我总不能扳着他们的嘴往里灌……”这事无论如何也和玉旒云和樾军有些关系,她想,虽然樾军在乾窑抗疫中功不可没,但毕竟……她不能把这些对罗满说出来。 罗满也大略知道事情的症结所在:“急不来,不如先回去吧。” 端木槿点头称好,两人就和士兵收拾了东西往城中去。不过,才走到城门口时,却听人唤道:“大夫,等等!”他们一看,正是王氏带着孩子。 “大夫,”王氏低声道,“你说这疫病很厉害,能不能给我的孩子一点汤药?” 端木槿道:“当然可以。”便要亲自取药来。可是又停了手:“此药不宜空腹饮用,你们还是先吃点儿东西。” “这……”王氏犹豫了一下,“你就只带我儿子去,我不能吃。” “你的孩子这么小,”端木槿道,“你不照顾他,难道要士兵们喂他吃饭不成?” 王氏看了看怀里哭花了脸的孩子,把心一横:“大夫,你带我过去吧。” 玉旒云早就在等着罗满的汇报了。要收服乔日新,她想,就要像对付顾长风一样,有人□脸,有人唱白脸。当日南方七郡治蝗,她派石梦泉前往,等于是让石梦泉替她收了顾长风,如今对乔日新,她就让罗满去——反正将来罗满会是这里的总兵,只要乔日新服他,郑国人就服他,可长治久安也! 听到乔日新的孙子已经吃了饭又喝了药,她很是开心,暗想,如此一个接一个攻破,没多久就能将乔日新收归己用。 可惜得意的太早。第二天一大早,她就得到步军营的报告,说乔日新发现他儿媳妇的所为,将母子俩罚跪在城外,乔夫人几番为小孙子求情,都被丈夫挡了回去。凡樾军送去的食物、汤药,统统被乔日新丢弃,樾军士兵只要走近乔家的车,他立刻就怒目相向,破口大骂。 玉旒云听言,不禁皱紧了眉头:老匹夫竟这般死硬!如果当真连这个人也收服,整个郑国还有谁不臣服在她的脚下?而现在的当务之急是不让他扰乱乾窑的人心。当下命那士兵:“叫慕容齐加派人手,不要让乔日新靠近城门,也一定不要让任何城里的人靠近他——不,要封锁消息,不可让乾窑百姓知道乔日新来了。晓得?” 士兵顿首得令而去,玉旒云就闷坐着思考对付乔日新的办法。偏这时,她的军医在外求见——这人自从上次被端木槿弄了个灰头土脸后就没有再担任玉旒云的主治——或者不如说,他仿佛在军营里消失了一样,连这次全体动员的抗疫都没见他的踪影,玉旒云还正想把他当逃兵办了,不想自己送上门来,因叫进来问话。 军医满面欣喜之色,手里提着个硕大的木箱,比他平日的药箱还大出三四倍:“大人,属下有好消息!” 玉旒云愣了愣,未问出“什么消息”,军医已经把大木箱放在了桌子上。他取出了两副手套,一副给玉旒云,一副给自己,又取出两条很厚的帕子来,待玉旒云和自己都把口鼻扎住,才小心翼翼地打开了木箱。 只见箱内有一个铁笼,里面有好几只老鼠,正躁动不安地爬来爬去。玉旒云知道这就是传播疫病的元凶,饶是胆大,也不禁朝后退了一步,道:“你弄这些来做什么?” 军医道:“大人莫惊,这几只老鼠都是属下饲养,绝对没有疫病。真正的疫毒在这里——”他说着又打开了一只木箱,但里面只装着一个瓷缸,装如街头斗蟋蟀用的瓦罐,只不过上面用牛皮封口。军医道:“这里是老鼠身上的虱子,被他们咬了,才会染病。” 玉旒云觉得心里有些发毛:“你怎么知道?” 军医道:“属下这些天一直钻研疫病——”原来他发现虽然第一个发病的樾军士兵系被老鼠咬伤,但是其他病人并不曾有此遭遇。端木槿虽猜出和老鼠身上寄生的虫豸有关,但是为了尽快救治病患且防止疫病进一步蔓延,她只是把老鼠消灭了事。军医却仔细研究四处奔逃的老鼠,从被药死的老鼠和自然病死的老鼠身上分别搜集虱子,终于发现只有那些已经病死的老鼠身上的虱子才会传播疫病。“属下想,”他道,“是老鼠先有病,虱子吸了病鼠是血也就染了病。它们再咬人,才把疫病传到人身。” 玉旒云皱着眉头,看来还是有些不信。 军医道:“大人,这是千真万确的,属下亲自试验过,凡是被这病虱咬了的人,都被送到病区了……” “什么?”这次玉旒云拍案而起,“你——你拿人做实验?” 军医没注意她的语气,还兀自得意道:“若不试试,怎么能发现呢?大人放心,那些实验之人进了病区都有我军士兵看管。他们有的病死了,有些被端木姑娘的药方救回,但是属下已让人将他们灭口,决不会泄露出来……” 玉旒云的剑已经架到了他的脖子上:“全军上下都在此救人,你却放虱子咬人?你把我的命令当成什么?” “大人,我……”军医吓得一抖,手中的瓷罐就朝地上摔去,幸亏玉旒云动作迅速,剑身一沉一挑,将罐抛到了自己手中,剑锋又逼回了军医的颈边。“大人……”军医扑通跪下了,“属下一片忠心,决无害人之意。属下也验证了端木姑娘的药方,用螺靥菜、龙胆草、白茅根——此三味为君,其余随其地之所有,如金银花、土茯苓、淡竹叶、坡菊、白莲叶、马齿苋之类,用大瓦锅熬水,未病者服之可清其源,不惧病虱——这岂不好像有一种厉害的毒药,而我军已知其解药,战时用来对付敌军,可兵不血刃就取得胜利?而胜利之后,其地之病人,无论是大热大渴还是体表结核,我军也都有对症之药……” “住口!”玉旒云厉声喝道,“你当我是什么人,竟用如此狠毒之计?” 军医愣了愣:“大人,属下……属下并不觉得这有何狠毒。譬如有刀剑,又有金疮药,一切都在掌控之中。而相比硬碰硬地去打,这方法更可保存我军实力,简直可以说是不费吹灰之力……” “混蛋!”玉旒云骂道,“这次乾窑大疫,我花了多少兵力多少时间在此?你竟说什么‘不费吹灰之力’?你本是大夫,岂不知病症的变化有千万种?到今时今日,还无人找出对付体发黑斑、内脏出血之症的方法。你放这些有疫毒的虱子出去咬人,能担保事后处理干净不使瘟疫蔓延?能保证在疫毒侵入那些无辜之人内脏之前就把他们治好?” “属下虽不能担保,但有八成的把握。”军医道,“而且,要杀灭虱子只需要一把火,相比引水淹没城池,还是容易控制些——洪水之后究竟会发什么瘟疫,这……” 他本是为自己辩解,岂料正说到了玉旒云的痛处——经过这次水淹靖杨之后,有多少人把她看成不择手段的恶魔?郭罡啊郭罡,这一手可真是绝,就算将你碎尸万段,也改变不了人心中的想法。 不过,也是她给了他可乘之机——如果一开始就不赞同那除掉范柏和吕异的计划,如果一开始就将他杀了干净,何至于此? 当时怎么就被他迷惑了?她蹙起眉头,想着当然郭罡和自己的对话—— “大人一直想要灭亡楚国,你在楚国的敌手可会跟你讲道义么?他们彼此之间争斗起来尚且无所不用其极,见到你这个敌人,还不是什么手段都能用上?” 就是这一句话!她紧紧地握着剑,让剑柄上的花纹深深地印到自己的手掌中,就像是蚀骨的仇恨。不,仇恨并不是从外面侵蚀她,而是从心里,她铸着一把利剑,早已经炼成了,剑锋割着她的血肉,她需要一个机会,把它刺向仇人,只有如此,才能结束这种钻心的痛苦。已经太久了,一次一次,总有些什么来阻碍她,为什么总是不能如她所愿? 郭罡那阴阴的笑声仿佛响在自己的耳边,她好像看到他那“一切尽在掌握”的表情。“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她听到他这样说,“明刀明枪永远敌不过背后的冷箭,若不用非常手段,怎么能出其不意、克敌制胜?” 混帐!她骂道,我岂是这样的人? “怎么不是?”这丑怪的人偏偏有无比平静的声音,好像他说的一切都是真理似的,“大人你本来如何,你自己最清楚——若你本来也无此念头,再怎么顾及石将军的想法,你也不会如此痛苦吧?” 笑话!玉旒云手腕一抖,长剑发出一声龙吟,我如何痛苦?我就是要让你看看,不用你的那些龌龊计策,一样能拿下郑国,将来也一样能拿下楚国! 幻像中的郭罡笑了起来:“我的计策如何龌龊?我给大人送来乔日新,只要大人收服了他,就等于收服了整个郑国。” 说的倒容易!玉旒云哼了一声。 “不见棺材不掉泪。”郭罡的声音响在她的脑海,“现在乔日新已经到了棺材边上,你只要把他装进去,他还能不怕?其实也不用装他,省得落下话柄,就把他孙子装进去就行了!” 什么?玉旒云不解其意,猛地一摇头,才发觉自己做起白日梦来——郭罡便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能腾云驾雾从定洲来迷惑自己。待攻下郑国,她暗暗发誓,非取了这老家伙的脑袋不可! 心思乱糟糟争斗这了这许久,其实也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军医还跪在那儿望着她,方才她把剑一抖,已经将人家的帽子削掉了,怎不将人吓得瑟瑟发抖?“大人……小的……小的知道错了……再不敢说这事了……” “那你还不滚?”玉旒云轻轻一偏头。 “是……是……”军医连滚带爬,转眼就跑没了影儿。 “哼!”玉旒云想要还剑归鞘,却突然发现那装着致命病虱的瓷罐还捧在自己的左手上——军医跑得匆忙,不曾将他的东西收拾走。玉旒云心中一阵恶心,差点儿就脱手丢了出去,但这时心念一动:装进棺材?这些要命的虫豸不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乔日新逼进棺材吗?只要治疗即时,又一定不会闹出什么事情……就这样让乔日新或者他家里的什么人到鬼门关逛一圈,然后再由我拉他们回来…… 此念才起,她立刻狠狠地一甩头:我是中了郭罡的邪么!这种事情想也不可想——吕异的死,靖杨的洪水,使我和梦泉生了多大的嫌隙,若他再离我而去,世上任何胜利也不足补偿! 然而心中的邪念还不肯就此熄灭:既然能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只要不告诉梦泉…… 我在想些什么!她在自己的太阳穴上捶了一拳:梦泉说他信我,我岂能骗他?这些害人的毒物,趁早销毁了干净! 想着,她将瓷罐放回木箱里,又将木箱关好,准备拿出去烧掉。但就在这个时候,门口响起了石梦泉的声音:“大人,我可以进来么?” 玉旒云一惊,赶紧将木箱藏在榻下,才敢让石梦泉进门。 “方才看到军医急急忙忙地跑出去,还以为大人有什么事呢!”石梦泉仔细打量着玉旒云。 “我能有什么事?”玉旒云有些心虚地笑了笑,“你找我?” 石梦泉道:“我听说了乔日新罚他媳妇和孙子的事。我想这个人也不是非收服不可。只要他不乱说话,我们软禁着他,外头的人也不知他究竟是何想法。大人或许不该在此人身上花太多功夫——现在乾窑的情况已经稳定了下来,我们应该准备继续东进了——千万不要中了郭罡的诡计。” 郭罡的诡计?玉旒云虽看不出乔日新这件事上郭罡有何阴谋,不过石梦泉的话正说到她心里去了——不错,她偏偏不要被郭罡牵着鼻子走。当下拊掌道:“说得对极了!立刻叫罗满招卢进他们都来,好好准备拔营进军之事。” 离开乾窑的日期定在十天之后,估计那时病区中所有的病人都应该痊愈归家了,玉旒云也算守住了她对端木槿的诺言。不过,因为在此地耽搁已久,消耗过大,樾军也许无法一气攻入江阳,而富安遥远,靖杨又是一座空城,故此决定以乾窑城作为后方补给中心,留罗满负责一应后勤事务——这当然也有为他日后出任总兵所作的打算,只是玉旒云没有明讲。至于东进的前途如何,为了早做应对,石梦泉建议侦察兵次日就先出发去探明洪水的破坏和敌人的情况,而且不同于以往只打探离自己最近的一个城池,他以为应该对洪泛区的其余几个城镇做一次性整体查探,是需要抗疫,还是需要进行坚苦卓绝的攻城战,自然要提前做不同的部署,以防措手不及。玉旒云采纳了他的建议,把这任务交给了卢进,又吩咐各营迅速整顿,并征调乾窑百姓余粮,以为军用。 军官们议论到了黄昏时分才散。一出门口,就见到端木槿面色凝重地站着,罗满赶忙问她何事。“又有人发病了。”她一语把众人都炸上了天,跟着又将大家摔回地上——玉旒云摔得尤其重:“是乔老前辈的孙子。” “什么?”玉旒云差点儿没想拽住端木槿问个究竟,“他……怎么会病的?” “我不知道。”端木槿有些狐疑地看着她,“一个小孩子又饿又累,身体当然就比大人差些。我们这些人终日是病区进进出出,对疫病已经有抵抗了也未可知,或许就是我们把疫毒带到外面传给那孩子吧。” “现在如何了?”罗满问。 端木槿道:“孩子和他娘已叫士兵送去病区了。乔家的其他人,我怕有万一,也想找地方看护起来,只是乔老前辈恐怕很难答应——就连那对母子,也是连拖带拽才抬进了城的。差点儿就动上了手。” “这姓乔的简直是茅坑里的石头!”韩夜骂道,“这时候咱们还同他客气什么?好不容易才把疫情控制住了,要被他搅和得又发作了起来,岂不糟糕?我看就把他们全数绑了,押到病区的什么地方隔离看守起来——谁要挣扎的,只管打晕了抬过去就成!”他边说边望了望玉旒云,请示她的意见如何。 玉旒云没有说话——乔家孩子这一病来得突然,虽然遂了她的愿,又在情理之中,但之前和军医的那一番对话,以及自己曾经有过的那个可怕念头叫她不自觉地感到心虚。 石梦泉以为她放不下收服乔日新的事,要下这样的命令有些为难,因此就替她做了主,道:“按你说的办。不过千万不能让乔家人有什么闪失。” 韩夜道:“这个容易!”当即就招呼手下押解乔日新全家去了。 石梦泉又叫罗满亲自和端木槿去病区内准备安置乔家大小——好人的角色还是要这未来的总兵来扮演;至于卢进和慕容齐则按照原计划准备东进之事。待一切都交代好了,他才笑看着玉旒云道:“真是老天相助,也许乔家的孙子这一病,乔日新知道‘死’真正是何滋味,就会放弃和大人对抗呢!” “哦……是么……”玉旒云怔怔地,接着突然道:“我有点累了,你替我看着他们做事,我先回去了。”说完,头也不回,逃似的跑开。 石梦泉看她神色有异,不知她是否旧病复发,急急跟了上去。只见玉旒云走得飞快,又不像是当真身体不舒服的样子。他心下好不奇怪。待来到了玉旒云所住的跨院跟前,他心中就隐隐升起了一丝不祥的预感:她莫非有什么事瞒着我么? 他稍停了停,不要士兵通报,直接走到了玉旒云的房里。并不见一个人影,只听到后院有悉唆的响声。即抢步走到门口一看,见玉旒云一手拎着只大木箱,另一手提着灯油缸子——她是要烧什么?什么不可让他见到的东西?石梦泉感到胸口仿佛被人捶了一拳:是要问清楚?也许装糊涂更好?几个念头才转上心间,他已经喊出了声:“大人!你做什么?” 玉旒云一惊,木箱摔到了地上。机括撞开,铁笼子和龇牙咧嘴的老鼠最先暴露在黄昏深红色的天光下。玉旒云呆住了。石梦泉惊诧不已,紧走上几步:“这是什么?” “这……”玉旒云不待解释,石梦泉又伸手去拿那装满病虱的瓷罐。不意瓷罐其实已经震裂了,全因封口处牛皮捆扎外没有立刻化为碎片。石梦泉这一抓,裂缝处断开,碎瓷也□他的手掌里。玉旒云“啊”地惊呼一声,夺过他的手来,跟着将整一缸灯油迅速地浇在破瓷罐之上。 “怎么了?”石梦泉问。 可玉旒云不答,擦亮火折子,烈焰立刻腾了起来,虱燃烧的噼啪声很快被老鼠垂死的尖叫淹没。“你的手怎么样?有没有被咬着?” 石梦泉手上的伤口不浅,鲜血淋漓,哪里能看出虱子微小的咬痕?不过他已经约略猜出了事情的隐情:“这是致病的毒鼠?罐子里又是什么?这是你养的?” 而玉旒云只是抓着他的手不放:“有没有咬着?不行,你立刻跟我去见端木槿,先抓几副药吃了——” “你放开!”石梦泉从没有感觉心中这样疼痛,就算是靖杨城中玉旒云晕倒在自己的面前他也不曾有这样的感觉。他发狠甩开了玉旒云,死死地盯着她,近乎咆哮道:“到底是不是你养的?” “不是。”玉旒云坚决地否认,“你听我说……” “不是?”石梦泉觉得有利刃在胸中绞割,将五脏六腑全都斩碎。他笑了起来:“不是?你一向都不怕承认,为什么现在不敢认了?乔日新的孙子好好儿的就病了——他一病,你就神神秘秘地来烧这些毒物——你为什么不承认?究竟还有多少事你做了却不承认?”——也许靖杨被淹就是她下的命令,只是她后来否认了——他是这样的信他!经历了这一切,他愿意信她,可是现在……他感觉自己失去了力气,只想一头倒下,再不管任何事。 “不是我……”玉旒云讷讷。燃烧物发出刺鼻的臭味,渐渐熄灭。“他们都可以不信我,你不能。” 当日在河堤上,她说出这句话,他后悔不已,而今天她又说出这句话,他已经痛得麻木了。 “大人,你不用再多说了……” “不,我要说!”玉旒云对着外面呼道,“还不叫军医来!” “不用麻烦了。”石梦泉苦笑着,“大人花了这么大心思豢养这些毒物,就是属下的身上试试,如果能立刻毙命,正是大人的成绩。” 听他这样说,玉旒云又气又急,简直不知道要怎么解释才好。“混蛋!”她终于甩手一个耳光打了过去,跟着抽出剑,手握着剑刃一抽,鲜血立刻就流了出来。她用自己的伤手一把抓住石梦泉的伤手:“要是你的血里染了疫毒,现在我的血里也有了。你要检验这些毒物好用不好用,看看我们两个死不死就知道了!” 石梦泉不料她有此一举,呆了呆。而玉旒云已经拖着他的手朝外走去:“快——叫军医来见我——不,押他来见我!” 士兵们不知出了什么事,但看到玉、石二人竟然又起了争执还拔了兵刃见了血,全都慌了神。不敢怠慢,立刻就有人跑去传军医来——便是来给两人包扎疗伤也是好的。 而玉旒云就这样拉着石梦泉一直走到跨院的中央,然后便铸铁似的站着。石梦泉有几次想要挣开,但玉旒云抓的那样紧,两只手好像长到一块儿去了似的,根本就分不开。 不多时,士兵回来报告:军医并不在居所之中。 “岂有此理!”玉旒云道,“去查问各个城门,看他有没有离开——通知城里巡逻的士兵,只要看到他,立刻带他来这里见我——不,到他的居所去。他家里一定还有些什么!我要去看看!”说着她又拉石梦泉:“你跟我来。我一定要证明给你看!” 石梦泉只觉自己的身体已经不听使唤了,任由玉旒云拽着,不时就到了军医的居所——其实也和县衙离得不远,再过去一条街就进入病区了。 玉、石二人的到来立刻就引起了在病区前站岗的士兵的注意。十夫长因前来问讯。玉旒云一眼看到军医手下的小药童正战战兢兢地从门里出来,立刻喝道:“给我拿下了!” 十夫长一愣,小药童转身欲跑。玉旒云看得分明,飞起一脚将门前的一只竹篓踢了过去,不偏不倚正打在少年的后心上。他便应声而倒。“你快说,这里是不是还藏着什么老鼠虱子之类的?这草菅人命的混帐医生又躲到哪里去了?” 军医在军队中可谓自成一体,他们没有军阶,俸禄也是由吏部而非兵部支出的。他们也很少和士兵或军官打成一片,只和自己的学生及副手组成一个小圈子。这小药童显然知道玉旒云此来是为了何事,吓得不敢说半句假话,爬在地上碰头不止:“将军饶命,这都是师父的命令,小人不敢违抗。” “哼!”玉旒云怒道,“你师父敢自作主张,把我的话都当耳旁风,偏偏把你们这些小子都教得俯首帖耳。如此下去,这军队里到底是我说了算还是谁说了算?”那药童连整话也说不出一句了,只是磕头如捣蒜。玉旒云大步走到跟前,一脚将半掩的房门踢开:“那些老鼠虱子都在哪里?还不给我搬出来!” 她话音落下,看到昏暗的屋里有几个人影闪过,才知还有好几个药童和医士也在里面,有的捧着药箱,有的拿着药臼,已经吓得面如土色。玉旒云冷笑道:“好哇,全城的郎中都在病区里救人,你们几个倒躲在这里钻研些害人的勾当!” 那些人“扑通扑通”全都跪下了:“将军饶命!我等和师父研究疫毒也是为了知道其致病机理,好对症下药。” “说的倒是好听!”玉旒云扫视这屋子,正对面的墙上有一排木架,上面摆满了铁笼子,内中不消说都饲养着老鼠;而下面又有一些木格子,里面都是瓷缸,正是饲养虱子之处。“你们用这些毒物来咬人,看看人会不会死——”她目光如剑,割过每一个人的脸,“这也叫寻找致病机理,好对症下药么?” 什么?石梦泉一直像个木偶似的,这时猛地一惊。 “说话!”玉旒云厉声喝道,“不出声就能撇清干系了么?这事谁有份?你们害死了多少人,我要你们一一偿命!” “我们是害死了人没错,”有一个年轻的医士壮着胆子道,“但是我们也发现了是老鼠身上的虱子让人染瘟疫而不是老鼠……” “又如何?”玉旒云打断,“以后你们就可以把这些虱子豢养起来,遇到仇家就丢出去咬人?我这里是军队,里面都是军人,不是屠夫,也不是巫婆神棍,用不上这些下三滥的手段!” 医士被她斥得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哼:“只是说说而已吧……” “你说什么?”玉旒云逼视着他,突然心中一动:是了,城中士兵往来巡逻,神弩营又加强灭鼠,豢养这许多老鼠又拿人来做实验不可能军中无人知道。“是谁?哪个营里的?什么人的手下?谁和你们勾结?” 医士和药童们见这光景,知道军医这次马屁拍到了马腿上,玉旒云一定不会轻饶他们,为今之计拉军方的人拉下水,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于是纷纷招供:原来军医不服玉旒云将主持抗疫的大权交给了端木槿,一心要做出点成绩来,就秘密和神弩营负责消毒灭鼠的一位十夫长商议让他把抓到了老鼠拿来给自己研究,后来又在这位十夫长的帮助下以“疑似瘟疫”为名抓了一批百姓来做实验。 玉旒云已经不需要再继续听下去了:“叫韩夜来,他手下竟出了这种败类。让他来整顿,凡参与其中的,统统斩首!” 听了这话,医士和药童都吓傻了,哭喊求饶之声响成一片。玉旒云却毫不理会,径自吩咐人将老鼠笼和虱罐搬倒门外来点火销毁。 士兵们怕鼠毛或者灰尘都能传染疫病,一时找不到许多火油,因将随便周围能抓来的可燃之物统统丢在鼠笼一处——其中不乏被单、干草、木柴等,小山似的一堆,一点着,不时就火光冲天,仿佛是天幕燃烧起来一般,引得附近的百姓、士兵都来观看,连病区里的人也纷纷走到边缘岗哨处瞧个究竟。 而又在这时,步军营的士兵匆匆来到,押着五花大绑的军医,原来他以采药为名出城,守门士兵一接到命令就立刻骑马追捕,将他抓了回来。玉旒云吩咐将他押到火堆旁边,又等韩夜来追查参与豢养老鼠的神弩营士兵。韩夜当初主张消灭病源,不想自己的部下竟培育携带疫毒的虱子,他怎不暴跳如雷,火急火燎地赶了来就向众医士们问了与事士兵的姓名。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这些人也都被绑到了玉旒云跟前,那时大火还没熄灭呢。 熊熊的烈焰照着玉旒云的脸显出奇特的光影。“就是这些个人?”她一边默默数着数一边问韩夜,“三十个,可真不少哇——光这一桩事上就有三十个自作主张的,别的事都加起来,还不晓得有多少。别是你的部下全都反了你还不知道?” 韩夜也觉得脸上无光:“是属下失察,管教不严,请大人责罚。” 边上围观的百姓众多,以为这不过是一句场面话,也许玉旒云只呵斥他几句就算了。不想年轻的军官冷冷道:“不错,你的确失察,我会让兵部停你一年俸禄,你可服?” 韩夜单膝跪下:“属下心服口服,今后绝不再犯。” 玉旒云并不看他,转向那三十个神弩营的士兵:“至于你们,违反军令,擅作主张,按律当斩。” 此话一出,三十个士兵都愣了。他们知道这此必被重罚,但怎么也没想到会丢了性命。正要哀声求饶,却听玉旒云接着冷冰冰说道:“你们因罪被杀,不属阵亡,你们的家属将不会得到朝廷的抚恤——来人,斩!” 旁边这时正站着巡逻的十夫长,也不知玉旒云是不是叫自己,怔了怔,不见有他人应,只得抽刀上前,他的部下也就跟着。一眨眼的工夫,三十名犯错的神弩营士兵就身首异处。周围看热闹的百姓皆瞪着眼张着嘴,不知该作个感想。 玉旒云却连眉头也不曾皱一下,转向了军医和他手下的医士、药童:“你们身为大夫,本该救死扶伤,却拿好好的人来试毒试药。此等草菅人命的行为天理难容。来人——斩!” 话音落下,围观的人中不免爆发出一阵惊愕之声:大家对活人实验之事不甚了解,都是已讹传讹。一个月以来,共同与病魔斗争,百姓对大夫颇有好感,看到斩了犯过士兵只是有些动容,但看到要杀大夫,都于心不忍。而这些待宰之人也都乘机求饶。军医道:“我等虽然以人试毒试药,不过终究是寻出了致病的机理,即使功不抵过,也求大人能网开一面,给我等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网开一面?”玉旒云厉声道,“你害人的时候怎么没想到要对那些无辜的百姓网开一面的?你根本就视人命如无物,今日放了你,他日你‘将功补过’时还不知要再害多少条性命!还愣着做什么?斩!” 石梦泉看着玉旒云盛怒之下反而显得毫无表情的脸——不知何时,她已经松开了自己的手。伤口的血凝固了,稍稍一握,盐涩的疼痛。“大人,”他走到玉旒云的身边,“此去江阳还有很长的路程,也不知有多少场硬仗要打,又或者更有疫情在前头。现在斩了这些人,军中岂不连一个可以治病的人都没有?还请大人留着他们的性命,给他们一个悔过的机会。” 玉旒云扭头看了他一眼,冷冷道:“不行。若他们以为我离了他们就不行,日后还不得怎样无法无天。即刻斩!” “大人……”石梦泉生怕她是一时意气,将来无法补救,还想出言相劝,然而玉旒云一抬手,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同时向持刀的十夫长再次发出了动手的命令。 十夫长也以为石梦泉的话颇有道理,呆呆地站着,想看看事情还有没有转机。而这时候,只见寒光一闪,玉旒云的剑已经从他的面前挥过,无声无息间,军医的人头已经落了地。其他的士兵一看,果然没有转圜的余地了,也纷纷手起刀落,刹那,医士药童都倒地毙命。原本小声议论着的乾窑百姓再次噤若寒蝉,现场除了火堆的噼啪之外再无声音。 玉旒云目光如炬地环视四周,卢进、慕容齐不知何时也来了,看那样子,大约方才也想要劝阻,只是不敢出口。玉旒云静静地一字一字道:“我素来行军的规矩就是不可扰民,更不可杀民,是不是许久没拿出来强调,大家就忘了?你们都回去,跟部下再传达一次,今后军中有谁敢擅做主张,就和他们一个下场。” “是。”卢进和慕容齐不敢怠慢,齐声答应,跪在一边的韩夜也领了命。 这时玉旒云又看到罗满和端木槿,便走过去问道:“乔家人的情况如何?” “除了小孩子以外没有发病的人。”端木槿回答,“所幸发现得早,十来天应该可以恢复了。” 玉旒云点了点头:“有没有发现疫情为何又复发?” 端木槿道:“那孩子迷迷糊糊的,说是饿极了,看到城里推出泔水车来就悄悄跟着想去捡东西吃,后来就不知道了。我已叫人看过,城外倒泔水的地方附近有不少死鼠,我已经叫人深埋了。” “这样看来光消灭城里的老鼠还不够。”玉旒云道,“待这里的情况稳定了,要发动百姓全面灭鼠方能永绝后患。” 端木槿道:“正该如此。不过反正现在也无人出城,等等不妨。” 玉旒云点头赞同,又对罗满道:“刚才的事你也看到了。我留你在后方镇守,除了确保后勤之外,也要保一方的安宁。我不希望百姓中传出我军纪不明的谣言来。” “是。”罗满顿首答应——他已经很久没见到玉旒云生这么大的气了,暗想这次军医等人行事也实在过分,可谓咎由自取,自己明知道石梦泉忙着照顾玉旒云却没有照看好全局,实在也难辞其咎,以后留守在此一定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整顿军纪,决不让类似的事情再发生。 他如此下着决心,却其实并不知道,玉旒云的反应这般大,除了事情本身的严重性之外,还因着石梦泉对自己的误会。 而石梦泉听了端木槿的一番话后,意识到自己全然错怪了玉旒云,后悔不已。“端木姑娘,”他道,“方才玉大人和我都接触了毒物,我们手上都有伤口,恐怕感染,能不能请你看一看?” 端木槿瞥了一眼他们的手:“好。我听说在这里抄出许多老鼠和虱子来,凡是参加搜查的兵士也应该检查一下。为了保险起见,请大家都跟我到病区来吧。” “大人?”石梦泉望着玉旒云,不知她是否还生自己的气。 玉旒云抬眼迎上他的目光,刹那间,他好像听到她说:你知道么,昨天你在乔日新面前为我辩解,我多么欢喜,然而今天你又疑我至斯!将来呢? 将来决不再如此!石梦泉恨不得能将心剖开给她看。 玉旒云微微地笑了一下,带着些倦容——心比身体更加疲惫,不过,一旦放下了忧虑,就可以安然休息了。“大家听到端木姑娘的话了——我们都到病区去吧。”说着,拍了拍石梦泉的胳膊,同他一起率先朝病区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搬家结束……还没收拾好……网也还没装……趁着来学校,就更新一下 01/28/2008 修改错别字 06/27/2009 typo correction 66第65章 一场“养鼠为患”的风波平息了下去,玉旒云、石梦泉和众位参与搜查的士兵都非常幸运,无一人染上疫病,看来之前日日服用的汤药的确有非凡的预防作用。这之外,还有意想不到的收获——就在端木槿为玉、石二人处理伤口并把脉的时候,士兵报说乔百恒求见。原来他差点儿失去儿子,认识到再和父亲一起固执下去根本没有任何的意义,于是前来向玉旒云投诚。玉旒云看来,他“大彻大悟”的成分少些,应该是听到自己方才大开杀戒,所以害怕了。她对这人没有任何好感。不过,乔百恒表示虽然还不是乔家的当家,但是水利技术已深得父亲的真传,愿意立刻前往上游的靖杨和富安治水。玉旒云暗想,派人死死看住他,又有他妻儿为人质,谅他也玩不出什么花样来;况且,乔家只要有一个人归顺,这堡垒就已经被挖出了一个洞,攻陷是迟早的事。因此,她答应了乔百恒的请求,并承诺将来可以让他做太守,统领富安等地。待他走后,就传话给罗满,吩咐安排返回上游治水之事,同时要寻找适当的机会,放出乔家归顺樾国的消息。罗满自然领命不提。 另一个意外的收获在十天后才得到——侦察兵回来禀报,前方归平和黎茳似乎都受到了洪水的影响,但是看来破坏并不大,也没有发现瘟疫爆发的迹象,两地只有少量郑军守卫,应该不难拿下,樾军于是按照计划离开乾窑继续东进。正要出发之际,端木槿来到了玉旒云的面前。她挎着药箱,又背着一个小小的包袱,看来是要出远门的样子。玉旒云便问道:“怎么,端木姑娘不留在乾窑再观察几日疫情么?” 端木槿道:“这里的大夫已经熟知治疗疫病的方法,他们会继续协助罗副将到四围的村庄去,传授抗疫心得。” “哦,”玉旒云道,“那么姑娘要到哪里去?” “我要跟你走。”端木槿淡淡的。 “跟我走?”玉旒云愕了愕,笑道,“如果姑娘是想去见林枢,应该自己去西京找他。我恐怕还得有一段日子才回去呢。” 端木槿面上微微一红:“我不是要去找他。我是要跟在你的军中。” “跟在我军中?”玉旒云不解。 端木槿道:“你已经把你军中所有的大夫都砍了头,如果打起仗来,谁来医治伤兵?况且归平和黎茳之外是否有城镇爆发疫病也未可知,我跟在军中,你们总不会束手无策。” 玉旒云不禁大喜过望:“有端木姑娘相助,果然省了许多的麻烦。姑娘做我的军医,品级俸禄都和他人一样。我樾国没有楚国那些古怪的规矩,宫中女官也是有的。将来姑娘可以和林枢一处共事了。” “我不要你们的官衔和俸禄。”端木槿冷冷道,“我只不过是担心别处的百姓,还有……你好歹也救了乾窑一城人,我只替他们报这个恩。待你找到新的军医,我决不多留片刻。而林大哥……我的确是要见见他,有很多话想问他。” 玉旒云才懒得计较她的理由,这样一个医术高超的大夫,能留在身边效力一时就一时。因道:“姑娘说怎样就怎样。” 于是,端木槿挑选了几名在乾窑病区工作时表现出色的士兵,重新组成了一支医疗队伍,跟着玉旒云的部队一起踏上了东进的征途。 虽然侦察兵说归平和黎茳没有重兵把守,但是樾军并不敢大意,依然在归平城外数里有隐蔽处停下,再探虚实。这次是卢进打前锋,从望远镜里看了看,只见归平城中到处升起浓烟,城门洞开,城楼上的景物虽然因为烟雾而显得模糊,却可以肯定没有半个士兵的踪影。心里不由犯了嘀咕:难不成侦察兵查探过之后这里遭了大变?他因派士兵速去一探,回报的消息叫众人大吃一惊:归平已经成为一片废墟,大约是火灾所致。 郑国莫非是流年不利?洪灾、瘟疫,现在又有火灾将整个城市毁于一旦?惟恐其中有诈,卢进派了一支百人的精锐队伍再次深入归平。回报的消息还是一样:归平城中几乎每一座房屋都被烧毁,而且城外近郊的村庄也被殃及,房舍、仓库、牲口圈,无一幸免。 是什么样的火竟然烧得如此厉害?健锐营的将士们都百思不得其解。卢进以为不能再犹豫了,下令全营立刻开入城中,以地毯式一尺一尺向前推进,从东向西逐间屋子搜查占领,又请慕容齐步军营作为接应,以防郑军在城中有埋伏。 两营士兵都小心翼翼,做好了发生巷战的准备。不想整个占领过程异常顺利。大约用了一整天的时间,樾军已经搜遍了归平全城,的确不见半个敌人,只找到了百来个又病又饿的平民——其中的老弱妇孺见到了樾军,都吓得哭号求饶,个别还有力气的男子则是不顾一切地扑上来抢士兵的干粮袋。卢进知道玉旒云对占领区一向是以安抚为上,于是叫士兵善待这百来名郑国难民,又集中了一批军粮给他们充饥。百姓们先是难以置信,但很快就忙着狼吞虎咽,有几个都被噎住了喘不过气来,幸亏樾军士兵及时给他们递过水去,才没使他们由饿死鬼变成噎死鬼。 待百姓们填饱了肚子,卢进就问他们大火因何而起。众人无不怨恨咒骂——原来是守城的郑军得知樾军离开乾窑向东开进,料想非其敌手,就索性将城烧毁,自己逃之夭夭,不顾百姓的死活。卢进等将士听了也不禁愤然:此等行径还算是军人的所为么?倘若在战场上与樾军遭遇,肯定不堪一击——也难怪他们望风而逃了。 无论怎样,省了一场战斗。卢进和慕容齐遣人传回消息,又迎了玉旒云、石梦泉和神弩营官兵进城来,归平便算是轻松拿下。玉旒云见难民们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几乎无片瓦遮头,就再次从军粮中拨出一部分做赈济之用,且叫士兵修缮了几处破坏不十分严重的房屋给他们暂时居住——因众人言道还有不少归平居民逃难到北方去了,为了预备这些人回归家园,樾军留下了足够五百人支持一个月的口粮。前后大概耽误了三天时间,这才继续向东进发。 归平以东的农田村舍也有被火烧过的迹象,田间地头有不少病饿而死的尸骨,偶尔看到一家人奄奄一息地相互扶持着挖草根充饥,其情状实在惨不忍睹。樾军士兵无不痛斥郑军可恶,有的不待军官命令,就主动将自己的食物分给饥民。如此行军至黎茳城时,随军运输的粮食倒有近一半分发给了灾民,玉旒云不得不传信给罗满,让他设法联络富安附近的州县,调集粮草。 到了黎茳城外的时候,众人开始生疑了:起初大家以为郊县百姓流离失所是因为被归平城的大火波及,可是此刻远眺黎茳城,亦是一片尘灰烟火之色。卢进率领部下再次打前锋,进到城中一看,和归平情形相同,城池已经被烧成了一片废墟。他找到几个满面病容的难民,一问,守城的郑军和归平一样,点火烧了城,已经撤往北方。 郑军就这样拱手把国土让给敌人?樾军官兵满腹疑问。玉旒云先也是有些奇怪,不过当她踏入满目创痍的黎茳城,见到挤在路边等待救济的难民,她忽然明白了过来:这并不是巧合,也不是郑军怯懦,而是他们焦土战术。为的就是要让樾军在沿途不仅补充不到给养,还要将粮食消耗殆尽!如此一来,郑军就可以将南线进攻的樾军困死在征途中,自己却集中兵力到北线和刘子飞作战。 真是可恶!她握紧了拳头——一个瘦得像芦柴棒一般的少女正怯生生地挨近她的坐骑,仿佛是要企求她的怜悯,又似乎纯是出于对这样一个俊美军官的好奇,肮脏的小手犹犹豫豫地向她伸出来。 石梦泉骑马在侧,立刻解下自己的干粮袋抛了过去。“大人……”他显然也猜出了郑军的用意,“再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还不知道前面 多少城市被郑军烧毁了。我军一路赈济,不等到达江阳,粮食就会用尽的。” 玉旒云望了他一眼。“难不成不顾他们的死活?”她道,“你觉得我会这么做么?” “我不是那个意思……”石梦泉忙道,“只是郑军用这样残忍的阴谋妄图拖垮我军,总不能被他们牵着鼻子走。” “我当然知道。”玉旒云有点后悔说出了那样的话——这些日子以来,两人的关系总是有些说不出的异样——便笑了笑,掩饰过去。她作战的风格往往从大局着眼,如果能以小牺牲换来全面胜利,换在过去她决不会犹豫。可是经过了靖杨的洪水和乾窑的瘟疫,尤其是经过两次和石梦泉的争执,现在她对于任何一个关乎民生的小细节都斤斤计较——就好像是一个孩子,犯了一次错误,以后便要特特做许多补偿,以证明自己并非本性如此,即使矫枉过正,也再所不惜。因此,她虽“当然知道”还是下令:“清点全城难民,分发口粮,修葺房屋。限三天之内办妥,再行东进!” “大人——”石梦泉本想提醒她,这里难民的人数恐怕不下归平,如果按照归平那样发一个月的口粮,恐怕樾军给养支持不到下一个城池。然而看玉旒云皱起眉头,仿佛是说:到底我要如何,你才觉得是正确的?石梦泉生怕说错了什么话又引起不愉快来,因低低嘟囔了一句:“没什么。”自去督促派粮之事了。 神弩营和步军营负责搜索难民修缮房屋,健锐营救负责维持秩序、分发口粮。到了这天夜里时,果然如石梦泉所估计,樾军所剩粮食不够全军维持半个月的。几个负责纪录的士兵最先发现这个危机,不由一筹莫展。 便在这个时候,看门口人影一闪,石梦泉走了进来。他一摆手,让大家不用多礼,自走到桌前拿起出纳纪录看了看,锁起了眉头。这几个负责粮草的士兵早在瑞津就是看守军需仓库的。石梦泉当日临去,让大家清点物资誊抄纪录,把刘子飞和吕异气得直瞪眼,战士们心里别提有多解气了。在他们的眼里,这位年轻的将军是一位办事果断,而且每一个行动都经过深思熟虑的人,如今他也眉头深蹙,可见事态之严重。 “玉将军怜惜难民,有眼的人都看到。”一个士兵道,“我们见到这些老百姓,也就好像见到家乡的父老乡亲遭了灾一样,恨不得有一个馒头也和他们分着吃。只是,我们是兵队,不是善堂。这样一路派下去,兄弟们都要饿死啦——况且,我们一路救,郑国那些没胆的龟儿子一路烧,我们怎么赶得上他们?” 石梦泉点了点头:“所以我们不能只跟在后面救。我要去做一件事,你们可愿跟着我么?” 这些负责看守物资的士兵不到迫不得已是不去冲锋陷阵的,也很少有特别的任务派给他们,想要建功几乎不可能。听石梦泉这样一说,几个人都兴奋了起来:“将军要我们去做什么?” 石梦泉道:“你们即刻去找自己熟识的兄弟,让他们也各自去找相识的士兵,立刻到这里来见我。记住,千万不要从同一支队伍里找,越分散越好。大概总共要一百人上下。” 士兵们都觉得奇怪:“将军要我们执行什么任务?直接调一队人马岂不便宜?” 石梦泉道:“这是机密任务,动静越小越好,我不想人察觉我在调动兵马——你们把人集合来了,我自然告诉你们。” 这军队中除了玉旒云,他就是最高指挥官——况且他又是玉旒云的心腹,按照他说的去做,总不会犯大错。于是几个士兵就立刻分头找人。大概过了一顿饭的光景,就集合了一百三十来个人。 石梦泉便吩咐这些士兵以十人为一队,装作巡逻的样子开始朝城东门去,到大青河的码头再集合成一整支队伍。士兵们依命而行,到码头上看时,见有许多渔船——想来郑军烧毁城池,百姓纷纷逃难,这些船都是无主之物。石梦泉选择了其中十五条看来还比较结实的,让士兵们七人一艘,不掌灯火,静静地顺流朝下游去。众士兵看他至今仍不肯说出此行的目的,也就不问,跟着他的船在黑暗中幽灵似的的航行。 这时已是阳春三月,大青河水相当丰沛,比起玉、石去年冬天逆流而上,此际的船速不知快了多少倍。约摸到了二更天,石梦泉的船开始靠岸,士兵们也就一个跟着一个,同他上了河滩。 待大家整队完毕,石梦泉才说道:“前面不远就是郑国的汇昌城,我想现在郑军还没有将此城烧毁。我们要趁着他们疏于防范,一举拿下此城来,截住他们来不及运走的粮食。” 原来如此!士兵们想,难怪他开头说“不能只跟在后面救”,原是打算化被动为主动,打乱郑军的计划——怪道石梦泉不调动整支队伍,又要偷偷摸摸黑灯瞎火地从水路来,为的是让郑军以为樾军还被困在黎茳饿肚子,实际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直接打下下游的城池来,彻底粉碎郑军的焦土阴谋! “将军怎么确定他们还没有把城烧毁呢?”有士兵问道,“万一他们已经烧了,我们岂不是白跑一趟?” “应该没有。”石梦泉也是依靠估计。他分析,刘子飞从北线率领前锋营和骁骑营两部最骁勇善战的兵士发动攻击,并且攻破了险关龙牙关,郑国原本割据的诸侯们也理会得“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因此上将南方兵力调往北方增援,又想用焦土战术牵制住南线的樾军。不过,他们自己在北线需要大量的物资。这次部队调动突然,无法按照“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的惯例来办事,只有一边行军北上,一边将南方驻地所有可能运走的物资带出城——实在带不走的,才烧毁。看归平和黎茳两地,初初侦察兵去查探时,都没见烧城,几乎是等樾军来到城外了,才发生火灾。可见,郑军留下来负责运送物资的军士是要挨到最后一刻的。由此看来,按照郑军的估计,樾军还要有好几天才会来到汇昌,故而他们这光景应该是在全力搜刮城中所有粮食。 他简短地给士兵们解释了一下,接着又道:“万一我分析有误,现在船速如此快,赶到下一个城也不过就是后半夜的事。我们一定不会空手而回的!” 大家虽然不及他心思缜密,头脑灵活,有的人一时间还领会不出他的计划是何根据,不过,战士们对他都是全然信任的,于是无不摩拳擦掌,兴奋难耐。然而看看身边的战友:有的是看守军需库的,有的是分管炊事的,还有的是照料马匹的,只有少数几个有和敌人近身作战的经验。不由得心里又打起了鼓:“将军,就凭我们这些人,攻打汇昌城,行么?” 石梦泉和玉旒云早有攻打郑国的计划,所以他们去年乘船经过郑国领土时,一直留心观察沿途的山川地势。郑国东部地势平坦,虽然靖杨等县城比较低洼,仿佛盆地,乃是因为大青河泥沙沉积,河床抬高所致,并不像西瑶的盆地为群山环抱而成。所以,整个郑国东部沿河地带,几乎不可能据险以守。只有依靠重兵。现在既然守军都开赴北线战场,这些城池当然不堪一击了。他当下笑了笑,道:“不用担心,我看拿下此城犹如探囊取物。你们且跟着我来——从河堤上翻过去。” 大家顺着河朝东走了一里多地,仰头朝河堤上望,可以看到城墙黑黢黢的影子。因为城池低于水面,所以露在河堤外的只有城楼的箭垛而已。石梦泉朝士兵们挥了挥手,众人就猫着腰爬上河堤的斜坡。 城楼上有火把照明,大家把脚下的路看得分明,动作十分迅速——尤其是想到既然有火把插着,就证明此间还不曾人去城空,所以心中愈加兴奋。只一晃眼的功夫,一百三十多名士兵已经来到了堤顶。石梦泉亲自从箭眼中望了望,只见城上这个方向连一个守卫的士兵也没有。他一招手,士兵们便跟着他一个接一个翻上了城楼。 他们几乎大摇大摆地从台阶走下了城,没有遇到任何的阻滞。只走上了城下的一条干道时,才碰上了三个郑国士兵。当头的一个被石梦泉一掌打晕,另两个吓得连呼叫都忘记了,旁边的樾军士兵箭步抢上,将他们拿下。 “你们留守在城里的还有多少人?”石梦泉问。 “只……只有两百人……”俘虏不敢撒谎。 那么双方可算是势均力敌的——其实樾军是突袭,又是百多人聚集一处,可将分散的敌人一一击破,还占了优势呢。原本心中还有些发慌的士兵都自信了起来。 “我来问你,”石梦泉指着其中一个俘虏的咽喉,“你们还有多少粮草,都收藏在何处?你要老实回答。我军虽然优待俘虏,不过对于不识抬举撒谎欺瞒的敌人,可绝不客气!” 那人吓得只会点头,竟忘记怎么说话了。他的同伴连忙道:“都……运走啦……还剩几百石……在县衙门里放着。小人这就带你们去。”说着,就抖抖索索地用下巴指了指方向。 “好!”石梦泉叫人把先前打晕的那个敌人五花大绑塞到僻巷里,亲自押着领路人朝县衙门去。一路上他们看到家家门窗紧合,里面透出微弱的灯光,显然老百姓还不知道本国的军队撤退后他们将遭灭顶之灾,所以天真的想用一扇门将乱世挡在外面。也正是因为四处都门户紧闭,并没有人觉察到樾军的到来。 大概走了一顿饭的功夫,众人来到了汇昌县衙门口。那领路的道:“粮食就在院子里堆着,不过小推车没有放在这里,恐怕只能自己动手抬。” 樾军众士兵们想,这里离开码头虽然不算太远,可背着恁重的粮食,万一遇上敌人就没法自卫。有人便道:“车子在哪里,你领我们推去。” 那领路的道:“好。不过衙门里面黑得很——粮仓重地,严禁烟火嘛。恐怕找去后院还有些困难。我先领你们进去,把粮食搬到外面放着,再去推车来装运不迟。” 众人听他说得也有道理,于是就要跟着他一齐进衙门去。然而石梦泉却道:“等等——你们不要跟着进来。我先去看看。”说时推了推那领路的,叫他赶紧走。 “将军,”士兵们不放心,“你一个人进去,碰上卫兵,怎么对付?” 石梦泉道:“区区几个卫兵倒还难不住我。万一真有什么事,你们在外面也好有照应。” “里面没有卫兵”那领路的道,“县太爷全家都搬走了,我们人手有限,没人守卫这里,就只依靠巡逻的。” “不必罗唣。”石梦泉道,“进去!” 领路的嘀咕:“这还不相信?白白浪费时间!”就推开了衙门的大门。 石梦泉同他跨到了门内,果然如他所言,里面黑灯瞎火。这夜还是个阴天,连月色星光都很微弱。过了好一会儿,才模糊地辨出庭院和回廊。领路的前面带路,走过一闪小门来到后院,才道:“左边墙较有一个小灯笼,我点起来,给你指指堆粮食的地方。” 石梦泉准了,这人就擦亮了火折子,果真点起灯笼来,并借着光一指。石梦泉顺着望去,并不见装粮食的麻包,只看到好些木箱木桶。他眉头微微一蹙,余光瞥见那领路的郑兵两手一抡,将灯笼朝木箱上掷了过去。 “哼!”石梦泉轻轻冷笑了一声,点地纵起,轻描淡写地就将灯笼抓了回来。同时另一手捏住了领路人的肩胛骨:“那不是粮食吧?是你们准备烧城用的火油火药,是也不是?” 那人肩头的剧痛,额头上渗出米粒大小的汗珠。 石梦泉道:“粮仓重地,怎么可能没人看守?一到门口我就知道有诈了。” 见计谋败露,这人咬着嘴唇,不回答。石梦泉便捏着他的肩膀,几乎是将他拎出了大门。樾军众士兵不明就里,见到将军提着俘虏出来都很奇怪。而另外一个俘虏显然是早就猜出了同伴的用意,看这情形,知道事情不成,两腿一软就往地上赖:“饶命!我带你们去粮仓。决不敢再说假话了!” 石梦泉冷笑了一声:“你如今让我知道了火药的所在,也不算是一件坏事——”他命令当先的两个樾军士兵:“你们到后院去,把火药箱子统统浇上水,再挖一个坑,把火油到进去。其他人跟我去找粮食。” 士兵依命而行。而这次带路的俘虏也不敢再玩花样,乖乖地将众人领到了一处诺大的仓库跟前。“这是西瑶泰和商号的货舱,”俘虏道,“不知什么原因,商号突然撤庄了,正好被我们征用。” 泰和商号!石梦泉真没想到竟然在郑国也有。本来这商号就是以做生意为掩护,替赵王爷办事的,如今他们已经暴露,迅速抽身也是意料之中。 他借着黑暗的掩护,从巷子口看了看仓库门前的情形——和方才县衙门那里完全不同,这里二十多名士兵在站岗,正面墙上一溜火把,照得通明。“你说汇昌城中有两百名守军,”他问那带路的俘虏,“有多少人在这里?还有其他的人又各自守卫在何处?” 这人再不敢欺瞒:“两百人中有一百五十人都是负责这里的。分成三班,每班五十人,四个时辰换一班。这时候离交班大概……大概总还有一个时辰。” “还有五十人都是巡逻的?”石梦泉问。 那人点点头。 这可真是天助我也!石梦泉想,两百人被分散,在这里要对付的只是五十人而已——而且看来他们有的守正门,有的守后门,若从正门强攻进去,就只需要打倒这二十人。现在我方在人数尚有压倒性优势——离开交班又有很长一段时间,只要速战速决,必然可以将全部敌人各个击破! 于是他点了十名樾军士兵——这都是他事先了解过,曾经有过实战经验的人——吩咐他们转过旁边的巷子去,吸引正门守军的注意,然后又交待其他人,只要敌人一上当,立刻冲上去全数消灭。 众人领命而行。没过多大功夫,就见仓库正门前的士兵有了骚动,有一些离开了自己的岗位走到街口去看动静。石梦泉看准这个时机,令道:“上!”自己率先冲出了小巷。 那边守卫的郑国士兵本来只注意到街道尽头可疑的黑影,却突然听到了身边的动静,才一愣,已经被石梦泉一拳打在了鼻梁上。他没的两眼直冒金星,还不及站稳身子,手中的佩刀已经被抢了过去。跟着,哼也没哼出一声,咽喉便被割断。郑军士兵看到这几乎从天而降的敌人,又有这么干净利落的杀人手法,不由大惊失色。而本来没什么战斗经验的樾军士兵们却大为振奋,各自拔出腰刀冲上前去。百多人像潮水一样,顷刻将敌人淹没。只一眨眼的时间,正门口的守卫就全都被消灭。 石梦泉却不叫他们进仓库去搬粮食——其余的郑军随时可能会来到,这时候惟有打歼灭战,彻底把敌人消灭,才能够放心的做其他事。为了确保每一场战斗都以绝对多数取胜,他需要集结最强的战斗力量,所以宁可多花些时间,多走些冤枉路,也不能让队伍分散开。因此,招回先前诱敌的士兵,整队人一齐迅速穿过仓库,扑向后门。大概一盏茶的功夫,这一班五十个守卫就全部被歼灭。石梦泉命大家转回仓库中,以逸待劳地等着下一班敌人来到。 然而他们一进仓库,就发现有好些人影穿梭不定,起先还以为是漏网的郑军,细看之下才发现是些周遭的小民正拿着麻袋端着锅趁乱哄抢粮食,看来郑军的这些粮食也是从百姓家里搜刮来的。有士兵当即要上前去阻止。石梦泉拦下了,道:“反正我们要这粮食也是为了救济百姓,既然他们需要就让他们拿些,省得做那拆东墙补西墙的事。” 士兵听他如此说,只好退开。不过百姓早也发现了他们,吓得纷纷调头逃窜,眨眼的工夫就全都不见了。石梦泉摇了摇头,自吩咐士兵们在仓库内埋伏,准备下一场战斗。 可命令才下完,却突然听到仓库外响起了几声惨叫。众人不由都奇怪:我们的人都在这儿了,那边厢怎么又打起来?他们不敢大意,就倚着院墙阴影的掩护到前门看个究竟。只见一队郑兵已经来到了仓库跟前,为首的那个正破口大骂:“他娘的这些不要命的小民,简直反了,竟敢聚众抢劫军粮——他们肯定不止这几个人,你们立刻四周搜搜,统统抓出来杀掉!” 原来郑军以为是周围的百姓为偷粮食而杀了守卫。石梦泉默默地点算敌人的数量——只有二十人,看来是巡逻的,而换班的还在后面。此时不出手,又待何时?他打了个手势,示意身边的几个兵士立刻从大门的左边跑去右边。这时院外虽然明亮,仓库里的光线却相当昏暗,从门外朝里望,只能看到运动的黑影,根本分不清是兵士还是百姓。巡逻的郑军果然上当,二十人一齐冲进仓库,樾军埋伏在大门附近就像口袋一般,此时一收紧,立刻就把这二十人消灭了。 樾军的军心更加振奋。到目前为止,一切都按照石梦泉的计划完美地进行着。他们想,大约过不了多久,就可以顺利地消灭剩下的郑军,既得了粮食,又占领了汇昌。不过,他们在仓库院中埋伏等待了许久,已经过了换岗的时间了,也不见其他郑军士兵来到。 “将军,也许情况有变?”士兵建议道,“我们要不要主动出击?” 现在深入敌营,根本不知道对手在何处,如何主动出击?石梦泉且想着,忽看到西边天空亮了起来,仿佛是着了火。他心中不禁一骇:难道郑军还是洞悉了我军行动,所以豁出去提前把汇昌城烧毁? 如果现在迅速撤退,他和士兵们当然不至于葬身火海,可辛苦找到了粮食就要毁于一旦,汇昌城里的百姓也都要遭灭顶之灾——那么,他此次行动非但一事无成,还要害人无数了! 再仔细观察西边的动静,隐隐听到了扰攘骚乱之声,火势却不见朝这边蔓延。周围的百姓已然被惊动,有不少人开门出来看个究竟,还有些人则偕老扶幼离家逃亡。樾军士兵纷纷望向石梦泉:怎么办? 石梦泉想了想,这里既然是商号的仓库,应该会有地窖,如果把粮食放进地窖里,就能躲过大火。他因命令掌起灯来,立刻分头寻找。 不时,果然就找到了。士兵说地窖里尚有许多酒坛油罐,大概是泰和商号撤庄时不曾带走。因为这些都是易燃之物,对保藏粮食不利,石梦泉就命令一部分人负责将酒坛油罐搬出地窖,而另一部分人则着手把粮食搬下去。 众人忙了没多一刻,听到外面吵嚷声更甚,夹杂着马蹄声,仿佛有兵马正朝这边奔驰而来。莫非是郑军临撤退之前来做最后一战?石梦泉立刻推翻了自己的猜测:这算是什么战术?大大的没有道理! 只是,取舍之间须得果断。他不得不命令士兵停止手上的工作,立刻集合,准备应付敌人。 嘈杂的马蹄声果然到了仓库门前就缓了缓,接着,听一人说道:“将军,死了这么多守卫,不知出了什么事?小心有诈!” 竟然来了个将军!郑军大部队去北方时留了个将军在此?还是郑军突然来了援军?无论如何都太过古怪。 石梦泉皱着眉头。听那将军说道:“谅他们也玩不出什么花样来——进去!”这一声如此冷傲,如何不是玉旒云?他不由又惊又喜。而旁的士兵也有不少听出玉旒云的声音来,大喜过望,奔出门口:“玉将军!是我们!” 玉旒云虽不识得手下的每一个士兵,不过的确看着其中几个很眼熟。跟着就看到石梦泉了,惊道:“你……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士兵们只道石梦泉南下夺粮的计划她是知道的,误以为她这一问是叫大家汇报一路上的情况,就七嘴八舌地说了一番。玉旒云越听就越惊讶,两眼直直地盯着石梦泉。石梦泉原本是不想再和她起争执,才私自做出了这样的决定,又特地招募些不会引人注目的士兵来执行任务,本打算事成之后再和玉旒云说,不料这时与她撞上。见到她看自己的眼神满是惊诧和质疑,简直不知要从何解释才好。 终于,士兵们都说完了。玉旒云才把目光从石梦泉身上移开,问道:“这么说粮食都在里面了?那几个郑军的胆小鬼倒没有骗我们——走,看看去!”说着,翻身下马,大步走进仓库,经过石梦泉身边的时候,连看也没有看他一眼。石梦泉心中一疼,立刻紧紧地跟了上去——无论如何,他得向她解释清楚。 只是玉旒云走得很快,简直像是在和谁比赛脚力似的,石梦泉始终追不上她,跟班的兵丁们更加远远地被甩在了后面。直冲到还未搬完的粮食跟前,她才停下了脚步——动作是那样的突兀,石梦泉险些和她撞上。“大人……” “全都在这里?”玉旒云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抢先提问。 “还有在地窖里,”石梦泉道,“大人,我……” “地窖又在哪里?”玉旒云再次打断他。 “这边——”石梦泉不得不带路。但这个时候士兵们也追上来了,玉旒云就招呼他们:“走,一起看看去!” 她跟大家一起来到地窖中,细问到底缴获了多少粮食,又征求众人的意见要运多少粮食回去给藜茳的饥民,又留多少以待大军行进到此再用做军粮,若要运粮,船只航速能有几何……很多问题根本就没有必要在此议论,而且也论不出个结果,可她却仿佛很在乎其答案似的,非要问个清楚明白——偏偏对于石梦泉的冒险行动,她只字不提。 越是这样,石梦泉越是觉得难受。 终于等到把一切关于粮食处置的问题都议论完了,士兵们按照命令要将其中一部分粮食分给汇昌百姓以示安抚,因各自去办,玉旒云也要离开地窖,石梦泉才终于得着机会一步抢上前去:“大人,这件事其实……是我自作主张,要怪罪就怪罪我一个人,与其他的士兵没有关系。” “怎么?”玉旒云道,“你怕我像对待军医、医士那样,把他们都斩了?”不待石梦泉回答,她已笑了起来:“你们夺来了粮食,立了大功一件,我怎么会怪罪你们?再说,你自己也是将军,比起我这个领侍卫内大臣,你的号令更加名正言顺。你如此计划、如此行事,怎么是自作主张呢?还有,你说我到这里来干什么?不也是来找粮食么?我们俩始终还是想到一起了。”说着,她拍了拍石梦泉的胳膊:“走,办正事去!” 有一刹那,石梦泉迷惑了,好像他们两人真的回到了从前一样。可是他心中又有一根刺在不断地戳着他——玉旒云那些细微的动作,那些叫人难以察觉的表情……一切都告诉他,这是错觉。 他顾不得许多,一个箭步抢上前去,拦住了玉旒云的去路:“大人,我们不要再这样下去了!我们不要装做什么也没发生过!你心里有什么话,就说出来。当是我求你——” 玉旒云怔怔地看着他,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有什么好说的?”她嘟囔了一句,“本来就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嘛。” “有!”石梦泉决不想再这样蒙混过去。早在水淹靖杨的时候——不,早在吕异被杀的时候,他们就应该把话都摊开来说清楚。不应该让这一点点的疑惑成为今日巨大的隔阂——两个人越是彼此信任,就越是容不得一点怀疑。一枚铜钱是那样的小,可是放在离灯火很近的地方就会投射出巨大的阴影。“大人!”他注视着玉旒云,“你如果想问我为什么这次会自作主张——” “我不想问。”玉旒云有些恼火地,“我早就说过了,这次不是你自作主张。况且你本来就有发号施令的权柄。你的决断总不会错,我的决策要不就是不择手段,要不就是滥杀无辜……” “不是这样的。”石梦泉道,“大人一向深谋远虑,又爱民如子,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我之所以这样私自行动,只是想给大人分忧而已。” “是么?”玉旒云冷笑了起来,“你为我分忧,为什么要做得这样鬼鬼祟祟?我知道你已经不信我了。你是怕我迟早会为了东征而置百姓的死活于不顾,所以你要先来找些粮食,以防将来我有此一手,是不是?” “不是!”石梦泉未料两人间的误会已经到这这步田地,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玉旒云瞪着他,继而摆了摆手:“算了,我不想跟你吵。我们最近吵得还不够么?我之所以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就是不想是兵们看到我们这个样子。我更不想……我不想进了江阳让郭罡这个混账看到……看到他的奸计终于得逞了!”她说到这里,毕竟是情绪有些激动了,迈步朝楼梯上走时差点儿一个踉跄摔倒下去。 石梦泉赶忙伸手扶住她:“大人,郭罡的奸计不会得逞的,绝对不会!” “为什么不会?”玉旒云要甩开他,然而发现他用了十分的力气,自己的手臂竟像是被铁箍锁住一般。“他的奸计难道不是已经得逞了么?你不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怀疑我么?你不是以后都不在信我了么?” “不,我不会……” “你放开我!”玉旒云涨红了脸,“我不要士兵看到我们这个样子。” “大人……”石梦泉不松手,不论她怎样挣扎,怎样的不冷静,他也要把这句话说出来:“大人,哪怕所有人都不信你,我也不会再怀疑你!” “你放手!你放手!”玉旒云依然挣扎不止,过了一刻,才好像反应了过来:“你……你说什么?你再说一次?” “哪怕所有的人都不信大人,”石梦泉注视着她,“我也永远相信大人。” “真的?”玉旒云面上的红潮消退,眼睛闪出光彩,有一点点的飘忽,因为在等着石梦泉的确认。 石梦泉点了点头:“不过,有些话我却一定要和大人说清楚。请大人一定要据实回答我——当初在富安我就问过大人,只是你没有正面回答我——大人,借刀杀人除掉吕异又想杀死刘子飞,郭罡的这条计策是你首肯的么?你有参与策划么?” 玉旒云愣了愣,沉下脸来:“怎么又说起这个?原来你还是不信我的!” “不是,大人。”石梦泉道,“人要彼此信任,就不能互有隐瞒。不管大人有没有做过,我只是想大人你据实给我一个答案。” 玉旒云咬了咬嘴唇,深吸一口气:“不错,是我首肯的,也是我和郭罡一起计划的。如果我不除掉他们,将来总是我们的麻烦。而他们若有机会对付我,必然也不会手下留情!所以……” 石梦泉轻轻地举起一只手,示意她不必再继续说下去。他眼中并没有一丝谴责,只是深深地凝视着她:“我相信大人一定有你的理由。你不用解释,只要据实回答我‘有’或者‘没有’就可以了——水淹靖杨,郭罡的这一条毒计,大人曾经首肯么?” “没有!”玉旒云立刻否认。本来她已经坐在楼梯上,这时差点儿跳了起来:“我迟早找这个老狐狸算账!” 石梦泉笑了笑,让她不必激动:“我还没有问完——在乾窑,兵士和军医一起豢养毒鼠,这事大人事先知情么?大人曾经想过要用疫病来击败敌人么?” “我一点儿也不知道。”玉旒云道,“当日军医来找我,我将他骂走,他却把那装了老鼠虱子的木箱留下了。正好你来找我,我来不及把箱子处理掉。到后来我赶回去收拾这些毒物,刚好被你撞见……”她顿了一顿——如果是要完全坦白,大概也应该把心中刹那的邪念说出来?只是不知道他听了之后会怎么看自己呢?忐忑不安地,她瞥了一眼石梦泉的脸,只见对方神色坦然,满是鼓励,心中不由一热:在这个世界上,如果不信任他,还能信任谁呢?便欲将一切和盘托出,甚至连那些他没有问的,但长久以来一直埋藏在自己心中的——那些仇恨,那些负担,如果都能一鼓作气地向他倾吐出来,以后就真的坦然相对,而自己也许就不会再这么累了。然而,另一个念头又突然闪过:石梦泉是如此善良的一个人,他也许能够勉强不计较吕异之死,但是真的能够接受这样睚眦必报、不择手段的自己吗?在这个世界上,如果连他都失去,那她岂不是一无所有?只这么一犹豫,所有的话就都噎在了嗓子里。 石梦泉却不知道她刹那心思有这许多变化,只愧疚地微微一笑:“毕竟是我误会大人了,请大人千万见谅。现在问清楚了,好像心里压着的一块大石头被移开了一样。从今往后,我决不再怀疑大人,如有违背……” “哎——”玉旒云不让他发誓,连忙喝止,然而自己却在心中暗暗起誓道:从今往后,我再不可起那些歹毒的念头,做事也不能瞒着他! “我问了大人这么多问题,大人可有什么要问我么?”石梦泉道,“我也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有。”玉旒云笑了笑,低头看了看石梦泉那依然紧紧抓着自己的手,“你究竟要这样拉住我到何时?莫非你最近练了什么鹰爪神功之类的,想在我身上试一试?” 石梦泉面上一红,赶紧松开了手:“对不起,刚才一时情急,没有弄伤大人吧?” 玉旒云抚了抚胳膊,的确有些肿痛,不过却笑道:“你怎么老是以为我是纸糊的?” “大人虽然不是纸糊的,但是我的工夫也不是白练的。”石梦泉道,“大人真的没事么?” “才说从今以后都不怀疑我说的话呢!”玉旒云站起身来,举步上楼。 “这怎么同——”石梦泉追上去,“回去后要端木姑娘看看才行。” “你怎么变得像老太婆似的?”玉旒云回过身来盯着他,接着“扑哧”一笑,“其实我真有一句正经的心里话要和你说——你以后如果觉得我有什么做得不对的,一定要立刻直接跟我说。要是我犯糊涂,要即刻骂醒我——” “大人,这……” “你我之间没有什么不能说的话。”玉旒云道,“姐姐虽然只拜托你保护我的安全,但是你也有责任提醒我不要走斜路吧?” 石梦泉一怔:这如何不是最近一直在他心里翻腾的事?他本担心玉旒云心高气傲固执己见,如今得她此言,怎不喜出望外:“是,如果大人有考虑不周的,我一定提醒!” “好,一言为定!”玉旒云朝上走了几步,又停下了,“地窖里好像好又好些酒坛嘛,不知道赵王爷这些年来假装做生意,置办的货色是好是孬——” “大人的意思是……”石梦泉迷惑地望着她的笑脸。 “今天这么高兴,”玉旒云笑道,“不喝一杯怎么行?你去拿来!” 石梦泉一愣,笑道:“是!”找了一坛看来封泥完好的,大步追上玉旒云——当他走出地窖时,发现周围亮得很,原来不知何时,天已破晓。 作者有话要说:期待这两个人和好个粉丝们……现在终于好了吧……其实两个人在一起不要怕吵架,如果一次也没吵过,就永远也不直待万一起了争执要如何应付了。 最近真是忙啊忙…… 01/25/2008 修改错别字 06/27/2009 typo correction 67第66章 自樾军夜袭汇昌,郑军的焦土战术就被打乱了。玉旒云和石梦泉都没有调头再回黎茳,只是传令回去,交待卢进等三位督尉留下足够的粮食赈济灾民,然后大军立刻追上来。她和石梦泉就率领区区几百人迅速挥师东进。因为郑军已经将南方的防务基本撤空,留守的士兵一看到樾军来到,立刻就慌了手脚,根本没心思估计对手的实力如何,便丢盔弃甲而逃,结果,玉、石二人几乎兵不血刃就拿下了好几个城镇。也有些郑军士兵颇有骨气,宁死不肯投降,宁愿自己和城池一同毁灭,也不把土地拱手送到敌人手中,便不顾一切要将城池烧毁。只是,他们此举不像归平、黎茳等地充分准备过的,又有火油又有火药,不过是随便点起几把火来,待樾军攻进城去,没花多大力气就扑灭了。百姓本来四散奔逃,然而樾军军纪严明,玉、石二人又将沿途的物资统一调配,及时取富补贫,决不让任何一方的百姓有衣食之忧,因此上占领区总是很快就能安定下来。甚至到后来,樾军“不扰民”之名传扬了出去,有些城池的守军一逃走,百姓就纷纷出来欢迎樾军。如此,三月未过尽,玉、石二人已经来到了江阳城外。遥遥一望,见城池完好,城门紧闭,显然刘子飞还没有攻来。他二人不禁庆幸:经过了如此多的阻滞,竟还是比刘子飞先到达,实在是天意如此。 二人考虑,毕竟江阳是郑国的首都,无论其国家衰亡到什么地步,总会有最后的抵抗,所以应该整顿部队,准备打一场硬仗。因此他们让部队暂时驻扎下来,稍作休息。可是,营地都还没收拾妥当,就见江阳的城门打开了,里面有百多人潮水似的涌了出来。樾军这边当然是一惊,以为要应付一批亡命之徒,连忙戒备。岂料人群分散开来,当中驰出一匹快马,一径飞奔到樾军营前。骑手是郑国士兵的装扮,但是并没有带兵器。人从马上滚下来,就将一个包袱举过头顶:“郑国传国玉玺在此,请惊雷大将军过目。”玉旒云和石梦泉不禁相互望了一眼:啊,原来是来投降的么? 石梦泉生恐有诈,替玉旒云接过包袱来,里面果然是羊脂白玉的“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玺印,就道:“你来献玺投降?你们皇帝在何处?怎么不来?” 士兵道:“启禀将军,我国自先帝驾崩之后,王位一直虚悬。二皇子、皇叔,甚至国舅爷都把持过朝政,一时是你,一时是他,走马灯似的换。自从开战后,就更加不晓得谁是正主儿。这半个月来是六公主和驸马临朝。不过,他二人已经被我们禁军兵士杀死。现在只等玉将军入城,就可直接升座太极殿。” 禁军兵变!玉旒云和石梦泉交换了一个眼色,道:“要我升座太极殿?这是你们禁军们自己商议出来的?你们还有那么多皇亲国戚、达官显贵,他们不都盯着太极殿上的龙椅么?几时轮到我去坐?再说你们京城之中这么多百姓,我恐怕还没走到太极殿,已经被他们踩死在路上了吧!” “将军有所不知,”那士兵道,“自从先帝驾崩,我国就已经分崩离析,早没有个国家的样了。开战之后,皇亲国戚、达官显贵也就分成了主战和主降的。这次我们不仅杀死了六公主和驸马,也囚禁了许多主战派的人,现在还留在其位的官员,都是愿意投效将军的。至于城中百姓更不消说——皇叔是现在我国最强的军阀,本来也是最有希望登上帝位之人,但是他为了在南北两线和将军作战,竟然让南线的守军烧毁城镇,使得民不聊生。将军经过这些城镇时,非但不从百姓那里取走一米一粟,还把军粮分给饥民,又替大家修葺房屋,这些早已经流传到京城来了。百姓们都说,与其交苛捐杂税支持皇叔打仗,还不如拥戴玉将军来做皇帝。他们早就等着打开城门迎接将军了。” 如此原委!一路上的种种艰难困苦竟都成了将他们推向胜利的无形之手!玉旒云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朝城门口一望,果然先前跑出来的人大多是平民,已经列队在官道两侧准备欢迎樾军进城了。既没有愧对良心,也没有耽误正事,玉旒云望了望石梦泉,笑了起来:“好,既然如此,我就进城去。不过,太极殿可以免了,我没有兴趣。你身为禁军,应该知道皇宫里的金银财宝都在哪里吧?” 那士兵愣了愣,没想到堂堂惊雷大将军问这样的问题。他还不待想好答案,玉旒云已经吩咐道:“这件事我交给你负责——把宫里所有的金银财宝清点出来,看看一共有多少,然后来向我汇报。如果有任何侵吞隐瞒的,你也只管报给我。” “是……”这士兵别无选择,只有答应。 石梦泉已经传令下去叫士兵们整队进江阳。玉旒云便翻身上马。提起鞭子来,又转身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卑职孙非,”士兵顿首,“是禁军统领。” “好。”玉旒云点了点头,“你还不上马?前面带路!” 玉旒云还是被引到了太极殿,沿途受到了百姓的夹道欢迎。一个国家的百姓竟然对前来占领他们的敌人有如此的热情,石梦泉为自己庆幸,但又为这些亡国的郑人感到悲哀。 到了太极殿之后,已经有不少亲贵官员在等候了,就要把玉旒云往那龙椅上拥。玉旒云一摆手,自在大殿中央站定了,道:“我并不累,就不用坐了。还是办正事要紧。今天这里来的都是哪些官员?” 众人虽是第一次见她,但早听说过许多她的事迹传闻,晓得到了她跟前最好有一答一有二答二,于是逐一自报家门——各部官员从堂官到主簿真是应有尽有。 玉旒云道:“你们过去该怎么办事,如今还怎么办事去。虽然北线硝烟未平,但是我想天下大势已定,在我禀明圣上派来总督之前,你们可以先着手收拾残局——有冤的就去平冤,有灾的就去赈灾——你们迎我进城来,不就是想要天下尽快太平么?” 那些官员们相互望了望,有人道:“玉将军果然英明,吾等……” 玉旒云一挥手:“没用的话可以不要说了,有什么非常紧要一定要请示的现在就问,否则我也有的是工夫要做。” “臣有本……”一个中年文官走出队伍,想了想,既不知自己是不是该对玉旒云称“臣”,又不只该不该用“上奏”,就愣住了。 “说。”玉旒云负着手。 这文官道:“今年正逢会试,本来考期在二月,各地考生也已进京。只是因为战乱的关系一直耽误到现在也不曾举行。不知将军意思如何?” 玉旒云摸了摸下巴:会试由礼部主持,皇帝任命正、副总裁,取中者为贡士。贡士再由皇帝亲自御殿复试、决定取舍、等第,然后释褐授官。如今郑国既没有皇帝,也亡了国,授什么官要由樾国皇帝决定,这考试的确失去了平常的意义。不过,玉旒云想,反正科举就是为了选拔治理国家的人才,用郑人治理郑国岂不便宜?因道:“考。既然人都来了,为什么不考?往年这事是怎么办的,如今还怎么办——你们可以传我的命令下去,一切照常,考试要尽快举行。” “是。”这文官答应着,“不过正、副总裁……上一届是礼部的张大人和刘大人,他们现在都在监牢里。” “为……”玉旒云本要问,不过想起孙非说过那些主战派的人多被关押下监了,便改口道:“如今大局已定,莫非这两个人还如此固执,连对你们郑国学子有益之事也不肯做?就算他们真的如此食古不化,你们朝廷之中难道除了这两个人之外,就没有学识、人品都足以担当此任的大臣吗?” “啊……这……”那文官嗫嚅道,“还是请玉将军来定夺比较妥当。” “混帐!”玉旒云道,“我又不是你们的皇上,我也根本不晓得你们朝中有什么人才,我怎么定夺?在你们的先皇还在世的时候,也不是任何事他都亲力亲为的吧?要什么都靠他,还要你们做什么?我只告诉你,尽快把春闱的事办妥当了,考什么题目,谁来裁判,都不要来问我。我只要看到最后选出来的是有识之士,否则,拿你们是问——可明白了?” “明白了……”不仅是那个文官,其他人也都跟着回答。 “很好,那就不要在这里站着,都做事去。”玉旒云摆手打发他们。正又看到孙非匆匆走进殿来,还带了个太监,就上前问:“叫你清点金银珠宝,已经算好了?” 太监手里捧着一本册子:“奴才这一有记录,不过许多珍宝已经被皇叔和二皇子各自那去做军费了,所以现在剩下的大概只有其十分之一。但也都是些奇珍了。将军可先看册子,遇到喜欢的,奴才就叫人给您搬来。” “不用看了。”玉旒云道,“这些东西折合现银大概是多少?” 太监一愣:“这……这些都是无价之宝,奴才实在算不出来。” “看得见、摸得着,还能没有价?”玉旒云看方才一个自我介绍是户部员外郎的人正要离去,就叫住了他:“你户部银库里暂时不用的银子有多少?” 那人怔了怔,答道:“也没有多少,大概万余两。” 玉旒云道:“好,我就算你有一万两——”她转头命那太监:“把这些无价之宝统统搬到户部的银库里去,将一万两银子支出来。” “啊?这可使不得!”户部官员和太监同时惊呼。 玉旒云道:“怎么使不得?奇珍异宝既不能吃也不能喝,不如变成钱来用。而户部的银子又暂时只是在那里摆着,换成珠宝也是一样的。你们速速去把这件事办妥,明天之前我就要见到现银——另外,把惠民药局、各个育婴堂,各个善堂的管事人都给我叫来。我也有事要交代他们做。” 户部官员和太监面面相觑,看玉旒云丝毫也不给争辩的余地,只得应声各自退去,孙非也领命去传诏惠民药局等处的管事。一时间,太极殿上静悄悄的只剩下了玉、石二人。一国之金銮殿竟然能冷清到这地步,倒也值得感叹。 不过玉旒云只是负着手,踱到了那龙椅跟前,拿脚先轻轻地踢了两下,接着才坐了上去,便嘿嘿一笑,道:“这么不舒服的一张椅子,郑国那些脑满肠肥的家伙竟然为它打破了头。要坐上去有这么难吗?来,梦泉,你也试试!” 看她这样漫不经心地坐上龙椅,虽然仿佛游戏一般,但举手投足俨然有傲视一方的威严,石梦泉已经为之一愣。这时,听玉旒云竟叫自己也去坐,他赶忙摆手:“这……这怎么可以……” 玉旒云道:“有什么不可以的?刀剑可以一起挨,难道一张破椅子还不能一起坐的?”说时已经不容分说地把石梦泉拉了过去又按到了龙椅上:“怎样?比起你自己家里的椅子硬得多了吧?” 石梦泉这才明白什么叫“如坐针毡”,赶紧站了起来,不自在地笑了笑道:“要说家里的椅子,我倒也记不得是什么感觉了。” 果然!算算他们离开西京也有大半年了。玉旒云因笑道:“江阳已经拿了下来,局势一稳定,你就回去坐个够吧!就怕——”就怕西京现在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形,回去之后能不能坐得安稳还是个问题!庆澜帝为什么一直都没有消息? 然而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去担心那些没法改变的事也是无用。这一点玉、石二人都明白,就不把话挑明。石梦泉换了个话题,道:“你要那一万两银子是想分发给惠民药局和那些善堂么?” 玉旒云点点头:“我们能够拿下郑国完全不是依靠兵强马壮,靠的是一路赈灾救济,没有打垮郑国的军队就先得着了郑国的民心。他们是冲着这一条才打开城门来迎接我们,我们怎能叫他们失望?” “我还以为你是赈灾赈出瘾来了。”石梦泉道,“能够这样拿下郑国虽然辛苦却也值得,我想这有利于长治久安吧?如果将来都这样……” “你才赈灾赈出瘾来了呢!”玉旒云打断他,“将来——将来还有哪个国家?你想要用这种法子去攻打楚国么?楚国土地广袤,人口众多。程亦风如果烧掉半个楚国,就算是把我们一年的漕粮运过去,也不够吃的。他把你饿个半死,然后又教唆些土匪强盗跟你打游击……” “程亦风是不会放火烧城的。”石梦泉摇头道,“我觉得以他的为人来说,假如遇到我们放火烧城他都会尽量带着老百姓逃走,哪怕是自己没的吃,他也会给老百姓留一口饭。” “那敢情好!”玉旒云笑道,“我就放火烧掉半个楚国,给他程亦风来个焦土战术,我……”说到这里,她忽然咬了舌头似的:“我……我说着玩儿的。” 石梦泉知道靖杨之后她已经“杯弓蛇影”。两人之前既已说好要开诚布公,于是就不再顾虑,笑道:“我知道。” 玉旒云也笑了笑:“咱们的目的是要占领楚国,又不是要毁掉楚国——不知道楚国皇帝的宫里有些什么宝贝,他们户部又有多少银两,够不够用来做战后重建的?” 石梦泉还想不到那么长远:“要说战后重建——我看郑国这里已经够棘手的了。南线已然如此,北线经过战乱还不知是何情况。” “那是未来总督的事。”玉旒云道,“顾长风一定能处理得妥妥当当。况且南线我们已经帮他收拾了不少,就看北线了——北线有什么破坏,都是刘子飞这老小子干的好事。顾长风参人可是一针见血入木三分,到时候够刘子飞受的,哈哈!” “说到刘子飞……”石梦泉不禁皱起了眉头来,“也不知他什么时候会来到江阳?” 刘子飞其实在次日就来到了江阳。他这一路上虽然处处遇到抵抗,但是郑军是各方诸侯的乌合之众,基本不堪一击,除了耽误了许多时间外,人员倒没有大伤亡。他觉得自己这仗打得还算漂亮,兴致勃勃地冲到了江阳城下,打算用千军万马之势吓破守军的胆子,然后不费吹灰之力将城拿下,就可坐下来等着玉旒云,欣赏欣赏这黄毛丫头恼火的神情,并顺便教训她一句:年轻人,不是让你跟着到北线来做我的后援吗?你偏偏要自己在南线打。碰钉子了吧?没关系,遇到点挫折是好事,好好学着吧。 正是这种洋洋得意的情绪使他看到江阳城楼上樾军旗帜时疑心是自己花了眼,再仔细一看,正中一面黑底绣金的大旗可不正是玉旒云的么。他不禁又惊又气,转身怒冲冲对郭罡道:“怎么会这样?你不是说他们被洪水困住了么?” 郭罡只耸了耸肩:“将军,老朽是个谋士,可不是神仙。他们应该是被水困住的,怎么会……” 刘子飞恨恨道:“早知道就不花时间跟乔日新这老匹夫周旋了,现在被他跑了,又耽误了时间——” “将军,”郭罡打断刘子飞的牢骚,“世上若有‘早知道’,乞丐都当了皇帝。到这光景,既然已经被人抢了先,就该想想接下来如何应付,光慨叹有什么用?” 刘子飞当然理会得:“依你看要怎么处置?” 郭罡拈了拈胡须:“将军也说要‘依我看’,当然要先进城去看一看才知道了!” 刘子飞觉得他这是句废话,好像存心说来气自己似的,但是也不敢发作。一路作战,他发觉郭罡这人的确有些鬼才——虽然郑军的确不堪,但若不是郭罡处处有奇思妙计,恐怕还得多纠缠些时日,今日还到不了江阳呢——若是让玉旒云尽得城中的各种珍宝回去献给庆澜帝,自己岂不是亏大了?他便把心里的怨气压了压,下令开进江阳城。 城上这时负责防务的是卢进的手下,一早注意到他了,立刻通知卢进,这健锐营督尉就带着一队亲兵迎出城来:“刘将军,辛苦辛苦!” 刘子飞鼻孔朝天“哼”了一声算是招呼,径自打马入城。后面赵酋、陈灏则早就惦记着战友了,纷纷上来问长问短。两边各自的经历岂是几句话能够说完的?卢进道:“先去见了玉将军,回头再慢慢聊!”由于城中已经有健锐、步军和神弩三营官兵,无法再容纳前锋和骁骑两营,赵、陈二人即命令士兵就地扎营休息,他们则跟着卢进来到城中。 这时候玉旒云正在郑国皇帝的御书房里召见惠民药局和善堂的管事。卢进在自己出城迎接之时就已经往皇宫里传了消息,所以玉旒云早就晓得刘子飞来了。但她偏偏就装做无暇理会的样子,任刘子飞闯进了门来也仿佛没看见。直到刘子飞气呼呼地咳嗽了一声,她才略抬了抬头:“啊,刘将军到了?待我把银子分好就来听你汇报。”语气是这样的轻描淡写,好像刘子飞不过是来她家里闲聊一般,但又偏偏用上了“汇报”这个字眼,上下级之分不言而喻,刘子飞气得差点儿跳了起来:“你——” 郭罡在一旁拉住了,轻声劝道:“将军,小不忍则乱大谋,跟她生气有什么用?要找准要害,定能把她也气得跳起来。” 刘子飞将信将疑,不过知道玉旒云一向刻薄,若只和她斗气,恐怕自己先被气死,于是就问郭罡道:“你看要害在何处?” 郭罡笑而不答,看看四周,见站得离自己最近的是一个太监,就凑上前去,问道:“玉大人在分什么银子呢?” 这太监不晓得樾军之中也有派系之分,凡见了樾军中人就当是主子,即原原本本将玉旒云用宫廷珍宝换户部库银又分发给一众善堂的事说了。他自己虽然心疼那些稀世珍宝,但是不敢说玉旒云半句坏话:“玉将军可真是爱民如子哪!” 郭罡微微一笑:“那也要爱的得法才行啊!”太监正不解他此话何意,郭罡已经大步走上前去,拨开等着拿银两的人群,径自来到玉旒云的跟前:“大人,发银两的事,万万不可做。” 玉旒云早就盘算着要怎么找他算帐了——这只黄鼠狼,本来是养着打算对付老狐狸公孙天成,不想先咬了自己。她恨不得把此人剥皮抽筋,聊解心头之怨。如今这家伙正往自己的刀口上撞来,没理由不收拾的。于是,她冷笑一声:“怎么,银子不发给他们,难道还送给你不成?” 郭罡没有被她语气中明显的杀意所震慑,还是保持着笑容,捋着胡须道:“就算大人把银子送给我,我也不会要的。这时候要银子有什么用?沉沉的跟一堆石头没什么分别!” 此刻正轮到慈济堂的管事领银两,给郭罡无端搅局,不由恼火,道:“你嫌银子重,莫非是想要银票么?” “非也,非也!”郭罡摇头晃脑,“银子我都不要,银票就更加不要了——跟废纸有什么两样?” “郭罡!”玉旒云“啪”地一拍桌子,“你做的那些好事我还没找你算帐,现在又来胡闹些什么!” “大人,郭某并非胡闹。”郭罡拱手一揖,“我只是想告诉大人,战乱方定,要安抚百姓,发银子是根本解决不了问题的。” 玉旒云白了他一眼,仿佛是说:你也懂得安抚百姓?我还以为你只晓得残害无辜! 郭罡指着桌上散放着的几锭银子:“这是什么东西?既不能吃,也不能喝。如今青黄不接之时,缺的是粮食,不是银子。” 众人都觉得他说话实在是毫无道理:难道银子不能用来买粮食么?慢说粮食,有钱不是能使鬼推磨么? 郭罡当然知道大家的心思,看到桌上还有一副围棋,就抓了一把黑子洒在桌子中央:“比如这就是现在京中所有的粮食,因为粮少人多,所以价钱很贵,姑且算是一两银子一斤。原本能出得起这种天价的人若有十个,现在大人从国库中发了这么多银子出去,有钱人就变成二十个。可是,粮食却还只有这么多。米商看看行情,还不顺势涨价到二两银子一斤?” 有些善堂管事还未反应过来,玉旒云却已经理解了他的意思,心下微微一惊:这么简单的道理为什么自己不曾想到呢?但是却不肯在郭罡面前认输,反而道:“那便如何?少数几个富商巨贾还能斗得过国库去?现银目下没有,用户部官票不就行了?我就不信有银子买不来粮食!” 郭罡嘿嘿干笑:“发行户部官票的确可以使大人和这些善堂一夜暴富,可是,京城的粮食依然没有变多。便是真如大人所愿,让这些粮食都进了老百姓的厨房,米商们拿着那一大堆户部官票要去买什么?除了米之外,还有油盐酱醋青菜萝卜鸡鸭鱼肉——大人如果为了某一群人而发行大量户部官票,只会造成物价飞涨,而人人手中都有钱买不着东西!” “这……”玉旒云一时无言以对。旁边郑国户部的官员也想起了前车之鉴:“要说起来,三十年前也是皇子争位乱起萧墙。先密王爷主管户部,私自发行大量官票用来招兵买马收买人心,结果市面上官票太多,原本一百两官票可以供一大家子人生活一年,官票泛滥之时,连一斤米也买不到。店铺都开始只收现银,所有手里有官票的人都争相去银号兑换现银,许多银号便关门停业。密王爷见事情不妙,下令说户部官票不得兑换现银,只能用于易货。而所有做买卖的,只想花掉手中的官票,没一个愿意接收的。官票一夜之间变得同废纸无异。由于官票开始面市的时候,都是收了密王爷贿赂的官员拿去古董店珠宝铺买翡翠珊瑚的,所以这些店铺里官票最多。那禁止兑换的命令一出,这些店铺纷纷关门,有好几个掌柜还寻了短见。这事越闹越大了,密王爷被夺爵软禁,那套官票也就弃之不用。大家都被这场风波高怕了,大概总到了十年前,户部才又有新的官票见市。” 玉旒云也知道自己先前把事情想得太简单:当务之急是恢复郑国的秩序,让老百姓各务其业,不要让秋天的收成受到影响——当然,那是顾长风需要担心的事——可她却想当然地拿国库的银子资助善堂……石梦泉先说她“赈灾赈出瘾来了”,倒还真有点儿道理!幸亏是郭罡提醒,她想,否则可不闹出麻烦来? 只是善堂的管事都来了,难不成现在把发出去的银子要要回来么? 她正犹豫,却听刘子飞哈哈大笑道:“唉,玉大人,你毕竟还是年轻。郭先生见多识广,你该多听听他的意见。有道是,不听老人言,怎么样的?” 玉旒云一咬嘴唇:本来郭罡之言甚是有理,就请教请教他有何解决方法也无不可。但是他和刘子飞沆瀣一气,谁知道他究竟打得什么主意?已经被他的花言巧语蒙骗过一次,决不能再上当!这样一想,她即冷冷一笑:“刘将军,这里到底应该是谁发号施令,好像不是看年纪大小。论军阶官职,你的品级比我低,论君臣纲常,好歹我是皇亲国戚,贵为公爵,多少也算是你主子,我在这里办事,什么时候轮到你指手画脚?” “你……”刘子飞简直气得要跳起来,“你私自兴兵,你……” “哼!”玉旒云截断他的怒骂,“我私自兴兵,难道你就有出兵的圣旨?我攻城掠地光明正大,你们两个在富安做了些什么?你们自己心里最清楚。我看,今天要不把这事办了,你还不知要得意到几时!” 刘子飞索性就扯破了脸来:“我在富安做了什么事?你怎么不说说你自己先在富安做了什么?我和你比起来,真是天上地下!再说,如果不是我在富安破坏那机关,你能够这么顺利……” “刘将军!”正好石梦泉从门外走了进来,及时喝止他的后半句话。“将军方才进城,理应先去休息,富安有什么事,也不必这时议论。” 刘子飞正恼火,不听劝,反而高声道:“石梦泉,你算是什么东西?竟然也这样跟我说话?我爱在什么时候做什么事,你还不够资格管!” 惠民药局和一众善堂的管事虽然是来受人恩惠的,但是多少都带着点儿亡国奴的悲哀。如今见到侵略者自己吵了起来,心里都有种说不出的解恨,大家心照不宣地立着,饶有兴趣地看好戏如何继续。不过石梦泉考虑的周详,此时已出言赶他们:“善款明日再继续分发,请各位先回去吧!”这些人无不暗暗跺脚,但面上谁也不敢表现出来,一一行礼告退。 刘子飞还没有闹够:“你让他们走干什么?你怕他们知道玉旒云能有今日靠的不是她自己的本事么?” “将军,”郭罡在一边轻声提醒,“不要给郑国的小民看笑话。” “谁敢笑?”刘子飞还兀自嚷嚷,“我看谁敢笑!” “你给我住口!”玉旒云厉声喝道,“在军队之中你爱怎么出丑我懒得理会,不过你要在外人面前丢整个樾军的脸,我绝不允许。我不要别人以为我玉旒云的军队是为了胜利就可以不择手段的。” “你的军队?军队什么时候变成你的了?”刘子飞愈发起劲,“你……” 他还要继续骂下去,郭罡硬是拉住了:“将军,我……”后面的话附耳而言,玉、石二人都不曾听见。不过,看刘子飞眉头先是皱起,接着又松开了,仿佛在说:果真?而郭罡就神秘兮兮地点头微笑。 “好!”刘子飞道,“玉旒云,你爱自说自话,你就自己玩个够吧!”说着,一甩袖子,转身与郭罡出门而去。 玉旒云看着这两个人的背影,“哼”了一声,将桌上方才郭罡摆弄过的围棋一推,两只青花细瓷缸登时摔个粉碎,黑白棋子滴溜溜滚了满地。石梦泉看着她铁青的面色,正不知要如何相劝,忽见她又抬眼朝自己微笑了起来:“我险些被这两个混账气糊涂了。要是在郑国官员面前提起水淹靖杨之事,好不容易才得来的民心岂不又要失掉?幸亏你及时提醒。” 石梦泉笑了笑:“大人不是嘱咐过我要时刻帮你看清左右,免得犯错么?我正好经过门口,既是分内之事,又是举手之劳……就不知道这两人人神神秘秘有何企图?” 玉旒云摸了摸眉心,找不到答案。 石梦泉道:“不是听说了大人要分发善款,所以存心来捣乱的吧?” 玉旒云沉吟不语:石梦泉并没有听到郭罡方才的一番言论,所以才有此一问,而玉旒云看来,虽然害怕郭罡再次暗中陷她与不义,但乱发银子的事也决不可在继续下去。然而,江阳百姓迎她进城是指望着她力挽狂澜扭转乾坤,将大家的生活恢复到战前——即使不能一夜之间成为太平盛世,多少也要做出点成绩来……伤脑筋…… “这事……”才要跟石梦泉商量,却见到孙非已经送完诸位管事转了回来:“玉将军,石将军,卢督尉带着骁骑营和前锋营的督尉在外面等着召见呢!” “看,我竟把这事忘了!”石梦泉一拍脑袋,“原是我在宫门口遇到他们才一起来寻你,一打岔竟忘得一干二净!” 玉旒云忙了半日也累了,一时找不出下一步的方案,和部下们聊聊天放松一下心情也是好的,因意吩咐设宴为赵酋、陈灏接风。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这不是铺张的时候。“请他们进来。看茶。” 赵酋、陈灏自然要汇报北线进攻的过程。不过,他们也有另外的消息:刘子飞击溃皇叔纠集起来的“护国联军”就接受了皇叔和其他地方军阀的投降。这过程中,他收受了各路诸侯无数珍宝,连别人家里的娇妻美妾也挑走了若干。然而最离谱的是,钦州太守献印投降时,刘子飞看中了人家的女儿。这姑娘本已许配人家,刘子飞偏偏要霸占,结果姑娘性情刚烈,从城楼上堕下自尽,她的未婚夫——出身前科状元,在当地很受尊敬——也是个痴情种子,触墙殉情,临终诅咒说:多行不义必自毙,樾国有将如此,五年之内一定亡国。百姓看来,刘子飞行事已经是神憎鬼厌,又添上这一条血咒,很多人便揭竿而起,占领区内□不断——当然,这些人相比军阀的部队,更加不足为惧,刘子飞采用郭罡的建议,进行了一两次血腥镇压,就不再有人敢公开和樾军作对了。但是,占领区内百姓道路以目,一看到樾军经过,家家户户都紧闭门户,仿佛见了鬼一般。 “哼!”玉旒云笑得近乎狰狞,“这种无耻的事刘子飞不是第一次做,虽然军纪明令不许,但是他是老将,谁也不敢参他。如今加上郭罡这个良心早被狗吃了的人,真是狼狈为奸,相得益彰!我玉旒云偏偏就不怕他,非把他参倒了不可——你们几个合计一下,把他做的所有好事都记录下来,联名签署,回到西京之后,我要他好看!” 赵酋他们这班年轻将领,本来就对刘子飞没什么好印象,瑞津吕、刘夺权之后,大家更是把他恨得牙痒痒的,无奈身份悬殊,敢怒而不敢言。现在玉旒云放出话来要牵头弹劾,当真大快人心。赵酋道:“真写出来,恐怕写成一本书那么厚,皇上要看几天几夜才看得完。” 卢进一边笑道:“看都要看几天,那你写岂不是要写几个月?” 赵酋搔了搔脑袋:“他做了一辈子的恶事,我写几个月写完也算是动作相当快了。” “我等不了几个月。”玉旒云道,“这参他的奏本必须要和战报一起八百里加急递送回京。而且我的战报一定要抢在刘子飞之前,免得他和郭罡造谣生事。所以我最多给你三天时间,你要把这件事办妥。” 赵酋听了,道:“那属下岂不是片刻也不能耽搁,马上的开始写了?” 陈灏也道:“我们进城来也有些时辰,该回军营去巡视。玉将军还有许多正事要办,属下们就此告退。” 玉旒云点点头:“也好,本来我应当亲自去军营里慰问战士们,不过城中杂事太多——梦泉,不如你替我走一趟?” “好。”石梦泉顿首答应,和卢进、赵酋、陈灏一起出了御书房。 一直侍立在外的太监见客人离去,才进来收拾满地棋子。玉旒云本来提笔欲写战报,可是看到人影在自己面前晃来晃去,就集中不了精神,索性搁了笔到外头来换换心情。 郑国虽然和樾国一样地处大青河北,但是郑国靠海,气候湿润,三月里正是百花齐放,春意盎然。皇宫经历了几个月的变乱,疏于打理,花卉盆景挣脱了原先的枷锁,反而多了几分自然之趣,玉旒云信步闲游,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御花园中,这时就忽然听到背后一个声音道:“大人,恭喜大人得偿所愿!” 是郭罡!玉旒云的好心情顷刻荡然无存。她倏地转过身来,盯着这个丑怪的男人,道:“你不是和刘子飞办大事去了么?又鬼鬼祟祟地跟着我做什么?” 郭罡面色如常:“写一封污蔑诋毁大人你的战报,刘将军应该还得心应手游刃有余;如果是敲诈财宝霸占美人,缺了我出谋划策,他大概就闹不出满城风雨了。” 玉旒云虚起双眼:“他在北线作恶多端是你怂恿的?” 郭罡道:“正是。钦州太守的女儿本来只不过是站在城楼上寻死觅活想吓唬吓唬刘子飞,是我把她推下去的。她的未婚夫自杀,临死的时候根本也什么也没有说过,那些恶毒诅咒是我传出来的。占领区□是我挑唆,也是我献计镇压——刚才赵酋有没有跟大人说,刘子飞把参加□的人全部肢解,丢在太守府门前让军中的狼狗去吃?这主意也是出自我的手笔!” 玉旒云南征北战,什么血腥场面没有见过?但听郭罡这句话,险些没吐了出来。而郭罡还洋洋自得地继续说下去:“大概赵酋告诉大人,现在北线占领区内百姓道路以目——其实我建议刘子飞实行保甲连坐,如果有一人造反,他同一甲的所有人都要全家杀头。如果有两人生事,则其同一保内所有人都要凌迟。如此严刑峻法,还有哪一个敢不老实?” “浑蛋!”玉旒云下意识地往腰间拔剑,抓了个空,才想起佩剑放在御书房里,只能用手指着郭罡,厉声道:“你这阴险狠毒的小人,做出这么多伤天害理的事情来,就不怕我杀了你?” 郭罡毫无惧色:“我当然怕大人杀我。不过我更觉得奇怪,以大人的脾气,怎么到现在还没有杀我?莫非大人你自己心里也明白,我做的事情虽然卑鄙,但是对你却都大有好处?”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郭罡道:“难道不是么?我水淹靖杨,不仅为大人扫除了沿途的敌军,又让大人做了与百姓同甘苦、共患难的英明主君。我怂恿刘子飞在北线烧杀抢掠,第一是将乔日新逼到了大人的掌握之中;第二,就让刘子飞的恶行深入人心,同大人的善举成为鲜明对比;第三,我给了大人一个光明正大除掉此眼中钉的机会;第四——这所有的一切坏事都是我做的,大人可以推得一干二净,无论是皇上面前,还是石将军面前,大人都不需要愧疚。” “你……”玉旒云的手微微颤抖。 “如何?”郭罡望着她,“大人是打算让我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跟刘子飞一起获罪,还是你心有不忍,愿意放我一条生路,好让我继续留在你身边效力?” 玉旒云一时说不出话来:她不得不承认,郭罡说的一切都是事实。然而,与其说这个人是在帮助她,倒不如说这个人是在操纵她。她是不甘受制于人的。她想方设法摆脱这个阴险小人地掌握,然而到头来,一切都还在他的计算之中!把牙一咬:不管这人还有什么阴谋,总之杀了他,就一了百了!想着,一掌朝郭罡的脖颈切了下去。郭罡身无武功,躲闪不了,登时被推倒在地,玉旒云跟着一脚踏住他的胸口:“不要妄想用激将法骗我继续受控于你。你奇怪我为什么不杀你?我现在就杀给你看!” “大人……”郭罡道,“我当初既然投靠你,就是为了要替你创一番事业,就算为此而死,也在所不惜。今天你既要杀我,就容我把最后的话说完。” 哼,玉旒云暗想:别人就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郭罡阴险狡猾,死到临头还不知要玩出什么花样来。不听也罢,免得被它扰乱心神!想着,加上了几分力气,眼看就要将郭罡的肋骨踏断。 郭罡几乎喘不过气来:“大人,我尚有两条大计可定天下,一定要和大人说——第一,战乱之后要稳定民心,防范趁乱发财的奸商,就要将占领区当成军队一样管理。所有日常用物要收归军方,百姓按人头每月领取,稳定之后,才可逐步恢复货贸交易。其间如果发现有人私自贩运货物,应立即斩首,以儆效尤!” 玉旒云根本无心听他说话,只冷冷道:“什么大计,你不如去和阎罗王说!” 郭罡的面孔已经涨成了紫黑色,却还继续说道:“第二,大人要拿下楚国,应该趁其软弱之时。如今程亦风在楚国变法,庙堂江湖一片新气象,过不久也许就恢复往日的富强。大人想要轻易地拿下楚国,就需要破坏新政。而最简单的方法就是……” “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把大青河堤炸了,把整个楚国淹了,是也不是?”玉旒云冷笑。 “不,”郭罡道,“有比那更简单的办法。” “噢?”玉旒云一怔,脚下的劲力减了几分。郭罡胸口一松,咳嗽两声,使劲喘着气:“不错,正是有更简单的方法。用银子就可以。” “什么?”玉旒云简直不知道这人是不是在寻自己的开心。 郭罡道:“方才我不是和大人说过么?假如一个国家的银票太多,就会造成物价飞涨,有钱买不着东西。如果大人派遣细作假扮商人去楚国大量采购粮食、布匹、矿石,势必造成楚国人钱多货少,陷入混乱,程亦风的新政自然也就不能继续下去。说不定,他还会被追究责任,丢掉乌纱帽。” “你说得到轻巧!”玉旒云道,“我从什么地方变出这许多银票来?” 郭罡道:“银票这东西不比银子需要铸造,银票只要印就行了。刚才在御书房大人不也说要多多印制户部官票么?郑国的银票可以印,楚国的当然也可以印。” 玉旒云虚眼睨着他冷笑:“官票宝钞为了防伪都是多色套印,如果没有印版,根本仿造不出来。若要研究仿制楚国官票印版,那得要花多少功夫!” “何必要研究呢?”郭罡道,“大人叫你在楚国的细作去偷一套印版不就行了?” “谁说我在楚国有细作?”玉旒云盯着他。 郭罡面色恢复往常,笑了笑:“自古交战讲求知己知彼,以大人的智谋,若不在楚国安插细作,那才是一件奇怪的事。” 玉旒云负着手:要派人去偷楚国宝钞印版,只要身手了得,应该也不是很困难。按照郭罡的计策,印制大量伪制宝钞,将事关国家命脉的粮食、铜铁煤炭等等统统秘密购入樾国,既可壮大自己的势力,又可以是楚国陷入混乱,说不定还能顺手除掉程亦风……这不可不谓一条一举夺得的好计!而且,她想,这不像水淹靖杨,完全不会害到无辜百姓的性命,就连石梦泉也应该不会反对! 于是,踱开两步,折下一枝盛放的牡丹花,嗅了嗅,又丢掉。“你起来吧!”她对郭罡道。 “谢大人。”郭罡拍了拍灰尘。 玉旒云见他站着不走,道:“做什么?我不杀你,可没有说要留你在身边做事。” 郭罡道:“是,现在也还不是我回到大人身边的时候。不过我有三样东西要交给大人。请大人过目。” 玉旒云皱了皱眉头,转身看,见郭罡手中有三只信封。不晓得有搞什么鬼?她拿过来拆开一只,见里面是此次东征郑国的战报,从富安开始,一直写到了进江阳,全是从玉旒云的角度来记述的。虽然对南线诸事记载得并不完全属实,但是前因后果滴水不漏,从平铺直叙中显示出主帅非凡的才能,又赞扬了众将士的英勇顽强,任谁也挑不出毛病来。 玉旒云不觉惊讶地瞥了郭罡一眼。后者只是面色泰然地站着:“大人若有补充,可以在誊抄的时候加进去。这战报只要能在今夜八百里加急递送,刘子飞就绝不可能恶人先告状。” 玉旒云“哼”了一声,虽然觉得这战报对自己有些帮助,但并不想领郭罡的情。再说,她的战报要同弹劾刘子飞的奏本一起递送,什么时候送得出,就要看赵酋那边的动静了。她又拆开第二封信,不由一怔:这里面记录了刘子飞在北线作战时烧杀劫掠的一举一动,底下具名是“草民郭罡”。玉旒云不禁惊道:“怎么,你自己来参刘子飞?” 郭罡嘿嘿一笑:“我帮大人凿穿了刘子飞的船,却没有必要和他一同沉下去淹死吧?大人肯定已经着手弹劾刘子飞,我作为他的军师,肯定也脱不了关系。我当然要出面参他,把什么都推到他身上,才能保住自己的老命。” “在主人背后捅刀子,”玉旒云冷笑道,“你似乎一向如此。” 郭罡不以为意,等着她拆看第三封信。这一封比其他的都要厚些,内中详细描述了在占领区维持秩序,实行军事化管理,并逐步恢复生产的步骤。玉旒云先听郭罡说时,完全没有在意,这会儿看到了,不觉越看越赞同,一气呵成,茅塞顿开,竟忘记了要同郭罡摆那冷面孔,惊喜交加地望着他:“你……你居然还有这些见识?” 郭罡一揖, 表示“过奖了”,微笑道:“阴谋诡计是用来争天下的,但是定天下,治天下,需要的就是大智慧。区区不才于阴谋诡计和治国之道都有些研究,愿意为大人效劳。” “那……”玉旒云本来想说“那真是太好了”,但是猛然又记起郭罡给自己带来的麻烦。人常说,宁愿养一条忠心的狗,也不要养一头吃主人的老虎。她必须要先想办法驾驭郭罡,否则,她不能留此人在身边。 于是,冷下了脸来:“效劳不效劳等等再看。我今天没有在御花园见过你,你也没有见过我。你走吧。”说着,自己先快步走到杨柳深处去了。 郭罡望着她的背影笑了笑,把那朵被她丢弃的牡丹花拣起来,一边欣赏,一边走出了御花园去。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真是祸不单行……作业又多又变态,电脑又出问题了,成天自己关机…… 01/25/2008 修改错别字 06/27/2009 typo correction 68第67章 玉旒云的战报以及弹劾刘子飞的奏本是在第二天夜里快马送出的。刘子飞的战报其实也在同一时间交给了传信兵,他按照郭罡的建议在奏本中严厉批评玉旒云只争个人功绩不顾大局,又吹嘘自己水淹靖杨神机妙算,殊不知这一切的一切,都已经被郭罡在草拟给玉旒云的战报中巧妙地驳斥了,他写得越多,就是把自己的坟墓挖得越深。 玉旒云的奏本中除了汇报情况,还有建议将郑国的州县合并为樾国东海三省,任命顾长风为总督,罗满为总兵。她表示自己和石梦泉将维持地方秩序,直到新总督、总兵上任为止。她推算这奏章送到西京,庆澜帝批示并派遣官员,直至官员来到,至少要一个月的时间。这时候最好按兵不动,紧紧把兵权握在手中,万一赵王爷有什么异动,她不至于手无寸铁,坐以待毙。 此外,一个月的时间足够她按照郭罡的建议对江阳进行军事化管理了。她先把国库中的银两集中起来,将江阳城中所有米商的粮食全部按照平价收归国有。然后通令全城,废止市场交易,实行中央配给,不劳动者不得食。一切成年男丁——除了手艺人之外,需要和军队一起在城周围开垦耕种因战争而荒废的土地或者修复水利工程,而成年女子就必须养蚕、纺纱、织布。年老体衰不能做重活者,视其情形或者进入手工作坊,或者负责农垦队的伙食。身有功名者可免除体力劳动,但是必须进入义学、官学或者私塾教书课徒。所有五岁以上未成年孩童,无论男女,必须进入学校或者跟手艺人学艺。任何游手好闲者,军方将扣发其口粮。这些政令甫一出台时,在江阳百姓中造成了不少慌乱,有人担心樾军将把所有男丁征召入伍,或者把所有女人带去西京作奴隶。不过,忙碌了一段时间,大家都习惯了,尤其本来很多孩子只能在家里帮助父母做农活,现在或者上学去,或者出门学手艺,回到家中,少不得把自己的经历眉飞色舞地说给父母听。父母怎不欣慰万分。而江阳街市本来有些地痞无赖,自己不事生产,专门向人敲诈勒索,美其名曰“保护费”,军方的政令一出台,这些人立刻慌了神,有些想钻空子的,被拿住充军,剩下的人不得不“改邪归正”参加农垦。商人大概是受影响最大的,本来靠买卖赚钱,现在交易停止,岂不是没了活路?他们犹豫再三,壮着胆子选出了几个代表,但始终不敢去找玉旒云。正没摆布处,玉旒云却派人来找他们了—— 玉旒云召见了郑国最大几间商号的老板,问他们是否愿意为朝廷效力。几位老板哪拿敢有半个“不”字?于是玉旒云就吩咐他们每个人写一份生意明细,包括买卖何种货物,产于何处,进价多少,获利几何,怎生运输,等等。本来这些都是商家的秘密,但是她问,这些人不敢不据实回答。玉旒云向他们收取“答卷”时笑嘻嘻地向他们保证,这些资料只有军方的人知道,对他们日后的生意有百利而无一害。老板们将信将疑,唯唯诺诺地退去。玉旒云按照郭罡的建议将答案汇总起来——很快就发现了郑国的棉花产在西北建洲,丝绸产在东海宁洲,茶叶大部分依靠从楚国和西瑶运入,而最大的药材交易之所原来就是靖杨。她比较各个商号的经验和实力,为各项生意拟定了两个领头人,名单交给吏部,让他们从户部和工部找出八个六品的官衔来,在新总督到来之前,这八个人作为军方的采办人负责恢复京畿地方的这四种货品的供应,而粮食和盐则继续由户部督办。 官员们早先也怕玉旒云的稀奇政令会搞得郑国乌烟瘴气。但是强制劳动实行之后,京师秩序井然,大家也就对她的政策放下心来,按吩咐执行,并暗想:还以为她不过会带兵打仗,原来治理一方也有许多奇思妙想。 石梦泉并不知道玉旒云的这些政令都是来自郭罡,对短短半个月就取得的成绩惊叹不已。玉旒云则犹豫再三要不要把郭罡的事告诉他,最终还是没有说,只想:我将来也不至于要倚靠这黄鼠狼,先把这里安定下来,回到西京将刘子飞扳倒,待大局稳定再做定夺。可是因为之前在汇昌和石梦泉说好了大家互不隐瞒,所以心里有些不安。但又想:我做的不是伤天害理的事,应该无甚大碍。 到了八家商号的老板领受六品官职的时候,礼部的官员也把科举的考题拟定好了亦选择了考官,都叫玉旒云批示。玉旒云只问了问正、副总裁都是何人,答说原是牢里关着的两个主战派老学究张大人和刘大人都想通了,所以出来主持考试。玉旒云纯是出于礼貌同他们见了一面,至于他们说考什么,又打算如何判定高下,她一概放权不问,信任他们必能为战后的郑地选拔出优秀的官员来。 考试进行了三天,之后判卷又用了十天的时间,便取出头十名来。本来这十名应该是呈送皇帝御览,在此非常情形下,自然也就送到了玉旒云的跟前。 卷子呈上来时,正好刘子飞也在——他终日无所事事,在玉旒云的眼皮子底下也不敢公然做些强占民女的事,就多在皇宫里晃悠,找过去郑国皇帝豢养的戏班解闷。无聊时,他就要来玉旒云面前刺两句,以为乐趣。只不过玉旒云忙得根本没心思理他,他每次跑来,都是自己无趣。 这日看到考卷送了上来,不待递到玉旒云面前,他就先抓了一份来:“玉大人,你我都是武夫,别糟蹋别人的文章了,郭先生学问好,叫郭先生看看!”便递给身边的郭罡。 玉旒云懒得跟这无赖一般见识,冷冷道:“都拿去,我正好还有忙不完的事呢。” 可她才说完,正总裁张大人就道:“不行,这卷子一定要玉将军亲自看。” “你什么意思?”刘子飞道,“玉旒云又不是什么文曲星下凡,她能看出文章的高下来么?郭先生就……” 话还没说完,郭罡突然也道:“正是,我看着卷子的确应该玉大人亲自批阅。”说着,就把刘子飞递给他的那一份放了回去。 玉旒云皱了皱眉头,待人把卷子送上来,看了看第一份的题目,差点儿没拍案而起——《论穷兵黩武》!这叫什么题目?她又看下一份——《论武夫乱国》。再看第三份、第四份……一直到把十份都翻过,竟然篇篇都是含沙射影谴责樾军侵略郑国的。瞥一眼张、刘两位大人,正傲然地看着自己:不消说,这题目是他们特别出来骂人泄恨的。 哼,玉旒云想,你们想气我,我偏偏不受你们激。因冷冷一笑,道:“这么高明的考题是哪一位大人的手笔?还是二位共同商议的?” “是老夫拟的!”张大人抢先回答,似乎已经做好了舍身取义的准备。 玉旒云偏不成全他,笑道:“这题目果然新颖得很。我乃是一介武夫,这些学子每一个人的学术造诣都比我高得多。我实在看不出哪一篇好。不知两位大人是何意见?” 刘大人不甘让张大人独自杀身成仁,这时就抢着道:“老朽也觉得每篇都好,因为每一篇都切中肯綮,现在在朝中做事的人看了随便哪一篇都会获益匪浅的。” 玉旒云知他也是转着弯儿骂自己,就笑了笑,道:“可不是。依我看《论穷兵黩武》这一篇咱们所有带兵的人都应该拜读,而《论武夫乱国》这一篇也许刘将军看过会很有心得。” 刘子飞本来听到这文章题目,也猜出是骂玉旒云的,正心里得以,不想竟然被砸到自己头上来了,不由火冒三丈:“玉旒云,你说什么!” “怎么?”玉旒云煞有介事地捧起那篇《论武夫乱国》来,念道,“只识以武力论高下,则常恃强凌弱,凡事以胜败论英雄,故多鼠目寸光。攻占虽多,不谙治理,杀戮甚重,懒于抚恤。其教本国之民也,仿佛艺人驯兽,不说仁义礼治,只谈言听计从;其待毗邻之邦也,犹如泼皮当道——凡非我者皆我敌也,可杀也,可夺也——此岂天下之福邪?”读到这里,笑着瞥了刘子飞一眼:“刘将军,你觉得这话说的没道理么?” 刘子飞自己也是将门之后——他的父亲当年跟着樾太祖皇帝一起打天下。他虽然不喜欢之乎者也,却也听得懂秀才拽文,晓得玉旒云是暗指自己在北线烧杀掳掠之事。他对此并不在乎,也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何过错。樾国本是草原游牧部族,最开始向外扩张之时就是以掠夺牲口、奴隶为主要目的的。虽然建立帝国称霸以方之后,太祖皇帝也意识到四处抢劫破坏决不是长久之计,所以明令禁止屠杀俘虏滋扰百姓。不过许多老将都抢惯了,太祖、太宗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似刘子飞等第二代军官有继续跟着上一辈做的,也有遵行新令的,但是大家互相客客气气,谁也不干涉谁;而像玉旒云、石梦泉、罗满等第三代军官,自己都恪守军令严禁无故屠杀,但因为初出茅庐,还不曾和老一辈正面冲突,所以没人到朝廷正式弹劾老将,因而到如今这军令还是形同虚设,刘子飞更只当它是不存在的。他毫不在意玉旒云的指责,只是痛恨这小丫头和自己作对的态度,因此冷笑了一声,道:“呵呵,果然说得很有道理。你不如把那《论穷兵黩武》也念来听听,看看是不是很像你?”说时,生怕玉旒云会护短,大步走上前去将那一叠卷子都抢了过来,自己高声读道:“穷兵黩武者,随意兴兵以填私欲,劳民伤财以显军威,欺凌弱小以扰边境——啧啧,玉大人,你好像每一样都沾上了嘛!” 这些题目本是为讽刺玉旒云和樾军而出,文章又是张、刘两位大人特特挑出来的,当然多少能和玉旒云占上边。刘子飞读了一篇不过瘾,又接连从后面的两三篇中找出些指桑骂槐的片断来高升诵读,竟浑然忘记自己也是樾军的一份子,指责樾军就是指责他。 张、刘两位大人准备好了玉旒云看到这些文章会勃然大怒将他二人砍头,那么他们也就算是以身殉国了。可实在没想到刘子飞竟然搀和进来,把矛盾的焦点完全转移。他们看玉旒云面无表情地立着,不知她究竟是何心思,有何打算。二人那视死如归的慨然本是和这计划联系在一起的,如今被打乱了,心中就慌乱起来,不晓得自己将面对什么。 终于,刘子飞也读累了,到茶几上去拿杯子。玉旒云才冷冷地开口:“刘将军对这些文章赞不绝口,不知你以为哪一份当是状元卷?” 要依刘子飞的意思,当然是哪一篇骂得厉害哪一篇就是最好,正思忖,郭罡在一边开口道:“将军,我倒有些意见,不知当讲不当讲?” 刘子飞当他是自己人,自然叫他但说无妨。 郭罡就道:“两位大人题目拟得冷僻,然而这些文章还能有如此精彩言论,可见这几位考生熟读圣贤之书,而且极有辩材。不过,我想国家选拔官员不是选谁会旁征博引,也不是选谁会雄辩滔滔,而是选谁能兢兢业业为朝廷办事,踏踏实实为百姓谋福,又或者是谁能解决眼下的问题——如果眼下的问题是战乱初定,郑地刚刚归顺大樾王朝,有许多和战乱有关的事需要善后,那就不是议论穷兵黩武或武夫当道有何害处,而是应该提出建议,要怎样抚百姓、示仪制、约官职、从权制、开诚心、布公道,唯其如此,郑地才能尽快从过去一年的混乱中恢复过来,百姓才能过上安居乐业的日子——两位大人说是不是?” 张、刘二人都是一愣:郭罡的话说得他们无法反驳,和这一番言论相比,他们的作为显得如此狭隘。不过,就此向樾人低头也不是读书人的所为。两人便都做出了不屑的表情,道:“话虽如此,但也要先拨乱反正吧!” 郭罡瞪着眼睛,仿佛很奇怪的样子:“拨乱反正?难道我军进城以来不曾如此吗?自去年你们的皇帝去世之后,各方诸侯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国家哪里还有个国家的样子?我军进城之后上至百官,下至黎民,无不各司其职,各行其是,这还叫乱吗?请问两位大人想要再怎样拨乱反正呢?” “很简单,”张大人道,“就像这些卷子里所论述的,武夫当道势必乱国。要拨乱反正就要请玉将军将治理之权交给适合的文官,更应当还政于民,还政于郑人。” “我现在不是郑州选拔郑人做官吗?”玉旒云已经明白了郭罡的意图,原来他是下了套子让张、刘两位大人朝里钻,同时也给自己提示,需要选择那能够切实为国家为百姓办事的考生。这时,她就打断了张大人的慷慨陈词:“虽然圣上不日将派总督和总兵前来此地,但是本将军还是以为应该以郑人治郑——若不是我打算还政于民,还政于郑人,我何必还允许你们在江阳举行会试?郑国已亡,现在这里是我大樾国的东海三省。江阳不过是区区一座省城,凭什么举行会试?” 张大人一愣,玉旒云又接着说下去:“我本意用这次科考选拔几个才德兼备的官员将来好扶助新总督,你们却给我挑来一批只会耍嘴皮子骂人的家伙。我当然可以点那个嘴巴最厉害的做状元,将来他管理地方是好是坏,反正也与我无关。一旦出了什么纰漏,新总督自然唯二位大人是问,而三省百姓也会归罪于二位……啊,还有,我已经保举乔日新先生的长公子乔百恒做太守管理靖杨、乾窑等地。乔先生本人也在靖杨修筑水利。我打算上奏朝廷,让新科状元入工部营造司,专门协助乔先生监管全国水利工程。不知乔先生看到这些只会骂人不会做实事的新科进士会作何感想?” 她知道乔日新在郑国人心目中就像无冕的帝王一样,放出收服此人的消息应该可以彻底击碎这些顽固遗老的最后自信——当然,这消息真假参半,只是收服乔百恒是确有其事,而乔日新反正被软禁了,她也不怕别人知道这老顽固的真实想法。 果然,张、刘两位大人和在场的许多郑国官员都露出了惊讶之色。但最吃惊的是刘子飞,万万也没有想到是郭罡在背后搞鬼,让自己把乔日新送到了玉旒云的手上。他失声道:“什么?姓乔的投降了你?” 玉旒云抬了抬眉毛,白他一眼:“刘将军怎么能这样说呢?我对乔先生早就仰慕万分。你在北方把人家逼得走投无路,他星夜逃亡来到乾窑,正好遇到我军将士与乾窑百姓共抗瘟疫。以乔先生兼善天下的仁德,怎么会袖手旁观?他率领全家和我军一起抗疫,甚至连自己的孙子都染上了疫病,他也决不肯丢下百姓离开。在这场患难之中他消除了对樾军的成见,此后,他说对那些只晓得自相残杀的各路诸侯厌恶不已,愿意效忠樾国,又举荐他的长公子给朝廷——我看他这不是投降,更不是向我投降,他只是做了件对百姓最有利的事。” 表面上这话是驳斥刘子飞,其实又是说给郑国的诸位官员听的。张、刘二人本来听到乔日新“变节”已经信心动摇,这时又听到“对百姓最有利的事”,那份顽固就全然崩溃,怔怔立着,再说不出话来。 玉旒云望了望他们,知道没有兴师问罪的必要,因只淡淡道:“如今这东海三省可谓百废待举,二位大人身为正、副总裁,不知在判卷子的时候可有见到什么人能够担当重任,恢复此地昔日繁华?” 张、刘二人默默地互望了一眼,张大人即道:“大约是有的,臣等可以回去重新判过。” 态度谦恭,又改口称“臣”,玉旒云知道目的已经达到,心中好不欢喜,但面上却不能表示出来,就毫无表情地点了点头,道:“那好,这事拖不得,举子们都还等着呢!” 张、刘二人垂首答应,捧着卷子退了出去。其余官员汇报、请示了各自的工作也便相继离开。刘子飞很是无趣,恰一个太监来到,跟他说歌舞已经准备好了,只等他去看,他正好把气出在这奴才身上,一脚将人踹倒,斥道:“歌舞?成天都看歌舞,就不能弄点新花样?” 太监被吓得不知所措。玉旒云就在一边冷笑道:“堂堂一个将军跟奴才过不去,有力气怎么不去练练身手?” 刘子飞腰一叉:“怎么,你想跟我比试?” “我可没那个工夫。”玉旒云一指桌上的公文,“而且我出手没轻没重,万一打伤了将军,将来到了万岁面前,岂不又是一通口水官司?” 刘子飞“哼”了一声:“你怎么不说我失手打死了你,从此就耳根清静了呢?”说着,两手一搓,又瞪那太监道:“还在那里挺尸做什么?不是带本将军去看歌舞么?” 太监生怕一不小心又要挨打,赶紧爬起来前面带路,刘子飞就气哼哼地走了。 郭罡还在原地站了一会,似乎是有话要对玉旒云说。玉旒云皱着眉头:“还不走?” 郭罡一笑:“大人方才那番应变可真是厉害,郭某都要刮目相看了。” 玉旒云心中得意,也知道这其中有一半是郭罡的功劳,但就是不要说给他听,只冷冷道:“我有什么本事还不需要你提醒我。不要在这里卖口乖。仔细刘子飞转回头来把你砍了。” 郭罡不生气,笑道:“我不是卖口乖。我是想提醒大人,攻占江阳就快一个月了,西京的圣旨也应该快到了。大人是不是该打点一切,预备回京了?” “这……”玉旒云正要接话,却看到石梦泉正匆匆朝这边走来,立刻改口道:“不需要你操心,你该陪着刘子飞看歌舞去吧!” 郭罡怔了一下,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也就明白了过来,笑一笑,行礼告退。 石梦泉几乎与他擦肩而过,跨进御书房,即收住了脚步。玉旒云明白这是叫她屏退左右的意思,立刻就叫伺候笔墨的太监全都下去了。石梦泉才取出一只锦囊,道:“是万岁爷的信。” “啊……”玉旒云一惊:这郭罡,简直就是半个活神仙,他才说,庆澜帝的信就到了。不过,却不是正式派了人来宣旨,这样神神秘秘地送一个锦囊来,是何意思? 石梦泉道:“这是皇上的秘旨,是请蒋文亲自送来的。蒋文说正式任命顾长风和罗满的圣旨要迟几天才会到,顾长风将随圣旨前来上任,罗满那边会另外有人去宣旨。” 西京看来是出事了。玉旒云望了石梦泉一眼,拆开了锦囊。 “怎样?”石梦泉见她一目十行,焦急地问。 “赵王爷。”玉旒云把信递过去,“我们在富安写的第一封信皇上收到了,他当时就按照我们的要求发来调兵的手谕,可是后来却发现那个送信的人被杀死了。当时正好赵王爷回到京中过年。想来这是出于他的手笔。” 石梦泉也看完了庆澜帝的“秘旨”——与其说是秘旨,到不如说是求救信。因为北方蛮族再次被赵王爷击溃,蛮族可汗愿意向樾国称臣,所以赵王爷不需要再长期亲自镇守北方。现在他人就在西京之中。庆澜帝摸不准他会不会突然发难篡夺王位,所以现在寝食难安,只等着玉旒云和石梦泉回去救驾——既然郑国已经拿下,应该速速“凯旋归朝”,除了留一部分军队维持郑地秩序之外,其余士兵该全部带回西京,以防变故。 “带兵回京,这还需要他提醒我么?”玉旒云道,“幸亏这次把刘子飞给参倒了,否则赵王这老家伙说不定又玩什么花样要我们单独回京,把兵马交给刘子飞——哼,他肯定已经知道我们在西瑶的作为,现在大家已经撕破了脸来,他不会再拉拢我们,大家只有争个你死我活了。” 石梦泉锁眉沉思,并不回答。 “怎么?”玉旒云笑看着他,“你不是怕赵王同咱们翻了脸,你和愉郡主的亲事也就告吹了吧?” 石梦泉面上一红:“到这时候你还拿我来开玩笑——其实我是在想,记得赵王爷说过,他篡位这事也讲求‘天时、地利、人和’。当时他说三样他都有具备,只是还不成气候,所以要等。依我看,他手中有兵,朝中有人,同西瑶暗中勾结,跟蛮族其实也是表面交战实际联合,这‘人和’已经是很可观,这次他又回到了京城,所谓‘地利’也占了,我们带着兵在郑国打仗,对西京是鞭长莫及,这岂不是他的‘天时’?他却没有行动,究竟是在等什么呢?” 玉旒云也想不透——她不怕和赵王拼个死活,他只是忘不了当时这老奸巨猾望着她,叫出“素云公主”时的神情。“我可不是赵王肚子里的蛔虫,”她道,“如果他错失良机,那就是他自掘坟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倒要看看他能玩出什么花样来——把卢进、赵酋他们都叫来,我们商量商量回京的事!” 张、刘两位会试总裁这次是真的服了,因而办事的效率也提高了许多。过了三天,就重新递上十份卷子来。这十位举子虽然也依照考题论述了穷兵黩武军政乱国的害处,但大量的篇幅都花在分析郑地当前的形势,以及提出发展农商、恢复民生的建议。玉旒云看了之后没有专断,又问张、刘二位大人觉得谁当第一。两人各执一词。“正好”郭罡也在一边,玉旒云就瞥了他一眼。后者心细如尘,立刻就明白这是叫自己参与意见,却不好开口,便主动要求把有争议的两份卷子拿来看看。最终大家判出了一、二、三名,是为郑国最后的状元、榜眼和探花。玉旒云表示,为了名正言顺,她将上奏庆澜帝,由樾国礼部出面承认这次考试的成绩,接着正式由樾国的吏部从西京发出聘任书。但从今以后,郑地将不能够再举行会试,而郑国所有官员将任何职会由顾长风提议,樾国吏部定夺。 接下来就是设宴招待高中的考生。因为郑地依然贫困,军方早已严令禁止铺张浪费,所以请了状元、榜眼、探花来到,也无非就是一人赐了一杯酒,大家见个面而已——相比之下,刘子飞自己看歌舞享福,菜色还多一些。今年三甲都是廿多岁,和玉、石二人仿佛年纪。来之前,他们对这两位年轻军官各有所听闻,也各有所猜想,一见之下却全然是另一种感受:玉旒云这一个叫敌人闻风丧胆,却让郑国百姓开城相迎的少年军神,虽是女子却看不出一点娇弱之态。可能是大病之后她显得较平常纤瘦,但是反而显出另一种坚毅之感来,叫人不敢逼视。石梦泉是玉旒云麾下第一猛将,大家都想,这样一个指挥千军万马出入枪林箭雨的男人应该是冷硬且带着阴鸷的,不想一见之下如此温文平易,就好像是自己从小到大一起成长的兄弟一般。玉旒云只是在座上举杯向三甲祝贺,而石梦泉却亲自走下来同三甲一一寒暄关切勉励,连卢进等其他军官也都跟在后面贺三人登科之喜,三人胸中激荡,俱想:今后要竭尽所能,好好为百姓谋福,把自己在试卷中所提的建议都落到实处,方才不辜负今日石梦泉对大家的期望! 这之后又过了三天,庆澜帝的圣旨方才到了。顾长风护送着这份圣旨进了城,罗满和他不过半日之隔。玉旒云、石梦泉、刘子飞等诸人都要行三跪九叩之礼迎接圣旨——圣旨里说的没什么特别之处,无非是说祖先庇佑平定东方,现设立东海三省,令顾长风为总督,罗满为总兵,望两人“通力合作,勿负朕望”,云云。对东征将领的功过只字不提,只让他们速速整顿军队回归京师。刘子飞大是不解——自己把玉旒云骂成那样,怎么没像大青河战役一样,招玉旒云回京问罪的?莫非是想等大家回了京再一并算总账?而玉旒云心中却明白得很,因为赵王关系,庆澜帝现在不敢多说一言,免得引来杀身之祸。 顾长风和玉旒云素来不和,庆澜帝大约为免麻烦,也没有告诉他保举他当总督的人就是玉旒云。他和罗满在南方七郡治蝗时已经共事过,对这个人以及其上司石梦泉都还十分欣赏。以后和罗满共同治理东海三省,他有信心一定可以做出一番事业来。罗满在军中多年,对玉、石二人忠心耿耿,这时终于开始独当一面,他知道这其中必然少不了玉、石二人的提携保荐,不敢自傲,对二人还是谦恭有礼,感激不尽。玉旒云哈哈大笑道:“人家喜欢说我闲话,什么若非有个姐姐做了皇后绝对到不了今天的位子,不过你跟梦泉都是真刀真枪拼杀出来的,我倒看看那些无聊的人有什么话讲!”说时,瞥了刘子飞一眼,表示自己说的这个“无聊的人”就是他。但不等刘子飞发作,她又把目光转到了别处,对赵酋、卢进、慕容齐、韩夜和陈灏道:“你们可看到了,我们大樾国一向是以功绩来论英雄,罗满能有今日是因着他往昔的血汗。你们继续好好当差,好好立功,你们做大事的日子也不远。” “多谢将军鼓励!”五个督尉齐声答应,接着又去恭喜昔日旧同僚。 刘子飞在一边心里长了野草似的难受,暗想:还说不是靠裙带关系,先把一个平民出身的石梦泉扶上了将军位,现在又把一个出身连石梦泉都不如的罗满弄到了总兵的位子上,就快要和自己平起平坐了,将来若把这些毛头小子一个一个扶植起来,军中岂还有刘子飞的立足之地?如今吕异已死,老一辈的将领中还能领军的除了他就剩一个只晓得和稀泥的司徒蒙,再拿什么来和这些年轻一辈抗衡?也许庆澜帝不肯轻易怪罪玉旒云的一条原因就是军中除她之外再无旁人! 真是可恶!刘子飞想,难道年轻一辈的将领中除了玉旒云一党真的再没有别人了吗?搜肠刮肚——不是还有永泽公悦敏么!他豁然开朗:赵王军功显赫,悦敏也是能征善战,他们是天生的皇亲贵胄,岂是玉旒云这种外戚所能比?不过,赵王就要招石梦泉当女婿了……娘的,怎么事事都跟他作对?看来只有请郭罡想想对策。 这样盘算着,众人一散他就拉着郭罡到自己的寓所,全不知他的谋士早就把他卖给了玉旒云。 郭罡听了他的一番牢骚,嘿嘿笑道:“将军不必太过担心,。赵王爷招谁做女婿那还是没影儿的事,要紧的是先扳倒了玉旒云——别看这次万岁爷的圣旨里什么都没说,其实将军还没把玉旒云最大的一条罪状说出来呢!” 刘子飞抓抓后脑:“什么罪状?” 郭罡道:“她施下毒计杀害了吕将军,后来又想加害将军你……” “啊,这个……”刘子飞道,“死无对证的事,她大可以不承认。” 郭罡干笑了两声:“谁说死无对证?这事可由不得她!” “先生的意思?”刘子飞不解。 “想要铲除异己,这的确是玉旒云的意思。”郭罡道,“不过,那计策却不是她想出来的,全是出自于区区不才在下!” 刘子飞一愕,背后阵阵发凉:他当然知道郭罡开头投效的是玉旒云,当初还替玉旒云到瑞津来骗他和吕异出兵,后来又替玉旒云掩盖吕异死亡的真相,并促成了自己和玉旒云的“合作”。后来郭罡离开了玉旒云“投靠”自己,他也不是没怀疑过,但是一路上此人助自己攻城掠地,又帮自己搜刮财宝美女,还出谋划策在战报中说玉旒云的坏话……他已经几乎完全信任郭罡了,不想,这人竟曾经密谋要取自己的性命。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郭罡却显得毫不在乎,道:“大人何须惊慌?我郭某人一向是跟了哪个主公就为哪个主公全力做事。之前我在玉旒云手下,她要我设法取你和吕将军的性命,我自然要替她办到。但将军福星高照,大难不死,我就向玉旒云建议同你合作,大家一同建功立业。她表面不说,心里却不乐意。后来我和将军你一起想出水淹靖杨的妙计,她竟以此为由想置我于死地——将军也见到了当日的情形,我的命还多亏将军救下来。试问,像玉旒云那样的一个主公,我怎能替她卖命?” 刘子飞将信将疑:“那你的意思是……” “将军回到西京就向万岁爷鸣冤,揭露玉旒云的毒计。”郭罡道,“而老夫就替将军做人证。” 刘子飞一惊:“哎呀,这怎么可以!万岁查问起来,先生岂不是……” 郭罡道:“有道是,士为知己者死。为了答谢刘将军的知遇之恩,老夫有什么不能做的?只要扳倒了玉旒云,其他的那些毛头小子能成何气候?将来军队就是刘将军你的天下了!”说着,竟向刘子飞长揖到地。 刘子飞却被这几句冠冕堂皇的话绕进去了,连忙扶起郭罡,道:“先生这是说的哪里话?先生一心助我,我自然也不能亏待了先生。在皇上面前,只要一口咬定是玉旒云想毒害本将军,她就一定逃不了罪责。而本将军会向皇上证明,你为人正直,不忍助纣为虐,所以特地把她的计划通报给我,使我逃过大难,从此我就收你在帐下——我也会向皇上给你求个一官半职——你就做我的军师如何?我的亲兵乃是黑甲骑兵,吕异的亲兵是银甲骑兵,现在都在驻地。既然吕异死了,他的士兵自然要收归我的麾下。一旦扳倒了玉旒云,收编她的部队,天下还有谁能与我抗衡?我可挥师南下,踏平楚国和西瑶,如此功业,先生与我都可以封地称王了!” 想得倒远,郭罡心里冷笑,口中却道:“原来将军也有亲兵,指挥别人的部队总不及自己的部队得心应手。” “我带着黑甲骑兵东征西讨的时候,玉旒云她还没出娘胎呢!”刘子飞道,“她自己出来带兵才不过两年时间,区区几营人马要不是禁军里带出来的,要不是从赵临川那里收编来的,和我的黑甲骑兵怎么能相比?一个黄毛丫头,要不是仗着自己有个皇后姐姐,皇上能让她把军国大事当儿戏?” 郭罡笑了笑:“她和将军你自然是不能相比。所以将军何必为她劳神?回到京中之后,将军就去和赵王爷套套交情,相信赵王爷得将军输诚,也就不需要拿女儿去笼络石梦泉了。” “果然!”刘子飞被郭罡绕得糊里糊涂,方才还满肚子郁闷,这时心情大好,“走走走,喝一杯去!” 郭罡笑着摇摇头:“将军自去开心吧,我却还想盘算盘算回西京之后的对策。” 刘子飞道:“也好。”浑不知郭罡盘算的对策是针对谁又是为了谁,他随手拽下栏杆外的一枝花来,挥了挥,花瓣全被抖落,他也哈哈笑着走远了。 郭罡轻轻地哼了一声:“刘士敬得这样一个儿子继承他的职位,九泉之下恐怕要痛哭流涕吧?” 四围没有一个人,他好像是在和鬼魂说话,而鬼魂只用木叶的沙沙声来回应他。他走了几步,看到遍地的花瓣,冷笑一声,踏了过去。 这个时候玉旒云也在部署回京的事。她先已计划好了,卢进稳重可靠,留下来和罗满一同镇守东海三省,一来可保地方长治久安,二来也给他建功升官的机会,三来——玉旒云交代道:“郑国虽然已经不复存在,但是他们的军队还有残余——对其中那临时招募来的,若想回家,就让他们回家务农,而愿意留下的你二人在此要好收编训练。尤其是郑国水师——之前我们收服铴国,也收编了他们的水师,只是一直未曾操练。铴国水师在神女关,郑国水师应该是在蓬莱城,虽然相隔甚远,不过以联合演习为名聚在一处操练也无不可。你们务必要把水师训练好,我不想落后于西瑶。” 卢进、罗满自然答应,让她尽管放心。 玉旒云又道:“其实我还有些厉害的东西,本来想带回京去,不过现在我又改变主意了。许昌不是还在跟乔日新的儿子一起修筑水利么?叫他暂时也不要回西京了,留在这里给我办事。” 罗满、卢进都不知她所指何事。石梦泉却大约猜到了。只听玉旒云继续道:“富安的码头有一艘西瑶福船,上面有火炮还有铸造书籍。你们叫许昌组织能工巧匠立刻着手研究,就地设立作坊,按照炼铁铸兵,制造火炮。” “火炮?”旁边的赵酋等人也都惊讶出声,“能有多厉害?火枪好像不顶什么事儿。” 玉旒云笑了笑,望望石梦泉,示意他来回答这个问题。石梦泉就把在西瑶段青锋所演示的火炮威力略略描述了一番:“火炮虽然也装弹费时,但是好在杀伤力大,一炮出去,敌人早就人仰马翻身首异处了,不像火枪,万一瞄不准,让敌人躲过,来不及再放第二枪,人家已杀到跟前了。” 赵酋听了,笑道:“那可好极了。以后楚国人再弄些什么梅花鹿土匪之类的来和我们作对,就先放一炮把他们炸平了,看他们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玉旒云道:“不错。西瑶除了从外洋学来铸造火炮的技术,他们自己的炼钢技术也非我国所能及。我带了他们的《铸造秘要》回来,按照这上面的方法铸造我国兵器,定然所向披靡。” “大人不是和石将军游玩散心么?”慕容齐道,“怎么去了西瑶?” 之前忙着攻打郑国,一直也没有时间解释,这时才能把这“说来话长”的事略略说了一下。“本来是西瑶邀我去结盟,我也打算和他们联合夹击楚国,不想他们竟然脚踩两条船。”玉旒云道,“如今我们的确是得到了火炮和《铸造秘要》,但是恐怕公孙天成这老狐狸也带着一船同样的宝贝回了楚国,现在说不定他们也开始研制起来了。” “着实可恶!”赵酋道,“西瑶就是想趁樾楚交战,他们好坐收渔人之利!” 玉旒云想起段青锋跟自己约定战后分割天下,不由冷笑:“区区西瑶,没有那么大的脑袋,就想戴这么大一顶帽子,也不怕自己被压死!收拾完了楚国再收拾他们——当务之急,叫许昌招集工匠,立刻着手研制兵器。” 这显然就是罗满的任务了,他答应下来,又问:“若论能工巧匠,可能还是西京多一些,大人有没有考虑过叫许昌跟你回京去,和工部的人一起研制?” 玉旒云当然考虑过,也和石梦泉商量过,只是,两人都觉得,回到西京之后究竟要面对什么还是个未知之数,与其让西京的杂物扰乱正事,还不如把火炮和炼钢的工程都留在南方。虽然郑地刚刚平定,但是百姓对玉旒云还算拥护,顾长风和罗满也一定能够稳住这边的局势,所以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再没有什么地方比新建立的东海三省更适合做她的后方根据地了——赵王长年在北方和蛮族“作战”,估计是已经把那里当成了他的大后方,进可攻、退可守。既然赵王能如此,玉旒云为什么不能照葫芦画瓢?她要在东海三省发展生产,研制武器,训练军队。赵王永远也不要想把她困在京师。而时机一旦成熟,她从这里直接向楚国发兵,也节省了许多力气。 只是现在赵王的事还不能宣扬出来,免得引起混乱。她便只说道:“再千里迢迢把那船东西运回西京去,岂不麻烦?将来要和楚国开战时,又要从西京把火炮运下来,实在是花了双倍的力气。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工部营造司的人,我从那边借调过来就是了。” 罗满一拍脑袋:“果然是我驽钝了。大人放心,我一定把这事办妥。” 玉旒云就又交代了一些治理地方的话,多是从郭罡献的手札中看下来的。她想,顾长风一定不愿意听自己的意见,由罗满去说就好得多。罗满自然一一记下。 不觉已夜深,众位将领都告辞离去,只剩下玉旒云和石梦泉两人。 时近月末,天幕上一钩银色,星辉淡淡,显得无比寂静。玉旒云眺望遥远的西北,樾国的西京也在同样的夜幕下,但是酝酿着怎样的变乱呢? 石梦泉知道她的心思,轻轻道:“大人不是先也说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有对策。” “可不是!”玉旒云笑道,“就不知愉郡主扑将上来,你要怎么对付?” 石梦泉无奈的:“你又来了。” 玉旒云道:“我怎么又来了?我是替你打算——谋反是满门抄斩的大罪。赵王爷是皇亲国戚,不能诛他的九族,但是愉郡主总是逃不了牵连。我们回京自然是帮皇上对付赵王爷,这事一旦开始就不能回头了。你是这样心软的一个人,你会舍得她?” 石梦泉觉得她的话似有双关,不自在地笑了笑。 玉旒云却不容许这样蒙混过关,扭过头来盯着他:“问你话呢,你舍不舍得?” “你这叫我怎么答?”石梦泉道,“按照律例自然她是难逃一死。不过赵王爷谋反是赵王爷的事,永泽公参与其中,还有那个容贵妃,他们事发受罚,是咎由自取,和愉郡主,还有……” 他本来想说赵王妃,却已经被玉旒云冷笑着打断了:“这么说你就是不舍得了?那你赶紧一回京就把她娶了,外嫁女不受牵连嘛。”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石梦泉感觉这有些无理取闹的意味,“是你非要我说她该不该死,我说了,你又来取笑我。” “我哪有取笑你……”玉旒云嘴里说着,却忍不住笑了起来,但突然厉声喝道:“谁?出来!” 听到小径上一阵悉唆之声,端木槿走了过来。“我并不是要偷听你们说话。”她道,“我只是想知道你们是不是要回西京了,什么时候启程。” 玉旒云眯着眼睛看了看她:“你是要跟我回去见林枢么?你不用着急。他当的是个闲差,平日就住在我府里,你跟我回西京就会见到她的。你为我军立下大功,我就求皇上给你二人赐婚——这件谢礼还合你心意么?” 端木槿脸上有些娇羞之色,但是很快又冷了下来:“我不是为你的军队做那些事的,我只是为了郑国的百姓。这毕竟是……毕竟是林大哥的祖国。” 嘴硬!玉旒云心里“哼”了一声,到头来还不是为了林枢?我和梦泉南下西瑶的消息还不知是不是林枢这小子放出去的。本来我是宁可错杀一万,不可漏网一人,全因你端木槿帮了我的大忙,我才打算网开一面……我要网开一面吗?怎么能做这种养虎为患的事情?如此一想,回京之后迅速收拾了林枢就成了当务之急。然而端木槿是个可用之材,倘叫她知道心上人死在我的手上,将来她还会忠心办事么?看来端木槿毕竟还是别带回京的好。却不知怎么留住她? 正想着,端木槿道:“林大哥我自会去见他。不过我目下不会跟你去西京。” “哦?”玉旒云不啻又惊又喜,“为什么?” 端木槿道:“惠民药局那里需要人帮忙,我已经答应他们了。”说到这里,又补充道:“你不要得意,我不是为你们樾国做事。我只是个大夫,哪里有病患,我就到哪里去。” 玉旒云暗暗好笑,道:“端木姑娘的确是个好大夫,玉某人佩服。所谓人各有志,林枢喜欢当官,你不喜欢,只要是做济世救人的好事,我为何要勉强呢?你随便什么时候来西京都好,反正林枢是不会跑的,你总能见到他。”下面有一层隐喻:叫我查出他心怀鬼胎,死人当然不会跑了。 端木槿没有接茬,微微欠了欠身就要离去。玉旒云便叫石梦泉:“你送端木姑娘出去,顺道也去拜访一下顾长风。” 石梦泉一怔:都这时辰了,去拜访顾长风?人家还要休息呢。 玉旒云道:“顾长风跟我一句话也说不上,但是很欣赏你。他才来第一天,你不亲自去拜见他一下,岂不是很没有礼貌?” 石梦泉皱起眉头:那也没有这个道理。 玉旒云却只是推他:“哪怕就是到他总督府的门口是转一圈,表示你来过了,也是好的。快去——” 石梦泉拗不过她,只好追上了端木槿。玉旒云看两个人的背影消失,就又冷冷地喝了一声:“还不出来?鬼鬼祟祟的,想躲到何时?” 小径边的树丛里又是一阵悉唆,郭罡笑着走了出来:“也不要躲到几时,就是等大人把石将军送走,否则石将军见到我来和大人说话,岂不是又要误会大人?” 玉旒云冷笑:“何以见得他就会误会我?我把你杀了,他不就不误会了么?” 郭罡还是微笑:“大人总是说要杀我。我这条命当然可以给了大人,不过也要死得值得才行呀。” 玉旒云斜睨着他,无声地命令:有话快说! 郭罡也不卖关子,就把刘子飞意图投靠赵王的计划说了,又讲了刘子飞准备到庆澜帝面前状告玉旒云谋害吕异的事。 玉旒云听到前一条,暗自好笑:刘子飞投靠了赵王,就算先前弹劾的奏章不能置他于死地,以后处理起乱党来正好一起杀了。然而听到后一条,尤其听到郭罡主动提出当人证,她不由惊声斥道:“你疯了么!和他搅和在一起,他一倒台,有你什么好处?皇上一定以诬蔑的罪名处置你。” 郭罡笑了笑,似乎是想提醒玉旒云,方才她还说要杀自己呢。不过,这不是说废话开玩笑的时候,他便道:“不错,他一定会倒台,不过不是立刻倒台。像这样的蠢材投靠了赵王爷也许对大人你很有帮助吧?” 玉旒云目光一闪:“什么意思?”接着又杀意更浓地逼问了一句:“你刚才究竟听到了什么?” 郭罡道:“大人不要多心,我什么也没有听到。我是在端木姑娘之后来的——以大人和石将军的武功,我要是老早就躲着存心听你们说话,岂不是早就被发觉了?关于赵王爷的事,也是我猜出来的。” “哼!”玉旒云道,“自作聪明!” 郭罡道:“就算是我自作聪明,不过猜的没有错吧?所以刘子飞不能立刻就倒台,要留着他给赵王爷找些麻烦。但是弹劾他的这些罪名也不能没有人出来承担,不如一并推到我的身上——本来也就是我出的主意。” 玉旒云真是搞不清楚郭罡到底玩什么花样:“我弹劾刘子飞的罪名要推到你身上,刘子飞弹劾我的罪名也都会落实到你身上。你究竟有几个脑袋?还是觉得刑部的铡刀不够快?” 郭罡笑着摇摇头:“我把水淹靖杨和谋害吕异的罪名都背上身,大人你和石将军之间的误会就彻底消除了。刘子飞他对我感激不尽,又信誓旦旦要和我一同南征北战,共享荣华,他一定会保我不死的。西京将有一场大风暴,监牢是个很安全也很隐蔽的地方。大人有什么事需要我参与意见的,正可以来监牢里问我,总比去刘子飞家里找我方便吧?” 玉旒云实在没想到他的目的之一竟然是消除自己和石梦泉之间的那个心结,委实愣了一下,才冷冷道:“怎见得我一定要去问你问题?” “我也是说万一。”郭罡道,“我这个人没有什么长处,就是大事上狠得下心,小事上下得了手。大人遇到疑难问题和石将军商量,恐怕商量个三五年也没有结果。我却不顾那么多道义,只要能解决问题就行。” “是么?”玉旒云暗想,他这句话说的也没错。和赵王斗争起来,有这个心狠手辣的阴毒人物出谋划策,肯定事半功倍。 “怎样?”郭罡道,“我也没有别的要求。只想事情过去后大人恢复我自由之身,余愿足以!” “刚才还说命也可以给我,现在又说要恢复自由身?”玉旒云讽刺道,“是真小人,就不要做出伪君子的模样,惹人讨厌!” 郭罡道:“我的命当然可以给大人。先前也说了好几回了——我愿替大人效劳卖命,就不知大人愿不愿让我追随左右?” 玉旒云瞥了他一眼,夜色下这人的面孔更加丑陋。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是为了和这个人偷偷摸摸地说话竟把石梦泉也支了开。然而她又不得不承认这个人将给她的帮助是难以预计的,有一种强烈的诱惑,欲罢不能。 她终于咬了咬嘴唇:“等西京的事办妥了再说吧!” 作者有话要说:郭罡的神秘身份……大家继续猜想吧…… 注:偶刚在家里摔了一跤,没心思检查一遍错别字了。一般来说,就算我检查一遍,还是有很多错别字的……干脆不查了…… --------------------------- 按照大家提供的线索,改了一回错字 ------------------------------ 又改过一回 01/26/2008 修改错别字 06/27/2009 typo correction 69第68章 因为大部队行军,动作未免缓慢。到达西京的时候已是五月,玉旒云所喜爱的应春花都已经开尽了。按例,全体官兵要停在城外,等候皇帝圣旨,之后是进宫回话,还是回家探亲,就看圣旨上怎么说了。 刘子飞最希望能够立刻进宫面圣,伸长了脖子等着宣旨的人。而在玉旒云,进宫和回家也没什么大分别。她只是担心这一个月来京中不知有什么变化:庆澜帝如何了?玉朝雾皇后又如何? “对了!”她突然想起一件要紧事,赶忙叮嘱石梦泉,“我受伤生病的事千万不要和我姐姐说。” 石梦泉看看她:这一场大病真的让她瘦了很多,虽然端木槿落方子调理了这么久,她自己却不肯好好休息,所以气色依然不好,脸上没一点血色,苍白得好像透明了,因而显得眼睛特别的亮。他既愧疚又心疼:“我不说可以……不过,恐怕瞒不了皇后娘娘。还不如照实说了吧。” 玉旒云瞪了他一眼:“说来干什么!病都病过了,告诉姐姐,白白让她担心。叫你娘知道了,白白骂你一顿。” 石梦泉暗道:“本来叫我照顾大人,却累得大人如此,我的确也该骂。” “过去的事都不许提了,也不是你的错!”玉旒云道,“我们还有许多正经事要做呢,不要白花力气在这种小事上——”她盯着挚友:“说好了,不许告诉姐姐。” “好吧。”石梦泉只能这样答应,又想,林枢医术高明,得请他继续帮玉旒云调理身体……不过,林枢的身份…… 正想的时候,听到礼乐大作,显然是庆澜帝的圣旨到了。便赶紧就把关于林枢的顾虑都抛到一边,和玉旒云、刘子飞等一起来接圣旨。 圣旨的内容没有什么特别,说他们攻下东海三省立了一件大功,皇上体谅他们一路辛苦了,准许先回家探望,次日再入宫面圣。刘子飞好不失望,连一句“谢主隆恩”都说得有气无力。玉旒云听了暗暗发笑,不过又奇怪圣旨中为何不提是让她回宫见皇后,还是先回公爵府。正想问那宣旨的太监,却突然听一人笑道:“玉大人,你这一趟出门打猎,可真是去得远哪,小王可想念得很呢!”竟是翼王的声音。 原来负责传圣旨的是他!玉旒云心中厌恶又烦躁,不欲搭理。可翼王却亲自走了上来,把圣旨递给她,接机就来抓她的手。 那边刘子飞却有些不乐意了,咳嗽了一声,道:“王爷,臣才是本次东征的主帅,圣旨应该由臣来接。” 要换在别的时候,玉旒云肯定要刺他两句,这时却巴不得,立刻就把手缩了回去,道:“不错,王爷,刘将军才是主帅,这圣旨理应交给他。” 翼王好是没趣,只有走到刘子飞跟前。刘子飞领旨谢恩,而玉旒云和石梦泉也就都跟着站了起来——玉旒云抱着两臂,嘴角挂着嘲讽的微笑,决不给翼王可乘之机。 不过翼王也并不放弃,再次粘上前来:“我这里还有皇上的口谕和皇后娘娘的懿旨,让玉大人和石将军去凤藻宫见驾。” “哦,那可好!”玉旒云笑道,“多谢王爷传旨,我这就进宫去,少陪了!”说着,拱了拱手,就要和石梦泉进城。 “怎么会少陪?”翼王拦住她,“皇兄皇嫂在凤藻宫里备下酒席,小王也是座上宾之一呢。小王已经准备了车驾,玉大人赏光一起走如何?” 玉旒云冷笑一声:“多谢,不过我和梦泉都不惯坐车,还是喜欢骑马。皇上早就赐我禁苑骑马,我更加不需要坐车了。” 翼王倒不生气,笑道:“既然玉大人喜欢骑马,小王就陪大人骑马也无不可。不过恐怕石将军就骑不成了。” 石梦泉奇道:“为什么?” 话音未落,他已经知道“为什么”了——只见一个桃红色的影子从宣旨的队伍里走了出来:“石梦泉,你……你走这么久,为什么都不写封信给我?”是愉郡主到了。 石梦泉见到了她已经头脑发胀,却还不得不问好:“郡主万福,劳郡主挂念,臣实在担当不起。” “果真担当不起呢!”玉旒云在一边笑道,“郡主这话也说得真有意思——人家在外行军打仗,却为什么要写信给你?难道你做了兵部尚书了?” 愉郡主瞪着她:“为什么不能写信给我?我是他的未婚妻!”本以为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可是说出了口,又发觉是在有*份,立刻红了脸,偷偷地瞥石梦泉,看他有何反应。 石梦泉的尴尬并不亚于她,双眼只盯着地面。 玉旒云笑得更厉害了:“金枝玉叶还没有成婚了整天追着男人跑,这可真是我大樾国女子的表率。” 愉郡主满脸通红:她知道别人在背后早就这样议论她了,可是当着她的面说出来,玉旒云还是第一个,尤其当着这么多士兵的面——这可都是她“未婚夫”的部下呀!将来她还怎么见人?她真是恨不得地上裂条缝儿让她钻下去,又更恨石梦泉这时也不出来替她说句话。正又羞又急之时,忽然心中一闪,反唇相讥道:“你不也是金枝玉叶皇亲国戚,成天打扮得男不男女不女的和别人的未婚夫出双入对,这就叫大樾国女子的表率?” 玉旒云万没有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没的被气了个半死。 石梦泉看她面色铁青,怕万一和愉郡主闹起来耽误了正事,不过,想到“出双入对”心中也甜蜜万分,只轻轻碰了碰玉旒云的胳膊,低声道:“大人不要和她一般见识。” 真正出来打圆场的是翼王,哈哈一笑,道:“小愉,你怎么能这样和玉大人说话?她虽然是金枝玉叶,但也是巾帼英雄。她又哪里和你的宝贝未婚夫出双入对了?他俩是带着几万人马在外打仗呢,一出一入没有几万双也有几千对,你吃人家哪门子的飞醋?要照你这样,本王岂不是也要吃石将军的醋,应该找他决斗了?” 愉郡主撇了撇嘴,觉得翼王说得很有道理。然而玉旒云却不愿领这个情,冷哼了一声:“你找梦泉决斗,恐怕只是仗着你王爷的身份他不敢伤你,否则你哪里还有命在?梦泉,不要理他们,我们进宫去!”说着,已经大步朝坐骑走了过去。 石梦泉还要向赵酋等人交代在城外临时驻扎的事,一耽搁,又被愉郡主粘了上来。不过陈灏等督尉经历过大青河之战,都对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郡主没什么好感,于是故意把石梦泉围得紧紧的,让愉郡主靠不到跟前。小姑娘急得直跺脚,转头向翼王求救:“翼哥哥,你看他们——你看他们——” 而翼王却急着去追玉旒云去了。愉郡主好不恼火,一个不留神,石梦泉竟也上马而去。她是不谙骑射的,委屈得差点儿哭了起来。好在忠实的娇荇早就让马车等在一旁,赶忙招手:“郡主,快上来!”愉郡主这才提着裙子跑了过去。娇荇喝令车夫:“还不快回宫!”主仆二人也就向前面的三骑快马直追而去。 没多大功夫就已经到了宫门口。只有玉旒云才有禁苑骑马之权,她想想没有石梦泉陪着实在很没意思,而且左右在皇宫里骑马也快不得,估计甩不开翼王和愉郡主,她也就干脆下了马来,和石梦泉一道朝宫里走。 玉朝雾皇后早就派了太监在宫门口等着了,一见到他二人,立刻迎了上来:“玉爵爷,石将军,万岁和娘娘等候多时啦!” 玉旒云道:“那还不快走?”边说边快步往前,还想拉开和翼王以及愉郡主的距离。 石梦泉虽然也觉得这兄妹两人实在叫人讨厌,但是装聋作哑就好了,似玉旒云这般未免太过孩子气。不过,这一次东征发生的事太多了,终于轻松下来也是件好事。想着,他也加快步子赶上玉旒云,算是跟她一起疯一回。 他二人都是自幼习武,虽然称不上是武林高手,但是施展轻功疾走,比常人奔跑还要快些,领路的太监怎么也跟不上,急得大叫:“玉爵爷,石将军,等等奴才……”而后面匆匆赶到的翼王和愉郡主更加望尘莫及。 愉郡主这几个月来没一天不盼着见到石梦泉的,真的见到了却是这样的情形,怎不伤心万分,嘴一撇便哭了起来:“他为什么见了我就跑嘛!” 娇荇看这是皇宫门口,宫女太监官员命妇往来不断,本来愉郡主就已经“恶名在外”了,这要被人看见,岂不是又要惹来闲言闲语。她赶紧劝道:“我的小祖宗,这是做什么呢?方才玉大人不也说了么?哪有还没出嫁就成天追着未婚夫跑的?别人见了不仅要笑你,还要笑石将军呢!你在他那么多部下面前让他没面子,他还不跑啊?你俩有什么悄悄话要说,也得等没人的时候,对不?” 连安抚带哄骗,好容易才叫愉郡主收了眼泪,跟着翼王一齐走去凤藻宫。 而玉旒云和石梦泉已经先一步到了。石梦泉的母亲王氏和姑母石氏早就在院门口翘首以待,见两个人满头是汗地跑过来,既惊喜又免不了带着母亲责备的口吻:“慌什么!慌什么!小心摔着!” 玉旒云哈哈大笑,一直从到跟前才站定。石梦泉故意让她几步,随后而来。 “姐姐呢?”玉旒云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皇后娘娘和皇上都等着呢——一早就等着了!”石氏说着,前面引路。而王氏和儿子久别重逢,有说不完的话,这时却只道:“叫你好好照顾玉大人,你怎么带着她在宫里乱跑?看玉大人这一趟出门瘦成这样,现在又汗津津的搞成个花脸,你不是存心要皇后娘娘心疼么?” 石梦泉跑了这样一趟觉得浑身舒畅,把什么烦恼都暂时抛开了,见母亲责备也还是笑嘻嘻地,道:“娘,您还说玉大人瘦了,我看您倒瘦了许多。” 王氏爱怜地瞪了他一眼:“你这孩子,越大越不成话了,什么时候学得这样油嘴滑舌?先进来拜见了皇上、皇后再说!” 玉、石二人就前后到了凤藻宫的正殿。庆澜帝夫妇正在座上等着。二人正要行大礼,玉朝雾皇后已经跑下了座来:“云儿,快叫姐姐看看……姐姐也惦记死你了……”说着,眼泪已经滚了下来。那边庆澜递就朝石梦泉摆了摆手:“你也不要多礼了,今天是家宴。” 石梦泉应道:“是,谢万岁。”就垂首躬身立在一旁。 玉朝雾则拉着妹妹的手细细打量:“怎么瘦成这样?好好的去打猎散心,怎么又跑去前线?你就是闲不住,也不晓得好好照顾自己。” “娘娘……”石梦泉那边就要请罪。 然而却被玉旒云打断了:“我哪里瘦了?晒得黑了些,就显得瘦啦——你看梦泉难道不也瘦得跟猴儿似的?” “胡说八道!”玉朝雾端详着妹妹苍白的脸庞,“你哪儿黑了?不过总算精神还好,我也就放心了。”便携手拉她来见庆澜帝。 庆澜帝摆摆手:“有一个人才更应该见呢——王嬷嬷,你们还愣着做什么?” 王氏一拍脑袋:“瞧奴才这记性!”就转到后面去,不多时,引了个中年宫女出来,怀中一个襁褓。玉旒云立刻就明白了:“啊……这是姐姐的孩子?” 玉朝雾笑着点了点头。庆澜帝则道:“不错,这是我大樾国的太子。今年新年的时候已经祭告了天地祖先,母后给他取了小名叫建儿,宗室玉牒上叫元德,将来一定是个以德治天下的好皇帝。” “我看看!”玉旒云急急凑上前去,石梦泉也恭敬地走到跟前。襁褓中的孩子刚刚睡醒,骤然见到两个陌生人,立刻哇哇大哭起来。玉旒云被吓了一跳,捂着耳朵缩开:“太子的声音可真够洪亮的。” 玉朝雾笑着摇了摇头:“分明是你把建儿吓着了,倒好像他把你吓坏了一般!” “如果能把威震天下的惊雷大将军都吓坏,建儿岂不是很有本领?”庆澜帝哈哈而笑,“这里人又多又杂,还是把太子抱回去吧!” 大家先热闹了一会,才见太监引着翼王和愉郡主气喘吁吁地来了。“玉……爵爷和……石……石将军……走得实在……实在太快……”太监连话也说不整,行礼时跪到地上几乎爬不起来。 玉旒云看到翼王上气不接下气,愉郡主和娇荇脸上的脂粉都被汗水溶化了,心里别提有多得意。“我走得快吗?哎呀,对不住,我太心急要来见万岁爷和姐姐,忘记翼王爷和郡主都没练过轻功呢!” 翼王是铁了心要把玉旒云追到手,任她怎么冷嘲热讽都不生气:“玉大人的轻功真是厉害,得闲倒可以教教小王。” “可惜我不得闲。”玉旒云冷笑。 “好了,好了。”庆澜帝来打圆场,“今天是朕专门给玉爱卿和石爱卿接风的,这是家宴,国务不准提,军务不准提,武功嘛,等散了席你们慢慢商量去。朕等了大半日,饿的紧,快快传膳吧!” 既然皇上出了声,外面一早就等候的太监立刻行动了起来。没多大功夫,十数张朱漆膳桌,几十只描金食盒,了浩浩荡荡开进了凤藻宫,各色菜肴一一摆上——虽说这是“家宴”,然而皇上的家宴还是跟以往玉朝雾私下里招待玉、石二人的不同,礼仪排场一样也不能少。因此,与其说是吃饭享受,倒不如说是折腾。一顿饭吃得既拘谨又无味,好容易把所有杯盘碗盏都撤下去了,大家都觉得跟没吃一样。 玉朝雾即笑道:“瞧,万岁爷,臣妾早就说了别让御膳房办这差事,交给臣妾的小厨房多好?现在大家越吃越饿了!” 庆澜帝抓了抓后脑勺:“本来接风庆功嘛,才要隆重其事。倒没想到这么多——朕不是每天也这样用膳吗?” 玉朝雾笑道:“皇上天天这样,还不都惯了?除了您,谁每天这样花精神呢?臣妾看今天他们四个年轻人出宫回家一准还要重吃一回。” “果真?”庆澜帝看了看四个“客人”,又对玉朝雾道,“那现在请小厨房整治些点心,总可以补救了吧?” 玉朝雾道:“一定可以。臣妾做的玫瑰花酱正好可以尝尝了,又有茉莉清露茶,且叫人沏来。” 庆澜帝点头称好,道:“那现在闲着也是闲着,玉爱卿陪朕下盘棋怎样?” 玉旒云自然不能抗旨。石氏就从偏殿里捧出了棋盘来。愉郡主见了,道:“还有一副棋没有?我也想玩——”说着,把眼看着石梦泉。 “小愉,你就别玩了。”玉朝雾道,“你跟我到后面去做点心——你知道梦泉最喜欢什么点心么?我叫王嬷嬷教你,好不好?” 愉郡主一听,立刻来了精神,红着脸,道:“好,我要学。”玉朝雾便微笑着领她上后殿去了。 石氏摆好了棋盘,玉旒云和庆澜帝相对而坐。翼王就粘在玉旒云身后:“我知道皇兄都喜欢怎么走棋。玉大人,有小王帮你,一定能赢。” 玉旒云冷哼了一声,正想出言刺他,庆澜帝却道:“十四弟,你别瞎搅和。朕交你个差事去跑腿,省得你给朕捣乱——御书房里有样东西是朕送给玉爱卿的,你把它拿来,亲自替朕送给玉爱卿。” 翼王一愣,本想说这样的小事随便叫个奴才办了就好,但是看庆澜帝频频向自己使眼色,暗想:莫非皇兄是给自己和玉旒云牵红线呢?就问道:“是什么东西?臣弟去到那里问谁要?” 庆澜帝道:“用一个石青色锦盒装着的,就在御案上,进去就看到了。” 翼王道:“好,那臣弟去去就来。”边说,边凑到玉旒云耳边:“你就支撑到我回来,我一定帮你赢了皇兄。” 玉旒云根本就不理他——她和石梦泉这时都清楚,庆澜帝故意如此安排,就可以谈机密之事了。 果然,翼王一跨出门,庆澜帝立刻把棋盘推到一边:“哎呀,你们总算回来了,再迟些,朕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西瑶那边如何?” 在西瑶和一众人等周旋的事恐怕说来话长,玉旒云只拣当前最紧要的说:“虽然之前我们已料到赵王爷意图和西瑶勾结,但是未想到他的势力早就深入西瑶——不,其实他借着泰和商号为掩护,几乎在各地都有眼线和爪牙。依臣之见,他一定是四处招募能人异士,又暗中储备物资,只待时机成熟。” 庆澜帝早就已经急得一头汗:“时机成熟?那这时机什么时候成熟?依二位爱卿看,皇叔他何时会造反?朕可有时间应对么?” 玉旒云和石梦泉也早就思考过这个问题:赵王迟迟没有行动,究竟在等怎样的时机? 玉旒云问道:“赵王爷最近可有什么异动么?” “异动?”庆澜帝抓着脑门,“朕自从知道他有反心,看他什么举动都像是异动。这从何说起?” 玉旒云道:“万岁莫急。半个天下臣都能打下来,还怕对付不了这个一只脚都跨进棺材的赵王爷?万岁想一想,赵王爷是几时回京,又是几时发现臣和万岁的书信来往?之后做了些什么?” 庆澜帝皱着眉头,思考片刻,道:“皇叔回京是去年腊月初一。你们二人的信恰好是那前一天到的。朕立刻就写了三封秘旨,罢免范柏,下令东征,又命玉爱卿做主帅。本来次日那传信兵就要出发,但因为皇叔回朝正在城外等着接见,朕怕两下里撞上了,于是叫那士兵暂时在禁军营房里等着,待朕稳住了皇叔他再出发,想来也耽搁不了多久。不料,皇叔父子见了朕就一直追问你二人的行踪。朕几乎是赌咒发誓,说你们在打猎,才终于蒙混了过去。接风宴之后,朕立刻使人去找你们的传信兵,不料怎么也找不着。朕也不敢大张旗鼓地寻人,你们知道,已经有一个容贵妃,谁知道暗里还藏着什么人呢?所以朕只能吩咐蒋文那几个可靠的人暗地里查——过了半个月,才终于找着了,在冰窖里,死了很久了。” “在冰窖里?”石梦泉觉得有些奇怪,“莫非是特特放在那里好叫尸体不要腐坏?以西京腊月的天气,就算是随便丢在外面也会冻成冰尸,为何多此一举?而且,既然杀了人,何不索性毁尸灭迹?竟要保留尸体,甚至保留尸体的本来面目叫别人去辨认,这实在……” “这还不明显吗?”庆澜帝道,“皇叔是有意让朕知道,什么事都瞒不过他的眼睛去——会到冰窖发现那尸体,也不是偶然。那天皇叔来找朕下棋聊天,突然就说要喝冰葡萄酒——你们说,这样的大冷天,哪个喝冰葡萄酒的?也就是为了皇叔的这个要求,才叫人去冰窖里,结果就发现那士兵的尸首了——这不是皇叔向朕示威么?” 似乎只有这个解释,玉旒云想。“赵王爷这样做未免也太无聊了吧?”她道,“一切还没部署好就先打草惊蛇,露出一条狐狸尾巴叫人家去抓么?” “啊——”庆澜帝手一抖,差点儿把旁边的棋子钵打翻了,“他敢这样向朕示威,难道说他已经万事俱备?” “如果是万事俱备,这都又过了快半年了,他在等什么?”石梦泉依然被这个问题困扰。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庆澜帝道,“他就是在等东风——不知是什么。” “赵王爷向皇上示威之后,又做了些什么?”玉旒云问。 庆澜帝道:“当时朕就怕他既然已经知道了二位爱卿意图东征,就会横加干涉,对你二人不利。不过,毕竟他这‘知道’也是见不得光的,所以他没有明明地提出来。等到刘子飞的信函送到,兵部在朝会上表奏此事,永泽公就主动请缨增援前线,但是叫朕给挡下了。” “挡得好。”玉旒云道,但心里又想:其实叫悦敏来到前线,让郭罡出条计策把他制住,就等于斩断了赵王的手臂。 “不过,永泽公和皇叔也都没有坚持。”庆澜帝道,“他们如今不再需要镇守北方,皇叔就说年纪大了,要在家中安享天年,推荐永泽公进议政处。本来议政处都是亲贵大臣,皇叔原有一席。他这样说,朕也不好不答允。所以今年新正开始,永泽公已经正式到议政处办公了。” 玉旒云和石梦泉都皱起了眉头:樾国仿楚制,不过把楚国的崇文、靖武两殿合并为咨政院,设大学士,相当于一国之宰相,而獬豸殿则改为督察院,设左右都御史,是一国之言官,百姓之喉舌。不过,议政处比这两院的权利都大,这里又叫“议政王会议”,一切军机大事都要先在议政处议论通过才能付诸实施——“议政王会议”顾名思义,能够出入这里的都是皇亲。最初樾太宗皇帝建立此制度,把追随太祖皇帝打天下的亲王们都招在其中,建立之初,的确是影响力很大。然而亲王们渐渐老死,其爵位世袭罔替,自然就由长子嫡孙取代了他们在议政处的席位。这些新一代的王爷们都有些纨绔之气——翼王就是个好例子,所以,议政处时常成了交流斗鸡走狗经验之处,所有政务全都由两院六部直接处理了。如今悦敏这样一个能干的人物进入议政处,岂不是要只手遮天? 庆澜帝看到玉、石二人的表情,知道情形不妙,道:“朕也不想。可是实在也找不出理由拒绝皇叔——要是拒绝,一时惹恼了他,不知他会不会突然发难。” 这也是一虑,玉、石二人都清楚,赵王爷的这步棋走得太快也太狠了,看来进一步在朝中集结党羽就是他现在的计划。然而,被悦敏掌握了议政处,玉、石二人以后办事就会处处掣肘——包括玉旒云的兵权还能不能抓得牢,这个领侍卫内大臣还做不做得长久……这都直接关系到庆澜帝的安危。 “朕想……”庆澜帝道,“如果能找些少壮皇亲进议政处牵制永泽公也好啊!” “这一时之间要上哪里去找?”玉旒云道,“再说,找来了,万岁能确定他们不是跟赵王爷勾结的吗?” 庆澜帝道:“也是……唉!就当朕没说过。”形状很的颓丧。 然而玉旒云却眼睛突然一亮:“除非……臣进入议政处,不就可以看住永泽公,让他不能肆无忌惮?” “啊,这倒是个好主意!”庆澜帝拍案笑道。可面色旋即又阴了下去:“以玉爱卿的功绩和地位,再往上封,就应该是封亲王了。可我国开国以来,没有封异姓王的。这……” 玉旒云道:“不是臣向万岁讨封——似乎开国以来也没有亲王之外的人做领侍卫内大臣的。臣毕竟也是皇亲国戚。非常时期,万岁可以开个先例。” 庆澜帝皱眉摇头:“朕自然是比谁都想封你,恨不得整个朝廷都叫你管了,尽快把皇叔这个麻烦解决。但是,你虽是皇亲国戚,却是外戚,朕一封你,恐怕皇叔就纠集一批老王爷们来跟朕理论——岂不适得其反?再说,你毕竟……” 毕竟是女子。这话不用挑明了。 “这有何难呢?”门外忽然响起了翼王的声音,接着才听太监报:“翼王爷觐见!” 凤藻宫里的三人都是一惊。庆澜帝道:“十四弟,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翼王手里拿着石青锦盒,行了礼,道:“才到门口,听到皇兄在这里发愁要怎么封赏玉大人。” 还好没听到关键!庆澜帝松了口气:“可不叫人发愁?来,先把那盒子送给玉爱卿。” 翼王应了,将锦盒捧到玉旒云的面前。玉旒云看也不看他一眼,顿首向庆澜帝谢赏,又打开盒子来看看,原来是一对上好的印石,通体雪白,但隐隐显出云纹,竟好像有人把一天的莲花云凝固住了一般。 “用来做两枚闲章是不错的。”庆澜帝道,“你立下如此大功,朕还想不出合适的封赏,就先拿这个将就着。” “臣外万岁办事是臣的职分。”玉旒云道,“万岁不必为封赏发愁。” “要的,要的!”翼王笑道,“是要封赏,不过不需要发愁——皇兄,臣弟知道怎样让玉大人异姓封王。” “怎样?”庆澜帝忙问。 翼王笑了笑:“请皇兄做主,将玉大人许配给臣弟,如此一来她就不再是外姓人,也不是外戚。以她如此军功卓著,皇兄可以开先例,封为内亲王,岂不便宜?” 早也料到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但没想到竟直接把旧事重提,玉旒云既惊又怒地瞪着他,恨不得能一个耳光甩过去。 “这个主意也……”庆澜帝差点儿就顺口答应了,但一瞥到玉旒云的表情,立刻收住:“内……内亲王……这种先例也很难开吧?再说,如果把玉爱卿许配给你,那她就得在家相夫教子,如何还出来替朕做事?如今天下未定……还是……迟些再说。” “皇兄是要为了江山社稷而耽误玉大人的终身了?”翼王道,“其实臣弟这个人很随便,很开明,玉大人做了臣弟的王妃,绝对不需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她该上朝议政还是带兵打仗,臣弟决不干涉——臣弟本来爱慕的就是玉大人巾帼英雄,若把她变成只知道梳妆打扮并道人短长的普通新贵女眷,那还有什么意思?” “你说谁只知道梳妆打扮道人短长呀?”愉郡主整治好了点心和玉朝雾一起回到了正殿上。 “呵呵,当然不是说皇嫂,也不是说小愉你。”翼王笑道,“如果要形容小愉,还得加上胡搅蛮缠闯祸捣乱。” “你——”愉郡主本来想偶上去掐他,但是当着石梦泉的面不敢随性而为,只白了他一眼就罢,亲自从王氏手中捧过了精致的点心,放到桌上,道:“皇上请尝尝小愉的手艺。” 庆澜帝抓着筷子,却不夹,笑道:“你这是叫朕试么?朕看是叫石卿家来试试才对——石卿家,你还不快来尝一块?” 石梦泉不待反应,愉郡主已红了脸道:“万岁爷就会取笑小愉。小愉偏要万岁爷先吃!” “你做的点心朕可不敢吃。”庆澜帝道,“万一吃完了要传御医可不麻烦?朕今有旨,叫石卿家代为先尝。” 话说到这份上,石梦泉不好不遵从,只得尝了一块。愉郡主立刻如临大敌似的凑上去轻轻问:“怎么样?好不好吃?” “只要是小愉你亲手做的,什么味道都好吃。”翼王笑道。 “那你就是说难吃啦?”愉郡主柳眉倒竖,抓起一块点心来就朝翼王脸上丢了过去。玉朝雾想要阻拦,却已不及。黑色的豆沙陷儿已经在翼王的脸上开了花。玉旒云见到忍不住大笑,暗道:“恶人自有恶人磨!” 翼王虽狼狈,却也笑了起来:“哎呀,玉大人可难得对本王露个笑脸。小愉你这点心竟有此用途,快!再丢几块过来!” 大家见他那副滑稽样儿,都忍俊不禁。玉旒云虽然想要板着脸,但怎么也阴沉不住,只好背过身去。 “好了,好了,别糟蹋东西了。”玉朝雾吩咐太监宫女赶紧收拾,又替翼王洗脸。“万岁爷,宴会也开过了,棋也下了,东西也送了——云儿和梦泉那么远回来该让他们好好休息,依臣妾之见,喝了茶用些点心就赶紧散了吧。再晚些,恐怕把太子也吵醒了呢!” “啊,那可不是!”庆澜帝道,“已经什么时辰了?” “已经起更了。”一个太监回答。 “要在平时倒还不算迟,”庆澜帝道,“不过皇后说的有道理。朕看这点心也不用吃了,省得你们你个年轻人吃着吃着又打闹起来——小愉做的那些立刻包起来,赐给石爱卿回家慢慢享用,其他的,皇后你看着怎么赏吧——唯这个豆腐皮馄饨朕要留着,你们都不许跟朕抢。” 这种豆腐皮馄饨乃是南方小吃,樾国厨子没一个会做的,就算玉朝雾把配方和制法跟王氏、石氏讲了几回,还是没人能做出她那种风味,是以庆澜帝每来凤藻宫都要皇后亲自整治这道小吃给他。听皇上说出这样小孩子气的话,玉朝雾笑道:“万岁爷您这是什么话?传出去真叫人笑死了。您要吃什么,一道圣旨,臣妾这里还能短了您的?” 庆澜帝道:“这话也不错。那朕今天就留在凤藻宫不走了。” “不行。”玉朝雾道,“皇上不是每月逢六就要去吉嫔那里么?怎么能坏了规矩?” “吉嫔?”玉旒云还没听说过这号人物,担心又是赵王使的美人计,忍不住出声问,“我见过她吗?” 玉朝雾一愣,随即笑道:“你当然见过——就是太后身边的女官静襄,早先皇上还未登大宝的时候,她不是常常到庆王府来替老佛爷传话的?老佛爷赏你的许多好玩意儿也都是她给带来的。” “啊,是她!”玉旒云都石梦泉都想起了这个圆脸的温柔宫女,幼时就常和他们有说有笑,有时见到他们和别的亲贵子弟打架受伤,就帮他们包扎了好瞒着玉朝雾。想起这个宫女和玉朝雾仿佛年纪,按说早就该出宫嫁人了。玉朝雾几次提出帮她找一个好人家托付终身,但她总说要报答太后多年教养提携之恩,情愿在皇宫终老,未想到竟然做了庆澜帝的妃嫔。 “去年我身子渐重不能服侍万岁爷了,就一直想留意个好人物。”玉朝雾道,“后来老佛爷说道:‘外面选一个来,劳师动众,却不晓得安的什么心。这不现成的么——’就把静襄指给了万岁爷。静襄为人很识大体,在后宫中人缘也好。老佛爷说她是‘宜男之相’,果然才册封没多久便怀了龙裔,再过几个月就要生产了。将来太子倒不愁没人陪他玩。” 果然如此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一时太监宫女已经将点心都拿食盒装上了,预备各人带着回府。玉、石二人也就打算跪安告退。然而翼王又出声道:“皇兄,方才臣弟的那个提议你究竟看着怎样?” “什么提议?”庆澜帝怔怔的,见翼王一直把眼望着玉旒云,才想起是那关于“内亲王”的“馊主意”。“啊,这个……”他掩饰尴尬地笑了笑,“这个不是朕说了算,要玉爱卿说了算。玉爱卿手握重兵,要是朕强逼于她,那就——以前她还只能出走到东台大营,现在她可以一直走到东海三省去,那朕可就麻烦大了!” “皇上的圣旨谁敢不听?”愉郡主白了玉旒云一眼,对翼王道:“翼哥哥,不看你还是赶紧求皇上赐婚吧,圣旨一下,谁敢带兵出走的,那就是造反!” “小愉!”这时庆澜帝最怕的就是“造反”这两个字,偏偏赵王的女儿还要在他面前说出来,他面色不觉变得十分难看。 玉朝雾急忙打圆场:“小孩子家胡乱说话。快回去吧,不然你父王母妃又来催了。” 愉郡主想了想,看看石梦泉,意思是:你走不走? 她那点儿心眼儿,玉旒云还能看不出,本想就开石梦泉一个玩笑,但是转念一想,那自己岂不是落了单要应付这个讨厌的翼王?因此道:“梦泉,我看我们应该陪皇上一起到吉嫔那里去。怎么说大家也有十几年的交情,现在真正成了一家人,应该去贺她一贺。” “这……”庆澜帝犹豫了一下。翼王抢着道:“那我也跟着一道去。吉嫔娘娘过去侍奉母后,我也跟她很熟的。” “你去干什么?”庆澜帝道,“现已天黑了,你一个成年皇子去拜见朕的妃嫔,这是什么规矩?” “可是石……”他才想说石梦泉也不应该随意在后宫走动,借此拆穿玉旒云的诡计,却突然听外面太监报道:“启禀万岁,翼王府来人了,有急事要禀报翼王爷。” 真是煞风景!翼王没好气,等庆澜帝一批准那人进来就气呼呼地道:“什么大不了的事,连我跟皇兄皇嫂一起替玉大人接风都不给我个安稳?” 他府里来的人慌慌张张,凑到跟前低声说了几句话。翼王立时火了:“这种小事也值得闯到宫里来告诉我?一个歌……”才说到这里,后面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玉旒云已料到必然是有关歌姬舞女,便冷冷一笑:“都闯到宫里来了,想来事情并不小呢!王爷还是赶紧回去吧!” 翼王无法,只有满怀挫败地同庆澜帝夫妇告辞。正这当儿,娇荇也来请愉郡主赶紧出宫。这两个大麻烦都解决了,玉、石二人才算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玉朝雾又催庆澜帝依约往吉嫔宫中去,同时也对玉旒云道:“好了,十四弟已经走了,你也不用拿吉嫔来作挡箭牌。真的有心看望她,我要想和老佛爷请了懿旨才行。她的身份今时不同往日。” 玉旒云道:“好说,好说。明日放了朝,我再来看姐姐。” 外头报庆澜帝的御辇已经备妥,她就和石梦泉一同辞了皇后同庆澜帝出凤藻宫。由于大家方向不同,不久就分道扬镳。庆澜帝还有许多话想和两人讲,但是周围的人也不知哪个可信哪个不可信,所以他一直欲言又止。到了终于要分手的时候,他才道:“两位爱卿早去歇息,朕明日朝会后再和你们商量国事。” 玉、石二人自然要谢皇上关心,又躬身送他。 庆澜帝的御辇抬出了几步,他忽然又回身道:“玉爱卿,其实……十四皇弟的提议也不是……不是一点儿道理也没有吧?” 玉旒云一听到这话,就觉得心里好像扎了刺一样的难受,便假装没听到,又躬身一礼道:“恭送万岁。” 庆澜帝也知道她是装聋作哑,只得叹了口气,吩咐继续前进。 玉旒云就和石梦泉并肩出宫。只这么一耽搁的功夫,已经近二更了,五月的夜色如水,四周都是花木之香。禁宫落了钥,宫女们的嬉戏声仿佛在身后很遥远的地方。 一安静,种种思绪就都袭上心来。赵王,赵王到底在等什么呢?这个问题时时刻刻缠扰着玉旒云:这老奸巨猾距离时机成熟还有多远? 一时想得太入神了,连门槛也不跨,绊了一个踉跄,幸亏有石梦泉扶住——巡逻的禁军从他们跟前经过,要叫部下看到堂堂领侍卫内大臣在禁宫里摔跟头,实在是太没有面子了。玉旒云整整衣服,咳嗽了两声,同这队兵士点头问候。兵士在执勤时不便同人寒暄,只将脚步慢了慢,叫了人,便又继续向前了。 石梦泉这时才笑道:“想什么这么入迷?莫非你也觉得翼王爷那个‘内亲王’提议不错?” 玉旒云转脸怒视着他:“你——你竟然也说这样的话?” 石梦泉笑道:“咦,就兴你成日拿我同愉郡主开玩笑,不兴我随便引用一下万岁爷的金口玉言?你这不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么?” 玉旒云听他消遣自己,气也不是,笑也不是,最后一拳打了过去:“臭小子,敢拿本爵爷开心,吃我一拳再说!” 石梦泉一笑,避开了,撒腿就跑。玉旒云自然拔脚疾追。两人便又像进宫时一样,一前一后飞奔出了宫门,各自上了马,又在无人的街道上追逐。 如此夜色,如此放肆的自由,已经很久没有尝试过了。 一直驰到了闹市,街上行人渐多,两人才放慢了速度。玉旒云终于追上了石梦泉,不忘拿马鞭在他背后敲了一计:“好小子,其实你总是跑得比我快,马术也比我强,就是次次都让我。真讨厌!” 石梦泉道:“我如果不让你,岂能这么轻易就被你打到?” 玉旒云一咬嘴唇:“我只承认你轻功和马术比我好,没承认你拳脚上也胜过我。要不要打一场,看看谁高谁下?” 石梦泉望望四周:“这里?” 这正是西京最繁华的所在,酒楼茶社鳞次栉比,玉液琼浆琥珀流光,许多店铺也要到半夜才打烊——樾国毕竟不比中原礼教甚严,许多青年男女都比肩夜游,店铺就专做他们的生意。 “这里的确是不适合比试。”玉旒云道,“不如上我府里……”才说着,忽然看到一家酒楼门口有司徒蒙府里的轿子,再看旁边,是刘子飞府里的轿子——呵,这两个没用的老东西已经迫不及待要碰头想些歪点子了。 石梦泉也注意到这两乘轿子了,抬眼朝那酒楼的二楼望了望,只将灯火辉煌,时不时有歌姬舞娘的彩带从窗口闪过。“明天朝会上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他道,“不过,和赵王爷的事比起来,这大概只是小麻烦。” 玉旒云也望着楼上,心里想的却是完全不同的问题:郭罡是不是也在那里?她现在很想让这只黄鼠狼给自己出出主意——赵王在等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我家网络又坏了…… 作业狂多无比…… 打了破伤风疫苗,胳膊狂疼…… 笔记本似乎彻底死掉了…… 01/26/2008 修改错别字 06/27/2009 typo correction 70第69章 次日朝会上的麻烦毋须赘言——刘子飞有奏本大骂玉旒云,而玉旒云也有折子弹劾刘子飞。因为折子先已递到,所以吏部、兵部早就暗暗较着劲儿,就等着真正兵戎相见的一刻——吏部的人看玉旒云这等年少轻狂、目中无人的后生小子多少有些不顺眼,觉得她一介女流,倚仗自己是皇亲国戚就一再被破格擢升,还常常对吏部内部的事指手画脚——在她的军队里,她要提升谁自然就可以提升谁,但是一方总兵的任命岂是她说什么吏部就应该照办的?长久下去,吏部岂不要成了军队的附属了?只是,大家知道她有皇后撑腰,不想就此得罪。乐得由刘子飞来捅这个马蜂窝。而兵部的人完全是另一种想法。本来兵部当权的都是刘子飞一辈武将出身的人物,也不喜欢玉旒云后来居上。赵临川等人在世的时候,找着机会就要整她一下。可是,这些人现在都老的老死的死——就剩刘子飞跟“和事老”司徒蒙,而玉旒云的战功又日渐显赫,兵部里没一个够资历出来同她叫板的。众人于是想,如果大家帮玉旒云稳固根基,她岂不是会为兵部谋福利?当然,却也不能当面得罪刘子飞,否则大家日后相见,面子上也不好过。如此,两部人马就在朝会上“彬彬有礼”地吵起架来。相持不下,所有旁的奏本全部压后,连东征的封赏都来不及宣布。 玉旒云没有见到赵王。不过见到了悦敏。眼下是什么形势,大家心知肚明,客套地点点头,笑意都带些阴寒。玉旒云离开京城“打猎”这么长时间,又东征郑国,这时带着军队回来,显然就是告诉赵王一派:之前的合作协议都是糊鬼的,大家始终是对立阵营。于是,就免了虚情假意,各自在各自的地方站着。到下朝会,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原本庆澜帝说,朝会之后还要找玉、石二人商议“大事”。然而忽有太监报说吉嫔身体不适,庆澜帝就匆匆到后宫去了——看来吉嫔的病还挺严重,庆澜帝这一去,一连几天都没有上朝。 不上朝也好,朝下兵、吏两部可以明刀明枪地互相攻击,连大家在殿前遇到,也都是壁垒分明:兵部的人站在玉旒云身后,吏部的人站在刘子飞一边。刘子飞更自觉胜券在握,时不时地朝玉旒云翻白眼。玉旒云早听了郭罡的计策,懒得和这人一般见识。看到悦敏经过,而刘子飞迅速地粘了上去,她暗想:去吧,多一个白痴,快一点完蛋! 没过几天,“骂战”就有了突破性的进展。具体细节玉旒云没有过问,但是有人举报,说刘子飞的谋士郭某人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地作恶多端,所有残害百姓的恶行都是出自他的计划。兵部立刻咬住不放,说:假如没有刘子飞的首肯,谋士怎么敢自作主张?而吏部那边却道:谋士有没有自作主张,并无实际证据,而玉旒云为了贪个人战功拒不支援北方是铁证如山的,何必在一个小小谋士身上做文章?闹了一阵,终于议政处出面了——悦敏道:郭罡的这桩公案实在和吏部没有什么关系,又由于他并没有在军中任职,所以和兵部的关系也很勉强,但是涉及几座城池的人命和刘子飞将军的声誉,须得慎重处理。他因而建议移交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会审。 玉旒云不置可否,也不去听审,仿佛全不在意。她自己也想:郭罡愿意把这事朝自个儿身上揽,若不小心掉了脑袋,是他的道行不够,与人无尤。然而又忍不住担心:还有些问题想要问他呢,万一他就这么死了,岂不…… 三司会审没花多少工夫。郭罡按照先前跟玉旒云说的,将玉旒云指责刘子飞的罪过和刘子飞弹劾玉旒云的过犯统统都背到自己身上,对一切供认不讳,而且他还承认,自己是因为想让樾军内部起纷争,以报亡国之仇,才做了这许多坏事。杀人无数又心怀鬼胎,此种“非我族类”本来是“斩立决”,不想因为太子是这一年出生的,所以庆澜帝早有言在先,所有年内的“斩立决”都延迟到次年,郭罡因而就被押到了刑部的大牢里——连这个都算计到了,玉旒云不由暗暗笑骂:这老家伙,可真有一手! 庆澜帝暂时没有召见,她想,是时候先处理处理林枢的事了。原来她离开西京期间,太医院觉得林枢不该光吃俸禄不做事,就叫他暂时先进宫当差,等玉旒云回来再做新打算。岂料他进宫没多久就奉诏应诊,替一位老太妃治好了多年的顽疾。太医院中众人从前以为他只是因为得玉旒云赏识才会以布衣之身份出诊皇家,此时对他刮目相看,一定要留他在太医院里帮大家解决疑难杂症。林枢先还推辞,说自己奉了玉旒云的差遣要“随时候命”,但左、右两位院判大人都极力挽留,还特别给他安排了独立的府邸,林枢终于听从了他们的安排。 原本林枢寄住在石梦泉的府里,这件事由下人汇报给了石梦泉,又转达给玉旒云。玉旒云当时心里就暗一冷笑:呵,跑得倒快,莫非也知道我要收拾他了么? 然而调查处理林枢这件事,她想最好不要石梦泉在场——毕竟,林枢算是他的救命恩人,到了需要痛下杀手的时候,他会感觉十分尴尬的。于是就派石梦泉出城去巡视一下各营士兵,而自己一个人上林枢的府邸来。 早已打听好了,林枢这日不当职。但她还是赶了个大早。岂料才出自家门口,就撞上了要人命的翼王,笑嘻嘻招呼道:“玉大人,真早,上哪里去?” 玉旒云厌恶地白了他一眼:“不劳王爷费心。下官有要事在身。” “什么要事?”翼王就是这么不识相,紧追不舍,“有什么小王可以效劳的么?” “没有。”玉旒云干脆地回绝,打马就走。 翼王这次可有了准备了——也许这几天还狠狠练了一番马术,立刻策马追上来:“大人不说,怎么知道小王帮不上忙呢?小王为了大人甘愿上刀山下油锅,只要是大人的吩咐,小王无有不从。” 玉旒云真恨不得一鞭子抽将过去。不过正好看到街边上有一个早点摊子刚刚开档,伙计正在那里炸油饼。她便冷笑了一声,道:“你这么想下油锅么?去吧!”说时,朝翼王坐骑猛踢一脚。那畜生吃疼,抬前蹄立了起来,翼王不防备,叽里骨碌摔下了马去。玉旒云只听得后面一阵混乱,也懒得看他是不是真的掉进了油锅,自扬长而去。 没多时就到了林枢家。这府第显然是新翻修过的,墙壁比左右的房舍都要白些,显得干净,正像个大夫的居所。门子认识玉旒云,“哎呀”了一声,立刻飞跑去通报。而玉旒云也不等里面来迎接,将马随便一拴就走进门去。 这府第并不大,是两进两间。她一直走到最里一进,看满天井都是药材,知道是林枢日常起居之处,也听到林枢的声音了:“大人才回来就屈驾来看望在下这区区郎中,实在是不敢当。” 玉旒云在回西京的途中就已经盘算着要怎么对付他了——最佳切入点就是端木槿。因而把一切客套都免了,似笑非笑道:“我本不是来探你——没事谁想来看大夫?只不过我这次出门遇到了一位你的故人,所以特来替她转达一下问候。” 林枢的表情淡淡的:“故人?这可真是奇怪了。自恩师亡故之后,林某人可谓无亲无友,哪里有什么故人呢?还这么巧让玉大人碰上?” 玉旒云笑了笑:“什么叫‘无巧不成书’呢?我这次出门遇到重重险阻,有几次差点儿被人害了性命,却幸得你的这位故人出手相救,屡屡化险为夷。呵呵。”说到“重重险阻”的时候,她故意看了林枢一眼,想瞧瞧这人有何反应。 可林枢的表情那样淡然,就好像已经处理好的药材一样,不会改变:“哦?这人帮了大人这么大的忙,恐怕大人已经赏了他一官半职吧?我倒真是很好奇,我的哪一位故人和大人这样有缘呢?” 看你死撑到几时!玉旒云想。因道:“神农山庄端木庄主的千金端木槿小姐,难道不算是你的故人吗?” 林枢面上的表情果然起了一丝微妙的变化,但是太微妙了,又一闪而逝,玉旒云并没有解读出什么。“哦……端木姑娘……我的确认识她。说是故人么——”他冷笑了一声。 玉旒云感觉这声冷笑有些故弄玄虚的意味,一点儿也不放松,又道:“怎么?端木姑娘算不上你的故人么?她可跟我说了许多你的事迹呢!” “哦?”林枢的表情又是一变。 玉旒云打铁趁热,就将端木槿讲的林枢如何心中只有“祖师爷”、“医术至理”和“天下有病痛之人”,以及他怎样淡薄名利,甚至想过在市井中做个普通大夫度此余生,等等等等,一一都复述了一遍。“端木姑娘对你的了解可比我深得多了。我可怎么也没想到林大夫你是这样一个人呢!” “我是怎么样一个人?”林枢冷笑道,“我是一个贪图富贵爱慕虚荣之人?哈哈,说到这一点,我想起大人说要赐我百草门一块‘天下第一医馆’的匾额,不知什么时候兑现?” 他越是这样,越是引起玉旒云的怀疑,皱起眉头来看着他道:“我听端木姑娘说,你们医门中人并不在乎这些——似乎你们祖师爷的教训里没有这些虚名吧?不过,你想要匾额。待我奏明皇上,还不就是几天的功夫?” 林枢这一才冷笑得非常明显了,且狠狠地向面前的一匾草药抓了下去:“她跟你说祖师爷的教训?她神农山庄的人居然有脸和别人说祖师爷的教训?哈……哈哈哈哈!” 玉旒云看他那白净修长的手指插在褐色的草药中,好像看到骷髅的指爪抠进了腐烂的血肉,不禁打了个寒战:“怎么?天下医门不是同一个祖师么?你说得,她就说不得?” 林枢已经将一把干草药捻成了粉末,转脸看向玉旒云:“她跟你说了那么多事,一定也说了她父亲是怎样使用卑鄙手段夺走了《百草秘籍》,且害死了我师父、师兄吧?” 《百草秘籍》,玉旒云记得端木槿和同门游德信在争论中提到过,似乎是百草门和神农山庄恩怨的症结所在。不过,她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始终,胡乱说话恐怕会露出马脚,于是摇头道:“不,她没有说。” “没有说?”林枢盯着她,然后哈哈大笑,“这倒真是神农山庄人行事的作风,个个都是伪君子!伪君子!” 玉旒云虚起眼睛,想看看林枢究竟是真的发怒还是做戏给她看——平日里一个如此冷静的人,突然惊动成这样,实在使人怀疑。 林枢“呼”地将整一架草药全都掀翻了:“十一年前,端木平这个老贼带着几个徒弟来到百草门,说是要和先师一同研究《百草秘籍》中的一段疑难文字。当时正遇上郑国瘟疫,感染疫病的百姓都被驱赶到了不归谷,我入谷去诊治,并没有留在百草门中。待我回去,又大病了一场。病好时,先师同我说,端木平在楚国发现了《百草秘籍》中的‘火龙胆’,他要亲自跟去验看。我不知是阴谋,所以没有阻止。半年后,师父回到百草门,竟然身受重伤,又中奇毒,我想尽办法,还是救不了他老人家。他临终之时告诉我,什么发现了‘火龙胆’,根本就是端木老贼的奸计,不过是想骗取师父手中的秘籍而已。而且,师父还发现,数年之前神农山庄游德信和我师兄一同出门游历,结果只有游德信一人活着回来——说什么两人不慎落下山崖,只游德信抓住树枝拣回一条命,这根本就是一派胡言。是神农山庄的诡计,存心想要亡我百草门!” 这故事似乎很合情理。玉旒云问道:“神农山庄为什么要灭你百草门?你们既然是同一个祖师,难道不应该是同气连枝的么?” “同气连枝?”林枢冷笑,“玉大人在官场上见过有什么人是同气连枝的么?武林和官场有什么分别?要我看,武林连官场还不如——官场上尔虞我诈,最后那个是英雄也好枭雄也罢,或者还能给天下的老百姓做些实事。武林中你杀我我杀你,最后就让你当了天下第一,能做什么?” 这几句话玉旒云倒是深有同感——楚国武林中的那群匹夫她领教过了,别说“同气连枝”,就连“貌合神离”也算不上。至于官场之中嘛,她想,石梦泉是永远也不会背叛她的。“原来你们两派还有这些恩怨,我倒不晓得。”敷衍了林枢一句,“武林只能有一个盟主,医门也只能有一个神农氏的传人——是这么回事么?” 林枢不答,算是默认了。 玉旒云笑道:“这是什么难事?我这就上奏万岁爷,找工匠给你百草门打造那‘天下第一’的匾额。如今郑国已成了我东海三省,你随便高兴把那匾额挂在哪里都可以。待我他日踏平了楚国,你去把神农山庄一把火烧了,也算为你师父、师兄报仇雪恨。” “下官多谢大人。”林枢抱拳行礼。 “小事一桩,不用挂在嘴边。”玉旒云摆摆手,暗想:他忽然说出这么一堆难辨真假的往事来,我盘问的计划不是全被打乱了?下面该怎样呢?一边想,一边假装观赏林枢的新居:“你这里还挺清雅的么!不请我进去坐一坐,参观参观?” “应该请大人上坐用茶。”林枢道,“不过,下官想,大人今天来这里的目的,并不是和下官寒暄两句这么简单。” “哦?”玉旒云警觉了起来,一瞥林枢,见他也正盯着自己。“那你说我是来干什么的?” “大人怀疑下官是楚国奸细,特地来试探下官的。” 他这样平静地一语道破,玉旒云反而愣住——既不必装腔作势了,她就冷冷一笑,道:“你倒有自知之明。” 林枢道:“大人如果真是出门打猎,怎么会遇到重重险阻,又怎么会遇上身在楚国的端木槿?大人是秘密潜入了楚国,被楚国武林人士追杀。你疑心是下官泄露了你的行踪,所以特地来找下官兴师问罪。” “连我去楚国都知道,看来也不需要问罪了,直接问斩好了。”玉旒云道,“你方才还花恁大功夫来作什么戏?” “大人去楚国,下官当然知道了。”林枢面不改色,“不过,我是在大人安全脱身之后才晓得的。楚国武林义师的一群匹夫来找我‘晓以大义’,希望我等到大人回京之后,帮他们下毒害死大人。” “有这种事?”玉旒云觉得他简直是在说书。 “不错。”林枢道,“他们先把自己吹得神通广大,说差一点儿就在芙蓉庙杀了大人,可惜却让大人走脱了。他们还聚在神农山庄商议怎样截杀大人,却不知大人换了女装,正好端端站在他们中间。直到后来大人和漕帮的人交上了手,那些帮众后来才从画像上认出。楚国武林各义师觉得大大的没有面子,发誓一定要取大人的性命。偏巧这时候,有个年轻人巧舌如簧,说服武林四方义师让他当盟主。不知怎么的,那些多年来谁也不服谁的门派竟然真的拥护他。不过,也有不服的,便不容于中原武林。他们因打算先干出一番事业来,再回去夺取盟主之位,便到西京来部署刺杀大人。而他们之所以会找上我,还是大人在神农山庄里说出我的行踪所致。” 真是越来越像说书了!玉旒云冷笑:“人家这么器重你,你倒出卖人家?” “他们不仁,我不义。”林枢道,“换在十一年前,我的确是只想做个市井里的普通郎中,遵循祖师的教诲,济世救人。但是那根本就是白日梦。这世界没有一处清净的所在,可以让人不出卖别人,也不被别人出卖的。我要为师父、师兄报仇,就要灭了神农山庄,灭了楚国武林——他们自己送上门来,我为什么不能出卖他们。” 玉旒云挑了挑眉毛,对林枢的话显然不太相信。 林枢道:“这些人的据点就在城南云来酒家,大人如果不信,可以派兵把那里围了,抓了人审问审问。” “呵,林大夫对我大樾国可真是忠心!”玉旒云语气中掩饰不住的讽刺,“你既然早知道有细作潜伏在京畿重地,怎么不向九门提督潘大人举报,好让他早早将逆贼抓获,免得祸乱京师?你偏偏要等我来查问你,才说出‘云来酒家’,我看你是随便找了些人来给你做替死鬼吧?” 林枢不慌不乱:“下官的确想过要禀报潘大人。只是,万一潘大人问下官如何得来的消息,下官要怎生回答?难道照直说出那群匹夫的来意?岂不是泄露了玉大人的行踪?我想大人一定不想把自己潜入楚国的人弄得尽人皆知吧?即使不是‘尽人皆知’,什么人可以知道,什么人不能知道,下官不清楚,也不敢胡乱做这个主。同理,假如潘大人去将这些奸细一网打尽,审问之下,也难免问知大人去楚国的事,九门提督衙门里那么多士兵,大人的行踪不也就泄露出去了?” 也算是个道理,玉旒云反驳不了他,但仍不信,冷笑道:“你原来是为了我好?” 林枢道:“是为了大人好,也是为了我自己好。我知道大人在楚国遇袭,一定会怀疑是我泄露秘密。我唯一证明自己清白的方法,就是把真正的奸细交到大人的手中。大人不是怀疑我随便找人来最替罪羊么?大人现在可以去把云来客栈围了——这些天北义师的盟主岳仲英也来了。大人应该在神农山庄武林大会上见过这个人,你把他抓来,就知道我没有说谎。” 岳仲英?玉旒云根本想不起来那群匹夫的名字了,依稀记得北武林盟主是个大胖子。若真见到,的确能认出来。林枢敢这么说,看来不像是作假的。“好。我这就去办这件事。”她道,“倒看看有哪些细作是我见过的。” “大人抓到人之后,我愿与他们对质。”林枢道,“大人可看看两边说的一样不一样,就可确定我讲的是否实话。” 既然敢对质,就是很有把握,玉旒云想,一定对质不出什么结果。因道:“对质就不用了。将他们处斩的时候我一定请你来看,让你略略出一口恶气。” “多谢大人。”林枢行下礼去,玉旒云看不到他的表情。 一切证据越是对他有利,他就越是惹人怀疑。玉旒云咬着嘴唇,再次一搏:“还有,你这么恨端木庄主,大概也很想把端木槿杀之而后快了?” “大人有她的行踪?”林枢问。 “当然有。”玉旒云仔细观察林枢的表情,“她现在江阳城中,迟些会到西京来。” “来做什么?”林枢问。 “来做我的医官。”玉旒云道,“不过既然她和你有如此恩怨……我考虑考虑是不是要把她杀了。” 林枢的表情还是如故,并没有显出一点担心,也没有一点兴奋。 玉旒云又接着道:“只是,她毕竟救过我好几次。我这样杀了她,是不是有点恩将仇报?” “大人要杀谁,要赏谁,都是大人的事。”林枢道,“不需要顾虑下官的感受。” “是么?”玉旒云挑了挑眉毛。 林枢道:“大人想留她做医官无非是欣赏她的医术。下官的医术和她比起来绝对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我想,所谓她救过大人的命,除了在神农山庄不留神让大人和石将军离开之外,应该还在东征途中替大人看过病吧?大人这一次病得很是厉害呢!” “是么?”玉旒云下意识地摸了摸脸:就这么容易被人看出来? 林枢道:“大人受伤在先,又染风寒,并且心中郁结——看来气息不顺,甚至于咳血,也有好几次吧?” 玉旒云假装满不在乎地笑了笑:“不错。但是端木姑娘已经把我治好了。你不用来放马后炮。” 林枢并不介意,又仔细察看了一下玉旒云的气色,皱了皱眉头,道:“大人的手怎么了?” 玉旒云一愣,才发觉原来手腕上青了一块——大概是急着甩开翼王,不小心在哪里碰了一下。“不是连这点小伤都得劳烦‘天下第一医馆’的林大夫吧?” “可不一定是小伤。”林枢道,“大人可不可以让下官把把脉?” “你不是告诉我撞青了这么一小块也会死吧?”玉旒云虽然伸出手去,但笑道,“要那样,我这么多年以来不晓得死过多少回了。” 林枢微笑不答。方要将手指搭上她的腕子,听一人道:“撞青了一块不会死,不过我摔青了一大块可麻烦了!”竟是翼王启锲而不舍地追来了。看他衣服污糟,帽子也丢了,显然方才摔得很狼狈。玉旒云心里好不痛快。还要雪上加霜地讽刺翼王两句:“王爷不擅骑射,怎么能在闹市中驰马呢?以后还是坐轿子来得妥当。” 翼王揉着胳膊,尽量不露出怒容,强笑道:“原来别人受伤玉大人就高兴,那小王这一跤跌得也值了——玉大人这么匆匆忙忙地来找林大夫,莫非病了?” “我没有病,好得很呢。”玉旒云道,“我找林大夫……是跟王爷没关系的事。” 翼王道:“好,好,好,那你们要紧事谈完了没有?要是谈完了,请林大夫看看小王的胳膊摔断了没?” 林枢看翼王还能这样好好儿的说话,想来胳膊是没有大碍的,否则早就晕过去了。然而还是走上前去,轻轻抬起他的胳膊来检视,翼王夸张地吸气叫疼。 此时不脱身等待何时?玉旒云想,况且也该部署一下云来酒家的事,就向林枢摆了摆手,疾步朝外走。可是翼王一见她要走,立刻哪儿也不疼了,追上来道:“大人,到哪里去?” “王爷是我的上司么?”玉旒云不耐烦地,“好像没必要跟你交代吧?” “不用交代。”翼王道,“只要告诉小王,就什么需要小王效劳的就行了。” 真是可恶!玉旒云恨不得甩手给他一个耳光,看是,连让他跌下马都不管用,打一个耳光怎么能够把他赶走?这家伙,怎么做牛皮糖的本领越来越强了?这样纠缠下去,还怎么办正事? 正恼火不已时,猛然心念一动:何不就利用利用这个傻瓜?此念一起,一通百通,立刻就想出一条妙计来,牵动嘴角对翼王一笑,道:“我不是要去办事,所以没什么要王爷帮忙的。不过我要去喝茶,王爷要不要一起来?” 翼王听到这话,简直连骨头也酥了:“要来,要来!不知大人要去哪一处茶馆?小王来做东。” “你跟来就是。”玉旒云不多言,举步出了林枢的家门。 玉旒云带着翼王来到了城南,这里也是个热闹之所,店铺酒家一间接一间。然而附近是平民居所,因此店面的布置与店堂的陈设都和城中闹市有很大差别,出入的也都是贩夫走卒,还有些不得志的穷酸书生,守着一壶茶,一粒一粒数着花生米打发时光。翼王不禁皱眉:“玉大人,这里能有什么好乐子?” 玉旒云转头看着她,突然板起了面孔:“王爷,我不怕实话告诉你,我并不是来喝茶的。我得到消息,这里潜伏了许多细作乱党,我要来将他们一网打尽。” 翼王有过一次被人劫持的经验,不禁变色道:“啊……这么危险的事,应该叫九门提督潘大人带兵来,就凭你我二人,是不是……” 玉旒云故作神秘道:“嘘,王爷小声些。西京是个什么地方?贸然叫潘大人带兵那么多兵马来拿人,要有多大的骚动?还不等到跟前就已经打草惊蛇让逆贼跑了。” 也是一说,翼王点点头:“可是就凭大人和小王,要怎生对付逆贼?” 玉旒云道:“我自有主张,王爷就按我的吩咐去做,包准伤不了你分毫,还能立一大功。” 翼王从小到大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和那愉郡主一样,可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玉旈云想,这登徒子铁了心要追求自己,必然一直想要做出些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来,好赢她的赏识,只不过既没有本事也没有机会罢了;这时听自己要叫他去立功,骨头只剩二两重?她瞥了翼王一眼,后者果然连连点头:“好,好,小王但凭大人差遣。” 玉旒云就凑近了,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吩咐一番。翼王那神气,显然是光看玉旈云这样的态度就已经连魂都恨不得给了她,自然一百个一千的答应。玉旒云又叫他重复了一次,确定他是记住了,这才一起朝云来酒家走去。 不时就看到酒家的招牌了,玉旒云指了指对面的一家饭馆,翼王便掸掸衣服走了过去。玉旒云一直注视着,直到翼王似模似样地吩咐如临大敌的店小二给自己“上几样拿手小菜”,她才从容不迫地走进云来酒家隔壁的一间茶楼,叫了壶茶静观动静。 过了没多久,就听饭馆里嘈杂了起来。见翼王一手捂着肚子,另一手指着掌柜的鼻子,大骂道:“你这菜里放了什么?想要毒害本王么?”那掌柜和小二都吓得两腿筛糠。翼王只是骂,看来这种无理取闹仗势欺人的事,他不用假装也能做得很好。骂了一阵,他复又大声叫肚子疼,推开了围观的人,踉踉跄跄走出门来——抬头看了看茶楼里的玉旒云。玉旒云递了个眼色,叫他继续按原计划办事,千万别出纰漏。翼王就继续一行走一行骂,到街口,爬上了马,扬鞭而去。 玉旒云一直看着,露出难以捉摸的笑容。 茶博士虽然难得招待贵客,但是玉旒云和翼王他都认识,而翼王如何自不量力对玉旒云穷追不舍,又如何多次被玉旒云弄得下不来台,这些种种早就被京中百姓添油加醋传为笑谈。他看今日这两个天璜贵胄同时出现在城南,显然不是碰巧的,大约又是玉旒云在捉弄翼王了。虽然心里觉得自己猜得大差不离十,但是茶博士懂得人情世故,皇亲国戚的是非只能背地里议论,当面一定要有多傻装多傻,于是除了加水添点心,他一句话也不说。 玉旒云添了两次水,觉得茶淡了,叫他换一换。这时,就看到外面跑来一队二十多个顺天府的衙役,个个手按腰刀,大声喝道:“让开让开,官府拿人!” 啊,看来是翼王吃坏了肚子,小题大做来了!茶博士想,又看看玉旒云的神色,而后者只是催他:“快换茶叶来——你打量翼王吃饭吃得不开心能找顺天府。我喝茶喝得不满意就不会叫人来拿你?”茶博士忙不敢再看热闹,提着水壶去了。 整条街的人都被惊动,纷纷探出来看热闹。而先前招待翼王的那家饭馆,老板伙计个个觉得末日来临,跑也不是,躲也不是,有个年纪小的跑堂索性在门口大哭起来。然而,顺天府的衙役却没有闯进那饭店拿人,而去把云来酒家的大门堵住了。在围观者的一片莫名其妙声中,捕头吆喝道:“哪个是掌柜?出来!” “是,是……”酒家里走出一个干瘦的小老头,地道的西京口音,“小人就是掌柜,不知官爷叫小人有什么吩咐?” 捕头骂道:“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在天子脚下开黑店谋财害命?还害到了翼王千岁的头上?” 那掌柜一愣:“官爷,怕是弄错了。小店没有那福分招待翼王殿下,那是……” 还没说完,捕头已经一声断喝:“呔,翼王千岁亲自到顺天府告你们的状,你休要睁着眼睛说瞎话!” 掌柜简直要哭出来了:“官爷,真是冤枉!翼王殿下方才是在对面馆子里吃坏肚子的。小人就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扯谎。”说着用手指指街对面。 捕头回身看了看,又转回来瞧瞧云来酒家的招牌,道:“呔,你这刁民还要狡赖?翼王千岁分明和本官说是在云来酒家吃出毛病来的,你竟敢诬赖他人?来人,给我绑上!” 掌柜真是满腹冤屈不知向谁诉。围观的也有打抱不平者,道:“官爷,小人也看到,翼王爷的确是从那间鸿运酒楼里走出来的,和云来酒家没有关系。” 既有人牵头,就有人附和。“不错,”七嘴八舌,大伙儿来替云来酒家的掌柜叫屈,“我们也都看到翼王爷是从鸿运酒楼里走出来的。” 捕头搔了搔后脑勺:难道真是搞错了?正为难,却忽然见翼王从人群里钻了出来,还是一手捂着肚子,好像疼痛难当的样子,但说起话来却中气十足:“谁……谁说本王是从鸿运酒楼里出来的?本王分明就是在云来酒家被人谋害。本王可记着这招牌呢!你们这群黑心的奸商,吃坏了本王的肚子,可没吃坏本王的记性,难不成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我连自己去过哪里都不记得?” 苦主这样凿凿其辞,顺天府的衙役不得不信。而围观的却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还说没坏了记性?这分明是指鹿为马嘛! 玉旒云在茶楼上饶有兴致地欣赏着。鸿运酒楼本来哭丧脸的掌柜和伙计这时都觉得是老天搭救,一溜烟直朝后门逃。而云来酒家的掌柜则有口难辩,央求店里的客人和伙计齐来作证:“王爷真的没来过小店啊!而且小店里有这么多客人,没一个吃坏肚子的,就王爷真的大驾光临,也决不会有问题。” “他们没有吃出毛病,那是他们的事。”翼王道,“啊……莫非不是饭菜不干净,而是你店里有人存心毒害本王?” 掌柜把头摇得像拨浪鼓:“王爷,这可不能拿来开玩笑。王爷若能驾临小店,那是小店的荣幸。草民们和王爷无怨无仇,怎么会加害王爷呢?草民等可不想掉脑袋啊!” 翼王道:“你不敢加害本王,你店里其他人说不定图谋不轨呢?来,把这店中所有人给本王拿下,全部押回顺天府去问个明白!” 顺天府的衙役看翼王的言谈举动,觉得他一点儿也不像是有病痛在身,多半是和云来酒家里的什么人结了私怨,所以非要借顺天府的力量来出口气。衙役们对此很是不齿,不过又不能得罪翼王。那捕头暗想:看情形,最简单的解决办法就是把云来酒家里的人都抓了,到顺天府溜一圈,敷衍完了翼王这个混世魔头,再把他们都无罪开释。就算这些人心中怨愤,也只能背地里骂翼王,与顺天府无关。 如此一想,他就命令衙役们道:“你们没听见王爷吩咐么?还不去拿人?里里外外,一个也不要放过!” 衙门们应声“是”,先将掌柜和门外的两个伙计拿下,接着又闯进了店中。从玉旒云的角度并不看不见殿堂里的情形,然而听到里面的喊冤叫屈之声和外面的愤愤不平之声相互应和,混乱的程度可想而知。翼王又悄悄抬头来看她,被她狠狠警告了一眼,这才又接着朝衙役们发号施令,指手画脚。 过了不到一顿饭的功夫,云来酒家门口就跪了二、三十个人。衙役们用绳子将他们绑成一串。同时,店堂里还不断地有人被押出来。玉旒云既兴奋又紧张,目不转睛地盯着每一个从屋檐下被推出来的人。终于,她的眼睛一亮:看到似曾相识的身影了——一个胖得好像塞满了的大麻袋似的人,然而脚步沉稳,一点儿也没有寻常胖子的蹒跚之态,显然是个会家子。 她激动得差点儿站起来。 紧跟在那胖子的后面是一个青年男子,接着又推出来一个中年妇人,还有两个看起来五大三粗的汉子。玉旒云对他们并没有印象,但直觉告诉她,这几个人都和胖子是一伙的。 他们也和众人跪在一起。玉旒云一刻也不放松地看着,见两个汉子四下里张望,又和妇人耳语些什么,妇人摇摇头。青年男子见了,发表了一句不知什么意见,胖子仰起脸来,朝四周望了望——玉旒云就看到他的面孔了。不错,正是当日在神农山庄有过一面之缘的北武林盟主岳仲英。 她的心都要跳出嗓子眼儿了,朝栏杆里迅速地一缩,确保自己不被人看到。心中想:好哇,你们这群匹夫,既然送上门来找死,我没道理不成全你们的! 就听外面捕头发话:“都查清楚了?没有漏网的?” 衙役答道:“全都在这里,一个不落。” 捕头道:“好,带回顺天府。”又来请示翼王:“王爷要跟去监督我们大人查案么?还是过几天等大人查清楚了,再请王爷来发落凶徒?” 翼王摸摸下巴,实际上是把眼来看玉旒云。这次玉旒云朝他点了点头。翼王就道:“本王折腾了这大半天,本该去太医院找个太医瞧瞧病,但是——哼,你们这些奴才打量我不知道你们心里转的什么鬼主意?是打算随便敷衍敷衍本王,做个样子,其实半路就把这些嫌犯给放了,然后过几天又编个理由来糊弄我,是不是?还是你们心里想,过几天,本王都不记得这茬子事了?” 捕头哪料到这个草包王爷也能识穿自己的计策,赶忙赔笑:“王爷说的哪里话?下官怎么敢敷衍了事?王爷既然不放心,就亲自监督下官把这些刁民押回顺天府,关进大牢,如何?” 翼王道:“这还差不多。” 于是,在众人的议论声中,顺天府的衙役将云来酒家里近四十个人全部押走。玉旒云看他们就快到街口了,便丢了几角银子在桌上,步下茶楼。 顺天府的大牢顷刻就被塞满了。翼王亲自监视着牢门上锁,还拉着府尹殷复叮嘱了好几回,要他不许敷衍了事。殷复满口答应,待把瘟神送出了门,立刻吩咐衙役:“还不快去把人都放了?翼王爷不怕都察院的人,我还要保住我的乌纱帽呢!” 衙役们陪翼王疯了这么久,早也烦透了,立刻应声照办。然而,脚步方才移动,就听门口一声冷冷的吩咐:“都给我站住了,云来酒家抓到的有乱党逆贼,一个也不许放!”大家都一惊,才看到玉旒云走了进来。 如果说大家怕翼王是怕这草包自找麻烦,然后需要别人来收拾,而对玉旒云的惧怕则是因为玉旒云太过厉害,大家怕她前来找麻烦。殷复额头上立刻冒出了冷汗:“啊……玉……玉大人怎么也来了?乱党?云来酒家有乱党?” 玉旒云道:“不错。我特地要翼王爷演出了一场闹剧,就是为了要捉拿这些乱党。” 玉旒云竟然和翼王合作?殷复差点儿没摔一跤。不过京师出了乱党就是他顺天府的责任,赶忙请罪道:“下官失察。不知是四十个人都是乱党,还是……” 玉旒云道:“这个不需要你费心。事关重大,兵部和刑部会接手。你现在要做的有三件事——第一,立刻派人去九门提督衙门找潘大人,告诉他我要他带了人来这里帮我押送犯人——要他的亲兵;第二,叫你的手下去大牢里和犯人们说,现在翼王还在衙门里无理取闹,等他一走,你们立刻放人。而且,为了表示歉意,你会上奏朝廷,补偿今日的冤案,要这些人全都留下姓名住址来。你给我一一纪录。第三,你们从前不是审过许多用蒙汗药害人的案子么?一定没收了不少蒙汗药吧?姓名住址一登记完了,你就给他们点水喝,把他们全部放倒——明白了没有?” “明……明白了……”殷复虽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是玉旒云的命令怎容他多问,即刻吩咐衙役门照办。 过了大半个时辰,九门提督潘硕就带着十几个亲兵好手赶来了。与此同时,衙门们也将云来酒家一干人等的姓名登记完毕。玉旒云扫了一眼,自然没见到“岳仲英”这个名字,想来楚国武林的匹夫还没有愚蠢到做细作还用自己真名的。“去核对户籍簿。”玉旒云吩咐殷复,“凡是本籍在西京,姓名和住址对得上号的,留在你的大牢里。等蒙汗药的药性过去了,一人赏一贯钱,放他们回去。凡是在我们西京的户籍簿上找不着的,或是找着了名字但是和住址对不上的,统统给我押到九门提督衙门去。” “是,是,是……”殷复答应着,心里叫苦:这户籍簿要查到什么时候? 而玉旒云交代出去了任务,就只管结果不管过程,她看也不看愁眉苦脸的殷复和众衙役,自招呼潘硕:“你跟我到大牢里来。” 潘硕应了,带着手下跟她步入大牢。 殷复已经按照玉旒云的命令弄了混有蒙汗药的水给众人喝,牢内的许多已经开始东倒西歪。恰恰的身怀武功的那些本身抵御力就强,又发觉情形不对,纷纷运功镇压药性——区区这点蒙汗药当然奈何不了他们,所以这时都还清醒着。 玉旒云直冲着岳仲英被关押的那间牢房走了过去。她听见有人道:“师父,看来这不像是那狗屁王爷无理取闹这么简单啊!” 岳仲英还不待答,玉旒云已经呵呵冷笑了两声,接话道:“不错。跟狗屁王爷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岳盟主是吧?我们又见面了!” 岳仲英一怔,大牢里光线昏暗,隔着栏杆的青年公子乍看之下完全陌生,定睛细细一打量,才认出是在画像上见了无数回,又在神农山庄把大家当猴耍,且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安然脱身的“恶贼”玉旒云。他不禁既惊又怒:“原来是你!我早该料到!” 玉旒云嘿嘿一笑:“若是早料到了,怎么会进了我的大牢?你们以为是翼王无理取闹,害怕打草惊蛇,所以乖乖地束手就擒,指望转一遭就又放出来。未想机关算尽,钻进了顺天府大牢。” “玉旒云!”岳仲英身边一个粗壮汉子喝道,“你用连环奸计,算是什么英雄好汉?不如你跟我单打独斗,若是你赢了,我们随你要杀要剐,要是我赢了,你就要——立下毒誓,不得侵犯楚境!” 玉旒云听到这种话,简直笑得肚子也要疼了:“你成了我的阶下囚,倒来跟我谈条件?我本来就不是什么‘英雄好汉’,犯不着跟你们这群匹夫单打独斗。你的脑袋能不能留到明天还是问题,说什么要我永不攻楚——真是异想天开!” “玉旒云!”岳仲英喝道,“你以为用些下三滥的蒙汗药和这牢笼就能困得住我?现在就来取你的狗命!”说时,双掌齐发,直朝牢栏上推了过来。 玉旒云听到清晰的“喀啦”声,显然是木头折断了,而且也感觉刚劲的掌风扑面而来。她急忙朝后一闪。同时,潘硕护上前来。只见他手一抬,寒光闪烁,袖箭“嗖”地飞了出去,不偏不倚,就钉在岳仲英的掌心。岳仲英是盛怒之下疏于防范,但并不在乎这点小伤,依然要破牢而出。然而才移动步子,就“咕咚”一下跌倒在地——潘硕的袖箭上显然是淬了药的。 “你暗箭伤人!”其他的楚人厉声怒喝,“快把解药拿出来!” 玉旒云冷笑:“拿解药救醒他出来杀我么?” “没有岳掌门,你道我们就杀不了你?”那粗壮汉子斥道,“纳命来!”说时,也挥掌来劈牢栏。 玉旒云这次连闪都不闪,冷眼看着。潘硕一声令下,同来的所有兵士都放出了袖箭。虽然楚国武林众人个个身手不凡,然而在这么狭小的空间里怎能躲避如雨的暗器?只不过一眨眼的功夫,那一见囚室里的人就全部倒下。 “蒙汗药哪是用来放倒你们的?”玉旒云轻蔑地看看那些挣扎着想保持意识的人,“不过是用来试试谁身怀武功而已。”她又转而命令潘硕:“这牢里还有哪一个是醒着的,补上一箭,统统押回九门提督衙门去。到殷复查完了户籍,咱们再多退少补。” 潘硕应道“是”,即吩咐亲兵们即刻去办,自己紧紧随在玉旒云身边,一则提防有漏网的楚人突然发难,二则准备玉旒云随时还有别的吩咐。而玉旒云只是微微笑了笑:“我早听说你练了一批用袖箭的士兵,专门对付些需要留活口的犯人,果然厉害嘛。” 潘硕忙道:“大人过誉了,下官不敢当。原来这些是楚国奸细,竟然让他们在西京潜伏这么久,是下官失职,请大人处罚。” “也不算是你失职。”玉旒云道,“况且就凭这些草包,能成什么气候?”她说着,又想:林枢这家伙知情不报,到底安的什么心?如果是想以此来取得她的信任……将岳仲英等人统统出卖,这小子也够狠的。不过,始终是不能信他。 说话间,士兵已经将牢房查了一圈,又抓出几个“疑似”楚国奸细的。潘硕恐怕袖箭的药力不足以使这些武林高手长时间昏睡,又向殷复借了枷锁镣铐,复用铁链将这些人捆在一处——总共是九个。“大人,”他请示玉旒云,“带回九门提督衙门后留下官可以立即弄醒他们实行审问。大人要亲自来监督么?” “这个嘛……”玉旒云想:从这些匹夫的口中也问不出什么来,再放他们出去到中原武林制造些混乱吧,也实在没有那个必要——楚国武林本来就够颠三倒四乱七八糟的了。看来看去,这些人甚至没有活着浪费粮食的必要,不如立即处决了?然而太子出生大赦天下,还非得把这些窝囊废在牢里关到明年…… 啊!她心中忽然一动。“不要押回九门提督衙门了。”她道,“直接押到刑部大牢。” 作者有话要说:我家网络又挂了……或者不如说,难得是好的…… 下礼拜考统计学……不更新…… 01/26/2008 修改错别字 06/27/2009 typo correction 05/15/2010 据说抽了,着一章丢失,所以重新更新上 71第70章 刑部大牢从来没有像这样热闹过。先是押来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郭罡,后来就有刘子飞亲自来打招呼,说要好生照顾,不日就会翻案。接着就由九门提督衙门押来了一群所谓楚国奸细——事关重大,这该是兵部接手啊!潘硕却道:“不错,原该是兵部管,但议政处说了要押这里,谁也没办法。”刑部的人好生纳闷,但是既然是议政处发话,也就不好多说什么。只问:“那接下来要做什么?”潘硕道:“议政处要亲自审。”“哦——”刑部的人想,自悦敏进了议政处,事必躬亲,这也不稀奇。于是,他们什么也没多问,送了潘硕出来。然而,到第二天,“议政处”来人审问犯人了,刑部的人才惊得下巴都掉在了胸口上——居然是翼王!居然是这个没事就斗鸡走狗的草包王爷,他怎么会揽上这档子事?再仔细一看,走在翼王身边负着手冷冰冰的这个青年不就是玉旒云么?刑部的人头脑才转过了弯来:啊,哪里是翼王要审奸细,是玉旒云的意思才对。而翼王只不过是为了得到这位冷面佳人的欢心,特别要来凑个热闹就是了! 本来担心翼王来到大牢会闹个鸡飞狗跳,但是既然玉旒云才是正主儿,她对付奸细是很有手段及分寸的,刑部的人也就不担心,按照吩咐把一行人引到了牢中。玉旒云向他们要一本犯人的花名册,他们立即双手奉上。接着,她又要他们退下,他们就乖乖地,并且远远地退开一边去了。 翼王这时真是摩拳擦掌、兴奋难耐——看他那样子,恐怕再也没想到玉旒云会派人到他府里去找他一起来“审犯人”。如今只恨自己没有打听打听犯人应该是怎么个审问法。但是又想,若然自己一窍不通,正好可以向玉旒云请教,岂不又多了亲近的机会?因此,一到拷问室,他就立刻有多白痴装多白痴,要玉旒云好好向他讲解一下对付奸细的方法。 玉旒云阴阴地一笑:“王爷这一问倒真是出人意料。通常人都以为只要狠下手来打,什么犯人都会招供,却其实并不知道内中学问很大。王爷竟先已想到了这一条,实在天赋过人。” 翼王露出既得意又担心的表情——大约他生怕玉旒云会丢下自己一个人办这无聊差事,就连忙道:“大人谬赞。小王只是胡乱猜测的,歪打正着,做不得数。一切要如何进行,还听大人差遣。” 玉旒云道:“那正好。”一边吩咐人去把岳仲英带来,一边把军中向奸细逼供的一套手段都向翼王说了。这其中即有拷打的秘诀,又有威逼的窍门,翼王一时听得毛骨悚然,一时又感觉莫名其妙,正挠头不已时,见岳仲英已经被带来了,便道:“大人,你一次讲了这么多,恐怕小王也记不住,更不知道对付什么人要用什么法子。你就说眼前这老贼,该如何对付?” “他?”玉旒云道,“最简单不过了,绑起来,打。” 翼王听言,吩咐左右:“没听见玉大人的话么?绑起来,打!” 士兵自然依言行事。岳仲英就破口大骂:“姓玉的,你不得好死,你……” “把他嘴堵起来。”玉旒云冷冷地吩咐,“给我好好地打。” “是。”士兵们遵命。不一刻,拷问室里就充满铁棍与肌肉的撞击声与闷哼的□。翼王看得心惊肉跳,而玉旒云则好整以暇,坐在一边喝茶,连瞥都懒得去瞥一眼。 “我看……”翼王忍不住道,“打得也差不多了,要不要把堵嘴的布条掏出来,问问他?” “不用。”玉旒云道,“他除了骂我,什么也不会说的。” 翼王一愕:“那还花这么大力气打他?” “打给人看。”玉旒云笑了笑,“来,把他解开来,带回牢房里去。不过要单独关,关在他的同党对面。” 翼王更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但看玉旒云仿佛并不想解释,也就不去招惹她讨厌。待士兵把岳仲英架走了,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玉旒云从椅子里站起身来,道:“好,把那个年轻男子和那个女子给我带来。年轻男子交给翼王爷,女子带到隔壁,我来亲自审。” “啊?分开审问?”翼王老大不愿意,“小王可还不知道要怎么对付这些乱党逆贼呢,大人就不能再示范一回?” 玉旒云笑了笑:“王爷不记得我刚才教你的那些了么?审问可是一门很大的学问。我来你给解释一下吧——方才那个岳仲英是这帮逆贼的头目,身份最高,本领最好,嘴巴肯定也最难撬开。我们把他打成那个样子,再带回去给他的手下看看,他的手下会如何呢?”不等翼王回答,她自己已接下去道:“恐怕才看到,心已寒了一半。该动摇的就要动摇了。如今再把年纪最轻的那个男人带来审问,你要狠狠地打,让整个刑部大牢都能听见他的惨叫。而我就在隔壁慢慢对付那个女乱党。不管你审的这个人说不说什么对咱们有用的话,只要那女人听见他哀号,我的攻心战就已经胜利了七成。最后三成,我也很有把握。” “原来如此!”翼王道,“这打人事很简单,让兵丁们去做就好了。我要跟你去看看你怎么攻心。” “不行。”玉旒云立刻冷下脸来,“王爷本此来既是想帮忙也是想学点东西。学东西要循序渐进从简单的开始。而帮忙如果成了帮倒忙,那还不如不要帮。王爷请回吧。” “不,不,不——”翼王一看她要赶自己,连忙摇手,“我不看了。我在这里帮你审问逆贼。” 玉旒云似乎还是有些勉强的样子:“果真?王爷,这可非同儿戏,你千万不要给我添乱!” “决不添乱。”翼王赌咒发誓,“你叫我拷问这个人,我就一直拷问到你来叫停为止,决不离开半步。” “果真?”玉旒云皱了皱眉头。 “如有食言,天诛地灭!”翼王不顾禁忌,口没遮拦。 “好吧。”玉旒云毫无表情地说道。正好这当儿士兵也把人押来了,她就退出了房间去。 拷问室的门在她身后关上。楚国的那个女侠对她横眉怒视。玉旒云早已叫潘硕动过手脚,这些大侠们连半点武功也使不出来。她就阴阴地一笑,捏住那妇人的下巴,道:“瞪着我就有用了么?什么叫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一会儿你就知道闯进地狱的下场了。” 妇人气得想要破口大骂,然而下颚被制,只能发出“啊啊”的声音。玉旒云笑得更加阴险,忽然松开了手指,翻掌一劈切在妇人的颈间。这一击来得突然,下手的部位准确,力道又刚猛,妇人连哼也没哼出一声就晕了过去。押送的士兵愕然。但玉旒云低声吩咐道:“带她进去,堵上她的嘴,静静地等我回来。期间,一个人也不要放进拷问室。” 士兵不敢多问,只有立即照办。而玉旒云就沿着刑部大牢阴暗狭长的走道朝牢房的另一翼走去。 她早就从花名册上找好了自己要去的那一间囚室,目不斜视,径直走向自己的目标。没转几个弯,已然来到整个大牢的一隅,这里相对明亮宽敞些——因为尚有一扇天窗漏下日光。然而囚室还是囚室,铸铁的栏杆,囚犯插翼难飞。她看看里面,收拾的倒还干净,床、榻、桌、椅,靠墙居然还有书架,日光最好的地方更有棋枰。她不禁笑了笑,道:“这哪里是坐牢?简直就是享清福嘛!” 而正专心致志研究黑白子的郭罡就从棋枰上抬起头来:“我以为大人还要再迟些才能想到法子来见我,不想这么快就来了。大人的手段实在比常人高明。” 玉旒云“哼”了一声:“怎么?你在这里享福不是很好么?为什么急着要我见你?” 郭罡摸了摸胡须:“我并没有急着要见大人——我觉得是大人急着要见我呢。” 跟这个人斗嘴简直就是浪费时间。玉旒云索性开门见山:“如今的局势,你怎么看?” “什么局势?”郭罡拈着一粒棋子。 玉旒云讨厌他这种装糊涂的态度——是他在江阳跟她说,之所以要进大牢来,就是为了要她方便来商议大事,他还总是显出洞悉先机、掌控全局的架势,现在回到了西京,他明知道这是暴风雨前夕的宁静,却还要跟她卖关子……可恶!她一握拳头:我玉旒云这十几年来没有谋士,还不是所向披靡?我为什么要被这个糟老头玩弄于股掌之间?与其跟他浪费功夫,还不如去和梦泉商量铲除赵王的大计! 想着,她扭身就走。 “大人!”郭罡在后面唤她,“大人为何如此性急?” “我不性急。”玉旒云道,“不过我不喜欢跟有些人闲扯猜谜。” “我也不是故意要和大人闲扯猜谜。”郭罡道,“然而大人见到我,张口就问‘局势’我怎么知道大人问的是什么‘局势’?” “现在西京还能有什么局势?”玉旒云道,“永泽公悦敏已经进了议政处——或者不如说,议政处成了他的天下了。当此时,我还能关心其他的局势么?” 郭罡放下一枚棋子:“所以大人很着急。大人想,也许某些人随时会下手。然而,大人又不能确定他什么时候会动手。因为他仿佛已经有过很多动手的机会,却一直按兵不动。大人你猜想他是在等着什么,但是你却不知道他究竟在等什么。所以,你想来问我这个问题,是不是?” “是。”玉旒云道,“你能回答这个问题么?” 郭罡站了起来,似乎是欣赏玉旒云的直接。他走近了几步,低声却淡然地道:“我当然知道。” “等什么?”玉旒云立刻也凑进了囚笼。 “他在等一个错误。”郭罡道,“一个皇上犯的致命的错误。” 玉旒云皱起眉头,不太明白这话的隐意。 郭罡走回棋枰边,拿起一黑一白两枚棋子来,道:“无论是黑是白,无非是棋子而已。是圆的,是瓷做的,本身和胜负无关,对不对?” 玉旒云早在天江之滨跟神秘老人下了几盘棋之后就根本没考虑过这黑白之术。郭罡这话显然是对的,然而又打的什么哑谜? 郭罡也知道多卖关子只会惹玉旒云生气,于是切入了正题:“其实皇上也是一样。天下人看来,只要万事顺遂,谁当皇帝都是一样的。所以,即使有另外一个人有能力坐这个位置,只要大家不觉得现状有何不妥,为什么要费功夫换皇帝呢?兴许换了会把日子搞得一团糟,何必吃力不讨好?” 玉旒云开始有点明白了:“你是说,当今圣上虽然无大功,却也无大过,所以如果……”她压低了声音“赵王”两个字几乎不可闻:“如果他要当皇帝,天下人并不会支持他,这位子决坐不稳,是也不是?” 郭罡点了点头:“大人果然一点就透。所以,现在他等待的就是要皇上犯一个大错误,让百姓吃惊,让百官失望,然后他再来取而代之,就容易得多了。” “不过,究竟是什么大过?”玉旒云道,“皇上其实是个老好人,不过问大事,又怎么会犯大错?” 郭罡笑了笑:“他自己不会犯错,但是人家可以逼他,可以陷害他。比如说,当初大青河一战,大人虽然没有胜利,但是也不算战败,万岁却急诏大人单独回京,又将大人软禁起来,削了兵权——樾国能有今日的版图,有一半是大人打下来的,除了太祖、太宗皇帝,谁还能跟大人比军功?竟为了一点小小的麻烦将大人囚禁,不说旁人,就是各地的兵士,也会觉得万岁此举大大的不妥吧?” 不错,玉旒云豁然开朗:赵王联合西瑶,用供品灵芝陷害她,又迫使庆澜帝将她削权软禁,在军中引起了轩然大波,让武官们人人自危。这就是他设计的一个“大过”。而且,他的计划不仅仅是这样,他还想离间玉旒云和庆澜帝的关系,他用美人计害玉朝雾,又想把玉旒云和石梦泉都拉到自己的旗下——如果一切都按他的意愿进行,庆澜帝犯了大过,他却得了猛将,谋朝篡位的事早该成就了。只是,容贵妃博西勒疏忽大意,庆澜帝急中生智,又有老天帮助,玉朝雾怀了太子,玉旒云不仅被释放,还做了领侍卫内大臣。局势瞬间扭转。接着,段青锋“暗送秋波”,玉、石二人远赴西瑶。赵王大约早也知道消息,但是,没有制造出一个新的“大过”给庆澜帝,他始终师出无名。若这次玉旒云东征有了什么问题,他倒可以借题发挥,好在郭罡把所有罪名都顶了下来。赵王现在一定正处心积虑寻找新机会吧? 郭罡料想玉旒云已经全然明白了,即道:“大人是树大招风,我看这一次他还会在你身上作文章。” “那怎样?”玉旒云道。 “大人就要小心。”郭罡道,“千万不要给他可乘之机。” 玉旒云听他这语气,仿佛是说自己已经梳了满头小辫子就等着赵王来抓似的,很是不快。道:“我自然理会得。可是和他这样耗下去也不是办法吧?他在我身上抓不到把柄,难道不会找别人么?我们就不能先下手为强?” “他不造反你先下手,这是什么道理?”郭罡道,“我方才说‘除了太祖、太宗皇帝,谁还能跟大人比军功’——有一个人,那就是赵王爷。你不能动他和他不能动皇上的道理是一样的。而且,你不仅不能动他,连那个意思都不能露出来。东征也结束了,皇上也就快要犒赏军队了,犒赏完了之后,这么多兵马集结在西京,不是图谋不轨是什么?随便给你加一个拥兵自重的罪名,你就到牢里来和我做伴了。” “让这些兵马集结京师就是为了防备万一。”玉旒云道,“如果他突然发难——” “他带了兵马回来么?”郭罡冷冷地问道,语气就好像一个私塾先生指出蒙童的别字。 玉旒云怔了怔,摇头道:“没有。” “大人统领禁军,九门提督也是你的旧部下,京城之中有多少人马是不听你指挥的,扳着手指头也能数过来。”郭罡道,“何必还要在城外留着那么多人?再说,这些人有更好的用途。” 玉旒云真讨厌每次一到郭罡的面前原本叱咤风云的自己就像是幼稚孩童。然而一听到“有更好的用途”,她也就顾不得生气,问道:“什么更好的用途?” 郭罡微微而笑:“大人当年落雁谷一战凯旋归朝,接着就让士兵轮休回家耕田,这不是很好么?不仅要得军心,也要得民心嘛。” 玉旒云道:“这也使得,正在农忙的时候。” 郭罡道:“不过这一次,并不是要大人放他们暂时休息,我想要大人让所有二十五岁以上的士兵永远回家。” “什么?”玉旒云惊道,“大军之中多的是二十五岁以上的人,永久离开了军队,我的人马岂不是也要减少一半?” 郭罡道:“不仅二十五岁以上的要离开,十八岁以下也要离开。” 这下玉旒云差点儿没跳了起来——军队招募的最低年龄是十六岁,年岁在十六到十八岁之间的人虽然不多,但是让他们都回家去,还是会大大削弱战斗力。她既恼火又迷惑地瞪着郭罡。 郭罡道:“大人知道程亦风在楚国变法,其中有一条很有意思,就是‘官雇’,让朝廷出钱雇佣百姓来服徭役,这样有力气又有时间的人就可以来多赚银两,没力气没时间的人不会被强拉出去,少了许多抱怨呢。大人觉得军队征兵是不是也能如此?” 玉旒云皱着眉头:“要说现在来当兵,也不是没有月例银子嘛。如果成了随便人来不来,恐怕很少有人愿意上战场的吧?” “所谓‘古来征战几人还’,说的是沙场上凶多吉少,有去无回。世上有谁不怕死的?当然能不上战场就不上战场了。”郭罡道,“只是,大人带一队人马出去,究竟是回来的多还是死掉的多呢?” “自然是回来的多。”玉旒云道。 “是了。”郭罡道,“所以‘古来征战几人还’这话是靠不住的,甚至可以说是以讹传讹的,至少在大人的军中是如此。”他顿了顿,又道:“大人带兵出去,是不是仗得越称手,伤亡也就越小呢?” “当然。”玉旒云道。 “打仗称手需要怎样?”郭罡问。 “当然最好是遇上一个不堪一击的敌人,”玉旒云笑道,“只是,那是不受我的控制。在我看来,士兵要训练有素,进退有度,处变不惊,灵活机动——若是这些达不到,服从一个好的军官也是可以的。” 郭罡笑了:“那么大人想不想要一支‘训练有素,进退有度,处变不惊,灵活机动’的军队?” 玉旒云道:“我如何不想?操练之时也尽量教导。但是士兵来自天南地北,各地兵营里训练的条例也不尽相同。有时招募紧急,更来不及训练。这些人上了战场,自然容易丧命。” 郭罡道:“不错。大人是不是觉得自己和石将军训练的亲兵是现在军队中的佼佼者?还有不少普通的士卒经过大人的训练再被提拔已经可以胜任指挥之职?” “当然是我自己训练的人知道我的要求。”玉旒云道,“下达命令时,他们就不会胡乱执行。收编过来的部队,大打折扣。” 郭罡扳着手指头:“训练过的士兵上战场不容易死,在军队中容易晋升,晋升了之后俸禄增加,将来还可以封妻荫子——对于一个在乡下种田可能一辈子也出不了头的年轻人来说,这笔买卖可真不错呢!”他笑看着玉旒云:“大人有没有想过统一全国的新兵操练制度,将接受训练并参军的好处向各地的百姓宣传,鼓励十六岁以上的男子都报名参训,以此为自己组建一支强大的后备军队?” 玉旒云其实听到他之前的分析,已经隐隐知道他要建议什么,心中早就一点点沸腾起来,感觉这个想法实在妙不可言:“正该如此。凡参加了训练又年满十八岁的,就可以候命出征,立了功的可以晋升为将领,若不想继续留在军中的,到二十五岁自然回家去——这可比面朝黄土背朝天好得多了。而且全国男子只有十六到二十五岁的被抽调在军中,其他的青壮年都继续务农,也不耽误生产。这计策真是再好不过了!” 郭罡道:“不仅如此,依我看十六岁才应征实在太晚了。应该先在先在各地设立武备学塾,专收蒙童入学,既读书识字,又练武强身,将来他们愿意入营受训的,比旁人起点高,可以研习兵法,栽培了做将领。而不愿意当兵的,读了四书五经,也可以出来考功名——不管他应考之时是何人主判,最后序为何人门生,论起开蒙之师,究竟是武备学塾,那也就是玉大人你的门生。遍布中央地方,几个永泽公也难以指示他们对大人不利。” 果然!玉旒云兴奋不已,经郭罡一润饰,这点子愈加好了。可郭罡还没说完:“而凡是当过兵的,退伍之后如果能活到五十岁,朝廷负责养老,若活不过,到了年限时,朝廷负责养他的孤儿寡妇——旨在表彰他们对朝廷、对国家的贡献,也鼓励其他人继续出来为国效力——若有如此制度,大人还怕没人愿意出来当兵么?只怕打破了头,踩坏了门槛儿,大人的征兵官儿来不及挑选吧!” “好极了!”玉旒云兴奋地搓了搓手,“我这就回去跟梦泉商量商量,叫兵部把这事办起来。” 郭罡点头微笑:“石将军在练兵方面的确很有经验,各地兵营的训练章程非得由他来撰写不可。至于其他杂七杂八的事情,我替大人草拟了些意见,大人不弃,可以拿回去参考,有什么疑惑不明的,我随时都在这里等着,帮大人解答。”说着,从那棋枰下抽出一封手札来,交给了玉旒云。 他倒是早有准备!玉旒云想。不过,郭罡什么时候不是“早有准备”呢?瞥了一眼那手札,洋洋洒洒总也有万言——在江阳时已经领教过一次郭罡手书的建议,长,但是没有一句废话。这篇东西怕不是一时半刻能读完的。多半要回去挑灯夜战,然后还得过来请教他疑难问题。 好在把这帮楚国的匹夫关在大牢里,时不时拿翼王做个掩护就可以混进来了。想到翼王,她把手札藏了起来——也是时候回去找这个草包了,否则一旦露陷就麻烦了。便随便向郭罡摆了摆手:“你继续享你得到福吧,我有事自会再找你!” 还是花了不少功夫才把翼王甩了。一回到府邸,立刻屏退了下人,独自在书房里看郭罡的手札。她且看且记录,而且是越看越兴奋,有好几次忍不住拍案叫好。不知不觉都到了黄昏时分,连午饭都还没记得吃。忽然听到管家在外面敲门通报,她还老大不高兴:“干什么,不是叫你们不要来打扰我么?” 管家道:“是……不过,石将军来了。” 啊,是他!玉旒云现在就像是一个得了新奇宝贝的小孩子,等不及要和好朋友分享,即叫道:“快请进来。” 管家应声而去,不多时石梦泉就推门而入。玉旒云叫人“看茶”,才也发觉自己饿极了,因道:“什么时辰了?你留下来吃晚饭吧。” 其实离吃晚饭的时间还早。管家听到要留客,自然要特别准备,因说要厨房拿了单子来叫玉旒云过目。玉旒云很是不耐烦:“哪里这么麻烦?等你们弄好了,我也要前心贴了后脊梁——随便什么都好。有什么现成的点心,先给我上一点来。” 管家便不敢多罗嗦,垂首退了下去。石梦泉皱了皱眉头,笑道:“你怎么了?一天不见就成了饿死鬼?” 玉旒云笑道:“有一件大事,我废寝忘食呢。要不是你突然来了打了个岔儿,恐怕我真是饿死也不知道。” 石梦泉自然要问:“是什么大事?” 玉旒云把自己所抄的笔记递了过去,同时顺手将郭罡的手札塞到了一堆书的下面。石梦泉略略读了一回,没头没脑:“大人,这究竟是什么?” 玉旒云不答先问:“你昨天去军中,情形如何?” “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石梦泉道,“士卒们都很关心万岁爷什么时候来犒赏,早早办完了这堂面上的事,大家就好回乡了。” “可不!”玉旒云道,“我考量的也是这事。不过在万岁爷犒赏将士之前,我想把兵部的一些旧制改革一下——如今军中廿五岁以上的,如果将来不想再回到军队,就让他们回乡去,务农也好,经商也好,若愿意到地方衙门谋个差事的,就由兵部出一封推荐书。无论他们做什么,为了表彰他们在军中的表现,等他们到了五十岁之后,朝廷就依照他们原在军中的月例发给养老金,如果他们不幸早亡,到了那年限,这养老金照发,只是发给他们的妻子——你看这主意如何?” 石梦泉不知她如何“凭空”想出这点子来,愣了愣,思考了片刻才道:“这对老兵来说,可真是天大的好消息。只是朝廷哪里来这么大一笔闲钱来做养老金?” 玉旒云道:“这笔帐我已算好了,你看——”便指着笔记上的一大片数字。其实是方才看郭罡的描述自己多有不明,细细计算了一回才发觉了其中的奥妙,正在兴头上,十二万分的乐意可讲解给石梦泉听——根据郭罡的计划,现在朝廷发给普通士兵的月例是五钱银子,只要由军方出面向庆澜帝求恩典加俸,不须多,月加五厘就好。只是这五厘虽然加了,却不实在地发出去,而是作为一项新的养老税收入国库。士兵们每人月交五厘,樾国的常备军至少有三十万,无论单个的士兵服役几年,在任何时候,总有至少三十万人在向国库中交纳养老税。由本年起,第一批年满二十五岁的士兵退伍,二十五年后,这些人及他们的寡妻——如果还健在在话,开始领取朝廷的养老金。而这时候,国库中所存的养老税金已经有四百五十万两,且将继续以每年十八万两的速度增加,足够支付退伍士兵的薪俸——而且,就平民百姓来说,五十岁已是高寿,其中能有多少人活到六十、七十岁?虽然寡妻可以代领薪俸,然而寡妻一旦改嫁,朝廷也将停发银两,所以,决不用担心僧多粥少的问题。 石梦泉并不擅经营计算,半晌才有些明白了:“这就是让朝廷帮士兵存了一笔养老银子吧?” “正是。”玉旒云道,“所不同的是,一个退伍的老兵到五十岁的时候所领取并不是他当年交纳给朝廷的那笔银子,而是从现在正在服役人的腰包里掏出来的。因为服役的人总是比活着的退伍的人多,所以银子总是足够。而且,加俸五厘银子的事,皇上一定会赞成的。原先都是说多赏半年的俸禄,又是白花花的现银掏出来赏人,户部的人别提有多心疼了,现在不要他们掏现银,不过是要他们把银子从一个库里搬到另一个库里——不,其实是从一本帐册上写到另一本帐册上,他们也该少给我些脸色看。” 石梦泉又有点儿糊涂了:“士兵们以为加了薪,其实也没加着。户部的人以为省了银子,其实又花了——” “现在没加着,是加在了二十五年后。”玉旒云道,“户部的确花了银子——与其留着银子给翼王那帮无所事事就会浪费粮食的人挥霍,还不如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每年征收这么多税金,大部分还不都被王孙贵族拿来纸醉金迷了?” “倒也不错。”石梦泉道,“但是你这方案显然是要拿户部和王孙贵族开刀,恐怕阻力不小吧?” 玉旒云看了看他,突然抓起桌上的毛笔朝他脸上画了过去。石梦泉不防备,脸颊上立刻就多了条黑线。玉旒云即笑道:“你别跑,我给你多画几条你就成老鼠了。这是大事,怎么能畏首畏尾?还没着手做呢,你就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石梦泉实在是觉得有些奇怪,这个时候玉旒云怎么还有心情开玩笑?甚至也不应该有精神来弄什么旧制改革——赵王就在京中,悦敏把持议政处,一场大变乱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爆发。她应该全力应付这事才对啊! 玉旒云看他的神情,也猜出他的心思了。丢下笔来,递过一方帕子去,道:“我想过了,赵王这事,我们不能被他牵着鼻子走。就好像打仗的时候,我们一味揣测敌人心里想的是什么,就总是处于被动。越是不晓得对手是何打算时,我们越是应该做自己该做的事,不要被人乱了阵脚,壮大自己的势力——如果敌人突然发难,我们总能对付。又或者我们自己的时机成熟了,先发制人也可以。” 她没有完全按照郭罡的解释来说,但是意思也差不多了。当此时,越是小心翼翼防备着赵王造反,越是容易犯个错误被他抓住小辫子——立刻让老兵退伍还乡,实际是以退为进啊! 石梦泉少参与朝廷钩心斗角,但是以行军打仗来做比方对他来说是最明白不过的了。“既然大人这样说,有什么我能做的?”他问道,“要我在朝堂上跟户部的人一分一厘地算账,我恐怕没那个本事。” 玉旒云笑道:“算账自然需要账房先生了,勉强你来做,岂不是大材小用?我有更重要的任务要拜托你。”便指着笔记上关于各地设立武备学塾和军营统一训练制度的那些条,一一把郭罡的建议给说了。 听了这些,石梦泉拊掌赞成:“这可真是太好了!每次出兵如果都是带的亲兵,自然知道他们有些什么长处,又有什么不足。但一遇到要调派地方驻军支援,实力参差不齐,如果全国能够统一,又常有京官去考核,我军的战斗力自会大大提高。” 玉旒云道:“显然,所以才要你制定这个训练章程。” 石梦泉道:“一定不辱使命——其实我觉得大人最高明的在这武备学塾上。少年人既能强身健体,又能读书识字,将来到了军中自然就是将才。现在许多十夫长、百夫长身手很好,又得军心,可惜目不识丁。我有心提拔,但他们连个军报也不会写。就算有什么经验,也难以成书,推广到其他军营里去。实在可惜。如果有了这个武备学塾……” “那也得好几年之后才见效果呢!”玉旒云听他对这计划赞不绝口,知道实际是在称赞郭罡。但是心里还是很得意:总算她没有白收这只黄鼠狼在身边。不知石梦泉将来知道了这一切都是郭罡的杰作,会有什么反应呢? 两人又接着把郭罡的其他建议也都商讨了一回。真是越说越兴奋,玉旒云当时就铺了纸准备写条陈。不过下人把茶点拿了来。石梦泉怕她又“废寝忘食”,搞坏了身体,就拦住了不让写。可依然拗不过玉旒云,最后成了玉旒云口述,他执笔,用了一个多时辰才把条陈写完。 管家便来请晚饭了。两人都心情大好,连带的也就胃口大开——玉旒云家的厨子都是既知道玉旒云的喜好又了解石梦泉的喜好,专门挑了两人爱吃的来做。而且这又是玉旒云远征回来头一次在府中宴客,管家特为献上了自酿的好酒,甘冽香淳,让人喝下去说不出的畅快。不多时,各种佳肴一扫而尽。盥手漱口后,又上了香片来,座谈消食。 而就在这个时候,外面通报说,张至美夫妇求见。 玉旒云都快要忘记这两个人了。当日富安兵变,她要邓川带着这两个人北去并且把他们看守起来,这两人也就一直住在朱家坝。到了东征郑国胜利,大军回京时也没想起他们来。估计是邓川自己记起了这茬儿,就把夫妇二人“护送”回西京来,听候玉旒云的发落。 石梦泉便望了望玉旒云:“大人,牟希来也算是西瑶的一个重要人物了,虽然现在被流放,但他日或许还有东山再起之时。我们要不要把这夫妇二人留在西京?” 玉旒云也有这样的打算,笑了笑,道:“请他们先进来再说。”念到自己还关押着楚国武林北义师的人,又想:我到底得养着多少浪费粮食的家伙? 不多时,看一盏灯笼穿过月门,下人已引着张至美夫妇到了。几个月不见,他俩还是老样子。张夫人落难之时依然有太师千金的架势,而张至美在夫人身边亦步亦趋,窝囊书生畏妻如虎,让人一见之下不免发笑。夫妻来到跟前就同玉、石二人问好。 玉旒云也跟他们寒暄,问问连月来的经历——果然与她所料不差,张家夫妇一直住在朱家坝,并没有遭遇任何的战乱,只是穷极无聊度日如年。两人担心牟希来的境况,很想尽快去营救,但是又不敢贸然离开朱家坝生怕会卷入战争死于非命。于是就一直禁足在朱家坝的小院之中。直到罗满和顾长风各自上任,东海三省一片新气象,两人才知道大战胜利的消息。他们决心南归,苦于全无盘缠,便求助于邓川。邓川知道玉旒云要自己看管这对西瑶夫妻决不会是无端端,便推说军中的银两他不好随意动用,且张家夫妻毕竟是玉旒云的客人,不跟玉旒云当面道别总于礼不合,就派人将他们送到了西京。 张至美是书生,张夫人也是死要面子,于盘缠一节说得十分含蓄,但玉旒云自然猜得着是怎么一回事,更加晓得后面有什么他俩都不明白的缘故,就笑道:“战事突然,玉某人也控制不了,耽误了二位的行程,真是过意不去。二位南归的一切花销玉某人一力承担,以示歉意。不知二位打算何时动身呢?还有,大概需要多少盘缠,我好跟账房说一声。” 张夫人道:“让大人破费怎么好意思。我夫妻二人到西京也有两天了,事关父亲大人的安危,不容耽搁。我们想三天之内就动身。不知从这里到楚京凉城需要多少花费?” “凉城?”石梦泉皱了皱眉头。 “正是。”张至美道,“当初玉大人不是建议我夫妻二人去找公孙大哥么?他足智多谋一定有办法救出岳父大人。所以我们决定先去凉城。不敢让大人多破费,只要能叫我夫妻二人到凉城就好了。” 我还提过这样的建议?玉旒云虚起眼睛,差点儿都忘了呢!公孙天成这老狐狸竟然能平安无事带着西瑶的火炮和铸造术从自己的眼皮地下溜走,实在是奇耻大辱。不过,倒要看看他还能逍遥到几时——郭罡这只黄鼠狼可比他狠毒得多了! 想到郭罡,她的心里突然电光火石般地一闪:啊,有了! “何必还要诸多麻烦?”她道,“从西京出发一直到西瑶的路费全由我包下来。我立刻就叫账房支一千两银子给你们。你们要去见公孙先生,必然也就要拜见他的主公程亦风大人,不带点见面礼也是不行的。时间仓促,再要去买恐怕来不及,就从我这里挑吧。”说时,指了指旁边的博古架:“张夫人世家千金,眼光非同一般,只要你看得上眼,觉得送礼不丢人的,就只管拿去。” 张夫人一愣,怎会料到她有此提议?而玉旒云还一再热情相邀:“别客气,我本是一介武夫,就不懂得欣赏这些玩意儿。况且我南征北战也很少在家中。白白放在这里真是暴殄天物。我听说程亦风大人探花出身是个雅人,夫人拿去送给他,才正合适。” 张夫人看她不像是开玩笑,自己有些心动了,但还是推托再三,才勉强去挑选。而玉旒云又说道:“程大人虽然是我的对手,但是人生能有一位旗鼓相当的对手也是一大乐事。我自己也想找一份礼物送给他。梦泉,你帮我招呼张公子、张夫人,我到书房去选一件礼物,再给程大人写一封信,一会儿就来。” 石梦泉不知道她是何打算,只有答应。监视着张夫人挑选古玩,又听张至美说些无关痛痒的风花雪月之事。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光景,玉旒云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只锦盒,另有一封书信。 “久等,久等!”她向张至美夫妇道歉,“这封信里有我向程大人的问候,以及对二位遭遇的说明。二位可以拆看,随便交给程大人或者公孙先生都可以。” “是。”张至美道了谢,接过来。 玉旒云又打开了锦盒,里面有一只黄玉雕成的狮子,本来并不是什么希罕之物,但是张氏夫妇在樾军中有些时日,知道狮子就是玉旒云的象征,这样一份礼物送给敌人既是问候又是示威。“请务必亲自交到程亦风大人的手上。”玉旒云道,“我期待着将来某日和他在战场上一决胜负。” “啊……这……”以张至美的书呆子脾气本来想劝一句“有话好好说,何必兵戎相见”,但是被夫人拧了一把,只得将话咽了回去。 张夫人接了锦盒,赞道:“果然是件珍宝。我夫妻二人一定不辱使命。”作势又仔细端详了一下那只玉狮子。 玉旒云微微笑着,并不说话。石梦泉的目光却停在锦盒衬里的那方浅黄色的丝帕上。本是一只黄色的狮子,岂有放在如此相近的颜色上的?别人看来也许只觉得配色不妥,但他却认得这种浅黄色的薄绢正是玉旒云在军中传递机密文件所用。因为其质地轻盈很容易隐藏,而且书写于其上墨迹并不会晕开,就算迫不得已要浸在水中,也不会使墨迹脱落。以前玉旒云总是直接在薄绢上书写命令,使传令官或者用信鸽、鹞子传到各方。而自从大青河之战被人截获了一份密信之后,她已经改用明矾书写,非要浸了水才能显出字迹来——她莫非是利用张至美夫妇给程亦风身边的暗桩子传信么? 看着玉旒云神秘莫测的笑容,他知道自己的猜测不假。两人已经多次讨论过这个问题:这位暗桩子自觉被公孙天成盯上,现在轻易不敢和外间联络,自上次冒死将那“肖家娘子树下走”的消息传到军中,已经很久也没有消息了。很可能是他和外界联络的接头人统统被盯住,线路也统统被切断,甚至有可能这位暗桩子也被公孙天成拔掉了。玉旒云觉得要想办法重新建立细作联系的网络,有心派新的接头人去,并且设立新的接头地点,但首先必须确定暗桩子依然还活着,并且把这消息传递给他,才能再论其他。利用张至美夫妇给程亦风送礼,的确是个很好的机会。 张氏夫妇又坐了一刻,玉旒云叫管家来到账房给他们支了一千两银子,且把张夫人挑定了两件古玩包好,张夫人很识相,就起身告辞。 玉旒云道:“我回京之后有很多杂物要处理,二位动身之后也许不能亲自相送,就在这里先祝你们一路顺风,早日救出牟太师。” “多谢大人。”张氏夫妇又客套了一番,终于离去。 石梦泉看着玉旒云:“你不要他们做人质了,是要他们……” 玉旒云笑了笑:“你也看出来了?不错,我就是要他们去送信。这个用处大一些。至于西瑶人,随便他们窝里斗去。” 石梦泉道:“那么新的接头人等等,我会尽快安排下去。” 玉旒云点点头:“不仅要安排接头人,我还需要大量假扮商人的潜入楚国给我买东西。” “买东西?”石梦泉不解。 “我那封信不仅仅是通知更换接头人。”玉旒云转过脸来狡黠地一笑,“我要他们那边部署窃取楚国户部官票和宝钞的印板,然后印制大量官方银票,破坏程亦风的新政。” “啊——”石梦泉委实没有想到她有这计策,吃了一惊,“这……怎么破坏?” “你不记得了么?我们初初攻下郑国时,我想分银两给惠民药局和各家善堂,”玉旒云道,“后来并没有这么做,是被郭罡阻止了。他说币多货少会造成物价飞涨——他分析其中道理的时候你正好不在,没有听到。”因将郭罡那日所讲的略略说了一番,语气很是轻描淡写,更加回避了盗取宝钞印板其实是郭罡私下里见她提出的一条毒计。 石梦泉听了解释才明白了过来:“原来如此,也亏你想得出来。”虽然心里有点儿说不出的别扭,但是想到兵者乃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如果能令楚国混乱软弱,将来出兵之时,自然少了许多伤亡。因此也就不再计较了。 玉旒云笑道:“还不止是去楚国买东西呢——无论是设立武备学塾还是改革军营训练,或者是二十五年后退伍兵的养老薪俸,这些都是需要银子的。我们只要印一批楚国的户部官票然后兑换了白银偷运回樾国来。到时候楚国人所有的不过是一堆废纸,我们这边就是……哈哈!”她想着都觉得兴奋,手也有些微微颤抖起来:真是老天助她!这一日之中,究竟做了几件将来会惊天动地的大事? 当此开心之刻,还饮什么香片?应该继续喝酒。想着,就道:“来,梦泉,方才没过瘾,我们再喝一杯。” 作者有话要说:本周要和教授出去开会,不更新。 ------------------------- 话说上次写过恶搞版穿越篇,现在发现其实写架空历史的文,就是作者在穿越呀:) 郭罡的建议,基本上就是social security act和g.i. bill的综合。当然,在那个年代要这样做,几乎是不可能的。 造假币的这种战略,前面也说过,世界大战中德国就用过。 01/26/2008 typo correction 06/27/2009 typo correction 72第71章 玉旒云的条陈递了上去,立即得到兵部的集体支持。刘子飞为了私人恩怨定要出来唱唱反调,但是兵部却没有一个人支持他的,好没意思——不过,他也还是找到了同盟者,礼部和户部强烈反对这些新建议。礼部认为,太祖、太宗立国以来学习楚制,四书五经、圣人文章,那才是治世之本,虽然马上打天下,但是不可以马上治天下,设立武备学塾等于给了武夫做文官的机会——那以后武举岂不是和科举混为一谈?这就是挑战了圣贤的权威性,还不天下大乱。更何况,让小民都知道了如何治军,如何打仗,朝廷还怎么统治平民?户部的理由则是账目问题——建立如此庞大的一项新税和抚恤储备本来就很麻烦,老兵退伍之后分散到全国各地,地方上要怎样将他们一一纪录在案,月月分发薪金?还要对谁死了谁活着、谁的老婆有没有改嫁都了如指掌,户部哪里还这么多官员管理这些芝麻绿豆的小事?说到设立新官职的可能性,就牵扯到吏部了。吏部本来在刘子飞和玉旒云的争执上就站在刘子飞一边,此事虽与他们并无太大关系,但还是表明了态度:需要反复论证,仔细考虑,不妨看看议政处是何态度? 问议政处就等于是问悦敏。悦敏大概很奇怪在这个时候玉旒云为什么要搞这些花样。他不敢轻易批准或者驳回,所以一边叫玉旒云回去想想怎么解决礼部和户部提出的问题,以备朝会辩论,一边就将条陈抄了一份带回去给赵王看。 玉旒云想,郭罡既然敢叫自己提出这些建议来,就不怕被赵王知道,因此并不担心。只不过如何对付礼部和户部的刁钻问题,实在大费脑筋。她心里自然的觉得这两部官员提的问题都是故意刁难,但自知这样在朝会上辩论必然显得幼稚可笑。为了寻出不容驳斥的理由,她自然而然又想到了去请教郭罡。 于是便故技重施,拿翼王做幌子去刑部大牢审讯奸细。 翼王不疑有他,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玉旒云一叫他独自审问,他就立刻赌咒发誓,说这次一定要问出个所以然来。而玉旒云就像上次一样悄悄地来到了郭罡的囚室前。 郭罡依然还是守着一盘棋,自己同自己拼杀。听了她的问题,呵呵笑道:“什么东西能治世,那还不是人说的?这就好像什么东西能治病一样——就连神农氏也是遍尝百草才知道哪些能救人哪些会害人吧?而神农之后又有多少郎中孜孜不倦,寻求新药?如果大家就捧着太古时代传下来的几种药奉为万灵之丹,世上将有多少人枉送性命呢?这治国的道理也应该不断地寻求,不断地完善,怎么能就凭着孔孟说的几句话,写的几本书,就当成万古不变之理?” 玉旒云听言不禁一愕:可不是如此!便暗暗记下了,准备朝会上用。 郭罡接着道:“至于朝廷将无法统治百姓这一条,简直就是狗屁!就像先前我和大人所讨论过的,一支每一个士兵都‘训练有素,进退有度,处变不惊,灵活机动’的部队才是王者之师,才能百战不殆。国家不也一样么?今有一国之民懵懂愚昧,一国之民醉生梦死,另一国之民勤奋*,哪一国将制造出最精良的武器?哪一国能培植出最高产的粮食?哪一国能出现最卓尔不群的学者?哪一国将最终称霸天下呢?一个愚蠢无用的将军,最希望自己的士兵也都愚蠢无用,因此就不会发现自己的短处,一个*无能的朝廷最希望自己的百姓都蒙昧痴呆,就不会发现朝廷的短处。今樾军有玉大人和石将军这样机智骁勇的战将,如何需要护短?礼部的那些人想阻止大人开民智,难道是怕百姓懂得了分辨是非,就发现礼部的那些人实际都是蠢材吗?还是他们想指桑骂槐说万岁爷无用?” “哈!妙极了!”玉旒云差点儿拊掌大笑。这一番言论如此符合她的个性,朝会上她就这说,看看礼部的家伙们脸色会变成什么样儿! 郭罡微微而笑:“那记账的事显然是户部故意找麻烦。” “可不!”玉旒云道,“他户部不愿意做,我兵部来接手不就好了?” “那也万万不可。”郭罡道,“一国的财政就要由专司财政的衙门来管,要是人人都横插一脚,还不乱套了?”看玉旒云很是不忿的样子,他又接着道:“当然,户部的人存心给大人找茬儿,将来我自然帮大人收拾他们。不过现在先把他们这些无聊借口先挡回去——户部在地方上收人头税不是很在行么?这些都能搞得清楚,怎么就不知道谁当过兵没有?再说,退伍之人将军可以发凭证,用多板套色印刷,兵部密印防伪,上面注明人姓名的出生年月籍贯何处,并在兵部户部备案,将来只要凭着这张纸去地方衙门领银子就行。如果去的是女人,县衙里难道没有户籍表明她是谁的妻子吗?两下里一对照就行了。若有人冒领,抓住重重惩治几个,其他人也就不敢了——这都是很远的事,二十五年后,大人早就把户部收拾得服服帖帖,也不用这么麻烦了。” 玉旒云很想知道究竟郭罡要怎么帮自己“收拾户部”,但这时却还关心不了那么多。说到多板套色印刷,她自然就记起利用张至美传信给细作偷取楚国官票印板之事,这是出自郭罡的建议,但怎样实施,以及将来怎样用楚国的银子来兴办武备学塾,却是她自己想出来的。心中不免得意,把对郭罡的戒备与厌恶都暂时抛到了一边,向是小孩子要向长辈炫耀自己在学堂里的成绩似的,将这件事原原本本地讲给郭罡听了一遍。 郭罡听罢,拈须笑道:“大人聪敏机智,举一反三,天下还不迟早是大人的囊中之物?” 这是一句要掉脑袋的僭越之话,玉旒云也没在意,想想不能耽搁太久,既然问题都解决了,便退出了刑部大牢。 第二天适逢朝会之日,玉旒云就把郭罡所教之话原封不动地抛了出来,礼部、户部的官员目瞪口呆。龙椅上的庆澜帝都有些一愣一愣的:“玉爱卿,你再说清楚些,朕不太明白。” 悦敏从一众议政王中出列禀奏,把玉旒云前日递上的条陈总结了一番。有点出乎玉旒云意料的是,他大力支持,而且提出应该把这新法推行到侍卫禁军、护军和步军之中:“虽然当差的地方不同,但都是为万岁效力的军人,到了年龄如果愿意也可以退伍,将来朝廷亦应该替他们养老。” 对于这个建议,玉旒云听不出表面上有何不妥,不过她直觉上以为,悦敏回去跟赵王商议了一番,决不可能真心支持自己,必定有所阴谋。细细想了一下:莫非是要借禁军、护军和步军人事变动之时有些不轨之图?那可决不能答应。因此,她立即出声反对:“不可!” “哦?为何?”悦敏带着一丝笑意,仿佛玉旒云已经掉入他的圈套。 玉旒云心思转得飞快,知道自己必须找一条令人信服又不那么敏感的理由。这两天看着郭罡的手札算账算得多了,倒有不少心得,信手拈来,道:“外面的普通士兵月俸甚少,今让万岁赏他们每月五厘作为养老税,过了二十五年,积攒起来的钱足够支付五两。但禁军、护军和步军的月俸可高得多,禁军就是每月十两,如果万岁爷只赏五厘,岂不是要五十年才能攒够银子?倘若要多赏些,又哪儿来这么多银子?” “有道理。”悦敏点头,“不过,我却有一条不明——玉大人是领侍卫内大臣,统领京城驻军。同时你也带领京外各部——他们大家都是为皇上当差,为何禁军、护军和步军的俸禄要比普通士兵高?前锋营、骁骑营等冲锋陷阵,出生入死,难道不应该和禁军享受同样的薪俸么?如果这些士兵在从军之时能拿到和禁军一样的薪俸,储蓄数载,到了五十岁时,也有可观的数目供自己颐养天年了——玉大人似乎精通算学,一定明白我的意思。” 玉旒云一愕,意识到自己还是没能逃脱悦敏的陷阱:郭罡让她为士卒争取养老银子,乃是为了鼓励更多的人主动参军,同时也提高自己在军中的威信。而悦敏尖锐地指出京外普通部队的薪俸比驻京部队少一半还不止,自己如果反对给这些士兵加月例,那就是明显偏帮禁军,悦敏稍去宣传,必定引起不满。而如果自己支持加俸,顷刻之间,军费开销就要翻一倍,那还不把户部、兵部全都得罪光了? 真是可恶,她暗暗捏紧了拳头。 好在庆澜帝出来解围了:“两位爱卿算来算去的,朕的头都大了。不如你们回去商议好了再来朝会上奏报。其他还有谁有本上奏?” 自然有好几个人有事要向皇上禀报,这时依次进行。因为并不是什么复杂的问题,没一会就都处理完了。庆澜帝即宣布退朝,但叫玉旒云留了片刻,悄悄问道:“玉爱卿,这时候你不帮朕想法子对付皇叔,却来弄这个什么养老税,是何意思?” 玉旒云暗想,姐夫是个好老人,对于尔虞我诈之事并不在行,郭罡的计策一时半刻又怎么解释得清楚?因道:“万岁放心,臣必不会让赵王爷有可乘之机。养老税是为了鼓励士卒更加忠心为皇上办差,所以请万岁务必批准。” 庆澜帝道:“你们说的这个,朕一头雾水。不过玉爱卿的提议,朕是一定准奏的。只是永泽公把持议政处,玉爱卿不过他那一关,这事朕也无能为力——说起来,永泽公在议政处只手遮天,始终是心腹大患,爱卿想出什么对策么?” 玉旒云摇摇头。 正这时,本已出了殿的翼王又折返回来:“玉大人,藤王府新来的戏班子唱作俱佳,我好容易才借回去一日,想请你赏光一起听戏,意下如何?” 玉旒云哪儿有心情理会他?庆澜帝看了看弟弟,又颇有深意地看了看玉旒云:“爱卿,如果你能进议政处的话……” 那就非得做内亲王。这是将她和翼王的婚事旧事重提。玉旒云立刻板下脸,行礼道:“万岁,臣还要回去考虑修改养老税一事,先行告退。” “唉,这……”庆澜帝也拿她没办法,只好挥挥手,准她离去。 翼王穷追不舍:“玉大人,养老税的事,小王能帮上什么忙?” 玉旒云正是心烦意乱,看到他更加气不打一处来,加快步子,要将他甩开。一时走得急了,连等待在殿门口的石梦泉也没注意到,一径跑下了台阶去。 翼王脚不沾地紧紧追上:“大人,要是一时想不出,不妨先抛开一边,去小王家里听戏。我从藤王府借的那个班子可好啦……” 玉旒云只当没听见。 翼王并不气馁:“要是大人觉得听戏不是正经事,小王陪大人做正经事也行——养老税想不通,就先做点别的——去审问楚国奸细如何?我看他们也嘴硬不了多长时间啦!” 听他这样说,玉旒云放慢了脚步:去找郭罡商量商量也好。本来她怕自己频繁提出去刑部迟早会引起怀疑,但既然是翼王先说的,那又另当别论。 “好。”她道,“就去找那些老匹夫们出出气也是可以的!” “太好了!”翼王几乎原地蹦起三丈高,“大人请——” 远远的,石梦泉听不见两人的谈话,但是看到两人几乎是肩并肩沿着步道朝宫外走,他心中好不奇怪:究竟是什么,能够让玉旒云忍受翼王如此接近自己? 他忍不住想追上去看个究竟。可是,脚步才动,却听到了愉郡主的声音:“好不好看?” 他一愣,见到一条绣花汗巾递到了自己的跟前。黑色的底子上绣着一匹银色的骏马,而愉郡主擎着汗巾的那只手上随处可见针扎的伤痕,可见这匹骏马是她的杰作了。 “到底好不好看?”愉郡主见他不说话,就追问。 “郡主您亲手一针一线绣的,怎么能不好看?”娇荇陪在一边笑道,“所以石将军才看傻了呀!” 愉郡主瞪了丫鬟一眼,将汗巾塞到石梦泉手中:“不管好不好看,你要系起来,每天都得系着,不许拿下来!” “郡主,”娇荇小声提醒,“这是汗巾,每天都带着岂不是要臭了?要是想石将军天天都系着您绣的汗巾,恐怕得多做几条才行。” “多嘴!”愉郡主斥道,“是不是母妃叫你盯着我多做女红?你又从她那儿讨了什么好处?” “冤枉哉!”娇荇道,“王妃让郡主做女红,奴婢我能得什么好处?最后还不是都成了奴婢做女红——”才说到这里,发觉漏了嘴——这岂不就是告诉石梦泉,那汗巾上的绣花至少有一大半是她娇荇的功劳? 愉郡主气得直跺脚,正举手要打,听悦敏的声音道:“小愉,太极殿门口是给你胡闹的么?”原来下朝之后他竟没有离去。这时走上前来,跟石梦泉拱了拱手:“石兄弟,你回来之后咱们还没好好说过话呢!” 大家现在是什么立场,心照不宣。石梦泉略带尴尬地回了礼:“小王爷现在整天在议政处忙碌,怎好意思打扰?” “又说这么见外的话!”悦敏道,“我是你未来大舅子。我叫你兄弟,你也应该当我是兄弟,什么‘小王爷’不‘小王爷’的?我就在议政处有一座山那么多的公文要处理,也不能不和未来妹夫你喝一杯酒。再说,我父王也一直很惦记你和玉大人呢。” “岂敢。”石梦泉客套着。 “今日倒很清闲。”悦敏道,“本来想请玉大人一起去家里坐一坐,刚才看她和翼王爷走了,真是件怪事。” “有什么奇怪?”愉郡主插嘴,“翼哥哥想了多少主意要娶这个男人婆?虽然我看她没什么好,但是既然翼哥哥吃了秤砣铁了心,我也希望皇天不负有心人啦!” 悦敏摇头笑笑,对石梦泉道:“怎样,兄弟?玉大人虽然没空,你愿不愿意赏光?” 这是做什么?莫非事到如今,赵王还想拉拢他?石梦泉心中转过了无数的怀疑,无论如何,总不至于骗我去赵王府想杀了我吧?便跟去摸摸他们的底细也好。因答道:“小王爷如此盛情,下官恭敬不如从命。” 果然是出于赵王的授意。到赵王府的时候,酒席早就准备好了,也预留了玉旒云的座位,悦敏说她和翼王一起走了,赵王才愣了愣,笑道:“哦?莫非这两人的好事也近了么?”跟着就吩咐人撤去一套碗筷,请石梦泉入席。 赵王妃、愉郡主都在席上,所以并没有任何要紧的话说。无非赵王妃的言语中旁敲侧击,想看看石梦泉打算什么时候迎娶愉郡主过门。她也暗示丈夫和儿子明确地把这问题提出来。但赵王就仿佛没听见。而悦敏则不住地说起在北方和蛮族作战的趣事——当初玉旒云让戴罪的锁月总兵岑远去北方挑起战乱,如今从悦敏的叙述中知道,岑远受了重伤,军医说恐怕下半生都会瘫痪,所以岑广已经奏明庆澜帝,将侄子接到身边去。也不知道岑远说了什么没有?岑广老将军是会怪罪赵王还是怨恨玉旈云?石梦泉不免担心——这实在不是另外树敌的时候! 一时饭毕,赵王妃要去歇午觉,愉郡主须得陪同母亲回房。觑着这一个时机,悦敏立刻建议:“父王,请石兄弟一起喝茶吧?” “恩。”赵王点头,“上练武房那边去,清静些,省得妇道人家一直在耳边唠叨。” 练武房,石梦泉知道,那里有间密室,一年前就是在那里,赵王向他和玉旒云提出了合作谋取天下的建议,如今又要到那里去,赵王这是要切入正题了。他于是一边起身跟着这父子二人出门,一边提醒自己,要时时警惕,步步小心,千万不要中了人的奸计,陷玉旒云于危险之中。 于是,由悦敏打头,三人来到了赵王府练武房。正如石梦泉所料,悦敏打开了密室的门,将父亲和石梦泉都引了进去。 这里看来跟一年前并无甚变化,樾太祖皇帝手书的“驰骋天下”条幅依然气势雄浑地挂在正对面的墙上,书架和兵器架侧立两面,显着“文韬武略”之意。唯一不同的是,原来摆放在当中的青铜宝鼎不知去向——但只要赵王心中还有问鼎之念,这笨重的青铜玩意儿在与不在又有何关系? 三人在原先摆放宝鼎之处站定。悦敏轻轻拍了拍手。石梦泉只听“卡卡”数声,书架和兵器架都移开了,后面各露出一扇门来,而内中鱼贯走出两列人,书架后走出的都是文士打扮,而兵器架后走出的,自然都是束袖的武者。石梦泉也习武多年,一看就知道,这些人不是普通行伍出身,都是武林高手。当先一个鹤发童颜的,才一现身,悦敏立刻就迎了上去,恭恭敬敬地行礼道:“大师父。”而后面跟着的人,悦敏也一一见过,分别称为“二师父”“三师父”,又有几个是他的师兄师弟。 啊!石梦泉心想,原来悦敏都是跟着这些江湖中人学的武艺,难怪当初他能用“铁砂寒冰掌”这种古怪功夫袭击玉旒云。却不晓得这些高手们还教了他什么厉害玩意儿? 悦敏微微笑着向石梦泉介绍这些文士武者,并且称他是自己的未来妹夫。这些隐藏的高人也就很有礼貌地同石梦泉或点头或抱拳作为招呼,仿佛真是见了赵王的半子,自己未来的半个少主人。寒暄了一圈,悦敏道:“各位都还有正事要忙,父王和我也要和石兄弟谈点事,大家各忙各的吧!”这些人也就纷纷行礼,退回那两扇门中去了。悦敏再次拍了拍手,书架和兵器架都移回原位。刚才的一切好像都没有发生过。 石梦泉看着这父子俩,揣测他们下一步的计划。 赵王负着手,慢条斯理:“上次你和玉旒云来的时候,本王跟你们说过。你们走进了这间密室,可以好端端地走出去,也可以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你们两个年轻人大概是把本王的话当成玩笑了吧?” 原来是一个下马威,石梦泉暗想,但是谅赵王也不敢真的叫他“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所以他神色自若,道:“下官不敢把王爷的话当玩笑,玉大人也是一样。” “是么?”赵王看了看他,“你们两个在西瑶好大的动静,竟然说服孝文太后和青锋太子跟你们结盟——本王花了那么多心血才达成的盟约,你们两个年轻人竟然这么轻易就达到了,实在叫本王不敢小觑。” “王爷,一个巴掌拍不响。”石梦泉道,“如果不是青锋太子相邀,下官和玉大人也不会冒险穿过楚国远赴西瑶。西瑶人之所以最后要舍弃王爷而和皇上结盟,个中原因王爷自己也应该能猜测得到吧?”这句话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谋朝篡位者,人人得而诛之。 赵王却并不生气:“西瑶人不是跟皇上结盟,而是跟玉旒云结盟。你们两个都是人才,就连本王都希望与你们合作,何况西瑶人呢?这次你们提出设立武备学塾,又增加养老税金,实在是一项绝妙的设想。如果由本王来做主,根本就不会容礼部、户部的人来刁难,一早就诏令实施了。” “这都是玉大人的提议,下官不敢居功。”石梦泉道,“而现在刁难着不想让这新法通过的并不是礼部和户部,正是小王爷永泽公您——” 悦敏拉着指节,格格作响,笑道:“我今天在朝堂上所说的并非存心刁难,而是指出新法的漏洞,让玉大人补上。这些新法可以使我大樾国的军队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相信实施一段时间后别说楚国、西瑶不是我们的对手,就算穿过沙漠那些凶狠的红毛番国骑兵,也不在话下。如此重要的新法,如果有漏洞就太可惜了。我想,以玉大人的聪明一定可以尽快想出解决之法。到那时候,我一定鼎力支持新法的实施。” 你会么?石梦泉狐疑地看了悦敏一眼。 悦敏仿佛听见了他这个无声的问题,挺胸而立,道:“石兄弟,你我都的带兵之人,岂有不想军人得利的?朝中大臣多为了一己之私而不顾社稷和百姓。我悦敏却不是这样的人。就算你和玉大人想要与我为敌,我的目的却是要使国家强盛。我父王也是如此。你和玉大人是想在如今的朝廷中捆手捆脚,被人猜疑被人刁难,还是想要新朝廷新气象,尽情地一展身手?” 石梦泉忍不住冷哼了一声:连谋逆都说得如此冠冕堂皇! “不仅是一展身手的问题。”赵王道,“其实也是生死存亡的问题。石将军,你能够坐到今天的位置,当然是出自玉旒云的提携,你便就一直对她忠心耿耿,哪怕她要你去死,你也会去死。男人知恩图报,本王很欣赏你这一点。然而,如此愚忠对你的主公并没有好处。玉旒云性格偏执,认定了一件事对,就非要去做,认准一个人好,就非要去拥护,你比她冷静,比她成熟,应该替她看清形势。你想眼睁睁看着她走向覆亡么?你想跟着她一起走向覆亡么?” “下官不明白王爷的意思。”石梦泉道,“如今胜败未分,怎见得走向覆亡的不是王爷您?” 赵王笑了笑:“不错,本王要做的这件大事的确还是胜败未分。但是你以为你们帮着皇帝斗败本王,你们就不会走向覆亡?” 大概又要说起那“功高震主”的老一套,石梦泉暗想,什么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赵王就是个好例子。当今圣上庆澜帝怎么会加害玉旒云呢? 赵王似乎是看出了他的心思,笑了笑,道:“年轻人,你以为皇上真是你所看到的那样?如果他是一个毫无主见,万事都需要别人来替他决断的人,他是怎样坐上今天这个位子的?仁宗朝兄弟阋墙,朝中多少王孙公子送了性命,偏偏就这样一个窝囊的老好人活了下来,还碰巧仁宗无后,让他当了皇帝?天下间竟有这么奇怪的事情?难道真是什么佛祖在背后保佑他么?” 石梦泉怔了怔:庆澜帝的确平庸,但是待人宽厚。也许老天正是要让机关算尽小人们知道公义之所在,才让庆澜帝一帆风顺,处处化险为夷。巧则巧矣,却没什么不合情理的。 赵王冷冷一笑:“年轻人,世上没有佛祖。所谓事在人为,你所见到的所有巧合,都是人做出来的。他装得越傻,你们就是越肯替他卖命,等有朝一日你们发现的时候,他早就已经坐稳的王位,又牢牢抓住了你们的弱点,只要动动小指头,你们两个就丢了小命——到那时候,就太迟了。” 石梦泉觉得赵王纯粹是危言耸听,说得前言不搭后语:“王爷找下官来就是为了要说这些?忠臣不事二主,就算将来皇上要下官的性命,下官也没有什么好说的。总强过谋朝篡位,不得好死。” “石梦泉!”悦敏低喝道,“我父王是还想拉你一把才跟你说这些,你不要不识好歹!” 赵王抬起一只手,示意儿子不要插嘴,自己微微一笑,对石梦泉道:“年轻人,我知道以你的性格,我若不给你看看真凭实据,你是怎么也不会相信的。我来问你,你知不知道当今皇后是什么出身?” 玉朝雾?石梦泉只道能嫁给王族为妃的自然出身不凡,虽然后宫之中从来没听人人提过,他本以为大概是皇太后的某位远房亲戚。但是去年秋天和玉旒云楚国一行,藏身在芙蓉庙古墓之中,他亲耳听到玉旒云告诉自己,她原来是楚人,那么毫无疑问,玉朝雾也是楚人了,两人都是那“于文正公适之”的女儿。赵王突然有此一问,不知他对这件事知道多少?石梦泉警觉了起来,咬了咬嘴唇,道:“皇后娘娘的事,我做臣子的,怎么会去打听?” 赵王道:“玉旒云没有跟你说过吧?呵呵,这样的事,她怎么会跟你说呢?你真要打听,也没处问。”老奸巨猾露出了难以捉摸的笑容:“不过我想有一件事你应该是知道的——太宗八年的时候,楚国战败,送了一位公主来和亲。但是公主进宫之后不久就没了踪影,而楚国也以此为借口撕毁盟约,与我国重新开战——这些太宗实录上都写着呢,你知道吧?” 石梦泉当然知道。他就是在太宗天元八年的时候和母亲来到西京,也是在那个时候认识了玉旒云。 赵王道:“楚国的借口,确切的说来是认为太宗皇帝害死了这位公主,而我国还击的理由是楚国自己派人刺杀了这位公主——在双方的史书上,我相信这位公主都已经死了。她的封号是朝阳,而她来的时候陪嫁的还有一个妹妹封号是素云。石将军,你现在能猜出这位公主是谁了么?” 赵王把话说到这份上,显然朝阳公主必是玉朝雾,而素云公主不消说就是玉旒云。各国用宗室甚至不相干的女子充做公主外嫁敌国也不是什么稀奇之事。石梦泉只是不明白,就算是樾、楚两国盟约已破,玉朝雾姐妹也没有必要隐瞒身份,皇上、皇太后更不需要对此事绝口不提——宫廷中多年以似乎没人谈及此事,也不可不谓一桩怪事。玉旒云不肯说的事,必然有她的理由。换在过去,石梦泉有再大的好奇心,也会压抑下去。然而赵王的话语让他产生了一丝不安。他不由自主地看着这父子二人,眼神已经把他的动摇表露无遗。 赵王微微笑了笑,吩咐悦敏道:“看来石将军对个中奥秘一无所知,我得好好跟他聊聊,给我们上茶来。” “是。”悦敏恭敬地答应,退开一边。赵王便请石梦泉坐下,慢条斯理道:“对于仁宗初年的真假遗诏之争,你知道多少?” 石梦泉在太宗天元八年进京,天元九年太宗皇帝驾崩,其长子奉大行皇帝遗诏继承大统改元开泰,史称仁宗。虽然仁宗是太宗的长子,且十岁时就已经封为太子,但是太宗尚有一幼子密王是皇后元氏所出,太宗对他宠爱有加,时常说这个儿子同自己最相像。有传闻说,太宗打算废长立嫡,以幼子即位,长子辅政。究竟有没有这回事,拥护仁宗的持遗诏为凭,而拥护密王的坚持说太宗已经打算修改遗诏,只是来不及,并有元皇后作证。朝中的亲贵大臣审时度势。分成两派,展开了一场激烈的党争。 对于这一切,石梦泉只有模糊的印象。一是因为当时年幼,二是因为那时封为庆王的庆澜帝在众皇子中最甘于平淡,任亲贵大臣们日日奔走,连横合纵,他除了每日向母亲全太妃晨昏定省以及必要的朝会之外,基本不进皇宫。别人养了一门的谋臣死士,他却养了一群乐师画匠——不是陪玉朝雾下棋弹琴就是找高僧到府中来讲道,又延请名师来给玉旒云授业,仿佛只要他的庆王府里人人欢喜,他就再没什么别的好忧虑了。在剑拔弩张的西京,庆王府就像是与世隔绝的桃花源,关起大门来就是自己的世界。 “真假遗诏和当今皇后娘娘有什么关系?”他故作镇定地反问赵王。 “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赵王淡淡的,“那场党争的细节你们这些年轻人自然不会清楚。亲贵大臣们除了自己亲自上阵之外,他们家中的女眷也都忙得不亦乐乎。密王的母亲是正宫皇后,密王的未婚妻是开国元勋乐安侯的孙女儿;支持密王的有淑贵妃的儿子齐王,他母舅是九门提督,岳父是户部尚书;妄图自立门户的秦王,母亲静贵妃是铴国公主,自己又娶了个铴国郡主;后来拥兵叛乱的东河公,虽然母亲宣嫔出身寒微,但岳父却是当地首富;仁宗自己更是如此,他个性懦弱怕事,能坐稳王位全靠女人支持——他母亲庄懿孝显皇后早亡,但外公总督南方七郡,把握全国一半以上的粮食;仁宗先后立过三位皇后也都是名门望族——开泰初年五名所谓太宗的‘托孤之臣’其中有三位都和仁宗的皇后有关。这些有钱有势的女人,大概在太宗驾崩之前就已经开始处心积虑为儿子为丈夫经营,希望可以爬上龙椅,掌握天下。” 石梦泉皱着眉头:玉朝雾虽然是楚国公主的身份,但是来到樾国和亲,可以算是被祖国抛弃,既没钱也没势,和这些显赫的贵族女子刚刚相反——赵王究竟想说什么? 赵王微微一笑,道:“今上,也就是当时的庆王爷正好是两样,他的母妃全贵妃出身商家,以前在关外是马贩子,因为太祖皇帝起兵时曾向她家借过马,后来才算成了有功之臣,在朝中并没有什么实权。庆王的王妃就选得更加妙了——楚国送来的所谓公主,举目无亲、一文不名,然而美貌贤淑楚楚可人,就好像一把写了情诗的扇子,轻轻一竖,额头上哪怕刻着野心,也都挡住了。如此母亲,如此妻子,在天下大乱的仁宗初年不就是保命符么?” 石梦泉感觉赵王的推断实在强词夺理有些可笑:“王爷如此说皇太后,难道忘记了王妃是太后娘娘的妹妹么?” “怎么会忘记?”赵王道,“太宗皇帝是如何对我的,你们也听说了。在他的眼里,‘造反’两个字就刻在我的脸上,如果我也娶一个父、兄都掌握大权的妻子,恐怕太宗皇帝早就把我杀了。在大乱之时,锋芒毕露只会自寻死路。” 可真是机关算尽,石梦泉想,赵王这样一个小人,怎见得世上之人都和他一样? 正巧这时悦敏上茶来了,也不知有没有听到赵王评价王妃的那些言语,只是将茶碗分别递给石梦泉和父亲。赵王呷了一口,继续道:“在你眼里当今皇上也就是当年的庆王是一个与世无争之人。不错,在太宗年间,甚至在仁宗年间,他都根本不具备与别人一争的实力。越是在这种时候,越是应该装傻充愣,这样,就可以等着对手一个一个互相消灭,自己便不争而胜了。他就是靠着这个战略一步一步登上了皇帝的宝座。如今,他就等着本王和玉旒云斗个你死我活——无论我们谁胜谁负,失败的一方会死,胜利的一方也将受到重创,他就可以轻轻松松地把我们都除掉了。” 石梦泉觉得这些话越来越荒谬:“皇上和皇后娘娘相敬如宾恩爱和美,玉大人对皇上忠心耿耿,皇上为什么要她除掉?王爷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说话简直全无道理。” “相敬如宾恩爱和美?”赵王冷笑,“如果是农夫和他的婆娘,这也许可信,不过皇室之中‘相敬如宾恩爱和美’值几个钱?庆王和朝阳公主成婚,这其中的曲折可大着呢——”他将茶碗放开一边,手指轻轻在膝盖上敲着,道:“当年朝阳公主来到我国,本是要配给太子仁宗为妃。庆王陪着兄长一齐到城外来迎接。不想从朝阳公主的送嫁队伍里突然跳出一名刺客来,挺剑直向仁宗刺了过去。仁宗吓得魂不附体,是庆王舍命推开了兄长,这才保住他的性命。侍卫高手一拥而上,将这刺客抓获,但是没问出个所以然,他已经自尽了。当时推断,楚国送公主和亲是假,企图谋刺太宗父子是真。于是,朝阳公主一行立刻被软禁,只待查出真凭实据就要处死。” 竟有这种事?石梦泉的确没听说过。 赵王接着道:“不过我们料错了一点。原来楚人使的是连环毒计。刺杀太子不成,他们就企图杀掉朝阳公主,并将罪责推于我国,借口撕毁和约。也算是朝阳公主命大,这次又被庆王‘英雄救美’。但与其说庆王是救美,倒不如说是要救自己。其时各皇子觊觎王位,一方面想害太子仁宗,一方面又想把其他人也都铲除。太宗身体不好,管束不了儿子们,兄弟相残已经到了白热化的地步。庆王每天风花雪月地为自己做掩护,朝阳公主很快就成了他的新幌子。他让母亲全贵妃上奏太宗,说楚人诡计多端,但朝阳是无辜被利用,他对朝阳一见钟情,希望太宗可以把朝阳许配给他,云云。朝阳公主既是涉嫌参与谋刺太子的犯人,又是楚国刺客不断试图刺杀的对象,差不多是一个等死的人。庆王竟有如此提议,听到的人都惊讶万分。太宗教训儿子,不可以为了美人而不顾江山、不要性命。庆王答说,江山现在是父王的,将来是兄长的,他从来也没想要;而性命是他自己的,他爱朝阳公主更甚于自己,就算为此丢了性命,他也在所不惜。太宗虽然大骂他没出息,但是心里却喜爱他更甚于那些成日就打算谋太子之位的皇儿。全贵妃和太宗商议,为了成全儿子的‘痴情’,对外宣称朝阳已经遭了楚人的毒手,背地里将朝阳改名换性,冒充为珍太妃的远房亲戚重新由太宗指婚给庆王。由于宫廷之中并没有什么人见过朝阳,这个计划未遇到阻滞,世上从此凭空消失了两个人,又凭空多出了两个人。” 原来是这样,石梦泉想,楚人刺杀自己的公主,这事他是有所耳闻的。难怪玉旒云会如此憎恨楚国。不过,有一点十分奇怪:他当年见到玉旒云的时候,显然姐妹二人已经改换了身份,但后来有一日见她拿着一柄剑在花园里疯狂地劈砍,且发誓要灭亡楚国,不知这期间她又受到了什么打击? 赵王把故事接着说下去,就解开了他的疑问:“成事的关键在于瞒天过海,因此知道内情的人要尽可能地杀掉灭口。况且太宗是一个心狠手辣的人,楚人敢跟他玩诡计,他就要加倍奉还。他密令大内高手将朝阳的送嫁随从、官员统统杀掉,并且将一切都推到楚人身上。最后一个杀的是素云的保姆。因为下手的时机不巧,正好被素云撞见。素云向来和保姆亲昵,就扑上去自不量力要和杀手搏斗。若不是朝阳和庆王正巧撞了进来,素云早就殒命当场。庆王为了心上人不顾一切,在有限的几个知情人中传为美谈,尤其太宗和仁宗对这个重情重义的皇子分外欣赏,其他几位皇子大约也有眼线打探到了此事,从此既不把庆王当成对手,也不把他当拉拢的对象。他才在开泰初年的混乱之中保全了实力。玉旒云根本就不知道,她姐姐是庆王和全贵妃用来演戏的木偶,而她自己其实连木偶都不如,充其量不过是一件道具。可怜她还一心以为是楚人想置她们姐妹于死地,所以读书习武发誓要灭亡楚国。总算她颇有武运,小小年纪就已经在军中崭露头角。仁宗驾崩,庆王顺利地登上王位,玉旒云既为了给自己‘报仇’,又为了报答‘救命恩人’,开始替当今皇上东征西讨——现在,皇帝又要利用她来对付本王,她这件道具经历磨练,成了皇上的一件兵器。皇上用这兵器铲除异己,平定天下,然后会如何?” 石梦泉还在震惊与怀疑中挣扎,根本没有注意到赵王的问题。而赵王也没打算要他回答,径自说下去:“其实去年和玉旒云在此会面时我已经提醒过她,她的真实身份一旦被公诸于世,她恐怕很难在樾军中立足。现在皇上用得着她,自然不会说半个字。然而有一天皇上再用不着她了,或者觉得她‘功高震主’了,自然就会把她扳倒。” “王爷把这经过打听得如此详细,我看是王爷想要用这些来威胁玉大人帮你谋反才是。”石梦泉道,“反而皇上那边,只要玉大人一直对他忠心不二,他何必要公布皇后娘娘的身世?” “不错。”赵王笑道,“如果玉旒云不识时务坚持不肯跟本王合作,本王会公开她的身份,让她再也无从立身朝堂。至于皇上——以前你们被他那装傻充愣的行为所迷惑,认定他不会忌讳玉旒云的战功,如今我已经把他的真面目告诉了你,你还坚持那样认为么?如果本王倒了台,皇上第一个对付的就是玉旒云。” 说来说去都是赵王的臆测,没有任何的真凭实据。石梦泉虽然有些烦乱,但还是保持着旧念:“王爷不必再说了。皇上的为人如何,大家有目共睹。你的片面之词实在荒唐可笑。有时间来编出这些言论,又作些非分之想,还不如安享天年。” “石梦泉!”悦敏怒道,“父王是看你跟玉旒云的确是人才,想拉你们一把,才把这些告诉你们。你不要不识好歹。” “我们就是知道好歹才不做这大逆不道的事。”石梦泉道,“就算是玉大人受了你们的要挟帮你们谋朝篡位,他日你们忌讳起她来,还不是一样会再把她的身世公开?与其相信你们这不忠不义之人,还不如相信皇上。” “你……”悦敏起初让家中的高手出来,就是为了要震慑石梦泉,让他乖乖听话。不想,他竟敢当面斥责,不由既惊且怒。 赵王拈须呵呵而笑:“只要玉旒云不让我忌讳不就行了?她再怎么用兵如神,毕竟还是个女人。女人嫁了人生了孩子,外头再发生天大的事情,她也不会管了。石将军,你们助我得王位,我就助玉旒云灭亡楚国,然后我把她许配给你,如何?” 石梦泉一怔,不意他竟突然说出这种话,没的一连退开了好几步:“王爷胡说些什么?” “胡说?”赵王笑道,“我那个傻女儿的确是看上了你。不过你心里是怎么想的,我又怎么会看不出?年轻人,我吃盐比你吃饭还多,看事情自然也看得比你准。虽说我们皇亲国戚官宦世家,儿女联姻首要是利益,感情根本不在考虑之列,但是强把小愉嫁给你并不能绑住你的人,倒不如真正让你称心如意,你才会领本王的情,真心替本王做事。” “王爷这话说得太过分了。”石梦泉正色道,“无端毁人名声。下官对玉大人从来就没有非分之想。” 赵王摆了摆手:“不用否认了。本王的眼线决不止泰和商号的那些人。你们南下西瑶又东征郑国的一举一动我都了如指掌——啊,说到这个,你们在富安夺了范柏的兵权之后曾经请求皇上给一封发兵的圣旨,正式任命玉旒云为主帅,然而等来等去,就是不见圣旨来到,是也不是?” 传信兵被你杀了,自然无法递送圣旨,石梦泉暗想。 赵王道:“我腊月初十回到京中,手下就向我汇报了这个消息。他们知道我不想玉旒云在归顺我之前就重掌兵权,然而拦截圣旨毕竟太过张扬,在没请示我同意之前,他们未敢擅自行事。此时我再要决断,想那传信兵也已经去得远了,如何还追得上呢?我正为这事烦恼,皇上就请我进宫品尝冰葡萄酒。这样的大冷天,哪有喝冰葡萄酒的道理?我知道他必有所谋。果然,在冰窖中发现了一具尸体。我的手下认出那人来,正是你们所派的传信兵。” 他的意思是,传信兵并非他所杀?石梦泉皱了皱眉头:庆澜帝说,赵王是腊月初一回京,而赵王却说是腊月初十;庆澜帝说是赵王提出要喝冰葡萄酒,故意让人发现尸体以此“示威”,而赵王却说是庆澜帝请自己去喝冰葡萄酒,因此才发现了尸体——究竟谁在说谎? “他既要借玉旒云之手除掉我,又不想双方的实力太悬殊,这场争斗太轻易就结束。”赵王道,“他要的就是两败俱伤,然后他就可以轻松收拾残局了。” “你胡说。”石梦泉微微颤抖。 “年轻人,”赵王道,“玉旒云被仇恨蒙蔽,所以只看到事情的假象。你比她理智,应该注重真凭实据。我告诉你的这一切都是真的——我承诺你的也决不食言。” 石梦泉只觉得一时间有太多的声音同时在他的脑中争吵,他不知道该听哪一个,该信哪一个。连带的,他的精神也恍惚了起来,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了赵王的密室,怎么摆脱了愉郡主的纠缠,又是怎么离开了赵王府的。 他一个人在西京繁华的街道上走着,玉旒云的身世,那些血淋淋的刺杀,一幕一幕地出现在他的眼前。不论赵王的话是真是假,他总算依稀了解了玉旒云憎恨楚国的原因。而玉旒云的将来,也无论赵王的话是真是假,都笼罩在她身世的阴云之中。他想倾尽一切,流干最后一滴血,咽下最后一口气,也要保护她,然而要怎样呢? 他想,如果要阻止赵王将玉旒云的身世公开,只有尽快将他扳倒;可万一庆澜帝真的深藏不露,只等着“飞鸟尽,良弓藏”,那该……使劲甩了甩头:效忠庆澜帝有十几年了,难道所见都是伪装?不可能!今日种种,必然都是赵王的攻心术! 这样一想,他的思绪又清朗起来:赵王还没有做好造反的准备,所以迟迟不能起事,他忌惮玉旒云权势日增,所以要造些谣言来扰乱人心。那么,不如逼迫赵王提早动手,趁他们不成熟,迅速将其扑灭? 这倒是可行之计!他想,可以使人将那“肖家娘子树下走”的歌谣传出去,谣言一起,赵王恐怕就要狗急跳墙了。 有了头绪,他想要立刻跟玉旒云商量,因而加快了步子。但这时也发现自己竟然将坐骑忘在了赵王府,再抬头看看,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兵部衙门跟前。心里猛地起了另一个念头:真相,也许这里就会有答案! 因而走了进去,仿佛不经意地向书记官要去年兵队调动的纪录。翻到十一月时,他的手已经有些颤抖,再翻到十二月,他已经全身都绷紧了,不过眼睛一瞟,顿觉轻松——在十二月初一,上面记载赵王率部凯旋回京,而十二月初十却是空白的。 赵王果然是满口胡言!他微微地笑了起来。 书记官不明就里:“将军怎么想起来翻这些?难得有人查呢!” 石梦泉笑笑:“只是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没什么,多谢了!”拱了拱手就转身出门。却险些和一个太监迎面撞上。 “哎哟,我的天老爷!”太监想是跑得急了,帽子也歪了,看到石梦泉,先是赔罪,又笑道:“在这里见到石将军就好啦,省得奴才还要再多跑一趟您府上。” “什么事?”石梦泉问道。 “自然是大喜事。”太监笑道,“各位兵部的大人们,大喜事呀。万岁爷今晚设宴招待各位,你们有什么公务都先摆一摆,准备进宫吧。” 大家都有些奇怪:“公公,说了半天是什么喜事?万岁爷怎么突然要设宴?” “瞧我!”太监一拍脑袋,“跑急了说话颠三倒四——玉旒云玉大人要和翼王爷订婚。她说兵部的同僚就好像她自己的弟兄一样,这订婚宴也要请你们出席。” “什么!”当场就有好几只砚台和镇纸摔到了地上。听在石梦泉的耳中,如五雷轰顶:“公公,你说玉大人和翼王爷订婚……这……这……”这怎么可能! “天降良缘,真是人人都惊喜万分呢!”太监道,“玉大人和翼王爷自己跟万岁爷说的,立刻下圣旨了——奴才是负责通知石将军和兵部各位大人的,还有旁人去通知城外的军官了。石将军,奴才看您也别在衙门里耽搁了,快快回家洗把脸换身衣服准备进宫吧!” “是……啊……”石梦泉怔怔地说了一句。他是要进宫。他想知道这几个时辰之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作者有话要说:真是郁闷,本来礼拜六想要更新的,结果我家网挂了,跑到学校,居然刷卡耍不进大楼——两座楼都刷不进去……气死了。 虽然迟了……大家将就着看吧…… 祝我自己11月17日生日快乐——也过了……哭死…… 这个礼拜放感恩节假,但是如果网挂了,我就不更新。况且作业很多。完毕。 01/26/2008 typo correction 06/27/2009 typo correction 73第72章 石梦泉在赵王府听到一篇让人心烦意乱的言论,玉旒云在刑部大牢其实也有一番惊心动魄的经历。 她刚进入大牢的时候一切跟过去没什么两样,翼王兴高采烈地单独审问奸细去了,并且还一再要求审问完了和玉旒云一起回府听戏。玉旒云敷衍了他一番,就来找郭罡。 她将朝会上悦敏的刁难之词大致叙述了一回,郭罡即呵呵笑道:“这个永泽公倒挺有头脑的,不过这问题并不难解决——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所以朝廷的任务就是不要让老百姓挨饿。人年轻的时候自食其力,老了之后除了子孙供养之外,朝廷每月给五两的养老银子就足够生活了,无论是普通士兵还的禁军校卫,甚至——如果将此法推行全国,连一品大员也可以每月领五两而衣食无忧。温饱之外乃是享受。朝廷可没有义务让人享受。如果有人每月自己多存些银子起来,让将来的生活更舒适些,那是他自己愿意的,朝廷没有必要干涉。禁军的月例多,可存的就多,普通兵士的月例少,可存的也少。看起来似乎是很不公平,但是禁军的挑选和操练岂不比普通兵士要严格?谁如果勤学苦练,爬到了高处,自然所得的报偿也就多了——就好像乡下的农夫可以种一辈子地,也可以寒窗十年考科举,即使只能做个师爷,日子不也比种地要好过么?所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这是人间的一条至理呀!” 玉旒云听了拊掌而笑:“不错!如此简单的道理,我竟被悦敏那小子绕了进去。明天就找他算账!” 郭罡笑道:“其实大人聪明机智,就是有时候脾气暴躁些,容易被人激怒。人一生气,哪里还能全面地考虑问题呢?所以今后大人要时时记着,生气解决不了问题,别人越是激你,你就越是要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这样那人不仅白费了力气,还会被大人的还击一次打垮,岂不妙哉?” 玉旒云本不喜欢别人教训自己,但是听郭罡所说的确有理,就点点头,又问:“你上次说有什么改革户部的好办法,索性也告诉我了吧。整天打补丁似的应付别人的刁难,倒不如一次改彻底了,省得麻烦。” 郭罡笑笑:“我当然可以告诉大人,不过改革不是一蹴而就的,而且以大人现在在朝中的势力想要推行更大的改革恐怕困难重重。” 玉旒云被泼了冷水,撇撇嘴道:“事在人为,不试试怎么知道?就算现在我在朝中的势力不足以成事,怎见得他日我玩不转六部堂官?” “呵呵,”郭罡笑道,“大人有此雄心那是最好的了,那我自然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大人觉得银号这种生意如何?” 若论行军打仗,玉旒云头头是道,但是做生意的事她哪里晓得,但是如果只说“不知道”又在郭罡面前示弱,因此尽量拣晓得的说道:“就是让别人存银子的地方了。把银子存在银号里,既不会丢,出门时又不用背在身上这么重,到了外地只要找到分好一样可以兑现,很方便。”看郭罡含笑不语,她就又加了一句:“况且存在银号里有利息可赚,等于钱生钱。” “大人说的是对顾客的好处。”郭罡道,“银号打开大门做生意,如果只让顾客方便,对开银号的人有什么利处呢?” “银号向外放贷。”玉旒云道,“他们收取的利息,不就是利处么?” 郭罡道:“可不。但是据我看来,银号这生意还有一个更大的妙处——”不敢卖关子,立刻就揭晓谜底:“假如我今日想做丝绸生意,须得有一笔本钱好采办货物。货物买的越多,就越担心会买不出去,血本无归。但是做银号生意就不一样了,我只要有一间铺面,有几个伙计,别人拿了银子来存,我转手又借贷给别人,生意做得越大,我越是不担心有人会突然来提取一大笔现银,而我却交不出来的。大人看,这不几乎就是无本生意么?” 玉旒云皱了皱眉头:“倒也有道理。不过这跟改革户部有什么关系?” 郭罡道:“天下银号生意好坏最讲求一个‘信’字,如若我存了一百两银子到某家铺子中,隔天这铺子竟然倒闭,那我的银子岂不是扔了水里?所以老百姓挑银号,首先挑信用好的。然后他们就要看谁存款利息高,谁的借贷利息低。银号为了避免相互间竞争,把存利抬得太高,贷利压得太低,所以通常会由各家的财东商议出全行统一的利率来。这利率总是对大银号有利,因为薄利多销,在各种生意中都是如此。” 玉旒云道:“你不是叫我开一间大银号吧?” 郭罡哈哈大笑:“大人说中了。试问普天之下,哪还有比朝廷信誉更好的?要想朝廷的银号倒闭,除非国家灭亡。而论到做生意的规模,谁还能比朝廷做的大?如果由户部出面来成立一间银号,总理全国银钱流通,岂不是替朝廷打开了一条财路?这些银钱用来做军费也好,用来抚恤鳏寡孤独也罢,都是国泰民安的大好计策。” “果然如此!”玉旒云心中已经激动了起来,“不过户部自古就是贪官辈出之地,如果让他们做起生意来,恐怕没开朝廷的财路倒饱了官员们的私囊。” “不错。”郭罡道,“所以银两出纳、账目纪录和帐册审查一定要由不同的衙门来做,以互相监督。而若有人向户部的银号申请借贷的,又要有专门的衙门来审查,以确保他们能到期还账——这些都是要慢慢建立起来的,如今现成的只有户部的仓库而已。呵呵,大人不要着急,等你到了适当的位子上再来办这事吧。现在最重要的是为自己先铺一条道路——大人要记住,在战略上,最漫长的迂回道路,常常又是达到目的的最短途径。” 玉旒云过去只一心想着如何攻成掠地灭亡楚国,除了治军打仗,她对别的事情全不肯花心思,也根本提不起兴趣。这段时间以来郭罡给她出的这些主意才使她发现原来兵法之外还有这许多有意思的策略,虽然看似跟自己的目的毫无关系,但是却又都对自己有利。郭罡的最后一句话简直就是道出了她心中的感受。好像一个发现了新游戏的孩童一般,她恨不得一日之间把所有的窍门都学会,却也要稍稍克制自己的急性子,点点头道:“好,我不急。那我该如何坐上那‘适当的位子’呢?” 郭罡见她约束脾气,微笑道:“大人只要有心,这还不简单——”便指点她摸清朝中大臣的底细,看看谁可交,谁不可交,一边继续进行兵士养老的计划,又一边以此为烟幕,结交盟友认清异己。“等到了一定的时候,”他道,“可以提出将养老和抚恤的计划扩大,让所有官员都得到恩惠。那时大人就可以请吏部出面,让百官填写一份详细的亲属图,名为施恩所用,实际掌握朝中的裙带关系,到时朝中有什么结党营私的事,大人就可以提纲挈领,一目了然。” 玉旒云听了大为受用,虽然郭罡的建议中一再暗示要她收敛脾气避免树敌,但过去别人提及此事时,她根本看不出其中的利害,只如今郭罡说了,她才晓得过去张扬跋扈,使人人敬而远之,实在是弊大于利——倘若她早些和朝中大臣们打成一片,将他们都收为己用,去年大青河战役后,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被削了兵权,而且禁足期间竟没有人出来替她求情?如果朝中大臣都向着她,赵王又怎么会有机可乘? 正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玉旒云看时辰不早,恐怕翼王起疑,终于和郭罡道别。然而这时候,突然听到走廊的阴影里有些响动。她立刻警觉了起来,不便喝问,只摆手让郭罡退到囚室的角落里去,自己看准了灯火映在墙上的人影,一步抢上前去,劈手斩向那人的咽喉:“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哎哟,娘啊!”那人吓得双腿一软就赖到了地上,原来是翼王,“玉大人,你……你做什么?” 玉旒云咬了咬嘴唇,收回手来:“我听人不声不响地靠过来,以为有反贼逃脱了想行刺于我。原来是王爷,冒犯了。” 翼王扶着墙站起来,整理衣衫,道:“啊呀,真是吓死我了。我审的那反贼招供了,我去隔壁想告诉你,却不见你的人影,所以四处找找。大人怎么到这边来了?” 玉旒云瞥一眼他的表情,看看不像是说谎,因道:“哦,没什么。我想起刘子飞的谋士,就是那个东征途中给我找了许多麻烦的人也关在这里,所以就来看看。” 翼王向郭罡的囚室探了探身,看因为郭罡已经退开了,所以他并看不见。因道:“是么?竟然给大人找麻烦?不如拉了他出来打一顿,给大人出出气?”说着就要朝囚室那边走。 “不用了。”玉旒云拽住他,“已经判了斩刑,何必多此一举?你说反贼招供了?我们办正事要紧。” “那是,那是!”翼王笑着,“大人的法子真管用,这些反贼招架不住啦,现在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呢……”一路恭维,和玉旒云回到了拷问室。 二人踏了进去,玉旒云便见到一个已经不成人形的汉子,头向一边耷拉着,奄奄一息。兵丁见他们来到,就喝令那汉子“别装死”,但是汉子纹丝不动,显然是早就晕死过去了。 “这样我还问什么?”玉旒云皱了皱眉头。 “他刚才招认的时候我都纪录下来了!”翼王迫不及待地从桌上拿过一张纸来,上面写着北义师的一行从京城泰和商号那里得到玉旒云南下的消息,不仅如此,泰和商号中据说还有一本樾国的《百官册》,上面把朝廷六品以上官员的一切把柄都记载得清清楚楚,北义师的人曾经想要偷取《百官册》,但是泰和商号中有许多高手,始终不能如愿,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看来真是彻底崩溃了,连不需要招供的说了出来,以图保住性命。 玉旒云冷笑了一声:泰和商号。这是赵王做的好事!他还弄《百官册》这样的名堂,看来他对朝廷中人是软硬兼施、恩威并济,难怪这么多人都成了他的一党。可惜经过临渊事变,泰和商号已经彻底消失,要不然立即抄查,《百官册》可是的绝佳的意外收获。 正想着,翼王又涎着脸来问:“怎样,大人觉得这些供词够不够抄查余党的?要是不够,小王愿意继续对付这帮不知死活的反贼。” “够了。”玉旒云摆摆手,想了想,又问:“王爷常在街上走动,注意过这泰和商号么?” “这个……”翼王一边吩咐兵丁把囚犯拖走,一边回忆着,“有点印象——啊,就是平桥街霓裳小馆隔壁那间挺大的铺子,从西瑶那边运许多上好的红花胭脂来,霓裳小馆的姑娘们都是那里的常客。不过去年腊月里突然关了,姑娘们都说奇怪呢!原来是跟反贼有关的!” 翼王逛窑子的本领总算还有这点儿用处。玉旒云接着问:“关了之后里面的伙计都不见了?房舍也都空了?” 翼王耸了耸肩膀:“这个……我没进去过,自然就不知道。要不要现在带人去搜查?” “现在还能搜到什么?”玉旒云道。其实是想,如此明目张胆闯去,岂不是逼赵王狗急跳墙——看来他豢养了不少武林高手,还是不要轻举妄动为妙。但是又转念一想:赵王这老小子整天以为能把别人玩弄与股掌之间,如今有楚国奸细亲口招供,这就是真凭实据,我真带了一队兵马去抄人去楼空的泰和商号,就算是给他一个震慑——郭罡说赵王在等着皇上犯致命的错误好乘机起事,然而反过来说不也一样?假如赵王犯了个致命的错误,公诸于天下,难道人们还会拥戴他吗? 这两种想法几乎同时浮上她的心头,然而后者立刻成了主导,她的主意也就定了下来——找潘硕要兵,拉着翼王做挡箭牌,立刻去查抄泰和商号。因道:“虽然可能查不到什么,毕竟还是查一查放心。我们走——”边说边朝门口去。 翼王本来挡在她和房门的中间,这时却并不让开。玉旒云皱了皱眉头,想要绕过翼王,却发现翼王跨开一步,再次挡住了自己。这登徒子得寸进尺,又要玩什么无聊的把戏?玉旒云脸上露出了怒容:“王爷,做什么?” 翼王嘿嘿一笑,却不回答。玉旒云火了,劈手一掌欲将他推开。没想到翼王不闪不避,而玉旒云打到他身上时,却发现好像打着铁板一般。她心下不由一骇,还不及收招,翼王已经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腕:“哎呀,大人,手打疼了没有?” 玉旒云只觉得翼王出手极快,而掌握又好似铁箍一般,她已经意识到不妙:没想到他竟然是个深藏不露的角色!倒是我疏忽了!惊讶和后悔只这么一闪,她立刻就把这些无用的情绪赶到一边,镇定下来考量自己现在到底有多危险,方才和郭罡的谈话究竟泄露了多少,而翼王究竟又有什么企图? 看来翼王并不打算和她玩猜谜游戏,微微一笑,道:“大人在刑部大牢里养谋士,这可真是奇招妙计。刘子飞还千方百计要把这个替他解决麻烦的人保出去,根本不知道在背后叫人摆了一刀。到他死到临头的时候,真是哭也哭不出来。” 玉旒云也冷冷一笑:“哼,王爷是想指桑骂槐么?不错,我玉某人一心拿着王爷做幌子来刑部大牢里和谋士相见,却不知道王爷早就把我算计好了。我如今死到临头了,才真是哭也哭不出来。” “冤枉哉!”翼王道,“小王可从来没有要骂大人的意思。小王对大人的倾慕可是从始至终也没有改变过。” “是么?”玉旒云冷眼看着他。 翼王还是往日那油头粉面的模样,可是脸上那纨绔子弟的表情却全然消失,双眼竟然隐隐有些段青锋初见时的冷光,但是比之把野心表露无遗的段青锋,翼王更叫人不寒而栗。玉旒云也不禁颤了颤。翼王笑笑,松开了手:“我想大人是个聪明人,知道想用武力从我手中逃脱是不可能的,相信你不会白费力气。不如我们坐下,慢慢说话。”说时,做了个“请”的动作,玉旒云才也注意到桌上沏好了茶,放了两只杯子——翼王是一早就准备好了的! 她也没有别的选择,只有走一步看一步。 落了座,翼王道:“我说倾慕大人,绝对是肺腑之言。只不过昔日大人看我,只当我这倾慕是一般登徒子好色——其实要说美女,以我堂堂翼王,真要四处搜罗,还能差过皇兄的后宫去?只不过,我其实对美色并没有兴趣。我对大人的倾慕——呵呵,不如说我是想大人做我的盟友。” 玉旒云眯了眯眼睛:“盟友?”心中已经在想:莫非这又是一个想篡位的? 翼王道:“不错。以大人的本事,如果不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实在就太可惜了。只要大人跟我合作,我保证你将来可以大展身手。” 玉旒云“哼”了一声:“要我‘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在我之上那一人,是不是王爷你?” 翼王道:“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就现在来看,如果大人答应了我的求婚,我立刻请求皇兄封大人为内亲王,并举荐大人进入议政处,大人要建武备学塾也好,要设立养老税也罢,都好办得多。而将来,以大人的实力,助我掌控大权,我必修改祖宗法制,与大人你同时执政,所谓‘二圣临朝’。大人到时,想改革户部,岂不是易如反掌?” 玉旒云实在不该笑,但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原来王爷有此鸿图大计,还算上我玉某人一份,真是受宠若惊。不过,承蒙王爷错爱,玉某人对现在的地位已经很满意了,高处不胜寒,你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子我可没有兴趣,省得留下千古骂名。” “原来大人忌讳千古骂名。”翼王笑得诡异,“不知道一个人为了一己私怨,要连自己的祖国都毁灭,这会不会留下千古骂名呢?” 玉旒云脸色一变。 翼王笑道:“世上从来没有不透风的墙,瞒天过海是更加不可能的。我皇兄娶了朝阳公主,因此保住了你们姐妹的性命,我来娶你素云公主,一,可以保住你的名声,二,可以帮你报仇,三,还可以一统天下,开创我大樾国千秋基业,不是正合适吗?” 玉旒云瞪着他:这人,真是处心积虑! “怎样?”翼王偏过头来,看着她。 玉旒云只是冷笑:“王爷可真会替我着想。” “既然要做盟友,我替自己设计的时候也要替大人有所计划。”翼王道,“如果只对我有利,却帮不了大人,这就不叫合作了——三皇叔拉拢大人的时候,没有开出我这么好的条件吧?大人若帮他登上王位,到头来还是他的奴才。况且,他无论如何都名不正言不顺,只会更加损害大人的名声。将来他忌惮起大人来,一样会把大人的身世公诸天下。大人帮他,就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既然翼王筹谋已久,他晓得赵王要造反的事也一点儿都不奇怪。玉旒云冷冷道:“赵王爷名不正言不顺,难道王爷就是该当的?” “是否‘该当’,要看你怎么说了。”翼王道,“王位继承人要出于皇室,又要以能者居之,这才可以率领群臣,富国强兵,永治天下。三皇叔虽然是一世英雄,但是勾结蛮族。他连年在北疆‘抗敌’,实际私养兵队,囤积粮草。蛮族可汗跟他称兄道弟,蛮族公主博西勒,也就是当今容贵妃,和永泽公悦敏早就定了婚——如果三皇叔以武力抢到了王位,那跟卖国也没什么两样。我就不同了,皇兄只有我这一个亲弟弟,太宗皇帝的儿子也就只剩我和我皇兄两人。兄终弟继,顺理成章。” “兄终弟继?”玉旒云冷笑道,“那么当今皇太子又要如何?” “皇太子?”翼王笑笑,“大人的外甥坐不坐得稳这个太子之位还是后话——我皇兄现在为了绑住大人,让你全心为他卖命,所以立了元德为太子,将来,三皇叔倒台,楚国灭亡,天下大定,他用不着大人的时候,他还不是有他自己的考量?” 玉旒云愣了愣,什么“功高震主”、“飞鸟尽,良弓藏”之类的话她听得多了,但是她自信多年来已经摸透了庆澜帝的脾气,这个老好人只是想做个太平天子,但求别人不要算计他,要他去算计别人,他是既没有这个心,也没有这个本事。翼王怎么有此一说? 翼王伸指在茶壶上轻轻一弹,力道刚好,茶壶就滴溜溜在原地转了个圈儿:“你在我皇兄身边十七年了,而我从出生到现在整整二十六个年头,我认识他的时间岂不比你长?而我对他的所知也比你多得多。”说着,他又按住了茶壶,看定了玉旒云道:“你看我平时是个花花公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所以对我从来没什么提防。为何不想想我是从何学来这一套的?仁宗年腥风血雨,多少文武兼备又广结党羽的皇子都命丧黄泉,成年皇子中唯独我那终日关起起门来和你姐姐弹琴下棋的皇兄屹立不倒,这不是很奇怪吗?” 往事一幕幕飞快地划过玉旒云的脑海。如果是赵王来和他说这一席话,她连半句也不会听信,但是翼王也能从纨绔子弟摇身一变成为野心家,世上还有什么不可能、不可信之事?而世上还有几个可信之人?但正是因为翼王狼子野心觊觎王位,他的话更不能全信。 玉旒云因而不露声色,静静地坐着。 翼王朝后靠在椅子里,抱着两臂,道:“有许多往事我今日不能一件件讲给你听,况且若你不信我,说给你听也没有用。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一句话是至理名言。我是为了我自己,而你若是为了自己和你姐姐将来考虑,也应该和我联手。” 玉旒云虚眼看着她,依然不答话。 翼王道:“就看眼前的形势,皇兄要你对付三皇叔,却不肯让你掌握大权,因此你在朝廷里绑手绑脚,处处被悦敏牵制;三皇叔又掌握了你的秘密,要你帮他造反。看起来是两边都要拉拢你,实际上是两边你都不能得罪。你非要联合一股意想不到的力量,异军突起,才能打破僵局。而我就是这股力量。你和我订婚,既是一个好烟幕,又可以给你想要的地位,你借此替皇兄铲除了三皇叔,然后调转头来,趁他还不能制住你的时候,逼他将王位让给我。你就可以高枕无忧,永除后患。” “哼,我的好烟幕?”玉旒云冷笑道,“是王爷你的好烟幕还差不多。皇上大概做梦也没想到他有这样一个好弟弟。他一心想要牵这条红线,却不想是把红线往自己的脖子上勒——话又说回来,照你的说话,我保皇上没有好结果,我保赵王也没有好果子吃,难道我帮你造反就不会落得身败名裂的下场?” 翼王笑道:“我要说我倾慕你舍不得害你,你大概会扇我两个耳光,所以我也就省了跟你开玩笑,自找苦吃。我是天潢贵胄,谋略学识决不在我皇兄或者三皇叔之下。只可惜命运弄人,让我做了母后的幼子。我虽然结交了一些能人异士,不过却没有办法像赵王那样招兵买马,否则引起我皇兄的怀疑就功亏一篑。你就和我不同,你藏着不可告人的身世,却在明处手握兵权,可以公然招募战将和谋臣。我如果没有你的支持,是不可能登上皇位的。而你如果不借助我得到一个正正当当清清白白的身份,你也很难继续在樾国立足。我们俩岂不是绝配么?就算将来我登上了王位,我们的异己全都铲除,谋臣战将都是你一手带出来的,我要害你,谁能答应?而你若想取代我,以一个女子的身份君临天下,也是不可能的。所以,你跟我联手,绝对不会身败名裂,而会名垂青史。” 听到这样的话,玉旒云又在翼王身上看到段青锋的影子了。“流芳百世还是遗臭万年,这都是史官的事。”她道,“不是靠王爷你想当然的——有一句话你说的很对,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正是要为我自己,为我姐姐和太子殿下考虑,我才不能听信你这些天花乱坠之辞。你说什么往事不能讲给我听,我看关于皇上的一切都是你编造出来的。想故弄玄虚引我上当,我玉旒云还不是三岁孩童。看来你的确是养了一些能人异士,你武功比我好,算是我低估了你。好,既然你本事如此高,有本事就在这里将我杀了,我倒看你怎么和皇上交代。我却是不会跟你同流合污的。” 翼王瞪着她,仿佛想用目光将她钉在原地似的,但玉旒云冷静得如同一尊冰雕,丝毫也不回避他的目光。翼王终于笑了起来:“我并不是好色之徒,不过,不管你信不信,我还是很倾慕你。我就喜欢你这种胆色的魄力。” 玉旒云不搭腔,连轻蔑之色都不屑流露。 “除了胆色和魄力之外,你一个女人能够指挥千军万马,也是很讲义气的吧?”翼王笑意更深,更冷,“我有几件掌故想告诉你,你一定会感到非常有意思——你的前锋营督尉赵酋在昔日西京护军中的时候曾经不安本职,想要贿赂禁军统领进宫当差,依军法,行贿受贿都是斩刑。” 赵酋?玉旒云知道这个人有些急功近利,但是实战经验丰富,勇猛凌厉,也算是个人才——军法虽有明令,但是赵酋当护军是仁宗年间的事,应该不会被追查。所以她冷冷听着,不置可否。 翼王又道:“你的骁骑营督尉陈灏在入伍之前曾经和家乡翠竹镇某富商的未婚妻私奔,被发现之后,混乱中陈灏误伤了那个女子,后来那女子竟不治身死,所以他成了杀人犯,被通缉,后来改换姓名参军逃罪,机缘巧合才来到了大人的麾下。现在翠竹镇那里还依然在缉拿这个叫做郑豪的犯人呢。” 还有这种事?玉旒云皱了皱眉头。 翼王好像个说书先生,接着讲下去:“你的得力部下,新任东海三省总兵罗满,是一个难得的孝子。不过他爹是个赌徒,欠了一屁股的债。罗满不停地用自己的俸禄替他爹还债,而他爹就越欠越多。债主追上了门要拉罗满的妹妹去妓院,又要将他爹的手脚都砍掉。罗满这个大孝子就向户部借银子——当然,向户部借银子的官员多的是,罗满跟他们比起来简直就是不值一提。可是,大人一旦施行养老税金,让户部的人不开心,他们当然先找你的爱将下手清查亏空了。” 罗满家里有此隐情,怎么梦泉和我都不知道?玉旒云暗道,他还能欠多少?我且替他都填上。 “这还都不算什么。”翼王道,“下面要说的这个,大人一定最爱听——我大樾太祖皇帝起兵,开始与他并肩作战的有他的结义兄弟舒鹰。不过,獠城之役后,兄弟反目,舒鹰带着人马出走。后来他的力量也不断壮大,成了太祖皇帝最大的敌人。然而太祖皇帝在金台城巧计包围了舒鹰,终于将他烧死在城上。据说舒鹰临死时诅咒太祖皇帝,说将来自己的后人一定会来复仇,将所有的一切加倍奉还。太祖虽然不信鬼神,但还是下令将舒鹰的家人赶尽杀绝。而且,留有遗训,任何与舒鹰有关的人,不得入朝为官,也不得参军,更不能带兵。可是老天偏偏喜欢开玩笑。舒鹰的四个儿子都跟他一起死在了金台,他的孙子、孙女也都被杀尽。偏偏他的小儿媳带着遗腹子逃脱升天,一直来到了南方,改嫁他人。舒鹰的这个硕果仅存的孙子自然也就跟了继父姓。而他的名字就叫做石梦泉。” “你胡说!”玉旒云这次无法保持冷静,拍案而起,“居然编造出如此荒谬的故事!我看你之前说什么赵酋、陈灏和罗满的事,也没一件是真的!” 翼王看到她这样的反应,笑了:“之前那三件事是真是假,我的确没有查证过,是我从三皇叔的《百官册》上看来的。而石将军的身世事关重大,掉脑袋的事,我怎么敢胡说?石梦泉的母亲姓王,宫女的册子上记载她的名字叫王宛林,而舒鹰的小儿媳名叫林琬,是舒鹰的众媳妇中唯一一个中原书香世家的小姐。她原籍是丰州。估计她当时从金台城逃出来是先回到了家中,但是躲不得多久,害怕连累家人,就继续逃亡。她一个千金小姐,又有身孕,行动不便。她的丫鬟林秀兰和马夫林秀石一路协助,林琬才能够到达南方。林家为了表彰这两个义仆,认了他们做义子、义女。为了摆脱追兵,林琬将名字倒过来写,成了王宛林,而林秀石也将就以名为姓,改叫石秀林,而他妹妹也就改名为石秀兰——这也正是石梦泉的姑姑在宫中登记的名字。如果现在去南方找到石梦泉继父的墓碑,上面写的是石秀林。至于石梦泉自己的名字有何来历——舒鹰的四子名叫舒权,‘泉’‘权’谐音,再明显不过了。” “王爷可真是高明!”玉旒云不待他继续说下去,就狂笑了起来,“旁人只是颠倒黑白,你却非要将人家祖宗几代的名字都颠倒过来念,还真让你把死的也说成了活的!” 翼王淡淡道:“大人尽管笑吧。小王也不是没事找事非要翻出石将军家里人的名字来大做文章,千里迢迢到南方七郡去找他继父的墓碑,又到丰州林家祠堂里查族谱。其实我也是之前无意中见到一桩怪事,才想起这茬儿来。” “什么事?”玉旒云假装不在意,但是这一问已经表她心中的害怕表露了出来。 翼王道:“大人应该知道,金台之战的日期很巧,八月廿四,正是太祖皇帝的生辰。而金台之战后,太祖皇帝也消灭平生最后一个敌手,统一了各部。所以后来太宗皇帝定下了规矩,每年八月廿四都要有隆重的庆贺同祭祀仪式。” 玉旒云当然知道,这一日宫中要大摆筵席,整个京城也要张灯结彩。上至皇上、皇后,下至宫女、太监,谁都不许露愁容,更不许掉眼泪。民间也禁止出殡,以示“普天同庆”。“又如何?”她问。 翼王道:“大人有没有注意到,每年一到八月廿四前后,王嬷嬷和石嬷嬷两个人就向皇嫂告假?” 玉旒云仔细地想了想,似乎的确如此,记忆里没有哪一年八月廿四夜大放焰火的时候王氏和石氏是陪在玉朝雾身边的。不过女官们假期难得,都会挑在特别的时日告假。正巧是八月廿四也没什么稀奇。 翼王道:“庆澜元年,自从大人从落雁谷归来之后,就频频跟我斗气,皇嫂操心太多,八月里犯了头疼的毛病,因此王嬷嬷和石嬷嬷没有告假,八月廿四那天,她们都在宫中。可是,晚上放焰火的时候他们又不在——本来我也没有留意到,后来席间皇嫂看到有八珍乳鸽,就说要赐给王嬷嬷,还解释说王嬷嬷这天眩晕卧病在床,石嬷嬷留下照顾她,所以两人难得留在宫里也不能来看焰火。大人当时自告奋勇要立刻就把八珍乳鸽亲自送到凤藻宫去——大人可记得么?” 天长日久,玉旒云只有个模糊的印象——当时石梦泉还在南方七郡未归,自己正忙着计划次年的大青河之战,连漫天的绚烂的焰火都记不清了,何况这种琐事? 翼王道:“当时我说我要陪大人一起去。而大人就翻了脸,说,如果我想去,就一个人去。我说出了话不能反口,只好来到了凤藻宫。”他描述得如此细致,就好像要把玉旒云带回三年前一样:“太监、宫女都在院子里,皇嫂已赏他们开了一席,一边吃酒一边看焰火。我叫他们不必理会我,且把自己的长随也留在席上,一个人朝后头走。穿到后花园时,我看有一点火光,稍走近了,就见到石嬷嬷正偷偷烧纸钱,旁边原本应该卧病在床的王嬷嬷则边哭边念念有词。这是何等的大罪,就算是在民间,如果被人告发也会充军发配,何况是在宫里呢?我就悄悄到跟前去探个究竟。以我的身手,她二人当然发觉不了。我听出王嬷嬷是在祭奠她丈夫的全家,又讲到什么二十四年前的仇恨,而石嬷嬷就称她为‘小姐’,又说:‘小少爷如今出息,姑爷和亲家老爷在天之灵一定很安慰。’王嬷嬷听了,道:‘同你说了多少年了,不要叫我小姐。当初如果不是你和秀石,我哪里还有命在?而舒家的一点血脉又如何能保存下来?’我听她们提到‘舒家’就感觉其中大有问题。事后一调查,竟是这样一桩惊天的大秘密。” 他说到如此,玉旒云也信了一半,但嘴里依然道:“你不过听了人家几句话,就断章取义,然后把人家的名字拿来乱套,分明是巧合的事情,也被你硬说成天理。简直荒谬!” 翼王道:“无巧不成书,那说的是评书,是传奇。现实中可没有这么巧的事。况且,太祖皇帝把舒家人斩尽杀绝,其中枉杀的有多少,他老人家可没有在乎过。如今莫说石梦泉就是舒鹰的孙子,哪怕只有一成的可能,他也一定性命不保。” “你敢动他——”玉旒云不顾翼王的身手非凡,“唰”地拔出剑来,直架到他的脖子上,“我就杀了你,反正这里反贼多的是,随便找一个来做替罪羊就好了。万岁如果知道你图谋不轨,说不定连追究都懒得!” 翼王微微一笑:“那你也要杀得了我呢!”他的动作看起来如此从容,但迅速到别人来不及反应。手指在剑身上轻轻一敲,玉旒云立刻被震得虎口生疼,还未应付,剑已经脱了手。寒光一晃,利刃易主。换翼王用剑逼着玉旒云的颈项:“大人开始不是说,要我有本事就在这里把你杀了么?看来你还是不大信我的本事,所以叫你见识一下。” 玉旒云面色铁青:“好,我见识到了。你杀吧。” 翼王摇摇头,走近了一步,将剑插回她的剑鞘中:“大人是我重要的盟友,我怎么会杀大人呢?而且大人不要担心,如果你是我的盟友,你的手下爱将们也都是我的盟友。如果我有心害他们,根本就不会把这些故事说给大人听,早就不声不响假手于人将他们除掉了。” 满怀愤怒和不甘,玉旒云死死地瞪着他。 翼王慢条斯理:“我觉得大人还是应该好好考虑一下我的提议,跟我结盟,毕竟这是对大人,和大人的爱将们都有利的一笔交易。” “你妄——” 玉旒云还没说完,已经被翼王捏住了下巴:“不要急着回答我。大人什么都好,就是有一个缺点,别人一触到你的痛处,你就完全不思考了,简直跟别的女人没两样。不过,没关系。你不是在大牢里养了一个很厉害的谋士么?你去找他商量商量。也许就会有更好的答案了。” 郭罡?这么性命攸关的事情,又有这许多不可告人之处,怎么能够和郭罡说?玉旒云捏紧了拳头,深悔自己一时大意,着了翼王的道儿。不过,翼王那句话也骂醒了她,越是性命攸关寻不着出路的时候就越是要冷静,要好像在战场上一样。 她于是狠狠地咬着嘴唇,直到尝到血的咸味,盛怒的头脑才冷却了下来:翼王潜伏筹划了这么久,自己就算没有失察,也早就被他算计好了。他敢摊牌,显见着手中有足够的筹码,如果不把他稳住,自己和石梦泉以及许多人都会有危险。倘若哄住了他,一则可以度过眼前的危机,二则可以消灭赵王,三则可以加强自己在朝中的权势,果然不是折本的交易。但是,为了这些,要嫁他为妻,实在也…… “怎样,大人要去见见你那背后高人么?”翼王阴阴地问。 就算不去问郭罡,也得设法从这拷问室里脱身,玉旒云想,否则翼王动起武来,自己决讨不到什么好处。 “你这样捉着我,我可以去么?”玉旒云冷冷的。 翼王笑了,松开手:“抱歉,大人请——”说时,亲自给玉旒云开了门。 玉旒云本怕他紧紧跟着,但见他站在拷问室里并不动,心里稍稍松快了些,又刺他一句:“怎么,你不怕我一去不回?” “不怕。”翼王道,“跑得了初一,跑不了十五,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哼!”玉旒云丢给他一个白眼,其实心里明白,他说的一点儿也不错。自己就算离开了他的视线,走出了刑部大牢,也实际无处可去。 怎么会这样?她的步子既疾且乱,早在十七年前,她发誓要灭亡楚国的时候,同时也发誓从今以后要保护自己,保护姐姐,决不再让人将她逼到走投无路的境地。这么多年来,她流血流汗,半壁江山也被她打了回来,为什么赵王、翼王,这些人仿佛动了动小手指,就又要将她逼进死角?简直就像是一个修炼了多年的妖精,遇到了道行高的道士,立刻就被打回了原形。 她的手不知不觉已经摸在剑柄上,有一种冲动,就像十七年前在庆王府花园拔剑劈砍花木一般,她现在也想随便将挡在自己面前的事物摧毁发泄。可偏偏,她一路行来,什么也没有撞上。灯火被白亮的天光所取代。她还是走到了郭罡的囚室旁边。 郭罡听到人声已经猜到是玉旒云去而复返,而且更猜到他们之前的谈话被翼王听了去。他方才已经在思考对策。这时立刻站起身来:“大人——” 玉旒云始终是不肯在郭罡面前示弱的,所以在走到他的囚笼之前已经深身吸了一口气,恢复了往日冷淡的神情。 然而郭罡只打量了她一眼就觉察出不妥:“翼王爷……大人压不住他?” 玉旒云不吭声,算是默认了。 郭罡转了转眼珠子,露出了古怪的表情,非哭非笑,似忧似喜。 玉旒云盯着他道:“你做什么?就不怕他来杀了你?” 郭罡道:“看来他也是个聪明人,至少是个自以为聪明的人。我和大人的关系,想来他早就知道了。如果他想杀我,何必等到今日?” 玉旒云暗道:可不是?你的生死对他一点影响也没有。现在被他要挟的人是我。看到郭罡渐渐又露出了笑容。玉旒云心中才压制下去的怒火又燃了起来:“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郭罡道:“没什么。我只是想起一个故事来——有一只野狗很想除掉老虎自己好当山中的大王。但无奈他知道自己无法和老虎单打独斗,所以就整天躲在老虎的必经之路上,研究如何伏击老虎。终于有一天时机成熟,他冲出埋伏,一口将老虎咬伤。这以后他果然当上了耀武扬威的山大王。可惜好景不长,没几日他到树林里觅食的时候,伤愈的老虎猛地从暗处扑出来,一口就结果了他的性命。” 玉旒云瞪着他的笑脸,听他从容不迫地讲这个故事。开始还是有点儿生气,但是后来心中就猛然一亮:翼王靠着装傻充愣在朝中谋生,搜集每一个人的短处,要挟他们为己做事。他就好像那躲在路边的野狗,一旦现身,就再也无法藏匿。从前他在暗,自己在明,如今自己可以转到暗处,好好提防他。将来自然可以一举将他铲除! 只不过,想是这样想,要她答应翼王的求婚,实在还是太勉强。 “大事上放得开手,小事上狠得下心。”郭罡道,“大人若能如此,我看这野狗猖狂不了多久。” “你懂什么!”玉旒云不耐烦地顶了他一句。 “我是不懂。”郭罡道,“而且我看出大人并不想说。我只是觉得以大人的才智和魄力,翼王爷就算是有三头六臂也不能将你怎样——莫非是我看错人?” 玉旒云不欠人奉承。按说她刚刚被翼王在背后摆了一刀,郭罡的这句话应该是莫大的讽刺才对。然而偏偏郭罡将这句话当成激将法来使,玉旒云果然脊背一挺,眼中射出冷光来:不错,翼王算得什么?我不怕与整个楚国的朝廷和军队为敌,你敢如此要挟于我,我他日还不像捏死一只蚂蚁似的捏死你?我今就答应了你的求婚,也不表示你有命真的娶到我。你先得意几天,待我达成了我的目的,就要了你的狗命! 如此一想,她就不再跟郭罡聊下去,转身往拷问室走。 郭罡见她步子虽然快,但是身形很稳,微微笑了笑,又道:“大人,不要忘了,在战略上,最漫长的迂回道路,常常又是达到目的的最短途径。” 玉旒云没有停下,只随便摆了摆手。 待她回到拷问室的时候,翼王正坐在那里喝茶,一脸志得意满的笑容,听到玉旒云进来,就笑得更开心了:“怎样?大人要不要去我家听戏呢?” “听什么戏?”玉旒云道,“你跟我订婚这么大的事,还不立刻进宫去禀报皇上和娘娘?” 翼王站起身来:“大人真比我还心急。”说着,伸手来揽玉旒云的肩膀。 玉旒云一掌格开:“少来——你和我做的是交易,你说了你的条件,我也要说的条件。有一条不答应的,这交易都做不成——你想毁了我,我也可以跟你同归于尽。” 翼王笑了笑:“好,你说。” “第一,我只跟你订婚。”玉旒云道,“楚国不灭,决不完婚。” “好。”翼王一口答应。 “第二,”她接着道,“我们马上去见皇上,你要立即帮我请求内亲王的封号。一个月之内,我要进议政处。” “请求封号是没问题。”翼王道,“答不答应是皇兄的事。进不进得了议政处,也不是我能控制的。” “第三,”玉旒云道,“你说你看过赵王的《百官册》,这本东西是不是落在了你手里?” “倒没有。”翼王道,“要是赵王不见了这本东西,他早就乱了阵脚了。我抄了一本而已。” “好,我要看这本抄本。” “你是我的未婚妻。”翼王抱着双臂笑道,“我有什么不能跟你分享的?你还有什么别的要求么?” 玉旒云道:“没有了。”想了想,又补充:“我们订婚的内情,不会再有别人知道吧?” “大人真的以为我是傻瓜吗?”翼王道,“现在三皇叔拿你当靶子,我可不想出师未捷就先死在他手上。” “那你招募的什么能人异士呢?”玉旒云问。 “该知道的,他们都知道,不该知道,自然就不知道。”翼王道,“我养的狗,我怎么能让他们爬到我头上来?相信大人也不是把什么事都告诉手下的吧?” 玉旒云冷哼了一声,定了决心,不能再回头了。她有一瞬在想,如果石梦泉在身边,会怎样?但是又立刻意识到,他什么也不能改变。因此步出拷问室:“还不进宫去?” “是!”翼王笑着跟了上来。 作者有话要说:现在开始准备期末考试……大家不要抱太大希望哈…… 过100万了…… 01/26/2008 typo correction 06/27/2009 typo correction 74第73章 石梦泉恍恍惚惚来到宫中,一路上想着要加快步子,好阻止一个天大的错误,但同时又不停地放慢脚步,害怕知道一个不可改变的结果。如此,待他来到皇极殿时,圣旨已宣毕,酒宴也摆好。他穿过殿下一大群品级较低的官员,一直走到殿门口让太监通报并请罪。一时庆澜帝就宣他进去,说:“请什么罪?你和玉爱卿亲密无间犹如手足,她的喜事如果少了你,那还叫什么喜事?快快入座吧!” 皇极殿内的座次,一向是王侯公卿在上,一品和从一品官员在下。在这样正式的场合,石梦泉素不曾和玉旒云坐在一起。这天他抬眼看看,见玉旒云身边坐着满面笑容的翼王,一刹那,感觉这距离更加远了。而翼王还偏偏笑道:“石将军,你和玉大人亲如手足,那也就和小王仿佛兄弟——皇兄,让石将军坐在臣弟和玉大人这边,如何?” 庆澜帝笑笑:“好。要紧是大家高兴——”瞥了一眼面上全无喜色的玉旒云,他又加了一句:“要紧是玉爱卿高兴……呵呵。” “臣……”石梦泉原想推辞,可是太监们已经积极地张罗起座位来,他只得含混地谢了恩,走过去。落座之后不敢看自己上首的玉旒云,只扫了一眼对面——是赵王和悦敏父子两,都带着万分古怪的神气。他不禁愈加烦乱:到底是什么原因呢? 然而在整个酒宴的过程中,他没有开口询问的机会。说是公布喜讯,和京师内外的武官、兵部官员以及玉旒云的其他同僚共乐,但乐的似乎除了翼王之外,只有一些品级极低,全然不知朝中形势的小官,其他人都带着或拘谨或客套甚至不怀好意的假笑,所有低声的交谈都在揣测石梦泉心中想问的那个问题:玉旒云怎么会做这种决定? 终于撑过了食不知味的一个时辰,庆澜帝先退了席。众人恭送了他,也开始相互道别。石梦泉一直等到不相关的人全离开了,而翼王又“恰好”告了更衣,才终于低声对玉旒云道:“大人……”然而他只得机会说出这两个字,赵王和悦敏已经似笑非笑地走了过来:“恭喜,恭喜——玉大人既得佳婿又进官爵。嫁给王爷却不称王妃而是封为内亲王的,别说我大樾建国以来是头一桩,就算是开天辟地以来,玉大人也是第一人吧?” 玉旒云自顾自饮着残酒,并不搭理。石梦泉却是心中一闪:内亲王!莫非她真是为了得到这个爵位,为了进入议政处?可现在朝中的形势还没有那么急迫,要对付赵王总有别的方法,何必如此?他转头看着玉旒云。玉旒云只自斟自饮。 伺候的太监发觉气氛明显有些不对,避讳偷听主子们谈话,远远地躲到一边去了。 悦敏便阴阴地道:“以前我一直佩服大人是‘女中豪杰’,今日看来,大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其实和男人也没什么两样。” “永泽公的这句话应该是恭维我了?”玉旒云从上午就一直憋着的一口气,这时既然无闲人偷听,她终于找了个机会发泄:“究竟是恭维我还是骂我,今天我也不和你计较。不过请你不要忘记了,方才皇上已经有口谕,隔日就明发上谕。我成为内亲王之后爵位可比你高。请你跟我说话还是注意一□份。” “你……”悦敏没想到她说出这么直接的话,被刺得一愣。 毕竟赵王老辣些,淡淡笑着:“年轻人,路是自己选的,是生是死也就都是自己选的。本王的年纪比你大,爵位比你高,总有资格教训你这句话吧?当然,我知道你不喜欢人家教训,那就听听你这个好朋友的建议——他向日是怎么待你的,你总知道。你如今却怎样待他?” 石梦泉“倏”地站了起来:“王爷——”他打断了赵王的话。虽然有些事他很想玉旒云能知道,但是又分明地感觉,一旦她知道,就都结束了。 “咦,皇叔,永泽公,你们还没走?正好,正好——”翼王转了进来,笑嘻嘻扰乱了那紧张的气氛,“外人都见完了,家里人还没招呼到呢。我们这就要到慈宁宫去。你们也一道来?” 赵王和悦敏互望了一眼:“那么晚了,不必了吧?宫门就要落钥了。” “晚么?”翼王顾作惊讶地看看众人,“大喜事,还不能例外的?刚才这样正经八百的哪儿能尽兴?非得自家人在一起,才能不醉无归嘛!”说着揽住玉旒云的肩膀,道:“玉大人,你说是不是?” 玉旒云恨不得把他的手剁下来,然而当着赵王的面又不可露出破绽,只有强压怒火,挤出一声:“是。” 赵王看得分明,露出一丝冷笑。悦敏则出言讽刺道:“看来是皇天不负有心人,翼王爷和玉大人的关系当真一夜之间有突飞猛进的发展。不过,你怎么还是称她作‘大人’呢?应该把称呼改一改,才显得亲密嘛!” “这个……”翼王嘿嘿笑道,“我叫惯了,一时也改不过来。况且,玉大人和寻常女子怎么相同?她是天下间独一无二人物,在朝中,她是领侍卫内大臣,又将是内亲王,那是当之无愧的‘大人’。今后在王府之中,她更是我的‘老婆大人’。别人家里男主外女主内,我自认主什么都没有玉大人的本事大,所以将来我家里必然由老婆大人主外,管家主内,哈哈,我就逍遥自在,快活似神仙啦!” 这一席不三不四的话听得赵王父子直皱眉头。不过翼王的荒唐纨绔是出了名的,他们也不好说什么。如今的情势,玉旒云明显是争取不过来的了,石梦泉虽然未知,但希望也不大。他们还有很多正经事需要计划,无谓在这里浪费时间。于是赵王道:“你这话说得真是风趣,却也很有道理。本王家里也有‘老婆大人’,如果跟你‘不醉无归’,回去可没法交代。你还是不要害我了吧!” “啊?”翼王搔了搔脑袋,“那么永泽公家里可没有‘老婆大人’呢——” “母亲大人却是有的。”悦敏也推辞。 “那好。”翼王作出仿佛有些扫兴的样子,跟赵王父子拱手道别,同时又来拉石梦泉,“石将军家里什么‘大人’也没有,一定要跟着来了。你和玉大人情同手足,岂不就是我的大舅爷么?非来不可!非来不可!” 石梦泉本来就想找机会向玉旒云问个明白,便点了点头:“遵命。” 不时,三人一同来到了慈宁宫。皇太后正在正殿中坐着,而庆澜帝和玉朝雾皇后也早就来了。玉朝雾显然是听到这个“喜讯”之后还没有从妹妹口中得到证实,即便圣旨下了,她还是心中不信,看到三人从慈宁花园渡柳穿花而来,就站起了身,疑惑又担忧地望着玉旒云——平日总是玉旒云和石梦泉并肩而来,今日翼王紧紧地粘在玉旒云身侧,而石梦泉就失魂落魄地跟在后面。玉朝雾终于相信这事并非玩笑。看到妹妹满面寒霜,没有丝毫待嫁新娘的喜悦,她心中的担忧更重了。 玉旒云、石梦泉和翼王走到了慈宁宫正殿,一同给太后请安。太后让他们不必多礼,又笑道:“今年的喜事真是特别多,太子出生,静襄也怀了龙裔,现在老十四终于定下性来要取老婆了——干脆拣个日子也把小愉和石将军的事一道给办了,我老太婆可真是死也要笑了!” 新晋封吉嫔的静襄就立在太后的身边,听言道:“老佛爷遇到大喜的事,却说不吉利的话,这怎么行?依臣妾看,偏偏应该把喜事分来办,这就天天有喜事,月月有喜事,年年有喜事,永远也到不了头。多好?” 她如此善解人意,说得太后好不开怀。可是其他人各有各的心事,除了翼王保持着笑脸之外,都乐不起来。庆澜帝首先道:“其实时辰也晚了,十四弟订婚这样的大事,他理当带着未婚妻来跟母后请安。如今安也请过了,玉爱卿、石爱卿明日都还要去衙门里办公,母后也早些休息吧。” 太后道:“急什么?今天这么高兴,想睡也睡不着。皇后——”她转身对玉朝雾道:“你妹妹的婚期虽然还没有定下来,但是你也该多用点心——今天她订婚,却是这样一副打扮,他日拜堂之时若还是这样的装扮,岂不是要叫天下百姓看笑话了么?该穿什么样的吉服,该戴什么样的首饰,你带人打点起来。” 玉朝雾方要回答,翼王已笑道:“母后,天下百姓怎么会看笑话呢?他们眼中的玉大人向来就是这样英姿飒爽的模样,要是穿着裙子带着首饰,那才叫人觉得古怪呢。” 太后愣了愣:“你这小子平时只挂着玩,说的几句话倒也有些道理。算了,你们年轻人的事我老太婆懒得烦心。我知道你们也不喜欢陪着我这老人家——这样吧,叫人上酒来,大家喝一杯,你们爱怎么乐就怎么乐去吧!” 这是懿旨,众人都要遵从。太监宫女便依言取酒来,给各位主子斟上了,太后端起杯子,将饮,又对翼王道:“老十四,你不要怪我这个做娘的罗嗦,人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你这身修得如何,我就不说你了,省得下你面子。总算玉大人肯嫁给你,既齐了家,以后要好好帮你皇兄治国、平天下,再要只顾着玩,可不行。” 翼王哈哈笑着,自己先饮为敬,向母亲亮了亮杯底,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话适合皇兄,不适合儿臣。就算真要治国、平天下,儿臣的贤妻可比儿臣本领大得多,也一早就在替皇兄东征西讨了,儿臣还是多想些新鲜玩意儿逗老婆大人开心比较实在。” “你只管你老婆大人,竟然不管母后了?”庆澜帝道,“还有我这皇兄呢?你皇嫂呢?” “该打,该打!”翼王真在自己腮帮子上拍了一下,“不过母后、皇兄和皇嫂都知道,臣追玉大人追得可辛苦了。臣今说句大不敬的话,玉大人在臣心目中的地位无人能及,臣将来对她千依百顺,她就是要星星,臣也要给她摘来,嘿嘿……当然,你们也晓得臣没有别的长处,逗人开心却不在话下。有了新鲜玩意儿,先孝敬了老婆大人,接着自然就带进宫来孝敬母后、皇兄、皇嫂。” 听他这样说话,庆澜帝才饮的一口酒也喷了出来。玉朝雾愁云笼罩的脸上亦微微露出点笑容:看来十四弟对妹妹倒是真心。石梦泉则是痴傻痴傻地坐着,不住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旁人才不过喝一杯,他倒已经五、六杯落了肚。 太后幸而酒还没送到口中,所以才没呛着,忍住笑,道:“这哪里像是要成家立业的王爷说出来的话?你这是要把我老太婆气死么?不管怎么说,你订了婚,以后就要好好在朝廷里做事。我听说议政处那里你一年也难得去转一圈,以后要把这个毛病改了,好好儿做事——别叫你的‘老婆大人’把你比下去了。” “母后——”翼王作出哀求之状,“您就饶了儿臣吧。议政处里成天议论的那些事,儿臣本来就已经一窍不通了,现在永泽公进了议政处,几乎就成了他的‘一言堂’。儿臣更加没事可做了,反正玉大人封内亲王的事明天就明发上谕了。虽然她进议政处还要等众议政王们商量,但就儿臣看,也是迟早的事。不如就让她先顶了儿臣的位,省得浪费了议政处的一个位子,也省得浪费了玉大人这样一个大好人才……” 虽然封内亲王、进议政处,这都是玉旒云答应翼王婚事的条件,不过并没有想到他立刻就都兑现了,玉旒云不禁皱了皱眉头,偷偷看了翼王一眼。然而很快就又明白了过来:翼王一直装疯卖傻避免被人怀疑,如今一味地把我往明里推,还不指望着拿我做挡箭牌?我何不将计就计? “又在这里胡说八道!”太后瞪了翼王一眼,“我怎么生出你这么个不思进取的儿子?皇帝,你做哥哥的要好好教导弟弟成材,要交代他一两件实在的差事去办,多历练历练才好。” “是。”庆澜帝答道。 “皇兄——”翼王夸张地作揖,“求求皇兄,放过臣弟吧。你就找个轻松点儿不费脑筋、不费力气的差事给臣弟,否则,臣弟可做不来……” “放心。”庆澜帝道,“朕正有一件差事,非得你这个亲弟弟去做不可呢。而且也不费什么力气。” “哦?”翼王立刻就问是什么差事。 庆澜帝道:“朕的万年吉地应该在虎脊山西陵选址了。这件大事自然要派皇族来主持。同辈的王爷也就只有十四弟你了,你就当是游山玩水,带人去勘定万年吉地的地点。这件差事好不好?” 选皇陵?玉旒云暗想,翼王野心勃勃,应该是指望她进了议政处好做个傀儡,帮其铺平篡位的道路,如今却被远远地派去造皇陵,他如何能答应? 果然翼王露出为难之色:“虎脊山那么远,看风水也不是十天半个月能能成的,岂不是要去很久?那不就有好长一段日子见不到玉大人了?” “没出息!”太后骂道,“玉大人已经答应嫁给你,就是你的人,难道两三个月的功夫她还能跑了不成?难得你皇兄给你找了这么个差事,你该尽心尽力去办。你的好媳妇儿,母后给你看着,还不成?” “这个……”翼王抓了抓脑袋,看看玉旒云,终于道:“好吧,好吧。”想了想,又道:“听说虎脊山北面黑凤岭产夜光玉,我亲自挖几块回来送给玉大人做补偿,如何?” 玉旒云巴不得他赶紧滚去虎脊山修皇陵,最好永远不要回来,这时只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有心。”就又低头端详酒杯。 “好了,喝了酒正好可以美美睡上一觉。”太后道,“我乏了,皇帝、皇后,你们也都安置了吧。” 听她逐客,众人自然都不可再留。庆澜帝带头,一一跪安,退出了慈宁宫来。 太监们早已为皇帝、皇后和吉嫔准备好了肩舆好各自回寝宫。翼王却道:“方才有母后在跟前,喝得也不尽兴。不如一起到皇嫂那边去重喝一回?”才说着,自己脚步踉跄,已经绊在了花盆上,且一头朝太湖石上撞了过去,要不是太监从旁扶住,他的脑袋就要破个窟窿。 “十四弟已经醉成这样,还喝呢!”玉朝雾道,“我看,你还是早些回府休息。待启程去虎脊山之前,我再请你进宫来,置酒给你饯行,如何?” 翼王扶着太监的胳膊,醉眼蒙胧:“真奇怪,那些不开心的人怎么喝也喝不醉,我如此开心才不过几杯就已经站不稳了?真是奇怪!大大的奇怪!”说着,似乎不经意地看了看石梦泉,显然刚才的话并非无的放矢。 “喝醉了话更多了!”庆澜帝道,“别叫奴才们看笑话——快给王爷准备肩舆,送他回去。” 太监们连忙答应。不时就将满嘴嘟嘟囔囔的翼王抬走了。接着,吉嫔静襄因为身子重,不便久站,玉朝雾让她先走,自己才来恭送庆澜帝。 “还是再上皇后那里去坐坐。”庆澜帝道,“皇后想来还有不少话想和玉爱卿说。朕也有些话想跟她说呢——石爱卿也一起来吧。” “啊……是。”石梦泉怔怔地答应,心里模糊的声音:也许,也许到了凤藻宫会有机会问个明白……她究竟是为了什么? 没想到,还不到凤藻宫,庆澜帝倒先问出了这个问题——当时石梦泉走在皇帝的肩舆旁,玉旒云和皇后的肩舆在后,约有一丈的距离。庆澜帝忽然问道:“石爱卿,你知不知道,玉爱卿究竟是为了什么答应了十四弟的婚事?” 石梦泉呆了呆,不待答,庆澜帝又道:“朕之前是很想撮合玉爱卿和十四弟。可是,玉爱卿几次拒绝,全京城都知道她和十四弟合不来,朕也想要放弃了,她怎么又突然……” “臣……也不知道。”石梦泉回答。 “哦?”庆澜帝惊讶地,声音稍稍有些提高。石梦泉只觉有一种犀利的寒意袭向自己,愕了愕,转头看看肩舆上的九五之尊,只见庆澜帝正盯着自己,而那寒意正是来自他的眼神。一片云遮住了月光,这眼神锐利得仿佛要穿透人的身体。石梦泉心中不禁陡然响起了赵王的话:你以为皇上真是你所看到的那样?如果他是一个毫无主见,万事都需要别人来替他决断的人,他是怎样坐上今天这个位子的? 他知道赵王谎话连篇,兵部的纪录已经证实了他的想法。不过,庆澜帝这样的目光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臣……”一时不知要说什么。 风吹云散,月色重现,庆澜帝的神色显得和平常无异。“原来你也不知道……”他叹了口气,“玉爱卿和你自小一起长大,形影不离就像是亲手足一般。朕总以为这么大一件事她应该事先和你商量过,没想到你也……唉……” “臣猜想,”石梦泉小心翼翼地措词,虽然他觉得方才的一刹也许只不过是奇特的光影而已,但在这个危机四伏的宫廷,事关玉旒云的安危,他不得不多长个心眼儿:“臣猜想,应该是为了不让永泽公继续把持议政处,所以玉大人必须要得到内亲王的地位,这才……” “朕也这么猜。”庆澜帝道,“不过……她……她毕竟是一个女孩子家,这样拿自己的终身大事开玩笑怎么了得?可不要把她姐姐给急死?”说时伸手微微指了指后面。石梦泉回头看看,果然玉朝雾也在向玉旒云询问此事,玉旒云的神色混杂着冷淡和烦躁——她绝少在姐姐面前有此表现,因此玉朝雾担心得仿佛快要哭出来了。“和十四弟订婚来得到内亲王的地位,这是个权宜之计,也不是不能做。可是为免将来麻烦,须得想好许多步退路。”庆澜帝接着道,“但如今玉爱卿突然就说要嫁给十四弟……朕看她着她长大,知道她并不是一个行事冲动的人。这样的决定,会不会是因为有了什么突发事件?是不是三皇叔有什么动作?” 石梦泉心中乱糟糟的:赵王大半天的功夫都花在对自己连威逼带利诱上,怎么还会有机会去找玉旒云?不过赵王掌握着玉旒云的身世,这一条已经足够使玉旒云乱阵脚的了。 “算了,看来你也不知道。”庆澜帝道,“还是一会到了凤藻宫,朕亲自来问问她。如果是为了三皇叔而害了玉爱卿的终身,朕倒宁可不做这个皇帝。” “万岁——”石梦泉一惊。那几个抬肩舆的太监也都禁不住晃了晃。 庆澜帝摆摆手:“其实朕几时想要坐这个位子了?如果不是仁宗先帝无子,朕倒宁愿做个逍遥安乐的庆王爷,带着一家人无忧无虑的过日子。勉强继承了大宝,朕也不过想做个太平天子。如果三皇叔真的很想做皇帝,朕就让他来做,也没什么关系。反正他是开国元老,而永泽公也是个很会办事的青年,大樾的江山由他们这一系继承下去,也能千秋万代呢!” “万岁,这……”石梦泉惊得不知要如何接话,而那几个太监也吓得差点儿让肩舆也翻了,只是宦官不得妄议朝政,所以就算听见天大的事,他们也不敢插嘴。 偏偏在这个时候,听到后面传来玉朝雾的哭声:“云儿,你这样让姐姐怎么放得下心来?”接着就是一片惊呼:“娘娘——娘娘当心!”庆澜帝这边一行人回身去看时,只见玉朝雾从肩舆上摔了下来,幸亏玉旒云一把扶住,才没有跌伤。庆澜帝慌忙吩咐停下,自己赶过去问个究竟。 玉朝雾只是抱着妹妹痛哭:“我这个做姐姐的有什么用?娘生前对我千叮咛万嘱咐要好好照顾你,可是为了我,你已经不能像其他女孩子一样开开心心地生活,成日介去出生入死,如今连自己的终身也搭了进去,你叫我日后怎么去见九泉之下的爹娘?”太监宫女虽然知道事不关己,但见到皇后如此,稀里哗啦全都跪倒,个个叩头不止,叨念着“娘娘保重”。 庆澜帝怕玉朝雾一伤心,把惊天大秘密抖了出来,忙快步走上前去,道:“皇后说的什么傻话?翼王是朕的弟弟,天潢贵胄,无论是哪一个女子嫁给她,都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虽然他像个大孩子似的不定性,但是对玉爱卿如何,你和朕都看在眼里。玉爱卿是皇后你的妹妹,也是朕的妹妹和朕最得力的臂膀,难道她的终身朕会不在意?如果明知她会不开心的,朕能勉强她吗?”边说边向玉旒云使眼色,叫她快安慰几句。 玉旒云也意识到是自己不对:做戏当然要做全套,如今把什么都写在了脸上,连姐姐都蒙不过,怎么蒙赵王这老狐狸?又怎么蒙翼王这装疯卖傻的家伙?她赶紧牵了牵嘴角,道:“姐姐千万不要胡思乱想,其实我是真心想嫁给翼王爷的。以前你和皇上都来替我们牵线,是我不识得好歹,所以总是闹别扭。如今总算是明白了过来。我终身有托,姐姐应该高兴才是。” 这话假得有些过分了,玉朝雾狐疑地看着她,摇头道:“我不信。你到底有什么苦衷,你说出来,万岁爷一定会替你做主的!” “我哪儿有苦衷?”玉旒云道,“我明日就册封为内亲王,可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有了这样的身份,将来还可以代皇上亲征,扫平天下,一统江山——梦泉,你说这岂不是大大的好事?” 石梦泉没料到她会突然问自己,愣了愣,才道:“可不是。如果大人嫁的是其他皇亲,说不定就要从此引退,在家相夫教子。唯有翼王爷不拘那繁文缛节陈规陋习,会全力支持大人继续为皇上建功立业。这果然是一件大喜事——在大人,在我大樾国都是大喜事。臣要恭喜大人,恭喜皇上,恭喜娘娘。”说着,躬身行礼。 他们越是如此,玉朝雾反而越是不信,喃喃道:“我虽不懂朝廷大事,但是你们瞒不了我……瞒……”才说着,忽然头一歪,晕了过去。太监宫女全吓得哭喊了起来。倒是玉旒云镇定地抱着姐姐,道:“乱哄哄的有什么用?还不去传太医?”听四围响起片乱七八糟的“遵命”声,她又道:“都跑来蹿去的有什么用?难道要太医在这里给娘娘诊脉么?还不速速抬娘娘回凤藻宫?”慌乱的奴才才有一些恢复了过来,七手八脚将玉朝雾重新扶上了肩舆,抬了往凤藻宫去。见他们走了有一段路,玉旒云才向庆澜帝顿首道:“皇上,臣不得已……” 庆澜帝摆摆手:“朕知道你不得已。你姐姐说的没有错,这么多年来,你做了多少一般女孩子不该做的事?吃了多少一般女孩子不该吃的苦?如今你答应嫁给十四弟,也是不得已,朕知道的……你还要亲手……唉,你姐姐也是太着急了,才会口不择言。朕何尝不着急?这其中的原委朕是一定要向你问明白的。不过今夜看来是不成了,朕要跟去凤藻宫看着你姐姐。她现在这情形,如果醒来见你在身边一定还要问个不停。你和石爱卿还是先出宫去吧。明日到御书房来,朕要问个明白,看看还有没有退路。” “皇上,”玉旒云道,“臣这么做的原因难道你还需要问吗?只要能进议政处,其他的,现在臣也管不了那么多。” “可这毕竟——” 庆澜帝没说完,玉旒云又道:“如果皇上真的想给臣一条退路,臣想向皇上求一面免死金牌。” 庆澜帝一愣:“免死金牌?什么事这么大?” 玉旒云道:“臣替皇上做的是大事,当然就怕有个万一。所以想向皇上求个免死金牌来。”说着,压低了声音:“其实臣早就想向皇上禀报了,臣猜测,赵王迟迟不动手,就是想找一个机会陷害臣,就像去年大青河之战后逼皇上将臣软禁一样,掀起一场轩然大波,然后就可以散布谣言,动摇民心。所以臣想先向皇上求一面免死金牌,有此傍身,不怕赵王玩什么花样。毕竟,明日一封内亲王,臣进了议政处,就等于正式和赵王爷宣战了。” “啊……”庆澜帝一拍脑袋,“果然!三皇叔如此狡猾,朕不知何时又会被他逼入死角。果然是先给爱卿一面免死金牌比较妥当。”他从腰里一摸,扯下枚赤金镶紫玉的蟠龙佩来,道:“也不用劳师动众打造一片金牌了,说不定还叫人发现了。这玉佩是太宗先皇在朕娶你姐姐过门时所赐,见了它就犹如见到太宗先皇,谁也不敢动你一分一毫,你拿去吧。” “谢皇上!”玉旒云双手接过,同时跪倒谢恩。 “不必如此。”庆澜帝扶她起来,“当年朕娶你姐姐时就发誓要照顾你们姐妹俩一生一世,如今竟要劳烦你来替朕操心,朕在你姐姐面前如何交代得过去?朕自知是一个很没有用的人,但只要是朕能做的,你出个声,朕一定做到。” “皇上——”玉旒云又要跪下。这次庆澜帝托住了她的手肘:“夜了,你们快点出宫休息去吧。明日上谕一发,你可有的忙了呢!” 听他这样说,玉旒云只有点点头,同石梦泉垂首肃立,恭送他上了肩舆,一路朝凤藻宫而去。到太监们的脚步声都听不见了,两人才直起身,举步出宫。 石梦泉终于等到了机会。此时不问,更待何时? “大人!”他快步追到了玉旒云的身边。 “这个给你。”玉旒云一把将太宗皇帝的蟠龙佩塞到他手里,“千万不要弄丢了。” 石梦泉呆了呆:“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免死金牌。”玉旒云道,“刚才我问皇上要的,你难道没看见?放在你身边,用处大一些。” 石梦泉愈发不明。 玉旒云却笑了笑,道:“明日起我就贵为内亲王。我不信有谁敢害我的性命,更不信谁会有这个本事。我怕有些人动不了我就找你下手,所以你要把这免死金牌好好保存,说不定会有用。” 石梦泉攥着蟠龙佩,玉旒云越是语气轻松,他就越是心如刀割:“大人,到底出了什么事?你为什么会突然答应嫁给翼王爷?” 玉旒云耸耸肩:“你不是也和愉郡主定了亲么?如果我没有记错,前些天从凤藻宫里出来的时候,你也跟我说做内亲王是个不错的选择呢。” 石梦泉急了:“大人,那天我说的是句玩笑话。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大人如果是为了要内亲王的位子,为了要进议政处,为了阻止赵王爷而假意答应翼王爷的求婚,属下毫无异议。因为属下知道,大人做事很有分数,一定会留好退路。但是这些日子以来,无论在政事上如何碰壁,大人都不愿意走内亲王这一条路,可见大人想不出脱身之法。今天竟突然答应这婚事,属下想,大人一定是遇到了紧急之事,逼不得已——属下愿为大人分忧。” “你不要乱想……”玉旒云想一笑了之。可是,石梦泉猛地抓住她的肩膀,直直地盯着她的双眼,仿佛想一直看到她心里去。“大人可记得,在汇昌的地窖之中,我和大人说过,人要彼此信任,就不能互有隐瞒。”他声音颤抖,“我现在很害怕,我怕会又像靖杨时那样,我……” 玉旒云咬着嘴唇:靖杨!从靖杨到汇昌的那一段路,几乎就是她人生最痛苦的一程。她何尝不怕那一段再次重演?只是回想起来,自汇昌之后,她又有多少事没有向石梦泉坦白?倘若不是为了去见郭罡,也不会被翼王胁迫……但这些事可以说么?说出来又能改变什么? 烦乱时,石梦泉又道:“我知道大人做很多事都有自己的考量,不便说给我知道。我也不该强问。可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大人只身犯险。” “也算不得什么险。”玉旒云道,“你不要问了,知道了对你也没什么好处。” 她这样说,等于是承认自己有苦衷。石梦泉如何肯罢休,左右看看无人,低声道:“大人,是不是赵王爷他……他威胁过你?” 玉旒云皱了皱眉头:“你……怎么这样问?” 石梦泉深吸了一口气,有些事藏在心里会把人逼疯。他自己是如此,所以他想,玉旒云背着个包袱必然也是如此。多一个人分担反而好。于是道:“赵王爷今天找过我。他和我说了……一些事。” 玉旒云的神色立刻一变:“什么事?” 关于庆澜帝的那些谎话自然不必说了,石梦泉想,因道:“赵王爷告诉我,大人你和皇后娘娘本是楚国公主,当年……” 他还一句话还没说完,玉旒云已经猛地发力挣开了他的掌握,连连退开了几步,满面寒霜道:“什么楚国公主?我才不是楚国公主!我才不是楚国人!” 她如此反应,可见赵王所言非虚。石梦泉怕她一时激动,被人见到,急忙想要拉住她。可玉旒云却闪开了,一行退,一行恨恨道:“我不是楚国人。楚国都是我的仇人!都是我的仇人!”她只顾着激愤,未留心已经到了粹华门口,一脚踏在了门槛上,就朝后摔了下去。 石梦泉叫了声“当心”,但已经来不及,只有飞身扑上将她抱住,一齐摔在了地上——粹华门外不远就是浣衣局,成日介洗濯晾晒,铺地的青砖一向都是湿漉漉的。玉旒云依然激动地挣扎,可是青砖滑溜,越急越站不起来,终于被石梦泉紧紧地压到墙角:“大人,这是宫里,小心隔墙有耳。” 玉旒云死死地咬着嘴唇,胸口剧烈地起伏:这一日之内,究竟还要有多少打击? “我记得在凉城外芙蓉庙,我和大人躲在于文正公的坟里。”石梦泉轻轻地道,“当时大人就告诉过我,于文正公是你的先父,而旁边那被烧毁的宅院就是你的家。大人你确实是楚国人。皇后娘娘是充作宗室之女来到我国和亲的。可是楚人和亲是假,伺机要刺杀太宗和仁宗是真,事败之后,又企图杀害皇后娘娘来嫁祸我国——楚人这搬歹毒,你憎恨他们是该当的。” “何止!”玉旒云咬牙切齿,“我爹的一辈子,为了楚国的江山社稷劳心劳力,结果被楚国的狗皇帝害死,我娘布施善堂,资助医馆,如果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她不知造了几百几千级浮屠了,最后却被那连狗也不如的楚国皇后害死。我们于家会有今日,我玉旒云会有今日,都是拜楚人所赐!” 她身子颤抖得厉害,好像是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打碎成了千百块,就要在这夜风中被吹散,而她就凭着一种毅力,强要将碎片拉在一起。纠缠与挣扎,她就快要被耗尽了。 “嘘——”石梦泉握着她的手,轻轻地覆在自己的两掌之间,温柔又镇定地让她的颤栗停歇:“大人十几年来一个人背负着这些往事,是不是很累?如今说出来了,是不是好受些?” 玉旒云怔怔的,感觉暖意从双手手传来,遍及全身。她的呼吸才慢慢平复了下来,看清楚了对面是挚友那十几年来都不曾变过的温和忠诚的脸,微微的笑容,像夜色的保护,如此安全。这一天来紧绷的精神霎时松懈,浑身酸痛,才真的觉得:的确,长久以来自己一个人真的很累了。如果能有这样一个安全的保护,让她什么都不用担心,那该多么好! 正在这一愣的时候,石梦泉握着她的手将她拉向自己,那样自然而然,仿佛云彩散去月色终究会显现,大雨过后天空必然会放晴,不用思量,毫无顾虑,在不经意间,她已经被他紧紧地拥在怀中。心猛地一撞,接着就平静了,合起眼来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连身体的酸痛都在瞬间消失。 “我绝对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大人。”她听见耳边低沉的话语,“我不理大人你是什么人,有怎么样的过去,又有什么目的,只是要是为了保护大人,我做什么都可以。” “真是做什么都可以?”她轻声一笑。 石梦泉一惊,发觉自己行为越轨,连忙松开了她,倒身跪下:“是,属下为大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玉旒云拿手指戳了戳他的额头,笑道:“谁要你赴汤蹈火?你别忘了,你不可以比我先死。” “是。”石梦泉见她情绪恢复,反而更为刚才的举动感到尴尬不已。 而玉旒云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招手叫他起身,道:“我不要你赴汤蹈火,不过却有一件事情要你去办。” “什么事?” “也不是什么难办的事。”玉旒云道,“只不过是我不便出面罢了——罗满算是跟你一起在前线摸爬滚打出来的。我知道他欠了户部一笔银子,具体数目倒还不清楚。但是我想帮他把银子还了。你帮我去户部问一问,欠了多少你就替他还上,然后到我账房里来支。” “罗满欠户部银子?”石梦泉真是闻所未闻。 “赵王连我都能威胁,其他的官员又怎在话下?”玉旒云道,“我最近抓了一批楚国奸细,从他们口中得知,赵王手中有一本《百官册》,上面记载着朝廷六品以上官员的各种把柄。有关罗满的一条,就是他爹爹烂赌成性,让他这个大孝子背了一身债,用尽俸禄不算,还向户部借银。虽然向户部借银的官员多得很,但是追查谁不追查谁,还不是看户部堂官的意思——若有人能从背后威胁户部官员,那么这个人就能操纵户部去追查他想追查的人了。” “果然卑鄙!”石梦泉道,“人总有迫不得已违法乱纪的时候,这要都被赵王纪录在案,恐怕我们军中还有不少人都被赵王拿住把柄。” “不错。”玉旒云道,“可惜这本《百官册》我现在还没有见到。但是我恐怕现在正式和赵王撕破了脸来,他就要开始着手对付我们的人了,所以咱们有什么漏洞都得趁早补上,省得麻烦。” 石梦泉点头道:“的确如此。既然借银之事如此普遍,恐怕我们军中也不止罗满一人,要不要我一并都到户部查了来,把他们的亏空都还上?” 玉旒云瞥了他一眼:“虽说是我出银子,但是我家账房也不是聚宝盆,岂能一个一个都替他们还了?再说,你这样去打听,动静大了,肯定会被赵王发现,反而落人口实。我想罗满是最紧要的一个,其他的旁敲侧击,看看都是些什么人,有多少,再做打算也不迟。” 石梦泉道:“是。除了户部欠银的事之外,《百官册》上还有什么大人打听到的?” 还有陈灏是翠竹镇的杀人犯郑豪,玉旒云想,这个一时之间也想不出有什么方法可以摆平。至于石梦泉实是舒鹰后人这件事,据翼王说并未记载于《百官册》上。不知石梦泉自己晓不晓得呢? 她想了想,道:“别的我也不知,等我设法得到了《百官册》再说。看来今年下半年都要在京里和赵王斗法,暂时也不会出兵南方了。” 石梦泉不知她为何突然换话题,只答道:“是。有些士兵本来调自各省,应该让他们回去驻地。还有一些应该让他们回乡探亲。我想南方治蝗、治水也正需要人力。” 玉旒云道:“正是。待我进了议政处,将这养老税的事情一落实,京外的士兵就可以各回驻地。”顿了顿,道:“虽然会很忙,不过庆澜元年之后还是头一次我们两个能在西京过中秋和八月廿四的太祖生辰节呢。” 石梦泉怔了怔:“可不。算起来我已经有两年没在宫里看烟花了。” 玉旒云道:“不过小时候放烟花的那些事我都还记得——有一次泰王世子拿爆竹丢你,后来我把一个‘蹿天猴’插在他的帽子上,他的头发都被烧了个精光呢!” 石梦泉如何会忘记这些儿时往事?泰王世子如果还活着,也该和他们同年。只是,在仁宗朝的争斗中泰王全家被宗人府圈禁,不久阂府染病,一个都不剩了。回想起来,仁宗朝的争权夺利,最后生存下来的一个是庆澜帝,另一个就是翼王。他不想让赵王的那些话再扰乱自己的心神,只笑道:“烧光人家头发的是大人你,不过后来被罚的就是我。我在慈宁花园里跪了一夜,差点儿连路也不会走了呢!” “是啊,”玉旒云道,“偏巧你娘和你姑姑都不在宫里,是姐姐亲自帮你擦的药酒——咦,不过想起来还真是有意思,好像每年八月你娘和你姑姑都会跟我姐姐告假。”仿佛是漫不经心地提起,但是却特意看了石梦泉一眼。 石梦泉却全然没觉得有何不妥:“八月廿四其实是我爹的忌辰,娘和姑姑知道在宫中是不能拜祭的,以前皇上龙潜藩邸,那也是王府,太祖生辰节祭奠犯忌讳,所以每年这时候她们都请假回乡扫墓。毕竟南方七郡离京城远,规矩也没有那么严。” “哦?真是巧!”玉旒云道,“我才第一次听说。你离开家乡也很多年了,倒一直没有回去扫过墓。” “庆澜元年的时候去过了。”石梦泉道,“大人派我去治蝗,我就以权谋私了一次。” 玉旒云扑哧一笑:“这也叫以权谋私?换成是其他人,到了你今天这个位子上,早就大兴土木修葺祖坟宗祠,说不定还向皇上求了恩典,把祖上三代都封了官呢!” 石梦泉也笑了,道:“如果属下和‘其他人’一样,恐怕也不能够这样追随大人左右了。” 玉旒云摇摇头,举步跨回了粹华门内,继续朝原路出宫。边走边道:“所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这些都只是小事,我会计较么?难道我知道了罗满为还父债而闹亏空就不再继续重用他?你们谁是真的忠诚,谁是真的对我好,我心里清楚得很。” 是么?石梦泉跟在她身后越一步之遥,心中暗想:我对你的心意如何,你真的清楚么? 玉旒云继续道:“百善孝为先,我觉得你应该回去大修祖坟,还应该求皇上把你石家祖上凡是有功名的人都追封官爵。” “这……这是为何?”石梦泉不解道,“我爹生前不过是一介农夫,也是从外地逃荒来到南方七郡的,祖上是些什么人,哪里追查得出来?” “追查不出来?”玉旒云笑道,“那更好了,去查查看史上有什么与你同姓的大人物,就算成是同宗,岂不便宜?” 石梦泉愈加奇怪:“大人怎么对我的出身特别感兴趣?” “不是我感兴趣。”玉旒云道,“这不是很多人常常做的事么?凡上当皇帝的,总说自己的母亲梦日入怀,而王侯将相又常常能指出自己的祖宗十八代也是王侯将相——”她这样说着,看石梦泉的表情越来越迷惑不解,知道他对于自己的身世多半是一无所知的。这更好。她想。因哈哈笑了起来:“我跟你开玩笑——英雄莫问出处。世上太多的陈规陋习,才让人觉得非要龙生龙、凤生凤。我就偏偏要让世人知道,农夫的儿子也能做大将军,以此鼓励年轻人积极报名参军,报名加入将来的武备学塾——你就是我的一块招牌!” 石梦泉才松了一口气:“大人可真是把我弄糊涂了。” 玉旒云放慢一步,拍拍他的肩膀,道:“这一年来经历了许多事,我发现要在朝廷中立足,光会带兵打仗是不行的,还有许多别的事要留心,而其实做这些事的技巧和带兵打仗也并没有太多的差别,只要时时留意,步步为营,必然能取得最后的胜利。” “是。”石梦泉虽然胸无城府,但也承认这一年来如许风浪,更可怕的战争其实在沙场之外。 “所以今年八月你娘和姑姑回乡的时候你也应该跟着一起去。”玉旒云道,“我向皇上给你求恩典,修葺你父亲的陵墓。同时也在你的家乡建立第一所武备学塾,以志纪念。” “多谢大人。”石梦泉赶紧抱拳,“不过……西京中正多事之秋,修葺陵墓也不急在一时……” “哎——”玉旒云打断他,“有时候,在战略上,最漫长的迂回道路,常常又是达到目的的最短途径。” 石梦泉一讶,正要细细玩味这句话。玉旒云又道:“免死金牌要收好哦——快出宫吧!”说着,自己已经先行一步。 作者有话要说:俺考试还没结束。不过考试结束了,我会飞回国过圣诞,所以期间不知道是否更新。 01/26/2008 typo correction 06/27/2009 typo correction 75第74章 樾国建国以来封女子为内亲王,并不是玉旒云开的先例。太祖皇帝打天下,不仅儿子们个个驰骋沙场,他的女儿长乐公主也是巾帼英雄,带领女眷们在后方打点粮草。后来有一次,敌人偷袭,长乐公主不惜以己身引开敌人,保护了大队人马和粮草辎重,而自己就落入敌手终于丧命。太祖皇帝统一各部后,追封了她为公主,而太宗建元又追封她为内亲王。皇族女子可以封王参政,自然援引此例。但是,真正切实得到这个封号的,玉旒云是第一人。上谕发出时,官员们不禁交头接耳——就算前日已经听到了风声,但还不信这是当真的,此时证实了,免不了议论纷纷。 接下来的一份旨意就是说翼王去虎脊山勘定万年吉地,钦天监已经定了出行的吉日,就在三日后。他不在期间,议政处的席位暂时交给未婚妻玉旒云。这个旨意一出,议论声更响了:素来只有父亲年迈由儿子代为议政,或者叔伯体弱由侄子代为议政——女婿或者外甥都还没有进入这“代替”之列,如今竟用未婚妻代替,实在叫人难以接受。但是圣旨也说得明白,第一,玉旒云是内亲王身份而非准王妃,所以爵位已经高于进议政处的要求——那些代长辈而来的,多是公爵,最高也不过是郡王而已;第二,议政处设立之初,就是为了要集中文武兼备的皇亲国戚,他们既是皇上的智囊,又比大臣们更有权力,要监督百官,为民请命,为天子分忧——由此看来,玉旒云虽然文治上还未有建树,但是论武功已经超越任何一位议政王,对议政的职责一定能够胜任。光是这两条就已经可以击倒一切的反对言论,何况还有翼王不顾场合地在金銮殿上开玩笑:“就这样做才是正理儿,把我放在议政处,那才叫占着茅坑不……”还没说完,已经被旁边礼部尚书重重咳嗽一声打断了。 便这样散了朝,翼王出行在即,须到工部和礼部听堂官们交代勘选皇陵的有关事宜。玉旒云当然巴不得他赶紧从自己眼前消失,于是一散朝,立即就往外走。但还是被翼王追上了,轻声笑着道:“大人逃得这么快,叫别人看见了岂不要生疑?我们才订婚就要分别,大人应该痴缠些才是。” 玉旒云白了他一眼:“我像是个痴缠的人么?要痴缠,你打可以到花街柳巷里去找一个。” 翼王自觉早已经拿住了她,就让她逞些口舌之快也无妨,就笑嘻嘻听着。 那岂知玉旒云经过这段时间郭罡的提点,已经慢慢收敛了那争一时之气的毛病,尤其前日巨变之后看清了形势,一夜思考更让她决心依靠周密计划和谨慎行动来夺取胜利,这当儿,旧毛病才一露头,她就立刻纠正了自己,道:“你就要去虎脊山了,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开玩笑。你不在期间,我在京里有许多事要做。《百官册》的抄本,按照约定,是否可以借我一看?” 翼王眯起眼睛,像是在笑,实际是细细地打量她,接着道:“自然是可以借你看。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这是一件极厉害的宝贝,用来对付一只行将就木的老狐狸似乎有些浪费了。” 玉旒云皱了皱眉头:“你的意思?” “这件宝贝老狐狸有,我也有,就显不出它的好处。”翼王道,“如果除掉了老狐狸,那么这法宝就只在我的手中,到时候这些册中有名之人,还不是我要他方就方,要他圆就圆?” 居然留了一手!玉旒云先有些生气,但转念一想:翼王这么多年可谓“卧薪尝胆”,不留一手就怪了。因道:“又想猎狐狸,又舍不得神弓利箭,你这如意算盘打得响么?” 翼王道:“叫两只狐狸打起来,打个两败俱伤,来拣现成的便宜不就行了?” 玉旒云心中不禁一凛:莫非他是想逼赵王提前造反?“这又不是斗蟋蟀,怎可能你说打就打?再说,猎狐狸从来都是为了要皮毛,没有人是为了吃狐狸肉的。如果两只狐狸打个两败俱伤,这皮毛不早就毁了么?” 翼王这次真的露出了笑容:“至于怎么要他们打起来,这个我自然会安排。怎样不把皮毛撕烂,就要看大人的本事了。相信大人纵横沙场,千军万马都见识过了,一个小小的变乱,一定能够轻易平息。平息得越快,皮毛的损伤就越小,先死的那只狐狸,就送给大人做一顶新帽子,而剩下的那一只,有我的法宝,加上大人的本事,相信不久也会变成我的帽子了。” 说得如此隐晦,无非是他设法挑起叛乱,然后让玉旒云杀掉赵王,接着再联手除掉庆澜帝而已。玉旒云冷冷道:“你的意思,就是要我留在京中部署杀狐狸的事?” “正是。”翼王道,“大人高才,应该不费吹灰之力。” 我布置个陷阱杀你这只狐狸是真!玉旒云想。 正巧这时候工部和礼部的两位尚书走了过来:“王爷,是不是该去说说正事了?” “啊,好吧。”翼王做出不情愿之态,“我正和玉大人讨教打猎的秘诀呢,想来虎脊山一定有许多野兽可猎。” “万万不可!”礼部尚书铁青了脸,“皇陵重地,所有野兽都是神兽,伤不得分毫,王爷要千万记住。” “好,好,真是扫兴!”翼王说着,同玉旒云道了别,跟着两位尚书去了。 玉旒云看他走远,记起前夜庆澜帝叫自己去御书房见面,便对远远等着的石梦泉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先去户部查查罗满欠银子的事,待自己见完了庆澜帝,再来会合。石梦泉会意,即步下太极殿前的台阶,追上一位户部侍郎,一同出宫往户部衙门里去。而玉旒云则朝着相反的方向,去御书房请见。 这一趟并没有什么收获。庆澜帝无非是想问她究竟为什么答应了和翼王和婚事。而她实在不能够据实以答——有一个赵王要造反已经人心惶惶,如果告诉庆澜帝连翼王也存心不轨,岂不是天下大乱?她担心皇帝没被人暗杀就先被人吓死,因此无论如何也不能说出来。自忖那所谓的“退路”,当然是等翼王东窗事发夺爵圈禁,婚约自会解除。她思量一夜,现在对于除掉翼王是满怀信心的,也就不忧愁此事。庆澜帝问了半天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因询问一下她打算如何对付赵王,又叮嘱她得闲就去看看玉朝雾。君臣寒暄了一阵,又有旁人递牌子请见,玉旒云就辞出御书房来。 时辰尚早,她料想石梦泉在户部那边还没有眉目,就打算上他家里去等。乘轿到石梦泉府时,正看到愉郡主也在那里下轿。这小姑娘一见到玉旒云,立刻就横眉怒目地走了上来,道:“好没脸,自己刚刚订了婚,第二日就往别的男人家里跑。你不顾自己的名声,也要替翼哥哥的名声着想吧?我真不明白他为什么非娶你不可!” 翼王还有什么好名声?玉旒云暗想,其实翼王巴不得他的名声越差越好呢。外人眼里他越是草包,他的阴毒计划就越是容易成功——愉郡主这个绣花枕头肯定还不知道她的“翼哥哥”想要杀了她老子吧? 玉旒云现在身份和见识超然,懒得和这小丫头计较,道:“奇怪了,我经过石家门口,又没有说要来找梦泉。是你拦住了我的轿子呢——有功夫说别人,倒不如好好检点一下自己,这么知道妇德的人,在成婚之前天天往未婚夫家跑,又是什么道理?”说着,不顾愉郡主眼中喷火,吩咐轿夫继续往前,到了街口转到另一条巷子里,打道回她自己的府邸。 已经有工部营造司的人在她府中等候——她原是公爵,现在晋封内亲王,即使不扩建房屋园林,也要把大门改得符合内亲王规制,最起码门口的匾要换。这些小事她都不愿操心,一并交给了管家,自己到书房一边继续思考着郭罡提给她的几条大计划,一边等着石梦泉。 到了午饭过后,石梦泉才来了,面上神情甚是忧虑。玉旒云见了,道:“怎么?是回家一趟被你的小愉缠得头疼,还是罗满欠的钱太多,你怕我还不起?” 石梦泉摇摇头:“罗满不过欠了五百两而已,我已经替他还了。不过,你不是要我问问其他的有什么人,又欠了多少吗?我不敢太招摇,随便问了问而已。潘硕也欠着户部银子呢。不过欠了三万两。” 三万虽然不是什么吓死人的大数目,但玉旒云还是吃了一惊:“他独身一人,既不嫖也不赌,为了什么欠这么多?” “听户部的人口气,找他打秋风的人不少。”石梦泉道,“他一年的俸禄不过一百几十两,他是个两袖清风的人,怎么资助得起那么多同乡?” “打肿脸充胖子,”玉旒云道,“潘硕居然这上面不开窍。” 石梦泉道:“不开窍的还不止他一个呢!”接着说了好几个名字,有步军、禁军的军官,也有从步军、禁军中选□外放到地方上做副将、参将的,个个都欠着户部成百上千的银子。 玉旒云听得瞪大了眼:“好家伙,我一向很得意手底下带出来的都是清官,决不从士兵和老百姓身上揩油——原来都揩到户部头上来了。想来赵王那儿他们也都榜上有名,可真会给我找事!”虽这样抱怨,还是道:“你计算了总数没?我来还。” “今天打听到的是八万三千两百五十三两。”石梦泉道,“我怕户部的人起疑,没敢多问。若刨根究底,恐怕不止这些。” “难道这年头流行向户部借银子?”玉旒云道,“户部是聚宝盆么?” “户部哪里是聚宝盆?我看已经成了无底洞。”石梦泉道,“难怪他们对大人那个养老税支支吾吾,国库里亏空肯定很厉害。说不定银库里只有借条而已。单看大人手下这些借钱的人就知道,能向户部开口的,品级都还不低,前途也是无可限量的,户部既然早开了先例,当然就不能拒绝人家。” “是什么人在户部开的先例?”玉旒云皱眉头,“外头钱庄票号这么多,打开大门做生意,光明正大,而且也不会叫赵王这种小人拿住把柄。不知这些人怎么想的!” 石梦泉道:“钱庄票号借贷的利息大概不低,听户部人的口风,从那里借钱是怎么借、怎么还,不收利息。” “有这等好事?”玉旒云惊道,“那外面是什么行情?啊,想起来了,不是说‘九出十三归’么?好贵的利息!” “大人说的那是高利贷。”正说着的时候,玉府的管家张晟来招呼客人,就插嘴道:“小人的侄子是永丰钱庄的跑街,永丰钱庄贷银利息是三厘七一年,这是西京各票号一同商议出来的,谁也不能低过这数。” 想起郭罡曾经和自己说过,银号为了避免相互间竞争,把存利抬得太高,贷利压得太低,通常会由各家的财东商议出全行统一的利率来。原来真是这样!玉旒云不禁笑了笑:“每年三厘七,并不是很高啊。假如我借个一万两银子出来,才要多还三百七十两而已。” “的确不高。”张晟道,“但是大人去借一万两,恐怕永丰钱庄不会借给您。” “为什么?”玉旒云道,“我堂堂内亲王,还怕我还不出银子来?” “不是。”张晟摇手道,“大人误会了。钱庄借银子的规矩可大着呢。有没有能力还贷自然是考虑之一。此外,钱庄怕卷进麻烦里,也要看看人家是为了什么原因借钱——如果有山贼刚刚抢了十万两官银,就跑到钱庄里去借相同的数目,一转手,将贼赃拿来还贷——表面看来钱庄是没有损失,也许还赚了些许利息,但官府一旦查到,山贼已逃之夭夭,而钱庄里的这批银子就会被没收,岂不麻烦?所以钱庄宁可一杆子打翻一船人,也不肯冒险。一般说来,如果不是生意需要,钱庄是不会借钱给某个人的。” 原来还有这么大的学问!玉旒云想,难怪官员们都到户部来借银子。其中有一些也许是真的急等钱用,而另一些说不定借了国家的银子来置庄园、捧戏子。户部看来的都是“大人”,只好一概批准,结果亏空越闹越大——没有那“利滚利、利翻利”鞭策着,这些人不知到猴年马月才来还钱。念及这些蛀虫,她即厌恶地皱了皱眉头。然转过头来一想:户部也真是愚蠢,既然国库是这些蛀虫们的唯一选择,为什么不向银号借贷一样,要求抵押、设定利息?如此不仅可以减少不必要的借款、督促官员早些还钱,还可以从利息中获取不少利润,不是一举数得吗? 想到这里,她眼前犹如灵光一闪:这不就是郭罡所说的建立一间由户部管理的银号?虽然郭罡的意思是不要急在一时,等日后地位稳固了再动这干戈。但是,玉旒云是行军打仗的人,最讲求“天时、地利、人和”,就这么一刹那间,所有的利弊都还纠缠一处,她已经在心里迅速地下了判断:这正是一个建立所谓“大樾票号”的好时机!她可以把户部见不得光的欠款合法化,可以追讨一部分亏空,可以借此打击一批政敌,可以——如果顺利的话——获得一批盟友,而国库充盈,她就可以放手去进行养老税和武备学塾的计划。 真真好时机!她兴奋了起来,几乎想立刻到刑部大牢里去告诉郭罡,并征询下一步的建议。但是她知道,这时她不可行差踏错一步,明里暗里,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她,每一次冒险,都会增加功亏一篑的可能。她得依靠自己。 于是,冷静下来梳理思路:她不了解银号的生意。她对这个宏大的“大樾银号”计划的所知都来自和郭罡的对话。她需要至少招徕几个能记账会理财,能够帮她设计出银号雏形的人才。 这许多的心思几乎在眨眼见转过她的心头。主意一定,她就微笑着对张晟道:“你那侄子叫什么名字?我有件差事也许用得着他。” “他叫张元——元宝的元,吉利得很。”张晟大喜道,“大人能用得上他,肯提拔他,是小人一家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小人这就上永丰钱庄去找他。回头就来拜见大人。”说着,点头哈腰出门去。到门口,就突然回过身来,自己掌嘴道:“瞧我,现在还不知道改口。该管您叫王爷啦。” 玉旒云封内亲王的消息是明发上谕传邮天下,京畿一带自然是当天就知道消息了。永丰钱庄的掌柜听说玉旒云有事交代张元,立刻嗅到绝好的商机,不仅马上让这个小小的跑街放下手中一切的杂务去玉府报到,还使人飞跑去将这消息传给永丰的财东知晓。而商场也正如战场,各大财东的眼线耳报无所不在。这个大消息很快就传遍了京城的大小票号。大家心里全猜测着:不知玉旒云有什么重要生意要交给永丰?如果是军饷银子的汇兑,那永丰可赚大了! 不过张元被招去之后,接连三天都没有再出现。守在永丰钱庄等消息的人,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到了第四天,翼王奉旨赴清源县虎脊山勘定万年吉地,庆澜帝亲自送行至西京北门外十里亭,京畿要道戒严,大家都忙着绕路继续做生意,暂时就把张元和玉旒云的这挡子事抛到了脑后。然而也就在这一天,傍晚时分天空突然阴暗,一个炸雷响后,疾雨入筛豆子般落了下来。大街上的行人迅速地跑散了,永丰钱庄的掌柜看到茫茫雨雾里张元奔了过来,因为风大,连伞也顾不上遮,一头扎进了店中,上气不接下气道:“财……财东呢?玉大人要见财东。” 掌柜听到,赶忙吩咐一边的效习道:“还不快去?给财东准备轿子上玉府。” “不……不是上玉大人家里。”张元喘着道,“玉大人要财东招集西京票业会馆所有财东,戌正时分,到醉花荫相见。” 掌柜听了,眼珠子差点儿也没掉出来:“招集全行,那是会馆主席才能做的。如今这一届的主席是隆泰票号的莫财东,他不开声,我们怎么好?” 张元道:“我如何不知?但是是票业会馆的主席大,还是朝廷的内亲王大?王爷如此吩咐我,我也只好这么传话。” 掌柜想想:何尝不是这个道理?既然玉旒云开了金口要永丰钱庄来做这件事,永丰在同行里就已经有天大的面子了。于是不再多说,一壁督促人去准备车轿,一壁亲自去通知他家财东。 这天的雨来得猛,又并不像夏日通常的雷暴雨转瞬即歇,下了一个多时辰还兀自保持着那排山倒海的气势。西京票业会馆各家财东陆续来到醉花荫时,没有一个不是浑身透湿狼狈不堪的——大家都是富商巨贾,虽然没有功名在身,但也都是有些身份的人,今日既来见新晋封的内亲王,怎么说也得穿戴整齐,所以袍子、褂子、帽子,全副行头一样也不少。他们又听说玉旒云是个冷血将军玉面阎罗,因而心里都有十五个吊桶,饶是湿衣服再不舒服,也不敢随便除下一件来绞干。个个正襟危坐,身上都要捂出痱子来了,才见这雅座的珠帘外人影晃动,两个年轻人走了进来——前一个中等身材穿家常着天青绸衫,虽然打扮得和普通京畿贵胄子弟没什么两样,但是一现身立刻有一种叫人不敢逼视的震慑力;而后一个颀长挺拔,沉稳安静得就像他那身半旧的袍子似的,如果是在大街上,这样的人你绝对不会注意,可跟青衫者放在一处,偏偏显出异彩来,让人一眼看出这是不可分割的一对,也是几乎不可战胜的一对。 在座的除了陪着来的张元,没有一个见过玉旒云和石梦泉。然而这两个青年一现身,所有的财东、掌柜们立刻明白:正主儿来了,扫荡天下,皇上面前的大红人来了!他们就不约而同地站起身:“王爷,石将军!” 玉旒云摆了摆手:“俗礼都免了吧,什么王爷不王爷的——才封了没几天,我自己还没习惯这称呼呢。大家请坐。” 众人战战兢兢,点头谢座,但是还都站着,直到玉、石二人在上首坐下了,他们才小心翼翼地坐了四分之一张椅子。 玉旒云微微含笑,向下看了看:“大家不必拘束。玉某人是头一次和诸位见面,诸位不介意,不妨自报家门?”说的客气,却是命令,右手一抬,示意从她右手边第一位开始。 这一位正是西京票业会馆的主席隆泰票号的莫学仁,才刚坐下,又忙站起来自我介绍。由他往后,依次下去,不多时,共有十二位财东向玉旒云问安。最后一位是永丰钱庄的柳子齐柳财东,小小的跑街张元立在他的身后。“张小爷很勤奋好学。”柳子齐道,“很快就会升坐柜了。” 玉旒云笑了笑:“他是什么小爷?不要因为和我府里沾亲带故就坏了你们票号的规矩。我这两天研究你们这一行,学问可真大,规矩不比我军队中少。无有规矩不成方圆。你该怎么待他,还是怎么待他。” “是。”柳子齐没想到第一个马屁就拍到了马腿上。 玉旒云又扫视一下众人:“我听说西京票业会馆中工有一十三间大票号,为什么只来了十二家?” “回王爷……大人的话……”莫学仁道,“鼎兴银号的梁财东缠绵病榻已久,所以不便来见大人。” “既这样,那不去打扰他也好。”玉旒云切入正题,“玉某今日冒昧请各位前来,自然是有生意想跟大家做。我有一位亲戚也想涉足票号生意。不过,并不是想和大家竞争,而是想专门做些私人借贷——我也听说了,若非生意之故,很难确保借贷人有能力偿还并且不参与违法之事。虽然这很难,不过并不表示不可能。我就想请教请教诸位财东,有没有什么可行之法?” “这个……”莫学仁先道,“其实票号也非绝对不做私人生意。但就算只是为了生意理由而借贷,小人等也要详细考察人的底细——其经营之种类、生意之风险,还有从商之历史等等,还要有抵押,有担保……”他先开始说的时候十分紧张,不停地结巴,不过看到玉旒云让人伺候笔墨,一边听一边纪录,才相信这个玉面阎罗是当真要做票号生意,真心向众人请教的。心里的一块石头放了下来,他说话也就越来越流利,将自己经营票号三十年的经验倾囊相授。而其他人受了鼓舞,也开始各抒己见,不多时,玉旒云已经写了好几页纸的笔记。由于众人讨论激烈,她甚至来不及纪录,不得不打断大家,让他们一个一个慢慢说。 而正当大家说到兴头上时,忽然听到珠帘外一声笑,有个女人道:“西京票号聚首,怎么能没有我们鼎兴银号?大家谈得这么开心,究竟说什么事儿呢?”话音未落,人已走了进来,四十来岁的年纪,别人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可是她大概年轻时就不怎么漂亮,一双三角眼朝下挂,两道扫帚眉又偏偏朝上吊,面上厚重的脂粉掩饰不了那精明到几乎刻薄的神气。 玉旒云虽叫大家不必拘束,但是也没允许什么人这般放肆,皱了皱眉头,道:“鼎兴银号?我听说你们财东病了,所以没有等他来就开始商议正事了。请问你是?” 这女人身后还带着一个仆妇,竟像一般妇女串门似的,大摇大摆走了进来,向玉旒云福了福,道:“这位一定就是玉大人了。小妇人是鼎兴梁财东的偏房。我家老爷病后,鼎兴的大小事务都是我打理。大家都称我是晋二娘。” 居然是个小妾?玉旒云讶了讶,同石梦泉互望了一眼:怎么如此嚣张? 她还不及再次皱眉,财东们倒先发作了,骂道:“晋二娘,你算老梁的偏房么?你不过就是个缠着别人丈夫不放的狐狸精——老梁的病多半就是你缠出来的。你倒好意思上玉大人……不……上王爷面前来撒野?”他们说着,已经向晋二娘逼了上去,看架势是要替玉旒云将这泼妇赶出门去。 晋二娘却毫无惧色,反而挺直了腰板儿,道:“不错,我的确是个偏房小妾,但是这么些年来,如果不是靠我,鼎兴银号还不早就叫你们给吞了?你们打量我不知道?你们一个两个都巴望着我家老爷早点儿死,你们好把鼎兴挤垮了、瓜分了——我告诉你们,趁早别指望!姓莫的,你趁我家老爷生病,就抢了他主席的位子。我总会从你手上夺回来的!”别人才说了一句,她倒回了十句。而且说着说着,拨开人群走到了玉旒云跟前,扑通一跪,道:“大人……不……王爷今天来了,就可做个见证,为小妇人评评理,看看我们鼎兴银号该不该拿回票业主席之位!” 玉旒云本是为了正事而来,根本不想卷入票业的家务,正想呵斥晋二娘,旁边莫学仁早已抢了先,道:“放肆!你这泼妇,票业主席是十三票号三年一次选出来的,要精通票号业务,熟知各方客户,在自家票号内能领团结老帮、领导众伙计,在各家票号间,能协调生意,缓解纠纷——他要当得起我们票业的领头之人。你有这个本事么?” “我怎么没有?”晋二娘也不要玉旒云招呼,自己站起身来,把腰一叉,道:“你想跟我比么?尽管放马过来!你自己找没脸,可怪不得姑奶奶我!” “混帐!”玉旒云终于忍不住骂道,“今日是本王招待十三票号的财东,你们要较量也好,要选主席也罢,自己另挑个日子去!” “王爷,”莫学仁道,“您不是想知道票号里做事的人都有些什么必备的本领么?方才小人们跟您干说了半晌,现在借着这不自量力的刁妇,我们几位财东也现丑给王爷演示一下,如此,票业既能赶走这败类,又能为王爷出一份力,望王爷恩准。” 这个……玉旒云想了想,将来要倚重这些财东们,既然他们也想比试,就准了吧!于是点点头。 莫学仁谢了,从怀里掏出一只小小的金算盘来,道:“做票号,首要会算术。我们请王爷随便说十个大数,大家都用算盘来算,错者为输,怎样?” 晋二娘白了他一眼:“我还能怕你?”说时,也从袖中取出小算盘来,“啪”地一声,拍在茶几上。 “麻烦诸位财东一起计算,以为验证。”莫学仁道,“王爷,请出题。” 玉旒云想了想,报了个六位数。莫学仁三下五除二就在算盘上摸定了。而后面诸家财东的算盘几乎整齐地响了几声,也都记上了这个数。只是晋二娘动也不动。玉旒云就接着报了第二个数,也是六位,财东们算盘清脆地作响,晋二娘依然不动。 不知这刁妇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玉旒云不想去猜测,接连把另外八个大数报了出来。她且说,财东们就且算,算盘声整齐划一,简直就好像是一个人长了十二双手同时在打十二只算盘一般。到玉旒云最后一个数说完,财东们的手也都离开了算盘。 莫学仁冷眼看着晋二娘,道:“怎么?你莫不是要跟我说你不用算盘,只心算就可以得出答案——若是那样,你最好先说答案,休想从我们其他人口中偷听。” 晋二娘冷冷一笑:“心算?我又不是神仙?还好,做财东做票业主席都既不需要做神仙,也不需要打算盘打得和别人速度一样。我倒觉得首要的本事是可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同时处理票号中发生的大小事务,而且井井有条,决不因为被打了岔,就把事情弄混。算账这种事——我就算是一边跟客人谈生意,一边听伙计在边上唱数算账,也决不会让他们有机会蒙了我。”她说着,伸手去拨弄那算盘珠:“二十三万六千两百三十四,十一万零六百三十……”一个接一个,她把玉旒云方才随口说的十的大数准确无误地重复出来,且说且算,十个数字说完,她也算好了:“六百五十四万七千零九——各位财东,你们是不是也得着这个数?” 后面的柳子齐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话说。莫学仁的脸色好比猪肺,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小聪明!”玉旒云则忍不住重新打量了一下这个俗艳又刻薄的中年妇人:原来这泼妇还有些真本事! “下面要比什么?”晋二娘挑衅地望着莫学仁。 “比看成色!”莫学仁一咬牙,“各位财东,借点银子来用用!” 这些财东都是富甲一方的人物,出门怎么会带着许多现银?倒是张元身上有些碎银子,他又机灵地跑去找醉花荫的掌柜换了一些来,不多时,银锭,银饼,白花花堆了一桌。莫学仁冷笑着走了过去,道:“我先来。”便抓起一枚银角子,看了看,道:“九八色。”又拿起另一个元宝,看了,道:“九六色。”如此且看且说,没多大功夫就把桌上的一堆银子按照成色分成了几堆。分罢,他拍了拍手,道:“银子成色足,可以升水,成色不足,就要贴水——先分成色,再换银票。晋二娘,你不是又要说做财东不需要这本事吧?” 晋二娘一笑,让仆妇将分好的银子重新混在一处,道:“做财东当然需要这本事。不过,这本事又不是只有财东才有——较习要会,跑街要会,其实连妇道人家出门买菜也要有点这本事呢,否则怎么知道那卖猪肉的没有把肉先在水里泡了?又或者他的秤有没有短斤少两?”她说着,叫那仆妇:“金姐,你来。” 仆妇金姐点了点头,伸手拿起一块银子,略一掂,放在一边,接着又拿起另一块,掂了掂,放到另一边。也是这么且拿且掂且放,没一会儿功夫,也将银子分成了数堆。玉旒云本来不懂银子成色,只看看每一堆的大小,大约和莫学仁先前所分的相同,猜想金姐做的应该没有错了。 莫学仁咬牙冷冷一笑:“光差遣手下,也算不得本事。” “可不!”晋二娘也冷笑,摸过那小算盘来,劈里啪啦拨动算珠:“九八色五两元宝,足色角银一两四钱,足色元宝十两……”边唱数边计算。玉旒云完全不知其中奥秘,估猜她是在计算银子的总数,但见莫学仁等各家财东的面色越来越惊讶,越来越难看,暗想这晋二娘的本事真真了不得!别人要用手掂过才知道,她却只用眼看,实在厉害!但玉旒云也只来得及这样心思短短地一闪,晋二娘那边已经算好了,道:“升水贴水,总共一百三十三两九钱八分。莫财东,你要不要复合一下?” “用不着!”莫学仁近乎咬牙切齿,“你会用眼,难道我还不会?” 晋二娘的三角眼里露出了一丝得色:“我知道你也会。下面还比什么?” “你别开心得太早。”莫学仁道,“玩些雕虫小技就想当财东、当主席?下面这项我不用同你比,只要考考你就行了!”他大步走到博古架前——醉花荫是个雅地。不过是“附庸风雅”的“雅”,弄了几部古版的书放在博古架上装摆设。莫学仁拿了一部,乃是《论语》,便翻开第一页,叫晋二娘读,道:“这样考你算是便宜你了,说不准你从哪里听到过,会背也未可知。不过你要背,就通本背下来,一个字也错不得。” 晋二娘瞧着他——狠狠地瞪了两眼,并不接那书:“我不会背。我就是不识字,怎样?我打理票号,只要识得数字就够了。” 这次莫学仁终于可以得意地笑了:“真是奇谈!打理票号如何不要识字?合同、契约上难道不都是字么?和客人书信往来,难道不要写字么?” 晋二娘道:“掌柜、老帮、伙计都会写字——” “偏偏你就不会?”莫学仁嘲笑道,“那你怎么管得住他们?你怎么知道他们没有背地里合伙骗你?”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晋二娘道,“要照你们这样,玉大人出征在外时,岂不是成日要担心麾下的将士联合起来算计她?那她也就不必计划着怎么打敌人了,成天计划着怎么防自己人还来不及呢!” 突然被扯进来,玉旒云一愣,又不禁暗笑:这泼妇说的很有道理。 晋二娘又接着道:“我家大娘的儿子今年十五岁,能读能写,重要的事情我口述让他写不就行了?” “笑话!”莫学仁道,“既然老梁的正妻有子,你如何霸占他家产业?既然老梁的儿子也能打理生意,你就应该把票号交给他管理才对!” “你说的才是笑话!”晋二娘毫不示弱,“玉大人带兵在外,也不是每个敌人都亲自上阵去杀,亦不是每场仗都自己带队来打——她把事情交给石将军的时候多着呢——照你这么说,军队里也用不着玉大人了?只要石将军一个就好了?” “你……”莫学仁被气得头顶都要冒烟了。 “晋二娘,你闭嘴!”玉旒云拍案喝道,“本王面前岂容你强词夺理咆哮胡闹?人有短处敢于承认是好事,但是既然知道有短处,为何不去弥补?反而在这里狡辩?” 晋二娘虽泼辣,但并没有料到玉旒云会突然出言训斥,愣了愣,才道:“王爷莫非是要小妇人现在去学读书写字么?小妇人不怕告诉王爷,我今年已经三十八岁。如果我还是像王爷这样的年纪,一定没日没夜读书习字。可惜,小妇人现在老了,我家正夫人成天就知道撞钟念佛,少爷年幼,老爷有病,家中里里外外的事都要靠小妇人操心。小妇人实在没有空闲做别的。所以,这时候只能扬长避短,读写之事就交给别人代劳了。” 倒也说得通,玉旒云想:这个泼妇很有意思。 “你不要在王爷面前花言巧语。”莫学仁道,“还有什么把戏你想使出来么?若没有,就请王爷定夺,一个连合同契约也无法看的刁妇够不够资格掌管票号,又够不够资格争夺票业主席一位。” “这……我毕竟不懂你们这一行……”玉旒云推托着,想要找一个万全之策。 而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只听外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家丁模样的装撞了进来:“二太太,不好了!老爷没了!” 众人都是一愣,晋二娘抢上几步:“什么?老爷没了?” 那家丁淌眼抹泪:“是。突然喘不上气来,太太发现让找大夫,大夫来时已经没气了。太太叫您赶紧回去张罗丧事……” 晋二娘晃了晃,仿佛要晕倒,金姐连忙上来相扶,可是她自己又站稳了,且吩咐那家丁道:“你先回去,我把这边的事处理完了就来。” “你这毒妇!”莫学仁指着她骂道,“不好生在家中照料夫君,跑到外面来胡闹生事,以致夫君病情恶化也没能及时医治。如今你夫君撒手人寰,你竟然不立刻回去披麻带孝,你还算是个人么!”其他财东们也纷纷斥责,有几个又哀叹“老梁”太过不幸。 晋二娘却丝毫不为所动,脂粉几乎掩饰了她面上的一切表情:“你们不用在这里装腔作势。你们口口声声哭我家老爷,我家老爷就是被你们排挤病了,又气死了的。我答应老爷一定要看好他的生意,还要帮他争回票业主席之位。今天不讨回个公道,我决不离开。”说着,坚决地看向玉旒云。 “混帐!”玉旒云手一拂,茶杯落地摔得粉碎,“本王是什么身份,管你们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你方才还说梁家里里外外都靠你一个人操持,现在你家老爷去世,你竟然不分轻重缓急,还在这里无理取闹,可见你之前说的也没一句是真的。立刻给我滚出去,本王不想再看到你这个泼妇!” 她忽然疾言厉色,在场的人都为之一惊:之前虽然也呵斥了晋二娘几句,但人人都能感觉出这一次是真的动了怒,逼人的寒意顷刻将夏日夜晚的温和扫尽,恰半黑的天幕中一个霹雳,电光照着玉旒云冰雕一般的脸,锋利的眼神直刺出来。众人都不禁僵住,连哆嗦也不敢打。 晋二娘饶是泼辣,也被惊得怔怔许久,这才突然放肆地大笑起来:“好,我以为玉旒云是个与众不同的人物,其实也是不辩是非,食古不化的糊涂虫!哈哈……哈哈哈哈!” 天上又是一个霹雳,雷声过后,雨势渐大,天也就全黑了。 “这泼妇,究竟是什么来历?”玉旒云望着晋二娘的背影厉声问道,“梁财东做生意应该很有眼光,怎么娶了这样一个毒妇为妾?” “回大人的话……”不知是哪一个财东颤抖着说道,“这晋二娘原来是个青楼女子……不……不是那种卖笑为生的……因她又丑又没有才艺,所以只是在厨房里打杂。十几年前有一天,我们十三票号的财东出条子叫歌妓。因为那是个清官人,鸨母怕有闪失,特为找了青楼中最凶恶泼悍的女子护卫,就是晋二娘了。晋二娘把她家姑娘看得牢牢的,连碰也不让碰。我们随便调侃她几句,她竟然破口大骂,把宴席闹了个鸡飞狗跳。当时大家好不扫兴,但不知怎么,老梁偏偏觉得这个小丑有意思,买了她回去伺候梁老夫人,梁老夫人过世前,见梁夫人身体不好,就做主让晋二娘做了偏房。” “她这样刁蛮,梁家人受得了?”玉旒云道,“梁财东之前怎么就没有休了她?” 众财东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还是莫学仁回话道:“一是母命难违,再者晋二娘起初有些帮夫运,鼎兴的生意红火了一阵,但没多久,她的扫把星本色就显出来了,鼎兴生意突然一落千丈,老梁也一病不起,如今终于……” “啊,算了。” 玉旒云面上的表情缓和了下来:“何必为这种小丑伤脑筋?不提她了。玉某叫醉花荫准备了酒席,还邀了几个色艺俱佳的伶人来助兴。我们且先宴饮,一时玉某再继续向各位讨教。” 十二家财东本来吓得面无人色,以为玉旒云被晋二娘冲撞要拿他们出气,听她突然换了口气,都还有些不信。直到石梦泉亲自离座催促跑堂开席子,又见到几位艺人抱着琵琶、古琴,携着笛子、竹笙垂首进来,他们才松了口气。丝竹齐响,虽然在雨声中未免显得凄凉,但总算把方才尴尬的局面糊弄了过去。酒菜奉上,玉旒云和诸位财东把盏言欢谈笑春风,就像晋二娘那一幕从不曾发生过似的。财东们又向她说了诸多票业窍门和商场趣事,一直到亥时将尽,宾主才相互道别。 “今日和诸位财东一聚,玉某获益匪浅。”玉旒云拱了拱手,“他日我家亲戚的银号开张,还希望各位继续关照。” “一定,一定。”财东们恭恭敬敬。大家出了醉花荫,雨还没停,但是已经小了很多,像是蜘蛛网似的轻轻往人身上粘。财东们恭候玉、石二人先上轿离开。不过玉旒云伸手试试那雨:“吃的太饱,我跟石将军散散步。各位财东请。”也不接自家家丁递来的伞,就和石梦泉走上了湿漉漉的长街。 玉旒云并没有把建立国家银号的计划全都告诉石梦泉,怕一向稳健的石梦泉担心自己太过冒险。她只是说,打算用票号的机制来解决目前官员欠银户部亏空的难题,这次面见各大财东的目的一是为了进一步了解票业规矩,二是想看看商家之中是否有日后可用之材。 他们走出一段之后,玉旒云就笑道:“怎样?这些满身铜臭之人如何?” 石梦泉怔了怔:“大人问我?那可不是白问了?我一介武夫,怎么懂得这些事?大家算术和辨银子成色的本事倒真厉害。” 玉旒云一笑:“你果然是武夫——嘻,那泼妇晋二娘说的没错,做人要扬长避短,用人何尝不是如此?你在战场上运筹帷幄,用兵如神,我本不应该赶鸭子上架逼你来帮我做户部这摊子事。不过……”她犹豫了一下,声音飘忽得就像这雨丝:“大概有你在身边我比较安心吧。” 石梦泉心底一热:“大人……陪在大人身侧保护大人安全是属下的责任,哪有赶鸭子上架这一说?” 玉旒云摆摆手:“好吧,算你是自己跳上架来的。不过,我看你还是下了这架子比较好——我们带回西京现驻扎在城外的军队有多少?” 怎么突然转了话题?石梦泉愣了下,才道:“现驻扎在城外东台的大概三万人。我们总共留了两万人在东海三省,三万人回驻瑞津,另还有两万人在南面戚县大营等待回归驻地的号令。” “十万人……”玉旒云计算着,“十万东征功臣……” “大人糊涂了么?这十万人没有都参加东征。”石梦泉道,“我们本来只从瑞津调了三万人,后来因为刘子飞在北线作战兵力不够,他就调了自己的人马来,加上富安的兵马以及胜利之后从郑国投降来的,也才七万左右。另外的三万主要是回程的时候,刘子飞收编了吕异的一部分部众……” “我知道!”玉旈云道,“不过,我就是要说着十万人都是东征功臣。我要犒赏他们。有银子可拿,刘子飞总不会反对把?惯例劳军是每人二十两银子,十万人就是二百万两。悦敏不是成天跟我的养老税作对么?既不愿改劳军银子为养老税,那就叫他发二百万两银子来!” “这是为什么?”石梦泉不解,“再说,现在户部这种情况,二百万两怎么拿得出来?” “拿不出来才好嘛!”玉旒云道,“拿不出来就要天下大乱了——反正,要不就设立养老税,要不就二百万两劳军银子,这事不解决了,东台大营的三万人决不回原驻地,而且戚县的两万人也会到赶到西京来——乱?我才不怕他乱!” 啊!石梦泉心中电光火石地一闪:莫非玉旒云是想逼赵王提早动手? 玉旒云微微一笑,已经肯定了他的答案:“悦敏要反对养老税,必然想办法拿出劳军银子,则户部不得不追查亏空,如果他赞成养老税,那么户部就会来找我的麻烦,必然要先从罗满、潘硕那几个人的烂账追起。不过,既然借得比他们多的大有人在,我们怕什么?户部的事一闹开,朝廷就乱了。赵王肯定会趁火打劫。到时,我就叫他死无葬身之地。” 这样一句恶毒的话如此轻松地说出来,连温柔的夜色都未被扰乱。“大人找这些财东,是想他们帮大人追缴亏空?”石梦泉觉得这似乎多此一举。 “当然还有更大的用处。”玉旒云道,“不过,我不赶你这只鸭子上架。说出来让你白伤脑筋,还不如让你好好部署一下西京的防务。”她忽然狡黠地一笑:“还有,大事一成,你的小愉就成了罪人,你要还想和她痴缠的,趁早。” “我……”石梦泉明知她是开玩笑,还是面上一红。 但玉旒云已经哈哈笑着跑开了好几步:“算了算了,你脸皮这么薄,打趣你也没意思。” 石梦泉摇摇头,追了上去:“大人,雨虽然小,但是淋湿了终归对身体不好,还是……”才说着,突然发现玉旒云已经恢复了议论军政大事时那种严肃的表情。 “好好做事,”她沉声道,“小心、谨慎。给你七天的时间。” “七天?”石梦泉不解。 “一个人今天死,七天不就是头七么。”玉旒云拍拍他的肩膀,“走,我们上轿回府。” 作者有话要说:下礼拜回国……更新不定…… ------------------------- 改错别字……我可不负责检查……大家看到了就告诉我…… 01/26/2008 typo correction 06/27/2009 typo correction 76第75章 玉旒云夜会西京票业十二大财东,这消息很快就传到了悦敏的耳朵里。永泽公大惑不解。他和玉旒云一样,都是武将出身,所不同的,他一早就知道父亲的计划,也一早就学习着怎样在尔虞我诈的政坛生存,而玉旒云,悦敏看来,无论在战场上怎么英明神武,实在只是个运气好又冲动的孩子罢了。一年前大青河之战后,他们那样轻易地就削了她的兵权,而后,仅仅用她的身世秘密,就逼得她不敢轻举妄动——她或许有些小聪明,悦敏承认,能够陷害博西勒,又悄悄去西瑶结盟,不过,在政治上她决没有大家风范。赵王已经定了论了——玉旒云和石梦泉,后者不消说,办事都有原则,顺着他的原则立刻就能知道他的计划,前者企图玩点儿把戏,但胸中并无丘壑,稍稍推测一下,也就知道她下一步的行动了。赵王推测,西瑶之行毫无帮助,而身世秘密又被人掌握,玉旒云如果不和自己合作,那就会迫不及待想办法把自己除掉。悦敏也赞同父亲的推测。可是,玉旒云的每一个动作都和这推测相去甚远。 他不明白玉旒云为什么选择养老税这个离奇的玩意儿,不是在东台大营部署防务,不是查探禁军、步军中有多少已经效忠赵王,也不打听大臣中有多少是赵王的支持者。她竟然凭空弄出养老税这个绝对不讨好的计划——她会因此得罪户部,而户部就会找她那些欠了银子的属下的麻烦,也许会引起其他欠款官员的恐慌,使他们更加投奔到赵王这一边来……玉旒云竟然对这些明显的弊端视而不见,一门心思就要搞这个养老税,甚至,悦敏想,她竟然为了能够进入议政处继续弄她那些可笑的新政策,不惜嫁给翼王——虽然只是订婚,但是看她将来怎么收场! 夜会票号财东?悦敏猜测,莫非也是为了养老税么?玉旒云疯了么?或者她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只好等等看,她地里会有什么动静。赵王倒并不担心:玉旒云的多余动作越多,犯错的机会也就越大,而他们举事的时机就会到来。 悦敏带着这样的想法在议政处跟玉旒云遭遇上了。一连六天,玉旒云不住口地要推行那养老税的计划。悦敏唯恐这后面有阴谋,处处与她为难。而议政处里其他那些不管事的王爷们则觉得——小丫头进议政处本身就是对他们的侮辱,况且这小丫头还目中无人非要搞些不切实际的新花样,真是神憎鬼怨,所以他们也都纷纷对玉旒云冷嘲热讽。但玉旒云毫不退让,每天议政处里都剑拔弩张,吵得不可开交。 到了第七天,玉旒云没上衙门里来,说是病了。议政王们无不拍手称快:“怕是气病了吧!哈,今天可真消停!”悦敏只皱了皱眉头:连日来被玉旒云纠缠得,很多正事都没能处理——他进议政处固然是为了日后替父亲夺位而铺路,而夺位之后,朝廷还要继续运转下去,他得在议政处战稳了脚,才能保证权力交接时国家不出大乱子。 于是,议政王们喝茶的喝茶,看戏的看戏,遛鸟的遛鸟,悦敏则留下来处理积压的公务,直到那天黄昏才离开议政处。才出宫门,他的长随已经迎了上来,低声汇报道:“原来内亲王今天只是装病,她到鼎兴银号吊丧去了。” 又是银号?悦敏挑了挑眉毛:“鼎兴银号死了人么?” “是。”那长随回答,“死了财东。这几年听说一直都是由二姨太当家,那天玉旒云夜会众财东,遇上这二姨太闹事,玉旒云还把人赶走了。” 欲擒故纵,悦敏想,当初不也是骂走了顾长风,转头就让石梦泉去把这铁脖子给收服了,现在用此人治理东海三省,既不会出乱子,又不落人口实。这是玉旒云惯用的小聪明。看来她还是一心想利用票号来促成养老税的计划——这养老税到底会不会是烟幕呢? 也许是因为疲倦,玉旒云的问题并没有占据他的脑海太久,他想,与其让她用烟幕或者别的什么来扰乱自己,不如坐等她出差错。她很快就会出差错——如果赵王对这丫头的估计没有错的话…… 赵王多年经营,阅人无数。他的估计大多数时候是不错的。可这一次,悦敏事后回想,实在是大错特错了。 玉旒云到鼎兴银号吊丧,正是财东梁柬头七的最后一天。她这次没有叫石梦泉陪着,只身一人便装前来,银号的伙计都不知道她是谁,以为只是个普通的客人,所以也没请她到后面的灵堂去,直到她指名要见晋二娘,而晋二娘又从里面出来了,冷着脸问了句:“咦,王爷倒有功夫,来做什么?”伙计们这才知道是风云人物到了。 玉旒云微微笑了笑:“我既不来存款,也不来兑银票。我特来给你家老爷上一柱香——我还以为店堂里就可以烧香行礼呢,原来还得到后面去。” 晋二娘道:“鼎兴银号打开大门做生意,我们家里婚丧嫁娶跟生意都没有关系。灵位放到了店堂里,成何体统?王爷真想行礼,就跟小妇人到后面来吧。”说着,就在前面带路,引玉旒云来到了后堂。而玉旒云就当真装了香,向梁柬的灵位鞠了三个躬。 晋二娘愣了愣,道:“王爷这又是何必?小妇人知道你来这里的目的一定不是向我家老爷行礼,所以带你到后面来方便你说话。你真行了礼,传出去还了得?人家要以为我们银号和王爷有什么瓜葛呢!” 玉旒云笑了笑:“银号和我有瓜葛是坏事么?” “本来不是坏事。”晋二娘道,“盐、茶都是官商,丝绸锦缎也有官办。如果朝廷想官办票业,那在朝廷是件大好事,在老百姓,是个大实惠,而在我们票业行内,是个发财的好机会,小妇人求之不得。只不过,小妇人没听说朝廷要官办票业这回事,况且那天大人把小妇人赶出了醉花荫,这是全行都知道的了——现在你上门来,大概不会是什么好事,恐怕明天就要传出大人想查封我们鼎兴,人言可畏,生意场上最怕这样的麻烦。” 玉旒云哈哈大笑:“你当着那么多财东的面骂我,我把你赶走,这已经扯平了,何以见得我会公报私仇,查封你家的银号?” 晋二娘道:“小妇人虽然不认得王爷,不过谁不知道王爷是个有仇必报的人?王爷要查封我家银号,那是一点儿也不意外的事。” 竟然当面也敢指责自己睚眦必报!玉旒云心里稍有不快,但很快又笑道:“我便真的要查封你家银号,你当如何?” “小妇人要据理力争。”晋二娘道,“哪怕就是滚钉板,告御状,小妇人也不容老爷一手创下的家业被人无理摧毁!” 语气如此斩钉截铁,玉旒云不禁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晋二娘又道:“不过我看王爷又不像是要查封银号——到底有何贵干,烦您赶紧说出来吧。小妇人每天要处理的杂务多着呢,没功夫陪王爷消遣。” 玉旒云笑了,看堂上摆着太师椅,也不等主家请,就径自过去坐下,抱了两臂道:“好。你爽快,我也爽快——我不想查封你家银号,不过,我想你家银号离开票业会馆,不再按票行的老规矩办事。” 晋二娘愣了愣:“为什么?” 玉旒云道:“你们做生意的人何必问为什么?只要知道有没有好处,不就行了?” “和生意人来往,自然是这样。”晋二娘道,“不过,和官家来往又是两样——生意人只会在钱财上耍手段,再怎么折腾,大不了让你倾家荡产,你还可以重新白手起家。可是官大一级压死人,官家的人耍起手段来,我们生意人怎么吃得消?难道还真的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么?” 有意思!玉旒云笑了起来:“你可真是考虑得周详。好吧,我这样说,如果你愿意脱离票业会馆,帮我做这件事,不仅你们鼎兴会成为樾国最大的票号,我还会提拔你家成为官商,以后自然是荣华富贵享之不尽——你看如何?” 晋二娘显然觉得这个条件很吸引人,不过还是问:“西京这么多票号,为什么选鼎兴?” 玉旒云叉着手指:“西京票业十三家大票号,那十二家哪怕暗地里斗个你死我活也好,表面上还是抱成一团的,只有你鼎兴被他们排除在外。你在票业会馆里只有受气的份,出来帮我做事,岂不是对大家都好?再说,你当日有胆来我面前要求和莫学仁比试,不就是对自己的本事满有信心吗?我如今让你另立门户,地位超然于那主席之上,你反而觉得我不该选你了?” 晋二娘狐疑地看着这个难以捉摸的年轻人,心里飞快地转过无数个主意。她当然知道玉旒云决不会是捉弄她以图报复——单靠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一个人不可能得到像玉旒云今日这样的地位。也许玉旒云只是利用她,那也无妨。商场本就是相互利用的。只要对生意有好处,应该一试。唯一担心的是,这其中究竟会有多大的风险?权衡来权衡去,最后心里只一个声音:这当儿,玉旒云上了门,难道自己还有的选择么?就豁出去了!她因道:“王爷要我脱离票业会馆,按新规矩办事,到底是什么新规矩呢?” 玉旒云没有立刻回答,轻轻笑了一下,有嘉许之意,但似乎是对着自己,接着才道:“究竟是什么新规矩,我也不知道。我昨天向那十二家财东请教了许久,还没有得出头绪来。不如我把我要做的事告诉你,你依照你多年打理票号的经验来告诉我,需要制定什么样的规矩,如何?” 晋二娘道:“好。” 玉旒云便道:“票号为了避免自身麻烦,一般都不愿做私人借贷。我希望鼎兴能够想出一个办法,让私人借钱变得容易些。” “就是这个?”晋二娘歪着脑袋想了想,“如果是官商来做,就容易得多——须得定一条律法,欠债不还的,流徙三千里。当然,为免有些人破罐子破摔,来个‘要钱没有,要命一条’,还是得事先有抵押才可借钱。朝廷官员还可由朝廷出面,强制每个月从俸禄中扣钱还贷——这些都是可行的办法……” 她才说到这里,玉旒云就出声打断:“好,这些晚些再谈。短期之内,票号还不会官办。如果没有朝廷做你的后盾,你要怎样办这件事?” “没有朝廷撑腰——王爷是拿我开胃了?”晋二娘道,“那我就得去找地痞流氓山贼土匪来撑腰了——我虽然没有读过书,但是知道朝廷的律法之所以人不敢轻易违抗,就是因为背后有公差衙役拿着棍棒刀枪随时准备处罚刁民。你要我敞开大门借钱给人却不给我什么强制手段——难道大人真的相信‘人之初性本善’么?” “你原来会背《三字经》!”玉旒云笑了笑,“要你一力承担这风险,实在有些强人所难。不过最近会有许多朝廷官员急等钱用,我希望鼎兴可以助他们一臂之力——虽然现在我不能强行从他们的俸禄中扣钱来还贷,不过只要他们现在向你借,将来我就一定让他们还——谁还不出的,抄没家财,流徙三千里。” 晋二娘转了转眼珠:“听起来倒是不错——不是我不信王爷将来能逼他们还钱,但保险起见,房屋田产抵押这一条我可不能让步。其实我这也是为王爷考虑。王爷让官老爷们上鼎兴来借钱,肯定有你的用意,你的大事我管不着,管多了怕掉脑袋。不过我猜你也不想大家都知道鼎兴是奉你的命在办事,所以面上决不能说‘凡是朝廷官员只要签字画押都可借贷’,一定得说成只要能抵押,都可借贷,这才不会露出破绽,是不是?” 真没看错这个人!玉旒云眯着眼睛:“不错。你要帮我做的,就是告诉西京所有的人,你们鼎兴放宽了借贷的限制,让官员们缺银子的时候就想到你们鼎兴银号——这就足够了。” “想到?”晋二娘挑了挑眉毛,“王爷是要小妇人帮你放烟幕还是真的要官老爷们都来借钱?” “他们不借钱,你从哪里赚利息?”玉旒云道,“要有借条,白纸黑字,这样本王才好帮你发财呀!” 晋二娘道:“我只是要问个明白而已。做生意定契约,有一处不清楚,将来就会被人钻了空子——小妇人万万不敢钻王爷的空子,但也不想被王爷钻了空子。” 玉旒云笑笑:“好说了,认真严谨是好事。”想了想,又问:“你们鼎兴也算是一间大票号,不知你们的库银能有多少?” 晋二娘犹豫:“王爷为什么这样问?” 玉旒云道:“朝廷有多少官员会需要用银子,又总共会需要多少银子,我心里也没个底儿。如果他们都来挤破你的大门你却借不出那么多银子来,岂不麻烦?” 晋二娘道:“没有那么大的脑袋就不戴那么大一顶帽子。我们银号向外借贷向来都是量力而行,决不会亏空自己的库房。如今就算全朝廷的官员来了,我们也得根据库银的状况仔细审核每一位大人,看看他们要借多少,有什么抵押,将来能不能还得起。审核需要时间,各位大人登门也有先来后到——我想这么多朝廷命官急等钱用应该是件突然的事,而王爷一早就知道‘突然事件’,所以一定能控制局势,不让这突然事件持续太久。如果时间短,只有三五七天,我们鼎兴还支撑得住。” 她倒想得比我还周到!玉旒云暗道:“好吧,既然你说三五七天都可以,那就预着五天好了。” “什么时候开始?”晋二娘问。 玉旒云牵了牵嘴角,一副“不能告诉你”的表情,道:“你只管你先做好你该做的——脱离票业会馆,放出消息去鼎兴要受理私人借贷——你的功夫做足了,生意自然就上门了。” 晋二娘皱了皱眉,似乎对这其中的风险还有所顾虑。正想再说些什么,却听一人道:“二娘,小林出了道难题给我,我想破头也想不出来……”伴着那话音,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走了进来,想来就是梁柬正室的儿子,模样十分憨厚,大约因为想难题想得太久,眉头都打成了结。忽然看到有玉旒云这个陌生人在,知道自己失礼了,急忙收住脚,又看向晋二娘寻求来客的辈分,以便拜见。 晋二娘正不知玉旒云是否愿意透露身份,玉旒云却笑着对这少年道:“是什么难题,说出来听听!” 少年由于了一下,道:“把十七枚铜钱分成三份,一份是总数的二分之一,第二份是总数的三分之一,第三分是总数的九分之一。铜钱不可打破。要如何分才好呢?” 玉旒云一听,就记起这是小时候自己也玩过的把戏,用来为难石梦泉,石梦泉想了整天也没结果。这是雕虫小技而已!她即笑道:“谁问你这个问题,你且叫他再给你一个铜钱——十七个铜钱加上一个就是十八个。十八分一半是九个,三分之一是六个,九分之一是两个,九、六、二加起来是十七个,余下的那一个再还给人家,不就结了?” 少年不知道这个“难题”其实早就广为流传,听玉旒云一语道破,惊讶得瞪大了眼睛,转向晋二娘道:“二娘,这个哥哥是谁?” “这……”晋二娘望了望玉旒云。后者哈哈笑道:“真有趣,本王活了二十几岁,还没人叫我做‘哥哥’——晋二娘,你家公子叫什么名字?” 晋二娘听她自己暗示了身份,赶紧拖着少年一齐跪了下去:“回王爷的话,他叫梁新。冒犯王爷请王爷恕罪。” “梁新?”玉旒云忍不住笑了起来,“做生意讲良心呐,真是好名字——什么冒犯不冒犯的,本王没那么多规矩。你们起来吧。”就虚抬了一下手,又问梁新道:“我听你二娘说你很能帮他的忙。你读了几年书了?是打算继承家业,还是打算考科举?” 梁新傻乎乎的,还没转过弯来这究竟是哪一家王爷,但照实回答说自己开蒙至今已经十年,只是资质驽钝,记账写信都可胜任,科举大概是无望的。晋二娘在一边补充:“能不败家我就算对得起老爷了。今后还请王爷多提拔。” 玉旒云笑道:“我提拔他还不容易?不过也要看提拔得合不合他的心意——他若是一心只想继承家业做个富商,我却提拔他去当侍卫,那有什么意思?” 她本是随口说说,不想梁新的眼中放出异样的光彩来:“王爷能提拔我去做侍卫?” “怎么不能?”玉旒云心中有个念头一闪,“我乃堂堂领侍卫内大臣,往禁军教头跟前插一个人还能做不到?” “啊,原来你是……”梁新这时才恍然悟出这“王爷”的身份。 “小孩子家不要胡说八道。”晋二娘连忙出声,“王爷跟你开玩笑,你有点什么三脚猫的功夫,去给人家添麻烦?还不给我回去读书!今天练算盘了没?” 梁新好不扫兴,正要告退。玉旒云道:“皇上是一言九鼎,我虽然说话没有那个分量,但是也不会随便开玩笑——梁新你是当真想当侍卫么?你要当了侍卫,你家的生意怎么办?” “我……”梁新抓抓脑袋,“我只是很想学些功夫,做不做侍卫倒是……” “原来你只是想学功夫。”玉旒云道,“那更简单了。我提拔你去给石梦泉将军当两年跟班。我看你体格不错,两年光景什么都学到了。” “啊?真的?石将军么?”少年人兴奋得几乎要跳起来。而晋二娘的心却沉下去:自己一时争强引来了玉旒云,现在可麻烦了——卷进一场未知的争斗之中,玉旒云显然是怕自己变节,要扣了梁新做人质。这真是全无退路了!她直直地看着玉旒云,后者只是微微而笑,道:“梦泉这几天正闲着,拣日不如撞日,你一会儿就跟我上他家里去,叫他看看你现在都会些什么。” “我只晓得很粗浅的……”梁新激动地。不过才说了半句,晋二娘就道:“贸然去打扰石将军,这不太好吧?再说,你还没有请示过你娘呢!” “梦泉那边没什么关系。不打仗的时候,他是闲人一个,这两天正闷得狠呢,没事就找东台大营的军官切磋功夫,那些人都被他折腾惨了。”玉旒云笑道,“梁少爷去给他当徒弟,他肯定高兴——照礼数,也应该和梁夫人说一声。不如梁少爷你现在就去说,我和你二娘还有点事要谈。回头我就叫人上你家来接你。” 不说“请示”只是打个招呼,又要派人上门,晋二娘知道,全无转圜的余地了。看梁新欢天喜地地退了出去,她略带愤怒地瞪着玉旒云:“王爷是什么意思?” “用人勿疑,疑人勿用。”玉旒云的笑容渐渐透出了平日那种犀利的冷光,“不过,日久才能见人心呢——相信晋二娘你打理票号这么长时间,也是先看准了伙计的表现,然后才派给他们更重要的任务吧?” 晋二娘咬了咬嘴唇,三角眼瞪得几乎圆了。 玉旒云淡淡道:“如今就是一个‘见人心’的机会。其实你想一想,事情办好了,对大家都好。如果事情办砸了——我相信,你不会让事情办砸的,是不是?” “王爷这哪里是想看我的表现?”晋二娘冷冷道,“王爷这分明就是威胁我。如果办不好,就要伤害梁新——世上哪儿有能保证办好的差事?说到底,王爷还是不信我。不是小妇人仗着年纪大了就教训王爷,事情不是这么办的。如果小妇人这样打理票号,拿伙计们的性命或者家人来威胁他们好好做事,票号的伙计早就跑得不个也不剩了!” 玉旒云笑了笑:“不错,票号的确不能如此打理。不过你方才自己也说过,我做的事跟你们的生意不同。生意失败了,大不了白手起家再重新来过,我做的这些事万一出了纰漏,那就真的只能‘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了。差事不一样,手段当然也就不一样。我实话告诉你,我并不是怕你能力有限办砸差事,我是怕消息泄露出去,害了大家。我请梁少爷去梦泉那里住一阵子,既不会害他性命,又不会耽误他的学业,事情办完了,我自然栽培他——到时候你们鼎兴成为樾国官商第一大票号,他的前途不可限量呢。你现在何必要和我较真这个?应该好好考虑怎样把事情办得妥妥当当——你说是不是?” 晋二娘虽然心里还很不是味道,但是知道玉旒云的话也没有错,只好不作声。玉旒云便又笑了笑,道:“你是聪明人,醉花荫的时候我就看出来。有你在,鼎兴和梁家都是前途一片光明。我不耽误你办正事了,回头我就叫人来接梁少爷。”说罢,起了身,又朝梁柬的灵位微微欠了欠身,便走出了鼎兴银号。 梁新被接进石梦泉府,这个消息也很快如实地传到了悦敏的耳朵里。暂时还看不出玉旒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悦敏决定静观其变。 过了三天,报来鼎兴银号脱离西京票业会馆的消息,然后又过了三天,说是鼎兴门前贴出大红告示,称依照财东梁柬遗愿,为了让更多的人有机会发家致富,鼎兴决定改变借贷条件,只要有保人,就可以借钱。旁边还附了梁柬少年时的故事一则:梁柬生意失败又欠了高利贷的钱,走投无路,到一家商号里打杂。商号的老板看出他很有头脑,将来必成大器,就鼓励他借一笔本金,东山再起。然而,当时的票号看他之前已经生意失败且欠了高利贷,都不肯借钱给他,最终,那间商号的老板用自己的名义帮梁柬借到了本金。梁柬依靠这笔钱,还了高利贷的债,又建立了鼎兴银号,成为一方巨富。他想要回去报答当时的旧东家,却怎么也找不到,且周围的人都说,根本没有这个人。他再去当年的银号,银号也说从来没有借钱这件事。梁柬感慨万分,觉得这位旧东家必是财神无疑,于是每年都将银号红利中两成供奉起来,视为“财神股”,希望有朝一日,可以向财神表示感谢。到临死之时,他得到财神启示,要用这笔钱帮助其他像他当年一样的年轻人。于是他决定用这笔钱设立这项新的借贷业务。 悦敏并不熟悉票号的规矩,单知道什么财神一说显然是穿凿附会。他便只问:“玉旒云有没有再和银号的人联系?”眼线说,没有,玉旒云除了上衙门办公务,就是上石梦泉家里。悦敏听了,暗想:既然还不明了,再等等不妨,就不信户部不愿办的养老税一事,玉旒云靠一间民间票号就能办到——如今看看,这还多半是烟幕。他便吩咐眼线们加紧监视玉、石二人的一举一动。 如此又过了几天,并不见玉旒云有什么动静,无非是继续在议政处坚持养老税计划而已。众议政王已经对此厌烦无比,天气日渐炎热,大家衣冠楚楚地憋在议政处里,身上衣服全都汗湿,脾气也愈加火爆。滕王爷的长子廉郡王是个大胖子,稍动一动,就好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他实在不想再继续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终于忍不住道:“玉大人成日说养老税是真正造福士兵造福朝廷的大好事,但是这一直都是玉大人你自己一个人说的,能否造福朝廷,起码户部一直反对,这且不说了——士兵究竟是怎么想的,我们也不知道——为什么不找些其他带兵的将领来,问问他们到底怎么看?” 玉旒云道:“也好,这就请石梦泉来问问。” 大胖子廉郡王拿了本书当扇子呼啦呼啦地扇着,正要点头了事,旁边瘦得猴儿一般的雍穆公却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道:“请他来,不是等于没请么?谁不知道石将军是玉王爷你的爱将,你说一,他不说二。就算他讲的真是士兵的心声,大家也要怀疑是玉王爷你的授意呢。” 玉旒云冷冷的:“那依你所见,竟是请谁来好?” 雍穆公慢条斯理:“照我看,刘子飞刘将军正合适。他是老将了,这次东征他也是功臣之一,何况……”何况他还是玉旒云的对头,这话不用挑明,大家也知道,雍穆公便接下去:“要是连他都支持玉王爷,那可见王爷你提的当真是造福士兵的好计划。” “哼!”玉旒云轻轻地冷笑,“好,就请刘子飞来!不过,请石梦泉也一道来,多一个人多一份意见,大家好参考。” 议政王们暗想,两个都请来了,岂不要有一番辩论?看来今天又没希望把这事彻底解决。不过,让他们吵,总好过自己和玉旒云吵,好歹把办公的时辰熬过去再说。大家因而没有异议。悦敏吩咐外面的侍卫,速速去请刘子飞和石梦泉来。 不多时,两人就都到了。对于玉旒云封议政王这件事,刘子飞是心里最不痛快的人之一,进门时,脸上尽是咬牙切齿的表情。不过玉旒云今非昔比,他不好再出言不逊,只有把满肚子的恼火都发作到石梦泉的身上,当两人并排走近房时,他恶狠狠地轻斥道:“石将军,你我虽平级,但是我始终年长于你,规矩上,应该是我走前,你走后。”石梦泉不同他计较,闪身让他先走。刘子飞本想借题发作,没想到硬拳头出击打到了棉花上,只有气哼哼地一撩袍子,率先给各位议政王见礼。 多一个人,屋子里就热一分,镇在墙根儿的冰块在迅速地融化。廉郡王大汗淋漓,扇着风,道:“别多礼了,请你们来无非是想问问,养老税这事究竟下头的士兵是怎么看的?” “回王爷的话,”刘子飞抢先道,“士兵们根本就不想要什么养老税。大家出生入死,好不容易从战场上回来了,最想要的,就是和以前一样——一笔劳军的银子,他们好即刻带回家去,交给妻儿老小。照玉……玉大人的养老税,士兵们要等二十几年才能真正得到实惠——那时候,说不定人家全家都死绝了。玉大人这其实就是变着方儿拖欠士兵的劳军银子嘛!” 听他这样一说,议政王们如释重负:看看玉旒云还有什么好折腾的。 玉旒云只是迅速地瞥了一眼石梦泉,后者就道:“下官不同意刘将军的说法。下官以为,虽然士兵要过十几二十年才能得到这笔养老银子,可是养老税通行全军,使所有服兵役的人都得到切实的好处。近日有些士兵,服役数年,也许一直没有上过前线,只是在后防负责治安,粮饷,水利,他们对国家的贡献决不下于上阵杀敌的兵卒,但是却从来也得不到劳军的银两,这不是很不公平么?实行养老税可以实现对士兵们一视同仁。再者,以养老税直接落实到个人,避免了劳军银子发放时层层盘剥——有时发到士兵手上,已经所剩无几了。” “石梦泉,你是什么意思?”刘子飞立时火了,“你说谁层层盘剥?” 这是典型的“此地无银三百两”,议政王们忍不住偷偷笑了起来,唯玉旒云板着面孔道:“刘将军,你激动什么?梦泉只是随便说说而已。” “随便说说?”刘子飞抓着机会,立刻大做文章,“现在是商量正事,岂是小孩子闹着玩?怎么可以随便说说?那你们的养老税也是随便说说,随便玩玩得了?国家大事也这样儿戏?”他红了脸,连珠炮似的说下去。 悦敏沉默地微微含笑。其实刘子飞这着棋是他早就安排好了的。所有养老税的弊端都是他告诉刘子飞,并吩咐回家背诵流利。他多天以来没用自己走出这步棋,就是要先等玉旒云慢慢消磨了议政王爷们的耐性,然后由别的王爷想到刘子飞身上,这样自己才能兵不血刃。刘子飞前来投诚时他想,这个酒囊饭袋能有什么别的作用?小丑也就只能用来跳梁而已。这养老税是玉旒云的宏图大计也好,障眼烟幕也罢,今天一定要有一个了断! 他就继续微笑着看着闹剧。刘子飞有刘子飞的说法,石梦泉有石梦泉的应答。两边各执一词,互不相让。廉郡王手里的书都快被扇散架了,雍穆公这个瘦子也开始汗流浃背。其他的王爷有些眼望房梁,大概惦记着自己的爱鸟儿,还有的怔怔看着窗外发呆,希望有几个美貌宫女经过,可以缓缓脑筋。 终于,看到外面场上旗杆的影子已经缩成了一个小小的圈点儿,这位眼望窗外的乐安侯兴奋地叫道:“嘿,到时辰了,该散了,有什么明天再议吧。我家里还有……还有要事呢!”其他议政王爷听了,立刻赞同,有几个伸着懒腰,站了起来就要朝外走。 刘子飞还面红耳赤地跟石梦泉争执,玉旒云和悦敏也丝毫没有要结束这场讨论的意思。廉郡王继续折磨着那本书,道:“怎么?大热的天,继续议下去我看也没什么结果呢!” “难道明天接着议论就能有结果?”悦敏道,“已经拖得太久了。索性了结了,岂不便宜?”他说时,看了一眼玉旒云。 “当然是越快解决越好。”玉旒云冷淡地,“东征大军还驻扎在城外,不给他们一个交待,他们既不能还乡,也不能回归驻地。不过今天诸位王爷们请了两位带兵的将军来,也没争出个所以然,是不是要再请第三个将军来说说意见?” 再请一个,那岂不是又要半天的光景?议政王们想想都头大了。大家几乎是以哀求地眼神看着悦敏。悦敏摸了摸紧皱的眉头,清清嗓子,道:“其实要说带兵的将领,我也在北方领过军。我是反对养老税的。玉王爷自己久经沙场,却是养老税的支持者——所以就我看,再找几个将领来,也是有支持有反对,吵到明年也不见得有结果。” “那就看看是支持的多,还是反对的多嘛。”雍穆公道。 “我也是这样想。”悦敏道,“不过要找那么多军官起来表态,耗时费力。不如就我们议政王爷们各自给各意见,看看究竟是设立养老税好,还是按照旧制发放劳军银子好——相信讨论了这么多天,又听了刘将军和石将军两位的意见,大家心里都有决断了吧?”他环视四周,最后把目光停在玉旒云身上。 “好。”玉旒云道,“反正要不就是养老税,要不就是劳军银子——旧制是每人二十两吧?落雁谷那次拖拖拉拉,最后也没发下来,大清河说是并非战胜,所以不发了。这次可的的确确是打了胜仗——每人二十两劳军银子,或者全军实行养老税,二选一吧。”她说着,将手边的茶碗打开,把盖子倒扣在茶几上。 悦敏见了,冷冷地也打开了自己的茶碗,但是将盖子正放。其他的议政王有的毫不犹豫就跟了悦敏,有的还看看别人的意见,才最终表态。一轮下来,几乎所有人都跟着悦敏,唯有坐在玉旒云身边的那个礼郡王先是赞同了悦敏,但是看玉旒云转头头来瞥了自己一眼,又赶紧变卦。但是表决结果已经很明显。悦敏似笑非笑,道:“怎样,玉王爷自己也赞成用这个法子解决难题,如今有了定论,王爷是否要遵从众议?” 玉旒云面若寒霜,手一拂,茶碗连同盖子就一起跌到了地上。她站起了身:“既然如此,我当然没什么好说的。这就拟了合议的折子,明天递到上书房里吧。”最后一个字说完,她已经推门走了出去。 玉旒云如此拂袖而去,议政王们终于都松了口气,悦敏心里忍不住有些小小的得意:看来玉旒云毕竟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喜怒形于色,怎么是搞政治的材料?他自告奋勇起草奏章,说是写好了再给各位王爷过目。王爷们却早都对政事厌烦了,全说:“永泽公作主就好。”相互拱拱手,一转眼就都散了。这正合悦敏的心意,他回了赵王府,写定了折子,又向赵王汇报今日的成绩。 不想赵王听了议政处的一幕之后略一沉吟,眉头就皱了起来:“这丫头竟然还能玩这一手,敏儿,你中了她的计了!” 悦敏怔了怔:“儿子不明白父王的意思。” 赵王道:“户部那里是什么情形,你难道不晓得么?别说拿二百万两银子出来劳军,就是甘州报了旱灾,赈灾的四十万两银子都还没着落呢。”他手里转着两枚铁胆,相互摩擦着,发出“嗞嗞”的响声:“估计玉旒云也查出户部的银库是空的,所以故意……哼,你不是一直怀疑她闹得着个养老税是个烟幕么?果然就是烟幕了。她假装要搞新政,故意把养老税和劳军银子这事闹得满朝皆知,让朝廷不能拖欠她的劳军银子。她摆出的姿态是,银子一天不发,她驻扎在城郊和戚县的部队就一天不离开——这少说也有五万人马,本来可以随便敷衍一下就让他们回驻地,如今……如今玉旒云用如此合理的理由让他们留在京师,万一我们要有什么动作——我们虽然收服了不少禁军将士,但是区区禁军那几千人马怎么能和那些战场上回来的亡命之徒比?” 悦敏想了想,父亲说的果然有道理,玉旒云同他耗了这么多天,不惜把议政处的王爷们全都得罪了,终于有了今日——看起来像是大家逼迫她接受了一次性劳军银子的方案,实际是她借助众亲贵逼迫悦敏接受了她长期在西京驻军。难怪她这么轻易就接受了合议的结果,原来是另有目的! “是儿子一时疏忽,”悦敏道,“低估了玉旒云。” “也不能怪你。”赵王道,“这丫头虽然嫩了点儿,但毕竟在军队里历练了这么多年,肚子里还是有些诡计的。” “那现在我们骑虎难下,”悦敏道,“合议折子明天非递上去不可,皇上也一定会批示叫户部即刻拨银,这……” 赵王笑了笑:“我说玉旒云嫩了点儿,就真的嫩了点儿。她对付博西勒也许游刃有余,对你已只有招架之力,遇到我亲自上阵,骑虎难下的就是她!”他的眼里闪出了冷光:“折子你照上,把户部亏空的事揭出来——他手下不是有好几名爱将都欠着银子么?” “不错!”悦敏恍悟,“罗满、潘硕——这是两个官位最高的,其他还有外放出去做了参将的,朝中向户部借钱的官员太多了,随便一抓就是一大把,玉旒云的旧部中肯定有不少。儿子马上就从《百官册》里查一查。” 赵王点了点头:“玉旒云自视甚高,本身从来不缺银子使,也不屑做违法乱纪之事;她身边有个石梦泉,也是素来不碰来路不明的财物。估计玉旒云处身这样的象牙塔中,肯定想不到自己手下竟有这么多闹亏空的人。她想借户部来将我们一军,我们就用户部来将死她。明天你上了折子,等皇帝批示发到户部,待户部一支吾,事情闹了出来,你就自请做查账的钦差大臣,先揪住玉旒云的几个部下——如果能就此将潘硕免职,对我们是大大的有利。” 悦敏记下了,又道:“玉旒云恐怕不会乖乖地让我们将住吧?虽然她的个性,决不会徇私包庇下属,但是万一她也想到亏空是朝廷中的普遍现象,开始调查我们的人,那可如何是好?” “我们的人中有比较紧要的几个,”赵王道,“南方七郡总督黎右均、总兵黄延武,刚提升北疆镇守抚远将军的陈源,禁军里火器营的督尉裴力,善捕营督尉孔敬伦,兵部右侍郎谭方……你且看着办,拣那最紧要的几个,给他们通个气,叫他们赶紧想办法把银子还上,过了这风头再说。” “是。”悦敏答应,“不过这中间有些人是真穷,恐怕还不出银子来,儿子想,不如我们王府替他们还上?” “就是陈源嘛——”赵王道,“他母亲的那个毛病虽然是个无底洞,但是他也没欠多大一笔数目,你就替他还上吧。千万不要让玉旒云知道就行了。” “是。”悦敏再次答应,“余下其他的官员,多多少少,欠了不少银子呢,就由得玉旒云去追查么?她那不近人情的办事法子,岂不是要把这些人都逼死了?” “让她闹嘛。”赵王道,“如果她不来趟着浑水,自然咱们的人也都不用担心。要是她非要插手来查,你就力邀她共同主持,一齐做钦差,由她把户部闹个鸡飞狗跳。现在议政处里,她已经是神憎鬼厌,若她再来查账,全国的文武百官都要把她恨死。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一个人立身再正,也抵不过众人的指摘。何况玉旒云这种四处得罪人,梳了满头小辫子叫人来抓的角色?到时候参劾她的折子恐怕像雪片般地飞来。扳倒了她,正好让我们的人接收她的人马。” 这正是顺水推舟的好计!悦敏想,玉旒云一直既是他们拉拢的对象,又是他们想用作政变的导火索。如今拉拢是不成的了,能够以方面把她除掉,一方面制造混乱乘机兵变,也是上佳之策! “那儿子这就去起草折子,也准备一下查账的事。”他向赵王告辞。 赵王轻轻“嗯”了一声,忽又叫住他:“你……最近是不是又和博西勒有来往?” 悦敏一怔。赵王从桌上的匣子里取出一个布包,丢了过去:“你也不用说谎话来诓我,我知道你又和她纠缠不清。这些都是内务府总管何广田拿给我的,说是你托人带给博西勒——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如果不是何广田及时发现截住了交给我,万一要是被皇上的人发现了,你还有命在么?你不要忘记,你上次已经被玉旒云逮过个正着了!” 悦敏的面上一阵红一阵白:“西京夏天炎热,博西勒很不习惯,儿子听说她中了暑。这些都是她在草原时用来驱邪的药草……儿子只是想,如果她病了,就不能监视皇上……” “混帐!”赵王厉声打断,“你连一个谎话都编不圆,难怪会被玉旒云骗了——博西勒这步棋已经是死棋,她对我们已经再没有用处,你和她纠缠不清,只会坏了大事!” “没有用处?”悦敏瞪着父亲,眼中已有怒火,“父王的意思,就是要把她丢在皇宫里任她自生自灭了么?她的身份已经暴露,现在就像被打入了冷宫一般。既然不需要她再继续留在皇上身边,不如想办法送她回草原去?” “你昏头了么?”赵王怒斥,同时将草药包猛掷了出去,重重打在悦敏的脸上,“你这像是做大事的男人么?既然当初你舍得让她进宫,就应该想到她会有这一天!” 悦敏仿佛被打愣了,呆呆地抚着脸颊,其实脑海中晃过草原上的许多个日夜,并辔同骑,追逐嬉戏,蛮族色彩斑斓的服饰,和博西勒的艳丽灵动正相配……那一个夜晚,他在犹豫着他们的将来,而她则告诉他自己的决定,那样复杂的眼神,她说她知道他是个要做大事的男人。其实他心里当时有种冲动,想抓住她的手,说,不如就远走高飞?然而他也许真的是“做大事的男人”,他终于客套地谢了她,然后亲手将她,自己最心爱的女人推进了火坑。 博西勒,博西勒,北方明丽动人的琥珀。如今后悔莫及。 知子莫若父。赵王的语气缓和了下来:“博西勒是个好孩子,为父也很喜欢她。你现在和他保持距离对你们都好。大事一成,你不就可以把她从深宫里带出来了吗?你要送她回草原,还是要娶她,到时候还不都是一句话?她将来如果能做皇后,今天这点儿磨练算什么?” 悦敏显然并不同意父亲的话。他心里是另外的想法:如果大事不成,那么博西勒的牺牲也就白费了!她相信他是做大事的男人,他岂能不做一番大事来给她看?如此一想,只有把儿女私情先丢开一边,默默把那草药包儿拣起来揣进怀里,向赵王顿了顿首,道:“儿子去起草折子,写好了再拿给父王过目。” 作者有话要说:回到中国发的第一篇 错字已改,大家继续发现,我就继续改.新笔记本没有鼠标,没有触摸屏,真是郁闷死了...... 01/26/2008 typo correction 06/27/2009 typo correction 77第76章 正如赵王所计划,要求犒赏东征部队每人二十两银子的奏折一经庆澜帝朱批同意发户部,就立刻引起了轩然大波:户部先是按照惯例打官腔,意图拖欠着笔银子,但是玉旒云处处用“议政王合议决断”来逼迫他们,而众议政王们也希望这事能早点儿解决,好堵住玉旒云的嘴,是以也不停地催促户部。终于,户部不堪其苦,到议政处来哭穷,承认由于官员借款成风,银库早就空了。悦敏听言,“惊”得手中茶碗差点儿掉到了地上。而玉旒云则拍案而起:“竟然向国库借钱,这不是挪用公款么?和贪污有什么两样?是什么人做此勾当,立刻扭送吏部革职查办!”悦敏见她这般生气,正合心意:据他所查,在座的议政王们,十之有九是欠了户部银子的。就拿胖子廉郡王来说,年前看中了西郊的一处别墅,要价四十五万,他就是从户部借银子买了下来,后来要在园中置一戏班,他又来支了几万两,简直把国库当成了自己家账房一般。玉旒云骂借钱的官员,就是骂廉郡王等人。她树敌越多,悦敏就越好办事。 果然,玉旒云才说了没几句,同样也欠了国库三十万两的雍穆公忍不住发话了:“如今这世界,谁没有难处?莫非就许你不停地兴兵打仗用银子,却不准别人养妻活儿了么?国库嘛,不就是给大家救急用的?外地水灾、旱灾可以从国库里调银子,京中亲贵们急等钱用,也没见国法哪一条哪一例说不准呀!” 他说得振振有词,玉旒云霎时间竟被堵得没了话。悦敏忍住心中的得意,道:“国库的确是拿来救急的没错。只不过,有些人从国库里借银子不是为了急事。况且,就是急事也有轻重。依我看,现在东征的十万大军需要领了劳军银子各回住地,这是十万火急的事,无论如何得要户部那边追一批银子回来,把这二百万两解决,否则这么多人马挤在东台大营也不成个事儿,大家看呢?” 悦敏这话说得十分巧妙:银子是要追的,不过只追拿不该借的。诸位议政王们都觉得自己买园子捧戏子是天经地义的事,怎么追也追不到自己的头上——尤其,假如出面追债的是悦敏的话。于是,他们纷纷点头:“永泽公说得很是中肯。” 玉旒云却清楚悦敏的把戏,冷笑道:“那什么是轻,什么是重?总要立出个规条来。反正我的十万大军东征归来等着还乡已经等得脖子都长了。再这么拖延下去,莫说是劳军银子,我看兵部很快就要来跟咱们支取粮食钱了——东台大营可供不了这么多人长吃长住。反正这是重中之重。其他什么亭台楼阁古董字画,我看都是混账之举,趁早叫他们还银子来,否则是官员就扭送吏部,是宗室就叫宗人府给我查办!” 她的话议政王们怎么听怎么不中听,俱想:如果让她参加追银子,岂不是大家都要倒霉?于是他们都向着悦敏道:“永泽公,我们就向皇上推举你主持户部追债之事,相信你一定能抓住贪官污吏。区区二百万两银子,抓两三条大蛀虫就追回来了。” 悦敏连声答应,谓一定不负所托。玉旒云却冷冷道:“只抓两三条蛀虫就算完事了?那剩下的蛀虫要怎么样?难道由这他们把国家蛀烂了、蛀垮了么?我们这些带兵的人出生入死为皇上打江山,没想到敌人却在自己家里面!” 话是越来越难听了,议政王们都沉下了脸。悦敏来打圆场:“方才不是说了么?有些人借银子是不得已而为之,这就不算是蛀虫。而另外一些人为一己之私害国累民,这些人当然应该揪出来,以正法纪。只是,当务之急是替玉王爷你追回二百万两劳军银子,所以当然拣那大蛀虫下手了。” “是么?”玉旒云冷笑,“我还以为你只打算敷衍我二百万两银子,然后就不管这些败类了呢!” 悦敏本来就计划拉玉旒云下水好让她继续树敌,当下道:“如果王爷你愿意来追查户部的亏空,那当然是什么败类也逃不了。你要是觉得我不能胜任追债之事,我大可以奏请皇上,委任你为追债钦差。” “那可使不得!”廉郡王第一个反对,“她……”一时没想出什么“正当”理由利反对玉旒云插手户部的亏空,结结巴巴了半天,又看向身边的雍穆公,请他出来说句话。雍穆公拿牙咬着茶碗,几乎要把瓷器咬下一块,才道:“这个……我觉得永泽公自进议政处处理政务以来,事事都做得妥贴,户部银库是国家命脉,兹事体大,还是永泽公辛苦些负责比较好。玉王爷毕竟只有带兵打仗的经验,户部毕竟不是战场嘛……呵呵……” 玉旒云无声地冷笑,瞥了悦敏一眼,仿佛是说,想独断专行,包庇纵容,没那么容易。悦敏做出很为难的样子,假装想了一会儿,道:“诸位信任在下,在下不胜感激。不过,正如大家所说,户部银库是国家命脉,如此重任恐怕我一个人处理难免力不从心。玉王爷既然愿意为国效力,若我们二人一同处理此事,大约再合适不过了。” 玉旒云只是冷笑,并不表态。廉郡王等人听了,则无不大摇其头:“使不得……使不得!”然而,毕竟想不出理由来阻止,他们只得退一步:“非得两人一同办理,那也要永泽公为首,内亲王为辅!” 这倒正合悦敏的心意。他还是来征求玉旒云的意见:“王爷屈居悦敏之下,不知……” 玉旒云冷哼一声:“大家都是给皇上办事,谁为首谁为辅,有什么好计较?把银库的账目查清楚了,银子追回来,是正经!” 悦敏轻笑道:“既然如此,就写折子吧。” 那折子很快就递了上去,庆澜帝准奏,任悦敏、玉旒云二人为钦差,克日进驻户部,清查帐目,责令大小官员、亲贵尽快偿还欠款。实际,皇帝的朱批表示了对挪用户部公款一事的震惊与愤怒,说这“简直视朕于无物”。朝会上,他更亲自表示了对追讨亏空的支持:“去年北方雪灾,朕还从内务府自掏腰包赈济,你们倒好,来掏朕的国库了?国家是朕的国家,还是你们自己的国家?” 他是个笑弥勒、老好人,文武百官没见他发过火。资格老的亲贵们纵见他板起了面孔,也毫不害怕。其实仁宗朝轻徭薄赋,国库充实,这才开始了挪用户部银子的不正之风,久而久之,大家都习惯了,觉得理所当然,加上法不责众,全朝廷都借户部的银子,还能全朝廷都法办不成?大家唯一担心的是,玉旒云不讲情面,这又事关她的劳军银子,在她追够二百万两之前,谁撞在她的刀口上,谁就倒霉。于是,人人都在心里默念“阿弥陀佛”,企望悦敏可以将事情兜住。 悦敏有《百官册》在手,知道自己的首要任务就是把罗满、潘硕等玉旒云一派的人拎出来法办,而同时要阻止玉旒云查到赵王一脉的人。于是,何玉旒云分工查帐之时,他故意抽起了几本至关重要的册子,剩下的二人平分,以确保玉旒云只会抓着些无关痛痒的官员。当然,廉亲王等人的一本烂帐他也全都假装疏忽,归到了玉旒云的手中,由着她去做恶人。玉旒云仿佛对他的诡计完全没有觉察,拿着分给自己的账册一笔一笔地核对,将官员借款的数目由高到低一一记录,又按照京官和地方官分开抄录成两份名单,准备先传唤京官前来谈话,再奏请庆澜帝任命几个地方清债钦差去追讨地方的欠款。 悦敏见她一丝不苟又不近人情,暗自得意,心想玉旒云大概有一阵子不会来干扰他做事了。于是他按照赵王的安排,将禁军火器营督尉裴力,善捕营督尉孔敬两人的欠款先还上了——因为这两个人新近投效赵王,他以为应该给他们以点好处,才能使之更为忠心。北疆镇守抚远将军的陈源虽然并不知道赵王的大计,但毕竟是赵王一手提拔出来的人,悦敏以为他无论如何不可能倒戈到玉旒云一边,所以就不替他还债,只是给他通了消息。而南方七郡总督黎右均、总兵黄延武处在肥缺之上,在庆澜帝真的排除清债钦差之前,相信他们一定能找够银子。至于兵部右侍郎谭方,悦敏通给他消息,但是叫他不要急着还钱,因为其他的一些京官都还摇摆不定,悦敏考虑非得叫他们吃吃玉旒云的苦头,并恨透了支持玉旒云的庆澜帝,这才会使他们投靠到赵王这边来。于是,悦敏要谭方负责到时煽风点火,鼓动这些京官闹事。 安排完了自己的人,悦敏就依照《百官册》的记录来找玉旒云部下的麻烦。首当其冲就是九门提督潘硕。他本胸有成竹打算让人请潘硕回来问话,开始翻开户部的账本一看,不禁吃了一惊:潘硕的欠款已经还清了!再看看还款的日期,正是前一天。 潘硕这个人一向谨慎,且对玉旒云又敬又怕,大概是庆澜帝查账的圣旨一下,他怕被玉旒云发现自己的“劣迹”所以立刻想法把银子还上了?悦敏虽然想出了这样的解释,但是心里还是闪过一丝不安。他飞快地查到罗满的那一页,无独有偶,罗满的欠款也已经还清,日期还在潘硕之前——甚至还在玉旒云答应以劳军银子代替养老税计划之前。悦敏的心中登时一凉:坏了,莫非玉旒云早有防备,这追查亏空之事根本就是她的诡计? 他的担心很快就被证实了。户部经手处理罗满和潘硕欠款的两位员外郎告诉他,潘硕的银子是自己来还的,不过罗满的银子系由石梦泉代还。石梦泉来替罗满还款之前也翻过账本,虽然没说要找什么,但是现在悦敏看来再明显不过,他是要看还有多少部下被户部记录在案。 可恶!悦敏气得差点儿想把手中的账本撕了。居然着了玉旒云的道儿。这个女人,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他死死地瞪着满纸密密麻麻的名字,知道现在不是发火的时候。挥手让左右都退下去做事,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分析玉旒云举动的目的何在。 养老税如果是烟幕,为的是引出清查户部亏空,那么清查户部对她有什么好处?莫非她也掌握了赵王派系欠银的线索,所以想打击赵王的人?悦敏虽然承认自己过往低估了玉旒云,但信她有如此大的本事能够查出谁是赵王一边,又能知道他们的弱点——毕竟,连她自己的手下闹亏空,她也是要石梦泉来户部打听才晓得的。况且,就算她真的查出什么蛛丝马迹,关键大人物的欠款都由赵王府出钱还清了,而且赵王府只出钱,不出面,玉旒云决抓不到把柄。看来,要尽快把其他的隐患也解决了! 想到这一层,悦敏赶紧计算赵王一派究竟欠了户部多少银子。京官凡四品以上的,他当夜就秘密地见了,一个个从赵王府的账上开了银票给他们,嘱咐他们立刻把拖欠户部的银子还上——赵王府的银票有不少是户部官票,为免被玉旒云发觉,悦敏叮嘱这些官员们先去外面的钱庄兑换了现银再去户部清还。他一边吩咐,一边就想起了玉旒云夜会西京票业十二大财东又暗中拉拢鼎兴银号的事。他脊背不由出了一层冷汗:如果她早就和这些票号连成一气,我叫人去兑换银子,岂不正撞进她的圈套里?没想到这个小丫头不止先了他一步!因而又命令这些官员:万万不可在西京的票号兑换银子,要到外省换好了再运回京来。官员们还不完全知道事态的严重,虽然感激赵王出钱帮他们躲过玉旒云的追查,却也在心中暗暗叫苦:不能在西京换钱,就至少要去五十里之外的顺城——如果大家一窝蜂地跑去,顺城的现银不足,就得去更远的城镇。他们每人亏空的数目都不小,如此大的一笔银子在路上运输,得派多少保镖护院?当然,没有人敢在悦敏面前露出丝毫抱怨的情绪来,千恩万谢,才离开了赵王府。 接下来,悦敏又设法分几批联络了四品以下的京官。赵王府毕竟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聚宝盆,不能把所有人的债务都扛下来。他警告这些人,玉旒云就快找他们的麻烦了,不管是卖田押房子还是借高利贷,无论如何要把户部那边的亏空填上,否则玉旒云逼债上门,赵王府可保不了他们。这些官员困守京城,所欠的银子基本都是被同乡打秋风累出来的,虽然不多,但他们没有发财之路,简直不知从何还起。幸亏悦敏给了一个定心丸,说这只是暂时的,决不会让玉旒云长期折腾下去,只要风头一过,他们又可以从户部重新把银子借出去。这些人才稍稍放了心,各自出去想办法。 忙完了京官就要料理地方官。好在地方官财路多财源广,情势也没那么紧急。他指派人秘送急信给各人,谓,无论用什么办法,克扣火耗银子也好,征收寻欢买醉税也罢,做好被钦差查账追债的准备。 所有的事情都暂告一段落,他才得闲喝一口水,思量更长远的行动:方才的一切都只是防守,自己这边防守得万无一失,就可以激玉旒云把事情闹大,让她缠在麻烦中无法脱身——连赵王府如此财力都无法保住所有同党,玉旒云难道能保住所有的部下么?且看他怎么下台! 他想着,突然被怀里的一件事物梗了一下,伸手摸摸,是那个准备送给容贵妃博西勒的草药包。心底有无限的渴望,只想见她一面。然而……他狠狠地捶了自己一拳,为什么会有这种一事无成之感? 他要赢,这条不归路上,他非赢不可。 玉旒云虽然一直不停地在查账并抄录官员名单,然而,几天来,她连一个官员也没有召见过。不过,朝野上下愈加一片人心惶惶——她将会“秋后算总账”则传闻越来越有鼻子有眼,而谁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落在玉旒云的手里。 其实玉旒云查归查,抄归抄,每天真正花心思的,都是从十二大财东那里请教来的票号心得,绞尽脑汁挖空心思,她一定要设计出一个能够顺利运转的户部官办票号来。不过她对这一行实在太生疏,订了这条规程又觉得那里不妥,该了那个规章又发现这里行不通,几天来,白天想得食不知味,夜里虑得辗转难眠。外人以为她是为了追债而操心,哪晓得她有如此大计! 悦敏想针对罗满和潘硕的诡计她一早就防备着,然而悦敏从赵王府拿银子填补亏空虽然在情理之中,她却并没有上心,更没有像悦敏担心的那样,交待西京票号严查兑换官票的人。这事后来之所以还是引起了她的注意,应该算是晋二娘的功劳——因为玉旒云要求鼎兴放宽私人借贷的限制,又要预备接受大宗借贷,晋二娘紧急向西京附近的分号调集现银。不过,顺城、戚县的分号回报说有好几位客人持户部官票连连兑走大笔白银。晋二娘感觉事有蹊跷,就来告诉玉旒云。 玉旒云拿这她带来的一沓官票看了看,虽然上面并没有写上“赵王府”三个字,但是玉旒云还是立刻就料到了原委,心中暗笑:赵王有多少党羽?他又有多少身家可以用来填这个无底洞?我想制造一点恐慌,现在悦敏也帮忙来吓唬人了,还怕不天下大乱?她当即笑着对晋二娘道:“你发财的机会就要来了,就在这几天,你鼎兴的门槛儿恐怕都会被踏平——估计还会有更多的人跑去你的分号兑换官票。你如果现银不够,就不要兑给他们了。这些没什么好处的事,就交给其他的票号去做吧。” 晋二娘很识趣,尤其她知道在玉旒云面前不该问的一定不能问,于是只点头答应就要告退。不过玉旒云又叫住了她:“我这里有一份银号规条,你看看合不合理。”说着,把自己的札记递了过去。 晋二娘三角眼一翻:“看?王爷这是在拿小妇人开心了。小妇人不识字,王爷当初不是还为这事臭骂了我一顿么?” 玉旒云一愕:怎么竟忘了这茬儿?当下笑道:“抱歉,抱歉,我来说,你来看妥不妥当。”伸手示意晋二娘坐下,又叫她自己斟茶喝,便把自己的设想一条一条解释了一回。 晋二娘一边听,一边就暗自震惊:她知道玉旒云向十二大财东询问过票业的规矩和窍门,也听这位年轻的内亲王提过官办票业。然而,在晋二娘看来,这大概又是宫中的争权夺利手段,就像众多戏文里唱的一样。她后悔自己招惹了是非,只想赶紧把差事办完了,再不奢望让梁新做什么官商。没想到,玉旒云竟然是动了真格儿的想要办票号,把十二大财东的意见统统糅合,也采纳了自己那用律法来防范欠债不还得建议。虽然显见玉旒云是外行,许多地方设计得前后矛盾,但用心之诚,态度之严肃,可见一斑。她又看玉旒云的气色,明显比上次见时憔悴了许多,莫非这几日来她都在为官办票业而操劳? 原本对玉旒云存着害怕,甚至对她扣下梁新做人质的事还有怨恨,这时晋二娘心里不由生出了敬爱之感,又回想起当年丈夫病倒,自己初初接手银号,两眼一抹黑,还不是这样一步一步地摸索?那又度过了多少个不眠之夜?多少次棘手的问题逼到眼前,头绪全无,眼泪得往肚子里咽?如此一想,又有了亲切之意。一个念头自然浮上了心间:要把自己的经验倾囊相授,全力帮玉旒云建立官办票号。 玉旒云说着说着,觉得晋二娘看自己的眼神大有不同,奇怪地停了下来:“怎么?我脸上有什么么?” “没有。”晋二娘道,“原来王爷认真做事的时候也不是那么冷冰冰可怕的一个人。” 玉旒云听着觉得前言不搭后语。 晋二娘又笑了笑,接着道:“小妇人的意思是,王爷真的在官办票号上花了许多心血。您写的这份规程,可真是集天下票号之大成了。”顿了顿,她又道:“不过有些地方依我看还得改,比如这个借贷利息,固然票业规矩是借得越多,利息越低,然而也没有不封底的,总有个最低的限度,并且要看借期的长短来灵活增减。这些鼎兴那里都有现成的,明天我可以拿给王爷。不过王爷的票号和普通的票号不同——普通票号首要是盈利,但是官办票号代表了朝廷,做的就是普通票号作不了的事,当然盈利也就不是最主要的目的。王爷的票号将来要替朝廷赈济地方,支持灾后重建,又要帮一些人——比方孝子贤孙——解燃眉之急,这些是本分是功德,如果还要收人利息,那还成什么话?所以小妇人看来,应该都是免息。” 玉旒云一听,果然有理,赶紧提笔记了下来。 晋二娘又道:“官员可以从俸禄里慢慢扣除欠款,所以将来大人的票号借银子给有功名吃俸禄的人,一定没什么顾虑。那么普通老百姓呢?他们怎样偿还?大人的票号会不会因为这样的顾虑就不愿借银子给平民?我倒给大人出个主意——以劳偿贷,可以修路、修水利、运军粮,按照所做的工程抵算相应的银钱,不是很好吗?” 果然又是好主意!玉旒云再次记下。 如此,晋二娘一条一条地说,玉旒云一条一条地记,才一个时辰,官办票号的规程就比开始完善了许多。玉旒云谢了晋二娘,看天色已晚,就派下人送她回梁家去。自己又挑灯夜战继续钻研票业窍门,因为得到了晋二娘的启发,这一夜思录思路清晰敏捷,获益良多,竟不觉时光飞逝。等感觉脖颈酸疼,起身活动筋骨时才发现窗户纸已经发白。 精神依旧亢奋着,再说已经到了去上书房请见的时间,她想,既然官办票号已经有了雏形,应该给悦敏制造的混乱再加一把柴。于是随便吃了点东西,拿上这几天抄录的亏空官员名单,就进了宫。 到了上书房,门口已经有许多递了牌子的人在等着,悦敏也在其列。如今玉旒云来了,那便是两位查帐钦差都到齐,大家心里不由全打起了鼓:难道今日就是所谓的“秋后算账”之期? 悦敏嗅到了紧张的味道,微微一笑,转身和旁边的工部尚书萨承尧聊起了大青河的水利。入汛以来共有几次险情,沿河各州县征调了多少民夫,现在河堤水坝修筑进度如何——悦敏了若指掌,跟萨承尧有问有答,仿佛他这几日来并没有一心扑在户部,而是时刻注意着南方的水利。众人听他侃侃而谈,渐渐都想,莫非他今日也不是为了亏空,而是为了水利而来的么?大家惊惧又怨恨的目光伴有都转到了玉旒云身上:看来想要大家都没好日子过的就只有着狂妄的小丫头一个! 玉旒云不和他们攀谈,冷冷地站着,还故意要把胳膊下夹着的一大叠名单露出来给人看看。别人的神色越紧张,她心里就越是暗暗好笑:这些官员里哪一个心血少的,恐怕会被吓死。 廉郡王并无事要面圣,只是路过,看到大臣们一个个跟霜打蔫儿了似的,又瞧见面带冷笑的玉旒云,就忍不住进来说几句风凉话:“干木头也想榨二两油呢,却不肯到兵营里把枪杆子、刀把子拿来榨,偏偏要在人身上下功夫,大家还等什么?回家砸锅卖铁吧!”玉旒云横了他一眼,他就更来劲儿了,道:“我老婆头上还有几根簪子,我这就回去卖。各位自寻生路吧,少陪!”甩了甩袖子,径自去了。 玉旒云冷笑一声,看看周围的官员。那些人夏日里也都拢了袖子,缩到一遍去了。悦敏在那里诡异地轻轻摇头微笑。 不时就轮到玉旒云进去见庆澜帝。她走到门口,却把那叠名单收了起来。进去行了礼,才要开声,庆澜帝已道:“朕听到廉郡王在外头吆喝了。其实朕早想问你,这节骨眼儿上,爱卿怎么想起来取捅户部那个马蜂窝?” 玉旒云道:“就是因为在节骨眼儿上,才来捅马蜂窝。让马蜂把藏在暗处的恶人叮个满头包,趁他们逃命慌不择路,臣就布下罗网将他们一网打尽。” 自东征之后,庆澜帝还是第一次听玉旒云切实地说道要对付赵王,连忙追问:“爱卿已经布置好了么?” 玉旒云笑笑:“万岁放心,臣步步为营,届时自然水到渠成。万岁身边耳目众多,臣说给你知道的越多,就越有可能泄露。” 任谁被蒙在鼓里都不会太开心,尤其还是关乎自己生死的事。不过庆澜帝知道玉旒云的顾虑确有道理,也就不再问,只道:“爱卿今日见朕是什么事?莫非你是打算彻底捅了这马蜂窝,要朕给你旨意查办闹亏空的大臣?只怕那样满朝文武也就不剩几个了。” 玉旒云摇摇头:“还没到时候。臣是另外有事想求万岁做主——万岁还记得臣先前和养老税一起提过的兴建武备学塾的计划么?” “记得。”庆澜帝道,“只不过后来吵翻天的只有那养老税,这个倒无人提起。朕记得当初兵部是极力支持的,其他各部也没有反对。你若要做,大可以放手去做。何必还要求朕做主?” 玉旒云笑道:“既然万岁开了金口,臣就要着手去办差事了。臣想把第一间武备学塾办在南方七郡中东庭郡的贺城县。” “哦?”庆澜帝奇道,“天下之大,为什么一定要挑贺城县?” “回万岁,贺城县是梦泉的家乡。”玉旒云回答,“微臣以为,梦泉平民出身,如今做到大将军之职,可见一心为国努力奋斗才是功成名就的关键。如今若让梦泉衣锦荣归,修葺祖坟祠堂,同时创办第一所武备学塾,正可为一方之标榜,鼓励贺城县甚至东庭郡的少年都积极入学,报效国家。这佳话传遍全国时,天下少年争相习武,各州县说不定还自资兴建学塾,到时候皇上还愁选拔不到人才么?” “果然如此!”庆澜帝拊掌道,“朕即位之初恩科武举挑出来的那几个如今都站在外面,身手是很好的,但是同你和石卿家比起来,他们实在难当大任。武备学塾希望能够多多培养人才——啊,说起来秋天武科大比,今年让石梦泉来主考,如何?” “希望他能赶得回来。”玉旒云道,“臣想,贺城县的事应该由他亲自去办,顺便也让王嬷嬷和石嬷嬷回家乡看看。而时间上,臣以为就定在太祖诞辰节。本来就是普天同庆的大好日子,而太祖皇帝马上打天下,武功无人能及,也算是武备学塾开学的好意头。” “这样急?”庆澜帝道,“你不怕皇叔突然发难,石爱卿不在,你一个人怎么应付得来?” “皇上放心。”玉旒云道,“臣有分寸。臣想到那时候他已经发难不起来了。” 庆澜帝讶了讶:“如果石卿家要在太祖诞辰节赶到贺城县,八月初总要起行了。现在还剩下一个来月的时间,你有把握把这大麻烦解决了?” 玉旒云点点头:“万岁放心。臣决不敢拿社稷大事开玩笑。几万大军还驻扎在城郊,万岁还怕一两个奸人玩花样吗?” 庆澜帝没有立刻回答,抓抓脑袋,想了想,才道:“那……那朕反正也指望不了别人,你想怎么办,就放手去办吧。” “是。”玉旒云倒身跪下领旨。 庆澜帝虚抬了抬手,示意她可以退下了,但又叫住了,道:“你得闲的话,可以去看看你姐姐,她有一阵子不见你,总放不下心来。反正王嬷嬷和石嬷嬷出宫回乡的事也要她这个皇后来做主才行。” “遵旨。”玉旒云又再次拜下,“臣也正好想念姐姐了。多谢万岁。” 退出上书房,既有旨意就入后宫去看望玉朝雾。这时已是盛夏时节,木叶茂密,宫殿的亭台楼阁都被藏在浓绿之中。玉旒云在日头下走了片刻,因为头一夜没有休息,不觉就有些头晕眼花。她暗想,莫要中暑才好,就贴着墙根儿躲在阴凉地里。但西京气候独特,无论太阳如何暴晒,阴影中总是凉飕飕的,她骤热骤冷,两眼就猛然一黑,脚下也是一阵发虚,身体不听使唤便要摔倒下去。只忽听有人唤:“玉大人!”又抢步上来将她扶住,她定了定神,才看到来人是大夫林枢。 “咦,你怎么在这里?”她问。 林枢一边扶住她,一边就手给她把脉,答道:“大人晋封内亲王,下官还没有给你道喜呢,不想却在这里遇上……嗯,看样子下官没法道喜,要先报忧了,大人脉象浮涩,是大病之兆。” 玉旒云每次遇到他都被他说得好像就要死了一般,难免有些不耐烦,尤其现在和赵王的争斗正是关键的时刻,她如何有心情来听“养生之道”。便抽回了手,道:“我不过是昨夜未休息好,刚才又被太阳晒了一下,遭了暑气罢了。你还没回答我,你怎么在这里呢!” 林枢不回答她的问题,只从药箱里取出些薄荷叶来给她定神解暑。旁边给林枢打下手的御药房小太监就插嘴道:“王爷有所不知,林大人现在是后宫里的大红人,妃嫔们都点名要他看病。当时皇后娘娘生太子时也是亏得有林大人在,才万事顺遂呢!” “你……医过我姐姐?”玉旒云讶异道,“怎么没听你说过?” “王爷你不知当时有多凶险!”小太监继续道,“奴才都吓傻了,幸亏林大人镇定,医术又好……” “只是我以前见过这种病例而已。”林枢道,“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皇后娘娘有什么事么?”玉旒云关切地问。 “皇后娘娘本来身体康健,又一向注意调养,现在早已经痊愈了。”林枢道,“反而王爷你自己……” 玉旒云摆了摆手:“没功夫跟你啰嗦。你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便扶着墙站稳了,又试着走了几步,已经不再感觉晕眩了,于是径自朝凤藻宫走。不过行了几步,发现林枢紧紧跟着不放,不禁恼火道:“你还要怎么样?” 林枢并不生气,淡淡道:“下官要去凤藻宫给皇后娘娘请平安脉。大人也是去给娘娘请安么?那正好同路。” “你也去凤藻宫?”玉旒云心念一闪,停下脚步盯住了他,“要是你敢再姐姐面前胡言乱语,小心你的脑袋。” 林枢不答,只淡淡地笑着,做了个“请”的动作,让她先走。玉旒云真是有气没处使,负了手疾步往前,边走边想:这个姓林的,怎么就这么叫人讨厌?又想到端木槿对自己也时常是如此态度,便嘀咕:莫非这些医生都是一个德性?还是单只这两个人是天生一对? 不觉已经到了凤藻宫,玉朝雾正带领一群宫女在凉亭里做针线。这些年轻的女孩子深宫寂寞,过去常见到的青年男子就只有石梦泉,却是对她们视若无睹的,如今见多了温文的林枢,大家都私下里对他议论不止。这时看他和玉旒云一起来到,就赶忙出迎。玉朝雾则是打从上次的定婚宴之后就一直担心妹妹,此刻也顾不得日头毒辣,跑出了凉亭,拉着玉旒云细细打量,见她既无愁容也无怒色,跟过去没什么两样,心中的石头才放下了,但依旧觉得这婚事实在古怪。只是想起上次因为问起婚事,姐妹俩不欢而散,她也只好把这份担心压下了,笑着问:“今天怎么这么有空?” 玉旒云道:“没空也抽个空——姐姐才是,这么好心情教人作针线?” 玉朝雾道:“你想来是过得糊涂了,连日子也不知道。今天是七夕。” “哦。”玉旒云想:那么果然离派石梦泉去南方只剩一个月光景了。 “玉大人哪里过七夕呢?”石氏在一边笑着道,“都是小姑娘们才弄得玩意儿——娘娘、大人,别在这里晒着,偏殿理阴凉些,上那边去吧。” 玉朝雾道:“也好。林大人是来请平安脉的吧?时辰正好。一会儿我该去钦安殿陪太后诵经了。”她说着又吩咐宫女们:“你们不必来伺候,去准备夜里节目吧。”七夕是年轻女子最开心的节日,莺莺燕燕的姑娘们都笑着退去,临走还不忘偷偷地又看了林枢两眼。 王氏与石氏引着三人来到凤藻宫偏殿。玉朝雾一边和妹妹闲聊,一边就让林枢把平安脉给请过了。林枢回说脉象平和一切安好,便循例嘱咐王氏、石氏去关照御膳房多准备清淡的食物,宫殿里也要做好防暑降温的功夫。 王氏道:“解暑的饮料倒是早就准备好了,林大人不赶时间,也喝一碗。”便自去拿了冰镇酸梅汤来。 玉旒云本就喜爱此物,加上方才在太阳下呆了一阵,正口干舌燥,几乎是从王氏手中抢过来就喝。却不想林枢忽然道:“王爷不能喝。” “为什么?”玉旒云在姐姐面前不想发火,但是对林枢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 “大人本来中气内虚,现在若饮冷无度,势必引发阴暑之症。”林枢说着,已经拿走了玉旒云的汤碗。 “笑话!”玉旒云简直气坏了,“我哪年夏天不喝冰镇酸梅汤的?什么时候就得阴暑之症了?你不要红口白牙咒人!” 林枢道:“咒人是咒不出病的,不过暑热风寒之邪乘虚而入,就一定会病。大人刚才差点儿晕倒,难道……” 才说到这里,玉朝雾已经变了颜色:“云儿,你刚才晕倒么?怎么一会事?” 玉旒云把林枢恨得牙痒痒的,但还笑着跟姐姐掩饰:“别听林大夫大惊小怪,我刚才从阴凉地里一下子走到日头下,阳光太刺眼了,一时眼花,根本就不是什么中暑。” “果真?”玉朝雾知道妹妹小时候多病,长大后虽然还康健,但总让人免不了挂心。她这时细看玉旒云的面色,战场上带回来的栗色还没有褪尽,虽不红润,也不苍白,便将信将疑,道:“但是大热的天气,自己也小心,吃生冷之物也不能由着性子。姐姐不能总在你身边照顾你。” “我知道啦。”玉旒云全然小孩子语气。 “娘娘,”石氏低声提醒,“到时辰去钦安殿了,要是比老佛爷去得迟可不好。” 玉朝雾姐妹刚刚见面又要分别,虽然不舍,却也无奈,因恋恋地起了身,道:“好吧。我去了。云儿你自己再多坐一会儿,缓一缓再出门。” “是。”玉旒云答应着,并起身恭送:“能不能让王嬷嬷和石嬷嬷留下,梦泉有话要带给她们。” “也好。”玉朝雾道,“二位岁数大了,少在日头下奔波为妙。”她跨出殿门,想想又不放心,回身道:“林大人,不如你再给王爷号号脉,有些什么夏令进补的建议就告诉他。” “谨遵懿旨。”林枢躬身答应。玉旒云看他脸上仿佛有阴谋得逞的笑容。 等到玉朝雾的凤辇出了宫门,林枢当真来给玉旒云号脉。玉旒云就气鼓鼓地瞪着他道:“林枢,你把我的话当成耳边风么?” 林枢总是那样淡如清水的态度:“下官是为了王爷的身体着想。既然皇后娘娘吩咐要号脉,便不能违旨。” “刚才在路上你不是已经号了半天了么?”玉旒云道,“我有正事要办,你不要碍手碍脚的。” 林枢不卑不亢:“王爷为难下官,下官只好向皇后娘娘如实禀报。” “你敢威胁我?”玉旒云气得直咬牙。 “不敢。”林枢道,“大人虽然有许多‘正事’要做,不过身体垮了,就一件也做不成。大人难道忘记了,下官曾经说过,大人先天不足,后天若不多加调养,恐怕难以活过三十岁么?” “你——”玉旒云吓得赶紧看看王氏和石氏,好在两人都站得很远,并听不见林枢说话。“你不要再这里危言耸听。”玉旒云道,“我之前大病一场,现在还没调养好,有时头晕眼花也没什么奇怪的。你如果觉得自己有本事治好我,就赶紧开方子来,我叫人照单抓药,依方服用就是。如果你也没本事治好我,无谓在这里耍嘴皮子。” 林枢微微笑了笑,按住她的手腕,琢磨着脉搏的跳动,沉吟片刻又将她的袖子朝上卷起些。 “干什么?”玉旒云皱起眉头。 林枢看到她手肘上一片瘀紫:“这是刚才在宫墙上撞得么?” 玉旒云一直没留心:“大概吧。一点小伤。” “王爷刚才撞得并不厉害,但是却瘀伤这么一大片。”林枢轻轻按了按伤处,“王爷在战场上常受伤么?会不会经常弄得浑身青紫?” 玉旒云摇摇头。 林枢道:“那么是最近才开始的?是不是近来常常碰伤?或者没碰到什么也无故出现瘀肿?用青盐擦牙会不会经常擦出血来?” “什么莫名其妙的?”玉旒云从来没留心过,为免林枢继续纠缠不清,就道:“根本没有的事。你有药要开给我么?没有就请回吧,我还有话要和王嬷嬷、石嬷嬷说。” 林枢蹙眉思考片刻,自语道:“也许是我多虑了。”因从药箱里取出一个香包来:“这是御药房配的药,现在各宫主子都带上这样一个药包了,祛邪解暑,王爷拿着它总比拿着薄荷叶方便。而王爷的身体……”他顿了顿:“现在当以休息保养为主,下官刚才说的身体瘀青和牙龈出血,王爷自己留心,如果发现,请及时告诉下官。” “好吧。”玉旒云看他起身告退,闻到药包里阵阵清香,忽然又觉得这个大夫也没那么讨厌。自己当初就想收服他,如今他关心自己的身体,也算是好事,何况他还给玉朝雾看过症呢?登时又感觉自己开始的态度过于恶劣了些,晃了晃香包道:“这个,多谢了……啊,还有上次你报告奸细的事,非常好。他们已经被我一网打尽。” “那就要恭喜王爷了。”林枢欠了欠身,退出殿门。 他走了,王氏和石氏才走上前来:“王爷说梦泉有话带来?” “是。”玉旒云看看四下里并没有旁人,骤然板起了面孔,“其实不是他有话,是我有话要问两位嬷嬷。” 两人看她如此神情,都是一愣。玉旒云叉着双手,盯着王氏,道:“王嬷嬷,我想知道你究竟是叫王宛林呢,还是叫林琬?” 她这话一出,两个妇人都变了颜色。王氏愣了片刻,强笑道:“王爷什么意思?我一点儿也不明白。” “不明白?”玉旒云挑了挑眉毛,“王嬷嬷,你在我面前还要撒谎么?我要是有心害你们,还会过来问你们这样的话?你老老实实回答我,梦泉他是不是舒鹰的孙子?” 王氏和石氏脸色煞白,相互望了一眼,直挺挺给玉旒云跪下了:“王爷,梦泉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他对王爷忠心耿耿,绝对没有异心……” “我晓得!”玉旒云打断她们,“如果不是为了保他,我也……”也不会答应嫁给翼王这个混蛋!她不想提着件事,只道:“他没有异心,你们呢?本来已经隐姓埋名,为什么还要进宫来?当年为什么要进庆王府?” “只是机缘巧合,找了这样一份差事。”石氏磕头道,“当年南方七郡连年灾害,家乡实在过不下去,我到京城来做工想法养活小姐和孙少爷,正巧进了庆王府,又正巧迎娶王妃。之后王妃给我恩典,我才能把小姐和孙少爷接来西京。只是巧合,决没有其它的企图。” “好了!”玉旒云扶起她来,“石嬷嬷、王嬷嬷,这么多年来姐姐和我都蒙你们照顾,你们就像我自己的长辈一样,而梦泉与我也是不分彼此的。我从来也不怀疑你们会有歹意。”她说着,语气变得很严肃了:“不过,你们年年太祖诞辰节请假出宫祭祀,已经被人发现,而庆澜元年你们偷偷在凤藻宫烧纸也被有心人看见了。” “啊!”两个妇人都是一惊。 玉旒云伸手示意她们不要打断自己,继续说下去:“有心人看你们的举动,会怎么想呢?尤其现在梦泉位高权重,正是树大招风。有心人一定会猜测你们是特意要混进宫来,为舒家夺回天下——你们说没有这个企图,我信你们现在的确没这么想过,也警告你们将来莫要起这样的念头。否则只会害了梦泉而已——我不许人陷梦泉于危难,不论是什么人,都不行。” “王爷放心,绝对不会有那大逆不道的想法。”两个妇人同声发誓。 玉旒云点了点头:“以后你们行动要分外小心。在宫中祭祀这种事,绝对不能再发生。我已经向皇上求了恩典,今年八月让梦泉陪你们还乡修葺他父亲的陵墓——你们要记住,他是姓石的,他父亲也是姓石的,是一个农夫。我是这样告诉皇上的,所以这就是事实——你们要欢欢喜喜地衣锦还乡,以后每年要光明正大地回去‘庆祝’太祖诞辰,并感谢今上给你们家的恩典。舒家的事,一个字也不许提,一点马脚也不能露。明白了吗?” 这是两人看着长大的玉旒云,现在这样严肃地跟她们下达关乎生死的命令。两人都怔怔许久,才点头答应。 “这是为了梦泉好,也是为了大家好。”玉旒云站起身,才微微露出了笑容,“一会你们自己和姐姐说告假的事。晚上七夕大家玩得开心点儿。我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不是每天都会发飚的…… 明天要出门旅行,除夕回来。大家新年快乐…… -------------- typo correction 01/21/2008 typo correction 01/26/2008 typo correction 06/27/2009 typo correction 78第77章 玉旒云出了皇宫乘轿回府去。没有走出多远,就听人大叫“回避”,见行人纷纷避让,她的轿夫也将轿子往路边上靠。她因掀起轿帘儿来望了望,原来是顺天府衙差办事。西京治安良好,很难得看到三四十个衙差一齐出动,玉旒云不禁心中奇怪。等衙差队伍跑过,看后面府尹殷复亲自骑着马来督阵——他一个文官颤巍巍坐在高头大马上,仿佛随时要掉下来似的,好不滑稽。玉旒云忍不住好笑,但是心里就更加奇怪了。 殷复认得玉旒云的轿子,赶紧翻身滚下马来请安:“下官的衙役们都瞎了眼,再叫谁回避,也不能让王爷的轿子靠边。” 玉旒云叫他起来:“为什么这么大阵仗?出了什么大事?” “回王爷的话,”殷复道,“最近京城附近出现了许多强盗土匪。” “有这种事?”玉旒云道,“难道你们最近巡逻得不够?还是潘硕的人偷懒?” “都不是。”殷复道,“是最近不知怎么的,许多人从外地运银子进京。俗话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山贼土匪知道有银子,就都涌来了。已经连做了好几企大案。” “不知怎么的?”玉旒云心思敏捷,一下就想通了:既然有人拿赵王府派发的户部官票去顺城鼎兴的分号兑换,也就一定去了其它的银号,这时正忙不迭运回京来补窟窿呢!山贼土匪?哈!她忍不住想笑:真是抢得好!便对殷复道:“你真的不晓得是什么原因吗?本王这两天在户部查帐,你欠了多少?” 殷复讪笑:“下官欠的不多,不知……” “国库里的钱是你们可以随便借得么?简直混帐!”玉旒云板起面孔,“我告诉你,不要同我嬉皮笑脸的,欠一两银子都不行,皇上要追究的。实话跟你说吧,这些从外地运银子的,都是从永泽公那里得了消息,所以赶紧挪钱还债——永泽公都保不了他们,你指望谁能保得了你?我看最迟三天,皇上就要彻底查办了。” 殷复吓得脸都绿了:“王爷,下官上有老下有小,有从来不肯贪污受贿,实在是……” 玉旒云不听他哭穷:“我指你一条明路——听说西京有些银号只要有保人就可以借贷。反正从银号借银子是光明正大的事,不怕有人找你的麻烦。如果你欠的数目不多,银号能够借得起,你何不借来应急,然后再慢慢还给银号呢?况且从西京的银号借,又不怕长途运输被人打劫。” 殷复如获至宝,赶紧给玉旒云作揖:“多谢王爷提点!” “去办你的差事吧。”玉旒云打发了他,又吩咐轿夫:“绕到鼎兴银号那里去看看。” 轿子不时就到了鼎兴银号所在的那条街。她不叫上前去,远远地看了看,只见鼎兴生意甚好,客人排队从里头一直排到了大街上。她很是满意,心想:城外现在有土匪,今天早晨上书房里那些惶惶不可终日的官员一定又把惊恐带到了朝野的各个角落,鼎兴本来已做足了宣传功夫,现在再让殷复来加一把火——这些因素凑到了一块儿,不怕那些中立的官员和赵王暂时管不着的官员不蜂拥到鼎兴来! 正面交锋的时刻就快要到来!每每想到紧张而激烈的战斗,她就觉得精神振奋,热血沸腾。这之前,须得确保京师防务万无一失——她已经交待石梦泉部署此事最近一直忙碌着没见面,倒没有问过他具体的计划。八月初他将要南下,玉旒云想,在那之前还是先了解清楚了,万一需要自己接手,也不至于忙乱。再说……她看看鼎兴银号附近的高楼富户,都已经张灯结彩,有的还采了莲花扎成并蒂莲的样子挂在门口,正是一派过女儿节的喜气——管是什么节,去找石梦泉随便喝一杯也是好的,连日来自己的心思也绷得太紧了。 于是就让轿夫调头往石府来。 石梦泉最近十分空闲,结果也就多了许多机会让愉郡主纠缠。玉旒云到时愉郡主的车轿刚刚离开。她没让通报,径自走去书房找石梦泉,才推门,就听他道:“又是什么事?”语气十分的不耐烦。玉旒云理会得挚友烦躁的原委,就打趣道:“能把你都弄成个黑面神,这个小愉的本事实在叫人佩服呀!” 石梦泉发现怪错了人,自悔莽撞,忙道:“大人怎么今天有空?” 玉旒云笑道:“我不是有空,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第一我来查问你京师防务,第二我来知会你一声皇上要派你去你老家建立武备学塾,至于第三嘛,等前两条汇报完了我再告诉你。” “武备学塾的事这么急就要办?”石梦泉惊道,“不能等着赵王爷事平息了?” 玉旒云当然不能告诉他这是关系他生死安危的大事,只笑道:“因要赶着八月你父亲的忌日嘛。我已经在姐姐那里给你娘和姑姑都求了恩典,你去办学堂,也顺便修葺你父亲的陵墓,光明正大。” “话是这样。”石梦泉道,“但始终……现在是非常时期,我以为还是先等大局稳定再办那些小事为好。” “离你起行还有一个月呢!”玉旒云道,“怎见得这一个月之内我们不能把大局掌握住?再说,就算你走了之后老狐狸才发难,放着几万大军我还治不了?所以才来问问你防务是怎样布置的,万一要我接手也没问题。好歹我是个领侍卫内大臣嘛。” “内城九门的防卫自然是靠潘硕,”石梦泉道,“潘硕担任九门提督有一段时日了,手下的人都摸得很熟,不会出什么纰漏。外城东台大营督尉本来是大人的亲兵唐运亭,不过他已经调到戚县去了,现在新督尉是从禁军里新调去的,名叫屈恒,是什么底细却不清楚。但东台大营的兵都是我们带过的,陈灏、慕容齐和韩夜都在那里呆过,所以我们还是掌握着东台大营。而陈灏、慕容齐和韩夜带着各自的一万人回京,也都在东台大营。赵酋在戚县,带着前锋营和其余的各营的人马共两万,唐运亭手里有五千人,如果要上京只需要一天的时间。基本上说来,除非赵王有瞒天过海的本领从北面调兵逼京,否则我们是不惧怕外面作乱的。” 他才说到这儿,石府的下人来上茶了。玉旒云看了看,杯中茶叶碧绿,并且事先扎成一朵花的形状,而真正茉莉花的骨朵儿就像珍珠似的漂浮在水面上,光瞧着就让人心旷神怡,深深嗅了一下,又有奇异的清香。她不禁赞道:“好茶——你哪里找来的?” 石梦泉茫然不知:“我不是个雅人,怎么会找这些花功夫的玩意儿?” “回王爷和大人的话,”那下人道,“这是早两日愉郡主送的。” 玉旒云立刻就皱了皱眉头。石梦泉知道她成日拿愉郡主打趣,就是和这个小丫头不对,立刻道:“去换一杯——上次西瑶使节送的白毫银针应该还有剩,重新沏了来。” “哎——”玉旒云笑着拦住,“你还不知道我这个人?那些楚国人成天骂我是土匪强盗,一点儿也没错。我越是讨厌什么人,越是要把人家的东西给抢过来——不管是山川、田地、矿藏、牧场还是——茶叶。”她说着就端起茶杯来饮了一口:“真是好茶——愉郡主还给我们未来的郡马爷送了些什么好东西?都拿来给本王欣赏一下嘛——梦泉,你没有那么小气哦?” 石梦泉喜欢这样孩子气的玉旒云,便笑笑:“她今天送这个,明天送那个,我哪里记得。” “刚才送了荔枝来。”那下人忙到,“小的这就拿来。”便退出门去,果然没多一刻功夫就捧了盘荔枝来,每一粒都鲜红水灵,好像刚从树上摘下来的一样。玉旒云立刻就剥了一枚:“好家伙,往年在姐姐那里吃进贡的荔枝也不过如此,赵王爷好大的本事!” “这样从西瑶运过来,”那下人插嘴,“可的确要花不少功夫呢。听王府的人说换马不换人,一路飞奔来。” “是么?”玉旒云挥手将下人打发了出去,思索着道:“换马不换人从西瑶专门送荔枝给赵王爷,段青锋本来已经脚踩两只船,莫非其实也没有放弃赵王爷这一只?” 石梦泉道:“赵王可谓神通广大,我们的一举一动他都晓得,我们离开西瑶后他杀一个回马枪也不是不可能。而西瑶老太后一直就擅长坐山观虎斗,谋渔人之利,她通吃三家也不是奇事。” 玉旒云又剥了一枚荔枝:“嗯,不错。就是她这样我才不用担心。她一定会等到最后的强者已经产生才最终表态以求分一杯羹。所以不必怕她中途帮赵王的忙——赵王尽管去抛媚眼好了——不,我觉得西瑶才像是怡红院里的姑娘,谁送礼来她都收,抛出无数的媚眼,让每一个人都以为她对你用情至深,而她一定会等到大家都出完了价才会选择给钱最多的作为自己的入幕之宾。其他的人终究竹篮打水一场空。” 石梦泉笑道:“你的比喻真恰当。没想到你也晓得风月场中的规矩。” 玉旒云一愣,立刻反唇相讥:“哼,看来你也很清楚风月场的规矩,要不然你怎么知道我的比喻恰当?” 石梦泉摇摇头,也去剥荔枝,但自己却不吃,一粒粒都摆在盘子上。玉旒云见了,就道:“干什么?火气这么大的东西我一个人吃可不行。愉郡主这是摆明了要害人流鼻血呢,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得陪我吃。”石梦泉听她这这样说才笑着自己吃了,那荔枝如此甜蜜,但在他看来却不及和玉旒云片刻的说笑。 玉旒云又接着刚才的话题继续说:“西京必须保证里里外外都是我们的人——九门的步军我们不必担心,东台大营和戚县也没问题,禁军和护军怎么样?其实我当这个领侍卫内大臣一年多,大半的时间都不在西京。侍卫府里原该有六个领侍卫内大臣,历来都是从皇亲和将军中选任。这是太宗皇帝订的规矩,当时他的几个皇子都任过领侍卫内大臣,可是这些人在太宗末年和仁宗年一个个都出了事。他们掌权时把宫廷搞得乌烟瘴气,他们死了,仁宗爷一时也没想起来谁可以替换,这差事一直由内务府总管兼任。到去年情势紧急,皇上急中生智才把我安到这个位子上——禁军和护军中的人,我认识的很多,但不认识也很多——比方现在做御前侍卫的那些人,我就一个也不认识。你以前做侍卫,恐怕认识的人比我多一些——当年和你一起做侍卫的都做了军官了吧?” 石梦泉摇摇头:“御前侍卫何止大人不认识?就连我也不认识——我是早早就出去和大人带兵了嘛。真正留在皇上身边做到御前侍卫,那是二品的武官,外放出来至少是副将,一般都要做总兵,而留在京中除非做九门提督,否则也没有什么升迁的余地,所以跟我一起做侍卫的人现在也都外放了。” “哦,是。我想起来了。”玉旒云道,“皇上说现在的御前侍卫都是庆澜元年武科选出来的,身手还不错。就不知道底细如何。其实关键不是一个一个的侍卫,要紧的是军官……” “对,这也正是我最担心的。”石梦泉道,“禁军和护军的军官自去年我们离京之后调换的比较厉害,原先的督尉几乎全都外放了,现在的人我都不认识。” “什么?竟然全都换了?”玉旒云皱了皱眉头,“该死,我这个领侍卫内大臣忙到如今还没有关心到这事。真是的,皇上也没有跟我提起。关系他自己生死的大事,他倒不上心!” 石梦泉道:“新换的军官也不见得都是赵王买通的人——他们带兵带得还是很不错的。我那天听几个太监抱怨,以前他们都私通禁军夹带宫中物品出去贩卖,如今禁军都很规矩,坚决不同流合污,太监们都断了财路呢!” “是么?”玉旒云道,“带兵带得好就不是赵王的人了?老狐狸很会做表面文章的。人人都以为他在北方使因为带兵带得好才多年来保证寸土不失,但其实呢?人家蛮族可汗的公主都弄上了手——容贵妃和悦敏一个鼻孔出气,蛮族可汗当然也早就和赵王爷勾搭成奸,大家和和睦睦的一家人,还能不‘寸土不失’吗?我想局势乱,好在浑水中狠狠敲赵王几棍子,但又不想把皇上乱在里头。不如这样吧,现在天气正热,皇上出门避暑也是好的。这样我们才有理由挑选绝对信得过的人来护驾。” “虽是如此,却也有弊端。”石梦泉道,“毕竟一动不如一静,现在去避暑山庄围猎,万一赵王从北面悄悄调了人来,岂不麻烦?” “可是……啊呀,该死!”玉旒云突然看到有几点鲜红滴在雪白的荔枝之上,正是鼻子流血了:“愉郡主的坏东西,竟然立竿见影的!” 石梦泉赶忙帮她拿手帕,又扶她到旁边的躺椅上仰头靠着,一壁叫下人赶紧拿冷手巾并煮些下火茶,一壁道:“明知道自己会上火,还吃那么多?我记得上次还是在庆王府,你才吃了两粒就坏事了。” 玉旒云仰着头不敢乱动,口中却道:“你的责任不是提醒我别犯错误吗?明知道我会贪嘴误事,也不阻止我,这可都是你害的——你是愉郡主的帮凶!” 石梦泉不和她斗嘴,看下人飞跑来送冷手巾,就帮她敷在额头上。 玉旒云道:“别瞎忙乎,一会儿就好了。咱们接着说。”等下人出去了,便道:“刚才说到皇城护卫——禁军的军官已经都换了,我们也不能临时调别人来。所以必要的时候,唯有叫九门的步军进宫。反正我是领侍卫内大臣,有我的手令调步军进宫也不算太不成规矩。” “虽然不算不成规矩,但是毕竟步军和禁军是两个派系,”石梦泉道,“就算是九门的步军拿着大人的手令,到了宫门口也保不准不和禁军争起来。万一两下里动了手,那就更加给别有用心的人以可乘之机。” “那……”玉旒云连日来在户部那边搞得一头劲,满以为自己就算周详,只等着请赵王入瓮,岂料还有这么多补不上的漏洞。她不由心烦气躁:也许只有郭罡才能对一切洞若观火,他每一次提意见看来那样轻松,那样自然,却总是切中肯綮——莫非自己和郭罡还差很远么? “大人先别着急,我还没说完——”石梦泉依命办理西京防务,自然不能只说弊端不提对策,当下道:“其实每次大军出征归来,皇上犒赏之时都要从军中选拔战斗英勇的士兵进宫为禁军,这是升迁的捷径。这次虽然劳军的银子没有到位所以兵部还没正式办选拔的差事,不过我已经叫陈灏他们把人选好了,等你手令就先进宫当差。他们不跟普通的禁军一处轮班,只负责护卫皇上的乾清宫,皇后的凤藻宫,太后的慈宁宫,和太子的承乾宫,即使是轮转也只限于四宫之间。这等于在四宫加了第二班人马,两班都忠心,就算是加强护卫,如果原来的人中有异心,后一班正好将他制住。而且我早就嘱咐过他们,除了大人的命令,谁的也不听,相当于让大人带亲兵进宫了。” “这倒是个好主意。”玉旒云道,“回头我就跟侍卫府打招呼。不过,皇宫如此之大,赵王肯定暗藏人马,有多少,在哪里,我们却不知道。除非禁军和护军全弄成两套人马,否则始终是有隐患的。但是如果都成两套人马,那就太招摇了,也绝对不可能办到。” 石梦泉道:“是。每天几班人马轮流在各处巡逻,要了解每一个人的底细,除非神仙,否则可真办不到。本来我想利用内务府总管何广田——他从仁宗朝一直做到现在,恐怕了解得比我们都多——其实他是从太宗朝就一直在宫里当差的,这样的一个老人,怕是连皇宫里每块砖头长什么样儿都摸得清清楚楚。然而一则这个人我们没有交情,二则我担心他这样一个老人,万一他是赵王一伙,我去找他打听状况,岂不是自己撞到死路上?大人请想,宫中的侍卫总是一拨一拨走马灯似的换,赵王如果要一直掌握宫中的消息,难道不正需要一个长期留在宫里的人么?” 玉旒云想想,虽然没有什么必然性,但是这生死攸关的大事,可不能赌博,只冷笑了一下:“现在真是看着人人都像贼。也好,宁可我怪错他们,不可让他们有机会害咱们。” 石梦泉道:“大人别急着开杀戒呀。因为不知道谁是贼,所以才看着人人都像贼嘛。赵王爷想让我们云里雾里,我们也可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让他摸不清状况,你看我的这个对策如何——除了乾清宫、凤藻宫、慈宁宫、承乾宫,这些是要紧的地方外,其他各门、各宫和巡逻的人马,包括守卫清漪园和寄春园的那些,每天随机给他们排班轮换,次日值班表到头一日上更得时候才公布——所有人不得请假,统统在营房里等值班的消息,就说是要整顿纪律。如此一来,谁也不知道第二天会到哪里当差,就算临时想换去什么地方当差,也没那么快找着愿意调换的人。” “好极了!”玉旒云兴奋地坐了起来,因为动作动作过猛,血又染红了手帕,石梦泉忙把她摁倒:“别激动,躺着说。”玉旒云就拿手指在空中比划着:“我明天就到侍卫府把侍卫名单弄一份来,撕开了拈阄儿。如此一来,心中有鬼的那些人,既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到哪里当差,也不知道和谁一起当差,肯定先胆怯了几分。别说没法事先计划什么坏事,就算计划了,也都被打乱,一时半刻不敢轻易行动。虽然可能会让整个禁军有些麻烦,不过关键是让某些人更加麻烦。嘿嘿,原来这种让全天下都人仰马翻的法子才是最省劲儿的,这真是放之四海而皆准啊!” 石梦泉笑道:“是,我正是看到大人在户部的动作,所以才想出了这条计策。我猜大人在户部不光是想掌握主动逼赵王在准备不足时造反,也是想摸清他这一潭子水究竟有多深,看看朝廷里究竟有多少人是他的党羽。大人要和他斗,不能只斗武力,在朝中也要分庭抗礼才行,否则还不等武斗,他就像上次大青河一样纠集官员们来跟我们文斗了。因此我们必须把文官争取过来,以防将来兵戎相见时这些人在背后使坏。” “不错。”玉旒云笑道,“本来是怕赶你这只鸭子上架,所以不说来烦你,你自己倒领悟出来了。果然只有你最了解我心意。你分析的没错,其实我没想立刻就逼反他,如果可能,我想避免内战,用最快的方法把他消灭。当然,他不会束手就擒,所以多半是要动武的,那么我希望速战速决,才不会伤了国家的元气。只是在那之前,我一定要摸清他的底细。和咱们在外头打仗一个道理,知己知彼嘛。” 石梦泉道:“大人在户部用的这一招就好像我小时候在乡下看人晒米,沙子会掉下去,糠粃会被吹走,最终只由米能留下来。” 玉旒云笑:“农夫的儿子果然就是农夫的儿子——糠粃和沙子也都是有用之物,如果愿意为我所用,我也不会把他们丢掉的。” 石梦泉也笑笑,因商议定了皇城的防务,便问:“大人说今天找我有三件事,第三件是什么?” “哦,第三件可是大事了。”玉旒云道,“找你喝酒。今天别人过七夕,虽然不干咱们的事,但是找你喝酒也不需要巧立名目——你有什么好酒——不对,愉郡主送你什么好酒没有?快拿出来我尝尝。” 石梦泉道:“愉郡主的确送了我不少酒,不过全都不适合你喝,否则一会儿鼻子再出血,就要去请林大夫了。” 玉旒云拿手帕看了看,似乎血已经止住了,不过未敢怠慢,害怕若真的再出血石梦泉要大惊小怪请林枢来,到时候林枢“危言耸听”,必然扫兴。因此她还是靠着,道:“好吧,不喝她送的酒也可以,你自己总有别的酒吧?叫人随便弄点小菜,我们也去看星星聊天。” 去过石梦泉家之后,玉旒云立刻发了手令到东台大营给陈灏等几位部下,责令他们即刻将选拔的兵士送到侍卫府。然后,她就按照计划以整顿纪律加强训练训练防备楚国奸细为名,开始了新的侍卫轮值制度。禁军的军官们看起来颇有些怨言,但是谁也不敢违抗命令。当时内务府的何广田也正巧来到侍卫府料理些私事,玉旒云跟他很客气地笑了笑:“何公公管理侍卫府比我有经验得多,我上任这么久,才刚刚开始亲自办点事,今后一定还要向何公公你多多请教。”何广田连忙道“不敢”,笑着道:“王爷说的哪里话?您是主子,是咱们大樾国少见的带兵天才。我是奴才,就修行一万年也比不上您一根寒毛,您别说这些话寒碜我了。”就道了少陪,自去做他的事。玉旒云则亲自监督新选的进军来到各自的岗位上,这才回到户部继续查她的帐。 京官的亏空,悦敏分给玉旒云的那一部份已经都查过一次了。不过因为一直有人陆陆续续在还钱,所以账目天天都有变动。自从玉旒云在上书房吓唬了一众官员又和殷复说了一番“救命”的话,前来还钱的就更多了。不过,因为种种原因——或者是像廉郡王一样自恃位高,或者是欠的银子太多,或者是运银子进京被抢劫——欠债未还的还是大多数。然而这种情况正如战场上劝降战俘,军官们都戏称为“敲冰”。因为开始战俘们都死硬,彼此是一种支持,像北国坚硬的冰面,一旦有人松动了,就仿佛冰上敲开了一条裂缝,敲冰的人只要适时地随便跺两脚,坚冰就会彻底崩溃,同样,当有战俘投降后,劝降的人只须旁敲侧击,最终大部分战俘都会归顺。玉旒云就像是那个敲冰的人,悦敏想要搞坏她的名声,却不知自己成了那个跺脚的。结果玉旒云即使只是不动声色地等,朝中的气氛也越来越紧张,快要达到极限。 七夕后三天,晋二娘把西京鼎兴总号和附近城镇分号的借贷票据汇总交给了玉旒云,玉旒云同户部的记录一核对,发现总共有二十七名官员从鼎兴借银还亏空。晋二娘道:“我们鼎兴的现银已经差不多了,再要多借,就会影响正常的生意。大人的大事应该也该出手了吧?”玉旒云想想,也该是时候了,就谢了晋二娘,挑了七月十四暨中元节前一天发帖子请没有还钱的以及还了钱但是在晋二娘处有票据的哪些官员一齐过王府来饮酒。 中元节鬼门关大开是全年最人心惶惶的时候。其实每年七夕一过,气氛就开始变了,人们尽量不往僻静的地方去,丢了东西也不去寻,出门归来还要照一照水盆,皆因为迷信中元节是阴间超度投胎和堕入地狱的关口所以鬼在四处游荡。京城自古就是是非地,枉死屈死的冤鬼特别多,京城的人也就特别担惊受怕。玉旒云挑了这一天找大家见面,虽然不说是为什么,但是各人心里有数,所以凡拿到请帖的人都吓得两腿发软,知道者必然是鸿门宴无疑。 这个消息自然迅速传到了悦敏的耳朵里。悦敏知道玉旒云在禁军那里有了动作,晓得她是防备赵王兵变,但是他心想:我不和你动武,你逼得文官们没处走,他们齐来和你闹事,看你如何下台。于是叫那报信的兵部右侍郎谭方不必担心:“她叫你去,你就去。要钱没有,要命一条——她还能把大家的命都要了?” 才说着,又听另一人道:“不必如此。”正是赵王进来了。“七月十五有的鬼升天,有的鬼下地狱。超度阴魂升天的那是观世音菩萨,慈航普渡,人人敬爱。而吞下大鬼小鬼让他们不得超生的,最是遭人惧怕——焰口鬼王可是每年都要被烧掉的。”他阴阴地笑着,“观音同鬼王同时在中元节这一天显灵,玉旒云既然要做鬼王,我们何不做观音?她请客,我们也请客,看看谁家热闹。”因叫悦敏也定一份名单送帖子,找来户部总帐,凡是还有欠债未还的,统统都在宴请之列。 “不过谭侍郎,”赵王道,“本王不得不麻烦你依旧到玉旒云那里去,她耍什么花样,总要有人报告给我知道嘛。” 谭方虽然有些不情愿,但是不得不从命,再说悦敏一开始就交待过,他的任务是坚决抗拒还债,唱的就是白脸,所以也非得死硬到底不可。于是七月十四这一天他就准备了一些时鲜礼品上玉旒云的王府来做客。 到了门前,见疏疏落落还是停着一些车轿,到奉茶的花厅里看到已坐了二十来个官员,心中暗道:原来还是有些人敢来赴鸿门宴的。他其实不知道,这些人就是从鼎兴借银那一伙儿,自以为瞒天过海成功,所以才大着胆子上门来。 石梦泉在玉府就像是半个主人,已经坐在上首和众人寒暄,看谭方进来,还亲自起身拱手问好:“谭侍郎,赏光,赏光。” 谭方回了礼,落了座,心里惴惴不安,嘀咕着玉旒云究竟要如何发难。其实旁人肚子里也都有疑问:既然还清了钱,为什么还请我们? 大家喝了一会茶,才见到玉旒云出来了,穿着月白竹布的袍子,和一身黑的石梦泉站在一起本来鲜明好看,但谭方等心中有鬼的人看来简直是黑白无常,脊背上不觉冒起了冷汗。 玉旒云笑着扫视了一眼花厅上的人:“时辰已经到了,看来其他人都上赵王爷家吃酒去了。也怪我挑日子挑的不好,跟他老人家撞在一起。早知就错开了,这样大家可以连吃两回,岂不开心?” 众人都干笑着答应。谭方想:就算你换日子,赵王也会换了跟你同一天,特特唱对台的嘛,其实你自己心里不也很清楚? 玉旒云道:“大家肯给我面子,我当然要好好招待。花园里已经准备好了酒席,请上席吧。”于是自己和石梦泉在前面引路,带着官员们来到花园中。 谭方等人一进花园立刻傻了眼——夏日在花园宴饮是西京达官贵人的风尚,通常都要扎彩棚,晴天遮阳,雨天挡雨,而更重要的是,家世越显赫,彩棚越华贵,廉郡王家的棚子每一根柱子都是金丝楠木的,还镶嵌了紫檀的雕饰,在棚中请客,不需花卉装饰,也有淡淡幽香,其他皇亲纷纷效仿。本来玉旒云是庆澜帝即位后的新贵,皇帝面前的第一大红人,又是风光无限的内亲王,大家总以为她家里的彩棚比之廉郡王应该有过之而无不及,谁知玉府只在池塘边搭了个茅草棚,里面只够放下一张八仙桌。大家远远一望,见桌上放了一摞碗还有一只大瓦罐,玉府的一个下人在桌后站着。 这是什么意思?众官员四下里张望,再没别处设有坐席了,都不解地看向玉旒云。 玉旒云大步朝草棚走了过去。到跟前就笑着道:“各位虽然在西京任职,不过相信也知道今年甘州旱灾严重,虽然筹集了一些赈灾粮食,但是杯水车薪。听说甘州饿殍遍野。老百姓没有饭吃,我们又怎么好意思山珍海味?” 众人听了这话,不由头皮发麻:看来这就是“由头”了。 走三步退两步,大家不得已,也都来到草棚前。玉府的下人就拿起一只木勺儿来,从瓦罐中舀了些粥水,装满一碗,先递给玉旒云,接着又按人数盛了二十来份,分给每一个官员。大家看手中的粥,简直不知道是用什么煮出来的,黄不黄白不白,米粒儿也见不到,漂着一点儿菜叶,都是绿中带黑,别说吃了,光是看看已经反胃。 玉旒云偏还端着粥碗“语重心长”道:“诸位不要小看这菜粥,甘州百姓还吃不到这么好。他们既没有油也没有盐。领一碗粥回去还得分成三顿吃——这怎么能不饿死人呢?大家都是朝廷命官,我今天请大家喝这一碗粥,就是想大家不要忘记甘州百姓。”说着带头将菜粥喝了个干净。 石梦泉也跟后喝了。官员们无奈,都捏着鼻子喝了下去,有几个登时胃里就直泛酸水。 玉旒云接着道:“唉,我听说甘州已经出现易子而食的惨剧了,实在是可怜。赈灾需要多少银子?四十万两,是不是?想我堂堂大樾国就算不及楚国富庶,不及西瑶丰饶,也不至于国库里连四十万两银子也拿不出来吧?” 切入正题了!官员们想,与其跟玉旒云耍花枪,倒不如明明白白地说话,否则被她搞个晕头转向再悄悄捅一刀就太不值了。于是就有人带头道:“王爷这些天来不是一直在辛苦追查吗?户部亏空实在太严重……” “也不全是因为亏空。”谭方见缝插针地完成悦敏交待的任务,“先帝爷轻徭薄赋,本来国库里还是有不少应急银子的,可是皇上登基以来连连大兴战事,花销之巨……王爷只管带兵不管养兵,我们兵部那里的账看起来可吓人得很!” 玉旒云早就觉得谭方有些古怪,估计他是赵王的党羽,笑了笑,道:“是。本王原来只知道打仗,不关心银两。现在奉旨管账,才知道经营艰难,深悔当初带兵在外时不能把一个铜钱掰成两半来花。本来这次查账的目的是想追讨除二百万两劳军银子,如今忙乎了这么久,也不过才追回了二十万两。所以我想,士兵嘛,也都是老百姓的父兄子侄,有哪一个想看亲人挨饿的?我就替他们做主,劳军银子不发了,用来赈灾。” 众人听了都不由一愣,但心里知道,玉旒云还有后话未说。 果然玉旒云又接着道:“不过二十万两是远远不够的。况且要保证甘州不再饿死一个人,恐怕开始预算那四十万两也做不到。大家看看,有什么办法筹集赈灾银两?” 好嘛!大家面面相觑,看看谁愿意当这个出头鸟。殷复得玉旒云“面授机宜”还清了亏空,清了清嗓子,道:“依下官之见,应该催促没有还清欠款的官员赶紧向户部还银子。只要大家都把银子还回来,户部必然银两充足,区区四十万两算得什么?” “不错,不错!”大部分官员都附和起来。他们想,短期内筹集大笔银子无非两个办法:要不就是募捐,要不就是继续追查亏空。如果募捐,他们既然能“还”得出钱来,自然首当其冲,所以还是做恶人,支持向其他官员追债比较好。殷复有人支持,暗暗得意,又补充道:“有些人向户部借银子是为了翻修房子或者购置庄园,这都是可做可不做的事,怎比得上甘州百姓等着救命这么紧急?所以大人一定要向皇上请旨,让官员们限期还清欠银。” 玉旒云点了点头,但并没有说赞同。 谭方有点儿后悔没让悦敏多派几个人来给自己壮声势,此时只有独自反驳:“殷府尹,你也不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吧?不错,有些人借银子的确是为了买园子盖房子,不过有些人真的是有难处。京官的俸禄有多少?大家凭着良心来说话,你们的俸禄够你们养妻活儿么?今天在王爷面前我就不遮丑了,我自己也欠着户部银子,王爷一直追,我一直没还,为的是什么?我父母年事已高,我妻子是独生女,她的父母也都过了花甲之年。我家因此有四个老人需要奉养,靠我一个人的俸禄怎么够?我也不怕老实说,我收受‘冰敬’、‘炭敬’,虽然这不合规矩,但我迫不得已——王爷一定要追究,我只有老命一条!”说着,竟跪了下来。 “谭大人……”旁边的人赶紧来扶。 玉旒云语气淡淡的:“我知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外头的官就可以‘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京官单靠俸禄实在困难。不过这些要慢慢改革嘛,现在先救甘州的百姓要紧。谭大人,你有什么高见?” 谭方道:“下官哪里会有高见?王爷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已经追回了二十万两银子,这些人还银子还的如此爽快,可见并不是真的急缺钱用,而是想白占国家的便宜。王爷想要银子赈灾,应该一方面继续追讨此类亏空,另一方面让这些已经还款且家境富裕的官员捐资……” “谭大人!”殷复打断,“你凭什么说已经还了钱的都是家境富裕只想白占国家便宜的?你不遮丑,殷某也不怕说出来——我也是刚刚还清亏空。寒舍你也来过,是什么情形难道你不记得了吗?我也是上有老下有小,乡下的穷亲戚多的是要我周济。我现在还清了亏空,过几天家里能不能开饭还是问题,你却含血喷人——不,你还想从我身上吸血,你安的是什么心?” 其他人亦都道:“就是。我们还清亏空,是因为……皇上教训过了,国库不是我们自家的帐房,不能随便从国库里借银子。我们知错能改,不管家里再困难,也把银子还出来。你们凭什么死赖着不还?难道违抗圣旨有理,我们遵旨改过的人反而要多拿出银子来么?你以为就你一个人会寻死觅活?若要逼我们捐款,我们也只好奉上老命一条了!”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很快就吵了起来——虽然表面上是殷复等还了钱的官员和谭方争执,但其实是大家一齐跟玉旒云吵闹,谁也不想户部亏空的事继续追查下去,更不想自掏腰包赈济甘州旱灾。 玉旒云心里雪亮,偏偏一句话也不插,由得他们吵,只时不时和石梦泉交换一个眼神。他们两个早就周密地计划过,还有重头戏在后面。 正当官员们闹得不可开交之时,忽然听到一人道:“原来诸位卿家都这么穷,那这笔钱看来只好由朕自己出了!”正是庆澜帝神不知鬼不觉地到了他们身边。他们不由大京,乱七八糟地倒身下拜。而玉旒云和石梦泉则一边一个紧紧护卫到了庆澜帝的身边。 “平身吧。”庆澜帝虚抬了抬手。众人这才看到他原来是微服。“甘州的灾情的确严重。”庆澜帝道,“玉爱卿,你煮的这菜粥给朕也来一碗。” 玉旒云道:“是。”那边下人早就盛好了,她双手亲自捧给了庆澜帝,然后自己和石梦泉也一人陪了一碗。官员们无法,也都递上空碗去要和皇上同担艰苦。不过,玉府下人还来不及把二十多碗粥盛好,庆澜帝已经喝完了,叹气道:“唉,朕为了甘州百姓,连月来都睡不好,原指望内亲王和永泽公追户部亏空可以迅速办妥,不想竟如此艰难。朕本来非常生气,想把所有亏空国库的官员统统问斩,不过玉爱卿早就同朕说了,你们都有自己的难处。今天听你们在这儿倒苦水,朕才真的信了,就真拿刀架在大家的脖子上,大家也拿不出这么多银子来。你们都在过紧日子,朕却每一顿还要有几十道菜,想起来真是惭愧。所以朕决定了,由今儿个起,朕和皇后、太后以及其他妃嫔每一餐都不再超过三个菜,把内务府里的膳食银子拿出来赈灾!” “万岁……”官员们不知他这话时认真还是赌气,吓得稀里哗啦全部跪倒,“臣等惭愧,臣等无用。” 庆澜帝道:“不是你们没用,是朕无能,是朕愧对先帝爷和列祖列宗啊!”说着竟好像要滚下泪来。 官员们不管是真没银子还是装拮据,这时候都不能再哭穷了,纷纷叩头表态:“臣等不能为万岁分忧,臣等死罪。”又有道:“臣等就算把自己饿死,也不能让甘州的百姓挨饿。”连谭方也不敢继续唱反调,一边在心里骂悦敏和赵王计算失误,一边碰头道:“臣砸锅卖铁也要把亏空还上。” 庆澜帝看着一班大臣哭哭啼啼,仿佛有些失措,望了望玉旒云。 玉旒云便道:“诸位都是上为皇上分忧下为百姓请命的好官,逼得你们砸锅卖铁饿肚子岂是长久之计,又岂是我大樾之福?再说……”不知何时她手上已经多出了一叠单据,晃了晃,道:“再说你们现在已经砸锅卖铁了,这一笔要怎么办?” 谭方故不知玉旒云手上是何物,而殷复等人却明白是鼎兴的借据,登时都傻了眼。 玉旒云笑了笑,道:“你们肯借债来填补亏空,可见你们对国家忠心。这份心意皇上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将来决不会亏待你们。不过,你们这种拆东墙补西墙的法子,也不能在朝廷中推广呀!” 殷复等人现在明白原来自己一早就被玉旒云抓在手掌心里,都低着头不敢作声。 庆澜帝道:“玉爱卿,那你有什么良策?” “臣的确想了个对策。”玉旒云道,“不过究竟是不是良策,还要请万岁爷定夺。”当下袖中取出早就写好的折子,把官办票业的计划细细解释。 票业官办之后,在户部设立大樾票业司,管理全国借贷,并且创立票业总会,与全国票号共商借贷利率与票业律法,其法将写入大樾律。今后,凡符合新票业律借贷条件的票号、商家或个人都可按照通行利率向票业司的总号和分号借银,立字据为约,逾期不还,由票业司交刑部法办。而票业司在国家急需银两之时,也可按照票业律的规章向票号、商家或个人借贷,立字据为约,足息归还。 这条新法只要一明发上谕,所有拖欠拖欠户部的银两将按照现在西京票业会馆的通行借贷利率计算利息,官员不论品级,将限期三年内还清亏空,且即日起朝廷将开始从俸禄中分期扣除欠款。父子兄弟同朝为官的,若父债不清,可以子偿,以此类推。三年不还,票业司会清算该官员家族田产,或者责令其以劳偿贷。 当然,票业司并非普通商家,法理不外乎人情。凡确有困难的,经票业司审查属实,可以减息,免息。如果三年无法还清的,可以同户部立约,另选偿贷期限。 为免有人浑水摸鱼利用票业司中饱私囊,票业司将由户部负责出纳、结算,刑部主理审查,涉官员则由吏部协助,涉平民则由地方官协助,再由监察御史负责监督,最后由票业司郎中向议政处汇报,需由庆澜帝最后拍板。 怎么借,怎么还,怎么处理例外情况,怎么实施监督杜绝贪污,玉旒云这么多天来的思考总结可谓十分周详。众官员们虽然有些地方一时半会儿不能全然听懂,但也不得不惊叹此计划之新颖大胆。尤其当他们听到其他未还清亏空的人要开始交付利息了,心中最是痛快——他们自己从鼎兴借钱,不也要交利息的么?这样总算公平!而谭方则是心想:不知赵王爷那边撑不撑得住?如果皇上这次来硬的,我还是早早把银子还上为妙! 玉旒云一气说完,用了一顿饭的时间都不止。官员们一直跪着,两脚发麻了,才听她问:“万岁觉得臣的办法可行么?” 其实今日请庆澜帝来助阵,也是玉旒云早就计议好了的,所以官办票业也一早和皇帝汇报过了。庆澜帝并无异议,且大加赞赏,唯独担心群臣受到赵王挑唆,反对改革。玉旒云拍了胸脯,说必然成功。这时庆澜帝才看出她的这场鸿门宴是这个功用,即清了清嗓子,道:“朕……朕看着不错。不晓得诸位爱卿以为如何?” 官员们还能说什么?都碰头道:“皇上圣明,内亲王的提议正可解决亏空难题,又不至于全不近人情,实属上策。” “既然这样,”玉旒云道,“我明日就把这折子递上去,各位是国之柱石,希望能够多多支持。” “是,是。”官员们哪敢摇头。 庆澜帝道:“何必还等明日?既然诸位卿家都愿意支持玉爱卿,不如把这折子改成联名的嘛。笔墨都是现成的,这就签了名,直接交给朕,否则从上书房那里弯来绕去还不知要耽搁多少时辰呢!”他的语气纯是建议,但是旁边早就已经呈上了文房四宝来。官员们一看,知道不能够骑墙,反正设立票业司对自己也没害处,就一个跟一个乖乖在折子上签名。 谭方是最后一个,本来想乘人不注意告个更衣赶紧溜去给赵王父子报信,但是一看四周,早就有二三十个家丁打扮得壮汉牢牢把守——看来并非玉府下人,而是庆澜帝微服出宫带的近身侍卫。谭方捏了把汗:罢了,罢了,这里签名支持票业司多他一个不多,赵王那边抵制清查亏空少他一个不少,先签了吧!于是他也到跟前提起笔来。扫了眼折子,心中又不由一抖:原来除了今天来赴鸿门宴的诸位官员之外,潘硕、卢近、陈灏、慕容齐等玉旒云的新老部下早已签过,石梦泉自然不在话下,名字就写在玉旒云的后面。谭方暗想,得把这些名字统统记下来汇报赵王才好! 不过,玉旒云并没有给他时间记忆,见他签好,就将折子抽了过来,双手呈给庆澜帝。庆澜帝笑嘻嘻接了,道:“玉爱卿,听说你今天本来请了很多人,不过到的很少嘛。” 玉旒云道:“是,回万岁的话,因为赵王爷和臣同时宴客。请的客人也大致相同,大家总不能□。臣想,永泽公也是户部查账的钦差,今天应该亦是请诸位大人去商议填补亏空之事。反正都是为皇上分忧解难,是他做还是臣做又有什么关系?也许明天永泽公那边也想出妙计,另递上一条联名折子呢?” 庆澜帝道:“那最好不过。朕想,现在的关键不是逼人还债,而是把国库的窟窿填上。希望永泽公也会有妙计。不过玉爱卿的这条计实在很好,诸位爱卿如果今晚散席还有功夫拜会同僚,不妨跟他们交流交流。明天朝会上议起来,那些今天没来的人也不至于全模不着头脑,说不上话嘛。” 这意思很明显,大家想,就是皇上采纳了玉旒云的建议,要他们立即去找其他人也一起支持,趁着今晚想好怎样在朝会上有理有力地说票业官办的好处。虽然感觉自己是被人于股掌中玩弄了一大圈,但是静下心来想,的确新法好处众多,为何不卖个人情给皇上和玉旒云呢?于是除了谭方之外,所有官员都连声称是。 庆澜帝因道:“好吧,朕知道朕呆久了,你们也不痛快,朕这就去了。”便举步朝外走。官员们才站起来没一刻,又要跪送。只玉旒云和石梦泉率领那群微服的侍卫跟在庆澜帝身边,亲自送他出门去。 才踏出花园,庆澜帝就长长地吁了口气,道:“怎样?玉爱卿?你教朕说的话,朕没说错吧?” 玉旒云笑笑:“没错。皇上说得简直好极了!”同时她也看了一眼石梦泉,仿佛是说:准备好了吗?开战了! 作者有话要说:下礼拜回美国,更新不定。 ------------------------ typo correction ------------------------ 自从上次出现过死人复活的事之后,这次又有乌龙——卢进其人已经被小玉留在东海三省,居然突然又出现在西京……我大汗一下…… 01/26/2008 typo correction 02/01/2008 好吧……我发现我又乌龙了……原本樾国有禁军、护军和步军。禁军就是侍卫们,护军是负责皇城安全(《金枝欲孽》里孔武干的那活儿),步军是九门提督管。然则我自第10章把这兵制交代过之后,就一直把护军撂了一边……汗死……这里先补上一点儿……其他的洞慢慢补…… 06/27/2009 typo correction 79第78章 玉旒云所期盼的这一场仗没有打起来。 她兴奋了一夜没有睡着,天不亮就起身,赶在朝会之前先到议政处看看动静。和她猜想的差不多,官办票业的消息已经在夜里飞遍了西京,廉郡王等几人都得了消息,因为他们欠着巨款,一旦追缴利息怕要倾家荡产,所以都不赞同,看到玉旒云进来就一齐瞪眼睛。玉旒云只想看看悦敏的反应,然而却不见,她暗道:莫非还在家里思考对策? 她料得倒是不错,只不过赵王和悦敏所想的对策却大出她预料。 前夜谭方跌跌爬爬地将玉府发生的事情报告到赵王府,赵王父子两人有半晌没说出话来:他们陪着玉旒云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没想到只把自己绕了进去,而玉旒云剑走偏锋,出奇制胜,他们发觉时已经招架困难。 “设立票业司程序复杂,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做成的。”打发走了谭方,悦敏思考着怎样应对,道,“而且她这样一个只晓得带兵打仗的人独立制定如此庞大的计划,一定漏洞百出。虽然我们现在来不及联络百官一起反对,但是明天朝会上据理力争,也应该可以得到支持,制止玉旒云的计划——不过可惜,谭方对玉旒云的设想只听懂了十之一二,我们实在很难想出具体的辩驳之策——父王,你看如何?” 赵王深锁着眉头,沉默半晌,突然阴阴地开了声:“不,我们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不能反对玉旒云。” 悦敏一怔:“为什么?” 赵王道:“你看到她改变了皇城的禁军巡逻制度,就猜到她是想摆一个陷阱等着我们朝里跳——户部这件事,本来我们是想让她做恶人,进一步削弱她和皇帝的势力,如今她提出这么高明的计划,凡有脑子的静下心来想一想,哪个不支持?我们一反对,就成了恶人了,就算不掉进她的陷阱里,也会被她削弱了实力。我们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悦敏道:“可是,她既解决亏空问题又给了官员们一条活路,在朝中声望必然大涨。许多还不为我们所用的官员得了她的恩惠,就不会投靠到我们这一边来了。” “谁说那是她的恩惠?”赵王道,“如果我们也支持,那这恩惠不也是我们给的么?宁可水涨船高,大家到浪尖儿上一起再比一场,不能由着她扬起一个浪头来把咱们淹没了。” 悦敏想想,玉旒云下好了套子,自己怎么也不能朝里钻,但是被这个一年前还被自己玩得团团转的小丫头挫败,他心里十二万分的不甘。“父王的意思儿子不太明白,”他道,“同到浪尖儿上再比一场,要怎么比?” 赵王冷冷一笑:“设立票业司,说得这么好听。我不管她弄得有多么花哨,肯定是一边追亏空一边向有钱的人借钱,想办法把国库里的窟窿填起来。我们跟她比,就比谁填得快,比谁得罪的人少。” 听语气仿佛已经有了高招,悦敏即问道:“莫非父王想出了反击的法子?” 赵王看了他一眼,责备之意流露无遗:“你要是把花在博西勒身上的精神花一半到正事上,也不会被玉旒云踩在头上!” 悦敏垂下头。 赵王叹了口气:“你这么大人了,我总以为你可以独当一面,现在看来你还难成气候,多跟着我练练吧。”当下就把自己的想法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跟儿子说了一回。末了,道:“总之第一件事就是明天朝会上你带头支持她。这必然大出她所料,迎头一棒把她打懵。然后,咱们再一步一步收拾她。” 悦敏将父亲的话细一体味,不得不佩服他姜还是老的辣。点点头道:“儿子这次一定不让父王失望。” 赵王道:“失不失望不是靠嘴说出来的,你还不写条陈?” “是。”悦敏答应了,挑灯夜战,写下条陈二十——这也就是第二天让玉旒云在朝会上大吃一惊的那些话的出处,虽然悦敏并不是完全了解玉旒云的设想,不过他在官场的经验毕竟丰富些,又有赵王从旁指导,这二十条有一半都派上了用场——七条正好是陈述了官办票业的好处,三条是玉旒云并没有想到的,悦敏提出来正好作为补充。 本来玉旒云是预备好了在朝会上先打上一场口水仗,不料敌人竟成了自己最大的支持者,她预备好的所有陈词最终变了和悦敏一唱一和。文武官员许多看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是既然这两个人都支持设立票业司,其他人也不敢反对,纷纷表态,愿意为官办票业出力。唯一公然反对的就是廉郡王等几个人,理由是,向官员追讨亏空或者抄家抵债都没关系,但是此法不应适用宗亲。这一点阻滞被悦敏疏导通了——反正票业律还没有制定,这些都可从长计议嘛!最终,满朝官员一致赞同票业官办,设立户部票业司,庆澜帝当堂口述,翰林院立刻笔录润色,上谕既出,当天传邮全国。 玉旒云本来满怀兴奋,这时就像吃了苍蝇似的感觉窝囊——其实赵王会有如此应对她早就应该考虑到,无奈百密一疏,一番心血变成为他人作嫁。石梦泉知道自己现在帮不了什么忙,只能开导:“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才一个回合,胜败还不知道呢。今晚送鬼大放烟花,大人不放轻松一下,也许就想到对策了呢?” 玉旒云哪里有心情:“每年还不都是那个样?还不如回去睡觉。” 石梦泉拉住她道:“我就不信大人能睡得着!一张一弛,文武之道。再说,大人怎么知道永泽公忽然来打了你一闷棍,为的不是乱你的阵脚,然后乘机发难?中元节放烟花历来是皇城最混乱的时候,可不能大意,大人还是陪在皇上身边为宜。” 玉旒云倒不觉得赵王想趁乱加害皇帝,只想:输拳脚输口舌也不能输气势,就算一时扳不倒赵王,实现了官办票业也是一件好事,怎么也不能再悦敏面前示弱。因道:“好吧。”当晚还按往年的规矩来到宫中,看焰口鬼王,和尚道士做水陆法事,以及女眷们放莲花灯——从头到尾什么异状也无。她和容贵妃匆匆地打过一个照面,这位迅速得宠又迅速失宠的蛮族公主消瘦了许多,比先前更显得高鼻深目,很符合这鬼森森夜晚的气氛。玉旒云并没有多想,只记挂着下一步要怎样行动,看那千万盏莲花灯位孤魂野鬼照亮了前程,知道诡异又热闹的中元节至此告一段落,就早早地向庆澜帝告辞,只留石梦泉继续监管当夜的防务。 她回到府中其实时辰还早,不过已经有客人在等着了。让下人一一带到书房来见,头一个是罗满和卢进派来送信的。罗满升任东海总兵之后按照玉旒云的吩咐,收编郑国陆军水师,陆军凡愿意继续当兵的,一边操练一边参与郑国战后的修建,而郑国水师则由卢进负责和铴国水师统一重新编队为大樾水军,分别在蓬莱城和神女关操练,目前已经初有成效。只不过,许昌率领工兵营研制火炮和灌钢技术遇到了很大的困难——按照西瑶提供的图纸和《铸造秘要》的描述,无论是制造火炮的炮筒还是坚硬的箭头都需要“重石”。玉旒云虽然从西瑶带回了几枚重石作样品,可许昌和工兵营所有工匠以前都没有见过这种矿石,也不知道樾国何处能够开采。目下他们正一方面寻访各地矿山有经验的工匠,看看能否勘采此矿,另一方面试图以其他成分取代重石,只是两下里都还没有什么进展。 玉旒云听到这个消息,立刻脸色更加阴沉了:可恶的段青锋和孝文太后——她早该想到世上没有这么便宜的事,尤其是遇上了这两个精打细算之人!哼!她不禁暗暗咬牙,就不信我大樾地大物博还开不出重石矿——即便真没有,也不信我精兵良将以现在的装备打不下楚国。等楚国一灭,下一个就轮到这可恶的西瑶。 需要好好考虑一番才好回复罗满并布置新的任务,玉旒云便叫那兵士先去休息,自己会见第二个求见之人。这个人她不认识,并非军中人士,问了问,原来是驿站的,说了有一件很重要的礼物从楚国送来。 “楚国?”玉旒云奇怪,接过盒子来一看,上面有一封信的确是写给她的。信封上已经属上了写信人的名字,乃是程亦风。信里程亦风说,那对狮子已收到,感谢她将张至美夫妇送来凉城,又说既然她对这夫妻二人能有恻隐之心,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大兴战事,以致生灵涂炭呢?程亦风探花出身,文采斐然,一封信写得不卑不亢,既恳切又略带责备,本来是洋洋一篇大作,但玉旒云看来迂腐可笑:这书呆子怎么也想不到她送那对狮子的真正目的——他想不到,那么公孙天成呢? 吩咐来人把盒子打开,见里头还有两个小锦盒:“怎么,程亦风这么阔气,送我两件礼物?”再仔细一看,小盒子上贴着纸条,上面“敬呈玉旒云大人”几个字和信的字体相同,应该是出自程亦风之手,而另外一个大盒子上的纸条则有送礼人的署名,乃是公孙天成。 哼!她冷冷一笑,先看程亦风送的礼——是一部《论语》。圣人以仁义治天下,书呆子想说什么,她不用猜也知道。再看公孙天成的,是一面红木小屏风,上面用极小的字刻了一部《女孝经》。这老头儿!玉旒云又好气又好笑,做这么无聊的事情,哪里像是个谋臣,简直像是泼妇! 正想叫人把这屏风扔了,可当她看到屏风下衬着的浅黄色丝帕,她的心不由猛地一跳。“你出去领赏吧。”她打发那驿站的人。 等那人去了,她即倒了盆清水,将黄丝帕往里一浸便显出字迹来。看那开头处涂着三个葡萄大小的实心圆点,正是和细作约定的记号,她不由松了口气:开始还担心是公孙天成识破机关特来挖苦她呢!便细看那信的内容,一读之下,不禁大喜:原来她交代偷取楚国官票印版的事已经得手,为免被人识破,现在交上的是印版的副本。又因为害怕运输途中出差错,所以假装是公孙天成临时要送礼给玉旒云,当程亦风的“外交”礼物已经运出凉城,再追赶上去装在一处,保证无人检查。作幌子的屏风乃是细作依照公孙天成平日在人前对玉旒云的议论而选择,希望玉旒云不要介怀,云云。玉旒云看了,不禁大笑:“这猴崽子,也不枉我栽培他一场!”当即将信再看一遍,确信内容都记住了,就凑到灯上烧了,然后撬开大礼盒的夹层,内中果然躺着木雕印版——楚国户部官票原印版乃是铜板,但是为免铜板太重引人怀疑,所以做了木板的副本,细作信上说了,请玉旒云自寻巧匠,重新按此制造铜印版。樾国各票号也要印制自家的银票,制版的巧匠不难寻觅,玉旒云想着,拿起木印版来数了数,一共有十二张——楚国官票要十二张印版套色印刷,在防止伪造上真是花足功夫,但万万想不到会整套印版落到敌人的手中吧! 低沉了一天的情绪又好了起来:俗语说“有钱使得鬼推磨”其实也很有道理。在户部的这场交锋中,赵王砸进去了多少银两?他几乎就是靠银子来笼络人心,最后还是妥协到玉旒云票业官办的提议上来,才扭转败局。官办票业其实也还是在银子上下功夫,只不过以一种温和的方式追亏空、筹银两,还不要玉旒云自己掏腰包。如今有了这套楚国官票印版,玉旒云可以掏楚人的荷包来填樾国的亏空——不仅如此,她还可以从楚国买粮食,买矿石——如果楚国也不出产重石,就跨越楚国到西瑶去买…… 仿佛一个死结被解开,玉旒云的思路一下子变得开阔,先要如何、再要如何,派什么人、做什么事,所有的对策一一涌上心来。 好!她把那部《论语》当扇子摇着:就这么办! 第二天,票业官办的事就正式启动了。票业司郎中的人选暂时还没找到合适的,就由议政处直接管理。玉旒云是这项新政的缔造者,理所当然从户部清账钦差变成了票业司总理钦差,悦敏作为重要的“支持者”顺理成章作了她的副手。两人虽然背地里都恨不得把对方吃了,表面上还是合作无间。悦敏说玉旒云钻研票业行规已久,最适合把握大方向,所以应该主持编定票业律,而他愿意一边追缴亏空一边和商家、票号协商以求筹得甘州的赈灾钱银。 玉旒云懒得花功夫去揣测他的每一个小动作,就依了他,自己招了刑部、礼部、户部几处的官员来,将早就拟好的提纲交给他们,又吩咐他们尽快挑时间照会西京票业会馆,商议细则,写好草稿再拿来给她过目。待众官员都领了命,又问罢了各种杂项问题,她就离了衙门到鼎兴来找晋二娘。 晋二娘正亲自出马在总号柜台上忙着,一看玉旒云进来立刻迎上来迎她来到后堂。“我想王爷也该上门了。”晋二娘道,“现在要求到我们票号借款的人还有很多,这种事我们不能再做下去。王爷的大事办妥了么?” 玉旒云笑道:“上谕已经传邮天下,你怎么还没听到消息?如今朝廷设立票业司,本王的这间票号算是开张了呢!”当下就把最终写进上谕的官办票业计划略略说了,因晋二娘早先也给玉旒云出过主意,所以全不陌生。 “上谕虽发,但都是先发到官府,传到我们这些小老百姓的耳朵里还需要好些时候呢。”晋二娘笑着道,“小妇人有心要恭喜王爷,不过实在也不能装出笑脸——第一,王爷的票业司要再向我借银子,我可借不出来,第二,王爷若不尽快让人把我这儿的欠款还上,万一有人使坏让存户上门取现,鼎兴可就麻烦了。” 玉旒云笑了笑:“难怪你能打理这么大一间银号,原来你眼里只有钱。放心,我就是给你送钱来的,只是要看你有没有本事赚。” “做我们这一行跟王爷你打仗也差不多。”晋二娘道,“不怕没本事,就怕没胆子。只要胆子够大,没有做不了的事。” 玉旒云道:“打仗可不是只靠胆子。” 晋二娘道:“没胆子也学不了本事。” 牙尖嘴利!玉旒云笑笑:“好,不管你是有胆子还是有本事,只要你能把这事办成了,你鼎兴银号一定成为天下第一大票号。”说着就把随身带着的匣子打开,取出里面的十二块木印版,以及细作随版送来的真正楚国户部一百两的宝钞一张,道:“钱嘛,多印一些就有了。” “十二印版套色印刷?”晋二娘吃了一惊,捧着那宝钞细细观察,“票业会馆通用三色套印已经很难仿制,以前我也兑换过我们自己朝廷的官票,是五色套印的,简直不可能伪造。谁的本领这么高,能根据这张宝钞做出这十二印版来?” 玉旒云道:“这个你不必关心,我只问你有没有办法根据这十二块木版做出相应的铜版来,然后大量印刷这种银票?” 晋二娘皱了皱眉头:“印制伪钞会造成混乱,王爷初办票业,为什么……” “我帮你发财,又没有叫你杀人放火,你问这么多干什么?” 晋二娘道:“有多少银子在流通才能印制多少银票。如果银票太多,最终就会成为一叠废纸,倒霉的是老百姓。老百姓倒了霉,就宁可把白银留在身边,或者以物换物,那我们做票号的就没有生意可做了。” 玉旒云轻笑了一声:晋二娘对银票过剩的警惕倒和郭罡的说法一样。“你看清楚,这是楚国的户部官票。”她嘴角挂着冷笑,“我在落雁谷和大青河两次和楚军血战,你不会以为我只是打着好玩吧?将来楚国被我拿下,这种宝钞也自然就作废了,不管真假都不再流通。而你们鼎兴会得到大樾票业司的特许,专营楚国境内的票号,这宗买卖,你不想做吗?” 晋二娘又仔细将每块木版看了一回,思考片刻,道:“虽然困难,但是花点时间一定能做出铜版来。不知王爷所谓‘大量印刷’是多么大的量?” 听她答应玉旒云心里就松了些,道:“我要赈济甘州旱灾,还缺二十万银子。这印版是一百两的银票,算来也就需要两千张。你也知道,这是楚国的宝钞,要兑换需要去楚国,来回需时,所以月底之前我希望这两千张宝钞能印好。” 晋二娘道:“甘州旱灾要银两也是为了向别的州县或者米商买粮食,王爷何不用这些宝钞直接到楚国去购买粮食呢?岂不可以省些周折?” 玉旒云当然也考虑过,只是从楚国运粮食过大青河太显眼了,须得在南方购买然后从天江运出海,然后海运北上从东海三省登陆再在樾国境内运输。以后也许可以这么做,但是现在要运救命粮去甘州,花不起这个功夫。何况,和赵王交手的第二回合打的就是银两仗,她要让新成立的票业司能够有足够的银子周转,不再追亏空追得那么紧,这才能够让官办票业的新法立稳脚跟,也让自己牢牢把握住国家的银钱命脉。不能和晋二娘细细解释,只道:“我有我的考量,不让你吃亏就好。你只回答我印得出还是印不出。” 晋二娘将那张真的一百两宝钞递到玉旒云的面前,指着道:“印银票制版是第一道防伪,如果版差得太远,一眼就能看出破绽来。而套色就是第二道了,套色越多越难印,一旦对不整齐,图案和文字就会参差。这里十二块印版,有一块出差错,整张银票就印废了。一般我们票号的师傅印三色套印一天印二百张也不在话下,但是十二套色就……” “就怎么样?”玉旒云道,“你给我一个确数,我好计划。” 晋二娘道:“辨别银票真伪我很熟练,可是套色印刷我不是行家,要问我们那负责印票的师傅才行。” 玉旒云道:“那还不请他来?”话出口了,又道:“等等,你手下的人,你能保证他嘴巴牢靠么?” 晋二娘道:“印票和管理银库都是我们做票行的最重要的工作,不信任的人怎么会让他做?王爷想到用假官票扰乱楚国,我难道不怕别家票号偷了我们鼎兴的印版弄些假银票来坑害我吗?”说着已经起身到后面去叫人,不多时就带了一位弯腰驼背的老头子出来,向玉旒云介绍名为全友,就是鼎兴的银票师傅。 晋二娘并不说明玉旒云的身份,只道:“全师傅,这里有十二张木印版,把它们都做成铜版需要花多少时间?” 全友完全不问缘由,凑到跟前仔细地看了看,竖起三根手指。 “要三天这么久?”玉旒云微微蹙眉,“那么做好之后十二铜版套色印刷,每天能印几张?” “就我一人印?”全友略一沉吟,“三十张。” “才三十张?”玉旒云道,“三四一十二——三套色你一天印两百张,十二套色少说也要印五十张吧?怎么才三十张?” “会印错。”全友简短地。 “那能不能多找些人手?”玉旒云问。想到套色的确是很复杂的工艺,又补充道:“比如,全师傅你有没有徒弟?” “有,不过没出师。”全友一句一句顶过来,虽然说得是实事,但还是让玉旒云心里很不痛快,觉得他好像是存心泼自己冷水一样。 “不过如果掌柜的你急着要用,也不是没有办法。”全友并不看玉旒云,只和晋二娘说话:“清音寺的几位印经师傅都跟我交情很好,如果让他们帮忙,每天印一百多张也没什么问题。” “让和尚来印银票?”玉旒云讶异,“这……这是什么说法?” “你以为天下套色印刷手艺最好的是给户部印官票的人么?”全友一副教训无知少年的语气,“这张宝钞十二套色,看其来好像很复杂,但是跟清音寺的《天花乱坠图》比起来,这简直就是儿戏。” “啊,是了,我怎么没有想到!”晋二娘指着厅堂南墙上挂着的画卷道,“这就是《天花乱坠图》,请看——” 玉旒云走到跟前,见那画卷色彩鲜艳,浅深浓淡,阴阳向背,无不精细入微,哪里像是印的,竟像是手画出来的一样。 全友道:“这幅《天花乱坠图》是六十四色套印,铜版刻好之后,开始每印一张大概用一天的时间。后来诸位大师们手法熟练,彼此合作,一天也可以印十来张。照这样看,印区区十二套色的银票,怎么能难得倒他们?” 玉旒云不禁大喜,但又皱了皱眉头,对晋二娘道:“不过,印银票毕竟不比印普通图画,让清音寺的人插手,会不会节外生枝?” 晋二娘知道她担心机密外泄,想了想,就有了主意:“放心好了,十二张印版,其中九张都无关紧要,只是图案而已。我们将有字的三张抽下来,等清音寺把九色套印的图案印妥,再在票号里印字,不就成了?”边说边看看全友,征询意见。 全友便又将宝钞和印版仔细看了一回,道:“掌柜的这个主意可以行得通。那我就不耽搁时间了,这就去雕铜版。”说着就将宝钞印版都收拾了,退出门外。 毕竟是一件大事,玉旒云始终没那么容易放心,一直盯着全友的背影。晋二娘见了,忍不住道:“王爷何必担心?他在梁家做了一辈子工,他孙女儿是我的贴身丫鬟,又和我们梁新青梅竹马,现在梁新还握在你的手里,他孙女儿也握在我手里,真要有个万一,谁还逃得出王爷的手掌心?” 听她这话颇有埋怨自己的意思,玉旒云笑了笑:“谁又真想出什么‘万一’呢?梁公子聪明伶俐,在梦泉家里住得很开心。你帮我把官办票业的事做成了,我怎么会亏待他?之前答应你要提拔他,现在就兑现。” “果真?”晋二娘狐疑地,“王爷你不会当真让他去做侍卫吧?” 玉旒云摆摆手,笑道:“小孩子哪里有定性?学武做侍卫,也都是看着好玩儿而已。他是你梁家的独子,自然要继承梁家的生意。你不是很想他能够成为官商么?我自然会让你如愿。” “哦?”晋二娘道,“既然王爷也打算让他做生意,何必还要让他继续打搅石将军?难道他能跟着石将军学生意吗?” 玉旒云道:“你说对了一半。我不是要他跟着梦泉学做生意,我是要他跟着梦泉,替我做一桩大买卖。” “他?”晋二娘皱了皱眉头,“王爷别消遣小妇人了。那小子是个实心眼儿,生意上的事,他只知道皮毛,王爷的大买卖交给了他,肯定会赔本。他赔了本,小妇人就要照单赔给王爷,到时候就是卖了鼎兴也赔不起。” 玉旒云斜睨了她一眼,带着几分冷光:“你究竟是不放心他给我办事,还是根本不想他给我办事?” 晋二娘一寒,暗骂自己糊涂,怎么能因为几次和颜悦色地对话就忘记玉旒云是怎样的一个人?赶紧道:“小妇人怎么敢。我们家梁新能给王爷办差,是他的福分。但我实在是怕他年少无知,坏王爷的大事。” 玉旒云笑了笑:“他年少无知,你铺子里就没有能够提点他的人么?记得当日我会见票业各大财东,你说什么扬长避短,大吹大擂用人之道,不会真的到了用人的时候,你连一个合适的人都没有吧?” 晋二娘的三角眼又恢复了柜台上的精明:“王爷得要先告诉你想做什么事,我才好看看店里有没有能派得上用场的人。” “难道你还猜不到么?”玉旒云道,“这么多的户部宝钞,如果只是拿到楚国境内去兑换,很容易引起怀疑,当然是开办一间商号买进卖出,才可以掩人耳目。如今印出来的宝钞就是本金,我希望到八月底的时候能够拿回二十万两现银,其他如果还有赚,那就是你鼎兴银号的——你看做什么生意能够达到我的目的?” 一个月的时间要将二十万假银票全部神不知鬼不觉地变成现银,这可不是件容易事。晋二娘想了想,才道:“要我看,只有做黄金珠宝买卖,而且不能怕赔——反正王爷这几乎就是无本生意,哪怕我用四十万两假银票给你换二十万两银子回来,还是有赚的。” 玉旒云想想,也对,便道:“那么黄金珠宝买卖你打算怎么做?” 晋二娘道:“只要能够到达楚国,就先买下一间黄金珠宝铺子来,然后大肆搜购珠宝,这时,一部份的假银票就可以变为珠宝,而人人都知道我们在搜购珠宝需要现银,我们再去票号兑换宝钞也就不足为奇。这样,很快就可以把剩下假银票统统兑换成现银。这时候,如果珠宝能卖出去,自然很好,若卖不出,我们就假装周转不灵,将珠宝贱价变卖,自然又变成现银了。” 听起来倒是不错。玉旒云知道晋二娘做生意很有一手——用人之道,贵在扬长避短,自己何必来多操这个心?因道:“好。我不管你是买卖珠宝还是田产,只要能把假银票给兑换回来,反正就是你鼎兴的钱,我会让票业司来跟你借。其中一部分有借有还,就是你的报酬,另一部分,你很会做人,应该知道怎么办。” “捐款赈灾嘛——伪造宝钞始终是一件缺德事,怎么能不做善事来补偿?”晋二娘道,“不过,伪造楚国户部官票宝钞,在西京算不得什么,但是到了楚国可是要掉脑袋的。就算我有做生意的人才借给王爷用,可身为樾人却到楚国做买卖,本身就引人怀疑,恐怕还没做什么就已经被盯上,更何况樾人怎么可能掌握那么多楚国宝钞?这不是明摆着要人家来查我们么?” “这个你可以放心。”玉旒云道,“你出几个懂生意的人做掌柜,告诉我的人要说什么,买什么,卖什么。一切要抛头露面的事,自有我的人打点。至于我的人如何在楚国站住脚,不需要你操心。有一点,为了方便你们在两国间往来,你们的身分都将是西瑶商人。” “西瑶商人?”晋二娘道,“那可省了不少麻烦——西瑶商人在离开楚国之前把楚国的官票换成现银,顺理成章。” “那真是好极了。”玉旒云道,“你出人负责想办法兑换银子,我出人确保你们来往安全,生意安全,以及银子能平安无事运回樾国——你看这生意如何?” “差不多就是没本生意,”晋二娘道,“虽然缺德,不过算是为皇上一统天下出力,也说得通了。只是……”她顿了顿,似乎考虑了一下,才道:“没必要让我们家梁新卷进来吧?我会派几个精明能干嘴巴也牢靠的人给王爷,请王爷不要让梁新来冒险。” “我不是要他来冒险。”玉旒云道,“你鼎兴银号的生意状况如何,莫学仁他们比我清楚。你究竟有多少银子能够拿出来又借又捐,他们不用打算盘也算得出来。你已经脱离了票业会馆,又做了些暂时回不了本的交易,突然再拿出二十万两银子,他们能不怀疑你有鬼吗?无商不奸,你也许并不在乎人家知道你用什么手段得到这些钱,可是本王的计划以及本王和你的关系,不可以让外人知道——否则我没有好日子过,你也没有活路走,你明白么?” 晋二娘点点头,并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 玉旒云接着道:“本王当然不想自己没好日子过,也不想你没有活路走,所以本王才一定要提携梁新——你想一想,鼎兴银号面临危机,少东家决心开创一番新事业。虎父无犬子,他本来以长随的身份跟梦泉南下办事,却正好见到了绝佳商机,于是与西瑶商人合作,短短时间就获得巨额利润——这是不是可信得多?” “这……”晋二娘果然无言以对,不知道是该佩服玉旒云考虑周到还是该恨她阴险狡诈。“原来只是要我们梁新作幌子。”她道,“王爷说的提拔是这样提拔吗?小妇人可看不出这对他将来的前途有什么好处。” “怎么没有好处?”玉旒云道,“起码这以后商场上的人都知道了他的名字,将来他继承家业,谁能不给他面子?何况,他还有你这个好二娘悉心教导,又有我这个内亲王做靠山,还怕将来他不雄霸票行?说不定票业司郎中他也能做上呢!” 晋二娘清楚,这些承诺不能全信,玉旒云坚持要让梁新陪在石梦泉的身边,重要目的之一就是继续以他为人质。所以,哪怕玉旒云提出的计划对鼎兴毫无利处,也由不得她不答应。当下道:“王爷为我们梁家想的这么周到,小妇人一定尽心尽力为王爷做事。不知我家梁新南下之前能不能回来一趟?她娘很惦记他呢!” 玉旒云微微一笑:“当然能。你只管先准备他南下所需的一切,等你把人挑好了,宝钞印够了,让梁夫人为儿子也收拾好行装,本王自然安排梁新回来拜别你们。” 中元节后,夏天的日子流逝得飞快。玉旒云照旧上朝、下朝,面上和地下,打点着她的两套事情。各部官员会同十二大财东商议拟定了票业律草案,交到玉旒云手上时,七月已经过尽了。玉旒云并没有时间仔细研究,因为石梦泉奉旨到贺城县修葺祖坟并建立武备学塾,钦天监定下八月初三为吉日,庆澜帝委派玉旒云送行到戚县。 八月初一晚上,玉旒云就按照和晋二娘的约定,带了梁新回到梁家辞别亲人。梁新之前说喜欢学武,但是真正开始练了,叫苦不迭,成日闷在石梦泉家中也无聊得很,得到南下的机会当然喜不自禁。对于这个兑换假银票的事,他丝毫不知。玉旒云告诉他,自己有一批西瑶朋友专做楚樾间的贸易,将樾国特产贩卖到楚国,然后再把银子带回樾国来;如今西瑶人选择鼎兴来存钱,而鼎兴在南方还没有开设分号,所以晋二娘决定派梁新带几个坐柜一起到贺城县开设分号。 梁新本来就头脑简单,玉旒云早就在军中养了一批细作,本来都专学楚国方言,自玉、石二人西瑶之行后,玉旒云洞悉西瑶野心,即令细作们找各地西瑶商号模仿西瑶口音,目下这批细作已经学得惟妙惟肖。他们又带了些西瑶特产作为礼物送给梁家各位。梁新只顾着好奇,哪里还关心这些人究竟去楚国贩卖什么?更加不会知道他的二娘已经把四十万两假银票交给了这些人。 晋二娘挑选的几个坐柜玉旒云也都一一见过了。想来行动的紧要性,晋二娘已经同他们交待过,玉旒云也就不来再做恶人。倒是看到晋二娘身边跟着的小丫鬟,知道那就是全友的孙女儿,便笑着问了她的名字。原来也很有新意,名叫“全心”。玉旒云便道:“你家少爷很有‘良心’,而你就‘全心全意’对他,真是一对璧人。晋二娘,不如就让这个小姑娘跟着南去,伺候梁少爷的起居吧?” 此言一出,羞得这一对少男少女恨不得地上裂条缝儿好钻下去。不明就里的梁夫人也道:“妹妹,我瞧着也好。新儿长这么大,也没出过远门,原是有个人照应的好。” 晋二娘却清楚玉旒云的意图:这个铁血将军冷面王爷若不把鼎兴所有关键人物牢牢捏在掌心里,是决不罢休的。即使是突然,也要争取一下,因道:“姐姐,你忘记老爷生前说过,新儿成年之前只能有小厮不能有丫鬟么?都要像莫家、柳家的那些少爷,没娶媳妇倒先弄个人在房里,可要学坏的。” 梁夫人不知道晋二娘的苦心,道:“你怎么看定了人家全心就只能做通房丫鬟做姨奶奶?她怎么就不是做少奶奶的料了?全师傅也在我们家这么多年,全心就像我们自家的女儿一样。何况我们梁家也是白手起家,哪里就有什么门第之见?全心,夫人给你做这个主,你就跟了少爷去,等他把王爷的差事办妥当了,成了材,就给你们两人把亲事办了。” 梁新和全心二人听了这话,不由得羞红了脸。晋二娘却暗暗跺脚着急。玉旒云哈哈笑道:“梁夫人真是明白事理。不知道本王算不算得一个媒人,到时候有没有喜酒喝?” “王爷肯赏脸,是我们梁家的福气。”梁夫人道,“还要多谢王爷提拔犬儿呢。” “不必,不必。”玉旒云笑看了晋二娘一眼,继续同梁家人把盏言欢。过了一会儿就说时辰已晚,带着梁新、全心、晋二娘挑选的四名坐柜,以及自己的手下离开。 梁家的人,她自然都送到石梦泉处,而自己的细作们则带回府中再次确认了行动的细节,直到确定所有能想到的情况都有了应对,才让他们去休息。当时已经快到五更天了,与其睡不沉整天无精打采,倒不如索性熬个通宵。于是剔亮了灯,叫坐夜的重新沏一壶浓茶来,推敲那票业律的草案,一直看到天色大白要出门送行的时候。 便换上她全副内亲王的服色,等下人回报仪仗备好,就到城门口去见石梦泉。 她这次是替皇帝送行,所以必须隆重其事,一切都要依足规矩,石梦泉要行君臣大礼,而她则要训示“用心办差,勿负圣恩”等等场面上的话。大队人马起行向南,一直走出了五里地,礼部的官员先调头回城,两人才能说些私己之话。 石梦泉看她面带倦容,知道必然一夜未眠,因道:“整个计划你已经布置得很妥当了,我在南方也会帮你看着,总这么不休息,当心京里出事,你不够精神应付。” 玉旒云笑道:“我有什么应付不来的?倒是你,嘿嘿,我觉得你会出事。” 石梦泉不解道:“为什么?” 玉旒云道:“你不觉得每次我们两个分开行动你就会出点事吗?去年在大青河你大病一场,害人家担心得要死!” 听她这样说,石梦泉不禁心神荡漾,记起那时她曾明令过自己绝对不能死,绝对不能丢下她一人,后来又数次说过要他永远陪伴身边之言,虽然无关私情,却也仿佛生死盟约。此生此世,得她如此相待,真是死而无憾! 玉旒云见他突然失神,伸手过去在他眼前晃了晃:“你做什么?还没分开,你就要出事给我看么?” “哪儿有!”石梦泉道,“谁说每次分头行动我就出状况?去年大青河只是被毒烟熏着了而已。前年你让我去南方七郡督粮,我可什么事也没出,还抓住了康申亭这只大老鼠。” 玉旒云“扑哧”一笑:“你还好意思说前年没遇上大麻烦?你喝了那么多黄连水都忘记了?还是因为那是人家亲手整治的,再苦你喝起来都甜如蜜糖?所以你也不觉得她是麻烦了?” 知她说的是愉郡主,石梦泉道:“果真,这个麻烦是够大的,大到连王爷都老要挂在心上。看来她给王爷惹得麻烦,比给我惹得麻烦多。” 玉旒云一愣:“什么……啊,那可不是么?她追你追到大青河前线,是没有烦着你,都烦着我了呢!她又时不时送你点儿这个那个的……呶,那个荔枝,也是只吃坏了我。果然她给我惹的麻烦比给你惹的多!” 石梦泉笑着不插话,听她数落愉郡主的不是。却忽然看到玉旒云手一指:“啊呀,说曹操,曹操就到,你看,这个麻烦她又找上门来了!” 石梦泉的脑袋立刻发昏,赶紧顺她所指去看,可是半个人影也不见,才知道是被她耍了,气也不是,笑也不是:“王爷,玩笑不能这么开。当心‘好的不灵,坏的灵’。如果大麻烦真的追上来,死缠烂打要跟我一起去南方,我说不定真把差事办砸了呢!” “那个我可不管。”玉旒云瞪了他一眼道,“你是我的下属,我交代你办差事,你就要给我办妥当了。不管什么原因,出了岔子,我一定会罚你的,绝对不讲情面。” “属下惶恐!”石梦泉夸张地作揖,“不知道王爷要怎么罚下官?” “我当然是罚你……”玉旒云斜睨着他,转了转眼睛,“罚你把大麻烦娶回家去,然后把你们两个远远地派到天塔城去,让你一辈子被她烦死,我好耳根清静!”说着,哈哈大笑,一夹马腹,疾驰向前。 石梦泉愣了愣,清风拂面而来,仿佛把玉旒云的笑声也都吹到了他的身边,像蒲公英的种子,有细小的钩子,粘上了身就再也甩不开。但是他宁愿这样被缠住——不,光是随风吹来的还不够,他要追上去,一路搜集她的笑语。于是,也一扬鞭,策马赶上。 毕竟不像微服楚国时那样自由,两人并没有离开大队太远,就重新放慢了速度,并辔而行。阳光已经失去了盛夏的猛烈,灿烂却又轻松,两人心里都知道前面是一条更难走的路,于是更要抓紧机会享受片刻的愉悦。 “喂,这个给你。”玉旒云突然丢过一个匣子去,“是送给程亦风的礼物。” “什么东西?”石梦泉问。 “自己看看。”玉旒云说着,又解释,“其实是我给那暗桩子的一封信,有关重建细作网络的。我怕叫我们的人带过去,会引人怀疑。所以借还礼的机会,让你这个‘亲信’通过驿站光明正大地传递,反而好。何况,程亦风这个书呆子,他损我,我不损他怎么行?来而不往非礼也!” “这暗桩子本事也够大的,居然在公孙天成的眼皮子下面能送信回来。”石梦泉道,“官票印版也能偷到,实在厉害。”他打开了匣子,见里面果然有秘密通信所用的丝帕,而丝帕包着的,正是程亦风送给玉旒云的那本《论语》,只不过已经被切成了两半,不禁奇道:“这是什么意思?” “他送我一部《论语》要我以圣人之言治天下。”玉旒云笑道,“难道他不知道昔日的一代名相是‘半部《论语》治天下’的吗?好歹他身为大学士,把变法搞得红红火火,怎么也算是一代名相了,应该也是半部《论语》治天下。而我和他打了两次平手,算得不相伯仲,我又怎么会需要一整部《论语》呢?所以,我把这两个半部《论语》送给他,让他先挑,挑剩的那半部再给我。” 真是小孩子脾气。石梦泉道:“可是,人家那半部《论语》是把《论语》分成了上下两部,都还可以读。你这样把书切开两截儿,两截都不能读了。” 玉旒云嘿嘿一笑:“史书上只说是‘半部《论语》’,又没有说是怎样的半部。再说了,程亦风自诩学富五车才高八斗,敢来教训我,他因该够本事读这‘半部《论语》’吧?要是读不通,那就让他告老归田吧。” “好,好。”石梦泉笑笑,“王爷说的都有道理。”他重新将残破的《论语》包好:“放心,一定会交到程亦风手里的。如果真把他激得告老归田,王爷正好一举攻下楚国。” 作者有话要说:汗啊汗……我终于爬上来了…… -------------- typo correction 01/21/2008 typo correction 01/24/2008 修改错别字 01/31/2008 同上 06/27/2009 typo correction 80第79章 果然如石梦泉所担心的,“好的不灵,坏的灵”。本来他和玉旒云在戚县分别之后一直平安无事,他还以为这次愉郡主不会再来捣乱了,谁知到了贺城县才发现这小姑娘已经先一步来到——看来是庆澜帝派他南下的消息一发出,这小姑娘就起程了,真是杀了他一个措手不及。他给玉旒云的书信中忍不住诉苦道:莫非赵王一家忙大事忙得太起劲,连女儿出走也没有发现吗? 玉旒云见信不禁冷笑:悦敏知道妹妹是个草包,通过她探听消息大概是不可能的,估计是特意要愉郡主去帮点儿倒忙!便回信给石梦泉:“既然她这么想做你们石家的媳妇,就让你母亲和姑姑天天督促她给你父亲诵经上香吧!” 究竟石梦泉是怎么处理的,到了中秋的时候玉旒云还没有收到信。光是票业司和皇城防卫,就已经够她忙得了,还要时时提防赵王来个“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她命驻扎在东台大营的慕容齐等借“协助顺天府剿灭土匪”为名,轮流在京师附近巡逻并进行剿匪演习,实际是查探赵王是否暗中调人来京。不过一直到中秋为止,一切显得风平浪静。 悦敏似乎真的在积极处理亏空与借贷的问题。票业律草案出台,首先就是提出了关于依然拖欠户部银两的官员的处理问题,规定如无特殊情况,欠款按每一百两每月利三两追讨,如果官员不来和票业司协定还款日期,则一律按照三年本利还清;其三年中,若该官员不主动来缴纳欠款,则户部将从其俸禄中扣除;三年不清者,抄家查办。此律施行之后,许多官员纷纷主动上门把力所能及的那部分还掉,甚至大出玉旒云意料,连廉郡王等皇亲贵族也都还了钱。不久,因为票业律颁布传邮天下,地方上也开始交还亏空,形势一片大好,眼见着甘州赈灾的银两就可以凑齐。玉旒云早将之前追回的二十万两发出来,令采购粮食、衣服、药物运往甘州。后面的这二十万两乃是为了安置流民——每次有天灾*便会有许多百姓逃难出来不再回归,而别的州县又容纳不下这么多人口,少不得需要朝廷出钱奖励垦荒,让出逃的难民去北方开拓新的土地。如今对待甘州难民,玉旒云也没有打算改变老政策。只是,在中秋那一天,突然有消息传来:在北疆无主之地拓荒的百姓被蛮族人无理指责侵犯其领地,因而遭到了血腥屠杀,死亡约有五千人。 适逢朝会,玉旒云一听到这个消息,心中立刻一闪:什么地方都不出事,偏偏就是北疆,莫非赵王是要借平定战乱为名,乘机举兵叛变? 思念转动的时候,果然那边刘子飞就出来提议让赵王父子挂帅出征,说什么蛮族非他二人不能震慑。玉旒云怎能容许这样大危机出现,立刻反对,说,阻止蛮族犯境并保护边疆百姓是北疆镇守抚远将军陈源的指责所在,应该责令他立刻消灭敌人,无谓让赵王奔波。刘子飞却自有他的道理:蛮族能够屠杀五千樾国平民,可见陈源玩忽职守——说不准他根本就通敌叛国,如何还能委以重任?历来北疆只有在赵王亲自镇守时才能保寸土不失,现在蛮族卷土重来,理应由赵王出马。 刘子飞在朝堂上辩论很少有理有力,像这样两者兼而有之的,肯定和上次反对养老税一样是出自赵王父子的授意。玉旒云更加不能让奸计得逞,竭力反对。在议政处磨练了一段时间,她和大臣论战的本事明显有了进步,很快就把刘子飞准备好的词儿全都驳倒了。然而,廉郡王等因亏空事件而恨透了玉旒云的亲贵大臣全一条声地支持刘子飞。他们有的深谙抗辩之道,有的擅长撒泼耍赖,搞得玉旒云头晕脑胀肝火上升。好在她也有一批来自户部和兵部的支持者,都认为比起劳师动众让赵王前往北疆,还是责令陈源迅速退敌比较节省,毕竟,灾后安置的银子还没凑齐呢,哪里开销得出军费来? 双方你来我往,舌战不止,一直吵到那日快散朝也没结果,最后终于庆澜帝忍不住在龙椅上拍案道:“诸位爱卿,朕的头都快被你们吵裂了!现在朕不想听你们几十个人一起说道理——三皇叔、永泽公、玉爱卿你们跟朕到御书房,人少些话也没那么杂,这事今天一定要定下来。”接着便逃也似的下朝去了。 他前脚去,所传召的三个人后脚就跟。毕竟玉旒云一个人行动方便,走得快些,又是领侍卫内大臣,出入各门少人盘查,便先一步到了御书房。那时庆澜帝椅子还没坐热,茶也还没喝进嘴里,听见报“内亲王到”,只好端着茶杯叫“宣”。见玉旒云跨进门来弯腰欲行礼,他忙叫住:“免了那些规矩吧。玉爱卿,你倒是明白地跟朕说一句——趁着皇叔还没到——让他去北疆带兵有什么害处?他不在眼前,朕就没那么慌啊!顶好连永泽公也一起支走,朕就睡几晚安稳觉。” “万岁,这可使不得!”玉旒云道,“蛇虫鼠蚁的确应该远远地驱逐以图清净,但是豺狼猛兽非得牢牢地绑在身边才能保证它们不玩样。”当下就把赵王北方平乱可能的阴谋和庆澜帝说了一回,吓得这位天子脸色发青,连连道:“啊呀,不是爱卿缜密,朕就着了他们的道儿!还好,还好——不知玉爱卿有什么办法阻止他们?” “能有什么办法?”玉旒云道,“朝会上大臣们再怎么争执,最后也要皇上决断。只要一会儿他们来了,你态度坚决,要求陈源先行退敌,如果陈源不敌再作他想,谅赵王爷和永泽公也不敢硬争。真要出了什么状况,里里外外的侍卫不都保护着皇上么?” “是,是,是。”庆澜帝连连点头,“幸亏爱卿你先他们一步到来,要不然朕可真是稀里糊涂被他们算计了。” 两人说了一阵子话,估计赵王父子怎么也该赶到了,可是门口依然不见通传,心下不由都奇怪。又等了约莫一顿饭的工夫,这才听到太监报“赵王爷、永泽公求见”。却不知耽搁了这么久又搞什么阴谋诡计?玉旒云当即亲自上前开门相迎,实际是给守护在门外的侍卫使了个眼色,叫他们小心护卫。 赵王和悦敏进得殿来,都依礼跪拜。玉旒云瞥了他们一眼,只见满头大汗,好像还真是跑到御书房来的。暗想:这可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分明是不想人知道你们路上做了别的勾当,看我拆穿你们! 岂料,她还没发问,赵王倒先开口了:“老臣惶恐,万岁急诏,臣父子二人却来迟了,请万岁降罪。” “皇叔说哪里话。”庆澜帝道,“必定是路上遇到急事有所耽误,现在既然来了,也还是一样。快快把北方用兵之事说定。” “正是,”玉旒云也插话,“王爷和永泽公是刘将军推举的带兵之人,也算是争论的正主儿,不过方才朝堂上倒没听到您二位发表高见——是才又是什么大事把你们缠住了,不能赶来见皇上?” “如今还能有什么别的大事?”悦敏道,“一是清亏空,二是赈旱灾,三是平北患。内亲王你不是交代我追缴亏空么?方才是有银两运到了,所以……” “那事情也总有个轻重缓急。”玉旒云咄咄逼人地打断,“银两迟一刻收又不会不见,但是北方的蛮族一刻不解决,就会有更多百姓受害。” “这个何须内亲王来教训?”悦敏道,“老百姓的性命自然是比什么都紧要。我也正是……” “好啦,不要吵啦!”庆澜帝道,“从朝会上朕就听大家吵到现在。这些没用的话不必说了——皇叔,永泽公,你们两个先来说,北方抗击蛮族的事,朕就交给陈源负责,如何?叫他立下军令状,打不退蛮族,朕要他的脑袋,行不行?他是你们提拔的,总不至于你们也不信他吧?还用得着你们亲自上前线去吗?” “万岁,”赵王上前道,“如果万岁觉得臣父子二人非上前线不可,我二人自然万死不辞。不过,臣以为陈源机智勇猛,堪当大任,一定可以击溃敌人。” 他竟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玉旒云和庆澜帝都不免有些吃惊。庆澜帝呆了片刻,才道:“皇叔的意思是……你……你不想亲自到北方去?” 赵王垂着头,玉旒云一点儿也看不见他的表情。“臣老迈,早就想在家中享享清福了。”他道,“臣又只有敏儿这一个儿子,若非迫不得已,怎么想让他去冒险?” “哎呀,这还不好办……”庆澜帝差点儿开心得笑了起来,赶忙忍住了,又问:“那方才在朝堂上你怎么不说?朕也不是不近人情的,体谅你父子二人为朝廷出生入死多年,你们有请求,朕一定答应——刘子飞那么热心,其实派他去也是一样的。” “蒙万岁关心,臣感激涕零。”悦敏道,“方才在朝堂上臣父王和臣不敢表态,实是有下情未禀。” “是什么事?”庆澜帝问,“说来朕听。现在这里都是自家亲戚,没什么说不得的。” “是。”悦敏毕竟不及父亲老辣,忍不住迅速地瞥了玉旒云一眼,让玉旒云立刻嗅到了阴谋的味道。“其实陈源在北方有此疏忽,事出有因。”悦敏道,“因为……因为户部亏空,而之前内亲王东征又花费太大,北方的士兵已经有两个月没有拿到军饷了。西京八月秋风送爽,北地八月却已经需要穿棉衣。可兵部说银两紧张,今年的冬衣冬被也都没有置办。士兵们又冷又饿,病着甚众,怎么能够好好守卫?就算是没病的难免闹起情绪来。陈源是新提升上来的将军,遇到如此情况,有些压不住也是正常。” 战报才传来,你们就连哭穷喊病的情况都知道得一清二楚,玉旒云想,这还不是编的?且看你们还有什么后话。于是她冷冷地看着,也不插话。 悦敏接着道:“臣方才在朝会上一直不敢表态,就是因为早先接到过陈源的信,知道他的种种难处,猜测此次的失利必然是由此而致。臣心中矛盾。一方面,也许臣和臣的父王跟这些士兵多年相处,能够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重振士气。而另一方面,正像内亲王所虑,毕竟臣家父子二人从西京北上,既耗时,又费钱,决不是最好的办法,所以臣也不敢请缨。” “那你现在有办法了?”庆澜帝问。 悦敏一顿首:“托皇上的洪福。是才南方七郡总督黎右均派人押送的银两已经抵达户部银库。这笔银子除了有南方七郡追讨回来的亏空,还有当地商家按照新的票业律借给朝廷的银子,另有一批绅士捐款赈济甘州。有了这笔银子,北境兵士的军饷和冬衣就有了着落。相信这个消息传了过去,他们一定精神振奋,奋勇杀敌,区区蛮族流寇,何足为惧?” 搞什么鬼?玉旒云简直被悦敏弄糊涂了。 而悦敏还继续说下去:“况且,臣以为,发逃难之流民开拓荒地固然是好事,然而开拓了北方却荒废了原来的土地和没开垦新地有什么分别?况且,蛮族一日不彻底铲除,北境一日就不能彻底太平,百姓在边境活动毕竟没有安全保障。” “说的也是。”庆澜帝道,“永泽公有何高见?” “臣以为,百姓之所以愿意北上拓荒,原因无非两个。”悦敏道,“一,朝廷奖励垦荒;二,他们原本的居所十年九灾。不过其实,世上真正十年九灾的土地并不多,如果治理得当,一样可以成为鱼米之乡。反之,如果像甘州这样,每次旱灾过后就听之任之,迟早会变成沙漠的。” 玉旒云眯起了眼睛:这全然是顾长风的调调儿啊!鬼才相信悦敏关心百姓疾苦!她当下笑了笑,问道:“永泽公说的大有道理。不知永泽公打算怎么治理甘州,使之不致成为不毛之地?” 悦敏道:“只是有个设想,说出来给皇上和内亲王听听,集思广益嘛——甘州过去也算是丰饶之地,这几年常有旱情,都是因为境内的漓水断流魏湖干涸所致。而这又是因为当年太祖皇帝攻打在大青河上筑起一道水坝,使冀州段河水逆流,河畔的叠翠山山体下滑,大青河改道——这造成了冀州和魏州年年洪水泛滥,而甘州漓水的水量就越来越小,终于断流。如果能够重新修挖漓水河道,让魏湖蓄水,则不仅可以解决甘州旱灾的问题,连翼州、魏州的洪灾也可以一劳永逸地治好,岂不是两全其美么?” “可不是!”庆澜帝脱口赞同,又看看玉旒云是何反应。 玉旒云越听越觉得奇怪,盯着悦敏:“永泽公,着么大一项工程,怎么一时半会儿就计划出来了?” 悦敏微微一笑:“其实也不是临时计划的。早在甘州灾情第一次报上朝廷时,我就已经有了这个设想——就像内亲王的票业司也不是一夜之间想出来的嘛。我之前不敢提出这建议,是怕花费太大——不过仔细算算,花费说大也不大。我看不用征调民夫了,就让逃难的百姓回乡参与,像奖励垦荒一样奖励他们,还怕他们不肯吗?谁想背井离乡呢?如果人力不够,内亲王东征带回来的兵不是也正要回驻地么?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反正现在他们的驻地也没什么紧要之事,回乡也不见得能帮上他们家里什么大忙,倒不如调他们去兴修水利。只要办好了这件事,先前拖欠他们的劳军银子就发给他们。他们也必定欢喜。” 原来是打我那些兵的主意!玉旒云终于明白这对狡猾的父子绕了个大弯是打算干什么了。她冷笑道:“这花费也叫‘说大不大’?永泽公怎么这么阔气起来?南方七郡究竟运来多大一笔银子,你又发军饷又修水利还连那二百万的劳军银子都能发得出?” “不多不少,”悦敏道,“南方七郡刚才押送来了二百五十万两银子。” “什么?”玉旒云差点儿没惊得跳了起来——南方七郡再怎么是天下粮仓,也变不出二百五十万两银子来啊!疑心悦敏也玩那假官票的把戏,她赶紧问道:“是现银,还是银票?” “自然是现银。”悦敏已经露出了难以掩饰的得意,“否则怎么会运到户部银库呢?” 庆澜帝也觉得这“二百五十万两”的数目太过巨大,声音都有些发抖了:“这……其中多少是亏空的……多少是借的,又多少是捐的?” 悦敏道:“方才户部才有人来把消息报告给臣知道,臣因为急着和父王一同来见万岁,并来不及去户部看黎右均的信函。不过黎右均一向公正廉洁,亏空并不多,而南方富庶之地,商贾众多,大家诚心报国,应该是以捐献居多吧。如果万岁想知道确数,臣这就去看看。” “也好。”庆澜帝一边说,一边看看玉旒云。 “臣奉旨总领票业司事务,”玉旒云道,“请万岁派臣与永泽公同去。” “准奏。”庆澜帝似乎也急着想知道这一大笔钱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就挥挥手。 “万岁!”赵王却踏前一步,“那北境抗击蛮族的事如何决断?” “这……”庆澜帝摸了摸脑袋,“先去看户部那边的银子,反正也花不了多少功夫。如果真是有二百五十万两,就……”当然就只好按照悦敏建议的办了。 玉旒云跟着悦敏赶到户部。其实在路上她就已经猜到数字必然不假,否则悦敏也不敢睁着眼睛说瞎话。到了银库一看,还是免不了吃了一惊,新铸造的官宝整整齐齐,库工正一箱一箱地扛进库去。黎右均送呈户部的书信上说,二百五十万两中只有十万两是官员的亏空,另有十万两是他们新近增收的“脂粉税”,专门向嫖客和老鸨下手,一方面可以筹集资金,另一方面又能够端正风气,乃一举两得之策;余下二百三十万两中五十万两是当地商家们免息借给票业司的,而其余一百八十万两都是当时绅士商贾自愿捐献的。他提到悦敏曾经早先曾经写信到南方,号召富庶之地的民众踊跃捐款赈济甘州,南方七郡之人为悦敏信中之言所感,才能筹出如此惊人之数目——这一细节倒和悦敏称兴修水利早有计划想符,但是也很明显地告诉玉旒云,这个黎右均正是赵王一派。 “银子王爷看到了。”悦敏道,“莫非你要亲自数一回才安心?” 玉旒云被他这态度激得直冒火:早先自己用养老税骗得他们不得不赞同官办票业,如今他们竟然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用这蛮族入侵之事蒙得自己要调军队去甘州挖河!可恶!实在是可恶! “王爷,兵贵神速。”悦敏还嫌她气得不够,火上浇油,道:“军饷、冬衣就算一时不能发下,这个好消息总要立刻传给将士们知道,也好让他们奋勇抗战。王爷以为派谁去传信比较好呢?”并不要玉旒云回答,他自己又道:“那些兵都是我父王和我带出来的,对我们的话深信不疑,如果我亲自前去,他们肯定士气大振。” “你——”玉旒云瞪着他:这不等于是放他去搬兵了么? “奔波之事总不能让我父王出马吧?”悦敏道,“还是内亲王你不放心我们父子二人,想要亲自去?” 我亲自去了,京师防务怎么办?玉旒云才不上他的当。 悦敏道:“王爷放心。我轻车简从地前往,决不多花朝廷一文钱——虽然现在有二百五十万两银子,但我明白王爷想把钱用在刀刃上。” “轻车简从么?”玉旒云忽然有了对策,“不必了吧,我也不是一毛不拔。其实我看你那句兵贵神速说的一点儿也不错——不仅要迅速出兵,还应该速战速决。你北方的兵不是又冷又饿还病了不少么?不如叫我的骁骑营一营人跟你同去。他们行军速度和你轻车简从也差不多,再说,叫他们去挖河也太浪费了些,不如帮你打赢了蛮族再说后话。” “这怎么行?”悦敏知道玉旒云要骁骑营同去北方是为了监视自己。他也没这么容易着道儿,立刻就推辞:“为了区区几个蛮族流寇劳师动众,我大樾威名何存?再说,王爷的骁骑营未在北方打过仗,不熟悉那里的环境,也不晓得蛮族的优势与弱点,山长水远地跑去,实在不划算。” “咦,要是只会打交过手的敌人,那还有什么用?”玉旒云道,“永泽公莫不是讥讽本王不会带兵?” “岂敢!”悦敏道,“王爷带兵的本事在朝中属一属二,只是……”他笑了笑,压低了声音,低得只有他和玉旒云两个人才能听见:“只是你不识时务,更不自量力。你以为你能算计得过我么?你试试把骁骑营北调的事提到朝会上来跟我吵,看看有多少人会支持你。” 玉旒云阵恨不得一拳打歪他的鼻子,不过在户部库房里厮打成何体统?何况,悦敏说的一点儿也不错——他早就算计得妥妥当当,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玉旒云哪里有反扑的余地? 总是棋差一着!她愤愤地一拳捶在案头的算盘上,一把镏金的铜算盘顷刻被击碎,算珠噼里啪啦滚落一地。悦敏看她越生气,心中就越得意,甚至还有一丝解恨:如果不是玉旒云,博西勒怎么会身陷冷宫呢?当下,他呵呵笑着招呼一边正在点算音量的库工:“你们还不快把算盘珠子给内亲王千岁拣起来?这每一粒珠子可都值二两银子呢!你们不知道内亲王如今替皇上当这个家,最注重节俭吗?” 库工们虽然从不敢介入朝中大臣的争斗,但是眼观耳听,也早就知道这两位钦差有过节:一个是皇上亲信,位高权重,另一个又是议政处无形的首脑,朝中交游广阔,堪比孟尝,无论哪一个都不是普通人得罪得起的。是以,他们看看玉旒云又看看悦敏,迟迟也不敢行动。 悦敏就亲自弯下腰来,拾起一粒算盘珠子:“好吧,他们不捡我来捡。内亲王的如意算盘可贵重着呢——王爷,你说是不是?” 玉旒云盯着那递到自己面前的算珠,刺眼的光芒映着悦敏那得意的笑容,她感觉自己的拳头越捏越紧,指甲都抠到了掌心里,微微的刺痛仿佛提醒她在盛怒中要保持冷静。 躲在路边的野狗,一旦现身,就再也无法藏匿。她想起郭罡讲的那个故事。至少这一次又让她看清了赵王的部署,总好过让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地发难。只要没到最后关头,她总有机会想办法应付。 是的,一定有办法!她轻轻地咬了咬嘴唇,接着就露出了笑容,接过悦敏递来的算珠,道:“永泽公说得没错,这些都是值钱玩意儿,况且又是户部的公物,丢了可是罪过。没想到我最近练功有成,一不小心就把算盘打坏了——你们先把珠子收集起来,我去和你们管事的说一声,这算盘的修理费从我的俸禄里扣。” 听她这样说,库工们才纷纷趴到地上找算盘珠子。 悦敏见她没有发作,喜悦之心自然就打了个折扣。不过他也明白得很,现在胜负未分,玉旒云近来计谋大长,依然有可能扳回局面。 “怎么样,内亲王千岁?”他道,“去北方传讯和组织人到甘州修水利,这事是不是就按我方才说的定下来?” “好啊!”玉旒云冷冷地,但保持着微笑,“永泽公你既然计划得如此妥当,我还能说什么?我这就去东台大营跟慕容齐他们说说挖河的差使。具体的折子就麻烦你来写——皇上还等着你回报这二百五十万两银子的事,你快点把银子点算清楚,就好去交差了。” “不麻烦,不麻烦。”悦敏才不相信玉旒云会这么轻易就把军队派到甘州去,此去东台大营显然是找部下商议对策。好在那新任督尉屈恒是自己早就安插好了的,无论玉旒云玩什么花样,总会立刻报到他的耳朵里。立刻就把折子写了,他想,只要圣旨一下,玉旒云再玩花样就给她扣个兵变造反的罪名!当下,他吩咐库工们认真做事,不得有片刻耽搁,又做了个“请”的动作:“王爷慢走!” 玉旒云走出了户部银库,脸上的笑容僵着,心情差到极点。到底要怎样才能化解眼前的危机呢? 她一边想着,一变举步上轿,不留神竟绊了一下,幸亏旁边有人扶住:“王爷当心!” 听这声音,并不是她家的轿夫,扭头看看,原来是翼王府的一个太监,过去见过几次,并不熟悉,然而那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和翼王活像一个模子里扣出来的,她不禁厌恶万分:“做什么?” “奴才王贵给内亲王殿下请安了。”太监笑着打下千儿去,“我家王爷在虎脊山奉旨勘定万年吉地,不过一直都惦记着内亲王殿下您。他说过虎脊山北面黑凤岭产夜光玉,要挖几块好的回来送给内亲王。现在玉已经得着了,只是王爷一时半会儿还回不来,所以差人把玉快马送回京来——今儿一早才到的,所以奴才就赶忙给内亲王送来了——奴才从宫里一直追您追到这里哪!” 玉旒云搞不懂翼王为什么要做这些无聊的事,没好气道:“我忙得很,没空打赏你。你送到我府上再去账房领赏吧。” “这可不成!”王贵道,“我家王爷信里交代得清楚,这夜光玉一定要奴才亲手交到内亲王的手中。这可是难得一见的宝贝呢——王爷说,这玉在暗处能够发光,更希奇的是,能显示出内亲王的名字来。内亲王请看——”王贵也不顾玉旒云不耐烦,就把捧着的盒子打开了,露出里面绿得发黑的一块石头来。他用袖子遮挡住阳光,只露一条缝,捧到玉旒云眼前硬要她看。 玉旒云虽然恼火,不过和翼王约定要唱这出戏,就一定得唱下去,只好从王贵的袖缝里张了张,见那黑绿色的夜光玉果然发出了青白的荧光,有几处光芒明显黯淡些,那图案正是自己的名字。 “怎样?”王贵道,“奴才没有胡说吧?我家王爷说了,这块是小的——大盒子里还有一块大的,更加希奇,不过要内亲王自个儿慢慢看了。” “好吧。”玉旒云唯恐不收下这礼物还要被王贵继续纠缠下去,耽误自己找慕容齐等商量正事,只得接过大小两只盒子,道:“你自己去我府里领赏吧。”边说边上了轿,吩咐回府,预备换了快马驰到东台大营去。 轿子晃晃悠悠地前进着,她就头昏脑胀地继续思考着对策。一条思路又一条思路,处处碰壁。如果能问一问郭罡就好了,她脑海中不禁浮现出这个丑陋谋士的面孔,所以看起来异常复杂的事,到了他那里都变得轻松——也许正是因为这黄鼠狼不择手段,所以才能时时冲破困境。 不过现在没有翼王做幌子,也不能再去“审问”反贼,进刑部大牢谈何容易?就算能侥幸进去一次,赵王父子一定早就派人暗中监视自己,消息迟早还会走漏。如果能有什么法子,一劳永逸地将这黄鼠狼养在自己身边就好了。 她正想着的时候,轿子忽然停住了。 “什么事?”她让轿夫去问个究竟。 “是九门提督衙门和顺天府在办差。”轿夫不久就来回答。 “那就退回去,从别的路走。”她命令。 “退不回去了。”轿夫道,“后面有好些推车卖菜的,小的们这就去赶走他们,王爷稍待。” 玉旒云无法,只好坐在轿中枯等。外面不耐烦的人群嘈杂万分,让她本来就纷乱的思绪更加绞成乱麻,简直不知道要从何想起。她不由得心情更糟,拿了翼王送的礼物来出气,将两个盒子一起打翻,夜光玉便滚落了出来。 因为轿子放下了帘儿,内中光线十分昏暗。夜光玉的荧光和上面的图案都清晰可见。小的那块仍旧是那“玉旒云”三个字,而大的一块则好像小楷刻成的石碑似的,有一长篇。玉旒云“咦”了一声,捡起来看个究竟。 “内亲王安好?”那玉上刻着,“常言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长久不见内亲王你,岂非隔了数世之久?相思之苦,内亲王一定明白。” “这无聊的人!”玉旒云不禁脱口骂道——什么稀奇宝玉天然有字,无非是他用了手段在上面雕出花纹罢了!自己在京中焦头烂额,这家伙却还弄些风花雪月的恶心话来气人!她真想把这夜光玉丢出去摔个粉碎。 不过再看一眼,那荧光中的下一句话却和前文完全连不上,乃是“石人”两个字,还是篆书的,完全不知是何意思。玉旒云皱了皱眉头,再看下去,只见翼王刻道:“内亲王准备好猎狐狸了吗?”她心中不禁一凛,想起翼王临走说过要设计逼赵王提前造反,叫自己在京中准备镇压,莫非翼王已经想出了法子? 那么现在悦敏去北方调兵,岂不正好配合了翼王的圈套?若然如此,则自己更加不能让东台大营的军队离开西京一步!要想尽办法拖延时间…… 才想着这“拖”字诀要怎生施展,忽听得外面“嗡嗡”的扰攘之声变成了惊呼尖叫,接着就听到有人断喝道:“奸贼,你们跑不掉了,快快束手就擒!”玉旒云一怔,撩开帘子一望,就见就三个男子正起起落落地踩着人群朝自己这边奔了过来,而后面穷追不舍的看服色正是九门提督府的步军兵士。 原来是九门提督府在办案抓人!玉旒云不多想,在座位上一拍,便扑出了轿门,堪堪挡在那当先男子的来路上。此人显然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愕了愕,已经被玉旒云飞起一脚踢翻在地。后面的两人见同伴遭人暗算,怒不可遏,一个挥舞着分水峨嵋刺,另一个挺着精钢长剑,一齐向玉旒云杀了过来。而那摔倒在地的男子也噼里啪啦将周围的百姓推开,纵起身来和玉旒云撕打。 玉旒云本是到宫中面圣故而没有带兵器,遇到三个人恶狠狠地和自己拼命,自然要小心应付。她先看准了长剑的来路,偏身闪过,同时觑了个刁钻的角度一把搭上那人的手腕,趁他收招不及时,轻轻一带,就接着他的余力把峨嵋刺荡开了。然而最先被她踢了一脚的人又杀到了近前——方才交手只是一瞬,她并没有看清此人的面目,这时离得很近了,忽然觉得有些面熟。 这个男子也是一愣:“你是……” 听他操着楚国南省方言,玉旒云一下想了起来——这不就是当日在神农山庄有过一面之缘的端木槿的师兄么?叫什么来着?一时倒记不起,化解了两招去,掂量出三人中以他武功最差,决定先从他突破。 这时九门提督府的兵士也追到了跟前,领头的见玉旒云被三人围攻,即将自己的腰刀掷了过去:“内亲王接住!”同时命令手下:“快快将逆贼拿下,别伤了内亲王!” “啊,内亲王!你是玉旒云!”这神农山庄的弟子终于也认出了敌人。另两个同伙一听,立即显出了“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表情:“好,原来是这狗贼!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拿住她交换咱们的弟兄!”说着进招速度大大加快。而神农山庄的弟子趁着玉旒云挥刀应付他人,喘了口气,也再次攻上:“你当日在神农山庄愚弄诸位武林同道,还教唆我师妹离家出走。我师妹现在何处?你快老实交代,否则取你狗命!” 他只顾着自己激动,根本没留心背后露出恁大空门,步军兵士看准机会“呼”地一刀就划带一道一尺多长的血口子。惨呼一声,他摔倒在地,立刻被好几把刀架住了脖子。 “游老弟!”使峨嵋刺的赶忙前来相救,不意玉旒云劈手一刀挡他的来路。他正怒火冲天地还击,那边三个步军兵士就一齐向他扑了上来。饶他是个会家子,但以一敌众,且步军兵士护卫京畿训练有素,没多时他也就受了好几处伤。而此时步军援兵也赶到了,顷刻又有十来人拨开人群杀到了他的跟前。很快他就败下阵来。 那使剑的也是一个下场,和玉旒云单打独斗了没多久便遭到了步军援兵的围攻,身上数处受伤,终于被擒。 到他们三个都被制住,玉旒云才把刀递还给先前的步军头领:“我道是谁要九门提督衙门这么大动干戈,原来是楚国武林的几位英雄啊!你们很想抓我么?可惜本领还是差了一些。” “有本事单打独斗!”那使峨嵋刺的怒斥,“倚多为胜,算什么英雄好汉?” “我是英雄好汉么?”玉旒云冷笑,“我不是‘狗贼’么?” 她拍了拍手,又整了整衣服,好整以暇。这时旁边领头的步军兵士也简短地向她报告了事情的起因——原来这些人光天化日闯进刑部大牢企图营救之前从云来酒家百逮捕的那些奸细,不过正好撞上顺天府往刑部押送犯人,两个衙门的官兵凑在一处,使得这些人的奸计失败。顺天府还立刻请九门提督衙门相助缉拿犯人,这才有了方才的戒严。“多承王爷出手。”那领头的道,“卑职等这就回去向潘大人复命。” “不用谢我,举手之劳嘛。”玉旒云心中暗笑:岂不知你们才帮了我一个大忙?因冷笑着对那三个已经被五花大绑的人道:“你们虽然没有头脑,不过却很讲情义。你们很想去刑部大牢见你们的同伙么?本王这就成全你们!” “玉旒云!”神农山庄的弟子挣扎着骂道,“你这人面兽心的奸贼!我师妹呢?你把她弄到哪里去了?你敢动她一根头发,我游德信变鬼也不放过你!” 哦,原来是叫游德信!玉旒云冷笑着:“你师妹端木槿千里迢迢来到我国是为寻找她的心上人,也就是当今太医院里的新贵林枢林大夫。你大概还不知道吧?她追随我东征立下大功,我打算求皇上破格让她进太医院呢——这样的有功之人,我怎么会动她一根头发?” “胡说八道!”游德信大怒,“我师妹才不会助纣为虐,她……”才要继续骂下去,后颈上吃了一掌,立刻叫他头晕眼花只有咳嗽的力气。 “闭上你的臭嘴!”领头的步军骂道。又扭头向玉旒云躬身道:“王爷,您方才说要把他们押去刑部大牢?可是,还没有定罪量刑,是不是应该押顺天府?” “楚国的奸细,除了死罪还有什么其他的下场?”玉旒云道,“何必还要顺天府多花功夫。我要把他们和之前的那批奸细一同审问。” “是。”领头的步军虽然知道这于规矩不甚相符,但玉旒云说的话岂敢违抗? “啊,对了!”玉旒云想了想,又道:“叫你们潘大人也到刑部牢房来见我。” 潘硕到刑部大牢来见玉旒云。虽然地点是在拷问室,但是内中只有玉旒云一人,连半个楚国奸细也未看见。当房门在他身后关闭,他知道玉旒云交代他做的决不是寻常的任务。果然,命令是,把把新老楚国奸细统统放走。 玉旒云的用意并不难理解。庆澜元年时也是因为潘硕按指示放走了绑架翼王的奸细,才使楚国武林内部互相猜忌,鸡飞狗跳。不过这次他却有些为难:“过去奸细关在九门提督衙门,要卑职神不知鬼不觉地放人还很容易。可这次王爷一定要把犯人关在刑部,卑职恐怕……恐怕得事先和刑部的人打个招呼。这样……” “我几时说要‘神不知鬼不觉’了?”玉旒云道,“我要越多人知道越好。所以你今晚要挑身手最好的下属,到这里来劫狱。” “劫狱?”潘硕一愕,“和刑部的人交上了手,万一被发现就难交代了。” “所以叫你挑身手最靠得住的。”玉旒云道,“此外,除了关奸细的那几间囚室,你也随便劈开几扇别的门,放些其他的囚犯出来。越是混乱,越是不容易被人发觉。” “是。”潘硕虽然答应,但是心里疑问万千:“放人之后,王爷又打算如何?要不要下官跟踪他们看看还有无楚国刺客潜伏在京师附近?” “你只管替我放人就好了。”玉旒云道,“楚国武林的那些匹夫,能成什么气候?犯不着你多花力气去追查。” “下官知道。”潘硕想,玉旒云看来又是故技重施,想使离间之计。“那么,其他放出来的犯人怎样?” “刑部明天自然会张榜通缉。”玉旒云道,“要是请你们协助抓人,你们就照规矩办事,否则,你也不用理会了。只按我的吩咐办妥就好,其他的不用你多问。” “下官遵命。”潘硕一头雾水的答应,忍不住有些埋怨:如果是替石梦泉办差,一切总是交代得清楚明白,从来不会被蒙在鼓里。而玉旒云总好像从来不把下属当成自己人似的。不能与上司一道通观全局,其实会很难部署行动。不过,这些话又怎么敢和玉旒云说呢?他就只有退了出去,回衙门照吩咐挑选劫狱的人选,待二更鼓响就越墙进入了刑部大牢。 可巧刑部当值的几个狱卒都玩忽职守,正在喝酒划拳。潘硕等人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几人打晕了,取了钥匙,打开了囚禁楚人的那几间囚室。早前从云来酒家抓来的一批人经过翼王几次“拷问”早就挫光了锐气,见人来“救”,竟一个个蠢若木鸡,要潘硕等连拖带拽才肯出囚室。而这天才入监的游德信等人则还满是匹夫之气,跃出门来就问:“英雄高姓大名?是何门派?”潘硕和手下的步军兵士没一个敢开声说话的,生怕露陷,只一个劲儿地打手势叫他们快走。而这三人全不知形势,还要拿拿架势——那原先使峨嵋刺的趁一个兵士不备就夺下了刀来,劈手砍向旁边一间的牢门:“樾国皇帝和玉旒云一样都是卑鄙无耻之徒,会被他们囚禁的必然都蒙受了不白之冤。就由我来替天行道!”原先使剑的那个见状也飞起一脚朝另一扇牢门上踢去:“不错,天下总还有公理。玉旒云这狗贼在我国屠杀妇孺,在自己家里也一定是陷害忠良之辈。诸位今日重获自由,不如同我等一起去到义军之中,讨伐这奸贼,如何?” 潘硕在黑面罩下又好气又好笑:这些楚国武林的乌合之众,和小丑有什么分别?罢了,罢了,反正玉旒云叫他制造些混乱,既然这些人愿意代劳,他倒乐意袖手。当下把监牢的钥匙也递给了游德信,好让他也参与到这闹剧中去。 然而游德信接了钥匙却并不行动,只是问道:“大侠,请问你知不知道端木槿姑娘被关在何处?” 潘硕早就听说了端木槿在东征途中的作为,晓得是玉旒云收在旗下之人,但是不能开口解释,只有不住地摇头。 游德信道:“我师妹被林枢这狼心狗肺的家伙蒙骗,想来也身陷囹圄。我一定要救她出来!”说着,径自向牢房另一端跑去,誓要搜寻端木槿。 潘硕不禁在心中大呼糟糕:狱卒换岗的时间就要到了,被游德信这样胡闹,岂不是非要和刑部的人正面交锋?他因而打手势叫步军兵士们赶紧把其他人赶出牢房,同时自己赶紧追了上去。 但不料才跑出几步,就听到后面“哐啷”一声响,接着便听人喊道:“哎呀,失火了!”待他回头看时,正见那自以为替天行道的楚国武夫一边“解放”囚犯,一边呼道:“我且一把火把这地方烧了!倒看看玉旒云将来还在哪里折磨我们的同胞!”众囚犯不知就里,有的得出牢笼欢呼雀跃,有的则身陷火海,鬼哭狼嚎。 混帐!潘硕咬牙低骂。顾不得游德信了,反身又朝大牢外走。“快!”他命令手下,“赶快把这群疯子赶出去!”真不知玉旒云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待他们撤到门口的时候,大火已经蔓延开了,刑部的兵丁也被惊动,纷纷赶来。看到火苗飞蹿,出了囚笼的犯人四散奔逃,兵丁们简直不知是先救火好,还是先抓人好,根本没心儿理会行迹可疑的潘硕等人,甚至只是喊人去报告要求增援就已经让当值的人手忙脚乱,连牢房里面是何情形都顾不上关心。 其实牢房里面更加混乱。游德信拎着一串钥匙四处奔走,嘴里不断喊着“师妹,你在哪里”,而监牢深处的囚犯们听到骚动,又看到火光,全都慌乱不已,许多人哭天抢地,又有有一些冲着游德信大叫:“大侠,快拿开门放我们出去!”而游德信只顾着走自己的,全不理会。 很快他就来到了牢房的最深处。此地别有洞天,并没有点灯,只有一扇天窗漏下月光来——这天正是中秋月圆之时,清辉泻下,地上犹如洒了银子,静谧美好,和嘈杂污浊的大牢仿佛两个世界。 看来关在此间的人物一定不同一般,游德信想,莫非师妹就被囚禁于此? 他且要上前,但是看到囚室前已经有一条人影,看打扮和方才“搭救”自己的那群黑衣人相同。原来也是自己人!他便欲举步。只是,听到囚室中男人声音道:“做什么?” 竟不是师妹?游德信好不失望。 接着又听外面的黑衣人回答:“是我。”说着取下了蒙面的黑巾。 这声音倒似在哪里听过,游德信想。 “我知道是你。”囚室里的男人道,“你在外面办的事我也大略都听到了,果真天赋超群,所以举一反三。”他的语气好像私塾先生嘉许蒙童,上句表扬,下句就转到批评上来:“我才计算着差不多是时候你要来找我了,但是万没有想到竟是用如此鲁莽的方法!” 黑衣人怔了怔,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先离开了再说。”说着就取出匕首来,在锁在轻轻一削,立刻就打开了牢门。 然而囚室里的人却站着不动:“大人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大人?游德信皱着眉头:难道北义师还有侠士潜伏在樾国朝廷中?还做了高官? “我当然知道。”黑衣人道,“你不是说要追随一位明主做一番事业么?现在外面已经快要天翻地覆了,难道你要继续在牢房里清修?” “正是因为外面翻了天,我才能不能出去添乱。”牢中的男子道,“楚国反贼跑了,谁也不会怀疑,但是我要是从牢房里消失,那成什么事?再说我出去了,何处可以容身?大人的府上能确保没有对头的眼线么?就算府中没有,前门后门的门口也没有么?” 楚国的反贼?游德信一惊:这是什么意思?他还来不及细细推敲,忽听到黑衣人喝道:“谁?”接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宝剑已经刺到了他的胸口。剑光映照之下,他才看清了对方的脸:“玉旒云!你这——”那“狗贼”两个字不及出口,玉旒云已经挺剑刺穿了他的胸膛。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玉旒云命令囚笼中的郭罡,“我除了放走楚国奸细外,还放了其他许多犯人,这里又着了火,谁会知道你的去向?再说我自有地方让你安身——你不是想在这里被烧死吧?” 郭罡看看倒在血泊中的游德信,又看看玉旒云:旁人可能会说这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然而他看来却是当机立断的将才。 “好,我说要追随明主,既然王爷不惜冒险相救,我又怎么能不领情呢?” 作者有话要说:回到美国后第一次更新……开学了,开始抓狂了…… 01/21/2008 typo correction 01/24/2008 修改错别字 06/27/2009 typo correction 81第80章 潘硕觉得自己把玉旒云交代的差事办砸了——至少是没办妥当:楚国奸细究竟有几个从牢里逃出来,他一点儿底也没有。能够把自己的手下完完整整地带出火场又不被刑部的人发觉,已经是万幸了。他也不知道玉旒云能否勉强接受这样的结果,但暗想还是老实点儿,先请罪再说,于是次日一早就战战兢兢到议政处外面等着玉旒云。可是,议政王们陆陆续续地来,又陆陆续续地走,没有见到玉旒云的影子。 潘硕不知是何缘故,隐隐担忧。 这天要找玉旒云的当然不止潘硕一个。悦敏急着想把调兵的事最后敲定,折子已经递了,就更要防止玉旒云玩花样——他知道这丫头昨天并没有去东台大营,而是跑去刑部处理楚国细作了——偏偏夜里刑部大牢就失了火,犯人有死有伤还有下落不明——而偏偏今天她又没来议政处——世上哪儿有这么巧的事?这其中究竟有什么关联? 看到在外头候着的潘硕,悦敏一笑,上来打招呼:“潘大人,来找内亲王么?听说刑部那边出了大事?” 潘硕虽然并不是一个非常灵活的人,但是在军中久了,深知言多必失,不管是对什么人,没必要的话一个字也说不得。他就斟酌着字句,道:“下官也是为了这事来寻内亲王。刑部请步军协力追捕。虽然还没有确切逃犯名单,但是牢中关押着十数名楚国武林中人,个个都对我国心怀不轨。内亲王和楚人打交道比较多,下官想,也许她会有所指示。” 这个回答毫无破绽。悦敏道看了潘硕一眼:这个表情也毫无可疑。玉旒云手下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大智若愚还是当真驽钝如石?他笑了笑:“潘大人辛苦。可惜内亲王今天没来办公。我们已经派人到她府上去了,也许她身体不适吧。那可得去探望探望了。” 潘硕并不和悦敏寒暄,只道:“既然内亲王不来衙门,下官也回九门提督府去了。”说完,径自转身离去。 悦敏在议政处门前望着他的背影发了一阵呆,那派去玉旒云府的长随就回来了:“内亲王府的人说,昨夜内亲王赏月时多喝了几杯,犯了头疼病,还没起身。” “果真?”悦敏冷冷地一扬眉毛。 长随又道:“不过咱们的人说,其实内亲王一早就出门去了,到哪里却不晓得。” “哼!”悦敏冷笑,恐怕总和调兵的事脱不了干系,也只怕和昨夜刑部大牢的劫案有些牵连。没有人能够真正成为别人肚里的蛔虫,然而却始终可以追寻别人留下的蛛丝马迹。他因对那长随道:“走,上刑部大牢去凑凑热闹。” 他便出了宫门,上了轿,来到刑部大牢。那地儿正是尘灰烟火一片狼藉,虽然扑救及时并没有把整座牢房烧毁,但是内中的许多囚室都不能再使用了。昨夜已经紧急把一部分囚犯押送到顺天府牢房,现在为要抢修其他的囚室,索性跟顺天府协商,把所有人都押到那边去。故此这时顺天府派了兵丁来协助,刑部的狱卒把犯人一个个领出来,验明正身,再排了队押到京城的另一头。 在场的官员看悦敏来到,少不得都放下手中的活儿来前来请安。悦敏道:“怎么就出了这么大一个纰漏——查出原因了么?” 刑部的官员道:“下官看来,多半是有人玩忽职守,让贼人乘虚而入。” “哦?”悦敏做出饶有兴致的样子。 刑部官员道:“昨夜当值的狱卒都烧死了,没办法查问。不过,有一个昨天刚抓来的楚国奸细,他手里抓着各个牢房的钥匙。看来是有人里应外合。其实这群楚国奸细昨天白天也企图劫狱,正是因此才被九门提督衙门抓紧监里来的。” “此人现在何处?”悦敏问。 “他被人在胸口刺了一剑。”刑部官员道,“不过,竟然没有死。大夫已经给他处理了伤口,一会儿等他醒了,相信能问出不少经过来。” 悦敏听言,心下不由大喜:“那么我也去看看他。这事皇上很关心哪,我得找些话回报才好。” 刑部的官员岂敢不从,赶忙亲自带路,引悦敏到了一处有重兵看守的房间。悦敏一进去,就闻到了浓重的药味。一个郎中还在小炉子边忙碌,悦敏问他伤者的情况,郎中回答:“正是老天帮他,本来那一剑刺得很准,谁知他是个怪人,心脏长在右边,这才拣回了一条命。他又是练过武功的,身体底子很好,应该很快就能醒过来。” “知道他是什么人么?”悦敏问刑部官员。 “昨天抓来时纪录叫游德信,自称是楚国神农山庄门下。” 神农山庄!悦敏心中一阵狂喜,他知道玉旒云和石梦泉曾经在神农山庄的武林大会上全身而退,也知道端木槿是东征胜利的大功臣。神农山庄肯定和玉旒云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我看此事关系重大。”他道,“对了,你们现在有逃犯的名单了么?一共逃了多少人?” “这……”刑部官员道,“但凡不见踪影的,都记录了,下官这就拿来给您过目。”说着就出门亲自去取。 悦敏便又叫那郎中:“把药搬出去煎,否则搞得这里乌烟瘴气的。” “是。”郎中不敢有违。 待他出去了,悦敏走到了游德信的床边,试了试他的脉搏,接着从怀里掏出个小瓶子来,倒出一粒药丸给游德信喂了下去。这是他家里门客秘制的灵药,没多大功夫游德信就悠悠转醒,舔了舔干燥欲裂的嘴唇,望望身边陌生的华服青年:“你是谁?我在哪里?” 悦敏微微一笑:“你这个问题倒问得很有意思?你觉得你应该在哪里呢?你本来身陷囹圄,现在却躺在这样干净的床铺上,你猜你是不是已经死了?” 游德信但觉胸口剧痛,想起自己被玉旒云刺了一剑,而刑部大牢又失了火,绝对没有逃生的可能,那么多半就是死了,到了地府了。他即恨恨地一咬牙:“玉旒云你这个奸贼,我纵然成了厉鬼,也不会放过你!” 悦敏微微一惊,接着问道:“怎么,刺你一剑的人是玉旒云?” 游德信道:“正是这个狗贼!她和姓林的狼狈为奸,唆使我师妹离家出走。要是我师妹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一定要她和姓林的偿命!” 悦敏听不明白:“姓林的?” “就是百草门的林枢。”游德信咬牙切齿道,“这个卑鄙无耻的阴险小人,为了想要抢走《百草秘籍》就花言巧语迷惑我师妹,他……” 原来其中还有这么多曲折,悦敏听着游德信满是醋意的牢骚,知道这些对自己一点儿用处也没有,暗骂遇上了一个自以为是的傻瓜。待游德信激动过头,牵动了伤口,不得不停下喘口气时,悦敏才问道:“你且把昨天夜里的事和我说一遍。” 游德信半是因为伤病半是本身蠢钝,根本就没想起要搞清楚悦敏的身份,看他究竟是不是地府中的判官,听人问,就老老实实地把前夜的经历说了一回,从黑衣人劫狱开始,一直到撞上玉旒云为止,其中少不了添油加醋,无非是说他自己如何勇敢,而玉旒云又如何卑鄙,就连最后受的那一剑也被他说成了大战数十回合的结果。 悦敏听着这半真半假的叙述,心里却和明镜一般,立刻就猜出了事情真正的前因后果。玉旒云不惜把刑部大牢闹得天翻地覆,为的就是要救那个人。“你可看到玉旒云带走的那个男子是什么人么?”他问游德信。 游德信摇头。 “那么你撞见玉旒云的那间囚室在何处?” “在……”游德信比划着,一时也说不清楚。 悦敏道:“那么你带我去那里总可以了吧?” 游德信一怔:“带你去?” 悦敏伸手一扳他的肩膀,仿佛也没有用什么力气,但是他就腾云驾雾般从床上飞了起来,跟着稳稳地站在了地上。“你的命很大,玉旒云没能杀死你。”悦敏低声道,“不过,要是你不按我说的去做,我现在就杀了你。” 游德信本来满口视死如归,但这时却呆住了。因为曾经离死亡那么近,回头来想想,死亡是多么可怕。看到悦敏微笑中满是威胁,且一掌紧紧地抵着自己的后心,他只有不住地点头。 悦敏道:“游少侠你真是个聪明人。你帮我做事,不仅不会死,将来的前途还不可限量呢!走——”推了推游德信,一起出门。 他们一同在焦炭堆里乱走——游德信前夜只是横冲直撞想找寻端木槿的下落,这时哪还记得究竟走过哪条走廊,哪个门?转了好半天才终于来到了郭罡的囚室跟前,道:“就是这里。” 正好那取名册的刑部官员也跟来了,悦敏便问:“这里原来关的是谁?” 刑部官员道:“是……是那个在攻打东海三省时犯了事被关进来的郭罡。算是刘子飞将军的门人,所以刘将军常来关照。” 是他!刘子飞投奔了赵王,东征的事情自然都说的一清二楚。悦敏知道,是这个郭罡巧用毒计水淹靖杨,为东征取得了最初的胜利,也因此使玉、石二人闹了矛盾,以致玉旒云大怒,差点儿要取郭罡的性命。郭罡发现投错了主子,这才改投刘子飞门下。后来他还为刘子飞顶罪入狱,所以刘子飞对他十分看重。 这样的一个人,玉旒云要救他干什么?用来威胁刘子飞?好像玉旒云不会做这么无聊的事,那么……悦敏的心中闪过一丝不安,莫非郭罡从来就是玉旒云的谋士,刘子飞根本就是被耍了——而他和赵王也连带地被耍了? 此念一起,越想就越觉得有道理,因此也越想越得心底发寒:难怪玉旒云接连搞出这么多让他大费脑筋的动作,可不就是这个郭罡在背后出谋划策么? “内亲王有没有来见过这个郭罡?”他最后求证。 “这个……”刑部官员道,“就下官所知,内亲王从来没到这里来过。她每次来都是为了楚国奸细的事。头一批奸细落网的时候,她和翼王爷常常来这里审问呢。” 翼王!由被玉旒云万分厌恶到成为她的未婚夫,玉旒云从他身上得到的大概远不止内亲王的地位吧?看来两人早就有所苟且!悦敏恨得牙痒痒的:玉旒云,也许从一开始就不应该拉拢她,而该趁她羽翼未丰一举将她铲除,那便可避免今日的诸多麻烦!不过,他又冷冷地不可察觉地一笑:游德信大难不死,这就是老天要和玉旒云作对,这次还不将她治死! 当下,他一掌把游德信打翻在地,喝道:“好你个楚国奸贼,竟敢诬蔑内亲王!” 游德信本来有伤在身,没的眼冒金星。 悦敏指着他骂道:“你听到没有?内亲王从来没有来见过这囚室里的人。就我所知,内亲王和这人还有很大过节。你方才竟然说内亲王为了搭救此人将你刺伤,这可不是含血喷人么?你本来就是敌国奸细,现在还侮辱我大樾的皇亲国戚朝廷命官——你快快把事情从实招来,否则我立刻就砍了你的脑袋。” 游德信唬得一愣一愣的,看悦敏目露凶光,他本能就分辨道:“我几时冤枉玉旒云这……”本来要说“狗贼”,但怕背上“侮辱大樾的皇亲国戚朝廷命官”的罪名,赶紧咽了回去,道:“我几时冤枉她了,确实是她想救这间牢房里的人,被我撞破,所以才想杀我灭口。”当下又将昨夜的遭遇说了一回,这次不敢添枝加叶逞英雄,一五一十地交代了自己如何才看清玉旒云的脸,就被她一剑刺中。“我亲耳听到那囚室里是男人说,”他道,“如果楚国奸细跑了还好交代,如果他不见了,别人会怀疑。而玉旒云就说,早就有安排。后来的事我就不知道了,但是玉旒云一定把这个人救走了。” 刑部官员和兵丁全听得目瞪口呆:这样听来竟然是玉旒云为了救郭罡而特地策划了这劫狱行动?简直全无道理。 悦敏也道:“真是一派胡言!”然而骂归骂,他还是装模作样地向刑部官员问道:“郭罡是不是转押在顺天府?” “这……”官员一时答不出来,吩咐兵丁把花名册拿来查对。一看之下,不禁“啊”地一声:“郭罡……郭罡如果没有被烧死,那……那就是逃走了。” “到底是生是死?”悦敏提高了声音,“事关内亲王的声誉,岂容你‘如果’?” “是,是。”官员吓得两腿发抖,“现在能辨认出来的尸首中没有郭罡……应该是……逃走了吧。” “那辨认不出来的呢?”悦敏道,“就算他逃走了,也不见得是内亲王放走的。” 众人知道悦敏位高权重,然而过去都只觉他平易近人,没想到突然发起火来。刑部官员和狱卒都面面相觑,不晓得该如何应对才好。 悦敏道:“这事非同小可。要不是这游德信信口雌黄,就是有人处心积虑要陷害内亲王,你们一定要查清楚。” 众人都唯唯连声,只游德信怒道:“我如何信口雌黄?虽然玉旒云不是什么好人,但是我也犯不着冤枉她。我亲眼看到她开门救人,如果有半句假话,我愿遭天谴!” “你说的是不是假话,查过了就知道!”悦敏冷冷地,“把这个人好生看管起来。你们继续查找这个郭罡的下落。” “是。”刑部官员连忙回答,“不过,下官驽钝,请永泽公给下官提点一二,究竟从何查起?毕竟是管内亲王声誉,这……” 悦敏道:“你是第一天在刑部当差么?你也穿这七品官服,难道你做什么都要你们尚书大人提点?简直不知所谓!”他佯作恼火,甩手就走,不过走了几步,又停下来:“算了,兹事体大,免得你越办越砸——郭罡是刘子飞将军的门人,他在西京无亲无故,如果能逃脱生天,就算不藏身到刘子飞将军府,也总要和刘将军打个招呼。你立刻就派人到刘家去查查,看有什么蛛丝马迹。” “是。” 悦敏当然不相信郭罡会去刘子飞家。他也知道玉旒云不是傻瓜,此刻又有高人指点,决不会把人犯藏在自己家里等人来抓——况且玉旒云不是一早就出门了吗?显见她把郭罡藏在了外面。 外面的何地?他回想了一下这一两个月来玉旒云的种种举动,忽然有了答案:是了,鼎兴银号的梁家——玉旒云与晋二娘来往甚密,本来悦敏也没有很留心,直到官办票业这场争斗中他被玉旒云悄悄摆了一刀,才开始调查鼎兴。显然,鼎兴为玉旒云出了不少力。玉旒云还把梁家的独生子交在石梦泉处作人质——梁家能不死心踏地帮她? 想到这里,他立刻前往九门提督衙门,叫潘说带一队人去包围鼎兴,搜查人犯。 潘硕的心里是有“鬼”的,然而步军已经答应协助缉拿逃犯,也不能推辞,否认引人怀疑。他只问:“永泽公怎么知道有逃犯在鼎兴银号?如果有狂徒闯入,梁家人应该向顺天府报案求救才是——莫非是他们和罪犯勾结?永泽公可否明示?” 悦敏特意要叫玉旒云自己的部下去揭穿她的诡计,所以非得把潘硕说服不可。“自然是有人举报了。”他道,“昨夜的事显然有人策划,其中一个同党已经落网。正是此人交待的。” 潘硕暗想:这怎么可能?悦敏显然是撒谎。不知他究竟有何企图?然而无法和玉旒云通气,只好行一步看一步,先稳住悦敏,再随机应变。他因答应了,点了一队人马同往鼎兴银号来。 到时已是下午,午睡起来的人们都又活跃了,鼎兴正门庭若市。忽然一队步军士兵全副武装地到了跟前,腰刀碰撞,马刺踏地,金声大作,街上的人全都呆住了。 “官府缉拿逃犯。”潘硕高声令道,“凡在门口的,不得进去,里面的人也不得出来。围了!”他手一挥,训练有素的士兵立刻就散成一个半圆形 堵住了鼎兴的入口,又有一部分人迅速地赶去把守边门和后门。 “永泽公,请——” “嗯。”悦敏满面威严,果真是议政王领班的架势,举步朝鼎兴达店铺里走。然而还没跨过门槛,就差点儿和另一个人撞个满怀。 “啊呀!”那人一声叫,“干什么呢?”语气甚是不客气。悦敏定睛看,见是个三角眼的妇人,脸上的脂粉足有半寸厚,一说话就扑簌簌往下掉。不过,人虽其貌不扬,却通体是精明干练的劲儿。这就是晋二娘了!悦敏想。 晋二娘稳住身形也打量悦敏:“公子,您是?” “放肆!”潘硕喝道,“这是永泽公。有人举报你家窝藏逃犯,永泽公亲自带兵来缉拿。” “逃犯?”晋二娘瞪圆了三角眼,“谁造谣生事,找我们鼎兴的麻烦?我们是做正当生意的,一个铜板的税都不敢少交,怎么敢做窝藏逃犯的事?再说,窝藏逃犯对我们有什么好处?没有好处的事,我鼎兴是绝对不会做的。” 悦敏冷笑了一下:“只是有人举报,所以必须要查一下。如果没有,自然还你清白。”说着,就要招呼步军士兵夺门而入。 “不行!”晋二娘竟然双手一伸拦住了门口,“小妇人虽然目不识丁,但也知道‘人言可畏’的道理。单凭不知什么人的一句话,就给鼎兴扣上窝藏逃犯这么大一顶帽子,这个清白你还得出来么?” 悦敏见她这样阻拦,愈发肯定鼎兴有鬼,斥道:“混账,你再无理取闹,一时就算真的没有窝藏逃犯,我也要治你一条妨碍公务的罪名。还不给我让开?”边说边一把将晋二娘推开,让潘硕带着步军兵士进了店堂。 悦敏是身怀武功的,又心里着急,所以没控制力道,一推之下,晋二娘自然就摔到了地上。仆妇们赶紧上来搀扶。谁料晋二娘撒泼地挥舞双手,将她们齐齐赶开,哭喊道:“没有天理!没有王法啦!官老爷欺负女人!九门提督带兵抢银号!” 本来鼎兴生意极好,店堂里顾客都排起了长龙队,如何还容得下一队士兵?登时骚乱了起来,哭的喊的朝外跑又被挡回去的,炸开了锅。 悦敏因为怕行动计划泄露会扑空,故仓促赶来,不曾叫刑部绘得郭罡的肖像。所有人中只得他见过郭罡一次,依稀记得容貌,所以士兵们只能将鼎兴前堂后院所有人集中到一处分男女站成两排,叫悦敏亲来辨认。花了好大功夫才都检查过,没有郭罡的踪影。 悦敏道因问士兵,是否全部搜查清楚了。 士兵道:“还有银库是锁着的,伙计没有钥匙。说是在大掌柜身上——”一指晋二娘。 “休想叫我开银库!”晋二娘脸上脂粉溶化,红一块白一块,滑稽万分“我鼎兴京城总号的全副身家都在里面,怎么能让你们这些闲杂人等乱闯?” “你少推三阻四的。”悦敏道,“我乃皇亲国戚,这位是九门提督大人,难道我们两个还会希罕你银库里的那点儿银子么?” 晋二娘眼珠子一转,让仆妇扶着自己站了起来,满脸不屑,道:“皇亲国戚,一品大官怎么啦?闹亏空的人可多着呢!皇上设立票业司,叫大家还银子,否则就要收利息,还会抄家充军呢。全天下都晓得呢——我怎么知道两位大人不是穷红了眼,随便找了借口想偷我家的银子?” 她虽然仿佛强词夺理,但是讲的又不完全是歪理。户部清查亏空闹得人心惶惶,票业司设立之后,欠款的官员们又纷纷出售古董、庄园,在京城百姓看来,“穷红了眼的”还不在少数。当然,谁也不相信堂堂一个公爵和九门提督能为了抢钱而搜查银号,所以听晋二娘这样说,大家都只是忍不住偷偷笑了起来。 这似乎也正是晋二娘所想要的效果。她两手把腰一叉,挑衅地看着悦敏。 悦敏暗想:这泼妇百般刁难,行迹如此可疑,到底是她太蠢了,想拼命隐藏郭罡反而造成“此地无银三百两”,还是她聪明无比,且郭罡本不在此地,特特要浪费我的时间?还是…… 无论如何,既然来了,不能不查个清楚。因冷笑了一声道:“好一嘴铁齿铜牙。既然你害怕潘大人和我会手脚不干净,不如你陪着我们一起去银库,盯着我们,看看我们会不会偷你一个铜板?” “我们银库里只有银两,没有铜板。”晋二娘一本正经地道,“跟你们到了银库里,你们真要动手抢,我一个女人又怎么拦得住?” 悦敏被她气得脸都变了颜色。店堂里的客人忍笑忍得肚子抽筋,有人好言劝道:“二娘,他们要真的抢,总还得从这门口出来。咱们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呢,能出什么岔子?既然你真的没有窝藏什么逃犯,还是让官兵查清楚了吧。” 晋二娘依然别别扭扭,好半天才道:“查就查,要是搜不到,我倒看看两位大人要怎么还我清白。”说罢,前面带路,到了后院正厅。那地上原本铺着一张西域花毯,现在已经卷开一边,露出牢牢锁住的铁门来。两个步军士兵正在边上守卫着——如果里面藏了人,却是不可能趁着方才的间隙逃脱的。 晋二娘叫人掌了灯,上前打开银库的门,亲自引悦敏和潘硕下来。底下其实不过是个一丈见方的房间,四面都是箱子。士兵们试了试,每个箱子都很沉重,显然是装满了银锭。这房间看来密不透风,如果谁躲藏在内,恐怕会被闷死。除非什么修有秘密通道,可是,要将银箱一一搬开进入通道再把银箱一一搬回去,实在是一项浩大的工程。 大概郭罡真的不在这里,悦敏心中说不出的失望。 “怎样?”晋二娘还要来火上浇油,拿灯在悦敏眼前晃了晃,“大人查清楚了?看明白了?要不是要小妇人把箱子一只只打开,看看是不是把逃犯装在里面?” “那倒不必了。”悦敏边说边让潘硕先把士兵们带出去,省得一齐挤在那狭小的空间里。“掌柜的,你何必句句逼人?”他道,“其实我也是秉公办事,并不是故意来找你的麻烦。查清楚了,自然好。” 晋二娘“哼”了一声,并不理会。 悦敏就逼到了她的身边,阴阴地道:“明人不说暗话,内亲王挟持了你家的独苗儿逼你给她办事,我晓得。你是个聪明人,应该只想往发财路上走,而不想往死路上去。如果你给我办事,我就把你家少爷救出来还给你,如何?” 晋二娘侧头睨了他一眼:“挟持?大人说哪门子笑话呢?我们家梁新酷爱武功,内亲王特别给他个机会是试试——咱们平头小老百姓家里的孩子要多大的福气才能跟在石将军身边哪?挟持?真是好笑!” 悦敏冷笑了一声:“掌柜的你如果真这么想,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等到将来——你不要忘记今天我跟你说的话就好。” 晋二娘也冷笑了起来,边笑边举步朝银库外走:“我就说嘛,大人亲自出动又找了九门提督带了兵,这样大的阵仗不会是单单抓什么逃犯,也不会是特特要来找我这样一个小老百姓的麻烦——果然,你是要寻内亲王的晦气。那你到她府上去寻!你们皇亲国戚吃饱了撑着没事干,别扯上我。” 感觉晋二娘明显是在装疯卖傻,悦敏一个健步赶了上去,一把扯住她的胳膊,道:“晋二娘,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竟敢这样跟我说话?” 晋二娘毫无惧色:“怎么了?”她扬起下巴:“天子脚下是有王法的,你是皇亲国戚官老爷,我是一钱不值的小老百姓。不过我没犯事,你偏偏跑到我家里来捣乱,还是为了找别人的麻烦,究竟是谁有理,谁没理?就是滚钉板,告御状,一直吵到皇上的面前,我也不怕。如果你还非要罚我酒,我就上阎罗王那里告你,看看公道最后在谁那一边!” 悦敏随着父亲在军中、在官场打滚了这么些年,几时见过如此泼妇?一时竟想不出要怎样对付。 晋二娘还接着道:“你搅和了我一下午的生意,现在要怎么补偿?罢了,罢了,我不敢要大人‘还’我清白。干脆大人把我鼎兴其他的分号和我梁家其他的房舍田庄统统搜查一遍。一次头把麻烦都找完了,省得日后你天天来搅得我没钱可赚!”说时,招呼门边候着的仆妇:“来,把咱家的产业清单拿来给大人过目。” 悦敏还被气得没反应过来,把仆妇已经去而复返,手里捧着两本册子。晋二娘就拿来给悦敏看,道:“这两本是一样的,上面记着我鼎兴在全国各地的分号地址,所有我梁家名下的房产、田产,近的,只隔了五条街,远的,在大青河边;最老的,就是这座总号,最新的,昨天傍晚才刚刚成交。大人爱怎么搜查就怎么搜查吧。” 这泼妇竟然如此嚣张,登鼻子上脸,悦敏真恨不得叫潘硕把她抓回去受受牢狱之苦,然而,一来潘硕也是玉旒云的人,自己有心针对玉旒云这件事一旦揭穿恐怕有些麻烦,二来实在也没有充足的理由逮捕晋二娘,赵王的大计正进行到紧要之时,容不得行差踏错。因此,他只好愤愤地夺过一本来:“好,你叫我搜的,我就去搜搜看。” 晋二娘将另外一本当扇子扇着,一副“走好不送”的表情,道:“请便,不过麻烦跟我们的跑街说一声,打算先查哪里后查哪里,我们也好关了铺子专等大人来找茬儿!” 悦敏被气得狠狠一跺脚,甩手就走。到店堂里看潘硕带人等着,就冷了脸道:“我们走!” 回到九门提督衙门,又说了几句半冷不热的客套话,悦敏才离开。长随伺候他上了轿子,一摇一晃地回赵王府去。好一阵子,他才冷静了下来,觉得自己方才走了一着臭棋。 为什么要被玉旒云牵着鼻子走?玉旒云就算真的和郭罡勾结,这么短短的时间内,她能扭转局势么?现在调东台大营去甘州挖渠已成定局。他们一走,玉旒云就成了没有爪子的老虎。到时悦敏调北方的军队逼京,有火器营督尉裴力和善捕营督尉孔敬设法里应外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扳倒了皇帝,玉旒云凭着九门提督的步军能玩出什么花样? 想着,他把晋二娘的那本产业清单朝脚边一丢,一边闭目养神,一边计算北上搬兵的时间和路线。 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他又听到了晋二娘的声音,在那里道:“就是一堵墙而已,我已经说照数赔给你了,你还要怎么样?” 真是冤家路窄!悦敏想,撩起轿帘儿看了看,见晋二娘正和一个中年男人吵架。那男人看起来是个管家,身后带着好几个家丁,而晋二娘则有仆妇们簇拥,两边势均力敌,谁也不肯相让。已经有好些人在围观,快要把路堵上了。 悦敏叹了口气,正想叫轿夫快点儿离开这是非之地,不想,那管家眼睛极尖,一眼就认出悦敏的长随来了,也因此猜到轿子里的人是悦敏,因此立刻颠儿颠儿地跑了过来,道:“给永泽公请安了。” 悦敏随便应了一声,根本记不起来这人是谁家的奴才。他并不想耽搁,岂料那边晋二娘尖声笑着走了上来:“咦,大人还真的来搜查我家新买的宅院了?欢迎欢迎!” 悦敏厌烦无比,怒道:“我才没功夫跟你胡搅蛮缠——你们当街争吵,堵塞道路,还不快给我闪开了!” “回永泽公的话……”那管家道,“您……您大概不记得小人了。小人是刘子飞将军的管家。这里是我家将军的府邸——这个泼妇买了隔壁的宅子,一早上都在乒乒乓乓地乱敲,如今竟然把我家的院墙给砸倒了,这才吵了起来。” “我又不是顺天府尹,没功夫理会你们这些鸡毛蒜皮。”悦敏不耐烦道,“快给我闪开,否则他日我见了你家将军,自然叫他治你。” 那管家好是没趣,悻悻地让开一旁。晋二娘还笑道:“咦,当真不搜查么?我可是打开大门欢迎大人呢——哎呀,如今墙坏了,说不定逃犯从我们家跑去刘将军家了。大人把两边都包围了搜查吧!” 悦敏不再受她激,把轿帘儿一放,吩咐:“走!”便欲拨开人群而去。 偏这时候,刘子飞从府里走了出来。大概本是被争吵给惊动了,想看个究竟,但一眼望见悦敏的轿子,赶忙跑了几步来招呼:“永泽公一向可安好?” 悦敏见了他,简直气不打一处来——如果不是他没有脑子收了个来路不明的郭罡,也不会闹出今天这些事。因此没好气道:“我安好。你少给我惹些麻烦,我就真的安好了。” 刑部的人已经来刘家查问过关于郭罡的事,所以刘子飞知道悦敏所指为何,陪着笑道:“是,是。我一定小心谨慎。其实劫狱这事……实在……古怪得很哪……不知永泽公有头绪了没?” “这事不是我份内。”悦敏道,“自然有刑部、顺天府和九门提督衙门负责。” “好……好……”刘子飞道,“那……公爷慢走……”跟着又骂管家:“一堵墙这么点事儿,闹得通街都晓得了,还堵住永泽公的轿子,你是怎么办事的?难道真要闹去顺天府打官司才好么?你还嫌我不够烦?” 管家本来以为是替主人逞威风,谁知竟被骂了,灰溜溜的低头不作声。 晋二娘道:“还是将军大人明白事理——我买这宅子是预备给我家少爷娶媳妇儿用的,风水先生说那墙上的雕花坏风水,我才叫他们砸墙,不想连将军家的也弄坏的。这原是小妇人的不对。反正我家也要把墙重砌,不如让那泥水匠先来替将军家修——如果将军不嫌弃——不然,您开口说个价,小妇人照赔也行……” 刘子飞只是“恩”,直看到悦敏的轿子走远了,才道:“你说什么?修墙?好,好。你赶紧找人来给我修好。就这样。”说完,自转身回府去。 管家赶忙拔脚追上:“老爷,这……这墙坏了总不是个事儿啊,现在府里……” 刘子飞先是默不作声地走,听管家一直絮絮不止,才终于喝道:“住口,你这蠢材,就是因为府里现在……那个……才不能把事情闹大了。白天刑部的人来,好在没发现什么。你要是闹得顺天府也跑来,万一……到时候你扛还是我扛?” 管家缩了缩脖子:“是……是小人糊涂。只是我怕隔壁那泼妇是特地砸塌了墙的呢——万一她是玉旒云的手下,岂不……” “蠢货!”刘子飞骂道,“玉旒云会收那种丑八怪泼妇做手下?” “是……”管家挠头,“是小人胡思乱想。不过,总归这墙塌了不太保险。要不要多叫几个家丁护院在那里守卫着?以防那泼妇走过来?” “你简直蠢得没救了!”刘子飞“啪”地在他后脑勺上打了一巴掌,“你知不知道什么叫‘此地无银三百两’?塌墙的是什么地方?是你们下人的茅厕!我要找人在茅厕看守,不是明摆着告诉人家我府里藏了不可告人的……你这蠢货!”说时扬手又要打。 管家连忙抱着头躲开。 刘子飞道:“你不要做那些无聊的事了。用心管好几个知道内情的人,走漏了一点儿风声,有你好看的!” “知道了。”管家答应,“小人现在就亲自去准备饭菜——今后一日三餐都由小人亲自送去,决不让别人掺和。” “这还差不多。”刘子飞道,摆摆手,让管家去了。 他自己穿过正厅,迈进二门,沿着一带抄手游廊走到了花园里,又顺着小径走了片刻,便在一扇月门前停了下来。四里看看,确定没有一个下人注意到自己,他才进了月门。 那后面别有洞天,翠竹丛生,掩映着三间房舍。本来环境十分清雅,不过房子看来长久没有修葺了,也不像有人居住的样子。 刘子飞走到跟前,轻轻在当中一间的门上敲了敲,先是紧接着的两下,顿了顿,又是紧接着的三下。片刻之后房门打开了,郭罡出现在了门口。 “先生受委屈了。”刘子飞拱拱手。 “将军说的哪里话!”郭罡也拱拱手,同时侧身请刘子飞进去,“如果将军不收留我,我恐怕已经被人抓回去了呢——刑部的人还会再来么?” “应该不会。”刘子飞道,“我跟他们说:‘以为我是白痴么,会把人藏在自己家里?这不是等人来抓么?’刑部的人也说了,只是例行公事,毕竟先生你在西京无亲无故,就认识我一个。他们估计先生已经逃出城去了,应该会往城外找吧——其实都不见得专找你,我听说是楚国奸细为救同党儿火烧刑部大牢,估计刑部人全副精力都放在缉拿这些亡命之徒的身上。” 郭罡道:“那可不是?玉旒云平生最恨楚人,这些奸细是她亲手所抓,之前她还成天和翼王一起来拷问呢,什么酷刑也用过了,鬼知道那些奸细跟她交待了些什么——我看她是以折磨楚人为乐。” 刘子飞道:“嘿嘿,多办是。她想陷害我,结果先生仗义替我顶了所有的罪责;她又在朝中跟赵王爷和永泽公作对,结果处处棋差一着——尤其是最近这票业司的事,她搞得神憎鬼怨朝廷上下一片哭穷声,却连甘州赈灾的二十万两也榨不出来。永泽公轻轻一动手指头,南方七郡就筹了二百五十万两。玉旒云她事事不顺,还能不去找些楚人来折磨折磨出气么?我看她一定会把刑部闹个天翻地覆,非限期让他们抓楚国的奸细们归案不可。” 郭罡哈哈笑道:“果然如此。那我就要多多请求老天,千万不要让这些楚国武林人士落到玉旒云的手中——如果不是他们把刑部大牢烧了,我又怎么能趁乱逃出来?他们倒算是我的救命恩人了。” 刘子飞也大笑起来:“不错。本来我正头疼不知要如何搭救先生,现在可真是天助我也——玉旒云自做了内亲王之后,越来越嚣张,越来越不把我放在眼里。日后我要是和她一起带兵出门,她还不把我踩在脚底下么?先生脱离牢笼的时机刚刚好,快快帮我想象对付她的办法。” “将军对郭某人有知遇之恩,又有救命之恩,我自然愿效犬马之劳。”郭罡道,“不如将军先把最近玉旒云的举动一一说给我听,我也好掌握大概?” 刘子飞道:“好,还不就是这些事……”因坐下了,和郭罡把玉旒云追查亏空设立票业司、改革禁军巡逻制度等事详细地说了。之前他几次去探望郭罡,所提的多是追查亏空,但一则见面仓促,二则他自己也为亏空焦头烂额,所以并不得详谈。今日方才把他打所知一股脑儿地都说了出来。 郭罡边听边点头,时不时地问些细节,诸如官员们有何感想之类。俗话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凡是刘子飞交往的,譬如司徒蒙,都是喜爱损公肥私之人,自然对玉旒云骂不绝口。悦敏虽然是票业官办的“支持者”,但是一直以来他长于收买人心,总把丑人留给玉旒云去做,所以大家眼中,他是那个真心为官员们谋福利的人。 郭罡道:“将军不是已经和赵王爷及永泽公攀上交情了么?只要有他们做靠山,哪里在乎玉旒云呢?” “别提了。”刘子飞道,“他们对我不冷不热。刚才在门外碰见永泽公,他还训斥了我几句。”因将门口的情形说了。 郭罡道:“看来永泽公是自己遇上了麻烦事,所以撞见谁就拿谁撒气了。” 刘子飞道:“可不?本来我还想把先生你脱险的消息告诉他,不过看来还是算了。” 郭罡道:“不说是对的。我讲一句难听的话,官场之上哪里有永远的朋友和永远的敌人?你对别人掏心掏肺,别人说不定转身就把你的心肺丢去喂狗呢!逢人但说三分话,不可全抛十分心嘛。” “先生说的一点儿都不错!”刘子飞赞同着,其实根本就没有推敲这话真正的深意。 “原来隔壁砸塌了墙?”郭罡突然好像漫不经心地问道,“从早上就乒令乓啷到现在了呢!” 刘子飞“嗯”了一声:“听信术士之言,要改风水——那是一家暴发户,不用担心。况且塌掉的地方在这花园的另一头,是下人的茅厕旁边,离这里很远。决不会有人发现先生。” “茅厕?”郭罡笑了起来,“那这暴发户改风水,岂不是把自己家里改得奇臭无比?” “正因为怕臭,她会很快把那墙给我修好的。”刘子飞道。 正说着的时候,门上又响起了那特定节奏的敲击声,是管家送饭菜来了。 刘子飞让郭罡先用茶饭:“先生还得在这里委屈几天,到外头风声没那么紧了,我就送先生到北郊的别墅去住。” “不必麻烦。”郭罡道,“其实在这里最好。本来就没人相信将军敢把郭某人藏在家中,何况刑部的人已经来搜查过了——这里岂不是最安全的地方?” “哈!”刘子飞拊掌道,“先生说的果然有道理——那我也不打扰先生休息了。明日再来拜望。” “请——”郭罡把他和管家都送到了门口。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月们外花园的小径上,他再次露出了笑容。 他想起前一夜,当刑部的骚乱开始蔓延到整个京城,当顺天府的衙役开始追捕逃犯,满街都是嘈杂的人声,玉旒云那样镇定地拉着他走过一条条小巷来到刘子飞的门口,叫他去拍门向刘子飞求救。 “我已经买下了隔壁那座房子。”她道,“明天我会在两家之间给你开一条通道。二更时我在隔壁等你。” 郭罡当时禁不住一愣:玉旒云所谓的安身之所原来如此!连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主意巧妙之极。 现在太阳已经开始落山,窗户纸都呈现出晚霞的颜色。不久黑暗就会吞没一切,竹叶的沙沙声中将传来清晰的二更鼓响。 果然没有看错人啊,郭罡想。 作者有话要说:没话找话说……………… 刚开学,还有工夫写,过一段就要忙死了…… 06/27/2009 typo correction 82第81章 八月十六的晚上本来也因该有不逊于中秋的月色,可惜这一夜是个阴天。郭罡悄悄跨过围墙的废墟时,几次差点儿被砖头绊倒。他虽然带了一支蜡烛,但是为免烛光被刘家仆人发现,所以直往玉旒云买的宅院里走了好远,才敢打火折子,偏巧没拿稳掉在了地上,摸索间,猛看见一只暖黄色的灯笼晃到了自己的面前,且听人道:“你就是郭先生?” 他怔了怔,抬头一看,没的吓了一跳——这女子本来已其貌不扬,被灯笼的光由下往上一照,简直像个鬼。他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来接他的是晋二娘。见他如此反应,冷笑了一声:“我还被你吓了个半死呢!别耽搁了,快跟我走。你们早些谈完,我也早些完事,可以回家去。”说着,就提着灯笼在前面带路。 郭罡一边跟上,一边想,我郭某人貌丑,一向不屑那些以貌取人者,却原来骨子里还是以貌取人的。实在可笑! 思念时,已经来到了一间书房之中,玉旒云正在欣赏房内的摆设,一听郭罡和晋二娘进来了,立即转身笑道:“这宅院可真是买的值得了,你们看这里几架书,简直什么都有,好多都还是新的呢。我想郭先生你是个爱读书的人,将来这宅院送给你,正好省得你去别处找书来。” 郭罡拱手为礼,笑笑,道:“那我就先谢谢了。不过如果书都是新的,也许原来的主人不是个读书的人,这些许是用来装门面的;那就不晓得有些什么书了——以前听人说,有个不识字的人怕别人说他不读书,于是买了好几箱书来摆设,结果客人来到一翻书架,竟连《春宫图》也有的。” 他本来随便说笑,但岂知晋二娘正是大字不识一箩筐,听到此话,便觉得是绕着弯儿在骂自己。即冷笑道:“《春宫图》怎么了?道学先生才成日当它是妖魔鬼怪。其实男人在家看春宫,总比到街上去调戏妇女好。再说,就算道学先生眼睛不看,难道心里就真的不想么?到头来还不都是一样的。” 郭罡哪晓得自己又什么地方得罪了人,暗想:这婆娘的嘴巴倒厉害,无谓跟她斗气。因转了话题:“王爷的本事果然不同寻常,说买宅子就买宅子,说在哪里买就在哪里买——我听说这是昨天下午才成交的,这便更让人惊奇了。” 玉旒云笑笑:“票业司追债,现在京城卖房子的可太多了,而且价钱大概也只有过去的一半。哎,晋二娘,似乎最近当铺的生意也好了很多,你家也可以开几间嘛。” 晋二娘道:“做生意虽然讲求眼光,讲求抓住机遇,但是也不是只靠投机取巧。我家老爷在世时就说要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做人做事。我鼎兴那么多银子都已经被借了出去,现在再开当铺,哪儿有那么多现银周转?” 玉旒云道:“现银嘛,那十二张印版还在我们手上,你想印多少就印多少,派人送去给你家梁新就好了。”说着,就向郭罡解释:“楚国的假官票就是由她家公子负责拿去换成白银的。” 郭罡单知道玉旒云采纳了自己的建议去偷取印版,并不知道现在已经进展到了这一步,看来晋二娘还在其中扮演了十分重要的角色——难怪这婆娘这样厉害,他想。 晋二娘道:“十二套色耗工耗时,印好了再千里迢迢拿到楚国去换,花了大功夫也不知道究竟能换得多少——我家梁新上一封信里说,他现在还只是在贺城县里坐着,一分银子还没进账呢!幸亏现在王爷不要等那银子来赈灾——听说南方七郡的总督大人本领高,筹了二百五十万两银子,昨天运到了京城?” 这是玉旒云这一天来各种烦恼的导火索——她和赵王的争斗,在收买人心上,一轮票业官办的较量,没有立刻分出高下来;在武力比拼上,赵王显然在禁军中收买了人马,但是玉旒云打乱了值班顺序,又有重兵驻扎在东台大营,令前者不可轻举妄动,所以双方还依然处于对峙之中。这种情形下,实力的杠杆只要稍有一点倾斜,立刻就会造成局势大变——南方七郡突然运来二百五十万两银子无疑在赵王那一边加上了一枚可观的筹码。 这一个筹码,让她阵脚大乱。否则,也不会冒险劫狱把郭罡救出来。 “这么快就已经传到了你的耳朵里?”她皱着眉头。 晋二娘道:“已经全城都知道了。据说大部分都是当地官绅捐献的,这样的大善事自然传得快——吓,二百五十万两,一个月的功夫就筹出来,重铸成官宝,又运进了京,这位总督老爷的本领可不是一般的大,简直赛过活神仙了。” 玉旒云也很想知道这位黎右均总督究竟是怎样做到的——自己那个用假官票换银子的计策已经可以说是最便捷的无本生意,但是要换出二百五十万两银子谈何容易?恐怕光印那二百五十万两假官票就要印上一个月的。 然而现在不是好奇的时候,她有更为紧迫的危机需要解决。于是看了晋二娘一眼:“你替我在外面看着。我要和郭先生商量正事。” 晋二娘很识趣,知道玉旒云虽然在有些事上倚重自己,但是还有很多“会掉脑袋”的大事不让她参与。她也根本不想搅和在其中,便点点头,提着灯笼出门去。玉旒云这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开始向郭罡细细讲述连月来朝中的种种事件。 她自己并没有发现,这次谈话和过去有很大的不同。 自富安城郭罡投效起,到今日已经有大半年的光景。开始的时候,玉旒云只一心想要收服这只“黄鼠狼”,所以有时威胁,有时讽刺,有时漠视,务求让郭罡明白她才是主子,而他是可有可无的。及至靖扬被淹,玉旒云经历了一生中几乎最孤立最痛苦的日子,她从心底里发誓,非手刃郭罡不能泄恨。而郭罡巧妙地在江阳城扭转局势,再一次向玉旒云献策,从开始的怀疑到后来的依赖,玉旒云越来越觉得郭罡是自己所无法控制的,然而郭罡的计谋正是自己所需要的。她开始渐渐把他当成自己的谋士及老师,但那个时候郭罡已经下狱。他们的几次会面都是短暂又紧张的。 这一夜,才是第一次,从容不迫又心平气和,在一间布置典雅的书房里,点了灯,焚了香,预备了茶点,对面而坐,像所有传奇和话本中的师生主仆一样,议论天下大事。 玉旒云没有注意到这些变化,主要是因为她有太多的问题、太多的想法,恨不得有什么办法能将脑袋打开来,将所有自己想问、想说的统统塞进郭罡的脑袋里去,然后再把郭罡的分析和应对填进自己头脑中。 郭罡却从一进门就感觉到了,从玉旒云看似毫不经意的那声“郭先生”开始——玉旒云极少这样称呼他,在靖杨之后,简直就没有这样叫过。他心中不禁一荡:人家都是主公对谋士有“知遇之恩”,我郭罡却刚好相反,到今日,总算“收服”了这个桀骜难缠的青年。 玉旒云的叙述,加上先前在刘子飞处听来的时政,很快,郭罡就了解了朝中的局势。 “我现在最头痛的就是不知如何才能将东台大营的军队留住。”玉旒云道,“眼见着悦敏这厮要去北方搬兵,一旦东台大营被调空,单靠不知信不信得过的禁军和九门的步军,我如何同他抗衡?” 郭罡拿手指轻轻在桌上敲着:“其实依我看王爷根本就不必为难。他让你把东台大营调去甘州挖河,你就把东台大营调出去,有何不可?” “此话怎讲?”玉旒云皱眉不解。 郭罡道:“王爷试想,永泽公去了北方,可以秘密部署策划兵变,但是能秘密把兵调回京城么?显然不能。只要他一有动静,王爷肯定会知道,天下也都会知道,此后不管他成败与否,都是谋逆造反,史笔如刀,留下千古骂名。”他顿了顿,将桌上的茶壶调转了一个方向,道:“赵王这么多年苦心经营,无非是等一个‘堂堂正正’登上皇位的好时机,师出无名的事,他一定不会做。我看他们父子俩大概会在禁军中玩点儿什么花样,然后把这些推到王爷你这个领侍卫内大臣的身上。王爷位极人臣,近来又大刀阔斧,若他要诬蔑你造反,大概也会有不少人相信——此时你还把重兵都驻扎在京城附近,岂不更加惹人怀疑?到时候永泽公自然率领北方军队南下勤王。这不是名正言顺吗?” 玉旒云想了想:果然如此。“可是,如果把东台大营的军队调开,他还是一样会在禁军中搞点小动作,然后誓师勤王——那时我也一样应付不来。” “是了。”郭罡道,“将军没有军队,那跟没爪没牙的老虎有什么分别?军队没了将军,也是一样什么事都办不成。所以,依我之见,王爷不仅应该立刻爽快地答应让东台大营去甘州兴修水利,还应该向皇上请缨,亲自前往。这样,一旦京城有所异动,王爷就可以回师‘勤王’了。” 这果然是个好主意!玉旒云想了想,又道:“我离开了京城,禁军势必要恢复以前的巡逻制度,这倒是很方便赵王搞他的阴谋诡计。然而,此举相当于拿皇上的安危来赌博,万一……”想起郭罡之前有几次暗示过要自己夺取天下,她又加上一句:“那些大逆不道之话,你可以不必说。” 郭罡不可捉摸地笑了笑:“我原也没打算要说。皇上的安危怎么会被拿来赌博呢?其实王爷和永泽公都离开了京城,又都手握军队,则他有的优势,你也都有——都脱离了亲身参与谋逆的嫌疑,都可以回师勤王,所以不也都可以来个‘贼喊捉贼’么?虽然话是难听些,但只要管用,理会什么手段呢?谁能够策动京城的叛乱,谁就掌握了这场内战的主动权。” 不错,如果要在禁军中制造一场混乱,自己还有这个本事,玉旒云想,如何假装挟持庆澜帝实则将其保护起来,又如何占据京师附近的有利地形阻击悦敏,这些都不是难事。只不过,只要变乱一起,很难说清楚谁是谁非——她可以将矛头直指赵王,而赵王也可以将谋逆的罪名加在她身上。本来赵王需要的也不是一场真正的京城兵变,只要出了乱子,悦敏就可以带兵南下勤王。玉旒云布置得再妥当,也无法避免战斗。郭罡已经用上了“内战”这个字眼,玉旒云深知这个后果的严重性——楚国的变法正如火如荼,樾国却闹起内乱,我消彼长,将来要将其消灭,岂不又困难了几分? 郭罡又岂会不知道她顾虑什么,端起杯子来喝茶,接着突然一甩手,将杯子砸碎在地。玉旒云一惊,还不及问他何意,郭罡已经站起了身,绕着碎瓷和茶渍走了三圈,口中啧啧不止,末了,道:“王爷,你看这瓷片的排列,岂不正是‘乾’卦?而这水渍也正是龙形,这些茶叶不正像是龙鳞吗?” 玉旒云莫名其妙,张了一眼:“哪里像了?” 郭罡道:“哎,王爷不常研究五行八卦占卜之术,所以很难一眼看出。我却酷爱此道,因此上立刻就能瞧出来——这乃是上天给王爷的提示,王爷才是天下之主啊!” “胡说八道!”玉旒云一拍桌子,刚好也把自己的那杯茶震翻了,她因指着那污渍,道:“我看这像是乌龟。谁心怀不轨教唆别人谋逆造反,谁就是这个。” 郭罡不生气,反而笑道:“王爷聪明无比,你已经悟了。” “悟了?”玉旒云愈加一头雾水,“现在不是学人家参禅的时候,随便砸个杯子就说些玄而又玄的东西。” “正是!”郭罡道,“我泼一杯茶,就说是龙,说是天意,王爷也泼一杯茶,却说是乌龟——当然,王爷并没有说是天意,但是你一定要说,有何不可?古往今来,什么‘斩白蛇而起义’,什么在土地上画了一横,就预示将来要称王,这些不都是随便人说的?至于那鱼腹内剖出字条,河泥中挖出刻字的石人,这更是人做出来的。别人为了给自己造反找个理由,因而用了这些手段,王爷想要把造反载到别人的头上,为何不可用这些手段?” “啊!”玉旒云恍然大悟,“我想起来了!翼王之前给我夜光玉,原来也是这个意思!” “哦?”郭罡还没听她说起。 玉旒云因将翼王送来所谓“稀世珍宝”的事说了:“什么天生有字,其实只是刻了字的石头,想让上面显出什么,就可以刻什么。翼王早就说他会想办法逼赵王动手,让我准备应付。我先看到那夜光玉上刻了‘石人’还不明白他的用意。如今看来,可不正是先生所想的计策?” 翼王还真不简单,郭罡摸了摸下巴:“如果在虎脊山皇陵发现这种夜光玉石人,这条‘天意’可真是厉害,将来一旦证实是人为,这罪名也就同样厉害。不晓得翼王会刻什么字?” 玉旒云摇摇头:“他并没有说……不过,我倒晓得两句话,如果刻上去,赵王就真是水洗不清了——肖家娘子树下走,斑鸠占了喜鹊窝。” “肖”加“走”为“趙”,“树阴”为“樾”,“鹊巢鸠占”乃是造反。这两句诗编得实在巧妙。郭罡忍不住要一问其来历。 “这是程亦风的谋士公孙天成的手笔。”玉旒云道,“他曾经想通过不同的渠道把这两句打油诗传到我国来以制造混乱,但是并没有成功。他大概死也不会想到,这两句诗会帮我一个大忙——我就想个法子把它传给翼王。” “公孙天成……”郭罡眯了眯笑眼睛,仿佛很想会一会这个对手。“公孙天成不知花了多少脑筋才想出如此绝妙的两句诗,王爷如果只传给翼王,岂不是埋没了这篇佳作?他既然这么想我国能全国传颂之,王爷何不成全他?倘若大街小巷人人都听说此歌谣,到时候翼王挖出石人,这才相得益彰嘛。况且,造反这种事,在太平盛世谁会喜欢?越多老百姓知道,就越多人会反对赵王——反对他,也就是支持王爷你了。” “果然!”玉旒云喜道,“明日就来做这件事——我看不能从京城开始传,得找一个远一点的地方,这才不会打草惊蛇,也好让我有充足的时间准备剿灭反贼——就选南方七郡如何?” “王爷果然考虑得周详,”郭罡点头笑道,“那边刚刚送了这么大一笔钱来,原本永泽公是想显示一下自己的面子有多大,这下可就成了招认自己的党羽有多多,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呢!” “不错!”玉旒云道,“我何止要他砸自己的脚,我总要他把自己砸个头破血流!” 又和郭罡商议了许多细节,不觉已过了三更天。恐怕时间太久会生变故,玉旒云就和郭罡告别,让晋二娘送他到了院墙缺口处,自己远远观望,见一切妥当,才回府去。是夜,她将“肖家娘子树下走”那两句诗刻在翼王送给自己的夜光玉上,然后将两块玉重新装回锦盒中,并修书一封,云:“雕虫小技,贻笑大方!”次日一早送去翼王府,叫人退给翼王。 接着,她才到议政处来办公。 悦敏前日被耍了一通,估猜其中经过不管是通过潘硕还是通过晋二娘,都已经传到了玉旒云的耳朵里。玉旒云一定在暗地里得意地笑呢!他这样想着,脸色便阴沉沉的,心中发誓:决不再给这丫头耍弄自己的机会,一定要将她逼到死角!于是,玉旒云才一进门,他劈头就问:“怎样,内亲王昨天在家休息了半日,身子大好了吧?打算几时去东台大营传达前往甘州挖河的命令?” 玉旒云瞥了他一眼:“永泽公这话说的,好像我存心不想让部下去修水利似的。” 悦敏冷笑,眼神已经说出了心里话:难道不是么? 玉旒云也一笑,将一本折子递了过去,道:“不知永泽公请缨亲自北上劳军兼剿匪的折子写好了没有?我这一份是自请去甘州赈灾并挖河的,咱俩可以同时离京呢,也让礼部省一省送行的花费。” 悦敏没想到她会有此一举,愣了愣,将那折子接过来看看,果然满篇“河工水利天下大事”,匆匆扫到了结尾,也的确有自请率部前往甘州的文字。他一时捉摸不透玉旒云玩什么花样,就狐疑地看着对手。 “河工水利这是解决甘州和其他许多地方旱涝灾害的根本。” 玉旒云笑道,“永泽公和赵王爷筹集了这么大一笔银子,你们出钱,难道我还好意思不出力么?大家都是给皇上办事,谁也不能落后啊!” “内亲王说的哪里话?”悦敏一边揣摩着她的用意,一边干笑,“这怎么是‘我们’出钱呢?分明是南方七郡的官员乡绅慷慨解囊。” 玉旒云道:“怎么说都好。我知道很多人觉得我玉某人只晓得打仗,不管老百姓的死活。这次总算为自己正一正名,呵呵。” 是为了这个?悦敏以为决不可能。 议政处里其他的王公贵族们只要见到这两个人不针锋相对就“阿弥陀佛”了,生怕他们就一个话题说得久了又要争执起来,累得大家不能准时下朝回家,于是都道:“算是一桩大事解决了,赶紧办其他的。”因催促着太监把前一日积压下的文件拿来。 无非是刑部的案子和票业司的杂事。这两样都是玉旒云管的多一些,众人都征询她的意见。悦敏正好可以坐在那里想着她骤出怪招的真实意图。他瞪着折子上庆澜帝的朱批,耳中模糊地听到众人的议论,脑子里千头万绪,忽而又想到身在冷宫的博西勒,能否救出爱人,也在此一举了。 猛地,不知谁说了一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悦敏心中一震,又听一人道:“内亲王带兵打仗所向披靡,这次率领部下去开河抗旱,也一定是战天斗地无往而不胜啊!”他便醒悟了过来:啊呀,她可不就是专门带着兵队想埋伏我的么!立刻,就把玉旒云前往甘州的意图想了个透透彻彻。 他不禁“倏”地一下站了起来:这狡猾的丫头!怎么可以让她得逞? 旁人不明就里,纷纷问道:“永泽公,何事?” “啊……我突然想起……”悦敏心思转得飞快,“甘州赈灾虽然是大事,但是内亲王主管票业司,现在正是票业司起步之时,少了她怎么能行?” 众议政王们听了这话,的确大有道理——玉旒云要是走了,他们哪里懂得官办票业之事?就是把脑袋想破了,也做不成。但还不及赞同,那边玉旒云已经一拍桌子,道:“永泽公,你是什么意思?前天你说我不肯去挖河赈灾,今天又要我留在京城,难道我非得□你才满意么?” “内亲王怎么发这么大火?”见她动怒,悦敏愈加肯定自己猜中了她的计划,暗笑着,道,“我从始至终没有说过要内亲王你亲自去甘州——赈灾和挖渠要紧的是人手、银两和粮食,至于统领全局,派一个户部官员再加一个工部官员就足够了。我以为,内亲王毕竟还是坐镇京城打点票业司比较好。这都是为了江山社稷着想嘛。” 玉旒云本来指望一招将悦敏将死,怎料他绝处逢生,反将自己一军,一时乱了方寸,也不顾深思熟虑,就设法反击道:“皇上让永泽公和我共同处理票业司之事,永泽公又为何一定要亲自去北方劳军?” 此话未免有些抬杠的意味。众议政王无不心中大叫糟糕。廉郡王向来站在悦敏这边,见状冷笑道:“内亲王这话说得大大的没有道理。永泽公一向就是负责北方防务的,他去北方看望自己的部下,有什么不妥?内亲王好像特别喜欢心血来潮不务正业——追亏空办票业司,这都是你提出来的,搞得一塌糊涂反而要靠永泽公替你筹银子,然后中途你又想甩手不管这烂摊子,跑去甘州挖河。是不是挖河挖了一半,你又要出新花样?” 玉旒云被他气得差点儿跳了起来,深悔自己行事之前没有计划周详——合该先去求见庆澜帝,请他准了自己的折子并发下圣旨,这才铁板钉钉让悦敏无机可乘! 然而世上却没有后悔药可吃,当务之急是想出应对之法!她强迫自己冷静。只是,越是勉强,越是思绪混乱,越是深呼吸,心跳就越是急。好像浑身的血液一刹那冲向头部,感觉耳朵“嗡”地一下,眼前便是一黑。跟着听到茶杯打碎的声音,然后感到手心剧痛,一时清醒了些,才发觉自己摔倒了,手掌揿在碎瓷上鲜血直流。 整个议政处的人包括悦敏在内都呆住了。有些人只道玉旒云昨天当真是在家养病,对于病人大家都有恻隐之心,于是把什么恩怨都抛开了,有的上来搀扶,有的嚷嚷着叫传太医。还有一些人,比如廉郡王,心里就犯嘀咕:莫非是脱身的苦肉计? 玉旒云自己也被震惊攫住,有好一会儿都不知道身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任人摆布地坐下了,呼吸稍稍平稳,就看到周围的人稀里哗啦全跪了下去,她才发现是庆澜帝进来了。 她也赶紧倒身欲拜,庆澜帝三两步上前扶住了:“爱卿坐着吧,朕本来想来看看你们议甘州赈灾的事,还没到门口就听说你病了,赶紧来看看。爱卿是国之柱石,千万要爱惜自己才是。” 玉旒云想按礼节感谢皇上关心,可是胸口好像压了一块大石头似的,没有说话的力气。悦敏看在眼里,想起探子告诉过他,玉旒云东征途中大病一场几乎不治,看现在她的脸色,并不像是装病。他心中不禁狂喜:莫非是老天要帮他除掉这障碍么?就乘机道:“内亲王想是近来操劳过度所以才会身体不支。谁也不是铁打的——内亲王,甘州赈灾与河工,你说什么也不能亲自去了。养病要紧。” “去甘州赈灾?”庆澜帝惊道,“这点事情还用得着玉爱卿你出马?又不是楚国人打来了,算得什么!永泽公说得没错,爱卿要保重身体,朕可离不了你。” 君无戏言。他这样说就等于是按照悦敏的意思下了圣旨。玉旒云心里更加着急,因此胸闷也愈加厉害,几乎连坐也坐不稳,直向前栽倒。 恰这时候就听到林枢的声音:“怎么都围着病人?快快让开了!”一边呵斥诸位议政王,一边挎着药箱到了跟前,才发现连庆澜帝也被呼喝在内。好在庆澜帝只挂着玉旒云的安危,也不在乎自己天威何存,摆摆手叫林枢不必多礼,看病为重。 林枢掐了掐玉旒云的脉,神色甚为凝重:“皇上,这里人多空气污浊,对内亲王很是不利。要不把她抬到别处,要不就请这里的大人们全都出去。” 议政王们巴不得早些放朝回家,都道:“病人不便移动,臣等告退。”即一个跟一个都走了出去。悦敏是最后一个,还再次看了看玉旒云,确认她真的病了,才强掩着心中的得意离开了议政处。 林枢打开药箱拿参片让玉旒云含着,然后一手将她扶住,另一手持针在她后腰命上扎了下去。庆澜帝在一边看着惊讶不已。他知道林枢乃玉旒云亲自荐进宫,医术在后宫中也颇有口碑,不过如此隔着衣服直接落针,实在还是第一次见到。见玉旒云身子微微一颤,面色煞白,牙关紧咬,额头上一层冷汗,仿佛疼痛难当的样子,他忍不住道:“林大夫……这……不会出岔子吧?” 但他话音才落,玉旒云已一把抓住林枢的手,一字一字道:“多谢你帮我演这场戏。” 庆澜帝一时懵了,道:“爱卿……什么演戏?” 玉旒云扶着茶几坐直了身体,面带笑容:“臣如果不演这出戏,怎么能把永泽公骗出议政处去?臣有要紧的事须面奏皇上。” “原来……”庆澜帝抚了抚胸口,“吓得朕……” “王爷……”林枢皱着眉头,“你……” “行了,你可以出去了。”玉旒云反手将腰上的针拔了下来,“我有机密之话要同万岁商量,你如果有什么要说的,待会儿也不迟。”说着,就把银针抛还给林枢。 林枢似有不甘,但是看庆澜帝的太监也都退了出去,皇上面前他毕竟不能造次,也只得收拾药箱到门外等候。 玉旒云定了定神,站起身来重新向庆澜帝行礼:“请皇上准臣前往甘州。” “爱卿,”庆澜帝抓着后脑勺,“这……就算你刚才是装病,这……甘州赈灾,皇叔让永泽公调你的人马,为的是架空你在京城得到势力。永泽公的折子写得让朕没有拒绝的余地。看来调你的人马走是势在必行的。可是,还有步军嘛,还有禁军和护军嘛,都得爱卿你统领来保护朕啊。要是爱卿你都跟着去了甘州,这京城可不就要乱套了么?” “万岁不要惊慌,”玉旒云道,“你听臣把话说完——”因凑到了庆澜帝的耳边,将自己和郭罡的计划说了一回。 庆澜帝越听眼睛瞪得越大,待玉旒云说完时,他连连摇头:“爱卿……这……这也太冒险了……不是你的计划不绝妙,而是,万一到时候京中有什么变化,爱卿领兵在外鞭长莫及,朕既不谙骑射,又不通兵法,到时身边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太祖、太宗选择西京为京师,就是因为此地易守难攻……这要是让皇叔兵变成功,爱卿很难打回来……朕……皇后还有太子……啊呀,这可玩笑不得!” 他虽然有些语无伦次但是提到“西京易守难攻”却十分有理。玉旒云道:“臣像是拿这么大的事来开玩笑的人么?禁宫的安全自有臣先前荐来的勇士保障,他们个个都忠心耿耿,武艺又高强,决不会让万岁有任何危险。而整个京师内的防务有九门提督的步军负责,潘硕办事万岁还信不过么?京城之外……” “东台大营!”庆澜帝插话,“朕知道那里的督尉换了人。这个人可靠么?是不是皇叔的人?万一他有鬼……爱卿你的人马又离开了,京城岂不是危在旦夕?” “东台大营督尉虽然底细不明,但是东台大营的兵是臣和梦泉带出来的。”玉旒云道,“就算新督尉有鬼,士兵却不会跟着他搞鬼。况且原来的督尉唐运亭就在戚县。臣的前锋营督尉也带着人马在戚县驻扎,他们训练有素,一天之内就能开赴京城应付突发事件。禁宫、内城、外城,臣都布置妥当,赵王爷即便有三头六臂,也休想伤得万岁分毫。” 庆澜帝将信将疑:“如此看来,这的确是一个一举将皇叔的势力拔除的好计。只不过方才朕已经和永泽公说了不派爱卿前往甘州,且大家都见到爱卿病倒,这……一时之间也难改过来呀。爱卿可有什么法子?” 玉旒云口里说是装病下台,其实身上一阵冷一阵热的,难受万分。本来林枢那一针扎下去刺痛之后有说不出的舒服,但她逞强硬是拔了出来,现在一感到痛楚正从落针处向四围蔓延。和庆澜帝说了这一番话已经撑到她的极限,恐怕再多解释一句,她就要倒下来。为了大家的将来,她只能咬牙继续坚持:“其实皇上硬要下旨,他能如何……臣会看看有没有完全之策,这之前……” 庆澜帝道:“好……好……朕等你想办法……”想了想,又问:“要是爱卿去了甘州的话……有什么需要朕在西京做的?” 玉旒云道:“万岁只需要一切照常,有折子来就批,有贡品来就享用。不要让赵王爷看到任何的破绽,然后就按臣方才跟你说的,到了适当的时机配合着做适当的事,就可以了。” “啊?这……”庆澜帝摸着脑门儿,上面已有细细的汗珠,“爱卿的计划如此复杂,恐怕容不得一点儿差错。朕这个人有几斤几两,爱卿还不知道么?什么是适当时候,什么是适当的事,朕还不一定拿捏得准呢!万一把握错了时机,或者做错了事,岂不麻烦?爱卿有没有可以留在京中提点朕的人选?” “这……”玉旒云想,禁军的事都会交代给蒋文,步军有潘硕,戚县靠唐运亭和赵酋,自己离开了之后,京城的确少一个把握全局的人。本来郭罡担此角色最合适不过,但他是戴罪之身,又藏匿在刘子飞家中,联络不便。如果能设法把他藏在宫中来,未尝不是一个两全其美之计,然而这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办得到的。 “怎么?爱卿有什么为难之处?”庆澜帝见她沉吟,就问。 有难处和他说也没有用,玉旒云想,况且宫中人多眼杂,如果没成事反而走漏风声岂不前功尽弃?她因道:“臣的确有人选,不过还需要想想如何办才最妥当。反正臣还没有离京,去甘州之前臣一定给万岁一个交代,不让你有后顾之忧就是了。”说到这句的时候,她只觉喉咙里一股腥甜之味直涌而上,拼命咬住了嘴唇,鲜血还是滴滴答答地从嘴角淌了下来。 一直只顾着抓耳挠腮的庆澜帝骤然看见,吓得跳了起来:“啊呀,爱卿!你还说是装病做戏!你这可不是真的病了么!林大夫!林大夫!” 林枢其实早就知道玉旒云情况不妙,一听叫,立刻就冲了进来。将玉旒云的腕子匆匆搭了一下,就一把将她抱起来:“万岁,附近哪个宫房方便让内亲王躺下来的?” 庆澜帝吓得脸色发青:“啊呀,真是很严重么?从这里去凤藻宫倒是一条直路——快把朕的御辇抬来,送内亲王到凤藻宫。” “不行!”玉旒云没有力气反抗,只能用全力盯着庆澜帝,“万岁,不能把臣带去皇后娘娘那里……臣不能让皇后娘娘知道……也不能……不能在宫里传开……否则……咳……否则……” 庆澜帝理会得,否则赵王知道自己的股肱之臣得了急病,还不乘机作乱么!他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在原地打了个转儿:“啊,那就吉嫔那儿好了。比凤藻宫还近些!” “那好。”林枢道,“用皇上的御辇未免太招摇,臣把内亲王背过去。”说着,拽过一幅桌布来,将玉旒云的头脸盖住,往肩上一扛就出了议政处。 林枢毕竟是身有武功的人,背着玉旒云还比坐御辇的庆澜帝脚程快些。他已经当着惊慌的宫女的面将玉旒云抱进了吉嫔所居毓粹宫,庆澜帝才跟着来到。宫女们慌张地下跪迎驾,身怀六甲的吉嫔静襄摇晃着踏出门:“万岁……”庆澜帝只一摆手:“快把内亲王抬到床上去,叫人看着宫门,谁走漏半点风声,朕就要谁的脑袋。” 大家都有些莫名其妙,不过谁也不敢违抗圣旨,全木偶似的行动起来,吉嫔静襄跟着庆澜帝想一起看林枢如何救治玉旒云。然而林枢却把他们全都挡在了房门外。 他放玉旒云俯卧在床上,道一声“冒犯”,就从药箱中拿了剪刀出来将她官服从背后剪开。这时便可清楚地看到方才落针之处已出现了一片淤紫,拿手轻轻按了一下,玉旒云立刻一瑟缩,显然是疼得非常厉害。 “这是命门大穴。”林枢道,“你方才胡乱拔针,这可惹出麻烦来了。” 玉旒云无力同他争吵:“你是大夫,说……说这些没用的话干什么……刚才我没有功夫让你针灸,现在你想怎么样都可以……我今天如果不能好好儿地从这里走出去……恐怕你的脑袋也保不了。” 林枢一边从药箱里拿参片和银针,一边冷冷道:“下官是大夫,不是神仙。王爷自己糟蹋自己,却要赖下官不尽责,下官虽死得冤枉,但是也没什么话好说了。” 玉旒云虽然讨厌他说话的态度,但是对他的医术是十分信任的。林枢和端木槿,只要有这两个人在,她想她还死不了。不过今天这一场怪病实在叫人费解,她心中嘀咕,不就是被悦敏将了一军所以气狠了么?以前顶多就是头稍稍昏了一下,站稳了就没事了,怎么今天竟闹得如此? 她迷迷糊糊地转着这些心思。林枢的针一根一根地在她背上扎了下去。微微的酸痛和麻木,接着就有清凉舒缓的感觉。好像睡沉了在做美梦,却又明明是清醒的。约莫过了一个时辰,隐约感到林枢将被子盖到她身上,她才发觉针灸已毕。暗暗吸了一口气,觉得神清气爽,就好像之前的事全都没发生一样。 “我到底有什么不妥?”她问,又加上一句,“谢谢。” 林枢收拾着什物:“还不是我去年和王爷说过的话?王爷先天不足,后天又不保养,过了二十五岁身体一定会越来越差,最终大概活不过三十五岁。” 玉旒云自然不是第一次听到林枢这番话,东征时的一场大病,她想起来确实有些后怕。而这一年十月,她将满二十五岁。这不是骇人听闻。一切正按照林枢所预言地在发展。 她怔怔地,看着床单上的“寿”字图案,忽然想:不知道石梦泉眼下正做什么? 林枢叉着手,修长的手指任何时候看起来都那样干净且镇定:“下官也和王爷说过,如果调理得当,活过五十岁也不是什么难事。” “要如何调理?”玉旒云问。 “下官可开个方子给王爷,照单抓来服用。”林枢道,“不过,世上没有万试万灵的药,究竟这药在王爷身上有多少作用,下官须得观察一段时日才能知道。而这期间,下官建议王爷不要出行。” “你让我不要去甘州?”玉旒云如果不是因为衣冠不整,肯定就要跳起来,“这事关重大,怎容得你指手划脚?” 林枢十分冷淡:“下官不会对朝廷大事指手划脚。王爷向下官求医问药,下官只是以事论事。难道经过了东征,又经过了今日,王爷还不知道身体垮了,别说大事,就连小事也办不了么?你们官场上的人时常会说‘小不忍则乱大谋’。依下官看来,一时急功近利不顾身体,将来只会给自己带来更多的麻烦——因为计谋怎样策划都好,银两和下属如何支配也罢,都可以任你谋算,唯独你自己的身体是不听你使唤的,什么时候会病,什么时候会死,怎么轮得到你来安排?王爷想让你的身体破坏你的大事么?” 玉旒云愣了一下:东征的时候虽然病倒,但并没有耽误正事。现在和赵王一场恶斗在即,假如自己真的倒了下来,岂不是便宜了这父子俩?然而,自己不跟着大军一处,谁指挥勤王之战? 见她犹豫,林枢道:“下官的话也就只能说这么多,要生要死,还是看王爷自己。”说时,欠欠身就要出去向庆澜帝复命。 “等一等。”玉旒云叫住他,“我会好好考虑你的建议。不过,我现在身体是什么状况,你不可再说给其他人知晓。” 林枢道:“身体是你自己的,说给别人听做什么?我不找那麻烦。”讲到最后两个字时,已经打开了房门。外头庆澜帝和吉嫔静襄正焦急地等着。林枢道:“王爷需要一件替换的衣服。皇上现在还不便进去。” 庆澜帝“恩”了一声,显然是心焦不已:“林大夫,内亲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内亲王现在已经没事了。”林枢淡然地,“臣现在要去写方子,并去御药方抓药,一回送到内亲王府上。臣告退。” 玉旒云在里面竖着耳朵听他说这些话,见他宁可“欺君”也没有泄露自己的病情,舒了口气。正好静襄也亲自拿了一件袍子来给她换上,梳了头,擦了脸,感觉像换了个人似的,下床来活动活动筋骨,无一处不妥当,几乎立刻就把林枢的劝告抛到九霄云外。 “爱卿的气色好多了。”庆澜帝进来看了看她的脸,“在议政处的时候简直把朕的魂也吓掉半条。” “让皇上和娘娘担心,”玉旒云躬身,“臣惶恐。” “爱卿不要说如此见外的话。”庆澜帝道,“朕没有爱卿,才六神无主呢!”静襄也道:“王爷打小的时候病痛就多,皇后娘娘为你操了多少心。好在今天是瞒住了她。不过王爷要保重身体,留得青山在,才不怕没柴烧嘛——哎呀……”她的表情忽然一变,捧住了肚子:“我……我怕是要生了……” 这话一出,立刻把刚刚才轻松下来的庆澜帝又变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啊……这……不是还有一个月么?” “许是方才站得久了,动了胎气……”静襄咬着牙,面容已经扭曲,但是却还镇静,“快……皇上,内亲王,毓粹宫要成血房了,你们不能留在这里……”她招呼宫女和太监:“还不送皇上和内亲王出去?请产婆来——把林大人也追回来!” 宫女和太监遭遇今天第二次突发事件,年轻一点儿的都慌乱不堪仿佛没头苍蝇。幸亏静襄自己是太后身边的女官出身,懂得应付各种情况,这才稳住局面。 庆澜帝和玉旒云就被匆匆地“赶”出了毓粹宫。 庆澜帝有些手足无措,一时说要摆驾乾清宫,一时又说干脆在隔壁宫房坐一坐,等着毓粹宫的消息。玉旒云则心中惦记着和赵王的生死一战,若自己不能去甘州,计划就要重新部署,她还得再和郭罡商量一次。于是就和庆澜帝道别,独自出宫。 她走得很快,没多一会儿已经来到了宫门外。车轿早就等着了。大约议政王们传出她病倒的消息,所以轿夫和随从见到她都围了上来,问:“王爷没事了?” 她轻笑一声:“谁说我有事?”摆摆手,吩咐准备起轿,却又忽然看到不远处晋二娘正朝这边张望——此处虽然已的禁宫之外,但只有王公大臣的车轿才可以停留,平民百姓是不能靠近的,所以晋二娘离她有好几箭地之远。 是特地来找我的?玉旒云看到晋二娘不停地向自己打手势——能跑到禁宫门前来等我,恐怕此事非同小可!当下,吩咐轿夫们原地等候,自己先来找晋二娘问个究竟。 “王爷你终于出来了!”晋二娘擦着脸上的汗,看来已等了不少时间。 “怎么了?”玉旒云第一反应的就是郭罡出事了,“不是那宅子吧?” “不是。”晋二娘拿手绢儿打着扇子,“我想我知道那二百五十万两银子是怎么变出来的了。” “果真?”玉旒云感觉眼前一亮。 晋二娘从荷包里掏出一大锭银子来:“这就是南方七郡的新铸的官宝五十两。” 玉旒云接过来看了看,是崭新的十足成纹,底下还有南方七郡总督府的印章。“怎么会到了你的手里?” “这个王爷先不要问。”晋二娘道,“你再请看看这一只元宝。”因从荷包里又摸出一枚银锭来,略小,应该是二十两。 不过当玉旒云抓到手中的时候却吃了一惊:“怎么,这二十两的元宝比五十两的还重?” 晋二娘显出了得意的笑容:“不错。这锭二十两的是‘二四宝’,这种银锭每五十两贴水二两四钱,成色是要比一般的纹银高。但是无论如何,二十两的银锭比五十两的重,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这么说……这五十两的假的?”玉旒云惊讶,同时心里也燃起了欣喜。 晋二娘点点头:“看来想靠造假发财的不止王爷一个人。只是这些人做得太离谱,也太大胆了。” “发财路走不成,却上黄泉路!”玉旒云大笑起来,一把拉住晋二娘,“来,你跟我一起做轿子去咱们的新买的别苑,一边走一边细细跟我说。” 作者有话要说:不好意思,我一时手痒,又开始虐小玉了…… 我是后妈我怕谁…… 83第82章 晋二娘告诉玉旒云,这锭官宝来自西京的珠宝铺。替南方七郡总督押送银两来京的一位官员想为家乡的姨太太买件首饰,当时相中了铺中最名贵的一串珍珠项链,市值五千两。他全部付的现银——用箱子装好的,所以首饰铺的伙计也没细查,只看有总督府的银记相信也不会有假。然而首饰铺打烊后,到鼎兴来存钱,就被鼎兴的坐柜发现了蹊跷,立刻报告晋二娘。晋二娘晓得事关重大,宁可自家票号吃亏收假银子,也不能打草惊蛇,于是把五千两假银子统统收下,只当什么事没发生,接着就来找玉旒云报告。 玉旒云听后笑道:“五千两嘛。我赔你就是。” 晋二娘当然也早知道她会这样说,谢了,又问:“那么王爷打算如何揭穿这件事?” 玉旒云想了想:揭穿并不困难,关键是何时揭穿。揭得早了,赈灾银和军饷都没有,悦敏便不会去北疆,自己的部队也不会去甘州;揭得迟了,莫非真拿这些假银两来买粮食发军饷吗?这些假银两一旦流到市面上,后果不堪设想。 举棋不定,好在两人已经来到了刘子飞家隔壁的宅院。晋二娘看到四下无人注意,才叫玉旒云下车进门。接着,她就按前日的约定到围墙的缺口处去摆放和郭罡碰头的暗号——遇到刘家的下人,又少不得罗嗦了几句关于修墙的事。一切安排妥当,她即和玉旒云在房中等候,过了二更天,郭罡就来了。玉旒云便开门见山说了假银两的事,问:“先生以为该如何决断?” 郭罡仿佛一点儿也不觉得为难,只微微一笑道:“王爷既然有此犹豫,其实不是已经有了决断吗?如何还要来问我?” “什么意思?”玉旒云皱着眉头。 郭罡道:“如王爷自己所说,如果揭穿得太早,就会打乱原来部署的计划——不仅是我们的计划,也还有悦敏的计划。计划打乱了,自然就要重新部署。然而如果揭穿得太迟,则假银流入市上,后果不堪设想——既然后果都不堪设想了,王爷要如何补救呢?王爷应该知道,你和赵王一派拼胜负不只是眼前,更是将来长久的胜负。为了一时迅速简单地将敌人斗垮——且不论是否能成,却使得国家根基动摇,这难道不是得不偿失么?赵王造假银两来调你的兵队,其实就是犯的这个错误。王爷莫非要重蹈覆辙?” “这……”玉旒云其实自己还没有考虑到取舍问题,听郭罡这样讲,虽然不甘心放弃原来的计划,但也不得不赞同郭罡的说法,“先生的意思是立刻揭穿假银子的事?” 郭罡点点头,但又摇摇头。玉旒云不解道:“到底是什么意思?” 郭罡道:“不用‘立刻’,要稍微等一等。既要阻止假银流入市上,又要将赵王一派奸贼一网成擒,我正有办法!” 玉旒云一听,不禁大喜,道:“你不早点说!怎么开始我问你如何决断,你又不讲!” “王爷方才问我‘如何决断’——其实决断是王爷的事。我是王爷的谋士,不能僭越。只能告诉王爷,你权衡轻重所得出的结论,完全没有错。”郭罡微笑,仿佛是欣慰玉旒云经过他长久以来的指点终于从一个只知道争斗的孩子慢慢成长起来。“不过,虽然我不负责决断,出谋划策让事情按照王爷所期望的方向发展,却是我的职责所在。” “这和打击赵王有什么关系?”玉旒云不耐烦地打断。 “有莫大的关系。”郭罡深深地看了玉旒云一眼,“这关系到王爷是否信任我。” 玉旒云一怔:“我若不信任先生,如何在此同先生谈论大计?我就不怕先生把我出卖了么?” 郭罡笑了笑:“谈论大计是一回事,参与大计却是另外一回事,岂能相提并论!” 玉旒云最讨厌别人卖关子,听郭罡一直说些不相关的话,难免有些恼火:“你到底想说什么?” 郭罡道:“我想问王爷,如果要王爷把军队交给我带离京城准备剿灭叛乱,王爷能答应么?” 玉旒云不禁一愕:把军队交给郭罡?她始终忘不了在富安之时,只不过是让郭罡留在军中,他就闹出了水淹靖杨之事,以致自己和石梦泉几乎决裂。如今他要节制她的军队?这怎么可以! 却不好一口拒绝,因道:“我把军队交给先生,先生又不是将军,还是朝廷的逃犯,以名义号令士卒呢?他们能听你的么?” 郭罡知道她的心思,但不点破,道:“不错,如果是直接交给我,恐怕还没出京呢,刑部又找上门来。所以,我想将军把军队交给刘子飞。” “什么?”玉旒云跳了起来——水淹靖杨就是郭罡和刘子飞合伙搞出来的,后来他跟着刘子飞一路烧杀抢掠,虽然后来说是为了抓住刘子飞的把柄,但最终是他替刘子飞坐牢……这中间有太多的细节,看起来合理,一想又觉得奇怪,经解释合理了,再细想又十分古怪。直觉告诉玉旒云,决不能把兵权交给刘子飞和郭罡。 郭罡如何不知道她想的什么,并不为自己辩解,只道:“我正是建议王爷把军队交给刘子飞将军带去甘州赈灾。一来,如果是刘子飞将军督军,则赵王方面不会怀疑。二来,我跟在刘子飞身边,替王爷发号施令,王爷就可以留在京中把握全局——既要让军队走出去,又不能走得太远,好及时揭穿假银两之事将假银招回,必须要有两个人分两头行动。若是石将军还在京中,倒是很容易解决。如今,莫非王爷有□术么?” 玉旒云知道他说的有理,闷声不响。 郭罡又道:“坐镇户部的钦差大臣是王爷和悦敏,如果换王爷去带兵,而我留在京中处理假银子的事,王爷觉得以我一介布衣又是戴罪之身,可能走进户部让人查验银两么?” 玉旒云无话可说。 郭罡道:“今王爷将军队交给刘子飞,悦敏也便放心北上。他一走,王爷就查户部的银子,既然有假,则可以命令刘子飞原地待命,同时招悦敏回京问罪。如果悦敏不回,则属于抗旨谋逆,正好将赵王一家一网打尽;如果他带兵回来,那正好我让王爷的军队在半途等着他;如果他还够胆只身回来的话,那就把假银子的事有多大闹多大,到时候那‘肖家娘子树下走,斑鸠占了喜鹊窝’的儿歌也已经传开了,翼王那边石人一出,赵王不反,天下人也认为他反了,夺爵圈禁还是如何,不就看王爷你高兴了吗?” 这个计策倒是……玉旒云不得不承认郭罡高明,且无形中也解决了自己需要留京治病的难题。只是,真的可以把军队交给刘子飞和郭罡吗?万一郭罡中途倒戈,岂不京城危矣?她转念又一想:军中有陈灏等人,他们总不至于听任郭罡摆布,更不肯听任刘子飞摆布,所以也应该闹不出什么大乱子来。因道:“照先生这么说,也可行。” 郭罡道:“如果王爷以为可行,那么还请给我一道手令。持此手令,全军上下都要听我号令。” “为什么?”玉旒云觉得郭罡把自己的想法都猜得一清二楚,恼火了起来。 郭罡道:“王爷这话问得奇怪——将士们当然不信刘子飞,也当然不信我。如果不给我手令,到时候如何行动?王爷觉得以陈灏等人就足够部署对付悦敏了吗?” 玉旒云咬了咬嘴唇:陈灏、慕容齐、韩夜虽然有独当一面的能力,但是和悦敏比起来……可是一旦授权郭罡全权操纵,那还怎么防备他起异心?她眯起眼睛看着郭罡,想从对方的表情看出什么端倪,然而郭罡也用一双小眼睛盯着她:“有一句话叫‘用人勿疑,疑人勿用’,说起来容易,但做起来比登天还难。因为如果要完全信任除了自己之外的另外一个人,就好像拿自己的一切来赌博一样——王爷够不够胆量赌呢?” “我一向不赌博。”玉旒云冷冷道,“我不做没有把握的事。” “是么?”郭罡淡淡地,带着些嘲讽,“任何事在结果确定之前都是没有把握的——就算是结果确定,比如盖棺定论了,也只能‘定论’那些被别人发现的事,而不为人知的,就永远被隐藏了起来。除了老天爷,谁能通观一切?” 玉旒云被他说得烦躁了起来她生性不喜欢被别人勉强,郭罡越是说得好像别无选择,她就越是不愿意走他的那条路。“这事我要考虑考虑。”她说。 “深思熟虑是应该的。”郭罡慢条斯理,“正如我方才所说,我只是出谋划策,最后的决断权始终在王爷的手里——只不过,王爷不要考虑得太久,否则等你考虑好了,形势又变了。” 玉旒云摆摆手:“就明天吧。明天再说。” 一晚上能考虑出什么结果?就算是彻夜不眠想穿脑袋也不见得能想出法子,何况服了林枢送来的药,玉旒云一觉睡到天光大白,连梦都没做一个,醒来之时,只见管家在门外急得直打转,问是何事,答说:宫里来消息,吉嫔生了一位皇子,母子平安,庆澜帝要设宴与王公大臣庆祝,时辰就定在午时。 玉旒云一看日头,可不得了,赶紧换上朝服,赶到宫中。那时文武官员和亲贵们都到得差不多了。大家按照品级和爵位的高低落座,悦敏就在玉旒云的下手。见了她就嘿嘿一笑:“内亲王,今天身体好些了?” “承你关心。”玉旒云道,“我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 “呵呵,”悦敏笑道,“死不了是好事。死了岂不看不成好戏了?” 玉旒云不理他。那边庆澜帝已经举起杯来,告诉大家这位二皇子取名元泰,吉嫔将进封为静妃。他连得了两个儿子,实在是上苍和祖宗的庇佑,所以决定明年加开恩科,并且免赋一年,如此种种。亲贵大臣们少不得说些“皇上英明”“天佑圣朝”的套话。鼓乐响起,到处是欢腾之声。 玉旒云只是坐在那里,心中不段地翻转着郭罡的那番话。可惜石梦泉不在,她想,否则倒多一个商量的人——不,如果石梦泉在,何须商量,必然是由石梦泉带兵去甘州的……这世界上她所能完全信任的,也就只有玉朝雾和石梦泉,而真正能够分担的,唯石梦泉而已!身体上的病痛和精神上的负担让她迫切地希望石梦泉能够立刻就回到她身边。只是,她也知道,必须熬过这个太祖诞辰节。 她烦闷地盯着杯中荡漾的琼浆:最初的目的只有一个——灭亡楚国。但何时才能达成? 也不知宴会进行了多久,忽然听到有侍卫喝道:“刺客!保护皇上!” 玉旒云一惊,看到殿上已经混乱了起来,御前侍卫们一拥而上,顷刻就将所谓的“刺客”包围起来。而包围圈中传来疾呼:“万岁,草民等不是刺客!草民等有要事启奏,逼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亲贵大臣从片刻的惊慌中恢复过来,面面相觑。赵王倒是一直很镇定,起身道:“万岁,既然是庆祝皇子出生,不宜有血腥之事,且先听听这些人的理由,如何?” 庆澜帝在龙椅上面无人色:“啊……听……就听吧……” 侍卫们因而稍稍散开了,但仍然一人押着一个“刺客”,不敢有丝毫的放松。玉旒云这时才看到,这几个“刺客”都是混在乐舞艺人之中的,共有七人,领头发话的那个四十来岁,其他的都是弱冠少年。 “草民祝文林是甘州巡抚衙门的师爷。”那领头的道,“甘州大旱,百姓饿死无数,易子而食的惨剧时有发生。我们巡抚大人一直苦等朝廷赈济,却迟迟也没有消息。草民等才斗胆来京打听,不知万岁今日喜得皇子之时,是否还记得甘州百姓?” “大胆!”旁边有人喝道,“竟敢如此质问皇上?” “不要紧。”庆澜帝道,“朕怎么敢忘记甘州父老?”他让侍卫们放开祝文林等:“其实朕和诸位大臣无一日不在为甘州之事操心。只是之前苦与国库空虚,有心无力而已。不过日前永泽公已经从南方七郡筹得纹银二百五十万两,内亲王也表示要派兵队去甘州兴修水利,近日就要出发往甘州赈灾了呢。” “果真?”祝文林等大喜,一齐倒身高呼“万岁”。 “可不是?万岁带领满朝大臣为此劳心劳力,才终于有了财力人力来彻底解决甘州的旱灾。”悦敏似笑非笑地起身,“内亲王尤其心系甘州百姓,已经累得昨天在议政处晕倒了,她却还坚持要亲自去甘州督促河工呢!” 玉旒云一眼横了过去:虽然自己昨天在议政处的表现显然是被众议政王们看到了,也显然被他们传出去了,但是悦敏这样公然地在百官面前宣扬,简直让她没有反驳的余地。感觉满殿的目光齐向自己射来,她真恨不得就把悦敏杀了,但还不得不微笑道:“永泽公言重了,天气闷热一时头昏算得什么?怎比得上甘州饥民的痛苦?” “内亲王上为万岁分忧下为百姓请命,实在是国之柱石。”悦敏继续似笑非笑,“不过,身体之事不可马虎,朝廷中还有许多其他事,万岁爷需要你帮忙处理呢。你到甘州奔波操劳,实在不合适。” 昨天是在议政处阻止自己,今天就当众相逼!玉旒云暗暗捏起拳头:看来祝文林一伙八成也是悦敏找来的——也许根本就不是什么甘州请愿者,而是赵王的幕僚!可恶!她向庆澜帝一礼:“臣为万岁办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不怕奔波操劳。” “这……”庆澜帝知道这其中的诸多玄妙之处,不好立刻表态。 “内亲王,”廉郡王道,“昨天万岁不是已经说了么?赈灾这点儿事儿,用不着你出马。莫非赈灾还能赈出金子来了,你非去不可?你已经霸着户部查账的事儿,票业司的事,还是领侍卫内大臣,你难道想把天下的事都管上了,从内亲王变摄政……”本来要说“摄政王”的,这是他平日自家牢骚时常讲的话,这会儿一溜嘴,差点儿犯了大罪,赶忙刹住,嘟囔了一句:“你虽然有能耐,但也不是三头六臂嘛!” 玉旒云冷冷地斜了他一眼,仿佛是说:你也配跟我交锋? “廉郡王快人快语,”悦敏道,“不过,皇上昨天的确说过,赈灾这样的事,不需要内亲王亲自出马。你还是留在京城一边休养,一边处理票业司的事比较合适。甘州那边派一个户部官员一个工部官员就足够了——万岁,您以为呢?” 庆澜帝哪有什么“以为”可说,只看着玉旒云,不知她究竟怎么应对。 玉旒云道:“的确应该派户部官员主持买粮赈灾,工部官员主持修筑河工。不过,既然派军队前去挖渠,恐怕户部、工部官员不熟悉将士,指挥起来会有困难。” “又不是打仗。”悦敏道,“一时有些不顺手,也出不了大问题。” “几万将士在外一天就要消耗一天的粮食。”玉旒云道,“事半功倍还是事倍功半,关系到朝廷的花销——永泽公、廉郡王,你们两个不是老说我自从插手户部就成了守财奴吝啬鬼么?我现在就跟你们说银两。如果士卒在外没有熟悉他们的人指挥,每一天不知要多花多少银两呢!” “那内亲王的意思是还非你去不可?”悦敏咄咄逼人,“你是说,除了你以为谁也指挥不动那些士兵?” 玉旒云一凛:这话已然带有指责她拥兵自重的意思,她决不能接口承认。否则,就算庆澜帝不计较,赵王也会借题发挥显起一场轩然大波。到时先把她以谋逆之罪给治了,接着直接在京城策动兵变——根本就不用麻烦北方的军队。她咬着嘴唇不做声。 “谁说除了她就没人指挥得动的?”刘子飞突然发话了,“这些是东征的兵队,我是东征的主帅——既然要找一个能够指挥得动这些士卒的,不如就找我吧?”他说着就向庆澜帝拜倒:“臣刘子飞愿率领将士去甘州赈灾挖河,请万岁恩准。” 他?玉旒云不禁倒退一步:郭罡!一定是郭罡!说什么要等她来决断,其实还是在逼迫她!根本从头到尾就是在操纵她!到底有何居心?气血一时上涌,眼前便一模糊。她心下一骇,赶忙凝神静气。 “刘将军愿意去,倒不失为一个两全其美的好主意啊!”悦敏道,“内亲王,你看呢?你们曾经在东海三省并肩作战——对了,其实去年大青河战役后你回京期间也是他在瑞津统领军队,想来他和你的部下很熟悉了,一定能够‘事半功倍’。” 玉旒云无法反驳,一方面是没有合适的话,另一方面也怕自己当众倒下,那样恐怕朝中原本骑墙的人也都要投向赵王一边。于是她只能静静地站着。 “其实,内亲王她早就卸下将军之职了嘛。”司徒蒙又来和稀泥,“所谓内外有别,带兵的事,我也觉得是刘将军前去比较合适。” 他一开口,仿佛是早约好了,许多一品大员都出言赞同。唯独潘硕因为隐隐有山雨欲来之感,皱着眉头看向玉旒云,希望她能给自己一些提示。此外户部的官员们被玉旒云折腾苦了,巴不得她赶紧离京,都说:“其实内亲王去也不错。既然她想去,就做钦差大臣,和刘将军一起去好了。” 怎么办?庆澜帝望着玉旒云:爱卿,你给句话呀! 玉旒云只是站在那里,希望眩晕的感觉快快离去,好让她和悦敏和赵王——和郭罡继续斗下去。可是,事与愿违,无论她怎样调整呼吸,心跳还是越来越快,胸口也越来越闷。感觉力量抽离自己的身体,耳边很吵,眼前很模糊。终于,一切都不受她的控制了,她也不知道自己朝哪个方向倒了下去。仿佛听见石梦泉叫了自己一声,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如此一来,终于瞒不住玉朝雾。玉旒云被直接送到了凤藻宫,林枢赶了来,跟着整个太医院都赶了来,原本一团喜气的皇宫顷刻被窃窃的议论和浓重的药味染上了焦虑的色彩。 玉旒云到底是什么病,御医们各执己见,争执不下。玉朝雾虽然信任林枢,但是因知道林枢前一日已经给玉旒云看过病,却并没有告诉自己,心中难免有些埋怨。看到热锅上蚂蚁似的庆澜帝,更听说他也晓得玉旒云前日病倒之事,连尊卑也顾不上了,道:“皇上,你明知道云儿从小身体就不好,还让她这么操劳……臣妾就这一个妹妹,若有什么三长两短,叫臣妾将来可怎么办?” 庆澜帝原地直打转:“皇后你别说了。玉爱卿不会有‘三长两短’,否则朕都不知道将来怎么办了!” 商量的,劝慰的,传递消息的,凤藻宫里虽然每一个人都尽可能压低声音,但是重叠在一起就嗡嗡地震得人头疼。昏迷不醒的玉旒云虽然听不清大家在说什么,但是觉得这些声音就如同千万只虫子一样,咬得自己浑身又疼又烫。想要挣扎,身体却像浸饱了水的棉花,重而无力。原来一切都无法控制,她起了一个绝望的念头,无论是外面的世界,还是自己的身体。似乎回到了靖杨漆黑的夜,洪水把她卷走了。 也不晓得过了多久才悠悠地醒了过来,看到玉朝雾歪在床头盹着,几个宫女或者守着药炉或者濯着手巾,也都呵欠连天直打磕睡,望望窗户纸白亮一片,似乎还是当日宫中欢宴的那个时辰,然而玉旒云心里清楚,她肯定已经睡了很长时间了。 她试着动了动胳膊,已经不似先前那样困难,就支撑着坐了起来。如此便把玉朝雾惊醒了:“云儿,你要什么?姐姐帮你拿。” 玉旒云摇摇头:“姐姐,今天是八月几日了?” “今天是二十三,明天就是太祖诞辰节。”玉朝雾招呼那几个满脸倦容的宫女赶快把参汤端来,一壁又对妹妹道:“你可真是把我和皇上都吓坏了,这几天来,皇上天天来看你,见你一直不醒,就一直是六神无主地样子……” “八月二十三?”玉旒云不待她说完就要翻身下床,“皇上在哪里?我要见皇上——永泽公呢?甘州赈灾的事如何了?” “你病成这样还理会那些?”玉朝雾不知道这都关乎生死,“皇上在准备明天祭祀的事宜,永泽公两天前就离京了。刘子飞将军也已经率领人马前去甘州赈灾。朝廷没了你,天不会塌下来。” “你……”几乎就要对自己最亲的姐姐咆哮“你懂什么”,然而知道现在一切都已经晚了,发怒也没有用,须得尽快找出应对的办法。她便挣扎着要下床。 玉朝雾死命拖住:“你这孩子,为什么越来越不懂事?平平凡凡地像其他女孩子一样过日子,不是很好么?你何苦要这样委屈自己?无论你吃多少苦,过去的事都不能改变。你还有将来呢——姐姐图什么?不就是图你好好儿地嫁人生子,平安到老……” “你不要说了!”玉旒云躺了几天已恢复了力气,推开姐姐径自下床,“我一定要见皇上。” 玉朝雾的眼泪滚了下来,跪在地上抱住妹妹的腿:“求你就听姐姐的话吧!”。几个宫女也都一个跟一个跪在玉旒云脚边:“王爷请体恤皇后娘娘。请保重身体。” 玉旒云咬牙不看姐姐的泪眼,想要趁着自己身体状况尚好赶去见庆澜帝说明如今的情势,因不管任何人阻拦随手抓了件斗篷披上,就要出门去。而偏偏这时候,林枢却走了进来。 “王爷!”他身怀武功,一个箭步挡住了玉旒云的去路。玉旒云待伸手要推开他,却被他一把拿住脉门:“下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王爷从鬼门关拉回来,王爷难道又想自己走回去么?” “你放开我!”玉旒云怒道,“你小小一个太医竟然敢以下犯上,信不信我要了你的脑袋?” 林枢不卑不亢:“只要王爷一刻未砍下官的脑袋,下官就是王爷的主治大夫,而王爷就是下官的病人。病人要听大夫的话,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玉旒云被拿住脉门,反抗不得。林枢稍一用力,她就身不由己地回到了床边。知道硬闯行不通,她只能另想其他的办法,便冷笑道:“谁说病人听大夫的话是天经地义?命是我的,我偏不想活了,你奈我何?”正好一个宫女捧着参汤过来,她就劈手打翻了:“你要施针,我自然阻止不了你,不过,以后你开的药我不会再喝,就是饭菜、茶水我也决不再沾。今天不让我去见皇上,我就死给你们看看!” 林枢也万没想到玉旒云会用这种“无赖”伎俩,愣了愣,对旁边已经哭成了泪人儿的玉朝雾道:“娘娘,不如就让臣陪王爷去见万岁一面,偿了她的心愿,也好将来安心养病?” 玉朝雾能有什么主见?玉旒云则是一听林枢口风松动,立刻吩咐宫女:“还不拿我的朝服来?备辇!” 没多大功夫她就穿戴停当,四个太监抬着,由林枢陪同去乾清宫见面庆澜帝。林枢给了参片让她含着,却被她拒绝——想起石梦泉说过,当日在瑞津林枢曾经用药施针把他困在床上养病,这时生死一线的关头,可不能着了道儿。于是,只坐在步辇上闭目养神,到了乾清宫,也不要人扶,就自己走了进去。 庆澜帝本歪在遢上午睡,听太监报说玉旒云来了,连衣冠也来不及整理,就亲自迎了出来:“爱卿!你现在如何了?可担心死朕了!” 玉旒云勉强一笑:“万岁放心,臣还死不了——臣还有许多事情没有帮万岁做完呢!” 听她这样说,庆澜帝非但不能放心,反而更加忧虑了——这简直就像“人之将死”的言论!他因看了看林枢。然而玉旒云根本不给机会这大夫做老生常谈,对庆澜帝道:“万岁,不如我们里面说话?臣有要事必须和万岁商量。” 晓得必然事关赵王,庆澜帝便顾不得询问病情:“好——”他吩咐太监:“你们在外守着,谁也不许进来。” 到殿中就给玉旒云赐了座,又解释自她在宴会上病倒之后,宫中重重压力袭来,庆澜帝不得不按照悦敏的提议处理了赈灾和北上劳军之事。最糟糕的是,玉旒云昏迷数日,满朝都传言她病入膏肓药石无灵,所以户部那边迅速提出暂时停止票业司的运作,而议政处也立刻奏请让滕王的小儿子取代玉旒云的位置,侍卫府那边本来还继续按照玉旒云所定的规矩巡逻,但议政处横插一脚,以领侍卫内大臣不宜空缺为名,强行恢复由内务府总管兼任领侍卫之职——何广田一掌握大权,立刻废除玉旒云的轮班制度。“还好有爱卿之前挑选的那些不参加轮班的勇士保护朕。”庆澜帝道,“要不然,朕连觉都不敢睡了!” 玉旒云心中埋怨庆澜帝懦弱无能,但是明白现在不是纠缠这些无用情绪的时候。“臣还没有死呢!”她道,“臣现在的样子,像是就要死了吗?” 庆澜帝看她面色苍白得吓人,怎么不像就要死的样子?但是口里依然道:“爱卿的气色比前些天好多了。” 玉旒云冷冷一笑:“正好,他们都以为臣要死了,就一齐胡作非为起来,正是收拾他们的好时机。” “怎么?”庆澜帝有了一丝希望,“爱卿你还能扭转乾坤?” “皇上你还好好儿的在龙椅上坐着,”玉旒云道,“乾坤并没有颠倒,如何需要扭转?请万岁即刻下旨,让何广田交还禁军和护军的领军之权给臣。” “朕下旨还不是一句话?”庆澜帝道,“不过爱卿的身体,当真……” “皇上放心。”玉旒云道,“臣知道那些有心人一定会拿臣的身体来做文章。他们都把臣当病猫了,臣就发一发威给他们看。”说这话的时候,眼里射出两道冷光,让人立刻就想到珍禽苑里那只凶猛的狮子。 “爱卿要……怎么发威?”庆澜帝问。 “很简单,”玉旒云道,“就从户部开始。” 林枢只答应陪玉旒云来见庆澜帝一面。然而他也早猜到,玉旒云既然能用那无赖伎俩要挟他一次,也就还能要挟他第二次、第三次。离开了乾清宫,他就跟着玉旒云去侍卫府,看她凭着庆澜帝的手谕夺回了禁军和护军的统领之权。接着,玉旒云又要他跟自己上户部银库去。林枢忍不住提醒:“王爷霸着权势有何用?没命消受还不等于空?” 玉旒云充耳不闻:“要不你就继续跟着我,以防我半途死了他们要你的脑袋。要不,你就太医院去,省得我看见心烦!” 当着宫中这么多人的面,林枢也不能用强,只有跟着玉旒云来到了户部。 户部尚书陈清远正在银库中视察。银库规矩,为了防止夹带,所有库丁入库工作时只穿遮羞短裤。而这日他竟然发现有人在短裤中藏了银锭,正大发雷霆要交刑部法办,就听守库的兵丁道:“王爷——王爷,您不能进去,银库重地,没有圣旨闲杂人等不能进去……” “谁说我没有圣旨了?”玉旒云脚步不停,“才几天,你就不认识我这个钦差了么?” 陈清远知道是瘟神到了,丢开那几个库丁迎出来:“王爷身体可大好了么?” “陈大人看呢?”玉旒云冷笑,“本王大好了,你是不是很失望?万岁手谕在此!”她摇了摇手中的圣旨:“他老人家特别重申,我依然是坐镇户部的钦差!” 见到圣旨,以陈清远为首,自然稀里哗啦跪倒一片。 “好嘛。”玉旒云叫大家都起身,“我方才在外头就听见陈大人的声音了,是在捉贼么?贼呢?” 兵丁赶忙把犯事的库丁押上前来,又呈上赃物:“这几个人不知死活,请王爷发落。” 玉旒云一看那银锭,如何不是从南方七郡送来的那批?虽然掂在手里沉甸甸的,并不像是当初晋二娘给她看的那锭比二十两还轻的二四宝,但是恐怕造假的时候也有出入,她相信无论如何这批银子都是有猫腻的。当即冷哼了一声:“好得很,我也是来抓贼的——你们是从哪里偷出这些银锭的?” 库丁看到这个苍白如鬼的人,早就吓得魂飞魄散,有的瘫在地上连发抖的力气都无,还有的则勉强抬起手来,指了指库房一隅道:“那……那边……” “还不过去?”玉旒云命令守库的兵丁,“把南方七郡运来的所有银锭统统给我搬出来!” 兵丁都怔怔,望望陈清远。后者连月来已经受够了玉旒云在户部懿气指使,微微发抖,道:“王爷,这些银两当日王爷和永泽公一起查验过,又是永泽公亲自清点入库的。为什么又要搬出来?” “是永泽公亲自清点?”玉旒云牵起嘴角,冷笑道,“好嘛,那就是出了差错也和陈大人你没关系了?你何必担心——来,给我搬!” 她身为内亲王又手持圣旨,谁敢有异议?兵丁们依命行事,将银两一箱一箱地抬出来放在玉旒云的面前。二百五十万两并不是小数目,没多大功夫就已经把走道都堵死了,还未搬到一半。陈清远看玉旒云一言不发冷眼观望,实在不知道她究竟要搞什么鬼。然而又注意她苍白的双颊骤然起了潮红,呼吸浅促,仿佛又要犯病了,心中就想:也好,让她闹,一时晕倒了,就不必麻烦了! 林枢也发现玉旒云脸色有变,凑上去轻声道:“王爷不要勉强,还是含上参片吧!” 玉旒云并不理会,依旧死死地盯着堆积起来的银箱。直到确信自己无法再抵抗眩晕了,才在一个银箱上坐下,道:“好,就搬这么多——现在都给我开封!” “户部银箱封条如果没有圣旨……”陈清远才说了一句,就被打断:“我是全权钦差,叫你开就开——今天是哪个郎中负责验银子成色的?为我叫来!” 陈清远忍着气,让手下去叫验银郎中。待那人来了,玉旒云便道:“你给我看一看这些银锭都是何成色。” “这些都是十足成纹。”那郎中道,“各地交上来税金银子都要铸造成这种银锭,是九四银……” “你倒厉害?看看就知道?”玉旒云将先前被库丁偷藏的银锭抛了过去,“你掂量掂量,这是九四银么?” 那郎中一双小眼睛浑浊不堪,盯着银子看了半晌,又拿手掂量着:“下面还有南方七郡总督衙门的官印呢——凡是地方税收就要重铸官宝。官宝都是十足成纹,也就是九四银……” “我叫你告诉我这实际有多少,不是应该有多少!”玉旒云斥道,“你是负责验成色的郎中,难道掂量不出来?” “就下官掂量,应该是九四银无疑。”郎中道,“不过,差之毫厘也是不稀奇。那些小差别要公估局的人才能称验得出来。” 怎么会这样?玉旒云又从银箱中抓了一锭银子掷了过去:“那么这一块呢?也是九四银么?” “是。”郎中回答。 “这一块呢?”玉旒云又接连丢了两三锭元宝,每一次,郎中的回答都是一样。玉旒云心中升起了斗大的疑问:莫非这二百五十万两都是真的?决不可能!是了,当初自己拿到晋二娘的假元宝也没有立即辨认出来,须得和真元宝比较才能显出差别!于是她吩咐道:“之前追查亏空追回来的银子呢?开一箱来,看看到底有什么不同!” “这……”银库的士兵都不动,转头看着陈清远。 “怎么?”玉旒云也盯着陈清远,“不是又要跟我说什么没有圣旨就如何如何?圣旨不就在这里?” “是。”陈清远道,“圣旨是在王爷手上,但是那些银子并不在银库中。” “什么?”玉旒云倏地站了起来,因为动作过猛,摇晃着几乎摔倒。她指着四壁的银箱,道:“那这些箱子里是什么?当时追查亏空又兴办票业,我亲自点算银两就锁在这些箱子里,怎么会不在银库中?” “的确不在。”陈清远道,“这些银箱都是空的。” “什么?”玉旒云本来潮红的面色一刹那又变得煞白,“二十多万两银子,到哪里去了?” “是永泽公带去北方发放军饷了。”陈清远回答,“已经有了这南方七郡的二百五十万两现银,国库充实,就没必要拖欠北方兵士的粮饷。永泽公既然要北上,就顺便带去。现在库中是二百一十万两来自南方七郡的白银,另外的四十万两已经由刘将军带去甘州,准备沿途收购粮食,并且支付民夫工钱。” 这就是说悦敏提走了国库中所有的真银子,现在只留下不知实价几何的假银子?玉旒云只觉得两腿发虚,几乎跌坐下去,顺手抓住了林枢的胳膊才保持平衡。 “王爷一进银库就要查验银子的成色,莫非王爷觉得这些南方七郡的银两有问题么?”陈清远冷冷的,唯恐玉旒云病发得不够快,非要激他一激,“王爷凭什么怀疑南方七郡的官宝?我们这么多双眼睛看过,孟郎中又按照你的要求掂量过,都没有看出有何不妥!王爷到底要如何?” 玉旒云皱眉思考,没有立即回答。 “如果王爷一定觉得有问题,就找公估局的人来查个清楚好了。”陈清远道,“虽然下官不明白王爷究竟为何如此执着,不过……” “好!就请公估局的人来!”玉旒云一挥手,“还有,把西京票业会馆十二大财东以及鼎兴银号的晋二娘统统给我请来,本王今天不把这些银子查清楚,就不离开——你们也一样,谁都不许离开银库!” 陈清远真恨不得跳起来骂她过分,不过强忍住了,暗想:就和你耗着,看你什么时候倒下去!便吩咐兵丁们按照玉旒云的吩咐去做,自己袖着两手只管注意玉旒云脸色的变化。 只不过,让他失望的是,过了大半个时辰,公估局的官员和十二票号的财东都来了,玉旒云还依然支撑着。“王爷要等那位鼎兴银号的财东么?”陈清远问,“还是现在就开始查验?” “验。”玉旒云道,“边验边等。” 听她一声令下,众人就纷纷拿出小秤,又有的叫端来水盆,还有的拿出外藩的放大镜来各显神通地检验银锭。公估局有两个官员于是分配到两箱银子,其他的十二大财东无论有否带助手各得一箱。大家边验边记,总也过了半个时辰才陆续结束,将结果一齐汇报到玉旒云处。 每一箱官宝共是一百枚,公估局的两箱中大部分是九四银,也有九三银和九二银。十二财东的出的结论相似,只有隆泰票号的莫学仁检验到有两只元宝不足五成银——也就是玉旒云曾经见过的那一种。 “二百五十万两不是小数目。”陈清远道,“况且又是仓促之间凑起来的,铸造之时有人浑水摸鱼,很难察觉。不过王爷也看到了,大部分银锭都是足色——当然,下官会让公估局继续查下去,看看还有没有漏网之鱼。不过,王爷要亲自在这里看着么?您的身体……” 玉旒云怎么也想不通:怎么可能大部分都是九四银?二百五十万两,就算是抢,也抢不来这么多银子。难道是刚巧开了几箱真的?她正想命令继续查下去,却听一个士兵报道:“鼎兴银号的晋二娘带到。” 精神立刻为之一振。 晋二娘一个跟班也没带,到了跟前就给众人一一道万福:“小妇人来迟啦。小妇人活了这么大岁数都没跨过这么高的门槛儿。王爷找小妇人来有何吩咐?” 十二大财东都不晓得玉旒云从前在醉花阴故意赶走晋二娘是另有用意的,他们都打从心眼儿里看不起这个姿色平庸的梁家二姨太,面上全露出鄙夷之色。莫学仁悄悄和身边的人道:“她来的这么迟,说不定是在家里梳妆打扮,你看她,一辈子没进过户部呢,恨不得把所有的簪子全都插在头上。”几个财东瞟一眼:果然不假。晋二娘何止“满头珠翠”,是插都插不下了,才以低头,簪子就掉了下来。她连忙抱歉又俯身去拾,财东们不禁都偷偷笑了起来。 只是没有人看到,就在晋二娘拾起簪子的一瞬间,她将一个锦囊悄悄塞到了玉旒云的手里。 玉旒云暗暗一惊,然而却不能当众打开来看,只有正色道:“本王叫你来是让你验一验这些银子的成色——你要什么工具只管说。其他几位财东和公估局的大人已经验过了。不过你不用管他们的结果,随便挑一箱去验,之后告诉我结论就行。” “是。”晋二娘又福了一福,走到打开的银箱前,正挑了莫学仁验过的那一批。她先摸到的两枚都是不足五成银的假官宝,因此轻轻一笑就抛开一边。但接下来就拿到九四银了,掂掂分量,又看看外表,不禁“咦”了一声,再拿第三枚,眉头就拧成了川字,第四、第五枚过手,她眉头皱得简直可以夹死苍蝇。莫学仁等嘿嘿偷笑。玉旒云则是焦急万分:难道她也鉴定出这些银量是真的? “这位夫人,究竟鉴定得如何?”陈清远的忍耐已经快要到极限了——玉旒云分明就没有把他这个户部尚书放在眼里。 “唔……”晋二娘摸着下巴。她很快就把一百枚银锭检验过了一回,接着又细细看了第二回,浸过水盆,也用过放大镜,亦小心地用秤秤过,似乎还是没有发现破绽。玉旒云看她的表情越来越严肃,心情也就越来越紧张:怎样?到底是怎样啊? “王爷!”晋二娘忽然道,“小妇人想要借剪银角子的钳子。” “混账!”陈清远刚想说国库中的官宝不能胡乱切割,玉旒云却已经道:“给她拿来。”旁人不敢违背,立刻照办。 晋二娘就拿起一只足色九四官宝夹在钳子的刃口上,用力一剪。只听“咔”的一声,利刃切入元宝中,接着就卡住了,无论晋二娘怎么用力都剪不动。莫学仁摇摇头,仿佛是笑话晋二娘无用,自己上前帮忙,然而也是连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依旧无法将元宝切开。“奇怪了!”他嘟囔道,“岂有如此坚硬的银锭?” “当然没有这么坚硬的银锭了。”晋二娘夺过了钳子来,松开了,把切开外面一圈的元宝递到了玉旒云的跟前:“王爷,这根本就不是银锭,这里面应该是铅块。” 虽然知道国库被人偷空只剩假银子,玉旒云还是克制不住高兴了起来:“果真?”她细看那枚官宝,切开的银色表面下可不是漆黑的铅块么!铅比银重,只要随便把铅铁铜之类的和铸成元宝状,算好重量,外面再镀上一层银,普通鉴别者光看大小和重量怎么能分辨真伪?除非到公估局去熔化重铸,或者这样切开,否则不就瞒天过海了么? 十二大财东全都目瞪口呆。陈清远也惊得呆立当场——不过只是片刻,他立即从晋二娘手中把钳子抢过去,又拿一枚官宝来剪,依然是碰到了铅块。“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他像发了疯似的,一枚接一枚地剪过去,除了那两只五成银的假官宝中间似乎是铁芯以外,统统都是铅块镀银。陈清远又吃惊又着急,忙得满头大汗,终于颓然坐倒:“王爷……怎么……怎么会这样?” “这还想不通么?”玉旒云道,“南方七郡总督弄虚作假,罪不容诛。你们嘛……”她的目光扫过银库每一位官员和兵丁的脸,众人全都哆嗦着跪了下去。“你们不要惊慌。”她道,“贼人手段如此高明,本王不是也差一点儿没有查出来?所以不是你们的责任。” “多谢王爷明察秋毫。”众人一起磕头。 “这事关重大。”玉旒云道,“本王会立即向万岁汇报,一方面追究南方七郡总督黎右均欺君之罪,一方面立刻通知刘子飞将军不得将假银用于购粮。此外……”她顿了顿:“今日这里发生的一切,诸位都是人证。本王会留一箱假官宝作为物证。其余的假官宝立刻送到公估局销毁重铸,看看可以补救回多少银两来。” “是,是。”陈清远等人唯唯连声。 “还有各位财东。”玉旒云看看莫学仁等人,“今日多承各位帮助。日后你们凡是见到有人使用南方七郡官宝的,要详加检验,一经发现使用假元宝的,立即报告顺天府。” “遵命。”莫学仁等答应着,心里都已经在想:这两天铺子里收没收过南方七郡官宝?可别亏本! 玉旒云吩咐了一圈,本来还想,要不要让他们暂时别把这事宣扬出去?但转念一想:赵王耳目众多,还能瞒得住他?况且悦敏串通南方七郡总督造假,这消息最好能有多远传多远,风波有多大闹多大,非逼反了他才好!因此就不再多交待,自站起了身来,走出银库去。 作者有话要说:我家网又挂了……千里迢迢跑学校来更新……我容易么…… 02/26/2008 有人捉虫,我就杀虫 04/25/2009 杀虫 84第83章 玉旒云出了户部银库并没有立刻上轿,而是故意站了片刻,让晋二娘有追上来的机会。 “那是郭先生让我交给你的。”晋二娘低声匆匆说道。接着,看林枢已经走了过来,就笑道:“小妇人真没想到王爷还有用得着我的地方——王爷认识那么多达官贵人,谁需要存钱或者借贷的,可一定要把生意介绍给小号啊!” 十二大财东听到这话,全都既轻蔑又妒忌。“让她瞎猫抓到一回死老鼠,这就威风起来了!”莫学仁“哼”了一声,跟着以票业会馆主席的身份率领众财东来跟玉旒云拜别。 玉旒云道:“如今南方七郡这些不要命的狗官捅出这么大一个娄子,国库捉襟见肘。公估局那边计算完毕,票业司也许就会出面代朝廷向诸位财东借银子。诸位财东到时候可一定要给本王几分薄面才好。” 国家向老百姓借债。虽然票业司设立之初就已经说明会有此职能,但是毕竟谁也没有做过朝廷的债主,心中没有个底儿。然而听玉旒云这样说,众财东除了笑着点头,也不能有别的表示。 “王爷!”林枢见玉旒云还不停地谈着公事,终于出声提醒,“该回宫了吧?皇后娘娘惦记着呢!” 玉旒云瞥了他一眼,很是厌烦,但终于和诸位财东以及恭送至门口的户部各官员告别,上了轿子,吩咐起行。而林枢也上了自己的小轿,在后面跟着。 忙碌了大半日,已经到了黄昏时分。虽然外头晚霞满天,但是有轿帘遮挡,轿子中显得十分昏暗。就是在这样的光线下,玉旒云怀着既兴奋又恼火更担忧的复杂心情,打开了郭罡的锦囊。 郭罡的话语简短又有礼:他听说玉旒云病了,让她多加保重;告诉她一切都会按照计划进行,他将同玉旒云里应外合;他负责带兵埋伏悦敏,而玉旒云就要揭发假银事件,逮捕南方七郡总督黎右均——此处注明要石梦泉在南方顺便做,再“顺便”押解犯人回京;玉旒云要审问黎右均,要暗示悦敏和假银事件脱不了关系……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正是将他和玉旒云说过的计划详细地梳理了一回。在每一件需要办的事后面都大概注明了应该在什么期限内办成,又要在什么日子以前互通消息——揭发假银的最迟期日期正好就是太祖诞辰节。 玉旒云呆呆地看着这一张纸,不知道郭罡到底有何企图:信他?不信他?有分别么?他预计到了她每一步的计划,甚至预计到了她还没有想到的计划——不,他看透了她,他看透了天下的这一盘棋,无论她怎么走,怎么选择,怎么反抗,最终还是走到郭罡早已写好的棋谱的某一页上。 真可恶!她捏着拳头,为什么身体这么不争气,偏偏此时病倒?仿佛连这一点都被郭罡算计到了似的! 一想到自己的病,强撑了大半日的身体立刻酸痛了起来。她忍不住轻轻哼了一声,想:无论如何要让林枢治好自己! 正思念间,忽有一个声音叫道:“林大哥!”听来甚是熟悉。她揭开轿帘去看,只见一个女子被林枢的轿夫拦住了。虽然暮色中身影模糊,但是玉旒云还是认了出来——这不就是神农山庄的女大夫端木槿么!她赶忙吩咐停轿,不过却没有开声招呼,因为她想起林枢说过,端木槿虽然钟情于他,然而神农山庄却和他百草门有血海深仇——也不知此事究竟是真是假?玉旒云是以要看看林枢见到端木槿的反应。 “林大哥?” 显然是因为林枢嫌轿子闷热所以没放下轿帘儿,所以才被端木槿看到。这时他也不好回避,听故人相唤,就下了轿子来,淡淡地招呼道:“哦,原来是端木姑娘。” 端木槿听到这样冷淡的称呼,愣了愣,本来有千言万语要和心上人谈,竟一时不知要说什么好。 林枢道:“端木姑娘千里迢迢来到北方,在内亲王东征军中立下大功——听说你本是留在东海三省替新任总督大人办事,如今怎么来到京城了?” “我是……”端木槿讷讷道。 “你莫非是听到消息内亲王要送我一面‘天下第一医馆’的匾额,所以特来替令尊争夺?”林枢嘲讽地,“你们神农山庄不是一向视虚名如无物么?” 端木槿的背影在微微颤抖,玉旒云知道,她的脸色一定很难看。林枢说话如此伤人——尖刻得仿佛是装出来的!便继续冷眼瞧着。 “怎么?”林枢丝毫不为端木槿所动,“你拦我的轿子到底要干什么?啊——内亲王殿下就在前面的轿子里,你怕是来找她的吧?” “玉旒云?”端木槿转过身来。 不好装聋作哑了,玉旒云也让人打起轿帘走下轿:“端木姑娘,几时来西京的?怎么只你一个人?罗满没有叫人护送你?来了怎么不找我?” “我……”面对一连串的问题,端木槿心情纷乱,也不知要从何答起。她知道,自己对林枢的这份感情,玉旒云清楚得很——如今这样的情形还偏偏就被看到了。毕竟同是女子,不知……她抬头看了看玉旒云的双眼,希冀找寻一些安慰或者解释。然而,作为一个大夫的敏感,立刻让她读到了更紧迫的信息——只是几个月不见,玉旒云的脸色竟比当初在乾窑见面时还要差,苍白中隐隐透出死灰。她不禁惊道:“你病了?” 玉旒云故作轻松:“人谁没有个头疼脑热的?我只是有点着凉,结果皇上大惊小怪,连我出门办差都不放心,一定要派你的林大哥陪着。”她说时,看了林枢一眼,想穿过那份淡然,看看后面究竟有没有隐藏些什么。 “不介意让我把一下脉么?”端木槿根本就不信她那一套说辞。 “也行。”玉旒云伸出手去,“我难得生病,还都会遇到端木姑娘呢!” “等等!”林枢架开了端木槿的手。“王爷,”他对玉旒云道,“端木槿是楚国武林中人。他们对大人向来怀有敌意。大人不能随便把自己的身体交给他们。你的病,自有下官负责。” 玉旒云皱了皱眉头:“楚国武林中人几时伤过我一根头发了?就这么把一把脉,还能就杀了我?” 林枢道:“王爷有所不知,神农山庄医人的本领不及我百草门,但是下毒的功夫却阴险得很——先师之所以会中奇毒,就是端木平在一本手札上下了毒,当先师翻阅时,毒素就侵入他的奇经八脉。端木槿深得她父亲的真传,王爷怎么知道她的手上没有毒,想借把脉为名害你?” “百草秘籍的事,是我爹爹做错了。”端木槿眼里闪着泪光,仿佛终于明白了林枢对她如此尖刻的原因。“可是我和爹爹不一样。我只相信祖师爷的教诲,只相信救人……我以为……我以为林大哥你也是这样的。” “哼!”林枢冷冷地,满是敌意。 玉旒云看看他,又看看端木槿:“不妨事。我和端木姑娘相识已久,她的为人我很信得过——她要是想加害我,早在乾窑的时候就杀了我了——端木姑娘,你来给我把脉。”说着,再次递过手去。 林枢便不能再阻拦了。 端木槿轻轻地按上玉旒云的手腕,凝神感受着脉动,一时捏得紧一些,一时又放松一些,但她面上的表情就越来越凝重,半晌喃喃地说了两声“奇怪”。 “有什么‘奇怪’的?”林枢冷笑道,“不要故弄玄虚了,说出来大家参详参详。” 端木槿不被他所扰,只问玉旒云道:“从江阳回来之后,何时开始像现在这样的?” “这……”玉旒云倒也解释不清楚,她感觉自己应该是本来身体底子不好,回西京后又劳累过度,才垮了下来,如何有个确切的日子? 端木槿道:“王爷没有得过热症?没有接触过什么重病之人?没有中过毒?” 玉旒云茫然地摇摇头。 “你到底断的什么症?”林枢不耐烦地,“竟然连中毒都扯出来了?王爷的病如果真跟‘毒’有关,那是先天‘胎毒’内伏,所以气血两虚。你难道没有把出这是细脉?” “不错。”端木槿道,“我几个月前给她把脉时,她就是细脉。但如今她脉象细中带涩,是分明是外邪入体的表现。况且,气血两虚的人,面色只是苍白。但邪毒阻塞脉络,血行不畅的病人,面色晦暗——林大夫,你难道没有看出来么?” “外感邪毒堵塞经络必然发热。”林枢道,“内亲王殿下并没有热症。何来外邪?” “热毒入血,发热有轻重,不是时时都能感觉出来。”端木槿道,“不过,邪毒耗气伤阴,阴虚内热,内热熏蒸,热伤脉络,迫血妄行,气耗日久致气虚脾弱,气不能摄血,脾虚不能统血——因此多发出血诸症。”她指着玉旒云手臂上许多小小的血点:“这不就是明证么?” “出血也可以是内伤所至。”林枢不打算就此话题继续下去,冷冷道,“端木姑娘是要站在这里继续和本官争论呢?还是让本官护送内亲王回宫好好休息?” “谁说我要回宫了?”玉旒云本来还想一旦回到凤藻宫就要被姐姐监视着休息,如今端木槿来了,找她陪在身边不就可以自由自在地回家养病了么?因道:“本王就回王府去。请林大人你回宫和皇后娘娘回报一声,就说端木姑娘新来京城,正巧也无处落脚,我就带她到我府中。有她给我看病,皇后娘娘大可以放心——端木姑娘,你不会见死不救的吧?” 端木槿虽然对这个攻城掠地的将军没什么特别的好感,但是抗击鼠疫、救济灾民,这些事迹也是不容抹杀的。何况,救死扶伤乃是自己的信条。因此,她点了点头。 林枢却急了:“王爷怎可以如此任性妄为?” “大胆!”玉旒云喝道,“你如此教训本王?你还真以为我不会摘了你的脑袋?咳——”本来已经劳累一天,又是重病在身,突然一使劲,就好像把勉强接合在一处的身体猛力一震,某个环节松脱了,胸中一口气顶了上来,喉咙就一甜。她连忙要捂住嘴,已经来不及了,鲜血从指逢里渗了出来。 “王爷!”林枢连忙伸手来扶。不过端木槿已经早了一步。 “我头很昏……”玉旒云完全不能站立,“我想……我想……”话还没说完,已经失去了意识。 轿夫们吓得乱成一团。 “不要慌!”端木槿道,“究竟是皇宫近还是她的王府近?” “王府近。”有人回答。 “那还不赶快抬到王府去!”端木槿一边命令,一边已经把玉旒云扶上了轿子。轿夫们因为先前听玉旒云也说信任她,便都依照她的命令行事,抬起轿子就走。 林枢却一把拽住:“你……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端木槿回手一掌,卸脱了他的掌握:“林大夫——不,林大人,我不管你变成什么样,但是我永远是医门中人。” 玉旒云被抬回府邸,其实和抬去凤藻宫没什么两样——林枢将消息传回宫去,玉朝雾立刻要亲自去照料,庆澜帝本来也想同行,只是担心皇上摆驾动静太大,前呼后拥地一群人都来了,那便不是看望病人而是折腾人了。因此他没有亲自探望,而是命太医院会诊。医士加上太监,再连同玉朝雾的随从,这就好像把王宫搬去玉旒云家中一样。西京都震动了——先前听说玉旒云病倒,如今是大限已到么? 其实就在大家奔波之时,玉旒云已经被端木槿施针救醒了。她觉得全身像刀割一样疼,喉咙如同火烧,双眼也肿痛得无法看清周遭的事物,稍稍一合眼,立刻就有泪水淌下——她知道自己不是哭。她发过誓,宁被摧毁也不被打倒。如今莫非是要被摧毁了?她想,她不甘心! 端木槿听到动静,就凑近了:“你醒了么?是不是浑身很疼、很热?” 玉旒云发不出声来,勉强轻轻动了动头。 端木槿道:“不用担心,这是好事。发散出来就好了。” 她的语调一如既往地安稳平和,让人听了就不由自主地放下心来。玉旒云感到有件凉凉的事物贴在自己的手背上,有短暂的刺痛,好像是在手上扎了个洞似的,但很快不适就消失了,仿佛有什么灵丹妙药从手背注入身体,虽然还是燥热并酸痛,但随着发汗,情形慢慢好转。她又睡沉了。 玉朝雾等一大批人便在此时来到了王府。为免打扰病人,把一切繁文缛节都省了,直接上前询病情。端木槿并未反应过来这是当今皇后,愣了一下。而玉朝雾才拉起妹妹的手,便“啊”地一声惊呼道:“这是什么?” 林枢和众太医从旁一看,见一条紫黑色的巨大水蛭正在玉旒云的手背上蠕动着。虽然水蛭能破血逐瘀,医书中屡屡记载用其治疗瘤症、痞块,但是毕竟虫豸难于驾驭,使用者甚少——像这样大的水蛭又是难得见到的,所以大夫们也都吓了一跳。片刻,太医院院判才出声喝道:“大胆贱民,内亲王本来气虚血弱,你怎么还用放血之法?她千金之躯,岂容你如此胡闹?” 玉朝雾听院判如此呵斥,猜想这水蛭必然对妹妹有害无益,也就顾不上自己害怕,伸手要将这蠕虫拔下来。但是端木槿眼明手快将她档住了:“不能动。这水蛭不是用来放血的。”说的时候托起玉旒云的手看了看,并轻轻在水蛭身上拍了两下,水蛭蠕动着,紫黑色的身子明显变小了些。 “你用水蛭给药?”林枢失声道,“是什么药?未免也太大胆了吧?药物直接进入血液,万一带入邪毒,岂不是……” 端木槿道:“她本来就是邪毒入血,当然直接清除血液中的毒素比口服解毒药效果快了。这是救命的关头,不冒一点儿险怎么行?” “胡说八道!什么邪毒入血?”太医们不知端木槿的来历,都愤愤,有的则一向同林枢不合,这时乘机责怪林枢道:“你奉皇命照料内亲王,为什么让这个来历不明的女子随便给内亲王殿下用药?” 林枢却无心同他们争论,夺步上前摸了摸玉旒云的脉搏,和早先有很大的不同。“你到底给她用了什么药?” 端木槿不待答,玉旒云已经被吵醒了,微微张开眼,抱怨道:“吵什么?” 玉朝雾立刻就扑了上去,一边帮她擦着额头上的汗珠,一边道:“云儿,你好些没?哪里不舒服?太医们都来了。” 玉旒云看清了姐姐的脸,发觉自己的双眼已经没有之前那么痛了,喉咙也已经没有火烧之感,试着动了动身体,虽然还是无力却并不似先前那样酸痛,只好像纯粹的疲惫似的。料想是端木槿妙手回春。她想支撑着坐起来,这便看到手背上的水蛭了,本能地想要甩脱:“这是什么?” 端木槿捉住她的手,再次轻轻拍了拍水蛭。那紫黑色的蠕虫又缩小了些,且身体渐渐成了青色,这女大夫就从腰间的小药囊中取出个瓶子,洒了点药粉在水蛭身上,接着两指捏住一拔,将这蠕虫拽了下来。“你已经从鬼门关回来了。”她用另外的药粉处理玉旒云手背上的伤口,且用布条扎紧,“以后慢慢调理,自然会好的。” “我到底是什么病?”玉旒云活动着关节。 “先天不足,后天失调。”端木槿磨墨开方。太医院院判觉得这女大夫手法古怪,唯恐是故弄玄虚的江湖骗子,所以探头来看药方。但是端木槿已经写好了。他恐怕*份,便又连忙缩回头去。可是,才敛容正色,这女大夫倒把药方递过来了:“人命关天,务须谨慎。诸位大夫看此方若有不妥之处,可以一同商议修改。” 众太医们面面相觑,他们平时只相互较劲,一心想让自己的药方比别人强,哪有共同商议的?一时有了好方子,还想做成秘方占为独有,更加不愿给同行知道了。端木槿此举真叫他们难以理解。不过他们看那方子,写是白花蛇舌草、生地、赤芍、丹皮、黄芪、女贞子等物,都是对付发热出血的寻常药物,因此就不以为意,道:“没有不妥,照抓吧。” 旁边伺候的御药房太监听言,就要去办。然而却被端木槿叫住:“你们抓了药来,要先给我看过才能煎,且要当着我的面煎。” 太监们不知她的话到底有多少分量,全看向院判。后者皱了皱眉头:“姑娘这么要求,是何意思?” “没有什么意思。”端木槿道,“只是不想出差错罢了。” 她轻描淡写,可玉旒云心中却忽然一闪:“你之前在街上问我有没有中过毒,难道你确定我是中毒了么?” 端木槿叹了口气:“不错,你中了砒霜毒。” 此言一出,满室皆惊。玉朝雾本能地将妹妹抱住了,仿佛这样就能像小时候一样保护她。而玉旒云则是静静地挣开姐姐的怀抱,道:“我是怎么中毒的?”其实言下之意太医们都很清楚:这是要找出中毒的途径,追究下毒之人。不禁人人自危。 端木槿道:“如何中毒我查不出来。天下间有毒之物众多,一不小心碰到了,也不是稀奇事——如果你觉得自己杀伐太重,树敌太多,因而被人投毒,那么就更不应该强加追究,使得怨恨更深。反正如今毒已经解了,你安心养病就是。” 玉旒云眯缝着眼睛看她,仿佛是想瞧瞧她是否故意隐藏内情。可是端木槿面色平淡如水,坦荡荡不怕别人探究。玉旒云知道她性格坚毅,如果决定不说,是不可能从她口中问出端倪,只有心下揣测:是楚国奸细的所为?还是悦敏做的好事?神不知鬼不觉地用砒霜加害,多半是家中又有内贼了。 玉朝雾最清楚妹妹睚眦必报的个性,恐怕她拖着病体又来彻查砒霜的来源,赶紧道:“大夫说的对,你现在应该养好身体。否则皇上和我都寝食难安啊!” “是,我知道。”玉旒云道,“姐姐真当我是不知轻重的小孩子么?只有保住了性命才能继续为皇上效力嘛——我也累了。姐姐还是早些回宫向皇上复命,免得他担心。太医们也都去吧,留端木姑娘在这里照顾我就好。” “端木姑娘?”玉朝雾看看年轻的女大夫,既感激她救了妹妹一命,又似乎对她的医术还有所怀疑:“不如林大夫也留下吧?两个人便有商有量。多一个人照顾你,我也放心些——你好一点时,还是道凤藻宫来疗养吧!” 玉旒云可不想到凤藻宫被管手管脚,因此敷衍地应着,却仔细观察林枢的表情,想看看他得知和端木槿共事会有何反应。可林枢只是躬身领懿旨,脸庞藏在阴影里,模糊不清。 玉朝雾爱怜地理着妹妹汗湿的鬓发:“你身上都湿透了,一定很难受,姐姐帮你梳洗梳洗,换了衣服再走。”听她这样说,宫女便急忙行动了起来,而太医们就退到了外面。 院判等人,该回家的回家,该轮值的轮值,一时相互告辞散了。林枢本来要去御药房把玉旒云最近的脉案都取来,可却给端木槿叫住:“林……大人,我有话跟你说。请借一步。” “有什么话这里不能说么?”林枢皱了皱眉头,然端木槿已经朝后院的僻静处走去,他只好跟上。一路默默无语,到了一株参天的桂花古木下,才停住。 其时月色清朗,满树银桂好像流连枝头的月光,然气味香甜,使人沉醉。 多年之前也有这样晴好的夜晚,他是师兄,她是师妹。药草和书页的清香更加让人难忘。不过岁月改变了一切。林枢清了清嗓子,冷冷道:“端木姑娘,你把本官带到这里来,究竟所为何事?我们两人之间大概除了《百草秘籍》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是么?”端木槿转身看着他,眼里带着泪光,“林大哥,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怎样?”林枢道,“你找我来就是要说这些废话?我飞黄腾达,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任谁看到这种好机会都会立刻扑上去——就是令尊这种满口祖师教训的人,也不会例外。说不定比我扑得还更快呢!” 端木槿摇摇头:“林大哥,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你决不是为了荣华富贵才投奔玉旒云的。” 林枢眯起眼睛:“好,算你聪明。荣华富贵的确不算什么。我其实是为了借玉旒云的光,待他日她领兵踏平楚国的时候,我也可以杀尽你们神农山庄为师父报仇了! 端木槿依然摇头。叹了一口气,将一张纸递了过去:“这是你开的药方吧?” 林枢借着月光看了看,纸上写着“龙胆草四钱、贯众二钱、马鞭草三钱、忍冬藤三钱、青黛四钱、雄黄八钱、寒水石四钱,碾碎蒸熟”,正是自己开给玉旒云的调养药方之一。“是我写的,如何?”他道,“还不止这一张呢,内亲王的病十分古怪,我还在寻找良方之中。端木姑娘如果有什么建议,也可以说出来参详。” “你是在寻找良方?”端木槿注视着林枢的脸,“这么重分量的雄黄是做什么的?” “病人先天胎毒,自然是用来以毒攻毒的。”林枢道,“《百草秘籍》上也记载了‘青黄散’,乃是青黛九份、雄黄一分,也有青黛八份、雄黄两份的——令尊大人得了这本秘籍,难道还没有给你看过么?” “不错,《百草秘籍》上的确有‘青黄散’。”端木槿道,“不过,注明了‘此药凶险,不可妄用’。况且,只说碾碎,没有说要蒸熟——林大人出身百草门,不会不知道雄黄加热了会变成什么吧?” 林枢不说话,抬头看着月亮。 端木槿跨前了一步,拉住他的胳膊:“是你在用砒霜毒杀玉旒云。你接近她的目的就是为了要杀她,是不是?为什么?你根本不是一个记仇的人。你谨遵祖师的教诲,所以连我爹爹那样待你们百草门,你都没有上门寻仇——你为什么要犯戒杀玉旒云?为什么?” “为什么”林枢甩开她,不意袖子刮着桂枝,银色的花儿如雪落下,“玉旒云之前冀水之战杀害了曹大将军,让我郑国失去了半壁江山。如今,她攻破江阳,使我国百姓全都沦为亡国奴——她难道不该死么?” 端木槿怔怔地看着林枢:“原来你……” “我怎样?”林枢指着她,“你这糊涂虫!玉旒云每天想的就是如何踏平楚国。如果她死了,是楚国百姓的福气。你多管什么闲事?” “祖师的教训中没有说什么样的人不该救。”端木槿道,“我既然见到了,便没有见死不救之理。倘若他日她真的带兵攻打楚国,战场上相见,又另当别论。” 林枢微微打颤:“好,好,说得真好。那么你去告发我吧!” “你知道我不会……”端木槿咬着嘴唇:是这个男人让她千里迢迢离家出走,然而此刻却感觉完全陌生。 “哈!”林枢笑了起来,“你不告么?那好。我要继续去想办法杀玉旒云,杀庆澜狗皇帝。为惨死在樾军铁蹄之下的郑国百姓报仇!哈!哈哈哈!”带着一连串冷冷的笑声,他沿着小径去远了。只留端木槿独立月光之下。 国仇家恨,还是祖师眼中一条条普通的人命?端木槿呆呆地凝望着那背影消失的方向,接着一咬牙,追了上去。 确定已经将砒霜毒完全拔除,端木槿又亲自煎了药给玉旒云服用。从她行医的经验来估计,玉旒云的情况应该有明显的好转——不说立刻行动自如,起码脉象应该恢复正常。可是到了次日,情形并不如她所愿。一清早,玉旒云就出现了恶心、呕吐、惊厥、呼吸困难等症状,好像又中了什么新毒似的。她一时既惊讶又不解,无法对症下药,就前去质问林枢,可后者冷若冰霜道:“怎见得一定是我做的?就算是我做的,我想杀她,又为何要告诉你是什么毒?你连青黄散都发觉了,这次也一定能慢慢研究出来。” 端木槿瞪着他,半晌,才道:“无论如何,就算不知道是什么毒,也可以用甘草来解。只要有我在,就不会让人死在你的手上。” 林枢冷笑了一声,示意她随便。端木槿便摔门出去,径自煎了甘草汤,缓解了玉旒云的情况。 不过病情是瞒不住的。玉朝雾虽然回到了皇宫,却留下了一个小太监传递消息。这一切立刻就报告到了凤藻宫。时逢太祖诞辰节,虽然身为皇后必须参加祭典,但她实在担心妹妹的身体,于是请求太后作主,再次出了皇宫来——如此破例,让人不禁怀疑玉旒云是病入膏肓了。加上户部银库空虚之事也朝野皆知,庆澜帝下令取消祭典之外的宴会以节约银两。整个太祖诞辰节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 节后第二天,玉旒云的情形稍有好转。庆澜帝亲自来到王府看望。君臣有一番长谈。当时并无他人在场,只知道傍晚时,玉旒云的病情又恶化了,所以外间盛传,她和庆澜帝的谈话是交代遗言。 这个传闻很快就有鼻子有眼起来,皇亲国戚、文武百官,甚至京城的平民百姓都在说:刚刚才登上人生巅峰的年轻的内亲王就快要死了!来探查事情的真相也好,来听人交代身后事也罢,几天之内,玉府的拜访者超过了庆澜元年以来的总和。 端木槿作为实质上的主治大夫很反感闲杂人等来打扰病人——尤其,当她发觉九门提督潘硕几乎每天都来,而且不仅是探望,还向病榻上的玉旒云汇报朝中大小事务,女大夫终于忍不住发作了:“这样折腾,好好的人也会折腾病了,何况是本来已经气虚血弱的?” 玉旒云全不在乎,只继续问潘硕:“议政处已经同意逮捕黎右均了?是不是让梦泉去办?圣旨何时发出?假银两的事有没有传给刘子飞?” 潘硕道:“命令刘将军停止前进,兵部已经出了廷谕了。议政处本来以为应该要将黎总督就地革职查办,但是自永泽公走后,赵王爷回到了议政处,听说他认为没有查清楚,不可贸贸然将封疆大吏革职,于是最终议政处决定传黎总督上京,三司会审。今天朝会上万岁爷的意思,的确是让石将军回京时就便带黎总督一同来。” “哼,这样……。”玉旒云自语着,点了点头,又道:“那么禁宫防务呢?我跟皇上提议让你暂时接手,最后是怎么个说法?” 潘硕道:“已经议了好几天了。议政处那边始终坚持步军和禁军、护军职责不同,不宜交给同一人掌管。所以他们建议还是让内务府代王爷的领侍卫内大臣职。” “何广田这阉党!”玉旒云低声骂了一句,又来吩咐潘硕:“你反正管好的你的九门,另外——你叫禁军的蒋文明天来见我。” 潘硕应了,问:“王爷还有什么吩咐?” 玉旒云摇摇头:“暂时就这样吧。有什么情况,你明天再来报给我知。” 潘硕点头答应,随例请玉旒云保重,退了出去。 端木槿才觑了这个空子上来把脉。玉旒云见她满面不悦,笑道:“端木姑娘是大夫,岂不知心病还要心药医么?我有心病,如果这个心病治不好,估计别的病也就都治不好了——你总不想我死在你的手上,让你到了祖师爷面前不好交差吧?” “如果有人一心求死,相信祖师爷也不会怪我医治不力。” “话是不错。”玉旒云道,“不过我不是一心求死——有人用砒霜害我,害了一次就还有第二次,这难道不是一个非解决不可的心病么?” 端木槿怔了怔,不知道玉旒云对砒霜事件的真相究竟知道多少,看到她那双锐利的眼睛正盯则自己,就板起了脸,道:“这个心病我可管不了。你现在的病情实在奇怪,如果是中毒,我简直不知道你是怎么中的。” 玉旒云笑笑道:“之前的砒霜毒不也查不出来是怎么中的么?你不是说只能能解毒就行了么?我不也还没死么?” “你……”端木槿猜不出她的话究竟藏有多少深意,暗想,还是少说为妙,省得被看出破绽,害死林枢。当下就缄口不言,准备亲自去煎药。 而这个时候,外面忽然有下人匆匆跑来报告:“王爷,赵王爷来看您了!” “今天不能再见客了。”端木槿抢先道,“否则……” 她还没说完,玉旒云已打断:“赵王爷?真是稀客?快请他进来。” 才说完,赵王已经跨进门来,红光满面,看起来比他的年纪最少年轻十岁。玉旒云的爵位在他之下,自然要勉力起身见礼。他赶忙阻止:“内亲王快快躺下。你为国家操劳至斯,别再折腾这些繁文缛节了。” 玉旒云调整着呼吸,仿佛每一个动作都使她元气大伤似的:“赵王爷何必做戏?这里也没有其他人。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同样的,对一个快死的人,还惺惺作态,岂不是浪费力气?” “内亲王怎么说这种丧气话?”赵王语气关切,却盯着玉旒云的眼睛,想看看她到底有何用意,“内亲王是个不轻易言败的人,怎么有了一点儿病痛,就说起死来?本王看你方才还召见九门提督,有心情办公事,应该还是很有斗志的嘛。” “王爷这话说得真好笑。”玉旒云道,“不轻易言败的人,并不等于不会死。我玉旒云如此,王爷你也一样是如此。只不过我俯仰无愧,所以我死之前,会有很多人来给我送终。王爷嘛……我就不知道了。”她顿了顿,用比冰霜还冷的目光扫了赵王一眼,道:“如果我不能活着看到那一天,则一定会向黑白无常打听打听王爷你临终的情形,虽然我对你的下场已经猜的差不多了。” 赵王早就和玉旒云划清了界限,但是还从没有这样当面撕破脸——若非真的要死了,这丫头怎么敢这样和自己说话?他皱起眉头,还是有些怀疑。 端木槿并不晓得这其中的奥秘,听两人如此对话,心中有百千疑问。 “本王也略通医术的,内亲王不介意让我把把脉么?”赵王口中这样说,手却已经拿住了玉旒云的腕子。这是使出了擒拿的本领,像铁箍一般,不容对方反抗。 玉旒云又惊又怒,想要开口斥骂,却只化为一阵剧烈的咳嗽。端木槿并不想介入樾国宫廷的勾心斗角,但也看不下去了,劈手向赵王的肩头抓下:“放开她,怎么能对一个病人如此粗暴?” 赵王瞥了她一眼:“你就是那个在东征途中替她治过病的女大夫?哼,玉旒云是当真病了,还是找了你和林枢一起做戏来骗人?” “性命攸关,也是随便开玩笑的么?”端木槿怒道,“你看她的样子像是装病?” 这时玉旒云咳嗽得愈加厉害了起来,身子弓着,让软榻的扶手压住胸口,又死死地捂着嘴,仿佛随时会吐血的模样。只是赵王依然不信:“内亲王,其实本王欣赏你,你是早就知道的。只要你不和本王作对,本王哪里有害你之心?今天其实我也带了一位府中的大夫来。他医术相当高明,不如让他来给你看看?” “你究竟想干什么?”端木槿忍无可忍。 “看……让他看!”玉旒云喘息着,“如果他动了什么手脚,之后我死了,砒霜毒的事件正好真相大白。” 赵王可没打算背上那个下毒的黑锅,况且他连玉旒云中砒霜毒这事都是存有怀疑的,当下就拍了拍手,早在门外等候的一个家臣就应声而入,恭恭敬敬朝两位王爷行了礼,才上前号脉。 端木槿闻到他身上一股浓烈的人参香味,但同时也感觉到阴冷之气,再看他那手指枯瘦如柴却镇定无比,可谓运劲如丝——原来是个会家子!是江湖上的哪一号人物?在记忆的深处搜寻,忽然便有了答案:“您莫非是白山道人姜白姜老前辈?” “嘿!”这大夫笑道,“我知道你是端木老头的女儿。没想到你爹还会跟你说起我,也没想到你会认出我来。” 端木槿道:“家父一向佩服姜老前辈你的寒冰掌呢。” “哦?”姜白干笑两声,“你这娃娃倒很聪明——怎么,你怕我借把脉为名,用寒冰掌害你主子?你放心,她脉象乱成这样,用不着寒冰掌,也快活到头了——王爷,内亲王的确病得很厉害。” “真的?”赵王才想再次确定,玉旒云又剧烈地咳嗽了起来,而且这次她身体痉挛,痛苦不堪,端木槿才想扶住她,她已经“哇”地一下,把下午才服的药全都吐了出来。这样赵王才信了,心中既有惋惜,又有狂喜:不能为自己所用的人才,就必须要除去,老天来帮这个忙,实在是太及时了! “既然内亲王的确病重,那本王也不便打搅了。”他起身告辞,“本王倒是衷心希望你能康复,好看看这一场争斗的结局呢——不过,我想现在也应该能猜出结局了吧?” 玉旒云无法同他再有口舌之争,其实连听都听不清楚,胸中翻江倒海,呕吐不止,几乎连胆汁也吐出来了。端木槿情急之下,一把将她摁在榻上,取银针迅速地从人中处刺下,这才缓解了身体的痉挛。又向门外唤:“甘草茶呢?把甘草茶拿来!” 下人在外头早就傻了,听到这一声喝,才都慌慌张张地行动起来。端木槿又怒视着赵王和姜白:“你们看完了?折腾完了?是不是可以走了?” “当然要走。”赵王笑着跨出门去,“下次再来,大概就是看玉旒云的灵堂了吧?真是天妒英才呢!” 姜白则不忘和端木槿道别:“其实贤侄女何必为这个人卖命?令尊知道了,会怎么想呢?令尊和我毕竟还是不同的嘛!” 端木槿对这些话充耳不闻,只是捏着玉旒云的腕子数她的脉搏——如此细弱,正是中毒之象。可究竟这毒是哪里来的呢?是什么毒呢?真真百思不得其解! “都……走了?”玉旒云微弱的声音游丝般地传来。 “嘘!”端木槿道,“不要说话,好好休息。”正好下人端来甘草茶,试过无毒,就送到玉旒云的唇边,一边喂她喝,一边道:“你中的毒也太奇怪了,你仔细想想,到底除了吃饭、吃药之外,还接触过什么?” 玉旒云挥挥手叫下人出去,见房门关上,就松了一口气,“你不用担心。我死不了的。方才已经把毒药都吐出来了呢……今后……今后也应该不会再中毒了吧。” “什么!”端木槿跳了起来,“什么毒药?你——你——” 玉旒云伸手指了指窗外,一株参天的银杏古木,满树金黄的叶子就好像千万只蝴蝶一样。累累的果实压弯了枝条,垂到窗口来,唾手可得。 “生白果!”端木槿一愕,“你——” 玉旒云疲倦又满是得意地一笑,从枕头边抽出一个小布包儿,几十粒新鲜白果就滴溜溜地滚了出来:“方才我假装咳嗽,实际就吃了这个。” 端木槿劈手夺过:“白果仁虽然能平喘,但是生白果有毒,过量误服可以致死,你——” “我知道。”玉旒云淡淡的,“据说要吃到二十粒以上才会有生命危险呢。我最多也不过就吃十粒——你是大夫,你应该比我清楚。” 端木槿感觉自己在微微发抖:“为什么?你知不知道之前你中了砒霜毒几乎就性命不保?就算没有外毒入侵,你身体底子这么差,也会随时倒下。我费尽心思把你从鬼门关拉回来,你竟然自己毒害自己!为什么?” 玉旒云喝着甘草茶,语气淡然:“我方才不是说了么?我有心病,如果不这样,怎么能把心病医好?”她笑了起来:“白山道人姜白——他是不是很厉害?如果不中白果毒,怎么能把他骗过……如今连他也相信我要死了,世上还有什么人不信呢?你没看到么?赵王那老狐狸恨不得今天见到的就是我的灵堂呢!呵呵!” 端木槿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玉旒云擦着额上的汗水,又转脸看看窗外绚烂的黄叶:“老狐狸想我死,不过他以前不敢说出来——今天既出了口,就是宣战了。不是万事具备的宣战,而是洋洋得意,觉得老天爷把他的对手除掉了,他可以提前宣战……不,是提前宣布胜利……他的得意,他的疏忽,就是我的机会。我一直拖着这个病,就是等他上门……终于……” “你利用我?”端木槿感觉怒气冲上了头脑,脸也涨红了,“我只是一个大夫,我的责任是照顾病人,不是帮你做别的勾当!” “我自服毒药,你给我解毒,这也没有超出你的职责范围吧?”玉旒云笑着,忽然又皱起了眉头,一阵咳嗽,是真的吐出血来。 端木槿本在气头上,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轻轻拍着自己病人的后背,又把了把她的脉搏,叹气道:“既然是白果的毒,只要不再服用,也就没有大碍了。再多饮两贴甘草,还有补血养气的药……” 才说着,见玉旒云又笑了起来,虽然眉头因为病痛而微蹙,但笑容却是真的,半分也不勉强:“端木姑娘,我平生很少服人。如今可真要服了你了——先前听你那样生气,我还以为你打算不再理我,让我自生自灭呢——你这个大夫,恐怕连你祖师爷都比不上。” 端木槿听言,气也不是,笑也不是。她看着自己那脸色青白眼中却有异彩的病人——除了神农山庄匆匆一面之外,她两次和玉旒云见面,都是在其重病之中,然而病情稍缓,玉旒云的自信与霸气立刻就发散出来。其实,仔细想想,即便是在病中,她的锋利霸道之气也并没有减少。这些特质缘于她的骨髓,端木槿想,玉旒云是一个多么可怕的人!自己当真要救她吗? 医门中人,怎么可以有这种想法!她微微摇头,再次定睛看玉旒云,倚在软榻上困难地喘息,如此瘦弱,如此苍白,如此孤单——其实除了霸气之外,还有什么呢?还有什么把这样一个女子支撑住呢?其实玉旒云是一个多么可怜的人! 念头才起,她又觉得这想法太奇怪,便抛到脑后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真是天才啊,这半边大楼的网挂了,居然被我推算出了对面单元的网络密码,又爬上来了……我真是天才啊…… 11/9/2008 错别字 85第84章 石梦泉在贺城县过了太祖诞辰节。 表面上看来,他这次南下是一份优差,什么建立武备学塾,其实就是皇帝给他一个机会衣锦还乡光宗耀祖。但实际上,一边做着筹备办学和修葺他父亲陵墓的表面功夫,还一边要负责玉旒云那个到楚国兑换假官票的计划。南方细作的每一步行动都直接向他汇报,大小事务没法去请示玉旒云的,也要他独力决策。他知道这事关重大,不能有一点差错,所以日以继夜,操劳不停,只恨不能多出几个□来——而偏偏还有一个“大麻烦”愉郡主,一时要他带自己感受风土人情,一时又整治了些希奇古怪的饭菜,非要他尝试。他虽然屡屡“婉言谢绝”,但愉郡主契而不舍——不,简直可以用“愈挫愈勇”来形容了,连刁蛮的大小姐脾气也收敛了,见石梦泉忙着处理公务不理自己,她就乖乖坐在一边绣花。石氏同王氏都看不下去,觉得这小姑娘用情之深,让人既怜又爱,因常常请她到自己的跟前来。愉郡主对心上人的两位长辈恭敬有礼,很乖巧地向她们请教针黹。三个女人到了一处,竟俨然有一家人的感觉。 如果玉旒云见到,一定会打趣他吧!石梦泉偶然会停下手上的事,摇头叹气地想。但很快,又沉浸到公务中去了。 一直到了太祖诞辰节当天,他父亲的陵墓修葺完毕,武备学塾的房舍布置停当,祭典、庆祝全部结束,他才稍稍松了一口气。暗想,下面可以全力以赴办玉旒云的正事了——钦差任务完成,他将没有理由继续逗留在此,身在楚国的细作们快点得手才好!这样一思虑,又放松不起来了。 这时天还没有完全黑,他和细作们接头的地点就在鼎兴新开的贺城县分号,于是打算走一趟,看看有否消息。不过,才到门口,就看到愉郡主手里拎着一盏硕大的莲花灯笑盈盈地站着:“你们家乡不是有游灯河的习俗吗?我们一起去玩玩吧——今天你总该休息了吧?” 石梦泉眉头一皱,想找个理由推辞。不料,王氏和石氏也从房里出来了,道:“正是呢,梦泉。郡主大老远从京城来这里,你一天也没陪过他。贺城县的灯河也算是附近出了名的了,你小时候不是也很喜欢?一年才一次,况且又不是年年有机会来。你就陪着郡主去一次吧。” “我……”石梦泉头结巴道,“本来是要去……去看看梁少爷……” 石氏道:“今天这样的日子,梁少爷还不和全心姑娘出去玩了吗?你跑去打扰人家?” “再说,”王氏也道,“梁少爷不是住在城西么?我们在城东。只要你们顺着河边走,一样可以到。郡主成天闷在这里,我们都过意不去呢。” 两位长辈说了这样的话,石梦泉真是推辞无门,只有硬着头皮答应:“好……吧。” 他的话音还未落,愉郡主已经像金丝鸟儿一样欢跳了起来:“太好了,咱们这就走!”一边催促着,一边向石氏和王氏告别,还一边勒令娇荇不许跟来。 满心不情愿却又无可奈何的石梦泉就这样被拽出了门。 街上已经满是欢乐的人潮,有大人带着孩子的,有文人骚客三五相携的,而更多的是青年男女,借着这普天同庆的节好逃出父母的视线,看烟花也好,游灯河也罢,最重要是大家成双成对。而贩卖香囊荷包同心节鸳鸯扣的小贩们也就纷纷出动,卖力地吆喝,使出浑身解数要人相信只要买了他们做的定情信物,必然海枯石烂,此情不移——这竟比别处的元宵和七夕还要热闹哩! 愉郡主兴奋得小脸通红,一时看看这个,一时摸摸那个。石梦泉则满怀心事,只顾走自己的路,有好几次都把她落下了,让她一阵疾追。“你看那个!”愉郡主拽住石梦泉,手一指,乃是一个卖丝线的摊子,老板坐在那儿,既卖丝线,又把丝线打成各种缨络结。“你记不记得,庆澜元年的时候,你叫我教你打络子呢!”愉郡主说道,表情本颇为甜蜜,但突然又把嘴一撅:“你居然把那个缨络送给玉旒云,真讨厌!” 石梦泉一愣:这以后发生了这么多事,他都快要不记得那只缨络了——恐怕玉旒云也忘记了吧?他想,她心里是更广阔的天地啊!可是,如果现在自己身边的是玉旒云而不是愉郡主,这个夜晚会显得相当美好吧? 即便是不可能,他也微微合了合眼,在脑海中幻想一下这幸福的景象——那分明的眉眼,倔强的嘴唇,带着孩子气的恶作剧般的笑容……可是突然,他的心口猛地一疼——不是那种惊讶或者伤心的感觉,而是真实地仿佛被人刺了一刀的痛楚,连带的,他脚下也打了个趔趄。 愉郡主惊得“呀”地一声:“喂,你怎么啦?” 疼痛转瞬即逝,石梦泉定了定神:怎么会这样? “是不是最近太累了?”愉郡主关切道,“要不,别去鼎兴银号了。我也不要去河边了,回去休息吧。” “不。”石梦泉摇摇头,“河就在那边,已经可以听到水声了。” 愉郡主迷惑地看看他指的方向——大概是因为人太多,所以把水声都淹没了吧。不过石梦泉已经举步走了过去,她也就赶忙跟着。果然,没多大功夫就见到夜幕下的大青河,离岸不远处,有一艘灯火通明的花船,因为河面漆黑和夜色混为一体,这花船就好像是浮在黑暗的天空中一样,而岸边提着花灯的人们,仿佛一个个手攀繁星,一同随浮随沉,恍然如梦。 愉郡主不禁看呆了:“真漂亮!你小时候每年也来玩吗?有这么漂亮的地方,你到京城干什么呢?我要是你,永远住在这里多好!”说着,自己迫不及待地朝水边跑。 石梦泉不能丢下她,缓步跟着。他不想告诉她关于灾荒和瘟疫的事,也不想告诉她去到京城,遇到玉旒云是自己一生最大的幸运——为了那样的相遇,有什么不能舍下的?如果,如果能够一直相伴,那更加没有什么不能放弃的了。 想着,他就微微一笑。但同时又记起方才心口那剧烈的疼痛:是怎么了?毫无预警,现在又完全消失,莫非只是错觉?还是……忽然心一沉:还是玉旒云出了什么事? 不觉已经挤进了欢庆的人群,一直来到了河边。 “他们在做什么?”愉郡主指着问——不少人手里拿着亮闪闪的事物朝花船上丢,不过总是达不到。 “那是锡纸折的银莲花。”石梦泉回答,“这花船过了午夜就要斩断缆绳顺水漂走。大家相信如果把银莲花丢上船,就可以随着船一起到达天庭,然后心愿就会实现。不过,锡纸很轻,没那么容易扔上去的。” “我要试试!”愉郡主说。看到旁边有一个卖银莲花的小孩,立刻就拿出一锭银子来,把一篮子全买下,一朵一朵朝花船上掷了过去。果然如石梦泉所说,锡纸轻飘飘的,河上又有微风,她本身力气既小,也不知道使劲的窍门,每一朵都飞出几尺远就落下了。转眼掷出了数十朵,却无一命中。“骗人嘛!”她撅着嘴道。 石梦泉惦记着要到鼎兴银号去,没有空闲跟她继续玩这些小孩子的把戏,皱着眉头咳嗽了一声,以示提醒。愉郡主兀却兀自嘟着嘴:“我就不信扔不上去!我非扔上去不可!”说着,看篮子里只剩下最后一朵花了,就四下里张望,寻找卖花的孩子,口中还嘀咕:“今天掷不中,我就不走了!” 石梦泉本没有必要对她负责,完全可以转身就走。只是,有一刹那,在这个露出刁蛮小姐脾气的小郡主身上,他仿佛看到玉旒云倔强固执的影子。不禁心软,道:“你那样掷,再掷几篮子也掷不中。我来吧。”便取了那最后一朵银莲花,试了试风向,手腕一抖,用寸劲投了出去。那轻飘飘的纸花,竟然像是一把飞刀似的,划破夜空,直飞到了花船上。 愉郡主都看傻眼了:“真……真是厉害!”半晌,才又问:“你许的什么愿望?” 石梦泉怔了怔:只想着把这麻烦的小姑娘哄回去,哪里想到许愿呢?不过真的说到愿望,老天又怎么会不知道?“本是我替郡主掷的。”他道,“愿望自然也应该是郡主许。” 愉郡主会错了他的意,面上一红,道:“我当然也许了,就想知道你想的是不是一样的嘛。” 怕这对话再继续进行下去,自己会不知道如何收场,石梦泉只有假装没听见,转身朝人群外走,道:“我还有正事要办,先把郡主送回去吧。” 愉郡主未免有些扫兴,垂头跟着,边走边撅着嘴想:已经三年了,自己从豆蔻年华的小丫头长成楚楚动人的少女,刁蛮任性,不事女红,这些毛病她都努力地改正,什么时候这个人才不会再对自己如此冷淡呢? 她看到不远处有一群孩子正追逐嬉戏,叹了口气,想:小的时候真是无忧无虑,长大了才有这许多烦恼。不过,这些烦恼又是多么甜蜜的心事!偷偷看一眼石梦泉的背影,便笑了起来。 不觉,两人就走到了那群嬉闹的孩童跟前,只听他们一边拍手转圈,一边唱着:“肖家娘子树下走,斑鸠占了喜鹊窝。”愉郡主丝毫没有在意,而石梦泉却猛地停住,惊讶地瞪着那群孩子。 “怎么了?”愉郡主问。 石梦泉并没有理会她,呆呆地盯着那群孩子,听他们又欢快地把那儿歌唱了一遍,才拉住离自己最近的一个孩子问:“你们从哪里学来的?” 那孩子吓了一跳,眼泪汪汪好像要哭出来了,愉郡主赶紧上前去,将自己的莲花灯递给他,道:“你不要怕,哥哥问你,你就告诉他。这个儿歌是从哪里学来的?” 其他的孩子看同伴竟得了礼物,也不顾父母“别和陌生人说话”的教训,争先恐后地挤了上来:“刚才有一个叔叔教我们的。他给我们很多糖吃,要我们唱这个歌。” “那个叔叔人呢?什么样子?”石梦泉追问。 孩子们看到他那样紧张严肃的表情,全都往后退。愉郡主没有什么哄小孩的东西,急中生智,把颈中的项链扯了下来,一使劲儿,拉断了,把一粒粒樱桃大小的珊瑚珠摊在掌心,道:“姐姐这里有好玩的,你谁说出来,就给谁。” 穷人家的孩子几时见过这么贵重的东西,一时开心不已。“那个叔叔就和这位凶哥哥差不多高,不过很壮的,像是庙里的托塔天王。他教我们唱完歌就走啦。大概有一顿饭的功夫了吧。去那一边了——”他们一边七嘴八舌地回答,一边指着方向。 石梦泉顾不上被孩子们围攻的愉郡主,拔脚就朝他们所指的方向追了过去。 “喂!”愉郡主气喘吁吁地好不着急,“等等我呀!” 石梦泉脚步不停,目光飞快地在人群里搜寻那个所谓“托塔天王”般的壮汉。但是如此热闹的夜晚,又已经过去了一顿饭的光景,如何还能找到?他的心一直往下沉。 愉郡主上气不接下气地赶了上来:“怎么了?那个儿歌有什么不对吗?前言不搭后语的……” 石梦泉没功夫理她,只是盘算着对策。而就在这个时候,他看到另外一群孩子欢快地跑了过来,蹦跳着唱道:“肖家娘子树下走……”他立刻一个箭步拦了上去:“谁教你们唱的?他人呢?” 这带头的孩子倒不认生,回身指道:“就在那边,河神庙跟前呢!”他话音未落,石梦泉已经拨开人群冲了出去。莫名其妙的愉郡主也只好跺了跺脚,再次小跑起来。 到得河神庙跟前,只见人山人海,都是等着看放焰火的,大伙儿接踵磨肩,除了自己周围的那一圈人外,几乎什么都看不见。石梦泉好不着急。比他更急的是愉郡主——不知哪里来的登徒子看到这个漂亮的小姑娘落了单,就朝她的腰上揽来。吓得她惊声大叫。 石梦泉再怎么心焦,也不能不理会这情况了,上前一拳将那浪荡子弟打倒,跟着拉住愉郡主,三步并作两步挤到了河神庙内。“你在这里站着不要动。”他找了个稍微清静点儿角落,交待道,“我有些急事要办,一回就来送你回去。” 愉郡主呆呆地看着自己方才被石梦泉拉过的手,脸上不禁一阵发烧:别看这人态度总这样冷淡,其实心中不知道多紧张自己!她心如撞鹿,点点头。可又忽然惊叫一声:“啊呀,你看,那是什么?” 石梦泉望了过去,只见河神庙的照壁上赫然是两行闪着荧光的大字:“肖家娘子树下走,斑鸠占了喜鹊窝。” “这两句儿歌有什么意思么?”愉郡主不解道,“河神庙里怎么会写着个?怎么还会发光?” 石梦泉只觉得脑袋“嗡”地一响:一心要把赵王的野心公诸天下,之前公孙天成不是企图这样做么?那一回被侥幸拦截了,这一次难道是卷土重来?计划得如此周详,无知童子,河神庙,又是太祖诞辰这一天……目的怕是要引发大骚乱! 他一定要尽快把这个人抓出来! 思念间,已经有好几个游玩者注意到照壁上的古怪了。有说是河神显灵的,有说是太祖皇帝降下旨意的。大家各执一词,议论不止。 是了,石梦泉想,假如有人存心要散布谣言,应该会趁此机会把大家往“赵王谋反”上引导,且看看这搞鬼的人是谁!便朝那边紧走了几步,看围观的人中有否可疑者。 大部分人的猜测都不着边际,且都在“鹊巢鸠占”上作文章,有的想起近年来贺城县附近的冤案,有的则说或许是这风水宝地供错了神仙?吵嚷了一刻,才听到有一个声音道:“大家看这‘肖家娘子树下走’又是什么意思呢?” “这……”众人都挠头。石梦泉则循声找到了那个发话的人,心中不禁一震:和自己仿佛个头,却生得膀阔腰圆,像托塔天王似的——这不就是那个教小孩唱儿歌的人么?他便目不转睛地盯着。只听那人道:“我看真正的玄机在这一句里呢——肖家娘子走在树下,就是走在树荫里了。我国国号为‘樾’不就是树荫的意思吗?” 众人纷纷点头:“果然!今天是太祖诞辰节,太祖爷显灵,那就应该是说国家大事了。可是‘肖家娘子’又要怎么解释呢?和那个‘鹊巢鸠占’又有什么关系?” 这人摸着下巴,似乎是在思考,片刻,道:“啊,我想到了!‘肖’字加个‘走’字可不就是……” 他话还没出口,石梦泉已经一步抢到了他的身后,拿住他的肩头,道:“你说什么?” 这人一愣,回过身来,见到石梦泉时,显然吃了一惊。 半个多月的光景,很多贺城县百姓都见过石梦泉,这时自然就认出他来:“石将军,依你看这两句诗说的是什么?‘树下’真的指的是我国吗?‘肖’加‘走’是‘趙’字,又指的什么?‘鹊巢鸠占’是凶是吉?” “如果真是太祖皇帝显灵,自然是祥瑞之兆,”石梦泉道,“但是,我看这不过是有人涂鸦恶作剧罢了。大家不必放在心上。庙祝呢?叫他打水来洗干净。烟花就快开始了吧?大家还是到外头去看吧。” 这几句看似轻描淡写,但都是仔细斟酌过的。百姓对这位年轻的将军都十分爱戴,听他这样说,就都不再围观了,一齐退出河神庙去。那个粗壮汉子也想要离开,但石梦泉却丝毫也不放松掌握。他挣扎了一下,并脱不了身,就怒道:“怎么,将军还要把我扣留到几时?大家都是在这里瞎猜,难道瞎猜也犯王法?” “瞎猜的确不犯王法。”石梦泉道,“不过,你并不是瞎猜。你最好老实交代,是谁派你来散布这两句诗的?或者我可以饶你性命。” 这人盯着他,嘿嘿一笑:“看将军这么紧张的样子,显然是知道这两句诗的含义了?既然知道含义,怎么会不知道我是谁派来的?” 石梦泉不想跟他打哑谜:“妖言惑众,我只有把你拿下。”话音落时,已经将此人手臂反剪,押着走向河神庙的大门。 愉郡主知道必是出了什么大事,一直没敢来插嘴。看石梦泉抓了人要离去,就急忙跟了上来。只听那壮汉嘶声道:“妖言惑众?我都还没有说出口,你怎么知道我说的是妖言?你又怎么知道我会惑众?我要说的全都是真话!”一脚跨出河神庙门外,他就高声嚷道:“太祖皇帝的王位不是传给太宗皇帝的!是传给赵王爷的!赵王爷才是真命天子!” 这当儿,正好第一朵烟花升上了天空,大家都只顾惊叹烟花的美丽,除了少数几个离得近的人以外,几乎没有人听到这粗壮汉子的骇世之语。而石梦泉为免造成骚乱,也适时地在那汉子的后颈上打了一掌,他不及再发一词,就晕了过去。 愉郡主自然是听得一清二楚,惊讶道:“什么?从哪里冒出来这么奇怪的话?” 石梦泉无暇同她解释:“这人本来就胡言乱语。郡主不必放在心上。我现在就把他押到县衙去。到街上雇一乘轿子,郡主自己会行辕吧。” 于是,太祖诞辰节的夜晚,石梦泉最终在贺城县衙度过。逮捕的这名男子软硬不吃,坚决不肯说出谁是他的幕后主使——虽然从他的话语里可以推测出似乎是赵王的所为。然而,赵王如果真想用这两句诗来给自己造声势,绝对不会蠢到让人“推测”出来。由此看来,是有人存心想嫁祸赵王了——最大嫌疑,还是楚国的奸细。 贺城县县令自己吓得要死:治下出了这种大逆不道之事,又是在太祖诞辰节,还被钦差抓到……为了将功折罪,他连夜派出所有衙役到河神庙附近彻查所有同此男子有过接触的人。然而不查还好,一查之下,更把他吓得不知如何才好——原来石梦泉离开之后,河神庙那边出现了异象,烟花的火星落下点着了花船,花船在河面上燃烧之后,竟然出现了一个熊熊的“赵”字。又有若干人议论起“肖家娘子”那两句诗,衙役将他们统统逮捕,但是并不知道谁是存心散布谣言,谁是人云亦云。 “将军,怎么办?”他请示石梦泉。 石梦泉皱着眉头:既然对手是有备而来,当然不可能只有一个人。自己在明,他们在暗,很难一网打尽。况且谣言这种事,向来越描越黑。如果大张旗鼓地四处搜捕嫌犯,反而会把骚乱扩大,万一真的逼反了赵王——玉旒云倒的确是想逼赵王露出原型的,却不知她在西京部署得如何了? 有一段时间没有接到玉旒云的消息了,不免有些担忧。而偏偏这个时候,那诡异的心痛再次袭向了他,一刹那,几乎喘不过气来,踉跄着险些摔倒。 “将军?”贺城县令赶紧来扶。 痛苦来得快去得也快,石梦泉已经自己站稳了:“你查一查户籍。如果抓来的是本地人,就把他们放了。若是不在籍的,便关着。其他的事情一切照旧。我们静观其变。” “是。”贺城县令应了,就去办差。 石梦泉则回到了钦差行辕。接下来的事情至少让人有些振奋——门子告诉他,鼎兴银号昨天晚上来了人,一直等到现在。他急急去书房见了,果然是派往南方的细作有消息来:四十万两白银已然办妥,这日一早便到了码头,如今应该装了车。细作们会亲自护送。但是为了掩人耳目,也已经通过鼎兴聘请了镖师。这天傍晚便会启程,马不停蹄,必然在重阳之前到达西京。 “真是辛苦你们了。”石梦泉表示嘉许,又提醒道,“距离成功还有一步之遥时,切不可大意。” “是。”细作们都是玉旒云精挑细选,并不需要多此一举的交代。“将军也要起行回西京了吧?” “不错。”石梦泉点点头——最主要的正事既然办好,当然就可以着手准备回西京的事宜。他觉得和玉旒云分别仿佛是上辈子的事,迫不及待想要知道她的近况。尤其,这谣言事件不知其波及范围,也不知其幕后底细,他深怕出个万一,玉旒云一人在西京应付不来。 于是,打发走了众细作,他立刻让手下通知地方官员:钦差即将回京,如果还有未了之事,当速速处理。官员们接到了这消息,即纷纷前来请见,多是客套送别的,也有商量关于武备学塾办理细则的,对于前者,石梦泉一概匆匆打发,而后者他则耐心听取,仔细斟酌。一连数天,几乎把时间都花在这上面了。 转眼到九月初一,似乎一切都处理完毕。他估计三天之内必然可以起行,于是着手写回报奏章。然而就在这一日,行辕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南方七郡总督黎右均。他风尘仆仆,是亲自从安平驰马而来的,一跳下马鞍,就直接冲进来找石梦泉:“石将军,出大事了!” 石梦泉之前同他只见过一面,印象里这是一个深藏不露之人,为料竟会如此慌张。因问:“什么大事?” 黎右均取出一张纸来,“啪”地拍在石梦泉面前:“你看,现在到处都是这种东西,恐怕已经传遍了南方七郡了。” 石梦泉瞥了一眼,那纸上写的正是“肖家娘子树下走”这两句诗:“已经传到安平了?” “这么说将军在贺城县也早就发现了?”黎右均道,“既然发现了,为什么没有责令贺城县衙缉拿反贼?任他们四处流窜,危害有多大,将军难道不晓得么?” 南方七郡和赵王来往甚密,之前的康申亭秘密为赵王筹集粮草,现在的黎右均难保不也是赵王的人,石梦泉见他这样火急火燎的模样,就多长了个心眼,淡淡道:“黎大人怎么知道我‘任他们流窜’?其实我已经抓了一个嫌犯,不过我以为他是个疯子。” “什么?”黎右均愕了愕,“为什么?” “我审问了他半天,他什么都没有说。”石梦泉道,“不过那意思倒好像暗示自己正是赵王爷派来的——你说这不是疯话又是什么?”盯着黎右均的脸,看他的反应。 “这……这倒的确是有点疯。”黎右均道。 石梦泉静静的:“黎大人也抓到散布谣言的人了么?他们又说了什么?” “黎某倒……没有抓到主谋……” “见怪不怪,其怪自败。”石梦泉道,“赵王爷是开国元勋,国家柱石,岂是区区谣言就能诬蔑得了的?就算是传到西京,皇上也不是糊涂的人。过一阵子,这谣言不兑现,百姓自然就失去了兴趣,谣言也就自然平息了。” “这……”黎右均显然不同意这个说法,皱眉盯着石梦泉。 “南方七郡始终是黎大人的治下。”石梦泉道,“石某此来虽然是做钦差,但是地方治安并不属于我的管辖范围。大人觉得怎么处理妥当,就怎么处理——那个人犯关在贺城县衙,如果大人想去审问,请自便。” “既然如此,”黎右均道,“黎某还是去看一看。”便拱手告辞。 石梦泉亦拱拱手。然而等黎右均走出门后,他就站了身,跟了出去。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了贺城县衙。衙役见了石梦泉,即道:“黎大人已经到大牢了,小的这就去通知他……” “不必。”石梦泉道,“我只是好奇,所以跟来看看。要是通知了黎大人,倒好像我不放心他办事的本领似的——我就静悄悄地看看便好。” “这个……”那衙役道,“黎大人说,审问的犯人是反贼,事关重大,把牢房里所有狱卒都遣走了呢,如果大人不通报一声就去的话……” “我是狱卒么?”石梦泉打断道,“既然是关乎谋反的大事,我又岂能不去了解?” 衙役无言以对,退开一旁。石梦泉即无声无息地进了大牢——果然,里面连一个狱卒都没有。看来黎右均的确是赵王的人了,若非有不可告人之事,何必如此?他一直走到拷问室的门外,静听里面的动静。 “究竟是谁派你来的?”这是黎右均的声音,“你还有哪些同党,都在何处?” 听不到回答。 黎右均道:“你不要以为不说话就可以蒙混过关。这两句诗是楚国的公孙天成所作,知道的人不外乎三方——楚人、玉旒云和赵王爷。赵王爷自己不会出来宣扬,我看你的样子又不像是楚人,那么你是玉旒云的人了?” 还是听不见回答。 黎右均冷冷道:“石梦泉把你关押在这里,其实不过是做做表面文章。实际是想造成更大的混乱,是也不是?” 依然听不见回答。 黎右均冷笑了一声:“给玉旒云卖命能有什么好处呢?你身在南方大概不知道,你主子已经病得快要死了吧?” 此言一出,石梦泉仿佛被人在心口猛捶一拳,眼前便是一黑。 黎右均在里面又接着道:“玉旒云在议政处吐血晕倒,接着又在二皇子的庆生宴上再次倒下,御医都束手无策,整个京城都知道她快要死了呢!” 拷问室里仍然没有听到人应声。然而石梦泉的耳边却吵嚷不堪,仿佛有无数的人在狞笑,都说着:“快死了!病得就快死了!”他感觉难以呼吸,举手捂住两耳,那些扰攘虽然消失,却化作玉旒云孩子气的笑声。在一片幽暗中,依稀看到她倔强的脸,轻轻一笑,容颜被风吹散。 难怪这两天会莫名地心痛!林枢不是早就警告过么?而玉旒云又是那样拼命,那样不懂得爱惜自己的身体!石梦泉悔恨地想,为什么在这个时候离开她?如果没有她,生活在这世界上还有什么意义? 他捏紧了拳头,拔脚朝牢房外走,想要立刻跨上一匹快马,驰回西京。不过就在这个时候,黑暗里突然传来了愉郡主的声音:“喂,石梦泉,你在哪儿?”他一惊,来不及找个藏身之处,黎右均已经从拷问室里跨了出来:“石将军!” “黎大人。”石梦泉只有驻足应付。 “石将军不是说‘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么?”黎右均道,“怎么也来听审?” “我……” 石梦泉不待回答,愉郡主已经跑到了跟前。黎右均赶忙见礼:“下官南方七郡总督黎右均,见过郡主。” 愉郡主对他毫无兴趣,只问石梦泉道:“我们什么时候启程回西京?能不能顺便把这附近好玩的地方再玩一下?反正正事也办完啦……” 石梦泉分明归心似箭,但是在黎右均面前一点也不敢显露,沉默不语。 黎右均知道自己方才的话多半已经被听了去,微微一笑,道:“呵呵,我差点儿都忘了,石将军是赵王爷的乘龙快婿。其实二位来到南方七郡,我本应该好好招待,只是……事务繁忙,尤其现在又出了这些逆贼……” “你说的是那些四处唱什么‘肖家娘子’的人?”愉郡主道,“真是一群可恶的疯子。” 黎右均道:“这些人的确可恶,但并不一定就是疯子。”他盯着石梦泉,道:“我怀疑这些人是楚国的奸细,意图挑拨离间,在我国引发骚乱。为了防止动乱发生,我以为应该杀一儆百,立刻将这个奸贼斩首示众。石将军以为如何?” 石梦泉略一怔,道:“如我之前所说,南方七郡是黎大人的治下,自然由黎大人处置。” 黎右均仔细观察他的神色,但是光线昏暗,什么也看不出来。“既然将军也赞成,那么事不宜迟,就定在明日午时吧。本官和将军亲自监斩,让所有人都看看乱传谣言的下场。如何?” 石梦泉恨不得这时就策马回京,不过他知道自己不能。因为他早已不再是十几年前玉旒云身边玩伴,现在他是玉旒云的臂膀,使她指望着可以独当一面的封疆大吏。自己的任何疏忽,都会把玉旒云推入危险。哪怕心再急、再痛,他也只能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人觉得需要我到场,我自然会到。” “好极了。”黎右均道,“赵王爷知道石将军为了维护他的名誉而怒斩奸小,一定会很开心呢。哈哈!”拱了拱手,他笑着和石梦泉作别,走出了牢房去。 “什么人嘛!”愉郡主撇撇嘴,虽然黎右均提起她的婚事的确让她开心,但这热闹的态度总叫人有些不舒服。 石梦泉在原地呆了一会儿,收拾着自己的情绪,接着才走进拷问室去,只见那天从河神庙抓来的粗壮汉子被倒吊着,已然遍体鳞伤。愉郡主尖叫一声,躲到了石梦泉的身后。 “你也听到了。”石梦泉叹了口气,“明天就要处斩,如今你想要供出同党,也没那将功折罪的机会了。”说着,亲自把汉子放了下来,架着回囚室去。愉郡主受不了浓烈的血腥味,皱着眉头,落在后面。 “石……石将军。”一直缄口不言的汉子忽然轻声道,“玉将军……内亲王她……病了,这是真的么?” “你……”石梦泉一震:莫非还真是玉旒云派来的? 这汉子淡淡一笑:“落雁谷的时候,玉将军命令处死战俘,石将军你不同意,僵持不下时,卑职是那第一个挥刀把楚人的脑袋砍下来的。嘿嘿,我只是一个小卒,后来又被挑选去当细作,石将军你不记得我也很应该。” 石梦泉连忙向四下里望望,愉郡主离开两人很远,走道两旁的囚室则多半是空的。“这么说,散布这两句诗,的确是内亲王的命令?她是什么时候派你来的?为什么没有给消息我?” “八月十七日。”这汉子回答,“我们快马赶来,为怕惹人怀疑,所以内亲王没让我们来和将军接头。至于她为何没有另外给将军来信……”汉子的眼神黯淡下去:“她真的病重么?将军听到过这消息?” 石梦泉摇摇头,玉旒云的身体,他也没必要跟部下一一交代。“我先抓你回来时,你就该跟我说明状况。现在可不知如何收场了。” “内亲王说南方七郡情况复杂,不知道何人可信,何人不可。万一泄露秘密,就前功尽弃。”汉子咬牙忍住伤痛,“将军无须自责,是我自己行事不小心,才会被抓到。再说将军把我抓来,这出戏唱得精彩,谁也不会怀疑我是内亲王的人。” 石梦泉道:“你们的确把事情闹得够大。不过明天黎右均要将你斩首,这可如何是好?不如……”他想了想,道:“不如我说你是楚国奸细,如今愿意交待同党下落,暂时……” 汉子一笑:“不。明天斩首时,正是我再次宣扬赵王造反意图的好时机。如果当初不是内亲王,我们这些小卒子早也死在落雁谷了。留着这条命这么久,也是时候还给她。” “你……” “内亲王一向身体康健。”汉子道,“她决不可能无缘无故病入膏肓。石将军,你要快些赶回京城去,别让那些阴险小人加害内亲王。” 石梦泉感觉眼眶一热,心里又是一阵愧疚:自己早该猜到这时玉旒云的计划。如果他敏感些,就不会累这个人。上一次在富安,邵聪也是因为自己的驽钝而丧命的……如今一定要牺牲这个人来成全玉旒云的计划么? 他还想看看有否别的可能,但是愉郡主已经追了上来。他只得加快步子,将那汉子押回囚室。 这天的夜出奇的漫长,因为石梦泉辗转反侧,既担心玉旒云的身体,又要想办法搭救己方的细作。然而,这夜也出奇的短暂,他还没从纷乱的思绪里抽离出来,天就已经亮了。 商议武备学塾细则的官员来做钦差离开前最后的拜见,只是石梦泉心思全无,一早上几乎没有听进去半句话。看看那艳丽的秋阳已经到了中天,就要到午时行刑的时刻了。黎右均使贺城县衙的一个衙役来催促他速速到刑场去。他只有叹了一口气,整整官服,走出钦差行辕。 到刑场时,黎右均早就已经在监斩席上坐着了,见了他,就笑道:“石将军可真是大忙人——你脸色这么差,莫非昨夜也忙了一夜公务?” “还不是武备学塾的事。”石梦泉轻描淡写道,“皇上派我来办这个差事,就要尽心办好。” “那是当然。”黎右均道,“咱们食朝廷俸禄,当然要尽心尽力为朝廷办事。任何图谋不轨的阴险小人,我们都要替皇上除掉,你说是不是?” 石梦泉不置可否,在黎右均身边坐下,暗暗命令自己:千万不可露出破绽,否则什么牺牲都白费了! 黎右均微微一笑,命令把人犯带出来。贺城县的衙役们依命而行,不时就将那粗壮汉子押来了,他虽然满身伤痕,却还依然挺立着,每一步都走得坚定。到了断头台前,他向衙役们一扫视,目光凌厉,竟让几个衙役退后了数步,连刽子手也怔了怔。 “太祖皇帝的王位不是传给太宗皇帝的!”他高声道,“是传给赵王爷的!赵王爷才是真命天子!” 看热闹的百姓里响起了一片嘘声。有人道:“得了吧,你编了两句歪诗教小孩子到处唱,安了什么好心?”又有人道:“太宗皇帝,仁宗皇帝,和当今圣上都是难得的明君,怎么会不是真命天子呢?赵王爷自己都没出来说这等混帐话,你瞎起什么劲?” 汉子道:“赵王爷何等身份?这么多年来,他只是一直在等着太宗一支归还他的王位。如今……如今他不能再等下去了,他要夺回属于他的东西——你们看,太祖皇帝都显灵了。如果鹊巢鸠占,就会给我国带来大祸!” 人群里又响起了一阵嘘声:“什么鹊巢鸠占?要真是太祖皇帝显灵,说不定他老人家的意思是,如果赵王爷当皇帝,那才是鹊巢鸠占呢!” 黎右均看不下去了:“你们都愣着干什么?快把他的嘴堵上!” “是!”衙役们手忙脚乱地行动。不料那汉子虽然有伤在身,又戴着镣铐,力气却很大,四个衙役一齐动手,才勉强将他压住。 黎右均清了清嗓子,站起身来:“妖言惑众者,天理难容。以后还有谁胆敢胡言乱语,造谣生事,唯恐天下不乱的,这个就是榜样!”顿了顿,他又道:“本官知道,这伙逆贼四处流窜,来势凶猛,为了将他们一网打尽,总督衙门决定出一百两的悬红,凡是举报者,都有奖励。” 看来事情很严重?围观的百姓议论着。 监斩台上的石梦泉眉头深蹙,既感到痛惜和愧疚,又觉得黎右均此举愚蠢至极:这不是等于推波助澜,让老百姓反感赵王的野心么? 终于,旗杆的影子缩成了一个小点儿,午时到了。黎右均看了看石梦泉:“石将军,是你下令,还是我下令?” 石梦泉淡淡瞥了他一眼,表示无所谓。黎右均就笑了笑,抽出一支令牌来,一抛,道:“斩——” 令牌飞了出去,刽子手的刀也举了起来。石梦泉的心沉到了深渊之中。而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听到一声呼喝:“圣旨到!”马蹄声急促,驱散了围观的人群,只见一个皂衣传令兵黑旋风般地驰到了近前。所有的人都愣住了。 黎右均看了看石梦泉:“石将军,莫非这是唱戏么?最后还来个‘刀下留人’?这圣旨未免也请得太快了吧?假传圣旨可是大罪。” 石梦泉冷冷地回望了他一眼:“石某人不明白黎大人在说什么!”他这是一句实话,传递圣旨为什么是军中的传令兵呢?难道不是应该从宫中派宣旨官来么? 正思量,听那传令兵道:“石梦泉接旨!”他便不能多想,保持着镇定的神色,缓步走下了监斩台,带领所有人恭恭敬敬朝向西京的方向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呼过“万岁,万岁,万万岁”,才双手从驿兵处接过了圣旨来。 “这里还有一封信,也是给将军的。”传令兵从怀里取出一只信封。 石梦泉只看了一眼,心就剧烈地跳动了起来:这是玉旒云的笔迹!是玉旒云的笔迹!坚毅挺秀,不带一点犹豫,没有半分颤抖的痕迹——她安好吗?真恨不得把圣旨放在一边,先拆看这一封信! 不过,终于还是克制住了心里强烈的愿望,先把圣旨展开。他浏览一回,脸上显出了惊诧的表情。 黎右均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内容,咳嗽一声,道:“石将军,你是不是应该先把万岁的圣谕读给我们听?” “唔……”石梦泉把圣旨再细看了一回,这次露出笑容来,“黎大人的确是应该好好听一听万岁的旨意。本来我还得去安平宣读,不过你偏巧你自己来到贺城县,就省了我一趟奔波——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南方七郡总督黎右均,好大喜功,铸造假银,冒充税款及赈灾捐款,欺君大罪,实属可恶!本应革职就地正法,然念其向日政绩尚可,此番或许别有内情。为免冤狱,特令钦差石梦泉,将黎右均缉拿上京,交三司会审。黎右均被查期间,暂时革除一切职务。钦此。” 听到“铸造假银”时,黎右均已经知道事情败露了,立时面如死灰,至于后面什么三司会审,暂时停职,都只模模糊糊听了个大概,他心里只是想:这下死定了,不知赵王爷保不保得了自己?而头顶上又猛地传来石梦泉的一声断喝:“黎右均,还不摘下乌纱!”他更吓得身子一软,瘫倒在地。 贺城县的百姓本是来看“出红差”,岂料见到这样一幕,全都惊呆了,待看到衙役们左右挟持住黎右均,石梦泉亲手把他的官帽取下来时,才意识到这不是唱戏。人群中因暴发出一阵“嗡嗡”的议论之声。 那刽子手也愣了多时,发觉手臂酸麻,这才傻傻地问道:“石将军,那这个人犯还斩不斩?” 石梦泉看了那汉子一眼,目光里交流着绝处逢生的惊喜。“押回牢里去。”他命道,“谣言止于智者。谁是真命天子,不会因为谣言而改变。我相信诸位乡亲都是我大樾的好子民,以后不会再理会这些无聊的疯子。” “那可不是!”老百姓纷纷响应,“赵王爷怎么会造反呢?万岁爷是个好皇帝,谁敢造反?” 石梦泉看了看呆若木鸡的黎右均,舒了口气:“黎大人不必一直跪着。三司会审之前,你还不是戴罪之身。我们很快就要回京了,你还有什么要打点的,可以请人代劳!” 黎右均颓然摇摇头 “那好。”石梦泉道,“启程之前,只好先把黎大人委屈在贺城县县衙里了。” 说着,挥挥手,示意贺城县衙役动手押解人犯。 只不过一顿饭的功夫,高高坐在监站台上的总督大人就和刽子手刀下余生的“疯子”一同被押到牢房里去了。百姓们有惊叹的,有议论的,但谨守着石梦泉那“谣言止于智者”的教训,渐渐散开。 石梦泉这才颤抖着收拆开了玉旒云给他的信,一行挺秀的字映入眼帘:“梦泉,你不要担心,我还没死。我不会死……”才看到这里,他的眼睛已经湿润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家网又死了……连对面单元的网都死了……交了钱开通wireless phdelphia,结果一点都没用……最终还是来到学校…… 可怜我正在竞拍的池田理代子签名版《凡尔赛玫瑰》啊……不知会不会在断网期间被人拍走…… 11/9/2008 错别字 04/25/2009 凑别字 86第85章 玉旒云的信里对自己的病情轻描淡写,之前中了砒霜毒几乎送命的事只字不提,只说施了一条苦肉计好让赵王放松警惕。大部分的篇幅是交代石梦泉接下来的任务,且说,因为关系重大,所以此信让潘硕派人送来,确保不被赵王发现。到最后,还有一句调侃,意思大致是:你掉进温柔乡一个月,还记得怎么办事吗? 读到这一句时,仿佛已看到了玉旒云狡黠的表情。石梦泉不禁一笑。但是再细看那信上的字迹,虽然是自己所熟悉,但是比往常的要工整,仿佛是刻意如此,每一笔每一划都用尽了全力,决不允许有丝毫的颤动——他的心不觉又痛了起来:不管是真的病倒,还是用“苦肉计”,玉旒云写信时的状况让人担忧。她现在究竟怎么样了呢? 分明忍受着煎熬,却不能允许被“担忧”这样奢侈的感情所占据,将信再仔细地读了一遍,确信所有的内容都铭记于心,便将其付之一炬。整理情绪,着手办玉旒云的第一项任务——劝黎右均招供。 这并不是件简单的事,石梦泉本来不善威逼利诱,而黎右均还没有定罪,更兼此人久经官场理会得如果供出了赵王和悦敏,自己就连最后的靠山也没有了,所以铁了一张嘴,就是什么也不肯说。石梦泉拿他完全没有办法,日复一日地耗着,从贺城县到安平,到离开南方七郡,一路北上,还是半点进展也无。好在玉旒云交待的另外一项任务——推波助澜的散布“肖家娘子”那两句诗,倒并不需要怎么费神。细作们在地方上已经作足了功夫,真正一传十、十传百的,是困惑的老百姓。偶然有地方官员忧心忡忡地来请示石梦泉该如何是好,他自然以“谣言止于智者”相对。地方官员信以为真,便睁只眼闭只眼,结果细作们执行任务就更加顺手了。 因为返程的时候免去了地方官员对钦差的例行接待,速度大大快过从前,所以到重阳节那日,已经回到戚县,离开西京只有半日路程了。 戚县大营的督尉唐运亭乃是玉旒云的旧部,而前锋营督尉赵酋亦领兵驻扎于此,石梦泉到了这里,就是回到了“自己人”当中。他迫不及待要向两人打听玉旒云的近况,不料,还没开口,唐运亭已经先问道:“石将军,内亲王的情况究竟如何?” 石梦泉一愕:“怎么,你们离京城才半天路程,反倒要来问我?内亲王没有给你们指示么?” “有,是九门提督派人秘密传来的。”唐运亭道,“我们只知道内亲王要用这条苦肉计诱敌,但之前分明有消息说有人用砒霜毒害她,我们都担心得很。” “最糟糕的是,”赵酋接口道,“现在四处传说内亲王病入膏肓。‘苦肉计’这一条,整个戚县只有唐督尉和卑职知道。士兵们都无心操练,这样下去,怎么能替内亲王办事?” 石梦泉勉强笑了笑,道:“既然内亲王能给你们传指示来,岂有病入膏肓之理?她用这条计,当然是知道内情的人越少越不容易被拆穿。至于士兵们,怎么可以因为这事就无心操练?他们都是为皇上效力的,就算内亲王的……”毕竟不愿把不吉利的话说出来,因道:“就算是天塌下来,大家也得要撑住了。二位带兵这么久了,应该让部下们都明白这一条才好。” 唐、赵两人并不知石梦泉听到“砒霜”之后其实心如刀绞,此时只是强做镇定罢了。他们便都露出惭愧之色,道:“卑职等错了。” “也不算是错。”石梦泉道,“大家都是内亲王的旧部下,自然关心她。不过,我们各自做好自己的本分,这才是内亲王她最想看到的吧?” “是。”两人都点头。 石梦泉又道:“内亲王同我说,东台大营的部众被刘子飞将军带去甘州,虽然现在已经明令他们停止前进,但是具体情况如何也不清楚,所以西京的安全就依靠戚县。你们肩负重任,一定不能让士兵有所松懈。” “是!”两人答应着。赵酋又道:“石将军,既然你来了,不如一会儿召集阅兵。士兵们见了你,也就好像是见了内亲王。你训示勉励一句,比卑职等说一百句都管用。” “也好。”石梦泉点头,因命唐运亭即刻去召集士兵,留下赵酋询问西京的细情况。 赵酋的所知都来自潘硕,和玉旒云信中描述的也差不多——禁宫守卫已经再次由内务府接管,东台大营玉旒云的部众被调开之后,原本的守军依然由屈恒领导,悦敏前往北境已经半个多月了,并没有他返程的消息。 石梦泉边听边默默地分析,现在正是暴风雨前宁静的时刻啊——却不知那第一道霹雳会在何时击下? “将军,”赵酋犹豫了一下,问道,“是赵王爷要造反么?” 石梦泉皱了皱眉头:“你怎么这么说?” 赵酋道:“虽然内亲王从来没有挑明,但是用苦肉计诱敌,又命戚县兵队时刻待命,准备开赴京城,她想‘诱’的这个‘敌’显然不是一般的人物。况且现在四处传唱什么‘肖家娘子树下走’的歌谣——‘肖’加‘走’不就是‘赵’字吗?四处传这种儿歌,就是想要愚弄百姓,想要造反嘛。一个跟‘赵’有关,企图造反的人,要内亲王这样费心,总不会是我赵酋吧?” 这个部下什么都好,就是有点小聪明,因此也喜欢自作聪明。石梦泉知道玉旒云一直不出面挑明赵王的阴谋自有她的用意,所以也不愿意节外生枝,因道:“我们的职责就是保护皇上,保护大樾国的百姓。不管是谁要造反,我们总不让他得逞就是。” 赵酋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石将军,这是实情,为什么内亲王不跟我们挑明了?莫非我们不可信么?我们都是跟着她出生入死过的——” “你这是什么话!”石梦泉道,“内亲王一向用人不疑。造反是多么大的事?能随便说么?你这样揣测,小心被人说你污蔑皇亲国戚。” 他越是掩饰,赵酋就越是不肯放弃这话题:“石将军,我并不只胡乱揣测——如果换了慕容齐、韩夜他们几个,听到‘肖家娘子树下走’也不会往赵王爷身上想。但是先父和我过去都曾经在赵王爷手下办过事,他在北境苦心经营,我看得一清二楚。人若有利用价值,他想尽办法收在身边。若没有价值,就懒得理会——等到他需要找个替罪羊的时候,正好一脚把人踢出去。先父就是这样……唉,这个不提也罢。赵王爷他想要造反,一点儿也不出乎我的意料。我看他也想拉拢将军你吧,所以才把愉郡主许配给你?” “都说到哪里去了……” “石将军!”赵酋坚持说下去,“赵王爷老奸巨滑,一定是他让刘将军调走东台大营的部队,又毒害内亲王抢走禁军的兵权。内亲王是不得已才使苦肉计的吧?也不知道有没有被赵王爷看穿。依卑职的愚见,为策万全,我们应该把愉郡主扣押作人质!” “你……”石梦泉还来不及反应,忽然听到门外“乓啷”一声响。 “什么人?”赵酋先扑了过去。只见愉郡主雕塑似的站着,脸色煞白,手里本来捧着茶杯,但已经摔得粉碎了。 知道自己方才的话全被听了去,赵酋一个箭步抢上前,反剪了愉郡主的手臂。 “你干什么!”石梦泉喝道。 “将军,她听到了,”赵酋道,“只能一不做二不休!若放了她,她会回西京报——”话还没说完,石梦泉已经一掌击在他的肩头,用力之猛,几乎把他整条手臂也卸了下来。他不得不放开愉郡主。 “狗奴才!”愉郡主揉着胳膊,“存心不良,诬蔑我父王,我要砍掉你的脑袋!”一边气咻咻地骂着,一边害怕赵酋再次发难,所以快步逃到了石梦泉身后,眼泪汪汪地道:“他对我无礼,我要你把他军法处置!” 石梦泉怪责地看了赵酋一眼,好言安慰愉郡主道:“现在外面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四处散布对赵王爷不利的谣言。军中的武夫们都是直肠直肚,听到了什么话,有什么想法,不会藏在心里。说出来的时候也不晓得分轻重——他刚才只是乱猜而已。郡主不必放在心上。” 其实愉郡主最担心的不是别人怎么怀疑赵王,而是石梦泉的想法。听他这样说,脸色才稍稍恢复了过来,但依然噘嘴道:“那他刚才对我无礼,我一定要你把他军法处置。” “这……”石梦泉正不知如何应对,正巧唐运亭回来了,报告全军将士已集合完毕,请石梦泉即刻前往检阅。才有了打岔的理由:“郡主不如也一起来看阅兵,结束了再处理这事如何?” 愉郡主对阅兵没有什么兴趣,不过只要是粘在心上人身边,做什么都好。因点头答应。可偏偏在这个时候,娇荇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郡主,王爷派人来了,有话吩咐呢!” “明天都到家了,这时候来干什么?”愉郡主皱着眉头。 娇荇道:“我怎么晓得?好郡主,小祖宗,你就去见见吧,探探王爷王妃都是什么口风。如果他们都很生气,我就趁早先吊死自己,省得回去了连全尸都没有。” “死丫头,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愉郡主瞪了她一眼,但毕竟是私自离家,也担心父母会责罚,便恋恋不舍地对石梦泉说抱歉,随着娇荇一道出门。 主仆二人回到房中,正有一个赵王府家丁打扮的青年在等着。给愉郡主见了礼,便道:“郡主离家一个多月,王爷、王妃都挂念得很。” “废话少说。”愉郡主道,“要是想叫我现在就跟你回京城,你还是别白费力气了。你去告诉父王,我明天和石将军一起进城,还有……这次出门是我的主意,跟娇荇没关系。” 阿弥陀佛!娇荇双手合十感激她的主子。 “奴才不是来接郡主回京的。”那家丁出人意料地道,“是王爷有事想要郡主办。” “父王要我做事?”愉郡主好不奇怪,和娇荇互望了一眼:赵王爷不是一向认为这个女儿除了闯祸什么都不会吗? 那家丁道:“王爷说这件事情关系重大,要郡主一定给他老人家办妥。这里有件东西——”他递上一只匣子来:“王爷请郡主转交给南方七郡的黎右均黎大人。” “是什么?”愉郡主接过了,顺手就要打开。家丁一把按住:“王爷吩咐郡主亲手交给黎大人,要黎大人亲自打开。除了黎大人之外,其他人都不能看里面的东西。” “神秘兮兮的。我好稀罕么?”愉郡主“哼”了一声道,“那个黎右均,不是犯了欺君之罪吗?父王要我拿这个给他干什么?” 家丁道:“奴才怎么晓得?奴才只不过是个跑腿儿传话的罢了。王爷说,只要郡主帮他老人家把这事办妥了,他老人家便不追究您私自跑出门的事。” 如此便宜?愉郡主和娇荇不由大喜。“好,那我现在就去找黎右均!”小姑娘把匣子一夹,一阵风似的带着忠心耿耿的丫鬟跑出门。 不多时,两人就来到了关押黎右均的地方——说是关押,其实是软禁。石梦泉对黎右均也算相当客气,找了这处僻静的房间,除了门外有几个士兵把守之外,几乎看不出是监禁之地。而这几个守卫的士兵也难不倒娇荇——长久以来为了帮主子制造和心上人亲近的机会,时不时地需要和这个士兵套套近乎,那个士兵抛抛媚眼,她于此道已经驾轻就熟,这时施展出来,三言两语说服了守卫。愉郡主便来到了房内。 才没几天的工夫,黎右均看来已经老了十岁,眉间的皱纹深如刀刻,鬓发也已然花白,愉郡主几乎认不出他来。不过黎右均不愧的老官场,自己的境地再差,在小主子面前也要保持恭顺与讨好的姿态:“居然劳动郡主大驾来探望在下,实在不敢当。” 愉郡主才懒得跟他客套:“你不用不敢当,是我父王要我带东西来给你。”说时,就把那匣子递了过去。 黎右均愣了愣:“王爷给在下的?不知是何物?” 愉郡主不耐烦道:“我怎么晓得?反正父王说要去亲手交给你,你亲手打开。除了你,谁也不能看里面的东西。” “哦?”黎右均掂量着那匣子,“王爷没有别的吩咐了?” “没有啦!”愉郡主道,“像你这种犯了欺君大罪的人,我父王能有什么吩咐你的?真是奇怪,你们这些在南方七郡当总督的,怎么都喜欢做坏事?先前那个康申亭搜刮民脂民膏,你就胆大包天地造假银子……” 她只是如此叨念,却根本没想到南方七郡总督都是赵王的手下。而黎右均听她讲起康申亭的事,又有另一番感受:康申亭也是栽在了石梦泉的手里——等于是栽在了玉旒云的手里,私改官秤,囤积官粮,同样也是欺君之罪。不过赵王既然能把康申亭保下来,应该也能保住自己的性命吧?这样一想,心情明朗了许多,便要打开那匣子。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只听门外一声喝:“不要开!”赵酋旋风般地冲了进来,一掌将黎右均手中的匣子拍落,趁着那匣子的飞出之势,他又横踢一脚。匣子便“啪”地弹开了。愉郡主本来要大骂“狗奴才”,却见匣子中射出三道寒光。她还未反应过来,已经被娇荇推倒了。只听得“夺夺夺”三声,她回身看时,见墙上钉了三支钢钉,每一支都没入墙壁寸许——若是方才这些钢钉打在了她的身上,她如何还有命在? 惊魂甫定,她摸摸脸,又低头看看身体其他各处,确信自己没受伤,才瞪着赵酋道:“好……好你个不知死活的奴才!你敢行刺本郡主?” 赵酋冷冷一笑:“我行刺郡主?好像你搞错了吧!分明是郡主你奉了赵王爷的命令,前来杀人灭口!” 愉郡主一怔,刚才吓懵了,现在想起来,让她来交这只匣子给黎右均,又叮嘱黎右均亲手打开,可不就是让她来取黎右均的性命么?她呆呆的:“父王为什么要……要……”以往有任何的问题,她都和娇荇商量,而这个丫鬟也总能讲出点所以然来。然而这一次,娇荇也愣愣的,只晓得摇头。 赵酋道:“这不是明摆着么?南方七郡造假银子就是你父王授意的!你哥哥一心想在户部斗赢内亲王,所以就要南方七郡假造了一大笔银子——如果没有这一成,光是想自己邀功,黎右均会做这种掉脑袋的事?” “你骗人!”愉郡主跳了起来,尖声嚷嚷着,“你这死奴才,我一定要让石梦泉砍了你的脑袋!”边说,边朝门外闯去。 “站住!”赵酋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因为用了猛力,愉郡主疼得哭了起来。但赵酋却不怜香惜玉,只道:“别想逃走。我正要押你去见石将军!你们几个——”他喝令那傻愣愣的守卫们:“还不快去吧赵王府的那个使者拿下?见色忘义的家伙,险些闯出大祸了!” 因为赵酋拖着哭哭啼啼的愉郡主来到校场,阅兵被中断了。他一五一十地报告了所发生的事情,揭穿阴谋固然是主要的目的,而证明自己的猜测正确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所以,本可以悄悄在石梦泉耳边说的话,他清晰响亮地在全军将士面前说了出来,校场上不禁一片哗然。将士们议论着,再看看呆若木鸡的愉郡主,知道赵酋所说多半不假。 接着,就是守卫来报告:赵王府的那个家丁已经不知去向。石梦泉方下令追捕,却见黎右均在两个士兵的保护下来到了校场,几步走到自己跟前,就直挺挺地一跪:“石将军,黎某糊涂,被奸人蒙蔽,辜负圣恩,悔之不及。自知大错已成,万死亦难补偿,但是只要力所能及,便肝脑涂地也不让赵王爷的奸计得逞。”说着,便将赵王和悦敏如何交待自己铸造假银破坏票业司运作的事原原本本地交代了出来。 多天以来撬不开的这张嘴,因为刺客的三枚钢钉而吐露真言。赵王爷这杀人灭口的计策本就是下下策,如今还失败了,三枚钢钉等于是打回了自己的身上。石梦泉先是一喜,但随即又担心:黎右均知道自己被主子抛弃,选择在大庭广众之下招供,乃是保命之上策——倘若赵王再要来加害他,便等于是承认他的指控了。但是这样引起了整个戚县大营的骚动,会不会破坏玉旒云的计划呢? 他看看议论不止的将士们,此刻就算是下令解散回营,这些嗡嗡之声依然会在校场上方回旋。 “继续阅兵。”他下令。 “可是将军——”赵酋道,“赵王爷谋反,这么大的事……我们是不是应该立刻开赴京城保护皇上?” “我们是军人,不是监察御史。”石梦泉正色道,“刚才的事情真相如何,黎右均的话是真是假,赵王爷究竟有没有谋反之心,这些都要三司会审之后定论了才晓得。届时不论是谁图谋不轨,我们都要奋不顾身守卫大樾江山社稷——战场见真章的时候,需要的是什么?是纪律、勇气和本领。你们在这里吵嚷议论,对以上那三条有何裨益?” 将士们一愕,议论骤止。 石梦泉转向赵酋道:“你阻止了刺客,的确是大功一件。现在请你和唐督尉一起继续指挥操练。”说罢,又看了看黎右均:“我会亲自保护你的安全。不过你自己也清楚,唯一能够将功赎罪的方法就是说出真相。希望你到三司会审的时候能照实直说。如果只是信口雌黄诬蔑他人,总有被拆穿的一日。”黎右均唯唯点头。 石梦泉最后才望向了呆呆的愉郡主。正巧面如土色的娇荇也跌跌撞撞地跑了来,他就叹了口气:“娇荇,带你主子去休息吧。” “啊,是。”娇荇扶起木偶般的愉郡主。 看着她主仆二人纤弱的背影消失在自己的视线,石梦泉心想:也许真的应该把愉郡主扣押下来,不为做人质,只为不让这个无辜的少女卷入西京的风波。毕竟,谋反是诛九族的大罪啊! 只是,阅兵仪式又开始了,他不得不把精神集中过来。等仪式结束了再想法诓这小姑娘到别处去避一避吧!他想。 如果愉郡主早知道石梦泉有这样的安排,以后的命运也许会完全不同。而事实却是,她没有走出多远,就突然停住了:“我要回西京找父王问个明白。” 娇荇呆了呆:“好主子,你说什么呢?你不是也怀疑王爷……呸,那些人说胡话,你怎么能信?” “我不信。”愉郡主道,“就是因为不信,所以才一定要找父王。我要他出来辟谣,要他出来把这些坏人都收拾了。我要……我要先找他问个明白!”边说,边朝大营外走。 娇荇紧步追上:“小祖宗,你这是……”她想拉住愉郡主,但是小姑娘发起倔脾气来,使出蛮劲儿,怎么拽也拽不住。忠心的丫鬟一边跺脚着急,一边心里分析的形势:且不管谣言是真是假,这军营里的人却个个都对愉郡主充满敌意,尤其是那个赵酋。再耽搁下去,还不知他会对郡主做出什么来。而石梦泉这个“未婚夫”像段木头似的,就知道关心那些大事,根本就不会呵护“未婚妻”。如此权衡,倒不如回西京去。毕竟世上岂有害儿女的父母?无论如何赵王爷总会保护女儿的。 定了这样的主意,她就不再阻拦愉郡主了,只道:“小祖宗,要回西京也不能走着回去吧?马车在那边呢!” “啊,可不!”愉郡主一拍脑袋。 娇荇安慰地笑了笑,伺候她主子上了车,自己驱马——好在赵酋还没来得及传令全营监视这主仆二人,她只跟守营的士兵说要和郡主出去散散心,并没有遇到任何的阻拦,就踏上了回京之路。奔驰不歇,这天半夜里即到了西京。 城门自然是已经关闭了,不过赵王爷的千金来叫门,岂有不开之理。于是,午夜过后,愉郡主回到了赵王府。 赵王妃早已经歇息,但听到响动,就起身来见女儿。但愉郡主只问:“父王呢?父王在哪里?” 赵王妃道:“你父王最近公务繁忙,因为你哥哥不在家,大小事务都要他一个人处理,天天都忙到深夜呢。你这会不要去招惹他生气……” 愉郡主却不听:“父王是在书房了?还是在练武房?一定是在练武房了……”说着,就快步朝那边跑。 “愉儿!”赵王妃唤道,“你忘了——你父王不准你进练武房的!愉儿!”她话音还未落,愉郡主早已经跑得没了影儿。 冲到练武房内,并不见赵王的踪影。不过愉郡主也知道,这房间里有机关,以前经常看到父亲和哥哥走了进来就消失不见。只是她不晓得机关在何处罢了。于是就贴着墙壁一点一点地寻找。来到那太祖皇帝所赐的宝刀后时,才听到墙后有微弱的声音。一人道:“玉旒云到底是真病还是假病?那个什么鼎兴银号为什么突然要捐四十万两银子?这大大的没有道理!” “据我上次给她把脉,的确是病得厉害。”这是姜白的声音,愉郡主识得,他既是府中的食客,也算是府中的郎中。“她本来就已经有病,又中了毒,照那脉象看来,已经快要心力衰竭了。” “我们不是要听你说医理。”开头那人道,“她既然老早就‘快要心力衰竭’,怎么到现在还不死?你怕是被她骗了吧?若她真的已经不行了,那鼎兴银号是她的手下,捐四十万两银子,不就等于把钱往水里扔?我看她是假装中毒的吧?” 姜白道:“我怎么可能断错脉?难道真中毒和假中毒我还看不出来?” 先前那人道:“那么,或许就是这死丫头用苦肉计迷惑我们?” “要是那样的话,未免也太冒险了!”姜白道,“把自己折腾成那个样子只为迷惑我们?随时可能会赔上性命的——以端木槿的那点道行,也不见得能救得了她。” “不过问题是她到现在还没死!”开头那人道,“所以还是姜兄你失算了。如果当天你去给她把脉的时候用你的寒冰掌暗暗打上她一掌,她现在就不会弄出这四十万两银子来了。” “咳!”这次是赵王的声音,“如果姜大侠当日把玉旒云打死了,本王岂不是水洗不清?现在外面已经有不少对我不利的谣言,如果我杀了玉旒云,岂不是告诉天下人我要造反么?到时候就算是得了王位,也不一定坐得稳。” “那什么‘肖家娘子’的歪诗,肯定还不就是玉旒云叫人放出来的?” “玉旒云也好,皇帝自己也罢,传这首儿歌出来,就是为了把本王逼进死角。”赵王道,“如果这时候我起兵造反,则天下都会认为我‘鸠占鹊巢’。所以我们一定不能硬来,我们要反过来把他们逼进死角——如果让皇帝禅让,则‘鹊巢鸠占’这四个字又可以另作他解了。” 众人明白他的意思——能逼得庆澜帝禅让,就可以将当年太宗“兄终弟继”之诏公布出来,则仁宗、庆澜帝成了鸠占鹊巢之人。“不过,皇帝狡猾得很,”一人道,“他成天装糊涂,实际早已防备着咱们。他集结了那么多高手在身边做护卫,外头又拿玉旒云做挡箭牌。咱们要如何逼他禅让呢?啊——黎右均也就快要进京了,他不会说出什么对王爷不利的话吧?” 赵王冷笑一声:“他说出对本王不利的话对他有什么好处?他如此不小心,捅出这么大一个娄子,唯一能保命的方法,就是……哼,把这些推到玉旒云身上去。” 众人一时都不解。 赵王道:“由始至终要查亏空,要搞票业司,把中央和地方搞得鸡飞狗跳的就是玉旒云嘛。只要黎右均能一口咬定他是受玉旒云的唆使,我们就可以向玉旒云兴师问罪。到时候管她是真病还是装病,禁军、步军和护军中都有我们的人,制造一点小混乱,说玉旒云狗急跳墙要造反,由我出面平乱,岂不正好顺水推舟逼皇帝禅让?” “可是禁军、护军中也有玉旒云的人——步军统领九门提督就是她的手下。”有人提醒道,“戚县有两万五千人听她的指挥,咱们虽然控制了东台大营,又让刘子飞调走了她另外的人马,但刘子飞管得住玉旒云的兵么?这些人要是一齐杀回京城来怎么办?” “那不就更加是玉旒云造反的明证了么?再说,鼎兴银号现在既然捐了四十万两银子,我们就有理由让刘子飞继续带着那队人马到甘州去挖河——玉旒云大概总没想到自己任何计划都是为他人做嫁衣裳吧?”赵王虽说出如此自信的计划,但顿了顿,叹口气,又接着道:“我知道诸位看我这个计划难免觉得草率。我自己也晓得其中有许多漏洞。但是事到如今,如果不速战速决,就会功亏一篑。” 众人都沉默了:赵王说的正是实情。长久以来苦心经营,是想以最稳妥的方法夺回王位也赢得民心,但没料到一拖再拖,只是给了对手应对的机会。其实转头想想,何必管什么名正言顺?天下之事成王败寇,不管是兵变篡位,还是逼迫庆澜帝禅让,只要能登上王位,将对手铲除,一切就成为定局。 “那么,”有人道,“永泽公在北境也应该做好领兵回来的准备,万一需要和玉旒云的人马交战……” 正说着的时候,暗门忽然轰地打开——原来是愉郡主在外面听得吃惊,一时站立不稳,不小心扶了那把御赐的宝刀便触动了机关。密室中的人全都一惊。赵王满面寒霜地站了起来:“你怎么会在这里?” 愉郡主从没有见过父亲这样可怕的表情,打着哆嗦,道:“我……我……” “混帐!”赵王骂道,“我不是告诉你不许进练武房吗?你竟然敢在这里偷听?” 愉郡主被父亲的目光钉住,动弹不得。 “王爷不必动怒,”打圆场的是做书记的康申亭,“郡主大概是才赶回家,急着想见您一面就闯进来了。倒也不是有心偷听——其实郡主方才什么也没听到,是不是?”他看着愉郡主,给小姑娘找个台阶下。 愉郡主大口喘着气,好像这样能使自己镇定下来,但她觉得身体仿佛被冰冻住了一样,没有一处听使唤的。 “如果真是什么都没听见,就回房去睡觉。”赵王道,“先去见你母妃,好好反省一下私自出门的事。” “是……是……”愉郡主颤抖着转身,可是又忽地转了回来:“父王,你真的要造反?” “你胡说什么!”赵王厉喝着,夺步上来劈手给了女儿一记耳光,立刻就把愉郡主打翻在地。“小孩子家在这里胡说八道!康申亭,你把郡主带去交给王妃看管起来。本王现在没功夫和这不肖女浪费时间!” “是……”康申亭正答应着,却见赵王妃已经走了进来,赶忙行礼。 “母妃!”愉郡主“哇”地哭了起来,“父王他……他……” “看看你管教的孩子!”赵王气咻咻的,“你成天说你自己的本事比你姐姐大,人家的儿子现在还坐在皇帝的宝座上,你儿子呢?为了一个博西勒,几次差点儿就坏了大事——而你的好女儿满心就只有一个石梦泉——恐怕明天连我这个当爹的她也要出卖了!” “她是小孩子嘛。”赵王妃道,“我会管教她的——愉儿,你跟我来。”说着就把愉郡主拉走。 愉郡主机械地挪动着步子:“母妃……你……你也知道父王要造反?哥哥肯定也知道……那……那就我一个人不知道?父王为什么要造反?造反……造反是大罪!” 赵王妃叹了口气:“你小孩子家懂得什么?王位本来就应该是你父王的。” 夜风吹熄了回廊里的几盏灯笼,母亲的脸变得模糊不清。愉郡主感到异常的恐惧。她想起小的时候,自己和丫鬟们玩捉迷藏,结果躲在花园的假山里睡着了,醒来时已经天黑,吓得不敢一个人走回房间去。丫鬟们也都不知道她身在何处,有些甚至跑到府外去寻找。最后还是赵王妃以一个母亲的直觉在花园里寻到了女儿。那时愉郡主想,只要有母亲在身边,就什么都不怕。可今时今日,母亲却显得如此陌生。 她想起赵酋和石梦泉的对话,颤声问道:“那……那父王的确是为了拉拢石梦泉,才把我许配给他?父王造反,石梦泉一定不会不管……那……那……” 赵王妃道:“这件事情为娘也早想跟你说了。石梦泉的确是个人才,你心里喜欢她,为娘明白。他要是肯为你父王所用,今后你自然可以嫁给他。不过,他要是和你父王作对——”两人正巧又重新走到了有亮光的地方,赵王妃转过头来盯着女儿:“就现在的情形看来,石梦泉对玉旒云是一条心的,而玉旒云又是皇上的人。所以石梦泉他决不可来帮你父王。因此,你还是尽早把他忘了吧!省得你父王将来收拾这些对手的时候,你自己伤心。” 愉郡主仿佛被人狠狠打了一棍,天旋地转。 赵王妃拉住了她,才使她不致摔倒:“你父王大事一成,你就是公主身份。天下的青年才俊多得很,等你再长大些很快就会发现,区区一个石梦泉根本不值得你这样。” “不,不——”愉郡主摇着头,“母妃,你们都在说什么呀!父王不能造反!我不要做什么公主。你们……你们不要跟我开玩笑!” 赵王妃叹口气:“你这孩子,什么时候才能懂事?” “我懂事!”愉郡主道,“可是造反是不对的。不能造反。皇上不是对我们很好吗?太后也对我们很好啊!” “啪”赵王妃也甩手掴了女儿一掌:“你家是赵王府还是皇宫?你父亲是赵王爷还是死去的太宗?你母亲是我还是宫里的那个皇太后?你哥哥是那从小同你一起玩耍的悦敏还是那个皇帝?” 愉郡主自小到大还没有被母亲打过,一时傻了。 赵王妃面色严肃:“还说自己懂事!我来告诉你,什么叫对,什么叫错——为了你父王,你哥哥,为了我们全家好的事才叫对。谁要是做出背叛我们家的事来,决不原谅!”她说着,不容分辩地拉起女儿,快步走回房去,吩咐仆妇好好把愉郡主看管起来。 “母妃!母妃!”愉郡主哭喊着。可是房门已经关上了,她又听见上锁的声音。“怎么会这样?”她瘫坐在地。 “郡主……”一声怯怯的呼唤,正是娇荇。愉郡主借着微弱的灯光看过去,这丫鬟的眼睛肿得像桃子。“你怎么也关在这里?”她傻傻地问。 “王妃问我郡主在石将军身边都有些什么事。我都照直说了。”娇荇道,“王妃说,要我看着郡主你……如果离开了一步,就打断我的腿……郡主你千万不要胡来……” “我……我能怎么胡来啊?”愉郡主的眼泪涌出:赵王一旦造反成功,则石梦泉肯定会被杀死,而赵王若造反不成,则他们全家都会没命。除非打消赵王造反的念头?而这如何可能! 一筹莫展,她只有大哭了起来。娇荇想来在赵王妃处也受了些皮肉之苦,便跟着掉下眼泪。主仆二人因抱头痛哭,直到筋疲力尽才沉沉睡了过去。 次日醒来的时候,不知是什么时辰了,只看到赵王妃的几个亲信仆妇站在床前:“王妃要郡主赶紧梳妆打扮,太后娘娘要召见。” 愉郡主揉揉眼睛,还迷糊着,仆妇们已经动手把她从床上抱了下来,又骂娇荇:“死蹄子,你是奴才还是主子?还不赶紧帮郡主梳头?” 愉郡主傻傻地被她们摆布着:“太后娘娘怎么知道我回来了?为什么要见我?” 仆妇们只忙着给她换衣服,并不答话。赵王妃从外头进来:“你三更半夜叫人开城门——九门的步军都是什么人?都是玉旒云的手下,也就都是皇上和太后的手下。他们还能不知道你回来了吗?至于她为什么要召见,去了就知道——不过我提醒你,太后不是你想像的那样一个人。你说话最好小心些,否则我们全家都会有危险。”她接过仆妇们手中的梳子,亲自给女儿梳头。 愉郡主看到尖细的梳齿插进自己的头发里,就像被针扎到一样,打了个冷战:“我……我可不可以不去?” “不可以。”赵王妃简短否决,“以前太后叫你进宫玩,你不是最积极么?现在如果不去,岂不是叫她怀疑?你昨天还说自己长大了、懂事了,那么你就拿出点大人的样子来给为娘看看,好好替你父王、替我们家做点事。” “我……做不到……”愉郡主说着,又红了眼眶。 “不许哭。”赵王妃道,“本来为娘也不想把你卷进来,但是你是我们家的一分子,又是你自己去偷听你父王说话,现在你就要担负起赵王府郡主的责任。” 愉郡主咬着嘴唇,拼命屏住呼吸,眼泪才没有掉下来。只是,心爱的衣裙穿在身上,就好像刺人的荆棘。赵王妃从头上拔下一根簪子来给她插上,又仿佛有千钧重,要压断她的脖子。她不知道自己还能这样忍受多久。 “好孩子,”赵王妃拍拍她的肩膀,“你总有一天要长大的。其实做大人也不是什么难事——你就乖乖地进宫去,和太后说说你在南方七郡的见闻,然后问问她老人家都看了什么戏,听了什么曲。如果她要留你,你就说石梦泉今天回京,你要回来等他——如果她还要留你,你也别强推,到了傍晚的时候,若你不回来,为娘就去宫里接你。总之,你小心说话。明白了没有?” 似懂非懂地,愉郡主讷讷点头。 “娇荇!”赵王妃唤那战战兢兢的丫鬟,“你虽然有点没大没小,但却是个懂事的丫头,你陪着郡主去,提醒她别乱说话——反正你总是跟在郡主身边,要是太后不见你,也会起疑的。” “是……”娇荇匆匆拢着头发。 赵王妃从腕子上褪下一只翠绿的镯子,拉过娇荇的手强给她戴上:“我昨天忘记跟你说了,你哥哥嫂子之前从乡下来,说你也差不多到了该嫁人的年龄。我已经叫人给你家里送一笔嫁妆银子去,等这一阵忙完了,你想回乡嫁人,我会再给你准备些首饰的。” “谢……谢王妃。”娇荇的声音打着颤。她知道,什么送嫁妆银子,赵王妃分明是告诉她,如果不能看好愉郡主,让这小姑娘泄露了赵王的计划,娇荇和她全家都要陪葬。 “好,你们去吧。”赵王妃挥挥手。亲信仆妇就把这仿佛行尸走肉的主仆二人送出了门。 马车早就备好了,还是那金丝楠木装饰着鹅黄色流苏的漂亮车驾。之前她们曾经多少次驾车出游——虽然那时也不能说完全“无忧无虑”,因为总有些担心回到王府会挨骂。但那些小小的烦恼和如今的相比,实在不值一提。 不知下一刻等待自己的是什么,主仆二人在车上默然相对。 马车辘辘而行。大约就快要到皇宫了,突然听到车外有人叫道:“咦,是小愉么?”愉郡主一惊,娇荇打起帘子,发现是翼王骑马赶了上来。 “翼哥哥,你回来了?” “是,今天才到。”翼王回答,“本来应该老老实实在郊外等皇兄派礼部的人来接见然后才能进城,不过我听说内亲王病得厉害,所以等不及要来看望她,就先进城来了。皇兄知道我的为人,应该不会跟我计较的。” 提到玉旒云的“病”,那就等于的提到了愉郡主的心病。她不禁鼻子一酸,差点儿又哭了出来。然而翼王似乎没注意到,只自顾自地叨念:“内亲王做事总是太认真,其实国家大事不用她管,天也不会塌下来。我可好不容易才和她订婚,她现在这样,我可担心得要死呐……我得赶快和皇兄打个招呼,然后就去内亲王府……” 愉郡主听不进这些絮叨,只是呆呆地感受着秋天懒洋洋的日光。翼王为什么看起来总是这样快活,这样无所谓?她想,唉自己以前不也是如此吗?活了十几年,为什么突然要让她知道全部的真相?要是能永远什么都不知道就好了! 马车停下,已经到了宫门口。翼王亲自来扶愉郡主下车。注意到她头上的簪子,就啧啧赞道:“哎,这不是姨妈的簪子么?好像你老早就想要了呢,她终于肯给你了——老实交代,是不是你和石梦泉的婚期近了?要不我们两对新人一起大婚,岂不热闹?” 愉郡主心如刀割,又想点头,又想摇头,一不小心踩到了裙子,身子一晃,头上的簪子滑落,羊脂白玉“啪”地摔成了两截。 “哎呀!”翼王连忙来捡,“小愉,这……”他瞥见愉郡主的脸——小姑娘忍了半天的眼泪终于还是滚了下来。“别哭,别哭!”他哄道,“翼哥哥回头找太后讨一块好玉,给你做一根一模一样的,保证不让姨妈发现。” 愉郡主又如何是为了一根簪子呢?悲伤就像开了闸似的,无法收拾。 “郡主——”娇荇晓得自己全家的性命都悬在了主子的身上,本应该好好地帮主子掩饰,但她自己也不过是一个双十年华的少女而已,根本就挑不起这么重的担子,徒劳地劝了两句,也跟着哭了起来。 “喂,你们俩这是干什么?”翼王急道,“别哭,别哭,有什么委屈,慢慢说。”他一边打发了迎上来了太监,一边领着哭哭啼啼的主仆二人走进宫门,找了一处僻静的所在,才停下来:“小愉,谁欺负你了?你跟翼哥哥说,翼哥哥来帮你教训他!” 愉郡主只是嚎啕大哭,答不出话来。 翼王看着娇荇:“你主子到底怎么了?啊,我知道了——是不是石梦泉那个不解风情的小子惹你生气了?没关系,我叫内亲王教训她——不,内亲王身体不好,不能让她操这个心。我找母后和皇兄、皇嫂来给你做主,非让石梦泉这小子跪下来给你认错不可!”说着,就要拉愉郡主往慈宁宫去。 “不要,翼哥哥,不是为了石梦泉,他没有欺负我。”愉郡主擦着眼泪,“是我自己做错了事,被父王和母妃责罚了……” “真的?”翼王盯着她,“小愉,你可从来不跟翼哥哥撒谎的哦——你到底有什么难处,你跟翼哥哥说,就算我不能帮你解决,总比你憋在心里好——说不定我真能帮你解决呢!” 愉郡主摇摇头:“不,翼哥哥,这事你解决不了。” 这话一出口,其实就等于把什么都说出来了。 翼王一皱眉头:“你都没说,怎么知道我解决不了?” “不可能解决的。”愉郡主拼命摇着头,“没办法解决的!” “你这小丫头。真是人小鬼大花样多——你能有什么大问题?不说就算了!”翼王道,“你进宫是来找母后还是找皇嫂的?我陪你去吧。顺便给你讲将我在虎脊山见到的好玩事。” “恩。”愉郡主含泪点了点头:天啊,在翼王面前都差点儿就露出破绽来了,太后要是问起自己为何苦着脸,该如何是好?她真想立刻调头回家。 “对了——”翼王摸出一面小小的玉牌来,“这是虎脊山的夜光玉,有些上面会有字的,你拢起手来看看这块上面是什么。” 愉郡主完全没有兴趣,但还是接过了,拢在手中一瞧,只见墨绿的石头上竟显出一个淡淡的“愉”字来——她并不像玉旒云那样聪敏,想不到这是人工刻上去的,一讶,道:“哎,真是好奇怪!” 翼王道:“有趣吧?这个送给你。我先在虎脊山时,听说有这种神奇的夜光玉还不大信呢,后来见到了,就四处寻找有名字的。我也找到了内亲王的名字,已经送给她了。希望有这神奇之物保佑,她能康复起来。” “哎……”愉郡主呆呆的,不想听到任何有关玉旒云,有关庆澜帝,有关这个国家的事情。 翼王却还兴致勃勃地说下去:“你知道最稀奇的是什么么?选定了万年吉地后,在那里挖出一个石人来。也是夜光玉的,有真人一般大小,看起来像是个武士,身上还有两句诗呢,是什么‘肖家娘子树下走,斑鸠占了喜鹊窝’,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啊!”他才说到这里,愉郡主已经脸色大变。 “很古怪吧?”翼王接着道,“我叫人把石人运回京了,稍候就送进宫来献给皇兄,也叫钦天监的学究门好好琢磨琢磨,也许内中有什么玄机——” 他话没说完,愉郡主已经转身朝宫外跑去。“郡主!”娇荇喊她不住,只有惊慌失措地跟在后面。 “小愉——”翼王也唤了两声,好像很莫名其妙似的,犹豫着要不要追赶。但等那主仆二人没了影踪,他脸上就露出了难以捉摸的微笑:“原来如此,她也知道了……唉,真是可怜的孩子!” 作者有话要说:我不知道下礼拜是否更新,期末有一堆事情要做。 11/9/2008 错别字 87第86章 翼王到乾清宫见庆澜帝,一边走一边酝酿着感情:他是一个戏子,演的角色是一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花花公子,然而却因为某些冥冥中注定如同宿世冤孽般的缘故,他疯狂地爱上了本朝最有传奇色彩的女子。他和她订了婚。现在他知道她病了。所以,不顾一切,要飞奔到爱人的身边。 他思量着最合适这个角色的表情,盘算着最能让能信服的话语和动作。不觉已经来到了乾清宫的院门前。“啊呀,十四爷!”太监们赶忙请安。他却不理会,也不叫他们通传,径自朝里面奔——这才符合一个忧心如焚爱美人不爱江山的青年的形象吧?暗里得意。看到院中的石桌前坐着一个陌生的女子,他也并没有多想,呼道:“皇兄!臣弟回来了!”就走上了正殿的台阶。 不过,廊下的几个御前侍卫行动快如闪电,“呛呛”数声,佩刀出鞘的同时,人也拦到了他的面前,形成铜墙铁壁般的阻隔。“吓!”翼王让自己的脚下打了个滑,踩空了台阶跌坐在地:“你……你们不认得我?” 太监急急赶来扶他:“十四爷,方才奴才不是跟您说了么?如今皇上这里不比以往,都是内亲王军中新选出来的勇士,除了圣旨和军令,谁都不认呢!” “乖乖!”翼王抚了抚心口,“还好我是一跤摔了下来,要不然他们一刀砍了我的脑袋,岂不是冤枉了?” “是十四弟来了?”正殿内传出了庆澜帝的声音,“怎么没等礼部官员迎接呢?” 殿门打开了,侍卫们也朝两边让出路来,翼王一边拍着身上的尘土,一边道:“臣弟顾不得那些劳什子的规矩啦,臣弟急着要探望内亲王……”才说到这儿,他一愣——玉旒云就在庆澜帝下首的太师椅上坐着,面上一如既往地挂着那厌恶与不屑的神气。“咦,内亲王,你……” “我怎么?”玉旒云冷淡地,“我应该病得快死了,是不是?” 虽然有些破坏自己的原计划,但翼王很快就恢复了常态,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了跟前:“啊呀,你怎么能说这么不吉利的话?我听说你病了,茶饭不思,马不停地地赶回京城,连祖宗家法都不顾了,就是想要尽快见到你呢!”说着,就要去拉玉旒云的手。 玉旒云“啪”地一下将他的手打开:“王爷果然是祖宗家法都不顾了,连见了皇上也不行礼了!” “哦!”翼王仿佛才记起庆澜帝的存在,赶忙跪地请安,“皇兄恕罪!” “不打紧。”庆澜帝笑道,“这了都是自家人——规矩是给外人立的嘛!朕看到十四弟你这样紧张内亲王,总算朕这个媒人当的不错。” 翼王道:“臣弟此生能娶内亲王为妻,就是让我做神仙我也不干呢!” “咳!”玉旒云冷冷地清了清嗓子,“你说要看我,现在看过了?我和皇上还有正事要谈。” “正事?”翼王道,“你看你,才两个月不见,就瘦了一圈,脸色也这么差——说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你现在应该好好调养休息,天大的事也不该操心。”他又转相庆澜帝:“皇兄,朝廷里大臣可多着呢,不见得凡事都得要我未婚妻一个人来做吧?” “玉爱卿你听听!”庆澜帝道,“你病了半个月这才第一次进宫,十四弟就已经想和朕拼命了。你不如还是回去休息吧。” 玉旒云白了翼王一眼。“万岁,臣的病已经好了。今天黎右均就要押进京城,三司会审这样的大事不容耽搁。臣希望万岁派臣列席听审。” “黎右均?谁呀?”翼王道,“犯了什么大事,不仅要三司会审,还要内亲王你亲自出面?” 你装什么傻?玉旒云斜睨着他:你耳目众多消息灵通,京城的事难道还不了如指掌吗? “他是原来南方七郡的总督。”庆澜帝把假造官银的事略略说了,“石爱卿应该已经到了城外,礼部官员一早便去迎他了,刑部的人也去接黎右均了。” “可恶!这人真可恶!”翼王骂道,“居然敢欺君——是不是他弄出这假银子的事才把内亲王给累病了?这种人,皇兄你还审什么?早该让石将军把他在南方就地正法就了结了!花这么大功夫吧他从南方押解上京,又要累得内亲王亲自去审他,真是……” “事情没有查明,岂能随便定罪?”玉旒云不耐烦,瞪了翼王一眼,意思是:你究竟想说什么,赶快直说! “十四弟不熟朝政,又担心玉爱卿的身体,才有此牢骚。” 庆澜帝仿佛怕“小两口”吵架,赶忙道,“十四弟,既然你回来了,不如先去给母后请安吧,她老人家很惦记你。” “谁说我不熟朝政了?”翼王道,“皇兄,内亲王身体不好,什么三司会审,就由臣弟来替她去吧——审案子嘛,臣弟也会的,戏文里多着呢。臣弟这次在虎脊山还审了一桩案子呢!” “哦?”玉旒云觉得这话颇有深意。 翼王道:“说起来也是机缘巧合。虎脊山东面的慈源县住的都是负责给太祖太宗守灵的人,我听说那里有擅长夜光玉雕刻的,就想去雕件小玩意送给内亲王……” “说正题!”玉旒云反感他处处表示亲密。 翼王道:“是,是。我去到那里的时候,正遇到乡民们拉了一个女人游街示众。他们说这女人给她丈夫戴绿帽子——她男人发现养了三年的儿子竟然不是自己的亲骨肉呢!我看这女人样子很是可怜,又不像是*荡妇,所以就去问个究竟……”他瞥了一眼玉旒云,后者显然对他如何“问出究竟”丝毫也不感兴趣,于是他就直接说结果:“原来这女人被人始乱终弃,也是个可怜人。” “这就是你审的案子?”玉旒云冷笑,“这种无聊的是非,恐怕每个郡都有一两件。” “是。”翼王耐性很好,“如果光是始乱终弃,我只要叫村民们可怜可怜这个女人也就结了。不过,内亲王知道那个对她始乱终弃的负心汉是谁吗?” “莫名其妙!”玉旒云道,“我素没有去过虎脊山,难道还能认识这个人?” 翼王笑了笑,道:“内亲王在军中威望高,我听说你治军甚严。不知你的部下如果强抢民女,要怎么处治?” 玉旒云瞥了他一眼:“自然是死罪。怎么,莫非那个女子是被我的部下奸污了?” 翼王一拍手:“对,就是内亲王你的部下呢!所以我当时就跟人家拍了胸脯,说一定要让我的未婚妻秉公处理,将这个禽兽斩首示众。” “我的部下怎么会跑去虎脊山做这种无耻之事?”玉旒云皱着眉头。 “那我就不晓得了。”翼王道,“这人原来是禁军里的,我听说最近调任了东台大营督尉,叫屈恒——禁军和东台大营不都是内亲王的部下么?” 玉旒云一怔:“屈恒不是我的部下。”话才出口,随即眼前一亮,明白了翼王的用意:屈恒是应该是赵王调去的人啊!把他除掉,不就可以将东台大营的兵权夺回来了吗?当下道:“虽然不是我的部下,但是若真的做出过这种天理难容之事,军法国法都饶不了他。皇上,你说呢?” 庆澜帝看起来有些一头雾水:“啊,这是当然的。不过……只凭那女人一面之辞……” “皇兄是不信臣弟的话吗?”翼王道,“皇兄想,那一个乡下女子,好好的要污蔑东台大营的督尉做什么?事情的来龙去脉她说的有鼻子有眼——屈恒三年多以前经过那里,看上了她,于是……” “够了!”玉旒云道,“这些细枝末节还需要皇上来听?你要真喜欢揽这档子闲事来管,就到兵部和刑部去立案,正正经经地调查。” “难道内亲王以为我不会做正经事吗?”翼王道,“皇兄,求你让臣弟来负责为那个女子申冤!”说着,就向庆澜帝跪了下去。 “这……”庆澜帝道,“十四弟你有这份任侠仗义之心,朕当然是很高兴的。如果真有军官做出禽兽不如之事,朕也不能轻饶他。只不过,一旦朕给了你旨意调查这个屈恒,他就必须暂时停职。那东台大营的兵谁来带呢?” “我堂堂大樾国,能带兵的人还不多得去了?”翼王道,“除了内亲王现在大病初愈,不可操劳,别的军官随便哪一个还能管不了东台大营的?”他望了玉旒云一眼,暗示她快配合自己把戏唱下去。 玉旒云便道:“能带兵的军官自然是有的。难得翼王爷这样热心,皇上就成全了他吧……今天梦泉不是就到京了吗?让他暂时去东台大营看着,一定不会有差错。” “啊,这……”庆澜帝开始还很迷惑的样子,但见玉旒云一直在给自己使眼色,愣了片刻似乎终于明白了过来,“好吧,朕准了——不过,十四弟你要用心办事,若只是一时兴起胡闹,朕可不能依你。” 翼王道:“自然!皇兄别老是看扁臣弟。臣弟为了给内亲王分忧,上刀山下火海都不怕呢。这事臣弟一定办得漂漂亮亮。那……” 后面的话还没说出口,却忽然听到外面一阵骚乱。近来成天担心被人刺杀的庆澜帝立刻从椅子里跳了起来:“什么事?” “回万岁爷,”外面太监道,“听说是畅音阁出了事,侍卫们正赶去。奴才再给万岁爷去打听。” “哦。”庆澜帝显得如坐针毡。 玉旒云盯着翼王:你搞什么鬼? 而翼王只是耸耸肩:不关我的事。 过了一会儿,又有消息来了。“是愉郡主。”太监惊慌失措,“愉郡主爬到畅音阁的最顶上,要跳下来呢!” “什么?”翼王变色道,“内亲王,我们快去看看!”说着,拉起玉旒云就冲了出去。 本来玉旒云才懒得管愉郡主的事,她还有好些要紧的话须和庆澜帝商量,尤其她是在等着石梦泉进宫。但翼王这一拉是用了十分力气的,她挣不开,抗不住,就被拽出了乾清宫。端木槿——也就是翼王先前在院子里见到的陌生女子,急忙跟上。 “你放开我!”玉旒云的手腕都快被翼王捏断了,“你竟然这么紧张愉郡主?” 翼王笑笑,并不松手:“怎么?你是吃醋呢?”看玉旒云冷冰冰地一点儿也不欣赏他的笑话,便摇了摇头,低声道:“小愉知道某人要造反的事了。” “很奇怪吗?”玉旒云还是怒气冲冲。 “如果她把事情捅出来,只怕打乱了我们的计划吧?”翼王道,“东台大营还没有掌握在手中,你这样病歪歪的,也不见得就能踢走何广田重新拿回禁军和护军的指挥权,你打算现在和老狐狸开战吗?” “我哪里病歪歪的了?”玉旒云虽然觉得他说的有理,但还是顶了一句。 “啧啧!”翼王略停了停,一把捏住了她的下巴,“你现在连一阵风都能吹跑。走得动么?要不要我抱你?” “你不要太过分。”玉旒云几乎恶狠狠地说道,“宫里来来往往很多人看着!” 翼王笑笑,拉着她继续前进:“就是因为很多人看着,我们才要亲热点。戏一刻没有收场,我们就一刻都还在台上。你就算不知道怎么温柔点儿,难道不想感谢我帮你除掉屈恒吗?对了,那个女人是谁?” 知道他问端木槿,玉旒云便道:“是我的大夫,她对争权夺利的事没有兴趣。你不用怕她偷听——屈恒的那些丑事怎么会这么巧被你发现?你别是编造出来的吧?小心给人反咬一口!” “虽然没有这么巧,但也不是凭空捏造。”翼王道,“你难道不记得我有《百官册》的抄本了吗?我有,老狐狸也有。只要这件往事是真的,那个女人究竟是不是苦主,有什么关系?只要能让老狐狸相信屈恒被抓住了把柄,就不得不同意让他停职受审。东台大营不就拿回来了吗?” “既然你早就晓得这个把柄,何必等到此时?” “越是到最后关头发生的变故,越是无法防范也难以应付吧?”翼王道,“满天下传唱着某人要造反的歌谣,你要的石头人我也给你运进了京。我们这一边可谓万事具备了呢——老狐狸肯定也觉得是到了决战是时刻,不能出一点意外,咱们突然给他来这么一下,能不叫他手忙脚乱么!况且,我若早把屈恒除掉了,你有放心的人来接替这个位子么?如今你让石梦泉到南方转了一遭,把他的身世洗白了,让他带兵也就少了后顾之忧吧?” 玉旒云眼神一凛:“我警告你,你要是敢动石梦泉,我会不惜一切代价——到时候我会做出什么事来,相信你不想尝试!” “你何必这么紧张!”翼王似乎很欣赏她发怒的模样,“我们是盟友,不是仇敌。损人不利己的事情,我做来干什么!” 跟他多说一句话都会肝火上升,玉旒云咬着嘴唇扭头不理。三人没多时就来到了畅音阁。 宫女、太监、禁军、护军已经围了一大群,而愉郡主果然坐在畅音阁第三层的栏杆上。人群之中,娇荇正跪在那里叩头不止,前额已经被坚硬的青砖地撞得血肉模糊:“郡主,小祖宗,求你下来吧!” 翼王这时终于松开了玉旒云,快步跑到了娇荇的旁边,跺脚道:“怎么回事?你怎么照顾主子的?”又仰头朝愉郡主呼道:“小愉,谁欺负你了?有翼哥哥给你出头!你先下来!” 愉郡主好像根本没听到似的。她觉得事情解决不了。原来自己一直生活在谎言之中,只有死了,才能脱离这罗网。若她还有一丝眷恋,那就是石梦泉。如果不能见他一面就死的话,到了阴间会忘记他的模样吧?她想要牢牢地记住他,投胎转世再来寻他。 议政处里办公的议政王们也被惊动了,赵王为首个个满头大汗地跑了来。 赵王的面上带着担忧又厌烦的表情,大踏步地来到了跟前,一边拨开人群,一边朝女儿喝道:“小愉,禁宫重地,你胡闹些什么!还不快给我下来!”正想要亲自冲到楼上去把愉郡主抓下来,却猛地看到玉旒云也站在围观的人当中——她果然没有死!也许她从来就没有病入膏肓过!前夜已经从娇荇口中问出戚县大营黎右均“遇刺”的经过,看来幕后策划必是玉旒云无疑了!因而投去一个充满威胁的眼神。 玉旒云冷笑了一下,转过头去,那神情仿佛是说:畅音阁从没有演过比今天更好的戏呢! 禁军兵士们商议着如何上楼去救人。只是愉郡主已经身在栏杆之外,她只消稍稍前倾,就会堕楼身亡,生死只在一线,哪怕御前的高手出动也难以拉住。最好的办法当然是把她哄下来。有人说去请赵王妃,但恐怕远水救不了近火。又有人说,皇太后一向很疼爱这个小郡主,只是,这种情况如果报给皇太后知道,恐怕有害老佛爷的健康。剩下够分量的大约只有皇后了,偏偏皇后重阳节开始就在奉先殿斋戒抄经,满七日才会出殿门。看来情况非同寻常,一定要惊动圣驾才行! 众人正一团乱糟糟的,却听后面又有一阵混乱。转身看时,并不是又来了瞧热闹的,而是石梦泉和几个一同到南方七郡的官员在礼部人员的陪同下来到了。显然他们是才进宫,连庆澜帝还没有来得及拜见,听到愉郡主意图轻生的消息就即刻赶来。 玉旒云是早就盼着要见石梦泉——当她一只脚踏进鬼门关的时候,心里想到的只是这个人,这个无论何时何地总是作为自己的臂膀自己的后盾的人,这个让自己感觉安心,感到勇敢,感到无所不能的人……身体的病痛和对手的逼迫都在消耗她的生命。然而她相信,只要这个人一出现,他们合力,没有什么不能战胜的。 当石梦泉的身影出现在她的视野里,她立刻感觉精神一振。眼见着他朝自己走过来了,面孔逐渐清晰。秋阳那样绚烂,她就不自觉地眯起了眼睛。其实,她可能只是在笑而已。 “梦泉……”她几乎已经唤出了口。 然而,石梦泉一阵风似的掠过了她的面前,一径奔到了畅音阁下:“郡主,很危险,你快下来!” 玉旒云的心就好像被毒蛇咬了一口似的,虽然不是很痛,但有一种近乎恶毒的愿望从那伤口蔓延至全身:愉郡主摔下来才好! 坐在栏杆上的愉郡主仿佛就是在等待这一刻。她最后想见的人见到了,死也无憾了吧?如此一想,眼泪滚滚而下,放声大哭了起来。 赵王怒冲冲踏上几步,一把揪住了石梦泉的领口:“你这臭小子,小愉离开家的时候好好的。她是为了要追着你才会到南方七郡去的。现在她搞成这样,你要如何交代?” 石梦泉一怔。玉旒云几乎就想冲上去分开他和赵王,但是心中那恶毒的愿望让她的身体不能移动。 翼王也扑了上来:“什么?小愉跟你在南方发生了什么事?你不说清楚,我跟你没完——不,如果小愉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发生了什么?”赵王怒吼道,“小愉昨天在戚县的兵营里被人污蔑是刺杀黎右均的刺客。事情都还没查清楚,石将军的好部下就当众把小愉像犯人似的押到了校场上。小愉不管怎么说是个女孩子家又是金枝玉叶,叫她以后怎么做人?石梦泉,好歹小愉是你的未婚妻,你不惩戒你的部下也就算了,为什么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照旧阅兵,任小愉一个人哭哭啼啼地跑回西京来?” 石梦泉无法回答这些质问:“王爷,先救了郡主再说!” 畅音隔顶上的愉郡主看到下面这一团乱,愣了愣。对于父亲的震怒,她先是不解,而后是厌恶,只希望一闭眼就永远不用心烦。但是看到翼王也针对石梦泉,就忍不住喊道:“翼哥哥,不关他的事,是我自己……自己……”才说到这里,忽然身子一斜,摔下了栏杆来。 众人全都惊呆了,幸亏栏杆外尚有屋檐,愉郡主在琉璃瓦上滚过,缓解了下落之势。而她自己在命悬一线的时刻,也忘记了原是来寻死的,本能地抓住了檐下挂着的宫灯。“救……救命!” 侍卫们连同忠心护主的娇荇立刻朝阁上冲去。但石梦泉看那宫灯摇摇欲坠,决不能再有片刻的拖延,便猛力挣开了赵王,同时推了翼王一把,道声“得罪”就振臂纵起,在翼王的肩头踏了一脚,借力蹿上畅音阁的二楼,踩着那滑溜溜的瓦片抱住了愉郡主悬在半空的身体。 惊慌失措的愉郡主竟没意识到自己是得救了,反而激烈地挣扎了起来。石梦泉试着叫了她几声,但她看来全然癫狂,手脚乱抓乱蹬。冲到了二楼的侍卫们想要出手将两人拉住,结果愉郡主就像见了鬼似的拼命踢打。如此纠缠之下,石梦泉失去了重心,脚底一滑从檐上滚了下来。 “梦泉!”玉旒云感觉全身的血液仿佛凝固。知道也许无济于事,还是直向石梦泉落下的方向扑了过去。不过她却被翼王挡住了——后者看傻了似的,明明见到两人朝自己砸了过来,非但不躲,还两腿一软跌坐在地。 只是一瞬,石梦泉已经抱着愉郡主着了地,踉跄了一下才摔倒下去。 “小愉!”赵王一把拉过女儿。太监宫女也蜂拥而上。 “梦泉——”玉旒云脸色惨白地扶着挚友,“你……你有没有伤着?” “啊,王爷,你……”石梦泉这才注意到自己朝思暮念的人,看到她没有明显的病容,心中包袱才稍放下了,站起身:“多谢王爷关心,我没事。既然能纵得上去,跳下来又怎么会有事呢?王爷还好吗?” 玉旒云不回答他的问题,只想命人请太医来,不过又想起端木槿就在此处,因回身找寻这女大夫。而翼王则坐在地上嚎叫:“哎哟,踩到本王了!我的腰断了!” 玉旒云连看也不看他一眼,一径扶着石梦泉朝端木槿走去。可石梦泉却回身望着赵王那边的一团混乱,直到太监宫女簇拥着父女二人离开,才歉疚地叹了口气:“赵王急着要杀黎右均灭口,也不用连自己的女儿也利用吧?” 他的声音很低,只有玉旒云能听到,心里又是一阵不高兴。但这时翼王再次叫道:“不要你们扶!内亲王!内亲王!我快不行了,让我见最后一面!” 玉旒云不啻火上浇油,把石梦泉交代给了端木槿,就怒冲冲地拨开不知所措的小太监们走到翼王身边,沉声道:“你究竟想怎么样?” 翼王示意她拉自己起来。但是当玉旒云很不情愿地伸过手去的时候,却被翼王发力一拉摔倒下去。“让小愉去刺杀黎右均,”他低声在她耳边道,“这是你的杰作吧?” “是又怎么样?”玉旒云于众目睽睽之下倒在这个叫她恶心的人的怀里,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然而翼王的掌控又是她根本无法挣脱的。 翼王面带笑容,暧昧的神色让周遭的太监们都吃吃地笑了起来,而他实际在玉旒云而边道:“让忠心的狗以为被主人踢了一脚——逼黎右君倒戈是个不错的计划,但是利用小愉就愚蠢至极!一只老奸巨滑的狐狸怎么会让自己的女儿去做这种事?” 玉旒云一怔。翼王已经搀着她站了起来:“内亲王果然身体还没有大好,是不是又头晕?” 气愤地要甩开他的手,谁知却被翼王趁势拉得更近了:“老狐狸如今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了愉郡主被人陷害的事,黎右均就已经成为一着死棋。三司会审无论审成什么结果都无所谓了。你小心他反咬你一口!” 这话说完,他终于放开了玉旒云,揉着自己的腰道:“哎,在虎脊山那么久都好好的,才一回京就摔得我七荤八素,莫非是我和皇宫八字不合?啊哟……你们还吧快准备轿子来 ,难道要我走回去么?” 石梦泉本一直注意着玉旒云的动静,如果换在过去,他早就冲上前来了。只是,玉旒云和翼王订婚的事一直是他心里的迷也是一个难以解开的结,他因而只是担心地望着,又和端木槿说着些无关紧要的话。到玉旒云气乎乎地揉着手腕朝自己这边过来时,才迎了上去:“王爷——” “没事。”玉旒云强笑了一下,“你呢?真的没有受伤?” 石梦泉道:“我的身手难道就这么不值得王爷信任么?况且……”他顿了顿,若有所思地看着在太监簇拥下离去的翼王,道:“我着地的时候好像有谁扶了我一把。那人出手很稳,是谁呢?” “哪儿有?”玉旒云笑道,“你不过是撞了翼王一下而已。这里如果有什么高手来扶你,我们会看不见么?走吧,你还没有见过皇上吧?我们一道过去好了。” 石梦泉本也不信翼王会是隐藏的高手,对玉旒云分别后的情况更加关心些,于是点点头,同她并肩而行,一起回到了乾清宫。 畅音阁这里惊心动魄的一幕已经有人报给庆澜帝知道。他直抚胸口:“皇叔自己图谋不轨,把个无辜的小愉也牵扯了进来。石爱卿,黎右均怎么样?” “已经押到刑部了。”石梦泉简短地汇报了南行的情况,除了戚县大营的刺杀事件之外,也说了将士们严阵以待,随时准备勤王护主。 “朕可不希望发展到需要军队开赴京师勤王。”庆澜帝道,“最好是两位爱卿想条妙计速速把这事情解决了,朕已经快要疯了——玉爱卿就你去主持三司会审吧,既然黎右均已经招供,应该可以把皇叔顺利拉下马吧?” 想起方才翼王的警告,玉旒云摇了摇头:“赵王爷不会束手就擒的。臣也不适合主审,否则显得臣故意针对他和永泽公似的。议政处里随便哪个王爷去主审就好。再有,臣以为,能避免正面交锋固然是最好,但皇上也要做好打硬仗的准备。所以,臣现在最要紧的是正式从何广田手中拿回禁军和护军的统领权来。而梦泉需要尽快接管东台大营——”怕石梦泉觉得意外,就将翼王“发现”屈恒奸污民女的事说了。 “皇城有四重保护——禁军、护军,九门的步军,东台大营,还有戚县。”石梦泉道,“如果能够撤了屈恒由臣来接管东台大营,而内亲王又重新掌握禁宫防务,那么四重保护尽在皇上的掌握之中。决不怕赵王爷发难。” “既然两位爱卿都这么说,”庆澜帝搓着手,“朕就照你们说的来办了——朕的身家性命可都交在你们两位的手上了!”他说着,就到御案前写了两道手谕,一道是让石梦泉带去兵部的,另一道自然是让玉旒云带去侍卫府。 “玉爱卿你大病初愈就要操劳这些棘手的事,朕实在不知道怎么向皇后交代呢!”他道,“不过你既然进宫了,就去奉先殿看看皇后吧。她发愿祷告也是为了你的身体。” 玉旒云最不想别人在石梦泉面前提起自己的病来:“皇上不必担心,臣是装病迷惑赵王爷的。如今决战在即,臣绝对不会倒下。” 庆澜帝道:“总之,你去侍卫府也就顺道去看看皇后。” “是。”玉旒云答应着。看庆澜帝没有别的交代,就和石梦泉一道退了出来。 他去兵部,她是侍卫府,在分道扬镳之前还可以并肩走一段路。他们一个脸上满是温柔的关怀,另一个洋溢着孩子气的喜悦,彼此并没有注意,端木槿却看的分明,就故意拉开一段距离跟着,不想打扰——其实也是因为触动了自己的心事:曾经也是这样和林枢并肩去出诊去采药,以后大概永远也不可能了吧! 玉旒云和石梦泉本以为见了面会有许多话要讲,但是真的近在咫尺时,却又觉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因此两人只是享受着淡丽的秋阳,默默同行。经过太极、天极、无极中轴线的时候必须从外围绕道,玉旒云看了一眼秋日明净的天幕中显得格外瑰丽的大殿,停住脚步,笑道:“也就是为了要随心所欲地在中轴线上走罢了,多少人费尽心机,到头来可能不仅是竹篮打水,还要身败名裂,家破人亡!” 石梦泉脑中挥之不去的自然是畅音的一幕惊魂,也叹了口气,道:“赵王爷这一次也太失算了……不过,真不像是他的作风。愉郡主……” “怎么啦?”玉旒云阴沉着脸打断。 石梦泉未察觉出她语气中的异样,道:“我觉得她挺可怜的,竟然被自己的父亲利用。唉,不知她昨天跑回西京后发生了什么事。也许当时是我处理得草率了。如果能安抚她一下,也许她也不会想要自寻短见。” “哼!”玉旒云冷笑,“你的确是处理的草率了,如果当时把她当共谋拿下看牢,也就不会让赵王有应变的机会,今天这一出闹剧大概就是老狐狸安排的。” 石梦泉愣了一下,还不及说什么,玉旒云已经冷冰冰地说道:“怎么?你也猜出来了吧?不错!根本不是赵王安排愉郡主去刺杀黎右均的,那个刺客是我派去的,是我交代他亲手把那暗器匣子交给愉郡主。只不过我算差了一步,应该事先也和赵酋打好招呼,让他不要插手,让黎右均死掉——如果这人死了,又是愉郡主下的手,赵王就再也无法狡辩。哼,现在这个人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 没有想到是如此的原委,石梦泉怔怔地看着玉旒云:“王爷做的……”他想不出自己要说什么,玉旒云有那样黑白分明的眼睛,可天下之事岂能都如此黑白分明?“愉郡主是个没有心机的小姑娘,她未免也太可怜了吧?” “哦,原来你觉得她很可怜?”玉旒云的声音里带着刺,“我还以为她是个缠人的大麻烦,想顺手也帮你解决了。看来是我多此一举。你们两个在南方七郡大概过得很快活吧?” “王爷何出此言?” “我难道说错了吗?”玉旒云道,“果然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呢——她刚才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时候,看你那紧张的样子——不过你不要昏了头脑,坏了大事。”说着拔脚朝侍卫府走。 “王爷等一等!”石梦泉万没有想到一个月的相思与盼望,才见了面竟然会是这样的开始。他拉住玉旒云:“王爷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我几时做过对不起王爷对不起皇上的事?我只不过是觉得赵王图谋不轨,我们要尽一切可能阻止他,但是并没有必要把愉郡主也牵扯进来。做错事的人才要受到惩罚,何苦牵连无辜?” “这是我能选的吗?”玉旒云怒冲冲地,才出口又发现这个理由站不住脚,因道:“什么叫无辜?两下里交锋争权夺利的时候,谁会管你是否无辜?你看别人无辜,别人可不这样看你!” 对着她那阴鸷犀利的眼神,石梦泉愕然——他最不希望就是玉旒云变成一个不择手段的人。而这时候,仿佛看到靖杨的一幕在重演。一种莫大的痛苦和失望攫住了他,因而松开了手。 玉旒云的脚下一个踉跄,几乎摔倒。端木槿抢上来扶住:“怎样,你又头晕了?” “没有。”玉旒云自己站稳了,看到远处有几个官员路过,就笑了笑,道:“我这是怎么了?本来是想要好好喝一杯的,但是好像还没喝就已经醉了。”她上前拍了拍石梦泉的肩膀:“我可没怀疑你,你知道我不会怀疑你……这也不是……不是我们吵架的时候,你去兵部吧。东台大营的事不容耽搁,否则老狐狸又想出应变之策了。”说完,不等石梦泉回答,挥挥手,转身往侍卫府方向去了。这一次再也没有回头。 端木槿也叹口气,追了上去。 石梦泉感觉一点精神也提不起来。她说不会怀疑他,然而那原因是现在不是吵架的时候——为了进议政处,可以和翼王订婚,为了扳倒赵王,可以陷害愉郡主,现在连他们之间的关系也成了为一个目标服务的工具。 将来玉旒云会变成什么样子?他无法想象。 庆澜帝的圣旨还拿在手中,这是关乎江山社稷的危急关头,他不能在情绪上纠结不清。于是摇了摇头,大步出宫前往兵部。 在兵部那里并没有遇到太多的麻烦——这一趟南行是皇帝给的特殊荣耀,朝中之人即使是瞎子也看出石梦泉在年轻武将中地位超然——他是玉旒云的亲信却同时又是赵王爷的未来女婿,这两派之间虽然对立日渐明显,但是无论谁最后获胜,石梦泉的地位应该都不会受到影响吧!所以大家对他都分外客气。至于倒霉的屈恒,既然是被翼王爷亲自抓了把柄,不管事实如何,皇上开了金口,就要立刻停职调查。当值的那个侍郎便亲自签写手令,又登记造册。 “没有想到屈恒竟是这样的人呢!”这侍郎道,“去年赵王爷和永泽公一齐向皇上推荐他,而且是赵王爷亲自带了他来兵部报到。我们想,能叫赵王爷一回京就为其前途奔波的人,应该是个栋梁之材,岂料……唉,他怕是把赵王爷也蒙在鼓里了。” 石梦泉没心思寒暄,敷衍地应着。 侍郎道:“我记得可清楚着呢!赵王爷是腊月初十回京的,第三天他就亲自和永泽公一起陪着屈恒从禁军里来兵部报到了。那时候……” 石梦泉听他絮絮叨叨的,却只有几个字留在自己的脑海中——腊月初十。为什么会记得这个日期?他问自己。然后突然想了起来:是了,赵王不是说他率领军队腊月初十回到西京么?然而庆澜帝却说是腊月初一。当时为了这件事还特地到兵部来翻查过兵队调动的记录,上面的确说是腊月初一呀! “你方才说……”他忍不住打断那喋喋不休的侍郎,“赵王爷去年腊月初十回来到西京?那么久远的事了,你怎么会记得?” 这侍郎道:“说来也巧,犬子是那日出生的。但是兵部官员和礼部官员都要去迎赵王爷进京。所以下官在城郊办差的时候,急得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差事一完,下官就急急忙忙赶回家去。所喜母子均安。腊月十二赵王爷和永泽公来兵部时,下官还跟他们提起这事来,说都是托了王爷凯旋的洪福。小犬的名字还是赵王爷取的呢!” 石梦泉的心剧烈地跳动了起来,强作镇定道:“是么?但我怎么记得好像是腊月初一呢?虽然那时候内亲王和我还在东征途中,不过后来偶然……听人说起,是腊月初一。” “不可能。”这侍郎笑道,“那人准是记错了。不信下官翻调兵记录给您看。”说着就叫书记官取去年的调兵记录来看。 “十月……十一月……十二月……”他一页一页地翻着,石梦泉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儿。“咦——”侍郎的手停住了,奇怪地指着那页记录,正和石梦泉上次来翻差的时候一样——十二月初一,上面记载赵王率部凯旋回京,而十二月初十却是空白的。“怎么会这样?”他嘟囔着。 “不会是你记错了吧?”石梦泉假装轻松,“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下官决不会记错!”这侍郎道,“调兵记录出错就是书记官渎职,这不是一件小事……”他仔细看着那页记录:“果然不是小事!这一页是伪造的!” “什么?”石梦泉惊道,“何以见得?” 侍郎翻过前一页来指给石梦泉看:“将军请看,书写这些记录的时候,虽然为了防止墨迹洇到下一页会在下面垫上一张纸,不过总还会有些许渗透的墨汁,尤其是起笔和顿笔之处——”顺他所指,石梦泉果然看到纸面上零星的黑色痕迹,对照更前一页的内容,果然墨迹和起笔顿笔处相对。“将军再看这一页——”侍郎翻回十二月上旬,只见纸面上干干净净,没有丝毫污损之处,而其后十二月中旬的那一页虽然有些墨水洇透的痕迹,却和前页的笔画完全对不上号。“很显然,这一页是后来写好,把册子拆开重新装订进去的。” “这……”石梦泉皱着眉头,假装思考,实际是掩饰着内心的惊诧与恐惧——赵王的话又响在他的耳边:“他既要借玉旒云之手除掉我,又不想双方的实力太悬殊,这场争斗太轻易就结束。他要的就是两败俱伤,然后他就可以轻松收拾残局了”莫非这是真的?他浑身都绷紧了,仿佛要防备随时会从暗里射出的冷箭。 “不知道是什么人如此大胆竟涂改兵部的记录!”那侍郎拍案道,“石将军,这事下官决不会放过,一定查清楚。” 查?这当儿如果把矛头指向庆澜帝得利的只有赵王一个人。玉旒云只会腹背受敌更加危险吧?“不用查了。”他赶忙道,“这也不是什么要紧的记录,我想可能是有人把这一页弄污糟了,怕上头责罚赶紧重抄了一页装订进去。抄错了而已,重新抄过装订进去就好。不必大动干戈。我看竟连声张也不必,悄悄更正吧。” “这……”那兵部侍郎本来也就想作作表面文章,听石梦泉这样说,乐得不去花那功夫。“是,下官这就叫人办妥。”因唤了书记官来,如此这般吩咐了一回。 不时,石梦泉所需要的一切手续也都办妥了。兵部的人恭恭敬敬送他出门:“将军是今日就要去东台大营么?” 按照庆澜帝和玉旒云的计划,他当然是应该如此。可是,心绪烦乱,他不知道这样的行动究竟会带来怎样的将来。 正在苦闷的时候,忽然看见端木槿从石狮子后面转了出来。 “大胆女子!”兵部官员中有人呵斥道,“这是你随便来的地方么?” 不过端木槿目不斜视,只对石梦泉道:“我有几句话想跟你说。请借一步。”便朝旁边的巷子里走。 石梦泉本能地觉得必同玉旒云有关,因快步跟了过去:“端木姑娘,出了什么事?你不是跟内亲王去侍卫府了么?莫非那边有状况?” “没有。玉旒云已经取回禁军和护军的领导权的。”端木槿道,“我是想来跟你说……”她微微蹙眉:“玉旒云的身体是什么状况,在郑国的时候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不知道你们究竟在计划什么不可告人的勾当,不过,你要是想她活得久一点,最好速战速决把这事解决了——她是一个怎样不择手段的人,我想你比谁都清楚。” “端木姑娘的意思是……” “我见过很多不择手段的人,”端木槿道,“不过,像她这样的倒还第一次遇到。” 不择手段!石梦泉苦笑:以前多少次听别人这样评价玉旒云,现在连他自己也这样看玉旒云了。但世上其实还有比玉旒云更不择手段的人啊…… 端木槿并不知他心思,只接着道:“她为了成就你们的那个勾当,不惜自己服毒来迷惑对手……” “什么?”石梦泉愕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之前她中砒霜毒的确是真的。不过后来中毒都是她自己做的。”端木槿叹了口气,“她的确也是精于算计的,知道用什么样的毒、服多少不会有性命之危,又算准我一定会救她……” 怎么可以做这种事!既痛心又气愤,石梦泉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现在体内已经没有余毒了。”端木槿道,“这条命暂时是保住了。她先天的病根是医治不了的,但好好保养依然可以活到四、五十岁。但是如果她达不到目的,将来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来。到时候还能不能从鬼门关转回来,我就不知道了。” 石梦泉感觉脚下发虚,扶着墙壁才能站稳。 “玉旒云如果还会听什么人的话,那个人就是你吧……”端木槿幽幽道,“你要为她好,就劝劝她。” “是,多谢端木姑娘。”石梦泉讷讷地答应,但心里想:玉旒云是一个能劝得住的人么?从十几年前开始,她就一直是为了那一个目标,遇到任何的障碍她都不会回头,即使碰得头破血流也决不改变方向。怎么能劝得住? 也许,按照端木槿所想的,尽快帮玉旒云达到目的是保护她让她不再糟蹋自己身体的唯一办法,可是,救得了她命,救的了她的人么?扳倒了赵王,消灭了楚国,她能够重新成为初次见面时那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女孩么?甚至,她能够停留在庆澜元年初出茅庐的时代,哪怕是庆澜二年大青河战场背着自己投入激流的时刻——哪怕只是现在——可以么?她能够不掉进那权力的旋涡,不变成像赵王,像庆澜帝那样的人么? 他的这双手啊,或许有力杀敌,但总也无力抓住她。无力扭转命运。 他颓丧地在墙上捶了一拳,心里的痛苦和肢体的痛苦实实在在地联系在一起,忽然耳边就响起了一个声音:如果救不了她的人,难道不应该至少保护她的安全吗? 仿佛黑暗中的星火,虽然微弱,但是总算给了他一点希望。 这是他唯一能做的啊!便再次向端木槿抱拳为谢,大步回到兵部门前,飞身上马,扬鞭向城外东台大营疾驰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抱歉,知道大家等这一章等得很辛苦。 正好撞上我期末的疯狂时期,而这一章又偏偏很难写,写了几次都删掉了,即使是现在放出来的版本,也不是很满意。 我大概会继续去修改前文。因为大动干戈的改文才改道10章而已,中间很多脱节的地方。我看着很不顺啦…… 04/25/2009 修改错别字 88第87章 石梦泉当夜接管了东台大营,一切顺利。屈恒则是先被了押下了,次日才解回京中候审。当然,这一变故赵王早已得知——几乎是石梦泉人一离开兵部,消息就传到了赵王府。当初打算用屈恒的这个痛脚稳稳地拿住他,让他为自己办事,岂料竟这般凑巧让翼王撞上?满府的谋士无不暗叫倒霉。不过,再回头细想,翼王当真是个纨绔子弟吗?原本看她一眼都嫌烦的玉旒云难道不是因为和他订婚才一跃成为内亲王,进了议政处,又带了种种麻烦的吗?也许翼王也是合谋者? 戚县牢牢掌握的玉旒云的手中,如今东台大营又被石梦泉接管,九门有潘硕,禁军和护军——宫里传来消息,也让玉旒云正式收回。情况相当的棘手。 “还好东台大营里还有不少下级军官是王爷的人。”有门客道,“禁军和护军里也是如此——其实只要有禁军里的那些人,再加上咱们的这些江湖高手,到时一举将皇帝拿下,玉旒云还能玩什么花样?” 赵王道:“说的倒容易——宫里出了乱子,戚县的兵队,还有那些现在由刘子飞带着的兵队会回师勤王的。戚县的只有硬拼了。但是东台大营既失,必须叫敏儿带北疆的部众回来才有胜算。不过途中定然会被阻拦——刘子飞如何管得住玉旒云的兵?得把这些人远远地支开才好。明天老夫就到议政处再催一次——既然玉旒云弄了银子回来,赈灾的队伍就应该继续前进。” 这样打算着,次日自然也就如此做了。那天议政处里格外热闹,因为翼王陪着未婚妻一起来办公。廉郡王、雍穆公等都是翼王的酒肉朋友,见他办差归来免不了要寒暄一番——翼王之前是出了名的厌恶政事,常常带着鸟笼蟋蟀罐子来议政处,而大部分时间干脆不出现。廉郡王、雍穆公等见他今日抱着手札、奏章正正经经地出现,都纳闷,就暗里问他:“十四爷,莫非你转性了?” 翼王呵呵笑道:“内亲王身体还没全好,我做未婚夫的,怎么能不帮她分担些?” 廉郡王苦着脸低声道:“唉,分担?依我看,最适合你宝贝未婚妻的养生之道就是你赶快把她娶回府去,然后好好振一振你的夫纲,别再让她出来抛头露面搀和朝政。她才进议政处个把月,已经鸡飞狗跳,长此以往,我们都没有活路了。” 翼王还之以苦笑:“二位看我像是个能振夫纲的人么?若我敢在内亲王面前振夫纲,没有活路的恐怕是我吧?”说罢,摊了摊手,回到面如寒霜的玉旒云身边。 人到齐了,就开始议事。议题一项一项地进行。屈恒的事本来没有大到要惊动议政处,不过因大家讨论黎右均的主审人选,推了雍穆公,翼王就“顺带”把屈恒□民女这桩人间惨剧也托付给雍穆公来主持公道。不过他这一“顺带”,顺带出了他在虎脊山发掘冤情的来龙去脉,那苦主如何可怜,往事如何悲惨,他直说得口沫横飞。 众人皆想:翼王这是打算在玉旒云面前表现一番呢?不过看玉旒云的表情,冷漠如常,显见着马屁没拍对。终于,赵王忍不住咳嗽了两声,道:“贤侄,既然你如此任侠仗义,你也和雍穆公一同去主审好了。今天这议政处里还有许多别的事要商议呢!” 听他这样说,翼王才抓抓脑袋,很不好意思地看了看玉旒云,道:“内亲王,莫非我耽误大家了?抱歉抱歉,回头我请大家到我府里来听戏……” 后面的话被玉旒云一眼瞪了回去。“赵王爷看来是有要事。”冷冷地,这是她进了议政处的门之后说的第一句话,“那就请王爷先说吧。” 赵王瞥了她一眼:“老夫要说的也跟内亲王有关——之前因为假银事件,你那些前往甘州赈灾的挖河的部众都暂时驻扎在了宛城。如今鼎兴银号捐了白银四十万两,应该下令让士兵们继续前进了吧?” 玉旒云淡淡的:“果然应该如此。不过我听说刘子飞将军身体不适。” “身体不适?”赵王几乎冷笑出声,“老夫怎么没有听说?莫非刘将军和内亲王还有书信往来么?你们二位何时私交这般好?” 玉旒云道:“我和他当然没有什么私交。这是我今天来议政处之前在兵部听说的,王爷不信,大可以去问问。” 赵王瞪着她:既然敢叫自己去问,肯定是胸有成竹的。心中暗一盘算,道:“内亲王从兵部得来的消息,想是假不了。不过,此去是挖河,又不是打仗,刘将军暂时留在原地休息,也不至于让河工无法进行——相信内亲王带出来的几个督尉对河工之事胜任有余。” 玉旒云“哼”了一声:“本来自然是胜任有余,只不过,他们都病了。” “岂有此理!”赵王听这话竟有和自己抬杠的意味,不禁怒道,“哪有全都病了的道理?内亲王不要同我说是因为你先前病了,所以你的好部下们也都跟着你一起病?” “王爷这话才叫岂有此理!”玉旒云尖刻地,“你岂不知道有疫病么?不知刘子飞这厮是怎么带的兵,居然搞得军中疫病流行——哼,要是只他一个人病了,犯得着我去担心?他竟然弄得全军病了一半的人,我迟早要找他算帐!” 赵王将信将疑:不错,假如是刘子飞病了,不消惊动兵部,应该是因为军中出现瘟疫才对——若真疫病流行那这些人也无力阻击悦敏,当不足为惧。只不过,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多半是玉旒云的花样!得要暗中查清楚才行。 怕打草惊蛇,就暂时不露声色:“若如此,等兵部把疫情报上来,大家商议了再决断吧。甘州的旱灾和河工也拖得太久了。” 议程这才继续下去。后来并无什么争执,主要是并没有玉旒云关心的话题,而赵王的心思又全在查证刘子飞军中疫病之上。风平浪静地,这一日的公事就办完了。大家相互道别,出了门口,翼王笑嘻嘻地粘到玉旒云身后:“你倒也算神机妙算嘛!”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玉旒云不耐烦地。 翼王笑道:“我是真心赞你呢!这猎狐狸的计划——除了利用小愉这招臭棋以外,其他的都环环相扣,滴水不漏,连时间也卡得刚刚好——这头派兵出门,美其名曰赈灾挖河,那头你就查出假银两,命令部队停止前进,不偏不倚地掐住了从北疆南下进京的要道。同时你叫鼎兴银号帮你筹集银两,而国库一充盈,你又料到赵王会调走你的军队,所以弄出个军中瘟疫事件——厉害,真是厉害。我们两个联手,天下还不迟早是我们的囊中之物?” 玉旒云不理会他——这些如何是自己的安排呢?都是郭罡的所为啊!这个人虽然不在京中,但是竟好像有千里眼顺风耳一般,局势的每一点变化都脱离不了他的应变之策。不,他并不是靠分析时局来思考应对,而是早在离京之前就已经部署好了一切。他仿佛早已看透,每一个人,每一点心思,每一步行动,没有他料不到的。当事情按照郭罡的设计发展时,玉旒云会有不自觉地欣喜,是那种可以超然物外,掌控一切的快感。但同时她又有深切的担忧:这个如此有能耐的人,究竟有何居心?如果他想要摆人一刀,谁能防的了? 正是因为这样复杂的心绪,郭罡临行锦囊中的一条交代,玉旒云到现在还没有做——他要她一纸手令,交托军队的全权指挥。“务必在九月底之前送到,切切。” 这手令要是发出去,岂不就是将一切都交在这个人的手中了么?这个人,到底值不值得信任呢?或者,最终并不需要动用那些人马,就可以将赵王解决。反正现在禁宫、九门和东台大营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 念到东台大营,自然就念到了石梦泉——靖杨之时为了黎民百姓而起争执,她认了,是她的错。如今竟然为了愉郡主而闹得不开心,这算什么?真是越想越不平。 “内亲王?”翼王见她出神,唤了一声。 “做什么?”玉旒云没好气。 “我是想说,当日刑部大牢里那出好戏虽然我没有亲见,但是也猜了个大差不离。”翼王道,“你那么紧张你的谋士——叫郭罡么?现在他是在刘子飞的身边吧?” “如何?”玉旒云皱着眉头。 翼王摇摇头:“这人很有些本事嘛,不知这一次猎狐的计划有多少是出自他的手笔?他是什么来头、可不可信,内亲王你都查清楚了么?” 正说中了玉旒云的心事,然而她不能叫翼王知道自己的担忧。因而假装欣赏步道边装饰着的菊花,掐了一朵下来,闻着,道:“郭罡是我的人,不需要你操心。” “我们是盟友,怎么不需要我操心?”翼王道,“不知底细的人最好尽快处理掉,否则将来必是后患无穷。” “自以为知道底细的人有时才应该尽快处理掉。”玉旒云冷笑,“我该去提醒一下皇上才对。” 她的话绕了几个弯儿,翼王愣了愣,才反应出是骂自己:“你这样阴险地笑,真是迷死人了。不过你方才那句话,还是留着提醒你自己好了。” 哼,玉旒云想,不错,我要是早知道你并非草包一个,早些把你处理掉,现在也不至于被你恶心。“你的废话都说完了么?”她道,“说完了就快去做你的正经事——你的石头人也该出场了吧?光是站在这里惹我讨厌,难道你是如意算盘就能打成了?” “我很讨厌吗?”翼王笑看着玉旒云,突然把手向她的脸颊上探了过来。玉旒云惊怒无比,可翼王出手极快,她根本就来不及躲闪。不过翼王的手只是在她的面前一晃,接着便夺过了她手中的菊花。她还未反应过来呢,菊花已簪在了她的发间。 “既然你已经是我的未婚妻,又是我重要的盟友,应该尽量发现我的好处才是。”他盯着她,然后笑了笑,仿佛发觉这句劝告实在徒然,就摆摆手转身离去。 玉旒云看着那背影,真恨不得手里有一把匕首可以掷出去,直插入这人的后心。然而,她既没有匕首,也清楚自己并非翼王的对手。所以只能拔下了头上的那朵菊花来,狠狠地砸了出去。 赵王这天一出宫,立刻就立刻派人去打探刘子飞那里的消息。他派的人是姜白,这其中的用意自然是:假如真的疫病流行,自然很好,假如是弄虚作假的,以姜白的本领让他们真的病起来也非难事。 姜白去后三天还未有消息。这期间西京之中已经有翻天的架势——黎右均三司会审,自然还是一口咬定幕后主使乃赵王和悦敏,因为假银事件街知巷闻,老百姓无有不在茶余饭后讨论这桩公案的。而愉郡主畅音阁轻生一幕,一方面赵王授意人可以宣扬,一方面世上本没有不透风的墙,很快也就尽人皆知。这两件事被联系在一起,一切就变得扑朔迷离:赵王真的有所图谋?有人污蔑这位开国功臣?酒肆茶寮,到处都可听到各执一词的争论。还有那“肖家娘子树下走”的诗,更为这迷局添上了一抹传奇的色彩。 又过了两天,赵王开始有些焦虑,不知姜白出了什么状况。偏偏这时候,翼王运到钦天监的石头人开始显出其麻烦来了——本来钦天监的官员心里都明镜似的:来自皇陵重地,又有此等诗句,对着这种东西,谁要说错了一句话,必然人头落地,是以大家都支支吾吾,推说占不出个所以然来。可消息偏偏就在宫里传了开,从石人会发光,到石人会说话,甚至石人到夜里就活过来,越传越有鼻子有眼。显见着背后有心人在做文章,赵王的名讳,以及大家不敢出口只敢用眼神表示的“谋反”二字,越来越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 “不用说,看来老十四一直也在装傻充愣。”赵王道,“毕竟是一母同胞的兄弟,连手段都差不多!” “就不知翼王和皇帝是一伙,还是自为一派?” “这有何好深究的?”赵王道,“总之非友即敌,但凡敌人,就一定要铲除,无非先后罢了。” 诸门客听他的意思,晓得现在不是专门对付翼王的时候。有更迫切的问题需要解决。“玉旒云虽然夺回了禁军、护军的兵权,又让石梦泉掌管了东台大营,但应该也没那么快把我们的人揪出来。”有人道,“至于刘将军那边的部队,反正离京城还远,远水解不了近渴。我们索性就一不做二不休,夺取大权,谅他们也救不及。” “虽是这样,”赵王道,“可是,要有个由头才好起事。本来是想用黎右均把假银的事推到玉旒云身上,说她狗急跳墙要造反。但现在黎右均也用不上了……玉旒云这个可恶的黄毛丫头!” “既是黄毛丫头,自然算计不过王爷。”发话的是康申亭。 赵王不喜欢这个马屁精,算来,玉旒云和石梦泉同自己的第一次交锋就是在南方七郡,在康申亭的治下!如果不是怕别人说自己是个无情无义的主子,他才不会把康申亭保下来!便皱了皱眉头,不答话。 “小人正替王爷想了个由头呢!”康申亭接着道,“王爷请想,现在朝中除了王爷以玉旒云的势力最大,她一直和王爷作对,又借着跟翼王定婚成了内亲王。王爷手里不是掌握着她身世的秘密么?何不趁次机会将这个秘密公诸于世,说玉旒云连同翼王企图造反,那石头人和两句歪诗都是玉旒云捏造出来污蔑王爷的……” “你懂什么?”赵王道,“玉旒云和玉朝雾是楚国公主这事,我们并没有证据——只要皇帝和皇太后抵死不认,外间岂有人相信?就算真的有证据,玉旒云对樾国比楚国不知好多少倍——每次攻打楚国的时候,玉旒云最积极不过。她之前不管是真病还是装病,京城内外甚至全国上下都当她是操劳国事鞠躬尽瘁呢!你说她为了一个差点儿把她送上死路的楚国公主身份而要造反,除非傻瓜,否则没人会信。” 左也行不通,右也行不通,众门客挠头起来,有些在心中暗暗埋怨:之前有许多的机会都因为赵王的犹豫而白白错过,如果大青河的时候就举事,现在不是早就坐上王位了吗?就算现在硬碰硬,凭着江湖高手硬闯进宫去把皇帝太子玉旒云等等全都杀了,到时木已成舟,就算戚县的兵队来勤王还能怎样?说不定别无选择也就直接投诚了呢!就应该先分出高下,再计较民心向背和史官之言。 当然,这是牢骚,大家也都清楚越是接近决战的时刻越是要小心计划,不能行错半步。于是都埋头想对策。从中午到黄昏,多少计划被提出来,又被推翻,毫无进展。眼见着这一天就要过尽了,突然听到有人在敲密室的门。暗号没错,因放他进来,原是宫里博西勒处的太监。 “娘娘有东西要奴才带给王爷。”太监掏出一个上了锁的匣子来——这是赵王让博西勒传递消息用的,钥匙在博西勒处和赵王府各有一把。博西勒初初进宫得宠时,这匣子经常往来禁宫与王府。但是自从她被识破了身份,已经很久没有传回过任何有用的消息了。赵王甚至想过,这女人再无用处,又把悦敏迷得神魂颠倒,也许除掉了更好。这时她能有什么机密带来?便狐疑地取钥匙打开看看,见里面是一些烧残的纸片。 “娘娘没有交代你什么话么?”他问。 太监道:“这些是容妃娘娘从奉先殿里得来的。从重阳起,皇后娘娘就在奉先殿里斋戒抄经,今天是最后一天。她走了之后容妃娘娘就在香炉里发现这些。因为上面写的好像不是经文,所以娘娘觉得奇怪,就拿来给王爷看。” 赵王拧着眉头:玉朝雾这个女人像一段木头似的笨。她到奉先殿里焚香念经,就算烧了点纸,能有什么要紧的?随便拿手指在碎片中拨了拨,所能看见的无非“皇天后土”“列祖列宗”之类的只言片语罢了。 “罢了,你去吧!”他挥手想打发那太监。但这时却忽然看到有一张碎纸上画着飞鸟一般的图案。惊了惊,拈起那张纸片来仔细端详。 众门客注意到他的神色,都问:“王爷,这鸟儿有什么特殊?” 赵王没有立刻回答,只又问了那太监一次:“容妃娘娘确定这些是皇后烧的?” 太监点头:“一定没错。这七天来只有皇后娘娘带着凤藻宫的太监宫女在奉先殿,这些纸片是在大殿的香炉里发现的。大殿只有皇后娘娘才能进。” “好!”赵王道,“你去领赏。回去告诉容妃娘娘,这件事暂时不要和任何人说。” 那太监欢欢喜喜地出去,赵王才指着那纸片上的图案对门客们道:“这个不是普通的鸟儿,这是一只老鹰。” 那又有何特别之处?门客委实不明。 赵王道:“你们不是当年从龙的老臣,自然不认的这个。这只鹰是我大樾太祖皇帝的结拜兄弟舒鹰的标识——”当下就把樾太祖如何跟舒鹰一同起兵,又如何兄弟反目,最后在金台城将舒鹰打败,又下令诛杀舒鹰全族的事简略地说了。“太祖十分忌讳别人提起他跟结义兄弟手足相残,一切跟舒鹰有关的人、物,统统都是大忌。如今宫里竟然出现舒鹰的标识,实在是一件奇怪的事。” “莫非皇后跟舒鹰有关系?”康申亭道,“也就是说,玉旒云跟舒鹰有关系?” “不可能!”赵王道,“玉朝雾姐妹俩来自楚国,这是确凿无疑的。就算她们并非真正楚国的金枝玉叶,但总也是贵族之后。看玉旒云的年岁,和金台城之役差不了多久,但玉朝雾出生时显然太祖皇帝还没有和舒鹰分道扬镳,说不定那时太祖皇帝连我大樾的国号都还没有定出来——楚国自认是天朝上国礼仪之邦,一向称我们是蛮人,他们的贵族之家怎么也不可能接受和蛮人联姻生下子女的吧?更加不可能让蛮人做了他们的高官。” 众人一想,也是——况且若那时舒鹰还是樾太祖的好兄弟,他那一派的人前途不可限量,谁会逃到楚国去? 赵王将匣内的纸片倒在案上:“来,看看还有没有什么蛛丝马迹!” 门客们只有一齐凑上来研究。不时,大家就将无法辨认的残片都挑到了一旁,又把那些“皇天后土”“列祖列宗”分了出来。剩下的除了画了老鹰图案的,只有四张,其中一张上是清晰完整的“贺城”两个字,另一片则写着“丰州”的,余下的分别是一个“林”字和一个“石”字。 “贺城县——”康申亭道,“石梦泉不是刚刚从那里回来么?如果‘贺城’和‘石’是这样解释,那么‘林’和‘丰州’又是什么意思?” “舒鹰那个流落在外的小媳妇就姓林,”赵王道,“是丰州人氏。” “这岂不就都连上了?”康申亭道,“石梦泉一家跟舒鹰肯定有些什么关系。他娘和姑妈就在皇后身边。她们到奉先殿里秘密祭奠舒鹰……” 他这样一联系,别的门客也都有了灵感,各抒己见地猜测道:也许舒鹰小媳妇儿就藏在贺城县,石梦泉一家本都是舒鹰党的,这次终于寻访到了舒家的人——说不定舒鹰还有个遗腹子,现在他一党的人准备联络旧部,夺回政权……又有可能……石梦泉自己就是舒鹰的后人? 想到这一种可能性时,大家几乎拍案叫绝:一个流着舒家血液的人,就等于脑门上刻着“造反”两个字。玉旒云同他是一伙的,两人握有兵权,还不是有所图谋么?只要把这事公布出来,变乱在所难免,赵王即可渔翁得利! 苦闷了一天终于看到胜利之光,众人都兴奋地望向赵王。岂料,后者的眉头竟锁得更紧了。“你们不觉得这其中有蹊跷吗?”他道,“除了一些废话,唯一能辨认的就是舒家标记和这两个地名两个姓氏,好像是故意要把人的思路朝那个方向领似的,一定要叫我们把石梦泉和舒鹰联系起来。” “也许是天意?”康申亭道,“这是老天要帮王爷——玉旒云刚把东台大营交到石梦泉的手上,老天就把他的身份暴露了出来。” “世上岂有‘天意’这种东西?”赵王瞪了他一眼,“街市中传唱的歌谣和来自虎脊山的石头人——难道这还不足以说明一切天意都是人为吗?” “王爷的意思是……有人故意弄出舒鹰的标记来给咱们看?” 赵王抚着眉心:“舒家的人若真的暗藏在了皇后的身边,且图谋不轨,要刺杀皇帝易如反掌,为什么等到今日还不没有动静?如果只是想安安份份地过日子,又何必来到宫中?就算是凑巧来到了宫中要偷偷祭奠舒鹰,何必明目张胆到奉先殿?即便是特地到奉先殿替舒鹰一偿心愿,也不会这么不小心连祭文都不烧干净,还偏偏让容贵妃发现——无巧不成书这种事,当真是只在评书里才会出现。这事十有*是旁人栽赃嫁祸。” 听他如此分析,众门客也都皱起了眉头:“不知这栽赃的人有何企图?究竟是敌是友?” “既然栽的是石梦泉,显然不会是玉旒云那边的人。”有人道,“谁想利用我们对付玉旒云?皇上?翼王?都不可能呀!” “更奇怪的是,栽赃也有好多种办法,”又有人道,“贪污受贿杀人放火,岂不比跑去奉先殿放几片碎纸再让我们来慢慢联想要容易吗?为何偏偏选这个?” “说石梦泉贪污受贿杀人放火,会有人信么?”另一人道,“这种消息递到兵部去,肯定立刻当成诽谤的。” “那说他跟舒鹰有关系就有人信了?”头一个不服气,“他父亲是一介农夫。皇上刚刚才给了他恩典回去重修陵墓。此事尽人皆知。若凭着几张碎纸硬说他和舒鹰有关系,不是更像诽谤么?” 果然是如此道理。众人又都沉默了。可赵王却有开了声:“不错,怪就怪在为什么偏偏要把‘贺城’‘石’‘林’‘丰州’和舒鹰的标记放在一起。如果真的是想栽赃石梦泉,完全没必要选一个费力不讨好的办法,这其中必有原由。时间紧迫,如果先彻查此事再部署行动恐怕反而让对手有了可乘之机……”他顿了顿,忽然笑了起来:“不过,无论石梦泉和舒鹰有没有关系,我们都可以利用舒鹰来做替死鬼,暂时缓解危机。” 众人不明白。 赵王笑了笑,指着那舒鹰的标记道:“舒鹰是太祖皇帝义结金兰的兄弟,同时也是太祖皇帝的妹夫——他的妻子就是太祖皇帝最宠爱的妹妹寿康公主。獠城之役后太祖皇帝和舒鹰决裂,寿康公主却一直希望他们能够和解。金台城战役时,太祖利用了寿康公主,才能够顺利消灭舒鹰。事后寿康公主自杀殉夫。” 和跟缓解眼下的危机有何关系?众人还是不解。 赵王接着道:“我们大樾国的国姓是什么?” 樾人建国之前本是草原游牧民族,当时姓什么叫什么,这些来自中原的谋士们如何知晓?不过樾太祖倡导学习中原文化,樾人才都改了中原名字——舒鹰姓“舒”,就是那时改的。而樾太祖则改了姓“萧”,自然“萧”就是樾国国姓了。 “玉旒云让人四处传的那两句歪诗又是怎么唱的?” 乃是“肖家娘子树下走,斑鸠占了喜鹊窝”。以“肖”加“走”为“趙”,“树阴”为“樾”,“鹊巢鸠占”暗示造反。 “‘萧’和‘肖’乃是同音。”赵王道,“‘树下’和‘舒家’乃是谐音——所以‘肖家娘子树下走’,其实是说姓萧的寿康公主嫁给了舒鹰为妻。而‘斑鸠占了喜鹊窝’,就是说太祖皇帝杀死了自己的结义兄弟——若他没有利用寿康公主赢得金台城战役的胜利,现在当皇帝的应该是舒家的人。” “啊——”众门客都吃了一惊,互相望了望,不得不佩服赵王这条计策的巧妙又狠毒。“王爷的意思是,这两句诗可以解释成舒家的后人想要造反,”康申亭拊掌道,“而如果石梦泉是舒家的人,我们就可以说是他和玉旒云特特传扬这两句诗来为自己造声势!” “现在石梦泉是不是舒家的人根本就不重要。”赵王道,“公孙天成当初编这两句歪诗的时候根本没有想到会被玉旒云所用。而玉旒云叫人四处传这两句诗的时候,也想不到咱们可以把它和舒鹰联系起来。她能买通人到处散播谣言,我也可以依葫芦画瓢——其实,我乃是开国重臣三朝元老,天下人是相信舒鹰的后人会造反呢,还是相信我会造反?来自虎脊山的石头人……哼,玉旒云这次可真是帮了我的大忙了呢!” “小人明白王爷的意思了!”康申亭道,“眼下应该多画些舒鹰的标识,四处张贴。只要大家相信是舒家的后人回来谋夺王位,王爷便可以乘机起事。之后随便找个替死鬼说是舒鹰之后,就大功告成!” 总算这条狗还不算太笨。赵王道:“不错。与此同时,我们也要火速派人去丰州打探此事,且在宫中悄悄地查一查石梦泉的娘和姑妈。或许真的能有所发现,到时候石梦泉和玉旒云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成为反贼了。” 计议已定,立刻就紧锣密鼓地进行。玉旒云当初采取从偏远向京城包围的方式传播那两句童谣,赵王则用从京城向外扩散的方法暗示舒家势力死灰复燃——他考虑得清楚,并不需要造成全国的恐慌,只要京城动乱就已经足够了。于是,不几日,西京香火最旺的寺庙、道观都先后出现墙壁被人画上老鹰或者佛像被人刻上老鹰的“怪事”。不过,因为舒鹰兵败身死已经过去了二十多个年头,其旧部也不是老死就是散落在天涯海角,小民们多不知这老鹰究竟代表何物,只是既惊恐又好奇。所以 ,虽然诡异的老鹰很快成为继假银事件和“肖家娘子”之后最热门的谈资,却没有人做出更多的联想。 怎样让人把这图案和舒鹰以及造反的事联系起来,最终点燃这导火索?赵王明白,还是得从皇宫里下手。而皇宫里最容易传是非的,是后宫。进后宫就要依靠女人。 他早就已经计划好了,因此这一日,赵王妃把娇荇叫到了跟前,吩咐一番后,娇荇就陪同愉郡主进宫去拜望淳惠大长公主。 淳惠公主是太宗皇帝的同胞妹妹,一连嫁过三次,都以克夫告终,所以索性回到宫中寡居。她住在永宁宫,平时百无聊赖,除了绣花,就是从一个宫院串门到另一个宫院,说些张长李短的是非。虽然太后多次申明,后宫里最忌讳说三道四散布谣言,但毕竟淳惠公主和一般的妃嫔地位不同,太后也不能把她怎样。 赵王一家和淳惠公主素来没有什么交情,愉郡主不晓得为什么无端端要叫自己去永宁宫。不过她也不在乎了。生在这样的家中,她没的选择,只有做父母的木偶,拨一拨,动一动。 到得永宁宫里,才得知淳惠公主着凉伤风卧病在床。主仆二人向这位宫中长辈请了安,老妇人就沙哑着声音道:“小愉,你怎么如此有心来探我?你和石将军吵嘴的事我也听说了。年轻人吵架再寻常不过,以后千万不要胡来。” 愉郡主恹恹地:她和石梦泉还有什么“以后”? “我主子会记住大长公主的教诲。”娇荇代答,“其实我主子也后悔自己做了傻事,所以在绣一条腰带预备送给石将军。王妃今天叫主子来宫里,除了给大长公主请安,还想请大长公主指点我主子的针法呢。”说着,就把一条绣了一半的腰带呈递上去。 愉郡主认得,那正是自己原本打算送给石梦泉的礼物。在贺城县的时候就起了针,但是因为图案复杂,又须结合平绣、堆绣、锁锈等几种针法,所以日日赶工,进度还是很缓慢。如今总算是初见规模了,却出了这样的变故。既然都没有将来,还绣下去干什么? “不成,不成,我这两天抓不了针,没法指点。”淳惠公主摇着头,“就这么远远望一望,小愉的绣功有进步嘛,不错。” 愉郡主也没心思去多谢长辈的夸奖,只愣愣地坐着。 “哎呀,刚才姑姑已经和奴婢说了,您瞧奴婢这烂记性——真该掌嘴!”娇荇说着,打了自己一巴掌,“奴婢回去就告诉王妃,等大长公主您大好了,再带郡主来向您请教。不过,王妃说上次您看中她手帕上的图案,所以要奴婢给您带来,就在这里——”说时,捧上一个锦盒来。 自戚县刺杀事件之后,愉郡主一看到锦盒就浑身发冷。不由“倏”地从椅子里跳了起来。 “小愉,你干什么?”淳惠公主奇怪地看着她。又对娇荇道:“我看中过赵王妃的手帕吗?我自己都不记得了,难为赵王妃还在放在心上,你回去替我好好谢谢你主子。”便让宫女把锦盒收下了,但并不打开来看。 娇荇好像有点儿着急:“我们王妃说,大长公主您看中那图样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本来想即刻描给您,但是总有杂事耽搁。这次把帕子找了来,又怕弄错了。大长公主还是看看我们王妃给的图案对不对,要错了,奴婢也好回去跟王妃说一声,重给您送来。” “赵王妃对我这么有心,我已经很欢喜了。”淳惠公主道,“我自己都不记得看中过王妃的手帕,哪里认得出花样对不对?况且我眼睛痛得很,昨天连看戏都直流眼泪呢……唉,你就回去跟赵王妃交差,说花样对了,我谢谢她——来,拿几个银锞子来赏了。” 这就是要送客的意思。愉郡主瞥了娇荇一眼,见这丫鬟咬着嘴唇,额头上一层薄薄的汗水。奇怪,这丫头到底要干什么呢? 正想着的时候,有宫女来给淳惠公主进汤药了。娇荇恰好上前去领赏谢恩,起身的时候一个踉跄,直撞到那捧药的宫女身上,汤药不偏不倚全泼在了赵王妃的锦盒上。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娇荇一边问宫女有没有烫伤,一边搭讪要打开锦盒查看手帕有没有被弄脏。 盒子有古怪!愉郡主飞身扑了上去:不管为了什么,倘若她父母要要再玩一次戚县的把戏,就让她来死好了!因毫不犹豫地抢过锦盒来打开——但这一次没有暗器飞出,里面的确只放了一幅手帕,上绣一只凶猛的老鹰,下面配有两句诗:“萧家娘子树下走,斑鸠占了喜鹊窝”。 “小愉,你怎么了?”淳惠公主有些莫名其妙。 娇荇却已经尖叫了起来:“怎么会变成这只老鹰的?我明明见到王妃放进去的是一幅牡丹图啊!” 宫女们闻声凑到了跟前:“咦,这老鹰是什么?怎么还有两句诗?不就是钦天监石头人上的那两句?” “快呈上来!”方才还病恹恹又眼睛疼的淳惠公主也来了精神,眯起浑浊的老眼细看那手帕,但立时面色大变:“这真的是赵王妃给你的?” “这……这决不是我们王妃放进去的!”娇荇赌咒发誓,“奴婢亲见王妃放的是牡丹图,怎么会变成这只老鹰的——哎呀,这不就是最近京城里很多地方都画着的那只老鹰么!” “你是说突然出现在大佛寺照壁上的那一个?”一个宫女问。“是长乐观大殿里的那一个?”另一个宫女显然也听到了外面的传闻。娇荇点头。“我也见过呢!”小太监插嘴,“我前天出宫去,在南山土地庙里也看到这老鹰,听说很邪门!” 永宁宫里主子带头喜欢说闲话,所以奴才们也是越邪门却七嘴八舌。一时间,各种逸闻像是滚水冒泡泡似的全翻腾了出来。但谁的故事也不及娇荇的毛骨悚然:“那个假造银两的黎大人,不是先前定了欺君之罪吗?前天他被处斩了,行刑的时候有好多人围观。我也去了——他污蔑过我们郡主,我去看他是什么下场嘛——结果,我亲见他的血洒在地上形成这个老鹰图案。后来刑部的兵丁打水来冲洗刑场,老鹰图案虽然洗掉了,却显出这两句诗来——” 她说到这里的时候,宫女和太监已经一片惊叫。愉郡主虽然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但是只狐疑地盯着娇荇:这丫头满嘴胡话,到底在干什么? “你们说这两句诗就是钦天监的石头人上所刻?”淳惠公主问。 “是,又好像不是——”宫女互相商量着,“奴婢们听人传,是‘不肖子孙’的那个‘肖’,不是这个‘木叶萧萧’的‘萧’。但是……两个字读音一样,奴婢们也不知道到底应该是哪一个字。” “怎么不是这个‘木叶萧萧’的‘萧’字了?”娇荇道,“在南方七郡好多地方离奇古怪地出现了两行字,就是这个‘萧’字啊——不过,那里我倒没见过这老鹰图案——大长公主,这老鹰图案和诗句有什么关联?” 在贺城县见到的是这个“萧”字吗?愉郡主皱着眉头,想起那个美丽的夜晚,也许是自己此生回忆中最后的幸福——不,不是这个“萧”字!是那个加了“走”就成为“趙”的“肖”!她瞪着娇荇。而娇荇只是一个劲儿地问淳惠公主老鹰和诗句究竟有何关系。 淳惠公主的眉头拧成了川字,“呼”地揭开被子跳下了床:“这……这可了不得。你们不要问,不要去乱说……这会掉脑袋的……不行,快伺候我更衣,我要去见太后!小愉,你们主仆俩也跟我一起……” “我不去!”愉郡主“啪”地将锦盒丢在了地上,“我要回家——娇荇,你跟我走!”说着,连道别的话也没有一句,径自跑出了永宁宫。 娇荇无法,只有向淳惠公主告罪,追着主子出来:“郡主,你等等!你又怎么了?” 但愉郡主并不理会她,直上了车,回到了赵王府,踏进二门,她才甩手给了这情同姐妹的丫鬟一个耳光:“你搬弄是非——谁让你拿了这个手帕到大长公主面前去胡说八道的?你认识几个大字?你在南方几时看到那两句打油诗里是草头‘萧’字?你又什么时候看到黎右均被砍头了?” 娇荇的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郡主,奴婢……奴婢……” 愉郡主涨红了脸,微微颤抖,:“是不是母妃让你去的?他们做的都是错事!你为什么也要跟着做?为什么?我宁肯死,我都……你居然……”越说越伤心,越说越激动,又劈手要打娇荇。 这一次却被拉住了。正是赵王妃:“不错,就是为娘要娇荇去做的。本来这种事,你是我们家的一份子,应该是你去做。但是你太不争气,成天除了哭哭啼啼就是发呆,为娘不得已才叫娇荇去做的。你还好意思在这里无理取闹?” “我……”愉郡主看看母亲又看看娇荇,狠狠地一跺脚,转身跑开。 “这孩子,什么时候才能懂点事?”赵王妃叹口气,扭头问娇荇,“打疼你了?差事办得如何?” “回主子的话……”娇荇赶紧跪了下来把永宁宫里的经过交代一番。 赵王妃让她起身,陪着自己散步:“你是个聪明的姑娘,这差事办得很好,我很满意。你要什么赏赐?” “奴婢给主子办差事,办好了是应该的。”娇荇小心翼翼地回答,“奴婢不敢要赏赐,其实上回主子要奴婢陪郡主进宫,奴婢办砸了,如果主子不责罚,奴婢已经感恩不尽。” “上次的确是办砸了,不过错有错着,我不追究。”赵王妃道,“我之前答应过你,你大了,该嫁人了——这差事办好,就把卖身契还给你,另给你置一份嫁妆,你和你哥哥嫂子爱到哪里去、爱干什么,从此以后赵王府都不再管——当然,若你还愿意留下的……” 经历了近日来的这些事,娇荇巴不得远远地逃开,不待赵王妃说完,就扑通跪下谢恩:“奴婢多谢主子看得起。如果主子觉得奴婢今天的差事办的好,就放奴婢出府,以后奴婢和哥哥嫂嫂搬到没人认识的地方去,决不再给主子找麻烦。” “你起来。”赵王妃道。两人已经走到了王府花园的凉亭里,石桌上摆着精致的茶点,另有一张纸压在茶杯下。“你这样打算,我就不强留你。”赵王妃将那张纸交给娇荇,正是她的卖身契,同时又从手上褪下一只镶着宝石的金镯子来:“这是我送你的,回头还叫人再另外给你收拾些嫁妆。” “奴婢不敢要……太贵重了!” “你应得的。”赵王妃亲自给娇荇戴上镯子,“忙了半天,你也饿了吧。随便吃些点心,就去收拾你的行李吧。” “是。”娇荇还是战战兢兢,不敢造次,喝了两口茶,就向赵王妃告辞。 赵王妃点了点头:“去吧。我还提醒你一句——虽然你打算远走高飞,但这天下还没有王爷和我找不到的地方,所以你最好不要给我找麻烦。” “奴婢不敢!”娇荇说着,倒退出了主子的视线范围,才敢转身飞跑去自己的房间。 还要什么嫁妆呢?她想,拿了这卖身契,还有平日的积蓄,足够她和兄嫂逃到东海三省去。以前只一心想着,好歹是王府的丫鬟出身,或者可以嫁给某个地方小官,好歹也做个官太太,如今才发觉,这有权有势的人的世界,还是别搅和进去的好。 愉郡主是多么的可怜啊!娇荇还可以抽身离去,她生在这样的家中,将来又能如何呢? 郡主啊,小祖宗,娇荇念着佛,不是我娇荇没心没肺要出卖你,要撇下你不管,实在是我也泥菩萨过将自身难保,所以只能求老天保佑你了! 她双手合十四方祝拜,却忽然感觉眼前一花,腹中绞痛。 怎么会这样?她愣了愣,那疼痛越发厉害了,好像有千万把刀在她的体内翻绞,一股腥甜涌到了口中,“哇”地就吐出了血来。 我……我怎么……她吓得呆住了,伸手抹了抹脸,才发现鼻子也在流血,跟着,看东西也成了一片鲜红。这时她才终于明白过来——是的,天下没有赵王夫妇找不到的地方!她再也不能给他们找麻烦了! 不能就这样死!她挣扎着站起来,向愉郡主的房间爬了过去——本来只有几步之遥,但此时却好像千山万水,待她终于扑开房门时,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 愉郡主正在发脾气,将房里的摆设胡乱砸出来:“娇荇么?你给我滚出去!你不是听母妃的话么?你以后都不要再来见我!” 骂了一阵,却没听娇荇答话,回身一看,方见到丫鬟七窍流血倒在地上。“娇荇?”一时吓得她六神无主,“娇荇你到底怎么了?” “我……我……”娇荇四肢开始抽搐,说话也说不清楚了,不过依然使出最后的力气把腕上镯子拔下来,“郡主,帮我交给我哥哥……让……让他们快走……王爷不会……不会放过……” 这句话没有说完,头一歪,断气了。 作者有话要说:开杀戒了…… 另:我6月10日,12日有重要考试。考试之前将不再更新。大家儿童节快乐…… 89第88章 这年秋天西京十分不太平,各种稀奇古怪的传闻弥散在大街小巷,就如同下等的饭馆厨房和厅堂相连,甜酸苦辣各种味道充斥四周,搅得人烦躁不安。皇宫自古是第一是非地,不过皇宫里的是非传到街上的少,所以淳惠公主如何跌跌爬爬地去见太后,太后又是怎样的反应,街头巷尾的老百姓们并不知道。但他们知道赵王府最近家宅不宁。愉郡主的贴身丫鬟突然“中了邪”,七窍流血而死。愉郡主自己也“莫名其妙”地在花园投水自尽。虽然被及时救了上来,却从此神智不清,满口胡话。宫里的太医和京城的各位名医走马灯似的在赵王府出入,却统统束手无策。过了几天,赵王妃不得不把周遭的高僧和道长都请到家里轮番做法,然而愉郡主还是毫无起色。大家开始想:今年京城不晓得撞了什么人的阴魂,怨气忒重!恰此时,“舒鹰”这个名字开始悄悄地传开。 玉旒云当然第一时间就晓得赵王开始拿舒鹰来做文章了。那首诗有如此谐音,也怪不得赵王这老奸巨滑想出如此的计策。 “你很庆幸洗白了石梦泉的身世吧?”翼王似笑非笑地,“是不是应该感谢我事先提醒你?” 玉旒云瞪他一眼。 翼王耸耸肩:“我只是好心提醒你,赵王扯出了舒家的人来,下一步自然就是找个替死鬼,然后乘机造反。生死攸关的时候,人马你可都要布置好。否则,咱们就没有活路了。” “谁跟你‘咱们’!”玉旒云没好气地。 “首先是盟友,然后是未婚妻——”翼王扳着手指,“他日我帮你灭了楚国,你就是遵守诺言和我完婚,还有什么关系亲过我俩?” “青天白日做大梦!”玉旒云冷笑,“先把眼前的摊子收拾好吧!” 翼王笑笑:“自然——内亲王有什么吩咐,小王赴汤蹈火再所不辞——不知现在的这个烂摊子,内亲王想让我如何帮忙?” 这个人能帮什么忙?只是越看越碍眼,还得处处提防。玉旒云于是冷冷一笑:“你让我清静一会就是帮了我的大忙了!”说着,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议政处。 虽然厌恶翼王,却清楚他的提醒十分有理。所以玉旒云先在宫中和亲信的禁军、护军军官商议了一回防务,又到九门提督衙门找潘硕交代了一回,直到凌晨时分才回到她的内亲王府。 轿子方到门口时,冷不防边上跳出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来,一头撞在当先的轿夫身上。那轿夫吃疼撒手,玉旒云差点儿没从轿子里摔出来。等候在旁的门子破口大骂:“哪里来的毛孩子,你瞎了眼么!惊了内亲王的驾,你担待得起?” 那少年并不分辩,只是朝轿内张望。玉旒云借着月光细一看:这不是愉郡主么!赶紧挑帘儿出来,又喝住了门子,睨一眼愉郡主道:“你要干什么?” 愉郡主满脸炭灰又披头散发:“我……小人……有很重要的事要禀告内亲王殿下。” 玉旒云皱了皱眉头:愉郡主看起来并不像是疯癫失常的样子。她与自己素来不和,如今找上门来会是什么事呢? “大胆毛孩,休得在内亲王面前胡言乱语!”门子又喝骂道,“你能有什么要紧事,敢来耽误内亲王的时间?”说时就要来驱赶。 “我……”愉郡主急得差点儿跳了起来。 “哎——”玉旒云制止,“我就来听听这个小叫花子能有什么天大的事——小叫花子,你跟我来!”因亲自将愉郡主引到了自己的书房之中。 她掩上了门,请愉郡主坐,道:“听说最近郡主在王府撞了邪,不至于发疯发到我这里来了吧?我可没有那许多功夫陪你。三句话之内你说不出什么大事来,我可要送你回王府去,省得回头赵王爷给我扣上一顶掳劫人质的帽子。” 愉郡主顾不得计较她话中带刺,撩开眼前的碎发,道:“我父王要害石梦泉。” 不用三句,只“石梦泉”三个字立刻就抓住了玉旒云的注意:“你说什么?” 愉郡主道:“我没有疯,我是装疯的。因为我听到父王说要害石梦泉,又没法出来报信,所以只好装疯让他们放松了看管,今天才打昏丫鬟跑了出来。” “你说明白点!”玉旒云道,“你父王……要……”她本想说赵王爷要造反的事人人都知道,如何第一目标成了石梦泉呢?不过转念一想,赵王爷奸诈无比,说不定是利用愉郡主来刺探自己,所以还是说话越少越不容易露出破绽。因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只再次令道:“不要没头没脑,你说个明白!” 愉郡主大约已经在玉旒云家门口等了很久,又累又饿,身子一软,从椅子里滑到了地上,瘫坐着,才道:“那天我和娇荇进宫去……” “去送一幅老鹰图给淳惠公主,这个我知道!”玉旒云打断了,“你们把宫里闹翻了天,回来之后娇荇就死了。我看她是被你父母灭了口,是不是?然后呢?” “然后……”愉郡主想起那个可怕的日子—— 她不知道抱着娇荇的尸首愣了多久,忽然“噌”地一下跳了起来——心里有一个疯狂的愿望——她受够了这个家,她想要为自己这亲如姐妹的伙伴报仇。于是一径跑到了练武房。依稀记得早先是因为触动了太祖御赐的宝刀而开启暗室,便在那刀身上胡乱拍打一番,却不料这次怎么也找不到那机关了,让她好不恼火,索性直扑到那暗门上,想使蛮力把门推开。然而不论她怎么用力,暗门还是纹丝不动。 愉郡主气得直跺脚,随手朝墙上的字画扯了过去。岂知这下竟歪打正着,暗门虽没有开,字画后却露出了一个小洞来——也许是赵王平时暗中监视门客们用的,愉郡主凑过眼去,暗室中的情形一览无遗。赵王和诸门客正围坐一圈商议大计,一字一句都透过那孔洞清晰地穿了出来。 只听一人道:“嘿嘿,那就错不了了——丰州林家供有林琬的灵位,旁边另有两个乃是林老爷在世时收的义子、义女,据说是林琬的丫鬟和马夫。林家人说,这两个义仆当初随着林琬一起来到舒家,后来又一起死在金台城,林老爷为了纪念他们的忠心,就追认了两人。那丫鬟叫林秀兰,马夫叫林秀石——石梦泉他爹叫石秀林,姑姑叫石秀兰,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 愉郡主听得一头雾水,然而既提到了石梦泉的名字,她就多长了个心眼儿,静静地听下去。 又一人道:“内务府册子里查来的,他母亲登记的名字叫做‘王宛林’,可不就是‘林琬’的名字倒过来写么?这一家人也真是狡猾,以为把名字全都倒过来念,就脱了干系呢!最终还是要被查出来!” 第三个道:“就不兴石梦泉是林琬和林秀石生的?舒权的那个孽种如此一路奔波,有没有活着出世都是未知之数呢!小姐为报马夫的救命之恩,以身相许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不管这事是不是真的,只要我们这样说,三人成虎,还怕外面不信么?何况,巧合都巧的这么邪门!”这次出声的是康申亭,他笑眯眯地,觉得自己很有见地,“诸位想,玉旒云在这样火烧眉毛的时候派石梦泉去贺城县修祖坟,要借皇帝的金口确认石梦泉是石秀林的儿子并非舒家的孽种——她恐怕也是听到了什么消息,打算先下手为强呢!” 听他如此分析,众人细一想,觉得果然有理。外头的愉郡主依然迷惑不解——对于舒鹰和樾太祖的恩怨,她只模糊地听过一点点而已。 “想洗白石梦泉的身世,没想到越洗越黑!”一个门客道,“玉旒云这次真失算!” “可不!”另一个道,“她视石梦泉为自己的左右手,如今这条胳膊上长了脓疮,她却舍不得断臂,最终将全身溃烂而死!” “舒家人要回来报仇的消息已经通过淳惠公主传出去了。只要想办法弄些记号暗示把舒鹰和石梦泉联系上,不怕皇帝不把他从东台大营招回来!” “其实何必还要招他回来这么麻烦?禁军里有咱们的人,东台大营里也有咱们的人,只要让他们起兵造反说拥戴舒鹰后人石梦泉当皇帝,咱们岂不就可以名正言顺地镇压?到时候皇帝有个什么闪失,谁知道是哪边动的手?说不定是舒鹰的鬼魂显灵呢!”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说的愈加热烈了起来,愉郡主虽然一知半解,却越听越心惊:今日在宫中给淳惠公主看的那个老鹰图案就是这些门客所谓的“记号暗示”之一吧?自从知道了父亲的阴谋,她就明白自己和石梦泉是没有将来的了。可是她并没有想到父亲要置石梦泉于死地——现在转头一想,赵王怎么可能留下石梦泉的性命呢?从一开始大家就是势不两立的!连同意自己和石梦泉的婚事也不过是那篡位大计的一部分罢了! 她怔怔地松开了手,那幅字画荡回原处,一切阴谋诡计都被隔绝。她多么想回到从前,回到一无所知的岁月。然而,那是自欺欺人而已!要想真的和这家中卑鄙的谋算一刀两断,惟有一死——死了的话,可以到阴间去找娇荇,这个唯一个自己交心的朋友。 不过,一个念头在她心里戳了一下:听门客们的计划,下一步就是诬赖石梦泉要造反了!她怎么可以坐视不理?得设法通知石梦泉让他有所准备才好! 如此一想,她立刻快步退出了练武房,直朝王府大门走。只是还没走多远,就看到赵王妃带着几个仆妇迎面而来。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计划是多么的天真:怎么可能这样明目张胆地出门去给石梦泉报信呢? 心中一阵绝望。不过,扭头看到几尺外的荷花池,她急中生智,纵身扑了过去…… “这之后我一直找机会想跑出王府来给石梦泉报信。”愉郡主声音有些哽咽,“所以就一直装疯卖傻,好让他们不再看住我。可一直到今天早晨才得着机会。我想……我想我一个人没有车马跑去东台大营恐怕时间太久,如果再花工夫找车子,说不定还没出城门就已经被父王抓回去了。所以,左思右想,只有来找你了。只有你能救得了石梦泉。你会救他的吧?” 玉旒云一路听她说,一路眉头皱得更紧——愉郡主懵懂,然而玉旒云如何不知事情的严重性?一直查到丰州了,赵王这次是咬定了石梦泉。赵王怎么就会突然发现石梦泉的身世秘密呢? 她把愉郡主扶了起来,见桌上还有隔夜的茶,于是斟了一杯给这嘴唇干裂的小姑娘:“你父王有没有说过他是怎么……怎么会想起来派人去丰州查林家祠堂的?” “这……”愉郡主茫然地摇摇头,想了一会儿,又突然道,“那天我依稀听到父王和康申庭他们说话,叫他们办事小心,提防不要给那个透消息的人渔翁得利的机会。不知道指的是不是这事。不过我不晓得透消息的人是谁。” 石梦泉的身世还有什么人知道?玉旒云捏紧了拳头,除了自己,就是翼王的人吧?可是翼王在这当口上害石梦泉,对他有什么益处呢?没一点头绪。 现在去追究那幕后黑手也于事无补。石梦泉是一定要救的,好在舒鹰这件事无从查证,而宫中的传闻也由太后出面压制了,单凭赵王一党造谣生事,庆澜帝决不会相信,也决不会因此而伤害石梦泉。只是,毕竟众口铄金,石梦泉的身世有任何小小的疑点,都会给人机会质疑他统兵之权,那么他迟早会被从东台大营招回来的——不,不用别人招,玉旒云自己就要先设法下一道军令让石梦泉回来,不能让赵王拉他去做替死鬼。 可是,一旦把石梦泉调离东台大营,谁能去接任?东台答应如果不能牢牢掌握在手中,那岂不是……玉旒云瞥见窗外将要落下的月亮,只剩一钩残月了,九月就要过尽!郭罡要她务必在九月底之前给自己一纸调兵手令……莫非现在非得把统军之权交给郭罡吗? 她一拳砸在桌子上。 愉郡主吓了一跳:“你……你干什么?” “你回家去。”玉旒云道,“趁他们还没发现你来过我这里,赶紧回去。” 愉郡主愣了愣:“是……我会回去……你……你是不是现在就去救石梦泉?你叫他找个地方躲起来,千万不要让我父王找到……我将来……将来会想办法去找他。” 将来?你父兄做出这种事来,你还指望有将来?玉旒云冷冷地一笑,径自走到桌边坐下,提笔想要写一封调石梦泉回京的急信,却又不知编个什么理由好。 “你到底是不是现在就去救石梦泉啊?”愉郡主着急地催道,“我父王随时都可能……” “我知道你父王不是什么好人!”玉旒云道,“就是因为这样,我才更要谨慎应对。用不着你管!” “什么谨慎应对?”愉郡主火了,“我父王成天就想着他的大计,所以连我这个女儿的死活也不顾了——你又好到哪里去?石梦泉跟你一起长大,就像你的亲兄弟一样。他对你忠心耿耿,到了生死关头,你还不是丢下他不管,先顾着你的大计?” “住口!”玉旒云拍案断喝,“我怎么办事还轮不到你来教。你要不想石梦泉有什么三长两短,就立刻滚回家去,只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你——”愉郡主的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咬着嘴唇瞪了玉旒云半晌,终于一跺脚,道:“玉旒云,是我看错了你!”说罢夺门而出。 望着那消失在暮色中的背影,玉旒云冷哼了一声:她又何尝不是“看错”了这个小郡主呢?再没有想到愉郡主能够为了石梦泉而背叛赵王——虽然这让她心里莫名地像生了根刺似的难过,仿佛自己输给这个头脑简单的小丫头一般——不过,又忍不住冷笑:赵王当初想用这个比石头还笨的女儿来牵制石梦泉,故尔拼命撮合这段姻缘,如今却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这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她凝视着笔尖:要想什么理由把石梦泉调回来?怎样才能滴水不漏?如果郭罡在这里,他会出什么主意? 郭罡,真的要给他全权调兵的手令吗? 愉郡主气呼呼地出了玉旒云府,心里不停地重复着一句话:天下乌鸦一般黑!她下了多大的决心才来找玉旒云的呀,没想到…… 一切最终还是要靠自己!她一握拳头,加快脚步朝城门口走去,打算等清晨城门一开,就亲自到东台大营向石梦泉报信。岂料才走出没多远,冷不防巷子里蹿出几个人来:“郡主!”带头的正是康申庭。 愉郡主的心一凉:“你们……你们怎么……” 康申庭道:“郡主,还在病中,却跑出门来,我们怎能不来寻你?你这样匆匆忙忙的,又要到哪里去?” “我的事不要你管!”愉郡主企图夺路而逃,但家丁们好像一堵人墙拦住了她。 “郡主是王爷的千金,”康申庭道,“王爷是小人的主子,郡主的事小人怎么能不管呢?” 愉郡主冷笑一声:“我从家里逃了出来,又刚走出玉旒云的府邸——你也见到了。这就是说我已背叛了父王。你救我他也不会赏赐你的。” 康申庭嘿嘿笑道:“郡主不必担心。小人会替你掩饰的——只要郡主你自己不说,小人不说,这些人也都会守口如瓶,王爷便不会知道你来见玉旒云的事,也自然不会知道郡主你背叛他——其实,郡主要听小人劝谏,做女儿的,怎么可以背叛父亲呢?” “哼,”愉郡主反唇相讥,“那么做臣子的怎么可以背叛皇帝呢?” 康申庭似乎没料到这个平时只晓得玩乐的小丫头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愣了一下,才道:“有很多事,郡主还年轻,是不明白的……” “我才不要去明白!”愉郡主打断他,“你们想嫁祸石梦泉,你们陷害忠良,你们——” 虽然是夜深人静,但怎能容她在街上嚷嚷出这些话?康申庭立刻示意家丁们动手来抓愉郡主。而愉郡主岂肯乖乖就范?拳打脚踢带牙咬,家丁们没一个敢下重手的,每人脸上都被抓出好几道血痕。“狗奴才!你们这帮狗奴才!”愉郡主怒骂着,“你们敢动我试试看!” 眼见着事情就要闹大,康申庭生怕无法收拾,命道:“你们没吃饭么?王爷吩咐了,不管怎样都要把郡主带回去!快动手!”家丁们吃了这定心丸才不再顾忌,一个个恶狠狠朝愉郡主扑来。 而就在这个时候,半空中忽然响起一声冷笑:“这么多大男人欺负小姑娘,真是世风日下!”话音未落,一条人影秃鹫般扑下,也不见他怎么动作,只随随便便地挥了挥袖子,家丁们就噼里啪啦统统倒了下去,个个张着口瞪着眼,却已没有鼻息。 康申庭吓得面无人色,“扑通”跪倒:“大侠饶命,饶命!” 来人轻蔑地瞥了他一眼:“我为什么要饶你?你是个什么东西?” “我……我不算什么东西。”康申庭道,“不过,我……”才说着,那人已经一脚踏上了他的胸口,把他的后半句话给踩了回去。 “郡主是要去东台大营找石梦泉么?”那人对惊魂未定的愉郡主道,“这里很快就会被人发现了,请快跟我走。” “你是……”愉郡主望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大汉:会来救她的,敢把赵王府家丁就地处决的,是什么人?“啊,你是玉旒云的手下!”她忽然想到了,“玉旒云刚才说要谨慎应对,其实是因为正面应付太过困难,所以要背地里派几个高手去搭救石梦泉——对不对?” 那大汉皱了皱眉头,不及回答,旁边却有一个声音道:“不错,我等就是玉……内亲王的手下。”一个老者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接着又连续“凭空”出现了四个中年男子和一个五十来岁的妇人。直把愉郡主看傻了眼。 老者道:“我等都是内亲王的部下,过去行走江湖,人称‘七鹰’。不过现在只为内亲王效力,那绰号已经不用了,都改了姓‘应’,在下是应老大,他们分别就是应老二到应老七了。内亲王派了我们几人……和郡主一起去东台大营协助石将军度过难关。” “哦?”愉郡主本来对玉旒云满肚子怨恨,这时听这几位高手亲口承认是玉旒云所派,立刻将自己和这“男人婆”之间的新仇旧怨统统抛到了脑后:“几位大侠有礼。” “有礼,有礼。”应老大等纷纷抱拳。那个踩着康申庭的应老三稍稍放松了些,康申庭就咳嗽着求饶:“几位大侠,你们想救石梦泉……我知道……知道赵王爷打算怎样害他……我说出来,你们能不能放我一条生路?” “父王想怎样?”愉郡主扑了上去。 “赵王爷他……”康申庭方要交代,在巷口望风的应老七打手势道:“大哥,顺天府的巡逻兵过来了,此地不宜久留,带了这个狗奴才出城再询问不迟。” 应老大点点头。应老三就将康申庭像甩麻袋似的往肩上一康,迈开大步飞速朝巷子尽头奔去,转眼便消失不见。如此脚力,愉郡主平生未见。 “郡主,”应老二道,“不介意我背着你吧?否则怕你会追不上。” “哪里,”愉郡主道,“不过太辛苦大侠了……”话还没说完,应老二已经把她负上了身,提气疾奔——别看她是个五十多岁的妇人,跑起来竟一点也不比应老三这壮汉逊色,眨眼的功夫,已追上了义弟。愉郡主再回头看看,应老大等人也都赶了上来。他们脸不红气不喘,看来轻松无比仿佛散步,但其实速度超过了骏马。若非身边的景物飞快地倒退,愉郡主也就感觉不到自己被人背着在狂奔。这些人的轻功实在高明!她不由惊叹玉旒云麾下人才济济。 到西京东门时,九门提督衙门的士兵刚刚准备开城门。有些赶早出城办事的人已经排成立队。但是赵王府显然已经报告走失了郡主,所以顺天府和九门提督衙门的兵士对队伍里的人一个个详加盘查。愉郡主心里一紧,不知要如何是好。而七鹰却显得毫不在乎。他们沿着城墙走了一阵,到一处较为荒僻的地方,应老六便随手折了一些树枝,接着自己轻身一纵,向城墙上扑去——那光溜溜的城墙好像长出了无形的梯子,他只脚尖在城砖上轻点,但身子平稳,如履平地。一边向上纵,他一边把手中的树枝插到砖缝之中。愉郡主好不奇怪:“这树枝是做什么用的?” 应老二没回答她,只微微一笑,也向城墙跃去——这下愉郡主才明白了过来,原来这些树枝是应老六留给三哥和二姐踏脚借力用的。若在平时,应老二和应老三也可轻松“飞”过城墙,只是此时各自负了一个人,有树枝借力自然稳妥些。待大家都跃过城去,应老大断后,他边攀缘,边将那些树枝又拔了下来,这便做到了不露痕迹。当他稳当当落在城墙的另一边,若无其事地将树枝洒落时,愉郡主已经惊得合不拢嘴了。 不过,更让她惊讶的是,七鹰带着她和康申庭行了一段路,居然在一座小客栈里找来了七匹马。 “你们怎么知道在这里能找到马?”她忍不住问。 “自然是之前我们寄养在此处的。”应老三回答。 愉郡主便更吃惊了:“玉旒云难道老早就料到你们要从这里出城?” “啊,这……”应老大道,“内亲王自然有内亲王的计划。郡主不要多问了。先赶去东台大营要紧。” 愉郡主清楚自己不是个办大事的人,现在关系着石梦泉的性命,她不敢任性地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当下点头答应,和应老二共乘一马。众人马不停蹄,到黄昏时分便来到了东台大营。 闯过玉旒云在锁月城的营地,又跟着石梦泉见识过戚县大营,然而像东台大营这样的军营愉郡主还是第一次见到——之前去的两处,都是棋盘格式的布局,营房、库房、校场一目了然,顺着中轴线可以从一头望到另一头。而当七鹰告诉她已经来到了东台大营时,她只看到一座横在眼前的大山,和山脚下一处只有两人的岗哨而已。“这真的是东台大营?”她简直怀疑自己来错了地方。 “郡主有所不知,”康申庭道,“有的兵营建在后方,只做屯兵之用,所以规划齐整,以图士兵进出方便、将官检查容易。不过东台大营建在定都之初,那时北方有蛮族,东方更有铴国、郑国虎视眈眈,所以东台大营是西京的最后一道防线。它建在这榛云山中,中军主营背着榛云山主峰而建。如果登上主峰就可以看到,以中军大营为中心,营盘蛛网般向北向东辐射。山下旱道纵横,山中溪泉密布,绝对易守难攻。而最绝妙的是,榛云山主峰山体其实已被掏空,里面大小山洞用来储藏军火粮草,安全无比。有这座营盘在,西京固若金汤,可以高枕无忧……” “够了!”应老大不让康申庭继续说下去,“你不是说知道赵王的奸计么?快快从实招来。” “是……”康申庭不敢怠慢,赶忙交代:原来赵王爷打算在东台大营引起一场兵变,他让人做了一条龙袍,和几面有老鹰标志的大旗。打算今夜子时,先由一批人前去中军大营给石梦泉来个‘黄袍加身’,同时打出舒鹰旗帜,造成舒家后人起兵造反的假象。然后,另一批人煽动营中其他士兵镇压叛乱。待营中自己人和自己人打起来之时,第三批人乘机下山进攻京城——不过,这也是假的,因为以那一小股兵力决不可能打败九门的步军。所以,制造混乱才是首要。只要混乱一起,则宫里禁军中赵王的人就可以行动,刺杀皇帝。 “赵王的人潜伏在何处?”应老三问,“东台大营中有这么多兵营,黄袍加身的那哪些人?贼喊捉贼的是哪些人?进攻京城的又是哪些人?” “这我就不晓得了。”康申庭一摊手,“我在王爷面前算个屁?郡主晓得,自从庆澜元年我栽在她和石梦泉的手里,王爷就一直不肯让我办大事。这次的计划我能晓得这么多,还是因为那黄袍加身是我出的点子。但到头来,王爷还是不让我负责行动。” “原来是你想出这么歹毒的主意!”愉郡主踢了康申庭一脚,又问七鹰道:“现在怎么办?我父王的目的是制造混乱,这可比维持秩序要容易得多了。要是我们一个营地一个营地去找那些坏人,说不定还先闹出了乱子来,就帮了我父王的忙。” 七鹰都皱着眉头:连愉郡主都能想到的麻烦,他们如何意识不到?应老大看了看苍莽的榛云山,又看了看远处的岗哨:“去中军主营找石梦泉,这也是该……该看看他本领的时候了。” 看石梦泉的本领?这话听起来有点奇怪,不过愉郡主无暇多想,七鹰已经拨转马头,朝远离岗哨的方向驰了大约半里地,在一处荒凉之地拴了马,便带愉郡主和康申庭一起跃上了怪石嶙峋荆棘丛生的陡峭山坡,从那儿边开路边走,赶往中军主营。 来到榛云山主峰的时候已经起更了。主营小校场上灯火通明,照着东台大营的军旗,和石梦泉的帅旗。愉郡主一整天奔波劳累,本来已经眼皮打架,但是一看到那个斗大的“石”字,立刻心头一暖,又精神振奋了起来。同着七鹰一起,加快脚步,绕过主营的岗哨跃墙而入。 不料,他们方才落地,忽然听得一声断喝:“什么人?” 被发现了!七鹰“哗”地一下全拉开了架势。而愉郡主却认出这是石梦泉的声音,欣喜若狂:“是我!小愉啊!”说时已经扑了过去——多少天来,她盼的就是这一刻,要把所有的惊恐所有的委屈一并哭诉出来。只是,生死攸关的时候,她不能有这样奢侈的举动:“我父王要害你,你快点逃走!” 赵王最近会有所行动,石梦泉一点也不惊讶,不过愉郡主突然出现说了这样的话,还是让他有些莫名其妙:“郡主,你说什么?” 愉郡主赶忙把自己如何听到父亲和众门客的对话,又如何去找玉旒云报信,再如何遇到七鹰的事一一说了。她指着康申庭道:“这坏蛋说,行动就在今夜子时,但是却不知道叛徒藏在什么地方,所以抓也抓不着——你再不逃走就来不及了。” 石梦泉轻轻地推开这激动的小姑娘,转向七鹰:这七个人是他从未曾见过的,不过玉旒云的细作死士他哪能个个都认识。“内亲王有什么交代么?” “内亲王……”似乎是因为天色太暗,七人都用力地盯着石梦泉的脸。片刻,应老大才道:“内亲王也是才知道赵王有此计划,时间仓促,她来不及应对,所以只是让我等前来协助将军。” “这样……”石梦泉抚着眉头,忽然命令道:“来人!给我传令下去,叫全军所有人到大校场去集合,我要看他们操练。”说时,自己已经举步朝大校场走,边走还边继续命令道:“所有人不用披甲胄也不带兵器,我只要看队列和拳脚。半个时辰之内不到的,军法处治!” “是!”士兵们答应着,分头跑去。 七鹰和愉郡主连忙跟上石梦泉。“你要干什么!”愉郡主着急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叫人操练?” 而石梦泉却是不应,招呼上一队亲兵略吩咐了一番,就大步流星赶到大校场,负手在那儿等着各营士兵到来。 东台大营完全是据险以守,所以驻军一共五千人,东面和北面为主要防区,各五个分营,每营三百五十人,南面和西面则各有一个分营,每营亦是三百五十人。中军主营最大,驻军八百人。由于主营和大校场最近,所以主营的兵士是最先来到的。接着,西营、南营和东面营盘的士兵也陆续赶来。半个时辰期限到时,只有北一营的士兵还未来。 “将军,北一营离校场最远,要不要等等他们?”东二营的领军副督尉问。 “我说了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就要到。”石梦泉严肃地,“军令如山,难道在战场上也叫敌人等你吗?” 这副督尉讨了个没趣退到一边。恰在这时,一阵稀哩哗啦的甲胄兵器撞击之声,北一营的士兵匆匆地赶来了。 在只穿着常服的阵列里,这一对全副武装的人马分外显眼。“卑职何铭率领部众来迟了,请将军惩罚。”领头的副督尉跪了下来。 “不错,我是要罚你。”石梦泉道,“我命令里说不着甲胄不带兵器,为何你的部下这副装束?” “啊……”这个叫何铭的副督尉愣了愣,“仓促之时,也许是属下把传令兵的话听错了。属下只想,既然是操练,应该是要全副武装的,所以……” 石梦泉一摆手,打断了他后面的解释:“你不用说了,不管是不是你听岔了,现在已经错了。按例,罚你一个月的奉银。今夜你们营的操练也不要你指挥。” “是。”何铭不敢争辩,但脸色极其难看。 石梦泉又令道:“北一营,你们立刻就地放下兵器、解除甲胄。今夜的操练,你们直接听我指挥。” “是。”北一营的士兵们依令而行。 东台大营的士兵大部分都是从前玉旒云和石梦泉带着操练过的,纪律严明行动迅速。不多时,五千士兵已经在大校场上列队完毕。石梦泉便按照日常队列和拳脚的操练步骤让大家演练起来,一时间,口号声和虎虎的拳风响彻山坳。 愉郡主急得直跺脚,连声问七鹰道:“这……这可怎么办?他到底要干什么啊?既然把人叫来了,就应该审查奸细。子时一到,就来不及了!” 七鹰的心里却是雪亮的:赵王想要让东台大营出乱子,然后从这里拉出一支人马假装攻打京师。虽然是假装,但这支队伍的人数不能少,否则这戏未开锣就塌台了。但如果一个营盘一个营盘地收买人来组织队伍,既麻烦又容易走漏风声。最容易的方法是收买一方指挥官,然后把一队全不知情的士兵稀哩糊涂地拉出去。行动定在今夜子时,算来也没有多少时辰了,石梦泉却偏偏来个全军集合操练,这位被收买的军官为怕暴露,必须要出现在校场,然而他不能让士兵们赤手空拳地去攻打京城,故必须要带着全副武装的人马来,然后设法按照原计划行事。以为可以侥幸蒙混过关,结果这全副甲胄将他出卖。 “叛军”攻打京师,这最迫切的危机就在短短的半个时辰中被化解了。石梦泉如此沉着机智——七鹰交换着眼神,有的赞许,有的则颇为感慨。 不过,其余的危机呢?赵王拟订了这样一个步步为虚的计划,想必也清楚只要其中一个环节出了差错,就不可能达成最后的目的。因此像赵王这样的老狐狸,决不会把宝全押在同一个地方。估计他的上策是,一切顺利,“叛军”攻城,禁军奸细乘机刺杀皇帝——如今何铭暴露,此计自然不成;中策是“叛军”虽不能攻城,但是东台大营大乱,石梦泉难辞其咎,被招回京,则东台大营兵权可重回赵王之手——如今五千军士齐集大校场,要以讹传讹引发骚乱也几乎不可能,因此中策也落了空;便只有下策了——应该是演出那一场“黄袍加身”的闹剧,然后以石梦泉身世可疑为由,将他调回审查,则同样可以设法控制东台大营的兵权! 准备唱黄袍加身的那几个小丑在何处呢?他们四下里搜寻——时间在一点一滴地流逝,过了子时,也许这些人就会放弃原计划。若那样,虽可确保这一晚的安宁,却让奸细继续藏匿,难保他们没有后备的计划,则成为心腹大患。 愉郡主则是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拧着康申庭的胳膊道:“死奴才,你快交代,我父王买通的其他奸细在哪里?” 康申庭如何认得出来,虽然胳膊疼,却不敢出声讨饶,只吸溜吸溜地直吸冷气。但正这时候,他一抬头,看见校场正北面的旗杆上不知何时那东台大营的旗帜被人换下了,现在一面明黄色的舒家老鹰旗正猎猎飘扬。他不禁“啊呀”一声叫了出来。 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七鹰也注意到这异状——这些奸细恁大的本领,几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动的手脚! 很快,石梦泉的近卫亲兵、中军主营的兵士都看到了飘扬的老鹰旗。整齐的拳法套路被打乱,口号中也开始夹杂上了惊讶之声。石梦泉仿佛浑然不知,依然指挥着操练。 “将军!”西营的队伍里忽然有人响亮地叫了一嗓子。如此清晰,引得周围的人都朝那边望了过去。只见有十来个士兵跑出了队伍,为首的那个手中抱着一团金灿灿的事物。 “啊呀,那是……”愉郡主意识到那必然是所谓的黄袍了,想要冲出去阻止,但已来不及。十个士兵在众人惊诧的注视下跑到了石梦泉的跟前,打头的将手一抖,果然就展现出一袭明黄九龙袍:“天下原是舒家的,我等誓死支持将军取回舒家天下!”说着,就要把那龙袍披到石梦泉身上。 石梦泉身手敏捷,轻轻一闪就避开了:“你们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天下本是舒家的!”为首的士兵又高声道,“将军今日集合我们在此,不就是要一同攻下西京,夺回舒家天下吗?我等都是舒家军的后人,而石将军你是舒家仅存的血脉,我等誓死支持将军报仇雪恨!” “誓死支持将军!”其余的人也呼道。 这样的话语喊出,校场上的士兵无不惊愕,有的回身望那老鹰旗,有的则盯着石梦泉看他是何反应。而石梦泉好像全然未料到有此一变似的,皱眉呆立着。 被罚立在一边的何铭看到事有转机,心一横,呼道:“不错,天下本姓舒——萧家娘子舒家走,斑鸠占了喜鹊窝!石将军才是真命天子!” 他这一句叫了出来,那边北一营队伍里又有不少响应的人。而东二营、东三营的队伍里则有人叫道:“这是谋反!快把反贼拿下了!”于是,局面更混乱了。 “这个混蛋!”愉郡主气得恨不得冲上去踢他两脚。但细一想:这时最重要的是向士兵们澄清一切,揭穿她父亲的阴谋,这才能帮石梦泉稳住局面!于是迈步要往校场中走。不过应老大却拉住了她:“郡主,不要添乱。” “我不是要添乱,我要帮忙!”愉郡主挣扎着。 “把何铭给我拿下!”蓦地石梦泉厉声断喝,好像一把锋利的刀,刹那斩断扰攘。 何铭一愣,旁边两个石梦泉的近卫亲兵已经扑上来反剪了他的手臂。几乎就是同时,其他的亲兵们冲到了校场中央——满场兵士,唯独他们是全副武装的——轻而易举就把西营那几个献黄袍地押下。石梦泉手伸手点向面前的北一营,将方才附和何铭的几个人一一指认了出来。他点一个,亲兵就上前逮捕一个。眨眼的功夫,有二十来个奸细被拉出了队伍。接着石梦泉又顺次走过东二、东三营。见他伸手,士兵们先全都噤若寒蝉,继而又有人道:“刚才是他在带头起哄!”一时间,“是他”“是他”的揭发声不绝于耳。 石梦泉一扬手:“我相信有些人出声是唯恐天下不乱,有些人则是当真担心叛徒造反。现在硬要追究,恐怕追究到天亮也完不了事,还说不定会造成许多冤狱——把东台大营闹个底朝天,不正是奸人的计划吗?” 士兵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安静了下来。 石梦泉道:“最近这两句莫名其妙的打油诗和这个老鹰图案四处流传。我来到东台大营的时候已经一再重申,军人的职责是上阵杀敌,保卫我大樾国的百姓社稷。传谣言、说闲话,这是市井小民三姑六婆的娱乐,不可以在军营里出现。尤其,说些蛊惑人心的话,那就不仅是违反军纪,而是图谋不轨意图动摇军心了——舒鹰,舒鹰——你们哪个来参军的不知道大樾国的规矩?不要说是舒鹰的后人,就是随便一个姓舒的,或者有据可查跟舒鹰沾上关系的人,都决不可参军,更不可以带兵。舒鹰这个名字是随便在军队里可以拿来开玩笑的么?” 士兵们垂着头,赵王收买的那些担忧着自己的前途命运,而其他的人则反省着近来对谣传的热衷。 “把那面旗子给我降下来。”石梦泉命令亲兵。 那兵士应声而去,不时就把明黄色的旗帜交上。石梦泉又把那件龙袍也拿来,两样一齐用火把点燃:“这个闹剧我希望到此告一段落——现在被抓出来的肇事者,我决不姑息,明日就送到兵部发落。侥幸没有被抓出来的,希望你们就此回头——只要回头,我既往不咎。毕竟,我们的敌人是北方的蛮族和大青河对岸的楚国。自己起内讧,只会令亲者痛仇者快。”这句一语双关。其实这是一个多么简单的道理呢?士兵们应该能明白吧?他想,如果赵王也能明白该多好?只是,赵王是不可能明白的。人说高处不胜寒,其实是高处的浮云太多,那儿的人容易被遮住眼睛。他瞥了一眼愉郡主,惋惜地叹了一口气,重又转回头,对士兵正色道:“今后在我的军营里,不准再有人提到舒鹰或者什么神秘老鹰图案,否则以谋反论处,决不再留情面。听清楚了么?” “清楚!”士兵山呼应道。 “好,今天辛苦大家了。”石梦泉道,“各营由副督尉领回去休息。北一营没有副督尉,由三个百夫长合作负责,明日晨操不可怠慢。我会亲自去检查。” “是!”各营的军官领命,按着次序一一把队伍撤出了大校场。 最后离开的自然是中军主营的队伍。他们本是由石梦泉直接领导的。“你们再多辛苦一些。”石梦泉道,“今夜多加一百人值勤。要在主峰上密切注意各营动向,如果有变故,中军立刻集合,必要在大营之内把骚乱解决。” 中军的军官们顿首领命,几个百夫长迅速地议定轮值顺序,也有秩序地率领部下离去。 这时就只剩下近卫亲兵、七鹰、康申庭、愉郡主和石梦泉了。愉郡主看着一场动乱被平息于未然,浑浑噩噩仿似在梦中,直到眼前都开阔了起来,才醒转。两天了,她几乎水米未进,在西京躲避王府的耳目,后来又跟着七鹰在榛云山中披荆斩棘,她浑身上下的伤口不知有多少道。任务终于完成,她才终于感觉到疼,感觉到饿,感觉到累——这时她已经连痛哭一场都不去想了,只是看着石梦泉镇定的脸,笑了笑,觉得身上一松,“咕咚”栽倒了下去。石梦泉吓得连忙将她扶起,但见她呼吸平稳——不是晕倒,而是睡着了。 摇摇头,轻叹了一口气,让亲兵带愉郡主回营休息,又把康申庭押去看守起来,石梦泉才得了机会同七鹰说话:“请诸位转告内亲王,我之前已知道有人散布关于舒鹰的谣言,只是……”只是他怕像在南方七郡时那样,未能洞悉玉旈云的计划,反而帮了倒忙,所以对舒鹰事件的处理未免太过听之任之。但这些没必要和玉旈云说。“总之,是我疏忽了,请代我向内亲王道歉。”他道,“另外,也要多谢内亲王及时让各位前来相助,否则今日要出大乱了。” “我们也没有能帮上什么忙。”应老大道,“还是石将军沉着应对才化解了危机——方才升起的那面老鹰旗其实是将军的诱敌之计,是也不是?” “让几位见笑了。”石梦泉道,“这几天老鹰标识泛滥,那面旗帜是我三天前没收来的,未拿定主意是否销毁。今天正好派上用场。” “石将军果然机智。”应老大道,“不愧是……不愧是内亲王的得力助手。” “过奖了。”石梦泉心中有点奇怪:玉旈云手下应该极少有恭维奉承之人啊! “将军觉得,舒鹰这个传闻真的禁得掉么?”应老三问道。 “请回复内亲王,我只能尽力而为。”石梦泉道,“编造传闻的人一天不扳倒,总会编造出新的传闻来。” “你对舒……舒鹰的事难道……”应老二才开口,已被应老大截断了:“石将军,既然任务平安完成,我等就要回去向内亲王复命了。我们后会有期吧。” “后会有期。”石梦泉抱拳。 作者有话要说:自己和自己斗法就是困难……唉……我依然十分不满意……不过估计再这么改下去,到明年也没有结果了……所以先放上来了 90第89章 石梦泉在东台大营彻夜未眠,玉旈云也在禁宫中守了一夜。 自愉郡主来报了信,她知道禁宫之变也迫在眉睫,所以决定亲自坐镇侍卫府。这一决定当然遭到了端木槿的强烈反对。不过女大夫也非常清楚,在玉旈云看来,养好身体却输给敌人,还不如先击败敌人,再回头来看看自己还有几成的性命。于是,她反对归反对,还是跟着玉旈云一起进了宫。 白天的公务处理完毕,戌时调配当夜巡逻护军的人手,接着就安排禁军。端木槿看玉旈云一直皱着眉,不停地以手按着太阳穴,知道她已经非常疲倦了,就上前来默默地号了号她的脉:“你应该好好吃点东西,然后休息一两个时辰,否则明天不到早晨,恐怕你就倒下去了。” 玉旈云笑了笑,将今夜禁军的名单交给值勤的督尉,然后道:“我知道,你是大夫不是神仙,如果我自己不想活,你也救不了,是不是?我正要去凤藻宫和姐姐一道用晚膳,你也一起来吧。”说着竟当真起身离开了侍卫府。端木槿犹豫了一下,跟上去,便一起来到了凤藻宫。 玉朝雾自重阳祈福归来已经见了妹妹好几次了,看她虽然已无病容,但总是气色不大好。做姐姐的怎不挂怀?故向端木槿请教了许多进补的药膳,亲自做给玉旈云,每日都差遣小太监送到内亲王府,却又担心这个办起公务来什么都不顾的妹妹会记不得吃,次日还派太监去议政处等着询问一回。这天玉旈云自己到凤藻宫来了,玉朝雾便可省了许多麻烦,吩咐王氏和石氏把预备好的海参天冬粥端出来,亲自监督者妹妹吃。 玉旈云皱眉指着那碗里的海参片道:“这……这就是那个……以前郑国进贡来的那种黑乎乎的好像大虫子一样的东西?噫!好恶心,我才不要吃!” “你要乖乖的听姐姐的话。”玉朝雾道,“端木姑娘说你气阴两虚,这海参和天冬正好对症。” “不吃!”玉旈云任性地扭过头去,“死也不吃。” “王爷,”王氏来劝道,“凤藻宫里忌讳说‘死’字。皇后娘娘自己在小厨房里忙了整个下午了,不能浪费她的心血呢——你不会是要让皇后娘娘下懿旨叫你吃吧?” 玉旈云转了转眼睛:“这样啊……不过我也知道王嬷嬷和石嬷嬷从南方带回许多蜜饯来,先给我蜜饯吃,我就把这恶心的海参粥喝了。” “这还不容易,”玉朝雾道,“王嬷嬷,你就去拿来。” “是。”王氏答应。而玉旈云也跟着起身:“我要一起去看这,自己挑。” 面对这样的妹妹,玉朝雾只能爱怜地摇摇头:“去吧,去吧,真拿你没办法。” 玉旈云笑着,像个孩子似的粘在王氏的身后。不过,才一走到偏殿里,她就忽然反手插上了门。清脆的“喀嚓”声让王氏一惊,回头来看,只见玉旈云面色阴沉,在昏暗的房间里显得冰冷无比。她不禁打了个哆嗦:“王爷?” “我有些事情想拜托王嬷嬷做。”玉旈云道。 “王爷有命,奴婢岂敢不从。” “你不用自称奴婢。”玉旈云朝殿内走了几步,面色稍稍缓和了下来,“王嬷嬷就像我自家长辈一样。如果不是到了迫不得已的时候,我也不会来麻烦你。” “王爷是说……”王氏一下反应了过来:虽然太后压制住,但是那神秘的老鹰还是在后宫里流传起来。王氏乃是舒鹰的媳妇,自然一看到这老鹰就知道和舒家有关,因此早就开始担心会有麻烦上身。如今玉旈云这样严肃地“拜托”自己,她自然猜到了缘由:“是不是……舒家的事……是不是梦泉有危险?” “的确是有人不安好心。”玉旈云道,“不过,我不会让梦泉有危险。所以才来拜托你。”清楚不能在这里耽搁太久,她即时切入正题:“石梦泉的身世,谁也没有真凭实据,不能把他怎样。只不过他现在握有兵权,一旦给人栽赃嫁祸就有性命之危。我必须要找一个合理的借口把他从东台大营招回来。而这个借口,在没有比母亲突发急病更好的了。” “啊……”王氏本能地倒退了一步。不过为了救孩子,母亲还有什么不能牺牲的?“我这就跟皇后娘娘说我身体不舒服……” “不行。”玉旈云道,“对手是很厉害的人,做戏也要做得不露破绽才行。如果是装病,恐怕不成。” “那……”王氏急道,“一时之间……除非有毒药……” “毒药太危险了。”玉旈云道,“你如果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如何向梦泉交代?”她皱眉想着,最好是像自己先前服食生白果一样,不轻不重地病倒,又让大夫觉察不出。只是白果的季节已过,现在有什么毒物好用?目光扫视四周,忽然就停留在桌上一盆还未抽芽的水仙花球上。 王氏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也明白了过来:“这花球本来应该是小宫女们雕的,不过我嫌她们的手艺不好,所以亲自动手,结果老糊涂了,雕完忘记洗手就……”她说时,已经走到桌边,拿起小刀在花球上刻了起来。 “王嬷嬷……”玉旈云的声音有些颤抖,“我……我不能让梦泉有危险……我也……我也不能让你出事。” “王爷不要担心。”王氏道,“我知道王爷的难处。王爷一直以来对梦泉这样好……我就是……就是死了又怎么样?其实当初在金台城,我就应该……唉!” “王嬷嬷!”玉旈云一把抓住王氏的手,“你千万不要做傻事……” “王爷放心。”王氏微微一笑,僭越地伸手摸了摸玉旈云的头发,“我知道王爷也很艰难……我知道的。王爷快出去吧,否则一会儿有什么事,王爷就脱不了干系了。” 玉旈云觉得眼里一阵刺痛,似乎要流下泪来,赶紧一咬嘴唇,倏地转身拔开门闩,大步走了出去。 这天夜里,当后宫宫门落钥之后,果然又发生了凤藻宫紧急传召御药房医士的事件。因为事关凤藻宫,玉旈云“得知”之后,立刻请端木槿走一趟。女大夫约莫三更天才回来。玉旈云迫不及待地问:“怎样?是什么事?” 端木槿淡然地:“王嬷嬷雕水仙花球不小心中了毒。” “怎么会这样?”玉旈云佯惊道,“这种事小宫女去做不就行了?做什么劳烦到王嬷嬷?她现在病情如何?” “现在无甚大碍,需要休养一阵罢了。”端木槿淡淡的,突然转头盯着玉旈云,“你问这些干什么?你难道不知道她为什么‘忽然’要去做小宫女的差事,又‘忽然’不小心中了毒?不是你早先和她说了什么,会发生这些事?” 玉旈云“啪”地拍案而起:“你说什么!” 端木槿毫不畏惧:“你做了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骗得了别人,莫非还能骗得了自己么?你这个人,不仅身体是先天不足后天失调糟糕到了极点,我看你的心也已经坏透了。我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只能治你的身子,治不了你的心。你再如此不择手段下去,你身边的人不给你害死光了,也都要离你而去——石梦泉为你出生入死,你竟然连他的母亲也……” “你住口!”玉旈云气得发抖,“我用不着你教训。你……你……你给我出去!” “不用你叫,我也会走的。”端木槿冷冷地,“我救活了一个魔鬼,日后不知有多少人会遭殃。我想我得到祖师爷面前去好好考虑一下,到底他的教训对不对。”说着,已经跨出们去,消失在黑夜里。 玉旈云死死地瞪着那片浓黑的夜,她才不在乎别人说她是魔鬼。在这四周围都是魔鬼的年月,如果你不成为魔鬼,只会被别人吞噬。 一队巡逻的士兵经过,两盏灯笼,暖黄色的光晕在黑暗中飘浮。玉旈云突然打了个冷战,觉得寒意正从自己的骨髓深处渗透出来,渐渐冻僵她的全身。她不自觉地朝那灯笼走了过去——在这样的寒冷之中,哪怕有一点温暖也是好的——这个四处是敌人,四处是危险的世界,石梦泉就是她唯一的一点灯火,如果连那一点火光也……巡逻的士兵已经走过了,灯笼不可见。玉旈云怔怔地立在侍卫府的门口:真的,如果连那一点火光也不见了,她该怎么办? 不过,她只是失神了一刹那而已。她不会让王氏有危险,她不会让石梦泉出事,她一定会击败所有的对手! 这一夜,太平无事。次日,玉旈云直接从侍卫府往议政处去。不过中途绕弯儿去了兵部,通知他们石梦泉的母亲得了急病,要兵部立刻上奏庆澜帝招石梦泉回京侍奉母亲。那会儿兵部还没开始办公,当值的侍郎问道:“那么,谁来接替石将军的位子?” “这个回头我会跟议政王们商量的。”玉旈云道。她看那侍郎领命去写折子,自己感觉松了一口气:至少到现在为止东台大营还没有出事,只要把石梦泉平安地招回来……昨天加急发给郭罡的调兵手令,就当是赌一把吧!不错的,只要石梦泉和她一道,她绝对不会失败。 熬夜的疲倦一扫而空,步子也轻快了起来。来到议政处的时候,大部分议政王都还没有到。她甚至有些悠哉地叫人泡了茶来,一边饮,一边想着怎么赶快结束这场战斗——她的对手不是赵王,而是楚国。 不久,议政王们陆续都来了,赵王最后一个到。玉旈云见他面色阴沉,好像有什么事不顺利似的,忍不住道:“王爷看来疲倦得很,愉郡主的病好些了么?” 赵王瞥了她一眼,这向来不露声色的老奸巨猾居然流露出明显的杀意:“承蒙内亲王关心——不过内亲王难道没有听到消息么?小女昨天不知怎么从家里跑了出去,顺天府和九门提督都惊动了,到现在还没找到呢。” “啊,是么!”玉旈云敷衍地,“难怪王爷如此担忧——其实王爷如果想亲自去寻找愉郡主,暂时不来议政处也没什么关系。反正近来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甘州赈灾,虽然刘将军和部众无法及时赶去,我已经设法使人先把赈灾银粮运去了,所以也应该没有大碍。王爷不来办公,我们这些小辈也不会闹得天下大乱。” “是么?”赵王忽然冷冷地瞪了她一眼,“看来内亲王还没有得到消息了——昨天夜里东台大营发生兵变,有人想造反呢!” 玉旈云一惊:“会有这种事?我刚从兵部来,怎么没有听到这消息?” “老夫也是刚从兵部来。”赵王道,“是石将军亲自写的急报,连夜送到兵部。誊录好了就会送到议政处来,还要呈递一封给皇上呢。老夫看石将军的报告中说,逮捕了四十七名叛军,说他们打着舒鹰的旗号造反——老夫问了那传信的士兵,听说是昨夜石将军集合操练时叛军说他是舒鹰的后人,要拥戴他做皇帝呢!” 玉旈云心里“咯噔”一下:出了这样的事,石梦泉竟然不先报告自己就直接发信给兵部?他尚不知道自己和舒鹰的关系,所以根本没有意识到如此报告会把自己推入险境。心里虽然着急,但面上却保持着冷淡,甚至还露出了讽刺的微笑:“有这样荒唐的事?我虽然是后生晚辈,也知道舒鹰全家都死在了金台城,且凡是舒家军的后人都不得参军,怎么突然东台大营里冒出舒鹰的拥护者来了?叛军押来了没有?名单呢?应该让兵部好好查一查,这些人是谁征召入伍的,把这些渎职的家伙也一并定罪。” 赵王叉着手:“不错,老夫也觉得要彻底查一查,最近京城四处都出现舒家的标记,又流传起诡异的童谣,如果真是舒家余孽作乱,可不容忽视。”他顿了顿,又道:“因此,本王以为应该把石将军从东台大营调回京城——虽然本王并不怀疑石将军的身世,但玩意有心人乘机大做文章可就麻烦了,内亲王以为呢?” 玉旈云也猜到他会这样说,见他逼视着自己,就转头迎上他的目光:“王爷说的不错。其实我也刚刚让兵部发急件招石将军回来呢——他母亲昨夜得了急病,石将军终年为朝廷尽忠,这时也应该让他为母亲尽孝了。” “竟有这种事?”赵王略一惊,“怎么会这样巧?” 玉旈云没有必要回答他的后一个问题,只淡淡地道:“昨天夜里后宫落了钥,又匆匆招御药房的医士前去,内务府和侍卫府都惊动了呢。王嬷嬷是今上龙潜藩邸时就开始侍奉娘娘的老宫人,可不比一般奴才。当今圣上以仁孝治天下,一定会批准兵部的奏折,让石将军回来侍奉母亲的。” 赵王盯着玉旈云,想看看这个一年前几乎被自己逼入死角的黄毛丫头这当儿能玩出什么把戏来。可玉旈云的脸就像冰雪所塑,既冷又硬,表面上不流露情绪,藏在深处的又叫人解读不出。赵王只有冷冷一笑,道:“尽孝是好事。就不知东台大营谁来带领为好?” “这个我怎么晓得?”玉旈云道,“让兵部议一议,提几个人选来再订也行——王爷莫非心理有属意的?” 居然学会了以退为进!赵王恨不得把这臭丫头的脑袋拧下来——明摆着下了个套子要他招认谁是自己的同党嘛!他偏偏不往这个圈套里钻——大不了大家都舍了东台大营,就在禁军里较量出高下。当下摇了摇头:“老夫没意见,就让兵部去提议吧。” 不一个时辰,这天的公务就议完了。大家各自离去。翼王却一把拽住了玉旈云,用了十分的力气,让玉旈云感觉他想生生拗断自己的手臂一般。“你疯了么!”翼王凑在她耳边道,“这时候把石梦泉招回来!万一京城有变,戚县的兵队怎么来得及应付?” 玉旈云知道挣扎也徒劳,便索性不动,只瞪着翼王:“我不调石梦泉回来,让赵王借题发挥,到时候我们都成了舒鹰的同党,岂不正好给他篡位的机会?” 翼王收紧了他的掌握,玉旈云有片刻需要屏住呼吸来抵抗那疼痛,不过眼神却依然坚定。翼王终于松开了手:“你——这样的紧要关头进竟然为了一个部下不惜拿全盘计划的成败来赌博?你难道不知道成大事者,必要时要做些牺牲么?” “石梦泉不是一个普通的部下。”玉旈云道,“再说,我不像你那么没心没肺。” “是么?”翼王冷笑,“东台大营前脚闹了兵变,石梦泉的母亲后脚跟着就病倒,这个还不是内亲王你的杰作么?我没心没肺,你心狠手辣,也比我好不到哪里去。” 正说到玉旈云的心结了,猛然推开翼王:“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不知道我说什么没关系。”翼王道,“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行。” 玉旈云不理他,举步朝外走。翼王这次也没阻拦,只大声道:“你身子还没全好呢,有些事不必勉强,让我替你做也好——毕竟我是你的未来夫婿,万事都应该由我替你扛着嘛!” 有些议政王还没走远,听到翼王这种直白的话,都窃笑不已。唯玉旈云心中明白,这不是一个纨绔子弟不分场合地表白,而是在警告自己——翼王有他的目标,如果玉旈云的决策会损害他的利益,他不会袖手旁观。 总有一天也要收拾你!玉旈云捏紧拳头快步走出议政处。总有一天,她暗暗发誓,我不再受任何人的威胁!我要比任何人都强大,我要取得最后的胜利! 这样的决心让她觉得有力量,也让她的思路清晰——既然计划突然有变,她须得知会庆澜帝一声,免得这位皇帝担忧。东台大营的统帅,便暂时空缺也无所谓,让兵部慢慢商议去——与其不小心挑了一个赵王党,倒不如索性舍弃东台大营,做好和悦敏打内战以及在禁宫中应付兵变的准备。 想着,她就朝御书房走去。 不多时便到了。今日递牌子请见的人并不多,她来到院内时,只看到定西将军司徒蒙一人而已——这个擅长明哲保身见风使舵的家伙,背后虽然总是藏着刀子,但是当面还总能陪着笑脸,玉旈云一向讨厌他,所以见他上前来和自己打招呼,只是随便“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司徒蒙并没有识相地闭嘴,接着道:“内亲王为国事操劳,可要多保重身体呢……对了,之前户部官办票业,下官反对过。如今看来却不是一件坏事。还是下官当时目光太短浅了。” 支持悦敏和赵王的时候是一个说法,到了我跟前又一另一个说法,玉旈云厌恶地想,还不是怕我铲除了赵王之后将他也一并收拾,所以预先来铺条后路? 司徒蒙道:“甘州河工的事,当时永泽工坚持要调王爷的部众前去,其实下官也觉得不妥呢!这也太小题大做了。现在可好,听说连同刘将军在内,不少人染上疫病,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简直白白浪费朝廷的银粮的人力嘛!” 玉旈云睨了他一眼:“司徒将军好见地——平日在朝堂上倒不见你说出来,从来只是附和人嘛——今天来面圣,莫非也是有什么独到的政见想禀呈万岁?” “内亲王也太抬举下官了。”司徒蒙打着哈哈,“下官的外父快要过七十大寿了。内子想要全家一同去拜寿。下官想,北方蛮族已定,东方郑国又被内亲王消灭,楚国也不敢生事,正是天下太平之时,应该暂时用不着下官。于是下官想告三个月的假去探望外父,特来请圣上恩准呢。” 天下太平?玉旈云眯起眼睛,他可真能睁着眼睛说瞎话!谁不知道现在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给外父拜寿?无非是这狡猾的家伙想避开内乱,待大局定后,直接投靠胜利一方而已!如意算盘可打得真精! 一阵秋风吹过,宫墙琉璃瓦缝隙中的茅草随风摆动——这正好像官场上如司徒蒙一般八面玲珑四方讨好的人物!他们会一忽儿偏东,一忽儿偏西,直到确定了两军对垒的结果,才最后表态,以便瓜分胜利的果实。 最可恶就是这种人!她厌恶地想,然而心里又忽然一亮:这又何尝不是一个契机?这是一个赵王所不会怀疑的人,而他又是一个不会为赵王“卖命”的人——如果把东台大营交给他,就算赵王要他造反,他也决不会冒险。必然找出种种借口,像豺狗一样躲在边上,等着战斗结束来吃死尸。 玉旈云兴奋了起来,因为她相信,那个战斗结束后躺在地上的死尸一定不是自己。 正这时候,太监道:“司徒将军,轮到你了。” “我不急。”司徒蒙道,“内亲王想来是有军国大事的,不如让内亲王先觐见吧。” “那就谢了。”玉旈云淡淡地,走进了御书房。 兵部拟上来的名单里,头一个就是司徒蒙。这本在大家的意料之中——在京里悠哉消闲又够得上资格的武将只有他了。玉旈云和赵王都没有对此发表任何的意见。唯司徒蒙自己百般推脱,直到庆澜帝御笔圈下了他的名字,他才万分勉强地接了旨。此后还耽搁了一天,才走马上任,替代石梦泉。 这期间玉旈云自然片刻也不敢松懈对禁宫的警备,同时也关注着王氏的病情,接连三天她都没有回自己的王府。直到那日中午林枢来给玉朝雾请平安脉时,见玉旈云靠在王氏的病榻前睡着了,将此事禀报皇后,玉旈云才不得不回府休息半日。然而就在她半睡半醒的时候,凤藻宫的小太监匆匆地跑来:“王爷,王嬷嬷过世了。” “什么?”玉旈云从榻上一跃而起,“我中午走的时候她还好好的,怎么突然过世了?” “是,王爷走的时候还好好儿的。”小太监道,“可是后来不知怎么的……” “混帐!什么叫‘不知怎么’?养你们有什么用!”玉旈云骂着,夺门而出,“端木姑娘呢?把端木姑娘给我叫来!” 王府的下人们看到玉旈云这样可怕的表情,也都吓傻了。有人结结巴巴地回答:“王爷这两天不在府里,所以还没来得及跟您回报,端木姑娘已经离开了。” “离开了?”玉旈云咆哮道,“她怎么能一句话也不交代就离开了,她明明知道我随时需要她救人……”才说着,突然想起,王氏都已经死了,就算找到端木槿也不能起死回生啊! “王爷?”过了半晌,那小太监才壮着胆子唤她,“皇后娘娘问,石将军是不是今天回来。” 石梦泉?不错,司徒蒙前日离京,交接顺利的话,石梦泉应该这一天傍晚回到京城。玉旈云感到一阵害怕:她要怎样和石梦泉交代?猛地想起端木槿那天夜里跟自己说的话:“你再如此不择手段下去,你身边的人不给你害死光了,也都要离你而去!”她就好像掉进了冰窖中一般。 “王爷?”小太监战战兢兢。 “进宫。”玉旈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备轿,我要进宫。” 便这样火急火燎地赶到了宫里。按理,宫中死个奴才是很平常的事,但王氏和玉朝雾感情深厚,皇后都哭成了泪人儿,凤藻宫里的太监宫女也无不如丧考妣。玉旈云还没跨进院门,就已经听到了哭声。待她走到王氏的居所,只见满室悲痛欲绝之人,唯一神色如常的就是林枢。 玉旈云将手负在身后,悄悄掐了掐自己的虎口,走到玉朝雾的跟前,问了安,说了几句安慰的话,又问林枢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王嬷嬷病情有变得时候,皇后娘娘招下官前来,不过,下官赶到时,已经来不及了。”林枢道,“方才皇后娘娘伤心过度而晕倒,下官不放心,所以留下照顾。” 玉旈云看一眼床上的王氏,安详得仿佛睡着了似的。她的心好像被揪住,猛一拳捶在床头:“林枢,中午的时候你不也顺便看过,说没有大碍么?你说,为什么会突然发生这种事?” 林枢道:“虽然水仙花的毒性并不是十大,但是危害因人而异。人的身子不是王爷下一道军令可以控制的。” 他越是轻描淡写,玉旈云就越是觉得心乱如麻。她甚至可以明显地感觉出自己在发抖,于是就狠狠地咬住嘴唇,直到尝到血腥的味道——她早就习惯血腥味了,南征北战,她的双手沾满了鲜血。而这一次,她害死亲人了! 怎么办?她的头脑一片空白。 有慈宁宫的太监匆匆地跑来,说是太后已经知道了王氏病殁的消息。按照宫中规矩,宫女死去不能装殓不能祭奠要迅速运出宫去埋葬。然而念在王氏多年忠心侍奉,儿子又为国家立下汗马功劳,太后特准她停灵在凤藻宫,之后由石梦泉领回府去装殓安葬。“老佛爷还说,”太监道,“石嬷嬷也已经侍奉多年,应该颐养天年。恩旨让她随石将军出宫去,今后由内务府支付双份养老银子。皇后这里人手不够,老佛爷已经从她身边拨了两个得力的人来——”说着,示意身后的两个中年宫女跪行上前给玉朝雾请安。 玉朝雾失魂落魄,连抬手让人平身的力气也没有。只能玉旈云收拾心情来应付。“张嬷嬷、李嬷嬷,你们两个今日就留下,先帮着把王嬷嬷的后事料理了。”太监对那两个宫女道,“晚上老佛爷自然还派人来查问你们的差事。” 张、李二位宫女都俯首听命。而就在这个时候,殿外又起了一阵扰攘,随着太监慌乱的一声“石梦泉求见皇后娘娘”,焦急的脚步已经进了殿来。玉旈云扭头看了过去,背着门口夕阳黯淡的光芒,石梦泉的五官完全看不清楚,人就像一个黑色的影子,模糊,但是显得巨大,披风挥动的时候,玉旈云觉得自己的心也瞬间黑暗了下来。 石梦泉是那样焦急,紧走了几步,又意识到自己擅闯凤藻宫,与礼不合,因而生生停住,倒身跪下:“皇后娘娘恕罪,臣……” “不要多礼……”玉朝雾有气无力道,“你母亲……这……这是我没有照顾好她……” 说时,眼泪又落了下来。 石梦泉得到皇后首肯,方扑到母亲的遗体前。这时,玉旈云才能看清他脸上的悲痛与憔悴。感觉有一把钝刀在割着自己的心脏,经过难以言喻的痛楚才划开了一个伤口,浑身的血液就都从哪伤口流了出去,冷得她直打寒战。 这都是她的错。然而她又有什么办法?她也许应该找个机会坦白地告诉他一切,之前不是约定过,两人之间不能有隐瞒,要开诚布公吗?可是这一次她害死了他的母亲啊,如果说出来,不论为什么理由,他也不可能原谅她。 不能说。连一个字也不能说!她捏紧了拳头,克制着想向挚友道歉的冲动,又安慰自己:好在王氏已经去世,永远也不能把个中曲折说给儿子听,但是端木槿猜到了玉旈云的计划,如果端木槿将经过告诉石梦泉,怎么办?虽然翼王也猜到了,但是翼王是她迟早要除掉的。那端木槿呢?莫非也要灭口吗? 惊讶于自己这种歹毒的念头,玉旈云颤了颤。不过,正式因为顾虑起眼前的危机,她也渐渐冷静了下来,将悲哀和歉疚暂时放到一旁,让那慈宁宫的太监回去多谢太后的恩典,又吩咐周围的宫女太监:“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赶紧伺候皇后娘娘去休息,总不能让她老在这里坐着吧?你们几个帮王嬷嬷收拾收拾,好移灵到石将军的府里。也替石嬷嬷打点出宫养老的事……”交代了一大圈,凤藻宫里的各色人等才又重新忙碌起来。唯一毫不动弹的就是床上已经冰冷的王氏和窗前跪着的石梦泉。 “梦泉……”玉旈云很想说点什么,但又实在连一句适合的话也没有,所以只能轻轻地把手搭在石梦泉的肩上——如果这样就可以把他的悲痛全都传递给自己,让自己一肩承担该多好。 不过,出乎她意料的是,石梦泉连头也没有回,只无限疲倦地说道:“王爷能不能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 好像突然被烈焰灼伤,玉旈云“倏”地抽回了手。转身,举步——她的两腿如千钧重,都不知自己是怎样走出房来的。 偏这时,又有一队人匆匆地朝这边走了过来。玉旈云认出打头的人正是内务府总管何广田,心里不禁嘀咕:莫非是太后又给恩典?这阵仗未免也太大了吧? 不过何广田到了跟前只朝她抱歉地一笑,行礼道:“王爷,王嬷嬷的遗体还没有运出宫吧?太后有新懿旨,王嬷嬷的遗体不能出宫,要先运到内务府让御医检验。” “检验什么?”玉旈云皱起眉头。 “有人向太后娘娘举报,王嬷嬷不是病逝,而是被人毒杀的。”何广田神秘兮兮地说道。 “什么?”玉旈云沉声一喝,掩饰了自己片刻的惊慌,“王嬷嬷不慎中了水仙花毒,她自己也是这样和皇后娘娘禀报的,怎么突然又说是被毒杀?被谁毒杀?又是谁举报?” “奴才只是替太后老佛爷传话。”何广田道,“是谁向她老人家举报的,她没告诉奴才,奴才又怎么晓得呢?”他才这样说着的时候,石梦泉也已经从房里走了出来,面色青灰,甚是吓人:“毒杀我娘?我娘素来和人无怨无仇,为什么会有人毒杀她?” “奴才也很奇怪呢!”何广田摆出一副苦脸,“只是有人举报,不见得是真的。不过,老佛爷的意思是,若有人敢在凤藻宫里公然行凶,这简直就是谋逆的大罪,所以得查一查……” “怎么查?”玉旈云打断道,“难道要将她——”不忍说出“开膛破肚”四个字来。更兼她心里忽然一闪:举报的人绝对不是自己的盟友。既然敢叫御医检查,多半有备而来,万一王嬷嬷真的不是死于水仙花毒,这个真相对自己有利还是有害?她不能冒险——已经做出了这么大的牺牲,就更加不能冒险!因此,她夺步挡在了门口:“王嬷嬷对我和皇后娘娘都好像是亲娘一般,如今她才刚刚辞世,我不许你们对她的遗体不敬!” “王爷别为难奴才。”何广田道,“奴才是奉了太后的懿旨……” “我这就去求见太后老佛爷!”玉旈云道,“梦泉,你放心,我不会让人打扰王嬷嬷的!” 玉旈云片刻不停地赶到了慈宁宫,却被告知皇太后正在做晚课,不得打扰。眼见着这一趟白跑了,恰遇到了从吉嫔进封为静妃的静襄从偏殿走出来,招呼她道:“王爷,请借一步说话!” 玉旈云走过去,静襄就带她到了隐蔽处,道:“王爷是为了王嬷嬷的事来的吧?老佛爷有话要交代王爷。” “哦?”玉旈云怪道,“那老佛爷怎么不见我?” 静襄道:“事关重大,老佛爷不便出面,所以特地避开了,又让我在这里等王爷。” “怎么讲?”玉旈云心中一凛。 静襄道:“王嬷嬷突然去世,老佛爷也很难过,所以差人去嘱咐好生料理后事。不过方才御药房的陈大人突然来了,跟老佛爷说王嬷嬷是中了一种奇怪的毒——好像是叫做‘君影草’的。当时淳惠大长公主也在,一听到这个名字就立刻变了颜色。” “君影草?”玉旈云从来没有听说这种毒药。 静襄点点头:“淳惠大长公主连声音都变了,说:‘难道真是舒鹰?这可是草原才有的毒药!’老佛爷当然立刻就喝住了她,要她不许到处乱说,也叫陈大人暂时不要声张。不过陈大人前脚走,容贵妃就来了。” 容贵妃博西勒!玉旈云不用听下文也晓得这是赵王和自己的又一次交锋——不过,王氏死于君影草的毒,就不是自己所害了。她心里陡然松了一松,歉疚之感立刻被仇恨和斗志所取代。 静襄接着说下去:“容贵妃拿着一些碎纸片来,说是在奉先殿的香炉里发现的,是皇后娘娘祭拜祈福时所留——里面就有舒家老鹰的标志……” 栽赃嫁祸,这招也真够狠毒!玉旈云想,她让王氏装病来救石梦泉,赵王就顺水推舟买通凤藻宫的某个人下毒把王氏害死了……这要一验尸,再加上博西勒的那些纸片——万一还有端木槿出来作证,不管到时候赵王说王氏畏罪服毒也好,玉旈云杀人灭口也罢,她和石梦泉都有口说不清。 “老佛爷也不想打扰王嬷嬷身后的安宁。”静襄道,“可是,舒鹰的事闹得凶,要是不抓出兴风作浪的人,后宫就安稳不得。所以老佛爷才说暂时不能把王嬷嬷的遗体运出宫,让这些妖魔鬼怪折腾去,一折腾就现了原型了。” 虽然这也是一虑,但如何才能既将赵王的狼子野心昭示天下,又保证石梦泉的安全呢?玉旈云地皱着眉头,一时难以想出对策,不过却清楚,倘若强行阻止验尸,反而又给了赵王兴风作浪的机会。只能先用缓兵之计。她因对静襄道:“凡请娘娘替我向老佛爷求个恩典,请体谅石将军丧母之痛,准他再守护王嬷嬷一晚,然后再将遗体移送内务府?” “好。”静襄点点头,“我这就去何老佛爷说,王爷只管先回去吧。” 玉旈云便又离了慈宁宫,边走边思考着下一步的行动。经过奉先殿的外院时,冷不防有人突然拉住了她,定睛一看,原来是翼王,因没好气道:“又怎么了?” 翼王四顾无人,将她拉倒宫墙的阴影里,递过一个小瓶子:“拿去,无论如何要给王嬷嬷灌下去。” “这是什么?为什么要给王嬷嬷灌下去?”玉旈云瞪着他,“你知道王嬷嬷中毒的事了?你也知道验尸的事了?难道你指望能给死人解毒?” “这不是解毒的药。”翼王道,“这是毒药。他们不是要验尸吗?通常都是从肚腹扎银针来验的。王嬷嬷若果然是被他们下毒害死,则银针必然会变黑。不过,你到时候可以要求他们在咽喉处再扎一针,因为死人不能吞咽,所以灌下去的毒药会滞留在咽喉处,银针变色会更厉害,这样你就可以轻易推翻王嬷嬷畏罪服毒的说法了。” 这倒不失为一个借力打力的好方法!玉旈云眼前总算有了一线希望:“你的速度倒是很快——君影草不是草原才有的毒药么,居然也立刻被你弄来?” “我上哪里去弄君影草?”翼王道,“我连见也没见过那种东西。这是鹤顶红而已。反正是毒药,就顶着用吧——记得找一位信得过的大夫压阵。” 找谁呢?玉旈云想,现在唯有林枢了。 “还有,”翼王又叮嘱,“看样子这就是最后决斗的时刻了,所有人马要就位,等到敌人现形,务必一网打尽。” “晓得。”玉旈云此刻也无暇抗议他对自己发号施令,攥紧了毒药瓶子,快步朝凤藻宫走去。 再回到王氏停灵的偏殿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不久果然就传来了太后懿旨,准许守灵一天,次日再验尸。玉旈云看石梦泉跪在王氏床前动也不动,就劝他先吃点东西休息一下。石梦泉先摇头拒绝,但后来石氏也来相劝,这个孝顺的青年不能再违抗唯一亲人长辈的意思,才勉强直起麻木的双腿。 趁着他走出殿外,玉旈云也支走其他的宫女太监,迅速地走到王氏的遗体前。 王嬷嬷你不要怪我!她心里默念着,便伸手来扳王氏的嘴。不料王氏已经死了好几个时辰,尸身开始硬化,花了好大力气才捏开她的牙关。接着灌毒药的工作也很不顺利,药汁不停地顺着口角流下来——擦干净痕迹倒还是其次,若毒药不进入咽喉就会前功尽弃。于是玉旈云不得不放慢速度,小心翼翼地倾倒。直用了快一盏茶的功夫才终于把那一瓶鹤顶红都灌了下去。 她轻轻地舒了一口气。不过正要收起瓶子的时候,突然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糟了,被石梦泉看到了!她心下一骇,手里的瓶子也滚到了床下。 “王爷……”传来的是石氏的声音。 “原来是石嬷嬷。”玉旈云抚着心口,“吓得我!”她想捡回那药瓶子,可是滚得太远,只好暂时放开一边,回身装作若无其事地面对着石氏。 “王爷放心,梦泉不会来的。”石氏道,“我在他的茶里放了药,他应该已经睡着了,到明天才会醒来。” “为什么?”玉旈云有些诧异。 石氏掩上了门,回身“扑通”给玉旈云跪下:“王爷,又有人要拿石将军的身世来做文章了是不是?小姐就是为了这事才死的,是不是?” 玉旈云没有回答。 石氏又碰头道:“王爷说过,不让任何人威胁到石将军的安危,小姐和奴婢也都是这样想。小姐她,怕是为了隐瞒着秘密才自尽的吧?如果我们死了,就可以永远不让人发现这秘密,奴婢也愿意一死,请王爷务必搭救石将军,孙少爷他毕竟是……” 毕竟是舒家唯一的血脉!玉旈云怎能容她在这隔墙有耳的深宫里说出这种话来,连忙一把将她拉起,捂住她的嘴,小声道:“嬷嬷疯了么!被人听去,谁也活不了!王嬷嬷她不是为了守秘密而自杀的,她是被人害死的。不能辩白的死人才最容易让人拿来做文章。” “小姐她,是被人害死的?”石氏惊讶。 玉旈云没有功夫和她细说,况且知道得越多就越危险,只点了点头,道:“赵王意图造反,想在宫里兴风作浪,舒鹰的事就是他的幌子。我猜他已打定主意要诬赖王嬷嬷畏罪自尽,如果连石嬷嬷你也死了,岂不是正好落进他的圈套里?” “赵王爷要造反?那……”石氏忧虑无比,“那该怎么办才能救孙少爷?” “我自有主意。”玉旈云道,“你只要一口咬定你是农夫石秀林的妹妹,你们一家都是贺城县人,这就可以了。连皇上都给了恩典,修葺了你哥哥的坟墓,难道皇上是瞎子吗?至于他们在林家祠堂里找到的牌位,根本就和你没有关系。全部都是硬扯出来诬陷你们的——你要这样说,明白了吗?” 石氏狠狠地点头。 玉旈云才放开了她,道:“反正梦泉不知情,不然要叫他说谎话也真困难。好在他不知情……挺过了明天……一切就……” 她才说着,那边石氏忽然倒吸一口凉气:“梦……梦泉,你什么时候进来的?”玉旈云一愕,循声望去,只见厚重的帷幔后立着一条黑色的人影。石氏如此惊呼之后,那人影移动了一步,果然就是石梦泉,昏暗的烛火照着他的脸,表情阴沉可怕。玉旈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的神情,一时僵住。 “你……你不是应该……”应该喝了下过药的茶睡着了吗?石氏瞪着这个她一直视同己出的少爷。 “我就是尝出那茶味道古怪,猜想姑姑有事瞒着我。”石梦泉道,“所以我跟着你进来,没想到……”他望向玉旈云:“我真的是……是……连王爷也知道这件事?” 无法再隐瞒,玉旈云只有点点头。 石梦泉踉跄着倒退了一步:“这么说……特地要我去贺城县……还……还向皇上求了免死金牌,都是为了……为了这件事?为什么……为什么我一点儿都不知道?为什么?”他有一种嘶喊的冲动,可是清楚在危机四伏的宫中,他不能这样做,于是变成了低哑的咆哮:“为什么?姑姑?” “少爷……”石氏直挺挺地跪下,“这是小姐的意思……舒家……舒家已经结束了……何必要知道这些秘密?小姐和我早就打定主意,谁也不提,等我们死了,就永远不会有人知道。而孙少爷你就可以以石梦泉这个身份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石梦泉颤抖着:“是……舒家已经结束了……可是为什么又会扯出来?是不是一早就出了乱子?那时候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好让我保护你们?你们告诉内亲王,却不告诉我?” “不是王嬷嬷和石嬷嬷告诉我的。”玉旈云道,“是……”索性就和盘托出了吧!她一咬牙:“是翼王告诉我的。”当下,将那日刑部大牢里翼王如何向她揭穿秘密又如何威胁她联手合作的事说了。 “翼王爷原来是这样一个人!”石氏做梦也没想到,“不知赵王爷又是怎么得到的消息?是不是翼王告诉他的?翼王又为什么要……” “现在没有功夫追究。”玉旈云道,“目下最重要的是揭穿赵王的阴谋。无论如何我要把他扳倒——他今已害死了王嬷嬷,下面就要害死石嬷嬷,梦泉,和我,然后是皇上。我决不能让他得逞,否则……否则什么牺牲都白费了。”转身猛然抓住了石梦泉的肩膀:“梦泉,你看着我——你醒一醒!我知道你很伤心,很难过。不过我们这是在打仗,你忘记了么?武官是不能感情用事的——不——武官上了战场是不能有感情的!” 石梦泉怔怔地,母亲对自己无限慈爱的一幕幕都在他眼前飞快地闪过。在贺城县,在庆王府,在凤藻宫……而漆黑的老鹰标志将一切都击碎了。 碎片全都散去之后,玉旈云苍白的脸显得分外清晰。石梦泉感觉她好像从一个不可见底的黑暗深渊中探出身来,拼命在抓着自己的手臂——他的一生中只有这几个重要的人,已经失去了母亲,无论如何也要保护姑母,保护玉旈云。 便用力地握紧了拳头:“是,王爷。请你吩咐!” 作者有话要说:天气热啊热…… 话说我刚去看了《悲惨世界》 hugh panaro真是太赞了啊…… 04/25/2009错别字 91第90章 次日本有朝会,不过玉旈云和石梦泉都没有上朝,之后玉旈云也没有到议政处去。翼王一直哭丧着脸,对人道:“你们别看内亲王平时不苟言笑,一副冷面将军的样子,其实既善良又孝顺。她对那个老宫女就好像对自家长辈一样,唉……” 群臣有哪个会相信玉旈云“善良”,不过既然是她姐姐身边的老宫人,且又是石梦泉的母亲,她留下料理后事正在情理之中——只能算她不太没心没肺罢了。当然,也有一些人听到了王氏中毒而死的传言——不消说,这是赵王的授意,所以石梦泉在东台大营被拥为舒鹰后人,以及宫中频频出现舒鹰标志等事也不早不晚地被重提了出来。所以有些人,或者存心或者无意,开始议论,是否王氏畏罪自杀,是否玉旈云正在处理这事的善后,以便保住自己的亲信…… 翼王只是装聋作哑——他当然知道玉旈云不是在替王氏守灵了。因为他一早已经去凤藻宫悄悄警告过她,要她加强禁军的防备——王氏被抬去内务府验尸的时候,很可能会出事。权衡大局玉旈云只有趁着大家都在早朝去侍卫府调派人马。 议政处今日又没有什么大事,廉郡王和雍穆公等几个直把鼻烟壶玩个不停。翼王假装欣赏着他们的收藏,心里却盘算,自己是要去亲眼看着今天的恶斗以随机应变,还是远远地躲开纷争好渔翁得利呢? 他还没拿定主意,公务已经讨论完了。赵王第一个起身告辞——他到哪里去?翼王怕开口提问会引人怀疑。不过幸而雍穆公替他问了出来。赵王道:“小女失踪了数日,全无消息。今天进宫之前有人到我府里报告说有线索。老夫没来得及听就急急忙忙来上朝了,这会儿,当让要赶回去。” “王爷为了国事可真是鞠躬尽瘁啊!”有人随口奉承。 翼王也跟着附和,心想:老狐狸打算离开是非地么?这只狐狸躲开了,那另一只狐狸呢?此念一起,立刻定下了自己后面的行动——跟众位议政王告别后,就来御书房找庆澜帝,不料庆澜帝正要摆驾,他一问,才知道庆澜帝是要到凤藻宫去的。 “王嬷嬷虽然是皇后的侍女,但也侍奉了朕十几年。”庆澜帝道,“如果不是昨天有杂务缠身,朕也早该去凤藻宫看看她了,还顺便安慰安慰皇后。” 既然你要去,那么我也去。翼王想着,道:“何止要安慰皇嫂,就连内亲王平日像是铁打的人,昨天也伤心得……唉,臣弟真怕她的身体会再支撑不住。” 庆澜帝道:“王嬷嬷是石爱卿的母亲,又曾经抚育玉爱卿,难怪他们两个悲痛——他俩可都是朕的臂膀呢!” 翼王道:“皇兄可不能凡事都倚靠你的这两条臂膀,万一臂膀没了……” 庆澜帝皱眉瞥了他一演,翼王仿佛猛然发现自己说错了话,赶忙道:“臣弟的意思是,臣弟不忍心内亲王继续操劳,想快点跟她完婚,过逍遥自在的日子。那时,皇兄可就不能依靠她啦。” “皇弟原来有这样的打算?”庆澜帝道,“当初你和内亲王订婚的时候,不是说今后你们要女主外、男主内么?你现在变卦,内亲王能答应?” 翼王道:“不是万不得已,臣弟才不想主外——皇兄上朝的时候高高在上,散朝后又匆匆离去,听不到臣子们的议论。臣弟可听不下去了——石将军为国家出生入死,立下多少汗马功劳,现在竟然有人怀疑他是舒鹰的后人。连王嬷嬷不幸去世,也被人说成是畏罪服毒。更过分的是,还有人怀疑是内亲王为了保护石将军把王嬷嬷毒死了——这还不是最可恶的——臣帝方才还听到有人说内亲王和石将军合谋篡位!皇兄,内亲王为国家劳心劳力,病还没有好,就被人这样冤枉,你说,能不叫臣弟寒心么?” 庆澜帝瞪起了眼睛:“竟然有这种事?玉爱卿一向忠心耿耿,石爱卿分明就是贺城县平民之子,怎么和舒鹰扯上关系?谁在说这些混帐话?你告诉朕。” 翼王道:“说的人实在太多了,臣弟哪里能都记得?不仅是大臣里,连后宫里也有——其实王嬷嬷中毒而亡的谣言就是昨天有人向母后报告的,令母后不得已答应要让内务府验尸。内亲王为了这事老大不高兴呢!” “简直岂有此理!”庆澜帝怒道,“后宫里哪个不守规矩的人胡说八道,让朕查出来,一定乱棍打死。走,先到凤藻宫去!” 兄弟二人即在太监的簇拥下来到了凤藻宫。在门口刚好和内务府的何广田碰上。这位总管太监赶忙倒身行礼,他后面跟着的一大队人也都跪下。庆澜帝赐了平身,看到队伍里有林枢等好几位御医,即问道:“来这么多大夫,做什么?” 何广田道:“这点小事没敢上奏万岁爷,是老佛爷的意思——”因说了要给王氏验尸的事,和翼王所说一点不差,又道:“原说要抬到内务府去验,不过老佛爷体恤石将军的孝心,必定不愿王嬷嬷受大太打扰,所以特准在凤藻宫里验,因把太医们都请来了。” “混帐!”庆澜帝骂道,“凤藻宫是什么地方?”这个一向如笑弥勒似的皇帝铁青了脸:“如果王嬷嬷是在朕的乾清宫里逝世的,你们今天是不是就要在乾清宫里来验……” 他还没说完,何广田等一干人全都吓得又稀里哗啦跪倒:“奴才们不敢!”唯有林枢垂首道:“其实验尸并没有万岁想得那么不堪,验毒尤其简单,只要用银针扎一下,立见分晓。决不会弄污凤藻宫。” “这不是弄污凤藻宫的问题。”庆澜帝道,“朕已经听说了,有人造谣生事,说些大逆不道的话。这些话朕连一句也不信——什么石爱卿原是舒鹰后人之类的,你们难道忘了吗?朕才刚刚让石爱卿回贺城县修葺他父亲石秀林的陵墓。你们如今怀疑石爱卿的身世,岂不就是怀疑朕?你们觉得朕是瞎子么?” “奴才们决不敢有这样的心。”众人都碰头。 “你们都要验尸了,显见这就是怀疑王嬷嬷的死因。”庆澜帝道,“显见这就是怀疑朕的眼光,你们还说不敢?” “奴才们的确不敢。”众人道,“实在是奉了太后的旨意……” 庆澜帝虽然即位以来对外大兴战事,但是对国内一直讲求“仁”“孝”,所以太后的懿旨连皇上也不能不听。“母后究竟听了什么人的谗言?朕非要……” 才说着,听玉旈云的声音冷冰冰地插进来:“万岁爷,既然他们要验,就让他们验个够好了。只要万岁爷您相信自己没看错人,他们还能验出什么名堂来?” “玉爱卿,你……”庆澜帝看看玉旈云阴沉的脸,无声地道:这显然是赵王要生事,爱卿就不怕么?而玉旈云冷淡如常,也镇定如常,好像是说:万岁放心,一切尽在臣的掌握之中。同时,仿佛不经意扭头瞥了一眼,目光所过处,当初石梦泉亲自挑选的勇士们“正好”巡逻到凤藻宫门前,见到庆澜帝在此,就一齐行礼,动作整齐得如同一个人,连衣袂在空中振动之声都满是威慑力。庆澜帝也就放下了心,道:“好,就让你们验,要是验不出个所以然来,你们也统统有罪!”说着,一甩袖子,自己先走进了凤藻宫。 一行人到了凤藻宫的偏殿里,待庆澜帝夫妇落了座,何广田就招呼小太监们上前协助诸位大夫们。石梦泉虽然知道母亲终究难逃此劫,但心里还是既悲痛又愤怒,玉旈云轻轻地在旁边拉住他的手肘:你放心,我总会替你报这个仇的!他也就转头看了看她,一夜的疲惫暂时消失:不仅是报仇,还有更艰苦的未来需要一起面对。 大夫们多诚惶诚恐战战兢兢,拈着银针各自选择各自的着手点。丝毫也不出人意料,每一支银针都变成了黑色。何广田用托盘将银针捧着呈给庆澜帝看:“皇上,明鉴,看来太后老佛爷听到的并不是谗言。” 庆澜帝望望玉旈云,看她有何对策。后者就凑近了仔细观察,银针上的黑色深浅不一,玉旈云指着每一根针依次向大夫询问时从何处落针,大夫们一一答了,果如翼王所料,在咽喉处落针的,银针颜色变得最厉害。玉旈云便佯做不解,道:“王嬷嬷果真是中毒身亡的,不知心肝脾肺肾哪一处被毒素侵袭得罪厉害?” 大夫们相互望望,有说心的,有说肝的,各执一词。又有一个道:“王嬷嬷中的‘君影草’之毒,此毒素专伤人心脏,所以应当是心脏受侵害最大。” “哦?”玉旈云看看这人,大概就是昨天去向太后告状的陈御医了,“君影草是什么毒物?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回王爷的话,”陈御医道,“君影草产在北方寒冷之地,别说中原没有,便是我大樾国境内也罕见。它的毒性十分霸道又难察觉,起初症状和吃坏肚子差不多,无非腹痛、恶心、呕吐、腹泻等,重时才出现心跳紊乱浅缓、呼吸急促、麻木、眩晕、痉挛、抽搐等。不过王嬷嬷先已中了水仙花毒,所以看到这些症状也难往君影草上想。耽误了医治,所以造成心脏骤停猝死。” “你知道的倒很详细嘛。”玉旈云道,“看来你是君影草之毒的行家了?” “下官不敢妄称。”陈御医道,“君影草实在罕见,我国境内和中原地方恐怕没有人敢自称行家的——别说是医治此毒的行家,就算是使用此毒来害人,大约也极少有人知道。”他想了想,又补充:“下官自己其实也不曾见过君影草,只是觉得王嬷嬷的病有点古怪,所以就去翻查医典,正好找到……” “果然是‘正好’!”玉旈云刺了他一句,对林枢道,“林大夫,你知道君影草吗?你看这验尸的结果能说明王嬷嬷是中了君影草的毒吗?” 林枢方要回答,却听外面太监报道:“太后娘娘驾到。”殿内众人赶忙起身迎接。太后就在静襄的搀扶下走了进来,后面博西勒低头跟着。 “你们只管验你们的。”太后道,“我老太婆几十年来还没在后宫里见到过这么奇怪的事儿,所以特来瞧瞧。你们不要因为皇上在这里或者我老太婆在这里,就乱了方寸,该怎么着就怎么着,无论是什么人想在后宫里搞是搞非,我都会严惩不贷——皇后心地好,我老太婆可不怕做丑人。”说着就让静襄扶自己落座,看也没看侍立身后的博西勒一眼。而博西勒竟也是一副淡漠的表情,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不存在似的。 玉旈云示意林枢接着说。林枢即道:“下官不是极北之地的人,也没有见过君影草。单凭银针来判断,下官不能断定王嬷嬷中的是什么毒。” 这个说法对己方有利,玉旈云暗喜,又道:“那要如何才能判定?” 林枢道:“行医有‘望闻问切’,如果王嬷嬷还在生,自然简单些,如今死者不能开口,中的是什么毒就很难判断。王嬷嬷昨日中午还气色良好,是下午突然病发身亡的,下官来到时,已经无法向她询问了。抽搐、痉挛的症状的确有,不过很多毒药都会造成此症状,不见得就是君影草。” 这个说法愈加对己方有利了,玉旈云暗喜。不过那陈御医却道:“林大夫没有望闻问切,下官却来诊治过好几次了。王嬷嬷虽然一开始说自己是种了水仙花毒,但是下官后来越看越不像。所以下官可以断定,王嬷嬷是中了君影草的毒,也许开始中毒不深,后来——也就是昨天突然加大剂量,所以才会暴毙。” “你这么肯定?”玉旈云逼视着他,“那么为什么王嬷嬷好好儿的会中这么古怪的毒?又为什么昨天会突然加大了剂量?” “这个……”陈御医看了看太后,似乎有些话要取得她的许可才敢说,但其实满屋谁不知道,就是“舒鹰”两个字罢了。 “你望着我做什么?难道我脸上还写了字不成?”太后不无厌恶地道,“早就说了,只当我老太婆不在,你该说什么就说什么,只要是实话,谁也不会怪罪你。” “是。”陈御医躬身答应,“其实臣以为……” 才说了这几个字,忽然听得惊天动地的一声响,殿内众人都没反应过来出了什么事,就见一件黑压压的事物砸破了宫殿的屋顶从天而降,正朝着庆澜帝的位子落了下去。“快护驾!”何广田尖着公鸭嗓子叫了一声,而玉旈云早已奋不顾身地扑了上去把庆澜帝推到旁边,石梦泉则飞身上前,将那事物抱住了,打了几个转儿才停下。惊魂甫定的众人望过去,只见他抱着的是一个石头人,背后鲜红的大字写着“萧家娘子舒家走,斑鸠占了喜鹊窝”。 “这……这是什么东西?”庆澜帝声音直打颤,问翼王道,“十四弟,这是你从虎脊山带回来的那个石头人吗?” 翼王好像早就已经吓傻了似的,瞪着眼张着嘴,愣了老半天才道:“啊……是……不对,不是,我带回来那个背后的字不是红色的……这个……后面的诗……好像一样,又好像不一样……” “就是这样的!”博西勒像个鬼似的尖叫起来,“老佛爷您不让臣妾说,臣妾也要说了。这分明就是舒鹰余孽的阴谋。分明是就乱臣贼子图谋不轨,所以把您、皇上都骗到一处来,企图对你们不利……” “容贵妃!”太后喝到,“不许妖言惑众!” “臣妾没有。”博西勒道,“臣妾分明在奉先殿里看到皇后娘娘烧纸,那纸上就有舒鹰家的标记,还有石将军的名字……” “我?”玉朝雾惊讶万分,看到满殿人的目光都集中到自己身上,一时全无头绪,只有两腿一软,给庆澜帝和太后跪下:“皇上和老佛爷明鉴,臣妾从来恪守本分,臣妾……” “万岁,老佛爷!”玉旈云上前一步,“竟然有石人砸坏凤藻宫,不管是舒鹰还是其他的乱臣贼子,首要是保护皇上和老佛爷的安全。请准许臣招集禁军护卫,即刻包围凤藻宫以便护驾。” “好,好……”庆澜帝呆呆地点头。玉旈云即向石梦泉使了个眼色,让她即刻让负责凤藻宫巡防的禁军进来。 可是石梦泉脚步方才移动,博西勒又尖声道:“不行,不能让石将军去。既然他的名字和舒鹰扯在一起,说不定就是行刺皇上的主使。” “我朝组训,后宫不得干政。”玉旈云怒道,“我是领侍卫内大臣,难道要听娘娘的命令调度禁军?请太后娘娘、万岁爷圣裁。” “方才内亲王都说了‘后宫不得干政’,还问我老太婆干什么?”太后看看庆澜帝,“皇帝,还是你说,你信石将军会造反吗?” 庆澜帝面无人色:“现在说……说什么造反……玉爱卿,你……你快快招禁军来,先把朕的御前侍卫都给叫进来……这刺客莫非能上天入地么……” “遵旨。”玉旈云答应着,却暗暗摇头:这关键时刻,竟要自己离开——虽然只不过是跨出凤藻宫而已,但现在的局势瞬息万变,谁知道下一刻会如何?不过,越是如此越是要争取时间。她迅速地冲了出去,把侍立在外的御前侍卫统统招了进去,又吩咐其中一人立即把在附近巡逻的禁军叫来,包围凤藻宫。那人领命即去,不时回来了,后面一路小跑跟着火器营和善捕营的人马。 玉旈云不禁惊了惊:怎么回事?石梦泉挑选的固定守卫凤藻宫的人到哪里去了? 两营各来了不下百人,也不再请示过玉旈云,就直接把凤藻宫围了个水泄不通,善捕营在内,火器营在外,一副连麻雀也不要想飞出凤藻宫的架势。都部署好了,才见两营的军官前来。 “火器营督尉裴力,善捕营督尉孔敬,听候内亲王差遣。” 这还是来听候我差遣么?玉旈云暗想,简直像是要来取我性命的。“这个时辰是你们当值?”她问。 “回王爷的话,本来不当值,正在操练。”裴力道,“不过听说出了刺客,所以立刻就赶来了。” 睁着眼睛说瞎话!玉旈云暗骂,你们若在操练,岂有这么快就听到消息又赶过来的?不过,她一个人面对这么多人,不能硬拼,更不能拿凤藻宫内庆澜帝夫妇和皇太后的性命开玩笑。需要设法先稳住这批人,然后再调自己的人来、于是道:“好,你们很忠心。待我禀明皇上,刺客抓到之后,必有重赏。” “谢王爷。”裴、孔二人都抱拳道,“这是卑职等份内的事。” 玉旈云“嗯”了一声,才要举步回去,却见赵王从步道上匆匆而来,后面还跟着滕王等几个久也不在朝中出现的宗室老人。她不禁心中一振:不是吃惊,而是激动——今日就要决一生死,这她早就料到了。经过漫长的等待,满是勾心斗角,时时权衡计算,如今终于要有一个了结。 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被火器营和善捕营的人全副武装地包围着,她竟然没有感到一丝恐惧。看着赵王越走越近,她的心就越来越兴奋,但也越来越冷静。 “咦,几位王爷怎么来了?”她迎上去,挡住赵王等人的去路。 “来不得么?”赵王冷冷地看了她一样,“这里怎么了?怎么这么多禁军?” 明知故问。玉旈云暗暗冷笑,不过回答时还是面无表情:“方才出了刺客,所以皇上下旨把禁军调来了。” “禁宫里出了刺客?”滕王这两年老态毕露,议政处的事务早就交给了儿子,除了宗人府的事之外,他几乎不理朝政,不过还是保持大嗓门:“内亲王你这个领侍卫内大臣的差事可真是办得好。” 此话明显带着刺儿,但是玉旈云不想在这当儿和腾王结梁子,就恭谨地道:“是,正是我的疏忽。不过,我一定不会让刺客动皇上一根头发。” “早就说嘛……女人当什么亲王?当什么领侍卫内大臣?”腾王嘀咕着,又对赵王道,“既然凤藻宫里出了刺客,咱们还是不要进去了吧。” “王爷不必担心。”赵王道,“内亲王不是已经调集了这么多人马来护驾吗?咱们找皇上评了这个理就好。” “评理?”玉旈云奇道,“方才翼王跟我说,赵王爷你得到了愉郡主的消息,去寻她去了,怎么这会儿突然又要找皇上‘评理’?” “就是因为得到了小愉的消息,所以才要来找皇上主持公道!”赵王说着,蛮横地一掌把玉旈云推开,大步跨进凤藻宫里。火器营和善捕营没有一个来阻拦的。“诸位王爷,请——” 玉旈云没想到他会和自己动手,也没料到赵王的力气如此之大——好,对敌人了解得越多,胜算就越大。这是真的擂起战鼓来了!她握了握拳头,也跟着走进宫去,一直回到了偏殿。 御前侍卫们已经紧紧地守护在了庆澜帝的身边,那架势简直好像要用身体组成一道密不透风的屏障似的,连蚊子也不要想伤害皇帝分毫。饶是如此,当赵王出现在殿内,庆澜帝还是“啊”地呼了一声,露出惊慌之色。 “老臣参见皇上、皇后、太后。” “皇……皇叔……你怎么来了?”庆澜帝颤声问。 赵王未答,腾王已经注意到偏殿里的异状,问道:“万岁,臣只听说出了刺客,不过……这……这是在做什么?”他指着床上的尸体。 “皇后近身的一位嬷嬷现怀疑被人毒杀。”太后代为回答道,“凤藻宫里出了这样的事,皇上自然担心,于是亲自来调查。我老太婆也就跟来看看。三皇叔,你有什么要紧事,把腾王爷他们都请了来?” “回太后的话,”赵王道,“老臣本来实在不该麻烦腾王爷、瑞王爷这些宗族长辈,不过,因为小女和石梦泉订婚已经在宗人府备了案,如今老臣想取消婚约,自然要请长辈们见证——这门亲事原系太后所赐,今日正好太后在场,就请收回成命,取消小女和石梦泉的婚约。” “这是为何?”太后惊道,“小愉和石将军郎才女貌两情相悦,为什么突然要解除婚约?” “石梦泉根本对小女毫无情意。”赵王道,“从头至尾,他根本就是……就是想要……”似乎内心挣扎了许久,决定不把后话说出来,猛地转身,大步走到石梦泉跟前:“老夫知道小愉曾经去东台大营找你,之后就再也没有消息了。你说,你把小愉怎样了?就算你不愿娶她,也不能害她!” 玉旈云还没来得及问石梦泉东台大营兵变的细节,不过其中经过也猜出大半:如今石梦泉回来了,愉郡主呢?这个一向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小姑娘不要又在关键时刻出来坏事才好! “下官不知道王爷在说什么。”石梦泉道,“愉郡主从来就没有来过东台大营。听说她失踪了,下官也很担心,不过下官母亲刚刚亡故,不能帮王爷寻找郡主。请王爷见谅。” “老夫的消息不会错。”赵王道,“小愉从家里跑了出去,就去东台大营找你。当天正好是发生兵变的那一天。老夫问过了,她曾经和七个奇怪的人一起在城外的客栈领走了寄养在那里的马。那七个人还挟持着另外一个男人,据客栈的人描述,正是我府里做书记的康申庭。我还听说这七个人是内亲王的手下。” “莫名其妙!”玉旈云怒道,“我几时有七个奇怪的手下挟持康申庭了?再说,我家不豢养门客,又哪里来的手下?” “内亲王不用否认了。”赵王道,“小愉失踪的那一天,老夫派了家丁们四处寻找她。也是那一天,顺天府在内亲王的府邸附近发现了我家好几个家丁的尸体。那几个家丁正是康申庭领出来的。而康申庭就不知所终。” “简直是笑话!”玉旈云道,“我家附近发生命案,顺天府还没来找我,王爷倒来了?请问大樾律例有哪一条说一个人的居所附近发生命案他需要受罚的?康申庭出来找愉郡主,然后就和愉郡主双双失踪,王爷应该怀疑他拐带了令千金才对,怎么反而来找我和石将军要人?王爷莫非是存心要寻我们的不是么?” “你……”赵王正要发作,太后开了口:“小愉这孩子不见了,连老太婆我都担心得很,何况皇叔呢?既然有人在城外的客栈见到过她,那就顺着线索继续查。也许有人冒了内亲王的名来绑架郡主呢。没查清楚之前,何必匆匆忙忙地解除婚约,万一棒打鸳鸯,可就罪过了”说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今年秋天真不太平,事情一桩接一桩,也不晓得是不是我大樾萧家做了什么错事,老天爷要惩罚我们呢?” 她的话里似有双关,每个人心里都有每个人的嘀咕,不过谁也不敢说出来。庆澜帝道:“母后千万不要这样说,如果是儿臣做了错事,让儿臣一个人承担就好了。列祖列宗庇佑,老天爷不会惩罚整个大樾国的。” 皇帝如此表态,腾王等王爷也不得不纷纷道:“为了大樾国国运昌隆,臣等也愿赴汤蹈火。” “皇帝是孝子,你们也是忠臣,列祖列宗在上,自然都看在眼里。”太后道,“任谁做错了事,都要承担后果……不过,无辜被害的人就……哎……”她转向赵王:“三皇叔,不管是谁挟持了小愉,老太婆我都跟他没完,你放心好了,让皇帝派人去找,一定要找回来。不过事情总有个轻重缓急——如今刺客作乱,还是先保护皇帝离开为上。” “不行。”玉旈云反对——暗处藏有刺客,明处又有火器营和善捕营。如果贸贸然走出去,一旦起了混乱,根本无法保护庆澜帝的安全。考虑到这一点,她一回到偏殿,趁着赵王找石梦泉的碴儿的时候,她就悄悄把凤藻宫被包围的消息告诉了翼王:“你立刻去找禁军的蒋文来,他不当值,但是已经在侍卫府待命了。”翼王皱了皱眉头,仿佛责怪玉旈云的疏忽。不过,还是立即照搬,拿着玉旈云的令牌,悄悄挤进了那一大群太监宫女侍卫之中。现场的人或自顾自的惊慌,或集中精神听着争论,没有一个留意到翼王的。 现在,就要等着翼王调兵成功的消息。“一动不如一静。”玉旈云道,“现在有御前侍卫在此,贼人不敢明目张胆地加害皇上和老佛爷。而且凤藻宫地方有限,便于保卫。一旦走了出去,宫殿众多,就难以发现贼人从何处偷袭了。” “胡说!”博西勒叫道,“你分明就是没安好心。明知道这里危险却偏偏要让万岁爷和老佛爷留下。你根本就是想行刺皇上。你和石梦泉都跟舒鹰是一伙儿的!” 舒鹰。腾王等几个是宗室长辈,都是庆澜帝的堂叔伯。他们当然知道舒鹰是谁,而最近满城风雨的舒鹰标志以及东台大营兵变,他们也都听说了。不过他们都已经过上了颐养天年的日子,本着明哲保身之道,个个都装聋作哑,不想今日因替赵王处理家务事而被牵连进来,不由暗叫倒霉——看到已经被挪到一边的石人背后鲜红的词句,几位老王爷俱想,这还不是普通的刺客!是舒鹰的余孽来了——来势还真凶猛!可是如今皇上身陷险境,做臣子的不能自己逃跑,他们只有咬牙切齿地留下。 “容贵妃!”太后喝到,“刚才警告过你不许妖言惑众,你忘记了么?你一口咬定这事和舒鹰有关,无非是因为你之前在奉先殿里得到那些烧了一半的纸而已。那些究竟是不是凤藻宫的人烧的,并不知道——你当时不是也没有立刻告诉我么?等到昨天才来说,我怎么知道那不是你伪造的?” “老佛爷明鉴!”博西勒赶忙跪下,“臣妾身在冷宫,不敢搬弄是非。实在是因为昨天王嬷嬷去世,臣妾听说是中了君影草的毒,而这毒药又是和舒家有关,所以臣妾才来向老佛爷报告。臣妾一心都是为了皇上和老佛爷好。” “你听说?”太后道,“我吩咐过陈御医不得外传,你从哪里听说的?” “是淳惠大长公主告诉臣妾的。”博西勒道。 这个答案倒抓不出错来,淳惠公主在宫中张长李短,不知多少谣言风波背后有她推波助澜。太后原本不想把这事闹大,但是如今压也压不住了,只有道:“事到如今,只要弄清楚王嬷嬷是不是死于君影草就知道了——诸位大夫,你们有什么结论么?” “这……”众御医们有赞同陈御医的,有赞反对的,还有怕惹祸上身说不知道的。 “你们这样争吵来争吵去,我老太婆的头都疼了。”太后道,“银针不能判断王嬷嬷中的是不是君影草的毒,还有没有别的法子?” “没有。”对于这一点,大家几乎异口同声,“人既已死了,不管是砒霜还是什么毒药,都难以分辨了。” “所以才要看死前的症状。”陈御医坚持己见,“臣敢以性命担保,必然是君影草的毒。也许这毒药还藏在宫中某处,只要找出来,臣根据医术上的记载,必然能认出。” “皇宫有多少间房?怎么找?”太后道,“你又怎么知道毒药一定在宫里呢?” “不一定要找到真正的君影草毒药。”陈御医道,“哪怕是曾经装过君影草的瓶子,臣也一定能辨别出来。因为这种毒药实在是太特别了。” “等你把皇宫翻个底朝天,都不知是什么年月了!”太后冷冷的。 “其实臣以为,是不是君影草也无关紧要。”有人道,“王嬷嬷的确是中毒而死的。她休养了这么多天,什么水仙花毒素也都拔除干净了,如今却中毒身亡——凤藻宫里有人中毒而死,这就很可疑了,无论是什么毒都可疑。不如把所有可能向王嬷嬷下毒的人都盘问一番,或许会有眉目。” “你怎么知道是有人下毒,不是她畏罪自杀?”博西勒再次不顾警告地开口。太后方要喝止,却听到稀里哗啦地一阵响。本来已经紧张万分的众人都循声望了过去,原来是一个小宫女撞倒了王氏床边的矮几,上面的针线笸箩掉落,剪刀、碎布、顶针撒了一地,还有几个线轴叽哩咕噜地乱滚。那小宫女一边自称“奴婢该死”,一边手忙脚乱地捡线轴。但陈御医眼明手快地一步跨上前去:“这是什么?” 玉旈云一看,正是自己夜里不小心滚到床下的那个毒药瓶子,后来只顾着和石梦泉解释整件事,竟然忘了把瓶子捡回来。糟糕!她心里暗呼道,这岂不是给其人创造了一个大好机会? “奴……奴婢不知道……”小宫女带着哭腔,“这篮子是王嬷嬷的……奴婢不知道。” 陈御医端详着那瓶子,很显然,已经空了。不过他将瓶子往旁边的鱼缸里浸了浸,眨眼的功夫,缸里鱼就翻了肚子。再拿一只银针试了试,果然变成了黑色。陈御医又将瓶子嗅了嗅,即道:“启禀万岁爷、太后娘娘,这里面就是君影草的毒——你们看它湿水之后有淡淡的红光,味道微腥,和医书上所说一模一样。”有些大夫见他言之凿凿,也赶忙纷纷附和,只林枢没有说话。 可恶,玉旈云盯着林枢,这分明就是鹤顶红的瓶子,你难道看不出来吗?你为什么不去说出真相? “老佛爷现在相信臣妾了?”博西勒道,“臣妾就说是她畏罪服毒,果然如此——如果是别人有心下毒害她,怎么可能用完了毒药却不把瓶子销毁呢?显然是她来不及丢掉就一命呜呼了。陈御医也查出这是君影草,可见和舒鹰决脱不了干系。”她又跪行到了庆澜帝面前:“万岁,臣妾对您是一条心的,请您快下旨将这些乱臣贼子拿下,晚了就来不及了!” 这一切未免也显得太巧了吧?不仅像玉旈云这种知道内情的人,就连有些局外人也嗅出了栽赃嫁祸的味道。 赵王想用这种近似闹剧的安排来污蔑石梦泉和自己,以便孤立庆澜帝吗?玉旈云想,这不可能。这只不过是赵王为了今日篡位后向天下有个解释,而提前来一出“指鹿为马”而已——若他造反成功,今天的这一幕自然就会流传出去,甚至成为载入史册的真相——为了这个目的,他才特地找了宗人府这些半截入土的老家伙们来看戏的吧?成败的关键在今天之后谁坐在王位上。如果现在被赵王绕进澄清王嬷嬷之死的圈子里分散了注意力,那就上当了!她因而也不出言质疑,只悄悄地看了看门外,希望看到翼王带着蒋文前来护驾。不过她只看到一个苗条的女人的身影——端木槿。心下不由一紧:她回来做什么? 端木槿有玉朝雾之前赐的通行腰牌,所以门口的火器营、善捕营的众人也没有阻拦她。她一直走到了偏殿里,并不向庆澜帝和太后行礼,只对陈御医道:“我方才在门外听到你说这是君影草的毒,是么?” 陈御医认得这是皇后跟前的红人,点头道:“不错,端木姑娘有何高见?” 端木槿看了一眼托盘上那些变黑的银针,又看看鱼缸里的死鱼,冷笑了一声:“君影草——又叫草玉玲、芦藜花,或者叫铃兰,的确在中原地方不常见,所以一般医书也不会记载。不过,它性苦、温,虽然有毒,但是全草可以入药,有强心利尿之功。” “那便如何?”陈御医道,“许多草药都有毒又同时可以治病,如果使用不当,自然会送命。” “不错。”端木槿道,“不过,君影草不会使银针变黑。林大夫,难道你也不知道吗?” 林枢面无表情:“林某才疏学浅,不知道。” 端木槿道:“不仅君影草不能使银针变黑,其实水仙花也不能使银针变黑,甚至附子汤、断肠草、见血封喉等等,都不会使银针变色,只有鹤顶红、砒霜才是银针可以鉴别的毒药。林大夫难道不记得《百草秘籍》里有这样一段记载吗?当初还说要好好研究一下是不是真的呢。” “《百草秘籍》已经被令尊夺走。”林枢道,“我不记得有这一段,也自然没有研究过。” 端木槿不想跟他讨论过去的恩怨,取出一根银针来,到窗边往水仙花的球茎上一扎,拔出来给众人看,果然光亮如新。“所以王嬷嬷根本就不是给水仙花毒或者君影草毒死的。”她道,“王嬷嬷多半是被砒霜或者鹤顶红所害!” 这一席话出口,闹剧立刻就唱不下去了。玉旈云冷笑着对陈御医道:“你不是说敢以性命担保,必然是君影草的毒吗?现在又该如何?” 陈御医无言以对。博西勒道:“那就算不是君影草,是砒霜,是鹤顶红,为什么好好儿的,王嬷嬷会中了这种毒?” “这也正是我想问的问题。”玉旈云冷冷地盯着她,只用余光瞥了眼赵王,“为什么皇后娘娘在后宫恪守本分,石将军为国家出生入死,而王嬷嬷又为服侍主子尽心尽力,容贵妃你非要说他们和舒鹰有关?无论是哪个衙门办案都讲真凭实据,要不然,岂不是谁都可以说别人是乱臣贼子?本王还可以说容贵妃你存心不良,使人害死了王嬷嬷企图污蔑皇后和石将军呢!” “我……”博西勒被刺得一时愣住。 端木槿走到王氏的遗体旁,也用银针分别试了不同的部位。“王嬷嬷不仅是被砒霜一类的毒药所害,而且有人唯恐验尸查不出毒药的痕迹来,所以又在她死后给她的遗体灌了毒药。”女大夫指着银针道,“砒霜之毒作用在胃肠,大量服食而造成死亡的,残留的毒药理应集中在胃肠。何以穿刺咽喉的银针变色得最厉害?” “大胆,竟然有人敢做这种事!”庆澜帝怒道,“昨天能在凤藻宫里动手的,没有几个人——朕一定要查出来!这还了得么——” 才说着,忽听何广田喝到:“你干什么?”三两步冲上去,捉住了那个先前打翻针线笸箩的宫女。这宫女正要把一个小瓶子藏在身后,但是何广田扭住了她的手,立刻就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这是什么?”何广田夺过瓶子来问道。 “是……是……”宫女面无人色。 何广田使了个眼色,便有一个小太监来把瓶子接了,捧到一位惯常给太后诊脉的朱大夫面前,朱御医拔开瓶塞看了看,变色道:“这是砒霜!”用银针一试,呈给庆澜帝和太后过目,整根针都成了黑灰色。 “好你个死蹄子,你哪里来的砒霜?”何广田逼问,“鬼鬼祟祟的是不是想乘机谋害万岁爷跟老佛爷?” “奴婢……奴婢不敢……”小宫女瑟瑟发抖,“奴婢死也不敢……” “那你老实交代,怎么会拿着一瓶砒霜!”何广田的声音活像拿二胡弓在锯子上拉似的,发起狠来让人有毛骨悚然的感觉。“啊,我知道了——王嬷嬷是你这死蹄子害死的,是不是?” “不是……不是我!”小宫女把头摇得像波浪鼓。她本来眼睛甚小,但这是瞪圆了,好像要从眼眶里掉出来一样。“是她——是小苗!”她突然伸手指着另一个宫女。 “你……你不要胡说八道!”那个叫小苗的宫女跳了起来,“何公公……万岁爷……老佛爷……皇后娘娘……你们不要听昭儿胡说……奴婢就是就天大的胆子,也不敢……不敢做着伤天害理的事……一定是昭儿鬼迷心窍……” 她还没说完,被何广田抓住的宫女昭儿就嘶声哭道:“分明就是你做的,你把砒霜掺进了王嬷嬷的药里。我只是负责打翻这个针线笸箩,让毒药瓶子滚出来……我……我怎么知道还会有另外一个瓶子……” 居然是被自己歪打正着?玉旈云几乎笑了出来:赵王的这一出闹剧看来要提早塌台了! “你们为什么要加害我娘?”石梦泉虽然早已知道答案,但还是忍不住吼了出来,“我娘与世无争……我娘……”他说不下去了。 昭儿大概已经完全吓傻了,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不是我……不是我……”小苗则是一脸木然,仿佛昭儿果真在说胡话一样。 玉朝雾大约是所有人中最全不知情的一个,颤巍巍地站起来,惊讶道:“昭儿,小苗,你们两个也跟了我很长时间了……我不明白……我不……” 她才说道这里,冷不防头顶上一个声音道:“你不明白?少装蒜了!这还不都是你搞出来的?” 这声音洪亮如钟,但又十分飘忽,好像是在四处游走,太监宫女都不顾不上惊讶那内容,全都尖叫着抱头鼠窜,御医们也惶恐地瞪着屋顶上的洞,凤藻宫偏殿里立刻混乱了起来。玉旈云的心里如明镜一般:这是前线冲锋的信号,短兵相接的时刻就在眼前。 “什么人?”赵王厉声断喝,震得房梁都嗡嗡作响,“藏头露尾,连我大樾国的皇后也敢污蔑?” “大樾国?皇后?”上面传来哈哈狂笑之声,“大樾国是你们的祖宗用卑劣的手法从舒家夺走的。这个皇后乃是楚国奸细。本来她你说要和我舒家合作,共谋天下,谁知道她如此歹毒,看到她妹妹翅膀硬了,就想把我们一脚踢开——多年来,我们小少爷帮了她妹妹多少忙?如今她竟然将四夫人害死,想除掉我们……哼!大不了同归于尽!” “同归于尽”四个字出口的时候,偏殿的屋顶上又轰隆隆破了六个洞,七个黑衣人飞扑而下,随着碎砖瓦落地的噼啪声,他们也拳打掌劈顷刻杀了好些太监宫女。 “护驾!”玉旈云呼了一声,自己已向一个黑衣人扑了过去,石梦泉也不落后,看准一个黑衣人的来势,欺身上前,将他挡住。两人虽然从前都是一等侍卫,御前带刀,不过治丧期间都不曾带得兵器。石梦泉惯使长枪,这时就抄起一人高的灯台,攒、刺、打、挑、拦、搠、架、闭,牢牢将对手的去路封住。本来长枪尚有铁枪头可以伤人,而这灯台木头木脑,滑不溜丢,只能当成棍来使。好在“枪扎一条线,棍扫一大片”,他这样的打法反而适合以一敌多,故一时之间也没有什么危险。玉旈云却只有赤手空拳地与敌人周旋。那敌手的武功显然在她之上,几乎只要拳风送到,她就不由自主地要向后退。石梦泉余光瞥见她有危险,即立刻前来援手。也幸亏他搭救及时,否则以玉旈云那为了护驾不惜硬拼的架势,早就被打伤了。 “快……还不去捉拿刺客!”庆澜帝吩咐身边的侍卫,“朕不用你们这么多人保护,先把刺客制服要紧。” “是!”几个侍卫答应着,抽刀加入战团。 按说这些都是历年武举选拔出来的佼佼者,武功相比玉、石二人绝对有过之而无不及。可是,他们才杀到对手的跟前,黑衣刺客就探囊取物般的把他们的兵器都缴了。侍卫们还没来得及应对,有的已经胸前中掌,有的则被打中后颈,眨眼的功夫全部倒地断了气。众人无不大惊失色。 这是,石梦泉看到一个黑衣人两指如钩,直朝玉旈云颈间锁去,想要化解已是不及,只有飞身扑上,打算替玉旈云挡住致命的一击。谁知,那黑衣人见他欺身上来,立刻收回了攻势,振臂像向纵开了几尺,好像生怕伤了他似的。石梦泉心里不禁奇怪:玉旈云的武功和自己不相上下,为什么她斗得如此辛苦,而自己还能以一敌多?为什么侍卫们一招之内就丧了命,而自己却连一记杀招也没有遇到?莫非……这些人方才口口声声说是舒家的人,又称自己为小少爷,难道…… 他才起了这个念头,赵王已经将这猜想证实:“快保护皇上离开这里!这些刺客分明就是和石梦泉在做戏!火枪营!善捕营!有人谋反,快快救驾!” 他的声音响亮,别说外面的禁军,哪怕乾清宫那边都能听到了。火枪营和善捕营的脚步声隆隆地震荡着地面,也震荡着玉旈云的心:翼王去叫的人呢?怎么还不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话说……这里讲道了砒霜和鹤顶红…… 鹤顶红不是仙鹤的脑袋上那玩意儿哦…… 鹤顶红和砒霜的主要成分相同,鹤顶红是红信石,砒霜是白信石,不过不常见。信石就是三氧化二砷。使银针变黑的是提炼不纯而混杂在其中的硫化物 92第91章 愉郡主一辈子也不会忘记这一天,不会忘记血泊中的凤藻宫。 她是和石梦泉一起从东台大营回到京城的。背叛了父亲的她已经无家可归,思来想去,唯一能够投靠的人就是一向疼爱自己的皇太后。于是,扮成石梦泉的亲兵混进宫之后,她就偷了一套小太监的衣服,乔装打扮来到慈宁宫。未料还不及和太后说两句话,就听到了王氏病死的消息,接着就是陈御医、博西勒轮番前来讲述那君影草和舒鹰的阴谋。她躲在暖阁里,越听越心惊,越听越心痛——怎么办?赵王如今真的是要动手了!他会害死石梦泉,也会害死庆澜帝的!唯一能阻止这惨剧的方法,就是将一切都说出来。可是,倘若她和盘托出,庆澜帝能饶过赵王吗? 她的身子仿佛掉进了冰窖,身体又如同被火烧。满头的冷汗,而牙齿又直打架。 “小愉?”太后叫了她好几声,她才呆呆地转过头,“你还没跟我说,为什么从家里跑出来呢!” “我……我……”各种情绪在她的心中争斗,仿佛千军万马,各持斧钺钩叉,人数越来越多,厮杀也越来越激烈,她的身体终于再也承受不住,真相从千百个伤口喷涌而出。一边哭,她一边把自己所知的都告诉了太后。 当时静襄也在场,听着她前言不搭后语地叙述了一回,吓得脸色苍白:“老佛爷,这……” 太后皱起了眉头:“小愉,你不要急,跟我到佛堂来再仔细地说一回。”又吩咐静襄:“不管谁来见我,就说我在诵经。” 静襄点头答应,太后就慈祥地拉起愉郡主的手,将她带到了佛堂里:“这里没有别人,你慢慢地说一会。你说得越清楚明白,我就越容易帮你,知道不?” 愉郡主点了点头,这次从头到尾一五一十把经过又讲了一回。“石梦泉不是什么舒鹰的后人……一点儿关系都没有的……是我父王为了要……要……才冤枉他的……我父王也是一时糊涂。老佛爷您一定要想办法阻止,不要让我父王铸成大错。我求您了!”边说边“砰砰砰”地叩头。 “你起来,好孩子。”太后拉住她,“你父王的确是糊涂。不过你很懂事,我先替皇上谢谢你。” “那……那我父王?”愉郡主担心地,“皇上是不是要杀我父王?老佛爷,求您救我父王!” “你不要着急。”太后道,“我去跟皇帝商量一下,凡事都有个解决的办法——你也累了,先休息休息,我回头再告诉你皇上怎么说。” 愉郡主的确很累,浑身好像要散架。可是哪里睡得着,一直辗转反侧,等着太后的消息。后来实在是因为眼睛疼得厉害,不得不闭目养神,这才迷糊了过去。被噩梦惊醒时,天已大亮。太后就坐在她的床边。“老佛爷……” 太后让宫女拿过一把梳子来,亲手给愉郡主梳头:“你放心,皇上说了,只要你父王能够回头,念在他是开国功臣,可以既往不咎。” “回头?”愉郡主先是一喜,但旋即又忧愁了起来:赵王怎么可能回头呢? “你父王看来是要在今天行事。”太后道,“再慢慢劝他,恐怕是来不及了。所以,我只能带了你过去,随机应变。” “行事?他要怎么行事?”愉郡主差点儿从床上跳起来。 “你跟我来看就知道。”太后道,“不过千万不能硬来,否则适得其反就枉费了你的一片孝心。一定要找准时机,一语把你父王点醒。” “我……我如何有这种本事……”愉郡主焦急地,“什么‘适得其反’,是不是会害死我父王?” “嘘……”太后让她冷静,“念在父女亲情,你父王到关键时刻一定会听你劝的。至于是什么时机……这样吧,你扮成小太监跟着我。我不让你现身,你就不要出现。到了那关键的时刻,我自然会告诉你的。” “哦……”愉郡主战战兢兢。没有别的路看走了。 于是太后就让静襄帮她把脸涂黑了,又画上麻点,换好太监服。不久,容贵妃博西勒前来求见太后,说御医们都已经到了凤藻宫准备给王氏验尸,请太后移驾。愉郡主也就跟着太后、静襄以及何广田等人一起来到了凤藻宫。半是因为那化妆实在将她的容貌改变得太厉害,半是因为凤藻宫里惊心动魄的事情一件接一件,不知情的人竟然没有一个人出愉郡主来的。 从天而降的石头人,赵王气势汹汹地带着腾王等人来到。愉郡主几次冲动这想要出声,都被太后拉住。到端木槿揭发君影草真相,小宫女供认毒杀王氏之罪行,愉郡主那一声“父王,你回头吧”已经顶到了嗓子眼儿,几乎就要冲口而出。可是,黑衣刺客又出现了。接着,善捕营和火器营的兵士冲进了凤藻宫来。 善捕营在前,火器营在后——偏殿的门虽然窄小,但是两营的人马训练有素,两两并排而入,眨眼的功夫已经形成了一个包围圈——庆澜帝、玉朝雾、太后、赵王以及腾王等人在圈外,而玉旈云、石梦泉和黑衣刺客们就在圈里。 愉郡主瞪大了眼睛,从人与人的缝隙之中,她看到一只黑洞洞的火枪筒对准了玉旈云。她不禁“啊”地惊叫了一声。不过,枪响了,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将她的惊呼淹没。她看到石梦泉的身影一闪,显然是扑倒了玉旈云。 然后呢?然后呢?她不顾一切想要上前去看个究竟,可是太后和静襄紧紧地拉住了她。 枪声在四周围噼里啪啦地响起。像是正月的爆竹,但是夹杂着惨叫声,她因而僵住了,看到火器营的人轮流射击装弹,好像一排一排的黑影在交替着。她不知是否身在昨夜的噩梦——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活着。 仿佛过了很久,但其实不过刹那,枪声停止了。她依稀看到石梦泉站了起来,接着玉旈云也站了起来。两个人身上都有血迹,不知是本身受了伤,还是沾染了地上的鲜血。他们疾奔向庆澜帝。火器营和善捕营的兵士让开一条路,愉郡主这就看清了当中的情形——七个黑衣刺客全数倒毙,太监宫女也有不少死于非命,御医中亦有受伤的,林枢拉着端木槿远远避在一旁,面色都苍白如纸——凤藻宫偏殿已然成为人间地狱。自火器营成立以来——也许应该说,自这座皇宫建立以来,还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血腥的场面,哪怕是火器营里的兵士也有不少露出了惊惶之色。 她的目光追随着玉旈云和石梦泉。她看到庆澜帝,依然在侍卫的重重保护之下,然后看到玉朝雾由石氏扶着,本来满面焦虑,不过一看到玉旈云安好,这位皇后立刻就晕了过去。她又看了看自己身边的诸位:太后还坐着,仿佛长久以来一直都是这样的姿势;侍立一边的静襄颇有惊慌之色;博西勒神情木然,如同雕塑。 她最后望向自己的父亲:赵王的神色十分古怪,好像很吃惊,好像很不解,但是又好像立刻明白了各种玄机。 裴力和孔敬跟到了玉旈云的身边:“王爷,这些刺客虽然伏法,不过不知是否还有歹人藏匿,是否立刻护送皇上、皇后和太后老佛爷去别处稍避?” 玉旈云没有立刻回答,似乎有所顾虑。赵王就开了口:“内亲王之前不是说过,一动不如一静吗?先看看这些刺客是什么人。” “还能是什么人?”玉旈云冷笑,“王爷莫不是要说他们是舒鹰一伙儿的么?难道舒鹰一伙儿的人脸上还写了字不成?好,就看看他们是什么模样——把面罩都给我揭了!” “是!”裴力和孔敬答应着,手下士兵立刻去办。七个黑衣人的面罩统统被除下,愉郡主踮着脚看,有一个脑袋中枪血肉模糊无法辨认,但另外六个全都是熟脸——都是赵王府的门客! “怎样?”玉旈云睨着赵王,“王爷识得他们么?七个人……恩,王爷方才说我有七个奇怪的手下绑架了康申庭和愉郡主,莫非你现在认出就是这七个人么?” “那七个人我并没有见过,”赵王道,“如何识得?” “那王爷以为,这七个人有没有同党呢?”玉旈云带着冷笑问道,“不如把这些人都挂在午门外示众,或许引出他们的同党来,也未可知?” “内亲王这个办法倒也可行……”赵王道,“可惜,这些人都被击毙,如果留一个活口,说不定还能问出同党的下落呢!内亲王下令格杀,莫非是……莫非是担心石将军当真和舒鹰以及这些刺客有关联,所以把他们都灭了口,以除后患?这样看来,把这些人都挂到午门外,同党也不会出现的——早就得了消息了!” “王爷今天是和我铆上了呢!”玉旈云道,“火器营和善捕营的兵士是王爷您自己喊进来的,他们甚至不顾我和石将军的安危就开了枪——这个格杀的命令可不是我下的。不过,我反倒觉得这些刺客的尸首挂到了午门外一定会引出同党来的。”她轻蔑地一笑:“而且我知道,这个同党一定会打着老鹰旗号,唯恐别人不知道他是舒鹰一伙。他一定会失手被擒,然后招供出自己的身份和幕后的主使。他会说,当年舒鹰的小儿媳妇林琬逃出金台城,后来生下了舒权的遗腹子。林琬逃到了南方七郡的贺城县,嫁给了自己的马夫林秀石。大家为了掩人耳目,就把名字都倒过来写——林秀石成了石秀林,林琬成了王宛林,而舒权的孽种就叫石梦泉。这一家人为了光复舒家,处心积虑接近皇上,于是……” 玉旈云在做什么呀!愉郡主着急地:她怎么自己将石梦泉的身世说了出来? “玉旈云!”腾王喝道,“你好歹也是王公贵族,应该知道什么话是不能拿来乱说的。什么名字倒过来写,如此荒谬。你还嫌现在宫中的传闻不够多么?还嫌现在的局面不够乱么?还说什么稀奇古怪的话?” 玉旈云就是故意要抢走将来可能属于赵王的念白——这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办法。她要的就是宗人府的这一句话。于是笑了笑:“哦,原来这些是‘稀奇古怪的话’!” “如何不是!”腾王年迈,经方才那一吓竟内急了起来,但因为庆澜帝未走,他也不能告退,是以见到玉旈云和赵王唇枪舌剑就大为光火。他正恼怒时,外面一阵响动。愉郡主和众人都循声望去——翼王带领着一队禁军兵士赶到了。玉旈云的脸上立刻闪过一丝欣喜之色,赵王的神情也是一变,不过很模糊,愉郡主解读不出父亲心里想的是什么。“今天出了这么多事,皇上和太后娘娘一定劳累了,腾王爷、瑞王爷等也都受了惊吓。究竟刺客和舒鹰之事背后有何阴谋,主使是谁,可以慢慢彻查。没必要让皇上、太后和各位宗室王爷一起在这里听内亲王的无稽之谈——万岁——”他转向庆澜帝,“老臣以为,如此多的禁军卫士,应该可以保护万岁的安全,请速速撤离凤藻宫。” 咦?本来以为皇太后所谓赵王今天要“行事”,是要刺杀庆澜帝,莫非现在是想要放弃了?愉郡主心中一喜:难道是因为玉旈云搬了太多的救兵来,所以父王打算知难而退?那样的话,就可以慢慢想办法劝他回头。 “这……”庆澜帝还不及回答,玉旈云已经一个箭步抢上前挡住了赵王的去路。她打了一个手势,外面翼王带领的禁军就迅速地堵住了门口,还有十几人走进了偏殿来,护卫在玉旈云的身侧。“万岁,”玉旈云对庆澜帝道,“赵王爷说臣的话是无稽之谈,臣不服——其实现在从臣的口中说出来是无稽之谈,不过要是换一个人,换一个时间,换一个地方,再多来几尊刻了字的石头人,多出现几瓶子所谓的‘君影草’,也许就真有人相信了!” “内亲王!”赵王瞪着她,“老夫方才已经说了,无论背后有什么阴谋,可以稍侯彻查。你千方百计要把皇上和太后留在刺客出没之地,究竟有何居心?” “有何居心?”玉旈云丝毫也不退缩,“这话应该我问王爷才对!” 两人离得如此近,若手中有匕首,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刺进对方的胸膛。浓烈的杀意蔓延开来。 玉旈云想怎样?愉郡主的心悬着,她已经将父王的所有计划都猜透了,也说出来了,只差没有说出父王的名字,莫非她现在是要来硬的,直接将父王逮捕么?心底不禁一凉:如果让玉旈云揭发了父王的罪状,哪里还有转寰的余地? 不知何时,静襄和太后拽住她胳膊的手都松开了。这就是太后所说的时机么?她想求得一个讯号,可是太后并没有在看她。 不能再犹豫了!她一咬牙,冲上前去:“父王!你回头吧!” 偏殿里的人都是一愣。赵王也一时没有认出女儿来:“你——” 愉郡主扯下帽子,又用袖子狠狠擦了擦脸,露出本来面目。 “你怎么在这里?”玉旈云皱了皱眉头,“你父王打着灯笼到处找你,还说我把你绑架了——你觉得这样很好玩么?” 愉郡主并不理会她:“父王,您回头吧!太后娘娘和皇上全都知道了。只要您回头,皇上一定会念在旧日的功劳,既往不咎……” “你说什么?”赵王又惊又怒,“你这孩子的疯病还没有好么?这些天来你到底上哪里去了?先跟我回家去见你母妃……”说着就要把愉郡主拉走,以免她再说出更多不利的话来。 可是愉郡主死死地抱住了赵王的腿:“我没有疯!疯的是父王——父王你收手吧!玉旈云说的没错,如果把这些人的尸体挂到午门外,一定会有人打着舒鹰的旗号来惹更多的麻烦——那一定是父王你派的人,就连这七个,不也是我们王府里的吗?” “小孩子家胡说八道!”赵王气得直打颤。 “我不是胡说!”愉郡主伸手指着那躺在地上的七个刺客,“这一个人姓黄,那个人喜欢在花园里拿假山石练功,这边的大胡子……”不一会儿她就把七个人全都指认了一回:“虽然我不全知道他们的名字和来历,父王又常常让他们闭门不出或者呆在密室里,可是我认得他们。从我记事的时候起,他们就在王府里了——以前我们全家驻守北疆的时候,他们就在了!” 听她此言,人群里免不了有一阵议论之声。玉旈云乘机问石梦泉道:“她怎么会突然跑来?”石梦泉自然要照直交代。听出他如此安排乃是为了保护愉郡主的安全,玉旈云心里又起了那种长了野草般的感觉,不过没多久另一种快乐情绪占据了她的心间——赵王在发现局面迅速扭转之后,显然决定改变策略,企图全身而退。玉旈云怎么也不能给这老狐狸一个喘息休养、卷土重来的机会。既然翼王和蒋文来了,她一定要把赵王困死在自己的包围之中。只不过,狡猾的老狐狸一直没有留下把柄。本来她那样和赵王对峙,以言语相激,就是想逼其露出马脚。如今可好——愉郡主这个向来只会坏事的小丫头,总算这次帮上了一点忙。女儿指证父亲,还有什么可怀疑的呢? 赵王怒不可遏,甩手打了女儿一记耳光,愉郡主立时半边脸都肿了起来,嘴角也挂下一丝鲜血。“疯丫头!非要为父打醒你么?你可知道你的胡话会把你父王、你母妃、你哥哥和你自己都推上了死路么?”边骂,又边要掴第二下。 “三皇叔!”翼王从旁边扑了上来,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三皇叔,我是不相信你会谋反的。小愉犯了疯病,说了胡话,你打她也没有用啊!” 这话听起来完全是草包王爷平时的语气,旁人没有一个觉得内有古怪的。只是赵王感觉到了手腕上的力道——自己纵然不是武林高手,但也是会家子,翼王看似稀松平常的一抓,竟然使的全然是阴柔之力,想挣挣不开,想甩甩不掉,任何一分使出来的对抗之力都像打进了沼泽泥浆之中一样,先消失得无影无踪进而又反过来将自己束缚得更紧。心下不禁一骇,瞥了侄儿一眼:如今我大势已去,你还要将我怎样? 翼王满面通红,仿佛真的十分关心愉郡主,使出吃奶的力气也要阻止赵王,只是他身子突然朝后一倒,看起来好像被赵王推开,连连在地上翻了几个跟头,而赵王则凌空飞起,直朝那边侍卫保护下的庆澜帝扑了过去。 “啊哟哟!”翼王脑袋撞到了桌腿,鬼哭狼嚎地惨叫。 “父王!”愉郡主惊呼。 “护驾!”侍卫们全都架起了兵器。 喊声和金声响成一片。身在半空的赵王心理却清楚:分明是翼王将自己丢向了庆澜帝——好!他想,这小子果然也是一个装傻充愣企图渔翁得利的人!你们兄弟俩不愧是一母同胞!老夫今天载在你们的手里,他日你们还不是要斗个你死我活么?大哥,你用卑劣的手段逼死我母亲,抢走我的王位,你就在底下好好看看——当日我们兄弟间怎样勾心斗角自相残杀,今后你的儿子们也将如此! 这样一想,心中竟又了一丝残酷的快感,就下到阴间和太宗继续清算这多年的恩怨吧! 但人就是如此不知足,那自暴自弃的念头只不过一闪,立刻就被一个更强烈的愿望所取代:无论他们兄弟谁输谁赢,王位始终还在太宗那一支!他不能就这样罢了!只要还有一线希望,他总要斗争到底!他不能做别人的工具! 此念一起,他将全部劲力运在腰间,硬是在空中一翻身,堪堪在碰到侍卫们的兵刃之前刹住了前扑之势,并向后窜出了约莫半丈的距离,“扑通”跪道:“皇上,是老臣一时鬼迷心窍,老臣听信谣言,说太宗皇帝有意‘兄终弟及’,老臣……老臣该死!” 在场的所有人都未料到有此一变,整个凤藻宫里鸦雀无声,片刻之后,愉郡主才“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父王……皇上,太后娘娘……我父王知道错了,请你们开恩!”她“砰砰砰”地叩头不止。 “这……”庆澜帝仿佛在惊诧之中连话也说不出来。 “老臣罪该万死!”赵王道,“不过老臣做的糊涂事跟妻儿无关。请皇上和老佛爷将老臣治罪,放过老臣的家人。” “皇叔……你……你……”庆澜帝结巴着,“你刚才真的想杀朕?” “老臣糊涂,老臣该死!”赵王也碰着头。 “什么舒鹰后人,君影草,石头人,刺客,也真的都是皇叔你一手策划的?” “老臣糊涂,老臣该死!”赵王垂着脸,声音颤抖。 “啊……这……”庆澜帝站起身,分开了侍卫们朝赵王走了几步。玉旈云生怕老狐狸又突然发难,急忙护到了皇帝的身前:“万岁小心!”庆澜帝这才停住了:“皇叔,兄终弟及的诏书的确是有的……皇叔你英明神武,朕比不上你分毫。如果国家交给皇叔来治理,也许早就一统天下了……太宗先皇觉得对不起皇叔,仁宗先皇也觉得对不起皇叔,朕心中亦是如此想法。如果皇叔真的想座朕的位子,朕就……” “皇上!”腾王等几个终于慢慢醒悟到今天赵王带了他们来到凤藻宫的意思了——只差一点儿,他们就成了谋反的帮凶!谋反是大逆,要诛九族!他们不趁着现在撇清关系,更待何时?赶紧都来表忠心:“皇上,有些话做君上的是不能说的。太宗皇帝即使有过兄终弟及的想法,但遗诏上的确是传为给仁宗爷,而仁宗爷即便觉得心中有愧,也确实是将大位传给了万岁您。皇室正统,不容动摇!” “皇叔也是皇室正统……” 庆澜帝道才说出半截话,腾王就叩头打断:“皇上,赵王爷方才也亲口承认他图谋造反,既然如此,他就要被革除爵位,从萧家宗谱上勾除。他全家都不再是大樾皇族,又怎么是皇室正统呢?谋反之罪满门抄斩,请皇上立刻下令将反贼拿下!” “不,不要抓我父王!”愉郡主哭喊。 “请皇上放过罪臣的家人。”赵王也涕泗纵横。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玉旈云冷笑,不过她看着这一对跪在地上的父女,脑海里却出现了另外的两个人影——很快,在不久的将来,他们也会这样跪在她的脚下,向她求饶。而她会毫不留情地给他们应得的惩罚。 要怎样惩罚才好呢?她眯起了眼睛,就先看看赵王是个什么下场,也好参考——她的仇人,下场必然要比赵王悲惨百倍、千倍! “请皇上下旨逮捕反贼!”腾王等人齐齐跪下,“若不将赵王明正典刑,恐怕后患无穷!” “这……”庆澜帝看看玉旈云。 玉旈云的眼里满是杀机。 “让我老太婆也说句话吧。”太后平静地穿透腾王等人的请愿声,“虽然说后宫不得干政,不过三皇叔是自家亲戚,所以就当我说的是家务事——小愉,你先过来!”她朝愉郡主招招手。 愉郡主怔怔地,生怕自己离开半步,父亲就会遭遇不测,因而摇头不肯上前。太后道:“我叫你过来,你就过来。我和你说过的话,岂会不算数?” 既往不咎?愉郡主心里一亮,立刻跪行到了太后的身边。太后无限爱怜地 抚摸着她的头发,道:“小愉是个好孩子,谋反的事,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你们谁说要满门抄斩的,我第一个反对——还有什么诛九族——难道皇帝和我不是三皇叔的‘九族’吗?你们要把我们都‘诛’了,这不也是造反?” “臣等不敢!”腾王等人连忙磕头,“臣等该死!” “要真诛九族,你们的确该死。”太后道,“你们也是三皇叔的九族——其实一家人,本来不过是一点小疑问,小摩擦,大家不肯好好儿地解决,非要你斗我我斗你,才弄出这么多的事端来。如今你们还要诛九族,不是想把事情越闹越大么?” 腾王等人都不作声。 太后接着道:“三皇叔是三朝元老、开国重臣。当年随着太祖皇帝一起打天下的时候,身上留下了多少伤痕?恐怕数一数,比皇上身边这些侍卫的人数还多。这样的功臣,又是这样的亲戚,因为一点旧日误会而走错了几步路,即被诛了九族,你们说,你们这些做亲戚的寒不寒心?天下有才能的人寒不寒心?他们还会来给皇上做事吗?” 腾王等人只能把头低了再低。庆澜帝问道:“那母后的意思是?” “皇叔年纪也大了,就让他在家安享天年吧。”太后道,“至于爵位,就让悦敏这孩子袭了便好——他到北疆也很有一段时日了,怎么还不回来?哎,这些我老太婆也管不着,我只是这样建议,最后还要皇帝来拿主意。” “儿臣自然谨遵母后的懿旨。”庆澜帝恭敬地。 “我说的那不是懿旨。”太后道,“无非是老人家的一点心里话罢了——其实人老了,还图什么?不久是儿女齐齐整整地在身边么?”她看了赵王一眼,伸手让静襄扶自己起来:“闹也闹够了,我要走了。赶紧把烂摊子收拾了吧——小愉,你也跟我来!” 愉郡主没有跟着太后去。她再天真也知道,太后的发落听起来漂亮,而其实是将赵王夺爵圈禁,又怕悦敏在北疆领兵造反,所以以袭爵为名,招他回来带。她全家的性命虽然保住,但是声誉已经扫地。 始终记得从戚县大营回来的那天夜里,赵王妃质问她的话:你家是赵王府还是皇宫?你父亲是赵王爷还是死去的太宗?你母亲是我还是宫里的那个皇太后?你哥哥是那从小同你一起玩耍的悦敏还是那个皇帝? 她不觉得自己揭发父亲有什么不妥。不过“大义灭亲”之后,她还要回到这个家里来。因为她清楚地知道赵王妃每一个问题的答案。是非对错是一回事,不过,家,终究还是家。 凤藻宫事件之后,她仿佛突然长大了。好像那一天就是一把锋利的剪刀,把她的生命剪成了两段,属于少女的那一段被永远丢在了过去。她暗暗发誓,要和悦敏一起,好好的让父母安享晚年。 不过,事与愿违。去“请”悦敏回京的信使还没出发,就传来了刘子飞的报告:永泽公悦敏集结兵队,意图南下,被他拦截在半路。双方有短暂的交锋,悦敏不敌退去。刘子飞率众追击,在北方射月山和悦敏的人马对峙。 既出了这样的事,悦敏袭爵自然告吹。而赵王的圈禁也不仅仅是关起王府就可以的,每天有禁军八十人分两班看守——这些军士的粮饷还要赵王府自行支付,于是,为了节省开支许多仆役都被辞退。整个赵王府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 除了规行矩步之外,愉郡主不知道自己还可以做些什么。老年忠心的仆妇开始打算做针线来帮补,愉郡主有心加入她们的行列,但是心里太多的忧虑,往往绣着绣着,就发起呆来——深秋的天空那样明净,南归的鸟儿都已飞走,云间没有一丝生命的痕迹。 “小愉!”这天,已经许久没有跟她说过话的赵王妃走进了她的房间,手里托着一只锦盒,“母妃有件事情想请你做。” “孩儿给母妃办事是应该的,”愉郡主赶忙放下了针线,“请母妃吩咐。” 赵王妃就将那锦盒打开了,里面有几件首饰,愉郡主识得,都是母亲的心爱之物。“这些东西,我想你带进宫去,交给容贵妃。” “哦……”愉郡主才伸手要接,又瑟缩了一下:上一次让她带绣花图样进宫,乃是为了谋反,这一次难道又…… 赵王妃看穿了女儿的心思:“你放心,事到如今我和你父王还能指望什么?无非是要做些补偿罢了。这些首饰,我本来是打算你哥哥成亲的时候交给他妻子的。你哥哥其实心里喜欢的人是容贵妃博西勒,你大概不知道吧?” 愉郡主摇摇头。 赵王妃道:“如果不是你父王一心想要谋取大位,也不会生生将你哥哥和博西勒拆散。如今博西勒好好的一个姑娘身陷冷宫,你哥哥又在……唉,也不知道他们今生还有没有缘分。为娘醒悟得太迟,现在所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么多了。” 愉郡主不禁鼻子一酸,眼泪滚滚而下,接过那锦盒,狠狠地点头道:“孩儿一定替母亲把这件事办到。” 赵王妃也落了泪,不过立刻用袖子拭了,转身吩咐仆妇:“还不帮郡主准备出门?” 于是愉郡主就进了宫来。以前赵王府的轿子来到宫门口,多少小太监跟着奉承讨好,打赏的碎银子要送出去好几包。如今却是一片冷清,太监们有些只当没看见她,有些则好像见了瘟神,远远地躲开了去。 “内亲王的寿宴,你家主子准备了什么贺礼?”她听见一件太监问另外一个。 “宝剑。”那太监道,“我主子说,宝剑配英雄嘛。不过又怕皇后娘娘看了不高兴,所以也预备了一件大氅。” 今天是玉旈云的生日么?赵王倒台之后,玉旈云就是议政处最有权势的王爷了,谁不唯她的马首是瞻?何况还有哪些以前和赵王交好的,现在人人自危,也都赶紧来巴结玉旈云。想换个平安。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愉郡主想,也好,本来她也不知道如果别人跟自己打招呼,自己该说些什么。 就这样来到了博西勒的居所前——博西勒只是失宠,还没有正式被打入冷宫,依然住在她入宫之初庆澜帝为她改建的有蛮族风格的邀月轩里。只是宫女太监辨别宠辱兴衰的本领远远超过钦天监对星辰气象的预测,早在博西勒失宠之初,许多奴才就开始另谋出路了。如今赵王谋反失败,传闻博西勒牵扯其中,奴才们更加如鸟兽散,诺大的宫院寂静如死,比真正的冷宫还要恐怖。 愉郡主直走到了博西勒的寝宫门口,才看到一个宫女——是陪嫁来的蛮族姑娘,用满是怨恨的目光瞪着她,仿佛说:事到如今,你还来干什么?愉郡主赶紧解释:“我有东西带来叫给容贵妃。” 宫殿的阴影里响起博西勒的幽幽的鬼魂一样的声音:“愉郡主么?过来吧!” 愉郡主才跨进了门槛去,看到博西勒坐在一扇狭长的窗户前。窗格上繁复的镂花图案,惨淡的天光从那些孔隙里泻到她的脸上——那种充满异域风情的惊人美貌,忧愁的时候看来更加吸引人。 “赵王爷莫非还有什么吩咐么?”她道,“我已经是等死的人了。” “母妃让我把这些首饰交给你。”愉郡主递上锦盒,“她……她把你和我哥哥的事都告诉我了……我哥哥现在……”不禁一阵哽咽,还是把悦敏和刘子飞在北方对峙的消息说了:“母妃说,她没有什么别的事能为你做,只能把这些准备给儿媳妇的首饰送给你。” 博西勒看着那些金碧辉煌的首饰,眼里既有悲伤又有憎恶,伸手“啪”地一下将匣子打翻了:“首饰有什么用?其实悦敏根本就不想要什么王位,如果不是因为你父亲,我和悦敏……我和悦敏早已经……现在什么都没有用了!” 的确是没有用了,愉郡主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不过,好歹大家都还活着,所以就还有还一点点卑微的希望,也许有一天……也许有一天……她的视线模糊,但还是矮身去拾散落的首饰。这是,她发现锦盒下面还压着一幅艳丽的丝巾。 “这条丝巾怎么会在这里?”博西勒见到了,一把夺了过去。 “我……我不知道。”愉郡主讷讷,“大概是母妃放进去的……是什么特别的东西吗?” 那是一条黑底绣花的丝巾,上面的图案中原少见,一种奇怪的花,叶中抽出两条茎来,上面白色的花朵悬垂如铃,每一朵花边又有一枚红色的果实。博西勒摩挲着丝巾,眼泪滚滚而下:“这是当初我送给你哥哥的信物。这花……真是讽刺,这花就是铃兰,我并不知道原来它也叫君影草!” 铃兰?愉郡主呆呆望着那美丽的图案:那样说来,果然是很讽刺了。 博西勒继续流着泪说道:“在比我们部族还北的地方,有罗刹国。他们那里把铃兰叫做‘琅得什’。传说很早以前琅得什是个一少年,他爱上了姑娘‘维丝娜’——就是罗刹话春天的意思。可是,两人的爱情以悲剧收尾,少年伤心而死,他的眼泪就变成了铃兰的白色花朵,而他破碎的心流出来的血就变成了铃兰艳红色的果实……” 破碎的心!愉郡主不由按了按自己的心口:自己和石梦泉算是彻底结束了吧! “不过你知道铃兰花代表什么呢?”博西勒突然狂笑了起来,“罗刹人说铃兰花代表‘幸福再来’——幸福?幸福会再来吗?一步走错,满盘皆输。幸福永远都不会再来了,不能补偿了!多少金银珠宝都不能补偿了!”说着,她发狠要把那幅丝巾撕碎。 但刚把丝巾抖开的时候,里面却“卜多”掉出一个纸包,又有一张纸飘落下来。博西勒一惊,忙把那张纸捡起来看,见上面是赵王妃写给自己的信:“纸包中乃茉莉花根,磨粉服用,服一寸可假死一日。出得宫来,自有接应。汝当速去北境,与敏儿寻汝父汗。今后栖身草原,当可白头偕老。” “这……”博西勒手一颤。愉郡主拆开纸包,里面果然是茉莉花根,足有四寸长。 “这真的有用么?”那蛮族宫女不无怀疑地问道。 “有用。”愉郡主道,“我在传奇小说里也读到过——娘娘,不,我应该叫你姐姐——博西勒姐姐,只要你装死混出了宫去,就可以和我哥哥远走高飞。这不就是罗刹人说的‘幸福再来’吗?” 博西勒才略止住的泪水再次奔涌而出,咬着嘴唇狠狠地点了点头。又一把将愉郡主抱住:“妹妹……我没有想到……我实在是没有想到……” 长久以来,连赵王妃都没有这样紧紧地拥抱过女儿。自娇荇死后,愉郡主还是第一次这样感觉到人身体的温暖。她的喉咙好像被鲠住了似的,片刻才能发出声来:“姐姐,来不及了。你要快点去找我大哥,否则他继续和刘将军对峙下去,万一皇上发怒,就……” “是!”博西勒赶紧叫宫女点起灯来——那包着茉莉花根的纸上详细地写着花根要怎样磨、怎样煎、怎样服。 于是如法炮制,用了一个时辰的功夫,和酒煎成了琥珀色的一碗。博西勒梳了头,换了衣服,胡服的她愈发显得艳丽不可方物。不过赵王妃所赠的首饰也一件不落地戴上了,熠熠的金光并无法和她的美丽相比。 “妹妹,你走吧。”她笑着对愉郡主道,“我这算是服毒自尽的,如果让人家知道你在场,又要牵扯到你父王身上了。” 说的也是。愉郡主便也笑着点了点头,走出了邀月轩去。跨过门槛的时候,听见博西勒在后面说:“如果有缘的话,将来在草原见吧。” 如果有缘?愉郡主心里想:幸福再来——如果有缘——如果有缘就让她再见石梦泉一面吧。今天不是玉旈云的生日么?会不会在凤藻宫有寿宴呢?散席的时候,也许就可以看到石梦泉吧?不过,以她现在的身份,哪里有脸在凤藻宫出现?自嘲地笑了笑:看来是没有缘分的。于是径直出宫。 快到宫门口的时候,猛看到前面步道上玉旈云和一个人并肩而行。她的心就立刻狂跳了起来,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三步并作两步追了上去:“石梦泉……” 才叫出口,又后悔,再看那人回过身来,更加失望——哪里去石梦泉,分明就是翼王。总以为和玉旈云形影不离的那个就是石梦泉,不过翼王不是玉旈云的未婚夫么? “你找石梦泉?”玉旈云的语气锋利如刀,“拜你的好父亲所赐,石梦泉现在正在家里为他母亲治丧。” “不……”愉郡主摇头,“我……我不找他……我……告辞了……”说着夺路而逃。 翼王看着那瘦弱的背影,咂嘴摇头:“你又何必对他这么刻薄?她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我刻薄?你又是什么善男信女了?”玉旈云冷冷的,“你刚才不是还自夸击倒赵王,你功不可没么?那么夺去愉郡主的一切,你也有份参与。” “半斤八两。盟友!”翼王笑道,“我们两个合作真是绝配,相信不久的将来,你就会帮我达成愿望。” “赵王的下场你还没有看到么?”玉旈云讽刺地,“你还想重蹈覆辙?” “惩罚罪犯的目的,根本不在于惩罚这个人本身,而在于杀一儆百,威吓他人。”翼王道,“大部分人是庸才,一吓就吓住了。少部分人却不怕威吓——这其中又大多数是蠢材,因此会重蹈覆辙;而剩下的一表部分是懂得审时度势的人,会从别人的失败中学习,最后才会成功。” “你的意思是,你自己是天才了?”玉旈云哈哈大笑,“好,本来今年生日太无聊,你却来给我讲笑话!” 翼王不怕她挖苦:“其实重蹈覆辙这种警告应该是我来告诉你——你为什么不想想,赵王满有信心已经买通了的火器营和善捕营怎么会突然倒戈杀了他派来的刺客?” 这件事玉旈云当然也奇怪过,事后她问过裴力和孔敬,但两人依旧一口咬定是“恰好”经过凤藻宫。这道理一点儿也说不通。如果他们不是赵王的人——或者至少让赵王误以为是自己人——赵王不可能明知道被包围了,还找着计划继续进行,以致满盘皆输。他们临阵倒戈?不像。他们本来就自行计划要设个圈套让赵王钻?这不像是中级军官会做的事。剩下的可能只有一个——他们本来就听命于一个人,而且早就参与了另一个计划。则这个人是谁? “他们显然就是皇兄的人。”翼王道,“皇兄成天在你面前装得灰孙子似的,把你摆在台前跟赵王斗,让赵王集中力量对抗你的人马。他却在幕后派自己的人假意投靠赵王——凤藻宫事件表面看起来好像是赵王策划好了一切,把所有重要的角色拉到了同一个戏台上演戏。但实际上,是皇兄早就算计好了一切,你们所有人,包括赵王和他的那出戏,都是皇兄那场更大的戏的一部分罢了——大概母后是知情的,所以小愉出现得不早不晚。” 玉旈云略皱了皱眉头:这不是她第一次听翼王说庆澜帝其实是“野心家”,不过自翼王上次提醒以来,她观察庆澜帝的言行——这是一个如此信赖自己的人,如此爱护玉朝雾的人,还是一个把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的人——虽然翼王的推理说得通——甚至有可能是唯一能说得通的解释,但她不相信庆澜帝是个戴着面具的人。翼王肯定是在扰乱她的心志——翼王才是那个觊觎王位的阴谋家。 杀了一只老狐狸,还有一只野狗,她想起郭罡的比喻. “在皇兄的这出戏里,你也不过是一个戏子罢了。”翼王道,“这次借你的手除掉赵王,下次不知借谁的手除掉你。权力的舞台,只能容许一人独霸,绝对不能与他人分享——其实像你这样聪明的一个人,这些话原不该让我说第二次的——我知道你顾念你姐姐和你外甥,不过皇兄已经有了静襄的儿子,他还需要你姐姐和元德吗?又或者你除了石梦泉之外,不惯信赖他人,你要想想,以石梦泉的身份,他还能够陪你走多远?而你之前所做的事,一旦被他知道……” “你威胁我?”玉旈云一眼横了过去。 翼王举起手来,一副被人“狗咬吕洞宾”的样子:“我哪里威胁你了?不过是提醒你而已——别人看你是个冷酷无情的人,其实你对身边的人最重视不过,所以每次只要提到他们,你立刻乱了方寸。怎样才能最好的保护你姐姐和其他你在乎的人?你与其这样刺猬似的跟我对峙,还不如自己冷静地想一想。” 如此说着的时候,已经到了宫门口。翼王府的奴才抬来了轿子,而玉旈云府里的马夫也牵来了马。终于可以分道扬镳,不用再对着这张讨厌的脸了。玉旈云迫不及待就要上马。却忽然听到一个人喊:“王爷!王爷!”正是晋二娘的声音。 她打了个手势,护军便放晋二娘来到跟前。这妇人还是打扮得俗艳无比,一说话脸上的脂粉就簌簌往下掉:“王爷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嗯。”玉旈云应了,知道她不会无端端到宫门口来等自己,“你近来生意如何?” “小妇人的那点儿小本生意何足挂齿?”晋二娘道,“不过托王爷的鸿福,最近小号真是财源广进,尤其跟西瑤人合作的生意简直红火得不得了——我光是数银票就数得手软,打算盘打得胳膊都抽筋了呢——不过就抽筋了我也开心。小妇人真没什么别的喜好,就爱数钱,越数我心里就越高兴!”她说着,打开了捧着的盒子:“所以小妇人特别让人打了这只金狮子送给王爷。不知入不入王爷的法眼呢?” 玉旈云一眼就看到衬底上自己和细作联络用的黄绢帕。“好,我很喜欢。”她接了过来,“我府里还有许多寿包、寿桃,明天你来领,回去给梁夫人也尝尝。” “多谢王爷!”晋二娘笑得满头珠翠乱颤,“吃了王爷的寿包、寿桃,小妇人全家都要升仙了呢!”她千恩万谢地拜别而去,留下呛人的脂粉香。 翼王瞥了一眼玉旈云:“你手下的奇人倒也真多——这就是那个帮你拆穿了黎右均的假银子,后来又捐了四十万两赈灾银的鼎兴银号女财东么?装疯卖傻的本领还真不错!” “那又怎样?”玉旈云冷冷道,“莫非世上只准你一个人装疯卖傻么?” “得!”翼王钻进轿子,“你今天虽然是大寿的日子,不过心情极差,我不自讨没趣了——朝会上见!”他放下轿帘儿,片刻又揭了起来:“朝会上我恐怕你也会无端端乱发脾气。我看你不如拿了什么寿包、寿桃之类的去见石梦泉吧。” “王嬷嬷七七都还未满,你叫我拿寿桃上人家家里去?”玉旈云怒道,“你这个人简直——” 她还没想出词来咒骂翼王,翼王又放下轿帘儿了,一边示意起轿,一边道:“我是一片好心,怕你把正事都耽误了——其实石梦泉挺像是你的定心丸呢!” 什么话!玉旈云皱着眉头。但仔细一想,今年的生日虽然格外热闹,但是自己却觉得格外无趣,果然就是因为石梦泉不能陪在身边的缘故。别说不能来参加寿宴,就连战胜赵王的喜悦也不能和她多分享。 定心丸——翼王的这个比喻也真有意思。她忽然想起凤藻宫里血淋淋的那一幕,想起当火器营打响了第一枪,当石梦泉飞扑上来将她压倒——她能听见刺客们怒喝的声音,冲拳劈掌的声音,什么人被打倒的惨叫声,还有火枪的“砰砰”之声不绝于耳。但是极吵闹的环境反而变得极安静——她渐渐的只能听到石梦泉的心跳声——他还活着。她因此感到无比的安宁。 没错的,她想见到他。不过现在去,有违礼节。要用什么理由才好呢?她摸到马鞍边挂着的一个水囊,突然有了主意。就打开了晋二娘带来的匣子,将金狮子朝马夫一丢:“赏给你了,今天本王爷心情好,不用你伺候,你喝酒去吧。” 那马夫大喜,磕头谢赏。而玉旈云则驰马到了闹市。借着一家酒楼的灯光,她浸湿了那黄绢帕,阅读细作传来的消息。才读了几行,她的心就兴奋得狂跳了起来——细作来信,不仅仅可以作为去见石梦泉的接口,还可以——啊呀,这简直是老天要帮她! 她将绢帕往怀里一揣,打马疾奔石梦泉府。到了那里,也不顾一派丧礼的景象和自己满面红光完全不衬,大步冲进灵堂去找石梦泉。 石梦泉正在烧纸,见玉旈云骤然闯来,愣了愣。不过玉旈云已经一把将他拉住:“梦泉,天助我也!程亦风被谪贬出京了!” 作者有话要说:呼……累死了……我最盼望的就是写“程亦风被谪贬出京”这句话,因为这句话标志着赵王事件结束,下面要转到楚国去了。 其实这一张的情节老早就写好了,但是发布之前,我决定转换成愉郡主的视角,所以又重写。唉…… 93第92章 程亦风被谪贬,在元酆二十四年九月十八日,这标志着进行了一年零一个月的“丁酉变法”的结束——真的,一日不多,一日不少,从元酆二十三年八月十八日竣熙主持两殿辩论,并颁发变法诏书算起,正是一年零一个月的时间。 童仆忙碌地收拾东西。这少年人识字不多,也没有功夫将信件、札记、书籍分门别类,只是统统放进一只大箱子里去。程亦风想提醒他,那其中有的是各地的民情,有的是新法实施的报告,还有的是准备进一步推行的法令,一旦搞混了,要花好大的功夫整理。可是才张嘴,又想:整理了又有什么用呢?这是彻底结束了。无论当初怀着多么大的希望,无论这一年来有着怎样的热情,又克服了什么困难,现在都该清醒过来了——结束了。 后悔吗?失望吗?他问自己,于是思绪就回到了元酆二十三年的秋天。 八月十八日那天清早,公孙天成南下西瑤。程亦风送走了他,即进宫去——八月十六、八月十七,八月十八——这是两殿辩论的第三日了。其实为官以来,难得有朝会上的争论让他如此全心投入的——以往朝堂上,要不是拉帮结派互相倾轧,要不就是明哲保身推卸责任,说起话来,或者含沙射影,或者空洞无物,叫人既恼火又想打瞌睡。而这次关于新法的辩论就完全不同了,无论是主张激进改革的,还是主张严守祖制的,或者走折中路线的,其所问之问题,大多言之有物,其所提之答案,也多对事不对人,质问与反驳皆有理有力有节。三天下来,虽依然有议题悬而未决,却也有许多问题有了清楚的答案。最重要的是,绝大多数的两殿大学士和半数以上的六部官员认为变法可行。于是,八月十八日上午议事结束之后,竣熙让程亦风和臧天任两人归纳总结了三天来的讨论记录,写成《论当世急务》一文,竣熙亲自批阅,以朱批为“词头”交翰林院起草变法诏书,当日在午门宣读,次日传邮天下。 诏书里说得明白,为了避免重犯景隆改制的错误,新法将逐条实行,而且实行之前必然要在一方试行半年。第一条新法——向寺庙和道观征税——就在凉城附近试点。本来这些出家人们并不乐意,有哭穷的,有咒骂税吏的,还有关起大门不许人朝拜并扬言要搬去别省的。但是竣熙请求皇后,让皇家寺庙长乐寺带头纳税,之后元酆帝的“飘然真君”孙静显也率领飘然宫中的全体道士纳税——虽然这两处交出来的税可能是宫中的内帑,但是连皇家僧侣道人尚不可例外,足见此番变法之决心。京畿一代的出家人终于不再对抗下去,到九月中,一共收到稅银三万余两。可算是变法取得的第一个胜利。 新法都是一边讨论,一边制订,一边实施,又一边改进的。在这过程中,程亦风和风雷社的士子们也都熟悉了起来——那高齐俨然是领头的,此人喜爱经济之术,并且思维敏捷,是个难得的辩才。文渊因为家里世代从商的缘故,头脑精明,算起帐来连算盘也不用打,尤其因为出身商家,跟只通儒术的士子又有不同,常有些新奇建议,让人耳目一新。此外有个叫柳恒的酷爱历史,对于历朝历代的大小事件了如指掌,另有一个叫宇文雍的,熟知律法,认为楚律的规定太过宽泛,许多摸棱两可之事最后就由理事官员自行决断,有时难免失之公允,他有雄心要制订一套详尽的律例……总之各位士子皆有所长,程亦风想,这些人入朝为官,逐渐成熟,走到有影响力的位置上,应当对新政的推行是不小的帮助吧! 因为存着这样的考虑,而九月也是这一年的秋闱,他便“命令”众士子放下手中所有的公务,专心备考。 本来楚国的规矩秋闱乡试,春闱会试,不过那一年会试加开了恩科,为的是让春季从馘国逃难而来的读书人也有应考的机会。风雷社的诸士子之所以来到凉城,也是为了参加这一次的大比。他们理解程亦风的苦心,不愿让他失望,个个都刻苦努力。直到入场的前一天,才终于决定放松一下。 正逢九月十九观音出家节,善男信女各自组成了队伍,表演观音事迹传说,在闹市竞赛,好不精彩。高齐等人挑了一间雅致的茶楼,居高临下且看且议论,却是三句不离本行的,不知不觉就为了新法的细节争论了起来,正没可开交,忽然看到雅座的竹帘后依稀是程亦风的身影,就惊喜地大声招呼:“程大人!” 听到这声唤,那边竹帘儿挑起,果然是程亦风,只不过他对面还坐了个女子,风雷社的诸人登时感到自己造次了,未料这女子落落大方站起身:“看来程大人今天遇到的朋友还真多,我还是不耽误大人了。”即万福告辞。 “符小姐慢走……”程亦风赶忙作揖为礼——不消说,这女子就是符雅了,风雷社的诸人因为不认识她,所以诸多猜测又诸多担忧,到她施施然从他们面前经过又下了楼去,众人还是不晓得是不是撞到了“不该撞到的事”,连连查看程亦风的脸色,结果,连程亦风这个因为跟符雅相交已久,几乎忘了彼此之间还有男女分别的人都不自在起来,生怕众士子偶所误会,坏了符雅的清誉——于是,符雅这个最该担心自己名节受损的人坦坦荡荡地走出茶楼,留下一屋子的道学先生心里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 最后大家默然达成共识——“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程亦风请众士子一起到雅座里喝茶,问他们次日的考试准备得如何,众士子少不了一一答了,又讲到了方才的争执。高齐道:“程大人,我们看到观音出家节如此热闹,想那寺庙的香火必然旺盛。出家人闲来没事种的田,所出粮食必然多于所需——这些加上香火供奉,寺庙之富有,恐怕非同寻常。已发出的新法中,只征什一税,这恐怕太少,还不如征两成或三成。” 最会算账且一贯支持“开源节流”的文渊却是带头反对高齐意见的人:“出家之人虽然有功德田,又有香火钱,看来收入甚多而支出甚少,但出家人常常扶助贫弱,比如凉城近郊的隆昌寺就有‘悲田养病坊’,专供赤贫者养病之用。寺中僧人粝食充腹,粗衣御寒,余有寸帛,未尝不济施诸贫病。” 熟读历史的柳恒跟着道:“秦州宝华寺在景隆十一年水灾瘟疫之时,见饥民多卖子以接衣食,便出银赎出孩童,归其父母。寺庙道观之义举,多不胜数。若加以重赋,将来要他们如何再扶危解困?而且,其为方外之人,本可不理世俗之事,今于我俗人有恩,我等怎可恩将仇报?” 高齐道:“赈济贫弱,自有朝廷为之,医病养病,难道没有惠民药局么?寺庙道观有了银钱,一些或许是用于慈善,另一些还不知都拿来做什么了呢!” “朝廷赈济,岂能面面俱到?”宇文雍也开口,“寺庙道观有为非作歹,就好比贫民百姓中也有小偷小摸者,难道因此就要将百姓全都抓进监牢,寺庙的财产全数没收吗?” 他们讨论得激烈,程亦风心中欣慰:有了这些朝气蓬勃的年轻人,社稷才真的有了希望! “程大人,你的意见呢?”高齐问。 “这可不是我的所长。”程亦风道,“我看得集思广益,等大比结束之后,好好研究一番再做定夺。” “不能操之过急,以免重蹈覆辙嘛,”高齐道,“大人已经提醒过许多次啦。就迟三天再议也无所谓——不过,不晓得秋闱有考什么八股题目,万一挑出来的都是一群只会‘圣人言’的书呆子,他们做了官,岂是百姓之福?” 柳恒笑了笑:“民间不是早就有打油诗在唱了么——‘读书人,最不济,烂时文,烂如泥。国家本为求才计,谁知道变做了欺人技。’中间的几句虽记不得了,但也都是讽刺书呆子的——‘就教他骗得高官,也是百姓朝廷的晦气。’可真是把科考丑态写活了!” “现在还越考越离谱!”文渊道,“程大人当年应试,考题还都是完完整整的《孟子》《大学》里的句子。如今说是为怕和往年重复,已经变成东一句,西一句,越短、越怪,就越显得出题的人有水平呢!前年的题目叫《子曰》呢,真荒唐!” “你别说,《子曰》是名篇。”柳恒笑道,“我看有人破题——‘匹夫而为天下法,一言而为天下师。’前句破‘子’,后句破‘曰’,简直绝了。” “这有什么绝的?”文渊道,“我见有人破《三十而立》,说‘两当十五之年,虽有椅子板凳而不坐也’,前句破‘三十’,后句破‘而立’,不是也‘才华横溢’么?” 他这样轻描淡写地丢出一句调侃来,众人不由得全哈哈大笑,文渊一口茶都呛住,直咳嗽。程亦风也自然忍俊不禁,只是心里也感到悲哀:“求才计”成了“欺人技”,看来科考的改革也是势在必行了。 越是需要大动干戈,就越是需要这些热血青年的支持。“诸位学弟不要光顾着讽刺八股。”他提醒道,“无论如何,今后三天的考试,诸位还在其‘淫威’之下。若要继续新政,当然还是考中进士为妙。” 众士子当然理会得这道理。“《四书》《五经》什么的,我等都烂熟于胸了。”文渊道,“只要不出刁钻的题目,自然是十拿九稳。就是不知道……” “不知道出题的大人心里怎么想,是不是?”帘子外忽然有人接了话茬。 雅座里的众人都是一愣,才回身去看,外面发话的人已经走了进来,乃是一个三十来岁相貌平常的男子,背后背了一把胡琴,仿佛一个卖唱的。向众人抱了个团揖,即道:“如果在下知道考官的心思,并且有秋闱的考题,诸位不知道愿不愿意花些银两?” “你有试题?”程亦风惊讶——秋闱是竣熙让礼部尚书赵兴命的题,除了赵兴和那些现在正在印刷考题的工人,没有别人知道。赵兴虽古板,却是个清官。印刷的工人又都在禁军看守之下。考题怎么可能泄露出来呢? 那男子看来并不知道自己在向一位朝廷命官兜售考题,笑了笑,道:“上天有上天的法子,下地有下地的门路。蚯蚓不明白鸟为什么能飞,鸟也猜不透蚯蚓如何打洞——诸位不必关心着考题我怎么得来——你们要是信,又愿意花银子,那么这考题就是你的,今晚好好准备,明天入了考场必然高中。” “单凭你的嘴说,我们如何信你?”宇文雍既酷爱律法,自然会找出对手言语上的漏洞,“蚯蚓固不知鸟是怎么飞的,但是亲眼看见鸟在天空翱翔,自然就相信鸟能飞。我们又没看见你偷试题,怎么能相信你有偷试题的本领?又怎么能相信这试题是真的呢?” 那男子瞄了宇文雍一眼,嘿嘿笑道:“这位老爷说得真刁钻——今天是观音出家节,人拜观音,你也拜观音,莫非你们都见过观音么?” “我没有见过观音,不过听说过观音显灵。”宇文雍道,“若是观音从来不曾显灵,恐怕也不会有这么多人拜她。” 那男子又是一笑:“这话就不对了。都说‘心诚则灵’,如果不先虔诚信奉观音,观音又怎么会显灵答应你的愿望呢?” 宇文雍一怔,未料一个江湖骗子竟然巧妙地驳倒了自己。 “三场考试三道题。”这男子道,“每道只卖二十两,这叫薄利多销。你们既然心存怀疑,我就再让一步,第一题免费,且立下单据,倘若进了考场考的不是我卖的题,你们拿着单据回来找我拿银子,怎样?” “嘻!”文渊嗤笑,“如果真的有明日的考题,应该是我们竞相出价,求着你告诉我们。如今你却一再压价求着咱们买,那还不是假的么?不要在这里白费口舌了,趁着我们还没有报官,你快走吧!” 仿佛是被识穿了骗局,那男子登时沉下了脸:“我有心给你们送功名,你们自己不识好歹,拉倒!”一跺脚,走出了雅座去。 众人看着他那背影,当真又好气又好笑。“这年头,真是什么人都有!”宇文雍感叹,“将来也要抓一两个起来,明正典刑,煞一煞这歪风。” “抓这些人是没用的。”文渊道,“商场之上,若没有需求,自然没人做这生意——若没有士子动那歪脑筋,怎么会有人用这种法子招摇撞骗?” 众人都点头赞同,不觉又把话题引回了八股的弊端之上。然而才说了没几句,忽见程亦风指着雅座外:“还当真有人花银子去买试题了!”众人都看过去,果然,那男子笑嘻嘻站在对面的雅座里。竹帘没有放下来,所以可以清晰地看到里面的一举一动。男子站在几个年轻人的桌边,那些人给了他银子,他就把一封红帖子交了过去,道:“若到时候见到的同这里面的内容不符,你们尽管回来拆我的招牌。至于能不能高中,那还得靠各位老爷自己的本领了。” “不用多说。”那买试题的年轻人道,“你就是住在上面写的这个地址么?如果真的中了,我还有赏钱。要是你坑蒙拐骗,那就不是拿回银子这么简单了。” “老爷放心,这……”男子还不及再多堆出些笑容来,忽见寒光一闪,三尺青锋已经架到了自己的脖子上——那个看起来文质彬彬的青年书生竟然有如此好的身手。雅座内的诸位相互看看,都是满心惊讶。 “老……老爷……这是要做什么?”卖试题的男子打着哆嗦。 “不做什么?”青年道,“就是叫你知道骗我会是什么下场。” “我……我哪敢骗老爷您呢?”那男子勉强笑道,“老爷放心好了……这剑还是收了吧……怪吓人的……” “哼,你知道害怕就好!”青年手一抖,挽了个寒光闪闪的剑花,将利器收回鞘中,干净利落,竟然连剑身和剑鞘碰撞的声音都没听到,足见他对着兵器的控制已经十分纯熟。“三日之后……” 才说到这里,店堂里响起一声断喝:“还不给我拿下了!”接着乒令乓啷一阵乱,十来个兵丁冲了上来,顷刻就将那带剑的青年书生包围住。程亦风与风雷社士子正奇怪,便到冷千山大步来到跟前:“光天化日之下竟在京畿闹市舞刀弄剑,你们这些江湖中人眼里还有王法么?” “啊!”程亦风轻呼了一声——他才想起来,自从中秋节在*居被玉旈云嘲弄,冷千山就一直在追捕那两个所谓的“江洋大盗”,并以此为由,一直没有回归驻地。找了半个月也没有任何线索,他老羞成怒,决定将不服天威的江湖人士统统惩戒一番,所以不久前和凉城府尹下了一道“禁刀令”,除了朝廷的武官、士兵,刑部等衙门的衙役之外,任何人不得携带兵器,违者就要遭受牢狱之灾。 这个青年书生似乎是来自外省,还不知道有此命令,漠然地看了冷千山一眼:“我既没有杀人,也没有放火,犯了哪一条王法?” 本来“不知者不罪”,但是冷千山厌恶青年这毫不畏惧的态度,瞪眼道:“你且不知进来京城有‘禁刀令’么?” 青年轻蔑地一笑:“政令出于天子,谓之王法。虽然现在正是改革之时,有不少新政正在实行。不过据我所知,‘禁刀令’并非其一……” “强词夺理!”冷千山怒道,“最近京城强盗出没,所以临时发出这样的命令,为的是追捕强盗,保卫一方太平。你知法犯法,就算不是强盗的同伙,也是居心叵测之人。给我拿下!”说时,手一挥示意士兵们动手抓人。 那青年的神情依然轻蔑,只见他轻轻在桌上一按,人已腾空而起,轻轻巧巧地就跃出包围圈外:“就是因为什么人都可以胡乱下命令,又靠武力实施,天下才会大乱——地方官巧立名目横征暴敛的时候,难道不也都有冠冕堂皇的理由么?就连土豪劣绅欺压乡里,也都还各有各的说法呢!” “你——”冷千山立时涨红了脸。 “这个人说的倒是不错!”宇文雍道,“天下间多少‘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事,还不都是这样来的?” “可不是!”高齐赞同,“在京城天子脚下就已经如此,到了那‘山高皇帝远’的地方,岂不是更加无法无天了?咱们不能袖手旁观。”说着,率先站了起来,要去和冷千山理论,助那青年一臂之力。其余诸士子也都是热血青年,纷纷跟着他走出雅座去。 程亦风心里暗叫糟糕:冷千山虽然行为多是无理取闹,但也不是省油的灯。今天如果和他冲突起来,恐怕他多半会用武力将众士子关押——虽然将来太子出面必然能化解此事,可明日就是大比之期,万一耽搁了,就毁了众士子也前途,对新政也大有损害。他可不能容许此事发生! 如此想着,就赶紧也跑出了雅座去,想做个和事佬。 虽是怀着如此的好意,但是他却忘记了冷千山现在于整个朝廷之中最讨厌的人就是他,见到了他就愈加火冒三丈,愈加想把他和与他有关的一切人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不超生。所以,他才招呼了声:“冷将军息怒!”冷千山就立刻暴跳如雷:“程亦风,原来又是你在给我找麻烦!你到底是何居心?” 追究起来,风雷社在建立之初也受过冷千山的恩惠。只不过“日久见人心”,士子们渐渐发现此人自私自利,就都和他疏远了。高齐听他借题发挥指责程亦风,即一步挡上前道:“冷将军此言差矣。程大人本来在雅座跟学生们饮茶聊天,听到这边吵嚷才出来看个究竟,怎么是他给你‘找麻烦’呢?” 论到耍嘴皮子,冷千山自然不是这些书生的对手,他便冷笑了一声,道:“好!好!原来是程大人的一党在这里聚会。最初程大人和司马将军是一派,大青河之后翅膀硬了,就要自立门户拉帮结派。你这手段果然高明——现在议起新法来,人人都以你程亦风马首是瞻,朝廷里哪儿还有别人说话的地方——既然你要插手管,那就让你管吧,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程大学士!” 给他安上了一个结党的帽子?反正不是在朝会上,程亦风不在乎,只想快点平息此事。那风雷社的士子们却不答应:“我们自来散心,偶然遇到了程大人,说了几句话而已,就成了结党?那冷将军你呢?听说你终日和向将军、董将军、鲁将军形影不离,你的这个‘党’岂不是比我们结得还要紧密得多么?” “你——”冷千山恨恨地,“牙尖嘴利就能骗过天下人去了么?程亦风你不要得意,你心里打的那算盘,大家迟早都会看出来的——说什么施行新政是要造福百姓,其实还不是为了一己之私?” “冷将军,你没有证据不要血口喷人。”宇文雍道,“在大庭广众之下污蔑诽谤,只会自取其辱。” “我没有证据?”冷千山“哼”了一声,“好,你们逼我揭他的老底,我就成全你们——你们搞新法,说是要一条一条逐一讨论,逐一施行。每一条都要经过两殿平章、六部咨议,然后还要试点六个月,是不是?” 众士子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都点头道:“是,那又怎样?” 冷千山道:“那你们可知道,程大人其实早就开始变法了,而且是既没有两殿平章也没有六部咨议,更加没有试点,他便直接把老祖宗的法令扫地出门了。” 我几时做过这样的事?程亦风皱着眉头。风雷社的士子们也道:“你不要信口雌黄!” “信口雌黄?”冷千山大笑,“你们问问程大人——太祖皇帝定下了治兵之法,兵部有发兵之权而无握兵之重,将帅有握兵之重而无发兵之权。去年落雁谷一役后,因彭尚书病重,程大人曾在鹿鸣山剿匪之战中既领将军衔又暂代尚书职。而彭大人去世之时,正逢樾寇来势汹汹,不得已,程大人以尚书身份发了兵,又亲自领兵迎敌。如今樾寇已退,程大人更升任靖武殿大学士,同时把持殿阁、部院、三军——这不是已经改了祖宗兵制么?” “嗤!”高齐笑道,“将军自己也说,先是‘暂代’后来又是‘不得已’。既然是情势所迫,那就不是程大人有心要违背祖制。” “现在情势也没有逼他。”冷千山道,“他不是还牢牢把握着靖武殿大学士的头衔和兵部尚书的职位么?装得那么清高,其实……哼!” “朝廷的职位,自然有能者居之。”文渊道,“一个人既有运筹帷幄的本领,自然可以从后方的计划调度到前线的指挥杀敌一体包办。这岂不强过拘泥祖宗之法,硬要找来三五庸人担当不同的职位么?从落雁谷到鹿鸣山到大青河,都证明了程大人一人全权决策,可以驱除鞑虏,保家卫国。如果把这个当作一条新政的试点,战绩就是试点成功的明证。既然向寺庙道观征税之法试行成功就可以继续推行,这条制兵之法为何不可如此?无非是先试点,再重新申请两殿平章、六部咨议罢了!” “哦?”冷千山道,“这么说程大人果然打算改革老祖宗的治兵之法了?” 程亦风听他的语气有变,心中一怔,接着猛地醒悟过来:冷千山的这番话其实是下了一个套子——这条祖制若废除,以后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调动军队了?届时莫说司马非会北伐,冷千山等人会向樾寇挑衅,万一还有居心叵测企图谋反的,不是也可以发兵逼京了么?那还了得!可是,如果自己打算申明祖制,则意味着他必须辞去兵部尚书的职位。现在排着队等着接替这个职位的多是冷千山的党羽。一旦发兵权落入冷千山之手,后果也不堪设想! 两难,他到底应该怎么办? 风雷社的士子都没有考虑到这一层,只热切地期待着程亦风的回答。其他雅座中的茶客这是早也被惊动了。他们没想到朝廷的官员竟然在这里展开关于政令的辩论——由于茶客中读书人居多,都对朝廷大事充满了兴趣,所以围观者甚众,程亦风知道无论怎么回答都正中冷千山的下怀,因而冷汗涔涔而下。 可就在这个时候,忽听士兵们喝到:“哪里去!”原来是那个佩剑的青年书生正准备和朋友们一起离开。“怎么?”那书生道,“你们在这里争论得开心,又不关我什么事,我还有要务缠身,自然要走。” “朝廷治兵之法的确不关你的事,”冷千山道,“不过你违反禁刀令,我又怀疑你跟通缉的两个江洋大盗有关,所以要请你去衙门里走一趟。” “哈哈哈哈,真是笑话!”那青年前仰后合,“你开始就说我在京畿闹事舞刀弄剑所以要抓我,后来看到这位大人和这几位兄台走出来,就硬赖是他们生事,由此看,他们似乎跟我是一伙的。可是现在你有说不关我的事。你颠三倒四,到底在闹些什么?我看朝廷的治兵之法如果真要改,就应该先加上一条——凡是头脑昏聩,说话前后矛盾,办事乱七八糟的,不得领兵,不得参与军务,这样朝廷处理军务的效率恐怕会高很多。” “你——”冷千山气得甩手想要给青年一记耳光,但是青年却灵巧地躲开了。“我还没说完呢!”他嘲讽地,“还有那凡是以养病为名,丢下驻地不管,回到京城来兴风作浪的将领,趁早将他们革退,省得浪费俸禄银子!” 讽刺得一针见血,风雷社众士子听了,不由都笑了起来。冷千山的脸则涨成了猪肺的颜色,气急败坏地怒吼道:“还不把他拿下?他肯定和中秋夜的那两个歹徒是一伙的!” 顺天府的这些士兵一个多月来被冷千山使唤着,一忽儿搜查这里,一忽儿逮捕那个人,连江洋大盗的一根头发都没有抓到过。他们觉得自己是一群小丑,冷千山则是丑角头牌,再如此下去,顺天府的威信何存?满腹牢骚,他们都不愿意行动。 冷千山气得头顶冒烟,劈手夺过一个兵丁的腰刀来,就朝那青年砍了过去。青年压根儿就没把他放在眼里,连剑也不拔,看着那刀锋斩到自己鼻子跟前了,才轻轻一闪身,不多不少,刚好让冷千山的刀锋擦着自己的衣服斩落。冷千山用足了十分的力气,哪里料到会劈空的?结果钢刀砍进桌子里,拔不出来。这下,连顺天府的兵丁中都免不了爆发出笑声。青年还火上浇油,在桌上拍了一掌,不仅将刀刃震了出来,连冷千山也被震得退了几步:“你……你肯定和那两个江洋大盗的一伙儿的!快快说出他们的下落来!” “要说那两个被你通缉的人,我还真见过。”青年好整以暇地拿起茶杯来饮了一口,“他们不仅与你有仇,整个中原武林都恨不得把他们碎尸万段。一个多月前,中原武林曾经全体出动要劫杀他们。因为一些联络上的问题,竟让这二人逃过了第一道关卡。为了补救,这些绿林豪杰聚首一堂,我和一些江湖朋友也赶去想出一份力。不料,大家来到一起,对策还没有商议出来,便先开始互相指责,都认为是旁人失职造成恶贼逃脱。这个话题没吵出结果,又有人提出倘若可以选出一个武林盟主领导大家,将来应可避免联络问题的发生——究竟要不要选武林盟主,谁来当武林盟主,任期多长,权力多大……各路豪杰争论不休。殊不知就在他们讨论得热火朝天之时,那两个人再次从他们的眼皮底下逃脱,且这一次逃到了他们鞭长莫及之处——对了,他们鞭长莫及之处,自然也是你冷将军鞭长莫及之处。不过,你竟然一直只在京城鸡飞狗跳,我看你的鞭子比我想象的还短得多!” “你——”冷千山怒不可遏。 程亦风则是忍不住皱了皱眉头,暗道:这个青年见过玉旈云么?玉旈云到了什么“鞭长莫及”之处?大约是到了西瑤吧?不知公孙先生在西瑤斡旋得怎样了? 他还没来得及多想,冷千山又咆哮着向青年扑了过去:“今天若不将你拿下,天威何存,王法何在?”钢刀亮晃晃,全然拼命的架势。 自然不需要为青年的性命担心,程亦风想,冷千山绝对不是他的对手。只是,自己太了解冷千山这个人了,如果找不到台阶下,今天的事情绝对无法收场。一旦闹大了,只会牵连无辜而已。因此,就算冷千山日后再怎么找他的碴儿也好,自己再怎么自不量力也罢,都得想法插手平息这风波。于是,顾不得危险,他伸手去拉冷千山的袖子:“将军——” “且慢”两个字还没有出口,已经扑空摔倒了下去。然而说是迟那时快,只听茶楼的楼梯上也想起一声喊:“冷将军且慢!”馘国废帝景康帝——现在退居景康侯的——和几个随从慌慌张张地跑了上来,拨开人群:“冷将军且慢,二弟有冒犯之处,我替他赔罪!” “二弟?”冷千山一愕。这当儿,青年已经探手拿住了刀背,略一发力就夺了下来。景康侯满头大汗地跑到跟前:“二弟,你怎么能跟冷将军这样开玩笑?快快向冷将军道歉!” 青年从鼻孔中发出一声冷笑,仿佛是说:“道歉?门都没有!”将钢刀朝地上一掷,自己则提气纵起,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扑出了窗口,鸟儿般地落在街上欢乐的人潮里,转眼就没了踪影。 “二弟——”景康侯急得直跺脚,朝桌边青年的伙伴们道:“你们……你们怎么……” “我们怎么了?”那几个人淡淡道,“陛下已经不再是陛下,我们和哲霖兄弟相称,他做的事,只要是对的,我们也都支持。这位将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就算哲霖不出手,我们也要教训他。侯爷,少陪了!”那几人一拱手,也都纵身跃出窗外。景康侯再要唤,却哪里还能看得见他们? “方才那是侯爷的弟弟?”冷千山怒气冲冲,对这个有如丧家之犬的亡国皇帝丝毫也没有敬畏。 “是。”景康侯擦着汗,“当日樾寇攻破郢城,我与他失散,日前才重逢。原来他被一批侠义之士所救,现在自己也成了江湖中人。” “堂堂天潢贵胄竟然和三教九流为伍。”冷千山讽刺道,“你们馘国皇室如此作为,就不怕被臣民耻笑么?” 景康侯因为寄人篱下,想尽量少惹麻烦,所以之前对冷千山十分客气,这是却忍不住发作了:“馘国已经不存在了,哪里还有什么天潢贵胄?当初如果冷将军肯渡河援手,贵国的耿近仁将军大约也不至于战死落雁谷,我馘国百年基业也不至于落入樾寇手中,我二弟他更不会流落江湖——他应该逍遥自在做他的王爷呢!” 冷千山怔了怔,不及反应,景康侯又接着说下去:“冷将军,我提醒你——虽然我现在已经不是一国之君,但是身为侯爵,品秩依然在你之上。你同我说话,最好注意自己的态度——你想要留住京城专门找人麻烦,必须先找出理由抛开边疆的防务,而我则是闲人一个,有的是时间找你的麻烦。劝你还是考虑清楚为妙!” 这话说的好不客气,且又是当着这么多茶客以及程亦风的面,冷千山怎么也吞不下这口气。面色一时红一时白,最后成了铁青。然而他也想到,景康侯说的没错,这样纠缠下去,自己决得不到好处。终于恨恨地一拱手:“冷某还有事在身,告辞!”就领着顺天府的兵丁们灰溜溜地离去。 看着他的背影,风雷社的士子们不由都解气万分,有的还鼓掌称妙。程亦风只是摇头叹气,又和景康侯见礼:“原来方才那是侯爷的弟弟。” “他少年任性,有沾染了江湖脾气。”景康侯道,“如果冒犯了程大人,也请见谅。” “哪里。”程亦风道,“令弟身手不凡,又任侠仗义,说来,也算是为程某人出头呢——他来京城是投奔侯爷的么?” “若是投奔我就好了。”景康侯叹了口气,“我想他大概心里一直都怪我没用,看不起我——失散之后,他明知道我在凉城,却一直不来见我,我也以为他死了。这次是因为他发现我过去的一位妃子被人卖入青楼,就将她赎出来,送来我身边——若非如此,他大约永远也不会来见我了。” 程亦风不便插手人家兄弟之间的事,随便寒暄了几句。景康侯知道外人的难处,苦笑一下,便拱手告辞。程亦风和风雷社的士子一同恭送,末了,又道:“你们也回去休息吧,明日大比,要养足精神才是。” 士子们都点头答应。程亦风看他们离去了,望望窗外——天已近黄昏,不过街头百姓们竞演的兴致却丝毫不减。他不觉惦记起符雅来了——本来今日是专程和符雅相约在此看观音出家日的庆典的,符雅还和他说了佛国西瑤这一日的种种热闹景象。不料竟被这些年轻人撞上,又遇到了冷千山找麻烦——冷千山再怎么麻烦都好,页就是麻烦他程亦风一个人,对此,他已经到了“虱多不痒,债多不愁”的境界。但是符雅的清誉会不会因此受损呢? 正这样想的时候,忽然听到符雅的笑声:“程大人把别人都打发走了,自己怎么还流连忘返?” 程亦风一惊,回头看看,只间符雅笑盈盈站在自己的身后,不知何时回来的。他讶异道:“符小姐怎么还在?” “我舍不得这个居高临下看节目的风水宝地,不过又怕坏了程大人的名声,所以只能转了一圈,又回来躲到另外一间空的雅室里了。”符雅半认真半调侃,“后来听到有人贩卖试题——你们这边光顾着和冷将军纠缠,我看那卖试题的趁乱开溜,就想跟上去瞧瞧——或许可以抓住一个骗子向顺天府领些赏钱。可惜跟丢了。” “小姐何必要跟踪呢?”程亦风道,“那骗子把自己的住址都写在试题帖子里了,叫人家上门取退钱呢。小姐只要买一份考题,不久知道这骗子住在何处了?” 符雅笑笑:“大人这话好荒唐!我虽然缺德,还没有到自己去考科考的程度,就算我可以撒谎说是为我兄弟买考题,既然大人都说那家伙是骗子——一个骗子怎么可能把自己的真实地址写出来,叫人家好去算账呢?即便他真的写了,我还得花几十两银子来买,我可舍不得。” 程亦风也笑了——符雅这种半开玩笑半认真的态度总是能让他释然:“就不知道景康侯的弟弟买试题做什么,莫非是想参加大比么?可惜那试题是假的。” “便是真试题也没有用啦。”符雅从地上捡起一封红帖子,“出了银子却没拿走呢。”好奇地,她拆开了帖子,程亦风也忍不住想看个究竟。只见里面写着:“第一场:‘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义。’第二场:‘国有道,不变塞焉;强哉矫。 国无道,至死不变;强哉矫。’第三场:‘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 “《大学》《中庸》《周易》,各出一篇。”符雅道,“编得也算合理。” “最后一题暗指变法新政,”程亦风道,“编题的人还下了一番功夫呢!” “凡事练得多了,自然就拿手。”符雅道,“庖丁之解牛,伯牙之操琴,羿之发羽,僚之弄丸——所谓神技无非若此——骗子之装神弄鬼,某将军之兴风作浪,也是其中例证。” 程亦风一愕,继而哈哈大笑,差点连眼泪也流了出来:“小姐说话一针见血入木三分,大概也是这样练出来的吧?” “大人何必如此文绉绉?”符雅道,“直接骂我没有口德就好了。” 两人便又都笑了。不过只片刻,程亦风就注意到方才散去的看客又纷纷从各自的雅座中探出头来张望,便赶忙敛容正色:“天色不早,程某须得回去了。” 他的那点顾虑,符雅一清二楚,却不拆穿,福了一福,算是道别:“大人日理万机,符雅不耽误你了。不过我却要留在这里把戏看完呢!” 知道她的用意是避免和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并肩出门,程亦风心存感激。又想:唉,我总说是在意符小姐的清誉,其实我们两个都知道,豁达坦荡如她,根本不在乎世俗的眼光,她全然是为了顾全我的道学面孔而已!他心中不禁惭愧,但又不好意思承认,更不好意思抛下道学面孔来,面上发烧,赶紧逃也似的离开了茶楼。 符雅微笑着目送他,自己的双颊也有些发热,就把那试题帖子拿起来当扇子扇着。不经意,看到反面写着“富秧街庆春客栈人字三号房”。 还当真留了地址呢!而且就在这茶楼的后巷!符雅走到另一边的窗口望望,“庆春客栈”的招牌沐在夕阳的红光之中——富秧街是个死胡同,没有多少来往的车马,别看也是地处闹市,却和别处的热闹仿佛两个世界。这样俯瞰下去,可以见到客栈店堂里有两个老者在下棋,符雅连棋子和棋盘的碰撞之声都能听见——闹中取静,此为极至。 纷扰之中能有一份消闲,乱世之中能有一方乐土,符雅想,其实岁月磨人,一切安静美好唯在心中,只要心中有了那宁静安详,何处不是桃源呢? 自己的那心中桃源是系在他的身上吧! 不禁一笑。而偏偏在这个时候,她看见那卖试题的男子匆匆走进了庆春客栈。 他居然当真住在这里?符雅一惊,他贩卖假试题,还留下自己的真住址,就不怕士子们来找他算账么?或者他现在打算连夜逃走?那也未免太奇怪,何不留个假地址,一了百了? 越想越觉得有蹊跷,符雅的心“通通”跳了起来:难道还是真的试题被偷出来了?这可不得了!得赶快让程亦风通知礼部才行。但是,必须得保证稳妥——赵兴和程亦风交情并不好,万一弄错了,起步平白给程亦风找麻烦? 左右就在后巷,她想,去看看也无妨。因将试题帖子收了,步出茶楼,独自朝庆春客栈而来。 没多久就到了。为空打草惊蛇,符雅不敢就贸然闯进去,暗想,先找个地方观望观望在说!因四下里瞧了瞧,见到街边有一家生意清淡的字画铺子,就走进去假意玩赏。 只是到了铺子里面才发现原来客人并不少,男男女女,有的在看画,有的在赏字,不过都时不时地转头望街上看。符雅心中奇怪,再一细看,就见到方才飞扑出茶楼的景康侯的弟弟哲霖了——他和他的那帮江湖朋友显然是正和店老板商量着什么事,其他的一些客人也围在一处听着,很是认真。只是符雅一走进来,那些正在“欣赏字画”的人就咳嗽了两声,哲霖等人都警觉地住了口,望向符雅。 符雅在后宫中求生存,也是十分机警的,立刻就假装迷路的样子,学出西瑤的口音,道:“请问庆春客栈在哪里?” 店老板上上下下打量她:“不在那里——”指指对面斗大的字。 符雅假装自嘲,“哎呀”了一声,道:“小女子光顾着看街这边,却没看那边。多谢各位公子。” 边说边朝铺子外面退。可是还没走出几步,忽然见到那卖试题的男子从庆春客栈里出来,且迎面望自己而来,不禁愣了愣,本能地低下头去。 那男子并没有注意到符雅,径直走进字画铺来,边走还边招呼道:“哲霖老弟,一切都还顺利么?” 符雅的心中“咯噔”一下:诶?原来这两个人竟然是一伙儿的!那他们方才显然是做戏——做戏给程亦风看么?中秋节段青锋在*居演出的闹剧她记忆犹新。哲霖和这一伙馘国的江湖人士又有何企图? 原本是好奇一个舞弊的骗局,未料踏进了一个难以估测的阴谋。符雅虽然想帮助程亦风,但是很清楚加入自不量力孤身犯险,只会给程亦风增添麻烦而已,即咬了咬嘴唇,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向庆春客栈。 但是身后却响起了哲霖的声音:“姑娘,你个荷包掉了!” 自己的荷包分明好好地挂在腰间,符雅感觉到那盯着自己后背的目光,心底一阵发凉,却不得不回过身去:“公子想来是弄错了吧?” 哲霖微笑着走上前,手中拿着一个荷包:“怎么会?在下分明看到这个从姑娘身上掉出来的——姑娘刚才说自己光顾着看街这边没看那一边,结果连近在眼前的庆春客栈都没注意到。会不会又只顾着看人,没顾着注意自己的荷包,所以连掉了也不知道呢?” 看着他逼近自己,符雅后心直冒冷汗,强笑着道:“公子说笑了。小女子怎么会不认识自己的荷包?家父和家兄和小女子约定在庆春客栈见面,告辞了!”说着,福了一福,尽量镇定地想要再次转身离开。 可这一次,哲霖一个健步上前拉住了她的胳膊:“令尊与令兄?符小姐还真会说笑呢!你是符侍郎的独生女,哪里来的哥哥?符侍郎又已经过世,你是扶棺回乡的,你怎么有个父亲在庆春客栈里等着你呢?” 符雅的心往下沉,但是还不肯就此放弃,勉强笑道:“公子认识我?” “当然认识。”哲霖的表情是彬彬有礼的,可每一丝笑容都充满了威胁,“符小姐是程大人的红颜知己,刚才你们两个还言谈甚欢呢。” 符雅感觉胳膊上的掌握犹如铁箍:“公子想要如何?” “不如何。”哲霖道,“我想要和程大人合作做一番大事业,因此也想请小姐来帮个忙呢!”他略一施力,符雅就踉踉跄跄地被他拉到画店中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重写了4次,烦死了……累死了……睡觉去了……要找回写程书呆的感觉还真困难…… 94第93章 程亦风完全不知道符雅发生了什么事。他只是照常回到了家里,让童仆泡了茶来,在书房里安闲地享受一天中最舒适的时光。他的藏书甚多,无论经历什么样的起落,如何颠沛流离的生活,他也舍不得把书扔掉,它们就像他的老朋友一样,长年陪伴在身边。这样一架一架地围绕着他,满室书香。 于是想起有一天符雅跟他开玩笑道:“下次向程大人借书,需要赶一辆牛车来。” 他不解:“为何要牛车?” 符雅笑道:“大人既然‘充栋’,符雅怎敢不‘汗牛’?” 这个女子的聪慧实在罕见——玉旈云也许是个聪明的女人,但是她的聪明让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符雅的聪明就像一本好书,一壶好茶,让人舒坦。 他的心思这样在符雅身上转了一下,便又想到了当年匆匆一面的那个女子。十几年来,他魂牵梦萦的人,不知怎么最近每每回忆,女子的面孔总显得模糊。忘了也好,他想,现在难道不是有更重要的事需要做吗? 翻了几页闲书,便又开始看公文,一直到半夜,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大人!大人!”童仆在他耳边唤道。 “什么事?”他睡眼惺忪。 “符小姐家里来了人。”童仆道,“有急事要见大人。” “哦?”程亦风知道符雅向来做事有分寸,之前几次匆匆来找自己都是有重要的事情。因赶紧跳了起来,到厅堂相见。只是看到符家来的人,却傻了眼——少女婷婷而立,正是竣熙的小情人凤凰儿——自从皇后把他送出了宫,就一直在符雅家里住着。符雅绝少让她出门。今天有什么事,要交代凤凰儿前来? “大人!”凤凰儿脸色苍白,一见到程亦风就流下泪来,“大人,符姐姐不见了!” “不……不见了?”程亦风大惊,“怎么回事?” 凤凰儿经过符雅的一番教导,中原话已经说得很流利,一边抹眼泪,一边告诉程亦风——符雅到天黑还不曾回家,凤凰儿担心起来,就使人去打听是不是被皇后留在宫中了,结果消息说符雅根本今天根本就没有进宫。凤凰儿又想,有时符雅会到程亦风家里来借书,就亲自上门来找,结果门子说,符雅不曾来过。深更半夜,一个孤身女子下落不明,凤凰儿怎能不惊慌失措? 程亦风也傻了:在茶楼离开的时候还好好儿的,符雅会出什么事呢?深深的歉疚之感攫住了他:如果当时自己不是要顾着颜面,如果和符雅一起离开,帮她雇轿子回府,也许什么也不会发生。现在可如何是好? 他急得直跺脚。“快!”他吩咐门子,“立刻去顺天府报案!”又叫童仆:“找莫校尉和魏校尉来,一起去寻符小姐!” 门子和童仆都应声而去。不久,小莫和魏进都来了——魏进虽然是公孙天成安排来监视小莫的,但一个月来,什么异状也没发现,反而觉得小莫憨直可爱,渐渐就成了朋友,共同帮程亦风办差,很有默契。“大人别着急。”魏进道,“顺天府里的衙役有不少我都熟识,城门护军我也认识好几个。一定会找到符小姐的。” 小莫则道:“魏大哥负责去联络人,我就先去茶楼附近看看。大人宽坐,等我们的消息!” 程亦风不想宽坐,但也干不了别的事情,只能在家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踱来踱去。小莫和魏进不时第传回消息,顺天府的人也来来往往,不过一直到了天明时分,除了知道符雅离开了那间茶楼之外,一无所获。 程亦风的心情低落到了极点,恨不得时间能倒流回去。符雅是一个多么可贵的朋友,如果遭遇不测,他要怎么面对自己?不禁悔恨地捶着自己的脑袋。偏偏这个时候,臧天任又来到了他的家门口:“老弟,你莫非忘记要去东宫了么?” 程亦风“啊呀”了一声:“我真是忘了个干净!”因把符雅失踪的事告诉了臧天任。 臧天任也是既惊讶又焦急:“不过老弟你这样在家里苦等也不是办法,不如先去东宫见太子。让他多派些人手来搜索也好!” 难道还有别的选择吗?程亦风胡乱整了整衣冠,上了臧天任的车。凤凰儿也跟着,三人一起来到了东宫。 竣熙听到符雅失踪,只有比程、臧二人更惊讶:“符姐姐向来与人无仇无怨,符侍郎家也不是豪门巨富,什么人会掳走她呢?”当即让太监传话给禁军,调两队人马去协助顺天府,一定要把符雅找到。 “殿下、程大人,你们不要太过忧虑,”景康侯道,“如程大人所说,昨天和符小姐分别时,天已经快黑了,也就是说,城门没多久就关了。午夜时分顺天府便知道了此事,一直搜寻至今——所以若有人掳走了符小姐,一定还留在凉城中。天网恢恢,恶人总没有好下场。而符小姐吉人天相,一定会平安无事。” 现在说什么都于事无补!程亦风只能憎恨自己。竣熙也失去了议政的心情,连和凤凰儿久别重逢互诉衷肠都提不起精神来。东宫书房里,这些表面沉默而心中烦乱不堪地人,木然对坐。 “殿下!”有小太监匆匆跑来。 “怎么?是不是符姐姐有消息?”竣熙一跃而起。 “不是。”那小太监道,“礼部禀奏殿下,各省考生进入贡院,祭祀完毕,考试已经开始。这是礼部赵大人呈给殿下的试题,请殿下过目。” 竣熙接过小太监地上来的锦盒。“赵大人做事果然一板一眼。”他勉强笑着,想缓和一下气氛,“为了保密起见,连我都是现在才见到试题呢!”他打开了锦盒,看帖子上的三道题目:“第一场:‘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义。’第二场:‘国有道,不变塞焉;强哉矫。 国无道,至死不变;强哉矫。’第三场:‘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中庸》《大学》《周易》各处一题——最后一题还暗含变法之意——赵大人本来不是一直反对变法的么?难道是他也想通了?程大人,臧大人,你们看如何?” 臧天任是考了数次才中进士的,对于刁钻的题目深恶痛绝,正想说这次的题目不错,却听程亦风“啊”地大叫了一声:“这——这题目——”这题目可不就是昨天在茶楼里那男子向他兜售的么? 臧天任和竣熙不明就里,都被吓了一跳:“程大人?” 程亦风不顾礼法,抢过竣熙手里的帖子来看——一字不差,连顺序也和哲霖买了又遗落并被符雅捡到到那个一模一样。“殿下,这题目已经泄露了!”当即将茶楼里的事说了一回。同时心中又是一颤:莫非符雅的失踪也和这有关? 竣熙惊诧得瞪大了眼睛:“怎么可能?连我都是刚刚才看到——” 臧天任也是合不拢嘴:“过去就算是泄题舞弊,也都是官员以权谋私,只在权钱交易的范围之内流传试题。如今居然拿到闹事兜售,这是在太不可思议!” 景康侯则是讶异:“哲霖买试题?难道他要参加大比?实在是……”他摇摇头,忽然又道:“殿下,两位大人,不管试题是怎么泄露出去的,既然哲霖能买,恐怕还有许多人也买了。现在应该立刻封锁贡院,换题重考。” “啊……是!”竣熙好不容易从震惊中恢复了过来,“要不要在贡院里搜查一下,看看有什么人买了试题,或许可以抓出舞弊的罪魁来?” “不行!”景康侯道,“就算有人买了试题,也是昨天晚上在家里作好了文章背好了来的,怎么个查法?在说,一旦搜查起来,肯定引起大乱。不如直接换题重考,所谓真金不怕红炉火,有真才实学的人,不至于被换题所阻碍。” 果然是这个道理!竣熙点点头,对那小太监道:“给我传令下去,让所有考生搁笔——程大人,臧大人,你们二人赶紧想三道新考题——不,一天想一题,今天的这题就叫他们到贡院里一个考棚一个考棚地去传话,明天的题目今天夜里再印刷——省得又泄露出去。” “是。”程亦风和臧天任都答应,即凑到一边去商议。不时,拟出一道新题目来,写好交给竣熙。竣熙也写了一封手谕,景康侯自告奋勇地做这个传旨之人,便匆匆离宫往贡院去了。 虽然已经尽量避免引起混乱,但是封锁考场临时换题,依然还是击起了不小的波澜——考生们猜测纷纷,考官们如坐针毡,赵兴更是不顾考官在发榜之前不得离开贡院的规矩,立刻跑来东宫,认为试题泄露属于自己渎职,请竣熙将他治罪。 “赵大人万万不可如此。”竣熙道,“眼下当务之急是将三天考试顺利考完,取出本期的进士来,然后再追查泄露试题之事。否则,一旦耽误了国家抡材大典,就得不偿失了。” “不,殿下。”赵兴很是倔犟,“既然已经泄露,可见有人做手脚,请殿下立即将所有考官、印刷工,及一应相关人员逮捕拘禁,以免试题再次泄露。” 他的态度如此坚决,无论竣熙怎么劝都不听,竟在东宫长跪不起。最后竣熙没有办法,只得按照他的提议,将所有考官就地软禁,同时重新指派考官,而程亦风和臧天任就成为了正、副总裁。 符雅下落不明,程亦风何有心情主考。虽然他自己心里清楚,一切都应该以国事为重,也一再地告诉自己,光是为符雅担心,什么也解决不了,可是来到了贡院之后,依然神不守舍。以至于后来两场都是臧天任出题,程亦风这个主考连发下去的是什么题目都不晓得,更不用说参与判卷了。 这样在贡院之中浑浑噩噩地呆了好多天——按例,进了贡院的考官一律不得见客,但是竣熙体谅他挂怀符雅,每日都派人来报告消息——没消息的时候,程亦风失魂落魄,而来了消息又等于没有消息,让他的心情更加低落——符雅好像从凉城凭空消失了似的,顺天府和禁军只差没有挨家挨户地搜查了。 这样一日挨一日,卷子判完,三百贡士放榜,凉城里四处都是报子在敲锣打鼓里讨赏,有人欢喜有人愁。程亦风才昏昏沉沉地走出了贡院。 小莫和魏进同来接他,不由吓了一跳——哪怕是行军打仗在外奔波,也没见程亦风憔悴成这样的。 “今日可有符小姐的线索么?”程亦风问。 两人互相望了望:自然是毫无线索,不过不忍心这样直接同程亦风说,魏进因道:“顺天府的捕快说了,以他们的经验来看,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小莫也道:“大人还是赶紧休息休息,三天后殿试,大人还要再辛苦一番呢。” 程亦风摇头:“符小姐失踪,全是我的责任。她现在吉凶未卜,我怎么能吃得下、睡得着?你们不用管我了,我要去茶楼看看。” 茶楼里还能看出什么蛛丝马迹?小莫和魏晋相视皱眉:顺天府去查了,禁军又去查了,老板、伙计、茶客,统统被盘问了数次,但除了知道符雅当天从那里走出去,就什么也问不出。旁边的一些商家也没有线索。不过他们知道程亦风现在是劝不住的,只有陪着他一起赶到现场,不过,只见看到那家茶楼已经关门结业——成日被官兵如此骚扰,也难怪生意做不下去。 程亦风呆呆地站着,当天的欢声笑语犹在耳畔,而符雅却消失的无影无踪。符小姐啊,你到底怎么了? “程大人!”这是高齐的声音。 程亦风木然转身,看到风雷社的一众士子正朝自己走过来,个个春风满面,显然都榜上有名。不得不勉强笑了笑:“恭喜各位学弟。” “多谢大人。”众人都还礼。 “程大人刚忙完贡院里的事,不休息就来到了这里,”宇文雍道,“难道是想亲自来查找卖试题的人?” 高齐道:“没想到这人卖的试题竟然是真的!突然换题,着实让贡院里慌乱了一阵。不过那些指望以舞弊来取胜的人,估计是慌的最厉害的,也是考得最差的。” 柳恒道:“就不知一共有多少人买了试题——那卖题的本来满有信心,还敢叫人家回来找他退钱,估计现在不是找他退银子,而是要抓他去砍头——这么多官兵在此间搜查,此人插翅也难飞!” 文渊道:“那些买试题的,现在可谓赔了夫人又折兵——题目没考到,想要来找人算账,这里又每天都是官兵在巡查,搞不好还被当舞弊的抓起来呢!” 程亦风心不在焉地听着,忽然心中一动:“你们是说……那卖试题的人留下的地址在这附近?” 士子们都点头:“我们也是出了考场听别人说的,那个试题帖子上的地址在庆春客栈,有人想来找卖题的算账,但是到了才发现四处都是顺天府的官兵。只好自认倒霉——大人不是来查舞弊案的么,怎么不知道?” 程亦风无心跟他们解释,只想:庆春客栈,符雅应该也是看了那帖子就找过去的,不知是不是在哪里遭遇了不测?因道:“庆春客栈在哪里?你们快带我去看看!” 士子们都有点莫名其妙,但程亦风一再催促,他们也只有带路。众人就绕道了茶楼的后巷,不过在巷口便迎面撞上了景康侯的弟弟哲霖。 “咦,”文渊道,“莫非他也是买了试题现在来找那人算账的么?” “贡院里他的考棚就在我旁边。”柳恒道,“三场考试他都是老早就把卷子交上去了。” 哲霖认得他们,笑着走上来拱手问好,但还不及寒暄,就被一阵喧嚣的锣鼓声盖住了:“袁哲霖老爷高中会元!”报子和看热闹讨糖吃的小孩蜂拥而至,立刻就哲霖等一行人围了个水泄不通。在一片叽叽喳喳的“恭喜”声中,风雷社的诸人惊讶地互相望着:他竟然是会试第一名!既然有如此本事,当初为什么还要试题呢? 闹了好一阵,报喜的人才散去了。哲霖笑着晃了晃空空如也的钱袋:“还没有参加殿试呢,就已经被敲诈了这么多钱。万一中不了进士,岂不是血本无归?”他把钱袋收起来,才来重新同程亦风问好:“程大人,在下久仰大名,当日因为有小人闹事,不得正式拜见大人,今日补上。” 程亦风拱拱手:“恭喜你高中。也要谢谢你那天为程某解围。” 哲霖道:“那天如何是在下为程大人解围?分明是冷将军来找在下的麻烦,连累了程大人。” 冷千山是存心要同我过不去,程亦风想,无论什么事都能借题发挥到我身上的。 “这几位是……”哲霖还不认识风雷社的人。士子们于是一一自我介绍。哲霖少不得也恭喜他们榜上有名,又道:“这次舞弊案掀起了不小的风波。说来不巧,之前我买了份试题,想要和众兄弟一起追拿这卖题之人,不想被那冷将军搅局,试题帖子也不知丢到哪里去了。后来听说那人留的地址是庆春客栈,就是在下的住处,再要去查,发现那人在大比第一日就逃走了。” 原来他买试题这这个用意!风雷社诸人才“明白”了过来:“朝廷突然换了题,那些指望投机取巧的人还能不气急败坏?不过终究还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该考不中的,还是考不中,银子也白花了。只愿天网恢恢,把那胆敢倒卖试题的人也抓出来,看看背后是何人捣鬼!”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有猜测官员*的,有估计印刷所泄密的,但各个都表示,无论是哪里出了差错,他日他们入朝为官,一定铁面无私,秉公办理。程亦风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有心向哲霖打听,也许会有符雅的消息。但是自己算是符雅的什么人?这样向一个陌生的青年打听一个未嫁的女子,实在难以开口……再说,要怎么才能把符雅形容给人听呢? 多天在贡院之中,既辛劳,又被担忧所煎熬,他身心都疲惫不堪。这时想到符雅生死未卜,自己连一丝线索也找不到,登时连勉强打起的那一点精神也都失去,渐渐觉得眼皮沉重,两腿发软,听不清风雷社诸人和哲霖在说什么,也看不清周围的事物,最后个“咕咚”一下,载倒下去。 睡了就不想醒,仿佛那样就可以摆脱一切烦恼似的。程亦风一连在床上躺了好几天,终于满心不情愿地睁开眼睛时,看到小莫在床边:“大人,有好消息!” “怎样?”程亦风一下翻身坐起,“符小姐找到了?” “瞧您急的!”小莫道,“符小姐虽然还没有消息,不过,公孙先生有消息——他从西瑤坐船回来,沿着运河进京,说是这一两天就能到。” “哦?”程亦风想,公孙天成回来,也许对符雅之事能有所帮助。可是,心情才这样开朗了一瞬,旋即又阴沉下去:已经这么多天了,到底出了什么事呢?如果符雅真是被倒卖试题的人掳走,那这个人胆子也太大了——莫非大有来头?还是根本就毫不相干? 看他皱着眉头,小莫道:“大人,还有另外的好消息呢——昨天举行了殿试,风雷社的诸位举人统统中了进士。” 果然不负所望!程亦风才又感到了一丝欣慰:“都是一甲?” “二甲、三甲的也有。”小莫道,“一甲的似乎就是高齐高相公。” “哦,那么新科状元是……” “状元郎自然就是袁哲霖了!”门外响起了高齐的声音,“程大人,身子可大好了么?”话音落下,风雷社的一众人都走了进来。之前他们虽然百般讽刺八股取仕,但如今高中了,还是个个喜气洋洋。 程亦风赶忙道贺。 高齐道:“大人不要夸奖学生们。状元、榜眼、探花,都和我们风雷社无缘了。我只不过是一甲的末名而已。” “不过还是做了程大人的门生啊!”柳恒道,“就连我们这些‘替如夫人洗脚’的,也都可以大言不惭地自称是程大人的门生了呢!” 听他用“赐同进士出身,替如夫人洗脚”这对联自嘲,就知道他是三甲,笑道:“同进士也是进士,太子殿下知道你们能办事,自然会让你们发挥所长。不过,门生的话,不要提了。程某只不过是个临时主考,什么也没有做,连殿试也没有列席。” “我们都是得了大人的指点才不至于误入歧途。”宇文雍道,“如今能参与新法,为国为民做一番事业,都是多亏了程大人。所以,怎么能不算是大人的门生?” 程亦风连连摇手:“为了避免结党营私,进士一律都只能自称是天子门生。你们自称是我程某人的门生,岂不是给我找麻烦么?” “清者自清!”高齐道,“对了,大人还不知道,你卧病期间,冷将军、向将军和鲁将军已经各自启程回驻地去了。他们暂时都不会再找大人的麻烦。” “阿弥陀佛!”程亦风抚着胸口,又问:“状元郎是景康侯的弟弟,榜眼和探花又是谁?” “榜眼叫彭茂陵,在殿上应答时,说了不少经世济民之道,深合我心。”高齐道,“探花叫刘春冉,对律法颇有研究,跟宇文老弟不相上下——看来太子殿下也是专门为新法挑选人才呢!” “果然如此,那是再好不过了。”程亦风道。 “不过还是状元郎最叫人钦佩。”高齐道,“他之前身为天潢贵胄竟然身先士卒保家卫国,已经使人赞叹,后来又放着清福不享,寒窗苦读参加科考——我们殿上听他应答,说:匹夫勇猛,杀敌不过百人,若得贤臣良将文韬武略,富国强兵,则百姓安居乐业,边塞固若金汤——看来他是立志要继续抗击樾寇呢!琼林宴上我们与他深谈,原来他喜欢兵书战策,还擅长做边塞诗。” “他的武功也非同寻常。”柳恒接着道,“那日在茶楼所见,不过管中窥豹。昨天琼林宴上太子殿下让他表演,当真身轻如燕。刀枪剑戟赴约钩叉,简直没有一种兵器他不会使。当场有几个大内高手和他较量,都败下阵来。” 竟然还是如此一个人才,程亦风心中赞叹,似乎有种传奇话本中的英雄活过来的感觉。“可惜我卧病在家,不能亲见。” “今后大人有的是机会见他呢。”高齐道,“太子殿下已经吩咐了吏部尚书,让状元郎到兵部供职。做了兵部员外郎。” “果然?”程亦风长久在兵部深受冷千山“架空”之苦,暗想,倘若得了哲霖这个得力的帮手,办事大约会顺利得多——若哲霖果真是个能够委以重任的人才,自己便可以索性把兵部交给他,岂不乐哉?“不过……”他又有些惊讶道,“殿试才结束,就已经补实缺,这倒少见。” “太子殿下有心改革,并不理会那些繁文缛节。”高齐道,“不仅状元郎立刻要上任,榜眼、探花——所有新科进士都已经或者由吏部分配了职务,或者让他们各人提交擅长的事务,无论京官还是地方官,十月底之前都要开始办差。” 少年人还真是雷厉风行,程亦风想,又问:“那么诸位学弟都分派了什么差事?” “那榜眼彭茂陵做了户部员外郎,探花刘春冉则进入獬豸殿,因为暂无实缺,就做书记之职。”文渊道,“我们则都是办直接跟新法有关的差事,几乎就是原来做什么,现在还做什么,无非多了一顶乌纱帽而已——高兄策划‘官雇’,而我则负责‘官买’和‘官卖’。凭着寺庙和道观交上的税银为资本,我二人相信,这些新法在腊月之前就可以在京畿实施。” 腊月之前?会不会太快了?程亦风虽这样担忧,不过见年轻人说得激动,便想:又不是朝堂辩论,暂时不要扫他们的兴。 柳恒接着道:“学生分在了国史馆,但是不愿只和故纸打交道。因此学生计划着联络那些曾经递送变法折子的在京官员,让他们齐来为完善新法出力——宇文老弟自然是分到了獬豸殿。他已经在那里找到了两个曾经上疏变法的都事。这二人熟知朝廷监察程序,自告奋勇愿意提出一套监察方案来交给左右监察御史。探花郎似乎也很愿意加入呢。” 联络官员?程亦风暗叫糟糕:这不是让别人参你结党营私么?唉,罢了罢了,官场的事岂是一天两天就能学会的?自己宦海沉浮了这么多年,还不是到处被别人算计?再说,这些年轻人有着一股爱国的热忱,何必让他们沾染官场的恶习?若他们都似我程亦风这般畏首畏尾,新法何时能成? 如此想着,他就不出声,微笑着听众人介绍自己的职分。每个新科进士都热情高涨,等不及要在自己所热衷的新法领域里大展拳脚。 如果他们好像一点火星,程亦风想,但愿能有燎原之势,则国家复兴有望! 如此充满期盼和感慨,但是一想到自己所认识的最最洒脱最最出淤泥而不染的人莫过于符雅,而符雅还是毫无音讯,程亦风的心情立刻再次阴霾,风雷社的众人再说些什么豪言壮语新奇建议他也听不进去了。 渐渐的,众人也发觉他心不在焉,以为是打扰了他休息,就识相地起身告辞。可偏偏在这个时候,门子来报:“状元郎来探望大人了。” 连他也来了?程亦风想推辞,但是毕竟新科进士到主考家来“谢师”,也是人之常情,再说哲霖还和自己有过数面之缘。他便只好整理衣衫,到厅堂相见。 到了那里,却见风流倜傥的哲霖身边还有一个俊俏少年,细一看,没的把程亦风吓了一跳——这不是竣熙么!他赶忙倒身下跪:“太子殿下怎么会……”风雷社的人也都跟着稀里哗啦地跪了下去。 竣熙微笑着让他们免礼:“我特地微服而来,就是想躲开这些繁文缛节。你们若还如此多礼,我岂不是白花了力气?程大人身体好些了么?” 程亦风点头感谢,又道:“殿下微服出宫实在过于草率,没有人护驾,这……” 竣熙哈哈大笑,拍了拍哲霖的肩:“有状元郎在,怎么能说是无人保护?其实状元郎还教了我几招呢——”说时,舒腰展臂摆了几个姿势,虽然是花拳绣腿,但架势十足,小莫一边看了,忍不住拍手叫好。 “怎样?”竣熙自己也很得意。 程亦风觉得面前的完全是个大孩子,不能教训,又不知道要怎么哄,只能苦笑。 “殿下,”哲霖提醒竣熙,“改说正题了。” “啊,可不!”竣熙一拍脑袋,“我今天本事来探望程大人的病情,不过你既然没有大碍,而风雷社的诸位卿家又恰巧都在,不如就一起重吃琼林宴吧——昨天宫中诸多束缚,实在是不尽兴。” “噗”哲霖忍不住笑了起来:“殿下是专门来找程大人骗吃骗喝的呢,传出去可笑死人了。” “有什么好笑的?”竣熙道,“程大人还会介意我叨扰他一顿饭么?”他笑看着程亦风。 “臣……”本来是无所谓,程亦风暗想,但是自己何有宴饮的心情? 见他面露难色,竣熙自然知道原因。和哲霖交换了一个眼色,便笑道:“程大人身上的病好了,不过心病却没好呢——俗话说,心病还须心药医,如果不治好大人的心病,今天的酒是喝不成的!”说着,冲堂外唤道:“姐姐还要等到几时?玩笑也是过犹不及的呢!” 姐姐?程亦风一愕,莫非……他的心还来不及狂跳,就见到符雅施施然从外面走了进来,纯朴素净,和失踪之前分毫无差,面上带着淡丽秋阳般的浅笑:“让程大人挂心了,符雅实在过意不去。”深深一个万福。 “符……符小姐这是……”程亦风舌头也打结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符小姐这么多天上哪里去了?” “那天见到了一个熟人。”符雅道,“说是有事要我帮忙,后来又强留我住下。人家是盛情难却,没想到闹出这么大风波来——今天才晓得大家为了找符雅把京城都快翻过来了。所以赶紧先进宫去向太后娘娘请罪,接着就被太子殿下押到这里来向程大人请罪了。程大人想符雅如何做才能补偿过失,若是符雅力所能及的,一定为大人做到。” 住在熟人家里?程亦风惊诧地瞪着符雅:这也太叫人难以置信了吧?从九月十九到今日,顺天府和禁军只差没有挨家挨户地搜查了,符雅的熟人会听不到一点风声?再说,又是什么要紧的事,居然多天以来连只言片语也不曾传回符家去? 符雅微微一笑:“我也知道这事说来太荒唐,所以方才在宫里都不好意思跟太后娘娘回话了。符雅的这位熟人有些事情想不通,要符雅帮着想。结果就一连几天闭门思考,有时连晨昏昼夜都分不清楚呢——就像有时读书入迷,废寝忘食一般。” 废寝忘食的经历程亦风当然也有过,可是何至于像符雅所描述的这样的夸张?她究竟这几天遇到了什么事?看来并没有受到伤害,但为什么无故失踪,又不肯透露原因呢?心里不由比符雅失踪之时更加忧虑了。 风雷社的人都认出符雅就是当日和程亦风在茶楼里同处一雅室的女子,又联系他们最近所见程亦风的举动,即明白了程大学士的心病来由。不仅都互相递着眼色,仿佛发现了一桩千古佳话风流韵事。 “怎样?”竣熙笑望着程亦风,“如今程大人心病也医好了吧?我作为报喜之人,叨扰大人一顿饭,总不为过。符姐姐也不用结草衔环做牛做马地向程大人赔罪了,由我来做这个主——今天我们要喝酒,要行令,符姐姐来做令官,把你那陪朋友陪得浑然忘我的精神都拿到酒令上来,务必使大家不醉无归,如何?” 太子这样说,程亦风岂有推辞的道理,只有让小莫速速吩咐下去准备酒菜,又对竣熙道歉:“臣家实在只有粗茶淡饭,殿下包含。” 竣熙哈哈大笑:“你家要是山珍海味,我还不来呢——开始变法的时候也不是没有查过账,国家并不富裕,若是谁能奢华无度,肯定是贪污受贿。” 太子要在程家宴饮,这着实害惨了程亦风府里的下人——原本仆人就少,又没一个见过大阵仗的,连慌带忙,错漏百出,到把酒菜端到席上的时候,他们一个战战兢兢以为自己的死期就要到了。幸亏竣熙说不在乎粗茶淡饭,就当真不在乎粗茶淡饭,对各种绝对不会出现在皇宫中的粗陋食物更加好奇万分,一时尝尝这个,一时又问问那个,程家仆人不由都受宠若惊。 程亦风家里并没有藏酒,所以要招待客人须得现买。这是高齐自告奋勇去的。他和文渊、柳恒、宇文雍一起,共拎了八坛酒回来。程亦风见了,心里暗暗担忧:这要是全都喝醉了,该如何是好? 竣熙却愈发豪情万丈了:“来,索性也不要用杯子了,咱们用碗,这才够豪气——符姐姐,你看我们行什么令好?” “行什么令,自然是主子发话,岂有问我们做奴才的道理?”符雅道,“殿下说行什么令,只要是符雅知道的,就尽力为你做好这个令官就是。” 竣熙摸着下巴:“那么行什么令好呢?如果是诗词歌赋的雅令,跟殿试也差不多,未免乏味;如果是投壶之类的较技游戏,大概没有人是状元郎的对手……” “殿下,臣倒是有一个点子。”哲霖道,“我们众人围坐一圈,从殿下开始掷骰子,掷几点就往右手边数几个人。这人要说一条关于新法的建议,旁人如果赞同的就举手支持他。若支持者多过反对者,则判此人胜,所有反对者罚酒一杯。反之,则此人失败,他自罚一杯,接着再掷骰子。如何?” 众人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奇怪的酒令,不过大家都是新法充满热情,无不觉得这是一个好主意。竣熙当然更是拍手赞成:“这个好玩,既有趣,又有益。”只是宇文雍因道:“既然此人胜利之时反对者要罚酒,那此人失败之时,支持者也应该罚酒才是,否则大家为了逃酒,岂不是只要支持所有的提议就好了?” 这原是哲霖的疏忽。“听说宇文兄酷爱律法,心思果然严密,”他道,“殿下,就按宇文兄的建议来办,如何” “好。”竣熙点头,“符姐姐,酒令如军令,可没有情面好讲。” 符雅道:“那是自然,难得奴才有机会罚主子,还不好好儿把握?只不过令官应该免于参与行令吧?殿下和诸位大人说的都是国家大事,符雅哪里懂呢?” “不参加当然可以。”竣熙道,“不过符姐姐要负责帮我记录下来,这些新法的点子或许明年就能用上呢!” 符雅答应了,程亦风就叫人张罗文房四宝。待笔墨纸砚一伺候上,竣熙就等不及地第一个掷了骰子。是五点。顺着数下去,乃是高齐。高齐一直在研究“官雇”的细则,早就积攒了许多建议,随便拣一条说了出来,立刻就得到了大家的赞同。既然无人当罚,符雅判高齐胜,在席同贺一杯。高齐又掷骰子,传到了柳恒。柳恒之后乃是文渊,如此继续,不多时好几个风雷社的人都说过了建议。他们彼此熟悉,这些提议很多都是老早就商议过的,甚至有些是早就在竣熙面前也提过的,自然都经过深思熟虑,没有人会法对,但未免也缺乏新鲜感。竣熙即皱眉道:“这是投机取巧!须得说些从前没有提出来的,不可从那些新法札记上找现成的。符姐姐,要把这条规矩也算上,违者罚酒。” 他这样说了,有人掷了个六点,正好就是竣熙自己。“这敢情好。”大家都道,“臣等也听听太子殿下有什么妙招。” “听你们那语气,好像是我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一样。”竣熙道,“别以为我成天只是听你们的提案,自己没有在动脑筋。我就说一条你们没听过的——如今朝廷办事,无论巨细都要两殿平章、六部咨议,实在是浪费时间又浪费人力。我以为,此旧制应该废止。” 众人不由都是一愕:凡政令出于天子,两殿可以批驳,六部可以质疑,就算圣旨草拟了出来,翰林院可以封还,即便上谕在午门宣读又传邮天下了,御史仍可以弹劾——这一系列的规矩虽然不是每一位皇帝每一个决策都照着做,但却是楚国立国的章程,为的是避免一人独裁,或数人专权,以致堵塞言路,限制思维,行出对社稷不利之事来。哪怕是当年景隆改制,也没有人动过这条组训。竣熙竟然一上来就要对这祖制开刀! 竣熙扫视了众人一眼:“做什么?看诸位卿家的表情好像认定了我要被罚酒似地。先听我说完不迟——本来两殿有文武之别,六部各有各的职能,就是因为治国有不同的方面,而人又各有所长。殿下、程大人、诸位同年,你想想想,一个礼部专管各地府学、县学的官员,要他打起精神来听人辩论茶叶应该怎样买卖,或者沟渠应该怎么建造,这难道不是浪费时间么?简直还是一种折磨。” 这也不无道理!程亦风想,自己在靖武殿上遇到不感兴趣的议题也不知道打了多少瞌睡了! “那太子殿下想怎样修改议政制度?”高齐问,“莫非要把六部咨议改成只招相关的那一部官员来商讨?” “也是,也不是。”竣熙道,“新法的许多提案不是按照六部的职能来划分的,像高卿家说的官雇法要同时涉及户部和工部。不过,无论是哪一条新法,都不会和一部中所有的官员相关——官雇法关乎户籍和徭役,却和银库出纳,工程设计无关。所以我认为,不应拘泥现在的官位职责,应该按照新法的需要,列出相关的人员来,今后凡事关某一具体法令的,只招有关人员前来东宫商议,其决定要写成一篇简明扼要的文章,当日印刷,送到两殿、六部其他官员的手中,凡同意的,画上一个‘圈’,加盖官印,不同意的则画上一个‘叉’,也加盖官印,次日送回东宫。东宫方面自然有人数算,若同意者有三分之二之众,则此法可行,否则此法不可行。不知大家认为如何?” “这……”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觉得这个建议太过大胆。 程亦风却想起了之前段青锋跟他说过西瑤宫廷的决策之法——遇到难以解决的问题,只把文武百官叫齐了来“站边”,支持哪种解决方案的人多,就按哪种解决方法来办。他觉得西瑤这方法或可借鉴,曾经跟符雅说起。结果符雅摇头笑道:“那岂不成了谁的党羽多,朝廷就是谁的一言堂了么?大人换这个议政法子试试,明天冷将军就把你赶下台了。”他听了,惊讶于自己的天真无知,不禁抚着脑门自嘲。今日竣熙的提议虽然不同,可是将辩论、决定都放到了大家看不到的地方,一党一派之人关起门来打什么算盘,做什么交易,大家画的圈圈叉叉到底有多少隐藏的动机,要从哪里知道?这不是把明枪换了暗箭来打自己么?不禁瞥了符雅一眼,想看看她有什么想法。 可是,符雅只是静静地微笑,好像是在倾听大家的讨论,又好像根本元神出窍离开了这个酒席一般。真奇怪,程亦风想,虽然符雅素来是这种淡然的态度,也绝不在人前显山露水,但今日怎么看都觉得和平常有些不一样——她这几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大家不用在心里悄悄盘算。”竣熙道,“就像开始说好了的那样,要是大家觉得我的提议可行,就举手支持。反正是游戏一场,何必顾忌那么多?若是大家都不赞同,我定然认罚。” 说完,自己先将手举了起来:“符姐姐,我的酒令没说提议的人不能支持自己,我就先厚着脸皮来了。” “既然殿下这么说, 那么臣先举手赞成。”哲霖道,“其实臣今天想出的这个游戏,可以算是殿下提案的‘具体而微者’吧?” “你这样一说,还真是如此呢!”竣熙笑了笑,却并不见十分惊讶。程亦风看着他和哲霖交换着眼神,心中不禁一动:莫非状元郎早就知道太子有此想法,所以才特特提出要行者个酒令?换言之,太子今天来到这里其实就是为了征求大家对他这条提案的看法? 风雷社的主人毕竟还不惯官场,很少查看别人的神色,并未有此一虑,自顾自地考虑着。文渊率先发话:“臣赞成。这样的确有利于文武各司其职。” “我却不这样想”高齐抱着两臂,“虽然大家各自有各自的所长,但是并不表示对别的领域就没有热情、没有想法。有时局外人看得还更清楚呢——文渊老弟你自己不就是常从商家的角度来看政务么?” 文渊笑道:“商家就是要投入最少的本金获得最大的利润嘛。我觉得殿下的提议正合我意,可惜我不能举双手。” 他的另一边坐着的是柳恒,托腮默想了片刻,道:“我一时想不出来。虽然回顾我朝历史,这条祖制并没有造成什么大错,但也没有显出什么特别大的好处。那么暂时试试新的法子也不错。”就举起了手。 宇文雍也道:“我以为施行起来虽然会十分麻烦,不过不可因噎废食,值得一试。”亦举起了手。 这样一个一个轮流过去,在程亦风表态之前,胜负已经定下。程亦风虽然心中反对,但是并不想在这样的游戏中扫了竣熙的兴,因道:“臣也不必举手了,殿下已经获胜。凡是没举手的,就罚一杯吧!” “那么程大人算是举了还是没举呢?”符雅终于说了一句话,仿佛很明白程亦风的心思似的。程亦风不觉红了脸:莫非她是责备我瞻前顾后,不直言进谏?扭头看了符雅一下,但这女子已经把脸转到另一边去了,似乎并不想和程亦风说话。 程亦风不禁怔住。 “原来程大人故意等着最后一个说话,是想做墙头草,逃避罚酒呢——”竣熙道,“这要多罚一杯才行!”说时,亲自给程亦风斟上酒。 也就只有认罚了。程亦风端着杯子,满心却只是符雅的异常举动。 竣熙已经又掷了骰子,下一个轮到哲霖。这位文武双全的新科状元即笑道:“我不曾参与过诸位同年以前的讨论,也不知道我说的这一条算不算新奇。不过,既然我已经在兵部任职,就说说对于保家卫国的想法吧——孙子曰:‘明君贤将,所以动而胜人,成功出于众者,先知也。先知者,不可取于鬼神,不可象于事,不可验于度,必取于人,知敌之情者也。’这说的是‘用间’。我国兵部之中并没有负责细作调遣的机关,如此怎能掌握敌人的动态呢?” 风雷社中人并不熟悉兵部的事,都看着程亦风。 程亦风自然知道“知己知彼”的重要性。落雁谷之后冷千山等派过细作去樾国,除了负责联络的是楚军的千总之外,担任细作的都是江湖中人。只是,传回来的情报从来没有什么大用,后来这些江湖中人又相互仇杀了起来,所以细作之事——除非冷千山还在自己进行着——大约已经不了了之了。“兵部的确没有专司细作调遣的人员。”他道,“不过,一般前线的将军都有自己训练的细作,交战之时自然就……” “到交战之时才派遣,不嫌太晚了吗?”哲霖道,“据我所知,玉旈云可是亲自训练豢养了一批细作呢,这些人个个身怀绝技,愿意为她出生入死——大人不觉得这是对我国的一个很大威胁么?” “啊,这……”程亦风想起公孙天成对小莫的百般怀疑,不打算把这个扯出来,因道,“我没有听说过。但据说玉旈云生性多疑,四处安插耳目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他想说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富国强兵,只要自己强大了,玉旈云派遣多少奸细也不能把楚国如何。 只是哲霖打断了他:“玉旈云的确是生性多疑,但是对于天下,她很有野心,并且不择手段——程大人不知道么?玉旈云为了今后的战略部署,带着亲信石梦泉穿越我国去到西瑤。她曾经大摇大摆地进入西京,又安然无恙地离开——如果我国能有一批训练有素的细作潜伏到她身边,何至于让她如此张狂?” 啊……他……他知道那就是玉旈云和石梦泉!程亦风惊愕地:他曾说过楚国武林人士聚集一堂要劫杀这两个人,原来他们都知道两人的真实身份! “真的么?”风雷社的人全都惊讶万分。 “自然是真的。”哲霖道,“就是冷将军曾经下令在凉城通缉的那两个江洋大盗!敌国的将领来到我国,竟然我国连认都没认出来。玉旈云大概在偷笑吧!” “程大人——”风雷社的人急道,“听说当日你也在*居,还和那两个人打过照面——连你也没有认出玉旈云来?” “这……”程亦风道,“我也是第一次见到她……其实……其实后来发出通缉文榜的时候已经有人认出玉旈云,只不过怕引起百姓的恐慌,所以……” “为怕引起百姓恐慌,就任由这个杀人魔在我国横行无阻,还去到西瑤策划阴谋?”哲霖道,“今后会有多大的危害,大人可想过?倘若我国能有完备的细作组织,这种事就不会发生了。亡羊补牢,犹未晚也,大人!” “正是!”风雷社诸人也赞同,“玉旈云如此嚣张,我们不仅应该防备她,还应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让樾寇知道我国的厉害!”他们一个跟一个都举起了手。 程亦风虽然并不觉得这是一个坏主意,但是对于任何与打仗有关的事,他都不自觉地抵触,心里很不舒服。可转脸看看,竣熙早就举手赞同了,正笑望着自己,再看另一边,竟然连符雅也举起了手,只不过她低着头,表情全不可见。 既然这样,又有哲霖来牵头,自己在担忧些什么呢?程亦风想,说到底,今日不过是游戏嘛! 此念一起,便也要举起手来。 不过就在这个时候,听门子来报:“大人!公孙先生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瞳子退团了……我哭死了…… 7年之后再次遭受本命退团的打击啊…… 11/9/2008 错别字 95第94章 公孙天成因为舟车劳顿显得瘦削了许多,然而精神矍铄,笑嘻嘻地走了进来,就向竣熙见礼,又同众人问好:“老朽不知殿下驾临,突然闯进来扫了殿下的雅兴,还望见谅。” 竣熙道:“哪里是什么雅兴?先生回来得正好——多一个人就多一份热闹,况且我们今天行的酒令与众不同——”当下把这关于新法的游戏略略说了,自然也免不了说到哲霖的建议——本来公孙天成秘密前往西瑤就是为了在避免引起全国恐慌的情况下阻止玉旈云和西瑤签约,如今哲霖已经揭穿了此事,而公孙天成也正好安然回来,大家便可以打开天窗说亮话。于是竣熙也将公孙天成南行的任务和座中诸人说了。 “啊!原来如此!”风雷社士子恍然大悟,“先生辛苦了。那么西瑤之行的成果如何呢?” 公孙天成道:“托太子殿下的鸿福,此行虽然遇到重重艰险,然而幸不辱使命。且说……”当下就开始将自己如何来到西瑤,如何舌战群臣,如何遭遇玉旈云和石梦泉,种种经历细细说来。 这段故事本来就非同寻常,公孙天成一时惊心动魄,一时妙趣横生,众人不由一时都听得入了迷,将酒桌上的游戏抛到了九霄云外。当他说道自己在客栈遭遇刺客的时候,程亦风惊得差点儿叫了出来,幸而捂住了嘴,才没有打断这娓娓的叙述。他只在心中暗叹:公孙先生不愧有勇有谋,若换作是我程某人,早已经乱了方寸! 公孙天成又说到自己让随从带回“肖家娘子树下走,斑鸠占了喜鹊窝”两句诗给程亦风。程亦风不禁皱起眉头:“先生的那个随从在旅途中染了重病,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奄奄一息。实在没有把先生的这句话传到,就已经去世了。” “哦?”公孙天成轻轻地,语气有种觉察不出奇妙感情,似乎是伤痛,又似乎有些满意,他略略偏过脸去,看了看侍立在不远处的小莫,接着道:“那么现在传到了,也是一样的。” “肖家娘子树下走,斑鸠占了喜鹊窝?”竣熙品味着,“这么奇怪的两句诗,是什么意思?” 公孙天成道:“殿下猜猜看呢?‘肖’加‘走’为‘趙’,树阴为‘樾’,鹊巢鸠占——这其中的意思……” “这……”竣熙抚着眉心,没有头绪。而一边的哲霖却眼睛突放异彩,几乎是抢着道:“臣斗胆!臣替殿下猜——樾国三朝元老赵王,莫非是他想要造反?” 公孙天成淡淡地瞥了他一眼:“状元郎……果然心思敏捷。” “先生过奖了!”哲霖道。这句只是客套。他立刻就转向竣熙:“殿下,如果樾国有人心存反意,正是我们将这伙强盗一举铲除大大好时机!我们甚至可以不费一兵一卒,只要派遣一些训练有素的细作潜入樾国,散布这一消息使他们产生内乱,就可以坐收渔人之利!” 竣熙还没有想到那么长远,只是在分析之前公孙天成说的种种事件,蛛丝马迹之间果然显出赵王的反意。“只是据我所知,”他回想着在书房里所学过的樾国历史,“这位赵王爷一直忠心耿耿,多年来他驻守北疆和蛮族作战,很少过问朝廷的政事。我们冒然去散布他想造反的消息,万一被樾人识破,激起彼之民怨,又给了樾人南下兴兵的借口,岂不是……” “所以派遣细作潜入樾国才迫在眉睫!”哲霖道,“如果能查明事情的真相,甚至只是查出对手的弱点,然后针对这弱点来做文章,还怕击其不倒么?今天这么多位同年都支持设立细作司,倘若殿下能立即下旨让微臣将此事操办起来,微臣一定为楚国铲除北方的这个心腹大患。” 风雷社诸人也都是本着赤诚的报国之心才来到京城的:“状元郎说的不错。樾国虎视眈眈,我国上下辛苦实行新法的果实不能让他们来破坏。就不知训练一批得力的细作需要多少时间?” “这一点,诸位同年不必担心。”哲霖道,“其实在下已经……” 他还未说完,便被公孙天成打断了:“要说对付樾寇,老朽还带回来了厉害的玩意儿呢!” “先生带来了什么?”竣熙好奇地问。 “回殿下的话,”公孙天成道,“西瑤皇帝为表结盟诚意,送了我国《铸造秘要》一本,以及火炮二十门。这些火炮可开山裂石,百丈之外,敌人就无处遁形,实在威力无穷。老朽日夜兼程,如今船队已经到达运河码头,只等太子殿下检阅。” “竟有如此厉害的兵器!”竣熙惊喜不已,“那现在就去……”他本来想立刻就前往码头,但是一看天色,不知不觉间已经全黑了,程家的几个下人正忙着掌灯。想到自己微服出来时并没有惊动太多的人,但如果回宫太晚,难免会引起一番慌乱,他只得改口道:“今天也打搅程大人太久了。不过很是尽兴——不如明日诸位卿家再和我一同去码头见识见识如此绝世神兵——公孙先生在西瑤的惊险旅程,也可以明日继续说给我们大家听,如何?” 程亦风自然是早就盼着太子回宫了——如此万金之躯,如果在自己家里有什么闪失,十个脑袋也不够人砍的。他于是赶紧说好,起身准备恭送。风雷社的诸人也都跟着站了起来。唯新科状元哲霖虽然亦站起了身,但却对竣熙道:“殿下,那臣的建议……” 竣熙道:“今日酒令中的提案,符姐姐都记下了吧,且给我带回去。写了词头让两殿六部去议——先就要他们通过这个东宫议政的制度,只要此法一行,其他的新政也就容易办了——第二条就办理这细作军情——啊呀呀!”他端起面前的杯子,将残酒一饮而尽,起身又舒展下筋骨,显然是心情大好:“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大约就是我现在这种感觉吧!恨不得现在就已经是明天的朝会了——如果半夜也能让大臣来议政,恐怕朝廷的效率要提高好几倍呢!” 真是性急的年轻人!程亦风忍不住咳嗽了一声,笑道:“若真如此,在朝会上打瞌睡的大臣大概也就远远不止我程某人一个了!” 竣熙不由也笑了起来:“欲速则不达,大人的提点,我铭记于心。”正好符雅将抄录的提案呈了上来,少年又笑道:“符姐姐这么多天踪影全无,最寝食难安的人恐怕就是程大人。不如你们二位好好叙叙旧。我就不耽搁了!”说着,颇有深意地一拱手,向众人告辞。 程亦风心中暗叫糟糕:让太子误会了他和符雅的关系,岂不是水洗不清?这可不坏了符雅的名节? 幸而符雅落落大方地道:“符雅来找程大人无非就是借书而已。之前借给我的,都还没有还呢!我怎么敢再厚颜无耻地伸手?这不是‘有借有还,再借不难’么?我还是先回去吧那几本书看完吧。”说着,向程亦风福了一福,跟着竣熙和哲霖走出门去。 风雷社的诸人也就一一告辞。不多时,热闹的酒席只剩下残羹冷炙,程府的下人才来收拾——本来佣人不多,童仆、门房全都出动了,甚至小莫和魏进也来帮忙。不过公孙天成道:“不着急,我赶路回来还饥肠辘辘,就吃些剩点心也好——你们只沏一壶茶来,我好和大人边喝边说说别后的光景。” 公孙天成就像是这个家的半个主人,他有吩咐,下人们自然立刻就去办。魏进因为家中有事,所以先来告退,唯剩小莫一人还逡巡不走。公孙天成即道:“你也去吧。我和程大人还有事要商量。” “先生莫非还是对这孩子存着戒心?” 待小莫走后,程亦风皱眉对公孙天成道,“你叫魏校尉监视他那么久,也并没有发现任何异状——西瑤之行,不是也顺利完成了么?如果他真是奸细,岂能让我们同西瑤结盟?” 公孙天成叹了口气:“和西瑤结盟的事,我只说了一半,其实根本就没有成功,只能说和樾国暂时打和而已。”当下就将西瑤如何从头至尾脚踩两船,自己如何侥幸在牟希来被捕之前勉强达成合约,等等诸事都详细说了:“西瑤孝文太后明显是真正大权在握之人。之前武德帝似乎一直想摆脱母亲的掌握,不过支持他的只有牟太师而已。如今牟太师被抄家发配,武德帝被软禁,皇帝党也就作鸟兽散。太子段青锋只是他祖母的傀儡。在楚樾之争中西瑤究竟会站在那一边,就看孝文太后的意思了。” 程亦风万没有想到还有这许多的曲折,不敬瞪大了眼睛:“那么孝文太后的意思是……继续作壁上观,等着收渔人之利?” 公孙天成摇摇头:“这个孝文太后很是古怪……我先是以为她老奸巨猾打算把渔翁做到底,可是后来似乎她站到玉旈云那一边去了。个中原因实在叫人难以捉摸。如果光是为了玉旈云舍身为她挡了一箭,未免也太奇怪了。” “孝文太后既掌握实权,又站在樾国那一边,”程亦风急道,“那我国的情势岂不是很危险?那……那先生你方才怎么不向太子殿下据实禀报?” “大人……”公孙天成抬起一只手来,示意程亦风少安毋躁,“既然还没有捉摸透对方的用意,怎么能够冒然推测?万一在国内造成了恐慌,岂不是让樾人得了益处?再说,樾国赵王也心怀叵测,如果樾国内乱,一时半会儿他们也无法侵略我国,即使西瑤同意做他们的帮凶,也暂时没有用武之地。” 程亦风摸着额头,刚才这一会儿的光景已经出了层冷汗:“先生就这么确定樾国的赵王也有谋反之心?” “他若不想谋反,自己派人去西瑤做什么?”公孙天成道,“就算他一时还不会起兵叛国,我们只消把这消息散布到樾国去……” “太子殿下方才不是也说了么?”程亦风打断道,“万一无中生有,激起了樾人的愤怒……” “樾人如何知道那两句诗是出自我的手笔?又如何知道是我们要传过去的?”公孙天成笑笑,“如果是他们自己的人当作惊天大消息一般通报上去,我们再旁敲侧击地做做文章,还怕樾人不乱阵脚吗?” “他们自己人?”程亦风愣了愣。公孙天成看着花园的月门——小莫就是从那里走出去的。程亦风即明白了过来:“先生说来说去,还是针对小莫这个孩子——你的意思是,他就是奸细,会把先生的那两句诗传到玉旈云哪里去?如果先生在等他这么做,还是算了吧。别说他不会,就算他真是奸细,给先生带信的人也已经病死了,根本就没有把先生的两句诗带到。若真想把这诗传到大青河对岸去,恐怕还是得等状元郎训练一批细作。” 公孙天成冷笑了一声:“大人怎么知道带信的人是病死的而不是被灭口的?大人怎么知道他‘奄奄一息’之前没有向什么人说起过那两句诗呢?” 在小莫这件事上,公孙天成是万分固执的,程亦风想,不同他争也罢。 公孙天成又接着道:“再说,状元郎的那个计划是万万不能实施的。大人一定要想办法阻止。” “为什么?”程亦风奇怪,虽然自己对设立细作司毫无兴趣,不过哲霖的分析不无道理,且大家都一致支持,为何公孙天成这样坚决地反对? “大人知道状元郎是什么人么?” “当然知道——”不会就是为了哲霖是景康侯弟弟这件事吧?程亦风想,道:“他虽然是馘国的皇亲国戚,但也是文武全才的新科状元。这有何不妥?” “他不仅仅是新科状元。”公孙天成冷笑道,“他还是中原武林新任的武林盟主,大人不知道吧?” 武林盟主?程亦风一愕:对于江湖中的事,除了杀鹿帮,他就知道崔抱月了。至于那些五花八门的门派帮会时不时地械斗一场,都只是从凉城府尹的抱怨中听来的。哲霖做了武林盟主?这是什么意思?又跟他的计划有何关联? 正好下人沏茶上来,公孙天成自斟了一杯,润润嗓子,才接着道:“大人说状元郎文武双全,他的武功究竟有多好,大人见到过么?比起杀鹿帮的英雄来又如何?” 程亦风对武学毫无研究,如何识别出高下?想想哲霖在茶楼里露的那两手,大约和邱震霆等人也不相上下。不过风雷社诸人和竣熙都对他赞不绝口,估计还要在邱震霆之上吧? 不过公孙天成并没有打算要他回答,拈须道:“我听说他剑法轻灵,身手敏捷,但是如果当真在绿林中排座次,连一百名也排不进去。这样的一个人竟然当上了武林盟主,大人不觉得很奇怪么?” “江湖中人素来行事古怪。”程亦风道,“他们愿意推举谁做盟主,岂是我等能够预料?” “大人错了。”公孙天成道,“科举考试比人的学问,谁八股做得好,谁就能当官;商场之上比人的钱财,谁财大气粗,谁就能控制一方经济;武林之中自然就是比拼武功了,虽然常常说些‘以德服人’的官话,但是能号令群雄的无一不是武功超群之辈——过去中原武林分为东西南北四方,各有一位盟主。他们个个都是一派的掌门,又是泰山北斗式的前辈。我听说他们四个每一个都想更上一层,成为中原武林的总盟主,但是谁也不服谁,所以始终各领一方。如今他们竟然都被状元郎这样一个武功排名在一百开外的毛头小子收服,其中难道不是大有文章吗?” “先生有话还是直说吧。”程亦风道,“绿林中的事我是无法测透的——究竟你觉得状元郎有什么不妥?” “大人身在凉城,是不是已经很久没有听到府尹抱怨江湖械斗了?” 的确没有,程亦风想,又道:“这不奇怪,状元郎说,江湖中人都忙着去劫杀玉旈云同石梦泉,自然就不会在京师添乱了。其实他们是忙着去什么武林大会上争权夺利。状元郎说他自己曾经到过那武林大会,玉旈云和石梦泉也都在场。结果中原武林的各路豪杰只顾着互相指摘争权夺利,以至于使玉旈云从他们的眼皮底下溜走。如此行径,令人不齿。” “这是状元郎自己同大人说的么?”公孙天成道,“请问大人,状元郎既然身在武林大会,又认识玉、石二人,他为何只在一边看笑话,却不指出这两个樾寇来让大家拿下?” “这……”程亦风愣了愣,哲霖没有和他说过细节,自然就不知道其中奥秘。 公孙天成拈着胡须:“大人有所不知,江湖中人最近少生事端,乃是因为凡是不认同袁哲霖的人差不多都已经死了。” 公孙天成知道玉旈云也得到了相同的兵器,所以日夜兼程从运河北上。因为逆流的缘故,有些地段必须要雇纤夫。可到了那水域之后,唯见水面泊满了来往商船客船甚至官船,却并不见纤夫的影子。商人、旅客、官员个个急得好像热锅上的蚂蚁。西瑤的水手上前去打听,才知道原来隶属漕帮的纤夫们最近自己成立了一个五湖帮和一个四海派,要和漕帮分庭抗礼——他们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拒绝为漕帮的船只拉纤。其时正值南粮北运之期,漕粮船只十几艘,统统无法前进,后面的船只自然也就被堵住了。 如果只是独身旅行,启舟登岸也未为不可。但是沉重的火炮如果从陆路运输行程必然大大减缓。公孙天成虽足智多谋,但遇到这样的情形,也一筹莫展。就在这没摆布的时候,看到一队精壮汉子打岸上小树林跑了出来,一例海青色的短打,为首的那个腰里扎着一条鲜红的汗巾,蹬蹬蹬,几步就跨上了一条停泊的粮船。那船上打令旗的前来招呼——他也是同样的打扮,看来这是漕帮的人到了。 扎红汗巾的大汉从一艘船走到另一艘船,健步如飞,如履平地。那边五湖帮和四海派的纤夫也都挽起袖子,照样踩着船只前来对峙——虽然他们的功力明显在那漕帮汉子之下,但也算是大步流星。最后两方不偏不倚都到了公孙天成的坐船前,如果不是西瑤水手乃水师出身,本能地挡住双方的去路,两下里就要踏上甲板来争个高下了。 “大家少安毋躁、”公孙天成道,“老朽船上的货物价值不菲,如果诸位英雄要动手,可千万不要殃及池鱼。” “你放心,我们漕帮素来有分寸。”那大汉道,“我只来和他们说说道理——白浪,江涛,你们为什么要助纣为虐?” 白浪和江涛显然就是五湖帮和四海派的领头人。白浪粗短,江涛颀长,但两个人都经过常年日晒雨淋,黝黑如同泥鳅。白浪道:“什么叫助纣为虐?你倒说说我们跟着盟主和各路英雄一起为国效力,有什么不妥?”江涛也叉腰道:“没错,天下英雄都拥护袁盟主,偏偏你要同他作对,难道我们弃暗投明还不行么?” “呸!”漕帮大汉道,“袁哲霖神神秘秘古古怪怪。姜广轩他们几个全都心术不正。如此下去别说为国效力,就是中原武林的百年基业恐怕也要毁在他们手上,你们还……” “严八姐,你不用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白浪道,“袁盟主年轻有为,才得到各派掌门的支持。你素来眼高于顶,别说是咱们,就连琅山派、铁剑门的掌门,甚至神农山在端木庄主,你也没一个看得起的。你这样自以为是的家伙,莫非还指望别人来拥戴你么?” 他这样说着,五湖帮和四海派里自然有人响应,而漕帮这边则怒骂驳斥。那扎红汗巾的大汉就是帮主严八姐,两只大掌一伸,示意手下不要吵嚷。“江涛、白浪,我自问素来待你们不薄。不过你们若一定要脱离我漕帮,我也留不住你们。”他指了指水中的船只,“不过,身为纤夫,就要做纤夫的本分。你们放着朝廷的漕粮不管,放着百姓和商家的生计不顾,都跟着袁哲霖去折腾些不着边际的事情,难道就利国利民了?” “我们乃是跟着义师去消灭樾寇的。”江涛道,“怎么不着边际了?” “消灭樾寇?”严八姐冷笑,“四方义师的所谓泰山北斗,素来只关心争权夺利。若非如此,怎么会让玉旈云从眼皮底下溜走了?而袁哲霖既然早就认出了玉旈云,为什么不在神农山庄揭穿她的身份,好让群雄将她拿下?” “玉旈云敢大摇大摆地到武林大会上来,袁盟主担心她存了厉害的后招会对大家不利。所以不得不小心行事。要和大家先商议出一个稳妥的法子,再追上去……” “真是笑话!”严八姐道,“北义师报告说玉旈云只带了石梦泉一个人。在芙蓉庙的时候,两人几乎就被擒拿,后来不得不隐蔽行踪。岂有深入我国后反而得到后援想出厉害‘后招’的道理?袁哲霖说自己也一直在追踪玉旈云,怎么可能不知道?分明就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白浪嘿嘿冷笑:“你既然这么肯定玉旈云势单力孤,怎么会追她到悬崖峭壁之上,却空手而回呢?难道不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么?” “不错!”江涛接上,“自己没有本事,就不用在这里诸多废话。反正袁盟主是众望所归,你既不支持他,咱们跟你就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今后漕帮的船我们一律不拉。跟漕帮有关系的,我们也一律不管。所以——”他叉腰向周围的船只喊话道:“以后诸位想要在运河上通行的,只要和漕帮切断一切关系,咱们五湖帮和四海派自然保证你们一路顺畅。此外,为了防止樾寇畅行我国的事件再次发生,来往船只一定要详细盘查。凡发现可疑人物的,立即扭送官府。” “什么?”周围的船上不由炸开了锅:须知楚国的各地官府已经十分*,常常借检查为名,对商船、民船敲诈勒索。如今这五湖帮四海派看来并非善类,多一道检查,不就多一层盘剥了吗? “放屁!”严八姐咆哮道,“运河向来都是我漕帮的地盘,几时轮到你们来撒野?三分颜色就想开染坊了!”说时,捋起了袖子,朝江涛逼近了一步。江涛看他额上青筋暴露,仿佛是要跟自己动手,本能地往后一退,岂料严八姐这样五大三粗的汉子竟晓得使诱敌虚招,脚步挪动之时,忽然“啪”地飞起一腿,就把白浪踢进水中。接着,趁江涛吃惊的当儿,又“砰”地一拳将他打落运河。 “帮主!”五湖帮和四海派的人都慌了神,有些忙着去拉当家的上来,有些则害怕漕帮继续发难,自己难免遭殃,便脚底抹油朝岸边溜。一时混乱,倒又有好几个人掉进水中。周围那些对“检查”耿耿于怀的商家旅客不由都鼓掌叫好。 “你……姓严的……”江涛、白浪好容易爬上了岸,“你不识时务,总有你好看!” “那就等着看!”严八姐瞪眼如铜铃,拉着架势,仿佛随时准备追上岸去继续教训他们。江涛、白浪等吃不起这眼前亏,恨恨地一跺脚,带着手下们走了。严八姐这才又对周围的人抱了个团揖:“我漕帮出此等败类,中原武林出了此等害群之马,给大家添麻烦了。我严某人会率领弟兄们来拉纤。人手有限,难免耽搁,请诸位多多包涵!” “严帮主是非分明,”有人道,“运河之上,我们还是只认你漕帮的招牌。”“不错!”旁人也赞同:“什么五湖帮、四海派,牛鬼蛇神魑魅魍魉,咱们才不搭理!”又有人道:“漕帮办事顶天立地,现在人手不够,日后还怕没人投靠么?这些船只管一艘一艘地拉,大家规规矩矩,不挤不闹,也能省下很多时间。”如此一说,又是一片同意之声。 严八姐也言出必行,当下就叫人召集了漕帮帮众按照船只先来后到的顺序,一一拉过险滩。大约到了这天午夜时分,才终于轮到公孙天成的坐船了。由于船上的火炮沉重无比,所有水手不得不都下船去帮忙拉纤。公孙天成上了岁数不能出力,但也不想在船上增加人的负担,也就上岸步行。正好严八姐喊号子指挥,并没有负着纤绳躬身前行,公孙天成就得这机会问他关于武林义师劫杀玉旈云、石梦泉的经过。 严八姐因将自己所知略说了一回。 原来在白虹峡时,他还并不知手下打伤的就是石梦泉,只是确信这对青年男女必然有古怪。因此虽然被神秘老人阻挡,他却不肯放弃,打算设法引开老人,再行下手。不料正在计划之时,神农山庄有人来到,说是出了大事,一定要叫他走一趟。他不能推辞,急急赶了去,便听到各路英豪或明刀明抢,或含沙射影,都责怪对方让玉旈云从鼻子底下溜走,以致原武林造此奇耻大辱。细问,才有人把名不见经传的哲霖介绍给他。哲霖当然也解释了一番自己如何会认出玉、石二人的话。不过严八姐并没有放在心上,只是愤怒地斥骂神农山庄的诸人:“已经让玉旈云当面羞辱了你们一回,你们你还不知错么?不去追她,反而在这里唧唧歪歪?你们爱吵就吵吧!石梦泉受了伤,这两个樾匪没那么容易过天江去。我这就去白虹峡取他们的首级!” 于是,他就又离开了神农山庄回到夔洲渡,一壁加强巡逻防备,一壁加派人手去白虹峡附近搜索玉、石二人的行踪。他自然不知道玉、石二人已经在神秘老人的帮助下去到了西瑤,一连搜寻了数日,都毫无收获。便在这个时候,神农山庄又传来消息:群雄已经决定要推举武林盟主,请他务必出席此推举大会。严八姐听了,不由火冒三丈:“除了当武林盟主,他们脑袋里还装了什么?不去!” 当时江涛、白浪还是他的手下,商议说无论如何总该是看个究竟。严八姐呵斥了他们一通,但并未强加阻拦。这两人就带着些帮众去了。只是迟迟也不见回来。严八姐以为神农山在出了变故,一打听消息,才知道武林盟主已然选出,就是那来路不明的袁哲霖。他前思后想,总是觉得内中有蹊跷,便又亲自赶到神农山庄来问个明白。谁料一向明争暗斗的各路人马仿佛被灌了迷药或者施了法术一般,众口一声地拥护哲霖。 “这其中怎么没有古怪?”严八姐对公孙天成道,“琅山派、铁剑门等大门派素来谁也不服谁,飞鱼帮、海砂派等小门派也不愿屈居人后。袁哲霖这个名字在武林大会之前,连听都没有听说过,怎么转眼就让所有人都服服帖帖?何况,他还承认自己是馘国人!” “严帮主没有问问大家是怎么想的?”公孙天成问。 “我自然问了。”严八姐道,“他们说武林盟主是为了协调各门各派,好叫绿林上下团结一心,既造福百姓社稷,又为各派弟子谋求福利,并非骑在大家头上发号施令的无冕皇帝,因此谁来当武林盟主和个人的武学修为、声望地位全无关系。” 这套说辞简直太漂亮了,公孙天成想,漂亮的让人想发笑——如果武林盟主是这样一个苦差事,大家还会打破头地来争取么?当然,从勾心斗角猛地变成一条声地拥护哲霖,这条牵强的解释也勉强说得通。“严帮主信么?” “信就怪了!”严八姐道,“我本想打破砂锅问到底,但转念一想,凡是在神农山庄折腾武林盟主这件事的,差不多都是心术不正的家伙,何必跟他们白费功夫呢?他们爱怎么就怎么吧。我不如做好自己的本分,再找了其他真正任侠仗义的人一起商议对付樾寇——毕竟,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公孙天成点头道:“严帮主说的没错。就像五湖帮和四海派的人,勉强他们留在漕帮也只会添麻烦,到不如把他们赶出运河。” “我们不想招惹他们,他们却不放过我们。”严八姐道,“我知道丐帮也是不赞成选武林盟主的。可是最近丐帮帮主突然去世,新帮主一就任立刻就宣布支持袁哲霖。事情太过古怪,我到丐帮走了一趟,但是毫无发现,等回到漕帮,就出了江涛、白浪这场闹剧。” 说道这里,装载的火炮的福船已经成功地来到了险滩上游。严八姐一边招呼帮众们收了纤绳回下游去,一边同公孙天成道别:“老先生并非江湖中人,听我唠叨了这么久大概也厌烦了。咱们就此别过吧!” 公孙天成也便拱了拱手,重新登船北上。心里怀疑:玉旈云豢养了大批细作。之前武林中人刺杀她不成,却闹的互相猜疑仇杀不断,程亦风没有心思多想,武林人士又当局者迷,但其实只要细一分析,谁都会怀疑是玉旈云使得挑拨离间之计。如今这个神秘的袁哲霖,会不会也是玉旈云手下的细作呢?不过玉旈云花这么大功夫来扰乱中原武林做什么? 情况似乎并不危急,他也就不再多想,把《铸造秘要》拿来研读,盘算着如何寻找重石矿,如何大量铸造火炮,倘若能将大青河要塞全部装备上这厉害的武器,对樾寇将有多么大的威慑力!一时疲倦,就睡了过去。 如此连续行船,看行程不日就可到达京城了。公孙天成便在某处码头暂时靠岸,让驿站官邮给程亦风送封急信,告诉他自己即将回京的消息。 驿丞知道程亦风是当今太子面前的红人,所以跟程亦风有关人都要好好巴结一番。因此就留公孙天成饮茶,又搭讪道:“老先生是要去凉城看程大人么?这时间可赶得巧了。早去了还见不着呢!如今三百贡士放了榜,程大人也该出贡院回府了吧。” 公孙天成知道今年有恩科,却不知程亦风做主考,奇道:“怎么?今年不是礼部赵大人主考?” 驿丞道:“赵大人?别提啦!试题泄露,赵大人脱不了干系,已经被拘禁了。赵大人那一班考官全都在贡院就地拘禁,等着大比结束审查此案呢。” 公孙天成惊了惊,少不得向驿丞打听经过。而驿丞毕竟未曾亲见,有添油加醋的,也有语焉不详的。公孙天成边听边想:莫非今年要应了那“多事之秋”的俗语?也不知京畿地方的新政搞得如何了?觑了个机会,他就转换话题,向驿丞询问新政。 驿丞道:“我们这里还不属于新政范围。不过听说京城寺庙道观都乖乖纳税,真是大快人心。我们这里有一座菩提寺,富得流油,僧人又凶恶。等税吏到他们门口时,看他们还怎么威风!” “不要高兴得太早!”旁边的书记官插嘴道,“菩提寺的和尚都身怀武功。现在已经如此凶恶,就算他们不把朝廷的税吏打出门,将来他们为了补足税金的部分,化起缘来还不更加狮子大开口么?” 驿丞道:“这也是一虑。其实这种跟强盗窝没什么两样的寺院,朝廷应该直接取缔,那就天下太平了。” 纯是出于好奇,公孙天成问:“菩提寺这样嚣张,难道官府也奈何不了他们?” “别提了!”那书记官道,“这菩提寺的住持说自己师承达摩门。当年太祖皇帝打天下的时候曾经受过达摩门的恩惠,将整座卧佛山都封给了达摩门,所以他们虽然是出家人,但却好像诸侯一般。菩提寺既然和达摩门一脉相承,当然也就成了一方土霸王了。” 原来如此,公孙天成想,一方还有一方的难处,待新政施行至此,须得好好整顿江湖里的歪风邪气才行。 不想再多耽搁时间,他起身和驿站的各位告别。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便有十多个和尚堵住了门口。为首个一个老僧长眉垂肩,合十道:“阿弥陀佛,贫僧听到几位施主谈论达摩门。贫僧正是达摩门的主持,法号慧慈,不知有何误会么?” 驿丞和书记官互望了一眼,达摩门怎么会突然到了这里?他们深悔多言:“是,是误会……是我们道听途说……” “阿弥陀佛,”慧慈道,“这对于施主们或许只是茶余饭后谈资,但是对我们达摩门却是奇耻大辱——我达摩门乃是江湖名门正派,何时有一个‘一脉相承’的菩提寺?他们打着我达摩门的旗号鱼肉乡里,着实可恶。请问施主这菩提寺坐落何处?贫僧这就去探个究竟。” 驿丞可不想卷入江湖仇杀,犹豫着不肯说。慧慈便又道:“施主不用担心,如今的绿林不同于往日,国难当头之时,武林群雄都决定要支持朝廷抗击樾寇。所以我等今后都会尽量按照朝廷的规矩办事——这菩提寺的主持,倘若的确罪大恶极,贫僧一定将他擒下,然后叫给县衙审判。施主们不必担心招惹麻烦。” 还有这么新鲜的事?驿丞和书记官就算没有见到从前的江湖纷争,也听过不少的侠义评书,江湖中人向来不服天威,怎么会按朝廷的规矩办事?公孙天成却心思敏捷些,立刻就和新任武林盟主联系起来,插嘴问道:“请问,这是袁盟主的意思么?” 慧慈看了他一眼:“这位施主看来并非江湖中人,也知道袁盟主?” “老朽沿运河一路北上,听说了不少袁盟主的事迹。”公孙天成道,“听说他是来自馘国的少年英雄?不知他打算如何领导各路英雄协助朝廷呢?” “袁盟主不仅是馘国的少年英雄,他还是馘国景康皇帝的弟弟。”慧慈道,“他已经历过亡国之痛,决不希望出国步了馘国的后尘。江湖和朝廷不应该各自为战,应该联合起来,才能扬长避短。袁盟主说得很有道理,所以中原群雄决心要结束四分五裂的状态,一同协助朝廷抗击樾寇。” 原来是景康侯的弟弟,那么看来并非玉旈云的细作了。天潢贵胄,说辞也是一套比一套动听。公孙天成想着,又道:“绿林豪杰愿意效忠朝廷自然是好事,但不知道朝廷是否愿意接纳江湖人士呢?” “施主考虑得倒是十分周到。”慧慈道,“不过这一点袁盟主也已经计算到了——他自己将会入朝为官——”仿佛是怕公孙天成不相信,慧慈又接着解释道:“袁盟主参加了今年的恩科,之前我等都接到飞鸽传书,他已经高中会元。相信殿试之上,他就算不中状元也是榜眼、探花之才。太子殿下推行新法,袁盟主的主张应该也会被太子殿下采纳。各路英豪现在就是去京城等候袁盟主差遣呢。” 公孙天成心中一凛:看来这个袁哲霖对于恩科桂冠觊觎已久。偷题也许是个办法,可是科考之时既封名,又誊抄,哪怕贿赂考官,想要一举高中也决非易事。何况考题泄露的事还被查了出来,程亦风既任主考,显然是临场换了题。袁哲霖竟然还能高中会元,实在匪夷所思。 也不知殿试的结果会如何,公孙天成想,还是及早赶回京城为上!他因和驿站的各位告别,赶回船上,让水手们即刻起锚。 船行到那天夜里,听到两岸传来嘈杂的打杀之声。众人从水面上望过去,只见火把攒动,刀锋剑刃都闪着红光。“像是江湖仇杀!”西瑤水手们道,升起帆来,又转舵把船移到水中央,远离是非之地。 莫非是达摩门在找菩提寺的麻烦么?公孙天成眺望着那一团混乱:什么从此联合起来一同抗樾,又什么按照朝廷规矩办事,真正做起来岂有那么容易的?这个馘国的小王爷不管葫芦里卖的什么要,却是高估了这些江湖草莽! 正打算回到舱内去继续读书,却冷不防“砰砰”两声,两道黑影一起落在他面前的甲板之上。惊诧之余,他借着船头的灯火一看,其中一条黑影正是漕帮帮主严八姐,而另外一个中年的劲装男子却十分陌生。 严八姐手持大刀,那个男子则是抱着长剑,脚才站稳,他们就各自进招,争斗了起来。西瑤水手们被惊动了,纷纷呵斥这两个不速之客,公孙天成则既怕伤及无辜,又怕毁坏船只,令火炮沉没,所以也着急地高呼道:“两位英雄,有什么恩怨不能好好说,非要兵戈相向?老朽的船上……” “你船上的货物再名贵,还比得上国家的安危么?”那劲装汉子道,“若有损失,稍侯我们东海派自然赔给你,不过今日不除掉这个通敌叛国的匪类,恐怕贻害无穷!”边说着,舞出剑花万朵,几乎将严八姐笼罩其中。 严八姐似乎是受了伤,招架得有些吃力。但还是边还招,边骂道:“姜广轩,姓袁的到底给你吃了什么药?你要如此污蔑于我?” 东海派掌门姜广轩道:“严八姐,我姜某人过去敬重你是条汉子,从没想过你会做卖国求荣之事——更没有想到你敢做不敢当。夔州渡是官府和你的人马在把守,但玉旈云竟然还是毫发无损地到了西瑤,如今还大摇大摆地坐着西瑤的船出海北归——你敢说不是你放她过天江的?” 严八姐横劈一刀,荡姜广轩的长剑:“我已说过多次,白虹峡上住着一位神秘老者,是他……” “神秘老者?”姜广轩冷笑,“除了你之外还有谁见过?你怎么不说是太上老君观音菩萨驾着云彩把玉旈云带过天江去的?休要狡辩,快快束手就擒!” 双方如此骂着,又斗了几十招。公孙天成且看,且在心中飞快地分析:袁哲霖当上了武林盟主,严八姐一直反对他,这么巧就被“查出”通敌叛国,看来袁哲霖是在铲除异己啊!本来自己决不该趟着浑水,但是袁哲霖对恩科志在必得,事情就不仅仅是江湖的争权夺利了。他须得查个明白才好! 只是,两大高手相争,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能做什么?就算西瑤水手都是水师出身也绝对不是姜广轩和严八姐的对手。怎么办?突然想起武德帝除了赠送火炮之外,还又一只精巧的火枪是给竣熙的礼物。他虽然从没有用过,但是已经从《铸造秘要》的图纸上仔细研究过火枪的构造,知道此物威利甚大,虽然远距离时可能失准,装弹又耗时,有很大的弊端,但是距离如此之近,应该可以一发命中。 想着,他转身飞跑回舱中,拿了火枪又装上一枚铅弹,再出到甲板时,就瞄准姜广轩的胸膛扣动扳机。 “砰”地一响,震耳欲聋。姜广轩正飞身向严八姐扑下,所以公孙天成的瞄准未免有所偏差。但是铅弹依然穿透了他的肩胛。伤口的大小还是其次,主要冲击力极大,姜广轩连叫都还没叫出口,就已经“扑通”落入水中。 甲板上的其他人都呆住了。 “还不快摇橹!”公孙天成道,“光靠风力怎么够?快点离开这里!” “是!”西瑤水手这才各自回归岗位。 严八姐怔了片刻,抱拳对公孙天成道:“先生救了严某的性命,他日一定报答!现在严某还有要事在身,告辞。” “等等!”公孙天成拦住他,“帮主哪里去?岸上的那些人也是要害你的吧?你就这样去了,岂不是自投罗网?” “先生放心,我不是去和那些人硬碰,”严八姐道,“我要留着性命去杀了袁哲霖这个心怀不轨的家伙——” “啊?”公孙天成惊道,“老朽听说那个袁盟主现在恩科高中会元,接下来的殿试不论成绩如何都必然成为朝廷命官。你这样刺杀他,岂不是要惹上官非?” “如果能除掉此人,就算我没了性命也无妨。”严八姐道,“上次跟先生分别之后,我联络了一些江湖朋友,原来当初神农山庄之中还是有不少人反对袁哲霖当盟主。只是看到四方盟主都赞同,他们就没敢出声。本来我想和他们一起查清楚袁哲霖的阴谋,不想这些人一个接一个都出了事,显见着就是姓袁的在搞鬼。现在我也管不了真凭实据了,总之除掉他是安宁!” 只怕没有那么容易,公孙天成想,再说袁哲霖这样神通广大,谁知道他背后还有没有其他人?万一他只不过是一个大阴谋的其中一环,杀了他只是斩断了线索而已。如此想着,就道:“严帮主请听老朽一言——大丈夫要死得其所。如果袁哲霖真的是个奸险小人,你这样不明不白地杀了他,自己被人误会不说,也不能让其他的绿林豪杰从他的阴谋里挣脱出来,岂不是很不值得?倒不如你到凉城去揭发他,让朝廷彻查此事,揭穿背后的阴谋。” “我一届草莽,怎么能到朝廷去揭发他?”严八姐道,“况且,袁哲霖这个人我实在捉摸不透,我找不到他什么真凭实据,又怎么揭发呢?” 公孙天成行事谨慎,并不轻易透露自己的身份,只道:“凉城好歹是天子脚下,朝廷不会轻易让人利用——还有——”他突然想起:“虎威镖局的崔抱月催女侠就在京城。她怎么说也是半个江湖人士,一向又嫉恶如仇,和朝廷中的官员多有来往。你去找她,或许会有办法。无论怎样,总比在这里枉送性命的好!” 严八姐冷静地想想,如何不是这样的道理?他早听说江湖中人都想拉拢崔抱月,但是崔抱月一心操练民兵,谁这账也不买,这个巾帼英雄应该值得信赖。他就答应了下来,又向公孙天成道谢。 公孙天成道:“严帮主上次帮老朽拉纤,老朽今日也帮你一个忙,礼尚往来。帮主不弃,可否将当日别后的事情跟老朽说说,也好度此长夜?” 严八姐并不知对方是想套自己的话,即一五一十地讲了经历——无非是他突然被指叛国,漕帮被迫解散,他又被人追杀到此。并没有什么新的发现。 公孙天成安排他住在上层的船舱里,就避免见到火炮等物。又行没几日,就来到了凉城码头。 “严帮主现在就在城外码头等着。”公孙天成对程亦风道,“他的话虽然不可尽信,但毕竟指出状元郎许多可疑之处。大人还要支持状元郎的提议吗?” 程亦风紧锁着眉头:哲霖的确买过试题,但是后来的新试题他绝对没有可能看过。他高中会元的卷子是臧天任批的,殿试状元是竣熙亲点的。风雷社的士子也都赞他学士非凡文武双全。他会阴谋?什么阴谋? “大人如果不信,明天自可以去码头见严帮主,自己问问详情。”公孙天成道,“或者让状元郎去跟他对峙也无不可——毕竟太子殿下在场,要玩狡辩抵赖杀人灭口的花样也没那么容易。” “可是万一……”程亦风沉吟着,“万一有什么人对太子不利……” “状元郎手里还没有任何的实权。”公孙天成道,“明天要带多少兵马去保护太子,大人可以决定。” “保护太子那应该是禁军的责之范围。”程亦风道,“我兵部管辖不到……” “大人还搞什么新法,自己倒迂腐起来!”公孙天成道,“京师附近驻防的部队听说运来的火炮,就不能一起来演习顺便见识一下?虽然水师大部队并不在此,少说运河凉城码头也驻扎了一百多人吧?还有崔抱月女侠,她的民兵还在京畿附近,时有操练,养兵千日,用在一时,明天正好也可以拉到码头上来——总之,要看看状元郎他到底玩的什么花样!” “那……也只有如此了。”程亦风道,又想:为什么每次要做一点实事的时候总会闹出这些阴谋诡计来?之前只妖道胡喆,这次又不晓得谁是谁非。那次符雅帮了大忙,这一回呢?唉……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真是忙到死……不过大家放心,我不会弃坑的…… 96第95章 程亦风根本就没有能够在第二天从从容容地调动好了人马再和竣熙一同去看西瑤的火炮。天还没有大亮,凉城府尹就带着一队官兵火急火燎地敲开了程府的大门。程亦风睡眼惺忪,不无恼火地想问“什么事”,但是来人中已经有一名踏前一步,道:“小人乃是和公孙先生一同北上的西瑤水手,昨夜有歹徒在码头生事,损坏了我们的船,结果……结果……” 结果福船沉没,船上的火炮等物也都沉入河底。 程亦风惊得合不拢嘴,赶紧叫人去请公孙天成来,准备立刻随府尹的人马到码头看个究竟。不过公孙天成道:“稍带片刻——先把事情经过问清楚。”因叫那水手详细说一回。 水手道,二更天的时候,来了一群奇怪的人,一定要说西瑤福船上藏匿了叛国奸贼,要搜查一番。水手们自然不能答应——半是为了保护贵重的火炮,半是因为既然使节和盟书都顺利到达凉城,这条船就不再是伪装的商船,而是代表西瑤国体的舰只,怎能容人随便搜查侮辱?但是那些不速之客却蛮不讲理,两下里不由从口角演变成动手,一时冲突起来。 “那些人的武功甚高,我等非其敌手。后来先生的朋友严帮主从舱里出来,这些人就都去围攻他。我等自然不能袖手旁观,就来帮着严帮主。但是那些人使出火雷一类的暗器,在我们的船上破了好几个洞。我等都忙着抢救……混乱之中,也不晓得严帮主究竟到哪里去了。” 不用说,这是追杀严八姐的武林人士之所为!程亦风暗想:这些人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不过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赶紧打捞火炮减小损失才最重要,因道:“水师白鹭营有一百多人就驻扎在京畿。我即刻写一封手令,让让他们派水性好的士兵来帮着打捞。” 凉城府尹求之不得——他也听说了船上是西瑤皇帝送给元酆帝和竣熙的礼物,在自己治下出了这样大的事故,还不得想尽一切办法补救么?“下官这就去办,不过太子殿下那边……”他担忧地,“下官听说殿下原打算今日来检阅水师,是不是要通报宫里一声,取消行程?” “不用。”公孙天成道,“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难道还能瞒得住殿下?反而应该尽早报告他才好。” 府尹闻言,魂也吓得丢了半条:“这……现在报告太子殿下只是让他多担忧而已,依下官的所见,还是先着手打捞,这样殿下来到时,至少看到我等已采取补救措施……” “大人这样想就错了。”公孙天成道,“出了这么大的事,谁也担待不起。万一现在决定打捞,而打捞的过程中又有了什么别的变化,我们的罪过岂不是更大了?” 府尹一听,果然有理——自己什么也不敢动,就直接跑来报告程亦风不也是存着如此打算么?当下命令兵丁:“快,进宫报信!” 士兵还不及答应,公孙天成又道:“岂有此理,怎么能让一个普通的兵丁去和太子说这么重要的事?万一说不清楚怎么办?万一太子立即有些别的指示又怎么办?依老朽看,应该府尹大人您和程大人亲自进宫去,这才足以应对。” “我也要去?”程亦风并不怕自己麻烦,只是想到竣熙的失望和焦虑,以及哲霖不晓得对此会有什么解释,他就感觉脑袋发涨。 “大人要赶紧进宫去,请太子殿下到码头来。”公孙天成说,又低声加了一句,“务必把状元郎也请上——大人应该也很想知道真相吧?” 逃避真相并不等于真相就会变成虚假,程亦风想,掩耳盗铃的行为实在可笑,自己为何要做可笑之人?因点头道:“好,那么我进宫,不过无论太子殿下怎么决定,火炮总是要打捞的,我还是发一封手令去白鹭营调兵,麻烦公孙先生去码头暂时调度全局,如何?” 公孙天成脸上闪过一丝不可捉摸的微笑:“自然。把人调来了,等太子殿下一到就着手打捞。” 计议既定,程亦风就立刻磨墨修书,然后叫人快马加鞭送去水师白鹭营求救。之后他则和公孙天成分道扬镳,各自办事。 公孙天成来到码头时,天空已经发白。显见着那场争斗殃及池鱼,许多停泊在码头的商船都有损伤,官兵现场维持着秩序,各个船上的水手则忙着善后。还有些水手已经趁着西瑤人报官城门打开的当儿,也跟着进城报告了他们的老板,不少焦急商家也就匆匆的赶来,现在都在数算损失。 公孙天成再次向各位水手询问事故的细节——对方来了几个人,大约是何相貌,如此这般。水手们以为他是要上报官府画像通缉,个个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而就在说话的时候,突然一个水手道::“啊呀,那些人又回来了!”大家顺他所指看过去,果然有十来个劲装汉子在一个中年妇人的带领下朝这边走了过来。他们显然也认出了西瑤水手们,便有一个汉子冷笑道:“不是冤家不聚头,师娘,就是这些人窝藏严八姐,还打伤了师父。” 妇人扫视了众人一眼:“诸位究竟是那条道儿上的?为何要与逆贼为伍?” 公孙天成不卑不亢:“这位夫人说话叫人好生不解——什么叫那条道儿上的?谁又是逆贼了?” 那妇人年轻时也许颇为冷艳,但现在看起来硬邦邦如同隔夜的点心,脸上似乎从来只能显出一种表情:“老先生不必装糊涂——我等乃是东海派的,一路追捕叛国逆贼严八姐。我知道他上了你的船,而且你为了救他用奇怪的暗器打伤我丈夫——这桩恩怨,我东海派一定要跟你们计算清楚,请你们报上来路吧!” “严帮主与老朽萍水相逢。”公孙天成道,“他曾帮老朽拉纤,老朽见他有难,也就顺手相救,不幸伤及尊夫,实在过意不去,请问姜掌门伤势如何?” 姜夫人并不和他套近乎:“不用多费唇舌,外子一心要为武林除害,为国家除害,你若是不知情之下庇护了严八姐这逆贼,又真心对我丈夫愧疚的,就速速告诉我等严八姐的下落。” “老朽先已说得清楚,严帮主和我们不过是萍水相逢。”公孙天成道,“你们发现了他的行踪,他自然就躲开了,我们如何知道他的下落?” 姜夫人冷冰冰地:“我奉劝各位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我们现在是客客气气的跟你们说话,你们若执意包庇严八姐,恐怕沉到运河里的就不光是你们的船了!”她说话的时候向前逼近了些许,虽然不过是半步的距离,但阴冷的杀气立刻就叫周围的人不自觉的打了个哆嗦。西瑤的水手们不约而同的去摸腰里的佩刀。不过公孙天成轻轻一抬手,示意他们少安毋躁,自己则毫不畏惧的也向前走了半步,道:“东海派?你们也是归新任武林盟主袁哲霖统领的了?” “那又如何?”东海派的人已经摩拳擦掌,有些故意拉动指节,发出“咯咯”的响声,“你们不服袁盟主的领导,就是自讨苦吃。” 公孙天成语气淡然:“老朽听说袁盟主高中了状元,太子殿下要他到兵部任职呢,可有此事?” “原来你也知道?”姜夫人道,“那么你们为何还要一意孤行,和袁盟主以及武林正道作对?” 公孙天成哈哈大笑:“姜夫人从头至尾就一口咬定我等是跟袁盟主作对的绿林人士,不知究竟是凭着什么如此坚信呢?”他指了指身后的水手们:“不瞒诸位东海派的英雄,这几位是来自西瑤水师的校尉,他们来到我国,乃是为了护送西瑤皇帝给吾皇万岁和太子千岁的礼物以及盟书。老朽则是受了太子千岁和兵部尚书程大人所托,到西瑤商谈盟约的使臣。我等和诸位英雄所说的武林义师简直是毫无瓜葛。” 东海派的诸人显然是吃了一惊,且并不大相信,或者看着姜夫人等他发话,或者相互交换着眼色,想达成某种共识。 公孙天成接着道:“程大人也得到了报告,已经进宫面见太子去了。太子殿下昨夜还在程大人家宴饮,计划今天要来迎接西瑤的官兵,接收西瑤皇帝的礼物——那礼物是二十门火炮,威力无穷,殿下打算让水师试放火炮,演习一番。他对今日十分期待呢,如今……”故意不把话挑明,他只叹了口气。 东海派的人面面相觑:就算他们对朝廷的事情知之甚少,但太子和程亦风的名号总也听过——哲霖再风光,进了兵部也不过是程亦风的下属,即便他能得到太子的赏识,如今被破坏的是西瑤船只,那就是影响两国结盟的大事,哲霖能兜得住吗? 这老头子该不会是虚张声势吧? 有人心想:反正江湖和朝廷本来就是两条不同的道儿,就闹起来也没什么大不了。也有人想:姜广轩这样支持哲霖做武林盟主,得罪朝廷就是给哲霖找麻烦,恐怕就也就是给姜广轩找麻烦,那还能有好果子吃?大家都转着主意,想着对策。 只是,还不待他们相处对策,就传来一阵马蹄声,有人吆喝:“太子殿下驾到!” 众人循声望去,看见禁军开路,码头上的小民慌忙倒地跪拜——不过也都稀奇从来没有见过太子,因此悄悄抬头张望——马蹄的烟尘扬起,看不见导从侍卫、扈从侍卫等人,不过如彩云般连绵的曲柄九龙伞、直柄龙伞、直柄瑞草伞、方伞四、双龙扇、孔雀扇、白泽旗、金节、羽葆幢、传教幡、告止幡、信幡、绛引幡,等等各物,直叫大家眼花缭乱。 “还不赶紧跪迎太子殿下!”公孙天成说着,已经率先走了上去。 没等他们迎上多远,竣熙的车驾跟前早已经黑压压跪了一片人。有些不知规矩的,竟跪在了道路中央,禁军士兵扬鞭呵斥,竣熙就从车中出声制止:“莫要伤了百姓!既然已经到了,我且下来走过去就是。” 没有人敢逆他的意思。他既下车,禁军们也都下了马,程亦风也从自己的车上下来。他后面还跟着两驾车,一驾里面是凉城府尹,另一驾里面走出来那一表人才的青年显然就是新科状元哲霖。 “太子殿下!程大人!”公孙天成大声招呼,同时大步走上前去。“老朽办事不利,竟让西瑤皇帝送给殿下的礼物付之一炬,老朽愿一死以谢罪!” 看热闹的百姓见这样一个布衣老头儿如此咋咋呼呼的跟竣熙和程亦风喊话,都十分惊讶。他们都盯着看,看他有些踉跄地来到了竣熙近前,竣熙居然喝令禁军让路,而程亦风又亲自上来迎接,心中都道:这老儿是何方神圣? 公孙天成屈膝要跪,程亦风扶住了他。“先生不必如此,”竣熙道,“歹徒来闹事的时候先生身在城中,怎么能说是先生的责任呢?” “老朽受殿下所托出使西瑤,对西瑤皇帝交代时,老朽就是代表殿下。”公孙天成道。“西瑤皇帝既嘱咐老朽将盟书和礼物带回来给皇上与殿下,那老朽又是代表西瑤皇帝。如今舰船焚毁,火炮沉于河底,老朽对殿下对西瑤皇帝都无从交代,唯有……啊……”他转身指了指西瑤的水手们:“这些都是西瑤水师的校尉,他们已经拼死保护舰船,只怪贼人厉害,终究不敌。请殿下只责罚老朽一人,不要拖累他们。” “先生也说是贼人厉害。”竣熙道,“我决不会责罚先生和各位西瑤的客人。孙晋元,你立刻调派全部捕快,一定要给我被这些贼人抓出来正法!” 孙晋元,即凉城府尹,赶忙叩首答应。 “殿下!”西瑤水手中领头的道,“不用麻烦叫捕快查了,那些烧我舰船的匪徒就在此间,方才还想继续作乱呢!”他手一指,东海派的一些人立即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这些人本来对于公孙天成的话半信半疑,跟着来打算随机应变。当看到老先生和竣熙及程亦风直接对话时,他们方才知道此人所言非虚。然而只顾着惊讶了,不意就被指了出来。竣熙已口口声声称他们是贼人,要缉拿他们,此刻禁军和官府都在,还能放过他们?诚然,以他们的身手不见得杀不出一条血路去。可那样绝对逃不了谋逆的罪名。怎么办?好几个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他们的新任武林盟主:“袁盟主——” 哲霖对于事情的经过已经听说了大概,一边心中埋怨武夫闯祸,一边想着对策,但还没有头绪,就被牵扯。“殿下,臣……” “殿下,”公孙天成打断道:“这不关状元郎的事。虽然他身为武林盟主,要统帅群雄,但是绿林豪杰毕竟不比军队的兵士,实在难以约束号令。此事论到渎职,只是老朽,论到毁坏舰船,虽然的确是这些东海派的英雄,但他们昨夜并不知这船上是西瑤皇帝的礼物。所谓不知者不罪,请殿下饶过他们。还是只责罚老朽一人吧。”说着,又跪了下去。 东海派诸人万没有想到他会替自己求情。而竣熙则是惊讶哲霖的身份:“武林盟主?此话当真?” 哲霖也跪了下来:“回禀殿下,臣的确是新任武林盟主,肩负统领四方义师抵抗樾寇之责。这些东海派的英雄都是难得的人才,虽然闯此大祸,但还望殿下法外开恩,给他们将功折罪的机会。公孙先生方才说‘不知者不罪’,他老人家也不知道昨夜东海派会来到船上,更不知道双方会起误会,竟致舰船沉没。所以请殿下不要为难公孙先生。依臣之见,现在应当赶紧找人设法打捞火炮,把损失减到最小,才是上策!” “正是如此。”程亦风跟着跪下,“究竟是谁的责任,迟些再追究也可。先打捞火炮要紧。” 他这样一跪,孙晋元也不好站着:“殿下,臣也以为打捞火炮要紧。迟些火炮被冲到下游就麻烦了。” “我几时说现在要罚人了?”竣熙道,“你们都起来。什么误会也好,纠纷也罢——状元郎的意思没错,先打捞火炮要紧。程大人,你不是已经传令给白鹭营么?怎么还没有见到他们?” “应该就到了……”程亦风才说着,听到东面一阵响动,人群分开,正是白鹭营的参将亲自带着得力的部下来了。 竣熙让他们不要顾着繁文缛节来行君臣大礼,赶紧立刻下水去搜寻火炮——运河的水流不急,火炮沉没也才几个时辰的光景,并没有向下游移动,也没有陷入河泥太深,水兵们用绳子导引,将铁索拴到了炮身上,岸上则用马匹和人力一同拖拽,不多时就将第一尊火炮拉出了水面。 岸上观看的众人不由都沸腾了起来。竣熙更是大喜,迫不及待的走上前去仔细端详,见那炮身黑亮,炮筒有碗口粗,少年好奇的摸了摸,道:“这就是那能够开山裂石的神兵?” “不错。”公孙天成描述了一番火炮的威力,“只可惜没有炮弹无法演示给殿下看。不过那些都容易造。最玄妙的部分还是在炮筒和底座上——怎样才能射得远、打得准,又不会让反冲之力伤着自己人,学问就都在炮筒和底座上了。” “听说西瑤一共只送给我国二十门火炮。”方才一直面色阴沉的留在队伍最尾端的哲霖这时也跟了上来,“倘若能够知道火炮构造的奥秘从而大量制造,樾人如何是我军对手?殿下,臣以为应该传旨兵部营造司立即着手研究。” “不必麻烦,”公孙天成道,“火炮是何构造,西瑤送的《铸造秘要》里都写的清楚,不需要我们自己研究。” “果真?”竣熙惊喜。哲霖也立刻道:“那就更好了,太子殿下,可以直接传旨营造司要他们开始铸造火炮。这么多火炮哪怕只是运到大青河前线演习,也足够威慑敌人了。” “可不是!”公孙天成不冷不热的,“不过《铸造秘要》老朽留在了船上——这大概是无法从水里打捞的吧?” “这……”哲霖才恢复如常的面色又变得难看,“那要如何补救才好?”总不能让人家西瑤皇帝重新送一本来吧? “太子殿下不必担忧。”分明是哲霖在问问题,公孙天成却向竣熙道,“老朽旅途无聊,翻阅《铸造秘要》,已经将其中内容铭记于心。今夜老朽就开始默写,必然一字不差的将这本书写出来给殿下。” “先生高才!”竣熙大喜,“一整本书也能过目不忘!未知其中还有什么神奇的玩意儿?” “回禀殿下,”公孙天成道,“书中还记载了多种矿藏,有的可以使钢铁更坚固,有的则可以使其更柔韧,另外还有各种不同铸造技术,大到火炮,小到箭头,都详实无比。其中最有意思的是火枪——其原理与火炮相似,但是个头小,重量轻,拿在手里就可以用。枪弹射出,威力远大于弓箭,而操作简便,即使没有臂力拉弓的人也可以轻易扣动扳机。西瑤皇帝送给殿下一把,老朽曾经在危急之时用来克敌,亲见其威力,实在是……” “他就是用那玩意儿打伤师父的!”东海派的有人忍不住叫道,“师娘,他自己也承认了!我们怎么都要为师父讨个公道——袁盟主,我们既追随你,你就要替我们主持公道!” 哲霖正被公孙天成气得冒火,偏偏东海派这不识时务的人还要来火上浇油,他恨不得能够一巴掌打掉这家伙的一嘴牙。但还不及发作,竣熙先开了口——少年早就对东海派诸人毁坏舰船的事怀了一肚子的恼火,本来想先办完了正事再来深究,不料这些人唧唧歪歪着实讨厌,他因而断喝道:“放肆!本太子在此,你们竟然去叫袁哲霖给你主持公道?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太子么?还有朝廷么?”说到这里,又冷笑一声:“不错,你们追随他——这是什么意思?你们是要拥戴他来当皇帝么?” 此话一出,哲霖不由“扑通”跪倒在地:“殿下,臣决无此意!臣之所以出任武林盟主,乃是希望集合中原的有识之士共抗樾寇,使楚国不至于经历我馘国的灾难。臣此心可昭日月!” 竣熙瞥了一眼东海派的人,都还傻愣愣的站着。他不由气道:“他们能抗击樾寇么?我看他们只会惹麻烦而已!” 东海派怎么说也是江湖大派,怎么容得下人家如此评判?哪怕是出自当今太子之口,他们还是个个脸色发青。哲霖狠狠的使眼色要他们赶紧跪下认罪,他们却是不理。 “殿下息怒。”公孙天成道,“这些英雄是因为老朽打伤了他们掌门的缘故才如此愤怒,并非有意冒犯殿下。” 竣熙冷哼了一声:“公孙先生不必为他们说好话——如果他们好好儿的没有威胁你,你做什么要打伤他们的掌门呢?必定是他们有错在先。” “殿下明鉴。”公孙天成道,“依老朽看,其中必然是有误会的。老朽北上途中结识了一位大侠——他叫严八姐,是漕帮帮主,忠肝义胆又武功高强。曾经亲自为装着火炮的舰船拉纤。若不是他,老朽也不能这么快回来向殿下复命。老朽和这位严帮主一见如故,结为知己。本来听说严帮主愿意率领漕帮帮众参军报国,正要请他一同北上,谁知忽然就有奸人诬陷严帮主通敌叛国,要追杀于他。那天这些东海派的豪杰来到船上要见严帮主,老朽疑心他们要伤害忠良,所以就用火枪打伤了他们的掌门。” 之前还说跟严八姐只是“萍水相逢”,转脸就成了知己朋友!东海派的人都摸不透公孙天成究竟在搞什么鬼。而哲霖却晓得——老头儿这是利用竣熙正在气头上,说东海派的好话等于说坏话,告他们的状那就更让竣熙相信了——而凡是东海派所敌对的,就自然而然都在竣熙心目中成为了好人。他暗暗咬牙:这老家伙! 果然,竣熙道:“那么这位严帮主如今在哪里?” 公孙天成摇摇头:“昨夜之后就失了踪。也不知究竟是什么人别有用心在背后造谣,一方面残害忠良,一方面又引起中原武林自相残杀……殿下,这会不会是樾人的奸计?” “如此狠毒,倒像是玉旈云的作风!”竣熙点头。 既然太子金口这样说,谁还敢争辩?尤其哲霖不想把事情弄得更糟,忙道:“依臣之见也是如此。玉旈云有心煽动武林内乱,臣等决不能让她得逞——臣这就把此消息传给各路英豪,让他们赶紧寻找严帮主,保护他的安全,免得他遭了玉旈云的毒手。” 竣熙的怒气才稍稍平息了下来:“状元郎,你起来吧。玉旈云奸诈狡猾,我们要是再互相责怪,就中了她的奸计——至于这些江湖人士,我也不罚他们了。你好生管束他们,让他们不要再惹麻烦。” “是。”哲霖答应着,站了起来,面色铁青。 好在这时又接连有两尊火炮被拉出了水面,大家的注意力都转移过去,这场风波才暂时平息。竣熙等一行一直在码头留到了午后时分,半数火炮被打捞上来,才不得不回宫去处理公务。 公孙天成将程亦风拉到一边低声道:“老朽少时给大人画几幅严帮主的画像,大人赶紧派些可靠的人手去寻找他的下落。” “状元郎不是说要大家不要再追杀严帮主么?”程亦风道,“况且今日太子如此训斥东海派的人,谅这些江湖草莽也不敢再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来。” “大人真的这样以为?”公孙天成道,“大人真信他是叫人去保护严帮主?他怕是加派人手,要尽快杀了严帮主灭口才是!到时候死尸一具,说是玉旈云亲自来杀的都有人信。” 岂有如此狠毒?程亦风自然是不惯以恶意来揣度别人。 公孙天成了解他的个性:“袁哲霖花了这么大的心机才既当上武林盟主又中了状元,他岂会因为今日让老朽煞了锐气就轻易放弃的?不管他有什么阴谋,若不彻底将他击垮,恐怕后患无穷呢!” “武林中荒唐的事多着呢。”程亦风道,“怎见得一定是状元郎有阴谋?” “有没有阴谋,找到了严帮主就知道了。”公孙天成道,“如果没有阴谋自然是最好的,若是有,大人难道不想制止?” 程亦风晓得自己又犯起那“怕麻烦”的毛病——真真要不得!“好,我去办。” 不过严八姐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一连好几天,程亦风的人没有他的消息,哲霖那边也不听提起。 随着火炮全数打捞完毕,《铸造秘要》默写完全,西瑤使者得到赏赐以上宾礼送上归程,运河码头的一场风波就渐渐被人忘记。尤其,兵部营造司按照《铸造秘要》所示铸造了铅弹,竣熙在城郊试放火炮——那地动山摇的气势,让人震撼不已,大家的注意就全都被吸引到这绝世神兵上来。 “就连奴才们在宫里都听见响动了呢!”本是竣熙的近身现已升为东宫总管的刘太监道,“大家先都还说怎么深秋大晴天的打起雷来,原来是殿下请的雷神!” 竣熙对此自然也颇为得意:“将来若是樾寇胆敢挑衅,我就让雷神劈死他们——说来,不如就把这些火炮称为雷神,训练一营炮兵叫做‘雷神营’,如何?” 他这是征询程亦风、公孙天成、哲霖和风雷社一班士子的意见,众人大多是说“好”的,还有的想起古人的诗句来,觉得这个名号十分威风。唯哲霖道:“只是玉旈云号称‘惊雷将军’,我军若也带上‘雷’字,岂不是和她重复,倒显得像是她的部下一般,不怕影响士气么?” “状元郎顾虑的未免也太多了。”公孙天成道,“要是什么玉旈云用了我国就不能用,军中岂不是不剩什么可用的?再说,如此避忌她反而灭自己威风呢!” “先生说的有道理。”竣熙道,“我就决定叫雷神营了!让京畿守卫的部队即刻挑选一批聪明勇敢的士兵来训练,之后再让他们到大青河要塞去训练那里的士兵。至于大规模制造火炮的任务,就要交给兵部营造司。”他一气说下去,从勘探矿藏到建立作坊,显然是近几天来满心里考虑的都是这事。 程亦风听着,不由暗暗忧虑:新政才刚刚开始,还有许多改革未曾实施,太子却突然把兴趣转到铸造火炮上去了,少年人不定性,难免还是有些贪新鲜——他不会就此把新政搁置下来吧? 正发愁的时候,公孙天成呵呵笑着打断了竣熙:“老朽斗胆,殿下考虑得周详,不过也不能说风就是雨。勘探矿藏是多么困难的事?铸造所用的各样矿石究竟在我国的何地,不是殿下下一道命令就能立刻找出结果来的。如果矿石还没有开采到,殿下就广招天下铸造名匠,又在各地建立作坊,岂不是要空置着浪费银两?而那些训练出来的炮手没有火炮用,殿下又要将他们如何呢?” “这……”竣熙只是一腔热情,根本没有想到这么多,被老先生一语点醒,不禁惭愧,“先生教训的是。” 公孙天成道:“老朽怎么敢教训殿下,死罪死罪!老朽只不过是想变法方兴未艾,虽然向寺庙道观征税充盈了国库,但是如果吧摊子铺得太大,难免入不敷出。倒不如先继续推行税收的新政,等银两足够,而矿藏又勘探到了,再招募工匠建立作坊不迟。” “臣也是这样认为。”程亦风赶紧表态,“冬季农闲时正好可以修筑河工,岂不是试点官雇法的好时机吗?” “不错!”风雷社的人纷纷赞同,“铺路、架桥、修河堤,用从寺庙道观征收上来的银子雇百姓参与工程,既造福国家,又给了他们一笔意外的收入——这笔钱还是那和尚道士们出的,朝廷没有直接花一个铜板,真是一举数得的好交易!” 竣熙果然就是个思想活跃的少年,听到这里的好处,立刻把兵工的困难与失望丢到一边:“诸位卿家说得对极了!就在京畿附近试点,让他们……”凉城附近道路平整运河宽阔,除了元酆帝扩建行宫之外,并没有什么工程好做。但总不能“官雇”老百姓来助长元酆帝的奢侈吧?少年一时想不出下文来。 “殿下,可以让他们挖运河的河泥。”公孙天成道,“既可以保证河道畅通,又为春耕积攒肥料,也算是一举两得呢!” “不错,不错!”竣熙拊掌,“这就去写了词头来,让两殿六部议论去——就不知他们要议到几时!” 公孙天成笑了笑:“殿下这样说,老朽倒是想起起初初归来的那日,殿下和各位大人们行酒令说新法,当时殿下提出的不就是简化议政么?不知何时将付诸实施?还有一些别的建议,是不是也可以正式提到议程上来?” 他这是对竣熙说话,但眼睛却瞟了瞟哲霖。 新科状元微笑如常:“老先生说的极是。其他的提案都可以暂时摆一摆,唯独这简化议政的一条刻不容缓。殿下,不如让臣等即刻帮你起草词头,明日就发送两殿六部,如何?” 这条提案本就是竣熙想出来的,他当然没有反对的道理。哲霖当下就和高齐、文渊等人退出东宫去办事,而程亦风和公孙天成也告退离开。 “袁哲霖这个人还真不简单。”公孙天成负着手,边走边道,“年轻人里像他这么沉得住气的倒还真少见——我疑心他本想招徕江湖人士充当细作,所以故意要在码头上让太子对江湖草莽的印象一落千丈。那之后,袁哲霖一次也没有提过‘细作’两个字。今日我如此试探,他也只当没听见!” “其实设立细作司本身又不是什么坏事。”程亦风道,“虽然不顾国民生计只把心思放在打探帝国虚实上未免有些本末倒置,不过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防患于未然也是好的。” “好兵器到了心怀百姓的人手里,就可以驱除鞑虏。”公孙天成道,“然而到了心术不正的手中,就不晓得会弄出什么名堂来了。” 到头来问题的焦点还是哲霖本身——也怪他太神秘!如果找出“阴谋”来了,让他得到该当的处置,自然大家都松一口气。但是如果一直也找不出阴谋来,莫非就一直这样怀疑下去?说实话,程亦风没有闲情逸致来关注这些。 两人走了一段,迎面碰上了景康侯。“程大人!公孙先生!”亡国皇帝笑着与他们招呼,“二位从东宫来么?可见到……见到我二弟?” “状元郎和新科进士们帮太子殿下起草词头去了。”程亦风道,“侯爷找他有事?” “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景康侯道,“自他中了状元之后,我一直想贺他一贺。但他却始终不肯原谅我这个哥哥……唉,毕竟祖宗的百年基业就亡在我的手里,将来我去到九泉之下,列祖列宗也必然不会原谅我的。” “侯爷何必如此。”公孙天成道,“天下之事起起落落,有人非亡国之君,却当亡国之运的,岂能什么都怪到自己的身上——害馘国百姓流离失所的,是樾寇。令弟对樾寇可谓恨之入骨呢!” “他怎能不恨!”景康侯道,“他亲自冲锋陷阵,险些就死在樾寇的手中。不过也因此才另有一番际遇——我听说他现在做了武林盟主。” “可不是!”公孙天成道,“老朽听说中原武林的各路英豪谁也不服谁,过去自相残杀,争斗不断,状元郎竟然能够将他们团结一处,为朝廷效力,这功劳可大了!” “他是要让这些江湖草莽为朝廷效力?”景康侯惊讶道,“我还以为他是……算了,是我会错意。” 听到他欲言又止,公孙天成反而来了兴趣:“侯爷以为状元郎想如何?” 景康侯有些为难地,看了看四周,见没有闲人,才低声道:“两位大概不知道,樾寇初初灭亡我国之时,我逃难来此。但我馘国之内有许多有识之士不甘为樾人所奴役。其中的许多江湖豪杰就联合中原武林的英雄去樾国想刺杀樾国皇帝和几位大将,以图复国。可惜当时失败了。所以这次听说哲霖当上武林盟主,统帅中原义师,我以为他也是为了复国呢。我还想劝他,事情过了这么久了,复国怕是没有希望了,还是做好自己的本分,为朝廷效力为上。既然他并无此想法,那就是我多虑了。” “复国又不是什么可耻之事。”公孙天成道,“馘国的山川本来就是袁家的,不管过去多少年,如果能夺回来,都应该夺回来。相信若有如此机会,太子殿下也会支持侯爷和状元郎的。” “哪里会有机会?”景康侯苦笑道,“馘国百姓如果不是流落他乡,就是已经乖乖地顺服了樾人的统治。我虽然还活着,但是既没有武将也没有文臣。先生方才说的没错,我也许不是亡国之君,却当亡国之运。那就是上天注定的了……唉!” 听他这一生叹息充满辛酸,程亦风不由想起旧年大青河之战前,那时景康侯虽然不提复国,但是总怀着击溃樾寇报仇雪恨之心,如今却好像完全放弃了一般。时间和愁苦果然可以消磨人的意志。 “侯爷千万不要这样说,留得青山在哪怕没柴烧?”公孙天成道,“如今状元郎文武双全,内得百官信赖,外有英雄支持——上天怎样注定,我们凡人怎么能揣测得透?” 景康侯道:“先生真会安慰人。现在我是楚国的臣民,哲霖也是楚国的臣子,不必去想那些本分之外的事。话说回来,若是早知他这样有本事,当初父王传位给他,我馘国也不见得是如今的下场。” “侯爷这话也不对。”公孙天成道,“您方才 不是自己也说了?如果不是馘国遭逢大难,状元郎怎么会有后来的奇遇和今日的成就呢?” 景康侯一愣:“这也有道理……” 他又和公孙天成絮絮说了些馘国的往事。程亦风心知公孙天成是在打听哲霖的过去,想找出些蛛丝马迹来。他自己并不十分在意,反而更多这惦记着新法——那简化议政的建议恐怕会在朝中掀起轩然大波吧! 正走神,忽然看到前方走来几个女子,有一个花枝招展,老远就能看到鲜艳耀眼的衣裙,另一个却淳朴素净,打扮得连后面跟着的宫女都不如——然而程亦风的神思立刻被拉了回来:这不是符雅么?她这是陪着哪位贵妃? 公孙天成和景康侯也注意到符雅一行了。 “我来同二位介绍。”景康侯道,“这位就是我在馘国失散的妃子思韫,最近才有缘重逢。皇后娘娘已经给了恩典,现在她就算是我的正妻,封为一品赵国夫人。” 原来是她,程亦风听说这位落难妃子被卖入青楼,是哲霖把她赎出来的,可谓经历坎坷。不过见礼时打了个照面,只见艳丽无比,苦难的岁月仿佛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然而她越是艳丽,就越是显得身边的符雅自然淳朴——看思韫多一眼,就要眼花缭乱,而看符雅多一眼,只感觉通体舒泰。 符雅笑道:“早就听说公孙先生回来了,还一直没功夫去看望,今日既然撞上,就补问一句:旅途还顺利么?” 公孙天成自然要客套的感谢她关心。而程亦风只是好奇的问:“符小姐怎么和……赵国夫人……” “说起来也是缘分。”景康侯道,“思韫册封之后进宫谢恩,那日符小姐就在皇后娘娘身边。思韫没有别的所长,就是弹得一手好琵琶,所以皇后娘娘要她表演,还让符小姐吹箫伴奏。旁人有了耳福,她们两个就找到了知音。现在符小姐是我家的常客呢。” “侯爷这样说话,好像是嫌我打扰了呢!”符雅道,“那我以后还是少去为妙。” “我难得才找到这样一个好姐妹,”思韫道,“不要理他,我们玩我们的。再说,皇后娘娘不是让亲贵女眷们准备一场丝竹合奏好在她老人家的寿宴上表演吗?我们也不是纯玩乐,是做正事呢!” 符雅笑了笑:“是做正事……不过,今日见到程大人和公孙先生我突然想起另外的正事来了。今日就不去侯爵府了,改明日如何?” 思韫撅着嘴:“男人们成天就是说些军国大事,你和他们能有什么正事谈?”她眼睛转了转:“哦……我晓得了,我曾听皇后娘娘说过,要把你……” “别胡说!”符雅急得断喝一声,“否则我可翻脸了!”又对程亦风道:“其实我是关心那天大人家的酒席上记录下来的新法提案,迟迟不见实施,所以想问问。” 程亦风怔了怔:符雅是个聪慧却守本分的女子,就算对政务有再多的见解,也不肯轻易说,更不会在人前议论。今天这是怎么了,劈头就问新政?但他还是回答:“方才还和太子殿下和诸位新科进士讨论这事。新政诸多,不能一夜之间统统实施。” “你看,人家果然是问正事吧?”景康侯招呼思韫,“哪里都像你这么悠闲!我们走吧,不要耽搁别人。”因和程亦风等告辞,带着思韫,在那一群宫女的簇拥之下离开。 程亦风和公孙天成也按原路出宫。符雅与他们同路,边走又边道:“那些新政就算不能一夜之间统统实施,但其中有好的,不是也可以先试点起来么?” “那其中有不少提议都是要以别的政策为依托的,所以现在无法试点。”程亦风道,“如今准备试点的是官雇法……” “那还有不需要以别的政策为基础的呢?”符雅打断,“不是可以试试吗?” 程亦风好生奇怪:符雅怎么急进起来?但还是答道:“方才听太子殿下的意思,他想要把简化议政的建议正式提出来。我恐怕阻力不小呢,其实应该商议成熟了再提吧,毕竟……” 后面的还没出口,符雅又一次打断了他:“取消两殿六部议政,自然阻力不小。那么设立兵部细作司呢?这又不是什么特别难的事。况且我听说新科状元乃是武林盟主,中原武林各路英雄统统听他号令。如果招徕这些绿林好汉进入细作司,连训练都会简单些,直接就可以运作了,岂不便宜?” 万没有想到哲霖绝口不提的事,符雅竟然提了出来。程亦风惊愕的看着这位知己,好像她几日之间变了个人一般。 公孙天成眯起眼睛:“符小姐莫非一直在考虑细作司的事?” “我那天负责笔录。”符雅道,“结果写进了脑袋里忘也忘不掉。鬼使神差地就去会想。越想就越觉得这个提案实在是好,忍不住便多嘴起来。” “呵呵,”公孙天成笑道,“鬼使神差——这个词可真绝妙。有时明明是人力所为,我们又抗拒不了,就归于鬼神了。” “先生说得如此深奥,我不明白。”符雅眼里闪过一丝难以形容的情绪,不待人深究,她就迅速的垂下了眼,道:“或者真的是我自己犯贱,明知不该我想,也想个不停。但总之我是越想越觉得可行,程大人不妨考虑一下。” 说话时,已经到了宫门口,符家的车马在等着,她就上车径自走了。程亦风呆呆地目送:“符小姐怎么好像有点……奇怪?” “不是好像,是的确奇怪。”公孙天成道,“素来符小姐都不愿对政务妄加评论。今日特特要来和大人说新政,还要专门说细作司的提案,这不是明摆着有古怪么?” 程亦风皱着眉头:“她平时不愿评论,但是每每说起来,都见解独到。难道细作司的提案真的这么好?” “有什么好?”公孙天成道,“如果真是特别好,那么符小姐因何没有说得大人当场拍案叫绝,回头去跟太子请命呢?其实符小姐说了什么了?除了说‘好,好,好’,连一条具体怎么好的理由都说不出来。显见着她不是真觉得好。” 程亦风的眉头皱得更紧:“自从符小姐失踪,后来又突然出现,她说的话就经常是前后矛盾的……你说会不会她失踪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我也许应该问问她,毕竟人生得一知己也不容易。” “问就有用了么?”公孙天成道,“如果是发生了什么事,又可以告诉别人的,符小姐恐怕早就跟大人说了。” 可不是如此!程亦风只有更焦虑。 “这事符小姐不能跟别人说,且据我看多半和袁哲霖有关。”公孙天成道,“或者符小姐有什么把柄落到了袁哲霖的手里。所以被逼要来替他说话——袁哲霖也真是狡猾,自己一个字不提,然后叫叫符小姐在半路堵截我们,借她的口来说这件事……景康侯兄弟不和,我看多半也是假的,否则哪里这么巧我们一出门就撞上他,才说了几句话,他夫人就领着符小姐一起来了呢?” 程亦风仔细一想,虽然不愿相信景康侯那一场嗟叹也是做戏,但按照公孙天成的分析,也不无可能。尤其,事关符雅的安危,他不可大意——像符雅这样一个善良洒脱的人,谁会忍心去伤害她?她又会有什么“把柄”让人抓到? 心里不免烦乱,又隐隐作痛。 “大人想要帮符小姐么?”公孙天成道,“那就派人去查一查她失踪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以埋伏在符府外,看看有何反常。” “监视符小姐?”程亦风惊道,“这怎么行?岂不是很不尊重她?” “不搞清楚她到底出了什么事,怎么帮她?”公孙天成道,“大人是要尊重她呢,还是要帮她?难道要任由她继续这样‘奇怪’下去?” “这……”程亦风虽然两难,但是不得不同意公孙天成的说法,“派谁好?” “小莫现在可以派上用场了,”公孙天成道,“我虽不信他做别的事,但叫他去监视符小姐,总无伤大雅。” 作者有话要说:我这学期就忙得还没歇下来……真郁闷…… 话说我上礼拜在教堂遇到读者一人……莫非以后大家有了近距离催稿的途径? 97第96章 小莫奉命去监视符雅,不几日就有了消息。他说,并不见有异常人等在符家出没,倒是符小姐每天晚上都要出门去,来到凉城偏僻角落菱花胡同里的一处宅院,总要呆上近一个时辰才离开。小莫后来在白天去看过那宅院,天光之下竟然也大门紧闭。向附近的人一打听,才听说那里住了几位大麻风。小莫吓得也不敢叫门去探虚实,赶紧回来告诉程亦风:“符小姐是个菩萨心肠的大好人,怕是悄悄在照顾这些大麻风呢!虽然是功德无量的好事,不过……大人是不是应该劝劝符小姐,不要沾染上了……”他狠狠的刮了自己一个耳光:“小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大人别见怪。” 程亦风只是皱着眉头。 公孙天成道:“就只看到这些么?符小姐白天都去哪里了?听说她和景康侯的夫人交情不错?” 小莫道:“符小姐是在皇后面前当差的人,我小莫算是个什么东西,怎么能够看得到宫里?” 公孙天成道:“你就没见她到景康侯的府里去?” 小莫摇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只看到符小姐每天离开家进宫去,然后又回来,再出门上菱花胡同——若她提早出宫去景康侯家,我可看不到。” 公孙天成捻须沉思,似乎是在考虑再布置给小莫什么任务。只是 不等他开口,小莫就自己道:“程大人,公孙先生,小的不知道你们让我监视符小姐有什么用意,多半是有急事的。不过,小的也有急事,不知道可不可以告假一个月?” “为什么?”程亦风问的很自然,而公孙天成则掩饰着警觉。 小莫道:“小的家乡来信了说小人的姐夫修房子的时候摔下来跌断了腿,现在家里连一个做事的人都没有,姐姐愁得没法,所以就写信叫我告假回去。” “你家乡在哪里?”公孙天成道,“你姐姐一封信过来,怕是也走了大半月的光景吧?你这样折腾回去不是也要花至少半个月的功夫?那你告假一个月怎么够?” “其实并不远。”小莫道,“如果除了睡觉之外都不停赶路,有五天时间就能到了。小人只想帮姐姐修整房屋储备粮食,好让她全家过冬。不会耽搁太多时间的。程大人,求求你了!”说着,就屈膝跪了下来。 程亦风赶忙叫他起身:“这又不是什么不合理的事,我怎么会不答应?你就放心的去吧。如果有需要,多待一阵子也没关系。” “多谢大人!”小莫又跪倒,“砰砰”叩了几个响头,“小人今天当值,一定把今天的任务都完成了,和旁的弟兄们交接完毕才走。” 他起身出门。公孙天成瞥了一眼他的背影,冷笑道:“什么回乡修房子,一定是马不停蹄的赶去大青河那边报告消息。一个月的时间,刚好来回。” 程亦风已经不想再在这个问题上争辩,就不接话茬,只道:“菱花胡同的古怪……先生看,我们要不要亲自去看看?” 公孙天成思考了片刻:“现在情况不明,还是不要打草惊蛇的好。万一给符小姐带来麻烦,就事与愿违了。” 此话有理,程亦风想,可是这个谜团又不停地煎熬他:符雅这样豁达洒脱的人,能有什么“把柄”被人抓住?为什么一反常态积极支持哲霖?到底经历了些什么变故?一刻不得到答案,就一刻不得安稳,变连公务都没心思处理。 “大人今天不用去衙门么?”公孙天成提醒他,“好像还有许多未了的事情吧?” “兵部今天……”程亦风把思绪拉回来,才突然想起今天的确不用到兵部去,因为今天礼部、吏部和刑部要会同处理恩科舞弊一案,他作为临时待主考,要去作供兼听审。一看时辰,早已经迟了,他赶紧换上官府,急匆匆的来到贡院。 所有涉案的人员都还在那里软禁着——离开考试当天已经有近一个月的功夫了,这些人个个形容憔悴,本来只有赵兴一个人是满头白发,现在花白、灰白,满眼皆是。他们有的看来郁闷,有的看来气愤,还有的已经没功夫计较,只希望这事情快点儿了结。 来会审的官员也是希望赶紧找出真相。他们中许多都是赵兴的门生,深知老师的为人,怎么也不相信他会和舞弊有关——其实连竣熙都早就说了要将赵兴排除在审查之外。但赵兴脾气倔犟,把名节看得比性命还重要,他宁可受点牢狱之灾,也要通过彻查来还自己一个清白。他的门生们不忍看老师受苦,都巴不得立刻就能把舞弊的元凶找出来。 可是,问了一大圈,考官们叫屈,印刷试题的喊冤,没有一个承认是自己做的。单看各样程序的汇报,也找不出任何的破绽来。程亦风虽照直说了茶楼里贩卖试题的闹剧,然而因为试题贩子踪影全无,这条线索也断了。 如此折腾了大半天,徒劳无功。 要这样继续审查下去,岂不是没完没了?程亦风走出贡院时,已然彩霞满天。 观音出家节那天也是如此静好的黄昏。程亦风想,当日符雅捡到试题,然后就失了踪,且变得言辞闪烁,行为古怪,莫非这两件事情有关联? 终归还是放不下“菱花胡同”。好奇和焦虑同时驱使着他,将公孙天成那“不可打草惊蛇”的忠告抛到了脑后,一把拉住放假前最后一日随从护卫的小莫:“我放心不下,咱们还是到菱花胡同看一看。” “可是大人,”小莫惊道,“我们谁也不知道那里究竟有什么古怪,贸贸然跑去,万一搞出什么麻烦来,岂不……” “能有什么麻烦?”程亦风道,“如果那里不过是麻风病人的聚居之所,符小姐不怕病人,我们怕什么?” 小莫道:“小人不是怕大麻风。小人是怕……是怕万一还有别的什么事……如果有什么别的麻烦事,一旦把大人卷进去,那就糟糕了。” “我就是怕还有别的麻烦事牵扯住符小姐。”程亦风道,“咱们悄悄的去,不让别人看到就成。有什么发现,也好告诉公孙先生,早谋良策。” 小莫看他心念已决,反对也没用,只有答应:“不过大人,您这样子能悄悄去么?” “怎么?”程亦风问出了口,才意识到自己穿着一身官服,而小莫也是校尉服饰。他不由跺脚道:“看我这人!简直一脑袋稻草!” 小莫笑道:“大人不用着急。先把轿子打发走,然后我带大人到估衣铺里去置点行头。” 说做就做。当下就让轿子自行回府,又编了个理由搪塞公孙天成,才跟着小莫往城中的估衣铺来。 小莫看来很懂行情,一番挑选,又是一阵讨价还价,片刻的功夫就已经找到了想要的东西。领了程亦风到陌巷中装扮起来,借着一户人家门前的水缸一照,程亦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看起来竟像是一个脚夫!他深有自知之明,晓得他程某人绝不英俊,也有欠挺拔,但是眨眼之间从儒雅书生变成一个粗鄙的脚夫,实在太神奇了。再看看小莫,不由更加合不拢嘴:这孩子居然扮成了一个中年妇人,眼里的精灵完全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被岁月磨练出来的顺服。“这……这……”他不禁赞道,“就是公孙先生和咱们打了照面,怕也认不出呢——小莫,你哪里学来这本事?这样俊的功夫,难怪公孙先生老要怀疑你是细作!” 小莫撇了撇嘴:“大人这是赞我还是损我呢?任谁有点儿本领都成了细作,那公孙先生自己就是最厉害的细作了,说不定还是个游走列国通杀四方的八面细作呢!” 程亦风笑笑:这话也果然有道理! 不是聊天的时候,小莫将两人的官服都收拾好,就一起去菱花胡同。 到的时候才是黄昏,似乎街市收档的小贩和作坊打工的艺人都正回家,胡同口颇有些人来人往。 “原来麻风病人聚居的附近也住了不少人!”程亦风自语。 “这个小的之前没注意过。”小莫道,“每次符小姐都是天黑了才来的。” 二人假装路过,低头走进胡同——原来这胡同还颇幽深,一眼望过去,竟看不到尽头。 “符小姐去的是哪一家?”程亦风低声问。 “在顶里头。”小莫道,“看来还是挺大的宅院……”他且说且比划。但是怕被周围的行人看到,动作的幅度都不敢太大。“到跟前大人就知道了。” 没多时,程亦风果然就看到一座与别不同的宅院了。虽然毫不宏伟也不富丽,但门口打扫得纤尘不染,条石台阶仿佛有人用水精心擦洗过一般,连每一处缝隙看来都干干净净——便是皇宫门口的台阶,石缝里还会冒出杂草,这里却收拾得无可挑剔。莫名的,程亦风心里升起一种敬畏之感,似乎自己如果踏上这台阶就会玷污了什么圣洁的事物似的。 “咦,这些人怎么……”小莫轻声惊讶,程亦风才回过神,发现跟他们一起走进胡同的人都举步朝那异常洁净的宅院中走——原来那宅院的们竟只是虚掩着的,大家一推就打开了。个人径自入内,并不见有应门的或者看守的。“难道他们是那些大麻风的家人?”小莫抓着脑袋,“大人,我们要不要也跟进去?” “既然来了……”程亦风忍不住好奇,说着话,已经跟上了人潮。 所有的人都很安静,即使是成双成对来的夫妻在跨过门槛之后也不再交谈。他们默默地穿过前院,在厅堂之前有一个水缸。每个人到水缸前都停了停,伸手蘸水,抹在前额、胸口和两肩,接着又屈膝向厅堂的方向行礼。程亦风和小莫看得好不奇怪,悄悄眺望厅堂,但里面没有掌灯,昏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这是在做什么?程亦风和小莫相互瞪着。 正如此想的时候,厅堂里倒出现一线光明——好像是有人点起了蜡烛,接着一支燃一支,大约点起了近百支,火焰跳动成小小的十字形光辉,连成一片时,像璀璨星空倒映在忘忧川里。 “大人,这……这看起来好像是个庙!”小莫悄悄道,“他们不会是为了逃避交税,就……就把寺庙假扮成民居了吧?” 程亦风也觉得这里的气氛有点奇怪,的确像是庙宇道观之类,不过又有一种说不出的不同。但最叫他心中翻腾不止的是,符雅究竟和这里有什么联系? 两人不得犹疑观望,后面的人已经等着在用那水缸了。他二人只有匆匆照葫芦画瓢学这别人在额头胸口和两肩各点了一点,便随着众人一起走进厅堂里。 进去之后才发觉这厅堂远比外面看来宽敞,似乎比凉城府尹的衙门大堂还要大些——当然,普通民居绝不能盖成如此的规制,所以主人家大约把两旁厢房的墙壁拆除了,同厅堂合并,就多出两倍的空间来。厅堂的正前方放着一张八仙桌,两边是木架子,上面点着蜡烛。有个童仆模样的人,还在将剩余的蜡烛点燃。烛光晃动着,照着地上整齐摆放的蒲团。先进来的人已经有不少在蒲团上坐着,都垂着头,两手交握,念念有词好像在祝祷。 看来还真是个庙!程亦风和小莫互望了一眼。小莫悄声问:“大人,要不,咱们还是走吧?”可是程亦风环顾四周,并没有见到符雅的影子,他就摇摇头,找个位子坐了下来。小莫无奈,只得陪着。 坐下换个视角反而看到之前见不到的风景了——前方那八仙桌的后面,两尊枝形的烛台,闪耀的烛火照亮后面墙上一个奇怪的雕塑——十字形的木架子上吊着一个男人,虽然面目看不清,但是姿态看来已然是死了的。小莫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大人,那是什么?” 程亦风素来没有见过这么奇怪的东西,皱眉答不出。 “不会是……什么邪教吧?”小莫道,“这么多蜡烛……拜火教?还是……”他拉了拉程亦风的袖子:“大人,这太邪门了,我们还是赶紧开溜,到门口堵符小姐……这个……”他已经有点儿哆嗦。 公孙先生说哲霖召集了武林人士来到京城,莫非是他们的什么古怪玩意儿?程亦风暗想,管是什么,我在这里看着也没有用,不如回去告诉公孙先生,再从长计议!他因想起身退出去。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有一个穿着黑袍,带着黑帽的人从后堂走了出来。他一出现,厅堂里的人立刻就安静了下来,连烛火微弱的“噼啪”声都能听见。 此时离开岂不正好被人发现?程亦风只好按兵不动。 黑衣人走到了八仙桌的跟前,可以清楚的看到他挂着银色的十字架。 岂有正经和尚道士是这种装扮的?小莫跟程亦风使眼色:这下进了贼窝了! 程亦风毫无办法——两军对阵,他已经是勉为其难,叫他亲自上阵短兵相接,那和叫他直接送死有什么区别?只有尽量隐藏形迹。 黑衣人一抬手,说了句古怪如同咒语的话。满屋的人立刻“哗”的全部站了起来。程亦风和小莫自然也赶紧起立——程亦风动作急了些,差点儿摔倒,后面一个人拉住他:“小心。” 程亦风一愕:这可不就是符雅的声音么? 他登时把身处险境的事给忘了,回身去看——那人果然就是符雅了,不过头上顶着一方黑纱,显得与平时大不相同。“符……符小姐……” 符雅显然比程亦风更惊讶,怔了半晌才认出对面的人来:“程大人,你……你怎么在这里?” “这话应该我问小姐才是!”程亦风道,“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小姐来这里做什么?” “我……”符雅不及回答,周围的人已经都“嘘”了起来,显然是责怪他们太吵。符雅即咬了咬嘴唇:“大人跟我来!”说着,转身要朝外走。 可前面的黑衣人却呼道:“出了什么事?你要到哪里去,以斯帖?” “白神父,”符雅低头,满是愧疚,“我的两个朋友不明就里地闯了进来,妨害大家,我这就带他们出去。” “这又何必?”这个被称作白神父的黑衣人道,“他们不明就里都能闯进来,说明是上帝亲自带他们来此。你又何必违反主的旨意?你应该替主好好接待他们才是。” 符雅面有难色,程亦风和小莫则更加如坠云雾,都盯着符雅寻求解释。 那白神父就从前面走了下来。到跟前,程亦风才看清这个人的脸——原来他的眼睛是蓝色的,头发眉毛和胡子都是金红色。小莫吓得当场大叫:“妖……妖怪!” 白神父举手划了个十字:“上帝保佑你,夫人……咦,你明明是个少年人,为什么要装成妇女?” 小莫才没功夫答他的问题,怕这“妖怪”会突然发难,就先拉开架势准备应付——他这样伸手抬腿不要紧,周围好些人都被推倒,一时惨叫连连。 符雅的脸色更加难看了:“白神父,我这两个朋友……如果留下恐怕只会添乱。还是让我带他们走吧,否则今天的礼拜就做不成了。” 白神父想了想:“好吧。不过,你不用带他们出去。带他们到后面祷告室好了。毕竟今天是主的安息日,你应该在教堂里度过。” 符雅咬着嘴唇想了想,大概更加顾忌这时候带了程亦风出去会被人发现,只有点点头:“万分抱歉。” “不必。”白神父和蔼地笑了笑,“一人信主,天使也会歌唱。你带人来到主的殿中,是件大好功德。”他说着,让四围的人给符雅等让路。符雅就低着头,带程亦风和小莫走到后堂,又进了一件小小的厢房——大约就是白神父口中的祷告室了。 那房里陈设甚为简陋,窄小的桌子上放着几本书,围着桌子摆了四张条凳,饶是程亦风自命清廉简朴,家里也没有这样一无长物的房间。符雅剔亮了灯,又给两人斟了杯清水:“请坐吧。” 程亦风浑身不自在,条凳仿佛生出刺来:“符……符小姐……我……我不是有心要跟踪你……其实是因为……因为那天公孙先生……不是,不关公孙先生的事,是因为在宫里……”他语无伦次。 符雅笑了笑,也在桌边坐了下来,手轻轻的摩挲着书卷。程亦风注意到那上面尽是蝌蚪般看不懂的文字。“我也早该料到……我那样硬是要大人接受状元郎的建议设立细作司,怎么逃得过公孙先生的眼睛?”符雅道,“果然就被他看穿了……我知道是迟早的事,不过……” “小姐为什么要支持状元郎的建议?”程亦风道,“并不是说状元郎的建议不好,只是……小姐最近的行为十分古怪。程某人厚颜自称是小姐的朋友,心里很是放不下。” 符雅看了他一眼,有些话想说,但是又不知怎么开口。轻轻一叹,道:“大人也看到了,这里是基督教堂,我是这里的教徒。” “什么教?”程亦风不明白。 “大人知道景教么?”符雅道,“当年从西域流传而来,曾经在中原建立过大秦寺。” 如此一说,程亦风才有些印象了,百年之前,西域番僧来中原传教,史书谓“真常之道,妙而难名,功用昭彰,强称景教”。不过后来由于种种原因,此教已然被禁,寺庙被毁,经卷被焚,执迷不悟的信徒也有不少惹上杀身之祸的——符雅拜什么神仙不好,偏偏要拜这杀头的玩意儿? 看他的表情,符雅知道他大约明白历史。“景教是基督教的聂斯脱里派,”她道,“他们所信的,和我们这里信的还不同……” “符小姐!”小莫打断道,“现在不是解释经书的时候——这里太邪门了。不是我小莫说不知高下的话——如果不是什么邪门的东西,为什么不正正经经找个山头盖个庙让大家来烧香,要躲在这里深更半夜来做法事?” “小莫!”程亦风喝止他,“符小姐,有人拜菩萨,有人拜太上老君,按理说,谁爱拜什么是他的自由。不过既然你信的这个基督教和景教有关联,那就有性命之忧,依我看……” “大人是什么都不信的吧?”符雅道。她的语气突然变得严肃,程亦风从来未见她如此。“如果一个人真的相信什么,就应该坚持,应该不惜为之牺牲,还应该让那些蒙在鼓里不知真理为何物的人都开眼看到真相,不是吗?好比大人明明知道穷兵黩武会祸国殃民,大人就绝对不会说:‘打仗也好,不打仗也好,谁爱怎么就怎么’,难道不是么?” 程亦风一愕:他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符雅的话让他感到惭愧——不错,他是相信穷兵黩武祸国殃民,但是他既不懂的坚持,更不会为之牺牲。每次遇到挫折,他只是想告老还乡而已。所以,换言之,莫非他其实是不信的? 符雅道:“我和先父出使外洋的时候,认识了白神父。是他把耶稣的真理解释给我听。我就受了洗,归入主的名下。我知道白神父来到凉城传教,这处宅院是我帮他找的。” 程亦风不知道说什么好,盯着那看不懂的蝌蚪文发了一会儿愣,才道:“莫非是……是状元郎知道了这件事,所以要挟于你?” 符雅翻着书页,点了点头。 “你……你怎么不早……”程亦风是想说“你怎么不早和我说”,可是话到嘴边,又想:就算她和我说了,我能做什么?听她方才那话,说我是什么都不信的,恐怕对我这个人是十分失望的吧!于是改口问道:“他……他是怎么知道的?” “这话,大人应该去问状元郎。”符雅道,“状元郎既然一心想要设立细作司,肯定对打听秘密这种事别有一番手段。总之他知道,而且知道得很清楚。如果我不按他的吩咐做,他就会把这里报告给官府知道。” 程亦风帮不上什么忙,傻傻的站着。 这时门外又响起了那个白神父的声音:“以斯帖,你不觉得自己这样做有错吗?” “神父……”符雅站了起来。 白神父走进了门:“孩子,我本来今日要讲道,不过心中甚是不安,一定要来看看你和你的朋友,正巧就听到你方才说的话——你的教名是‘以斯帖’,你忘记以斯帖是怎样的人了吗?” 符雅垂头不语。程亦风和小莫都莫名其妙:以斯帖是什么东西? 白神父很和气地向他们点了点头:“你们大概没有听说过以斯帖吧?她本是犹太便雅悯支派的难民,后来做了波斯国的皇后,还将她的全族从邪恶的敌人手中救出,是个很了不起的女子。”说着,他转向符雅:“我给你取名叫以斯帖,就是希望你可以像她一样,勇敢地接受神的呼召与使命,承担起该负的责任,甚至牺牲也不退却。你为什么只因为受了小小的威胁,就听命于敌人?” “撒谎骗人是我不对。”符雅向白神父跪了下来,“可是,如果我不按他说的去做,他就会把这里报告官府,那岂不是害了主内的弟兄姐妹们?以斯帖当年不也是隐瞒了自己的身份,才能够入宫做皇后的么?我说这谎话也是迫于无奈。” 白神父摇头:“孩子,你没没有理解那个故事的真谛——以斯帖之所以值得我们纪念,不是因为她隐瞒身份飞上枝头变凤凰,又带契她的家人飞黄腾达,而是因为她全心信靠主,依靠上帝给的信心,冒死请命,终于击败敌人,拯救了全族。” “可是……”符雅急道,“这事关教会的存亡……” “出于上帝的,难道可以被人力所毁灭吗?”白神父道,“景教被禁这么多年,不是一样有信徒?我来此几个月,不也建立了这么大的教会?如果人力可以毁灭教会,为何我主耶稣基督上十字架之后,教会没有溃散呢?主已复活,战胜了死亡,你还怕什么?” 他们如此对话,程亦风简直越听越不明白。后来见白神父将那蝌蚪文书拿起来,翻了一页叫符雅读,而符雅就念出咒语般难懂的番话。末了,白神父道:“你现在明白了么?”符雅点点头,白神父就扶她站起来:“那么你好好把真相跟你的朋友说了吧。我心里的一块石头拿开了,我就到前面去讲道。” 符雅笑了笑:“神父,是石头落了地。” “哦!”白神父拍了拍脑门,“中原话实在难学——我还没有请教你这两位朋友的姓名?” 程亦风和小莫赶紧自己介绍。白神父也道:“我叫白赫德。招呼不周,还请两位不要见怪。你们请宽坐,我稍后再来陪你们。”说着,退了出去。 程亦风见符雅捧着蝌蚪文书若有所思的样子,也不知该怎样打开话题,讷讷道:“这部书……是什么经文么?” “这本书叫做《圣经》。”符雅道,“上面是拉丁文。不过我在帮白神父把他翻译成汉文……”她说着,看了看方才白赫德叫她读的经文,喃喃的重复了一遍,又道:“不错,我若死就死吧!” “什么?”程亦风吓了一跳。 “只是这经上以斯帖皇后说的一句话罢了。”符雅道,“大人不必惊慌。我听说今天大人去贡院处理恩科舞弊案了,大人可知道舞弊案的罪魁是谁么?” 没想到突然跳到这个话题上,程亦风摇摇头。 符雅道:“那天在茶楼和大人告别之后,符雅就想去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找到那个贩卖试题的人。我就碰到了新科状元。”当下把自己遇到哲霖的事说了一回。 “状元郎原来和那试题贩子是一党?”程亦风惊道,“被你撞破之后,他就禁锢了你?” “他带我到景康侯的府里。”符雅道,“他说恩科放榜之后,自然会放了我。如果我将这事说出去,他就对白神父和教会不利。” 景康侯府?莫非景康侯兄弟不和也是假的?“状元郎这样做毫无道理!”程亦风皱着眉头,“他如果叫人偷试题,为何又要把这事捅出来?以他的本领,后来换了试题照样高中,何必还要作弊呢?再说,试题的内容连赵兴等考官都是临场才知道,状元郎从哪里得来的?” “我也不明白。”符雅道,“他说他自有妙计。” “什么妙计!”小莫插嘴道,“我看奸计才是真——显见着状元郎不是个好东西!依小的看,程大人也别在这里问长问短了,赶紧回去找公孙先生商量个对策,揭穿状元郎的阴谋,否则太子殿下还不知道要被他蒙蔽到什么时候!” 可不是如此!程亦风想,只是,哲霖知道符雅的秘密,狗急跳墙的时候一定会把这个基督教会揭发出来,那样符雅岂不是有危险?哪怕皇后会保她,太子会保她,却保不了这宅院里其他的人。看符雅为了他们甘愿受威胁,在她心目中,这些人的地位可想而知。她恐怕绝不会让他们遭难而自己独活。必要想一个保全这里的办法才好!可是有什么办法呢? 他正焦急,冷不防祷告室的门被“砰”的推开,一个陌生的大汉出现在门口:“符小姐,我不是有心偷听你们说话,不过,袁哲霖这畜生,竟然干出这样的事来,待我去杀了他,就一了百了了!” “你……”小莫盯着大汉,突然叫了起来,“啊,我认得你了!你是漕帮帮主严八姐!公孙先生画了你的画像,叫魏大哥发散人手到处找你呢!原来你在这里!” “公孙先生?”严八姐扫了小莫一眼,又看看程亦风,“你们是什么人?” “在下程亦风。公孙先生是在下的朋友。” “你……”严八姐眯起眼睛:力挽狂澜的书生军神,原来是这副模样!“公孙先生竟然是你的朋友?你们在四处找我?” 如果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解释清楚,恐怕要讲到天亮——何况程亦风自己都不知道是否真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他只点了点头,又道:“严帮主怎么会到了这里?” “东海派那帮狗娘养的暗算于我。”严八姐道,“他们用雷火弹,还有喂了毒的牛毫针。我受了伤,躲进城里,就阴差阳错地进了这个宅院。是符小姐和白神父帮我买药煎药,他们就是我的救命恩人。没想到袁哲霖的畜生威胁符小姐,又想要对白神父不利,我决不容他为所欲为!你们知道他藏身在何处么?我就不信凭我严八姐的武功,还杀不了一个袁哲霖!” “杀人岂能解决问题?”白赫德讲完道又回到了祷告室里,“严帮主,你知道最好的报答我们的方法不是去杀人!” 严八姐咧着嘴:“白神父,你就不用再劝我信你的那个神仙啦——你说的那个耶稣基督,如果他真的是法力无边,为什么任人将他钉死?你不用多解释,我是个粗人,领悟不了。我只知道如果有人要把你和符小姐钉死,我决不能坐视不理。知恩不报,我严八姐还算是人么?况且,袁哲霖这畜生,我原本也是绝对不能容他贻害人间的!” “愿主宽恕!”白赫德划着十字,“耶稣基督之所以赴死,既是为了爱,又是为了公义。就算你不明白经上说的公义,你连俗世的公义也不明白吗?那不就是你们国家的律例吗?你去杀了这个袁哲霖,却不让大家知道他罪有应得,这算是什么呢?说不定会有很多人觉得他是慷慨就义的,或者是含冤受屈的,那么大家就会支持他生前所做的事——而我们的教堂一样会受到逼迫,这简直是下下策!要我说,若他真的做了坏人,就要将他绳之以法才行。” 可不是如此!程亦风万没有想到这个红毛番人会说出这样有道理的话来。公孙天成之所以急着寻找严八姐,就是想要他把哲霖在江湖中的作为原原本本的说出来,以免竣熙受到蒙蔽。如今何不带他回去把事情搞清楚呢?当下道:“白神父说的有理。严帮主,你的遭遇我已从公孙先生哪儿听到了一二。如果新科状元当真有不轨之图,你应当及时上报朝廷。动用私刑,并不能使人信服。” “哼!”严八姐冷笑道,“袁哲霖如果不是心怀不轨,何必要挟白神父和符小姐?我去揭发他是不打紧,大不了赔上我一条性命。不过,若是逼他狗急跳墙,连累无辜,这些人岂不是白白为他这畜生陪葬?” “如果你有真凭实据可以证明他心怀鬼胎的,太子殿下一定立刻将他拿下。不会容他有机会陷害旁人。”程亦风说着,觉得这是一句大话——自己素来不攻心计,怎能确定和哲霖斗智的结果?但是无论如何他不容许无辜者受到伤害,因道,“我程亦风虽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人物,但是在太子面前总能说上几句话。哪怕是拼了我的性命,也不会让符小姐和这些教徒受到牵连。” “你?”严八姐虽然听了不少程亦风的传闻,但是看到这位书生——尤其,看到装扮成脚夫模样更加落魄的他,心里怎么能相信其能力。 但符雅却道:“程大人放心,符雅也会出来作证。之前是因为符雅隐瞒真相,才会让奸人愈加猖狂,符雅一定要将功折罪。只是……”她转头看看白赫德:“教会的安危……白神父,不如你让大家暂时不要聚会了?你自己也找一个地方先避一避。我们收留的病人,我会想办法把他们转移到别处去。总之,要以防万一。” 白赫德笑着:“你不用担心我们,先去做你该做的事,到了你们皇太子的面前,好好把该说的话说明白。” “我知道了。”符雅道,“经上不是说了么?‘人带你们到会堂,并官府,和有权柄的人面前,不要思虑怎么分诉,说什么话。因为正在那时候,圣灵要指教你们当说的话。’” “你已经翻译到这里了?”白赫德道,“看来新年之前就能翻译完呢!” 这个红毛番人明知道可能命悬一线,却谈笑自如说起不相干的话题,程亦风真不知道他是不晓得中原地方刑罚的厉害,还是像得道高僧一般早就看破生死?他想起在厅堂里看到的那个雕塑——这些教徒不供养慈眉善目的观音,不信奉法力无边的如来,却崇拜一个被钉在十字架上的人,实在太匪夷所思了!等事情平息之后,得好好问问符雅,怎么会入了这种“离经叛道”的教。 不过那要等事情平息,他叹口气,觉得前面困难重重。 这天夜里,程亦风和小莫将严八姐带出了白赫德的教堂,又送符雅安全地回了府,就去找公孙天成商量下一步的方案。老先生看到严八姐被己方“捷足先登”自然欢喜,立刻就想出了一个计划来——他让程亦风次日带着严八姐和符雅到贡院去,先揭发哲霖和贩卖试题的罪犯原是同党,然后上报东宫,请竣熙来听审。等竣熙一到,严八姐就表露身份,将哲霖在武林中所作的事也都说出来。“能不能立刻将他绳之以法倒是其次,”老先生道,“只要让在场的各位官员和太子殿下都相信此人大有问题,那么之后他说什么、做什么,大家都会多长个心眼,不至于被他蒙骗。” 程亦风满怀担心,但是也别无他法。第二天一早就叫小莫送信给符雅,而自己则和严八姐一起到贡院了。没多久,符雅也到了。守卫贡院的兵丁拦住了大门——素来没有女人进贡院的道理。程亦风从里面出来解围:“是我请符小姐来的,她是舞弊案的证人。” 兵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很是怀疑。 几位主审的官员听到了骚动,也走出来:“这位姑娘是证人?科考大事不容儿戏,你一介女流,怎么会晓得舞弊的真相?如果胡说八道,是要治罪的!” “她是……”程亦风方要解释,却看到哲霖像幽灵似的突然出现在符雅的身后,微笑着同诸位官员招呼:“这位是故礼部符侍郎的千金,也是皇后娘娘跟前的女官。她的确是知道科考舞弊的真相呢!” 程亦风听到这话,不由打了个冷战,看看符雅。后者神色淡然,似乎是昨夜下定决心之后就无所畏惧了似的。他暗暗发誓:符小姐不顾自己和那些教徒的安危来帮我,我一定不能让人伤害她!因而跨前一步,挡在哲霖和符雅之间:“状元郎——袁大人,你应该已经到兵部上任了,怎么这会儿不在衙门里办公,也到贡院来了?” 哲霖微微笑了笑:“下官的确是上任了,不过还没有忙起来。再说,对于科考舞弊之事,下官其实也略知一二。这是朝廷的抡材大典,若有人投机取巧的,一定要严加处置以儆效尤;若有人被冤枉污蔑的,则要替他洗脱冤屈,以免错怪无辜。所以下官才不请自来,希望诸位大人不要见怪。” 众官员谁不知道这位新科状元是太子跟前的新贵红人,赶忙都道:“既然如此,状元郎请——”便给他让出一条路来。 程亦风不知哲霖葫芦里卖的什么要,担心的看看符雅。后者若有所思:“如今他也来了,大人的计划是不是也要改一改?是不是要先去请太子殿下过来,省得一会儿状元郎花言巧语……” “说的也是。”程亦风点点头。不过他话音还没落,却见那边禁军开道,旌幡招展,正是竣熙的车驾来了。“怎么会这样?太子殿下不是应该在批阅奏章么?” 贡院里的人少不得齐齐出来迎接。但竣熙只是径直向哲霖走了过去,道:“状元郎,你说有关于舞弊的重要证人,此人现在何处?” 哲霖微微含笑:“殿下莫急,程大人已经把证人给殿下请来了,就是符小姐。她可以证明赵尚书等一干考官都是无辜的。” “符姐姐?”竣熙奇怪道,“她怎么会知道?”看了看一边的符雅和程亦风。程亦风这时只感觉额头冷汗涔涔而下:哲霖这态度,明显已经有了厉害的后着,自己今天可把符雅给害了!但如今这光景,便是回头也来不及! “殿下,还是进里面去慢慢说吧。”哲霖道,“这外面人来人往,若引来百姓驻足观看,那还成何体统?”边说着,边亲自把竣熙引到了贡院里。众官员们看此情形,似乎哲霖和竣熙的关系比程亦风和竣熙的关系更胜一筹——这位新贵果然不容小觑!大家心里也都各自打起了算盘。 符雅深吸了一口气,泰然自若:“程大人,还等什么?”自己先跨进了贡院,还喃喃道:“原来自古不许女子进入的地方就是这么个模样!也稀松平常。” 一众人都退回了前日审案之处,严八姐扮了程亦风的随从正等得心焦,猛见得哲霖走了进来,恨不得立刻就扑上去找他算账。而符雅却用目光制止他。待竣熙上座,符雅就自到堂下跪了,道:“太子殿下容禀,臣女那天……”因说了自己如何捡到试题,又如何想去客栈一探究竟,正要说到撞破哲霖和试题贩子的一幕时,却听哲霖到:“太子殿下,臣也有事上奏。”说着就走到了符雅的旁边:“其实那天符小姐离开茶楼之后,就遇到了臣,也遇到了那个贩卖试题的人。符小姐看出那人原和臣相识,于是猜出臣和舞弊有关。臣不得已,就将符小姐请早寒舍住了几天。” 他这样一番话出口,没的把在场的所有人都炸得一愣。符雅和程亦风这些知情人更加惊愕:哲霖为什么不打自招? “状元郎,你……说什么?”竣熙讶然起立。 哲霖微笑如常:“臣说,臣为了掩饰自己和那试题贩子的关系,就将符小姐软禁在寒舍,直到大比结束,臣登上状元之位,才将她释放。所以符小姐跟殿下所解释的什么到朋友家住了几天之类的,没有一句是真的。” 官员们不禁都交头接耳起来。本来跪在堂下的赵兴“倏”的站起身:“你——原来你是舞弊的罪魁!你……”他毕竟年老,这一下站得急了,差点儿又跌到下去,几个门生赶紧抢步来扶,也都跟着指了哲霖道:“国家抡材大典,你竟敢舞弊,还禁锢皇后娘娘的女官,你可把朝廷放在眼里了么?” 竣熙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仿佛被指责的是自己一般,实在想不通哲霖为什么会这样说,这样做。他颤声道:“袁哲霖,你果然舞弊科场?你还不老老实实招来!” “殿下,若说臣舞弊科场,这一点臣不能承认。”哲霖道,“后来临场换题,臣和所有考生一起考的都是程大人和臧大人临时出的题,后来殿试臣又是当堂回答殿下的问题。臣的学问如何,殿下和程大人这位主考,都应该很清楚。” 程亦风还在震惊之中,冷不防被点名,“啊”了一声,讷讷道:“这……”哲霖的卷子应该是臧天任该的,但这时候把老朋友拖出来算是什么? 臧天任当然也到审查的现场来了,出列要为程亦风解围。但是话还没出口,哲霖又接着道:“不过,偷取试题拿到闹市贩卖,这一条的确是出自臣的手笔。” 这下堂上还不炸开了锅,众官员有惊讶的,有斥骂的,有小声议论的,活像时下野草干枯的狂野,秋风吹过,沙沙做响,而哲霖站在当中,像是风吹不动的古树顽石,颇有一种笑看尘世的感觉。 “你……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竣熙打着颤,“你又是怎么做到的?试题怎么可能被偷盗?绝对不可能!” 哲霖道:“世上的奇人奇事多多不胜数,岂有绝对不可能的呢?当时在落雁谷,我军数倍于樾军,不是让玉旈云突围成功?而后来在依阕关赵临川兵强马壮,却被程大人打得落花流水。飞龙峡号称‘大青河第一险’,樾军竟然可以飞渡。石坪城也算是樾国险关,谁料竟被我国民兵攻破——这些事情在没有之前岂不都被人看作是‘绝对不可能’的么?太子殿下将恩科试题写好,吊在东宫正殿的房梁上,禁军日夜看守,仿佛也是不可能有闪失的,但如今既然被我得手,就只能说明天外有天,人上有人。” 竣熙一时说不出话来。赵兴看这偷取试题的贼人狂傲嚣张,忍不住厉声喝道:“大胆!你既然对偷窃一事供认不讳,就应该知道自己已是罪大恶极。现在理应革去你的功名,流徙三千里,永不归还。你居然还敢这样和太子殿下说话!你还不跪下!” 哲霖毫不在乎,只对竣熙道:“殿下想知道臣是如何做到的么?殿下可以请人在这里的大梁上挂上一个和当初装试题的一模一样的匣子,让臣示范怎样在众目睽睽之下把试题偷走。” “大胆,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赵兴怒斥道,“这是贡院,不是杂耍班子,你——” “赵大人,等等。”竣熙道,“袁哲霖,你果真是从东宫大殿把试题偷走的?你现在真可以示范给我看?” 哲霖笑了笑:“臣乐意之至!”说时,就拿过桌上的一卷画轴,掂量了一下:“这个比装试题的匣子还重一些,应该更难神不知鬼不觉的被偷走吧?”又从袖中取出一条绳子来——显见着他是早有准备的——将画轴一捆,轻轻就甩过了房梁。他自己点地纵起,将绳子的另一端牢牢绑在梁上,之后才稳稳的落地——堂上众人不是个个都见过他的武功,有些不禁看呆了。唯严八姐低声嘟囔了一句:“雕虫小技!” “这个高度看起来很像是当时东宫正殿里挂着的试题吧?”哲霖问竣熙,看后者点头,他就微笑着轻轻拍了拍手。 众人都不解是何意,一时都安静下来盯着他。而他只是那样微笑的静立着,好像当真有“神不知鬼不觉”的法术一般。他越是镇定自若,大家就越是盯得他紧,生怕一眨眼,他就会飞起来拿走那画卷。可是时间慢慢流逝,他连要移动的意思都没有。 忽然,有人叫了一声:“看!那画!”大家纷纷抬头看去,只见画轴如同长出了隐形的翅膀,竟脱出绳套,朝窗外飞了出去。“还不快追出去!”竣熙命令。看傻了的禁军兵士连忙拔脚疾奔,可是到了外面已然不见了那画的踪影。 “你有同党!”赵兴怒道,“还不快叫他们也出来认罪!” 哲霖完全没有把他放在眼里,就像没听见这话一般,径自对竣熙道:“偷走了试题,就要抄录下来,然后把试题还回原处,这样才能不被发觉。我想抄试题大概也用不了多少功夫吧?请殿下稍待片刻。” 竣熙咬着嘴唇,交握两手,感觉自己竟然被臣下当成玩偶一般摆布,实在想要发火,但是又好奇哲霖瞒天过海的本领,所以强忍着。 过了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只听“嗖”的一声,那画轴羽箭一般从窗外射入,不偏不倚就钻进了绳套,绳子晃动了几下就径直下来,好像方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似的。所有的人都惊呆了。 哲霖眼中有掩饰不住的得意:“如何,殿下想知道谜底么?” 多此一问,竣熙早已经等不及了:“是怎么做到的?莫非……啊,《红线盗匣》这种本领,传奇里也多的是——你是武林盟主,手下自然高手众多。你找了一位武林高手潜入禁宫?” “殿下只猜对了一半。”哲霖道,“臣有幸当上武林盟主,不过是中原武林各位英雄的抬举。但窃取试题的这位高人,并不是中原武林人士呢,其实……” 他才说到这里,严八姐再也忍不住了,暴喝道:“谁承认你是武林盟主了?你这个阴险小人!”话音落下,已经飞身扑向哲霖。 作者有话要说:以斯帖记 大家自己去看吧…… 老娘最近准备发飙了……希望能够多填一点…… 98第97章 严八姐的来势好像出水蛟龙,双掌直向哲霖的肩头抓去。在场的众人如何料到有此一变,连惊叫也忘记,木偶般呆看着。哲霖也似乎吃了一惊,稍愣了愣才仰身避让,已经迟了些,虽然肩膀躲过了一击,但衣服却被撕下了两幅——若是当真被严八姐抓到,还不血肉模糊! 严八姐虽然扑空,但变招毫不迟缓,一个筋斗翻过去,脚才沾地,立刻回身一腿横扫哲霖的下盘。哲霖本来就没站稳,这下还不被他扫倒?眼见着严八姐一脚超自己当胸踩下,他只有就地打滚才闪了开去。不过严八姐已经占尽优势,一脚不中立刻再踩一脚,哲霖只有不停的在地上打滚才勉强逃脱,什么风流倜傥都荡然无存。 “这是何人?”竣熙问程亦风,“怎么好像跟状元郎有深仇大恨?” “这就是漕帮帮主严八姐严大侠。”程亦风道,“臣昨日才找到了他,他就是来向殿下禀报他和状元郎之间恩怨的。” 竣熙虽然对哲霖的所作所为十分气愤,但是这样当着他的面追杀朝廷命官的更叫他看不下去:“这……这成何体统!就算状元郎十恶不赦,也自有我这个太子来裁决。他这样公然又打又杀,当我是死的么!”当下一跺脚,喝令禁军士兵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救状元郎?把这个狂徒给我拿下!” 禁军士兵不是不想上,而是看到严八姐招式凌厉力大无穷,都逡巡不前——看哲霖每次闪开,严八姐就在黑石方砖地上跺出一个半寸来深的脚印,谁要是上前和他动手,一不留神被他踢到,不死也得残废!是以禁军中人只敢远远的绕着严八姐和哲霖两人,而官员们更躲在他们之后。 哲霖好不容易才打挺跳了起来,觑见符雅还被围在圈内,便向那边迅速的一闪。程亦风见状,心脏不由跳到了嗓子眼:啊!他是要挟持符小姐了! 严八姐显然也是有此一虑,纵身跃起,劈掌打向哲霖的天灵盖。岂料哲霖那一晃根本是虚招,身形一闪就躲开了严八姐,同时两臂一绞,捉住了严八姐的手臂。 “好小子!”严八姐道,“本领没有多大,倒会使诈!” 哲霖冷笑一声:“兵不厌诈,你难道没有听说过么?”凝力在两臂,想要将严八姐的手臂卸脱。 不过以严八姐的武功,岂能这么容易就被人制住?他大喝一声,同时发力一振,就脱出了哲霖的掌握,轻蔑地笑道:“光靠一张嘴,你所能蒙蔽的也不过就是武林中那群贪图功名利禄之徒罢了!我严八姐决不容你为害江湖!”说话之时,双掌犹如大潮时江中的怒涛,“啪啪啪”直向哲霖攻去。转瞬之间,哲霖已经又笼罩在他的掌风之下。 能当上武林盟主,必然不可能是彻头彻尾的银样镴枪头,哲霖左闪右避,身形如穿花蛱蝶,功夫也不可谓不俊俏。严八姐每次打到他要害之位,他总能堪堪避开,至多被扯下一幅衣衫而已。旁观的竣熙等人看得目瞪口呆,以为传奇话本中的高手过招便是如此,一瞬间竟然连这是真正的生死相搏都忘记了,只顾着大开眼界。而程亦风却无暇看热闹,见到符雅还在圈内,随时会被卷入战团,他急得直跺脚:怎么办?怎么办?要是符小姐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这一生都不会安乐! 这样热锅上蚂蚁般的慌乱了片刻,他耳边忽然响起了符雅的声音,说的正是那《圣经》里的话“我若死就死吧”。他登时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不错,我若死就死吧!总要救得符小姐,才不枉她如此对我,知音一场!当下把心一横,牙一咬,冲出人群去,拉住了符雅,就地一滚,直朝安全之处翻转而去。他听得拳风呼呼,严八姐跺碎的地砖噼里啪啦的飞过来,自己仿佛就回到了落雁谷矢石交攻的战场。顾忌不了那么多,他只暗暗祷告老天相助。又猛然看到符雅的脸,离自己那么近,没有一点惊慌,没有一丝错乱。他震了震,心底埋藏得很深的记忆忽然被唤醒——在什么地方见过?仿佛是当年凉城城楼上?是那个被自己误认人歌姬的女子?不,决不是!虽然那个女子的面容在他的记忆力渐渐模糊,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绝对不是符雅!那么过去曾在哪里见过符雅么?或者只是错觉? 他的身子在翻转,心思也在翻腾。不过,冷不防后背一疼,撞到了什么硬物。他“啊哟”叫了起来,周围的禁军围上:“程大人,你没事吧?”他才如梦初醒:已然和符雅到了安全之处了。 他抚着后腰:“啊,没事,没事……符小姐也没事么?让小姐受惊,实乃程某之过。” 符雅站起身来,向他深深一个万福:“多谢大人舍命相救,符雅感激不尽。” “不必,不必。”他也起身活动着筋骨,感觉手脚多处磕损,但能救出符雅也是值得的,“本是程某将小姐卷入此事,若不能保小姐周全,程某于心何安?” 符雅笑了笑,低声喃喃道:“大人这是第二次救我,上次的恩情,符雅还没有偿还呢!” “小姐说什么?”程亦风好是奇怪。 “没什么,”符雅道,“我说我家里有些很好的跌打酒,回头差人给大人送过去。” 程亦风皱了皱眉头:她方才分明说了别的话!不过也无暇深究,因为就在他们脱离险境这一瞬的功夫,那边哲霖和严八姐的争夺更加激烈了起来。他们外行人只看两边打得难解难分,不知哲霖实在只有勉强招架之力,全无还手之功,再过个十来招,必然要败下阵来。 然而就在哲霖险象环生的时候,突然一条人影从窗外扑了进来,轻如雨燕,“倏”的插到了战团之中,一掌击向严八姐的心口。严八姐不料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连忙后退避让,争夺双方就稍稍分开了。大家便看清来人是个妙龄女子——腮凝新荔,鼻腻鹅脂,长眉入鬓,凤眼含情,竟然还是个美貌尤物。此等佳人在秦楼楚馆轻歌曼舞不稀奇,如今闪转腾挪招式毒辣的攻向严八姐,怎不叫人惊讶! “早料到你还有帮手!”严八姐冷笑,“要不然凭你那点儿三脚猫的功夫,怎么能偷了那画卷去?” 哲霖稍事喘息,但口中却不停:“做将军重要的是能指挥得了猛士,程大人不也不懂得上阵杀敌?做武林盟主也是一样的,要紧的是将各大高手团结起来,万众一心保家卫国,你理会得我自己的功夫如何呢?” 严八姐一边和那女子相斗,一边哈哈大笑道:“世上有人敢作敢当,有人敢作不敢当,还有人非但敢做不敢当还要说出一通歪理来。你堂堂须眉,竟然要一个女子来救你,我看你还是回家吃奶去吧!” 哲霖不待反唇相讥,那女子已发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严八姐,我听说你是个有胆识的人,早想见识一下,原来也不过是个莽夫罢了。你打不赢我,就笑我‘三绺梳头,两截穿衣’。那天你眼睁睁看着玉旈云从你鼻子底下溜走,你是不是也笑说‘好男不跟女斗’呢?” “你——”让玉旈云和石梦泉被神秘老人救走是严八姐一大憾事,他听这女子如此讥诮自己,怎不勃然大怒,当下加快攻势,想要将对手击败。但他哪里知道自己已经中了这女子的诡计——他越是着急,招式就越是混乱,反而女子身法轻灵无比,忽东忽西,时左时右,好像真的会飞一般,把严八姐逗得团团转。 “严帮主的情况不妙!”符雅低声对程亦风道,“再如此下去,就要落败了!” 程亦风只知道这样打下去无论谁胜谁负都解决不了问题:“小姐有何高见?” 符雅摇摇头,盯着那女子的脸:“好像在哪里见过她似的?”片刻,她忽然反应了过来——这女人不是别人,正是景康侯的正妻新册封的一品赵国夫人思韫。平时见她都是浓妆艳抹,俗不可耐,今日素面劲装而来,难怪骤见之时没有人出来。符雅立时心生一计,惊叫道:“赵国夫人!怎么是你!” 思韫一惊,险些被严八姐抓到,幸而她翻身闪开了,怒视着符雅道:“不错,正是我,那又如何?你该担心你自己的那些小秘密才是,你……” 似乎她对符雅秘密前往教会的事也知情。但在她吐露那威胁之前,严八姐暴喝一声,劈掌斩向她的颈间。她因为分神看符雅的缘故,来不及闪避,终于被严八姐锁住了咽喉。不过,命悬一线的时候,哲霖从旁跃起,抽出一个禁军的腰刀,也抵住了严八姐的后心,三人僵持,随时都会血溅当场。 “严八姐,你若还是条汉子,就放开我大嫂。”哲霖道,“欺负女人算什么英雄?再说,她是当今一品赵国夫人,你杀了她,也必定没命走出这里。” 严八姐毫不放松思韫,他笑道:“现在你的刀子稍往前送一点,我也没命了。不过我没命之前,我一定捏死这个什么狗屁赵国夫人,也算不亏本!” “严大侠,”符雅快步跑上前去,“不如大家就此罢手,你今日来此是为了说明事情的真相,不是为了杀赵国夫人,也不是为了送命,对不对?太子殿下通情达理,如果他知道你情有可原,必然会网开一面,不计较今日的冒犯。”说着,向竣熙直使眼色。 竣熙会意,连忙道:“不错,赵国夫人是一品命妇,请严大侠你千万不要伤害她。我已听公孙先生说过严帮主你的经历,他说你一心报国,是个难得的人才。你有何冤屈,尽管先跟我说,我必然秉公处理。” 严八姐瞥了竣熙一眼,并不怎么信他,因而又转头来看符雅。符雅道:“太子殿下如今身负监国重任,就相当于一国之君。所谓君无戏言,太子殿下既然承诺了你,必然不会出尔反尔。”竣熙点头不止。符雅又盯着哲霖道:“监国太子之言如同圣旨,如果有人存心抗旨,背后搞些阴谋诡计,太子殿下也绝对不会轻饶。” 哲霖虚起了眼睛,他显然知道符雅的隐意,只是在计算双方的筹码而已。终于,他抛下了手中的钢刀。严八姐犹豫了片刻,也松开了思韫的咽喉。所有在场的人方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严……严帮主……”竣熙强作镇静,但其实生怕说错了什么突然又让情势剑拔弩张,因此他声音也微微颤抖,“你……你有什么冤情,现在可以说了。” “冤情……”严八姐冲地上的那把钢刀踢了一脚,这利器立刻横空飞起,“夺”的钉入对面柱子里。“也算不得冤情,只是这个人——”他指着哲霖,“他为了当上武林盟主不择手段,甚至残害了丐帮帮主!”当下,就把之前曾经和公孙天成说过的一番经历跟竣熙也讲了一回。 这堂上少有江湖中人,严八姐所说的大多数名字竣熙和众官员连听都没有听说过。那些门派之间的恩怨,大家更是一头雾水。唯一能听出来的就是一点:若按常理,哲霖绝对不可能当上武林盟主,所以他使了不少非常手段。对于大部分官场中人来说,拉帮结派互相利用是司空见惯的事,是以他们并不似严八姐这样愤慨。所有这一切无非是向他们发出了一个讯号:这个新科状元并不简单,如果让他继续留在太子身边,只会威胁自己的地位而已。 当然,也有像赵兴这样对科考舞弊义愤填膺的,根本不在乎哲霖还有别的什么恶行,认为单凭窃取试题一条,就已经是罪大恶极。所以,不待竣熙理清楚武林盟主这一团乱麻,白发的老尚书就道:“殿下,袁哲霖在武林中做了什么,单凭这位严帮主的一面之词,也很难定夺。但是他窃取试题之事却是千真万确的,请殿下立刻将他收押,按律处置,以正纲纪!” 竣熙一想,果然也应该这样办,拖久了,还不知道要生出什么变故来呢。但刚要下令,哲霖却上前一步,道:“殿下,方才殿下问臣两个问题:第一,为什么要窃取试题;第二,如何窃取试题。臣已回答了第二个问题——身手不凡盗取试题的侠女就是我嫂子赵国夫人。她进宫方便,也不惹人怀疑。臣所以请她来完成这个任务。至于殿下的第一个问题,臣还没有回答,可否请殿下给臣一个机会?” 竣熙本来就一直对此不解,早想问个明白,只是被严八姐一通搅和打断了而已。这时哲霖自己提起,他很自然就道:“你究竟是为了什么原因?” 哲霖“扑通”一下直挺挺地跪倒:“臣之所以作出此等惊世骇俗之事,完全是为了告诉殿下——天下间还有许多的人才,只要能将他们团结起来,让他们个尽其所长,就可以达到许多原本认为达不到的目标。臣可以轻而易举的从东宫里偷取恩科试题,也一样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窃取樾军的作战计划,甚至可以拿下樾国皇帝的项上人头。要想彻底消灭大青河对岸的这个劲敌,并不是大家所想象的那样困难。” “真是痴人说梦!”有人不屑。又有人道:“分明是原本想投机取巧,结果被人撞破,所以现在才花言巧语来辩解。” “武功只是一种本领,文才也是一种本领,谋略又是一种本领。”哲霖并不在乎那些议论声,“任何行动能够成功,都离不开事先周密的计划——你们以为我被‘撞破’只是巧合么?所谓恩科舞弊案,从一开始就是我计划好了的,就连今天的审问,也是我计划的一部分。” 竟有如此狂言,众人哗然。竣熙也道:“你说什么?” 哲霖道:“我早有心向太子殿下献计,但是害怕单单进言,未免空口无凭,所以就要先做出个例子来给殿下看——赵国夫人原来也并不是我兄长的妃子,她实际是我馘国的一名女侠。我让她假装和家兄相认,为的就是让她能够出入宫庭,盗取试题。之后,我特地让手下假扮试题贩子,到程大人面前来叫卖,又特地遗落试题留下线索。我禁锢符小姐,又放了她,目的其实就是要她到程大人面前来揭破此事。这样,我也才有机会在殿下面前道破机关。” 所有人都成了他的棋子?连程亦风也忽然感到愤怒:他们千方百计要指证哲霖,符雅甚至忍受着可能要失去亲友、失去性命的煎熬,却原来是帮他演了一出戏!他们所有的挣扎,所有的抉择,都早在哲霖的计划之中——不仅如此,他仿佛还在暗处时刻盯着他们,以便进行下一步的计划!血液冲上头脑,他恨不得像个市井之徒一样揪住哲霖的领子痛骂一番。 竣熙的脸色也很难看——哲霖说是给他献计,其实倒不如说是将他玩弄于股掌之间。 “殿下,”哲霖道,“臣知道臣的所作所为有违常理,但是臣的确是为了向殿下展示设立细作司的好处。殿下请想,臣盗取试题之是倚靠赵国夫人一位女侠,而如今武林义师已经不再互相争斗,一心为朝廷效力,他们将来能够成就的事业,必然不可限量。殿下要将臣治罪不要紧,只要殿下采纳臣的提议,设立细作司,让我国的高手渗透樾国,使樾寇不得安身,那么臣死也瞑目了!”说完,伏地叩首,竟然真有甘心赴死之态。 不会又是演戏吧?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连竣熙也因为被“狼来了”一场,不知该如何是好。但程亦风的怒气却转化为一种复杂的情绪:为了一个提案竟能如此?这个年轻人的确有些不择手段,只是这份坚持叫人不得不钦佩——前夜符雅曾暗示过,如果不能持之以恒,不能甘心牺牲,那就没有信仰可谈。他程亦风或许满口仁义道德,但和偏激的哲霖比起来,缺乏的不就是这一份执著吗? 细想哲霖的提案,从来就不是一件坏事,况且他又有实力,为何不能支持他,为国效力呢?方才这样想,另一个忧虑又攫住程亦风:哲霖知道符雅参加基督教的事,如果不将他和他的同党都远远的流放,会不会威胁到符雅呢? 正这样想着的时候,忽然听到外面响起景康侯的声音:“殿下,舍弟年少无知,请殿下饶恕他吧!”说时,跌跌撞撞的扑了进来,跪倒在地。 他并不是一个人来的,后面还有好些陌生的面孔。有的人衣装古怪,有的人面有刺青,还有和尚和尼姑。堂上官员和竣熙都大是不解。唯严八姐识得这些人,都是支持竣熙做盟主的各个门派。最后进来的是东海派的姜广轩和他夫人——姜广轩显然旧伤未愈,面上还有病容,但也在他夫人的搀扶下,同一众江湖人士跪倒在竣熙面前:“我等都是袁盟主集合起来的,愿意赴汤蹈火为朝廷效力!” “你们……”严八姐怒道,“你们都被他蒙蔽了!如果你们有心杀敌报国,何须当细作?我们大可以像崔女侠一样组织民兵,或者干脆投身军营。” “严八姐!”达摩门的慧慈和尚道,“贫僧不知道你究竟安的什么心!要你劫杀玉旈云,你就放走她,我们要报效国家,你又三番四次的从中作梗。如果非要你做武林盟主,你才肯罢休,袁盟主也不是贪图名利之人,相信为了武林团结,他把位子让给你也不在乎……” “袁盟主不在乎,我们在乎!”姜广轩道,“中原武林这么多年四分五裂,若不是袁盟主,怎么可能团结在一起?袁盟主谋略过人。像窃取试题这样的计划,若是换了你严八姐一定就做不来。况且,你和玉旈云私相授受狼狈为奸的这一桩公案还没了结呢!” “放屁!”严八姐怒道,“我几时和玉旈云勾结了?我漕帮弟兄辛辛苦苦堵截玉旈云的时候,你们都在神农山庄争夺武林盟主呢!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和玉旈云勾结了?你倒说来听听!” 姜广轩冷笑:“严八姐,世上的任何事都是一样,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作了些什么勾当,我姜某人固然没有亲见,但袁盟主却知道得一清二楚。就像你这几天来躲在何处,程大人怎样找到了你,他全都晓得,否则怎么部署今日的一切?你莫忘记了,袁盟主向太子殿下献计,是要设立细作司,这些监视打听的功夫,他自然是个中行家。那些你自以为收藏得很好的小秘密,早就已经尽在袁盟主的掌握之中。” “呸!”严八姐啐道,“我站得正,行得直,有什么要隐瞒的?你们要凭空捏造,我绝不承认!” 他是个光明磊落的好汉,自然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心中唯一担心的,就是连累自己的救命恩人符雅和白赫德。所以斥责之余,已经做好了血战一场的准备。然而他却没有想到,姜广轩这句威胁的话并不仅仅是说给他一个人听的——在场的官员们或多或少都做了些不可为外人道的事情,听说哲霖神通广大,专门搜集人的私隐,又惊又怕又怒,都想,假如支持他成立细作司,不知他还会搜集多少旁人的把柄?但若是今天不支持他,万一他在太子面前将一切都揭穿,那岂不是所有人都要给他陪葬?这样想着,众人额头上不觉都出了一层冷汗。终于有人出声道:“殿下,臣以为袁大人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国家,虽然手段可能偏激了些,但他本身并没有舞弊,也没有让任何人钻了舞弊的空子,所以,不应该以舞弊论处。” 赵兴并不同意如此论调:“就算不是舞弊,也是欺君之罪——这个赵国夫人根本就不是景康侯的妻子,怎么可以蒙蔽皇后,册封她为命妇?” “赵大人误会了。”景康侯道,“虽然思韫是江湖侠女,但是皇后娘娘册封她之后,我已经与她完婚。她现在是我名副其实的夫人,怎么可以算是欺君呢?” “侯爷这话真是可笑!”赵兴道,“倘若一个仆人偷了主家的东西,然后又和主人说他从强盗手里把这东西抢了回来,主人不知真相将此物赏赐给他——难道这仆人因此就是义仆了?” “你……”景康侯不知如何应对。哲霖却在旁冷笑道:“赵大人说得好,不过赵大人知不知道令郎在交州做学政,贪污了三十万两银子,受贿更不计其数呢?” “什么?”赵兴惊诧,“你不要血口喷人!” 哲霖道:“血口喷人对我有什么好处?令郎赵锦卿元酆十二年进士,十七年升任礼部侍郎,二十年外放交州学政。上任之后买卖本省秀才名额,人称‘赵掌柜’,交州的读书人哪个不知道?若是不花银子,休想在赵掌柜的手下考中。” “不……不可能!”赵兴气得直打颤。 哲霖还继续说下去:“前年尊夫人大寿,令郎送上紫檀观音一尊。他说是无意中在小摊子上买的,是也不是?尊夫人还说他眼光独到,运气又好,才撞上了这样一个古董呢!” 赵兴变了颜色:“你怎么知道?” 哲霖道:“我知道的何止这些?其实那个观音像根本就不是令郎碰巧从摊子上买来的,那是一位考生付给他的报酬。他不仅让此人通过了乡试,还亲自为此人找了枪手来参加会试,这个人就是前年考中进士现任吏部员外郎的张呈宇大人——”说着,伸手一指,将今日前来听审的一位吏部官员点了出来。 众人都震惊不已,顺他所指看去,只见张呈宇面如土色,两腿如筛糠似的跪倒了下来,大家知道哲霖所言非虚。 “太子殿下饶命,臣……”张呈宇磕头如捣蒜。 赵兴恨不得冲上去掴他两个耳光。不过老尚书现在更想打的是自己那不争气的儿子——想他赵兴一世清誉,就毁在这个畜生的手上!他因而也颓然跪倒:“殿下,老臣教子无方,请殿下立刻将犬子革职查办。老臣也无面目再继续主持礼部,请殿下准老臣告老还乡!” “赵大人,令公子犯错与你无关。”竣熙虽然生气,但还是很敬重赵兴,“你先起来,他的案子,自然叫吏部和刑部慢慢去查。”说时又转向哲霖:“状元郎,你有何线索要如实提供,倘若有诬陷他人的,我绝不轻饶。” 听他还要哲霖再继续提供线索,心中各自有鬼的官员们如何不更加人人自危,纷纷出来支持哲霖,都认为科考舞弊一案可以就此了结,哲霖考中状元乃是凭着真才实学,设立细作司这一建议大有可为,应该提到两殿六部来证实商议……如此这般,都是赞同之语。 原来这细作司除了打入敌人内部之外,还可以监察本国官员,程亦风想,如此一来贪官污吏闻风丧胆,可以好好煞一煞这歪风邪气也不失为一件好事!他看了看符雅,想知道这位聪慧过人的女子有何意见,然而符雅只是静静的站着,仿佛这一切都跟她毫无关系似的。 她必然是在担心白赫德和菱花胡同的教会,程亦风想,也许支持哲霖,就可以说服他不要揭发教会呢? 这样想着,他当下也出列道:“殿下,臣……” 不过,还没来得及说任何意见,竣熙已经摆手道:“够了够了,今天吵得我头也大了。恩科舞弊这事,就不追究了,所有考场官员立即释放。吏部员外郎张呈宇参与钱权交易,既已供认不讳,立刻革职查办。交州学政赵锦卿贪污受贿一案,现交给吏部和刑部审理,如果属实,严惩不怠。” 他吩咐着,自有人记录,而相应的官员就一一领命。“至于新科状元袁哲霖,景康侯夫妇……”竣熙想了想,“虽然是忠心为国,但手段有乖常理。此风不能助长。着你三人——还有这些江湖人事,统统闭门思过一个月。” 这算是什么判决?哲霖抬头看着竣熙:“殿下,那臣的提议……” 竣熙伸手示意他不要打断自己:“这一个月的时间你除了反省之外,也要好好打算一下将来怎样为国效力。细作司的事,写个折子递上来议。” 哲霖闻言大喜:“多谢殿下!”说着就叩下头去,而景康侯夫妇和一众江湖人士也都跟着碰头谢恩。 “还有,”竣熙道,“我平生最痛恨贪官污吏,状元郎你若是还知道什么人有作奸犯科之为,就立刻告诉我。” “是。”哲霖顿首答应。这无疑在大小官员的心理又刺了一下:看来得好好巴结这状元郎才行! “程大人,至于这位严帮主……”竣熙不晓得该怎么处理才好。 严八姐自己道:“坏事干尽的奸险小人才不过闭门思过,我也不指望太子殿下你来主持公道了。” 程亦风听这意思,生怕他又要自己找哲霖的麻烦,连忙阻止:“严帮主,有话好好说……” “你放心。”严八姐道,“谁的面子不给,也要给符小姐面子。今日就暂且饶过袁哲霖这狗贼——以后再见到,必要取他性命!这地方我多呆一刻都恶心!符小姐,后会有期!”说时,冲符雅一抱拳,扑出窗外,转眼就没了影踪。 “这人……”竣熙看了程亦风一眼,颇有埋怨之意:为什么带了这么一个搅局的人来呢?同是草莽英雄,邱震霆等人就可敬可爱得多! 程亦风也不好多说什么,能够暂时度过今日的危机,他已经谢天谢地了。垂首和众人一起恭送竣熙回宫,又躲开了乱哄哄的官员们,只来向符雅道:“今日多谢小姐。” “大人莫谢我,”符雅道,“我还要谢大人的救命之恩呢!” 程亦风挠挠头:“程某也做不了什么。如今太子有此决定,不知道小姐在菱花胡同那边……是何打算?状元郎要闭门一个月,小姐要送白神父到安全的地方,倒还有些时间。” 符雅笑了笑:“多谢大人关心,不过,白神父是去是留,不是我能决定的。” “小姐总要劝劝他才好。”程亦风道,“毕竟是性命攸关……” “是性命攸关,但不是一走了之就能解决。”符雅道,“白神父能走,那我呢?如果状元郎真的要拿这个来治死我,我能走到哪里去?” 程亦风怔了怔:“只要菱花胡同里没有教堂,到时候小姐矢口否认参加基督教,谁能奈你何?” 符雅摇头笑了笑:“大人不明白的,若是连自己所信仰的都否认了,纵然活着有什么意思?” 程亦风一讶——他素来只道符雅是个性情随和与世无争的洒脱女子,不料能说出这样刚烈的话。不由自惭形秽:跟符小姐比起来,我程亦风何等不堪! 符雅道:“大人不必为符雅操心了。看来太子殿下还是十分器重状元郎的。细作司迟早是要成立起来的,到时候肯定会掀起不小的风波。大人还是先担心怎么应对吧。” “会有什么风波?”程亦风不解。 “很多事情不是我应该议论的。”符雅道,“大人自回去把今天的事告诉公孙先生,看他老人家怎么跟大人分析吧。”说罢,福了一福:“符雅还要进宫去给皇后娘娘办事,告辞了。” 不用符雅嘱咐,程亦风也要将贡院发生的事情告诉公孙天成。只不过他见到符雅要进宫,就暗想:不如我先到菱花胡同去,或者我能劝得动那白神父也未可知!于是他没有直接回府,而是独自到了菱花胡同来。 白天的时候那用作教堂的宅院是闩了门。他上前叫门,良久才有人来。但只打开了一条小缝,露出一个中年妇人满是狐疑的脸。 “我找白神父。”程亦风道,“我是符小姐的朋友。” 可那妇人显然是不怎么信他,非但没有把门打开,反而重新闩上了。 “大婶……等……”程亦风才要解释,就听到白赫德的声音了:“张婶,为什么挡着门呢?为什么有人叩门,你不给他开呢?” “神父……”张婶嗫嚅着,“这个人……”她大约是要说这人面生,或许来者不善之类。可白赫德已经亲自上来开门,且道:“张婶,我主不是说了么?‘你们祈求,就给你们。寻找,就寻见。叩门,就给你们开门。’我主且不嫌弃我们这些罪人,我们如何能将他人拒之门外?” 他说时,大门已经打开了,蓝色的眼睛溢满微笑:“啊,你是程大人,以斯帖的朋友。” 程亦风赶忙拱手为理:“白神父,程某冒昧。” “不冒昧!”白赫德道,“为主接待客人是我的荣幸呢——请进来说话。”便将程亦风迎到了前日众人聚会的堂上。 此时天光正好,堂上十分明亮,可以清楚的看到墙上的十字架雕像。昨夜瞧不真切,这时细看,发觉十字架上钉着的人非但没有垂死的痛苦之态,反而有一种难以描述的慈悲怜悯,如此俯视着厅堂中的人,仿佛是说:我这样死,也值得了。 程亦风也算游历过一些名山古刹,还没有哪一处的佛像能这样瞬间就抓住他的魂魄。 白赫德笑了笑:“这就是我主耶稣基督。他是天父上帝的独生爱子,为了拯救世上的罪人,甘愿死在十字架上。他死后三天又复活,信他的罪人因而可以称义,升上天堂——天堂就好像你们所说的极乐世界一样。” “罪人进入极乐世界?”程亦风不解道,“神仙难道不应该接好人去极乐世界,且把罪人打入地狱么?” 白赫德微笑:“程大人是好人?” “程某虽然算不得是什么行善积德的大善人,但总也不是罪人吧?”程亦风道,“好人就不敢当,算是庸人一个吧。” “庸人是什么意思?”白赫德问道,“我的中原话实在很有限。” “这个……”一时倒把程亦风问住了,“儒家五常,谓之‘仁义礼智信’,五常皆备者谓之圣人,得四常者谓之君子,得二、三常者谓之庸人,得一常者谓之小人,五常皆忘者谓之愚人。司马君实言,德才兼备者,谓之圣人,德高于才者,谓之君子,德才平平者,谓之庸人,才高于德者,谓之小人。《反经》说得更透彻:‘所谓庸人者,心不存慎终之规,口不吐训格之言,不择贤以托身,不力行以自定,见小暗大而不知所务,从物如流而不知所执。此则庸人也。’” “大人慢点儿说。”白赫德道,“你们一之乎者也,我就完全不晓得你们在说什么。” “原是我犯了掉书袋的毛病。”程亦风道,“其实庸人如我,做事马马虎虎,有头无尾,为人满口胡言,不三不四,什么也坚持不了……”说道这一句,不由又想起符雅为这信仰不惜牺牲的决心,就长叹道:“和符小姐比起来,我何止是庸人,简直是小人了——白神父,其实我来是为了你和符小姐的安危,这经书的学问,无关紧要,还是先放开一边吧。” 白赫德道:“如何无关紧要了?如果今天以斯帖在这里,你问她是命重要还是经书上的教导重要,她肯定跟你说教导重要——况且,你以为以斯帖就不是罪人吗?就连我也是罪人呢——方才听程大人你描述什么叫‘庸人’,我看那也是罪人。” 程亦风皱眉道:“何解?我不曾杀人放火,不曾□偷盗,怎么就是罪人了呢?” 白赫德道:“中原人所说的罪人,和《圣经》里说的并不一样。《圣经》里,天父上帝按照他的模样创造了人,人本应像他一样完美,可惜人却亏缺了他的荣耀。我们和上帝之间的区别就是我们的罪了,无论是懒惰也好,胆小也罢,贪财也好,好色也罢——你们中原人日常说的‘小毛病’,其实就是罪性。方才大人说的马马虎虎、无头无尾、满口胡言、不三不四,难道不都是罪么?” “原来是这样。”程亦风道,“这么说,除了圣人,大家都是罪人了。” “非也,非也!”白赫德学着中土儒生一样摇头,“你们中原称为圣人的我知道的不多,听说过的就是孔夫子和孟夫子两位。我听说孔夫子提倡‘仁’,有人问他什么是‘仁’,他就说‘爱人’,对不对?” 程亦风点头:“《论语》中夫子是这样回答樊迟的。” 白赫德道:“孔夫子说要爱人,又说每个人所爱的是有一定范围的,皇帝有皇帝范围,诸侯有诸侯的界限,要是超出了自己的圈圈,就错了,对不对?” “天子爱天下,诸侯爱境内,大夫爱官职,士爱其家,过其所爱曰侵。”程亦风对论语自然滚瓜烂熟。 白赫德道:“孔子的弟子子路做邱邑的长官。用自己的俸粮做稀饭给开挖长沟的民众吃,孔子就责备他胆大妄为‘过其所爱’。大人对此怎么看?” “这……”程亦风抓抓脑袋,“孔子责备子路,乃是因为他此举让鲁相季孙以为子路要夺他的民众。” “那又如何呢?”白赫德道,“如果换成大人做官,看到隔壁郡县的百姓快要饿死,是关起自己的城门来免得他们抢你的粮食,还是赶紧设立粥厂,赈济饥民?” 程亦风道:“我乃一庸人,自然不晓得圣人该怎么解决。我多半会是开仓赈灾。至于是否过其所爱,就管不了那么多。” 白赫德点头道:“《圣经》上教导,我们应当爱人如己,因为上帝就是这样爱我们。若不能爱人如己,那就已经亏缺了上帝的荣耀——由此看来,孔夫子他如何不是罪人?帮人、爱人之前竟还要先看看是不是超过了自己的职权范围,这如何是爱人如己呢?” 程亦风并不能就被说服,但是无心辩论:“白神父,将来安全之时,在下很乐意再向你讨教《圣经》教导。不过如今的情势,实在不容我们多花时间闲谈——神父必然知道景教被灭之事,如今这基督教的消息已经泄露出去,昨天符小姐也建议你先离开京城避一避,你不如尽早打点,我也看看有什么能帮上忙的……” “大人不是皇帝不是诸侯,不是京城的地方官,也不是符小姐和我的家人,为什么这么关心我们的死活呢?”白赫德笑道,“大人这不是已经过其所爱了吗?” 程亦风哪儿有心情开玩笑:“神父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你教堂里的这些教徒着想吧?神父爱他们,保他们的性命,总不算过其所爱吧?” 白赫德看着他,仿佛很是欣赏:“以斯帖跟我提到过一个她自幼便很尊敬的人,就算是敌人快要杀到自己跟前了,也一心先为百姓着想,莫非这个人就是程大人你么?” 程亦风愣了愣:“我与符小姐相识,不过是今年的事。她自幼就尊敬的人,怎么会是程某人?” “果真?”白赫德道,“我和符小姐十年前在婆罗门国相识,那是她告诉我楚国有一位大仁大义的勇者,面对敌人的千军万马,从容应付,救了她也救了整座凉城的百姓——程大人知道符小姐所指的是谁么?” “这……”程亦风怔怔:若如此说,那可不就是他自己么?但是符雅分明说过,当年凉城被围之时,她正和父亲出使蓬莱国。自己摆空城计,怎么算救了她?莫非是自己当初听错了?啊!她今日也说过什么“第二次”救她!况且自己对于这个女子的确有似曾相识的感觉……莫非当当日的确在城上?若然如此,或许她知道那个被自己错认为歌姬的女子是何人?这样想的时候,心不由兴奋的跳动起来——那个女子是谁,如今又在何方?哪怕不能相见,就是有一点点消息也好! 不过他又暗骂自己不是个东西——符雅和这间教会随时可能遭到灭顶之灾,他却起了那些小儿女的缱绻之情,这叫什么朋友呢?赶忙收回心思:“白神父,就当我是我程某人求你。符小姐说,你的去留,她做不了主,你总能做主了吧?只要你暂时避开,等风头过去了,再回来不迟。” “我的去留也不是我能做主的。”白赫德道,“有些时候,传道人倒下的地方,教会却因此而屹立不倒。” 程亦风闻言,急得直跺脚——为什么这人生路不行偏偏要走死路呢?就算是看破生死,也没有一心求死的呀!他待要再出言相劝,忽然听到那张婶的声音:“白神父,又有生客来了!” “程大人请稍待。”白赫德道,“我去看看是什么人。”因撇下了程亦风到前头去应门,不时,带了那生客回来,居然是公孙天成。 程亦风不由惊道:“公孙先生,你怎么也来了?” “这话应该老朽问大人才对。”公孙天成道,“大人不是应该结束了贡院那边的事就回衙门办公么?怎么倒跑来这里?” “这个……说来话长了。”程亦风道,“贡院里的事,我待会儿再向先生说明。先生现在快快助我劝服白神父离开京师,否则他和符小姐都会有危险的。” “大人少安毋躁,”公孙天成道,“老朽前来就是为了教会安危之事。听说景教之所以会销声匿迹,并不是因为信徒惧怕朝廷纷纷叛教,而是因为被朝廷屠杀殆尽——白神父,是这样么?” 白赫德道:“不错,如果是主让我们殉教,那便是他亲自接我们回天家,是何等喜乐的事!岂有为了苟活世上,就放弃天堂的永生呢?” 公孙天成道:“听白神父你这么说,你们看来比景教教徒更加虔诚了?即便遭遇迫害,也决不肯叛教的,是也不是?” “这没什么好比较的。”白赫德道,“虽然景教教义与我等稍有出入,但也是传扬主的福音。没有谁更虔诚之说。如今既然蒙主恩典在此建立教会,我决没有弃之不理的道理。” “现在不是要你将教会弃之不理。”程亦风道,“是要你保住大家的性命,然后再……” “大人莫急。”公孙天成打断,又自对白赫德道,“白神父义举老朽佩服。老朽此来,就只要支持你的教会。不过,老朽不是来劝神父你离开,而是劝你留下。” “什么?”程亦风哪里料到公孙天成是来帮倒忙的,“先生怎么……” 公孙天成不理会他,只道:“老朽听说教会在京师济世活人,又劝人向善,如此教会岂不好过那些烧丹炼汞装神弄鬼的道士和那些当面虚无缥缈背后花天酒地的和尚?这样的教会非但不应该被禁,还应该光明正大的招纳信徒,光靠避,能避出什么名堂来?” 公孙天成莫不是昏头了么!程亦风着急万分:这还不是推人去送死? “老先生此言实在是让我很安慰。”白赫德划着十字,“不过究竟教会能不能光明正大,这都是要靠主的带领,我自己不敢妄言。” 公孙天成道:“神父说的是,万事随缘,岂可强求。不过,我听说贵教之所以要广传福音,就是因为觉得这是一个大好消息,所以要传给天下万民知道。不知有没有经书,可否给老朽一本呢?” 白赫德听闻此言,怎不大喜:“现在经书还只有拉丁文的,不过以斯帖——也就是符雅小姐——正在帮我翻译。相信除夕之前就能翻译好。老先生如果感兴趣,到时候一定送一本给你。” 公孙天成道:“好,好,其实老朽今天来就是为了这件事。现在还有些公事要请程大人处理,今日就此告辞,待经书翻译完毕,老朽一定再登门拜访。”说着,就不容程亦风再分辨半个字,把他拉出了教堂。 程亦风又是迷惑又是着急:“先生疯了么?你不但不劝他们避开朝廷镇压的锋芒,还说要帮他们传教?岂不是随时会害死符小姐?事关重大,先生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老朽像是个喜欢闹着玩的人么?”公孙天成道,“尤其,今天贡院里发生了这么大的事,老朽有那个心情也没这个胆子吧?不怕就被状元郎的什么眼线看了去?” “贡院里的事先生已经知道了?”程亦风惊讶。 “我因不放心大人,所以要魏进跟去看个究竟。”公孙天成道,“他已经把一切都告诉我了。状元郎如此神通广大,恐怕现在官员们都忙着去巴结他呢!大约到他一个月思过期满,就成了朝廷内党羽最多的人。” “不会吧?”程亦风道,“状元郎虽然做事不择手段,不过目的却不是为了自己。他想设立细作司,抵抗樾国。无非是现在要人支持他的提案罢了,何至于要广结党羽?” “只怕那个细作司多半会成为挖人私隐敲诈勒索公报私仇的工具。”公孙天成道,“今天不过是牛刀小试而已。” “利剑到了侠客的手中可以救人,到了强盗的手中就会害人。”程亦风道,“细作司无论如何都属我兵部管辖,难道我会坐视不理?” 公孙天成道:“那也要大人能争得到统领权才行。” “我好歹是兵部尚书,又是大学士。”程亦风道,“难道还压不住手下?倒是符小姐卷入基督教的事情,才真叫人担心。我本意劝他们避避风头,先生却跑出来说了这样一番话。本来那白神父已经看破生死,倘若符小姐跟着他一起都看破生死,一旦状元郎把教会的事揭穿,他们哪里还有生路呢?” “生路……生路……”公孙天成喃喃,忽又道:“大人既然这么相信状元郎的人品,为什么又如此担心符小姐?状元郎无端端的为何要去揭发教会,加害无辜?” “这……”程亦风道,“菱花胡同的教会始终是个隐患,不见得状元郎会去揭发他,也许哪一天从旁的渠道走漏了风声……而符小姐的态度又这么坚决……” 如此说着的时候,看到公孙天成一直盯着自己,仿佛是说:你是真的对哲霖如此乐观还是要继续自欺欺人?又好像在说:大人今天怎么三句话不离符雅?程亦风登时浑身不自在起来:他怎么能让别人觉得自己对符雅过分关心呢?人家毕竟是千金小姐,又是云英未嫁,传出一点风言风语,都会有害名节啊! 正想着怎么解释,公孙天成忽然笑道:“大人不必惊慌,老朽已经有了一条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妙计!” 作者有话要说:果然发飙了吧…… 大家圣诞快乐…… 99第98章 公孙天成料得没错,哲霖的确是在家里等着上门来巴结讨好的官员。贡院事件的当晚,就来了十多个人,第二天又来了二十几人。他们有侯爵、伯爵,有一品、二品的大员,也有太监、禁军,六品、七品的芝麻官。如果不是他们都各怀鬼胎,又要避人耳目,景康侯的府邸一定比元宵花灯会还要热闹。 有些人前来投诚,表示今后必然以哲霖马首是瞻,有些人则是指望投桃报李,又是送礼又是提供他人的小道消息。哲霖刚柔并济恩威齐施,把一切都处理得妥妥当当,既不让人觉得他有所保留,又不让人以为从此可以高枕无忧。景康侯一边看了,叹道:“若先王在世,见到二弟有如此本领,早该将王位传给他!” 思韫则笑道:“侯爷还没看到他是如何得到武林盟主之位的呢——当日得群雄,就是今日得百官的预演。” 景康侯自然要问:“他当上武林盟主的许多细节都还未跟我说过呢。你跟在他左右,想必是清楚得很,何不说给我听听?” 思韫嫣然一笑:“长夜漫漫,何况还有三十个如此的长夜侯爷和我都哪里也去不成,我自然要仔仔细细的说给侯爷听了。”于是吩咐丫鬟沏上好茶有端来点心,夫妻二人品茗闲聊,好不惬意。 这样过了三日,到了第四日的时候,登门拜访的人变少了。景康侯和哲霖并没有在意,到第五日就几乎没有人来了,哲霖才稍稍觉得有些奇怪,使人一打听,原来是刑部那边开审张呈宇和赵锦卿案了——三日来巴结讨好的人不乏与这两人有关的,既然开审,安分守己的避嫌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当下他也就不以为意,专心致志的写自己的奏章,很快就将设立细作司的提案呈递了上去,安安稳稳在家里等着好消息。 他原想着,这提案到了两殿六部就算不得到一致赞同,也应该是压倒多数的支持,总该两三天之内就有定论。却不料这奏折如同石沉大海,直过了五六天也不见任何批示——况这五六天之内,连半个登门来示好的官员都没有。哲霖才隐隐感觉事情有变,赶紧再打探消息,方得知张呈宇和赵锦卿两案牵连甚广,连之前来找他打招呼的不少人也都已经被逮捕下狱。 “刑部是何人主审?”哲霖问,“吏部和獬豸殿又是何人负责?照说没有可能一次抓出这么多来!” 打听消息的是景康侯从馘国逃难来时就带在身边的侍卫蔡真,为人忠诚可靠。他道:“刑部主审的是侍郎廖圣野,吏部是尚书王致和亲自出面,獬豸殿那里并没有派出监察御史,只有新科进士宇文雍一人。” 哲霖皱着眉头:“宇文雍?风雷社的宇文雍?” “怎么,二弟你怀疑是程亦风破坏你的计划?”景康侯道,“风雷社的人虽然和程亦风走的近,但跟你的关系也很好。再说,程亦风也不反对细作司的计划,何必要和你作对呢?他这个人其实很与世无争。” “大哥,你跟程亦风也不过就是落雁谷那一点交情而已。”哲霖道,“你怎么知道他与世无争?人是会变的。再说,他身边那个公孙天成可不是与世无争的角色。” 景康侯知道自己在弟弟面前说的话没什么分量,只好闭口不言。 哲霖又问蔡真道:“宇文雍在张呈宇案里负责些什么?” “宇文雍在獬豸殿里只是做书记官。”蔡真道,“所以獬豸殿派他到刑部助审,也未担当什么要职,无非是记录供词而已。” 哲霖的眉头拧成了川字:“只是当书记官,应该不能影响我的计划。他们究竟是怎样这么快就查出这么多人来的?照你抄回来的名单看,这些人有的贪污了几十万两,有的才不过受贿几两——虽然按律例来说,哪怕受贿一文钱也是受贿,但刑部什么时候受理起这种鸡毛蒜皮的小案子来了?这不是浪费公帑么?” 蔡真道:“小人听说刑部廖侍郎和吏部王尚书也这样和太子殿下说过,但是太子殿下对贪污受贿深恶痛绝,亲自批示无论数额大小,都要过堂,按律处置。所以近来刑部的大牢都人满为患。” 原来是这样,哲霖想,大约是张呈宇口风不紧,想拉几个垫背的,于是越牵扯越多,以至于现在人心惶惶。大家忙于自保,当然没心思来支持他的提案。他沉思着:如此下去,不仅是提案不能通过,还会让那些官员对他产生怀疑——万一这些人认为是他出尔反尔在背后向竣熙通风报信,岂不是前功尽废?得赶紧想个办法扭转局势才行。 思考了片刻,便让人伺候笔墨,写了一封劝谏的折子给竣熙,大意是,严刑峻法犹如利剑,若不用仁义之鞘来约束,必定伤人无数。许多官员因为一念之差或者为人情所迫而接受了少量的贿赂,假如统统严办,等于不给人改过的机会,不仅现在朝廷的人才会大量流失,将来恐怕也会有许多人对朝廷望而却步。所以处理张呈宇、赵锦卿一案,还是应该着重惩办主犯,对于初犯和从犯,尤其实有悔过之心的,予以轻判,好让他们将功折罪……如此云云,写定之后,次日着人送给了竣熙。暗想以自己对竣熙的影响力,应该两三日之内就见成效。 于是就等了三天,果然竣熙有批示来了,不过不像平常批折子写在夹缝里,而是专门写了一封信。哲霖迫不及待的拆看,却傻了眼,只见里面是竣熙感谢他大力揭发贪官污吏,为朝廷扫清蠹虫,说到千里之堤可溃于蚁穴,贪污*之风不住,朝廷新政难行,又叫哲霖不必顾忌,只管将所知内幕报告,竣熙必然不会容许旁人对他加以报复。 “这……这是怎么一回事?”哲霖惊讶的问前来送信的太监,“这是太子殿下看了我的折子之后批示的?” 太监道:“可不是。殿下看到袁大人送去的密信,立刻就叫刑部去拿人审问了——奴才过去只见过照方抓药的,如今照信拿人还是头一次见。可见殿下对袁大人何等信任——袁大人神通广大,奴才如果有什么做错的地方,您可千万包涵,别让奴才没了活路。” 哲霖满肚子的恼火,但知道拿着奴才出气一点儿用也没有,何况摸清情势才最重要,因克制着怒气,道:“公公说那里话。袁某还要多谢公公这一番奔走呢。”因吩咐下人拿赏钱给那太监。 太监却把头摇得波浪鼓一般:“袁大人饶了奴才吧!现在上上下下还有谁敢拿赏钱呢?京官已经一律不敢收碳敬了,就奴才们平日进出宫门,护军士兵也不敢向我们要银子。搞不好就掉脑袋了呢!”说罢,逃也似的跑了。 哲霖怔了怔:好!对手这一招可玩得够阴毒的!顷刻把他从最最值得巴结的人变成了过街老鼠。要怎么办?自己的折子是如何被换掉的?如今怎样才能接触竣熙? 他焦躁地思考着,全无半点头绪。思韫建议由自己去夜探禁宫,再让一些武林高手去监视程亦风,看看是不是他在背后搞鬼;反正以他们的身手,常人难以发觉。哲霖却不同意:“既然能光明正大的让我知道我的折子被换了,对方一定早有部署。我们稍有行动就落入圈套。” “那要如何?”思韫道,“莫非坐在这里等着一个月过去么?到时候外面是什么世界,我们也不知道。” 哲霖用手指轻轻敲着额头:“张呈宇没可能拖这么多人下水。被逮捕下狱的人大部分都是来见过我的……对方的目的就是打击我……他对景康侯府出入的人等倒深有研究么!要不就是我们这里出了内鬼,要不就是有人埋伏在这附近——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凭嫂子你来无影去无踪的本事,应该能找到些线索吧?” 思韫冷哼了一声:“监视到我头上来了?简直是太岁头上动土!就由我来查一查。” “便查出来又怎样?”景康侯道,“难道告诉太子殿下有人抄录了一份来拜访你的名册?揭发无罪,贪污有罪。现在咱们的情形还不是一样的?监视无罪,结党才有罪。” “那大哥你说要怎样?”哲霖拍案而起,“继续做偏安一方的侯爵?继续任樾寇在馘国的领土上逍遥?听说樾国的狗皇帝发动百姓去我国境内垦荒,耕种三年,那土地就归农夫所有。现在圈地已经快到达我馘国列祖列宗的陵寝了呢!” “我……”景康侯握起拳头,“但是我们还能做什么?” “皇天不负有心人。”哲霖道,“只要不放弃,一定有出路。我就不信灭不了樾国!我就不信我的计划不能成功……” 正说着的时候,有个下人匆匆忙忙跑了进来:“侯爷,崇文殿白大学士来了!” “白大学士?”景康侯不参与朝政,一时也没反应过来是谁。 哲霖则立刻站起了身:“还不快请上花厅来奉茶!要好茶!”一壁吩咐着一壁又对哥哥道:“这是白少群白大学士,是康王爷的女婿!” “康王爷?宗人府的康王爷?”景康侯惊道,“我与他连话也没有说过。白大学士也只不过点头之交,怎么会亲自登门?莫非他也以为自己有什么把柄落在二弟你的手中?” 哲霖不答,已经整理衣冠准备出迎,景康侯就拦着他道:“二弟,康王爷是连皇上都要敬他三分的长辈,白大学士也是位高权重之人,你可千万不要得罪他们。否则我们兄弟连安身立命之地都没有了。” “大哥就是素来只求安身立命,这才会连祖宗基业都没有了!”哲霖冷冷道,“要是你这次还是只想自保,何必一开始要参加进来?你想做个太平侯爷,我走好了。” “不,不,不……”景康侯道,“二弟莫恼,我……” 后面的话还没出口,哲霖已经丢下他,大步走了出去。 哲霖来到花厅,果然见到有一个儒生模样的人在等着他,不过这人转过身来的时候,他却吃了一惊——他并没有很近的见过白少群,但是知道此人有四十来岁,虽然在程亦风拜相以先他是最年轻的两殿大学士,但面前的这个人怎么看也不想是四十岁的模样,连二十岁都不像。他不禁奇道:“阁下是?” “瞧你那哈巴狗的模样!”这人一开口,原是清脆的女声,“一看到我爹的名帖,就忙不迭的跑出来了。看着就讨厌!” 原来是白少群的女儿!哲霖在心里飞快的翻阅着自己的记录:白少群当年也是状元出身,康王的女儿兰寿郡主以公主礼下嫁于他,生养了几个孩子都夭折了,唯独这个女儿存活下来。名字叫做白羽音,封号是霏雪郡主。今年刚刚一十六岁。听说皇后娘娘很想撮合她跟竣熙的婚事。 哲霖赶紧行大礼:“郡主驾临寒舍,不知有何贵干?” 白羽音冷淡的瞥了他一眼:“状元郎在自己家里何必还惺惺作态?你有千里眼顺风耳,难道还不知道我为什么到你家里来?你这花厅里又暗藏了多少高手打算把我说的一字一句都记录下来,明天呈给太子?” 哲霖犯不着和小姑娘一般见识,更不想得罪未来的太子妃:“郡主要这样说,下官也没法辩驳。下官的确是‘神通广大’的听说了朝廷里大抓贪官的事,也听说了凡是跟下官有交往的,统统都身陷囹圄。不仅如此,太子殿下来写信来表彰下官揭发有功——下官知道没人相信,不过下官除了张呈宇和赵锦卿之外从来不曾揭发他人,无故受此冤屈,得此表彰,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白羽音盯着他,觉得他这番话简直匪夷所思:“不要胡说八道抵赖了。你只怕是看着那些官员都不顺眼,所以就加害他们!” 哲霖耸耸肩:“郡主不在官场,倘若回家问问令尊自然就明白了——对待敌人最好的办法就是使他们成为朋友。就算下官跟百官都有仇,拿住他们的把柄把他们送进监牢对下官有什么好处?下官只有一个脑袋,莫非想把全天下的乌纱帽都戴上?” 白羽音道:“你少跟我耍嘴皮子。我今天来就是要警告你,你兴风作浪没关系,要是惹上了我爹,我外公——哼,就算惹上了本郡主,你也得不了什么好果子。” 哲霖手中根本就没有康王的把柄,闻言心中一动:或许可以从这个小姑娘口中套出点儿什么来。因斟酌着字句,道:“郡主真是冤枉下官了。下官就算真有兴风作浪的本领,如今也被困在水缸之中,能搅得出多高的浪头?” 白羽音道:“反正你什么都晓得了,我也不怕明说——想我嫁给太子,那是我爹和我外公做的美梦,我是不会嫁给那段木头的,新年一过,帆哥哥就会跟我远远地离开这里。要是到时候我走不成,肯定就是你去通风报信,将来我一定让你活着比死了还难受!” 哲霖以为有什么惊天大秘密,原来是霏雪郡主要私奔。他真是哭笑不得:“郡主放心,下官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泄露郡主的秘密。不过郡主应该三思,和人远走天涯,就意味着被宗人府除名,将来受穷受苦,贫贱夫妻的日子可不好过。” 白羽音瞪了他一眼:“你这种眼里只有功名利禄的俗人怎么会明白?我要做的事,谁也别想拦我!” 不知这条消息卖给白少群和康王爷能得什么好处?哲霖想,或许这两位早就知道了,而且一直在头疼不已呢!像白羽音这样的千金小姐,衣食无忧,更不会在乎家仇国难,简直令人讨厌!他因为敷衍道:“好吧,郡主的私事,本来也就不是下官可以多嘴的。夜已深了,郡主还是赶紧回府去吧,否则明日传出风言风语来,下官才吃不了兜着走。” 白羽音挑了挑眉毛:“你一门心思的往上爬,和我传出风言风语,不是正顺了你的意?说不定我爹和外公外了保住我的名节还真把我嫁给了你,那你就捡了天大的便宜了!” 哲霖简直要被她气死:“既然令尊和康王爷肯为了郡主的名节就让郡主和随便什么人成婚,郡主又何必要星夜私奔呢?赶紧和你的帆哥哥传出点儿风言风语不就行了?” “你懂什么?”白羽音怒道,“你再不济也是个状元出身的芝麻官儿。帆哥哥只不过是我的侍卫而已。我爹如果知道我和他私定终身,只会杀了他!” 原来是个侍卫,哲霖在心里记下这一笔:“既然郡主不想和下官传出绯闻来,还请郡主赶紧回府吧。” 白羽音道:“还用你请!多看你一眼都讨厌!”说着,将袖子一甩,故意打翻了茶几上了杯子。宝蓝花的白瓷茶杯摔了个粉身碎骨。“呀,真不好意思!”白羽音尖声道,“是哪个芝麻官讨好你送的?他现在恐怕已经被流放,没办法补送你一套了呢!不过没关系,这种东西我多的是,改天赔你一个!”格格笑着,扬长而去。 哲霖摇摇头:真是不可理喻的黄毛丫头,浪费自己的时间!因也举步出门,打算回到书房继续思考对策。 岂料,才出门,就听见头顶上传来一阵金声,伴着衣袂划空的猎猎,显然是有人在交手。他仰头看,屋檐遮蔽,什么也见不到,因点地纵起,跳上一处屋顶探个究竟。不过他才站稳,忽然又见到一条人影蹿了上来——原是那白羽音也来凑热闹。 这刁蛮小姐也有两下子!他不禁惊了惊。 白羽音却回头轻蔑道:“看什么?帆哥哥教我的!”说时,已向那打斗声传来之处奔去,身形轻盈,轻功还真不俗。但哲霖怎容这丫头在自己的地盘上撒野,便提一口气,疾追上去。不时,两人就来到了花园的一隅,见到穿山游廊的顶上两条黑影正缠斗不休——白羽音固然不识得这是什么人,哲霖却看的分明——一边是他嫂子思韫,另一边就是当日一怒而去的严八姐。他心里电光火石一般,立刻就把连日来的事情推测出了大半:定然是严八姐埋伏在此,将百官的秘密都偷听了去,然后通过公孙天成这老狐狸设法交给了竣熙。可恨武林各门派的人都在别苑里“思过”,否则大约早就将这梁上君子给抓出来了! 他振臂一扑,蹿上前去:“严八姐,你私闯景康侯府,该当何罪?” 严八姐哈哈大笑:“景康侯府?好稀罕么?老子我就喜欢半夜三更在人家房顶上散步,你管我散到了哪里?”口里说着,手中却是不停。这里比贡院宽敞许多,又不怕伤及无辜,他的浑身功夫可以随意施展,思韫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哲霖有心要上前相助,却根本插不进战团去,好不着急。严八姐笑声更大:“怎么?袁盟主,只许你自己趴在别人床底下偷听秘密,就不许老子半夜散步么?什么叫‘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我算是见识到了!” 哲霖知道他想激怒自己,并不上当,道:“当日贡院之中太子殿下法外开恩,才放你离去。现在我与兄嫂都在家闭门思过,你又来挑衅,安的是什么心?” “我就算没安好心,也不比你一肚子坏水!”严八姐道,“快去把你的帮手们都叫来,否则就凭她这点儿微末的功夫,还想留得住我?”说时,招式加快,思韫连连后退。 哲霖暗叫糟糕——各路英豪所居的别苑离这里颇有一段路程,就算现在派人去求救也来不及。难道就眼看着严八姐将思韫置于死地?可是转念一想:严八姐如果是公孙天成派来的,他何必要杀死思韫呢?只不过是因为被发现了才交上手,若能脱身,想必不愿闹出人命来。想到这里,他呼道:“严八姐,你跟我嫂子无仇无怨,何必要以性命相搏?今夜你夜探侯爵府的事,我可以不追究,只要你放我嫂子,如何?” “现在她的性命掌握在我的手里,几时轮到你来讨价还价了?”严八姐虽然口中这样说,但已经减慢了攻势,显然是想趁机脱身。 不过他却没有料到,这是敌人的欲擒故纵之计。哲霖觑着一个空档,立刻攻了上去。而思韫也配合默契,从腰里抽出两柄软剑来,夜风中一抖,发出“嗡嗡”龙吟之声,刺向严八姐的要害。 严八姐虽然智谋上略输一筹,但武功却比这两人联手也高出许多,根本就不惧怕。他冷笑一声:“真是阴险的狗男女,老子还能着了你们的道儿?”便以空手入白刃的功夫去夺思韫的剑。 岂料他才出手,白羽音却扑了上来,飞起一腿踢向哲霖的腰间,道:“这位大侠,我也早看他们不顺眼了,我来帮你!” 这下还不把一切都打乱?严八姐莫名其妙,哲霖却要小心不能误伤了康王爷的宝贝外孙女。白羽音因而可以拳打脚踢完全不顾章法,把他逼得手忙脚乱。还不明就里的思韫即问道:“小丫头,你是何人?” 白羽音睬也不睬她,反而对严八姐道:“大侠,你不用担心,有我在,他们不敢把你怎样。” 严八姐觉得这个小姑娘武功虽然差,却有点儿侠义心肠,很是有趣,因道:“好,我从来就不担心。这一对狗男女连我一根头发也伤不了。如今又小姑娘你帮手,咱们就一起打他们个落花流水!” 白羽音大喜:“好极了!落花流水!”劈掌斩向思韫的手腕。 思韫还是不知道为什么哲霖要顾忌这个小丫头,不敢下杀手,又不能坐以待毙,正恼火,忽然听得墙外一阵骚动,十来盏灯笼乱哄哄全涌进后巷。余光瞥了一下,只见灯笼上全是红彤彤的“康”字,显然就是康王府的人了。她看了看哲霖: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哲霖在心里飞快的转着各种主意。不过,他还没想出应对之策的时候,白羽音已经一把拉住严八姐道:“大侠,我的仇家追来了。今天先别打了吧,你助我脱身如何?” 严八姐本来也是要走的,看到下面那十来个家丁,笑道:“这就是你的仇家?有什么可怕的!你帮了我,我也帮你。来,咱们走!”一手托住白羽音的胳膊,先是一个俯冲,噼里啪啦将康王府的家丁统统踢倒,接着飞身纵起,和白羽音一同消失在夜空里。 “那小丫头到底是什么人?”思韫恼火道。 哲霖指了指下面人仰马翻的康王府家丁:“呶,不就是他们的小主子霏雪郡主么?” “郡主?她来找你做什么?”思韫跺脚道,“明知她是郡主,你还让她跟着严八姐走了?康王爷找我们要人怎么办?” 哲霖搓着两手,忽然露出了微笑:“那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严八姐带着白羽音离开了景康侯的府邸。他轻功高明,没多久就已经蹿出了好几条街去。确定没有敌人尾随,严八姐就停了下来:“小姑娘,我还有正事要办,就此别过吧!” 白羽音眨了眨眼睛:“大侠,你就这样把我扔下了?你如果是侠义心肠,应该救人救到底呀!” 严八姐暗暗好笑:“我们萍水相逢,怎么能说是我扔下你呢?好吧,你要我怎么帮你?” 白羽音扁了扁嘴,一副要哭的样子:“我爹娘为了家族飞黄腾达,要把我卖给一个讨厌的人做小妾。我不答应,跑了出来,他们四处抓我呢。” “刚才那些人是你爹娘派来抓你的?”严八姐皱眉道,“看样子你家族相当显赫,哪里还需要卖了你再求什么地位?” “那些……不是我爹娘的人。”白羽音随口撒谎,“是未来夫家的。他们听说我逃走了,很生气——刚才那个景康侯也跟我未来夫家狼狈为奸。” “原来是这样。”严八姐信以为真——他总想,哲霖不是个好人,跟他一伙儿的自然也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如此说来,你爹娘忒也狠毒,明知是火坑还要把女儿推下去。只不过,你这样自己跑了出来,将来又要怎么样?” “我本来不是打算自己跑出来的。”白羽音道,“我是想和我帆哥哥一起……可是,我爹娘……我未婚夫家里,把他抓了起来……所以……” “哦,我明白了!”严八姐哈哈笑道,“你是想和情郎私奔。现在要我帮你救情郎,是也不是?” 白羽音娇羞的一笑:“大侠肯不肯帮我呢?” 严八姐挠了挠头:路见不平当拔刀相助,帮这小姑娘救个情郎,不过是举手之劳吧。当下点了点头:“你带路吧。” 白羽音欢天喜地:“多谢大侠!”便引了严八姐往康王府来。 她带着严八姐来到了康王府僻静的后巷,指了指院墙,道:“那边是花园,穿过月门就到了私牢,有不少士兵守卫。大侠只消帮我打到那些守卫,我就可以救帆哥哥出来了。” 严八姐点点头,一托白羽音的手肘,两人就轻轻巧巧的越过了围墙。初冬的花园萧索寂静,不见巡夜的士兵。白羽音行走自己家中显然熟门熟路,严八姐也没怀疑。不多时,就到了白羽音所说的那月门。方才看见里面有亮光。 白羽音“嘘”了一声:“就这里啦,大侠你一定要把所有的守卫全都打倒。” 严八姐飞快的探头一看,那月门里有一间房子,外头不过才五六个看守。“这有何难?”他轻轻一纵,跟着出拳如流星,眨眼的功夫,士兵就全都被打晕在地。白羽音既惊讶又开心:“大侠,你真是太厉害了!” “少说废话。”严八姐道,“看样子这里面是有锁的,还不止一把呢,我帮你劈开了吧。” 白羽音点头:“大侠,你的恩情,我来世结草衔环也难以报答!” “你这小姑娘年纪不大,学来的套话倒很多。”严八姐说着,已经一拳打破了正门,走进房内,见到还有一扇门,也就一掌劈开。但是看内中只有几个箱子,并不见关着什么人。“小姑娘,牢房在哪里?” 他才转身问,就听到背后有人道:“什么人?咦,郡主,怎么是你?”接着是白羽音的声音:“可不是我!帆哥哥,这下咱俩可以远走高飞了。”那被称为“帆哥哥”的男人道:“郡主,你说什么呀?”白羽音道:“外公的财宝,已经到手了。”男人道:“怎么弄到的?不是想到新年大家喝醉的时候才动手么?你怎么一个人打倒这些守卫?”白羽音嘻嘻笑道:“显然不是我打倒的,是我找了个打手。他连里头的门都替我们开好了呢!外公故意把金库建成这不起眼的样子,可想不到我会来打劫他,嘿嘿!” 严八姐听到这里,才反应过来自己被这小丫头耍了——她根本不是要救情郎,而是要打劫一批财宝好和情郎私奔。严八姐怎不火冒三丈,大步冲了出来:“你这死丫头!” 白羽音却笑嘻嘻:“大侠,多谢了。反正里面财宝很多。你的恩情,我结草衔环报答不了,你就随便拿点儿珠宝玉器也够你花一辈子了。” “混帐!”严八姐想要教训教训这个臭丫头,但是又下不了手打小姑娘,因而骂道,“你不仅不知羞耻和人私通,还打劫自己家的金库。你爹娘在哪里?我抓了你去,让他们好好管教管教你!”说时,伸出大掌要来捉白羽音。 不过白羽音嘻嘻笑着躲开了:“我爹娘忙得很,才没功夫管我。这里只有我外公,不过他老人家最喜欢我了,我说什么他都信。你捉了我去,我就告诉他你偷窃他的珠宝又挟持我打算逃走,正好被帆哥哥撞见——你刚才在景康侯府也大闹了一番,景康侯和他弟弟一定会作证你不是好人。到时候你就有一百八十张嘴也说不清了。” 严八姐万没有料到这个看起来天真活泼的小姑娘不仅谎话连篇,还坏点子层出不穷。他有心好好教训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坏丫头一顿,但想到一切当以大局为重——他当日愤然离去之后,回到了菱花胡同,隔日公孙天成就来拜访,苦苦请求他监视景康侯府邸,又说关乎教会安危云云,他便接受了这个任务。如今既然被发现,应当第一时间回去报告公孙天成才是。本来已经被白羽音耽误了时辰,倘若再纠缠不清,岂不误了大事?当下叉腰瞪眼道:“臭丫头,我今天就不跟你计较。左右是你自己爹娘不积德,才生出你这样的孽障。我懒得管你们的家务事!”说罢,飞身离开这是非之地。后面白羽音还笑:“我爹娘就是不积德,如何?大叔你可要好好积德,省得将来生的孩子像你一样笨!”又招呼那“帆哥哥”道:“还不快拿了东西走!”“可是,城门关了,走到哪里去?”“笨,不是有那个……” 严八姐又好气又好笑:这个小姑娘真是坏到家了,回头她爹娘发现她做的好事,不知作何感想。至于她那个外公,说不定会被她当场气死!想我严八姐纵横江湖,居然被这个小丫头骗了!这要是传了出去,我简直要成为天下的笑柄! 如此一行想,一行疾奔,终于到了公孙天成的宅邸。 在门口就见到有一驾车停着,程亦风正从里面走出来——原来他公务方才结束,有些问题要来请教公孙天成。他并不知公孙天成的种种计划,是以看到了严八姐还十分奇怪:“严帮主?”可是才招呼了这一句,就差点儿跟一条黑影撞个满怀。定睛看时,原来是魏进,满头大汗,一副火烧眉毛的模样。程亦风忙问:“出什么事了?” 魏进道:“可不得了了!状元郎带了康王府和顺天府的好多人把菱花胡同宅子给抄了!” “怎么会这样?”程亦风惊得差点儿没跌倒,严八姐则是几乎蹦起三丈高:“为什么?” 魏进道:“状元郎说菱花胡同有邪教聚集,而且他们绑架了康王爷的外孙女霏雪郡主。不过他们搜遍了那宅院也没见到郡主的影子,就把所有人都抓回顺天府去审问了。” “郡主?”严八姐前后一联系,方才恍然大悟是白羽音这个小祸害,不由大怒:当然不会有那个狗屁郡主的影子啦!她偷了她外公一大堆珠宝,跟情郎私奔了!袁哲霖正好把这些全都赖到了我头上。他娘的!如此暗骂着,心里更后悔:刚才要是拎着那臭丫头的后颈将他抓了回来,就不会让人有机可乘,牵连了教会。 程亦风并不知还有这许多曲折,只是关切:“那符小姐呢?符小姐有没有被一起抓去?” 魏进摇头道:“当时人多,又混乱,看不清楚。好像没见到符小姐。只看到那些仿佛是大麻风的人,都被当场斩首了。” “娘的!”严八姐怒斥,“我去看个清楚!要是符小姐真被抓了,我就……”他后面其实说的是“我就砸烂了顺天府和狗屁康王府,且把那*荡妇小郡主的事情都说出来!”不过,他说完时,早就跑远了,程亦风一个字也没有听到。 况程大人自己也已经转身重又跳上了马车——倘若符雅今天还没有上菱花胡同去,最紧要就是拦住她,省得她自投罗网。他招呼车夫:“走,上符家去。”又吩咐魏进:“你火速把情况告诉公孙先生,看他有何对策!” 就这样火急火燎的来到了符家,门子一来应门,程亦风劈头就问:“你们小姐在么?”见对方点了点头,他也就不要通报,大步朝里面冲。这可没把门子吓个半死。其实程亦风之前来过符府几次,因为避忌这是一个单身孤女所居之地,怕引来闲言闲语,都是只在门口,从不跨过门槛,今天这样不请自来又直向里面闯,哪里像是来救人的,竟像是来寻仇的!是以门子就跟在后面追:“程大人!程大人!” 符雅的父亲生前虽是侍郎,但常年奔波在外,为官又清廉,所以府邸不仅严格按照品秩的规定来修建,连内中的装璜都十分简朴,没有雕梁画栋,也没有奇花异木,若不是房里还有灯光,简直像是才建好没人住的毛坯房。 程亦风直跑进那亮灯的房间里去,果然就见到符雅了——这里似乎是她的书房,她正在桌边裁纸,见到程亦风突然出现,吃了一惊:“程大人,你怎么——” 程亦风喘着气:“符……符小姐……你没出门就好……菱花胡同……被人抄了。” 符雅手中的裁纸刀“当”的一下掉在了地上。她的人像被施法术定住了一般,微风从窗外吹来,她手下按着的宣纸“哗哗”作响。 “小姐不要太过忧愁。”程亦风走上前去,帮她捡起裁纸刀,“这事,程某一定不会坐视不理,现在重要的是小姐自己没有事,那就再好不过了。” 符雅没有搭腔,静静看着桌上的笔墨纸砚。程亦风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见到有一张纸上写着“我们四面受敌,却不被困住。心里作难,却不至失望。遭逼迫,却不被丢弃。打倒了,却不至死亡。”他心中莫名地一震:此话朴素至斯,却比许多英雄的豪言壮语更无畏,竟还隐隐有些苦中作乐之感。 他知道这大约是符雅在翻译的经书,又担心:符小姐不会是受这些教导太深,要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了吧?那还得了!他忙又劝:“凡事都要从长计议,留得青山在,哪怕没柴烧呢?哪怕是小姐要讥笑程某,程某也非说不可——程某素来打仗都是保命为上,才能苟延残喘到今天,继续为国家为百姓效力。小姐若想完成这部经书的翻译,让其中教义流传于世,还是不要意气用事,珍重身体为上!” “噗哧”符雅在这关头竟笑了起来:“大人看符雅像是个意气用事,喜欢找死的人么?”她将裁纸刀拿起来,继续裁完那一叠纸,整齐起放好,又着手收拾文房四宝。最后将翻译好的经文装进一只小匣子里锁起来。“大人深夜前来报信,符雅感激不尽。不过,符雅还是想去菱花胡同走一趟。” 程亦风差点儿想跪下来求她:“小姐,这看万万使不得……” 符雅示意他不必惊慌:“大人放心,我又不是要去自首。我只是担心之前翻译好的经书,不想被人抄了去。那可是好几年的心血呢。” “可是那里想必全是顺天府的人!”程亦风道,“太过危险了。” “教堂有另外一个入口,并不在菱花胡同。”符雅道,“不知道有没有被官兵发现。我只去看看,若是没有被发现,我就去找经书,倘若已经被发现了,我决不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大人这样星夜赶来救我,我岂能辜负大人?” 程亦风心中一颤,一番别样感受,难以形容。还想开口再劝符雅不要冒险,但符雅已经自己披上了斗篷,他暗想:看来怎么劝也无益,不如跟着去,有什么状况,哪怕是滥用职权和顺天府撕破脸来,也要保住符雅。 两人便一同出了门。符雅没有叫备车,很自然的就上了程亦风的车,辘辘的驶往菱花胡同。彼此默默无语。快要到的时候,符雅吩咐多走一条街,到隔壁磨盘街才停了下来。她和程亦风都下了车。她自在前面引路,不时在一座低矮的民宅前停住,伸手敲门,三长两短,便有一个中年妇人来应。程亦风认出这妇人就是当日在教堂曾给自己开过门的张婶。 “符小姐!”张婶一看到符雅,立刻声泪俱下,“白神父被他们抓去啦!好多执事弟兄姐妹也都被抓了。他们为了让别人先从这秘道逃出来,结果自己就……所有有职分的人里,我是唯一一个逃出来的……我对不起他们!我……我为了自己逃走,把后院的病人都丢下了。我该死!符小姐,你打我吧!你骂我吧!” 那些病人,程亦风暗想,符雅还不知道他们都被就地斩首了。倘若告诉她,她不知会悲恸成什么样儿!这当儿,还是不要说的好。 说话时,那妇人身后又冒出好些脑袋来,大概都是从教堂里逃出来,暂时还没散去的教徒们。他们也都抹着眼泪:“我们也都该死,只顾着自己逃跑……不应该把白神父留下!符小姐,我们对不起白神父!” “张婶,你不要责备自己。”符雅扶着这个痛哭流涕的妇人,又对着她身后的人道,“大家也不要这样自责。若你们都对不起白神父,那我呢?我本应与你们同甘共苦,但我却舒舒服服的待在家里,到现在才来。”她推门走到了众人的当中:“我们这些罪人,虽然蒙恩,*却依然软弱。你们记得么?耶稣被捕的时候,连使徒彼得都三次不认他。何况我们呢?” 众人听她这样说,才渐渐止了哭声。程亦风却完全不晓得她说的是什么典故。 “符小姐,现在要怎么办才好?”众人纷纷问道,“你有办法把白神父他们救出来吗?” 符雅摇摇头:“我暂时还没有想到。不过你们不要忘记,我主说过:‘为义受逼迫的人有福了,因为天国是他们的。’你们都不要轻举妄动,此时此刻,白神父不想看到你们用属血气的方法来搭救他。我方才刚刚翻译这一章经文的,就带来给大家看了——邱先生,不如你来读给大家听。” 那被称为邱先生的看样子是个老秀才,面上有种屡试不第的沧桑。他从符雅手中接过一页纸来,就读道:“我们虽然在血气中行事,却不凭着血气争战。我们争战的兵器,本不是属血气的,乃是在神面前有能力可以攻破坚固的营垒,将各样的计谋,各样拦阻人认识神的那些自高之事,一概攻破了,又将人所有的心意夺回,使他都顺服基督。” 他如此读着,旁边的众人就不住的划十字。符雅道:“我想这时候白神父一定在向主祷告。大家若是暂时不能回家去的,就在张婶家里祷告。我们既然是蒙神拯救的一群,他岂不为我们开路吗?越是在困难之中,上帝才越是与我们同在呢!” “阿门!”众人都应着,许多跪了下去,交握双手,喃喃的祷告。符雅则低声对张婶道:“我要去教堂里看看能不能把翻译好的《圣经》拿回来。我自己会小心的,且有程大人照顾我,你们不必为我担心。” 张婶看了程亦风一眼,颇有怀疑:就这穷酸书生的模样,能照顾得了谁?不过既然是符雅说的,她也无法阻拦,静静的将两人引至秘道的入口处。 看着那漆黑的通道,想着另一头不知是吉是凶,程亦风有一种比挂帅上阵更紧张的心情。责任的重担从来没有比这时更加真实过。 “符小姐,还是我在前面走。”他夺过油灯来,“万一那边出口有人守着,他们也不能把我怎样。” 符雅望了他一眼,淡淡笑道:“那好,多谢大人了。”两人一同步入那黑暗。 走进秘道之后,程亦风才发现这秘道非常狭窄,只容一人通过,他在前,符雅在后,他自己的身影就几乎把油灯微弱的光全部遮挡住了。唯恐符雅看不清路跌倒,他向后伸出手去:“若小姐不弃,请让程某相扶。” 符雅没说话,虽然背对着,他却很确定的知道,必然有婉转的微笑流光般的在她面上闪过。正有些担心自己是否唐突了,符雅就已经把手递了过去——普通女子计较这那“授受不亲”的教条,只会递袖管上去让人拉着,而符雅却直接把自己的手交到了程亦风的手里。那种温暖柔和的镇定之感刹那从他的掌心传到全身,他才恍然发现自己的手心早已汗湿了——自己是多么的紧张啊!反而符雅一直那样的镇定。 仿佛能读出他的心思,符雅轻轻笑道:“大人别以为符雅不害怕。经上的道理我背得滚瓜烂熟,但是心里总是害怕的。要不然我就不是人,是神了。可是,若我方才显出慌乱的样子,那些教友们岂不是更加无所适从?” “那小姐现在害怕么?”程亦风木讷的问道。 “原本是怕的。”符雅道,“不过我知道天上有我主上帝看着我,前面又有大人在给我引路,我就不怕了。” 程亦风颤了颤:她这么说是什么意思?莫非……莫非……心中不由慌乱:我是一个半生漂泊一事无成的酸腐书生,即便是现在突然走了官运,我自己还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材料?符小姐聪慧过人,温和识礼,岂是我配得上的?况且我心里一直就惦记着那个幻想般的女子……啊呀,符小姐若是属意于我,岂不是误她终身! “小……小姐……”他尴尬的开口。 “大人请让我把话说完吧。”符雅静静地,“出口那边不管是什么情况,既然教会已经被官府知道,符雅总难逃此劫。未来是生是死,符雅并不知道。所有有些话怕是不说就来不及了。” 程亦风的心狂跳着,不知道她会说什么,更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反应。他恨不得能立刻聋了,什么也听不见,但心里又有某一部分刺激着他要去听,渴望去听。这样内心的争斗让他好像灵魂离开了身体——那躯壳还兀自朝前走着,元神却已经飞到了身后,看见符雅,微光中格外纯净的脸庞。 “这些话,我其实很早就想和大人说了。”符雅道,“其实当年楚军攻来,程大人在凉城摆空城计的时候,符雅并不在东海蓬莱国。符雅就在城楼上。那一役之后,符雅的母亲病逝,符雅才由家奴带着,去蓬莱国投奔做使节的父亲,这样辗转漂泊,今年才算是正式回归故园。”她顿了顿:“十几年来,大人当初怎样救下了全城的百姓,还有符雅,我历历在目。大人就是符雅的救命恩人,我一刻也不曾忘记。只是……大人从来就不知道有符雅这个人吧。” “啊,这……”程亦风讷讷道,“程某当时也慌得乱了方寸,没见到小姐……不过那时,程某也不认识小姐。” “大人当然没见到我,也不认得我。”符雅浅笑道,“大人当时眼里只有楚军。到楚军退了,大人眼里就只有朝阳公主吧?‘夜雨声声,疏钟断,那回轻别。嗟憔悴,梦里相见,青丝成雪。路指瑶池归去晚,愁肠过似丁香结。便无情到此也*,孤灯灭。’大人这半阕《满江红》也是纪念朝阳公主的吧?” “朝阳公主?”程亦风从未听过这个名字,但心里如电光一闪:莫非是那个女子?若不是秘道过于狭窄,他一定会转身看着符雅。 符雅幽幽道:“朝阳公主,其父为故崇文殿大学士于适之,其母为当今皇后之姊,封韩国夫人。韩国夫人新寡时,皇后常叫她入宫闲谈,以解烦闷。后来有一天,乘船游湖,忽然船底泄漏,她便溺水而亡。皇后把她的两个女儿接入宫中,视同己出,皇上也就封了她们为公主,姐姐是朝阳公主,妹妹是素云公主。樾军压境时,要选宗室女子下嫁,只有朝阳公主年纪合适,皇上就送去樾国和亲……后来她在樾国下落不明,据说是遭了樾人的毒手,也有说是我朝派人暗杀她,好乘机撕破与樾国的和约……” 原来是被选去和亲的薄命女子!难怪多年来一点消息也没听说过!程亦风心中慨然——听符雅这样说,这个女子多半已经香消玉殒。他本以为自己听到这种消息时会悲痛不已,但此时心中只有一点淡淡的哀愁而已,是感慨,是叹息,却不是哀痛。真的,连这个女子的容貌都模糊了。为何惦记她十几年?难以解释。 “当年素云公主似乎也在城上,”程亦风道,“这个小姑娘现在如何了?从来也不曾听宫里的人提起过。” “凉城一役的时候,素云公主才只有八岁。”符雅叹息道,“我做公主伴读的时间并不长,不过和这个小公主在一起的时候最多,她自幼多病,又脆弱善感,因为没有双亲,所依恋的唯有她姐姐和我。可是凉城一役之后,我因为母亲病重,就离开了宫廷,后来更去了蓬莱国。等回来时,才知道朝阳公主远嫁,而素云公主已经因为思念姐姐而夭折了。皇后娘娘再不愿再提起这件事来。” 于适之,就是变法不成郁郁而终的于文正公,程亦风暗叹,没想到他的一家结局都如此凄凉。 符雅也轻轻的叹了一口气:“我这些年虽然不在楚境,却一直关注着大人的行踪,曾搜集过一本坊间流传的大人的诗集,其中感时伤怀,有不少都是抒发对一位神秘女子的思念之情。旁人或者看不出,又或者附会成喻抱负为恋人云云,而符雅却一读就知道,大人挂念的是凉城城楼上和大人有过一面之缘的朝阳公主。大人对朝阳公主一片痴心,却又不知道她芳踪何处。宫里人都忌讳提起这段往事,若我不说,恐怕大人永远都不会知道。” 一片痴心,程亦风自嘲地笑了笑,此时陡然知道了这个女子的身份和去向,忽然觉得十几年来是他所思慕的是一个自己塑造出来的神仙偶像,虚无缥缈。这叫哪门子的痴心呢? 才想要说些什么,猛地感觉周围宽敞了,原来已经到了秘道的尽头。接着,符雅抽回了手:“符雅自知同朝阳公主相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过去总奢望,也许大人天长日久就忘记朝阳公主了。不过读到大人的《满江红》,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有时我又想,如果告诉大人朝阳公主已经不在人世,大人或许就绝了这思念?只是,那样未免太过小人——况且,就算朝阳公主不在了,如何轮到我呢?思索再三,犹豫再三,就一直没有和大人说。今日,我想或许是最后的机会——大人应该知道真相。作为大人的朋友,我劝大人不必为朝阳公主继续耗费青春……” “小姐,这……”程亦风舌头打结,不知说什么好。 符雅微微一笑,夺过她手里的油灯:“总算把话都说出来了,了无牵挂了。”她一闪身,忽然就不见了人。 “小姐!”程亦风朝那微光消失的方向摸索着追上去,绊倒在一架梯子上。他手脚并用的攀到顶头,却只听到上面有人“咔”的插起了插销。心知是符雅不愿自己陪她涉险,故尔将他锁在秘道里。“小姐!小姐!”他拍着那紧锁的门板,手掌触到的只是冰凉的铁栓而已,和方才符雅那只温暖镇定的手是那么鲜明的反差,他陡然间竟有如失至宝的感觉。 “小姐!小姐!”他用力撼动那门板,只是毫无功效。 且这个时候,他又听到有人喝到:“谁——咦,你是皇后跟前的女史,你为什么在这里?” 作者有话要说:新年礼物……大家新年快乐…… 100第99章 符雅才出暗道,方上了栓,迎面就撞上两条黑影。油灯几乎脱手跌落,光影晃动中,双方打了个照面。对方是一对青年男女,并不是教会中人,不过又有些面熟,符雅待要辨认,那女子已道:“咦,你是皇后跟前的女史,你为什么在这里?”她说话的声音十分清脆,又只知道符雅的职位,这就反而帮符雅认出她来了:“啊,你是霏雪郡主,怎么会在这里?这位又是……” 白羽音盯着符雅:“我是主子,你是奴才,好像应该你先回答我的问题吧?” 符雅愣了愣,她之前和白羽音见过几次,都是在宫里,因为皇后要撮合白羽音和竣熙的缘故,一有听戏吃酒看烟花之类的节目就请白羽音来。这位郡主举止得体,对长辈尊敬有加,对同辈亲爱有礼,对奴才们也和蔼可亲。宫里上下人等都觉得,哪怕不是皇后青眼,她也应该是太子妃的不二人选。何以今天她说话如此傲慢? 白羽音逼到了符雅的跟前,眯着眼睛打量:“深更半夜你一个人在这里,莫非你是……啊,我知道了!”她拍手道:“你想来也是这个教会的一员,他们方才来拿人,你是漏网之鱼,对不对?” “郡主也知道教会的事?” “我当然知道,”白羽音道,“状元郎那家伙神通广大搜集了文武百官的各种小秘密,其实亲贵女眷们也搜集各种奇闻异事。我们编了一本《花映月》,就是专门记载这些逸闻的。只不过状元郎很下做,专门拿人家的把柄来敲诈勒索,给自己当升官发财的台阶。我们却只不过是聊以娱乐——不是我们看得起的人,既读不着,也休想被记载进去。这间教堂,就已经有幸被载入《花映月》里了。” 符雅从来没听说过这本集子,想来她属于白羽音等“看不起”的人了。也无暇关心这些小姐们做何消遣,只想赶紧去拿了翻译的经文好全身而退。只不过如今看来,是不可能了。 白羽音接着说道:“你既是这个教堂的一员,大约也知道这件事吧?开泰公家里有一个丫鬟,本来是许配给了乐平伯的管家做妾的。不过这个丫鬟已经有了相好的,她抵死不从。可巧,她就是这间教会的一员,你们个那个神父就帮助她私奔了。嘻嘻,自古有不少风流业冤都在庵堂道观里结下,没想到这个红毛番人的教会也是如此呢。” 符雅并不知道这件事情,也没心思为教会辩驳,只想知道白羽音究竟有何贵干。 “其实,到今天这一步,我也无所谓告诉你真相。”白羽音把玩着发辫,“他叫夏帆,是我康王府的侍卫,也是我自己挑的丈夫。我今天就是要和他远走高飞的。因为城门关了,本打算到这个专帮人私奔的教会来暂时避一避,谁知道你们竟然如此不走运,被人抄了。唉!” 符雅真是万万没有想到皇后亲自挑选的儿媳妇要和人私奔,惊讶的盯着白羽音。后者则满不耐烦的道:“我问你,你既然能躲过搜捕,有没有办法帮我逃出城去呢?” 符雅不能泄露暗道的秘密,挪动了几步,遮盖住出口,道:“郡主要这样问奴才,奴才没办法答。如果奴才帮郡主逃走,将来怎么对皇后娘娘交代?郡主还是饶过奴才吧。” “你现在就好对皇后娘娘交代了?”白羽音冷笑,“皇后娘娘虔心信佛,你却信这奇怪的东西,你说皇后娘娘知道了会怎么想呢?”小姑娘笑着,银铃般的声音本该悦耳无比,但符雅听来,仿佛钢针扎着耳鼓——眼前那如花笑靥,透出威胁,如同把蜂蜜和砒霜熬制在一处。不禁要打寒战。“我是决心要走的。”白羽音道,“如果你帮我,再好不过,我也不把你信者邪教的事揭发出来。如果你不帮我,等下我就高声呼救,告诉外面的人,你们这些教徒不仅成天念咒诅咒皇上、皇后,还教唆无知女子成为*荡妇,更绑架皇亲国戚——也就是我。帆哥哥他是正好来救我的。如此一来,你可就活不成了。帆哥哥和我则可以全身而退,将来再找一个时机,照样可以远走高飞。是与人方便自己方便,还是想白白送死,你自己选吧。” 小小年纪竟恶毒至斯!符雅震惊。 “怎样?”白羽音催促她,又忽然拍手道:“我认得你了!皇后娘娘身边的女官们个个如花似玉,你是最不好看的一个,不过皇后娘娘成日赞你聪明,大事拿捏得准,小事又处理得妥当——你叫……符雅,不错吧?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会想不出现在该怎么做呢?” 符雅一步也不移动,苦笑道:“郡主真是难为奴才了。如果奴才跑得出去,早就跑了,何苦等到现在。要说藏身的地方,郡主和夏侍卫也没有被搜查的官兵发现,想必你们的藏身处很隐蔽,先躲藏着,稍后再计议不迟。” “我们不是躲过了官兵的搜查。”白羽音道,“我们是运气不好,不知道这里被抄了,才从后墙跳进来。发现情势不对想要离开时,就连后巷也被围了。现如今,这里被看守得铁桶一般,你若知道什么秘密地道,赶紧交代。” “我若知道,怎么还会在这里?”符雅道,“郡主就是打死奴才,也是在交代不出来。冬夜寒冷,奴才要回到屋里去了。请郡主恕罪。”说着,深深一礼,走向后院。 白羽音唯恐她使诈,赶紧招呼夏帆一起跟了上去。不过跟符雅进了房间,才发现这里别说秘道,连窗户都没有。借着油灯微弱的光可以看见,房内只有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张床而已。 “这是奴才平日休息的地方。”符雅道,“郡主不嫌弃,可以在此小憩。” 白羽音“哼”了一声:“我要是在这里睡着了,你不是正好可以跑掉?再说,这里也冷得跟冰窟窿似的,睡觉岂不是要冻死人?你们这里连炭火也没有么?” 符雅淡淡的:“教堂里的一切都是靠教徒捐资。郡主既然也神通广大,应该知道这里的教徒大多是穷人。有时他们三餐且不济,需要教会供给。我们哪里来的闲钱买碳取暖?” 白羽音听她言语里颇有讥诮自己不知人间疾苦的意思,方要反唇相讥,符雅又接着道:“再说,郡主不要怪奴才多嘴讨厌,郡主若和夏侍卫远走高飞,将来这没米做饭,没碳取暖的日子还多着呢。” “这个不需要你操心!”白羽音道,“银子我们是不会缺的。康王府的宝物,随便拿几样,就够人吃一辈子了。” “康王府的宝物随便哪一样都是没人敢买的。”符雅道,“不过郡主心意已决,奴才劝你也没有用。郡主若想在此休息,奴才就到别处去,省得打扰。” “你休想甩开我们自己逃走!”白羽音喝道,“你哪里都不许去,就在这里呆着,直到本郡主想出离开的办法——或者你交代出脱身的办法为止!”说着,自己爬上了床,先将那薄被拉过来看了看,满心的厌恶,但因为实在冷了,嗅嗅并无异味,就裹在自己身上。过了没多久,感觉夜越深就越冷,她就蜷缩成了一团,而夏帆倚到她身边,将她像襁褓里的婴孩一样抱在怀中。符雅看着,心中难免一动:原来这两个人的亲昵已经到了如此地步。不禁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她所思慕的人,却总是如同隔世般的遥远。今天在这里被霏雪郡主撞到,大约是凶多吉少。幸好刚才一鼓作气把想说的话都说了,也算没有遗憾。 油灯的微光跳动,跳动,一圈暖黄色,模糊。只是记忆却分外清晰。她想起元酆七年的那场浩劫,那是才只有十一岁而已。皇上“狩猎”去了,官员们陪着一起“狩猎”去了,皇后没走,嘱咐着后宫的女子:“你们要准备殉节。”妃子们都哭天抢地,宫女们纷纷计划着后路。几个长公主、大长公主,早就守寡,左右了无生趣,显得面无表情。余下就是皇后自己的女儿凌霄公主。她和符雅仿佛年纪,但符雅对她的印象却是模糊——只记得她过了两年就病死了。记得最清楚的就是朝阳和素云两人。朝阳十六岁,如同精心雕琢的美玉;素云还不满八岁,好像冬天里雪雕的花儿,有心要呵护她,但捧在手里也会骤然消失。朝阳是温润的,带着淡淡的忧愁。素云是我见犹怜的,瘦削苍白的脸庞上,眼睛显得有黑又大,她问:“姐姐,什么是殉节?” 朝阳把她搂在怀里:“你还小呢,不懂,也不用懂。你跟你符姐姐玩去吧。” 这是敷衍的话,别的孩子也许转头就忘记。但是素云偏有执念,在空荡荡仿佛死城的宫殿里,她还追着符雅不放:“符姐姐,什么是殉节?” 符雅自幼喜欢读书,像《列女传》《女则》《女戒》之类的,早就看过了,当然晓得殉节的意思。不过面对这样楚楚可怜的素云,却说不出口,就撒谎:“我不知道。” 谁知素云偏偏有看穿人心的本领:“你骗我。” “殿下,我怎么敢!”符雅道,“我真的不知道。” “你不要装了!”素云道,“前年我娘的船怎么好好儿的就沉了,你一定知道。可是你也不肯告诉我。你不告诉我,也我会晓得的。大家都说……” 符雅赶紧捂住她的嘴:“我的小祖宗,这可不能混说的。会掉脑袋的!” 素云愤然一巴掌拍在她的腕子上:“我以后都不要理你了!”说罢,转身跑开。 符雅怔怔的,也不知后来做了些什么,浑浑噩噩如同在梦里,不停的被水淹,不停的听到宫女们临死的哀嚎。真的,那一天韩国夫人乘坐的船上,只有她一个生还。只有她一个生还!不过,其他人都是两年内陆陆续续死掉的,最终也有轮到她的一天。 眼下对于性命的担忧显得十分多余。樾军围城,京都随时会陷落,这消息早已经传进宫来,时间越久,就越显得无望。能逃走的人走逃走了,不能逃走的——譬如被血统所累的公主们,还有被皇后牢牢看住的妃嫔及大宫女,只有等待殉节那一刻的到来。 符雅听到母亲染病的消息,打算着:既然活不成,能给母亲送终也是好的。便欲向皇后求个恩典,好回家去。偏偏就在这一日,朝阳来找她了。别看她俩的年纪差了五岁,但符雅少年老成,算是朝阳的闺中密友,许多无法和年幼多病的妹妹说的话,朝阳都会跟符雅说。 “你知道么?”朝阳道,“有人率众抵抗樾军了。说不定凉城有救呢!” “公主哪里听来的?”符雅惊讶,“不是说城里的士兵早就跑光了么?这几天连守卫皇宫的禁军都没了踪影。” 朝阳道:“还有顺天府和刑部的一些兵丁,禁军和护军也有一些,另外还有招募的壮丁。翰林院的一位文官将他们组织起来,一到夜晚就偷袭敌人,扰得敌人不得安宁。而白天的时候,这位文官就叫了歌姬舞女在城楼上载歌载舞,迷惑樾军。我听说,樾军因此以为我们城里伏有重兵,都不敢轻易攻城。” “当真?”符雅早在书里看过空城计,没想到还真能派上用场。 朝阳道:“有宫女逃出宫去,就听到这消息。后来我使人去打听,果然不假。这位文官名叫程亦风,还是探花出身呢!没想到国家危急存亡的关头,武将跑了个干净,倒要这一个文弱书生顶上。” 符雅再怎么老成,毕竟还是个小姑娘,立刻就对这出空城计产生了兴趣。 朝阳又接着道:“许多逃出去的宫女,现在又说多半有救,就回来了。她们都商议,国难当头,既然自己无法上阵杀敌,总可以为士兵提供饭食。所以大家都在各宫的小厨房里偷偷准备着。我打算把皇后娘娘赐的白绢拿出来,明日送上城去,可以给士兵做包扎伤口之用。” “公主原来还是个女中豪杰!”符雅点头笑道,“符雅这就帮你把白绢找出来——御药房里现在也跑得不剩几个人了,回头我再帮你拿些金疮药出来,明日一同送到城上。” 朝阳笑道:“谢谢。”便翩然离去。 符雅按吩咐准备了那些东西。只是这一晚怎么也睡不着,就想看看那空城计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好奇心驱使着她,悄悄的溜出房——宫殿里黑压压,静悄悄,连个巡夜的都少见。外面的战乱,给了她走出禁宫的机会。也不晓得从哪里借来的胆子,连灯笼都没有,只凭着月色,她一直走到了北门。 到北门还感觉不到战争的气氛——按说樾军就在城门外,但是黑夜里,寂静如死。城楼也不见灯火,丝毫不像有人守卫的样子。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朝登城的台阶走了过去。只是因为黑暗的缘故,冷不防绊在了什么事物上,打了个踉跄。 “啊哟!”有人哼哼——原来符雅是踩到人了。月光下看,这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一脸没睡醒的样子,怕是方才在台阶下打瞌睡,被符雅撞醒。符雅连忙赔罪。那少年揉揉眼睛:“咦,你一个小姑娘,半夜三更到这里来做什么?” “我……”符雅正想着要扯个什么谎话,那边突然又跑来好几个男人,有的兵丁打扮,有的平民装束,都呼道:“程大人,三更天了,是时候再行动了吧?” 那少年听到这话,脸上的睡意一扫而空,“噌”的跳了起来:“是,多谢你们叫我,我差点儿又睡觉误事了!”说着,再无暇管符雅,和那几个男人一起登上城楼去了。 程大人?符雅心中默念着:啊,莫非就是程亦风么?还以为是个老头子,原来如此年轻!她咬了咬嘴唇,悄悄地跟在一行人的后面,来到了城楼上。 登时,夜风猎猎,像刀一样的割了过来。有砂子迷了她的眼睛,好容易揉了出来,定睛细看——原来城上有很多黑影在静静的移动着。许多人已经在箭垛后待命,拉满了弓,瞄准下面樾军的营地。有一点火光自城楼的尽头亮起,符雅才想要看清楚那边是什么事,忽然,所有的箭垛都亮了起来,火箭嗖嗖射往城下。城外立时响起了一片扰攘之声。然而那骚乱声顷刻就被更吵闹的鼓声掩盖了——那鼓声从城外的树林里传出来,惊起无数栖息的鸟儿,呱呱乱嚷,仿佛有伏兵正从树林里冲出。 简直神奇了!符雅惊愕地:这是怎么做到的呢? 外头的樾军有的出于愤怒,开始徒劳的向城上放箭反击。虽然那些箭矢只是强弩之末,但还是听见有人叫道:“大家隐蔽!不要受伤!” 认出这就是程亦风的声音,符雅一边赶紧闪身躲在一个碉堡的后面,一边循声望去,果然就见到了——和方才那个瞌睡少年完全不同,这人看起来充满了力量——虽然个子不高,身形也不健壮,动作更称不上矫捷,但在乱箭之中,他一忽儿跑向这个箭垛,一忽儿冲向那个碉堡,给人的印象是,哪怕他只有一分力气,也要把重担挑起,死而无憾。符雅就这样看呆了:以前读书,觉得《孟子》“虽千万人,吾往矣”是十分豪迈的,今日却觉得《论语》“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更有英雄的气概。这个少年探花,究竟是怎么样的人啊? 城下的还击过了好一阵才停住。有人去问程亦风道:“大人,咱们是不是趁热打铁,就冲出去杀几个樾寇?” 程亦风摇摇头:“不。咱们这几日都是这样真真假假的。他们已经提高了警惕,如果我们再贸然出城去,恐怕白白损失人手而已。他们既然把这根弦绷得紧紧的,咱们就帮他们再绷紧一些——隔半个时辰就吓他们一吓,让他们睡不好觉。” 众人都称好。在他们的心目中,这个大敌压境之时挺身而出的文弱书生,已经成为一个神明一样的存在。尤其,连日来几乎不失一兵一卒就搅得樾军阵脚大乱。只要是跟着他,就有希望。大家脸上的表情都这样明白地写着。 符雅就躲在那里继续看。程亦风有时观望,有时和人商议,有时直接下命令。或隔一炷香,或隔半个时辰,大大小小的攻击重复了好几次。直到天边露出一丝曙色。程亦风这才下令道:“今日到此为止,大家辛苦了!” 众人“哗”地爆发出一阵欢呼声,丢弓的,弃箭的,三三两两下城休息去了。程亦风也显得疲倦万分,走路都脚步不稳。不过他却没有就地躺下睡觉,反而寻寻觅觅不知在找什么。符雅仔细看,见他一时在这里瞧瞧,一时在那里望望,后来拎起一个茶壶来,对嘴倒了倒,叹声:“原来空了,难怪丢在这里!” 他在找水喝啊!符雅恍然大悟——这一夜都不曾休息过,一定又累又饿还口干舌燥。当下也帮着四下里寻找,可巧就在自己藏身的碉堡看到一个破瓦罐,里面还有半罐水。她赶紧如获至宝地捧着,送到程亦风的跟前。 “唔,好,谢谢……”程亦风光看到水了,对于送水的人连瞥都没有瞥一眼,抢过来一口气喝尽,拿袖子抹抹嘴,很满足的样子。接着,就靠城垛坐下:“嗯,我睏死了,让我睡一会儿。群玉院的姑娘们来了,再叫醒我。” 群玉院?符雅从没听过这个名字,待要问,程亦风却已经睡着了——全然不管城下樾寇的军队,酣然入梦,仿佛世界上的一切都无关紧要。 这个人也真有意思,符雅想。左右什么群玉院,来的话自然会上城来,我也会看到。到时候再叫醒他吧。发觉自己竟然能在着空城计中出一份力,小姑娘心里难以抑制的起了些得意之情。 不时,果然就有人上城来了。却不是群玉院,而是朝阳和一众宫女送食物前来。“符雅!”朝阳惊喜地叫道,“我还说怎么一大早就不见你,原来你先到了——士兵呢?都在哪里?” “都睡觉去了。”符雅回答,又指了指程亦风:“这位就是程大人。” 好些宫女只听过程亦风的名字,没见过他庐山真面目,纷纷探头去望。见到竟是这样一个文质彬彬的少年书生,不由都绯红了脸,彼此窃窃不止。朝阳道:“程大人就这样在城上睡着了?这里风大,万一着凉了怎么办?”便解下自己的披风来:“符雅,你去给他盖上。” 符雅应声“是”,接过了披风来,才要给程亦风盖上,却猛听得城下一声暴喝:“楚国那缩头乌龟守将,不要再虚张声势了,有胆就开城门,大家光明正大的决一胜负!” 这声音如同炸雷,城上的诸位女子有些被吓得当场哭了起来。可偏偏程亦风兀自酣睡,好像什么也听不见。朝阳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直问符雅“怎么办”。符雅壮着胆子朝城下看了看,只见樾军那叫战的将领一张黑脸,是个狗熊般壮实的人物,心里也不由一抖,忙推着程亦风道:“大人,大人快醒醒!”然而程亦风睡死了似的,完全听不到。符雅额头上急出了一层汗,最终还是急中生智:“大人,群玉院的人来了!” 这一声果然管用,程亦风立刻醒了过来:“什……什么?这么早?我还……没睡醒……” 符雅又道:“大人,不早了,樾军在下面叫战呢!” 程亦风一骨碌爬了起来,一望城下,可不是如此。他赶紧捶了捶脑门,让自己清醒过来。但口中却道:“你们一大早吵嚷什么?谁有功夫跟你们决一死战?昨天夜里还没打够么?吵吵嚷嚷,害我都不尽兴!我看你们昨夜也一宿没睡,不如现在去睡,待我喝够了,再来找你们决战!”说时,指着一个宫女嚷嚷道:“小红,你弹琴——咦,你怎么没有带琴?啊,没关系,你们听我唱!”便取了一张弓来,以手拨弦,“铮铮”为乐,自己唱道:“暮暮朝朝醉复歌,世人嬉笑又如何?日月每从肩上过,功名利禄空折磨。美人鬓边生霜色……美人!美人!”唤着的时候,竟将朝阳一把搂了过去,哈哈大笑地接着唱道:“美人鬓边生霜色,应悔当初高难和!早知豆蔻年华短,不该费心白张罗!” “他娘的!”下面那樾军将领怒不可遏,放箭射来,但程亦风已经缩回城里,他根本就打不着。况那些休憩的士兵也有被惊醒的,纷纷回到原来的岗位,居高临下,樾人占不了什么便宜。 陪着朝阳来的宫女,见到公主被这个疯疯癫癫的书生抱住,一时全吓傻了。符雅本来也只是惊愕,但听到程亦风的歌谣,又不由被吸引:唱的只不过是市井的大白话,但有别有一番韵味,尤其配着弓弦的粗旷之声,仿佛看破俗世,笑傲红尘一般。她便在心中默默的记诵,又想:我也该去看韵谱,学写诗了吧?等这战争结束之后…… 正神游万里的时候,忽有人拉了拉她的袖子,转头一看,原来是素云。本来苍白的脸因为吹了风显出潮红来,眼睛红红的,好像才哭过的样子。符雅忙道:“怎么了?” 素云道:“我早上醒过来,既不见姐姐,也不见你。我以为你们都不要我了。” 符雅道:“公主怎么会这样想呢?你姐姐最疼爱的就是你,而我是你的奴才,更加不敢抛弃主子。” 素云扁了扁嘴:“娘也是最疼我的人,还不是丢下我死了?我那天说不理你,是随便说说的,结果……你就好多天都没有来看我!”讲着讲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符雅赶紧帮她擦了:“你看,你姐姐不是好好儿的在那里?我也没有走——这两天,原是我娘病了,我自己魂不守舍的。当然,也是怕公主你还生我的气。既然你不生气了,我自然还陪着公主。” 听了这话,素云才又破涕为笑。旁边带她来的那个宫女道:“阿弥陀佛,她一早晨都快把眼睛哭瞎了。我想左右她哭坏了身子,我也要死,带她出来大不了也就是被皇后打死,才领了她来找朝阳公主。幸亏你把她哄住!” 符雅笑了笑,看素云腰里挂着个荷包,知道里面放着韩国夫人留给她的小药瓶,内中是“八珍益气丸”,可以补中养血。于是就道:“你这样赶过来,怕是着了风,一回如果头疼发热,就麻烦了,赶紧把这药丸吃一粒吧。” 素云乖巧地点点头,宫女就从大伙儿带来的食物中找了水来,喂她吃了药。因那水冷,她先还有两声咳嗽,符雅就轻轻的拍着她的背。素云依恋地靠在这名为伴读,却好像自己另一个姐姐的少女怀里,轻轻的说道:“符雅姐姐,我最喜欢你了,你以后都要和我一起。” 那边城上“歌舞升平”也不知道有多久,程亦风嗓子都哑了。忽然听有人道:“大人,樾军好像撤军了!”大家闻言,都向城下眺望,果然看到樾军骑兵、步兵正井然有序的调头向后。众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程大人,这……” “小心有诈!”程亦风低声道,又高呼:“来,来,来,酒在哪里?我们继续寻欢作乐!有道是人生苦短,快乐时少忧时多,大家何必拘束?一起来喝!”又胡天胡地的闹了近一个时辰,下面的樾军已经撤得只剩烟尘。 “大人,他们真的跑了!”有人欣喜的叫道,“被咱们吓跑了!” 登时,城上沸腾了起来。有喜极而泣的,有欢呼雀跃的,还有指着樾军的去路破口大骂的,连日来的担惊受怕统统化为瞬间的发泄。符雅也是欣喜,一边要向素云解释发生了什么事,一边还注意这程亦风——这位挽救了凉城的少年英雄却连半分欢喜的意思都没有,恍恍惚惚如在梦里,踉跄两步,一跤跌到,朝阳自然也跟着摔倒在地。 “啊,姐姐!”素云本要上前去。 不料朝阳已经就地跪下:“程大人,多谢救命之恩。谢程大人救小女子之命,谢程大人救全城百姓之命。”深深的叩下头去。旁边的宫女们见状,哪有不跟着跪的? 程亦风惊愕的盯着眼前的女子。朝阳却微微一笑,向身后道:“小云,娘给你的小瓶子呢,快给姐姐拿来。” 本来那瓶子还在符雅的手里,素云听唤,立即夺了过去,跑到了她姐姐的跟前。朝阳就亲自拿出药丸来,交给程亦风。符雅有心送碗水去——送一碗干干净净的水,给这位神奇的探花郎。可是,还没动手,就见皇后跟前的几个嬷嬷火急火燎地跑上了城,围住了符雅,自然也挡住了程亦风:“终于找到您了……您要是有三长两短,我们可怎么交代呀!皇上知道了,奴婢们要掉脑袋的。” 好一番关切,只差没有把朝阳和素云的头发都数一遍。扰攘的人丛,符雅看不见程亦风。待她们稍微散开些,已经是有人簇拥着朝阳,有人抱着素云,匆匆往城下去了。也有嬷嬷来招呼符雅:“符小姐,你也跟着来这里疯了?你家里才来人说,你娘病得很紧要,要你赶紧回家去见最后一面。皇后娘娘已经恩准了。” “我娘?”满心胜利的喜悦就这样被噩耗击散。符雅赶忙跟着宫女们下城。最后瞥了一眼程亦风——他的目光好像被线拴住了一样,只在朝阳的身上。 以后事情多是模糊,在母亲床前侍奉汤药,之后没多久,就成了料理后事。热孝之中哪儿也不能去,听说了一些关于凉城解围的消息——司马非伏兵在后,想趁樾军攻下凉城麻痹大意之时将其歼灭。程亦风死守凉城,反而给了敌人提高警惕查看军情的机会。结果司马非计划的计划被敌人发现,非但伏击不成,还让樾军还占领了平崖,致使我方损兵折将。程亦风因此被参“越权祸国”,谪贬出京。 符雅只是听说——按这样分析,空城计能成功都不是他功劳了。但是依旧忘不了那忙碌的身影,和狂放的歌声。 父亲来了信,要接她同去蓬莱国。回禀了皇后,她老人家自然恩准,还叫符雅不必再进宫折腾一趟,好好的去和父亲团圆就是。如此,连跟朝阳、素云两姐妹告别的机会也未得着。等再踏上中原的土地时,早已物是人非。 但无论怎么变化,她总记着城上的探花郎,从只言片语中搜索他的境况,便是远隔重洋也如此。到受洗信耶稣以后,她甚至悄悄将这个人加在每日的祷告里。终于重见,终于! 符雅凝望着灯火,微笑起来:不仅重见,还能相知,更让她说出了心声。她的祷告算是蒙了应允吧? 转头看看床上,白羽音和夏帆两人已经依偎着睡着了。她悄悄摸索着桌板的下面,翻译好的经文卷成一卷还安然的藏着。就取下来收在袖中,轻轻起身出门去。如果能从这一劫中全身而退,将来会如何? 正想着的时候,忽然有一人迎面而来。她的心不由向下一沉,但看清对方面目时,心又不住狂跳起来:“程……程大人,你怎么出来了?” 程亦风道:“我可是花了好大力气才拨开铁栓。没想到我这穷酸书生也有当小偷的本领。”他晃晃手中的一根铁钉——当真不晓得花了多大功夫才一点点的挪开了铁栓,他的手指全都破损了。符雅怔怔,感觉眼眶一阵发热,泪水涌了上来。只不过黑暗里程亦风并看不见:“此地不宜久留,小姐拿到经文了么?赶紧走吧!” 符雅点点头,对明日充满了希望。可身后却响起白羽音尖利的笑声:“我道是什么!原来你也在这里会情人!这教会果然是个藏污纳垢的地方。” 说时,已经在夏帆的陪伴下走了出来,嘻嘻笑着打量程、符二人:“啊呀呀,原来是程大人呢!符小姐一把年纪了还嫁不出去,本来大家背后说,她若不是个圣女,那就是个石女。原来两样都不是。而程大人你嘛,听说年轻的时候风流无比,大家都奇怪怎么这光景还是孤家寡人,莫非有隐疾?却原来……”她捂着嘴笑道:“你们两个男未婚女未嫁,也算门当户对,不好好儿的明媒正娶,却要玩着偷情的勾当,还真有情趣呢!” 程亦风不晓得这个小姑娘是何方神圣,听她这样污言秽语地侮辱自己和符雅,不由怒道:“你是何人?我程亦风流连花街柳巷,早就没什么好名声了。不过你这样污蔑符小姐,却是不行!我与她是清清白白的!” 白羽音笑着摆手:“这里又没有其他人,大人何必摆出道学先生的面孔?你们偷情,我和帆哥哥私奔,能撞在一起也算是有缘,现在外面被顺天府和康王府团团围住,谁也出不去,我们应该坦诚相对才是!” 便是青楼女子也没有这般不知廉耻的!程亦风看看符雅,想问她认不认识这小姑娘。符雅就低声道:“这是康王爷的外孙女儿,霏雪郡主。” “霏雪郡主?”程亦风大惊。 白羽音撩了撩垂肩的秀发:“怎样?现在大人知道我是谁了?说话就该客气点儿。否则……嘿嘿……” 她得意洋洋的还没笑够,冷不防程亦风劈手一个耳光掴了上去:“你就是霏雪郡主——你知不知道你害了多少人?” 白羽音是独生女,康王夫妇也对她宠溺无比,平时连高升训斥也绝没有过,才纵得她如此任性妄为。今日,程亦风竟然明知她的身份还动手打她,她一时不由愣住,接着才哭喊道:“你……你敢打我?你信不信我叫外公砍了你的脑袋?” 符雅也惊呆了,不知这其中有何原委。只见程亦风满面怒色——认识他这么久,还从未见过他这样。这位一向随和可亲不爱与人争执的书生指着白羽音怒斥道:“你身为皇室女眷,不知廉耻不守妇道,与人私奔已经是不对,你还让别人以为你被绑架,抄查了这间教会。你知不知道,很多无辜的病人因为你已经丧了命?还有更多无辜的人,因为你这愚蠢的举动身陷囹圄,可能也会性命不保?你如今非但不思悔改,还在这里胡言乱语——就算康王爷要取我程亦风的项上人头我也要说,他有你这样的外孙女,真是家门不幸!” 白羽音的脸颊火辣辣的疼,夏帆身为侍卫和情人,很自然的上来要阻挡程亦风。不料却被程亦风厉声喝住:“大胆,你是什么人?你诱拐郡主,还想对我这朝廷命官无礼么?” “帆哥哥,你不要怕他!”白羽音尖声哭叫道,“程亦风,你打我在先,已经以下犯上。我就将你就地正法也没关系!” “夏侍卫!”符雅一步挡在程亦风的身前,“你带着郡主私奔,也是以下犯上的死罪。如果你可以迷途知返,劝郡主返回王府。我们都可以帮你圆谎。你千万不要自断后路!” “符小姐……”程亦风怎能让她为自己涉险,连忙将她拉到自己身后,挺胸面对蛮不讲理的白羽音:“郡主,你自己闯出这么大的祸来,应该即刻走出去,跟顺天府和康王府说明白——你并不是被绑架,一切也都和这所基督教会无关,免得再多牵连无辜。” “你叫我,我就偏不!”白羽音脖子一梗,“我现在就出去,跟他们说,你和符雅都是邪教中人,这里男盗女娼。你们绑架我,还……” 她正怒冲冲的狂叫之时,背后却响起一阵脚步声,继而火光乱闪,白刃晃动,顺天府和康王府的兵丁侍卫都端了兵器冲了进来。有些口中喊道:“邪教还有余孽,一个都别让他们跑了!”不过到了近前,才认出来:“郡主!郡主真的在这里!” 白羽音的气焰怎不立刻又高了几丈?直朝康王府的侍卫那边跑了过去:“你们来得正好,原来这邪教不仅仅是拜邪神这么简单,他们其实想要造反——这个程亦风在朝廷里广结党羽,早就存心不轨,这个符雅是皇后跟前的女官,她想要谋害皇上、皇后和太子殿下。我听到他们在这里商议奸计,他们就想至我于死地。夏侍卫双拳难敌四手,幸亏你们赶来。你们快快把这两个奸党拿下了,他日王爷一定重重有赏!” 这些侍卫和顺天府的兵丁哪个不晓得程亦风位高权重?白羽音这样指控他,实在叫人难以相信。白羽音见他们没行动,就跺着脚继续道:“你们难道不信我?我好不容易才死里逃生……你们……”说着的时候,忽然哇哇大哭起来,好像真是历经艰险受尽委屈似的。侍卫和兵丁们面面相觑,不知该怎么做才好。 但这当儿,兵士之后响起一声怒喝:“羽音,你还不给我住口!”正是康亲王的声音。众人齐齐向两旁让出路来,他即大步走到了跟前,瞪着白羽音道:“还嫌丢人不够么!” 白羽音梨花带雨:“外公,您来了就好啦!邪教的人绑架我,我以为再也见不到您了呢!如今碰巧被我听到他们的阴谋,您可一定要把这些奸人都拿下,替朝廷除害!”一边说,一边拉着康亲王的袖子嘤嘤而泣。 康亲王“啪”的打开了她的手:“你这个不孝女,如今还敢骗我?这是什么?” 白羽音顺他所指看去,原来是夏帆挎着的包袱,里面装的可不就是康王府金库中的财宝。她稍愣了一下,但神色丝毫不变,立刻就有解释:“这是我方才在里面找到的,也不知道是什么——夏侍卫,你还不打开看看。” 夏帆应了,装模作样铺开包袱:“王爷,郡主,这都是……金银财宝!” “何止是金银财宝!”白羽音惊叫,“外公,您看,那尊金佛像,不是婆罗门国进贡来的吗?上次外婆请紫莲庵的误缘师太念了三千遍经文,上面还有师太镌的偈子呢!这对玉镯不是您之前说要送给我娘的吗?啊,我知道了!必然是他们之前绑架我的时候,顺手牵羊从王府的金库里偷了出来……” “叮”的一声响,康亲王抬脚将玉镯踢得飞了出去:“是不是老夫之前太宠你,你说些小谎话我不同你计较,你就以为老夫很蠢很好骗?我告诉你,之前被人告绑架你的严八姐,方才大闹顺天府,已经把你做的好事统统都说出来了!” 白羽音这时才微微变了颜色:“严八姐?的确是那个凶神恶煞的家伙绑我来这里,他胡说了些什么?他说的话可不能信啊!外公,您不会宁愿信一个江湖恶霸也不信我吧?” “老夫当然想信自己的外孙女!”康亲王道,“不过你做出来的事能让人信么?景康侯府的人说你被邪教的人挟持,我立刻就带了顺天府的官兵来查抄了这里,却并不见你的踪影——而这时候,有人打晕了金库的守卫,偷走了这几件珠宝玉器,你怎么解释?” “那严八姐抓了我就逼我说出王府金库的地点所在,又问我什么东西最值钱……”白羽音道,“羽音是逼于无奈才……外公,要不是为了留着小命来见您,羽音怎么也不敢带他打劫自己家的金库啊!” “你看看你——”康亲王怒道,“才说了几句话,就前后矛盾,漏洞百出!你刚才在跟官兵们说什么?你说程大人和符小姐密谋造反?你真是什么话都说得出来了!改天你母亲来的时候,我一定要问问她,教出这样的女儿,还有什么面目见列祖列宗!” 白羽音咬着嘴唇,还在想着辩驳之计。康亲王又对夏帆道:“夏侍卫,你又有什么话好说?你该不会也罢老夫当成傻瓜吧?” 夏帆知道自己是逃不了的了,与其陪着白羽音继续疯癫下去,不如赶紧说实话,或者还能求得一条生路。因“扑通”跪倒:“王爷,是小人陪着郡主出来的……郡主也是一时贪玩,非要出来看看不可,小人拗不过她,才跟着一起跑出王府。金库是郡主骗人打开的。我二人之所以会来到这里,也是郡主的提议,跟这里的什么教会,还有程大人都完全没有关系。”如此交代着,更碰头不止:“请王爷饶小人一命吧!” 白羽音见状,气得火冒三丈,一脚将夏帆踹翻在地:“你——你这没良心的家伙!枉我平时那样对你!你……你以后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夏帆当然知道自己和白羽音算是完蛋了,不过他也晓得这里是康亲王说了算,所以踹由她踹,骂由她骂,一句也不吭。白羽音便更加恼火了,抬脚在夏帆身是狠狠踩着:“我恨死你了!恨死你了!”那架势,简直像是要把这个人当场踩死一般。旁边程亦风和符雅见了都暗暗心惊,不能想象她竟然这样对待自己想要私奔的对象。尤其符雅想起他们方才依偎而眠的甜蜜景象,简直怀疑自己是在做梦了! “外公!”白羽音还有更叫人吃惊的后着,她指着鼻青脸肿的夏帆对康亲王道,“是这个人不安好心。他监守自盗,偷取康王府的财宝,正好被我撞见,他就将我也一起绑架了。这种人见利忘义,决不能留在世上——外公,你一定要将他正法,以保我名节。” 夏帆听了这话,吓得面无人色:“王爷饶命!王爷饶命!” 康亲王看也不看他,瞥了白羽音一眼,见着小姑娘一脸坚决,不禁挑了挑嘴角,露出难以察觉的微笑,对众顺天府的官兵道:“你们也听到郡主的话了?都是这个贪财好色的家贼引来的麻烦。你们赶紧把他抓回顺天府去吧。” “是!”众人应着,立时就将惨叫连连的夏帆拖了下去。康亲王又对众侍卫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护送郡主回府?你们已看到,让郡主遇险,处罚是怎么样的——你们不要都落得和夏帆一样的下场!” 侍卫们岂敢怠慢,都依命而行,只不过心里暗叫倒霉:原来郡主竟是这样一个谎话连篇吃人不吐骨头的小妖女,这要是半中途被她耍了,大家哪里还有命在?所幸,康亲王又盯着白羽音道:“你不要再想玩花样,否则我这个做外公的也不会对你客气。” 白羽音满面悔意,也不知是真是假,乖巧地点了点头,向康亲王告退,甚至还向程亦风福了一福,才在侍卫的簇拥下离去了。 现场就只剩下程亦风、符雅,康亲王,和他的几个贴身随从。方才的乱哄哄突然被安静所取代,气氛就变得有些诡异。康亲王笑了笑,吩咐那几个随从:“你们收拾收拾这些金银玉器,我和程大人、符小姐有几句话要说——大人,小姐,可不可以借一步呢?” 符雅早也料到康亲王会想封他们的口,躲也躲不过的,便道:“王爷有命,符雅岂敢不从。”垂首请康亲王先走。程亦风却因为目睹了方才那一切,觉得康王府的人指鹿为马都面不改色心不跳,说不定又想什么阴招要灭口,即站着不动,道:“王爷,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好了。再见不得人的事,王爷都有办法隐瞒,还怕说了什么话被你府里的下人听了去?” 康亲王停住脚步,转身看着程亦风:“老夫素来不问朝政,所以没有跟大人共事过,没想到大人说话还真有意思!哈哈!” 程亦风并不被他的笑声感染:“程某人也素来不知道王爷办事可以颠倒黑白,谢天谢地我没有和王爷共事!” 康亲王并不生气:“能不能共事,这也是靠的缘分——佛家说的是缘分,不晓得这个基督教里说的是什么,符小姐,你晓得么?” 知道自己教徒的身份已经被康亲王知道,符雅本来也没打算隐瞒,因道:“回王爷的话,我们基督徒说这是主的安排。这里的教会是我帮着白神父建立起来的,跟程大人完全没有关系,他也不是教徒。请王爷不要为难他。” “呵呵,我几时说要为难谁了?”康亲王笑道,“符小姐这么聪明难道还看不出?如果我有心要为难什么人来遮掩羽音那小丫头做出来的傻事,就不止杀夏帆一个人这么简单了。应该把顺天府的和我家里的侍卫统统灭口才是——那样做值得么?之后怎么圆谎呢?”他顿了顿:“再说,就算那些无关紧要的人可以杀了,符小姐你是皇后面前的红人,程大人是朝廷的中流砥柱,你们如果莫名其妙的丧命,恐怕没这么容易就敷衍过去吧?再说,老夫与你们无怨无仇,还很想跟你们交个朋友呢!” “王爷厚爱,程某愧不敢当。”程亦风道,“今天郡主的事情,程某不是长舌妇,没兴趣四处宣扬,只要王爷放了无辜的人,程某就万分感激了!” 康亲王摸着胡须:“要说严八姐嘛,他把顺天府闹得一塌糊涂,现在早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大不了我叫府尹今后不要通缉他,这没什么困难的。不过这里的教众……” 他看了符雅一眼。符雅知道自己掩饰不了心中的焦虑,索性问道:“王爷能救他们么?” “景教为朝廷所禁,基督教倒没有。”康亲王道,“既然做学问可以百家争鸣,神佛天尊之类的,为何不可以呢?不过……”他拖长了尾音,细看符雅的神色:“不过,太子妃的位子最好不要有百花争妍的情况出现。符小姐不知道有没有办法呢?” 符雅呆了呆:这是逼她促成白羽音和竣熙的婚事了——这样的女子做了太子妃岂是国家之福? “小姐今天和程大人一起出现在这里,真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康亲王笑着,“个中原因,我不想知道。我只想告诉你们,之前来举报这教会的是状元郎袁哲霖。他安的什么心,明眼人总能看出来——现在在太子面前他红得发紫,如果能将程大人踢下马,他当真可以呼风唤雨,无所不为了。以他那神通广大的本领,要知道你们二位出现在菱花胡同,再给你们安上个什么罪名,恐怕并不是什么难事吧?” “袁哲霖他——”程亦风怒不可遏。不过符雅一把拽住他的袖子:“王爷说哪里话呢?其实霏雪郡主是皇后娘娘亲自挑中的儿媳妇,她老人家也嘱咐过符雅要好好伺候郡主。他日郡主入宫,符雅若能侍奉左右,是符雅的福分。” “好,这可好极了!”康亲王道,“我听说明天太子殿下要办一个诗会,和新科进士们吟诗作乐。羽音虽然不会写诗填词,但是可以抚琴助兴。我会让她进宫给皇后娘娘请安。到时候麻烦符小姐提议让她到东宫去玩玩——只要她玩得开心,我就替这个教会里的人求情,必然让他们免除死罪。如何?” “符雅先替教友们谢过王爷的恩典。” “呵呵,不必客气。”康亲王道,“你帮我,我也帮你——程大人怎么好像还一脸不高兴的样子?莫非对老夫的提议很不受用?” 程亦风捏着拳头,恨自己一点用也没有,竟然要符雅受人要挟——先是受了袁哲霖的要挟,如今又让康亲王逼迫。符小姐当我是知己,我却什么也不能为她做!他想,罢了,罢了,我也不要凭着自己的臭脾气来忙里添乱了!因泄气道:“程某岂敢有意见?王爷能一手解决,再好不过了。” 康亲王哈哈大笑:“程大人是办大事的人,你的意见自然是要留在朝会上议论新政的时候才发表。大人大约不知道,老夫十分支持大人的新政呢。至于袁哲霖那一套,搞得大家惶惶不可终日,老夫早也看着不顺眼了。他日大人和他冲突起来,若有需要,老夫一定在大人这一边鼎力相助。” “谢王爷看得起!”程亦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生恐说得多了,就要出言冒犯,所以只沉着脸。 康亲王又再次发出“哈哈哈”的一串笑声:“好了,今天也太晚了,明天都还有不少要紧的事要做呢——太子的诗会,应该也会邀请程大人参加。今天羽音对大人的冒犯,就让她明天弹奏一曲来道歉好了。”说罢随便拱了拱手:“再会!”招呼了随从,就步出教堂。 程亦风瞪着他的背影,过了好一会才把愤怒的情绪缓和过来。忽然意识到这里只有自己和符雅两个人,心中不觉起了异样的感受——像秘道里一样黑,却不像秘道里那样狭小,大家可以从容地面对面,这时该说什么?便紧张了起来,偷眼看看符雅。 符雅却是淡淡:“为了符雅,竟然把大人也卷进来了,实在过意不去。大人若不想做违背良心的事,明天还是不要进宫吧。” “不,我……”程亦风讷讷,“也许有不必受康王爷威胁而又解决问题的办法呢?当初公孙先生就说,可以置之死地而后生。我这就去问问他。或者连小姐也不必受制于人。” “大人果然是大人,做事总有自己的原则。”符雅道,“我空有满口大道理,说什么要坚持所信,到了紧要关头,还不是妥协。” “这……”程亦风很想说些宽慰的话,但偏偏一个字也讲不出来。 符雅福了一福:“大人也早些回去休息吧,符雅还要去看看张婶家里的教友。先告退了。”转身时,又道:“符雅之前说的话,大人不必当成负担似的压在心里。” “小……小姐——”程亦风有心叫住她,无奈连腿脚也不听使唤,见到符雅朝秘道那里走,竟然没法追上去。等过了好一会儿,才像发动了机关似的跑到跟前,但哪里还有符雅的踪影呢?连秘道都已经从里面锁住了。 他不禁打了自己一巴掌,跌坐在地:程亦风啊程亦风,你怎么做什么事都是个孱头? 作者有话要说:下礼拜开始可没有福利了 我要开始写论文了…… 01/07/2009 修改错别字 t t 03/10/2009 我当初一顺手,把元酆七年打了元酆八年……我说怎么算来算去日子不对呢……汗一把 07/20/2010 某个小细节,被我毁尸灭迹 101第100章 程亦风再回到公孙天成家要请教那“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办法时,天已经快亮了。他吵醒了公孙天成的门子,又把老先生从床上拖了起来,将菱花胡同的事情说了一番。公孙天成打着呵欠:“大人来扰人清梦就是为了这个?早说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现在还没到‘死地’,怎么会有生路呢?” 程亦风急道:“怎么不是死地?白神父和许多教堂里的人都被收监。况且状元郎不知还留着什么后着。如果朝廷要将基督教和景教同等处理,大家就都没有活路了!” “大人终于也发觉状元郎存心不良了?”公孙天成丝毫也不着急,“不过,大人方才不是找上了康亲王这个好靠山么?只要康亲王肯说一句话,连皇上也要给他面子,状元郎又能如何?” “康亲王连那么顽劣的外孙女都想推上太子妃之位,可见也非善类!”程亦风道,“我找他做靠山,岂不是引狼入室么?” 公孙天成呵欠连篇:“老朽困倦难当,实在也想不出什么计策来帮大人。不如大人让老朽回去睡饱了,早晨起来再从长计议?大人自己不想休息么?是要回府呢,还是在老朽家里将就一下?啊……不行,老朽撑不住了。大人自便!”说着,拱了拱手,回到卧房里去了,还闩上了们,任程亦风再怎么叫,他也不应。 程亦风一个人坐在外间的榻上,越是着急思绪越是混乱,半点主意也想不出来。这种时候还尤其容易走神,不觉就想起符雅临别时的态度:她叫我不必把那些话记住,是什么意思?她指的是什么话呢?为什么不要我记住?想着想着,思绪模糊了,终于睡了过去。 没多久,就听到有人唤他:“大人,该起身了!”他朦胧的睁开眼,见满室阳光,早就日上三竿。他赶紧一骨碌坐了起来:“什么时辰了?公孙先生呢?” “先生在前面厅里喝茶,等着大人呢。”那仆人道,“还有,大人府里也来催过了,太子殿下的诗会,大人去是不去?” 程亦风就是再没有心情作诗,也要到这诗会上去的。不过那之前,总要再问问公孙天成有何高见。便胡乱整着衣衫走出房去,在院子的井边打了一桶水抹脸,接着冲到厅堂,果然看到公孙天成好整以暇地在饮茶。“大人也快来喝一杯吧。”老先生道,“提提神,要去和别人赛诗。” 是赛诗还是拼命,都得有精神才行。程亦风便自斟一杯喝了,发觉奇苦无比,咂舌道:“这是什么?” “这叫蛇胆茶。”公孙天成道,“是用几种毒蛇的蛇胆加上雨前毛尖炒制而成,可以去心火,清眼目——是西瑤民间秘方呢!” “去心火,清眼目……”程亦风自嘲道,“好像正是我的毛病,不过现在也太晚了。” “不晚!”公孙天成道,“太子殿下的诗会还没开始呢。大人现在出门时间刚刚好。到了东宫还可以建议把状元郎也请来。他文武全才,又喜欢炫耀人前,这种场合怎么缺得了他?” “状元郎还在闭门思过……”程亦风道,“再说,他昨天才害了菱花胡同的一干人等,今天请他来落井下石么?” “闭门思过也能出去害人,就参加个诗会有何关系?”公孙天成道,“再说,没有人来落井下石,我们怎么置之死地而后生呢?” “先生的意思是……”程亦风不解。 公孙天成哈哈大笑:“大人莫急,我们先进宫去。今天有一场好戏要给大人看,现在说出来就没意思了!” 程亦风心里万千疑问,好像许多虫豸在啃啮,难受无比。不过他也知道,倘若公孙天成不想说,就怎么也别想问出来。唯有随便吃了些点心,就吩咐备车,进宫见竣熙。 到了东宫,新科进士们凡在京就职的都已经齐了,有风雷社的诸人,榜眼彭茂陵和探花刘春冉,还有其他的同年,独缺状元哲霖。大约在等待程亦风的时候,众人已经命了题又选了韵,颇得了几首诗,只是都不满意,正推敲着。见程亦风好公孙天成来了,竣熙就笑道:“年初报春花诗会公孙先生折桂,正好来指教指教。” 公孙天成忙着笑着谦让:“承蒙殿下错爱,老朽愧不敢当。难登大雅之堂。未知今日做的事什么题目,又是什么韵呢?” 竣熙道:“题目不难。一年十二花神,主十一月的就是山茶,可巧有人进了几盆山茶,大家就一边赏花一边作诗。韵是榜眼公给大家抽的‘九佳’韵。先生是要先看看大家写的,还是直接露一手给我们开开眼界?” 公孙天成连连摇手:“殿下别难为老朽了。老朽上次乃是碰巧,才做了那一首报春花诗。今日茶花如此绚丽,老朽光看就看傻了,连一句整句子都还没想出来呢……”他顿了顿,故意向人群中寻找,继而道:“怎么不见状元郎?早就听说状元郎有好诗才,今天这样的日子怎么能缺了他?” “先生忘记了么?”竣熙道,“袁大人在家里闭门思过呢。一个月期限未到,他连家门都不能出,又怎么能进宫来?” “殿下没有特赦他么?”公孙天成一脸惊讶。 “特赦?”竣熙显然比公孙天成更惊讶,“先生何出此言?” 公孙天成道:“昨天夜里顺天府说出了大案,还是状元郎亲自带着去拿人的呢——程大人也见到,莫非是搞错了?”说着,暗向程亦风使眼色。 程亦风不擅扯谎,垂头道:“臣……也是听随从说的。臣的随从魏进本来在顺天府任职。机缘巧合之下见到袁大人带着官兵去拿人……” “拿什么人?”竣熙道,“莫非又有贪污大案?为什么没人上报?就算是贪污大案,也不可能他私自出了府门去抓人的!程大人,这其中的细节究竟如何?” “这……”程亦风方要据实以报,公孙天成却抢先道:“那魏进只是远远地看到状元郎带着顺天府的官兵到菱花胡同拿人。究竟是为了什么事,却不晓得。” 越是扑朔迷离,竣熙就越是有兴趣,当即命令道:“来,去景康侯府,把状元郎给我请来,我要亲自问问他!” 自有太监得令而行。这边众人也不能空等着,便继续作诗。但思绪或多或少都被哲霖私自出府拿人的事所牵引,再难发风花雪月之情,写出来的文字因此都枯燥无味。竣熙当然也无心品读,对着绚烂的花朵,也只是抓着笔发呆。程亦风不住地看公孙天成,实在摸不透老先生到底有何计划。而公孙天成只是满有把握地微微而笑,评论着眼前那盆“雪皎”如何既娇艳又纯洁,正是花中极品;又忽然道:“咦,真正的茶花原来在那里!” 众人不由都抬头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一个少女白衣飘飘自花丛中而来,走近了,又发现她那身衣服并不是纯白的,而是透出些淡淡的紫色,简直和公孙天成方才赞不绝口的“雪皎”一模一样。这少女偏又明眸善睐,笑靥生辉,如此与盛放的茶花相互衬托,活脱脱是下凡的茶花仙女。大家不由都看呆了。 程亦风如何不识得这少女——这就是竣熙的小情人凤凰儿。自从符雅上次被哲霖绑架,凤凰儿入宫求救,她到东宫的走动就又频繁起来。经过符雅的一番教导,她中原话说得流利,行动举止也有了大家闺秀的风范。皇后见管也管不了,无谓和儿子闹矛盾,只要不被元酆帝见到,就暂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于是,竣熙和凤凰儿这一对过了一段比蜜糖还要甜的日子。也正是因为他们常常形影相随,风雷社的士子等经常出入东宫的人也都认得凤凰儿,且暗暗认定这是未来太子妃的不二人选。 竣熙见凤凰儿来到,眼中立刻放出异彩。起身迎了上去:“你说要晚一些出来,原来就是要打扮成雪皎仙子吗?” 凤凰儿嫣然一笑:“殿下别说笑了,我岂敢妄称仙子?那还不让这些花儿笑话我?只因茶花乃是我家乡西瑤的产物,雪皎又是其中的名品,所以我们家乡有‘雪皎’乐舞。今天殿下和诸位大人吟诗赏花,凤凰儿愿意一舞,给各位助兴。” 竣熙听了这话,哪有不开心的,忙叫众人散开,给凤凰儿让出舞蹈的场地。但凤凰儿却摇头说“用不着”,轻轻拍了拍手,便有七个东宫的宫女手持檀板走到了近前。凤凰儿轻轻一纵,飘然落在竣熙摆放文房四宝的石桌上,轻启朱唇,唱道:“秋风秋露清秋节,西风簌簌低红叶,正造化安排,为谁今夜来。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蜂蝶等闲猜,枝头开未开?”她边唱边翩翩起舞。有时缓,仿佛风吹花枝,有时疾,若彩云追月。石桌那么小的一块地方,又放着各种东西,但却好像根本不影响她似的,跳跃旋转,恍若天仙。众人无不看得目瞪口呆,连大气也不敢出,生怕冒犯了仙女,就再也看不到这样的绝世之作。 宫女们的檀板也和寻常鼓乐中使用的不同。平时教坊演奏,檀板多为辅助之用,只论节奏,不论音高。此时宫女所使用的却特别分出了七种不同的声音,相互唱和,俨然独自成曲,介于筑的激昂和琴的优雅之间,别有一番异域风情。 一曲完毕,凤凰儿从桌上旋转飘落,翩然向竣熙行礼,而众人都还沉浸梦幻之中,不愿醒来。 “凤凰儿,简直太美了!”竣熙拊掌称赞,同时双手扶起自己心爱的姑娘。 凤凰儿娇羞满面:“殿下喜欢那就最好了,我还怕这难登大雅之堂呢。” “姑娘未免太过谦虚。”旁人也都赞道,“中原乐舞如今流于程式——这都是因循守旧之弊,连教坊都衰落了!” 在座都是支持、参与新法之人,听到如此议论,自然也都有感慨要发。一时这个想法,那个建议,风雅之气顿减。凤凰儿一边轻轻笑道:“既然大人们有正事要谈,那小女子告退了。” 竣熙才感到冷落了情人,赶忙唤住她:“别走——今天应该是只谈风月的。有什么关于新法的,统统留到明天朝堂上再说。违者罚酒!”边说边让太监将去年自酿的百花酒拿出来待客,又携了凤凰儿的手一同在石桌边坐下:“你跳得这么好,我忽然诗性大发了。你来给我磨墨,我要为你写一首诗。” 凤凰儿红着脸笑道:“殿下折煞我了,殿下自写诗,我可不敢要。” 竣熙不依:“符姐姐教你什么都好,就是可恶把你教得如此客气。我偏偏要为你写一首诗——你刚才唱的那《菩萨蛮》也很不错,是谁写的?” “本是我家乡的民谣。”凤凰儿道,“符姐姐听了之后用中原的诗词对上去的,她说每一句都还有出处……” 才说到这里,外面又有太监报道:“启禀殿下,霏雪郡主到了。” 啊,白羽音这个坏丫头,果然来了!程亦风想到她的所作所为,心里就极不舒服。 竣熙显然也对白羽音没有什么好感。不过想来他没有见过这姑娘的真面目,所以只是皱眉头道:“她来做什么?又是母后叫她来的?” 太监道:“是。霏雪郡主来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知道殿下在这里召集诗会,就让霏雪郡主带了琴来给殿下助兴。” 皇后的面子加上康王的面子,竣熙总不能把人拒之门外,只得满不情愿的点头道:“那就请吧!” 白羽音因抱着古琴从外头进来了。她和前日大闹景康侯府的时候判若两人——也穿着一身白衣,不过是雪缎制成,上面绣着白梅花,一朵一朵在日光下若隐若现。头上并没有太多珠翠,只簪了一朵银色的茶花——外行人不知道,这花乃是能工巧匠将真花风干之后镀银而成,比起普通的珠花,这简直就是无价之宝。今日东宫中的人没有一个是精通打扮的亲贵女眷,大家看白羽音,只觉得朴素淡雅,全然不晓得她周身上下都价值不菲。 程亦风差点儿被这小妖女害死,无论她怎么打扮得美若天仙,他都不愿多看一眼。何况,侍奉在白羽音身后的是符雅,青衫磊落,粉黛不施,平凡得仿佛要溶到背景中去,却偏偏吸引他全副的心思。 符雅是被逼的,程亦风想,为了白神父,为了她的教友,她必须要做自己不愿做的事。我怎样才能帮上忙? 白羽音向竣熙见了礼,又同众人点头招呼,显得既高贵又得体。“太后娘娘吩咐羽音来给殿下助兴,未知殿下属意何曲?” 竣熙见到她就周身不自在,听什么曲子也没意思,因道:“麻烦郡主怎么过意得去?郡主想演奏什么,就请便吧。” 他冷淡,白羽音也冷淡,回头向符雅使了个眼色,符雅就走上前来,将石桌上的笔墨纸砚稍稍收拾,给白羽音空出摆放古琴之地,又帮这位郡主将琴套取下,露出焦红色的琴来——亲贵小姐们的琴往往镶金饰玉,雕琢繁复,白羽音的这一张却看来平平无奇,好像要告诉人家,琴艺好,何须金碧辉煌的琴呢?其实众人却不知道,她的琴是南海香木所制,不仅声音动听,更有异香,是千金难买的宝物。 “献丑了。”白羽音走上前来,琮琮拨了几个音,跟着一曲《幽兰》清丽委婉地流出。这本是古代文人雅士怀才不遇,孤高寂寞的情怀,一个少年女子弹来,半分轻佻也没有,坦荡雅洁,实在难能可贵。众新科进士们不由都颔首默默称赞。而程亦风则更加觉得这个小姑娘阴毒可怕,随时随地就能戴起面具,你简直不知道她何时是在做戏,何时又是认真的。 白羽音继续弹着,忽然调子一转,弹起了《白雪》之曲,登时凛然清洁之感自琴弦间飞出,再好的花朵也显得俗艳。众进士们都自诩雅人,几乎要击节相和。又恐毁坏这绝妙的乐曲。 但偏偏在这个时候,只听檀板一声响,和着琴曲的节奏,凤凰儿翩翩起舞。她一手拿着檀板,另一手擎着一支银簪,簪下银质的流苏铮铮做响,就好像许多银铃一般。她一边舞,一边打着拍子,很快孤傲的《白雪》之曲就变成了一派烂漫之姿。好像看到元宵佳节的火树银花,又好像有孩童在敲打着冰凌作乐。白羽音快时,凤凰儿也快,白羽音缓时,凤凰儿也缓。到最后白羽音“琮琮琮”三声结束,凤凰儿刚好也飞旋着落在了花丛之中,再起身行礼之时,发间已经沾了好些花瓣。 “好!简直好极了!”竣熙拍着手,上前拉起凤凰儿,又帮她拈着头上的花瓣。 “是霏雪郡主弹得太好,我忍不住才跳了起来。”凤凰儿笑着挡开竣熙的手,“殿下别麻烦了,这哪儿是你做的事呢?” “的确是有点多此一举。”竣熙端详着凤凰儿,“不拈了,还应该加一些才好看!”边说边摘了一朵“雪皎”插在凤凰儿的头上。凤凰儿脸羞得通红,一时间连那朵花都好像被映红了一般。 白羽音淡淡地将琴收了起来,仿佛不经意地问:“殿下,请问这位姑娘是?” “见过郡主!”凤凰儿连忙下跪,“奴婢是……是符小姐的远房亲戚。” “你起来,何必自称‘奴婢’呢?”白羽音道,“连太子殿下都不让你下跪,我岂敢如此!你的舞跳得太好了,我真是自惭形秽。” 凤凰儿脸更红:“郡主过誉了,凤凰儿哪里比得上郡主呢。” 白羽音不和她再客气,否则反而失了身份,只对符雅道:“皇后娘娘交代的事也做好了,我们走吧。” “是。”符雅垂首听命,见她起身,又帮她整理衣裙。程亦风看在眼里,心中万分不是滋味:符小姐受制于人,不知道暗地里要被这小妖女怎生折磨!我非得想一个什么办法,揭穿这霏雪郡主的真面目——就不信太子这样一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血性少年,能容忍康亲王祖孙作恶朝堂。 他这里还没想出对策,那边符雅已经伺候着白羽音退到门口了。不过还没跨出门,就听外面太监又报:“殿下,状元郎袁大人到了!” “叫他进来!”竣熙命令。 符雅忙拉白羽音朝边山靠了靠,让出一条路,哲霖就恭恭敬敬地走了进来,和白羽音打了一个照面,略有惊讶之色,但很快又恢复了本来的神色:“微臣参见太子。未知殿下忽然诏臣前来,有何吩咐?臣还在禁足之中,本不应出门……” 竣熙一抬手,打断了他后面的话:“你的确还在闭门思过之中——但是我听说你昨天夜里带着人抄了菱花胡同。究竟是什么天大的罪案,你连禁足都不顾了,要亲自带人去查抄?是大贪官么?怎么不先报上来?” “这……”哲霖犹豫了一下。程亦风知道他必然不会据实禀报——康亲王怎能容许白羽音的名字和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事情联系到一起?在康亲王罗织的“事实”里,白羽音昨夜不曾私奔,当然也不曾被绑架了。他看了看公孙天成,到如今还是不能领会老先生的意思。而老先生也完全没有打算解释给他听,满面好奇的盯着哲霖,仿佛很想知道是否当真发生了“大案”。 哲霖只是稍稍迟疑了一下,很快就道:“启禀殿下,不是贪污案。而是……很棘手的事。臣得到消息之后,自忖万一上报,不知会引发什么麻烦,所以决定先斩后奏。” “什么棘手的事?”竣熙有点儿不高兴,“你既然是‘先斩后奏’,现在也该‘奏’了吧?吞吞吐吐的却是为何?莫非你觉得你的权力大过我这个监国太子?” “殿下恕罪!”哲霖慌忙跪倒,“臣不是有心隐瞒,臣是……既然殿下问,臣再有什么理由也不能再吞吐。回殿下的话,昨天臣得到消息,有邪教在菱花胡同集会,图谋不轨,所以臣就让顺天府官兵将他们的神坛所在给封了,所有在场的邪教分子也都押入顺天府大牢。因为此邪教十分厉害,臣恐怕小小耽搁都会使他们察觉,逃之夭夭,为害人间。所以臣才自作主张,先下手为强。” “邪教?”在场众人大多茫然不知,或者以为是上刀山吞火球的江湖骗子,或者想起前朝那些鼓动无知小民造反的枭雄,程亦风则是心中担忧,不知哲霖会给菱花胡同的教会安上什么罪名——倘若他像昨天夜里白羽音那样,说什么暗害皇上图谋叛变,那就一定要当场揭穿这个阴谋才行。 “你说什么邪教?”竣熙问,“京畿地方,怎么会突然出了邪教呢?” “启禀殿下,”哲霖道,“这个邪教叫做基督教。中原地方曾经禁过的‘景教’就是其前身。这邪教是外洋传来,在此地建立了分舵。舵主名叫‘白赫德’,乃是一个红毛蓝眼的藩鬼。他宣扬那荒诞不经的教义,迷惑百姓,让他们把纲常伦理都抛到脑后,男男女女在一间房内集会,不分尊卑长幼,都以弟兄姐妹相称,且宣称教徒都是上帝的子女——因那上帝就是他们的天,所以他们其实个个自称天子。” “这还了得!”在场的新科进士们虽然拥护变法,但谁不将孔孟之道供奉在心中?不论尊卑已经是荒唐,个个自称天子,岂不就是造反? 哲霖还继续说下去:“那白赫德以奉献天国为名,骗信徒们捐献银钱。不论信徒的贫富,收入的十分之一要捐给教会。他说,不捐钱将来就会下地狱,所以信徒没有一个敢违背的。这白赫德聚敛了巨额财产,不知有何用途,也不知藏匿何处,臣将他收押之后,就想审出银钱的所在,好收归国库,作为新法之用。” “这藩鬼简直可恶!”竣熙拍案道,“我天朝上国,对往来之外国人素来友好,未料他们却做出此等事情来。若不严加惩治,我天朝威仪何存?” “可不是!”诸位新科进士都赞同,有的说要杀一儆百,有的说要彻底清查,铲除一切教徒,还有的说,既然京城有其据点,或者别处也有,当小心行事,免得邪教连成一片乘机作乱。只有少数说,不见得真的是造反,还是先查清楚,免得枉杀无辜。总之大家各抒己见,茶花的美好,音乐的动人,这时一扫而空。 “我看要彻底清查,恐怕会牵连很广呢!”白羽音忽然开了口,竣熙才注意到她一直站在门口没走。因问:“怎么说?” 白羽音道:“本来这种大事,轮不到我插嘴,但是就我所知,亲贵女眷中也有一些成了基督教的信徒。有些是小姐和丫鬟都信的,有些则是丫鬟不晓得从哪里听来,就信了的,还悄悄要传给主母。我听说这基督教信奉一个叫耶稣基督的人,他是童女所生,连父亲都没有。当初有人也拉我入教,我觉得这教义大大的有违伦常,所以就拒绝了。但是其他的女眷因为贪新鲜,图好玩,大约有不少上当受骗之人——否则,菱花胡同那么大的宅院,怎么就置办得起来呢?” 大家听说连亲贵女眷也都入了教,先是惊讶,后来又觉得白羽音说的很有道理。竣熙问:“你说那要拉你入教的人,是谁?” “这……”白羽音犹豫着,“我不敢说。” “有什么不敢说的?”竣熙道,“难不成还是母后么?此等宣扬歪理邪说之人,我定意要严办,你只管说!” “是……”白羽音仿佛还在犹豫,但忽然手一指身边的符雅:“就是符小姐!” 这下,不由得满场哗然,几十道目光统统射向符雅。程亦风急得恨不得立刻跳出来揭发一切,只是公孙天成暗暗拉住他的袖子:“大人,等等。” “还怎么等?”程亦风焦急,“她这样岂不是要把符小姐冤枉死了?” “置之死地而后生。”公孙天成道,“大人不要忘了,死地才有生路。” “符姐姐,这是……真的么?”竣熙诧异地望着符雅。 符雅的面上很平静,看也没有看白羽音一眼,径自走到了竣熙面前,端正地跪下:“符雅不敢隐瞒,我的确是基督教徒,同白赫德神父早在婆罗门国就认识了。菱花胡同用作教堂的宅院是我帮白神父置办的。我也曾广传福音。基督教义中童贞女生子是真的。不仅如此,耶稣受难,三日后复活也都是真的。正因为他复活了,所以我们信的才不是枉然。” 竣熙一时惊得不知说什么才好。在场的其他人也都窃窃地议论:什么童贞女生子,什么死人复活,这邪教果然邪得很! “符姐姐,你……”竣熙斟酌着措辞,“你这样一个见识广博又聪明的女子,怎么会被这种下三滥的邪教所骗?” “殿下既然觉得我见识广博又聪明,”符雅不答反问道,“那你认为能让我真心信服,连死且不惧的,会是下三滥的邪教吗?” “你……你这又是何苦?”竣熙道,“中原有那么多神仙好信,为何要去信那外藩的玩意儿?母后诚心礼佛,广结善缘——你去信菩萨不是很好么?即使是父王迷恋烧丹炼汞之术,也是修身养性之道。周易八卦之类,多的是学问,你可以去研究,何必搅进这邪教之中?你不爱权,也不贪财,何故要帮那外藩之人搜刮我中原的财富?” 符雅笑了笑:“中原如何古来自有‘菩萨’之说?还不是从天竺国传来的?这不也是外藩之物吗?烧丹练汞倒的确是中原代代相传,但是殿下这么快就忘记了三清天师么?他怎样取红铅,又怎样用那周易八卦的道理将殿下困在行宫?” 竣熙当然没有忘记,只是急着要劝符雅,想不出更好的例子而已。“哪里都有害群之马。”他勉强辩道,“只一个三清天师,不能就把黄老之术统统抛弃。再怎么说,佛家、道家都还讲究纲常伦理,没有教导些……污七八糟的东西。” “基督的教导也有纲常伦理。”符雅平静地应答,“经上多处规劝,不可杀人,不可□,不可偷盗,不可作假见证,当孝敬父母。又当爱人如己。这些难道不就是伦常之纲吗?” 众新科进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以为此话并无问题。 白羽音却冷冷的道:“一切害人的东西,倘若真想害人,就非得装成对人有益的。试想,若有人开口就教导你要□掳掠杀父弑母,你大概不是调头逃跑,就是直接去报官了,又怎么会信他呢?” “不错,”符雅道,“经上说了,好树结好果子,坏树结坏果子,要看树的好坏,就看它的果实便可。菱花胡同的每一个弟兄姐妹,虔心向主,日里做着自己本分的活儿,夜晚还轮流来胡同里照顾病人……” “说到病人,臣有一事要禀报殿下!”哲霖打断了符雅,“菱花胡同里住的病人不少是大麻风,朝廷命令禁止这样的人在京畿地方居住,以防传染。如今邪教公然抗旨,不知有何图谋!”说着,目光像剑一般盯住符雅,又扫向程亦风,似乎是挑衅他出来为符雅辩解。程亦风气得微微打颤,但公孙天成死死地抓住他不放:“大人,小不忍则乱大谋!” “图谋?”符雅毫不畏惧的回视着哲霖,“图谋就不敢说,目的却是有的。我们当然知道朝廷有旨,凡是有麻风、伤寒、暑痉、鼽窒等症者,必须送往京城以外三十里,不愈不得回京。这样做,固然确保京中不会疫病流行,但是对这些病患和他们的家人未免残忍。病患中有的是祖父母,有的是父母,他们将死之时,没有子女送终;病患中又不乏无知孩童,一旦出京,就再也见不到家人。我们教会之所以悄悄收留这些人,就是为了让他们可以由家人陪着,走完最后一程,这难道有错么?再说,白神父通晓医术,可以治病救人。教会在京城这几个月,请问疫病可有流行?” 哲霖被她质问得一怔,还未想出驳斥之词,符雅又接着道:“我听说昨天袁大人查抄菱花胡同时,将所有病人就地正法,请问这是依了哪一条王法?你为何不让人将他们送到三十里外,而是要将他们杀死?” “当时情况紧急。”哲霖道,“一时间突然出现这么多大麻风,未免造成疫灾,只好当机立断,将他们杀死。” “当机立断?”符雅冷笑道,“袁大人还自诩是一个讲求纲常伦理的人——所谓仁者爱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如果当时病患中有袁大人的亲人,袁大人难道也会将他们就地斩杀吗?” 竣熙之前并没有听说斩杀病人的事——就算邪教中人可恶,病人为他们所收容,却是无辜,哲霖这样做未免过分。他就皱起了眉头:“乱杀人的确是不对。不过,那个藩国来的什么邪教分舵舵主,若不是他把病人悄悄藏在京城,这些病人好好在外养病,也不会招来杀身之祸。叫顺天府去查一查,死了哪些人,烧埋银子从没收邪教的财产中支出。袁大人你到时要亲自向家属们解释情况。” 哲霖听出话中偏袒自己的意思,暗暗欢喜,道:“是,臣一定做到。只是现在要审那藩国的妖僧白赫德,他口风甚紧,似乎中原话也不是很懂,一时也难以问出将聚敛的财宝收在何处。” “这个……”竣熙看了看符雅,“符姐姐你不是会说好几国的藩话么?白赫德说的什么话,你总会说吧?你去顺天府帮他们一帮,或者可以将功折罪……” “我的确是罪人。”符雅道,“但是不是袁大人安给我的罪名,我不需要将功折罪。再有什么罪,我主耶稣在十字架上也已经为我赎了。” “你……”竣熙念着往日的情分,才想保住符雅,没想到她这样固执,“你再如此执迷不悟,恐怕母后也不会保你——前朝对景教教徒是立斩不赦的,基督教既然是一路货色,你恐怕也难逃死罪——为这个白白丢了性命,值得么?” “耶稣能为我而死,我还有什么不能为他做的?”符雅淡然却坚定的回答,又看了一眼程亦风,好像是知道自己必然难逃一死,用这一眼来诀别了。 程亦风心理里不由刀割针扎一般地疼:符小姐向日待我如何,如今回忆起来,历历在目,只恨我这木头一般的人,全然辜负了她!她昨夜说了那些肺腑之言,我也未曾回应。今天若是就这样沉默下去,岂不……想着,就发狠要甩脱公孙天成的手:“殿下,臣……” 可是他还没来得及表态,却见凤凰儿扑通向竣熙跪倒:“太子殿下如果要治符姐姐的罪,就请连凤凰儿也一并治罪吧。” “你……这是做什么?”竣熙惊讶,“快起来!” 凤凰儿只是摇头。 竣熙道:“我何尝想治符姐姐的罪,但是她固执己见,你也不是没看见——符姐姐,你就看在往日的情分,不要为了此等邪教白白牺牲。” “殿下,你不明白。”凤凰儿轻轻的解开了衣领,从里面取出项链来,“凤凰儿就是景教的教徒。” “什么?”竣熙惊得几乎站立不稳,“你——你——这话不好混说!” 凤凰儿将那项链解了下来,交到竣熙的手里,上面果然坠着十字架。“殿下不记得了么?凤凰儿是西瑶景族人。”她道,“景族之所以得名如此,就是因为我们族人都是信奉景教的。我听大家方才的话,景教是老早就被名令禁止的,凡教徒,杀无赦,而基督教新近传来,还没有被禁,也谈不上处罚。由此看来,这里如果有谁该死,那就是凤凰儿。” 竣熙对着凤凰儿,满腔柔情蜜意,别说治她的罪,就是谁动她一根头发,他也决不答应。骤然听到她竟是景教教徒,怎不完全乱了方寸,怔怔地握着那项链,不知该如何是好。 凤凰儿道:“殿下听了许多人说基督的教导如何不符合纲常伦理,殿下也听了符姐姐的辩驳。凤凰儿没有符姐姐的学问,说不出大道理来,但是却知道,主耶稣一直在保护着我。我小的时候,父母病故,我被人贩子拐卖进了歌舞伎班子。别人看来,真是万分不幸,但谁又会知道这个歌舞伎班子能够从西瑤来到凉城,能够进宫?凤凰儿进宫,第一次表演就……遇到了麻烦,本来难逃此劫,但谁料到符姐姐正好在场,能施以援手?后来凤凰儿逃了出来,又正好碰到了太子殿下,被殿下收留——及至我被迫出宫,看来也是坏事,却得到了符姐姐的悉心教导。符姐姐被袁大人绑架,看来也是劫难,但却让凤凰儿有了重新进宫的机会。世界上哪里有这么多碰巧的事呢?一个铜钱扔起来,只有一半的机会得着正面,一个骰子掷起来,大概六次中有一次是六点。凤凰儿每次遭遇解难,无数的可能,却偏偏都化险为夷,且一步一步将我引向殿下,这岂是‘凑巧’可以解释的?” 所谓“祸兮福之所倚”读书人都读过这一句,没什么稀奇的。而竣熙听她说着话,隐隐有一种“缘分天注定”的意味,心里又是甜蜜又是焦急:他是无论如何不能把凤凰儿当成邪教徒处死的。 凤凰儿又接着道:“主耶稣教导过我们,他对我们这一辈子早就有所安排,任何事都有他的美意在其中。他叫万事互相效力,让爱主的人得益处。殿下看,这教导可有半句是假的么?” 竣熙无心听什么“耶稣的教导”,只想着凤凰儿的安危——凤凰儿不能有事,符雅也最好不要有事。听她们的描述,这个基督教的教义并非大逆不道,白赫德也没有在京城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只要问清楚向信徒征收的银钱去向如何,倘若他们不过是像寺庙道观一样募集些善款治病济贫,这件事情可以平息下去。如果真的干了什么坏事……他自己立刻又否定了这个猜测:凤凰儿这样的姑娘都笃信耶稣,他们怎么会干坏事呢? 越想,心中就越坚定,终于道:“景教被禁绝,是前朝的事情。前朝还有皇帝下令灭佛呢,难道今天也要将和尚尼姑赶尽杀绝么?所以,你们谁都不要随便说死罪。” “但是殿下——”哲霖看竣熙态度转变,急道,“景教早已不成气候,凤凰儿姑娘与世无争,自然不必深究。但这个基督教真的古怪万分,方才殿下也听到,他们的信徒有贩夫走卒,亲贵女眷,甚至连朝廷大臣也和他们颇有来往呢,连程大人也曾经去过菱花胡同几次——程大人,你不会否认吧?” 程亦风正愁插不上嘴,听言,当即上前一步道:“不错,我是去过。基督教并不是朝廷名令禁止的邪教,白神父劝人向善,又以身作则,我听说你们去拿人的时候,他本来可以逃走,但是为了保护别的信徒,才会落到你们的手中——此人对自己所信仰的耶稣至忠,对教友至义,对病人、穷人至仁,乃是以个堂堂正正的君子。我程某人与人结交,不论贫富,不论贵贱,不论鸿儒白丁,不论中原外藩,只要是君子,我就愿意同他做朋友。袁大人觉得这样做有错么?” 袁哲霖没有和程亦风当面冲突过,愣了愣,才道:“大人说是结交君子——我听说樾国人都认为玉旈云身边的石梦泉是个大大的君子,莫非大人也要结交他么?再说,君子和伪君子光看表面又岂能分别得出?如果这个白赫德背后还有旁人,只不过打着教堂的招牌来招兵买马,意图对朝廷不利,或者勾结樾寇——将来万一出了事情,谁来担待?” 程亦风冷笑:“袁大人也算是消息灵通的人,怎么不知道菱花胡同教会里多是些平民百姓呢?就算还有符小姐这样的亲贵女眷,就算还有我这种心存好奇,就去看个究竟的朝廷大臣,我们的一举一动,还不是都被袁大人你牢牢地掌握着?如此说来,袁大人你那支庞大的细作队伍,比我们统统加起来还要厉害。我们真想要造反,你会不知道?一边是手无寸铁的老百姓,一边是中原武林的高手,谁造反比较容易成功呢?” “手无寸铁不过是表象。”哲霖道,“你怎知道他们中不是卧虎藏龙?” “不错,耳听多是虚,眼见未为实。”程亦风道,“袁大人出入禁宫窃取试题易如反掌,这你是演示给大家看过的。而菱花胡同的诸位有什么本事我就没有见过了——白赫德是武林高手么?那他为什么现在还关在监牢之中?或者符小姐比你嫂子的武功还要好?那她当日怎么就被你挟持了呢?什么是谨慎小心,什么是捕风捉影,我想大家都还分得清楚吧?” “本领并不光是武功吧?”哲霖道,“白赫德使的也许是苦肉计,符小姐今天或者就是欲擒故纵,而凤凰儿姑娘说不定就是美人计呢?” “袁哲霖!”竣熙怒而拍案,“你说什么!” “臣……”袁哲霖想劝谏“色字头上一把刀”之类的话,但竣熙厉声喝住他:“今天从头到尾就是你一个人在说!基督教如何是邪教了,如何搜刮银钱, 如何意图造反有勾结樾寇了,全是你一个人说出来的,连半点证据也没有。那个白赫德我是没有见过,但是符姐姐是怎么样的人,我清楚得很!她深得母后的信任,岂容你胡乱污蔑?而凤凰儿——”他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好像下面要说的话已经酝酿了许久,这时终于要出口了似的,片刻,才道:“凤凰儿和我情投意合,我迟早就禀明父王母后,迎娶她为太子妃——你敢胡言乱语坏她名声?” 哲霖愣住——竣熙对凤凰儿如此认真,他是没有计算到的。 “基督教的事情,不需要你去查。”竣熙道,“你给我继续闭门思过去。念在你揭发贪官有功的份上,若你就此好好反省,一个月期满,我仍然会不计前嫌地中用你。若是你再……再做些先斩后奏的事,我定不轻饶!” “是。”哲霖知道教会的这件事属于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既然已经砸了,此刻多说什么都没有好处,只能等风头过去,再做补救,因而叩拜:“臣知罪了。臣告退!”起来躬身,一直倒退出门去。 竣熙亲自搀扶着凤凰儿,又叫符雅也起身。“这个事情本来是小事,不必小事化大。”他道,“我让顺天府去查,查不出罪状来,就会释放那个神父了。只要以后不做违法乱纪的事,天朝上国,不见得容不下一个小小的基督教。” 凤凰儿登时大喜:“多谢殿下。” 符雅亦深深一福:“谢殿下的恩典。” 程亦风自然也开心,轻轻问公孙天成:“先生说的置之死地而后生,就是这么一回事?先生怎么知道这样行得通的?” 公孙天成轻轻一笑:“其实就在贡院事件的那一天……”原来那天凤凰儿不知符雅的去向,又到程亦风家里来寻找,可巧就遇到了等着消息的公孙天成。老先生无意中看到小姑娘颈中掉出来的项链,认出和教堂的雕塑一模一样,猜想凤凰儿和教堂必有联系,就暗中言语探问,果然就问出了凤凰儿是景教教徒的事。当时就想利用凤凰儿和竣熙的关系化解符雅的危机,便问凤凰儿是否愿意帮忙。小姑娘看符雅就好像唯一的亲人一般,能救符雅的,如何不肯,当即答应。公孙天成就如此这般地嘱咐,又制造合适的时机——他一方面让严八姐监视景康侯府,一方面拜托宇文雍照着严八姐抄来的名单修改刑部询问记录。那些人本来心中有鬼,一被提审,无不如实招供的,久而久之,宇文雍连记录也不需要修改了。到后来哲霖写折子给竣熙,要求对贪污犯网开一面时,凤凰儿正在竣熙身边伺候,就偷偷把折子偷了出来。公孙天成按照严八姐的名单把漏网之鱼统统填上,结果就成了揭发信。他本打算慢慢逼哲霖出手的,未料中途杀出个白羽音来,加速了计划的进行。也算歪打正着,现在终于圆满地解决了。 程亦风才舒了一口气:“先生你瞒得我好啊!我可差点儿没有急死!” 公孙天成只是笑:“要是一早告诉了大人,这戏怎么唱得真呢?大人的喜怒哀乐都挂在脸上呢!” 程亦风也知道自己不擅权谋之术,果然怪不得公孙天成。看看周围,经过了这一场变故,大家都无心继续作诗了,纷纷向竣熙告辞。而竣熙自然也有很多话要和凤凰儿悄悄地说,就不留客。 符雅呢?程亦风探头张望,却是不见。方才危急之时,心理翻滚着不少话,想一股脑儿的说出来,生怕晚了就再无机会。现在危机解除,忽然就半个字也不记得。符雅昨夜说,当初凉城的城楼上,程亦风只记得朝阳公主,不记得她——程亦风的记性可不就是这么差么! 不如就算了,等哪天想起来,又有合适的机会再说? 才起了这样的念头,他又忍不住暗暗打了自己一巴掌:“程亦风啊从程亦风,你一世做人就是这样的烂脾气。一切能拖则拖,拖到最后,徒然后悔!你就不能好好的做一件事么?” 如此想着,心潮激荡。“公孙先生,我想起有事要去办,你自己回去吧。”他说着,丢下了公孙天成,又来和竣熙告别,就直追出东宫来了。 可是,两旁的步道上只见太监宫女来来往往,根本没有符雅和白羽音的影子。 到哪里去了?他挠头:回去坤宁宫?还是出宫了? 心有不甘,他先朝后宫的方向追了一段,毕竟不好进后宫,所以未见到人就回了头,又往出宫的方向追,一直追到宫门口,也没有看到。不由泄气万分。 其实他不晓得,白羽音带着符雅,既没有回坤宁宫见皇后,也没有出宫,只是走到了东宫花园的深处。初冬时节,到处萧索,夏日茂密的树丛,如今一眼就可以看透,直看到镜子一般平静的池塘。 白羽音一步一步的朝池塘走,符雅唤她,她却不听。 “郡主,”符雅道,“皇后娘娘还等着你呢——康王爷大约也等着你回家呢,花园里这么冷,仔细着凉。” 白羽音走到了池塘边,将琴搁在一块假山石上,伸手摘了一条光秃秃的柳枝,端详着,把玩着,忽然转身“啪”的一下抽在符雅身上,柳枝坚韧,符雅的肩头立刻出现了一道血痕。她惊得退后两步:“郡主,你这是做什么?” 白羽音冷笑着,挥动柳枝再次抽来:“真可惜,我今天没有能治死你!如果不是你,我不会被迫让他们杀了帆哥哥!我恨死你了!”她说话的时候,柳枝像吐信的毒蛇,一下一下舔向符雅。符雅素来没有练过武功,怎么躲闪得过,片刻就已经遍体鳞伤。 白羽音也打累了,稍稍住了手:“凤凰儿……那个死丫头,我原先倒是没有料到你还安插了这样一步棋。现在你的教会也得救了,你也不需要我外公了,你是不是打算借她的口向太子揭发我?” “奴才怎么敢!”符雅摇着头,“郡主是皇后娘娘亲自挑选了儿媳妇……我做奴才的,怎么敢胡乱插手主子的事。凤凰儿今天会出来说话,我也没有料到。” “说得倒好听。”白羽音冷笑,“原来你也是一个说一套做一套的人。我今天才发现。” 符雅不知她究竟想怎样,既不能呼救,又不能自卫,看她一步步逼近自己,只能一步步后退。但白羽音停住了脚步,若有所思。片刻,道:“你帮我拿着琴,我们走吧。要有人问起,你就说是自己摔的,知道了么?” 符雅不想多惹麻烦,便点了点头,走到假山石边,将白羽音的琴抱了起来,却冷不防背后被人一推,她失去重心,一头就摔进了池塘里。刺骨的池水浸透她的伤口,不住地打颤。 白羽音哈哈大笑:“我告诉你,之前我根本就不稀罕太子妃这个位子。不过现在我非要得到不可。你,凤凰儿,程亦风,我一个一个把你们治死,为帆哥哥报仇!” 说着,转身朝来路跑去,便跑边喊:“救命啊!符小姐掉进池塘里啦!符小姐帮我捡琴,掉进池塘里啦!” 她的声音那样的尖细,那样的刺耳,像锥子一样。符雅记忆里深深埋藏的片段被这样一刺,都涌了出来——沉船,慌乱的宫女,韩国夫人……她是没有活路的,早晚而已。 早晚而已。回忆沉重,湿透了水的冬衣更加沉重。她渐渐地向水底沉去。 作者有话要说:这下福利真的结束了…… 闪走作事去了 一百章啦……哈哈哈哈哈 03/10/2009 俺居然把皇后的家写成慈宁宫了……分特……虽然皇后也不是长住坤宁宫的,但是我懒得编造一个宫殿的名字了,等我有空再说…… 102第101章 元酆五年四月二十六日,芒种,正是宫中女眷饯花神的时候。往年的习俗,各宫宫女要将落花搜集起来,在院中最古老的花树下埋葬,又要用花瓣柳枝编成车轿,绫罗绸缎做成帆幢,用丝线系在那花树上;而各宫的主子们则盛装打扮,预备各样礼品,送花神归位,祈祷明年花开更艳。教坊出类拔萃的的女艺人会被传进宫,歌舞助兴。各位妃嫔以及亲贵女眷但有能歌善舞的,自然亦要一展身手。 这年也不例外,早早的,大家就争奇斗艳地来到坤宁宫给皇后请安。皇后的心情也格外的好,一身黑底绣银红牡丹的衣裙,华丽万分。“我看今年大家不要把花都埋在树下面了。”她道,“这边厢埋得开心,一转头都叫虫子吃了。不如都撒到御花园的镜湖里,又干净,又好看。” 她这样提议,自然无人反对,只问:“究竟怎么个撒法才好?” 皇后道:“不是有画舫么?你们叫人把花瓣都装了来,带到画舫上,驶到湖中间去撒就好了。” “可是我们有这么多人,”慧妃道,“要每一个宫房都上一个人到画舫,那画舫不沉了才怪。” “当然不能每个宫房的人都上去。”皇后道,“花朝的时候你们不是选了韩国夫人做花神么?让她做个代表就好了。” 韩国夫人是皇后的姐姐。姐妹俩无论是轮廓还是眉眼都长得很像,然而并排一处的时候,只要不是瞎子都能以辨别出来。皇后雍容华贵,且有不怒而威的气势,韩国夫人温和平淡,好像总是带着一种暮春时节烟雨落红的哀愁——她丈夫在六年前去世了,那以后,就少有人见她露出笑容。这么些年以来,大家的印象中她的衣裙不是白的就是青的,颜色浅得好像被水洗过。或者岁月就如流水,一层一层的涤荡,剩下的就是最本真最纤尘不染的美好。 “娘娘莫要取笑了。”韩国夫人道,“那什么花神,都是当初闹着玩的。我这样的老太婆,哪里能代表各位娘娘!” “这该打嘴了!”皇后道,“你通共比我长了几岁呢?就自称是老太婆了?岂不是把本宫也叫老了。你是当初她们公推出来的花神,莫非她们眼睛都瞎了不成?快快爽利的答应了,不要扫大家的兴。” 皇后这样说,韩国夫人就不好推辞。便传出话去,让太监准备画舫,一众花枝招展的主子奴才便翩翩来到了御花园。未到水边,已经听到丝竹之声,原来教坊选来的女伶已经恭候多时了。 皇后见这些小姑娘不过才十三、四岁,就叹道:“和朝阳差不多年纪呢,就出来辛苦学艺了——快赏。” 太监因端上一盘小元宝和堆纱宫花来。教坊的女伶们自然跪下叩头谢恩。 “回头你们再多唱几首。”皇后道,“等我们先把正事办了,再来听时鲜曲子。”因挑了六个宫女去给花神做“护法”,实际就是帮韩国夫人拿着装花瓣的锦囊而已。 “我也要去。”忽然一个纤细的声音说道。 众人循声看,见是韩国夫人的次女素云,才六岁,生得苍白又瘦弱,但手中也捏了一个锦囊,薄薄的白纱里透出花瓣的粉红色来,鲜嫩可爱我见犹怜,就好像这个小女孩一样。众人不由都笑道:“这可不也是个小花仙子么!不如朝阳也一起上船去好了,母女三人都做花仙,也算的一时佳话。” “你们别闹小孩子。”皇后道,“我听说素云今天早晨还有几声喘,湖上有风,着了凉不好。要去,就让朝阳去好了——祭花神,本来也就是十二岁以上的女孩子才能参加的呢。” 朝阳十四岁,未到美艳的时候,但是长眉入鬓,秋波流转,已有十二分的动人。本来倒也想和母亲一起去送花神,不过看妹妹一副委屈欲哭的样子,就道:“谢娘娘厚爱,臣女也不去,还是留下来照看妹妹就好。” “你们听听,”皇后指着她笑道,“小小年纪已经知道不要贪慕虚荣,比你们都强得多了,说不定将来就是个母仪天下的料子。” “娘娘莫要拿小孩子取笑了。”圆妃笑道,“就算是今年娘娘怀上龙裔,太子殿下也要比于小姐小十五岁——这都差了一代人了呢!” “谁说只能在楚国母仪天下了呢?”皇后道,“北面有樾国——那是匪徒,咱就不谈了。南面有西瑤,不过说来是咱们的臣子,也不够风光。但这以外还多的是外海仙山似的国家呢——那蓬莱国啦,婆罗门国啦,还有什么红头发绿眼睛的那些个什么国,怎么就不兴朝阳去母仪天下了呢?” “于小姐你听听——”圆妃笑道,“赶紧去学什么蓬莱话、婆罗门话吧,皇后娘娘是打定了主意要把你嫁到那些海外仙山去当皇后呢!” “岂能都学?那可太花功夫了!”慧妃道,“不如现在就让礼部去打听一下,哪一国的皇帝或者太子年纪正合适的,先把婚事定下来,再来学人家的语言礼仪,岂不节省许多功夫?” 这一起了头,众妃嫔都拿朝阳打趣起来。少女不由羞得满面通红。皇后也忍俊不禁,半晌才道:“你们这些没脸的,欺负小姑娘,成何体统。看今天是饯花神的好日子,本宫不和你们计较——快点儿把你们搜罗的花瓣都交给韩国夫人,把花神送了是正经!” “是。”众人这才都止住了笑,将锦囊都交给陪同韩国夫人上画舫的那六位宫女。其中一位宫女过来细声细气地对素云道:“于二小姐,你的这些花瓣也交给我好不好?包准给你好好儿地送到花神府去。” 素云盯着她,只是摇头。 “这孩子是不信生人的。”皇后道,“她就和素日一起玩的那几个要好——这样吧,既然你们都是替你们的主子,也找个孩子来替素云——符雅,这差事你办。” 符雅一直就站在人群的当中,原本便不起眼的她,在盛装的贵妇里更加像是花丛中的小草。根本就没有想到皇后还知道她的存在,愣了一愣,才走出来:“是,娘娘。”因到了素云的跟前:“小姐,交给我吧。”素云这才点了点头。符雅微笑着接过那锦囊来,追上韩国夫人一行,踏上了花团锦簇的画舫。 教坊的女伶们又奏起乐来,女孩们黄莺般地唱着:“无情东风恼煞人,吹花落,花落风又起。一年不过一回春,却多风雨,几许芳魂?芳魂散去无人问,当初脉脉,如今漠漠。是无情人?是忘情人?风止雨住,又是一春,都归红尘。” 符雅才刚开始偷偷学诗,不由就留心细听:这是什么人写的小曲儿?要比那些应景的诗歌来得上口。虽然意思不是全懂,但有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悲伤,让人心里有些隐隐的不祥。 韩国夫人立在船头,衣裙洁白像是月下的樱花,听了这曲子也有些痴痴的:“都归红尘……都归红尘……唉,其实这些花儿归了尘土又有什么关系呢?今日因为我们一时兴起就要把它们都撒在水里。明天谁还记得它们?果然当初脉脉,如今漠漠!是无情人?是忘情人?又有什么分别?” 宫女们只觉得能做“花神护法”是风光之事,连一点儿葬花的哀思也没有,都嘻嘻哈哈的,只管把那花瓣向水中撒去,还互相攀比谁撒出的图案漂亮,又有对水理妆的,不亦乐乎。镜湖里本来养了许多锦鲤,一时间这么多花瓣撒了下来,还道是有人喂食,都浮出水面来,张翕着嘴,瞪眼看外面的世界。符雅不禁被吸引,打开素云的锦囊,拈了花瓣去逗引鲤鱼。 可正玩得开心的时候,忽然鱼群都散去了。她探身细看,之间水底有一条黑影迅速的游过。莫非是水蛇么?符雅惊了惊,还是御花园的湖里当真有龙呢? 还没来得及多想,画舫突然就剧烈地晃动了起来。有宫女惊叫着:“哪儿来的妖风?”又有人指着湖里叫道:“那是什么?妖怪么?”正慌乱,便听到一声巨响,画舫从中间断成了两截,船上的人“扑通”“扑通”全都落入水中。 符雅不谙水性,立刻就傻了,看到碧色的水从四面八方朝自己包围过来,既哭不出也叫不出。怎么办?水里如果真的有妖怪,岂不是就要被这妖怪吃了么? 正迷迷糊糊透不过气来的时候,有人抱住了她,将她托出水面。“孩子你没事吧?”她睁眼看,是韩国夫人。“你别慌,不要乱动就没事了。”韩国夫人道,“岸上已经叫人来救咱们了。”伸手一指,果然有好些太监正手忙脚乱地扑进湖里来。 符雅进宫的第一日,她母亲就教她,主子说话只能点头答应。所以这时候,她也点头。然而再怎么点头也不能说服自己,总仍旧惊慌,总仍旧害怕,尤其是,韩国夫人忽然往下一沉,连带的,也将她再次拉向水中。 “不要!放开我!”符雅本能地挣扎踢打。她使出浑身的力气要与那下沉之力抗争,两手乱划着,要寻一根救命稻草。可是徒劳无功,还是继续向水底沉去。周围是一片凝碧色,绿得发黑,白色的气泡乱冒着,像是狂欢的幽灵,又有黑影在游动,像是鱼,像是蛇,像是水草,又好像是人。她看见他们缠住了韩国夫人。眼睁睁的看着——这时便忽然意识到韩国夫人其实已经离自己很远了,自己已经挣脱了她。又蓦的触到手边一样硬物,似乎是画舫的一段残骸,正在水中浮沉,就死命抱住,攀着,浮出水面。 “是符小姐!”有个太监叫着,接着好几人一起泅游过来抓住了她。是来救她的么?她脑海中却只是湖底韩国夫人被黑影纠缠的景象。这些人只怕是来缠住她的,是要来淹死她的。于是尖叫了起来:“放开!放开!放开!”同时也奋力厮打。她晓得自己无论如何也不是这些人的对手,但是任谁也不甘心就这么死去,便是徒劳也要抗争。因胡乱踢打着,撕咬着,哭叫着……甚至到双脚站着实地了,还在哭喊不停。 “瞧把这孩子吓得!”这是皇后的声音,“还不快传太医来!姜汤!定惊茶!” 太监们风风火火地去办。然而姜汤和定惊茶怎能安抚符雅?她只一直在挣扎,直到筋疲力尽了,才睡了过去。继而又做起了噩梦,一梦连一梦,一梦套一梦,梦醒了还是梦,不知尽头在何方。 “那不是真的,不是真的。”她心底一个声音这样说,“我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不记得。我可以醒过来,我可以什么都忘记。” 这样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耳畔终于不再有水浪的声音。一切都平静了下去。干燥了,温暖了,有甜甜的香味。她就睁开了眼睛。 身在坤宁宫偏殿里,皇后跟前的一个小宫女正在床头打着瞌睡。 这不是元酆五年的芒种,而是元酆二十三年的冬天。 符雅试着坐起身来,伤口好像火烧一样的疼,就又躺倒了下去。这便惊动了那个小宫女:“符小姐醒了?可要喝水么?” 符雅正觉得口渴,就点点头。又问那小宫女的名字,听说叫“夜樱”,便不由喃喃道:“真是个好听的名字……樱桃昨夜开如雪……” 夜樱不知她念的什么,只笑道:“我可不懂。不过是有一年樱花开的时候皇后娘娘一时高兴给我改的,姐姐这么有学问,说是好名字,那想来就是好名字了。我们这些姐妹没有一个不佩服小姐的,您见过大世面,又会写诗,您就连睡着了说梦话都吟诗呢!” “我说什么梦话了?”符雅奇道,“我可不知道自己有什么诗才。” “什么‘东风’啊,‘花’啊,‘无情人’‘忘情人’的。” 夜樱道,“我可记不全。不过素梅姐姐都记下了,说是要配上曲子来唱呢——素梅姐姐和一个乐师很要好的,他们……” 不待夜樱絮絮叨叨地继续说下去,符雅已经变了颜色:“无情东风恼煞人,吹花落,花落风又起——我说的可是这个么?” “可不是!”夜樱拍手道,“小姐高才,诗啊词啊的,脱口就来,我连记都记不下来呢!素梅姐姐可比我厉害多了。” 符雅可无暇听她奉承,只猛地坐了起来,道:“素梅人呢?在哪里?” 夜樱不明就里,见她疼得直冒冷汗,忙上来扶住了:“小姐找素梅做什么?今天皇后娘娘跟前是她值夜。小姐不要乱动,伤口裂开就不好了。” 符雅只咬牙坚持也要下床来,可是头重脚轻,才沾了地,就好像踩在棉花上一样。夜樱赶紧扶她躺下:“天大的事情也不及身子重要。小姐要是有什么短长,咱们在皇后娘娘跟前都不好交待——小姐还是先喝了药,好好休息吧。”边劝,边向外头招呼,要送药进来。 早有小宫女在外头候着了,又是姜汤又是定惊茶,还有几样果脯蜜饯佐药。符雅看着,喝着,任她们摆布着,一时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身在十八年前,还是别的什么时空。 有分别吗?她昏昏沉沉地想,一梦经年,索性不要醒来算了! 然而越是不想醒还偏偏就要醒。醒来的时候天已大白,不过异常阴霾,仿佛一场大雪就来来临。 床前伺候的已经了换了人。这个倒是她熟识的,是坤宁宫的大宫女瑞香,一见她睁眼,立刻笑着传水传粥,道:“符小姐好些了么?这样发散了一夜,寒热已经退了呢。就不知伤口怎样?” 符雅试着支起身子,已经不似昨夜疼痛:“多承姐姐关心,好多了。” “这田七鲨胶膏就是厉害的药。”瑞香道,“先前有人摔折了胳膊,涂了这药也是一晚上就不疼了。小姐这样的皮外伤,再用个两三天,大约就全好了呢。皇后娘娘却不放心,打昨晚上到今天一早,不晓得问了多少回了。” “娘娘如此厚爱,怎么敢当。”符雅便要起身下床去向皇后谢恩。瑞香并不阻拦,叫人打水来帮她梳洗,又亲自帮她更衣。忙碌了快一顿饭的功夫,才扶着她一同到坤宁宫正殿上来见皇后。 不过才到门口就见到白羽音,在一众宫女太监的簇拥下正要离去。这位双面郡主此时自然是一副乖巧恭顺的模样,见到符雅立刻就迎了上来,眼泪跟着夺眶而出:“符小姐,见到你没事,羽音就放心了。如果不是羽音太任性,也不会累得你……” “郡主别再伤心了。”宫女太监都劝,“刚才已经哭了那半晌,现在眼睛肿成这样,皇后娘娘都不知如何跟康王爷、王妃交待了。” 白羽音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不,我要向皇后娘娘求个恩典,让我留下来照顾符小姐。如果不能亲自在符小姐床前侍奉汤药,亲眼看着她痊愈,我心里无论如何也过意不去。符小姐,我也想叫你一声姐姐,你就成全了妹妹这点儿心意吧,否则,我就在这里长跪不起了。”说着,竟然真的双膝一屈,往地上跪去。 主子跪奴才,这还了得!宫女太监们有的手忙脚乱来搀扶,有的则抢先跪了下去。符雅只是觉得寒意彻骨:这个小姑娘昨天说要治死自己,果然就行动起来了。皇宫不过是巴掌大的一块地方,到底聚集了多少这样笑里藏刀的人? “霏雪,别闹了!”背后传来皇后的声音,原是她从正殿里出来了,众人赶忙下跪。皇后让“免了”,尤其叫瑞香扶了符雅,不要她牵动了伤口。这才又对白羽音道:“你是个重情义的好孩子,本宫知道了。但是世上哪有主子照顾奴才的道理?你要留下来伺候符雅,那就是折腾她了。你还是早早回家去,免得你外公他们担心。符雅是我看着大的,她侍奉一向忠心,又是个见过世面有度量的人,怎么会计较这点儿意外呢?是不是,符雅?” “是,”符雅垂首,“臣女对昨天的事……”昨天的事白羽音是怎么圆谎的?她并不知道。言多必失,她生生打住。 皇后也没有多追究,让宫女太监们好生送了白羽音出宫,看一行人走出了坤宁宫,才叫瑞香带符雅进来,又亲自搀她到榻上同坐,语调和蔼,只管问些“伤口还疼不疼”之类的话,又说她信奉基督教的事自己已经知道了,并不追究,此外,还嘱咐符雅在坤宁宫里安心休养,想吃什么,想看些什么书,听什么曲子,只管说来,若宫里没有的,就差人上家里去拿。总之,把坤宁宫当了自己家一样就好。 “娘娘这话说的!”瑞香在一边笑道,“世上还有什么东西是皇宫里没有,别人家里才有的?” “那可多得去了!”皇后道,“要不怎么每时每刻都有人进贡,亲贵大臣一到了地方上也总是忙着搜刮好东西呢?显见着许多东西是宫里没有的。再说,虽然有许多人打破头了想进宫,还有很多人拼死拼活不想进宫呢——可见外头比宫里好的东西多着呢——符雅你见多识广,你说本宫讲的有没有道理?” “娘娘的话自然是有哲理的。”符雅小心翼翼。她知道每次皇后这样和颜悦色不着边际地和自己说话,必有一个足够让她掉脑袋的缘由,因此错不得一个字。 “不过皇宫里的好东西当然也多。”皇后道,“所以才有些贪心的奴才今天也偷两样,明天也偷两样——好东西太多了,有时丢了,连管事的人都不知道。这帮贼奴才就越发胆大了。” “怎么?”符雅怪道,“娘娘突然说起这个,莫非坤宁宫丢了东西么?” “哼!”皇后仿佛很恼火,连提也不愿提的样子。瑞香就接口道:“可不是么!夜樱那个小蹄子,进宫才多久呢?娘娘看她淳朴伶俐,很想好好提拔她,谁知竟是个贼丫头,把娘娘的首饰玩物不晓得偷了多少去。要不是给她往外带贼赃的小六子被拿住,恐怕坤宁宫都要被这丫头偷空了!” 夜樱!符雅一惊,感觉皇后微笑的眼里其实目光如电,正动也不动地射在自己脸上,赶紧藏了惊异的深情,道:“一个小宫女,竟然能偷那么多东西,可真叫人不敢相信。” 瑞香也冷哼了一声:“符小姐,咱们做宫女的虽不比你们这些选来当女史的官家小姐,但我这一拨人进来的时候,爹娘叮嘱我们要兢兢业业为主子办事,我们也都记在心上。现在这些小丫头片子,谁知道心肝都是怎么长的?得了娘娘的恩惠却不记在心上,还恩将仇报,活该敬事房打死她们。” 符雅不禁打了个冷战:莫非夜樱已经…… 她还没来得及查看瑞香的神色,却听外面有太监道:“娘娘,敬事房曹德中办完了事儿来给娘娘回话了。” 瑞香看着皇后的脸色,见她点头,就唤道:“进来吧。”便见那曹德中手脚并用地爬了进来,叩了头,道:“乐师甄琴已经拿住了,对和素梅私通的事供认不讳。现在两人都收押了,等着娘娘发落。” “混帐!”瑞香骂道,“娘娘先前说的话你没听见么?败坏宫闱,拿住了就廷杖打死。你现在还来回什么话?莫非你觉得娘娘说话是开玩笑的么?” “奴……奴……奴才……”曹德中结结巴巴。 “瑞香,你何必唬他这个老实人?”皇后道,“他心肠软,以为本宫是气头上随便说说的。现在本宫来把话说明白了,将来不就都清楚了么?本宫执掌凤印,看不得后宫有一点不正经,坤宁宫尤其不是个藏污纳垢的地方。从今往后,凡是有败坏宫闱的,一律拿住了乱棍打死,也不须她父母家人来收尸。知道了么?” “知……知道了。”曹德中颤声答应,叩了头,又倒退着朝后爬。 “瑞香,”皇后道,“曹公公办事这么忠心,你去把那天竺国进贡的香油送一瓶给他。” “是。”瑞香应声,领着曹德中出去。一时,诺达的坤宁宫正殿之剩下符雅和皇后两个人。 坤宁宫系后宫最华贵雍容之处,不过即使是艳阳正午,正殿也没多少日光,遇到这样的阴天,更好像还在半夜似的,要靠灯火,然而就有一种不知晨昏不知岁月的恍惚之感。此时此刻,沉默,像外面的乌云一样在蔓延。连灯火的轻微噼啪声都能听见。 火光一闪,一闪,又一闪。传来皇后的一声叹息:“我听霏雪郡主说,她昨天忽然起了雅兴要在东宫花园的池塘便抚琴,岂料吹来一阵妖风,古琴落入水中,你为了捞琴,险些溺水不说,还被池塘里的枯枝划了满身伤痕。事情的经过可果然如此么?” “事情……”符雅透不过气来,是和盘托出,还是撒谎隐瞒?皇后想听什么样的话?什么样的话能够让自己全身而退?她完全没有一丝线索。 “你这孩子,自幼就比别人聪明,比别人多一份心眼儿,”皇后瞥了符雅一眼,“懂得揣摩别人的心思,这本是优点,不过你岂不知‘聪明反被聪明误’的道理?” 符雅只觉得冷汗涔涔而下,想解释,想讨饶,却一句也出不了口。 “无情东风恼煞人,吹花落,花落风又起……”皇后喃喃吟道,“这首曲子十八年来都没有人再唱过。因为那天听到曲子的人,除了本宫和你之外,都已经不在了。本宫的记性一向不是很好,若不是今天看素梅抄了一份,也会想起来。你当年还小,又受了一场惊吓,没道理记得这么清楚吧?之前我问过你,你也说完全不记得了,怎么又说给素梅听?” “臣女……”符雅翻身下榻,伏地叩首,“臣女不是有心欺瞒娘娘,实在是昨日落水,病中糊涂,说了梦话……” “这么说你做梦的时候看到了当日的情形了?”皇后道,“你见到韩国夫人了么?记起当日镜湖上的事了么?” “没……没有。”符雅颤声道,“我自己都不晓得怎么就说了梦话,念了这首曲子……醒来就忘记了。” “是么?”皇后道,“那倒好。不过就不知道将来你做梦会不会又想起来?” “臣女……”符雅打着颤,实在不知道要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但心里也知道,越是考虑得久,就越是惹皇后的怀疑,只有碰头道:“请娘娘开恩,让臣女出宫去。臣女愿远走婆罗门国,寻一处基督堂,出家做修女,永不与外人说话,今生今世也不再踏入中原半步。” “你这是做什么!”皇后双手扶她起来,“这么多年来,我身边多少人,像瑞香她们,哪一个有你聪明贴心?若非如此,怎么你一回京,我就要你进宫来当差呢?什么婆罗门国,什么出家,这都是哪里来的念头?” 符雅只是不肯起来:“符雅留在娘娘身边,不知几时又会闯祸,求娘娘……” “不许胡说。”皇后道,携着她的手,拉她在身边坐下,“本宫坐在这个位子上,天下间不知有多少女人羡慕。但其实,还不是一样,只是为了当这个家?就是为了丈夫,儿女。这丈夫——皇上成日是什么样儿,你也看到——远的有韩国夫人,近的有丽贵妃、殊贵妃,中间还有许多人不提也罢。我看将来我也没心思去管了。至于儿女,如今只剩太子一人,他还年轻,不过也到了选妃的年纪。凤凰儿你教导得似模似样,然而毕竟是来路不明的女子。这个霏雪郡主嘛……”皇后冷笑了一声:“小小年纪诸多手段,打量我还不知道么?若不是因为她是康亲王的外孙女儿,我还容得她这小丑在此跳梁?” 符雅垂首不语。 皇后道:“霏雪郡主究竟做了什么,你不怕同我说,将来我自然给你出头。” “不……不用了。”符雅道,“郡主年少无知,一时玩得过火,没什么好追究的。臣女不要出头,臣女只想娘娘开恩,让臣女远远的离开禁宫,再不给娘娘添麻烦。” “你再这样胡说,我可要生气了。”皇后道,“都跟你说了,我当这个家不容易,身边没有一个得力的人怎么行?你好好的给我办事,不自然不待薄你。”说到这里,笑了笑,道:“之前也跟你提过了,程大人一表人才,跟你又投契,你要不要本宫给你做这个主?” “不,娘娘千万不要。”符雅急得又跪了下来,“符雅无德无能,万万配不上程大人……不,符雅什么人也配不上,只一心想去婆罗门国出家做修女,求娘娘成全。” “你怎么还这样说?”皇后沉下脸来,“本宫好心抬举你,你非要扫我的面子么?” “臣女不敢……”符雅咬着嘴唇,“臣女……” “你不要多说了。”皇后冷冷道,“你现在病着,脑筋也不清楚。我让你考虑几天,究竟是想留下来好好做我的帮手,当好这个家,还是要去当什么劳什子的修女,过了冬至节你再来答复我——你跪安吧!” “是……”符雅低声答应,叩头告退。 皇后也不再来扶她,只等她退到门口时,才冷冰冰地道:“会惹麻烦的人,究竟是该远远的送走,还是留在身边紧紧盯住呢?这么简单的一笔账,难道本宫不会算么?” 一语就像刀子一样,冰凉地划过符雅的后背。她不敢答话,自己的那点儿心机在皇后面前早就被瞧得一清二楚——远远送走?留在身边?选择? 那不是选择,她知道,起码不是她的选择。这个宫廷里,这个游戏中,只有皇后才能选择——其实还有一个最简单的选择,就是像处理素梅和夜樱一样…… 刺骨的寒意让她克制不住地颤抖,脚步虚软,头也发昏,不知下一步该往哪里行。偏偏这个时候,天就下起了雪来,一片片无依地被风吹散,落到地上,顷刻无处追寻。 好,我符雅的命运又何尝不是如此?她悲哀地想,无论落到哪里都是一样的收梢。 哭不出,就忍不住笑了起来。 只依稀记得是瑞香安排了车轿,整队太监宫女簇拥着她送了出宫来。裹着皇后赐的鹤羽大氅,抱着掐丝赤铜手炉,后面还有人抬着一堆人参燕窝等物,看起来是无限的宠信,谁知道背后几多惊心几多凄凉。 她由着那轿子摇摇晃晃,根本懒得理会去往何方——他们是抬她回家也好,还是皇后要送她去哪里幽禁也好,都不愿去想了。困倦在侵袭着她,倘一睡不起,就什么都不想,若能醒来,再慢慢去想那些烦心事吧。 意识因而朦胧了起来。也不知走了多久,忽然轿子一震,停住了,她才惊醒:“什么事?” “咱们在窄巷子里遇到另外一乘轿子。”外头回报道,“已经让他们退回去让路了。” “哦。”符雅懒懒的,侧身又要睡去,却听外头道:“是符小姐么?”正是程亦风的声音。她不由一惊,倦意一扫而无。 “昨天夜里才探听到小姐落水受伤的消息。”程亦风道,“本来就想立刻去探望,但是听说皇后娘娘留小姐在宫里养病了,所以诸多不便。不料小姐今日就离宫回府——小姐伤势如何了?” 符雅觉得眼中滚烫,喉咙哽咽,怕一开口就会哭出来。很有一种冲动,想要揭了轿帘出去,把一切事情都告诉程亦风。然而再一想,就算是告诉了程亦风又能如何?无非将他也卷进来就是了!程亦风是一个坦荡荡心怀黎民要匡扶社稷的人,怎能让他被这种后宫争斗所拖累?因而忍住了眼泪,镇定良久,才道:“大人有心了,我没什么大碍。” “那……那就好……”程亦风道,“我是要去东宫见太子,遇到大雪,就让他们抄近路。不想和小姐撞上……”他心里忽然想:能撞上倒是一种缘分。不过这话如此孟浪,不能出口,因道:“天冷,小姐别在外面吹风,还是早些回去休息为好。我让他们退回去,给小姐让路。” “不用。”符雅道,“既然大人是有正事,自然我们让。”因吩咐:“我们退回去,让大人先走。” 太监们只晓得这是皇后跟前的红人,她吩咐什么自然就是什么,便一齐出力,抬轿退出巷子去。轿帘微微飘起,符雅看见,外面的雪果然大了,这一刻功夫已经如丢棉扯絮一般。程亦风在雪中伫立,目送着轿子退去的方向。 她的眼泪因而夺眶而出:飞絮落花中的风流少年,从没有想过他会离自己这么近,但是又这么远。咫尺成天涯。都是命定。都是命定啊!若是命能容她一丝自私,让程亦风看见她,看见她的泪眼,那该…… 可是命运偏偏让轿子转向一个微妙的角度,程亦风虽翘首而望,却什么都看不到——他甚至没有觉察出符雅这匆匆一面时态度异常的冷淡,直到自己上了轿子,才稍稍感觉有些不同。但是转念又想:符雅大家闺秀,就算平时多么洒脱,当日秘道之中又对自己吐露心声,但当着那么多太监的面,怎能逾矩?自己还是先办了正事,他日再正正经经地登门探望不迟。 所谓正事,是菱花胡同教会的案子。公孙天成前一夜里说了,哲霖虽然这次吃了亏,然而单看竣熙对他的处置就知道,他并没有失势,将来必然还有卷土重来的时候。这个年轻人是单纯的贪恋权势,还是又更多的企图,一时也摸不出来,但不可不防。此外又有居心叵测的康亲王,不知打着什么算盘。为了防止再有人拿教会出来做文章,如今一定要将这个教会由暗拉到明——趁着竣熙被凤凰儿说动,让他出赦令,将白赫德等一干人无罪开释,以后基督教要宣布为合法,白赫德等人可以公开传教;对教会的待遇,等同于一般的寺庙道观,只要按时、按数纳税,遵纪守法,朝廷不再干涉。 程亦风深以为然,更佩服老先生深谋远虑,所以一早就往东宫来。虽然路上遇到符雅的轿子耽搁了一阵,又雪大难行,还是在中午之前到了东宫。只是太监告诉他,竣熙正用午膳,让他在书房稍待。“都是这雪耽误的,”太监道,“好几位大人都是这会儿才来请见,也都在书房里等着呢。” “是么?”程亦风跟着太监到了书房,果然就看见新科榜眼彭茂陵和新科探花刘春冉。由于程亦风是恩科主考,这两人论资排辈就是他的门生,所以齐来同他见礼。毕竟不似风雷社的众人,大家没什么私交,所以只能拣些都晓得的话题来聊,不觉就讲到昨日诗会的风波。 彭茂陵道:“这个基督教也好景教也罢,之前都听说他们如何宣讲歪理邪说,迷惑百姓。昨日听符小姐一席话,才知道原来是我们孤陋寡闻。抛开什么童贞女生子不谈,他们说到要‘爱人如己’,倒和圣人教导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有异曲同工之妙呢。” 刘春冉也道:“可不是。我又听说,其教义本来律法严格,事无巨细都有规定,简直无一人可以完全做到。但是这位教主耶稣基督就把律法总结为两条,一条是爱上帝,一条是爱人如己。试想,若人人都能做到这两条,敬畏苍天,又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哪里还有人会犯罪?” “呵呵,”彭茂陵跟着道,“刘兄素来喜爱律法,古今法典都读了个遍,莫非现在要开始研究这个基督教的教义了?” “彭兄莫要取笑我了。”刘春冉道,“方才彭兄不是也说,教会让信徒捐献了银钱来,不是治病就是扶贫,不似那些寺庙道观,白白拿来做香火烧了,因此教会索取的善款最终都还是用在信徒身上。” “不只是信徒,”彭茂陵道,“我听说他们的教义里规定,凡是有能力帮人的,就不能拒绝,所以不是信徒的人,他们也会救助的。朝廷担负着百姓的生计,因此地方官才叫‘父母官’。可是官员办事,哪里能面面俱到?究竟不比这些深入民间的教会。我看将来扶持鳏寡孤独这样的事,他们也可以帮上不少忙。” 听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夸赞教会,程亦风好生奇怪:“两位怎么突然对这教会如此了解?” “学生是昨日听了符小姐和凤凰儿姑娘一番话,起了好奇之心,就特特到了菱花胡同寻访教徒,向他们打听的。”彭茂陵道,“说来也巧,刘兄也是一般心思,不过他就稍稍利用了獬豸殿的职务之便,跑去牢房里向白赫德神父请教了一番。” “真是后生可畏。”程亦风欣喜道,“枉我还听过白神父亲自讲过道,却什么也没悟出来。看来我是没有这慧根的。” “大人过谦了。”刘春冉道,“其实我和彭兄今日不约而同地来拜见太子,就是想请求太子,赦免白赫德等一干人,承认基督教会合法,以后准许他们在我国境内传教。教会的地位,和其他寺庙道观相同,只要按时交税,不行违法乱纪之事,朝廷再不干涉。” “不仅如此,”彭茂陵补充道,“我想向殿下建议,基督教会的税金可以少于寺庙道观,毕竟他们所募集的善款,都是为了扶弱济贫之用。” 没想到他们两个的提议跟公孙天成的建议不谋而合,程亦风怎不欢喜万分,想到公孙天成嘱咐过,最终结案这件事,最好不要亲自出面,应该委派一个可信的刑部或者獬豸殿官员来办,那才合乎规矩。刘春冉正在獬豸殿任职,岂不是个合适的人选? 三人这样闲聊着,听太监报道:“太子殿下驾到。”话音落时,竣熙已经笑嘻嘻地走了进来:“三位大人久等了,这么大雪天还来找我,莫非是想赏雪作诗么?” 三人赶紧见了礼,抬头看时,却见竣熙身边跟了个俊俏的小太监,再细看,可不就是凤凰儿扮的么?她丽质天成美貌无双,就是穿上太监的衣服也别有一种风流。难怪竣熙满面笑容,更有些得意——大约是他想出了这个让凤凰儿扮小太监的法子,将来两人可以形影不离。 “不要拘礼。”竣熙笑道,“三位大人都坐下说话——凤凰儿,你也坐。” “这怎么好!”凤凰儿忸怩道,“本来扮小太监已经不像话了,再坐下了,可真是要折我的寿呢!”便怎么也不肯,只在竣熙身后规规矩矩站着,预备伺候笔墨。 竣熙也不好勉强她,因来问程亦风等人道:“三位大人今日有何事上奏?” 彭茂陵和刘春冉都让程亦风代言。程亦风就不推辞,将公孙天成的提议说了,彭、刘二人只做细节上的补充。末了,他又向竣熙建议:“既然探花郎这么热心此事,臣看,不如让探花郎来处理,岂不便宜?” 竣熙在座上哈哈大笑了起来:“三位大人,你们真是深知我的心意!你们所建议的,也就是我想做的。不,其实我已经做了,起初还怕传出去,人家会说我独断专行,如今又你们三人支持,再好不过了。” “殿下已经做了?”三人都奇怪,“是何意思,还请明示。” 竣熙看了一眼凤凰儿,笑得有些神秘,道:“这有什么难理解的?我和你们一样,认为教会不仅不会祸国殃民,还可以造福百姓,所以今天一早就让人去释放白神父等一行人了。至于教会合法这一节,我也让人去起草了一份细则来,过两日朝会上通过即可。” “殿下心思缜密,非臣等所能及!”彭茂陵道,“看来今日白神父就能重获自由,可真是一件好事!” 竣熙道:“这个自然,只是这么大的雪,辛苦了宇文雍。” “哦,殿下是差宇文雍去办这个差事的?”刘春冉道,“这么大的雪,果然辛苦了他呢!” “宇文雍这一向都在帮忙处理贪官污吏的事,正好常常出入牢房嘛,就顺便交待他了。”竣熙道,“他又是个喜欢律法的,所以那折子也一并交给他起草。不过刘大人和彭大人有许多想法都是我不曾考虑到的。你们不妨抽空去拜会一下宇文雍,大家一同商议着,力求把那细则写得没有漏洞才好。” “臣等遵旨。”彭、刘二人都起身答应。因再没有其他的要上奏,就双双跪安。 程亦风也起身欲告退,竣熙却叫住了:“大人不要着急。我还有些事情想托大人办——今早我去母后哪里探望符姐姐,才知道她已经回家去了,说是舍不得家里的书。听说她的病也不是很紧要,但总要好好休养才好。所以我叫人把旧年进贡来的燕窝都拿来出,还有些治外伤的药膏,回头都请大人替我送到符姐姐府上吧。” 程亦风一愣:“是。不过……凤凰儿姑娘难道不回去符家么?” 竣熙和凤凰儿相视一笑,两人脸闪都满是甜蜜。“凤凰儿不回去啦。”竣熙道,“母后早晨也见了凤凰儿,直夸她是个好孩子呢。如今赐她住在蓼汀苑,便在东宫的隔壁。等母后择日跟父王说了,就……” “殿下!”凤凰儿羞红了脸,打断道,“皇后娘娘什么时候说过请示皇上之类的话了?她老人家只是叫我住在蓼汀苑而已。” “咦,好好的为什么叫你住蓼汀苑呢?”竣熙道,“这宫里岂有不相干的女子成为一宫之主的?” “那我不住了!”凤凰儿捂着脸,“我回去照顾符姐姐去!” “宫房都收拾了,人手也派齐了,怎容得你不住?”竣熙打趣道,“程大人又不是外人,你何必这么害羞?何况,昨日我已在众人面前说了,要迎娶你为太子妃,君无戏言,你可逃不了啦!” 看他二人这般,凤凰儿显然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程亦风也替他们高兴。“殿下要带的东西只管交给臣,臣必定办妥。” 竣熙道:“好极了!我还知道符姐姐喜欢古版的图书,最近我搜罗了一些,但辩不出好坏,也托大人送去吧。”说时,就向外头吩咐:“你们还不把那些东西都搬出来!” 太监早就等着差遣了,自然都抬了来,竟有两箱之多。竣熙又叫他们好生伺候着,陪程亦风一起送到符家去。 “趁着这雪稍微小了些,快去快回。” “殿下!”凤凰儿目送着一行人,低声埋怨,“要给符姐姐送东西就算了,何必大雪天里,劳烦程大人来回奔波?” “你这么聪明伶俐,怎么没反应过来?”竣熙道,“方才母后见咱们的时候,不是暗示了好几回了?一时说符姐姐忠心耿耿侍奉她,不要耽误了终身,一时又说程大人任劳任怨辅佐我,而立之年也未曾成家,这意思不是很明显么?” “你是说……”凤凰儿才领会其中奥秘。 “仔细想想,程大人和符姐姐可不是天生一对么?”竣熙道,“两个人都这么有才,一个读书万卷,一个行路万里,一个看得远,一个想得细,一个文士中的将帅,一个脂粉中的英豪,若不配称一对,才可惜呢!” 凤凰儿细细回想,她在符雅身边已久,符雅怎样向程亦风借书,怎样为了帮他总结新法而挑灯夜读……如今想起来,可不是符雅属意程亦风的明证么?她不由噗哧一笑:“我看戏里给人做媒的都是老太婆,没想到殿下也有着爱好。” “给人做媒的不是我,是我母后呢!”竣熙说着,又板起脸,“你居然骂母后是老太婆,我非好好罚你不可!”说着,跳将起来,向凤凰儿扑了过去。 凤凰儿尖叫一声,绕着书桌跑开。一对少年的情侣就这样又是笑又是叫地在书房里追打。纸张、书本,翻飞如蝶,寒冬也好像阳春三月。 而他们也正像蝴蝶一样,有的是年轻,有的是单纯,眼中看一切都是美好的。全然不知艳阳过后就是风刀霜剑。 作者有话要说:那啥……俺不是有意拖欠的……最近写了两个proposal……其实我天天都填坑,天天都删掉……这一章前后写了又删的,都超过5万字了t t 现在还是看着很不顺眼……然则我困死了……都凌晨五点了 大家将就着吧…… 爬下去睡觉了…… 103第102章 竣熙花了那样大一番心思,要程亦风冒着雪把两大箱东西送到符府去。但是程亦风连符雅的面也没有见上。家里的下人说,符雅一回来就已经歇了,吃的都是发散退热的汤药,睡得沉,不到明日恐怕不会醒来。程亦风如何好打扰,只能恹恹地自己回府去。 这后来,他可以说没有一日不动心思要去探望符雅的。然而公孙天成说道,趁着哲霖还在闭门思过之中,有许多准备功夫要办,加上西瑤那边签了合约不能不有所表示,樾国那厢不知玉旈云回国会有什么动静,都是需要烦心的事。程亦风因此忙得昏天黑地,连许多大消息都只是靠“听说”—— 菱花胡同的事情已经顺利解决,白赫德等一应教徒统统无罪开释。朝廷又向死难病人的家属发放了安抚的银两,竣熙亲自写了一篇表达哀思的悼文,由礼部派官员在菱花胡同的教堂门前宣读,引了许多百姓来驻足观看。那些家中病人不幸罹难的,若也是教徒,大多当场将银两奉献给教会。彭茂陵那酌情减免税金的提案也获通过,基督教会所须缴纳之税金,只是普通寺庙之一半,因此白赫德一次缴清了所需的税金,然后向父老们承诺,所余之银钱还将用作治病活人之用。围观百姓但有先前对洋人存着畏惧之心的,大都改观,好些人走进教堂去看看这外藩菩萨究竟是何名堂。白赫德与众信徒自然宣讲福音。教会好不热闹。 这样的喜事符雅多半在场吧,他想。只恨自己无暇前去。便忽然又有了另外一种担心:符小姐以诚待我,过往我有难处的时候,她总是前来相助。我病时,她也毫不顾忌人言地前来探望,如今她病了,我却连问候也不问候一声,不知她心里会怎么想? 不由焦虑起来:符小姐对我说出肺腑之言,我却毫无表示,如今她怕是以为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自己的一番情意被我这浪荡又窝囊的书生全然辜负了吧? 这可如何是好!急得心烦意乱,连公文也看不下去。 而忽然又眼前一亮:人虽去不了,但是可以写一封书信,聊表慰问之心啊!早该如此了! 这主意让他一时文思如泉涌,挥笔写就,又找出一本符雅向日提过想看的《秀水庵诗话》,将信夹在其中,吩咐童仆来送到符家去,顺便打听一下符雅近况如何。 童仆去了不久便回来,《秀水庵诗话》原封退还给程亦风不说,还扛了一大包袱书,都是往日程亦风借给符雅的。“这是做什么?”程亦风不啻掉进了冰窖里。 “符小姐已经痊愈,被皇后娘娘招进宫当差去了。”童仆道,“说是有一阵子不回府,自然她家里的下人就不能留下大人的书了。至于其他的书,都是符小姐临进宫前让收拾出来还给大人的。” 原来是这样!程亦风才松了口气,暗想:眼下就是冬至节了,宫里当然会忙一些。皇后娘娘如此倚重符雅,恐怕离了她,后宫就要翻天。不过,怎么也不体恤一下?人家大病方愈,立刻就招进宫去办苦差,唉! 他打发了童仆,自己将那些书放回原处。写给符雅的信就从《秀水庵诗话》里滑落。那是一阕《更漏子》,云:“彩笺长,锦书细,怅惘危栏独倚。无语处,未成诗,此愁谁得知?念前事,谈笑里,昨夜相逢恰似。朝与暮,总成痴,问卿迟未迟?” 已经很久没有写过这种婉约到近乎香艳的诗词了,程亦风看了暗笑,方才一时感触,大着胆子就写了,也不曾润色,要让符雅这样才思敏捷的女子看了,恐怕笑得不知怎样才好!倒幸亏没有送到符雅的手里——也幸亏没有落在他人手中,不然他可真没脸见人了! 不知符雅有没有一时感触信笔涂鸦的时候? 兴起之下,便将书一本一本细翻,想看看符雅有没有把诗稿夹在其中。然而一连翻了十几本,都一无所获。他一壁失望,一壁笑自己荒唐:符雅这样细心的一个人,又不喜欢把诗稿给旁人看,怎么会乱放呢? 正这样想的时候,忽见一张纸从书页中飘落,上面正是符雅的笔迹。如获至宝,他忙捧了细读,乃是一阕《忆江南》,词云:“挑灯坐,坐久忆旧时,纵有雪笺书不尽,平生心事一钩丝,明日去何之?” 心头不禁笼上一层阴云:这是出自符雅的手笔么?她一向洒脱,如何有此悲伤厌世之作?莫非我会错意? 便再读一遍,而心中只有更悲:符小姐人前总是温文镇定,他人有什么难处她都能分担,而她自己却是一个父母双亡漂泊无依的孤女。她若有了难处,该去找谁呢?可恨我程亦风是一个懒于担待的人,自己的事情不想管,还要符小姐时时替我操心,我如何值得她托付终身? 单单汗颜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程亦风知道,唯有彻彻底底改掉自己懒惰散漫碰壁而逃的坏脾气才能配得上符雅。不过,如今符雅入宫遥不可及,只有专注眼前的公务,不叫小人有机可乘,才是最切实可行之计。待到他真正在朝廷里独当一面之时,自然也就可以保护符雅,替符雅分忧解难了。 如此一想,精神百倍,挑灯批阅公文,到天明也不觉得疲倦。 这样过了数日,不觉连冬至节也过去有三天了。程亦风在衙门里做事到了下午时分,见外面又飘起了雪花,恐怕天晚时道路积雪轿夫行走不易,就收拾了公文提早从衙门出来,打算回家去继续办公。 到门口的时候,当值的士兵交给他一封信,说是东宫送来,太子殿下的亲笔。“怎么不早点儿送进来?”程亦风急道,“万一有什么大事,耽搁可如何是好?”一边说,一边拆看。 那兵丁道:“交信的时候,还有太子殿下的口谕,说是一定要等大人办完了公事才能把信给大人。所以卑职就不敢打扰大人。” 古古怪怪,竣熙到底搞什么呢?程亦风暗中嘀咕着,已经迅速把信看了一遍——原来竣熙从凤凰儿哪里听说,冬至后三日正是基督教“教主”耶稣基督的诞辰,是基督教最热闹的节日。竣熙因决定要菱花胡同见识一下,让程亦风也一起来取乐一番。此行只是微服,所以要程亦风也保守秘密,否则“以欺君论处”。 这还了得!程亦风连大氅也顾不上披了,快步跑出衙门,招呼轿夫:“上菱花胡同!” 便这样小跑着朝菱花胡同的教堂来。路上,雪越下越大,几乎是眨眼的功夫,就成了一张硕大的灰网,兜头罩下来,躲也没处躲,等到得菱花胡同门口时,程亦风揭开轿帘来看,世界已经成为一片银白色。不过正是这样的银白色,反而衬得宅院中的灯火更加明亮——似乎是特为过节的缘故,连院墙的瓦上都立着一支支的蜡烛,这样望过去,如同一条细细的火龙盘踞在墙头。 程亦风让轿夫们等着,自己三步并作两步冲进了门去。只见院子们满是欢天喜地的信徒和前来看热闹的人群,要寻找竣熙岂是易事?他挤进这边人堆,又钻进那边的人丛,不一会儿,已经满头大汗,却依然不见竣熙的踪影。正着急万分,便觉有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大人找什么呢?这样着急?” 他回头一看,原来是白赫德。这位金发碧眼的神父满面红光,被周围的火烛一映,竟像是个燃烧的火炉似的,节日的喜乐散发出来,让人心中都是暖意。程亦风连忙拱手为礼,又低声问:“白神父,太……”才开口,又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白赫德又不认识竣熙,冒然询问,万一泄露了竣熙的行踪,岂不是更招来危险? 白赫德只是微微一笑:“大人莫急,先跟我来——大人要见的人在里面呢!”说着,即在前面带路,引着程亦风走进了正堂,又穿过小门来到祷告室。 “殿下……”一推门程亦风就欲行君臣大礼——他早已在来的途中准备了满腹劝谏的话语,打算看到竣熙就一股脑儿地说出来,非把这玩心大起的孩子劝回去不可。但定睛看,房内哪里有竣熙的影子,符雅正在伏案疾书,被他这一唤,惊得手中的笔也落下了,沾污了雪笺,要抢救时,动作又急了,打翻了笔洗,桌上登时泛滥一片。 “对……对不起,”程亦风也赶紧上去帮忙,“我……我还以为是太子殿下……” “太子?太子不是应该好好儿地在宫里吗?”符雅道,“你怎么会来这里找他?” “他给我留了一封信。”程亦风道,便将事情的原委说了一回,“方才我在外面找太子,遇到了白神父,他说我要见的人在里面,我就跟着来,谁知……” 白赫德两手一摊:“我哪里晓得?我想我这教会之中,程大人能满头大汗跑来找的,也就只有以斯帖了——” 也许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程亦风的脸立刻就红了。倒是符雅很坦然地道:“神父自己搞错了,倒还有理!” “怎么没理?”白赫德道,“以斯帖你之前病了,后来又忙着替皇后办事,好久都没有上教会来了,教会里的弟兄姐妹没有一个不想念你的。程大人怕是也很久没见你,着急也在情理之中。” “平常讲道讲多了,这时候说歪理也头头是道!”符雅低头收拾着东西,“现在可好,皇后娘娘好不容易放我一天假,我翻译的东西都泡汤了。” “原是我的错。”程亦风道,“也没看清楚房里是什么人,就乱叫一通,惊了小姐,实在过意不去。这些手稿虽然沾了水,不过好在小姐用的纸和墨都好,只要晾干就没事了——”说着,拿起一叠稿子来。但低头看时,发现那首页上并不是什么“天父”“圣灵”之类的,而又是一阕《忆江南》,云:“词未就,醉里又题诗。岁月漂流人易老,寒风吹雪过楼西。谁肯放春归?” 这首跟上次那首何其相似,都满是悲哀。程亦风再翻翻后面,倒还有不少诗作,也多是抒发哀愁之思的。他不好直接问符雅有何烦恼,只能笑道:“原来小姐是躲起来写诗来了。” 符雅一愕,劈手来夺:“还我!” “这可使不得!”程亦风躲开了,“上次小姐那半阙《满江红》堪称传世佳作,就这样被白白烧了。如今这些,怎么也要收起来,好生拜读。”说着,就将那卷信笺小心翼翼地袖了起来。 “好吧,”符雅沉下脸,“一首半首的,流传出去我死不认帐就是了。其他的,总归我烧了它们!”因将桌上其他的诗稿卷成一筒,都凑到灯上点着了,转眼化为灰烬。 不知她真的着恼了,程亦风一时手足无措起来——尤其想起自己方才的孟浪行为很像十几年前在秦楼楚馆跟那些莺莺燕燕逢场作戏的举动,真恨不得立刻抽自己两个耳光:符小姐是什么人呢,怎容你如此轻佻? 正懊恼,符雅已经把余下的翻译稿子都收拾好了,浸湿的,一张张铺到窗边晾着:“大人不是来找太子的么?还不赶紧去找?真让这小祖宗闹出了什么事来,不晓得多少人要跟着掉脑袋呢!” “啊,是……是……”程亦风木讷地,实在不晓得要如何道歉才好,不自觉的去看白赫德。可这时候,就听外面管事张婶惊慌的跑来,边跑边叫道:“神父!符小姐!不好了!来了好多官兵,把教堂给包围了!” “什么?”程亦风一时怔住:朝廷不是已经出了明令,只要按时纳税,绝不再迫害教会吗? 符雅和白赫德也都夺步出门:“官兵来有何事?” 张婶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不晓得,指名要小姐出去。我怕他们要找小姐的麻烦,赶紧来给你报个信。小姐快从地道逃出去吧。” “见我?”符雅皱起眉头,神色忽然变得很奇怪,好像很痛苦又好像很喜乐,但仔细看又仿佛什么都没有,刹那只见,竟有些像那木头十字架上雕塑的人脸似的。“若是真的来找我麻烦的,我能逃到哪里去?”她道,“况且,我要是逃走了,还给大家添麻烦。我去看看再说。”因不顾张婶的阻拦,径自往前院走。 程亦风赶忙一个箭步抢在她的前面:“小姐留步,且让程某人先去看个究竟。知道了原委,小姐也好应对。”说罢,不给符雅反对的机会,快步跑向前院,并暗下决心道:若是真有人对小姐不利,我且拼了性命不要,也得护了小姐周全! 一时到了前院,果然就见到许多兵士了,不过却不是顺天府的服色,而是宫里禁军。领头的还是个太监。菱花胡同的众信徒被追捕了一次,已经杯弓蛇影,何况这些小民又哪里会分辨各种兵丁的服饰?程亦风却晓得,这架势怕不是来拿人的。 太监一见他,就笑了起来:“啊呀,这不是程大人么?几时也入了教?杂家是皇后娘娘跟前的戴喜,大人还记得么?” 程亦风素不进出后宫,拜谒皇后也只是有限的几次,哪里认得皇后跟前的太监?只礼貌地拱手道:“公公雪夜前来辛苦了——不知所为何事?” 戴喜掩口而笑:“嘿嘿,杂家名叫‘戴喜’,当然只有遇到喜事、好事,皇后娘娘才会派我来办了。我是带着皇后娘娘的赏赐来的——娘娘也听说今天是这个基督教教主的诞辰,是个隆重的节日。因为符小姐一向伺候娘娘有功,娘娘知道符小姐入了教,又待这教会里的人如同一家,就特地准备了许多好吃的、好玩的赏赐给符小姐的这些‘亲人’呢!” 听到这话,原本紧张万分的众信徒不由全兴奋了起来。戴喜朝身后打了个手势,禁军让开,两队太监就将一盒盒的珍馐百味捧了出来。那都是捏丝戗金的精美食盒,里面鸡鸭鱼肉样样俱全。菱花胡同这里的信徒们大多出身贫寒,几时见识过这样的场面,个个伸长了脖子,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俱想:大概皇帝设宴也就如此吧! 正热闹着,符雅和白赫德也来到了跟前,戴喜上前来向白赫德拱手道:“这位一定就是住持了,果然生得与众不同——”又向符雅呵呵笑道:“符小姐今日过节可玩得开心?皇后娘娘说了,若是想多玩两日再回宫去,也无妨。就像过新年,也要闹过了正月十五才算完呢!” 符雅微微一福:“请公公替符雅多谢皇后娘娘的关心。符雅不会多耽搁的,明日一早就回宫去。” “那可好。”戴喜道,又招手让后面的几个太监过来,“这是些都是符小姐爱吃之物,皇后娘娘就特别关照御膳房准备的。娘娘交代了,小姐喜欢什么,就多吃一点儿,不必像在宫里那么拘束。” “多谢公公传话。”符雅又是一福。 “不谢。”戴喜说着,将自己一直提着的一只小篮子交给符雅,“这里的水晶梨,乃是西域进贡来的,娘娘说各宫的主子才有的吃,这是特地从坤宁宫的份里赏下给小姐的,请小姐务必尝尝。” “多谢娘娘恩典。”符雅接过梨子,又取出些银子让戴喜打赏雪夜奔波的小太监们,末了将自己的一枚玉佩送给戴喜。这些跑腿儿的才都欢欢喜喜的散去了。 信徒们早就馋得直流口水,还不向精美的食品发起进攻?白赫德要大家莫忘了感谢上帝,却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的。他不由摇头道:“果然都是罪人,唉……” 正自言自语,忽然听到背后有人“哧”地一笑:“这些菜肴分明是皇后所赐,为什么不谢皇后却要感谢上帝呢?” 白赫德回身望去,只见是两个陌生的少年人,想是来看热闹的。他以传福音为己任,听人对教义有所误解,自然要上去解释清楚。可是细一看,发现其中一个绿眸清澈,可不就是凤凰儿扮的么?至于另一个,程亦风和符雅已经认了出来,就是竣熙了。他二人双双抢上前去:“殿下,怎么能如此率性而为?” 竣熙笑嘻嘻示意他们不要行礼,以免暴露自己的身份,接着道:“程大人来了多一会儿了?我本来想和凤凰儿在门口等你,不过雪太大了,就知道到礼拜堂里暂做。我听凤凰儿讲了不少典故呢……” “殿下!”程亦风压低了声音打断竣熙,“你身负监国重任,如此微服而来,万一遇到危险,岂是天下百姓之福?” “程大人一届风流才子,几时变得好像个老太婆一样?”竣熙扫兴,“你再多叫几声‘殿下’,多说几声‘微服’,恐怕外头所有人都知道我的身份了呢!” “这可真不是闹着玩的。”程亦风道,“好不容易才保住了教会,再出什么纰漏,可要牵连多少人呢?还是由臣护送殿下回宫吧。” “程大人能护送谁?”竣熙笑道,“遇了贼人,怕是只有一同挨打的份儿!其实你们不要担心,我怎么会真的不顾后果任意妄为?我早就安排好护卫了!”说时,向身后望望,果然有四五个侍卫扮成了百姓保护在竣熙的身侧。“我也不会玩很久。”竣熙道,“只随便看看,自然就回宫去了。程大人,符姐姐,你们就成全我吧。” 程亦风真不知拿这小祖宗怎么办才好,只能看看符雅。符雅叹了口气道:“我不成全,你肯听吗?但咱们可要先说好了,就这么看看,不许闯祸,半个时辰一定要回去。” “好说!好说了!”竣熙是典型吃软不吃硬的小孩子,“只要让我看看这圣诞佳节和‘药师诞’‘紫微诞’有什么不同,我立刻就回去。” “那当然是完全不同啦。”凤凰儿道,“早先不是都跟你说了么?”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竣熙道,“将来你做了皇后,我要在宫里给你过这个节,自然就要按照这儿的过法了。” 凤凰儿一时羞得满面通红。白赫德则笑道:“我当初给符雅起名以斯帖,原来凤凰儿才是真正的以斯帖啊!” “以斯帖?那又是什么典故?”竣熙好奇。 凤凰儿少不得要将犹太少女以斯帖如何受感召,背负拯救全族的使命成为皇后,又冒死觐见,等等故事说了一回。因她晓得白赫德这句话是对她和竣熙的恋情有感而发,所以说着说着,连脖子都红了,声音也低了下去。竣熙见状,愈加怜爱,凑近了,非要她接着说下去不可。两人耳鬓厮磨,旁若无人。 “好了,先别急着说闲话。”符雅道,“殿下既然要留下,就全都要听我的。只能和我坐一席,只能吃宫里赐下来的东西,别的不干不净的,一点儿都不许碰。白神父有西洋表,计时准得很,到了时辰,一定得走。” “君子一言,快马一鞭。”竣熙道,“说了听你的,就都听你的——要我坐哪里,全凭姐姐吩咐。” 符雅看了看白赫德:“神父,依我看,靠着祭坛的那一桌视野好,又清静,我带太子过去坐,如何?” 白赫德点了点头:“我原也打算要坐那里。你先带客人过去。我且周围和众弟兄姐妹说一圈话,就来。” 符雅答应了,那边竣熙早就等不及,拉着凤凰儿就朝大堂尽里头十字架下的那张桌子奔了过去。微服的侍卫们紧随于后,不在话下。 程亦风摇头苦笑:“虽说是肩负着天下的重任,毕竟还是孩童一个。今日若不是符小姐在此,程某可真不知要如何应付。日后还望小姐多多提点。” “我还能提点你一世么?”符雅道,也自穿过人群到竣熙那边入席去了。 玩味不出这句话是嗔怪还是玩笑,程亦风稍愣了愣,总觉得今日符雅的态度有些不同,但究竟有何不同,却又说不出来。还是待会儿问清楚的好,他想,再不能稀里糊涂拖泥带水了。因也走过去,在竣熙身边坐下。 侍卫们已经按照符雅的吩咐,将皇后专门赐下给符雅的那些吃食搬了过来,一样一样取出食盒,只见色香味俱全,尤其东西南北什么新奇的东西都有,可见不少是进贡之物,众人都在心中暗叹:皇后对符雅的宠信当真非比寻常。 “这样和在东宫里吃饭有什么分别?”竣熙无趣道,“还没有酒喝——当着这样的好日子,怎么能不饮酒呢?” “这是教会,自然没有酒喝。”凤凰儿道,“本来应该喝些葡萄汁,不过这季节连葡萄也没有。殿下还是吃点娘娘赐的梨吧——昨天你还说这个好,一下子就把赐给东宫的都吃了呢。”说着亲自拿了一枚梨来,又问侍卫要了小刀来削。 这招果然有效,竣熙就不抱怨了,接了梨来,又要和凤凰儿分着吃。凤凰儿道:“分梨不吉利,殿下自己吃就好。”竣熙不依,又要亲手削给她。但他这么大的人,如何削过水果,连刀子该怎么拿都不知道,还亏的凤凰儿手把手教导,最后削出来的梨也差不多只剩一个核儿了。竣熙还要再削,凤凰儿拦住了:“殿下别再糟蹋东西了。我心领了。”两人都笑了起来。 程亦风看这一对少年情侣甜蜜无比,想到自己同符雅还未有下文,就转头过去,道:“小姐,其实……” 才开口,却见白赫德已经招呼完毕还席来了。符雅就站起了身,让座给白赫德,如此一来,便同程亦风隔开了,想说话也难。程亦风不由得暗叫老天不作美。白赫德却还不知就里,见他神不守舍,就道:“程大人做什么?莫非真的担心我教会里会有人对太子殿下不利么?” “程大人最喜欢杞人忧天了!”竣熙笑道,“当日大家都为这教会辩护,说这里是行善积德的地方。既然如此,今天这宅院里有怎会有存心不良的?” “这话可不对。”凤凰儿道,“自称为清净之地又招聚善男信女的,那是寺庙。我主耶稣基督来到人间,就是为了招集罪人的。健康的人不需要医生,满腹经纶的人就不再需要教书先生——人若早已经是义人,又何需福音拯救呢?岂不知有个笑话么?监牢和教堂最大的区别,就是监牢里的人个个都说自己是无辜的、是冤枉的,而教堂里的人个个都说自己是罪人呢——今天这里虽然不一定有存心不良的,却也不是善男信女。”小姑娘一口气说了一大篇,停下歇了歇,又自叹道:“枉我这几天说了那么多,怎么转脸就忘了?真是白说了!” “你常常说,我就不会忘记啦!”竣熙道,“我保证,以后你说的话,我每一个字都记住。”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凤凰儿羞得没处躲,直想离席跑开。而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侍卫忽然大喝一声:“什么人!”众人都顺他的目光望去,只见一条黑影如同硕大的蝙蝠一般从天而降,直朝白赫德扑了过来。 “快保护白神父!”竣熙命令着。但他话音才落,那黑衣人已经扑在了白赫德的面前,并不见亮出兵器来,而是双膝跪倒,“呼”地扯下了披风,露出□的脊背和背上捆缚的荆条。“罪人袁哲霖,特来向白神父请罪!” “哲霖?”程亦风和竣熙都是一惊:算日子,明天才是他闭门思过期满,今日又来做什么? 白赫德却似乎不记得这是什么人了,看到荆棘已经划破哲霖的脊背,连忙双手来扶他,道:“孩子,来得这里都是罪人,没必要这样伤害自己。” 旁边有些当日被捕下狱的人却认出哲霖来了,纷纷叫道:“神父,这就是那个诬告我们,说我们乱行邪术图谋造反的家伙!连教会收留的病人,也是他带着官兵来杀死的!” 这话一出,还不群情激愤?曾经遭过牢狱之灾的,侥幸逃脱的,有亲人被斩杀的,只是曾经照顾过病人的……众信徒全义愤填膺地朝哲霖围拢过来:“你来干什么?你又想怎么样?你便死十次,也不够赎罪的!”七嘴八舌,咒骂不停,还有人一把抄起了条凳来,就朝哲霖劈头打去,恨不得立刻就要将他打个脑浆迸裂,好替无辜枉死者报仇雪恨。 侍卫们连忙要制止,却被竣熙喝住:“看他做什么!” 哲霖听了这一声,抬起头来:“殿……殿下!怎么你会——” “殿下?”激动的人群先是一愣,接着就交头接耳起来:太子么?太子来了这里?是了,那旁边坐的不是凤凰儿么?听说她已经进宫服侍太子去了!听说太子要选她当东宫正妃呢!这些细节一联系起来,大家都确信是竣熙来了,赶忙把哲霖丢下一边,跪下来磕头。这些人有几个是见过世面的?大礼也不会行,有叫“千岁”的有喊“万岁”的,乱七八糟。 竣熙见隐瞒不了,只有站了起来,到祭坛前正襟危坐了,又唤大家“平身”。只哲霖还跪着不敢起来。竣熙便指着他道:“你且说说,上次闭门思过,你就自说自话到这里来抓人杀人。这次闭门思过,你又自作主张跑出来做什么?” “殿下——”哲霖跪行向前,“臣自知罪孽深重,单是闭门思过怎么也无法偿还。明日臣思过期满,就要入朝继续为国家效力。可是臣心想,若是不能将所欠的人命还清,将受伤的血污洗净,臣实在没脸继续为殿下当差。所以臣今日自作主张前来教会,任凭白神父和各位信徒处置。倘若他们要拿我性命,我袁哲霖毫无怨言。又倘若我侥幸不死,此后才敢战战兢兢立身朝堂。请殿下恩准。” “果真?”竣熙虚起眼睛,看了看哲霖又看了看众人,片刻,道:“好,那我就把你交给白神父和这些教徒了——白神父,你们要怎么处治他,不必看我的面子。” “当然是打死他偿命了!”有人怒道,“连殿下都开了金口,大伙儿一起上!”“不错,杀人填命,自古而然!”大家纷纷响应,又挥起条凳,打了过来。 “殿下!”程亦风吓得连忙跪倒,“这是教堂清净之地,怎么能……” 凤凰儿也跟着跪下:“殿下,今日是圣诞佳节,怎么能在教堂里做这样复仇的罪行?” 竣熙却是不顾:“程大人,他有心排挤你——凤凰儿,他说你用美人计勾引我——你们何必替他说话?由着他去吧!” 愤怒的信徒们听了这话,更加毫无顾忌,直向哲霖扑了过来。不过白赫德抢步挡住,,举手阻止:“且慢!要打死他,岂需要这么多人呢?一个就够了。你们谁能说说《约翰福音》第八章里我主耶稣处治妓女的故事,谁就来打他。” “我知道!”一个人高声回答,“有人拉住一个行淫的妇人道耶稣的面前,按律,应该用石头打死她。大家问耶稣应该怎么办,耶稣说,谁没有罪,谁就可以先拿石头打她。” “说的好!”白赫德自己也抄起一张条凳来,向前一递,道,“各位主内的弟兄姐妹,你们谁没有罪的,就去打死他吧。” 众信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逡巡不前。“我们是有罪。”一人道,“可是都不像这个人!我们没有杀人,也不诬告。这人满手血腥,就算是我主耶稣基督今天来到这里,肯定也不会赦免他。” “你怎么敢替主说话?”白赫德道,“世人都犯了罪,罪的工价乃是死。主耶稣在十字架上舍了自己的身体,乃是为我们所有的人赎罪。他把我们从魔鬼的手中买了回来,我们都欠他的。我欠了一百两,你欠了五十两,也许这个人欠了五百两,但几时轮到我们来说主赦不赦免他呢?” 众信徒一时无言以对,但又心有不甘,既不敢动手打,又不肯就此散去,都恨恨地盯着哲霖,指望目光化成利刃,将他钉死。哲霖也不起身,向白赫德叩头道:“我自知罪孽深重,若是不能赎罪,今生今世都得不到解脱。请神父责罚我吧。” “你起来!”白赫德道,又叫凤凰儿:“程大人和太子殿下不是基督徒,你却是。你来说说耶稣和妓女那故事的下半截。” “那……”凤凰儿骤见了这一场剑拔弩张,定了定神,才道,“那些人都有罪,都不能打那个妇人,就一个一个走了。耶稣看到那妇人还站着,就问她:‘那些人在哪里呢?没有人定你的罪吗?’妇人说:‘主啊,没有。’耶稣说:‘我也不定你的罪。去吧。从此不要再犯罪了。’” “你记的倒明白。”白赫德道,“我听太子话里的意思,这位袁大人曾经也污蔑过你,所以殿下要替你报仇呢。你识得背经文,怎么不识得按照经文的教导来做?你岂不成了法利赛人?” “我……”凤凰儿方才也试着劝谏,只是竣熙未听罢了,如今被白赫德责怪,心里有些委屈。不过她扪心自问,真的对哲霖一点怨恨也无?那恐怕也是假话,究竟人非圣贤,哪能真的那样宽宏大量!便不做声。 竣熙倒有心替凤凰儿辩解,可是还没开口,却听人群中一个女子道:“我从进门到现在也听了不少什么‘爱人如己’,不过信徒见了仇人还是一样分外眼红,神父又只晓得拿大道理教训人。或者说的和做的全然两样,或者光说不做——你们传讲的这一些,怎么能令人信服呢?” 众信徒闻言一愣,都朝发话的人看了过去,不觉就分开了一条路,那个女子走上前来。她二十来岁的年纪,容貌并不出众,但是眉眼生动,看来温和可亲;背着包袱,风尘仆仆,显然是从外地而来,就连衣服也有好几处打上了补丁,然而每一处补丁都缝得无比整洁,身上的青衫虽旧,而泛白的地方皆是洗涤的痕迹,亦给人以清洁之感。所以这女子一望之下就有说不出的严谨执着之气。 她向竣熙略一施礼,就走到哲霖的身边,伸手去解他背上的荆棘。哲霖一讶:“你做什么——”可女子已经将荆棘解开了,又从包袱里取出一个小药瓶来,倒出些药粉在哲霖的伤口上,边倒,边仔细检查还有没有荆刺插在皮肉当中,若见到了,就利索地拈了出来。一时检查完毕,她又从包袱里拿出一卷干净的白布给哲霖包扎,手法是那样的娴熟,态度又是那样的温和,简直就像是母亲照顾自己的孩子一样。在场众人都惊诧莫名:这女子是谁?和哲霖是什么关系? “神父,抱歉,抱歉!”一个中年男人也钻出人群来。大家识得,这是教会里的郎中刘大夫。他道:“这位端木姑娘,也是个大夫,她对治疗大麻风感兴趣,所以就一个人到了麻风村来。我因而认识了她,才带她到教堂来热闹热闹,没想到她会……” “不,这位姑娘说得很有道理。”白赫德道,“我只惦着要传福音,讲道理,却把人家身上的伤抛到九霄云外,我自己可不就是法利赛人么?亏我还在这里骂凤凰儿!”他说着,脱下自己的袍子,来给哲霖披上,道:“孩子,天冷,你穿着吧,伤口吹了风不好。” 哲霖怔怔地看着他,眼睛有些湿润但更多的是迷惑:“神父,我……你真的不怪我?” 白赫德拍拍他的肩膀:“孩子,我无权怪你。我自己也是个罪孽深重的人——要不是这位端木姑娘提醒了我,我还不知道要叫你赤身露体的在这里被教训到几时。爱人如己,要做到像端木姑娘这样,才真是给主在人间做见证了。” “别给我戴高帽子。”那女子道,“我可不是你们这个什么教的信徒,我只不过是医门中人,要遵从我祖师爷的教导的罢了。” “医门?”哲霖忽然想起了什么,“啊,我认得你了——你是神农山庄端木庄主的千金,端木槿姑娘!” “你认识我?”女子怔了怔。她果然就是端木槿了。离开家之后一心去大青河彼岸寻找林枢,经过凉城时,遇到教会的信徒去给麻风病人送饭送药,为其慈心所感动,又对麻风病的治疗有些兴趣,就暂留数日,帮人诊治。 哲霖道:“在下只在神农山庄和姑娘有过一面之缘,不过当时人那么多,姑娘自然没有注意到在下。” “原来你也是个江湖中人。”端木槿微微蹙眉,似乎并不想跟他多说话,“你的伤口已经包扎好了,余下他们要打要杀要报仇,不该我管。”说着,转身就走。 真是个奇怪的女子!众人看她头也不回地离去,心里难免嘀咕。不过,不及议论,忽然听得一个侍卫大叫道:“殿下!您怎么了?”回身看时,只见竣熙四肢抽搐,口吐白沫。凤凰儿急急要走上前去,可是也蓦地五官扭曲,抽搐着倒了下去。众人怎不大惊失色:是什么怪病?还是中邪了?满是惊慌之声。 “快让开!”端木槿这时回过身来,三步并作两步冲到跟前。看两人的脸色发青,嘴唇紫黑,显然是中毒之兆。“快拿水来!快!” 大家都吓傻了,一时竟无人行动,唯哲霖迅速抓过隔邻桌的一碗汤来:“先用这个!”又振臂一纵,跃到院中井边,三两下打了一桶水来,交给端木槿。端木槿便捏着竣熙和凤凰儿的鼻子给他们灌了下去。两人先是胡乱挣扎,跟着就呕吐了起来,脸色才稍稍好转。“赶快煮甘草绿豆汤来!”端木槿又吩咐。这是才有些人回过神,快步跑去做事。 跟着竣熙来的侍卫们晓得出了大纰漏,一个个面无人色。有的小声道:“还是赶紧回宫通报一声吧。”又有的道:“现在就回去,一定是死罪。得把下毒的刺客抓出来才行。”“说的简单,”他的同伴道,“连怎么中毒的都不知道,上哪里抓刺客去?难不成要把这里所有的人都拿下吗?” 他们正小声嘟囔着,冷不防哲霖一眼扫了过来,寒意森森,不由都打了个寒噤。“本是你们护卫不利,”他道,“如今出了事情就想着怎么推卸责任!” 侍卫都不敢作声。哲霖自去检验桌上的食物。其实大部分的菜肴都还没有被人动多。竣熙存心要微服,又要与众同乐,所以之前招呼侍卫们一同上席。只是侍卫们拘谨,太子不先动筷子,他们就不敢吃,因此只有竣熙和凤凰儿吃过的那几色他们才夹了几箸。然而他们却一点事也没有。看来这问题并非处在菜肴上。程亦风和符雅没都没有吃菜,只喝了茶,也一点事都没有。想来茶也没有问题。那究竟是什么东西有毒? “啊!殿下和凤凰儿小姐都吃了梨子。”一个侍卫道,“因为是贡品,咱们都没敢碰。” 可不就是梨子了!哲霖一把抓起桌上吃剩了梨核来,向端木槿借了一支银针来试毒。可是,银针光洁,并没有一丝变黑的迹象。他不由皱起眉头。 “有毒的东西不一定就会让银针变黑的。”端木槿道,“况且,也不见得是毒药才能吃死人。”她说着,将削下来的梨子皮撕成一段一段分别浸入每一碟菜的汤汁之中。跟着又用银针一样一样地试过去,这次,果然银针就变黑了。 “江湖传言可以两份半毒合在一起变成全毒,原来真有这样的事!”哲霖惊道,“不知是什么东西做成的?” “我没兴趣知道。”端木槿道,“现在太子和这位姑娘都没有性命之忧,我没那闲工夫去追查是什么毒药。你想知道,你自己去查好了。” 这个温柔的女大夫竟然脾气这么古怪,哲霖碰了个钉子,不想再自找没趣,就转身去吩咐那些侍卫,让他们中间的两人火速回宫找人来接竣熙,其他的人好生把剩下的食物收藏起来,以为证据。大家依命而行的时候,看到有一枚水晶梨滚到了桌下,忙捡起来交给哲霖。哲霖仔细一看,见梨把儿附近有一圈小小的针孔,想来就是落毒的途径了。他便将那梨子也小心收好,准备带回宫。 “也不知是什么人胆大包天想要谋害太子。”他对程亦风道,“我想保险起见,今天这里的人都要留下,程大人以为如何?” 程亦风心里一团乱麻:“这些食物乃是宫里皇后娘娘赐下来的。经手的是御厨房和跑腿办差的太监们。送到菱花胡同来之后,由这些侍卫亲手搬上席来。教会的众信徒们连碰都没有碰过,你扣留他们也没有什么帮助吧?” 哲霖想想,不无道理:“看来凶徒藏身在皇宫之中,不晓得是何底细——大人看会不会是别国的奸细?” “大约也有可能吧。”程亦风道,“这些都容后再说,先把太子安全地送回宫去让太医看过无事才好。” 这时甘草绿豆汤已经送了来,端木槿正喂竣熙和凤凰儿喝。哲霖即道:“太医哪里有端木姑娘高明呢?程大人大概不知道吧?江湖上本来北有百草门南有神农山庄,自百草门衰落之后,神农山庄就是天下第一医馆。神农山庄的端木庄主一向是‘阎王叫人三更死,他能留人到五更’。端木姑娘深得她父亲的真传,有她照顾太子,我看比太医还要好。” “果然?”程亦风素不知江湖事,望了望端木槿道,“不知可否请姑娘一起入宫去照料太子?” 端木槿放下药碗:“他们两个已经没有大碍了,回去之后多吃些清热解毒之物,切忌大补。三、五天总会全好的。这里已经不需要我,我该回麻风村去了。”说着,擦了擦手,当真收拾起包袱来,转身便走。 “姑娘且慢!”哲霖唤道,“太子殿下万金之躯,岂能草率?还是请姑娘救人救到底,进宫照顾殿下直到他痊愈,也算是为国为民出一份力。” “太子也好,乞丐也罢。”端木槿道,“大家的身体都是一样的,我说他已经无大碍了,多照顾他几日,少照顾他几日,也不会有什么分别。你若不信我的话,何必让我留下照顾他?” “我不是那个意思。”哲霖道,“我是说……” “麻风村的病人比太子更需要人照顾。”端木槿道,“你不用多费口舌了。” “姑娘实在误会我的意思了。”哲霖道,“我是说,姑娘这样离开了神农山庄,令尊可担心得很呢。” “我办完了我要办的事,自然会回去。”端木槿道,“不劳你操心。”说着,背起包袱,拨开人群而去。 “袁大人,”侍卫问道,“要不要拦她?” “你们拦得住么?”哲霖道,“凭你们的身手,死了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侍卫已经闯了大祸,哪里还敢作声。静静地守着竣熙,等宫里来的接应。大约到了二更天,才有太监侍卫们风风火火地赶来了,将竣熙和凤凰儿抬上了车去,又听哲霖的指挥将一应有毒的饭食搬上做证据。 程亦风虽然插不上手,但是看着这一团纷乱惊险,自己也大费精神。一时见人们慢慢散去,只觉脖子酸眼睛疼,想坐下歇一歇再走,却忽然发现符雅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仔细回想,方才乱哄哄进宫的那一群人里似乎没有符雅的身影,那么她到哪里去了呢? 便走到后院来,上祷告室里碰碰运气。果然就见到里面灯光闪烁,符雅正奋笔疾书。不禁失笑道:“小姐不是见到了方才的一番变乱忽然诗性大发了吧?” 符雅头也不抬,只顾着自己写。程亦风静静地走到了跟前,探头看,才发现她真的是在翻译《圣经》,而不是在作诗。正想说点什么,不意符雅猛的转过头来:“我不像大人这么无聊,我有的是正经事要做。大人有什么重要的话,请即刻就说,若没有,就让我清清静静译书。” 程亦风素没有听过她如此语气,不由愣了愣:“小姐,我是……方才在外头见不到你,有些担心,所以才上后面来找。打扰你译书,实在抱歉。” “我是你什么人,要大人替我担心?”符雅冷冷道,“大人有这功夫,不如去做你紧要的公务好了,何必浪费时间。” 这话的意思,倒真像是嗔怪自己之前忙于公务未曾去探病了,程亦风赶忙解释:“程某的确是因为衙门事务缠身所以小姐玉体欠安时也没曾问候,请小姐原谅这一次吧。” “一次?”符雅道,“大人从当年樾寇围城的时候就没有正眼看过我。在你眼里,什么都比我符雅重要,一有点儿什么芝麻绿豆的事,我符雅立刻就成了透明的。有岂止是我受伤生病这一次?” “我……”程亦风知道符雅骂的一点都没错,“程某的确有负小姐。自那日秘道之中小姐同程某说了那一番话之后,我就……” “你不用再提秘道了。”符雅“啪”地将笔掷下,拍案而起,“我跟大人说那番话之前,自己给自己定了一个期限——三天,若是三天之内大人没有回应,我就从此以后将大人忘记。现在三日期限早就过了,大人再想做什么都迟了。” 三日期限?程亦风怔怔的:符雅自己在心里许愿,他如何能知道?然而一切还不是因为自己这拖泥带水的性格?这又怨得了谁?现在要如何?就这么放弃吗?心中十几个声音在争吵着,毫无头绪。 “三更半夜,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符雅道,“大人素有风流之名,符雅却还有清白名声。大人请自重!” 她如此锋利冰冷的态度让程亦风不知所措。偏偏这个时候白赫德还从外面进来了:“咦,程大人还没走?” “程大人正要走。”符雅冷淡地,又换了平常的语气对白赫德道:“神父,今天夜里赶一赶工,明天早晨就都翻译好了。” “果然?这么快?”白赫德上前拿起书稿来看,一边啧啧称赞,一边又说如何找人雕版印刷,某某信徒长于雕刻,某某信徒自愿装订,等等。两人絮絮而谈,好像程亦风不存在似的。 程亦风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不能厚着脸皮留下,就梦游一般的走出门去。一方面悔,一方面恨,一方面又自嘲:我不是一直思恋这那位朝阳公主,绝了成家立室之念么?怎么几十岁人了,突然对符小姐起了非分之想?我若真娶了符小姐为妻,又能给她什么?这样痛痛快快了断了,省得将来麻烦也好! 一行想,一行走,不觉出了教会,往胡同口去了。他家的轿夫在外头候着呢,就叫他:“大人,轿子在这里!” “哦。”程亦风应着,还兀自往前走。 轿夫忙追上来:“大人,你莫非喝醉了么?没有酒味啊,怎么还稀里糊涂的?这怎么好呢!” 稀里糊涂的怎么可以?程亦风心中如同电掣:符雅今日态度同平常天差地别,什么“三日期限”,全然不像是她的作风。或者她有什么苦衷?怎么能不搞清楚就离去? 不错,要回头去问问,他想,大不了再被符雅骂一次,还是问明白了心里才踏实! 因而撇下了轿夫,又回教会里来。一径跑到了祷告室外,见门窗都已经关上了,只从缝隙里透出些许灯光。 莫非符雅困乏已经休息了?走到门前细听,里面是白赫德的声音:“以斯帖,你究竟有什么难处,不怕说出来——为什么刚才要那样对程大人?” 不听符雅的回答,程亦风屏住了呼吸。 白赫德又道:“世界上的难事,在人看来是解决不了,在天父看来,岂有什么是不可能?你藏在心里,就能当什么事都没有么?” 依然不听符雅回答。 白赫德叹道:“孩子,这怎么好呢?你对程大人如何,他又对你如何,我这个局外人看得一清二楚。到底是为了什么,你竟要如此?你可以不跟我说,但是你一定要跟天父说,求他帮助指引。否则我怕你将来后悔。” 还是没有听到符雅的回答。白赫德似乎也无计可施了,道了“晚安”就朝门口走来,程亦风赶忙闪身躲避。但这是,听到了符雅的声音:“神父,我是为了他好。我不想拖累他。你知道么?今天的毒药,是皇后为我准备的。” 作者有话要说:春假结束,福利结束,俺又要忙去了 104第103章 竣熙迷迷糊糊地醒过来,已经睡在东宫里了。他看床边坐着一个苗条的少女,自然以为是凤凰儿,就一骨碌坐起来,携着人家手,道:“我怎么了?”而那少女一回头,才发现是霏雪郡主白羽音,连忙尴尬地放开了手,道:“郡主怎么会在这里?” “殿下!”白羽音“哇”的一声就哭开了,“殿下醒了就好了,臣女快担心死了。”一边抽噎,一边将竣熙中毒的事说了。 竣熙挠挠头,这才慢慢回忆起前一夜的事来,依稀记得有人给自己喂药,而凤凰儿就倒在身边,因问:“那凤凰儿呢?” “凤凰儿姑娘自然是在蓼汀苑里。”白羽音道,“她已没有大碍了,只是太医嘱咐多休息,所以不曾来伺候殿下。” “那我去看她!”竣熙翻身就要下床。 “使不得!”房里的太监宫女统统跪了下来,“殿下千万要保重身体,不可出去吹风。” “我已经没事了。”竣熙不耐烦。 “殿下!”白羽音也在床边跪下,“殿下昨日微服出巡,结果遭人毒害,皇后娘娘已经震怒,本来要将东宫里所有的太监宫女和昨天跟着殿下出宫的侍卫全体治罪。后来是为了替殿下积福,才暂时饶了他们。若殿下再有任性之举,他们的性命都保不住,恐怕还会连累凤凰儿姑娘呢——皇后娘娘说了,殿下突然想去教会,一定是凤凰儿姑娘撺掇的,要罚她到贞顺门下跪三天呢。” “这还了得!”竣熙又要跳起来。还是被白羽音拉住:“殿下莫急,我已经替凤凰儿姑娘求了情了。娘娘知道殿下对凤凰儿姑娘情深意重,倘若知她被罚,说不定就要多添一层病。所以娘娘就改罚她在蓼汀苑禁足十天。” “哦……”竣熙才松了口气,又道,“谢谢你。” “谢什么!”白羽音道,“这都是臣女应该做的。殿下莫非以为臣女对凤凰儿姑娘心存嫉妒,想要加害于她么?其实《女戒》《女则》我都熟读,三从四德的道理,我十分明白。” 竣熙当然老早就觉察出母亲想要撮合自己同白羽音。他只觉得这位亲贵小姐就像是雕塑精美的木头玩偶似的,乏味无趣。今日听她说这样的道理,除了感激之外,倒也有些感慨:凤凰儿的淳朴自然是她最可爱之处,也是她快乐的源泉。这霏雪郡主本来也应该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女孩儿,谁知托生在官宦之家,被这些劳什子的《女戒》《女则》污染了,禁锢了,才成了今天这木头人的模样。其实我竣熙倘若不是太子,不必背负天下的重任,恐怕也比现在幸福得多吧?我俩倒还有些同病相怜之处。 他心里虽然这样想,但是白羽音俨然妻子的口吻还是使他很不自在。直想找个法子将她打发了。可喜,这时候外头太监道:“袁哲霖袁大人来了,殿下见是不见?” “见,当然要见!”竣熙立刻回答,“请袁大人进来——送霏雪郡主出去。” “是。”外头应着,而里头的太监宫女们就来帮白羽音穿大氅笼暖手筒。白羽音仿佛一点儿也不介意竣熙逐客,深深一礼,就退了出去。同时哲霖也走了进来,与她擦肩而过。 “殿下——”哲霖行了大礼,“未知殿□体如何?” “我好得很。”竣熙招呼他上前,又把在场的太监和宫女都打发了出去,“昨天后来都发生了什么事?你跟程大人说起今后的计划没有?” “殿下,”哲霖道,“昨夜你遇刺中毒,这么大的事,大家都忙得不知如何是好了,又是要护送你回宫,又是要着手追查凶徒,哪里还有功夫去谈别的?” “唉!”竣熙捶着床,“费了这么大的心思,做了这么大一台戏,你却一句话也没和程大人提,这不是白费了么?” “殿下,臣实在对不起你。”哲霖又在床头跪了下去,“都是为了臣,为了修复臣和程大人的关系,才让殿下来到菱花胡同,才让凶徒有机可乘……实在都是臣的罪过。” “这怎么关你的事?”竣熙道,“那凶徒定意要害我,哪怕我不去菱花胡同,他也会另想别的法子下手。再说,你和程大人都是国家的栋梁之材,让你们合作无间,是为了江山社稷着想。” “不,殿下,”哲霖道,“若不是臣开始急功近利不择手段,也不会惹下大祸,搞得大臣不和,最后还要殿下来帮臣收拾这个烂摊子……” “别这样说。”竣熙道,“国破家亡之痛,我虽然没有亲历,但是日日为这樾寇担惊受怕,我晓得你的感受。倘若换了是我,也会等不及,使出些非常手段的。” 原来哲霖在禁足期间多次写信给竣熙,忏悔己过,冬至节那日竣熙就到景康侯府去看望他。君臣二人一番长谈,哲霖言道自己因为不甘国家为樾国所破百姓为敌人奴役,誓要在有生之年驱除鞑虏光复河山,所以才不惜使出各种手段,要掌握权力以图和仇敌决一生死。但未想到事与愿违,仇敌的头发都还没有碰到一根就在楚国引起了恁大的风波,怎不使亲者痛仇者快?他恐怕自己抱负无法施展,所提的建议也会因为朝中众人对他的成见而从此被否决,这样对他对楚国都非幸事。他希望竣熙即便放逐他袁哲霖也不要废弃他所提的细作司等提案,一定要集中力量,彻底粉碎樾寇侵吞天下的阴谋。竣熙出生乱世,小小年纪就担负保家卫国的重任,哲霖的挣扎,他感同身受,一方面劝哲霖今后再不要做些不择手段不顾后果之事,一方面又承诺他思过期满立刻官复原职,负责成立细作司。哲霖对竣熙感激不尽,但恐怕朝中大臣们难以不计前嫌。竣熙想,旁人也许不好争取,但程亦风既深明大义又是兵部尚书,若使他和哲霖紧密合作起来,日后有了成绩,大家自然也就会对哲霖有所改观。哲霖何尝不知道程亦风是百姓心目中的英雄,又是朝廷新法的中流砥柱?然而自己对菱花胡同对符雅对程亦风本人所作所为实在过分,不敢奢望程亦风的原谅。竣熙却道:“程大人乃是一个真正的仁者,若你诚心改过,他必然不会计较——尤其,他不会在意你跟他之间有什么恩怨,只要你去补偿了那些无辜的百姓——就是菱花胡同的教徒们,程大人多半就会看出你的诚心的。”君臣二人于是一番商量,决定于圣诞当日在菱花胡同做一出“负荆请罪”的好戏。 这出戏是唱得很成功的,就是没想到会发生中毒事件。 “总之这事就不要再提了。”竣熙道,“你本是诚心道歉,我替你找个机会而已。说的多了,万一传了出去,倒叫程大人觉得你并非真心,岂不麻烦?从今往后,你只消好好的做你的本分,为国为民恪尽职守,昨夜的那一切就算没有白做了。” “是。”哲霖顿首,又激动道:“殿下待臣如此,臣实在无以为报,今后臣必然为国为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不要这样说。”竣熙道,“我从前只是觉得你这个人文武双全,是个难得的人才。如今听了你的遭遇和抱负,觉得你就像是我的兄弟一般——你本也是天潢贵胄,与我何有君臣之分?若能消灭樾寇光复馘国,你便是一国之君,我二人会平起平坐。” “殿下——”哲霖喉头哽咽,怔了半晌,才道:“只愿这一天快些到来。” “咱们要有信心嘛。”竣熙笑着拍了拍他,“就用你的细作司把樾国闹一个人仰马翻——说起来那个大胆的刺客竟然下毒害我,这也正给了咱们一个尽快成立细作司调查此事的理由呢——我就把这调查的任务交给你了,你总晓得怎样把握时机?” “殿下的建议当然好。”哲霖道,“臣也想重提细作司之事。不过借殿下遇刺来做文章恐怕是不成——从昨天夜里起,宫里就开始彻查了,所有御膳房的宫女太监并有可能接触过那些菜肴的人统统都被刑部抓起来审问了,臣怎么好突然去横加干涉?难道还嫌树敌不够多么?” “啊呀,我是病糊涂了!”竣熙道,“不过,宫女太监想来是受了什么人的指使——是谁想要杀我呢?过去有个三清天师曾处心积虑要对我不利,但他早已经伏法,如今又是哪里冒出来想谋害我的人?” “臣想,或者是樾国奸细。”哲霖道,“听说玉旈云安插了许多细作在我国,能混入宫来也不算稀奇——倘若如此,那就正有成立细作系的必要了,单凭刑部那些人,怎么能够斗得过樾国那些训练有素的细作?” “那我这些皮肉之苦可算没有白受!”竣熙拍手道,“你把这奸细揪出来,自然朝廷上下没有不服你的。” 君臣二人又絮絮说了一阵话,无非是哲霖计划着怎样查探毒杀的真相,又保护竣熙的安全,等等。如此过了一顿饭的功夫,外头说太医来请脉了,哲霖才告退。临走,竣熙又托他带一件小玩意儿去给凤凰儿,为少女病中解闷倒还是其次,主要是为了要哲霖去蓼汀苑走一趟,确保那边防卫得当,不会有人加害凤凰儿。哲霖自然理会得,答应了,就退出东宫来。 他依命往蓼汀苑走,边走还边踌躇——凤凰儿虽然没有正式和竣熙大婚,但俨然是太子妃身份,自己一个外臣去给后宫女子送东西实在诸多不便——如果是放下东西就走倒也罢了,他还要寻访线索,要怎样才能做得不露痕迹不遭口舌呢? 且想着的时候,便又见到白羽音了,众星捧月地从交叉的步道上走了过来。他连忙止步,躬身行礼。 白羽音当然认得他——他还算是少数几个知道白羽音真面目的人。两下里遇上了,虽然都很客气,但个人心里都觉得有一种锐利的杀意向彼此袭来。 “原来大人是要到蓼汀苑去看望凤凰儿姑娘。”白羽音道,“我也正要到那里去给她送冰糖燕窝呢。” “郡主费心。”哲霖道,“宫里有这么多奴才,怎么还劳动您亲自走一趟?” 白羽音苦笑了一下:“经过昨天晚上那事,谁还敢信这些奴才呢?冷不丁那刺客就冒出来在哪里下毒,岂不麻烦?所以还是亲力亲为比较放心。” “毕竟郡主想得周到。”哲霖给白羽音让路,心中却想:这个阴险狠毒的疯丫头,听说私奔不成,如今终日在太后和太子跟前献殷勤,也不晓得存着什么心!她岂会对凤凰儿好呢? 两人一路默默无语,来到了蓼汀苑。宫女太监领他们到偏殿的暖阁里见凤凰儿——凤凰儿中毒不深,已经下了床了,正在榻上做针线,见到白羽音来看望自己,赶忙起身迎接。 白羽音笑盈盈快步走了上去:“姑娘才好了,别操劳。要你来迎接我,怎么好意思?赶快坐下,把这燕窝吃了。”说时,亲自将燕窝送了上来,看凤凰儿吃着,又在一边问她的生日:“你比我小好几个月呢,以后也不必这么见外,你我姐妹相称就是了。” “这怎么敢当?”凤凰儿道,“郡主是金枝玉叶,凤凰儿只是一个孤女,怎么敢奢望做郡主的妹妹?” “这话就是看不起我了。”白羽音道,“殿下对你如何,宫里谁看不到?倘若将来你我都嫁给了殿下,二女共侍一夫,自然就是亲密姐妹。倘若我没福分服侍殿下,你太子妃的身份,我还怕你不愿意跟我交往呢——” 凤凰儿没的羞得满脸通红:“郡主怎么拿我来取笑?” 白羽音道:“我说的哪儿有半句假话?不信你问问袁大人——太子是不是交待他特特拿了件好玩意儿来探望你?” 哲霖本来见白羽音惺惺作态,正在心中冷笑,这时少不得上前来行了礼,将竣熙给的玩物交给凤凰儿。凤凰儿自然要询问竣熙的情况,哲霖照实回报,连同加派人手保护她和竣熙以及加紧追查刺客,等等,也都一一说了。 凤凰儿一壁道谢,一壁道:“太子殿下日夜为国家操劳,想来是深得百姓爱戴的,什么人竟然会加害于他,我实在是想不出来。” “或者是搞错了。”白羽音道,“那些菜肴都是皇后娘娘那里赐下来的,梨子是进贡的,谁知道最开始那刺客是想要杀谁呢?不凑巧刚好被太子殿下和凤凰儿你吃下了肚,遭了这无妄之灾吧。” 凤凰儿毫无心机,想也想不透这些争斗。就又和白羽音说了些家常话,一盏茶的功夫,有太医来请脉了,白羽音和哲霖便都退了出来。 蓼汀苑是极清幽的一处宫房,在宫中以园艺见长。如今大雪过后,一片洁白,连腊梅也都被盖住了,但清香依然扑面而来。这种香味沁人心肺,大家不由得都扭头寻找梅树的踪迹。领路的宫女太监晓得白羽音是皇后看中的太子妃人选,都讨好地道:“郡主喜欢这腊梅么?奴才给您折一枝来。” “问娇黄、当初著甚,染成如许。便做采从真蜡国,特地朝匀暮注。也无此、宫妆风度。”白羽音吟着,道:“你们这些奴才怎晓得哪一枝好呢?白糟蹋花,还是我自己来。”说着,就走到那梅树下,端详了一阵,攀着虬枝伸手去采高处的梅花。宫女太监唯恐她有什么闪失,纷纷围拢上去,能够着手的,这边搀,那边扶,够不着的,就七嘴八舌地道:“郡主小心,还是等奴才们拿梯子来吧?” “我哪儿就这么不中用呢?”白羽音折到了梅枝,轻轻巧巧地跳了下来,“虽然我不像袁大人是武林盟主,但是总不至于做这点儿小事也摔了吧?袁大人看我刚才那一跳,可使得么?虽然没有你的轻功,但总还稳当吧?” 哲霖知道她是故意试探,看自己会不会泄露她身怀武功之事,暗地里好笑:一个黄毛丫头,使些心机做无聊的事,我哪儿有那闲工夫来招呼你?当下道:“郡主身轻如燕,倘若真要练武,也可有成。” “袁大人别哄我了。”白羽音咯咯娇笑,“我要是去学武功,那成何体统呢?走,把这腊梅带去献给皇后娘娘。” 她一发令,太监宫女还不颠颠儿的都跟了上去。哲霖轻蔑地冷笑了一声,意欲暂留片刻,稍稍巡查一下蓼汀苑的防务,也好向竣熙有个交代。不过,不经意一低头却看到雪地上睡着一只精巧的锦囊,上面挑绣着康王府的标志,想来是白羽音方才从树上跳下来时跌落的。便捡了起来,掂在手里颇有些分量,并不像寻常亲贵小姐佩戴的。一时好奇,就打开看个究竟——那里面一个小瓶子,内中是些白色的粉末,另外还有一个竹筒,里面尽是些金针,虽然细如毫发,但是仔细看,每一根都是空心的。哲霖心中不禁一动:啊……这,这岂不就是用来向梨子里下毒的工具么?莫非这元凶是白羽音? 他赶忙发足追了上去:“郡主,请留步!” “做什么?”白羽音擎着腊梅,一脸清纯无辜。 “是……太子殿下还有话托臣转达给郡主。”哲霖道,“能否请郡主借一步说话?” “哦?”白羽音皱眉,显然是觉得有些奇怪,不过还是叫太监宫女们都先退到蓼汀苑外等候,自己就和哲霖走回那腊梅树下:“是什么话?” “谎话。”哲霖冷笑着,将锦囊一晃,“郡主过去说了多少谎话,我懒得追究。不过这一次竟然下毒谋害太子,不知郡主有何解释?” 白羽音面不改色:“袁大人说的是哪一国的话?我怎么连一个字也听不懂?恐怕是疯话吧——我没功夫陪你癫。” “莫非郡主要说这个东西不是你的?”哲霖指着那康王府的标志,“一瓶毒药,一筒针,叫人不往那毒杀事件上联想都难。” “毒药?”白羽音咯咯笑了起来,“你拿来,我敢当着你的面都吃下去,一定死不了。”说时,当真劈手来夺。 哲霖自然不能由着她,闪身避开,同时扣住她的脉门:“郡主不是想在这里跟人交手吧?” “你也不会想在大庭广众对本郡主无礼吧?”白羽音毫不示弱,“我说敢吃给你看,就敢吃给你看。那不是毒药,是通经下血的断产药。” “什么?”哲霖一愣,不由放松了掌握,让白羽音挣脱。“我不信。” “不信?”白羽音冷笑着,“不信你去问皇后娘娘。是她亲手把这个交给了我,让我放在燕窝里给凤凰儿吃的。她老人家虽然拗不过太子殿下,终于同意让凤凰儿进宫,但是怎么也不能容许凤凰儿有机会怀上太子的骨肉。不管他二人私下里有没有走到那一步,娘娘要先预防着,省得将来要堕胎,那就杀生犯戒了。” 果真?哲霖拧起眉头,就他所知,皇后不是一个如此狠毒的人。 “我说的句句是实话。”白羽音道,“你非要不信,自己去问皇后娘娘好了。不过我劝你最好不要去,娘娘有许多事情不想让人知道呢。” 这小妖女又玩什么把戏?哲霖故意不接话茬。白羽音便自己说下去:“至于昨晚所谓刺客下毒的事,你也最好不要追查下去。找出那幕后的真相来,只怕天翻地覆,你担待不起。” 看来她果然知道不少内情!且试她一试!哲霖“呼”地一掌探出,揪住了白羽音的领口:“什么天翻地覆,担待不起?真相就是天。如今从你身上搜出金针和药来,你总脱不了干系。同我到太子跟前去说个明白——昨晚上的事也好,今天这所谓断产药也罢,都一并问个清楚!” 白羽音没料到他突然发难,敢在禁宫之中对自己如此无礼,愣了一下,才发怒挣扎道:“做死了,你这奴才!快放开本郡主,否则我叫人了!” “你只管叫好了!”哲霖道,“如今人赃并获,管你叫什么人来,我都要拉你去东宫。要是你真的受皇后娘娘所托,出了天大的事,还怕她不保你?我看你多半就是信口雌黄——别说皇后娘娘菩萨心肠断不舍加害凤凰儿姑娘,就算她有心防着后宫出风波,昨天夜里的事也绝不会和娘娘有关。你敢在这里妖言惑众,我倒看看皇后娘娘知道了怎么处治你!”说时,拉着她迈步往外走。 白羽音急得满脸通红,她只有些花拳绣腿的功夫,怎能挣脱哲霖的掌握?只有胡乱踢打着,嘶声道:“快放开我!不信拉倒!就是皇后娘娘要杀人,不过她要杀的不是太子,太子不凑巧做了替死鬼而已!” 哲霖心中一讶,暗道,如此情况之下,这小妖女说的恐怕是真的。但他脚步依然不停,口里道:“还要胡言乱语。皇后娘娘为何要杀人?就算真的要惩治哪个犯了事的奴才,也用不着下毒这种手段!” “因为要杀的不是犯了事的奴才!”白羽音道,“皇后娘娘要杀了符雅。” “杀符雅?”哲霖停了下来,“符小姐是皇后娘娘的亲信女官,为什么要杀她?可见你是胡说八道。” 白羽音受制于人,一时心急,觉察不出哲霖使的是激将法,怒道:“我胡说?有胆你就去问问皇后娘娘,问她知不知道韩国夫人是怎么死的——我倒看看你问出这话之后她取不取你的性命!” 饶是哲霖神通广大,打听了不少亲贵大臣的*短处,却素来不知道“韩国夫人”是谁。然而又不能在白羽音面前露出破绽,就冷笑道:“你还胡说——看样子你是知道韩国夫人是怎么死的,为何不见皇后娘娘取你的性命?” “我……我是偷偷听到的……”白羽音一时口快说了出来,才发现中了哲霖的诡计——他面上阴冷又得意的笑容,仿佛是说:你若不从实招来,我自然告诉皇后你偷听她说话!白羽音无法,一咬牙,道:“哼,你想知道,我也不怕拉一个垫背的。那天符雅去见皇后娘娘,可巧我才出门口……” 原来当日她在坤宁宫遇到符雅之后,见皇后对其宠爱非比寻常,生恐自己一走开,符雅就要大大的告她一状,因此太监宫女送了她出门后,她又找个借口脱离了众人的视线,悄悄溜了回来,从后窗进了偏殿,一直潜到皇后和符雅所在之处,躲在屏风后面偷听她二人说话,将一切都听得清清楚楚。 “皇后说当日所有知情的人都已经死了,只剩下她和符雅两个人。”白羽音道,“其实我那时也不晓得韩国夫人是哪一个,后来悄悄去查诰封的册子,才晓得是故崇文殿大学士于适之的遗孀,也是皇后娘娘的亲姐姐。十八年前芒种节祭花神,她的画舫突然沉没了,就淹死了。她的两个女儿被皇后娘娘收养,都封了公主。大的一个去樾国和亲,结果被刺客杀了。小的一个说是体弱多病夭折了。这一家真是死了个绝。” “那便如何?”哲霖知道自己正接近一个丑陋的宫廷秘密,不确定对攀登权力的高峰有何帮助,但尽量显得毫不在乎,因为他摸着了白羽音的脾性——人家越是不屑,她就越是不服,越是要多说。 “这个韩国夫人据说是宫中第一大美人,”白羽音道,“皇上的粉黛三千没有一个比得上她。我看多半是皇上见她青年守寡,起了色心,而皇后娘娘因妒成恨,就在画舫上做了手脚杀掉了韩国夫人,同时也把在场的所有人都一个一个除掉了——符雅因为年纪小,又说什么都不记得,况且后来又一直漂泊在外,这才捡回一条命。如今被皇后发现她其实什么都记得,自然饶不了她。” “郡主你是听戏听多了吧?”哲霖道,“符雅既然被吓得说要出家,怎么可能跟你说当年的事呢?当年其他的人都死光了——皇后娘娘更加不会跟你说。你这全都是自己想象出来的。如此诋毁皇上、皇后,罪名可大着呢!” “不信就算了!”白羽音怒道,“如果不是皇后心中有鬼,符雅又怎么会被吓成那样?” 哲霖当然知道白羽音说的哪怕不全是真的,也有*分假不了。如此说来,皇后的确是想杀符雅灭口了。只不过,皇后要杀符雅有的是办法,为什么偏偏要亲自赐宴席又下毒?这岂不是自己给自己找嫌疑么?他眯起眼睛看着白羽音:这小妖女也许还知道一些什么。 白羽音被他看得有些心里发毛,猜不出他掌握了些什么又打算怎么办,最终把心一横,以攻为守,道:“怕你么?我就告诉你,要杀符雅的是皇后,不过下毒的是我。可惜没毒死她,不能为我帆哥哥报仇!反正我这么做也是算是帮皇后娘娘的忙。” “帮她的忙?”哲霖冷笑,“你自己想害人,却拿皇后娘娘来给你做挡箭牌,我倒看看她老人家知道了是感谢你呢,还是惩罚你。” “你去说啊!”白羽音挑衅,“恐怕连符雅心里也相信是皇后娘娘下的手——皇后娘娘如今就是吃了这个哑巴亏了,这件事情她一定要压下去。否则宫里的谣言传得这么快,我自有办法明天就让韩国夫人的事传遍后宫的每一个角落。” “你就不怕我现在抓了你去皇后娘娘面前讲你恶毒的计划都说出来?” “你抓——”白羽音满不在乎地仰着脸,“我告诉你,就是要拉你做垫背。你想要脱身,就要编谎话,谎话总不如真话容易自圆其说。我活不成,你也活不成——”她说着,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笑了起来,道:“对了,刚才你跟太子殿下说的话,我也听得很清楚呢!真有人拉我去问话,我就全说出来!” 哲霖一惊:那还了得!这事传出去,从此他都不要想在朝廷立足了!要怎么才能堵住白羽音的嘴呢? 正想着,太监宫女见郡主许久未回,便来寻找了。哲霖无法再拦住白羽音,小姑娘觑了个空子,快步逃开。那敏捷而背影,活像一只欺骗了猎人成功脱身的狐狸。哲霖愣愣地看着,心中忽然一亮:可恶,她如果早就听到我跟太子说的话,之前怎么可能受制于我又交代了这么多?她根本就什么都没听到,是编出来唬人的! 不由气愤万分,又暗暗觉得好笑——袁哲霖啊袁哲霖,你把诺大的江湖满朝的文武都耍得团团转,今天却被这个三脚猫小妖女骗了一回,可真叫人笑掉大牙了! 一边摇头自嘲,一边步出蓼汀苑,心中盘算怎样使这个宫廷丑闻为己所用。也不知走出了多远,忽然见一群太监宫女并侍卫聚集在凤仪门前说笑——要知道这是通往坤宁宫的要道,平日谁不恭恭敬敬的,今日他们怎敢如此放肆?不免举步上前去听个究竟。 众人见了他,赶忙都来问好。他只笑道:“什么事情如此热闹?” “大人从哪里来,还没有听说么?”大家七嘴八舌,“兵部尚书程大学士刚才进了宫,要求见皇后娘娘——一个外臣做什么要求见皇后娘娘呢?嘿,听说他是特别来求娘娘赐婚给他和符雅小姐的。” 赐婚?哲霖吃了一惊:符雅和程亦风的关系非比寻常,这个他是早也看出来的,但是程亦风一个迂腐的道学先生,不像会突然做出要求赐婚这等事来——莫非他是知道了符雅身陷险境,定意要搭救?若然如此,岂不是自找麻烦么? 其实哲霖虽然之前曾经利用菱花胡同的教会企图陷害程亦风,但究其原因,乃是因为公孙天成破坏了他掌控百官的大计。闭门思过期间他反复的想,既然一切的努力都是为了光复馘国,那么在抗击樾寇这一点上,他和楚人的目的是一致的。与其跟程亦风加深误会,继续摩擦,倒不如设法合作来的好。定了如此的方略,他才找竣熙忏悔己过,又演出了“负荆请罪”的一折戏。目下程亦风要自找麻烦,他是应该推波助澜,让程亦风倒台自己取而代之呢,还是应该力保程亦风,日后精诚合作共驱樾贼? 正拿不定主意,忽然看到符雅在几名太监宫女的簇拥下走了过来。这边的一众人即刻蜂拥上前围住她:“符小姐怎么这会儿才进宫来?” “皇后娘娘准我的假,说好了今天早晨回来。”符雅道,“这是怎么了,你们一个两个的都站在凤仪门外头?没有正经事做么?” 众人笑道:“正经事大不过喜事。符小姐大喜了!” 符雅显然是从宫外而来,根本不晓得里面发生了什么事,怪道:“胡说八道什么呢?” “程大人来提亲了!”众人争着要第一个把喜讯告诉符雅,“莫非程大人没有先到府上去?啊,也对,既然是要求皇后娘娘赐婚的,当然是要先皇后娘娘那边答应了,才好去三书六聘啦!符小姐既是娘娘跟前的大红人,跟半个女儿也差不多。之前东宫的大宫女出宫嫁人,娘娘说她服侍太子功劳大,赐了她好多嫁妆,符小姐这一次想来只有更加风光。大喜!大喜!” “说什么呢!”符雅斥道,“青天白日的拿我来消遣——别指望你们胡说八道我也拿银子赏你们!快让开了,我赶着给皇后娘娘请安!”边说边分开人群。 哲霖同她打了一个照面——符雅初来之时,神色淡然如常,这会儿听了“喜讯”,非但没有一点儿小女儿之态,还面色青白。想来她是知道皇后要置她于死地的,想来她也明白程亦风此举的目的,哲霖想,一个聪敏镇定的女子居然完全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看来事关重大,而程亦风此举也不是事先跟她商量好的……她现在会怎样应对?她明知皇后想杀她,却还敢回到皇宫里来,又是为了什么?昨日下毒手的人实际是白羽音,她知不知道呢? 无数的猜测在心中闪过,又有无数的试探想对符雅出口。不过,符雅只是匆匆地看了她一眼,仿佛清楚这个人城府太深,就算再怎么负荆请罪也不值得信任,最好避而远之。所以,她连一个机会也没有给哲霖,就匆匆带着接自己的太监和宫女跨过凤仪门而去。 白羽音拿着腊梅说要送给皇后,估计这会儿也到坤宁宫了,哲霖想,不知那里会有什么好戏看?不能等着谣言传出来再应对,总是亲自去看看的好。他盘算着,大白天地潜入坤宁宫的确是有点儿冒险不过……看了看说闲话正说在兴头上的奴才们——现在也许就是个大好时机呢! 主意已定,他就转身往出宫的方向走,到了一个僻静的所在,看左右无人,便“嗖”地点地跃起,跳上屋顶,沿着屋脊向回疾奔,跟着起起落落,从一间宫房跳到另外一间——他夺得武林盟主的宝座虽然使了不少手段,但武功也非等闲,这样魅影一般在禁宫的屋宇间穿梭,竟没有一人发觉。没多时已经来到了坤宁宫,比符雅一行还要快一些。 且不知皇后和程亦风在何处?他是从坤宁宫花园越墙而入的,便从后面朝前找。到的偏殿的时候,见到白羽音正在扒在后窗上朝里张望——这个小妖女又在想着挖掘宫廷丑闻了,哲霖想,也真够胆大包天的。不过看来皇后就在这里! 不去惊动白羽音,哲霖看准殿后一株百年古柏——值此隆冬时节,其他树木都枝条萧索,何有隐身之处?而这柏树四季常青,茂密的枝叶像是黑压压的云,此时积雪又压在树上,黑一片白一片,可巧哲霖还穿着一身月白色的袍子,这样踏着树枝攀上坤宁宫的屋顶,叫人乍一看去根本无法分辨。饶是他踏上树冠之时,雪片飘落,白羽音抬头看了两眼,也没有发现他的行踪。 哲霖轻轻扫开瓦上的积雪,挪开了一片瓦,殿内的情形就一目了然。 皇后在当中榻上端坐着,程亦风则赐座在靠近门口的地方,一个年轻女子嘻嘻笑着自殿外走入:“皇后娘娘,您才差奴才去请符小姐,她就自己来了——这可不是有缘么?”话音落下,一个大宫女已经带着符雅进来。程亦风当时就站了起来,但符雅连看也没有看他,只向皇后行礼。 “来的正好!”皇后下了榻,上前携着符雅的手,带到程亦风的跟前“我这几十年不是白活的。你们年轻人心里想些什么,一早就看出来了。不怕说白了,先前我也跟符雅说了好几次要撮合你们两人,不过她脸皮薄,死活就是不答应。其实这也难怪她,凭她再怎么见多识广学富五车,毕竟是个女孩儿家。男方不先开口,传出去便是笑话。今日程大人你既出了声,事情就好办多了——方才你是怎么跟我说的,这话你再原原本本跟符雅说一次,她既亲耳听到,就赖不了。” “是,娘娘。”程亦风跨前一步,向符雅躬身为礼,“自相识之日起,无论公务政事或饮食起居,都蒙小姐照顾。程某心中早有聘小姐为妻之意,奈何因才智学问都在小姐之下,常常自惭形秽,以致耽搁至今。那日小姐堕水遇险,程某寝食难安,昨日又有太子遇刺之事,更让程某感觉人生无常,倘若不能对小姐说出心意,不能照顾小姐一生,程某将终身抱憾。还望小姐不弃,望娘娘成全。” 这个程亦风,哲霖在房上暗暗好笑,听说他年轻的时候也是花街柳巷偎红抱绿的风流才子,如今向自己心仪的女子求婚,竟然说的好像朝堂对策一般,若不是他迂腐得无药可救,就是将这场求婚当作一件精心策划的任务来完成——瞧着情形,后者居多,那么他果然知道皇后要杀符雅的事了。 “呶,你也听到了。”皇后笑着对符雅道,“若再要口是心非,那就是浪费大家的时间。其实你们两个人都老大不小的了,还扭扭捏捏干什么呢?人生不仅无常,还短得很呢!放眼看京城的达官贵人、名门闺秀,到了你们两人这样的年纪,孩子都养好几个了。我今日就帮你们做了这个主,省得外头人说皇上太子缠着程大人,我又缠着符雅,耽误了你们的终身!” “大喜!符小姐大喜!程大人大喜!”一众太监宫女暂时都抛开了禁宫的规矩,围上来作揖。但符雅和程亦风两个当事人却雕塑一般地站着。 “你们这是做什么?急着讨赏么?”皇后道,“现在有的是正经事要你们去办呢——瑞香,立刻派人到钦天监去,叫他们挑一个黄道吉日。这宫里也很久没有办喜事了!” “是,娘娘。”大宫女瑞香答应着,又道,“不过,是不是翻一下黄历就行了?惊动钦天监似乎于礼不合吧?” “有什么不合的?”皇后道,“你们虽然在我身边的日子长,不过没一个及得上符雅贴心。她就好像我自己的女儿似的——我便认了她做干女儿,有何不可?叫钦天监也顺便挑一个日子结义好了。” “啊呀,那这岂不是双喜临门了?”大家又围着符雅一通恭喜。符雅则躬身推辞:“娘娘,这可万万不敢当……” 皇后却好像听不到似的,只对程亦风道:“程大人,你可听到我的话了——我今认了符雅做干女儿,她就和公主没什么两样。成亲之后你要好生待她,若让她受半点委屈的,我绝不饶你,到时候就是太子来给你求情,我也不听的!” “臣对符小姐满心敬慕,怎敢薄待她?”程亦风道,“不过,娘娘千万不要麻烦钦天监了。臣想先带符小姐回乡一趟。” “回乡?”众人都一愣。皇后道:“大人的家乡是……听太子说,是在天江入海之处的鱼米之乡?” “不错,臣是永州云溪府人氏。”程亦风道,“的确在天江之滨,不过离东海还有两三日的路程。” “那距离京城岂不是有一两月的路程?”皇后道,“如此天寒地冻之时,为何要带着符雅奔波?”说着的时候,似乎不经意地看了符雅一眼。符雅垂着头,身体僵硬——但如果她不是这样紧绷着,大概就会颤抖起来。 这可错不了了,哲霖想,程亦风果然是借着成亲为理由,要带符雅逃离京城。不过这种计策怎么能长远?到时候符雅远走高飞,程亦风要怎么回来跟皇后交代呢?看来这位“军神”的才智实在有限。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程亦风面不改色,“虽然有娘娘做主赐婚,但是总应该回乡禀报长辈,方才合乎礼节。我们永州地方的规矩,长辈须得见过了新娘子,同意了婚事,才能成亲的。” 皇后点点头:“的确是应该如此,不过听说程大人的双亲早已不在人世,家里还有什么要紧的长辈,需要如此千里奔波?” “本族的叔伯都还健在。”程亦风道,“臣已经多年未曾踏足家乡,正好也可以趁着新年,趁着娘娘赐婚这件大喜事,回乡一看。符小姐能到我父母坟前上一柱香,也是好的。希望皇后娘娘体谅臣的孝心。” “有孝心是没错。”皇后道,“不过一来一回差不多三个月光景……” “两个月就够了。”程亦风道,“娘娘既恩准了臣和符小姐的婚事,臣这就去和太子殿下告假,即日启程,到一月底就能回京,绝不耽误政事。” 这仿佛是说,他带不带符雅走,根本轮不到皇后来干涉。程亦风啊程亦风,哲霖暗道,你简直是对皇后的公然挑衅。看来你救符雅不成,还要连自己都搭进去了。 “哪有像你这样的?”毕竟符雅更通人情世故,在自己泥菩萨过江的时候还要顾着程亦风的安危,拉住了他道,“也不问我一声,就说要去见你的叔伯——我还没有嫁给你,你已经连一句意见都不问我,将来还不晓得要怎样呢!” “小姐……”程亦风一时没领会符雅的好心,反而怕符雅不明白他的计划,直打眼色。然而符雅只佯怒道:“莫非只有你有长辈么?要拜祭也先去拜祭我父母的坟,就在郊外,岂不方便?什么即日启程,你做兵部尚书的,其不知道行军打仗要预备衣装粮草?你我这次相当于回乡成亲,除了穿戴的衣物之外,难道不要给你家中的亲戚们预备见面礼?他们大约知道你是糊涂惯了的人,但难不成要他们以为我也是个不通人情世故的妻子不成?到时候他们不肯让我进门,我还有什么脸见人呢!” “还是符雅说的对。”皇后不再给程亦风辩驳的机会,“程大人,你能娶到这样一个好夫人,可真是几生修来的福气呢。符雅既然是我的干女儿,去你家里拜见长辈绝对不能失礼。瑞香,别急着去钦天监了,带人把我的首饰都拿出来,叫符雅挑嫁妆!” “遵命!”瑞香应着,一招呼,便有好几个太监宫女跟着她去了。 程亦风还是不罢休——他想立刻就把符雅送走,多耽搁一时,就多危险一时。“臣有些话想跟符小姐说,请娘娘恩准——” “大人着什么急呢?”皇后道,“她下半辈子都跟着你了,什么话不能等?再说……”正要找点理由,偏巧外面一个太监急匆匆地跑了进来:“启禀娘娘,兵部有要事要禀报程大人,说是跟玉旈云有关的,要程大人立刻回衙门去。”这可帮了皇后的大忙,顺水推舟道:“那还等什么?程大人,符雅就交给我来照看。你办了正事,又定好了回乡的行程,再来找我要人,我保证完完整整的把你的新娘子交给你。” “臣……”程亦风真是心有不甘,可是兵部急务也不容他拖延,否则没救成符雅,反而耽搁国家大事,更加糟糕。 “去吧。”符雅道,望了他一眼,仿佛无声地说:不用担心我。他无法,只有跪安出来。 唉,这事办的!哲霖望着他的背影,暗暗摇头,看来程亦风其人也就只能对付光明正大的敌人,遇到心里稍有丘壑的,就只有被人算计的份儿了。之前菱花胡同居然被他反败为胜,想来都是他的幕僚公孙天成在背后计算的功劳——不晓得程亦风过往的战功,又有多少是公孙天成这老狐狸的手笔?不过,兵部说有玉旈云的消息,是什么呢?倒是先去打探这个是正经! 他想着,就准备抽身,轻轻拿起瓦片来,打算放回原处。然而这时,听到皇后道:“你们两个唱的什么好戏?”目光如箭,直刺符雅。 符雅低头咬着嘴唇,似乎斟酌着该怎样回答。 皇后便冷笑了一声,屏退左右,道:“你还遮掩什么?不都是明摆着了么?我昨天送给你的菜蔬有毒,你猜想自己的时辰到了,侥幸了逃了初一,却怕逃不了十五,于是叫程亦风来求婚,再跟着他还乡,就可趁机远走高飞,去你的什么婆罗门国,是也不是?” 符雅不待答,皇后又道:“不对,以你这么紧张程亦风,一直怕拖累他,应该宁可死也不向他求救,这个以成亲为借口出逃的计划应该是程亦风自己想出来的——他又是怎么知道你有危险的?你应该不会告诉他……” “请娘娘不要为难程大人!”符雅双膝跪倒,“臣女从没有向程大人透露多一个字,相信程大人也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只是凑巧而已……娘娘既然一直担心当年的事情泄露出去,就请娘娘赐臣女一死。只要臣女死了,一切就都了结了。” “要死要活的!”皇后拍案,手上一枚硕大的戒指飞了出去,不知滚到了哪个角落,“你为什么总想着我要杀你?我若真要杀你,找个什么理由不行?为什么要大张旗鼓地给你送山珍海味,然后在里面下毒?莫非我唯恐别人不知道是我做的么?” 符雅一怔——聪敏如她,若不是因为太过惊慌,不应该没发现这个疑点。 “你瞪着我有什么用?”皇后道,“这个人要不就是想谋害太子,要不就是想杀了你嫁祸给我。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罪无可恕!你与其胡乱猜测,又要亡命天涯,倒不如把这个人给我揪出来——”她顿了顿,大约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不想让符雅看出自己受到威胁的样子,就缓和了面容,道:“我当时给你几天时间考虑,你自己决定回到我身边。那时候起你就是我的帮手了,我已将从前的事一笔勾销。你何苦自己胡思乱想?这个人……这个人才是我们共同的敌人。你想,会是谁?” 若论到想要加害自己的,符雅想,也就只有…… 也就只有白羽音这个小妖女了,符雅不会想不到吧?哲霖回头望了望屋檐下,白羽音还扒在那儿偷看。这个小妖女实在讨厌,他想,一肚子的歪点子。旁人勾心斗角,或为权力,或为金钱,像哲霖和景康侯,更是为了光复国家。而白羽音成日介或者做些损人不利己的事情,或者拿着无聊当有趣,以害人为乐。正因为如此,她下一步会有什么疯狂的举动,简直无法预料。留她在世上成为隐患,不如借皇后的手把她除掉,也算是个顺水人情了! 想着,他悄悄探足铲起一堆雪,压实成一块冰砖,猛地向檐下踢去,不偏不倚就砸在白羽音的头上。小姑娘不禁“啊哟”惊叫一声,仰面摔倒。 这响动可就大了,好几个太监宫女闻声而来:“啊呀!霏雪郡主!你怎么了?” 白羽音怒不可遏,那雪团打得她脑袋发晕,绝不是被风吹落或者猫儿鸟儿嬉闹时推落,八成是有人暗算。可是,她抬头看,这个角度根本就看不见屋顶。况且,哲霖早已经去得无影无踪了。 头发也乱了,衣服也脏了,她狼狈不堪的被宫女太监围着问长问短。而这时,偏殿的后窗“砰”地被推开,皇后板着脸出现在窗口,凤目微虚,目光很薄很锋利。 “啊,娘娘……”白羽音连忙跪下,“臣女……臣女见到腊梅开的好,所以想折一枝带回去给太子殿下,结果脚一滑就……请娘娘饶恕羽音无状!”边说边举起了身边被压坏的腊梅花。 看了看腊梅,又看了看她,皇后嘴角上扬,笑了起来:“你也真是不小心,快让她们带你去换身衣服,看看擦破了皮没有——你要是受了伤,送多少腊梅过去,太子也不安心呢!” “多谢娘娘!”白羽音叩头,一瘸一拐地让人扶着走了。 “这小狐狸!”皇后看着她远去,掩上窗户,切齿冷笑,“我不拆穿她,她倒以为我是傻子。” “怎么?”符雅试探地。 “她撒谎倒是快,就是撒不圆。”皇后道,“手里拿一枝腊梅就说是给太子采花——我这坤宁宫偏殿后面哪里有腊梅呢?” 不错,只有柏树。符雅经常出入,自然知道。 “想来她是不怕死的爬到树上想偷听我们说话。”皇后冷笑,“大约我们之前说过的话也是她听去的——你老实说,当日是不是她推你落水的?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得罪她的事,所以她很想杀你?当天淹不死你,然后又想毒死你?” 符雅不能否认。她早也怀疑白羽音,只是不解白羽音如何知道皇后的秘密。如今既然发现这小姑娘敢在坤宁宫偷听,谜团就解开了。 “可恶!”皇后捏着拳头,“这死丫头,看来就算是康亲王的外孙女儿,我也不能对她客气了!” 作者有话要说:交完了期末论文就来更新了 希望老板不要频繁找我麻烦…… 105第104章 白羽音知道这次自己闯了大祸了。回康王府的路上,心里一直七上八下,偏偏还因为积雪路滑,她家的轿夫走路不稳,轿子晃来晃去,她气得一个劲儿在里面发脾气,说要将这些不中用的奴才统统赶出门去。 进了家门,她先是怒冲冲地朝里走,直想回到房里去摔几样东西出气,不过到了花厅的时候,看到他父亲崇文殿大学士白少群、外公康亲王,并几个亲近的官员和幕僚正在里面商量事情,就不敢造次,蹑手蹑脚的回了房。略坐了一会儿,怒气渐小,恐惧渐增——这下被皇后发现了,该如何是好呢?符雅多半会将她供出来,又有那个讨厌的袁哲霖,恐怕会到竣熙面前是说三道四,竣熙眼里只有凤凰儿一个,若知道白羽音有如此行径,巴不得除之而后快……如此一来,她岂不是无法脱身了? 这可怎么办?她急得在房里直打转,连晚饭也没心思吃。丫鬟婆子们怕照顾不周要受牵连,早早地就去报告康亲王、王妃。于是到了入夜时分,康王妃就来找白羽音,问她究竟发生了什么大事。 皇后虽然贵为六宫之主母仪天下,白羽音想,不过,康亲王执掌宗人府,是亲贵中辈份最长者,一切废立大事都要经他点头,之前皇后想要除掉丽贵妃和殊贵妃两个贱人,也不敢自己动手,非要借了康亲王的面子——看来康亲王是唯一能震住皇后的人了,也是唯一能救她白羽音的人了! 这样一想,忽然就计上心来,“扑通”给康王妃跪下,接着声泪俱下:“外婆,羽音闯了大祸了!”便一行哭一行将自己意图杀害符雅的事和盘托出,从东宫花园的池塘讲起,由头到尾一字不落。 “外婆,羽音知道自己玩过火,”她哭道,“不过……不过本来也是因为皇后娘娘谋害韩国夫人在先……所以……所以她现在多半是饶不了我,外婆救我!”扑上去抱住康王妃的腿,哀嚎不止。 “你这孩子!忒也不知轻重,你……”知道责骂她也于事无补,况且小姑娘哭得一张脸就像花猫,康王妃哪儿还舍得再责备,就招呼丫鬟婆子打水来伺候郡主洗脸,煲定惊茶,上点心,让白羽音先上床休息:“你不要害怕,我自然去告诉你外公。明天你也照旧上宫里去玩。” “照旧?”白羽音梨花带雨,“外婆就不怕我也上了什么画舫,然后被淹死了?” “胡说八道!”康王妃道,“你和韩国夫人怎么相同?我们康王府的郡主,岂是随随便便就叫人欺负的?你不要再多想了,我现在就去找你外公。”说着,将白羽音交给了一众丫鬟婆子们,自出了门去。 一时又是梳头又是洗脸,众人把白羽音伺候了上床,可她哪里睡得着?虽然相信自己方才那一番楚楚可怜知错能改的模样必然打动了康王妃,她老人家一定不会让皇后动自己半根寒毛,但就是好奇为什么康王妃会叫自己“照旧上宫里去玩”——他们康王府的地位到底高到什么样的地步?康王和康王妃会怎样解决这件事呢? 强烈的好奇心让她连白天在坤宁宫受的教训都忘记了,趁着坐夜的婆子打瞌睡,就悄悄地溜出房,沿着墙根儿一路小跑,到康王夫妇的房外偷听消息。 这是在她自己家里,从小也就这样顽皮惯了,所以熟门熟路,绝不会被发觉。只不过夜里甚是寒冷,康王夫妇房外的积雪都上了冻,滑不溜丢,白羽音根本无法靠近窗口。生怕脚一滑就要被人发现,她只得站在没有积雪的□上,尽量探身靠近后窗,屏息细听。 康王夫妇果然在里面说话,但是声音很小,几乎一个字也听不见。白羽音站到手脚都冻僵了,才算听清楚了两句话——康王妃道:“这是真的么?”康亲王道:“真假有什么紧要。如今有这玉佩在手,由得她不信么?” 什么真的假的?白羽音一头雾水,待要再听下去,忽然脊背凉飕飕的,原来天空又飘起雪来,都灌进衣领里去了。再要站下去,多半就要冻死。她又怕自己房里的婆子醒来不见她,只有悻悻地放弃,又溜回房去。这一宿就在床上翻来覆去,揣摩康王夫妇那两句话的意思。 次日一早,丫鬟婆子照例伺候她梳洗打扮,用了早点就把大氅、暖手筒、手炉等一应事物都预备上了,送她进宫“去玩”。 她到厅上要向康王夫妇告别,却见这两人也都穿着出门的衣服,旁边伺候的下人们还捧着许多大包小包锦盒托盘,不禁奇道:“外公、外婆,你们要到哪里去?这些东西是做什么用的?” 康亲王瞪了她一眼,鼻孔里“哼”了一声,并不回答,招手带着几个近身出门去了。白羽音不知外祖父这是做什么,战战兢兢地看了看康王妃。康王妃就解释道:“你外公还在生气呢。你这两天可得规行矩步,否则你必然罚你。” 白羽音连忙点头答应。 康王妃又道:“这些东西是我预备了送给程大人和符小姐的贺礼,一会儿就差人送过去——你向日做的针线还有能拿得出手的么?取两件来。” “做什么用?”白羽音奇怪,不过还是叫丫鬟立即照办。送来两样香袋,一个绣牡丹,一个绣喜鹊,其实都是丫鬟捉刀的,白羽音自己哪儿有那个耐心。康王妃接过看看:“手工还好,意头也不错。你自己拿好了,我们这就进宫去。” 原来康王妃要和她一起进宫!白羽音胆子立刻又壮了几分,几乎是兴高采烈地答应了,隐隐觉得今日入宫会有反败为胜的快乐。 祖孙二人便到了坤宁宫拜见皇后。时辰不早不晚,请安的人都已经走了,平日同皇后一起斗牌看戏解闷的人都还没到,坤宁宫正是清净的时候,只有瑞香和符雅两个在皇后的身边,瑞香捶腿,符雅读书,说不出的惬意。 外头报“康王妃、霏雪郡主觐见”,皇后略挑了挑眉,显出些许的惊讶之色,但其实一切何尝不在她的意料之中?一手扶着瑞香,一手搭着符雅,亲自下了榻来迎接长辈:“是什么风把康王妃给吹来了?” “不是风吹的,是喜事引的!”康王妃笑着,“恭喜娘娘收了个干女儿,恭喜符小姐得了位好夫婿。” “这喜讯倒是有翅膀哪!”皇后也笑,“我要认干女儿,还得康王爷点头呢,王妃来了,正好听我几句,回去也好美言美言——你看符雅这人物,怎么就不像金枝玉叶了?” “啧啧!”康王妃上来拉着符雅的手打量,赞道:“何止像金枝玉叶?比我们家羽音还强呢——又有学问,又办得事,若是不知道的,倒认了是娘娘的亲生女儿。”又回头叫白羽音:“你还不把你绣的香袋送给符小姐?虽然你的手工肯定比不上人,但是叫人笑话你没本事总比叫人笑话你不懂事好——赶快来恭喜符小姐。” “是。”白羽音应着,心想:一切只要按照康王妃的吩咐办,天塌下来也先砸着这老太婆!便上前来将两个香袋送给符雅:“符姐姐,今后你就真是我姐姐了呢!” 符雅差点儿就被她害死,总还是存着戒备之心,犹豫了一下才接了过来。康王妃便笑道:“羽音跟符小姐交了朋友,我才放心了——这孩子年纪小,还有许多不懂的,太子妃这个重担,我还真怕她担不来。若有符小姐时时提点她,就一定不会闹出笑话了。” 白羽音是未来的太子妃,虽然宫中尽人皆知,但是从没有正式提过——当初皇后也不过是向康亲王暗示了一下而已。如今从康王妃的口中说出来,是何意思?符雅疑惑地看了看这位老妇:白羽音做出这样的事来,她不会还认为皇后会选这个小姑娘做儿媳妇吧? “王妃也说霏雪郡主还小。”皇后道,“太子还不是一样?没定性。不急在一时,一切都可以慢慢教,慢慢学,等过两年再说不迟。” “太子不一样。”康王妃道,“那位仙女般的凤凰儿姑娘不是已经住进蓼汀苑了么?正妃没娶,侧妃倒先进了门,这还不急呀?” “王妃取笑了。”皇后道,“凤凰儿住进蓼汀苑,其实是因为我不想她住在东宫。她算不得侧妃,只是服侍太子的一个宫女罢了。陪着太子读读书,写写字,一处玩玩而已。” “读读书,写写字……”康王妃笑道,“那就果然算不得什么。今圣上龙潜藩邸的时候,也有几个宫女陪着读读书,写写字的。怡情养性,好得很。我记得当时还有一个陪读的是先端佑太后身边得力的女史,叫什么名字来着?那时圣上跟她很谈得来,想立她为侧妃的,不过……” “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提来做什么?”皇后冷下了脸,“霏雪,你今天还没有去看望太子吧?他已好多了,直叫闷。你去陪陪他吧。符雅,你和霏雪郡主一块儿去。” 这是要支开人呢,白羽音想,外婆到底说了什么,把皇后吓得脸都绿了?她心里好奇得仿佛有猫抓,但当面不能显露出来。 “符小姐还是别跟着去了,我有些话想跟符小姐说。”康王妃道,“不如让瑞香姑娘去吧。” 怎么这么奇怪?白羽音愈加心痒难熬,看皇后的面色越来越难看,她恨不得一出门就躲回那后窗下,听听康王妃到底有什么秘密要讲。然而,有瑞香看着,她不敢明目张胆,只有乖乖地出了坤宁宫。 而皇后就屏退了其他人,只留符雅,跟着冷冷的问康王妃道:“王妃到底有什么话要说?不必卖关子了。霏雪郡主做了些什么事,你应该已经晓得了吧?这样的女子,怎能母仪天下?” 康王妃冷冷一笑:“什么人能母仪天下,这怎么说的准呢?好比我方才说的那个女史,当时圣上想立她做侧妃的,不知多少人反对,后来她不仅嫁给了圣上,竟然做了正妃,圣上登基,她就执掌六宫凤印,谁能想得到呢?” 啊,这个女史莫非是皇后?符雅一惊,偷眼看皇后的表情,铁青一片,想来康王妃所言非虚。 “王妃今天来到这里,就是要跟我翻陈年旧账的么?”皇后道,“当年我能够有幸嫁给圣上,王爷和王妃都替我在端佑太后面前说了不少好话。此恩此德,我一直铭记在心。至于后来我在宫中遇到种种麻烦,二位也都始终相助,这份恩情,我不敢忘怀,也不敢不报答。所以这么多年来,有什么好处,总少不了康王府。当年康王爷相中了白状元,我立刻想办法让人家的未婚妻退婚,好替兰寿郡主做媒,才成全这桩婚事。” “所谓得人恩惠千年记,皇后娘娘这么些年来给康王府的好处,王爷和我也没有忘记。”康王妃道,“不过这么些年来,娘娘在后宫大开杀戒,我家王爷也一直都给娘娘掩饰着呢——好比上次从东宫的井里拉出来的骷髅。” “康王爷还帮本宫除掉了丽贵妃和殊贵妃这两个奸佞,”皇后道,“本宫感激不尽,所以才提出将霏雪郡主嫁给竣熙,还不是为了报答你们二老?但是霏雪郡主的所作所为,哪里像是要做太子妃的人?我当初虽然只是一个女官,那总不会做趴在坤宁宫的后窗偷听这种事。” “趴在坤宁宫的后窗偷听实在是过分。”康王妃道,“这是小孩子顽皮,慢慢教就好了。不过当年娘娘不止顽皮,还很风流呢,娘娘不会这么快就忘记了吧?” “说什么!”皇后拍案而起,“我敬你是长辈,才好好地听你说话,但你莫要忘记,无论你如何有恩于我,我还是皇后!” “是,我虽然老了,但是记性很好——”康王妃道,“你是皇后,你还是一个有私生女的皇后!” 这话一出,好像一声炸雷,符雅的心猛地一跳:宫里的是非知道的越多就越危险。自己已经惹上了这许多麻烦,若再听下去,怕是只有被灭口的分了。便想悄悄退出去。然而康王妃却喝住了她:“你不要走,在这里好好听着!钟绣氤,静宜侯次女,庶出。真宗景隆五年入宫为先端佑太后办差,曾经和凤仪门侍卫陈骏翔有私情。两人原打算成亲,不料宫里闹刺客,陈骏翔殉职。偏偏这个时候,钟绣氤发现自己已经怀有身孕。不得已,就欺骗端佑太后,说母亲病重,要出宫去照顾,实际回家待产,生下了一个女儿。钟绣氤舍不得把这个孩子杀掉,又深知不能将她留下,于是就悄悄将其遗弃善堂。此后,她就像这事从未发生一般,回到宫中服侍端佑太后。不久被太后派去伺候今上。钟绣氤已经死了情人又抛弃了女儿,只想追求荣华富贵这些最实际的东西,就使出浑身解数勾引今上,终于得偿所愿,做了王妃,进而做了皇后。” 这是荒唐的,丑陋的,且绝对是令人震惊的。但皇后的面色却越来越平淡:“那又怎样?我已经做了皇后了,你想要要挟我,我也不见得就要怕你。何况你有何真凭实据?我想大概是没有的吧,要不然,这么多年,你不会从来也没提过。信口雌黄污蔑本宫,这罪名如何,相信王妃你比我清楚。” “娘娘完全误会了,”康王妃道,“我根本就不是要威胁你。我和王爷都清楚的知道这件事,但是我们一直不说出来,不是为了保护娘娘的声誉地位,而是为了保护那个无辜的孩子。今天我把这事说出来,也是为了保护那个无辜的孩子!” 皇后愣了愣:“你不用拐弯抹角!有证据就拿出来!” 康王妃微一冷笑,从袖中取出一枚玉佩来:“这是你当日放在那孩子身上的。当时王爷的亲自去善堂查震国公夫人用孤儿调包死婴混淆宗室血统一案,正好就撞上你亲自把孩子送过去——怎么这么大意呢——旁人不认得你,王爷却认得。他想,你的孩子虽然是私生子,却好歹有静宜侯的血统,如果留在善堂自生自灭未灭太残忍,就做主将这孩子送去一户好人家收养。” 皇后愕然的看着她,显然不相信二十多年后,这事还会回来折磨自己。她几乎想脱口问“送给什么人了”,但再三忍住,不想康王妃得逞。然而康王妃显然已经胜券在握,瞟了皇后一眼,道:“冥冥之中一切都有定数,这个孩子后来又回到了你的身边。可惜,她亲眼目睹你谋害你的异母姐姐韩国夫人,所以成了你的眼中钉,你处心积虑把她灭口——真是冤孽!”说到这里,猛然转过脸来盯着符雅。 符雅感觉像是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冰水,浑身陡然麻木,继而是刺痛,一时分不清究竟是冷还是烫。她不自主地摇头,后退了几步:“不……不是这样的……” “就是这样的。”康王妃冷冷的,像一块石头,似乎暗示她所说的事实也是石头一般不可动摇,“你其实是陈骏翔和钟绣氤的女儿——若不是你爹娘去世,你大可以去问问他们,是不是从西郊慈航庵的善堂里把你领回去的,如果那住持渺元师太还健在,你也可以去问问她,当初是不是有这样一个人把婴孩交托给她们,后来是不是又有人去拜托过,非官宦世家书香门第不得收养此婴孩。你去问过了,自然知道我所言非虚。” 她越是言之凿凿,符雅摇头就越是摇得厉害:“我不去问。我是我爹娘的亲生女儿。不会错的。我是真宗景隆七年出生,我爹是那一年中的进士,因为补了礼部的实缺,就派人从家乡接我娘来。我娘当时已经怀着身孕,来到京城就生下了我……不会错的!” “景隆七年……景隆七年……”皇后喃喃地,面色早已从铁青转成了苍白,一动也不动地盯着符雅,仿佛努力要从这个女子的身上寻找当年被遗弃女婴的影子。但是二十多年过去,哪里还能看得出来?她脚步踉跄,想靠近了看个仔细,然而符雅就像见到了厉鬼一样,一声尖叫,夺门而出。 “符雅——”皇后唤着,想要追上去。但是康王妃拦住了她的去路:“娘娘,不要这么心急,任谁知道了自己被亲生母亲遗弃,又差点儿被亲生母亲杀死,一时半会儿都难以接受。不过,母女终究是母女,你遗弃了她,她都能重回你身边伺候你,假以时日,她一定会想通来和你相认的。你本要认干女儿,就认了个亲女儿回来。真是可喜可贺!” “你到底想怎么样?”皇后嘶声,一手牢牢地扶住茶几,才不至于摔倒。 “不想怎么样。”康王妃道,“这么多年来,咱们一直是互利互惠。如今我们康王府帮你认回亲生女儿,你聘我们霏雪郡主为太子妃,这个交易也很合理嘛。” “为什么当初要帮我?”皇后咬牙切齿,“既然你们早知道我有一个私生女,为什么还要帮我得皇后之位?” 康王妃笑了笑:“娘娘在后宫这么多年,跟这个争,跟那个斗,一时联合这个人,一时要挟那个人,手段层出不穷,怎么会不明白这个道理?要是当时我们康王府扶上台的是一个德行无亏之人,这许多年来我们哪儿来这么多默契合作呢?” “你们……”皇后嘴唇颤抖,话语破碎,“你们一早就……就想利用我……” “你不也一早就在利用我们康王府么?”康王妃冷冷道,“大家各取所需,各尽所能,为什么不继续下去呢?” 皇后呆呆地看着她,一直以来以为自己才是下棋的人,没想到也不过是别人的棋子而已。 “娘娘还要忙着干女儿的婚事,我就不打扰了。”康王妃道,“我也要回去忙我外孙女儿的婚事了——嫁做太子妃,总不能寒酸吧?”她哈哈大笑,连礼也不行,转身扬长而去。 符雅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了皇宫的,漫无目的在街上走着,周围熙攘的人群,因为快到腊月了,回乡的,办年货的,比平常热闹许多。不过在符雅的眼中,他们只是一条一条青灰色的影子,匆匆由自己的两边退去,是虚幻的,是假的,就像别人说的话,甚至自己亲眼见到的事……其实都可能是假的。 她想要到了菱花胡同去。也许白赫德可以告诉她,为什么上帝要给她安排如此的命运? 当天她说出自己同皇后的恩怨时,白赫德只道:“孩子,我父给我之杯,我岂可不喝?”熟读圣经如符雅,当然知道这句话是耶稣决意受难之时说的,也隐隐约约明白,白赫德是告诉她,若是上帝所给的道路,她便不该烦恼抱怨,而应该欣然接受,可她自己怎么也不能说服自己。如今听了康王妃这一番骇人之语,她更加想不通: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忽然之间要将这么多匪夷所思的不幸全都压在她的身上? 她心绪甚乱,步子甚急,也没心思看脚下,不留神就踏在一处坚冰之上,踉跄着摔了下去。 “小姐当心哪!”正有些招徕生意车夫们呆在路边,赶忙扶了她一把,“天冷路又滑,您要上哪里去?还是雇辆车子吧。” 符雅逃出来的时候并不曾穿大氅,这光景,手脚都冻得生疼,要继续走下去,恐怕还没到菱花胡同,就已经冻晕了。她因而点了点头,跟那车夫上了车,给了他一锭银子,道:“去菱花……”才出口,忽然鬼使神差地又变了主意:“去慈航庵。” 那车子一路摇摇晃晃,符雅就好像在做梦一样。行了靠两个时辰,才在慈航庵前停了下来。车夫道:“小姐也真是个诚心的人,这种天气来来进香——可要小人等在这里,回头载您回去么?” 符雅并不答,只是快步走进了院子去,瞪大了眼睛四下看——不认识,没有一处是认识的。她不可能来过这里。 一个中年尼姑从里面迎了出来:“施主,上香请到里面。” “我……我不是来上香的。”符雅咬了咬嘴唇,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我听说这里是个善堂,收养些无父无母的孩子,是么?” “阿弥陀佛。”那尼姑道,“难得施主有心还记得。从前敝庵的确是开过善堂。只是十年前的春天痘疹肆虐,善堂里的孩子十个倒有九个不幸罹难。此后,就再也没有收留过孤儿了。施主是有孩子想托付,还是想自己做善事领养?离此三十里的莲华庵倒是设有善堂的。” “不,都不是……”符雅摇头,“我是想来拜会主持师太的,有点事情想要请教她。” “原来如此。”尼姑让她稍等,自到里面去请主持出来,没多时,便来了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尼姑,向她合十为礼:“贫尼彻梦,未知施主有何指教?” “彻梦?”符雅讶道,“这里的住持不是渺元师太么?” “阿弥陀佛,”彻梦道,“渺元是贫尼的师姐,她十年前就已经去世了,此后贫尼打理慈航庵一直到今日。施主来寻先师姐有何事?看施主的年纪不像会和先师姐认识……” “我……”符雅略犹豫了一下,明知道下面要说的这个谎言很拙劣,还是无法讲出真相,因道:“我是受人之托来打听当年被人收养的一个女婴。是景隆七年送来,又是那一年被人收养的,不知师太可有印象?” “景隆七年……”彻梦喃喃自语,似乎正努力回忆。符雅的心就狂跳了起来,她希望彻梦告诉她,景隆七年没有婴儿被送来,也没有婴儿被收养,但她也希望彻梦什么都不记得,她就可以依着自己的信念而行事,不被康王妃的话困扰。这两种愿望仿佛各自举着重锤,在她的心中捶打,为的是要将另外一个念头压下去:如果彻梦记得当年的事,如果她证实康王妃的话,那该怎么办? “啊,想起来了!”彻梦道,“景隆七年送来又在景隆七年被人收养的孩子的确是有一个——其实那一年天下大旱,许多人家都养不活孩子就送到善堂来。不过有一个年轻女子,却丝毫也不像是庄户人家出身,言谈举止看来若不是大家小姐,也是官宦人家的婢女。她送来一个不足月的女孩儿,还留下了一块玉佩。” “那后来呢?”符雅几乎想转身逃开,但同时又忍不住追问下去。 “那天宗人府康王爷正在敝庵调查一宗案子,”彻梦道,“他看这女孩儿甚是可爱,衣物襁褓又干净整洁,就说,想来是好人家的孩子,父母做了错事才会惨遭遗弃;佛祖慈悲,不能让孩子承担父母的过失,应该让她有个好人家收养。先师姐说道,好人家来收养女孩儿的很少,要领了去,也是做丫鬟。康王爷道,他或许能找着合宜的人家来收养这孩子,因嘱咐先师姐,在他老人家有准信来之前,除非官宦世家书香门第,否则不能领养这个孩子。那之后没一个月,就有一对夫妇来到敝庵。那丈夫是新科进士,本来欢欢喜喜接了夫人上京,谁知夫人舟车劳顿,孩子小产。大夫说她不宜再生养,夫妇二人因决定要来收养一个孤儿。先师姐看他们夫妻知书达理相敬如宾,就将这个女孩子交给了他们。”说到这里,她顿了顿,掐着手指算道:“似乎是七月里的事呢……” 符雅只觉脚下的地面仿佛猛然塌陷,自己整个人掉进了一个无底深渊之中,她想要抓住什么,但是手脚动不了,且周围除了黑暗,什么也没有。康王妃的话是真的。康王妃的话怎么可以是真的呢? “施主?”彻梦唤她,“施主要问的就是这个女孩子么?时隔二十多年,不知施主为什么要问她的事?难道施主认识她的亲生父母?还是……” “不,不……”符雅摇头,“这不是我要问的。别人托我打听的是个男孩子……既然师太不记得,而渺元师太又已经过世……我……我就不打扰了。”说完,转身逃出了了庵门去。 “小姐……”那车夫见她出来,就叫她。可是她充耳不闻,一路自己朝山下跑,好像后面有恶魔追着她似的。 不错,那就是个恶魔,一个颠覆她的过去,毁灭她将来的恶魔。怎样才能甩得掉?怎样?她不断地问自己,但是越问就越没有答案,脚下的步子更越来越急,仿佛只要跑得够快,就能脱离这恶魔的掌握一般。 终于,树根把她绊倒了,狠狠地扑在一堆雪中,凉意彻骨,她才稍稍平静下来,发现自己已经全无力气。再看四周,是陌生的树林——原来她跑离的大路,到了这不知什么地方。 若天黑前不走出去,今天就麻烦了,她想,可是转念又对自己道:事到如今,也许困死在树林里也不及回到皇宫、回到家里麻烦。不如就这样走到林子深处去,看看能到哪里,如果能出凉城,能去到一个没有人认识她的地方,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几个想法在脑海中争斗着,没个结果。她唯一确定的,是自己很累了,连起身的力气也没有,因索性坐在雪地里,靠着一棵大树休息。这样不知不觉竟昏睡了过去,到黄昏时分,才被冻醒。 这时太阳已经完全沉到山后,树林浴着红光,却依然黯淡。一切都显得很模糊,树干是矗立着的黑影,而枯枝交错的树冠则是黑网,兜头罩下。符雅想要站起身,可腿脚已经完全麻木,她只有轻轻用手揉着。而偏在此时,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同时又人说道:“青鹞也真是大胆,他已经被人怀疑了,不借此机会逃走,反而还回来。莫非不要命了么!”另一个人道:“但他若就此走了,岂不是不打自招?”第三个道:“不打自招又怎么样?老狐狸反正已经怀疑了他,哪怕这一次就证实了,他已经脱身,也奈何不了他。反而他跑了回来,又约咱们见面,要是出事,那可就麻烦了!”“或许他得了什么新的指示,所以特来告诉们。”第四个人道,“咱们且先看看他说什么。” 只言片语听不出什么眉目,可符雅却隐隐觉得这些人并非善类,天寒地冻地聚集在山林里见面,想是有什么阴谋。她大气不敢出,一动不动地躲在树后,祈祷这些人赶紧离开。 不过,过了快一盏茶的功夫,那四个人等待的“青鹞”也没有到。他们未免都有些不耐烦。一个道:“不晓得他玩什么鬼。我出来这么久,再迟回去就不好交代了,先告辞!”“再等一会儿。”有人拉住他,“青鹞不是个行事鲁莽的人,这样冒险他都要回来见我们,定然有要紧的事。反正你已出来了,不差这么一会儿。”“当然是有要紧的事啦。”先前那个道,“不用青鹞来告诉咱们,咱们也知道——现在有人存心不良,倘若那边突然发难,这边的人岂会白白错过这大好时机?咱们就是要让这边的人也乱起来,不能乘机进攻。这点儿利害,咱们还看不出来么?”“不错。”另一人赞同,“不过眼看他们这边忙变法就已经忙得脚丫子朝天,这会儿又跑出些什么武林盟主状元郎。自己都乱成一团了,或者没功夫再去咱们那里横插一脚。”“话不能这么说。”旁人提醒,“还是警醒些好,这边的人也不全都是省油的灯。也许青鹞就是有关于这方面的指示要跟咱们说呢?”“可我始终还是觉得古怪。”先前的人又道,“之前无论是什么指示都只直接交到我们各人的手上。为的是避免让咱们聚在一起。今日这会不会是个陷阱?你们想那老狐狸……” 正有一阵寒风吹来,枯枝“哗哗”作响,把那人后面的话都割碎了,符雅不曾听到。她只想,这些人看来也参与逐鹿问鼎之辈。听口气不像是哲霖的人,也一定不是正正经经支持新法的,那么是谁呢?冷千山的人?楚国朝中其他的党派?玉旈云的人?段青锋的人?天下虽还没有四分五裂,但各路势力却还不少。无论是谁,都不怀好意,符雅屏住呼吸,晓得一旦被发现,便只有死路一条了。 而偏偏就在这个时候,不知哪里窜出来一只山猫,“嗖”地一下从她身前擦过。惊得她本能地向旁边躲开,便撞在了树上,发出很大的响动。 “什么人?”那边一声断喝。四个人都循声朝符雅藏身之处扑来,顷刻就封住了她的去路。 符雅心下一凉:这下可死定了! 然而说时迟那时快,又有另一条人影从天而降,两臂一振,尽是猎猎风声。他将符雅挡住了,对那四人喝到:“好奸贼,还不束手就擒!” 其时天色已相当昏暗,那四个密谈的人符雅根本就看不清他们的面目。而后来这人却离她极近,她便认出来这人是严八姐。自菱花胡同之后,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个人了。 “符小姐,你先走。”严八姐道,“这四个败类我来收拾。”说时,已经飞身一扑,挥拳向其中一个对手打了过去,力道之猛,足可开碑裂石。 那人的武功虽然不及这位漕帮帮主,却也不含糊,身手敏捷游走如飞,几次险些就被严八姐击中要害,他都化险为夷。他的同党也不袖手旁观,其中一人“呛呛”两声,变戏法般从袖子里抽出两把短刀来,旋转成两团白光,直朝严八姐攻了过去。而另外两人则又扑上来要抓符雅。 但严八姐又岂能让他们得逞,暴喝一声,踢中了持刀者的手腕,两弯白刃立刻飞了出去。他趁着此人发愣的机会,又纵身挥拳逼开企图对符雅不利的两个人,同时叫道:“符小姐,你快走。这些奸贼不是我的对手!” 符雅也知道自己留下来只会成为负担,因此一咬牙,发足向树林外狂奔。可是,她来的时候神不守舍,没有辨明道路,此刻又心里着急,更加不晓得方向,在树林里跑了好一阵也不见回到大路上。她只能又转身朝另一边跑,良久,也还是没能走出树林。 她满头大汗,被冷风一吹,不住的打冷战,既担心又着急,可同时忽然觉得自己很是可笑:她的人生走到今天这一步,满是阴谋满是欺骗,还有什么可眷恋的呢?程亦风为了救她才来求婚,若她当真嫁了,只不过多拖累一个人罢了。如此想来,她死了或者还更好一些。 便停住脚步,在一片漆黑的树林里无声地笑了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看到远处有火把的光芒,且听人唤道:“符小姐!符小姐您在哪儿啊?” 她怔了怔,疑心是幻觉,可那火把的光辉渐渐近了,人声也渐渐清楚:“符小姐!听到吗?符小姐!” 显然有人看到了她,发出惊喜的呼声:“啊,是符小姐!”一时间,火光全向她围拢过来,刺得她几乎睁不开眼睛。半晌,才看清楚来人,全都是宫里的太监和侍卫。为首的,正是坤宁宫的戴喜。 “找到小姐可就好了!”戴喜道,“皇后娘娘说小姐替她到慈航庵来办事,好几个时辰都没回来,就差奴才们来找。奴才们问了住持,说小姐早就走了,这可担心起来。又听那车夫说,小姐自个儿到树林里来散步……啊哟哟,这天气,这荒郊野外的,岂是能散步的呢?” “娘娘让你们来找我?”符雅怔怔的。 “那可不!”戴喜道,“唉,小姐还穿得这么单薄——你们都是石头么!快拿衣服来给小姐披上!”几个太监应声而来,可戴喜又喝住他们:“算了算了,你们身上穿过的污糟邋遢,岂能给符小姐披呢?”一边说一边把自己的披风解了下来:“小姐不嫌弃,先披上。奴才这件是新的,娘娘才赏的。一回到车子上小姐就可以换回自己的衣裳了——娘娘发现小姐走的时候没披大氅,所以叫奴才们给带着来了呢!手炉,暖手筒,都是全的——啊呀,小姐的鞋子也全湿了!亏皇后娘娘想的周到,临出门又叫奴才们多带了一双鹿皮靴子来。小姐快跟奴才们上车换衣服吧,这样*的,要浸坏筋骨的。” 符雅也确实是冻僵了,手脚都不听使唤。而头脑更是无法运转,任由戴喜摆布着,披上衣服又被扶着朝树林外走。戴喜仍旧絮絮叨叨:“小姐这一散步,可愁煞咱们这些奴才了。娘娘是一刻不见小姐,就一刻不顺心。自小姐离开坤宁宫之后,咱们没一件事不被娘娘责备的。要是再找不回小姐去,娘娘恐怕要把咱们都发到敬事房打板子呢!” “回宫?”符雅呆了呆,皇后要她回宫?这倒算不得意料之外的事。然而,她要怎么面对这个女人? “是,”戴喜答道,“想是娘娘交代小姐办得事很紧要,她急着要小姐去回话。小姐不去一趟,恐怕娘娘今天晚上也不睡了。” “不!”符雅站住,“我不回宫。” 这些太监不明内情,怎料到一向举止有度的符雅竟会公然抗旨,一时都愣住。“小姐哪儿不舒服么?”戴喜道,“快回宫,也好叫御医瞧瞧。” “我清醒得很!”符雅道,“我不回宫!”说时,甩开了披风,转身就走。 “小姐别为难奴才们了!”戴喜拉住她道,“这里说不定有狼呢!” 符雅却是不停,挣脱了他的手,依然要走。太监和侍卫们都想这姑娘是受了风寒病糊涂了,且又猜测:什么出来办事?多半是犯了错,被皇后训斥了几句。她是大红人,恃宠而骄,胆敢这样跑出来。如今皇后派人来找她,已经是给足了面子,她还要耍什么花样? 心里虽是这样想,却不敢说出来——毕竟这是皇后面前最得宠的女官,又是程亦风的未婚妻——大约眨巴眼睛的功夫就要变一品夫人,她要玩火,旁人也只有陪着被烧的份儿!所以大家只是围拢上来,劝的劝,挡的挡,不让她走。 正闹得没开交,又听一个侍卫喝到:“你是什么人?”大家望过去,只见一个背着包袱的少年被揪住了,满面惊恐。 “小莫?”符雅认出他来,“你——怎么在这里?” “符……符小姐?”小莫也吃惊不小,“你们……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呢?” “他们……”符雅一时也不知道要编个什么谎话,索性趁着大家吃惊的当儿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了小莫的跟前,“你是要回程大人那里去么?正好我也要去,这就走吧。” 小莫有些莫名其妙:“是,不过他们……” “他们不过是要我去给皇后娘娘回话。”符雅道,“戴公公,烦你转告娘娘,她要我来慈航庵问的事情我问过了,原不是康王妃说的那样。就算是,到如今也没什么所谓了。请她老人家不必挂怀。” 戴喜听得一头雾水:“小姐,这……这恐怕不好吧?奴才笨嘴拙舌,万一说不清楚,娘娘怪罪下来……” “你就照我的原话说。”符雅道,“娘娘若怪罪下来,我一个人承担。总之今天我是不回宫了。”说着催促小莫:“我们走。” 小莫实在是有些丈二和尚,但被符雅推着,只得朝自己的原路而行。可是心里放不下,生怕那些太监侍卫们会放冷箭,于是边走边回头望——其实戴喜等见符雅说得如此坚决,如何敢来硬的,只有眼睁睁看她跟着小莫走了。 两人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没一顿饭的功夫,已经出了大路——原来这树林是一条捷径,比之符雅来时坐马车要近得多了。一下山,已经可以遥遥看到城门。虽然冬季天黑得早,但还没有过关城门的时辰。 “小姐,咱们跑几步,还来得及呢!”小莫道。 “唉。”符雅应着,才要加快步子,才发现两条小腿已经冻僵了,双脚竟好像不是自己的,一个踉跄,差点儿跌倒。小莫赶忙扶住:“啊呀,这不成,得雇一辆车才好。”不过举目望望,这附近哪里有车轿?他便道:“不如小姐先歇一歇,小的跑到城里去雇辆轿子来?” “不……”符雅生怕小莫一走戴喜等人又追上来,因挣扎着站起:“不用雇轿子了,我没事,咱们快点进城——你,扶一下我。” “哦……得罪了。”小莫只好扶着她的胳膊,愈发感觉她走得艰难。便再也憋不住,问道:“小姐,那些人到底要干什么呀?” “也……没什么……”符雅道,“倒是你,不是回乡了么,怎么会到这慈航庵附近来?” “小人是想抄近路来着。”小莫道,“我向程大人告假时日也久了,着急要回来。翻山的话,可以节省一个多时辰。可巧就遇到了小姐。” 符雅怕他会再问起自己和戴喜争执之事,就搭讪问他家乡的情况,小莫也便一一作答,她姐夫的伤势,他姐姐的房子,似乎是因为年长日久才回乡一次,所以特别兴奋,每一个小细节都不放过,甚至连家里的鸡鸭打架,狗拿耗子之类的小事,都手舞足蹈说得绘声绘色。 普通农家的生活虽清苦,却是多么的开心。符雅忧伤地想,相比之下,自己的命运为何如此坎坷?虽然暂时逃开了戴喜,但是总不能永远逃开皇后,此时还有片刻的自由,下一刻却不知道会怎样。上帝缘何要如此对她? 小莫只顾开心地说着,全然没注意符雅走神。只忽然看到前面的山坡上蹿下几条人影来,才住了口,挡着符雅道:“小姐当心,好像那帮人又追上来了!” 符雅也是一惊,不过定睛细看,却不是戴喜——为首的乃是严八姐——他后面跟着方才与他交手的那四个人,用绳子拴成了一串,垂头丧气。严八姐也看到了符雅,就大步来到了跟前:“符小姐,这人是谁?” “大侠别误会,这位是程大人的亲随。”符雅道,“大侠已经将那些奸贼都收服了?” “这些蟊贼算得什么?”严八姐抖了抖那绳子,那四个人被晃得东倒西歪。“只可惜还有一个没抓到。” 符雅知他指的是那个“青鹞”,推想大约严八姐早就布置了一切,若非自己露出行藏打草惊蛇,他恐怕已经将这伙人一网打尽。如今这“青鹞”怕是听到响动,逃之夭夭了。心下便过意不去,道:“严大侠为了救小女子耽误正事,小女子实在不知该如何补偿才好。” “符小姐千万不要这样说。”严八姐道,“你和白神父都有恩于我,我只是没有报答的机会。这些奸贼作恶多端,今日纵然收拾不了他们,今后总有将他们全部铲除的一天。” 小莫看了看那四个垂头丧气狼狈万状的人,咂舌道:“这是什么奸贼?看来又不像强盗又不像土匪——大侠从他们手里救了符小姐,莫非他们是采花贼?” 严八姐哈哈笑了起来:“你是程大人的亲随,难道没听公孙先生说过,玉旈云在程大人身边安插了细作么?” “有,当然有!”小莫道,“公孙先生疑心挺重,恐怕除了程大人、符小姐和他自己之外人人都怀疑过。阿弥陀佛,幸亏我回家帮姐姐修房子去了,否则他说不定叫大侠把我也绑起来,那我可就冤枉死了!” 严八姐觉得这个少年说话实在有趣,便道:“公孙先生小心谨慎,宁可多怀疑几个人也不愿有细作漏网。不过,他也不会枉杀无辜之人。今天这个局,他精心布置了许久。这四个人都是应了细作联络的暗号才来到这里的——没有一个是冤枉的。” “原来是这样!”小莫道,“公孙先生可真是神了,连细作联络的暗号他都能查出来——是怎么查的?” 严八姐摇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听公孙先生说,他从大青河之战结束后就一直暗中留意细作之事,到他从西瑤回来之后,才渐渐有了眉目。我只不过是受他之托到这里来抓人而已。” “啧啧!”小莫道,“公孙先生神机妙算,哪怕不是活神仙也是半仙。那个新科状元爷不是一直说要搞个细作司么?就我看,细作司哪儿及得上公孙先生厉害?就真成立起来,也是让公孙先生来当管事的好。铁定叫樾寇没有空子可钻。” 严八姐原恨哲霖,听小莫这样说,正合了他的心意:“袁哲霖那家伙哪里是想搞细作司对付樾寇?他分明就是想挖人*抓人把柄然后好拉帮结派,谋求私利。他的武林盟主就是这样当上的。他坏事做尽,太子殿下竟然只罚他闭门思过,如今思过期满,他便官复原职。这叫什么天理?我看那细作司就快要设立起来了,要遂了他的心意了——樾寇说不定在拍手称快呢!” “所喜我们抢先一步把他们的细作给抓了。”小莫道,“除了他们四个之外还有什么人?可要好好审问审问。细作这种东西,就像程大人念的诗里面,什么‘野火’什么‘春风’的……” “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符雅道,“你跟着程大人这么久,学问倒没长进!” “我的学问可不敢有长进。”小莫道,“我大字不识一箩筐,别人找我当细作连命令都传不过来呢——就这样公孙先生还成天怀疑我。要是我像符小姐这样出口成章,公孙先生怕是明天就要严大侠把我给砍了。” 严八姐哈哈大笑:“你这小孩倒有意思,一张嘴胡说八道。这样多嘴的人怎么是当细作的材料?你放心,就算明天公孙先生叫我来砍了你,我也砍不了了。他对我有救命之恩,我今天帮他做完这件事,就算是报了恩。我打算离开京师。” “大侠要往哪里去?”符雅问。 “我是江湖人,自然还回到我的地方去。”严八姐道,“不过,武林被袁哲霖搅和得一团糟,再也不是我的栖身之所。我严某人别的本事没有,还有一身功夫,就想为国家做点儿事情。所以,我或者去投奔崔抱月女侠的义军,或者就去北疆投奔杀鹿帮的邱震霆帮主。宁可在战场上和樾寇厮杀,也不再和那些鼠目寸光自私自利之辈浪费精神了。” 真是一条好汉,符雅心中暗赞。 小莫道:“投奔邱大侠好,至于崔女侠嘛……她是个一点就着的爆竹,没少给我们程大人找麻烦。” “是么?”严八姐道,“都找了些什么麻烦?” 小莫见问,少不得将崔抱月如何被冷千山挑唆,如何冲动鲁莽的种种事迹都说了。严八姐过去只是听说有这么一个巾帼英雄,却不晓得是冷千山一手扶植的党争工具。他憎恨争权夺利,听罢,自然对崔抱月义军的印象一落千丈,道:“幸亏小兄弟你提醒我,否则我卷进那些劳什子的事情里,烦也烦死了。看来唯有邱帮主是条汉子,我就去投奔他。他日咱们或许在战场上再见呢!” 这样且说且走,符雅把腿疼也忘记了大半,不觉已到了一间小茶肆,严八姐的坐骑拴在那里,因上了马,同符雅和小莫作别,自牵了那四个人去向公孙天成复命。小莫看到有几个轿夫正在茶肆休息,就雇了他们来抬符雅:“小姐要去找程大人,要不要小人去小姐府上通报一声,让派轿子来接?否则天晚了,难雇轿子。” 符雅本身为了脱身,才随口说自己要去找程亦风的。若真要她去见,她又怎么能够?她如今这样,要如何告诉程亦风?又怎么能告诉程亦风?见了面,能说什么?还不如不见的好!因摇头道:“算了,现在也够晚了。你让他们送我回府就好了。” “好。”小莫应道,“不过天色已晚,还是小人亲自送小姐回去,也好和程大人有个交代。” 符雅没有拒绝,上了轿。小莫便指挥着轿夫们来到了符家。到门口时,看到另外一乘轿子停着。 “符小姐,你家里好像来客人了。” 符雅下轿来看,见那轿子很陌生,轿夫也很陌生。自己在京中没有什么深交的朋友,谁会来拜访? 她叫开门,灯光下,见到门子面如土色:“小姐……小姐回来就好了……出……出大事了……” “什么大事?”符雅连遭数变,已经觉得世上没有什么“大事”了。 “也不是大事。”门房里一个声音道,“是我来了。”接着,就看到皇后从房里走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俺五一可不放假 但是大家的福利还是送到了 俺这两天突然好想杀符雅……不过……还是忍住了…… 106第105章 符雅几乎冲口就道“你来干什么”,不过冥冥之中似乎有无形的力量阻止了她。她定了定,深吸一口气,先回身对外面的小莫道:“莫校尉,多谢,你可以回去了。”然后关上了门,插好了门闩,才行大礼道:“娘娘驾临寒舍,符雅不胜惶恐。怠慢之处还请娘娘恕罪。” 对于这样的冷淡皇后似乎并不意外:“我料到你是断不肯跟戴喜回宫的——”顿了顿,似乎是在等符雅解释。然而符雅只是低着头,一言不发,她便道:“怎么,本宫难得出宫一次来到你家里,你就让我在门口站着吗?” “你们是怎么做事的?”符雅呵斥门子并从门房里跟出来的丫鬟同仆妇,“皇后娘娘来了这么久,你们怎么就不招呼她老人家到厅里上座?让她站在门房里,成何体统?” 门子已经有六十多岁,吓得立刻跪倒:“小的如何敢怠慢娘娘,其实……” “其实我们先前是招待娘娘在花厅里喝茶的。”小丫鬟也抢着解释,“不过娘娘说恐怕小姐就要回来了,她也要回宫去,就移到门房里来等,好见了小姐就回去……” “混帐!”符雅骂道,“门房岂是娘娘能坐的地方?我先送了娘娘,回头再来找你算账!”说着,撇下那丫鬟,对皇后躬身道:“不知娘娘深夜前来,有什么要紧事要吩咐臣女,请娘娘赶紧明示,臣女也好送娘娘回宫,免得坤宁宫的人担心。”语气虽然恭顺,但一副要赶人的架势。 “本宫还不急着走。”皇后道,“你也不用训斥下人,没的把他们都吓着了。”她微微笑了笑,语气十分和蔼:“之前他们招待得很好。你家的这位宋嬷嬷给本宫说了不少你小时候的趣事。想不到你在宫里这样乖巧这样举止有度,在自己家里倒有顽皮放肆的一面。我听着,已经觉得有趣,倘若当初亲眼看到,不知要笑成什么样。” 符雅默然不语,仿佛根本就没听到皇后的话。 “方才本宫就觉得你家宅院很精巧雅致,有心要参观一番。”皇后道,“不过,见你没回来,又不好叫这些下人拿主意,省得日后你为难他们。现在可好,你带着本宫逛逛,也不算白出来一趟。” “臣女家的房子总共只有三进,花园还不及坤宁宫花园的一个角落大。”符雅道,“现在天黑又寒冷,实在不值得参观。娘娘还是早些回宫安歇吧。” 这逐客的意思也太明显了,皇后皱了皱眉头:“既然这么小,随便逛逛更加花不了多少时间。不是做这么一点儿小事还要我下懿旨吧?来,你前面带路,转一圈本宫就回去了。” 根本就不给符雅反对的机会,她自己已经举步朝里走。符雅咬着嘴唇,瞪着那背影,真恨不得试试看自己就站在这里不动,皇后能拿她怎样——莫非就治她抗旨之罪么?当年抛弃婴儿的时候,已经不当她这个女儿存在,如今若借故杀了她,还真一了百了了!不过,这念头只是一闪,她是一个太注重办事周全的人,始终拿不出“豁出去”的胆量,生怕下人们看出破绽来,终于跟了上去,且快步超过了皇后,在前面领路。 符家的确是没有任何好参观的。本来符侍郎为官清廉,就没有修筑违制的宅邸,他在生之时,又常年出使在外,家中只有两三个下人看守房屋,花木拣那易活的栽种,池塘里不养鱼,屋檐下没有鸟笼,凡是打理起来费事的雕饰一样也没有。和其他的一些官员比起来,简直可以说是家徒四壁,除了书房里的书之外,无一长物。 “我听说程大人家里也是除了书之外就没什么东西了。”皇后一边跨进书房一边道,“你们两个还真是志同道合。” 越提程亦风符雅越是心痛,如今这样的变故,阴谋重重,她是怎么也不能嫁给程亦风的,可皇后懿旨既出,能容她不嫁吗?为什么,她十几年来想要相伴终身的那个人,到了真正订婚的时候,她只想要千方百计的推辞?命运真是残酷。她沉默,将眼泪都忍住。 “我们小姐经常向程大人借书来看呢!”小丫鬟插嘴。 “没规矩!”符雅厉喝,“娘娘没问你话,不许出声。” “这又不是在宫里。”皇后淡然阻止,“再说,她如果说的不是谎话,本宫倒很乐意听听——这里有哪些书是程大人的?” “现在没有了。”小丫鬟有皇后撑腰,便壮胆回答,“小姐上次进宫之前收拾出来都还给程大人了。程大人叫人送一本书来,小姐也让退了回去。说是因为要有一阵子住在宫里。” “那岂不是本宫耽误了你们研究学问?”皇后斜睨着符雅,笑道,“所以还是早早地把你和程大人的婚事办了,这样你们要研究哪一本书都好,不需要跑半个京城,还得担心你是不是进宫了,程大人是不是带兵出去了——岂不便宜?” 符雅默然不语。 皇后无趣,笑了笑,转到书桌前,看上面一叠手稿,正是符雅翻译的《圣经》。只读了两句,就皱眉道:“你真的很信这个藩邦菩萨吗?宫里很多女眷抄《金刚经》《心经》,都是照葫芦画瓢,一点儿也不往心里去。你倒很认真嘛。” “其实小姐已经没花很多心思了。”小丫鬟唯恐惹上麻烦,连忙解释,“之前因为答应那个白神父要翻译,所以就做了。这些是今天白神父看过了送来的,说是有问题还要请小姐修正。小姐也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罢了。” “我又没说这藩邦菩萨不好。”皇后道,“凡菩萨都劝人向善,虔心敬拜,总比那假仁假义的好。你也不必一直杵在这里——”她吩咐那小丫鬟:“我口渴了,你去给本宫和你家小姐上茶来。我还有些话要吩咐你家小姐,你上了茶就退下吧。” “是。”小丫鬟依言而行,不时就沏了一壶好茶来,给皇后和符雅一人一碗斟上,自乖乖退了出去。 书房里就剩下一老一少两个各怀心思的女人,霎时间,静得连外头夜风吹落屋顶上的雪都能听见。 不过符雅还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甚急。她在担心,担心皇后支开了闲人要询问慈航庵的事,要和她相认,那该如何是好?她本打定了主意,无论怎样,她都是符家的人,觉不认这个抛弃亲子的母亲。她决定要冷淡,要像石头一样。可是偏偏她的心里就像是开了的油锅,片刻也不得安宁。 “原来你也会有失态的时候。”皇后淡淡地开口,“我见你这样不顾后果的跑出去,所以派戴喜去找你。但我想,你一时半会儿总缓不过来,断不肯跟戴喜回宫,所以特地来你家里,看看你究竟几时才能恢复过来。如今见看你如此举止得体,也放心了。我出宫不易,倒也不枉此行。” 原来不是找她骨肉相认来的,而是为了确信她不会一时冲动把这事张扬出去。符雅不知是悲是喜,不由自主地冷笑了一声,道:“娘娘放心,符雅自小就进宫伺候,后来又跟着先父出使各国,可以说各个国家的宫廷我都出入过,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我还有数得很——其实中原外国也没什么不同。” “哦?果真如此么?”皇后喃喃道,“其实本宫想,世界上还有许多事情,中原和外国也都是一样的。比如,‘谣言止于智者’这个道理,我想古今中外都是如此。倘若我们不去理会,那么传谣言的人也就不能怎样了,你说是不是?” 忍住内心的冷笑,符雅道:“是。” “很好。”皇后点头,又打量着符雅,“看你一身*的,恐怕明天这风寒就要发出来。应该叫下人赶紧熬姜汤来——”说着,忽然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瓶子:“差点儿忘了,本宫有更好的药,常常带在身边,你先服一粒这个吧。”便将瓶子递了过去。 符雅不能不接。不过只是拿在手上,并不打开。 “怎么?”皇后道,“你还怕我会害你?这瓶子你总认得,是装八珍益气丸的。固本培元,再好不过了。快吃一粒。” 只想赶快把这个无情无义的女人赶出门去,符雅烦躁地拔开瓶塞,倒了一粒药丸在掌心。不过,才要往嘴边送的时候,却发现这药丸是青绿色的,还带着腥味,并不是八珍益气丸。她不由一愣,看向皇后。 皇后的面色已经有了很大的不同——之前那种淡然和雍容被冷硬所取代。她直勾勾地看着符雅,面上的肌肉如同铁铸:“怎么?你怎么不吃?这药对你大有好处。我专门从宫里拿来给你的。” 符雅感觉一阵寒意从皇后的目光中袭来,扩散到自己的全身,动弹不得:“可是这……这不是……” “不是什么?”皇后道,“我放进瓶子里的就是八珍益气丸。如果你说不是,那就是被人换了。宫里也不是没人想加害你,那天菱花胡同不就已经发生过一次了么?难保不会再有第二次呢!不过究竟这是不是八珍益气丸,光凭看怎么看得出?总要吃了才晓得。俗话说,捉贼要拿赃,如果真的不是八珍益气丸,我就去把那偷换药丸的人办了。” 符雅只觉寒冷透骨,有好像有人用一把大刀当头斩来,她看得分明,想要闪避,可四周却伸出许多无形的手,将她牢牢抓住。她只有眼睁睁地看着那致命的一击劈向自己。好!好个一箭双雕的妙计,好个狠毒的女人。心里忽有一种残酷的快感:幸亏她不是要和自己骨肉相认,否则认了这样的母亲,她会羞愧难当! “这么大人了,难道还怕吃药的?”皇后又向她逼近了一步,“良药苦口,吃了才能好的。你放心,你吃过了,我就回宫了。到底是不是八珍益气丸,总要等两三时辰才能分辨出来呢。你好好换身衣服,睡一觉,睡醒就知道了。” 睡醒?符雅禁不住冷笑:还会醒么?这是叫她换身衣服准备进棺材了。也好!她想,就这样死了干净,总比嫁给程亦风,多拖累一个人来得好。 “睡醒了就进宫来,我等你。”皇后道,“算起来,本宫也有很久没听你说过外洋的见闻了。明天你进宫来的时候就给本宫说说。” 符雅冷眼看着,估计皇后明天就是要在宫里等,等不到,便派人来符家问,下人们就会说出符雅的死讯,皇后便可以立刻回头将白羽音给办了。康王府把柄既失,也保不了外孙女,这不算,只怕还要受牵连……这一场旷日持久的争斗,皇后将是最后的赢家。 好,好极了!她心道,我现在无论做什么都改变不了。所幸我知道还有末世的审判,上帝是公义的,总不会让罪人逃离惩罚。 如此一想,便横了心,一仰脖子,将那药丸朝嘴边送去。 偏在此时,当空一声断喝:“吃不得!”跟着一股劲风扫过,她拿捏不稳,药丸脱手而出,不偏不倚掉在了茶碗之中,滴溜溜地打着转,那余劲带得茶水泼溅出来,洒落在地面上,立刻滋滋作响,腾起了黄色的烟雾。 符雅犹在震惊之中未反应过来,又见一条人影从天而降,掌如鹰爪,扣住了皇后的咽喉,骂道:“哪里来的狠毒恶婆娘,竟想毒害符小姐!你倒先把这毒药吃来给爷爷看看!” “严大侠?”符雅看清了来人的面目,正是在山林之中救了自己一命的严八姐,惊道,“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严八姐道:“我将奸细都押了回去,越想越觉得危险,那青鹞还逍遥在外,也不知道会不会来找你的麻烦,就来看看,没想到遇到这个歹毒的婆娘。”他手上的劲力又添了几分,扼得皇后脸色酱紫:“拿了毒药来逼人吃,臭婆娘,皇后了不起么?想杀谁就能杀谁么?我听说之前圣诞节的时候菱花胡同的教会得了一堆有毒的饭菜,看来也是你这毒妇的所为。符小姐这样的大好人,究竟哪里得罪了你,你要下此毒手?” 皇后被掐住喉咙,连出气都困难,哪里还能回答严八姐的问话。不过严八姐也根本不想听她的狡辩之辞,只一把夺过符雅手中的药瓶,捏开皇后的嘴,就要往下灌。 “大侠!”符雅惊得连忙扑上去拉住,“这可使不得!” “有什么使不得?”严八姐道,“我严八姐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敢杀她,也就敢认,总之不会连累到旁人。” 符雅只是死死地抓住他:“严大侠,杀人解决不了问题。只会惹来更多麻烦。” “什么麻烦?”严八姐道,“你们这些人成天思前想后,才自找麻烦。当初对袁哲霖那厮是这样,如今你对这恶婆娘也要如此么?你今日放过她,她明日又要变着方儿来杀你,到时候可不见得都被我碰上。” “本宫……不杀……不杀符雅了。”皇后趁严八姐说话手劲稍松就嘶声赌咒,“绝对不再动这念头……我本来也是……一时糊涂,符雅她是我的……我的……” “住口!”符雅喝住,又对严八姐道:“大侠,刺杀皇后这罪太大,就算你愿意一个人扛,也扛不了,到时候公孙先生、程大人都要受牵连。我也绝对脱不了干系。这是万万使不得的。” 严八姐愣了愣,心下细一想,果然是这样的道理。江湖之中或许还可以看谁的拳头硬,而江湖之外素来就是看谁的权力大。如果今天皇后在符雅家里,别说是遇刺,就算是少了一根头发,符雅铁定要赔上性命。但倘若就这样放过皇后,她的承诺又怎能相信?且不知符雅究竟哪里得罪了她,竟要她亲自上门来下毒手? “符雅……”皇后颤声恳求,“人谁没有失态的时候?我也是一时之间乱了方寸才会做出这样的糊涂事来……从今往后,我们二人一条心,什么难题都能解决……你就原谅我吧?” 原谅?怎么原谅?当年抛弃她,后来又千方百计要将她灭口,现在还一样的满口胡言……符雅的心剧烈地撞击着胸膛,她不能杀这个女人,在情在理都不能,可是她也不能原谅这个女人……扭过头去,回避那虚伪的眼神,但是皇后的面容好像已经印刻在她的脑海中,如影随形。越是努力,越是摆脱不了。 她又想拔脚逃出们去,但是知道那样也无济于事,况且,腿脚就像被粘在了地上,动弹不得。 低头看到桌上的手稿,中间有一句不知为何白赫德圈点了出来,乃是:“赦免我们的罪,因为我们也赦免凡亏欠我们的人。” 读起来倒是轻巧,可是谁又能做得到?她想,可心里又怦然一动:我不原谅她,又能如何?我心心念念地牢记着这些,又有什么好处?还不是什么也改变不了?倒不如抛开了,倒不如离去了,倒不如……从头来过! 这想法像是黑夜中的一道闪电,将万物都照亮了一瞬。然而只一瞬就足够让人看到一条蹊径了。她转向严八姐道:“严大侠,你说的没错,她不会放过我。可她也没有那只手遮天的本领。你不是要离开京城吗?求你带我一起出城去。只要远远地离开这是非之地,从今往后,她再也找不到我,我自然就安全了。” “这……”严八姐犹豫了一下,虽然不算什么万全之策,但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好!”他道,“小姐还要收拾什么细软么?我看着这贼婆娘,不给她玩花样!” “也……没什么好收拾的了。”符雅环视书房,打开屉子来取出一本《圣经》并一个小小的银十字架,想了想,又拿出一本没有题目的书,用桌布包了一个包袱,挎上,道:“就走吧!” “好!”严八姐点了点头,跟着一掌切在皇后后颈。这妇人哼也没哼一声就倒了下去。 他和符雅跨出门,不想正撞上来送点心的仆妇宋嬷嬷。“小姐!”宋嬷嬷惊得差点儿一屁股坐在地上。 “帐房的钥匙你有。”符雅道,“你权当我又去了蓬莱国吧!好自为之。”说罢,拉了拉严八姐的袖子。严八姐道声:“得罪了!”一托符雅的胳膊,两人就一起蹿上了院墙,几个起落失去了踪影。 宋嬷嬷呆呆地看着,夜空静谧,像是深不可测的潭水,虽然有人跃了进去,却不见涟漪,黑沉沉,好像要无限地延展下去,任什么人什么事都不可打破。 不过这老妇人心里清楚,这静谧只是虚假,很快就要乱了。 破晓的时候,程亦风先被嘈杂声惊醒了。那天他从坤宁宫被人急急忙忙叫回兵部,就得到了玉旈云在樾、郑边境登陆的消息,且说她悄悄夺取了富安的兵权,看情形是打算进一步收回驻扎在瑞津的军队,好进宫郑国。 玉旈云收回兵权已经就是一大忧患,倘若被她吞并郑国,从此樾国就统一了北方,要怎样征用士兵也好,调度粮草也罢,便再无任何阻碍,他们无论从什么地方渡河攻击楚国,都没有后顾之忧。情势简直是十万火急。是以,程亦风整整一天一夜没离开过兵部,都在商量防备之法。 兵部依然没有几个得力的人,所喜冷千山等回了驻地,连董鹏枭也请缨去做了开采矿石铸造兵器的钦差,这一派留在京城的捣蛋势力成不了气候,因此,虽没有帮忙的人,却也没有帮倒忙的人。此外,风雷社的士子都自告奋勇前来相助——他们过去结社时颇研究了一些兵马粮草攻防调度之道,正好派上了用场。 程亦风是前一日的傍晚才撑不住被送回家来的,连晚饭也也没有吃,倒头就睡,这会儿可以算是被吵醒的也可以算是饿醒的。 他坐起身来,发现童仆居然偷懒夜里没有添碳,所以火盆早已熄灭,房里像冰窖一样的冷,连衣服都是冰凉的,不能上身。他只有狼狈地裹着被子下床,看到桌上隔夜的馒头,胡乱咬了几口,像石头一样的硬。便出声唤童仆倒热茶来。 这孩子慌慌张张地应声跑了进来,面色煞白。程亦风不禁奇道:“出了什么事?外面因何这么吵闹?” “不晓得。”童仆惊惶道,“好多人把宅院围了个水泄不通,都吵吵嚷嚷说什么有话要问大人,可到底要问什么,我一个字也挺不清楚。” “还有这种事?”程亦风顾不得寒冷,三下五除二穿好了衣服,走到院子里,一听,果然墙外吵嚷声震天,依稀有“程大人如何如何”“太子殿下如何如何”,然究竟是“如何”却辨不分明。 他因叫童仆帮他搬了一架梯子来,攀到墙头,躲在一株柏树的树冠中向外张望,只见外头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挑着担子的小贩,抱着孩子的妇人,扛着毛皮的猎户,背着书箱的文士,或三个一群,或五个一伙,议论得正热烈。 一个道:“玉旈云狼子野心,我们非得给她点颜色看看,否则这婆娘还以为我们楚人好欺负!” 另一个道:“就是,她指望着灭了郑国然后再过河来找我们的麻烦,我们偏偏就不让她得逞。不如组织一支义勇军,到郑国去支持他们抵抗樾寇。” 第三个道:“这主意好。趁着她还没召集好军队,我们就先杀过去把她灭了。说不定一鼓作气,还能光复郑国的半壁江山呢!” 程亦风听了这些话,惊得差点儿没从梯子上摔下来——玉旈云登陆的消息只是密报,一切参与兵部议事的人都已经签字画押表示决不泄漏,怎么转眼就传得街知巷闻?他再细看外面聚集的人群,见有好几个竟是崔抱月手下民兵的打扮,心里就稍稍明白了些:想来又是崔抱月来煽动的!中秋之后这些人忙于秋收已经安稳了好一阵,如今万事已毕,抄着两手等过年,就又有功夫来折腾了。至于他们的幕后,大约又是冷千山哪一党吧?想不到冷千山一行人都离开了京城,还能做出这样的事来——知道内情的没有几个,谁是冷千山的党羽? 他转到另一边,又看到几个书生在聊天。一个道:“程大人究竟是怎样的打算?玉旈云就快要杀过河来了,朝廷却没个动静,好不让人心焦!” 另一个道:“你们说程大人这次还会不会挂帅亲征?大青河之战他把玉旈云打得落花流水,这次若是程大人领军,我看樾军的气势就先短了三分,说不定我军可不战而胜呢!” “我看未必。”第三个皱着眉头,“听说程大人最近皈依红毛藩鬼的菩萨耶稣基督——诸位想,别说是红毛菩萨,就算是信我们中土菩萨的,吃斋念佛,连蚊子都舍不得拍死,怎么还会上阵杀敌呢?你们听说过和尚尼姑冲锋陷阵的没有?何况我听说那基督教的教义里说,有人打你的右脸,连左脸也转过来由他打。受了这样的训诫,我看程大人是无心再领兵的啦!” “果然?”头一个道,“你说的是菱花胡同的那个什么教么?我也略有所闻,不过只知道他们做些行善积德的事,至于那教义便不甚了解。如此听来,全是歪理邪说。程大人虽然不是一代文豪,也是读圣贤书的人,今年恩科还担任主考,怎么会入了邪道?” 第三个道:“你没听说程大人聘了皇后身边的女官为妻么?这位女官就是信红毛藩教的。自古色字头上一把刀,英雄难过美人关。” “你这样说我倒想起来了!”第二个道,“听说太子殿下未娶正妃,已然立了一个侧妃,乃是一个西瑤女子,也是信这红毛藩教的——还不是菱花胡同的这个基督教,而是老早以前就被禁了的景教。” “你说的可是那个太子为她写了一本《簪花集》的那个姑娘么?”其他的书生也都围拢了上来:“就是那个‘榴花不似舞群红,轻如燕燕欲凌空’的姑娘?就是那个和殿下一起‘看雪吟诗到天明’的姑娘?”七嘴八舌,一时多少香艳婉约。 程亦风好不讶异:这本诗集他也知道,无非是竣熙和凤凰儿朝夕相处闺阁之乐的记述。竣熙宝贝得很,且知道凤凰儿脸皮薄,因此决不肯给外人看。便连程亦风和符雅也只见过封面而已。这些寻常书生又是从何处听来的呢?本来文人茶余饭后无聊起来爱搜集别人的轶事也不稀奇,但是眼下这对少年男女的情趣佳话被人别有用心的提了出来,极有可能造成百姓对竣熙的误解,这岂是国家之福? 他心下焦急万分,却又不能冲出去问个明白,只有下了梯子来。这时,忽听背后一人道:“啊哟我的娘呀,我终于是回来了!” 回头看,乃是小莫,风尘仆仆,显然又在外面一番经过挤撞,人都走样了 “大人!”小莫上前行礼,“我还真怕见不到大人了——什么叫人山人海,我今日算见识了一回。” 程亦风已经很长一段日子不见这个亲随,心中十分想念,不由喜道:“你总算是回来了!你姐姐、姐夫还好吧?我还以为你打算过完年才回来呢!” “多谢大人关心,我姐姐、姐夫都好,明年就要添个小小子了。”小莫道,“我只请了一个月的假,怎么敢留过年呢?其实我昨天就赶回来了,结果被公孙先生找去耽误了整夜。” “这话怎么讲?”程亦风不解。 小莫道:“咦,大人还没听说么?公孙先生神通广大,设了套子一下让严大侠给他抓到了四个樾国细作。但是他偏偏说应该是五个,还有一个漏网了。正巧我又回来了,他就硬把我叫去盘查了一晚上,到早晨才放出来。不然,我早就回来向大人报到啦。” 公孙天成始终还是信不过小莫,程亦风想,不过抓到了细作却是个好消息:“公孙先生现在把细作关在哪里?” “公孙先生也真算胆大。”小莫道,“细作抓了回来也没送到兵部去,就让严大侠帮他锁在家里头,竟不怕这些细作武功高强,随时脱身,再对他不利。” 这也的确冒险了些,程亦风想,又道:“不过既然有严大侠在,细作也玩不出什么花样来。” “严大侠开始是在的。”小莫道,“后来公孙先生叫他来把我也抓了回去。审了我半天。严大侠也看不过眼,说另有急事,就走了。不过我看他那绳子锁链都还结实,细作挣脱不了。” “那审出什么来?”程亦风问。 小莫摇头:“我素没有见过人这样审问的。他对着别人就一句话也不问,竟来为难我。我哪里说出什么所以然来?口干舌燥,他就只能把我放了。现在仍旧和那四个人耗着。大家大眼瞪小眼,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们在参禅呢!不过也难怪,就公孙先生老胳膊老腿儿,也没办法严刑拷打,只能这样耗着了——大人,我看你还是赶紧把这些贼人弄到兵部的衙门里去,找些身强力壮的人来教训教训,不怕他们不开口。” 如果能问出玉旈云下一步的计划,的确会大有帮助。程亦风想,不过以公孙天成的智谋,抓到了细作却不往兵部送,自然是有他的道理。若能去问清楚就好了。可是这光景,自己哪里能出门呢?因对小莫道:“不如你再去公孙先生家一趟,看看那里的情形如何了。” 小莫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大人饶了我吧。我跟公孙先生八字不合。好不容易才放回来,这时再去了,岂不是自找晦气?公孙先生一回又给我安一个‘鬼鬼祟祟、探听消息’的罪名,就真把我当细作给治啦!” 倒也是一虑,程亦风想,听说玉旈云是个多疑的人,大约也只有多疑至斯的公孙天成才是她的对手——没有公孙天成的神机妙算,光凭程亦风,哪里得来大青河的胜利?他叹了口气:不知不觉,倒已经成了离开公孙天成就不行,眼下这样尴尬的难关,自己要怎么度过? 使劲拍了两下脑门:快想办法!快想办法! 不料这两下还真的管用,一条声东击西之计猛然浮上心来,即命小莫道:“去,就门房刘二叔即刻换了我的官服。你备车带他从前面出去。务要把周围的人都吸引到你们那边,好让我从后门脱身。” “这计倒巧!”小莫道,“可是那些人要一路都跟着我们,总免不了露馅,那可如何是好?” “你只要赶着车慢慢走,”程亦风道,“待我脱了身,你们再转回来就是。不过为求逼真,最好从前门出去,绕半条街,从后门回来。” “好!”小莫答应了,立刻就去办。不时,程亦风听前面吵嚷声更甚,想是他们已经出了大门去,自己就到后门口扒在门缝上张望动静,果然见人群渐渐地散去。当视野里一个人也不见的时候,他就压了一顶斗笠在头上,迅速的跑出了门。 起初很顺利,众人都被前面的车马吸引住了。可惜,他跑出后巷后不远,竟然因为只顾脚下未看眼前猛地和一个人撞了满怀,斗笠也跌落。偏巧这人还是崔抱月手下的民兵,参加过大青河的战役,一眼就认出了他来,立刻高呼道:“程大人在这里!” “糟糕!”程亦风真想调头就跑。可转念一想,自己毕竟是当朝一品要员,掌握军政大权;这些民兵和百姓不过是担心国家安危才来打听消息;他闭门不出已经造成了很大的不安,若是转身逃走,岂不是让百姓有更多的误会?倒不如据实以告,说兵部已经在商议对策,叫他们不必担忧,尽管回家过年去。 主意既定,他就停住了脚步,顷刻便让民兵们团团围住。 “程大人,听说玉旈云在富安接收了二十万军队是不是真的?”“听说瑞津还有二十万人正赶去支援她?”“听说郑国皇帝死了,皇子王孙正打内仗?”“听说郑国总共能动用的兵力也就五万人,还都是老弱病残,根本就不是樾军的对手,有这回事没有?”一时间各种各样的传言把他淹没。 “大家请听我一言……”程亦风几次开口,都被吵闹声压过——虽然近前的人侧耳想听他说话,但后面的人却着急要问自己的问题,推推搡搡,叫嚷不歇。这样僵持大约一盏茶的功夫,他的喉咙都快喊哑了,却丝毫也没有效果。不禁心中觉得窝囊无比:有哪个领兵的人似我这般没用的?当初落雁谷乱军之中我那几嗓子是怎么喊出来的?怪哉怪哉! 正是满头大汗的时候,忽听人群中一声大喝:“程大人在这里么?你们这样咋呼咋呼的能听到什么?都给我住嘴!”正是崔抱月来了。 她这一声甚是有效,大家好像瞬间被塞住了嘴似的,又往两边让开一条路,她便走到了程亦风的跟前,深深一抱拳道:“程大人,我也是昨天夜里才得到玉旈云意图卷土重来的消息。不管大人信不信,我无心和程大人作对,也没有指使部下来围攻大人的府邸。只是不知这消息为什么传得这么快。不仅是我的部下,连整个凉城的百姓好像都在一夜之间得到了消息似的,还不约而同的来问大人。实在奇怪。” 这个女人虽然冲动鲁莽,但程亦风知道她一向不会说谎。“崔女侠忧国忧民,程某甚为佩服。”他道,“兵部只比崔女侠早一日接到密报而已。现在北方的情况还并不明了。玉旈云现在不过是接收了富安的驻军。她下一步要如何,还是未知之数……” “程大人,兵贵神速!”有人打断道,“应该现在就调集人马,杀过河去将玉旈云和富安的人马消灭,看樾寇还敢不敢打我们楚国的主意!” “这……”程亦风刚想说,如何调度人马、运送粮草、构筑攻势、打探消息,都需要审慎考量。崔抱月却先开了口:“混帐!石坪城的教训你们还没记住么?富安到底有多少人,瑞津又有多少人,我们全不知道。要是玉旈云真的已经接手了二十万人,岂是轻易能被我们消灭的?我们冒冒然过河去,要牺牲多少勇士?就算真的能把玉旈云杀了,那以后又怎样?大青河之后我们和樾国已经定了休战条约,玉旈云在她自己国内做什么都好,去攻打郑国也好,都不是我们能管的。我们若去杀了她,岂不是给了樾国大举进犯的借口?兵队、粮草,什么都没准备好,到时我们能应付多少樾*队?” “那个……”大家面面相觑,怎么也没想到这番话竟然出自崔抱月之口。连程亦风也都大吃一惊。 这时,圈外又有一人道:“崔女侠说的不错,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鲁莽行事只能损兵折将!”大家循声看去,原来哲霖到了——簇新官服,粉底皂靴不染半点泥污,和程亦风这个个穿着家常衣服又手拿斗笠的滑稽形象比起来,哲霖显得越发玉树临风,潇洒不凡。有些百姓在状元骑马游街的时候见过他一面,这时就认了出来,相互知会着——恩科舞弊的事件作为朝廷的丑闻,并没有公布,所以普通百姓并不晓得哲霖是怎样一个人,只是听说他文武全才,如今见他模样又俊俏,更不免多看几眼,感叹戏台上的风流状元竟可以是真的! 哲霖身后还跟着一队士兵。他们维持着秩序。哲霖便向程亦风和崔抱月分别行礼,接着道:“程大人,下官接到消息就赶来了。这些民众没有给大人带来很多麻烦吧?” “不妨事。”程亦风道,“大家也是心系国家社稷。若能上下一心,富国强兵,何惧樾寇?崔女侠方才也说了,樾寇我们是要打的,不过不是胡乱打。俗话说,磨刀不误砍柴工,现在就是我们磨刀的时候。好比我楚*队是一把刀,前面冲锋陷阵的士兵是刀刃,后面支持他们,给他们提供衣物、粮草、为他们做运输、治病疗伤、甚至在家乡帮他们照顾妻儿老小的就是那刀背——光有刀刃是打不了胜仗的。所以,大家还请都回家去,做好自己该做的事。到了朝廷有决定的时候,如果用得着大家,我程某人自然不会客气——先在这里谢谢大家了!”边说边向众人深深一揖。 百姓们几时见过朝廷一品大员给自己行礼的,全愣了,片刻,才稀里哗啦都跪了下来,碰头道:“程大人这样说,我们不敢当。今后大人有用得着的,我们上刀山下油锅也不眨眼!” 程亦风忙将近前的几个人扶了起来:“大家不必多礼,这就回家去吧。程某也该到兵部去议事了。” “大人怎么去兵部?”哲霖道,“不是要去公孙先生家吗?昨夜落网的那四个樾国细作得好好审讯才行。” “樾国细作?”民兵们无不惊讶,“程大人,袁大人,我们抓到樾国细作了么?就是当初通风报信让玉旈云在大青河不至于全军覆没的那些细作?” “是不是他们暂时还不知道。”哲霖道,“不过大家也许都听说过,玉旈云是个做事不择手段的人,她训练了一支庞大的细作队伍,渗透到对手的阵营之中。这些细作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的扮成士兵混在军队之中刺探军情,有的则扮成仆役潜入我朝廷要员的官邸偷听消息,还有的假扮成贩夫走卒娼妓优伶蛰伏在民间伺机而动。如今虽抓到了四个,其实却如沧海一粟……” 玉旈云这么厉害?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此刻自己身边的人哪一个会是来自樾国的奸细。 “诸位不必太过忧心。”哲霖道,“太子殿下已经下旨,在兵部也成立一个细作司,除了专门查拿樾国奸细之外,也‘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专门训练勇士潜入樾国。以楚国人才济济,不信不能闹樾国一个天翻地覆。” “果真?”人群兴奋了起来,“袁大人,这细作司怎生挑选细作?我们也可以报名么?什么时候能派去樾国?进宫刺杀樾国的狗皇帝也可以么?”大家七嘴八舌,围着哲霖问长问短。 “别着急,”哲霖笑着道,“程大人方才不是说了么?现在正是磨刀的时候。事情得一步一步的办,到用得着大家的时候,朝廷自然会张榜出来,招徕天下贤能。大家现在还是办年货,回家过年去吧!” 一位抗樾民族英雄,一位传奇侠士状元,两人都说了同样的话,众百姓哪儿能不信?全兴高采烈地散去了。崔抱月也向程亦风抱了抱拳:“大人,民妇静待吩咐。”转身欲去。 “崔女侠。”哲霖向她微微而笑,“袁某对你久仰大名,今日方得一见。以后共抗樾寇,还望女侠对我这江湖后辈多多指教。” “袁盟主,”崔抱月态度却冷淡,“我原来不过是一介镖师,算不得江湖人,更不敢认袁盟主是后辈。只想提醒袁盟主一句,所有加入民兵的,也不再是江湖人,和武林义师没有瓜葛,所以不归袁盟主管辖——像铁剑门、琅山派那些因为当初不承认袁盟主而被逐出师门的,如今既是民兵的一员,希望盟主跟他们的各派的掌门说一声,不要再来骚扰他们。” 哲霖愣了愣,才又笑道:“崔女侠说的哪里话,我如何能管辖江湖上的事?连这个盟主的位子,也是武林朋友们给面子,才勉强坐上的。铁剑门和琅山派的家务事,我大概插不上手。不过既然崔女侠提到,我就试着和两派的掌门说一说。”他顿了顿,接着道:“既然陈国夫人不当自己是江湖人,那么以后你我便同属兵部了,同僚之间也可以相互关照。” “你也知道我是陈国夫人。”崔抱月道,“这是宫廷命妇的封号,和兵部有个屁的关系?民兵也是不归兵部管辖的。只不过因为我们大家都知道,跟着程大人能打胜仗,所以才愿意听他的号令——程大人,民妇先走了!”说罢,连看也不看哲霖一眼,径自离去。 哲霖无奈地笑了笑:“早听说这个陈国夫人是个难缠的角色,今天算是见识到了。程大人,我们还是尽快到公孙先生家去接手那些细作吧。拖久了,不晓得会有什么变故。” 程亦风冷眼看着他:他是怎么知道公孙天成抓了四个细作?如今再问这样的话只是多余。其实由始至终,哲霖都没有放弃过成立细作司,也都没有改变过做事的方式,当日的负荆请罪全然是一场戏罢了。看来公孙天成料的没错,竣熙无论他做了什么都对他信任如初,以致无声无息就批下了细作司的事来……倘若他也是以抗击樾寇为目标,就让他爬上权力的高峰也无所谓。但万一不是呢? 哲霖见他犹豫,笑道:“大人莫不是对下官还有怀疑?不知下官要如何做才能和大人冰释前嫌?” 程亦风暗道:我如何是一个多疑的人,只不过经过了科场舞弊、绑架符雅、贡院风波、教会血案,他实在不敢再和这个年轻人打交道。 “啊……”哲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大人别看这细作司今日才正式成立,其实之前我就已经打探到了一些消息。其中有一条,大人或许会感兴趣……” 正说的时候,忽然听到小莫的声音:“大人!大人!不好了,凉城府的孙大人来了,说符小姐被人绑架了!” “什么?”程亦风没的吓了一跳,回身看去,果然见到凉城府尹孙晋元从他家后门跑了出来,还没到跟前,已经躬身行礼:“程……程大人,是下官失察,竟然让江洋大盗横行京师……” “孙大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听说符雅出事,程亦风的声音也不由自主地打起了颤,“符小姐……符小姐被江洋大盗绑架了?” “是……”孙晋元正伤风,眼睛泪汪汪鼻头通红,看起来好像在哭似的,“昨天半夜有贼人闯入符家行窃,正好被符小姐撞见。本来要是没撞见,至多不过丢点儿东西……这一撞见,贼人愈发起了歹念,竟将符小姐给掳走了。符家的下人老的老小的小,追了好远,实在追不上,就来衙门报案。下官也即刻发散人手四处查访,不过……至今还没有一点消息。” 程亦风愣愣的,好像胸口被人插了一刀:符雅这样好的一个人,为何命运如此多舛?自己好容易才想出救她脱离皇后魔掌的办法,她却又遭遇不测!可是他心中忽然又是一动:世上哪儿有这么巧的事,那头符雅被江洋大盗掳走,这头哲霖就来和自己谈条件。他说有一条自己感兴趣的消息,莫非就是符雅的下落么?不由怒火中烧,瞪着哲霖。 哲霖怔了怔,退后一步:“程大人,你莫不是又……这可冤枉大了……” “程大人……”不待他说完,孙晋元又吸着鼻子道,“您放心,这事皇后娘娘已经知道。她老人家震怒,吩咐下官派出全部人手,将方圆三十里地统统严加盘查,一定要把贼人抓到,救回符小姐。而娘娘自己也已经让太子殿下派了禁军高手参与搜救,一定会把符小姐救回来的。请大人放心。一日不救回大人的未婚妻,下官就一日住在衙门里不回家。” “多谢孙大人。”程亦风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大人。”哲霖道,“既然符小姐遭遇不测,大人要不要今日告假一日,将樾国细作和兵部其他的事都交给下官来处理?大人先救出符小姐,再回来不迟?” 程亦风何尝不想立刻就找到符雅,但是如此一来,岂不是正中哲霖的下怀?他再次看了哲霖一眼,这年轻人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心底的怒火熊熊燃起。就偏偏不让你得逞,他想。于是一咬牙,道:“不必,身为朝廷命官,岂能公私不分?符小姐的下落既然已经有凉城府和禁军在查,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也帮不了什么忙。我想孙大人会恪尽职守把我的未婚妻救出来,我自然也应该做好我的本分,不叫任何威胁我楚国江山社稷的事发生。” 孙晋元只道程亦风是迂腐脾气发作,忽然讲出这么一通大道理来。哲霖却晓得这字字句句都是说给自己听的。轻轻一笑:“既然大人这样说,那我们就一同去公孙先生家领了细作再回兵部去吧。大人请——” 程亦风并不受他“请”,冷冷道:“接收细作并不需要我们两个都去。我一个人去就可以了,你回到兵部,写一份详细的细作司运作规则来给我。” “什……什么?”哲霖瞪大了眼睛,“大人不是开玩笑吧?眼下樾寇随时都会集结人马打过河来,大人不去商议正事,反而要下官写什么运作细则?” “这如何不是正事?”程亦风道,“细作司既然隶属兵部,就要照兵部的规矩来做。凡事无有规矩不成方圆,你若不先把事情该怎么办、人员该怎么分工都写明白了,日后遇到复杂情况的时候,难免事倍功半——比如,出了错追究谁——你若不先就规定好了,将来众人必然互相推卸;再比如……嗯……再比如,各种款项谁可动用,要是不是先规定清楚,万一出了贪污挪用怎么办?还有……” “大人……”哲霖打断,“如果大人要的是这些,下官之前写给太子殿下的折子里都有,明日就可以让上书房抄一份来兵部备案,无须今日重写白白浪费时间。细作司是专司细作调查与派遣的,这四个樾国细作理应交给下官来调查,相信下官比大人和公孙先生更有办法撬开他们的口……” “细则一日不备案,细作司一日就不算正式成立。”程亦风道,“既然不算正式成立,就不能办理任何事务。” “大人,你这是在故意为难下官么?”哲霖怒了。 “我这是在跟你说兵部的规矩。”程亦风道,“我是兵部尚书,你是我的下属,你是要故意违抗我的命令么?” “你——”哲霖没想到程亦风也能使出胡搅蛮缠的手段来,一时竟不知如何面对,怔了怔,才道:“下官不敢。下官只是想,不知公孙先生那里究竟有多少人手可以押送细作去兵部?大人和公孙先生都是文士,万一细作发难起来,还是有些会武功的人在旁比较好。” “袁大人说的没错!”程亦风道,“所以,袁大人今天带来的这些士兵一会就统统跟我去公孙先生家处理樾国细作的事。袁大人自己就请尽快将细作司的细则交到兵部来——你叫上书房誊抄也好,自己重写一份也罢,总之一刻不写好,一刻就不能参与兵部任何的事务。” 哲霖能够感觉自己的血液在上涌,恨不得把眼前这个酸腐书生拎起来痛打一顿。他狠狠地捏着拳头,才克制住了,深深一礼,道:“下官谨遵大人的吩咐!”又招呼那些士兵:“你们就听程大人的差遣吧!”说罢,转身独自离去。 “大人……”小莫等孙晋元也走开了,才凑到程亦风耳边道,“大人故意刁难袁大人,莫不是疑心袁大人跟符小姐的失踪有关?” 程亦风点了点头:“此人心术不正,不得不防。” 小莫皱了皱眉头:“大人,我看着一次你可能冤枉他了呢。符小姐失踪的事,也许不是袁大人做的。” “怎么说?”程亦风一惊,“你有何线索?” 小莫道:“其实早先太乱没来得及跟大人说,我昨天晚上遇到过符小姐……” 因将符雅如何被戴喜等人围住,如何不肯跟他们回宫的事说了:“我送她到家门口,看她进去。她家里还好像来了客人的样子——算时辰,那客人走了恐怕也三更天了,怎么这么巧又来了贼?我看那绑架符小姐的,多半和那些太监是一伙儿的。俗话说‘伴君如伴虎’,符小姐不会是得罪了皇后娘娘吧?” 程亦风眉头深锁:听起来像是符雅逃出了城去被皇后派人追捕似的。莫非是自己要救符雅,反而刺激皇后早些动手?那么这所谓夜遇盗贼被人绑架,恐怕也是皇后一手制造出来的,可恨她还大放烟幕,要四处追踪!符雅怕是早被她关到什么地方去了!这岂不比遭了绑架更危险! “大人?”小莫见他神色凝重,急道,“不会符小姐真的得罪了皇后娘娘吧?皇后娘娘怎么能这么不念旧?大人是不是早就知道什么?” 现在诸多猜测也没有用。程亦风一跺脚:“走,咱们还是先到公孙先生家去!总会有个对策!” 作者有话要说:困死了 大家当是端午节福利也好,儿童节福利也好 反正将就着吧…… 107第106章 跟程亦风的焦急形成鲜明的对比——公孙天成老先生正在家里喝茶。他悠闲的靠在躺椅上,小炭炉上的茶壶咕嘟咕嘟作响,像是一只享受着温暖的大猫。旁边他新收的一个书童正在写字——这孩子还不定性,写两笔就抬头看看对面的廊檐——檐下四根柱子,每一根上面绑着一个男子,有的怒目圆睁,有的双眉倒竖,有的脸颊涨红,有的额爆青筋,显然都是想要挣脱身上的束缚——而且看那表情,一脱身就要扑过来报仇雪恨。也难怪这孩子慌慌张张,连笔也抓不稳。可公孙天成连看也不看那四个人,望着院中的一株梅花喃喃道:“都说赏梅花要冷才好,越冷越香。其实不过是些附庸风雅的家伙自找苦吃罢了。这样烤着火,喝着热茶,才叫享受呢!” 他说着的时候,外头就传来了叫门声。书童立刻跳了起来:“先生,有人来了!” “有人来了就给他开门。”公孙天成道,“岂有将客人拒之门外的道理?我听说那白神父信奉的藩邦宗教且有‘敲门就给他开门’的教导,我中原礼仪之邦,岂能连外藩蛮人都不如?” 书童全然不明白老先生说的是什么,只暗暗怨恨怎么找了这样一个主子。但怨也无法,还是乖乖去开了门。便见程亦风和小莫带着一队士兵火急火燎地闯了进来。 “先生!”程亦风一眼便看到了柱子上的俘虏们,“先生,这就是那些樾国奸细?你就这样随随便便捆着他们,也不怕他们跑了?” “原来是大人来了!”公孙天成起身行礼,又取了一个杯子给程亦风倒茶,“大人昨夜休息得可好么?一觉醒来,是不是想出了对付玉旈云的法子?这些细作嘛……”他指了指:“大人不必怕他们,严大侠用独门的点穴手法封住他们的穴道,要十二个时辰才能解得开。他们现在也就只能瞪瞪眼,骂骂人而已。” “原来是这样”小莫仔细看着细作们,虽然表情凶神恶煞,却只有眼珠子是在转动的。他抚着胸口道:“乖乖我的娘!还好先生没叫严大侠给小的也来这么一下,否则小的不是也要变了木头人?” 公孙天成笑了笑,并不理他,而是打量着程亦风那一身滑稽的打扮,道:“从大人的府邸到老朽家只不过一街之隔,大人这样子却好像风尘仆仆赶了几十里路似的——想来是那些关心北方战况的民众给大人苦头吃了吧?” “原来先生没出门,也知道外面的事。”程亦风道。当下就把民众如何包围他府邸,他如何见到了崔抱月,以及后来如何拒绝让哲霖带走细作的事讲了一回。又问:“先生估计这消息是从何泄露的呢?” “这还用问?还不是那神通广大的细作司么!”公孙天成道,“连我这里抓了人他们都立刻晓得了,兵部得了密报已经两天,他们还能打探不出来?世上想打仗的不只是冷千山那一党。但是冷千山他们不知道菱花胡同的教会,也不会用来作文章,说大人信了耶稣,如此这般——这显然是出自新科状元袁大人的手笔。袁大人散布消息的手段也比冷千山他们聪明得多——若是冷千山,仗着崔抱月这个女英雄是自己一手创造的,就要倚老卖老,命令崔抱月煽动民兵来和大人情愿。可是崔抱月大青河之后得了教训,应该不会再任他摆布,所以这种方法行不通。袁大人却晓得,危言耸听的话本来就生了翅膀,只要随便告诉几个小民,立刻一传十十传百,尽人皆知。以讹传讹,越传越吓人。越吓人就传得越快。” 这分析精辟有理,程亦风想。哲霖比冷千山那一党更加难缠。尤其,他已经取得了竣熙的信任。日后倘若发现其意图对楚国不利,还不知怎样揭露他才能使人信服。 “不过……大人今天敢如此刁难袁大人,老朽可没有想到。”公孙天成笑道,“而且,这种叫人写细则的官僚手段一向是大人最痛恨的旧弊,怎么大人就突然想起来使用一番?” “久病成医。”程亦风道,“被两殿六部翰林院重重关卡式的议政戕害多时,也就不自觉学了他们的手段。没想到今日派上用场……唉!”他叹了口气:“如今袁哲霖不知是真的去写细则了,还是去东宫告状了。若是今日先生不能从这些细作口中问出个所以然来,恐怕明日还是要将他们交到袁哲霖的手中。” 公孙天成摸着胡须,眯眼打量四个细作:“袁大人统领细作司,细作交给他是应该的。况他又常常有出人意料的行事方法,或者能撬开这些人的嘴也未可知——既然已经有现成的兵士在这里,不妨就带他们回兵部去。袁大人要人的话,也方便交接。” “先生,这怎么行!”小莫惊道,“袁大人不晓得在玩什么花样。程大人好不容易才阻止他带走这些细作,你怎么把这些细作又拱手送人呢?” “有什么不行的?” 公孙天成道,“反正我们也审不出来,何不交给袁大人?大家同在一个朝廷办事,还是要精诚合作,以和为贵。” “先生说的话怎么这么奇怪!”小莫急道,“先生向要以和为贵,袁大人可没想跟咱们以和为贵呢。从头到尾,都是他在找程大人的麻烦。我看他是想占程大人的位子。都欺负到头上来了,谁以和为贵,谁就遭殃!” “呔!”公孙天成喝道,“你这毛孩子懂什么?党争之祸从何而来?就是谁也不肯让一步,最后遭殃的是老百姓。十几年来的‘战和之争’,后来冷千山一党和司马非一党的斗争,都是如此,其实没有一个人是想要祸国殃民的,都想着占了上风就可以按自己的意思来富国强兵,结果就斗得不可开交,致使朝廷乌烟瘴气,国家一塌糊涂。如今袁大人真图谋不轨,那也罢了,倘若他只是想按照他的意思来对付樾寇,咱们一味的和他作对,同其他闹党争的人有什么分别?后果还不是亲者痛仇者快?” “这……”小莫看看程亦风。 程亦风回想起来也觉得自己方才是冲动了些,竟当着孙晋元和诸位士兵的面和哲霖争执。如果让外人误以为兵部除了“战和之争”、“冷千山司马非之争”之外,又多了“程亦风袁哲霖之争”——真真除了内讧什么正事也不办——这对楚*政有百害而无一利。可是,若要他乖乖听哲霖的摆布,任这年轻人把朝廷闹翻,实在又不甘心。踌躇。 “你负责押细作回兵部去。”公孙天成吩咐小莫,“若再乱嚼舌头推三阻四,我就当你是他们的同伙,不忍心让袁大人来折腾他们——那我就连你也一并交给袁大人!” “哟,先生这话说的!”小莫跳脚道,“要我真是他们的同伙,这还不早答应了?就等着半路上把他们放了呢!” “可不是!”公孙天成道,“所以假如这些人不能毫发无损地交到袁大人的手里,就说明你是他们的同伙。除非你也跟着跑了,否则,我总叫袁大人给你点儿苦头吃吃。” “先生真是我的克星!”小莫嘟囔着,看程亦风也不阻止自己,就当他是默许了。自招呼了士兵们上前解开四个细作——那四人果然如木偶一般,动也不动——两人扛一个,带出了门去。 “大人是不是觉得老朽方才的那一篇‘党争论’很不入耳呢?” 公孙天成等一行人离开了,才问程亦风道。 程亦风摇摇头:“是我自己处事不当。过去只是一味的信他,结果差点儿酿成大祸。如今又一味的防他,防过了头。” “大人并没有防过头。”公孙天成道,“所谓‘一山不能容二虎’,不仅因为两只老虎会打架,而且有了两只老虎,旁的鸟兽便不知道以谁为尊。朝廷之中亦是如此。大人要在新政和对樾作战上取得最高的效率,就要在决策上能够‘一言堂’,否则张三李四都来质疑,都来阳奉阴违,都来自说自话,还能办成什么事情?我说不要党争,不是说要大家嘻嘻哈哈平起平坐,万事有商量。我说的是要一人独大。决策之前可以商量,但是决策之后,必须贯彻执行,不得有误。大人在兵部本来已经有一大批唱反调的人,不过他们都不成气候。如今袁哲霖这架势,颇像要和大人分庭抗礼,大人决不能让他得逞。表面不能和他争执,但实际却要牢牢地将他控制住。” “那……”程亦风奇道,“先生还把樾国细作交给袁大人?” 公孙天成笑了笑:“这不相干。那四个人我本来就是打算要交给袁大人的,留着他们对我们一点儿用也没有。” “此话怎讲?”程亦风愈发不解,“没有用,先生还抓他们来?” “这些人是玉旈云派在我国刺探军情的人,”公孙天成道,“得了消息就传回去,以便樾军确定战略。至于玉旈云自己有什么打算,根本就没有必要告诉这些探子,多疑谨慎如她,怎么会做些多余的事情来增添自己的危险?故尔,我们再怎么威逼利诱,最多也就从这四个人身上问出些接头暗号之类的,又有何用?其实对我方来说,只要这些探子不能再自由行动偷传消息,问题就已经解决了。” 可不是如此么!程亦风暗骂自己怎么早没想到——最近脑袋好像一锅糨糊似的。因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后脑勺:“果然还是先生看的透彻。” “不是老朽看得透彻,是大人最近眼里看着其他的事。”老先生说着,瞥了程亦风一眼,颇有深意,“老朽一直都还没有恭喜大人——大人直闯坤宁宫向符小姐求婚,既得皇后娘娘恩准,这大概就要流传成一段风月佳话了吧?佳人当前,难怪大人别的事也都顾不上。” 程亦风一怔——当时由于事出突然,他并没有将符雅的处境告诉公孙天成,连忙解释:“先生误会了,程某并不是贪图风月……” “哎,《诗三百》尚有《关雎》之唱,大人纵然是爱慕佳人,又有何妨?”公孙天成打断了他,“只不过,据老朽看,突然跑进宫去向符小姐提亲,并非单单是因为大人心仪符小姐的缘故吧?前一天刚刚发生了菱花胡同的宴会投毒事件,虽然中毒的是太子殿下和凤凰儿姑娘,不过菜肴却是赐给符小姐的——符小姐是不是得罪了宫里的什么人?是皇后么?她是不是抓到皇后什么告人的秘密?” 果然不愧是公孙天成,猜得分毫不差。程亦风便点了点头。 “唉!”公孙天成叹道,“大人这样做,岂不是明白地告诉皇后你要从她手里救符小姐么?皇后怎么能容许一个抓住她把柄的人脱离自己的掌握?或者她原来只不过是想把符小姐牢牢地看住就算,大人却偏偏要把符小姐带走。受此威胁,皇后想来会改变对策——符小姐只会更危险!” “已经……遭险了!”程亦风心里一阵刺痛,后悔当初没有请公孙天成出谋划策,如今不知如何补救,当下把符雅如何在西郊被戴喜等人围捕,又如何被“江洋大盗”绑架的事都告诉了公孙天成:“看来她又落入皇后娘娘的手中,也不知被囚在何处,皇后娘娘又想将她怎样……”念及此,喉头哽咽,说不下去了。 公孙天成面色阴沉:“既然敢贼喊说贼,显然就是藏在捕快和禁军都找不到的地方,要不然……” 要不然已遭了毒手且毁尸灭迹了也说不定。他看程亦风已经焦急至斯,便不将这最坏的可能说出来,沉思片刻,道:“皇后这样一个久居深宫的贵妇,多半不能到外面来买凶,所派的应该是身边的太监或者禁军中的心腹。这些人出入禁宫一般总有记录,大人可以托太子殿下来查一查——左右上次菱花胡同的事也一直在查着,不差多添几个嫌疑的人。” “可是,”程亦风沉吟道,“皇后今既然敢叫凉城府和禁军齐来追查,应该是早有准备,把蛛丝马迹都消灭了。再说,又拿什么理由说服太子殿下调查宫里的人?总不能告诉他是皇后娘娘在暗下毒手吧?殿下不会相信的。反而还打草惊蛇。” “小莫不是说在符家门口见到过轿子么?”公孙天成道,“只要他一口咬定那轿夫看起来像是太监就行了。而且,我们也根本不是要寻找蛛丝马迹。而是为了让皇后知道她的所作所为已为人所洞悉。皇后为免被抓到把柄,难免就要有所行动,岂不知一动不如一静,这才愈加容易暴露。所以打草惊蛇正是我们的目的。” “原来如此。”程亦风觉得自己的脑筋已经停止运转了,符雅的失踪让他手足无措。他不断地命令自己:要镇定!要镇定!否则根本救不了符小姐。可是思绪还是支离破碎。这半年多以来,每当他遇到烦恼的时候,无论是妖道胡喆事件,还是新法的启动,或者跟哲霖第一回合的较量,始终有符雅在他的身边。磨墨、添香,一杯茶,一盘点心,一份誊抄好的札记,几句玩笑的话语,符雅宛若春风,总能瞬间带走烦忧和疲劳。在他三十三年的人生之中,没有符雅的时间是大多数。然而他现在竟已完全不记得在那些日子里自己是怎样度过难关的。是假装看不见也好,是咬牙坚持也罢,他混日子的本领在遇到符雅之后消失殆尽。只是需要符雅,需要看到她,需要听到她的声音,需要知道她随时随地都陪在身边……这种感觉在失去了她之后变得愈加清晰,愈加强烈。 “说起来,不知符小姐究竟是抓住了皇后娘娘什么把柄?”公孙天成问道,“怎么会让娘娘大费周章地要加害于她?” “我那夜听的不是很分明。”程亦风道,“好像是当年韩国夫人溺水的事,符小姐知道是皇后娘娘动的手脚。” “韩国夫人?”公孙天成手一颤,茶杯掉到了地上,“文正公的遗孀?” “啊……正是她。”程亦风只是关心符雅,并没有将其他的细节联系起来,经公孙天成一提,才想起韩国夫人是于适之的妻子,也是后来和亲樾国的朝阳公主的母亲。于适之乃是公孙天成的知己,难怪老先生听到这个消息会如此惊讶。“不知皇后为什么要加害韩国夫人? 韩国夫人不是她亲生姐姐么?” “不是亲生,是同父异母。”公孙天成道——那茶杯滚落在了雪地上,并没有摔破,他就捡了起来。好像担心有裂痕,故仔细检查着,颠过来倒过去,好一会儿才问道:“韩国夫人被害都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那时符小姐只不过是个孩子,怎么会知道这些事?难道她亲眼看见的?” “这……个中细节我并没有听她说。”程亦风将圣诞之夜自己在菱花胡同偷听到的话简单地复述了一遍给公孙天成听。“只不过,如果皇后不是做贼心虚,何必几次三番地要杀符小姐灭口?” 公孙天成沉默着,显然不用程亦风说,他也知道问题的答案。他凝视着炭炉上的茶壶,一蓬蓬的浓白色的水汽笼得他的脸烟雾缭绕,表情也模糊,不过眼神却很锐利,穿透迷雾,好像要从时空的某一处看出什么奥秘来似的。 程亦风等待着,满怀期望,希冀老先生忽然灵光一闪,想出营救符雅的妙计。 可是过了半晌,公孙天成提起茶壶来,向炉头上一倾,开水遇着火炭“滋滋”做响,腾起滚滚灰烟:“大人快回兵部吧,或者北方又有什么新消息。如今是片刻也不能放松的。” 程亦风一怔:事情的轻重缓急他当然也明白,可是…… 公孙天成挥了挥手,浓烟消散,炭火熄灭。面前干干净净只有清冷。这时程亦风才可以看清老先生的表情——他的眼神里有一种奇怪的光芒,异常的冰冷,连外面的残雪也逊色三分,又异常的锋利,不知想要穿透什么——但不管是什么,只要想穿透,便立刻能做到。程亦风从没有见过公孙天成如此神色,不禁打了个冷战:“先生……你……” “大人不必过虑。”公孙天成道,“符小姐的事,自然有老朽来解决。至于大人,不要忘了自己继承了文正公的遗志,要守住楚国的江山社稷。” “是,晚生知道……”那冰冷的态度让程亦风无法问出更多的话,唯有欠身为礼,告辞出来。 他这边忧心忡忡走出公孙天成家,同时,哲霖也怒气冲冲的回到了景康侯府—— 他今天出门的时候是踌躇满志的。公孙天成猜的没错,玉旈云秘密集结兵队的消息是他放出去的,民众也是他煽动的,但是他的目的是从程亦风手里接收那四个樾国细作,审问出玉旈云的动向,好让新成立的细作司立刻建立一件功勋。他本来十拿九稳,因为他有一个人情要卖给程亦风—— 一大早他就从东海派的人那里听到了消息,说是有人看到严八姐在城外雇了一辆马车。那人本以为严八姐要返回天江漕帮总舵去夺回帮主之位,所以就格外留心,可偷偷一看,车里却坐了个女人。他又听严八姐对着女人十分恭敬,称其为“小姐”,大感疑惑,就跑来告诉哲霖。哲霖听其形容,知道是符雅无异。而很快,又传来了符雅被人绑架的消息。 哲霖于是一边叫人继续打听,一边出门去找程亦风,准备将这件事告诉他,一则显示细作司的厉害,二则弥补过去的误会,以后好合作无间。没想到,还未出口就被程亦风抢白一番,还在大庭广众给自己难堪。 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哲霖怒不可遏。 正这时,一个小厮正捧着一株硕大的盆景穿过庭院,因为视线被遮挡,差点儿撞到了他,这没的给了哲霖发火的理由,一掌将那小厮推将出去,摔在井栏上撞个头破血流。他还怒叱道:“狗奴才,走路不带眼,还是故意当没看见我?”那小厮吓得一句不敢驳,只愣愣的看着他。 “袁大人好大的火气呀!”忽然有一人笑道,“区区一个奴才,何必要跟他一般见识呢?” 哲霖循声看去,发话的竟然是康亲王,不由一愣,赶忙行礼道:“不知王爷驾临寒舍,下官失礼了。” “既然不知,谈何失礼?”康亲王笑道,“袁大人少年才俊,文武双全。听说太子殿下已经准许你建立细作司并担任总管,实在可喜可贺——不过,看大人这神气,好像公事上并不顺利。是谁这么大胆子,敢和袁大人作对?” 哲霖知道白羽音是个小祸害而康王府里的人也都没安什么好心,因此十分警觉,立刻换了平日谦逊有礼的神气,道:“叫王爷见笑了,下官年轻经验浅,骤然要建立这么大一个细作司,总难免有不顺心之处,一时竟发起孩子脾气来,拿这奴才出气呢!”说时,亲自走上前去将那小厮扶了起来,嘱咐他去疗伤休息,有许他五两银子,当是赔偿。小厮战战兢兢,一边颤声谢着,一边逃也似的去了。 哲霖才笑道:“不知今天吹的是什么风?王爷怎么突然想起到景康侯府来?” 康亲王哈哈大笑:“这阵风就叫做‘枕头风’——王妃之前和令嫂有过数面之缘,听她提起令兄景康侯喜欢盆景。可巧前日有人送了几样盆景来,我们老夫妻都没有这嗜好,王妃就想起了景康侯,因让老夫把盆景给送来了。” 康亲王亲自送盆景,这是哪一门子的道理?哲霖心思转得飞快,立刻就有了结论,暗暗冷笑道:还不是因为我拆穿了霏雪郡主这小妖女,现在康王府着急了么!且看他能玩什么花样!因赶紧作揖道:“这怎么敢当?家兄已经谢过王爷了么?下官再谢一次。” “年轻人里像袁大人这样礼节周到的现在可真少了!”康亲王笑道,“像我那外孙女儿,简直不成体统。” 果然说到正题了,哲霖想。“王爷这是说的哪里话呢?”他笑着装傻,“下官和霏雪郡主虽然见的次数不多,但是郡主仪态雍容,举止有度,是为淑女之典范。何来‘不成体统’之说?” 康亲王也笑着,踱到院子一隅的石桌边坐下,道:“现在又没有其他人在,袁大人何必还跟老夫说客套话?霏雪这无法无天的丫头,先是跑来景康侯府跟袁大人说了一堆乱七八糟的话,让大人以为她被绑架,结果酿成了菱花胡同的血案。后来这丫头又要谋害皇后的女官符雅——这也被袁大人撞破了。袁大人心里大概想,世上再没有比霏雪郡主更荒唐的姑娘了——是也不是?” 如此直截了当,哲霖倒没有料到,想了想,才道:“下官岂敢论断郡主。下官想,郡主也是年少无知,况且又是个敢爱敢恨的性情中人,才会有时做事不顾后果吧。” “敢爱敢恨……”康亲王笑着,“她何止敢爱敢恨,她无法无天,什么都敢做呢。不过年少无知倒是真的。如果能多加管教,日后应该还是可以母仪天下的吧?” 试探来了!哲霖可不上当:“下官不敢妄论。不过,倘若霏雪郡主日后真的做了太子妃又做了皇后,下官自然要为主子尽忠。” 康亲王斜睨着哲霖,似乎要重新仔细看清楚这个敢在自己面前耍心计的年轻人,片刻,又笑了起来:“主子奴才这种话从袁大人口中说出来,老夫很是不习惯呢——袁大人自己是不是也觉得不顺口?你也是堂堂天潢贵胄一国之王爷,如果不是樾寇,你我今日平起平坐,何有君臣之分?” 试探愈加明显了,哲霖严守阵地,毫不动摇。“世上的‘如果’多着呢。人若是总活在‘如果’之中,不仅不能有所建树,恐怕自己还要郁闷致死。馘国已经为樾寇所灭,袁某人已经是楚国的臣子,再想什么‘如果’也没有用。” “说的好!”康亲王拍手道,“老夫多年来见过不少遇挫之人,他们或怨天或尤人,要不就想找后悔药来吃。袁大人年纪轻轻却有此见地,可见是个做大事的人。有袁大人在,或许不久的将来馘国可以复国也未可知。” 这老家伙居然步步紧逼!哲霖心中暗骂,偷眼看看四周,不见哥哥景康侯的踪影——康亲王上门来,显然是已经和景康侯见过面谈过话了,他们究竟说了什么?达成了什么协议?景康侯有没有做什么傻事?现在一无所知。不过,景康侯竟然容许康亲王独自在府中闲逛专门等着哲霖,恐怕两人已经有了些共识——或者景康侯是特意躲起来了?哲霖愈恨哥哥不中用,同时心里飞快的思索着对策。 正着时,传来清脆的金步摇之声,一个女子笑道:“咦,王爷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让我好找!”就见思韫捧着一个托盘,上面有茶点等物,款款走来。到了康亲王的面前,嫣然一笑,道:“才说着要请王爷尝尝馘国风味的点心,王爷就不见了踪影,原来是见了二叔了。二叔文武双全又见识广博,可比我言谈有趣得多。难怪王爷愿意和他聊天。” “夫人说笑了。”康亲王道,“夫人是一代侠女,老夫只有佩服的份儿。” 思韫笑得花枝乱颤:“什么侠女,如今也用不着了。还是做贵夫人舒服。原来人也真是有惰性的,一旦享受过富贵安逸,就再不想过那颠沛流离的生活了。不过王爷若是不嫌弃,妾身也愿意献丑,为王爷表演剑术,不知意下如何?”她说这的时候,一手捏了剑诀指向斜上方,一手背在身后,姿势颇为妩媚。 不过,哲霖却可以清楚地看见,思韫背后的手心里写着两个字:“未应”。他立刻就明白过来:不管康亲王打的是什么算盘,景康侯和思韫并没有给予明确的答复,下一步要怎么办,全看他如何应对。 得了这个暗示,他立刻就镇定了。当思韫走到庭院当中扭摆腰肢翩翩起舞的时候,他便来到康亲王的身边亲自端起茶壶来斟了一杯,道:“王爷,明人不说暗话,霏雪郡主的所作所为,下官的确清楚得很。王爷此来是想叫下官不要声张吧?若下官帮助王爷,王爷有什么好处给下官呢?” 康亲王正品茶,扭脸看了看他,眼中好像放射出精光一样:“年轻人就应该如此爽快。大家打开天窗说亮话,事情也就好办得多。老夫既然来求大人办一件这么重要的事,自然也有谢礼给大人——”他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只信封,静静地推到哲霖的面前。 总不会是给他一叠银票吧?那就太可笑了!哲霖狐疑地瞥了两眼,那信封面上一个字也未写,实在看不出是什么。他暗道:反正看看也无妨。便打开信封,抽出里面的一卷纸来,展开了,见第一页上写的是,某年某月某日,冷千山用二十万两将其军中一个千总的职位卖给粤州商人钱某的幼子。双方见面几次,各在何处碰头,每次又有何人在场,谈话大意为何,皆记载得一清二楚。哲霖不由得一愣,抬头看了康亲王一眼。而康亲王只是微微而笑,示意他继续看下去。 哲霖便看第二页,上面还是说冷千山,某年某月某日由于和属下副将张某意见不和,使人栽赃嫁祸,终以渎职罪将张某查办。当时有何人帮助冷千山陷害异己,各自做了些什么,也都记载详细。此后又记载了冷千山的夫人为亲戚求官职,以及其远房亲戚怎样仗势欺人指鹿为马鱼肉乡里等事,哲霖无暇一一细看,只能草草地将后面的几页都翻了翻,见也有写向垂杨的,也有写鲁崇明的,还有写董鹏枭的,记述之详细,简直好像康王府派了人从早到晚贴在这几个人身边看着一样。想哲霖搜集朝中文武百官的把柄,也知道一些冷千山一党的恶行,但却远不及康亲王的这一份详细。康亲王到底是更冷千山一党有私怨所以一直暗地里调查,还是康王府也豢养了一群细作高人随朝中所有人都查了个一清二楚? “王爷这是什么意思?”他盯着康亲王。 “没什么。”康亲王笑道,“大人成立细作司,对外是要扰乱樾寇,对内难道不是为了肃清法纪惩治贪官平凡冤案吗?”他指了指那叠满是罪状的纸:“老夫不知道这些东西有多少大人已经知道,又有多少大人还不知道,今天一并交给大人,希望大人能善加应用。” “善加应用?”哲霖掂量一下,纸上写的东西的分量远比这纸重,“王爷是想下官将这些交到吏部和刑部去,将冷将军、向将军他们统统革职查办么?” “难道袁大人不认为这些祸国殃民的贪官应该革职查办吗?”康亲王笑道,“之前袁大人揭发了不少贪官,毫不留情,为何如今要顾忌冷千山一党?” 不说这个还好,说起来哲霖没的恨得牙痒痒的——之前那些揭发告密如何是他想做的?全是公孙天成在背后搞得鬼。本来所搜集的罪状是为日后连横合纵准备筹码,不想被公孙天成一搅和,全部失去了意义。现在朝中哪里还有人想亲近哲霖?恨的恨,怕的怕,要不是有竣熙撑腰,连细作司都别想成立。 不知道康亲王是否知道这背后的实情呢?不过,这件事不值得再去浪费时间。他道:“下官不是顾忌冷将军等人。他们虽然不是什么用兵如神的猛将,但除了董将军在监督兵器制造之外,冷将军、向将军、鲁将军个个都手握重兵,肩负着守卫大青河边境的重任,如果就此将他们办了,谁来接手这些边疆重镇?如今玉旈云正在北方虎视眈眈,我方冒然行事,就正好给了她可乘之机。” “袁大人原来想得还挺周到嘛——”康亲王道,“老夫就有点儿糊涂了……怎么好像你有时候考虑得十分周到,几乎有点儿畏首畏尾,有时候做事又看得不够长远,简直冲动鲁莽呢?”他摆弄着盘子里的点心:“比方说,方才京师百姓包围程亦风的府邸,要问他北方的情况——这背后的主使怕是袁大人吧?让老百姓请愿,逼人出战,这一招过去也有人使过,但是用在程亦风身上,没有多大的效果——程亦风是个书生出身,” 康亲王点了点自己的脑袋:“这里装的都是仁义道德。论战术,他是完全狗屁不通的,他那所谓的一战成名,也不过就是逃跑而已。论战略,他是个苟且偏安的货色。大青河之战取得如此辉煌的胜利,应该乘胜追击。结果他却主张议和——即便是议和,他也没有仪仗胜利为我国争得什么好处。如今玉旈云秘密集结兵队,我看程亦风绝对不会出兵,就算整个郑国被玉旈云占领了,他也只会观望,除非玉旈云真的打过河来——到那时,他便消极抵抗。一旦玉旈云撤退,他就又会签订和约,满足于‘樾楚亲善,用不相犯’的表面文章。袁大人想借百姓请愿来煽动程亦风出兵樾国,以便借楚国的军队去帮助馘国复国,这是行不通的。” 自以为聪明的老家伙!哲霖暗暗冷笑——没错,他的最终目的也是要复国。只不过,他的考量远比康亲王所想象的要长远得多——程亦风的确是小心谨慎,也的确是有书生的婆妈之气——听说公孙天成曾经建议他用黄花蒿毁灭樾国南方七郡的耕地,他却坚决不答应,足见其妇人之仁。然而,不可否认,程亦风的固守之姿也符合眼下的形势。樾国已经日渐强大,即便楚国能倾全国之兵力渡河去与樾国一争,也不见得就能取得最后的胜利。一旦两败俱伤,随时让西瑤或者北方的蛮族渔翁得利。所以,眼下采取固守的策略,最能以逸待劳。在固守的时候,依哲霖看来,应该做两件事:第一,落实新法,富国强兵;第二,派遣细作,扰乱帝国。只要双管齐下,当楚国强大而樾国内乱之时,相信楚国上下也会看到北伐的时机成熟,到时自然可以把樾寇歼灭——在这期间,为了确保老百姓不因为饱暖安逸和一时的和平就忘记同樾国的血海深仇,他必须时不时的提醒大家樾寇的凶残与狡猾,这样,一旦外部时机成熟,民心也成熟,那些反对北伐的人——诸如程亦风就不会再有支持者。煽动民众请愿的用意原在于此。 然而这些根本用不着跟康亲王说——在这个老家伙面前装得越傻就越容易引出他的真话来。因此一言不发,等着康亲王的下文。 康亲王也果然接着道:“听说方才在街上,程亦风他不仅将出兵北方的事敷衍了过去,还当街给袁大人找麻烦,坚决不把自己逮捕的樾国奸细交给细作司,还要袁大人回家来写什么‘细则’,是也不是?唉,你们两个之间误会矛盾还真不少,今后要共事都困难,还怎么指望他帮你复国?” 这是要挑拨自己和程亦风的关系!哲霖当然听得出来:这老家伙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他野心勃勃,不管他是想篡位也好,想将来操纵竣熙也罢,都必须解决程亦风——要么拉拢过来,要么彻底消灭。程亦风如此深受百姓爱戴,拉拢是为上策。但程亦风又是一个食古不化的书呆子,要拉拢他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所以康亲王就准备挤垮他。恰恰哲霖与程亦风又有矛盾,所以康亲王就选了哲霖作为工具? 他不禁暗暗好笑:你当我袁哲霖是个傻瓜么?想借我的力量来作乱,将来再一脚把我踢了?我才不上你的当!别看程亦风迂腐不识变通,但这也正是他的好处——虽然我二人眼下有误会、有矛盾,但天长日久,互利互惠,程亦风总有看到我袁哲霖好处的一天。到时,我就可以跟他这个坦荡君子合作,何苦跟你这老家伙一起祸国殃民? 虽然心里这样想,但面上却做出不耐烦的神气,道:“王爷有什么话就直说吧!下官实在看不出来王爷说的这些跟揭发冷千山一党有什么关联。莫非冷千山一党被革职,程大人就突然从主和派转成了主战派了?就突然对下官也改观了?” “年轻人,不要着急嘛!”康亲王笑呵呵的,“你也晓得我国的‘战和之争’,想来‘冷千山和司马非之争’你也知道了——如果你再和程亦风争起来,便又成了一道新风景。”说到这里,他忽然叹了口气:“唉,其实你们二人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程亦风这书呆子无可否认是治世之良臣,而袁大人就是乱世之枭雄。你们二人一个适合攘外一个适合安内,取长补短,才是楚国所需——同时也是光复馘国之所需。如果你们两个争起来,那就太可惜了。” 这是一句实话,哲霖想,然而从康亲王口中说出来的实话却让人很难相信。 康亲王接着说下去:“你知道程亦风在朝为官最深恶痛绝的一件事是什么?就是党争。 ‘战和之争’就不提了,左右你也没法插手——因为程亦风一定是主和,而你多半主战,政见不同,最好别挑起争端来。而‘冷千山和司马非之争’却是你的大好机会——当初如果不是司马非力保,程亦风也不会成为民族英雄,所以司马非算是程亦风的恩人。而冷千山一方面跟司马非作对,一方面强力主战,另一方面还不服程亦风做兵部尚书,挖空心思要找他的麻烦。若能把冷千山一党铲除,在公在私,程亦风都会很感激你。” “多谢王爷这样为下官和程大人的关系费心。”哲霖道,“但下官还是那句话,骤然将三位担负北方防务的将军革职,边境谁来守卫?” “这个老夫也帮大人考虑好了。”康亲王道,“我国有许多优秀的青年将领,只不过因为现在老将当道,年轻人才没有施展才华的机会。其实就连文官中也有不少将才呢——你知道风雷社么?这些士子当初结社是为了研习兵法,抗击樾寇。后来被程亦风劝阻,才又回头来读四书五经。今年恩科,风雷社有好几人和大人一起金榜题名。现在他们都是新法的主力。虽然他们没有一个是武将出身,但是论到兵书战策,他们比冷千山等人要熟悉得多了。他们又都是热血青年,若告诉他们北方诸将都是以群贪污*之徒,现需要他们文官代武职,他们必然同意——况他们都崇拜程亦风。程亦风自己就是文官代武职的嘛。” “王爷说的也太轻松了!”哲霖摇头道,“熟悉兵书战策就能领兵么?我看他们只能纸上谈兵而已。就算他们真的有谋略,一群素来没有上过战场的人骤然被提拔成军中主帅,岂能服众?程亦风文官代武职是不错,但他头两次在战场上发号施令都是极度危急且别无出路的情况——当年的凉城之围,他手下指挥的也没有几个是正经的士兵。落雁谷之战倒是建立起他的威信来,后来他再去鹿鸣山剿匪,大青河抗敌,士兵们早已经信服他,这才能够成功。如今王爷要灭了冷千山、向垂杨等人,把文渊、高齐那些书生扶上将军之位,军队之中谁认识他们是张三李四?” “袁大人所虑极是!”康亲王道,“风雷社这个例子只不过是老夫随口说说的。曾经参加过对樾战争的青年将领大有人在,正经武举出身的就更加多了。如果袁大人不熟悉这些人,老夫可以开个名单推荐几个。” 名单?哲霖心中一闪:这可终于露出狐狸尾巴来了——还不是要推荐自己的心腹党羽么?玉旈云在北方虎视眈眈,康亲王非但不关心怎么守卫边境,还处心积虑想着把自己的人安插到将领的位置上——简直比冷千山还可恶!若让他得逞,别说光复馘国,就连楚国也要灭亡! 不过康亲王的话还没说完。他捻着胡须继续下去:“其实老夫推荐的,袁大人也许根本就用不上。袁大人自己不就是一个将才么?兵临城下是十万火急,将军贪污受贿以权谋私虽然不是火烧眉毛的情况,但是士兵们知道了真相,谁还愿意为这样的将军出生入死?这也算是紧急状况了吧?程亦风能够在落雁谷的危急关头掌握兵权,袁大人你怎么就不能在这个时候成为北方军队的统帅呢?” 哲霖一愣:这个他倒没有想过。在他的计划里,之所以需要和程亦风合作,乃是因为程亦风掌握着兵权又深得士兵的爱戴。如果他自己能够成为第二个程亦风,他还需要那个书呆子干什么呢?掂量一下自己的本领,文才武学较之程亦风都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何况还掌握着一群江湖侠客,程亦风能做到的事,他袁哲霖没理由做不到,血液不由沸腾起来。只不过,驻守北方重镇的不单单是冷千山一党,还有个司马非。司马非会袖手旁观吗? 康亲王好像已经看到他心里去了,微微一笑,从袖中又取出一只信封来:“交友之道贵乎诚,能帮朋友做的,没理由不做。袁大人拿去用吧。” 哲霖也不客气,接过了,拆开略一浏览,里面记载着司马非的独生子如何在家乡与人争地的一桩陈年公案——这年轻人本来只是失手打死了人,但是怕给父亲一世英名添上污点,就硬逼苦主改了供词,又向那个做事一板一眼的地方官施压,结果那地方官不屈自尽,幸亏新官是个阿谀奉承的角色,将此案不了了之,风波才平息下去。 “这件陈年往事袁大人还不知道吧?”康亲王笑道,“其实别说袁大人,连司马非自己都不知道他儿子干了这样一件事呢!袁大人别以为这个年轻人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纨绔子弟,论到文才武功,他大概跟袁大人你也不相伯仲,三年前高中武举,现在任水师参将,驻扎在天江夔州府,是一个前途大好的年轻人。如果要老夫推荐接替冷千山、向垂杨等人的年轻将领,这位司马勤应该是名单上的第一人了。如今先将他推荐给袁大人你,看能用不能用吧。” 这哪儿是将他推荐给自己,袁哲霖清楚得很,分明就是要挟司马勤投靠自己,借此控制司马非而已。康亲王可真够阴险的。不过奇怪的是,这老家伙既然掌握了这么多文武官员的把柄,早就可以将满朝文武操纵得团团转了,连篡位大概都十拿九稳,为何到今日才有所行动?而且为何偏偏要交给他袁哲霖来行动? 这时思韫的舞已经跳完了,最后飞身一跃,燕子般地落在康亲王面前,嫣然道:“臣妾献丑了,王爷用这茶点还合口味么?” “很好,很好,”康亲王笑道,“还未请教,这茶是馘国上用的砖茶么?” “王爷果然是个行家。”思韫答道,“馘国并不出产茶叶,一向依赖从西瑤购买。不过为了运送的缘故,西瑤商人将茶发酵,所以冲出来的茶水乃是金红色的,与别不同。” “果然是好茶!”康亲王道,“不过,听说自从樾军占领之后,设立西方六省,一应服饰礼仪都采用樾制。樾人都喜爱绿茶,不惜高价从西瑤采购。因为樾军大批驻扎在馘国境内,许多店铺为了满足他们,也都转做绿茶买卖。馘国百姓很难再尝到砖茶了。长此以往,过多二十年,馘国的年轻人大概都要不记得砖茶是怎么一回事了吧?在人来说哀莫大于心死,在国家来说哀莫大于百姓髡发胡服却不以为意……所以复国要趁早啊!” 哲霖向思韫使了个颜色,让她暂时回避,自己对康亲王道:“王爷愿意助我复国,自然感激不尽。但我不想转弯抹角,一定要先问清楚这事——真的除了替王爷隐瞒霏雪郡主的所作所为之外,再没有什么需要下官做的了么?太子殿下对下官有知遇之恩,下官不能做对不起他的事。” 康亲王哈哈大笑:“怎么,袁大人以为老夫还想做什么?篡位么?老夫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要篡位来做什么?老夫的儿子,女婿都是封疆大吏,他们也都不是做皇帝的材料,与其让他们折腾一番留下千古骂名,还不如让他们做一代贤臣。太子殿下将是老夫的外孙女婿,这是亲上加亲的好事。老夫唯愿殿下可以早日登基,成为一代明君。而老夫自己,也不会贪图那辅政的虚名——到了我这个年纪,什么都看开了。” 这叫看开了?哲霖心中嘀咕,他分明是想在幕后做一个下棋的人,只要棋按照他的意思来走,他就开心了,自然不图虚名。然而他说的也都很有道理——看当前的楚国,元酆帝这个天子有跟没有没什么两样——他穷奢极侈,没有他可能国家还好一些。果然是竣熙早日继位的好。程亦风谨小慎微,一板一眼,不是个抗击外敌的人才。哲霖不拘一格大刀阔斧,正适合给樾寇出其不意的一击……如果大家各展所长,各取所需,楚国会好,馘国也复兴有望……一切都是那样合理……是不过,越合理就越是让人难以接受。凤云诡谲的朝堂,尔虞我诈的世界,怎么会有这么合理的事? “大人不必急在一时答复老夫。”康亲王道,“老夫方才也说了,人之相交,贵在一个‘诚’字。老夫是真心希望楚国好,馘国好,才来见大人的。刚才给大人的那些东西,大人尽管拿去用。老夫不会因为大人拒绝帮助霏雪那孩子就将那些礼物收回——若是老夫想收回,刚才就根本不会给大人看了,是不是?只不过,老夫希望大人给霏雪这孩子一个改过的机会。她虽然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但是相比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凤凰儿姑娘,霏雪应该是更合适的皇后人选,无论是她自己的学识手腕,还是她背后的这些力量——况且她现在也很想当太子妃,如果当不上,还不知要闹出多少麻烦来呢!” 哲霖心中暗暗盘算着,并不立刻答话。 康亲王站起身来:“老夫来了这么久,也该回去了。大人如果需要吏部和刑部的什么帮助,尽管开口找老夫。” “多谢王爷。”哲霖送他。 到了门口,康亲王又道:“对了,程亦风要你写的什么细则,老夫已经让人去把你当时提交的折子要出来抄了一份,这会儿大概也送到兵部了。大人要是急着今天就要接收程亦风抓的那几个樾国细作,这时候已经没有理由阻拦你。” “果真?”哲霖吃惊,又连忙谢道,“王爷想的周到,下官不胜感激。” 康亲王只摆摆手:“与人方便,自己方便。袁大人留步!”便出了门去,上轿离开。 “你真的要帮他?”思韫从墙角转出来,之前所有的谈话她显然都听得一清二楚。“这老家伙没安什么好心,咱们还是不要玩火的好!” 哲霖看着康亲王轿子远去,在巷口消失,才转身冷笑道:“我岂不知道?玩火是要烫手的,不过靠火取暖却是不错。” 思韫垂头想了想:“那么冷千山、向垂杨、鲁崇明、董鹏枭,你打算先办了哪一个?还有那个司马勤,什么时候去找他?虽然康亲王把他们的小辫子都告诉了你,但是吏部刑部都要看证据,你先要找谁开刀,我们该派人去找人证物证来了。” “这个让我好好考虑一下。”哲霖道,“老家伙不知搜集了多少年,都够写一本《将军逸闻录》了,我要看完了才好决定——你说派人去打听符雅失踪的事,可有消息了?” “有消息了,”思韫道,“昨天皇后曾经派坤宁宫的太监戴喜带了人去西郊慈航庵接符雅,但是据说符雅拒不肯跟戴喜回宫,反而跟着一个好像是程亦风的亲随小兵走了。戴喜回宫后直抱怨,被我们的人听到了。而皇后昨天也微服出去过,到半夜才回来。去了哪里自然是不知道,但看时辰正是符雅所谓‘被劫持’的时间。” “这么说是皇后想对符雅不利?”哲霖皱眉道,“皇后应该已经猜出白羽音不是个东西,所以打算杀了符雅推到白羽音的身上,一石二鸟?当时不知怎么的严八姐在场,所以就将符雅救走了?知道严八姐把符雅带到哪里去了么?” “东海派的人跟了他们一段时间,”思韫道,“见他们一路向北,所以应该不是回严八姐的老家去。严八姐的手下都已经投靠了我们,他也回不去了吧。不知他到北方又可以投靠什么人。听说程亦风当众让你下不来台,莫非你还没有把他未婚妻的下落告诉他?” “告诉他?”哲霖冷笑,一个时辰前,他还真想告诉程亦风,因为程亦风是他必须争取的盟友。但现在,形势已经逆转了。 “对,是要告诉他。”他道,“不过不是严八姐的事,而是皇后的事——”凭他那不爱江山爱美人,想来是要跟皇后斗的,而且绝没有可能会斗赢——任竣熙再怎么尊敬程亦风,怎么会允许一个外臣动自己的母亲呢?这天真的少年,再也想不到自己的母亲如此心狠手辣吧?到时候不仅仅是北方的兵权要落入哲霖之手,恐怕这兵部尚书的位子也要成为他的囊中之物。康亲王这个跳板也可以烧掉了! 作者有话要说:慢慢写 哼哧哼哧…… 108第107章 哲霖在考虑着要拿哪一个将军来开刀,权衡利弊,尚未作出决定的时候,董鹏枭回到了西京。 授命主持矿藏勘探和兵器冶炼的工作,他一连跑了好几个州郡,终于在鄂川发现了重石矿,便立刻圈地开采,又建立了冶炼作坊,征调大量民夫,日以继夜,采用西瑤的技术制造了第一批新兵器,试了试,果然削铁如泥吹毛就断。他便等不及要向凉城报喜。同时,冷千山也告诉他,玉旈云虽然在富安兵变之后没有动静——既不见她西去瑞金收回旧部,也不见她挥师东进攻打郑国——然而郑、樾之战势在必行;若他能带着新兵器前来支援,助楚军渡过大青河消灭玉旈云主力,论功行赏,他们这一党的势力立刻就会压倒司马非。董鹏枭听了这话,心里怎不激动?冷千山阵营中,就属他没有兵权,资历也浅,趁此机会立一大功,不仅压倒司马非,以后还可以跟冷千山等人平起平坐,这真是千载难逢! 于是,他整理好各色兵器,率领一支运输队伍,于十二月中旬回到了凉城。 竣熙以全副钦差礼仪接待他。在城北门外十里亭搭起彩棚,礼部、兵部、工部官员出席,崔抱月的民兵现场演习。董鹏枭开心得不得了,连寒冷也不顾,还亲自拿了一把关公刀演练了一路刀法给竣熙看。只见白刃过处,寒气逼人,地上枯草乱飞,几块大石头偶尔被刀锋带到,都立刻碎裂,观者无不惊叹。 竣熙自然也拊掌赞许,又向身边的程亦风道:“程大人看如何?有了这样的兵器,在战场上,战场短兵相接起来樾寇占不了任何的便宜。” 程亦风却没有一丝喜色,只道:“殿下,臣还要去处理调运北方的军粮,不知殿下可否容臣先行告退?” “调运军粮何须你兵部尚书亲自出马?”竣熙拉住他,“再说那粮草不是已经从临江县上路了么?你现在还要去处理什么?难道还要自己去推粮车不成?哪儿都别去,什么也别忙,就坐在这里,看看陈国夫人的民兵操练!”边说着,边命崔抱月带领民兵上来,发给他们新铸的兵器,吩咐他们将这几个月演习的成就当众展示。 民兵们即分成二十人一队,有演练刀法的,有表演剑术的,有模拟持枪冲锋的,还有假装弓箭掩护的。大家的动作整齐划一矫健非凡,和几个月前大青河之时简直是天渊之别。直看得官员们目瞪口呆,俱想:这样的兵士上了战场,当无坚不摧,若楚国兵队皆能如此,区区樾寇何在话下?一时间,彩棚内外掌声雷动。 董鹏枭一旁抱着两臂观望,暗想这掌声有一半也是给他的新兵器的,故而十分得意。但瞥了一眼程亦风,见他眉头紧皱面色阴沉,丝毫也不欢喜,心中不禁愤愤:这死书呆子,当初是他和他身边的公孙老头儿反对大举开矿冶铁,说什么勘探不易,恐怕浪费,如今这功劳被我占了,他就眼红么?按说兵部尚书应该是太子之后头一个来恭喜我慰劳我的人,他偏偏要做出这种忧国忧民的样子,好像没空搭理我似的,好不叫人生气。 不由冷哼了一声,低声啐道:“算个什么东西!” “将军别动怒!”旁边一人道,“将军是觉得程大人怠慢了你么?可千万不要这样想。” 董鹏枭转头看看,是一个年轻的文官,并不认识。莫非是冷千山新招徕的什么人? “下官彭茂陵,是户部员外郎。”那文官自我介绍。 董鹏枭这才稍微有些印象了:这不就是新科榜眼么?听说也是很有才的一个年轻人,可惜今年的风头全被状元郎一个人给占了。难不成他想投靠我?盘算着,又问:“哦?彭大人说这话,想来是知道隐情了?” “这也不算是隐情。”彭茂陵道,“无非是因为将军不在京中所以还不知道罢了。其实我们凉城里的不论是官员还是百姓大都知道这事了——程大人的未婚妻符小姐遭人绑架,现在京畿方圆百里的地方就快被凉城府翻查透了,却连半点线索也没有。所以大人整天神不守舍的。董将军千万不要误会以为程大人故意怠慢。” “程亦风的未婚妻?”董鹏枭回想了片刻才记起符雅这个女人来,“她不是皇后的女官么?既不是皇亲国戚,又没有万贯家财,谁绑架她?难道勒索程亦风?” “要真是勒索,那早就查出来了。”彭茂陵道,“但是据说不是求财,像是报复。”因把近来对符雅失踪案的调查结果告诉了董鹏枭—— 由于小莫“指证”符家外面的轿子是由太监抬的,而内务府那边“恰巧”也有人出来说当日的确有人私自要了轿子出宫。追查之下,揪了两个人出来,是御膳房的太监。敬事房先审问了一番,据口供上说,这两人乃是丽贵妃和殊贵妃的余党,对竣熙怀恨在心,故而下毒加害,由于不慎被符雅洞悉,他们打算杀人灭口,不过并未得手。至于符雅后来被人绑架,实在和他们无关,或者是丽、殊二人其他的余党下的手。于是案子就移交到追查菱花胡同毒杀事件的那一组官员手中。他们看到如此口供,觉得匪夷所思。然而,待要提审这两名太监的时候,却发现二人都在敬事房的黑牢里自尽了。断了线索,众人只好按照他们的供词办事,去追查丽、殊二人的兄弟——这两个早已经被罢了官,远远地发配,要拿来问话也不是一时间就能做到的,等待期间,这让宫廷几乎底朝天的刺杀事件就暂时平静了下来。 “果然是有点儿蹊跷。”董鹏枭道,“丽贵妃的弟弟我见过,在黔西的一个矿区做工,得了消渴症,只剩半条人命了,哪儿还能买凶杀人?怕是幕后还有其他的黑手。”他顿了顿,又道:“不过这程亦风也太不象话。他是兵部尚书,又是大学士,那就是一国宰相,结果为了一个女人神不守舍——他当年在花街柳巷何等风流,阅人无数,如今假装什么痴情种子?竟然能为了个女人连朝政也不顾了——真是没用!要当真放不下这个女人,索性就辞了官亲自天涯海角找她去,何必在这里摆着一张苦脸给人看!” “将军误会了。”彭茂陵道,“程大人没有因为符小姐的事而荒废朝政。其实他这段日子以来,一次朝会也没有缺席过,新法和兵部的事务,无论巨细,他都亲历亲为。就拿北方防备樾寇来说,他每天都亲自去鸽子站询问最新的军情,而为了防止被玉旈云突袭,他又亲自向地方调运粮草做战备之用。将军大概不知道,今年东部有几个产粮大郡遭受了旱灾和蝗灾,粮食欠收,非但税粮交不出,还要从他处调粮救济。所以,从东南沿海的鱼米之乡直接运粮去东北前线已经不可能。程大人就说服户部发令到各地,向地方官府征粮。他前几日又亲自会见了各大地方米业在凉城分号的掌柜,向他们借粮。这才筹集了足够北方前线的粮草。” “是么?”董鹏枭挑了挑眉毛。 彭茂陵又道:“新法方面,京畿地方自施行以来,官府从寺庙道观收上来许多稅银,国库充盈,程大人建议增加鳏寡孤独的抚恤银两,给病人送医赠药,给穷人补贴米粮——程大人亲自去到各个惠民药局、慈惠署,慰问贫病交加的可怜人,帮他们修过房子,烧过火煮过饭,还帮寡妇纺过纱——他忙得几乎连家门也不进。” “不知所谓!”董鹏枭嘟囔,其实心里也明白,大约程亦风是因为找不到符雅痛苦万分便拿公务来麻痹自己。虽然觉得这书生有点儿可怜,不过毕竟不是自己这一派里的人,与其让他鞠躬尽瘁得了民心,还不如祈祷他早点儿累死。便扫一眼程亦风,果然,才两个多月不见,这人竟好像老了十岁一般。 说话间,崔抱月和民兵已经演习完毕。又有另外一批人下到了场中。这些人都穿着藏青色短打,背后绣着一只眼神凌厉的老鹰。董鹏枭素不知道有哪一支队伍是如此服色,因奇道:“这是些什么人?莫非禁军换了官服?” “董将军有所不知,”彭茂陵道,“这是兵部袁大人的细作司,如今取名叫‘疾风堂’,广招天下高手,专门负责刺探军情查拿奸细暗杀敌人。今日是第一次给大家展示他们的本领呢。” “细作司啊……”董鹏枭摸着下巴,之前不就是为了这个闹得满城风雨?此时看来,这些人有的如窜天鹞子,有的像下山猛虎,有的似开山之金刚,还有的仿佛千手之观音,或者轻功卓绝,或者暗器无敌,彩棚中的官员们直瞧得眼花缭乱。四下里叫好声不绝于耳。 这些人果然都有些绝活,董鹏枭想,倘若袁哲霖真的有本事把他们弄到樾国去,将樾国皇帝杀了,那楚樾形势就会立刻改变,我大军说不定可趁机杀过河去,将樾寇一举扫平……那样的话,功劳就全被这馘国的黄毛小子一个人占了,论功行赏,他恐怕能封为一方之王呢! 看座席之上,哲霖和景康侯都面带微笑。董鹏枭想:岂能让这些馘国遗老得意?幸亏我还有杀手锏未出!即离席下到场中,朗声道:“殿下,臣还有一件神兵未曾献上!” 这时疾风堂的各人还未表演完毕,让他这样一搅局,只能生生打住,不免露出恼火之气。不过哲霖没有愠色,静静地打手势让众人退下——自从东海派因追杀严八姐而失手击沉火炮,他好不容易才让竣熙恢复了对武林人士的信心,可不能就此再惹出麻烦来。 竣熙感激他识大体,点头为谢,又清了清嗓子:“董将军,是什么神兵?” 董鹏枭得意地一笑,向后面招招手。便有十个士兵推着一辆红绸遮盖的小车来到跟前。这车看来甚是沉重,纵然土地被冻得坚硬也留下了两道深深的车轮痕。大家不知董鹏枭卖的什么关子,都伸长脖子来看。只见他将红绸一角系着的绳子交到竣熙的手中,示意少年为神兵揭幕。竣熙自然不能拒绝,轻轻一拉,红绸落下,露出一尊黑油油的火炮,看其外表,竟和当初从西瑤运来的一般无二。所不同的只是炮身上有一条鎏金的飞龙。全场不禁大惊。 “董将军,”竣熙喜道,“这莫非是我国自己铸造的火炮?你先前的奏折中怎么没有提到?” “回殿下的话,”董鹏枭面上掩饰不住的洋洋之色,“臣写奏折的时候火炮尚未完成。这是臣启程的头一晚才造好的。还不曾试过,就请殿下来放头一炮。” “那果然好!”竣熙兴奋不已,当下就要离席。景康侯却从旁劝道:“殿下,毕竟是我国自铸的第一门火炮,是否成功犹未可知,殿下如果亲自试炮,恐怕冒险。” “有何冒险?”董鹏枭才不把这亡国皇帝放在眼里,道,“这里面装的不是炮弹,是烟花而已,还怕爆炸不成?” “那倒……不怕。”景康侯没话好说了,仿佛被董鹏枭瞪怕了似的,垂头缩到一边。而一直闷葫芦似的程亦风却哑声开口道:“在这里放烟花,不会扰民么?” 好你个程书呆,董鹏枭暗骂,刚才一直装死,现在才开口就是跟我唱反调。我难道还怕你?“不会扰民。”他道,“我已查探过了,这地方的村庄已经荒芜了,连耗子都没有。只能打扰鬼。”说着,就叫士兵来调整炮筒的角度,又叫拿松枝来准备点火。 “京畿附近竟然也有荒芜的村庄?”竣熙奇怪道,“这是何道理?” “回……回殿下的话……”孙晋元身为凉城府尹,最近一时刺杀一时绑架,他已经够麻烦的了,听到太子又来质问自己政绩,冷汗不由涔涔而下,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前来回话:“这里叫做芙蓉庙,原来有个庄子,但人烟稀少,夏天以菱藕荷花为生意,秋天就招待些游玩的文人。不过今年中秋的时候有一处庄园失火,因为风大,旁边的房屋也被殃及,一夜之间都烧毁了。逃脱出来的村民就搬到了别处,这里自然荒废了。” “原来是这样。”竣熙眺望远处。地面凹陷的地方有一汪很大的荷塘,夏日也许莲叶田田颇为壮观,这时连枯叶也稀少。时天色将晚,一抹残阳即将消失在地平线上,红光映在湖中,正是水天一色。而荷塘对岸的树木和房屋黑黢黢的轮廓夹在那嫣红的天与水之间,好像是一幅衬在红底子上的剪影一般,上下对称,十分好看。 董鹏枭已经把火炮调节好了。他亲自将烟花填进了炮筒里,又将松枝呈给竣熙,请他点燃引信。竣熙点了点头。不过走到火炮边上,又忽然道:“程大人是兵部尚书,不如程大人来放第一炮吧!”边说,边把松枝递给了程亦风。 “殿下,这……”董鹏枭可不情愿。 其实他不晓得今天竣熙安排这么盛大的钦差迎接仪式根本就不是为了接风。而是因为看到程亦风多天以来心力交瘁,特地找个名目来给他打打岔,换换心情。为此,竣熙将程亦风在朝中的朋友如臧天任和风雷社诸人都邀请了。阅兵亦不用京畿留守部队,而是招崔抱月带民兵来。又因为《铸造秘要》里自言使用了不少外洋的技术,便不管白赫德是否通晓机械,也将他请来列席。如此齐集一堂,都是程亦风的故人。本来指望着大家说笑开解,可使程大学士心情稍好,岂料一番心血全然白费。程亦风犹如木雕。但竣熙不愿就此放弃,试火炮放烟花大概是今日的最后一个节目,他打算再做一次尝试。 “程大人统领兵部,这新兵器理应由他先试。”竣熙坚持。 若换在平日,程亦风大约会婉言拒绝,而这时,他连顾忌董鹏枭面子的精力都没有,一句话也没力气多说,接过松枝,就走到火炮前。点燃了,只听“啾啾”数声,仿似猿啼,赤白紫金青各色烟花冲霄直上,天空中如同绽开了一朵朵巨大的菊花。照得下面的湖面亮如白昼。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惊叹之声。 “如果填入铅弹,威力就和上次殿下试验的西瑤大炮一样。”董鹏枭道,“臣和工部的工匠研究过,只要稍稍改变炮筒的长度和粗细,便可提高射程和杀伤力。说不定能一炮就轰到大青河对岸去。” “果真?”竣熙不知他是夸大其辞,喜道,“如果大青河边境每一个堡垒都配上这样的火炮,樾寇定然不敢再来侵犯。不知这火炮难不难铸造,要花多少功夫才能给大青河边境配备齐这样的神兵?” “一个月,给臣一个月就足够了!”董鹏枭拍着胸脯,“这火炮的铸造主要是需要重石。臣已在鄂川勘得重石矿。只要重石开采得够多够快,我国的铁矿多的是,冶铁铸炮简直就跟养鸡生蛋似的。一个月造出一百门来,绝对不在话下。” “这可真是大好消息!”哲霖道,“殿下当日见到西瑤送来的火炮,就想立即组建‘雷神营’炮兵,不过公孙先生和程大人害怕矿藏勘探困难,建立了作坊没有矿石冶炼,训练出来的炮手没有火炮用。如今既然勘得重石,就再无顾虑。正巧官雇法又要开始试点,可以雇佣民夫到矿山和铸炮厂帮忙,如此既可富民,又可强兵,实在一举两得!” 风雷社的人也激动了起来。高齐道:“原来只是打算在运粮的时候试点官雇,不过那需要受雇的百姓背井离乡,很少有人愿意。采矿和冶铁则可以只雇佣矿山和作坊附近的百姓,外地的若受雇,又可以在矿山和作坊附近落地生根……” “还可以用此法安置流民!”柳恒道,“每遇天灾,百姓出外逃荒,自己悲惨万状不提,还给别的郡县造成负担。如果朝廷开设矿场和冶铁厂的时候优先雇佣这些流民,还可以减少地方赈灾的开支呢!” “何止这样!”文渊道,“一个地方建立矿场和冶铁作坊,吸纳大量劳力,这些人要吃要喝要穿衣,到不愁温饱的时候,他们又要看戏,要喝酒……于是乎饭店酒馆戏园子各色商铺慢慢也就建立起来。有三、五年,就是一个新市镇,朝廷又可以多几万两税收啦!” “不愧是替户部打算盘的人。”大家笑道,“我们这里看到大炮,他哪里已经算到税银了。钻钱眼也是一门学问啊!” “要真能建立一个市镇就取名叫‘天冶’,把文大人派过去做巡抚。”竣熙道,“让他在那里化铁为银。我们就在凉城抄着两手准备数钱好了!” 此话一出,大家免不了又是一阵笑。倒是程亦风摇头道:“殿下如果只想着依赖铸炮致富,恐怕不是长远之计。矿石并非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总有开采殆尽的一天,到时矿工们要如何安置?和樾国的战争也总有结束之时,那以后还需要继续铸造兵器和火炮吗?那冶铁作坊里的人要怎么办?” 众人都是一愣,一团欢喜被泼了冷水。不过竣熙却愈加高兴——终于吸引了程亦风的注意力,好歹跟他多聊几句,开解开解。于是,频频向风雷社诸人使眼色,叫他们继续顺着新法的话题聊下去。 董鹏枭不知道这些内情,正是怒不可遏——这书呆子,没了个女子就好像大家都欠他八百两银子似的,一副苦瓜脸;更可恨的是,自己不开心还要破坏别人的心情,非得让大家全跟他一起倒霉才好。他恨不得揪住程亦风的领口狠狠教训一番。 不过正着时候,忽听一人叫道:“啊呀,那是什么?难道着火了?” 大家循声看去,只见湖对岸的黑暗中升起一团红光,好像太阳要从那里升起一样,分外诡异。而他们正惊异的时候,那红光忽然变成了紫色,接着由紫变蓝,由蓝变绿,又由绿变黄,转眼的功夫,虹霓之色转了一圈。 “难道也有人在那边放烟花?”竣熙奇道,“不是说这里的村庄没有人住了吗?” “可不是没有人!”董鹏枭道,“臣昨夜住驻扎在这里等着殿下宣召,曾经到村子里转过一圈,连鬼影也不见。” 本意是澄清,但是“鬼”字出口,大家都觉得脊背一阵发凉——湖对面那彩色光芒兀自变幻不定,下面房舍的轮廓依稀可见,果然是一片断壁颓垣。不要是丧命于火灾的怨鬼吧?大家面面相觑。 “殿下,天晚了,这里阴气很重。不如还是早些回宫吧。”景康侯建议,“大过年的,不要带些不干净的东西会去才好。” “世上哪儿有妖怪!”董鹏枭将大刀一横,“我看是有人在这里装神弄鬼。殿下,容臣去看个究竟!”说着,也不等竣熙答应,自己已经朝湖对岸去了。 “殿下,”哲霖道,“董将军一人前去,万一遇到歹人恐难应对,不如臣也派几个高手过去。臣自己留下保护殿下,省得中了声东击西之计。” “也好。”竣熙点点头。哲霖就吩咐几个疾风堂的武林人士快步追上了董鹏枭。 他们沿着湖岸走,没一顿饭的功夫就已经来到了村庄的废墟。只见处处荒凉,显然是大火之后又经过数次雨雪,墙壁坍塌梁椽腐朽,已经无法修复,更加不要说住人了。 诡异光芒发出的地方是一处规制较大的庄园,从院墙来看,屋舍至少有三进,且曾经有花园临水。如今假山依旧,房屋却都毁坏了,连大门在哪里有难以分辨,更别提去找个匾额辩认此间的主人了。 董鹏枭不信鬼神,更加不能在哲霖的手下面前露怯,便率先越墙进入了庄园,大步朝异光的源头赶去。几个武林人士也不甘落后,施展轻功,三两个起落就到了跟前。 那儿不见一个人影,只有一堵残墙,光正从墙上发出——墙头有十数盏用硕大螺壳打磨的明瓦灯,里面不知烧的是什么油,噼啪作响,一时红一时绿。众人站得这样近,好像是走进了烟花之中似的,眼花缭乱,看不清周遭的环境。大家不由得绷紧全身肌肉,防备阴暗之处会突然跳出敌人来。 不过,没有偷袭。片刻,灯油燃尽,灯就一盏一盏熄灭,四围暗了下来,视野稍稍清净。大家环视左右,想看清到底来到了什么奇怪的地方。就不由更加吃惊了——只见他们身后的一堵墙上绿莹莹的显出好些字来。 “于……景……”一个疾风堂的人眯着眼睛辨认,“韩……钟……女……这写的是什么?” “文正……公……”另一个人也凑到了跟前,“于文正公适之景隆十一年五月十六日……这好像是人的生辰?又或者是死忌?这人是谁?是这里的主人?” 疾风堂的人自然不知。董鹏枭却晓得:“于适之,先真宗年崇文殿大学士,因为搞新法不成,后来自刎于家中。这天应该是他的死忌。” 大家没的打了个寒噤,再看旁边的字,见有一行写的是“韩国夫人钟氏锦华元酆五年四月二十六日”,另一行写的是“女公子朝阳元酆七年”。 “莫非都是忌日?”冷汗湿透了背后的衣服,“于适之在家里自杀,这是他老婆孩子?她们也都死在这里?怪不得阴气这么重!” 董鹏枭并不知道于家的家事,所以什么“韩国夫人”“朝阳公主”他没有一点印象,只想,既然写在这里,估计就是于家的人了。于适之后来配享真宗庙庭。一个人死后得到如此殊荣,如果他的后人还活着,应该是得到不少封赏,子孙要出将入相,女儿多半要做贵妇。不过却从来没有听说过。想来这一家的确是都死绝了。 心下觉得阴森森的,面上却不能表露,因道:“有什么了不起的?死了就死了——这字怕是什么人拿磷粉写上去的。恶作剧!” 疾风堂的人来自武林,当然知道磷粉写字这种江湖骗术。只是关心为何会有人在废墟里写上于家一家人的姓名和死忌,难不成这其中有什么冤屈或者仇怨?他们仔细看那几行字,见最后一个“年”字收尾一笔拖得很长,像一滴血流了下来,引着他们的目光向下,因看到一堆瓦砾之后还有字迹。几人便将瓦砾移开,见那里写着两句诗。因为并不是用磷粉写的,所以辨认良久才勉强读出,乃是:“灵山多秀色,空水共氤氲。” “这是什么?”大家不解,“好像跟上面这些名字没什么关联吧?” “这……”董鹏枭挠了挠后脑勺,“孙晋元不是说这里曾经有不少文人来游玩么?或者是他们一时兴起的涂鸦之作。左右这里也没有什么紧要的事。我看纯粹就是恶作剧。咱们里外看看,没有人,就回去向太子殿下复命吧!” 疾风堂的人赞同。大家当下把废墟搜查了一番,真的是除了他们之外,连一条鬼影也没看见。便回到了彩棚,将一切所见原原本本地告诉了竣熙。 因为推行新法的缘故,大臣们大多都知道于适之,而风雷社的士子更从程亦风那里借过《于文正公集》,对这位变革先驱十分佩服,实在没有料到误打误撞之下竟来到了他的故居。 “或者是他的某位故人在那儿祭拜,却被我们打扰了?”高齐道,“文正公这样为国为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时不时有些人来凭吊也不是稀奇的事。” “果然。”竣熙道,“不过,弄些灯笼磷粉之类的,也太过诡异。文正公既然是光明磊落的忠良之士,他的朋友便不该弄这些不知所谓的花样。” 这“不知所谓的花样”倒有点儿像是公孙天成的手笔,程亦风想,他视于适之为恩人,常常来祭拜也在情理之中。 算起来自己倒从来没有拜祭过于适之,程亦风眺望着荷塘的对面,如今只有一片漆黑。朝阳公主和自己在凉城城楼上有过一面之缘,符雅曾经给她做过伴读……而韩国夫人被皇后害死,符雅也是因为目睹这一切才会遭遇今天的不幸。 如此一想,他忽然产生了一个强烈的愿望——想要到于家的废墟里去看一看。 于是,当竣熙率领众人打道回宫的时候,他告了罪,落在后面。提盏小小的灯笼,独自走进芙蓉庙的断壁颓垣。 没花太大的功夫,他也找到了写着于适之一家忌日的墙壁。那字是正楷,和寻常墓碑上刻的那种差不多,实在看不出是什么人的笔迹。而绕到前院,在烟火熏黑的墙壁上,依稀可看到“昔饮于堂,今奠于庭。念公之不可复见,而其谁与归”这样一句话。这倒果然是公孙天成的笔迹。想来这篇祭文是写在中秋失火之前,原来或者有百余言,如今只能看清这一句了。 他不由轻轻叹了一声,某种不详的预感像小锤子似的敲在他的心头:中秋的时候,符雅还同他一起在*居写螃蟹诗,如今却生死未卜下落不明……如果将来真的不可复见,那自己要如何支撑下去呢? 这个想法让他浑身冰凉,忙狠狠地摇头,想将这念头甩去。可是,这不详之感如魔鬼,一旦攫住了他,就怎么也不肯放开。他的胸口好像被插入一把利刃,每一次心跳都剧痛无比。呼吸急促,两耳轰鸣,他感觉灯笼的光芒在眼前越放越大,好像在四周燃起熊熊烈焰,要将自己吞噬。然而一瞬间,又变得漆黑——是他失手丢了灯笼,再要去捡时,已经熄灭。 只能盲人般地摸索。但瓦砾堆中不易行走,才几步,就跌倒下去。 “程大人,是程大人在那里吗?”听到呼声,仿佛是白赫德,便应道:“是我!”果然见神父提着灯来到跟前:“我见大人自己走在后面,心里放不下,就追上来了——大人是不是扭伤了脚?” “没有。”程亦风站起来,胡乱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只不过是丢了灯笼,多谢神父。” 白赫德给他照着亮,自己也打量四周,忽然叹了一口气,道:“大人知道么,我和以斯帖第一次见面也是在一片废墟之中呢!” “是么?”程亦风道,“听说神父和符小姐是在婆罗门国认识的?” 白赫德点点头:“婆罗门乃是南海著名的佛国,庙宇不计其数,国内各个市镇几乎成天香烟缭绕。也正因为如此,稍有不慎就会酿成火灾。那日,其首都最大的寺院金顶寺也被付之一炬,并牵连了附近的许多民宅——连我的教堂也包括在内。当时许多人就到金顶寺去清理废墟帮助重建,算是一项功德。而我教堂的弟兄姊妹却没急着建房,时逢礼拜之日,我们就在废墟上聚会。以斯帖恰巧经过,觉得好奇,便留下来看热闹。她看到我们的教友如此喜乐,就问:‘你们眼下没有片瓦遮头,恐怕明天的口粮也不知在何处,不先忙着温饱,却在这里唱歌聊天,为什么?’我就告诉她,经上说了,要先求神的国和神的义,其他的一切神自然会赏赐给我们。” 程亦风没有心情听白赫德讲道,摇摇头:“神父,我们回去吧。” 但白赫德不肯就此住口:“大人,当时以斯帖也不明白这话的意思,还笑话我们说:‘照你这样,岂不是可以成天什么都不干,就在这里说说空话,跪拜祷告,衣食就会从天上掉下来?这哪里是虔诚,这是懒惰嘛。’我就指着天问她道:‘天上的鸟儿也不种也不收,你见过它们为粮食而愁眉苦脸吗?’我又指着路旁的花问她道:‘这些花既不纺线也不织布,但它们如此娇艳,恐怕比小姐你新年时候穿戴得还要漂亮。不过小姐你几时见过它们为买不起绫罗绸缎胭脂水粉发愁呢?’” 程亦风完全不知道白赫德说的是什么意思,似乎是要开导自己,然而颠三倒四一时飞鸟一时花草,叫人完全摸不着头脑。也许是这虔诚的神父到这时候还不望要拉人入教吧?他哪儿有心思——再说,若这什么耶稣基督真的能保佑他的信徒,为什么符雅会遭遇这么多的不幸?“神父你不用再说了。”他道,“只愿你们的天父会保佑符小姐,若他能让符小姐平安归来,叫我程亦风做什么都可以——倾家荡产给你们修建教堂,或者让我皈依耶稣,我也答应。” “大人这是在跟上帝谈条件么?”白赫德笑道,“上帝创造天地万物,岂稀罕你为他做什么事?全能的主当然会保佑以斯帖——连天上飞的麻雀如此卑微,如果天父不答应,一只也不会落到地上,何况以斯帖是天父宝贵的女儿呢?” 听他这样说,程亦风经忍不住有些恼火了起来——符雅现在如何了,尚且不知,他来说什么大道理?若天父视符雅为宝贵,就让他立刻施展法术把符雅变出来,平安无事地带回到他的身边!胸中气血上涌,就要发作。 可白赫德却忽然从袍袖里取出一封信来,递到他的面前。程亦风一愕,拆开看看,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这不是符雅的笔迹么?而且写明是“丁酉年腊月初八”,岂不就是几天前?他双手颤抖,几乎拿捏不住。弯腰凑近灯光看,上面无他,只有一首《忆江南》。词云:“长夜尽,再见复何时?多少心情多少事,一杯浊酒两篇诗。勇去莫徘徊!” “神父,这……这是……从哪里得来的?”他眼眶发热喉头也哽咽。 “这是今天早晨有人送到教堂来的。”白赫德道,“以斯帖有一封信给我,又请我把这首诗转交给大人。” “符小姐信上说什么?”程亦风激动地问道,“她在哪里?究竟是被谁绑架了?她还好吗?” “大人一下问我这么多问题,叫我怎么回答?”白赫德笑道,“以斯帖没有说自己在哪里,看来也不像是被人绑架。她只说要暂时离开一段时间,叫我们不要为她担心。” “真……真的?”程亦风盯着白赫德的眼睛,生怕他欺骗自己,接着又去看信纸上符雅的寥寥数语,希望那是一种密码暗语,可以从中看出符雅的下落来。然而无论他都多少遍,都只是一阙《忆江南》而已。“那……送信的人呢?是从哪里来的?有没有见到符小姐?找到送信的人,可能就会找到符小姐了!” “大人别着急。”白赫德道,“符小姐既然是自己要离开,必然她的原因,恐怕也不想让人找到。大人何苦要强求呢?再说那送信的人只是受托从郊外的农庄为教会带粮食和蔬菜来,一并带来的还有许多其他的信件。以斯帖在信封上没有落款,恐怕是混在一大堆信件里捎来的。你去问送信的人,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程亦风虽然略感失望,但是知道白赫德说的十分在理,况且,只要知道符雅平安无事,别的也不需要奢求了。不过还是忍不住问:“不晓得符小姐什么时候回来?” “这她没有说。”白赫德道,“我想以斯帖有自己的安排。只是,她不想大人继续为她担忧,所以写了这封信给大人。你们中原的文学无比深奥,我是看不明白其中意思的。但我想,她总是要大人放宽心怀,好好做你该做的事吧?” 可不是!程亦风有过目不忘的本领,这阙词已经铭刻在心中。细细体味那句“勇去莫徘徊”,岂不正是符雅在告诉他,新政也好,军务也罢,都要放手按照利国利民的方针来办,不要惧怕沿路的牛鬼蛇神——冷千山的党羽,哲霖的势力,宫里的皇后,宫外的康亲王,不要让他们阻拦新政的脚步,不要被他们左右保家卫国的大计。 他不由心潮澎湃:符小姐热心新政,关爱黎民,不畏邪恶,哪怕在自己遭遇危险经历困境的时候都不忘鼓励我。我岂能让她失望? 当下,将那信再看一遍,珍重地折好藏入怀中:“神父若能够联络上小姐,请告诉她,程某人明白她的意思了。” 白赫德点点头:“我虽然没法告诉她,但是天父总会让他知道的。在神没有难成的事。” 这时月亮已经升了起来,天上的云彩散去,即使没有灯笼也可以看清道路。两人就相互扶持着,向废墟外面走。地上虽全是瓦砾,但月亮的清辉洒在上面,就像镀了一层水银,洁白闪亮。在这样奇异的微光里行走,程亦风甚至有一刹那以为真的是上帝显灵了,要给他指明道路,不仅眼前明亮,连心里都明亮了起来。 因为门厅坍塌堵住了正门,两人不得不从花园围墙的缺口原路出去。不过,才绕过涂着磷粉的残墙,就听到背后传来一阵诡异的“沙沙”声。两人心中都是一惊,回身看去,只见月色之下,有人拿着一柄寒光闪闪的利剑正在刮除墙上的字迹。 “谁?”程亦风喝问。 那人似乎刮得专心,愣了愣,才转过脸来——原来是哲霖:“咦,程大人也到这里来了?莫非大人听说了此地是文正公的故居,特来参拜?” “我的确是好奇,所以才过来瞧瞧。”程亦风道,“袁大人难道也是来拜祭先贤的?怎么又在这里舞刀弄剑?” 哲霖笑了笑:“下官不是来拜祭的。这剑也不是下官带来。乃是方才看到它插在花园的石堆里,才拔出来看看——程大人还记得今年中秋在凉城遭遇玉旈云么?其实那之前武林义师就一路想堵截她,可惜不成。我在武林大会上听他们说过,曾经在凉城外跟玉旈云交过手,还放了一把火,结果还是让玉旈云逃脱了。我依稀记得他们说过,交手的地点就是芙蓉庙——果然就让我发现了一把剑。大人看,这是琅山派的兵器——”说着,将剑倒转,递给程亦风。那吞口处的确刻着“琅山”两个字。 程亦风对江湖上的事毫无兴趣,也不相信哲霖是特地来找剑的。指着墙上已经被刮去大半的字迹,道:“别人好好的在这里祭拜故人,大人为什么要加以毁坏?” “祭拜故人?”哲霖哼了一声,“大人不会真的这样认为吧?你难道不觉得奇怪吗?这里虽然荒凉,但是总还有樵夫猎户或者来往商旅经过。可是从来没有听他们说过废墟里有异光。偏偏太子殿下亲自来迎接钦差时便出现异像。哪怕是祭拜也好,为什么专门要挑这个时候?” 程亦风不似哲霖这般疑心病重,更加怕自己随便说话不小心又掉进人家的圈套,就不答反问,道:“袁大人认为呢?” “大人请看这里——”哲霖用灯笼指着假山的一角,黄晕的光下可以看见,石头上刻了些形状,仔细辨认可以看出是三个女人,一高两矮。高的妇人发髻如云,衣袂飘然,较矮的一个手持莲花,最矮的一个抱了一只猫。三人的面目因为岁月长久又遭遇烟熏雨淋,都不可见。但是,这雕刻者刀法稚嫩,线条歪曲,显然是个孩童。 “这也许是附近的小孩跑进来刻的吧。”白赫德道,“有什么特别?” 哲霖将灯笼又移近了些,且矮身指着那妇人的裙子,道:“请看这里——” 程亦风凑上前去,见那裙子上刻着“娘”,再看那持花的女子,裙子上刻着“姐姐”,旁边又雕着“朝阳”二字,而抱着猫的,身上刻着“小云”,旁边就刻有“素云”两个字。“朝阳”和“素云”两个名字写得很工整,不像是出自孩童的手笔。推想一下,大概是这个叫素云的小孩先刻上了母亲、姐姐和自己的图案,但却不会写那复杂的名字,所以找了个会写字的人来帮忙。程亦风曾听符雅说过,于适之有两个女儿,朝阳和素云。朝阳和亲之后,客死他乡,而素云则夭折宫中。这假山上的涂鸦应该是在韩国夫人去世之前刻上去的。本来虽然是寡母带着两个孩子,却也温馨快乐,没想到几年的功夫,就全都香消玉殒。实在令人叹息。 “袁大人觉得这个有何稀奇?”程亦风问道,“这是文正公的夫人和两个女公子,如今都不在人世了。” “是没有什么稀奇。”哲霖道,“只不过是令人感慨罢了。本来其乐融融,却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如果真的是老天见不得美满,非要将欢乐夺去,那倒也没话可说。但如果是人为呢?”他说着,瞥了程亦风一眼。 程亦风心中一凛:“袁大人到底要说什么?” 哲霖用剑拨开瓦砾,那两句诗还不曾被刮去,月色下看得分明:“灵山多秀色,空水共氤氲。你不觉得这两句诗是有所指?” “这是咏瀑布的诗,”程亦风道,“我看不出有什么特别。” 哲霖冷笑了一声:“白神父是出家人,我想有些话在他面前说了也无所谓——程大人,符小姐因何会接连遭遇不测,其中原因难道你不晓得么?我想,你既然会突然不顾礼数跑去坤宁宫求皇后赐婚,心里总是有些数的吧?” 不知哲霖究竟知道多少?程亦风沉住气,不接话茬。 哲霖继续说道:“元酆五年韩国夫人所乘的画舫沉没,造成她溺水身亡。这事表面看来是一场意外,但实际上是有人在画舫上动了手脚。符小姐因为知道真相,所以有人想杀她灭口。程大人其实也是知道真凶身份的,故而想从她的手里把符小姐救出来。可惜,事与愿违……” “你是从哪里听来的?”程亦风沉声问。 “我既主持疾风堂专司细作之事,还有什么消息能逃过我的耳目?”哲霖道,“灵山多秀色,空水共氤氲——这两句诗可选得真好,说它直白,其实隐晦,说他隐晦,它又直白。这要传了出去,恐怕很多人都会知道当年的真凶是谁了——大人大概不知道,当今皇后的名讳就是‘绣氤’两个字吧?” “你……”程亦风瞪着他,“你究竟想怎样?” “大人这话就问错了。”哲霖道,“应该是问这个写字的人想要怎样。”他背过身去,琅山派的利剑在背后发出凛冽的寒光:“这个往墙上写字的人,明显是知道事情的真相,而且很想把它揭露出来。他之所以挑在今天,目的是要让人看到,让太子看到,让百官看到,接着闹个满城风雨,趁机向皇后娘娘报复——我听说,当年皇上十分倾慕韩国夫人,虽然碍于礼教无法立她为妃,却对她照顾有加,封赏无数,大大超过一般贵妃的规制。后来韩国夫人去世,皇上伤心不已,曾经拿着她的画像到全国各地挑选和她容貌相似的女子。各地进献美女有五百人之众,皇上却没有一个看中的。有一两年的时间,他对选妃完全失去了兴趣。可见韩国夫人在皇上心目中地位非凡。如果韩国夫人系被自己的妹妹皇后娘娘害死,这事传到了皇上的耳朵里,不知后果会如何?” 若能有人出来指证,皇后再也无法脱罪,程亦风想,那么轻则被废,重则丢了性命。 “如果皇后娘娘出了状况,对谁最有利呢?”哲霖似笑非笑,“符小姐?程大人?你们二位都会是受益者吧?” 若皇后失势,符雅自然不用继续躲藏,程亦风想,可是要在宫中这样翻天覆地的闹一场,对朝政难免会有影响。况且,皇后是竣熙的生母,将她所做的恶事都揭露出来,竣熙要何以自处呢?他冷笑了一声,道:“袁大人莫不是想说这些磷粉是程某人涂上去的吧?” “非也,非也。大人一向光明磊落,不齿阴谋手段,怎么会做这样的事?”哲霖转过身来,“不过,方才我不经意听到大人和白神父说话,听说符小姐并没有被绑架,而是藏身在什么地方。符小姐聪明伶俐,会不会……” “绝对不是以斯帖做的!”白赫德没有心机,并没有想到这时候如果跟程亦风一起矢口否认符雅出逃的事实,哲霖也不能将他们怎样。他只是急着澄清,反而就是默认哲霖说的话不假:“以斯帖哪怕是牺牲自己,也不会找人复仇。” “神父不要激动。”哲霖微笑道,“我只是随便猜猜——我能猜得到,外面的人也能猜得到。虽然皇后娘娘的所作所为未免过分,但是纵观历史,深宫之中几时少过恩怨?国家目前对内需要推行新法,对外需要防范樾寇,万万不能因这种丑闻而乱了朝纲。所以我想,决不能让写这些字句的人得逞。”边说着,边提起剑来,又是一阵劈砍,终于把墙上所有的字迹全都刮除。“太子殿下和今天在场的官员应该不会把这些字放在心上。”他道,“如今字迹已毁,以后也不会有人看到。大人觉得,是否需要派人查查这写字的人,以除后患?” 这个写字的人——程亦风只能想出一个可能的人选,那就是公孙天成:能够用明瓦七彩灯、磷粉,这些奇门遁甲之术;计算准确,恰恰“碰上”竣熙阅兵的时间;知道韩国夫人被害的真相;还懂得用诗文暗指皇后的名字……除了公孙天成之外,他简直想不出第二个人来。况且,公孙天成不是说过,要“打草惊蛇”让皇后乱了阵脚,以便营救符雅吗?看来这就是老先生最近在忙碌的事。 既然已经知道符雅平安无事,不可在这个时候引发宫廷剧变。他须赶紧回去将情况告诉公孙天成,阻止老先生进一步的行动。 至于哲霖这边,若让他抓住了公孙天成的把柄,那可是大大的麻烦。因道:“不必了,这人藏头露尾,装神弄鬼,就是想靠着谣言来生事。自古谣言止于智者,若我们大肆搜捕,反而会推波助澜。只要他不再有所动作,就不要在他身上浪费时间。” “大人英明。”哲霖这句分明是赞扬,但听起来却十分刺耳。他做了个请的动作。程亦风正好一句话也不愿意和他多说,快步走出了于家废墟。 作者有话要说:好吧……各位小玉粉,大家看到了小玉小时候的墨宝了…… 109第108章 公孙天成不在家中,到半夜才回来。程亦风一直等着,见老先生进门,立刻就把芙蓉庙的事情说了一回。 “如今符小姐已经平安无事,先生还是及早收手,省得被袁大人找麻烦。” 老先生慢条斯理,一边拨火,一边换靴子,道:“大人怎么会认为这是老朽干的?老朽今天根本就没有去芙蓉庙,不信你看老朽的靴子——北门之外都是黑土,老朽的靴子上却全是黄泥,这是西郊的土。老朽刚刚从慈航庵回来。” 程亦风怔了怔,看看地上的泥印,果然自己的鞋子上是黑土,公孙天成的靴子上却是黄泥。 “本来是为了符小姐的事才去慈航庵的,还以为查到了什么大秘密。”老先生就火拢了拢手,“既然符小姐平安无事,那正好我也就不用再查下去了。” “那先生查到了什么大秘密?”程亦风问。 “那个慈航庵被查封了。”公孙天成道,“新法征税期间,居然顶风作案,偷税漏税。而且,还有人举报她们以收养孤儿为名,做买卖人口的勾当。凉城府查明属实,抄没财产,并将所有尼姑也都抓进监牢去了……唉,我本想,符小姐出事之前曾经去过慈航庵,如果知道她去干什么,或者有所帮助。如今倒好,一个尼姑也找不到。符小姐却找到了——”他顿了顿,看看程亦风:“大人的意思,莫非是符小姐找到了,就让皇后娘娘逍遥法外?” “也不算是逍遥法外吧?”程亦风一直以来都笃信“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然而若真如此办,皇后不知道已经被判了多少次死刑了。他阻止公孙天成揭发皇后的罪行,是不希望被有心人利用,扰乱朝纲、危害社稷,但仔细想起来,天下岂真有“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不知该如何回答老先生才好,因道:“既然芙蓉庙里的局不是先生设的,那会是谁呢?” 公孙天成煮水烹茶,头也不抬:“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况且,夜路走多了,总会遇到鬼的。皇后娘娘这么些年来在后宫之中也不晓得害了多少条人命,因果报应,天理循环,总有想找她晦气的人。大人能来阻止老朽,难道还能把其他人都阻止了?大人几时从兵部尚书摇身一变成了坤宁宫大太监?” 程亦风一愕:的确,他哪儿能管得了那么多?而且,皇后既然能二十多年在后宫屹立不倒,解决麻烦的手段想来十分高强,何用他来操心?“只希望不要在这节骨眼儿上出什么事就行了。”他道,“否则外敌内乱搅在一起,可不知要怎么收拾。” “所谓‘忧国忧民’不是光‘忧’就行。”公孙天成道,“有些事‘忧’了也是白‘忧’,何必花那功夫。不如只做自己能做的事,其他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先生教训的是。”程亦风道,“如今董将军找到了重石,我看大家一团热情要铺开摊子铸造火炮,恐怕明天朝会上就要提出来了。我还是回去考虑考虑这事该怎么办才利国利民。就不打扰先生休息了。”说着,深深一礼就要告辞。 “大人的确是应该回府去了。”公孙天成道,“不过不是去思考铸造火炮的事,而是好好睡一觉——大人为了符小姐的事,已经多少天寝不安枕了呢?火炮虽然有个‘火’字,却不是十万火急,大人不去考虑它,也出不来什么大事。但是大人如果倒了下来,朝廷里的牛鬼蛇神和跳梁小丑可就要放火了。” 程亦风一怔——他可不是这一阵都寝食难安么?如果不是日里拼命揽下各种公务,让自己累得没心思挂念符雅,晚上根本就合不上眼,即使迷迷糊糊的睡去了,也是做一宿的噩梦。 “大人若再不好好休养,到符小姐回来的时候就以为看到了第二个公孙天成。”老先生笑道,“人家如花美眷,怎能配以个糟老头子呢!” 一语把程亦风说得连脖子也红了,赶紧告辞出来。回到自己家中,感觉浑身酸痛疲惫不堪,躺到床上,默诵这符雅的《忆江南》,很快就进入了梦乡,一觉睡到天亮。 次日他照常到了兵部,果然文渊等人已经连夜准备了一份建立“天冶城”的计划,只等他过目好送到东宫去。他浏览了一下,见上面除了前日大家提到的雇用民夫并安置流民之外,也说到如何在周围奖励垦荒发展农桑,以确保矿藏枯竭或战争结束之后天冶城不会就此荒废。不过,至于当地究竟适合种植何种庄稼,还需要等待附近的地方官上奏,文渊等本着“因地制宜”的想法,不希望出现京城胡乱指挥地方阳奉阴违之事。 这些年轻人也可以独当一面了。程亦风笑道:“看来文大人这个天冶巡抚是做定了呢!” 旁人也都笑了起来,纷纷恭喜文渊。而文渊自己则道:“官买法就是为了从丰产地买的价廉物美的货物,向其他的地方输送。粮食如此,茶叶如此,丝绸如此,矿产当然也如此。其实我们常说‘男耕女织’——你们说男子要真去学织布,岂有学不会的?家里没有男子,妇人也一样下田耕作。所谓‘男耕女织’无非是男女各有所长,做自己擅长之事方可驾轻就熟事半功倍。不仅一家之中是如此,一村一镇也是这样——有专门打铁的,有专门做木匠的,有专门做豆腐。虽然每一家都可以自己关起门来把一切都包办。但是有了分工,可以让一人专注一技,熟能生巧,成本愈低,效率愈高。大家再合作起来,岂不比一家一户各自为战要方便得多?倘若一国也能如此,适合种粮食的地方就大兴稼穑,适合养蚕的地方就大办丝绸,各自取长补短,岂有不致富的?” “你们听听这口气!”高齐指着他笑道,“看来文老弟不甘心只做个天冶巡抚,而是想做户部尚书呢!” “嘘!”旁边一人道,“这话不要乱说!”又朝后面指了指。高齐便像咬了舌头似的:“啊呀呀,我说笑,说笑的!” 程亦风不解,且朝那人所指的方向看去,见另有两批人各自围着,不知在讨论些什么。其中一批是长久也不到兵部来的冷千山的党羽。想来是董鹏枭回京,他们就都出现了。而另一批似乎是和司马非走的很近的官员,有不少还不是兵部的人,不知为何也会聚在这里。他便奇道:“这么多人来兵部,出了什么大事?” “算不上大事。”众人给他解释,“这一边自然是迎接董将军回京的,此外,还有冷将军的外甥冯春岩冯参将回京述职顺便要和户部吴尚书的千金完婚。那一边,说来也巧,是司马元帅的儿子司马勤参将偕同夫人回京来给岳父礼部赵尚书拜寿。都是昨天晚上到京城的,今天便都到兵部来了。” 原来如此,都是私事!程亦风也就不在意,自和文渊等人准备公文,预备上东宫去和竣熙商议今日的政务。 不过司马勤却注意到他了,亲自上前来问好:“程大人,小侄久仰大人之名,今日终于有缘拜见,不胜荣幸。将来还望大人多多提点。” 他也就是二十五、六岁的年纪,竟然自称子侄,程亦风如何敢当。忙道:“司马参将不必客气,程某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在前线一直向受到令尊的照顾,将来恐怕也要多蒙司马参将指教——不知参将在何处领兵?” “小侄原在天江夔州府水师中效力,不过我国和西瑤近年来无甚冲突,所以水师也不过做些操练演习而已。”司马勤回答,“然小侄素有杀敌报国之心,故此番回京,想顺便毛遂自荐,调去大青河前线。” “这可巧了!”冯春岩拨开人群,“司马兄要去大青河前线么?小弟也正要去那里。不知司马兄想去前线何处?或者会跟小弟并肩作战呢?” “家父告诉我镇海水师教头在操练时出了意外,如今瘫痪在床,不得不辞职回乡。”司马勤道,“我打算到镇海顶替这个教头的职位,同时,万一樾寇打算侵吞郑国然后渡河进攻,我也可以率领水师加以抵抗。在天江的时候,我钻研各种水战战术,希望可以学以致用。” “堂堂参将居然愿意屈居教头之职,司马兄对前线还真是向往啊!”冯春岩笑道,“小弟佩服佩服!” “教头虽然不领兵打仗,但是肩负训练之职。”司马勤道,“士兵们武艺如何,体力如何,智谋如何,都跟教头的好坏有很大关系。我看郑国岌岌可危,一旦樾寇将其占领,再要南下,镇海首当其冲。若能将敌人阻挡在水上,总比让他们登岸,在我国境内开战要好。所以,镇海水师的操练不能延误。” “司马兄所言甚是!”冯春岩鼓掌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小弟茅塞顿开,此去镇海,心中就再无郁闷之情了。” “冯兄要去镇海?”司马勤一愣。 “正是。”冯春岩笑道,“小弟此次回京是述职,接着就要到镇海充当水师教头。本来姨父让我去担任这个职位,我满腹的不情愿——想我堂堂参将,怎么能当一个小小的教头呢?听了司马兄之言,小弟就明白过来,原来镇海水师教头是个至关重要的职位呢!” “这……”司马勤大惊,“这职位空缺是冬至之后的事,才刚刚发文到各地,让推荐青年武将参与考核。家父告诉我的时候,公文还未发到……怎么……怎么冯兄已经确认调职?” 冯春岩呵呵一笑:“正如司马兄所说,镇海是前沿重镇,水师教头又是个至关重要的职位。所以奉命驻守镇海的向将军觉得此位不宜空悬太久。如果兵部吏部发文全国再行考核,大概要拖三、五个月才能定下人选。这期间,万一遇到樾寇来袭,岂不麻烦?所以,索性就由向将军自己指名——便落到了小弟的头上啦。” “这不是以权谋私么?”有人怒道,“怎么能不经考核就直接指名?这样重要的职位,竟随便交给自家的亲戚朋友,岂不是把军国大事都拿来儿戏?” 这人明显是司马非一派的。而冷千山一派里立刻就有人反唇相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莫非是认为冯参将还胜任不了一个小小的教头?司马参将是武举出身,冯参将何尝不是武举?再说,冯参将这次是平调,不是升迁,按理也只需要地方将帅首肯,不需要兵部吏部决定。向将军为顾全大局,当机立断,有何不妥?” “哼!”司马非一派也不甘示弱,“照你这么说,大家今后都挑自己的亲戚朋友来当官好了!” 你一言我一语,很快就闹成了一锅粥。程亦风堂堂兵部尚书竟被无视。他倒不在乎这个,而是着急要去东宫议事,便趁着那群人面红耳赤的时候,招呼风雷社诸人,悄悄的退出了圈外,又溜出门来。 “大敌当前,他们还拉帮结派,谋取私利,真真可恶!”文渊骂道,“难道我国官员的回避制度成了一纸空文?” “回避只有亲属回避、籍贯回避。”宇文雍道,“向垂杨跟冷千山非亲非故,镇海也不是冯春岩的家乡。他们做的算是‘合情合理’,谁也奈何不了他们。” “我们奈何不了他们,玉旈云在河对岸笑得可开心了!”高齐冷笑,“宇文兄不是跟刘探花合力修补律法漏洞么?赶紧想想这该怎么解决才好。要是等来玉旈云来钻了咱们的空子,就后悔莫及!” “我看这可难了,非刘兄和小弟力所能及。”宇文雍道,“我中原地方数百年来以仁治天下,讲求纲常伦理,所谓律法,也是建立在君臣父子种种关系之上。既出于关系,怎能不尽人情,既有人情,怎能没有徇私?既然徇私,谈何法治?唉!” 众人一愣,柳恒道:“咦,宇文兄一向对修改楚律满怀信心,怎么今日突然作此悲观之论?就算有冷千山、向垂杨等害群之马,总还有程大人、臧大人等廉洁之仕。况且太子殿下又极力支持新法,你只要有心改革,岂会不成?” “我只是有感而发罢了。”宇文雍道,“昨日阅兵之时,我恰好坐在白神父旁边,他跟我说起一国之治理,比较我中原和他的家乡。他说我中原以关系为基础,而他的国家则以契约为基础。关系有亲疏,于是同一件事情,遇到关系不同的人就有了不同的办法。为了把事情办好,人们就要想方设法把关系拉好,于是行贿受贿,无所不为。而他们欧罗巴洲的国家则凡事都有明文规定,一二三四甲乙丙丁罗列清楚,做买卖是如此,招仆役是如此,任命大臣也是如此。白纸黑字写清楚之后,管你是老子也好儿子也罢或者是毫无关系的人,统统都按照这个办。除非修改契约,要不然办事的方法绝不因人而异,没有空子好钻。他告诉我,欧罗巴洲的一位皇帝想要休妻,照样也得到衙门里跟大老爷陈明事实,经许多学者僧侣判定之后,方可休妻,根本没有捷径可走呢!” 众人不由惊讶:“这可真是闻所未闻。” 宇文雍接着道:“白神父还跟我说,他们的上帝也跟人定契约。其经典分为《旧约》和《新约》就是上帝跟人定的契约。一定要按照这契约来行事,否则……” 未说完,高齐哈哈大笑起来:“宇文兄,这白神父是要拉你入教呢!你的辩才太差,定力也不行,被人家三言两语就说动了心。看下次换小弟坐到白神父身边去,一定将他的歪理给驳倒。” “高兄要怎样驳?”宇文雍问。 “随机应变,到时候再看。”高齐说。 大家一路闲聊着,已然来到了东宫。见到皇后正从里面出来,赶忙闪在路边行礼。待皇后的队伍过去了,才入内拜见竣熙。只见少年满面喜色,一问之下,原来元酆帝还在闭关修炼,不仅政务不理,连祭祀也懒怠参加,传出话来,今年去旧迎新的所有祭天祭地祭祖先全由竣熙代劳;皇后见状寻思,原先自己须亲自祭祀先农和先蚕,如今看来,倒不如也找个小辈代劳——话中的意思,就是让竣熙尽快定下正妃的人选。 “母后说,这人选可由我自己定。”竣熙喜道,“虽然形式上总要让亲贵小姐们适龄的都进宫来走个场,但最后还是我爱选谁就选谁。” “那可好!”风雷社的年轻人见到凤凰儿照旧扮成小太监陪伴竣熙办公,就都上来作揖道喜,“太子殿下大喜,凤凰儿姑娘大喜!” 凤凰儿虽然与这些年轻人也熟络了,但还是羞得满脸通红。竣熙先是无比开心,但见到程亦风在场,恐怕他想起符雅来,就连忙咳嗽了两声,转换话题:“现在是议事的时间,你们休得胡闹。朝廷发给你们俸禄,不是让你们来插科打诨的!” 众人一愣,也反应了过来,赶紧告罪,收起笑脸,开始向竣熙陈述今日的政务。其实他们哪里知道,程亦风心情舒畅,虽不知在如今的情形下符雅何时才能现身,但他考量,只要新法都上了轨道,他大可以告老还乡,从此隐姓埋名,跟符雅做一对神仙眷侣了。如此想着,面上禁不住露出笑容。 大家讨论的主要议题自然是“天冶城”。竣熙早就等不及了,凤凰儿说,他昨夜几乎就没睡,一直对着地图研究鄂川附近的形势——地处天江之滨的鄂州,丘陵地带,不适合重粮食,却出产各种山珍和茶叶,附近州县的绣品也十分出名。如果在鄂川开矿并冶铁,势必吸引大批青壮劳力,辅以茶业、纺织绣花,则连他们的妻女也可安置。 “鄂州的锦缎和绣品和一般上用、官用的大不相同。”竣熙道,“一则出产少,二则过去宫里认为鄂绣不够庄重,所以在鄂州没有织造府。但我看鄂绣颜色艳丽图案新奇,虽然不能做官服,但是女眷们穿戴,无伤大雅。所以,不妨在鄂州境内也设立织造府——不需要像昇州织造那样大的规模,只要供宫中女眷使用就可以了。到时官宦女眷和商贾女眷争相效仿,不怕鄂绣卖不出去。”他说着,叫凤凰儿拿出一个荷包来——是宫中一个来自鄂州的宫女所制,上面一只五彩斑斓的大蝴蝶,不似昇州绣品那样逼真,却比昇州绣品更加绚丽夺目,正是与众不同,且尤其适合凤凰儿这样的异域风情。大家想,他日凤凰做了太子妃,又做皇后,她穿什么、戴什么,当然也就风行全国了。 对天冶城有无限的憧憬,众人各抒己见,谈性愈浓,连时间也忘记。直到外头通报,哲霖来了,他们才发现早已经过了每日东宫议政的时间。 竣熙道:“不着急,且看看袁大人有什么事。若是和北方局势无关的,咱们大可以继续谈下去。”便叫哲霖进来说话。 哲霖大步而入,见了程亦风等人,即道:“咦,程大人也在,那可太好了。这事下官也正要找你商量——向垂杨向将军私自调冯春岩参将为镇海水师教头,这件事大人也知道了么?” 程亦风点点头:“方才在兵部,众人正为此争吵。” 哲霖道:“那大人怎么没有出来说一句公道话?北方前线,怎能容许他们如此胡来?” “也要管得了才行!”宇文雍将那回避制度的漏洞又说了一回,“冯春岩亦是武举出身的参将,硬要不准他调职,也说不过去。” “冯春岩……这人我也听说过。”竣熙道,“是户部吴尚书招的乘龙快婿吧?吴小姐总来找凤凰儿切磋音律,跟凤凰儿说了不少她未婚夫婿的事呢。” “正是。”凤凰儿道,“吴小姐说冯参将文武双全,一心报国。这样一个人做水师教头应该没有坏处吧?” “殿下有所不知。”哲霖道,“冯春岩根本就不是武举出身,他当年买通考官,找人替考。还不止找了一个——兵法、骑射、对战,分别有三个不同的人替他考,这才勉强考中。他后来能够做到参将,也是一路行贿。他在任上基本什么也不做,连兵营也懒得去,所有考绩都是作假的。” “岂有这种事!”众人无不大惊。竣熙也道:“当真?你怎么没早些来揭发他?” “千真万确,”哲霖道,“臣早先不是揭发了一大批贪官么?哪一个揭发错了的?都是证据确凿。臣那时也掌握了冯春岩的种种丑事。只不过,他所任并非军中要职,况且当初帮助他作弊的考官都已经离任,臣怕事无巨细一体揭露会搞得全国人心惶惶,所以才对他和其他的一些人不予理会。谁料他又打起镇海水师的主意。臣知道镇海至关重要,实在不能容他胡作非为,故来面见殿下,希望殿下命令兵部、吏部彻查此事。” “当然要查!”竣熙拍案而起,“你当初就不该放这些人一马。一品大员贪污是贪污,九品芝麻官贪污也是贪污,怎么能因为他非任要职就对他另行对待?这岂不是助长地方歪风邪气么?你放任他们徇私舞弊小偷小摸,等于是让他们越贪越大,等他们贪到要职上,坏了大事再来追究,朝廷已经受了损失了!” “是……”哲霖垂下头去,并从袖中取出一封折子来,“这是臣所搜集的冯春岩的罪证,请殿下过目。” “不用了。”竣熙道,“程大人在这里,宇文大人也在这里。宇文大人,你现在就看看冯春岩该当何罪,我这里文房四宝都有,你看完了,立刻就写一封折子给我,我批了发到獬豸殿和刑部。程大人,镇海水师绝对不能派冯春岩这种败类去,你看兵部现在有什么合适的人选?” “这……”程亦风知道眼下现成的人选就是司马勤了。不过若由自己提出来,一方面未经考核同样难以服众,另一方面也显得自己好像成了司马非一党。此外,镇海既然是冷千山一党的地盘,硬把冯春岩拉下马将司马勤插过去,恐怕司马勤日后也很难做人。他因此沉吟良久,也未回答。不过忽然又想了起来:水师白鹭营有一百多人就驻扎在京畿,左右是挑选镇海的教头,如果能从白鹭营中经考核提拔一个人,镇海方面就没什么话说了。因道:“现成的人选恐怕臣就找不着。但是青年武将并不少,臣以为可以从白鹭营中挑选。” “白鹭营总共只有一百多人,不知其中有否胜任者。”哲霖道,“臣以为,不如让所有在京武将自认为能担任水师教头的都来参选——这样不算太兴师动众,但可选的人也多。比如我疾风堂中就有原先漕帮的弟子,对水上交锋很有心得。此外,司马将军的儿子司马勤参将供职夔州水师已久,他在京中探亲,不妨请他来一试。” “好,就这么办。”竣熙道,“挑选镇海教头的事就让程大人负责。至于袁大人你,手里还有哪些人的罪证,统统给我交出来。我可不想再看到这些蛀虫逍遥法外!” “这……”哲霖为难的,“殿下,人谁无过,难道连将功折罪的机会也不给他们么?其实有些人虽然之前犯过错,但后来也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还有一些只是一念之差,后来再未行差踏错,更有一些并非自甘堕落,而是被迫同流合污,如果全都查办,那实在……” “什么叫‘被迫同流合污’?”竣熙怒道,“如果这种人也能放任,岂不是告诉天下,我楚国朝廷运作的规则就是容许人不择手段?那百姓要如何看待朝廷?简直是笑话——你不要罗嗦了,统统交来!我保证不让这些人报复你就是了。” “是……臣并不怕报复……臣这就去办……”哲霖行了礼,告退出去。 竣熙就舒了一口气,将凤凰儿递上的茶饮了一口,探头来看冯春岩的罪状。哲霖的折子总有千余言,一句废话也无,全是罗列其罪行,武举替考,贿赂考官,买卖官位,贪污渎职……每一桩都记录得清清楚楚。宇文雍边看,边依照楚国律法将相应的刑罚写在一边,文渊凑在跟前发挥心算的本领,念念有词:“啊呀,这几罪并罚,要罢官革去功名抄没财产打一百大板充军三千里还要砍头两次……真是了不得!” 竣熙冷笑:“朝廷里的这些不正之风也该好好杀一杀了!之前惩治了那一大批贪官,还没有把人都吓住。我一定要叫天下都知道,有我监国一天,就不允许任何人贪赃枉法!” “殿下有此决心,臣等甚感欣慰。”宇文雍道,“如今我国要实行新法,臣以为不仅要治标而且要治本——税收、徭役、吏治要改革,大家的观念更要扭转过来。从今以后,不能再让人以为律法是因人而异,有钱有势就可以不依律法而行,又或者钱权可以交易,还有什么‘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没钱别进来’……等等诸如此类,都要让天下人明白,楚国有法可依,有法必依,且违法必究。唯其如此,新法的各项政令才能真正按照殿下在东宫中和臣等商议的那样执行下去,要执行十分就是十分,不会出现只执行九分的事。” “哈哈,宇文兄自从被白神父灌输了一通‘契约论’之后就耿耿于怀啊!”高齐笑道,“那欧罗巴洲野蛮不开化,所以非得用严刑峻法来治国不可。我中原地方千年文明,百姓都晓得礼义廉耻,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天子自然以仁义治四方,有所谓‘爱民如子’,而百官也以仁义待百姓,此所谓‘父母官’是也。大家如此和顺,岂不比凡事一板一眼讲‘契约’要好吗?就连白神父的教会,不也说大家都是兄弟姐妹彼此相爱吗?我看法治也不要做得太绝,自古以来,有哪个以法治国的能长久?” “高大人的话不错,不过宇文大人的话也有道理。”竣熙道,“依我看,法是一柄利剑,仁义就是剑鞘。若大家都循规蹈矩,像凤凰儿说的那样‘爱人如己’,自然就可以仁义治国。但碰到投机取巧欺软怕硬甚至明目张胆为非作歹的人,这剑就要出鞘,惩恶除奸,也重申律法,恢复秩序。眼下就是这剑出鞘的时候,为了新法,为了革除积弊,一定要把贪官污吏给办了!”他说着,先看了看凤凰儿,表示自己也时刻记着《圣经》里的教导,接着又望了望程亦风,想征求这位良师益友的意见。不料,程亦风眉头紧皱,他忙问道:“程大人,怎么了?” “殿下!”程亦风叹口气,“真的是袁大人报上来多少人,殿下就要惩办多少人么?人才难求。方才袁大人也说,人谁无过。只要瑕不掩瑜,何不宽大处理,给予将功折罪的机会?一味的严办,难免人人自危,人人心寒,谁还真的有心思来办事?殿下怕是听凤凰儿姑娘说了不少基督教的道理。臣也听白神父讲过道。他说世上之人都亏缺了上帝的荣耀,所以都是罪人。臣虽然不是很赞同,然而臣自知既懦弱又懒惰,倘若不是有旁人督促着、辅佐着,臣不知犯了多少条渎职罪……殿下是不是也要把臣给办了呢?” “大人何出此言?”竣熙道,“如今要办的是贪官污吏,跟大人有什么关系?办了贪官,清官才不被排挤,办了任人唯亲的,国家方能唯才是举——大人难道不想举国上下一片新气象吗?” “公孙先生也是支持严办贪官的呢!”宇文雍道,“当时袁大人揭发贪官有所保留,公孙先生就亲自查探,将可疑之人告诉我,然后略施小计让他们露出马脚——这才能够一次抓获那么多贪官。” 程亦风知他指的是公孙天成为了破坏哲霖结党的计划而使严八姐秘密抄录名单并让宇文雍篡改刑部审讯口供的事——那是为了救护符雅和菱花胡同的教会而使出的险招,怎么能相提并论?但公孙天成玩的小动作也不能够告诉竣熙。他只有沉默不语。 竣熙便笑道:“程大人心地善良,是个真正的仁者。你就做好你的剑鞘吧,这利剑就让别人来做。大家相辅相成,才能搞好新法嘛!来来来,抓贪官的事都交给袁大人去办了,咱们继续商议咱们的!” 既然竣熙心意已决,上令下行,程亦风也无法多争辩。然而他深知这必然使朝野人心惶惶,陷入恐慌,不消等到稽查结束,楚国就会元气大伤。他想要设法阻止,却实在也想不出办法来——偏偏公孙天成老先生这天又出门去了。他唯有同小莫诉苦。小莫道:“这可难了,除非知道袁大人把那些把柄证据都藏在何处,咱们偷了出来,否则嘴长在人家身上,咱们能怎么样?”只是说到偷看名单,上次全赖严八姐武功高强,如今又上哪里去找这样的高手?再说,就偷出来,哲霖还能没有副本?他存心到竣熙跟前来说了那一番话,显见着事先已经有了计划。 这真是愁得眉头都快拧成死结! 第二天就兵分两路,程亦风负责选拔镇海水师教头,哲霖负责揭露行为不检的官员。果然是拆房子容易盖房子难。到那天黄昏的时候,选拔人才的文书才不过刚刚发出去,又接到了几个“近水楼台”在京武将的申请而已,那边惩治官员的事已经搞得满城风雨——由于哲霖提供的证据详尽,宇文雍又标注好了相应的刑罚,加上竣熙亲笔批示,刑部几乎只用半日时间就将冯春岩案审结。姑念其为家中独子,免除死罪,但流放是少不了的。由他牵扯出来的涉及武举作弊、卖官鬻爵、贪污受贿等一众官员,不论中央地方,吏部、刑部发出紧急文书,着令革职逮捕,押解进京候审。据初步传出来的消息说,涉案官员约有三十名。这些人所参与的,恐怕不仅仅是冯春岩一案,如此算来,还不知道又要牵扯出什么人呢。朝廷立刻鸡飞狗跳,文武百官人人自危。就看兵部这里,本来因为冷千山纠结党羽要架空程亦风,兵部长久以来已经是门可罗雀,而此时,竟然冷清得好像鬼窟。官员们不是被叫去问话了,就是四处奔走为自己的前途担忧。连仅剩的一个看门老兵也畏畏缩缩上来问程亦风道:“大人,小的曾经虚报年龄,才留在京里没上前线去,这次会不会查出来?您要给小的做主!” 程亦风真是哭笑不得,有心安慰这老兵几句,却不知怎么开口,只有拍了拍他,径自走到里面来。看了一会儿京畿武官报考镇海水师教头的自荐信——所能用着实在寥寥无几,况且也不知道这里面有多少人会被哲霖“彻查”……唉,真是头疼不已! 忽然想起之前接到一封报告,说到雪雍关和大堰关今年士兵过冬的棉衣都未运到。或者是近来一直关注着同玉旈云隔河相对的揽江和镇海,西北的城池就被疏忽了吧。 没有任何人可以帮忙,他只有自己去查阅今年物资调配的记录。那时天已经开始黑了,登记册子上的字又小,程亦风看了半天也没看出是兵部这边忘记配给,还是地方有人贪污,只觉得得字密密麻麻挤成一片,看得他眼皮直打架。不觉昏昏沉沉竟睡了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才醒过来,看周围已经一片漆黑,大约早已起更,连看门都回去了吧! 他因摸索着站起来,想去点灯,却看到外面厅堂的灯光从门口的棉帘子缝里透过来,光影晃动,好像有许多的人,凑近了又听到嗡嗡之声。 怪了!程亦风心中奇道,怎么着时候兵部会来了如此多的人?出了什么大事么? 他才想挑帘儿出去看个究竟,猛的听见一声咋呼壮如洪钟,直震得人耳鼓也嗡嗡作响:“快快把咱们全都抓起来,该杀头的杀头,该流放的流放,一次都搞清楚了,不要拖拖拉拉,时不时来弄一下——要死也死个痛快嘛!” 是董鹏枭!程亦风立刻感觉头皮发麻:听起来是为了彻查贪官的事。不过他这是跟谁在叫板呢? 帘子的缝隙太小,看不清楚。仿佛听到什么人劝说了一句,董鹏枭拍案大怒:“证据?还要什么证据?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疾风堂的袁大人神通广大,能把你祖宗十八代做过的事情还有你七大姑八大姨说过的话统统都查出来,肯定能找出点儿不妥。再说,这年头要伪造出些证据来还不易如反掌?你们且看看冯春岩的案子,好家伙,现在已经牵扯出三十多个官员了——三十个呀!谁知道中间有多少是被袁哲霖这疯狗乱咬咬中的?要是他们每一个再牵扯出三十个来,朝廷还成什么朝廷?国家还成什么国家?” 难得董鹏枭也有跟自己意见一致的时候,程亦风在无比烦恼的情况下竟笑了起来,只不过董鹏枭有此感慨怕是因为他也有什么把柄落到了哲霖的手中吧?再者,既然冯春岩是冷千山的外甥,跟他私相授受的多少也是冷千山一党。如今被彻查严办,冷千山派系怎不元气大伤呢? 他想着,又从帘缝里张了一眼,果然在座的不少都是冷千山一党的。不晓得董鹏枭将大家都召集来此,有何企图。不过,如果这时候现身走出去,恐怕让人借题发挥,又有一番口水仗要打。他因此蹑手蹑脚在门边坐下,屏息等候。 而这时,又听董鹏枭道:“来,司马参将——你倒来说说,下一个又想要砍谁的脑袋,发配谁去边疆?你说出来,咱们大家心里也好有个底儿。该准备后事的就准备后事,该话别家人的就话别家人。不要死到临头了,忙个四脚朝天。” 司马参将?莫非是司马勤在这里? 程亦风又从缝隙里看。果不其然,司马勤被董鹏枭拉着,站在大厅的中间。看他那表情,似乎万分的不情愿,然而碍于董鹏枭是长辈,品级又比他高,他不好出手挣脱。“董将军,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如今冯春岩营私舞弊,与他同流合污者,乃是罪有应得。至于旁人,如果是行得正站得直,自然就不会被砍头,也不会被发配了。大家想知道下一个查办谁,只能问问自己。我是没有答案的。” “啊哟哟,贤侄这么说,看来自己是很光明磊落的了?”董鹏枭冷笑,“唉,我们其他的人可食不下咽寝不安枕啦。” 他明显话里有话。司马勤年纪轻,被这样冷嘲热讽,脸色十分难看,只想赶紧脱身:“董将军,下官只是来自荐做镇海水师教头的。你们说的这一些,下官毫不知情。下官的岳父大人今日大寿,下官还要回去……” “啊哟哟,是赵大人过大寿……”董鹏枭笑道,“赵大人读圣贤书,一向主张‘存天理,灭人欲’,不知他老人家对冯春岩的案子是怎么看的?嘿嘿,镇海水师……冯春岩无非是抢了你镇海水师教头的位子而已,若他随便去当什么雪雍关教头、大堰关参将,恐怕也不会被人整得这么惨。我说司马贤侄,你还写什么自荐书?程亦风是特地把冯春岩拉下马,留着这个位置给你的!” 这成什么话!程亦风差点失了平衡摔出门去。司马勤也怒道:“董将军,是太子殿下金口要彻查贪官污吏,同下官和程大人没有丝毫联系。你为何牵三扯四,如此污蔑下官和程大人?” “我污蔑你?真是笑话了!”董鹏枭道,“我一把年纪了,污蔑你有什么好处?倒是令尊跟你伙同程亦风和袁哲霖把我们大家都污蔑死了,你们正好掌握整个兵部嘛——令尊不是早就想这样干了吗?从他把程亦风从一个落雁谷的逃兵捧成民族英雄开始——从他支持程亦风这书呆子做兵部尚书开始——他难道打的不是这个主意?太子殿下开金口要彻查,也是听了袁哲霖提的建议——袁哲霖好歹算是程亦风的门生。跟你们还不是一伙儿的?司马贤侄,不要装糊涂啦,跟咱们说说嘛——咱们本来都是想来问程大人和袁大人的,但他们两个都不在,只好问你啦。令尊和程大人是不是打算把北方的将帅都换成他们那一派的?所以下一个要向谁下手?老向?老向可是很能打仗的,不知道谁能替他?” 这回可被哲霖害惨了!程亦风暗暗叫苦,可千万不要被董鹏枭发现自己的行踪,否则真的要闹翻天——他倒不怕董鹏枭硬给自己安上一个结党营私陷害忠良的罪名,竣熙是绝对不会相信的。然而值此内忧外患之际,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尤其,董鹏枭把司马非也扯了进来——北方的将领有半数以上是冷千山的党羽。就算他们不怀疑程亦风,只要他们怀疑司马非,双方在前线产生纷争,后果不堪设想! 现在要怎么办?他焦急地按着自己的太阳穴,恐怕一定要阻止哲霖继续清查下去,一定要让竣熙知道事态的严重性……可是要如何做才好? 外头的司马勤比他更像热锅上的蚂蚁——司马勤虽然知道朝廷的派系也知道党争的存在,然而却并不晓得要怎么应对——司马非不像冷千山依靠裙带关系得势,他是凭借自己的战功,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所以他纠结党羽归纠结党羽,还是教导儿子要“学成文武艺,货于帝王家”,于这些尔虞我诈之术丝毫也未传授。以致于此刻司马勤面对咄咄逼人的对手,只是气得嘴唇直打哆嗦:“董将军,我敬你是长辈,请你说话有分寸些,不要含血喷人。这里是兵部,不是你自己的府邸。胡言乱语有损我楚国国体。” “怎么有损国体了?就算今天太子殿下在这里,我也是这样说!”董鹏枭瞪着眼睛,一拍那太师椅的扶手,竟“喀嚓”一下把扶手折断了,“那含血喷人的也不是我,是手里捏着一大堆不知道是真是假的所谓证据四处抓人的那一位。啊,对了!”他忽然换了神气:“贤侄,听说当日就是袁大人去太子殿下面前替你喊冤,才又掀起了这彻查的风潮。看来你和袁大人的交情也非比寻常。不知能不能替我们问问,假如我们投案自首或者主动请辞,可不可以从轻发落?” 司马勤被他逼视得连退了两步:“董将军,你不要欺人太甚。” “欺人?我欺谁了?”董鹏枭道,“素来只有我被人欺的份儿呢!你不信?来,你与我同到太子殿下跟前去,看看最后是你被人欺,还是我被人欺!”说着,又要来拉司马勤。 司马勤如何肯就范,但又不想动手,只有躲闪。一老一少便在兵部的厅堂里耍起了擒拿。其余官员们有看热闹的,有劝阻的,还有帮着董鹏枭的,暗中伸脚来绊司马勤。霎时间,厅堂混乱不堪,哪里还像是一国之军机要地,简直跟流氓斗殴的街市菜场一般。幸而外间的小民并不会闯到兵部里来,否则或者瞠目结舌,或者笑掉大牙。 这可真是要命!程亦风急得满头大汗。一不留神,踢到了堆放卷宗的柜子。只听“轰隆”一声,柜子直朝他这边倒了下来——所喜柜顶撞到了墙,没有压在他的身上。然而上面的各种账本记录稀里哗啦统统砸落,像小山似的将他埋在了下面。 如此大的响动显然惊动了厅堂里的官员们。 兵部之中竟然藏了个蟊贼?众人一时都跳了起来,董鹏枭一马当先冲进房里,喝到:“是谁?” “是……我……”程亦风不能再躲藏下去,狼狈万状地钻出书堆。 众人都是一怔,继而忍俊不禁:“程大人好书至斯,竟然在书堆里睡着了?” “正是睡着了呢!”程亦风道,“一觉醒来,发现兵部竟然如此热闹,我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少装蒜了!”董鹏枭冷哼了一声,“你分明就是躲在这里偷听我们说话——听到了更加好!省得我还要再跟你说一回。走,咱们这就到太子殿下跟前去评评理。”一边说着,一边扣住了程亦风的手腕。 程亦风可不比司马勤,躲也躲不开,挣更挣不掉,被他拉得一个踉跄,差点儿扑倒在地。司马勤看不过去,一个箭步抢到了董鹏枭的跟前,挡住他的去路:“董将军,你也太过分了!先在这里混言乱语污蔑朝廷命官,现在又对程大人动手——你这不是以下犯上么?你真有什么冤屈什么不满,你就去向太子殿下上疏直谏,在这里纠集党羽指桑骂槐,算是什么?” 董鹏枭愣了愣,放开了程亦风。“我胡言乱语?”他冷笑,“不错,我也就只能指桑骂槐,发发牢骚——太子殿下面前岂有我们说话的份儿?程亦风和袁哲霖一左一右,我们其他的人连太子殿下的都见不着!” 这话可越说越荒唐了!程亦风环视四周,这里越有二十来个人,有文有武——他并不知道冷千山一党的名单,所以也不能确定这些大小官员中有多少是冷千山的党羽。如果他们都是冷千山一派,跟着董鹏枭一同来闹事,那就是居心叵测,无谓同他们多费唇舌。然而若还有不明就里被拉来的人,自己若一味地由着董鹏枭胡闹,等于是帮着他把谣言越传越盛,到时说不定连市井之中也要传言“程亦风和司马非党同伐异”……三人成虎,真是水洗不清。 他一定要出言驳斥。不过,却又不能给人越描越黑的感觉。 怎么办?急中生智,他也冷笑了一声,道:“董将军这话真可笑。你口口声声说我程某人和袁大人一左一右挟持太子,堵塞言路。现在我程某人可不在太子殿下的左边。袁大人在不在他右边,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反正现在太子身边空出了一个位子,如果你有什么对我程某人不满的,可以赶紧去东宫向太子殿下秉奏,说不定下一个被充军发配的就是程某人了!” 董鹏枭可没料到这个窝囊书生竟会反击,愣了愣。而程亦风又继续说下去:“其实发发牢骚也没什么不好。心里有想法,嘴里就说出来,这没什么奇怪,也没有犯哪一条王法。我看这正是国家昌盛安定的表现——要是大家心里有想法却不敢说出来,道路以目,那国家离破亡也就不远了。便是指桑骂槐也没关系——董将军骂的是我程亦风,还有袁大人和司马元帅。我们三个都是拿朝廷俸禄的官员。朝廷的俸禄就是百姓的税银。老百姓养活了我们,随便消遣我们几句闲话有什么关系?”他说着,也转向司马勤,道:“司马参将捍卫朝廷的一片忠心和维护父亲的一片孝心,实在令人钦佩。不过,就算令尊今日到了这里,也会和程某人一样,一笑了之。” 一笑了之?司马勤绝对不相信父亲会这样做。不过他还没来得及皱眉头质疑,程亦风又道:“诸位有不少都是我兵部的官员吧?惭愧,我当了兵部尚书这么久,好些人的模样都还没认全。但无论如何,我们兵部不论是外官还的京官,是文官还是武官,都是一家人。关起门来,有什么玩笑开不得?就连朋党也可以讲——人与人总有合得来,合不来嘛。有人喜欢冷将军交游广阔,有人喜欢司马元帅快人快语,就连我程亦风迂腐呆板,也还有三五好友呢!不过,这话如何能拿到外头去说?是要叫旁人觉得我们兵部除了窝里反什么本领都没有吗?还是要给我们每一个人都安上个‘结党营私’‘图谋不轨’的罪名?你们都会说袁大人明察秋毫,芝麻绿豆大的小毛病都能被他抓住。那你们还不检点行为?却偏偏要跑出来,在自己脸上贴个‘朋党’的标签?难道你们不记得真宗皇帝在位之时就几次三番下诏书‘戒朋党’?戒朋党已经成了我楚国的国法家训。你们如此行,不是非要叫袁大人找你们的麻烦么?”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接着又去看董鹏枭——董鹏枭没这么容易被程亦风说动,抱着两臂,道:“花言巧语说的好听。不过说来说去,你还不是看我们这些人不顺眼,不想我们在兵部碍手碍脚?你就是想找个理由把我们都整死了,你好只手遮天!‘朋党’这个理由也不错!” “这可真是冤枉。”程亦风道,“我哪里想只手遮天?我想做千手观音!兵部里里外外这么多事,我一个人怎么做得来——况且大家又不是不知道我,乃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当了兵部尚书也是赶鸭子上架。如果大家都不再‘有事’‘有病’,都回到兵部来指点程某人,程某人真是阿弥陀佛,感激不尽!”说着,向四围抱了个团揖。 “真是说的比唱的还好听!”董鹏枭冷笑,“要是做兵部尚书真这么难为你,你还死霸着这个位子做什么?不如辞官不干,由能者居之。自己想方设法要把反对你的人都排挤走,又在那儿装可怜。哼,反正我董鹏枭今天是豁出去了,一定要去太子殿下面前好好儿评个理。你,还有袁哲霖,弄出一个疾风堂来,不去打探敌人的消息,却用来打击异己,这不是奸臣是什么?” “董将军!”蓦地,存放卷宗的房间里幽幽响了一个冷淡的声音,众人不由都扭头去看,便见到哲霖似笑非笑地从里面走了出来。大家都是一惊——他怎么也在里面?程亦风则更加讶异:这房间只有正厅一个入口,哲霖是什么时候进去的?自己竟全然不知? 哲霖慢条斯理地走到了圈内:“董将军不停的说要去太子殿下跟前评理,又说什么程大人和下官一左一右挡在太子的身边。如今程大人不再太子的左边,下官也不在太子的右边,董将军怎么还不去呢?在兵部折腾自己人,算是什么?你不仅折腾程大人、司马参将,你还把这些大人们都找了来?莫非你真的要带齐了‘冷千山一党’去殿下面前指责所谓的‘司马非一党’吗?” 他这样阴沉的态度已经将众人胆怯,连董鹏枭也被他的突袭弄得不知所措,片刻,才道:“什么党不党的?这是你说的,不是我说的!” “是我说的。”哲霖道,“我查得可清楚得很呢——先有‘战和之争’后有‘冷千山司马非之争’,对不对?就算不对,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嘛。你刚才自己也说疾风堂的袁哲霖神通广大,能把你祖宗十八代做过的事情还有你七大姑八大姨说过的话统统都查出来,肯定能找出点儿不妥。而且,这年头要伪造出些证据来还不易如反掌?我告诉你,你不要以为你们结党的人多,太子殿下会害怕把你们都办了,朝廷要瘫痪。殿下此次彻查,态度坚决。冯春岩一案就是明证。你们如此顶风作案,还妄图要挟太子殿下,真是罪加一等!”他说到最后几个字,忽然提高了声音,好像拍下了惊堂木,让人不由一颤。 不管是立场摇摆不定的小官员还是冷千山的党羽都害怕了——冷千山一党的人都知道董鹏枭今天找他们来的目的。他们要先在兵部闹,把事情闹开了,闹得程亦风和哲霖都来了,再闹到竣熙面前去。法不责众,竣熙再怎么态度坚决,为了朝廷的正常运转,也不能跟几十个官员过不去。就要以此为筹码,赶在哲霖将他们各个击破之前,团结起来一举将这小白脸儿和臭书呆子打垮。如今,哲霖将他们的意图一句道破,更告诉他们,这样的举动毫无胜算。他们还能如何?许多人都怒视着董鹏枭:早知道不来闹事!现在惹了一身腥! 董鹏枭还不肯就此罢休,气哼哼道:“好,治罪就治罪!我听说你成立疾风堂,乃是为了刺探敌情,消灭樾寇。樾寇你还一个还灭,先拿自己人开刀——啊,我忘了,你不是楚国人。果然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哲霖还是很冷淡的态度,根本就不理会他对自己的讽刺,只道:“谁说我没有刺探到樾寇的情报的?我这么晚来到兵部,就是来向程大人报告北方军情的——石梦泉从富安消失,乃是去到了瑞津,瑞津的兵队今有异动,怕是要东征了!” 作者有话要说:呼呼……俺更新了…… ---------------- 因为看着原来的版本不顺眼,所以把它改了,之后字数变多了……所以可能有购买过的人又需要添银子?儿之前大家看到过的内容,也许会在后面出现……反正这系统就是烦啊 110第109章 如果换在大青河之战的时候,这个消息应该将满朝文武炸得飞起来。这时候,兵部厅堂里听到哲霖话语的每一个也都有了惊愕之态,其中一些固然是为国担忧,另一些则是仿佛找到了一个台阶下—— “这么说玉旈云果然要从瑞津调兵攻打郑国了?”“说不定会借郑国为跳板再次南下——”“可能连攻打郑国也不过是个幌子,醉翁之意依旧是大青河这边……”大家议论起来,而且不是用交头接耳的声音,是惟恐别人听不到似的,大声地抒发自己的意见:“镇海和揽江的粮草够么?”“要不要再调派一些士兵过去,威慑敌人?”“应该直接渡河去援助郑国!”“不行,你们忘了当初援助馘国的事了?”一番七嘴八舌,跟着又是一番表态。这个道:“程大人,下官熟知堡垒建筑要领,愿意前往揽江、镇海加固城池,不给樾寇可乘之机!”那个又道:“程大人,下官熟悉团练,如今若从别处调派军队,势必引起百姓恐慌。不若在揽江和镇海附近组织团练,战时可以抗敌,若此番樾寇不攻来,民兵解散,也不影响耕种,如何?”还有的道:“大人,下官也愿意做镇海水师教头,请准下官自荐。”甚至有的说:“下官属兵部军械司,过去一直主管兵器设计制造。下官愿意依照西瑤图纸,铸造新式兵器,以供北方驻军使用!” 这架势,根本就是在向程亦风投诚!董鹏枭怒不可遏:“混帐,铸造新兵器,是太子殿下交给我的任务,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掺和?” 哲霖微微而笑:“董将军想要铸造兵器么?下官还以为董将军只想去太子殿下跟前告状呢!” “哼!”董鹏枭愤愤,“向太子殿下告状不是袁大人的专长么?不过你放心,不要以为你激将我几句,我就不会去参你。如今樾寇当前,你却迫害朝廷命官,搞得大家无心抗敌。我们明天就联名参你一本,看看太子殿下如何定夺!” 他说是要联名参劾,但旁人却都是满面讪笑,显然不想当面跟哲霖起冲突。哲霖知道他们怕了,眼中的笑意更深:“欢迎之至!刚才程大人也说了,心里有想法,就要说来,方才昌盛繁荣。太子殿下都能接受臣子们的进谏,我袁哲霖还不乐意听同僚的建议吗?你参的在理,我一定从善如流。唯其如此,才能将差事越办越好嘛!” 董鹏枭气得脸都要绿了。 程亦风怕大家又要争执起来,连忙道:“天色也不早了。既然大家都有心回到兵部来共商抗樾大计,今晚还是回去好好歇息,明日一早再来议事,如何?” 众人巴不得赶紧脱身,纷纷称好,一个跟一个的躬身告辞。最后连董鹏枭也恨恨地甩袖子离去。唯余程亦风、哲霖和司马勤三人。 司马勤大约是第一次切身经历官场之黑暗——京城的官场尤其如此。他有片刻不太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怔怔半晌,才双手向程亦风捧上自荐书:“大人,下官想投考镇海水师教头。” “好。”程亦风接过了,“会有文武二试,就在这几天内……现在石梦泉去瑞津搬兵,我方加强防务刻不容缓。” “下官明白,”司马勤道,“下官……” “司马参将,今日不是你泰山大人的寿诞么?”哲霖打断了,“你还不赶回去,寿宴都要结束啦!” 司马勤这才恍然记起了大事,赶忙跟他们道别,并不疑有他。但程亦风却隐隐的感到,哲霖有不可为外人道的话要同自己说,这才故意要将司马勤支走。一想到要和这个诡计多端数次将自己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年轻人单独相对,他便不寒而栗。 果然,哲霖面上带着莫测的微笑,一边等着司马勤走远,一边亲自动手收拾厅堂里的桌椅。到确信司马勤不会去而复返,才走到程亦风的身边:“大人……” “有什么话就快说!”程亦风没好气,“你鬼鬼祟祟躲在兵部做什么?” 如果不是哲霖“鬼鬼祟祟”,董鹏枭这个大麻烦恐怕也没这么容易就解决了。他不计较被人“狗咬吕洞宾”,只道:“下官本来是特地来找大人的,结果到了门口,忽然见到这么多车轿。我想里面一定有的状况,才‘鬼鬼祟祟’跳进卷宗房里。其实下官是有一件东西要交给大人。” 说时,从袖子里取出一本手札来,递给程亦风。 程亦风没敢立刻接,但又想,谅他也不能把我怎样,难道还像传奇话本中的那样在纸上下毒害人么!当下,一把抓了过来,翻开看看,不由大惊——那上面全是兵部各位官员的“逸闻”,有冷千山,有向垂杨,有董鹏枭……几乎四品以上的统统齐全,且抹杀了别人的一切善举,只拣罪行详加记录。程亦风吃惊之外便忍不住愤怒:“我道是什么,原来又是这些奇闻轶事!刚才在场的几乎全被你点了名,难怪他们一见到你就不敢再造次——我程某人怎么榜上无名?莫非我当真高风亮节,无可指摘?” “大人误会了!”哲霖道,“其实下官和大人的想法一样,如果在朝廷中大肆处理犯过小错的官员,势必引起恐慌,妨害朝政。但太子殿下命令已出,下官也毫无办法。只是下官想,眼下樾寇在北方蠢蠢欲动,镇守大青河边境的将帅哪怕犯了再大的过错,也不宜冒然查办,否则祸患无穷!所以下官自作主张,将所有兵部四品以上官员的卷宗抽起,待北方形势稍缓,再做打算。不知大人以为如何?” 程亦风很想相信,却又不能相信,板着脸道:“是么?镇守北方的人也就那几个。你怎么把所有四品以上的官员都抽了起来?你搜集这些奇闻轶事也不晓得花费了多少功夫,怎舍得不用?” 哲霖听他讽刺自己,并不生气:“大人也会说这些罪证把柄需要大费周章才能弄到。大人眼里,我袁哲霖是个卑鄙小人,搜集这些,无非是想党同伐异,牟取私利。既然大人能这样看我,岂不知别的官员也是如此?他们或许没有我手段高明,能搜集得如此齐全,但自己的同党有何*,敌人有何弱点,多少也摸了一些。倘若大人只是把北线的将帅保下来,而其他地方的纷纷落马,大家能看不出端倪来吗?届时,将功折罪以求自保也好,破罐子破摔想拉人垫背也罢,还不争相招供?那样,北线的将帅还能保得住吗?大人当初不也是这样才使得一众官员狗咬狗,破坏了下官的计划?” 程亦风愣了愣,此话不假。然而哲霖这个人太过狡猾,是怎么也不可信的。他沉默不语。 “大人信也好,不信也罢。”哲霖道,“如今这本札记我交给了大人,我自己并没有留有副本,也自然不会去揭发这些官员。我不想跟大人做什么交易。你我同朝为官,我不愿总是因为过去的矛盾,就一直龃龉下去。当然,大人要怎样想、怎么做,我是无法控制的。”他说着,又取出一个鸽子脚上的信筒递给程亦风:“这是瑞津的详细情形,也交给大人。以后大人有用得着疾风堂或者我袁哲霖个人的地方,尽管开口。”说罢,也不等程亦风表态,便深深一揖,头也不回地走出兵部去。 程亦风呆呆地看着他消失的方向,冬夜浓黑一片,像是一块硕大的砚台,堵在人的跟前,将人和后面的真相阻隔开——袁哲霖他到底在想什么? 程亦风没有时间去揣摩。急急拆开信筒。里面是很薄的白绢,展开来有两尺见方,上面小楷书写,描述详尽。比每次兵部鸽子站里传来的那些军报要详细多了。他看那上面说道,玉旈云和石梦泉在富安兵变之后,就向西京送了一封急信,大约是请旨挂帅,然而迟迟没有收到。后来便派石梦泉乔装打扮,以富安原总部范柏为幌子去到瑞津。正是因为乔装的缘故,探子才没能立刻发现。直到后来见到樾军中级军官总是和一个自称贾老实的人在一起,才发现这就是石梦泉。刘子飞和吕异已经决议要出兵,但是并不肯动用各自驻地上的亲兵,只想带着玉旈云的士兵上前线去。若东征顺利,他们将从各自驻地调兵做支援。若东征受挫,则将过失都推在玉旈云的身上……此后,还讲到石梦泉如何在瑞津将人员物资都登记造册,让刘、吕二人全无油水可捞,二人对玉、石恨之入骨,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程亦风皱眉思考:樾、郑之战势在必行。不过谁胜谁负,还是未知之数。玉旈云兵马不足,兵权也来的名不正言不顺,身边还有两个向来跟她不和的老将,即使让樾军攻下郑国,他们也成了疲惫之师。到时虽然能收编郑国的降军,但恐怕樾人并不敢驱使降军来侵略楚国。既然是这样,目下在北方继续加固堡垒,操练军队,对樾军有所威慑,应该就足够。而更重要的,是要避免在后方百姓中造成恐慌,以致影响生产。如此,即便真要开战,前线已有充分的准备,可以速战速决,若不开战,后方井然有序,安居乐业。这才是进可攻退可守的策略。 这样一想,不由轻松了许多。将信折起收好,又看到被自己丢在一边的那本武官逸闻录——这东西才更像是一块通红的烙铁。若是被呈到竣熙的手里,兵部恐怕被惩治的不剩几个人了!再者,既然有兵部的一本册子,一定也有关于其他五部官员的,还有地方的,说不定连皇亲国戚的也有……哲霖他究竟想要怎么样呢?我该拿他怎么办?我该拿这些人怎么办? 程亦风的思绪如一团乱麻,凝视着灯火,视线也模糊。恍惚,好像看到了符雅的笑脸,自那跳动的灯光中浮现出来,就好像当初,她提着灯笼笑语翩然出现在他的窗前。 “啊,小姐!”他明知是梦境,还是忍不住出声去唤。 “大人怎么眉头打了结?”虚空中的符雅宛然一笑,“别的官员得了这本东西,可能高兴得彻夜难眠,已经在盘算着怎么用他来壮大自身打击异己。大人却愁得好像这满本写的都是你自己做的事一般。大人请想,若能将这本册子上的人牢牢掌握在手中,大人在兵部、在整个朝廷,那就真的站稳了脚,再不会出现阳奉阴违,或者公然跟你作对的事。” “若我去做那样的事,跟袁哲霖还有什么分别?”程亦风道,“再说,依靠威逼利诱,怎能真正凝聚人心?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以同利为朋。就算我们都不算是君子,但若不是因着真心为国而走到一起,今后必然还要争权夺利,没完没了。” “大人处世越来越有大家风范了。”符雅微笑,“其实大人真的不必烦恼。袁大人把这本东西交给你,又声称不会去揭发里面的官员。大人根本就没有什么可做的事——这东西是真是假,有没有副本,只有袁大人自己才晓得。而且,嘴长在他身上,揭发与否,揭发什么人,也都是由他控制——大人除非斗垮了他,或者自己去揭发这册子里的人,否则,你根本不能改变任何事。所以大人不如干脆不要理会这劳什子,自己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岂不舒服?” 程亦风一愣:这话说得对极了!他深深一揖:“小姐一席话,程某茅塞顿开!” “果真茅塞顿开吗?”符雅笑看着他,“我看还没有开呢——这册子上的人,大人打算怎么处置他们?” “我正为此头疼,”程亦风道,“这上面所记载的,大到贪污渎职,小到赌博宿娼,无所不有。果然如白神父说人人都是罪人。但话又说回来,人谁无过?程某自己早年也流连花街柳巷……”才说到这里,突然想到自己和符雅该是未婚夫妻的关系,竟然坦言早年的风流韵事,不知符雅会否介意,因红了脸。 而梦境里的符雅就“噗哧”笑了起来:“大人流连秦楼楚馆,是风流而不下流也,大人写的花间词,符雅还记得好几首——何况‘陪宴’无罪,‘宿娼’才降职呢!大人何必不好意思。” 程亦风脸红脖子粗:“话是如此,但跟这些人比起来,我也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人都容易盯住别人的过失,也容易想着只要切除腐朽,沉疴就能治愈。今日倘若不是袁大人骤然将这么多人同时揭发出来,若是我程某人偶然地发现了一两个人有不轨之行为,我恐怕也和竣熙一样,主张严惩不怠,而今……” “虽然手烂了砍手脚烂了砍脚也是一种方法,”符雅笑道,“但是给他们敷上草药,让他们长好,是更好的方法——大人是这样想的么?” “正是!”程亦风道,“国家正值用人之际,如果他们以后不再犯事,我自然不会去追究他们——袁大人找不找他们的麻烦,我可管不了。” “正因为大人管不了,才要格外当心!”符雅成道,“大人要和这些人共事,尤其,他们还纷纷表示要回到兵部为大人效力,然而他们个个都有把柄抓在袁大人的手里——假设袁大人留着副本的话。那么,大人用这些人办事,就好埋在自己身边埋了许多炸药,引信交到了袁大人的手里。几时点火,都由着他,那就危险了!” 程亦风怔了怔,忽然又笑了起来:“既然都由着他,我担心也是没有用的。公孙先生那天教训我,所谓‘忧国忧民’不是光‘忧’就行。有些事‘忧’了也是白‘忧’,还不如做自己能做的事。因此,袁大人是真心也好,假意也罢,我程某人下面要做的事都和原来一样:眼前来说,是选拔水师教头,防备樾寇进攻;长远来说,就是新法。不值得浪费时间去考虑无法控制的事。” “咦,果真是宰相肚里好撑船呢!”符雅笑着,“既然大人已经把这一盘棋都看得很清楚了,就不必再忧心。快回去休息吧。明天还有许多事要办呢!” “是。”程亦风道,“那小姐……”他感觉还有千言万语要跟符雅说,哪怕是在梦里,也想把之前没来得及出口的话一股脑儿都倒出来。然而符雅的笑靥融融,越来越模糊,越来越向灯火的中心缩小下去,终于不见,只留温暖在人心间。 “小姐!”程亦风想挽住她,一下扑空,人踉跄着,就清醒了过来。灯油已经快燃尽了。 “小姐保重。”他喃喃的说了一声,对着灯火一揖,将那武官逸闻录袖起来,走出了兵部。 次日正是朝会。一切都显得异常的平静。 虽然有部分官员惊慌失措,要大举征兵保护北疆,又有一部分人说要渡河北伐,且竣熙也稍稍有些慌乱,但程亦风提出了“不挑衅,不轻敌,筑堡垒,稳民生”的方案——他的态度如此坚决,大大安抚了少年。再加上哲霖也大力支持程亦风,兵部冷千山一派的官员被吓唬过一次后,都暂时倒戈到程亦风这一边来,即使开始有些七嘴八舌,但程亦风说什么,他们就纷纷赞同什么——因此意见迅速统一,竣熙下令满足北疆士卒一切粮食、衣物上的要求,和北方重镇建筑、武器上的需要,允许当地开展团练,操训民兵,但明令禁止拉壮丁;而后方地区,要求所有官府切实保障岁末的治安,以及鳏寡孤独的奉养,让老百姓过好年,再及时投入春天的生产中去。 万事按部就班,有条不紊。于是,京城也就不忙不乱,跟大青河时全然两样——好像根本看不出有战争的威胁似的,到处都是筹备过年的欢乐人群。 兵部有了足够的人手,工作也就比过去顺利得多。经过文武二试和几番考核之后,毕竟还是司马勤家学渊源功底扎实,中选镇海水师教头。兵部出了正式的文书,他就立刻起程赶赴镇海上任。由于顺便押送董鹏枭铸造的新兵器去北方各堡垒威慑敌人,他的速度比轻车简从大大减慢,预计要过了新年才能到达。兵部却并不为此担心——左右石梦泉从瑞津搬兵,估计也要除夕的光景才能到达富安,届时,樾军是进攻郑国也好,还是原形毕露侵略楚国也罢,楚国北方各重镇都已经做了充分的准备,镇海水师无非是比较靠后的一道防线而已,时间绰绰有余。 如此的估计也算*不离十。到除夕日果然接到了从揽江城发出的“樾军抵达富安”的消息。报说腊月廿五祭灶那一夜富安发生了战斗,有几处火光冲天。虽然开始不确定究竟是谁和谁打了起来,但到了腊月廿九那一天,富安城鼓声大噪,呼喝声震天,显然是在进行阅兵,而隔水眺望便可看见,城头已经升起了一面“刘”字大旗,以及玉旈云黑底金狮旗帜——可见玉旈云已经和刘子飞达成了某种共识,公开以军官的身份出现在富安。不过奇怪的是,竟不见吕异的旗帜,莫非他还在观望? 这消息当然很快传遍了北疆重镇,也传回了凉城——原本,依照冷千山的脾气,肯定是鼓噪着要打过河去,又纠集党羽准备和司马非抢功。然而这一次,大约是因为哲霖的缘故,京城的官员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边关的人也不敢冒然“顶风作案”,打算先看看程亦风——或者不如说是哲霖是何打算。因此,冷千山、向垂杨,统统按兵不动,传信凉城请示对策。那边厢司马非因为儿子如愿以偿当了镇海水师教头,而冯春岩却沦为阶下囚,以为程亦风终于开了窍,开始要对付冷千山等人,所以打击冯春岩为司马勤出头,也算是送了一个顺水人情给自己,要跟自己修好。于是,他写了一封信给程亦风,表达谢意之外,提出北伐的意愿。他认为郑国皇帝驾崩之后,各位皇亲国戚争权夺利,正是楚国渡河将郑国列为自己“保护国”的大好时机。以楚国的重兵不仅可以抵抗樾国的侵略,还可以扶植起一个郑国的傀儡政权,之后以郑国为根据地,继续向西北推进,彻底击垮樾国。 来自揽江的紧急战报,和来自平崖城的伪装成紧急战报的书信,几乎同时送到了程亦风的手里。对于司马非的,他自然是不予理会。对于冷千山的,他也没有给予直接的反应,他个人认为,北方的防备已经足够,完全可以以逸待劳,静观其变。不管冷千山这样“请示”,是真的要他拿主意,且尊重其决定,还是打算待他一下令固守,就立刻兴风作浪,反正现在再没有其他的功夫可做了,总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他隐隐的感觉到,自己变了,已经不再乱担忧,不再乱烦躁,不再动不动就要丢下乌纱帽,去国还乡,眼不见为净。现在他想要留下,无论如何都要留下,即使不能力挽狂澜,也要竭力一试。但他却不认为是自己真的继承了“文正公遗志”。他想他多半是为了符雅——符雅心系苍生福祉,一定不愿意他再继续碰壁而逃独善其身。有一天,当问题逐一被解决,他和符雅可以再相见,是在京城也好,在无人认识他们的山村也罢,一定会有那一天。 兵部的官员听他如此决策,自然也就不争论。除夕的时候,谁不想安安稳稳先回家过个好年呢?再说哲霖也一直沉默着,没有任何反对意见。因此,众人早早就都散了。连负责记录一天事务的书记官也让程亦风打发回去与家人团聚。剩下程亦风自己打理一应杂物,算是为这一年做个总结。哲霖也留下处理疾风堂那些不便让外人看到的记录。 当兵部一片静悄悄的时候,哲霖张了张外面,走到程亦风身边,道:“大人,下官有一事相商。” 虽然这年轻人也算信守诺言,除了冯春岩的案子之外没有再揭发任何官员,但程亦风见到了他——尤其是当他神神秘秘的时候——总是感觉后背发凉。“什么事?” “这是昨天傍晚送到刑部的,”哲霖从怀中抽出一卷纸,递给程亦风,“我截了下来,不然今天早晨已经呈递给太子殿下了。”他挑了一个正好能挡住光线的位置,让外面的任何人都不能看见他给了程亦风什么东西。 这是上京告御状的?狐疑地,程亦风将纸卷展开——见上面说的是某某地的妇人张氏,丈夫因为田地的争端而被人打死,肇事者威逼利诱,让她公婆改了供词,原本主持公道的县官也被逼死,新县官欺软怕硬、阿谀奉承,乱判命案,让凶手逍遥法外。她最近得丈夫托梦,说含恨九泉无法投胎,嘱咐她一定要鸣冤告状,将凶手绳之以法。她便只身来到了凉城……经历虽让人愤恨,但并不甚稀奇,只是这张氏状告之人竟赫然是“司马勤”! 程亦风怎不大惊失色:“这……这是真的么?”虽没有仔细看过早先哲霖送给自己的“逸闻”,但印象中,里面并没有提到司马勤。 “下官也不知道。”哲霖道,“看司马参将的为人,并不像是会做出这种事来的。但是来告状的妇人也不像是故意造谣。下官想,莫非是有人冒用司马参将的名字?” 程亦风皱着眉头:司马勤应该就快到达镇海了。本来,查问一下这件事也并无不可——他若是清白的,则可以惩治造谣生事之人,他若真是凶徒,那杀人填命,自古而然。只不过,才将他派出去,又要将他调回来查问,尤其,正在竣熙下令彻查官员违纪的当口儿上,会不会又引发一场混乱呢? 哲霖显然是很会揣摩人心的,道:“大人是怕此刻将司马参将调回来查问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么?下官也为此忧虑。司马参将此去,原本就是到冷将军的地盘上,还顶替了冷将军外甥,那边的人必定早已心怀不满,假如用杀人命案调回司马参将,某些人大约会借题发挥大做文章。” 这又是一虑,程亦风想,哲霖将这状纸抽起交给我,肯定不是只想告诉我这件事,怕是早就有了打算,与其被他带着兜圈子,不如直接问他。因道:“袁大人有何高见?” “状纸已经抽了起来。”哲霖道,“目前这件事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不会流传出去。下官想,也不用着急将司马参将招回来。先动用我疾风堂的力量,将这桩公案调查一番,待查出真相之后,是将真凶绳之以法,还是将诬告之人投入监牢,都可速战速决,以免夜长梦多。” 这倒不失为一条周全之计,程亦风想,不过哲霖有何企图吗?他不能不担心,如果把一切都交给这个年轻人,万一他心怀不轨,将来自己只会措手不及。须得从一开始就多长个心眼,小心监督。因此道:“交给疾风堂也无不可。这位妇人现在怎样了?我想看看她。” “张氏住在疾风堂里。”哲霖道,“疾风堂看守森严,她是不会走出去的。大人可以放心。” “我并不是怕她走出去。”程亦风道,“也许她真的是苦主,把她当犯人一样关押的,怎能说得过去?今日是除夕,家家户户都团圆一堂辞旧迎新。单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在疾风堂里,这怎么好?我想去买点儿饭食,探探她,也顺便问问案子。” 哲霖垂头想了想,没有拒绝,就陪着程亦风出了兵部,到*居买了荤素搭配的一食盒菜,又引着他到疾风堂来。 那张氏就在后院的杂物房里住着,她是个低眉顺眼的妇人,面有菜色,头发枯黄,身体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很难想象这样的人如何从家乡千里迢迢来到京城。待哲霖表明了程亦风的身份,又略说了来意,这妇人就“扑通”跪下,将“冤情”从头到尾说了一回,跟状纸上写的相差无几。她的嗓音嘶哑,两眼通红,大约不知为这事流了多少眼泪,最后叩头如捣蒜,请程亦风一定要替她作主。 程亦风眼下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略略安慰了几句,表示一定调查清楚,主持公道。哲霖也再三保证追查真凶。妇人却是不肯起身,一边磕头,一边说,假如不能将司马勤正法,她就长跪不起,又说自己所言句句属实,就算要过火炭、滚钉板,她也绝不改口,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更抱住程亦风的脚不放。若非她后来昏厥了过去,程亦风简直不知该如何脱身。 “大人见识到了?”哲霖道,“看起来果然不像是故意诬告吧?” “确实。”程亦风沉吟着,“总之烦你们照顾好她,并火速查清此事。” “下官遵命。”哲霖恭敬地应着,将程亦风送了出来。 程亦风便独自回到兵部处理完最后的杂务,接着就上臧天任家里来吃年夜饭——他在凉城,可算是个“举目无亲”的人物。大年三十,臧天任怕他寂寞,尤其考虑到符雅还“生死未卜”,就备下了酒菜,非要请他过府。此外,也请了公孙天成和风雷社诸位还没有成家立室的年轻人。大家约好了掌灯时分到臧府聚会。盛情难却,程亦风看天色不早,连礼物也顾不上买,匆匆赶到老友家。 他已经是最晚到的一个。主家和其余的客人已经都就坐了。除了公孙天成、小莫和风雷社的一众人外,还有一个妙龄女郎,正陪在高齐的身边。程亦风好不奇怪,但他未开口问,风雷社的其他人就笑着争先向他解释:“程大人,快快去疾风堂揭发高齐。正在彻查违纪的当口儿上,他却将歌姬带在身边,显见着是做官做腻味了,想要回家种地去呢!” 高齐也不生气,还笑嘻嘻道:“你们爱闹就闹去。我已经跟宇文兄问清楚了,我和菲菲情投意合,我要为她赎身,明媒正娶她,这是怎么彻查也查不到我头上的。” 原来是高齐的红颜知己,程亦风又看了这女子一眼,明眸善睐,两靥生花,果然是个难得美人。不过,在自己的心目之中,任何国色天香也比不上素颜的符雅淡然一笑。他便只和这女子点了点他,算是招呼。高齐则是颇为自己的红颜知己骄傲的,亲自领她来和程亦风见礼,介绍说,她的名字叫做柳菲菲,在群芳楼挂牌,弹得一手好琵琶,也会作诗填词,更是个出淤泥而不染的人物儿,绝非一般风尘女子所能及。菲菲在程亦风面前深深万福,沉静腼腆,也果然没有一丝妖媚之态。 不时,酒菜便摆放了上来。虽然没有什么山珍海味,但志同道合的朋友们相聚一堂,心情就特别畅快。菲菲还拿出琵琶来,即席演奏一曲,果真琮琮犹如珠玉撞击,连宫廷的乐师也能比下去。酒过三巡,众人的兴致一发好了,又行起令来,觥筹交错热闹无比,输了的人有的吟诗,有的做对,还有的以筷子敲碗引吭高歌,屋内欢乐的气氛仿佛连外面的严寒的能驱走,要让春天提前到来。 程亦风不胜酒力,未到二更时分就已经微醺了,起告更衣,到花园走动走动。臧天任家的花园并不大,而且都让勤俭持家的臧夫人种上了蔬菜,以补贴家用,是以园中没有高低的花木,而是平平整整的菜地,夜里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见。这就显得园角的一个晾晒干菜的小塔楼格外的醒目。寻着那屋檐下一盏飘摇的灯,程亦风爬上了小小的两层塔楼——未曾想到,这样的小楼竟然能将附近的区域尽收眼底。那一幅一幅黑色的屋顶,下面透出一小圈一笑圈黄色的光晕,安静得好像在沉睡,但偏偏下面有着对新一年的期盼。 安居乐业就是如此的简单,程亦风猛然眼眶一阵发热,倘若从今尔后天下皆能如此,那该多好?如果没有战争,没有争权夺利,没有贪污*,没有苛捐杂税……仁君忠臣、慈父孝子,恩爱夫妻、天真童子……如能有这样的一个世界,那该多好!今日欢聚在臧家的好友们,无疑都是为这这样的一个目标在奋斗,而这小小的宅院之外,朝廷里的百官中有多少是像这样的人?有多少是指为了自己的名利?他们为什么看不见这样一个美好的未来比眼前的蝇头小利都重要? 心中无限感慨,他不禁遍拍阑干,叹道:“贤人知己分,身尊道何高。今非无长才,哀哀自煎熬。东人带短剑,西人携长刀。南人袖里箭,北人手中铰。田间与地头,鲜血染蓬蒿。嗟呼,岂不知攘攘天下万千事,当务之本在谷稻?纵然利禄多如毛,稼穑不兴也徒劳。呜呼,我叹苍生苦,稻麦无人问,桑麻不可救。举首问青天,何处觅舜尧?” “好,太好了!”地下一阵鼓掌之声,公孙天成笑嘻嘻从阴影里转出来,“大人可真是好雅兴,半夜三更在墙头吟诗,也不怕吓着左邻右舍?” 程亦风一愕,赧然道:“一时感触,信口吟来,并没有推敲字句,莫非我的声音很大?叫先生见笑了。” 公孙天成呵呵笑着,也登上塔楼,眺望守岁的城市:“记得之前大人曾经来这里给特别穷困的人家送过救济银子,见他们的房子特别破旧,还动手帮他们修葺。这会儿黑沉沉的,倒辨不出来是哪几户。” “可不。”程亦风也眯着眼睛,外面只有一片静谧,“其实他们的房子修理好了,或者白天也看不出分别来呢。” “正是。”公孙天成道,“修房子是这个道理,补天也是一样的——大人在这里叹‘舜尧’,真能从天上掉下‘舜尧’来,古今也就没有乱世了。” “我那是为了压‘萧’字韵,胡乱凑的。”程亦风道,“当今太子也可算是一位明君了。” 公孙天成点点头,“太子是明君,但下面打大臣却不是‘舜举十六相,身尊道何高’,是不是?” “先生见笑了。”程亦风道,“晚生不觉偷了杜工部的诗,被一眼识破,实在无地自容。” “大人不是无地自容,”公孙天成道,“听大人诗里的意思,是在朝廷中感觉无处容身,是不是?老朽最近有些私事常常不在家中,未能及时替大人排忧解难。听说袁哲霖又开始兴风作浪了,是也不是?” “也不算吧。”程亦风道,因将竣熙下令彻查违纪,哲霖向自己表态、将武官逸闻交给自己,以及后来各种经过一一说了,直讲到今天张氏状告司马勤为止。“可能是我自己多心而已,袁大人并没有做什么不利社稷之事。” 公孙天成靠着阑干,垂头思考:“多心总比缺心眼儿好。大人对袁哲霖这个人存有戒心是对的。不过行事的方式就……不太聪明。”他抚摸着栏杆,微弱的灯光下,枯瘦的手指好像想要扣进腐木中去一般:“比如那个记满了官员各种罪行的册子,若我是大人,我就绝对不会拿。大人请想,本来只有袁哲霖手里才有这些罪证把柄,如今你也有一份。倘若随便有什么人参了这手札里的官员,袁哲霖倒打一耙,大人要如何?” 程亦风愣了愣,当时倒没有想到这一条。现在总不能把这手札送回去。哪怕烧掉也无济于事。“揭发贪官这个任务,殿下言明是交给袁大人来办的,”程亦风沉吟道,“以往我也不曾弹劾过什么人。就算他当真想诬陷于我,也不会有人相信——至少太子殿下就不会相信。我有何惧?” “就算是这样吧。”公孙天成道,“那么张氏状告司马勤,大人又为何要插手?本来司马非和冷千山党争,大人已经常常被殃及,此次大人不依照规矩让刑部立刻将司马勤招回调查,反而由着袁哲霖抽起状纸,关押张氏,还跟着他一起去探望张氏——将来事情闹出来,大人难道不怕担上和司马非勾结以权谋私制造冤狱的罪名?” 程亦风一怔——自己完全没有考虑到这点。 “大人大约是担心司马勤的事会引发北境将领的争执。”公孙天成道,“但岂不知‘欲盖弥彰’?本来是一片好意要避免无谓的纷争,可这样一旦被有心人揭发出来,大人就难以脱身了。而且,就此刻老朽看来,这不是‘一旦’的问题,而是袁哲霖精心策划的又一个阴谋。他大约老早就知道司马勤有这样一个污点,就特特要为其出头,将冯春岩拉下马,将司马勤推上镇海水师教头之位。” “这……”程亦风心中一震,耳畔响起了那夜朦胧中符雅说的话——“大人用这些人办事,就好埋在自己身边埋了许多炸药,引信交到了袁大人的手里。几时点火,都由着他,那就危险了。” 他不禁一阵胆寒。还有点儿不愿相信:“那本名册中并没有司马参将的名字,而且,冯春岩确实是多行不义必自毙,是被刑部定罪的,司马参将则是过五关斩六将才补了镇海水师的缺……这其中,袁大人并没有插手。” 公孙天成摇摇头:“唉,大人该多心的时候却不多心——请想,如果袁哲霖他亲自插手,他的企图岂不就路人皆知了?那本名册是他整理的,写什么不写什么,还不都由着他?冯春岩是刑部处理的没错,但是所有罪证都是袁哲霖提供的。有了这些罪证,袁哲霖还需要亲自出手吗?他明白得很,越是躲在幕后就越是安全——所有抛头露面的事,他都让大人来代劳了。至后来在兵部震慑董鹏枭等人,他更是以大人‘支持者’的姿态出现的。大人不知不觉成了他的挡箭牌,你还没觉察吗?” 这样说来,也果然是有道理的,程亦风怔怔。 公孙天成继续说下去:“这个张氏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就到了京城。如果不是袁哲霖唆使的,那就是他叫人假扮的。如今还住在疾风堂里,大人且看着吧,不出几天,张氏就要出事。这案子就要闹出来。” “出事?出什么事?” “那还不是袁哲霖决定?”公孙天成道,“或者是从疾风堂里跑了出来,寻死觅活要冲刑部申冤,或者是神神秘秘被‘司马勤杀人灭口’……总之这事情不会简单。” 程亦风仔细回忆下午见到张氏的情形,如果真如公孙天成所说,他实在是越想越心寒。“那么现在该怎样?如果我立刻将那张状纸送还到刑部去,让这事公事公办,是否还可以补救?” “可是大人手里并没有状纸。”公孙天成道,“其实,袁哲霖告诉大人这状纸是他从刑部抽回的,到底这状纸有没有递到刑部去,又或者是以谁的名义抽回的,我们都一无所知。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如今敌暗我明,实在难以应对。倘若大人直接去刑部告发司马勤,或者也正中袁哲霖下怀也说不定。” “那就以静制动以逸待劳?”程亦风道,“正如先生之前所教导的,既然揣测不出他究竟是怎么想的,不如干脆做自己该做的事,等他发难再做应对。” “不。”公孙天成摇头,“这次他的企图已经猜得*不离十了。只不过还不知道他打算怎么做而已。这也不打紧。他算计一步,我们算计十步,赶到他前头去,必定能将他一次击垮。” “算计十步?”论到心机,程亦风一窍不通。 公孙天成便阴阴地一笑,让他附耳过来,详细的说了一番。 “不,这不行!”程亦风变了颜色,连连摇头,“这不是要拿几十个官员去陪葬?慢说袁大人还没有做出有害社稷的事,便真做了,也是他一人之过,怎能将其他的官员也赔进去?这我决不能答应。” “若他没有心怀不轨,这些官员怎么会陪葬呢?”公孙天成道,“再说,大人依照我的计策,就算朝里烧起冲天大火,到最后也还是能扑灭,如果是无辜被殃及的,一定不会有什么大损害。只有那些玩火的、企图用火烧人的,才会自作自受。难道不是么?” 程亦风细细想来,仿佛是如此的道理,然而还是不放心:“先生难道就没有其他法子?” 公孙天成摇摇头:“大人是被袁哲霖一步一步引到这条路上来的。或者不如说,自从老朽追随大人,大人就总是一次次拖延着,直到被对头逼上绝路,再从绝处求生。若大人早些反击,也不会落到如此地步。”说到这里,又叹了一口气:“大人须得知道,不是每一次到了绝处都能逢生的。虽然大人是一心想要为民造福,不愿浪费时间在勾心斗角之上。可是大人也要知道,宦海之中,一不小心就会被浪头打沉,那样,再有多少雄心壮志也难以实现了。文正公就是个好例子。” 不错。程亦风想,从遇到公孙天成之前的落雁谷,到结实公孙天成的鹿鸣山,到后来的大青河,和贡院事件,次次他都处于被动,都是差点儿就要全军覆没。古语云,当断不断反受其乱。道理他是明白的,只是事到临头,决策并不是那么容易。“我且想想,且想想。”他喃喃。 “大人想吧。”公孙天成转身下楼,又道,“其实,想与不想都是这样,做与不做都是用的这条计。大人早些还席吧,元酆二十三年就要过完了!” 元酆二十三年过完,元酆二十四年在一片喜气之中降临。冬至前后阴霾的雨雪天气消失得无影无踪,日日万里无云艳阳高照,若不是花草还来不及发芽,凉城的人便要误以为是春天提早到来。尤其,北方的硝烟仿佛被大青河上的水气阻断,丝毫也传不到楚国来——纵然樾军占领了靖杨,又兵分两路,从南北双线逼近郑都江阳,楚国这边严格依照程亦风的方略有条不紊的执行着,从朝廷到百姓从京师到地方,没有一点慌乱,大年过完过元宵,继而准备春耕,竟隐隐有太平盛世之感。 正月十五,程亦风去赴了竣熙的元宵诗会,哲霖自然也在受邀之列。两人谈了一场风月,连半句政务也没提——这么久的风平浪静,让程亦风都有点儿怀疑公孙天成是错怪了哲霖了。不过到了正月二十日,哲霖在朝会之后叫住程亦风:“大人,司马参将的那个案子查清楚了,纯属诬告。那张氏的丈夫是被一个叫马芹的人打死的。他与司马参将是同乡,且是一方恶霸。杀人之后是他收买证人又逼死了县官。因为我们惩办了冯春岩,冷千山的党羽一直在寻找报复的机会。不知怎么打听到了这桩陈年公案,所以就设下一条毒计。他们收买了马芹和当地的官员,要张氏上京告状,说,只要一口咬定是司马勤杀人,就给她二十亩地和一幢宅子,让她和公婆衣食无忧。但如果不做,就让张氏在家乡无处立足。张氏迫于无奈,才只好走了这条路。” “是这样?”程亦风将信将疑,感觉这故事简直像是说书,“那么袁大人有何打算?” “下官看应该顺藤摸瓜,好好惩治一下这伙为了党派纷争就诬陷忠良置国家法纪于不顾的人。”哲霖道,“下官要在疾风堂立案调查此事,等所有证据齐备之后,就移交吏部和刑部。未知大人意下如何?” 程亦风沉吟了片刻:“虽然你疾风堂是我兵部的下属,不过你要怎么做事,只须按照当初的细则来。细则上既然有‘独立查案’这一条,我自然不能阻止你。然而我所担心的是北境的安危。你千万不要在这关头将北方边关的将领统统拉下马,给了樾寇可乘之机。” 哲霖皱着眉头:“大人说的是……要不,下官暂时将这个案子压后,待战火平息之后,再做打算?” “那再好不过。”程亦风道,“还有那位张氏,毕竟也是为人所迫,不要太过为难她。” “是,下官知道了。”哲霖拱了拱手,告辞离去。 这之后又过了几天,也平安无事。北方的消息说,玉旈云在靖杨城逗留良久,原本以为她有何阴谋,后来才发现是郑国冬天里竟然遭了大水,樾军虽侥幸没有被洪水吞没,但道路泥泞,耽搁了行军。而且据探子回报,玉旈云身染重病,军医已经数次建议她回后方去休养——若她果然离开前线,樾军南线就只剩下石梦泉一个指挥官;若她不走,看情形是拖不了多久的,简直是老天要帮助出国除掉这个劲敌。是以,司马非认为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一连给程亦风发了数封急信,请求让自己挂帅实施北伐——这些信当然如同石沉大海。 程亦风也接到了司马勤的信,汇报在镇海操练水师的情况。虽然年轻人信里并没有明说,但是字里行间隐隐可以看出,他在向垂杨的手下受了不少委屈。不过他依然安守本分,训练水师,还指出了过往水师训练中许多不足之处,自己也提出相应的建议,请示兵部实施改革。众人看了他的建议,都觉得有理。立刻就按照其中所说的奏请竣熙,竣熙批复准许之后,便置办所需的各种辎重细软运往边关。 这个年轻人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程亦风想,倘若就这样白白成了党争的牺牲品未免就太可惜了。再一细想,其实哲霖这个年轻人也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为什么总是要搞些阴谋诡计呢?他心里到底想要什么?或者大家开诚布公的谈一谈,将一切心结解开,就可以真正和和气气地共事下去? 虽然这想法未免有点儿天真,但是一旦在心里萌芽,就让他有一种无法克制的冲动。他想去问问哲霖:究竟要怎样,才能一起在朝廷里为了百姓为了楚国的百年基业并肩奋斗下去。若是有什么合理的愿望是程亦风力所能及的,一定帮他实现就是! 起了这主意,他就吩咐人备下车轿往疾风堂来。只不过才到半路就被堵住了,看外头,人山人海,比描绘还热闹。小莫自告奋勇去看究竟,回来是面如土色:“大人,不好了!陈国夫人崔女侠带着一队人要冲进疾风堂去。已经打了起来了!” “什么?”程亦风一惊,想起早先崔抱月和哲霖碰面,言语之间对哲霖当上武林盟主之后引发武林动乱十分不满。但崔抱月经过大青河一役行事已经稳重了许多,应该不会光天化日之下率众冲击官府衙门。这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呢? “大人要不要过去看看?”小莫问。话音未落,程亦风已经下了轿子来。他便连忙在前开路:“闪开闪开,程大人到了!都让开条路!” 围观的百姓果然就让出路来。老远,程亦风就可看见圈中一对青年男女正打得难舍难分,正是哲霖和崔抱月。男的闪转腾挪,如同出水蛟龙,女的纵跃翻飞,仿佛蛱蝶穿花,一忽儿你踢到了我的胸口,一忽儿我切到了你的脖颈,真真险象环生,看得人眼花缭乱。不过,也就是外行人才能看得如此热闹,内行的便能看出,其实哲霖根本是逗崔抱月玩,连三成功力也没有用上,处处用虚招引崔抱月上钩,然后就闪身避开,连衣角也不让崔抱月沾上一片。这里内行的人,除了疾风堂的诸位之外,也就只有崔抱月。她已经把力气耗费了大半,却对哲霖没有任何威胁,怎不焦躁万分,因将银牙紧咬,一招快似一招,想要尽快逼哲霖露出破绽。 程亦风一边向前走着,周围的百姓就一边跟他打招呼,也有七嘴八舌告诉他事情经过的。然而人多嘴杂,实在也没听出个所以然来。待他到了圈内,冷不防被人抱住了双腿:“程大人,您要替我们做主!” 程亦风被吓了一跳,低头看时,只见脚边跪着一对须发皆白的老夫妇,一边一个抱住他不放。他赶忙去扶着二人,道:“老人家,有什么话请慢慢说。” “请大人替我们申冤,为我们做主!”老夫妇哭道,“我们的儿子叫人打死了,媳妇来告状,又叫这个狗官害死。这还有天理么!” 程亦风愣了愣,那边哲霖已经摆脱了崔抱月的攻势,跃到了程亦风的面前:“大人,此事蹊跷,一定另有内情,请跟下官入内,听下官细说。” “休得狡辩!”崔抱月厉喝一声追到了跟前,“程大人,这个袁哲霖奸诈狡猾,之前为了夺得武林盟主之位已经用尽卑鄙手段。如今为了巴结讨好,故意放走了杀人真凶,还将苦主也灭了口。像这等没心没肺的衣冠禽兽应该赶紧剥了他这身兽皮,再将他斩首,为张姑娘报仇!” 听到这里,程亦风猜出了大概——看来果然不出公孙天成的所料,张氏送了性命。他一方面为这妇人惋惜,一方面又感觉心底一阵寒意透骨——哲霖他果真没安好心,他果真是要兴风作浪了! “大人请听我说。”哲霖道,“张氏一直住在疾风堂的后院里,昨天她说到了她丈夫的忌日,所以要出门去庙里烧香。下官特意派了一个人陪她前去。谁知她半路谎称出恭。因男女授受不亲,我的人也不敢跟得太近。不留神,就让她跑了,一宿也没有找到。今日催女侠带了她的遗体来,才晓得她已经遭了毒手。” “呸!”崔抱月啐道,“分明是你把张姑娘骗出城去,又杀了她灭口。天可怜见,张姑娘当时并没有死,爬到了我们民兵营的门口。她临终之时告诉我,是‘疾风堂的袁大人’下毒手杀她。人之将死,她何苦还要诬赖你?整件事情根本都是你的阴谋。若不是我依着张姑娘的遗言去城外的客栈里及时寻着刘大爷刘大娘,恐怕连他们也要枉死在你的手上!” 那刘姓老夫妇也连连点头:“千真万确。我们随着媳妇上京来替儿子申冤,谁知媳妇一去不回。昨天夜里又忽然有蒙面人拿着刀撞进我们的房里来。若不是崔女侠出手,小老儿夫妻俩也要下地去陪儿子媳妇了!”说时,声泪俱下。 “大人……”哲霖还要申辩,崔抱月又是一通抢白:“你少在这里妖言惑众了!杀张姑娘丈夫的是司马元帅的儿子司马勤。你为了要自己升官发财,就想包庇司马勤,又使出你在武林中用的那些老伎俩。你先扣押了张姑娘,又悄悄将她杀人灭口——哼,你在朝廷中好事多为,我崔抱月早就看不过去了,今天非收拾你不可——程大人,你说,是立刻将这禽兽扭送到衙门里,还是让我一剑杀了他来得利索?”说着,“呛”地拔出了长剑来。 “陈国夫人!”哲霖横眉怒目,“你口口声声说我妖言惑众,有何证据?我疾风堂奉太子殿下之命刺探敌情调查冤案。杀人凶手是一个叫马芹的地方恶霸,跟司马参将没有任何关系。我也没有关押张姑娘,之不过是在结案之前要保护她而已。她惨遭不幸,的确是我疾风堂失职。然而你不分青红皂白就来我门前闹事,根本就不能替死者申冤报仇,只会阻碍我缉拿真凶而已!” “什么马芹牛芹的!”崔抱月啐道,“都不晓得你从哪里捏造出来的!程大人,你可不要信他。你就派人去查一查,把司马勤和什么马芹牛芹的找来对峙,看他还有什么话说!” “你不说我也要查!”哲霖不待程亦风说话已经抢着道,“不过这是杀人的命案,程大人是兵部尚书,这与他毫无关系。陈国夫人要有心帮忙,就与我一同去见刑部尚书谭大人。总要叫案情水落石出,不求还我自己一个清白,只求还死者一个公道,也不让司马元帅和司马参将令名受污。” “好,去就去!”崔抱月道,“我看你这伪君子还能假装到几时!”她“唰唰”挽个剑花,收了利器,又招呼民兵一同扶了刘氏老夫妇往刑部去。 哲霖也嘱咐疾风堂诸人好好清理现场,其余公务一切照旧,他“去去就来”。便大义凛然地跟着崔抱月一同走了。经过程亦风的身边时,还说道:“大人放心,我答应大人的事一定做到,兵部不会乱,朝廷也不会乱!”说罢,分开人群,头也不回而去。 程亦风愣愣的,一时有点儿没反应过来——按照公孙天成的推测,哲霖要将程亦风拖下水,要说这一切都是受了程亦风的指使。他现在如此一力承担,究竟是想怎么样? 作者有话要说:话说,我其实现在在宁夏同心县马高庄乡沟滩村 和西部阳光的志愿者在一起 今天网络才修好了,就上来更新了 111第110章 “他娘的这老小子究竟想怎么样?”司马非大刀朝地上一杵,青砖碎屑四溅。 平崖城的定边大元帅府里一片狼藉:一张茶几已经掀翻,两把太师椅都缺扶手断腿,花瓶盆景打碎无数,几个亲兵在一边噤若寒蝉,不知什么时候元帅才能发完脾气。 隐约听到外面一阵脚步声。一个士兵探头看了眼,见是司马非的亲信谋士王谭,正抄着手顺小径踱来,赶紧溜出门去:“王先生,王先生,大事不好。元帅恐怕要打到揽江城去!” 王谭正享受着大青河冬末春初难见的晴天,在懒洋洋的日光下眯缝着眼睛:“元帅骂揽江城的人,那是大骂三六九,小骂天天有。怎见得就要打到揽江城去?你们且一边晒晒太阳去,等他消气了再来伺候。” “王先生有所不知,”士兵道,“今天接了一封从凉城来的信,上面好像是说冷将军找人在京城使坏,诬陷司马参将杀人,又说元帅和程大人结党营私。总之元帅看了,气得不得了。差点儿整个元帅府也叫他拆了呢!” “有这种事?”王谭皱了皱眉头,侧耳细听,果然听见司马非在里面痛骂冷千山的祖宗十八代,大刀喀嚓喀嚓又砍断了桌子腿儿,文房四宝稀里哗啦地掉了下来。士兵抱着脑袋:“王先生你听——你听——这可不是快把屋顶都掀了么?” “别乱嚷嚷!”王谭道,“你先退下,不许声张。我去劝劝元帅。” 士兵求之不得,赶忙招呼同伴逃离是非之地。而王谭就继续抄着两手,仿佛散步似的,进了司马非的书房。才过门槛儿,迎面便飞来一只青瓷笔筒,差点儿就打中他的额头。他有惊无险地闪开了,面上有带着夸张的讶异表情:“元帅,这是怎么了?” “你来得正好!”司马非将大刀一掷,钉入书架,满架的书也哗啦啦倾倒下来。他全然不在乎,自从倒塌的桌子上拿起一封信,交到王谭的手中,道:“你且看看。冷千山这老小子,活得不耐烦了!” 王谭展信看,见上面果然如方才的士兵所说,汇报了京城的变故——有一刘姓农夫在家乡因田地纷争而被打死,他父母和妻子上京告状,指凶手为司马勤,但案子还未开审,妻子也死于非命。刘家老夫妻一口咬定是司马勤托人杀人灭口。然而据京师疾风堂的调查,真凶实乃当地一个叫做马芹的恶霸。只是刑部发文去拿人时,发现马家已经人去楼空——虽然不能证明什么,但也可以看成马芹做贼心虚的一个表现。正当案情错综复杂之时,冷千山上疏朝廷,提供了大量司马勤杀人的证据。与此同时,京城出现流言,称,司马勤一定就是凶手,程亦风和司马非是同党,为了包庇司马勤,指使疾风堂捏造证据抓马芹抵罪。虽然竣熙十分信任程亦风,也觉得司马勤是个人才,但也已经被这事搅得不耐烦了。因此吏部已定要将司马勤暂时停职,招回京接受调查。 王谭一边看着,司马非的怒骂也一边传进他的耳朵:“我勤儿忠厚老实,怎么可能因为争地这么点儿鸡毛蒜皮的事打死人?那马芹的确是一方恶霸,诬蔑他还怕脏了我的嘴!冷千山这王八蛋造谣生事,一张嘴比粪坑还要臭,程亦风这书呆子也真是屁用没有——他不肯领我的情也就算了。冷千山都诬赖到他头上了,他还不快拿个马桶刷子去刷刷那张臭嘴?他娘的,这次老子决不放过姓冷的一伙人!” 王谭看完了信,就将信纸重新折好。“元帅先别动怒。我看着事蹊跷得很!” “有什么蹊跷的?”司马勤气哼哼,“冷千山这混帐,屁股一撅,老子就知道他要拉什么屎——每次一到有仗打,有功领的时候,他就跟老子过不去。玉旈云眼看就要病死了,姓冷的还不想杀过河去做北伐先锋?娘的,先是想派自己的外甥到镇海,不料那是滩烂泥扶不上墙。如今我勤儿在镇海有声有色,他就弄出个离奇古怪的杀人案来,又告御状,又杀人灭口,编得比唱戏还精彩。我呸!” “冷将军的确是写了折子去揭发司马参将,”王谭皱眉道,“不过冷将军离元帅的家乡十万八千里,他是怎么‘搜集证据’的?” “他哪里是搜集证据?”司马非怒道,“他是捏造证据,存心陷害我勤儿!” “就算是捏造也要捏造得似模似样,才能让太子殿下是以吏部停司马参将的职吧?”王谭道,“据我所知,冷将军连元帅的家乡在哪里都不是很清楚。怎么能捏造得有鼻子有眼?” “只要肯花功夫,有什么做不到的?”司马非冷笑,“冷千山这王八蛋,打仗的本事他就没有,其他旁门左道他不知放了多少心思。哼。他能做,我也能做。他有党羽,我也有朋友。就不信不能查出点儿冷千山的毛病来,一股脑儿地交给朝廷——对了,那个疾风堂不是奉了太子殿下的命令在搞彻查么?我找冷千山百八十条的罪状交给他们,他们再给查出百八十条,不怕冷千山不被剁成肉酱。”说着,他就扶起一张幸免于难的凳子来,又从一堆花瓶古董的残骸中找出笔墨纸砚,放在凳子上,道:“来,你给我写。听说冷千山的老婆在外头放债,不管真假,先记上这一条。” 王谭被他拉着,只有接过了笔。但是却不往纸上落,而是道:“元帅别着急,冷将军做的错事肯定不少。咱们得拣最紧要的来写。那个疾风堂,谁知道查案可靠不可靠呢?” “疾风堂查案应该还是很厉害的。”司马非摸着下巴道,“袁哲霖是景康侯的弟弟,状元出身,听说还当了什么劳什子的武林盟主,手下有不少绿林豪杰。先前第一次查贪污的时候,那些人都是他揭出来的。这个人要是能为我所用,可就好了!他能给我帮的忙肯定比程亦风这个书呆子多——就不知他是怎么想的,有机会要会一会他。” “不错,这位袁大人的想法的确很难揣测。”王谭道,“他既然是景康侯的弟弟,为何不像兄长一样做个逍遥爵爷?现在在疾风堂里当细作,风里来雨里去,刀尖儿上打滚,查贪污更是查谁得罪谁——这种苦差事,他一个皇亲国戚为什么要来做?” “年轻人就该有大志。”司马非道,“要是像景康侯那样吃了睡、睡了吃,跟活死人有什么两样?” 王谭点点头:“想属下年轻的时候就像要建立一番功业,文科武科都考过了却只是碌碌无为当个小官。属下不懂得掂量自己,还是元帅当年一眼看出我不是王侯将相的材料,只适合当个谋士,收了我在身边,我才有今天的生活——元帅看人甚准,不知道元帅看疾风堂的袁大人的‘大志’是什么?” 司马非没觉察到自己已经被王谭引离了原来的话题,想了想,道:“我虽没见过他,不过我想,他若真是个有志气的年轻人,应该是想驱除樾寇,恢复馘国。他兄长不是个当皇帝的料,若能重建馘国,袁哲霖应该自立为王。” “属下的想法也和元帅一样。”王谭道,“袁大人并非池中之物,在我国兵部里当个官儿,或者弄个侯爵衔,他根本就看不上眼。只不过,凭借他收复的那群江湖人士,想要收复馘国河山也是痴人说梦。要想复国,他恐怕还是要借助我楚国的兵力才行——我细看这信,里面每次提到程大人的时候也都提到了袁大人,似乎袁大人跟程大人走得很很近呢!” “是么?”司马非重又拿过那信来,看了两眼,“那也不稀奇。程亦风是兵部尚书,袁哲霖想要借助我楚国的兵力去攻打驻守在馘国的樾军,就要巴结这个手握兵权的书呆子。” “巴结程大人有用么?”王谭道,“程大人从来是人家打到了他头上来,他才举手挡一下。袁大人怎么可能不知道?” “哈哈,巴结这书呆子的确没有用。”司马非笑道,“论到带兵打仗,还不如来巴结我比较有用些。” “可是将军会带兵帮他打下馘国吗?”王谭问。 “当然不会。”司马非道,“就算打下来,也是我楚国的领地。哪儿有我们白白出钱出力帮人打仗的?当初渡河到馘国,也不过找了个名目罢了,倘若耿近仁当日不是麻痹大意被玉旈云这个小丫头给灭了,现在馘国早就成为我军攻樾的根据地。我楚国一统天下也指日可待。” 王谭微微一笑:“元帅一心为了楚国,天下人都知道……不知袁大人知不知道呢?” 司马非愣了愣:“你究竟想说什么?” “元帅莫急。”王谭道,“属下只是有些担忧,担忧这位袁大人真的有复国之心,且真的想借助我楚国的兵力,又火眼金睛看出咱们朝廷中任何一个军官都不可能借兵给他,所以就打算一步一步往上爬,直到掌握了我们楚国的兵权,他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司马非瞪着眼睛,觉得王谭的猜测实在是匪夷所思。 王谭道:“元帅别看袁大人现在官不大,可是元帅应该知道,他和太子殿下十分投契,是自程大人之后,东宫的又一位大红人。倘若说太子殿下把程大人当成了良师,就把这位袁大人当成了益友。袁大人想要升官,还不容易?且他又有本事,如今只不过是缺少他能看得上眼的官职罢了。他一出现就已经扳倒了这许多各部官员。如果能把兵部从里到外的人统统打落马,还怕他不挑着位子来坐?” 司马非张大了嘴,半晌:“不会吧?他不过是一个黄毛小子,能有这等能耐?” 王谭道:“元帅别忘记了,江湖上的那帮匹夫,不是素来谁也不服谁么?竟然也被他收服,可见他还有有点儿本领的。他现在要将这本领用到朝廷中来,若我们不提早防范,被他踩在脚底下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江湖上的那些事都是传闻。”司马非道,“谁也没见到他是怎么当上武林盟主的。就连武林盟主究竟算是个什么东西,咱们也不晓得,说不定没什么了不起的。” “大约是如此吧。”王谭道,“不过有一件东西,我想元帅应该看一看。” “是什么?”司马非问。 王谭不答,只是默默地走到了门口,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司马非就跟着他一起走出门去,不多时,便到了王谭的房里。王谭弯腰挪开了墙角的一块砖,后面露出一个洞来。他伸手到洞中掏出了一个油布包着的东西,交给司马非。 “这是什么玩意儿?”司马非展开了油布,见里面是一卷手札,第一页乃是目录,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好多名字,虽然不是全熟悉,但是其中大部分都是冷千山的党羽。他心里好不奇怪,再看第二页,抬头写着冷千山的名字,下面就记载着某年某月某日,冷千山夫人因为放债而逼死人的事件,前因后果描述详尽,比传奇话本还要绘声绘色。“这……这……”司马非惊讶地望着王谭。王谭默默地示意他继续看下去。司马非就接着往后翻,有冷千山卖官鬻爵,栽赃嫁祸,仗势欺人等各种劣迹,又有向垂杨、鲁崇明、董鹏枭的各样奇闻轶事,其他冷千山一党的人,但凡榜上有名的,也都或大或小犯了些事。这些罪名如果都追查起来,没有一个保得了乌纱的,甚至大多数都要判好几次死罪。司马非的手微微发抖,脸上发出兴奋的光彩:“好老弟,你从哪里搞来这样宝贝?有了他,我可以把冷千山这老小子打个永不超生!唉,这么好的宝贝,比董鹏枭铸造的大炮厉害千百倍,你怎么不早点儿拿出来?” 王谭看着满面红光的主公,叹了口气:“元帅,董将军的大炮厉害与否,都是朝外打的,都是打樾寇的。这本东西却无论如何都是用来打自己人的。打别人一炮,剜自己一刀,这有什么好比较的?” 司马非一怔,果然如此。在情在理,这本东西都是肮脏卑鄙的。以此来铲除异己,实在有损他的一世威名。但实在又有些不甘心,因问道:“那你搜集这册子做什么?总不会是茶余饭后读来消遣吧?” 王谭摇摇头:“这东西不是属下搜集的。属下有几斤几两,元帅还不知道?若是有这么高明的本事,恐怕早也被疾风堂挖了去。这东西是几天前属下在元帅的书房里替元帅整理书信的时候有人从窗户丢进来的。” “谁?”司马非问,但心里也并不抱希望会得到答案。 果然,王谭摇摇头:“当时月黑风高,属下之听到‘卜多’一声,调进来一个布包。追出门去看时,却鬼影不见。属下猜,这人一定是以为当时书房里是元帅,所以就投了进来。”他负着手,踱了几步:“属下刚看到这玩意儿的时候,也和元帅方才一样,十分开心,暗想,这下可在也不会让冷将军他们处处给咱找麻烦了。但回头想想,又觉得不对头——是谁要把这样的东西献给元帅,他又有什么企图?” 司马非眉头锁了起来:“如果是有心讨好我,不用做这种藏头露尾的事。我自问也不是那公案侠义话本中的青天大老爷,遇不上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侠。这人如此行事,必然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不错。”王谭道,“属下也是这样想。大人和冷将军不和,朝中无人不知。这个人的目的,看来是想利用大人除掉冷将军。也许冷将军那里也送了类似的一本东西。你二人鹬蚌相争,有人就渔翁得利。如今冷将军能在千里之外上疏参奏司马参将,属下就越发肯定了这种猜想。” “你是说这都是袁哲霖搞出来的?”司马非盯着手中的册子,希望能从字里行间看出什么端倪来。不过那字迹是典型科举用的正楷,举子们写出来几乎可以千人一面,实在无从辨认。然而,只需将王谭说的话前后联系起来就可以猜出大概:袁哲霖要掌握楚国的兵权,程亦风这书呆子不足为惧,冷千山和司马非才是他的对手。只要能通过一次冲突让双方斗个两败俱伤,他自然就可以夺取兵权。“臭小子!”司马非连哲霖的面都还没见过,却已经将他恨得牙痒痒,“雕虫小技算计到你爷爷头上来了!迟早打得你叫娘!” 王谭笑了笑,道:“袁大人可谓有点儿小聪明。不过他忘记了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道理,和冷千山这种人结党的,都不是什么好货色。愿意跟元帅并肩作战的,却都是官场中的豪杰。我看他是江郎才尽,只好制造了一个悬案,又捏造出一些证据。清者自清。司马参将真的没有杀过人,自然就不会有事。也就更加不存在元帅跟程大人打招呼说要徇私枉法了。咱们骑驴看唱本,且看他们还有什么花样!” 司马非道:“不错,我看他们能蹦达出个鸟来!” 平崖城就这样安静了几天。司马非写了一封信给儿子,让他尽管放心地回京去,谁敢诬蔑他,将来自然有报应。接着,就抄起两手打算看笑话——当然,他也时刻注意着关于樾军的情报。正月十八的时候,樾军南线的部队就已经向前推进到了乾窑,此后就又停滞不前。情报说,乾窑城门紧闭,看起来竟好像樾军要准备防范外来的进攻一样,让人不能理解。司马非以及大青河畔的各位楚国将领都好奇乾窑出了什么事。过了半个多月才知道,原来那里爆发了瘟疫。司马非忍不住拊掌大笑:“玉旈云本来就病得快死了,再染上瘟疫,就是神仙也难救——干脆就让樾军在乾窑全军覆没好了!” 他期待着,满心相信不久就会有一个结果——冷千山会自作自受地倒台,他会成为武将中独一无二的人物,程亦风会同意北伐,他和司马勤和父子二人一同建功沙场…… 这样就进入了二月,天气甚好,河面上的风都是暖和的,阳光将练兵场晒得又白又硬,士兵操练的步伐震荡大地。司马非在帅位上看着,仿佛已经看到他指挥大军踏入樾国西京的情形。 偏此时,就听到外头一阵焦急的马蹄声,有人直冲这边儿来。按规矩,军营之内严禁驰马,所以,一路上呵斥之声也响起:“做什么!快下来!”可那马上之人全不理会,一径奔到了练兵场上,连士兵也不避让,就朝司马非这边冲。士兵被踢得东倒西歪。司马非则怒叱:“什么人?还不给我滚下来!” 那人到了他面前还勒不住马,便真的滚了下来。只见他衣衫破烂满脸污秽,显然是经过了长途跋涉。连行礼也顾不上,他在地上打了个滚儿,道:“元帅!大事不好了!司马参将他……司马参将他叫人逼死了!” “什么?”司马非只觉耳边仿佛响过一声炸雷,整个人都呆住,周围的世界也在瞬间黑暗。片刻,他听不见,看不见,直到一只鸟儿扑啦啦从他眼前飞过,才将他拉了回来:“你说什么?勤儿怎么会……好好儿的怎么会……” 传信的人喘着气:“司马参将在刑部承认杀害了那个姓刘的农民。之后就被下在监中。不知怎么的,前两天就在狱中自尽了。这里有一封信留给元帅……”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只信封来。 司马非一把夺过,颤抖着手展开了,见里面果然是爱子的字迹。司马勤写道,他当年因为刘家的地侵犯到了司马家的祖坟,所以和人起了争执,推搡的时候,对方撞到了坟头上而一命呜呼。他害怕损害父亲名声,一时糊涂,就和母亲商量想花点儿钱私下解决此事。本来刘家二老已经答应,但张氏却始终不肯,还到县衙击鼓鸣冤,状告司马勤杀人之后又仗势欺人企图掩盖罪行。司马夫人害怕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自作主张去向县令求情,又向抚台老爷打招呼。不知抚台和县令是如何交涉的,县令竟然一怒之下悬梁自尽。抚台怕事情闹大,就赶紧让一个捐官的人补了缺,将事情遮掩了过去,司马家也给了刘家一大笔赔偿。此事算为了解。他实在没想到几年之后,又会牵扯出这许多麻烦来——什么马芹失踪,张氏被杀,司马勤统统都不知情。然而,此事毕竟是因他而起,若他当年没有和人争执,后来没有想要私了,也就不会有今日的种种。他觉得愧对父亲,唯有一死以谢。 司马非一直屏着呼吸,但是一种*辣的感觉还是冲上他的鼻子。当看到最后“不孝子勤绝笔”时,他再也克制不住,两行浊泪滚滚而下,更从胸中嚎啕一声:“勤儿,你怎么……你怎么这样傻!”当下捶胸顿足,哀声震天。 满场的士兵都呆住了,半天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又不敢窃窃私语,都愣愣地望着司马非。也有人匆匆忙忙把王谭请了来。王谭一路走一路问,他由于知道不少内情,所以一听到司马勤死了,也就把经过猜出了十之*。暗想:这可要天下大乱了!须知司马非只有这一个宝贝儿子,希望全都寄托在他的身上,如今惨死狱中,司马非肯定要给儿子报仇。为此,他没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王谭便加快脚步往练兵场赶。到了那儿,果然看到司马非边野兽般地嚎叫边挥舞大刀驱散要上来劝慰他的人:“冷千山,你这乌龟儿子王八蛋!我不将你碎尸万段我就不叫司马非!” “元帅!”王谭唤了一声。 司马非犹如身处梦魇之中,先开始半点儿也没听见,片刻才猛地回头来看——王谭见他双眼充血,红得骇人,不由倒退了两步。 “你来得正好!”司马非提刀大步奔了过来,“点齐人马,到揽江去收拾冷千山这老小子!” “元帅——”王谭被司马非拉得一个趔趄,顺势就跪在了地上,“元帅请节哀。”这边说着,那边又打手势吩咐几个副官,让他们赶紧将士兵解散了,免得多事。 “节哀?我不哀!”司马非吼叫道,“我就是恨!我恨冷千山这王八蛋。有什么就冲着我司马非来!为什么要逼死勤儿?勤儿是前途大好的年轻人,跟姓冷的无怨无仇。他为什么要害勤儿?我决饶不了这混帐!” “元帅!”王谭跪行上前,挡住司马非的去路,“元帅莫非忘记了?司马参将的案子固然是冷将军写折子参奏的,但幕后却另有主使——很可能就是袁大人想要让元帅和冷将军互相残杀!” “他娘的!”司马非骂道,“就算没有袁哲霖这小子,我也要收拾冷千山!我要挖出他的心肝祭奠勤儿……出兵!立刻出兵——娘的,人呢?” “元帅!”王谭道,“你这样出兵去攻打揽江城,算是什么?是造反么?带着楚国的军队去打楚国的城池,怎么都是元帅没道理。就算把揽江城打了下来,元帅也担上了大逆不道之罪。你抓冷将军给司马参将陪葬,自己又去给冷将军陪葬,这值得么?” 司马非显然是被愤怒与悲伤冲昏了头脑,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目光呆滞地盯着王谭,忽又道:“哼,袁哲霖给我送了把刀来,我没道理不去用。冷千山用一本折子害死勤儿,我就连参十本八本,看他有几个脑袋!” “元帅,你这样就中了人的奸计了!”王谭道,“请三思!” “不用三思!”司马非道,“袁哲霖他能有多大的能耐?他指望着我替他收拾了冷千山,他好来对付我?哼,看老子整死冷千山,再来收拾他这个小王八蛋。”他一边大步走一边吆喝:“孟虎!曹彪!苏阳!到议事厅等我,你们做将军的日子也不远了!” 他手下的几个副将参将解散完了士兵,远远的站着没敢走。骤然听到这一声喊,都愣了愣。然而司马非已经甩开大步朝议事厅去了。他们只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商议要不要跟上。但司马非才走了几步,忽然又转过身来,对王谭道:“你快去把那本名册拿出来,我们好联名参劾冷千山那帮龟孙子!” “元帅,这可使不得!”王谭踉踉跄跄地追上去,“这个当口儿上,如果你和冷将军斗了起来,岂不是给了对岸的樾寇可乘之机?就算把孟副将、曹副将和苏参将都调上来,顶替冷将军、向将军他们的位子,一时之间,也难以管束得住他们手下的士兵啊!元帅一向都是以大局为重,这次也请三思!” “呸!”司马非一脚将王谭踢翻在地,“你跟了我这么多年,知道我处处为大局着想,从来不谋私利。结果到头来得到了什么?连勤儿也……连勤儿也……”他满面通红,大口喘着气,额头的青筋都爆了出来,模样甚是骇人。王谭一方面是腰间剧痛,另一方面也是从来没见过司马非这样恐怖的表情,吓得瘫软在地,张口结舌,恍如木鸡。他看到司马非举起了大刀,背着太阳,脸孔变得模糊,只有刀锋白亮,好像一击之下,要连天地也劈开。元帅疯了,元帅要杀死我了!王谭绝望的想。 偏在此时,司马非忽然“哇”地大叫了一声。王谭只觉脸上一阵滚烫,接着就看司马非铁塔一般的身子向自己轰然倒下。“元帅!元帅!”他吓得大叫。再一抹脸,满手鲜血。“快来人!”他高呼道,“叫军医!元帅急怒攻心了!” 司马非倒下去之后,三天也没有醒。平崖城里阴云密布。一部分的人很慌乱,不知道司马非一派会不会从此消失。另一部分人很愤怒,认为应该想方设法向冷千山报复。两路人马,前者主要是兵士,后者主要是军官,都把眼睛盯住了王谭,希望这个司马非最信任的谋士能够撑起大局,给大家指条明路。 其实王谭怎知道出路在何方?一方面,他知道,这个仇如果不报,司马非是决不会善罢甘休的,况且手里还有样现成的武器。然而另一方面,他也知道,这个仇若是报了,北方的重镇就会经历一场“地震”,拿捏不准,便会被哲霖或者樾寇渔翁得利。到底如何才能两全呢?他考虑来考虑去,在书房里踱步,连青砖都快被磨光溜了,也没个主意。 转眼,二月也快要过半了,抬眼望天,月亮已经是成了的枣儿的形状,边上漫天星斗,像是被打碎的水晶盘,冰花四溅,再也无法收拢。袁哲霖这小子也够狠的!王谭想,现在正在哪里偷偷的笑吧?自己连手指也不用动,就让别人打成一团糟。实在是一条高明的毒计! 他忽然就想起了大青河的时候,程亦风让杀鹿帮的人去扰乱樾军,虽然不是同一种手段,但也是几乎不花什么力气的巧计,最终以少胜多,让樾军在远平城占不到分毫的好处。杀鹿帮的草莽英雄们,总算也曾和司马非的部众并肩作战过。不知他们现在如何了呢? 想到邱震霆等人,他眼前忽然一亮:这些山野草莽天不怕的不怕,跟我们元帅的交情也还不错,如果能煽动他们来出头,以他们那胡搅蛮缠的打法,再加上他们对江湖的知识,说不定就能出其不意把哲霖给扳倒了。一旦没了这个渔翁,也就不怕和冷千山斗上一斗。反正,只要没有黄雀在后,螳螂想什么时候捕蝉都可以——将冷千山留着,等到樾寇威胁暂时消失后慢慢对付,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如此一想,他不禁豁然开朗。当下打点行装,又交代好了平崖城里的一应事宜——尤其要照顾和劝慰好司马非——次日,就骑了一头青骡上远平城来。 他只身一人,脚程当然快。没几日就已经到了远平城——当日司马非想直接提升易水寒为远平游击将军,但是恐怕升迁太快,引人口舌,所以让他以副将的身份到远平城暂时打点一切事务。而杀鹿帮的几位当家统统领了三品官衔,奉命与樾军和谈,事成之后也领命驻守远平城。王谭满以为到了这里就可以将一干人等都见上。不想,却只看到了易水寒一人。询问之下,方知杀鹿帮的人不惯做官,在远平呆了不到一个月就又回到山寨去了,又过回了以往的逍遥生活——当然,因为他们如今支领着朝廷的俸禄银子,就不再干那打家劫舍的勾当,而是带领百姓开荒种田,俨然是一方父母官——小小的一个鹿鸣山,竟然有五个三品官照看,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王谭听了这话,就顾不得参观远平城的重建工程,匆匆告辞出来,退回鹿鸣山地。到了那里的时候,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村落房屋修整一新,刚犁过的田地周围竖起高高的栅栏,将鹿群阻挡在外,一片新绿的树木掩映之下,还有一座诺大的宅院。他以为是邱震霆等人修筑的别墅,但走到跟前却听里面一片朗朗的“人之初,性本善”——这竟是一间学堂! 那伙土匪竟还有这种本领!王谭暗暗吃惊。听得院内“当当当”几下钟响,正是放课的信号。王谭想,正好可以找个孩子来带路去寻邱震霆。当下便在门前等着。不一会儿的功夫,学堂里的孩童果然蜂拥而出,有叫的,有笑的,还有拿着虫子老鼠等物互相追打哄闹的,王谭楞是一个也没拦下。 读书这么好听,却原来都是小魔王呢!王谭想着,扶了扶帽子朝院内张望,心想找教书先生打听也是一样的。 不过,院内却没有塾师的影子,只有一个年轻女子正在收拾书本的笔墨。 “请问,先生在么?”他作揖问道。 那女子转过了身来:“我就是先生,请问有什么事?” “你就是先生?”王谭打量着她——素面朝天,容貌也相当平常,但是在淡丽的春阳下显出一种说不出的风致,不像是普通山野村姑,便是京城的大家闺秀也少有这样的气韵。 “足下找小女子,有什么事?”女子又问,不卑不亢,落落大方。 “我……”王谭方要开口,冷不防后领突然被人揪住,接着,整个人腾云驾雾似的飞了起来。他还不及叫出声,已经被丢在了井台上,屁股刚刚好坐在井口。他慌得连忙用两手扒住井边,两脚也拼命勾住井栏,才不至于掉下去。这时,一个粗豪汉子飞身扑上,一脚踏在他胸口道:“外乡人,老实交代,你在这里探头探脑的做什么?” 王谭吓得浑身直哆嗦,手脚几乎支持不住:“好……好汉……我是邱震霆邱大侠的朋友,是特地来找……找他的。不知何处得罪了好汉?” “你来找邱大侠?”那汉子两眼一瞪,“别以为爷爷是个傻子!看你一副娘娘腔的样子,八成就是个宫里来的。快说,你来干什么!” 王谭十分注意仪容,即使从平崖赶来风尘仆仆,也还是把脸刮得干干净净。听这汉子如此说,不由得火冒三丈:“你看清楚点儿!我是定边大元帅帐下谋士王谭。哪里像是宫里来的了?” 汉子愣了愣,望了那女子一眼。女子就走上前来,示意汉子将王谭拉下井台来。汉子有些犹豫,道:“二妹,谁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还是小心点儿为好!” 女子笑了笑道:“多谢大哥如此关心我。司马元帅帐下的第一谋士王先生我还是知道的。当年西域回回侵略我雪雍关,就是王先生献了个关门打狗之计,使他们全军覆没。听说王先生即使是在前线,还是羽扇纶巾,纤尘不染。这气度不是随便什么人能冒充得来的。” 王谭听她张口就说出自己引以为傲的雪雍关之战,暗暗吃惊:这个女夫子真不寻常。不知是杀鹿帮的什么人? 汉子将王谭扶下了井台。女子就微笑着道了一个万福:“王先生,多有得罪,请问到鹿鸣山来有何贵干?” 王谭吃不准对方的身份,因而不便透露来意。只道:“司马元帅有要事须同邱大侠商议。我就是替我们元帅来的。” “哦?”女子微微皱了皱眉。 那汉子沉声道:“二妹,这人古古怪怪。咱们要小心。别是来害邱大哥的。” “不会。”女子摇摇头,“司马元帅做事光明磊落,又和邱大哥他们在大青河并肩作战,应该不会加害。”说着,她对王谭道:“王先生,你随我们来吧。反正现在已是黄昏,我兄妹二人也要回山寨里去了。” 于是,她在前面带路,那粗豪汉子在后面压尾,王谭被夹在中间,时刻可以感觉到刺在自己背上的目光。走了大约一顿饭的光景,便见到杀鹿帮的山门,又走了半个多时辰,才看到山寨的房子——如今修缮得气派了些,不过王谭以前也没见过,单看那栅栏上戳着的一个个鹿头骨和旗杆上缀着的鹿尾,就觉得这地方实在粗野可怖。 那一男一女引着他到了门口,有杀鹿帮的帮众迎了上来,都向他们问好:“严大侠,符小姐,今天回来的时间刚巧,大当家刚把鹿烤好!” “那倒真是巧了!”女子笑道,“快去告诉你们大当家,有客人到了!” 那帮众瞥了王谭一眼,满是狐疑,不过还是立刻跑去报讯。不久,邱震霆、管不着,猴老三,大嘴四和辣仙姑就都来到了场子上。他们其实跟王谭相处的时间并不多,而且性子里就不喜欢专门在背后指手画脚的读书人——所佩服的书生唯有程亦风而已。是以此时乍见,不能立刻就辨认出来,有的搭凉棚,有的眯眼睛,看了半天才道:“你好像是那个……那个……” “这是司马元帅帐下的王谭王先生。”女子笑盈盈地介绍,“他说司马元帅有要紧的事要找各位当家商量。” “哦,王先生!”邱震霆呵呵笑道,“稀客稀客,司马元帅找俺做什么?要俺去继续守城么?俺可不干。成天在军队里,酒也不能喝,老子的嘴巴都淡出鸟来了!你且告诉司马元帅,如果樾寇胆敢来犯,俺邱震霆第一个上前线去。其他的时候,就恕俺不能奉陪了!” 王谭上前向邱震霆等一一行了礼,接着道:“大侠误会了,司马元帅是有另外一件重要的事要求助于大侠……这也是……也是跟程亦风大人有关的。” “跟程大人也有关?”邱震霆等相互望了一眼。辣仙姑道:“那就请王先生到里面说话吧。刚烤了一只鹿,咱们边吃边说。” 王谭便跟着他们来到了厅上,只见当中是一个火塘,新烤的鹿正滋滋冒油,其他果蔬绕着鹿肉围成一个圈儿,而个人的座位又在外绕成一个大圈。王谭心里打鼓——楚国禁止猎杀梅花鹿,杀鹿帮不顾这规矩,他是早就晓得的,然而他也要跟着吃鹿肉么?但旋即又将心一横: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现在都火烧眉毛的时候了,谁还管几口鹿肉呢?因此略谦让了一下,就在邱震霆给安排的位子上落了座。而辣仙姑和和先前的那个女子便拿着小刀殷勤地为大家割肉——猴老三畏妻如虎,颠颠儿地跟在后面帮忙,到大家的面前都堆成小山一样时,又给各人斟酒。 “王先生,究竟是什么大事?”邱震霆举杯道,“还劳你跑一趟?” 王谭看了看周围,除了五位当家之外,先前那一男一女也还在座,不知可靠不可靠,因而犹豫着:“这两位……是贵帮的新当家?” “哈哈,他们呀!”邱震霆笑道,“不是新当家,却也是自己人——这位好汉是漕帮帮主严八姐,本来我要跟他拜把子,但是懒得将我们杀鹿帮再重新排座次,所以就免了这俗礼。这位符雅符小姐,却是严大侠的结拜妹子。” “啊,符……符小姐!”王谭一惊,“你……你不是失踪了么!怎么到了这里?” 符雅淡淡一笑,并不回答。 邱震霆道:“王先生也知道符小姐么?那可好。符小姐自从来了鹿鸣山之后,在私塾里教书,全村上下的孩子都乐翻了天。符小姐也是自己人,在她面前没什么不能说的。” “自然,自然!”王谭道,“符小姐是程大人的未婚妻——邱大侠难道还没听说?” “啊?”杀鹿帮的五人齐刷刷把眼光转向符雅。从他们惊讶的神情可以看出,他们还不知道符雅和程亦风的关系。辣仙姑最先携着符雅的手问道:“好妹妹,怎么你一个字都没提过?你既然和程大人定了亲,怎么跑到咱这穷乡僻壤来了——还是和严大侠一起?你们莫不是?”说时,看看符雅,又看看严八姐。 “五当家不可开玩笑!”严八姐脸红脖子粗,“我只是护送符小姐到此。她是我的救命恩人,又是我的结拜妹子,我对她可绝无半点非分之想!” “那是为了什么?”辣仙姑偏着头,“啊,我知道了!一定是程大人书呆子气发作,把妹妹你给气跑了。是不是?唉,其实男人啊,都是一把贱骨头。姐姐我有的是收拾他们的法子,回头我告诉你,包准你回去把程大人也制得服服帖帖的——话又说回来,程大人是个好男人,妹子千万别错过了!” “姐姐!”符雅淡然地将话题从自己身上岔开,“王先生来,显然是有正经事的。先听他说吧。” “是,是,是!”辣仙姑笑道,“难怪刚才一听说他要讲的事儿也跟程大人有关,你就非要在这里听着——王先生,你就快说吧!” 王谭早就打好了腹稿,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比如那本名册,什么该详,什么该略,已经计划妥当,此时既然符雅在座,他就再把哲霖对程亦风害处加强了一些,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的说了一回:“我们元帅痛失爱子,现在卧病在床。他担心袁哲霖又要加害其他官员,而朝廷之中又不晓得谁人可信,谁人不可,所以只好来打搅各位大侠的悠闲日子。请各位大侠一定要帮元帅这个忙,为楚国除此一害!” “娘的,袁哲霖!”严八姐最先忍不住拍案骂道,“这是真的露出狐狸尾巴了!先把武林搞了个乌烟瘴气,如今终于又向朝廷动手。要是不把他砸个稀巴烂,天下永远不能太平!邱大哥,这事不用你们麻烦,我早也想杀了袁哲霖这狗贼了,就让我潜入京城,去宰了他!” 邱震霆给严八姐满上酒:“严老弟别着急。你漕帮发生的事儿,哥哥都知道了。要是不能帮你报了这个大仇,俺还算什么大哥?”他拿刀插起一块肉,看到上面有烤焦的部分,就丢开了,道:“我说这皇帝老儿的朝廷也真是臭哄哄,净是招惹些叫人讨厌的家伙——先有那个牛鼻子,现在又来了个袁哲霖——还有冷千山。他娘的,这老小子,俺一想到他还在逍遥快活,俺就有气。早知道当初他在咱们鹿鸣山的时候,就一刀喀嚓,多么干净!” 王谭当然知道邱震霆俘虏冷千山的那一段往事,也知道杀鹿帮是因此才跟程亦风不打不相识,赶紧趁热打铁,道:“冷将军和我们司马元帅一向不和,他现在又一口咬定程大人和司马元帅结党营私。冷将军的党羽甚多,目下又得了袁哲霖相助。他二人沆瀣一气,在京城兴风作浪。程大人也为难不已。” “果然可恶!”管不着道,“你方才说这家伙搜集了朝廷内外黑白两道各种人物的*把柄?不晓得咱兄弟几个是不是榜上有名?这东西现在何处?让我偷来瞧瞧。若是敢胡乱写,我就把他娘老子媳妇孩儿统统偷出来,卖给人贩子!” 猴老三也道:“不错不错,他要是敢在上面写上老子的什么事,老子就招一群蛇虫鼠蚁到他家去,把他咬成个猪头!啊哟——”才说着,耳朵已经被辣仙姑揪住,疼得他直讨饶:“好娘子,我又说错什么了?” 辣仙姑瞪着眼睛:“你还有什么事情是我不知道的?赶紧从实招来!要是他日叫我在袁哲霖的名册里看到,看我拧不拧掉你的耳朵!” 众人不由都哈哈大笑。大嘴四的一口酒都喷了出来,又笑道:“嘿嘿,我就不像三哥。我什么也不怕。我素来说话就真真假假,估计姓袁那小子真把我写进名册里去,也都没几条是真的。哈哈,让他白忙活去吧!” 座中这一群人嘻嘻哈哈,王谭心中好不着急,又暗暗埋怨:山野草莽就是山野草莽,这都什么时候了,他们竟然不立刻拍案而起,跟着我去铲除袁哲霖,反而在这里打打闹闹。真不知程亦风跟这些人交往怎么受得了! 正烦闷,忽听邱震霆清了清嗓子:“我说,你们也玩够了吧?王先生说的是,现在袁哲霖好事多为,害死了司马元帅的儿子,又要算计程大人。我们得想个法子,把这败类给收拾了——听严老弟说,这家伙的武功也只不过稀松平常,但坏就坏在他收了一群武林败类在身边。咱们要刺杀他,恐怕还要花点儿功夫。老五,你怎么看?” 这个辣仙姑最足智多谋,有女诸葛之称,王谭想,刚才自己的一番话有没有说动杀鹿帮的人,就看辣仙姑听没听出破绽来了。他便假装饮酒,拿袖子挡着脸,悄悄看辣仙姑。 辣仙姑用一块小手巾揩着切肉刀:“听来听去,袁哲霖都是个彻头彻尾的阴谋家、伪君子。这种人如果被刺杀了,说不定太子殿下被蒙在鼓里,还要追封他个什么名号,把他的牌位供在忠义祠里,那岂不是便宜了他?” “不错!不错!”猴老三赞同,“这种败类,就要让他身败名裂才行!” “所以,我们得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辣仙姑道,“他坏事做尽,就不信留不下一点儿蛛丝马迹。就像方才王先生说的那个争地杀人案——刘家人为何上京告状,毫不相关的马芹又为何失踪了,这中间大有文章。但凡人要撒谎,就要圆谎,像一团面要擀面饼,擀得不圆就要不断地向外撑,最后总会破掉。咱们去找出袁哲霖的破绽来,也参他一本——嘿嘿,咱们五个都是三品,总有些分量吧?” “甚好!甚好!”大嘴四鼓掌道,“咱们当了大半年的官,还没见过奏折是方是圆,这次总要过一回瘾——严帮主,你看看能不能联络上一些武林中的朋友,集思广益,多找出些袁哲霖干过的坏事来!” “好!”严八姐点点头,“江湖上不服袁哲霖当武林盟主的人也很多,就是不知道他们现在都散落在何处。听说铁剑门、琅山派有好几个弟子就是因为不承认袁哲霖,已被逐出师门。有些人退出江湖,干脆做保镖护院的行当去了。我走几间镖局,总把他们找出来。” “我也到袁哲霖的家里去走一趟。”管不着道,“好久没活儿干了,手痒得紧。他就算精明到一个字也不写出来,说不定晚上还说梦话哩——再说他家里还有馘国的草包皇帝,跟一堆没用的皇亲国戚们——还是咱们在大青河跟樾寇谈判才放回来的呢!这些人可不一定有袁哲霖那么精明,说不准就露出破绽来了!” “不错。”辣仙姑笑道,“况且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人家虽是亡国的皇帝,家里总还有些宝贝。二哥你又可以顺手牵羊了!” 此话一出,在座不禁又是一阵哄笑。王谭也跟着笑,却是为了别的事——听大家如此口气,看来借他杀鹿帮除掉袁哲霖的计划是可行的了。不管成功与否,总之让杀鹿帮去缠着这个对头,就有时间让司马非缓过劲来,扭转局势。他甚至又想:既然杀鹿帮跟冷千山的恩怨也如此深,将来时机成熟时不如借他们的手除掉冷千山……呵呵,这个可以从长计议。 他正在得意的,岂料,忽听到席间响起一个淡淡的声音:“严大哥,五位当家,我有话要说。”正是符雅站起了身来。 作者有话要说:的确是写了不少啊,之前网络没通 今天也是用别人的电脑上来发的,其他的志愿者都已经去清真寺了,我是不近清真寺的,正好来发布了 112第111章 “本来王先生和各位大侠在商议大事,小女子不该开口。不过是在有一事不明,想请教各位。”符雅施施然走下座来,“符雅初到此地,听孩童们唱一首儿歌‘一头鹿,一头鹿,你来追,我来逐,刀来斩,锅来煮,煮不熟,砍林木。’符雅才疏学浅,不知道这儿歌是什么意思?” 杀鹿帮的人都是一愣,大家听这童谣已经听得很熟了,不过前言不搭后语,谁也没有放在心上,更加不明白符雅这时候提起来,是何用意。王谭却是宦海中人,立刻就听出了其中的“逐鹿”之意,也知道“砍林木”是暗指楚国的灭亡。他心想:此间竟然流行此等大逆不道的童谣,显见着是有心人编出来的,不知是谁?程亦风的这个未婚妻听说是皇后面前的红人,神神秘秘地失踪了,又神神秘秘地躲在这里,不知道所谓何事?看来不能掉以轻心。他因问道:“小姐觉得是何意?” 符雅看了他一眼,脸上带着微笑:“王先生高才,莫非也不晓得?小女子有些浅见,是见不得人的,说出来,还望王先生指正——猎鹿而烹,假如是一场戏,必然没有人愿意做鹿,也没有人愿意做木柴。做刀、做锅虽然还不错,但最终都是为他人做嫁衣裳。始终不及那最后吃鹿肉的人来的快活。王先生以为呢?” 王谭一惊:这个女子,竟然已经将他的来意看得清清楚楚!他定了定神,也笑道:“小姐说的十分在理,自然是做吃肉的人快活。然而一个好个猎人总是会爱惜自己的刀,一个好的厨子也会爱惜自己的锅,这个吃鹿肉的人心里很明白,如果想常有鹿肉吃,就要磨利钢刀,擦干净铁锅。所以刀和锅也不会吃亏。况且,若刀不能斩杀猎物,锅不能烹饪,还有什么用处呢?不如丢了。” “倒也是,”符雅道,“只不过,要打造一把新刀或者买一口新锅实在是太容易了。难保一个人吃饱喝足之后不会就将刀和锅扔了呢?” “别的猎人不就不知道了。”王谭道,“不过假如是我家司马元帅这样的猎人,那就一定不会。我家元帅至今还用着当年雪雍关战役的那把刀呢!” 他们两个这样你来我往话里套话,只有辣仙姑听出来有些名堂,其他人都是一头雾水。邱震霆道:“符小姐,王先生,你们就别说什么锅啊刀啊的了。如今要紧的是去收拾袁哲霖这败类。” “那是自然。”符雅道,“他这个败类,我也十分痛恨,之前在凉城还差点儿叫他害死了呢!五位当家能收拾了他,我要放鞭炮来庆祝。只不过我想要搜集他的罪状需要很长的时间,倘若这期间他就向司马元帅或者程大人下手,那该如何是好?” “这个……”邱震霆抓了抓脑袋,“倒是小姐心思细密,我们一激动就忘了考虑——要是一年半载也查不清楚那争地杀人的悬案,或者袁哲霖家里的人个个都不说梦话,岂不麻烦?小姐有什么高见?” 符雅道:“高见我就没有,馊主意倒有一个。” 众人不由都身子朝前倾了倾,一副“说来听听”的模样。 符雅也不卖关子,笑嘻嘻道:“我从前在蓬莱国的时候,遇到过一件稀奇的事情。有一位很有势力的诸侯藤原君有三十一个儿子,个个都很优秀,而且看来也很孝顺,藤原君实在不知道将来要把王位传给哪一个好。家老就给他出了一个主意——要藤原君假装暴毙,瞧瞧儿子们哪一个哀伤守孝,哪一个主持大局,哪一个开始兴风作浪。藤原君听从了家老的建议,就假装猝死在避暑山庄之中,命人给自己设立灵堂,自己坐在帷幔后面看好戏。他的三十一个儿子有三十个都来吊唁他。有的哭得很哀伤,有的却用生姜擦眼睛。说到继承人的问题,大儿子和二儿子争论不休,三儿子和四儿子又各自有各自的打算。大家有的说立长,有的说立贤,没个结论。而又有好几个儿子说,应该等到第十七子——也就是唯一没来吊唁的那一个——回来之后,再做打算。不久,十七世子就回来了,满身血迹泥污。原来是邻近的诸侯国听说藤原君暴亡,众世子争位,就乘机侵略。十七世子明知道不去吊唁就会显得不孝,又会失去争夺王位的机会,还是毅然率领军队抗击外敌。藤原君得知了这个情况,就从帷幔后现身,将十七世子选为王位继承人。” “小姐的意思?”邱震霆还没太听明白。辣仙姑却有了眉目:“莫非是叫司马元帅装死,看看袁哲霖会怎么做?” 符雅点点头:“也是,也不是。司马元帅诈死迷惑敌人,上次远平城之战的时候已经用过了,再用就不灵了。再说,袁哲霖如此狡猾,必然也疑心病重,如果我们说司马元帅伤心过度而得急病死了,他一定不信,要查个清楚。那样岂不是露馅了?倒不如我们说司马元帅痛失爱子,以致疾病缠身,无心眷恋官场,打算告老还乡。这样岂不是不露痕迹?” “不错!”杀鹿帮的各位都赞同。王谭却道:“可是,要司马元帅辞官,岂不是正中袁哲霖的下怀?他正好将平崖城的帅位接收了,那可怎么办?” “袁哲霖是疾风堂堂主,是个京官,还是个文官,平崖城的防务怎轮得到他来接手?”符雅道,“就算他心里想,也不敢提出来——这不是还有冷将军在虎视眈眈么?他除非将冷将军那一党的人也都消灭干净了,否则兵权轮不到他来染指。王先生也说过,袁哲霖的如意算盘是让司马元帅和冷将军鹬蚌相争,他好渔翁得利。如今仙鹤飞走不再跟河蚌争斗了,他这个渔翁岂不是得自己去收拾河蚌?那他也就从渔翁变成了仙鹤了。” “这……”王谭无法反驳符雅的话,但是他心里清楚,符雅将计划这样一改,司马非就从吃鹿肉的人变成了刀,变成了锅,要花费许多的力气,却不见得能得到好处。如此的想法,他不能说出来,只能从别处做文章:“让袁哲霖和冷千山狗咬狗固然是个好主意,但是小姐大概不知道,此刻大青河对岸樾国正在攻打郑国,很可能樾寇的真正目的是再次对我国发起侵略。假如这当儿袁哲霖和冷千山争斗起来,岂不是削弱了我国北方的防务?袁哲霖不是个傻瓜,场面上的事情,他总是能做多漂亮就做多漂亮。因此依我看,他不会冒险弹劾冷千山,给大家一个参奏他的机会。他会等待北方的形势稳定——到那时候,司马元帅辞官已久,弄假成真,岂不麻烦?” 符雅摇摇头:“我的看法却刚好相反。袁哲霖要想夺取领兵之权,就要趁着局势不稳的时候。如果没有落雁谷,程大人做不了兵部尚书,如果没有鹰眼崖,易壮士不会接管远平城。倘若在北线千钧一发之时,各大要塞将帅纷纷落马,不正是他毛遂自荐执掌帅印的大好时机吗?相反,假如等到北方局面稳定,就算他能把各位将军都参倒了,朝廷也有足够的时间再从基层提拔将领,何必要用他呢?” “果然如此!”众人都点头。王谭也不得不佩服符雅心思细密:“小姐分析得丝丝入扣。不过,在下还是不明白——让袁哲霖和冷千山鹬蚌相争,咱们这渔翁怎样得利呢?” 符雅笑了笑:“方才先生也说这叫‘狗咬狗’呢!冷将军又不会坐以待毙让人扯下台来。如果袁哲霖开始用他的老方法对付冷将军,还怕冷将军不跳起来反击?至于怎么反击,那就不是咱们该操心的事的。只要他们斗了起来,袁哲霖就没有机会夺取北方的兵权。而冷将军等一行,恐怕会被太子殿下招回朝去。北方要塞帅位虚悬,太子殿下必然会请求司马元帅再勉强多留任一段时间——与此同时,杀鹿帮的各位大侠和严大哥可以加紧寻找袁哲霖的其他罪证。如此,既可保证北方防备不弛,又可以让袁哲霖作茧自缚,以剪除此祸害。岂不便宜?” “妙极!妙极!”杀鹿帮诸人都噼里啪啦地拍起手来,连王谭也无法再挑剔——原本就怕符雅把司马非摆上台,作为对付哲霖的牺牲品,使程亦风成为最终的受益者,然而此刻听完了她的计测,发觉原来她只是巧妙地将各人的明暗与攻守互换了一下,完全没有损害司马非以利程亦风之意,自己是在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于是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原来小姐是既叫司马元帅当藤原君,又当十七世子啊!厉害!厉害!这样一下就把角色换了过来,在下差点儿都被绕糊涂了。” 符雅笑了笑:“这也不是我想出来的。从前我在婆罗门国的时候,在街上见到一个藩僧,面前有两个罐子。一只装着蓖麻油,一只装着花生油。藩僧说,只要能将蓖麻油装进花生油的罐子,花生油装进蓖麻油的罐子,却一点儿也不洒出来,就可以得到他的十枚金叶子。当时旁边有好多围观的人,都想要金叶子,却都不知道该怎么破解谜题。后来来了一个卖油的,哈哈大笑说:‘这还不简单?’就拿出自己量油的铁桶来,先把蓖麻油倒了进去,接着将花生油倒进原来装蓖麻油的罐子,最后又将铁桶里的蓖麻油倒进原先装花生油的罐子。藩僧还没反应过来,卖油的已经抓起金叶子走了!” “哈哈哈哈!”管不着拊掌大笑,“不错,不错!要是我,恐怕就动手偷了金叶子。还是破解谜题来得光明正大。袁哲霖这小杂种一不留神就变了量油的铁桶——我看他醒悟过来时,要大骂自己是饭桶才对!” 听此言,众人不由又是一阵大笑。猴老三笑得尤其大声,不意呛了口酒,直咳嗽。辣仙姑打了她一拳:“别得意得太早了!凡事总有万一,假如袁哲霖偏偏要等到北方局势平稳之后才动手除掉冷千山,那该如何是好?想他诡计多端,并不一定就按小姐所估计的路线行事,或者早有了别的打算也说不定。” 这话不啻在大家的热情上泼了一盆冷水,笑声立止,都看着符雅,不知她是否还有后着。符雅沉默不语,咬着嘴唇似乎在沉思。大家的心就沉了下去。此时,听到王谭幽幽的声音:“其实……在下倒是有个主意。袁哲霖为了挑唆我们元帅对付冷千山,曾经给了我们一本名册……”当下就将之前所隐瞒的事和盘托出,且从怀里拿出了收藏的名册——原来他怕自己不在期间,司马非又要弹劾冷千山,别人一定阻拦不住,所以将名册带了出来。“若是我们能有法子将这本名册递到太子殿下跟前,且伪装成是从疾风堂呈递上去的——岂不就是把情势推向了符小姐所估计的路线?好像巨石从山顶滚下,袁哲霖想刹也刹不住。” “好极了!”邱震霆跳起来拍拍王谭的肩膀,“王先生,你方才怎么不早说得到了这样的好东西?有了这东西,俺邱震霆第一个愿意潜入宫去将他交给太子,不为扳倒袁哲霖,哪怕就是整治整治冷千山也是好的!” “嘿嘿。”王谭讪笑,当然不能说出自己本来的意图,只有含混道,“本来只怕引起北疆巨变,给了樾寇可乘之机,如今听了小姐妙计,自然释怀了。”说时,瞥了一眼符雅,看她有否听出破绽,只见符雅神色淡然,心中忽然一震:啊,恐怕这女子一听说冷千山从袁哲霖哪儿得了情报,就已经猜到我手里有这么一本东西,她故意不点破,等我说出来……这个女子,真真不容小觑。若她成了程亦风的贤内助,朝廷里谁也别再想算计这个书呆子——就不知为什么她要离开程亦风来到鹿鸣山呢? 王谭无暇解开“符雅谜团”。袁哲霖才是更紧迫的麻烦。在杀鹿帮中商定了细节,决定邱震霆和管不着负责去京城向竣熙献名册,猴老三夫妻和大嘴四去调查争地命案和袁哲霖的其他罪证,严八姐去联络江湖人士,而王谭和符雅则回到平崖去劝服司马非。大家讲好了行程和联络等等,就分头启程。 杀鹿帮中出了一辆车,套上了王谭的青骡,由王谭赶车,带符雅到平崖城去。当他们出现在平崖的时候,可想而知造成了多大的骚动,士兵们都惊讶万分:王先生怎么带了个大姑娘回来? 王谭斗智输给了符雅,还要给她当车夫,心里自然有点儿不畅快,如今还被人指指戳戳,更加烦闷,便一句也不解释,径自领了符雅来见司马非。 司马非已经能够靠坐在床上了,但是面如金纸,连说话也困难。他正指挥着另外几个幕僚写奏章,一见王谭,立刻喝道:“你……你把那名册拿到哪里去了?还不快交出来!我非参死冷千山这混蛋不可!” “元帅少安毋躁。”王谭示意别的幕僚们先退下,“属下已经有了更好的计策。” “什么计策?”司马非不耐烦道,“你少再来给你我说什么‘大局为重’!如今勤儿被他们害死了,我也生无可恋,只要能看到冷千山和袁哲霖这帮狗贼给勤儿陪葬,我就死也瞑目了!快拿名册来!”他拍着床沿儿,一时激动,又咳出几口血来。 “元帅!”符雅本来一直躲在门边,这时转了出来,将小炉子上的药倒了一碗,亲自端到司马非床边,用勺舀来吹凉了,喂到这位老将的口中,柔声道:“元帅只有司马参将这一个儿子,司马参将又何尝不是只有元帅这一个父亲呢?如果他知道元帅如此伤心,如此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又怎能安心?” 司马非心中酸痛:“勤儿最是孝顺。若他知道我病了,一定要到床边如此侍奉。可惜,这样好的一个孩子,就让这帮狗贼害死。已经一个月了,算来,勤儿离开这世上已经一个月了!我再也见不到他……唉!” 符雅继续喂着药,又道:“司马元帅可认得我么?” 司马非抬眼看了看她:“有点儿面熟……你是什么人?” “小女子是皇后娘娘跟前的女官,”符雅笑道,“司马元帅贵人多忘,或者见过我一辆次,却不记得了。我叫符雅。” “程亦风的未婚妻?”司马非一愣,“你……你不是被人绑架了么?怎么在这里?” “这就说来话长了。”符雅微笑道,“今后有功夫可以慢慢说给元帅听。现在却有更紧要的事——元帅既然知道我,也应该知道我在京城的事吧?之前闹得沸沸扬扬的教案,我就身在其中呢。” “那个我也听说了。”司马非道,“你有好好的菩萨不拜,却去拜什么耶稣——好像袁哲霖当时还挺卖力的要把你们这些邪教徒置于死地?你应该也很恨他吧?” 符雅笑了笑:“元帅知道么?我们基督徒都相信,我们将来会上天堂的。我们的亲人会在天堂里和我们相会。他们离开这世界的时间每过一天,我们在天堂相会的日子也就近了一天。你和司马参将也是一样的道理啊!” “什么奇谈怪论?”司马非嘟囔着,可是符雅的声音却像有法力,有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抚平他的眉头:“你说的是真的吗?我和勤儿可都不信你的那个神仙,将来也会见面?” “天堂或者地狱,总有相见的一日。”符雅道,“元帅要想一想,司马参将之所以会走上绝路,也是因为他不想元帅的一世威名染上污点。元帅如果要和袁哲霖那种伪君子拼个玉石俱焚,司马参将的牺牲岂不是白费了么?” “什么玉石俱焚?”司马非道,“我是要斗垮了冷千山再收拾袁哲霖。怎见得我一定要跟他们同归于尽呢?小丫头不懂,不要胡说八道。” 符雅笑了笑:“我的确是不懂。我只知道,斗垮了敌人,自己的名声也受损,并不是好主意——王先生却有妙计呢!王先生一直是元帅的第一谋士。元帅先听听他的计策再决断也不迟啊!”说时,向王谭使各眼色,叫他赶紧上前来说。 王谭本来本来心里不畅快,不晓得怎样和司马非交代如此妙计竟然是一个女子想出来的。这时符雅叫他将功劳据为己有,他先一愣,见着女子的眼神全是诚恳,才赶忙踏前一步:“元帅,属下是如此计划的……”即简明扼要地将大家在杀鹿帮中商议的计策跟司马非说了一回。一边说,还一边小心翼翼地查看司马非的神色,生怕他听到“告老还乡”的时候,又会发作起来,心中暗暗想着各种解释说服之词。 不过,司马非居然显得很平静,一路听完,才道:“就这样?” 王谭点点头。 司马非又道:“杀鹿帮的人已经带着名册上京去了?” 王谭又点点头。 “你这不是先斩后奏么?”司马非道,“已经都着手办了,才来请示我,这就是逼着我要按你的法子来办了?” “属下……属下……”王谭额冷汗涔涔而下,“实在是迫不得已……” “他娘的!”司马非道,“总算你想出的是条好计!要不然勤儿就真的白死了——你还愣着干什么?文房四宝都是现成的,你替我写封辞呈!” “是。”王谭擦了擦汗,赶忙去办。 司马非则伸了个懒腰,道:“冷千山、袁哲霖,我总要让你们死无全尸,挖了你们的心肝来祭奠勤儿!来,叫他们拿饭菜来!我要养足精神,灭了这帮败类。” “元帅能这样想,敢情好!”符雅笑道,“不过,元帅还是要当心——”她压低声音:“袁哲霖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那名册投到元帅的书房里,或者在元帅的军营里也有他的耳目。现在这计策千万不可让人发觉了!” “不错!”司马非道,又低声骂,“他娘的,要是被我揪出来是哪个不要命的敢在背后算计老子,非把他的脑袋拧下来不可!” 符雅笑道:“事成之后,拧脑袋的功夫还多着呢。现在元帅还有更紧要的事要做。” “什么事?” “元帅是心灰意冷要告老还乡了,难道不要写一封家书给家乡的夫人么?”符雅道,“还有,照元帅的性格,就算是突然遭受打击不愿再继续驰骋沙场,也不会不举荐一个接班人就匆匆挂剑而去吧?这个接替元帅驻守平崖的人,元帅心中可有人选么?” “孟虎、曹彪、苏阳——”司马非沉吟道,“这三个人,都不错。都是一早就跟着我的。不过要独当一面,可能还欠了点儿火候。硬要选一个,就选曹彪吧,他在士兵之中威信最高。” “那元帅的辞呈里可千万别忘了举荐这个人。”符雅道,“此外,也最好再另外给程大人写一封信,说说继承人的问题。这样,外人一看,元帅去意已决,才不像是装出来的。” “那是!”司马非道,因吩咐王谭:“你把那给程亦风的信也一并写了吧!” “是。”王谭才答应,符雅却反对:“不行,元帅,这封信要元帅亲笔,哪怕字迹再污糟潦草也不打紧,一定要让人看出大人是因为悲痛欲绝才辞职的,而且不是随便表表姿态,是经过了考虑,连继承人都选择好了……” “何必多此一举?”王谭道,“程亦风是个……”本想说书呆子,但是当着符雅的面,赶紧咽了回去,改口道:“程大人只要看到辞职,不会多有怀疑。元帅现在的身体,还是不要太操劳的好,再说信里要提起往事来……” “程大人是个性情中人,就算只看到辞呈也不会有所怀疑的。”符雅道,“只是,这封信不是写给程大人看大——要让那个人相信,恐怕还要花点儿功夫呢!” “你是说……”王谭明白了过来。司马非也领悟了——这是要迷惑哲霖呢!这家伙极有可能会偷偷拆阅别人的信件!他即冷哼一声:“好,他爱看,就多看看!老子吃盐比这小子吃米还多。老子就放点儿烟幕弹给他瞧瞧!拿纸笔来!” 他命令刚落,符雅已经用托盘捧到了跟前。铺平了纸,掭好了笔:“元帅请——” “嗯!”司马非提起笔来,又看了这年轻女子一眼,“程亦风这小子上辈子修行了什么,居然撞上你这样一个老婆?” 符雅笑了笑,并不搭腔,只出门去吩咐亲兵给司马非准备饭食来,要清淡软烂之物。待饭菜送来了,她又亲自喂给司马非吃。司马非一生之中极少缠绵病榻,未想到病倒之时,已是白头人送黑头人,正是悲痛不已,然而端汤送水还依旧有人殷勤伺候,又感慨万分,一时百感交集,流下泪来。泪水沾湿了信纸,一大片字迹都模糊了起来。 “唉!”他一掷笔,“又要重写了!”便欲将信团了。 符雅却伸手掩住:“这才是元帅真情流露,元帅所是不落着滴泪,我还得往上浇点儿水呢!” 司马非一愕,不禁被她逗笑了:“我算是知道你凭什么本事当上皇后娘娘面前的第一红人了!” 符雅一笑,转过头去。谁也没有看到,她隐在阴影中的脸有多少的哀伤。 司马非的信和王谭代笔的辞呈都在当天晚上就发往京城。估计要五、六天才能到,此后再过五、六天应该就会得到竣熙的批示——这边是早已经计划好了的,无论京城方面说什么,司马非都不会留任。为表去意坚决,从信一发出,就开始收拾行装。 这都是符雅主持打点的——平崖城的将士们大多不知道王谭离开几天是去了哪里,也自然更加不晓得符雅的身份,只道是哪儿请来的一个女管家。司马非就顺水推舟承认了——这使得他的辞职看起来更真实。符雅拿着账册清点公私财物,到厨房关照司马非的饮食汤药,闲下来时,还陪司马非下几盘棋。平崖城的人从来没有见过司马非这个样子,竟连一次操练也不出席。大家渐渐认识到,辞职的事不是说来玩玩的,元帅是真的要走了。 人们开始担忧,想劝,想挽留。孟虎等中级将官聚集在司马非的房间外商议着对策。而司马非就把曹彪叫了进去,“语重心长”地吩咐他为将之道。外头的人一听:这是连继承人都选好了,看来劝也徒劳! 于是人们开始接受“现实”,开始在曹彪的带领下进行操练演习,又开始把郑樾战争的情报交给曹彪——二月底,玉旈云的军队从瘟疫中全身而退,继续东进,三月,他们遭遇了郑军的焦土战术,然而,石梦泉出其不意占领了汇昌城,彻底粉碎了郑军的最后顽抗。 “可惜啊,可惜!”司马非偷偷地在房里感叹,“如果不是有这些祸害在朝廷中作乱,我们完全可以将玉旈云的军队全歼在乾窑!可惜!可惜!” 符雅嘻嘻一笑:“元帅岂不知‘留得青山在,哪怕没柴烧’么?在人是如此,在国家也是如此。就算让元帅把整个樾国也打了下来,楚国却后院起火,有什么意思?倒不如先把自己家里的麻烦事都解决了,再去征战疆场,才能没有后顾之忧。” “你这丫头!”司马非皱眉道,“程亦风写过一篇《攘外必先安内论》,跟你就是一个调调儿。我看全都是狗屁不通的!三十多年来,我国少有主动去攻打樾国的,所做的都是在‘安内’,结果呢?放任着樾寇几乎统一了整个北方——这次若让他们得了郑国,那他们的版图只怕还大过我楚国去。你说,这攘外必先安内是不是歪理?叫我说,越是内乱,就越是要朝外打。一和外地打起来,内乱也就顾不上了。” 符雅歪着头:“元帅说的也是一种道理。依我看,樾寇用的就是这一条。听说他们的三皇叔赵王爷就心怀不轨,但是这么多年来,也从来没有做过怪,一直忠心耿耿在漠北和蛮族作战。可见和外敌交战也能解决内部矛盾。” “可不是!”司马非道,“程亦风这书生就是不明白这道理。他日你同他成了亲,要好好劝劝他,这才有利于他的前途。” 符雅抿嘴一笑:“这话恐怕跟他说了也没用。他的脾气元帅还不知道吗?” “虽然是个书呆子,却又臭又硬!”司马非道,“认准了一条路,前面是墙壁他也不管的。” “对了!”符雅道,“其实元帅也是这样的,大家都是这样的。各人有各人的脾气,这些人聚在一起成为国家,各个国家也就有了各个国家的脾气,轻易很难改变。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也!樾国人是草原蛮夷,天生就爱侵略,外头有仗打,有东西抢,家里再怎么着也无所谓。就算是仇人,也要联手先抢了外国的金银美女,再拼个你死我活来瓜分。我们楚国是泱泱大国礼仪之邦,天性里就注重着自己人之间的关系——君臣父子,不都是自己人吗?若不把这些搞清楚了,外头就算翻了天,我们也懒得去理会。元帅请想,这么多年来,哪一次边关告急,不是先争论一番?谁出征谁留守,谁打先锋谁做后援……不吵出个结果来,肯定不会出兵。到真正打了起来,又有无数扯皮的事——谁去诱敌,谁去支援,谁去追击……打完之后,必然还要为谁的功劳大或者谁的过失大而打一场口水官司。元帅身经百战,一定见识得比小女子多。你看小女子说的是不是真的?” “不错。”司马非点点头,“都是冷千山那伙人。害群之马。” “所以只要有这些人在,我楚国的性格就是这样外敌当前窝里反的性格。”符雅道,“咱们跟樾国可谓刚好相反,自然适用樾国人的道理就不适用我国啦。元帅要想我国可以上下一心团结起来抵御外地,那就得先把这窝里反的毛病给彻底解决。” “这……”司马非挠了挠头,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被符雅绕了进去,“你这丫头,死的也被你说成是活的……不管怎么样,这次非把冷千山他们铲除不可……哼,不知河对岸的樾国人知道了咱们这儿的闹剧,会不会笑得肚子疼!真是便宜了他们!” “现在也许会笑,不过等我们这里富国强兵的时候,他们就该哭了。”符雅道,“所以元帅也不必长吁短叹,只要养好身体,去……去过那告老归田的日子就好了!” 司马非原以为她要说“养好身体,去攻打樾国”,听听突然改口,略感奇怪,抬头一看,才发现是孟虎在门口,似乎有事要报告。本来这是他最信任的部下之一,但是非常时候,知道他计划的人越少越好,于是他只清了清嗓子,道:“不是已经跟你说了么?以后都不用来跟我汇报了。我没几天就要走了。你有事就去找曹彪。” “是……”孟虎嗫嚅道,“可事关重大,必须得禀报元帅——属下方才督促士兵们把棉衣拿出来晾晒,准备入库,也就顺便将库中还未动用的那批新棉衣也搬出来晒晒。不料,棉衣比寻常的轻了一半都不止。属下心中奇怪,就拆了一件来看,发现里面不是棉絮,都是芦花。” “什么?”司马非几乎拍案而起。 符雅却在他袖子上轻轻一拉:“元帅!” 司马非才记起自己已经不管事了,重新靠回榻上:“那棉衣应该是去年冬天送来的,叫曹彪去查查吧。查清楚了,就上报到兵部去。” “是……”孟虎犹豫,“可是属下记得,当时负责查收棉衣的就是曹副将。” “是他?”司马非愣了愣,“怎么可能?他……” “元帅!”符雅又是一拉他,接着道:“是谁也好,反正元帅是没心思理会的了。你们自己去查清楚吧!别打扰元帅休息——你们还能将来一世都靠元帅?” “那……”孟虎看看司马非。但司马非垂头不语。孟虎只好道:“那好吧……”就退了出去。 看他走远了,司马非便闷闷地一拍榻上的矮几:“他娘的,这事情赶紧解决吧!否则连自己队伍里的蛀虫都不能抓——算起来我的辞呈递上去已经有十多天了,怎么还是一点儿消息也没有?” “也应该就是这两天。”符雅道,“元帅不必担心。” “我不担心就怪了!”司马非下了榻来,“玉旈云估计这三天之内就能攻下郑国首都。我们这里却是连个屁的动静也没有——我的辞呈到现在也没有得到批复——邱震霆他们不是要去揭发冷千山么?也是一点儿消息也没有!” 符雅的心里何尝不担忧?哲霖如此狡猾,邱震霆和管不着会不会遇到麻烦呢?这事会不会牵连到程亦风呢?不过,她面上却一点儿也不能表露出来,否则司马非就一定无法支持下去了。“元帅少安毋躁,邱大侠和管大侠武艺高强……” “够了!够了!”司马非一挥手,“你们这些在宫里当差的,什么坏事都能给说成好事,哄着主子开心!我这几天听太多了……我听够了!我要出去走走!”说时,大步冲出门去。 “元帅!元帅!”符雅生怕他一时冲动,破坏了计划,赶紧追上。可是司马非经过多日休养已经健步如飞,符雅怎么追也追不上,眼见着他出了元帅府,直朝城墙上去了,心里焦急万分。偏偏这个时候,从边上转出来两个士兵,也是脚步匆匆,和她撞了个满怀。符雅重重地摔到了地上,而两个士兵手中捧着的一只木盒子也落了地。机括被撞,木盒打开,里面尽是银两。 必是不义之财!符雅看那两人慌张的表情就猜了出来——这下可无故卷入麻烦中了!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一个士兵扼住了符雅的喉咙,“既然你撞破爷爷们的好事,爷爷们也留不得你!” “军爷……”符雅颤声道,“小女子实在不知道军爷在说什么……” “少啰嗦!”那士兵的手劲加重了几分,又吩咐同伴,“且看看银子少了没!” “银子没少!”那捧盒子的士兵道,“我带着银子先走!你把这婆娘处理了再来!” “那不成!”挟持着符雅的士兵道,“要走一起走——这婆娘也不能处理在这儿,太容易叫人发现了——得把她丢到大青河里去!” “好!”捧着盒子的士兵也同意,当即将盒子夹在腋下,与同伴一起来抬符雅。可他才要动手之时,忽然听到一声暴喝:“好哇,我才清闲了几天,你们就造反了么?”正是司马非的声音。 两个士兵一惊,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司马非一脚一个踹开了。身经百战的老将上前扶起了符雅,又打开那盒子来看了看,冷哼道:“银子还不少嘛!凭你们两个,攒五十年的月钱也没有这么多——哪儿来的?” “是……是……”两个士兵面面相觑,“是赌钱赢来的!” “在我的军营也敢赌钱了?”司马非怒道,“来人!拖下去先打五十军棍!” 他起先那一吆喝,已经惊动了巡逻的士兵了。这便有人应声上来。两个士兵吓得磕头不止:“元帅饶命!小的们实在是一时财迷心窍,才会偷钱。小的们以后不敢了!” “偷钱?”司马非道,“偷谁的钱?” “小的们偷了……偷了曹副将……”士兵道,“元帅开恩,小的们实在是家有八十老母……” “少给我放屁!”司马非骂道,“曹彪的俸禄也没有这么多银子。曹彪呢?把他找来问话!” 其实曹彪已经来了,听唤,赶忙出来分辩道:“元帅明鉴,这两人血口喷人,属下家乡还有父母妻儿要养活,俸禄从来都是寄回家中一文不剩,怎么会有这么多钱给他们偷?方才孟副将来找属下,说起兵部发下的新棉衣竟然被人换成了芦花芯子,恐怕就是这两个败类搞的鬼!” 司马非斜睨着两个士兵:“你们还真是狗胆包天!兵部的棉衣也敢偷卖!那批棉衣总值上千两银子——其他的钱到哪儿去了?还有谁有份干这不要脸勾当?你们赶快从实招来,我就赏你们条全尸。” “冤枉!”两个士兵叩头道,“这真的不是小的们干的。小的们真的是从曹副将那里偷来的钱,要偷卖棉衣,那也是曹副将干的。请元帅明察!” “休得胡言乱语!”曹彪怒道,“元帅,属下的为人元帅还不清楚么?属下怎么敢做那种龌龊之事?如果元帅不信属下,可以带人到属下的住处去搜查,看看到底有没有银两,也好还属下一个清白!” “要搜!要搜!”那两个士兵也叫嚣,“我们知道曹副将把银两藏在哪里。只要去了,就指给元帅看!请元帅准我们将功折罪!” “好,那就搜一搜大家清楚!”司马非道,“走,全都过去!” 便俨然又回到了他没递辞呈的时候,他一招呼,众人全都跟着他。符雅虽然惊魂甫定,却暗叫糟糕:这军营之中不知哪里就潜伏着哲霖的人,要是让他传信回凉城,可不露馅?但是,已经来不及阻止了,只有跟着大队人马一起来到了曹彪的住所。 这里是平崖城的东南角。虽说是副将的营房,却和普通士兵的几乎无甚两样,除了必要的家什之外一样也没有,简直朴素到了极点。 “去——”司马非朝那两个犯事的士兵抬了抬下巴,“你们不是说有钱么?从哪里偷出来的?” “这里!”两个士兵争先恐后地扑向那张破旧的的板床,果然就从床下拖出一个箱子来,踢开盖子,露出了白花花的银子。 在场的人不由都惊呆了。曹彪“扑通”跪了下去:“元帅明鉴,这一定是有人栽赃嫁祸!属下绝对不敢做损公肥私、吃里扒外之事!” “哼!”司马非怒冲冲的,看也不看他一眼,径自上前来检验那银两。 已经有人点起灯来,满室亮堂堂的,只见那些银两白亮耀眼,一个个工工整整都是五十两的官宝,一箱子三十个,足足一千五百两。“好家伙,真不少嘛!”司马非道,“方才那一盒呢?拿来瞧瞧!” “是!”旁边人应着,递了上来。司马非眯着眼睛在灯下细细端详——这一盒都是细碎的银两,有角子,也有滴珠。“他是大贪——”司马非指着曹彪,“你们两个是小贪——不,你们两个是没胆子贪。一盒里都是五十两的元宝,难为你们专把这些碎银子挑出来——这一大盒,也不及那一个元宝!” “小的们知错了!”两个士兵磕头如捣蒜。 司马非不理会他们,怒视着曹彪,道:“好你个曹彪,我一直信任你,栽培你,你却背着我做出这种事来——说,你是什么时候偷了那批棉衣,又是和什么人串通一气把棉衣给卖了?” “元帅,属下冤枉!”曹彪重重碰头,已经磕出了血来,“属下实在不知道是谁有心陷害,将这箱银子放在属下的床底下。属下没有做过损害平崖驻军的事,要属下交代什么同谋,属下是决计交代不出来的。元帅一定要问,属下只好一死以保清白!”说着,纵身跃起,要去撞墙。 “唉!”司马非眼明手快,一把拽住,“这同谋的人,你会不知道?一千五百两锃亮的泰川官宝,还不是从泰川县衙的银库里拿出来的?”他说道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忽然转过头来,登住了闻讯而来的孟虎。接着,他松开了曹彪,一步逼到了孟虎的跟前:“我老了,眼睛还没有花,耳朵也没有聋。你们都是我眼看着长大的,你们跟谁喝酒赌牌称兄道弟我会不知道?曹彪的为人我很清楚,他不会做吃里扒外的事情。就算真是我看走了眼,他卖了大家的棉衣,干什么要兑换成泰川的官宝?显见着就是有人存心要诬陷他,因此专门从泰川县衙里借了一批官银出来藏在他的床底下,又另外弄了些碎银来引人上钩,是不是?” 孟虎瞪大了眼睛:“元帅,冤枉!属下为什么要诬陷曹副将?这一千五百两的确是泰川官银没错,但这是泰川百姓为了巩固平崖防势而捐献的银子,托泰川县令送来的。腊月里送来时,元帅还亲自去点收的——难道不记得了?” 司马非愣了愣:的确有这样一回事。“你们两个兔崽子!”他瞪着跪在地上的士兵,“事到如今,还不快快将实情说出来?究竟是什么人指使你们诬陷崔副将?你们不要以为铁了一张嘴老子就查不出来!能打开库房的通共也就几个人——你们谁要是家里真的有了难处,但凡跟我说的,我几时不是立刻就借粮借钱给他?如今监守自盗,你们是要让自己的兄弟受冻么?这些都是在战场上帮你挡过刀挡过枪的兄弟,是平时家里稍来了什么好消息都要说给你听听的兄弟——你们忍心让这样的兄弟受冻?”他环视四周,同来的士兵都露出愤慨的神奇,盯着那两个犯事的人。 “就算真的是逼急了,非要从兄弟们身上剥下衣服来换钱,兄弟们知道你的难处,也不会把你怎样。”司马非接着道,“不过,一人做事一人当,现在做错了事还要诬赖别人,你们还是男人不是?将来还要怎么去找樾寇报仇?你们……罢了!罢了!你们爱怎么闹就怎么闹吧!从今往后,我是眼不见为净了!”说着,颓然转身,对符雅道:“我也不等凉城的批示了,明天就启程回乡!” “元帅!”众人都惊呼,有的还伸手阻拦,试图挽留。 “元帅!”曹彪忽然哑声一唤,跪行上前,“元帅,都是属下的错。是属下的错。偷棉衣的是属下……设今天这个局的也是属下……元帅,属下只是一时糊涂……请元帅责罚属下吧!元帅万万不可离开平崖,不可离开将士们!元帅还要带着大伙儿一起去杀尽樾寇……” “你——”司马非猛然转身,眼睛瞪得滚圆,“是你?竟然真的是你?” “是……”曹彪匍匐在地,“属下去年年末的时候到泰川县去办事,见到一个泼皮欺负卖艺的姑娘,就多管闲事。不料中了他们的仙人跳,官印和佩刀都被他们偷走了,一定要属下拿一千五百两银子去赎。属下没有办法,正好遇到西瑶商人收购棉花,就打了那批新棉衣的主意……” “是他!真的是他!”在场的众将士中响起一阵议论:司马非亲自挑选的继承人,竟然做出这种事来! “后来属下一直想要尽快把亏空补上,可是一千五百两数目太大……”曹彪继续说道,“属下也想着要向元帅坦白,但那天疾风堂的人找我,说朝廷正在彻查贪污*的当口儿上,我敢做这样的事,必要向吏部和刑部举发我,要使我们整个平崖驻军也威名扫地……” “疾风堂!”众将士交头接耳。虽然他们远在边关还没有跟疾风堂的人打过交道,不过对于哲霖探听情报揭发贪官的事迹多少也有所耳闻。不过,都以为疾风堂离自己还远着呢。谁料到已经到了身边! 曹彪又说下去:“属下一时被唬住了,就央求他们给一个机会让我填补亏空。只要他们不举发我,我什么都愿意做。他们就要我帮他们传一封密信给元帅。是一个布包。属下看也不算什么玩意儿,就做了。” 名册!司马非和符雅互相看了一眼。 “属下以为这事到此就结束。也一直努力要填补亏空。谁知这几天疾风堂又来找我,说,他们怀疑元帅不满朝廷逮捕司马参将的事,故意以辞职来要挟朝廷,要我一定要帮他们试试元帅是真辞职还是假辞职。我说,元帅已经递了辞呈又收拾了行装,还把平崖的公务都交给了我,绝不会是假辞职。但是他们不信。威胁说,假如我不试探出真相,就到吏部举发我,到时,平崖大军后继无人,兵部就只能派冷将军那一派的人来接管了。属下实在是害怕……害怕会做了平崖军的罪人……所以就听他们的计策,自己将棉衣的事揭出来,看元帅会不会管,如果管了,就证明元帅不是真的心灰意冷……” “混蛋!”孟虎一个耳光抽了过去,立刻打得曹彪口角迸裂,“元帅如此信任你,将整个平崖城都交给你,你做出这种事来,你对得起元帅么?” 曹彪伏地声泪俱下:“我对不起元帅……听元帅说起大家并肩作战,生死与共,我……我实在装不下去了……我……我该死!”他自己又抽了自己一个耳光,用力甚大,连牙齿也打落了两颗:“请元帅惩治我,我决无怨言……但是请元帅不要离开平崖,不要离开将士们!” “请元帅不要离开平崖!”其他人也一起请求。 “大家不要多说了!”司马非抬起一只手,“我辞呈都已经递上去了,岂有再留下来的道理?既然曹彪不能胜任平崖的统帅,就让孟虎先顶上,究竟将来是就让孟虎继续干下去,还是另外派人来,那要由兵部决定。总之,不管来的是谁,你们继续站好你们的岗,放好你们的哨,打好你们的仗,这样,我在家乡听到了,心里也欣慰。” “元帅!”孟虎跪下道,“元帅虽然痛失爱子,但是属下跟着元帅这么多年,知道元帅是个处处以国家为重的人,樾寇一日不除,元帅一日都不会想要隐退。这次竟然非走不可,是不是……是不是因为疾风堂?疾风堂既然威胁曹彪做些离奇古怪的事,肯定不是无端端——元帅,他们是不是和冷将军连成一伙,在朝中排挤元帅?大不了咱们联名上书,参他们一本,平崖不能没有了元帅!” “你们不用多说了!”司马非道,“我已决定要走,你们也不用胡乱揣测参这个参那个。朝廷不知几时才会批复我的辞呈,但是,我是不会留下了……唉,人生一世,功名利禄再多,老来却无人送终,这才知道什么都是空的!” “元帅!”曹彪爬行上前,“元帅,朝廷早就批复了您的辞呈了——太子殿下极力挽留您,程大人也极力挽留您——”他说着,又手脚并用爬到了床边,从褥子下抽出司马非的辞呈来:“是……是疾风堂的人让属下先不要交给元帅,看看元帅着几天到底要做什么……属下该死!请元帅一定继续带领我等守卫边疆!” 司马非接过自己的辞呈,展开看,果然上面有竣熙的朱笔批示,多是安慰挽留之词,下面又复了程亦风的一封信,也是希望他节哀顺变,继续为国效力。“收到多少天了?”他问。 “三天了。”曹彪回答。 “三天!”司马非喃喃,“私藏监国太子的旨意,你可知道这是欺君之罪么?” 曹彪伏地不敢作声。 司马非叹了口气:“想我那勤儿,和你一样也是个前途大好的孩子。他也是因为开始犯了一点儿小错,结果不敢承认,只想着如何去掩饰,结果一步一步被别人也被他自己逼上了绝路。有他的前车之鉴,难道你还想学着样儿自取灭亡吗?” “属下知错了!”曹彪道,“属下听凭元帅处置。” “我不处置你。”司马非道,“我连自己的儿子都没管教好,有什么资格处置你?孟虎,你把他的事情奏报兵部吧。我们走——” 最后这一句是对符雅说的。话音落下时,他已经跨出了门外,而且大步流星,对任何人的阻挡都不理会。符雅先前已经扭伤了脚,如何追得上?一直回到了元帅府里,才赶上了:“元帅真是老当益壮,小女子佩服佩服!方才那出戏,可实在精彩!还真怕元帅一冲动就答应他们留下呢!” “你觉得我是在演戏?”司马非扭头看着符雅,神情万分的落寞——哪怕是初来平崖见他沉浸在丧子之痛中,符雅也未曾瞧过他如此神色,不禁一愣。司马非一拳捶在廊檐的柱子上,碎石飞溅,鲜血也流了出来:“我是真的心灰意冷了!曹彪——我一手带出来的人,就好象我的子侄一般,。我以为他有什么难处都会告诉我,他有什么问题也都不会瞒住我,谁知道,他竟然……他竟然宁肯被袁哲霖这混帐要挟,也不对我坦白!他已经是这样,孟虎、苏阳,难保他们没什么瞒着我的事!难保他们所有的人没有背着我干什么事!我自以为治军多年,和将士们亲如一家,自以为可以和他们同甘共苦,一起打过大青河去……却原来……却原来他们心里都不知道想的是什么!从始至终,是我一个人在做白日梦罢了!” 符雅愣了愣,没想到这次的事件对司马非是个雪上加霜的打击。她咬了咬嘴唇:“我却觉得元帅应该很庆幸才是。”她轻轻抚过院里初开的花朵:“我小的时候,母亲曾经给我说过故事,说每逢春季,在开放的第一朵花前供奉美食,若花神愿意接受,我就会越长越漂亮。我听了她的话,就去花园里供奉。第二天,糕点果然不见了。我别提有多开心!其实多年以后,当我母亲病逝,我才晓得,那些糕点都是她悄悄收走的。” “哼!”司马非没心思听她闲谈。 “元帅可以说是我母亲欺骗了我。”符雅静静道,“我也相信,她老人家一定还有许多没有告诉我的事。可是,母亲如此做,都是因为她视我如至宝。我的美梦,她想让我不要醒来,险恶的世事,她想让我尽量远离——元帅的部下和司马参将也都是如此。他们有了事情却不想元帅操心,不想损害元帅的名声,岂不都是因为他们太敬重、爱戴元帅吗?” 司马非怔了怔,呆呆地看着符雅,好像她是一个虚无的影像,从遥远的不可触及的世界飘忽到了自己面前。她说的话好像很荒谬,但又好像是异世的秘乐,一点一滴,流进他胸中的伤口。伤口就被堵住了,不再流血。 “他们敬重、爱戴元帅,乃是因为元帅是一个时时刻刻以国为重的大英雄。”符雅继续道,“所以,他们这些人,无论是已经走了的,还是依然留在世上的,都希望元帅不要放弃,要继续留在平崖,抵抗樾寇。元帅忍心辜负他们?” 司马非的眼睛模糊了。他感觉双目刺痛,但滚烫的泪水正把这种痛楚带走。在一个小丫头年前哭成何体统?他使劲用手背擦了擦,瞥一眼符雅——这女子正看着天,仿佛要数星星,但其实天空黑暗,布满了云彩。 等乌云被驱散的时候就能看到星光了,司马非想,等他打垮了哲霖和冷千山一党,司马勤在天之灵也可以安慰了! 于是他振作起精神,清了清嗓子,道:“我的辞呈算是批复下来了,不知他们拿名册去揭发冷千山的事进行的怎么样了?” “是啊,不知怎么样了。”符雅搭腔,“但总会顺利的。” 作者有话要说:写好的都发布了 汗啊汗……这下大家可以看过瘾了 后面的就看我的速度……以及这里的网络是否抽风了 基本上说来,我离开宁夏之后,还要去日本开会,那就不一定有时间写啦 113第112章 邱震霆和管不着起初也以为他们的京城之行会十分顺利。 虽然皇宫守卫森严,但是因为之前大青河战役庆功的时候杀鹿帮进过一次宫,对于管不着来说,那就算是踩过了点儿。别人看皇宫,是一座大迷宫,他看皇宫,就好像自己家一样,元酆帝住哪儿,竣熙住哪儿,皇后住哪儿,他了如指掌,各宫房里有什么宝贝,他也几乎了然于心。到了京城的头一天,他就潜入皇宫里,将名册放在东宫书房的桌子上,神不知鬼不觉,才用了不到一柱香的功夫。之后,他兴致未尽,又到几处宫房光顾了一圈,顺手拿了几样有趣的古董,并从丹房里偷了一葫芦酒回来跟邱震霆分享。“过去那牛鼻子做的药酒味道不错,”他边喝边道,“这回的牛鼻子法力好像差一些,喝起来也没味儿!” 邱震霆提醒他:“老二,咱们是来办正事的,可不要节外生枝,多惹麻烦!” 管不着道:“晓得,晓得!咱们的正事不是都已经办妥了么?就等着太子殿下大发雷霆招冷千山那老混蛋回来问话啦——不如咱们明日到疾风堂去看看,看看能不能顺便把袁哲霖这小兔崽子的罪证也找一点儿?” 邱震霆也是这个意思,次日二人同到疾风堂来。 疾风堂是新设立的兵部下属衙门,选址离兵部并不远,房舍规模也不算大,站在邻近人家的屋顶上就可以将整个院子一览无遗。不过,看过之后,管不着不得不惊叹“袁哲霖这小兔崽子”阴险厉害,这样看起来平平无奇的院落其实处处暗藏机关,每个角落都有危险,而且,疾风堂的人进进出出,只有前后门厅有动静——换言之,这院落就像是一只巨兽,“吃进去,屙出来都看得见。”管不着道,“就是不晓得肚子里有什么!” 比喻虽粗鄙但是却贴切。邱震霆皱眉道:“那可真是怪了,这些房子咱们都能看见,怎像是怪兽的肚子?” 管不着指了指地下:“恐怕这下面还别有洞天呢!要想闯进去,怕是要费许多功夫。”他说是这样说,但深入各个宝库盗窃却是他的兴趣所在,越是困难越是兴致高,因此随即露出摩拳擦掌的模样,道:“待爷爷来破了这个*阵,看小兔崽子还猖狂不!” 邱震霆当然也最了解这个义弟,笑了笑,跟他一同继续埋伏在屋顶上等待机会。 最简单的办法,无疑是混在疾风堂的人里一齐走进去。不过两人心里都清楚,疾风堂既然做细作这一行,必然盘查甚严,这法子是行不通的。所以,倘若有外人来访,那就最好不过了——既然这里是兵部的下属衙门,总会有别的官员来办事的吧? 两人因而守株待兔。这一天从早起到午后,的确来了好几拨外人,可要不是独身,要不是只待了两、三个随从,实在难以蒙混。两人越来越觉得前途渺茫,寻思换个别的办法。而就在他们准备放弃的黄昏时分,有一行七、八个人护着挺轿子来到了疾风堂。邱震霆和管不着互望了一眼:机会来了! 他们看轿子到门前停了下来,守卫来迎:“康亲王大驾,小的这就去通传!” 轿子里走下一个红光满面的老人来——便是康亲王了,道:“不要通传了,老夫只带了这几个人来,就是不想惊动旁人。其实是有一点儿私事想要拜托袁大人。” 守卫忙点头答应:“王爷请!”便将康亲王迎到里面去了。邱、管二人瞧着那些随从们,有四个跟进去了,其余的都到一边巷子里去停车饮马。两人心下不由大喜,瞧准一个机会,就跳了下来,将余人统统打晕,接着换上了他们的衣服,打算谎称康亲王忘了东西,混进疾风堂去。 然而,偏偏在这个时候,两人看到不远处的墙头上还有一跳人影。黄昏的暮色里看来十分模糊,然而身材瘦削,动作轻盈,显然也是练武之人。两人心里都是一震:莫不是疾风堂在屋顶上来有放哨的?那方才的行动岂不是已经被看了去? 一不做二不休,干掉这个人!两人都是如此想法,因此疾步跑向后巷,接着振臂纵起,一前一后堵住了房上的人。那人穿着黑色的夜行衣,看不清面目,不过目光凛冽而充满杀意。邱震霆 心里略一动:怎么好像在哪里见过? 袁哲霖广招江湖人士,听说还都是败类,他想,从前和此人交过手也说不定!当下并不多虑,一掌向来人的胸口拍了过去。而管不着也飞起一脚直扫来人下盘。黑衣人的反应很是敏捷,原地纵身跃起,逃开了对自己小腿的攻击。不过,邱震霆当胸打来的那一拳实在是太快了,根本闪避不得。黑衣人要仰身躲闪,就失了平衡。管不着瞅准时机,又是一腿扫向其腰间。邱震霆则变推为抓,一把抓住了黑衣人的胸口。 “咦?女人?”他手掌一触到对方就觉不妥,怔了怔,对方已经一个耳光扇了过来。幸亏他反应快,立刻一掌抓向着女子的手腕,跟着将她的手臂反剪过去,啐了一口,道:“他娘的,疾风堂的女人果然泼辣!” “呸!招子放亮了!”那女人低声骂道,“姑奶奶才不是狗屁疾风堂的人!” 这声音——邱震霆觉得有些耳熟。管不着已经揭下了女子的面罩来——竟然是崔抱月。两个男人不由都愣了:“你——怎么是你?” 崔抱月也认出他们来了:“原来是你们这两个土匪!还不快放开姑奶奶!可恶的山贼!” “得罪,得罪!”邱震霆无意对她无礼,但是还要抗议一句,“你不要张口土匪闭口山贼的。俺和老二好歹也是三品官儿——你到疾风堂来干什么?” 崔抱月气哼哼地整了整衣服:“那你们又到疾风堂来做什么?” 邱震霆打了个手势,示意她小声些:“我们到这里来自然是要办正事——你好好儿的不去练的民兵,却来瞎搅和?你快走,俺只当没见过你。” “哼!”崔抱月一甩手,“你们办你们的,我办我的,咱们井水不犯河水!”说着径自要跳入疾风堂的院子去。 邱震霆赶忙一把拉住:“你疯了么!你知道这里面有多少机关?埋伏了多少人?这里头的古怪可大着呢!你自己不要命没关系,坏了俺的大事可不成!” 崔抱月虚气眼睛看了看他:“我看你们还没找着北吧?这里面有多少机关,埋伏了多少人,你们难道知道吗?告诉你们,姑奶奶我查探这里有一个多月了——哪儿像你们这些山贼土匪,门朝哪边开都没摸清楚就闯进来。真是叫人笑掉大牙!” “果真?”邱震霆从来就看着泼辣婆娘不怎么顺眼,不过却知道这不是和她吵架的时候。因忍住了怒气,道:“你查了一个月了?为什么?查到了些什么?” 崔抱月翻了个白眼:“废话这么多。要是你们也想寻袁哲霖的晦气,就乖乖的跟着我来!” 说着,看也不看邱、管二人,径自跃入院中。 邱、管二人只得先后跟上,心中都有十二万分的警惕,时刻准备着跟疾风堂的人恶战一场。不过崔抱月带着他们东绕西转,除了间或在墙角看到几个卫兵之外,连一点儿惊险也没有遇上——看来这婆娘真的摸透了疾风堂的机关了,两人想,但还是丝毫也不敢松懈,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地注意着敌情。 不久便到了正厅的背面,探头望望,廊檐下竟然站着二十来个卫士,大约是由于屋檐角度设计得巧妙,所以在外面俯瞰绝对看不见。不仅如此,廊下的柱子也油漆成一种奇怪的颜色,在昏暗的暮色里仿佛和守卫都融为一体,不仔细看,还以为守卫只不过是人形木雕呢! “想来袁哲霖这小子就在里面了。”邱震霆悄声对管不着道,“听说这小子的武功稀松平常,俺很想见识见识到底有多么平常!” “不过也听说他手下收了不少厉害的人物呢!”管不着道,“咱们还是尽量不要和他们正面交手为妙。不如找找有没有能用得上的东西,拿上几样!” 邱震霆理会得轻重,自然点头答应。崔抱月却冷笑:“我道你们要干什么!原来是想偷东西!袁哲霖是景康侯的弟弟,如果你们要金银财宝应该到景康侯府里去偷才是。姑奶奶可没功夫帮你们偷鸡摸狗!”说着,又径自前进。邱震霆和管不着赶紧跟上了,但见廊檐下的士兵略有动静——似乎是换岗了,三人连忙矮身不动。 已经离正厅的窗口很近了,稍稍屏息凝神,就能听到里面的谈话声。先听到了康亲王的声音,满是责备,道:“你这年轻人怎么做事如此没有分寸?老夫当初将名册交给你,是要你惩恶除奸,为国家铲除冷千山一党。你如今逼死了司马非的儿子,又逼得司马非告老还乡,这要天下大乱,你知不知道?” 回答他的自然就是哲霖了,语气慢条斯理:“王爷,下官奉旨彻查朝中一切贪污*以权谋私之事,王爷愿意检举揭发,下官自然秉公办理。怎能王爷说办谁就办谁,说包庇谁就包庇谁呢?” 咦?邱震霆和管不着互望一眼,心中嘀咕:司马勤是康亲王这老头子揭发出来的?他的本意是要捅冷千山一刀?这又是哪里来的曲折?好不头疼! “年轻人,你在老夫面前还装腔作势什么?”康亲王冷笑,“你打的什么主意老夫还能看不出来?你胃口这么大,有没有先掂量掂量自己的本领?这么大一个朝廷你吞得下去么?你想让冷千山、司马非和程亦风斗起来你好从中得利,但如今这鸡飞狗跳的残局,你收拾得了么?你当初还口口声声说在意北方的战局,要力保北方的稳定,现在樾寇随时都能渡河而来,你却搞得定边大元帅辞职,要是出了什么事,你怎么向天下交代?” 这话骂得好!邱震霆暗道,原来这康亲王也是个忠臣!他是皇亲国戚,看来又是皇帝的长辈,他若能出来把袁哲霖这小兔崽子给收拾了,那可省了许多麻烦! 面对康亲王的指责,哲霖丝毫也不动怒:“王爷说眼下的情形是‘鸡飞狗跳’,又说下官彻查贪污是给樾寇制造可乘之机,下官却不以为然。楚国官场有多么黑暗,相信王爷比下官更清楚。无论是十几年前让樾寇打到凉城城下,还是后来落雁谷损兵折将,或者去年累得程大人一介文官要挂帅出征大青河,都是因为朝廷之中拉帮结派,为谋取私利置社稷安危于不顾。这次郑、樾之战造成的北境危机,倘若没有撞上疾风堂惩治贪官污吏的风波,王爷认为朝中就不会有人兴风作浪了吗?” 这话说的倒也十分有理!邱震霆想,这满朝文武除了程亦风之外,几乎就是天下乌鸦一般黑。 “你要说场面话,老夫就陪你说场面话!”康亲王道,“朝廷之中蛀虫甚多,的确需要整顿。但是袁大人在外有强敌压境内部人才空虚的情况下让兵部起了内乱——尤其是,大人不向大蛀虫下手,却偏偏逼死了有无心之失的司马参将,又连累了忠心耿耿的老将司马元帅,大人难道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么?” 哲霖轻轻一笑:“如果下官没记错,上次王爷不仅交给了下官一堆兵部官员的罪证,还说要向下官推荐人才。王爷如今又说我国人才虚空,是想旧事重提,将您的门生幕僚安插到空位上来吗?” 越来越一头雾水了。邱震霆对官场争斗没有兴趣,也搞不清屋里的人打的什么哑谜。正巧那边换岗已经结束了,崔抱月猫着腰沿墙根快速移向西边,他也便同管不着一起跟了上去。没多时,来到了一处看来好似书房的地方。 这里并无人看守,四处收拾得很整齐,笔墨纸砚一应俱全,架子上更分门别类地放着书籍、账册、花名册等物,一一用小纸条儿标注清楚。邱、管二人本以为到了疾风堂收藏机要之处,可随手拿两本册子来看了,里面记的全都是些日常事务规章制度。两人心中一分析:可不是么?机要文书是不可能房子无人看管之处的吧?又转头看崔抱月,只见她揭开了墙上的帷幔,朝后面的虎头浮雕一脚踢了下去,几声轻微的“沙沙”之后,地上便显出一扇木门。 一看这门的样式,管不着就晓得是从里面插上的。这点儿雕虫小技还难不倒他。但正欲上来挑门闩时,崔抱月却抢了先。她从头上拔下一跟簪子,由门缝儿插进去挑了几下,便缓缓将门闩拔了出来,露出一带石阶,尽头有一扇铁门。 “真正的疾风堂就在下面,”她道,“趁着袁哲霖这狗贼正忙着,正好可以下去。我可把丑话先说在前面——这底下机关重重,凶险异常。疾风堂就是吃准了外面不会有人能闯得进去,所以才敢不留守卫。你们若是没胆子,就不要跟来。” “你这婆娘说话还真大言不惭招人讨厌!”管不着道,“爷爷才是开锁破机关的祖宗,你方才在这里班门弄斧,爷爷看你资质不错还想要收你为徒,你却冒出这样一篇胡言乱语来——大哥,咱们别理她,下去看看。”说着,一偏腿,率先走下了台阶。 邱震霆也是艺高胆大的人物,不会被区区机关吓住,当下也走进了秘道之中。崔抱月走在最后,为防露出行藏,反手将木门插好复位。 三两步就到了铁门的跟前。管不着是见到了锁就来兴致的,抓住了门环儿左拧拧右扳扳,只听“喀嚓”一声,铁门便打开了。崔抱月惊得瞪圆了眼睛:“你……你就这样……弄开了?” “那是自然!”管不着道,“世上还没有什么锁能难得住我神偷圣手管不着——这后面究竟还有多少道锁,多少种机关?你快一一说来!我的手可痒得很啦!” “我怎么晓得?”崔抱月推开铁门,里头的是一条光亮的石砌通道,“我又不会做凿门撬锁的事情!” “什么?难道说你——”管不着还不及说完,只见一张大网已经朝崔抱月兜头盖下。幸亏邱震霆眼明手快,一把将她拉回原处。“难道说你查探了一个月还从来没有到过这铁门的那一边?” “你们知道什么?”崔抱月毫无感激之态,反而显得恼火且不耐烦,“你们知道我花了多少时间才、多少力气才找到地下暗门的入口?那道木门也……” “好,好,好,”管不着打断,“知道你将勤补拙替我们省了些麻烦。不过你这天分要入我神偷圣手的师门恐怕还差远了。你下面的路一点儿也不知道,还是别没头没脑地添乱,就给我们望风好了!”他说着,将崔抱月推到一边,自己伸脚将网勾了过来,试了试,十分结实,便甩臂一抛。那网直向通道的尽头飞了过去,不偏不倚就勾在了对面的一对灯台之上。管不着拍手大笑:“不错,不错,神偷圣手果然是宝刀未老!”即点地一纵,两手抓住绳网,朝对面攀了过去。眨眼的功夫,他已经到对面的那石门口,轻轻摆弄了几下,又把那扇门也打开。这边崔抱月直看得目瞪口呆,回过神来时,邱震霆也已经攀到了对面。她自然不甘落后,抓住绳网一荡,追上了两人。 石门的后面是一处厅堂,四壁砌得十分整齐,排列着好些桌椅书架,看来像是日常办公之所。不过也是一个人影都没有,只在对面墙上排着五个书架,中间夹着三扇门——三扇门看来是一模一样的,都是木制,外头又包了一层青铜雕花,并不是为了装饰,而是为了让人难以从交错的青铜网中将木门劈开。门上有各自有奇异的锁孔,不知用什么钥匙才能打开。管不着凑在三个锁孔上分别看了看,第一个门后是一条狭长的通道,尽头有铁栅,看来似囚笼,应该是疾风堂的地牢;第二个门后也有一条通道,不过长得看不到尽头,不知通向何处;第三个门后则可以清楚的看到箱子、架子等物,应该是库房。“这第二扇门后大概就是他们平常办事的地方了。”管不着道,“或者尽头是像藏兵洞一般的玩意儿也说不定。咱们且到库房里看看。” 邱震霆点了点头。管不着即轻轻一挥手,变戏法似的将崔抱月的簪子去了袭来,插进锁孔,“咔”的一声,锁就被打开了。“嘿嘿!”管不着得意的笑,“疾风堂弄着玩意儿大概也花了不少功夫吧?也不知道是谁做的。不过到了我神偷圣手的手中,都得乖乖听话——袁哲霖真应该招募我来给他造锁呢!” “哼,当心里面还有别的锁你打不开,”崔抱月没好气地抢过簪子,“到时候牛皮就吹破了!” “倒是陈国夫人你应该小心里面的机关!”邱震霆拉住了她,让管不着先将两只鞋子丢进去试了试,并未看到罗网暗箭之类的,才敢踏足这房间。 这里不过两丈见方,除了门口之外,三面都是通天的架子,上面一只盒子一只盒子摆放得十分整齐。三人一架架地看过去,见每只盒子上都有标牌,有的写着“南武林”“北武林”有的写着“户部”“吏部”,还有的写着“樾国”“西瑶”。三人还一盒都未打开,就已经咂舌不止:哲霖究竟弄了什么手段,搜集了这么多小道消息?他除非有□之术,天天贴身跟着这些人,否则哪儿能挖掘出来呢? “看来他就是踩着这些东西爬上了武林盟主的位子。”崔抱月道,“恨不得把这些一把火烧了!” 管不着这个摸摸那个敲敲,看到好多盒子上都贴着“未决”的标签。他好奇地拿了一盒出来看看,见里面都是一张张未装订成册的纸,写着张三李四某年某月某日做了什么事情,叫人委实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他便又开了一盒标了“既决”的,见这里头除了有记载时地人事之外还有许多佐证,比如人证姓甚名谁,物证取得与否收藏何处,等等。管不着这才恍然大悟:“原来疾风堂的这些家伙先是捕风捉影搜集些小道消息,接着再去找寻证据。如果找不到证据,就用不起来了。咱们拿的时候,须得拿这些‘既决’的才行。”他说着,就去找地方官的名册,想看看鹿鸣山附近有没有可以让他光顾的主儿。 邱震霆则是环视四周,暗想既然这里装的都是“旁人”的把柄,看来是找不到哲霖的什么罪证了。不过忽然又心头一闪:自己所知道的和哲霖有关的事也就只有司马勤争地杀人案,现在猴老三夫妇和大嘴四也正想从此案中查出些蛛丝马迹,不如看看哲霖自己探访了那些人,也好从这些人身上找线索!想着,他就找到放着“兵部”盒子的那一架。 谁料刚伸手要拿盒子,却被崔抱月抢了先,不禁怒道:“你这婆娘,非要跟老子过不去么?” “谁有功夫跟你过不去?”崔抱月瞪他一眼,“袁哲霖的罪证肯定就在着里头!什么都不晓得的人,别在这里碍手碍脚的!” 邱震霆一愣:“你也知道司马勤的案子?”话出口,旋即又想了起来:崔抱月人在京城,当然听说过这样的大案了。 崔抱月冷笑了一声:“当初张姑娘被袁哲霖所害,临死时见的最后一个人就是我。刘家老夫妇差点儿被姓袁的狗贼杀人灭口,也是我及时赶到救下的。我知道袁哲霖阴险狡诈陷害忠良,一早就想要扳倒他——谁像你们这些土匪山贼,也不知最近拿根筋儿搭错了,半路杀出来,想要凑这热闹!” 邱震霆本来有心给她道个歉,邀她一同调查哲霖的罪证,如今听他这样说,没的冒起火来,劈手就来抢夺那盒子,道:“俺就偏要半路杀出来,怎样?你别忘了,大青河的时候俺和弟兄们也是半路杀出来的,却比你那队民兵要好得多!” 崔抱月最恨人提起大青河,因一脚朝邱震霆的面门踢了过去:“耍嘴皮子的功夫倒好得很!有种你我比一比,看看谁先除掉袁哲霖这祸害!” “比就比!”邱震霆轻松避开她的攻击,同时晃了一个虚招,骗得崔抱月闪身防守,他就一把夺过了那盒子,道:“咱们索性再比一比谁先取下樾国各位将领的人头,让他们再也不敢到我国来撒野!” 竟然上了山贼的当,崔抱月火冒三丈,厉喝一声挥掌朝邱震霆的颈间劈了过去——她是走镖的出身,不讲求招式花哨,只求能击败对手;上次在哲霖手里吃了亏之后,她更加发奋练功,钻研狠招、杀招,誓要手刃此败类。现下她被邱震霆激怒,便将一个多月以来的成果统统用上,一下下全是要命的打法,着实让邱震霆愣了一愣。不过,邱震霆的武功也是刚猛的路数,江湖经验又远在崔抱月之上,很快就回过了神来,见招拆招,从容应对,崔抱月丝毫也占不了上风。这倔强的女子不由更加恼火了,“呛”地从腰间拔出了长剑来,抖出万朵银花,要将邱震霆笼罩在闪闪寒光之中。 “嘿!臭婆娘!”管不着被剑风逼得无处可去,忍不住骂道,“我大哥和我都是来找袁哲霖晦气的,你不想我们帮忙也好,咱们起码‘大道通天,各走半边’。现在你却在此撒泼,算是什么?是想把疾风堂的人都惊动了,大家被一锅端了么?你这样无理取闹,跟冷千山那群只会窝里反的混帐有什么区别?” 崔抱月当然也晓得利害,只不过盛怒之下昏了头脑而已,听管不着骂这一句,才醒悟了过来,愕了愕,手上的剑招登时减慢。邱震霆瞅准这机会,不想再跟这泼妇纠缠,扑向门边,意欲撤退。管不着也是一样的想法,同时飞身上去开门。只是,当他扭门环的时候却惊愕的发现,方才分明已经被打开的大门竟然又锁上了,使出了十分的力气,依然纹丝不动。他赶忙从怀里摸出工具来开锁,然而,那锁眼就好像被灌了铁,根本插不进去。他心下大骇:“大哥,锁打不开了!” “什么?”邱震霆一惊,忙双手用力拉门环,大门果然像跟墙壁铸成一体似的,怎么也拉不动。 “闪开我试试!”崔抱月挥剑劈门,可是火花四溅,大门丝毫未损,“怎么会这样?进来的时候不是能打开的么?怎么会锁上?” “哈哈,这不是很简单么?”头顶上突然想起了一个声音,“我从外面把它锁上了,你们在里面当然就打不开了!” 三人一怔,循声望去,只见房间顶部的墙壁上开了一扇小窗,由于窗户开得太高了,如此仰视根本就看不见人脸。不过这声音却是哲霖的无疑,崔抱月即刻跳起来骂道:“姓袁的,你耍这卑鄙手段,算什么英雄?” “嘿,”哲霖在上面笑道,“我几时自称是英雄了?你不是一直就骂我是狗贼么?再说,我疾风堂好歹是一个衙门,你半夜三更闯到衙门里来,非奸即盗,我逮捕你们正符合大楚律例——崔女侠,你这已经是几次三番要找我的麻烦了。任你再是什么巾帼英雄三品命妇,到了公堂之上,恐怕你也说不出个道理来!” 崔抱月气得跳了起来:“你这算是什么狗屁衙门?专门挖人*陷害忠良!我把你这一屋子的东西送到太子殿下面前,我看你也说不出个道理来!” “崔女侠有这兴趣的话尽管试试。”哲霖笑道,“我这个月以来一直看着你坚持不懈想要闯进疾风堂来,今日才终于成功了。你却不知道这房间从里面是打不开的吧?” “哼!”管不着讨厌这年轻人狂妄的语气,便冷笑一声,道:“小子,你大概还不知道爷爷是哪一位吧?这世上还没有我神偷圣手打不开的锁!” “呵呵,杀鹿帮的二当家管大侠,在下当然是久仰了!”哲霖道,“听说当年程亦风大人在鹿鸣山收复你们,就是让你打开囚笼将自己锁在了里面。我这间库房本来并不是为了管大侠准备的,没想到你还是非要闯进来。那在下也就只得成全你了。” “他娘的!”管不着啐了一口,“爷爷就不信打不开你的狗屁锁!” “管大侠想一试身手的,袁某人欢迎之至!”哲霖道,“这锁看起来简单,实际内中簧片和铁索相连,一直通到上面的两个房间里——我疾风堂里机密文件甚多,为了防止有内鬼窃取情报,每次开门必须有四个人同去,一个人入内拿东西,到要出来时,必须其他三个人分别在门外和两条铁索的尽头处发动机关,大门才能重新打开。如果不是三个机关同时发动,非但大门打不开,当班的守卫还会被惊动——总之一句话,这库房比地牢还要难破,几乎就是无法逃脱的呢。当然,我知道世上无‘不可能之事’,若管大侠能从里面打开这扇门,那就实在是一个难得的人才,在下会非常希望将你招募入疾风堂的!哈哈!” “袁哲霖你尽管得意好了!”邱震霆截断了那一连串的笑声,“我就看看你能关我们到几时!” “邱大侠肯赏脸住下,那就再好不过了。”哲霖道,“也不会留诸位太久的。虽然不知道诸位和司马元帅究竟有什么计划,但是我想以司马元帅的性格,‘引退’这出戏是演不了多久的。到那时,各位自然就可以走了。不过,诸位应该仔细考虑一下,既然咱们的目标都是消灭樾寇,何必要同室操戈呢?将朝廷里这些只晓得结党营私的老头子们都赶下了台,咱们齐心协力富国强兵,岂不快哉?” “做你的千秋大梦!”崔抱月跳着脚骂道,“刚才康亲王骂的你真没错!你算是个什么东西,想把诺大的朝廷一口吞掉,你有这么大本事么?” “诸位刚才在正厅外面偷听康亲王和在下谈话这么久,难道就只听到这一句么?”哲霖道,“康亲王来找袁某人的意图,诸位竟然一点儿都没听出来?实不相瞒,诸位抱在手里的兵部卷宗有一大半都是康亲王给在下的。连同故司马参将争地杀人的案子也是康亲王查的。他把这些交给我,就是想要借我的手搞得朝廷大乱,他好从中获利——陈国夫人难道不知道他的孙女儿霏雪郡主一心想要做太子妃吗?” “少在这里牵三扯四!”崔抱月道,“康亲王做什么我不管,你要祸国殃民就是不行!别人做的错事哪怕芝麻绿豆一点点大你也咬住不放,我看你干的坏事,岂是这一间屋子装的下的?要惩治结党营私的恶人,你是第一个该杀头的!” “看来陈国夫人对在下的误会实在太多了。”哲霖道,“不过没有关系,诸位在这里住上几天,没有俗务烦扰,思路澄明,也许就会想清楚了。” “你——”崔抱月恨不得飞身纵上那窗口去和哲霖决一死战。然而邱震霆却拉住了她——邱震霆的心里很清楚,只要明日竣熙看到了名册,就会清洗冷千山的党羽,哲霖的如意算盘自然也就落空了。至于康亲王是忠是奸,还是等到解决了哲霖之后再去考量吧!他跟管不着对视了一眼,多年的兄弟自有默契。管不着即笑着喊话道:“好,盛情难却,咱们就在这儿住下了,你快好吃好喝的来招待咱们,或者将来咱也考虑考虑要不要加入你那一伙儿。” “甚好!”哲霖知道他们是在说反话,但却毫不生气,“诸位少待片刻,回头就让人给你们放吃食下来——这里乃是京城,鹿肉可就恕我无法招待了!” “好说!好说!”管不着道,“京城的名吃咱们上回来没享受够,你把那酱爆雀舌、清蒸鲥鱼、红烧龙鳞、醋溜凤目什么的多多给咱们来上一些,还要三十年陈的好酒——咱虽不喜欢喝茶,且把那一千两银子一两的好茶也沏了来,哪怕是用来洗手也是好的!” 他自扯着嗓子叫,上面哲霖等人早已经去得远了。崔抱月满面怒容:“你们两个土匪,这时候还发什么癫?还不给姑奶奶安静一会儿,也好想个办法脱身!” “你这癫婆娘才应该闭嘴一会儿!”管不着道,“袁哲霖现在已经是秋后的蚂蚱,蹦达不了多一会儿了。大哥,咱们别理她。既然姓袁的把咱们关在这儿,咱们就大大方方地看看他都搜集了些什么奇闻异事——这儿还有樾国的和西瑶的,说不定咱们能发现樾国的啥荒淫之事,嘿嘿,比如玉旈云说不定和某某人有个私生子之类的,那咱们就发达了!” 邱震霆不会有那些离奇怪诞的想法,然而也觉得既然现在除了等待没有旁的事可做,不如看看疾风堂都搜集了些什么关于樾国的情报,将来也好为楚军所用。他便也不理会崔抱月的怒气冲冲,自将标注着“樾国”的那几只盒子拿了下来。管不着就不和他争,将西瑶的那几盒搬了下来。两人一人找一个角落靠墙坐下,慢慢翻阅。 所有樾国的情报中,只有一盒是“既决”的,里面说到樾国三皇叔赵王密谋造反,曾经在南方秘密屯粮,不想被石梦泉撞破;他又利用泰和商号招募人才,联络地方势力,然而泰和商号也在玉、石二人西瑶之行的时候被捣毁,现在各地已经纷纷撤庄,销声匿迹。现在赵王下一步的计划是什么,委实难以猜测。 这情报岂不是放马后炮?邱震霆想,半点儿用处也没有——其实他并不知道,哲霖原先也不知道赵王的阴谋,完全是在从公孙天成处听说了只言片语后才开始调查,自然还没有什么眉目。 邱震霆又去翻阅那“未决”的,里面都是些不着边际的传闻——比如,皇后玉朝雾的出身,有说是太后的远房亲戚,有说的蓬莱国的公主,无所不有;再比如樾太祖的死敌舒鹰究竟有没有后人生还,其旧部又散落在何方,也有各种传说。邱震霆觉得这些也对楚樾之战毫无帮助。 正无趣,却听管不着在一边拊掌大笑:“哈哈哈哈,原来西瑶的大将军是个兔儿爷!他的相好是西瑶太子!哈哈,是不是南蛮地方风俗特别奇特?他娘的,都□成这样了!” 邱震霆对此并无兴趣,但听到这么离奇的事情,还是忍不住来瞧了一眼,只见那上面说的并非西瑶太子段青锋,而是他的哥哥段青铮,生前有断袖之癖,龙阳之好,和武将卓思远有染;西瑶皇室为了掩饰此事,给段青铮娶了一位王妃,可是这位王妃却夜夜独守空闱;后来,为了子嗣的问题,段青铮承受了巨大的压力,终于自杀身亡;卓思远伤心欲绝,立誓终身不娶,以纪念爱人。 “这算什么?”邱震霆厌恶道,“两个大老爷们搞这些肉麻的调调儿!简直臭不可闻!也就只袁哲霖这样的苍蝇才会搜集这些东西!” “大哥,话可不能这么说!”管不着道,“程大人和樾寇作战,或者有用得着西瑶的地方。咱们要向卓思远借兵的话,必须得投其所好。一般的男人爱美女,他却是爱美男子的,万一咱们送错了美女,岂不尴尬?哈哈!” “下流!”他还没说完,崔抱月已经厉声斥骂,“袁哲霖已经就快把朝廷闹翻天了,你们还在这里嘻嘻哈哈看这些污秽的东西!天下要靠你们这些男人就没救了!”她说这,跳了起来,蹿上了一只柜子的顶部,奋力想跃上窗口。可是这房间的墙壁陡峭,下面还有四角,上部却砌成了圆柱形,连踏脚的地方都没有。她跳了几次,都徒劳无功,只将柜子踹得东倒西歪,上面的盒子噼里啪啦地掉了下来。 “这婆娘还真是烦死了!”管不着道,“大哥,不如咱们还是把计划告诉她,省得她在这里拆房子。” 邱震霆一想,反正都是困在这里,算是同舟共济,告诉她也无妨,因纵身一跃,拽住了崔抱月的胳膊,将她拉回地面,又“啪啪”两下封住了她的穴道,让她动弹不得:“你老老实实的听我们说!”当下,小声地将符雅的计划跟她讲了一回。“所以,你不要在这里大呼小叫的,还是想想等姓袁的乱了阵脚之后咱们怎么迅速扳倒他吧——那个司马勤的案子,你究竟知道多少?” 崔抱月瞪着他二人,表情既惊讶又愤怒。管不着瞟了她一眼:“怎么?没话说了?知道咱们这些土匪的厉害了?” “呸!”崔抱月骂道,“你们懂什么!你们这是要坏了大事了!现在太子殿下满心就只有一个蓼汀苑的凤凰儿,仗着东宫内阁十分勤勉,他几乎什么政务都让他们先提意见,自己再依据他们的意见来决断。所以每天东宫书房里的一切奏章都是这些人先过目。袁哲霖迷惑了太子殿下,如今在东宫里和程大人平起平坐。所以东宫内阁是程大人一套班子,袁哲霖一套班子,三天一轮换,今天、明天、后天都是袁哲霖在东宫议政!你们的什么名册如今是交到他的手上了!” 听得此言,邱震霆和管不着怎不大吃一惊?两人半晌都说不出话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同时盯着崔抱月:“真……真的?” 崔抱月也没心思埋怨他们了:“这还有说来玩儿的么?本来在东宫,程大人说话很有份量,太子殿下几乎句句遵循,若程大人和袁哲霖起了争执,他总能胜过袁哲霖去。可是,最近受了司马参将案子的牵连——有人造谣说程大人和司马元帅结党营私,程大人仿佛是为了避嫌似的,许多事情都不再过问。袁哲霖这狗贼却刚好相反,他装着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程大人的授意,故意假装成造谣中伤的对象,就扮可怜怂恿太子支持他,帮他对付那些反对他的人,美其名曰‘排除万难、清除积弊’。结果他的势力就越来越大,连程大人都只好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娘的!”邱震霆骂道,“才几个月不见,京城又成了这乌烟瘴气的模样!二弟,你快把锁打开,咱们杀出去!” 管不着皱起了眉头:“一只锁有三处机关,还都在外面……这要怎么开才好?” “哼!”崔抱月没好气道,“平时吹得自己无所不能,到这时候才发现是银样镴枪头。脑袋简直比猪还蠢。既然开锁不行,就从上面那窗户出去。凭咱们三个人,一定能在墙上凿几个踏脚点,再破窗而出。至于有什么人在上面把守,咱们上去了再说!” 邱震霆抬眼望望,依然看不清那窗口。不过目下也没有别的办法,就拍开了崔抱月的穴道:“多一个人总算多一双手。咱们就并肩杀出去——你可不要再给俺捣蛋!” “也不知是谁从一开始就在帮倒忙!”崔抱月愤愤地,但并不多说,拔出剑来,重新跃上柜顶,又奋力纵向光滑的圆柱墙体,挥剑砍出一个凹槽。她落回柜子上,也不多休息,即又再次挑起,如此往复,片刻便在墙上凿出了一系列浅浅的阶梯。看她已经气喘吁吁了,邱震霆即振臂一跃,飞上柜顶,一言不发夺过剑来,纵身踩着她所凿的阶梯继续向上。他的力气本来较崔抱月大,轻功造诣也更胜一筹,眨眼的功夫又砍出一带阶梯来。这时离开窗口已经相当近了。崔抱月是不服输的性格,因夺回了长剑继续向上,终于攀到了窗口。 看到窗口,不禁大失所望。这个窗口非常的小,只有不到半人高,还用铁栅栏封着从另一头锁上,要想从这里逃生,实在困难。饶是如此邱震霆还是叫管不着上来试试,看能不能把窗户的锁打开。管不着眯缝着眼睛看了看——那锁倒是寻常的锁,只是这通道如此狭窄,打算他们过去了,和敌人遭遇起来也占不了任何的便宜。 “咱们得声东击西。”管不着道,“若不能引得他们把注意力都集中到下面来,咱们再从上面逃跑,恐怕胜算会大一些。” 邱震霆摸着下巴想了想,果然是这样的道理,垂头望望一片狼藉的名册,忽然有了主意:“姓袁的花了老大功夫才才搜集了这么一屋子的玩意儿,咱们在里面放一把火给他烧了,不怕他不着急救火。到时候他一开门,咱们就冲出去。甭管有多少人守卫,跟他们拼了,就不信杀不出一条活路来!” “妙极,妙极!”管不着道,“不过却用不着跟他们硬碰硬交手那么费力气。我把这窗户上的锁也打开了,引他们都到下面来。到时候他们进了房,没有三处机关发动也出不去。咱们就从上面脱身,然后把通道也封上,让他们全变烧鸡,哈哈,真是妙哉!” “那还等什么?”崔抱月道,“把争地案的卷宗带着,其他的一把火烧了。”说着,一跃而下,将跟司马勤有关的那一本揣进怀里,其他的则胡乱堆成一堆,就打起了火折子。 “这婆娘,说风就是雨!”管不着嘟囔着,蹿上了窗台,摆弄了那锁两下,轻而易举便打开了。“大哥,咱们且下去等着他们来吧!” 邱震霆点了点头,两人一齐跃下,那时不少卷宗已经被点燃。他二人也来帮手,将纸张和册子尽量集中,这样,火光虽然冲天,但燃烧的范围却只限制在库房的中间,他三人袖手一旁,丝毫也不会被波及。 “着火啦!着火啦!”管不着嫌疾风堂的人来得不够快,扯着嗓门大叫,“点火烤老鼠吃啦!香喷喷的烤老鼠!烤……” 他才吆喝了没几声,冷不防“哗”的一下,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冷水。待要仰头叫骂,上面竟像下了瓢泼大雨似的,哗啦啦不断地淋下水来,顷刻之间,非但火被扑灭了,连邱震霆等三人也都被浇成了落汤鸡。 “他娘的!”管不着骂道,“爷爷爱在这里烤老鼠,关你们什么事?是哪个臭小子干的,快给爷爷现身!” “管大侠,你爱烤老鼠可以等出来之后再烤。”头顶上哲霖的声音冷冷的,“库房重地严禁烟火——虽然那里面的档案并非没有备份,但抄写起来毕竟麻烦。我们疾风堂的规矩,只要库房里一有烟火,立刻就泼水抢救。这上面有两个守卫就是专门负责探查烟火的;我们救火的装置又是直接和水井相连,开关十分方便。我奉劝大侠还是不要做些白费力气的事了。” “什么?”管不着心里恼火,但嘴里却不说,只道,“有这么厉害的机关?我且试试看!”说着,又从旁边拿过几本册子来,拿火折子点了。谁料这一次,火折子刚打上,上面就“哗啦”一盆水浇了下来,不偏不倚就淋在他的身上。井水冰冷,让他机灵灵打了个寒战。 “怎样,信了吧?”哲霖冷笑道,“别看疾风堂成立的日子不长,但已经计划良久。有句老话说,不打无准备的仗。早在我向太子殿下请求成立疾风堂之前,就已经在营造这座堡垒了——这里的锁,这里的秘道,这里的机关,都是从馘国流亡过来的能工巧匠和中原的能人异士所造,实在堪称奇观。等将来大家成为盟友的时候,在下一定会带诸位好好参观一下。眼下还是请诸位在下面好好休息吧!” “呸!”崔抱月骂道,“哪怕杀了我,我也不会和你同流合污。你还是洗干净脖子准备砍头吧!”骂着,她又从管不着手里抢过了火折子来,打算烧卷宗泄愤:“我就不信他有这么多水来灭火!” 但这次,她话音未落,上面已经哗啦啦地浇下水来。且有人笑道:“崔女侠,下面阴冷得很,还是不要再试为妙——到底是你点火快,还是我们放水快呢?哈哈!” “你们这些人也真奇怪!”管不着道,“分明是袁哲霖抓住了你们的小辫子逼你们帮他为非作歹。你们为何不反了他?只要将这些都烧了,你们就再没什么可怕的了。” “你不用挑拨离间了!”上面的人道,“我们是从馘国流亡来的,袁大人带领我们去找樾寇报仇,是我们馘国的民族英雄。你们就省省力气吧!” “我偏不省力气!”管不着道,“你奈我何?”说着又抓起基本卷宗来,叫崔抱月点。崔抱月正气恼,拿这些卷宗撒撒气也是好的,因又去打火。这次动作较为迅速,已经将册子烧着了,上面才浇下水来。崔抱月却不罢手,每一次被水浇了,她立刻又抢过一堆卷宗来烧。这样往复数次,库房的地面已经被潮湿的卷宗覆盖,有几只敞开的箱子里也已经有了积水。由于不断的点火又不断地被浇熄,整个房间烟雾弥漫,大家不禁被呛得直咳嗽。邱震霆不耐烦地打飞了崔抱月手中的火折子:“够了!白费力气做什么!” “大哥!”管不着低声道,“这不是白费力气。既然上面和水井相同,水一定可以源源不断地流到房里。只要水涨船高,咱们就会不断接近那窗口,到时候借着水势,他们也拦不住咱们。” 这不啻为一条神不知鬼不觉的妙计!邱震霆暗喜,便道:“好,我也来烧!奶奶的,不信我们三人齐出力,不能快过他们泼水去!” “你们省省吧!”哲霖的声音再次响起,“想要借助水流浮到上面来么?你们看看脚底下的水——连引井水灭火都想到了,怎么会想不到排水呢?” 果然,邱震霆等低头一看,虽然卷宗是潮湿的,地上却连一点儿积水也没有。 “可恶!”他振臂一纵,跃上了柜顶,又“噌噌”踏着剑痕蹿到窗口。这次终于看到哲霖了,在窗口幽暗的烛光里,清俊的年轻人显得阴森冷酷,好像雪地里的野狼在长久的饥饿之后发誓要咬死任何他遇到的猎物。邱震霆不禁心中一震——他见过许多贪官污吏,本以为哲霖也是这一路的货色,但是看到这张脸,他的心中陡然响起一个声音:这个人,他是认真的。但凡是动了真格的,就很难对付! 这不过是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但是他已经失去了扑进窗去进攻敌人的机会。身体急速的下降。他赶忙又在墙壁上一借力。这次纵起丈余,几乎就撞到屋顶了。那儿有一点微弱的光线,他就看到了出水口,是圆形的,用一个木制的机关封住,机关有锯齿,彼此咬合。 只要毁了这个,就当真能烧起火来,疾风堂便不能再袖手了。却不知这个要如何破坏?他想要再看清楚些,身子又开始下落了。赶忙又要向墙壁上借力,不过,心里却忽然有了一个主意——假如能破坏那个出水口的话,何必还要生火来吸引人的注意?直接从上面逃脱不就行了吗? 他当下落到了管不着的身边,把这个计划说了一回。“那我且上去看看那机关。”管不着道,便也噌噌纵了上去。邱震霆即招呼崔抱月,故意点燃些潮湿的卷宗,升起浓烟来好做掩护。不久,管不着就回来了:“那玩意儿好解决。只要他们一放水,中间就会张开。拿一件硬物插进去,那口就合不上了。里面的人却不会发觉。那后面是一个水箱,每次发动机关之后,水从里面流出,井水再次灌满水箱。咱们只要让水箱里的水全部流出,就可以藏身在水箱里,然后从那里寻一条路逃出去。” “好!”邱震霆道,“咱们就来点火引他们冲水,二弟你去破坏机关。” 管不着答应了,崔抱月看到了希望也甘愿被邱震霆指挥。两人将潮湿的卷宗装了两大箱,又把柜子并在一处形成了一座高台,便到高台上焚烧卷宗。室内顷刻腾起了浓烟,对面几乎都见不到人。不过,由于烟雾轻飘,很快浓烟就升到了房间的上方,遮蔽了监视用的小窗,也遮蔽了更高处正在出水口忙碌的管不着。 正如他们所期望的,值班的人果然又放水灭火。他们不断地烧,上面就不断地放水,还叫骂道:“不识好歹的家伙,想淹死自己就去跳忘忧川,想熏死自己就找个砖窑去钻,何必来麻烦我们?” 邱震霆和崔抱月却充耳不闻,继续点着卷宗。“长久下去恐怕上面会起疑。”邱震霆轻声道,“待俺上去迷惑姓袁的!”说着,一跃而起,蹿上了窗台,大喝道:“袁哲霖,有胆出来跟爷爷打一场!” 哲霖并不在那窗后,只有几个值班的人正在那儿站岗,瞥了他一眼,并不理会——大概是哲霖早有交代吧。邱震霆的目的无非是为了扰乱他们以为管不着争取时间而已,故此并不在乎,只继续叫战,直到听身后“嗖”的一响,显然是管不着从上空落下,才暂时离开了窗台。 “怎么?”他问。 管不着一扬头:“还有我对付不了的机关么,我……”才想多吹几句,忽然想起正是因为自己打不开门锁大家才会被困于此,赶忙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道:“已经好了,不过,从水箱要如何逃到外头,这就只能上去再说了。很可能咱们得从井里出去,也不知水有多深……” “还罗嗦什么?”崔抱月道,“再耽搁天就亮了,那名册就要被姓袁的看到了。快走!”说着,自己率先向上蹿去。 “这婆娘!”邱震霆嘀咕——虽然个性冲动鲁莽叫人讨厌,但一心还是为了国家,在这个乌烟瘴气的楚国也算是一个难得的人物了!他便又再次点燃了一些卷宗,借着浓烟的掩护跟管不着一起攀上了房顶。 上头值班的人又放了一次水,趁着火焰熄灭烟雾正浓,邱震霆等三人先后钻进了水箱中。 进去了才发现,这里说是个水箱,其实也有一人高,下部有出水口,上部还有进水口。管不着指了指那进水口,表示出路应该在此。崔抱月就从靴子里拔出了匕首来,插进锯齿咬合处的缝隙中,使劲摇晃了两下,果然就出了一条空隙,且有水渗出来。 小心水!管不着给大家打手势,接着和邱震霆一边一个扒住锯齿,齐用力拉。只听“喀嚓”一声,里面的什么机关折断了,水哗哗地冲了下来。崔抱月没防备,差点儿就从出水口滑下去,幸亏邱震霆一把将她拉住。 那上面好像是另一个水箱!三人都探头去看,不过漆黑一片。上去!邱震霆使眼色,咱们是没有退路的了。 崔抱月原本就有种勇往直前的冲劲,两臂一勾,身子一翻,已经钻了进去。管不着紧随其后。这时,他们就听见有人说道:“什么声音?你听见没?咱们没拉闸,怎么会放水呢?别是闸坏了,快去看看!”正从是从隔壁传来的。 值班的人在那里!虽然在黑暗中谁也看不见彼此的神色,但三人都明白,敌人究竟有多少人、实力如何,他们现在是无法估计的,还是得走水井这条路,而且现在要快,疾风堂的人很快就会发现他们三个已经不在库房里了。 管不着在墙壁上摸索着,轻轻的敲打找寻出口。不时就发现了水井的通道,也是几块木板咬合而成。他便轻声对邱震霆道:“大家深吸一口气,冲破这里,就要准备潜水了。” 邱震霆点点头,也照样轻声告诉崔抱月。这位刚烈的女侠却觉得这一声叮嘱太过婆妈,也不答应也不感激,自摸准了木板的咬合处,猛力将匕首插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咳咳,俺进来到日本去了一趟,又耽误了进度了 开学之后争取恢复正常进度吧 ------------- 耶!我去了东京宝塚大剧场了耶!偶亲眼见到了柚子了耶! 如果能让我亲眼见到王子和瞳子,就开心死了…… 以上,花痴窃书…… 114第113章 这次不同方才,立刻就有水柱喷射出来,打在人身上像皮鞭一样厉害。但三人已经有了经验,早就各自稳住了下盘,并不会被水流撼动。邱震霆和管不着更加出拳重击,只听“咔咔”两声,木板损毁,大水倾泻而下。 由于憋着气,谁也不能用言语招呼同伴。管不着带头钻进了井里,邱震霆跟后,同时也拉了崔抱月一把。三人只觉得周围到处都是水,心中俱想,既然是到了水井之中,只要一直向上,必然能浮出水面去,于是都奋力踩水。可是没想到,忽然头顶就撞到了硬物,伸手摸了摸,竟然是砖头——莫非又是一个水窖?一个硕大的水窖? 已经没有退路,只得四下里摸索着寻找出口。然而这里黑暗无比,除了头顶已经碰到砖头之外,四周却还没有摸到边际,根本不知道这个水窖有多大,出路又在何方——甚至,在摸到出路之前他们还能否憋得住气。不过,要退回去也是不行的,只能拼命泅游。 管不着毕竟钻研奇门遁甲多年,慌乱之中很快也想到:既然水位不见下降,显然这水窖是有出有入的,逆着水流的方向,自然就能找到进水口。他当即就拉了拉身边邱震霆的衣袖,示意大哥跟着自己走。邱震霆立刻会意,也想去通知崔抱月。可伸手一摸,在可以触及的范围之内竟没有这泼辣婆娘的影子!虽然时常斗嘴,今日也是出生入死的伙伴了,怎能弃她于不顾?当下推推管不着,示意他先走,自己随后跟上,便又掉头在水中摸索崔抱月的下落。 他不顾水流盐涩地辣着眼睛,在黑暗中瞪大了双眼想看崔抱月在何方。然而只是徒劳。看不见,又呼喊不出声,只能双手乱抓,希望碰碰运气。 他娘的!他忍不住在心里骂了起来,这个婆娘还真能让人操心! 也不知往回游了多远,忽然脚下好像蹬到了什么物件。他赶忙拧腰潜下去摸索,便抓到了一片衣衫。不由心下大喜,顺着去捞,即摸到人了。快跟俺走!他暗暗叫着,又发力来拽。可是,崔抱月竟然纹丝不动。他不禁心下大骇,继续朝下摸索,才发现了问题——倾泻的水流在下面的出水口处形成了漩涡,崔抱月被卷入其中一直冲到了出水口处,脚踝被锯齿卡住动弹不得。她大概已经困得久了,气息也用尽,浸泡在水中毫无反应。 可恶,怎么能把同伴丢在这里?邱震霆对待遇险的弟兄,活的要救出人来,死了也要带回尸首,这时便不顾自己的安危,上前环抱住崔抱月的腰,又用脚抵在出口处,猛的借力一拔,终于将其拉出机关。此时,他自己胸闷头昏,心知决不再耽搁片刻,即使劲全力逆流而上。终于在气息就快要用尽之时,依稀穿过了一处狭窄的通道,再奋力踩水片刻,四围忽然开朗——已经冒出水面。 “大哥,你可上来了!”管不着托住邱震霆的胳膊,“咦,这婆娘怎么了?” “也不知淹死了没,”邱震霆抬头看看井口,明丽的月色照得上面相当亮堂,但是距离水面还有两三丈,“咱们怎么出去?” “倒也不难。”管不着道,“当初他们为了修机关,从上面下到了井里,所以边上都凿了扶手蹬脚的地方。我方才已经偷偷上去瞧了两眼——咱们打晕了康王府的随从,现在康王府正和姓袁的扯皮呢。你听——” 邱震霆凝神侧耳,果然听到外头的喧嚣之声。因井里有回音,他说话不敢大声,就凑在管不着耳边道:“下面的人多半已经知道咱们逃了,外头又闹成这样,要想神不知鬼不觉总不可能了。怕是要和他们拼了!” “也不用。”管不着道,“大哥你看这里!”即伸手一只井壁,只见上面有一个半人高的洞。“其实这洞有一人多高,另外半截在水下。疾风堂要用水井机关来灭火,还要水流源源不断。我想他们多半是怕年长日久,水井会枯竭,所以另挖了一条水道从别处引水来此。我们顺着这水道走,总能出去。” “也只有如此。”邱震霆道。又转头看看怀中的崔抱月,附耳在她胸口听听,还有微弱的心跳,便以手在她胸腹之间轻轻揉搓数下,崔抱月一阵咳嗽,吐出几口水来,微微张开眼睛:“你……我……” 邱震霆怕她又误会自己轻薄,赶忙松开了,道:“娘的,你差点儿淹死。不过俺不要你还人情,别给俺惹麻烦就好。快跟着咱们走吧!”便头也不回,第一个钻进了水道去。 崔抱月到鬼门关转了一遭,险些就跨过了那生死之门去,隐约感到有一双强壮有力的手将自己拉回,又一路抱着自己离开险境。如今知道这人是邱震霆无疑,心中满是感激。只是,她自觉和这山贼争斗太多,要出言感谢实在尴尬,加之她自未婚夫阵亡之后,再没同哪个男子如此亲密,难免起了种难以言喻的娇羞。正不知要怎么开口才好,却突然被邱震霆如此没好气的冲了一句,登时谢意与柔情统统化为乌有,愤愤地想:土匪就是土匪,恐怕他心里嘲笑我水性不好,又埋怨我拖累他……我今后一定要步步小心,绝不在他面前出错! 当下,她也紧紧跟在管不着后面进入了水道。 在那里三人并没有遇到什么麻烦,除了黑暗不可见物以及水流阻挡行走艰难之外,没有敌人也没有机关。大约走了两个时辰的光景,三人感觉到一阵凉风扑面而来,再走几步,便见到了水面上粼粼的波光,抬头看看,漫天繁星——他们已经走到了忘忧川。 总算可以舒一口气! 不过,三人却不敢掉以轻心。他们知道,疾风堂的人既然建此水道,必然知道这个出口,即使不会从水道里追踪上来,也很有可能在忘忧川边等着。是以,他们并不敢立刻上岸,而是悄声在冰冷的河水中泅游,打算寻一个安全的地方再由陆路赶往皇宫。 果然,他们担心的没错,才游了没几丈远,岸上就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很快,火把熊熊的火光照亮了河水,看起来就仿佛忘忧川也着了火一样。三人不得不深深吸了一口气,潜入水中,继续前进。 生怕崔抱月再次溺水,邱震霆便拽住了她的袖子,好让她紧紧跟上自己与管不着。而崔抱月先不知他的用意,骤然被人拉住,自然一阵恼火,可是既不敢挣扎又挣不开,只得乖乖由着邱震霆,渐渐的,她发觉有邱震霆其实是带着自己潜泳,委实让自己省了不少力气,心中便忽然又想:这个土匪虽然言语粗鲁叫人讨厌,心地却还善良,今日能死里逃生,还是多亏他出手,我素不肯欠人情,将来还是好生谢了他才是。 三人不知游出了多远,不得不浮上来换口气。回身看看,岸边疾风堂的人还没有离开,不仅如此,似乎还把凉城府的巡逻士兵也找了来,在岸边形成了半里长的封锁线。 “他娘的!”邱震霆边踩水边低声骂道,“姓袁的果然已经到了只手遮天的地步,若不扳倒他,这国家没亡在樾寇的手里就先亡在他手里了!” “在这里骂娘有什么用?”崔抱月道,“要是天亮之前不把名册从东宫拿出来,咱们就前功尽弃了!” “这俺还能不晓得?”邱震霆道,又转向管不着,“老二,事不宜迟,俺去引开他们,你赶紧进宫去将名册偷回来……” “我跟你去!”崔抱月随即道,“两个人有照应,不至于会落到袁哲霖的手里。” “你别来瞎掺乎。”邱震霆道,“到时万一还要老子来救你,岂不麻烦?再说,你熟悉宫里的情况,这名册偷出来之后要下一步要怎样办,还得靠你呢——你就跟着老二一起去,路上想想怎样既能把名册交给太子,还能把这事栽到姓袁的身上。” “好吧!”先听他说自己“瞎掺乎”,崔抱月还十分恼火,但听了后半句话,才明白了他的用心,道:“邱大侠请务必小心,咱们分头行动,事成之后到我民兵的营地碰面,如何?” “好。”邱震霆点头答应,便要蹿出水面去吸引岸上追兵的注意。不过管不着却拉住了他:“大哥,或者有别的办法脱身。你看那边!” 顺他所指望过去,只见远处的水面上也有灯火朝这边移动。乍看时还以为是水上也来了追兵,但细细再一看,却是好几艘画舫,雕梁画栋美轮美奂,灯火映照下好像透明的琉璃所制。那上面更有人影闪动彩带飞舞,三人侧耳细听,还有阵阵妖娆的歌声——原来是妓女和恩客们不顾早春的寒冷正在游河。那些歌姬舞女彩衣翩然,或若天仙下凡,或若芙蓉出水,逗引得嫖客们心痒难熬,前舱后舱追寻着美人儿的身影,有喝多了的,甚至失足落水,引得周围一片笑声。 “哼!倒真有闲工夫!”邱震霆骂道,“那个什么不知亡国恨的?” “是‘商女不知亡国恨’。”崔抱月道,“现在虽没有亡国,不过内忧外患不断。程大人的新政虽然是想要使国家富强天下太平,却不是为了让这些脑满肠肥的家伙来浪费的。真该加征一项寻欢税,把他们的闲钱征上来,给边关修筑攻势。” “不错。”邱震霆道,“大青河战役之后,远平城千疮百孔,易副将正发愁!倘若能叫这些*们出点银子,事情就好办得多了。” “难得你们两个也有意见一致的时候!”管不着瞥了他们一眼,“不过我却觉得这些*可以帮咱们呢——咱们潜过去,扒在画舫的后面,这样船的影子可以挡着咱们,要上岸也容易些——再说,岸上那些公狗只顾着看姑娘,哪儿还注意得到咱们?” 邱震霆和崔抱月眺望岸上,果见士兵中有不少都看直了眼,好像脖子被拴了一根绳子系在画舫上,脑袋随之而转动。 “娘的,真连公狗都不如!”邱震霆骂着,但已经一个猛子扎入水中——显然是赞同管不着的计策了。于是,管不着、崔抱月紧随其后,片刻,三人就到了画舫旁边。 此时抬头看看,画舫上花枝招展的妓女和醉眼惺忪的嫖客都可一览无遗了。 “等他们靠岸再掩护咱们上岸还不晓得要等到什么时候。”崔抱月低声道,“天就快亮了,咱们会来不及进宫的——要不——”她使了个眼色,意思是索性把画舫给劫持了。 邱震霆和管不着心里也是这个想法,不过须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不引起岸上人的注意才行。三人悄悄摸着船身,绕画舫打转,想寻找一个隐蔽的角度。 突然,崔抱月指着船上,惊道:“你们看,那……那不是公孙天成?” 公孙天成在妓院的画舫上?邱震霆和管不着都惊愕无比——虽然他们跟老先生没有深交,但是知道他是程亦风的幕僚,听说当初还在宫里跟妖道胡喆斗过法,该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才对,如何做出这种为老不尊的事情?他们顺着所指瞧过去,果然就看到老先生了,玄衣如夜,正被五六个妓女围着,不过,却不是在干那寻欢作乐的勾当,而是树着一面“铁口直断”的布幡,正给妓女们算卦批命。 早知道他精通五行八卦之术,也听依稀听说他投靠程亦风之前做过算命先生。只是,现在他贵为一品大员的幕僚,怎么重操旧业起来?还偏偏在程亦风被袁哲霖排挤的时候?三人都惊得合不拢嘴,忍不住唤道:“公孙先生!” 船上的妓女和公孙天成都被惊动了,循声来看。可想而知,妓女们都大惊失色:“你们……你们是什么人?”唯公孙天成老先生只皱了皱眉头,随后笑道:“啊,三位道友,莫非你们也看出今夜老朽有一劫么?” 一劫?妓女和水里的三人都莫名其妙。“快,”公孙天成招呼妓女们,“快把老朽的三位道友扶上船来——这三个人乃是老朽一同修道的朋友。今夜老朽夜观星相,见朱雀投江玄武追风,自己必有大劫。他们三人大约也是看到此相,特来告诉老朽。” 谁也不明白什么是朱雀投江玄武追风,不过,看得出妓女们把公孙天成当成了活神仙,他说什么,她们就信什么。七手八脚,她们将邱震霆等人扶上了船,才纷纷来问:“天师,您今天有什么劫难?要怎么避才好?我们能帮什么忙?” 公孙天成扫了一眼岸上。看来他是早就注意到疾风堂和凉城府的士兵了,见到了落汤鸡般的邱震霆等人,才把二者联系了起来。老先生聪明无比,不需要询问,也猜出问题的大概,即笑道:“你们看,那不是劫难吗?看来袁大人是一心想要老朽的‘忘忧图’呢!他果然神通广大,什么都能打听得出来!老朽才悟出这图没两日,他就找上门来!” 邱震霆等人只略一愣,就明白公孙天成是在信口胡诌帮他们遮掩。不过妓女们却没听出端倪来,她们都围着公孙天成,道:“天师,那如今要怎生办才好?疾风堂会对天师不利么?” 公孙天成皱眉沉吟,掐指推算:“凭老朽的道行,还不至于就落到他的手里。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只要老朽身上没有‘忘忧图’,他们也不能把老朽怎样!”他说着,从身边的布袋里取出一只卷轴来:“诸位姑娘,能否先替老朽保管着?等到时机合宜,老朽再来取回。” 邱震霆等人见他煞有介事,都一愣一愣的,简直不知道他哪句是真话,哪句是假话。而众妓女却对他深信不疑。接过了他的卷轴,就小心地藏到船舱里去了,又问:“天师的仙庐在何处?姐妹们可以载您到靠近的地方上岸。” “那倒不必。”公孙天成道,“我等修道的场所需要五行调和,什么人能靠得多近,都有讲究,诸位姑娘还是不宜到附近去。不如就找个方便的地方让老朽和三位道友上岸,老朽这儿先行谢过!” “先生不必客气。”妓女们毫不怀疑,上前去吩咐船家——原来这一夜大伙儿是决定驶到城北的樱桃山附近次日好欣赏日出的。如今便在长乐坊忘忧川转弯的地方稍做停留,让公孙天成和邱震霆等人上岸。虽然也有凉城府的士兵被疾风堂借调到此,不过,在莺莺燕燕的遮掩之下,他们并没有注意到可疑。公孙天成就这样领着邱震霆等人迅速地逃进长乐坊幽暗的巷子里。 确信没有人追踪而来,邱震霆才拦住了公孙天成:“公孙先生,多谢你帮俺们解围。不过……你怎么会跟那些女人混在一起?”崔抱月也实在按捺不住内心的疑问:“就是——现在袁哲霖把朝廷搞得乱七八糟,你不帮着程大人对付他,却给妓女算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公孙天成呵呵笑了笑,看着湿漉漉的三个人,道:“程大人难道不是有诸位侠士相助么?杀鹿帮的两位当家山水条条从鹿鸣山赶来——陈国夫人这一个月来也一直都在关心疾风堂和司马勤的案子。看今日疾风堂如此兴师动众,三位莫非是从疾风堂里拿到了什么东西?既然有了这样东西,还怕扳不倒袁哲霖么?” 邱震霆等三人互相望了望,他们虽然不知道公孙天成就是程亦风背后的高人,却对他的足智多谋都略有所知,方才那样的情形之下,他居然不须多问一句,就定下方略化解危机,如今又立刻推断出三人夜闯疾风堂,心思之敏捷可见一斑。三人眼下也正有难题需要参详——凭借他们的身手,要在天亮之前将名册再从东宫偷出来固然不成问题,但是此后要如何交给竣熙来完成符雅的计划,三人都还没有主意,正好就可以和公孙天成商量一下。 “先生猜对一半。”邱震霆道,“俺们手里的确是有件厉害的东西,不过,却不是刚才从疾风堂里偷出来了。” 当下就把符雅的计划和他们在疾风堂的遭遇简略的跟老先生说了一回。“我们正要去东宫将名册拿回来。”他道,“但是之后怎样把它递给太子殿下又栽赃到袁哲霖的头上,这就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了——怎么也没料到,才离开京城几个月,就出了这么个祸害!” 公孙天成一边走一边听他们说,有的时候显得有些惊讶,而有的时候又颔首微笑,好像事情一点儿也不棘手反而很有趣似的。末了,才笑道:“原来符小姐是到了你们山寨里做客,这消息待我告诉程大人,他一定非常开心。我看没多久程大人就会迎娶符小姐过门,到时喜宴上必然少不了各位当家——” “先生,现在火烧眉毛,没功夫听你说程大人和符小姐的婚事。”崔抱月道,“咱们必须在天亮之前把名册从东宫书房里拿出来——不如,咱们把名册偷出来之后,由程大人当值的时候带进宫去交给太子殿下?” “那怎么可以!”邱震霆道,“现在满城风雨,都说冷将军害死了司马参将,司马元帅会找人帮儿子报仇。如果把名册给了程大人,万一被姓袁的发现,说不定被他反咬一口,说程大人公报私仇呢!” “那你说怎么办?”崔抱月气恼又挫败地问,“难道偷出名册来,再闯到太子殿下的寝宫里去?那不是明摆着告诉他是我们栽赃姓袁的么?” “他奶奶的!”邱震霆一拍大腿,“为啥老子被卷到这种狗屁事里来!不能明刀明枪的杀樾寇杀贪官,却要畏首畏尾地跟这些乌龟儿子王八蛋纠缠不清。不如这样吧,老子就假装已经投靠了袁哲霖,然后进宫去把名册献给太子殿下。老子就说是自己看不惯冷千山,跟程大人毫无关系——这总行了吧?” “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管不着道,“就算太子真的信了你,那你也成了袁哲霖的挡箭牌。岂不是白白牺牲?”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邱震霆跺脚道,“罢了,总是咱们先去把名册偷回来,解了眼前的危机,再考虑下一步要怎么办吧!” “这才是正理儿了!”管不着道,“咱们快走吧,否则要叫我光天化日之下进宫去,还有些麻烦呢!” “三位!”公孙天成看他们匆匆忙忙又要上路,忙叫住:“别着急,光天化日进宫有什么不好呢?” 三人都瞪着他,不明其意。 公孙天成笑着:“符小姐说她的点子是馊主意,老朽也有一个半馊不馊的主意,三位不如先听了,再去东宫不迟。” 崔抱月说东宫有一个“内阁”替竣熙处理政务,这话一点儿都没错——元酆帝荒淫无道,常年求仙炼丹不理国事,竣熙监国之后,励精图治,几乎每天四更就起身,批阅奏章,接见大臣。新政之后,无数的事情需要决断,他有时甚至通宵达旦处理公务。风雷社诸人担忧他的身体,想出将每日的东宫会议变成东宫内阁,代他处理一部分的事务,主要就是阅读各地官员递交的折子,若是请安问好报告某某地出现了什么白蛇白象之类的异象,就不用再劳烦竣熙过目了,而真正关乎社稷的,就要写出相应的提案,过后让竣熙决断。 崔抱月说,东宫内阁要轮班,程亦风一班,哲霖一班,这话也不能算全错。其实东宫内阁只不过是支持竣熙施行新法一批官员罢了,起初的时候,支持新法的人并不多,热心新政的就更少了,愿意日以继夜聚集在东宫议事的只有可数的几个人。程亦风是其中品级最高的,自然就是新政无形的领袖。后来,新法不断地试点扩大,被“卷入”其中的人便渐渐多了,需要到东宫来表达赞同或反对意见人也就与日俱增。人一多,就可以分工,几乎也是不可避免的,就出现了派别。程亦风和哲霖,在竣熙的眼中,这两人一个是良师,一个是益友,而在旁人的眼中,就是东宫两个实力相当的红人。自然的,官员们各自选择各自的大树来乘凉,就形成了两个阵营。本来也是大家同立一堂,共商大事。竣熙提出大家轮班,无非是想让一部分可以休息罢了。无论如何,轮到品级,哲霖还不能自成一派和程亦风抗衡。 然而,崔抱月说,竣熙放心地将政务交给了东宫内阁,自己就在蓼汀苑和凤凰儿风流快活,这就完全是以讹传讹的谣言了。东宫内阁只有提案的权力,却不能代替竣熙做任何的决定,甚至不能代表竣熙向两殿六部发出“词头”。只不过是现在有了内阁每日卯时来批阅奏折,竣熙就可以到辰时再到书房来。某些有心人就故意说凤凰儿红颜祸水,害得竣熙沉湎女色。外间不知内情的人,自然痛心疾首。 这一天,的确如崔抱月所说,是哲霖在东宫内阁当班。 康亲王加上邱震霆等人,他折腾了一宿。虽然眼下这些人看来都还不能给他造成什么威胁,但是他知道有事会发生,自己的计划没有想象的顺利——司马非不肯就范,程亦风淡然得出奇,杀鹿帮和崔抱月半途杀了出来……不免有些烦躁——他做的事有什么不好?寻找一条捷径,攘外安内,这些人为什么不能抛开成见冷静的想一想呢?如果一早就能和他达成共识,又怎么会有今天的这许多麻烦?所幸竣熙还理解他,信任他…… 满怀心事的,他踏上了东宫门前的台阶。自己那一班的人马都已经到了,此外还有等着面见竣熙秉奏各种“要务”的大臣们,在东宫书房外头站了一大片。见他到了,许多人都或颔首或欠身算是招呼。他们一定是在想“这个年轻人的前途不可限量”,哲霖心道,既然如此,为何不与我精诚合作呢? 走到书房门口的时候,却没见到通常迎候在那儿的秉笔太监。他愣了愣,忽然发觉有人挡住了自己的去路,抬头一看,正是他追踪了一夜也没有抓到的邱震霆、管不着和崔抱月。三人都穿着朝服,挑衅地瞪着他。此时再看周遭诸人的眼神,他才心中陡然一震:这些人方才那样行礼不是出于而自己的敬畏,而是在想着今日要看一出好戏吧? 三个鲁莽匹夫,还能将我如何?他站定了,冷淡地问道:“邱大人,管大人,陈国夫人,请问为何挡住下官去路?下官须得尽快将折子处理完,呈递给太子殿下。若是误了什么要事,如何担待得起?” “要事?俺们正是有要事才来的!”邱震霆叉着腰,“袁大人还是先把俺们的这桩要事解决了,再谈其他。”他向哲霖伸出一只手:“大人还是把东西交给俺吧,省得麻烦。” 哲霖皱着眉头:“邱大人,什么东西?下官不明白。东宫书房乃是处理政务的地方,请邱大人不要乱开玩笑。” “谁跟你开玩笑了?”邱震霆道,“你也别给老子装傻。俺知道你们这些当官的,装模作样的本领强得很。又常常顾忌着场合,就不敢这不敢那的。老子可不吃这一套。老子就是一土匪,大不了将来剥了这身皮,还回山里去做俺的旧买卖。但是今日,无论如何一定要把这东西拿到手!快交出来!”他的手掌又向前伸了伸,几乎要逼到哲霖的胸口了。 “邱大人,你不要逼人太甚!”哲霖沉声道,“这里是朝廷,不是你杀鹿帮的山寨,容不得你胡作非为。我袁某人好歹也是朝廷命官,岂容你如此呼喝?” “管你是不是朝廷命官?”邱震霆道,“反正你今天要是不把那害人的东西交出来,俺就跟你没完。咱们且叫太子殿下出来评评理,这样背后捅人刀子,算是哪一门子朝廷命官该做的事!”说着,竟一把揪住了哲霖的领口,一边拽着朝后面走,一边嚷嚷道:“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你在哪儿呢?你快出来评个理儿!” 哲霖没料到邱震霆竟然敢当众发难,他又几时受过如此侮辱,不由满面通红。因顾忌身份不好出手反抗,只得暗暗运劲在下盘,想稳住身形。须知,这是一种“千斤坠”的功夫,他不过学得皮毛而已,根本抵抗不住邱震霆的拖拽,更旁边管不着偷偷伸脚一绊,他便一个踉跄失去了平衡,连官帽也摔掉,狼狈万状。 周遭官员有的不想惹祸上身,退远了观望;有的早已投靠了哲霖,所以愤慨万分地呵斥,还有冷千山的党羽正巧这天也来就司马非辞职一事做文章,见状怎不借题发挥:“邱大人,你们都算是司马元帅的朋友,司马参将虽然因为是被袁大人清查*而不幸去世,但怎么说也是他自作孽在先。你们要替司马元帅报这个仇,也不能这样不分公私吧?你们也算是程大人一手提拔出来的,难道他没有教导过你们吗?” 话里有话,句句都带着刺儿。 邱震霆冷笑:“哼,你不用在这里牵三扯四!俺的确是程大人一首提拔出来的。如果不是程大人,俺还不高兴当着劳什子的官呢!俺就是佩服程大人宅心仁厚,以德报怨。” “以德报怨?”那边嘿嘿阴笑,“叫你们这样来找袁大人的晦气就是以德报怨了?我看这不仅叫公报私仇,还是借刀杀人呢!还是赶紧把程大人叫了来,也好管管你们!” “哼!”邱震霆道,“就是因为程大人以德报怨,才会叫俺来的——你们这些龟孙子晓得什么?这会儿不来帮爷爷,到姓袁的小子得逞的时候,你们哭也来不及!” 那些人并听不明白他的意思,只稍愣了愣。哲霖却觉得这是有心挑拨离间——他现在需要的是冷千山和程亦风斗起来,怎么能让别人将矛头转向自己?赶忙喝道:“邱震霆,你不要太过分!程大人究竟要你来找我做什么?我和程大人同在兵部供职,抬头不见低头见,有什么事是非要通过你们说的?有什么东西是非要你来拿的?你再要胡言乱语,休怪我不客气!” “谁要你客气?”邱震霆哇哇叫道,“你小子想动手,那就再好不过了——俺老早就劝程大人,跟你这种人没的好话说,不如让俺结果了你,彻底除掉这祸害,省得他劳心,省得太子殿下还要出来评理这么麻烦!”说时,忽然变爪为掌,发力一推,将哲霖摔出了人群去,落在东宫书房的庭院当中。而他自己也振臂一纵跟了上去,拉开了架势,仿佛真的要以武力来解决问题。 “谁说评理麻烦了?”蓦地,响起一个声音。只见竣熙在太监和侍卫的簇拥下转了出来。少年皱眉看着一团混乱,又望望邱震霆:“邱大侠——邱大人,许久不见,怎么一见面就是如此情形?” 旁人早就已经下跪行礼,唯邱震霆大咧咧地拍了拍手:“咦,殿下起身了?俺听说殿下陷在蓼汀苑的温柔乡里,不到日上三竿不会来呢。俺这才嚷嚷得声音大了些。” 竣熙虽然跟凤凰儿亲密无间,但并没有像外间传闻的那样已经将他收为妃子。正是为了要让凤凰儿名正言顺选上太子妃的缘故,竣熙比任何人都更注重恋人的名节。听邱震霆这样说,既羞又恼:“邱大侠,你虽然是绿林豪放之人,但也不能信口雌黄坏人清誉。我几时在蓼汀苑那个……”看看满院的大臣,少年知道有越描越黑之嫌,咬了咬嘴唇,道:“大家先平身吧——邱大侠,你一大早就闯进宫来吵闹,还跟袁大人动上了手,却是为何缘故?” “他非说要向袁大人拿什么东西!”哲霖一派的人七嘴八舌地告状,“根本就是无故找茬来的!” “是么?”竣熙的语气已经显得很是不悦——司马勤的案子一波未平,司马非辞职一波又起,邱震霆跟司马非关系还不错,怕是为此事而来,无理取闹的成分居多吧!少年望了望脸色铁青的哲霖,仿佛说:你可真成了孤臣了。 但出乎他意料的,哲霖却开了口:“回殿下的话,臣想,也许邱大人的确是要拿东西的。昨夜,邱大人、管大人和陈国夫人夜闯疾风堂,不知道想从库房里拿什么东西。恐怕今日,他们向臣要的,还是此物。只不过,臣实在不知道是什么。” 此话一出,周围怎不一片惊讶之声——有人夜闯疾风堂!这人夜闯疾风堂还全身而退——并且第二天经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东宫向疾风堂堂主伸手要东西。他们这是吃饱了撑着没事干么?不由全都惊诧地看着邱震霆等三人。竣熙也问道:“邱大侠,到底是什么东西,竟然让你夜闯疾风堂?你岂不知疾风堂是兵部下属衙门,不容闲人进入么?” “嘿嘿!”有说风凉话的人在一边笑着,“怕是管大人神偷手痒呢!现在偷不着就来抢啦!” “殿下!”邱震霆声如洪钟,一下就把嗡嗡的议论之声都压住了,“的确是万分重要的东西,俺才不得不昨天偷不着今天又来抢。” “到底是什么?”竣熙逼问。 “这……”邱震霆看了看周围的官员,犹豫道,“事关重大,俺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 “胡闹!”竣熙怒斥,“你把朝廷当成什么了?你把我这个监国太子当成什么了?我说的话等同于圣旨,岂容你讨价还价?你现在立刻说清楚,究竟是为了什么,你要夜闯疾风堂?” “俺……俺……”邱震霆搔着脑袋,终于“啪”的一拍大腿,“说就说!哼,反正说了俺也不少一块肉!俺去找一本名册。” “名册?”竣熙皱眉道,“什么名册?你找来干什么?” “一本写满了张三李四某年某月某日干了什么坏事的名册。”邱震霆回答,“俺找名册是为了……” “是为了按图索骥敲诈勒索么?”周围的官员们不禁都有些紧张起来——谁都知道哲霖手里抓满了别人的小辫子,说不准就有自己的那几条呢!不过他们也都庆幸——若是落在土匪的手里,不知会如何! “我倒是想按那上面的名字一个一个去光顾呢!”管不着冷笑着插嘴,“不过,程大人说了,为了大局着想,应该不计前嫌,免得又造成司马参将那样的悲剧,就白白使国家损失人才了。因此,这名册偷出来就要立刻销毁。可惜,我们并没有找到名册。” “我们有负程大人的所托。”崔抱月也道,“不过我们想,这样东西反正最终袁哲霖他也是要交给太子殿下您的。只要能说通了您,不再追究官员们以往的过失,那么,找不找得到这名册都无所谓了。所以今天臣等才大着胆子道东宫来演这场闹剧,就是为了要劝殿下——此时正值国家用人之际,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殿下要是将所有有一丁点儿过失的大臣都拿办,谁来施行新政,谁来守卫边疆呢?这岂不正是樾寇想看到的吗?还望殿下明鉴!”她说完,便直挺挺地跪了下来。而邱震霆和管不着也跟着跪下——这两位山贼都一扫面上的江湖之气,神色十分严肃。 众官员不禁心里犯了嘀咕:这究竟是唱的哪一出呢? 竣熙知道程亦风一直对彻查官员的事情持反对态度,不过会指使邱震霆等人去盗取名册。这并不像是他的作风——何况,邱震霆等人怎么会专门为了这样的事来到京城呢?莫非这是十分重要的名册?他看了看哲霖,想得到一些暗示。 其实哲霖的心里也是同样的怀疑:程亦风决不可能千里迢迢找邱震霆到疾风堂来偷名册。能让程亦风关心的,无非是兵部的人和风雷社——风雷社的痛脚把柄,疾风堂还不屑去记录,至于兵部的,早已经抄录了一份交在程亦风的手中。难道是司马非指使这些土匪来的?老家伙怕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担心得力部下也有什么把柄落在疾风堂吧? 想来想去,都没有一个确定的答案。这时应该以不变应万变,他寻思着,道:“殿下,臣授命彻查朝中贪污*之事,若有查到的,已经送交吏部和刑部。其他再有名册之类,记录的都是西瑶和樾寇的情报。邱大人想要偷的东西,臣没有,难怪邱大人会空手而回了。” “胡说!”邱震霆跳起来道,“俺亲眼在你的库房里看到……看到……哼!只是没有俺想找的那一本而已。” “那邱大侠想找的是哪一本?”哲霖逼视着他,“不会是写着我袁某人名字的那一本吧?” “俺倒想!”邱震霆道,“不过……哼,俺要找的那一本……俺,俺不能说……反正你肯定是有。俺猜你最近就要拿着一本出来拉一批人落马了,所以赶着来阻止你——殿下!”他又反身向竣熙跪下:“为了国泰民安,殿下还是不要继续清查下去了吧!” “我的头都被你们吵晕了!”竣熙有些不耐烦了,“今天还有许多正事要议,你夜闯疾风堂的事容后再追究。所谓国有国法,如果什么人都能因为自己有一点儿本事就罔顾法纪,还不受追究,那国家还成何国家?清查贪官污吏,我意已决,谁也不用多说了——谁被查出来犯过事的,我都绝不轻饶!”说着,他一甩袖子,分开人群,走回书房之中。 众官员便垂首鱼贯而行。依照品级和先来后到的顺序,在书房门外重新列队站好,等待召见。而哲霖由于是本日内阁领班,直接走进了书房内,立在竣熙的案前——经过邱震霆身边的时候,不无得意地白了对方一眼:管你是何意图,太子现在可站在我袁哲霖这一边! 邱震霆一脸愤慨地抱臂站在檐下,听着里面一件事一件事的处理,又看着外面一个官员一个官员地被招进去。天已经大亮了。忽然,书房里竣熙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一时没听见人回答,崔抱月探头向里面张望,却被旁边的官员瞪了一眼:“请见的规矩你知不知道?”鼻子里轻蔑的一“哼”,仿佛是说:“妇道人家!” 崔抱月并不理会,暗中戳戳邱震霆,低声道:“这么久了也没有动静,这戏还怎么唱下去?” “你耐心点儿!”管不着小声警告,“被人听见才真唱不下去了!”他虽是这样说,但自己也忍不住伸脖子朝书房里头偷看。无奈视线被内阁大臣严严遮挡,什么也看不见。不禁跺脚切齿,低声骂:“怎么搞的!” 正这时候,听院门外一阵人声,程亦风急急忙忙地跑了进来。“啊哟哟,这可有好戏瞧了!”冷千山一党的官员嘿嘿笑着。 邱震霆等三人急忙迎下台阶去:“程大人!” 程亦风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边擦汗,一边对三人道:“你们的事我听公孙先生说了,袁大人果真是今天来向太子殿下举发名册上的人么?你们没来得及阻止?” “他是不是今天来举发,俺就不知道了。”邱震霆按照公孙天成所教的台词说道,“不过,太子殿下看来心意以决,无论姓袁的什么时候举发他们,就要立刻法办——不,俺看,也不需要姓袁的去举发,这光景,随便张三李四来检举揭发王五赵六,一旦查明属实,太子殿下即刻就会把人咔嚓了呢!” “袁哲霖!”程亦风跺脚道,“当初是怎样答应我的!我早该知道这人是出尔反尔之辈……在司马参将出事的时候就应该向殿下直谏……不行,今日再不阻止这弥天大错,朝廷就要垮了!”他说着,大步跑上台阶:“臣程亦风,求见太子殿下!” “程大人,”几个冷千山的党羽有意无意地挡住他的去路,“这怎么好呢!虽然大人是一品大员,但下官们已经在此等后召见已久了。大人一早让邱大人他们三个在这里闹事已经耽误了不少时间,如今是想让下官等见不着太子殿下么?看来对于平崖主帅,大人已经心有所属了?所以故意不想让下官等向太子举荐冷将军?” “张大人、陈大人请自重!”程亦风正色呵斥,“东宫议事请见的规矩是如何的,难道你们不知道么?一要论品级,二要论先来后到,但是凡是最初东宫会议之时入阁的人员,不按品级可以直接请见——你现在阻拦我,是凭着哪一条?” 众人都少见程亦风疾言厉色,愣了愣,不由自主退开一边。但此时,听书房里竣熙拍案喝道:“张明山,陈文斌,你们立刻给我滚进来!” 那张、陈二人一怔,不知竣熙如何会粗言喝骂。但他们的心思还没转过来,又听竣熙叫了好几个名字,都是今天来请见的冷千山的党羽。“造反了,你们!”少年在内厉声斥骂,“竟然敢做出这么多好事来!” 这些人战战兢兢,面面相觑,相互推搡着,都不愿意第一个跨进门槛去。程亦风不管三七二十一,瞅准了这个机会,就抢先闯进门:“臣程亦风,有要事启奏殿下!” “程大人,什么要事都先等一等!”竣熙拍着桌子,“外面点到名的人,还不快给我滚进来!” “嘿嘿!”邱震霆忍不住笑,推推那木鸡般的一众官员,“没听见太子殿下叫么?你们刚才不是还怕被人占了先,现在怎么不进去?快去吧!”手上稍一施力,那被他推着的官员如何还站立得稳,一个跟头就摔了下去,正撞着前面的同伴,于是一群人稀里哗啦摔进东宫书房去。邱震霆、管不着和崔抱月则相视一笑,也跟着走了进来。 他们三个是最明白的人了,尤其邱震霆和管不着,一眼就看到竣熙手中的名册,正是他们千里迢迢从平崖拿来偷偷放进宫的。也正是他们依照公孙天成的计策,欲擒故纵贼喊捉贼,没有拿回来,特意要等哲霖和竣熙在里面议事的时候才被“发现”的。看竣熙脸色铁青,他们知道计策成功,都忍不住露出得意之色,为怕被人发现,齐齐低下头去。 竣熙重重地将名册敲在桌子上,一边冷笑,一边翻开一页,道:“张明山好色如命,强抢良家妇女为妾,待色衰爱弛之时,又将其卖入青楼,你在蓟州任职之时,曾经四处夸耀,说每一家妓院里都有你的妾室——这可有冤枉你么?” 张明山吓得两腿如筛糠,“扑通”跪倒:“殿下,那……那是臣年少无知之时做的糊涂事,臣……臣已经知错了,一后来使人送了不少银两,帮这些女子从良……” “哼!”竣熙连看也不愿多看他一眼,继续念道,“陈文斌,你本是商家出身,家财万贯,为了给你铺平仕途,你每年冰敬碳敬都比别人多送一倍——这么阔气,你不如捐点银子出来赡养鳏寡孤独!” 陈文斌也赶忙跪下:“殿下……这,臣的确是送过冰敬碳敬。不过,官场之中,最重人情,人人都是如此,臣也是情非得已……臣……” “混帐!”竣熙骂道,“我怎么没见过程大人收受冰敬碳敬呢?我怎么没见过袁大人收的?邱大人,管大人,还有陈国夫人,他们哪一个送过冰敬碳敬了?偏偏你在这里情非得已。简直混帐到家!” “这……”陈文斌不敢再分辩,“臣罪该万死……” 余人看这情形,都猜出了大概——邱震霆说疾风堂掌握着什么名册,显然确有其事,不晓得是方才惹毛了哲霖还是疾风堂早就有此计划,已经将名册交给了竣熙,竣熙眼里容不下沙子,这就算起总账来! 听竣熙在上面哗啦哗啦地翻着纸页,一条一条地宣读着各人的罪状,大家知道自身难保,做什么都徒劳,只有怨毒地瞪着哲霖。而哲霖面无表情的立在一边,谁知道他的心里比吃了苍蝇还恶心?当竣熙在桌上发现那本满载着冷千山一党罪证的名册时,他已经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这分明是他使人交给司马非的,如今看来,显见着司马非已经洞悉他的意图,叫邱震霆等人回京将此交给竣熙,还栽赃给他,好让冷千山的矛头调转到他身上。这出戏虽然编不算周密,但他已经不能否认。若他反咬司马非,必要被追问司马非从何处知道这本名册。总没有人会相信这是司马非自己搜集的!那样他袁哲霖的意图岂不是要暴露?所以他只有认了,说这名册正是自己整理好的,但正值非常时期,樾寇占领郑国,司马非又要辞职,若此刻办了这名册中的各位官员,势必造成楚国大青河沿岸人才空虚,他因此犹豫再三,不曾禀报竣熙,但前一日不慎将名册混在奏折之中,才误打误撞被竣熙看到,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这是一个拙劣的解释,他明白,但是,这当儿,竣熙正在火头上,根本不会去深究,邱震霆等人要的就是这样的结果,当然也不会再多事,至于其他的人,谁会问其中的细节?他们只要听说有人检举了一大批官员,就必然就算到他袁哲霖的头上来! 他精心布局下周一盘棋,一不小心被人找着了破绽,将一大片子都变成了死棋。不过,棋局一天还没有结束,一天就没有分出胜负来。他是个果断的人,索性就舍弃冷千山一党,转战别处。先看看程亦风怎么反应! 竣熙一边翻页一边读,若看到有不在场的京官,就喝令传旨下去,叫刑部拿人。“可恶!太可恶了!”少年气得直发抖,“朝廷里还有几个清官?还有几个是做事的人?” “殿下!”程亦风跨前一步,“殿下请不要再读下去了!连十几年前犯过一点小错的都成了贪官,朝廷里自然就没用清官了!若凡是德行有亏的,就将他其余的长处全部抹杀,朝廷里自然也就没有做事了的人了!” “程大人!”竣熙恼怒地一拍桌子,“小错大错都是错,我楚国律例白纸黑字写明了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这些人身为官员,竟然知法犯法!如果不办了他们,无楚国的律例岂不形同废纸?让其他的官员甚至百姓看到了,还有谁会遵守律例?还有谁会尊敬朝廷?要是传到了外邦,我堂堂天朝上国礼仪之邦就要成为一个天大的笑话!”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程亦风道,“这本名册上有几十个官员。臣想,袁大人手中还不知有多少本这样的册子。殿下要把这些人都办了,那岂不是要把朝廷里过半的官员都革职?试问要几届科举才能选拔出这么多的人才?就算开恩科,真的能选到这么多适合的人来填补空缺吗?” “程大人难道是说我国除了这些人之外就没有人才了么?”竣熙道,“我看楚国的人才多的是!只不过,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有这些贪官污吏无耻之徒在朝廷之中,有识之士自然就不肯为朝廷效力了。程大人,这些人过去是怎样处处找碴,让你没法办事,你难道不记得了么?如果没有他们,如果朝廷中全是像程大人你,像袁大人,像邱大人和风雷社的诸位一样,楚国岂有不富强的道理?” “臣也不喜欢贪官污吏。”程亦风道,“臣也不想告诉百姓‘官场风气如此,官员贪污受贿也是情非得已。’然而,官场风气的确如此,自古以来,哪一朝那一代没有斩过贪官?而那一朝那一代因为斩了贪官就刹住了官场的歪风邪气?可见一味的清查一味的严办,充其量也只不过治标不治本!” “那你说要如何?”竣熙道,“治不了本,难道连标也不治了吗?难道要像程大人这样,替他们遮掩?千方百计要阻止袁大人将这本名册交给我?” “殿下现在所做的也不是治标!”程亦风道,“殿下现在是手疼砍手头疼砍头。逼死了司马参将,已经使得司马老元帅心灰意冷要告老还乡,如今要再把冷将军、向将军统统法办,莫非是要把我国北方的大门向樾寇敞开么!” 竣熙其实还没有读到冷千山的部分,愣了愣:“这里面还有冷将军?向将军?程大人你怎么知道?” “臣——”程亦风一怔,邱震霆等人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儿——这下说漏嘴,可要坏事了!“臣……”程亦风一咬牙,“臣见过这本名册。当初袁大人曾经给过臣一本,且向臣承诺,在北方危机缓解之前,绝不会检举名册中的人。臣没有料到,袁大人出尔反尔,先是揭发了司马参将,而今又将这本名册交给殿下。” “什么?”竣熙拍案而起,“你们……你们两个有过这样的协定?” “回殿下的话,的确有过。”哲霖忽然发现了一个绝妙的反击机会——他正不知如何把程亦风拉下水,这书呆子竟然自己自己伸过手来!“虽然臣当初成立疾风堂目的之一就是捉拿贪官污吏平凡冤假错案,不过,如此清查,臣也不赞同。程大人说的没错,以当前的大局来看,不能将所有官员一体查办,否则就是给了樾寇可乘之机。这也是为什么臣一直犹豫着没有把名册交给殿下!” “你们——你们——”竣熙浑身颤抖,“你们这样阳奉阴违,是不是从来就没有把我这个太子放在眼里?” “臣等不敢。”哲霖道,“臣只是想,熬过了眼前北方的危机,或者程大人在新法上能创造出什么切实可行的办法来,彻底消除官场的歪风邪气。没想到……” “不用再说了!”竣熙道,“彻查贪官,我心已决。你们再说什么,做什么,我都要把这些可恶的家伙消灭了!”他气呼呼地翻查着关于冷千山的记载,只看了几眼,就火冒三丈:“这还不该死?这还不该死?来人!给我传刑部尚书和吏部尚书来!叫翰林院的人也来,立刻发出圣旨去,把这些混帐找回来问罪!”吩咐着,他忽然又走了下来:“不,不必了,升座正殿,召集百官——袁哲霖,你疾风堂里究竟还有多少这样的名册,统统给我拿来。我今天就把所有蛀虫一并杀个干净!”边说,边往外走,要更换朝服上大殿去。 “殿下!”程亦风紧追几步,直挺挺跪倒在竣熙面前,“殿下如果执意如此,请第一个把臣法办了。臣早年常常流连烟花之地,稍不如意,就娼妓面前抱怨各部堂官、抱怨皇上,臣罪该万死,请殿下先将臣革职查办!” “你——”竣熙气得脸都发紫了,“你非要包庇这些人么?你非要跟我作对?程大人,你到底是怎么了?” “请殿下先将臣查办!”程亦风叩下头去。 “可恶!”竣熙怒道,“我就不查办你,你奈我何?” “殿下要么收回成命,停止清查,要么将臣法办。”程亦风道,“否则,臣就在此长跪不起!” “你威胁我?”竣熙的眼睛都要喷出火来,猛地一跺脚:“好!你爱跪,就跪个够吧!”说完,大步走出书房去。 作者有话要说:开学之后真是超级忙 大家久等了…… 115第114章 很快,凉城的人都知道出大事了。 都知道疾风堂里有数之不尽的名册,都知道竣熙在东宫正殿召见所有在京四品以上的官员,要按照那名册上所记载的,一一算账。都知道首当其冲的是冷千山等人——董鹏枭是直接被刑部的人从家里套上枷锁拉出来的,根本连进宫去被竣熙当面痛骂的机会的都没有。 当然,由于当天早晨东宫书房门口等着请见的有不少官员,所以程亦风跪在东宫书房“要挟”竣熙停止彻查的消息也很快传遍了凉城的官场。无论是够资格入宫的,还是品级不够的,文武官员人心惶惶:竣熙一直以来如此尊敬程亦风,如今竟然连这位民族英雄要“长跪不起”少年都不在乎,看来真是铁了心要在朝廷上下来个大清洗了。那俗话说的一点儿没错——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这下怕是一个也逃不了。 然而,这样的恐惧又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效果——臧天任从翰林院被竣熙召来,本是为了草拟惩办各个官员的诏书。可是,臧天任一到大殿之上,立刻叩头请求竣熙收回成命,停止彻查:“果如程大人所言,如此严办,必使朝廷空虚,无有文官治理地方,无有武官守卫边疆,不啻开门揖盗,荼毒黎民!请殿下三思!” 在竣熙心目中,臧天任虽然不是才华横溢或智谋超群,但却是刚正清廉的一个好官,十分值得敬佩。正是因为如此,才特意要他来草拟诏书。岂料臧天任竟然说出这样一番话,少年的心里就像长了野草似的不舒服。更叫他没想到的是,文武官员的队伍里一个跟一个的走出来二三十个官员,统统都跪地叩头,道:“臣等也赞同程大人和臧大人的意见,请殿下务必三思!” 竣熙那里晓得呢,其实这些人暗想,自己多半是有把柄罗在哲霖手中的,真彻查起来,绝对讨不了好处。倒不如跟着程亦风、臧天任,如此一拼,或者还有生路,总好过坐以待毙! “你们——你们——”竣熙气得直打哆嗦,“你们这是要造反么?” “臣等不敢。”发话的是吏部尚书王致和,“但是,臣等的确以为彻查已经牵连太广,再如此下去,恐怕朝中就无人办事了!” 刑部尚书谭绍文也道:“臣斗胆,殿下如此彻查严办,严刑峻法,实在有违圣人以仁孝治国的教训。自古凡以法家治国,岂有不灭亡者?” “你们——”竣熙要搞彻查严办,还得依靠这两部的堂官,听他们如此说,更是火冒三丈,“你们也……哼!不要以为没有你们,我就办不了事了——我就不信我楚国的朝廷没有了这些所谓有点儿本事的贪官,就真什么都办不了!”他说着,一把抓过笔来,愤愤地蘸着朱砂,自己去写圣旨。这是要发落冷千山的,前面那批判痛骂的部分一气而成,但写到怎么处置的部分,就愣住了——有好些罪名不知怎样量刑,他便吩咐:“把大楚律例给我抬出来!” 太监们早吓的蠢若木鸡,这时像被人泼了滚油似的,一下子跳了起来:“是,是!” 但是,全套的大楚律例又那是那么容易搬的?太监们去了许久,才开始哼哧哼哧地抬着书箱子进来。他们一边开箱子往案上放书,竣熙就一边皱眉头:这么多条目,要从哪里开始找?心中的烦躁越烧越厉害,他终于忍无可忍了,“啪”的将笔一丢:“你们是不是也要跟程亦风一起长跪不起?好哇,说什么不结党,我看程亦风才是这朝廷里结党最多的人,他一跪,竟然有这么多人要陪他跪。竟然有这么多人都勾结起来威胁我!我就让你们看看我到底有多坚决!” 已经什么也写不下去了,也看不下去了。他一挥手,将案上的文房四宝统统拂到了地上,接着狠狠地跺着地,退出正殿去。留下一室面面相觑的大臣。 本赌气想要回到书房去好好研究一下大楚律例,可是,一看到程亦风还跪在门口,心里就无比窝火:他是如此敬佩这个人,谦逊时,如翠竹虚心,坚持时,又似菊花傲寒,可以大刀阔斧革除积弊,又可以浅斟低唱文采风流,而即使遇到了天大的困难,还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因为这个人“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他就想要成为这样一个人。 他的做法有什么错?一个国家的官员有法不依,这国家还成何体统?为什么身为新政领袖的程亦风要三番四次地来阻挠?为什么偏偏在这事上,程亦风如此保守?就算他有些道理吧,但是竣熙是监国太子,就相当于是一国之君,程亦风怎么可以公然来反对他?如今还带着这么多大臣一齐来反对他——罢了!罢了,他想,原本还打算找宇文雍来帮忙给冷千山定罪量刑,现在看来,风雷社的人既然是程亦风的门生,还不都站在那一边吗? 竣熙因而感到挫败万分,便没心思再处理政务,出了东宫,到蓼汀苑找凤凰儿诉苦。 凤凰儿正在绣花,看他来了,赶忙迎接招待。一边奉茶,一边道:“殿下快消消气吧,脸色都发青了呢!” 竣熙摸了摸脸:“真的这么明显么?不过也实在可气!” “哪儿就真的这么可气呢?”凤凰儿道,“符姐姐常说,转过头来想想,或者坏事也变好事呢——程大人虽然当面顶撞殿下,可是殿下自己问问自己,程大人从始至终不都是为了殿下好,为了国家好?就不要生气了,让程大人平身吧!” 竣熙满腹牢骚未及倾诉,却听凤凰儿说出这样话,不由又惊又怒——凤凰儿是如此天仙般的一个人物,繁杂的政务,激烈的斗争,唯有凤凰儿让他找回少年无忧无虑的心情。如今竟然连凤凰儿也出来替程亦风说话!他立刻脸色变得更难看了:“你怎么知道程亦风在东宫跪着?” “是陈国夫人,”凤凰儿道,“她方才来看我,就……就跟我说了。这么大的事,恐怕别的宫房也都传遍了。” “哼!大概是传遍了吧!”竣熙呼地站了起来,将手中的茶杯一掷,“后宫女眷议论朝政,该当何罪?” 凤凰儿哪里料到他会突然对自己发作,一时愣住了。竣熙一语出口也立刻后悔,只不过,今天已经事事不顺,人人跟他作对,把他的心捶打得万分刚硬,就是不愿意认错。看到凤凰儿的泪水在眼里直打转,他又气恼又心疼,不知该如何是好,索性一跺脚,跑出了蓼汀苑去。 太监和侍卫们知道出了天大的乱子,只希望凤凰儿能够安慰太子,谁料眨眼的功夫便见主子怒冲冲跑出来。他们心知蓼汀苑也帮不上忙了,一边暗自叫苦,一边盘算着该去请何方神圣来收拾残局。不过首要的,还是赶紧跟上去服侍,省得麻烦越闹越大。谁料,他们脚步方动,就被竣熙喝住:“都不许跟着来!你们这些奴才,心里也向着程亦风的吧?既都向着他,你们就都是陪他跪着好了,不要跟着我,看着都烦!” 众人一愣,哪里还敢再往前?竣熙就径自气哼哼地跑了出去。一路上,谁跟他请安问好他也不理会,但凡要跟着伺候的,统统被他骂走。如此一直跑到了御花园里,穿过刚刚含苞的桃花林,让树木的枝杈遮挡着,这才甩开了所有或跟从或观望的人,清静下来。 他感觉脸颊滚烫,喘息急促,有凉风吹过的时候,一吸气,喉咙就被风割得生疼。便不得不扶着一株盘根错节的桃树站定了,休息片刻。透过密密匝匝的树杈,他看到前面不远就是镜湖了,波光粼粼,显得无线平静,无限美好。心里就有一种强烈的愿望,要到那跟前去,让广阔的湖面将胸中的积怨全都带走。 因穿花而前,来到了湖边。可是到了跟前,才发现这静好的湖面也非他一人独有——霏雪郡主白羽音,一身粉白色的衫裙,正跪在湖边的石头上伸手撩水。竣熙的烦躁不免又冒了出来:“你怎么在这里?” 白羽音一愣,回过头来,手中的一只锦囊掉入水中:“不知殿下在此,拜见殿下。冒犯之处,请殿下原谅。” 看她如此恭顺,竣熙的火气也被湖面上的风吹散,心想,刚才气哭了凤凰儿已经十分混帐,朝堂上的事,不必迁怒后宫的人。因而缓和了语气:“你没有冒犯我——我惊扰了你才是。你的东西掉到水里了,我帮你捞上来吧。”说着,走到湖边,俯身要去拾那锦囊。 “不必了。”白羽音道,“那只不过是花瓣而已,本来我就是来葬花的,埋进土里,还是顺水而去,也没什么分别。” “葬花?”竣熙奇道,“没想到郡主你还如此多愁善感。” “这怎么叫多愁善感了?”白羽音道,“宫女女眷每年都要葬花的,殿下不信去问问皇后娘娘。” “那是芒种送花神,我晓得。”竣熙道,“不过眼下离芒种还有一个多月呢,你怎么就来葬花了?” “殿下这话可说得真有意思。”白羽音道,“端午节是吃粽子的时候,莫非除了端午之外就不吃粽子了么?冬至节是烧寒衣的时候,莫非除了那一天就不给先人烧纸烧衣么?葬花不也是一样?难道除了送花神的那一天就不能葬花了?其他时候凋谢的花莫非就要任由它们被虫子啮噬,被雨水浸烂么?” “这……”竣熙怔了怔,“这样看来,郡主才是真正惜花之人,母后和其他后宫女眷无非是为了过节找乐子罢了。” “也不能这样说……”白羽音道,忽然又一笑,“原来殿下还是绕弯子在说我多愁善感!” 竣熙也笑了起来:“善良的人才会多愁善感,心狠手辣贪慕虚荣的才没心思理会这些花儿呢!” “殿下不如说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人才能多愁善感?”白羽音道,“像我这样衣食无忧,又无事可做的人就能来葬花。像太子殿下这样日理万机的,哪里有功夫来管这些花瓣呢?” 日理万机。这话若换在往日,也许是一句赞誉。但是今天竣熙在朝堂上受了一肚子的气,一经提起,立刻恼火万分:“好像我喜欢日理万机似的!若不是父王成天只晓得炼丹求仙,我还不乐得作画下棋逍遥自在?如今这样辛苦的对外抗击樾寇对内施行新政,他们却还……”苦恼委屈不吐不快,当下就一股脑儿地将烦心事说了出来。“他们非但不帮我分担,反而还……还……”找不出合适的词来形容程亦风和众大臣的举动——是刁难?是捣乱?似乎又不是。搜肠刮肚,偏偏没有一个满意的字眼儿,就忽地闪过一丝不安:难道是自己错了?不,惩治贪官怎么会有错呢?新政之所以能够有今天的成就,是当初他坚决支持程亦风的结果。认定是正确的,就要坚持。为君之道,就是要排除万难,坚持到底。 这样一想,心情就舒畅了些,抬脚将一粒石子踢进湖中,道:“让郡主听我发牢骚,郡主一定很闷吧?” “这岂容得我选择?”白羽音淡然一笑,“就像殿下别无选择必须日理万机一样,我也别无选择必须要听殿下发牢骚——殿下知道我外公的想法,也知道皇后娘娘的打算。殿下生来就是为了要继承大统,而我生来就是为了要做未来的皇后。皇后的职责难道不是听皇上发牢骚么?” 我可没说要娶你!竣熙心想,不过,这就免不了要念及凤凰儿——凤凰儿为什么要为程亦风说话呢?若是她像白羽音这样,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那该多好!不过,白羽音这是从小被训练教导出来的,凤凰儿则是本真自然,全无心机。算来,还是凤凰儿好。她无非是被崔抱月利用了而已! 可恶的陈国夫人!竣熙捏紧了拳头。但心中又是一闪:白羽音似乎也是一个身不由己的人呢,倒跟自己有点儿同病相怜的意味。因问道:“怎么,听你那语气,并不很想做皇后呢!” 白羽音转过头来瞥了他一眼,眼神中似乎有很多的探询,忽然又一笑,道:“殿下看出来了么?看来我这十几年的苦功都白费了,竟没有修炼到家。他们教导我的时候都说,要做皇后,在皇上面前就没有自己,皇上说你就听,皇上要你附和你就附和,皇上要问你意见,你就装傻,总之就是只是一面镜子,让皇上照出他的心思就可以。他们教了我这么久,骂了我这么多回,我还是做不好。” “这叫什么话!”竣熙愕然,“是谁教你的?娶这样的一个女子为妻,跟娶个木偶有什么区别?你这样,就算做了皇后,跟行尸走肉也没什么不同!” “可不是!”白羽音也踢了一粒石子到水中,“我自己其实一点儿也不想做皇后呢。既然说开了头,今天就索性把话都跟殿下说明白了吧!就像殿下心仪凤凰儿姑娘,我其实也早就有了心上人。他是我家里的侍卫,我还打算跟他私奔呢!” 竣熙偷偷看过不少才子佳人的传奇,心里也曾幻想过和凤凰儿远走高飞隐姓埋名。他实在没想到看起来规行矩步的霏雪郡主竟然也有些风流往事,不禁来了兴趣,道:“果真?他叫什么名字?其实你也不用私奔,我就赐婚给你二人,岂不便宜?也顺便就赐他个一官半职,让你外公不能反对就是了。” “多谢殿下的美意。”白羽音凄然道,“可惜已经太迟了。去年我们打算私奔的时候被外公发现。他已经被外公处决了。” “啊!”竣熙不禁大惊,“我……我提起你的伤心事来……实在对不起。” “没什么。”白羽音道,“我已经哭得太多了,眼泪干了,心也死了。现在外公再叫我做什么,我也都无所谓。是嫁给殿下也好,甚至叫我去樾国和亲也罢,既然帆哥哥已经不在了,我活着也没有意义。” “我不知……不知你竟然也有这样的伤心事。”竣熙道,“像我们这些生于王侯将相之家的,素来都是身不由己啊!” “莫非对此当浮一大白?”白羽音笑道,“殿下不会是想一醉解千愁吧?” 她这一提起来,竣熙倒真有痛饮一番的冲动。“就算不能解千愁,难得喝醉一场,有一晚上可以不去烦恼也不错!”他道,“我想喝醉,郡主愿意奉陪么?” “殿下有旨,我岂敢不陪。” “我不是下旨命令你。”竣熙道,“就当咱们同是天涯沦落人吧,难道还不能一起醉一场么?”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白羽音道,“这还是我第一次不做殿下的镜子呢。” 竣熙让人在御花园的锦波阁里设下酒菜,接着又屏退左右,只跟白羽音两个人自斟自饮。也不知道喝了多少,也猜了拳也行了令,依稀还联了几首诗,最后终于醉倒了。到醒来的时候,已经过了掌灯时分。他感觉头疼得仿佛要裂开,支撑着坐起来看着房内,狼藉的杯盘已经被收拾走了,自己胡乱踢在榻下的靴子也被摆放整齐。 猛地,他的心被一捶——那靴子旁边怎么还有一双绣花鞋?他揉揉眼,的确没有看错!跟忽然感觉到身后温暖的气息。回头一看,不觉大惊失色——鸳鸯缎面的被子里露出一截嫩藕般的的手臂,腕子上还套着羊脂白玉镯!这不是白羽音么! 啊呀!竣熙惊得一骨碌跳下床来,我做了什么?我怎么会和她睡在一张床上? 侍奉的太监被惊动了,哈腰跑进房来:“殿下醒了?奴才伺候殿下更衣。” “等……等等……”竣熙赤着脚逃离榻边,“这……霏雪郡主怎么会……会在这里?” 太监久在深宫,练就了一张淡然的笑脸:“殿下和郡主在锦波阁里饮酒,奴才们都不敢进来。过了两个时辰,听里面没声了,才斗胆来看看,就见殿下和郡主都已经醉卧在床。奴才们只能帮二位盖上被子,又把杯盘收拾了。” “这……这……”竣熙急得直跳脚,“我怎么什么都不记得……” “殿下!”白羽音的声音淡定地响起。她拥衾而坐,漆黑的秀发瀑布似的撒下来,雪白的肩膀若隐若现。“公公请先退下,我有话对殿下说。” 太监知情识趣,垂头退出门外。白羽音就撩了撩头发,随便挽了个髻,披衣下榻,拿了竣熙的衣服过来,一件一件慢慢服侍他穿。“殿下什么都不记得,我也什么都不记得。”她道,“既然不记得了,何必要辛苦去想起呢?殿下只需要吩咐那些奴才一声,相信他们也不敢胡乱说话。今天的事情,不会有人知道——本来无事,别人又有什么可知道的呢?” 竣熙怔怔地看着她:“可是……可是……郡主和我……我们真的……郡主的名节要……” “既然什么也没发生,跟我的名节又有什么关系?”白羽音笑道,“我和帆哥哥已经天人永隔,只希望殿下和凤凰儿姑娘可以有情人终成眷属。那也算是我为自己积了一点儿福德,来世或者还能和帆哥哥再续前缘呢!殿下把今天在镜湖边遇到羽音的事情全都忘记了吧!” 说时,她已经伺候竣熙更衣完毕,最后帮他把玉佩、扇袋一一挂好。这才自己转到屏风后面去整理衣装。不时也就梳妆妥当,施施然行礼道:“我的丫鬟还在皇后娘娘那儿等着,恐怕等急了她会来找我。先行告退了。” “我……我送你……”竣熙讷讷。 “不用了。”白羽音道,“殿下送我出去,岂不是叫人怀疑?再说,殿下这时难道不该去安慰凤凰儿姑娘吗?”说着,一笑,深深万福,退出门去。 竣熙呆呆地看着他,良久才发现那苗条的背影已经消失了。 我到底在做什么!他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唤外面的太监进来,吩咐他们要对今日锦波阁的一切守口如瓶。太监见怪不怪,自然答应:“殿下要起驾回东宫么?还是要去蓼汀苑?” “自然是……”竣熙知道这时候东宫可能已经翻了天,不能不去应付,然而凤凰儿现在如何了,是不是还在伤心呢?他也委实挂心。尤其是他跟白羽音结下露水姻缘,虽然凤凰儿并不会知道,但是心里总觉得对不起她,无论如何要向她道歉补偿——或者不如说,非如此不能安抚自己的心思。因道:“自然是去蓼汀苑了!” 太监躬身答应:“奴才这就让人备轿——咦,这好像是霏雪郡主的?” 竣熙低头一看,见地上一根银簪子,是一朵盛放的山茶花,秀美非常,依稀记得正是白羽音发间的事物。又心中猛然一闪——似乎是酒醉之时自己伸手把出来的,且痴痴看着她的秀发散落。 该死的,我怎么能想这些,他狠命摇了摇头,做贼似的抢先将簪子捡了起来,收进怀里,道:“改天我让母后还给郡主就是了,你不要去多嘴。” 太监面无表情:“奴才不敢。”退出了门去,不久,回来报告说轿子已经备好了,请竣熙移驾。少年就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离开了御花园。 一边走,他一边盘算着怎样向凤凰儿开口,而越想努力的想,怀里的银簪子就越是清晰地在刺他——真的就假装什么也没发生过么?喝醉酒的是他,做错事的是他,对方怎么说也是金枝玉叶……要么,还是顺了皇后和康亲王的意思,立白羽音为正妃?那样又如何对得起凤凰儿? 心思愈加烦乱了——倒不如不去蓼汀苑?先想明白了再说?他起了这个逃避的念头,就吩咐抬轿子的太监转向东宫。 太监们甭管心里是怎样揣测的,面子上都不会表露出来,闷头快走,没多久便回到东宫。 东宫正灯火通明,不下白昼。哲霖在门口焦急的踱步,显然是等待竣熙已久,一见他回来,立刻迎了上来:“殿下,你可算回来了!人都还跪着呢!” 竣熙握了握拳头,收拾心情:“什么人?程亦风,臧天任?” “正是。”哲霖道,“朝会时跪下的,都跪着呢。宫门外现在也有人开始跪了。殿下这样坚持下去,会有大麻烦的。” “宫门外也有?”竣熙惊讶,“为什么?是谁?” “是品级不够的官员。”哲霖道,“还有其他的一些一贯跟程大人交情好的官员。有一些入宫来要见面殿下,结果一进来就跟着在正殿里跪下了。臣怕人进来的多了,事情越闹越大,就让护军封锁宫门,不允许官员进来。没想到他们就在外头跪下了。这样被百姓看到,岂不更加麻烦?殿下,这彻查的事情,还是先让一步吧。” “为什么要我让步?”竣熙怒道,“我是君,他们是臣。他们这样不是造反么?” “殿下,”哲霖挡住愤愤不平的竣熙,好让他不至于冲动着去正殿上训斥诸位大臣。“殿下可知道么?史书都是后人写的,成王败寇,各有不同的写法。究竟是造反还是死谏,也不过是一个用词的问题罢了。何况,殿下觉得彻查贪官,真的那么重要吗?重要得过楚国的江山社稷?” “你这是什么话?”竣熙道,“难道惩治贪官危害设计,放任贪官,反而有利国家了?” “殿下,臣知道殿下痛恨贪官,也知道贪官是国之蛀虫。”哲霖道,“臣还知道,程大人是一个清官,他所做即所想,并非结党营私的伪君子。他今日要长跪不起,的确是因为他心里认为殿下的网撒得太广,会影响江山之稳固,所以他才不计较自己和冷将军的过节,毅然为其求情。且不看程大人此举是否妥当,单看他现在的众多支持者——臧大人是一个清官,他支持程大人定然是出自真心。可能很多人也是如此。但还有不少人恐怕是想趁着这个机会,用程大人来做挡箭牌,自己好逃脱清算。殿下如果一意孤行,要惩办冷将军,这些人说不定就成了亡命之徒。他们可以把程大人推在前面,当真造起反来——殿下莫忘记,不少人手握重兵。就说冷将军,虽然远在边关,他现在给养充足,要想起兵造反,也不是什么难事。到时候殿下打算怎么办?镇压吗?若镇压不成,殿下不就成了楚国的千古罪人?若镇压成功,难免是要将叛贼全部诛杀的——到时候程大人活不了,臧大人活不了,旁人,只要参与其中的,不管是真心直谏的,还是浑水摸鱼的,也统统活不了,楚国损失这样大一批人才,樾寇岂不是要乐翻天?” “这……”竣熙细细体味哲霖的话,果然在理,“你能如此体谅程亦风,他却不能这样体谅你我,唉……这个人也真是忠直过头了——你有什么建议?” “愿意接受臣下建议的君主就是明君。”哲霖微笑,“愿意承认自己做错的君主那就更是世间少有了。殿下愿意去向程大人认错吗?” “我——”竣熙下意识的就想说“我没错”,但是回想哲霖方才的那一番分析,就算自己要惩办贪官这件事果然是没有错的,但是和程亦风这样的忠臣对立,和众大臣在东宫正殿当面翻脸,给小人以可乘之机,这些自己难道也没错吗?他推卸不了责任。只不过,放不下面子来。 哲霖又是微微一笑:“臣的措辞欠妥。其实程大人没有错,殿下也没有错。只是君臣之间,也应该给彼此一个求同存异的机会。世上没有一个好人喜欢贪官。殿下想用彻查的方法来解决这个问题,程大人说殿下的方法不好。但臣相信程大人也不会说姑息纵容就是好方法——他不是说既要治标又要治本么?殿下可以让程大人递折子上来,说说怎样才能治本。如果他说的可行就如此照办。如果不可行,或者他想不出治本的法子来——相信到那时候,北线的危机也早就解决,冷将军所作所为令人发指,那就是惩办他的好时机。” “好主意!”竣熙的眼睛一亮,“这使的是个‘拖’字诀,我就让程大人去想一个月——真想出了治标治本的好法子,自然可以造福后世。要想不出来,反正这一个月之内我暂时不惩办什么人就是了。贪官们看我一时不找他们算账了,也就不会造反。道一个月之后……哼,就算有什么治标治本的办法,相信没人会反对我惩办几个罪该万死的贪官污吏吧?” “正是如此!”哲霖道,“不能为了争论如何对付敌人而伤了自己人的和气。臣之前为了设立疾风堂而不择手段,以致和程大人起了矛盾,后来才悔恨万分。至今臣和程大人之前还有嫌隙呢……唉!” “你放心!”竣熙拍拍他的肩膀,“日久见人心。程大人是一个君子,将来总会了解你的。你们共事的时间还长着呢!” “多谢殿□谅臣。”哲霖躬身道,“臣一介亡国之徒,能够容殿下收留,又得以为殿下效力,实乃三生有幸。臣一定助殿下消灭樾寇,扬天朝之威!” “哈哈!”竣熙笑道,“我身边能够有你们这些忠臣,才是三生有幸呢!不要多说了,先陪我那眼前的麻烦事儿都解决了吧!” 这样,午夜时分,东宫里跪着的大臣们才相继散去。许多人都已经腿脚发麻,要相互搀扶着才能勉强行走,不过大多数人心情却都还不错——有些固然是因为自己可以暂时逃过一劫,还有些则是带着慨叹——总算这一次没有让国家误入歧途。臧天任和程亦风当然是后者。 两位老友步履蹒跚地在东宫门口撞见,一时竟相视无言。片刻,臧天任才挽住程亦风的胳膊道:“走吧,老弟,你还任重而道远呢!” 程亦风感觉两条腿仿佛都不是自己的,踉跄了一下,才苦笑道:“当年被贬时,记得臧兄扶过小弟一把,后来我从落雁谷逃难,也是投奔臧兄,今日惹了麻烦,还要拖累臧兄!” “老弟你说哪里话?”臧天任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你我如果不是一般的又臭又硬,也不会做这么多年的朋友。愚兄本不是特来扶你,只是正好又跟你意见一致。太子殿下年少气盛,以为只要杀尽天下贪官,就可以杜绝不正之风,结果引出上上下下许多不满与混乱。其实我已经上了好几本折子,请殿下停止清查,可惜都如石沉大海。想必是在东宫内阁被袁哲霖拦下来的——我本来还奇怪,怎么老弟你一直都向殿下进谏,莫非你也赞成清查了?今日老弟如此举动,愚兄才放下心来。” 程亦风没有见过臧天任的奏折。他之所以长久以来忍受着,自然是因为公孙天成当日建议他听之任之,让哲霖作茧自缚。但是,他的心始终在挣扎——他不想要刷阴险的手段,如果依靠牺牲一批人来稳固自己的地位,那么他和哲霖又有什么分别呢?司马勤自尽,司马非辞职,他越来越忍不下去了。到这天清晨,公孙天成告诉他,哲霖要揭发冷千山一党,邱震霆等企图阻止,却以失败告终,他再也不能袖手旁观下去,一径闯到东宫,上演了几乎惊心动魄的一幕。 当然,这些他都不能跟臧天任说。何况,他并不知道,公孙天成乃是看准了哲霖、冷千山、司马非三人之间对峙的形势就好像一个马蜂窝,乃是特意要程亦风来捅马蜂窝的。 “臧兄既然早已上了好几封折子,想必对太子殿下所要求的‘治标又治本’的法子有所心得了?”他道,“不知道可否指点小弟一、二?” “我哪儿有什么好法子?”臧天任道,“历朝历代出过那么多的贪官,就算不贪的,照顾亲朋戚友的也比比皆是,如许多先贤都没能解决的问题,愚兄如此资质,怎么能悟出治标治本的法子来?” “如今的官员俸禄如此之低,也难怪他们会想方设法聚财。”插嘴的是榜眼彭茂陵,官拜户部员外郎,因为是五品官,所以并没有进入东宫,一直在门外等候着。他向程亦风和臧天任一揖,表示了对两人直谏行为的崇敬,接着道:“前朝曾有过养廉之策,朝廷除了发给官员俸禄米外,还发给职钱、职田、茶汤钱、添给钱、厨料、薪碳、衣服、马匹、草料等,甚至连其师爷和仆役的薪水,也由朝廷提供。官员不必为生活担忧,自然一心一意为朝廷办事了。” “朝廷要负担如此花销,却从哪里找来这许多银钱?”程亦风咂舌不已。 “当时将火耗银子全数充公。”彭茂陵回答,“反正这火耗银子是地方官员为了填补自己的亏空而巧立名目弄出来的。与其让他们中饱私囊,倒不如朝廷统一管理,从富裕的郡县调拨银子去贫困的郡县,这样,官员无论在何处上任都可以得到相应的养廉银,岂不便宜?” 倒也是一个法子,程亦风想,却不知成效如何? 他不及问,旁边探花刘春冉已经开口道:“彭兄既然知道前朝的策略,如何不知者策略的后果?有的地方官俸禄才一百多两,养廉银却有三万多两,本来他还需要偷偷摸摸给自己谋取好处,如今变成朝廷明目张胆替他横征暴敛,他省了多少麻烦?更何况,人心之贪婪,决不因为得到额外养廉银而收敛,许多官员一边收朝廷的养廉银子,一边榨取民脂民膏,搞得地方民不聊生。既然已有前车之鉴,如何还要重蹈覆辙?” 彭茂陵皱着眉头:“那刘兄有何高见?” “依下官之见,这都是法纪不严的后果。”刘春冉对程亦风道,“下官并不是说要以严刑峻法杀尽一切违纪官员。下官只是觉得,自古以来都是‘人治’,也即由人说了算,朝廷虽有律法,但是其条款并不详尽,以致具体到了每一件事情上,全靠办事的官员自己解释。是对也好,是错也好,是生也罢,是死也罢,都操纵在这位官员的手中,他的权力可以说比天子还大,名副其实是一方的土皇帝。人们自然就要去贿赂他、巴结他,他也就可以做地收钱,中饱私囊。而我国之监察制度也不完善,獬豸殿哪里能有这么多人手监察全国的官员?况且獬豸殿自身也是‘人治’,到了办案之时,能否立案,如何调查,多数时候都是御史说了算的。此外,言路不开,百姓棘手保守苛捐杂税之苦也根本无法向獬豸殿告状。官员们还不无法无天么?” “刘大人分析得虽然不错,但是,我国官场也不是一片黑暗,清官大有人在。”吏部尚书王致和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听到刘春冉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心中不快。 “清官的确是大有人在。”刘春冉道,“下官也晓得,吏部每年都要叫各地上报清官事迹,挑选其中典型者,予以嘉奖。可是,为官清廉不是该当的吗?为人子女要孝顺,为人臣子要忠诚,这些都是该当的。人做了自己份内的事,为何应该奖励呢?这样,对于不清廉的人来说,无非是少了一份朝廷的嘉奖罢了。更有甚者,伪造政绩骗取嘉奖。其实依下官看,为官清廉是他可以继续戴着乌纱帽并领取朝廷俸禄的先决条件。没什么值得嘉奖的。” 如此说法也不是全无道理,程亦风想,百姓之所以对清官万分的爱戴,大约是因为贪官、庸官实在太多的缘故吧。 王致和却不以为然:“刘大人说要废除人治推行法治,但俗语说‘法理不外乎人情’,莫非刘大人是想要我国变成一个冷冰冰只讲律例不讲人情的地方么?再说,果真事无巨细都能由律法规定么?撰写律法的人又不是神仙,哪里能什么都预料到?便真能如此,一部楚律该有多少卷多少册?不,依我看,是多少斤重才是!你让官员们如何翻查?” 也是一虑!程亦风暗想,竣熙交给自己的这个任务——或者不如说,竣熙要和他做的这个交易显然不简单。 “我们大家也都别站在这里议事了。”臧天任道,“跪了一天,还不快回去休息么?太子殿下给的期限是一个月,不信集我们众人之力,还想不出一个解决的方案来。” 众人都是腰酸腿疼眼皮打架,支持不下去了,便接受了臧天任的建议。但依然不肯放下那话题,一边议论,一边出了宫去。 到宫门口,自然还遇到了一些在那里跪了一天的官员,都围上来向程亦风等询问竣熙的决定,难免又耽搁了些时辰。到大家各自散去的时候,都已经快四更天了。程亦风看到小莫驾车来接自己,而车边等候已久的是公孙天成和邱震霆等人。 “大人辛苦了。”公孙天成向程亦风一揖,“赶紧上车吧。” 程亦风此刻已经是心力交瘁,没有人搀扶几乎就上不了车去。然而,才在车内坐定,就立刻问公孙天成道:“先生,杜绝官员贪污*,可有治标又治本的法子?” 公孙天成看了看他,片刻,才道:“太子殿下让大人做的事,老朽已经听说了。*乃是历朝历代的难题,怎么可能说解决就解决?” “文正公当年没有研究过么?”程亦风急切地,“他没有留下过什么建议?” “文正公不是神仙,”公孙天成道,“他当年一切有关治国的设想都已经收录在他的文集里,你也已经看过,里面哪儿有关于治理*的论述?文正公的治国理念和大人有不谋而合之处,这可不代表文正公能够预知大人今日所要面对的一切困境!” “先生说的没错。”程亦风苦笑道,“我这个人又懒又没有本事,遇到难处就四处抓救命稻草,不是问先生,就是去翻阅文正公的手札,连风雷社的年轻人们,我都常常依赖他们。真是没用道极点!” “大人何出此言!”公孙天成正色道,“大人能不畏强权当面直谏,又不顾派系门墙之见,连屡次迫害自己的人都要替他说一句公道话,这岂是常人可以做到的?” “这才更是无用呢!”程亦风道,“连个对策都没有,就去直谏,简直成了有勇无谋之辈……罢了,我哪里是‘有勇’?我不过是一时冲动,若是能叫我多考虑考虑,或者就做了缩头乌龟,哈哈……多考虑……还有一个月的时间,真能想出对策么?” 他说着的时候,言语渐渐含糊了,声音也低了下去。公孙天成心下奇怪,抬眼看时,才发现他已经睡着了。“唉!”老先生叹了一口气,跳下车来,好让程亦风一个人安心休息。 “公孙先生,这可怎么办哪?”邱震霆等人和他并肩而行,“本来是让程大人来帮咱们烧这把火,结果他倒把火给灭了,现在符小姐的计策岂不是要泡汤?” 公孙天成垂头前行,沉默不语。 管不着道:“要是能立刻想出一个什么法令来,既让程大人觉得宽容无比,又能把冷千山绳之以法,那便皆大欢喜了。” “可能么?”崔抱月冷哼道,“难不成写出一条法令说要大赦天下贪官污吏,最后再附上一条——唯独冷千山必须千刀万剐。这样的东西拿出来,别说程大人不答应,连太子殿下也不会相信呢!何况还有个坐山观虎斗的袁哲霖,也不是省油的灯。” “谁会写出那种愚蠢的玩意儿?”管不着道,“要不,咱们假传一封圣旨给冷千山,逼他造反?他只要造反,程大人想出的新法令再怎么治标又治本地解决贪污问题,也救不了他啦!” “造反是死罪,假传圣旨难道就不是了?”崔抱月道,“再说了,冷千山造反,跟袁哲霖半点关系都没有,还是不能除去这个祸害!” “怎么没有了?”管不着道,“冷千山造反可以说是‘清君侧’嘛,说是太子殿下被姓袁的所迷惑,陷害忠良。这样冷千山不就跟袁哲霖斗起来了吗?正合符小姐的计划。” “冷千山又不是你的牵线木偶,怎么会你叫他如何就如何?”崔抱月道,“我看……唉!真是气死了!也不知道程大人是怎么想的,要说冷千山对我好歹还有过些恩惠。他对程大人素来只是找碴儿不断,程大人怎么会为这种人出头?真是气闷死人了!” “可不是!”邱震霆也道,“眼看着就要事成,程大人竟然……唉!公孙先生,你看究竟如何补救才好?” 公孙天成一步一步地走着,似乎每前进一点儿,也就在自己的思绪中深陷一分,良久,他才开口道:“程大人如此做,说是不可思议,但其实又是意料之中——邱大侠,你们杀鹿帮当初是为什么要归顺程大人呢?难道单单是因为他在那场斗志斗勇的交锋中胜了你们?” “应该……是吧?”邱震霆怔了怔,“不过,俺是很佩服程大人这个人的,分明是个弱质书生,竟然能够带兵来和俺们山寨的弟兄对阵,真是够有胆色的!” “不错,这就是圣人所说的‘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公孙天成道,“不过除此之外,程大人还有更加令人敬佩的地方——他当时去鹿鸣山,就是为了要救冷千山,即便冷千山成天找他的麻烦,他也还是要救冷千山。因为在他眼中,那不是‘成天和程亦风作对的恶人’而是楚国的将军,是肩负守卫北疆重任的军官!他一日在兵部尚书的位子上,就一日要确保兵部的将军们安然无恙地坚守岗位。他可以付出任何代价,无论是为人辱骂,还是亲自挂帅上阵。” 可不是如此!邱震霆和管不着互相望望,都想起来鹿鸣山初遇程亦风的那一刻,冷千山关在牢里的时候,成日把程亦风骂得狗血淋头,而程亦风却连毒烟也不怕,非要和杀鹿帮周旋到底。再细细一想,他们杀鹿帮的人起初不也是程亦风的敌人么?但是程亦风没有迫害他们,而是放他归去,又同意和他们公平比试……他们如何是被计谋所收复?他们是为这个人博大的胸襟而折服! “这样说来,今天的计策是公孙先生你失算了呢!”邱震霆笑道,“那先生现在有何打算?” “果然是老朽失算了!”公孙天成笑道,“计谋无非是雕虫小技,信念才是挪之不懂的磐石,杀之不死的金身——在程大人面前老朽失算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至于眼下,自然是只能帮助程大人想出答复太子的办法了。” “那符小姐的计策怎么办?”管不着问道,“就这样放弃了?” “老朽追随的人是程大人,自然是要设法辅助程大人完成他的设想了。”公孙天成道,“二当家追随的人难道是符小姐么?” “当然不是!”管不着道,“只不过,这是一个让姓袁的混蛋栽跟头的大好机会,错过了,岂不可惜?” “呵呵,”公孙天成笑道,“符小姐的妙计是借力打力,因为冷千山和袁哲霖都是能折腾的主儿,所以她就想出这个法子让他们打起来。如今老朽无意中让程大人做了劝架的,暂时打不起来了。但是,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初一不打,十五还能不打?咱们的计划被打乱了,袁哲霖的计划何尝不也被打乱了呢?这个所谓‘治标治本’的主意,显然是他怂恿太子殿下提出来的。他是想要用着一个月的时间再想出别的兴风作浪之法呢!多行不义必自毙,他既然要做坏事,还怕咱们没有惩治他的机会?” “果然!”邱震霆一拍大腿,“现在老三、老四和老五去调查争地命案和袁哲霖的其他罪证,而严大侠就去联络江湖上的有识之士。袁哲霖自以为这一个月之内他能扭转局势,却不晓得他拖得越久,就是自己把坟墓挖得越深。到时候人证物证一应俱全,看他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说起司马勤的命案,我也有些线索。”崔抱月道,“不知道跟你们山寨的人怎么联系?大家把所查到的汇总起来,可能会有新发现也说不定!” “好极了!”邱震霆道,“俺跟老三他们约好了,要……”当下就把和猴老三等人如何碰头的细节跟崔抱月说了一回。 这两人原本一见面都争执不断,但心里都是为了楚国的百姓,所以一有共识也就把小矛盾抛开一边,一行走,一行商量,竟好像多年并肩的战友一般。管不着看得直咂舌:大哥竟能跟着泼辣婆娘默契相谈,实在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而自己却插不进嘴去,这就更加奇怪了。不过,查案这种事本不是他的特长,妙手空空才是显出他的本领。可恨此次在疾风堂栽了跟头,传扬出去,一世威名也毁于一旦!可恶可恶!他心中暗想,总有报一箭之仇的时候! 偏此时,公孙天成向他笑道:“管大侠,老朽有一件事想请大侠相助,不知大侠愿不愿意出手?” “什么事?”管不着问。 “自然是——”公孙天成做了个探囊取物的手势,“这也只有管大侠才能做到呢!” 听到偷东西,管不着自然有兴趣:“不知先生想让我找什么东西?也是和姓袁这狗贼有关的吗?” “倒不是直接有关。”公孙天成道,“不过,也是一桩事关迫害忠良的公案。本来是打算先除掉袁哲霖再对付这个人的,但是姓袁的这边有了变故,不知何时才能动手,所以不得不先对付那个人了。那个人可比姓袁的更有来头。” “果真?”管不着将信将疑,“这人也对程大人不利么?” “不仅是对程大人,还对符小姐不利呢。”公孙天成道,“符小姐之所以会远走他乡,就是因为这个人几次三番要置她于死地。” “啊?”管不着惊道,“还有这种事?难怪符小姐躲到我们那深山老林来,连自己是程大人未婚妻的事都不敢透露——是谁这么狠毒?” “现在不便说出来,隔墙有耳。”公孙天成道,“不过,很快这人的末日就到了。只要管大侠帮老朽偷这样东西出来。” “没问题!”管不着拍胸脯,“包在我身上,世上还没有我管不着偷不到的东西——”才说,又发现自己吹牛吹破了,赶紧补充道:“要是去疾风堂偷,恐怕还得费点儿周章。不过,那疾风堂,我总有一天要破尽里面的机关!” “不是去疾风堂。”公孙天成道,“是……”他凑到管不着的耳边,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的说了一回。 管不着的眼睛越瞪越圆:“这……这是东西能有什么用?” “管大侠只要去拿来就好。”公孙天成道,“其他的,老朽和程大人已经筹划甚久了。” “好吧。”管不着道,“这个还不是手到擒来的?只希望这些牛鬼蛇神快点儿被消灭干净,天下也就太平了。” “快了!”公孙天成凝望着夜空,漆黑,还看不到黎明的光彩。他喃喃道:“芒种的时候……芒种的时候就是解决一切的日子!” 作者有话要说:不好意思,不知不觉都成了一个月更新一次了……只是这个学期实在太忙,每天都被老板和系主任逼得团团转……大家多多包涵吧…… 116第115章 在平崖等得心焦的司马非终于接到了来自凉城的消息。不是邱震霆和管不着的亲笔,也没有加盖程亦风的官印,只是公孙天成的一封信,里面简略地交代了京城的变故,并请他立刻悄悄回京。 司马非看到这封信不由气得跳了起来:“好哇,我说是什么人在坏事,竟然是程亦风这书呆子!”他一边气鼓鼓地将信递给符雅,一边道:“你快看看吧!人家情人之间都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偏偏你的未婚夫非但猜不到你的计策,还给你拖后腿,简直气死我也!” 符雅倒是心平气和,将信读了一回,反而更平静了——原是她自己没有考虑到。程亦风怎么会做棒打落水狗的事情呢?也正是这样的程亦风才让她思念。 司马非兀自跳脚:“这个公孙天成听说是程亦风很器重的幕僚,大青河之战的时候好像功劳不小。这次出的是什么馊主意?程亦风在京城搞出个烂摊子来,莫非现在要我回去收拾么?我一离开平崖,岂不是正中了冷千山和袁哲霖的下怀?他们还不立刻扑上来把平崖给抢了?简直愚蠢至极!” “元帅,”符雅指着信上的一行字给司马非看,“冷将军怎么可能趁元帅不在就夺取平崖城呢?元帅难道没看到这里——这是要元帅一接到冷将军辞职回京的消息,就启程回凉城去。那时候,冷将军也已经在路上啦!” “什么?冷千山辞职?”司马非夺过信来再看一遍,上面的确是如此交代,但是冷千山如何会辞职,却只字未提,不由皱眉道:“这是什么意思?做白日梦么?冷千山为什么要辞职?” 符雅笑了笑:“邱大侠把名册交给了太子。上面记载了冷将军种种所为,难道他还不引咎辞职么?” “引咎辞职?不错,但凡还有廉耻的,都不会厚着脸皮再继续占着一品武将的位子不放。”司马非道,“不过,冷千山是一个不知廉耻为何物的家伙。再说,程亦风拼了性命来保他,到时候什么反腐养廉的新法一出来,冷千山就可以逍遥法外,他辞职干什么?” “程大人的新法的确是要反腐养廉,可却不是不问青红皂白将旧账一笔勾销的大赦令。”符雅笑道,“就算程大人当真想大赦,太子殿下不会答应,袁哲霖也不会答应。冷将军还能不清楚么?新法出台与否,只会影响对他刑罚的轻重而已。” “那便如何?”司马非道,“是想假惺惺辞职,装成悔过的样子,好让太子殿下将来对他从轻发落?” “的确是假惺惺辞职。”符雅道,“不过,却应该是以退为进。” “什么意思?”司马非不解。 “元帅常骂程大人胆小怕事,处处想要息事宁人,这一点儿也没错。”符雅道,“我国的武将无非是两派人马,一边是元帅您,一边是冷将军。元帅宣布告老还乡之后,已经人心不稳,如果冷将军也‘引咎辞职’,全国上下的武将岂不都要人心惶惶?程大人作为兵部尚书,最担心这种情况出现,所以他才要拼死向太子殿下进言,力保冷将军。” “哼!”司马非恼火,“铲除了冷千山这害群之马,兵部才清静了呢!” “话是如此,但是元帅看看大青河沿线的重镇——大堰关、揽江、镇海,三处都是冷将军和他的党羽在镇守,如果他们联合起来统统辞职,我国北方边关岂不是大门洞开?程大人担心这一点,冷将军也很明白这一点。这是他从此次危机中脱身的唯一砝码——必要用边关安危来要挟太子殿下,让殿下觉得‘离了他不行’,他或许就不会被追究贪污之罪了。因此,对于他来说,这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办法。” 冷千山率领一干同伙集体辞职?司马非眯起了眼睛,北方三大重镇会同时失去主帅,若其他地方还有效法的,势必引起举国大乱。竣熙虽然是监国太子,手握生杀大权,但他毕竟是一个黄毛小子,看到如此阵仗想来就手足无措了——不过,冷千山如果这样做,跟谋逆有什么分别?太明目张胆了吧?他虽然是个混帐,不过还不见得有这么大的胆子。 符雅似乎看穿了这疑问,道:“以辞职来威胁太子,冷将军不是第一个用这手段的——元帅才是。而带领大批官员逼太子就范,冷将军也不是第一个用这手段的,程大人在东宫长跪不起已经开了先例。冷将军如今已经走投无路,元帅和程大人既然开了先例,他不可能不受启发,我想,公孙先生也是这样推测的吧!” “逼冷千山到京城去自投罗网——”司马非还是有些将信将疑,“如果这能成的话,北方正是需要将领的时候,我回京城去干什么?不是应该趁此机会,接收揽江、镇海和大堰关的兵权么?总不能敞开大门请樾寇来占我河山吧?” “元帅告老还乡却迟迟不启程,这已经引来诸多议论,如果冷将军前脚走,元帅后脚就接收了人家的部下,外间会怎么说呢?” 沽名钓誉。司马非这样要面子的一个人,怎能容忍别人这样议论自己?然而却不甘心:“樾军已经攻下江阳,如果冷千山真的叫向垂杨和鲁崇明一起辞职回京,而我又在这节骨眼儿走了,谁来给那些蟊贼迎头痛击?” “元帅这几天已经接到不少关于江阳的消息了吧?”符雅道,“樾军占领江阳之后都做了些什么,元帅一清二楚。就此看来,樾军会进攻我国吗?” “这……”司马非愣了愣,据他所知,玉旈云和刘子飞先后进入江阳城,接着就宣布一切财物都收归朝廷,市场停止交易,连百姓的口粮都由官府统一分配,同时,强制劳动,实行不劳动者不得食……这些严格的军事化治理手段实在让他这治军多年的老将都惊讶不已——对付一个千疮百孔的国家,一个刚刚被征服也许随时随地会出现起义的地方,还有什么比这种非常手段更高明的呢?这不像是出自刘子飞的手笔,他猜测大约只有玉旈云这不按规矩做事的年轻人才能干出这么奇怪又大胆的事来。对这黄毛丫头不禁要刮目相看。但同时,他也揣测着樾军的现状和计划——玉旈云在东征途中大病一场,差点儿就连小命也丢了。樾军南线部队遭遇了洪水、疫病、饥荒,抵达江阳的时候已经是疲惫之师。当时如果遇到丝毫的抵抗,恐怕都不能打下郑国来。而北线部队遭遇了郑军主力抵抗,到达江阳的时候也是强弩之末。现在他们想要控制好郑国的局面已经不易,哪里还有精力南下呢?况且玉旈云和刘子飞不和,无论谁想要南下,另一个都会来拖对方的后腿……这样分析起来,莫非出国北方边疆竟是安全的? 他皱眉瞥了符雅一眼,后者正微微而笑,似乎早就得出了相同的结论。 “如果樾军不会南下,那么冷千山岂不是失去了筹码?”司马非沉吟道,“这样他还会回京去吗?他没有这么傻吧?” “冷将军若是没看出来,就说明他不像元帅有细致入微的洞察力。”符雅道,“要是看出来了,他此刻也没有别的选择了——难道坐以待毙吗?况且……”况且公孙天成不说没把握的话,既然说冷千山要纠结党羽辞职逼京,肯定是胸有成竹的。或者老先生想方设法给冷千山传去了什么暗示?老先生多智而近妖,他的妙计非常人可以揣摩。但可以肯定的是,老先生也赞同符雅这个“恶人须有恶人磨”的计策,且想出了补救的办法,好让局势重新回到当初计划的线路上来。 这显然与程亦风的信念相悖。以他的性格,总不忍向同僚下手,一味地忍让,一味的希冀对方有“良心发现”的一天。符雅本不该故意违背他的意愿。可是,在如今的情况下,非得按照原定计划除掉哲霖和冷千山等人。否则,任这些人继续为非作歹下去,恐怕程亦风迟早会遭他们的毒手。 这一切没有必要说给司马非听,她想,何况公孙天成素来不想太引人注目,解释太多,恐怕暴露了老先生。她因把后半截话咽了回去,转而道:“元帅要去为司马参将报仇,要去为朝廷除害,现在时机已经来了。” 报仇。司马非听到这个词心中就一阵激荡,不禁一拍桌子:“没错,我就是要去杀了这个狗贼给勤儿报仇——来人!替我收拾行李!” 他一壁吩咐打点行装,一壁又招了手下的各位将领前来,说冷千山一党犯了律例无数,必然会被问罪,之后各个要塞的主帅将由何人接任,自然是要等朝廷的任命。不过,倘若新将领未到之前樾军趁乱攻来,大家就要临时去“支援”各处。谁人去到镇海,谁人去到揽江,等等,他一一交代清楚。至于自己的位置也选了继承人。但是,他叮嘱得清楚:除了平崖是在他走后立即暂代帅位,其余各地除非南北交战,否则不可妄动,以免惹人非议。一切最终任命,须得朝廷文书。 说完了一圈,又推辞了一圈挽留之词,才回过头来对符雅道:“虽然樾军此刻没有南下的企图,不过,有备无患才是正理。” “毕竟还是元帅考虑得周到。”符雅微笑。 “小姐也去打点细软吧。”司马非道,“谁知道哪天就要回京了呢?” “元帅有心。”符雅道,“不过我不回京。若元帅觉得我不适合继续在平崖住,我自然回鹿鸣山去——其实也早该回去了,那里的学堂好久没有人上课了。” “为什么不回京?”司马非道,“你不想见程亦风?听说他可是亲自到皇后娘娘面前去请求赐婚的,你为何现在要躲得远远的?” 符雅笑笑,有太多的事情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清楚。况且也不能说。 “啊!我晓得了!”司马非道,“他是不是去花街柳巷找他的老相好了?他娘的这书呆子,还敢做这种不要脸的事!你放心,我非叫他给你赔礼道歉不可——我要他八人大轿抬你过门。否则,我老大耳刮子抽他!” “元帅一个耳刮子恐怕就把他打死了。”符雅道,“不过元帅还是别瞎猜了。实在是有难言之隐,才暂时不回京城去。不过,我却想传一封信回京城给菱花胡同的白赫德神父。元帅有什么办法尽快传回?” “这个容易。”司马非道,“你的信写好了么?” “我这就去写。”符雅道,“不过是关于外藩见闻的,可能还有不少地方需要斟酌的,恐怕明日才能给元帅。” “好说了。你慢慢写吧。”司马非道,“倘若明天冷千山就辞职,我便亲自给你带回京城去。” 第二天冷千山没有辞职。第三天也没有。不过,到了第五天的时候,果然就传出了他“引咎辞职,回京请罪”的消息。很快,向垂杨、鲁崇明都宣布引退。几乎是在同一天,他们各自开驻地。霎时间,震惊全国。 竣熙接到报告之后,心情复杂:一方面,他害怕边疆出乱子,而另一方面,他实在很想对程亦风说:“你看,你要力保的究竟是一群怎样的牛鬼蛇神!”但这话话未免太孩子气,对国家一点好处也没有。所以,他只是嘱咐程亦风,暂时放下一切新法——包括反贪养廉的提案——先设法化解边关的危机。 程亦风自然也不会有异议。他想,当务之急,乃是派遣合适的武官去揽江等地顶替冷千山一党。而最便捷的人选,就是告老还乡之后还滞留平崖的司马非。于是他写了一封言辞恳切的急信给司马非,劝老元帅放下个人的恩怨以国事为重,待边疆安宁了,再回乡安享天年不迟,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可是,他却一直没有得到司马非的回复——平崖的司马非当然是按照公孙天成的计划悄悄回京了,程亦风被蒙在鼓里而已。 在焦急等待的时候,辞职信雪片般地扑向兵部——冷千山的党羽实在太多。除了在大青河沿线的,全国各地军中上下无所不有。连兵部在京官员也有递上辞表的。鸽子站那儿每日传来北方的消息——樾军的动态并不多,大都是冷千山的行程——今日走到哪里了,某某县的官员来送别了,又有某某地的武官也跟着一起辞职了,等等。看来这送军报的人当中也有冷千山的一派,特特要拿这些消息来刺激本来已经人心惶惶的京城。 兵部一片混乱,程亦风疲惫万分。夜里总是睡不到一个时辰,白天就昏昏沉沉,眼皮打架。 风雷社士子前来帮忙,都摇头暗自议论:“其实像冷将军这样的害群之马,还是应该他法办了,杀一儆百,一是立刻能够震慑眼下依从他的其他军官,二也可以警告别的官员不可再重蹈覆辙——岂不是连反贪养廉的新法都可以不用提了么?” 程亦风没有精神与他们争论。他想 ,看来继续等司马非是不行了,须得从还没有辞职的军官中挑选合适的人前往北方。只不过,谁还没有辞职呢?谁明天不会辞职呢?伤透脑筋。 这时春阳烂漫,从窗格子透进来,每一丝每一线都好像带着绿意。春夏秋冬的交替是亘古不变的,这样静好的阳光,葱绿树木,绚烂的花朵,也都千百年往复循环。为什么自然的美好事物如此之多,如此之恒久,偏偏太平盛世就这样难得,这样短暂呢? 他叹了一口气——莫非都是因为人么?有人就有争端了?呵,这竟然又回到了白赫德日日宣讲的“人人皆有罪”的论调上。 他摇摇头,再看窗外,竟真的看到白赫德的身影了。赶忙起身相迎:“白神父,怎么会到这儿来?莫非出了大事么?我这里忙得焦头烂额,都没空去探望你们。” “大人很忙,我知道的。”白赫德笑道,“所以我才来看大人——不知道大人有没有时间跟我到街上走走?” “我这……”程亦风想说自己根本走不开。 可是,白赫德从怀中取出一只信封来:“有件东西,我想程大人最好还是不要在这里看。” 一眼就认出信封上是符雅的字迹。程亦风精神立刻为之一振:“神父,这……” “这是我昨天夜里收到的。”白赫德道,“我知道你这里有一些很厉害的角色,专门打探旁人*,你也正为他们头疼。所以我想你最好还是跟我到街上去散散步。”他又压低了声音:“这不是报平安的书信,有紧急的内容,且一定不能让旁人看到。” 既是这样,程亦风当然立刻放下手中的文书,脱了官服,只着便装,同白赫德一起走出兵部,来到春意盎然游人扰攘的街上。 为了谨慎起见,两人走了很远一程,白赫德才把信交给了程亦风。 “符小姐大约也听说大人授命设计反贪养廉的新法。”白赫德道,“她也就帮大人想了几条。大人看着能用就用,不能用就权当一笑吧。” “果真是新法?”程亦风心中一热,“符小姐身在何方,神父知道么?” 白赫德摇摇头:“说也诡异,这信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教堂里。如果不是上面确定是符小姐的笔迹,里面又当真写了些欧罗巴学者的论点,否则我准以为是有人搞阴谋哩!” 程亦风既惆怅又感动——符雅这善解人意的女子,即使自身的安危尚无保障也时刻关心着程亦风。如此情意,当真无以为报! 他颤抖着手展信来读。果然见里面说道,此乃外洋之说,如今有否国家当真这般治理,犹是未知之数。不过,程亦风博学,恐怕早已穷尽了中原地方古今千年大律例。自己在中原律法上无甚造诣,只有搬些外藩之物来借花献佛。此法能否在楚国实施,倒也无关紧要,反正能向太子交差也是好的。 她的语气如此随意轻松,让程亦风也不禁一笑。继续读下去,只见上面写道,藩国某学者说,权力须得互相制衡,所以一国之中倘若立法、刑罚、治理都掌握在同一人之手,或者同一批人之手,则此人或此一群人皆毫无顾忌——中原千百年来正是如此,在朝廷天子所言即是法,或赏或罚,皆随天子之意,政令亦出于天子,赋税多少,徭役几何,也都从天子之意。至于地方,各级官吏俨然一方之天子,总揽一切事务,凡其治下,无有不畏惧服从者,纵有怨恨委屈之处,多不敢越级鸣冤,盖惧申冤不成反遭报复也。是以,官吏只需媚上、欺上,大抵乌纱无忧。如此行,谈何廉洁?而此种治国之道,犹如地基歪斜之房屋,只见其外表千疮百孔,却不只根基倾倒,只在屋上添砖加瓦,岂能阻止其坍塌?唯有重立根基,才能稳固社稷。 看到这里,程亦风觉得颇有道理。真不知符雅是从何处读来的,倘若能知道这位藩国学者的大名,他程亦风也要好好拜读原作——不过那原作大概是蝌蚪豆芽文字,恐怕看不懂吧!自嘲地一笑,继续看下文。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白赫德忽然“咦”了一声,道:“那不是凤凰儿么?” 程亦风顺他所指看过去,只见两个书生打扮的少年正从小巷子中走来。他们样貌都十分的俊秀,春衫飘逸,戴着诗筒,擎着折扇,应该是春游的世家子弟——但再细细一看,果然其中一个是女扮男装的凤凰儿,而另一个没的叫他大吃一惊——那不是刁蛮阴险的霏雪郡主白羽音么! 她带着凤凰儿女扮男装,肯定没安什么好心!凤凰儿天真纯洁,又和符雅情同姐妹,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被这阴毒的小妖女陷害!程亦风想着,便对白赫德道失陪,快步追赶。而白赫德大概也是觉得情况有些蹊跷,不能袖手旁观,也跟了上来。 白羽音和凤凰儿走得并不快。这样俊美的“少年”出现在街市上难免吸引人们的目光。姑娘们窃窃私语,而风流的公子们则有上前搭讪的。都被白羽音冷眼瞪了回去,凤凰儿则像个受惊的小动物似的,不时用扇子遮着脸:“还有多远才会到?” “快了,快了!”白羽音道,“你别怕,他们不敢把你如何的!” 程亦风远远地跟着她们,盘算着怎样“搭救”凤凰儿才好,对她们的谈话自然是一个字也听不见的。也不晓得走了多久,忽然感到周围浓烈的脂粉香,定睛看看,竟然到了花街柳巷,不由惊讶:白羽音带凤凰儿到这里来干什么? 程亦风年轻时虽然是这里的常客,但是几经沉浮,落雁谷之后再次回到京城便没有再踏足烟花之地,这时看到满楼红袖招,听到满耳淫声浪语,浑身极不自在。 白赫德见他那窘样,笑道:“怎么,程大人不敢踏入此地么?其实我倒经常来呢——世上哪里的罪人多,哪里才最需要我嘛。大人不愿进去。我进去看个究竟好了。” “不……”程亦风恨自己竟然也露出此等卫道士伪君子的嘴脸,赶忙摇头,“神父留步,还是程某去吧!” “怕什么?”白赫德道,“大人不信我真的经常来么?我就证明给大人看看!”说着,大步走过花街的门楼。 果然,路上许多揽客的妓女都认出了白赫德来,对程亦风这个十几年前的风流探花却是毫无印象。她们有的嬉笑,有的娇嗔,都指着白赫德道:“洋和尚,你又来传教了?化缘可以,说教就免啦——咦,你今天莫非还带了个徒弟来?啧啧,人家收徒弟都收白嫩嫩水灵灵的美少年,你怎么收个满脸晦气的老书生呢?你带个俊俏的徒弟来,我们或者还愿意听呢!” 一路这样听她们调侃,嫖客们也加入了嘲弄的行列。程亦风不禁感觉芒刺在背。然而白赫德却始终带着微笑,好像什么恶毒的笑话都不能伤害他似的。 不久,两人来到一座富丽堂皇的大妓院跟前。匾额上写着“偎红阁”。白羽音和凤凰儿已经走进了门。 “这……”程亦风正考虑要如何进去,偎红阁的鸨儿已经从里面走了出来,看到白赫德就一副见了瘟神的表情:“啊哟,我说这位大和尚,你怎么又来坏我生意?你那个什么上帝要是真的慈悲为怀,你就求他多送点儿银子给我。日后我要下地狱也无所谓。” “老板娘不能这样说。”白赫德道,“俗世的财宝用中原话来说,只不过是过眼云烟罢了。我主教导我们,‘不要为自己积攒财宝在地上,地上有虫子咬,能锈坏,也有贼挖窟窿来偷。只要积攒财宝在天上,天上没有虫子咬,不能锈坏,也没有贼挖窟窿来偷。’为了俗世片刻的荣华,将来要到地狱里遭受火烧——老板娘觉得这样的生意值得吗?” 鸨儿捂着耳朵:“够啦够啦!隔三差五就来说这些疯话——你要化缘么?多少银子,我去拿来给你!” “我不化缘。”白赫德道,“我只宣讲耶稣的福音。”他一边说着,一边给程亦风打眼色,示意他赶紧混进偎红阁,寻找凤凰儿的下落。 程亦风会意。恰此时,一众龟奴妓女都出来帮着鸨儿打发白赫德,门口一团混乱,他就快步溜了进去。 他看见凤凰儿和白羽音已经上了二楼,被迎入一间华丽的房间当中。但当他快步追上的时候,门口的龟奴挡住了他:“这位老爷,红莲姑娘今晚只见白公子和冯公子。老爷可不能胡来。还是先找别的姑娘吧。”又吆喝:“小六子你做死了!客人来了也不招呼?洋和尚的热闹有什么好看?” 程亦风唯恐麻烦,急中生智,指着隔壁的房间道:“别挑来挑去了,就这个好了。” “这个……”龟奴皱了皱眉头,“这儿住的是红珠——过去也是我们的头牌呢,不过,她去年中秋的时候受了江洋大盗的恐吓,有点疯疯癫癫的,老爷真要找她?” “我不是找她,只不过,见不着红莲,能在红莲的隔壁坐着也是一件幸事。”说着,将身上所有的银两都拿了出来。 龟奴看到银子,哪儿还管其他,立刻恭恭敬敬把程亦风请到了红珠的房内。 他没有说谎。那个红珠果然是有几分姿色的,然而痴痴傻傻,看到程亦风来了,就拿了把琵琶叮叮咚咚地弹奏。程亦风几次开口问她,知不知道红莲和“白公子”是什么关系,她都傻笑着不回答。问急了,她就说:“那个紫儿——那个紫儿是男人装的!我没有见过那么好看的男人。也没见过那么好看的强盗。嘻嘻。” 程亦风晓得再问也只是徒劳,叹了口气。好在红珠絮絮叨叨,根本也不在乎他做什么,甚至他附耳到墙上,偷听隔壁的动静,红珠也视若无睹。只可惜,青楼之地仿似皇宫,是世间丑恶与秘闻最多的地方之一,所以墙壁也特别厚,根本就别想知道隔邻房间里发生的事情。程亦风好不心焦。 而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听身后房门“吱呀”一声,有人道:“哈,我道是哪个非要坐在红莲的隔壁,原来是程大人!”回偷看时,只见白羽音似笑非笑地站在门口。 “你……你怎么在这里?”程亦风吃惊不小。 “这话应该我问大人才对。”白羽音掩好了房门,插牢了插销,“大人已经和符小姐订婚,虽然她现在不在京城,大人也不该做出寻花问柳的事来吧?打算寻花问柳也罢了,好色乃是男人的本性。那你也找一个好看又好玩的女人才是——偏偏要找这个傻子红珠。所以呢,依我看,大人不是来寻欢作乐的。大人是来找我的。是在街上看到我带着凤凰儿往这边来,所以就跟踪过来了,对不对?” 程亦风一怔:“你早就发现了?” 白羽音笑笑,掩饰不住的不屑:“程大人加上白神父,你们两人那点儿本领,以为自己是疾风堂的追踪高手么?除了凤凰儿那个傻瓜,谁都能看出你们在跟踪。” 既然被拆穿了,程亦风也就开门见山:“不错,我就是想看看你带凤凰儿出宫来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你都已经发现了我,为何不……” “为何不怎样?逃跑?”白羽音咯咯娇笑,“啊呀,我原本葫芦里卖的是一种药丸儿,不过,见到了程大人之后,忽然就炼出另一种药丸儿了——嘿嘿,我这看来还是太上老君的紫金葫芦呢!你信不信?” 程亦风不想和她浪费时间:“说吧,你到底想干什么?” “嘻嘻,”白羽音笑道,“我一直听说大人是个粘粘乎乎的书呆子,怎么也有如此爽快的时候?啊,不,那天在菱花胡同,大人打我一个耳光的时候,也很爽快。” “下官对郡主多有得罪,如果郡主因为此事愤愤不平,大可以向康亲王告状,或者向太子殿下告状。只不过下官对当日掴郡主耳光的事丝毫也不后悔。”程亦风冷冷,“假如郡主因为怨恨下官便加害凤凰儿姑娘,程某真会毫不犹豫再打郡主一个耳光。” “一点玩笑都开不得,真没趣!”白羽音撇嘴,“也就是符雅这么讨厌的人才跟你配成一对——其实我也很讨厌你,根本不想跟你多说一句话。不过,我更讨厌袁哲霖,如果你可以帮我除掉他,我和你多讲几句话也没什么关系——我跟你合作都可以。” 她想要除掉哲霖?程亦风一愣——是她想,还是康亲王想?这不学无术又不知廉耻的小丫头为什么要插手朝廷的事呢?看来背后多半还是康亲王吧? 白羽音看穿了他的心思:“你放心,这跟我外公一点儿关系也没有。我跟袁哲霖有点儿私仇,若是不能把他除掉,我就寝食难安。反正他现在也把你的兵部搞得鸡飞狗跳的,咱们岂不成了‘同是天涯沦落人’?咱们合作是再自然不过的了。” 这话更加离奇了,程亦风半句也不信。 “我知道袁哲霖手里握着许多人的把柄,他又四处追查贪污*玩忽职守的官吏,朝廷上下没有几个人能幸免。而程大人为了保朝廷的安宁,在东宫率领百官长跪不起,这才逼得太子殿下勉强答应暂时停止彻查。”白羽音慢条斯理,“哲霖能够理直气壮扮演杀贪官的青天大老爷,除了他有手段搜集别人的把柄之外,还因为他没有把柄落在别人的手里。如果他也干了违法乱纪之事,你说局势会变成什么样?要么他放弃追查众官员,要么太子殿下一气之下就把他也杀了。”顿了顿,她拿出一个荷包来:“我手里就有袁哲霖做坏事的证据。” “是什么?”程亦风还是不能相信。 “这个?当然是荷包了。”白羽音道,“大人见过宫中亲贵女眷佩戴的荷包么?” 程亦风能认识几个亲闺女卷?所亲近者唯有符雅,而符雅却素来不喜欢佩戴饰物,就算有,他也不曾留心观察。“怎么,这荷包有什么特别?” “可特别了!”白羽音道,“官用和上用的锦缎绣品一般都是昇州织造府所制,讲求生动逼真。这个花里胡哨的是鄂州的绣品。当日太子殿下说要建什么天冶城,又说要在鄂州建立一个织造府发展丝绸绣花,好安顿矿工的妻女。为了让鄂绣畅销,他叫鄂州进贡了一批锦缎绣品来,让凤凰儿穿戴上做招牌。凤凰儿又做好心,把好多香囊荷包手绢之类的都分送给了亲贵女眷。景康侯的夫人也得了好几样。” “那便如何?”程亦风示意她快点儿切入正题。 “这一个原本是景康侯夫人的,不过我是隔壁那娼妇红莲的手中得来。”白羽音不无得意,“那天这个不知死活的红莲在瑞云轩里跟我抢一匹天竺闪电绸,我看到这荷包觉得古怪,就把那绸缎让给了她,还送了她好些首饰。她见钱眼开,立刻什么都说了。原来她就是景康侯夫人当年藏身青楼时候的姐妹——你可想不到,原来景康侯的夫人思韫从前是袁哲霖的相好呢!不知如今景康侯府里是不是过着兄弟共妻的荒淫日子?” “郡主请自重!”程亦风脸一沉。 “程大人何必装清高?”白羽音不屑道,“你现在虽然见了女人就脸红,但是当年也风流过,对面的倚翠馆门口还有程大人的墨宝——如今符小姐不在眼前,装模作样给谁看?算了,懒得跟你说这些——你可知道为什么思韫会把这荷包送给红莲?其实袁哲霖那一伙人常常偎红阁聚会。而且,因为官员们都会光顾秦楼楚馆,或者请花魁名妓到府中陪席唱曲,所以妓女们知道不少官员的秘密。很多疾风堂的小道消息也是从妓女那里来的。因此,思韫要好好地笼络红莲,让她继续打听消息。” 竟有这种事?程亦风略略一惊,不过细想起来,也不甚稀奇。 “此外,思韫还要收买红莲的身子。”白羽音道,“袁哲霖是馘国遗老,他现在虽然掌管着疾风堂这样一个庞大的衙门又当了武林盟主,其实他最信任的人还是当初一同从北方流亡来的患难伙伴。这些人才是疾风堂的核心力量。而看上红莲的那个人,就是这其中的一位。思韫为着哲霖打算,当然是希望能把他的手下也都照顾周到了。但她却万没有想到,红莲只认银子不认人。我没花多少价钱,就已经套出足够消息——都可以写一本《疾风堂逸闻》或者《袁哲霖荒淫录》了!”她顿了顿,又道:“当然,红莲说话添油加醋,谁知道这其中有多少是真的?不过,一本《袁哲霖荒淫录》只要十有一、二是真的,也就足够——嘻嘻,你说太子殿下知道了之后会如何?袁哲霖劝他不要在眼里容下一粒沙子,看来他是要把袁哲霖这粒沙子狠狠揉出来了!” 可不是!程亦风想,竣熙如何处置哲霖到是其次,但少年恐怕不止是震怒,还会心痛不已吧? “程大人愿意跟我合作么?”白羽音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放心,我一不缺银子,二不缺官职。我只是很讨厌袁哲霖这个人。只要程大人拿着这证据把袁哲霖给杀了,我就心满意足。这合作条件如何?”微微虚起眼睛,她斜视着程亦风。这个提议是无从抗拒无从拒绝的,她想,引起这般轩然大波,都是因为哲霖的缘故,现在给他一个消灭对手的机会,他应该千恩万谢。 然而程亦风只是板着脸,连一丝表情都没有——杀哲霖能解决问题吗?眼下看来,对局势是一点儿帮助都没有的!他因冷冷道:“程某人不喜欢屠杀同僚。” “同僚怎么就杀不得了?”白羽音道,“你不杀他他就杀你——司马勤就是因为袁哲霖从中做了手脚才会枉死狱中的!” “袁大人以卑鄙手段害死司马参将,”程亦风道,“程某人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那程某人和袁大人有什么分别?” “你——你这不可理喻的家伙!”白羽音怒道,“你难道是想跟本郡主漫天要价么?” “程某不想要价。”程亦风说道,又多长了个心眼儿,“郡主这么想置袁大人于死地,何不自己去太子殿下面前揭发?” “去太子殿下跟前搬弄是非?岂是我这样的金枝玉叶名门闺秀应该做的事?”白羽音冷笑,“只有凤凰儿那样的蠢材才会干这种后宫干政的蠢事——大人不知道么?凤凰儿为了替大人求情,惹恼了太子殿下,现在离打入冷宫也不远了吧?有她前车之鉴,我还会去重蹈覆辙吗?” 程亦风一愕,他丝毫也不知道凤凰儿为自己受了委屈。 这细微的表情变化立刻被白羽音看在眼里,嘿嘿一笑道:“其实呢,我是为了大人好,才来跟大人提这交易,大人不愿帮我自然有人愿意——大人想,我今天为什么要带凤凰儿出来见红莲呢?就是想借凤凰儿的嘴把这《袁哲霖荒淫录》捅到太子跟前去呀!我不怕承认,我看凤凰儿也不怎么顺眼,让她来揭发袁哲霖,无论结果如何都跟我没什么关系。再说,无论结果如何,对她也不会有更坏的影响了——大不了就真的打入冷宫嘛。反正她这样女奴出身的贱民,能住在冷宫里有吃有穿就该感谢她的那个上帝了!” “你……”程亦风又惊又怒——其实,知道白羽音的为人,她无论做出什么事来,都不该惊讶,但是,看着面前这张玩偶般精致无邪的脸,在说出如此恶毒的话之后还微笑依然,程亦风感觉不寒而栗。 “大人既然不想跟我合作,就只当我今天没跟你提过这事。”白羽音转身出门,语气轻描淡写,“就此别过吧。希望下次我和大人见面,不是在凤凰儿入土的那一天。” “等等!”程亦风真想好好教训这小妖女一顿。可是,白羽音即便只有花拳绣腿,还是学过些功夫,像泥鳅一样的灵活,程亦风根本抓不到她。“咯咯咯”地笑着,已经出了门去。 程亦风跟着追出,还没跨过门槛儿呢,忽然又见到白羽音掉头冲了回来。“让开!”这小姑娘嫌程亦风挡路,一把将他推到旁边。 “你……干什么?”程亦风呵斥。 “红莲的那个阴魂不散的相好来了!”白羽音道,“他见过我,叫他看道我来见红莲一定会起疑的!”她身手敏捷,“噌噌”几下就登上了窗台:“嘿嘿,程大人,你要是不想惹麻烦,就躲在这里不要出来——不过,我看凤凰儿恐怕就难免阵亡啦——是自保还是救人,大人,你怎么总是会陷入两难的境地呢?”说话间,她飞身一跃,像一只鹞子般扑到了院中的大树上,跟着又是一纵,就逃出偎红阁去了。 程亦风对此人真是厌恶到了极点,不过眼下的危机是依然在红莲房里的凤凰儿。他顾不得许多,反身跑出门去,只见一个年轻剑客正大步走到二楼上来,遇到龟奴阻拦,正在争执。趁此机会,他一头撞进了红莲的房间。 妓女红莲和凤凰儿正促膝而谈,忽然听人闯进来,都吃了一惊。“程大人!”凤凰儿瞪大了眼睛,“你……你怎么……” 程亦风无暇解释,拉起凤凰儿就走。红莲本还阻止,听到房外的争执声,立刻就明白了大概。“外头走不了的!”她道,“我那冤家是个醋坛子,出门撞上了反而麻烦——走窗户!” “窗户怎么能走?”程亦风急道,“凤凰儿又不像霏雪郡主有飞檐走壁的本领。” “这外头有花格子——”红莲开窗一指,原来是一带狭长的木质台子,大约是节日放置鲜花用的,现在正空着。它连通着二楼所有的房间,也就意味着可以从这里爬到红珠的房间去暂时躲避。别无他法,程亦风只有扶凤凰儿爬上窗台。天真的小姑娘还一个劲儿地问:“怎么了?霏雪郡主到哪里去了?”程亦风哪儿有功夫解释?才将凤凰儿藏出去,外头红莲的相好已经破门而入。 “红莲妹,你不要怕他们!”这人嚷嚷道,“我就快给你赎身了,他们再敢逼你接客,我帮你出头——”后半截话忽然卡住。“你——你是程大人?”他愕然地瞪着眼睛:“我听说这里是一位白公子一位冯公子……” “本来是有一位白公子和一位冯公子的。”程亦风故作镇定道,“他们都是程某人的朋友。程某人听说他们结识了一位红颜知己,所以特来见识见识。他们两人只是来引见的,如今自然已经回去了。我方才听到公子说,你准备为红莲姑娘赎身,看来红莲姑娘是名花有主了。君子不夺人所爱,若白公子早些跟程某说,程某也不会做出这样唐突之事。程某还是告辞为上!”说着,拱了拱手,便欲离去。 谁知红莲的相好真是个不折不扣的醋坛子,挡住了程亦风的去路,道:“程大人知道在下是谁么?是疾风堂的金余庆。” “袁大人的麾下,失敬失敬。”程亦风应负道。 “是袁大人的麾下也就是程大人的属下。”金余庆道,“程大人不会不知道彻查违纪官员的这项任务就是由在下负责的吧?” 这还真的没听说过。程亦风道:“疾风堂只不过是兵部挂名的下属,袁大人做事向来很少告诉我。” “那倒无妨。”金余庆道,“不过官员宿娼乃是楚律所明令禁止,大人这时出现在红莲的房中,不知作何解释?” 程亦风又好气又好笑,心道:若我是宿娼,你又是来做什么的?即冷笑了一声,道:“程某人宿娼可有年头了,金公子方才经过倚翠馆的门口莫非没有看到程某人的题诗么?疾风堂刚刚开始彻查贪官的时候,程某人就跟太子殿下说,我宿娼有罪,第一个就该查办我。可是太子殿下偏偏不肯,你说我有什么办法?” “啊呀!是兵部程大学士!”门口已经聚集起了一批看热闹的人。之前谁也没想到这个不起眼儿儒生就是当年的风流探花今日的民族英雄,妓女们纷纷眯起眼睛,将他仔细打量。更有人立刻飞奔下去通知鸨儿——不要再和“洋和尚”纠缠啦,快来看看稀客! 金余庆脸色发青。正这时,窗外传来了“乒乒乓乓”的响动,大概是凤凰儿不慎踢到了红珠窗台上的事物。金余庆便警觉地要去看个究竟。红莲赶紧拉住他:“你就别小心眼儿了。谁不知道得程大人亲笔题诗的艺妓立刻身价百倍呢?你看对面那倚翠馆,成天耀武扬威的!” “你现在还要什么身价?”金余庆道,“明天我就来给你赎身,咱们成亲之后,你就是良家妇女,清白的名声才是无价之宝。” “怎么什么都是你说了算?”红莲恼火道,“你怎么不问问我是什么想法?芒种节就快到了,那天送花神的大会上要选凉城花魁,我既然已经是风月场上的人,若是连花魁大会都不能参加,岂不是白活了?” “选了花魁又怎么样?”金余庆道,“除了风月场上的人,谁在乎那个名号?难道你想一辈子都卖笑为生么?还是你想将来从良了,还把这些风月场上的光辉事迹拿出来炫耀?” “既然你这么介意我的出身,何必还死缠烂打要娶我?”红莲发作道,“你去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官家小姐好了!” 你一言,我一语,两人登时就吵了起来。鸨儿已经赶来,面带歉意对程亦风道:“大人见笑了。年轻人就是有些不知轻重。小妇人给大人重新找个姑娘吧?红杏也不错的!” “不必了。”程亦风道,“我还有事,要回衙门去。” “那请大人走之前务必给我们红莲题个字。”鸨儿道,“今日有招呼不周的地方,将来大人再次光临时,一定好好赔罪。” 程亦风可不想“再次光临”,只不过,须得支开鸨儿他才能溜到隔壁红珠的房间里帮凤凰儿脱身。因点头道:“好吧,你去准备文房四宝,在大厅里等我便是。” 鸨儿一边恭恭敬敬地给他开门,一边笑道:“好,小妇人这就吩咐下去——其实白公子和冯公子还没有走吧?我们偎红阁有个后门,专为应付这些尴尬事,大人赶紧叫了他们来,小妇人就护送他们出去。” 这女人真是精明又事故,程亦风想,不过,要在风月场中打滚跟在宦海沉浮也是一样,自己要能有如此八面玲珑的本领,也不至于会被魑魅魍魉逼迫到今日这步田地。然而,要他去做那反复无常逢迎拍马口蜜腹剑无所不为的小人,他宁可不再于官场立身! 在红珠房内找到了一脸迷惑的凤凰儿。“大人,究竟是出了什么事?” “你就别问了。”程亦风叹气道,“这些朝廷上的事,知道多了,只会拖累你而已——上次在东宫已经……” 凤凰儿摇摇头:“大人别这么说。大人为国为民,我也想做点儿什么。再说,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太子殿下变成一个暴君。结果也没帮上什么忙,还……还……唉,归根结底,是我不够聪明。当时教会有难,公孙先生教我怎样到太子面前去进谏,殿下他立刻就听了。这一次,我以为也可以呢……看来没有公孙先生计划,我是没有用处的。”说着,她的眼眶就红了,便用衣袖擦了擦:“大人,红莲跟我说司马参将‘争地伤人’案中那那个苦主的夫人——就是到京城来鸣冤结果给人杀害的——杀她的就是疾风堂。是特地要把她带到陈国夫人的民兵营地跟前去杀了,还留她一口气,她好跟陈国夫人说出凶手是谁。大家都晓得,崔女侠是个炮仗似的性子,一点就着,肯定会跑去疾风堂闹事。但是天下也没有人会相信,疾风堂杀人灭口会做得如此不干净,所以,留下来的证据越是指向疾风堂,大家就越认为这是栽赃嫁祸。这都是疾风堂袁大人的阴谋,是想利用司马勤的案子打击司马元帅和程大人。” “什么?”绕了一个弯又一个弯,程亦风一头雾水,没听明白这样的“内幕”到底是什么意思。 凤凰儿道:“我也不是很明白。不过霏雪郡主解释了——袁大人阴险狠毒。当初程大人选中了司马参将去镇海,偏偏就在这个时候,争地伤人案被揭了出来。袁大人要造成程大人和司马元帅结党营私的假象,所以故意要把这案子闹大,要杀认证、毁物证,但又留下些蛛丝马迹,好让旁人发觉是有人故意要包庇司马参将。他更使出苦肉计,让别人来怀疑自己——这种怀疑又是很特别的,是被他牵着鼻子走的。那些人只要稍稍多想一点儿,就会被他误导了,认为是程大人和司马元帅嫁祸疾风堂,或者,认为是程大人和司马元帅威胁疾风堂帮他们杀人灭口。总之不管怎么样,他就扮忠臣、扮好人,而程大人就成了坏人。现在可不是如此?太子殿下都误会程大人了!” 这解释似乎有些道理,但又十分牵强。关键是,是出自白羽音之口。这个刁蛮郡主原是个谎话连篇的货色,她的话有几分能信呢?然凤凰儿一片好心,为此涉险,不好把话说白,只有道:“这事交给我吧。凤凰儿你还是什么都不要管,好好在蓼汀苑里住着。这些有危险的,惹麻烦的事,以后不要做了——霏雪郡主说什么,你也不要做了。你有个万一,太子殿下于心何安?” “殿下……殿下他恐怕再也不会看我一眼了吧?”凤凰儿黯然。 “殿下不过是一时小孩子脾气罢了。”程亦风道,“白神父也来了,恐怕就在外面。你从后门出去,然后让白神父护送你回宫吧。” 凤凰儿出来也久了,点头答应。程亦风便带了她下楼,又让鸨儿找人护送她出门交给白赫德。而程亦风自己则还要到大厅里依约应付鸨儿——鸨儿已经准备了文房四宝堵住他的去路,非敲诈了一幅“艳冠群芳”才放他离去。待得出得大门,对门倚翠馆又有无数莺莺燕燕涌了出来,显然是听说传闻中的风流探花再次回到了风月场,都想一睹其风采——古往今来,只闻花魁娘子露面,好色之徒引颈争看,却未听说过风流嫖客现身,歌姬舞娘空巷而迎。 众妓女们或是央他写诗题字,或是要夺他的汗巾、扇子来留作纪念。她们连抓带撕,程亦风好不狼狈。待他跌跌爬爬逃出人丛的时候,帽子歪了,鞋子掉了,扇子、扇袋都“尸骨无存”,衣服也被扯破了好几处。他连脚步都不敢放缓,一直冲出好远,才心有余悸地回头望望:怎么会有这样的事?莫非是老天爷看他生活苦闷,特来演出一场闹剧以为娱乐么? 这样一边摇头苦笑一边走回兵部,到衙门口,只见风雷社的好些人热锅上蚂蚁一样在打转,一见了他,立刻迎上来:“大人,你到哪里去了?可不好了!” “怎么?”程亦风看着架势,心就一沉。 “冷将军已经回来了,”大家回答道,“他们好几百人都待在芙蓉庙,说是要等着太子殿下去问罪!怎么办?” 作者有话要说:这学期真是非常的忙啊……所以更新都很慢 不过大家放心,作者没有弃坑 大家圣诞快乐! 117第116章 冷千山何以突然就杀到芙蓉庙了?程亦风惊愕——上一次听到他的消息还离开京城很远,照他那种招摇的“送别”方式来计算,总要再有十来天才能到达京城,如何转眼已经来到了跟前? 一惊之后也随即明白了过来——冷千山之前大张旗鼓是为了要动摇京城的人心,在大家都担惊受怕的时候,他再悄悄来个突然袭击,正好就把混乱推到了顶点。这是对他最有利的——战场上怎么不见他使出这样的计策? “芙蓉庙情形如何?”他问。 “听说还好。”风雷社的人回答,“大家驻扎得十分有序,也没有武装。不过看起来就好像来了一只军队似的。所以附近的百姓都慌乱起来了。” “那宫里如何?”程亦风又问。 “为怕冷将军造反,近畿防卫部队的将领已经全部都待命了。六部堂官和各位殿阁大学士也都进宫去——恐怕大人是最后一个呢!” 真要命!程亦风跺脚。他知道自己必须要进宫去,不过如何解决这场危机,他连一点儿头绪都没有——到了这节骨眼儿上,符雅给他提的那些藩国新法也是帮不上忙的。 然而别无选择。他胡乱整了整衣衫,驱车入宫。 来到东宫的时候,果然其他的官员们都已经到了,黑压压挤满了大殿。没有人交头接耳,殿上一片死寂,气氛反而显得更加紧张,仿佛有一跟引线在无声地燃烧,只等轰然一响,周围的一切都会被炸得粉碎。 恐怕众人的心中也都没有合宜的对策,所以才缄口不言,程亦风想。不过当他走进大殿的时候,众人的目光几乎同时向他射来,尽是问责和埋怨,还有一句无声的问话:现在你要怎么收拾残局? 他感到芒刺在背。但是心中也不断地问自己:怎么办?怎么办?若是公孙天成,会怎么办?若是哲霖,会怎么办? 正一团乱麻的时候,竣熙走上殿来。少年的面上阴云密布,连他身后跟着的几个太监都阴沉着脸。才坐定,就单刀直入地问道:“芙蓉庙的冷千山及其党羽,诸位大人都和高见?” 众人垂着头,几乎同时朝后退了半步,又齐刷刷将目光投向程亦风——何用他们提示,竣熙也盯着程亦风呢。长久以来憋在心中的话,这是终于忍不住出了口:“程大人当日力保冷将军等人,希望我可以网开一面给他们一个悔过自新的机会,然而他们却趁机逼宫谋反。程大人现在想怎生应对?” “臣……”程亦风感觉冷汗涔涔而下。给冷千山逼京的机会,的确是他的错。他不怕承认,不怕承担。但是现在这样说,也许就推翻自己一直坚持的信念,会造成疾风堂的彻查再次兴起,那样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冷千山铤而走险。如果只看眼前的危机,也是左右为难的——采用强硬的手段,大约立刻会在京城打响内战——冷千山等人此刻没有武装,不代表不是有备而来。内战一旦开始,对谁都没有好处。若采用安抚的手段,那就等于昭告天下竣熙臣服于冷千山的威胁,从此天威何存?不说别的官员会效法,但看冷千山,他违法乱纪,却没有受到惩罚,将来说不定还会变本加厉。 这些念头在他的心中打架。从兵部的衙门一直打到了东宫。竣熙问话的时候,他依然不晓得该如何应答。 “殿下!”忽然一个声音在他背后响起,回头看,才发现是哲霖,正跨进大殿来——比他来得还晚的,就只有此人了。胳膊下面夹着一大叠卷宗,好像是刚刚在忙着什么紧急公务似的。“殿下,臣有军情上奏!” 好哇!谁不知道这“彻查”的风波其实就是程亦风和哲霖的斗争?今日的麻烦就是源自这两个人的争斗。一个是沉浮宦海多年的小吏,因为机缘巧合忽然就成了民族英雄,出将入相。一个是亡国的皇子,卧薪尝胆机关算尽,以文武全才和可怕的间谍网络成为竣熙的宠臣。他们都不是论资排辈一步步爬上来的。从某种程度上来讲,他们和在座的其他大臣都是对手。破坏了游戏的规则,也破坏了在座各位的既得利益。他们斗,他们争,他们最好来个两败俱伤!众人乐得旁观。便不约而同又朝后退了半步,给哲霖让出一条道来,看他有什么“军情”要汇报。 “什么事?”竣熙焦急地,“莫非是芙蓉庙?” “不是芙蓉庙。”哲霖道,“不过也可以说和芙蓉庙有关。冷将军企图陷边关于险境以威胁殿下,但是据臣所探,我国北疆并不危险。” “什么?”众人都是一惊,全瞪着哲霖。 哲霖就拿出一本卷宗来成交给竣熙:“这上面是我疾风堂在北方的眼线所传回的情报——玉旈云在东征途中身染重病,几乎不治。她的军医几次要求她回到后方去修养,她却一直勉强支撑。后来遇到了一位名医,才侥幸捡回一条命来。如今估计还未痊愈,恐怕是没有精力指挥南下的。” 竣熙一页页翻阅。卷宗虽然不厚,但记载详细,好像这人就潜伏在玉旈云身边一样,连每天军医开了什么药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此外,玉旈云和石梦泉还产生了矛盾。”哲霖继续说下去,又递交上第二本卷宗,“两人是在东征一开始就产生嫌隙的。具体原因虽不清楚,但是麾下士兵都觉得他们与平常有所不同。玉旈云本来树敌无数,又难以亲近,石梦泉才是联系她和士兵的纽带。如果没有石梦泉,玉旈云的威力恐怕要大打折扣。” 惊讶地,竣熙翻开第二本卷宗。上面记录的多是士兵的言论。虽看不到玉、石二人的直接对话,但是从部下的议论之中可以看出,这两人行为反常已经到了十分明显的地步,连普通士兵也慌乱担心起来。 “第三——”哲霖再次呈上卷宗,“此次樾国东征郑国,看似玉旈云和刘子飞联合指挥,但其实是不得已而为之——殿下从这些记录中可以看出些蛛丝马迹来——玉旈云作为领侍卫内大臣,早已没有领兵的权力。她发动对郑国的战争,就是为了要夺回兵权。为此她使用了非常手段——似乎是她出手杀死了樾国将军吕异嫁祸郑国,而且其中也出了纰漏——樾国皇帝好像一直没有给她领兵的圣旨。所以她不得已才和刘子飞合作。这两人面和心不和。兵分两路东进的时候还一直明争暗斗,看谁能先攻下江阳城。如今郑国已下,他们一定又在‘分赃’的问题上费尽心思。如果臣推测的没错,他们大概已经分别向西京提交了奏折,弹劾对方。西京那边招他们回去问话是少不了的——是招一个还是把两个都招回去,对我方都无甚分别。总之在郑国境内的樾军是团结不起来的。” 果真!虽然只有竣熙一人能看到卷宗,但众人听到哲霖的推论,都觉得十分有理。程亦风也想起兵部所接到的消息,说是樾军在郑国实行了一系列军事化管理的措施,看来是怕占领区发生起义,到时无法收拾。樾军自顾且无暇,再要南下实在太勉强了。 竣熙连上的阴云也稍稍散开:“照这么看,的确是没有我们当时想象得那么紧迫——不过,大青河防线骤然失去三位主帅,樾军看到这样的大好时机,难道不会动心?” “不是三位,是四位。”哲霖道,“据臣所知,司马元帅在冷将军等人辞职的次日也离开平崖告老还乡,只不过他老人家不愿招摇,所以轻车简从,没有惊动任何沿途的官员。” 司马非走了?程亦风大惊——难怪老元帅一直没有回复他的信!哲霖是什么时候得知这一消息的?却故意隐瞒着,使得兵部无法及时的调整策略!是了,疾风堂悄悄地掌握了这么多关于樾国的消息,却一条也没有及时报告,到了今日才一股脑儿地抛了出来。想来他们已经有了全盘的计划。而兵部的鸽子站等传讯系统只是不停地传回没用的讯息而已。如果这只是他和哲霖的争斗,他已经输了。如果这是以哲霖为首的疾风堂向旧的作战、情报系统做出的挑战,那么,哲霖的优势已经表露无遗。倘若他没有私心,倘若他真的能够率领楚国上下富国强兵,就把兵部尚书的位子让给他又何妨?可是,他搞出这么多事来,如何让人放心? 竣熙和在座旁人却是惊愕不已:“司马元帅也走了?那岂不是北方大门洞开?” “殿下放心。”哲霖道,“冷将军能够为了一己之私将国家安危抛到脑后,司马元帅岂是这样的人?他虽然因痛失爱子而无心领兵,但走之前已经布置好了北方的一切——北方各处正密切注意着敌人的一举一动,只要发现樾军有半点图谋不轨的,平崖部队立刻渡河进攻石坪,而远平城部队则会进攻锁月——石坪城上次被崔抱月的民兵糟蹋得千疮百孔,守军也是新调去的,平崖部队如果倾巢而出,谅他们也守不住。锁月城历来据险以守驻军不多,以远平的兵力去攻打也不是难事——至于远平的士兵要如何过河,上次樾寇怎么过来的,我军也怎么过去。将这两个重镇拿下之后,就等于打开了通往樾国后方的大门。彼之南方七郡是富庶之地,我军也不需要继续攻城略地,只消将那里的农田摧毁,就足够樾寇头疼的了——那时候,他们还有心思从镇海、揽江之地侵略我国吗?再说那些城池,虽没有将领,依然有士兵,还也团练的民兵,樾寇要想打下来,也没有那么容易。” 这样的计划虽然不是长久之计,但是应对樾军存的侥幸心理的突袭还是绰绰有余的。众人窃窃议论,紧绷着的心情都稍稍放松下来。 “所以……”哲霖呈上最后一封文书,乃是一本奏章,“所以臣以为,如今边关固若金汤,冷将军失去了威胁殿下的筹码。他如此行,与其说是逼宫,不如说是自投罗网。其行为愚蠢可笑,但大逆不道,万不可姑息,应当明正典刑。”说到这里,瞥了程亦风一眼,仿佛是说:“你有异议吗?”而程亦风完全被他杀了个措手不及,哪里能反驳? “不错!”竣熙拍案道,“冷千山着实可恶,竟敢要挟朝廷,要是让他得逞,我堂堂监国太子颜面何存?幸而老天有眼,他此举天理难容,连樾寇都不助他,要将他推上死路——这就让刑部带人过去,将芙蓉庙一干人等拿下!” “殿下少安毋躁。”哲霖道,“其实程大人先前要力保冷将军,除了为边关安危着想之外,也是为怕引起举国骚乱。冷将军能够在短时间之内纠集大批党羽逼京,可见其势力庞大,程大人所虑非虚。如果这时候冒然去芙蓉庙抓人,恐怕把那里的人都逼急了。俗话说,兔子急了还咬人,何况是征战沙场的军官?殿下还是不要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才是。” “那么你的意思是?”竣熙低头看了看奏章,但洋洋洒洒数千言,一眼怎能看得过来? “臣在奏章中写了,”哲霖道,“冷将军此举,无非是想引起朝廷的恐慌,朝廷如果急于应付,难免会有错漏,就让他们一党钻了空子。如今殿下知道北方边疆坚不可破,自然不需惊慌,可以慢慢的想办法。他们原想咱们迅速地交涉,若咱们偏偏晾着他们,他们就自乱阵脚,恐怕内部分裂起来。所以臣以为,殿下不必派吏部、刑部的人前去,只消传话给他们,让他们交一份总名单来,说朝廷会逐一核对罪行,并量刑处罚,不怕他们不乱套!”说着,又看看程亦风:“程大人要拟定的反贪养廉新法,不知有没有眉目了?下官以为,只要对冷千山的党羽放出消息,说,此新法已经拟成,对于违纪情节较轻的官员可以宽大处理,而执迷不悟一错再错的就严惩不怠,如此冷千山内部必然分裂。” 这可真是妙计!众大臣纷纷点头,且都望向程亦风:你的新法呢? 符雅的信还没有看完,程亦风不敢妄言。“臣已有些眉目了。”他秉奏竣熙道,“总在……三日之内必呈送东宫。” “好吧。”竣熙皱皱眉头,似乎是嫌程亦风堂堂兵部尚书又身兼大学士,闹出了许多风波却连一件事情都没有做好。“就按袁大人说的办——王大人,谭大人,你们两个负责派人去叫冷千山提交个名单上来,然后量刑。这封折子我也不用看了,你们各部堂官现在参详一下,就照上面说的办。”说着,让太监把奏折递下去。 吏部尚书王致和跟刑部尚书谭绍文垂首领了,恭恭敬敬退开一旁。大臣们多有当日陪程亦风长跪东宫的,然此时此刻只感到哲霖的势力已经绝非任何人可与之抗衡,刚才那番“轻者宽大、重者严惩”的话岂是说的冷千山一党?分明是在向整个朝廷发出警告:谁不依附袁哲霖,必然没有好下场。因此,今后该如何行事,大家心照。 一场火烧眉毛的风波竟然这样轻易就平息了下去,竣熙心情自然大好,连动作也轻快起来,挥挥手:“大家都去忙吧,朝会时再见。” 群臣因垂头恭送太子。程亦风还是站在队首的,只感觉自己在被压下去,再压下去,耳边仿佛还有哲霖的笑声——他所做的一切努力,包括符雅的新法,都要成为哲霖得势的工具了。又仿佛听到了叹息,似乎是符雅,似乎是公孙天成,似乎是臧天任,有似乎谁都不是。他忽然萌生了退意:本来就不适合混迹官场,何必勉强留下?倒不如离去,这一切,成也好,败也好,跟自己有什么关系?他不要青史留名,也不信死后还有什么天堂地狱——不怕孔圣人来质问他读了圣贤书何以不做当做之事。反正符雅也是不能回到凉城来的,倒不如跟她隐姓埋名,什么蓬莱国,什么婆罗门国,还有欧罗巴洲的藩国,哪里都好,去过自在安宁的日子去…… 正这样想着,忽然听到太监喝了一句:“外头什么人偷偷摸摸的?” 众人一惊,回头看去,只见一个小太监正躲在东宫正殿的门口,经此一呵斥,不得不走了出来:“奴才……奴才是蓼汀苑的,有急事要禀报太子殿下,又怕碍着正事,所以……” “蓼汀苑?”竣熙惊道,“莫非是凤凰儿出了什么事?” “是……是……”那太监哆嗦着道,“我们主子这几天闷闷不乐,今日说要去花园散散心,结果到现在也没回来。奴才们把御花园都找遍了,也没见到她。” “什么?”竣熙急得跑了下来——少年人对凤凰儿只不过是一时之气,再加上近来政务忙碌,才没有设法和解。此刻,骤然听到爱人失踪,急得把那一点儿小龃龉都抛到了九霄云外,一直冲到门口,拎住小太监的领子道:“什么叫没见到她?怎么会让她一个人到御花园去了?你们怎么当差的?” “奴……奴才……”小太监吓得面无人色。 “殿下莫急。”哲霖道,“还是先仔细找一找,或者去了别的宫房里做客也说不定。”他一壁让大臣们赶紧散去,一壁又吩咐东宫的太监们分头去各个宫房里寻找,俨然自己是东宫的主人。 程亦风想,凤凰儿是被白羽音带去了偎红阁,此刻应该正由白赫德送回宫来。如果说出真相,一则宫中女眷微服出宫要受罚,二则凤凰儿难免又惹上“后宫干政”的罪名,倒不如等一等,也许一会儿凤凰儿就能悄悄溜回来,编个谎就瞒过去了。因此一言不发,也退出正殿去了。 他一个人独自出宫,满怀愁绪与感慨。硬撑着支持了这么久,也不是全无快乐。咬咬牙就坚持过去——几番山穷水尽,总又柳暗花明。但是,最后呢?曲折迷宫的尽头,也许还是个死胡同。就此放弃,是洒脱,还是心存不甘呢?对那些一路支持他的人,他要如何交代呢?对那些被他的坚持燃起希望的人,他又要如何交代呢?可是,他又有什么能力?再坚持下去,能否有所改变?是否越是坚持,看到最后的失败,大家就越失望?那还是放弃的好…… 思绪在不停地交战,走错了路也未察觉,一直撞到了后宫的入口处被人拦住,他才赶紧再调头往回。这样到了宫门口时已经是掌灯时分。 冷不防宫墙的阴影里有一人跳了出来,道:“好哇,程亦风,你上哪里逍遥去了,怎么别人都出来许久了,你到这会儿才露面?啧啧,你是撞鬼了,还是丢魂了?” 他定睛一看,正是白羽音叉腰站在自己面前。这小妖女真是个魔星!他因没好气道:“郡主找程某人又有什么事?你大概还不知道吧?太子殿下已经发现凤凰儿姑娘失踪。你最好祈祷凤凰儿姑娘平安无事回到蓼汀苑里,否则必然会查到你的头上——带着后宫女眷去逛妓院,看你怎么解释!” “我还要你提醒?”白羽音烦躁道,“已经出大事了——凤凰儿叫袁哲霖的人给捉走了!” “什么?”程亦风吃了一惊,但随即又想:白羽音谎话连篇,谁知道哪句真哪句假?因沉了脸道:“被捉走了也是你惹出来的麻烦。你们究竟为什么会去花街柳巷,为什么会招惹了疾风堂,你就慢慢向太子殿下解释吧!”说着,就要绕开小姑娘径自离去。 白羽音急了,一个箭步挡住他的去路:“我没骗人!是真的!我亲眼看见的——凤凰儿和菱花胡同的白赫德,都被疾风堂的人抓走了。而且红莲和金余庆也被杀了。看来袁哲霖已经知道我和红莲搭上了线,故意引我们去那里,然后设下陷阱……现在可怎么办才好?” 程亦风听她这语气,并不像是说谎,忙问其中细节。 原来白羽音虽然看到金余庆前来就先行脱身,但后来想到无法和凤凰儿交代,就又折回去,谁知,刚到偎红阁的后门,就看到有几个人将凤凰儿和白赫德套进了麻袋里。她心知出了事,就悄悄潜回红莲房外,站在花格子上朝里头窥探,不由吓了一跳——红莲和金余庆都已经毙命,尚有一个陌生人正在里面摆弄房中的事物。白羽音大气不敢出,蹑手蹑脚,躲到了隔壁红珠的房内,直到听外头“嗖”地一响,晓得杀手已经离去,才敢逃离偎红阁。 “除了疾风堂,还有谁会来杀金余庆和红莲呢?”白羽音道,“必定是因为发觉他们泄露了秘密,所以才杀了灭口,抓走凤凰儿和白赫德也是同样的目的。而我想,疾风堂做事一向干净利索。如今杀了人却没有毁尸灭迹,肯定还有别的阴谋——或者是要栽赃嫁祸给什么人——你说会是谁?” 程亦风心里不由一寒:凤凰儿在后门被绑架,金余庆和红莲在楼上被杀,这大约都是在他被众妓女围攻的时候。疾风堂的杀手肯定知道他也在偎红阁——莫非是要嫁祸他?以什么罪名?他和红莲及金余庆两个只有此一面之缘,要编造一个什么样的杀人动机?再说,以他一人,恐怕是杀不了这两个人的吧!他看了看白羽音,这小丫头面色铁青,大约是担心自己也是栽赃嫁祸的对象之一。 “郡主在这里等程某人,又想怎样?”他问。 “还用问?”白羽音焦急道,“原本你跟不跟我合作都无所谓,但是眼下看来,咱们是非合作不可了。咱们必须先下手为强,把袁哲霖铲除,否则咱们都要遭殃。” “可是郡主有没有想过,既然红莲已经暴露,你手里掌握的所谓罪证可能一条都用不上。”程亦风道,“没有红莲和金余庆,谁能证明你说的都是真的?” 白羽音一愣,跺脚骂道:“该死的袁哲霖,真是阴险!总有一天我要把他碎尸万段!”又转向程亦风:“那你说怎么办?” 程亦风摸着眉头:如果目的是杀人灭口防止秘密外泄,何必抓走凤凰儿?应该就地斩杀才对。凤凰儿对竣熙至关重要,绑走他是为了将来事情败露时要挟竣熙以求生路吗?这是下三滥的伎俩,不像哲霖的作风。既然竣熙已经知道凤凰儿失踪了,查出她被绑架也是迟早的事,焦虑之下少年往往会做出草率的判断,他会对这个绑匪恨之入骨,会不顾一切将匪类铲除,救出爱人……竣熙的一时冲动会对哲霖有利——他杀了谁对哲霖有利?司马非?已然离开平崖。程亦风?竣熙绝不会相信他做出绑架凤凰儿的事。严八姐或者什么江湖中人?范围太广,猜不到,也防范不了。白羽音?小丫头家,疾风堂何必同她一般见识。康亲王?虽然暗藏着野心,但是始终没有做过什么逾矩的事,说服不了外人……猜想一个一个的浮上脑海,又一个一个被推翻,最后,冷千山的名字忽然蹦了出来——不会吧?哲霖刚才还说要慢慢跟他周旋,不要把他惹急了,怎么会同时诬陷他绑架凤凰儿呢?这岂不是会引得竣熙发动整个京城的兵力去救出凤凰儿? 眉头锁得更紧,但心中却忽然一闪:在司马勤争地伤人案闹得沸沸扬扬的时候,冷千山一党频频上疏,揭发司马勤。虽说冷千山和司马非是夙敌,但他若是很久以前就掌握了司马勤的把柄,肯定忍不住早捅了出来,不会等到多年以后。这次他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提交出各种“有力”证据,或者是别人给他的?是疾风堂给他的?冷千山被疾风堂利用了?冷千山也许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这次回来不纯是为了胁迫竣熙,也是为了扳倒哲霖——或者,拖哲霖下水?那么哲霖聪明至斯,不会猜不到——他要借竣熙的手杀了冷千山? 心下不由大骇:万一是这样,该怎么办?他斗不过疾风堂,找不到凤凰儿,也劝不动竣熙。唯有——稳住冷千山,让冷千山无论如何不要做出大逆之举,无论如何不能在近畿打起内战……对,先稳住局面,再做打算! 于是他拔脚就跑。 “等等!”白羽音追上来,“你上哪儿去?” “我有正事办。”程亦风道,“郡主还是回府去吧,免得多生事端。” “我还能回府去吗?”白羽音道,“你也说太子知道凤凰儿出宫了,还有袁哲霖在一边撺掇着,我看没一会儿就会找到我——到时候我要说什么好?我不回去,我就假装也被绑架了。” 这倒也是。程亦风因道:“那下官不管你了,郡主请自便。” “什么自便?我要跟你合作!”白羽音“啪”地一下拍在程亦风的肩头,“再说了,程大人你这样慢吞吞的打算跑到哪里去呀?你没有车子么?” 芙蓉庙的春夜是迷人的。没有京城那种雕琢精致的美,没有百花竞妍,没有杨柳婀娜,但是野草无忧无虑地生长着,野树,野藤,一例葱茏,散发出阵阵清香,使人心旷神怡。 只是,冷千山没有心旷神怡的闲功夫。正如哲霖所料,他等着竣熙惊慌失措,立刻派人来和他接洽,那样他才好漫天要价坐地还钱。岂料,到了这个时候,凉城那边竟然连一点儿消息也没有传过来。莫非他如此大张旗鼓还没有吓破竣熙的胆子?不禁烦躁,在房里来回踱步。 向垂杨和鲁崇明的心情也好不到哪里去。一个端着茶杯,一个盯着地面,眉头都拧成了“川”字。那些一路上跟着冷千山前来的其他官员们更是忐忑不安:朝廷这是什么意思?是商议着要怎么处置他们,还是打算“无声狗咬死人”? “能不能再给我看看?”鲁崇明道,“那上面的意思真的是叫咱们回京造反么?” 他指的是一封信,一封在董鹏枭被捕之后没多久就传到揽江冷千山手中的急信,正是这封信把大家带回了京城。 “你都已经看过多少遍了?”冷千山道,“看得都能背下来了吧?还要再看干什么?” “可那不是董鹏枭的亲笔。”向垂杨道,“要知道,咱们跟京城的联络一向都要董鹏枭亲笔……” “董鹏枭被关在刑部的大牢里,是重犯!连他老婆都不让见,还能往外面传信么?”冷千山怒道,“连他的府邸也都封了,幕僚、亲兵,下狱的下狱,软禁的软禁,能传出这消息来,都是万幸——你们不记得了么?那信上说,凉城这边打算即刻就把咱们都革职查办,生怕咱们知道了消息会起兵造反,所以开始还要封城,不让消息传递出来。后来程亦风把事情闹大了,遮掩不住,才有机会辗转把这消息递到咱们的手上。说起来,如果不是咱们先发难,说不定现在都被——”他做了个杀头的动作。 鲁崇明和向垂杨都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其实从京城飞马传到冷千山手中的那封信他们的确是都看得可以背下来了。从落款和语气来推测,应该是出自董鹏枭一位幕僚的手笔,无非是说到哲霖向竣熙揭发冷千山等人,竣熙震怒,当时就在京城逮捕了董鹏枭等一大批人,若不是程亦风率领大臣在东宫长跪,全国已经陷入一片腥风血雨。如今看来,不可坐以待毙,必要团结一切可能的力量,先发制人,将哲霖和疾风堂的势力一举扳倒——观其可行之计,唯有集体辞职逼宫。这虽然属于剑走偏逢,但辞职一举已经有司马非带头,逼宫之事程亦风也干了,如果疾风堂敢拿这个做文章,则这两个人也跑不掉。竣熙再怎么强硬,不可能将全国文武官员除了疾风堂之外统统杀光,所以最终还是会妥协的。 他们起初都犹豫。向垂杨在镇海,担心这次的风波不仅是哲霖搞出来的,背后还有司马非,是老家伙来报杀子之仇了。冷千山给他看了这封信,又跟他痛陈厉害——置之死地而后生。他才答应了下来。鲁崇明远在大堰关。冷千山派了一个亲信的幕僚去联络他。他首先想到的是,自己在山高皇帝远的地方,若真的化解不了,就可以翻过西边的昆仑山逃到西域去,在那儿占山为王也可以过完下半辈子。不过,冷千山派来的人劝他,西域那里野蛮无比,饭食难吃,胡女还不解风情,在那里养老有什么意思?况且,他们这一党势力强大,不见得就斗不赢哲霖,何必未开战就逃跑?大家是多年的老友,同气连枝,如今董鹏枭被囚,旁人岂有独善其身之理?如若鲁崇明当真一个人逃往西域,他日冷千山和向垂杨扳倒了哲霖,也绝不会给鲁崇明立身之地了。话说到这份儿上,鲁崇明怎么敢不答应?也就乖乖地一同递交了辞呈。至于京城送来的信,他是到了跟冷千山会合之后才看的,始终还是心里打鼓。不过冷千山一而再再而三地劝他们:没有别的出路了!非这样不行! 事到如今,他们果然也没有退路。 他们不晓得。其实冷千山自己心中也七上八下。刚接到那信的时候,他脑袋“嗡”的一下——竣熙真要秋后算账,他根本就没有活路!就算程亦风能写出什么新法来,冷千山也得死十次!除非造反——造反也不见得有活路。唯独信里提的这一条尚可一试。那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不过,“法不责众”,这一点他是赞同的,只要他能联合到足够的人,不怕竣熙真敢把他们都办了!于是,他不断的怂恿,不断的鼓动,在说服别人的同时,也给自己壮胆。他以为自己会越来越坚定,谁知却越来越胆寒。如今已经到了退无可退的地步,他却完全不知道明天会怎样。 “别忘了咱们还有杀手锏——”他再次鼓励同伴们也鼓励自己,“当初司马勤一案的所有线索——人证姓甚名谁,物证位于何方,统统都是神不知鬼不觉地丢到我书房里来的。这就是阴谋,是疾风堂的阴谋,咱们把这个交给太子,姓袁的也没好果子吃!” 这是信里最后提到的一条。其实,本来这些神秘出现的“告发信”只有冷千山一人知道。他想显示自己神通广大,又不想一个人树大招风,所以把线索分了一些给向垂杨,拉其一同参与揭发司马勤,至于线索的来源,一句也没说。而鲁崇明,由于离他们甚远,压根儿没参加,只不过听说冷千山和向垂杨狠狠地摆了司马非一刀,还以为他们机缘巧合抓到了司马非的痛脚。董鹏枭身在京城,也全然蒙在鼓里。但这封来自京城的信却单刀直入地问冷千山:争地伤人案的线索是否系他人提供,并且怀疑这些是疾风堂的“借刀杀人”之计。 不提还好,一提之下,冷千山也越想越觉得就是这么一回事。大骂哲霖的祖宗十八代。向垂杨和鲁崇明则更加光火——分明是冷千山贪图一时的快意恩仇,结果被疾风堂利用,末了还把大家都拖下了水。不过,信上说:“若然如此,将军可将密信呈交太子。揭发告密,实乃双刃之剑,被告之人因罪获刑,罪有应得,而告密之人心存不轨,同样难容于世。”冷千山建议,大家轰轰烈烈地回京城去,闹得朝廷上下尽人皆知,等到竣熙前来问罪的时候,就把当初收到的密信交上去,当面指出哲霖挑拨离间居心叵测。 这是他们的一线生机。 “那……也要太子殿下肯来见我们才行。”向垂杨道,“如果太子殿下不来,来了疾风堂的人,要怎么办?” “咱们这么多官员挤在芙蓉庙,跟请愿也差不多了,太子能不来么?”冷千山掩饰着自己的心虚,“要是疾风堂的人来,咱们就不予理会,坚持要求面见太子,不就得了?” “这个……”鲁崇明不安地在椅子上挪了挪,“咱们见到了太子,怎么能说明那些告密信就是疾风堂送来的呢?如果人家一口咬定不是他们干的,咱们又没证没据……” “这还要证据?”冷千山道,“天底下除了疾风堂谁还能把这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打听得如此清楚?不是疾风堂干的,难道是咱们几个去搜刮来的?说出来也没人信吧?” 只能这样想了。向垂杨和鲁崇明都不作声。三人沉默。长夜无比难熬。 “其实……”过了一会儿,向垂杨又忍不住小声道,“如果留在北方,能和樾寇打一仗,或者还能将功赎罪呢……如果现在樾寇打了过来,咱们可真吃不了兜着走……” “你又来了!”冷千山不耐烦地,“樾寇打来了吗?不打来咱们哪儿有将功赎罪的机会?说不准都被人撤职了,给疾风堂的人立功去了呢!现在咱们既然已经走到了这儿,还讲那些屁话干什么?要是樾寇打来,司马非这老家伙一样有罪!姓袁的逼咱们上绝路,他的罪最大!” “我只不过是随便说说。”向垂杨咕哝道,“反正现在闲着也是闲着……” “我倒觉得不能闲着。”鲁崇明道,“总要想个应对之策——你说万一太子殿下不讲情面,或者袁哲霖只手遮天,京城也有护卫部队,要是打起来,咱们可不是对手……” “所以?”冷千山没好气,“所以咱们要打个地洞准备逃到西域去?鲁将军什么时候变成老鼠了?” 鲁崇明讨个没趣,起身道:“留条退路有什么不好?我就挖一条地道去!有种出事的时候你不要从地道走!”说罢,气呼呼出了门去。 “老鲁!”向垂杨没拉住,只得转头来劝冷千山道,“其实他说的也没错——袁哲霖这小子阴险毒辣,咱们可得防着他一点儿。我去找大伙儿计划计划。”说着,也向门外去。 不过这时,有一个士兵飞跑而来:“将军,来了……来了!” “谁来了?”冷千山和向垂杨异口同声,连已经出了门的鲁崇明也立刻蹿了回来:“什么人来了?” “兵……兵部尚书!”士兵上气不接下气,“程大人!” “程亦风?”大家心里都是火花一闪——不是竣熙,不是哲霖,是程亦风——来干什么?有人来总比没人来好。来了个软柿子总比来个心机老道的人好!互相望望,冷千山问道:“他带了多少人?” “一个车夫一个随从。”那士兵回答。 “这……”冷千山和同党们又面面相觑——是什么意思?但眼下没有其他的选择。三人都深深吸了一口气,命那士兵把程亦风请进来。 大家分别还不到半年的时间,见面之后的第一感觉就是对方憔悴了。但是毕竟彼此都不是朋友,这种寒暄的话犯不着说。冷千山依旧端着架子,正眼也不看程亦风,道:“吾等乃一介罪臣,程大人大驾来此,还真不敢当——程大人不知有何指教?还是带刑部的公文来了?” “冷将军,向将军,鲁将军——”程亦风对三人一一行礼,“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刑部的公文过几天就会到。各位所犯的国法何止百十条?要发落也要先量刑才是——何况三位还一路招徕了这么多‘人才’。若是没有意外,先会有人来跟你们要一份详细的名单,然后再根据名单去疾风堂核对罪状,好量刑处罚。” 此时许多依附冷千山的地方官员都聚集到了门外,一听程亦风这样说,推测当面威胁竣熙的计划是泡汤了,都又惊又悔。响起了一阵嗡嗡的议论之声,满是对冷千山的埋怨。 冷、向、鲁三人不由老羞成怒,道:“好哇,你个程亦风,既然是这样,你是来要名单的呢,还是来示威的?你不要得意!下一个就轮到你了!” 程亦风摇摇头:“程某人有什么好得意的?真能不出意外的把这么一场风波平息下去,是莫大的功劳,可是却和程某人半点儿关系也没有,全是疾风堂袁大人想出来的。现在外头诸位大人这样怨声载道议论纷纷也都在他的意料之中——”当下把哲霖打算如何分化冷千山一党的计划说了,听得众人目瞪口呆。 冷千山的脸都变成了灰土一般的颜色,几乎控制不住嘴唇的颤抖:“那……你到底来干什么?” “你……你想平息这风波么?”鲁崇明道,“你想扳倒袁哲霖么?扳倒了他对你也有好处——我们可以帮你——快——”他对冷千山道:“疾风堂给你的告密信呢?快拿出来!程大人,我们就是用这个告倒了司马勤——袁哲霖他心怀不轨,如果向太子殿下检举,可以……” 他不待说完,程亦风已经跺脚道:“果然是在你们这里——你们果然是打算来揭发的!” “怎么?”冷千山一愣,“你——你早就知道?” “何止是我知道?”程亦风急道,“我看袁哲霖也早就猜出来了。所以事情大约不会按照他在东宫进言里所说的那样发展下去。他必然不会给你们在公审时告状的机会,总要想个法子把你们都灭口。” 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有刹那死寂,接着就炸开了锅一般吵闹起来:哲霖怎么会愚蠢到让冷千山千里迢迢回京来告他的状呢?肯定想好了对策! “那……”鲁崇明急道,“那你说他会用什么法子……灭……陷害我们?” “真是比猪还蠢!”程亦风带来的“随从”发话了,“你们就窝在这里也没去京城里打探一下消息?太子殿下的小情人而凤凰儿被人绑架了,我亲眼看见是疾风堂的人做的。现在看样子就是赖到了你们头上。你们还不赶紧有多远跑多远?过不了多久,恐怕太子殿下就要带着禁军来找你们要人啦!” 冷千山等人当然都不认得这个“随从”就是女扮男装的白羽音,虽然觉得她说话没大没小十分讨厌,但是到了这个紧要的关头,谁还能在乎这些,只瞪着程亦风道:“这……这是真的么?” 程亦风不及回答,白羽音又恼火地抱怨道:“程亦风,你傻了么?你既然猜到袁哲霖绑架凤凰儿是为了要嫁祸给这些人,为什么还到这里来?你想给他们陪葬么?” 程亦风不理她,只对冷千山等人道:“凤凰儿失踪应该是实情。但是否出于疾风堂的手笔,而疾风堂又是如何打算的,我却不知道。但是我想,你们现在百十来人聚集一处,太过招摇,要想找个名目害你们实在很容易。所以依我看,你们最好还是赶紧解散,各自到吏部和刑部去请罪,这样才符合罪臣进京的规矩,显出你们的诚意,也就不再让世人和太子觉得你们是在威胁朝廷了。既然你们只是一心请罪,诚恳悔改,又怎么会绑架凤凰儿呢?所以栽赃嫁祸也便无从做起——你们若是答应,我程某人愿意作保,替你们叫开城门,请来吏部、刑部尚书,听你们陈词——三位将军,诸位大人,意下如何?” 外头的诸位官员一阵交头接耳,听不出是什么结论。里头冷、向、鲁三人则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乎是想商量,但又不愿意当着程亦风的面。白羽音直跺脚斥骂:“你们还磨蹭什么?难得程亦风也能想出个主意来,你们还不听吗?是要等着太子来跟你们要人,然后袁哲霖污蔑你们撕票,你们才晓得‘死’字怎么写?” “那……就这么办吧?”鲁崇明道,“现在能到刑部去,或者还有机会揭发袁哲霖挑拨离间的事——咱们还能有转机呢!” “也是……”向垂杨道,“就连开始弹劾司马勤这件事,也根本就是袁哲霖唆使的嘛……那些证据究竟是不是他伪造的,咱们也不晓得。说不定他一直在陷害忠良。太子殿下容不得他。” 听他们这样说,外头的官员们也找着了答案,都纷纷道:“程大人,那现在要怎么办?我们总不能这样一大批人一齐进城去吧?” “自然不能。”程亦风道,“但是要立刻解散。然后我带冷将军、向将军和鲁将军先进城去。只要他们到吏部、刑部交代清楚,疾风堂就没有做文章的机会了。诸位明日再进城请罪也不迟。” 众人都觉得可行,有些就去收拾行李打算投宿客栈,有的说有亲戚住在附近,可以先去借宿,还有的三三两两地商议着什么时间去请罪最为合适——是早些先去,以显诚意呢,还是晚点儿去,等着“宽大处理”的新法出台?一时间,拥挤且充满紧张气氛的芙蓉庙营地就好像是刚散席的宴会,宾客正纷纷离去。连向垂杨和鲁崇明也各自吩咐下人,打点些要紧的东西,准备进城。 但就在这个时候,冷千山忽然道:“等等!程亦风,你是在和袁哲霖竞争,看谁能先把我扭送到刑部吧?” 程亦风一愣:“将军何出此言?” “哼!”冷千山冷笑着瞥了程亦风一眼,道:“我一向以为你是个迂腐的书呆子,做事连弯都不会转,没想到你还有这种手段——什么凤凰儿被绑架,什么栽赃嫁祸——你编出这么一大篇荒诞不经的玩意儿,无非是想唬得我们乱了方寸,就乖乖解散跟你回凉城束手就擒。你的算盘可打得美——三言两语,就立下大功。听说自从来了袁哲霖,你在太子跟前就失了宠。如今是想借机扳回一局么?老子才不上当!” “喂!”白羽音跳了起来,“冷千山你放的什么屁?明明比猪还蠢却还自以为聪明——凤凰儿被绑架是我亲眼看见的,我自己都差点儿被绑了去。你居然说是程亦风编出来的——程亦风是个满口‘圣人云’的书呆子。他又跟别的书呆子不一样,人家说圣人话,却做狗屁事,他却是说圣人话,还想做圣人事的大傻瓜。我活了十几年还从来没有见过像他这么傻的人——他要不傻,干什么跑到这里来警告你?听说你过去老是在他背后捅刀子,着要换了是我,袁哲霖砍了你的脑袋,我还要跟着在你尸体上踩两脚呢!会来救你?简直是天大的笑话!”说着,又转头对程亦风道:“我说程大人,你这个计策这实在太无聊,能铲除袁哲霖还是能救你自己?更别说帮我了——你还把我也连累了——早知如此,我才不跟你来呢!他们不领情,我们走吧,我去找我外公,总有办法能解决,大不了被他骂一顿就是了!” “你——”冷千山怒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好说了!”白羽音道,“执掌宗人府的康亲王是我外公,崇文殿大学士白少群是我爹——我的封号是霏雪郡主。别说你已经辞了官,不过是一介庶民,就算你还是一品武将,见了我也要行大礼,你还跟我大呼小叫?” “郡主?”所有人都是一惊。他们望着程亦风,向他求证。程亦风就点了点头。众人赶紧垂头行礼,冷千山也收敛了一些。 白羽音得意道:“哼,果然是个讨厌的家伙。我跟你直说了吧。虽然朝廷里的事情我毫无兴趣,不过听到我外公和我爹爹议论起朝中的武将来,都说你冷千山是个害群之马,纠结了一批党羽,好事多为,遇到打仗,你们跑得最快,有了功劳,你们抢得最凶,没事的时候,你们无风起浪,有事的时候,你们见风使舵——最最可恶!我是不会帮你们的。不过,我讨厌袁哲霖。如果保住你们能扳倒袁哲霖,那我也不介意拉你们一把。” 冷、向、鲁三人虽然近几年来只是玩弄权术谋取私利,但是早年也一样在战场上摸爬滚打过——没有一点本领,单靠裙带关系,怎么可能混到今天的位子?如今却被一个黄毛丫头当众奚落,不由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程亦风怕白羽音还继续说下去,反而惹恼了众人,赶忙制止了她,自己向冷千山等一揖,道:“虽然道不同不相为谋,但是程某人不会做那党同伐异之事,也没有那个本事——若不然,程某人怎么会宦海沉浮十几年还是今天这幅模样?不过,程某人也不像郡主所说的那样想做圣人,程某人只是不想京城发生骚乱。将军不信程某人,程某人无计可施——请教将军,究竟程某人要怎样做,将军才能暂时相信我,跟我一同避免危机?”说说,他竟直挺挺跪了下来。 “你……”冷千山愕然地看着他——这个人到底心里想的是什么?不——这个人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他疯了么?他傻了么? “程大人,我们……”鲁崇明和向垂杨双双上前来扶程亦风。 但就在此时,外头有人高声呼道:“冷千山!向垂杨!鲁崇明!大逆罪人,速速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迟到的新年礼物 118第117章 众人听喊,都是一惊。已经有其他官员飞跑来报,说,营地外头火光冲天,不知何时竟然来了一队人马,把他们重重围住。看其服色,乃是近畿防卫部队神武营的士兵,还有一些身着禁军服饰,似乎是大内高手。虽然口口声声叫大家出去“领罪”,但那架势,分明是要人去“领死”的。 “都是你磨蹭出来的麻烦!”白羽音气得冲冷千山嚷嚷道,“这可怎么办?” 冷千山又如何不着急!他心里清楚,不能和对方正面交锋,因为力量太过悬殊。甚至,不能突围,因为他身边的人很多都长久不亲自上阵搏杀了,绝对不是身强力壮年轻士兵的对手。 “我们……得逃出去……”他看了看向垂杨和鲁崇明,征求两人的意见。 鲁崇明深悔刚才没有真的去挖一条地道,更恨冷千山把自己搞得一身腥。不过他晓得这不是内讧的时候——以前司马非骂他们,程亦风恨他们,还有许许多多的人也讨厌他们,说他们就会搞内讧,搞垮了国家,他们不觉得。如今是临到自己的身上,什么恩怨都得先抛开一边去。因立刻命得力的手下去探察“敌情”,以便部署“撤退”。而向垂杨那边厢则召集了一批年轻的军官来,权当是主要战斗力,在万不得已时可拖延片刻。 不时,就有人来回报,说临近荷塘的地方包围圈有一个缺口。 “那正好就可以从那里走啦!”白羽音立刻跳了起来。 “不行。”程亦风道,“故意留下缺口,那不就是陷阱么?” “不错!”冷千山道,“神武营的人可不是草包,不可能放着那么大一个缺口不去堵上。肯定是想诱骗我们从那里突围,边上早就埋伏好了人,只要我们一出动,他们就会围拢上来。” 言下之意我是草包了?白羽音火冒三丈,本想发作,但是看众人都忙着思考对策,没有一个人理会她,便觉无趣,只冲程亦风嘟囔了一句:“你这书呆子还真懂兵法呀!” “咱们可以声东击西。”鲁崇明建议道,“先用门板床板之类的扎成木筏,再用自己的铠甲披挂做几个假人,从缺口处放进荷塘,造成潜逃的假象。待神武营去捕捉假人时,正好从别处打开缺口脱身。” 当即有人赞同。但向垂杨却有更好的法子:“用兵之道‘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我看假人用了几次之后,敌人就会麻痹大意,我方正好可以真人假人混杂一处从水路脱身。或潜到木筏之下,或藏身假人之中,应该都不困难。” 这果然是个更加巧妙的瞒天过海之计,但是却不能长久——如果一直不停有东西下水,外面的人总会起疑的。 “这还不简单?”白羽音道,“要紧的人先走嘛——冷千山、向垂杨、鲁崇明,你们三个是他们的目标,自然是要先走的。而我嘛,可不能无辜被你们牵连,也是要先走的——程亦风,你会不会游泳,也一起先撤吧?” 程亦风摇摇头:“不,不能走。” “又怎么啦?”白羽音跳脚道,“你不是到了这个时候还要舍己为人吧?你以为死在这里能进忠烈祠吗?叫袁哲霖发现你在这里,正好把你也一锅端了,给你安个造反的罪名,叫你遗臭万年!” “不,”程亦风道,“我是说,我们不能走,也不用走。” 为什么?大家都诧异地看着他——为了避免正面冲突跑来让大家解散并进城请罪的是他,如今说不走的又是他? “诸位请想,”程亦风道,“现在外面不管来的是太子殿下的人还是疾风堂的人,他们是叫大家出去领罪。诸位回京本身就打这‘请罪’的旗号,如果这时候跑了,岂不等于昭告天下之前‘请罪’之说是假的?” “这个……”大家互相望了望。冷千山道:“你不是说,他们绑架了凤凰儿要推到我们头上么?如果他们向我们要人,如何交得出来?” “那个……是我的推测。”程亦风道,“现在听外头喊的,并没有提到凤凰儿。我想,如果太子殿下以为凤凰儿在将军的手上,顾及她的安危,应该不会这样大张旗鼓地来兴师问罪吧?或许是我推测错了……” “推测错了?”冷千山差点儿没扇他一巴掌——没有十分的把握就跑来说了这么一大通话,搞乱了自己的全盘计划。这个书呆子,脑袋里面到底装的是什么?不过转念又想:能够如此直接就说“推测错了”的人,大概天下间也就只有程亦风一个了。 程亦风还继续说道:“其实不管疾风堂是怎么打算的,我们应该以不变应万变。也即,要让太子殿下看到,诸位是诚心请罪,决不是来示威来对抗的,诸位是忠臣,而不是奸佞。只要能让他看到这一点,不管疾风堂有什么阴谋,都无法得逞。所谓清者自清,并不是一句官话。我们只要俯仰无愧,就让疾风堂去算计去好了。若我们成天担心他们算计,想要揣摩他们的心思再加以应对,那才是被他们牵着鼻子走……”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自己和公孙天成曾经有过类似的对话,自己是想要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而公孙天成则是要比对手多算计十步。老先生足智多谋非自己所能比。但仔细想想,就算自己有洞悉先机的本领,会愿意去算计别人吗?自己现在这个样子,是因为不愿,还是因为不能呢? 他没有答案。冷千山等人心中则是不约而同地一震: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作为“对头”,他们素来对程亦风只有厌恶,对他的迂腐诸多讽刺挖苦,对他的成就则嫉妒万分,他们从来没有在这个半生潦倒的书呆子身上看到半分优点,今日竟一刹那有了肃然起敬之感。 白羽音看大家愣着,不知他们心里所想,只担心他们拖拖拉拉又坏大事,就嚷嚷道:“反正一定是疾风堂绑架了凤凰儿!就不兴袁哲霖跟咱们玩阴的?那边叫领罪,转头等你们出去就把你们都杀光了,然后顺便把凤凰儿也杀了,说是你们干的。反正都已经没活人了,到太子跟前还不是随便他怎么说都行?” 这颠三倒四的推理大约也只有她想得出来,相处还不到一个时辰,大家都已经约略了解了白羽音刁蛮且自以为是的脾气。谁也不把她的话当一回事。心中都想:这外头是神武营的人,应该不敢明目张胆地杀害未经公审的朝廷命官——除非他们手里有太子殿下的格杀令。而竣熙虽然是彻查贪官的支持者,但从一个侧面也表现出少年人对律令的尊重,应该不会做出不公审就杀人的事情来。如此一想,更觉得程亦风的说法有理,而自己先前的担心是多余的——只要他们敢领罪,所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竣熙不会连机会也不给他们,而哲霖也不敢乱来,留下千古骂名。 白羽音还继续说下去:“还说不定袁哲霖会可以先行挑衅,诱你们跟外头的人打起来,这样他就可以回报太子说,你们起兵造反,他把你们灭了,真是名正言顺呢……” 这话倒不是全无道理,不过若真的坚持程亦风那“诚心请罪”“以不变应万变”的原则,也不会让此阴谋得逞。 大家的心中都有了决定,冷千山清了清嗓子,道:“程大人,那就依你所说,我们……” 他还没说完,忽然听到有人“啊哟”叫了一声,房内众人同时朝那边望了过去,只见一个红衣汉子从窗户飞扑而入,看服色,正是大内的侍卫。其身手敏捷无比,左右开弓一眨眼就打倒了好几名近身的武官,一直冲到了冷千山的跟前,喝到:“冷千山,快把凤凰儿姑娘交出来!” 冷千山一愣,怒道:“满口胡言,你倒看看这里哪儿有凤凰儿?” “休要狡辩!”来人道,“凤凰儿姑娘和霏雪郡主查出你们伪造证据诬陷司马参将,你就将她们绑架——你可知道凤凰儿姑娘是太子殿下选定的正妃,你胆敢伤她,就是谋害未来的皇后,必要株连九族!” 竟然编造出了这么个说法!白羽音生怕被人看见,赶紧躲到程亦风身后。 “笑话!”向垂杨骂道,“司马勤如果是被诬陷的,那诬陷他的人也是袁哲霖。我们几个人虽然做了些不正当的事,不过我们敢做就敢认。你不要以为我们回来请罪了,就把什么坏事都推到我们身上。” 来人却是不听,而此时,又“扑扑”几声,数个红衣汉子闯进屋来:“把逆贼拿下!莫让他们伤害凤凰儿姑娘!”说时,已经朝冷千山攻上。 “这里连凤凰儿的影子都没有!”程亦风忍不住怒斥,“是太子殿下叫你们来的么?他若担心凤凰儿,怎么会如此鲁莽?你们是袁大人派来的吧?” “程……程亦风?”那几个红衣汉子都是一惊,“你……你怎么在这里?” “呔!”程亦风喝道,“你们居然对我堂堂大学士直呼其名,可见不是大内侍卫!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是疾风堂的吧!你们入朝为官,到底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兴国安邦,还是为了祸国殃民?” 红衣汉子被他骂得愣了愣——显然,程亦风已经猜中了他们的身份。他们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色,一齐朝程亦风扑了上来。冷千山等人也料到他们会有此举,抢步上来搭救。而白羽音则是叫道:“好哇,我猜的果然没错!袁哲霖就是要跟咱们玩阴的!什么领罪——外头叫着要领罪,里头就派人来杀人灭口!该死的姓袁的,要是不能灭了你,我霏雪郡主的封号就给你算了!”且骂着,也加入了战团。 里面登时就混乱了起来。偏偏这时候外面也传来骚乱之声。有人偷眼看了看,只见神武营的队伍有好几人中了火箭,嗷嗷惨叫着摔下马去——箭无疑是从冷千山的营地射出的,但这里的人全都晓得己方是没有火箭的,显然有人栽赃嫁祸。神武营的将领大怒:“这是真的造反了!大家快退后,盾牌掩护!弓弩准备射击!” 糟糕!营地里的人心中都叫苦——这还真被白羽音这草包郡主给猜对了!如今可怎生才好?若抵抗,他们既非敌手,又会落得“造反”之名。若不抵抗,或者束手就擒,或者命丧当场。这条毒计实在高明! 他们在这里“两难”,而里头跟红衣人陷入苦斗的冷千山等人却正在生死关头。他们都是年近半百的老将了,长久不跟人交手,何况本身就没有学过什么上乘的武功,如何是疾风堂中江湖高人的对手?不要说一对一,就算三对一、四对一也打不过对方。只不过眨眼的功夫,冷、向、鲁三人都已经受了伤,白羽音穿梭其间亦难以自保。程亦风顺手抄起一根长枪来想要帮忙,不过,那枪甚是沉重,他端稳都困难,更别说保护自己打击敌人了。他心中焦急万分,看此情形,不消一刻功夫,他们就会全部成为疾风堂的刀下亡魂!果真百无一用是书生!他痛恨自己手无缚鸡之力。 正此时,黑影一闪,外头又蹿进人来。完了!程亦风心中悲鸣,这是彻底打不过了! 可是,出乎他意料的是,来人飞起一脚直朝一个红衣人的腰间踢去。红衣人不防备,被踢得打横飞起,重重地撞到了墙上,连哼都没哼出一声就昏死过去。跟着,第二个黑衣人双掌其发,指东打西,快如穿花蛱蝶,一转眼就放倒了两个红衣高手。未己,第三个黑衣人拔出长剑来,“唰唰唰”舞出万朵剑花,将两个夹攻向垂杨的红衣汉子逼进死角。那两个汉子不得不丢下向垂杨回身反击,霎时间斗得难舍难分。此时,头一个黑衣人又跳来助阵,拳如铁锤,腿似钢鞭,不一会儿就和同伴一起将两个敌手放倒。持剑者想要上前一剑一个结果了,这人却拦住:“等等,留个活口好做认证!” “啊!”程亦风认出这声音来,“邱……邱大侠!” 黑衣人扯下面罩,果然就是邱震霆了。而使剑者摘下面罩,原来是崔抱月。那个掌法超群的高人不用问,自然是管不着。 “你……你们……”冷千山惊讶道,“你们怎么来了?” 邱震霆不理他,只确认所有的红衣人都已经被制服,才向程亦风抱拳道:“程大人,公孙先生听说冷千山来了芙蓉庙,后来又听到神武营出动的消息,就猜测大人肯定是来了这里,所以叫俺们来搭救,幸亏赶上了!” “真是幸亏!”程亦风道,心中对公孙天成感激不已——分明是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不听老先生的劝告,但老先生却从来没有放弃过他。 “此地不宜久留。”管不着道,“神武营认定里头要造反,兵器不长眼睛,打起来咱们可占不了便宜——再说,其他疾风堂的人不知道躲在哪里,浑水摸鱼来杀人灭口正是他们的作风!” “可不是如此!”鲁崇明道,“但是外头已经被团团围住,怎么逃得出去?” 管不着四下里看看:“这个简单——把这几个人身上的红皮给扒了,你们就装作是被打退的大内高手,现在天还没有大亮,外头也看不清楚。” “果然是好主意!”白羽音立刻就剥了一身红衣服下来。鲁崇明和向垂杨也各自穿好。程亦风却犹豫道:“我们固然脱身了,但外头其他的官员怎么办?难道任他们被疾风堂杀害?” 听他这样说,冷千山也拿着红衣服不往身上穿:“他们……他们是我带来的……我……我不能就这样丢下他们……虽不是朋友,但能够跟着我,也……” “你这节骨眼儿上倒大仁大义起来了?”邱震霆瞥了冷千山一眼,“你不是为了自己可以连娘老子都不要么?这时候装什么好人?” “邱大侠,不要这样说。”程亦风道,“人非草木,冷将军挂念同僚部下,又有何错?逃跑不是个好计策——正如我方才所说,逃跑等于认罪,何况此时我们逃跑还要连累其他人。我看此时制止纷争才是上策。倒不如让邱大侠和管大侠换上大内侍卫的衣服,带了我们出去,只说我们缴械投降束手就擒,这样神武营就不会再进攻了。” “你——”白羽音急道,“你就不怕袁哲霖还安排了高手准备放冷箭杀咱们?” “他有高手,难道我们没有?”程亦风指了指邱震霆等三人,“有邱大侠保驾护航,还怕疾风堂么?再说,我们一旦投降,也就成了神武营的俘虏——他们要押送我们回京去。你说是押送,其实也就是护送,岂不十分安全?谁敢在神武营将士的鼻子底下杀害咱们,那就说明他们心中有鬼!” 果真他有千般妙计,我有不变之宜!众人惊讶程亦风到这个这个关头——别人的刀都快架到他的脖子上来了——还是坚持“诚心请罪”。但是静心一想,果然还是他说的最有道理。鲁崇明和向垂杨当即将穿好的红衣服又脱了下来,交给邱震霆和管不着:“就按程大人说的办吧!” “你们爱投降就投降去!”白羽音道,“我可是无辜被牵连进来的,要是被人看见,我这郡主将来也不好当了——我是要悄悄逃出去的。我警告你们,我以身犯险是为了来救你们,你们要守口如瓶,不可泄露半句!否则,袁哲霖不杀你们,我也会想办法杀了你们的!” 众人才懒得跟这小丫头一般见识,只忙着按照程亦风的计划布署。 “我们抓到的这几个疾风堂的人也要带回去。”程亦风道,“虽然不知道他们会不会认罪,但至少有一线希望。” 众人赞同。“不过,俺们要假装押送冷千山,还怎么再带上这几个人?”邱震霆问。 “不是还有我么?”崔抱月道,“反正程大人总不能给你们一起押送出去,我就护送程大人回去,顺便把这几个混帐拖回去——” “你行么?”邱震霆道,“刚才要不是俺上前帮忙,你早被这两个小子给砍了!” “我……”崔抱月恼火,“把他们都捆结实了,难道还能玩什么花样?你不要太小看人!” 这两人到了一处总是争执不断。管不着急忙劝架:“对,玩不出花样!何况还有我神偷圣手的牛筋绳子,普通的刀子都割不断呢——我们出去之后,崔女侠你就见机行事,小心为上!” 这才算是了结了。待他用独门手法将几个疾风堂的刺客捆绑完毕,邱震霆就推开大门,高声呼道:“罪臣冷千山、向垂杨、董鹏枭已经被捕,余人速速弃械投降!”呼声未止,他已拎着冷千山就地一纵,犹如一只大鹏窜天而起,划过黎明前黑暗的夜空,稳稳地落在神武营的阵中。神武营的将领识得被擒的犯人正是冷千山,因问:“向垂杨和鲁崇明呢?” “在这里!”管不着大声应着,不久“押”着向垂杨和鲁崇明走了出来,许多冷千山一党的官员都跟在他的身后。 “你是神武营的何道生督尉么?”冷千山道,“我等是回京来向太子殿下请罪的,并无心造反,还请下令让神武营也放下兵器,以免造成双方不必要的伤亡。” 何道生皱了皱眉头,似乎是在考量这句话可信与否。 “我们三人已经都在你的面前。”冷千山道,“其他的官员也都陆续走了出来。我早已下令不许和神武营交手。不过,若神武营先进攻,为求自保,难免有人会还击。在京畿之地打起内战来,谁也担待不起——何督尉以为呢?” “神武营没有先进攻。”何道生道,“分明是你们的营地先射出火箭。我们奉太子殿下之命来逮捕你,并救出被你绑架的凤凰儿姑娘,试问未找到凤凰儿姑娘的下落之前,我们怎么敢向你的营地放箭?” “试问如果冷某人真的绑架了凤凰儿姑娘,为何不以她的性命为要挟?”冷千山反问道,“或者这其中有小人作梗。不过现在也不必深究——请何督尉把我们这一干罪臣都带回凉城去交给刑部吧!” 何道生想了想,吩咐手下停止攻击,又道:“冷将军,你绑架凤凰儿姑娘,这事也不是我查出来的,乃是疾风堂查出来的,说是证据确凿,太子殿下才震怒,叫我们即刻营救凤凰儿姑娘并且逮捕你。负责营救凤凰儿姑娘是大内侍卫,虽然你已经走了出来,但我得等他们都查清楚了才离开——你没有意见吧?” “请便!”冷千山道,“这些难道不是你派进去的大内侍卫么?难道还有人?那就等着吧!” 何道生看了看邱震霆和管不着,觉得很是面生:“大内侍卫并不归我管辖。是禁军的曹承宇督尉治下。”因叫人请曹承宇过来。 邱震霆和管不着心里打鼓:这曹承宇来了,岂不是要拆穿他们? 片刻,曹承宇就来到了跟前,看到二人,又看到冷千山等,即笑道:“啊呀,疾风堂出手就是不凡——袁大人派疾风堂的人来给咱们帮忙实在是太英明了。你们一出手,就什么都解决了——有没有找到凤凰儿姑娘?” 邱、管二人都是一愣,旋即明白过来——原来疾风堂的刺客是“明目张胆”地混进队伍里来的呀!他娘的,袁哲霖这小子真够阴毒!但又暗自庆幸,答道:“我们并没有见到凤凰儿姑娘,这些人也一口咬定他们没做。我们须得向袁大人汇报了,看他如何定夺。” 曹承宇道:“正该如此。太子殿下不见了凤凰儿姑娘就寝食难安,可见她是个紧要的人物。这么棘手的事,也只有疾风堂才办得好。” 原来是个只晓得溜须拍马的怕事主儿!邱震霆和管不着暗喜:这样就露馅不了啦!当下道:“何督尉,我们还是尽快回去向太子殿下复命吧?我等也要回疾风堂跟袁大人商量下一步的对策,总要早日救出凤凰儿姑娘才好!” 何道生皱了皱眉头,大约是觉得曹承宇如此行为太不负责,但是毕竟不在自己的责任范围之内,也不好多管,因道:“好,那就回凉城去吧!” 这一大队人马全数走远,天已经完全亮了。程亦风跟崔抱月商量,他们一共抓获了五名刺客,虽然已经都捆绑结实押送应该没有什么风险,但是光天化日之下他们带着一串五花大绑的人行走在官道上是在太惹人注意,不如将五人都塞进程亦风来时所乘的马车上,由小莫赶车,其他人步行,可以安然回京。 崔抱月也赞同。于是就这样做了。唯独白羽音满腹怨言——她已经折腾了一整天,又累又饿,现在还要步行,坚硬的石头戳着她的脚底,叫她难以忍受。她身为亲贵小姐,却喜欢闯点儿小祸,找点儿麻烦,无非是因为无聊罢了,选择跟程亦风出来,而不是直接向康亲王求救,也是想找点儿刺激。现在,最紧张的时刻已经过去,什么新鲜感都消失了,她只觉饥肠辘辘,浑身酸痛,烦躁不已。偏偏还没有发泄的对象,只有冲那五个刺客嚷嚷:“都是袁哲霖这个杀千刀的,害我有家归不得!总要把他碎尸万段,否则难消我心头之恨!” “你小声点儿!”崔抱月恼火地,“生怕方圆几十里听不见么?” “怎么啦?”白羽音怒道,“难道这附近还有袁哲霖的人么?除非袁哲霖能未卜先知,知道我们会破坏了他的计划还派人来补救,要不然——” “小莫!”程亦风忽然道,“你下来,让郡主赶车!” “为……为什么?”小莫前夜里已经充分领教了刁蛮郡主的厉害,很是不情愿。 “你下来就是了!”程亦风道。并亲自走上前去,夺过小莫手里的鞭子和缰绳。小莫只得从驾座上跳了下来。 “干什么?”白羽音看到递到自己面前的马鞭,“要我堂堂霏雪郡主给囚犯做车夫?哪儿有这种道理?” “郡主就委屈一下吧。”程亦风道,“我看郡主这双绣花的靴子挺贵重的,如果走坏了的话,他日叫我程某人赔偿起来,凭我的那点儿俸禄,还赔偿不起呢!” 白羽音一怔,低头看看,自己枣红色鹿皮靴子乃是心爱之物,连女扮男装的时候都没舍得脱下,现在袍子的下摆已经破损,露出被石头磨坏的靴子来,里头的白袜子也染上了血污。莫非这书呆子知道我脚疼?她瞥了程亦风一眼,而程亦风早已转头跟崔抱月说话去了。 他们说的话题是凤凰儿。她究竟在哪里?哲霖究竟想把她怎么样? 白羽音心里就像有虫子在咬,又疼又痒,恨不得凤凰儿从此消失。不过,这念头又不敢说出来——倒不光是为了她维持假面的缘故,似乎是突然间她不想别人觉得她太狠毒。矛盾。于是没好气道:“想知道凤凰儿在哪里,这还不容易,问这些家伙不就知道了?”因回身冲车里喝道:“绑架凤凰儿的事是你们谁干的?把她藏到哪儿去了?” 车上刺客闭目养神,并不理会她。白羽音火冒三丈,撩起车帘狠狠朝里面抽了一鞭子:“你快说呀!否则一会儿把你押到太子殿下跟前,有你好看的!” “凤凰儿是冷千山绑架的,”那刺客吃疼,虽然开口,却依然嘴硬,“你一定要问我们,我们也说不出来。你还不如去逼问冷千山——迟了若是凤凰儿有什么三长两短,太子殿下会给你们好看才是!” “你——”白羽音气得又连抽数鞭,“不给你点儿颜色看看,你当我好欺负!听说你们疾风堂有各种逼供的法子,要不你说两样出来,我在你身身试试厉害?” “郡主别在他们身上白花力气了。”程亦风道,“现在赶回凉城去和冷将军会合才是最紧要的。再说疾风堂的人那么多,这五个人也许真的不知道。” “也是!”白羽音咕哝了一句,扬鞭催马,不再理会刺客们。 几人便这样一路奔向凉城。因为程亦风、崔抱月和小莫是徒步,所以到了中午时分才走了一半的路程。这时,忽然发现路上的车辆渐渐多了,且行动缓慢,再行不久,竟排起了队来。崔抱月上前向一个行人询问,回答说前面设置了关卡,凡是进出凉城的车辆行人一律要检查。 “为什么?”崔抱月问。 “听说是董鹏枭将军从刑部大牢里逃跑了。”那人回答,“把所有看守的狱卒全杀了呢!” “什么?”崔抱月惊讶无比,“竟有这种事?” “可不是!”那人道,“总之最近不太平,先听说北方的几位将军要造反,今天一大早全都叫神武营抓回来了,然后太子殿下又丢了他喜欢的姑娘。现在董将军又越狱了……我看着造反的事八成是真的了——说不定要打起来!” “胡说八道!”崔抱月道,“人都抓了,还怎么打?再说是不是造反,也要审完了才知道呢!” “那你说怎么连进城的车都要查呢?”旁边一人道,“要是为了抓越狱的犯人,应该只查处城的车辆才对。现在连进城的都不放过,也许是怕人运刺客进京——啊呀,搞不好还会运火油火药进来呢!” “那还了得!”其他几个路人惊叫了起来,“那咱们还进城去做什么?那点儿小生意,不做也罢了!还是保命要紧啊!” 惊慌失措地,霎时有十几个背负货物的百姓掉头离开。 程亦风等人心里也犯了愁:他们的车上虽然没有董鹏枭,却有五个五花大绑的大活人,这要怎么解释?万一这里负责稽查的是疾风堂的人,岂不是正好撞到了别人的刀口上? “这里离我的民兵营地不远。”崔抱月道,“不如我们先到那里去,换上民兵的车辆旗帜,或者能混进城去?” 也只有如此。程亦风答应了,便让白羽音拨转马头,向崔抱月的营地去。 这一路都是小路,偏偏没走多远又下起了雨来,道路泥泞难行,几个人顷刻就成了落汤鸡,雨水扫进眼睛,连方位也看不清楚。 “这附近有个茶亭,老板夫妇我都认识,是诚实可靠的人——”崔抱月一指风雨中朦胧的招牌,“不如你们先到哪里去避雨,我一个人脚程快些,可以跑回营地去搬兵。” 程亦风清楚,这样的天气实在无法赶路,万一刺客乘机兴风作浪,便无从收拾,因而点头道:“女侠快去快回,程某一介书生,可管不了这些刺客太久。” “好!”崔抱月答应,展开轻功一路狂奔,转眼就没了踪影。 程亦风即同白羽音、小莫一起将马车赶到了茶亭跟前。钻进避雨的棚子,才稍稍喘了一口气。 茶亭的老板娘正在炉子前坐着,似乎是因为没想到雨天还会有生意,正在发呆,猛地听到有人声,惊得跳了起来:“几……几位客官,要……要点儿什么?” “怎么见到我们好像见到鬼似的!”白羽音厌恶地打量着这个中年妇人,“亏崔抱月还说你诚实可信!” “崔女侠?”老板娘的眼睛一亮,“崔女侠来了?在哪儿?” “崔抱月有事回营地去了。”白羽音道,“怎么,难道她不来,你就不卖茶给我们么?” “这个……”老板娘笑着,“哪儿敢……不过……不过我当家的病了……今天都没好好开张,实在是什么都没有,几位如果要喝茶,还请到别家去吧。” “谁稀罕你的茶!”白羽音道,“还叫我们上别家去?睁大你的眼睛看看,这里除了你家,还有别家吗?何况下着这么大的雨,我们是来避雨的,一会儿崔抱月来了,你请我我都不留下!”说着,自己捡了张干净的凳子坐下,又问程亦风:“你要喝水么?我想他们没有茶,清水总是有的。” 程亦风倒并不口渴,只不过看到这老板娘神色甚为慌张,心中起疑:难道这里有什么古怪?他给小莫递了个眼色,意思是:为免节外生枝,我们不如还是离开这里吧! 小莫会意,就要出门去赶车。白羽音却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反而恼火起来:“干什么?她叫你上别家,你还真上别家去呀?你这人怎么一点儿脾气都没有?程亦风,是不是什么人都能欺负你?你还是不是男人啊!” 实在不知要怎样对付这个刁蛮郡主。程亦风正待一笑了之,冷不防后堂忽然扑出一条黑影来,一把揪住他的领口,将他按在墙上:“程亦风,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被扼得差点儿透不过气来,程亦风定睛一看,这人正是董鹏枭,不禁大惊:“董……董将军,你……真的越狱了?” “没错!老子是越狱了!”董鹏枭道,“你是来抓老子的么?” “我……咳……”程亦风艰难道,“你看我这样子……能抓你么?” 董鹏枭看看这个文弱书生,又看看旁边惊愕不已的白羽音还有小莫,皱了皱眉头,稍稍放松了掌握道:“那你来干什么?” “我们只是经过这里,来避雨而已。”程亦风道,“董将军,越狱要罪加一等,你怎么做这样的傻事?” “你们逼我的!”董鹏枭怒气冲冲,“你们逼我上绝路——你,还有袁哲霖!逼我如此,我还有什么选择?” “喂!”白羽音跳了上来,“你说什么屁话?他哪里逼你了?袁哲霖要把你们一网打尽的时候,程大人可是在东宫长跪给你们求情呢!你胡说八道什么!我们和袁哲霖可不是同党,我恨不得将他大卸八块!” “你是谁?”董鹏枭莫名其妙。 “我是……”白羽音犹豫了一下。程亦风知道她大概想尽量隐瞒身份,就替她掩饰道:“这是……我的一个随从,她是才从……杀鹿帮来投靠我的,所以说话比较没大没小,请将军不要见怪——将军究竟为何越狱?” “我……”董鹏枭咬了咬嘴唇,四下里看看,程亦风的确不像是带了人来抓他的样子,再说那天东宫长跪的事件他也听说了——这书呆子应该不会和哲霖一党。于是放开了他,道:“由不得我不越狱——有人要杀我!” “是谁?”程亦风觉得自己这一问很多余,“是疾风堂么?” “我看就是了!”董鹏枭道,“昨天冷千山他们到了芙蓉庙。消息一到,便有人来刑部审我,问我冷千山究竟有什么打算。我忖度,冷千山这样大张旗鼓的回来,或者真有扳倒袁哲霖的法子,可惜我已经很久都没有跟外面联系过了,又怎么会知道他的打算?就知道也不能告诉他们——他们审来审去,闹了好久,忽然那审问的人就掏出刀子来捅我——” 他说着,捋起袖子,只见胳膊上一道半尺长的伤口:“要不是我用胳膊挡着,这一刀就捅到我胸口了!还好我在狱中闲来无事都在练功,拳脚功夫没有荒废,跟这杀手斗了五十来招,才将他打败。他看不敌,就夺门而出。我追了出去,才发现他大约是为了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我,竟然把大牢里的看守全部都迷倒了!” “迷倒?”白羽音道,“方才听人说,你把狱卒全杀了呢!” “我也没仔细看。”董鹏枭道,“或者狱卒是全死了吧。我当时只是想,这伙人不会就此罢休,我可不能坐以待毙,就趁着这大好机会逃了出来——本想去芙蓉庙投奔冷千山,谁知走到半路,看到冷千山被神武营抓回去了……他娘的!袁哲霖这小子,竟然已经可以只手遮天了!所以我如今是无处可去,暂时避在这里,再做打算。” 看那茶亭老板娘瑟瑟发抖,肯定是家人被董鹏枭挟持了。程亦风摇摇头:“董将军有所不知,冷将军不是被抓回去的,是回去告发疾风堂的。”当下把前夜的经过简略的说了一回:“他们坦坦荡荡面对刑部,疾风堂就没有可乘之机。冷将军手里有疾风堂给他的密信,我们又抓到了这几个刺客,如果董将军也跟我们一起回去,虽然不能说是铁证如山,但太子殿下也不得不相信疾风堂的确玩了许多阴毒的花样。” “你让我回去?”董鹏枭惊愕道,“我好不容易逃脱升天,你竟然叫我回去送死?” “回去如何是送死?”程亦风道,“将军如果就这样亡命天涯了,才会一辈子背负不白之冤。将军应该回去自首,回去揭发疾风堂的阴谋。惟其如此,才能扭转局势。” “这……”董鹏枭犹豫——若是加上他也扭转不了局势呢?“我毕竟还有一条越狱的罪……如果太子殿下不讲情面,不听我解释呢?况且,我也没有证人……” “那你想怎样?”白羽音忍不住插嘴道,“想躲在这里看看冷千山是不是能扳倒姓袁的?如果他成功了,你就出来分一杯羹?如果他失败了,你就逃之夭夭?呸!你想得倒美!我要是冷千山,你今天不帮我,我明天就要你死得更难看!而疾风堂嘛,如果不幸叫他们胜出,以他们那高超的追杀本领,你除非到地府去,否则别想逃出他们的五指山!” “你——”董鹏枭恼火万分——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他今日落难,连程亦风一个小小的“随从”都敢这样嘲讽他。不过,冷静的想一想,这话何尝不是真理?这次人证物证俱在,是个扳倒疾风堂的大好机会。自己回去了,和冷千山等人众口一声,或者还有转圜的余地,如果就此远走他乡,那就永远没有平反的一天了——要不就是大家被哲霖害死,要不就是冷千山获胜,然后对他今日明哲保身之举怀恨在心,让他不得超生。不如一搏。战场上千军万马都杀他不死,今日怎见得死在一个黄毛小子的手上?就把心一横,道:“好,我跟你们回去!” “真的?”程亦风大喜,当即对董鹏枭一揖到地,“多谢将军!催女侠少时就到,届时民兵给将军保驾,便不怕疾风堂偷袭。” “民兵保驾……”董鹏枭听到“偷袭”就有点儿后悔自己答应得太快——冷千山有神武营和邱震霆、管不着两位大侠保护着,自己却只得崔抱月这鲁莽妇人和几个山野村夫?“这……安全么?” 程亦风一拍胸脯,道:“董将军放心,不仅有崔女侠,有民兵,还有我程某人呢!我程某人除了有些‘宿娼’的旧罪之外,没什么可以让疾风堂告发的,所以他们没有理由来‘格杀’我,如果要动我,那就是刺杀了,是天理难容的。我程某人就和你董将军粘在一起了,我做你的挡箭牌,看他们敢动你一根寒毛!” 董鹏枭好像听了天书,怔怔地盯着程亦风——这个书呆子,脑袋里究竟转的都是什么主意?他的那个“计策”根本就称不上是计策,几乎就像是硬拼——说是大胆,简直不顾后果,说是耿直,简直愚蠢。若说大智若愚、大巧若拙,那么程亦风会不会另有目的?一直以来,他们之间只有争斗——或者不如说,是冷千山一党单方面的跟程亦风唱对台戏,给他找麻烦。他为什么要帮他们呢?当天东宫一跪,董鹏枭就已经很不理解,今日这书呆子又只身犯险——如果程亦风告诉他的一切经过都是真的话……他实在不能理解。 这时白羽音也忍不住了,道:“还有我呢——实话跟你说吧,我也不是什么杀鹿帮的。我是康王府的霏雪郡主。谁敢动我一根头发,那才是诛九族的大罪,我也来给你当挡箭牌,够不够?” “郡主?”董鹏枭瞪大了眼睛,又看看程亦风,“这究竟是……是……” “你不要再‘究竟’了!”白羽音道,“昨天夜里要不是冷千山婆婆妈妈,也不会闹得大家差点儿被神武营射成刺猬。你现在唧唧歪歪的,是不是想拖到袁哲霖派的追兵赶到,把咱们都杀了?” 她话音刚落,忽然“嗖”地一支羽箭擦着她的耳朵飞了过去,吓得她“哎呀”尖叫,赶紧摸了摸脸,生怕毁容,接着才骂道:“是谁?藏头露尾?是不是疾风堂的?” 还要继续骂下去,已经被小莫飞身扑倒。而董鹏枭也拉着程亦风躲到了桌子下面。羽箭嗖嗖不止,竟比外头的雨点还要密集,眨眼的功夫,茶亭中的桌椅真的被钉成刺猬一般。那来不及躲藏的老板娘,可怜被一箭穿心,钉死在墙上。 “一定是疾风堂来了!”小莫道,“大人,现在可怎么办?咱们完全不能还击!” 除了在落雁谷,程亦风还从来没有这么近的听到箭矢的声音,感到死亡就在身边——哪怕在鹿鸣山跟邱震霆周旋的时候,也没觉得下一刻可能会死。他一时脑袋“嗡”地一下,完全没了主张。 “娘的!书生就是没有用!”董鹏枭啐了一口,“就呆着别动。他们应该看不到咱们,否则不会这样乱射。咱们拖得一时算一时——你不是说崔抱月就快来了么?只要支撑到那时,就有救了!” 别无他法,众人只有听天由命。时间一刻一刻地过去,显得特别的长。也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忽然之剩下落雨的声音了。 他们停止放箭了!而大家的心却更加紧张:那敌人会来清理现场为他们收尸了? “幸亏我的武功来没有荒废!”董鹏枭看了程亦风一眼,“是不能指望你的了——你的马夫好像是兵营里带出来的吧?拳脚功夫怎么样?” 小莫不敢夸口:“实在一般,不过,小的敢拼命。” “狭路相逢勇者胜。”董鹏枭道,“他们过来了,咱们就拼了。扭打到了一起,什么武功都是没用的。” “我可是跟大内高手学出来的。”白羽音不甘被无视,“算我一个。” “你?”董鹏枭不知这奇怪郡主的斤两,但是现在并非争论的时候。就点了点头。大家屏住呼吸,细听这外面的动静,只要敌人现身,就要给予致命的一击。 没多久,听到了嘈杂的脚步声,如此凌乱,不像是武功高手,董鹏枭心中暗自庆幸。那脚步声到了茶亭跟前了,听人惊道:“啊呀,怎么这么惨?好像是土匪灭门似的!”又一人道:“你快去看看,那车里是什么人——张二哥,刘四弟,你们去查查附近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人——其他人跟我进来,看里头还有活口没!” 咦?程亦风等人听这对话,都万分奇怪:莫非跟刚才不是一伙儿的?不敢轻举妄动。 “大人!”外头的声音道,“车里一个人也没有,可能都进店里去了!” 大人?程亦风和董鹏枭壮着胆子探头一望,来的是一队捕快,大约为首的那个就是他们的“大人”了。他们说车上一个人也没有,那就是刚才有人把刺客救走了? 可恶!程亦风心中暗骂,没有了这些人,就少了一个有力的证据!但蓦地,钉住他袖子的羽箭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这么工整的箭身,这么整齐的箭尾……好熟悉!他心中一亮——这是楚军的箭!上面有着军械司的记号,决不是普通山贼土匪绿林众人使用的箭。一时欢喜,想要凑近了看个仔细,但不意蜷缩已久,双腿酸麻,轻微的一点儿挪动就使他翻到在地,发出“咚”的一声响。 “谁?”捕快们迅速地冲了过来,几人再也无处可藏。 “啊!董鹏枭!”捕快们“哗”地一下全都围了上来,“董鹏枭,吾等奉命捉拿你归案,快快投降!” “他娘的!”董鹏枭拉开架势便欲动手。但是程亦风一把拉住了他:“等等——你们,你们是刑部的人么?” “我们……”那捕头愣了愣,认出程亦风来了,“咦,你是程大人!怎么会也在这里?卑职等是凉城府的捕快,奉命协助刑部捉拿逃犯董鹏枭。” “你有印信么?”程亦风问,“给我看看。” “是。”捕头掏出了凉城府的令牌来,程亦风仔细看了看,虽然辨别不出真伪,但还是假装很懂行的样子,点了点头:“你来抓捕董将军,方才到了这里,看到什么?” “卑职等看到这边有人影晃动,觉得奇怪,就过来看看。”捕头回答,“可是到了跟前又不见人,只看到这里被射得乱七八糟的。莫非是有人要加害程大人?” “不是加害我,是加害董将军。”程亦风道,“董将军不是越狱,而是有人要杀他。我正打算带他回去陈述冤情,刺客又杀来——估计是见你们来到,所以仓皇逃走了。” “有这种事!”捕头惊讶,“到底是什么人?” “这个要见了太子殿下才能说。”程亦风道,“我们还需要等陈国夫人回来,之后自然就进城去求见太子殿下。” “好。”捕头道,“那卑职等就在这里保护大人。”他又吩咐手下四周看看,有没有线索。 被哲霖几次“黄雀在后”,程亦风不得不小心谨慎,不敢完全相信这些捕快们,于是箭矢的秘密也不跟他们说,只悄悄地拔了一根下来,递给董鹏枭:“董将军你看,你可认识这箭么?” 董鹏枭看了看,惊道:“这个——这个是兵部军械司造的!这样子……这箭头……这是按照西瑶的《铸造秘要》造出来的新羽箭!” “果真是新羽箭?”程亦风喜道,“那么,民间是绝对不会有的了?” “只有兵部才有!”董鹏枭斩钉截铁,“而且当时造的不多,除了被司马勤带到镇海去的,应该都锁在兵部的库房里。” “那么想杀我们的就是兵部的人了?”程亦风道,“兵部之中,说到朋党,有司马元帅,有冷千山和你,有我,还有袁哲霖。司马元帅不会杀我,冷千山已经到了刑部,我更加不会杀我自己——这岂不就是疾风堂兴风作浪的物证么!” “果真!”董鹏枭大喜,“我这就把这些羽箭统统拔了,带回去作证!” “不!”程亦风道,“羽箭要插在这里,方才让他们不可抵赖。等崔女侠来,就让她的民兵营把这里看守上,直到刑部和獬豸殿来取证为止。” “妙极!”董鹏枭拊掌,“原来你这书呆子还不算太呆——啊呀,你看,崔抱月来了!” 顺他所指看去,果然,崔抱月带着三十多个民兵正向这边飞奔而来。这时雨已经止了,程亦风的心里的阴云也散开了些——战斗,他不要还没有打,就轻言放弃。 作者有话要说:话说我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碰过论文了,再不写就会被导师杀死的,所以我想新年福利到此就结束了 没事干的人可以去参加这个无聊的投票 猜猜《归妹》人物谁先死 _56291d890100ggin.html 119第118章 冷千山带着一种极为复杂的心情来到刑部。 一进凉城,他就被戴上了枷锁和镣铐。虽然鲁崇明等极力抗议,以为未经审讯,他们还不是戴罪之身,然而刑部十分坚持,他们也别无办法。“既然是来请罪,那就拿出请罪的样子来吧。”冷千山安慰同伴们,“照程亦风的说法,咱们越是像‘罪人’,疾风堂就越是拿咱们没办法。” 话是这样说,但大家心里还很不是滋味。这样走在凉城的大街上,活像是在游街示众似的。行人之中不乏从前在他们手上吃过亏的人,纷纷叫好。另有随声附和的,一时叹世风日下,一时又说老天有眼,将他们视为过街老鼠。尤其让人不能忍受的是遇到司马非一党的官员,面上全然“出了一口恶气”的表情。半途中还见到一个戴孝的少妇,在丫鬟的搀扶下走到他们队伍的近前,冲冷千山狠狠啐了一口,道:“你也有今日,世上果然是有报应的!”冷千山莫名其妙,后来听到旁人的议论,才知道原来这个少妇正是礼部尚书赵兴的女儿,也是司马勤的遗孀。 她也是个可怜人,冷千山想。忽然有一种“悔不当初”的感觉。但是再一想,这实在都是哲霖的错。若不利用冷千山,总还会利用其他人。若不害死司马勤,也总要害死其他人。所以非除掉哲霖这个祸害不可! 于是又闷头朝前走。终于来到了刑部衙门。 刑部尚书谭绍文和吏部尚书王致和在堂上并排而座。他们前一日才接到竣熙的命令要按照哲霖所上的条陈,“慢慢地”处理这案子,好把冷千山等人“晾”着,谁知一夜之间,突发巨变,所有人犯都带到了他们的面前,他们根本就来不及搜集名单,核对罪证,查阅律例,量刑处罚。于是从吏部紧急调来好几位书记官负责翻查官员名册,请疾风堂派相关的人来负责核对罪行,又从獬豸殿找来好几位熟悉律例的官员协助量刑——这其中也有探花刘春冉和风雷社的宇文雍。本来刑部的大堂地方并不小,寻常人犯到了这里,都会觉得这屋子空阔可怕,说话还有回声。如今这么多参与会审的官员堂上一坐,已经黑压压占去了大半的空间,当冷千山一行被带到的时候,屋里就站不下了,只能站到外面的院子里,把守的禁军、衙役外头一围,接踵磨肩,水泄不通,看来并不像是庭审,倒像是寺庙里的法会,或者民间的社戏了。 也罢,这如何不是一出戏呢?冷千山想,看谁唱得好! 王致和与谭绍文两个能坐上今天的位置都审问过不少各级官吏。但是,眼下的情况还是第一次遇到。谭绍文拿起了惊堂木也不知到底该不该拍下去。他用眼神征询王致和的意见,后者也同样茫然不知。 疾风堂的人将冷千山的种种罪状递交了上来。谭绍文便很不自然地清清嗓子,照本宣科道,“这个……元酆十八年收受鄂州总兵贿赂一事,你可认罪么?” 冷千山瞥了他一眼,见其手里的那张纸写得密密麻麻,也不晓得到底列出了多少东西,其中多少是自己过去当真造孽,又有多少是疾风堂凭空捏造,实在也无法一一计较。那是浪费时间的。判他一次死罪还是判他五十次死罪,没什么分别。他却要先发制人,出奇制胜。因而头一扬,道:“我认了,我的确做过不少愧对圣上的事,恐怕那张纸上记载的还不全呢!今日既然要请罪,我索性就都招认出来——我结党营私,一心想要斗垮司马非。可惜,我一直抓不到司马非什么把柄,于是就把他的儿子害死了。”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谭绍文的惊堂木都摔倒了地上——司马勤的案子也是刑部审的,如果到头来是冤案,那他的乌纱帽可就保不住了! “你是说,司马勤是被你诬陷的?”王致和问道,“什么争地伤人案,还有以来的种种杀人灭口行径,都是你做的?” “这我却不知道。”冷千山回答。 “你……你怎么会不知道?”王致和觉得这答案前后矛盾。正这时疾风堂的人又递上一张纸来,王致和看了看,道:“休要狡辩,我来问你——张氏来京城为丈夫喊冤,后来却被人杀害。偎红阁的妓女红莲无意中听到你的杀手谈及此事,本打算勒索你一笔,你却将她灭口,同时还杀害了前去查探消息的疾风堂校尉金余庆,并且绑架了一心想要打听真相的凤凰儿姑娘——是不是?” 原来疾风堂编造了这样一个故事?冷千山忍不住要冷笑。“这个我也不知道。”他说。 “这……这叫什么话!”王致和怒道,“冷千山,你是在和本官开玩笑么?你既然承认害死司马勤,怎么又一问三不知?那你到底是怎么害死他的?” “我……”冷千山不待回答,忽然,外头有一个小卒跑了进来,报说“司马元帅来了”。 “司马非?”王致和和谭绍文都愣了愣,“他来做什么?” “司马元帅说他回京来办事,正好听到刑部公审,所以想来看看。”小卒回答。 来看看自己的仇人怎么个下场?王致和和谭绍文交换了一个眼色——虽然让司马非进刑部听审不合乎规矩,但是如果冷千山一派彻底垮台,司马非必然官复原职,何必不卖个顺水人情给他呢?因让小卒“请元帅进来”,又让备下椅子和茶水,好生招待。 未几,司马非就大步走了进来,一身便装,面无表情。 “元帅——”王致和请他坐。 “不必如此称呼。”司马非道,“老夫已经告老归田,这次进京无非是要处理京城的宅院和田产。不想顺便还能看到这出好戏,也算是老怀安慰!”说着,就在位子上坐了下来,冷眼扫了扫冷千山一行,似乎很是解恨。 向垂杨是站得离他最近的,很想跟司马非说,他们都被利用了,只不过周围不晓得有没有疾风堂的眼线,何况,跟司马非的仇怨也不止一天两天,岂是轻易就能化解的呢?只有暗自叹息。 “请王大人、谭大人继续——”司马非伸了伸手,“就当老夫不在这里好了。” 这话听在王、谭二人耳中哪里是叫他们忽视司马非?简直是在提醒他们,一定要好好审,好好替他报仇。于是,王致和厉声喝道:“冷千山,你还不快说——你到底是怎么害死司马勤的?” “我是与人合谋的。”冷千山道,“我出嘴,他出力,我本以为捡了个便宜,谁知道倒了大霉。” “不要绕弯子了!”谭绍文终于将惊堂木拍了下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与何人同谋?快快交代!” “我也不知道我与何人同谋。”冷千山道,“其实,算起来,应该那个人是主谋才是——我这里有几封信,就是那个人写给我的,两位大人可以看看。” 王、谭二人将信将疑,让衙役到冷千山怀里取出信来,浏览之下,见无非是记载司马勤争地伤人案的细节,和后来冷、向二人向朝廷举报的奏折中写的差不多。“这算什么?”谭绍文问。 “这是那个跟我同谋的人送到揽江来给我的。”冷千山道,“夜深人静的时候,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偷偷放在我的桌上。我既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也不知道这里面写的是真是假。起初我并不想理会,但是后来接二连三又有信送来,而且内容详细,条理清楚,越看越像是真的。那时我猜大概是哪个像我一样讨厌司马非的人,想要巴结我,所以才送了这样一份大礼来。虽不见得可信,却不能浪费。于是我就把里面的内容告诉了向垂杨,让他写第一封揭发信——万一情报有错,也只会是向垂杨倒霉。后来你们这边把向垂杨所揭发的每一条都查明属实。我自然就将其他的自己写了,呈递上京。终于把司马勤给害死了。” 大堂上不禁响起了一阵嗡嗡的议论之声,都觉得冷千山说的太过古怪,怎么可能有这么离奇的事情?除了冷千山自己那一党的人之外,怎么还会有人想害司马非父子呢?说实话,司马勤瑕不掩瑜,是一个难得的人才!况他一向勤勤恳宽厚谦虚,在军中在地方都没有什么对头。他也不曾同别人争权夺利,唯一卷入的利害冲突,就是对镇海水师教头之职的争夺,对方还是冷千山的外甥冯春岩——所以,除了冷千山之外,还有谁会害他?如今冷千山却这样说,实在太牵强。可是,再转念一想,若真要推脱,何必编造如此难以叫人信服的理由?莫非这是真的?大家叽叽喳喳,各自都有各自的意见。 谭绍文和王致和两个都不知要如何判断,惊堂木悬在半空。 “果真是这样么?”司马非的声音响起,虽然低沉,却穿透了一切的议论声。同时,他也站起了身,死死盯住冷千山。 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正面对峙过了,冷千山被这眼神刺得一颤,但旋即挺直了腰,道:“正是这样。我冷千山今日已经到了这步田地,何必要要捏造些故事出来骗人?我因为跟你的恩怨害死了你的儿子,你只管恨我好了,不过那个跟我合谋的人,你也不要放过他。” “没想到你也有敢作敢当的时候!”司马非冷笑了一声,走到大堂正中,对王、谭二人一礼,道:“两位大人,既然冷将军能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老夫怎能有所隐瞒?老夫也有一事需要坦白。正好今日有这么多精通律例的人在,就请将老夫一并处置了吧!” “这……”谭绍文大惊,“元帅……何出此言?” “冷千山和这些人今日之所以会站在这里,都是老夫一手造成。”司马非道,“冷千山害死了我勤儿 ,我恨不得食其肉寢其皮!所以,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参我勤儿,我也参他。不仅参他,还参了他一切的同伙——太子殿下得到的那本载满冷千山等人罪行的册子,就是老夫让人送去的。我就是要让太子殿下帮我报杀子之仇!” 这话出口,没的把堂上众人炸得跳了起来。 王致和无法控制颤抖的声音:“元帅……这……开什么玩笑?参奏冷千山的折子分明是疾风堂的袁大人……” “不是他!”司马非打断,“是我让人送的——邱大侠,管大侠,你们两个还不出来么?莫非想做缩头乌龟?大丈夫处世,既然当初敢做,现在就敢认。你们难道连冷千山都不如?” “笑话!俺们怎么会不如他?”邱震霆和管不着两人应声走了出来——已经脱掉了那红彤彤的大内侍卫服,换上了他们各自的官服。王、谭等官员自然是惊讶万分,连冷千山等人都奇怪,不知他们几时变换了衣装。 邱、管二人走到了司马非的旁边,也都向王、谭二位行了礼,道:“俺们两个之所以会来到凉城,就是受了司马元帅之托,将那本写满冷千山一党罪行的手札交给太子殿下。而且,为了不让人知道是司马元帅的报仇之举,俺们半夜潜入东宫,将这本册子放在太子殿下的桌子上,随后又推说这是疾风堂送来的。太子殿下一听是出自疾风堂,立刻就对上面写的东西深信不疑,所以下令严惩冷千山等人。其实这上面写的是真是假,俺们完全不知。” “这……这可不能乱说!”王致和道,“我记得那天……那天疾风堂的袁大人也承认这手札是他自己送去的。怎么又变成你们偷偷放进来的?” “这话你要去问袁哲霖了!”邱震霆道,“俺们和姓冷的一向不对眼,为了能除掉这群草包混蛋,俺和弟兄们可没少花心思。推到袁哲霖的身上,无非是觉得这样比较可信——他为什么就替俺们揽了下来,俺怎么晓得?” 这话真是漏洞百出,王、谭二人都被搞糊涂了——司马非究竟想干什么? 谭绍文擦了额头上的冷汗:“司马元帅……既然你如此坚持名册是你叫人放进东宫去的,那我就姑且信你——不知这里面的内容你又是从何得来?难道是你为了报仇而捏造的不成?” “捏造?老夫才不屑!”司马非眼一瞪,“这是别人送给老夫的——说来也巧,就像冷千山莫名其妙得到那几封告密信,老夫也是突然就得到了这本名册。说不定是有什么人看不惯冷千山,所以才把这些东西送给老夫的呢!” 谭绍文和王致和的下巴也差点儿掉到了胸口上。方才平息下去不久的议论声又再次响了起来:司马非和冷千山到底在玩什么把戏,两个冤家对头竟然说出同样离奇古怪的故事?他们的举动太不合常理——除非那是真的!除非真的有人把告密信和名册送给他们!仔细想来,难道没有这可能性吗?如果他们斗得你死我活,第三方岂不是就能从中得利?采用的手段都如此相似,看来这告密的是同一个人,同一股势力——谁会在司马非和冷千山的争斗中获利?谁有这本事搜集大量的罪证?大家的心里不约而同地浮现起一个名字——袁哲霖!只有他!只有把这个人放进谜团的时候,一切才变得合情合理。 “难道是……”毕竟有疾风堂的人在场,大家的声音都轻而又轻,唯恐给自己惹上麻烦。唯有风雷社出身的宇文雍还带着当初和同伴们大闹吏部针砭时弊的书生意气,将笔一丢,道:“这显见着就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奸计!除了疾风堂还有谁能做出来?诸位想一想,自从恩科大比那日开始,是谁使出种种手段把朝廷内外闹得鸡犬不宁?又是谁在这混乱之中扶摇直上?这还不一清二楚么!” 大家不敢附和,偷眼看看疾风堂中人的表情。后者自然都愤怒不已:“怎么如此污蔑我们袁大人?袁大人奉旨彻查朝中一切*之事,若不是做了亏心事的人,怎么会被我们疾风堂揭发出来?既然有人落马也就有人升迁——袁大人办事得力,得以主管疾风堂,这有何不妥?照你们这样的说法,贪污没罪,反而追查贪污的却成了罪人,自古以来,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追查贪污不会成为罪人,”宇文雍道,“但是趁着追查贪污打击异己,那和贪污*的先相比,岂不更加阴险?” “这话说的好!”邱震霆咋呼道,“你这样一说,俺也想了起来——好像袁哲霖不仅仅是掌管着疾风堂,还是什么武林盟主吧?他娘的,老子虽然不跟江湖上那些假仁假义的匹夫来往,不过也结交了一些真英雄,都说被这位新任盟主逼得走投无路——兀那坐在上面的小子,你加入疾风堂之前是江湖中人么?你是哪一门哪一派?你们掌门当家帮主之类的,有没有受袁哲霖的威胁?你且回去问一问,他究竟是欺师灭祖还是杀兄娶嫂了?肯定沾上了什么才受制于人。连带把你们也招来给袁哲霖卖命了!” 其实疾风堂里并不全是江湖人士,尤其这些只负责文书杂务的,大多是从别的衙门里被调来的。他们本身固然不在乎邱震霆怎么骂,不过,旁的官员却并不知情,都望向这边窃窃而笑,搞得疾风堂的几个书记官毫不尴尬,都否认道:“我等并非江湖中人,不知道邱大人说的是什么。” “你不知道?那就喊几个知道的人来嘛!”邱震霆继续嚷嚷道,“听说什么东西南北各个门派都被他收服了,随便找几个人来就好。” “这个……”谭绍文冷汗直流,“邱大人,今日是公审冷千山等人贪赃枉法大逆不道,请你不要牵三扯四。你虽然是三品命官,但是若扰乱刑部公堂,本官也……” “你这话说得真奇怪!”邱震霆叉腰粗声道,“俺这三品官虽然从来没有升过堂审过案,不过俺可看过戏也听过书——向来青天大老爷审案都要问问后面有没有冤情,往往就牵扯出一个幕后黑手混帐王八来,咔嚓咔嚓给砍了。百姓大呼痛快,皇上也多加表彰,名垂青史哪!怎么你审案却屁也不想问?要这样,倒不如把人屈打成招,早日了结罢了!” “这……”谭绍文好歹是一部堂官,品级高过邱震霆,却被他这样指着鼻子训斥,气得差点儿拍案而起,好在旁边的王致和及时压住了他,耳语道:“谭大人莫非没看出来么?今天根本不是审冷千山——冷千山自己回京来,也不是为了胁迫太子,他们是来扳倒……”手指轻划,在桌上描了个“袁”字,谭绍文一愕:“你是说……” 王致和笑了笑,悄声道:“两个死对头都联合起来了,说不定真能扭转乾坤。若此事能成,对咱们所有人不都大大的有好处?” 谭绍文不禁也笑了起来,点头道:“可不是!由他们闹去——咱们不要插手,如果事情不成,也怪不到咱们头上!” “谭大人高明!”王致和袖其手来。 “彼此彼此!”谭绍文也便不去拍那惊堂木了,转而道:“邱大人,你说有冤情,就说来听听——你是要为自己申冤呢,还是要为冷千山申冤?” “俺是来……”邱震霆没料到他这样问,一时没想好说辞。幸亏管不着鬼主意多,在边上插嘴道:“大人明鉴!下官兄弟二人的确是来为自己申冤的,也为冷千山申冤,为向垂杨申冤——为在座的每一位申冤!” “这叫什么话?”王、谭二人俱是一惊,其他在场的也都莫名其妙,“我们有什么冤情,要你来申?” 管不着嘿嘿一笑,不答众人,却向邱震霆道:“大哥,你想知道武林里的那些匹夫们各有什么把柄抓在袁哲霖的手中?何必去问他们呢!问我就行了——那天咱们困在疾风堂的密室里那么长的时间,我可一刻也没浪费。在里头看到的东西,我统统都印在了脑子里。你想知道什么人的把柄,只管问我!” “什么?”邱震霆怔了怔,“你那天看的是……西瑶太子……” “嘿嘿,何止是西瑶太子那点儿风流韵事?”管不着道,“话说那个达摩门的住持慧慈和尚,可真风流了,他一共有三十八个老婆,一百零七个孩子,其中一个老婆是妙莲庵的住持,江湖人称‘铁面观音’的绝情师太,他俩的孩子更了不得,已经投入铁剑门门下,师父就是铁剑门的掌门大弟子,嘿嘿,慧慈说,他就用这个法子,将来自然能一统江湖,比从前的打打杀杀和现在袁哲霖的坑蒙拐骗都轻松得多啦!” 邱震霆只听说过慧慈和绝情的名字,从来不晓得这两人还有如此孽缘,惊诧地瞪着管不着,却见后者眼神狡黠,才恍然明白他原来是在说谎。 “这还不够鲜活?”管不着道,“我再告诉你一条——那东海派的掌门人姜广轩,他畏妻如虎,连戴了绿帽子都不敢说出来。他的那几个儿女,没有一个是他亲生——其中有没有慧慈的份,那就不晓得了!我看那……” 他还没说完,王致和已经忍不住拍案道:“管大人,你再要于公堂之上污言秽语,休怪我不客气!你到底有何冤情?还是一心要来搅局?快快从实道来!” “王大人别着急!”管不着道,“我真的是来给大家申冤的——虽然那天在东宫我们说名册是袁哲霖交给太子殿下的,这话是撒谎,不过我们之前的确是潜入了疾风堂,却不是为了偷那本关于冷千山的名册,而是想偷点儿别的东西。”他笑了笑:“疾风堂的那个密室啊,果然厉害,差点儿就把大哥和我困在里面出不来了!我们在里面呆了好长时间,把所有卷宗都看了个遍,嘿嘿,有樾国的,有西瑶的,当然还有咱们楚国的。上面说到吏部尚书……” “放肆!”王致和怎料到他突然点自己的名,急忙厉声喝止,“公堂之上,岂容你胡说八道!” “怎么是胡说八道呢?”管不着道,“我这可是从疾风堂的密室里看来的——那上面说王大人你……” “简直是胡闹!”王致和怕他当真说出自己的什么“丑事”来,急得大声叫道,“来人!这土匪藐视公堂!把他拖下去!” “真是笑话!”管不着的声音丝毫也不比王致和小,“怎地他袁哲霖揭发人就官运亨通,我管不着一个字还没说,就要被拖出去?” “那是因为……”王致和一时词穷,但又不能不反驳,就说出一条最可笑的理由来,“那是因为袁大人说的都是真的,而你空口无凭,谁知道你讲的是真是假?” “大人要这样认为,那我自可以证明给大人看——”管不着道,“虽然那些卷宗我最后急着逃命并没有能带出来,不过可印在脑子里啦!不信的话,我这里默写一份给你,你再去请袁哲霖把疾风堂里的那些卷宗搬来核对核对,看我说的有没有错!”他一边说,一边指挥疾风堂的书记官:“快去,把你们袁大人叫来,叫他带上他的那些宝贝们!嘿嘿,原本他打算捏着这些宝贝敲诈勒索,如今这些东西却不是他一个人独有。死守着也没有用了。” 见他这煞有介事的架势,在座诸位官员人人自危:这杀鹿帮出身的土匪本来就是亡命之徒,他们有什么做不出来的?万一口没遮拦说出什么人的秘史来,将来还怎么在朝廷中立身?今日是倒了什么霉?到底是谁和谁在争斗,如此殃及池鱼? 正没摆布,忽然管不着又笑了,道:“王大人别急——你们也不要着急去搬什么卷宗来核对了。要我说,疾风堂那些卷宗里记的根本就是狗屁胡话!十句有九句都是假的!你们想想,疾风堂里就算人人都是三头六臂千里眼顺风耳,也不可能把全天下所有人的私隐都打听清楚吧?你问问你自己,你老婆有多少私房钱,你晓得么?你外头金屋藏娇了几个美人儿,你老婆又知道么?你儿子几岁开始偷看春宫,你女儿心里看上了哪家的书生,我现在问你,你说得出来么?” 大家听他言语粗鄙,不禁都皱眉。 管不着还接着说下去:“既然身边最亲近的人都不知道的事,疾风堂怎么就能知道呢?所以依我看,全都是胡编乱造的。他是冤枉你们大家呢!” 众人面面相觑,实在不知道他这话又什么用意,如此挑战哲霖和疾风堂,他又有什么后招?打算如何收场呢?有人忍不住问出了口:“你怎知道就是乱编?疾风堂之前已经揭发了不少违纪官员,一切罪证都是查明属实的。” “嘿嘿!”管不着干笑了两声,“诸位中间有没有谁是牌九高手?呵呵,怕被告一条聚赌的罪名所以不敢承认么?也罢——你要是喜欢没事赌两把,一定知道赌桌上其实运气不重要,最重要就是攻心——分明你抓的是一手臭牌,怎样吓退敌手?那就要靠虚张声势!而如何虚张声势也是一门学问——若你单单在那里吹牛说自己手上的牌如何好,对手未必相信。所以,你得至少先打出及张大牌来,吓他一吓。摧毁了他对你的怀疑之后,你大可以让他认输。他垂头丧气付钱给你的时候,怎么还有心思去翻看那些来不及大出来的牌是大是小?”管不着环视惊愕的官员们,笑着继续道:“袁哲霖把大家逼到这步田地,正是用的这法子呢!你们现在都怕了他,都担心自己有把柄抓在他的手里,连他提到你的名字或者看你一眼,你都吓得要死,岂不正中这小子的下怀?” 竟然还有这种说法?大家又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方才王致和的举动不就是明证么?管不着不过随便点到他的名字,他就立刻跳了起来。也许管不着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呢!但他偏偏这样激动了起来,还说了傻话,真真“此地无银三百两”。说不定哲霖正是依靠大家慌了神、乱了阵脚的机会,探听到了真的秘密?这小子的攻心计实在太阴险了! “咳咳!”谭绍文小心谨慎。他知道管不着说着话就是为了要煽动大家。他可不想给别人利用——即便管不着说的“虚张声势”是真的,那么疾风堂的一幅牌究竟是怎么样的?剩下来的还有大牌么?谁现在表了态,万一正好撞在那张“大牌”上,可就给别人当炮灰了。他因故做正经,板下面空,道:“管大人这样说,有什么证据?袁大人文才武学世所公认,疾风堂查处贪污迅速准确,迄今为止还没有冤案,这也是有目共睹的。所以太子殿下才对袁大人和疾风堂信任有加。管大人今日这番话,莫非说太子殿下是睁眼瞎么?” “大人这话实在好笑至极!”管不着道,“世上的骗子多得狠,受骗的人就更多了。我们不去说骗子可恶,却怪受骗的人愚蠢,这就是骗子为什么总能逍遥法外的原因吧?‘铁证如山’这是大家都会说的。不过铁还不炼出来的?所以,伪造铁证又有何难?就拿‘捉奸在床’来说吧,地痞流氓常常找个女同伙儿扮演寂寞少妇,专勾引单身商贾,等到冤大头上了钩,地痞立刻就扮演丈夫、大伯、小叔、兄弟之流跑来捉奸,末了,少不得一顿敲诈勒索。姜广轩的那些私生子,不晓得其中有多少是冒认的呢!再说‘斗殴杀人’,也是地痞们常用的伎俩,往往先找一具死尸,或者杀死一个乞丐,接着到有钱人家去寻衅,故意引起纷争。打完一场之后,半夜就抬了尸体上门闹事,也可敲诈一笔。谁知道司马勤那案子是不是这样闹出来的呢?” 刑部的官员多少都听说过地方上的这些案件,的确是泼皮恶霸的生财之道。要拆穿这些也着实不易——大部分最后都“私了”算数,闹上公堂的,还有“讼棍”从中作梗,让官员难以判断。只有少数碰巧破了的案子,才被记载下来。然这些记录相比泼皮的奸邪手段,实在是“管窥蠡测”了! “诸位大人想一想吧!”管不着道,“袁哲霖使用这些卑劣手段迷惑了太子殿下,还冤枉诸位大人,难道要任他胡作非为下去么?大家就算不是为了楚国的千秋基业打算,为了自己的乌纱帽,为了自己的脑袋,也得赶紧联合起来把这个大祸害除掉吧?所以我说堂上坐着的各位大人,你们正经的快去把袁哲霖抓来才是!” 话说得如此直白,陪审的官员一时全都愣住——他们的心里无不想“摆脱疾风堂的魔掌”,但是害怕一旦响应了,就没有回头之路。而在座疾风堂的手下虽有心反驳,却怕众怒难犯,不敢轻易出头。唯独冷千山党人如今已经破釜沉舟,非扳倒疾风堂没有活路,就纷纷咋呼道:“没错,先要除掉这个大奸大恶之徒,否则国家永无宁日!” “啪——啪——”谭绍文拍着惊堂木,“不得扰乱公堂!管大人,你口口声声说疾风堂的证据都是假的,又说袁大人是祸害,要拿他来审问,请问,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你所说的都是实情呢?朝廷命官可不能随便逮捕。” “别的证据我到没有,”管不着道,“不过袁哲霖科考舞弊,这件事情太子殿下也是知道的——听说还是袁哲霖他亲口承认的。自古以来,凡是科考舞弊的,首先要革去功名,接着视情节轻重,或者枷号示众,或者杖刑伺候,至于脸上刺字,流配边疆的,也大有人在。为什么偏偏这个袁哲霖只是闭门思过了一个月,接着还继续做官,耀武扬威?他搞什么彻查官员违纪,难道第一个该被彻查的不是他自己吗?” “舞弊?”官员们先是一愣,接着炸开了锅。恩科考题被偷的风波当时在朝中引起了多少波澜?虽然当日在贡院之中哲霖的确是说出了真相,但是朝廷在这件事上几乎是被人玩弄于鼓掌之间,如果传到民间,威信何存?况且,竣熙是真的欣赏哲霖的才华,也不想恩科的成绩作废。因此,舞弊事件被当成“家丑不可外扬”,除了当日身在贡院的人以外,都不知道全部经过。现在管不着突然嚷嚷了出来,怎不引起纷纷议论? 谭绍文和王致和都是晓得舞弊内情的。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管不着从何处听到其中的奥妙。看众官员交头接耳,有的惊诧,有的激愤,而冷千山一党还煽风点火,唯恐不能让在座的都加入他们的“倒袁”大军。 本来这群人的目的是要“倒袁”,二王、谭二人是想观望,现在看来,正该顺水推舟了。于是,谭绍文“啪”地拍下了惊堂木去:“管大人,不得信口开河!你并没有证据,本官怎能随便锁拿袁大人来审问。但是科考舞弊并非小事,有必要请袁大人说个清楚——”因吩咐疾风堂的派来的书记官:“你立刻去告诉袁大人这里的事情,看他想要如何处理。”又对王致和道:“事关重大,我看今日的案子也审不成了,先禀报太子殿下如何?” “正该如此!”王致和道,“不过,这案子还能不能继续审下去,也须太子殿下定夺才是。” 谭绍文一点就通,晓得自己所做的决定越少,将来追究起来的麻烦也就越少,所为“无为而治”简直就是至理名言!他当下也就不退堂,让人给司马非端了茶来,大家一起做等竣熙的旨意。 过了不久,疾风堂那边就来了消息,说,哲霖不在衙门,出门去寻找凤凰儿的下落了。 这算什么?冷千山等人心中有觉得蹊跷,哲霖不是污蔑他们把凤凰儿绑架到了芙蓉庙么?如今又玩什么把戏? 去东宫的人则是过了一个时辰才回来。那时,大家喝茶喝到肚子都发胀了。谭绍文正着急要往茅厕去,但也先问道:“见到殿下了么?怎么说?” “殿下不在宫里。”那人道。原来他在东宫门口等了许久,太监却一直说竣熙正在休息,不能通传,终于,当坤宁宫传来皇后懿旨,询问太子为何迟迟未去请安,太监才不得不招供,竣熙也微服出宫去寻找凤凰儿了。 又去找凤凰儿?王、谭二人互望了一眼,莫非是和哲霖在一处么?太子与哲霖如此亲密,或者连冷千山和司马非联合起来也扭转不了局势吧?该如何是好? “到底还审不审?”管不着伸了个懒腰,道:“再等下去,两位大人要请咱们吃晚饭才行了。不知道刑部有些什么饭菜可吃?是不是打点的银两多,饭菜就好些?啊呀,我们还不是囚犯,却在刑部叨扰,会不会也被参一个‘*’的罪名?” 本已心烦意乱,还要被他调侃,王、谭二人恨不得将这土匪打三十大板。不过,管不着说的也有道理,这么大一批“人犯”总不能一直耗在这里。还是先把他们带到大牢里去,案子压后再审吧。 方要如此命令的时候,突然外头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巨响,像是晴天霹雳一般,吓得谭绍文僵尸般从椅子上直挺挺跳起,片刻才反应过来是有人擂响了鸣冤的大鼓——虽说楚国从县衙到巡抚衙门到刑部都可以“击鼓鸣冤”,但是真正到刑部来告状的实在少而又少,自谭绍文上任以来总共也不过十来件,但这半年来就已经有了两回,一次是张氏状告司马勤谋害她丈夫,一次是张氏的公婆状告司马勤谋害张氏,此后种种风波,不须赘述。如今已经闹得不可收拾了,谁又来忙里添乱? 不及吩咐人去看个究竟,外头鸣冤的人已经扛着鼓槌大步闯到堂上来了——可不就是“越狱”而去的董鹏枭么!众人不禁讶然,谭绍文像见了鬼似的,道:“你……你怎么来了?”而王致和则喝道:“来人!还不把重犯董鹏枭拿下?” “不必!”董鹏枭分开人群走到了前头,竟“扑通”一下直挺挺跪倒,“我是来喊冤的,有人图谋不轨,要谋害于我,我不得已之下,才逃出刑部大牢。听说刑部狱卒死伤惨重,想来也是出自此人的手笔。请两位大人明察。” 看来又是状告疾风堂和哲霖的!不用他开口,王、谭二人都能猜得到,但还是要例行地询问一句:“你……你如此说,有何证据?” “当然有!”董鹏枭头一扬,“我有人证物证!”他说着,高声呼道:“还不快把证人请上来?” 大家都充满了好奇,向门口望去,只见应声跑上来一队士卒,却不是刑部的兵丁,而是凉城府的捕快。他们又簇拥着一个人,正是程亦风。 好嘛!这一定是串通的了!王、谭二人交换了一个眼色:朝廷之中谁和哲霖闹得最凶的?还不就是这书呆子程亦风么!连在东宫率领大家长跪不起这样大逆不道的事他都敢做,今日会跟这支“倒袁”大军走到一起,也不是稀奇的事!哲霖对头这边的筹码似乎又加重了一枚。 “程大人——”大学士就是一国之相,因此所有在场的官员都起身向程亦风行礼。而程亦风也一一还礼。经过了一天一夜的折腾,他现在衣衫褴褛犹如乞丐,走动之时不断有布片枯叶飘落下来,到得王、谭两位主审面前的时候,竟然鞋子也掉了一只。众官员不免有的吃惊有的窃笑——这书生哪儿有半点朝廷命官的模样?但转念细想来,他自从落雁谷立功得以进入兵部,大部分时候都是萎靡困顿或者狼狈万状的吧!他的行为如此不符合官场的规则,有时甚至愚蠢至极——愚蠢到别人都没法想象他的用意。眼下他这副打扮,难道是别有用心的吗? 王致和不得不开口问:“程大人,你这样——莫非是遭了盗匪?” 而谭绍文则问:“程大人,莫非你是被董鹏枭绑架了去做人质的?” “两位大人不必乱猜。”程亦风道,“程某既没有遇见盗匪,也没有没人绑票,只不过是遭刺客暗杀而已。” 暗杀?暗杀还能这样面不改色地说出来,显见着是事先串通好了的说辞。王、谭二人俱想,既是有备而来,就看他们这戏怎么唱下去吧。只要继续袖手旁观,就不至于殃及池鱼。因问:“杀朝廷命官,乃是大罪。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些刺客大约原本的目标也不是本官。”程亦风道,“而是董将军才对——我不过今天早晨在城外碰巧遇到董将军,接着就被人袭击,差点儿送了性命——”他举起手来,给大家看袖子上的箭孔:“如果不是正好遇到这队凉城府的捕快们,董将军和程某恐怕早已遭人毒手。” 众人探头细看,其实程亦风的衣服污糟破烂,哪里还能看出什么是箭射出来的什么是树枝刮坏的?“程大人昨天好像奉了太子殿下的旨意去草拟反贪养廉的新法,”王致和道,“为何会出城去了呢?” “其实我是……”程亦风早就已经打定主意,任何时候,实情总是比谎言更容易站住脚。唯有说出实情的真相,证据才会自然而然地站在你这一边,才能经得住别人无数次的怀疑与调查,相反,若是选择了谎言,就需要次又一次编造新的谎言去隐瞒掩饰。所谓人算不如天算,总有一处考虑不到,就要露出破绽——就好像这次哲霖向他们射出的箭一样,非得自掘坟墓不可。他因而从头到尾,将自己如何去芙蓉庙求冷千山回京请罪,如何遭到大内高手的袭击,如何与崔抱月一起将俘虏押回凉城,又如何在茶亭遇到董鹏枭,更遭遇刺客,等等等等,都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除了白羽音一节隐去不提。这位金枝玉叶还是顾及身份,所以一进城就已经和他们分手,溜回康王府去了。 他的这一番话,简直比西瑶所遭的藩邦火炮还要厉害,差点儿就把整个刑部大堂炸上了天。官员们惊得甚至连议论都忘了,怔怔地盯着堂下站着的冷千山一党和程亦风。冷千山到了这节骨眼儿上也豁出去了,再不隐瞒什么,大声道:“程大人说的没错,我本来也是存着歹念,想要威胁太子殿下。幸亏程大人晓以大义,我等才悬崖勒马。当时邱大侠、管大侠仗义出手收服疾风堂的刺客,他们也都可以作证。” “没错!”邱震霆道,“本来那五个疾风堂的杂种正可以带来做认证,可惜竟被他们的同伙救走了!” “这个……”谭绍文道,“你们一口咬定这都是疾风堂的所为,不知可有人证物证?也许不过是普通山贼土匪所为呢?” “自然有!”董鹏枭道,“程大人是人证,至于物证,就要请诸位大人亲自到我们遇袭的茶亭去取来。” 花样还真多!王致和和谭绍文在没有必胜的把握之前,两边都不想得罪,因问:“究竟是什么物证?不要卖关子了,还要我们亲自去茶亭取?你们为何不带来?莫非是那座亭子不成?” “也可以这样说。”董鹏枭道,“刺客们唯恐杀我们不死,想把我们都射成刺猬,茶亭内外都插满了刺客所射的羽箭。连无辜被牵连的茶亭老板一家的尸身上也都插着羽箭。这箭就是最好的明证了——”他说着,从袖中取出一支箭来:“两位大人或许没见过,但我却认得这箭,正是根据西瑶《铸造秘要》所制,上面还有兵部军械司的记号。如果不是兵部之内的人,怎么可能打开仓库取得此箭?” 这不啻又在“反袁”的一边加重了筹码。大家都伸长了脖子:“当真?” “绝无半句虚言!”董鹏枭道,“其余的箭都在城外茶亭里插着——这些凉城府的捕快也可以作证,绝对不是我和程亦风两个人吃饱了撑着没事干自己插上去的。现在陈国夫人和民兵正把守在现场,以防袁哲霖这狗贼发现自己露出破绽,就回去毁尸灭迹。算来,民兵们也已经坚守很久了,如果两位大人现在不带着官兵去接应他们,如若姓袁的当真率领疾风堂的杀手打了过去,我可不担保区区民兵能守得住!” “那还等什么!”宇文雍早就忍不住了,“还不赶紧派刑部的衙役去查清楚?若程大人和几位将军所言非虚,袁哲霖在朝廷挑拨离间兴风作浪便是证据确凿,我等身为臣子,怎能让太子殿下继续被此等小人所蒙蔽?” 如此看来——谭绍文与王致和对视一眼,就派人去查一查,也不会有何损失,倘若这些箭真是出自兵部的库房,顺藤摸瓜总会有所发现。到时候无论发现的是什么,他们作为负责查案的案的人,无非是例行公事。一切都等到竣熙回来再行定夺。现在使个“拖”字诀,是再好不过的了!当下甩出令牌来:“来人,立刻请凉城府捕快带路,到茶亭去守住现场,查清羽箭是否出自兵部。” “是!”衙役们才应声出去,外面忽然又一阵骚乱,跑进一个太监来:“谭大人,王大人,皇上传您二位速速入宫去!” “什么?”谭绍文和王致和都是一惊,“现在进宫?太子殿下回来了么?” “不是太子殿下。”那太监道,“是万岁爷,正在御书房等着二位。”一转头又看到程亦风:“程大人也在这里,那就省得奴才多跑一趟了,皇上也请程大人立刻进宫去。” “皇上?”众官员们震惊无比。元酆帝醉心丹药,已经长久不理国事,怎么会突然召见大臣? “皇上召见臣等,不知有何要事?” “具体是何事,奴才也不晓得。”太监道,“不过好像是和疾风堂有关的,皇上龙颜大怒,让奴才急诏六部尚书两殿大学士和獬豸殿全体御史立刻去御书房见驾。各位大人请立刻进宫吧,奴才还有好几位大人要去请呢!”说着,拱手告辞。 “这……”王、谭二人面面相觑:元酆帝出面干涉疾风堂的事,究竟是站在哪一边?而疾风堂的种种风波又是如何传到这位道士天子的耳朵里? “哎!皇上难得叫大家去他一面,诸位大人还犹豫什么呢?”管不着道,“要是皇上召见我,我早就飞扑过去了——”他推推程亦风:“程大人,快走,快走!这可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好机会!” 程亦风有点莫名其妙,却见旁边邱震霆也在朝自己眨眼。“大人,你就快去吧。”他道,“俺和二弟在这里拖延时间,胡天胡地,什么都编了出来,就快要没招了,你再不去,万一出了什么变故,俺们也不知怎么应对。”说时,又对管不着抱怨:“老四也真是的,道现在也不来跟会合,搞得俺们两个赶鸭子上架要来吹牛骗人。好在二弟你比哥哥精灵些,要事只有俺一个,真是老早就穿帮了!” “你们——”程亦风惊道,“你们早知道皇上会介入?是什么时候知道的?莫非昨晚已经晓得?到底为什么?” “大人你这么多问题,一时之间,我们怎么回答得过来?”管不着道,“大人还是赶紧进宫去,该说什么说什么,该做什么做什么,等到事成庆功之时,我兄弟二人自然会把前因后果都跟大人解释清楚的。” “到时候岂用得着俺们来解释?”邱震霆道,“公孙先生和符小姐把握全局,人家说起来才清楚明白呢。” “公孙先生?这是他的计策?”程亦风讶异,“怎么连符小姐也……” 这时候王、谭二人已经吩咐将今日的案子压后再审,冷千山等人暂时押入刑部大牢候审。其余各部来听审的官员也都各自离去。王、谭二人来找程亦风一同入宫,趁他们还没走到跟前的时候,司马非迅速地凑到程亦风耳边,道:“书呆子,你先前已经破坏了符小姐的大好计策,这是好不容易才挽救回来的。你要好自为之,如果再颠三倒四坏了大事,我老大耳刮子抽你!”说完,一推程亦风:“快进宫去吧——” “这……”程亦风如坠云雾之中。但谭绍文和王致和已经到了近前,他也不能多问,暗想:好吧,无论是计策也好,什么也罢,自己只要坚持着那为国为民的原则,俯仰无愧,旁人怎么做,由着他们去吧! 想着,就和王、谭二人谦让一番,一同走出了刑部大堂去。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就算是春节的福利吧……开学之后就忙得要死了…… 120第119章 程亦风和王、谭二人一同来到御书房的时候,已经有不少官员先到了。大家都站在庭院的廊檐下听宣,不敢轻易抬头,却又都好奇地朝御书房里张望,乳白色的香烟正从门缝里透出来,弥散着一种诡异的气息。大家的心中当然也都怀着同一个问题:离开朝廷已久,御书房就快要结蜘蛛网了,元酆帝突然召见大家,到底所为何事? 官员们陆陆续续地来了,又低声地交谈着,大约也都听说了这事和疾风堂有关。“偏偏袁大人这节骨眼儿上又跑出去了,这叫什么事呢?”大家埋怨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算来也都是拜他所赐,如今皇上要查问关于疾风堂的事,他却跑得远远的,叫我们怎生应答才好?” 且议论着,见到门外康亲王转了进来,少不得都上前来问好,又问:“王爷心里可有个底么?” “本王也不清楚,不过,我想大约是为了这件事情呢!”康亲王道,“疾风堂把飘然真君给参了!” ——“飘然真君”名叫孙静显,当初妖道胡喆因罪被斩之后,孙静显在斗法大会上胜出而受到元酆帝宠信。从此,带着元酆帝修道炼丹,不亦乐乎。虽然也有人想走捷径接近元酆帝,就向孙静显行贿,然而元酆帝把一切朝政都抛给了竣熙,竣熙又和孙静显没什么话说,这些银子不啻都打了水漂。大家摸着门路之后,去巴结孙静显的人就少了。而孙静显又显得比胡喆老实许多,并不做那贪赃枉法鱼肉乡里的事,他外头的徒子徒孙,该纳税就纳税,该做善事就做善事,口碑颇好。大臣们还都庆幸这次好歹皇上没有宠幸出一个妖道来。怎转眼这人也被参了呢?倒也不奇怪,人无完人,加上疾风堂的鼻子比狗鼻子还灵,总会嗅出些什么来! “王爷从何处得知的?”大家都好奇。 “孙静显被人参‘□后宫’。”康亲王道,“揭发信送到了我那里,内中指名道姓,全是所谓跟孙静显有染的妃嫔,可不就是我这宗人府令管辖范围么?我还没来得及调查,万岁就先发作了。” 这也难怪元酆帝会震怒!大家想,已经有过一个胡喆,牵连了丽、殊两位贵妃。皇上还不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么?只不过,为了区区一个江湖术士就将六部堂官两殿大学士和獬豸殿御史都招来,未免太兴师动众了吧? “程大人也已经到了,”康亲王微笑着上来招呼,又用低得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我那不争气的外孙女儿已经到家了,她本来想隐瞒,不过最后还是说了实话。这一天一夜多蒙程大人照顾她了。” 康亲王就像一个平静的水潭,从表面上绝对看不出下面有多深。程亦风尽量不回应他说的任何话,就好像没听见似的,只垂首问安。 康亲王却不气馁,又转向王致和和谭绍文,笑道:“二位大人,听说你们方才会审冷千山一党了,成果如何?” “哎,别提了!”谭绍文道,“哪儿是会审呢,简直……”他本想一吐为快,不过王致和在边上戳了戳他,他立刻意识到,现在究竟是“倒袁”一边占上风还是疾风堂柳暗花明,都还是未知之数,不是张扬的时候,一不小心成了那一边的出头鸟了。当下把后半截话咽了回去。转口道:“这么多人,怎是一时半会儿能够审得过来的呢?下官等定当殚精竭虑,尽己所能,不负皇上和太子殿下之所托。” “呵呵,”康亲王笑了笑,“可不是,这案子牵连甚广,看来复杂万分,一定要小心谨慎,万一有何疏漏,那就可能造成冤案了。” “是,”王、谭二人都点头,“王爷教训得极是,下官等已经将一干人犯都押入大牢,见完皇上之后,自然召集全体参与会审的官员,仔细研究,绝不造成冤假错案。” “本王也只是随便说说。”康亲王道,“你们也晓得,我年岁大了,除了宗人府,其他什么也不想管。本来宗人府也太平得很呢,谁料到忽然又出了飘然真君的事情……唉,一切且看皇上的意思吧。” 说着的时候,听到御书房内一声钟鸣,接着有小太监吆喝道:“皇上出定!” “什么?”外面的大臣们都有点儿莫名其妙。毕竟礼部尚书赵兴博闻广识,没好气道:“那是道家修炼,到收功的时候,就叫‘出定’——唉!国家如此,怎能不小人当道?” 赵兴这个女儿是快五十岁才得着的,视如掌上明珠,千挑万选才配了司马勤这个女婿,小伙子上进谦虚、孝顺有礼,赵兴直当他是自己儿子一般。谁料新婚不到三年,竟生死永隔。不论是哪个有心人在幕后作怪,赵兴都想把他找出来,和他当面对峙,问问他,因为过去的一桩旧事毁了一个年轻人,这和陷害忠良有何区别? 众人都晓得他叹息的原因,却不敢随意附和,省得听者有心,惹来一身麻烦。况且,元酆帝既已出定,就让小太监打开了御书房的门,召各位大臣入内见驾。 大家鱼贯而入,按朝会上的次序排好。三跪九叩,听到“平身”之后,才敢悄悄窥视龙颜。元酆帝既不像落雁谷战役之后那样满面病容,也不像大青河胜利之后那样满面红光亢奋无比,正像一个寻常的半百老人,气色甚好,不过心情却似乎不怎么好。 “诸位卿家!”他第一句话出口就是伴随着愤怒地拍案,“朕闭关修炼这段时间,你们都是怎么辅佐太子的?” “臣……”大家没想到皇上这样问,都愣了愣,才有人道:“万岁闭关的这段日子,太子殿下为国事废寝忘食,促成了我国和西瑶的盟约,得到西瑶的火炮制造技术,已经造出了威力无比的火炮。殿下如今既施行新法,又惩处*,朝廷上下一片新气象。” “够了!”元酆帝怒喝,“什么惩处*?我堂堂天朝,哪儿来那么多*?朕当政的时候,怎么没见到这么多*?你们是说太子做的不好,所以贪官污吏层出不穷,还是说朕是睁眼瞎?又或者列祖列宗都是睁眼瞎,放着*也看不见?” “这……”众大臣面面相觑。 “程亦风!”元酆帝点名道,“我知道这个新法一向是你在宣扬的,你来说说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陛下,”程亦风斟酌着用词,“臣的确支持新法,臣也的确认为,列祖列宗所制定的规矩并非都是无懈可击。不过……” 他还来不及把话说完,元酆帝已经不耐烦地挥手道:“够了够了,你不要给我起承转合来一大篇。我只问你,这个疾风堂和这个新科状元袁哲霖,跟我的飘然真君有什么仇?为何要诬告他?” 皇帝这样中气十足地斥骂,也不晓得有多少年没有听过了,大家都被震得怔住了,抬头再看时,见到一个中年道士不知何时已经侍立在了元酆帝的身边。想来就是飘然真君孙静显了。许多人已经不记得三清天师胡喆的模样,印象中是个面目可憎的道士,孙静显看来完全飘然出世,似乎被疾风堂揭发的人并不是他一样,只静静站立旁观而已。 “孙道长一直协助朕修炼。”元酆帝道,“他和朕几乎是寸步不离,哪儿来的闲工夫去和敬嫔、珍嫔、锦嫔通奸?难道他有□术么?”说着,将一封折子狠狠地丢到了地上:“你们且看看,这里面写得活色生香,倒像真有这么一回事似的。你们倒告诉朕,疾风堂是怎么打听到这些的?难道他们天天都呆在敬嫔、珍嫔、锦嫔的寝宫里?那到底是孙道长通奸,还是疾风堂的探子对敬嫔、珍嫔、锦嫔图谋不轨?你们说?到底是谁?” 大家不敢轻易回答,心里都飞快地转着主意:好嘛,疾风堂自持有太子撑腰,这几个月来什么人都敢参、什么人都敢抓,如今更到老虎嘴里拔牙,可算是自找麻烦了!听元酆帝这意思,不管疾风堂揭发孙静显的这些罪行是真是假,皇上是决心要为孙静显出头的。要是能就此将疾风堂给铲除了,那对大家来说都是一件好事。只不过,万一竣熙执意支持哲霖,那岂不是有要搞成当初皇帝与太子对立的局面? “太子呢?”元酆帝问道,“早就让你们叫他来,他到哪里去了?疾风堂的人呢?为什么也不来见朕?难道不想给朕一个解释么?” “回万岁爷的话,”太监道,“太子殿下和疾风堂的袁大人都去寻找蓼汀苑的凤凰儿小姐了。她被奸人绑架,至今还音信全无呢!” “凤凰儿?”元酆帝显然早已忘记这个曾经让他心动的舞姬,“这又是什么人?竟然太子亲自去找她?袁哲霖也去了?疾风堂这样神通广大,怎么会还‘音信全无’呢?” “臣启万岁……”谭绍文道,“疾风堂探听到的消息说凤凰儿小姐系被冷千山绑架,不过冷千山已经被押在刑部大牢,他并不承认绑架之事,况且昨夜禁军到芙蓉庙冷将军的营地,也没有发现凤凰儿小姐行踪。” “什么胡天胡地的?”元酆帝道,“又关冷千山什么事了?他好好的去绑架那个凤凰儿干什么?难道疾风堂如此神通广大还不晓得冷千山的老婆比母老虎还厉害,他敢多看旁的女人一眼,就要顶一晚上痰盂呢!你就是给他熊心豹子胆,他也不敢去绑架个大姑娘!真是荒唐至极!” “这……”大臣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回答。 不过好在元酆帝也没打算要大家他一个答案,他似乎纯粹是因为疾风堂“诬告”了他心爱的飘然真君,偏偏这时候又不能找哲霖来痛骂一番,所以无处泻火,就自顾自恼怒道:“说起冷千山,朕也要问问你们——他不是好好儿的在那个什么地方准备抗击樾寇么?怎么会造反呢?朕闭关还不到一年的时间,外头倒好像已经过了几百年似的——你们倒说说,冷千山怎么会带领了一大群将军逼京造反?” “臣启万岁,”谭绍文小心翼翼道,“冷千山因为被疾风堂弹劾贪污受贿等多项罪行,已经引咎辞职。其他跟随他一同来到京城的军官,也都是因为做了贪赃枉法之事才入京请罪的。” “疾风堂——又是疾风堂!”元酆帝道,“疾风堂难道跟朕的朝廷有仇么?朕听说司马非的儿子被原冤枉死了,可有这回事?” “万岁!”谭绍文吓得赶紧跪下,“就臣审理此案时所得证据看来,当年争地伤人致死一案,千真万确,而后来苦主张氏被人杀害也是……”才说着,却忽然想起管不着在刑部大堂里说的那一番话——什么铁证都可以伪造出来——于是,好像咬了舌头似的,说不下去了。 “够了,够了!”元酆帝道,“不要跟朕说什么证据——那个争地伤人案,朕听说好多年以前的事情了,陈芝麻烂谷子的,为何非要挖出来?朕听说司马非的儿子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就犯过一点儿小错,有什么大不了的?却被人这样咬住不放——哼!朕看那个告状的女人根本不是想为他的丈夫申冤,无非是想敲诈勒索罢了!” “万岁!”赵兴听了此言,不由老泪纵横,双膝一软,跪倒下来,“勤儿的确是个忠孝两全的好孩子,他死得实在冤枉,请万岁替他申冤!” “啊,朕想起来了,他是你的女婿!”元酆帝让人扶赵兴起来,“赵爱卿放心,朕不会置之不理的——谋害司马勤的,是不是疾风堂?” “回陛下,”有大臣道,“揭发司马参将的并非疾风堂,而是冷千山和向垂杨。” “他们?”元酆帝皱了皱眉头。 “陛下!”谭绍文心中迅速地计算,眼下是一个大好时机,元酆帝厌恶疾风堂,以致厌恶一切与疾风堂站在一边的人,似乎还要为一切被疾风堂惩治的人翻案,如果自己再不表明立场,说不准就被打成了疾风堂同党了——毕竟,一切疾风堂所揭发的案子都是经他手审理的!于是,他赶紧叩头道:“臣启万岁,举报司马参将的并非冷将军和向将军,此事还另有隐情!”当下,将冷千山所说的接到密信的事情一一道来。 在场的许多人都是第一次听到这内情,惊讶无比:“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王致和也是个懂得审时度势的人,“冷千山等人这次被人弹劾也不是疾风堂直接出面,而是有人将告密信送到了痛失爱子的司马元帅手中,再由司马元帅让人送到东宫去的。”他也将司马非方才在刑部的话复述了一番。 明眼人听到这份上还能不清楚么?这显然是疾风堂利用司马非和冷千山之间的宿怨挑拨离间。“勤儿夫妇就这样成了牺牲品!”赵兴悲愤不已。 “混帐!”元酆帝拍案而起,“疾风堂这是告密告出瘾来了!是要把朝廷里的大臣都杀光了才满意么?听说这个袁哲霖是景康侯的弟弟,原是馘国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太子是怎么想的,竟然让他胡作非为?朕看也不必等他回来再多解释了,现在就传朕旨意,疾风堂立刻查封,袁哲霖革职圈禁,免得祸害人间!” 这么容易就解决了?谭绍文和王致和互望一眼,早知如此,方才在刑部何必还瞻前顾后? 其他的大臣自然也都松了一口气:疾风堂虽然还没有彻查到他们头上,但总是一个潜在的威胁。除掉了最好! 正在他们暗自庆幸的时候,忽然外面报道:太子殿下觐见。接着,就见竣熙急匆匆地走了进来,行礼道:“儿臣参见父王,不知父王召见,有何要事?” 元酆帝看了看儿子,见其眼窝深陷,甚是憔悴,因道:“怎么,你这是为国事操劳的呢,还是因为要去找什么凤凰儿?” 在父亲面前,少年保持着恭顺:“儿臣奉旨监国,份内之事,算不得操劳。” “操劳就是操劳,都写在脸上呢,何必勉强!”元酆帝道,“治大国如烹小鲜——哪有像你这样折腾来折腾去的?一时搞这个新法,一时又搞那个彻查。你如此行,非但自己劳碌,也把国家搞得乱七八糟,大臣无所适从。” “儿臣……”竣熙想要辩解,但一时找不出合适的话来。程亦风听到元酆帝这番说辞,心里不由着急:这岂不是要将新法也全盘否定?那怎么行呢? 还不及开口,元酆帝又接着说下去:“朕知道,你是听信了那个袁哲霖的谗言。如今不必担心了,朕已经下旨查封疾风堂,圈禁袁哲霖,以后你好好和三殿六部的诸位大臣们商量着治国,自然得心应手。” “父王?”竣熙惊诧道,“您要查封疾风堂?为什么?袁大人文才武学样样出众,对外能打探敌情,对内有能查办贪官,他是儿臣的好助手,为何要将他圈禁?” “你完全被他蒙蔽了!”元酆帝道,“他挑拨离间陷害忠良——就是因为他,如今半个楚国的军官都被关在刑部大牢里,这还不是明证么?王爱卿、谭爱卿,你们也把今天会审时听到的经过跟太子说一说!” 既然是皇上下的圣旨,谭绍文和王致和顾不得口干舌燥,只得又把方才刑部大堂会审冷千山的经过原原本本又讲了一回。期间,他们还不忘一次次提及程亦风——“程大人亲眼而见”或者“程大人可以作证”,等等。以至于竣熙瞪大了惊愕的双眼,不是看着王、谭二人,而是盯着程亦风,摇头道:“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的?”元酆帝道,“皇儿,你莫非是中了这个袁哲霖的迷药不成?他既然是恩科状元,那就是去年八月才入朝的,到如今也不过半年的光景,就已经把朝廷上下折腾得鸡飞狗走。朕把朝廷交给你的时候,可不是这样乌烟瘴气的模样!” 怎么不是?竣熙暗想,文官贪财,武官怕死,人人以权谋私,处处官官相护,这不叫乌烟瘴气叫什么?不过,他却不敢这样当面指责父亲,因道:“儿臣只不过是让袁大人惩办贪官污吏,待贪官污吏扫除干净,朝廷自然让人耳目一新。” “耳目一新?”元酆帝冷笑道,“等你把全国上下的官员都杀光了,自然耳目一新了。你不如让他再把宫里上上下下的人也都查一遍,把你母后,朕,还有其他人统统都惩办了,这宫里就干干净净,怎能不耳目一新呢?” “儿臣……”竣熙咬了咬嘴唇,“儿臣和袁大人只是想整肃官吏,并不敢对宗室长辈不敬,也从未想过僭越干涉宫中之事……” “果真?”元酆帝怒道,“这么说袁哲霖诬告飘然真君的事皇儿你全不知情了?” 竣熙怔了怔,他的确是第一次听到这件事。但是他脑海中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既然是哲霖告的,多半不假。先已有个扰乱宫廷的妖道胡喆,这个孙静显引诱元酆帝荒废朝政炼丹求仙,显然也不会是什么好人! “你这孩子,果然还不能独当一面。”元酆帝道,“本来以为国家交给你,朕就可以安心修行,谁料到竟闹成今天这混乱的局面?朕早就说了,治国就要‘无为而治’,你偏偏不听,先就修改祖宗律法,向出家人征税,后来嘛,我听说你又庇护邪教妖孽,这都不提了,如今你更对这个袁哲霖言听计从,闹得边关没有将领,牢里却多了一大群官员,连对朕忠心耿耿的飘然真君都要谋害——你被奸人蒙蔽了!什么新法,朕看他就是要借你的手破坏我楚国的千秋基业!” “父王!”竣熙强忍着怒火,“革除积弊施行新政,这是儿臣和各位大臣反复商议才着手进行的。怎么能说是毁坏千秋基业?也许……也许儿臣在惩办贪官这件事上的确太过严厉,但是父王不应将新法全盘否定——袁大人也绝不是奸险小人!” “你竟然敢这样跟朕说话!”元酆帝勃然大怒,已经忘记自己本来只是想为孙静显出头,一把抓起案上的香炉朝竣熙砸了过去,“你违背天道,侮辱祖宗,还在这里振振有词?” 竣熙毕竟年轻灵敏,一闪身就躲开了。香炉摔在了地上,炉灰四散。大臣们惊得全都伏地叩头:“皇上息怒!太子年轻气盛,是无心之失。” “不是无心之失!”竣熙偏偏不跪,反而挺起胸膛。少年本来就倔犟,这一年来摄政的经历更激发出他心中的帝王雄心,不容人违背。他早已经对这个荒淫无道的父亲充满了厌恶,如今撕破脸来,反而更好。他大声道:“儿臣变法乃是顺应天意,为了巩固祖宗基业。儿臣且不知终日修道求仙,对社稷有何益处?” “你——”元酆帝气的脸色发青。 “皇上,”一直面色淡然的孙静显忽然开了口,“太子这一问,贫道可以代皇上回答——《庄子》有云‘何谓道?有天道,有人道。无为而尊者,天道也;有为而累者,人道也。主者,天道也;臣者,人道也。’万岁乃是一国之君,万岁修道,修的乃是天道。太子奉命监国,也是修道,修的乃是人道。此所谓‘天道之与人道也,相去远矣,不可不察也。’无量天尊!” 好个随机应变的牛鼻子!大臣们都捏了一把冷汗,没想到他竟然为竣熙解围,看来跟胡喆并非一路货色。 元酆帝捻着胡子,似乎觉得孙静显的话十分中听。 可偏偏竣熙一点儿也不领情,冷笑道:“什么天道人道?正是因为有你们这些江湖术士胡说八道,国家才会内忧外患到今日的田地。景隆改制本是前无古人的壮举,只要先帝能坚持下来,国富民强,何至于让我堂堂天朝被樾寇欺凌?就是因为江湖术士拿着彗星做文章,最终逼死了文正公,才使得景隆改制功亏一篑!” “你说什么?”元酆帝“呼”地站了起来,铁青着脸,连声音都阴森恐怖,“你说谁逼死了于适之?” “儿臣不是说谁逼死了文正公。”竣熙道,“儿臣是说,变法乃是顺应天命富国强兵之道,真宗先帝听信术士直言,错失良机,难道父王还要重蹈覆辙吗?” “混帐!”元酆帝厉声怒喝,接着竟三步并作两步跑了下来,狠狠抽了竣熙一个耳光,“你这个逆子!你这是要造反么!” “陛下!”大臣们全都慌了,不敢上前拦阻元酆帝,也不敢贸然动手拉竣熙下跪。唯程亦风顾不得那么多礼数,只担心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连忙拉住了竣熙的袖子:“殿下,不可忤逆万岁!” “程大人,你怎么也这样?”竣熙涨红了脸,跺脚道,“你反对清查违纪,的确有你的道理。但是新法不也是你的心血么?你怎么可以任人随意践踏?” “简直反了!”元酆帝咆哮道,“你才监国几天,就已经不知道谁才是楚国皇帝了么?朕就让你好好清醒清醒!来人!”他高声呼道:“把太子拿下,押回东宫去,没朕的命令,一步也不许出门!” “万岁!”大臣们磕头如捣蒜,“请万岁三思!” “不必!”竣熙冷冷道,“父王满心都是什么奇门遁甲五行八卦,再三思还不知道会想出些什么来呢!我倒要看看谁敢把我拿下!” 他凛然站立着——少年的猜测没有错,虽然有侍卫应声跑了进来,但并没有人当真敢向他动手的。 “该清醒的是父王!”竣熙道,“儿臣并非不想做忠臣孝子,但是儿臣不忍父王被奸人迷惑。倘是普通人家,就算被迷惑了,无非家破人亡而已。但是父王身为一国之君,竟然迷信方术,这要祸国殃民!” “你——”元酆帝气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好哇,看来去诬告孙道长是你指使的了?” “儿臣不欺瞒父王。对此事,儿臣实在不知情。”竣熙道,“不过,儿臣的确很想铲除这个奸贼。既然疾风堂已经参奏了他,那再好不过了——来人,把妖道孙静显拿下!” “你敢!”元酆帝一个箭步护道了孙静显的身前,“谁敢动朕的飘然真君,先杀了朕!” 御书房里怎不乱成一团?这一老一小都犯起了牛脾气,哪边也劝不住。太监们束手无策,就只能跪地磕头说自己该死。大臣们稍微聪明一些,这边劝元酆帝息怒,那边又劝竣熙万事以孝义为上,谁也不敢把话说重了,只等着康亲王这样辈份高的人来调停。而康亲王看来也是为难万分,虽是长辈,依然是臣子,所能做的,大约只有规劝竣熙——少年人又怎么会听?程亦风则一时脑海空白:之前听邱震霆和管不着的意思,这是公孙天成绝妙计划的一部分,是可以解决疾风堂问题的。可是如今看来,怎么雪上加霜了? 正没可开交,忽然,听到太监一声尖叫:“万岁爷!” 程亦风赶忙扭头去看,只见元酆帝直挺挺栽倒了下去。 御书房里的一场皇帝、太子对峙的大灾难因为元酆帝急怒攻心晕倒而中止。虽然对太医院的人来说,皇上摔倒还磕破了脑门,也也算是灾难了,但在三殿六部的各位大臣们看来,这样的意外至少给他们争取了时间,好商量一下这事究竟要如何解决才好。 康亲王的女婿白少群也是崇文殿大学士,即建议大家不如去康亲王府商议,毕竟事关皇上与太子,非同小可,还是需要有像康亲王这样有份量的宗室长辈参与。大家认为有理,便一道匆匆出宫。 程亦风落在了队伍的最后。他心中既焦急又慌乱,不知现在的局面都多少是公孙天成策划之内,而老先生下一步的计划又是什么。猛然想起大青河战后公孙天成天成曾经建议他兵变,废元酆帝而拥戴竣熙登基,因为这个建议,他宾主二人几乎分道扬镳。现在公孙天成莫非又打着这样的主意?念及此,不禁心惊万分——非回去找老先生问个明白不可!因此离开了大队,回到家中。 邱震霆和管不着都在等着他,说崔抱月传来消息,刑部已经接管了城外的茶亭,但民兵也依然不可能撤离,这次一定要把哲霖绳之以法。二人很是兴奋:“终于可以把这祸害除掉,雨过天晴了!” 他们自顾自聒噪,程亦风却没心思理会,只问:“公孙先生在哪里?” “先生白天一直在这儿等大人。”程府的门子回答道,“不过傍晚有事出去了。” “到哪里去?”程亦风焦急地问,“何时会回来?” “大人——”邱、管二人也看出程亦风面色有异,“莫非宫里出了什么事?” 程亦风无暇细细解释,只问:“公孙先生是不是交代了二位什么计策?他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怎么打算?”管不着道,“当然是借皇上的手除掉袁哲霖这混蛋——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原来,公孙天成料到程亦风会去芙蓉庙劝冷千山自首,也推测到很快就会开始与对哲霖和疾风堂正面对抗,必须要争取一切可能的力量,于是他伪造了一份揭发信和一封揭发折子,让管不着分别投入宗人府和元酆帝的寝宫,利用元酆帝对孙静显的宠爱,将朝廷中这股已经被人遗忘的却恰恰是最强大的势力拉拢到了自己这一边。“皇上出面,还怕治不了姓袁的这臭小子?”管不着道,“哪怕太子被蒙蔽了,狗皇帝却是一心只晓得炼丹的,肯定六亲不认,杀掉这个挡他成仙之路的奸贼!” “二弟,你少说两句。”邱震霆道,“程大人,现在宫里是不是有什么变故?皇上不肯惩治袁哲霖么?” “不是。”程亦风道,“现在皇上不仅要惩办袁哲霖,连太子殿下都要软禁,满朝文武惊慌失措的聚在康亲王府商议对策……我担心三清天师事件重演,皇上监禁太子奸人趁虚而入——康亲王这个深藏不露的老狐狸从中获利——” “康亲王这老头子!”邱震霆和管不着对京城官场不甚了解,对于康亲王,只有当日身陷疾风堂的时候听过只言片语,“你看那个霏雪郡主这样骄横跋扈,就晓得她一家子都不是好东西——公孙先生只交代俺们兄弟送信,去芙蓉庙搭救大人,接着去刑部大堂拖延时间。至于之后要怎么办,他可什么都没说。现在可如何是好?不会……不会兵变吧?” “兵变”管不着道,“你说皇上和太子打起来?那倒也不错——狗皇帝昏庸无能,太子虽然现在受袁哲霖摆布做了些傻事,却比那道士皇帝好得多了。索性就把皇帝换了,也是好事!” 程亦风就怕事态会如此发展——刚才的混乱之中,元酆帝已经被送回寝宫,自然没有人去“软禁”竣熙,现在竣熙可以调动禁军,手下还有疾风堂——且不论他们是否忠心,这便成为一支立刻可以调动的军队,要在宫中发动政变易如反掌。尤其元酆帝公然说要将他关押,他很可能会先下手为强。 劝阻恐怕是来不及了。况且还有康亲王——他一直希望将白羽音嫁给竣熙,自然是希望竣熙尽早登基,自己也可以借此把持朝政。他说不定也希望发生兵变? 退一步想,管不着说的也有道理——元酆帝的确是昏君,竣熙真能迅速政变,虽然难免背负不忠不孝之名,却也不是最坏的结局。但如果元酆帝此时也召集禁军,宫里分裂成皇帝党和太子党,在京城交战起来,那全国上下都要陷入恐慌! 决不能让此事发生!程亦风想,必须控制京城的局面——怎样做?他心里一闪,即吩咐小莫道:“你快去请司马元帅到兵部来见我!” “兵部?”小莫讶异道,“这么晚了,又在这节骨眼儿上,大人还要去兵部?” “你且不要问这么多,照我说的办!”程亦风道,“邱大侠,管大侠,请二位也跟我一起到兵部来吧。” 邱、管二人不明就里,但知道程亦风没功夫解释,就不多问。 三人赶到了兵部,程亦风立刻将凉城附近驻军的情况翻了出来——近畿防卫部队有一万人,京城四方均有营地,其中还一千人轮班在城内驻扎,战时负责保卫,和平时期则划归凉城府管辖,协助维持治安抓捕犯人。 程亦风抓起一枚兵符塞给邱震霆:“邱参将,你立刻去凉城府,这一千人归你节制。今天晚上加强巡逻,不得有误!” “大人,这是……”邱震霆怔了怔,“你准备镇压兵变?” “算是吧。”程亦风道,“如果真的兵变,自然是要有所应对的。但如果我们率先控制住所有的军队,宫中只剩禁军,也不见得就能兵变得起来。” “原来如此!”邱震霆道,“大人果然考虑得周到——太子兵变没什么大不了的,要是疾风堂趁火打劫,岂不麻烦?俺这就去召集人马——这叫什么来着?宵禁!哈哈!说实话,俺做了参将这么久,手里还没领过这么多兵呢!” 程亦风不像他,一点儿也笑不出来,又拿起一枚兵符给管不着:“管大侠,你也是朝廷封的参将,北门大营的部队就请你节制。” “这……”管不着为难道,“大人,你叫我偷东西包准没问题,你现在叫我领兵?你也不是不知道我这个参将是怎么得来的——就算原来在山寨,我也没带领弟兄们出去做过买卖,这怎么成?”他搓着手:“其实,这些地方本来就有将领,大人是兵部尚书,只要你一声令下,不就行了?何必找我和大哥来接手呢?” “二位有所不知,”程亦风道,“这些地方的将领近来都有变动,新近顶替上去的人中或者有疾风堂的也说不定。如今是生死关头,不可冒险。” “那……那不如程大人自己带兵?”管不着道,“大青河的时候,不也是大人挂帅的么?” “我哪里会带兵?”程亦风道,“再说,我如今只是兵部尚书,有发兵之权,却无领兵之权。你和邱大侠再怎么也是参将,名正言顺。” “名正言顺就行了?”司马非大步走了进来。老元帅微微有些气喘,显然是急着赶过来的。他扫了程亦风一眼,道:“你这书呆子,当兵部尚书当了这么久了,还是对带兵打仗一窍不通——你以为一支军队的将领只要有兵符在手就能指挥动士兵了么?若如此,世上哪儿还有兵变?” “元帅来了就好。”程亦风道,“程某对带兵打仗的确是一窍不通,能交给元帅,那就再好不过。” “哼!”司马非横了他一眼,“我已不是元帅了!本来的确是打算拿告老还乡的事来要挟太子替我勤儿报仇,符小姐还帮我想了绝妙好计——谁知,被你这个书呆子破坏了,我只好真的告老还乡。真不明白符小姐这样一个冰雪聪明的女子为何会看上你?” 紧要关头,程亦风也顾不上问符雅的近况,只从屉子里取出司马非的辞职折子来:“这是元帅告老还乡的折子,太子殿下没有正式批复,一直留在兵部,希望元帅有回心转意的一天。”说时,将折子凑到灯上,火焰腾起,转瞬之间就化成了灰烬。“定边大元帅,请布署吧。”他道,“只需要控制住京畿全部武装力量,度过这几天,不要在凉城打起内战来,就足够了。” 司马非愣了愣,很是惊讶,片刻忽然露出了一丝笑容,走到了桌前,翻看着卷宗,道:“大概的情况,我在路上也听小莫说了,京畿保卫部队过去都是耿近仁的亲兵。冷千山是耿近仁的妹夫,所以领兵的都是冷千山的党羽。冷千山这次纠集大伙儿一起辞职,这些人都响应了,他们的位子自然空了出来。填补上去的人——”他皱了皱眉头:“我一个都不认识。” “由元帅来指挥他们,不知行不行?”程亦风道, “老夫?”司马非道,“老夫和冷千山是死敌,他的旧部怎么会听从老夫的指挥?如果疾风堂从中挑拨离间,我们岂不是自寻死路?” 可不如此!邱震霆好管不着都着急:“那怎么办?咱们兄弟二人也跟冷千山有仇,拿了兵符也指挥不动人。” “有何难?”司马非道,“不是有冷千山么?还有向垂杨、鲁崇明、董鹏枭——那一大批人呢,自己都可以组成一支军队了。” “可是,”程亦风道,“他们现在都关在刑部大牢里,没有圣旨,放不出来。” “哼,”司马非笑了笑,从怀中取出一面金牌来,“程大人摆空城计的那一年我苦战樾寇,终于将他们赶回大青河北岸,这是皇上赐给我的金牌。有此牌在手,哪怕是株连九族的大罪,也可以赦免。” “哦?这就是免死金牌?”邱震霆和管不着只在戏里听过着玩意儿——其实别说他们,就连程亦风也是头一次见到。 司马非苦笑:“当初勤儿落入狱中,我还满有信心,以为他一定不会出事,想都没想过拿这面金牌出来。谁知道……谁知道今天老夫要用这金牌去救冷千山那群混帐!” 见他想起伤心事,邱、管二人都想出言安慰,却不晓得该说什么。 司马非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要不是我跟冷千山两人这么多年来一直闹来闹去,也不会给袁哲霖这狗贼有可乘之机。公孙先生说的没错,现在是要同仇敌忾,铲除小人。我就让袁哲霖见识见识,我们真正的楚国武将是不会轻易被他玩弄于鼓掌之间的!” “公孙先生他……”程亦风才想起来问,“还跟元帅说了什么?” “是他写信让我回京的。”司马非道,“昨日我去刑部听审,也是公孙先生的主意。但是这后面还要做什么,他却没说——恐怕现在会有此变故,他没计算到吧?也管不了这么多,程大人你的对策虽然不是万全之计,也还马马虎虎过的去,就先这么办吧!” 程亦风点点头:“有元帅掌握京师治安,程某就可以放心地去劝说太子和皇上。能不在京城动武,那是最好的。” “大人要去做说客?”邱震霆和管不着都惊道,“大人不怕皇上和太子现在已经打了起来?你去了,岂不正夹在中间?” “京城的秩序由元帅和诸位将领维持,我一介书生还能做些什么事?”程亦风道,“总不能袖着手在家里等消息吧?再说,现在能够一心为了社稷而向皇上和太子痛陈厉害以死相谏的人还有几个?” “你这书呆子!”司马非瞪了他一眼,“这是变着方儿说自己是忠心耿耿的好人呢?读书人就是喜欢拐弯抹角吹捧自己!” 程亦风知道他说的是玩笑话,便勉强笑了笑:“圣人云,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大约也包含了明知道吹捧自己会遭人讨厌,也要冒险一试好留名青史吧。” 这话未免有些悲壮的意味。司马非啐了一口,道:“你这是想年纪轻轻就进忠烈祠么?真是自不量力!”一边骂着,一边收拾起了桌上的卷宗和兵符:“你的长处是逃命。不要发梦‘以死相谏’,这种蠢人留名青史也没有个屁用,只会把后世的读书人教得跟你一样迂腐讨厌而已!” 程亦风一笑:“元帅教导,在下铭记于心——邱参将,管参将,你们二位就跟着定边大元帅去办事吧。一切拜托。” “我要跟着大人!”小莫生怕被支开了,“我不怕变得迂腐讨厌。” “你自然是要跟着我的。”程亦风道,“如果没有你相助,我这个迂腐讨厌的人才真是一无是处了。” 司马非已经收拾完毕,招呼邱、管二人一同前往刑部去。走到门口又回头道:“书呆子,老夫可是认真的——你不要做些自不量力的事,老夫不想符小姐还没嫁人就先守寡——符小 程亦风怎么会不想知道符雅的消息,但是,他害怕自己在这紧要关头分心,因此打断了司马非:“元帅,家常话等明日再说吧,程某现在要进宫去了。” 司马非呆了呆:“好,那就明日。扫清了牛鬼蛇神,我再好好跟你计较符小姐的事!”说罢,大步出门。而程亦风也领着小莫驱车进宫。 他们赶到宫门口的时候,已经是半夜时分,见警备森严,更甚平常。程亦风心里就是一紧:莫非已经出事了?赶紧向守门的禁军打听。但禁军校尉却闭口不言。他连问数次,对方才不耐烦了:“皇上吩咐,不经传召,不得入宫觐见——程大人此来,是皇上传召,还是太子传召?” “是……是太子急诏本官去东宫议事。”程亦风撒谎。 校尉瞥了他一眼,似乎看穿他的谎话。 程亦风心急如焚:“请问皇上龙体如何?他老人家……” “喂!”猛地,后面有人拍了他一下,回身看,见是白羽音。她一身男装打扮,还戴了个斗笠,一张脸全都藏在阴影里,若是不开口说话,还真认不出来。程亦风不知道一天一夜之内要撞见这神出鬼没的小丫头多少次。 “你过来——”白羽音拉住程亦风的袖子,把他拽离了守卫的队伍,才道:“你是要去找太子么?太子不在宫里。” “怎么?”程亦风惊道,“郡主知道太子在哪里?” “当然!”白羽音道,“他在我家里——我早想告诉你,找了一大圈儿也找不到,还好我聪明,猜你会想去劝架,就来宫门口等你,哼,要不然,可真麻烦大了!” “什么?”程亦风失色道,“为何太子会在康亲王府?” “有什么好‘为什么’的?”白羽音道,“你们白天乱七八糟闹了什么我是不清楚,不过,外公和爹带了那么多大臣回家来商议事情,我就觉得肯定是出大事了。我偷听了一会儿,没听出什么所以然来,后来突然从宫里传来消息,说皇上叫禁军去包围东宫。我外公就赶紧找人去搭救,好不容易才把太子带出宫来的……” “那太子现在怎样?”程亦风问。 “太子当然很生气。”白羽音道,“他是个孝子,但是皇上已经是第二次为了修仙炼丹而要加害于他,换作是我,早就翻脸不认人了,让禁军去包围皇上的寝宫说不定都能做出来。不过太子嘛,好像还是很犹豫,不知道要做什么好。” “那王爷有没有建议太子殿下怎么应付?”程亦风着急。 “我外公说了,皇上正在气头上。”白羽音道,“万一那个妖道迷惑皇上,皇上以为可以返老还童,多选几个妃嫔多生几个儿子,随时都可以废太子。到那时候,不仅新法保不住,连社稷都有危险。所以他让太子一定暂时忍耐,等皇上消了气再说。” 还好他没劝太子造反,程亦风稍稍松了口气。但是,竣熙都逃出宫了,这还叫暂时忍耐么?分明已经是和元酆帝公然对抗。 白羽音还没说完:“我外公又说,太子为了国家日夜操劳,诸位大臣有目共睹,他们绝不会任由奸人陷害太子。一定会誓死维护太子,维护社稷——”她顿了顿,卖关子:“这是他们当着太子面说的。背着太子的时候……” “又怎样?”程亦风焦急万分。 “哼!”白羽音瞟了他一眼,“你这是让我出卖外公,你将来打算怎么报答我?” “事关重大,郡主一定要告诉程某人。”程亦风道,“将来只要程某人力所能及的事,一定为郡主效力。”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可记住了呢!”白羽音道,“背着太子的时候,我听外公和爹说,让他联络其他大臣,准备支持太子登基。” 这是程亦风已经猜到的。“还有呢?” “还有——”白羽音看了看他,似乎是再次提醒他对自己许下的诺言,“还有,我外公说他要去见袁哲霖。他说,皇上与太子之争,本是因为疾风堂而打了起来,用疾风堂来做先锋就更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春节快乐:) 本来没打算这个礼拜更新的,因为学校里很忙。不过这几天费城大雪,学校停课,我就在家填了这一章。现在要回去埋头写论文啦。 大家新年发财哦^_^ ------------ 发现一个小错误,赶紧毁尸灭迹:) 又发现一个小错误,赶紧毁尸灭迹:) 121第120章 就在程亦风从白羽音口中得到消息的时候,康亲王已经来到了哲霖的面前。在凉城南门外疾风堂隐秘且守备森严的营地,年轻的堂主看到不速之客,惊讶万分:“你……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康亲王笑了笑:“来这里,当然是来找袁大人你——不,现在应该叫‘袁盟主’,皇上已经将你革职,不过你的武林盟主之位是革不掉的。” 哲霖阴沉着脸,消息灵通如他,显然已经掌握了城中的一切情况。“既然袁某如今不过是一介江湖草莽,王爷大驾光临却是为何?”他冷冷道,“若是需要我打听消息,就凭王爷能找到这里,恐怕你的门客手段也很高明。” “其实本王的手段并不算太高明。”康亲王道,“袁盟主的手段也并不弱。倘若咱们两人加起来,那就所向披靡了。我楚国的江山可以千秋万世,而馘国也复兴有望。” “哼!”哲霖冷笑,“王爷使手段将我逼到这步田地,就是为了要和我联手?” “袁盟主这话说的就不厚道了。”康亲王道,“本王几时逼迫过你?本王当初将一些小小的线索交给你,让你善加应用,谁料你会闹得满城风雨?那夜在疾风堂,本王也曾劝过你,但你一意孤行。结果,满朝文武几乎全都成了你的敌人——连司马非和冷千山都能联合起来,连程亦风这种憎恶党争的书呆子都加入他们来反对你。今日你是没有亲眼看见,否则你就知道本王说的是什么了——两殿大学士,六部官员,獬豸殿御史,众口一声要置你于死地。大约除了太子肯替你说话,你已经没有盟友了!就连太子都亲口承认,彻查贪污或者做得太过分了!” 哲霖不能反驳,他本该是那个坐收渔人之利的胜者,为何忽然间乾坤倒转?他计算错了。不管是最初的方略就大有问题,还是其中的某个细节有毫厘的偏差,总之,他的计划没有成功。那么就是他的错。怪不得别人。只有愚蠢的人才总是把失败的原因归结到别人的身上,殊不知别人是你所不能控制的。唯有责怪自己,改变自己,才能掌控将来。 “那么王爷眼下又有何赐教?”他问。 “本王你来劝你——”康亲王瞥了他一眼,“如果是你绑架了凤凰儿企图嫁祸给冷千山,你最好立刻把这事解决了,否则一旦让太子知道真相,恐怕你连最后一个可以救你的人都会失去。” 哲霖显得一点儿也不着急:“王爷为何认定是在下绑架了凤凰儿姑娘?” “你这点儿伎俩,除了欺骗太子之外,还骗得了谁?”康亲王道,“妓女红莲是你嫂子的密友,又是你手下金余庆的红颜知己,知道不少关于你们的秘密。我那不安分的外孙女儿带了凤凰儿去打听消息。你于是将金余庆和红莲都灭了口,又将凤凰儿抓走。这都是我外孙女儿亲眼所见,难道还有假么?” 哲霖冷冷一笑:“说起霏雪郡主,她是怎样和在下结了梁子,王爷还能不知道?都是因为她毒害符雅又嫁祸给皇后,谁知阴差阳错让太子中了毒——所谓知子莫若父,我想外祖父对外孙女儿的了解应该也是一样的。霏雪郡主谎话连篇,闯祸不断,且每每闯了祸,又用新的谎话来隐瞒。王爷起初也曾拜托我不要向人提起郡主的劣迹——想来你对郡主的种种行径了若指掌。怎见得这一次她不是在说谎呢?” 这话把康亲王堵得愣了一愣,片刻,才道:“我的外孙女儿不需要外人来教。我只是好心来提醒你罢了。你掌握着凤凰儿有什么用处?我看非但没有用,还有大大的有害。有朝一日她回到了太子的身边,不仅要将从红莲那里听来的事情和盘托出,说不定也会让人顺藤摸瓜,找出你这个幕后主使。太子眼里容不下沙子,你决无翻身机会。” “说了这么半天,原来王爷无非是想告诉在下,倘若凤凰儿在我的手里,就该立刻将他杀了,好为霏雪郡主铺平成为太子妃继而成为皇后的道路,是也不是?”哲霖笑道,“可惜呀,可惜,凤凰儿真的不在我的手里。” “你——”康亲王不想和小辈一般见识,“本王只是好心来劝你,给你指一条活路,你却要以小心之心度君子之腹——凤凰儿回到太子身边,对你是最没有好处的。不过,反正现在是皇上开口要办了你,别人也不需要再提出什么证据来,你大可以破罐子破摔了。” “那王爷来找我这个破罐子做什么?”哲霖不受他激将,“不会是只想来看看我怎样‘破罐子破摔’吧?皇上软禁了太子,如果飘然真君法力无边,转眼让后宫妃嫔多诞下几位皇子,太子说不定就会被废。到时候霏雪郡主再想做太子妃,恐怕就要多等十五年了。” “太子被废对你又有什么好处?”康亲王道,“你能得到今日的权力与地位,全赖太子信任。本来如果一切如你所愿,你掌握了兵权,馘国复国也指日可待。如果太子被废,你想要再傍上一个主子恢复今日的势力,恐怕还不止要十五年哩!” 僵持下去不是办法。虽然在勾心斗角的争斗之中,谁先让步谁就输,但是在口舌上讨甜头却没有必要。哲霖因而避开了康亲王的话锋,道:“王爷信也好,不信也罢,凤凰儿的确不在我的手上,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缠下去只会浪费时间而已。既然太子的安危对你我都至关重要,不如王爷说说有什么帮太子化解危机的方法?” 老辣如康亲王,自然更加懂得分辨事情的轻重缓急。连哲霖都提出了求同存异的建议,他更不会往牛角尖里钻。索性也就单刀直入:“帮太子化解危机的方法,袁大人难道想不到么?太子本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能威胁他的,就是他上面的那一个人。只要帮他更上一层楼,不再被任何人压制,一切问题不都迎刃而解了么?” 造反。哲霖当然也想到了。当他一听到宫中变故的时候,就立刻起了这个念头:元酆帝昏庸,竣熙贤明,他们师出有名;宫中禁军,京城护军,还有城外的守备部队,全都有他的手下,再加上江湖高手,他们有胜算。他只是担心竣熙仁孝,不敢弑父,又担心亲贵大臣迂腐,不愿支持。如今康亲王先开了口,这就成了长辈对晚辈的建议,成了皇室宗亲朝廷重臣对外界的表态。便不会有人说,是他袁哲霖为了一己私利怂恿竣熙。危机因而变成了契机。 “现在皇上之所以还能调动宫中禁军包围东宫软禁太子,无非是因为太子本着孝义之道,不肯反抗罢了。”康亲王道,“袁大人是他的知己挚友,应该劝他看清眼前的形势,若像程亦风等人一般愚忠愚孝,只会拖累他自己,也拖累国家。” 哲霖的心兴奋地狂跳着:老天虽然让他历经磨难,但总算待他不薄,每每山穷水复,总有柳暗花明。他要抓住这个机会,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不过,他也要小心,不要被康亲王这老奸巨猾利用了。因此,尽量保持着淡然的表情,道:“原来王爷来找我联手,就是为了要造反,王爷就不怕太子一旦背上弑父之名,从此失去民心吗?” 康亲王笑了笑:“成王败寇,袁大人应该是最明白的。名声算得了什么?玉旈云以女儿之身披挂上阵,外间骂她的人何其多,然而她横扫北方,未尝有敌手,军中威信可见一斑。也许有人说樾国是蛮夷之邦,故而特立独行也无所谓。但我中原地方泱泱大国,千年历史,又有多少贤君是靠着弑父、杀兄,登上王位的?更不用说那些改朝换代的开国之君了。只要在位期间励精图治,富国强兵,大部分人都是讲求实际的明眼人。像程亦风那等迂腐书生,毕竟是少数。” “王爷是宗室老人,没想到如此开明。”哲霖道,“王爷既然已经把太子从宫里救出来,为何不自己去做拨乱反正的功臣,反而要和我这穷途末路之人分享?” “人贵有自知之明。”康亲王道,“太贪心,或者太高估自己的能力,都不会有好下场。老夫素来之想辅佐明君,身边能用得上的人,大多是文臣。袁大人志在复国,身边有不少武将,也致力于收买军中人才,岂不正好和老夫互补吗?袁大人搞彻查搞到文官的头上,想威逼利诱他们也投效于你,这就是高估自己的能力,把摊子铺得太大了。袁大人不如还是跟老夫取长补短,共同辅助太子,如何?” 哲霖讨厌这老头子动不动就要带上一副长辈教训晚辈的语气,不过,人家说的也都是实情。自己的手上有兵力,和太子的关系又亲厚,政变成功之后,康亲王休想怂恿太子对付他。这样想着,他当即道:“王爷想我怎样跟你合作?” “很简单。”康亲王道,“请袁大人修书一封给太子殿下,劝他当机立断,举起‘清君侧,杀妖孽’的义旗。同时,请袁大人调集京畿地方一切可以调动的武装,支持太子。老夫自然会召集亲贵大臣,拥护太子登基。只要袁大人能在今晚速战速决掌握京城和皇宫,老夫也有把握在明日一早让皇上写下禅让诏书,这样一来,太子继位,无非就是让钦天监选择良辰吉日罢了。” 说的倒轻巧,哲霖想,不过,仔细算起来,天时地利人和,真要动手,的确轻巧。 已经到了要当机立断的时候。他提起笔来,想了想,又放下了。无论何时,都要留一条后路。“我认为没有必要给太子写信。”他道。 “怎么?”康亲王恼火道,“到了这个时候,你难道还想独善其身?” “不。”哲霖摇头道,“光我写一封信去,太子未必会信服。若说不动他,后面的计划自然无法实施——依我看,倒不如黄袍加身。我召集好了人马,王爷把太子带来,到那个时候,箭已离弦,太子也不能再犹豫了。” “袁大人的计谋果然高明!”康亲王称赞,心里却想:这小子终究不肯出面做那个劝太子造反的人,坚决不肯写信,乃是怕留下证据。若不是要依赖他的兵力,真恨不得一拳打歪他的鼻子!也罢,今日之事,十拿九稳。只要事成,谁会来追究造反的发起人?现在不是斤斤计较的时候,他想,等到我家霏雪做了皇后,我有的是时间来收拾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当下道:“就照袁大人所说的办吧。不知大人想跟太子在何处会合?” “既然要速战速决,就尽量避免动用城外的兵力。”哲霖道,“王爷把太子殿下带去凉城府就好。” “凉城府?”康亲王愣了愣,“这么说,守备军中城内那一千人是你控制着的?” 这相当于是明知故问,哲霖也就不做多余的回答:“其实这一千人我没打算动用。事情出在皇宫里,就要在皇宫里解决。‘清君侧,杀妖孽’,只需要几十个禁军就行了。等我控制住宫中的局面,就迎殿下回宫。但是,为防万一,还是让凉城府的人马先保护住太子,进可攻退可守。”想了想,又道:“为了稳妥起见,城外的部队,我也会设法稳住。他们并不全是我的人,我也压制不了他们多久。所以,王爷如果不能在明日让太子名正言顺登基继位,我不保证京城的局势能继续安定。” 就知道这小子笼络了京畿武装,康亲王想,没想到他果真在城里城外都建立起自己的势力来——不知道他这一潭水到底有多深?他含糊其辞,是隐藏实力,还是虚张声势?也罢,一切很快就会见分晓的。“只要袁大人能够‘清君侧,杀妖孽’,老夫那边只是小意思罢了。”他干笑道,“你那是体力活,我这边只要动动嘴皮子而已,有何难?” “如此甚好。”哲霖道,“那么我们在皇宫见吧?” “好!”康亲王同他拱了拱手,正要退出去,忽然听到门外有响动,他的随从即喝到:“什么人?” “是……是我……”小心翼翼地,景康侯转了出来,“我是来找我二弟的,见到王爷在,就在门口等着……偷听二位说话实属无心……王爷见谅。” “呵呵,”康亲王笑道,“侯爷又不是外人,说什么偷听啊,见谅的,这成什么话呢?袁大人文武双全才智过人,又难得有坚忍不拔的个性,非一般年轻人可比。侯爷有这样的弟弟,实在值得庆幸。希望一切尽都顺利,那么在不久的将来,本王或者又要改口称您为‘陛下’了!”说着,哈哈大笑,走出门去。 景康侯看着他的背影,几乎就发起抖来,片刻才抓着哲霖道:“二弟,你不会真的……真的要起兵造反吧?” 每次看到兄长这副窝囊的模样哲霖就心中有气:“你不是已经听见了么?再说,我现在被逼到了这步田地,还有别的出路吗?你不是想看我真的沦落为一介草莽吧?” “为兄怎么会那样想?”景康侯道,“我就是知道你出事了,怕你再继续错下去——你可知道,皇上已经下旨通缉你,今天禁军都搜查到府里来了……” “那又怎样?打扰到大哥看书弹琴的雅兴了么?”哲霖讽刺道,“还是让大哥受了惊吓?我还以为大哥经历了落雁谷的枪林箭雨之后,已经没什么能吓到你了呢!” “二弟!”景康侯并不生气,只是微微叹了一声,“你一心想要恢复我馘国的江山社稷,为兄如何不知?但是,这几个月来,为兄看你的所作所为,实在为你担心。你一个谎接一个谎,一时利用这群人制约那群人,一时又利用那群人威胁这群人,这跟市井掮客有何分别?做人若不能实实在在,总有翻船的一天。今日被百官联合起来告到陛下面前,就是明证——你还不清醒么?” “咦,大哥竟然还有教训我的时候?”哲霖冷笑道,“大哥做人如此实在,结果呢?连祖宗基业都被玉旈云这个小丫头给夺走了!哼!现在大哥就想实实在在地做一个偏安一方的景康侯吧?你是怕我如此下去,会让你翻船么?” “二弟,你到底在说什么!”景康侯急道,“为兄何尝不想复国?但为兄更担心你复国不成,反而连安身立命之处都失去——程大人说了,如今皇上和太子有了误会,康亲王图谋不轨,必然会利用你。果然——果然——二弟,你千万不要被人利用!” “程亦风?”哲霖皱起眉头,“你见过程亦风?” “是。”景康侯道,“程大人和霏雪郡主到我府里来找过你。他们都知道你出事了,想劝你回头——” “这么说大哥是程亦风的说客了?”哲霖厉声打断,并狂笑了起来,“这世道到底是怎么了?我是你亲弟弟,我东奔西走为你复国,你却听信那个人的话——你知不知道我的计划是因为谁才失败的?我现在要躲在这里,要跟康亲王联手,到底是谁造成的?都是程亦风!他处处和我作对,他的风雷社,他的杀鹿帮,还有那个菱花胡同的教会,统统都跟我作对!冷千山和司马非都能联合起来,这背后还不是程亦风在搞鬼吗?他要逼我上绝路,你还要帮他?你——你——”他忽然抓过墙上悬着的宝剑来,“呛”地一下抽了出来,往景康侯手里塞:“你不如杀了我吧!杀了我,就再没人给你找麻烦。你大可以去跟程亦风做知己。他是一国之相,必然少不了你的好处。你的侯爷就做得长久了!” “二弟!”景康侯急了,推搡之中抓到了剑锋,满手鲜血,但他也顾不得,只劝哲霖道,“二弟,你听我说!复国又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程大人也说了,馘国本来就是楚国的兄弟之邦,樾军来袭的时候,楚国才出兵相助,只不过是不幸战败了而已。倘若将来时机成熟,楚军杀过大青河去助我们复国,也是道义所在、情理之中。完全不必要现在使出卑鄙的手段——那样只会适得其反!” “程亦风!什么都是程亦风!”哲霖愈加恼火,“程亦风说什么你都信!程亦风他想我死!” “二弟,你对程大人的误会太深了!”景康侯道,“虽然我不是程大人的知交,但我知道他的为人。他是一个坦坦荡荡的君子——在落雁谷,耿近仁的部下都欺负他,他却带着大家杀出重围,在鹿鸣山,冷千山一味与他作对,他却又从杀鹿帮的手中救出了冷千山。就算是你,几次三番要对他不利,还陷害符雅,他也还是以德报怨。到了今时今日,冒着被禁军抓到的危险,到我府中来找你,劝你回头——你就冷静下来想一想,放弃阴谋诡计,堂堂正正求太子殿下助我们复国,有何不可呢?” 哲霖已经无法冷静,狠狠地一把将景康侯推开:“大哥这么信任程亦风,就去找他告发我好了——告诉他我和康亲王联手要起兵造反拥戴太子。告诉他要想除掉我,除非今夜,否则,我就是拥立新王的大功臣,他休想再动我一根寒毛!”边说,边大步走出门去——其实,气话是这样说,他怎能容许景康侯去告密?一出门口,立刻命人将大门看守起来,不准景康侯走出半步。 “二弟!二弟!”景康侯擂着门,“你不要做傻事!这不成的!程大人已经知道了……已经知道了……” 他声嘶力竭,然而哲霖已经走远了。 康亲王火速回凉城。他对哲霖这个野心勃勃的年轻人始终有所保留,不过眼下,还是按照双方约定的计划行事——背地里要留一手,总不能让这毛头小子踩到自己头上去。 可是才到城门口,他就被拦下了:凉城府有令,城门已锁,任何人等不得出入! 他的车夫恼火地大声斥骂:“瞎了眼么?这是康亲王的车子!你们胆敢阻拦?” 守城的士兵一愣:“啊哟,小的眼花,没看见王府的标记——真该打了!王爷赎罪!”说着,张罗开门。 康亲王是个细致多疑的人,否则也不能“大隐隐于朝”了,立刻就觉查有异,因问道:“怎么?你们今天换班的时辰变了么?方才给本王开门出城的人哪儿去了?” “小的在这里!”旁边一个士兵陪笑脸跑了上来,“还没换班呢!只是加派了人手——他是个没脑子的,眼睛更不好使,冲撞了王爷。您大人不计小人过。” 康亲王轻轻“哼”了一声,算是不计较了,但问道:“为什么加派人手?” “这小的就不知道了。”那士兵道,“出了盗贼吧?城里也宵禁了——王爷把马车的灯笼再朝前挂一点儿,这样城里巡逻的士兵就不会拦您的驾。” 宵禁?康亲王心里一紧:凉城府中的守备军不是哲霖控制着的吗?他宵禁做什么?不,他也绝不可能这么快就传达宵禁的命令。莫非事情有变? 在这些小兵的身上问不出所以然来。康亲王吩咐车夫全速前进。 进城看看,一如那士兵所说,已经戒严了。这本是个歌舞升平纸醉金迷的世界,哪怕过了后半夜也有携美游玩的骚客或者持壶赋诗的文人,许多店铺到晚亦不闩门,一直营业到清晨。然而这时却家家关门户户黑灯,好像闹了瘟疫似的。但这也给康亲王带了小小的方便,马车疾驰,没多久就已经回到了王府。 “去打听打听凉城府那边出了什么事。”他吩咐一个亲信门客。 这人有好身手,不久就回来了,爆出一个惊天的消息——冷千山正坐镇凉城府! “冷千山?”康亲王很少这样惊讶,“怎么会从刑部大牢里逃出来的?怎么能大摇大摆到凉城府?这戒严令是他下的?他凭什么?” “小的也不知道他怎么出了刑部大牢。”那门客回答,“但是他有兵部的兵符,所以能调动驻扎在凉城府的守备部队。” “连兵符都有?”康亲王皱着眉头,莫非是程亦风放他出来的?难道程亦风料到我们今夜要兵变么?这个书呆子,他能得势全赖太子,竟然在这紧要关头,他还是信奉自己那一套纲常伦理!但话又说回来,他能为了纲常伦理做出劫狱之举,这岂不也是一件荒唐可笑之事? 然而现在却不是发笑的时候。看情形,是不能按计划将竣熙带去凉城府和哲霖会合了。程亦风异军突起,说不定会将哲霖的全盘计划统统打乱。这一夜的兵变到底还有没有可行性?到底要怎样应对?康亲王更关心这些实际的问题。于是又再次吩咐门客,火速去打听清楚,冷千山到底是怎么从刑部大牢里出来的,而兵部那里有何动静,也需要密切注意。 门客得令而去,不时又回来了,报说刑部那里是司马非出面用免死金牌将冷千山一党全都赦了出去,刑部那边素来还没有遇到过这么奇怪的事,已经乱成一团了。而兵部那里鬼影也无,程亦风不知所踪。 司马非救了冷千山?康亲王忍不住冷笑,这两人能联手,背后一定是程亦风了——书呆子偏偏有这种奇特的能力!司马非和冷千山两个人站到同一战线上来,那就等于集合了全国几乎所有的武将。看来程亦风不仅掌握了凉城城内,而是控制了京畿所有守备部队——禁军也许是唯一的例外。 如果冒险起事,一不做二不休,将元酆帝杀了,除竣熙而外,再无继承人,程亦风能拿他们怎样呢?这书呆子是绝对不会有自立之心的! 需要进皇宫去!他想,需要劝服竣熙号令禁军斩杀妖道孙静显,届时方好趁乱除掉元酆帝。 他看了一眼竣熙休息的房间——灯还亮着。这少年今日已经身心疲惫。根本还是个孩子嘛!别看监国以来大刀阔斧施行新法,那是依靠程亦风。近来显得格外强硬,那是受了哲霖的唆摆。当面顶撞元酆帝,无非是孩子的叛逆和一时的冲动罢了,老王爷想,在孤立无援的时候,这孩子几乎什么也做不了,甚至有些优柔和怯懦——单是劝他逃出宫来,就花了好大功夫呢!要怎样说服他起兵逼宫? 红颜知己也许是最好的说客。凤凰儿失踪了,况且也不是可以为我所用的人。康亲王想,霏雪这个顽劣的孩子,也就只有这点儿用处。她唯一的价值。 因吩咐人去把小郡主请来。不过,丫鬟支支吾吾,婆子吞吞吐吐,好半天也不见这小丫头的踪影。逼问之下,下人们才招供了——郡主两、三个时辰之前就已经出府去了。 “混帐!”康亲王怒道,“你们这些奴才是怎么办差的?郡主让你们服侍、调教,怎么越教越野了?三更半夜一个女孩子家,你们怎么能让她出门去?” 丫鬟婆子吓得伏地求饶:“奴才们也是逼于无奈。郡主说,要是不替她隐瞒,就要逼我们舔马桶。” “真是岂有此理!”康亲王怒道,“那你们知不知道郡主可能到哪里去了?” 可怜的奴婢头摇得像波浪鼓,连说“不知”,而正此时,半空中响起一声冷笑,一条黑影鬼魅般地降落,正是哲霖:“去哪里?女心外向,虽然用在霏雪郡主身上可能失了本意,却也贴切——她向程亦风告密,陪程亦风到景康侯府做说客去了!” 康亲王一惊,本想问哲霖是怎么知道的,但他自己立刻就推测了出来——想必是景康侯耳根子软,被程亦风说动了,刚才去到营地,就是要劝哲霖放弃计划。哼!难怪程亦风会冒这么大的风险将冷千山从牢里放出来带兵,原来是霏雪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丫头向他告密!康亲王不由恨得牙痒痒的。 “袁大人没有去凉城府而是来了老夫这里,想来你也知道程亦风掌握了京畿防卫?”康亲王道,“你的如意算盘被这书呆子给打破了,如今要怎生应对?” 哲霖冷笑:“那也都拜霏雪郡主所赐!不过,程亦风这一向只知道被动应战的家伙,如今竟然出动出击——他不知道谁才是先发制人的行家呢?” “你不要说大话。”康亲王道,“城里城外都已经被程亦风控制,禁军那边也不晓得是何情形。这戏要是唱不下去了,我还做我的亲王,你却要被革职查办!” “这还用王爷提醒么?”哲霖道,“要是没有把握,我何必还回来?不如逃之夭夭?王爷请稍等片刻,等外面喧闹起来,就是我们起事的时候了。” 康亲王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瞥了他一眼,想知道这个年轻人到底还值不值得利用。若真的事情不成,就立刻把哲霖逮捕,扭送到元酆帝的跟前,再劝说竣熙与父亲和解。这总算是一条退路。 如此盘算着,没多久,忽然听到外面杂乱的脚步声,又看到火把的光芒冲天,显然是来了一大队人马。老王爷不禁愣了愣,看哲霖,后者微微一笑:“王爷快派家丁出去,准备迎战吧,这是来追捕太子的人呢!” “追捕太子?”康亲王一愕。 “没错。”哲霖道,“所以王爷还是赶紧派身手好的家丁出去,否则被人从王府里搜出太子来,王爷就难逃串谋造反的罪名了。” 康亲王不需要他提醒,即刻吩咐家丁出去应付,不过,老人家以为,还是尽量隐瞒过去为妙,否则可就斩断了退路。 但哲霖却道:“不行,一定要打。要狠狠地打,越惨烈越好。这才是咱们的出路——”他轻轻附在康亲王耳边说了理由——原来他在京畿守备部队中的耳目告诉他冷千山一党接管了防务,他就知道必须要改变作战计划。他跟康亲王的想法是一样的,眼下须得竣熙牵头,发动兵变,在城里城外的各种势力行动之前,占领皇宫,宣布元酆帝退位。一切既成事实,旁人便无法反对。那么当务之急就是劝服竣熙——或者,将竣熙逼上绝路。他选择的是后者。所以,一进城,他就派人佯装夜闯疾风堂,引得那里守卫的士兵来追赶,他们就将士兵引到康亲王府来,造成元酆帝派兵缉拿竣熙的假象。“早在三清天师作孽的时候,皇上就软禁过太子,如今太子再见到父王翻脸无情要剿灭自己,岂有束手待毙的道理?” “呵,”康亲王不禁露出了一丝阴笑,“那么,袁大人你是来‘救驾’的了?” 哲霖默认了:“所以王爷才要派些身手好的家丁出去,打得越惨烈,才显得情势越危急,太子也才越会破釜沉舟。” “自己搭台让别人唱戏,”康亲王冷笑,“我看这功夫袁大人可真修炼得炉火纯青了!”也不多说,自号令家丁全副武装出门抵抗——当然也秘密吩咐了几个亲信从中作梗,好使得战斗看起来真的像是殊死之争一般。 不时,外面的喧哗愈加响了,兵刃撞击声中夹杂着喊杀和惨叫,把周围的居民全都惊动。只是,他们不敢出门看热闹。唯躲在房内,听着外面前厮杀的声音。 竣熙显然也不能再静坐,推门出来:“发生了什么事?” 哲霖即适时地扑到了他的跟前:“殿下,皇上发现殿下离宫来到此处,认定殿下要造反,就派兵来捉拿殿下了。臣救驾来迟,请殿下赎罪——望殿下速速跟臣冲出凉城去!” “袁大人!”竣熙惊喜——这段日子以来,哲霖是他的臣子,他的智囊,他的助手,也是他的战友,他已经对这个年轻人有太多的依赖,但偏偏今日御书房剧变发生的时候,哲霖却不在他身边做他的参谋——他甚至已经忘记,这一切的缘起都是因为哲霖。他只是想,这个人机智勇敢,一定可以帮助他渡过难关。是以眼下,哲霖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他顾不得前思后想,立刻跑下了台阶来:“你可回来了!父王为妖道所蒙蔽,如今要怎生才好?” “殿下先别想那妖道了!”哲霖满面焦急,“追兵已经杀到康亲王府——臣听说之前妖道胡喆曾经怂恿皇上将殿下囚禁到行宫,如今这位,还不晓得打的什么主意。殿下还是先保重自己为上。” “袁大人!”竣熙看了一眼墙外的火光,“若我逃走了,不是更加给了妖道蛊惑父王的机会?你今天没有听到,父王恐怕要废除所有新法。那样,长久以来朝廷上下和各地百姓的一切努力,岂不是都白费了?” “如果殿下给了妖道可乘之机,那才是国家的大祸!”哲霖道,“请殿下立刻容臣护送你出京——臣得到消息,陛下为妖道所迷惑,以为殿下要篡位,因此已经让凉城四周的守备部队待命,准备随时镇压叛乱。” “篡位?叛乱?”竣熙惊道,“父王怎么会相信这种荒诞不经之词?凉城守备部队不是才整顿过吗?难道也会相信这种荒唐的圣旨?” “他们也许并不相信。”哲霖道,“不过,皇上将冷千山一党全都从刑部大牢里赦出来了。已经接管了凉城的防务——现在外面和康王府家丁交手的,恐怕就是驻扎在凉城府衙的士兵,不知是冷千山还是那一位率领的呢!” 竣熙的脸色煞白:“怎么会这样?父王怎会如此对我?” “恕臣不敬——”哲霖道,“皇上沉迷丹药道术,已经失了常态,那妖道说什么他都相信。再让我等觉得不可思议的事,他都有可能做得出来。所以殿下,请听臣一言——越耽搁就越危险。请速速出城!” 好小子!康亲王心道,他分明是想劝竣熙造反,却句句都是劝其退让,是要变着方儿骗少年自己爆发出来呢!果然够阴险的!待我再来替他田一把火!因跨前一步,阻止道:“殿下不能出城!堂堂一国太子,被一个江湖术士逼出了皇宫已经是笑话,如果逃出京城,那算是什么?黎民百姓四海邻邦会怎样看待我大楚王朝?” “不出城就只能束手就擒坐以待毙。”哲霖知道康亲王在配合自己唱双簧,也就加一把劲霸戏演得更逼真,“暂时逃出城去,躲过了眼前的危机,才好从长计议。” “什么从长计议?”康亲王道,“这不同于上一次三清天师的时候。那次太子是被皇上软禁的,全天下都知道太子全无过错,只要皇上醒悟过来,总有平反回宫的一天。但如果太子殿下今夜就这样拒捕出逃,可就没有回头的余地了!一旦出逃,就给了小人造谣生事或闲人无端揣测的机会,届时,无故都成了有罪,就算危机能够化解,天下人将如何看待太子?太子将来又如何治理天下?再说,你们出了城,打算如何化解危机?这一出去,若为求自保而隐姓埋名,那太子成何太子?若招兵买马修筑堡垒打算伺机杀回京城,那岂不是俨然建立了另一个朝廷?一边是皇上,一边是监国太子,楚国不就打起内战来了么?” “那留在这里又能如何?”哲霖道,“追兵已经到了门口,这不是已经在京城里打起来了么?” “这又怎么相同?”康亲王道,“现在追兵还没有进来,只要抵挡住他们片刻,不让他们找到太子即可。”他又转向竣熙道:“殿下,老臣家中有密室,现在情况危急,请殿下委屈片刻,先躲到密室中去,等追兵走了,老臣再设法劝服皇上……” “劝服皇上?”哲霖道,“如今皇上鬼迷心窍,妖道不除,怎么能劝服皇上?” “没错!”竣熙忽然开了口,“到头来,都是孙静显这妖孽害人,如果不把他铲除,我躲到哪里、躲到什么时候都解决不了问题!” 哲霖和康亲王迅速地对视了一眼,知道大事将成,又异口同声地问:“殿下的意思是……” “我不躲,也不逃出城。”竣熙切齿道,“袁大人,你疾风堂还有多少能动用的人马?最快几时可以集合起来?我要清君侧,杀妖孽,铲除这个害人不浅的飘然真君!” “殿下!”康亲王和哲霖心中狂喜,然而面上却又都显出惊愕的表情。“疾风堂虽然被查封,但是尚有江湖高手支持,”哲霖道,“只不过,殿下若要捉拿飘然真君,肯定要和禁军起冲突了,这……” “殿下!”康亲王知道竣熙已经拿定了主意,对少年人来说,这时候越是劝他退缩,他就越会坚持,因而“扑通”跪下,道,“殿下要闯入皇宫捉拿飘然真君?这万万不可!率兵攻打皇宫,那就是造反,不管为了原因,都是大逆不道的罪行。殿下请三思!” “王爷不用多说了!”竣熙道,“我心意已决!哪怕为此遭人口舌,甚至被视为大逆罪人,我也要为国家除此祸害——袁大人,疾风堂的人马究竟几时可以集结?” “这……”哲霖犹豫了一下,道,“回殿下的话,其实起初臣以为殿下还被困在宫中,所以让疾风堂的人马都在皇宫附近待命,打算营救殿下。但入宫打探之后,才知道殿下已经被王爷救了出来。现在疾风堂的绿林豪杰们都还在皇宫附近埋伏着。” “那太好了!”竣熙道,“禁军之中都是我楚国将士的精英,并非是非不分之辈,我若号召他们斩杀妖孽,他们应该会响应——走,咱们这就回宫去!畏首畏尾的事,我再也不想做了!” 这还不正中哲霖和康亲王的下怀!两人立刻一个假装护卫一个假装劝阻,簇拥着竣熙朝王府外走。到得门口的时候,王府家丁和凉城府兵丁的战斗已经有了分晓——王府的家丁门客大多鼻青脸肿,气喘吁吁,而凉城府的兵丁则没有留下一个活口。 “王爷,这些家伙简直是拼命要闯进去!”一个门客道,“恐怕此刻打草惊蛇,他们的援军就要到了。殿下不可久留在此,当转移到他处才是!” “哼!”竣熙冷笑,“什么打草惊蛇——我就去砍下这蛇头来!”说着,大步走出王府。那边已经替他备好了马,他就一跃而上,仿佛一个年轻的将军要出征一般——少年人的血性就是如此,一旦被挑了起来,就有不顾一切的盲目。眨眼的功夫,在御书房被当众侮辱,在东宫被围困,这一切的变故和委屈都成了他的动力,扫清各种犹疑,勇往直前就会看到胜利的曙光——哲霖看着他,如此论断着,自己也跨上了马,殊不知在后面看着他二人的康亲王眼中,哲霖也不过就是这样的一个自以为是的冲动少年罢了。 “殿下!请殿下三思啊!”老王爷跪在门口。只是姿态,并非真心想阻挡,要不早该跪倒竣熙的前面,挡住他的去路才对。 竣熙这时也无心注意这些细节,眼前只有黑夜,以及黑夜过后全新的天地。“走!”他招呼哲霖。 可是正当他们要策马离开的时候,前面的街道忽然又被火把照亮。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中,百来个士兵冲到了近前。“不好!”有人惊呼道,“是凉城守备部队!殿下当心!” 竣熙当然也认出来的就是驻扎在凉城之内协助凉城府衙维护治安的守备军。但他更认出队伍中高头大马上的将领正是冷千山。不由大笑三声:“好!我道是谁!奸佞当道的世代果然是黑白颠倒的,连罪犯滔天的恶人都能领兵来捉拿当朝太子!我倒要看看这世道究竟还能荒唐到什么地步!” “还不护驾!”哲霖向康王府的家丁下令。 “等等!”冷千山跳下马来,喝住了康王府的家丁,“哼!‘护驾’这话,好像应该由我来说才对!”他大步走到竣熙的马前,跪下道:“臣冷千山救驾来迟,望殿下赎罪!” “你说什么?”竣熙愣了愣。 “殿下!”哲霖急忙抢上前去——虽然冷千山说话竣熙不会相信,但是这么多凉城守备军都会说出他们的目的不是来追捕竣熙。那样谎话可就要被拆穿了!他非得阻止不可。而阻止的唯一方法,就是引发一场混战,向刚才那样,杀尽凉城府的兵丁,死人就不能说话了。 康亲王同样看出了危机。“保护殿下!”他高声疾呼,“还不快保护殿下!” 康王府的家丁和门客应声扑上前去,个个挥舞兵刃,攻向凉城府的兵丁。这些士兵都不明就理。他们纯是因为听到企图潜入疾风堂的逆贼逃到了康亲王府又和守备军打了起来,所以前来支援,哪里料到会遇上太子,又会被人莫名其妙地攻击?他们都本能地抽出兵器来抵抗。转眼前就在康王府门前杀成一片。 “殿下!”哲霖知道夜长梦多的道理,要尽快带竣熙去皇宫和疾风堂的江湖高手会合,因此,一牵竣熙的缰绳,道声“得罪”就飞身上马,与竣熙共成一骑,狠狠地一踢马腹,欲飞跃冷千山而去。 可是,哪里想到冷千山也有拼命的时候,竟然不顾被马蹄踏死的危险,猛地扑了上去,抓住了辔头。 “殿下!”冷千山道,“殿下不要再听信这个无耻小人的谎言了!他挑拨离间陷害忠良,从来都是为了自己那见不得人的目的在利用殿下——” “你也算是忠良么?”竣熙怒道,“难怪飘然真君要谋害我,就选你做他的先锋了!” “殿下!”冷千山死死拽住辔头不放,哲霖挥鞭来抽他,他也不闪避,“殿下完全被这姓袁的小人蒙蔽了!要谋害殿下的是他——他还要借殿下的手谋害万岁。他居心叵测,殿下再继续听信他的谗言,会祸国殃民的!” “满口胡言乱语!”哲霖侧身挂下马来,一掌切在冷千山的肩头,卸脱了他的肩关节,“殿下坐好!”他全力挥鞭,跟着猛一拉缰绳,骏马一声悲嘶立了起来,接着撒开四蹄,直朝凉城守备军的队伍里冲了过去。那些兵丁或忙着和康王府的家丁交战,或在后面预备支援,骤然见到狂奔的骏马,都呆住。而转瞬之间,已经有十几人被马蹄踏倒,惨叫声不绝于耳。 这在哲霖听来却像催促他奋进的号角——是的,如今已经没有回头的路了。他一定要在今夜成就大事!便驱马疾奔,霎时到了街道的尽头,此去皇宫已不远了。 可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又有百十名擎着火把的士兵跑到了跟前。 “殿下请低头!”哲霖道,“臣带殿下冲过去!” “好!”竣熙方才答应,忽然又惊道,“咦,那不是司马元帅么?怎么会是司马元帅带兵?” 哲霖当然知道这其中的原因,却不能告诉竣熙,只有催马向前。可是司马非已经大踏步地走上前来了:“袁哲霖!你这奸险小人!你要带殿下到哪里去?”说话间,已经把大刀一横,堪堪扫在马腿上。那畜生吃疼,再也跳跃不起来,竣熙、哲霖双双落马。 “司马元帅!”竣熙怒道,“怎么连你也是非不分?” “殿下!”司马非道,“老臣的确曾经是非不分,一心只想和冷千山斗个高下,结果被袁哲霖这奸险小人有机可乘——他不择手段、狠辣无比,殿下要是还相信他,只会有更多像我那勤儿一般的无辜之人继续受害。而朝廷上下也会鸡犬不宁——殿下请想一想,今日闹出这么大的风波,难道不都是因为袁哲霖而起的吗?” “司马元帅!”哲霖抢着道,“我知道你因为令郎之死一直记恨我,可是这件事,我问心无愧!令郎伤人致死,是不争的事实。正因为如此,他才在狱中畏罪自杀。我一向敬重元帅你精忠报国,未料你会因为私仇而跟冷千山这等奸小联手,一时辞职,一时请罪,一时告状,闹得满城风雨,如今又助纣为虐——司马元帅,我可真是看错了你!” 竣熙连遭巨变,已经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也跟着愤愤道:“不错,司马元帅,我真是看错了你!” “殿下若执迷不悟,那就是老臣看错了殿下!”司马非坚守阵地寸步不移,同时命令后面的守备军兵士,速速平息康王府门前的骚乱。 “殿下究竟是为了什么,对这个人的话深信不疑?”司马非语气沉痛,“为什么除了他的话,什么都听不进去?难道是他向殿下施了巫术么?老臣斗胆问一句——殿下策马疾驰是要去做什么?是要去弑父篡位么?” “大胆!”竣熙怒斥道,“司马非,你不要仗着自己是老臣,就无法无天!现在父王被妖道蒙蔽,我是要去清君侧。你若是忠心的,就该随我同去,至少也要给我让出路来!” “要清君侧,首先就要铲除袁哲霖!”司马非寸步不移,“皇上被妖道蒙蔽,无非是炼炼丹,或者沉迷女色罢了。但是殿下被姓袁的左右,大兴牢狱,祸害忠臣。哪一位奸臣对江山社稷的危害更大,殿下难道比较不出么?” “够了!”竣熙咆哮道,“什么祸害忠臣?要说忠臣,大约就只有你一个,那是你今做出这样的事来,我看也不是什么忠臣!我是非要去斩杀孙静显的,你要想阻拦我,除非把我杀了!”说着,逼近一步,一副引颈就戮的姿态。 “殿下若执意要去禁宫中动武,那不如先把臣杀了吧!”忽然,兵丁的队伍中响起一个声音,只见程亦风满面憔悴地走了出来,直挺挺跪倒在竣熙的面前。 “你……”竣熙的心智已经不甚清醒,听不进劝阻,只觉得所有的人都在跟自己作对。让他费解,让他气氛。即冷笑道:“好哇,原来是程大人指挥他们的?程大人是我国的军神,难怪布置得如此巧妙,一环套一环,让我根本就无处可逃!” “殿下,”程亦风苦笑道,“程某费尽心思,就是想要阻止京城发生骚乱,但终于还是失败了。这布置有何巧妙可言?程某只希望殿下悬崖勒马,尽快和皇上和解。”他又转向哲霖:“袁大人,你应该知道教唆太子与皇上作对,无论是为着什么理由,古往今来都是世所难容的。现在朝廷起了风波,我们做臣子的,不是应该想着怎样平息吗?怎能去推波助澜呢?” “哼!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难道就能解决问题了么?”哲霖道,“不断地打补丁遮丑,正是积弊形成的缘由!程大人既然是新法的先驱,难道不清楚么?皇上已经不是第一次被妖道迷惑要加害太子,程大人打算这样循环往复多少次呢?” 他显然比程亦风会说话,句句都刺在竣熙的痛处。少年的脸已经被焦急和愤怒烧得通红,拳头攥得死死的,如果孙静显在眼前,他肯定已经打断这妖道的鼻梁。 “我不知道要循环往复多少次。”程亦风道。 “那你还拦我做什么?”竣熙跺脚道,“为了百姓,为了社稷,为了新法,不能再如此循环往复下去了!你想让新法像景隆改制一样功亏一篑么?” “臣不想。”程亦风回到,“殿下今天在御书房里提到文正公景隆改制——文正公为了新法可以说是家破人亡了!为新法流血而死的,他不是第一人,也一定不是最后一人。可是还是不断地有人愿意站出来支持新法,为什么?因为那新法利国利民,是大义之所在。只要是为了大义,必然有人前仆后继。但是,为着大义,难道可以不择手段么?或者说,打着大义的旗号,难道可以去做不义之事吗?文正公如果篡位,或者可以强行推行他所信奉的新法,然而,那样的话,他还是我们所尊敬的文正公吗?一旦行了不义,那大义也就失去了。失去大义者,就是违背天道,绝对不会获得最后的胜利。” 这一席话掷地有声,连哲霖都愣了愣。 司马非派去的人已经平息了康王府门前的争斗——或者不如说,康亲王看到情形不妙,叫住了家丁。冷千山抱着肩膀踉跄上前来,也在竣熙跟前一跪:“殿下,程大人说的一点儿也没错。别说新法,纵观朝廷这几年的争斗,无论是‘战和之争’还是臣和司马元帅的争斗,最初都是为着大义,觉得自己的方法更有利国家,但渐渐的,就变成了打着大义的旗号,做不义之事,结果祸国殃民。臣如今追悔莫及。等这次的风波平息之后,殿下愿意怎样处治臣,臣绝无怨言。但今日,殿下若想带疾风堂攻打皇宫,就请踏着臣的尸体过去吧!” “你……”竣熙不及反应,司马非也跪了下来,接着,那百十名兵丁统统跪下,他们都还拿着火把,因而好像一条火龙忽然俯伏在竣熙的脚前,让他不由一阵头晕目眩。 “程亦风!”哲霖发觉局势对自己越来越不利,却还不愿轻易放弃,“你这是想重演东宫长跪不起的闹剧么?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情形?是妖道怂恿皇上加害太子啊!” 程亦风不理他,只是跪着:“请殿下三思!” 竣熙的脑子混乱一片,也空白一片,恍惚又回到那天的东宫,他气急败坏地走出去,就见到了凤凰儿。虽然凤凰儿那天也惹他生气了,但是如今想起来,只要有凤凰儿在身边,自己的生活就还有一片净土,一个可以躲进去甩开俗务的避难所——凤凰儿啊,你在哪里呢? 他想着的时候,耳边就响起一个清脆的女声:“殿下,若殿下执意听信袁哲霖的鬼话,就请将臣女也杀了吧!” 他一愣,转头看,只见白羽音不知何时也开到了跟前。“霏雪郡主?” “殿下!”白羽音端庄地下跪,“袁哲霖是奸臣——凤凰儿姑娘就是他绑架的!” 作者有话要说:请大家帮忙捉虫…… 122第121章 “郡主……你……”竣熙愕然地看着白羽音,“你怎么……” “殿下为何如此惊讶?”白羽音道,“殿下是因为不信臣女的话呢,还是觉得臣女也应该跟凤凰儿姑娘一起被绑架了呢?” “郡主……何出此言?”竣熙诧异。 “殿下听说凤凰儿姑娘被绑架了,不知道报讯的人是怎样描述的?”白羽音道,“是说凤凰儿姑娘无意中打听到关于冷千山将军的罪证,所以就被抓走了,是不是?” 竣熙点点头,急切地看着白羽音。 “全是一派胡言!”小郡主冷冷道,“其实从妓女红莲哪里打听到消息的是臣女,带凤凰儿姑娘去见红莲的也是臣女。后来疾风堂的金余庆来到,臣女和凤凰儿姑娘才走散了,待回头去寻她的时候,便亲眼见到她被人绑走——不仅是凤凰儿姑娘被人绑走了,连菱花胡同的白神父也被绑走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竣熙瞪着她,又看看哲霖。 “殿下去问袁大人,那可就是问对了。”白羽音道,“红莲是金余庆的情人,而金余庆就是杀害争地伤人案苦主张氏的凶手,幕后的主使正是袁大人。所以,金余庆和红莲根本不是被冷将军杀害,而是被疾风堂灭口。凤凰儿姑娘也因为知道了真相,才会被绑架——她究竟是生是死,就要问袁大人了!” “这……这……”竣熙几乎站立不稳,“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白羽音道。“程大人也可以作证。臣女和凤凰儿面见红莲的时候,程大人就在我们的隔壁。当金余庆突然来到的时候,还是程大人出手帮了我们,否则,臣女和凤凰儿恐怕都被金余庆灭了口。” “果真?”竣熙的目光立刻转向了程亦风。 程亦风也吃惊不小,却不是为真相——白羽音刁蛮又狡猾,撒起谎来脸不红心不跳,为了自己的利益,往往信口雌黄,且六亲不认,连准备一同私奔的情人都能害死。她为了要维护那太子妃候选人的身份,决不肯让人知道自己逾矩的行为,所以先前也不肯同程亦风一起去刑部衙门作证。如今她怎么转了性,把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程大人果然当日也在场?”竣熙追问道,“事情的真相究竟如何?程大人为何不早点儿跟我说?” “臣……”程亦风不待答,白羽音已经抢着道:“殿下不要责怪程大人。其实,本来就是臣女多事,做了亲贵小姐不该做的,还带了凤凰儿姑娘一起女扮男装去到秦楼楚馆。程大人没有说出来,是为了我们的名节着想。其实当天程大人和白神父也是在街头偶然撞到臣女和凤凰儿,担心我们的安危,才会一路跟着来到偎红阁。后来会有如此变故,谁也没有想到。如果凤凰儿姑娘有什么三长两短,殿下尽可以责罚臣女——但是,袁哲霖作恶多端,殿下不可再被他蒙蔽!” 竣熙嘴唇颤抖:“程大人……这……这是真的么?” 程亦风点了点头:“郡主所言句句属实。当日臣将凤凰儿姑娘交给白神父,嘱托他护送回宫,不料绑匪随后就到。实在是臣的疏忽。” “我……我不是问你这个……我是问……是问……”竣熙就好像要去打开一只神秘的匣子,明知道里面就是真相,却害怕那不是自己想知道的,然而他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道:“我是问,这一切真的都是袁大人做的么?” “臣……”程亦风看了看旁边站着的哲霖,死灰一样的面色,甚是可怖。“凤凰儿被绑架这件事,臣并没有亲见,不能随意指控袁大人。不过,今日刑部大堂上冷将军和司马元帅所说的都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绑匪的面目臣女也没有看清楚。”白羽音道,“不过,请殿下仔细想一想,后来是谁向殿下报告说凤凰儿姑娘失踪了?又是谁说元凶是冷将军呢?这不是贼喊捉贼么?再者,旁人或者会说,冷将军、司马元帅和程大人都是为了党派之争而联合起来污蔑袁大人,但是臣女呢?殿下以为,臣女有什么理由来污蔑他?臣女有什么理由要欺骗殿下?” 竣熙一怔,看白羽音眼含泪光,脑海中忽然晃过了御花园湖边的那一幕,又想起了锦波阁——他和这个少女的关系非同寻常。她是没有理由要骗他的!那么,她说的都是实情了?哲霖是一切风波的幕后黑手了?竣熙犹如被人当头一棒。原本,在他的眼前有一片美好的未来,大刀阔斧、富国强兵。可是,这一棒打下去,那美景碎成了千万片——原来是假的,是有人刻意搭造在他眼前的屏风,为的是挡住他的视线。现在他看清了,那后面是无尽的黑暗。一个可恶的骗局! “你……你……”他转头狠狠盯着哲霖,“我当你是推心置腹的朋友,你为何如此待我?” 哲霖一言不发。 “你说啊!”竣熙恼火,一把揪住哲霖的领口,“哪怕是撒谎,你也说出个理由来啊!” 哲霖还是一言不发,好像木偶一般,任由竣熙摆布。其实他的心里正翻江倒海:这算什么?他的戏还没有唱到□,就要落幕么?不,是才开腔,就叫人砸了场。为什么会这样?他又有哪里计算错误了?是白羽音,他没有算到白羽音!目光转到这个小丫头的身上——她显得那样的端庄娴静,真是装模作样的高手!如果目光可以化为利刃,哲霖真恨不得将这娃娃般的脸颊划花。这种恨意在煎熬他,但同时他也在想着对策——矢口否认?挟持竣熙?念头一个一个地闪过,又一个一个被推翻。落入泥淖的时候,越是挣扎只会陷得越深吧?此时,莫非一动不如一静? 他还没有决定。康亲王已经大步跑了上来,喝令道:“都还愣着做什么?大逆罪人袁哲霖在此,还不将他拿下?不要让他伤害太子!” 旁边怔怔的士兵才反应了过来,一拥而上。但还是康王府的门客身手迅速,有的架住了竣熙,有的上去反剪了哲霖的双手——生怕他会突然发难,有人干脆下了重手,将他两臂全都卸脱。哲霖闷哼了一生,跌倒在地,士兵跟着围了上去,十几柄钢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竣熙还没有冷静下来。喘着粗气,双眼通红,嘶声冲着哲霖道:“为什么!究竟为什么?你……你为什么这样对我?你……把凤凰儿怎么样了?” 哲霖痛得额头上全是冷汗,咬紧牙关,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殿下!”康亲王道,“袁哲霖已经被擒,迟早从他口中撬出凤凰儿姑娘的下落。现在当务之急是解决殿下和万岁之间的误会——先把袁哲霖押到——” 话音还未落,忽然“嗖”地一阵劲风扑面,康亲王只觉胸口被重重一击,人已经仰天摔倒。众门客和士兵惊呼着围上去的时候,一条黑影掠过夜空,仿佛鹫鹰抓获猎物似的拉起了哲霖,跟着扑进茫茫的夜色,无处追寻。 大伙儿全都惊呆了。虽然对于哲霖有同党援助都不感到意外,但是没想到对方这么轻易就把人抢走,来无影去无踪,鬼魅一般,难以追查。 “王爷,大人,这要如何是好?”士兵们问,“要不要发散人手去追?” 康亲王抚着胸口,显得既气又急:“当然要追啦……把京城翻过来,也要——” “不!”竣熙打断,“先不要追——立刻回宫护驾!袁哲霖方才跟我说了,他疾风堂的人马就埋伏在皇宫周围。如今他和我们撕破了脸来,怕是回去召集人马攻打皇宫。单靠禁军,如何是疾风堂的对手?”他说着,夺过一匹马来,一跃而上:“全部跟我回宫救驾!”话音落时,已经率先朝皇宫的方向疾驰而去。 程亦风本来还担心少年受了如此大的打击,一时会方寸大乱,未料竟如此敢于担当,毫不犹疑地去承担自己行动的后果并及时补救——看来他倒真是长大了呢! “喂!”白羽音悄悄拽了拽程亦风的袖子,“刚才那个是景康侯的老婆,好大的脂粉香。你去把景康侯抓起来,也许就能逼他们现身了。” “霏雪!”康亲王沉声一喝,“还不回去?你还没有疯够么?这里岂有大家闺秀说话的份?我和程大人还有正事要处理,没空陪你胡闹!” 白羽音撇了撇嘴,很是不服,但毕竟不敢当面顶撞外祖父,只得垂首退开,还忍不住对程亦风多说了一句:“你可欠了我一个大人情,要记住哦!” 这时守备部队已经追随竣熙而去,程亦风也准备驱车同往,代替受伤的冷千山。康亲王却挡住他道:“程大人,本王有几句很着急的话要先跟大人说。” “王爷还要说什么?”程亦风无心对纠缠,“如果是想花言巧语解释今晚的事,我看就不必了。太子殿下缘何会出宫,有缘何会在王府遇上袁哲霖,难道不是出自王爷的安排么?” 仿佛是惊诧于他的直接,康亲王愣了愣,才道:“程大人明人不说暗话,那本王也不用拐弯抹角了。今夜的本王的计划是什么,大人肯定已经猜到了十之*。所以大人才兴师动众,连免死金牌都用上了。这样果断,实在叫人惊讶,又使人佩服——本王只想问大人,一会儿大人打算如何向殿下解释此事呢?” 原来是怕我向太子和皇上揭发他,程亦风想,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他叹了口气,道:“王爷大可以放心,下官还没有打算拆穿王爷的真面目。” “哦?”康亲王有些惊讶,“那要多谢大人,不过,为什么?” “王爷不必多谢下官。”程亦风道,“下官不去拆穿,第一是因为王爷手段高超,处处将疾风堂推在前面,所以没有留下任何的证据供我指控;第二则是因为殿下信任王爷、敬重王爷。一夜之间,殿下已经被朋友背叛,下官实在不想再让他发现自己又被王爷利用。还有第三,或许下官也是一个天真的人,希望王爷可以悬崖勒马,放弃那些世所不容的计划。不知王爷意下如何?” 康亲王盯着他,好像盯着一种稀罕的鸟兽,不相信世上有这样奇怪的东西。良久,才哈哈大笑道:“程大人果然天真!天真是好事。《庄子》云‘圣人法天贵真,不拘於俗’,岂不就是称赞天真之人么?” 程亦风不接话,在康亲王的面前多说话,只会多惹麻烦而已。 康亲王止住了笑,再次紧紧地盯住了程亦风:“我觉得大人还不够天真——或者说,天真得不够彻底——既然都‘不拘於俗’,何必还说‘大义’?所谓忠孝,都是俗礼,都是掌权之人怕旁人造反才编造出来的,暴君当道的时候,各路英雄揭竿而起,多少圣明的开国之君都是依靠推翻前朝才能登基为王?他们要是做忠臣孝子,暴君、昏君就会继续欺压百姓。那么这些忠孝两全之人和为虎作伥助纣为虐的奸小有何分别?” 程亦风不答。很早以前,他也如此在脑海中和自己争斗,辗转过许多个难眠之夜。但是沉沉浮浮之中,不知何时他有了答案,下了决心——大义之所以成为大义,就是因为那是经得起考验的,若它是错误的,便不值得那么多人为之流血牺牲,而且前仆后继,从不停止。那些先烈中的每一个人,都比他程亦风要高明,他们都做出了这样的选择,那么,这个平平凡凡的程亦风,何必要去质疑呢?与其走到歧途上去探索一番,最后头破血流而回,不如选择大义,慷慨地走下去。于是他就这样做了,尤其是当初做县令的那段日子。元酆帝无疑是昏庸的,然而做元酆帝的臣子,尽己所能为百姓谋福就成为助纣为虐之举了吗?他并不如此认为。那大义就在他的心里越来越明晰。会退缩,会懒惰,但是大义绝不动摇。康亲王爱怎么说就说去吧!他不想陷入一场口舌之争。 “太子殿下虽然少不更事,却勤政爱民。只要有贤臣辅佐,假以时日,必然成为一代中兴之主。”康亲王接着说道,“程大人为什么不站出来支持太子,替他扫平前途的障碍?太子早一日登基,新政早一日推行全国,百姓不就早一日过上安康的日子么?” “王爷不必再说下去了。”程亦风正色打断,“程某人是绝对不会和王爷同流合污的——王爷若是不想被揭发,就趁早打消这些大逆不道的念头,否则多行不义必自毙,哪怕我找不到证据,旁人也总有抓到王爷把柄的一天。现在程某要去助太子殿下剿灭乱党——王爷不愿相助,就请回府休息吧!”说时,拱了拱手,便欲上车。 “大人!”康亲王这次出手拉住了他,“大人好像还没看清楚时局——你以为是你在给本王一个悔过自新的机会么?其实是本王在一次又一次地给大人一个做忠臣的机会。我再最后再问你一次,你到底愿不愿意做辅佐太子的忠臣?做老夫的同路人?” “王爷不必白费唇舌了!”程亦风甩脱他,“程某人正是因为要做忠臣,所以才和王爷不同路。程某也奉劝王爷——这一场由疾风堂引起的骚乱到此为止!从今以后,太子和皇上依然是父慈子孝,皇上愿意亲理朝政也好,愿意让太子殿下继续监国也好,那都是皇上的决定,做臣子的,可以直言进谏,但最终必须遵从。如果王爷再背地里做些见不得光的事,程某不会再保持沉默。” “到此为止?”康亲王冷笑,“程大人笑得太早了吧!袁哲霖从大人的手中全身而退,疾风堂的高手又潜伏在皇宫周围,如今京畿守备部队在太子的带领下去到了皇宫,这意味着什么?难道还不明白么!本王可以告诉大人,只要太子一到,战斗就会打响,不是剿灭疾风堂,而是从禁军的防线打开一个缺口,不管太子的意思如何——今日,他必须要大义灭亲,救万民于水火。本王是定意要为这份伟业出一份力的,我最后问大人一次——大人愿意与我同路么?” “你——”程亦风愕然,未想到自己兜兜转转,还是走进了康亲王的圈套之中——这老狐狸已经早有安排,他要挑起内战,逼太子就范!心中既愤怒又不甘:为什么奸人总是棋高一着?不是先发制人就是后来居上?难道老天要任由事态如此发展下去么?他不愿如此,他要做最后一搏! 于是大步冲到车前,解下了马来,凭着一股激愤之情,甚至不需要人搀扶,就跨上了马去,狠狠一夹马腹,急追竣熙远去的方向。 康亲王之前显然是故意拖延时间,加上程亦风马术有限,在黑暗之中横冲直撞,不是踩进了阴沟就是踢倒了篱笆栅栏,一直也追不上守备部队。正在焦急万分之时,忽然听到身边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嘻,程大人也学人家冲冠一怒扬鞭策马呢,台下没有花那个功夫,台上怎么能有那个功架呢?”正是白羽音又出现了。她伸手一捞,就抓住了程亦风的马缰绳,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将那畜生控制住,接着笑道:“程大人,我帮了你很多次了,你究竟要怎样答谢我呢?” 程亦风无暇和她磨嘴皮子:“快去宫里!晚了就来不及了!” “什么嘛!”白羽音道,“人家背着外公来帮你,连一句谢谢都没有——怎么说我也是金枝玉叶,你竟然使唤我跟使唤丫鬟似的?不如让你摔死算了!”说着,竟伸脚往程亦风坐骑的肚子上一踹,那马儿吃疼,立刻疯狂地蹿跳起来,程亦风哪里吃得消这个,连抱紧马脖子的机会都没有,就翻身落马。不过,白羽音咯咯一笑,已经甩出了鞭子去,正缠在了他的腰间,又将他拽回马上:“给你个教训!以后和本郡主说话不得没大没小——哼!还有,本郡主给你的一切好处,你都要记住,等到我外公要找我麻烦的时候,你就要帮我化解,算是报答。” 程亦风本来焦急,如今更忍不住愤怒:“我不知道要怎么化解郡主的麻烦。我只知道现在如果不赶到宫中,恐怕就要出大事了!那么郡主之前所做的一切努力,以及为之所惹下的一切麻烦,就全都白费了。” 白羽音似乎根本就没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不屑道:“你也是要帮太子,我外公也是要帮太子,我就想不通你为什么不能跟他合作,那样事情岂不就简单得多?同样都是皮包陷儿,还非得分出饺子和馄饨来,你们也真够麻烦的!不过——”她话锋一转:“我外公跟袁哲霖这臭小子有些交易,我讨厌袁哲霖,一定要打得他永不翻身!所以,我还是帮你好了。坐稳,咱们走!”说着,拉住程亦风的缰绳,轻啸一声,两匹马儿就一起朝皇宫疾驰而去。 他们赶到皇宫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晨曦呈现出惨淡的灰白色,天空中还有几颗凌乱的星星,仿佛不识时务似的,不肯退去。宫门之前人影幢幢而且喧嚣异常。程亦风的心就提到了嗓子眼儿——这该不是动起手来了吧?是和疾风堂的人,还是康亲王阴谋得逞使得竣熙和禁军打了起来?无论如何,在皇宫开战,都是难以收拾的局面。 然而,当他再走近些,却发现士兵们都原地站着,连兵刃也未曾出鞘。那喧嚣完全来自交头接耳。不禁奇怪。有些守备军士兵已经看到了他,就行礼道:“大人来得正好!疾风堂的余党已经都制服了,殿下正等着大人来,好押他们去刑部大牢呢!” “制服了?”程亦风惊讶——竣熙的动作怎么能这么快? 士兵们给他让开一条路来,他便匆匆奔到了近前,果然见到许多疾风堂的人垂头丧气地跪着,他们都被五花大绑,有的连嘴也被堵上了,或愤怒,或懊恼,只能用眼神来传达。而另外还有一群劲装人士,虽然貌不出众,但是个个挺拔矫健,有的腰悬长剑,有的肩扛钢刀,一望而知都是会家子,簇拥在竣熙的周围,是程亦风所从来也不曾见过的。这并不像是竣熙豢养的大内高手。 “程大人!”竣熙迎了上来,“这里有一百二十七个人,不知道刑部大牢有没有这么多地方?” 因为早先赦了冷千山等人,刑部大牢当然有的是空位。程亦风不担心这个,唯担忧眼前的这群陌生人——不会又是康亲王的阴谋吧?他原本并不是一个多疑的人,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阁下就是程亦风程大人么?”那群人中走出一个青袍男子,五十多岁,看来面目和善,却自有一股威严。“在下神农山庄庄主端木平——久仰程大人令名,今日得见,万分荣幸。” 端木平?神农山庄?程亦风不知其为何物。 “我等都是武林中人。”端木平道,“不过,对程大人在落雁谷当仁不让抗击樾寇的事迹早有耳闻,至于在大青河打败玉旈云的战功更是钦佩万分。我等武林义师中人也早有报效国家之意,无奈力量绵薄,始终也未能有所作为。今日有幸能帮助程大人铲除袁哲霖这个奸贼,也算是我等的荣幸了!” “承蒙端木大侠相助。”程亦风赶紧道谢,心里却还是有点儿放不下——在他所认识的江湖中人里,但凡侠义心肠的,说话都像杀鹿帮的好汉或者严八姐,直来直去,而讲话文绉绉的,只有哲霖及其党羽。 “今日真是多亏了端木庄主。”竣熙道,“省了我许多的麻烦——”原来他刚率兵来到的时候,守卫皇宫的禁军并看不清来人的面目,就喝令京畿守备军放下兵器。而竣熙还未来得及下命令或上前说明,却听人呼道“是疾风堂的余孽”,接着不晓得谁先动了手,双方竟然打了起来。眼看着就要造成一场大骚乱,忽然又人大声道:“停手!疾风堂的余孽在此,已经束手就擒了!”在大家一愣的时候,便见端木平等人将疾风堂中人穿成了一长串,从宫墙的一角拉了出来。而这边交手的禁军和守备军一讶异,再借着灯火仔细看看,才发现方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了。 不消说,那骚乱是康亲王的杰作,程亦风想,他大约没想到半路又杀出另一队人马来吧——真是另一队人马吗?依然不能全信。便问道:“端木大侠怎么会……会知道袁哲霖今夜要造反?” “程大人应该知道袁哲霖是所谓的武林盟主吧?”端木平道,“其实只有当初拥戴他的人才承认他是盟主。那些人中有的是和他狼狈为奸,有的是受他迷惑,还有的是被他威胁。而拒不承认他的,也大有人在。不少人——包括在下,一直观望,乃是因为袁哲霖当日自封盟主之时,承诺要率领中原武林保家卫国,这也算是一番义举。然而,日前严帮主向在下陈述袁哲霖在朝廷中为非作歹之事,在下决不能继续袖手,因广邀各路英豪,共同讨伐袁贼。” “端木大侠见到了严帮主?”程亦风惊道,“请问他现在何处?” “他……”端木平面色凝重,“他遭疾风堂奸贼暗算,身受重伤跌落白虹峡,如今生死未卜。” “什么?”程亦风如遭五雷轰顶。虽然他和严八姐的交情并不深,但由衷佩服此人是个敢作敢为任侠仗义的好汉,竟然也遭了疾风堂的毒手,大约是凶多吉少了。怎不叫人痛心! “原本严帮主四处联络武林同道,”端木平道,“我神农山庄与世无争,只是本着祖师的教训救死扶伤,不便参与这些争斗。但一来严帮主所陈述之事实令人发指,二来……严帮主为了铲除奸贼,竟然连性命也……我神农山庄怎能独善其身?唯有替严帮主广邀天下英雄,共同为民除害。”他顿了顿,指着身边的一位青年道:“这是铁剑门的梁少侠,本是被袁哲霖威逼利诱才进入疾风堂的。他后来弃暗投明,将奸贼的一举一动都告诉了我等。原本我等赶来京城,只是想按照江湖规矩,将袁哲霖杀了了事。未料袁贼多行不义,我等才到,他已东窗事发。在下想,若朝廷将他处决,倒更显公义,才打算要静静地散去,却得到梁少侠的消息,说袁哲霖集结人马打算造反。我等就急忙赶来出一份力——老天有眼,时间刚刚好,将这些败类一网打尽。听说袁贼自己侥幸逃脱。不过,大人尽可以放心,天网恢恢,总有逮捕他的一天。” “袁哲霖”这三个字如今就好像是深深扎进竣熙心中一根刺,时刻提醒着他什么是被人利用被人出卖,而自己又显得多么的愚蠢。懊悔、耻辱和愤恨混杂在一起,仿佛有一把冰凉的刀正刮着他的后背,让他不寒而栗。“不错,总有抓他归案的一天。”竣熙道,“先这些人统统押到刑部候审。” 守备军军官自然答应,端木平所率领的武林豪杰也表示愿意协助押送。竣熙看着皇宫前面的人马一点一点地撤去,他那强撑着的好像肩能擎天的形象也一点一点地缩小。当晨光完全将黑暗扫进,宫门前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与肃穆,少年身上的老成也褪尽了,完全成为一个疲惫的孩子。 宫里有太监跑了出来,程亦风识得,这是御书房的秉笔大太监:“究竟是什么事?万岁爷问呢!听说这外头都打起来了?太子殿下怎么出了宫?” “我正要去向父王禀报!”竣熙道,“一切……一切等我面见父王自然就清楚了。”他说着,深吸了一口气,便欲叫那太监引路,同去御书房。但走了两步,又停下:“程大人,你……你不一起来么?” “是。”程亦风赶忙跟了上来,就听到竣熙低低的颤声道:“程大人,我……我今日……不,这一段日子都做错了……你看……” 需要给元酆帝一个合理的解释,程亦风想,康亲王将竣熙偷偷带出东宫,目的是要在今夜篡位,竣熙也几乎就走入了他们的圈套,如今虽然悬崖勒马,未曾铸成大错,但是“曾经动过弑父篡位的念头”这样的话怎能向元酆帝说出口?虽然为难,还是开口安慰:“殿下不必担心。殿下是受了奸人的迷惑,并不是有心要忤逆万岁——臣愿为殿下作证。再说殿下平定叛乱,也算立了一大功。” “立功?”竣熙苦笑,“我只是没有闯更大的祸而已——大人不必安慰我了,在父王眼中,我自以为是,在大臣们眼中,我刚愎自用,大约在天下百姓眼中,我也是一个轻信小人的蠢材!我立什么功?我……我就是不停地要别人来给我收拾烂摊子——康王爷,程大人你,还有这些绿林好汉,都是来给我收拾烂摊子的……” “殿下万万不可这样想。”程亦风道,“殿下监国期间的作为,依然是瑕不掩瑜的。” “什么作为!”竣熙哑声道,“引狼入室,祸国殃民, 连自己心爱的姑娘都害了……我……我真是……” 他还在自责的时候,忽然听到一人火急火燎地呼道:“殿下!殿下!大事……大事……” 莫非又是大事不妙了?程亦风一听到这种一惊一乍的呼喊,脑袋就“嗡”地一下。顺着呼声传来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城门护军模样的人正打马疾驰而来,到跟前就滚下了马,向竣熙磕头道:“殿下,大事……凤凰儿姑娘……凤凰儿姑娘……找到了!” “找到了?”竣熙一怔,“在……在哪里?” “在……在……”那士兵回身一指,一辆马车正辘辘驰来。竣熙什么都顾不得了,狂奔着迎了上去,心中欢喜惧怕同时膨胀——凤凰儿有没有受伤呢?这些天究竟遭遇了什么呢?找到的不会是凤凰儿的尸体吧?他的心仿佛要从胸膛中跳出来。 终于,那车停稳了,帘儿一揭开,就看到朝思暮念的少女跳了下来:“殿下,凤凰儿知错了!” “什么错?”竣熙大步走上前去,双手将心上人扶起,“你……你还好么?我不是在做梦吧?你到底上哪里去了?袁哲霖他没有把你怎么样吧?” “殿下说什么?”凤凰儿讶异道,“私自出宫是我的错……私自出城也是我的错……让殿下担心,凤凰儿罪该万死……” 竣熙愣了愣:“私自出城?你……你不是……被绑架了么?” “绑架?这话可要从何说起?”白赫德也从车上走了下来,给竣熙行了礼,道,“我和凤凰儿到麻风村去了。” 竣熙怎不惊愕异常:“你们去了麻风村?这么多天一直在麻风村?” “不错。”白赫德道,“那天程大人托我送凤凰儿回宫来,但是忽然有教友来告诉我,麻风村遭了贼,药材和口粮都被偷了。我只好赶紧去采买,凤凰儿非要帮忙不可,就跟我一道连夜送药材粮食去麻风村。不想回程的时候遇到山路塌方,车辆无法通过,我们便在麻风村耽搁了几天。昨天晚上路修好,才能往回赶。到城门口听这位护军士兵说殿下正四处寻找凤凰儿,急得不得了,我们便赶忙过来了。唉,也是我的过失,带凤凰儿出城的时候没留下个口讯,才给大家添了这么多的麻烦——没有人被当成绑匪抓起来吧?” “这……”看到爱人完好无损竣熙当然开心,但是疑团同样困扰着他——为什么白羽音一口咬定凤凰儿和白赫德被哲霖绑架了?程亦风的心中也很是奇怪,想起白羽音和自己一同来到,要找她来问个究竟,但是回身四望,却不见这丫头的踪影,不知躲在何处。 “不管怎么说,我现在是把凤凰儿带回来了,殿下要想惩罚我尽管开口。”白赫德道,“凤凰儿,你从红莲那里听到了什么惊天内幕,赶紧告诉殿下吧。” “不必了。”竣熙拉着凤凰儿的手道,“你在偎红阁为我冒险的事,我已经知道了。袁哲霖他大逆不道……”说到这里略犹豫了一下——如果绑架凤凰儿的事是假的,如果白羽音在撒谎,如果程亦风也是在撒谎,岂不是冤枉了哲霖?咬了咬嘴唇,将这动摇的念头甩去:这当中也许有什么误会,但是他不要再轻信哲霖了,毕竟,仔细想来,从恩科舞弊开始,这个人耍了多少手段呢?今日疾风堂人马集结宫门外意图不轨也似乎千真万确的!不要再被他玩弄!于是斩钉截铁道:“他企图造反,但阴谋败露,如今他虽然依旧在逃,但他的党羽已经被一网打尽。相信过不了多久,他也会落网,到时自然会得到应有的惩罚。” “造反?”凤凰儿大吃一惊,感到竣熙的手在微微颤抖,即关切地问道,“殿下还好么?殿下是不是刚和反贼交锋?受伤了没有?” 竣熙感觉暖意从她的手传来,抚慰自己焦躁的心灵,顷刻平静了:“我没事。正是老天有眼,袁哲霖在江湖中也坏事做尽,绿林豪杰齐来讨伐他,正好赶到京城。我刚刚率兵来到宫门口,各路英雄已经将叛军收服了。”说着,怕凤凰儿不信,见到端木平还未走,就指着他道:“那位就是神农山庄庄主端木大侠,也是义师的首领。他武功高强,比袁哲霖和他的乌合之众高明百倍。有他相助,我怎么可能受伤呢?” 端木平听言,笑了笑:“天理昭然,邪不能胜正。相信就算没有在下的帮助,太子殿下也必然能平息叛乱。” “端木大侠。”凤凰儿深深行礼,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啊,您莫非就是槿姐姐的父亲么?” “槿儿?”端木平惊道,“你认识槿儿?” 凤凰儿点点头:“槿姐姐先前一直帮我们照顾麻风村的病人。有一次我和太子殿下中了毒,也是槿姐姐出手相救,算来她还是我跟殿下的救命恩人呢!” “可不是!”竣熙也惊喜道,“原来这位是端木姑娘的令尊,失敬失敬!若不是端木姑娘当日出手解毒,我和凤凰儿恐怕早已不在人世了。今日端木大侠又擒拿反贼立下大功——我一定要好好答谢你们父女二人才是。” 凤凰儿从怀中取出一个玩偶来:“槿姐姐在麻风村照顾病人,大家也都很感激她。这是受她照顾的小玲亲手做的,一定要送给她。我正愁不知怎么托人捎给槿姐姐呢,正好请端木大侠转交。” “槿……槿儿她来过京城?”端木平怔怔,“殿下……姑娘……你们都见过槿儿?她……她如今又到哪里去了?” “咦?”凤凰儿奇道,“槿姐姐早就离开麻风村了,我还以为她回神农山庄去了呢——她没有吗?” 端木平苦笑着摇摇头:“我那女儿脾气倔犟得很。不怕太子和姑娘笑话,她其实是因为和我意见不合才离家出走的。那还是去年秋天的事了。这几个月来我派人四处寻找也没有她的消息……唉!” 凤凰儿和竣熙互望了一眼,不知道原来还有这些内情。所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果然如此!“端木大侠不要过虑。”竣熙安慰道,“父女之间岂有隔夜仇?端木姑娘总会想通,回到你身边去的。我也可以让各地的官府协助,一旦见到端木姑娘,就立刻通知你。” “多谢太子美意。”端木平道,“不过,利用官府来找小女,岂不是有假公济私之嫌? “是我唐突了。”竣熙红了脸,“没想到我为了肃清积弊而一意孤行惹出了这么大的麻烦,自己却一开口也是以权谋私,脱不了那陈规陋习……” “呵呵,”端木平笑道,“殿下不必自责,陈规陋习的形成并不是一朝一夕,身在其中的人都会受其影响,有时并不觉得其为陈规陋习,甚至不知道这之外还有别的办事方法,于是就不知不觉让陈规陋习继续下去。” “庄主说的真是有理!”竣熙道,“看来朝廷的陈规陋习非得朝廷之外的人才能看得清。不知端木庄主会在京城逗留多久?日后有机会,我还想多向庄主请教。” “不敢当。”端木平道,“在下一介草莽,岂能妄论国事?” “庄主何必过谦?”竣熙道,“庄主和各位侠士制服疾风堂逆党,武艺超群毋庸置疑。而我方才听庄主对朝政的见解又十分独到,便是两殿六部的官员也未见得能想到。朝廷正值用人之际,若端木庄主和各位侠士愿为朝廷效力,奸贼岂有可乘之机?” 端木平笑了笑:“听说殿下之所以答应袁哲霖成立疾风堂乃是为了监视樾寇动静,以保卫边疆平安,是也不是?其实这些事,我武林四方义师已经在做了。所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不一定非要入朝为官才能为国家出力。何况,在下看来,江湖和朝廷还是分得清楚些好。朝廷有朝廷的规矩,江湖有江湖办事的方法,一旦混淆,难免会造成……造成今日疾风堂叛乱这种局面。” 竣熙怔了怔:“庄主何出此言?朝廷虽有规矩,却也有诸多积弊,或者正可用江湖上方法来改进。二者取长补短,岂不开辟一片新天地?” “殿下说的没错。”端木平道,“江湖有江湖的长处,但也有恶习。殿下想取江湖之长补朝廷之短,但万一让江湖上居心叵测之徒利用朝廷的*之处,又让朝廷中的奸险小人利用江湖不遵律法的便宜,狼狈为奸沆瀣一气,到时要如何收拾?” “啊,这……”竣熙愣了愣——那岂不就是今日疾风堂之乱么?果然是他一手造成的! “依在下之见,江湖必须要生存在朝廷之外,”端木平继续说道,“当朝廷有了贪官污吏却不能处理时,自有江湖办法来解决。当朝廷昏庸无能致天下民不聊生时,自有江湖豪侠揭竿而起,将其推翻。而若江湖之上出了强盗匪徒欺压百姓,自然也有朝廷官员严刑峻法,将其铲除。天道便是如此循环,相生相克,自古而然。殿下为何要改变他呢?” “这……”竣熙愕然,“这岂不是说造反都有道理了?” 端木平笑了笑:“造反有没有道理,不是我等身在其中的人能说的。也许王位上的人视之为洪水猛兽,百姓却欢欣鼓舞,甚至杀其官长赢粮而影从。也许那自称义师的人以为做了万民之救主,结果弄得流寇四起,饿殍遍野——这造反究竟有没有道理呢?还得看后世史官之言。那时,身在其中的人早就已经作古了!” “可是……”竣熙只觉得刺耳,却不知如何反驳。 端木平拱了拱手:“在下也该告辞了,还要去和武林同道们商议追捕袁哲霖——殿下请放心,疾风堂的败类和袁哲霖这奸贼,我武林正道断然不能容忍他们继续作恶,必会协助朝廷将他们扫尽。而樾寇觊觎我楚国大好河山,我等也决不能让他们有机可乘,他们胆敢来犯,我武林义师必与其血战到底。殿下不想人造反,只要不给他们造反的理由就好了——至于朝廷怎样做才得民心,这其中的道理恐怕殿下自己和程大人都比在下要清楚得多呢!告辞!”说罢,头也不回,径自离去。只留竣熙呆呆地回味他的话。 “殿下——”御书房的太监已经等不及了,“还是先去跟万岁爷回话吧?您不知道,万岁爷听说外面出了乱子,又得东宫回报说您不见了,龙颜大怒,您要是不去解释,恐怕……” “恐怕什么?”蓦地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众人循声望去,只见皇后在宫女太监的簇拥下来到了跟前。众人赶紧手忙脚乱地请安问好。 皇后淡淡地应了,瞥了一眼凤凰儿:“咦,你回来了?是太子把你救回来的?” “我……”凤凰儿刚想解释,却被皇后瞪了一眼。 “你……”皇后冷眼看着那御书房的太监,“皇上开始修道炼丹之后给你取了个什么新名字来着?” “回娘娘的话,”太监道,“奴才现在叫做‘北溟’,正是皇上赏的名字。” “北溟?”皇后冷哼了一声,“这时辰,皇上打坐结束了?” “往日应该还没有。”北溟道,“不过,今天听说太子殿下在禁足期间悄悄出了宫,又听说宫门口禁军和不知哪一路人马打了起来,万岁爷静不下心来,也没法打坐了。就打发奴才来看个究竟。” “掌嘴!”皇后厉声喝道。北溟还没反应过来,已有一个嬷嬷夺步上前“啪”地抽了他一个耳光,直打得他眼冒金星:“娘娘……奴才……奴才做错什么了?” “你还不知错么?”皇后冷冷道,“我来问你——你刚才说如果太子再不去向万岁爷解释,恐怕会如何?万岁爷会误会太子企图弑父篡位,是也不是?哼,你这死奴才,在万岁面前进谗言,挑拨万岁和太子的关系,你该当何罪?” 北溟吓得面如土色:“娘娘……这……这从何说起?奴才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乱说话……实在是因为昨天殿下顶撞了外岁,之后又悄悄出宫,偏偏宫门口又出了乱子,万岁才会担心,奴才们自然知道万岁和太子殿下父慈子孝。不过,万岁不肯听奴才们的劝,这才……” “你还要狡辩?”皇后怒斥,“你在万岁跟前进了什么谗言,你打量本宫不晓得么?飘然真君什么都告诉本宫了。昨天夜里太子前脚离开东宫,后脚你的人就去向你报告,接着你就去跟皇上说太子逃出宫去,意图谋反,是不是?” “什么?”竣熙勃然大怒,差点儿跳了起来,“你这狗奴才!是谁指使你这样做的?” “还用问?自然是袁哲霖了!”皇后道,“想挑拨离间,自己从中获利,也真够阴毒的。只不过你们这些奸贼做梦也没有想到太子早就识破你们的阴谋,他将计就计,悄悄出宫,让袁哲霖以为他真要对万岁不利,于是疾风堂就倾巢而出。结果,太子早就请程大人调动兵队埋伏皇宫周围,乱党一出现,就成了瓮中之鳖。你们的诡计已经彻底失败了,还想做垂死挣扎么?” “奴……奴才……”北溟磕头如捣蒜,“奴才决不敢做这样大逆不道的事……娘娘明察!” “你当然不肯承认。”皇后道,“不过,承不承认你都是死罪!来人,把这奴才拖到敬事房去,乱棍打死!” “是!”皇后带来的几个身强力壮的太监答应着,就来拽北溟。北溟连声喊冤求饶,但没人理会,像拖死尸一样地拖着他,不多时,就连哭喊声都听不见了。 “母后,”竣熙道,“若此人是袁哲霖的同党,该把他送到刑部去,直接让敬事房处决,就没法从他嘴里问出其他党羽的下落了!” “孩子,当真查下去对你有什么好处?”皇后语重心长道,“你昨夜究竟为了什么离宫,别人不晓得,你自己还能不清楚?凡是知情的,任谁到你父王那里去揭穿,你父王还能不暴跳如雷?所以母后才替你撒这个谎,你要好自为之,一会儿到你父王面前把这个谎给说圆了——你若是不愿意老欺骗你父王,就记住今日的教训,将来不要再让别人利用。” “是……”竣熙的脸红一阵白一阵。 “还有你——”皇后转向凤凰儿,“我不管你是被人绑架了也好,自己跑出去玩了也罢,现在‘实情’就是,你是被袁哲霖绑架的,太子巧计消灭疾风堂,同时也就将你救了出来……” “可是娘娘,我不是被人绑架的。”凤凰儿争辩道,“袁哲霖虽然作恶多端,但我也不能诬陷他……” “住口!”皇后厉声道,“你知道宫中女眷私自离宫要受到什么惩罚么?可以送宗人府杖毙,也可以打入冷宫,永世不见天日!你已经惹的麻烦够多了,太子为了找你,不眠不休,你还想再给他忙里添乱吗?” 凤凰儿颤了颤,不敢再有异议。 “程大人,”皇后又转向程亦风,“本宫知道你为了太子劳心劳力,今日能够迅速平定疾风堂的叛乱,程大人的功劳是最大的。不过,为着太子和皇上能和好如初,本宫不得不将大人的功劳全都归给太子,还望大人见谅。” 程亦风才不在乎功名利禄,他只是不喜欢撒谎。因为他知道,谎话一旦开了头,只会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将来一旦被拆穿,还要多出一条“欺君”的罪名:“娘娘,太子殿下,臣以为……” “大人的长篇大论还是留到皇上面前去说吧。”皇后道,“时候也不早了呢——”她抬头看了看天空,惨淡的晨曦已经变得白亮。她好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啊,对了程大人,符小姐昨天傍晚回到京城了,你和她还没见过吧?一会儿你见完陛下,我准她半日假,你们二人好好叙一叙吧。” “符……符小姐?”程亦风惊愕。 而皇后只笑了笑,率领宫女太监们转身回宫。“今天看来会是个晴天呢!”她幽幽地说。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忙到死了……唉…… 123第122章 这一天后来发生的事情程亦风如同是在做梦。 御书房面见元酆帝,竣熙还没有开口,元酆帝竟然已经将什么“太子洞悉袁哲霖阴谋”“悄悄出宫以身为饵诱袁哲霖上钩”“调动守备军将疾风堂一网打尽”等等经过详细地“叙述”了一回,末了只问竣熙:“朕说的对不对?”震惊无比的竣熙直愣愣地盯着父亲,半个字也说不出来。元酆帝即哈哈大笑道:“这都是飘然真君掐指一算就算出来的。朕开始还真不信他能算得这么准,跟他赌了一支紫檀鹿尾拂尘。如今可真是愿赌服输了——飘然真君,看来朕的修为还真是差得远呢!”孙静显侍立在皇帝身后,高深莫测地笑着。元酆帝道:“既是这样,你自己算是将功折罪了,朕也不追究你之前的荒唐行为,以后要好自为之——疾风堂的那群乱党你尽快审了,不要让这些魑魅魍魉再来打搅朕的清修!”说着,摆了摆手,便将程亦风和竣熙都打发出门去。程亦风根本就没有机会说出事情的真相。 竣熙也仿佛身在梦中,步出御书房后呆了良久,才道:“程大人,你看这是……是怎么一回事?” 只能是皇后了,程亦风想,那套说辞原是皇后编的,看来也是她让孙静显去和元酆帝说的。唯有元酆帝才会相信“掐指一算”这么荒唐的玩意儿。孙静显竟然听命于皇后?仔细想起来,当初三清天师东窗事发,丽、殊二位贵妃也跟着丢了性命,随后孙静显就进了宫来,或许正是皇后安排的呢!只不过那个时候,程亦风还不知道皇后是个厉害的角色,即便是后来听到符雅的遭遇,也只把皇后当成一个善于后宫争斗的人,如今看来,阴谋手腕决不仅仅适用于后宫。 可是这一切如何能对竣熙说破?程亦风唯有叹了口气:“臣也百思不得其解。不过事到如今,殿下也不必深究,不如先遵照万岁的旨意,将疾风堂的一干人等审讯定罪,同时抓捕袁哲霖,以除后患?” “是。”竣熙点了点头,“这个案子不如就由大人亲自主审,如何?相信大人一定公正严明,铲除奸党以儆效尤。” 程亦风本有许多理由推辞——吏治和刑狱都不在他的职权范围之内。然而看竣熙的眼神,此时此刻似乎在没有第二个可信之人。他又怎么好拒绝呢?因此垂首道:“臣遵旨。” “多谢了!”竣熙的语气几乎有“如释重负”之感。在少年人看来,疾风堂曾经他全心赞同、全力支持的“壮举”,谁知到头来竟是这样的骗局。所以与其说是哲霖一手策划的阴谋,不如说是他自己的无知、愚蠢、刚愎自用造成了今日的麻烦。与那些受哲霖唆摆被哲霖威胁,或者利欲熏心被哲霖利用的所谓疾风堂逆党相比,竣熙觉得自己的罪孽深重数百倍。若要他去主审,实在讽刺至极。这种尴尬局面还是避开为妙。 不过他又想,自己这样逃避,与掩耳盗铃何异?在文武百官和黎民百姓眼中,因为年少无知而犯错固然叫人难以信任,但有了过犯却不敢承担,这还叫人如何尊敬呢?程亦风大概是唯一能在这个问题上坦诚地给他意见的人,他想,应该好好地跟这个良师益友谈一谈,也许就会豁然开朗。 可是,他刚要开口的时候,忽然有一个小太监跑了过来:“殿下,程大人,觐见过万岁了么?皇后娘娘请程大人去御花园见符小姐。” “是了,大人该去见见符姐姐!”竣熙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转而道,“这‘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滋味,大人想来比我更清楚呢——大人心里一定很担心符姐姐吧?听说她先前也是被江洋大盗绑架,不知……” 自然而然由符雅的“失踪”想到了凤凰儿的“遭遇”,此也是被绑架,彼也是被绑架,忽然又都回来了。他不怀疑凤凰儿的话,这是一场误会。那么符雅呢?经历了什么? 他皱眉沉吟之际,程亦风也猜到了他的疑问。“殿下不必费心猜测,”他道,“有机会再向霏雪郡主详细询问,许是看错了也说不定。” 竣熙笑笑——白羽音也不会骗他的,他想。“大约就是看错了。危急之时,谁能说得准呢?况又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程亦风暗道,有朝一日你见到刁蛮郡主的真面目,不知要吃惊成什么样子!然而,在背后道人短长之事为程亦风所不屑,况且,后宫的是非更加不是外臣该谈论的。他因此不置可否。 “殿下,大人——”太监似乎怕他们长谈,提醒道,“皇后娘娘还等着呢!” “是,”竣熙笑道,“不仅母后等着,符姐姐也等着呢——程大人恐怕是等不及了。快去吧!” 被年轻人调侃,程亦风难免尴尬。但是心中更多的是担忧——对于符雅的归来,他的心情是十分复杂的。不见她的时候,满怀关切满怀思念,深怕她在异乡经历艰辛苦楚,渴望她能平安无恙。然而她归来的消息从皇后的口中说出来,充满了威胁的意味,似乎是在宣告符雅始终没能逃脱皇后的掌握。面对她的将是怎样的将来呢?程亦风不能想象。 但无论如何都要保护、珍惜这个女子,他想,十七年前匆匆一面的朝阳公主,他虽然思慕许久,但并没有什么资格谈保护谈珍惜,仔细追究起来,甚至连思念的资格也没有。因为朝阳公主是那样一个遥远而美好的存在,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仿佛画中的美人。与其说她实实在在地存在过,倒不如说她只是程亦风在脑海中勾勒出的形象。如今对于符雅,感觉是完全不同的。她是那样的真实,那样的亲切,像是用熟了的笔,反复诵读的诗集,时刻陪在身边的折扇,让人忘不了,舍不下,离不开。于是,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拜别竣熙,由那太监引着上御花园来。 一路上,只在心中盘算着如何同皇后交涉,但因为猜不出皇后会提什么条件,有什么要求,只越想越烦乱,毫无头绪,冷不防脚下一个趔趄,差点儿摔倒。但定睛看时,却惊讶道:“这……这不是往御花园去的路啊!” 那太监不答,径自朝前。程亦风心中奇怪,忍不住喝道:“站住,到底要带我去哪里,做什么?” “程大人可真是后知后觉呢!”白羽音的笑声从身侧传来,“是不是一听说能见到符雅,就连魂都丢了?走到这里才发现不是去御花园?”话音落下,小郡主已来到了跟前,似笑非笑。她换上了鹅黄的春衫,苗条娇俏,像是一只黄鹂鸟儿。 不过程亦风却仿佛看到一只尾针尖锐的黄蜂一般。“是郡主骗程某到这里来的?”他道,“郡主又有何贵干?有这样的闲工夫,不如去想想怎么和太子殿下交代吧!” “交代?”白羽音怔了怔,“你说凤凰儿被绑架的事?我也正想找你商量呢!” “我能和郡主商量什么?”程亦风道,“郡主自己撒谎在先,如今被拆穿了,却要别人来收拾残局么?” “喂,程亦风!”白羽音瞪眼道,“我有的时候是需要撒点儿小谎,不过我也不是总在说假话呀!那天我的确是亲眼看到凤凰儿和那个洋和尚一起被抓走的。要是我说假话,就天打雷劈!” 程亦风皱了皱眉头,看白羽音那表情,的确像是认真的,不过这个小丫头做事如何能叫人相信。于是反问道:“那又如何?” “你不觉得奇怪吗?”白羽音道,“那天我亲眼看见凤凰儿和白赫德被人套进了麻袋里。他们怎么会莫名其妙跑回来,又异口同声说自己去了麻风村?” 如果白羽音说的是真的,那这件事的确蹊跷。不过现在胡乱猜测于事无益,等抓到了哲霖,或者审问完了疾风堂的余党,恐怕就会找到答案了。 无心和白羽音纠缠下去,程亦风道:“看来皇后娘娘并没有召见我。我还有要事在身,恕不能奉陪了!”说时,拱手欲走。 “站住!”白羽音夺步上前挡住他的去路,“程亦风,本郡主会吃了你吗?你干嘛一看到我就像见到鬼似的,迫不急待要逃跑?我帮了你那么多忙,你都忘记了吗?” “郡主请见谅。”程亦风道,“程某受了太子之托,要去审理疾风堂谋逆叛乱一案。相信郡主也知道,此案牵连甚广,人犯众多——主犯还未落网。郡主自己不也希望早日将这些逆党绳之以法吗?” 白羽音瞪着他,噘嘴道:“哼,说的冠冕堂皇。我看,要是皇后真的传你去见符雅,你肯定把什么疾风堂谋逆统统抛到脑后去了——你根本就是鬼迷心窍看上了符雅那个又难看又古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她到底有哪里好?你……”她正说着,忽然感觉程亦风的目光变了,那样的愤怒,好像是发觉外孙女儿闯祸时怒不可遏的康亲王,或者是知道女儿又胡作非为而万分恼火的白少群,她不禁一怔,后面的话也忘记了。 “郡主高高在上,想如何评论他人自然不是程某人能管得着的。”程亦风正色道,“不过,虽然人可因血统而尊贵,却不会单单因为其出身就得到别人的尊敬和喜爱。郡主这样刁蛮任性谎话连篇,就算你比符小姐美貌,比她年轻,比她会装模作样讨好人,世上尊敬和喜爱符小姐的人还是会大大的多过郡主。不仅如此,如果郡主不待人以诚,只靠花言巧语口蜜腹剑来与人相处,世上的人迟早有一天识穿你的真面目,到时候你就连一个朋友也没有了。” “程亦风,你——你竟敢这样跟本郡主说话!”白羽音气得满脸通红,“你——你凭什么断言我会一个朋友也没有?你——你诅咒我?” “微臣并不想诅咒郡主。”程亦风道,“只是提醒郡主而已。” “我才不要你提醒!”白羽音道,“我帮你那么多忙,你要报答我!就算有一天大家都不理我,你也非得理我不可。” “郡主要是这样想,微臣也没有办法。”程亦风冷冷道,“不过,这样的做法只能得到奴才,却得不到朋友。告辞!”说罢,再也不看白羽音一眼,转身径直离开。 “你……”白羽音大概是气得太厉害了,这次并没有追上去,直到程亦风的身影消失在步道的尽头,她才跺脚道:“程亦风,你这书呆子!恨死你了!迟早叫你知道本郡主的厉害……叫你知道本郡主比丑八怪符雅好一千倍一万倍!” 这样说着,还不不解气,朝旁边一看,那小太监证盯着自己呢,发现了她的目光,才赶忙低下头去。白羽音不由更加生气了,狠狠踹了小太监一脚,道:“死奴才,再乱看,信不信我挖出你的狗眼来?” “郡主饶命!”那小太监吓得扑倒在地,“奴才不敢再看了……不敢了!” “谅你也不敢!”白羽音一边说着,一边又在小太监背上踩了几脚,直到他瘫在地上爬不起来才停下,恶狠狠道,“你听好了。今天的事情你要是敢向任何人透露半个字,本郡主一定要了你的脑袋——你死了,我也要割掉你的舌头!” “是……奴才……奴才死也不敢。”小太监呻吟着回答。 “你最好不敢!”白羽音威胁着,还不解气——她感觉前所未有的委屈——这一次她真的没有说谎,她真的是在偎红阁的后门口看到有人用麻袋将白赫德和凤凰儿套了起来,怎么会安然无恙从麻风村回来呢?百思不得其解。她又踢了小太监一脚。由于用力过猛,连头上的簪子都飞了出去。她赶忙要捡,转头时,才忽然发现康亲王正在不远处站着。看老王爷阴沉的面色,恼火的眼神,恐怕方才那一幕都看得一清二楚。白羽音不禁吓得僵住:“外……外公……” “你这是要气死我么?”康亲王冷冷地斥责,“你这个荒唐的丫头,过去我都不跟你计较了,因为总算你在人前还似模似样,不至于丢了我康王府的面子。如今你变本加厉,在皇宫里胡作非为起来。你要我这张老脸往哪里搁?” 白羽音头也不敢抬:“我……我就是……就是怕这奴才乱说话……传出去了,就给外公丢人了。” “你既然怕丢人,为什么要做丢人的事?”康亲王怒道,“做完了之后拿这奴才撒气,难道就能弥补了吗?我看这只会让你更丢人而已!” 白羽音不敢做声,也不敢正视外祖父,就低着头,余光正好瞥见鼻青脸肿的小太监,心中满是恼火:康亲王竟然为这狗奴才出头,总要记住他的名字,将来慢慢找他算账! 正想着的时候,不意康亲王的长随走上前来,好像要扶起小太监似的,然而矮身下去,却扳住小太监的脖子,一拧,这奴才连哼都没哼出一声,便断了气。白羽音惊得“啊”了一声:“你……你怎么……外公,他——” “说你不长进,你还真的不长进!”康亲王冷冷道,“你打他一顿,他就会给你保守秘密了么?世上只有死人才能守住秘密!” 白羽音一愣:原来康亲王是要帮她呀!立刻转忧为喜:“不过外公,在皇宫里杀人,这尸体要怎么办?” “哼,你以为人人做事都像你一样昏头昏脑不事前考虑清楚么?”康亲王向那长随使了个颜色,这人便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瓶子来,倒了一些淡黄色的粉末在小太监身上。顷刻,腾起了刺鼻的白烟,没多大功夫,尸体便化成了一滩脓水。 白羽音看得目瞪口呆:“外公,这就是江湖传闻的‘化尸粉’么?你从哪里弄来的?怎么做的?给我一瓶玩玩吧!” “你还要胡闹么?”康亲王狠狠地瞪了外孙女一眼,“你倒说说你要拿化尸粉去化了谁?你三番五次地不听我的话,跟我作对,是不是想用化尸粉化了我?” 白羽音知道康亲王这是要和她“秋后算账”了。这几天她的确太过明目张胆。便赶紧做出一副娇俏可爱的模样,撒娇道:“外公……我哪儿敢呐?” “你少跟我来这一套!”康亲王道,“太子殿下的行踪就是你告诉程亦风的,也是你带着程亦风来阻挠疾风堂起事。你这么喜欢跟我作对,我看下次你是不是要杀了我?” 白羽音噘着嘴:“我怎么敢嘛!再说,外公不是要我做太子妃、做皇后么?袁哲霖要是不倒台,就是我的心腹大患!我帮程亦风除掉袁哲霖和疾风堂,也是尽心尽力在完成外公交代我的任务。” “你不要狡辩!”康亲王道,“说到我让你做的正经事,就更加气人了。你倒说说看,自从去年把你介绍给太子殿下开始,你到底都做了什么?太子殿下还是对着凤凰儿神魂颠倒,对你就不冷不热。你这也算是尽心尽力么?” “那个……那个不能怪我呀!”白羽音争辩道,“凤凰儿这个小妖女是有妖法的,这才能把太子殿下迷得团团转。真的!外公你别看她表面上看起来好像是个笨蛋,实际上可阴险着呢!我带她去偎红阁,除了想借她的手除掉袁哲霖之外,也想顺便找个‘私自出宫,有伤风化’的罪名把她的铲除了。谁知道,她的本事可了不得!我分明看到她被人用麻袋套起来抓走,结果她安然无恙地回来,还说自己是去了麻风村!这其中肯定有古怪。” 康亲王耳目众多,凤凰儿归来的事,他自然已经听说了,不过并不知细节,于是就叫白羽音从头到尾说一遍。白羽音急着为自己辩解,少不得将凤凰儿奇迹般归来的情节添油加醋讲了一回,甚至越讲越觉得自己的推理无懈可击——她白羽音能够装成循规蹈矩的千金小姐,别人当然也能假扮纯真无邪的异国少艾了!凤凰儿必然是个装傻充愣满肚子坏水的小妖女! 康亲王眉头深锁。他了解自己的外孙女。这丫头说的话只能信三分。不过凤凰儿在这节骨眼上去了麻风村,几乎成为疾风堂叛乱一案的导火索。这事不寻常。他要查清楚。略一思索,心生一计,即吩咐白羽音道:“你既说凤凰儿是个阴谋家,就去皇后面前揭发她好了。皇后乃是六宫之主,最不能容忍的就是有人在后宫兴风作浪,肯定会彻查此事,岂不正好可以帮你除掉这眼中钉吗?” “这……”白羽音犹豫道,“我还没抓到凤凰儿的把柄呢,皇后会信我吗?” “你不需要让皇后相信。”康亲王道,“你只需要让皇后怀疑就好。皇后亲自来查,凤凰儿若有古怪,总会留下些蛛丝马迹。” “可是……”白羽音方才言之凿凿,现在后悔吹牛吹得太厉害,“那个……符雅也跑回来了。她现在肯定就在皇后娘娘身边呢!她和凤凰儿是一伙儿的,而且她那三寸不烂之舌,我可说不过她。外公,告凤凰儿的状,这差事恐怕我办不来。” “那有什么是你办得来的?”康亲王板着脸,“除了吃喝玩乐四处闯祸之外,你且说说你有什么办得来?哼!我听你父亲说,你姑父做了蓟州太守,你姑母就要启程去和他团聚了。我看蓟州那地方荒凉得很,正适合你去修身养性。你若不愿意听我的话,就陪你姑母去蓟州好了。” 蓟州?地处大青河前线,不是兵荒马乱就是水灾饥荒。到那里去当官,是为了屯田垦荒、修筑城墙以积累政绩,等待升迁。没事到那里去过日子,不是自找苦吃么?白羽音光想想,就已经头皮发麻,恳求道:“外公,千万别!我可不想去蓟州……可是,我真的说不过符雅嘛!她本事可大了。之前皇后想要杀她,她有本事逃跑,现在又敢招摇过市地回来——可了不得呢!你非逼我去,准会坏事的!” “符雅能大难不死,那是别有内情的。”康亲王冷笑,却并不打算将各中奥妙说给白羽音知晓,“你只管去,我包管皇后娘娘会听你的话,惩罚凤凰儿。你只要把这个拿给她看。”说着,从怀里取出一枚玉佩来。 “这是什么?”白羽音好奇——那玉佩看起来通体翠绿,也算是上品,但并不是什么稀奇的宝物,能有何魔力? “你不用多问。”康亲王道,“你只要去告凤凰儿的状。若是符雅阻挠,或者皇后不肯听你的,你就把这玉佩拿出来,问她们,‘慈航普渡,渡的是有缘人,孽缘也是缘么?’她们自然就明白了。” 白羽音更加莫名其妙,不过猜出了三分:“外公,你是不是抓住了皇后娘娘和符雅的什么把柄?既然你手里有这么厉害的筹码,还要我花这么大功夫对付凤凰儿这小丫头么?直接威胁皇后让她立我做太子妃,不就万事大吉了?” “就你这样子,你以为那太子妃的位子能坐得稳?”康亲王瞪了白羽音一眼,“况且,我为什么要你做太子妃?难道就是为了让你享受荣华富贵么?” “是……是为了巩固我们康王府在朝廷的地位。”白羽音并不笨。 “你既然知道,可有想过凭你这胡作非为的个性,能巩固我康王府的地位吗?”康亲王道,“所以,你也是时候收收心,好好学学怎样在宫里生存了——呼风唤雨是一种本事,不是单靠出身或者地位就办到的。” 这话怎么跟程亦风说的这么像?白羽音心中嘀咕,虽然两人劝她去做的事是完全不同的,但是对她的批评却不尽相同。她还不是个是非不分的人,知道程亦风是个烂好人,叫她去做的是好事;康亲王是个阴谋家,叫她去做的多少是些害人的勾当。她自己对做圣贤还是做妖女并没有什么所谓,只不过忽然觉得很讽刺——莫非以现在的她无论是做好人还是做坏人都不够格吗?那么她若好好“修炼”的话,就随便做好人或做坏人都可以了?那好坏又有什么分别呢?如果她足够好的话,母仪天下,深受爱戴,自然康王府鸡犬升天。如果她足够坏的话,可以假冒为善却不让人发现,说不定还能叫程亦风对她刮目相看……究竟何者容易些?回首她这十几年的人生,似乎还是做小妖女比较省心省力。 她这样想着的时候,康亲王的长随已经将地上的脓水收拾干净。“王爷,现在是不是去宗人府?” 康亲王点了点头,再次叮嘱白羽音:“你去坤宁宫吧。我到宗人府去办事——希望你很快就能让皇后娘娘把凤凰儿送到宗人府来。” “外公放心。”白羽音道,“不过凤凰儿还没有册封,既不是公主又不是妃嫔,没名没份,顶多是个奴才。要处治她,敬事房就够了何须动用宗人府呢?” 这个外孙女儿没有什么长处,就是够心狠手辣,康亲王想,这就足够了!他微微露出了笑容:“那好,我等着看!” 白羽音别了外祖父,就到坤宁宫来。心里虽没有太大的把握,却好像一个夹带笔记入科场的生员,觉得有那么一点儿东西可以依靠着,好像是秘密的杀手锏。于是就又有了一丝莫名的兴奋,想试试这杀手锏灵不灵验。 皇后正在后花园里赏花饮茶。太监引了白羽音前来。远远的就看到花阴下的人影了。皇后穿着黑底泥金花纹的衫裙,好像一只奇异的黑鸟,落在花丛中,光洁的羽毛在太阳下闪闪发亮。而她身边伺候的宫女却穿着桃红色的衣衫——其时桃花正盛放,一团团,好像粉红色的云霞不小心被树枝勾住了似的,宫女的衣衫和这绚烂的春景相映成趣。微风拂动那宫女的鬓发,她伸手将碎发抿到耳后,不经意地侧了侧脸。白羽音不禁大惊:啊呀,这不是符雅么!从来没见到她打扮成这个样子,如此衣裙如此妆容,竟也有些动人了呢! 这要是叫程亦风这书呆子看到了,说不定脱口作两首诗!想到程亦风,忽然心里又像长了野草般地难受——哼,符雅拼命打扮也就稍微能入眼而已,白羽音比她何止漂亮千倍?但是程亦风这个书呆子,只对着无聊的符雅念念不忘。对这么娇俏可爱的白羽音,先打过她一个耳光,又不知天高地厚地训斥过她若干次,更在她好心帮忙之后忘恩负义,对她尖酸刻薄——简直可恶至极!总有一天要好好收拾这家伙!否则就把“白羽音”三个字倒过来写! 心里这样想着,面上却丝毫也不显露——她要修炼,修炼得像千年灵狐一样。于是,挂一脸乖巧的笑容,上前请安道:“听说符小姐平安归来,所以赶着来问好——姐姐被绑架,吃了不少苦吧?” 她说话的时候偷眼看了看符雅的表情,还是一如既往地端方平静,丝毫看不出她这一段日子以来经历了什么。 而皇后的神情也平淡如水,不仅好像几个月前她要杀符雅的事情从来没发生过,似乎这一天一夜的危机也只不过是梦幻而已。她淡淡地瞥了白羽音一眼:“霏雪郡主的消息倒灵通!符雅刚被从绑匪手中救出来,你就已经知道了。” 她们说谎话,白羽音没兴趣深究,反正她自己也是来撒谎的,因笑道:“其实臣女是进宫来看凤凰儿的,正巧听说符姐姐回来,便赶来一见——符姐姐,你们教会的麻风村出了事,你听说了么?” 符雅愣了愣:“没听说,是什么事?” “说是风村遭了贼,药材和口粮都被偷了呢!”白羽音道,“所以白神父和凤凰儿只好亲自采办又给送了去,谁知回程的时候遇到山路塌方,车辆无法通过,他们被困在麻风村好几天。消息传不出来,京里还以为凤凰儿被人绑架了,闹得天翻地覆。今天才真相大白,原来是一场误会。” “原来如此,”符雅点头道,“我才刚回京,还没来得及拜访白神父,因此全不知情,多谢郡主告知。” “这个凤凰儿做事也太没交代!”皇后皱眉道,“说出宫就出宫,说出城就出城,把太子闹得身心疲惫。实在太不象话。符雅,这个姑娘原本是交给你调教的,你这差事没办好,要怎么补救?” “臣女……”符雅不待答,白羽音抢着道:“皇后娘娘别怪符姐姐!凤凰儿是臣女带出宫去的。臣女因为辗转打听到了袁哲霖的罪证,想告诉太子殿下,但又怕殿下不信臣女。臣女思量殿下爱听凤凰儿的话,于是就托凤凰儿转告,但是凤凰儿一定要先确认臣女的消息可靠。臣女无奈之下,才带了她去偎红阁见妓女红莲。不想惹出如此风波来。总之千错万错都是臣女的错,请娘娘责罚臣女吧!”说着,跪了下来。 皇后微微挑了挑眉毛:“是这样么?你说你带凤凰儿去花街柳巷见一位妓女?你们进了妓院?你在带凤凰儿去之前自己打听消息,早也进过妓院了?” “是。”白羽音垂头道,“臣女自知有伤风化,不敢妄求娘娘饶恕。” “明知有伤风化你还去做?”皇后提高了声音,“你难道不知道亲贵女眷有如此逾矩行为要受何处罚么?康亲王执掌宗人府,难道没有教过你?” “外公将这些都跟臣女说得很清楚。”白羽音道,“臣女从小也看《列女传》,‘规行矩步,洁身自好’这些道理,臣女都明白。然而臣女不忍看到太子殿下被袁哲霖欺哄,不忍让袁哲霖祸国殃民。所以臣女宁可不要自己的名声,也要揭穿袁哲霖的真面目。” “哦?”皇后冷冷道,“袁哲霖再坏,他是个外臣,自然有文武官员去对付他。你是亲贵女眷,怎么能干政?后宫干政,比私自出宫更要不得,你可知道?” “臣女不认为这是干政。”白羽音抬起了头,“干政的人,往往都是为一己私欲,而将朝廷搞得乌烟瘴气。女子的本分岂不就是要做丈夫的贤内助吗?农夫的妻子耕田织布帮助丈夫,商贩的妻子看铺算账帮助丈夫,一国之君的妻子,岂不也该为丈夫分忧解难?岂可为了自己的名声,明知道能够帮助丈夫,也袖手旁观?昨夜疾风堂叛乱,差点儿牵连的太子,不也是皇后娘娘巧计化解的么?”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皇后不禁怔了怔。“怎么?你莫非已经把自己当成太子妃了么?‘贤内助’现在还言之尚早吧?” “是臣女的比喻不恰当。”白羽音道,“不过,就算不是殿下的妻子,只是殿下的臣子,也应该竭尽全力帮助殿下。明知殿下被奸臣蒙蔽却不为铲除奸臣出一份力,和助纣为虐又有何分别呢?” 皇后盯着这个俏丽的少女,似乎是想看穿她,又好像其实早已看穿,却不想说破,要等着看后面的好戏。忽然,她笑了起来:“你这小丫头,还真让人惊讶。我原以为你是个循规蹈矩完美得有些无聊的大家闺秀,不料你还有这一面——符雅,她是不是跟你有得一比呢?” 符雅的面色平淡得让人难以捉摸:“臣女哪儿能跟郡主相比?臣女只是个无聊的人物,实在称不上大家闺秀。” 皇后哈哈大笑了起来:“你如果无聊,我留你在身边做什么?不过有一点你必须得承认——你调教的凤凰儿跟霏雪郡主是不能相比的。凤凰儿确实楚楚动人,但是论到做一国之太子妃、未来的皇后,还是霏雪郡主合适些——毕竟,‘楚楚动人’于相夫教子是无益的。再说了,这丫头行事不分轻重。既然跟了霏雪郡主出宫去找寻袁哲霖的罪证,为何不立刻回来禀报太子,反而跑去麻风村?难道麻风村比太子重要吗?真是忙里添乱。” “娘娘!”白羽音道,“关于麻风村,臣女还有下情禀报——其实据臣女看,凤凰儿并没有去了麻风村,而是真的被人绑架了,不知遭遇了什么不测,她不能说出口,所以才撒谎说去了麻风村。她也是身不由己,并不是存心让太子殿下担心。” 皇后眯缝起眼睛:“你这样说,是何意思?” “臣女不敢欺瞒娘娘,”白羽音道,“当日臣女亲眼看到凤凰儿和白神父被人用麻袋套住,扛上一驾马车。臣女孤身一人无法搭救。赶回宫来报讯的时候,却已经听到疾风堂诬告这是冷千山将军所为。显见疾风堂深知此事的内情,也深知凤凰儿和白神父短时之内不会出现——若他们真的是去了麻风村,怎见得不会当夜赶回来?疾风堂又怎能预见麻风村的山路会突然塌方?所以臣女推测,凤凰儿和白神父都是被疾风堂绑架的。如今疾风堂被铲平了,他们才逃了出来。至于背后有什么隐衷不能吐露,臣女就不知道了。” 皇后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良久。这让白羽音有些心慌。奇怪,为什么撒谎的时候面不改色心不跳,说真话的时候却这样害怕?她努力让自己镇定。忽然,皇后伸手将眼前的一枝桃花折了下来,皱眉道:“花匠都做什么去了?这树长成这样张牙舞爪的模样也不修剪,难怪瑞香她们成天抱怨勾了头发。符雅,你回头去吩咐一声,把这里收拾收拾!” “是。”符雅垂首答应。白羽音的心里就悄悄松了一口气:原来皇后刚才不是在看她,而是在看桃花呀! “凤凰儿的事情……”皇后“喀”地将那枝折成了两段,丢开了,道,“听你这样说的确是很蹊跷。我也听她说了去麻风村的经过。让人难以信服。始终是被人绑架的可能性大一些。至于她为何不说实话,我猜是这几天来,她遇到了什么难以启齿的事吧——你们都熟知烈女的事迹,那遇到强盗之后为免遭人口舌就自杀以示贞洁的,多得是。凤凰儿大约也是……” 看来皇后是疑心凤凰儿在被掳期间失节,所以才刻意掩饰?白羽音想,这种罪名一旦被扣上了,就百口莫辩。越是查,越是理不清,名声也就越坏。看来凤凰儿就快被赶出宫庭了!不禁暗喜。 不料,皇后忽然话锋一转:“这事不知怎样跟太子说才好。太子眼里凤凰儿就跟仙女似的,凤凰儿说什么他不信呢?况且这节骨眼儿上,太子刚刚被他最信任的袁哲霖算计了,如果告诉他凤凰儿可能也在欺骗他,不管是因何理由……这孩子恐怕会受不了吧?” 难道皇后是要包庇凤凰儿了?白羽音可不想被送到蓟州去修身养性。康亲王给的玉佩就绕在她的手腕上,只要一伸手就可以展示在皇后的眼前。 “真是太叫人头疼了!”皇后按着太阳穴,“凤凰儿这样的异族野丫头怎么能够嫁入宫中呢?太子做事还真像个小孩子。普通人家娶妻也要求贤,将来要成为一国之君的人,怎么能娶一个莫名其妙的西瑶舞娘?就算只是立为妃子也有伤大雅。自古红颜误国的事难道还少么?唉,这孩子……”叹着,又对白羽音道:“霏雪郡主是可千万别见笑——也别失了耐性。少年人总会慢慢老成起来,就知道分好歹了。在本宫的心目中,你才是儿媳妇不二人选。” 素来都是白羽音给别人灌迷汤,今天皇后说了这几句好听的话,她竟也飘飘然起来,亏还还不忘装出无限娇羞:“娘娘别取笑臣女了。” “我如何取笑你?我是真的喜欢你。”皇后道,“你比凤凰儿懂事,办事也牢靠——我正有一件事要办,你愿不愿意帮忙?” “娘娘看得起臣女,是臣女的福气。”白羽音道,暗想——那玉佩似乎是用不上了,正好留到将来。 “皇上一直说炼丹要用金砂。”皇后道,“又要什么紫玉粉,麒麟角之类的。这些都是难得之物。好容易先前蓬莱国进贡,将这些什物都送了来。你替我给皇上送去——皇上还没有正式见过他的未来儿媳妇呢!” 这还不容易?白羽音岂有不答应的。 她实在没想到自己坤宁宫之行既无惊也无险——太子妃的宝座已是她的囊中之物!当她离开坤宁宫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将来,她会是这里的女主人呢! 这种想法过去总让她有胜利感。但今天不知怎么的有些索然无味。不愿深究,一径去替皇后跑腿。 送完炼丹的材料时已经过了正午。太阳的光芒才一扫早晨惨白的色彩金灿灿地闪亮了起来。一只黑色的大蝴蝶翩翩从白羽音的眼前飞过——翅膀上有蓝色的花纹,就好像鬼火一般。白羽音不由玩心大起,打发走了皇后派来相陪的宫女,只要了人家一柄团扇,就追着蝴蝶而去。 跑着跑着,即进了御花园。正是春光最盛的时节,奇花异草竞相开放,数不清的颜色,道不尽的香味,如此争斗着,竟有一种杀气腾腾的感觉。后宫岂不就是如此吗?白羽音想,其实官场也是一样。像程亦风这种既不鲜艳也不芬芳——大约能够入药的花,怎能在这争斗中胜出?这个书呆子! 但转念一想,他当年在秦楼楚馆有不少红颜知己,或者那时也是美丽香花一朵?不禁“噗哧”一笑:为什么自己每次见到程亦风都是在他极为狼狈的情况下?好歹有一次,让她看到当年的醉卧青楼的风流探花郎呀! 胡思乱想着,不觉走到了树林的深处,已经可以看到镜湖了。忽然听到了窃窃的私语声。一个道:“你真的不生我的气?”另一个道:“气什么?你从一见我开始就一直在道歉。我不是早都说了么?只要你平安归来,其他都不重要。” 咦?这声音好熟悉!她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听到那声音是从假山石后传来,就屏息从石洞里窥探——是竣熙和凤凰儿促膝坐在湖边说话。 这对小情人!白羽音不屑地想,成日只晓得卿卿我我,全不知他们已经大难临头? “你真的不生气么?”凤凰儿小声道,“那天……那天程大人在东宫率领百官长跪不起……我……我不该胡乱干涉的……你其实是很生气的吧?” “嘘!”竣熙抓住她的手,“你不要这样说。那天乱发脾气原是我的错。你是出自真心地为了我好——唉,程大人也是为了我好。倘若当日我听了你的劝,好好考虑程大人的劝谏,也不至于闯下大祸,至今日这步田地。这世上毫无心机一片赤诚待我的人,除了你和程大人而外,恐怕难找了。今后我要多听程大人的意见。而你也要时时提醒我,别让我再重蹈覆辙。” “我哪里有哪个本事?”凤凰儿道,“殿下做的大事,我都是不懂的。我只不过是从西瑶来的一个奴隶舞娘。除了跳舞,什么都不会。” “胡说!”竣熙道,“你的女红也很精巧,你看,我身上的荷包,香囊,扇袋,哪一件不是你做的?” 凤凰儿怔了怔,默默抚摩着竣熙腰间的各样饰物:香囊,玉佩的穗子,真的都是她做的呢!这好像是说,即使凤凰儿是一个来自蛮帮小国的奴隶舞娘,即使她不知书达理,即使她没有外戚支持,他,竣熙,还是依然选择她,要永远和她在一起。 她不禁红了眼眶。 白羽音在石洞后踮脚看,凤凰儿的女工都图案奇特色彩秾丽。就手工而论,实在没有什么高明之处——比之白羽音自然是好得多,但是比起为小郡主捉刀的丫鬟们还差得远。白羽音因而不屑地轻哼了一声,暗道:有什么了不起的!这说不定还是符雅替这笨丫头做的呢——却不知符雅自个儿的手工如何呢?她有没有绣过什么香囊扇袋之类的什物给程亦风?仔细回忆,程亦风身上似乎并没有这些玩物。难不成这书呆子现在已经到了天然去雕饰的境界? “殿下怎么把这个也系上了?”凤凰儿捉着竣熙的扇袋,“这个才绣了一半呀!” “谁要你才绣了一半就跑出宫去的?”竣熙道,“之前的那个扇袋坏了,我只好拿这个做了一半的来先用着。这样也好,等见到了你,好叫你知道,咱们俩是完不了的,咱们在一起的日子连人生的一半都还没到,将来的日子还长着呢!可不能再为了一点儿小事吵架。” “殿下……”凤凰儿听此肺腑之言,眼泪夺眶而出,“好,我一定做完它。不知上面的花,殿下喜欢什么颜色?就用跟荷包一样的颜色,好不好?”她边说,边拿竣熙的荷包来比划,却不意荷包里面一件尖利的事物穿刺而出,扎破了她的手指:“啊呀,这是什么?” “这个……”竣熙不待解释,凤凰儿已经将荷包打开了,里面银光灿灿,乃是一只簪子,上面雕琢一朵盛放的山茶花,栩栩如生。“咦,真漂亮啊!”凤凰儿赞道,“山茶花正是我家乡西瑶的名花呢!” “啊……是……是么?”竣熙道:“我并不知道这是西瑶名花,不过……看到这簪子就想起你来,所以就……就准备送给你。没想到戳伤了你的手。看来不是什么吉利的东西,我拿去丢了干净!” “不要!”凤凰儿赶忙护住,“这么漂亮的东西,丢了多可惜。是我自己笨手笨脚才扎了手的,关着簪子什么事?”且说,且将簪子戴了起来:“殿下,好看么?” “好……好看……”竣熙道,“不过,还是……还是……金簪更适合你……下次我叫他们打造一支金的好了。” “只要殿下说好就行。”凤凰儿笑道,“金的银的都无所谓——其实银饰却是我们西瑶的特色呢?” “是……是么……”竣熙道,“你该早点儿告诉我,那可以叫人多打造些银饰给你。你要是喜欢花,牡丹芍药什么的,你可以挑……这山茶花……看来好像太小了些……” 这对笨蛋小情侣耍花枪不知还要耍到什么时候?白羽音不耐烦,意欲转身离去。但凤凰儿鬓的银光一闪,挑动了她的心:这簪子看起来好眼熟!定睛细看,随即记了起来——这不是自己当日忘在锦波阁的簪子么?呵呵,想是竣熙一直带在身边,不凑巧被凤凰儿搜了出来。如果此刻被她撞破,会是怎样尴尬的局面? 恶作剧的冲动驱使着她,嘻嘻一笑,从假山后转了出来:“凤凰儿,殿下——这样好雅兴呢!” 竣熙和凤凰儿一惊,都站了起来。凤凰儿羞得满面通红:“郡主……你……你怎么来了……” 白羽音嫣然一笑:“我是追着一只蝴蝶来的。不料撞到了一双蝴蝶,运气还真不错。” “郡主说笑了!”竣熙有些不自在,“郡主来赏花么?” “正是。”白羽音点头,又眯了眯眼睛,好像才发现凤凰儿发间灿烂的银簪似的,笑道:“咦,好漂亮的银山茶!” “是殿下送的。”凤凰儿羞赧地解释。 “哦?”白羽音微笑,并没有看竣熙,只是盯着那簪子,“如此别致的东西也只有凤凰儿姑娘才能配得上。” “多谢郡主。”凤凰儿满面娇羞,“殿下方才说要打造些牡丹芍药之类的,郡主如果喜欢,就让殿下吩咐他们去做吧——以郡主这么聪慧美丽,只有国色天香的牡丹才配得上。” “凤凰儿你什么时候也学得这样嘴甜了?”白羽音笑道,“我哪里是牡丹呢?就算是,我也……我也其实只想做山地里的野花而已……”她假装理着鬓发,却悄悄将发髻上的丝带解了下来,微风一吹,就飘了开去。 “啊呀!”凤凰儿惊呼,“我帮郡主去捡!”说着,急不可待地红着脸逃开。 傻丫头!白羽音心中暗笑。但面色却是落寞的,凝视着波光粼粼的湖面,仿佛神游远方。 “那簪子……”待凤凰儿跑远了,竣熙才讷讷地向白羽音解释道,“那簪子本是打算遇到郡主时就还给你,不想被凤凰儿看到了,就……” “簪子而已,是身外之物,何必在乎。”白羽音道,“既然凤凰儿姑娘戴着好看,就让她戴着吧。我是不需要那样的东西了,戴了也没人看。” “郡主……”竣熙猜想白羽音是想起了那生死永隔的侍卫情人,有心出言安慰,却又怕惹出更多的麻烦来,便欲言又止。 “殿下不用多说了。”白羽音道,“只要殿下令自己相信,那天什么都没发生过,那天就真的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凤凰儿姑娘自然就不会看出破绽来。” 没有两全之策,只能接受权宜之计,竣熙点点头。 白羽音心里得意极了——其实那天她和竣熙的确什么都没有发生,她也根本不想发生什么。成为太子妃是她的任务。那天只是她自己设计的一个小插曲而已。她甚至没有告诉康亲王。谁说她没有呼风唤雨的本领呢?假以时日,她会比任何人都厉害。 至于刚才的行为,她想,纯粹是作弄这两个白痴罢了。通往权力颠峰的路漫长而无聊,她也得给自己找点儿乐子!不过,相比这两个毛孩子,程亦风能带给她更大的乐趣。她要想办法去刑部听审! 想着,向竣熙一礼,脚步轻快地跑出御花园去。 然而,正当她踏出那月门的时候,迎面一对禁军拦住了她的去路:“霏雪郡主,你意图毒害皇上!快拿下了!”顷刻,钢刀的光亮将她包围。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写了好久啊……烦死了…… 124第123章 在宗人府坐等“处治”凤凰儿的康亲王做梦也没有想到被禁军士兵押进来的竟然是自己的外孙女儿。只不过是一转眼的功夫,白羽音已经完全不见了往日的俏丽也不见了那自以为聪明的自信。她两眼失神显得惊慌失措,和任何一个被拖进宗人府的人没有什么两样。康亲王像被开水烫了一样从椅子里跳了起来:“这……这是怎么回事?” “启禀王爷,”领头的士兵道,“皇上遭人毒害,有人看见是郡主的所为,因此卑职等奉命将郡主拿下。” “这不可能!”康亲王脱口而出——白羽音分明就是去见皇后了,怎么会去见元酆帝呢?再说,白羽音再胡闹,也没那个胆子去毒害皇帝——她毒害皇帝干什么?“我来问问她——这绝对不可能!” “王爷!”禁军士兵一个箭步拦住了康亲王,“抱歉,虽然王爷执掌宗人府,但是毕竟是霏雪郡主的亲外祖父,这件案子,王爷最好还是避嫌。” “什么?”康亲王几乎粗暴地将士兵推开。不过,多年在腥风血雨中打滚,他整个人变得好像西洋的自鸣钟一样精密,处处都是机关,有齿轮切合着,只要稍稍一拨动,就能做出最快最正确的反应。而这个时候,恰恰好像他心中什么地方被触动了一下,惊怒立刻被控制住。“果然如此,老夫的确应该避嫌——那老夫今日就回府去了。若查出什么眉目来,还望及时相告。” 士兵点头答应,那边自然已经将白羽音拖下去关押了。康亲王则镇定自若地收拾东西回府——他的动作相当地慢,给人的感觉好像是他自认为需要“回避”很长的时间,所以生怕落下一样什么东西似的。殊不知他是边收拾边思考,待他走出宗人府的时候,已经知道现在要去见什么人。 他直奔坤宁宫。 皇后正行色匆匆,一身素服,似乎是要去佛堂。康亲王就在这时候将她拦在了坤宁宫们口。皇后的面色很难看:“王爷有何贵干?现在皇上身中奇毒,太医束手无策,本宫要去给皇上祈福,片刻也不能耽搁——王爷若是要为霏雪郡主求情,也等到真相大白之后吧。” “娘娘误会了。”康亲王道,“霏雪那孩子天真烂漫,品性纯良,怎么也不可能做出这种大逆不道之事——不过,在真相查明之前,老夫也不打算为她辩驳。老夫只是想告诉娘娘,神农山庄的庄主端木平大侠正在京中。听说他的医术十分高明,老夫已经让人去请他了。” “哦?果真如此?”皇后道,“我倒没听说过这个人——若是江湖人士,不知是不是行事古怪之辈?能请得动吗?” “医者济世为怀,岂有见死不救的道理?”康亲王道,“况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作为臣子岂能不为皇上看诊?臣已经交代下去,无论如何一定要把端木大侠请来。” “如此多谢王爷了。”皇后道,“本宫如今也做不了什么旁的,唯有斋戒诵经——少陪了!”说时,绕过康亲王。 康亲王这一次没有阻拦她,只是紧追几步,跟了上去:“老夫也想为皇上祈福,若娘娘不介意,正可同行。” “本宫……”皇后显然“介意”得很。只不过,大庭广众之下康亲王提出如此冠冕堂皇的理由,她若拒绝倒要引人怀疑了。因此只自顾自朝前走,同时小声道:“王爷想要如何?”康亲王也便小声回答:“到了佛堂,你自然知道。” 两人便这样仿佛一边走一边耳语一般来到了佛堂。皇后屏退了左右,冷冷道:“王爷有什么话,现在可以说了吧?” 康亲王瞥了她一眼,径自在蒲团上坐下,好整以暇:“我说?其实我是来给娘娘一个机会——娘娘有什么话,现在可以说了。” 皇后怔了怔:“本宫是来诵经的,没有话和王爷说。” “是么?”康亲王冷笑,“本王执掌宗人府,虽然称不上什么了不得的差事,然而要把一些大逆不道的罪名隐瞒过去也不是全无可能——前提就是此事不能声张。因此,娘娘如果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现在对本王坦白,本王还能帮娘娘善后。等到被人揭发出来,只怕回天乏术!” 皇后乜斜着眼睛:“王爷莫非又要搬出符雅的身世么?这是死无对证的事情,再说,皇上也没兴趣追究——如今也没精神追究。你要想诬告本宫,也要先请了神医来,将皇上医好再说!” “娘娘的心里大概根本就不想我请神医来吧?”康亲王道,“若是皇上药石无灵,天下还有谁会来追究娘娘的私生女呢?娘娘岂不正好安枕无忧?” “王爷这话说的可真好笑!”皇后道,“是谁成天巴望着将自己的外孙女儿早日扶上皇后宝座?又是谁串通疾风堂造反,想来个‘既成事实’,逼太子弑父篡位?甚至在袁哲霖逃窜之后,又故意在禁宫挑起争端,还去皇上面前进谗言——能做出这些事来的人,怕是才真的想要了皇上的命吧?” 康亲王并不否认,但冷笑道:“能力挽狂澜平息叛乱——不,是能够事先布署妥当,出其不意釜底抽薪,这个人才是高手——尤其,在大家都以为事态平静的时候,突然来了个螳螂在后,还顺手把罪名推到别人的身上。这个人就更加高明了——连老夫都要自愧不如。” 皇后面无表情:“本宫不知道王爷在说什么。” “这里只有娘娘和本王两个人——”康亲王道,伸手指了指那硕大的金佛像,“就算娘娘不是真的信菩萨,所谓‘举头三尺有神明’,娘娘想骗谁呢?你利用霏雪下毒谋害皇上,想一箭双雕,既让皇上永远不能查问你所做的各样恶行,又可以借此将本王也除去,这如意算盘打得也真响!” 皇后点了一柱香,到佛前献上:“王爷爱怎么猜就怎么猜吧。本宫是母仪天下的皇后,谁会相信我要谋害皇上?相反,霏雪郡主给皇上送去毒药又甜言蜜语骗皇上服用,人证物证俱在,休想抵赖!况且霏雪郡主之前也屡次企图谋害他人——去年冬天太子和凤凰儿在菱花胡同中毒,就是出自她的手笔。她不过是豆蔻年华的小姑娘,为何要处心积虑谋害太子和皇上?相信世人都会想到,幕后另有主使。王爷与其在这里和本宫浪费时间,倒不如想想怎样保全自己的性命吧!” “娘娘好事多为,难道就没有留下证据么?”康亲王道,“去年冬天菱花胡同的耶稣诞,的确是霏雪下毒,但她之所以敢这么做,是因为娘娘先想下手杀符雅灭口,为的是要掩饰韩国夫人溺死的真相。在皇上的心目中,韩国夫人是怎样的一位女神,娘娘难道不记得了么?若是皇上知道韩国夫人的死因,你猜他会怎样?” 皇后数着念珠,并不回答。香烟缭绕,让人也看不清她的表情。 康亲王轻轻一笑:“此外,还有素云公主呢——皇上知道素云公主的事么?皇上知道素云公主并不是相思成病而夭折,实际是偷偷跟着朝阳公主去了樾国么?皇上知道娘娘刻意隐瞒此事,就是为了要除掉素云这眼中钉么?” “王爷越说越离谱了!”皇后猛地转过头来,“你既要如此指控本宫,就快快拿出人证物证来。不过那之前,王爷最好先寻得神医治好皇上,否则太子登基之后,断然不会容许人随意诽谤他的母亲!” “哈哈哈哈!”康亲王大笑,“娘娘果然是打着这样的算盘呢!你还不承认么?死人是不会追究你的——哈哈!你真的很高明!若太子依照本王的计划而政变登基,难免遭人非议。但皇上被霏雪刺杀或者是误服丹药中毒而死,太子登基名正言顺——老夫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这笑声虽然不大,但像是尖细的钢针,狠狠地在人身上扎下去。不算痛,却让人浑身不自在。皇后手中的念珠断了线,噼里啪啦滚了一地:“那么王爷是服输了?既然服输了,就快回去等着夺爵圈禁吧,不必在此浪费口舌。” “老夫正要回去等着!”康亲王道,“等着看究竟是老夫被圈禁,还是娘娘被打入冷宫。”说着,一甩袖子,大步走出佛堂去。 午后的太阳白花花地耀眼。虽然不甚炎热,但却像火焰炙烤着皇宫,人人都如热锅上的蚂蚁。 康亲王脚步甚急——这可是危急存亡的关头。他的确已经派人去请端木平。不过,一则不知道这位大侠身在何处,而则不知道请不请得动,三则不知道就算端木平出手,元酆帝能不能救得活——他已经确定了自己的猜想,一切都是皇后的所为。这女人看准了这天时地利人和具备的好机会,觑着鹬蚌相争的空子,简直不费吹灰之力就达到了目的。如今便是救活了元酆帝,要洗脱白羽音的罪名也很困难。除非将皇后扳倒! 他手里并不缺皇后的罪证。只是,突然之间站出来揭发皇后,即便铁证如山,人们也会有疑问:既然他早就知情,为何等到今天?显见原是同谋,如今翻脸而已。这效果便是适得其反。 因此他不能出面。要像疾风堂找人上京鸣冤从而牵扯出司马勤争地案那样,将旁人推在前面,自己却躲在幕后。 用什么案子?找谁来鸣冤?忽然间一个年轻女子的脸庞浮现在他的眼前——符雅。这是一个再好不过的引子。符雅和皇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和纠缠不清的恩怨。皇后要杀符雅,符雅逃出京城,接着又被皇后抓了回来。这一切,程亦风虽不全知道,但也晓得个三五分。他之所以突然提出娶符雅,可不就是为了化解她的危机么?如果能杀了符雅嫁祸给皇后,程亦风必不会善罢甘休。追查起来,难免要牵扯出皇后杀人的动机——至此,无论是揭出私生女的丑闻还是韩国夫人溺死的真相,皇后只有死路一条! 只要让符雅在这个世界上消失! 康亲王看到了转败为胜的契机。他浑身的血液都沸腾了起来——刚才在佛堂并没有见到符雅,想是被皇后留在坤宁宫。且去探个究竟!于是快步折回坤宁宫来。 可是到坤宁宫一问,符雅竟然也不在。宫女道:“娘娘准了符小姐半日假,出宫见程大人——都走了一个多时辰了!” 那算起来岂不是在白羽音被骗去刺杀元酆帝的时候符雅就已经出宫了?康亲王暗暗切齿:皇后这老妖婆,计算得还真周到!但转念一想:在宫外杀人,岂不比在宫内容易吗?当下悄悄吩咐自己的长随,立刻出宫去,无论是符家还是程家,早则今日,迟则明天,取了符雅的性命。 那长随按照康亲王的指示去寻找符雅,难免要绕些弯路。因为符雅既没有回自己家也没有去程亦风的府邸,而是去了菱花胡同。阔别已久,白赫德免不了将她细细打量:“你这几个月来都在哪里?可要好好告诉我——不过不是现在,这会儿正有客人。” “客人?”符雅朝内堂看了看,果然见到一个五十多岁的陌生男子。那男子向他欠身为礼。白赫德就介绍道:“这位是端木姑娘的父亲,神农山庄的端木庄主。” “幸会。”符雅连忙施礼。 端木平还了礼,道:“在下这样不请自来,实在冒昧。若是神父和小姐有事相谈,在下告辞。” “庄主万不可这样说。”白赫德道,“端木姑娘为麻风村尽心尽力,虽然不能说是救人无数,但是也帮助不少病人。大家一直都想找机会好好感谢她。可惜她不辞而别。” 端木平道:“小女的确时刻将祖师‘救死扶伤’的教训记在心头。不过,她的脾气倔犟,有时还我行我素,任谁的话她都不听。唉!当初我只不过提醒她不要交友不慎,她一怒离家,竟然连只言片语也不曾传回去。时日长久,我也不奢望能找到她,只希望她有一天自己能明白过来,再回神农山庄。”他环视四周:“也许是老天可怜我这个做爹的,竟然让我机缘巧合能来到槿儿行医的地方。也算老怀安慰了!”他说着,不觉眼眶发红。 白赫德不禁唏嘘:“端木庄主不必难过。我主慈爱,必然会保佑端木姑娘平安,并让你们父女早日和解。” 他们自谈话,符雅就沏上茶来——虽然离开了许久,她俨然还是此间的女执事。斟茶时,刚好白赫德同端木平说到疾风堂叛乱之事,白赫德便慨叹:“对权势的贪慕让人做出疯狂的举动来——不过端木庄主今天说的那一番江湖庙堂不可混淆的话,实在很高明!在我的家乡欧罗巴洲就有学者说过,国家的权利倘若掌握在一人之手,这一人一旦犯错,天下就要大乱。若有好几股不同的力量互相独立、互相抗衡、互相监督,大家有所顾忌,自然天下太平。符雅还引用了这位学者的观点,向程亦风大人献策呢!” “果真如此么?”端木平惊讶道,“外藩之地也有江湖?啊呀,这是我问得唐突了!天下何处不江湖?未知西洋外藩之地,是否也像我中原一样门派众多争斗不止?” 白赫德笑了笑:“欧罗巴洲学者说的是一国之立法、刑罚、治理大权需要分在不同的人之手,避免一言堂,方可防止暴政和*。不过我们欧罗巴洲也有武林中人,或者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或者劫富济贫,惩恶除奸,大有人在。其中很有名的一个名叫罗宾汉的,他的门派恰好叫做‘绿林’,可不正好中原武林有异曲同工之妙么?不过,要和中原武林的繁盛相比,欧罗巴洲只能说是天差地别了。真正打出旗号立为门派的少之又少。门派间的争斗,也鲜有所闻。” “在下真是孤陋寡闻!”端木平道,“门派众多自然争斗也多——正应了中原的一句老话:林子大了,什么样的鸟儿没有?中原武林何时才有平静的一天?在下不想操这个心了。不提这些也罢——未知欧罗巴洲有何医学典籍?白神父一直收治麻风病人,可钻研出什么良方么?” “要说治疗的方法,现在倒还没有。”白赫德道,“麻风痊愈这样的事,只在《圣经》中作为神迹被记载。而依靠人力的,我还没有见到过。我在修道院的时候——也就是我们欧罗巴洲的和尚庙——收容那些麻风病人,为的是让他们不至于传染别人。究竟要怎样治疗,虽然有诸多摸索,却还不是很有成效——我看端木姑娘的疗法十分新颖,我倒想传回欧罗巴去呢!” “槿儿用的什么方子?”端木平饶有兴致。白赫德少不得寻了端木槿写的药方来给他看。两人有此共同话题,越谈越是投机,竟不觉时间飞逝。符雅在一旁陪坐着,插不上嘴,又听不进去,思绪不觉飘忽了起来,一忽儿想起皇后,一忽儿想起程亦风,一忽儿想起朝阳公主,一忽儿又想起韩国夫人,更有时只隐约有人影在脑海中飘荡,却辨不清是谁。 其实她来菱花胡同正是想和白赫德说自己近来的遭遇。在她的世界里,可信又可靠的人并不多——白赫德是一个,程亦风也是一个。然而,程亦风太愿意去背负、去担待,若和他谈起什么麻烦事,他就会殚精竭虑地去化解。符雅不忍他如此。况且,在这个人的面前,她总想维持着自己那淡定却睿智的形象——也许是不自觉地想和朝阳公主相比较吧。她没有美貌与地位,她只想为他排忧解难。若是她变成了他的负担,那么她还有什么长处呢?白赫德却是不同的,一个以上帝为坚定依靠的人,无论有多么大的困难多么迫切的危机,他在主里的信心总是支持着他。他是不会被打倒的。正因为如此,符雅才敢和他倾心而谈,就算他不能直接解决任何问题,却总能在主内纪念祷告。有时符雅觉得惭愧,同白赫德的信心相比,自己是多么脆弱—— 当皇后的人突然出现在鹿鸣山,以义塾学生的性命为要挟逼她回京,她一时之间竟然脑海空白,甚至没有想到跟他们周旋,或者请杀鹿帮的好汉施以援手,就这样被他们拉走。而回京的一路上,除了想到自己凶多吉少的前途之外,思想混沌一片。她埋怨着不公的命运,甚至无心向上帝祷告呼求。孤独地面对危难的时候,人最丑陋无能的一面都会表现出来——当日哲霖带人抄菱花胡同的时候,若不是身边有程亦风,面前还有其他的教友,她不知会不会那样镇定? 我果然是个伪善而讨厌的人,她想。如此一无是处,又一身的麻烦,我最后以后都不要见程大人了! 且浑浑噩噩想着的时候,外面忽然急匆匆走进一个陌生的青年,叫端木平道:“师父——” “何事?”端木平与白赫德谈兴正浓,被打断了有些不快,“你怎么到这里来了?不是让你留在客栈用功么?” “宫里来人请您去”那神农山庄的弟子道,“说是有要紧的事。” “宫里?”端木平皱了皱眉头,“能有什么事找我?之前不是已经跟太子殿下说得很清楚了吗?我无意出仕,不必白费唇舌。” “不是太子殿下找您。”那弟子道,“是康亲王派人来的。弟子也知道师父不爱见官场上的人,所以那人还留在外面等着,弟子没让他跟进来。” “康亲王?”端木平奇道,“我跟他素未谋面,他找我做什么?你且去告诉他,为师乃一介布衣,不惯与天潢贵胄交往,请他回去吧。为师还要在此间和白神父探讨麻风病的药方。” “是。”那弟子应了,便去传话。才去没多久,管事的张婶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道:“神父……不好了!来了……好多官兵!” “莫不是要动用官兵抓我进宫去么?”端木平拂袖而起,“我就不信我不想去还有人能勉强得了我!”说着,意欲出门去交涉。 “不是的……”张婶道,“那些官兵是来……来找符小姐的。” “找我?”符雅从神游中被拉了回来,心里不自觉地升起了不安与恐惧,“那我去看看。” 她强自镇定,走到了外间。看到所谓的“官兵”是十来个禁军士兵。其中不乏面熟之人,正是平日里皇后出行时负责护卫的那一批。多半是皇后派来的了,她想,不错的,除了皇后,还有谁会兴师动众地来找她?她根本已经成了折翼的鸟儿,脚上拴着绳子,怎么也飞不出皇后的手掌心——还要她如何呢? “符小姐!”为首的禁军校尉上前来一礼,道,“找到你就好了。娘娘还说小姐去了程大人的府邸,卑职等找了一大圈儿才到这里——娘娘请小姐立刻回宫去。” 既要我出来,又忽然要我回去,还派了这么多禁军,莫非怕我跑了不成?符雅差点儿冷笑出声:道“娘娘要召我回去,随便叫人传个话就行,何必劳师动众烦劳各位呢?” “这是卑职等该当的。”校尉道,“娘娘派我们来保护小姐,怕小姐会遭遇危险。” 遭遇危险?保护?符雅差点儿大笑出声,这世界上除了皇后——她的亲生母亲——还有谁会想要杀她呢?“你们替我多谢娘娘。”她努力克制住声音的颤抖,“不过我在这里很安全,不必劳烦诸位。我还有几句话要和白神父说,说完了,我自然会回宫去。” “不,小姐!”那校尉道,“请小姐立刻跟卑职等回宫。娘娘现在已经诸多操心,若是小姐遇到什么三长两短,那可如何是好?请小姐体谅娘娘。” 早年算计着如何当皇后,当上了皇后又算计着如何铲除其他得宠的妃嫔,坏事做多了,留下了把柄,现在就绞尽脑汁不要让康亲王或者其他的任何人用这些小辫子来威胁自己,符雅厌恶地想,如此做人,皇后怎么能不诸多操心?为什么——为什么这样的一个人要是她的亲生母亲?她怎么也不相信。 “我能有什么三长两短?”符雅不耐烦道,“我就进去道个别,马上……” “小姐!”那校尉一个箭步挡在教堂的门口,压低了声音道,“卑职不敢声张。娘娘叫小姐立刻回宫,是因为宫里出大事了——皇上被人下毒刺杀,现在太医们都束手无策,或者大限将至……卑职不敢说大逆不道的话,但是皇后娘娘说,有备无患,请小姐回宫去,也好有个商量。” “什么?”符雅不由惊得倒吸一口凉气,“怎么会这样?” 校尉摇摇头:“个中细节卑职也不清楚,听说霏雪郡主牵扯了进去,已经被押在宗人府大牢了。娘娘担心有人会对小姐不利,所以叫卑职等火速出宫……” 他还说了些什么,符雅没听确切,心里斗大的疑问:白羽音虽然荒唐,但是给她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谋害皇上。这中间不知有什么惊天大阴谋。然而,不管是什么阴谋,谁会因此来对她符雅不利?她算是什么?生而成为一个后宫女人人生的污点,进而见证了这个女人更多的恶行,放在后宫可以翻天覆地,但是在朝堂上根本不值一提。皇后到底要怎样? “以斯帖——”背后传来白赫德的声音,“有什么要紧的事么?” “没有。”她撒谎——不能连累教会,她既然已经被皇后掌握,何必做徒劳的挣扎?一切还是等回宫去再随机应变吧。 且想着的时候,忽然听到一阵古怪的风声,就像一只鸟儿迅速地飞过,是那样的急,简直让人担心它会闪避不及直撞到人身上去似的。符雅还没看清楚这什么奇怪的鸟儿,就听那校尉一声惊呼:“小姐当心!”她已经被扑倒在地。 “什么事?”猛烈的撞击让她头晕眼花,支撑起身体来一看,却见门里白赫德仰天倒地。“神父!”她扑上去搀扶,见白赫德胸口一点殷红正慢慢地洇开。虽然不知凶器为何,但显见是有人暗算。 “是谁?”禁军士兵们厉声喝道,“速速现身!”他们四下里看,却不见半条可疑的人影。唯听“嗖”的一声,又有利器朝符雅射了过去。 “大胆凶徒!”端木平一声断喝,从教堂里跃出,一挥袖子将那利器扫开一旁,“竟然到这清净地来害人性命!”他振臂一纵,扑向对面宅院的屋顶。屋脊之后一条人影被惊起,正是那无处遁形的刺客。两人闪转腾挪,霎时纠缠了起来。 “小姐,快跟卑职等离开这里吧!”禁军士兵们围住了符雅,“太危险了!” 符雅充耳不闻,只扶着白赫德,见老神父眉头紧锁,面色发青,意识全无。再看那伤口流出来的血,已经变成了紫黑色,正是中了剧毒的症状。 许多教友闻讯赶来,有的自告奋勇要将白赫德抬进屋去,又有的要去请郎中,拿金创药。但是端木平的弟子抢上前来阻止:“中暗器的毒和被毒蛇咬一样,千万不能挪动,一动就会加速毒素的运行。你们快点儿搬些被褥来让他躺好,我看看怎么医治。” 教友们不认得这个无名小卒是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符雅咬着嘴唇定了定神——事情本是因她而起,她心中满是疑问、猜测、愤怒、和绝望,不过,此刻救人更要紧,因道:“这是神农山庄端木庄主的高徒,就是大夫,大家快照他吩咐的去做!”众人这才赶忙各自跑去做事,不时就让白赫德在院子中躺好了。神农山庄的弟子剪开老神父衣衫,看那暗器深深刺入胸膛,外面留着燕尾似的倒钩。他不知前面是否也有钩刺,不敢贸然拔出,只拿剪刀轻轻划开伤口周围的皮肉,做进一步的检视。许多教友都不忍观看,纷纷扭过头去。 屋顶上端木平和那刺客兀自斗得激烈。端木平的武功在江湖上虽然不是数一数二,但也是泰山北斗级的人物。可那刺客的武功竟也不弱,一忽儿刚猛,一忽儿阴柔,虚虚实实,有时分明是穷途末路了,不知哪里又冒出了后着来,总能安然化解,直和端木平斗了数十回合也没分出高下来。 端木平心中好不焦急,行走江湖几十年,厉害的对手遇到过许多,但似这般古怪的还是头一次见到,尤其,武功的路数都看不出来,究竟是何方妖魔?猛地,他觑见刺客掌中透出青绿色的幽光,还带着阵阵异香,心下一骇:“这……优昙掌!你是什么人?” 刺客嘿嘿一笑:“识得优昙掌,你的眼力还不错。但是先前那路天花乱坠拳你怎么没认出?还有这一招‘灵鹫探海’出自什么,你看得出么?” “你……”端木平愕然,“你是……魔教?魔教还有后人?” “啧啧!”刺客笑道,“怎见得我一定就是魔教?当年你们这些武林正道将神鹫门灭门的时候,不是瓜分了抢出来的秘笈么?我可能是铁剑门的,可能是琅山派的,也可能是你神农山庄的呢!” “你……”端木平化解了刺客的一计狠招,“你是阕遥山的徒弟?” “阕遥山?”刺客冷笑,“阕遥山老前辈不是被你们逼得隐居了六十多年么?要是他还活着,我倒想拜见他一下呢。不过,我想他大概早已经不在人世了吧。哈哈,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阕遥山是神鹫门的人,你们容不得他,翦重华是你们正大门派的领袖,你们也容不得他。老子看这江湖臭不可闻,早就弃暗投明进了朝廷。你也就不必花心思猜老子是什么门派了。” “你是朝廷的人?”端木平奇怪道,“你为什么要加害这里无辜的人?” “嘿嘿,主子有命,属下就去做。”刺客道,“我光明正大做真小人,总比你这伪君子好——端木平,你就是成天把救死扶伤挂在嘴边的那个家伙么?” “怎样?”端木平一边进招一边怒道,“救人总比你杀人强吧?” “不错,当真把济世活人放在第一位,连我也要佩服你。”刺客道,“不过,满口仁义道德,竟然放下那个中了剧毒的人不救,来和我这等无名小卒缠斗,传了出去,可真笑死人了!” 端木平怔了怔:“休要胡言乱语——你暗器上是什么毒?快把解药交出来!” “嘻嘻,”刺客笑道,“我就不信当年正大门派进攻神鹫门,那里的《神鹫毒经》没有落到你神农山庄的手上——我那神鹫镖上喂的什么毒,解药又是什么配方,还能难得住堂堂端木庄主?要抓住我取解药,这借口也太假了!啊,莫非你师父没有把《神鹫毒经》传给你?想来你做过什么欺师灭祖的坏事了!” “你……”端木平被激怒了,看着对手胸前空档便双拳直击,要速战速决。不料这本是刺客的圈套,他的拳头才攻到,对方已经像风筝似的朝后飘开了好几尺,同时,两手一挥,“唰唰唰”又甩出若干“神鹫镖”。端木平急忙鼓起两袖,一一扫开。便在这样的瞬间,刺客急纵数下,跃出了战团,起起落落,转眼就没了踪影。 “无耻鼠辈!”端木平啐道。但无暇追赶,飞身跃回教堂的院内查看白赫德的情况。他的弟子依然对着神鹫镖束手无策。端木平整理了一下思路,命令道:“快去烧开水,另外准备些布,点油灯,拿剪刀、金创药,我要把毒镖拔出来——还有,我现在说解毒的药方,你们立刻去按方抓药。” 神医开了口,大家自然立刻照办。一团忙碌当中,却听有人凑上来道:“端……端木大侠么?我家王爷请您……”原来是康王府的下人跟着神农山庄的弟子前来,还没有走。 “混帐!”端木平斥道,“还有什么急过人命的?没看我正在救人么?你家王爷有什么事能大过人命的?你且告诉他,不管他有什么事,我端木平是不会去见他的!” “怎么不是急过人命的!”这下人跺脚。他想必很清楚,说出元酆帝命在旦夕的事实必然会造成京城的慌乱,不论是依然潜逃在外的哲霖还是埋伏在不知哪个角落的樾国细作都可能捕捉到这个消息而乘机作乱,所以在来的途中才没有向神农山庄的弟子说明,害怕走漏风声。如今看来,要是不说清楚,端木平是不会进宫去了——万一耽误了救治,元酆帝有什么三长两短,那谁担待得起?他当下一咬牙,道:“王爷请您进宫,也是救命的大事——皇上遇刺中毒,太医们都毫无办法,就指望着大侠妙手回春了!” “皇上遇刺中毒?”围在一边的教友们都惊诧不已。 康亲王府的下人一鼓作气地说下去:“大侠不觉得进宫的事更十万火急么?这个白神父不过是……是一介平民,但是现在宫中等着大侠医治的是九五之尊当今圣上!大侠……” “你住口!”端木平道,“人命岂有贵贱之分!不过你放心,既然是救命的事,我自然不能推辞。我替白神父拔了毒镖,就跟你进宫去。” “可是……”那下人还想再说什么,但端木平连看也不再看他一眼。有教友递上剪刀来,他凑在油灯上烤了,紧紧地钳住神鹫镖的尾部,又让他的弟子按住白赫德的胸口,手猛一抽,毒镖就整个儿被拔了出来。紫黑色的血跟着喷涌而出。原本在旁不住地划十字的教友们见出血如此凶猛,都要拿手巾来堵,却被端木平制止:“这是毒血,流出来才好!” 过了一会儿,血的颜色由紫黑转为鲜红,端木平才在伤口上洒了金创药,又用白布压住。大家看白赫德的脸色,也从青紫变为苍白,可见毒素已经排出了不少。 “庄主,”白赫德艰难地张开眼睛,“他们抓药回来自然会煎给我,庄主不必逗留,还是进宫去看皇上吧。虽然人命不分贵贱,但皇上的性命牵动天下百姓,庄主医者父母心,应该比我更清楚。” “对,对,对!”康王府的下人急忙附和,“皇上龙体的康健就是天下百姓安居乐业的保障,若皇上有什么三长两短,先别说百姓要流离失所,就是皇上身边伺候的人,都有一大批要掉脑袋!端木大侠出手搭救,那救的不仅仅是皇上,而是成千上万的人呢!” 端木平皱眉犹豫了一下:“好吧。神父,你的伤已经没有什么大碍。我这位弟子虽然不还成器,但是也跟着我许多年了,煎药的事只管让他来做。我且跟他们去宫里一趟,晚些再回来看你。” 白赫德虚弱地点点头:“庄主不必挂怀。我的命在天父的手中,他若不答应,我连头发都不会少一根呢!” 听他如此乐观,端木平也不禁一笑。康王府的下人则是忙不迭地要前面引路了。但是禁军校尉却挡住道:“慢着,既然是要回宫去医治皇上,自然是与我们一起走。” “为什么?”那下人道,“是王爷让我来请端木大侠,本该由我领大侠前去宫中。” “这有何分别?”校尉道,“我们也是要回宫的——除非你不回宫?你不是要先带了大侠去康王府吧?那岂不耽误时间?” 下人愣了愣:禁军带了端木平进宫,康亲王的功劳就被别人占尽。但如此理由怎么能说出口?只得不情愿地答应道:“原是我急糊涂了,那么大家一起走吧。” “甚好。”校尉道,“符小姐,你也请吧。” 符雅满心担忧白赫德的身体,想要留下来照顾,但知道士兵们决不会答应,争执起来只会让白赫德忧虑而已。现在不能给老神父添烦。只能靠自己,走一步算一步。因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告别白赫德,与他们一同进宫来。 一行人回到皇宫的时候,自有康亲王事先交代好的人迎上来。但是由于禁军士兵在侧,他们只跟那康王府下人交换着眼色,也不敢有何行动。符雅一路走着,猜测着康亲王的计划和皇后的打算,这两个人的道行太高,她毫无头绪。周围已经明显可以感受到慌乱的气氛:太监宫女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议论,而宗亲们则都各显神通地打听到了消息,纷纷进宫来。似乎大家心里都有了共识:元酆帝恐怕是难逃一死,大限就在眼前,新君登基,谁能加官进爵?谁会一蹶不振? 乾清宫的院子里站满了后宫妃嫔——不知是等着元酆帝死还是等着他活——浓烈的脂粉香和平日这里炼丹的气味混杂在一起,显得十分诡异。元酆帝起居的养元殿内则黑压压挤满了太医院的人,各种品级的官服凑在一起,如同一幅巨大的绣品,微微有些抖动——那是大家在交头接耳。可见还在商议,也没个对策。 对于端木平的到来,大多数太医显得惊异且不屑,有人还低声道:“有一个飘然真君还不够,又弄来一个江湖术士!还不快轰出去!”这话却立刻遭到了院判刘长青的呵斥:“怎见得江湖中人都是术士?神农山庄的医术天下闻名——自己孤陋寡闻却要诋毁他人?”他说着,亲自迎了出来:“端木庄主,在下已久养大名,快请进吧。” “刘大人且慢!”旁边阻拦他的是副院判靳孝祥,“皇上万金之躯,怎能随便叫江湖中人看?” “笑话!”刘长青道,“这是端木庄主,哪里是普通的江湖中人?皇上万金之躯,若是你有法子解毒,自然很好,若没有,何苦拦着别人?” “太医院现在的确没有人能为皇上解毒。”靳孝祥道,“端木庄主也许是江湖名医,但是给皇上看病,兹事体大,不是刘大人能做主的。虽然现在时间紧迫,还是应该请示皇后娘娘,才算妥当。” “荒谬!”刘长青道,“皇后娘娘在佛堂给皇上祈福。一来一回要耽误多少时间?” “启禀大人,”那禁军校尉道,“方才卑职一进宫就已经派人去禀奏皇后娘娘,相信稍待片刻,娘娘便会示下。” “你?”刘长青瞪了他一眼,“皇上身中奇毒危在旦夕,你小小一个禁军兵士却在这里阻挠大夫给皇上诊治。这里哪儿有你说话的地方?” “可不是!”康王府的下人也帮腔,“康王爷要请端木大侠来给皇上治病,之前已经当面和皇后娘娘禀报过了。你先前嫌我耽搁时间,这时自己又来多加阻拦。你安的什么心?” “他是职责所在!”靳孝祥喝到,“再说,你不过是王府的家奴,这里又如何有你说话的份儿?事关皇上龙体社稷安危,不可草率。” 他们吵得剑拔弩张,忽听端木平哈哈大笑:“真是可笑之极!大事当前只会为些无关紧要的枝节纠缠不休,江湖和朝廷真是一模一样。难怪袁哲霖这等奸险小人到了什么地方都如鱼得水。我不管你们谁想争功,谁怕担责任,我是来救人的。我要救人,除非阎王,否则没人拦得住!” 说罢,大步朝养元殿内走。 “站住!”禁军校尉厉喝道,“禁宫重地,岂容你放肆?”说着就扑上前去挡住其去路。然而端木平只轻轻一推,他就腾云驾雾般地飞到一边去了。其余的士兵不能袖手,也纷纷上来阻拦,但见端木平边走边甩动衣袖,士兵们连他的身子都沾不上,就纷纷摔了出去。不过士兵们并不放弃,又起身再次围上,眼见就要和端木平在养元殿前拼起命来。 正这时,外面传来皇后的声音:“这是造反了么?皇上还在里面躺着,你们一个两个在这里做什么?” 众人连忙跪地请安,唯端木平趁着这个机会纵身一扑,已进了养元殿内。 “这是怎么一回事?”皇后问。 “启禀娘娘——”刘长青才要开口,皇后又打断了:“算了,现在最要紧的是皇上的身子,你们有什么解释,我回头再来听——刚才是神农山庄的端木庄主进去了么?听说他的医术了得,希望可以药到病除。” 听了这话,刘长青不无得意地瞟了靳孝祥一眼。 皇后举步朝养元殿内走,一路又叫太医们不必多礼:“你们都去给端木庄主帮忙吧。我只在一边远远地看着就好,不来给你们添乱。”到了门口,又回身:“符雅,你在发什么愣?为何不跟上来?” 符雅怔了怔,起初还以为皇后在一团混乱之中没有看到自己——这样的想法是多么的可笑。她别无选择,垂首走上去,但每一步,面前就有一幅往事在闪回——圣诞节有毒的水果,寒夜里伪装成八珍益气丸的烈药,还有刚才在菱花胡同射向自己的暗器。皇后的身上有一种浓烈的杀意,就像一道白亮的闪电,在死亡逼近的瞬间,能将隐而未现的因果都照亮出来——突然派了禁军来说要“保护”她,看来是早就知道有人要取她的性命。派那样一位厉害的刺客来杀她这种无关紧要之人,想来想去,除了皇后再没有别人了。假装保护,实则暗杀,蜜糖中下毒,丝绸里藏针,这也正符合皇后的风格。 她感觉两腿有千钧重,几乎不能前进。但终于还是来到了皇后的身边,与她一道走进了昏暗的养元殿中。 “你……”皇后远远地坐着,似乎是在看端木平给元酆帝把脉施针,却幽幽瞥了符雅一眼,见到她衣衫上的血污,即皱眉道:“你没有受伤吧?果然有人去加害你了?” 符雅克制住想要冷笑的冲动,道:“多谢娘娘关心,臣女没有受伤。受伤的是白神父。刺客……失手了。想必很是失望吧。” 觉察出她语气中的敌意,皇后皱了皱眉:“怎么,你莫非以为那刺客是我派去的?你的聪明机智都到哪里去了?我若是要杀你,一把火烧了鹿鸣山岂不干净,何苦要千里迢迢接你回京来?那刺客是康亲王派去的。我看他是想杀了你嫁祸给我。” 你就随便说吧,符雅想,在我听来都无甚分别。 “康亲王这老狐狸存着什么心,你难道不晓得么?”皇后低声道,“如今他是狗急跳墙了。而你我的关系,你知道的那些事情,是他最后一击的武器。我早已猜到了,才叫你出宫去。后来他去坤宁宫打听你的下落,可见我料的不错。我这才派人去保护你。也亏得你没有回家也没有去见程亦风,而是去了教会……冥冥之中,似乎你的上帝正保佑着你呢!老天应该是站在我们这一边的。” 符雅终于忍不住冷笑了出来:“白神父中了毒镖,差点儿就没命了。老天如果站在娘娘那一边,可真是瞎了眼。” “你——”皇后转头恼火地盯着她,“你怎么敢如此跟我说话?” 符雅冷冷地,毫不回避对方的目光。平生第一次,她如此憎恶一个人,希望手里有杀人的利器,可以一了百了。 皇后的语气软化了下来:“这也难怪你,畜生受过了伤害还要记恨一段时间,何况是人呢?那一夜在你家里,你吓坏了吧?其实那次真的是我一时昏头犯了错——任谁遇到这种突如其来的变故都会手足无措方寸大乱的。我事后想来想去,十分的后悔,才四处搜寻的你的下落,又带你回来。我是想……补偿你的。” 符雅觉得恶心——如果这是皇后的谎话,要骗她去做什么事,然后再设法把她灭口,她或者只会觉得胆寒,但若这真的是皇后想要“补偿”,她只会更加厌恶。无论是什么,她连一个字也不想听。 “算起来,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多。”皇后轻声道,“不过,比起我身边的其他人来,你是最贴心最得力的,我还以为我们只是有缘呢……说起来,这真的是缘分。” 是孽缘!符雅心里嘶喊。她宁可死去。在皇后来到她家的那个夜晚,早在白羽音投毒的那个圣诞夜,早在……早在她出生的时候,在她被送到慈航庵的时候……随便什么时候,若她早死了,就不会牵连任何人,也不用面对这日渐丑陋的人生。像是泥淖,底下有一只魔爪,拖着她的脚,死命地朝下拽。她快要窒息。 “我知道一时之间要你完全忘记过去也是不可能的。”皇后道,“但我还是要跟你说……你看,我连地方都顾不上挑了,也要急着跟你说明白……因为我需要你。” 需要我?符雅心中狂笑不止,需要我做什么?帮你害人? “以后你就会明白,我需要你,你信我,你的前途也一片大好。”皇后道,“不过,一切都要看今天了——今天是关键。” 符雅咬着嘴唇:什么前途?她没有前途。 皇后忽然站起了身来。因为那边端木平洗净了手,似乎已经结束了治疗。 “端木庄主,”皇后快步走上前去,“皇上的毒解了么?” “解是解了。”端木平道,“不过,皇上一直服食丹药,早就已经中了水银毒。这次中的是一种叫做‘美人白头’的毒药,虽然本身药性并不厉害,却可以加速水银毒的发作。所以皇上他……他现在全身麻痹昏迷不醒。” “那……”皇后脚下一个踉跄,几乎跌倒,“那怎么医治?” “若是我早些赶到,倒也不是没有法子。”端木平道,“不过方才有人强加阻拦耽误了时辰,现在……恐怕困难。” “臣该死!”靳孝祥“扑通”跪了下去,“臣没有想到会有此后果,请娘娘赐臣死罪。” 皇后身子摇晃,死死抓住了符雅的胳膊:“你……赐你死罪难道就有用了吗?端木庄主,你说困难,到底有多困难?” “在下是做大夫的,不是做神仙的,”端木平道,“治病救人的事,不能打包票。只能尽力而为,但皇上究竟什么时候能复原,会不会复原,在下说不准。” “是……是么……”皇后声音颤抖,“能不能请端木庄主留在宫中继续医治皇上?” “这……”端木平道,“在下自当尽力,不过一直留在宫中也是不可能的。皇上是病人,但天下还有许多病人需要在下医治。” “这个……本宫明白。”皇后道,“但还是请端木庄主尽量……尽快医好皇上,要什么药材,要什么人做什么事,尽管吩咐就是。” 端木平点了点头,吩咐人去准备牛乳、花椒、土茯苓等物。整个太医院俨然在他的指挥之下。 外面妃嫔和宗亲在探头探脑。 符雅感觉皇后扶在自己胳膊上的手忽然松开了。她一怔,扭头来看,只见这妇人的面上迅速地闪过一丝奇异的光彩,仿佛是轻松,又仿佛是胜利,但转瞬即逝,不待人捕捉,已经又恢复了悲伤和疲惫的死灰色。只是,这悲伤的面容透着冷静。“你们都还愣着做什么?”皇后道,“快去叫太子来。” “这……”康亲王离开宗人府,如今管事的是梁国公。皇上病时,忌讳叫太子到病榻前来,因那未免有送终的意味,是不吉利的——除非真的到了最后的时刻,否则,太子除了例行请安,须要避忌。他犹豫着,偷眼瞟皇后。 “怎么?”皇后冷冷看着他,“梁国公没听明白本宫的话么?国不可一日无君,你们是想等消息都传遍天下了再来应对么?快去请太子来!” 这次提高了声音,外头的妃嫔和宗亲都清楚地听见了。不仅如此,他们的心里也起了回音:这是要改元了! 作者有话要说:呼呼,累死了……我本想加快更新速度,但是好像无能为力啊…… 125第124章 程亦风在刑部主审疾风堂叛乱一案,感觉从头至尾是一个闹剧。一干人犯几乎众口一词将责任推到了哲霖的身上——是他花言巧语威逼利诱让他们加入疾风堂并且为他做事的,若不如此,就会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程亦风好像看到戏台上英雄抓住了蟊贼,然后蟊贼满口“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岁小儿”,叫人既好气又好笑。然而,人犯要这样说,他也毫无办法。王致和与谭绍文等参与会审的官员倒乐得如此结果——都揪住哲霖不放反而好,要是乱咬人,指不定一个牵扯一个,将他们也拖累了。于是大家建议不须审问也不给辩解的机会,直接将哲霖定了大逆不道之罪,判处磔刑——这也是一个笑话,因为什么时候抓到哲霖还是未知之数。只不过如此处理,杀一儆百,大快人心,可以使朝廷受到最小的震动罢了。 可是,等他们这边草草结案,就听到了惊天的大消息,让他们一切“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努力全都白费——元酆帝遇刺瘫痪,竣熙将择日即位,为了避忌,暂时不改元,但是照例大赦天下,既为元酆帝积福,也彰显新君仁爱治国的决心。 在刑部衙门里听到这个消息的人,个个都惊得呆立在原地,正有“山中才一日,地上已千年”之感。 “怎……怎么会这样?”王致和话也说不完整了,“刺客是什么人?” “这奴才可不敢多嘴。”传话的太监这样说着,还是透露道,“好像跟霏雪郡主有关系。她人已经被关在宗人府了。” “这怎么可能!”程亦风脱口而出。他虽然被这小妖女捉弄了好多次,深知其荒唐狠毒,但怎么也不相信她会做出刺杀皇帝的事来。除非背后是康亲王——不错,康亲王一心想要竣熙早日登基,自己好趁机把持朝政。白羽音帮助程亦风挫败了康亲王昨夜的阴谋。看来老狐狸老羞成怒,不顾自己外孙女儿的安危,骗了她去杀害元酆帝…… 这样的猜测完全合情合理。程亦风不为白羽音抱不平,只觉得康亲王罪恶滔天,此人不除,国无宁日。 “反正现在也没定案。”那太监道,“总要日后审清楚才知道——程大人,太子殿下请您立刻入宫去。” 便是他不请,程亦风也要立刻去求见的。当即告别了各位会审的官员,跟着那太监匆匆回到宫里来。 到得东宫,只见灯火通明,太监宫女忙忙碌碌地跑出跑进。他看到其中有不少是专管织造缝纫的,怕是在准备登基的龙袍吧。他被引着一直到了书房,首先见到的就是焦躁不安站在房间当中的竣熙。少年脸色煞白,但两眼通红,像是受了惊吓的幼兽,直愣愣看着大门的方向,似乎就是在等着程亦风的到来。可是,当程亦风跪行大礼的时候,竣熙还是呆呆的,连“平身”也忘记说。 “程大人起来吧。”传来皇后的声音,“天下都乱套了,这不是多礼的时候。” 程亦风谢了,直起身,看到皇后,也立刻就看到了站在她身边的符雅。他的心中一动:符雅看来大不相同!倒不是因为她的妆容比平时精致衣衫比过往华丽,而是那眼神,似乎少了那份洒脱淡薄,笑容也很是勉强。 她果然是被皇后胁迫,程亦风想,我要怎样搭救她? 不过,现在国事为重,他不能只考虑符雅。因敛容正色,垂首而立,听皇后有何吩咐。 “程大人坐。”皇后道,“符雅,你去倒茶来。” 竣熙还站着,程亦风怎么能坐,便推辞了。皇后并不勉强,叹了口气,道:“相信今天宫里出了什么大事,程大人也已经知道了。先有个疾风堂,闹得满城风雨,好不容易平定了,忽然又有此变故。太子还这样年轻,这副担子怎么挑得起!” “文武百官自然会尽心尽力为国效忠。”程亦风道,“娘娘可以放心。臣一定竭尽所能,不让奸险小人有可乘之机。” “大人这样说,本宫就安慰了。”皇后道,“本宫是个妇道人家,朝政的事一点儿也不明白。以后太子还要靠大人辅佐。” “这是臣份内的事。”程亦风道,心里想着白羽音和康亲王的事,却不知道怎么开口,又或者该不该和皇后说。 “程大人自从元酆七年中了探花,在朝廷已经效力了十七年了呢。”皇后幽幽道,“要是个孩子,都比太子年纪大了。我听说这十七年来,程大人起起落落,受了许多委屈和困苦。难得大人还是对朝廷一片赤胆忠心,真是天下官员的表率。” 听皇后如此夸赞自己,程亦风浑身不自在——说什么不知朝政,却对他的过往了如指掌! 这样一顶一顶的高帽子戴过来,定然是对他有所求的。程亦风默然不语,等着皇后的下文。 “程大人从前的政绩我就不知道了。”皇后接下去道,“不过,落雁谷之后,你就成了太子的良师益友。太子本来只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对国事的领悟突飞猛进,这都是程大人的功劳。连同那新法,虽然我是不太懂的,但听说都是利国利民的举措。程大人就是这新法的领头人。” “新法乃是诸多官员集思广益的成果。”程亦风道,“臣不敢居功。” “我就佩服程大人这样的好官,从来也不为自己着想。”皇后道,“功劳大的时候,你不自得,之前太子被那个袁哲霖蒙蔽而冤枉你的时候,你也不怨恨。如此君子,正是国家和太子所需要的。”她顿了顿,正好符雅上了茶来,就陪程亦风饮了一口,才道:“程大人,太子年轻继位,本宫想请你做辅政大臣,你意下如何?” 程亦风差点儿没被茶水呛转—辅政大臣,这不是坏事,他也没有拒绝的理由,只不过从皇后的口中说出,总好像有些阴谋的意味,心底一阵阵发寒。 “本宫说句大逆不道的话。”皇后用茶杯盖子轻轻赶着漂浮的茶叶,头低着,似乎是在回忆往事,“皇上这么多年都做了些什么,大家有目共睹。他没有办法教太子怎么做个好皇帝。太子没有兄长,宗亲之中,纨绔的纨绔,无能的无能,谁也不能给太子做个榜样。楚国需要一个好皇帝,需要一个勤政爱民又有魄力的好皇帝。太子想做这样一个好皇帝。他就是太想了,所以才受了袁哲霖的唆摆。若没有人教导太子,帮他看清世事,难保将来不出现第二个、第三个袁哲霖。大人是想到那个时候再来收拾残局,还是想现在就手把手地教好太子呢?” “臣……”皇后没有在看他,但是程亦风感觉到她的目光,强烈的压迫感。“臣何德何能……” “程大人若没有资格,还有谁有资格?”皇后放下了茶杯,叫竣熙,“太子,你怎么一句话也不说?你难道不想程大人辅佐你吗?” “儿臣……”太子好像在半梦半醒之中,愣了愣才反应道,“程大人,我年轻不懂事,之前犯了很多的错。请大人不计前嫌,时时提点。我……我一定会全力以赴,做个好皇帝。” “殿下!”程亦风不知说什么才好,“臣……臣自然尽己所能,辅助殿下……只不过臣能力有限……对于内政外交民生军事并不是样样皆通……实在怕辜负殿下的信任……” “这个程大人大可以放心。”皇后道,“辅政大臣并不只大人一个,还有其他三位。只不过,想请程大人做首辅。” 还有其他三位?程亦风怔了怔。 “他们都已经答应了,而且也赞成程大人做首辅。”皇后道,“其实,不如说是他们提出程大人做首辅的。我想,程大人和他们共事,一定会很有默契。” “是……是哪三位?”程亦风忍不住问道。 “这就请他们来和大人相见。”皇后道,即吩咐太监,“去书房把三位大人请来。” 那太监应了,不时回来,只见后面是赵兴,司马非,和臧天任。这三个人选就十分奇怪了——历来托孤重臣若不是公卿贵族也是一品大员,这里除了礼部尚书赵兴是德高望重的老臣,司马非已经告老还乡,并无官职,臧天任供职翰林院,一向是没有实权的,更不要说做什么独当一面的大事了。不过,仔细再看,这样的组合显然是精心挑血—赵兴刚直不阿,处理政务一向对事不对人,虽然早先也对新法提出过异议,但大抵只要利国利民的,他全力支持;司马非不消说,是他一手将程亦风从督粮小官变成了民族英雄,兵部闹派系的时候,程亦风和司马非的名字常常是扯在一起的;臧天任是程亦风的至交好友,新法有不少有是他们一起商量出来了,每每程亦风遇到难处,臧天任总是不计回报地尽力相助——所以,选择这样的三个人,根本就是要在朝中成立一个“程亦风帮”! 再不谙权谋之术,程亦风也看出皇后的意图——不,他是更糊涂了。他自问虽不是圣贤,但也愿意为国为民鞠躬尽瘁,若是他做首辅,一定兢兢业业,倾尽所有教导竣熙。若力有不逮,他可以和其他三位辅政同心协力——赵兴最有治国的经验,而且主持科考许多年,门生遍及天下;司马非征战沙场,对于保家卫国最有心得;臧天任虽然官职不高,但学富五车,博古通今,既能在中央通观全局,又熟知地方治理之道……这样的同僚可以说是他梦寐以求。若照常理,绝对不可能得到,如今,皇后却为他一手置备。这种感觉,好像是一个梦想,是他十七年前,作为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所看到的理想,要实现需要太多的条件,他几乎都放弃了,如今却有人将荆棘斩除,将扫路扫平,将一切所需用的全都交到他的手上,对他说:你去实现你的理想吧!他本该热血沸腾,精神抖擞,但是,他只觉得被阴谋包围,如履薄冰。 “臣……实在不敢当。”他道,“首辅一位,还该由赵大人出任。” “程大人不必过谦虚。”赵兴道,“老夫只不过是虚长了岁数而已,论到革除积弊振兴朝纲,老夫比不上大人。” “不错,”司马非也道,“程大人,你就不要推辞了。说实话,以前我只觉得你是一个书呆子,有时迂腐至极,十分可恶。但是回想起来,你不畏□,坚守大义,我比不上。” “程大人,”臧天任也道,“要说这里最没有资格的,应该是我。不过,与其让那些资历品级都足够却无心为国效力的人来坐这个位子,倒不如我厚着脸皮来担当。大人何必要在乎俗礼?” 程亦风哪里是在乎俗礼!他只是猜不透皇后的真正意图。然转念一想:皇后会有什么祸心?若他不知道皇后和符雅的恩怨,不知道皇后吃斋念佛背后的狠毒心肠,他会把这一切看成是顺理成章。如今有什么不同呢?太子是唯一的继承人,不论皇后有什么打算,似乎都不影响他辅佐竣熙励精图治。那么他何必在意呢? 他忽然想起了康亲王,想起对于“大义”的辩论。若康王知道他此刻心中的挣扎,大概会大笑不止吧?他抬眼看看符雅,想从她的眼神中寻找一点建议,但是符雅正低着头,阴影中面孔十分的模糊。 程亦风啊程亦风,他对自己说到,你满口仁义道德,大道理一条一条,这时却不能当机立断,可见也是伪君子一个。至少是个孱头! “好了,”皇后道,“诸位大人们也不必你一言我一语了——其实谁做首辅不过是个名头。今后太子还要靠你们四位合力扶持。我这老太婆就去敲经念佛,保佑皇上早日康复——今天时辰也不早了,还有许多事情要忙……”她按着太阳穴,好像是头疼发作:“赵大人,是不是需要草拟一份诏书诏告天下?” “正是。”赵兴道,“要传到各个州县,也要告知外国使节。至于大赦天下,更需要让各地将死刑犯的名单呈递上来……也要开恩科……” “果然是很多事要办。”皇后道,“就烦劳四位大人商量着先做起来。”她看了一眼竣熙,还是痴痴呆呆的:“太子今天也累了,毕竟还是小孩子……唉……等钦天监定了日子,他就不能休息了。今天就让他先好好睡一宿吧。” “臣等遵旨。”赵兴领头回答。 皇后看了看符雅,又看了看程亦风,似乎是在考虑要不要让两人聚一聚,但终于道:“本宫头疼得厉害,符雅,你今天也不要出宫了,就陪本宫一晚吧。” “是。”符雅木偶般地扶起皇后,走出东宫去。 程亦风和赵兴等人就留在东宫办事,草拟完了竣熙继位的诏书,时间已经过了深夜。众人都拖着疲惫的身子出宫去了,程亦风自己也眼皮打架,不过走在出宫的步道上时,忽然心中一动,叫那领路的太监道:“公公,我想去宗人府一趟。行么?” 虽然不合规矩,但太监哪会说“不行”?眼前这可是权倾朝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辅政之首!立刻前面带路,不时就到了宗人府跟前。 “我想见见霏雪郡主。”他对值夜的士兵道。 “这个……”士兵犹豫,“大人,霏雪郡主是刺杀皇上的要犯,庭审之前是不能见的……不过……既然大人已经来了,赶紧见一面走吧,别叫人发现了,卑职会掉脑袋。” 这时体会到位高权重以权谋私的便利之处了!程亦风苦笑一下,谢过那士兵,同他一起走到牢房里去。 他过去从没有进入过宗人府。本以为这里的牢房和刑部的差不多,进来之后才发现大不相同。有些看来连一扇窗户也无,完全是只有几个透气孔的石屋子,有的则是密密匝匝的铁网,好像兽笼,到了关押白羽音的地方,却是一间看起来很平常的房间,门窗似乎与各处宫房无甚差别,直到士兵小心翼翼地将窗户打开一条缝儿,程亦风才发现窗口已经用铁网封住,上面还布满了铁蒺藜,任谁想要破窗儿出,都会皮开肉绽。 “霏雪郡主!”士兵朝里面唤道,“程大人来见你!” “谁?”白羽音的声音朦朦胧胧的,似乎没睡醒,过了一会儿才凑到窗边来。一看到程亦风立刻“哇”地一声哭开了:“你……你快带我出去!你欠我人情,说好了要帮我的。块带我出去。” “郡……郡主……”程亦风可没有哄小孩的经验,“你先别哭,你到底怎么会卷到刺杀皇上的事件里来?你可不可以从头到尾说一遍。”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白羽音哭道,“我什么都没做……我去见皇上……皇上炼丹……皇上好得很呐……我走的时候他也还好得很呐……我没有刺杀皇上……我没有……” 听她语无伦次,看来是受惊过度。程亦风安慰道:“郡主别着急,程某也不相信你会去加害皇上。但郡主须得把事情的经过说明白了,程某才好帮你申冤——你究竟为何会去见皇上?” “我……”白羽音呆呆地,“我……我去给皇上送炼丹用的药材。” “是什么药材?”程亦风问。 “什么药材?”白羽音怔了怔,“不……不记得了……红红绿绿的,好多……是……是进贡来的。” “那……是谁让你去送的?” “我……”白羽音愣着,“我……不记得了……都不记得了!这里有黑又臭,饭菜难吃……还有好多虫子爬来爬去……你……你先带我出去,我就会想起来了!你快带我出去!只要你带我出去,我以后都不再捉弄你了!” 程亦风毫无办法:“郡主……你听我说……你若不洗清冤情,是出不去的……” “为什么?为什么?”白羽音尖叫了起来,“我什么都没有干!我真的什么都没有干!你带我出去呀!” 她的声音很大,把四周的囚犯也都吵醒了。有人怒喝道:“死丫头,到了这里,你还想出去?你乖乖等死吧!不要吵别人的清静!” 士兵看这情形,怕是要引起骚动了,连忙来请程亦风:“大人,不能再耽搁了。要是出了乱子,谁也担待不起。”便连拖带拽将程亦风“请”出了宗人府去。白羽音则被一个人留在黑暗的牢房里。 她听到周围囚犯们的怒斥声,好像被独自扔在漆黑的森林,周遭满是豺狼猛兽。她又累又饿,拼命捂住耳朵,叫道:“走开!走开!走开!” 不知过了多久,力气用尽,喊叫变成了低低的呻吟。再过了一阵,连哼哼的力气也没了,就只是张翕着嘴唇。她才渐渐发现周围已经安静了下去。她的思绪也变得清楚了一些,白天发生的事情浮上脑海——是皇后让她去给元酆帝送丹药的,是皇后! “呀!”她叫了起来,“我想到了!是皇后!程亦风——我想起来了,是皇后让我去的!”可是回答她的只有回声,她才想起程亦风已经离开了。 那就是皇后要害她了?她恨恨地想:我自以为比这个老妖婆高明百倍,没想到不留神着了她的道儿!“可恶”她一捶墙壁,“老妖婆,我总有办法出去收拾你!” “嘻嘻,就凭你!”那墙壁忽然发出了声音。 “谁?”白羽音吓了一大跳,“你……你是……什么鬼?” “鬼?”那声音冷笑,“老妖婆没死,我还舍不得变鬼呢。” “那你是人?”白羽音奇道,“你……你在哪里?” “这里!”那声音道。听见“嘶嘶”的摩擦声,幽暗中墙壁上的一块转头被抽走了,原来是隔壁牢房的人。 “你是谁?”白羽音再凑到跟前,想在黑暗中辨认对方的模样,但除了一头白发之外,什么也看不清楚。 “嘿嘿,你自然不认识我。我被关到这儿来的时候你还没有出世呢!”那人道,“我是淑贵嫔,你要称我为娘娘。” “娘娘?”白羽音不屑道,“都关到这儿来了,肯定早就革去封号,你还威风给谁看?” “自然是威风给那个老妖婆看了!”淑贵嫔道,“我有绝妙好计可以整死那老妖婆,只要她一垮台,你我自然都可以恢复自由。我的封号也能回复。你现在叫我一声‘娘娘’并不吃亏。” “得了吧!”白羽音道,“你要是有绝妙好计,会在这里关十几年,关到头发都白了?” “绝妙好计是要找对了人,找对了时间才行得通的。”淑贵嫔道,“我就在牢里等着你这样一个人呢!” “胡说八道!”白羽音道,“你这么说,好像早就料到我会被关进来似的。” “嘿嘿,也可以这么说。”淑贵嫔道,“其实我想老天爷不会瞎了眼,让那个毒妇一直猖狂下去,总有一天会让我等到报仇的机会——我来问你,你是不是跟太子的小情人凤凰儿很熟?” “咦?”白羽音奇道,“你关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消息倒还灵通嘛!” 淑贵嫔嘿嘿冷笑:“你来这里的时间不长,长了自然也就摸出门道来了——你明天给凤凰儿写一封信。” “干什么?”白羽音奇怪道,“难道还叫凤凰儿来替我申冤啊?她那木脑袋,什么都不懂。只有别人算计她,要她帮你去算计皇后,我看你会气死的。” “就是笨人才好!”淑贵嫔道,“笨到你叫她做什么就做什么,那就再好不过了——你知道芒种节要送花神么?” “当然知道。”白羽音点头,“这几年不怎么时兴了,听说以前很热闹。” “不错。”淑贵嫔道,“最热闹的一次是元酆五年,后来嘛……嘿嘿,不说也罢。今年拜你所赐,皇上成了废人,太子要登基——这个凤凰儿如果做了皇后,可以恢复传统,好好庆祝一下芒种节。” “哼!”白羽音恼怒,“凤凰儿做什么皇后,那位子本该是我的!” “嗐,小姑娘,这种话不必说了。人若总往后看,还能成什么事?”淑贵嫔道,“世上从来就没有‘本该’,只有‘现在’,而‘将来’是谁也说不准的,要看命数,也要看本事。你照我说的办,起码你我二人都有机会从这里出去。” 白羽音撇了撇嘴:“那你要我写信给凤凰儿干什么?” “我有一套衣服藏在毓粹宫,你把它送给凤凰儿,让她芒种节送花神的那一天穿出来。”淑贵嫔道,“让她亲自做花神主持庆典。要皇后也来参加。” “这套衣服有什么特别的?”白羽音问。 “嘿嘿,现在天机不可泄露。”淑贵嫔阴阴地笑。 “卖什么关子!”白羽音冷哼道,“那你总要告诉我那衣服是什么样儿,藏在毓粹宫的什么地方,否则就算我想办法叫人去找,也不见得能找到呀。” “很好找的。”淑贵嫔道,“那衣服是瓷青色的,白裙子,看起来就像是被洗掉了颜色似的。就在毓粹宫佛堂的佛像后面。” “旧衣服?”白羽音怪道,“凤凰儿要是做了皇后,怎么肯穿这样的衣服?” “这就要看你的本事了。”淑贵嫔道,“只要你能骗了她在芒种节穿上了给皇后看,我保管后宫天翻地覆。你我也就重见天日了。” “有这么神吗?”白羽音嘀咕。不过,如今这情形,她再做什么都不会使自己的境况变坏,倒不如随便试试了。 宗人府里的这一番秘密的谈话,程亦风自然不晓得。他离宫回到家中的时候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偏偏老仆还告诉他,公孙天成来了,一直在书房里等着。这老先生,程亦风想,在自己和哲霖斗到最危急的关头时,他不知去向,如今又等候到深夜,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呢? 来到书房,见公孙天成正在挥毫作画,听程亦风进来,即搁笔相迎,又一揖到地:“大人高升了,可喜可贺!” “这消息倒传得快!”程亦风道,“诏书还没发出来,先生都知道了。” “要是等诏书下来,再拍马屁就来不及了。”公孙天成笑着,指了指桌上的一叠名帖,“这些都是下午和傍晚送来的,等到明发上谕,大人只怕可以用这些来当柴火烧,可以一年也不买碳。” “下午?”程亦风苦笑,“那会儿我还在刑部审理疾风堂的案子呢……那时就有人知道我要做辅政大臣了?” “是首辅。”公孙天成纠正,“也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太子殿下经过了疾风堂的教训,应该会对大人言听计从,在殿下亲政之前,恐怕大人就成了那无冕帝王。” “这……这可不能乱说!”程亦风连忙阻止。 “怎么?”公孙天成笑道,“连疾风堂都倒台了,大人还怕有人在外面偷听吗?” “怎见得没有?”程亦风道,“袁哲霖还没有落网,他大可以纠集其第二个、第三个疾风堂来。” “那大人还不是照样把他们全都铲平了?”公孙天成笑道,“先前见过邱大侠,听他说了大人调动京畿守备部队,出其不意挫败了袁哲霖的阴谋,实在高明。” “先生过奖了。”程亦风道,“这几日找不见先生,我只好赶鸭子上架,勉为其难。幸亏司马元帅肯拿出免死金牌,否则还不知道怎样去刑部劫狱。也幸亏冷将军不计前嫌,愿意和司马元帅合作。现在回想起来,这都是凑巧的事。老天爷若是不帮忙,局面必然无法收拾。我还真是后怕。” “这不是凑巧。”公孙天成道,“是大人一直以来坚守大义,感动了司马元帅和冷将军他们。智谋许多人都会耍,但是智谋是不能长久的。尤其阴谋是不能长久的,总有败露的一天。唯有坦荡君子,合乎天道。譬如一个人在沙地上盖房子,也许很容易就打下桩去,很快就上梁铺瓦,但是风雨来时,此屋必塌。而在磐石上打桩,耗时费力,但基础稳固,风吹雨打,总不动摇。老朽如今回想起来,当初在大青河建议大人用黄花蒿毒害樾国百姓,大人严词拒绝,老朽心中还埋怨大人迂腐;后来大人和袁哲霖交锋,老朽也曾暗暗恼怒大人不肯牺牲朝中的贪官污吏……唉,老朽与大人相比,只有小聪明,大人却有大智慧。” “先生千万别这样说。”程亦风道,“若没有先生智谋超群,凭着程某一股捍卫大义的痴傻,恐怕早就已经死了不知道多少回了。” 公孙天成笑了笑:“吉人天相。老天要大人冲破重重危难,坐上首辅之位。以后就可以大刀阔斧推行新政,我楚国中兴有望。” “中兴楚国自然是好事。”程亦风道,“只怕不是老天要我做首辅,而是别的什么人。我做了别人的棋子,这棋不知会怎么下——先生知道皇上遇刺的始末么?” “听说了。”公孙天成道,“说是霏雪郡主做的。怕是被人利用了吧?” 程亦风点点头:“康亲王一直想利用疾风堂政变,好废了皇上让太子登基,接着把霏雪郡主嫁给太子,自己好乘机把持朝政。” “不过若是康亲王让霏雪郡主去刺杀皇上,霏雪郡主将来怎么可能做皇后呢?”公孙天成道,“就算康亲王家里再多有几个如花似玉的郡主,他王府的名声已经有了污点,想要做辅政亲王,是绝对不可能的。” 程亦风一怔,他并没有想到这个。“但是如果康亲王大义灭亲,岂不是很好的一步棋?”他道,“除了康亲王,还有谁能利用霏雪郡主刺杀皇上?” “这有何难猜?”公孙天成道,“这个人做了许多坏事,不能让皇上知道。只有皇上死了,这个人才能安枕无忧。她很容易接近霏雪郡主,而且身份特殊,别人极难怀疑到她的身上。皇上出了事,这个人准备得最是充分,几个时辰的功夫,太子登基,大赦天下,辅政大臣,全都安排得妥妥当当——大人还没猜出来么?” “莫非是……是皇后?”程亦风惊讶道,“这……皇后无非是在后宫兴风作浪,何至于严重得要置皇上于死地?” 公孙天成笑而不答:“大人,来看看老朽的丹青如何?” 这时候看什么画?程亦风全无雅兴。不过还是走上前去,只见公孙天成画的乃是一幅仕女图。不禁吃惊万分——须知文士之中,以山水画为最高,花鸟只不过是雕虫小技,而人物则难登大雅之堂。公孙天成画的还偏偏是人物,并且是仕女图,实在奇怪。“先生好……雅兴!” 公孙天成提笔晕染着仕女的发髻,点缀上了钗环,最后才来勾勒五官。他且画且端详,仿佛总是很不满意似的,到点睛完毕,就皱眉道:“怎么不像——大人帮老朽参详参详?”说着,铺开旁边的一支卷轴。 程亦风看那卷轴内页是一张重彩仕女图。与公孙天成的水墨画相比,两幅画中的女子面容姿态十分相似,都是挎着花篮衣袂飘飘;然而细看之下可以辨出,重彩的那一幅里,女子窈窕婀娜,顾盼生辉,可谓“灿若玫瑰,丽若芝兰”,水墨的这一幅中,女子空灵俊秀,超尘脱俗,像清晨的烟霞,又像月下的露水,只可远观不可亵玩——而且,隐隐约约,眉宇间还有一丝哀怨之气。 “先生是在临摹这幅重彩?”程亦风问道,“不知这一副是出自何人的手笔?” “这哪里是重彩?”公孙天成道,“这是年画,是套印的——看来真是技术高超,连大人的眼睛也骗过去了。” “年画?”程亦风奇怪——这都快芒种了,谁还印年画?况且,年画上怎么既不是财神也不是灶王,而是一个女子呢? “大人博览群书,莫非不知道司花神女么?”公孙天成指着卷轴上题的两句诗“花神只恐留难住,早晚承恩入未央。” “司花神女?”程亦风有点模糊的印象,似乎贵族女眷们到了芒种的时候有“送花神”的习俗,看来就是送这位司花神女了。难怪这季节印出来散发。“不过素没有听说过把仙女请来贴在家里的。”他道,“这是何规矩?” 公孙天成呵呵笑道:“大人果然是两耳不闻窗外事。这位司花神女专管人间未嫁姑娘,她们的容貌身材会长成什么样儿,声音好听不好听,跳舞好看不好看,女红做的精巧不精巧,都是司花神女管辖的范围。自然,她们能不能嫁得如意郎君,也都要靠司花神女了。” 程亦风简直闻所未闻:“管姻缘的不是月老么?哪里又冒出来一个司花神女?” “如果只是想随便嫁给隔壁的情郎,自然就是月老管的。”公孙天成道,“不过,要想飞上枝头变凤凰,那还得有赖司花神女。太子殿下已经到了大婚的年纪,这消息天下皆知。他英俊潇洒又勤政爱民,天下间的怀春少女,哪一个不想被选作太子妃的呢?所以就纷纷请了司花神女回来,贴在闺房里日夜礼拜。我看一旦太子登基,日夜跪拜花神的少女只怕就更多了。” 原来是这样,程亦风想,然而竣熙心中只有凤凰儿一个,民间的姑娘恐怕只是空欢喜——就算竣熙登基之后多立几位妃子,中选的姑娘也未必就是幸运,一入深宫若不能变的像皇后那样,就只能落得丽、殊二妃,或韩国夫人那种下场。白羽音更是“出师未捷身先死”,可悲又可怜。“既是小姑娘们请到闺房里的神明,先生买一张来做什么?”程亦风问,“程某素没听先生说过家有妹妹或者女儿。” 公孙天成又不回答,只道:“大人且看看老朽画的这一张有何不同?” “晚生并不懂画。”程亦风道,“不过,算是旁观者清,随便说几句,先生看对不对——这幅年画里的花神是个无忧无虑仙子,美则美矣,但自古画中仙子大抵如此。没有喜怒哀乐,跟土埂木偶也无甚差别。先生的画的这一位虽然貌若天仙,又清逸脱俗,但却是个凡间女子,不知是天性喜爱伤春悲秋,还是真的遇到了什么悲哀之事,满园春花都不能让她展颜呢!” “恩,”公孙天成再次端详两幅画,“请问大人,两幅画中的花神看来是同一个人吗?” 程亦风仔细看了看:“应该是同一个人吧,表情不同而已。” “是么?”公孙天成喃喃,“她本该一生无忧无虑,最后却以泪洗面,了无生趣……十九年了……十九年了!” 十九年?十九年前是元酆五年,发生了什么事?程亦风望着公孙天成:老先生画这一幅画绝对不会是一时起了雅兴而已。 果然,老先生叹了一口气,神情悲苦,道:“这画里的人,就是文正公的妻子,韩国夫人。她在元酆五年芒种节扮花神的时候溺水而死。凶手——大人已经听符小姐说了,就是皇后。” 不错,符雅说过,哲霖也说过。“可是这幅画……为什么韩国夫人会被画在年画上散发?” 公孙天成苦笑了一下:“事到如今,也不怕对大人说了。这是老朽做的。老朽自从听说了韩国夫人遇害的真相,就像着了魔一般,非要为她报仇不可。所以我想尽了各种办法,要揭发皇后的罪行。那天大人在芙蓉庙于家旧宅看到磷粉写的两句诗,也的确是老朽做的。可惜被袁哲霖涂掉了,没有让引起太多人的注意。”他叹息着,似乎很不甘心,又接着说下去:“后来老朽就想到了散发韩国夫人的画像,只要在民间流传开来,总会传到皇上的耳中——大人知道么?当今皇上荒淫无道,他垂涎于夫人美貌,硬是要将她霸占,封为韩国夫人。于夫人去世之后,皇上将她的画像发到全国,要挑选和她容貌相似的女子,据说从各地强征了五百名女子,也不理会人家是否成了亲,就连有孩子的都不管……我想,倘若皇上看到于夫人的画像,一定会好奇。这就是老朽揭发皇后的大好时机。” 程亦风静静地听着,并不感到十分诧异。他很少见到公孙天成如此激动。老先生经过了岁月的涤荡,早就悲喜不流于表。上一次见他动容还是提到于适之变法失败自尽身亡的时候。公孙天成和于适之乃是莫逆之交,而于家因为元酆帝的昏庸和皇后的妒忌而家破人亡,难怪老先生会如此愤怒。要报仇,那是人之常情。 “先生打算怎样向皇上揭发?” “单靠画像当然不够。”公孙天成道,“老朽还精心编排了一出好戏,就叫《花神记》,教给京城各个戏班子,甚至秦楼楚馆的女校书,也都学了其中的唱段。这戏说的就是皇后如何杀害花神娘娘化身的贵妃。哼,虽然和事实有出入,旁人看了没什么,当局者只要一看到,立刻就会明白。” 果然不愧是公孙天成!程亦风暗道,幸亏老先生不是大奸大恶之徒,否则也可以杀人不见血。 “此外还有这个……”公孙天成从怀里取出一只锦囊,从里面拿出一支金凤簪来。雕工甚为精细,栩栩如生。只不过双目通红,仿佛泣血。程亦风不禁惊讶:“这又是什么?” “这簪子名叫‘凤仪’。”公孙天成道,“文正公去世之后,我在于家又留了一段时间,为他的大女公子做过西席。那时这荒淫无耻的狗皇帝曾经想要娶于夫人为妃,派人送给她这支簪子,说她美貌无双又大方得体,如果入宫,就封为‘仪妃’。于夫人怎么可能答应如此要求?若不是有两个幼女需要抚育,她宁可追随文正公而去。当时她想不出怎样拒绝皇上,又不引来杀身之祸。我就给她出了个主意,让她熔化红蜡滴在凤簪上,造成‘凤凰泣血’的不吉之像。果然皇上只好打消了立她为妃的念头。” 于夫人真是个三贞九烈的女子,程亦风想,可惜还是没能逃脱元酆帝的魔爪。“先生拿这簪子出来,又要做什么?” “这不是当初的那一支‘凤仪’。”公孙天成道,“那只簪子已经给于夫人陪葬了。不过,因为簪子是宫制的,所以留着图纸。我拜托杀鹿帮的管大侠进宫去帮我偷了图纸出来,让工匠照样打造。我想,若是再让管大侠把这簪子送进宫去,只怕皇后要吓得夜夜睡不着,皇上也要疑心是于夫人的鬼魂出现。” 计划得可真周详!程亦风再次庆幸公孙天成只不过是想为挚友报仇,而不是想夺取天下。“原来先生最近就在忙这些——不知这计划进行到那一步了?” “说起来惭愧。”公孙天成道,“这些日子以来老朽就一直惦记着报仇,甚至连大人对付疾风堂,老朽都无心帮忙。如今于夫人的画像传遍京畿,怕是临近的州县也可以见到。而《花神记》也排练完成,只等芒种节就要上演。如果大人再去芙蓉庙于家旧宅,会看到‘灵山多秀色,空水共氤氲’这两句诗又重新写在墙上了……总之做了许多事,只等把簪子放进宫去。”他说到这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的本意就是想先在民间造势,等到皇后惊慌,皇上好奇的时候,再最后一击。没想到,皇后心狠手辣,大约她听到了民间的风声,害怕皇上知道真相,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就向皇上下了毒手。” “民间已经传开了么?”程亦风专注着疾风堂的麻烦事,完全没有留意。 “传开传不开,如今还有什么分别?”公孙天成一把将画像推开,“皇上已经成了废人,谁还能动皇后一根寒毛?”他这样说着,忽然又哈哈大笑起来:“也好,本来狗皇帝也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这一对恶毒的夫妻,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恶人自有恶人磨!我本意想让皇上废了皇后,如今却是皇后废了皇上,也可算是歪打正着。这是不是老天有眼呢?” 程亦风禁不住打了个寒战:皇后真是一个可怕的人!如果真如公孙天成所推测,是她向元酆帝下的毒手,这事恐怕还完不了——她嫁祸白羽音,也间接嫁祸康亲王,康亲王绝不会善罢甘休。这难免又要引起一场风波。然而转念一想:康亲王和皇后都非善类,他们互相残杀,可能就此为楚国除掉两个祸害,正是“恶人自有恶人磨”!只不过,难免要牵连无辜——符雅还在皇后的身边,她会怎样呢? 思念间,公孙天成已收住了笑,面上只有悲愤和辛酸:“老朽失态了,请大人见谅。这么多年了,这仇恨就像是蛊毒,无时无刻不在煎熬着我。今天能说出来,心里畅快了许多。” “先生也不必太在意了。”程亦风道,“正如先生所说,相信善恶终有报。以先生的才学,理应继承文正公的意志,将新法发扬光大,这样于家上下在天之灵才会有所安慰。若是纠缠仇恨,不小心被奸人害了,文正公和夫人泉下有知,会替先生不值呢!” “大人说的对,”公孙天成道,“老朽近来是入了魔道。今天来,就是想跟大人坦白一切,从此收手,专心帮助大人完成文正公的遗志。这些怨怨相报的事情,我看透了,不想理了。” 程亦风笑了笑:“放下执着万事休。先生这样想,那是再好不过了。” “夜也深了。”公孙天成道,“老朽该回去了。我要阻止《花神记》的演出。于夫人的画像是收不回来的了,但总要让事情平息下去。否则,现在皇后大权在握,追查起来,恐怕要牵连许多无辜的人。” 可不是!程亦风想,符雅是当年的目击者之一,如果皇后追究,大概符雅是第一个要遭殃的。 “对了,”公孙天成走到了门口,又回身道,“有一件事,我已经提醒了大人好几次——小莫这个人不可信。大人如今做了首辅,手中掌握的是国家的命脉,不可不小心。要是让细作从中破坏,其危害难以想象。” 旧事重提,程亦风不想多争论:“先生放心,我会谨慎处理。” 公孙天成知道他是敷衍之辞,摇摇头:“大人好自为之。” 程亦风目送着老先生离去,夜风温和地吹送,连隔壁的花香都飘了过来。这是个晴朗的夜晚,繁星满布。他举头望望,不知逝者是否在天上注视着人间?素未谋面的于适之,他所期待的时代就要到来了吗? 程亦风忽然感到睡意全无。回到桌前剔亮了灯,拿出新法札记细细研读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俺这两天发飙……不要指望我一直保持这样的更新速度…… 126第125章 次日发出的诏书是经过仔细斟酌的。并没有宣布竣熙即位——毕竟,父亲还缠绵病榻,儿子就登上王位,好像有点儿催着老人家赶紧上黄泉路的意味。楚国标榜“仁孝”治国,显然不能自己打自己的耳光。于是只说了太子继续监国,同时征召天下名医为元酆帝诊治。不过,大家心里都清楚,这就是一个姿态,等到时机成熟,准备妥当,自然会宣布元酆帝禅位为太上皇——说不定过一阵子元酆帝真的一命呜呼了呢!大家对这个皇帝没什么留念。 作为政权交接的准备,皇后选中的四位辅政大臣虽然不曾正式被冠以“辅政”之名,但官职都做了相应的调整。赵兴升任崇文殿大学士,加太傅衔;司马非恢复定边大元帅之职,加太子太保衔;臧天任升任翰林院掌院学士——由于一般掌院学士都是崇文殿大学士兼任的,可见这是为臧天任日后入崇文殿做铺垫;至于程亦风,本来已经是兵部尚书、靖武殿大学士,又有太子太保衔,可以说是位极人臣,这一次加封更加“登峰造极”——由于户部尚书吴盛海之前被哲霖抓住了把柄,让疾风堂调查得死去活来,现在一病不起就告老还乡,程亦风于是授命暂代户部尚书之职,此外,兼任崇文殿大学士——可谓一人同为两部尚书、两殿大学士,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其他得到升迁的,多是疾风堂叛乱中平乱有功的人物,比如邱震霆等人。而冷千山一行戴罪立功,朝廷决定既往不咎,仍官复原职,令其立即回归驻地,不得有误。 各人都接了旨,美中不足是没有抓到哲霖。此外,由于严八姐凶多吉少,猴老三夫妇和大嘴四迟迟未归,邱震霆等人都开心不起来。“他们莫不是还在搜寻姓袁的罪证么?”管不着道,“现在再找一千条一万条也没用了,总不能砍他一千次一万次头吧?” 崔抱月比他们更加气闷——皆因为她是女儿身的缘故,当不了正经武将,无非把她从三品诰命升到了二品,还要她进宫去向皇后谢恩。太监们隆重其事地给她送来华丽的朝服,穿戴上身比铠甲还重。她不由大动肝火,冲那太监嚷嚷道:“你把我包裹成这个样子,我还没进宫就先闷死了。不如你让我骑马过去,到了宫里再换行头,怎样?” 太监直摇头。邱震霆则哈哈大笑:“你不开口的时候看起来还真像贵妇,可惜一开口立刻露馅成了泼妇。依俺看,还应该请这位公公把你再多包裹几层,让你喘不上气,说不上话,省得见了皇后把她老人家吓坏!” 崔抱月好不恼火,换在平时,早就一拳打了过去,此刻全然有心无力。车轿已经在催了,她只得骂骂咧咧地让太监扶着,进宫谢恩。 她到了坤宁宫,正是各宫主子来向皇后请安的时辰。元酆帝在病中,她们谁也不敢花枝招展,都挑了素净的衣服来穿,相比之下,崔抱月好像从戏台上走下来的,十分扎眼。 必是那阉人耍我!她恨恨地想。 皇后总笼统地称赞她是女中豪杰巾帼英雄。这话简直和当初落雁谷归来时说的没有什么两样。她听得昏昏欲睡。幸亏外头报说凤凰儿来请安了,才给了她片刻喘息的机会。 凤凰儿也是朴素的装扮,见到皇后便先告罪:“奴婢来迟了,请娘娘恕罪。” “不迟。”皇后道,“还没到午时呢,你大可以再多睡一个时辰再来。” 这分明是说的反话,妃嫔中一阵窃笑。凤凰儿红了脸:“奴婢不是睡懒觉……奴婢从东宫过来……太子殿下他……他头痛得厉害,所以奴婢……” “头痛得厉害就去传太医!”皇后冷冷打断,“你在那里能做什么?” 凤凰儿一怔,不及辩解,皇后又接着道:“现在太子肩上压的是一副怎样的担子,你不晓得么?你成天缠着他卿卿我我的,是要他做昏君不成?” 再没有想到皇后会当着这么多妃嫔的面训斥自己,凤凰儿的眼泪登时夺眶而出:“奴婢……没有……缠着太子殿下……是殿下说他……他忽遭变故……不知怎生应对……他说……” “住口!”皇后拍案道,“那你的意思是太子缠着你了?” “奴婢……”凤凰儿吓得噎住。 崔抱月很为这小姑娘不平:这样天真无邪的一个人,全心全意地关怀自己心爱的人,竟然被皇后当成狐狸精来骂,着可委屈死了!她捋了捋袖子,要站出来说话。 未料这时,皇后的语气忽然变了:“你哭什么?过来!”她招呼凤凰儿。 凤凰儿怯怯地上前去,皇后就递了一方帕子给她:“脸皮这么薄,像个小孩子似的,将来怎么管理后宫?太子在外面已经有许多的头疼事,你这样没用,怎么帮他当好这个家?你不为他分忧,还要给他添乱么?” 这纯是婆婆教训媳妇的话!众妃嫔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太子妃的人选应该就这样定了。 凤凰儿依旧垂泪:“奴婢……奴婢什么也不懂。” “不懂就要学。”皇后道,“你符姐姐不就是个现成的师父?我记得你刚来宫里的时候,连中原话也不会说,现在不是学会了?做后宫之主虽然不容易,但没有人是天生就会的。便是本宫也是一步一步学出来的。你从现在开始学起,日后才可以为太子分忧解难。再这样成天只知道玩耍,可不行。你明白么?” 凤凰儿拼命点头:“奴婢明白。” “很好。”皇后道,“你……”她忽然一愣:“这是什么?”指的正是凤凰儿头上的山茶银簪。 “这是……殿下送的。”凤凰儿道,“奴婢……奴婢一时糊涂,忘记大家要为皇上祈福,不能戴首饰……” “殿下送你的?”皇后的面色阴沉了下来,“你们都回去吧。”她吩咐各宫妃嫔和崔抱月,又叫身旁的太监:“你去请太子立刻过来见我。” 众妃嫔久在后宫,都知道肯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见怪不怪,一一告退。崔抱月却很是窝火——出生入死铲平了疾风堂,只落得二品命妇,穿如此盛装捂了一身汗,只听皇后说了些不咸不淡的话,现在又匆匆将她打发,简直没把她当一回事。她气哼哼走出来,就踢了绣花鞋,拔掉头上的钗环,低声骂道:“什么玩意儿!给我这套破衣服,倒不如给民兵配几门火炮!” “夫人可千万别想把朝服卖了买火炮。”领路的太监提醒道,“外头可没人敢买呢——这都是官用的缎子,普通人可穿不起。” “哼!”崔抱月没好气,“土布也是穿,绸缎也是穿。少把银子花在梳妆打扮上面,我军就可以有最坚固的堡垒,最精良的兵器,还怕樾寇吗?你看刚才这些娘娘们,不穿红戴绿,素素净净的,不也挺好看?” “噗哧!”太监笑了起来,“夫人对带兵打仗懂的不少,对穿衣打扮还真没研究——您以为素净衣服便宜么?要用素净衣服来争奇斗艳可要花费更多的银子和心思呢!花布可以用颜色取胜,青布、白布、蓝布,这些素净的料子非得用织工取胜不可——怎么织,怎么绣,若隐若现,犹抱琵琶,嘿嘿,这其中的学问可大着呢。还要熏香——夫人不晓得,一瓶玫瑰香露要用整园子的玫瑰花,工序繁复,差不多比一瓶子黄金还值钱!” 崔抱月咂舌不已。 太监又得意洋洋地继续说下去:“就连首饰,也是素净的更难做。金银翡翠有什么稀奇?白檀香木的簪子,象牙的簪子,看起来古朴、不扎眼,但精雕细琢,功夫可大着呢!此外还有把鲜花烘干镀上一层银的,那就跟真花一样了。您别看这样用的银子少,但是比用纯银铸造一朵花还要贵重呢!” “你懂的还真多!”崔抱月冷哼道。 “可不是!”太监听不出她是讽刺自己,径自说下去,“要说这给干花镀银法子,就是我的叔叔创出来的。他是银作局的管事。这世上除了他之外,还没人能造完整的银花呢——银玫瑰、银牡丹、银勺舀、银莲花……都是专门造给皇后娘娘的。” “得了!得了!”崔抱月捂着耳朵,“你也不必领我出去了,你要跟我一路讲衣裙首饰,我非吐血不可!公公留步吧!”说着,甩开大步朝前疾奔,眨眼就把太监甩得无影无踪。 她光顾着逃跑,完全不辨方向,跑了一阵,才发觉走错了路——进宫来时,分明没有走过这里。于是又回头去,走了一会儿,依然没有到宫门口。她停下来环视四周——虽然之前也曾经进过几次宫,但都没有来到过眼前的所在。居然迷路了!她叉着腰:今天怎么这么倒霉? 此刻,想要回去找那带路的小太监也不可能。她只得硬着头皮自己乱撞,想随便找个太监宫女问一问。然而,天晓得她跑到了什么地方,连鬼影也少见。太阳烤得她满头大汗,愈加感觉晕头转向。终于看到一处宫房开着门,似有人声,便急急走了过去。但见门上挂着“银作局”的牌子,原来她莽莽撞撞来到了宫里负责打造金银器饰的地方。 方要进门去,忽然听到有衣袂划空之声,分明是有人飞身跳跃——习武之人对此最为警觉,她立刻循声望去,便见到一条人影蹿上了银作局的屋顶。 光天化日之下皇宫里面也能进贼!崔抱月登时来了精神,看你往哪儿跑!也点地一纵,跃上屋顶。 前面那贼身手不凡,不仅动作迅速,而且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立刻就发觉有人跟踪,“呼”地回身丢过一枚暗器来。崔抱月闪身避过,怒斥道:“呔,哪里来的——”下文还没骂出,却见那贼一个闪身跳到了自己的面前,将面罩一扯:“别叫!是我!”竟然是管不着。 崔抱月好不惊讶:“你……二当家,你难道老毛病又犯了?” “嘘!”管不着拉她躲到屋脊后——显然方才她那一喝惊动了银作局里的太监,有好个人跑出来看看究竟。不见异常才又回到屋里去。 “二当家,你这老毛病也该改一改了!”崔抱月道,“怎么能见到好玩的东西就偷呢?你现在也做了官,还这样没规矩!” 管不着白了她一眼:“你现在做了诰命夫人,怎么还飞檐走壁?五十步笑百步!” “你要不偷东西,我能飞檐走壁追你么?”崔抱月怒道,“你们这些山贼土匪,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你也学人掉书袋!”管不着不屑道,“算了,我才没功夫跟你吵——再说,我也不是来偷东西的,我是来还东西的。” 那才更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崔抱月狐疑地盯着管不着。 “算了,告诉你也无妨。”管不着道,“之前公孙先生拜托我来这里偷一件东西,说是要用来惩治一个陷害忠良的大恶人,听说这人还想害死符小姐。可是今天公孙先生忽然又说计划有变,不要再用着东西了,让我把它还回来。我才来跑这一趟。” “是什么东西?”崔抱月好奇道,“给我瞧瞧。” “也没什么大不了。”管不着将一个卷轴递了过去。崔抱月展开看看,见上面画了一支金凤簪,有好几处细节还放大了单独画在旁边,想来是给工匠看着打造簪子用的。 “这算什么鬼东西?”她皱眉道,“公孙先生说要对付的那个大恶人是谁?这东西有什么用?” 管不着摇摇头:“这我也不晓得。他没说。不过当时符小姐似乎是为了躲开这大恶人才逃到我们山寨。现在符小姐安然回来了,或者这大恶人已经死了也说不定。我懒的多管闲事,把这东西还来拉倒。” “那你也用不着光天化日的跑来呀!”崔抱月道,“被人抓到了怎么办?” “我堂堂神偷圣手,怎么可能被人抓到?”管不着道,“其实我就是特别选在白天来的,白天才过瘾嘛——他娘的,我管不着偷大偷小偷了这么多年,回来还东西还是第一次。我要不做点儿别的过过瘾,岂不是憋死了?真不知公孙先生是怎么想的!一时这样,一时那样!啊呀,我心里痒痒死了——大恶人到底是谁呢?” “刚才还说自己懒的管闲事呢!”崔抱月冷笑,“不如回去向公孙先生问清楚?” “他要是想说,不是早就说了?”管不着道,“算了,算了!不去想了。回头我再去找几样好玩的宝贝安慰安慰自己——你不要跟来,不要给我找麻烦!咱们就此别过!”说着,向崔抱月拱了拱手,猫腰溜到另一间房的屋顶上去了。 崔抱月本想问问他如何出宫,可是又怕被笑话。所幸直起腰来一看,四周的宫苑尽收眼底——从房顶上走,看来会容易许多!她当下展开轻功,朝远处的宫墙奔了过去。 崔抱月和管不着在银作局的屋顶上相遇的时候,竣熙也来到了坤宁宫。少年只听说凤凰儿在坤宁宫挨了训,一心想来为心上人说几句话,谁知到了坤宁宫却见皇后正督促着一众宫女给凤凰儿梳妆打扮,又有银作局、针工局的管事太监和宫女,拿图样的,量尺寸的,似乎是在给凤凰儿置办新衣饰。竣熙心中好不奇怪,上前请了安,小心翼翼地问道:“儿臣听说凤凰儿惹母后生气了?” “谁说的?”皇后道,“凤凰儿很好,我喜欢她还来不及呢。” 竣熙不由松了口气:“那母后这么急叫儿臣来,所为何事?” “自然是大事。”皇后道,“你登基的事情,稍等一等是没错的。其实这一年多来,你父王也根本不理政务。他是修道也好,卧病在床也罢,其实没太大差别。” 竣熙低头聆听教诲。他和元酆帝父子感情十分淡薄。虽然还不至于冷漠到希望他父亲早日归西,但过去曾经在心中希望自己可以早日即位,振兴国家。直到近来连遭剧变,才感到力不从心,难当重任。他希望自己不用一夜之间长大,希望国家的重担不要过早地压倒他的肩头。 “登基的事可以等,不过另一件事却不能等了。”皇后道,“我说的是你的大婚——你父王现在的状况谁也说不准。若他有什么三长两短,三年国丧,你的婚事便耽误下来。你有心励精图治,却也要考虑子嗣,越早有后嗣,我也就越早放心……”她看了一眼那边太监宫女簇拥下的凤凰儿,接着道:“凤凰儿虽不是出身名门,但是母后也看开了——出身名门又怎样呢?你看霏雪郡主,人前那样仪表得体,竟然会不知轻重地牵扯到刺杀你父王的事里来……与其卷入大家族的利益纠纷之中,还不如找个像凤凰儿这样单纯又孝顺的……” 竣熙万没有想到母亲和自己说了这样的话,不禁又惊又喜:“母后,您真的答应让我立凤凰儿为妃?” 皇后看了看兴高采烈的儿子,笑道:“不然叫我叫凤凰儿来做衣服干什么?民间还有‘冲喜’的做法。说不定你大婚办得热闹,你父王的病立时好了呢!” 竣熙开心得差点儿手舞足蹈起来:“那母后已经跟凤凰儿说了吗?母后跟钦天监说了吗?母后……” 皇后摆摆手,示意他不要那么激动:“我还没跟别人说呢。说之前我有一件事要问你——这是你送给凤凰儿的吗?”她拿出凤凰儿的山茶簪子。 竣熙登时就傻了眼,不自主地撒谎道:“是……是儿臣送的。” “是么?”皇后道,“你倒是有眼光,这么精致的玩意儿也能找到——是银作局打造的么?” “是……”竣熙刚说了一个字,忽然想起银作局的管事就在此处,赶忙转口道,“是儿臣从宫外买进来的。” “哦?宫外也能造出这么精细的东西?”皇后端详着银簪,“那我看银作局的人都该死了。他们去年说是发明了什么干花镀银的法子,可以把真的花做成各种饰物,我还大大赏了他们一笔。没想到民间早就流传开了。我非得找他们问清楚不可!”她作势要唤银作局的管事太监过来。 竣熙慌了神:“母后……其实……其实这是我托人去找的……听说山茶是西瑶名花……银作局……他们……”支支吾吾,圆不了谎。 皇后盯着儿子的眼睛:“你老老实实地回答我——这簪子是哪里来的?” “儿臣……”竣熙知道已经瞒不下去了,却不知怎么开口。 “你还不说么?”皇后厉色道,“你是不是要我把凤凰儿叫过来,让她也听一听?这簪子分明是银作局所造,是我在新年的时候赏给霏雪郡主的。怎么就跑到凤凰儿的头上?” 竣熙吓得“扑通”跪倒:“母后,是儿臣酒后犯错……”当下就把自己如何在锦波阁醉酒且同白羽音同床共枕的事情说了:“那簪子原本要还给霏雪郡主,谁知正好被凤凰儿见到……” “快起来!”皇后道,“你就不怕被凤凰儿看见!” 竣熙自然最怕被凤凰儿知道,赶忙站起身。好在凤凰儿被太监宫女簇拥着,并没注意这边的动静。 “你做出这样的事来,还有谁知道?”皇后问。 竣熙摇摇头:“也就是当日在锦波阁伺候的太监们吧。霏雪郡主说,要把这件事忘记,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她这样说?”皇后皱眉。 “是,儿臣不敢有半句虚言。”竣熙道,“其实霏雪郡主从前曾经钟情于家中侍卫,可惜碍于身份有别,被生生拆散,如今已经阴阳永隔。她无心要做儿臣的妃子,只是不想让家中长辈失望罢了。” “是么!”皇后冷笑,“她还这样痴情——不过,这可不能你们两个人‘忘记’就好。这是关乎皇室正统的大事,要慎重处理。” “这……”竣熙红了脸,结结巴巴,“母后莫非是担心霏雪郡主……有了……有了儿臣的骨肉?这……这不会吧?她没有说过……” “等她说出来,那还成何体统?”皇后道。 “那……”竣熙结结巴巴,“要不要找个太医去……去瞧瞧她?” “她刺杀你父王,关在宗人府大牢里!”皇后道,“你叫太医去瞧她,瞧出个什么来,你要怎么办?从大牢里把她迎娶到东宫去吗?” 竣熙愣了愣:“这个……” “本来你身为一国之储君,多娶几位侧妃为皇家开枝散叶正是社稷之福。”皇后道,“但是,霏雪郡主是刺杀你父王的罪犯,不仅不能迎娶她,就算她真的有了你的骨肉,也决不能留!” “是……”竣熙虽然不想娶白羽音,但还不至于如此无情,嗫嚅道,“可是母后……霏雪郡主她……她怎么会刺杀父王呢?儿臣怎么也想不通……会不会是被人冤枉了?” “是不是冤枉要等审问才知道。”皇后道,“这个自然会由宗人府和刑部处理妥当。你要好好跟四位辅政大臣学习治国之道,其他种种,无论是风花雪月还是光怪陆离,你统统都不要理会——我让你早日和凤凰儿大婚,也是为了让你了却一桩心事,好专注国事。” “是。”竣熙垂首回答。他放不下“无辜”的白羽音,但是,今天处理了一上午的政务,已经疲惫万分,实在也没有精力去多管闲事。而能够和凤凰儿完婚这个天大的喜讯更是占据了他心灵最后的一点儿空间。他看到凤凰儿无限烂漫地朝自己奔来的时候,他便将白羽音深深塞进记忆的角落里,迎上去道:“凤凰儿,我有好消息……” 皇后看着这一对少年男女甜甜蜜蜜地走到花树下说悄悄话去了,幽幽叹了一声:“机关算尽太聪明,最后还是要误了自己的性命,你说是不是?” 这是说给侍立在自己身边的符雅听的。 符雅静静的,仿佛木偶。 “怎么?”皇后道,“你莫非在为霏雪郡主可惜?这个小丫头几次加害你,她是什么样的人,你还能不清楚?幸亏她现在惹上了大麻烦,以后再要兴风作浪也不可能了。只不过没想到她勾引太子已经做到了这个地步——起初我让她进宫,无非是想敷衍康亲王,唉,如今看来,真是引狼入室!” 符雅依旧一言不发。 皇后瞥了她一眼:“你现在是要怎样?你不想认我,不想同我和好?即便如此,我还是你的主子吧?你很小就进宫来了,你‘娘’难道没教给你主子说话,你需要答应吗?” 符雅不能再沉默下去,冷淡道:“娘娘有何吩咐?” “你去御药房一趟,找一向给本宫配药的张供奉,叫他配一剂打胎药,送去给霏雪郡主。”皇后吩咐,“要你亲自去,看霏雪郡主喝完。然后,你去内务府查一下,太子刚才说的那一天,是什么人在锦波阁当差。就说那天太子丢了要紧的东西,肯定是他们中间哪一个人偷的,把他们统统送到敬事房去。敬事房的吴公公是我的人,你告诉他这些奴才都该死。他就晓得该怎么办了。” 感觉自己如同游魂——不,是行尸走肉。符雅的灵魂好像已经离开了身体,飘忽到了半空中,俯瞰着下面的世界。看到她自己,领了皇后那害人的懿旨,走出坤宁宫,走向御药房。她感到无限的鄙夷——她怎么可以这样?她怎么可以毫不反抗?就像被人施了法术下了蛊毒? 她知道,这蛊毒就是在昨天夜里,皇后给她种下的—— 借“头疼”打发了程亦风等四位辅政大臣,皇后带着符雅回了坤宁宫。接着就传了太医来,把脉开药,折腾了好一阵,最后说是要休息了,因将太监宫女都打发了出去,却要符雅留下。符雅满心不情愿,却也不能忤逆皇后的意思。照吩咐添了香,端了茶,便恹恹地站在一边。 皇后看了看她,也不生气:“你坐下,我有很多事要告诉你。” 符雅一点儿也不想听。但皇后却自顾自说道:“我知道你信那个藩国的菩萨,总想洁身自好,觉得像本宫这样的人满手鲜血,最好躲得远远的,是不是?唉,其实世上的许多事,是身不由己的。恰好在这样的时候遇到了这样的人、这样的事,或者偏偏你想要的时机没有来,你想要的人没见到,你想发生的事受了阻滞……总之,冥冥之中命运这样安排,身在其中,就不得不应对。而渐渐的,你所做的应对又来左右你的命运,天长日久,根本就不能再改变什么。譬如说我,如果不是庶出,就不会进宫来当差,如果当差而没有遇到骏翔,三五年,端佑太后总会赐一门亲事给我,如果骏翔没有因为抓捕刺客而牺牲,我和他成了亲,也不会要把你送到慈航庵去……那天康王妃说我使出浑身解数勾引皇上,这话并不全对。其实我只是凑巧被端佑太后派去伺候皇上——那是他还龙潜藩邸。皇上一看到我,就说喜欢我。我承幸不到半个月,就被明媒正娶做了正妃——你想,那时王府里已经有好几位侧妃,出身相当显赫。我不过是静宜侯家庶出的女儿,算什么呢?她们害我,我要跟他们斗,斗着斗着,皇上登基了,我就做了皇后。他新娶了妃嫔来,为了防备这些人害我,我又得跟她们斗……有时想想,在这个后宫里,女人也没什么别的事做,和别人斗是唯一活下来的方式,也成了你活着的目标,是不是很讽刺?” “明知道讽刺,却还要做下去,这才更加讽刺吧?”符雅冷冷道。 皇后笑了笑:“你没有身在其中的体会,自然不知道什么是身不由己。”她靠在软榻上,旁边就是梳妆台,台上有一面外洋进贡来的镜子,光洁无比。她照了照,皱纹早已爬上了她的脸,但眉眼间还能依稀辨别出当年的美貌。“韩国夫人……”她幽幽道,“我们是同父异母。人人都说我们长得像,但我怎么看也不觉得,你说呢?” “年长日久,”符雅道,“臣女不记得了。” “其实我以前和她很要好。”皇后道,“虽然小的时候,总让我穿她穿过的旧衣服,但她常常故意把崭新的衣服送给我。有什么新的首饰、玩物、吃食也会留给我一份。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还喜欢作诗填词……她也教过我,可惜我没有她那么好的天赋。她嫁了个顶天立地的君子,崇文殿大学士于适之——我真心的替她高兴。” 可是你亲手杀死了她,符雅想,盯着皇后,看她作何解释。 皇后微笑着,正沉浸在回忆中:“我很羡慕她,也许嫉妒她。直到我做了皇后——正好她守了寡。我想,我终于不用再仰望她了,谁知……谁知……”面色陡然一变,怨毒万分:“谁知皇上居然迷上了她!想要立她为妃!仪妃!这我也可以忍,我想,她过去什么都跟我分享,荣华富贵我也不介意分给她一份。不过,老天有眼,皇上赐给她的金凤钗居然有凤凰泣血之凶兆,她进不了宫了。本以为这是老天帮我,谁知皇上竟然伤心成狂!酒醉的时候,他告诉我,从一开始他看中的就不是我,而是我姐姐,只不过姐姐已是有夫之妇,他只得作罢。后来之所以会临幸我,完全是因为我和姐姐长得很像的缘故!像——我们像吗?”皇后狂笑了起来:“或者我应该庆幸吧!姐姐死后这么多年,皇上身边的美女不断,却没有一个人取代本宫的地位,大概就是因为本宫是姐姐的替身!” 符雅愣愣的,完全不知道还有这些内情,皇后的确是因妒成恨,杀死了韩国夫人,却不是她所猜测的一时恼火,而是多年以来一直生活在美丽高贵又幸福的韩国夫人的阴影之中。这种噬骨的憎恨,就像用自己的身体在熬炼毒药一样。毒死了别人,也毒死了自己。 她想起圣经里使徒保罗论到人的肉身如何臣服在罪之下,不断地犯罪,保罗曾呼求上帝,救他“脱离这取死的身体”。皇后所谓的冥冥,不就是罪吗?她蓦地有一点点同情皇后——这人,莫不是真的以母亲自居,竟和她谈起心事来? “统领六宫、母仪天下!”皇后冷笑道,“别人看我是风光无限,但皇上看我,大概就是一个赝品,一个似乎有点儿像韩国夫人的赝品!你知道么?朝阳公主长得跟她母亲好像一个模子里造出来的一样。如果不是我促成朝阳去樾国和亲,恐怕皇上自己还想娶她为妃呢!这成何体统!还有素云……” 她说道这里,忽然打住了,因为外面宫女瑞香道:“娘娘,曹太医他们已经来了。” “请进来!”皇后坐直了身体,同时伸手理了理鬓发。她的手抚过面颊,仿佛突然戴上了面具似的,喜怒哀乐统统消失,恢复了往日威仪之态。 瑞香推开了门,外面四个人鱼贯而入。符雅认得其中御药房医士曹思源以及禁军副统领裴翌,另外两个虽然叫不出名字,但一个是孙静显的道僮,一个是乾清宫的太监。她心中不禁奇怪:这么晚了,皇后叫他们来干什么? “那个端木平还在给皇上瞧病么?”皇后问道。 “还在呢!”乾清宫的太监回答,“简直寸步不离,在乾清宫住下了。娘娘让他呆在宫里,奴才办事提心吊胆——能不能让他离开?” “你要时时提心吊胆,瞻前顾后,事情才会办得稳妥!”皇后道,“他已经都进宫来了,赶他出去,岂不更要让人怀疑?曹大人,你那边如何?不会被端木平发现吧?” “这个端木平究竟是什么来头,臣不大清楚。”曹思源道,“不过臣看皇上到了今日的地步已经是神仙也难救。要不要继续给皇上进药,其实都无关紧要,只是时间长短罢了。” “这不是无关紧要。”皇后道,“这叫夜长梦多。万一端木平真的是神医,医好了皇上,岂不前功尽弃?依我看,不能让皇上拖过芒种节。” “是,是。”曹思源道,“臣想,最神不知鬼不觉的法子莫过于把丹砂放到香炉里,熏出水银蒸汽来,谁也查验不出。但是,乾清宫里其他的人难免要遭殃。” “这有什么!”皇后道,“乾清宫里除了孙道长、爝火、小顺子,还有谁是我们的人?让他们都给皇上陪葬好了。” 曹思源怔了怔,和道僮爝火,太监小顺子相互望了望,顿首道:“娘娘英明!” 符雅完全呆住了——他们在说什么?这是毒杀元酆帝的计划呀!她早就猜到白羽音必然不是毒害元酆帝的真凶,至于幕后黑手,她也觉得不可能是康亲王,于是她怀疑皇后,却没有抓到确实的证据。只万万没有想到,皇后如今就当着她的面将各位同谋都找了来,肆无忌惮地谈论如何将元酆帝置于死地!她惊诧地看着这群人,仿佛看到青面獠牙的妖魔。 “这事到了今天这一步,成功指日可待。”皇后道,“日后,诸位都是国家的大功臣,虽然不能名正言顺地载入史册,但本宫绝不会亏待你们——每一个有功之人,本宫都不会亏待——裴大人,你那边情形如何?” “回娘娘的话,” 裴翌道,“靳大人和郑校尉都由卑职看管着,卑职会好好待他们,等时机适合的时候,自然送他们远走高飞。” “远走高飞实在是可惜了。”皇后道,“如果不是靳大人想出‘美人白头’这条妙计,事情岂能进行得如此顺利?当然,孙道长也是功不可没——孙道长呢?是不是也由禁军看守着?” “师父还在自己的居所。”爝火道,“不过禁军已经看守上了——不是裴大人的手下。” “这可麻烦!”皇后道,“不过,总有办法解决——孙道长才是最适合远走高飞的,到时候就对外头说,道长法术高明,遁地而去,谁能追查得出?” “真法术高明就飞天啦!”爝火笑道,“遁地可不太好听。” “随你师父高兴吧。”皇后道,“总之你们小心办事。端木平满口仁义道德,不知是真迂腐还是假道学——不要被他看出破绽!事情顺顺利利,自然少不了你们的好处!” “谨遵娘娘懿旨!”四人都垂首。 皇后又絮絮交代了几句。他们便一一退了出去。 皇后才又转向符雅:“夜深了,你就在外面暖阁里睡吧?”语气如此平淡,好像刚才只不过是跟人闲话家常。 符雅瞪着眼睛,摇着头,连连退了好几步,差点儿绊倒在香炉上。 看着她无比惊恐的神情,于皇后仿佛是一种享受似的:“怎么?很惊讶么?都是我做的。我计划了很久——康亲王和袁哲霖都无意中助了我一臂之力!” “这……这是谋逆!”符雅颤声道,“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怎么不可以?”皇后冷冷,“你还在其中帮了大忙呢——康亲王要请端木平进宫来给皇上解毒,但他又想要同时杀了你嫁祸给我,谁料到会因此让端木平在菱花胡同耽误了大半天的时间?若不然,光凭靳大人在乾清宫阻拦,怎么也不会拖延足够的时间让皇上药石无灵!这倒不是我计划之中的——权当是老天爷要帮我吧!” “不……”符雅依然在后退。 “怎么?”皇后道,“你一直往后退是要到哪里去?你想去告发我么?你去呀!看谁会相信你——躺在那里像废人一样的皇上?他能听见你说话吗?太子?你说他会不会怀疑你也参与阻挠端木平入宫?若你不是同谋,为什么会听到了一切的计划还安然无恙?袁哲霖可是把太子培养成了一个疑心病重的孩子呢!程亦风?嗯,我想程亦风也许会相信你,不过你想让他怎样?让他和我斗吗?你觉得他斗得过我吗?别忘了,我没有什么长处,就是会跟人斗!” 冰冷的事实,像尖刀,贴在她的肌肤上。充满了威胁。符雅浑身僵直。 “你过来!”皇后叫她。 符雅站着不动。 “我叫你过来!”皇后再次命令。 符雅依然站着没动。于是皇后自己下了榻来,走到了符雅的跟前,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另外有一点,你也不要忘记,你是我女儿。我们从来就是在一条船上——这是好事。我跟你说过,你的前途一片光明。今天就是关键。如今看来,我赢定了!所以你没什么可担心的——程亦风位极人臣,我会赶在国丧之前把你嫁给他。这样,他也就和我们娘俩同坐一条船了!” 符雅感觉皇后的手指好像水蛭一般,自己浑身的血液都被吸走了,一阵眩晕——难怪皇后说需要她,是需要用她来绑住程亦风!她跌坐在地。 皇后弯腰亲自扶起了她:“瞧你,是在菱花胡同被吓的吧?我让瑞香给你拿定惊茶来!” 符雅浑浑噩噩,没有一点儿力气。皇后果然就让瑞香端了药来。她喝了,头变得很重,就昏睡过去。待醒来时,已经天光大白——她没有能够去告密,无论是向谁。然后,她忽然明白了,皇后是故意的,她知情不报,如今就真的成了跟他们同坐一条船的人了! 她失魂落魄地在宫里走着。是正午时分,太阳当头照耀。可是,忽然一个炸雷,乌云滚滚,像是千军万万从天边杀了过来,顷刻之间,世界黑暗了,像深夜一样。一场骤雨就要落下。 她的命运岂不也是如此?浓黑一片,看不到光明。 主啊,你的话语是我脚前的灯、路上的光。她想起经文这样说。可是,主在哪里?应许在苦难中握着她的手与她同行的救主在哪里? 她跌跌撞撞,心想,倒不如死了干净!投湖,触柱,随便什么法子,这宫里难道还缺杀人的手段?但脚步却还是向着御药房的方向——去帮皇后害人。这取死的身体,罪孽深重的身体,为什么要选择比死更可怕的道路? 不知不觉的时候,大雨已经落了下来,像皮鞭一样狠狠抽打着她。身上的衣服湿透了,如同千钧的重担把她朝下拖。如果这时地面忽然裂开,她就会跌入无底深渊中去。 “咦!符小姐!”蓦地,听到一个声音在唤她。 她如同做梦,循声望去,昏暗里并不见人影。正要继续前进,却有人抓住了她的手腕,一把将道她拖到宫墙的檐下:“符小姐,你做什么呢?下大雨了!” 她稍稍回过神来,看到眼前的人是崔抱月,勉强笑笑,道:“陈国夫人怎么还没出宫?” “本来早出宫了,谁知迷了路,又撞到了杀鹿帮的管不着——总之一言难尽。”崔抱月说道,“符小姐你怎么好像丢了魂似的?” “我……我去帮皇后娘娘办差。”符雅道。 “给皇后办差?怎么下雨了也不躲一躲?”崔抱月虽然直肠直肚,却并不迟钝,“我看你是出了什么事!我们虽然并不熟络,但我崔抱月路见不平必要拔刀相助,你有难处不怕对我说——对了,管不着告诉我,有个大恶人要加害你,所以你才跑去鹿鸣山躲了起来,有这回事吗?” 符雅愣了愣:“他……他这样说?” 崔抱月道:“可不是。他说公孙先生本要对付这个大恶人,不过不知怎么的突然改变了计划,所以叫他进宫来还一件东西。他还猜想大概大恶人已经被老天收拾了——我看你这样子,像被恶鬼追似的,看来大恶人还在威胁你,是不是?这大恶人是谁?说出来我帮你!” “公孙先生要收拾大恶人?”符雅惊讶,“你说他让管大侠进宫来还什么东西?” “好像是一个金簪的设计图。”崔抱月道,“真不明白这东西有什么用!” 金簪?符雅也觉得奇怪。 “符小姐!”崔抱月打破沙锅问到底,“大恶人到底是谁?” 谁?符雅悲哀的想,现在还有什么大恶人?自己不也是一个大恶人么?这个血的迷宫她走了进来,没有退路也看不到出口。“陈国夫人别猜了。”她道,“想是管大侠弄错了,哪里有什么大恶人呢?夫人要出宫去,我找个小太监给你带路好了——我要去御药房办差,夫人不介意,就跟我一块儿走到那里,我再找人给你带路,如何?” 崔抱月一片热心肠,却碰了个软钉子,好不气闷。有心再追问,却见一个小太监打着伞急匆匆追了上来:“符小姐,追上你就好了——娘娘看天要落雨,想起你没带伞,就让奴才追了出来。啊呀,还是把你淋湿了,娘娘一定会怪罪奴才的!” “不打紧。”符雅接过伞来,又让小太监送崔抱月出宫。崔抱月看着她一个人在雨中渐行渐远,满怀疑问:照说连皇后都如此关心她叫人来给她送伞,什么大恶人敢动她一根寒毛呢? 好奇心驱使着她,对那小太监道:“我还有几句话要跟符小姐说,咱们也往御药房去吧!” 小太监并不多问,撑伞送她。不到门口,就听御药房里人声鼎沸,不知在吵嚷些什么。崔抱月从敞开的大门里看见,满院子都站着人,也不顾雨大,正在争论着什么事。 她加快脚步跑了过去,见端木平正在药王堂的匾额下站着,看着太监们将一抽屉一抽屉的生药搬来倒进一只大缸之中。医士、供奉们窃窃议论,神情很是紧张。 “出什么事了?”坤宁宫的太监向自己的熟人打听。 “那个神医——”御药房的太监指了指端木平,“他发现皇上的药里有水银。到御药房里来查,发现许多生药里都掺了丹砂——连查了十几种都是,于是就下令把御药房的药材都销毁——天爷!那灵芝竟然也是有毒的,我上个月还偷偷给我娘偷了一点儿灵芝粉!真要命!” “那就是说有人下毒害皇上?”崔抱月惊道,“昨天说霏雪郡主拿了毒药去刺杀皇上,却不知这里所有给皇上吃的药都有毒——那凶手另有其人也说不定?” 御药房的太监不认识她,瞥了一眼:“你是哪一位?” 崔抱月道:“你别管我是谁——现在是有人谋害皇上。这些药材不应该销毁,应该留作证据,把幕后的大恶人抓出来!” 正有人和她是同样的想法。太医院院判刘长青风风火火地赶来了:“岂有此理!谁敢在宫中做如此勾当?端木庄主,先不要销毁毒药,待我来查个水落石出。” 端木平看了看他:“太医院也管查案么?在下还以为大夫只管治病救人呢!你爱查便去查吧。不过这些药材里有丹砂,丹砂受热会释放出水银,长期吸入水银蒸汽也会置人于死地。我必须将毒药销毁!” “你……你销毁了我还怎么查?”刘长青无端端被人爬到了自己头上,早就烧起一团怒火。 “刘大人,”医士曹思源道,“丹砂上没有写字,就是留下来也无从查起——再说,也未必就是有人存心放进去的,或者是进生药的时候不小心,就混了进去……” “不小心混进去?”刘长青提高了声音,“你这说的是什么混帐话?你不知道皇上是中了水银毒么?” “那……那……”曹思源道,“皇上炼丹也用丹砂……” “不是你干的吧?”刘长青瞪着他,“否则你为何不想让我查出真相?” “刘大人,东西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曹思源道,“我对皇上一片忠心,日月可鉴!你要查,尽管查好了。我只是同意端木庄主的观点,怕这些毒药留下来害人——再说,宫里的怪事多得去了,查明真相岂是我太医院的本分?” “啊,说到怪事——”旁边一个太监突然跳了起来,“不会是闹鬼了吧?” “放肆!”刘长青喝到,“鬼神之言是宫中大忌,你不晓得么?” “奴才当然晓得!”那太监道,“可是……真的有怪事……今天御膳房丢了好多点心,巾帽局丢了一顶麒麟抢珠帽,而尚衣局就……” “那是有人手脚不干净。”刘长青道,“关鬼怪什么事?你不要胡言乱语。” “不,不,不!”那太监道,“丢东西倒不奇怪,奇怪的是丢了好久的东西,突然又跑回来了——大家都猜,或者是狐仙借去用了几天……” “越说越离谱了!”刘长青呵斥,“哪里又跑出狐仙来?” “真的!”那太监赌咒发誓,“我兄弟在银作局当差,他们丢了一本金簪图样,找了好久也没找到。今天突然就出现了。而且,分明有人听见房顶上有响动,跑出去看,却连人影也不见一条。而同时,御膳房、巾帽局和尚衣局就丢了东西。大家都说,狐大仙出门一趟,就把吃的穿的玩的都找齐才会去……” “胡说八道!”刘长青怒斥,“莫非狐大仙还到我们御药房来下毒?狐大仙想要谋害皇上吗?你再乱说,我就送你到敬事房去!” 太监嘟嘟囔囔,但毕竟是害怕敬事房的。 端木平并不理会他们的争论,继续指挥众人销毁药材。等到所有生药都被清理一空时,他才对刘长青道:“刘大人,你要拿这些毒药去查案,就请运走吧。皇后娘娘拜托我给皇上治病,我不能辜负所托。请大人帮我照单去宫外抓这些药来——” 堂堂院判竟然被人使唤!刘长青怒火中烧,但也不能发脾气,自吩咐人去照办。 崔抱月在人群中寻找符雅,只见她傻傻地站着,和刚才在雨中一样。那表情,不知怎么,让人一望之下,竟有“生不如死”的感觉。她有心上前去问个清楚。却忽又听到背后有人喊:“走水啦!”回头一看,果然皇宫一角火光冲天而上,照得雨线白亮,正像天幕上割开无数的裂缝——天破了,要塌下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俺发表更新的日子已经结束了……俺要出门开会去了…… 127第126章 起火的地方就是银作局,因为疑心出了狐仙,就摆出香案来祭拜,不慎点着了帷幔,结果酿成火灾。所幸天上正下着大雨,没多久就扑灭了火,并没造成太大的损失。但依然要报告内务府,总管太监名叫孙镜轮,听到之后自然跳了起来:“你们闹什么不好,给我在宫里闹鬼?看我不上报皇后娘娘,打断你们的狗腿!” 银作局的人觉得委屈,纠集了御膳房、巾帽局和尚衣局的人一起喊冤。大家到了皇后跟前,正好御药房也来报告丹砂事件,齐集在坤宁宫里,诺大的殿堂登时显得狭窄不堪。 皇后听他们各自把经历说了一遍,头都大了:“还没到中元节,你们就先闹鬼了——御药房那边,要给本宫查个清楚,不管是有人下毒,还是谁玩忽职守——总之现在害得皇上卧病不起,这就是株连九族的大罪。太医院去给我查个水落石出,否则,刘院判你的位子也不必再坐下去了。” 刘长青撇着嘴:怎么就牵连到他自己了呢? 皇后又叫孙镜轮:“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妖魔鬼怪大约也是有的,要不还过什么中元节?只不过,狐仙到宫里来偷东西,这个本宫决不相信。一定是有人手脚不干净——别说到御膳房里偷吃的,就连太子身上戴的玉佩都有人敢拿。本宫正为了这事要找敬事房。既然你来了,就一并给都给查办了。至于为什么银作局里丢了图样又突然跑回来,本宫看是有人想发横财,偷偷把宫里的首饰仿造了拿到外面去卖,或者直接把宫里的图样卖给外面的人。这不是没有先例的,你去查清楚是什么人财迷心窍,好好煞煞这歪风!” 孙镜轮唯唯答应。 “那失而复得的是什么图样?”皇后随口问。 “在这里。”银作局的人呈了上来,“其实丢了又找回来的只这一个。若是有人拿出去给宫外的人复制,或者还拿过别的,奴才们疏忽了,没发觉。” 皇后展开卷轴:“便是这个?”她的眉骨原本就高,皱眉的时候更加将眼睛笼在了阴影里,看不清是何表情,叫人害怕。 银作局的人叩头称是,不敢欺瞒。 “混帐!”皇后怒叱,“这……这种规制……这种规制除了皇后和贵妃,民间谁敢佩戴?这些人——想造反么!” 一支金钗竟然扯到造反上去,银作局的人没想到皇后震怒至斯,磕头道:“是,这贼人财迷心窍,以致狗胆包天,奴才一定把他揪出来……至于民间谁敢佩戴……这违制的首饰在戏台上戴却是没有关系的。要不然跟凉城府尹说一声,从戏班子查起?” 皇后摆摆手:“我不管你从哪里查起,总之要把这个人给本宫抓出来……哼,贵妃的簪子也想仿冒,下次是不是要把本宫的皇后金印也仿造了?还是要把皇上的玉玺仿造出来?” “娘娘息怒。”孙镜轮道,“天网恢恢,只要是做了坏事,总会留下把柄,奴才一定像猎狗一样,把这人给娘娘嗅出来。” 他本来说的是讨好的话,岂料皇后的面色变得更难看了:“天网恢恢?好,本宫就看是怎么个‘恢恢’法!”说着,将卷轴一扔:“你们还愣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去抓人?想要等到宫里翻过来吗?” 众人少见皇后发这么大的火,连忙磕头跪安。一个乱糟糟拥挤不堪的大殿忽然变得空荡荡。 外面的雨停了一会儿,又下了起来——更加肆无忌惮。噼里啪啦的声音形成了一种嘈杂的背景。而在它的映衬之下,大殿里变得奇迹般地安静。好像一切都静止了,连同战战兢兢侍立着的奴才们和宝座上端坐的皇后。 过了好一会儿,有人来点灯。灯花“啵”地一下,声音异常地清脆。皇后仿佛惊醒,“倏”地立了起来,大声叫道:“符雅!符雅!” 应声上前来的是大宫女瑞香:“娘娘,您把符小姐派去御药房了,您忘记了么?” 皇后怔了怔:“是了——被他们一吵,我头都昏了。不过,御药房如今也没有药了,符雅还不回来?” “您问奴才,奴才如何晓得?”瑞香道,“符小姐……符小姐她大约总有自己的打算吧。”用词是精挑细选的——瑞香不是贵族出身,良民家的女孩子早早就选入了宫,这许多年的经历,若是男孩子在战场上摸爬滚打,恐怕也成了将校,她一步一步地挨,陪着笑脸,吞着眼泪,十几年的青春就换来皇后身边大宫女的位置。叫得好听,是坤宁宫的红人,但说白了,还是奴才一个。对于符雅,她存着无限的嫉妒。书香门第的小姐,一入宫就给公主做伴读。天下大乱的时候,轻轻巧巧就跑到了蓬莱国,并不需要为性命和生计担惊受怕。一时回来了,立刻抢占了她“红人”的位子。而且,符雅就要嫁给程亦风了,诰封指日可待。她不知道符雅和皇后之间有什么秘密。她只觉得一切太过不公平。 皇后是何等的精明,听出这话里有些酸味。瞥了瑞香一眼:“什么?” “奴才是说,符小姐聪明无比,就算御药房没有药,也会想办法把娘娘的差事办妥了。”瑞香解释,“这会儿指不定在哪里忙着呢!” 皇后轻轻笑了笑:“你这丫头——人贵有自知之明,你可晓得?你要同符雅比较,只会自寻烦恼。” 瑞香低着头:“奴才怎么敢?符小姐是千金大小姐,奴才只不过……” “你不要妄自菲薄。”皇后道,“我喜欢她,也喜欢你。符雅嘛,她的聪明都是从书里来的,大道理太多。况且她还信那个洋菩萨。结果搞得该聪明的时候反而迂腐起来。所以她才和程亦风刚好配成一对。你就不同了。你虽然读书不及她多,应变也不及她快,但是你在我身边这么多年,你有多忠心,我岂会不知道?符雅就像是外洋进贡来的玩意儿,新奇又复杂,偶尔拿出来玩赏一会儿,很有趣,不过用起来却不见得称手。你呢,就是我用熟了的那些器物,闭着眼睛都晓得该怎么使。你好好给我办事,总不会亏待你——程亦风你是嫁不了的,不过,给大官做妾室,给小官做填房,随便你喜欢。” 瑞香红了脸:“奴才不想出宫嫁人,奴才要一辈子伺候娘娘。” “胡说!”皇后轻叱道,“都说我对你了若指掌了,你撒谎还能瞒得过我去?你也到了该出宫嫁人的年纪了。不过,话虽如此,若你真的不想出宫,将来太子登基,把你收在后宫也是一条出路。那样你便能一辈子服侍本宫了——你愿不愿意?” 这才真的奴才变主子!瑞香心中不由大喜,然嘴上已就说:“娘娘莫要拿奴才打趣。奴才只要能给娘娘办差,这辈子就够了。” 皇后自然知道她心中的想法,也不点破,笑了笑,道:“你若想变成我的儿媳妇,现在还真有一件差事需要你来办——你去找禁军的裴副统领,让他找几个可靠的人劫宗人府的大牢,把霏雪郡主给放了。” “放了?”瑞香惊讶道,“娘娘,霏雪郡主是刺杀皇上的重犯,怎么能放出来?” “我还没说完呢!你打什么岔?”皇后道,“你叫裴副统领把她放出来,伪装成是外头的人来劫狱。之后找个隐蔽的地方把她杀了,将尸体处理干净。好让外面的人以为她是逃出去藏起来了。总之死无对证就好。” “这是为何?”瑞香奇怪,“娘娘之前说过,康亲王要对您不利,您有个‘一石二鸟’的好计,而霏雪郡主就是那块‘石头’。霏雪郡主刺杀皇上证据确凿,娘娘把她杀了,到时候要审问哪个人犯?” “石头何必要说话?不会说话的石头是最好的。”皇后道,“我怕夜长梦多。要是被康亲王找到时机反攻,只恐功亏一篑。宗人府被劫,霏雪郡主失踪,这案子根本不用查,谁都会猜到康亲王的头上去。这样他才永无翻身之地了。” “娘娘高明。”瑞香奉承道,“其实康亲王一直都在王府里呢。听说他从昨天开始就没出门,好像大家知道霏雪郡主牵扯到弑君大案里,也都不敢上王府去。他现在能有什么反击之策?在娘娘跟前,他早就永无翻身之地了。” “小心能驶万年船!”皇后不耐烦道,“你那点儿道行,就能看出康亲王的动静来?照我说的,先发制人,总错不了。”她顿了顿,又问道:“我叫你查的那件事如何了?” “一点儿头绪也没有。”瑞香道,“那人应该是极其聪明的。奴才四处打听,也没有半分线索。宫里的画师奴才都悄悄查问过了,不像是出自他们的手笔。如果是宫外的人做的,那谁能画得这么像呢?” “果真不是宫里人做的?”皇后皱眉,“那就只能是……难道真的是……是……”她似乎心中有一个十分惧怕的答案,不愿宣之于口:“无论如何,先把康亲王解决,不要腹背受敌。” “难道除了康亲王之外,还有人想对娘娘不利么?”瑞香好奇,“娘娘打算怎么对付这个人?” “你不用知道。”皇后冷冷命令,“你先把我交代的事办好——若遇到符雅,就叫她立刻回来见我。” “是。”瑞香恭顺地答应,心里却升起一丝不快:看来皇后是宁可和符雅商量。方才还赞自己忠心,一转头,还是更信任符雅。回想起来,皇后和符雅之间有太多的秘密是她所不知道的——符雅有什么好?符雅必是存着异心的——若是符雅能消失就好了! 这个念头像火花“扑”地在她心头一闪:到宗人府劫狱,刀剑无眼,如果符雅也能到现场去,万一其中出了什么差池,“误杀”了符雅,怪得了谁?皇后能一石二鸟,她也会照葫芦画瓢! 心便兴奋地疾速跳动起来。立刻出门去,先和禁军副统领裴翌传达了杀白羽音灭口的旨意,接着就往御药房来寻找符雅。可惜御药房一片狼藉,并没有符雅的影子。她正暗自跺脚埋怨,忽然有人搭上了她的肩膀,还不及回头看个究竟,那人已经捂住了她的嘴,直将她拖到宫墙的一角。“好你个小蝎子!”那人骂道,“害人害得兴高采烈!” “你……你是谁?”她呼吸不畅,直打哆嗦。 “姑奶奶就是看不惯你们这些魑魅魍魉做害人的勾当!”来人转到她的面前,她方才看清原来是崔抱月。 “陈……陈国夫人……”瑞香强笑道,“您和我这奴才开什么玩笑?我仰慕您还来不及,哪里敢害您?” “呸!”崔抱月一口啐在她脸上,“你和皇后说的话我都听得一清二楚。我就奇怪霏雪郡主为何好好儿的要去刺杀皇上,这事必然有猫腻,如今听到你们要杀她灭口,事情就再明白不过了。你这蛇蝎心肠的小妖女——我再也没料到皇后竟然是个老妖婆!呸,还叫我去朝拜她,想想我都恶心!” 瑞香被崔抱月扼住咽喉,大气也不敢出。她听说崔抱月是个鲁莽的悍妇,自己要想脱身不可力敌只能智取,因而哀求道:“陈国夫人——不,崔女侠,我是个做奴才的,主子吩咐什么,就得做什么,否则要掉脑袋。我只想平平安安过了二十五岁,好出宫去侍奉爹娘。您就放过我吧!” “哼!你自己要做孝女,就可以助纣为虐残害无辜了么?”崔抱月骂道,“做多了阴骘事,总要遭报应的!” 瑞香挤出眼泪来:“是,女侠说的没错,可是我又没有女侠的本领,怎么能和皇后娘娘作对呢?” 崔抱月果然有些被这泪水打动:“这么说所有事都是皇后搞出来的?刺杀皇上的幕后主使是不是皇后?” “大概是吧。”瑞香小心翼翼,“我只是一个奴婢,皇后身边给她办事的人还多着呢,我怎会全知道呢?” “还有什么人?”崔抱月问,不过不待瑞香回答,又接着道:“你跟我去见太子,把你所知道的一五一十全说出来。你肯将功补过,我想太子一定会网开一面。” 那还了得!瑞香暗暗叫苦,不管太子信不信崔抱月的话,自己都会被皇后视为叛徒,一定死无全尸!急中生智,她道:“若女侠能保护我的周全,我随女侠去也无不可。只是,现在禁军的裴副统领恐怕已经在前往宗人府的路上,等我们说服了太子,只怕已来不及救霏雪郡主。” 崔抱月一愣:可不是!当下道:“那也好,你带路去宗人府,救出霏雪郡主,正好你们两个一起去太子殿下跟前把事情说清楚。” 瑞香不禁大喜,暗道:看我不让裴副统领把你杀了!当下乖乖由崔抱月“胁迫”着,到宗人府来。 自称是皇后派来“向霏雪郡主问话”的,守门的士兵自然不会阻拦,一边引她们去牢房,一边道:“娘娘似乎很关心霏雪郡主,方才符小姐也来过呢。” “符小姐来做什么?”瑞香问。 “说是娘娘派来给郡主送药的。”士兵回答,“听说娘娘担心霏雪郡主受不了牢房阴湿,没熬到受审就垮了身子,特地叫符小姐送药来——娘娘还真是菩萨心肠,霏雪郡主一天不定罪,就一天还当她金枝玉叶……” 瑞香不接话茬。直走到了牢房的门口,就叫士兵拿钥匙来。士兵陪着笑脸:“这事还是让小的来办吧——陈国夫人,瑞香姐姐,你们不知道,这门的机括很灵活,一碰就锁住了。刚才符小姐就不小心把自己锁在了里面,还是小人来开的门呢。” “我晓得。”瑞香道,“你把钥匙给我,我在这里看着,陈国夫人好进去问话——你出去,娘娘让我们问的话,不能让外人听见。” 她这样说,士兵只能乖乖交出了钥匙。瑞香等他走远了,才将钥匙插进锁孔,一转,发出清脆的“喀啦”声。“崔女侠,动作快些。”她道,“我给你望风。” 崔抱月不疑有他,点了点头,便推门而入——里面相当的昏暗,依稀可以见到一个人影靠在墙角,想来就是白羽音了。她便走近了两步,道:“霏雪郡主,有人要害你,快随我逃出去!” 话音才落,忽听的背后又是“喀啦”一响,门缝的光线消失。“喂——”她扑了过去,只听瑞香在外头笑道:“崔抱月,就凭你也想坏娘娘的好事?你在里头等死吧!” “你这小蝎子!”崔抱月愤怒地大骂,方知自己上了瑞香的当,“你道这区区牢房能困得住姑奶奶我?看我砸烂了它,再来取你的狗命!” “嘻嘻,”瑞香在外面笑道,“我知道你有一身蛮力,不过,宗人府的牢房岂是靠蛮力就能打开的?我告诉你吧,这牢里关过许多跟娘娘作对的人,没有一个是活着出去的。你尽管叫吧,尽管骂吧。谁让你好好的诰命夫人不当,偏偏要惹麻烦?” “小蝎子,我偏不信邪!”崔抱月骂着,“我就出去宰了你!”她使劲擂着门,然而牢门纹丝不动。再听外面,瑞香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真是可恶!”崔抱月跺脚,“好,我就在这里等着那个什么禁军副统领来,打败了他,自然就能逃出去!郡主你不要担心,待会儿咱们出去了,我就带你去东宫,到太子殿下跟前揭穿皇后那老妖婆的真面目!” 她说得义愤填膺,却不听白羽音回答,心下不由奇怪:莫不是白羽音已经被人害死了么?眼睛已稍稍适应了黑暗,她再靠近了些,只见墙角的人头发散乱,覆盖住了脸颊,动也不动。她上前摇了摇,发觉那人双手冰凉,脉搏急促,似乎是得了病,再一试额头,比火炭还烫:“啊呀,郡主——”她呼唤着,也突然看清了那人的脸——哪里是白羽音呢,分明是符雅! “符……符小姐,怎么是你?”崔抱月万分惊讶。 符雅幽幽醒了过来:“咦,陈国夫人,你怎么也到了这里?” “别提了!”崔抱月懊恼道,“我是来救霏雪郡主的——”当下将自己躲在坤宁宫偷听到的一切都说了出来:“本想去揭穿皇后的阴谋,不想被瑞香这小蝎子暗算了!可恶!不过符小姐你怎么又会在这里?你烧得这样厉害,是方才淋雨着了风寒——可巧,我有清凉丹,随身都带着呢!”因喂了一粒给符雅。 符雅稍稍恢复了些,谢过崔抱月,疲惫地笑道:“说来也巧,我和陈国夫人是为着同一个目的而来的。” 原来御药房的一场风波被银作局的火灾打断了,大家都忙着去救火或看热闹的时候,符雅追上端木平问他有否去菱花胡同看过白赫德的伤势。端木平自然没有——因为元酆帝的病情还没有起色,且他担心加害之人还会继续前来下毒,所以暂时寸步也不敢离开。这答案原在符雅的意料之中,就谢了端木平,怅然走出御药房。 所有的药材都被销毁,皇后交给她的任务是完不成了——莫非这是上帝给她的一个讯号,要阻止她走上邪路么?这种想法太过可笑,她想,她看看自己的双手,并没有枷锁,看看自己的双脚,也没有镣铐。皇后凭什么困住她,逼迫她成为同谋?她身上有出宫的腰牌,大可以走出宫去,再一次逃跑。但皇后竟丝毫也不担心——对她们“同坐一条船”的事实皇后是多么的有把握! 她愈加憎恶自己。暗想:我既然已经铸成大错,何必再摆出慈善悲悯之态?鹿鸣山的村民的死活关我何事?他们若都被皇后害死了,无非我的罪责加重一些——下地狱便是下地狱,下到第几层难道还有不同么?左右是犯罪,我何必犯得如此痛苦如此挣扎?我不如自私一些…… 这个疯狂的念头在她心里烧起了火来,烧得她全身滚烫。就迈开步子直朝宫外走。 一直冲出了乾清门,从后宫来到了前庭。按规矩,女眷不可到此间来,但她也不在乎了——被禁军抓住,死了才好!她因一径疯狂地走着,直到猛听人一声唤:“咦,符小姐?” 她一怔,看到程亦风正捧着一大叠奏章从交叉的步道上走来——自从皇后为两人赐婚之后,他们还是第一次这么近的单独见面,竟然有恍如隔世之感——真的,那后来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他们之间,总是有太多的事情,或者是战争,或者是千万里的距离,或者是后宫的争斗。于是他们不断地擦肩而过,不断地两地相隔,不断地咫尺天涯。 “符小姐……”程亦风显得有些拘束,“好……好久不见……你……你回到宫里来……没有……没有受什么委屈吧?” 委屈?符雅登时感觉眼泪涌了上来——她有太多的委屈!要她怎么说?她不能说。 “其实……”程亦风本来想搔搔后脑,但无奈手里拿了太多的东西,只好傻傻地笑了笑,道:“其实小姐的难处,程某……程某都晓得……程某本来打算借这桩婚事带小姐逃离皇后的掌握,谁知……”他忽然打住:“小姐别误会……程某说是要借婚事救小姐,并不是说没有娶小姐为妻的真心,其实……”这样一解释,他更加咬住自己的舌头了:“这个……那个……其实程某也不知道小姐是不是愿意……小姐这样……这样好,程某一介腐儒,无论如何也配不上小姐……倘若小姐不愿意,将来这事听凭小姐处置……啊呀……”他用奏折打了自己的脑门一下:“真是越说越离谱了……唐突之处,请小姐见谅。” 符雅垂头咬着嘴唇,忍住泪水。她很想看看程亦风的脸——假如任由泪水滴下去,或者可以映射出来? “现在……现在还有许多杂事要处理。”程亦风捧着奏折,“也不能说是杂事……小姐也知道,皇上如今这样,太子还年少,国家百废待兴,程某不能置之不理。其实程某一心想要归隐山林,小姐应该是知道的……若是小姐有意……不,若是小姐不弃,等到新法实施井井有条之时,程某便辞官回永州云溪府老家去,那是鱼米之乡,哪怕只有几亩薄田,也可度日……啊,我在说些什么,或者小姐另有想去之处……” 他本来就不善言辞,尤其面对和自己有婚姻之约的符雅,他更加手足无措,渐渐的,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只是嘟囔不已。有巡逻的禁军看到皇后的女官站在前庭,本要上来呵斥,却见到程亦风也在场,才发现这女子正是未来首辅大人的未婚妻。大家自然心照不宣,绕道而行。也有的笑嘻嘻上来跟程亦风点头招呼。程亦风脸颊发烧——若不是阴湿的天气,恐怕瞎子也能看出他的脸红得就像中秋时烧熟的螃蟹。 符雅由始至终一言不发,程亦风终于也嘟囔不下去了,两人静静相对,有些无法言喻的情绪随着湿气缓缓蔓延。也不知这样静默了多久,雨又筛豆子似的落了下来。程亦风没有伞,急忙护住奏折。而符雅就自然而然地将自己的伞撑起,替他遮了过去。混沌中一方温馨的世界,乱世里片刻的安宁。是谁感叹过,在世间,只要有片瓦遮头,就可以有休憩疗伤的地方?只要有一个能够真心相伴的人,就可以风雨无阻一直走下去? “长夜尽,再见复何时?”程亦风忽然轻轻地吟道,“多少心情多少事,一杯浊酒两篇诗。勇去莫徘徊!”他望着雨雾:“这是小姐送给程某的词。这段日子,多亏了这句‘勇去莫徘徊’才支持着程某走了过来。邪不能胜正,只要坚守大义,无论路有多艰险,总有雨过天晴的时候。多谢小姐鼓励。” 符雅再也忍不住泪水。她不能让程亦风看见,便将伞塞给程亦风:“大人拿着这伞出宫去吧。” “那小姐怎么办?”程亦风道,“其实我……” “大人还有很远的路呢。”符雅道,“我……我一回头就到了。”是的,只要回头,就到了。 “那也还有一段路的。”程亦风道,“不如程某送小姐去找某个公公借一把伞?” “不,不用了。”符雅道,强把伞塞给程亦风,转头就跑。 “小姐!小姐!”她听见程亦风的声音在后面,就努力克制着回身朝他飞奔的冲动。终于,雨声越来越大,程亦风的呼喊再也听不见了。符雅的泪水才滚了下来。她是多么的不堪!和程亦风的坦荡比起来,她是多么的龌龊!她怎么会有不顾他人死活的想法?她怎么会有任由皇后胡作非为的想法?她要回头,哪怕是粉身碎骨,也要回头! 于是,她一直跑回了坤宁宫来。那时,内务府、御药房和银作局等处的一大群人已经散去,大殿昏暗无比。她看见有人来点灯了,“啵”地一下亮起来,好像要给她指路。接着,听到皇后叫:“符雅!符雅!” 她还没跨进殿去,瑞香已上前去答话。她暗想:这是个好机会,且去皇后的寝宫里看看,或者找出什么罪证来!于是蹑手蹑脚绕到后面。但不巧正有几个宫女在寝宫里忙碌着,她只得闪身从大殿的后门避了进来,站在屏风后等待时机。偏巧,皇后对瑞香交代的话一字不差全被她听到。 她不能让白羽音就这样被害死!瑞香已经出门去。情况危急,她不能想出更加周全的计策,只飞快地跑回自己的房间里,换了一身普通宫女的衣服,又拿了一身一模一样的,提上一个空食盒,赶到宗人府,谎称“送药”,见到了白羽音。 白羽音自然是惊讶不已——皇后要害她,这是迟早的事,她料到了,但是符雅会来救她,她是怎么也没有想到的。“你……你玩什么花样?我之前捉弄了你好几次,你会救我?我才不信!” “没时间了,郡主。”符雅道,“一会儿皇后的人来了,咱们都活不成——这里有一身宫女的衣服,你快换上。趁现在天色暗,外头的人也看不清谁是谁,你就假扮成我跑出去——这是出宫的腰牌。你出宫之后不要回康亲王府,那儿有皇后的人监视……你去找……去找程大人的谋士公孙天成先生,他足智多谋,你把遭遇告诉他,他自然会帮你。” 白羽音看她说的一点儿也不像开玩笑,不由自主就信了。换上了衣服,又问:“那……那你怎么办?” “郡主放心。”符雅笑了笑,“皇后要杀的人是郡主。他们看到了我,才没兴趣。” “可是……”白羽音道,“你之后要怎么跟皇后解释?” “郡主在锦波阁和太子做的事情皇后娘娘已经知道了。”符雅道,“我是她派来给郡主送打胎药的——郡主武功高强,强行和我调包,我如何有反击之力?郡主去吧,我自信这说辞还可以蒙混过关。” “你……”白羽音瞪着她,“真是个奇怪的人!” 符雅笑笑,叫开了门让士兵放她出去。自己一直在布满铁蒺藜的窗口看着,确信白羽音平安过关,才敢松一口气。 她很累。这一日来回奔波,两腿就像灌了铅一样。因此倚靠着墙角坐了下去。其实她并不确定瑞香是如何吩咐裴翌的,也不知道裴翌是怎么计划的,或者她会成为白羽音的替死鬼。不过,这也无所谓了——经上说,罪的工价乃是死。那就死吧,至少死了之后面对主的审判,她少一件羞愧之事。 她的头开始痛,乃是风寒之兆。意识也逐渐模糊起来。依稀听到隔壁牢房里有人叹息,说:“后宫之中怎么有这样傻的女人?”她没心思分辨,朦朦胧胧进入梦乡,看到捧着奏折的程亦风,岁月在梦境中消失,当年城楼上“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少年向她走来。 然后,她就听到了崔抱月的声音。 简略地同崔抱月说了自己救白羽音的经过,女侠拊掌称好:“皇后自以为狠毒,瑞香那小蝎子自以为聪明,却没料到你能捷足先登——话说回来,皇后这么阴毒,你怎么还留在她身边当差?莫非你也是才发现她佛口蛇心?” 这可说来话长了,符雅喉咙发烧,说不出话,也不知从何说起。 “是了,是了,咱们先不说这些。”崔抱月道,“我那清凉丹虽然是民间的粗物,但很灵的,你休息休息,回头皇后的人来了,我打他们个落花流水。你只管养足精神,咱们一起逃出去就是。” 符雅点了点头。而正这时,也听到外面有响动。崔抱月迅速地蹿到窗口,推开一条小缝望了望,果然见瑞香带着几个黑衣人快步走来。边走瑞香还边道:“方才陈国夫人发现了我,我巧计将她困在里面。你们一定要把她解决了,否则给娘娘添麻烦——这婆娘有武功,你们要小心。” 黑衣人应了,一齐来到了门口。其中一人拿钥匙转动门锁,推门之前先跟后面的同伙使了个眼色,才猛地破门而入。 他们的手里有火把,刹那就把牢房照得亮如白昼。本来已经做好了准备,进来见人杀人见佛杀佛,可是,他们抽刀杀入牢房的时候却傻了,除了几件普通的家具之外,竟然不见一人。 他们相互看了看,有人指指床铺:或者藏在那下面了?便一齐逼近过去。然而,当他们猛地揭起床单的时候,却有一人从天而降,“呼”地一下就夺过一支火把来。他们回头来看,但那人把火把舞得飞快,好像千万朵火球齐齐朝他们扑来,不由节节后退。 “是崔抱月!快围住她!”瑞香在牢房外叫着。 她命令得轻松,但是牢房狭小,崔抱月又有火把护身,对手哪有这么容易将她围住?反而她一步一步将黑衣人全都逼到了墙角,趁他们错愕,飞身而起,双腿连环踢出,眨眼的功夫就将敌人全部打倒。门外的瑞香看情形不对,转身想逃,但哪里来得及。崔抱月一把拎住她的衣领,就想老鹰抓小鸡似的将她抓了回来,同黑衣人丢在一处,拍了拍手,冷笑道:“听说这牢门用蛮力是打不开的,现在怎么又开了呢?” 瑞香吓得伶牙俐齿变了张口结舌,呆呆地盯着崔抱月。 崔抱月将所有的钢刀都缴获了,现在一手提了一柄刀在众人面前晃:“你们好歹不分,拿朝廷的俸禄却做害人的事,简直罪该万死。看我把你们绑成一团,带到东宫去!” “陈国夫人……”符雅的确是藏身在床下,此刻才出来,脚步还有些摇晃,“你现在绑了他们去东宫也没有用。他们一定不敢说实话,太子不会相信你的。” “符……符雅!”瑞香惊愕得张大了嘴巴。 “闭嘴!”崔抱月一刀指到了她的胸口,又问符雅道,“符小姐以为怎样才好?” 符雅皱着眉头:皇后的手段高明,要将她扳倒谈何容易,此事还需要从长计议。好在白羽音已经逃了出去,算是有一个人证,以后还要多搜集些证据。最好是等皇后自己露出马脚来。她还没有确定的计划。但有一点是肯定的——现在打草惊蛇只会带来麻烦。 瑞香见符雅沉默不语,而崔抱月的钢刀寒光闪闪,心里直发麻:符雅不会想杀了她吧?如果符雅这样说,崔抱月一定会照办的!她的冷汗涔涔而下:“娘娘做事很小心的,从来不留下证据。就算我们肯说实话,也没有用。不过,康亲王手里有娘娘把柄——对了,还有一个人,娘娘说除了康亲王之外,还有一个人也想对付她。” “哦?”崔抱月冷冷道,“皇后一定干了不少见不得人的勾当,有人要对付她也不稀奇——我崔抱月也想对付她呢!” “不,不,不,这个人不一样!”瑞香道,“皇后娘娘好像很害怕这个人。之前那花神画像流传,皇后娘娘就紧张得整晚整晚睡不着,一定要我查是谁做的。我说多半不是宫里的,皇后娘娘好像更害怕了。这才叫我赶紧来杀了霏雪郡主,似乎是怕被这个人和康亲王两面夹击。” “那是什么人?”符雅问。 瑞香摇头:“我不知道。娘娘不肯告诉我——你去问她,她这么信你,一定会告诉你的。你就去问她那花神画像的事。” “什么花神画像?”符雅奇怪。 “民间流传的,像年画一样。”瑞香回答,“上面画的好像是皇后娘娘,还提了两句诗‘花神只恐留难住,早晚承恩入未央。’我在针工局一个宫女那里看到,以为她偷偷收藏皇后娘娘画像。但是她说,这画满京城都是。传闻没出嫁的姑娘请了这幅画回家拜,就能飞上枝头变凤凰。她是为了能够被太子殿下看中才挂上的。” 符雅离开京城已久,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么奇怪的事。 瑞香接着道:“我把这花神像拿给娘娘看,她当时就变了脸色,一定要我彻查,我已经把宫里所有的画师都查了一遍,也没有头绪。外面的人说,这是从别的州县流传过来的。” “花神?”崔抱月不屑道,“皇后这样蛇蝎心肠的女人能做花神?还要人跪拜?要是我,就买了这画像回去,天天往上面扎针诅咒!” 瑞香只哀求符雅:“是真的。符小姐你聪明绝顶,如果能把这个人找出来,皇后也会忌惮你。” 花神——符雅的心里只有一个花神,就是那死在镜湖里的韩国夫人。会有关系吗?她自己和皇后的恩怨,这也是关键的一重! “符小姐,这个真的能有用吗?”崔抱月问,“不妨查一查?” 符雅微微点了点头:“或许……” “那好!”崔抱月道,“咱们出去——这几个人怎么办?留着是祸害,干脆杀了——” “不!不能杀我!”瑞香嘶叫道,“符小姐,皇后让我办完了差事若遇到你就带你去见她。我可以帮你提起那画像的事来——你杀了我,皇后会起疑的。” 符雅原本也没打算杀她——杀了这些人,皇后就知道白羽音逃出去的事了。只不过,如何让他们守口如瓶呢?她的头还是很痛,忍不住用手揉着太阳穴。一转眼,看到桌上的药瓶子,正是刚才崔抱月给她吃的清凉丹。她有了主意。 “陈国夫人,我们的确不能打草惊蛇。”她对崔抱月道,“但是要是放了他们,也实在叫人不放心,把你那百虫丹给他们吃吧。” “百虫丹?”崔抱月莫名其妙。 “对呀!”符雅道,“我听说你在民兵那里为了对付樾寇炼制了一种百虫丹,凡是中了百虫丹的人若不每个月来向你讨解药,就会被百虫噬体,肠穿肚烂而死,对不对?大青河之战的时候,还有好些樾寇落在你的手里,就是用这法子让他们交代出玉旈云的计划,帮程大人取得胜利——程大人提起来,总是赞不绝口呢!” “啊……不错!”崔抱月虽然并不机灵,但见符雅频频使眼色,也明白了过来,“这本来是邪魔外道的伎俩。不过,对付恶人,也不必用光明正大的手段。我放在哪里了?” 符雅一指,崔抱月便去拿了清凉丹过来:“这丹药虽然精贵,但是用在你们身上也不算浪费,乖乖地张了嘴一人领一粒——谁敢使诈,姑奶奶请他吃刀子!”几人在钢刀的威逼下自然不敢玩花样,乖乖吃了,崔抱月才拍拍手:“好,你们从今天起要好好听姑奶奶的话。皇后有什么风吹草动,你们就要来告诉我——以后每月十五你们到民兵营来领解药。过时不候!” 瑞香和黑衣人们都将信将疑——什么百虫丹,他们听也没听说过。心里嘀咕:或许是符雅编出来骗人的吧?但谁也不敢冒险。 符雅也不知道到底能不能骗得住他们,但她晓得,这时候只有表现得越自信,才越能唬住敌人,因此摆了摆手:“你们都走吧,去回话说已经把任务完成了。瑞香,你带我去见皇后。” 崔抱月坚持暗中护送,陪着符雅和瑞香回到了坤宁宫。皇后已经退到了寝宫,正歪在榻上。 “娘娘,奴才办完事了。”瑞香知道崔抱月正监视着,不敢造次,“奴才在半路上遇到符小姐,就带她来见娘娘。” “好,你退下吧。”皇后道,又看符雅,“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 “是。”符雅道,“臣女淋了雨,有点发热。” “御药房出了事,你就该回来。”皇后道,“偏在外面闲逛,还能不病么?这当儿正天下大乱,我还用得着你——你……都闲逛了些什么?” 符雅知道皇后的厉害,言语稍有不慎就会露出马脚,因此小心翼翼,保持着冷淡的态度,道:“臣女去找一个老嬷嬷拿了打胎药,已经送给霏雪郡主了。本来是要去给娘娘查锦波阁当差的名单,不过内务府因为银作局失火闹得人仰马翻。臣女就耽搁了。”停了停,她又道:“听说银作局闹鬼,有一件图样失而复得?” 这话说得十分冒险。她不知道公孙天成有什么企图,也不知道那图样跟皇后有没有关系,但瑞香被打发出去了,她只能自己试探皇后。果然,皇后的目光变得无比锋利,霎时刺到了她的脸上:“哦?你也听说了?你知道是什么图样么?” 符雅冷着脸:“听说是凤簪。但是臣女没有看见。” 皇后死死地盯着她,良久,又转头来环视寝宫的四周——宫女和太监都已经被打发出去了,寝宫里并没有其他人。然而她还是仔细地看,仿佛连鬼魂也想揪出来似的。终于,眼睛累了,才从榻上坐起来,由枕头下抽出一支簪子——金光灿灿,潜伏在房顶上的崔抱月透过瓦缝看得很清楚,正是图样上的凤簪。只不过,符雅在跟前,能够看清每一个细节——凤簪的眼中流下血泪。 “就是这个。”皇后晃动着手中的金簪,好像挥舞着尖利的匕首,“你还记得我昨天晚上跟你说起皇上想用金凤簪聘韩国夫人为仪妃的事情么?就是支簪子!我记得很清楚,这图样是当时银作局最好的三位师傅设计的,金簪是用西疆进宫的金子打造,那凤凰身上的宝石更是从各个地方搜集而来——为了凤凰的一对眼睛,还拆了太后的耳环!不过,我姐姐并没有收下,第二天就原封不动退还给皇上。皇上打开匣子,就看到凤凰泣血了。就这样——从这里流出红蜡来!姐姐死了之后,皇上用这簪子给她陪葬……是皇上亲手放进棺材里去的。我亲眼所看!” 她如此激动,符雅不禁退了一步:“既然已经陪葬了,娘娘又是从何处得来?” “是我从棺材里拿出来的!”皇后的笑容十分狰狞,“她不配要这簪子陪葬!这是贵妃才能戴的,她不过是于适之的遗孀,凭什么戴这簪子?我在她出殡的时候叫人撬开了棺材,把这簪子拿了出来——”她眯缝起眼睛,端详着凤簪:“真是漂亮……可惜民间没人敢戴,就是宫里,自从有过凶兆,银作局里都不敢再重造这支簪子。那图样应该收藏得很隐秘——你说,怎么会突然被人翻了出来?” 那就是说,公孙天成也知道韩国夫人的事了,符雅奇怪,他从何得知?心里的疑问不敢表露丝毫,她冷淡地撒谎道:“娘娘问臣女?岂不是白问?臣女今天是第一次见到这簪子,也是昨天才听说过凤凰泣血之说。臣女怎么会知道谁翻出这簪子出来,又想要做什么?” “是冲着我来的!”皇后嘶声道,“一定是——你说是谁?” “那臣女就更不知道了。”符雅冷冷,“娘娘这么多年在宫里和张三斗和李四斗,得罪了什么人呢,只有娘娘自己才知道——也许是康亲王吧?他执掌宗人府,知道娘娘秘密最多的人,也就是他了。” “不是康亲王!”皇后道,“起初我也猜是他,不过现在看来应该不是——我给你看样东西!”她下了榻来,走到妆台前,打开一只加了三重锁的箱子。符雅看到里面有一幅画,正是瑞香说的花神图。那花神的眉眼的确很像皇后——在任何没有见过韩国夫人的人看来,这必然是皇后无疑。可是,符雅之瞥了一眼,埋藏在黑暗深处的记忆好像被闪电豁然照亮——这是韩国夫人!和她怀疑的一样! 她掩饰不住惊讶——是谁能把韩国夫人画得这样惟妙惟肖?如果和金凤簪事件同出于一人之手,那就是公孙天成了。他莫非和韩国夫人有旧?自己怎么从来都没有听说过? “你也认出来了?”皇后道,“有人雕了版,大量在印刷。我悄悄派人查过,并没有什么结果——都说是从别的州县流传过来的。还有这个——” 皇后又从箱子来取出一张纸来,上面写的是“灵山多秀色,空水共氤氲”。她的手微微打颤:“你大概不知道本宫的名字叫钟绣氤吧?这句诗被人用磷粉写在芙蓉庙于适之旧宅的墙壁上。见到的人都觉得稀奇,纷纷传说闹鬼,诸多猜测,莫衷一是。” 磷粉写字,这更像是公孙天成的手笔了,符雅心中万千疑问在翻腾,难道说,瑞香所说的,除了康亲王之外还有一个要对付皇后的人就是公孙天成?老先生究竟是什么来头? “娘娘怀疑是何人所为,又有何目的?”她试探,“为什么娘娘确定不是康亲王?” “刚开始,我还真怀疑是康亲王。”皇后道,“如果说疾风堂搜集百官的把柄,康亲王则趁着执掌宗人府的便利,也搜集亲贵们的把柄。他知道我许多事,也一直想让我帮他控制太子。我不愿意就范,他就威胁我——我看到这些画像流传起来,疑心是康亲王向我发出最后的警告,要去皇上面前说出韩国夫人的事,我怎能容他如此?所以才一不做二不休,加重了给皇上的丹砂剂量。不过现在我前思后想,却不太像是康亲王干的——这画像开始流传的时候,正是疾风堂闹得最凶的时候,康亲王忙着跟他们连横合纵,哪里顾得上算计我?我对他的威胁,他应该是直到昨天我一举收拾了他和袁哲霖两股势力,他才发现的。这画像、诗句和金凤簪怕是另外一个人做的。” 当然是另外一个人,符雅想,问道:“娘娘以为是谁?” 皇后没有立刻回答,盯着画像上的韩国夫人,半晌,忽然问道:“你说,如果素云还活着,该多大了?” 作者有话要说:老板催论文了……我要消失一段时间了…… 128第127章 素云?符雅想起那个单薄得好像清晨露水一般的小女孩。“二……二十五岁了吧?”她道,“素云公主不是夭折了吗?” “没有!”皇后摇摇头,“她失踪了。在朝阳公主和亲的那一天失踪了!” “夺”符雅手中捧着“花神图”卷轴摔倒了地上:那个体弱多病却敏感倔犟的小妹妹,一直以为她已经死了,原来是失踪了——或者还活着? “我当初猜想,她是偷偷混在朝阳的送嫁队伍里去了樾国。”皇后道,“那样也和死了没什么分别,因为朝阳遇到了刺客,她和陪嫁的所有人没有一个生还的。不过现在出了这样的事……我疑心或者素云没有死……没有去樾国……她还活着……她来找我报仇了——你知道么?灵山多秀色,空水共氤氲——这句诗下面就是素云小时候刻在墙上的一幅画,画的是她,朝阳,还有韩国夫人……这三个人里,唯一可能还活着的,就是素云。” 那一场冤孽!符雅愕然地看着皇后,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倘若素云还活着,那真是太好了!可是这么多年,素云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女孩,怎么可能独自活下来?难道有人收养了她?若眼前的事都是公孙天成所为——莫非是公孙天成?这怎么可能! 她真想立刻就去找公孙天成问问,但是她知道如此行只会引着皇后找到老先生而已。她便垂头不语。 “如果素云活着回来,你说她是什么样子?”皇后端详着画中的韩国夫人,“朝阳跟她母亲一模一样。素云嘛……素云这个孽种!” 这话说得咬牙切齿,符雅不由打了个冷战。 “我不管是素云,是康亲王,还是别的什么我暂时没想到的人,”皇后道,“我已经走到了今天这一步,谁也别想来破坏!”她看了符雅一眼:“我要先发制人!” 她疯了,全然疯了!符雅忍不住微微摇头。 正这时,外面来报,说是宗人府被劫,白羽音逃走了——这都是皇后的计划,又是被符雅和崔抱月重新计划过的。这是命运的连环套,有人贪心不足,有人怨恨无边,有人想息事宁人,有人却欲盖弥彰。 看皇后煞有介事地命令人追查,符雅只想:这些无穷无尽的算计,到何时才能是一个尽头?她羡慕程亦风,心里摆着大义,就目不斜视地朝那个方向前进。自己呢?皇后倒台的那天,恐怕也是自己的秘密被公开的日子。她只能给这场阴谋陪葬了!她看了看房顶,不知崔抱月在哪片瓦的后面:崔抱月应该把这一些告诉公孙天成,这是她们约定的。不过公孙天成会怎样应对呢?公孙天成的目的是什么呢? 这一切她自然猜不透。就连崔抱月,记下了皇后说的每一句话,回去向公孙天成报信,也是一头雾水。 “我算是明白了一条——”崔抱月道,“先生让管不着去收拾的那个大恶人就是皇后吧?唉,那把符小姐留在宫里岂不是很危险——先生,韩国夫人是谁?素云是谁?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呀?” 老先生面色阴沉,静静听着,不发一言。崔抱月急了:“先生,你倒是说句话呀——你知道皇后就是大恶人对不对?她就是毒害皇上的真凶呀——她很怕那个素云出面,说出当年的真相,你要是知道素云的下落,就叫她出来吧!” “崔女侠别在这事上纠缠了。”公孙天成道,“老朽之所以叫管二当家把图样放回去,就表示老朽不想再插手这件事——崔女侠不妨静下来想一想:皇后不是个好人,但皇上呢?又算哪门子明君?康亲王狼子野心,也不是省油的灯。无论他们谁在这场争斗中胜出,对崔女侠和程大人这样真心想为社稷做事的人,岂不大大的麻烦?如今他们狗咬狗,斗得难解难分,皇上瘫痪了,康亲王闭门不出,剩下皇后一人,又不能垂帘听政——太子登基,国家中兴有望,也是女侠你大展拳脚的好时机。这不是一件好事么?女侠要介入后宫的纷争,岂不和寻常妇道人家没了分别?” 崔抱月愕了愕,公孙天成的话她不同意,但是一句也反驳不出来。 老先生打了个呵欠:“老朽累了,明天还要帮程大人参详新法的事呢——女侠请吧!” 崔抱月于是稀里糊涂被“赶”了出来。到门口,想起来问一句:“霏雪郡主有没有来找先生?” “没有。”公孙天成摇摇头,“这个小姑娘鬼点子可多着呢——她逃了出来,还会听你们的安排吗?女侠听老朽的劝,去操练民兵吧。如今樾寇一统北方,南下的日子还会远吗?” “这……”崔抱月张口结舌。公孙天成已经把门关上了。 她的确是应该回去操练民兵的。然而越想越不甘心,又来找邱震霆和管不着。这两人也快要回鹿鸣山去了,启程前哥俩弄了点儿酒菜,享受片刻清闲。听崔抱月把经过说了一回,都跳了起来。“他娘的,”邱震霆骂道,“竟然有这种事?俺们在外头出生入死,好容易把袁哲霖和康亲王两个都打垮,却叫皇后这老妖婆捡了便宜?这是什么世道?待俺进宫去,将这婆娘砍了!奶奶的,这种国家,这种朝廷,俺也不稀罕当这破官了,还当俺的山贼去!” “要是把皇后砍了就能解决问题,我不是早就做了?”崔抱月道,“你砍了皇后,人家只会当她遇刺,她照样风光大葬,还要被后世纪念呢。” 邱震霆当然也只是说句气话,干了一碗酒,道:“砍了她算是便宜的,当然要查出真相来,好叫她身败名裂。” “问题是怎么查!”崔抱月道,“我看我们得找到素云,但公孙先生像是怕了皇后似的,半分也不肯透露。” “这个嘛……”管不着摸着下巴,“你不是听符雅说,假如素云活着,应该是二十五岁吗?公孙先生一个老头子,他身边也没见过有年轻姑娘——你们说,他见年轻姑娘要到哪里去,才不会引人怀疑呢?” “那当然是……”邱震霆和崔抱月异口同声:“啊,妓院!”他们都想起他们去疾风堂偷窃卷宗的那一天,自忘忧川遇到画舫上的公孙天成:难道素云就是那些年轻妓女中的一个?公孙天成借看相算命掩人耳目和素云相见? 越想越觉得是这么一回事。三人立刻商定,找遍凉城的花街柳巷也要把素云找出来——至于素云是什么样子,只消去找一张花神图,依上面的韩国夫人按图索骥总没错! 邱震霆和崔抱月两人都是说做就做的性格,管不着则还对偷窃图样半途而废的事耿耿于怀,于是自告奋勇加入他们,替他们“偷花神图”。这自然是手到擒来的事情。三人便拿着那花神图直奔花街,一间店一间店地找寻素云。 都说从茫茫人海中找一个人比从稻草堆里找一根针还困难。三人原想,花街里不过那几处楼阁,那几个女子而已,应该一晚上就有了眉目。岂料,真的到了那花花世界才发现楚国的莺莺燕燕实在多不胜数——有唱歌的,有舞蹈的,有说书的,有杂耍的,有不出门的,有陪着游玩的……一条花街看不到尽头,他们自己却已经头昏眼花。 不过三人不气馁,次日又来。如此往复,一直查了三天,眉眼和图中花神相似的女子见了几十个,却没有一个和画像一模一样的。尤其,在倡优之中,二十五岁便算“人老珠黄”,多数都从良嫁人了。三人一无所获,不禁焦躁了起来,在茶馆中歇脚兼发牢骚——邱震霆怪崔抱月,崔抱月埋怨管不着,管不着就叨念公孙天成,但絮叨毕竟不解决问题,三人说了一会儿便觉无趣,闷闷地四下里张望。 那馆子里有一桌世家子弟在饮宴,请了十来个歌姬舞娘陪席。不过,他们也请了一位花魁娘子,说是先赴别人的局去了,至今还没有到,大家都翘首盼望。过了一刻,轿子停在了茶馆门口,丫鬟将所谓的花魁娘子扶了下来。崔抱月等人几乎习惯性地盯住她,想看看是不是花神的模样,但可惜容貌相去甚远。不仅如此,连举止都吓人一跳——这花魁娘子满脸怒色,大步踏进店堂,哪里像是赴宴,倒像是找人吵架的。世家子弟都迎了上来:“潇潇姑娘,你不是去郊游了么,怎么,人家请你吃了火药?” 花魁潇潇怒冲冲走到桌边,先斟杯茶饮了,才道:“别提了,本来好好儿的,谁知有人打架。” “咦,”众人笑道,“你不是去赏花的么,风雅之地打起架来,莫非是争风吃醋?是不是少年人为了潇潇姑娘打架?” “要是为我,我这么生气干什么!”潇潇道,“你们知道芙蓉庙那闹鬼的宅子么?” “哦?就是墙壁上让人写了‘灵山多秀色,空水共氤氲’的?”众人问。 “可不是!”潇潇道,“就那一间破宅院,有什么好的?这么多人喜欢到那里去游玩。再说,什么闹鬼,这种用磷粉写字故弄玄虚的事多着呢——还有用蜜糖写字引蚂蚁来,假装是天书的。之前我有一个姐妹就是用这法子逼一个冤大头娶她过门。我看还不是有人听说那里闹鬼,就故意去写几个字,引你们这些无聊的人去看热闹。这么一来,周围的饭馆茶亭就都发财了!” 席间众人哈哈大笑道:“不愧是潇潇,见解独到!” 而崔抱月等人却警觉了起来,细听下文。 潇潇道:“我不管是真闹鬼还是假闹鬼。反正那宅子空了很久了。今天我们郊游去的时候,来了个公公,自称在坤宁宫给皇后当差,皇后说他多年侍奉有功,准他在京城置一座宅院将来好养老。他看中芙蓉庙那宅子了,今日就带了风水先生前来,要看看怎么修葺改造才好。” “一个阉人还讲风水?”众人嬉笑道,“难道他还指望能子孙满堂么?真是笑话!” 潇潇继续说下去:“本来今天邀我去郊游的张员外就是想去看看鬼屋里那两句稀罕的诗。不过既然那屋子都成了人家的,我自然劝张员外退出来啦——可是他偏偏不看到闹鬼就不甘心,跟那公公好说歹说,非要看了那两句诗才走。公公倒也好说话。不过,等我们看到诗的时候,那风水先生突然说某某方位有煞气,会克住这公公未来二十年的运势,又说有什么阴魂作祟——” “莫非真的有鬼?”众人好奇。 “屁!”潇潇道,“风水先生不这么说,还怎么赚你银子?他教那公公如何破煞气。张员外也是,非跟去看热闹。到了那煞气源头,果然是有个坟的——什么文正公?还有好些人在哪里拜祭呢,据说今天正好是这个人的忌日。” “这风水先生还真灵验嘛!”众人嬉笑。又有一个世家子弟皱眉道:“你说‘文正公’,难道是于适之于文正的坟?” “就是这个名字!”潇潇道,“这是什么人?我看祭拜他的挺多的,而且都是书生。他难道是个大官么?要是大官,怎么我从来没听说过?” “这人过去官至崇文殿大学士,不过元酆元年就死了。”这世家子弟答道,“听家父的几个幕僚议论,此人的确是位大忠臣,所以才能谥为‘文正’——听说他的谥号还是皇上钦赐,牌位迎奉忠烈祠。而芙蓉庙的那间宅子好像正是他家的旧宅,过去墙壁上有些题咏,都是他的门生和朋友所作的祭文。” “是个挺大的官嘛!”潇潇道,“那这太监可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了——他说这坟碍着他的风水,叫人把坟掘了,当场就砸了墓道的条石。那些拜祭的人怎么能答应?两边就打起来啦。我当然叫张员外快走,免得殃及池鱼,谁知他连这种热闹也要看——树枝石头乱飞,万一打到了我可怎么办?我就不理他,自己先回来了。” “这张员外真是睁眼瞎!”大家骂到,“放着潇潇姑娘这样的大美人不看,又是看鬼宅又是看打架,暴殄天物!” 他们那边自喧闹,崔抱月等人却凑到一起低声议论:虽然崔抱月在坤宁宫偷听并没有弄清事情的前因后果,甚至连韩国夫人和于适之的关系都没弄明白。但是她知道,芙蓉庙的宅院,宅院上的诗句都和皇后害死韩国夫人的往事有莫大关系。宫里的人突然出现在芙蓉庙,且偏偏挑在宅院故主于适之忌日那一天毁坏他的陵墓,莫不是有阴谋? “我看皇后是想引对手出来。”崔抱月道,“不知公孙先生在哪里,要及早通知他才好。” 邱震霆和管不着也同意,三人于是打算离开。不过,正这时,外面慌慌张张跑进一个丫鬟来:“潇潇姑娘,妈妈找你!” “我椅子还没坐热呢!”潇潇不耐烦道,“做什么?” “素素姑娘叫凉城府给抓了。”丫鬟道,“妈妈说,你跟孙大人熟,让你去通融通融——” “素素怎么会被抓了?”潇潇奇道,“她不是陪她的相好——那个什么户部的文大人郊游去了么?” “是郊游去了!”丫鬟道,“但是文大人说今天是一个什么人的忌日,他很仰慕这个人,要去拜祭,没想到在那里跟几个公公起了冲突,被凉城府的衙役抓了。” 她这样一说,满桌皆惊。“原来素素也去芙蓉庙了?”潇潇道,“唉,我就说跟着那个文大人没什么好。穷死了的京官,还专惹麻烦——话说回来,文大人自己好歹也是个官,算起来还是程亦风大人的门生呢。他这么喜欢素素,自己去给素素说句话,不行么?” “要是顶用,妈妈也不着急啦!”丫鬟道,“凉城府把所有在那里拜祭的人统统抓了起来,除了像文大人这种身有功名的没人敢动,其他不管男女老幼统统倒了霉。光是各处堂子里的姑娘就抓了十几个呢!谁不是陪着相好的去芙蓉庙的?没一个说得了情的。” “这么兴师动众?”潇潇噘嘴皱眉,“那你叫我去找孙大人也没有用呀……” 他们自吵嚷,崔抱月等人却是再也不能等了,飞速冲出来赶到公孙天成家。那看门的童仆说,老先生一早就去拜祭故友。崔抱月等人怎不更加着急跺脚,再转头跑来凉城府,芙蓉庙“斗殴闹事”的一干人犯已经全部押到,不过并不见公孙天成的影子。 凉城府尹孙晋元升堂审问。一边是坤宁宫大太监戴喜——鼻青脸肿,尖着嗓子大叫冤枉。另一边则男女老幼一应俱全,除了之前那丫鬟提到的儒生和倡优,不乏寻常百姓。而未被逮捕却跟着来助阵评理的大多是官员——除却素素的相好“户部的文大人”文渊之外,还有好几位风雷社的年轻人,都指着戴喜,愤慨无比:“文正公为国为民鞠躬尽瘁,当今太子殿下所行之新法也有数条出自文正公生前的设想,你竟然敢毁坏他的陵墓?” 戴喜也不甘示弱:“我不过就是砸坏了他墓道上的砖头,你们却把我打成这样——皇后娘娘恩准我置办宅院,那地方是我的,我爱怎么修就怎么修——你们这里有于家的后人吗?要是有,你们迁坟就是了!” “简直荒谬!”文渊骂道,“文正公的谥号乃皇上钦赐,他的灵位也由今上亲自迎奉忠烈祠,你如此行径,何止是对文正公不敬?简直是对今上不敬!” 双方你一言,我一语,吵得不可开交。崔抱月等人自然无心细听,迅速地在人犯中扫了一遍,没有见到容貌和韩国夫人相似的,大约素云并不在其中吧!此事若系皇后的圈套,必不会就此罢休——为今之计,当火速找到公孙天成,再求应对。 当下三人分头行动:管不着的身手灵活神出鬼没,便去芙蓉庙打探,邱震霆到程亦风府等各处去搜寻,崔抱月则利用命妇的身份去宫里探听消息——对于这个分配,最不满的当然就是崔抱月,要她和宫里那些虚伪的人演戏,比要她以一敌百跟人动手还要命。可是她也别无选择,唯有搜肠刮肚找出了一条理由,去求见皇后。 可以想见,她的理由十分的不高明——她说她要告老还乡。皇后听了自然十分莫名其妙:“陈国夫人三天前才受封,又对本宫说了许多操练民兵的打算,怎么突然又要还乡?” “臣……”崔抱月按照自己编造的理由回答,“臣的师父病重,希望臣能回去见最后一面。” “那倒是应该去尽孝的。”皇后道,“本宫听说你以前是做镖局的,那么你师父也是这一行了?” “正是。”崔抱月道,“师父教导过,走镖靠的不是拳头,是面子。与其打遍天下,不如和天下人交朋友,有一次……” 她想要等着外面向皇后报告戴喜被抓到凉城府的消息,然后看皇后是何反应,于是尽量拖延时间,天南地北地胡吹。边说边观察皇后的表情,生怕一道懿旨将自己打发出去,那就不知该如何是好了。所喜皇后似乎对她走镖的经历十分有兴趣,且听且笑,还时不时对身边的宫女点评:“你们看看,咱们宫里的女人,都说养尊处优,却哪里体会得到江湖的乐趣呢?” 终于,崔抱月的各种奇遇都快讲尽了,才听内务府总管孙镜轮跪行进来报告:戴喜被抓了。 皇后听他说了经过,自然“震怒”,呵斥道:“我准他买宅子养老,可没准他挖人家的坟!文正公是什么人?是本宫的姐夫!他还有胆让本宫评理?你去告诉凉城府尹,这个奴才本宫从此不管了,随他发落!他得罪了些什么人,好好赔偿人家——他私下里存了多少财宝,本宫清楚得很!都抄出来,赔给人家!” 她忙着交代孙镜轮,崔抱月就直向符雅使眼色。符雅不得已,靠近了,道:“我的姑奶奶,你这时跑来胡天胡地地说些什么!” 崔抱月瞥了皇后一眼,小声道:“不就是那件事——芙蓉庙的坟是皇后让人铲的吧?为的是引她的对手出来?” “你怎么知道?”符雅惊讶,“不管怎样,你现在跑来只会引人怀疑的。” “没事!”崔抱月颇得意,“我刚才吹了那么一大通,不是也没露出马脚么?你知不知道她下面的计划是什么?她是不是派了大内高手在芙蓉庙那里等着人上钩?她有没有怀疑的对象?没怀疑到公孙先生头上吧?” “我的姑奶奶!”符雅着急,“连我都听出你是胡说八道,皇后娘娘还能听不出来?我拜托你赶紧想个法子把谎说圆了,否则——不,你别说话,多说多错。你趁着当儿赶紧走吧,我一会儿随便编个理由掩饰过去。” 崔抱月有点儿不高兴:“怎见得她就听出来了呢?”但是看符雅神色焦急,也不好逞强,只道:“那小姐当心,若是有需要我在宫外接应的,只管传消息出来。” “好了,快走吧!”符雅推她。她便快步朝门口走去。 但偏偏就在这个时候,皇后对孙镜轮的训话也告一段落,抬头看到了崔抱月:“咦,陈国夫人,怎么要走了?” “臣……打扰娘娘也很久了。”崔抱月道,“看娘娘忙着跟这位公公说话,就想先退出去……民兵那里,还有不少事……” “要退出去,也得跟娘娘禀报一声,娘娘准了,才能跪安!”孙镜轮小声道,“这是规矩,陈国夫人不晓得么?” “别为难她。”皇后微笑道,“本宫就喜欢她这江湖气,直率,有一是一,有二是二,不会装神弄鬼。再说,陈国夫人来坤宁宫看我,就是我的客人,是我光顾着和孙总管说话,就把客人撇在了一边——这全怪戴喜这奴才,太过可恶!他是不是以为现在宫里为了皇上的事乱成一团,没人可管他了,就无法无天起来?陈国夫人从宫外来,听说戴喜做的事儿了么?” “这个……”崔抱月没想到皇后会突然问自己,不由地看了符雅一眼,想寻求一点儿提示。见符雅神色紧张,微微摇头,她立即矢口否认:“臣没听说。” “没听说?那也好。”皇后道,“我们不要提这恼人的奴才了——陈国夫人,你说要告老还乡,本宫不准。你哪里老?是你师父老——不如接他进京来养老,也可以尽孝,不是吗?” “这……”崔抱月勉强笑着,“多谢娘娘恩典。” 皇后向孙镜轮递了个眼色,将他打发出去,又对崔抱月道:“陈国夫人方才说了那么多好玩的事给本宫听,一定口干舌燥了吧?本宫有些好茶,正愁没处请客呢——瑞香,还不上茶来!” “是。”瑞香应声而出,看到崔抱月,表情还是有些惧怕的:“娘娘,茶。” 皇后自己拿了一杯,赐了一杯给崔抱月,一杯给符雅。“这是西瑶的茶,白毫银针,很难得。”她轻轻啜了一口,“你们快试试,这是西瑶跟我们结盟,进献的礼物。” 崔抱月看那杯中茶叶洁白如雪,但茶水却是一潭凝碧,甚是特别,加之异香扑鼻,忍不住一饮而尽:“果然好茶,谢娘娘!” “陈国夫人怎么喝得这么急?”皇后笑道,“果然是急性子的人——符雅,你看这茶如何?” “甘甜爽口。”符雅淡淡地回答,“臣女谢娘娘赏赐。” “那瑞香也尝尝——”皇后将自己喝过的那一杯递给瑞香。瑞香跪谢了,双手捧着喝了一口,不料立刻两眼凸出口吐鲜血:“娘娘……我……” 崔抱月也大惊:“有毒!” “有毒么?”皇后做出惊诧的模样,“快来人!有刺客!” 踩着她的呼声,孙镜轮带着十几个强壮的太监冲了进来。 “娘娘……你……你怎么……”瑞香浑身抽搐,蜷缩在地,还想要抓住皇后的脚,但被皇后一脚踢开。 “陈国夫人,你是不是很奇怪?”皇后挑着眉毛,“为什么同样的茶,瑞香喝了就立刻毒发,你、我和符雅都还没死呢?”她笑了:“其实很简单,因为瑞香吃了你的什么百虫丹,同茶里的药起了反应,死得就快了!” 皇后已经知道了!崔抱月心中一凉:她还以为那天的一切都很完美——她以为今天的一切也很完美,她以为自己占了先机,没想到……皇后果然厉害,难怪符雅这么害怕!不过,她又奇怪:瑞香吃的哪里是百虫丹,是清凉丹而已!况且那茶皇后也喝了,怎么会没事?她不由惊讶地盯着皇后。 “怎么?你是想说百虫丹是你编造出来的,是不是?”皇后冷笑,“哼!你那点儿道行,也就只能糊弄糊弄瑞香和裴翌手下的那群蠢材!瑞香是我看着大的,她说什么、做什么,讲的是真话还是假话,我一眼就能看出来——你想利用她来骗我?简直是异想天开!她早就什么都招认了!” “娘娘……”瑞香七窍流血,“娘娘,奴才什么都说了,娘娘为什么……娘娘救救奴才……” “你是什么都说了——你什么都说给崔抱月知道!”皇后怒道,“你帮着乱党来算计本宫,还要本宫饶你?再说,砒霜有解药吗?” “砒……”瑞香的身子一直,滚下台阶来,断了气。 皇后取出一方帕子,擦了擦嘴唇:“百虫丹是假的,能和它作用的毒药自然也是假的——只不过是本宫在朱砂里掺了一点儿砒霜而已。”她将那沾了毒药的帕子扔了下来,白底子上一点猩红,好像一个血洞。“不过你也不要得意。你喝的茶当然也是有毒的——崔抱月,你猜的没错,芙蓉庙的局是我设的,目的却不是为了引别人,就是为了要引你,你果然来了。快说——你放走谋害皇上的重犯霏雪郡主,究竟是何企图?谋害皇上,究竟谁是幕后主使?” 竟然把这罪名扣到我的头上来了?崔抱月勃然大怒,她头不昏,肚子不痛,没有中毒的感觉,暗想,莫非皇后也是虚张声势骗人的么?便一扬头:“我有何企图?这些坏事分明就是你做的!不错,我是放走了霏雪郡主,因为你要杀她灭口!我救了她的性命,日后好指正你!” “血口喷人!”皇后喝道,“还不拿下了!” 孙镜轮等太监立刻响应,一齐扑向崔抱月。崔抱月冷笑一声:“就凭他们,能困住姑奶奶?”振臂一纵朝皇后扑了过去。 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就在她跃起的时候,忽然心口一阵绞痛,跟着四肢也抽疼起来,还没腾空,人已经摔倒。再要站起,却没有丝毫的力气。 “百虫丹是假的,软骨散可是如假包换!”皇后似笑非笑,“快拿下!” 可恶!崔抱月怒不可遏,但是连咬牙切齿的力气也没有。她恨自己鲁莽,恨自己驽钝,她唯一的长处就是身手,现在却也施展不出。 “谁敢动!”蓦地听到符雅一声断喝。 众人回头去看,只见符雅挟持着皇后,一根尖利的簪子对准了皇后的咽喉:“全都退下!放崔女侠走!” 孙镜轮等全都愣了。 “快退下!”符雅将簪子又逼近了几分,表情丝毫也不像是在开玩笑。“传旨让他们退下!”她命令皇后,“崔女侠不安然走出宫去,我就杀了你。” 皇后面色铁青,沉声道:“你疯了么?你和她勾结的那笔账我还没跟你算。我是有心要维护你,你竟然恩将仇报?” 符雅凄然一笑:“没错,我是疯了。如果你不放崔女侠走,我一定杀了你。”簪子又向前顶,皇后的脖子被扎出血来——符雅果然不是开玩笑。 “放……放她走!”她颤声命令。 “不许追!”符雅又说。 “不许追。”皇后重复。 孙镜轮等无奈,只得让开了一条道,眼睁睁看崔抱月走了出去。“符小姐,那你……”崔抱月担心地回头。 “不用管我。”符雅道,“你走,他们不会把我怎样的。” 崔抱月怎能相信?但是她别无选择,只有凝聚仅剩的力气,奋力朝宫外跑。 符雅则一直紧紧地握着簪子,同皇后僵持了许久,直到确信崔抱月已经逃出宫去,才松手。皇后“啪”地回身抽了她一记耳光:“好你个恩将仇报的死丫头!什么叫不会把你怎样?你何方神圣?你挟持本宫,还想全身而退?” 孙镜轮等一拥而上。 符雅口角破裂,流下一线鲜血。她的神情是决绝的:我没有打算全身而退,我是想跟你同归于尽! 这句话她没有说出来,但皇后却解读得到。“等一等!”她喝住太监们,“你们先下去,这丫头我自有办法处治。” “可是娘娘,她……”孙镜轮不解。 “下去。”皇后道,“此事不可张扬——把瑞香的尸首拖出去——” “是。”他们不敢多争辩——瑞香死不瞑目,尸体被拖了一路,就瞪了皇后一路。 皇后丝毫也不回避死人的眼神,到看不见了,才回头盯着符雅:“你好哇!你想跟我同归于尽么?这怎么可能?我说过你的前途一片大好。你要嫁给程亦风,做诰命夫人呢!” “你不要用程大人来威胁我。”符雅道,“我已经不怕了,就算程大人知道一切,我也不怕了。我只是不能让你得逞。我是死,还是让程大人看不起,都无所谓,只要能阻止你继续害人!” “我害谁了?我害谁了?”皇后怒道,“霏雪?康亲王?皇上?他们哪一个不该死?啊,莫非你是指素云?你是不是知道素云的下落?她跟你最亲,她如果活着,不会不来找你吧?” “我倒希望她死了。”符雅道,“起码不用再给这些恩怨折磨!” “你想死么?”皇后道,“死就能解决一切么?”她笑了起来:“公孙天成……我听瑞香交代,你让崔抱月去找公孙天成,好像叫霏雪也去找他了——为什么?这个人是不是跟韩国夫人有什么关联?” 符雅闭口不答。 “你不说么?”皇后冷笑,“没关系。公孙天成是程亦风的幕僚。他串通霏雪郡主图谋不轨,我要彻彻底底地查一查——牵连到程亦风,可不要怪我!” 崔抱月逃出皇宫之后全身连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但是她害怕有人追来,片刻也不敢停留。街道上的人熙熙攘攘,这人潮成了她的掩护。她坚持着跑到离开皇宫两里地的闹市,才确定没有追兵。停下来喘了口气,愤怒、愧疚、懊恼齐齐涌上心头,她竟然有了想哭的感觉——没用!她狠狠咬咬嘴唇:现在不是哭的时候,而是要想想怎么反败为胜! 下面要到哪里去?她忖度,不能去民兵营,不能去程亦风府,也不能去公孙天成家——这些地方只怕都会被皇后监视。唯有和邱震霆、管不着二人会合了!他们约定的地点在凉城北门,当时说过,无论找不找得到公孙天成都在掌灯时分碰面。于是稍事休息,就朝北门去。 到的时候邱震霆已经等在那儿。一见她那脸色立刻问她出了什么事。虽然一言难尽,崔抱月还是把经过一五一十都说了,邱震霆既诧异又愤慨:“皇后这老妖婆没想到如此厉害,俺得进宫去救符小姐!” “我也这样想。”崔抱月道,“不过,皇后的毒计一条接一条,谁知道下面又怎样?符小姐……符小姐舍命救我出来,若我再回去,结果落入皇后的圈套,那符小姐的心思岂不是白费了?” 邱震霆一捶城墙:“他娘的,这歹毒的女人——无论如何,俺先帮你把软骨散的毒逼出来,等老二到了,咱们合计合计,总不能把符小姐一个人丢在老妖婆的身边。” 崔抱月的体力到了极限,只能微微点头。邱震霆就扶她到小树林里坐下,运功帮她疗毒。总过了有一顿饭的功夫,才见了效。崔抱月渐渐恢复了力气,也能站起来了。两人相携回到城门口等待,天色全黑之时终于见到管不着——可喜,他身边骡子上的人正是公孙天成。 “先生没事,就太好了!”崔抱月和邱震霆都迎了上去,让管不着别进城,转到了岔道上,才问:“芙蓉庙那边情形如何?” “凉城府的衙役看守着,说是斗殴现场,不得入内。”管不着道,“他们的守卫倒不怎么严,但我看旁边有不少围观的,都不是寻常百姓,想是皇后派来的。专为等着对头上门。”他又指着公孙天成道:“还好老先生机警。他也去拜祭于适之了,不过骚乱一起,他就躲了起来。谁能想到于适之的陵墓看起来普普通通,后面却有秘道呢?修建得可真隐蔽,要不是老先生自己走出来,我可发现不了。” “要不是二当家及时出现,老朽还不知要在那秘道里躲到什么时候。”他道,“其实也不是秘道,是文正公的夫人生前打算和丈夫合葬才特意留下的。可惜,死后这个愿望却没能实现——三位也断断续续听说了些往事吧?文正公的夫人就是韩国夫人。” “原来是这样!”崔抱月终于将各个片段连接在了一起,“那么……那个素云,就是文正公的遗孤了?” 公孙天成点点头:“其实这些都不是什么秘密——文正公是老朽的恩人,他为真宗先帝主持变法,被朝中奸小排挤,不堪迫害,在元酆元年自缢而亡。于夫人……崔女侠也听说了,不愿被当今那昏庸的皇帝霸占,被自己的异母妹妹,也就是皇后,溺毙在御花园镜湖。于家大女公子朝阳,被封为公主和亲到樾国,之后被人刺杀。二女公子素云……” “素云还活着么?”崔抱月问,“先生知道她的下落?” 公孙天成摇摇头,叹气道:“老朽也一直以为素云夭亡。若是早知道她只是失踪了,就是走遍天下也要寻访她的下落,替文正公和于夫人将她抚养成人。” “原来先生也不知道。我还以为先生有素云做杀手锏——”崔抱月失望——这几天他们四处寻找,看来也是白费力气的,“那样年幼的小女孩漂泊在外,谁知道……”或许已经死了呢!她想。 “老朽也不敢确定。”公孙天成道,“不过,她……她好像的确还活着,而且回来了!” “什么?”三人都是一惊,“先生是说,素云回来找皇后报仇?” “我不敢肯定。”公孙天成道,“不过,我在秘道里发现有人去过的痕迹。这秘道如此隐秘,除了老朽受于夫人之托,主理她的身后事,于家之外的人应该无人知晓。朝阳已经不在了,除了素云,还有谁呢?” 忠义之士被人陷害,漂泊遗孤历经艰险铲除佞臣,这是戏台上常见的传奇。但到了现实之中,谁敢奢望这样轰轰烈烈的报仇雪恨兼为民除害?也许正是在现实中往往不能实现,人们才对戏台上的故事更加向往。 于适之一家的遭遇固然令人慨叹,素云的命运固然令人关切,可是,谁也没有真的希望素云突然鲜衣烈马出现在眼前,用三尺长剑扫尽朝中魑魅魍魉。与其如此幻想,还不如切实商议一下未来的计划。 崔抱月将宫里的变故告诉了公孙天成和管不着:“都是因为我鲁莽,现在符小姐身陷险境,我们大家肯定也会被皇后通缉。总之这城是不能进了。但是符小姐也不能不救,公孙先生,你有好办法么?” “俺来说!”邱震霆不等公孙天成发话就抢先道,“公孙先生,依俺看,这不光是营救符小姐的问题——听说你老早就知道皇后不是个好东西,设计要除掉她,但是后来想息事宁人,就半途放弃了。俺不知道大道理,你就是跟俺说,俺也不明白。俺只是想,坏人胡作非为,好人家破人亡,这叫什么世道?俺看不下去。这样的朝廷俺不拥戴,这样的国家算不得俺的国家,俺倒宁愿就地造反起义——他娘的,反正照你的说法,皇帝,皇后,康亲王,没一个好东西,太子就是个孩子——反了他们才好!” “我也同意大哥的看法。”管不着道,“我们杀鹿帮的弟兄们当初之所以愿意为朝廷出力,都是因为佩服程大人,觉得他能把朝廷变好。如今看来,朝廷是个吃人的地方——文正公这样的大忠臣被活活逼死,夫人孩子没一个善终。害他们的凶手就逍遥法外,继续作威作福,这么多年来,也不知又害死了多少文正公那样的好人,现在是害到符小姐头上来了——用不了多久,铁定就要害到程大人的身上。我们如果为这样的朝廷效命,岂不也成了残害忠良之辈?不,不仅不能为这种朝廷做帮凶,就连旁观也不可以——明知道蛇要去咬人,还不把蛇打死吗?” 他们的态度鼓励了崔抱月,亦挺起胸膛:“先生,我承认我有勇无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不过,我却不觉得我的想法有错——先生任由几个坏人狗咬狗,自己是省了力气,就不怕殃及无辜么?如果世上的人都奉行‘恶人自有恶人磨’‘善恶终有报’,那还要衙门做什么?还要路见不平的侠客做什么?” 公孙天成看着三人:焦急、诚挚、义愤,全然流露。他们都是不喜欢转弯抹角的人,都是不怎么会使用诡计的人,也都是不怎么会说话的人。但恰恰从他们的口中说出来的是最质朴的道理。 老先生心中激荡。夜幕下,凉城城楼上灯火闪烁。这是楚太宗皇帝在位时开始营建的,历经数代,成为中州大地上最繁华的城市,也是天下各国朝拜之地,又历经数代,其金碧辉煌开始生锈霉烂,其太平歌舞开始变得荒淫颓靡,如今这里已经成为一袭千疮百孔的华衣,一件腐烂发霉的糕点,若不彻底将蛀虫铲除将漏洞修补,这座城池恐怕再难获得新生,覆亡就在眼前。 救国的希望在于变法,变法的希望在于程亦风和年轻的竣熙。他不能让无聊的私欲之争毁了这希望! 先前为了报仇,引得皇后谋害元酆帝,待他想要收手的时候,事态却不受他控制,以致连累了符雅。如今,崔抱月中了皇后的奸计,皇后多半也知道了公孙天成和此事有关。他是程亦风的幕僚,这等于交了一筹码给皇后去威胁程亦风。坚守大义的程亦风自然不会受皇后的威胁,但是,也不能置爱人、友人于不顾,届时将是何等为难? 是该速战速决扳倒皇后,还是该以退为进避开皇后的锋芒?他还不能决定。他唯一知道的,是他们四个人都不能再出现于凉城之中。“三位的意思,老朽明白。”他道,“不过一时之间老朽也没有个万全之策——三位若不嫌弃,老朽有一处城郊的居所,可以暂避风头。” 邱震霆等都有些失望。不过,他们自己也没有切实可行之计,只得跟着公孙天成走。这一程路可不短,到半夜时分才来到了一座山前。邱震霆等人都饥肠辘辘了,忍不住问道:“先生,这是要带我们到哪里去?” “已经到了。”公孙天成道,“这里是麻风村。” “麻风村?”三人大惊——虽然都听说过基督教会收治麻风病人的事,但心里对麻风还是存着恐惧:“先生,你住在麻风村?” 公孙天成推开山脚一座小屋的门,点起灯来。可以看清屋内的陈设十分简单,家什没有几件,不过文房四宝一应俱全——不仅笔墨纸砚,还有雕版用的木板、刻刀,印刷用的颜料,而屋子正中的墙上,正挂着一幅彩色套印的花神图。 原来这些也是出自公孙天成的手笔,三人已经不再惊讶了——既然素云生死未卜下落不明,当然一切都是公孙天成做的。他为了替自己所尊敬的于适之报仇,费尽心机,甚至不怕感染麻风病,要把作坊修筑在此以掩人耳目——邱震霆等都是江湖儿女,见到有人为朋友报仇能如此全力以赴,不禁钦佩。但同时也为公孙天成此刻的犹豫而不解。 崔抱月四下里看着,见到一本手抄的册子上写了《花神记》三个字,就拿起来翻看。开篇是一首古人的词,云:“两两青螺绾额傍。彩云齐会下巫阳。俱飞蛱蝶尤相逐,并蒂芙蓉本自双。翻彩袖,舞霓裳。点风飞絮恣轻狂。花神只恐留难住,早晚承恩入未央。” 她本不通文墨,也完全不知道这词说的是什么,唯勉强认出最后一句正是那花神图上的题词,就问:“先生,这个《花神记》是做什么用的?” 公孙天成并不隐瞒:“这是一出戏,说的就是皇后如何杀害花神娘娘化身的贵妃。我已经把这戏交给了京城的许多戏班。本来打算趁着芒种节宫中女眷邀教坊女伶入宫,就把这戏演给皇上和皇后看,让皇后惊慌失措露出马脚,并让皇上知道当年的真相。不过现在皇上已经成了废人,这是一点儿用也没有了。” 可不是!三人想,皇帝如今这副模样,皇后简直就成了无所畏惧之人。“她干这么多坏事,难道真没人正治得了她么?”邱震霆愤愤道,“太子多半是不会相信亲生母亲竟然是蛇蝎心肠——太子之外,没人大过皇后?” “要真说起宫里的规矩,”崔抱月道,“我被册封为这劳什子的陈国夫人时被逼学过——执掌宗人府的王爷是有权柄废掉皇后的——康亲王大概心里巴不得可以这样做,可是他因为霏雪郡主的事禁足在家,自身难保,只有任由皇后宰割了。” “那可不见得。”邱震霆道,“康亲王这么阴险,才不会甘心被皇后宰割。我看他是在等待机会——皇后这么害怕康亲王,肯定康亲王手里有一大堆皇后的罪证,只是还没找到合适的机会使用罢了。好像抱着一大堆火油、火药,却没有引线和火折子。” “假如谁能给他做引线、做火折子,不愁不能把皇后炸上天去!”管不着道,“或者这倒是个出路——咱们不如找康亲王联手?咱们把公孙先生的戏唱得全天下都知道,康亲王不就找到机会来整治皇后了么?不,唱到全天下都知道太花时间,只要在京里多唱唱就好了——公孙先生,你看如何?” “借力打力的确是好主意。”公孙天成道,“不过,万一帮着康亲王除掉皇后,却让康亲王东山再起,岂不麻烦?三位想,是皇后对朝廷的危害大,还是康亲王对朝廷的危害大?” 三人都不作声了。 公孙天成叹了口气:“我看三位还是早些休息吧,越是着急越是容易做出错误的判断……” “那可不一定呢!”蓦地,有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话。 众人都是一惊,循声望去,只见两条人影从窗外扑了进来,正是哲霖和思韫:“康亲王不可能东山再起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下俺要闭关去了…… 闪走…… 129第128章 “狗贼!你来做什么!”崔抱月怒喝。这句话是白问的——哲霖来做什么,不是明摆着么?邱震霆已经拉开了架势:“狗崽子,你在外面偷听了很久么?” 哲霖和思韫施施然站定:“也没有听很久,不过该听的都听了——几位何必刀剑相向?袁某是来帮助你们的。” “帮我们?”崔抱月冷笑道,“你早就自身难保了,休来妖言惑众。才没人信你的鬼话!” 哲霖并不生气,笑嘻嘻道:“我自身难保,陈国夫人你也比我好不到哪里去。再说,官府要抓我,都是明刀明抢,皇后要杀你们,却是背地里使阴招。有道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究竟你我谁的处境更危险些,还不一定呢!” “你不用耍嘴皮子激将我们!”管不着道,“我们和你不一样,你是末代王孙,要是不能呼风唤雨你就难过得要死。我们却是土匪强盗亡命之徒,大不了反回鹿鸣山去——皇后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能亲自带兵来剿灭我们。崔女侠也不做这劳什子的陈国夫人,公孙先生也不做幕僚,大家一起到鹿鸣山来逍遥快活——就是不欢迎你!” 哲霖笑了起来:“几位如果真的这样想,那再好不过了,对于真正看破红尘看破生死的人,袁某十分佩服。不过,几位如果还想为国除害,铲除阴险的康亲王和心狠手辣的皇后,恐怕还是得借助鄙人的力量呢!” “袁公子究竟想要说什么?”公孙天成冷冷地开口,“转弯抹角浪费时间对谁也没有好处。” “还是公孙先生最懂得审时度势。”哲霖道,“那晚辈也不多说恭维先生的话了,还是开门见山——四位想借助康亲王的力量除掉皇后,又担心康亲王籍此卷土重来。我正有一计可以解除诸位的后顾之忧。”不多卖关子,直接说下去:“疾风堂逼宫一案的幕后主使正是康亲王,我愿意站出来指证他。” 邱震霆等人不由都一愣:浪子回头良心发现?这个法子太“正气”。放在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身上或者还可信,但从哲霖的嘴里说出来,只叫人更加怀疑而已。 “我知道你们心里怀疑。”哲霖道,“不过,你们仔细想一想——刚才管二当家也说,我袁某人乃是落魄皇孙,如果继续亡命天涯,我就永远只能做落魄皇孙了。要想翻身,唯有逆流而上,披荆斩棘。楚国是我最后的立足之地,疾风堂是我长久以来经营的心血。我若是就此认输,难道将来要流亡到另外一个国家去从头开始么?我只能夺回失地——向刑部自首,揭发康亲王将功赎罪,置之死地而后生,这是唯一的出路。” “别说的自己好像很可怜似的!”管不着道,“你不就是想借楚国的兵去复国么?被樾寇占领的是馘国,跟我们楚国老百姓有什么关系,凭什么要去帮你复国?明明就是一条想捡腐肉吃的豺狗,非把自己说得好像落难的老虎一般。” “他娘的这句话骂得真好!”邱震霆拍大腿道,“老二,你这张嘴都快学成老四了——姓袁的,你不要在这里花言巧语。朝廷的这些道道儿,俺算是看清楚了,张三李四联合起来害王五,完了张三李四再各自找个新同伙儿互相害,总之就害来害去没个完。公孙先生刚才说的没错,这样你借我的力打他,他借你的力打我虽然看起来省了许多力气,最后却是越搞越麻烦,倒霉的是自己。所以,俺想清楚了,俺是要除掉皇后这老妖婆,俺也要除掉康亲王这老混蛋,但是俺谁的力也不借,就跟他们来硬的,大不了同归于尽——不,俺不急着去同归于尽,俺还要连你这小王八蛋也一起除掉!” “说得好!”崔抱月道,“跟这种人合作只会引狼入室!咱们先拿下他,交给刑部,然后再慢慢计划怎么对付皇后和康亲王。”说着,抽出剑来便欲动手。 “诸位少安毋躁!”公孙天成挡住了她,“伸手不打笑脸人,听袁公子把话说完也不迟——袁公子,除了要向刑部自首之外,你还有什么计划?若是单单向刑部自首,根本没必要与我等合作。” “先生果然是明眼人。”哲霖道,“自以为是的读书人常常把‘道不同不相为谋’挂在嘴边,殊不知‘道’是常常变化的,世上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晚辈被康亲王出卖,又被皇后来了个黄雀在后,如今成了通缉要犯,长久的心血眼看就要付诸东流,正想找这两个人讨债,谁知正好听说几位也想寻这两个人的晦气——这可不是志同道合了么!” “呸!”邱震霆怒道,“谁跟你志同道合!你这专会翻墙头听壁脚的家伙——什么正好听到俺们要寻康亲王和皇后的晦气?根本就是你一路跟着俺们偷听俺们说话!” “说起翻墙头,在下的功夫怎比得上管二当家?”哲霖道,“就算是听壁脚嘛——这也真是巧合了,其实在下是听了霏雪郡主的话才来找诸位的。” 原来哲霖自被思韫救走之后就藏身城郊养伤,同时关注着皇城的动静。听说元酆帝中毒,“凶手”竟是白羽音,知道其中大有文章,也许可以找到东山再起的机会,就冒险到宫中探听消息。那天正是银作局起火、端木平整顿御药房的日子。哲霖知道端木平的厉害,不想和他硬碰,便远远避开。待事情稍微平息,他就到宗人府来,想潜入其中找白羽音套套口风。谁知,才到门口就看见白羽音走了出来——当时天色昏暗,白羽音又穿着宫女的服色,还打着伞。但是哲霖眼力非凡,一眼就认出了她,心道:好个厉害的丫头,竟然越狱了! 如果白羽音落在他的手上,那是一枚多么贵重的筹码!他就不动声色,悄悄跟了上去。 白羽音小心谨慎地在宫中疾走。哲霖本以为她要找一个偏僻的宫门逃出去,谁知她却一路走向后宫的深处,直走到一处极为冷清的宫房才停了下来,四顾无人便闪进了宫门。哲霖好不好奇,借着惨淡的天光看了看,宫门上是“毓粹宫”三个字。他依稀记得竣熙提到过,这就是冷宫的所在。 不知白羽音到这里来搞什么鬼?他轻轻跃过宫墙,只见里面杂草丛生门窗和廊柱朱漆斑驳,破败万分。元酆帝潜心修道之后曾经做过一次“功德”,将冷宫里的女子全部送到一家道观里做了道姑,所以毓粹宫如今空置着。 哲霖见白羽音鬼鬼祟祟通过前院,并不进正殿,而是绕到后面的佛堂里,从供桌下拖出一个蒲团来,拆开了,取出一个包袱。昏暗中并看不清里面是什么。白羽音便将包袱捧到了门口,可见青青白白的一团。她点点头,似乎很满意的样子,又将包好,夹在腋下,走出佛堂。 正是这时机了!哲霖纵身一跃,搭住了白羽音的肩膀:“霏雪郡主,别来无恙!” “是你!”白羽音惊怒道,“做什么?你还敢到宫里来?” “郡主不是也敢在宫里走动么?”哲霖道,“你我半斤八两而已。” “哼!”白羽音知道自己泥菩萨过江,无暇和哲霖做口舌之争,“好吧,就当我们半斤八两,与人方便自己方便,我不去告发你,你也只当没看过我,咱们各走各的!”说时,肩膀一沉,想摆脱哲霖的掌握。 不料哲霖的手掌好像在她的肩上生了根似的,死死粘住不放:“郡主这话是什么意思?萍水相逢都是缘分,何况你我在落难之日危急之时遇到,更应该守望相助。” “守望相助?”白羽音冷笑道,“你不觉得咱们两个八字不合么?我给凤凰儿下药,是你发现的,你起兵叛乱,又是我向太子作证揭发。咱们两个拼个你死我活倒还有可能,守望相助?太阳也从西边出来了。” “哦?照郡主这么说,你我二人就只有互相拆台的份儿了?”哲霖道,“那好,这么宝贝的东西,借我看看!”说着,“呼”地一下已经将白羽音的包袱夺了过去。 “还我!”白羽音劈手来夺,却根本不是哲霖的对手。哲霖抖开了包袱,这次看得真切,乃是一套半旧的衣裙,好不失望,暗想,莫非这是小丫头打算穿了逃出宫去的?但他很快就否定了这个猜测——白羽音身上挂着宫女出宫的腰牌,根本用不着再变换其他的装束了。于是他激将道:“嘿嘿,这是什么宝物?你冒死都要跑回来偷?莫不是能扭转乾坤抹掉你死罪的玩意儿?” “哼,做你的白日大梦!”白羽音骂道,“这是宗人府里一个老贵嫔年轻时候的衣服,她现在快死了,叫我偷去给她穿着准备进棺材。你快还我,好积点儿阴德!” “咦,霏雪郡主什么时候也开始古道热肠助人为乐起来了?”哲霖笑道。“这可真叫人难以置信。你不说实话么?那我就把这衣服毁了,让那个什么贵嫔另选一身寿衣好了!” “你敢!”白羽音又急又怒,“姓袁的,你这人是不是天生就喜欢跟我作对?我去揭发你,乃是因为你祸国殃民,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才不得不插手。现在我卷进去的是后宫争斗,难道女人打架你也也掺乎?” 这丫头最大的长处大概就是会说歪理,再说不通的道理经了她的口都头头是道。哲霖一边避开她的攻势,一边道:“哦?女人打架?不瞒你说,我也有兴趣。虽然我男子汉大丈夫一向不打女人,但这宫里有一个女人我恨不得将她碎尸万段——就是皇后,不知你和她有没有恩怨?” 白羽音愣了愣:“你和皇后怎么结下梁子?” 哲霖道:“这说来就话长了,不过我可以长话短说——这次疾风堂起事,你的好外公利用了我又出卖了我,这还不算什么,本来若疾风堂真的逼宫成功,太子骑虎难下,成王败寇另有定论。但是皇后在宫里坐享渔人之利,颠倒黑白指鹿为马,将少年无知的太子说成是平乱英雄,又把一切罪责都推到我的身上,害我不得不亡命天涯——你说,她是不是我的大仇人?” 白羽音斜睨着他,没有搭腔。 哲霖又道:“我不打女人,另一个原因是我以为女人成了不什么大威胁——连同玉旈云那种不男不女的,我都没放在眼里,大约是没有正面交锋的缘故吧。如今皇后让我见识到蛇蝎毒妇的厉害。她把一切罪责推到我的身上,表面上是帮了康亲王,实际是假意给康亲王吃了一颗定心丸,调过头来,就毒害皇上栽赃给你。如此,她一举为太子继位除掉了三大威胁,简直高明到了极点!” “你……你也知道我是冤枉的?”白羽音怔怔。 “自然。”哲霖道,“并不是我看不起郡主,只不过以我所了解的郡主,你真的只会去做些‘女人打架’的勾当,要去刺杀皇帝,恐怕借你个胆子你也不敢——不,不是不敢,郡主是根本没有兴趣。” “哼!”白羽音对他的“理解”毫不领情,“本郡主虽然有时手段比较出人意料,但大是大非我还分得清,不会像你一样做些祸国殃民的坏事!” “是,郡主和我自然不是同一类人。”哲霖道,“不过郡主如今被皇后陷害,和我有了共同的仇人,难道郡主还不愿对我说句实话吗?你冒险逃出宗人府却不径直跑出宫去,到毓粹宫来拿这件衣服做什么?” 白羽音想了想:哲霖这人绝不可信,不过他被康亲王出卖之后又被皇后踩了一脚这却是真的,那么他痛恨皇后想找皇后报仇多半也是真的了。既然大家的目的一致,何不互相利用?将来事成,再把哲霖除掉便是——她白羽音是真的被人冤枉,日后自然平凡,但哲霖造反证据确凿,将来还能反过来害她吗?如此便定下了主意,回答道:“有人告诉我,只要拿这件衣服叫凤凰儿穿上主持今年芒种节的庆典,皇后看到一定会吓得魂飞魄散。” “魂……飞……魄……散?”白羽音用了这样激烈的一个字眼,哲霖听了却有掩饰不住的失望——深宫之中争风吃醋,用阴骘手段损人利己的故事太多,而评书里戏文里这种假扮冤魂吓唬凶手的段子也太滥。还以为白羽音有什么杀手锏,原来又是老掉牙的招数。 白羽音本来也对淑贵嫔的计策有所怀疑,但是经由自己的嘴说了出来,就好像是自己的计划,便容不得哲霖看不起,因此不由自主地辩护道:“还不仅如此,淑贵嫔说了,要教凤凰儿唱一首歌——无情东风恼煞人,吹花落,花落风又起。一年不过一回春,却多风雨,几许芳魂?芳魂散去无人问,当初脉脉,如今漠漠。是无情人?是忘情人?风止雨住,又是一春,都归红尘。” 哲霖对当事人的兴趣大过这首凄清的歌曲:“淑贵嫔?她是什么人?” “她关在宗人府里,就在我的牢房隔壁。”白羽音本想“逢人只说三分话”,但是一激动起来就全抛到了脑后,“她说她元酆元年就入宫了,起初给慧妃做宫女,后来被皇上看中,封为贵嫔。我看她八成是被皇后陷害才先被打入冷宫又被关进了宗人府。不过究竟是怎样的原委她没有告诉我。” 或者淑贵嫔身上还有些线索,哲霖想,改天去探探口风也好。此时却还要应付白羽音:“那郡主打算怎样教凤凰儿唱歌又怎样骗她穿上这衣服主持芒种节的庆典?” 白羽音摇摇头:“还没想到。不过车到山前必有路。你快把衣服还给我,让我平平安安逃出宫去,我自然收拾了皇后,也替你报一箭之仇。” “郡主能想到我,真是万分荣幸。”哲霖道,“不过,我有一条计策,不知郡主愿不愿意听?要骗凤凰儿上当也许不算困难,但要叫这木脑袋的丫头去皇后面前做戏做得不出破绽,几乎不可能。倒不如找一个人假扮凤凰儿……” “你这是什么馊主意!”白羽音道,“凤凰儿那模样,能假扮得了么?要能假扮,我不费吹灰之力就当了太子妃了,哪儿还有这么多麻烦?她那狐媚子模样,恐怕是天下独一无二。” 哲霖不禁一笑——难道白羽音这是承认凤凰儿的美貌绝世无双更胜于她吗?目下不是开玩笑的时候,因道:“怎么不能假扮?郡主还记得当日偎红阁后门凤凰儿和那洋和尚被绑架的事么?” 白羽音一愣:这是她这段日子以来心里的一个大疑问,她明明看到凤凰儿和白赫德被人塞进麻袋抓走,怎么两人又好端端去了麻风村呢?不禁盯住哲霖。 哲霖微微一笑,为她揭开谜底:“那天郡主并没有眼花,只不过你看到的凤凰儿和白赫德都是我叫人假扮的。而真的凤凰儿和白赫德就被我骗到麻风村去了。我就是想让郡主去报讯说凤凰儿被绑架,好将此事嫁祸冷千山,以挑起事端。若然事成,可以杀了凤凰儿,自然死无对证,若然不成,或者有人怀疑到了我的头上,凤凰儿平安归来,我身上的嫌疑自然打消,岂不妙哉!” 白羽音才没兴趣想清楚他那弯弯绕的计策,只惊呼道:“不可能!我虽然只看到了背影,但那的确是凤凰儿和白赫德——不,我其实看到了侧脸!即使人的身材有相似,连面貌也一模一样——除了孪生绝不可能!” “郡主有没有听说过人皮面具?”哲霖从怀中取出一个纸筒来,抽出一张好似羊皮纸的东西,往脸上一罩,转过来叫白羽音看。虽然仓促之间他来不及将面具戴服帖,但白羽音已经完全认不出哲霖来——眼前之人庸庸碌碌,在街上擦身而过不会留下任何印象。她不由惊道:“咦,我还以为只有传奇话本中才有呢,竟然是真的!给我玩玩!” 哲霖将面具递给她,又教她佩戴的方法:“其实这东西以前真的只在传奇话本中才有。不过同我一起从馘国流亡来的一位朋友醉心奇门遁甲,多年来一直想造出真正的人皮面具。也不知用了多少法子,最近才成功——假凤凰儿和假白赫德是他的头两件作品。” “怎样,贴得好不好?”白羽音得了新鲜的玩具立刻童心大起,忘记身处险境。 “郡主果然聪明,一学就会。”哲霖道,“这件宝贝是我那朋友的第三件作品,专门让我潜伏打听消息用。我能在皇宫里出入自如,除了轻功还凑合之外,也全靠这件法宝。” “果然好玩!”白羽音道,“不如这个就送给本郡主吧,你再叫你朋友给你造一个——这是什么做的,真神奇!” “既然是真正的人皮面具,当然是人皮做的。”哲霖道。 “咳!”白羽音差点儿没咬了自己的舌头,连忙将面具扯下来塞还给哲霖,“呸,呸,呸,你们这些无聊混蛋,做这么恶心的缺德事!我咒你脸将来烂掉!” 哲霖笑了笑:“我若不这么说,郡主怎么会把面具还我?这其实是猪皮做的。” “可恶!”白羽音暗骂——哲霖颠颠倒倒,实在不知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 “此地不宜久留。”哲霖道,“郡主要去何处?” “符雅让我投奔公孙天成。”白羽音打开了话匣子就关不住,什么话都抖落了出来。 原来是符雅救了白羽音,哲霖何等聪明,一猜就知道了大半经过,看来公孙天成还和他们一起有所图谋,须得查探。但白羽音还是要掌握在自己的手里才牢靠!于是道:“依我看郡主逃走的事瞒不了多久,符小姐很快也会暴露——她如果和公孙天成有什么联络,公孙天成家也会被发现,绝不安全。郡主不如先到我的藏身之处去,然后再悄悄找公孙天成,看看符小姐为何叫你去找他,他又有何良策。如何?” 其实白羽音对找公孙天成没什么兴趣,她倒是很想去找程亦风——世间歪风邪气正盛,吹得到处一片狼藉,凡是会见风使舵的,都晕头转向,唯独程亦风这个书呆子,偏有一股傻劲,任你东西南北风,他就咬定了他那傻乎乎的大义不放口,结果成了唯一屹立不倒的人。她觉得程亦风才是能救她的人。不过,哲霖说的也有道理,如果皇后揪出符雅、揪出公孙天成,那就要牵连程亦风了。当下道:“好!”便跟哲霖一起离开了皇宫。 来到哲霖藏身之处,见除了思韫之外,还有几名同他一起从馘国流亡来的剑客。其中果然有一个名叫顾良的在钻研人皮面具。白羽音见到了当日用来扮凤凰儿的那张面具,思韫亲自将面具带起来给她看,白羽音方始完全相信当日自己见到不是凤凰儿而是思韫。她玩心大起,叫思韫帮给自己扮了一回凤凰儿——毕竟年纪相若,她扮起来比思韫还要惟妙惟肖。 “真不愧是郡主。”哲霖道,“看来芒种节那一天穿上淑贵嫔的衣服去吓唬皇后,这差事非你莫属了。” 白羽音自照着镜子,也是得意万分,便答应了下来,成天计划着怎么吓唬皇后,以及皇后若是无意中交代了罪行,她将来要怎么惩治皇后……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竟把见公孙天成的事都抛到了九霄云外。而哲霖则是第二天就出门监视公孙天成——崔抱月、邱震霆、管不着等人的行动言语自然也都在他窥探的范围之内。他万万没有想到竟然会听到如此一段往事——这是一定可以将皇后打落马的!他怎能让公孙天成半途而废?于是,他和思韫破窗而入。 公孙天成听他大略说了遇到白羽音的经过,捻须道:“那么袁公子说要和我们合作,具体是要干些什么呢?” “先生其实什么都不需要做,只要把你写的《花神记》交给我。”哲霖道,“凉城的班子,让他们都演起来,越红火越好。至于进宫献演,可以让康亲王帮忙……” “康亲王?”崔抱月道,“康亲王禁足在家,怎么帮你?就算他家里养了班子,一听说是康亲王的班子,皇后能不起疑么?” “崔女侠听我把话说完。”哲霖道,“康亲王虽然禁足,但是他的势力还在。随便让他手下的什么人弄个戏班子进宫不就成了?至于找什么人,又怎样送进宫去,这留给康亲王去操心。咱们只需要把计划告诉这老头子就好。他穷途末路,还不抓住这救命稻草吗?他手里那么多皇后的罪证,咱们给他个火种,他就好拿出来把皇后炸上天了。” “如意算盘倒打得响!”崔抱月道,“你这头利用霏雪郡主,那头又利用康亲王,最后还说要指证康亲王——霏雪郡主能眼看着你把她外公推入大牢?” “霏雪郡主其实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哲霖道,“假凤凰儿谁演不行呢?思韫演得,崔女侠你也演得,不过让霏雪郡主来演,才更显出这事乃康亲王一手策划,皇后和康亲王闹起来,才不会殃及咱们。至于皇后倒台之后我指证康亲王,那跟霏雪郡主没有任何的关系,她不答应也不成。” 话是不错,崔抱月想,不过姓袁的诡计多端,可信吗?邱震霆和管不着也是同样的心思,都把眼瞧着公孙天成,要听老先生定夺。公孙天成捻着胡须:“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以同利为朋,我公孙天成自认不是君子,既然袁公子和我等所谋相同,合作也无妨。这本《花神记》公子拿去用吧。” “多谢先生!”袁哲霖一揖倒地,“先生佳作,晚辈一定善加应用,为文正公报仇雪恨。” 公孙天成摆摆手,意思是:场面上的话不说也罢。 但哲霖还继续说下去:“晚生指证康亲王之后,若太子给晚生一个回头的机会,晚生一定悔过自新,协助程大人推行新政,完成文正公的遗志。” “等事成再说事成的话。”公孙天成道,“事若不成,你、我都要亡命天涯,而程大人难免受到牵连,更不必提新法和文正公遗志了。” “先生放心。”哲霖道,“这次是背水一战,绝不能失败。就算晚辈才智有限,先生足智多谋,所想的计策还能失败吗?再加上杀鹿帮二位当家和崔女侠,一定叫皇后和康亲王没有翻身之地!” “如此甚好。”公孙天成道,“袁公子日后还有用得着我们的地方,只管开口。今日已晚,我等都劳累一天,要休息了。” 他下逐客令,哲霖也识相:“晚辈的确该告辞了——找好了戏班子之后,或许排演之时还需要先生相助,还望先生不吝赐教。” “定当全力相助。”公孙天成说着,将哲霖和思韫都送出了门。 亲自看他们走远,老先生才回来掩上屋门。邱震霆等人都围上来:“先生,真的要和这狡猾的小畜生合作?” “眼下我们哪儿还有旁的选择?”公孙天成道,“我们在明他在暗,他已经偷听了我们的计划,又发现了我们的藏身之地,只消向皇后告密,我们全都要沦为阶下囚。” “他娘的,老子最很被人要挟!”邱震霆道,“老子这就追上去,把那小畜生和小狐狸一起宰了!” “邱大侠莫急!”公孙天成拉住他,“老朽只是觉得此事始终有些蹊跷——三位想想,袁哲霖如果只想拿我写的《花神记》去演,大可以将剧本偷走,只跟康亲王说是他写的,岂不便宜?何必还要跟我们合作呢?” 可不!三人想,这样的“合作”,几乎没有他们什么事嘛! “此外,”公孙天成又道,“袁哲霖虽然手段阴险毒辣,但他的目的是复国,并非私仇。就算皇后害他成了过街老鼠,除掉皇后对他并没有直接的好处——即便是借除掉皇后可以吸引康亲王与他再次合作之外,他日若真的扳倒了康亲王,他依然要重新取得太子信任——太子怎么会信任一个害了自己母亲的人?” 果然!邱震霆等三人听他这样说,也都看出可疑来:“先生,如果他是另有图谋,咱们为什么还要和他合作?” “咱们哪里同他合作了?”公孙天成冷冷一笑,“咱们不过是把《花神记》的剧本送给了他,又把扳倒皇后的全盘计划送给了他。他爱怎么做就怎么做去吧,咱们只看着——淹死的往往是会水的人。他喜欢去扑腾,咱们正乐得清闲——之前我为鹬蚌彼为渔夫,如今却正调转了过来!” “先生,到底是什么意思?”崔抱月被弄糊涂了。邱震霆和管不着也一头雾水。 公孙天成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天机不可泄露——小心隔墙有耳!” 老先生不泄露,自然无人知道。邱震霆等三人心里好像爬满了蚂蚁,奇痒难熬。然后这都还比不上程亦风的焦虑—— 他起初全不知情——戴喜毁坏于适之陵墓一案便是在凉城府公堂上处理完毕的,戴喜被内务府带走,勒令他缴纳罚款修葺于适之陵墓,同时赔偿在争斗中受伤的众人。戴喜一切照办。事情圆满解决,和张三李四偷鸡摸狗的案件一起成为了卷宗上的一段文字而已。程亦风连听都没有听说。 他带着忐忑的心情接受了自己的新职位,步步小心,生怕会成为他人谋取私利祸国殃民的棋子。然而万事风平浪静。一方面,各地的名医纷纷进宫为元酆帝治病,另一方面,各个衙门有条不紊地准备太子登基——对于元酆帝的复元,似乎没有任何人抱有希望。所以,大夫们也只是走个过场,甚至有人觉得,这时候谁要是奇迹般地治好了元酆帝,那就是跟即将即位的新皇帝过不去,跟已经掌权的新势力过不去,还不如说自己“学艺不精”无法为皇上诊断,领了盘缠安安稳稳回乡去。于是会诊的大夫走马灯似的换。唯端木平还在乾清宫里坚守着,他说,祖师教诲,没有到最后一刻,都不能放弃人命。程亦风觉得此人倒也可敬。 只不过他没有时间和端木平深交,公务让他忙碌非凡。尤其,公孙天成还在这时候不见踪影。问过童仆,只说是出门拜祭故友。程亦风猜想是祭奠于适之去了,便没有多问。直到后来偶然遇到文渊,才听说了戴喜毁坟之事。“祭奠的时候依稀看到了公孙先生。”文渊道,“不过,后来闹起来,便没再见他了。大人不必担心,现在事情已经过去,公孙先生不会遇到危险的。” 文渊不知内情,程亦风还不明白吗?戴喜是皇后的亲信,他去毁坏于适之的墓,显然也是出自皇后的授意。公孙天成早已将皇后视为仇人,好不容易才为大局之故放弃了私仇。如今挚友之墓竟被损毁,他会不会再次燃起复仇之火?而皇后叫人去毁坏自己姐夫的陵墓,绝不会是无端端,莫非查到了什么线索发现了公孙天成的身份?特为引老先生上钩?不寒而栗。 有心想要去探一探究竟,一来自己一介外臣,很难找到理由去求见皇后,二来他也清楚自己的智谋绝不是皇后的对手——若是连公孙天成都能被皇后算计,他去了能有什么用?唯一的办法就是联络符雅。只是,那天雨中一面,他笨嘴拙舌唐突佳人,以致后来看符雅仿佛有些别扭的样子,现在贸然去找她,未免尴尬。再者,符雅身在龙潭虎穴,怎能再让她去做冒险的事? 正自为难之时,臧天任前来叫他看几位官员联名奏请太子尽早继位的折子。程亦风登时有了主意——以往皇帝驾崩,都要先由群臣联名奏请太子登基,而太子就要推辞,表示要专心守孝,再无余力料理国事,群臣便要再次恳求,一而再再而三,太子才能“勉为其难”地答应。这是礼节。如今元酆帝瘫痪在床,此事当如何处理,还需斟酌。他正可以将这折子拿到东宫去,借口让竣熙请皇后来商量,以便探听虚实。当下让臧天任把折子交给自己,离开了崇文殿往东宫来。 这一条路自从他升任大学士以来已经不知走了多少回,道旁景物如何早已了然于胸。还记得去年春季此时,大青河战役胜利,虽然有丽、殊二妃同妖道为非作歹,但外患暂时解除,人们难免额手相庆,连各宫房的花木都显得格外亮丽。今年春季却正相反,自元酆帝病倒之后,宫中禁绝一切宴乐,连对宫殿的修葺都停止了,雕梁画栋色彩灰暗,奇花异木也都无精打采,似乎提早为国丧做准备。 如此看来,竣熙早日登基也不失为一件好事,程亦风想,新旧政权能平稳交替,民心、军心都可安定,小人也无法浑水摸鱼。 但今日他走到东宫时却眼前一亮: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几株探出墙来的樱树——早已经过了樱花时节,正是木叶葱茏的时候,但绿叶间竟然有大朵大朵的绢花点缀,远远看来,还以为樱树上开出了玉兰。他跨进宫门去,有看见梅树、桃树上皆系了各色绢花,有的花下还有一个小木牌,缀着流苏,迎风起舞。 “程大人来了!”宫女太监们上来问安,有人胳膊上挎了个篮子,里面装着绢花、木牌等物,显然是正在往树上挂。程亦风不禁奇道:“这是在做什么?” “今儿是饯花神的日子。”一个宫女道,“凤凰儿姑娘说,趁这个日子把东宫好好布置一下,也好给殿下换换心情。这些绢花都是她领着蓼汀苑的人扎的,祈福牌也是她亲手写的,大人您看——” 程亦风拿起一块木牌,上面写着“国泰民安”果然是凤凰儿稚嫩的字迹。 “让大人见笑了!”凤凰儿从里面迎了出来,“我看宫里每天都乌云密布,太子殿下也总是皱着眉头,这怎么好呢?中原的规矩怎样我不太知道。但是我们景族的习俗,家里有了病人的时候,才更应该找些热闹的事来做,大伙儿的心情好,病人的心情也好,病也就好得快了。” 程亦风点头笑了笑:“我们中原也有这种做法,叫做‘冲喜’,只是宫里不常见罢了。” “难怪皇后娘娘也不反对。”凤凰儿笑道,“她告诉我‘送花神’原是后宫里最热闹的节日之一,好些年没有认真办过了,今年不妨热闹一回。她把这差事交给我——唉,我哪里知道应该怎样才好?只听说要葬花,要请教坊女伶进宫唱戏。不过,时间这么仓促,也来不及去找,我只得在蓼汀苑里胡乱排了几首曲子。不知道皇后娘娘喜不喜欢。” “嘻嘻,姑娘这说的哪里话呢?”伺候她的宫女道,“听说送花神往年都是皇后娘娘亲自主持了,今年既然交给了姑娘,用意还不是明摆着吗?姑娘不要乱担心,只管按着自己的意思去办就好了。” 凤凰儿红了脸:“不许胡说!还不快去把活做完?我陪程大人进去。”说着,亲自引了程亦风到书房来见竣熙。 事情正如程亦风计划的那样顺利。登基大事竣熙不能做主,一定要请示母亲。他派人到坤宁宫去,不时,皇后传话来,让他和程亦风都上御花园去见面,且晓谕凤凰儿:不用布置东宫了,历年送花神的仪式若非各个宫房自己办,就是在御花园里办,今年既然是想给大家解解烦、长长士气,还是凑在一起好。 凤凰儿听了不免低声埋怨自己的宫女道:“看,你还说随便怎么办都行,娘娘果然另有要求的!” 那宫女笑笑:“姑娘先别急,娘娘还没看姑娘排演的歌舞呢,看了一准喜欢。”说着,就自告奋勇回去蓼汀苑召集人手。凤凰儿则陪着竣熙和程亦风先往御花园来。 他们到了那儿才发现各个宫房的主子都来了,宫外的亲贵女眷也来了不少,目前代替康亲王掌管宗人府的梁国公也带着夫人陪坐着。凤凰儿好不惊讶。皇后却笑了笑道:“我知道你年轻,没办过这么复杂的差事,所以就帮你一把,先把大家都请了来——其实我听说你很用心,这就够了。其他的慢慢学起来也不迟。” 听了此话,凤凰儿怎么受宠若惊,赶紧跪谢皇后恩典。 皇后笑着让她平身:“今日来聚会的都是自家人,我也就正好可以把这事先宣布了——太子妃的人选就定凤凰儿。娶妻求贤,样貌、家世都是其次,大家看我选得如何?” 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朝一个角落转去,程亦风才发现康王妃也在座。康亲王因白羽音的事禁足在家,康王妃自然也有好一段时间没有出入宫廷。皇后今日把她请来,是为了要显示自己的宽容大度,还是别有用意?康王妃的表情木然,看不出悲喜。 “另外一件事情……”皇后又道,“大家也都听说了,我把符雅指给了程大人,本来想趁着今天一起宣布,谁料符雅前两天着了风寒,今日也不见好。本想喜事成双,如今倒落单了。不过,也许是老天要咱们把喜事分开宣布、分开办,这样天天有喜事,岂不天天开心?” “可不是!”众人都道,又来恭喜程亦风。 皇后笑道:“好了,你们别把恭贺的话都在今天说完了,留到喜宴上去说吧。今天咱们是来送花神的,过了时辰也不好。凤凰儿,你不是准备了歌舞么,还不叫她们出来?” “是。”凤凰儿答应。后面蓼汀苑的宫女早就预备着了,这时列队出来,一队人携着乐器,另一队人穿着桃红色舞衣,先向众人请了安,就歌舞起来。她们唱的乃是寻常的古诗,不过却是凤凰儿教的西瑶曲调,清脆婉转,别有一番妩媚的情致。舞蹈的宫女们粉衣飘飘,正像暮春时节落红片片,既恼那无情东风,又恋这繁华大地。当她们围成一个圈子徐徐旋转的时候,凤凰儿便翩然飞到了当中。宫女们叠起手来,形成一个碗口大的平台,凤凰儿仅以足尖立于其上舞蹈,仿佛蝴蝶,仿轻盈要飞上天空。观者无不惊叹。有人还记得去年这个小小的西瑶舞娘首次在宫里演出的时候,连元酆帝也曾垂涎于她。相比当日,凤凰儿褪去了青涩,青春光华绝世风采,花一般盛放。若是元酆帝没有瘫痪,怕是舍不得把如此佳人让给自己的儿子吧? 大家正这样想的时候,忽然看到乾清宫的太监们,撑着伞,抬着躺椅,拎着食盒,捧着茶壶,正是皇上出门的阵仗。再细一看,果然后面用肩舆抬着元酆帝。大家不免一惊,赶紧离座,跪地请安。凤凰儿和众宫女的歌舞也戛然而止。 太监们簇拥着元酆帝到了近前,众人跪了一地,却不听“平身”之令,有的难免好奇微微抬头来看,只见元酆帝目光呆滞,一副痴痴傻傻不识人事的模样,显然病情没有好转。继而才听皇后道:“大家起来吧,我看天气不错,问过端木大夫,才让他们抬皇上出来晒晒太阳。今天这么热闹,有歌有舞,或者皇上看过病就好了也说不定。大家不要拘束,我们继续送花神。” 听歌看舞病就能好,天下岂有这样的事!众人想,无非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自依礼给元酆帝让出“观赏歌舞”的位子来,又请凤凰儿和众宫女继续表演。 不时,蓼汀苑的歌舞就演出完毕,别的宫房也准备了节目,一一献演上来,有的是丝竹,有的是管弦,有的是古曲,有的是新戏,品种繁多。 “娘娘,老臣家里养了个班子,”梁国公道,“虽然不及宫里的精致,但将就学了几套曲子,今日也带进宫来。娘娘不嫌弃,老臣便让他们献一献丑,如何?” “那可真要一饱眼福了。”皇后道,“不知他们打算演什么曲子?” “回娘娘的话,是一套新戏。”梁国公夫人道,“叫做《花神记》,讲的是花神降世,成为贵妃的故事。虽然不是出自名家手笔,但臣妇听过,调子好,词也新鲜。正巧今天送花神,岂不正合了这意头?” 《花神记》!程亦风一凛:不就是公孙天成编来揭露皇后谋害韩国夫人的那一出戏么?他望了皇后一眼,见其神色自若,微笑着对梁国公夫人道:“哦?我还真没听说过有这戏,快叫他们扮上来!” “是。”梁国公夫人领了懿旨便叫侍女去传家班的戏子,同时自己又向皇后介绍道:“这《花神记》现在可红了,外头许多班子都唱它,几乎间间酒楼茶馆都上演。臣妇也是从下人那里听说,才叫了一出堂会,果然好看,便叫家班排了起来。” “那今日本宫可要一饱眼福了。”皇后道,“你们住在宫外的人就是这一条比本宫幸福,消息灵通,新鲜玩意儿又多。羡慕也羡慕不来呀!” 这样闲聊着,没多一会儿,一队盛装的戏子便走进御花园来给元酆帝夫妇、太子即诸位亲贵请安。其中一位小生着龙袍,显然扮的是皇上了,另外两位花旦,一个穿着黑底绣银红牡丹的衣裙,雍容华贵,另一个则穿雪白纱裙,上面隐隐约约挑绣着芙蓉花,清丽脱俗,不知谁是花神。 “咦!”皇后指着那穿黑衣的花旦道,“我好像有件衣服是这模样的呢,你快过来让我瞧瞧!” “看来她是扮花神的了。”有人道,“花神下凡做了皇后——这是赞皇后娘娘您是花神呢!” “可不是!”另一人附和道,“前一阵民间流传一幅花神图,据说那花神的眉眼就有几分像娘娘呢。可见娘娘生就一副神仙样儿,谁能像娘娘几分,就终生受用不尽。” “别卖乖了!”皇后笑道,“要是二十年前,恐怕我还敢恬着脸说自己像花神,如今已经老啦——今年要是还像过去一样公推花神,除了凤凰儿,还有谁配得上?” “娘娘折煞我了了!”凤凰儿道,“娘娘看起来可一点儿也不老——娘娘和太子殿下站在一起,人家还以为是殿下的姐姐呢!” “你这孩子,什么时候也学会了这些拍马屁的话?”皇后戳着未来儿媳的太阳穴道,“我还以为你是个老实人,竟然也被她们教坏了——这种溜须拍马的话有人信么?说我是十八岁有人信么?没的叫人笑掉大牙!” 凤凰儿笑了起来,垂下头去。她已经换下了舞衣,穿一件瓷青色的衫子,系素色白裙,半新不旧,好像洗掉了颜色似的。皇后皱眉道:“你……你先前那衣服不是挺好,怎么换了这么一身,一点儿也不像太子妃的样子。” “娘娘不喜欢,臣女这就去换掉。” “不用了。”皇后道,“换来换去多麻烦,你就穿着吧!”说话时,又多看了那身素服两眼,转头对亲贵们道:“其实话说回来,就算二十年前我年轻的时候也没做过花神。你们知道为什么吗?我差了那么以点儿不食人间烟火的仙气。我给皇上当这么大的一个家,虽然不要忧心柴米油盐,但三宫六院这么多事,早早就把我烦得像是管家婆一般,俗之又俗,哪里还能做花神呢?”她指指黑衣花旦:“所以依我看,这孩子的扮相若是似我,必然不是扮花神的,是不是?” “娘娘真是火眼金睛。”黑衣花旦道,“她才是扮花神仙姑的——”说时,手一指白衣花旦。 “我看也是!你过来!”皇后唤那白衣花旦,又拉着她的手仔细打量,“啧啧,真是美人胚子——你今年多大,学戏有几年?”白衣花旦一一回答了,皇后又笑道:“其实我看你很像一个人——大家看不看得出来?” 众人怔了怔——这花旦脸上油彩红红白白,哪能看得出来像谁? 皇后叹了口气:“唉,也难怪你们看不出。这世上,大约除了我和皇上之外,也没有什么人记得她了,而皇上如今又——”她看了痴呆的元酆帝一眼,似乎无限感慨:“我姐姐韩国夫人,就是元酆五年大家公选的花神。她那模样,说也说不出,画也画不像,那才真是天仙下凡……唉,一转眼,这么多年了。” 所有人都是一愣——亲贵们都晓得韩国夫人溺水的往事,不过这事宫里忌讳提起。根据大家所知内情的多少,有人认为是因为韩国夫人嫡出,皇后庶出,提起此人就等于提起皇后的出身,实属不智;有人则认为元酆帝当年曾爱慕韩国夫人,无奈美人没到手,就魂归地府,提起这事等于接皇上的旧伤疤;还有人悄悄地说,韩国夫人之死太过离奇,尤其,当年在场的不是疯了就是死了,怕是另有内情的,为了自己的安危之故,还是不要找麻烦为妙。今日皇后竟然自己说起韩国夫人,怎不让人惊讶呢? 不过大家转念一想,近来宫中变故一个接一个,元酆帝虽然还没有归天,但皇后已经和寡妇差不多,肩上的担子这样沉,身边的亲人却如此少,难怪她怀念起故人来了。 皇后长叹一声,又自说下去:“你们很多人没见过韩国夫人,她不仅貌若天仙,还知书识礼。其实皇上中意她很久了,只不过她是有夫之妇,才一直守之以礼,到文正公去世,皇上也有立韩国夫人为妃的念头。我心里很赞成,娥皇女英不也同侍一夫么?可惜,礼部的人总不赞成,认为皇上娶臣子的遗孀有违礼制。连皇上送给韩国夫人一支金簪,也不知怎么被人弄出凤凰泣血来,硬说是凶兆。皇上当时年轻气盛,怎么也不肯放弃这段姻缘,一直不停和礼部抗争。本来我看,礼部那边的口气都些松动了,谁知韩国夫人红颜薄命……就在这镜湖上……” 当年之事竟是如此原委?大家面面相觑。多少年来,捕风捉影,种种猜测,今日皇后亲口挑明了,便像是焚尽了稗书野史,来了一段盖棺定论的正史,虽然还带着几分多情帝王薄命红颜的色彩,但却“正”得毫无情趣,不像是真的——或者就是假的呢?程亦风从公孙天成口中所听到的自然不是如此。大家望了望最有可能知道往事的康王妃,老妇人面无表情,好像什么都没听见。 皇后说到动情处,眼眶也红了,略拭了拭,才道:“好了,今天不说这些。快把你们的好戏扮上来,大伙儿开心开心。” 戏子们应了,自去准备,不时,太监们把画舫驾到了跟前。梁国公夫人说,这戏原要在画舫上演,水波荡漾才更显出仙气来。皇后道:“那可好,不是还有两三艘画舫么?索性都驾了出来,咱们都到湖面上看戏去。” 她开了金口,自然没人敢反对。顷刻又驾出三条画舫来,元酆帝夫妇,竣熙和凤凰儿同乘一艘,几位孀居的大长公主和太妃们乘一艘,此外亲王夫人公爵夫人登上第三艘,余下品级未够者只得在岸上观看了。竣熙本邀程亦风与自己同乘,但程亦风以为,毕竟内外有别,便谢绝了,站在岸上遥遥看着花团锦簇的画舫。 戏子们的画舫上响起了胡琴声,几个扮成仙女的小旦已经率先登场。开场曲听调子仿佛是《鹧鸪天》,只不过画舫离岸太远,唱词已听不真切。小旦们唱罢便来了一个老旦,大约扮的西王母,照例要交代一下故事的背景,然后花神才出场了,咿咿呀呀地唱起来。 皇后到底是要干什么呢?程亦风心中斗大的疑问,这画舫上演的便是公孙天成写的《花神记》吗?公孙天成又在哪里?他急得恨不能原地打转。蓦地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程大人!” 是符雅!他不禁一惊:“小姐,你……你不是病了么?” 符雅钗环散乱,面色潮红,显然是一路疾奔过来:“大人,快让禁军来救驾!” “救驾?”程亦风一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符雅看旁边的亲贵女眷们都朝这边望来,不敢妄动,连忙让程亦风朝无人处走出几步,才道:“没时间多解释了,皇后娘娘知道了公孙先生的计划,想来个将计就计,不仅要将公孙先生他们一网打尽,还要趁机害死皇上嫁祸给他们。” 程亦风怎不大惊失色,他信任符雅,不去追问消息的来源,只道:“程某虽然是兵部尚书,却没有节制禁军的权力,就算有,也不能调动兵队贸贸然进入御花园……” “袁哲霖!”符雅道,“皇后这次是跟袁哲霖联手的——如果说是袁哲霖卷土重来意图造反,一定可以调动兵队!大人别再犹豫,晚了就来不及了!” 作者有话要说:继续闭关 130第129章 坤宁宫后花园栖凤阁的大门轰然关闪,符雅的世界也陷入一片黑暗。在软骨散药力的作用下,她先是昏睡了过去,到了后半夜才醒过来,只见天色清朗,星辉遍地。她试着动了动手脚,感觉恢复了力气,就站起身来,摸索到了门边——门是虚掩着的,并没有锁。她心下先是一喜:或者可以逃出去!不过紧接着,又是一阵茫然:逃出了栖凤阁,然后去何处?她能够逃出坤宁宫吗?能够逃出皇宫吗?即使出去了,要去找谁?崔抱月已经暴露了,邱震霆等人估计也已被牵连,公孙天成很快会被皇后的人追捕。去找白赫德?老神父只能庇佑她一时,对于时局却无能为力。去找程亦风?那岂不正中皇后的下怀? 一时间,只觉得周围的世界都消失了,只余一片黑暗的虚空,在此茫茫无尽的空间里,她哪里都可以去,却也无所谓去哪里,因为去哪里都没有用。莫非自她出生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她背倚着墙壁慢慢跌坐下去。 也不知愣了多久,传来了五更鼓响,就要天亮了。忽然听到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一团暖黄色的光晕照亮了门上的雕花琉璃,接着,门开了,皇后擎着灯走了进来。符雅“倏”地一下跳起,但因为腿脚麻木,又跌坐下去。 “干什么见了我像见了鬼似的?”皇后道,“我又不会吃了你。”她的手里竟然拎着一只食盒,放到符雅的面前:“你一整天没吃东西了,这是我才吩咐小厨房做的。” 符雅动也不动,只盯着皇后。 “放心。”皇后道,“是你想杀我,我可不想杀你。我不是早跟你说过?那晚在你家里,是我一时糊涂。咱俩始终是一家人——若非如此,凭你之前那番举动,还能好端端地坐在这里么?” 符雅扭过头去,不理会。 皇后在她身边的榻上坐了下来,将食盒打开,一样一样的点心放在符雅的面前。“我以前从不知道你的脾气这么倔犟。还以为你生性随和,一遇争端就会尽量息事宁人——”她笑了笑,“也难怪,你毕竟不是我看着长大的,你还有很多事我都不知道——我也有很多事你不知道。你离开凉城的这许多年里,我经历了多少风风雨雨——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也是情非得已。你若一直在我身边就会明白了。” 符雅不搭腔。 皇后也不介意:“没关系。以后时间还多,我慢慢说给你听——这辈子还长着呢!你要看开些,别跟我拧着,这样对谁都不好。” 符雅依然不理会,就像没听见一样。 “你这孩子,”皇后道,“究竟要我怎么说你才能想通?你要跟我斗,你斗得过么?就算是你斗垮了我,你想让谁来主持大局?修道炼丹的皇上?年少无知的太子?野心勃勃的康亲王?浑水摸鱼的袁哲霖?还是河对岸的樾国人?若是你能想出一种安排比我现在所做的更好,我即刻收手——你说说看!” 那倒还真的没有,符雅想,但她忍不住反唇相讥:“娘娘说的太可笑了——我听说玉旈云攻陷郑国,首都江阳的百姓夹道欢迎。她在郑国施行了一系列新政,四处井井有条,百姓安居乐业,简直好过郑国以往任何一位皇帝。倘若今天玉旈云占领了凉城,告诉娘娘说,樾国的文臣比楚国的清廉,樾国的武将比楚国的勇敢,樾人治楚,不仅可以使百姓衣食无忧,还可以实现天下一统,功在后世——娘娘是不是劝太子立刻投降,向樾国皇帝称臣?” 皇后被她堵得愣了愣,露出了愠色:“这怎么可以相提并论?你这强词夺理的丫头!我跟你说的是迫在眉睫的大事——公孙天成到底想干什么?你不说出来,我就难免要和他正面交锋,事情闹大了,朝廷会元气大伤。你是想让歹人乘虚而入,让樾寇渡河侵略么?你刚才说到郑国——如果不是郑国皇帝驾崩,宗亲争夺王位起了内讧,樾寇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就占领郑国?你想看江阳献城在我国重演?” 符雅咬着嘴唇,不回答。 “好,你就犟吧!”皇后愤愤地站了起来,“敬酒不吃吃罚酒的人我见得多了——你既然一意孤行,我就让你尝尝罚酒的滋味!” 她摔门走了出去。这次符雅听见上锁的声音。还听见皇后吩咐:“明天叫人把窗户都给我钉上。对外就说符雅病了——我看她真病得不轻,病得都糊涂了!什么时候清醒了,再放她出来吧,省得她把疯病传给别人。” “娘娘英明。”门口的太监回答道,“奴才看,凡是敬酒不吃吃罚酒的人都有疯病,正该叫他们都好好吃点苦头。” “哼!”皇后冷冷的,忽然转头看了看这小太监:“你面生得很——小顺子到哪里去了?” 太监嘿嘿一笑,公鸭嗓子瞬间变了:“娘娘好眼力——小顺子睡着了,他们都睡着了!” 谁?符雅愕了愕——还不及在记忆中寻找这嗓音的主人,门外的人已经自报家门:“臣袁哲霖,给娘娘请安了。” “袁哲霖?”皇后也吃惊不小,倒退一步,若不是门一上锁,她就要摔进栖凤阁来。“你好大的胆子,闯到坤宁宫来了——你知不知道这是死罪?” “我身上的死罪何止这一条呢?”哲霖笑道,“而娘娘自己犯下的死罪只怕比我还多!” “你在胡说些什么,本宫完全听不懂。”皇后道,“你到底有何意图,还是赶快挑明了——如果你想让本宫替你脱罪,恐怕不可能。后宫不干政,这是太祖皇帝留下的教训。本宫可宁死也不会违背。” “啪啪啪”,这是哲霖在鼓掌:“娘娘说的太有道理了——后宫干政,那就是颠倒乾坤了,所以娘娘一直致力于管理后宫,比如阻止皇上娶大臣的遗孀啦,将有可能狐媚惑主的女子和亲到樾国啦——这些都很久远了,不提也罢。最近娘娘更是为了阻止霏雪郡主这个品性顽劣的小妖女迷惑太子,不惜毒害皇上嫁祸给她,好叫她永远失去当太子妃的机会……啊呀呀,娘娘为了让后宫井井有条,可真是费尽心血呢!” 他知道了!符雅惊了惊,随即又想:是了,哲霖一向最会打听别人的*秘密,这些事他知道了也不稀奇。他刚才又在外面偷听,也不知听了些什么?他有没有猜出自己和皇后的关系呢?心中一紧:若是程亦风知道了自己原是皇后的私生女,该如何是好?此念一起,又觉得自己太过愚蠢,自己的性命大约就要不保,而程亦风的前途也不知如何,却来担心这些无用之事,着实可笑! 听到哲霖揭穿自己,皇后反而变得心平气和:“疾风堂堂主果然名不虚传,消息灵通得很。以你抓住人家把柄就漫天要价的脾气,你现在到底想要什么呢?”她顿了顿,没等哲霖回答,又冷笑一声,道:“本宫真的很好奇——你以为你还能东山再起吗?就算你抓住本宫的把柄,你能卖给谁呢?皇上?康亲王?太子?天下唯有他们能动本宫,但是偏偏事到如今他们谁也动不了我——谁也救不了你。我看你不如到西瑶去,那里的人还不认识你,或者你可以从头再来。” “娘娘完全误解我的意思了。”哲霖道,“我不是来威胁娘娘的,我是想来帮娘娘的——娘娘不是想知道公孙天成是什么人、有什么企图吗?符小姐不识好歹不肯说,我可以告诉娘娘——公孙天成是于适之的故人,他已经联合了杀鹿帮还有崔抱月想要替韩国夫人报仇。花神图和于家老宅磷粉写的诗,都是公孙天成的所为。” “就这些?”皇后冷笑,“我还以为你有什么惊天大消息,要夜闯坤宁宫,原来是放马后炮来了——崔抱月才刚刚落荒而逃,你不如抓了她来,倒还显出你有些本事。” “崔抱月不过是个鲁莽妇人。”哲霖道,“要抓她易如反掌,只不过抓她有何用?幕后的主使是公孙天成——这老儿写了一出戏叫做《花神记》,讲的就是皇后如何害死了花神下凡的贵妃,娘娘可以过目——”说着,真的递上了全本《花神记》去。“他和杀鹿帮的人打算把这戏唱得人尽皆知——” “那又如何?”皇后连看都不看《花神记》一眼,“人言何畏?先已经有花神图,又有于家老宅的墙上的诗句,现在再唱一出戏,接下来还想玩什么花样?写两篇野史传奇流传于世么?无非成为老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若是大家有闲工夫来传谣言,那正说明国泰民安,我还要去感谢列祖列宗呢!” “娘娘胸襟气魄异乎常人。”哲霖道,“不过,他们不仅仅想在民间唱,还想到宫里来唱,再让康亲王来揭露娘娘害死韩国夫人的真相——康亲王也许会顺便将娘娘多年来在后宫的所作所为都公诸于众。这可就不是传谣言那么简单了。” “公诸于众?”皇后嗤笑,“你料得不错,康亲王手里的确握着亲贵们的许多把柄,可这些把柄形同鸡肋。他和你疾风堂不一样。你疾风堂甫一成立,立即大张旗鼓揭人*,世人都知道,疾风堂存在的目的就在于此,况且,你那时有太子撑腰,但凡揭发出来的,统统都是可以按律法办的,虽然遭人讨厌,也算光明正大。但康亲王却不同。他执掌宗人府,宗人府是做什么用的?是要维护皇室正统,监察宗亲举止。它就像是宗室的衙门,衙门若遇到不法之事,理当立刻处理。但几十年来,康亲王搜集亲贵们诸多把柄,却不将他们法办,这本身就说明他私心着重。这些把柄因而轻易是见不得光的,康亲王不会傻到做自打耳光的事。尤其,他手中其余亲贵的罪证倒还可以由我或者太子来做主处罚,他要来揭发我,如今皇上不中用了,他揭发给谁看?向所有宗亲哭诉?谁会信他?霏雪郡主刚刚牵扯到刺杀皇上的事件中。康亲王自己也禁足在家。他忽然跑出来抹黑我,天下都会以为他是在造谣。所以,你也不必在此危言耸听。” “娘娘果然厉害。”哲霖道,“武林中有种功夫叫‘金钟罩铁布衫’,练成者可以刀枪不入。但娘娘未练此功已然无所畏惧,都说什么‘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在娘娘身上,怕是没有作用的——不过,我有一点想不通——娘娘若是根本不怕公孙天成也不怕康亲王,刚才何必逼迫符小姐说出公孙天成的计划?” 皇后没想到他会“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略愣了愣,才道:“你在外头偷听这么久,难道没有听明白我跟符雅说的话吗?我不想他们把事情闹得太大太麻烦。” “不错。”哲霖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今日来见娘娘,也就是想帮娘娘铲除这两个心腹大患。” 皇后瞥了哲霖一眼:“你要帮我除掉他们?奇怪了,且不论你何来这么大的本事,就算你真的除掉了他们,又能如何?一个是程亦风的幕僚,一个是涉嫌刺杀皇上的罪臣,杀了他们算不得什么功劳,不足以帮你洗脱罪名重获权力——你帮了我,我却不能帮你。” “在皇后娘娘这样的明白人面前我也用不着拐弯抹角。”哲霖道,“天下除了傻子以外没人愿意做蚀本的生意。我来帮皇后娘娘,自然也是要帮我自己——娘娘在宫里运筹帷幄,以四两拨千斤之计,化解了一场逼宫叛乱的风波,袁某十分佩服。想来,娘娘也很清楚,怂恿疾风堂逼宫叛乱的幕后主使就是康亲王。希望太子早日登基,在这一点上,娘娘、康亲王和我袁某人的目的是相同的。不过,康亲王想摄政,而且康亲王手里掌握的东西对娘娘始终是个威胁,因此,计较起来,只有我袁某人和娘娘的目的最接近。只要太子登基,楚国富强,后宫安稳,便皆大欢喜。娘娘说是也不是?” 没有听到皇后的回答。 哲霖接着道:“只要能够一举除掉康亲王,诏告天下疾风堂本没有叛乱,是康亲王意图谋反而挑起事端,那我就可以官复原职,愿辅佐太子,振兴楚国,乃至消灭樾寇,一统天下。” “好大的口气!”皇后冷笑道,“从这半年你的所作所为来看,你根本不是一个可以振兴楚国一统天下的人物。与其要你辅佐太子,我还是更相信如今选出来的四位辅政大臣。程亦风虽然迂腐,但是一个国家,一个朝廷,发展到如今这样庞大这样沉重,也只有他这种像耕牛一样的人才能拖得动。你那点儿小聪明,我劝你还是收起来,趁着没有害死自己,也没有连累别人,你躲到西瑶修炼去吧。” 哲霖不生气:“娘娘教训得极是,其实我也十分佩服程大人。不过,娘娘难道不认为国家所需要的人才并非仅仅是他那一种吗?所谓‘治世之良臣,乱世之枭雄’,若是能同在一个人的身上,这人即使不成为开国元勋,也要成为救国英雄。可惜,这样的人才并不常见。所以,国家才同时需要良臣和枭雄——” “你自比枭雄?”皇后的语气充满了嘲弄,“年轻人只会乱冲乱撞,根本都不成气候——倘若非要在天下间弱冠少年中找出一个枭雄来,我看也只能是玉旈云。虽然她是个女子,不过,似乎是她亲手把你从馘国赶出来的吧?” 哲霖的声音有些颤抖,但还是尽量保持着平静:“我可不敢妄称枭雄。正如我方才所说,朝廷需要各种各样的人,有扛刀的武将,有拿笔的文臣,有跪着的僧侣,有趴着的细作,有爱民如子的父母官,也有杀人如麻的酷吏,因为国家之大事务之多,绝不是一个人或者一种人就能完成的。刺探樾*情,这样的事情程大人在行吗?抓捕楚国贪官,这样的事情程大人下得了手吗?帮皇后铲除异己毁灭罪证,这样的事情程大人肯做吗?所以,皇后娘娘光依靠一个程亦风,就想今后高枕无忧,恐怕是痴人说梦。” “你倒是很会说话。”皇后的语调显示她这句称赞是出自真心,但旋即语气又是一变,“可惜,许多会说话的人都不会办事。你当初哄得太子如此信你,口才之好可见一斑,但结果呢?搞出这么多的麻烦来,成了千夫所指,全盘的蚀本生意。你现在又来游说本宫,本宫如何能信你?况且——”她盯住了哲霖:“况且你一向很会挑拨离间,一时和这个人结盟,一时又和那个人合作,我怎知道你没有早就和公孙天成还有康亲王说好了一起对付我?” “娘娘猜得一点儿也没错。”哲霖道,“我的确是刚从公孙天成那里过来,而见了娘娘之后,我就要去见康亲王了。” “果真?”皇后没想到他竟然会承认,不知该笑还是该生气。 “千真万确。”哲霖道,“其实说服公孙天成找康亲王合作的那个人就是我——稍后,我就亲自去给他们牵线。等我把这一串蚂蚱穿好,就把他们都交给娘娘。” “可真是个大人情!”皇后道。 “若不是个大人情,我也不敢来见娘娘。”哲霖道,“我建议娘娘将计就计,将他们一网成擒,岂不妙哉?” “做大梦的事情往往很妙。”皇后道,“如意算盘打得响,也最容易打烂——废话就不用说了,你要怎么将他们一网成擒,倒说来听听!” “若没有十分的把握,我也不敢来浪费娘娘的时间。”哲霖道,“不过——娘娘是不是要借一步说话?这些让符小姐听到了,万一传出去……” “她?”皇后冷冷一笑,符雅只觉这笑声像钉子一样,将她死死地钉在了栖凤阁的门板上。“符雅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皇后道,“你只管说出来。” “是……”哲霖玩味了一下这句话,但没有深究,切入了正题:“我的计策就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他们写出这样的戏来,无非是想重现当年镜湖溺水一案,娘娘应该将计就计,把所有相关的不相关的人都请来,一齐看这场好戏。不仅如此,娘娘还应该帮他们搭台,帮他们唱戏,最好假戏真做,凿沉画舫,到时候谁该淹死,谁该处斩,还不是全凭娘娘定夺?” 好狠毒!符雅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皇后的声音很淡漠:“什么重演当年,假戏真做,凿沉画舫?莫非你的意思是,当年韩国夫人的画舫是本宫凿沉的?本宫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所以也不晓得你讲的这些要怎么去办。” “娘娘千万不要误会。”从哲霖的声音中符雅就知道他面带微笑,“我并不是那个意思——其实当年的实情有谁知道?历史和史书从来就是两回事,所以才有成王败寇之说。娘娘既然坐在这个位子上,想如何解释当年的案子,就如何解释。同理,只要娘娘将来仍旧在宫中屹立不倒,即将发生的镜湖惨剧该如何解释,也还不是随娘娘的便?我想,或者那一天皇上也会出来晒晒太阳,刚好就上了一艘画舫——那样,娘娘便真的没有后顾之忧了。” “说得倒轻松!”皇后道,“怎么给他们搭台,怎么帮他们唱戏,又怎么假戏真做,我还是一点儿也不明白。你今天来若是只想来跟我耍嘴皮子,我劝你不如省省力气——我不是太子,你哄不了我。” 哲霖的笑意仿佛春夜的湿气,一直漫进了栖凤阁里来,粘在人的身上,让人寒毛直竖:“娘娘放心,素来只有主子动嘴奴才动手的道理。我怎么可能出个天马行空的点子让娘娘操心如何实践呢?我不会脏了娘娘的手。只要娘娘下旨,让凤凰儿筹备芒种节饯花神大典,再请了要看戏的人来,搭台唱戏的事,自然由我给娘娘办妥。”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皇后道,“芒种节本来就是要请亲贵女眷进宫来一同饯花神的。凤凰儿是我选定的儿媳妇,我早就打算让她来主持今年的庆典——皇上遇刺之后,宫里愁云惨雾,我打算今年多请些教坊女伶,连亲贵的家班也都邀进宫来,大家好好热闹一下。我不知道这些和你的阴谋诡计有何关联!” 哲霖知道皇后其实已经答应了,只不过嘴上不说,免得留下话柄。他也不点破,无声地笑了笑:“娘娘不必费神去考虑奴才们做的事——娘娘请客,娘娘看戏,至于戏怎么唱,就看我的吧。我一定让娘娘见识到我的本领,知道我也是楚国的可用之才。” “不要把大话说在前面。”皇后冷笑,“不是我倚老卖老——我在这个位子上已经坐了二十多年,怕是比你的年岁还大了吧?我经过多少生死存亡的关头,你晓得么?我和多少对手恶斗过,你又晓得么?如今我还稳坐中宫主位,你觉得仅仅是靠运气么?还是你以为我这些年来所遇到的一切对手都比不上眼前的这些人?你不要自视过高。我不用你,依然可以走下去,反倒是你,才刚刚小试身手,就铩羽而归,若不能借此机会扭转局势,你就完了。” “娘娘教训的是。”哲霖道,“大话不能说在前面——丑话才应该说在前面。和娘娘比起来,我的确经验尚浅。不过,娘娘也要当心——夜路走多了,总会遇到鬼。纵观历史,所谓长胜将军也有战败的时候,而且那败仗不仅宣告他们长胜神话破灭,也往往成为他们生命的终点。” 皇后怔了怔:“你倒是越说越玄了——天就要亮了,你不想被人看见,就赶紧逃命去吧!” 这次哲霖没有多说,向皇后一礼,飞身纵上宫墙,符雅只听到他振臂时衣袂的猎猎声,跟着,一切归于沉寂。起初还以为皇后会开门来跟自己说话——他们要做的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要谋害的都是至亲之人,要结盟的都是敌人,谁也不知道这层层的利用、层层的阴谋到底是谁算计了谁。并不相信哲霖吧?是敷衍他的吧?是想乘机将他缉拿归案的吧?符雅莫名地盼望皇后打开门来跟自己说这些话。然而,沉寂蔓延下去,天亮了,门始终锁着——皇后早就离开了。 符雅才觉得自己真的太傻了。皇后老辣如斯,除非要利用她,否则何必跟她商量?她们真的是血脉相连的母女么?她们简直连陌路人也不如! 这之后的几天,在焦急中度过,渐渐的,焦急就转成了绝望。眼看着就要到芒种节了,她既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也不知道要如何应对,甚至不知道下一刻自己的命运会如何——皇后说,生是她的人,死是她的鬼。看来已经下定了决心,如果符雅不肯就范,便只有死路一条。 死,或者困在栖凤阁做个活死人。两者选一,符雅倒宁愿死去。只是她不甘心。她不信老天能容忍恶人如此猖狂。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还有一线希望。主会开路,她不断告诉自己,即使行在死荫幽谷,耶稣也会安慰带领。总有办法,总有得胜的时候。 可是,日复一日,她活在黑暗里。吃不下,睡不着,焦躁难安,连祷告的心思都没有了。更别提理清思路,想个脱身之计。终于,到了芒种节的前一日。 也是在五更鼓响的时候,皇后打开了栖凤阁的门。灯光让符雅睁不开眼睛,依稀看到皇后皱起了眉头:“你怎么憔悴成这个样子?”符雅没力气跟她针锋相对,扭头不答。“这样也好。”皇后道,“反正我说你病了,别人看来也不像是假的——不过,你还走得动路么?” 符雅依然不答,索性闭上眼睛,又捂起耳朵。 “到了这关头,你倒跟我闹小孩子脾气!”皇后走上前来,一把将她拽起,“这是参汤,你赶紧喝了。明天有很重要的事要你办。” 明天——芒种节!符雅好像被人刺了一刀似的:“办事?你决定要跟袁哲霖一起唱戏了?你认为我会帮你害人么?” “你想了这么多天还没想清楚?”皇后斥道,“你糊涂了么?那天袁哲霖献计,我故意让你听到,就是要你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难道你还听不出来?他根本就是想利用我。我怎么能让这种小人再次得势蛊惑太子?芒种节就是他的死期!” 符雅愣了愣,将信将疑地看着皇后。 “他会跟着戏班进宫来演《花神记》,还要搞些什么名堂我就不知道了。”皇后道,“不过,他螳螂捕蝉,我们可以黄雀在后——我会把这里的门打开。我带大家到御花园去了,你就去找禁军副统领裴翌,让他火速调集人马前来护驾。” 符雅好像听天书,呆了片刻,才道:“裴翌既是娘娘的人,娘娘何不现在就找他来,交代清楚?到了明天,谁知道会有什么变故?” “你是病糊涂了还是跟我拧着干拧昏了头脑?”皇后不悦道,“袁哲霖既然已经打听到我那么多事,岂会不知道裴翌是我的人?裴翌那里稍有些风吹草动,袁哲霖立刻就会警觉——以他这样多疑的个性,会临时改变计划也说不定。错过了这一次,又不知何时才能惩治他。”顿了顿,又道:“他亲眼见到你被我软禁,估计不会想到我放你去通风报信。这才正是神不知鬼不觉。” 符雅呆呆的,忽忍不住冷笑:“你凭什么认为我一定会去做?” “你不做?”皇后斜睨着她,“你不要帮我,那么是要帮袁哲霖了?” 符雅一愣:这是让她选么?根本就没有余地!这是把一个人逼到了绝路,然后问他:你是愿意上吊还是愿意投河? 皇后也清楚,所以根本就不用符雅的回答,已经转身出去了。这一次,果然没有听见锁门的声音。 符雅一个人留在黑暗里。看见一线微弱的月光从门缝里透进来。她想,她只要推门,就可以走出去。她可以奋力朝坤宁宫外跑,跑出多远是多远。她也可以追上皇后,这一次,用簪子狠狠地插入这个恶毒女人的胸膛。她或者也可以不出去,就在这栖凤阁里自缢而死。她死了,皇后一定无法交代。程亦风会追根问底,也许便能将一切隐而未现的罪孽都揭露出来……无数的想法就这样一个一个流星般地划过她的脑海,有侥幸的,有疯狂的,有自私的。可是她始终动也没动,任流星一个个亮起,又一个个熄灭——天地之大,她走投无路,求告无门,出去还是不出去,生或者死,结果都没什么分别。 不知何时,黎明降临。又不知何时,天色大亮。她听见喧嚣声,知道是皇后要出门了,应该正忙着打扮和监督才顶替瑞香位置的大宫女收拾什物。但是符雅却感觉皇后还在栖凤阁里,正看着她,似笑非笑:“你会去报信吧?你不帮我,难道是要帮袁哲霖吗?” 不久,喧嚣声消失,皇后出了坤宁宫。符雅感觉自己僵硬的身体就像是木偶,上面拴着的线始终拉在皇后的手上。那边走动了,这边也就走动。她身不由己地站了起来。看见旁边放着的参汤——早已经冰冷,她一饮而尽,推开了栖凤阁的门。 却没的大吃一惊——门口一个女子盈盈朝她微笑,不是她自己么?她不由愕然道:“你……你是谁?” 那女子笑嘻嘻:“我是你呀——啧啧,你怎么憔悴成这个样子?程大人见了该多心疼!” 符雅退了一步:“你……你到底是谁?” 那女子顺势跨进了门:“其实我是来帮你的——我是来救你的。你乖乖呆在这里吧!”说着,忽然挥手在符雅的颈间一切,符雅眼前一黑,倒了下来。 她的头重重地磕在了桌脚上,鲜血立刻涌出。但这疼痛将她本已抽离的意识拉回。眼睛被血水模糊了,她看见,那个与她一模一样的女子已经离开。挣扎着支撑起来:这是怎么一回事?那人是谁?要干什么?她紧紧按住伤口,踉踉跄跄地追了出去。 大约是为了方便她“逃脱”,皇后把栖凤阁附近的人都调开了。符雅一直跑出坤宁宫去,也没有见到半条人影。那个伤了她的女子更是无处寻觅。 现在要怎么办?按照皇后所吩咐的去找裴翌吗?看来那个女子的目的就是为了要阻止她去办这份差事。那么这女子冒充了她,又要做什么?她的头脑一片混乱。伤口的血还在不断地流出来,让她一阵阵发晕。 时间不允许她从容地思考。她必须赶在局面变得不可收拾之前——或者不如说,赶在自己倒下之前……做什么?那中茫然又袭上心头:去告诉皇后事情有变?去告诉太子阴谋正在上演? 她摇晃了两下,几乎跌倒。主啊,她心里悲呼,为什么总在我最忧愁困苦的时候,你就离弃我?你为什么不指一条路给我?我真的已经走到尽头了! “咦,你不是符小姐吗?”忽然听到端木平的声音,“你怎么伤成这样?快坐下别动!”她眼前昏花,甚至看不清这位江湖神医在哪里,只感觉有人扶着自己,两腿再也支持不住,就跌坐下来。 端木平替她处理了伤口,又把了把脉:“小姐容颜憔悴——听说最近病了?我看倒不像,小姐似乎心中忧虑太多,没有好好饮食休息。不知出了什么事?可是在为皇上的病情担忧?老朽看,皇上的病情已经大有起色,恢复意识只不过是时间的问题罢了。” 符雅勉强笑了笑。她已经没有精力去辨别每一个人的善恶,也没有心思去解释已经发生或者即将发生的一切。 “听说今天举办送花神的庆典,亲贵女眷都到御花园去了,小姐也要去么?”端木平道,“今天风和日丽,连皇上都到御花园去凑热闹了呢。” “皇……皇上也去了?”符雅一愕。 “正是。”端木平道,“只要不是见不得风的病人,时常出来晒晒太阳也对身体有利。皇上身上的毒素已经清除干净。他无非是因为中毒太久,又修炼邪魔外道的功夫入了魔所以还有几处经脉没有打通,因此醒不过来。慢慢调理,总会好的。小姐不必太过担心。” “不,不是……”符雅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她跳了起来,跌跌撞撞要往御花园跑。 端木平自然也早就觉察出事有蹊跷,拦住了:“小姐,到底出了什么事?我虽然是江湖中人,但是早也听说皇宫是个阴谋重重的地方。皇上中毒一案大有可疑。虽然除了治病救人之外,我不该管别的闲事,但是如果我治好的病人又被人害,未免白费力气——小姐是不是知道什么?” “我……”符雅的嘴唇颤抖,继而整个人都颤抖起来。她像是一个空心的玩偶,内中填满了各样的谎言。这么多年以来努力地坚持着,不要让一丝一毫的丑恶从自己这里泄露出去。可是那些人还是不断地将阴谋塞进来。她已经到了极限,要崩溃碎裂成千万片,那时,一切的罪恶将肆无忌惮地飞出来,无法捕捉。 “呀,符小姐!”忽然又有人跟她打招呼。那是一个陌生的太监,大惊小怪地走上前来:“啊哟哟,小姐您这是在哪里撞的?你再怎么着急走路也要当心呀!唉,这可千万不要留下伤疤呀……早知道刚才奴才就陪您一起出来……如今伤成这样,奴才们可怎么向程大人和皇后娘娘交代呀!” “我刚才……见过你?”符雅奇怪。 太监的模样比她更惊讶:“小姐,你不是撞伤了头就不记得了吧?你刚才十万火急地跑到崇文殿来说找程大人有急事。翰林院的臧大人告诉您,程大人去东宫见太子殿下了。奴才还自告奋勇要陪您去东宫呢。不过您说要自己去……唉,要是奴才陪着出来,就不会出事了。” 是那个女人!符雅心中一凛:她去找程亦风做什么? 必然是没有安好心!转身就要朝东宫去。 太监却叫住她:“小姐这是要去东宫么?不必了,奴才刚从东宫过来——程大人和太子殿下还有凤凰儿小姐都上御花园参加送花神庆典了。奴才正要到那边去呢!” “你也找程大人?”端木平问。 “可不。”太监道,“刚才那个杀鹿帮的三当家、四当家和五当家都进宫来了,说有要事求见程大人。奴才若不答应替他们来找程大人,恐怕他们就自个儿闯进来了呢!” “杀鹿帮?”端木平皱了皱眉头,“是他们……符小姐,你是要去见程大人么?我与你一同去吧。” 三人来到御花园时里面的戏正唱到紧张处。满载戏子们的画舫上,小生的嗓子沉稳,花旦的声音清脆,好一段互诉衷肠,真可绕梁三日了,亲贵们看得目不转睛,完全沉浸在戏中,几乎没有注意到三人的到来。符雅迅速地在人丛中扫视了一圈,既没有看到程亦风也没有看到那个冒充自己的神秘女子。 不安煎熬着她。想要向在座的询问,但估计问也徒然——人们必然说:“程大人是你叫走的,怎么反倒来问我们?”不由轻轻跺脚。 绿树丛中,锦波阁的一角飞檐斜斜地插入天空。那是教坊女伶休息的地方。符雅记得清楚,元酆五年芒种节的时候,女伶们就是在那里更换了戏服。素云还曾经要求符雅带她悄悄去看个究竟——记忆是那样的清晰。她仿佛看到了素云,雪白的脸盘上一双漆黑的眸子,拉着她的手:“我们去看看吧!方才我瞥见她们的行头,真漂亮呀!” 这小手拽着她,穿越十数年的时空,一直把她拽向锦波阁。门前的太监同她招呼:“小姐,你这是……”她充耳不闻,径自推门进去。里面空无一人。几口打开的行头箱子里假珠宝正发出灿灿光辉。戏服、舞衣散落着,好像遍地残红。 “小姐找什么?”太监问道,“不是……不是太子殿下又丢了玉佩吧?之前那些手脚不干净的奴才已经都叫敬事房抓去了——玉佩不是也找到了么?” 符雅不答,着了魔似的在五颜六色的戏服中穿行——十几年来,镜湖的惨案总是不断地出现在她的噩梦里。假如她能从梦境里回到当日,她一定不上船,她一定要韩国夫人也不上船——如今便有一个机会。虚空中,素云的小手正拉着她,要带她一起回到当初。 忽然,她脚下绊到了什么事物,打了个趔趄。 “唔,唔,唔!”有人闷声呻吟。循声望去,只见戏服堆里有个五花大绑的人,整个儿被布袋套住。 “这是什么?”那锦波阁的太监吓坏了,赶紧上前把绳索解开。布袋里的人露了头,竟然是凤凰儿。这太监不由吓得脸都绿了:“亲娘呀!凤凰儿小姐,怎么是您?” 符雅帮凤凰儿拿下塞在口中的手巾。小姑娘才哭开了:“我也不知是怎么了。我来换衣服,有人从背后打晕了我……” “那……那不是出了刺客?”太监跳脚道,“不对呀——我方才明明看到小姐您换好衣服出去的……您不是跟皇后娘娘、皇上还有太子殿下上画舫看戏去了么?”他越说越觉得不可思议,疑心自己眼花。冲到窗口一望——镜湖画舫之上欢声笑语,皇后亲自给元酆帝打着扇子,竣熙则拿着什么新奇的瓜果递给身边的少女——那少女苗条挺秀,穿瓷青春衫、素白裙子,可不就是凤凰儿么?太监瞪大了眼睛,狠狠打了自己一个耳光:“我……我的娘呀!怎么……怎么有两个凤凰儿小姐?” 闻言,凤凰儿也奔到了窗边,惊诧不已:“她怎么长得跟我一模一样?她是什么人?符姐姐,你快来看——” 符雅早先见到过和自己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人,已经不再惊讶。这时的真假凤凰儿也是出自同一伙人的手笔吧?是哲霖?是康亲王?她眺望水面,却好像被人猛地当胸打了一拳——那是凤凰儿吗?不错,的确是有一张凤凰儿的脸,可是她身上所穿戴的全然是元酆五年四月二十六日韩国夫人所着的衣裙!韩国夫人正是穿着这身衣服走上了黄泉路。一刹那,她感觉浑身冰冷,好像镜湖的水突然翻了个巨浪,将锦波阁湮没了。她看见沉在水中的韩国夫人。在那一片凝碧色中,被惨白的泡沫和漆黑的、像鱼又像蛇的阴影纠缠,那青色的衣衫和白色的裙子显得更加的单薄,飘荡开去,魂魄也随之散了,消失了。 她不禁连退了几步。 端木平久在江湖,自然知道此乃易容术。想起方才崇文殿太监的一番话语,他估计多半除了假凤凰儿之外还有一个假符雅。今天要出事!他注视着符雅:“符小姐,你究竟知道些什么?现在说也许还来得及——” 而符雅只是怔怔,陷在记忆的漩涡里。 戏班的“诉衷肠”已经唱罢,乐声稍止,小生和花旦都转到旁边准备下一折。一支洞箫如泣如诉地响起,填补过场的空白。便出现了好些小旦,每人挎着一只花篮,来到画舫边将水袖一甩,齐齐白道:“尘世几经朝暮,又到落花时节,四月廿六,花神归位——花神仙姑,王母娘娘让你归来啦!”说着,从篮内取出花瓣,撒入湖中。 这是演到“葬花”了。有些亲贵看过这出戏,知道这说的是王母招花神归位,但花神与皇上情比金坚,不愿回到天庭。于是王母指点因妒生恨的皇后,让她将花神所种的“九天芙蓉”全部连根拔起丢入湖中,骗得花神去抢救自己心爱的花木,结果被天兵天将捉回天庭。这正是全剧的□之所在。大家都入了迷,盼望着下面的演出。 然而,在符雅的眼中这哪里是招花神归位,倒像是在给韩国夫人招魂。归来!归来!她不禁毛骨悚然。 元酆帝的那艘画舫上,假凤凰儿站了起来,似乎跟竣熙及皇后请示了什么,皇后同意了,她就走上船头,让人架了跳板去到那唱戏的船上,问一个戏子借了一只花篮,也加入了葬花的行列。 这倒新奇!其余的亲贵女眷或有自己带着家中残花来的,或是在岸上捡了些花瓣的,也都纷纷向水中散花。还有人附庸风雅地学着小旦们的腔调,吟唱道:“归来啦!”一时间,仿佛一场盛大的招魂法事拉开了帷幕——比之全场凄清的缁衣缟素,这一场万分秾丽,倒像是一具艳尸,美丽却诡异,让人不寒而栗。画舫上的洞箫吹到□处,低哑的呜咽转成了凄厉的控诉,怨天怨地怨命运,声嘶力竭地哭喊。终于力气用尽,没了声。四处只剩下“归来,归来”的喊声。 蓦地,胡琴响起。画舫上的小旦们住了口。亲贵女眷们知道这是下一折戏正式开始,便也都安静下来。可是,戏子们却没有出场。画舫之上,假凤凰儿不知何时抱出了一张琴来,“铮铮”拨了几声,唱道:“无情东风恼煞人,吹花落,花落风又起。一年不过一回春,却多风雨,几许芳魂?芳魂散去无人问,当初脉脉,如今漠漠。是无情人?是忘情人?风止雨住,又是一春,都归红尘。” 她的声音清亮,好像黄莺出谷,把原本哀怨的词唱得没有半分的忧伤。倒好像是在微笑一般。 这歌!符雅面无血色:这首歌——除了她和皇后之外,还有谁知道?莫非这就是皇后所谓的“假戏真做”?当这首歌响起,那不就意味着……她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儿。 画舫上,皇后“倏”地站了起来,显然也是认出了这首歌。不过,距离太远,既看不清她的脸色,也听不见她和身边太监说了什么。 假凤凰儿把歌又唱了一回,到“风止雨住”那一句的时候,戏子门的画舫猛烈地晃了一下,大家都是一怔——这样万里无云的日子,船怎么会晃?还未及多思量,船身竟像暴风雨中的沧海渔舟一般剧烈地摇晃起来。戏子们惊声尖叫。“扑通”几声,靠边的人已经落了水。 船上和岸上的人都慌了神,有惊叫的,有呼救的,有哭喊的。管理御花园的太监们则背起麻绳跳入水中,要以最快的速度将元酆帝的那艘画舫拉回来。 可是,他们还来不及靠近出事的地点,亲贵们乘坐的三艘画舫也都剧烈地摇动起来。亲王和公侯夫人们的那艘最先倾斜,女眷们尖叫着滑入镜湖。接着就是太妃和大长公主们的船,忽然船头向下,好像那儿被加了几千斤的重担一样,眨眼间,整条船倒竖着插入水中,船上所有人都被吞没。不仅如此,它沉没时掀起了巨大的漩涡,元酆帝和戏子们的两艘画舫不由在湖面上打起了旋儿。 “快救驾!快救驾!”众人七嘴八舌地喊着。 前来营救的太监们仍在奋力泅游。约莫还有一箭之地才能够着。这时,戏子们的画舫也倾斜了,半个船身浸入水中。 “凤凰儿!快过来!”竣熙向假凤凰儿伸出了手。可是,素服的少女看也没看他一眼,靠在一根柱子上,兀自弹唱:“是无情人?是忘情人?风止雨住,又是一春……”竣熙吓呆了:“凤凰儿,你在干什么!危险!” 少女抱着琴,站起身,衣袂飘飘,在严重倾斜的船身上如履平地。她冲着竣熙嫣然一笑,接着,伸手指着皇后:“是你害我——是你害我!”说完,纵身一跃,投入镜湖之中。 “凤凰儿!”竣熙撕心裂肺地呼喊。自己也要跳下水去搭救,但被旁边的太监死死拉住:“殿下当心!殿下不识水性,奴才们自会去救凤凰儿小姐的。” “那你们还不去救!”竣熙咆哮道。 “是!”太监们答应着,但依旧拦住他不放。 正在这个时候,又传来的巨大的断裂声。众人先都是一怔,不明此声从何而来。但很快,他们就发现元酆帝的画舫船头船尾分别向水中斜了下去,好像有一只无形的巨手正要将这艘船从中拗断。 “妖……妖怪呀!”有个太监吓得屁滚尿流哭叫起来。而在这凄惨的叫声中,巨大的断裂 作者有话要说:依旧闭关中……闪人…… 131第130章 “万岁爷!”太监们惊呼着要去搭救,但已然不及。元酆帝顷刻便消失在漩涡里。 “母后!”竣熙和皇后分在断裂画舫的两头,都在迅速地向下沉。少年担心母亲,但又自顾不暇,惊慌之下,把“男儿有泪不轻弹”都抛到了脑后,哭道:“母后,儿臣无能,儿臣不能来救您……” “太子!”身在危急之中皇后还保持着镇定,“你哭什么?哭有用么?你不要理我,只管照顾好你自己。你照顾好自己,就是照顾好了祖宗基业,知道么?” “儿臣知道。”竣熙抽噎道,“可是……”他的手一滑,抓不住栏杆,整个人顺着倾斜的船体跌下水去。太监们怎么着急万分,但凡会水的,全都跳下去搭救。不过,因为落水的人实在太多了,好些人都在挣扎呼救,他们一旦抓到救命稻草,就死也不放开,因此,会水的人也被拖累,一次又一次被按到水中;而不识水性的,更加倒了大霉,除了自己和湖水争斗之外,还要抵挡其他人在慌乱中时不时挥过来的拳头,有人好不容易抓到了浮木,却又被旁人拉了下来,呛水的咳嗽声,惊恐的哭叫声充斥着镜湖的上空,其情状惨不忍睹。 皇后眼看着儿子在水中扑腾,又被那些根本理会不得谁是主子谁是奴才的求生者推来拽去,她也不能保持冷静了。喝令身边守护自己的太监宫女:“你们愣着干什么?还不去救太子?若是太子有什么三长两短,你们还指望保得住你们的小命么?” 太监和宫女们面面相觑:若是他们识得水性,早就下水了。旱鸭子下去救人,岂不白白搭上自己的性命?但是,皇后下了懿旨,此刻不下水恐怕会将他们处斩!左右是死,不如一搏!于是好几个人“扑通”“扑通”跃入水中。 竣熙已经没有力气了,且小腿抽起筋来。他的人就像被绑了石头似的,直往水下沉。湖水灌满了他的口鼻,胸腔因为窒息而胀痛。他彻底绝望,思绪混沌——原来人将死的时候,什么也不会想起! 忽然,有人拉住了他的手臂。感觉有一股力量传来,托着他向上。莫不是死了,升天了么?他昏昏沉沉,却猛地感觉胸口轻松了,原来头已经浮出了水面。不由狠狠喘了几口气,咳出了不少水,转身看拉着自己的人,可不就是刚才落水的凤凰儿?他不禁惊道:“凤凰儿,你……你没事?” “殿下,我在这里!”另一个少女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竣熙一愣,回头去看,只见凤凰儿气喘吁吁,正奋力游向自己。 他不禁愣了:“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殿下,我才是凤凰儿!她是假的!”凤凰儿到了跟前,一边踩水一边扶住了竣熙。“你到底是谁?”她质问素衣少女,“为什么要冒充我?在锦波阁里打晕我的也是你,对不对?” 面对涨红了脸的凤凰儿和惊异的竣熙,素衣少女轻轻一笑,将脸埋到了水中,再抬起头来的时候,面容已经变了,正是霏雪郡主白羽音。 “你……怎么是你?”凤凰儿和竣熙都大吃一惊。 白羽音甩着头上的水珠,微笑:“你们不用惊讶,一会儿还有更惊讶的事情呢!” “什……什么意思?”竣熙咳嗽着,“你……你不是关在宗人府……后来越狱了么?郡主,你……你到底……” 白羽音看定了他,用一种凄楚决绝的眼神:“殿下难道不觉得我被关进宗人府这件事很奇怪吗?你真的相信我会刺杀皇上?若我是凶手,既然逃脱升天,为何还要回来?若我心存歹意,为何还要出手相救?” 竣熙答不出来。 “那……那你为什么要冒充我?”凤凰儿问。 “一会儿你们就知道了。”白羽音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先救太子殿下上岸去吧。” 对此,凤凰儿自然不能提出异议。两人便合力托着竣熙,一齐向岸边游。此时,几个水性好的太监也终于来到了皇后的身边,将她扶到一块大木板上,向岸边推去。皇后却不时地回头:“你们不用管我——快去救皇上!救皇上要紧!”太监们虽答应,但没有一个行动的——大家都清楚,元酆帝病入膏肓,此刻溺水,怕是神仙也难救,何必白费力气? 岸上的亲贵们大多吓瘫了,也有些湿漉漉的人,乃是沉船之后凭借自己的水性,游回来的,都趴在地上,大口喘气。还有被太监救上来的,喝了满肚子的水,昏迷不醒。端木平穿梭在横七竖八的躯体之间,恨不能多生出击双手来,好同时救治每一个人。“还不快去叫人!”他冲那些吓傻了的亲贵喊道,“去太医院叫人!” 亲贵们愣愣的:纵然是皇上的主治大夫,也不能对宗亲发号施令吧? “你们还愣在这里干什么!”这次发话的是康王妃,亲王夫人中唯一没有上画舫的人,“溺水的没有你们的姐妹么?没有你们的朋友么?人命关天的时候,都杵在这里能有用么?你们不去,我去!”说着,不顾自己年纪老迈,竟然真的转身朝御花园外走。 “还是老夫去吧。”梁国公道,“王妃歇着……要是看到拙荆被救上来,请……请代老夫留心。” “梁国公留步!”皇后靠了岸,厉声喝道,“你哪里也不能去!” 梁国公一愣:“娘娘,这……这是为何?人命关天,老臣跑一趟也无妨……” “就是因为人命关天,你才哪里都不能去!”皇后冷冷道。又吩咐救自己上岸的太监:“你们还不去传太医来?再去多叫些人手潜到湖底去找万岁爷!一定要把万岁爷救上来!禁军——快把禁军也找来救驾!” “是!”太监们脚不沾地,各自跑开。 梁国公迷惑地望着皇后:“娘娘,您的意思,老臣不明白。” “不明白?”皇后切齿道,“戏班子是你家的,也是你夫人说要到画舫上去看戏。结果就出了这样的事,你做何解释?” “娘娘莫非是怀疑老臣有心加害?”梁国公气愤道,“老臣的夫人也在画舫上,如今生死未卜。娘娘如此怀疑老臣,好不叫人寒心!” “皇上还在水中,我岂不更寒心?”皇后怒道,“你不要狡辩了,到底为何要做如此大逆不道之事?若不是你,还能有谁?” “或者……或者是水鬼!”有人在旁边小声说道,“方才分明有东西在水里拉我的脚,硬把我朝下拽。要不是我奋力踢打,恐怕就……” “不许胡说八道!”皇后厉声喝止,“什么水鬼?禁宫之中龙气所在,哪里会有鬼?” “我说就是有鬼!”传来白羽音清脆的声音,“是韩国夫人的冤魂化成的鬼!” 众人骤然见她出现都大吃一惊:这是刺杀皇上又畏罪潜逃的人,怎敢大摇大摆地出现在宫里?白羽音却毫不在意那些好奇的目光,扶着竣熙坐下,自己走到了皇后的跟前:“娘娘,元酆五年,韩国夫人就是这样在镜湖上溺水身亡的吧?那天也是风和日丽的好天气,但忽然好像刮起妖风一般,画舫断成了两截,韩国夫人就淹死了。今天的情形和当日一模一样,娘娘为何一口咬定今天是人为,而当年就是意外呢?” 皇后斜睨着她,仿佛是说:你一个犯下重罪之人,也敢来胡言乱语? 白羽音毫不畏惧。一字一字清清楚楚道:“事实就是,当年是娘娘害死了韩国夫人。娘娘方才说什么愿意效法娥皇女英共侍一夫,根本就是谎话。娘娘嫉妒韩国夫人获得皇上的倾慕,不惜设下毒计,凿沉画舫,害死同胞姐姐。然后,又把她的女儿送到樾国和亲,推入火坑。娘娘,你敢否认么?” “我不敢否认?”皇后冷笑,“我为何要理会你的无稽之谈?你毒害皇上的那笔账还没有算,今日你又来兴风作浪——康王妃,霏雪是你带来的么?今天的事,你也有份么?” 康王妃不卑不亢:“霏雪不是我带来的。今天的事情我也全不知情。不过,霏雪说的却是真的。当年皇上想要立韩国夫人为妃,你几次来求我游说王爷,让宗人府出面反对。可见你方才说的那个姐妹不分彼此共侍一夫的故事全是谎言!朝阳和素云会封为公主,也是你促成的。当时要选宗室女子去樾国和亲,本来有许多别的人选,但你终究还是选定了朝阳。因为朝阳和韩国夫人极为相似,她就是你的眼中钉!” 怎么突然从追究翻船意外变成了清算二十多年前的旧账?亲贵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中有无数的疑问。但是没有人敢开口。只用眼神交换着意见:这情形,敢情今天的事的确是计划好的?是康王府主使的? 皇后冷眼看着康王妃:“还有呢?还有什么新奇的故事是我们大家不知道的?” “自然还多得是!”康王妃道,“今天大家撕破了脸,索性就都说出来!你这么多年来在后宫做了多少见不得光的事,你自己心里最明白。单是我知道的,说三天三夜也未见的能说完。” 如此尖锐的指责让亲贵们都大感意外。他们所知道的皇后是吃斋念佛的贤惠女子,元酆帝要宠幸哪个妃嫔也好,大举选秀也罢,她从来都不过问。就连当年丽、殊二妃恃宠而骄作威作福,皇后也没和她们计较,直到她们犯下通奸大罪,才整顿后宫,将她们法办。皇后已经年老色衰,却能这么多年稳坐中宫主位,可见元酆帝对她还是相当敬重和信任的。她怎么可能像康王妃说的那样有罄竹难书的罪恶?难道皇后是个伪装得极为高明的蛇蝎毒妇?大家都看着皇后。 “是么?”皇后淡淡道,“宗人府里已经有一屋子关于我的卷宗了么?奇怪!怎么早没见康亲王来揭露我,偏偏要等到今日?”她看了一眼白羽音,言下之意,亲贵们都猜得出。 康王妃却不为所动:“人岂会没有私心?我和我家王爷当初也是一念之差——皆因为娘娘许诺选霏雪做太子妃,我夫妇二人才答应替娘娘掩饰罪行。而今……”而今皇后过河拆桥。此话不必挑明。 皇后看着她——好一只狐狸!没想到康亲王也想置之死地而后生,竟然不惜承认不光彩的交易,只为把皇后拉下水。她笑了起来,仿佛听到了全天下最滑稽之事:“康王妃的意思是,本宫依法捉拿刺杀皇上的凶手霏雪郡主,你夫妇二人不满本宫的处置,便将二十多年来的旧账全都翻出?” “我没有刺杀皇上!”白羽音大声插话,“是你冤枉我的!是你让我去给皇上送炼丹的材料。我走的时候,皇上还好好儿的!你用卑鄙手段嫁祸我!” “郡主!”竣熙惊愕,“话可不能乱说。母后是不会害父王的。我虽然也不信郡主会做此等恶毒之事,但也决计不可能是母后冤枉你。此事怕还有误会。” “殿下太过善良。”白羽音道,“皇后娘娘的确做了许多坏事——殿下不是一向都很信任符小姐么?不妨请符小姐出来问一问。我能从宗人府逃脱,都是符小姐舍命相救。如果我不是冤枉的,符小姐何必要救我?” 竟有此事?亲贵一片哗然,都四下里找寻符雅的踪迹,片刻就发现她了,正在一块巨大的假山石边站着,呆若木鸡。 皇后的眉头微微一皱。显然,按照她的计划,符雅应该和禁军同时出现。为何只见符雅一人?“你过来!”她唤道,“霏雪郡主的话你也听到了,可属实么?” 符雅仿佛从朦胧的睡梦中被人叫醒,茫然地看了看众人。但是站着没有动。 “本宫让你过来!你没有听见么?”皇后提高了声音,“霏雪郡主说是你把她从宗人府放走的,可有此事?” “符姐姐,你不用怕!”白羽音上前来拉着符雅的手,将她带到了圈子的正中,“你在皇后娘娘身边,一定还看到她做了许多别的坏事。今天当着众亲贵的面都说出来——毒害皇上,是不是她下的手?” “我……”符雅讷讷,才吐出一个字,忽听到岸边有人大声叫道:“万岁爷救上来了!万岁爷救上来了!” 众人赶忙回身去看,果然见元酆帝被人背上了岸。端木平已经大步迎上前去:“快把皇上放平躺下!” 太监七手八脚地帮忙。端木平将元酆帝翻转过来,用膝盖抵住他的胸腹,在背上拍了数下,元酆帝即哇哇地吐出好几口水来。 还有救!大家松口气,纵然皇上是个废人,但如果就此死于非命,牵扯的人就多了! 无心看端木平施救,他们转回来听符雅怎生交代。可是,却见皇后目光如炬,盯着元酆帝的救命恩人:“怎么是你?袁哲霖,你好大的胆子!” 袁哲霖?大家差点儿跳了起来,再扭头看时,只见那人长身玉立,风度不凡,绝不是戏班子里的人。女眷们虽不识得这位叱咤一时的人物,梁国公等“陪夫人看戏”的亲贵却认识他。“你这逆贼!如何混进宫中?” 哲霖负着手:“这话问得何等可笑?我是逆贼,为何要救皇上?禁宫若是警备森严毫无疏漏,怎么会有刺客潜伏水下,凿沉画舫?” 真的有刺客!亲贵们炸开了锅。 皇后面无表情:“我听太子说,疾风堂做事一向讲求证据。你既然指控有人行凶,看来是有确凿的证据了?” “不错!”哲霖道,“人证物证俱在。”他拍了拍手,水中瞬间冒出好几个黑衣人来,口衔竹管,显然是为了潜水呼吸而用,手里则有的拿着鎯头,有的拿着斧子,还有人背着个皮囊,当着众人的面倾倒出内中什物,竟全是火药。“这些东西是做什么用的,就不用再下多解释了吧?”哲霖指着鎯头斧头等物,继而又指着皮囊和火药道,“这是因为水下点火不易,才用皮囊包裹火药。这还有另外一个好处,就是可以造成多处局部的小爆炸,只让船身折断,却不会将船炸个粉碎,自然也就不会伤到甲板上的人了。” 众人震惊无比。竣熙方才险些命丧镜湖,心有余悸,颤声问道:“你……你知道得这么清楚……为什么?难道是你……” “殿下猜的没错。”哲霖道,“今天的一切都是臣的所为。” “你——”竣熙跳了起来,揪住哲霖的衣领,“你为什么要这样?你疯了么?你这恶魔!” “殿下冷静些。”哲霖按住竣熙的手,“我只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罢了。就好像是个戏班子,既然去人家家里唱戏,自然是别人点什么,我就唱什么,唱到最好——之前我为殿下管理疾风堂,不也是如此?” “你……你的意思是,幕后另有主使?”竣熙颤抖着。 哲霖似笑非笑,脸上的水珠在阳光下闪烁,好像是一种胜利的光芒。他看了看皇后,看了看白羽音,又看了看康王妃。然后甩甩头,水珠飞溅,亮晶晶地环绕着他。 皇后还是面无表情,但是心里紧张起来。这个反复无常的小人,现在尖刀掌握在他的手中,他会插入谁的胸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自己若要做黄雀,就必须要留着后着,要能制住哲霖!可是禁军,禁军在哪里?她悄悄移动到符雅的身边:“你怎么在这儿?我让你去找裴翌,为什么他……” 话没说完,御花园入口处一阵焦急的脚步声,几十名禁军已经冲了进来。前面带头的乃是猴老三、大嘴四和辣仙姑。还有一人气喘吁吁地勉强跟着队伍,正是程亦风。 皇后奇怪地看了符雅一眼:“你让程亦风去带兵?哼,也好。他最拿手的就是临危受命,希望今天也要不负所托!”便高声喝道:“逆贼袁哲霖在此!他凿沉画舫,意图行刺皇上、太子和本宫,禁军将士,还不快快将他拿下!” “就是那小子?”杀鹿帮的三位当家是第一次见到哲霖。“娘子,看我的!”猴老三一捋袖子,就要跃上前去。 “且慢!”哲霖断喝,“你们要抓我,也等我把话说完——太子殿下猜的没错。今日之事,确是另有主使。” “是谁?”竣熙追问。 “一心想要孤立太子殿下,从而自己把持朝政的康亲王!”哲霖大声回答。 亲贵们的目光全都设向了康王妃,白羽音则惊叫道:“喂,袁哲霖,你……” 哲霖笑了笑,看看仿佛松了一口气的皇后,接下去道:“一心想要铲除康亲王,好掩盖自己所有罪行,并且害死皇上,从此就可高枕无忧的——皇后娘娘!” 什么?亲贵们好像脖子上装了什么机关,刹那被哲霖拨动,齐刷刷扭头来瞪着皇后。皇后则冷着脸,斜睨着哲霖:“还有吗?你还想拖什么人下水?” “当然还有!”哲霖转身指着程亦风,“还有程大人的幕僚公孙天成先生。如果说方才那两人都是为了一己私利,公孙先生却是为了申冤报仇。他要为故人的妻子韩国夫人报仇。韩国夫人,就是被皇后害死的!” 亲贵们的脖子已经不知道要朝那个方向转才好了。惊天的消息一个接一个炸雷似的劈下来,他们都昏头昏脑。哲霖就来为他们解释:“公孙先生为了要报仇,写了这出揭露当年惨案的《花神记》。康亲王之前利用疾风堂,企图杀入宫中逼皇上退位,然后操纵太子,可惜被皇后打碎了如意算盘,他想借此扳回一局,于是让康王妃进宫来,趁着演戏的当儿,将皇后的一切罪行和盘托出。而皇后娘娘则让我假戏真做,要淹死一批人,再处死一批人,彻底铲除异己。我一个戏班为三家人唱戏,三家人的要求我都满足了。如今下了戏台,你们想要怎么做,我可不再插手!” “你胡说!”竣熙怒道,“母后才不会做这样的事!母后难道想连我和父王也淹死吗?”他喝令禁军:“你们还愣着做什么?快把逆贼袁哲霖拿下!” “是!”禁军兵士分开亲贵们,大步冲了上来。 “慢着!”蓦地一个声音响起——这是皇宫中最威严的声音,却也是久违的声音。骤然听到,大家都有些陌生。接着就看到元酆帝在端木平的搀扶下走道了圈内。 “万……万岁……”众人稀里哗啦地跪了下去。哲霖也好生意外,竟然连下跪也忘记。 “袁……哲……霖……”元酆帝盯着惊愕的青年,一字一字道,“你刚才说的话,都是真的么?” “臣……”哲霖的声音微微打颤,“绝无半句虚言。” “你——谋害朕?”元酆帝死死地盯着他,然后目光忽地一转,扫视全场,“你们谋害朕?还有谁有分?” “万岁,袁哲霖奸诈狡猾,他说的话半分也不能相信。”康王妃道,“看到万岁平安无事,臣妇也老怀安慰了。” “不错!”皇后此时也不得不和康王妃站到同一阵线上来,“万岁明鉴,逆贼方才已经亲口承认,今日惨剧是他一手策划。臣妾和太子也都险些遭了他的毒手……” “韩国夫人……”元酆帝打断,“韩国夫人是你害死的?” “万岁!”皇后的眼泪夺眶而出,“臣妾与您夫妻二十余年,臣妾的为人您难道不知道?况且臣妾和韩国夫人姐妹情深,岂有加害之理?袁贼血口喷人,万岁不可受他迷惑!” “不错!”竣熙跪行数步来到元酆帝的面前,“父王,母后吃斋念佛,修建庙宇周济穷人,怎会做那恶毒之事?定然是这个袁哲霖,先前迷惑儿臣不成,如今又污蔑母后。罪大恶极!” “我为何要污蔑她?”哲霖挺胸道,“污蔑她对我有何益处?万岁,就连您中毒一事,也是皇后主使。她佛口蛇心,所做伤天害理之事不计其数,康王妃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臣妇……”康王妃似乎是在计算到底应该和皇后联手还是与哲霖合作。要附和哲霖吧,方才已经在元酆帝面前说过此人奸诈狡猾。要否认哲霖对皇后的指控吧,自己早先又已经在全体亲贵的面前揭露皇后害人的事实。当真进退维谷! 议论声,辩解声,咳嗽声,呻吟声,交错在一起。今天的御花园如此吵闹,像是街市?或者,又有点儿像是战场?符雅想起了凉城之围,想起那个黎明,喊杀声震耳欲聋。虽然恐怖,但是却不像眼前的一切叫人厌恶。 他们迟早就会来问她。她是元酆五年镜湖惨案仅存的生还者。她是皇后的心腹。她会被推到风口浪尖上。那时要说什么呢?真相?谎言?谁会相信? “小姐!”程亦风不知何时挤到了她的身边,“小姐受伤了?” 她疲惫地笑了笑——才想起两人初次见面的光景,他就来到他的身侧。 “是不是……是不是那个女人干的?”程亦风问,“那个冒充小姐的人?” 符雅一愣:“大人见到她了?大人……大人认出她是假冒的?” 程亦风挠了挠头:“其实开始程某也被骗过去了。她来叫我调动禁军,又警告我千万不可以找禁军副统领裴翌,说那是皇后的心腹。我想,知道皇后这么多秘密的,也唯有小姐。听她说袁哲霖入宫,十万火急,我也顾不得许多,想起兵部尚书虽然无权调动禁军,但是靖武殿大学士三人联名,即可以紧急调度,于是就急急忙忙跑到靖武殿去。那个女子也执意同行。我们一路奔跑……”程亦风忽然笑了起来:“程某虽然一介书生四体不勤,但是那女子竟然一直跑在我前面。我想,小姐就算再着急,也不会像崔女侠一般健步如飞,心里就起了疑。我故意放慢脚步,几次落后,要让她等我。到后来,她有些不耐烦起来,道:‘大人,袁哲霖随时可能动手,再耽搁就来不及了!’我故意气喘吁吁,一瘸一拐道:‘小姐,程某实在是跑不动了,方才好像扭了脚。不如小姐拿了我的印信去靖武殿吧?’那女子想也不想,即刻答应。我便知道,她决计不是符小姐——小姐若是听到程某人扭了脚,哪怕生死攸关,也要先问一声伤得紧不紧要,岂有似她那般,只顾着问我要印信的呢?” 符雅不禁一笑:都说程亦风是个呆子,却也有如此细心的时候。 程亦风接着说下去:“那女子近前来问我要印信,我便喝问她:‘你究竟是何人,要冒充符小姐?有何企图?快从实招来!’那女子先还不承认:‘大人你说什么!我怎么可能不是符雅?’我道:‘你不必假装了,程某人若是连自己的未婚妻都认不出来,别说做官,便连人也可以不必做了!我来问你——争得花阴重邂逅——后一句是什么?’” 这不是当初自己为程亦风续的那半阙《满江红》么!争得花阴重邂逅,此时怀抱那时节。他还记得呢! “那假冒的女子当然不知道。”程亦风道,“这就露出凶相来啦,冷笑着对我道:‘好,算你有本事。我的确不是符雅。不过,皇后今天要重演镜湖溺水惨案却是千真万确的事。袁哲霖已经在水底埋伏,画舫一沉,皇上、太子或者都会性命不保。你何苦计较我是何人?你就当我是一个好心报信的人。快去调兵护驾是正经!’我听她说的越急,就越是不信:‘你真要好心报信,何必装成符小姐的模样?可见是见不光的。袁哲霖诡计多端,你和他一伙也说不定!’那女子愤怒了,冲我恶狠狠道:‘程亦风,我好言相劝,你却苦苦相逼。那便怪不得我了!快拿印信来!稍后,你自然知道我等用心良苦!’说着,她就朝我的胸口抓了下来!” 符雅不禁“啊”地一声:“那……那大人如何脱身?” 程亦风指了指随时准备扑向哲霖的猴老三一行:“我程亦风虽然没有什么本事,不过运气却还不错。不管是官场的浮浮沉沉还是战场是出生入死,总能山穷水尽接着柳暗花明,得到奇人相助——正好杀鹿帮的三位当家进宫来见我,又等不及太监传话,自己硬闯了进来。遇到那女子向我下毒手,他们岂会旁观,便一拥而上和那女子交起手来。我看那女子的武功虽然不弱,但还不能以一敌三,于是没多久便即落败。” “那她是谁?”符雅焦急地问,“她如何假扮我扮得这么像?” 程亦风摇摇头:“那女子虽然落败,但是三位当家却没能抓住她,让她逃脱了。本来三位当家还要追赶,但是我想,今日御花园里一定要出大事,还了带了禁军来有所防备比较妥当。于是和三位当家赶到靖武殿,拿了紧急调兵令牌,就带兵前来。果然已经出事了。” 这光景,符雅无法将事情的经过细说。何况,元酆帝在喊她:“符雅,他们说你知道真相,你且说说看,当年镜湖之上韩国夫人溺水,是不是另有隐情?” 符雅一凛,不自觉地咬了咬嘴唇。要说什么?她记得耶稣承诺,会把合适的话放在人的口中,只要放胆去说就行了。必是一种解脱!“我……” 才说了一个字,忽然康王妃打断了:“万岁,符小姐的话不可信。她是……” “符雅当年还小!”皇后截断了康王妃的后半句话,大约是唯恐符雅和自己的关系被揭破。“她怎么记得当年溺水之事?那分明就是意外!万岁,您如此怀疑臣妾,实在叫人寒心!您想想,这么多年来,臣妾如何帮您打理后宫?就算您在樾军围城的时候,弃臣妾而去,臣妾也毫无怨言。臣妾待万岁之心,可昭日月!” 竣熙也道:“父王,您千万不要听信谗言。母后是您的贤妻,是儿臣的慈母,仁爱不嫉妒,朴素不好珍玩,这是普天下皆知之事。那个韩国夫人,儿臣并不认识。可是她已经死了,何必要为此事搞得人心惶惶?” “是朕要搞得人心惶惶吗?”元酆帝道,“如果此事没有蹊跷,为什么今天会闹出这么大阵仗?连朕都差点儿被淹死——不过也真是老天有眼。端木大夫说,朕的筋络因为暂时闭气而被冲开了。要不然,你们还真把朕当成废人,胡天胡地下去!” “或者只是有人借题发挥。”竣熙道,“什么父王看中大臣的妻子,什么母后因妒生恨,什么韩国夫人被害身亡,儿臣一个字也不相信。父王,难道要听信这些无稽之谈吗?要承认自己是贪慕他人妻子的昏君?要指母后是害死同胞姐姐的蛇蝎妇人?要为了一个已死之人使得朝廷天翻地覆吗?” 元酆帝愣了愣:“你倒教训起朕来了?还振振有词!不过朕就是要追究。当年韩国夫人遇害之时,朕在琅山祭祀。十几年来,每每想起,朕都后悔不已。你们当朕不知道么?你们背后都说朕是昏君,不是选美女就是炼丹——既然如此,早知道朕当年就更加昏庸些,不理会你们那些礼教大防,执意立韩国夫人为妃,然后带着她一起去琅山,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了!” 元酆帝竟说出这样的话来,亲贵们怎不瞠目结舌。竣熙更是不知如何应答:“父王,儿臣的意思是……” “你们这么多年来爱怎么闹,朕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元酆帝道,“你们真把朕当成傻瓜么?你们贪赃的,枉法的,徇私的,舞弊的,你们以为朕不知道吗?朕只不过是不想管!因为朕讨厌这个朝廷!讨厌这个国家!朕却没有办法!” 所有的人都吓傻了,连同程亦风、符雅和杀鹿帮的诸人:昏庸的元酆帝怎么突然说出这么清醒的话来?不,这话语本身并不清醒,但他的气度却与往常截然不同。 “皇上,您这是……”康王妃小声劝道,“您大病初愈,应该好好休养……” “你住口!”元酆帝横了她一眼,“康王府打的什么算盘,朕心里晓得。朕想,反正这个国家也要完蛋了,朕不想操心,若是康亲王愿意来替朕操这个心也不错。你们家的霏雪郡主,虽然装模作样,但有她没她,朝廷和后宫都是这样,她想当太子妃,想当皇后,就当好了。朕才懒得去跟小丫头计较。” 白羽音不由傻了,看了看康王妃,也面色难看。 “朕年轻的时候也曾经想做个好皇帝。”元酆帝说道,“而且朕那时候想,只要做了皇帝,天下人都要听朕的,岂有做不成的事?但是,就连朕这辈子唯一的愿望也不能实现——韩国夫人,朕就是喜欢韩国夫人,你们却偏偏要和朕作对。一时说她是大臣遗孀,于礼不合,一时又弄出‘凤凰泣血’,变着方儿地跟朕过不去。好哇,朕堂堂一国之君,连自己喜欢的女人都得不到,这个皇帝当得还有什么意思?你不让朕顺心,朕也不让你们舒服!” “万岁!”皇后垂泪道,“别再说下去了……臣妾求求您……别再说下去了……万岁去休息吧。这里的残局,臣妾来收拾……” “你也给朕住口!”元酆帝道,“你说的不错,二十几年的夫妻,朕自然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你管理后宫,死在你手里的人有多少,朕懒得去数。反正她们也都是无关痛痒的人。朕不干涉你,因为知道你对朕是一条心的。当年朕要说娶韩国夫人,只有你赞成,也是你常常把韩国夫人接进宫来,朕才得以时时见到她。至她不幸身故,你待她的孩子如同己出。朕看中你这份心……如果……如果……”他发了狠,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如果这一切都是假的,如果韩国夫人的死真的是你一手造成。朕要把你碎尸万段!” “万岁……”皇后跌坐在地上。满场鸦雀无声:谁曾见过元酆帝这样的神情? “父王,母后绝不会和韩国夫人之死有任何的关系。”竣熙斩钉截铁道,“儿臣看,都是袁哲霖图谋不轨……”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康王妃造谣污蔑母后,看来也是和袁哲霖一伙。父王既然早已看穿了康王府的狼子野心,应该提醒儿臣不要落入他们的圈套。怎么父王今日反而对他们的谎话信以为真,因几句子虚乌有的指控就怀疑母后?”他逼视着康王妃、白羽音和哲霖:“你们说——你们有什么证据?” “证据在此!”忽有一人大声呼道。众人循声看去,只见景康侯夫人思韫带着一个满头白发的妇人走了过来。 “是她!”程亦风一见思韫的打扮立刻认出这就是方才假扮符雅的人。 亲贵们既然连哲霖也见到了,自然对思韫的出现不觉得奇怪了,倒是更加好奇她身后的妇人——这人虽然满头白发,但容颜甚是年轻,身材也很苗条。上穿瓷青色春衫,下系素白裙子,半新不旧,好像是守孝的寡妇——这衣服,和白羽音身上的一模一样。 元酆帝皱起眉头:“这是谁?” “万岁!”白发妇人眼含泪水,“扑通”跪倒,“臣妾淑贵嫔姚氏,恭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淑贵嫔?亲贵们几乎没有人记得有这么一号人物。白羽音也是今天头一次看清这女人的面目,原来她修眉凤目,颇有几分姿色,但常年关在宗人府里,皮肤没有半分血色,倒像是才从阴间跑出来的鬼。她怎么会和思韫在一起?是了,定是自己那天说漏了嘴,哲霖和思韫有回到宗人府,就和淑贵嫔搭上了头——真可恶!袁哲霖这个混蛋!她暗骂。 “万岁已经不认识臣妾了吧?”淑贵嫔道,“也难怪,臣妾在宗人府里关了十年了。” 元酆帝的确是毫无印象:“你因何被关进宗人府?不,这不重要,她说你是韩国夫人遇害一案的人证,可有此事。” “回陛下的话,的确如此。”淑贵嫔道,“臣妾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被打入冷宫,后来又关进宗人府。” “此话怎讲?”元酆帝问。 “皇上只顾着怀念韩国夫人,难道不记得其他在元酆五年和元酆六年陆续死去的妃嫔吗?”淑贵嫔道,“那些可都是当年目睹镜湖惨案的证人。当时和韩国夫人一同上了画舫的六位宫女,有的淹死了,有的后来发疯了,余下这个符雅,因为年纪小,又随父亲去了外藩,才幸存下来。而岸上观看的人,也都陆陆续续出了事——圆妃是小产而亡;郑美人不小心撞到了假山,一命呜呼;张美人得了怪病,暴毙身亡;曹美人……好像是和侍卫私通,被乱棍打死。万岁记得么?” 元酆帝摇摇头:“朕记不清了。” “说来,万岁对韩国夫人用情之深,实在羡煞旁人!”淑贵嫔道,“除了韩国夫人,大家在万岁的眼里都是无关紧要的,死了也无所谓。” “放肆!”皇后呵斥,“淑贵嫔,我认得你了。你以前是慧妃的宫女。后来跟慧妃一起在宫里行巫蛊之术,结果被打入冷宫。慧妃死在冷宫里,你是一只活到冷宫被废,才转押到宗人府,是不是?你如今又来胡言乱语什么?” “还是娘娘的记性好。”淑贵嫔笑道,“娘娘似乎还少说了臣妾一条罪状——狐媚惑主!娘娘难道不记得了?皇上为韩国夫人茶饭不思,娘娘献计广选天下美女,为陛下寻找模样和韩国夫人相似者;结果那些来自全国各地的美女,陛下一个也没看中,看中了臣妾——”淑贵嫔抬手理了理鬓角,仿佛对镜梳妆,回忆起自己当年娇媚的模样:“至于臣妾的狐媚手段,万岁不记得,娘娘应该还有印象吧?臣妾就是穿着这一身衣服,趁着皇上到慧妃娘娘的宫里来的时候,专门在廊檐下假装看书……灯火昏暗,皇上也看不清人,只看到臣妾穿着这衣服从他眼前晃过。他把臣妾当成韩国夫人了——万岁爷,您记得么?韩国夫人很喜欢这身衣服。元酆五年芒种节那天,她就是穿着这身衣服……她下葬的时候,还是穿着这身衣服。万岁爷虽然命人给她赶制了金丝织锦寿衣,却没让她穿上。记得万岁爷说,唯有如此,才保持着韩国夫人的本色。” “啊——”元酆帝如被电掣,“朕……朕想起来了……朕当时还以为是韩国夫人还魂了!直到……直到第二天才看清你的脸!你和韩国夫人根本全无相似之处。” “是的。”淑贵嫔道,“当时臣妾还骗皇上说,这衣服是臣妾自己的,洗的次数多了所以成了这半新不旧的模样。其实,臣妾目睹当年的镜湖惨案,见过韩国夫人临死的模样,后来韩国夫人停灵时,万岁看着她素服的遗体说出的那一番话,臣妾也都记得。所以臣妾才特为缝制了一身这样的衣裙,为了得到万岁一夕宠幸。” “好你个狐媚子!”皇后怒道,“你使出这种卑劣手段接近皇上,如今又要来妖言惑众么?” “臣妾不甘心做白头宫女,使出卑鄙的手段接近皇上,这的确是臣妾的不对。”淑贵嫔道,“不过,有的人口蜜腹剑,人前一副得温柔娴熟,大方得体的模样,人后却开棺戮尸,无所不为,此人是不是比臣妾更卑劣?” “开……开棺戮尸?”元酆帝惊诧道,“此话怎讲?” 淑贵嫔跪得久了,身子晃了晃:“臣妾在慧妃娘娘的宫里勾引万岁爷,慧妃娘娘知道后自然十分生气。不过,因为臣妾自幼入宫便一直在慧妃娘娘身边伺候,娘娘待臣妾就像亲妹妹一样。她气归气,后来还是告诉臣妾,如此剑走偏逢冒充韩国夫人,只会遭来杀身之祸!” “为……为什么?”元酆帝急切地想知道真相,额头的青筋都突了出来。 “万岁爷还记得那支凤凰泣血的金簪么?”淑贵嫔问。 “记得。”元酆帝道,“韩国夫人盖棺之时,是朕亲自给她插在头上的。” “果然只要事关韩国夫人,皇上都记得一清二楚。”淑贵嫔道,“不过,那金簪已经不在韩国夫人头上了。灵柩移出宫的前一夜,慧妃亲眼看到皇后娘娘撬开棺材,把金簪拔了下来。而且,皇后娘娘当时还恶狠狠地说:‘姐姐,你已经什么都有了,为什么还要跟我争?什么?你没有?不错!世界上的任何东西,你从来都不用去争,它们都会自个儿飞到你的面前。就连万岁也是。你那样千方百计地拒绝他,他还是对你穷追不舍。你不要怪我。这是你自找的!你不死,我就永远没有出头一日——况且你也该死了!你已经什么都有了!留在世上做什么呢?’” 亲贵们惊讶得合不拢嘴。元酆帝则是两眼要冒出火来,死死盯住皇后:“你……”皇后表现得很淡漠,仿佛淑贵嫔说的完全是不经之谈,根本不会有人相信。 淑贵嫔继续说下去:“慧妃当时正在灵堂的门口。她生怕自己被皇后娘娘发现,就连大气也不敢出,躲在帷幔的后面,悄悄朝里张望。皇后拔了金簪,又道:‘我恨你!你知道我有多恨你吗?你哪怕是死了,皇上还是满心只想着你!你到底有什么好?你比我漂亮吗?听说我长得像你?哼!我宁可不像你!我恨你!恨你这张脸!’说着,她就把金簪直刺下去……” “怎样?”元酆帝焦急。 “慧妃娘娘没看见。不过,应该是毁了韩国夫人的容貌吧。”淑贵嫔道,“皇后娘娘刺了几十下,累了,才把金簪在韩国夫人身上擦干净。又重新钉上了棺材。” “你——”元酆帝怒视着皇后,“你竟敢做出这种事来?你还说韩国夫人的死与你无关?” “万岁!”皇后悲痛道,“这个淑贵嫔在元酆九年的时候和慧妃在宫中用巫术企图加害万岁和臣妾。这等狠毒之人信口雌黄,怎能相信?” “慧妃娘娘为何要求助巫术?还不是因为害怕皇后娘娘会加害她?”淑贵嫔道,“到元酆六年为止,当日目睹镜湖惨案的人几乎都死绝了。臣妾和慧妃是唯一还活着的。慧妃娘娘步步小心,从不敢吃御膳房赐下来的食物,也不敢用皇后娘娘赏赐她的胭脂水粉,甚至出门的时候见到坤宁宫的人都远远躲开。元酆七年凉城之围,娘娘曾经逼迫慧妃殉节。恰巧那天程大人摆了空城计,樾军退去,否则慧妃就只有上吊了!那以后慧妃更加惶惶不可终日,担心皇后娘娘会去加害她。终于自己也渐渐疯癫了起来,听信术士之言,用巫术挡煞。这才犯了宫中禁忌,被打入冷宫。” “挡煞!”皇后带着哭腔冷笑,“你们所谓的挡煞是用木头人钉钉子吗?还好皇上有祖宗庇佑,没有被你们伤害。本宫命硬,也没有被你们咒死。但是……但是我那可怜的女儿……万岁,我们可怜的凌霄公主,就是被这两个毒妇害死的呀!万岁想想看,她那么乖巧可爱,健健康康的一个孩子,怎么会突然得了怪病?一定是中了巫术!” 大家对夭折的凌霄公主已经没有什么印象了。她死的时候,竣熙才满周岁,自然也不记得这个姐姐。不过竣熙知道,皇后收藏着凌霄公主玩过的彩球,穿过的鞋子,可见,这个孩子已被铭刻在母亲的心目中,永不磨灭。他便忍不住大声呵斥淑贵嫔:“你这恶毒的妇人!原来你就是害死我皇姐的凶手!你如今又来胡言乱语。我素没有见你像你这么歹毒的人!”转头号令禁军:“你们是来护驾的,还是来看热闹的?还不把袁哲霖和他的同党统统拿下!” “殿下!”哲霖一伸手,竟有欲和禁军拼死相搏的架势,“殿下请听淑贵嫔把话说完,再定我袁某人的罪不迟!” “我为何还要听她把话说完?”竣熙愤愤道,“我算是看透了你——你今天演了这么大一台戏,然后又从宗人府里把这个女子找来污蔑母后。你说她有证据——她说到现在,没有一个字能证实母后害死韩国夫人。她自己什么也没有看见,说是慧妃看到的。慧妃又已经死了——这真是死无对证,由得你们血口喷人!父王,儿臣说的难道有错吗?与其相信一个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欺骗您的人,难道不是更该去相信二十多年来和您相濡以沫的发妻吗?” 元酆帝握紧了拳头,他的手在颤抖。 “但如果是一个欺骗他二十多年的人,又当如何?”淑贵嫔质问。 竣熙不理她,转身“唰”地抽出一个禁军士兵的长剑来:“毒妇,你再胡说八道,我将你就地正法!” “好啊!殿下就杀了我吧!”淑贵嫔道,“不过,死之前,我想问殿下一句话——殿下的背后靠近右肩的地方,是不是有一个莲花胎记?” 竣熙一怔,下意识地用手摸了摸肩膀:“你……你问这个干什么?” 淑贵嫔看着少年,展颜一笑:“因为那不是胎记,那是我在元酆八年六月初五亲手烙在我儿子身上的记号!” 作者有话要说:咳咳,本来偶今天没打算发飙的。不过考虑到后面要赶论文,发飙的可能性比较小。害怕大家被憋死,就赶出一章来~~~ 闭关去了 132第131章 在所有人震惊目光的注视下,淑贵嫔从头上拔下一支用得很旧的铜簪。也许上面曾经镶嵌过宝石,但早已脱落,也许上面曾经镀上别的什么颜色,也无法辨认。不过,正因为如此,愈加显得那造型简单而清晰——那是一朵莲花。好像荷塘中盛放的一株,从正侧面看过去,不见内中的莲蓬,单单只看到饱满的花瓣。一共有五瓣。 东宫的太监伺候竣熙许多年了,立刻就认出这和竣熙背后的莲花“胎记”一模一样。本来宫中的人为了奉承皇后,常常说太子的莲花胎记乃是吉祥的佛印。再也没有想到,背后竟有如此秘密。 “你……你撒谎!”竣熙感到一阵眩晕,“宫里的人都知道本宫有此胎记,你就特地打造了这支簪子……你……你好恶毒!”说着,挥剑欲砍,可是,剑锋逼到淑贵嫔颈边的时候,却怎么也下不了手。 “殿下,”淑贵嫔淡淡道,“我元酆九年和慧妃一起被打入冷宫,元酆十三年又被关进宗人府,直到今天才重见天日。我如何假造莲花簪呢?殿下不肯信我,就一剑杀了我。之后,别忘了取一碗水来,看看我的血和殿下的能不能融合。” 她连滴血认亲也不怕,看来所言属实!亲贵们惊愕得连议论也忘了,呆呆看着。禁军兵士一时间也不知该做什么。 哲霖的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元酆帝突然苏醒固然在他意料之外,但是事态终究还是回归正轨,按照他的设计发展。“臣启万岁、太子殿下——”他走上前一步,“当日臣从霏雪郡主的口中听到宗人府有一位淑贵嫔知道皇后的罪证,臣便去查探消息。淑贵嫔开始跟臣说她的遭遇,臣也不相信,直到她说出太子殿下背后的莲花烙印——太子曾经要臣教他武功,因此臣见到过他的‘胎记’。臣因而知道淑贵嫔必是太子生母无疑,所以将她救出。皇后蛇蝎心肠,臣不忍万岁被她蒙蔽,也不忍太子对自己母亲的仇人尽孝……” “你住口!”元酆帝不待他发表完长篇大论就厉声喝止,自己问淑贵嫔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敢有半句虚言,朕饶不了你!” “臣妾坐了这么多年的牢,染了一身病,恐怕也活不久了,何必要撒谎?”淑贵嫔道,“皇上您虽然很少临幸臣妾,但臣妾得老天眷顾,元酆七年年末的时候就怀上了龙裔。臣妾当时别提有多开心了,只盼着能够诞下皇子,或者皇上对臣妾就会另眼相看。不过……”她的笑容变得飘忽,透出一丝悲哀来:“不过这事被慧妃娘娘知道了。她当时就来求我,让我不要声张此事,将来孩子生下来,若是女孩,自然还归我养,若是男孩就冒充是她的孩子。我怎么肯答应?混淆皇室血脉,是欺君大罪。然而慧妃苦苦哀求。她说,我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贵嫔,只要衣食无忧就应该满足了,而她已经成了皇后的眼中钉。如果她能有个儿子,那皇后必然不敢动她。便这样求了我很久,又许诺一定会好好照顾孩子并报答我,我才战战兢兢跟她一起做了这杀头的勾当。” “慧妃假装怀孕,与我约定,假如我生的是女儿,她就对外宣称自己小产。假如我生的是儿子,那么孩子归她,我对外说自己小产。本来这是难以隐瞒的。不过,当时凉城之围才化解没有几个月,又忙着和樾国议和、和亲,陪着皇上逃出京城的太医们也没有全回来,宫里一片混乱,才给了我们这样的机会。”淑贵嫔端详着手中的莲花簪,又望望竣熙,“我很盼望会生个女儿,那样至少不会骨肉分离。可是,老天偏偏还是要给我一个儿子。慧妃连一刻也不愿意多等,就要我把孩子交给她。我哭得嗓子哑了眼睛也快瞎了,她才答应让我和孩子待一夜。那晚,我就这样抱着孩子坐着,想逃走,又想跑去跟万岁说明一切,但是我都不敢。一直到天亮。我知道再也没有别的选择了。我要留下什么,让这孩子永远记得我。于是我就……烧红了莲花簪子,在孩子的肩头……”她哽咽了起来:“我……我真心疼啊!孩子哭叫得那样惨……白白嫩嫩的肩膀,我……我舍不得……可是……” 亲贵们仿佛闻到了皮肉烧焦的味道,不由作呕。 淑贵嫔抹着眼泪:“慧妃得到了儿子,立刻就去向皇后示威。当时皇后也身怀六甲。慧妃得意忘形,说,即使皇后也诞下皇子,慧妃的儿子是长子,母以子贵,将来她说不定能和皇后平起平坐。她要皇后别再找她的麻烦。皇后当时十分恼火,动了胎气,当天夜里就早产了。慧妃祈祷皇后生下死胎,最好死在产床上。谁料次日消息传来,皇后也生下了皇子,还要请慧妃到坤宁宫去,让两位皇子见个面。慧妃不疑有他。到了坤宁宫,便有奶妈上来,说顺便给大皇子喂奶,便把孩子抱了去。不时,又交还给慧妃。慧妃一看,襁褓里哪里是她抱来的男婴,乃是血淋淋一具死婴。她吓得当场就昏了过去,还以为皇后杀了那孩子。到后来,她回到寝宫里,我看到孩子的尸体,背后并没有伤疤,猜想必是被调包了!我即假意去见皇后,恭喜她生了儿子,趁机看看小太子的背后,正有莲花烙印,可不就是我的孩儿么!我本想揭穿皇后,可是,看到那么多奶妈保姆簇拥着孩子,我又说不出口——是要他做一个出身卑微的宫女的孩子呢?还是提心吊胆做慧妃的儿子?或者,众星捧月做嫡出的太子?我想,每个母亲遇到这样的抉择都会为难万分吧?” 震惊的亲贵女眷们有些也忍不住唏嘘起来。 淑贵嫔长叹一声:“慧妃抢走我的孩子,却没有想到皇后敢再把孩子从她怀里抢走。她想过要去找皇上告状,可是,毕竟本来孩子也不是她的。她恐怕追查起来自己也没有好处,只得吃了这个哑巴亏。她后来还真的怀过一个孩子,但是莫名其妙的小产了。从此她就愈加疑神疑鬼起来。终于在元酆九年的时候她做出用巫蛊诅咒皇后的事。我知道了,本想去劝她,谁知正好被皇后抓到,就……就一起打入冷宫了。” 慧妃后来死在冷宫里,淑贵嫔就被转押宗人府。这是方才已经都说过的。所以,故事到这里就算说完了。淑贵嫔垂下头去,擦干眼泪,又抬眼看着竣熙。竣熙就像被陡然泼了一身滚油似的,跳了起来:“胡说!你胡说!根本没有这样的事!本宫是母后亲生,和你这个恶毒的妇人没有任何关系!你再敢胡说……你再敢胡说,我就……”一时急怒攻心,“哇”地吐出一口鲜血来,便仰天栽倒。 在场都吓坏了。还是皇后离得近些,一把抱住倒下的少年:“太子!太子!你不要吓母后!” 竣熙半张着眼睛,握住皇后的手:“母后,儿臣没事……只要母后没事,儿臣就开心了……”说着,忽然就没了声。 “殿下!”凤凰儿吓得连哭也忘记,扑上来帮皇后扶着竣熙。这时,淑贵嫔也颤巍巍跪行上前:“孩……孩子……” “你不要碰他!”凤凰儿厉声叫着,一把推开淑贵嫔,“就算你真的是太子的亲娘,天下间哪有你这么狠心的母亲?哪有别人跟你要孩子,你就给她的?哪有为了荣华富贵,就不寻回自己的孩子的?天下没有嫌自己的母亲出身卑微的孩子,只要能在亲娘的身边,再苦再累都是幸福的!你却抛弃孩子——这且不说,如果你真心只是想让他过上好日子,为何还要在他身上留下记号?不就是指望着将来有一天能够凭着这个记号认回他,自己也分享荣华富贵吗?你这跟卖孩子有什么分别?” 淑贵嫔不由愣住。凤凰儿却逼上前一步:“你说呀!你若是为了太子好,为什么要跟袁哲霖他们这些坏人一起把太子逼成这样?你不知道他们的居心吗?你跑来说这一番话,你自己可能从此就过上贵妃的好日子,你憎恨的皇后娘娘就要被处罚,但是对太子殿下有什么好处?他只会伤心,只会被人议论,说不定就要再次被这些卑鄙小人玩弄!你这个自私的女人!你根本就不是一个母亲!天下间没有母亲会害孩子的!” 谁也没料到一向柔弱天真的凤凰儿竟然说出如此一番话。大家细细品味,此言何其在理!不少女眷鄙夷地看着淑贵嫔。 “我只是……我只是不忍心太子被皇后蒙蔽!”淑贵嫔道,“不忍心皇上被皇后蒙蔽……霏雪郡主说……皇后才是下毒害万岁爷的凶手。” “你不要狡辩!”凤凰儿怒叱,“太子殿下和皇后娘娘母慈子孝,有什么好蒙蔽的?至于毒害皇上的事……虽然不见得就是霏雪郡主做的,但是也绝不可能是皇后娘娘做的!皇后娘娘为何要毒害和自己相处了二十多年的丈夫?皇后娘娘哪怕是在皇上只挂着炼丹或者……或者只宠爱其他妃嫔的时候也兢兢业业打理着后宫,教导着太子。皇后娘娘任劳任怨,天下间哪里找比她更好的妻子?” “凤凰儿……”皇后的眼泪夺眶而出,“不要说了……不要说了……” “娘娘!”凤凰儿的眼泪也流了出来,“您让我说吧!我素不知道韩国夫人是谁,但我想,皇上爱韩国夫人,恐怕比太子殿下对凤凰儿还要好。凤凰儿自问,假如……假如我是皇后娘娘,一定会很伤心很难过,根本就不会有心思去管理后宫,更不要说管理二十年。也许,也许我早疯了!万岁爷,凤凰儿斗胆问您,您难道不觉得,娶了皇后娘娘这样的妻子,是全天下最幸运的事吗?” 元酆帝怔怔的,看了看容颜不复当年的皇后。他从来没有爱过这个女人,他想,当时只不过是觉得她长得像于适之的夫人。于是就固执地把她娶过了门。后来又觉得,她除了容颜有些相似之外,跟自己的心上人差得太远,便连话也懒的跟她说。到如今,已经二十多年过去。心爱的韩国夫人是什么样子?他陡然觉得很模糊,应该是跟眼前这个女人长得很像吧?他在她的身上找寻逝去仙子的倩影,但找来找去,只有实实在在褪色的容颜。看了二十多年,忽视了二十多年,却像石阶上的青苔,粉墙上的水印,不知不觉就印在了心中。他忽然感到心酸,眼睛也酸痛起来。 端木平拨开人群。他原在水边救治其他溺水的亲贵,此刻被太监喊来。他摸了摸竣熙的脉搏:“不妨事,不过还是赶紧把太子抬回东宫去。他呛水受寒,又突遭大变,要是不好好服药休养,怕会留下病根。” 太监们闻言,赶忙七手八脚来抬竣熙。凤凰儿和皇后也便要跟着一同回东宫去。 “慢着!”哲霖挡住道,“皇上,韩国夫人一案和调包太子的事还没有查清楚,不能让皇后娘娘离开!” “你闪开!”凤凰儿怒道,“你看——”她一指,只见竣熙昏迷之中紧紧握住皇后的手,用力之大,皇后的手上已经出现了瘀痕,恐怕是难以把他们分开的。 “皇上——”哲霖还要进言。 “让他们一起去。”元酆帝发话,“端木大夫,烦你好好照顾太子,他是朕唯一的儿子。” 端木平不需要多余的指示,点了点头,算是告辞,便和太监们以及皇后、凤凰儿一齐护着竣熙离去。 “皇上!”哲霖道,“这不仅仅是十几二十年前的公案,还有您中毒一案。那也是皇后一手策划。弑君大罪,难道就不追究了吗?皇上若是怀疑,请问一问符小姐,是她冒险从宗人府放出被人冤枉的霏雪郡主,她还亲眼目睹皇后杀死宫女瑞香——因为瑞香也是参与毒害万岁的人,皇后便杀了她灭口。” “有这种事么?”元酆帝看着符雅。 符雅只觉得心中波涛翻腾。若是早些问她,她已经准备好了要和盘托出。可是,凤凰儿的一席话动摇了她。真话、谎言,都堵在嗓子里,她一个字也说不出。 然而元酆帝好像根本也没打算听她的证词,冷笑了一声,道:“对朕下毒这个案子,稍后再追究。先来清算一下今天镜湖上的闹剧——来人!”他高声令道:“先把这个大逆不道的罪人袁哲霖给朕拿下!” 哲霖精心布局一环套一环连竣熙的生母都找了出来,原打算即便不能将对手一次都收拾干净,起码可以推倒皇后,接着再除掉康亲王。岂料元酆帝听到皇后这么多罪证,第一个要拿下的竟然是自己!他不由一怔。而在这一眨眼的瞬间,禁军士兵已经将他围住。 “可恶!”他拔出剑来。思韫和与他同来的几位馘国流亡侠士也都亮出了兵刃。 “娘子,这下我可以上了吧?”猴老三请示辣仙姑。辣仙姑自然笑着点了点头。猴老三即和大嘴四一同振臂跃起,长啸一声,加入了战团。 自从疾风堂东窗事发溃散之后,哲霖身边所剩下的就是最初在馘国同生共死过的这些伙伴。他们的武功虽然不算最上乘,但是也都不弱。尤其因为长期并肩作战,培养出了默契,配合得天衣无缝。若是一个人单打独斗,怕是最多和杀鹿帮的人打个平手。但是几人联手,就成了一个攻守自如,可以一敌多的绝顶高手。他们中有一个人使一副分水峨嵋刺,另一个使一对弯刀,还有一个使关公刀,这三人便在外围车轮般地旋转,逼开禁军士兵。内圈有两个腿上功夫极好的,只管进攻敌人的下盘。哲霖蜻蜓点水地学过许多门派的功夫,变换出诡谲无比的招式,正适合迷惑敌人。而思韫剑招奇快无比,轻功也好,便专门打对手的上三路。他们如此分工合作,着实让猴老三和大嘴四头痛。 大嘴四一边打一边骂骂咧咧:“袁哲霖你小子也算作恶多端了!做坏事也做得不上路子!我说,你们馘国江湖规矩是怎么样的?有这么多人打两个人的么?我叫皇上把禁军撤了,咱们两个来单打独斗吧——啊,我忘记了,馘国都不存在了,哪里还有什么馘国的江湖规矩呢?你是想复国呢,还是想自己创个新的国家?恩,我看多半是后者,这样你就可以定新的规矩,规定打架可以多欺少啦!” 他想扰乱哲霖的心思,无奈哲霖毫不理会,反而一招快似一招一招狠似一招地向他攻了过来。他只得凝神应付,但顾了上盘就顾不了下盘,险些被人一腿横扫,幸亏猴老三前来解救:“你就少说两句吧!小心他打烂你的嘴!” “我就只有这张嘴厉害嘛!”大嘴四道,“你不是会招些畜生来帮你吗?怎么还不动手——啊呀,莫非皇宫里的畜生好吃懒做,不想搭理你?” 他们两人平时就斗嘴斗习惯了,生死攸关的时候还能你来我往嘟囔个不停。外人看得好不烦躁。辣仙姑却只是担心:这样拖下去,体力不支,可如何是好!忽然,她的目光落在那皮囊和火药上。她一向喜欢奇门遁甲之术,虽然比起公孙天成造诣尚浅,但此时有了主意。便取出小刀来,将皮囊割成若干小块,抓一把碎石子跟火药一起塞在皮革里包住,再撕下自己的衣衫夹在其中做引信,片刻便扎出了一只大爆竹。余下的材料,她也如法炮制,没一刻功夫,已经造出了七、八只爆竹。她拿火折子点了一只,喝道:“老三,你们哇啦哇啦地吵什么?吵得我头都要爆了!还不给我闭嘴!闪开一边去!” 猴老三最听妻子的话。辣仙姑叫他闪,他没有不闪的道理。大嘴四则是看到一团冒烟的事物朝这边疾飞,赶紧也跃出圈外。哲霖等人还没有反应过来,只听“砰”的一声响,碎石四溅,打在人身上好像有穿透的力量,疼痛难当。“小心暗器!”他叫着。但话音未落,辣仙姑又接连把爆竹扔了过去,个个都命中圈子的中心,把哲霖一行炸得晕头转向。旁边的禁军士兵也有被殃及的,嗷嗷直叫。 “老三,老四,你们还不上!”辣仙姑叫道。 猴老三和大嘴四知道这正是取胜的好时机,又呼喝着,双双跃回战团。哲霖一行的配合被打乱了,威力大大减弱,渐渐露出败象。 “尝尝我金线蛇的厉害!”猴老三打开腰间的小竹盒,将一条金灿灿的事物朝那使关公刀的人挥了过去。那人只听是“金线蛇”,急忙侧身闪避。岂料猴老三另一只手又挥出一条银色的软物,叫道:“银环蛇,你也去尝尝鲜吧!”这人两边被毒蛇逼迫,只有缩身避让。不料,猴老三一脚踹出,蹬在他的胸口,将他踢得直翻了好几个跟头,正摔在禁军士兵的包围之中。顷刻,已经有十几柄钢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才听猴老三嘻嘻笑道:“我的金线蛇银环蛇才舍不得用来收拾你这种败类呢!娘子,这是我给你买的项链,你接着!”说时,回身将两件事物丢出。 不过这事物却没有飞向辣仙姑,而是分别砸到那使弯刀和使峨嵋刺的人跟前。那两个人听说是项链,根本不放在眼里。岂料胸口忽然一疼,低头看时,金线蛇和银环蛇已经咬中了他们,登时跌倒在地。哲霖一方折损三人。 大嘴四见了,哇哇叫道:“好啊,老三,你竟把我那骗人的本领也学了去——你是什么时候偷师的?快快交代!” 猴老三笑嘻嘻打着胡哨招呼他心爱的蛇回巢,接着取出两条通体碧绿的青蛇来,当成两条短鞭,又攻向哲霖等人,笑道:“骗人的本领还要学么?所以说,老四你那点儿本事根本就不值钱。你要是想学我放蛇的本领,不如赶紧跪下给我磕三个响头。从此你不是我兄弟,做了我的徒弟,我自然倾囊相授!” “他娘的,要我给你磕头?你别做大梦了!”大嘴四道,“骗人的本领你虽然学了些皮毛,但是骂人的本领你一定没我高强!我能骂遍人的祖宗十八代不带半个脏字,你信不信?” “有本事你骂来听听!”猴老三边舞着蛇边道。 “好!”大嘴四挥舞拳头,“袁哲霖,你们馘国列祖列宗在九泉之下一定睡不安宁。后世出了一个像你这样的子孙,他们都要反省一下自己生前是不是做了缺德的事。你知道么?你爷爷昨天报梦给我,说他被阎罗王纠缠得好苦,皆因为人间有个叫司马勤的本来应该活一百二十七岁,结果被你害得年纪轻轻就下了地府。现在人家和阎罗王没完没了,非要阎罗王放他还阳。阎罗王思来想去,就找了你爷爷,跟他说,现有两种解决的法子,第一就是你袁家列祖列宗轮回投胎都只能做畜生不能做人,第二就是让司马勤回来,向你索命,把你的阳寿都加到他身上——你猜,你爷爷挑了哪一种?” 亲贵们听他这样胡扯,忘记了眼前是生死之争,都不免笑了起来。哲霖则咬着嘴唇沉着应战,充耳不闻。 “喂,袁哲霖,你是哑巴么?”大嘴四道,“不会呀!刚才听你跟皇上说话,挺伶牙俐齿的么!你是不是猜不到你爷爷怎么答复阎罗王?嘻嘻,那也没关系,你看你后面是谁?” 哲霖虽然知道他信口胡诌,还是忍不住一怔。结果被猴老三的青蛇咬中了手臂。他不由大怒,一咬牙,挥剑将青蛇斩成两段,由得那蛇头咬住自己的手臂,又奋力杀了上来。 “啧啧!”大嘴四道,“你为什么不敢看?是司马勤来了呀——喂司马勤,你没见过我,不过我和你爹是好朋友,所以我才四处打听你当年那件案子的内情。我们到了你的家乡,发现你当初确实有错。不过,问到那苦主一家的下落,当地人说,已经搬走了。我们几经辗转,才找到死者的父母。老夫妻说媳妇儿得了一笔银子上京告状,他们本不愿意,但儿子已死,无人养老,才接受了这样的安排。那老夫妻自己本没有上京,后来鸣冤的老头老太是袁哲霖找人假冒的。我们已经把真正的苦主带了来,要控诉袁哲霖害死他们的儿媳妇呢!袁哲霖虽然已经倒台,再加一条罪状,也不过是多砍一次脑袋。你要是还不解恨,就让阎罗王把他打入十八层地狱吧!” 众人见他那样一本正经,好像真的看到了司马勤的鬼魂似的,不由都打起寒战,还有人仔细盯着他所看的方向,要瞧瞧是不是当真有鬼魂出现。哲霖却不理会,兀自应战。但是,猴老三的青蛇有剧毒,他中毒之后本该立刻静坐疗伤,似这般剧烈运动无疑加速了毒素的运行。很快,他的视线模糊,呼吸困难,招式也渐渐凌乱。两个腿脚功夫好的人忙上前来掩护。但猴老三心疼自己被砍死的蛇,越打越是疯狂,呼喝道:“奸贼!还我青儿来!你知不知道,除了我娘子,我最喜欢的就是青儿了!快还我!” “不错!”大嘴四也帮腔,“青儿就像他的小妾。俗话说妻不如妾,你们杀了他的小妾,他不跟你拼命才怪呢!”又对猴老三道:“老三,你不是常说,你养的所有蛇虫鼠蚁加起来也都比不上你的青儿么?如今青儿已经死了,你还留着那些宝贝干什么?让它们给青儿报仇吧!” “可不是!”猴老三说着,取下了腰间的竹盒,整个朝对手砸了过去,“宝贝们,去给你们青姐姐报仇吧!” 哲霖已经吃过一次苦头,怎能再被毒物砸中,立刻挥剑想挑开竹盒。无奈,他中毒之下出剑失准,竟将盒子劈开了。里面的金线蛇、银环蛇等物,立刻撒出。他的两个伙伴躲闪不及,被毒蛇爬了满身。 思韫看到眼前的情形,知道今日胜败已成定局。只能争取逃命。她四下里一扫,元酆帝身边警卫森严,而符雅和程亦风旁边却连半个护卫也无,便出其不意地凌空一跃,飞出战团扑向了两人,右手用长剑逼着程亦风的咽喉,左手又拔出短刀抵住符雅的后心:“都住手!谁敢再上来,我就杀了他们!” 众人都是一惊,猴老三和大嘴四也停住了攻势。思韫已经挟持着两人朝前走了几步,冲着猴老三道:“你的蛇毒解药呢?快拿来!” 猴老三略一犹豫,思韫的剑锋已经划破了程亦风的脖子。 “他的解药都在我这里。”辣仙姑道,“你要,就放开程大人和符小姐,我自然给你。” “你先拿解药来!”思韫道,“我们平安离开这里,立刻就放了他们。否则……” 她话还没说完,忽然眼珠像死鱼一样突了出来,跟着鲜血从口中喷涌而出。众人不禁惊呼。程亦风还未知发生了什么事,只感觉脖子上的剑松开了,就一把推开思韫,拉着符雅跑出十几步,再回头看时,只见一柄长剑将思韫贯胸刺穿,而握着剑的人,正是白羽音。 “思韫!”哲霖撕心裂肺地呼喊,抛下剑要扑到红颜知己的身边。可是猴老三和大嘴四一人一边制住了他。 “王爷……”思韫从血泊中支撑起身子,“思韫……思韫不能再帮王爷了……复国……复国就靠……”身体一僵,倒下去不再动弹。 王爷!哲霖被压着,跪倒在地。馘国已经不在了,没有复国之前,他是王爷吗?也只有在思韫的心目中是如此吧!他的两眼剧痛,以为是流下泪来。但其实是蛇毒发作,流出了鲜血。 禁军已将所有哲霖的同党都制服,五花大绑押到了元酆帝的跟前。“皇上,逆贼已经擒获,请皇上发落。” 元酆帝看了看他们,又看了看亲贵们。日头正当空,若是太平无事,正到了歇午觉的时候。今天的一场闹剧该落幕了吧? “皇上!”忽然,御花园的入口处传来焦急的呼声。是许久没有进宫的景康侯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扑通”向元酆帝跪下:“万岁,臣……臣才是罪大恶极。臣事先听说了我那糊涂的弟弟要做些大逆不道之事,但臣以为自己可以劝服他,所以没有向万岁禀报。会闹成今日这般局面,都是臣的错。请万岁责罚臣,饶了臣的弟弟一命吧!” “皇……皇兄……”哲霖的意识逐渐模糊,“你……你好歹也是一国之君,怎么能……下跪……” “混帐!到这时你还说什么胡话?”景康侯骂道,“你该醒悟了,馘国已经灭亡了。凭你那群乌合之众,根本不可能复国。倒把楚国也闹得鸡犬不宁。你是想让为兄连安身之所也没有吗?” “皇兄!”哲霖口吃不清,“你……你怎么这么没有大志?你……国家是亡在你的手里,你不思复国,将来如何向……列祖列宗交代?” “是!”景康侯道,“国家是亡在我的手里。我是亡国之君,将来列祖列宗要怪罪,就怪罪我,和你有什么干系?你莫不是不服气先皇将王位传给了我这个没用的哥哥么?你口口声声叫我皇兄,又思念故国——如果你还当我是馘国的皇帝,你就要遵从我的旨意——从今往后,你我都属楚国臣民,复国的事再不可提!” “不……绝不……”哲霖摇头,拼命地摇头。众人起先还以为他只是怨恨难平,后来才发现他浑身抽搐,是蛇毒发作得厉害。 “他娘的,这小子要是撑不到审问就死了,岂不便宜他?”猴老三说着,从怀里掏出蛇毒解药来,掰开哲霖的牙关给他灌了下去。 “万岁!”景康侯向元酆帝连连叩首,“臣的弟弟还年轻,不懂事。臣的父亲临终前嘱咐臣要好好教导照顾弟弟。如今弟弟铸成大错,都是臣未尽责的缘故。请万岁杀了臣,饶了哲霖一命吧!” “唉!”元酆帝叹了一口气,“哪里来这么多麻烦的事?朕是国家还没灭亡,被烦得受不了。你的国家都灭亡了,怎么也有这么多烦心事?朕懒得管你们——奉劝你一句,做皇帝做得这么窝囊,还不如不做。既然可以不做,就该好好享受,粗茶淡饭也好,山珍海味也罢,都可以享受。你也别求死了,好好做你的侯爷,美酒美女,只要我楚国还在,总有得你享受。”他指了指哲霖:“你的这个弟弟,罪大恶极,本来是绝对不能饶恕的,不过……不过……朕今天心情很好,只要他不被那蛇毒毒死,就饶了他吧!你们快走,不要来烦我!” 什么?饶了他?众人都大惊。元酆帝糊涂了么? “其他的乱党嘛……”元酆帝想了想,“楚国虽然能养闲人,但是也不能养这么多。该怎么判就怎么判。送到刑部去吧,免得在这儿碍朕的眼!” “是!”禁军得令,将那些人都押走了。景康侯也和随从们一起将哲霖抬了出去。哲霖还喃喃道:“思韫……思韫……”元酆帝厌恶地挥了挥手,准许他们给思韫收尸。 事情还没完——淑贵嫔还跪着呢。亲贵们等着看最后的好戏。可是元酆帝偏偏先不发落她,而是对白羽音道:“霏雪郡主,你的身手可真不赖。” “臣女无状。”白羽音道,“不过方才情急之下……只好……” “朕夸你呢!”元酆帝道,“你想做太子妃吗?” “不……不想!”白羽音知道元酆帝早就看穿了自己,于是连忙否认,“臣女从来就不想做太子妃。” “你真是个聪明的姑娘。”元酆帝道,“朕想你自幼出入宫廷,应该早就看得很透彻——即使没有,经过了今天的事,还能看不透吗?朕的这个后宫里,全是些乱七八糟的事。一会儿争宠杀人了,一会儿抢了别人的孩子了,一会儿巫蛊诅咒了,也不晓得哪些是真,哪些是假。朕要是你,就躲得远远的,最好嫁一个只晓得赚钱的商人,家财万贯,把你伺候得舒舒服服,岂不开心?朕是躲不开,才只好在宫里修道了。” “臣女……”白羽音被他一席话说得晕头转向,只能垂头道,“谢万岁教诲。” “快和你外祖母回家去吧。”元酆帝道,“你外祖父母年岁都大了,你应该好好孝顺他们,让他们享享清福。朕比他们年轻,都看开了,他们还有什么看不开的?” “是,万岁。”康王妃跪地谢恩,面色青灰地领着外孙女儿走出御花园去。大家都想,这一去,康王府算是完了! “你们还留在这里干什么?”元酆帝看着诸位亲贵,“你们是来看戏的,还没看够吗?要朕演戏给你们看吗?” “臣等不敢。”亲贵们纷纷道。 “那你们还不走?”元酆帝道,“现在宗人府空得很,把你们都装进去也装得下——唉,清静无为,这是多么高深的道理,你们都该学学。就算不学,在家里养养戏班子,赌赌钱,那也都是很好的消闲嘛!要是去议论别人的家务事,或者造谣中伤,那就不可饶恕了,连宗人府都不必关,直接诛九族——朕是昏君,还不是想杀谁就杀谁?” 这是威胁他们不要泄露今天的事情。亲贵们都理会得其中的意思。“万岁教训的是!臣等决计不敢搬弄是非。” “那你们走吧!”元酆帝摆了摆手。亲贵们便识相地一个接一个跪安而去。 “符雅!”元酆帝唤道。 “臣女在。”符雅战战兢兢。 “这个淑贵嫔——”他用下巴点了点还跪着的白发妇人,“你带她到……到……唉,朕也不知道哪个宫房里住了什么人了。你去问问内务府,什么宫房可以给她住。你就带她去,梳洗梳洗,打扮打扮,朕回头有心情的时候,就封她个贵妃。” “臣妾谢恩!”淑贵嫔看元酆帝那么久没理会自己,还以为他翻脸无情,未料一开口就说要封自己为贵妃,怎不大喜过望。站起身,便催促符雅带路。 谁料,元酆帝忽然又道:“算了,还是不要符雅带路了,你——”他随便指着一个太监道:“你带淑贵嫔去。符雅还是去东宫,看看皇后要不要人帮忙。” “遵旨。”符雅欠身回答。 元酆帝活动了一下筋骨:“好,结束了……朕一觉醒来就看了这么大一台戏,真是累。” 太监连忙上前伺候:“万岁要回乾清宫么?” 元酆帝想了想,摇头道:“懒得。今天天气这么好,就在御花园里休息吧——锦波阁不是就在那边吗?” “是,是!”太监们连忙跑去收拾。 元酆帝又叫程亦风:“程大人,你的那个幕僚公孙先生,朕想见一见他。” “这……”程亦风为难道,“公孙先生失踪已经有好几天了。臣实在不知道他在哪里。” “是么?”元酆帝道,“朕记得他有法术,当时把三清天师斗得一败涂地,实在很好玩。朕还想再见识见识呢!” 什么见识法术,程亦风想,怕是为了于适之和韩国夫人的事。他只能敷衍:“公孙先生确实行踪不明,若是他回来,臣一定让他来叩见陛下。” “好!好!”元酆帝举步朝锦波阁走,招手示意程亦风跟上,问他道,“程大人,你现在做的什么官?” “臣原是兵部尚书兼靖武殿大学士,如今又兼任崇文殿大学士,还暂代户部尚书。”程亦风老老实实回答。 “呀,你这官可做得真够大的呀!”元酆帝道,“朕不过睡了一觉,你就摇身一变成了两部尚书,两殿大学士。可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臣惶恐。”程亦风道,“其实臣无德无能,怎能胜任这些职位?臣想应该有更合适的人选。臣以为户部尚书……” 元酆帝摆摆手,表示自己不想听:“你是领导变法的吧?” “是。”程亦风道,“臣奉太子殿下之命总领新法各项事宜。之前,臣曾听万岁批评新法,认为祖宗之法不可变,臣颇不以为然。臣认为,时势变换,日新月异,若是治国之法不能顺应时势,只会阻碍国家富强。所以……” “程亦风!”元酆帝打断了他,转过头来仔细打量,倒好像他的脸上长出花来似的。片刻,才道:“你知道么?朕很讨厌你!” 程亦风一愣,赶忙跪下:“臣冒犯皇上了。” “你起来!”元酆帝亲自拉他,“你越是这样,朕越是讨厌你。你知道为什么吗?” “臣愚钝。”程亦风道,“实在不知道臣何处让陛下生厌。” “就是这种态度——”元酆帝指着他道,“你都不知道哪里得罪了朕,就向朕请罪——你——你简直跟于适之一模一样!” “文正公?”程亦风怔怔。 元酆帝随手拽过一根树枝,浓密的树叶间还有仅存的花朵。他摘下花来,嗅了嗅,又丢开。“你方才也听到他们说朕和韩国夫人的事了——公孙先生有没有跟你说过?朕的确很喜欢韩国夫人,为她着了魔。不过,朕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就已经是于适之的妻子了。”长叹一声,回忆如潮,“朕那时见到他们夫妻二人,简直是神仙眷侣一般。朕心里有说不出的羡慕,暗想,要是朕能变成于适之就好了!” 程亦风默默地跟着,不应声。 “于适之死后有一本文集流传于世,你看过没有?”元酆帝道,“多半是看过的吧?他才华横溢,却不骄纵风流,忠贞刚直,又仁爱谦逊。而朕当年什么也不懂,跟那些纨绔子弟也没什么两样。朕悄悄给韩国夫人送情书和礼物去,她却全部原封退回。朕想,恐怕朕只有变成于适之那么优秀,才能赢得美人芳心吧!”他笑了笑:“所以朕也发奋了一阵,悬梁刺股——那日子岂是人过的?最后放弃了。后来于适之变法失败自尽身亡,真宗驾崩,朕登基,朕想,这可是朕得到韩国夫人的好时机。谁知,她心里还是只有于适之一个人!于适之!于适之!如果没有他就好了!” 全都是昏话胡话,程亦风想,分明是元酆帝垂涎别人的妻子,却怪到别人的头上。如果不是元酆帝先起了这等荒唐的念头,于家不会家破人亡,今日的种种惨剧也不会发生! “你在想什么?”元酆帝皱眉道,“莫非是在心里骂朕是昏君么?朕就是昏君!人各有各的命。朕起初想,倘若宗人府和礼部赞成朕迎娶韩国夫人,朕也励精图治,哪怕是为了讨韩国夫人的欢心,也要把于适之的新法继续下去。但是他们偏偏不让朕如意——连这一点小事,和他们利益狗屁关系都没有的小事,他们都不能让朕如意,新法——要让他们大大吃亏的新法,他们能赞成么?就算你是皇帝,你有无上的权力,他们也有办法让你不得安宁——他们会上疏,一个接一个,然后就跟你闹辞职,集体辞职,还会把水灾旱灾彗星地震一件一件扯出来,都说是你无道所致——你斗得过他们吗?而且,他们不仅仅是一个一个的人——要是,杀光就好了嘛。偏偏,他们好像是……是一种怪兽,一种看不见的气,只要你成了其中的一部分,就会身不由己那样做事。朕是看穿了!这个国家已经朽烂了,从里面一直烂到外面。再做什么垂死挣扎,也是要死。干脆放手不管!” “陛下!”程亦风道,“臣不这样认为。虽然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病入膏肓也不会用一剂灵药就治愈,但是,只要坚持不懈,总会找到改革之法,强国之道!” “这是你的想法。大概也是于适之的想法,却不是朕的想法。”元酆帝道,“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朕不是你们,朕贪图逸乐,不愿吃苦,天生就是做昏君的料子呢!” “皇上不可戏言!”程亦风道,“自从太子监国以来,新法试行已经卓有成效,只要……” “那是太子——”元酆帝打断了,“不是朕——朕是昏君胚子,太子却不是。他如果能排除万难,振兴国家,那就是他的功劳,将来自然写在他的功德碑上,却跟朕没有任何的关系。朕的庙号嘛——程爱卿,你才高八斗,能不能想出一个庙号既不那么难听又昭告后世朕确系昏君?” “臣惶恐,不敢妄言!” 元酆帝哈哈大笑:“你这个书呆子,竟然比于适之还迂腐!如果韩国夫人在世,或者会很喜欢你,招了你做女婿也说不定。听说你要娶符雅了?” “是。”程亦风道,“蒙皇后娘娘恩准,臣已经向符小姐提了亲。”说起这件事,未免又想到皇后其人。她虽说不上恶贯满盈,但韩国夫人的事的确是她下的手。自己该不该把所知的告诉元酆帝呢? 还没有决断,元酆帝已经拊掌道:“好得很!好得很!皇后很喜欢符雅——当年韩国夫人也很喜欢这个姑娘——唉!”不知本来要说些什么,他只长叹了一声,没有继续下去。 君臣二人已经走了锦波阁的门口。 “太子年轻不懂事。”元酆帝道,“之前被那个袁哲霖耍得团团转。如今朕饶了袁哲霖的性命,程大人你要设法不让这个人再找太子的麻烦。” “是。”程亦风答应着,又想:哲霖中了蛇毒还不知能不能救活,就算他恢复元气再想兴风作浪,恐怕竣熙已经恨透了他,再也不会听他的话了。 “太子要走的路还长着呢!”元酆帝道,“今日之事,又给他多添了几块绊脚石。恐怕他将来好一段日子都会很困难。” “陛下既然已经复原,何不重新理政?”程亦风道,“其实从今日陛下处理御花园事件看来,陛下明察秋毫,决断非凡,正可以替太子、替国家扫平各路魑魅魍魉。” “这话提也不要提!”元酆帝道,“朕早就没兴趣当这个皇帝了。朕也早就不想要这个国家了。是你们非要支撑着,那自然要你们去忙碌,关朕什么事?你想遵从圣贤书的教导?你想做圣人?那你请便吧!” “皇上!”程亦风不知是该生气还是该叹气,“皇上正当盛年,还有几十年时间可以治理国家,为何非要咬定自己是昏君?或者您其实是明君呢?” “几十年?”元酆帝笑道,“你的意思是,朕活不了一万岁了?” “臣失言。”程亦风赶紧跪下,“皇上恕罪。” 元酆帝扶起了他:“你不是失言,你是个讲真话的人。所以朕真的很讨厌你——于适之……于适之也是个讲真话的人。但是他跟你一样,虽然讲真话,却总要顾及君上的颜面。景隆改制失败,都是真宗先帝的过失。如果于适之不替先帝背负骂名,他何至于落得自尽的下场?你要学他吗?” 程亦风愣了愣,不知元酆帝此话是何意思。 但元酆帝不再多言,挥挥手:“你走吧。朕要睡午觉了——你记得公孙先生回来的话,带他来见朕。” “臣遵旨。”程亦风垂首恭送主君,直到锦波阁的大门关闭,他才退出御花园来。 抬头看了看天——这一天的天气实在是好,湛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凉城春夏之交本来多阴雨,这样的晴天实在少见。百姓们或者正在赏春游玩吧?他们如何会料到,如此晴空之下,刚刚发生了这么大的变故?这是跨越二十年的恩怨,是好几个人私欲交织的结果。只不过,讽刺的是,他们精心策划,百般谋算,终于酿成今日的一场大战,结果,转眼的功夫就烟消云散,卧薪尝胆的,怅然若失,步步为营的,一败涂地,挑拨离间企图坐享其成的,前途尽毁。他们的筹谋计算,他们的粉墨登场,好像费尽功夫造了一个大爆竹,点着之后立刻粉碎,火药味散去,纸屑扫尽,最终将不留痕迹。 谁也没有得着什么。一场空。 但也并非完全如此。对于那些无辜牵连其中的人,譬如于适之两个女儿,譬如竣熙,譬如符雅,伤害是无法弥补的。更不用说天下千万黎民。只因元酆帝闹起脾气,楚国日渐衰败,内忧外患煎熬着百姓。被生活压得抬不起头的他们,大概做梦也不会想到他们苦难的源头之一,乃是元酆帝荒唐的恋慕吧? 程亦风摇摇头:感慨是没有用处的。正因为可叹之事太多,才更应该行动起来。如今,要想想怎么鼓励太子,怎么顶住各方的压力,把新法继续下去。至于这场无聊风波的善后,就让那些私心着重的人去处理吧! 于是加快脚步,走回崇文殿去。 作者有话要说:话说,这场“宫斗”可是说是告一段落了。只剩下几个人的善后要交代吧…… 嘿嘿,我也要继续闭关去了……估计最近不会发飙了 ------------ 10/10/19修改 133第132章 这天傍晚的时候,一切便似乎有了定论。当程亦风要离开崇文殿时,礼部接到了册封淑贵嫔为贵妃的旨意。元酆帝让一个太监前来传旨,说淑贵嫔满头白发封为“白贵妃”最是合适。官员们有点儿啼笑皆非——他们中的大部分人也许要到很久以后才知道其中的内情——这会儿,只听说御花园里出现了乱党,不过因祸得福,不仅乱党被镇压,而且元酆帝也奇迹般地醒了过来。谁料到他醒过来以后的第一道圣旨就是册封一个被遗忘了很多年的妃嫔?不过,不知内情的人看来,此事可谓“无伤大雅”且“事不关己”,便懒得计较。也有人担心元酆帝清醒之后会突发奇想,对朝政乱加干涉,尤其是害怕他对于大家已经默默准备竣熙登基之事表示不快。但是,这点忧虑被元酆帝的另一条简短的口谕扫除。他说,从今以后,他要继续修道炼丹,国家上下宗庙社稷,一应事务,统统交给太子处理。大家才松了一口气。 程亦风却一点儿也不轻松——如何处置皇后?此事悬而未决。或者是元酆帝良心发现,自己亏欠发妻太多,所以即使她犯下弥天大错,也不忍心严惩。但是,更有可能是因为此事太过棘手:惩治了皇后,会使元酆帝和竣熙之间的关系进一步恶化,又会使外间猜测纷纭,还会让后宫妃嫔起了争夺中宫凤印的念头,随时可能酿成另一场大祸。因此,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也许是最好的解决之法。但如果这样,皇后将来是会痛改前非规行矩步,还是会变本加厉铲除异己?实在叫人难以放心。尤其,为符雅深深担忧。 元酆帝第三道旨意是关乎端木平的。平定疾风堂的叛乱,治好元酆帝的龙体,这位大功臣实在是怎么封赏都不为过。但是,显然端木平无心做官,也不要金银珠宝,元酆帝只得御笔“济世为怀”匾额,旌表神农山庄为天下医者之表率,同时宣布秦山附近所有种植药材的田地,全部视为“福田”,免收赋税,凡种药之农民,采药之山民,一律免服丁役。 “嘉奖的圣旨要写得漂亮,皇上请程大人亲自执笔。”太监说道,“务必写出一篇绝世好文,日后刻成碑立在秦山脚下,天下人经过,都要瞻仰效法。” 程亦风愣了愣,不禁苦笑,虽然他对端木平十分尊敬,但是眼下哪儿有心思写骈四骊六的文章呢?勉强地接下了这个任务,在崇文殿里苦思冥想了半天,却连一个字也憋不出来,反而想到,元酆帝此旨一下,神农山庄俨然成为了秦山一代不用交税的大地主。过去寺庙道观因为不交赋税,个个富甲一方,百姓为逃徭役,也常常选择出家,以致朝廷既没银子也没有民夫。去年竣熙决定变法之后,首先就向寺庙道观伸手要钱。今神农山庄得此殊荣,好像成了另一种庙宇似的。不知秦山附近的百姓会不会纷纷放弃农业,改行医药? 他似乎应该向元酆帝进谏,劝其换一种更为合理的赏赐方式。 这个念头一起,不觉文思泉涌,片刻便想出了种种反对只理由,只要一提笔,立即可写出一篇煌煌大文。但心中却忽然又一动:锦波阁之前元酆帝向他发牢骚,说文武百官处处不让皇上顺心。这头皇上才抱怨完,那头程亦风又来反对他嘉奖端木平——况且,这道圣旨和之前元酆帝发出的许多旨意比起来,也算是“合情合理”。倘若还要反对,岂不是硬要和元酆帝过不去么? 然而,身为人臣,更身为新法的领袖,他岂能旁观? 官场真如元酆帝所说,是一个怪兽,一旦到了其中,就身不由己!苦笑。 看外面天色,一团浓黑,他的腹中也唱开了空城计。再枯坐于此,怕是也想不出什么结果来,不如还是回家去吧。因收拾什物,出了宫来。 宫门外的场上已经没有什么车轿在等候,亲贵们早就被元酆帝赶走,而今日在宫里办公的大臣们也早都陆续离开。只有他家的马车孤伶伶泊在那里。赶车的是小莫,一见他出现,立刻快步跑了上来:“大人,你怎么到时候?你要是再不回去,恐怕你家里就要闹翻天啦!” “怎么?”程亦风问他,“又是什么事?” “还有什么!”小莫道,“不就是邱大当家么!”原来,公孙天成算准今天宫中会有一场恶斗,也算准了心怀不轨的人会斗得两败俱伤,于是不再藏身麻风村,早早就和邱震霆、管不着、崔抱月一同回到了凉城。老先生满心泰然,毫不担忧宫中的情形,邱震霆等人却好似热锅上的蚂蚁,一时怕哲霖诡计多端,一时担心皇后魔高一丈,一时又猜康亲王会不会异军突起,终日坐立不安,不停地要求进宫去瞧瞧。公孙天成怕他们节外生枝,一再劝阻,最后拗不过,才来到了程亦风的府上,说好若是掌灯时分依然没有消息,大约就是出了变故,那邱震霆等人要入宫,他也不再阻止。 “这都什么时辰了。大人要再不回去,邱大侠就真的要闯进宫来啦!”小莫说着,给程亦风打起了车帘。 邱震霆等人都是一心想看到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若听说元酆帝放过哲霖,不知作何感想?程亦风想,而公孙天成参与此事,乃是为了替于适之一家复仇,但如今皇后的下场似乎有点儿不了了之的意味,老先生也会十分失望吧?对了,猴老三他们自御花园之后就踪影全无,难道没有去和邱震霆会合? 乱糟糟的想法一个一个飘过他的心头。一场风波总没有这么容易过去,石子投入水面,还要有好几圈涟漪呢!何况是这吞噬了许多生命的漩涡。 便欲举步登车。但这时,看到符雅从宫门中走了出来。疾步如飞,似乎是有什么要紧的事。然而空落落的场上,却没有来接她的人。她稍稍驻足朝四下里望了望,又加快脚步向前走。 “符小姐!”程亦风连忙招呼她,且跑了上去,“小姐要往哪里去?不嫌弃的话,不如让在下相送,如何?” 符雅呆了呆,似乎是因为天色太昏暗,过了片刻才认出程亦风来。小莫提着灯笼走到跟前,程亦风便可以清楚地看见符雅额头上缠着的绷带,血迹斑然。她形容憔悴,两颊都陷了下去,显得颧骨异常的高。但可能是因为方才奔走的缘故,面色潮红,灯光映照下,像是暮春时节最后尽力开放的花朵。程亦风不禁有些痴了,但更多的是心疼:符雅长久以来受了多少委屈? “小姐要往哪里去?”他再次问道,见符雅呆呆地,又故作轻松地一笑:“程某还记得,去年小姐曾和在下同车。当时小姐自嘲是个缺德的女子,不怕别人议论。反倒是在下,拘泥那礼教大防,扭扭捏捏好像姑娘家似的。莫非今日小姐倒要计较起来?若小姐当真介意共乘,那请小姐上车,程某走路便好。” “不……”符雅垂下头,沉默了半晌,道,“我要去菱花胡同见白神父。大人若是方便相送,感激不尽。” “方便,当然方便!”小莫抢先回答,“不过,小姐,大人,快点上车吧!否则邱大侠杀进宫来,才真是麻烦呢!”说时,打着灯笼在前面引路,将程亦风和符雅都扶到了车上,扬鞭催马朝菱花胡同而去。 车帘把他们和外面的世界隔绝,凉城街道的喧嚣繁华,和辘辘的车轮声交织着,让程亦风恍惚有漂泊异乡的感觉。但那是甜蜜、安心、充满希望的,因为辛劳只是一时,到了目的地就会有无限的美景。 他偷偷看了一眼符雅,微光下,面容显得异常朦胧美好。自己其实也不算拙于言辞。早年在秦楼楚馆荒唐的时候,和那些莺莺燕燕的姑娘们胡说八道无所不谈。可偏偏到了符雅的面前,他总是结结巴巴,尤其,自从当日地道之中符雅对他表明心迹,他愈发没说话先脸红,几次想要回应符雅的心意,却最后变成了嘟嘟囔囔,不晓得在说些什么。 符小姐总是那样落落大方,他想,心里话,她敢直接说出来。她又是那样勇敢,要害她的人,她都敢于直面。相比之下,我程某人真是个无用的书生,说话吞吞吐吐,做事瞻前顾后。不知在符小姐的心目中,我是否便是这样一个不可靠的人?所以有了危险,她宁可一个人逃到鹿鸣山去,也不要我来帮助她?或者,她是怕连累我?又或者,两者兼而有之?那今后呢?若是皇后卷土重来,她是不是又要一个人默默担当? 心中不由激荡起来,冲口而出道:“小姐,不知皇上打算如何处置皇后娘娘?不过,小姐不要担心。程某人虽然没什么本事,但绝不会让皇后娘娘再逼迫小姐。小姐今后不要再进宫去给皇后当差了——我去和皇上说,小姐是我堂堂两殿大学士的妻子,怎么说也要封个诰命夫人,再去做女官,也太说不过去了。今后小姐要在家里相夫教子,过着逍遥自在的日子……” 这话语滚烫,让他脸颊烧红起来。看了看符雅,正瞪着自己,眼神说不清是惊还是喜。但他却分明受到了这目光的激励,一鼓作气说下去:“我虽不知小姐是怎么想,但是……但是若小姐不弃,今后就由我程某人来照顾小姐。我……我说过要带小姐去家乡祭扫父母的坟墓并拜见本家的长辈,这事,虽然现在还抽不出空来,但有了机会,我自然会向太子殿下禀明……其实……其实等新法逐步实施起来,不再需要我了,我打算推荐臧天任大人做户部尚书,推荐司马元帅出任兵部尚书。然后,我就和小姐辞官归故里——我的家乡在天江入海处的永州云溪府,是我楚国注明的鱼米之乡,小姐虽然周游列国,但是恐怕还没有去过吧?从凉城出发,先走陆路,可以一路游览建州、丰州,登临秦山,观赏白虹峡,然后从夔州渡登船,顺流而下,又可以沿途游览赣州、鄂州、凌州,一直来到永州。我楚国有五大名山,七大名湖,更有各种园林庙宇,先贤古迹,此一路都能看到。到了永州之后,水网纵横,可以换乘小船,穿行于小桥流水之间,仿佛身在画中。永州家家釀糯米酒,做甜豆花,小吃点心各处不同,一路品尝一路游玩,只怕到达云溪府时,我二人都成了大胖子,小船也要载不动我们了。” 符雅依然怔怔,不知是元神已经出窍,全然听不见程亦风说话,还是沉浸在他所描绘的美好未来之中。 程亦风继续说下去:“程某做官的政绩如何,实在不敢夸口,但是,自问是个清官。就算有些微薄的积蓄,这样一路游玩下去,到达云溪府时,怕也囊空如洗。好在我家老宅尚存,还有几亩薄田,都是本家亲戚在照看着。将这份产业收回来,一时也不至于饿死。但长久看来,还需要找一份生计。我是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书生,要我种地,怕是不行。我人又迂腐,常常被人骗,所以,做点小生意恐怕也会蚀本。不过,好在寒窗十年,熟读圣贤书,寻一处书院教书应该可以糊口。不知小姐愿不愿意陪我这个穷酸书生过粗茶淡饭的日子?” 他这样絮絮的说着,实在没有想到开口说心事并不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困难。这些梦想已经在他的心中扎了根,攀了藤,又开了花,是那样的熟悉,就好像一首酝酿良久的诗,脱口便吟诵出来。 然后又产生了一种微醺的感觉,仿佛这车子消失了,外面的人物也不见了,周遭是一望无际的良田,成熟的麦穗在低头耳语,田间的树木在微风里婆娑,满天繁星无限静好,远处又传来乡民们闲话家常的笑语声。他依稀觉得自己已经老了,坐在院子里,而符雅同样是满头银发,他们携手看着周围模糊的影子——鸡舍,羊圈,篱笆,水井,一样一样都是他们亲手建造,年每日久,便是在黑暗里也辨得分明。岁月如水,波澜不惊。 于是,心中一阵激荡。俯身向前,握住了符雅的手。 符雅一惊:“大人——” 正好马车也震了震,停住了。外头传来小莫的声音:“大人,菱花胡同到啦!” 程亦风如梦初醒,赶忙松开了符雅。而符雅也逃一般下了车去:“多谢大人相送。”她匆匆一礼,拍开了教会的门,再也没有回头。 糟糕!糟糕!程亦风看着教会关闭的大门,真恨不得抽自己两个耳光——他这都做了些什么呀!怎么对符雅做出如此唐突之举?得去向她道歉!否则人家还以为程亦风是个登徒浪子! 便赶忙也要跟下车去。可是,小莫却没给他机会。一扬鞭子,已经催马往程府的方向而去。 马不停蹄地到了门前,还没刹住车驾,已听到邱震霆的大嗓门:“是程大人回来了么?程大人呢?可等死俺了!”果然是一副就要杀进宫去的架势,他大步冲了上来,几乎将程亦风拖下了车,问道:“宫里怎么样?大恶人都完蛋了没?” 程亦风赶忙将前后经过略略都说了:“多亏三当家、四当家和五当家及时赶到,将袁哲霖制服。如今已经全都了结了。” 邱震霆听他叙述,越听越吃惊,虽然张大了嘴,却忘记了呼吸,良久,才大口喘着气道:“他娘的,什么乱七八糟的——老三他们到京城了?现在哪里?” “这我却不知道。”程亦风回答,“我在锦波阁觐见圣上之后,就不见三位当家的踪影,我还以为他们早就已经来和大当家会合了呢!” “他娘的,这三个办事不牢的家伙!”邱震霆骂道,“让他们去查袁哲霖的罪证,结果查到疾风堂倒台也没消息。现在好不容易做了一件有用的事儿,又不晓得野到哪里去了。可恶!可恶!等见到了他们,老子要好好问个明白!” 崔抱月却不关心猴老三的去向,只问程亦风道:“皇上真的不再追究袁哲霖?难道不怕这奸险小人日后再兴风作浪?” “这倒不会。”管不着道,“我们老三养的蛇奇毒无比,从程大人说的情形来看,袁哲霖就算这时吃了解药,那条胳膊也废了。如今他姘头死了,哥哥又不支持他,疾风堂树倒猢狲散,还能成什么气候?倒是皇后——这阴险的女人让我想起来就汗毛直竖,难道皇上就放过她了?” “这是皇上的家务事。”程亦风含混道,“岂是我们做臣子的应该议论的?”说时,忍不住瞥了公孙天成一眼,生怕老先生有所介怀。但公孙天成只是淡然听着,好像此事全然与他无关似的。 倒是邱震霆怒道:“呸!操他狗皇帝的祖宗十八代!这事还不都是从他的家务事来的?他逼娶良家妇女不成,害死了人家,自己还来扮痴情种子,找理由不管国家大事,让贪官奸臣为所欲为——哼!程大人,俺看你也不必去给这狗皇帝卖命了,跟俺到鹿鸣山去,占山为王,逍遥自在!” “大当家别说笑话啦!”小莫道,“程大人是咱们楚国的大学士,贵为一国之相,身兼两部尚书——大当家占山为王,恐怕程大人就是带兵去剿匪的。你们之前已经在程大人手上吃过一次亏,难道还不学乖?” “咦,你这小鬼!”邱震霆怒道,“大学士有什么稀奇?给这种狗皇帝当大学士就更加没意思了。老子占山为王,当了皇帝,照样封他做大官——他奶奶的,连那种狗杂种都能当皇帝,老子为什么不能当?老子还当得比他好哩!要是全国都像俺们鹿鸣山一样,该种地的种地,该打猎的打猎,天下就太平了——他娘的,还有樾寇,他们敢来,老子把他们都砍了!” 公孙天成捻须而笑:“大当家这话说的真是豪气干云。鹿鸣山在大当家的治下的确井井有条,百姓安居乐业。不过,鹿鸣山有多少亩地,楚国有多少亩地,大当家有没有想过呢?” “有……多少亩地?”邱震霆道,“就算楚国是……是鹿鸣山的几十万几百万倍,还不是都一样?谁敢贪赃枉法,俺就把他——喀嚓!” 公孙天成笑着摇了摇头:“大当家虽然有雄心壮志,不过这事恐怕终究难成。大当家请想想,从凉城到鹿鸣山得有多远的路程?如果大当家能够起义成功,做了中原大地的新君主,定都鹿鸣山,假如凉城有坏人欺压百姓,得多少天才能传到大当家的耳朵里?这还得凉城的地方官不包庇恶人如实上报才行。等大当家前来‘喀嚓’这个歹徒的时候,说不定这人已经连夜跑得无影无踪。大当家要去追他,得花多少功夫?况且全国这样的恶人有多少,大当家一个人追得过来么?既追不过来,就要有州官、县官,有捕快,也就有了官官相护,有了兵匪一家,他们都联合起来欺瞒你,你奈他们何?等有一天,你想彻底整顿吏治,难免就要找一个像袁哲霖那样的家伙——后果如何,不须老朽说了吧?” 邱震霆张口结舌:“你们听听……公孙先生的意思是说,这天下已经没救了!” “大当家不要曲解老朽的话。”公孙天成笑道,“我可没说天下没有救,只是天下不那么容易救而已。事在人为。今日铲除一名奸佞,岂不就是救治天下的第一步么?实在可喜可贺。不如叨扰程大人一桌酒席,大家开怀畅饮,如何?程大人,总不至于想用青菜豆腐待客吧?” 程亦风笑笑:“程某人虽然没有‘十万雪花银’,也没吝啬到用青菜豆腐待客的地步。”便吩咐小莫,去*居定一桌酒席来,等猴老三一行人回来,大家便喝个不醉无归。 但说也奇怪,众人一直等到了二更天,依然不见猴老三一行的踪影。不免有些扫兴。崔抱月惦记她的民兵们,因告辞离去。邱震霆开了一坛酒,和管不着对饮,边喝边抱怨猴老三等人做事太没交代。不知不觉,两人就干了十来坛酒,舌头也大了,嘟嘟囔囔了一会儿,都在程家的大厅里躺倒睡去。 程亦风和公孙天成两人则是沏了一壶茶在长满杂草的院子里小坐。 春夜晴朗,周围如此安静,白天的一幕幕便又重新浮现眼前。想起元酆帝在锦波阁前和自己说的话——这中间有太多复杂的事,关于于适之,关于韩国夫人,关于元酆帝,关于朝廷,他方才没有和邱震霆等人说。他们都是直爽的好汉,喜欢快意恩仇的日子,大概不愿听到这些吧。困扰他的那些话语,唯有告诉公孙天成。“其实,”他道,“我看皇上也有许多无奈。皇后娘娘,也是个可怜的人。他们都有些不由自主……” 公孙天成一直沉默着听他诉说,这时才开口打断:“怎么,大人这样替他们说话,是担心老朽还想为文正公和于夫人报仇么?老朽岂是出尔反尔之人!当日答应大人,不再复仇,便远远地躲开了,什么也没做。若说今天这些人有此下场,我看不是‘身不由己’而是‘咎由自取’。他们如今夫妻反目,父子成仇,离家破人亡也不远了,还值得人去报仇吗?再说,文正公一家恐怕已经在天上团聚,其乐融融,哪里还在乎地上那些勾心斗角的事?”他举起茶杯来,仿佛要和天上的挚友对饮,月色清朗,也许就是于家一家的笑容吧。老先生将茶洒在了地上。 “倒也是——皇上的家务事,关我什么事?”程亦风摇头自嘲,也跟着祭了一杯:“文正公在天有灵,保佑新法顺顺利利——唉,太子殿下突遭巨变,不知能不能打起精神来处理政务?” “这有什么值得烦恼的?”公孙天成笑道,“那昏庸皇帝不是对大人说,朝廷就好像一种怪兽,一种看不见的气,一旦成了其中的一部分,就会身不由己,按既定的规则做事?这话说的可真精辟!靠皇帝一人来治理天下,大概只有三皇五帝的时候才是如此。无论是后来诸侯分治,还是再往后科举取仕,让百官为天子分忧,天下都是靠着许许多多的人共同治理。皇上说是怪兽,我看是一艘大船,皇上不过是船上的一杆旗,写着他的名号,以显示主人的身份,而天下大小的官员,直至兵卒、商人、农夫、三教九流,就是这船的帆、舱、舵、甲板、龙骨,等等。至于这船走向哪里,就看吹什么风——儒学的风吹起来的时候,就往仁治那里走,法家的风吹起来的时候,就往法治走——此外还有水势,风调雨顺,那就是顺流而下,天灾*,那就是逆流而上。船行的方向便基本已经决定。和插着的那杆旗子,没什么关系。所以,这十几二十年来,皇上修道炼丹,楚国不是照样过日子么?如今只不过是把皇上的旗子换成了太子的旗子,船还是那条船,不会因为换了旗子就不走——当然,船上的各个部件不能坏,要是坏得厉害,就走不动了。” 程亦风怔怔地听着,老先生的这番话何等悲观:“若照先生这么说,还要变法做什么?” “变法嘛,起码有两个作用。”公孙天成竖起手指来,“第一,‘法’决定帆和舵的方向,虽然风向和水流人力不能改变,但是,可以通过转动帆和舵来控制船的走向,以免被推到礁石上或者漩涡里。第二,‘法’好像是桐油漆,刷上一遍,船就不那么容易进水了。修修补补,还可以走很远呢。大人,你如今就是那个拉帆掌舵的人啊!” 程亦风一愕,讷讷道:“先生如此说……程某人……程某人惶恐……若我一个不慎,岂不就把船驶翻了,成了千古罪人?” “那大人是打算撒手不管了?”公孙天成道,“大人想让康亲王袁哲霖之流来掌舵,还是想让这船顺水而去,最后撞到樾国这块大礁石上?” “先生莫要笑话我了。”程亦风道,“我那碰壁而逃的坏毛病,怎么也得改了!只不过是突然听到先生此等言论,觉得这担子也太重,怕自己不能胜任而已。” “大人别过虑。”公孙天成道,“你们辅政四人,同心协力,还能拉不住那帆,转不动那舵吗?今天御花园中,众多妖魔鬼怪自相残杀,正好就把这艘船上的腐木、锈铁扫除了不少。大人明天上朝,不管太子殿下如何,都应该是神清气爽的一天吧!” 果然!程亦风想。如此对明天充满了希望,在他人生中恐怕很少见吧?才想要好好伸一个懒腰,忽然听半空有人喊:“喂!程亦风!”他一愕,抬头看时,见到一条人影越墙而入——霏雪郡主白羽音,丝毫不觉得自己夜入民宅有何不妥,只吸了吸鼻子,道:“好大的酒气!你们在喝酒庆功吗?怎么也不叫我!” “郡主行踪飘忽,我等草民怎知道您此刻会在何处?此其一。”公孙天成道,“我们就算是摆庆功酒,也不过是粗茶淡饭,郡主哪里看得入眼?此其二。我们不请郡主,郡主也跑来了——此其三。由此看来,郡主大可以不必着恼。” 程亦风则道:“郡主,皇上不是让你跟康王妃回府去么,怎么又跑出来?” “哼!”白羽音翻了个白眼,“咱们怎么说也是出生入死的伙伴呢,皇上发疯,你就跟着说风凉话?我是有好消息来告诉你们的。不想听拉倒!”说着,一转身,作势要离去。 她本来是故意卖关子,想激将程亦风挽留她。不料走出几步之后,却见程亦风和公孙天成径自收拾茶具,全然不理会她。不由发起火来,一跺脚,大声道:“喂,皇后就快要死了,你们知不知道?” 这一喊果然奏效。不仅程亦风和公孙天成惊愕地看着她,连堂上的邱震霆和管不着也“呼”地跳了起来,踉踉跄跄冲出门,问道:“什么?皇后就快要死了?怎么回事?” 白羽音得意了起来,在石桌边坐下,自己斟了一杯茶,道:“哼,你们这是什么态度?有酒菜就不叫我,这时候却支使我做事?我偏偏不告诉你!” “咦,你这丫头!”邱震霆怒道,“你不想说,又跑来干什么?” 白羽音瞟了他一眼:“你越是凶,我越是不说!”好整以暇地端起杯子来饮了一口,咂嘴道:“程亦风,你这茶叶走气了,味道坏得狠呢!” 程亦风简直拿这疯丫头毫无办法。毕竟还是公孙天成老辣些,冷冷一笑,道:“没错,茶叶放久了,就会走气。一旦走气,再好的茶叶也不值钱。消息也是一样的,再大的惊天内幕,时间一久,便会尽人皆知,到时候还有什么稀罕呢?” 白羽音噘起嘴来:“老先生这张嘴还真厉害。我既然千里迢迢跑过来,自然是要告诉你们经过的。只不过,让我喝口茶,喘喘气,行不行?” “行。”公孙天成道,“不过,若是皇后娘娘真的死了,只怕没多久就会有人来通知程大人——郡主喝茶,可不要喝得太久。” “晓得啦!”白羽音恼火地将杯子重重拍在桌上,开始将事情的经过从头道来—— 据她所说,御花园事件之后,她被康王妃带出皇宫,心里越想越窝囊,本来是想来打一场翻身仗,谁料被人当猴耍了。淑贵嫔处心积虑,利用众人,今天这一场惨剧,似乎只有淑贵嫔才是获利者。她便怎么也不能平静。不顾康王妃的阻拦,偷偷溜回宫中,打算不惜一切代价,给淑贵嫔一点颜色瞧瞧。 由于御花园里刚刚出了这样的大事,宫里乱糟糟的,虽然为她飞檐走壁提供了便利,但也为她打听消息制造了种种障碍——换在往常,皇上要怎么处置淑贵嫔,只要去内务府或宗人府问问就知,但今日,这两处地方充满了忙着揭发别人保护自己的奴才们,都忙乱不堪。是以,她花了好大功夫才探听到淑贵嫔被元酆帝金口封为贵妃,又直到黄昏时分才找到淑贵嫔的居所——原来是安排在了长春宫里。那里空置已久,只有日常打扫的粗使太监宫女,并没有贴身伺候的人。看内务府这乱哄哄的情形,还不知什么时候能安排上人手。白羽音不禁大呼“天助我也”——后宫之中,没有心腹奴才的帮助,再厉害的后妃也不过是被拔掉爪子的老猫而已。空荡荡的长春宫,岂不就是她白羽音报仇雪恨的好地方? 放蛇?下泻药?一个个的主意转过白羽音的心头,但是又都被她丢弃了——非得找一条“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毒计让淑贵嫔身败名裂,重回宗人府,或者被推出午门斩首的,才能解了白羽音的心头之恨。 正一边走一边转着鬼主意的时候,忽然看见淑贵嫔被凤凰儿引着出了长春宫的门。白羽音好不奇怪:凤凰儿刚才在御花园痛斥淑贵嫔,如今怎么又上门来了?她赶忙尾随上去,偷听之下才知道原来凤凰儿是来请淑贵嫔去东宫的,因为竣熙醒来后说要见见淑贵嫔。这不由更叫人纳闷了——竣熙方才在御花园里一副死也不肯认淑贵嫔为母的架势,怎么一转头又要见她了? “这其中一定大有古怪!”白羽音道,“于是我就跟着她们,一路到了东宫的偏殿门前,就听凤凰儿对淑贵嫔道:‘贵嫔娘娘,我实话告诉你吧。不是太子殿下想见您。是皇后娘娘想见您。’这下我可就明白了——是皇后的诡计呢!皇后能在后宫屹立不倒二十余年,手腕高明绝非常人能及。当年她能将所有对自己有威胁的妃嫔一一铲除,今日‘韩国夫人事件’和‘调包太子事件’同时发作,竟然也没有当场治死她,她肯定就像那种遇挫愈强的妖怪,要更加凶狠起来!这是想法子要治死淑贵嫔呢!我想,有人替我报仇,那我乐得看热闹。于是就跃上了偏殿的屋顶,搬开几块瓦朝里面看。谁料到,我那天窗开没开好呢,忽然就听见下面淑贵嫔的尖叫声,然后凤凰儿也尖叫了起来。我透过那小洞朝下面望,没点灯也看不太清楚,不过,还是能看到有个人面朝下扑到在地上,就是皇后了!” “怎样?”邱震霆和管不着同声追问,“死了?” “还没死。”白羽音道,“凤凰儿大叫救命,太监宫女一会儿就聚了一大群。然后又来了好几位太医。当然,这些人是不顶用的——也是老天要收拾皇后,当时端木庄主刚好被皇上召见,不在太医院,所以就没有来救皇后了。那些草包太医忙忙碌碌了半晌,我只听到说皇后是中毒了,但是要怎么解毒,他们却没有法子。” “然后呢?”邱震霆瞪着眼睛。 “后来,太子殿下就来啦。”白羽音道,“皇后在东宫里出事,怎么瞒得住太子呢?正在偏殿里一团忙乱的时候,就见他嚎啕着跑进来,衣衫不整,连鞋也没穿,手脚并用地爬到皇后身边,直问:‘母后!母后您怎么了?是谁害你?是不是父王?他为了一个死了十几年的韩国夫人,就怪罪母后?’不过皇后都那样了,怎能答他?太监们把他搀扶开了,说:‘殿下,御医们正给娘娘诊治。娘娘吉人天相,一定会太平无事,请殿下保重。’但太子还是一行哭,一行向众人质问,皇后怎么会中毒。接着,他就看到淑贵嫔了,立刻甩脱奴才们发狂似的扑过来,扼住淑贵嫔的脖子,将她推倒在地:‘一定是你这个蛇蝎心肠的坏女人!你毒害我母后,我非杀了你不可!’太监们慌了神,赶忙拉住他。但太子双手被制,两脚还是不停地踢在淑贵嫔的身上,口中‘贱人’‘毒妇’骂个不停。纠缠之中,也不知谁撞到了矮桌,一个卷轴‘卜多’掉了下来。太监捡到了,展开看看,好像很吃惊的样子,便递给太子。太子一目十行地扫了一遍,更加狂怒,将卷轴摔在地上,踩踏着道:‘这是个贱人伪造的!母后一定是被她害死的!母后不会写这种东西!’” “那卷轴是什么东西?”邱震霆问。 “是皇后的遗书。”白羽音道,“上面说,要她是自己寻死,叫太子不要怪罪任何人,日后登基,就要迎淑贵嫔为太后,侍奉至孝,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这么说皇后是畏罪自杀?”管不着惊讶。 “怎么可能!”邱震霆冷哼,“听催女侠说,皇后这贼婆娘阴险狠毒,只要有一口气在,都要想着卷土重来——你就算一脚把她踢下万丈深渊,她倘若能用手扒住悬崖边,也肯定会想着怎么把你拖下去垫背。她畏罪自杀——真是千古奇闻!” 程亦风心里也奇怪:难道元酆帝对外虽然只字不提,却秘密把皇后赐死了?按白羽音叙述的时间,符雅出宫了没有?她知道这事吗? “嘻嘻,你们是怎么也想不到的。”白羽音道,“听我接着往下说吧——太子气得狂性大发,猛踢淑贵嫔,还嚷嚷着:‘想做太后?你去阴曹地府做好了!’那架势,奴才们都拦他不住,眼看就要把淑贵嫔踢死啦。这时,凤凰儿就扑上去抱住了太子的脚,道:‘殿下!淑贵嫔就算是个十恶不赦的坏女人,她毕竟是你的亲生母亲……’太子狂怒地咆哮道:‘我没有她这种母亲!我的母亲只有母后一人!’凤凰儿哭得像个泪人儿,抱住太子不放,道:‘我知道,我也不喜欢贵嫔娘娘。可是,这是皇后娘娘的意思。殿下不要辜负娘娘的一番苦心……’太子怒吼着打断她:‘我不管母后怎么说。一定是这个贱人到父王面前胡说八道,让他赐死母后。你不要拦着我,我非杀了她不可!’说着,又要去踢打淑贵嫔。他的力气这样大,凤凰儿都被摔了出去,额头上撞了好大一个包。太子毕竟还是爱护凤凰儿的,才暂时饶了淑贵嫔,上去搀扶。” “啧啧!”管不着叹道,“凤凰儿这小姑娘心眼最好了,被卷到后宫的争斗中,实在可怜。” “你也别这么早就定论,”白羽音道,“听我说完了,才见分晓呢!” “那你也别卖关子了!”邱震霆道,“拣重要的说。太子和凤凰儿怎么卿卿我我,俺才懒得听——然后呢?皇后到底死了没?” 白羽音瞥了他一眼,有点儿不高兴:“急什么,我这不是慢慢在说么!你不想听我说,就自己去宫里问。要是想从我这儿知道事情的经过,就不许插嘴!”说着,故意咬着嘴唇沉默了片刻,才继续下去:“那时,外面的天已经全黑了,奴才们忙忙碌碌地加多灯盏,偏殿里显得鬼影绰绰,甚是可怖。我在屋顶上,看人都只能看到头顶,不过,太子直愣愣对着淑贵嫔的方向,我猜他必然是两眼通红,充满杀意,淑贵嫔都不禁要打寒战。要知道,再精妙的计谋也比不上一个决意拼命的人。淑贵嫔十几年来无时无刻不想要找皇后报一箭之仇。她盼望皇后死——最好是死在自己的手上,盼望了这么多年了。但是这时候,恐怕她才知道,假如皇后死了,太子一定会不顾一切让她填命!绝不理会任何证据,绝不分析任何疑点,绝不听从任何人的意见——即使皇上出面——太子也一定会亲手杀死淑贵嫔,哪怕淑贵嫔和皇后的死没有关系。” 这一段叙述完全和事件的发展毫无关系,显见着是白羽音特意加出来的描述,要让邱震霆着急。这位粗豪的汉子气得差点儿要扇这小丫头两巴掌。好在公孙天成多日以来已经摸熟了白羽音的性子,知道她吃软不吃硬,就笑着接她的话茬,道:“那岂不是正中郡主的下怀?郡主可以坐收渔人之利了。” “嘻嘻,我也是这样想。”白羽音道,“看太医们那样束手无策的模样,皇后凶多吉少,淑贵嫔自然也活不成。我应该回家去吃香喝辣,好好大睡一觉,明天再来听他们个人的下场。于是我就把瓦片轻轻又放了回去,打算离开东宫。不过这时候,忽然听到人说‘皇上驾到’,接着,就瞧见乾清宫的太监抬着皇上来啦。端木庄主也在队伍中。不过他健步如飞,率先冲进偏殿来。我想看看他能不能治好皇后。于是,按兵不动,继续从房顶上朝下看。大家稀里哗啦地给皇上行礼。皇上就打了三个呵欠,道:‘你们这些人也真麻烦!白天闹了那么久还不累,朕只不过睡了个午觉,怎么又出了离奇的事?谁来跟朕说说前因后果?’奴才们不敢胡言乱语,只有太子殿下跳起来道:‘父王,是不是你赐死母后?’皇上被他吓了一跳,愣了愣,才道:‘放肆,你敢这样同朕说话?朕几时说要赐死你母后了?’太子道:‘要是父王没有下令,那母后好好儿的怎么会服毒?’皇上道:‘你问朕,朕怎么知道?这么多年来,你母后做了多少事,都是朕没有下过旨意的?’这句话听起来,倒是颇有怪罪皇后自说自话祸乱后宫的意思。于是淑贵嫔就大胆了起来,上前道:‘万岁,皇后娘娘似乎是自知做了对不起万岁的事,就自尽谢罪了——这是娘娘的遗书。’说着,就把那卷轴递了上去。皇上眯着眼睛,看了看,然后就哈哈大笑起来,道:‘这个东西是皇后写的?皇后莫非是疯了么!她怎么可能写这种东西?’太子自然也就附和道:‘可不是!父王,儿臣看,就是有人谋害母后,然后伪造了这封遗书。父王明察!’他所指的人,当然就是淑贵嫔了。不料,皇上却道:‘可是看着笔迹,确实是皇后的——这个皇后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朕以为她是个识大体的女子,没想到这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事她也做的出来!’淑贵嫔听到这话,肯定心里暗自高兴,而太子就着急道:‘父王,母后不是胡闹。母后是被……是被父王和淑贵嫔这个坏女人生生逼死的!’皇上大怒:‘朕哪里逼她了?朕不过去睡了个午觉,她就闹起自杀来了!这算是给六宫做的什么表率?’太子疯狂起来,也豁出去了,冲着皇上嚷嚷道:‘父王因为当年逼娶韩国夫人不成,就迁怒母后!谁不知道今天的的事,是淑贵嫔这个坏女人借当年之事,企图打击母后?’” “骂得好!”邱震霆鼓掌道,“他娘的皇帝老儿就是个昏君!俺也想去骂他两句呢!” “大当家去骂,恐怕会掉脑袋的。”公孙天成道,“太子骂了,才让皇上无计可施——皇上怎样?气坏了?” “嘻!”白羽音道,“我先也以为皇上气坏了,不过他后来说的话,你们可想不到啦——他‘啪’的一下地把卷轴扔在地上,大怒道:‘你还提韩国夫人!朕当年如果娶到了韩国夫人,今日也不会有这么多麻烦事。当年礼部和宗人府诸多阻拦,都说,她是个寡妇,而于适之又是进了忠义祠的名臣,娶她为妃,有违礼教。如今你这糊涂的母后叫你将来奉淑贵嫔为太后,这算什么?淑贵嫔是个宫女。朕宠幸过的宫女不知道有多少人,加上行宫的那些,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我楚国自太祖开国以来,哪一个宫女做过皇后?做过太后?何况还是一个跟她主子大搞巫蛊之术被在宗人府关了许多年的宫女?她的儿子给皇后收养,子以母贵,成为一国之储君。她自己嘛,就算母以子贵,封个贵妃也到顶了——做什么太后?除非她在宗人府里修炼成精了,要不然能帮朕管理后宫吗?’” 白羽音说这番话的时候两手叉腰挺胸凸肚,将元酆帝学得惟妙惟肖。程亦风等人如临其境,可以想像得出在场的一干人等——尤其是淑贵嫔——听了这番话将有多么的惊讶。然而,经过锦波阁前的一番对话,程亦风深知元酆帝虽然做了许多昏庸之事,但眼光是雪亮的,他说出这些看似糊涂的话,其实是暗示淑贵嫔不要觊觎皇后的位子,平息风波,同时也安慰竣熙。 白羽音接着模仿元酆帝说话:“皇上又道:‘所以说这个皇后也太不象话!朕不管事的时候,她把后宫都打理得井井有条。怎么朕今天管了一两件事,她就什么也不会做了,却在这里寻死觅活?嫌朕不够烦么?难道是想叫朕今后亲自管理后宫么?那宗人府和礼部岂不是又要有文章做了?可恶!’然后转向端木庄主,一本正经地吩咐:‘端木大夫,你可一定要把皇后给医好了。等皇后康复之后,外事不决就问太子,内事不决就问皇后,朕才可以逍遥自在,炼丹修道!’你们听他这话,意思分明就是不追究皇后。” “昏话!全是昏话!”邱震霆跺脚道,“要让这种恶毒的婆娘继续统领后宫,那后宫还有太平的日子么?他娘的,虽然后宫不干老子屁事,但是……” “你别急着抱怨!”白羽音道,“你老这么插嘴,我讲到明天都讲不完啦——最精彩的还没说呢!” “好,你说,你说——”邱震霆捂住了自己的嘴。 白羽音洋洋得意,活像一个刚写出绝世妙文的书生,前面铺陈许多,就是为了要揭示后面更惊人的篇章。她一个字一个字地道:“皇后其实是和凤凰儿联手施苦肉计,却失败了。” “什么?”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皇后施苦肉计?这不算新鲜事。但是凤凰儿毫无心计,怎么可能和皇后联手?怕是被利用了吧! 白羽音把玩着发辫,似乎是在搜集每一个人惊愕的目光,直到把它们全部掌握在手中,才满意地把故事说下去:“端木庄主忙着给皇后看诊,忽然发现凤凰儿从榻上的矮桌下抽出一个匣子来。他就问道:‘做什么?’凤凰儿一惊,吓得跌坐地上。那匣子被摔开了,里面有两个瓷瓶。端木庄主就抢步上去捡了起来,问:‘这是什么?’凤凰儿的脸都白了,一个劲儿地摇头。但看到端木庄主要拔开瓶塞,她就惊声阻止:‘不可以!漏气就会失效的!’‘那到底是什么?’端木庄主问道。连太子殿下也怀疑了起来,盯着凤凰儿。凤凰儿的脸色由白变青,吓人得要命,且颤抖了起来,像得了疟疾的人一样。端木庄主终于开始拔开了瓶塞,将里面的东西倒了一点儿出来。我依稀看见,一个瓶子里是白色的粉末,好像盐,另一个里面却是红色的,好像胭脂。端木庄主将那白色的挑了一点儿嗅嗅,立刻惊讶道:‘这是鸳鸯血!’” “鸳鸯血?是什么玩意儿?”邱震霆闻所未闻。 “是一种毒药。”公孙天成道,“其实也不是什么特别霸道的毒药,江湖术士用来骗人的。白色的是毒药,红色的是解药。只要服下毒药一个时辰之内再服解药,便无性命之忧。” “咦,原来老先生知道呀!”白羽音道,“那就省得我解释。当时太子殿下也问端木庄主‘鸳鸯血’是何物,端木庄主就这样告诉他。太子便红了眼,质问凤凰儿:‘你为什么会有这个?’其实他心里已经有了猜测,但不敢确定,银死死抓着凤凰儿的肩膀摇晃着,既想听她说出真相,又似乎害怕她说出真相。凤凰儿就快要被他摇得散架了,半晌,忽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快让娘娘吃解药把!再不吃就来不及了!’太子听到这话,像被人当胸捅了一刀似的,整个人都没了力气,松开了凤凰儿。那边太监宫女们自去按照端木庄主的吩咐将解药化开给皇后服用。忙了一会儿,总算是把药灌下去了。大家都舒了口气。便听皇上沉声问道:‘凤凰儿,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给朕从实招来!’凤凰儿眼神呆滞,我以为她要昏过去了,谁知道她愣愣的,像木偶似的开了口,道:‘娘娘是一片苦心,请万岁千万不要怪罪娘娘。她也为了不让太子殿下伤心,为了劝谏万岁,才出此下策。’” “什么乱七八糟的?”邱震霆道,“就是说,皇后准备了鸳鸯血,然后吃了其中的毒药?这算什么一片苦心?” “当然是一片苦心了!”公孙天成冷笑道,“她吃了这种不足以致死的毒药,假装畏罪自尽。一方面做出悔不当初的模样,既博取皇上的同情,一方面又可以挑拨太子和淑贵嫔的关系。她特地选择了东宫这个地点,又把所有人都请齐了,才唱这出好戏。当皇上说出‘外事不决问太子,内事不决问皇后’的时候,她的苦肉计也就达到了目的,自然可以吃解药了。只不过她没想到,凤凰儿拿解药的时候被端木庄主发现了。” “老先生果然足智多谋,猜得一点儿也没错!”白羽音拍手道,“凤凰儿就是这样交代的。她说皇后并非故意欺骗,乃是想在诚心谢罪的时候,也留一条后路。若是皇上见到了,不肯宽大,皇后就不服解药,任由自己中毒而死,若是皇上肯既往不咎,那便服下解药,免了不必要的伤心——你们听听,皇后算得多精!太子拼起命来,皇上能不让步么?就算皇上真的铁了心,要除掉这个祸害,我也不信皇后肯就这样死掉,必然还有后着呢!也只有凤凰儿这个笨蛋才相信她的鬼话。” “这老妖婆!”邱震霆怒道,“他娘的!她害死自己的亲姐姐,抢了别人的儿子,又想要谋杀亲夫。什么坏事都让她做尽了!我呸!最好她吃了解药也救不回来,死了干净!” “这还真让大当家说中了!”白羽音笑道,“太监们给皇后灌了解药下去,毫无起色。端木庄主鉴定了,发现解药早就被人偷换过——要不就是老早自己失效了。反正是根本解不了皇后的毒。虽然端木庄主知道鸳鸯血的解药该如何配,但是等他配好,也不知要过几个时辰。皇后就算不死,也要一辈子瘫痪在床上。可不是恶有恶报么!” “妙!妙极了!”邱震霆拍着大腿道,“天网恢恢,恶人最终没有好下场!嘿,这种老妖婆,若是让俺去收拾她,还脏了俺的手!如今她自己毒死了自己,可真是大快人心!” “不错!”管不着也道,“真有人偷换了她的解药,那就怪她过去结怨太多。要是那解药自己失效了,就是老天爷要收拾她。无论如何,这毒妇完蛋了,天下就太平了。这真值得痛饮三大坛!来,霏雪郡主也一起来喝!” “这会儿又不说你们的酒菜是粗茶淡饭了!”白羽音小心眼儿地瞥了公孙天成一眼,又来拉程亦风,“你也一起来喝吧。难得这么高兴!” 程亦风不知怎么高兴不起来。诚然,皇后死了或者成为废人,那就永远也不能再迫害符雅,也不能再祸害后宫。但是这样一个阴谋被揭穿了,对于竣熙是多么大的打击,尤其,凤凰儿还被牵扯其中。在一切的争斗中,这一对少年男女是最无辜的人! 被白羽音拽着,他心中只有怅然和担忧。 正这是,外头又传来了“砰砰砰”的敲门声。“程大人!杀鹿帮的人在府上么?” “咦,是什么人找俺?”邱震霆放下酒坛子,前去应门。外头扑面而来一阵杀意——几十个禁军兵士将程府的大门堵了个水泄不通,大家手中的火把烈焰冲天,而出鞘的兵刃寒意透彻,丝毫也不被火光温暖。 “干什么?”邱震霆愕然问道。 “邱大人!”带队的禁军校尉冲他拱了拱手,“尔等行刺皇后,罪大恶极。你的三位结义兄弟已经就擒。请邱大人也跟我们走一趟吧!”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算是一段巨大的“插叙”,本来一直考虑什么地方插才好,似乎越往后拖越是麻烦,就索性插在这里了。 没错,我又开杀戒了。 闭关论文去了。31号有东西要交,之前应该很忙了。 ----------------- 10/10/19 修改 134第133章 “放屁!”邱震霆暴跳如雷,“谁有功夫去行刺那老妖婆?” 此时,堂上的其他人也都跟出来看究竟。禁军将士一眼就看到了公孙天成:“公孙先生,你也在这里,那就正好了。太子殿下猜想,此事只怕你是主谋。还请你跟我们回去说个清楚。” “放你娘的狗臭屁!”邱震霆一个健步挡在公孙天成的身前,“公孙先生刚才一直都跟俺们在这里喝酒。皇后中毒的事,俺们是听霏雪郡主说的。” “霏雪郡主?”禁军将领有些惊讶。 程亦风即作证道:“不错,正是霏雪郡主从宫里来,告诉我等皇后中毒的消息——”他回身寻找白羽音,只见小小丫头正打算翻过院墙逃走——每次一闯祸,她最有本领逃之夭夭。不过,在邱震霆和管不着两位高手的眼皮底下,白羽音想要置身事外还没那么容易。管不着振臂一纵,扑上去拉住了白羽音的后领,像拎小鸡似的,将她提到了门口:“郡主哪里去?” “我……我要回……回家去。”白羽音装出无辜的样子。不过,很快她就感觉到邱震霆和管不着眼神中威胁,以及程亦风面上的愠色,还有禁军将士的怀疑,于是咬了咬嘴唇,一跺脚道:“你们都瞪着我干吗!我知道杀鹿帮的那三位当家被抓了,所以我才急急忙忙跑来告诉你们。可是,我还没讲到那里呢,禁军就来了——” “你这死丫头!”邱震霆咆哮道,“这么重要的事你不先说,却跟我们讲那么废话?” 白羽音被他吼得不由瑟缩了一下:“那个……你们老是打断我,我才没讲到重要的地方嘛!” “你还说废话!”邱震霆作势要打,“还不快说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白羽音不敢再耍嘴皮了,老老实实道:“确定皇后的解药失效之后,太子殿下就发起狂来了,说一定是有人偷换。他虽然又伤心又生气,但是脑筋却很灵敏,在偏殿里走了几个来回,就分析说,偷换解药的人必须符合三个条件:第一,跟皇后娘娘有仇,第二,知道皇后娘娘的计划——因为不会有人没事干去偷换娘娘不晓得会不会使用的药,第三,有这个本事来偷换。如此推算起来,和皇后有仇可能很多,但是知道皇后计划的,就只有凤凰儿。凤凰儿是不可能蓄意杀害皇后的,所以此人一定偷听了皇后和凤凰儿的对话。他大概有飞檐走壁的能力,所以潜伏偷听才没有被发现,而偷换解药也神不知鬼不觉。我听太子这样说,暗想,他大概偏执成狂了!怎见得不是皇后疏忽了,没有检查解药是否有效呢?但正这个时候,忽然听端木庄主道:‘殿下这样说,草民也许知道是什么人做的。’说话间,忽然就蹿了起来,破瓦而出。我可吓坏啦,以为他发现了我,要捉我下去。谁知他到了屋顶上,就朝飞檐的兽头扑了过去。我看见那后面惊起三条人影,正是杀鹿帮的三位当家。原来他们早已躲在那里,我却一点儿也不知道。” “然后呢?”邱震霆焦急地追问。 “我怕端木庄主发现我,又怕三位当家会揭穿我,当然是赶紧跑啦。”白羽音道,“趁他们打起来的时候,我就翻过屋脊去,从偏殿的后面溜走了。我看见端木庄主的武功十分厉害,手掌好像会发绿光呢!杀鹿帮的三位当家不是他的对手,被他抓下去了。” 这么重要的事,偏偏到这个时候才说出来。程亦风恼火万分。而邱震霆虽然有“不打女人”的原则,也不愿跟小孩一般见识,此刻亦气得很不能扇白羽音两个耳光。怒气灼人。小郡主被吓得吭也不敢吭。 公孙天成却哈哈笑了起来:“若我是郡主,也要立刻逃之夭夭了——和皇后有仇,又有飞檐走壁的本领,郡主不也符合这些条件么?而且郡主和皇后的仇怨远比三位当家的深吧?当时如果三位当家不是碰巧也在屋顶上,郡主只怕现在已经又被关进宗人府了呢!” “这……这叫什么话!”白羽音怒道,“你……你不要能赖就赖!我不过是看热闹的。跟皇后中毒,可没有关系。” “那难道老三他们就有关系?”邱震霆怒道,“皇后都干了些什么坏事,老三他们最多也是今天才听说。他们才不会吃饱了撑着没事干去行刺皇后!再说,俺们杀鹿帮都是光明磊落的好汉。就算俺们真的看不过皇后的所作所为要替天行道,那也不会做偷换解药这么无聊的事情。肯定一刀杀了来得痛快……” 他本来是为了辩解,但是直肠直肚不懂得转弯,对皇后的厌恶溢于言表,反而有越描越黑之嫌。程亦风赶忙打断他,对那禁军校尉道:“我看此事多半有误会。公孙先生和邱参将、管参将之前一直都在麻风村,今日才回到凉城。而侯参将等三人几个月来一直在追查疾风堂的各项罪证,今日来到凉城就直接进宫去。换言之,他们两路人马,已经许久没有见过面了。公孙先生又如何指使侯参将刺杀皇后?” 禁军校尉对程亦风相当客气:“程大人,卑职也是奉命行事。皇后娘娘究竟如何中毒,卑职并不清楚。只是太子殿下下令让我等来捉拿邱大人、管大人和公孙先生。我等岂敢不从?如果程大人要为他们辩解,不妨到东宫去当面和殿下说。卑职却做不了主。” “你奶奶个熊!”邱震霆骂道,“这太子殿下也真是——皇后根本就不是他亲妈!这么多年来,把他的亲妈关在牢里不算,还一直把太子当猴儿耍——太子还要为这毒妇大动干戈?真他娘的让老子想不通!” “大当家,”公孙天成的语气轻松无比,好像现在要被逮捕的根本不是他老先生一般,“清者自清。没有做过,便是没有做过。任谁要诬赖我们也不成。再说,咱们的确是参加谋划了御花园的一出大戏,却没有捞到粉墨登场,不是很可惜么?咱们也到那戏台上去走一遭,过过瘾,有什么不好?” “这个……”邱震霆愣了愣,一跺脚,道,“好,走一趟也不错!不能上台唱戏,总要去看戏,要不真是亏大了!”说着,推推那禁军校尉,道:“走,走,走,这就进宫去!太子殿下不清醒,俺把他骂清醒!” 禁军校尉的品级比邱震霆低了许多,听他言语不敬,也不敢呵斥,只道:“邱大人如果要见太子,恐怕今天是不成了。太子殿下要在皇后娘娘身边侍奉汤药。他吩咐将你们押到刑部大牢去,待皇后娘娘的病情稳定了,他才去审问你们。” “他娘的!那要是皇后死了呢?”邱震霆怒道,“难道他就不来审问俺了?要关俺一辈子?还是想直接砍老子的头?老子乃是杀鹿帮的大当家,天不怕地不怕!看着程大人的面子,老子才当了这劳什子的破官,给朝廷卖命。你们叫俺杀樾寇,俺没意见,眨巴下眼睛都不是汉子!你们叫俺杀奸臣,俺也认了。如今叫俺蹲监牢,这算什么?欺人太甚!老子不干了!老二,走,咱们杀到刑部救了老三他们,就反回山寨去。他娘的!” 这可要将事情越闹越大了!程亦风连忙来打圆场。可是才要开口,忽然见到一乘轿子匆匆从街口赶了过来。凉城府尹孙晋元满头大汗地下了轿,顾不上奇怪为何禁军堵住了程府的大门,一径跑到程亦风的跟前,道:“程大人,大事不好了!只怕……只怕是疾风堂……卷土重来了!” “这怎么可能!”所有人都大吃一惊。程亦风道:“袁哲霖现在景康侯府,他近身的党羽已经全数就擒,被关押在刑部大牢——如何卷土重来?” “下官也不清楚。”孙晋元道,“不过,之前参加疾风堂的那些江湖人士,不是有一部分关押在刑部,另一部分关押在我凉城府大牢吗?今天那些人统统都不见啦!简直跟变戏法似的,连跟头发都找不着了!” “竟有这种事!”程亦风只觉得脑袋嗡地一响,胀痛起来,“那刑部大牢呢?” “下官还不知道,不过已经派人去报讯了。”孙晋元道,“因为事态严重,所以下官亲自来跟大人说明——疾风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妖法把戏一套一套。下官以为,大人应该立即调动京畿防备军,以备不测。” 程亦风只觉得这一个接一个的变故像是大山一座座倒塌,压在他的身上,让他喘不过气来。要通知京畿防备军——不错!不过,更紧急的,怕是应该是加强皇宫的防卫吧?此事若真是疾风堂余党所为,连凉城府的大牢都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劫了,要入宫去,看来也不是什么难事。那样的话,单靠禁军和御前侍卫们还远远不足以保证元酆帝和竣熙的安全。须得有艺高胆大的人——偏偏这节骨眼儿上,猴老三等人已经被捕下狱,邱震霆和管不着也受了冤枉。心中不由一凉:这不会也是阴谋的一部分吧? 白羽音也想到了这一点。大叫道:“我知道了!一定是疾风堂的人做的——皇后中毒的事——看来和杀鹿帮的人没有关系!袁哲霖这狗贼诡计多端。他不会把宝都押在御花园,肯定还有后着——他哥哥看起来那么老实,说不定是装的。这头可怜巴巴地骗过皇上的眼睛,把袁哲霖救了回去,那头就秘密安排高手劫狱。还刺杀皇后嫁祸给杀鹿帮的英雄,好让他们没法保护皇上和太子!现在疾风堂说不定现在就要攻打皇宫了!可不得了!别再纠缠皇后的事了,捉拿乱党要紧!你们——”她冲禁军士兵道:“快点儿先去把景康侯府给包围了,把那心怀不轨的兄弟俩抓住。擒贼先擒王嘛!” 禁军士兵虽然也十分震惊,但还没有方寸大乱到听从白羽音的指挥。他们都望着程亦风,看他有何应对。只是程亦风还没来得及开口,忽然又见到凉城府的捕快火急火燎地跑了过来,向孙晋元报告道:“大人!总算追上您了!大事不妙!暂住在夷馆里的那些江湖人士,全都被人抓走了!” “什么?”孙晋元的脸差点儿都变绿。 那捕快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夷馆里有人看到……说是……是四个打扮古怪的人,好像不是中原人士。一对中年男女,一个老尼姑,还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他们闯进夷馆去,也没怎么抬手动脚,就把那些江湖豪杰全抓了,好像拎包袱一样,一手一个,提着跳出窗户去。夷馆的守卫追了几步,就不见他们的踪影了。” 程亦风不由冷汗直下——暂住在夷馆里的都是当日和端木平一起参与平定疾风堂叛乱的。那支义师中大部分人都已经散去,余下六七个人只因有同门受到了哲霖的蛊惑,被牵连在疾风堂一案中,是以他们留下来,想看看能否求情。这些人算来都是江湖上一等一的好手,若是有人要偷袭他们,不可能这样一击得手 白羽音也瞪大了眼睛:“胡说!哪儿有这么厉害的人?你们看花眼了吧!” “这是千真万确的!”捕快道,“夷馆里许多人都看见了。卑职已经发散人手去各个城门处打听,看有没有人见到这四个怪人。不过,目前还没有消息。” “要真有这么厉害的人,怎么可能走城门被你们发现?”白羽音道,“还不是直接跳过城墙去了——喂,程亦风,你吓傻了么!什么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死虫子就是死虫子。大不了咱们再狠狠地踩上几脚,把它踏个稀巴烂!疾风堂余党再有多大的本领,也就是一些武林匹夫而已。我外公的门客中,武功高强的多着呢!我去找他搬救兵……” 那不等于又回到了当初哲霖和康亲王两大势力勾心斗角的局面?程亦风决不能领这个情。尤其,此事若当真是疾风堂所为,哲霖手下有如此高手,何至于落到今日这步田地!这很可能是另外一路人马——是康亲王不甘失败?是樾国奸细趁虚而入?目下还猜测不出。更想不到他们下一个目标会是哪里。但是,看守刑部大牢里的人犯,加强皇宫警戒,同时搜寻可疑人物,总是可行之策! 他当即命令孙晋元派人去找临时接管了京畿防务的司马非,出动城内巡逻部队和城外守备部队,严密监视往来人等,确保逼宫事件不会重演。与此同时,凉城府捕快须倾巢而出,搜寻被劫的武林人士——这样一大批人,总不会凭空消失。另一股可以动员的搜索力量,就是崔抱月的民兵,只不过他们驻扎在城外,一时间也调不进城来。只能发一封手令去,让他们协助城外的搜索。 “为了防备万一,景康侯府必须立刻警戒起来。”程亦风道,“而康亲王府——”他看了一眼白羽音,道:“康亲王府也要加强警备。这些都让司马元帅调配人手。驻扎在凉城内的防卫部队有一千人,加上你凉城府的人马,城门护军,对付几个武林人士,应该绰绰有余了。” “你这是怀疑我外公了?”白羽音跳了起来,“我家的门客里可没有什么山羊胡子和老尼姑!这事绝对和我们康王府没有关系!” 如此紧急的关头,程亦风无暇与这小姑娘纠缠不清,吩咐完了孙晋元,又和禁军校尉商量,让他们火速回宫去通知相关人士加强防备,至于邱震霆等人,可以暂缓逮捕。禁军士兵们略有难色,毕竟,捉拿杀鹿帮和公孙天成乃是竣熙的命令。不过,看邱震霆等人愤愤不平的模样,单凭这些禁军的力量,想要逮捕他们也绝无可能。倒不如卖这个人情给程亦风。于是答应了,便欲离去。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忽然听到崔抱月的声音:“怎么这么多人?程大人,莫非你也听到了消息?”话音落下,她已经拨开人群来到近前。她身后还跟着一个模样憔悴的中年汉子。众人一时之间都没人出来,唯公孙天成皱了皱眉头:“咦,这位不是东海派的姜掌门么?” 他这一提醒,孙晋元也“啊呀”了一声,道:“你——你不就是关在凉城府大牢里的疾风堂党羽?到底是何人协助你越狱?快快从实招来!” “在下是受了袁哲霖的胁迫才加入疾风堂。我东海派门人一直都以国家兴亡为己任,绝不会做出违背忠义之道的恶行。”姜广轩道,“今日我等也不是越狱,而是被人劫持至城外。崔女侠可以作证。” “不错。”崔抱月道,“我出城回民兵营的时候发现他们许多人都被捆在小树林里。有人用奇怪的手法点了他们的穴道,不知该如何解开。幸亏姜掌门自身内力深厚,冲开了穴道,才能来报信——有四个奇怪的人正在京城兴风作浪!” “是不是一对中年男女,一个老尼姑,和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孙晋元问,“他们不是你们一伙儿的么?不是疾风堂的么?” “怎么,孙大人已经知道这四个人了?”姜广轩奇怪。孙晋元因告诉他夷馆中江湖人士被劫一事。“那看来这四个人捉了那些武林同道去,也是为了打听相同的事情。”姜广轩道,“他们应该是魔教的后人。” “魔教?”程亦风等官员对武林掌故一窍不通,只知道过去每每官逼民反之时,常常有人打出诸如“天师教”“红莲教”等名号,揭竿而起,却不知魔教为何物。邱震霆即解释道:“魔教是个叫做神鹫门的门派。在江湖上消失了几十年了——他们倒也不是妖魔鬼怪,只不过不愿遵守武林正道的规矩,就被正大门派联手铲平。其中细节,俺就不知道了。俺们杀鹿帮算起来也不是武林门派。跟他们没交情,懒的管他们那些黑道白道的事。” “邱大当家这话说的就不对了。”姜广轩道,“魔教的确作恶多端,正大门派才会联手将其剿灭。不过,当年却有一个叫做阕遥山的魔教余孽侥幸逃脱,后来又向正大门派复仇,以致武林一片腥风血雨。幸亏正道再次联手将其制服,逼他六十年不得踏足江湖。此人如今是生是死,恐怕无人知晓。不过,今天那四个怪人捉了我等出城,又百般折磨,就是要问我们这个阕遥山的下落。因此,我看这四个人多半也是魔教的。” 这样说来,恁大的一场风波竟然是江湖纷争?程亦风和孙晋元等面面相觑。公孙天成倒颇有兴致:“阕遥山看来在江湖上也算十分出名了——那四个魔教中人怎么到今时今日才来寻找他的下落?而且似乎毫无头绪,竟然要抓大批武林人士来逼问?” “这就不得而知了。”姜广轩道,“不过据在下推测,可能是因为漕帮的严八姐之前一直坚持秦山白虹峡上住着一位神秘的老人,武功高深莫测。严八姐当日曾追杀玉旈云那狗贼到秦山上,却让其走脱了。据说是因为这神秘老人插手。可能消息传出之后,魔教余孽怀疑此人是阕遥山。不过,自从玉旈云逃脱之后,武林义师曾经多次到秦山上搜查,均未发现所谓神秘老人。可能是严八姐造谣。” “放屁!”邱震霆骂道,“严帮主光明磊落,才不会胡说八道。他说有,那就一定有!” 姜广轩道:“那就算是有吧。此人是否阕遥山也未可知。再说,除了严八姐之外,根本没有人见过他。这四个怪人不去找严八姐却来骚扰旁人——看那架势,他们似乎是要把武林中的每一个人都逼问一番了。” “听说严帮主遭疾风堂暗算,至今下落不明且生死未卜。”公孙天成道,“那四个怪人当然没办法去找他了。不过他们竟然为了找一个人不惜闯入凉城府大牢,又劫持夷馆中的绿林豪杰,可见此人对他们十分重要。不过,如此鲁莽行事,足见四人虽然武艺高强,却有勇无谋——老朽看,他们的下一个目标——” “一定是刑部大牢!”白羽音抢先叫道,“那咱们还等什么?程亦风,你赶紧率领京畿守备军将这四个人抓住,省得他们祸害人间,让别人蒙受不白之冤!” 若能抓住这四个人,那自然是最好,程亦风想,但是,自己身为一国之相,要负责的是社稷的安危。与其介入江湖纷争,逮捕几个扰乱治安之人,他更应该着眼大局:万一这四个人不是什么魔教,而是康亲王的手下或者樾国奸细,把人手都派到刑部大牢,岂不中了调虎离山之计?眼下看来,维持原定计划保证京师安全才是万全之策。他因摇头拒绝白羽音,同时吩咐孙晋元和禁军兵士照方才的指示各自行事,又拜托崔抱月带领民兵搜救其他被掳的武林人士,邱震霆和管不着从旁协助。 “那刑部大牢呢?”邱震霆问道,“就放着不管了?” “方才孙大人不是已经派人过去了么?”程亦风道,“再说守备军将凉城戒严,自然也就包括了刑部大牢。” “不过,老三、老四和老五都被押送到刑部大牢去了。”邱震霆道,“俺不放心他们。大人,还是让俺和二弟到刑部大牢去吧。” “问他有什么用!”白羽音不待程亦风回答就抢先道,“他这个人啊,最典型的过河拆桥忘恩负义。你们看他怎么对本郡主就知道了——为了剿灭疾风堂,本郡主也算出生入死。结果呢?他却叫守备军去包围康王府,一点儿面子也不给我——” 邱震霆虽然担忧手足的安危,却还不至于听白羽音的歪理,恳切地望着程亦风,希望他能同意。程亦风叹了口气——这也是人之常情吧?于是道:“好吧。两位就先去探个虚实。但看来那四个怪人着实厉害,两位切不可与他们硬拼,若是力有不逮,便赶紧回来求援。” “多谢大人!”邱震霆一抱拳,便转身和管不着大步流星超刑部大牢飞奔。 白羽音看了看程亦风,丝毫没有来和自己道歉的打算,心中恼火万分,面子上更过不去,也便一跺脚:“哼,我也去。把那四个家伙抓来,看你还怎么冤枉我!”说着,展开轻工追着邱震霆而去。 邱震霆和管不着到了刑部的时候,只见四周一片宁静,浑不似遭了袭击的样子。然而走到大牢门前,却觉得这宁静有些异样——守门的士兵仿佛靠着墙根儿盹着了,但是睡得如此沉实,竟对邱、管二人的到来浑然不觉。二人上前招呼时,士兵也毫无反应。他们伸手将士兵的帽子拉了起来,才发现两名士兵一个张着口,一个瞪着演,根本没有打盹,是被人点了穴道。二人试着解穴,可无论怎么舞弄,都毫无效果——莫非这就崔抱月说的“怪异”的点穴手法?那么,四个怪人已经光顾过这里了? 两人互望了一眼,提示对方要小心防范,接着,推开了刑部大牢的门。第一进乃是院子,系刑部狱卒们平日操练之处,并不宽敞,在灯火照耀下可以一览无余。邱、管二人扫视了一圈,不见可疑,才踏进院子去。但就在此时,听到一个稚嫩的声音道:“好家伙,这么快就来了!”便有一个白衣少年从对面房屋的阴影里走了出来。 这就是那四个怪人中的一个?邱、管二人都大为吃惊——此少年不过十五、六岁年纪,满脸稚气,和之前公孙天成雇的那个小书童看来也没什么分别。他能够双手提着比他高大的人跳出夷馆去?实在叫人难以想象! 少年在离他们丈许之处站定了,眯起眼睛似乎是在将他们打量。邱震霆就喊话道:“这位小朋友,你是哪条道儿上的?”只是话音还未落,忽见那少年手中甩出一根长索来,好像一道白亮的闪电,直劈向自己的胸口。邱震霆一骇,连忙闪身避让。谁知那少年的长索收放自如,分明是软绵绵的绳子,劲力到处,却成了尖利的长枪,只稍稍往前一送,又打到了他的胸口。他的额头不由冒出了冷汗——区区孩童已然如此,那另外三个怪人要是也出现了,可不知怎生对付! 管不着见大哥被人杀了个措手不及,自然不能袖手。轻喝了一声,便朝那绳索上抓去。他本意是逼少年抽手回防,以扰乱其攻势。不料,那绳索的趋势丝毫不变,管不着竟一把将绳索拉住了。没想到如此轻易就占了上风,管不着不给对人喘息的机会,立刻将全部尽力运在手臂之上,狠狠一拽那绳索,喝道:“撒手!” 他自信这一扯用上了全力,哪怕不把绳子拽断,也要把少年的手掌割烂。岂料,少年依旧牢牢抓住绳索不放,只是整个人被管不着拽得飞了过来。“好家伙!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本事!”管不着啐了一口,一边握住绳索,一边拉开架势,打算和少年近身一搏。 那少年的来势甚为迅猛,只眨眼的功夫已经到了跟前。管不着便一掌击出,掏向其胸口。那少年也不含糊,虽然好像被拉得失去了平衡,却迅速地在空中一翻身,机灵地避开了管不着的攻击。 “你这小子,倒有两下嘛!”管不着欲将绳索绕在手臂上,以限制少年活动的空间。同时,又伸手去拿少年的肩膀,并问道:“爷爷没空跟小朋友打闹!你只老实交代,为什么把京城闹了个鸡犬不宁?” 少年身手敏捷,在空中游走蹿动,好像那儿有无形的阶梯让他踩踏似的:“你说你是我爷爷?啊呀,我都不知道我爷爷是谁呢?原来是您老人家,那可真不好意思。冒犯了——那旁边这位又是谁?难道是我外公么?” 邱震霆不喜欢和人耍嘴皮子,只觉得这少年的武功奇怪无比,使绳索时,好像深不可测,被管不着轻易拉得失去重心,却好像太过三脚猫,但此时翻腾飞舞,又叫人眼花缭乱。不知那三个同党却在哪里?他四下里观望,戒备着。 管不着虽然心中也惊讶于少年高超的轻功,不过暗想,再怎么厉害的人也不可能变成鸟儿一直在天上飞,这么蹿来蹿去总有力气用尽的一刻。届时自然能手到擒来。所以他沉着应战,每一招都逼得少年要纵出好远才能躲避,不久,少年果然就有些气喘吁吁起来。 管不着暗自得意,却蓦地听到身后一人道:“蠢材!大半年都过去了,你的‘情丝万缕’怎么还是一点儿长进也没有?你这是在跳大神么?” 管不着一惊,邱震霆也回身望去。只见一个留山羊胡子的青衣汉子从屋里走了出来,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数落少年道:“你师父要是还在生,见到你这样使他的绝技,只怕要被你气死!你在磨蹭什么?还不把他拿下了!” 好大的口气!管不着心中恼火,我神偷妙手是说拿下就能拿下的么?不料,他心念方动,只听那少年应了声:“是,师伯!”忽然拽住了绳索,朝后跃去。管不着还不及反应,只觉身上一紧。竟然已经被绳索捆住。他大骇之下,想要挣断束缚,岂料越挣越紧,最终站立不稳,摔倒在地。 “老二!”邱震霆大惊,飞身上前搭救。但只听“嗖”的一声,不知什么事物从面前飞过,划过他的脸颊,火辣辣地疼,身手一摸,竟鲜血淋漓!“暗箭伤人,算什么好汉!”他怒喝,同时扑向山羊胡子,“你们究竟是什么人?快给俺报上名来!” “你又不是好汉,我为什么不能用暗箭了?”山羊胡子并不躲闪,而两手“嗤嗤嗤”又弹出数枚暗器,饶是邱震霆闪得快,衣服也被打穿了好几个洞。 “去你娘的!”邱震霆骂道,“方才俺为了不想两个大人打一个孩子,才没有和二弟一起砸扁这小畜生。你们倒拿着客气当福气!哼,老虎不发威,你当俺是病猫!吃俺一拳!”说着,双拳连环击出,直向山羊胡子胸腹要害攻来。 山羊胡子自恃武功造诣远在邱震霆之上,根本就不把他放在眼里,好整以暇地站着,只是两手不停地发暗器。饶是邱震霆勇猛异常,却被暗器逼得丝毫近靠近了不了对方。他一边挥挡暗器,一边想:寻常暗器不过金钱镖、铁莲子之类,一个人的身上能带多少?总有用完的时候!看这混蛋到时怎生应付。但说也奇怪,这山羊胡子的暗器好像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源源不断向邱震霆袭来。 他娘的!这是什么妖怪?邱震霆直冒冷汗,老三他们被带来关押在此,莫不是也落在这些怪人的手里? 他自紧张应战,那少年却在一边看得直拍手,且叫道:“师伯,你这弹指神功倒是又进益了!快快教给我吧!” 山羊胡子冷哼一声:“你还是练好你师父的武功,不要这山望着那山高——墙头上有人,快抓下来!” “有人?”少年回头一看,同时也飞身纵起。躺倒在地的管不着看到墙上一条黑影仓皇逃窜。然而,以这少年的轻功,那人怎能逃得出他的手掌,眨眼的功夫就被了拎了下来——原来是尾随而至的白羽音。小郡主涨红了脸,骂道:“你们干什么?我不过看个热闹,犯着你们什么事了?” 少年不意自己抓着一个妙龄姑娘,愣了愣。然而就这一眨眼的功夫,白羽音手一挥,洒出一把粉末来:“去死吧!”少年即惨叫着捂着眼睛,放松了掌握。 山羊胡子哪里料到有此变数,赶忙上前救自己的师侄。邱震霆也就乘机上前搭救管不着。这时他才看见满地的“暗器”尽是些瓜子花生之类,心下不由大骇:人说武功到了登峰造极之境,摘叶飞花皆可伤人。今日若不是白羽音使出下三滥的手段,自己和管不着还不知有没有命在!那另外两个怪人又在哪里? 正想着的时候,听到后面的屋里一阵脚步声,又有几个人跑了出来。邱震霆心中暗叫糟糕,偏偏管不着身上的绳索怎么也解不开。“大哥你别管我啦!”管不着道,“快回去找程大人搬救兵就是了!” “不行!”邱震霆道,“俺们杀鹿帮——”才说了几个字,忽然脸上的表情由惊变喜:“咦!老三,老四,老五!你们没事么?快来帮俺!” 来人正是猴老三、大嘴四和辣仙姑。他们一见这情状,都呼道:“你们怎么打起来了?苍大侠快快住手!这是自己人!” “自己人?”山羊胡子和邱震霆双方都十分惊讶。 大嘴四道:“苍大侠,这是咱们杀鹿帮的大当家,那一位是咱们的二当家——大哥、二哥,这为是西瑶来的苍翼大侠,那一位是他的师侄白翎,这两位是玄衣师太和朱卉女侠。” 邱震霆和管不着愕然地看着猴老三等人身后跟着的老尼姑和中年妇人。双方看来十分熟络,全无敌意。猴老三的手里甚至来端着一盘花生米,好像刚才正和人喝酒闲谈——山羊胡子苍翼所发出的“暗器”只怕也是从这个盘子里抓出来的。 “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辣仙姑走上前去,检视少年白翎的眼睛,发现白羽音撒出来的原是石灰粉,咂嘴道:“你这个郡主也真是心狠手辣——随身带着石灰粉,可要把人家的眼睛烧坏了!” 白羽音撅着嘴道:“你们刚才打得你死我活,谁知道你们这会儿又称了自己兄弟?哼!你们都一样啦!程亦风的朋友都跟他一样!忘恩负义!” 邱震霆没闲工夫和她计较,因为更好奇猴老三等怎么和这四个怪人成了“自家人”。大嘴四一副“说来话长”的样子:“大哥,二哥,先进来歇歇——老五,帮白少侠洗干净眼睛。”于是将邱震霆迎到屋里去——管不着的绳索非得白翎亲自解开不可,旁人都无能为力,他只有一路骂骂咧咧,在猴老三的搀扶下跳进房中。只见里面灯火通明,桌子上有酒有菜,几个刑部的狱卒靠在角落里,显然也是被人点了穴道动弹不得,另有一个凉城府衙役打扮的,大约是孙晋元那里来打探消息的,也被人点倒。 “别喝酒了——”邱震霆挡下大嘴四递上来的杯子,“老四,你们怎么会在在东宫的屋顶上被抓到,又怎么会和这四个……四个英雄做了朋友?这都乱了套了,你们还这里喝酒!” “本来也不想喝酒的。”大嘴四道,“不过——因为这事说来话长。跟玄衣师太他们说着说着就口干舌燥。正好刑部这帮龟儿子们准备了一桌子酒菜,咱们就不浪费,一边喝一边说了。” 管不着被捆得像个粽子,怒火几乎要从头顶冒出来:“老四你别卖关子,到底是什么事情,你赶快说清楚——要不是听说你们被抓来刑部大牢,就算京城被人一把火烧了,我和大哥也不会到这里来,还……还受这鸟气!他娘的!” 大嘴四见到管不着的狼狈样实在好笑,但是难得看二哥发这么大的脾气,他只得憋住了笑,长话短说,道:“咱们去东宫屋顶上,是为了监视端木平这个伪君子,看看他呆在皇宫里有什么企图。至于怎么会和玄衣师太一行不打不相识,则是因为他们要问的事情,咱们刚好知道点儿眉目。” 这个解释未免太过简短。邱震霆和管不着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倒是白羽音习惯了各种阴谋诡计,立刻兴奋无比地问道:“什么?端木平是个伪君子?你们知道那个魔教后人阕遥山的下落?快说,快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大嘴四是个关不住的话匣子,最喜欢就是别人叫他“快说”,他看邱、管二人也一副愿闻其详的模样,就嘻嘻一笑,道:“这将件事说起来还有点儿关连——” 原来当日猴老三、大嘴四和辣仙姑离开平崖去搜集哲霖和疾风堂的罪证,一路和严八姐搭伴同行。他们三人四处打听消息,严八姐就联络各地江湖人士。那些因为不服袁哲霖而被排挤的各派人士,有的做了保镖护院,有的自立门户课徒授业,还有一些金盆洗手退出江湖,但也有人心有不甘,想找出哲霖究竟用了什么法子一夜之间登上武林盟主之位。严八姐毕竟毕竟在江湖上有些威望,很快就联络到了几十个志同道合的人,俨然成了一支“倒袁军”。到半路时,猴老三等要去司马勤的故乡了,就和严八姐暂时分道扬镳,约定约定半个月之后到夔州渡漕帮分舵见面。可是,等到半个月期满,他们来到夔州渡,接待他们的却是端木平。告诉他们严八姐被疾风堂暗算,跌落白虹峡,端木平已经由其他倒袁人士推举成为这支“倒袁军”的盟主。 猴老三等人骤闻噩耗都惊愕不已。端木平劝慰他们一切要以大局为重,并邀他们一同北上,讨伐哲霖,也可为严八姐报仇。不过,杀鹿帮的各位虽然是山寨土匪出身,却素来跟武林人士无甚来往,除了严八姐之外,这支“倒袁军”中没有他们谈得来的人,于是三人就谢绝了端木平的邀请,打算按原计划回京和邱震霆会合。 是夜,三人在夔州渡住下。因想起白虹峡就在夔州渡附近,于是打算深夜登山去看看严八姐遇害之处,即使找不到线索,拜祭他一下也好。谁知三人到了山顶,却看到端木平带着十来个徒弟正在山上搜寻什么东西。那些神农山庄的弟子们个个背着个古怪的竹篓子,而且用帕子扎着脸遮住口鼻。辣仙姑瞧见竹篓里冒出黄烟来,猜测多半是有毒的,就拉住同伴。三人捡了个地势低洼也逆风的地方窥探究竟。 不久,他们听到端木平的一个弟子道:“师父,这三天来山上已经差不多搜遍了,并没有魔教妖人的踪影。也许他们已经逃跑了。” “应该不会。”端木平道,“魔教妖人武功邪门古怪,而且他们似乎在此山上已躲避多年,不会轻易离去。再搜清楚些。不可让他们漏网!” 弟子们无奈,只有答应,又继续搜索。过了差不多一顿饭的光景,始终也没有见到所谓魔教妖人的踪影。杀鹿帮的三个人也有些呆不住了,暗想,武林正邪之争跟他们半点关系也没有。于是,他们便欲悄悄离去。然而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听到“嘿嘿”两声笑,有人道:“端木庄主,怎么这么忙呀?好大阵仗,这不是神农山庄的‘罗幕轻寒’香么?要熏死什么人?” 端木平愣了愣,似乎离得太远,看不清来人是谁,片刻,才认出来:“原来是肖掌门,怎么这么好雅兴深夜上秦山来?”说着,示意弟子们收起毒烟。猴老三小心翼翼探头看了看,认出此人是铁剑门的掌门肖羽,也是这次参与“倒袁”的人之一。 肖羽负手打量着神农山庄的诸位弟子,然后笑嘻嘻对端木平道:“肖某哪里有雅兴?只不过接连几天都看到端木庄主半夜出门,心中好奇,于是今天就跟来看个究竟了。” “那肖掌门可看出什么究竟了么?”端木平问。 “这就不好说了。”肖羽道,“我要是问庄主吧,庄主大概就会说你们在此搜寻魔教妖人。不过,这就太奇怪了——大名鼎鼎的神农山庄与魔教为邻近百年而未发觉?说出来,江湖上谁会相信?就算是刚刚才发现魔教的踪迹,为何不通知各位同道一齐来剿灭之,非要自己偷偷摸摸带着弟子上山呢?不知端木庄主为人的人,说不定还以为庄主上山来挖宝藏了。” 这话中藏话,颇有讥讽的意味。 端木平对弟子们道:“你们再到那边去搜一搜,为师有话要跟肖掌门说。”弟子们应了,悉悉嗦嗦地穿过树丛而去。端木平才道:“肖掌门这话,就是怀疑在下并非真心想剿灭魔教了?魔教作恶多端,江湖谁人不知?当年你、我的师祖都参与了神鹫门之战,好不容易才将此祸害扫除。我师祖还中了妖人的暗算,终身未能治愈。如今魔教再现,我岂会包庇?” 肖羽笑了笑:“自然不能包庇。所以肖某才更奇怪,为何端木庄主不号召群雄围剿,偏偏要孤身涉险?魔教妖人武功阴毒,可不好对付呢。” 端木平没有立刻回答,似乎是在考虑如何解释,过了一会儿,才叹口气道:“好吧,既然被肖掌门看见,在下也无法隐瞒下去。不过,在下敬重肖掌门一代宗师,还请不要将此事泄露出去。” 肖羽道:“大丈夫一言九鼎,端木庄主有何为难之处,但说无妨。” “肖掌门还记得去年武林大会之时,漕帮严八姐追踪玉旈云到此,却被那狗贼逃脱的事么?”端木平问。 “记得。”肖羽道,“严八姐说,当时遇到一位神秘高手的阻拦。可是后来袁哲霖那厮当上盟主后曾率领大家到此搜查,一无所获。大家都想,或者是樾国有个武功高强的细作埋伏在此接头,既救了玉旈云去,便离开楚国了。” “在下起初也这么想。”端木平道,“不过,思来想去,始终又觉得蹊跷。严八姐虽然算不得一等一的好手,但是刚猛迅捷,便是你我和他交手,也要打到三十招开外。然而照他所说,那神秘老人几乎一招未发,就把他逼退,其武功岂不已到登峰造极之境?樾国蛮夷之邦,何来此等高手?于是,武林大会结束之后,我又常常到此处来找寻那人的下落。可惜,长久以来一无所获,直到五天前——” “怎样?”肖羽急切道,“你遇到魔教高手了?” “五天前的深夜,我又来到山顶,就在当初严八姐所说玉旈云藏身的小屋外,听到有人声。那人显然是在练功,掌风烈烈。虽然当时天阴,没有月光,我也看不清这人的样子。但是,从其掌风来判断,武功确实不凡。我想,莫非就是那樾国高手了?正想悄悄一探虚实,却被此人发现了,喝到:‘谁?’跟着就攻了上来。其时伸手不见五指,我只能在黑暗中应战。那人先一掌打我前胸,接着又斜劈一掌打我肋下——”端木平比划了一下,“肖掌门可认出这是什么招式么?” 肖羽怔了怔:“这……若是手中有剑,岂不就是我铁剑门的‘苍松迎客’么?那高手是铁剑门的人?” “我也吃了一惊。”端木平道,“不过,当时我想,如果真是铁剑门的叛徒,我大略也知道贵派的武功路数,即使在黑暗中也好应付。谁知此人第二招使出,又变成琅山派的功夫了。接着,达摩门、清风观、丐帮等等,他几乎每一招都是不同的。我心下大为骇异——是何人能讲这么多门派的功夫融会贯通,逼得我简直没有还手之力?” “那后来呢?”肖羽急急问。 “与人交手之时,若要掩饰自己的武功路数,而使出其他门派的武功迷惑对手,这是常有的事。”端木平道,“只不过,缠斗久了,难免会使出本门功夫来。我就只守不攻,拖延时间,逼此人露出原形。果然斗得百招上下,这人终于使出了他自己的招式——” “他是什么门派?” “是漕帮的。”端木平回答,“那人就是严八姐!” “什么?”肖羽惊讶,“难道当日放走玉旈云的神秘高手就是严八姐自己?他……他又从何处学了这么多不同门派的武功?” “我认出了漕帮的武功,恰好那时天上的乌云散去,月光照下来,就看到严八姐。他也自然认出了我,收了手,哈哈大笑:‘都怪这黑咕隆咚的天,竟然跟端木庄主打了起来,实在抱歉。’我道:‘严帮主也不必挂怀,天这么黑,谁也看不见。在下跟严帮主白白打了一场——数月不见,帮主的武功突飞猛进,叫人刮目相看。’严八姐道:‘庄主过奖了。这几个月来严某疲于奔命,武功都荒废了。刚才只不过是一时感触,随便舒展舒展筋骨。’我如何能相信他的话?随便活动筋骨就打出这么多各门各派的招式,那要是认真练,岂不天下无敌?因道:‘严帮主不必过谦。方才演练的那一套是漕帮的什么掌法,在下从来没有见过。’严八姐道:‘刚才那一套……并不是漕帮的武功。是在下……在下新近学的。不过,在下与传授武功的前辈有约在先,不能透露他的姓名与下落。大丈夫言出必行,请庄主见谅。’” “新学的?”肖羽诧异道,“他短短时间学了这么多门派的功夫?指点他的是何方神圣?难道——难道是那个放走玉旈云的神秘高手?” 端木平点点头:“我知道严八姐是条磊落汉子,不过,他的武功忽然有此变化,又神神秘秘不肯说出前辈高人的名字,我不觉起了疑。对他道:‘严帮主,你难道不知偷学旁人的武功是武林大忌么?你方才使出的招式,囊括武林八大派之精髓,你固然不会自己去偷师,但传你武功的这个人,却窃取旁人秘笈,犯了江湖大忌。你要与他同流合污么?’严八姐愣了愣,道:‘庄主何出此言?这套掌法是这位前辈师门所创如何是从别派偷学?’” “放屁!”肖羽骂道,“苍松迎客是我铁剑门绝招。师祖从天剑廿三式中悟出松涛十九变,苍松迎客就是其中的杀招——就连同样出自‘天剑’的琅山派都不会这招式——世上会自创招式的高手的确有不少,但是要创出一模一样的招式来,绝不可能!” “当时在下也是这样想。”端木平道,“就开口驳斥:‘岂有此理!他是哪门哪派?’严八姐道:‘严某和前辈有约在先,绝不透露。恕我不能回答。’说着,竟要离去。我情急之下,一掌拿向他的肩头,要留住他。谁知,他一侧身,闪开了。我再抓,他再闪,不觉又交起手来。打了十几招之手,我惊讶万分,因为他使的是我神农山庄的绝学‘药师莲花掌’!我便喝问道:‘你还不承认?这一套掌法是我祖师所创,难道我还能认错吗?’严八姐没有答我,却听空中有个声音冷笑道:‘什么狗屁药师莲花掌!谁稀罕偷学你们那点儿三脚猫功夫?分明就是你们偷学了本派掌法,还没有学到家,就出来招摇撞骗了。叫你瞧瞧厉害!’他话音落下的时候,我忽然看到两团碧盈盈的火光向自己袭来。避让之时,才发现那不是火光,是这人的掌心透出的亮光——那是魔教的优昙掌!” “啊,优昙掌!”肖羽大惊道,“听说威力无穷,当年正大门派围剿魔教,不少人都伤在优昙掌下,后来……后来……” “后来阕遥山血洗武林,也是优昙掌独步天下!”端木平道,“所以,我便可以确定,这个人就是魔教之后——阕遥山应该已经死了,所以,这人多半是阕遥山的徒弟。” “那……他用优昙掌攻你,你如何招架?”肖羽问。 “我哪里能招架!”端木平道,“好在他本无心跟我交手,晃了一招,又不见人影了,接着才笑道:‘怎样,知道你们那破烂药师莲花掌是哪里来的了么?就是当年你师祖从我们神鹫门偷的。可惜只偷了皮毛。恐怕他一辈子都在研究怎样能使掌心发绿吧?’我听他污蔑我师祖,自然怒不可遏。没想到严八姐竟比我还要生气,暴跳如雷道:‘原来你是魔教的人!我还以为你只是个隐居的世外高人!正邪不两立!你纳命来!’说着,双拳乱挥,要找那人拼命。” “这么说,严八姐学了半天功夫,却还不知道那人是魔教的?”肖羽惊讶,“这也太离奇了吧!” “严八姐虽然勇猛,但也不算出自名门,估计他被魔教妖人所骗,学了魔功,还以为是什么新奇功夫——若是换做你我,自然能看出各派招式糅合其中,就会起疑心。”端木平叹了一口气,“唉,可惜,可惜!” “怎么,”肖羽道,“后来如何?” “严八姐一通乱打,连那人的衣服都没沾上。”端木平道,“我听四周除了风声就只有他出拳的声音,估计那魔教妖人已经走了。我就劝他道:‘严帮主你也是一时不慎才上了魔教妖人的当。妖人武功高强又狡猾无比,以你我二人之力,恐怕亦非敌手。不如下山去从长计议?’严八姐道:‘好!我为了铲除袁哲霖这小人,已经集合不少侠义之士,现在就下山去告诉他们魔教妖人在此出没,大家齐心协力,不怕杀不了妖人!’我二人于是往山下走。岂料那魔头又冷笑起来:‘严八姐,我还以为你是条好汉,怎的也跟那些狗屁正道人士一般见识?你想要剿灭我?哼,学了我的武功,就是我的徒弟,你想要欺师灭祖么?’严八姐道:‘要不是你花言巧语骗我,我才不学你的武功!’魔头狞笑起来:‘你不学?那好!还给我!’说着,我就听见一阵风声——” “怎样?”肖羽声音激动,好像紧张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那魔头扑了过来。”端木平道,“跟着,我听见严八姐大叫一声——那尾音很长,又很远,似乎是从白虹峡下发出来的。我想他是遭了那魔头的毒手!” “好狠毒!”肖羽道,“那……那魔头放过了你?” “我本以为魔头下一个就来杀我,谁知,我呆呆站了很久,也毫无动静,便下了山去,一路上,什么人也没碰到。第二天,我去白虹峡下面的江边想寻找严八姐的下落,不过没有找到。他可能落入了魔头之手,也可能被江水冲走了。我想,他是无意之中被魔头迷惑,我若据实告诉大家,只怕有损他一世威名。只好撒谎说他是遇到了疾风堂的人马才遭不测。”端木平叹了口气,“此后,我始终放不下魔教的事,想不通魔头怎么能在秦山出现,就每天上来寻找——这才遇到了肖掌门。” “原来是这样!”肖羽道,“可找到什么线索了么?” “徒劳无功”端木平叹气,“也许那魔头四处流窜,并不是固定居住在秦山吧——看来今天又是毫无收获的一夜。肖掌门,此刻我武林同道要先齐心合力铲除袁哲霖这个祸害,所以严八姐和魔教的事,还希望肖掌门信守诺言,不要泄露。” “好说了。”肖羽道,“在下既然答应了庄主,自然不会食言——咦,那不是令徒吗!” 听到急促的脚步声,的确是端木平的徒弟跑了过来,叫道:“师父!快来看!那边有个山洞,还有一座坟!可能就是妖人的老巢!” “果真?”肖羽“呛”地一下拔出了长剑,“快快带路!” 作者有话要说:着一章里有不少是原来的132的内容。请先看修改后的132 135第134章 大嘴四的故事说到这里,戛然而止。邱震霆瞪着眼睛:“那后来呢?见到魔教的人了?” “没有。”大嘴四道,“我们三个怕被他们发现,本想远远跟着,谁知秦山上的树林像*阵似的,我们听他们脚步去远了,站起来一看,就连影子也难找,四下里转了半天,连根毛也没有。只好下山去。你知道第二天怎样——嘿!第二天,那个铁剑门的肖掌门就不见了!他的徒弟四处找他,怎么也找不到,本来想发动大家一起去搜寻,但端木平就说,现在进京去阻止袁哲霖作乱才是第一要务,肖掌门武功高强,应该不会出事。那些‘倒袁军’除了铁剑门的,都同意。于是铁剑门的人就留下来继续找他们的掌门,端木平则率领众人上京去了。我们三个想来想去,要不就是他们那天夜里又遇到了什么魔教高手,把姓肖的杀了,却放过了端木平;要不,就是端木平谎话连篇,跟姓肖的没有半句真话。” 大嘴四说得口干舌燥了,端起一杯酒来润润喉。猴老三就在一边冷笑道:“看,明明一两句话就能说清楚的,你说书似的说了那么一大通,渴死你活该!也不知你这人究竟是怎么搞的,刚才已经跟玄衣师太他们说了一遍了,现在又说一回,也不嫌累!” 大嘴四笑道:“不说一大通,怎么说得清楚?不说清楚,怎么能让大家看清端木平的嘴脸——话说我们心里很是怀疑,暗想,严帮主心里只有为民除害这一个念头,怎么会在这种紧要关头跑到秦山上?既撞到了当日从他手里救走玉旈云的人,以他那性子,肯定冲上去跟人拼命,岂有莫名其妙跟人学功夫的道理?我们就悄悄又回了秦山上来。这次又看到神农山庄的两个弟子,还带着他们那劳什子的毒烟。我们憋气一路跟着,来到了一座山洞前。那里有座坟,大石头上刻着‘华重翦’三个字。神农山庄的弟子鬼鬼祟祟的,我听他们议论,好像是端木平告诉他们,天下间胆敢把翦重华的名字的倒过来写的,也只有魔教的余孽阕遥山。这里住的应该是阕遥山的后人。” “翦重华?”邱震霆道,“这又是谁?” “呔!”山羊胡子苍翼已经带着洗干净眼睛的白翎回来了,听到邱震霆的话就怒喝道,“谁敢直呼翦大王的名字?” “什么翦大王翦小王?”邱震霆方才败在他的手上满肚子怒气还没处发,正好就吼了出来,“老子就是不认识他,怎么了?你还杀了老子不成?” “要杀你还不容易么?”苍翼道,“哼,不过咱们既然是翦大王的传人,就要遵循他老人家的教导,不会滥杀无辜的!就好像这次我们来到中原打听阕前辈的下落,也不曾害过一条无关的人命。” “哼!说的好听!”邱震霆道,“方才要不是俺的弟兄们出来,你就害了俺和俺二弟了。” “真是笑话!”苍翼冷冷道,“要是我有心杀你,还能等到你的弟兄出来么——三当家、四当家、五当家,你们的这位大哥实在和你们有天壤之别。当初怎么会和这种人结拜?” “呵呵,苍大侠的几位同门不也是个个不同么?”辣仙姑打圆场道,“要是大家都一模一样,岂不少了很多乐趣?再说,我们的这位大哥直肠直肚,绝不会人前一套人后一套,他岂不是比那口蜜腹剑笑里藏刀的端木平可爱可亲得多么?” 苍翼和邱震霆同时“哼”一声,扭头不看对方,以示鄙夷。 “大哥。”辣仙姑笑道,“其实,你不知翦大侠是何许人,也算情有可原。毕竟,他去世已经几十年了,江湖上的人也忌讳提起他。不过,他可是中原武林一等一的英雄好汉。曾经做过武林盟主,后来武林义师抵抗西瑶栗佤族人的侵略,翦大侠被指责指挥不利造成义师伤亡惨重,不得不自尽以谢天下。中原武林从此定下不可一人独大的规矩,不再选武林盟主,而是分成四方武林,各自有盟主,互相制约。袁哲霖是翦大侠之后第一个当上中原武林盟主的人。” “可见——”苍翼冷笑着发表意见,“中原武林没什么好人!当然,阕前辈和你们三位当家可以除外。”言下之意,邱震霆和管不着也都是坏人。 此时,白翎也给管不着松了绑,又恼火地对白羽音道:“我看你是个姑娘家,本来还觉得有点儿对不住你。早知道你这么心狠手辣,我就把你从墙上扔下来,摔你个半死!” 白羽音瞟了他一眼:“好没礼貌的小鬼!我可是楚国的郡主,你算什么?” “我是西瑶子民,跟你楚国郡主有什么关系?”白翎不甘示弱。 “西瑶是我楚国的属国。”白羽音道,“你就是我的臣子啦,我想用石灰粉撒你,就用石灰粉撒你!” “你那是老黄历了!”白翎道,“我西瑶早就不是你楚国的属国。前不久,你们还派使臣来低声下气要求和我们结盟呢!我们不答应,他就用下三滥的手段偷走了火炮和《铸造秘要》,哼,这也算是天朝上国的作为么?” “你胡说!”白羽音跳起来。两个少年人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争执不休。 邱震霆等人却懒得理会,继续问大嘴四后来发生了何事。 大嘴四便说下去:“端木平的徒儿朝山洞里一直放毒烟,就有一支军队也要被他们熏死了。他们二人却不敢停手,嘀嘀咕咕的说话,那意思好像是,端木平只派他们两个人在这里把守,实在太危险了,万一魔教妖人不怕毒烟,他们岂不是小命不保?” “难道端木平要在哪里守株待兔?”管不着奇怪。 “我开始也这样想,也许他神农山庄既想霸占铲除疾风堂的功劳,又想独吞剿灭魔教余孽的好名声,就使出放毒这种只有咱们山贼土匪才干的事。不过——”大嘴四嘿嘿一笑,“不过这后面的事,想也想不到——铁剑门姓肖的突然从那山洞里出来啦!他一脚一个把端木平的徒儿踢倒了,怒喝道:‘端木平呢?’那两个徒儿吓得面无人色:‘肖掌门,你不是……’肖羽狞笑道:‘我不是死了么?嘿嘿,你们的好师父假冒为善的本领江湖上无人能及,武功却还没有厉害到能杀死我的地步——他到哪里去了?’两个徒弟不敢撒谎:‘师父……跟各路英雄到凉城去了!’肖羽哈哈大笑:‘他倒已经把自己当成是武林盟主了!哼!你们快老实交代,昨天夜里,你们在这里拿走了什么?有没有找到优昙掌的秘笈?’两个徒弟连连摇头:‘晚辈实在不知道肖掌门说的是什么。师父只叫我二人牢牢守住这里,监视魔教妖人的行踪。’肖羽大笑道:‘就凭你们两个?真是笑死人了!端木平说了那样一个天花乱坠的故事,以为能骗得了我?魔教妖人如果真像他说的那么厉害,他带着你们这些草包来搜寻其下落,不是自寻死路么?哼,我看根本就是严八姐无意之中发现了阕遥山生前的隐居之地,得到阕遥山遗留的武功秘籍——你们的师父碰到严八姐,看出他学了魔教神功,眼红异常,就也想要得到秘笈。严八姐不肯说,你们的好师父就使卑鄙手段把他害死了。然后他率领你们夜夜上山来寻找阕遥山的故居,是不是?’那两个神农山庄的弟子脑袋摇得像波浪鼓:‘晚辈们真的是什么也不知道。肖掌门是不是跟家师有什么误会?昨天肖掌门突然到来,又突然离去,大家都以为掌门偶遇急事——掌门怎么会说家师暗算于你?’肖羽笑得咬牙切齿:‘是么?端木平这伪君子,就连跟自己的徒弟也不说实话么?不对,我差点儿上了你们两个小兔崽子的当——你们是老奸巨猾教出来的小滑头,想要骗我?哼!快点老实交代,优昙掌的秘笈在哪里!否则,休怪我剑下无情!’说着,就用剑尖抵住一人的心口,作势要捅下去。那人吓得,尿都出来了,忽然听一个声音道:‘肖掌门,你堂堂一代宗师,如何跟小辈为难?’正是端木平来了!” “他不是已经走了么?”邱震霆奇道。 “这才是伪君子的本领嘛!”大嘴四道,“谁知道他找了什么理由跑回来的?他一直走到肖羽的跟前,道:‘肖掌门,我敬重你是一代大侠,才把魔教余孽的事告诉你。谁知你不想着怎么为武林除害,倒起了歹念,想抢夺优昙掌秘笈!’肖羽狂笑:‘端木平,你不要装了。你以为我是傻子么?你想独吞神鹫门的秘笈——不,你看来是已经独吞了吧?这地方我里里外外都搜遍了,除了锅碗瓢盆,什么都没有。’端木平摇头道:‘肖掌门,分明是你想要秘笈,为何一定要扯上我?即使是昨夜,也是因为你先在我背后出手,我才不得不还击。’‘少废话!’肖羽道,‘你得到了神鹫门的哪一部秘笈,若是现在照抄一份给我,我或者既往不咎。否则,我一定要武林同道面前揭发你!’端木平啧啧而叹:‘肖掌门,你怎么这么想不通呢?如果我已经得到了秘笈,我还到这里来做什么?不是早该躲在家里修炼了么?再说,要是我已经得了秘笈,凭我的修为,三五天便能有小成——那样的话,我昨天打你一掌,你还能侥幸活到如今?’肖羽牙齿咬得咯咯响:‘那你是承认了?你这卑鄙小人!’端木平冷笑:‘肖掌门又比在下好到哪里去?许多事情,本来应该心照不宣。你昨日若是听了我跟你说的经过,就不多追究,如何会有今日的麻烦?你贪图神鹫门秘笈,该有此报!’说话的时候,忽然一掌拍向肖羽的胸口。肖羽大约本来已经受了伤,行动受阻,差点儿就没避开,踉踉跄跄退开几步,才惊道:‘优昙掌!’我们几个听到,也好是吃惊,偷偷看,端木平的手掌果然发出绿光来!端木平笑道:‘你既然这么想要得到优昙掌,你就死在优昙掌下好了!’说着,连环进攻——我们也不敢老偷看,只能听到呼呼的劈掌之声,过了没多久,肖羽一声惨叫,终于倒毙在端木平的掌下。” “啊!”邱震霆不由惊呼了一声。白羽音也愕然道:“好家伙!我平时看端木平好像贡院里的孔夫子像一般,没想到这么心狠手辣!” 大嘴四道:“端木平的两个徒弟大概也是看傻了眼,好半天才道:‘师父,您刚才使的……真的……真的是……魔教的优昙掌?’‘胡说八道!’端木平道,‘你们平时练功都是怎么练的?连本门的药师莲花掌也不认识了么?’两个徒儿小心翼翼:‘招式上弟子们的确认得,不过,从来没有见过药师莲花掌发功的时候掌心有绿光……’端木平擦擦手:‘那是因为你们功力不够。练到为师这种火候,自然就会看到了。瞧——’他说着,忽然‘啪啪’拍出两掌,他两个徒弟连哼都没哼一声,就气绝身亡!” “这人……未免也……太狠毒了吧!”管不着咂舌,“那他真的得到了优昙掌秘笈了?” “应该没有——或者他贪心不足,还想要找别的秘笈。”大嘴四道,“他杀了徒弟之后,也走到那山洞里,好一会儿才出来,看神色十分失望,大概是没有找到要找的东西。我们三个知道不是他的对手,连大气也不敢出。待他走远了之后,才绕道下山。我们想,严帮主八成也是遭了他的毒手,就四处查探线索,但是始终什么也没有找到。眼看日子一天天过去了。我们知道不能再多耽搁,这才日夜兼程赶回京来——今日我们到达之后的事,大家都已经知道了吧?” “俺们听程大人说了。”邱震霆道,“你们是因为怀疑端木平,所以才潜伏在东宫偏殿的屋顶上——哼,多半他已经知道你们的意图,所以干脆贼喊捉贼,给你扣上刺杀皇后的罪名。现在狗皇帝那么相信他,你们几个真是水洗也不清了!他娘的!这狗贼接近皇帝又是为了什么?” “他想要的好处,可能很多。”辣仙姑道,“不过其中有一个我们大概猜出来了——他可能会想皇上赐他‘天下第一医馆’的封号。” “这玩意儿有什么用?”邱震霆惊道,“能吃?还是能喝?” “大哥有所不知。”辣仙姑道,“伪君子都是死要面子的。我们打听到,神农山庄和郑国的百草门原来同出一支,后来却因为一本《百草秘笈》决裂了,大家就争夺起‘医术天下第一’来。那百草门的传人到了樾国,给玉旈云的亲信石梦泉看过病,玉旈云许诺要封百草门‘天下第一医馆’。端木平怎么肯在这事上输给人家?等着看吧,虽然现在皇上已经赏了他御笔匾额,他一定还会向皇上拐弯抹角求‘天下第一医馆’的封号!” “说起百草门来,还有一件好玩的事儿呢!”大嘴四道,“听说端木平的女儿和百草门的传人林枢青梅竹马,被端木平棒打鸳鸯。他女儿离家出走,就是要去找情郎的!嘿嘿,我看端木平将来怎么办!” “谁有心思理会那个!”邱震霆道,“端木平这般卑鄙,他要去害狗皇帝,俺倒懒得管了。这种皇帝,早死早好。不过,严帮主的生死咱们都还不知道,一定要查出来——如果端木平真是凶手,咱一定要给严帮主报仇!” “咳咳!”苍翼清了清嗓子,“经过也交代完了,休息也休息够了,报仇的事可以稍后再说。既然端木平可能是杀死严八姐的凶手,而严八姐又有可能知道阕前辈的下落,我们四人现在就进宫去找端木平。你们几位要是不想一起来,就留在这里喝酒好了。” “谁说俺不去了?”邱震霆道,“哼,你也不要得意!你们把凉城府闹了个人仰马翻,现在大家都以为是疾风堂的余孽意图造反。京畿守备部队和禁军全都出动了。任你武功再怎么高强,几千人朝你一齐放箭,也要变成马蜂窝!” “哼!有什么了不起!”苍翼道,“楚国人一向就喜欢以多欺少。朝廷是这样,武林也是这样。当初要不是这么多人一齐逼迫翦大王,他又何至于自尽?阕前辈又何至于被迫隐居六十年?什么守备军,禁军——哼,就不信这群草包能挡得住我抓端木平问话!” “师弟!”老尼姑玄衣道,“你不要意气用事。我们来的时候太后嘱咐过,不要惹是生非。尤其不要和朝廷里的人牵扯上。如今却要闯进皇宫去,还要和禁军交手,万一有什么意外,我们回去要如何交代?” “师妹,你们出家人就是胆小!”苍翼道,“皇宫里又没人认识咱们,就算惹了麻烦,又有什么关系?难道要在外头等到端木平出宫来么?现在凉城府大牢也劫了,夷馆也闯了,刑部大牢也成了这样,明天凉城就会四处通缉咱们,还差闯一遭皇宫么?” “阿弥陀佛!”玄衣道,“所以你到凉城以来的一切所作所为,贫尼无一赞成。” “不赞成你又跟着一起做?”苍翼道,“嘿嘿,莫非你终于承认我是你师兄,你要听我的话么?” “放屁!”玄衣骂道,“贫尼跟着你劫狱,无非是因为朱卉和白翎都赞成你说的话。我四人同出一门,自然要众人一心。再说,若是你们闯了祸,至少贫尼还可以收拾残局。” “别说好听话啦!”苍翼道,“朱卉是我师妹,白翎是我师侄,自然听我的话——你是我师妹,也要听我话!” “苍翼,你不要得寸进尺!”玄衣怒叱。 转眼间,这两个一把年纪的高手便像小孩子一般争得面红耳赤起来。杀鹿帮的人不知其中原委,个个目瞪口呆。而朱卉和白翎两个虽然对此司空见惯,却也感到尴尬万分——按照邱震霆的说法,既然凉城守备部队已经出动,此刻别说是夜闯皇宫,就算继续呆在刑部大牢里,也有危险,玄衣和苍翼竟然在此节骨眼儿又为了长幼之序争吵起来,真叫人哭笑不得。 “喂!”白羽音拍桌子大叫,“你们两个害臊不害臊?在小辈面前无理取闹!还要不要去找端木平的晦气?要的话就都闭嘴,乖乖地听本郡主说!” 她尖声尖气的这一喝还真有效,苍翼和玄衣都愣了愣,同声问道:“小丫头,你说什么?”问过之后,两人又互相瞪了一眼,表示不屑于对方“异口同声”。 白羽音挑了挑眉毛:“本郡主自小就出入皇宫,平时无聊起来,最喜欢打听张长李短,什么长公主偷汉子,皇太妃养男宠,这些事情我都晓得。所以,潜入皇宫却神不知鬼不觉,是本郡主的拿手好戏——三当家、四当家、五当家,你们本领这么高强,潜伏在东宫偏殿屋顶上的时候,难道没有发现我吗?” 猴老三等人其实一心追踪端木平,并没有发现白羽音。但此时若否认,等于说自己本领不够。大嘴四即率先道:“我们的确早就看到郡主了。只不过懒得管你就是了。” 白羽音不理会他是否撒谎,得意道:“反正,你们想要潜入宫中,又不惊动禁军,本郡主自有法子。你们要不要去呢?” “你有什么法子?”白翎最沉不住气。 “你先叫我两声郡主娘娘,我再告诉你。”白羽音斜睨着他。 “别闹了!”朱卉道,“这都什么光景了——” “正是!都什么光景了!”辣仙姑打断她的话,“其实要我说,端木平又不可能一辈子住在皇宫里。既然他得到了皇上的封赏,应该会等不及要回神农山庄去建牌坊炫耀他的功绩。所以,这几天之内必然会离开京城。四位何必急在一时,不如先出城去避一避风头,然后埋伏在南下的路上等着端木平,岂不便宜?” 苍翼等四人看着她,觉得这个提议倒也不错。 “这怎么行!”白羽音急道,“几天的时间谁知道会有什么变数?再说,现在皇后中了毒,端木平要帮她治病,哪儿有那么快就出宫来?你们几个人哪,打打杀杀的本领还说得过去,讲起计谋来,那可就差得远了!再说,皇宫这地方的计谋更加千回百转,就像挖了十条地道的兔子窝,让你猜也猜不透。只有我这种自小出入宫廷的人才能游刃有余——我告诉你们吧,要混进宫去,最便捷的路径就是浣衣局,那里看守的人少,奴才们白天洗衣服辛苦,夜里睡得像猪一样死。最好的是,那里主子、奴才的衣服都有,想假扮成什么就假扮成什么,接着就可以大摇大摆进宫去啦——我还在那儿的井栏下藏了好多不同的腰牌,遇到盘查的都不怕……” 她越说越得意,却忽然意识到自己是中了辣仙姑的激将法了。好像咬了舌头似的,张嘴愣住:“你……你……”瞪着辣仙姑,连骂人的话也想不出来。 辣仙姑嘻嘻一笑:“真是不听不知道,原来郡主这样聪明,难怪早就看穿了皇宫的丑陋,连太子妃也不想当。多谢郡主赐教,草民们这就进宫去寻端木平的晦气。郡主还是乖乖地回家去,找个商人嫁了吧。” 听她引用元酆帝的话,白羽音更加火冒三丈,跺脚道:“你——你欺人太甚——”然而,后面的话还没骂完,只觉得后颈一疼,已经失去了知觉。 她并没有昏睡太久,醒来的时候,桌上的蜡烛还没有燃尽,而墙角的兵丁们也依然动弹不得。此地不宜久留!她深知这个道理,即一骨碌爬了起来,飞速跑出刑部大牢去。所幸,程亦风所部署的守备军还没有来到这里。 一群过河拆桥的混帐!她咬牙切齿。以为从她口中骗到了进宫的捷径就胜利了?白羽音可不是好欺负的!她现在就去禁军那里告发这群江湖匹夫,再去向端木平通风报信——不让杀鹿帮的人和苍翼一行死无全尸,难消她心头之恨! 这样想着,就从后面的马厩里拣了一匹好马,扬鞭朝皇宫的方向而去。 既然是来“告密”的,她就不走浣衣局,直接到平日亲贵女眷出入的贞睿门前。明显可以看出,禁军已经加强了守备,把守的人数比平时多了一倍。不过,奇怪的时,另一辆马车也在贞睿门前停了下来——还有什么人深更半夜进宫的? 白羽音跳下了马。那辆马车上的人也走了下来,原来是符雅和白赫德。一个太监火急火燎地领着他二人去要禁军通行。 白羽音讶异地招呼:“符小姐,白神父,你们怎么这时候进宫来?” 符雅的脸色像石灰一样苍白骇人,眼中溢出不知是惊慌还是恐惧的神情。白赫德一向慈祥的脸上也满是悲哀。“咦,郡主莫非也听到了消息?”那领路的太监道,“蓼汀苑失火,凤凰儿小姐被烧伤了……眼看……眼看就要不行了!” “什么?”白羽音不知自己是该惊讶还是该欢喜——凤凰儿这个笨女人,这个运气好的女人,竟然被烧死了? 太监早已哭得两眼红肿,这时候又拿袖子去擦眼睛,使人不禁担心他会瞎掉。“也不知是为了什么事情,太子殿下和凤凰儿小姐吵了几句嘴,然后凤凰儿小姐就回蓼汀苑啦。她说要一个人在房里给皇后娘娘祈福。后来不知怎么的,房里蜡烛翻倒,就烧了起来。”太监声音哽咽,“最近也真不知是什么邪魔在作祟,一只小小的蜡烛也能……嗐!凤凰儿小姐被救出来的时候,烧得面目全非。端木大夫虽然全力救治,不过……不过他说现在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凤凰儿小姐大概也知道自己的事,她说要见白神父……所以奴才就……” “这位公公,别再耽搁了。”白赫德道,“赶紧去见凤凰儿要紧。” “是。”那太监前面领着路,又对白羽音道:“是凤凰儿小姐让人去找郡主来的么?唉,她一定是担心自己有个三长两短,太子殿下不知会怎样!先是皇后娘娘,又是凤凰儿小姐……郡主可要好好劝慰太子殿下。” “嗯。”白羽音做出愁容满面之状,心中却狂喜不止:真是天助我也!不过,符雅不会揭发我吧?偷眼看了看,只见符雅行尸走肉般地跟在白赫德的身边。这也是个笨女人,她想,凤凰儿又不是她的亲妹妹,至于这么伤心么?却也正好帮了我!幸甚!幸甚! 几乎是一路小跑到了东宫。还有好几箭路程的时候,就已经可以闻到浓重的焦糊味。东宫的灯火冲天而上,光辉中可以隐约看到旁边蓼汀苑上方未曾散去的浓烟。看来适才的一场大火十分凶猛——单看东宫庭院里踱步不止的奴才们,就已经知道事态严重。更何况里面还传来竣熙的哭嚎之声:“都怪我!我为什么要对她发脾气?母后苦心劝谏父王,凤凰儿只是要帮母后!她怎么会知道幕后还有恶人作祟?都怪我!要是凤凰儿有什么短长,我也不活了!” 你也不活了,谁来当皇帝?白羽音心中嗤笑,年纪轻轻就只会干些寻死觅活的窝囊事,要不是太子妃的位子很有趣,我才懒得理会你! 心里这样想着,还是装出焦急忧虑的表情,跟着符雅和白赫德一起走到竣熙起居的承乾殿——看到竣熙正在台阶上坐着,一见符雅和白赫德立刻哭着扑了上来:“符姐姐!白神父!我害了凤凰儿了!要是凤凰儿死了……我……我也不想活了!” 旁边几个太监连忙跪下:“殿下保重,凤凰儿小姐吉人天相——端木大夫是神医,白神父的那个西洋神仙法力无边,一定能把凤凰儿小姐救活的。殿下去歇歇吧!” 竣熙显然已经听过太多不着边际的安慰话,只是摇头大哭:“都是我害了她……都是我害了她……我不该那样对她……我”说着,竟拿头去撞台阶边的石阑。太监们不防备,等七手八脚地阻拦时,竣熙的额头已经磕破了,鲜血汩汩而出,流得他满面都是。他口中还兀自嚷嚷:“我不活了……母后这样……凤凰儿也这样……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不活了!” 主子要是不活了,奴才们哪里还有生路?太监们有的跟着哭,有的“砰砰”磕头不止,还有的道:“殿下伤成这样,快叫端木大夫来看看!”另一个道:“你疯了,现在叫端木大夫出来,凤凰儿小姐怎么办?”头一个道:“嗐,都这光景了,当然是活人要紧——当然是殿下要紧——”不意这话说的声音大了些,传到了竣熙的耳朵里,登时跳了起来,发狂道:“说什么?谁说凤凰儿不要紧了?谁说的?谁敢咒她?我杀了这狗奴才!”便双拳乱挥,凡是近身的太监都被他打中了好几下——狂性大发的人,往往力气极大。几个中拳的太监骨碌碌滚下了台阶。而竣熙自己也被绊倒,摔下台阶来。白赫德和符雅都伸手搀扶,但不及白羽音动作快,一把扶住了竣熙,接着,故意脚下一滑,两人一同跌坐在承乾殿前的青砖地上。 “殿下!”白羽音说出这两个字之后,眼泪立刻滚滚而出,“凤凰儿小姐还没有死呢!殿下若是不好好爱惜自己,凤凰儿小姐知道了,哪儿还有精神和伤痛搏斗?殿下是要让她雪上加霜么?” 竣熙怔了怔,忘记这是白天还和哲霖一起在御花园兴风作浪的白羽音,只觉她的话像是一只温柔的手,把自己从绝望的深渊里拽了出来。他一下跳了起来:“不错!她还没有死!她不会死的!她以前跟我说,她的上帝神通广大,若是是上帝不答应,信徒连一根头发也不会掉在地上!凤凰儿这么善良……她的上帝一定会保佑她的!” “一定!”白羽音道,“现在殿下在这里守着也无济于事。不如……不如查一查蓼汀苑失火的原因——听说今天皇后娘娘遭到奸人暗算,殿下不觉得蓼汀苑莫名其妙地失火,其中也大有古怪吗?” 此话不啻火上浇油,登时将竣熙的悲痛全化为怒火:“不错!听说是房里的蜡烛点着了幔子。一根小小的蜡烛,怎么可能酿成大火将整个蓼汀苑都烧成了灰烬?就算是幔子着火了,凤凰儿也不可能傻傻地呆在屋里不逃出来!一定是有人存心要害她!” “而且可能和毒害皇后娘娘的是同一伙人!”白羽音附和。心里却想,凤凰儿这笨丫头,多半是为皇后咎由自取的事感觉内疚无比,于是*谢罪,跟旁人有何关系?不过,杀鹿帮的人把堂堂霏雪郡主当猴儿耍,而西瑶的四个家伙又对她大有不敬,此仇不报非君子!非要把这几个家伙折腾死不可!于是她道:“殿下应该已经听说了,今日有四个怪人袭击了凉城府大牢,放走了疾风堂的党羽,又从夷馆中抓走了平乱的功臣,程大人怀疑是疾风堂余孽贼心不死,所以已经紧急调度京畿守备部队,四下搜查乱党。只怕他们其实藏身在宫中。” 竣熙接连遭受打击,心智早已不清楚。虽然之前禁军来回报为何暂时没有逮捕邱震霆等,以及要加强皇宫防卫等事,他却半个字也没有听进去。如今白羽音提起来,他才隐约觉得有些印象。“毒害母后的人……”他喃喃道,“是杀鹿帮山贼……他们……他们是受了公孙天成的唆使……公孙天成一直固执己见,认为是母后害死了于适之的遗孀……他一定是不甘心父王宽宏大量……一定是如此!” 悲痛让竣熙的思想变得无比偏执,白羽音心下大喜:只要凤凰儿一死,杀鹿帮的人和西瑶的野蛮人就统统要陪葬! “殿下……”符雅似乎是要提醒竣熙莫受白羽音的唆摆,可是,下文还没有说,好几个太监抬着一只沐浴用的大木桶经过竣熙的面前,行礼之下,就把符雅的话打断了。那桶中热气蒸腾,却酒味浓重,白羽音探头看看,竟然是一浴缸烧酒。不禁奇道:“这是做什么的?” 太监正好也要向竣熙禀报:“这是端木大夫吩咐准备的。他说是古方,使烧伤的人浸泡在热烧酒中,可以祛除创面邪毒。” 我的妈呀!白羽音不由打了个冷战——就算是擦破了一点儿皮,沾了烧酒也疼得要死。如今要整个人泡在烧酒里,那还了得?像凤凰儿这种弱不禁风的丫头,只怕当场就送命了!同时她的心里也有残酷的好奇:“殿下,你不去陪着凤凰儿么?要不,咱们一道去吧?” “不,”竣熙摇头,“我不敢看她……她……她的模样实在……” 治好了只怕也毁容了!白羽音大喜,这蛮夷狐媚子,死了还便宜她!应该让她变成丑八怪,没人疼爱过完下半辈子!如此越想越开心,差点儿忍不住笑出来,赶紧低头道:“殿下别太过虑。凤凰儿姑娘一定会复原的。殿下现在除了吩咐人去彻查蓼汀苑起火的原因,应该先包扎好头上的伤口。”说着,一壁催促那抬木桶的太监赶紧做事,又呵斥其他战战兢兢的奴才:“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来伺候殿下!” 太监们这才诚惶诚恐地走上前来。还有一个早就等候在一旁的太医,也捧着药箱前来侍奉。白羽音亲自给太医打下手,显得温柔无比。那些素未见过她真面目的奴才无不心中感激她劝服了狂躁的太子。又暗想,这样的人物做太子妃,可真是天下的福气。但他们哪里晓得,白羽音如此贴身服侍,不过是想阻止符雅跟竣熙说话。她一边递药瓶,一边偷眼监视符雅,只见后者愣愣地望着承乾殿的大门,仿佛想透过门板看到凤凰儿似的,如痴似傻,好像已经把方才要说的话忘记了。白羽音便松了口气,又抬头向夜空中寻找杀鹿帮诸人的踪影——没有他们,这出戏怎么够精彩呢? 她的目光从东扫到西,又从南扫到北。也不知过了多久,眼睛都有些疼了,还是未见到邱震霆一行。反而看到程亦风和公孙天成被东宫的总管太监引着前来拜见竣熙——想是大家害怕竣熙神智失常,便找了程亦风来劝慰。只是,程亦风还不及走到跟前来行礼,竣熙就“倏”地一下跳了起来,像是穷途末路拼死一击的幼兽,扑了上去,喝到:“公孙天成,你来干什么?你是来看你的奸计进行得如何了,是不是?你利用凤凰儿害母后,又唆使江湖草莽在蓼汀苑纵火——枉我一直如此佩服你,你原来这样阴险!来人!把这大逆不道的老头子给我拿下!” 公孙天成和程亦风在途中当然已经听说了事情的大概经过,只是没有料到竣熙会有此误会。眼见着禁军已经移步上前,程亦风挺身阻挡:“殿下,微臣用性命担保,此事绝对与公孙先生无关。殿下怕是误会了!” “程亦风!”竣熙完全失去了往日对这位良师益友的尊敬,一字一字冷笑道,“你不要以为现在官做大了,就可以胡作非为!公孙天成是你的幕僚,那些杀鹿帮的山贼也都跟你称兄道弟。今日之事,就算你不是同谋,也有失察纵容之过!凤凰儿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不仅他们统统要死,你的乌纱——不,你的脑袋也保不住!” 程亦风知道少年已经失去了理智,可是他的性格一板一眼,不会因为受到威胁而放弃原则,也不会因为情况特殊就任由别人胡作非为。因此,他不仅不称罪道歉,反而挺直了脊梁:“殿下要砍微臣的脑袋,微臣没有办法。不过,除非微臣的脑袋已经搬家了,否则,只要微臣还活着,就一定要劝谏殿下——凤凰儿姑娘遭遇不幸,人人都为之悲痛不已。但是殿下乱发脾气,乱杀人,难道就能治好她了吗?何况,事情的真相都未查清楚,殿下一口咬定是公孙先生和杀鹿帮诸位英雄所为,他日若发现这是一件冤案,他们的亲友再来找殿下报仇,这恩怨几时才能了结?” 竣熙完全听不进程亦风的话,只是近乎自言自语地说道:“还查什么!一定是他们做的!禁军给我听清楚了,宫中只要发现可疑的人,立刻拿下——不,他们功夫了得,捉拿不易,你们只管乱箭把他们射死就好!我再也不让任何人伤害凤凰儿……不让他们伤害母后……”他如此絮叨着,又看到旁边侍立着的几个太医,即恶狠狠道:“你们瞪着眼睛发什么愣?要是凤凰儿治不好,你们统统不要想活命!” 太医们战战兢兢,不敢有半句辩驳。禁军士兵则是看看竣熙,又看看程亦风,不知道要不要去逮捕公孙天成。 “殿下!”符雅插入这剑拔弩张的局面,“其实这事……” 糟糕!白羽音心里暗叫:她这是要揭发我从中挑唆了!那还了得!程亦风这呆子一向对符雅言听计从,要是他知道我方才跟太子说了什么,还不跟我没完没了? 真恨不得能拿刀在符雅身上捅十七八个窟窿!白羽音恼火又焦急。要赶紧找一个打岔的方法。她万分希望杀鹿帮的人能在此时出现,两边打起来,混乱之中好让她想出个全身而退的方法。可偏偏到了这个时候,杀鹿帮和四个西瑶怪人依旧踪影全无。这些蠢材不是在宫里迷了路吧?白羽音暗暗跺脚。 正四下里乱看,忽见到承乾殿的台阶湿了一大片。当是方才太监们抬烧酒时撒出来的。不由心中灵光骤现,有了主意。悄悄超后退了几步,趁人不备,将一个打灯笼的小太监踢翻在地。灯火遇着烧酒,立刻熊熊燃了起来。白羽音即大叫道:“不好了,失火了!” 众人早被蓼汀苑的大火烧怕了,一见到承乾殿前的火光,立刻把其他的事务抛到一边,有的保护竣熙朝远处撤离,有的去提水救火。只不过,东宫庭院里聚集了太多的人,奔走不便,大火迅速就烧着了承乾殿的大门。竣熙怎能眼睁睁看着凤凰儿再次身陷火海,挣开太监们的掌握便要往殿里冲。 谁知这时候,只听“砰”的一声响,熊熊燃烧的大门好像被炸开一般,直飞了出来,于众人的惊呼声中,砸在了竣熙的跟前。“殿下,你没受伤吧?”白羽音适时上前询问。 竣熙只是受了些惊吓。定定神,他又穿过火焰,向承乾殿里望去,不由愕然当场——只见大殿正中端木平正和什么人交手,袍袖翻飞,难解难分。 “刺客!有刺客!”竣熙呼道。 旁人也都注意到了殿里的怪事。禁军兵士迅速地守卫到了竣熙的身边,又有一批堵住了承乾殿的大门,喝到:“大胆刺客!速速投降!” 端木平的对手却充耳不闻,一根长索舞得银光万道——白羽音认出来这正是西瑶少年白翎,不由大喜,暗想:总算可以抄着手看戏了!这臭小子举止虽然令人讨厌,不过没想到武功如此高强,竟然能和端木平打得不相上下。他是什么时候到承乾殿里去的,怎么都没人发觉?不过,如此耽搁下去,凤凰儿应该是没救了! 且喜滋滋的时候,只见端木平也抓住了白翎的长索,发力要将其夺下。这跟刑部大牢之内管不着的招数如出一辙。白羽音只等着看端木平被绑成粽子。岂料,端木平这一拽看似寻常,力道却柔中带刚,绵绵不绝,不仅将白翎震得飞了出去,长索也顷刻断成了几十节,纷飞如雪。 “好家伙!”传来了苍翼的声音,“端木平你这小子果然有几分本领!待本大爷来和你过你招!”说着,他飞身扑上,同时双手将纷飞的断绳“嗤嗤嗤”都弹了出去。有几个禁军正想捉拿白翎,被断绳击中,登时翻倒在地,呻吟不止。 “你们这些魔教妖人!”端木平挥袖甩开袭向自己的断绳,“在下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根本不知道大魔头的下落!这是人命关天的时候,你们却来苦苦相逼,难道忍心牵连这位无辜的姑娘么?” “你不要假装活菩萨了!”苍翼道,“你做的坏事,杀鹿帮的好汉已经跟我们说得一清二楚!你觊觎阕前辈的武功,把秦山闹得鸡犬不宁,实在可恶!你快快交代,阕前辈和他的传人——那个叫做‘严八姐’到哪里去了?你识相的,赶快说出来。” “杀鹿帮?”端木平一边还招,一边道,“我与杀鹿帮的人无怨无仇,他们如何要污蔑我?大魔头阕遥山消失江湖已经六十余年。此事中原武林人尽皆知。去年樾国狗贼玉旈云和她的手下曾出现在秦山。我武林义师几乎将其擒获,却被神秘高手阻止。后来在下为了找寻这个神秘高手,带着弟子搜遍了秦山,但是并没有见到。若此高手就是阕遥山或者他的徒弟,只能说魔教妖人贼性难改。当年翦重华就是正邪不分,先误交魔教妖人,后来又和南蛮贼寇称兄道弟,以致落得身败名裂的下场……” “喂,你说谁是南蛮贼寇?”白翎正和围捕他的禁军士兵交手,听得此言,就厉声怒喝,“翦大王又如何身败名裂了?他武功高强,侠义无双,万人景仰!你自己才是假仁假义,满肚子的坏主意!” “不错!”苍翼道,“成天拿着治病救人当幌子,却其实是庸医一个。我看这位姑娘的伤势本来也没什么大不了,不过,落到了你的手上,真是不死也要脱层皮!” 他的招式越来越密集,端木平凝神应付,不再分心去做口舌之争。两人便在承乾殿正殿之上闪转腾挪,拳来脚往。 竣熙看得看得心急如焚——凤凰儿身在承乾殿的暖阁之中,不知是不是被人挟持?他急得胡乱跺脚嚷嚷着:“快拿下!快给我拿下!”然而,如此高手过招,围堵禁军根本就无从插手,还屡屡被苍翼弹出来的暗器所逼退。只能端着兵器逡巡不前。 “阕遥山……”程亦风皱着眉头,“莫非他们和凉城府大牢劫持人犯的那伙怪人是同伙?” “不是同伙。”公孙天成道,“这应该是那四个人中的两个——奇怪了!怎么会是他们四个人?” “怎么,先生认识?”程亦风惊讶。 “倒也不算认识。”公孙天成道,“有过几面之缘。他们好像是西瑶孝文老太后身边的四大护卫的两个。那汉子叫做苍翼,少年叫做白翎。另外还有两人,一个叫玄衣,一个叫朱卉,四人乃是取了《易经》四象之意。他们和孝文太后形影不离,如今竟然为了寻找这个‘阕遥山’的下落,跑到中原来了?” “孝文太后的护卫?”程亦风更加奇怪了,堂堂西瑶太后的护卫,不顾外交礼节,夜闯楚国皇宫,就不怕引起两国争端么? 还来不及理清头绪,更没有想出对策,却见竣熙红着眼扑了上来,一把推开程亦风,揪住了公孙天成的领子,把他推到在地,道:“你认识他们?你果然认识他们?他们也是你招惹来的,对不对?你快叫他们停手!” “殿下——”公孙天成被竣熙扼住喉咙,几乎窒息,根本无法解释。程亦风想要劝阻,却被狠狠推倒。 知道其中原委的,只有白羽音。不过,她却不想解释。所有拿她耍着玩儿的人,今天一并都让她耍一回,那才过瘾。且偷眼看程亦风,心道:你这个书呆子,我就把你身边所有的帮手都除掉,看你以后还依靠谁! “韩国夫人算是什么!”竣熙咆哮着,“她都死了那么多年了!而且她的死跟母后没有半点关系!你为什么一口咬定是母后害她,要找母后报仇?为什么一定要利用无辜的凤凰儿?你这个恶魔!你这个恶魔!” “殿下!”眼见着公孙天成就要被竣熙扼死,符雅不顾一切抱住竣熙的腿,“殿下误会了!殿下全都误会了!” “我没有!”竣熙嘶声吼叫道,“是他指示杀鹿帮的土匪们做的!早先在御花园的时候,袁哲霖不是都说了么?是他做的!他们是一伙儿的!” “喂,你说谁是一伙儿的?”承乾殿里传来邱震霆的声音,“俺们正忙着救你的心上人呢!你是疯了不是?他娘的,老子真受不了了!一个大男人,为了个小姑娘就成了失心疯!将来做了皇帝,恐怕也是个昏君!” 听了这话,竣熙不由更加发起狂来:“你们——你们不要伤害凤凰儿!你们伤害他,我……我饶不了你们!” 他这句话虽然说得咬牙切齿,但这时他根本就没有“饶不了”邱震霆等人的方法。环顾四周,他“砰”地一下跳了起来,拔出一个禁军侍卫腰间的佩刀,“唰”地逼在了公孙天成的咽喉之上:“你……你叫杀鹿帮的人出来!你叫他们不要伤害凤凰儿!否则我杀了你!” “殿下!”程亦风知道邱震霆说的没错——竣熙真的是疯了!什么都做得出来。他朝承乾殿里喊道:“邱大侠,到底是什么原委?你且出来说清楚吧!免得误会越来越深!” “他娘的!”邱震霆道,“怎么是一两句话就能说清楚的?”接着又是嘟嘟囔囔的埋怨声:“都是你们这些西瑶人做事鲁莽,累得老子也惹上个大麻烦!” “阿弥陀佛,我等又没有强逼你进宫来。”发话的是老尼姑玄衣,“是你自己要来的——而且这个姑娘是西瑶人,也是你先跟我们说的,要是你不说,我们来懒得管她呢!” 他们在里面对话,竣熙听得有一句没一句,怒火攻心之时,根本不想深究其中的根底。他看到公孙天成平静地望着自己,仿佛有些嘲讽,便一咬牙,举起刀来:“我先杀了你这个奸贼!”说时,挥刀砍了下去。 “殿下!”程亦风惊呼着,想拉住竣熙的胳膊。 符雅比他快一步,率先扑到了公孙天成的身上。竣熙收手不及,一刀砍在符雅的背上,登时,血如泉涌。 刺目的鲜红让竣熙愣了愣:“你……你……干什么?” 程亦风感觉自己的心跳都要停止了,箭步上前扶起了符雅。只见她眉头紧皱,却忽然露出微笑来:“殿下,我刚才不是说了么……这是误会……下毒害皇后的人……是我……” 作者有话要说:恩,恩……我困死了…… 136第135章 元酆帝开了金口,宣布芒种节的闹剧已经落幕。可是符雅奉命往东宫去,边走心里就边想:这还完不了,一定完不了! 她到了东宫,见到宫女和太监们正在穿梭忙碌——有的在洒扫,有的在搬东西,还有的垂头站着,把衣角抚弄个不停。这是一种焦躁之相——奴才都会这样,当他们知道出了大事,又不敢议论,且生怕被人怀疑他们在嚼舌根,就会故意找些事来忙。眼神里却满是不安。符雅摇摇头——算起来她在皇宫里的日子,加上小的时候,也其实并不长。可是,依然可以立刻分辨出这战战兢兢的气氛。莫非这无情无义的地方有一种疫病,只要沾染,就会深入骨髓,一辈子也摆脱不了? 如何是疫病呢?是她那造孽的血缘!不禁暗暗冷笑。 太监来告诉她,端木平正在救治竣熙,皇后和凤凰儿都在寝宫里陪着:“小姐若要去,奴才就通报。” “不必。”符雅赶忙否认,把元酆帝派她来帮忙的旨意都抛到了脑后。她只是不想见到皇后。她不知道自己该和皇后说什么——你也原也是个可怜的女子?或者——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那敢情小姐是来等着伺候娘娘回坤宁宫的?”太监道,“不妨先歇歇,待娘娘要回宫时,奴才再叫您。” “也好。”符雅点点头。她正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单独呆一会儿。东宫里奴才众多,唯一没什么人去的,就是书房后面的书库了。于是道:“我且去寻两本书看,公公请自便。”就到书库里来。 竣熙自从监国以来政务繁忙,已经不再跟着大学士读书了。奴才们也偷懒,疏于打扫。书库里一股发霉的味道。符雅被呛得直咳嗽,却感到分外的安心——这些死物,唯有这些死物是不会去算计人的。不过,讽刺的是,这里面全都是仁义道德,为什么读了它们的人却尔虞我诈?她一直走到书库的最尽头,才从架子上随便抽了一本书出来,在墙角坐下,借着被窗格筛成一线一线的天光阅读。几天的囚禁,使得她身心疲倦,加上今日受伤之后又折腾了大半日,不久,她就困倦了,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直到被人声惊醒。 “我有几句话,你要替我去交代太子。”这是皇后的声音。 符雅惊了惊,几乎要起身,但视野中并不见皇后的身影,她才意识到不是跟自己说话——那是在和谁说? “淑贵嫔虽然犯过些错,但是毕竟是太子的生母。”皇后道,“亲生母亲血脉相连,不容人不认。太子是一国储君,更要为天下万民做表率,哪怕母亲出身低微,也要对她尽孝。将来太子登基,要封淑贵嫔为皇太后。” “娘娘,这怎么可以?”这是凤凰儿的声音,“淑贵嫔分明就是利欲熏心,太子绝不会认她的。太子的母亲只有您一人。将来也只有您才能入主慈宁宫。” “我知道你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孩子。”皇后道,“我也很感激你,今天在御花园里替我说了那么多话。不过,当初的确是我一念之差,强把慧妃抱来的孩子换了……都是因为我恨慧妃……若不是她故意用言语激我,我也不会滑胎,太子就会有个弟弟……太子这苦命的孩子,这么多年也都没个伴儿……要是……要是凌霄公主还活着……那该多好!”说着,声音哽咽。 凤凰儿劝慰道:“娘娘别伤心。孩子不用多,孝顺就行了。太子殿下有多孝顺您,您还不知道?凤凰儿若不是蒙娘娘的大恩,也不能陪在太子殿下的身边。凤凰儿也会好好孝顺娘娘的。” 皇后抹了抹眼泪:“我知道你们两个都是好孩子,将来会很幸福。不过,你们的孝顺,恐怕我是享受不到了。我已犯下欺君之罪,加上韩国夫人的事……皇上是不会饶过我的。” “娘娘千万不要这样想!”凤凰儿哭道,“我去求皇上——太子殿下也会去求皇上——” “不,别浪费力气了。”皇后道,“皇上心中,韩国夫人的分量有多重,你们不会明白的。这么多年过去皇上一定都在默默地思念韩国夫人。今天此事被人拿来大做文章,皇上心里有多难过?你们要是再去求他,无非让他更加烦恼。所以,你和太子都要答应我,今后无论皇上怎么处治我,你们都不能有异议,更不能怨恨他。” “娘娘,这不行!”凤凰儿摇着头,“我不能答应。我也不能去和太子殿下说。您没有错!错的是皇上——” “嘘!”皇后赶紧止住她,“这种话也能乱说么?” “我又没有说错。”凤凰儿争辩道,“人都会犯错。皇上也是人,他做错了事,就要别人来告诉他。大臣们不是也常常向皇上进谏吗?他不是说,当初他一定要娶韩国夫人,宗人府和礼部都劝谏他?现在他如果还要做错事,我和太子就去劝他。” “好孩子,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皇后道,“皇上虽然是人,但也是天子。天子的权力至高无上。大臣们本来可以劝谏,但听不听,还是得由皇上来定夺。只不过,如今大臣们常常有各种法子,一时集体告病,一时集体辞职,一时又抬棺进谏,乃至以死相逼,花样层出不穷,总之是要事无巨细,都逼皇上听从他们。皇上厌烦此事,又实在无法当真罢免文武百官,就只好甩开政务,寄情于丹药。他本来心里已经不畅快,太子是他的唯一的儿子,你是他未来的儿媳妇,若连你们两个都去逼他,你们要皇上如何呢?” 凤凰儿呆了呆:“可是……可是娘娘您确实没有错!” “我有错。”皇后道,“我错的实在太多了。如果那时迎娶韩国夫人的事由我来出面,不让皇上和宗人府、礼部起冲突,事情说不定还有转圜的余地……如果当初我极力阻止朝阳公主去和亲,或者皇上可以纳她为妃,也免了对韩国夫人朝思暮念,却无所依托。如果我心胸再宽广些,不被慧妃激怒,也就……” “娘娘别说了!”凤凰儿道,“不管您怎么说,我都觉得您没错。太子殿下也必然和我的想法一样。娘娘虽然不是太子的亲生母亲,但是这么多年来教养他,您是多么疼爱他!如今您不再疼爱太子了吗?您要他眼睁睁看着您受苦、受死,却什么也不让他做,还要他不准怨恨,甚至认那抛弃他的淑贵嫔做母亲——这不是太残忍了吗?” 皇后怔了怔,似乎一时不知道如何回应凤凰儿的话。躲在书架后的符雅也想,不错,以竣熙的性格,若是皇后有什么三长两短,少年不知会做出什么事!也许会发狂起来,弑杀元酆帝,处死淑贵嫔,或者会自寻短见,再也不理会宗庙社稷。实在难以想象——毕竟是慈爱地引导他、严厉地教育他,这样亲密相对了十六年的母亲!哪怕是没有血缘也好,朝夕相对也生出了牵绊来。 那么自己呢?符雅心里问道,在皇后身边的日子,外人看来,这位后宫之主实在待她不薄,然而她却清楚,每一点恩惠都要求着回报。皇后养她,就像豢养畜生,要她不惜一切来效忠。及至她们的关系被揭露了出来,血缘却没有将她们拉紧,而是给她套上了枷锁,日复一日快要窒息。同是母子,为何皇后待她和待竣熙完全不同?为何她看到的皇后和竣熙看到的完全不同?为何现在,凤凰儿听了皇后交代后事,便哭成泪人,她却觉得这一番所谓的“肺腑之言”暗藏着什么阴谋? 我疯了,她想,我已经疯了! “唉……”皇后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你说的也在理。太子……太子是无辜的。我做的错事,怎能牵连他?我也……我也舍不得他!可是,如今还有什么别的出路?还有什么……”忽然,她顿住了,似乎想到了什么,片刻,喃喃道:“除非……” 好!果然露出狐狸尾巴来了!符雅心中禁不住狂笑,就知道你不甘心落败!不愿意赎罪! 凤凰儿单纯善良,不疑有他,立刻追问:“除非什么?” “不,没有。”皇后道,“这样做太卑鄙了。万万不能如此!” “为什么?”凤凰儿道,“救人的法子,难道还有卑鄙的?” “你太善良,不会明白的。”皇后道,“你知道什么叫‘失而复得’么?” 凤凰儿点点头:“符姐姐跟我说过,就是原本以为已经丢了,后来又找回来。” “是的。”皇后道,“曾经有一个故事,说到这一家中有夫妻二人,常常争吵,赌气的时候,都彼此怨恨。有一天,丈夫上山打柴,偶然遇到了神仙,神仙说可以准他一个愿望。当时这丈夫正在火头上,就求神仙让他的妻子再也不能和他吵架。神仙应允了。丈夫回到家,发觉妻子已经倒在地上,气绝身亡。惊讶之余,他想起妻子的种种好处来,悲痛欲绝,后悔不已,便又回到山上去,求那神仙让他妻子赶紧复生。但神仙说,只答应一个愿望,如何又来祈求。丈夫向神仙百般解释,但神仙始终不答应,说,已经跟阎罗王约定从生死簿中勾去一个人,岂可反悔?那丈夫就道,若真要勾去一个人,他愿意替妻子而死。神仙道:‘你当真?’丈夫跪下道:‘千真万确,绝不后悔。’神仙便道:‘好!’说时,劈手朝丈夫的天灵盖打了下来——” “呀!”凤凰儿不禁低呼一声,“打死了他?” “没有。”皇后笑笑,“那丈夫一惊而醒,发现自己靠在柴堆上睡着了。想起梦中的种种,愈加记起妻子的好处来。便回到了家,和妻子重归于好。说来也巧,那妻子也做了个相同的梦,只不过是梦见自己遇到神仙而已。他二人感慨良多,但从此之后相敬如宾,再也没有吵过架。” “原来如此!”凤凰儿松了一口气,仔细体味故事的寓意,道,“我曾听殿下的朋友说,人生有若干苦处,其中便有‘求不得,已失去’。人总是觉得自己得不到的东西才是好的,而自己拥有的东西,往往要到失去了才惦记它的好处——娘娘,您突然说这个故事做什么?啊……难道,您……您想用它来劝谏皇上?” “劝谏皇上?他怎么会听?韩国夫人就是他的那个‘求不得,已失去’,而我,只不过是他眼中可有可无的一个女人罢了。”皇后道,“虽然我不敢奢望皇上在我死后会记起我的什么好处,但是,若是他能知道我死了,太子会很伤心,后宫会一团混乱,也许他会另有考量也说不定。” “果然!”凤凰儿道,“可是,这里没有神仙,娘娘怎么能让皇上像那故事里的人一样做梦呢?” “做梦当然是不行,我可没有法力。”皇后道,“不过,只要我死,不就行了?” “娘娘!”凤凰儿惊呼道,“这怎么行?人死不能复生,您……您要是……要是死了,那皇上就算后悔,也活不过来啦!这可万万使不得!” “当然不是真的死。”皇后道,“只要我大病一场,被人救回来,应该也就足够了。若是这还不奏效,便再无他法。我只有死路一条了。” “大病一场?”凤凰儿不解道,“岂能说病就病?若是病了又治不好,就太冒险了。” “这并不难。”皇后道,“我坤宁宫佛堂的香炉后面有一个匣子,里面两只瓷瓶,一只装的是毒药,另一只装的就是解药。只要在服下毒药之后一个时辰的功夫内服解药,自然没有性命之忧,无非是受点苦罢了。若是能免除将来太子伤心,倒也值得。只不过,用如此手段来使皇上不治我的罪,未免太过卑鄙……” “娘娘,现在是人命关天,还说什么卑鄙?”凤凰儿道,“再说,能让皇上醒悟过来,让你们从此冰释前嫌,什么都是值得的!坤宁宫佛堂香炉后的匣子——我这就去取来!” “别着急!”皇后拉住她,“若真的要做这样一出戏给皇上看,还要计划许多环节,比方说……”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似乎是在跟凤凰儿耳语。符雅听不见了,只觉得阵阵心寒。好一条苦肉计!皇后的阴谋层出不穷,一个败露了,另一个立刻就接了上来。不达目的,绝不罢休!她现在应该是在叫凤凰儿去召集看戏的人吧——元酆帝,淑贵嫔,还有谁?御花园的那一出戏刚刚落幕,看客刚刚散去,这边她又粉墨登场!为了唱御花园的那出戏,她利用了哲霖、利用了康亲王,利用了公孙天成,自然也利用了符雅,如今,哲霖和康亲王已然失去了力量,公孙天成非她所能掌控,而符雅——她大概也清楚,符雅是不会乖乖就范的!所以她就来利用凤凰儿——利用这个毫无心机的小姑娘!何等的卑鄙!何等的阴险! 符雅真恨不得跳将起来,揭穿她的嘴脸。可是,那有什么用?这一条诡计行不通,片刻就会想出新的来。凤凰儿利用不成,还可以利用竣熙,利用随便什么人——直到她铲除一切异己。但那可能么?哪怕她爬到了权力的巅峰,总会有人继续挑战她,或者为了一己私利,或者纯粹看不得恶人当道。这争斗就完不了——永远完不了——直到她死的那一天。 死。这个念头在符雅的心中一闪,像是已经熄灭的木炭被人拨动,“噼啪”爆出一个火星,接着又熊熊燃烧了起来——是了,如果皇后死了,一切不就结束了吗?如果那一天,当她用簪子胁迫皇后的时候,狠心将利器直插下去,事情不是早就结束了吗?何至于还有今天的诸多麻烦? 她全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杀了皇后!只要杀了皇后!从此就一了百了! 听见皇后和凤凰儿开门出去了,一切都归于沉寂。但她的世界却不安静,耳边无数的声音在呐喊:去吧!去杀了她!去杀了她!杀了她,天下就太平了!杀了她,你就自由了! 我就自由了!符雅“倏”地站了起来,也走出书库去。 日头已经西斜,彩霞满天,皇宫的重重屋宇都浴在变幻的红光之中,看起来像是从岩浆火海中升起的城池——那是一座魔鬼之城,一朝踏足其中,便再难脱身而去。 她走到竣熙的寝宫门口,向太监打听情况。回说竣熙在端木平的救治下,已无大碍,正熟睡着。皇后本要回坤宁宫休息,但不放心太子,所以留下了,目下在偏殿小憩。因为想起坤宁宫中有进贡的燕窝,比御药房里的还好,便使人去领。“本来奴才跟娘娘说,符小姐来了,正好可以办差。正要去找小姐呢,凤凰儿小姐却自告奋勇了。”太监道,“凡是太子殿下的事,凤凰儿小姐最上心——听说今天万岁爷的病也好了。太子是不是就快大婚了呢?” 符雅笑笑:“应该是快了吧。我去伺候娘娘。” 她口中这样说,却不往偏殿去。出了东宫的宫门,在步道上等着凤凰儿。过了一顿饭的功夫,才见到小姑娘匆匆走来,陡然看到她,吓了一跳:“咦……符……符姐姐……你……你……” “嘘!”符雅道,“别慌神。娘娘吩咐你办的事,我知道了,她叫我在这里等你的。” “原来如此!吓得我——”凤凰儿擦着额头的汗水,“有姐姐帮忙就好了!我笨手笨脚的,又不会说话,坤宁宫的人盘问我,为什么一个人跑了来,我差点儿都不知道怎么答!” “那有没有露出破绽?”符雅问。 “应该没有吧。”凤凰儿道,“我只说我是来拿燕窝的,他们就找给了我。本来还要送我回来,我坚决推辞……唉,替皇后娘娘办事,可真困难……我现在光想着要去骗淑贵嫔来见太子,已经两腿发软了。娘娘说,只要告诉淑贵嫔,太子醒了,想要见她,她自然会来。不过……我不会说谎……真怕被人看穿!不如……不如姐姐替我去吧!” “不行。”符雅摇头道,“淑贵嫔岂是省油的灯?她知道我是皇后的人,一定会起疑的。此事还只能你来办——你快去吧。娘娘的药就交给我。” “好吧。”凤凰儿咬了咬嘴唇,算是破釜沉舟了。将燕窝匣子先交给符雅,然后才把毒药匣子递了过去。符雅打开看看,里面两只瓶子一模一样,那一尊是毒药? “你检查过没有?”她问凤凰儿,“年长日久的,别漏光了——毒药漏光就算了,要是解药不够,那才麻烦。” “查过了。”凤凰儿道,“娘娘特别叮嘱过,解药瓶子如果漏风,解药就会失效,从红色变成白色。我快快地看了一眼,还是红色的呢,应该没问题。” “好!”符雅的心“突突”狂跳,“我去见娘娘,你去见淑贵嫔,快去快回。” 凤凰儿点点头,又道:“对了,姐姐怕还没有听说吧?淑贵嫔已经由皇上金口封为贵妃了,封号是‘白贵妃’,现在住在长春宫里呢。” “是么?”符雅暗道——如果皇后死了,这个女人是不是要入主坤宁宫呢?那对于后宫来说是福是祸呢? 她微微摇头,甩掉这些疑虑——她不要动摇。她已经下定了决心。今天,就要快刀斩乱麻!于是挥挥手,催促凤凰儿上路,自己转回东宫来。 她将燕窝交给东宫小厨房的太监,吩咐他们即刻拿去炖上,以便竣熙醒来服用。自己又要了一壶茶,说是送去给皇后。并不要人随从,独自端来偏殿。她不进门,先闪身躲到了树丛后,将两只药瓶都打开查看。见其中一瓶颜色鲜红,正是凤凰儿所说的解药,另一瓶雪白似盐,应该就是毒药了。便挑出些毒药放在茶里。又将解药尽数倒在树下,将自己的胭脂捻碎了以为替代。收拾完毕,才走入偏殿去。 这时,她变得出奇的镇静。看到皇后在正中的榻上歪着,雕花的窗格投下阴影来,斑斑驳驳,好像一张巨大的网把这个女人笼罩其中——人说作茧自缚,原来如此形象。 “是你?”皇后瞟了她一眼,“听说皇上让你来帮着照料太子,你躲到哪里去了?” 符雅不答。 皇后便冷笑了一声:“你莫不是觉得皇上迟早要追究我了,所以你便摆脱了我?自由了?你翅膀硬了,可以自己飞走了?” 符雅也冷笑了一声:“我怎么敢!娘娘不是说过,我生是娘娘的人,死是娘娘的鬼么?皇上要追究娘娘,我也脱不了干系。”她说着,就将毒药匣子递了上去。 皇后微微一惊:“怎么,你知道了?” “娘娘和凤凰儿说话的时候,我正好就在书库里。”符雅道,“天下总有这么巧的事,是缘也好,是孽也罢,我为什么总是和娘娘捆在一起?” 皇后盯着她的脸,忽然笑了起来:“说的好!管他是缘是孽,你是我的女儿,你生来就是和我绑在一起的——凤凰儿呢?” “去见淑贵嫔了。”符雅给皇后斟了一杯茶,“不,是白贵妃,听说皇上已经下旨册封了,赐住在长春宫里。” “好嘛!”皇后道,“从宗人府直接到了长春宫——将来还想进坤宁宫吧。我就不信,当年她主子慧妃都斗不过我,今天她能把我怎样!” 符雅不答话,等着皇后喝茶。可是皇后端着杯子,完全没有往嘴边去的意思。 “你说皇上现在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皇后微微皱眉,“照说,他不会因为被凤凰儿一通抢白就既往不咎——他打算怎样呢?” “臣女不知道。”符雅冷冷道。 “你当然猜不到——我也猜不到。”皇后道,“他这个人太古怪了。别人行事,多多少少还依照些规矩,君子、小人、伪君子——天下就好像是游戏,有的人下棋,有的人推骨牌,但是只要你摸清楚他倒地是在下棋还是在推骨牌,你就知道他大概会做出什么事来。偏偏皇上这个人……唉!他是个昏君,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但是古往今来的昏君,没有一个昏庸得这么清醒,又清醒得如此疯癫。我实在摸不透他——还是太子早点儿登基比较好!” 符雅不接话,盯着茶杯,水面平静,谁能看出来里面放了毒药? 皇后把杯子放下了,打开匣子来查看她做戏的道具。符雅的心提了起来。不过,皇后并没有看出什么破绽——她绝不会担心天真的凤凰儿出卖她,她大概也不相信符雅——这个牢牢被她掌握在手心的女子,胆敢做出背叛之举来。她微微笑了笑:“你知道这药是怎么来的么?其实是韩国夫人的。” 符雅愣了愣,皇后继续说下去:“她不愿入宫为妃。皇上却心心念念非要娶她不可。我本来帮她出主意,去找些江湖上用来假死的药,蒙混过关之后,她就可以隐姓埋名,了此余生。可是,她却怕无法带两个女儿一起出逃,将来难免骨肉分离。后来,她找到了这种药,说是于适之一位精通奇门遁甲的朋友给她的——想来或者是公孙天成吧。她说,那朋友给她出主意,在皇上面前寻死,用苦肉计逼迫皇上放她一条生路。我想办法也不错,就帮她做了一台戏。结果,皇上非但不肯放她,还怪罪我不好好照顾她一致她有轻生之念——哼,在皇上的眼里,姐姐什么都是好的,我什么都是坏的。”她摩挲着两只瓷瓶:“事隔多年,没想到这药又派上用场了——你说皇上会不会被打动?” “臣女不知。”符雅道,“臣女没有娘娘的道行,更加看不出皇上是在下棋还是在推骨牌。” 皇后“嗤”地一笑:“你学我说话——学得真有意思。不错,我们两个都是聪明的人,却看不出这个昏聩的皇上在干什么——有句话说‘忙拳打死老师傅’,皇上可真是把我们难住了。我们不知他是下棋还是推骨牌,不过我们却是在赌博,赌大小,成了,便度过一劫,不成……不成只能再想不成的办法了。宫里,就是这样。” 是的,宫里就是这样,符雅想,我已不想再如此下去! “这药的名字很好听。”皇后将药匣子收在榻上矮桌的下面,“叫做‘鸳鸯血’。哼,鸳鸯至死不离分。不知道是不是常常在这种情情爱爱的事上派用场?不过话说回来,我和皇上算是哪门子的鸳鸯?至死不离分——我看是我和这个皇宫,这个皇后的位子吧。” 符雅不答。 “你看看这个写的怎么样——”皇后拿过一个卷轴来交给符雅。 符雅展开看看,见里面是写给竣熙的懿旨,云:“吾自知罪孽深重,无颜见汝及汝父王。汝若顾念十六年养育之情,此二事务必遵守:其一,吾今自裁,皆因愧对万岁,无颜苟活世上,并非汝父王下旨惩罚,汝不得对万岁心存怨恨。其二,淑贵嫔系汝生母,从今往后,汝侍其当如侍吾,他日登基,当迎淑贵嫔为太后,凡其所愿,但不违背大义,竭尽所能为其达成。遵此二事,吾死而瞑目矣!” 可真是冠冕堂皇的遗书!恐怕竣熙看到之后,非但不会遵行,反而还要发狂杀了淑贵嫔。 皇后的目的当然也是如此。她笑了笑:“一会儿淑贵嫔——不,白贵妃——那贱人来了,我就服毒自尽。一个时辰的功夫,足够让太子和皇上都看到了。虽然皇上会怎样,我没把握,但是太子——我太了解这孩子了。这样算来,太子是皇上唯一的继承人,只要太子还站在我这一边,皇上最终也是要就范的。他不就范,那就是和太子决裂了。如果太子以死相逼,大臣们一定会出面,劝皇上以祖宗基业为重。皇上是斗不过满朝文武的——他要是斗得过,就不用这么多年来用如此愚蠢的法子来报复百官了。” 好个恶毒的女人,符雅的心愤怒发抖,竣熙视她如生母,她看竣熙却只是一枚棋子!“如此说来,娘娘稳操胜券了。”符雅冷冷道,“恭喜娘娘!” 皇后微微而笑,将卷轴拿了回来,好好儿地放在矮桌上。又摸了摸鬓角:“我如果是打算向皇上和淑贵嫔自杀谢罪,应该是打扮得整整齐齐才对。你帮我梳梳头吧。” 符雅不能拒绝,唯有答应皇后的一切要求,才能不露破绽。即恭顺地答应了,去暖阁里取了妆镜和梳子来,拆开皇后的发髻,小心梳通了青丝,然后很仔细地一绺一绺编好。 作为女官,她不做普通宫女的差事。这是第一次给皇后梳头,不过——也是最后一次。她想。 借着昏黄的光线,皇后对镜端详,面露微笑:“我一直都想这样——我把你送到慈航庵的时候,就没打算将来还能找回你。但是,我却总梦见你会回来,咱们娘俩像现在这样,闲来无事,说说话,打扮打扮。寻常百姓家里都是这样的——你——叫我一声‘娘’好不好?” 符雅咬着嘴唇,假装专注手中的发辫,却还是盯着那毒茶不放。 “你要知道……”皇后叹息道,“太子不是我亲生。在这个世界上,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你也只有我一个亲人。我百年归老的时候,我还希望有个亲生孩子陪在身边。”她从望着镜子里的符雅:“你会陪在我身边的吧?” 符雅只是不答。 皇后笑了笑:“你说不准,是不是?你要嫁人了,自然是出嫁从夫——程亦风现在位极人臣,若是换在太祖年间,也许封个异姓王,到哪里逍遥快活也说不定。好在如今不封异姓王了。我看他一辈子就是做京官,将来做到爵爷也还是要留在京里。那你自然也是会留在京中的。咱们娘俩,还有的是时间好好儿相处——到时候你就会知道,我并不总是这样的。如果没有人逼我,我和别的女人、别的母亲也没什么两样。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到时候?符雅想,但愿永远不要到那个时候!她将皇后的最后一绺头发梳好,用簪子卡住:“娘娘,好了。” 皇后并不照镜子,而是拉着符雅的手让她坐在自己的身边,然后从颈上解下一个金锁来,亲手将金锁给符雅戴上。“咔”的一声,正像是镣铐合紧的声音。“这个我早就想给你了。”她道,“之前是有一对的。还有一只……给凌霄公主陪葬了。你留在我身边,虽然不能做公主,但是,我保证,只要你一心一意地跟着我,你的日子会和公主一样。” 金链子上还有皇后的体温,温热的,让人疑心是皇后的手时刻扼在她的脖子上。快要喘不过气来了。符雅“倏”地站起,捧起镜子挡在自己和皇后中间:“娘娘,梳好了。” 皇后叹了口气,侧头看了看:“你真是个不会打扮的丫头!将来我再好好教你吧——时辰还早,我看淑贵嫔那贱女人不会这么快来。你去坤宁宫一趟。” “做什么?”符雅呆了呆。 “你去把韩国夫人的金凤簪给我拿来。”皇后摆弄着发髻,“我要皇上看见,是他逼死我的。是他二十多年来惦记着姐姐,活活逼我到这一步!” 这几句话说得咬牙切齿,符雅不禁颤了颤。 “去吧。”皇后道,“快去快回!”说着,端起茶杯,啜饮起来。 一种残酷的快感从符雅的心底升起——结束了!结束了!她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她向皇后行了个礼,退出偏殿去,然后头也不回,一直跑出了皇宫。 那时候,夜幕才刚刚开始降临。浓稠的黑色,带着一点点湿气,像是一种糖浆,分明有毒,却让人有疯狂的喜悦。奔走在其中,浑身都被癫狂的感觉浸润着。无所谓去到哪里,到处都是一样的。越过疯狂,越过死亡,就是无人可以阻挡的自由!她要离开这里,远远地离开。哪怕她的天父要为了她所犯的杀戒而惩罚她,她也不在乎了。只要离开这里。哪怕明天就死,也要享受一刻无拘无束的生活。 她的脚步飞快,宫门口依稀有太监问她要不要车轿,她只当没听见,一径朝前走。出了宫门,场上似乎有疏疏落落的几乘车轿在等着,她也不看有没有熟人,径自在车马中穿行。或许有人认出她来,和她招呼,她却目不斜视,奔走如飞。这光景,再也不用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再也不用大方得体秀外慧中,谁爱议论,就议论去吧,反正明天她就不会再出现在凉城,不会再出现在这些人的眼前。永远也不!没有什么舍不得,没有什么放不下。她巴不得快点儿离开——除了—— 忽然听到程亦风的声音:“符小姐!” 什么都牵绊不了她。可是这个声音却立刻让她的脚步停住。她怔怔地望去,只见程亦风腼腆地笑着,向她行礼:“小姐要往哪里去?不嫌弃的话,不如让在下相送,如何?” 符雅呆呆地,心中一阵刺痛:她今天做出了这样的事情来,有生之年,怕是再也不会见到程亦风了吧?这个人,是她多年来唯一所想念的,是她在这尔虞我诈的凉城,唯一的牵挂,唯一的快乐。从此,不是生离,就是死别! “小姐要往哪里去?”程亦风再次邀请她,“程某还记得,去年小姐曾和在下同车。当时小姐自嘲是个缺德的女子,不怕别人议论。反倒是在下,拘泥那礼教大防,扭扭捏捏好像姑娘家似的。莫非今日小姐倒要计较起来?若小姐当真介意共乘,那请小姐上车,程某走路便好。” 拒绝他!符雅命令自己,然而只是开不了口。心底有一种私念在涌动着:这也许是最后一次!在他们永诀之前,再一起走一程,可以吗?她什么都不会说。这一路,就让她用尽最后一点力气,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让她故作洒脱,谈笑风生。让程亦风不要起疑,不要担心,不要被牵扯进来……然后,当她消失,他心里只留下那个淡然而模糊的自称“缺德女子”的形象……或者,索性将她忘记?她做得到吗? 时间不许她犹豫。周遭有些人已经朝这边看了过来。耽搁下去,只会引来更多的注意——耽搁下去,也许皇后那边就东窗事发了!她于是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我要去菱花胡同见白神父。大人若是方便相送,感激不尽。” 上了程亦风的车。夜幕包围着他们,好像乘桴浮于海。天地无限广阔,波涛将带他们到离开尘嚣之处。符雅的目的地在哪里?不管是哪里,总之,不能同程亦风一处。对于她来说,在这一场漂泊结束的那一刻,也就是她和程亦风永诀时候。心被颠簸,疼痛不已。 偏偏程亦风又没头没脑地说起将来的事。他的梦想如此的美好,如此的温暖,如同一杯刚沏好的热茶,香气缭绕。但在符雅,这些都是飘渺的,永不可及的。想要集中精神,然后像往常一样,找出一两句妙语,让程亦风可以开怀一笑。可是,她却无法开口。只感觉喉咙和眼睛都阵阵剧痛,下一刻泪水就会滚落。 忽然,程亦风握住了她的手。她怔了怔:“大人——”一种渴望从心底升起,她不想离开,她不想就这样永别,有种冲动,想要将一切和盘托出。但这时,外头传来小莫的声音:“大人,菱花胡同到啦!” 于是她的理智又回来了:这是她的选择。她不能连累任何人。逃一般下了车去:“多谢大人相送。”拍开了教会的门,再也没有回头。 对于她的突然造访,白赫德显得十分吃惊。不过,以老神父多年看人的经验,他知道符雅出事了。“孩子,你有话要跟我说吗?” 符雅摇摇头。不是不想说,是不知道怎么说。她只是为了随便找个去处回答程亦风,才说出“菱花胡同”,她本不该拍门进来,她应该立刻再找个其他的借口离去,应该跑出城,远远离开此地……可是,方才与程亦风同行的那一程路,让她狂热的头脑稍稍冷却了下来。她已经失去了继续癫狂下去的力量。感觉累了。 白赫德并不勉强。“你不要忘了,”他静静道,“耶稣已经胜过死亡。我们在世间还有什么可惧怕的事呢?” 对于经文,符雅早已倒背如流。可是此刻,这些话没有一句像是真的,没有一句能给她力量。难道是上帝对她太过失望,于是以沉默来对待她? “张婶在准备晚饭呢。”白赫德道,“弟兄姐妹们刚好聚在一起祷告,你也来吧。主说,地上有两三个人奉他的命聚会,他就必与我们同在。在人看来做不到的事,在神都能做到。敲门,就开。求,就得着。来吧,孩子。” 符雅其实什么也不想做。不过,又不想拂了白赫德的好意,就随他一同到了堂上。许多教友都虔诚地跪着,喃喃祝祷。符雅便也跪下,只是,才一垂眼,就恍惚看见了皇后,七窍流血,还伸出手来要抓自己。冷汗不觉涔涔而下。 现在宫里怎样了?事情已经发作了吧?皇后死了吗?有人怀疑到她吗?她做错了吗?当时那样坚决且镇定,此刻竟怯懦了起来。她不是应该自由了吗?为什么她觉得自己好像有一条很长的尾巴,那一头已经被钉在了皇宫里? 思绪混乱。一整晚,她浑浑噩噩,不知道做了些什么。折腾到了三更天,听到外面的骚乱声,有太监来告诉白赫德——凤凰儿快要死了。 好像一把匕首钉进了符雅的胸膛:“为……为什么?” “此事……”太监说了经过。其实符雅也猜了个大差不离。细节的出入有什么关系?重要的是,凤凰儿是被她连累的!是她不惜一切图一时的痛快,闯下这弥天大祸。然后,她又不计后果,独自出逃。如今既无可挽回,也不能补救。她忽然想起经上记着,犹大卖了耶稣,得了三十两银子,事后后悔,就把银子交给祭司和长老,然而祭司和长老也不肯将那出卖无辜之人所得的钱收在库中。 犹大就把那银钱丢在殿里,出去吊死了。 这句话是她亲手翻译,白纸黑字写得分明。她应该去死!她明白了过来。她杀了皇后的时候,埋葬了厄运,也埋葬了希望,斩断了过去,也斩断了将来。她只有死路一条。生是皇后的人,死是皇后的鬼,这命数,她终究还是逃不开! 不过,冥冥中一个声音告诉她,她还不能立刻去死。她应该去说出真相来,至少,把真相告诉凤凰儿,不要让凤凰儿背负着别人的罪孽而离世。 这样决定了,就和白赫德一同来到了宫中。但不巧的是,种种耽搁,让她迟迟不能够见到凤凰儿的面。她站在东宫的庭院里,看着自己惹出的麻烦牵扯上越来越多的人,她实在不能继续奢侈地挑选时机。 就在这一刻,当竣熙的刀锋斩落,当利刃的冰冷被滚烫的鲜血取代。她终于说出了一切。“下毒害皇后的人……是我!”然后,她就一五一十地说出了自己如何在书库偷听,又如何骗得鸳鸯血,偷换解药,并在茶中下毒。 她没有时间,也没有力气将每一个细节讲出来 。不过,已经足够详实。在场诸人,无不愕然。 竣熙倒退了两步:“你……你……你为什么要这样?母后一向……一向待你不薄……我……我也一直以为你是个善良女子,当你是亲姐姐一样……你竟然……你竟然这样狠心……” “事到如今殿下还不醒悟么?”公孙天成站起了身,“皇后娘娘这个人才是罪魁祸首。对于卑贱无力的人,她就肆意欺压——淑贵嫔是殿下的亲生母亲,慧妃原是殿下的养母,她们被夺走了孩子,却不敢反抗。对于天真质朴的人,她就随意利用,殿下和凤凰儿姑娘便是好例子。对于威胁到她地位的人,她就痛下杀手,连她的姐姐韩国夫人丧命在她手中。而对于像符小姐这样善良的人,她就软硬兼施,逼迫别人为她卖命。今日她想出苦肉计来,原是为了要蒙蔽殿下,且逼迫皇上,符小姐忍无可忍,才出此下策。俗话说,兔子急了也会咬人——殿下不去深究是什么原因使兔子也要咬人,却要怪罪可怜的兔子,真是昏聩不堪!” 竣熙怔怔。其实他心里也在动摇。早在他听说皇后让凤凰儿协助施展苦肉计的时候,他就已经对自己深深敬爱母亲产生了怀疑。不过,那个时候,对淑贵嫔的憎恶和对元酆帝的埋怨,占据了上风,让他抛开所有疑虑来维护皇后。追究那个偷换解药的凶手,更加成了他摒除杂念,坚守自己对皇后感情的一种手段。他的世界已有太多的变化,他承受不了这许多。他宁可其中的一些维持原状——譬如可亲可敬的母亲,天真无邪的凤凰儿……然而,蓼汀苑的大火,威胁着要将凤凰儿从他的身边夺去。 这怎么可以?他要保护她们啊!不,他其实是要保护他自己。唯有坚守自己所相信的,坚守让他平安度过十六年生命的东西,才能保护他。符雅的话,他不要相信。公孙天成的话,他一句不要听。 “住口!住口!”他嘶声吼,“统统给我住口!统统给我拿下!” 这光景,一部分禁军正和白翎周旋,另一部分围着端木平和苍翼,唯恐苍翼突然发难,哪儿还有那么多人手来“统统拿下”?再说,到底把谁拿下,也没人清楚。连一旁待命的奴才都看出来,竣熙根本是在说疯话。 程亦风看到符雅的眼神飘忽,好像灵魂已经出鞘,他便觉得自己似乎也要死了。“还不快救人!”他喊那些发呆的太医。 太医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偷眼瞧竣熙——不管符雅是出于什么理由,始终是刺杀皇后罪大恶极,论罪当斩,要出手医治她吗? “你们愣着干什么!”白羽音其实心里早已转过了许多的主意——她惊讶于符雅的大胆,甚至有点儿佩服。但她也讨厌符雅,巴不得这女人快点儿死掉。不过,她如果不站在程亦风这一边,这书呆子今后就更加不会理她了。因此,她冲太医们嚷嚷道:“就算要给符小姐定罪,也要等刑部审过了才算!你们想要刑部审死尸么?再说了,端木庄主不是常说么,当大夫的,第一要务就是治病救人,随后才去计较其他。你们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她血尽而死?” 太医们各自打着算盘:这是两殿大学士程亦风的未婚妻。不过,竣熙这样发狂下去,程亦风的地位也可能不保吧?到底是治,还是不治? 端木平和苍翼还没分出高下来。这边所发生的一切,虽然他没有都听清楚,但是,呼救声却听得分明。“你还要纠缠不休要几时?”端木平怒冲冲道,“那边又有一个性命垂危的人。你让我去救了她在说。” “那边大夫多得是,用不着你去!”苍翼道,“你要真是着急去救人,就老实告诉我阕前辈的下落。否则,只好跟我分出高下了。” “你这魔教妖人,简直不可理喻!”端木平怒叱。 “谁说我是魔教妖人?”苍翼道,“我是你们中原武林盟主翦大侠的嫡系传人。算起来,我师门的名气还比你神农山庄大呢!” 端木平冷哼了一声:“翦大侠生前的确做了不少让人敬仰的壮举。不过,他有后人如你,实在可悲。不如让在下来替他清理门户好了!”说时,忽然招式一变,双掌齐向苍翼的胸口推了过去。此招看来平平无奇,而苍翼却猛地朝后跳开了好几步——只见端木平的手掌绿光莹莹,犹如鬼火。 “啊呀,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优昙掌?”他惊呼。 “什么优昙掌?”端木平道,“这是我神农山庄的药师莲花掌。本来我不想用此杀招,但你一再苦苦相逼,只好……” “只好露出狐狸尾巴来了!”蓦地,空中一声暴喝。众人抬头看去,只见一条黑影凌空扑下。正是失踪已久的严八姐。 作者有话要说:我闪走了…… 下面都很忙……忙完了再来更 137第136章 严八姐当日和猴老三等一行分手之后又四处招募武林人士,不久便到了夔州渡附近。他想起当初正是在这里跟丢了玉旈云和石梦泉,也几乎就是从那一日起,武林中起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不由气闷又感慨。待众人都各自安顿之后,他便独自一人登上秦山钻云峰峰顶,听到白虹峡怒吼之声如在脚下,忍不住在悬崖边仰天长啸——苍莽大地,浩浩江河,本该是何等乐土,偏偏外有虎狼之敌,内有奸恶之党,搞得庙堂不成庙堂,江湖不成江湖,为何老天不造几道霹雳,将魑魅魍魉扫尽? 过了一会儿,胸中郁愤才稍稍舒缓,正要转身下山去,却忽听树林里一人道:“你们这些家伙实在可恶,三天两头就来扰人清静,是不是非得我出手把你们一个个都丢到水里去,才能消停?” 严八姐一惊,见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睡在树下晒太阳——看来有几分面善,仔细一回想,这可不就是当天出手拦阻,以致他跟丢了玉、石二人的那位神秘老者么?对方武功甚是高强,且不知是敌是友,他不想冒然交手,因道:“打扰了,在下这便离开就是。” 那老头儿哼了一声:“快走,快走!”翻身又要睡去,但忽然又一跃而起:“慢着,我识得你了!你是几个月前跑来喊打喊杀的漕帮帮主,是不是?” 严八姐愣了愣,道:“不错,在下数月之前的确和前辈有过一面之缘。不过,在下现在已经不是漕帮帮主了。” 老人“哦”了一生,似乎有点儿惊讶,接着又哈哈笑道:“你争我夺,龙椅轮流坐,也没什么稀奇——我不管你是不是漕帮帮主,你手下有几个人太过讨厌,成天在这里苍蝇似的嗡嗡叫。你快去收拾了他们,否则,老头儿我可要开杀戒了。” 手下的人?严八姐莫名其妙,想要向老人问个明白,但回头看时,树下已经没了人影儿。他唯有摇头叹了口气,独自下山去。 约莫走了一盏茶的功夫,忽然远远看见一群手持兵刃的江湖人士正朝峰顶攀来。自从和哲霖势不两立,这大半年来严八姐在江湖上屡屡受人追杀,见此阵仗自然警觉,就闪身躲到路旁的树丛里,避免以寡敌众与人正面交锋。待那群人渐行渐近了,便认出为首的两个来——不正是当日反出漕帮成立“五湖帮”和“四海派”追随哲霖的江涛和白浪么!这二人在严八姐落难之后四处迫害漕帮兄弟,在运河之上作威作福,严八姐早想收拾他们了,只不过苦于没有机会。今日撞上了,正是为江湖除害的好机会。 可是正当他打算现身收拾这群败类之时,忽听江涛对白浪道:“当初严八姐说一句话,袁盟主就信了,让咱们在这里找什么神秘高手。这秦山都要被翻过来了,鬼影也不见。说不定是当时严八姐被玉旈云这小娘们给打败了,面子挂不住,就胡诌出什么神秘高手来。” 白浪道:“可不是!气闷死人了!旁人都在京城吃香喝辣,偏偏咱哥俩在这儿受苦——我看也不必继续找下去了。咱们就放一把火把秦山给烧了。真有神秘高手隐居在此,不怕他不被熏出来。总之,赶紧向袁盟主交差。” 他们是来找那神秘老人的?莫非这就是刚才为什么老人说有漕帮的人在这里打扰他?严八姐心下奇怪,不知袁贼找此人有何企图?多半有阴谋!左右这些人加起来也不他严八姐的对手,不如将其一举擒获,带回夔州渡群雄驻扎的客栈去,好好审问一番。主意既定,他就大喝一声,跃出树丛:“呔!你们这群——” “败类”两个字还没出口,江、白一行也还没来得及朝他这边望来,空中忽然飘来几片叶子——看来就像是因为严八姐猛然扑出,无意震落的一般。可是,树叶不偏不倚都朝江、白等人飘了过去,好像被无形的手推着,准确地贴在他们胸口膻中穴上。这几个人连哼都没哼一声,就“咕咚咕咚”栽倒在地,不省人事。严八姐不由瞠目结舌,回身看时,不见出手之人,倒有一团树叶旋转着直朝自己扑来,他赶忙闪身避让,但树叶来势凶猛,根本躲避不及,眨眼间已经好像一张大网,向他兜头罩下。他感到一股强烈的压力,仿佛要把他揿入地下,心里怎不大叫“糟糕”。可是,当树叶触到他身上时,那压力瞬间消失,好像他不过是走进了深秋的园林,不经意被落叶覆盖。 “哈哈哈哈哈!”老人的笑声响在他的头顶上,“小子,你真的是听了我的话,要来替我收拾你手下的混帐么?” 严八姐循声四望,不见老人的踪影。拍了拍身上的残叶,道:“前辈误会了。这几个人不是我的手下。他们早已叛出漕帮,投奔了新任武林盟主袁哲霖那个狗贼。这伙人在江湖上为非作歹。即使他们不来烦扰前辈,在下也要收拾他们。” “武林盟主?为非作歹?”老人冷笑道,“这算得什么新鲜事,也值得你这么义愤填膺?武林匹夫们岂不素来如此?吃饱了撑着没事干,就争那个劳什子的盟主之位。争到手的,自然耀武扬威四处打击异己。本事不够争不到的,有些就赶紧投奔个好主子,也鸡犬升天。有什么稀奇!” 严八姐一怔:“前辈说的是有些道理。不过,也不能一概而论。江湖上也不是所有人都屈服于袁哲霖这狗贼的。许多有识之士已经集结起来,要将此人铲除。” “哈哈哈哈!”老人大笑,“我还没说完呢!有些本领不高争不到盟主位的,去做了盟主的狗腿子。还有一些本领凑合的,就处心积虑,拉帮结派,想要把那新盟主给拉下马——嘿嘿,几十年了,都是这样!狗到天边改不了吃屎!” 这是把严八姐也骂在内了。“前辈这话,在下不能苟同!江湖上虽然有自私自利的败类,但也有为国为民的大侠——” “哦?”老人嗤笑一声打断了他,“你莫不是在说你自己?嘿嘿,虽然这几个月来常常听你的手下对你诸多抱怨,但是老头儿我还不至于因为败类对你骂不绝口就当你是好人——除了你自己之外,你倒给我找出一个为国为民的大侠来!” “这有何难?”严八姐道,“琅山派……”他本想说琅山派和铁剑门潜入樾国刺杀玉旈云,但转念一想,自从此事失败之后,江湖群雄互相怪罪,闹得满城风雨。至于丐帮、达摩门,本来有不少前辈值得他敬佩,可惜,自从去年武林大会之后,一些人被害,一些人被揭发出陈年丑事,还有一些人投奔了哲霖,要找出一个品格无疵之人,实在困难。想来想去,只有神农山庄的端木平了。整个神农山庄一向以救死扶伤为己任,不肯介入武林纷争,当哲霖登上盟主之位时,端木平是少数不表态的几个掌门之一。连月来,严八姐召集各路人马,也探知了不少哲霖拉拢人心的手段——若不是抓住了别人的痛脚暗中要挟,就是找准了别人的野心,投其所好,总之,种种丑恶,不可胜数。而端木平和神农山庄竟能始终置身事外,看来是坦然无惧的。他因道:“神农山庄的端木庄主,洁身自好,济世为怀,是当今武林人人敬仰的正人君子。” “你说端木平?”老人原本四围飘荡的声音忽然停在了严八姐的身后,他的人也出现了,满面不屑的笑容,“你说那个放屁像唱歌一样的家伙?” 严八姐一惊,转身跳开数尺,戒备道:“前辈说什么?” “还能说什么?”老人笑道,“我让你见识见识这个人人敬仰的正人君子是怎样一坨臭狗屎,如何?”说着,一把朝严八姐胸口抓来。 严八姐一骇——老人这招看来并不迅捷,每一个动作都清清楚楚,与其说是抓,不如说是盲人在摸索。可是,严八姐偏偏避不开。老人轻易揪住了他,在他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发足朝秦山山顶狂奔而去。 严八姐又惊又怒,破口大骂:“你这老头儿怎么蛮不讲理?你抓我做什么?” 老人只是不答。在崎岖的山路上健步如飞,仿佛奔于一马平川的旷野,转眼已经到了秦山山巅。却并没有停留,而是沿着一条隐蔽的小路又往后山钻去。严八姐只觉得两旁的景物飞速后退,不知到底去往何方。他想要挣扎,但动弹不得,只能怒骂不止。然而,又跑了一程之后,老人竟然伸手点了他的哑穴:“吵死了!你再这样闹下去,臭狗屎都能被你吓跑了!乖乖同我来看戏!” 张着口、瞪着眼,严八姐既无法反抗也不能出声,肺都快气炸了,却只能任由老人提着在山中穿行。天色渐渐黑了下来,四周的景物连成一片模糊的黑网。老人终于停下了脚步。“你看——”他轻声在严八姐耳边说道。 看什么?严八姐心中暗骂,这老头儿是个瞎子,自己都看不见,还叫别人看什么?不过他还是四下里望了一圈,黑沉沉,鬼影也不见。 “看到了没?”老人低声问,同时吸了吸鼻子,“这味道——错不了!已经来了!你仔细看!” 严八姐瞪大眼睛,依然什么也没看到,又深吸了一口气,春天的夜晚,山里有各种花木的清香味,并没什么特别。他真想痛斥老人是个疯子,可惜有心无力。正恼火时,蓦地看见黑暗中两起了两团碧盈盈的鬼火,他不由一惊,看光碧光照耀之中,端木平正在演练武功,而这光芒正是从他的手掌发出来的。严八姐对武功谈不上钻研,却也晓得神农山庄的镇派之宝叫做“药师莲花掌”,多年之前,他曾经见识过,正是端木平现在所使的这一套。然他素没有听说掌心会发绿光的——可这也没什么奇怪,很多武功都有不同境界,或者药师莲花掌练到深处便会掌心发光呢!这疯老头儿抓自己前来,就是要偷看端木平练功么?实在荒唐! 满肚子的怒气无法向老人发泄。偏偏这时老人又将他一拎,无声无息朝原路返回。一直回到了他们在山顶初遇的地方,老人才解开他的哑穴:“你看到了什么?” “呸!”严八姐啐道,“偷看别人练功乃是江湖大忌,你不晓得么?” “没错!”老人道,“你看这是什么?”他“呼”地将手掌逼到了严八姐的面前——只见掌心和端木平一样,发出盈盈绿光。 “哼!”严八姐冷笑,“你偷学人家的药师莲花掌,还拿出来炫耀!” “药师莲花掌?”老人哈哈大笑,“这个名字真有趣。好吧,只当那是药师莲花掌,只当我是从端木平哪儿偷学来的——我把他传授给你,如何?” “你这疯子!”严八姐怒道,“你到底想干什么?你要么就痛痛快快把我杀了,要么就放我离去。这样把人当猴耍,算什么?” 老人“嘿嘿”冷笑:“你都已经被人当猴耍很久了,有什么打紧?就不能让我老头子也耍一回么?” “我几时被人当猴耍了?”严八姐恼火。 “你既然是被人耍,当然不自觉。”老人道,“我听你手下的那些败类议论,你叫做严八姐,从前是漕帮帮主,在运河上给人拉纤,又自以为很英雄要担负天下之重任,就追杀什么莫名其妙的樾国奸细,之后又不肯拥护新任的放屁盟主,不久便成了卖国贼——你自己刚才又说,纠集了一帮乌合之众,要去推翻那放屁盟主,嗯,你还敬佩端木平那混帐。如此算起来,你被朝廷耍过——官府的漕粮,为什么不让他们出钱出力来运,却要你们辛辛苦苦,又得不了多少好处?你又被武林狗屁义师耍过——你劳心劳力追杀奸细,他们却开起放屁大会,争夺盟主。你接着又被放屁盟主耍,成了卖国贼,此事不必我说,你心知肚明。那些今日投奔你要和你一起推翻放屁盟主的人,其实就是想借此机会为自己谋点儿好处罢了——说不定心里也想做那放屁盟主呢!你还不是被他们当猴耍?至于端木平嘛,听你这么说,我估计他骗了江湖上不少人,本领十分高强,能耍你,也不奇怪了!” 原来这老人知道自己不少事情!严八姐略略有些惊讶:“你到底想怎么样?” “不想怎样。”老人道,“闲来无聊,也耍你一遭!”说时,忽然在严八姐颈后一拍。严八姐只觉一阵微弱的刺痛,身体倒行动自如起来。他虽然知道自己和老人的武功天差地别,但此刻若不抓住机会拼死一击,还不晓得何时才能脱身。当下,一掌朝老人胸口打了过去。 “咦?”老人满不在乎,像羽毛一样轻轻朝后飘开了尺许,“小子,你想和我打一场?嘿嘿,你的道行还差得远呢!” “差得远也要打!” 严八姐是宁死不屈的刚硬脾气,边怒喝边出招不停,“偏偏不让你耍!怎样!” “嘿,这臭脾气!”老人好像虚空的影子,变换无定,“你不让我耍?我偏偏要耍!”话音落时,严八姐的胳膊忽然不听使唤起来,原本击向老人胸口的拳头转而向左侧捶了出去。他不及骇异,腿脚也猛地连环横踢起来,好像在跟无形的对手交锋一般。跟着,他的整个人“嗖”地纵起三丈有余,激灵灵连翻了十来个筋斗,最终以金鸡独立之势站在了一株大树的顶端。 “怎样?”老人哈哈笑道,“被人摆布的滋味不错吧?” “你……你这魔头使的什么妖法?”严八姐暴怒。 “魔头?”老人嘿嘿笑道,“几十年没听人这样叫我,原来这么亲切——我既然是魔头,使点儿妖法有什么奇怪?这叫做‘仙人拉纤’,许多人想学还学不来呢!不过,我不教你这个。你先把那‘药师莲花掌’演练一回吧!” 黑暗之中,严八姐看不见老人在何处,只听到他的笑声四处游走。而自己的身躯又不听使唤地动作了起来,一时冲拳一时劈掌,在钻云峰封顶小小的空地上闪转腾挪演练掌法。这就是药师莲花掌吗?他没见端木平使过全部的招式,只依稀觉得有点儿相似,但更多的是陌生。那招式一时刚猛一时阴柔,一时快如闪电,一时又从容悠然。有时,从一招到另一招,恍如行云流水,但有时,又突兀至极,是对手根本想不到的变化——严八姐自己也绝想不到会瞬间从这个动作变成那个动作。渐渐的,他已经疲惫万分,可是老人却不让他停下来,依然用“仙人拉纤”的妖法逼迫他演练不停。如此,一直到了后半夜的时候,严八姐浑身的筋骨好像都要散架了,忽然,他听到有人走近,便身不由己地跳了起来,朝那人攻了过去。 这夜是多云的天气,月亮隐在云层之后,严八姐完全看不清对手是谁。他心中好不焦急:这疯老头儿若是借我的手去残害无辜,那该如何是好?当下高声问道:“谁?” 对方并没有立刻回答,还了几招。严八姐听得他掌风猎猎,也是一名高手,只不过自己被老人控制着,武功大胜于前,眨眼的功夫就将其逼得阵脚大乱。“你——你是阕遥山那魔头的后人么?”对方喝问。 这声音有些熟悉!严八姐有心表明自己的身份,又怕万一来人是哲霖的手下,反而雪上加霜,只能在暗暗着急。可巧,这时候一阵风吹过,云彩微微散开,朦胧的月色透了下来,他认出对方是端木平。而且也在这一刻,他浑身一松,“仙人拉纤”的威力突然消失了。他赶紧收手抱拳:“端木庄主,多有冒犯。” “严大侠?”端木平皱起眉头,“你……你怎么会在这里?听说严大侠高举义旗,讨伐袁哲霖,我还打算去夔州渡拜会你,看看有何可效力之处,不料却在这里碰上。严大侠好雅兴,到秦山之巅来演练拳法——数月不见,大侠的武功突飞猛进,叫人刮目相看。” “庄主误会了。”严八姐道,“我倒秦山上来,其实……” “严大侠,”端木平打断,“方才演练的那一套是漕帮的什么掌法,怎么看起来很像我们神农山庄的‘药师莲花掌’?” “庄主,我……”严八姐正要解释,半空中忽然传来老人的冷笑之声:“什么狗屁药师莲花掌!谁稀罕偷学你们那点儿三脚猫功夫?分明就是你们偷学了本派掌法,还没有学到家,就出来招摇撞骗了。叫你瞧瞧厉害!” 天上的云彩又合拢了,月色隐去,山上一片黑暗。但是严八姐却看到两团莹莹绿光鬼火般地闪耀。 “你……你是阕遥山?还是他的后人?”端木平颤声问道。 “嘿嘿,你既然晓得阕遥山这个名字,难道还不知道你们那破烂药师莲花掌是哪里来的?”老人冷笑,“分明就是当年你师祖从我们神鹫门偷的。可惜只偷了皮毛。恐怕他一辈子都在研究怎样能使掌心发绿吧?而你这几年掌心能够发绿,是从我神鹫门‘绿蛛手’的秘笈里面找出的门道,是也不是?” 严八姐虽不知阕遥山是何人,但是听过“神鹫门”,晓得这就是消失江湖近百年的“魔教”,一时大惊:“原来你是魔教的人!我还以为你只是个隐居的世外高人!” “那便如何?”老人的笑声伴随着掌心的绿光不停地朝端木平攻去。严八姐唯恐他下毒手,连忙上去助阵。只是,老人的武功本远在他和端木平之上,此刻伸手不见五指,瞎老人又占了一条优势,严八姐和端木平连对手的一片衣衫也占不着。 忽然,端木平说道:“魔头好像已经走了。” 严八姐怔了怔,住手细听。果然,四周除了风声,再无其他——这老头儿,真把他当猴耍!好不气闷。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端木平问。 “我被这魔头捉弄了!”严八姐才有机会将自己的经历略略说了一回,“对庄主有冒犯之处,还望见谅。” 端木平沉吟着,似乎觉得严八姐的话太过离奇,片刻,才道:“既然如此,严大侠也不必太过介怀。魔教妖人素来狡猾——若非如此,也不会在正大门派剿灭魔教百年之后,还有此余孽祸害人间!大侠可知此魔头的老巢在何处?” 严八姐摇头道:“我今天是第二次遇到此人。上次他从我手里救走玉旈云和石梦泉之后,大伙儿到山上来搜过——袁哲霖这狗贼也一直在找寻此人的下落,但是几个月来一无所获,可见他住得相当隐秘。” “袁哲霖居心叵测,莫非是想和魔头联手?”端木平道,“那武林岂有宁日?严大侠,我看在你率领群雄北上讨伐袁哲霖之前,应该先将秦山好好搜一遍,铲除这个魔头!否则,万一魔教卷土重来,后果不堪设想。” 魔教卷土重来?严八姐皱眉,老人的武功的确出神入化,要杀死武林中任何一个高手都易如反掌,只不过,他若有此心,岂不是早就付诸行动了?听其言语,疾世愤俗,应该没有重振魔教之意,亦不会受哲霖的拉拢。其行事虽然乖张,但对武林不会有什么大害,若是让各路英雄大张旗鼓上秦山来与他为敌,只怕浪费精力误了正事不说,惹恼了他,还要伤亡惨重。 于是,就将自己的考虑说给端木平听。 “也有些道理。”端木平的声音淡淡的,好像快被夜风吹散了似的,忽然又道:“严大侠,你突然被人冤枉,一夜之间从一帮之主成为被人追杀的卖国贼,你心中有多么不平,在下很能体会。你一定迫切地希望能够早日沉冤得雪,同时惩处那陷害你的恶人,因此才拜入了魔教门下吧?” 严八姐一怔:“庄主,你这是什么意思?是不信我严某人么?” “你说的故事太过离奇,本来也就使人难以相信。”端木平道,“我邀你一同铲除魔教余孽为武林除害,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地为魔头开脱,实在叫人不得不怀疑——严大侠,魔教武功虽然为正派人士所不齿,但是其威力百年来在江湖上也是人所共知。你报仇心切选此捷径,也算情有可原。然则,你难道从此要走上魔道么?那你和袁哲霖有何区别?就算依靠魔功击败一切敌人,洗脱了你卖国的罪名,那你也将成为千夫所指的妖孽魔头!你可想过这后果么?” “庄主!”严八姐急道,“要我如何解释,你才能相信?我真的是被那魔头耍了!连庄主也被魔头给骗了!” 端木平叹了口气:“严大侠,你既口口声声叫他是魔头,那么我再问你一次,你当真不知道魔头的老巢么?” “我不知道。”严八姐回答,“不过日后……”他想说日后若是老人真有危害武林之心,他愿意和群雄一道,斩妖除魔。只是,话还没出口,四肢一阵酸麻,两耳嗡嗡直响,“扑通”摔倒在地。隐隐闻到身边一阵甜香,估计是中了迷药。 “严八姐,你正邪不分,我不能姑息。”端木平道,“你若不立刻供出魔头的藏身之处,我只能押你下山去,当着各路英雄的面,废了你的武功,免得玷污我武林正道之名。” “谁要废我徒弟的武功?”老人的声音忽然又响起。严八姐摔倒时脸朝下,此刻只能听声,却什么也看不见。端木平的脚步响在他的身边,显然是在循声而望,但是不见半条人影。老人的声音幽灵一般四处飘荡:“你们这些正道人士很了不起么?比武不胜就暗箭伤人!过了几十年也没有个长进!你要铲除我?尽管来吧!看看是你先找到我,还是先走火入魔送了小命!徒弟,咱们走!” 严八姐只觉后领被人拎住,直飞了起来。再过片刻,依稀夜风袭面,涛声隆隆,微弱的月光再次显现,他发现自己被老人提着,正栖身一株大树之上。那树由白虹峡的峭壁边伸出,下面是滚滚天江,上面离开悬崖还有十几丈,他二人相当于悬在半空中。 严八姐怒不可遏:“魔头!你害得我好哇!我堂堂正正一条汉子,被你无端端认做徒弟,将来要如何在江湖上立足?” “我神鹫门才不收你这种蠢材做徒弟!”老人道,“这狗屁江湖,根本就是一个臭哄哄的大粪坑,哪怕你是一个又香又白的馒头,到了里面也立刻臭不可闻。你不能在这臭地方立足,有什么可惜的?莫非到了这时候,你还不醒悟?端木平暗箭伤人,你差点儿就死在他手里啦!” “呸!”严八姐怒道,“若不是你使妖法,让端木庄主误会我是魔教中人,他怎会向我出手?” “你以为他抓你是因为‘正邪不两立’?”老人冷笑,“蠢材!他是想通过你找到我老头子——” “你这魔头,一定坏事多为,人人得而诛之!”严八姐啐道。 “哈哈,有多少人想要诛我,我却不知。不过端木平可不是其中的一个。”老人笑道,“我老头子在秦山住了几十年,在他神农山庄的鼻子底下吃喝拉撒,他们会完全不知道吗?要真有心为武林除害,几十年的时间,哪怕将秦山夷为平地也要把我老头子搜出来。但是他们偏偏没有。端木平这许多年来,还隔三差五拿酒菜到山神庙里来孝敬我哩!起初我好生奇怪,这个小子拜神拜得真虔诚,但为何堂堂神农山庄庄主不拜药王爷,却来拜山神?后来有一天,我在那庙的房梁上午睡,听见他在下面说:‘神鹫门的前辈,晚辈神农山庄端木平,有急事要向您请教。一点酒菜不成敬意,还望前辈笑纳。’我这才知道他并非拿酒菜拜神,而是特为孝敬我的。那时候他还年轻得很,才接任神农山庄庄主,不过在秦山一带已经十分有名。连山里采药的小民都说他是个大大的君子。一个君子对我这魔头有所求,这不是很奇怪的事吗?不过,我当年已经立下重誓,不再踏足江湖,所以并不搭理他。谁知后来我发现他竟在酒菜中下蛇药,想用这种卑鄙的法子来跟踪我。我便把他的酒菜和蛇统统砸了个稀巴烂,连山神像的脑袋也砸掉了,以示警告。他吓得屁滚尿流,在庙里磕头不止:‘晚辈实在有不得已的苦衷,请前辈见谅。’我看着实在好笑,不过,自那以后,我再也不去山神庙了,省得被他吵破耳朵。” “你放屁!”严八姐斥道,“端木庄主怎么可能有求于你这个魔头?” “嘿嘿,我也很好奇。”老人道,“所以我偷偷跟踪端木平,发现了他在后山练功的地方,立时就恍然大悟了。原来他正在修炼我神鹫门的‘优昙掌’。这优昙掌乃是神鹫门的镇山之宝。当年那些狗屁正道人士血洗神鹫门,抢了许多武功秘笈去,都瓜分了。优昙掌秘笈他们只抢到了半部,又因分赃不均闹得鸡飞狗跳,好像每个门派只分得了几张纸,谁也没个全本。估计有些人看不明白,练到半途就放弃了,有些人学了皮毛将招式改得面目全非,糅合到他本门的武功中,还有些人么……嘿嘿,孜孜不倦就想要领悟优昙掌的精髓——这个端木平就是其中的一个。” “哼!说话比说书还离奇!”严八姐冷笑,“谁稀罕你们魔教的武功!” “你不稀罕,自有人稀罕!”老人道,“优昙掌无比高深,若是秘笈不全,根本不可能练成。我年幼的时候,随着师父学习优昙掌,不肯循序渐进,一心只想快点儿练到最高境界。师父怕我胡来,便不教给我后面的口诀。我自以为聪明,想,神鹫门武功既然同源,自然有共通之处,优昙掌练成之后掌心发绿,另一种功夫叫做‘绿蛛手’的,也是双手发绿,说不定是用的同一种秘诀。于是我就从绿蛛手的秘笈里寻找捷径,在手掌上淬毒。不久,我的掌心果然发出绿光来了。可惜,还来不及得意,就走火入魔,差点儿连小命也丢了。师父救活了我,我才知道优昙掌和绿蛛手天差地别!绿蛛手所淬的那种毒药的味道,我一辈子都记得——和端木平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我看他如今中毒难解,愈发着急要找我了!” “越说越玄了!”严八姐道,“端木庄主成天和草药打交道,身上有药味有何稀奇?” “那药味十分特别。”老人道,“况且我自从瞎了之后,心眼儿愈加雪亮,耳朵和鼻子也更灵敏。我绝不会认错——再说了,傻小子,你当初去放屁大会上说,我从你手里救走了樾国奸细。就算旁人都以为你是信口开河,端木平心里也应该知道你所言非虚。为什么他一句话也不为你说?他若心中无愧,当时大可以站出来说秦山之上有一位无恶不作的魔教妖人。只要他开口,旁人还能不信你?” 严八姐愣了愣:不错,但前提是端木平知道老人的存在。自己不可听信魔头的谎言。即道:“什么优昙掌、绿蛛手,我没功夫跟你胡搅蛮缠!你若认定端木庄主觊觎你魔教的武功,你大可以去寻他的晦气。我却要去铲除袁哲霖,省得他祸国殃民!” “蠢材!蠢材!”老人骂道,“你一心要维护江湖安宁是也不是?你怎知道你要维护的不是一群妖魔鬼怪?人人敬仰的端木平已经如此,其他不受人敬仰的,还不晓得都在做些什么勾当!” “你这个魔头,”严八姐冷笑,“大约一辈子从来也没为国为民做过什么事,有什么资格指责别人?你看不起的这些武林中人,这些‘臭不可闻的家伙’,武功都不如你,品格大概你也看不上,但是其中自有抗击外虏的英雄,有斩杀贪官的好汉,还有扶助弱小的侠士。你看别人有一点儿不是,就把人贬得一文不值——你自己很了不起么?你杀过几个樾寇?打过几个恶霸?你见到老弱妇孺独自赶路,可曾一拍胸脯给他们保镖?光会说这个是败类,那个是伪君子,你自己难道就不是败类,不是伪君子了?” 他连珠炮似的说了一大堆,老人一时竟愣住了,无从反驳,片刻,才哑声笑道:“小子,你说的不错,我也是个败类。至于你,虽不是败类,却是个蠢材!你要做英雄?蠢钝不堪被奸人利用,什么英雄之举都会成为害人行径。要么你就一辈子助纣为虐,却自以为造福万民;要么你就忽然醒悟,后悔莫及,说不定还丢了小命。值得么?” “命是我的,丢不丢与你何干?”严八姐道,“你说我被人蒙骗,怎见得不是你这个瞎子凭空臆想?” 老人屡屡被他抢白,发起火来,面色变得铁灰:“哼,就算我是臆想,那又怎样?总之你现在落在了我的手里,就要听我摆布。我非要你看看这江湖到底有多臭不可闻!”说时,又一把将严八姐像拎小鸡一样提了起来,“嗖”地朝峡谷中跃去。严八姐只听江水滔滔之声越来越近,疑心老人是要和他一起跳入水中了,谁知下落之势忽然刹住,老人将他塞入一处石缝之中:“你在这里好好反省反省吧!”说完,振臂一纵,飞上悬崖去了。 严八姐心中恼火异常,既恨自己惹上麻烦,又恼这老人蛮不讲理。破口大骂了一阵,可是外头全无动静,不久他身上的麻痹之感愈发厉害起来,连舌头也麻木了,再也叫不出声。他不知自己中的是迷药还是毒药,朦胧之中,暗想:莫非我严八姐命绝于此?那可真是死也不能瞑目! 也不知昏睡了多久,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嘈杂的人声:“那边有人!快看看是不是严大侠!”一阵奔跑之声,接着又听人道:“不是严大侠!快四下里看看有没有严大侠的踪迹!上游、下游都找找!” 严八姐识得说话人的声音,正是追随自己的反袁义士之一,看来是大伙儿见他彻夜未归,所以出来寻找了。他心里着急万分,却连呼救也不能够。外面的人吵了一会儿,一无所获,终于折返回去。 我得赶紧回去!严八姐想着,不然大家也不晓得要怎样着急!然而,他的四肢僵硬如石,想要运功逼毒,也无能为力。更叫他心惊的是,他的眼皮也麻木了,双眼无法睁开。只能死人一样地躺着,任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却连外面是何时辰也不晓得。 绝望侵袭着他,他拼尽最后的力量抵抗。想起上次遭人暗算受伤,得菱花胡同的教众们相救,大家衣不解带地细心照顾。尤其符雅,分明是官宦千金,却甘愿像个丫鬟似的照料人……不,丫鬟对主子有所求,所以常常有阿谀之嫌,符雅待人,却像是待自家人,令人不由产生亲近之感。后来在鹿鸣山,看她既能和农妇一起劳作,又能在学堂里教书授业,觉得她的平易温柔仿佛春阳一般照射出来,叫人不自禁地喜爱。然而她又常常望着凉城的方向,流露出淡淡的悲伤。她是在担忧那里的情形啊!她的未婚夫婿,她教会的友人,都在危险之中!我如今执行的是符小姐想出来的计策,严八姐朦胧地想,若是不能铲除袁贼,程大人要受害,符小姐要受害……我可不能就这么死了! 他勉力支持着。到后来,身体连一点儿知觉也没有了,使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死是活。这时忽然听到有人唤他:“严大侠!这不是严大侠么?”他睁不开眼,听那人的声音近了,就在耳边。忽然感觉到小腿上一疼,仿佛有一股热流从痛处直蹿上来,瞬间走遍全身——他的知觉回来了!眼睛也睁了开来。看外面一片血红的夕阳,辉光照着自己身边的一个少年,从服色判断,乃是神农山庄的弟子。 “严大侠,您醒来可就好了!”那少年道,“您被我的银线蛇咬了,可不能乱动!” 严八姐低头看看,果然自己的小腿上一个伤口正汩汩冒血。旁边有一条手指粗细的银蛇,僵直不动。另有好些银蛇蜷缩在旁,少年正把他们抓进腰间的竹篓里:“我叫陆辛,大家都叫我小六儿,是神农山庄的弟子——师父让我在附近牧蛇,谁知道就咬了严大侠——不过,也巧啦,要不是它们,还找不到您呢!谢天谢地,大伙儿还以为严大侠被五湖帮和四海派的人害死了,又以为您被袁哲霖抓走了,都闹翻天了!” 严八姐昏昏沉沉:“五湖帮……四海派?” 陆辛愣了愣:“严大侠,您不记得了吗?四天前,您和我师父约在山下的药师亭里,商量北上讨伐袁哲霖的事情。你们看到五湖帮和四海派鬼鬼祟祟上山去,怕他们有阴谋诡计,就跟上去看去究竟。半中途,他们兵分两路,您和我师父也就分头去追。我师父追踪贼人到了后山,却不见他们的踪影。再回来找您时,就看到山顶上满是打斗的痕迹。他去夔州渡告诉各位英雄,大伙儿一同出来找,就在白虹峡的石滩上看到贼人的尸首。大家还以为您和贼人一同掉下山崖,或者掉到天江里去了,都担心得不得了!这几天都四处找您——您没事,那可真是太好了!”他一边说,一边给严八姐的伤口撒上蛇药,又皱眉嘀咕:“奇怪,银线蛇怎么死了呢?师父没说银线蛇咬过人会死呀!” 严八姐听得一头雾水:江涛、白浪一行人自从在半山腰被魔教老人点倒之后,就再没和自己遭遇过。而自己如何被魔教老人戏弄,又被抓走,端木平都看得一清二楚,他为何要编造这样一段故事?莫非是端木平对他“误入魔道”之事还有怀疑,所以并不告诉各路英雄,而是先暗中查清楚?如此用心良苦,怎不叫人感激!不过,石滩上有江涛等人的尸首吗?这又是怎么一回事?也是端木平的所为?心里十分奇怪。 陆辛替他包扎好了伤口,就扶他出了石缝,下到石滩上,攀着嶙峋的怪石,朝下游的夔州渡走不过,石滩的道路太过崎岖,少年的力气也小,没多远,就气喘吁吁。他因提议严八姐就地休息,由他先去夔州渡报讯,找人来帮忙。 严八姐谢了他,倚靠石壁坐着,却忽然听到微弱的呼喊声:“帮主?是帮主么?” 他一惊,循声望去,旁边巨石下的缝隙中爬出一个遍体鳞伤的人来,正是白浪。不由惊道:“你怎么在这里?” “我被……端木庄主从悬崖上扔下来……”白浪喘息着。 “胡说八道!”严八姐斥道,“端木庄主为何无端端要把你扔下来?” “我……不知道啊!”白浪摇头,“那天我们在半山腰被帮主点中了穴道,动弹不得,端木庄主经过那里就解开了我们,又问我们出了什么事。我们就告诉他是被帮主点倒了。他教训了我们几句,便往山顶去,说要采药。我本来要下山了,但是江涛非说,没有人黑咕隆咚的时候去采药的,要跟去瞧个究竟。等我们爬到山顶的时候,只见端木庄主一个人在那儿练功。他发现了我们,就扑了上来,不问青红皂白,一通乱打。我只道他恨我们偷看他练功,赶忙磕头求饶,谁知他听也不听,疯了似的。逼得我们无路可逃。有几个弟兄当场被他打死了,我也胸口中了一掌,要不是最近得了件金丝宝甲,恐怕肋骨都断了。他还不解气,把我们都拎了起来,扔下悬崖去。其他人都摔成了肉饼。只有我算命大,挂在一棵树上……”他说到这里,气息不稳,剧烈地咳嗽。 这算是解释了为何群雄会在江滩上发现五湖帮和四海派众人的尸体。不过端木平一代宗师,怎么可能“不问青红皂白,一通乱打”?尤其,他素来听说神农山庄讲求“医者父母心”,哪怕是遇到十恶不赦之徒,也尽量不要伤人性命。想是江涛、白浪企图暗算他!当下又呵斥道:“还要撒谎?真该摔死了你!” “我发誓!我绝对没撒谎!”白浪道,“我们奉了袁盟……袁哲霖的命令在这里找那个神秘高手……我们那点儿微末的功夫,自己还不清楚?就算是袁哲霖下令,我们也不敢去招惹端木庄主……帮主,我看端木庄主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要不然,他平时那么彬彬有礼的一个人,怎么会……”他说到这里,忽然惊恐地大叫:“端……端木……” 严八姐一怔,转头看去,只见端木平正匆匆而来。白浪面无人色,忙要躲回那孔隙中去,但已经来不及。端木平振臂一纵到了近前,一言不发踏中了白浪的心口。白浪哼也没哼一声,便断了气。 严八姐不由愕然:这是那个救死扶伤的端木平么?怎么出手如此狠毒?哪怕是担心白浪加害自己,也不至于立刻取人性命。 “严八姐,你的本事也真不错!”端木平冷笑道,“中了我神农山庄的化骨散,竟然没有死!看来你从魔头那里学了不少功夫!我再最后给你一次机会——说出魔头的藏身之所,我就不向各路英雄揭发你的所为。” “端木庄主!”严八姐严肃道,“你为何非要一口咬定我是入了魔道?我已经跟你说得清清楚楚,我被那魔头捉弄了!” 端木平盯着他,显然是一个字也不相信。 严八姐道:“那魔头说,庄主想要从他手里得到优昙掌的秘笈,又说庄主偷学魔教的武功,已经走火入魔。我敬佩庄主的为人,决计不肯相信他的话。为何庄主却不能信我?” 端木平负着手,眯起眼睛,似乎是在考虑严八姐说的话有否另外的意思。但忽然间,他那平和面容扭曲起来,双掌齐发,“呼”地朝严八姐袭来:“我不信你,只因那魔头说的都是真的!他既然如此看重你,我抓了你,他自然会现身了吧?” 严八姐大骇。他原本不是端木平的对手,何况此刻身子尚未复原?眼见着端木平就要击中自己的天灵盖了,他只能勉强往旁边让开一点儿,心中其实完全不抱希望,暗叹:我今日是要命丧于此了!那魔头说的不错,我真是被人耍了!到死都在被人耍! 而正要闭目等死之时,忽然自己的右手抬了起来,堪堪格住端木平的手腕,接着,他竟就地一滚,打挺跳起,同时,左手一挥,劈向端木平的颈间。仙人拉纤?他心中一惊,莫非那魔教老人又出现了? 在此危急存亡的关头,他不能四下里寻找老人的下落。何况,那种神奇的力量转瞬即逝。他晃晃悠悠再次跌倒,而端木平却灵活地避开他一劈,随即双拳又连环击出。这正是药师莲花掌!不,是优昙掌!严八姐忽然想起自己被老人操纵之时所打的招式。他记得这一招虚实结合,为的是迷惑敌人,真正伤人的是后面暗藏的变化。他努力回忆着,看端木平将要变招,即集中全力,猛然向前扑去,不偏不倚,正撞在端木平的膝盖上。端木平如何料到他又如此古怪又难看的打法?不防备,立刻被他撞开好几尺。 “我看错了你!”严八姐怒喝道。 端木平并不答话,稳住身形,便抬脚朝严八姐踩下。这次严八姐已经用尽了力气,再也无法闪避了。偏此时,听到陆辛的声音:“师父!师父!银线蛇不知怎么老往这边跑……”少年挎着小竹篓从下游跑来,到跟前时,不由惊讶:“师父,您怎么和……和严大侠……”他话未说完,端木平袍袖一挥,少年的脑门上就出现了一个血洞,直挺挺倒了下去。 “你……你好狠毒!”严八姐怒斥。 “他不是我杀的。”端木平道,“是你们这些魔教妖人杀的——你快说出魔头的下落!否则……”他再次朝严八姐扑来。可是,人在半空时,忽然浑然身子一缩,坠落在地,跟着便“嗷嗷”嚎叫,在江滩上胡乱劈砍起来,一时间碎石乱飞,笼罩他全身,让人无法靠近。 严八姐惊愕地看着,想起老人说端木平用绿蛛手的毒药修炼优昙掌,已经中毒很深,走火入魔,看来所言非虚。这个伪君子,他日或许也是江湖一害!严八姐厌恶地想,要他除掉吗?以自己此刻的力量,只怕不是对手。而端木平之外,江湖上还有多少恶人?魔教老人说的,都是真的吗?做什么都不值得吗?怔怔的,不知要如何做才好。 “蠢材,你在这里等死么!”老人的声音忽然响在他的耳边。他转头看时,胳膊已经被人拉住,擦过峭壁上的几株孤树,蹿上悬 作者有话要说:这几章居然重写了27次……汗…… 138第137章 老人提着严八姐一路疾奔,穿过树林,钻进一个山洞中,不时,到了一处山间的空地上,四面有房舍,看来正是老人的居所。这是天已全黑了,月亮的清辉洒了满地。老人摸了摸严八姐的脉搏,“咦”了一声,便嘿嘿笑道:“有趣,有趣,他用那化骨散害你,又在你身上下蛇药想追踪我的下落,不料机关算尽,你被他的银线蛇咬了,以毒攻毒,竟捡回一条命来!倒也省得我花脑筋帮你解毒——怎样?我本打算看看端木平后面还唱什么戏,再来找你看戏。没想到你误打误撞,看到这些——哈哈,这就叫做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伪君子装得再高明,总有露馅的一天。” 严八姐呆呆的,好像心里被抽走了什么东西,空落落的。 “唉!”老人叹了口气,“我早跟你说了,这江湖是个大粪坑,你偏偏不信,偏偏要往里面跳——吃屎的感觉怎么样?” 严八姐握着拳头,不回答。 老人道:“所以,你去杀了那个袁哲霖又怎么样?这江湖、这国家,不被他祸害了,也要被旁*害了,你何必去白费力气?到头来,赔了夫人又折兵而已!小子,我吃盐比你吃米还多,你还是听我劝吧!”他拍了拍严八姐的肩膀,算是安慰,又指给他看何处有干粮清水,何处可以安歇,便伸了个懒腰,自己休息去了。 严八姐在院中坐着,心里仿佛有好些人在吵架。一忽儿是魔教老人痛骂江湖,一忽儿是杀鹿帮的当家们畅谈大青河与樾寇作战的经历,一忽儿是白赫德向他宣讲“世人皆有罪”的道理,一忽儿又是他自己,振振有词地宣称要为国为民,斩妖除魔。这些声音各说各的,各不相让,吵杂起来,最后也辨不清究竟是什么人在说什么话,成了嗡嗡一团。 他分明饥渴难耐,却不想吃喝,分明疲惫异常,却不无法合眼。如果他没有来秦山该多好!如果他还像几天一样,什么都不知道,该多好!然而,那真的是好吗?一辈子让人蒙在鼓里,一辈子让人利用,好吗?想清楚了这样又如何?现在该怎样?当进当退?有分别吗? 像石头似坐了一夜,身上都被山里的夜露湿透了,冰凉。忽然觉得有温和的暖意包围着自己,抬眼看,才发现天已经亮了。春阳明媚万分,仿佛把周围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圈金边,山石沉静,树木蓬勃,在山里所发生的一切欺骗与杀戮,似乎和他们完全没有关系。 严八姐的心原被夜露浸透,结了冰,这时,依稀发出细微的“喀拉”声,冰层碎裂,让他沐浴在阳光之中。他豁然开朗:太阳日日升起,照好人也照歹人。若是因为世上有歹人,太阳便不再露面,草木如何生长,好人又何以为生?江湖上虽然有哲霖这样的真小人和端木平这样的伪君子,但是若因为不屑与他们为伍就隐居山野,那江湖岂不是只能腐朽下去?他何不尽己所能,铲除一个败类就少一个败类? 立时觉得神清气爽,跳将起来,舒展一下筋骨,浑身舒畅。便朝老人休憩的房间无声地施了一礼,穿过山洞而去。 昨夜来时天色已晚,他不记得道路,见到山洞外有好几条小路,不知哪一条才是下山的路。他只好在心中估算着方向,随便挑了一条走。一路上但见木叶葱茏鸟语花香,仿佛世外桃源,让人好不喜爱。可是,走了约莫一个时辰,再看时,竟然回到了原地。他心里暗骂自己迷糊,又换了一条路走,这次步步小心,每到岔路就记下方向。谁料,过了半个时辰又回到原地了。 莫非这山洞周围的布局是有古怪的?他想,多半是如此!不然端木平多年来在秦山上找寻这位前辈的下落,怎么可能一直寻不见?那我又要如何出去?挠头不已。 “你到哪里去?”老人忽然从山洞里钻了出来。 严八姐赶忙行礼:“多谢前辈几天来的提点。在下还是决定要回到那个大粪坑里去。” “你这个人!”老人斥道,“怎么这么顽固不化?” “在下想了一晚上,”严八姐道,“就算端木庄主是个伪君子,就算江湖上坏人多不胜数,也不能躲起来独善其身!纵容恶人,同于戕害无辜。哪怕将来可能赔了夫人又折兵,现在不全力一搏,我对不起良心。” “纵容恶人,同于戕害无辜?”老人玩味着他的话,大笑道,“好个傻瓜!真是傻瓜!你就这么想要送死么?” “哪有人不死的?倘能死得其所,又有何关系?”严八姐道,“前辈对我性命如此关心,我感激不尽。但是你我二人,始终志趣不同。前辈请指一条路,让我走出这里。我不会向外面泄露前辈的行踪。” “要我给你指路去送死?”老人仰起脸,好像是要享受阳光,忽然问,“你会不会下棋?” “不会。”严八姐莫名其妙。 “可惜,可惜!”老人摇头,“上次你们要抓的那两个樾国年轻人棋艺都还凑合。那个小丫头脾气虽然讨厌,但是下棋赢了我,我就答应为她做一件事。你如果会下棋又能下赢我,说不定我就遂了你的心意,放你走。不过,如今看来……你跟我过几招,要是能胜过我,我就带你走出去。” 胜过他?这怎么可能!严八姐瞪着老人。 “怎么?做不到么?”老人笑道,“也算你这蠢材有点儿自知之明!这样吧,当初那樾国小丫头跟我下棋,我答应她连下三百盘,她只要赢我一盘,就算赢了。不如你跟我过三百招。三百招之内,你能近得了我的身,就算你赢了,我放你离去,如何?” 三百招?严八姐心想,此人的武功虽然出神入化,但是三百招之内沾不上他一片衣衫,未免也太夸大。“不过,前辈不许再用那什么‘仙人拉纤’来捉弄我。” “这个好说!”老人走到他跟前,在他颈后一摸,即抽出三根细如牛毛的针来,丢在一旁,“这总公平了吧?” “好!”严八姐道,同时,飞起一腿横扫老人的下盘。 “哈哈,有趣!有趣!”老人轻轻一纵,飘了开去,“再来!还有两百九十九招!” 严八姐何用他号令,第二招已然攻到。但老人毫不在意,又轻轻一跃,避了开去。 便如此,两人一个不停进攻,另一个不停闪避,攻的一方招式刚猛迅捷,且越来越刁钻,而闪的一方始终不紧不慢,如同儿戏。起初,严八姐还在心中默默计算招数,到后来,他渐渐疲惫,只觉得老人从容不迫的招式好像一场纷纷无涯的大雪,将自己笼罩,无从招架,不能还手,更无处可逃,气息便急促起来,招式也混乱,更记不得已经打了多少个回合。 蓦地,老人一纵,离开了战团:“三百招到啦!年轻人,你认不认输?” 严八姐一怔,感觉汗水流到了眼中,*辣的疼,视线模糊地看到老人,好整以暇,好像方才不是一场恶斗,而是和人喝茶聊天一般。“怎样,年轻人?你要是不服气,咱们可以再比三百招——不过,你的武功实在太差劲了,人也笨得要命——虽然根基还不错,但是终究难成大器。你想你刚才那第十四招,连环腿一共踢了四次,一次比一次高,但偏偏我已经跃起,而上窜之势不减,你每一脚都落空了。倘若你把这一招倒过来用,我岂不是没有这么容易就化解了它?而后来的第十七招,为何一击不中即刻收手?倘若你就势朝前一扑,我岂能避开?你昨天从端木平手中死里逃生,这一招不是用得很好么?今天就忘了?”接着,一路评论下来,把严八姐所使的三百招全部批驳了一番,记忆之清晰,点评之准确,好像有谁把这些都记录在案,一页一页翻开来读,分毫不差。严八姐虽然早知道老人的厉害,但还是无比骇异:这位魔教高人如此厉害,当今世上无有出其右者!当初正道人士是怎样剿灭魔教的?这位高手又如何隐居在此几十年? “年轻人,我劝你还是放弃吧。”老人道,“你武功差,人又笨,纵然有天大的理想,最后都是死路一条。” “为了杀樾寇保国家,死了也开心!为了平息武林内斗,马马虎虎算是值得。不过,要是被前辈困死在这里,我死不瞑目!”严八姐道,“前辈不嫌弃,我们再打过!” “真是一条犟驴子!”老人道,“好,就再打过!”说时,忽然一掌朝严八姐的天灵盖拍下。 严八姐一骇,哪里料到老人说动手就动手,赶忙闪身避让。不过老人出手的速度岂能容他脱身?虽然躲过了致命的一击,肩膀却被人拿住。“啧啧!蠢材!”老人咂嘴道,“你明知道我不会杀你,刚才要是硬撞上来,我必然要收招,你岂不就有机会偷袭我?重新来过!”说时,一把将严八姐丢了出去,又不待他站稳,再次一掌朝他头顶打来。 可不是!严八姐想,这位前辈要是有心杀我,定然一招毙命。他既然是和我切磋,我不如索性豁出去乱打一番,反正再艺高胆大的,也怕拼命的,看着他到底能怎样!于是,当真不闪不避,朝老人的掌上迎了过去,双掌更齐齐向前推出,直取老人胸腹要害。 不料,这次老人这次出的是虚招,在他头上轻轻一按,就借力跃了起来,不仅使他那杀招落了空,还轻易就翻到他的身后,拿住了他的领子,道:“用我教你的招术来对付我?徒弟打赢师父,可不是一朝一夕就做得到的!再来过!”一边说,一边滴溜溜拽着严八姐在原地打了个转儿,自己拾起一根树枝,权当是剑,横扫过来。 严八姐全然无惧,伸手便朝树枝上抓。但老人手腕一抖,那枝上的树叶片片纷飞,好像十数把匕首朝四方射出。严八姐的手掌顷刻就被划出数道血痕。他也不放在心上,依旧以空手入白刃的招式直击老人。“唉!犟驴子的招式也犟得很!”老人叹道,一撒手,树枝飞了出去,弹中了严八姐的胸口,将他震得连退数步。 “这若当真是剑,你哪儿还有命在?”老人道,“虽然江湖上有些家伙说‘无招胜有招’,但似你这般乱打,跟市井的地痞流氓有何分别?所谓‘无招胜有招’,乃是把招式融会贯通之后,才能达到的境界,不是人人都做得到。你这种烂好人死心眼儿的个性,我看下辈子还差不多。你若想有点进步,我赠你一句——先发制人的,往往只看到对手招式的皮毛,后面的变化却猜测不到,一动手,就落到了别人的圈套里。所以,你试试不要以快取胜,看清楚我的招式再出手。最好是等到我的招式已经用老了,没法再变化了,你再出招化解。咱们重新来过——” 严八姐气喘吁吁,知道老人说的都是武学至理。然而片刻之间,他怎么能都领会?便这样和老人斗了一个回合又一个回合。老人不断地摇头叹气,不断地骂他蠢材,又不断地要求重新来过。从早晨一直斗到了日落时分,严八姐依然连老人的一片衣衫也没有碰到。他已经筋疲力尽,再也无力争斗下去。正在遥遥欲倒之时,看到老人颀长的影子朝自己这边走了过来,骂道:“唉!怎么会有越教越笨,越打不赢就越乱打的人呢?” 他以无力回答,只依稀听老人道:“再重新来过!”但他却身子沉重如灌了铅,动也动不得。眼看着老人一把抓住了自己的胸口,只想:好吧,我看你还如何耍我! 但不料却有一股暖流从胸口源源而入,他的精神也为之一震,双手挥出,本能地想要推开捉住自己的人。这就抓住了老人的胳膊。“嘿嘿,你终于是碰到了我啦!”老人一笑,抖开了他,“好,我虽是个魔头,却也是守信之人,我带你出去!” 严八姐一愣:“前辈?” 老人却不理他,自在前面带路。严八姐赶忙跟上。那曲折蜿蜒的山路上,景物变幻无常,好像会移动似的,让人时而觉得是在原地打转,时而觉得走进了死胡同,果真是经过特意安排,若不知其中行道,怕是走一年也难走出去。 老人将严八姐带到白虹峡上游,见有一条绳索悬于峭壁之上,横跨天江两岸。“现在端木平和你彻底撕破了脸,你怕是无法光明正大下山去了。”老人道,“这对面就是西瑶,你可以先过江去,然后再坐船回来。” 考虑得果然周到!严八姐赶忙道谢。虽然自从遇到老人之后,他的人生被全然打乱了,但到了分别的时刻,心中又有些不舍:“前辈有何打算?端木平得不到优昙掌的秘笈,怕不是肯罢休。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前辈要多加小心。” “哼!他还能动得了我?”老人冷笑,“再说,我与人约定六十年不踏足江湖,那期限早已到了。本来对于江湖上的种种恶行,我想眼不见为净,在这儿安度余生。不过,见到你这拼命三郎犟驴子之后,我忽然想起我还有一件心愿未了。” “心愿?”严八姐道,“可有在下能帮忙的地方么?” “你在我家门口可看到一座坟?”老人问。 严八姐怔了怔,细细回想,似乎山洞门口确有一的坟堆。但是他并不曾留意墓碑上是谁的名字。 “那是我的一个好朋友。”老人道,“几十年前,他被江湖上的败类害死了。全家就只剩下他女儿一人。人老了,就特别念旧。我想去找找这个小姑娘,看看她现在过得如何。” 几十年前?严八姐想,那小姑娘也成了老太婆,说不定早就不在人世了! “我知道你想什么。”老人笑道,“几十年了,我以为什么都看穿了。偏偏你这犟驴子跑来搅和了一番,让人家心里痒痒的。找不找到是一回事,要是不去找,恐怕我老头子也死不瞑目呢!” 严八姐也笑了起来:“那好,至少我这蠢材也为前辈做了一件事。前辈请放心去寻找故人之女吧。江湖上的败类,就交给我这犟驴子来处置。希望前辈归来之时,放眼江湖,处处是新景象。” “就凭你?”老人哈哈大笑,“这牛皮吹得也太大了。你被人打得满地找牙或者骗得团团转的时候,可千万不要说你是我阕遥山的徒弟。要不然,我这大魔头的名字都被你玷污了。” 原来就是端木平口中的阕遥山!严八姐想,当真是隐居了几十年了,我素来没听过这等人物。 “走,咱们过去!”阕遥山说着,拉着严八姐轻轻一纵,飞跃过峡谷,稳稳落在对岸。“你往东走,我往南走,咱们就此别过。”他道,忽又塞了一卷东西到严八姐的怀里,“你资质太差,给你也没用。不过,我也想不出来要交给谁。资质好而心术不正的,学了就是天下的祸害。我倒宁愿它失传。” “前辈——”天色昏暗下来,严八姐看不清阕遥山给了他什么。 阕遥山摆了摆手:“后会有期!”转眼就消失在茂密的树林里。 严八姐望着那漆黑的树影,再看看峡谷对岸,也是黑茫茫一片,仿佛天地一片混沌。他忽然有一种身在梦境的感觉。是噩梦?是迷梦?几时醒来?何者是幻何者是真?无限感慨。便面对阕遥山离去的方向默默伫立一阵,才迈开步子朝下游的方向走去。 说也奇怪,他本来已经浑身乏力,这时忽然好像体内有中奇怪的力量窜来窜去,让人浑身燥热,无所适从,才走了几步,就忍不住朝路边的一棵大树猛击一拳,只听“喀嚓”一声,那合抱之树立刻断为两截,轰然倒下。严八姐不禁惊异:敢情是阕遥山刚才输给自己的那一小股真气,威力之大,实在叫人难以想象! 再看自己的双手,不由更加吃惊了——掌心竟然隐隐发出绿光来!莫非这也是来自阕遥山输给他真力么?掏出怀中的事物,借着月色一看,更惊得合不拢嘴——泛黄的绢帛上竟赫然写着优昙掌的秘笈! “阕前辈!”他回身呼唤,然而回答他的只有回声。 阕前辈脾气古怪,却是个坦荡荡的好人,他想,人家如此看重我,可惜我并不想学神鹫门的功夫,他日有缘重见,便交还给他。当务之急,该是不负阕前辈的期望,去铲除武林上的一干败类! 于是甩开步子,朝下游奔去。 严八姐一刻不停,下了山,又找到渡头,渡过天江。虽然他夜以继日地赶路,但毕竟绕了远,待他回到夔州渡的时候,群雄早已经离去。他乔装改扮,向店伙计一打听,知道大家推举了端木平做领头的,三天前便北上奔凉城去了。唯有铁剑门忽然不见了他们的掌门,担忧不已,便脱离队伍留下来寻找。严八姐不愿节外生枝耽误时间,便不去打听铁剑门的事,径直奔赴京城。 本来从夔州渡北上,水路最快,但因为运河先前已经成了五湖帮和四海派的天下,敲诈勒索无所不为,许多商家都选择从陆路运输,船只大为减少,严八姐找不到愿意载他北上的船家。他只有沿着运河一边走,一边找船。到了半中途的时候,传来疾风堂企被剿灭的消息,五湖帮、四海派一哄而散。严八姐才找到船只代步。临近京城时,又听众人议论元酆帝得了怪病,也许就快驾崩了;且说神农山庄端木平奉旨给元酆帝看诊,若能妙手回春,神农山庄可要飞黄腾达;还有人说,端木平淡泊名利,难道还会留在皇宫里当御医吗? 严八姐无心听旁人议论,一径来到京城,正是芒种节的傍晚。宫里一场诺达的风波还没有传到民间来,赏春的游人归来了,熙熙攘攘。他暗想自己的遭遇离奇古怪,而端木平又是假冒为善的行家,若是直接找上门去,恐其狡辩。京城之中他认识的人没几个,谁会相信他的话呢?立刻想到了白赫德慈祥的笑容,便先上菱花胡同来。 到门口时,正见到一辆马车停着。他识得赶车的人就是程亦风的亲随小莫,再看时,只见符雅从车上跳了下来,跑进教会里去了。 咦,符小姐怎么不在鹿鸣山,又回到京城?他惊讶,难道不怕皇后再次加害么?是了,符小姐对程大人情深意重,当日她求自己带她远走高飞,重新开始,但听说了京里的消息,又放不下——她是担心疾风堂会迫害程亦风!她又出谋划策,解除危机。看来,她无论走到何处,都还是放不下程大人的。 心里有中莫名的失落之感。一时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符雅,也便打消了去见白赫德的念头,转而去程亦风的府邸,想碰运气看能否见到杀鹿帮的众人。然而,才走出菱花胡同没多远,忽然看到有奇怪的黑影掠过天空。好像是有人挑着担子在飞檐走壁。 京城之中竟有如此猖狂的飞贼?他好不惊讶,但不愿多管闲事,自往程亦风家去。可是走了一段,又听见头顶上有衣袂划空的猎猎之声。抬头看,又是那挑担的飞贼。 京城之中豪富众多,看来飞贼收获颇丰!他摇摇头,继续前进。却忽然走入了一阵骚乱之中——许多人都惊愕地瞪着天空,又指指点点,看他们衣衫不整,似乎从睡梦中被惊醒。继而又听人嚷嚷道:“追什么追?我们追得上么?快去报告孙大人!疾风堂还有余党!” 疾风堂!严八姐立刻警觉起来,上前去向围观的人打听究竟。住在夷馆中的人大多来自外邦,有些人中原话也说不流利,花了好大功夫,严八姐才打听明白了,说有四个武功高强的怪人把暂住在夷馆里的反袁人士都绑架了去,只用手拎着,好像提包袱一样,飞入夜空没了踪影。 就是刚才的那些飞贼!严八姐惊异,自己招募的反袁群雄虽然不都是一等一的好手,但绝不至于被等闲之辈随便提走。真是哲霖的手下?又或者是旁人的阴谋?经过秦山上种种,他也变得小心翼翼起来。京城的事情一桩接一桩,身在其中的时候看不清眼前一切是更大变乱的序幕,亦或是之前斗争的余波。但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他都决定要去瞧个究竟。于是,钻出人群,追赶那四个怪人而去。 四人的武功都非比寻常,况且黑夜之中也不易辨明他们的去向,严八姐好不容易才追上一个身材瘦小的——他看来不过是个孩子,却双手提着比他魁梧数倍的成人,轻轻巧巧越过凉城的城墙,到郊外去了。等严八姐越过城墙,再难寻觅他的踪迹。 好厉害的功夫!严八姐想,中原武林中还有这等人物?正四下里搜寻其下落,忽然看到地上有什么事物闪闪发光。捡起来一看,是一枚银莲子,再望前方,又有好几枚,亮晃晃连成一串。他识得这是莲花观白莲女史的独门暗器——五十多岁的老太婆了,还喜爱这雕琢精细的银莲子,轻易不肯出手,哪怕是用了,也要千方百计寻回来。如今丢在地上,看来是作为标记,希望有人能找到她。当下就寻着那银莲子追踪下去,到了一处小山丘上,果然听到人声:“你们再不老老实实说出来,我可要交你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啦!阕遥山老前辈到底在哪里?” 严八姐一惊:咦,这些人在寻找阕前辈的下落?莫非是端木平的手下么?可是,他们的武功看来似乎犹在端木平之上,且称阕遥山为“前辈”——若是端木平,应该直呼“魔头”才对。 “魔教被消灭已经近百年,阕遥山也消失江湖六十年,我们怎么知道他的下落?”白莲女史道,“你们莫非是魔教余孽么?” “我呸!”先前那人道,“我等都是翦大王的门下,什么魔教?阕前辈也是一位大英雄!中原武林排名第一的大英雄就是翦大王,阕前辈排名第二。你们想来对这两位英雄都应该尊敬无比,可知道阕前辈的下落么?我们知道他曾经住在秦山,不过现在忽然搬走了。他去了哪里?” 白莲女史怒道:“呸!谁会尊敬那魔头?就连翦重华,正邪不分,以致身败名裂,恐怕中原武林也没有人会崇拜他。” “啊呀,你敢说翦大王的坏话!”那怪人怒道,“好哇,看来秦山上毁坏翦大王陵墓,你也有份?看我打残了你,捉你去给翦大王磕头!” “师弟!”忽然有个女人打断道,“我们是来办正事的,不要胡闹——看来这些人并不知道。咱们再去问旁人吧。” “你不要占我便宜,师妹!”怪人道,“虽然你的话说的也有道理,不过我始终是你师兄。我来问你,现在还要去问什么人?关在牢里的问过了,没关在牢里的也问过了,中原武林有头有脸的家伙最近都集中在京城,已经被我们盘问遍了!” “师伯!”忽然那瘦小的少年出声道,“方才那些关在凉城府大牢里的人说,还有好些人关在刑部呢。咱们去盘问那些家伙,说不定有人知道。” “我知道你聪明。”怪人道,“我刚才也听说了,故意要问问,考考我师妹——嘿嘿,咱们这就去吧!”说时,不再理会白莲女史等人,夜枭窜入黑暗中无间踪影。他的同伴们中有人叹息了一声,那少年就道:“嘻嘻,我知道,你是要说师伯一把年纪了还胡闹,对不对?说了也没用,咱们还是跟上吧!”于是,三人也都起起落落而去。 严八姐才上前去,解开白莲女史等人。众人见了他,都惊讶万分:“严大侠没有被袁贼所害?”严八姐自然无法向他们细说自己的奇遇,只含糊地说是机缘巧合死里逃生,又问他们反袁之事如今究竟完结了没有。众人已经听说了哲霖在皇宫中落网的消息,便以实相告,又道:“铲除了袁贼,怎么又冒出了魔教余孽来?现在刑部大牢里关的人虽然是曾经投靠袁贼,但毕竟是武林同道,正邪不两立,咱们不能任魔教妖人猖狂。赶紧去刑部通知一声才好!” 严八姐倒不担心这四个怪人会将刑部大牢里的人如何,他只怕闹出风波来,对阕遥山不利。即答应了,同白莲女史等人回凉城去。其时,程亦风已经从孙晋元处得到了凉城府大牢被劫的消息,让守备军将凉城戒严。他们颇花了一些功夫才来到刑部,那儿早就没有了四个怪人的踪影。所喜,牢房里的人尚在。问了问,才知道方才杀鹿帮的诸人和四个怪人——叫做苍翼、玄衣等等在此喝酒,且编造故事“污蔑”端木平。白莲女史等人听了,都大骂不止,唯严八姐心知大嘴四所言非虚——他自己一直想要揭穿端木平的伪善面具,可惜不善谋略,一直未想出办法来,如今老天有眼,杀鹿帮中人竟然目睹端木平杀害肖羽,有此人证,看他还如何狡辩! 听到众人说苍翼等人和杀鹿帮一行已经进宫去了,严八姐也便立刻赶赴皇宫。当他在重重屋宇之中找到众人的所在时,正看到苍翼和端木平斗得难解难分。而端木平手掌碧绿,使出了他那绿蛛手和优昙掌糅合的招式来。他听阕遥山说过,这手掌上淬了毒药,唯恐苍翼遭暗算,即大喝一声,跳了下来。 端木平虽然他早就知道严八姐将是一大隐患,但并没有想到竟会这这时遇上,怔了怔,原本袭向苍翼的双掌忽然转向严八姐的胸腹要害攻了过去。严八姐那日得到阕遥山的指点,虽然不能立时领悟,但是北上途中时时参详练习,于“后发制人”之道已经颇有心得。他稳稳立着,岿然如山。几乎是要用血肉之躯硬生生承受端木平一掌。可是,当端木平的双掌打倒他心口的那一刹那,他忽然双掌微抬,不偏不倚扣在了端木平的腕子上,同时向回一抽,又一腿横扫其下盘。端木平吃惊之下,重心不稳,立刻朝前栽倒。不过,他一代宗师,岂能就此摔个嘴啃泥那么难看?当严八姐松手之际,他双掌在地上一按,立刻又稳稳站住。而地上的青砖上,却留下一个寸许深的掌印,碧光莹莹。 虽然勉强挽回了面子,但方才的狼狈众人有目共睹。不认识严八姐的人,都愕然地望了过去,不知半路又杀出什么怪人来。 “严八姐,你……你还活着?”端木平既惊且怒,“你果然是入了魔道了!” “是魔道也好,正道也罢。”严八姐冷冷道,“总之,我今日就要除掉你这个佛口蛇心的伪君子,免得你再为害武林!” “好大的口气!”端木平道,“不过世间之事,向来邪不能胜正。我当日好言相劝,你偏要要自取灭亡,那我也不会再手下留情了。不过,此刻有人受了重伤,你要先让我治好她,再来和你一决生死。”说时,指了指一旁奄奄一息的符雅。 严八姐见了,不由大惊,好像自己也被人捅了一刀似的。 苍翼却不通人情世故,跳上来:“你就是严八姐?你就是阕前辈的传人哈哈,既然是阕前辈的后人,咱们就是一家人了。我等都是翦大王的传人。翦大王当年和阕前辈兄弟相称,所以……”他本想再把关系拉近些,却忽然意识到若严八姐是阕遥山的徒弟,他们四大护卫却是翦重华的曾徒孙儿,那岂不是比严八姐低了好几辈?他平日连平辈之间都要争个大小顺序,此时怎能一见面就认别人是太师叔?当下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道:“总之,大家是自己人。我们听说你被端木平害死了,就陪着你的朋友一起来给你报仇——阕前辈呢?他老人家还健在么?”还没絮叨完,忽然见到绿光一闪,端木平一掌朝严八姐的后心打了过去,他即大叫一声:“小心!”一把将严八姐推开,同时自己举掌向端木平迎上,要化解这一杀招。 只听“啪”的一响,两人同时向后飞出了丈余,苍翼趔趄两步,便稳稳站住,而端木平则是摔在了禁军之中。众人扶他起来时,只见他满头冷汗,两只胳膊都已折断。苍翼活动了一下四肢,似乎安然无事,就拍了拍手,道:“哼,嘴里说得好听,却在背后偷袭,这下可尝到我的厉害了吧?到底是你的药师莲花掌厉害,还是我的——”才说到这里,忽然“咕咚”仰天栽倒。那边和禁军缠斗的白翎不由大惊失色:“师伯!”一脚将面前的对手踢翻,打开了包围圈冲到苍翼身边。只见苍翼面色青灰,牙关紧咬,显然是中了剧毒。 “奸贼!快拿解药来!”他喝道,“要不然我师伯和师叔出来了,一定把你碎尸万段!” 端木平甩开了搀扶自己的兵士,姿态甚是凛然:“魔教妖人,我会受你威胁?不过,你最好叫你师伯师叔快些出来,有什么恩怨冲着我来,不要毒害无辜的病人!” “端木平,你休要胡言乱语!”玄衣声如洪钟,“分明是你自己乱用虎狼药。这位姑娘到了你的手里,只有死路一条——你到底吧我师弟怎样了?” 端木平不答。有太医上前来帮他接骨,他却道:“我这点儿伤死不了。你们先去医治符小姐。”但太医们个个有难色。 程亦风看到符雅已经昏迷过去,鲜血依旧汩汩不止——再如此,她必要血尽而亡!看来这皇宫之中是没有一个人肯出手相救了——端木平又折断了手臂,无法行医。他唯有抓紧时间将符雅带出宫去。当下使劲将符雅抱了起来。 “喂,程亦风,你干什么?”白羽音问。但程亦风无暇回答,脚步踉跄着朝东宫门口跑。她也就明白了过来,急忙跟上去。可是,东宫中的禁军如何能放过刺杀皇后的重犯?立刻就挡住了他的去路,还有大胆些的,已经端着兵器逼到程亦风的身边,动手要将符雅抢走。 “混帐!”白羽音一拳打歪了那个士兵的鼻子,“在本郡主面前你也敢动手动脚的!你活腻味了?”说话间又夺下一个士兵的钢刀来“唰唰”挥了两下,在当前几个士兵的身上开了几道血淋淋的口子。“程亦风,你还不跑?”她一边挥刀猛砍一边道,“你不用管我,他们也不敢把我怎样。你跑出去了,记得欠我一个人情就好了!”才说着,不意后侧一个士兵偷袭上来,一刀砍在她的肩头——虽然因为忌惮她是金枝玉叶,所以用刀背砍了下来,但是白羽音还是痛得尖叫一声,失去了中心,手中的钢刀也被人挑飞。 而就在这个时候,严八姐飞身扑入了战团。夺下近身士兵的武器,同时飞起一腿将此人踢出圈外。接着,双手又向两边探出,夺下两把钢刀来,也立即丢了。钢刀落地之时,那两个士兵也被他踢飞了丈许。只眨眼的功夫,前排气势汹汹的士兵半数被摔开,剩下的惊愕无比,不敢轻易上前。这就给了白羽音报仇的机会,她拾起两把佩刀来,左劈右砍,舞得密不透风,只听士兵们声声惨呼,挂彩倒下。 “程大人,这边走!”严八姐上前接过符雅来,率先朝东宫门口跑。 可这时候,又听竣熙大喝一声:“我跟你们拼了!”提着带血的钢刀朝程亦风扑了上来。 “殿下!”白羽音急忙挡住。岂料竣熙已经红了眼,力气惊人,白羽音被震得虎口生疼。同时心里也是一紧:啊呀,我和太子动起手来,这太子妃怕是别想做了!可转念又一想:反正皇上已经开了金口,不要我做儿媳妇,我还装模作样干什么?再说,竣熙这个人太无趣,哪怕程亦风这书呆子也强过他百倍!于是,看准了竣熙的动作,双刀挥舞,“叮”的一声将竣熙的兵器打飞,又紧逼一步,以刀背架住他的脖子,道:“殿下,你醒一醒吧!” “大胆!”禁军惊呼,“伤害太子殿下要诛九族!”另有一些士兵也趁着严八姐抱着符雅行动不便时围住了程亦风:“程大人,你快叫他们投降!你们已经被团团围住,今日插翅难飞!” “嘻嘻!”忽然,躺倒在地的苍翼跳了起来,凌空一扑,脚下“啪啪啪”不停,登时将包围程亦风的士兵踢飞了,也将严八姐身边的士兵击倒数名。看他满面红光,精神抖擞,跟方才中毒的模样判若两人,众人不由大惊。 苍翼笑道:“你们是中原人,怎么不会说中原话了?分明是你们在那边,我们在这边,这叫两方对峙,怎么叫‘团团围住’?若是加上屋子里头我的两个师妹还有杀鹿帮的几位朋友,分明是我们两头夹击,将你们夹在中间,怎么是你们把我们‘团团围住’?再说,我们哪儿伤着你们太子了?分明是你们太子砍伤了这位姑娘才是!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我们西瑶的太子可不会这样喊打喊杀,像疯狗一样!”说时,随手从花坛里抓起一把沙土,朝禁军士兵们撒了过去,前排的士兵登时捂着眼睛嗷嗷大叫。 “大胆奸贼!”禁军们识得他的厉害,不敢上前来,只能远远地叫骂。又有人急忙去搬救兵。但是宫中可以调动的兵力已经几乎全数在此,宫外的兵力归程亦风管辖。看此情形,程亦风是站在“刺客”一边的,这可如何是好?正面面相觑时,忽听一人道:“咦,大家好高的兴致,还在唱戏么?”便见元酆帝的轿子抬进东宫来。 太监和兵士们全都大惊,连忙扑倒磕头。元酆帝也不下轿,只让随行的一个太监抬了抬手,示意大家平身,吩咐停轿于东宫庭院的正中,也就是双方对峙的阵前,隔着轿帘笑道,道:“今天戏还真多——朕早晨看了一出活色生香宫闱秘闻,下午又接着唱《深闺怨》,还加演《火烧阿房宫》——朕以为你们都累了,睡了,所以朕也打算睡了,不料他们又飞跑来告诉朕,东宫的戏还没唱完。看着样子,文戏唱完该唱武戏了?接着打!接着打!打得精彩,朕有赏!” 众人不意皇上说出这么奇怪的话来,一时怔住。 “怎么不唱了?”元酆帝问,“朕本来是想来看看凤凰儿的伤势,途中有人报告朕,符雅讲了一个离奇的故事。朕还想亲自问问符雅,符雅在哪里?” “万岁!”程亦风怕元酆帝要怪罪符雅,连忙跪下求情,“符雅虽然有错,但是,今日之悲剧之所以会酿成,乃是皇后娘娘意图以苦肉计欺骗皇上在先。符雅也是不得已才出此下策。请皇上开恩!” “情非得已就可以胡乱杀人了?”竣熙厉声道,“母后向日待符雅有什么不好?再说,母后自己不也是情非得已吗?” “那你是在怪朕了?”元酆帝喝问,“你是说朕荒淫无道,逼娶韩国夫人在先,宠信慧妃、淑贵嫔在后,逼得你母后日日如履薄冰,不得不忙忙碌碌筹谋打算,一而再再而三地做出不可饶恕之事?哈哈,不错,朕才是罪魁祸首,千古昏君!你心里也这么想,所以最好朕继续昏庸下去,让你治理国家,必然井井有条,是不是?哼,你倒挺会责怪别人的!朕来问你——袁哲霖这个大麻烦,是朕搞出来的,还是你搞出来的?朕当炼丹皇帝当了这么多年,虽然遇到过樾寇肆虐,朝廷必须南迁,但是朕没有引狼入室,更没有一天之内在皇宫连唱三场大戏,让亲贵大臣后宫女眷甚至于里里外外的奴才和江湖上的草寇一同来看我们的笑话——朕做昏君,好歹可以做得无疾而终,将来把国家传到你的手上。你却要如何?要还没即位就先亡国吗?” 竣熙呆呆的——疾风堂一案深深刺痛了他。当初他刚坐上监国之位,意气风发,觉得自己无所不能,但疾风堂事件,让他陡然从高峰跌落低谷,意识到自己一无是处。不过,在疾风堂叛乱被平息的时候,他还有皇后的引导,也有凤凰而温柔的支持。如今呢?皇后不醒人事,凤凰而生死未卜! 元酆帝还接着说下去:“撇开国事不说,朕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朕虽然少去理会她们,不过她们也衣食无忧。若是被人害,那也是被你母后害。后宫嘛,女人争风吃醋,乃是情趣!朕一辈子只就真心喜欢过一个女人,就是韩国夫人。若是韩国夫人再生,她哪怕是要天上的月亮,朕也给他摘下来。到了韩国夫人的面前,她就是主子,朕就是奴才,连大声说话都不敢。你呢?你就只喜欢那一个西瑶小丫头,方才还对人家狂吼乱叫——我看,凤凰儿多半是疑心你怪罪她,所以就引火*了。唉,朕虽然荒淫,但是还没有出过这种事!” 不用他说,竣熙心里也早就自责万分。皇后出事的时候,他一时糊涂,喝斥了凤凰儿,现在后悔不已。只是,当有别人可以责怪的时候,他便尽量去责怪别人,好让自己的心里好受些。如今被元酆帝一语道破,他登时感觉天塌地陷,颓然跪倒。 元酆帝似乎还嫌儿子不够沮丧,接着说道:“你跪什么?听说你刚才一直在这里寻死觅活——那好啊!活着有什么意思呢?朕就觉得活着没意思,做神仙才好!你也悟了么?那正好——若是他们治不好凤凰儿,你就去给凤凰儿陪葬,咱们楚国也该灭亡了——啊,不,康王爷也许可以做个好皇帝呢!” 听此话,白羽音赶忙藏到阴暗处。 “哈哈哈哈!”邱震霆在承乾殿里放声大笑,“皇上,你说话还真有意思!你不想当皇帝了,也不能让康亲王那老家伙来当——凡是想给自己谋私利的,没一个能当好皇帝的——不如让俺们哥儿几个来当吧?俺们五个人轮流当,让老百姓看看,谁当得好,就多干几天,当不好,就滚回去种田——要是你嫌俺们没学问,俺们就请程大人做宰相,如何?” 元酆帝听了这话竟然也不生气:“好极了。一个国家有五个皇帝,至少有一个人寻死觅活的时候,其他人还能办事。”又对程亦风道:“程大人,看来你是天生名相,皇帝都换了,你这个宰相的位子却雷打不动,一辈子都不必为饭碗担忧,好得很呢!不过,也要日夜操劳,究竟该喜还是该忧呢?” 程亦风此刻没心情开玩笑,只道:“万岁,符小姐受伤甚重,请容臣带她出宫去医治。” “带出宫?这么重的伤能搬动吗?”元酆帝道,“端木庄主,朕的太医们喜欢看人脸色行事,早把救死扶伤的道理抛到了九霄云外。你怎么也不出手相救?” “在下本来正要医治,”端木平道,“可是……有些江湖朋友和在下有私人恩怨,折断了在下的手臂,所以现在也没有办法。依在下之见,符小姐的伤势十分严重,应当尽快用金创药止血,然后须得以针线缝合伤口,才能确保痊愈。” “那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元酆帝大骂,“朕还想听符雅讲故事,你们要是救不活她,朕要了你们的脑袋!” 皇上开了金口,太医们也不敢违背。严八姐戒备地将符雅交给他们。看那伤口有一尺来长,半寸多深,的确不宜移动。便有人从偏殿里取了草席被褥等物,就地铺好,实施缝合。鉴于符雅毕竟是尚未出嫁的官家小姐,身上肌肤不可为外人见到,几名太监便肩并肩组成一道屏风以为遮挡。 “端木庄主——”元酆帝又问,“你……不是应该在里面给凤凰儿治伤吗?怎么会出来跟人打架?” “原本已经找到了一个偏方,正要试验,不料……”端木平看了看苍翼和白翎,“不料这几位西瑶人突然闯了进来,将在下赶出了承乾殿。他们现在和杀鹿帮的人在里面,也不知做些什么。” “当然是在里面救人!”苍翼道,“哼,端木平人品差,医术也差,那个小姑娘差点儿就被你害死啦。幸亏遇到我们!” “西瑶?”元酆帝道,“我听说凤凰儿的伤势十分凶险,连一代神医端木庄主都束手无策,你们这蛮荒小国来的人,能有办法?” “万岁不要把人看扁了。”玄衣道,“中原一向自诩天朝大国,不把列邦放在眼中,殊不知人各有所长,国家亦是如此。我们西瑶的大夫过去最擅长看两种病,一是瘴毒,二是蛇毒,皆因为我国境内桃花瘴肆虐,多山地又湿热,毒蛇出没无常,百姓深受其害。年长日久,西瑶的大夫们自然积累了一套治疗之道,当年连翦大王都赞不绝口,可惜中原大夫没有翦大王的胸襟和眼光,大多根本不把我们放在眼里。这些年来,我西瑶上下为了钻研冶铁技术,也不知建立了多少作坊,招募了多少工匠民夫。作坊里时有事故发生,烧伤烫伤乃是家常便饭。久而久之,自然对医治此类伤病大有心得。凤凰而姑娘的伤势虽然凶险,但是在烧伤之中还不算最厉害的。我西瑶任何一个大夫都晓得怎么治。只不过,合我们几人的功力,可以加快药力发作,又可以保住她的脏腑不受损伤,比寻常大夫医治,自然要快捷得多。” “一派胡言!”端木平喝道,“西瑶有这种高超的医术,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玄衣冷笑:“端木平,你若真是有心钻研那救死扶伤的道理,应该是知道医术和学问一样都没有地域国界之分。而且,一个人所知越多,应当愈加谦卑,因为他会发现未知也越多,故此对奇妙的世界生出敬畏。你如此坐井观天,竟然还号称神医,当真把天下大夫的脸都丢尽了!” “江湖郎中害人性命!”端木平道,“把自己的药方吹得神乎其神,有胆就说出来给这里的其他太医们听听,便晓得是不是真有有效。” “你不用言语相激!”玄衣道,“这方子我们本来就没打算保密。治病救人的方法,当然是越多人知道越好。那种写成了秘笈好让自己成为天下第一的做法,我们西瑶人看不上!你听好了——伤则血瘀气滞,血瘀气滞则不通,不通则湿积,湿积则霉腐,其治则为活血化瘀,治伤治痛,清热解毒,治毒祛湿,祛腐生肌……”一路说下去,报出连串药名,又详述使用之方法。各位太医听了,都不住点头,连端木平也不得不叹服。 “喂,老尼姑!”邱震霆不耐烦道,“你不要高谈阔论!到底还要坚持多久?这臭哄哄的皇宫,俺可不高兴呆。俺要去砸扁端木平,然后回俺们鹿鸣山老家去!” “端木庄主,好像这些人跟你的仇怨还挺深的呢!”元酆帝道。 “是江湖恩怨。”端木平道,“不劳万岁费心。”说时,向苍翼道:“在下孤陋寡闻,如今听到了药方,算是领教了西瑶医术的高明,他日有机会,一定向诸位请教。既然凤凰儿伤势无忧,那么在下也没有必要继续留在此处,该去坤宁宫看看皇后娘娘的病情。”又转向严八姐道:“你我正邪不两立,有什么恩怨,可以出宫后一并清算,无谓在此打搅病人。你意下如何?” 严八姐不待回答,轿子里的元酆帝却接过了话头,道:“江湖又怎么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江湖恩怨就不归朕管辖了吗?说来朕听听。” “可不是江湖恩怨这么简单!”承乾殿中猴老三嚷嚷道,“端木平贪图别人的武功秘笈,坑蒙拐骗无所不为!我们几个亲眼看到他杀死铁剑门的掌门——皇上,杀人偿命,你快把这凶徒拿下吧!” “有这种事?”元酆帝道,“端木庄主,朕看了一天的戏了——难道你也是个戏子?啊,是了,刚才严大侠说你露出‘狐狸尾巴’——他们这么多人都说你是坏人,难不成是一起污蔑你?嗯,朕也觉得有点儿奇怪,但凡坦荡君子,说起话来都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好像程爱卿一般,端木庄主仁义道德一篇一篇,天花乱坠,叫人摸不着头脑——倒有点儿像是小人行径呢!” 端木平怔了怔,没想到元酆帝会忽然对自己起了怀疑。可是心中又如电光火石般一闪:元酆帝怎么会认得严八姐?虽然这皇帝行事荒唐,但是堂堂天子,听说宫里出了刺客,岂有不躲避,反而以身犯险之理?他为何只带了几个抬轿子的太监?为何迟迟不肯下轿?这些疑问串在了一起,指向一个答案:这是假冒的! 他“呼”地扑向轿子,在禁军的惊呼声中,一脚踢在轿顶上,轿子立刻散了架——果然如他所料,里面根本不是元酆帝,而是穿着龙袍的大嘴四。抬轿的太监们四散逃窜,唯有一个非但不走,反而向他攻来——那是管不着假扮。 “冒充皇上!该当何罪!”禁军士兵们迅速包围上来。 大嘴四见被拆穿了,索性把龙袍一扯,道:“这昏庸皇帝,我好稀罕扮他么?唉,端木庄主,你可真厉害!我大嘴四一直以为全天下论起撒谎骗人的本事来,我是排行第一的。但是到了你的面前,我也只有甘拜下风了!佩服!佩服!” 换在往日,端木平早就一掌打过去。可是现在他两臂上了夹板,无法活动。“你们这些邪魔外道,对我多加污蔑,我可以不计较,但是你们胡作非为害人性命,天理难容!” “好臭!好臭!”猴老三在里面道,“娘子,你说端木庄主练的什么神功——放一个屁能从外头一直臭到里头来?” “嘿嘿,你们不知道吧?”大嘴四道,“端木庄主外修金刚不坏铁面皮,内修震天动地放屁功——这功夫可不是一般人能练成的,非得先有一肚子坏水,再把这坏水都变成了气,然后还要收放自如,说来就来,说止就止,以我大嘴四这种天分,怕是要练五百年,才能练到第一重境界——端木庄主,你已经练到第九重了吗?” 端木平不想和他们斗嘴,只对竣熙道:“殿下,这些旁门左道之人诡计多端。他们说的话都不能信!就连刚才说的药方也不见得是真的,快让禁军冲进承乾殿去,免得他们伤害凤凰儿姑娘!” “啊,是!”竣熙早已迷糊了,只有“凤凰儿”三个字还能触动他,当下大喝道:“里面的匪徒还不出来?不然,我就……我就把你们的同伙统统乱箭射死!” “这个太子有什么用!”承乾殿的大门“砰”地被踢开了,只见玄衣、朱卉和杀鹿帮中人先后出来。 竣熙愕了愕,大步迎上去:“凤凰儿呢?你们把她怎样了?” 玄衣瞥了他一眼,似乎是在心中将他和西瑶太子段青锋暗暗比较——和只谈社稷不论私情的段青锋比起来,竣熙只不过是个孩子!“凤凰儿姑娘已无大碍。”她回答。 “真……真的?”竣熙不信,“我去看看!” “不行!”玄衣挡住他,“烧伤之人最忌讳外邪侵袭,在她创面愈合之前,越少人接近她越好。” “那……那要等到什么时候?”竣熙问。 “殿下不要听信这些蛮夷的胡言乱语。”端木平道,“若是真治好了,为什么不能看?在确定凤凰儿姑娘安全之前,不能放这些邪魔外道离去!” 竣熙满心只记挂着凤凰儿的安危,切齿道:“不错,凤凰儿要是有事,你们统统都要陪葬!”说着,他大步冲上承乾殿前的阶梯。 “你疯了么!”朱卉阻拦,“你跟这些人又打又杀,身上沾了多少污秽之物。想害死你的心上人么?” “放开我!”竣熙恼火地吼叫,见朱卉不听,便高呼道,“还愣着做什么?放箭!把这些刺客统统给我射死!” 外围禁军的弓箭手早就准备着了,可是,东宫的院子里不仅有刺客,还有一众太医,还有端木平,而竣熙自己也和刺客之一纠缠在一起,这时怎么能放箭呢?他们面面相觑。 “你这孩子,能成什么事?”玄衣转身拎起了竣熙,在众人反应过来之前,已经将少年泡进了承乾殿大殿中那一木桶的烧酒之中。“烧酒可以杀灭邪毒,你要去看凤凰儿你就去吧——记住,从今日起,凡是要近她身的人,必须用烧酒洒遍全身,否则邪毒侵入伤口,神仙也难救。”说完,又把竣熙丢到内间暖阁里去了。 竣熙呛了好几口酒,不住地咳嗽,眼睛也被辣得钻心疼痛。“殿下?”他听到了白赫德的声音——老神父之前进了承乾殿来,乃是为了给凤凰儿做临终忏悔,结果被玄衣等人一直困到此时。 “白神父,你是不说假话的,”竣熙颤声道,“凤凰儿她……她还活着么?” 白赫德面容慈祥:“殿下,方才玄衣师太不是已经说了么?西瑶治疗烧伤有独到之处。凤凰儿本来迷迷糊糊,我以为天父要招她回家。但玄衣师太妙手回春——你看,凤凰儿现在已经睡着啦!”便拉着竣熙到床前。只见凤凰儿浑身缠着白布,面目都看不出来,不过,呼吸均匀,睡得安详。 竣熙浑身一松,跌坐在地。 外面的禁军却不知他出了什么事,只道是遭了玄衣的毒手,全都端着兵器冲上来:“贼人敢伤害太子!纳命来!”这边呼声乍起,远处的人看不清情况,更加以为竣熙被玄衣挟持,也纷纷挥刀逼向离自己最近的“刺客”,有几个人围住程亦风和公孙天成,有几个人则冲向符雅疗伤之所。严八姐眼明手快,双腿连环踢出,将敌人逼退。继而推开众太监问太医道:“好了么?” 太医只听到外面纷纷扰扰,搞不清发生了什么事,双手打颤:“好……好了……不过,要找件衣服给她穿……”严八姐当即脱下自己的罩衫,将符雅裹住,打横抱起,又招呼程亦风:“程大人,快走!”率先越墙而去。 程亦风自己当然是无法“快走”的,幸而大嘴四和管不着又双双而至,一边一个架起他的胳膊,跃过了宫墙。邱震霆也架起了公孙天成:“老先生,咱们也走吧,不值得在这里花力气!” “别让刺客跑了!”端木平喝道。 禁军的弓箭手不能再犹豫,瞄准了余下的邱震霆、玄衣等人“嗖嗖”放箭。这些人自是不惧。苍翼更冷笑一声扑向端木平:“秦山之上翦大王的陵墓遭人破坏,想是你这恶贼为了挖掘秘笈做出来的好事?阕前辈在哪里?你快老实交代!” 端木平双臂受伤,无法和苍翼交手,只有跳跃闪避。由于苍翼也是弓箭攻击的目标,他一边追赶端木平一边还要扫开箭矢,一时之间倒也近不了端木平的身。 “双拳难敌四手,”猴老三对白翎道,“你们想留在这里变刺猬吗?快叫你几位师伯师叔撤退!”同时,自己护着辣仙姑跃上宫墙,还不忘踢飞几名弓箭手掩护同伴。 不用他提醒,玄衣的心里也十分清楚——他们是西瑶武官,若是在楚国宫中暴露了身份,只怕对西瑶有所不利。为今之计,不如先行离开——况且,他们的目的是要寻找阕遥山,而从端木平的口中又问不出什么,还是应该追上严八姐才对,便唤苍翼道:“师弟,楚国皇宫不可久留,快走!” 苍翼双手抓了两大把箭,听到玄衣特别强调“楚国皇宫”四个字,知道她的顾虑,因发力将羽箭尽数拗断,向端木平掷了过去:“好,算你运气!你喜欢江湖恩怨江湖上了结,我就成全你!”说时,振臂一纵:“师妹,走!”话音落时,人已在宫墙之外。 作者有话要说:这也是重写了27次的内容之一……汗啊汗 139第138章 一行人杀出宫来,凉城还在戒严。他们不能停留,便从城北门硬杀了出去,抢了几匹护军的马,又套上一辆农家的板车让符雅躺着,一路向北驰去。快天亮的时候,到了芙蓉庙于家旧宅,并不见追兵来到,才稍事休息。 杀鹿帮中人和苍翼等都对楚国朝廷骂不绝口。人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而楚国元酆帝和竣熙父子二人这四样事没有一件做得象样,搞得奸臣当道民不聊生——邱震霆补充道,程亦风是个好官,但是迟早被这朝廷害死。“如今符小姐被害成这样,程大人还要给狗皇帝卖命吗?”他道,“还是跟俺回山寨去吧——反正,今天出了这事,你也回不了京城了。” 程亦风如何不知?若留在宫里,他可以拼死进言,但一旦出宫,他就成了畏罪潜逃——他打量着晨曦中的断壁颓垣——于适之曾在这里勾勒一个美妙的梦想,之后却被埋葬在冰冷的坟墓。自己从公孙天成的手中接过这个梦想的时候,心中何等激动!虽然后来遇到种种困难,但就在几个时辰之前,他还憧憬全新的明天。只是,当明天来临的时候,他浑身血污坐在废墟中——这个梦想只怕也要成为废墟了。 为了符雅,这是值得的,他想,道:“我去看看符小姐。” 玄衣和朱卉把符雅安置在一间空房之中,又在她的伤口上洒上了西瑶的止血药。西瑶的金创药天下驰名,立刻见效,符雅伤口痛楚稍减,便沉沉睡去。程亦风在一旁席地而坐,呆呆地看着她——黄昏的时候说过要带她游山玩水,带她归隐田园,为什么那个时候没有做呢?不,那个时候,符雅已经偷换了皇后的解药,她的心中有多么慌乱?然而她却什么也没有说!她为什么不说?在她听到皇后的阴谋之后,也没寻求别人的帮助,而是自己做了那个大逆罪人。为什么不来告诉他呢?即使在他能力之外,也可以商量着找寻解决之道?为什么?扪心自问之时,蓦地发觉,长久以来,只有符雅安慰他,他从不曾安慰过符雅——符雅总是一个人,带着微笑,把担子挑起来,甚至,在她快要被重担压垮的时候,还要来对程亦风嘘寒问暖,帮他分忧解难。到了符雅需要人保护需要人保护之时,程亦风却不知道在哪里!是的,即使她只字未提,他为什么也没有看出来呢? 不由懊恼万分。想起邱震霆等批判元酆帝“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样样无能,自己何尝不是如此?半生浮浮沉沉,其实一事无成。他还做什么变法的大梦? 辣仙姑端着水来,说要给符雅梳洗。程亦风便起身回避。辣仙姑笑道:“大人何必一脸愁容?这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你到鹿鸣山来,山下有符小姐教过的义墅,你们夫妻俩比一比谁教的学生好。大伙儿安居乐业——朝廷有贼兵来,我们挡着,樾寇胆敢过河来,咱也杀他们一个片甲不留。这日子也好着呢!只不过,今后咱们得改口叫你程先生,不能叫大人了。” 这算是好事吧,程亦风想,从前总把“归隐”挂在嘴边,今日机缘巧合骤然实现了,为何心中没有一丝欢喜? 他走出门来,只见白羽音正靠在门口,歪着头看他:“你真要去做土匪?” 程亦风瞥了她一眼:“郡主还不回王府去?” “回去也没什么意思。”白羽音道,“我从小就知道自己要当太子妃、当皇后,现在反正是当不成了。况且,那两个位子也没什么好处还不是被人算计?你要去当土匪,我跟你去。挺好玩的。” 程亦风苦笑:“别人是万不得已落草为寇,郡主却是为了好玩——要是过几天忽然又觉得不好玩了,要怎么办?” 白羽音道:“不好玩再说不好玩的话——你是万不得已落草为寇吗?” 也算是吧,程亦风想,却不说话。 “你是为了符雅落草为寇吗?”白羽音盯着他,“你就那么喜欢符雅?” 程亦风面上一红:“郡主,不要乱开玩笑。” 白羽音嗤笑一声:“你这书呆子也真奇怪,黏糊糊的。我看你就不喜欢符雅,要是你真喜欢她,她捡回一条命来,你该欢天喜地,别说要你去鹿鸣山,就算要你上刀山,你也欢喜得不得了。现在却感叹万不得已落草为寇——我看你是嫌符雅连累了你,是不是?” “胡说!”程亦风斥责。 “我哪儿胡说了?”白羽音道,“我可清楚得很哪!一个人看中什么,不看重什么,到了要取舍的时候,立刻就见分晓。想当初,我和帆哥哥私奔,那时我以为我看中帆哥哥,不看重我郡主的头衔。不过后来被撞破了,我才发现其实我还是喜欢做郡主,还没有到为帆哥哥放弃荣华富贵的地步,我自然就任由外公把他处死了。现在我却连郡主都不做了,要跟你去做土匪,就是说我……我觉得做土匪比作郡主有意思得多!所以你要自己想一想。世上绝对没有两样东西是一样重要的,你以前不觉得,是因为你没到选择的时候,到了选择的时候,你就明白为什么圣人说‘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了。” 程亦风素没有想到这个刁蛮郡主也会引用圣人之言,念及她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情人送上死路,其自私自利叫人心寒——如此印证圣人之言,恐怕圣人泉下有知也不安宁。但同时,他心中又是一紧:我在暗暗比较符小姐和变法大业孰轻孰重?我心中如此惆怅,是因为我看变法大业更重于符小姐?回首三十余年的人生,大半时间在做梦、在荒唐、在颓废,几时真正为变法大业而奋斗过?现在忽然留恋起来,莫非我留恋的是我的官位么?其实没有我,臧兄一样可以领导众人完成大业。我莫非是在意那青史留名的机会?程亦风啊程亦风,你原是如此虚伪的一个人! 白羽音不知他的心思,还接着说下去:“你要是现在后悔,也没关系。你跟符雅一刀两断,还是可以回到京城去的。皇上成天炼丹,太子嘛,也是个孱头,朝廷不靠你,靠谁?” “住口!”程亦风喝道——与其说是喝斥白羽音,不如说是斥骂他自己:他的抱负算是什么?今天立志明天退缩,还口口声声说什么“大义”,他和端木平也有些相似了。他的所谓抱负,不过是浮云。符雅待他情深意重——自从十几年前凉城之围开始,她始终没有变过,不管他知不知道,不管他是荣是辱——这才是最真实的,最值得他报答、值得他珍惜、值得他用后半生去守护的! “这么凶干什么!”白羽音撅嘴道,“不理你了!”说时,拧身跑开。 辣仙姑也从符雅的房里出来,看看白羽音远去的背影,摇头笑道:“程大人,我没看出原来你也会惹风流债!” 程亦风一惊:“五当家何出此言!” 辣仙姑努了努嘴:“小郡主方才分明说,他为了程大人连郡主的身份都放弃了,要去咱山寨里陪你当土匪呢——程大人,你要享齐人之福吗?” 程亦风脸红脖子粗:“五当家万万不可如此玩笑。霏雪郡主素来说话不分轻重。而程某……心中也只有符小姐一人。” 辣仙姑嘻嘻一笑:“这话,大人留到符小姐醒来亲口同她说吧!咱们山寨倒是很久没有办过喜事了呢!从这儿回鹿鸣山,快也要大半个月。回去再采办些什物,又要大半个月——不过这样也好,等符小姐伤好了,一切也都准备妥当,她只管当新娘子就好!至于小郡主嘛,也许没到一个月,她也腻味了,又吵着要回京城,所以大人不必担心她会坏你的好事!”说着,挤了挤眼睛,笑着去了。 半个月,再半个月……程亦风想,白羽音个性喜欢新奇刺激,她会腻味,一点儿也不奇怪。那么他自己呢?日里采菊东篱,夜晚红袖添香,以后几十年便要这样波澜不惊的生活,他会腻味吗?摇摇头,不允许自己动摇。转身回房去陪伴符雅。 符雅睡得正沉,眉头微微皱着,不知是梦里又见到日间的一切,还是单纯因为伤痛。程亦风凝视她的面庞,让自己去想象未来静好的岁月。想象这是鹿鸣山的草堂,想象外面的河流与田园。可是,他的脑海一片空白。眼前所见的,只是瓦砾遍地的废屋。而当他试着合上眼,梦境也不在他面前展开。唯有一片黑暗而已。没有方向,没有出路。是一片虚空,他在其中甚至没有立足之地,飘荡着,不知要去向何方。 心中一骇,“倏”地站了起来,大口喘着气。看四周,黎明苍白的光线和乳白色的晨雾一起从残破的窗户弥散至屋内,虽然一切都因此而显得模糊,但天已经亮了。他知道刚才自己盹着了。好在及时醒来。和符雅在一起,未来怎么会是一片黑暗?等到了鹿鸣山,等他们成了亲,自然就会知道新生活有多么美好。 左右无事可做,他便俯身收拾屋中的瓦砾。这间屋子是于家老宅失火之后幸存的少数几间房之一。不过房顶和墙壁有多处破损,墙上青苔满布,地上也有多处长出杂草来。有些旧家具倒卧在墙根,年长日久,并看不出本来是做什么用的。他拾起了一些木板、木条,又扶起一张坍塌的桌子,那下面便露出好几个牌位——原来此间是于家的佛堂——牌位有于适之的父母,他的兄嫂,还有他自己——他的灵位已经供奉在忠烈祠,这个大概是家人追思纪念用的。想来他去势之后,于夫人常常来焚香祝祷。 程亦风便将这牌位拾起来,用袖子擦了擦,安放在窗台上,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文正公,芒种节所发生的一切,想来你已知道。你一生为国为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我程亦风却没有那品格。顺境之中,我好高骛远,夸夸其谈,逆境之中,我贪生怕死,碰壁而逃。我贪图名利,却毫无本领,所以只能假扮清高,还要把别人拿来当作借口——如此不堪的一个小人,怎能继承你的遗志?唉!希望你在天有灵,另选一个堪当大任者辅佐太子革除积弊实施新法……我程亦风,只能将来到了九泉之下,再亲自向您谢罪了!” 说完,又磕了三个头,才站起身。这时,忽然看到符雅正望着自己。不由惊喜道:“小姐,你醒了?” 符雅的眼神一片茫然,好像不知自己是梦是醒。程亦风走上前去,试了试她的额头,并没有发烧:“这样就好,听玄衣师太说,只要不发烧,邪毒就没有侵入伤口,那便没有大碍了。” 符雅还是愣愣的,片刻,才道:“我……没有死?我在哪里?” “这是文正公家的老宅。”程亦风回答,“你知道的——韩国夫人和……”才想继续说下去,却意识到这些都是符雅的伤心事,急忙打住,勉强笑道:“这宅子之前失过火,却刚巧还留下了几间屋来,好像是特为我们准备的,省得我们露宿山林。你别看它简陋,我们此去鹿鸣山,一路上也不知敢不敢投店,也许好久都不能有片瓦遮头呢!而到了山寨,或者就要住茅草房啦——小姐之前在那里住房子是什么样儿?” “鹿鸣山?”符雅怔怔,“我们要去鹿鸣山?” 程亦风点头:“我昨天不是和小姐说过么?我想和小姐归隐田园。本来是想回云溪府去,不过,杀鹿帮的几位当家十分热情,非要我们先去鹿鸣山住上一阵。他们还说,山下的义塾正愁没有教书先生。若是我们——我们夫妻二人一同授课,那就再好不过了。” 夫妻二人?符雅显然是被这几个字震了震,有些迷惑地看着程亦风。她那无依的面容,悲哀的神情,仿佛是不相信自己还可以得到任何的幸福。程亦风的心中便是一痛:我还有什么好犹豫的?我已经虚度了前半生,至少后半生不能辜负这个女子。于是笑道:“小姐难不成想反悔么?程某不再是一国之相,而是个一贫如洗的穷酸书生,小姐便不再钟情于程某了?啊呀,这可如何是好?程某已经决意落草为寇了呢!” “落草为寇?”符雅呆了呆,似乎想起了芒种节的一切,也猜出了程亦风作此决定的理由,神色黯然,“是我拖累了大人。” “小姐不要说这样的话。”程亦风道,“朝廷如此黑暗,我已厌倦了。在这乌烟瘴气的地方当再大的官,若是失去小姐,又有何意思?小姐什么也不必想,只要养好了伤,今后好日子还长着呢!” “好日子?”符雅喃喃,“凤凰儿怎样了?” “玄衣师太说她已经没有大碍。”程亦风道,“师太是出家人,慈悲为怀,不会说假话。所以小姐尽可以放心。” “果真?”符雅眼里终于有了一丝光芒。 “我几时骗过小姐?”程亦风这样说着,却忍不住心虚:凤凰儿的情况他也没有亲见,玄衣就算不打诳语,但医病治伤的事,谁能打保票?只不过,现在要是和符雅说实情,只怕她更加自责。于是不敢顺着这个话题说下去,而是东拉西扯给她解闷,说到西瑶四大护卫齐来中原,严八姐死里逃生重现江湖,端木平被指为伪君子,等等事情,他素不知添油加醋也是这么累的活儿。不过,只要能使符雅暂时忘记身心的伤痛,要他做什么都无所谓。 符雅躺在那儿静静地听着——其实他也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在听,因为她的眼神飘忽,似乎是在数着屋顶的椽子,又好像在端详墙上的苔藓。最终,她的目光停留在窗台的牌位上:“那……是什么?” “是文正公的灵位。”程亦风见她挣扎着要坐起身,赶忙搀扶,“这儿大约是于家的佛堂。我看牌位倒了一地,就捡起来。无论如何,文正公也是一代忠臣,看他埋在废墟里,我总不能袖手旁观。” “原来是文正公。”符雅道,“我方才见你念念有词地拜他……” 程亦风赧然一笑:“我只是觉得愧对文正公。他一生为国为民,为了革除积弊实施新法,不惜与四方旧势力抗争,末了,还要默默为自己的主上背负失败的骂名。与他相比,我唯一的本领就是临阵退缩望风而逃!公孙先生把文正公一生的心血交到我的手上,真是所托非人了——”说到这里,忽然想起自己还要和公孙天成有个交代。老先生会失望。但是,也会谅解他吧? 符雅望着那牌位,因为背光,完全看不见上面的字,伫立在窗口,一条漆黑的影子。“怎么会所托非人呢?”她道,“若不是因为我……” “小姐再这样说,我可要恼了!”程亦风假装板起脸来,“若是没有小姐,十几年前凉城之围的时候,程某人就在城楼上渴死了。这条命从那时起就是小姐的,只不过我浑浑噩噩,一直不晓得而已。从今以后,程某就专供小姐差遣。十几年来欠了小姐的,就用下半辈子来还。” 符雅淡然一笑,满是凄清:“凉城之围……已经过去那么久了……不过,我还记得清楚。大人虽然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可是,在城上指挥抗敌,却比任何一个将军都更威风凛凛。自从那时起,我无论走到哪里,都忘不了那一夜所见到的程探花。” 可是他却对她毫无印象,程亦风歉疚地想,所以,从今而后,他眼里就只看她一人。 符雅幽幽地继续说下去:“当时的情形何其凶险?大人却没有望风而逃。后来,大人被党争所累,谪贬为一个小小的县令,也没有挂冠而去,而是在边疆小城尽忠职守。你起起落落,浮浮沉沉,虽然时时把归隐挂在嘴边,却从来没有递过辞呈。依我看,你分明是遇挫愈勇,百折不挠,和碰壁而逃差了十万八千里。文正公的遗志,由大人来继承,是最合适不过的。” 程亦风呆了呆:符雅是这样看他的!那么他今日的决定,抛弃一切归隐田园的决定,她又是如何看的?不过,却没有别的选择。因笑了笑:“小姐太抬举程某了。程某其实是个既胆小又懒惰的人。只想守着几亩薄田,教几个弟子,安安静静了此余生。小姐不会因此嫌弃我么?” 符雅摇摇头:“我岂能嫌弃大人?不过,以后都看不到大人意气风发指点江山的模样,实在很遗憾。” “小姐原来喜欢看程某高谈阔论。”程亦风笑道,“我们这些穷酸书生别的本领没有,空谈却是拿手好戏。小姐要听我胡说八道,我自然遵命。” 符雅毕竟有伤在身,坐了没一会儿就显出疲惫之态,靠在墙上,道:“那大人别说江湖轶事了,从新法里拣一条来说给我这个缺德的女子听听吧。” “这有何难?”程亦风想起芒种节之前他收到风雷社诸位士子起草的天冶城建设之详细计划,如何招募民夫,如何奖励耕织,如何实验新的税收制度,一一描述清楚。比起之前的一稿,又有了长足的进步。若不是芒种节的事件,只怕现在大家正在朝会上讨论这项提议。而现在,京城里只怕乱成一团。不过,他还是提起精神来,把个中细节耐心讲给符雅听。通过他的描述,一副安居乐业的画卷便展现在面前,符雅的脸上带着微笑,而他自己也感觉激情澎湃:虽然他不能参与其中了,但是过了几十年,也许他可以去天冶城看一看。那时候,风雷社的年轻人也早就成为独当一面的封疆大吏。竣熙也应该成长为一代明君了吧? 这样的信念让他心情舒畅,甚至不觉得口干舌燥。忽然听到外面苍翼大骂“忘恩负义”,他才停下来。“不知出了什么事?”符雅问。程亦风便起身去看。 只见严八姐正从大伙儿休息的房中走出来,苍翼怒气冲冲地跟在后面,叫道:“站住!你给我站住!” 严八姐并不理会他,径自朝程亦风走了过来,询问符雅的情况。而苍翼“呼”地跳到了二人当中,叉腰道:“严八姐,刚才在皇宫里,要不是我帮你挡了端木平一掌,你现在早就见阎罗去了。你们中原人不是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吗?我还没叫你做牛做马哩,不过是问你阕前辈的下落,你居然给我脸色看?”原来,四大护卫向严八姐询问阕遥山的消息,而严八姐并不知他们的来历,坚持只字不提。 杀鹿帮的诸位紧随其后追出来劝架。他们已经把连月来各自的经历以及芒种节的种种细节都告诉了严八姐,但问及严八姐的遭遇,却碰了钉子。他们和严八姐交情不浅,知他为人正直,所以,虽然心里很好奇,但是坚信,若严八姐不肯说,必然有难言之隐,便不勉强。大嘴四劝苍翼道:“苍大侠,别发那么大火。严兄弟肯定是有什么难处——咱们现在还没到安全的地方。我看他那经历要细细说起来,没有三天三夜是说不完的。等到了山寨,大家一边喝酒一边说,岂不痛快?” “谁有工夫喝酒吃肉?”苍翼道,“我也不要听他的奇遇,只要他说出阕前辈的下落就行——三句话就能说完了。现在就说,我们好立刻就去找他。” “瞧你那猴急的样子!”邱震霆本来对四大护卫没什么好感,自然是站在严八姐一边。他冷笑道:“虽然你昨天帮了咱们,但是谁知道你找阕遥山有什么图谋?说不定你跟端木平一样,想偷那个优昙掌的秘笈呢!” “我要优昙掌的秘笈干什么?”苍翼跳起来,“论武功,排名天下第一的是翦大王,阕前辈只能排第二。我们都是翦大王的传人,才不稀罕神鹫门的武功。” 邱震霆道:“那你们找阕遥山干什么?” “我们找阕前辈干什么关你屁事?”苍翼道,“我们问的是严八姐,又不是你!”玄衣也道:“严大侠,我等有急事要寻找阕前辈,你既然是他的传人,还望以实相告。” “我不是阕前辈的传人。”严八姐回答。 “你这小子!”苍翼怒道,“我分明看到你昨天和端木平交手的时候手掌发绿,使的是优昙掌,你还要否认么?” “我并不会优昙掌。”严八姐道,“至于手掌……恕我无可奉告。” 苍翼气得跳了起来,哇哇大叫:“你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无可奉告?难不成你从阕前辈那儿骗取了秘笈,然后把他老人家害了?中原人都不是好东西!” “喂,你说话干净点儿!”邱震霆怒道,“你们这群南蛮跑到中原来到处惹事,还说俺们不是好东西?本来严老弟是阕遥山的传人这事就是从端木平口中传出来的,说不定他胡说八道呢?再说,你们到底有什么急事一定要找到阕遥山?你们不肯说,俺们当然怀疑你们居心不良啦!他娘的,再要纠缠不清,老子就把你们赶出去了!” “你凭什么赶我们?”苍翼道,“你是楚国皇帝么?就算是,要是没有翦大王,楚国也早就亡国了!” 他们这样争吵不休,几乎要动起手来,程亦风实在无从劝阻。偏偏在这个时候,忽有几条人影越墙而入,争吵便戛然而止——这些人劲装打扮,一望而知是江湖人士。程亦风和杀鹿帮中人虽然不知来者何人,但严八姐却识得他们:正式昨日被四大护卫从夷馆中绑架的白莲女史等人。他们个个提着兵器,喝到:“魔教妖人,速来受死!” 苍翼正在火头上,见到这几个人,不屑道:“你们算什么东西,也敢叫人‘受死’?不怕我一手一个把你们扔出去么?快滚!” 白莲女史等人在武林中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在四大护卫手上受了奇耻大辱,正要报仇,当下喝到:“奸贼,休得猖狂!今日要叫你见识见识武林正道的厉害!”说时,一抖手中的软剑,向苍翼攻了过去。 “女史且慢!”严八姐连忙阻止——这光景,朝廷的追兵也许随时都会到来,怎能缠斗? “严八姐!”白莲女史冷笑,“昨夜端木庄主告诉我们你入了魔道,还将他打伤,我们并不信,如今追来一看,你果然和这些妖人是一伙儿的!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严八姐怔了怔:端木平这么快就已经把宫里的事传了出去?不知他是怎么添油加醋和这些人说的? “严八姐!”旁边一人也骂道,“枉我们还以为你被疾风堂所害,原来你拜了魔头为师,学成了魔功!你已入了魔道,从此便不再是我们的同路人!” “你们这群糊涂虫!”大嘴四道,“端木平放个屁你们都以为是香的。看来你们非要落得和铁剑门的掌门一个下场,你们才能清醒过来。” “你这土匪!”对方呵斥道,“编了如此离奇古怪的故事来污蔑端木庄主,是何居心?” “问得好!”大嘴四道,“我要污蔑他,当然得有所图谋。但是连你都猜不出我是何居心,说明我本没有居心,也没有污蔑他——我吃饱了撑着没事干么?” “不要跟他们多罗嗦!”白莲女史止住愤怒的同伴,“严八姐,你素来行侠仗义,我想你也是一时受了魔头的迷惑。昨夜你将我们从这群妖人手中救出,可见你良心未泯,若你及早回头将功补过,武林正道自然也不会将你拒之门外。如何?你若愿回头,就助我们制服这几个妖人,然后联合天下英雄消灭魔教余孽。” “什么妖人?”苍翼骂道,“你才是个老妖婆!一把年纪了打扮成那副模样。你以为穿了白衣服就是观音菩萨了么?哼!你们中原武林都是邪魔外道!” 他还要继续骂下去,严八姐却打断了他:“诸位,在下并没有拜入神鹫门下,更没有做有违江湖道义的事。当日害在下的,不是疾风堂,也不是神鹫门,正是端木平这个卑鄙小人。肖掌门遇害,在下虽没有亲眼看见,但是相信杀鹿帮的各位当家并非造谣之人。端木平偷学神鹫门的优昙掌,不择手段。诸位若是不及早防范他,只怕他日后才是武林之害。” “胡说八道!”白莲女史等人自是不信,“你们既然执迷不悟,我等也无谓顾念往日的情面,今日便一决生死!”说时,将手中的软剑抖出万朵冰花,寒光闪闪,直向严八姐攻了过去。 严八姐本不想和她动手,所以看准她的来势,连连避让。白莲女史的剑法以轻快闻于江湖,等闲之辈三招之内必要见血受伤,便是高手,也不敢赤手空拳接招。但严八姐两手负于身后,单凭脚下步伐移动来躲避杀招,而且每次都是到了剑锋逼到面前,才稍稍躲开些许,刚好不受伤而已。白莲女史不禁心惊,但同时也更坚信严八姐修习魔功,武功方能有如此进益。如此下去,她几时才能将其拿下?心中更怕苍翼等人也一拥而上,于是呼唤同伴们:“对付魔教妖人,还讲什么单打独斗?大伙儿一同先把他拿下再说!” 旁人也早就看出情形有异,只不过怕贸然出手会冒犯白莲女史。此刻听她招呼,自然迫不及待亮出兵器,加入战团。饶是严八姐得了阕遥山的指点武功大有长进,但是以一敌众难免吃力,立时险象环生。白翎见状,便要上前相助,却被苍翼挡下:“严八姐不当我们是自己人,我们干吗要去自讨没趣?他不告诉我们阕前辈的下落,我们就不帮他!” “阿弥陀佛!”玄衣道,“师弟,我们有求于人,怎能如此?” 苍翼翻白眼道:“师妹,你不信,你就去帮他,看他会不会感激涕零告诉你阕前辈的下落。” 他们二人一斗起嘴来便没完没了。邱震霆见了,火冒三丈:“他奶奶的!还说中原武林都是奸贼,你们西瑶人都是疯子!”又对白莲女史等人怒喝道:“自称名门正派,全是混帐王八!老子把你打个稀巴烂!”说着,挥动铁拳,向白莲女史后心打去。 杀鹿帮的其他人自然也不再袖手旁观,纷纷加入战团。只不过,他们的武功和白莲女史等人比起来还有相当的差距,尤其,除了邱震霆之外,四位当家的绝活都不是和人动手,此时纵然一齐出动,也只能稍稍减轻严八姐的负担,想要取胜,却不可能。 程亦风在一旁看得着急万分:如此纠缠下去,若是追兵来到该如何是好?而就在他这样担忧的时候,外面传来了杂乱的马蹄声,接着便听到人高声呼道:“里面的人速速放下兵器!你们已经被包围了!” 战团中的严八姐暗叫糟糕——哪怕是此刻立即脱身,又要怎样保护符雅和程亦风逃脱追兵?更何况,白莲女史等人一招快似一招,一招很似一招,全是要置他于死地的打法。虽然自从得到阕遥山的指点,他对临阵对敌之应变颇有心得,但毕竟未曾学得新招式,阕遥山输给他的那一小股真力也时灵时不灵,在如此杀阵之中缠斗久了,慢说取胜,便是自保也困难。不由越来越焦虑,越来越着急,看白莲女史软剑舞得好像银蛇吐信,冰花朵朵将自己笼罩,他心中既愤怒又绝望:在阕遥山面前拍胸脯的时候,相信只要凭着一股冲劲一种执念,总能斩妖除魔匡扶正义,但事实上,做一件正确的事却如此困难! “严八姐,你不必负隅顽抗了!”白莲女史道,“事到如今,我看你还是回头是岸吧!” “呸!你们这群是非不分的匹夫!”邱震霆骂道,“该醒悟的是你们!啊呀——”他遭到两人前后夹击,不防备胳膊上被划开了一条血口。 “大哥!”杀鹿帮的人急忙回护,但因实力悬殊,只能招架无法还手。 严八姐一时要顾前,一时要顾后,应接不暇,正危急,忽然觉得胸口一热,有股暖流迅速窜过他的身体。他不由精神一震。当白莲女史软剑刺来之时,他侧身闪过,接着一掌拍在对方的肩头——他感到那股热流从他的手掌喷射而出,白莲女史像断了线的风筝似的直飞出去,撞塌了废墟的矮墙。她勉强支撑起身子来,口中鲜血狂喷不止。 其余人都惊愕地看着严八姐,不知他为何忽然如此厉害。但严八姐此刻什么也不顾了,只想赶紧结束战斗,好护送程亦风和符雅撤离。于是双掌左右开弓,每一拳都似乎有千钧之力,掌风猎猎,别说近他身的对手们,就连稍远处的杀鹿帮众人都感到压迫。战团登时散开了。苍翼等人目瞪口呆,忽见到严八姐掌心透出绿光,惊叫道:“啊呀,优昙掌!你还说你不是阕前辈的传人?” 严八姐全不理会,直向敌人扑了过去,将他们再逼退丈余,同时对杀鹿帮中人喊道:“还不快带着程大人和符小姐先走?” 杀鹿帮中人理会得厉害,应声即走。然而转身一看,十几名士兵已从后面包抄上来,断了退路。“里面的人听着!”外面忽然传来的司马非的声音,“你们已经无处可逃,速速投降,免得白费力气。”话音落时,他已出现在残墙的缺口处。 “司马元帅!”众正道人士大喜,“这些魔教妖人昨夜大闹皇宫打伤端木庄主,我等正与之周旋。元帅赶来,正好将其一网成擒!” 司马非皱眉看了看他们,并不认识:“你们是何人?我只奉命来请程大人和符小姐回京城去。” “请?”杀鹿帮中人面面相觑——根本就是来抓人的!邱震霆叉腰道:“司马元帅,你和程大人在大青河出生入死,符小姐又献计铲除疾风堂为你儿子报仇,就算他们当真做错了事,你也该放他们一马。何况,昨天夜里宫中发生的事,根本就是皇后自作自受,怪得了谁?你现在竟然来抓他们,不不仅不念旧情,还是非不分!” “没错!”猴老三接腔道,“皇后这老妖婆!符小姐对她已经算客气。要是换了我,非把这老妖婆塞进装满毒蛇得的大缸里,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大嘴四也道:“符小姐是替天行道。皇后坏事做尽,她不死,那是老天瞎眼了!” 司马非沉着脸:“你们侮辱皇后,这诛九族的大罪。还不快住口!”又向程亦风道:“程大人,国有国法,你身为当朝大学士一国之相,不会不知。你这样走了,就算到天涯海角,还是逃犯一名。我劝你还是带着符小姐跟我回去。皇上和太子殿下都不会不念往日之情,或者可以从轻发落。” “屁!”大嘴四跳脚道,“你昨夜不在东宫,没看到太子怎么发狂。符小姐就是他砍伤的。皇上更是昏君了——这一对父子,老的昏庸无能,小的蛮不讲理,符小姐回到京城还有命在?就算真的从轻发落,这种破朝廷,还值得程大人再为他们卖命吗?司马元帅,你要是还记得往日的情分,就当今天没在这里见到过咱们,让咱们好好回鹿鸣山去,从此井水不犯河水。” “你要去鹿鸣山?”司马非皱眉看着程亦风。 “不错。”程亦风道,“之前能和元帅同朝共事,程某受益匪浅。不过,从今而后,却想和妻子一道隐居山林,不问世事。当然,那也要元帅今天网开一面,放我离去,我才能全身而退。” “不问世事?”司马非盯着他,“我却听说昨夜杀鹿帮的诸位扬言要轮流做皇帝,请你做宰相。你们不会是向去占山为王和朝廷作对吧?” 原来是担心他造反!程亦风苦笑:“程某的为人如何,元帅还不知么?元帅统领天下兵马,杀鹿帮才有几个弟兄?我等岂会做那以卵投石之事?” “那却不一定!”邱震霆道,“狗屁朝廷欺人太甚!要是不来惹俺,那便罢了。要是不识好歹再来找程大人和符小姐的麻烦,来一个老子杀一个,来两个老子杀一双——朝廷的军队算得了什么?一群草包饭桶!咱们鹿鸣山的弟兄上下齐心,朝廷的破烂军队反正也奈何不得咱们。” 猴老三也跟着嚷嚷:“冷千山都被我们活捉过,旁人不见得比冷千山好到哪里去!朝廷上下唯一赢过咱们的就是程大人,除了程大人,咱们谁也不怕,谁的账也不买!” 这样下去只能越闹越僵,程亦风连忙打断:“诸位,请容程某和司马元帅说话——元帅,程某只想和符小姐安度余生,此外别无他求。恳请元帅放我们一条生路。程某虽然不再做官,但身为楚国百姓,也绝不会做出危害社稷之事。杀鹿帮的诸位当家,亦都是明理之人,日后樾寇若是胆敢入侵,我相信诸位当家还是会率领手足奋起反抗。只求元帅能网开一面……”他如此恳求着,忽然觉得十分渺茫:司马非肯放过他们吗?若是老元帅此时正一只眼闭一只眼,势必将自己也牵扯进来。况且符雅犯下刺杀皇后的大罪,朝廷岂肯就此罢休?他们逃去鹿鸣山,只怕日后等待他们的是一次又一次的围剿,那会给鹿鸣山的百姓带来多大的灾难?或者他们应该逃去别的地方?然而,到哪里还不是一样?亡命天涯,再没有片刻的安宁! 可是,难道还有别的选择吗?回到京城,符雅只有死路一条。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他直挺挺向司马非跪了下来:“元帅,求你救我们一命!” “大人——”司马非惊得倒退一步,“其实……” “元帅……”忽然,残破的门推开了,符雅颤巍巍出现在门口。严八姐抢上去要搀扶,却被她拒绝。她踉跄走了几步,向靠她最近一名士兵伸出双手:“你们把我绑上吧。是我做错事,理应受罚。” “小姐!”杀鹿帮的人一起拦了上去,“受什么罚?老妖婆害人非浅,罪该万死。小姐别担心,咱们一定杀出一条血路来——还有严兄弟呢!他的功夫很是了得,这里没人能拦得住他!” 符雅摇摇头,推开众人。她浑身没有一点力气,稍稍用劲,背后的伤口就裂开了,满头冷汗。再走两步,已经不支跌倒。她便索性俯伏在地,向司马非叩首道:“司马元帅,千错万错都是我一个人的错。程大人和诸位江湖英雄都无心和朝廷作对。我这就跟你回去,听凭处置。希望你向皇上求情,不要追究旁人。” “小姐!”程亦风看到符雅背后殷红一片,心痛万分,“你何苦如此……” 符雅艰难地支撑着身子,微微一笑:“大人,听到你畅谈新法,我心里好欢喜……比什么伤药都灵光。我所仰慕的,毕竟还是朝堂上的大人,不是教书先生。大人回去吧。” 程亦风只觉双目一阵刺痛——是因为他忘不了功名利禄!是因为他谈到朝政就滔滔不绝!符雅冰雪聪明,怎会感受不到?于是她要成全他!怎能如此!他不顾一切把符雅抱住:“小姐,我不回去。我不要什么新法。只要小姐平安快乐。他们谁要伤害小姐,我就是拼了这条命,也不让他们得逞!大不了今日我们一起死在这里,黄泉路上也好作伴!” 符雅虚弱无力:“大人不要说黄泉。我们在这世上还有未尽之责。我要去做我该做的事,大人也要去做自己该做的事。”这样说着,挣脱了程亦风,再次向司马非伸出双手:“元帅,请绑我回去吧!” “哈哈哈哈!”司马非的身后忽然传出笑声。一个佝偻的士兵前仰后合地走上前来,指指程亦风,又指指符雅,仿佛是见到了世上最滑稽的事情,笑得浑身抽筋。邱震霆等人忍不住喝斥他,而司马非却立即单膝跪倒:“万岁——” 众人都大惊:是元酆帝? 那士兵略略止住了笑,扯下了帽子来,果然就是当朝天子。看到大伙儿惊愕的神情,他似乎十分享受:“怎么,只准你们一出接一出地唱戏,朕就不能也唱一出戏吗?你们谁是昨夜在东宫假扮朕的人?” “是老子!”大嘴四豁出去了。 “你?”元酆帝上下打量他,“怎么看你也不像朕的模样,居然能把那么多人都骗了,看来你本领不错。听说你把太子骂了个狗血淋头?” “没错!”大嘴四挺胸道,“你那没用的儿子,再不骂他几句,只怕他自己把东宫也烧了——不过现在看来,骂了也没用!他娘的,浪费老子好多口水!” “的确是浪费口水了。”元酆帝道,“朕听说你骂他的那些话都相当精辟,连公孙天成——他能写出《花神记》那么大一出戏,差点儿把皇宫都搅翻了天——却对你骂太子的话赞不绝口呢!朕真想再听你说一遍。” 对于元酆帝的荒唐,大嘴四早已在御花园里领教过了,然而听到他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还是免不了吃惊,一时竟不知要如何应答才好。而辣仙姑奇怪道:“皇上见过公孙先生?” “当然见过。”元酆帝道,“若不是公孙先生,朕怎么知道你们来到这里?公孙先生,你还不出来?” “草民遵旨。”又一个士兵从队伍里走出,果然就是公孙天成了。众人惊讶无比——逃出京城之后大家只顾一路驰骋,而来到于家老宅,除了安顿符雅,就是向严八姐询问其遭遇,竟没有人注意到公孙天成不见了!但是,大家更想不到他会回到城里通风报信! 邱震霆是爆竹一般的脾气,立刻跳将起来,骂道:“公孙先生,你怎么做出这种没义气事来?俺们千辛万苦才救出符小姐和程大人,你却跑去向狗皇帝报信?你是存心要害死他们?” 公孙天成垂首不答。邱震霆捋起了袖子来:“他娘的!反正今天老子豁出去了!怎么也不能让你们带符小姐去给那老妖婆填命!你们上前来试试,看老子怎么拧断你们的脖子!”旁边严八姐也是一般的想法——司马非手下的士兵并不足为惧,他担心白莲女史一行人。自己的优昙掌时灵时不灵,若是这些人再一齐攻上来,他如何能保护程亦风和符雅之周全?倒不如——他看了一眼元酆帝——挟持了皇帝,可以暂时逃离此地,不失为一条可行之计。 这样想着,他便悄悄向元酆帝身边挪动了一步,以便随时发难。 可这时候,元酆帝又笑了起来:“大家说话都这么大火气!公孙先生和朕只不过是讨论了一些戏文话本,怎么会害死程爱卿呢?再说了,你们之前几次三番地说,程爱卿是国家栋梁,天生名相,国家可以换皇帝,却不可以换宰相……朕仔细想了想,果真是这样!所以,朕决不能让你们带着程爱卿去落草为寇。朕要程爱卿继续做两部尚书,做大学士,辅佐太子——最好他长命百岁,将来再辅佐皇太孙!” 这是什么意思?众人面面相觑,皇上是说反话么? “怎么?你们没有听懂吗?”元酆帝道,“朕明明白白再跟你们说一次——芒种节宫里演了一天一夜的戏,如今戏演完了,大伙儿该回去睡觉,不要老想着戏里出了什么事。戏里出了什么事都是假的!睡醒了之后该做什么,那才重要——程亦风为国家劳心劳力,朕早就想为他做点儿什么事。而符雅一向伺候皇后细心周到,如今皇后有病,只能由朕代为嘉奖。朕今赐程亦风黄金千两,西郊庄园一座,赐符雅绸缎百匹,珍珠二十挂,凤冠霞帔一副,责令他二人即日完婚,婚后符雅封为一品命妇——至于这个封号吗——程爱卿,你的学问这么好,就由你去想吧!” 作者有话要说:呼呼,终于把重写了27次的内容发出来了 本来我想,圣诞一定要发,结果圣诞没法定稿。之后就想,元旦一定要发,还是没发定稿。终于春节发出来了……郁闷啊……郁闷 大家放心,我没有期坑啊! 140第139章 听得此言,在场众人不由更加惊愕了。连口齿伶俐的大嘴四都结巴了起来:“皇……皇上……你的意思是……不追究了?” “你想朕追究吗?”元酆帝看了看他,“听说你昨天假扮朕的时候曾经说朕荒淫无道,逼娶韩国夫人在先,宠信慧妃、淑贵嫔在后,逼得皇后一而再再而三地做出不可饶恕之事——这话十分在理。千错万错都是朕的错。若不是朕,哪儿会有今天这些麻烦事?”他环视四周:“文正公的旧宅竟然已经荒凉至斯!唉,文正公是个忠臣,朕十分敬佩他。回想景隆改制,之所以不成,都是真宗先帝的过失。若是朕当年能挺身而出,支持文正公,直谏先帝,或许文正公今日还活在这世上,而我楚国也不是眼下这副模样。对此,朕深感后悔。恨不得岁月倒流,一切从头来过。可惜,朕修道炼丹这么多年,也不知道后悔药是怎么个炼法!” 他怎么忽然说起毫不相关的事来?大家都莫名其妙。程亦风也不由抬眼看着这位难以测透的君主。元酆帝却望着公孙天成,那神情,仿佛一个在学堂里背书的蒙童,不时地偷看先生,想要知道自己背错了没有。而公孙天成面无表情,垂头肃立。 元酆帝叹了口气,继续说下去:“程爱卿,你继承文正公遗志,要在我国推行新法。朕不想见到此事半途而废。因为施行新法,支持新法,或许是朕向文正公……以及他的一家人……赎罪的唯一途径了。” 赎罪?这叫人更加奇怪了。程亦风想,昨天在御花园里,元酆帝对于适之的遭遇还不是这样评价的。难道公孙天成和元酆帝说了什么,一语惊醒梦中人,以致这糊涂天子也要励精图治? “大人,”大嘴四低声道,“世上哪儿有这么奇怪的事?八成是骗人的!别上当。”猴老三也道:“昏君肯定想把符小姐抓回去,又忌惮咱们的武功,就编出这么荒唐的话来。”邱震霆则索性叉腰冷笑:“这样就想让老子上当?老子可没你那么昏庸!你要当真不追究,就撤了你的弓箭手,撤了这些士兵,让俺们好好儿回鹿鸣山去!从今往后,井水不犯河水!” “你就这么不相信朕?”元酆帝道,“君无戏言,朕说不追究,便不追究。朕若不是诚心请程爱卿回京去,为何亲自到这里来?就不怕你们这些武林高手挟持朕么?”说着,挥挥手,示意墙头的弓箭手和院内的士兵放下武器。 “等……等一等!”符雅推开程亦风,艰难地站起身来,“司马元帅,请你拔剑。” 司马非愣了愣:“做什么?” “请你拔剑。”符雅重复。看到老元帅迟疑地抽出宝剑,她便咬牙紧走两步,上前握住司马非的手,将剑锋逼在自己的脖子上:“各位当家,严大侠,我知道你们都是侠义心肠的好汉,我感激你们这样维护我。不过,我是个罪大恶极的人,不值得你们如此。所以,你们也不要想挟持皇上,好带我逃去鹿鸣山。或者是我多心……我……不过……你们已经为我犯了很多错。不能再继续下去。” “符小姐!”邱震霆原本的确是打算骗元酆帝撤了弓箭手,便抓昏君做人质,保护程亦风和符雅逃出去,不想被符雅洞悉。 “什么罪大恶极?”元酆帝道,“朕已经说了将往事一笔勾销,以后不要再提。你该回京把伤养好,安心出嫁。” “不。”符雅摇头,“臣女身为坤宁宫女官却毒害皇后,罪无可恕,按宫里规矩,应当杖毙。请皇上秉公处置,以正纲纪。” “这怎么行!”杀鹿帮众人都嚷嚷起来,“狗屁纲纪算什么?不能给老妖婆陪葬!”连一直冷眼旁观的苍翼也忍不住插嘴道:“这个中原姑娘莫名其妙!这么多人为了救她出生入死,她自己却不想活。早知道,我们也不费这么多力气!”玄衣则瞪了他一眼,道:“你只有这点儿见识!依我看,这个姑娘一点儿也不奇怪,是个敢担当的人——我佛慈悲,杀生是罪,错杀了无辜之人,要认罪是最容易的,殊不知杀了十恶不赦之徒一样是罪,但犯罪的人,往往理直气壮,不肯忏悔。敢于为自己手上无辜人之血而痛悔的,是勇者,敢于为自己手上罪人之血而偿命的,那是勇者中的勇者。” “死老太婆,你的歪理还真多!”苍翼不屑。 “这不是歪理。”玄衣道,“枉你自称是翦大王的传人,难道你不记得翦大王是为什么而死的么?” 苍翼愣了愣:“翦大王以德报怨,为那些中原匹夫牺牲了自己的性命。这固然悲壮得紧。不过,翦大王若是活着,说不定另有一番作为呢!所以——你说的就是歪理!” 他们在那里斗嘴,程亦风自然没有心思听。不过“勇者”两个字像针一样刺痛他的心:符雅说,他不是碰壁而逃的懦夫,而是遇挫愈勇,百折不挠的义士。他何其惭愧!符雅的心意,岂不在那时就已表明?她不要他逃走,要他抗争。要他承担。而她自己,也选择了直面人生。那么他要如何?若有严八姐那样的武功,他该立刻带着她杀出重围远走天涯——不过,他既没那本事,这也不是符雅所望。难道任凭她回京去?若有通天的计谋和钢铁的手腕,他要劝服竣熙,也要遏制皇后,甚至要挟元酆帝,全力保护符雅不受伤害。可惜,他也没有那本领。于是对自己生出十万分的憎恶——莫非他所能做的,至多是眼睁睁看着她死,然后追随她于地下?便如此,也辜负了她! “符雅,你不要再固执了!”元酆帝道,“朕的话就是王法,就是纲纪。朕说算了,就算了。你若再执着下去,才是违抗圣旨,罪大恶极,你——” 他后面的话还没说出口,却猛见到符雅按住司马非的剑朝脖子上抹了过去,不禁“啊”地惊叫。好在苍翼眼疾手快,一枚石子弹出,将长剑打飞了。“死老太婆!你看你歪理说得——人家寻死啦!” 程亦风的心差一点跳出胸膛。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扑上前去的。看到符雅颈侧已经划开了一条伤口,虽然不深,只有一道血痕,还是让他痛彻心扉,忙用袖子按住:“小姐,你这是何苦?” 不料符雅“啪”地一下将他的手打开。一个重伤之人竟有如此力气,着实叫人吃了一惊。而他还在怔怔,符雅却从他眼前一晃,猛地朝旁边的残墙上撞了过去。所幸这次玄衣飞身扑上,伸臂一挡,将其拦住:“阿弥陀佛,蝼蚁尚且偷生。姑娘哪怕真的想为自己做的事负上责任,也不必非走死路不可。你死了,难道已经发生的事情就会变成没发生过?既然于事无补,何苦认那个死理?” 程亦风也紧走几步,上前死死握住符雅的双肩:“小姐,你——” “你们为什么不让我死?”符雅嘶声尖叫起来,“为什么不让我死?” 她的声音颤抖而癫狂,和往日判若两人——甚至和片刻之前甘愿伏法赎罪的那份慨然也全然不同。苍白的面庞被一种陌生却骇人的情绪烧得通红,她瞪着玄衣,又瞪着程亦风。那眸子分明是疲惫而黯淡的,但里面却锋利的凄绝。好像一把匕首。刺得程亦风不禁瑟缩。可是他旋即又感到,与其说那匕首刺伤了他,不如说利刃正一刀刀刺着符雅自己,把她割得支离破碎,再也无法黏合在一起。死亡之光从千千万万的伤口中射出来。喷射的鲜血在嘶喊。只有四个字:生不如死。“我活着害人累物。只要我死了,就什么都解决了。我若是从来没活过,就好了!” “你谁也没有牵连!”程亦风大声道,“我是心甘情愿的!不要说死!你死了我……我也……我也无法独活在这世上了!” “不!我要死!我一定要死!”符雅挣扎嘶喊,“我不该活着……我不能活着!我犯了大罪……我非死不可……” 天爷!程亦风心如刀割:怎么办?素来只有符雅温柔地劝慰他。他却不知要怎样安慰符雅。这可怜的女子已经完全垮了!看来,她自请回京,也不是为了要成全他的抱负,而是为了要寻死。要怎样才能把她从那自责的深渊里拉出来?程亦风虽然紧紧抓着她,但是却好像抓住一副尸骨,那魂魄早就已经跌入地狱中去了。 “不错,你是犯了大罪!”忽然,传来了白赫德的声音。 大家都一愣,只见老神父风尘仆仆,面色凝重。“白……白神父……”符雅原本胡乱挣扎的身子僵了僵。程亦风的心里则点燃了一丝希望——白赫德仁爱慈祥,符雅有心事都会和他倾诉,或者眼下老神父可以再次开解她。 白赫德走上前来,盯着符雅:“以斯帖,你做的事情,我都知道了——果然是不可饶恕的大罪!我主耶稣基督在十字架上为你而死,救你脱离罪的捆绑,你怎么还做出这等事来?你是要让主的宝血白流么?” 程亦风听白赫德讲过耶稣钉十字架的故事,此刻看符雅的表情,好像白赫德的话语就是那钢钉,深深地钉在她的身上。“白神父……”他焦急——怎么老神父不说劝慰的话,反而指责起符雅来? 白赫德却不理会他,只严肃地看着符雅:“不管皇后娘娘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你难道忘记了吗?‘不要自己申冤,宁可让步,听凭主怒。因为经上记着:主说,申冤在我,我必报应’。你做了什么?你是要给自己申冤吗?还是想要替别人申冤?能申冤的只有一位,就是那设立律法的主。你是把自己当成上帝了吗?” 符雅面上的红潮消褪了下去,嘴唇颤抖:“我……我知道我犯了大罪……罪的工价乃是死……所以……” “你又在定罪吗?”白赫德厉声打断她,“能定罪的也只有一位。就是那能救人也能灭人的主。耶稣救了你,替你赎了罪,你却要给自己定罪,要去寻死?” “你这红毛老头儿,歪理比老尼姑还多!”苍翼不耐烦道,“有冤不申,那还成何世道?”杀鹿帮的人也咋呼:“不错,老天要是会申冤,天下就没有冤屈了。天道不行,所以咱们才要替天行道!符小姐做的一点儿都没错!” 可是,他们越是这样支持,符雅的面色就越是苍白,颤抖也更加厉害:“我……我大错特错……我不配活着……我不配让耶稣替我赎罪……我该死……我一定要死……死……让我死了吧……求求你们了!” “我们有谁配得耶稣的恩典?”白赫德道,“既是恩典,就是白白给的,难道是你赚取的吗?耶稣是为了什么而死?难道是为了你聪明能干善解人意?断乎不是!主恰恰是为了会一念之差起了杀人歹意的你,为了事后不敢承担以致寻死觅活的你——他是为了这个满身缺点的你而死的!正是为了现在你这样不堪的模样——他流出宝血,死在十字架上。你还不明白吗?你还要再继续错下去吗?” 符雅的身子一震。整个人好像忽然被封在千年冰川之中,动也不动。片刻,忽然双腿一软,跪倒在地。眼泪夺眶而出。 “小姐?”程亦风连忙扶住她。这时感觉她的身子是暖的。魂魄回来了。生怕会再次失去她,他紧紧握住符雅的手。“小姐……”想要说些什么。可是白赫德刚才的一席话,他完全不能理解。更不知道这话究竟触动了符雅心中的哪一根弦。他怕自己会画蛇添足。 符雅已经泣不成声,似乎在说什么,可是分辨不出。 白赫德的面色才缓和了下来。矮身拍了拍符雅的肩,柔声道:“我们哪一个不是罪人中的罪魁呢?若不是靠着主的恩典,只怕我犯的罪更甚于你。你要记住,主已经胜过了罪,我们在主的恩典里,不再是罪的奴仆。” 符雅点头,可是却不答话——她只是放声痛哭。她已经多久没有这样了?程亦风想,一个弱女子孤苦无依,日日风刀霜剑,还要强作欢颜,是多么的辛苦!看来白赫德已经劝她放弃了轻生的念头,今后还是带她隐居比较好吧?留在京城这伤心地,太残酷了。 “阿弥陀佛!”玄衣合十道,“你是景教的和尚吧?你们的经文实在让贫尼难以理解。”她转头对苍翼道:“你不是看不惯以德报怨吗?听说景教教导人,别人打你右脸,要把左脸也给人打呢!” “岂有此理!”苍翼道,“这位姑娘是信景教的么?难怪做事也莫名其妙。” 玄衣道:“我还听说,景教教导人说,遇到自己的仇敌,要给他吃,给他喝,为他祈福祝祷——可有这么一段经文?” “不错。”白赫德道,“经上说‘逼迫你们的、要给他们祝福。只要祝福、不可咒诅。’又说‘你的仇敌若饿了、就给他吃。若渴了、就给他喝。’这是……” “放屁!”邱震霆一向快意恩仇,符雅杀皇后,他只会拍手称快,因为见符雅自请死罪,正是一肚子的恼火。此刻再听白赫德这样说,忍不住吼道:“照你这么讲,符小姐非但不能杀皇后,还要好好伺候她?这是什么狗屁道理?这是善恶不分!以德报怨是傻子做的事!” “没错!”苍翼原本和他话不投机,这时也赞同,“以善报恶,以德报怨——害人害己!” “这不是以善报恶。”白赫德道,“这是以善胜恶。世上唯一能胜过恶的,不就是善吗?若是只有恶才能胜过恶,世上的恶岂不没了尽头?” “那……”邱震霆和苍翼都愣了愣,一时没想出反驳之道。严八姐的心中却一颤:不错,冤冤相报何时了?然而,我若不揭穿端木平,江湖上不知还有多少人要受害? “善哉,善哉!”玄衣道,“经文上的道理今后总有机会讨论。此刻,还是容贫尼带了这位姑娘去包扎伤口吧。否则,她不必求死,也要送命。”说着,将符雅抱了起来,走回房里去。程亦风和严八姐不约而同地跟上。可是,房门却在他们面前关闭了。两人只能焦急地在门前踱步。 “你……”元酆帝沉默已久,这时才开口问白赫德:“你……怎么来了?” 白赫德深深一礼:“凤凰儿醒过来,说想要见符小姐。我知道符小姐以前曾经和杀鹿帮的英雄们住在北方,所以猜测是往北来了,就一路追赶。没想到会遇上陛下。” 元酆帝笑了笑,仿佛有一丝悲哀从他眼里闪过:“没想到?那就算是……缘分吧?你说什么赎罪?每个人的罪都是自己的,岂有别人可以替你赎?”不给白赫德说大道理的机会,他转头望了望公孙天成:“你说文正公的坟就在这附近,现在可以带朕去看看了么?” 老先生深深地望了他一眼,好像无声地问了一句话。元酆帝皱眉道:“朕该做的,不是都做了吗?还要朕如何?朕能下圣旨,可是圣旨也不能操控人心——若是能,何至于有今日这一团乱麻?” 公孙天成叹了口气:“是,皇上请……”说着,自在前面带路,引元酆帝朝废墟外走去。司马非率领士兵跟随着。院子里一时又清静了下来。 “他娘的!”邱震霆对着大队人马的背影啐了一口,“狗皇帝跑来闹着玩么?正好,他走了,咱们也走——上鹿鸣山去!”说着,朝房里喊道:“玄衣师太,请你快点儿。咱们还要赶路呢!” “你当我师妹是什么?”玄衣不待答,苍翼冷笑道,“我师妹又不是你们楚国的江湖郎中,随你使唤。我们帮了你们这么多忙,你们做了什么?”便瞥了严八姐一眼:“别人以德报怨,你忘恩负义,恩将仇报。哼!” 严八姐只是担忧符雅的伤势,没心思和苍翼斗嘴。他和程亦风直愣愣站在房门口,如同两尊雕像,眼睛盯着房门,仿佛想穿过那残破的门板,看到里面的情形。白羽音在一旁,心里比长了荆棘还难受。她知道这感觉是嫉妒。以前看到别家郡主的衣服比她漂亮,或者听人赞哪一家的小姐比她更才貌双全,她心中便是这种感觉。符雅没有什么值得她嫉妒的——既不漂亮,又无权无势。若说从前还有一种洒脱、一种淡然,与别不同,今天看来,不过是也是个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小女人罢了。深明大义、从容勇敢,全都是装出来的!但为何程亦风死心塌地,眼里只有符雅? 她不甘心。握紧了拳头,指甲抠进掌心——程亦风你现在要怎样?你要去鹿鸣山吗?你要回京城吗?你日后的打算完全都是为着符雅吗?我堂堂金枝玉叶,把一切都抛弃了,你是不是至少应该正眼看我一次?忍不住去拉程亦风的袖子:“喂……” 但偏在此时,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叫:“郡主。”她回头看,见是康王府的一位护院,不知何时躬身立在她背后。不由吓了一跳:“作死了!没声没息的!想吓死我么!” 那护院垂首道:“郡主没声没息的跑出来,王爷和王妃都担心得紧,所以差小人出来找您。请郡主跟小人回去吧。” “我不回去!”白羽音道,“我……我还有好多正经事没做呢!” 那护院显得很躬顺,但是语气却不卑不亢,没有商量的余地:“王爷说了,郡主在外面呆久了,只会闯祸。所以他老人家交代了小人,无论如何一定要带您回去。就是把您绑回去,也可以。” 白羽音晓得康王爷手下豢养了无数奇人异士,即便眼前这个小小的护院,只怕也是个高手——虽然平时她在家中习武,武师们都让着她,不显露真功夫。但是这个护院若没有把握能将她抓回去,康王爷也不会派此人前来。她立即警觉地朝程亦风身后一躲:“谁说我只会闯祸了?分明是有许多坏人搞得天下不得太平——你看,那边就有几个坏人,虎视眈眈要欺负……欺负我的朋友。我可不能丢下朋友,一走了之。” 她伸手指着白莲女史等人。可是那护院连看都不看一眼:“王爷只交代小人无论如何带郡主回府。别的事小人可不管。” 白羽音跺脚道:“你不管,那我也不管!反正我是要帮程大人……帮杀鹿帮的好汉还有……严大侠……消灭端木平这个伪君子!哼,袁哲霖已经够可恶了,端木平比他可恶一百倍!” 她其实只是随口乱说——端木平是人是鬼,她只不过道听途说,来凑凑热闹而已。但是白莲女史等一干正道人士却忍不了如此指责,怒道:“端木庄主谦谦君子,侠义为怀,你们为何一而再再而三污蔑于他?” “屁!”大嘴四道,“端木平分明阴险毒辣,没安好心,就你们这些无脑蠢材才会把他当成宝贝——苍大侠,你昨天不该只打残了他,应该打死他才对!” “你胡说什么!”众正道人士怒斥,“你们这群魔教妖人作恶多端,今日我等一定要为武林除害!” “魔教?”大嘴四笑道,“怎么一转眼,我也变成了魔教?敢情你们这伙人,只要看到自己不顺眼的,就一律说人家是魔教?嘿嘿,怎么说我们杀鹿帮的弟兄都是朝廷的三品大官呢!既然皇上刚才说要既往不咎,那我们就还是大官儿,你们是草民,竟敢骂我是魔教?还扬言要铲除我?以下犯上,该当何罪?” “你……”对方不知他到底是不是真有官职在身,一时不敢乱说。旁边一人便道:“那又如何?即便你不是魔教,严八姐是魔教的传人,你与他为伍,也是邪魔外道。你当了再大的官,也不是我正道中人。” “哼,我稀罕做正道中人么?”大嘴四嗤笑道,“本来我是一片好心——我亲眼看到端木平为窃取神鹫门的武功秘笈杀死铁剑门的掌门,之后把自己的两个徒弟也杀了灭口——我怕你们有一天也成了他的掌下亡魂,所以想着要来警告大家一声。结果你们一个个又臭又硬——那你们去死吧!关我屁事!” “胡……胡说!”白莲女史气息不稳却出声驳斥,“肖掌门遇害之时端木庄主正率领武林同道北上讨伐袁哲霖。我们大家听到肖掌门被害的消息时已经离开秦山近百里。难道……难道端木庄主会□术不成?” “不错!”其他正道人士也道,“况且,听说肖掌门死因蹊跷,胸口有碧绿色掌印。当今中原武林各派并无谁使用如此武功——昨夜听端木庄主说起,才知道是魔教的优昙掌!哼,严八姐,你还要抵赖么?” “端木平的手掌也会发绿光!”大嘴四道,“他说那是药师莲花掌。哼,我看他是偷学了优昙掌呢!不信你们去和他打一场,逼急了他,他就施展出来了。” “真阴险!”白莲女史道,“你们……你们折断了端木庄主的手臂,他……他现在根本无法和你们对峙,还不是随你们胡说?” “不是胡说。我也看见了。”白翎道,“他掌心绿莹莹的,打晕了我师伯!” “臭小子,谁说我被他打晕了?”苍翼觉得大丢面子,“不过他的手掌的确是绿莹莹的——我想起来了,他被严八姐打得摔了一跤,在东宫的地上留下两个绿手印。你们不信,回去一看便知。” “简直……一派胡言!”白莲女史斥道,“皇宫禁地,岂能……岂能……” “嗤!”管不着冷笑,“你们才到京城来几个月,怎么说话比我们这些当了一年多三品官的人还有官腔?也好,你不敢进宫去,也一样可以看到那块砖头——”说时,从背后解下一个包袱来,里面正是东宫的铺地青砖,上面一对绿手印清晰可见。“嘿嘿,我昨天见到地上绿油油,好不稀奇,就偷了出来。可惜呀可惜,还以为是翡翠呢!” 正道人士都是第一次见到这绿手印,万分惊讶。白羽音昨晚也不曾留意,忍不住想抢过来瞧瞧,却被康王府的护院喝止:“郡主万万不可!那手印是有毒的!” 这还不吓得白羽音立刻缩回手去。管不着也赶忙把青砖扔在地上。但又问:“你……你怎么知道?” “颜色如同鬼火,难道还没毒?”那护院道,“而且分明有一股药味,难道你们没闻出来?” 管不着吸了吸鼻子,并没觉出有何不妥——何况,若真是有毒,谁还要特地去闻?但苍翼却抢上前来,几乎把鼻子都要贴到那砖头上了,使劲嗅了嗅,大声道:“果然!好大的乌头味!还有狸藻!不得了!连飞燕草都有!”他一连报出十来个剧毒草木的名字:“好个端木平,真是阴险!难怪昨夜能把我打晕了——我就说,天下间凭内功能把我震晕的人简直一个也没有。原来是被他的毒药都毒晕了。幸亏我常常和毒蛇蜥蜴之类打交道,早就百毒不侵,嘿嘿!要是换了玄衣那老尼姑,只怕要躺上半年也起不来。” “真有这么毒?”白羽音心有余悸,又奇怪地问苍翼:“手上有毒,怎么不会把自己毒死?” 苍翼不回答她,只是搔着后脑,一副费解的模样:“优昙掌有毒吗?怎么从来没听说过?喂,严八姐,优昙掌有毒吗?” 严八姐没心思搭理他,全神贯注地等待着屋里的消息。苍翼却不管三七二十一,冲上前去,要抓他的手掌来看。论起武功来,他自然不是苍翼的对手,还未来得及躲闪,手腕已经被对方扣住。对这个怪人早就满心厌恶,此刻焦急、恼火齐上心头,阕遥山的那股真气便猛地从丹田冲到手臂。他只觉腕子一热,苍翼的手已经被震开。 “咦,你——”苍翼虎口生疼,“你的内功……怎么……怎么这么奇怪?你的手——你的手——” 严八姐低头看看,只见自己的手掌又显出莹莹碧色。今日这事情怎么也得有个了断。他想,端木平之所以会留下碧绿的掌印,应该是在手掌上淬毒的缘故。这伪君子为练绝世武功害人无数,但终于也走火入魔,害了自己。绿手印是其杀人的罪证。即便今天白莲女史等人不相信,他日只要看到端木平狂性大发,也应该会有所怀疑吧?没有时间慢慢周旋。因为他可能要保护符雅和程亦风亡命天涯。 “端木平练的不是优昙掌。”他道,“他没得全本优昙掌的秘笈,所以就用绿蛛手秘笈所载的毒药来练功。他如今已经走火入魔。我亲眼看到他发狂杀了自己的徒弟。江涛、白浪也是因为撞见他练功,被他发狂之下打落山崖。” “绿——蛛——手?”苍翼好奇不已。而白莲女史等人则喝到:“信口雌黄!我们和端木庄主一同北上,几乎朝夕相见,从来没见过什么‘狂性大发’。严八姐你这魔头——你看看你那双绿莹莹的魔爪!你还要继续污蔑端木庄主么?” 严八姐想说“你们爱信不信”。可是话未出口,忽然膝弯被硬物打中,立时向前扑倒。好在他伸手敏捷,双掌在地上一推,立即恢复了平衡。是何人偷袭?他心下骇异,环视四周。却不见异象。 “哇!”苍翼大叫道,“你——你的武功虽然不怎么样,但是内功怎么可能如此厉害?就这么轻轻一推……”他指着地面,只见上面留下两个清晰的掌印,深入青石一寸有余——须知宫中的地砖系烧制而成,虽然坚硬,却远远比不上这些在大山之中经过千锤百炼的青石,严八姐在青石之上留下如此掌印,显见其功力远超端木平。“不过……”苍翼骤起眉头,“你的掌印怎么一点儿绿色也不见?也没有味道——” “这还不简单!”大嘴四道,“因为严兄弟的手没毒,端木平的手有毒——哈,这下可真相大白!肖羽身上的掌印显然不是严兄弟留下的。至于是不是端木平留下的,你们这些无脑蠢材自己去想吧——二哥,这块砖头送给他们。端木庄主亲自按的手印,多少银子都买不来呢!咦,衙门里审案,好像犯人招供都要画押,你们看着像不像是端木平先画了押?” “果然!”管不着道,“真是机关算尽,到头来算计了自己。给你们!”飞起一脚,将东宫的地砖朝白莲女史等人踢了过去。 “不要狡赖了!”白莲女史怒叱道,“你们这些邪魔外道勾结起来做戏——严八姐为何好端端忽然摔了一跤,特特留下两个没毒的掌印来?难道不是为了洗脱自己的嫌疑吗?邪魔外道沆瀣一气,我们才不会上当!” “死老太婆,你的话还真多!”大嘴四冷笑,“你的意思是严兄弟掩藏功力?那他刚才打你那一掌总没有隐藏功力了吧?你把衣服脱下来大家瞧瞧,要是有绿手印,那咱们也无话可说!” 白莲女史乃是出家人,怎受得如此侮辱,苍白的脸色立时变得铁灰:“你——你们这帮妖孽——我——我杀——”话还没说完,“哇”地喷出一口鲜血,仰天摔倒下去。 其余的正道人不似她这样坚持,此时心里也多少有了怀疑:看来严八姐并不是杀害肖羽的凶手。难道山贼们说的话是真的?不过严八姐又从何处学来如此厉害的武功?他怎么知道优昙掌和绿蛛手?他们都盯着严八姐。 “郡主。”康王府的护院淡淡道,“请快和小人回去吧。不然,小人和王爷、王妃都没法交代。” 白羽音满心不情愿:“不行,这些坏人还没……”话还没说完,冷不防那护院伸手在她肩井一戳,小郡主立刻软倒下去。 “郡主,你如此任性,小人只好不敬了。”护院将她抗在肩上,举步朝废墟外面走。 “慢着!”忽然一个正道人士挡住了他们的去路,“你怎么会逍遥指?” “逍遥指?”那护院茫然地瞥了他一眼,“大侠,小人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不要装糊涂了!”那人道,“逍遥指是我们无量观的绝技,我自幼便和师父修习,招式早就倒背如流。方才你点倒郡主的那一招,分明就是逍遥指。” “大侠,我随便一点,哪里有什么招式?”护院道,“你误会了。” “误会与否,一试就知!”那无量观的门人话未说完,已经一掌朝康王府的护院打了过来。 他这一招快如闪电,两人相距又近,本来这护院决计无法避开。谁知此人从容不迫,虽扛着白羽音,却轻若无物,好像鸿毛一般,对手的掌风一到,就正好将他吹开了。无量观的人不罢休,一招落空,第二招随后又攻到。然而,护院还是轻轻巧巧就避了过去。接着,对方的第三招、第四招连环袭来,而这护院游走自如,翩若惊鸿。明眼人都能看出,他的武功比起那无量观的人来,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苍翼也不禁摸着下巴,点头自语道:“没想到康王府一个小小的护院,轻功如此了得。简直跟我不相上下了。” “师伯——”白翎在一边道,“真的是和你不相上下呢——他使的怎么这么像翦大王留下的那个什么‘一叶飞何处’的步法?” 苍翼愣了愣,仔细再看:“一叶飞何处,天地起西风……万象正萧爽,秋雨滴梧桐……啊呀,好像真的是那步法!原来使出来这么厉害!可惜这本秘籍是阕前辈的,所以翦大王不准本门弟子修炼——咦,这个人难道也是神鹫门的?喂,你——” 他正要上前去找那护院问个明白,却见此人“嗖”地一下窜天而起,如一只振翅的鹫鹰,眨眼间飞得没了踪影。“好一个回首鹫巢空!”苍翼赞道,“别跑那么快!我有话问你!”也飞身一跃,追了上去。 那无量观的人气喘吁吁,但也不肯罢手,喝了声“贼人休走”,提气急追。撇下他的几个同伴面面相觑。 “嘿,康王府的一个护院把堂堂武林正道的大侠耍得团团转。可见武林正道是狗屁不通的蠢材!”大嘴四笑道,“你们还不快一齐追上去?单凭他一个,怎么是那护院大侠的对手?” “你不用言语相激!”一人道,“肖掌门之死大有蹊跷,但是严八姐学了魔功却也是事实。今日白莲女史和里头的那位姑娘都受了伤,皇上又亲临此地,我们暂且不论断此事。不如三天之后,我们请了端木庄主来,大家在这里将事情查个清楚。如何?” 三天之后?严八姐想,那时我还在此处吗?若是不答应他们,纠缠下去,便无法保护符雅和程亦风脱身。但若是答应他们,堂堂丈夫,岂可作出无法达成的承诺? “三天就三天!”忽然辣仙姑发话了,“我们问心无愧,难道还会跑了不成?倒是你们要多加小心,别在三天之内被端木平杀了。” “一言为定!”对方恨恨的。扶起白莲女史,走出于家老宅去。 “五当家,我……”严八姐才要解释,辣仙姑却笑着示意他别急:“严大侠是担心三天后你已经人在鹿鸣山,无法赴约么?你大可以放心,我们暂时不去鹿鸣山了。我们留在京里,把端木平这混蛋斗垮了再说!” “老五,你疯了!”邱震霆道,“程大人和符小姐要怎么办?你不是真相信狗皇帝忽然变成活菩萨了吧?” “狗皇帝当然不会变成活菩萨!”辣仙姑道,“不过,他若不是有什么很重要的把柄握在公孙先生的手里,就是有求于公孙先生。所以,不敢把程大人和符小姐怎样。” 邱震霆皱眉看着她,显然不信。辣仙姑道:“你们没发觉刚才狗皇帝每说一句话都在偷看公孙先生的脸色?后来他又说什么‘该做的都做了’,显然公孙先生和他交换了什么条件——或者他们现在正在说着这件事。” 众人仔细回想,似乎的确如此。可是,公孙天成和元酆帝有这么大的仇恨,倘若他能抓着皇上什么把柄,岂不早就使了出来,何必等到此时?“要不咱们去看看?”猴老三提议。 “看什么!”邱震霆冷哼道,“狗皇帝做的坏事多,自然把柄也多。他又贪得无厌,有求于别人,有什么稀奇?总之,这京城俺是不呆下去了——玄衣师太,符小姐的伤口处理好了没有?该启程啦!” “真能催命!”玄衣推门出来,“她现在的伤不宜长途跋涉。而且她一直说,要回京城去。” “嗐,伤得这么重,脑袋还能清醒么?”邱震霆道,“程大人,咱们先护送你们离开这里。等符小姐伤势好转了,你再宽慰宽慰她。以后日子还长着呢,总会把今天的事情忘记的。” 程亦风适才一直处在半梦半醒的状态。是走,是留,各种念头在他心中争战。他已经完全失去了主张。邱震霆和他说话,他分明听到了声音,却不晓得内容是何,一片茫然。 “程大人,不能走。”白赫德道,“人最大的敌人不是那拿刀拿剑的对手,而是自己——若是做错了事,却不去面对它,反而逃跑,那就好像生了病却不肯看大夫……” “红毛鬼,你不要妖言惑众啦!”大嘴四不耐烦道,“符小姐留在京城那不叫看大夫,那叫自残!到了咱们鹿鸣山,才能慢慢把伤养好。” “有时你身上的肌肉腐烂了,再怎么养也长不好,那还不如把这块肉剜掉。”白赫德严肃道,“留着,也许全身都会腐烂!少一只手或者少一只脚而活着,总比全身腐烂死掉要强吧?” “这歪理还越讲越起劲了!”大嘴四恼火。待要再争论,却见元酆帝已经在司马非和众士兵的保护下回来了。邱震霆便忍不住骂了一句:“他娘的,红毛鬼,害人不浅!” “符雅现在如何了?”元酆帝问道,“朕叫他们预备了马车也预备了轿子。看她的情形,还是坐马车好一些吧?” “若是车子驾得稳,自然是马车好。”玄衣道,看了看邱震霆,又看了看白赫德,再看看痴痴傻傻的程亦风,道:“贫尼只是救人,旁的事情不想插手。此事本来与我等四人无关,就此别过吧!”便合十告辞。 “玄衣师太何事如此匆匆?” 公孙天成唤住她,“四位既是西瑶孝文太后身边的重臣,那就是我楚国的贵客,何况你们昨夜又救了未来太子妃,更应该留在凉城,让皇上和太子殿下好生招待,以表谢意。” “孝文太后?”元酆帝惊讶,“孝文太后派人来做什么?” 玄衣的面色变了——他们四人微服而来,最怕泄露身份,不想竟被揭穿。盯着公孙天成细细一看,才认出这是去年在临渊城中以三寸不烂之舌挑动鹬蚌相争,最后坐享渔人之利的那个人。不由勃然怒道:“原来是你这个小偷!” 公孙天成并不生气,只问:“苍大侠怎么不见了?” “我师弟有要事。”玄衣道,“我等四人虽然在西瑶朝中供职,却也是江湖中人。此来中原,纯是为了江湖之事,所以算不得楚国的客人,也就不劳你们破费!”说着,合十为礼,又要转身离去。 “楚国乃泱泱大国礼仪之邦,岂能如此怠慢诸位?”公孙天成道,“无论四位是为公事而来,还是为私事而来,西瑶既是我国的盟国,四位便是贵宾。若不在夷馆招待各位,有失我大国风范。万岁,您说呢?” “西瑶是我国的盟国?”元酆帝奇道,“西瑶不是我国的属国吗?” “陛下,”玄衣不卑不亢,“西瑶已经不再是楚国的属国了,而且西瑶也不是楚国的盟国——那一纸盟书乃是这位公孙先生与我国逆贼合谋,欺骗皇上签下的。而那些所谓结盟的礼物——火炮和《铸造秘要》,也是这位公孙先生使出小偷伎俩,从我国偷走的。我们太后十分悦。不过,她大人有大量,不打算计较此事。她说,那些东西,只当是沉到天江里去了,从此你我两国,井水不犯河水。” “老朽若是小偷,孝文太后岂不就是强盗?”公孙天成笑道,“而且是抢了自己儿子江山的强盗——四位是强盗的手下,那就是蟊贼了。和老朽也没什么分别,何必摆出清高的样子?” “你说谁是蟊贼?”白翎跳脚。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公孙天成道,“樾国人在我楚国统称为樾寇,寇者,匪也,与匪为朋者,贼也!贵国若和我泱泱天朝结盟,那自然就成为天朝上国礼仪之邦。要是和樾国蛮夷沆瀣一气,那当然就成为匪寇之类。这个道理还不浅显易懂么?” 白翎本来学问不佳,被他之乎者也一番,更加头昏脑胀。“不用理他!”玄衣拉起少年, “我们办正事去。”说着,双臂一阵,拔空而起。她缁衣宽大的袖子猎猎作响,众人只觉劲风扑面,无法视物。待能睁眼时,玄衣、朱卉、白翎,都没了踪影。 “这……他们当真是孝文太后身边的人?”元酆帝莫名其妙,“来我国做什么?” “这个,草民就不得而知了。”公孙天成道,“不过,看样子他们和端木庄主以及那几位大侠有些过节,这一两日之内都还会在京畿逗留。他们武功虽然高强,不过京畿守备军人马众多,可以密切监视。若当真是江湖恩怨,咱们也不必理会。只要他们不是为西瑶或者樾寇来窃取我国机密,那便可以随他们去了。” 司马非听了,自然命令士兵们回去,将四大护卫画了像,派发各处,好轮班监视。正在几人说话的时候,已经有人抬了副担架来,要接符雅。严八姐和邱震霆立刻门神似的挡住道路。只是,符雅自己从里面缓缓地走了出来,推开众人,一言不发坐到了担架上。 “小姐——”程亦风和严八姐都追上去。可符雅扭过头去不看他们。士兵们抬着她朝外走,邱震霆一握拳,打算硬抢。辣仙姑拽住了她,低声道:“大哥,虽然那红毛鬼的话狗屁不通,不过,有一句却是对的——要是胳膊烂了,咱们不能带着烂胳膊逃跑,应该把胳膊治好,否则将来难免周身麻烦——咱们今日虽然能杀出重围,明日这狗皇帝就能派人围剿鹿鸣山,打来打去,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我看,公孙先生想来已经另有妙计——你想,他和皇上的仇怨如此深,怎么可能忽然投靠皇上出卖程大人?想来他已经有了扭转局面的妙计。不咱们应该一同回凉城去,问问公孙先生,他到底是怎么打算的。或许他的妙计可以一次把这昏君制服。以后,要走要留,还不是随便程大人?何况,现在符小姐这样子,真要强带她走,只怕又自残寻死,岂不好心办坏事?” 邱震霆牙齿咬得咯咯响,因为用力,手臂颤抖不已:“他娘的,这算什么?算什么?他娘的!老子不管了!”嚎叫一声,摔开辣仙姑,狂奔出废墟去。 程亦风全然没有注意到他们,他的心上拴了一根线,那一头系在符雅身上。就这样不由自主跟了上去,甚至经过元酆帝身边时,也没有行礼。一直到了废墟外,有人请他上轿,他却不理会,还跟着符雅的担架,见人扶她上了马车,便也要跟上去。 “大人!”公孙天成搭住他的肩膀,“大人若也想乘马车,车在这里。” 程亦风呆了呆,猛地回头,见老先生一脸淡然,似乎腥风血雨从不曾出现过,而京城等待他们的那个不可知的未来也没什么可怕。忽然心中有一团怒火,狠狠推开公孙天成的手:“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向元酆帝通风报信?为什么不让他带着符雅远走天涯? 公孙天成静静看着他:“这话似乎应该由老朽来问大人——身为一国之相,两部尚书,肩负社稷大任,天下兴亡,为何要落草为寇?” 这原因难道他不清楚?程亦风等着老先生:难道他没有亲眼看到东宫里,符雅是怎样被逼得走投无路?而符雅向日待他程亦风如何,老先生难道也没有看见吗?相处这么久,难道还不清楚他程亦风的为人?他能辜负这样的女子吗? 这些话在心中翻腾,不知该从哪一句开始发问。 “我记得当初大青河战役结束之时,老朽曾经劝过大人起兵造反,拥戴太子登基。”老先生道,“若是当初大人那样做了,今日也许呼风唤雨,无所不能,何至于连符小姐也保不住?但是大人不愿,要坚守那心中的大义,要为皇上尽忠,为社稷尽责,为百姓尽力。而今日,大人为了符小姐,弃朝廷于不顾,弃百姓于不顾,弃大义于不顾,那么——”老先生的声音忽然压低了,却变得更加严厉:“那么大人和只爱美人不爱江山,为了一个韩国夫人就任由国家分崩离析的当今皇上——有何分别?” 程亦风一怔,老先生的话犹如当头棒喝。喝醒了他,却让他更加焦躁悲伤:“那先生是要我用符小姐的命来交换自己的地位?交换新法的实施?我做不到!我做不到——”忽然心头又是一震:“啊,那么,皇上肯既往不咎,这都是假的了?先生是用计骗符小姐回去送死的?”想到这一层,犹如万箭攒心,转身便要追上符雅的马车。 可是,公孙天成死死拉住了他:“大人,我想,杀鹿帮的人早就看出来了,大人却还浑然不知——皇上不会追究,老朽和皇上做了个交易。” 交易?程亦风不信。 “不错。”公孙天成道,“有一个秘密,皇上很想知道。本来老朽打算把这个秘密带到棺材里去,不过,为了大人和符小姐,老朽和皇上做了个交易。” “什么秘密?”程亦风问。 “大人没有必要知道。”公孙天成道,“大人只需要记住,老朽把这个守了二十几年的秘密告诉皇上,不是为了让大人和符小姐远走高飞去过神仙眷侣的生活,而是为了大人继续守在自己的位子上,革除击毙,推行新法,匡扶社稷!” 程亦风感到一阵眩晕,打了个趔趄。 “大人当心!”原本躲在一边偷听的猴老三赶忙搀扶。 公孙天成看了他一眼,接着又看到辣仙姑、大嘴四和管不着,就笑了笑:“几位当家也不用躲了,你们很想知道老朽告诉皇上的那个是什么秘密对不对?你们想以此来要挟皇上,最好能一次把皇上打垮,从此程大人和符小姐就再没有后顾之忧,是也不是?” 辣仙姑转了转眼珠,知道论起斗志来,自己不是老先生的对手,索性承认道:“不错。反正我们之所以会入朝为官,也都是看着程大人的面子。狗皇帝好事多为,留着他,对老百姓没啥好处。既然先生手里有那么重要的秘密,不如拿出来将狗皇帝一军,最好一次将死,今后岂不天下太平?” 公孙天成摇摇头:“五当家打错算盘了。这个秘密没法把皇上将死,公诸于众,只会……让无辜的人不幸而已。你们要真的想造反,还得真刀真枪自己打江山。不过,昨天咱们也说了,治理江山和治理鹿鸣山也不能同日而语。” 杀鹿帮的人虽然成日介把造反挂在嘴边,却从来没有想过要自立为王。他们没有哪个学问,没有哪个本领。可是程亦风有!辣仙姑忍不住问道:“程大人,大青河之战那会儿,公孙先生当真劝过你造反么?你为什么不答应?若真是为了老百姓好,你当皇帝,岂不比如今那父子俩强百倍、千倍?” 大嘴四和猴老三也道:“不错,要是程大人愿意造反,咱们都愿意做先锋。” 程亦风这是心如乱麻——造反?他怎么会想要造反?他只是不知道该做什么。没有力气。连辩驳的精神也没有。 “几位当家不要白费力气了。”公孙天成道,“虽然老朽当初也一念之差想劝程大人造反,他拒绝之后,老朽还闷闷不乐,与他分道扬镳。不过,后来老朽想,倘若大人是个轻易就肯造反的人,也不值得老朽为他效力了——诸位不也是一样么?若是程大人拥兵自重,挟天子以令诸侯,那他和袁哲霖又有什么分别?和樾国的玉旈云有什么分别?还值得诸位追随么?推翻一个礼崩乐坏民不聊生的国家,是世上最容易的事,而要振兴这样一个国家,却是困难的。而恰恰选择这条艰险之路的,才是仁者。” 杀鹿帮的几个人懵懵懂懂。他们望着程亦风。而后者眼神涣散:我是仁者吗?我选择了这条路吗?还是我被逼走上了这条路?我要继续走下去吗? 这些问题好像一块一块的石头,堆叠着,压在他的心上,越来越重,他无法承受,连气也喘不过来。蓦地,眼前一黑,扑倒在地。 “大人!”公孙天成连忙招呼太监和士兵们来帮忙,七手八脚将程亦风抬上了一辆马车。“诸位当家——”他自己也登上马车,回头又对杀鹿帮诸人道:“请各位好好想想老朽的话。这国家还需要程大人。而程大人也需要各位的帮助。先告辞了!” 太监扬鞭催马,车子碌碌而去。而元酆帝,早也上了他的御驾,司马非亲自骑马护送在旁,一行人浩浩荡荡驶往凉城的方向。只留下杀鹿帮的四个人面面相觑。 “娘子——”猴老三抓着脑袋道,“他……他究竟是什么意思?咱们现在要怎么办?” 辣仙姑咬了咬嘴唇——她一向自负聪明,但是当初比拼计谋,她输给了公孙天成,今天,老先生又让她觉得她不仅没有小聪明,更没有大智慧。心里憋得难受。半晌,才一跺脚:“还能怎么样?先去找大哥!”说着,已拧身跑开。余人也赶紧追上。 他们一同在芙蓉庙找了一大圈,才在于适之的陵墓附近找到邱震霆,正怒冲冲练拳出气,周遭的树木全遭了殃,倒的倒,折的折,一片狼藉。 “大哥!”他们围了上去,“你身上还有伤呢!何必跟这些木头过不去?再说,文正公是个大忠臣,坏了他陵墓的风水,咱们也过意不去。” “忠臣?”邱震霆一抹脸上的汗,“他娘的,依俺看,是个笨蛋!这狗屁朝廷,忠有屁用?要不就帮着朝廷害人,要不就害死自己——姓于的是这样,俺看程大人也是这样!他奶奶的!他回京城去了是不是?继续给狗皇帝卖命去了,是不是?哼!” 他的四位手足无从答话。 邱震霆叉着腰,大约也意识到发牢骚解决不了问题,便深深吸了口气:“算了,不说废话了。虽然程大人不是咱们结义的弟兄,但他是个好官,是个好人。咱们既然当初决定追随他,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老五,咱们也回京城去,看看狗皇帝有什么把柄抓在公孙先生的手里!” 他提起这茬儿,辣仙姑等四人不由更加犯难。“怎么?”邱震霆注意到他们古怪的表情,“又是什么事?” “别提了!”大嘴四道,“今天净遇到会说歪理的人!红毛鬼是一个,公孙先生又是一个。嘴巴这么厉害,应该去做和尚开坛讲道,劝恶人放下屠刀——他们却都来劝好人逆来顺受——这算什么玩意儿!”便把公孙天成的话略略重复了一回。 邱震霆这样耿直火爆的脾气,怎不越听越恼火,“啪”地飞起一腿,踢中身边一株粗如儿臂的小树。树干登时“喀嚓”断为两截,上半段直飞出去,落在于适之的陵后。邱震霆还不解气,又要再踢断另一棵树,可是忽然,听到“隆隆”几声响,似乎发自地下。 “什么声音?”几人都警觉起来。可是举目四望,并不见可疑的人物。 他们小心翼翼地靠近那断树落下之处,只见杂草丛中出现了一带石阶,直通到坟墓里去了。 “我想起来了!”管不着道,“这就是于适之陵墓的秘道——是韩国夫人当年打算和丈夫合葬,特意留下的。当日皇后设计想抓公孙先生,他就躲在这秘道里。想是大哥误打误撞,触动了机关。” “哼!”邱震霆对奇门遁甲没有兴趣,“于适之虽然迂腐,不过,死者为大。二弟,你要是知道机关在哪里,就关上吧,省得他在地下不安宁——他是为这国家死的,要是他看到今天这国家是什么模样,估计也不能瞑目!” “这机关嘛……”管不着回忆着上次公孙天成的动作,伸手去草丛中摸索。辣仙姑却忽然喝住他:“等等!今天有人下秘道去过!”她走上前,摸着倒伏的杂草:“这是被人踩倒的!难道是刚才公孙先生带狗皇帝进去了?” “狗皇帝方才要来祭拜于适之——”大嘴四道,“公孙先生又抓着他什么秘密,还不逼他向于适之谢罪么?喂,老五——” 他呼声未止,辣仙姑已经疾步走下秘道去了。 那里面黑黢黢的。打起火折子来,才看到只不过是一间空荡荡的石室,连棺椁也无。另有一扇门似乎是通往墓室的,但是,尘封已久,没有被打开过的痕迹——除了门前有些烟火之色,也许是从前韩国夫人来祭奠丈夫时留下的。看四周,唯有坚硬的石壁,看地下,厚厚的浮灰,有些些凌乱的脚印,没有什么线索。 杀鹿帮的其他人也陆续走了下来。窄小的石室变得局促起来。“什么也没有嘛!”大嘴四嘟囔道,又打了个哆嗦:“怪阴冷的!快上去吧!” “怎么,老四,你怕了?”管不着四处盗窃,自然也光顾过不少古墓,百无禁忌,嘻嘻笑道:“公孙先生发现还有别人进来过,他疑心是文正公的小女儿素云——据说皇后想害死素云,她却福大命大逃了出去,流落在民间。当初公孙先生把那花神图传得到处都是,听说皇后以为是素云回来找她报仇呢!你们说,如果这位素云姑娘机缘巧合,学成了一身好武艺,回来为父母报仇,那可真是大快人心!” 邱震霆和管不着都听崔抱月讲过在坤宁宫偷听到的秘密,又听公孙天成说过于家的往事,辣仙姑等却是莫名其妙。 “得了吧!”邱震霆没好气道,“现在学了一身好武艺的人,大多跟端木平那伪君子差不多。再说,于二小姐当年只不过是个小孩子,说不定流落民间的时候还不懂事呢!哪儿还能记得报仇?” “那可不一定!”辣仙姑道,“你们看这是什么——”她把火折子凑近门口的石壁。大家到近前看,只见那墙上有模糊的字迹。邱震霆伸手摸了摸,似乎是一个“雲”字,再往上摸了摸,辨别出一句话,笔画锋利,显然是利器刻成,但是那话本身却比任何利器还要锋利百倍,人手摸上去,好像被狠狠咬了一口似的——“血海深仇,不死不休”。 作者有话要说:老板逼偶写论文,已经要疯了……现在连写小说都搞得像写论文一样,生怕有什么交代不全……撞墙…… 141第140章 程亦风醒来的时候只觉浑身火烧一般,两眼刺痛,耳边满是“哗哗”的嘈杂之声。他不知身在何处,又闭眼躺了一会儿,方才听出那“哗哗”的原是水声——外面正下着大雨。再次睁开眼睛看,床头一灯如豆,光线虽微弱,却照亮了他所熟悉的事物。这是他自己的家中。 去年,他也曾因风寒而病倒。符雅冒雨来探望他,为他续了半阕《满江红》:“相思苦,啼成雪。吟旧句,红尘绝。奈明月多事,空自圆缺。争得花阴重邂逅,此时怀抱那时节。待回头提笔志今朝,词半阕!” 符雅——符雅在哪里?他一骨碌从床上翻下来,仔细回想自己昏倒前发生的事情,只觉地面的凉意从脚底一直钻到心头,让他直打冷战。顾不得头重脚轻,立刻飞奔出门去。外面天还没有大亮,天幕一片铁灰,好像夜色被大雨洗褪,整个世界都黯淡无光。他一直冲到前厅,见到他家的门子正打瞌睡,听到动静就惊醒了。“大人,您好些了?” “公孙先生呢?”他问,不待门子回答,又道,“小莫在哪里?让他备车,我要进宫!” “公孙先生当然是在自己家里。”门子道,“莫校尉这会儿也在兵营里呢——大人这时进宫去做什么?” 做什么?程亦风愣了愣,对呀,他进宫去做什么?符雅现在哪里,他一点儿也不知道。 “公孙先生交代小的告诉您,”门子道,“符小姐现在住在菱花胡同白神父那里。皇上派了三名太医照顾她。严大侠也留在那里,请大人放心。” 她在菱花胡同。程亦风焦躁的心绪稍微安稳了些:是了,她无亲无故,菱花胡同有她的一班教友,照应之外,也可以开导她。这是最好的安排。 “我去……看看她。”他道。 “大人自己还病着呢。”门子阻拦道,“再说这时辰,菱花胡同的人应该都还在休息——就算大人一定要去,现在也没有赶车的人,出去雇轿子,也雇不到。” 程亦风知道自己的要求的确不合情理。况且才站了一会儿,就觉得浑身酸痛,因扶着椅子坐了下来:“那……等天亮了再说吧。帮我沏一壶茶来,再去找小莫。” 门子应了,当下照办。不一会儿,冷冷清清的前厅里就只剩下程亦风一个人。热茶腾起白茫茫的水汽,使得原本昏暗模糊的景物更加像是幻境。他觉得冷,觉得好像走进一个水帘洞,那古时的渔人,不就是穿过了狭窄的山洞,从而到达了世外桃源么?他便朦朦胧胧寻着一点儿光向前走。黑暗渐渐被他甩在身后,那片光豁然遍满天地间。只见,溪流阡陌,屋舍俨然,男耕女织,欢声笑语——这不是他的家乡云溪府么?阔别已久,依然让人心驰神往。他紧走几步,要把这水乡的芬芳深深拥抱。忽见前面一叶扁舟,青衣女子负手立在船头。 那背影,不是符雅吗?他大喜,当下唤道:“符小姐!” 女子回过头来,果然是符雅。可是她的眼中没有一丝喜悦,仿佛不认识程亦风似的,自己从船家手中接过长篙来,一撑,那船儿便如离弦之箭,顺水而去。 “小姐!”他发足追赶。然而轻舟如梭,在永州的水网飞速穿行,他哪里追得上?才跑出没几步,脚下绊到了什么东西,便一个踉跄摔了出去。这时,旁边有人扶住了他:“程亦风!你怎么在这里睡着了?” 他一惊,看到白羽音,才知道自己是做梦。看外面,天色已经大白。雨也停了。 “郡主,你……怎么来了?” “我爱来就来呗!”白羽音道,“你——病了?这么阴冷的天,你在这四处透风的地方打瞌睡?你们的下人都死到哪里去了?” 程亦风不要他扶。授受不亲的鸿沟只有符雅才可以跨越。“家的现在的确是没有下人可以招待郡主。”他道,“我也……有病在身,实在无法礼数周全了。郡主还是请回吧。” “你怎么老是赶我走呀!”白羽音生气道,“每次人家好心好意来找你,你就给人家泼冷水!我可是想着你一定担心符雅担心得要命,才一大早冒雨来找你的。你竟敢给我脸色看?” “符小姐怎么了?”程亦风问。 白羽音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一提到符雅,你就立刻变了个人!其实符雅能怎样?她信的那个洋菩萨,或者还真的有些法力呢!刺杀皇后这么大的事,皇上竟然说不追究就不追究,还下旨叫德馨长公主认她做干女儿,也好有个娘家呢!” “你……你怎么知道?”程亦风瞪着她。 “我是谁呀?”白羽音道,“我们康王府里每天出出入入多少秘密?再说,皇上是明着下旨让人给你布置那新别墅,又叫给符雅准备珠宝首饰——而且皇上去芙蓉庙之前就已经下了旨,等我昨天回王府的时候,大家都议论开啦——你看,若是皇上说假话,不可能让亲贵们全知道呀!所以,你也可以不用担心了。” 程亦风愣愣的——这么说,公孙天成没有骗他?若如此,的确是可以放下心来。可是为何依然不安呢?梦中符雅漠然的眼神和顺水而去的背影让他揪心——是了,他了解符雅,符雅不怕死,不怕被追究。因为她的自责更甚于外界一切对她的指责与怪罪。要如何才能开解?他皱着眉头,心烦意乱。 而这时,忽然听到门前有人声:“程大人!程大人在府上么?老奴老报喜啦!” “呀!一定是赐婚的圣旨到了!”白羽音不能让外人见到自己,赶忙躲到偏厅里去。程亦风则狼狈地光着脚前去应门——果然,只见乾清宫的总管太监领着两列十二名小太监,捧的捧,抬的抬,尽是大红蟒缎盖着的礼物。 “程大人大喜啦!”大太监道,“老奴是来传旨的。大人快更衣接旨吧!”顿了顿,似乎是注意到了程家连一个下人也没有,就招呼那些兀自忙着拜访贺礼的小太监:“你们愣着干什么?还不去伺候程大人更衣?” “是!”几个小太监答应着,上前来,扶的扶,搀的搀,把程亦风簇拥回房里。那边帮他穿官服,外头又有几个太监摆设香案。不多时,全都准备停当。他们又把程亦风扶了出来,行大礼,接圣旨。大太监用他的公鸭嗓子一本正经地宣读,内容和昨天元酆帝说的分毫不差。罢了,程亦风叩谢圣恩,大太监又有一道口谕,说是元酆帝知道程亦风为国操劳抱恙在身,特地赐下人参鹿茸等等名贵药材,命他好生休养,不要误了婚事,当然,也不能误了国事。“皇上让德馨长公主认符小姐为义女,长公主已经在为符小姐采办嫁妆。皇上说,程大人在京中并无家人,听说大人和翰林院臧大人是至交好友,便请他以兄长之身份为大人准备婚事。所以,一切三书六礼,大人也不必操心了。” “臣遵旨谢恩!”程亦风再次叩拜,接着像个木偶一般,被大太监领着检视了元酆帝给他的各种赏赐,又傻呆呆看众太监将这些赏赐在他家中归类放好。寒暄再三,才把这些过分恭敬、过分热情的人的送出门去。想起自己竟不曾给报喜的人任何打赏,实在失礼得紧。不过,经过这一番折腾,他浑身大汗,几层官府都已经湿透了,好像石头压在身上,站不住,也喘不过气来。 门子怎么还没有回来?小莫怎么也还没有来?他还要去看符雅,他想,不管别人怎么说,若不亲眼见她,不亲口劝慰她,就不能安心!家里没有赶车的人,就去外面雇轿子。因勉力支撑着,朝门口走了几步,忽又想起白羽音还在里面躲着呢,须得把这麻烦的小郡主打发走。便又转回头来。谁料,动作得猛了,引发一阵眩晕,眼前发黑,立刻摔倒。 白羽音听到响动,急忙从偏厅跑出来,看程亦风跌倒在门厅里,头撞在门廊的柱子上,已经肿起一个大包,赶忙抢步上前去扶起他,一试额头,竟如火炭一般,而其面色青白,牙关紧咬,似乎还微微发抖,正是惊厥的征兆。“该死的奴才!”白羽音骂道,“人都病成这样了,还折人家!看我日后怎么收拾你们!” 她晓得惊厥之症十分凶险,须得火速退烧。此时程家一个下人也没有,便不得不将程亦风的手臂搭在自己肩头,搀扶他回房里去。感觉沉重有火烫的身体依靠着自己,她心中蓦然有种异样感受——她曾经和别人私奔,自然耳鬓厮磨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她又曾经在锦波阁里和竣熙同床共枕,肌肤之亲也没什么大不了。但是此刻扶着昏迷不醒的程亦风,怎么让她的心里无比快乐?他的眼里没有她,若是醒了,依旧会赶她走,不过,这一刻,他不能说大道理,不能拂袖离去,他是完全依靠着她的。为此,她感觉自豪起来——下人们依靠她过活,王府的人依靠她登上太子妃之位好巩固地位,还有好多人需要她办这样或那样的事,但是没有哪一个人,哪一种关系,可以和此刻相比。说不清楚,道不明白。很踏实,很安心,真想永远就这样走下去了! 她把程亦风扶上床,便亲自从井中打了凉水来给他冰额头,又去厨房取了烧酒,擦身降温。这样忙了一个多时辰,程亦风紧锁的眉头才稍稍舒展开,睡熟了。 白羽音怔怔看着他的脸——已经记不得第一次见到这个人是什么时候,不过,和抄查菱花胡同那一晚比起来,程亦风消瘦憔悴了许多。宗庙社稷,那是多么无聊的事情。她见过自己的外公、父亲,为了这些事操心。他们只会变得越来越阴沉可怕。而程亦风却被这些事情消磨。他的生命已经献给了这些索然无味的政务。他因此添了皱纹填了愁容,却好像一本上佳的书籍,让人读了一遍又一遍,不忍放下,于是纸业泛黄了,起皱了,都是生命惺惺相惜的痕迹。 程亦风啊,程亦风,她暗暗自语,我可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郡主,今天这样伺候你,你醒来该好好感谢我才是!我也不求别的,只求你跟我好好说话,不要老是赶我走,老是把我当成胡闹的小丫头——我比符雅有什么不足?她能做的,我也都能做。你要留在京城,我可以帮你实施新政,你要是想退隐山林,我就陪你一起——那什么太子妃、皇后的位子,我才不稀罕——你看好不好?我是个很可爱的姑娘吧? 情不自禁地傻笑起来。忽然注意到枕头下露出一角信纸,心中好奇,就抽出来瞧瞧。只见上面写着一首《忆江南》,云:“长夜尽,再见复何时?多少心情多少事,一杯浊酒两篇诗。勇去莫徘徊!”正是去年符雅逃离之后让白赫德带来的那一首。不过,白羽音却不熟悉符雅的字迹,看到上面“丁酉年腊月初八”,全然不知是何意思。想:“这书呆子,听说以前在花街柳巷里厮混,写过许多鸳鸯蝴蝶的诗词,难道这也是其中之一?也不见得有多少!”轻轻吟了一回,不以为然。 然而恰在此时,程亦风忽一翻身,捉住她的手。“喂,你——”她的心一阵狂跳,几乎要撞穿胸膛,立刻要抽回手来,可是好像被人点了穴,半边身子酥麻了,没有一丝力气。狂喜,如同一种毒药,蔓延到全身——好吧,就这样吧!就这样牵着手一辈子吧! 可心里才这样想的时候,忽听程亦风喃喃道:“符小姐,你不要走!你给我程某人一个机会,将来好好照顾你!” “你——”白羽音又惊又怒——美梦被无情击碎——程亦风心里从来就只有一个符雅!他或走或留,就只是为了一个符雅!这一点,她岂不是早就明白了吗?岂不是从她认识程亦风的第一天起,就知道了吗?那她怎么还一次又一次……可是,她又没有要求别的!她没有要求取代符雅,只不过想在这个人的心里占有一个小小的角落。她如此卑躬屈膝,她像个下人一般——但这个可恶的书呆子,竟然—— 她感觉自己快哭出来了,狠狠摔开程亦风的手,将那诗稿揉成一团丢在地上狠狠踩了几脚:“混蛋!大混蛋!你敢这样对我!我昨天在家里被他们骂了多少回?差点儿就被他们关起来,我还跑出来找你——你就这样对我?我有什么不好?符雅就那么好?她犯了诛九族的大罪!她自己也不想活了!她——她现在半死不活的,说不定就活不了呢!就这样的一个女人,你也喜欢?她死了才好呢!” 这句话一出口,她心中的怒火好像被拨弄了一下,发出响亮的“噼啪”声:要符雅死,有何难处?符雅在菱花胡同,那儿又不是什么龙潭虎穴!竣熙恨符雅刺杀皇后又连累凤凰儿,元酆帝的赦免也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她去杀了符雅,谁也怀疑不到她身上! 这个主意使她浑身都沸腾了起来,当下离开程府,往菱花胡同来。 那时已是中午时分,教会里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白羽音翻墙进去,不费吹灰之力。可是,当她来到后院白赫德等人居住的房间时,却大失所望,根本不见符雅的踪影,只有严八姐和杀鹿帮的一行人正在房中商议事情——原来邱震霆等人离开了于适之的陵墓之后也回到凉城,栖身在菱花胡同。白羽音生怕打草惊蛇,蹑手蹑脚退了出来,在教会里搜寻了一圈,于厨房中听到张婶和几个教友说话,才知道德馨长公主一早派人来将符雅接回“娘家”去了。白羽音不禁在心中暗骂,但转念想来,连皇宫她都出入自如,便闯一闯长公主府又如何! 她便又要动身离开教会。只是,才出门,遥遥看见自己家的护院——也就是昨天强行将她从芙蓉庙带回王府的那一个,后来打听到,此人人称“铁师傅”,是何来历却不晓得。她不由大呼倒霉:怎么像个冤魂似的?我到哪里他都能找到? 不甘心就此被带回去,她立刻转身跑回会堂中,猫腰钻到了供桌之下,大气不敢出,静听外面的动静。不时,铁师傅就到了门口,声音显得很不耐烦:“这位大侠,你从昨天就一直纠缠在下,到底还有完没完?”接着,听苍翼回答:“你告诉我阕前辈的下落,就有完,否则,那就没完!” 原来不是来抓她的!白羽音松了口气,又奇怪:苍翼为何纠缠她家的护院? 其实,她因为昨日被点倒之后人事不知,并未见到铁师傅和人交手,也自然不晓得苍翼昨日追出于家老宅之后拼尽全力,始终只能遥遥看着铁师傅的背影,怎么也撵不上。后来跟踪到了康王府,本来想闯进去,却被随后赶到的玄衣阻止:他们身份已被公孙天成揭穿,行事必须万分小心,不能给孝文太后和西瑶朝廷带来麻烦。于是,苍翼不得不在康王府守着,等铁师傅再次出现,才上前招呼,一直尾随来此。由于白羽音不明就里,所以只觉莫名其妙:这西瑶怪人,怎么见了谁都逼问阕遥山的下落? “这位侠士,”铁师傅道,“你缠了我一路,我已经跟你说了五百回,我不过是康王府的一个小小护院,并非江湖中人,也不知道你所说的阕前辈的下落。你再纠缠下去,也没用哇!” “咦,你这人好会耍赖!”苍翼道,“你昨天使出那 ‘一叶飞何处,天地起西风’的步法,岂不就是神鹫门的独门绝技?那本秘笈我早就倒背如流,只不过碍着祖师教训,不敢练而已。但是看到了,绝对没有认错的道理。我以前一直以为翦大王的‘飞鸿踏雪’步法是天下第一。哪怕祖师说,翦大王自己一直坚持神鹫门的轻功才是天下无敌,我也不相信。昨天见到了,才不得不承认。试问天下间还有哪一个门派的轻功能让我追不上?” “什么刮风下雪的,我可从来没听说过。”铁师傅道,“我不过是天生跑得快,所以常常给王爷做跑腿的差事。侠士说我是武林高手,那可实在不敢当。当我求求您啦,别再缠着我。我还要出城去田庄收租呢!” “你还要胡扯?”苍翼道,“你要是出收田租,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我看你分明就是来找严八姐的——你担心他打不过端木平,所以特地来指点他?我想来想去,严八姐昨天怎么就好端端摔了一跤,留下两个不会发绿光的掌印,因此洗脱了嫌疑——这恐怕也是你从中做的手脚吧?你要对付端木平,自己出手不就行了?何必偷偷摸摸?” “你越说越离奇了!”铁师傅道,“我奉我家王爷之命,有一封书信要交给白神父。你爱信不信。”说时,朝教会里面高声问道:“请问白神父在么?” “哼,装模作样!”苍翼嗤笑,因故意用更大的声音嚷嚷道,“严八姐!严八姐在不在?” 他这几声吼,已运起了内力,震得四周的房上的瓦片都嗡嗡震动起来。白羽音只觉地动山摇,眼冒金星,差点儿没晕了过去。幸亏此时忽然听到了辣仙姑的笑声:“啊哟,苍大侠,着急找严兄弟,也不用这么大声呀!” “不是我找严八姐,是他的同门找他。”苍翼指了指铁师傅,“可惜这人死不承认自己是神鹫门的,甘心给康王府做奴才,还说自己是来找那景教和尚的——哼,这谎话谁会信?严八姐呢?快快叫他出来!我看着人武功高强,说不准是他师叔师伯辈的人物。长辈到了,还不速速出来拜见?” “哟,那可不巧了!”辣仙姑显然是怕他纠缠严八姐,所以撒谎道,“严兄弟一早就护送符小姐过长公主府去了,这会儿还没回来呢!白神父也进宫去了。” “咦?岂有此理!”苍翼信以为真,直跳脚,“他和端木平对峙的日子就在眼前,不好好钻研对付端木平的法子,却去护送什么小姐?他疯了么?阕前辈怎么会收了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徒弟?”说时,又转向铁师傅:“怎样?你还要给白神父送信么?还是要去长公主府送信?谎话说不圆了吧!” 铁师傅叹了口气:“这位大侠,你非要这样纠缠不休,我也是在无话可说了。这位是杀鹿帮的五当家么?您是巾帼英雄,我家王爷也时常称赞您和诸位当家,还想请你们过府一聚呢!这是王爷写给白神父的信,烦请五当家转交。小人还要替王爷办差,就此告辞。”说罢,双手将信捧给辣仙姑,躬身一礼,就转身离开。 “喂,你——”苍翼恼火,“你是不把我放在眼里么?我好好儿跟你说话,你却当我死人一样?好,你既不承认自己是神鹫门的人,我也不跟你讲我们两派之间的情谊——你要去当奴才,我就偏偏不让你当,看你怎么办!”说着,双掌齐发,直取铁师傅的肩头——白羽音这时知道自己不是他们的目标,就大着胆子将供桌的帷子揭开一条缝。只见苍翼那架势,分明是想将铁师傅的手臂卸脱。而铁师傅虽然看来似乎大吃一惊可他身形移动速度之快远在苍翼之上,在苍翼的手指触到他衣衫的瞬间泥鳅一般滑开了。 “好功夫!”苍翼赞了一声,“你不会说这又是因为你天生反应快,而不是神鹫门的武功吧?嘿嘿,我就跟你斗一斗!翦大王留下不少神鹫门的秘笈,虽然我遵照他的教导从来不敢修习,不过,招式如何,我早就背得滚瓜烂熟。你快把你神鹫门的功夫都使出来,到时候我看你还怎么抵赖!”说话间,又朝铁师傅攻了上去。 白羽音自己的武功虽然不高,更认不出武林里各家各派的招式,但是,她看得出苍翼迅捷凌厉,招式变化繁复无穷,的确是个一等一的高手,相比之下,铁师傅的招数看来全是平平无奇的套路,跟王府里其他侍卫们和白羽音比划武功时使的那些差不多。只是,苍翼怎么也占不了上风。她想起书里说“大巧若拙”,暗想:莫非这铁师傅真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绝顶高手?怎么肯屈居王府做个护院? 她心念转动之间,苍翼和铁师傅已经斗了三十余招,四周的百姓皆被惊动,不少出门来看热闹。教会中的教徒们也闻声而出,大声呵斥他们破坏圣地清静。辣仙姑在一旁劝架,但似乎并不怎么热心。不久,只见铁师傅卖了个破绽,引得苍翼扑上前来,而他却侧身一让,“呼”地振臂纵起,跃出一丈多远:“都说我急着要去收租,你怎么不讲道理?我走了!”说着,窜天而起,转眼就没了踪影。而苍翼如何肯善罢甘休,喝道:“你还真以为我追不上你?休走!”也随后跑的无影无踪。 大白天也当街斗殴!百姓和教徒们都摇头散去。辣仙姑却微微而笑,在门口又站了一会儿,不见苍翼或铁师傅折回,才笑嘻嘻走到会堂里来,唤道:“都出来吧,惹事的走了!” 白羽音便听见一阵脚步声,继而听邱震霆骂道:“呸,西瑶南蛮胡搅蛮缠!要不是老子现在忙得很,真想把他们打成肉饼!”而大嘴四则道:“严兄弟,我看几个西瑶人比蚂蟥还缠人,你若是不告诉他们阕遥山的下落,只怕他们搅得你一刻也不得安宁——不过,严兄弟,你真的知道阕遥山的下落么?到底其中有什么隐情?” “其实此事……”严八姐犹豫了一下,“也不算是难言之隐。五位当家待我如手足,我本没有理由不告诉你们。只是江湖人心险恶,谁知什么人听到了,就传了出去,就算那四个人找阕前辈并无恶意,若是叫居心叵测的人听去了,岂不陷前辈于危险之中?” “没错。”辣仙姑道,“说起隔墙有耳——小郡主,你在那儿还要躲到什么时候?” 原来女贼早就发现了我!白羽音心中暗骂,还是不得不钻了出来:“我不过是碰巧经过,害怕被我家那没大没下的奴才捉回去而已,才没兴趣偷听你们说话呢!阕前辈阕后辈,都不关我的事。” “那是不错。”辣仙姑道,“不过……郡主家里那位护院,可知是什么来历?” “不知道。”白羽音翻了翻眼睛,“我堂堂郡主,怎么会去关心一个奴才的来历?” “怎么,老五——”邱震霆问道,“你也被那西瑶人下了蛊,认为那护院是神鹫门的人?” 辣仙姑笑了笑:“大哥,苍大侠虽然做事古怪,不过,他说的话也不无道理——严兄弟自己不是也说,他膝弯被人打中才摔倒以致留下掌印。很显然,此人乃是有心帮忙。既然苍大侠能认出这护院使的是神鹫门的武功,那多半便是此人出手相助。” “那又怎样?”邱震霆道,“俺们又不贪图神鹫门的武功,也不急着要找神鹫门的什么前辈。现在要紧的是对付端木平那伪君子。办完了事,老子就回鹿鸣山去,再也不走进凉城这破地方一步。” “正因为是要对付端木平。”辣仙姑转动着手中的信,“你们看这个——” 大家走凑上前来,不由一讶——那信封上并不是白赫德的名字,而是“严八姐”三个字。“康王爷这老狐狸写信给严兄弟干什么?”邱震霆道,“他还贼心不死么?” “这信不是康王爷写的。”辣仙姑道,“堂堂一国之王爷,写出这样的字来,也太有失体面了吧?我看着是刚才那位护院写给严兄弟的,因为被苍大侠纠缠,才不得不编了个理由掩饰。” 众人听言,再仔细一看信封上的字,果然歪歪斜斜由于孩童涂鸦,便催促严八姐赶紧拆信。白羽音虽然着急要去杀符雅,也忍不住好奇地瞥了一眼,只见一共三张信纸,第一张写着“瘰疬结核。用大蜘蛛五枚,晒干,去足,研细,调油涂搽”,乃是一张药方。再看第二页,写着“无花果,甘、平、无毒,开胃,止泄痢,治五痔、咽喉”。第三页上则写着“乌头、飞燕草、狸藻、蓖麻、番木鳖、雷公藤、夺命草,夹竹桃、钩吻、相思豆”,一共十种草药,似乎是药方,却没有份量。 众人不由面面相觑。“这算什么玩意儿?”大嘴四道,“我听说过有人用草药的名字来做暗号——小郡主,这难道是你们康王府的暗号?或者,是神鹫门的暗号?” “什么暗号!”邱震霆道,“依俺看是有人故弄玄虚!写出这种叫人看不懂的信来,岂不就是想引严兄弟上门去找他?八成又是一个贪图神鹫门武功的人!恶人家中养恶狗——康王爷成天不安好心,他家里奴才还能做出什么好事来?” “喂,你嘴里放干净点儿!” 白羽音虽然知道自己的外祖父野心勃勃成日计划着如何争权夺利,但是从别人口中说出来,便觉得刺耳无比。还想要多骂几句,但忽然心中一闪:这乌头狸藻一大堆,听来好不熟悉!可不就是昨天苍翼辨别出来端木平那绿手印的成分么!“啊!我知道了!”她大叫道,“铁师傅是特地来帮你们对付端木平的——他把绿蛛手的成分写在这里,好让你们先配了解药。到时候端木平在魔功再厉害,你们也不怕他!” 她这样一提醒,旁人也想了起来。不过邱震霆立刻嗤之以鼻,道:“光有药名,没有分量,有屁用?俺虽然不是什么神医,却也认得这里头好些药都是用对份量能救人,用错了就能杀人——比方说乌头可以治风湿,但是用过了就会让人神志不清;蓖麻可以消肿、拔毒,但是用得不对,就会叫人抽搐不止——把这些要以为以为分开来,咱们去找个郎中,就晓得怎么解毒。但是把他们全混在一块儿,怎么个解法?还有这蜘蛛、无花果,又是什么狗屁意思?” 大家都想不明白,纷纷挠头。“或者……这信的意思并不是要我们配制解药呢?”辣仙姑沉吟道,“我想,世上万物都相生相克,端木平用毒药练功,一定就是利用不同药材间这种微妙关系,将他们配成一定的比例,所以才不会把自己毒死。我们眼下何必管端木平的配方是如何,只要设法打乱他身上药材之间的平衡,不就可以让他自食苦果了吗?” “娘子的意思是……咱们随便把哪种药加个五钱一分?”猴老三道,“比方说,把什么药淬在暗器上,到时候用来打端木平?他身上毒药的平衡一旦破坏,就要狂性大发——那可不正印证了严兄弟说‘走火入魔’?” “这哪儿行得通?”大嘴四道,“你用暗器打端木平,让他狂性大发,自然赖你,怎能证明他是因为修炼魔功走火入魔?” “不是说这些药用量少是能治病的么?”猴老三道,“就用那个治风湿的,看看郎中给人治风湿的时候用多少量——旁人用了都有益无害,单单端木平用了就发起狂来,那还不说明端木平自己有鬼?” 辣仙姑皱着眉头:“也许是一条可行之计。不过,用什么药,用多少,还得好好考量。毕竟,对草药的研究,咱们可比不上端木平。严兄弟,你对绿蛛手知道多少?” 严八姐摇摇头:“我只知道连绿蛛手需要用毒药,其他的可谓一无所知。听五当家这样分析,才明白为何用毒药练功,却不会使自己中毒。不过,倘若草药份量配比得当对人无害,为何被绿蛛手击中的人,却中毒而死?” 辣仙姑咬着嘴唇:“这我却还没想过——不过我推测,绿蛛手修练起来,不仅需要药物配方精确,还需要相应的内功抑制毒素侵入要害。而当人被绿蛛手击中时,毒素侵入血脉,非但没有相应的内力将其压制,此人经脉还受到震荡,便加速了毒药发作,于是一命呜呼?唉,只能猜猜而已。没有读过绿蛛手的秘笈,实在无法知道其中的奥妙——神鹫门的武功果然奇异!” “而优昙掌和绿蛛手的运功方法不同,所以优昙掌的内力无法压制绿蛛手的药力。”猴老三接着推测道,“因此端木平才会时不时走火入魔发起狂来?要是咱们能找出端木平走火入魔的原理,到了对峙的那一天,也许可以引得他真气走岔,狂性大发?” “就凭这张破烂方子,你们猜来猜去的,怎么可能找出端木平魔功的弱点来?”邱震霆道,“叫俺说,何必这么麻烦?大伙儿并肩子其上,还怕没法把端木平这伪君子给宰了?老三可以弄些蛇虫鼠蚁在对峙的那一天暗中助阵,而老五精通奇门遁甲之术,说不定能制造出什么机关暗器毒药之类的——对付这种败类,还讲什么江湖道义?” “大哥说得倒轻巧!”辣仙姑道,“论到医术药理,咱们不是端木平的对手——而说起阴谋诡计来,端木平在这方面的造诣只怕比他的医术还高呢!咱们并肩齐上去杀他,杀得了还好,若是不成,将来可永无宁日!” “娘子说得对!”猴老三道,“咱们还是应该好好寻找端木平的死穴——严兄弟,绿蛛手你不晓得,优昙掌的心法你总知道吧?你看端木平的魔功应该怎样破解才好?” 严八姐一直都很沉默。阕遥山交给他的优昙掌秘笈,他还不曾读过。那不是他的东西,不能随便拿出来。何况,击败端木平并非他的目的,他只是要揭露端木平的真面目而已。“我本没有打算和端木平比武分胜负。”他道,“是非黑白,岂能用拳脚来定夺?以武力取胜,我和穷兵黩武的樾寇又有何分别?和那些靠着武功就要当盟主,谋私利的伪君子,又有何差异?我只是要在武林同道面前揭穿端木平的嘴脸,好让他不能再继续蒙骗大家。” “严兄弟!”邱震霆打断,“你堂堂江湖热血汉子,怎么学得像程大人一样瞻前顾后?刚才老五也说了,端木平骗人的本领比他的医术高明,那你用什么法子逼他承认他干过的坏事?” “我想……”严八姐沉吟着,“虽然引得端木平走火入魔,从而暴露出他修练绿蛛手的事实是最直接的方法,但是,这实在太难办到。不过,昨日白莲女史等人都见识到绿蛛手和优昙掌的区别,也对端木平起了疑心。倘若白莲女史等人都愿意相信我的话,或者说服旁人也不困难。尤其,白莲女史中了我一掌,她没有中绿蛛手的毒,岂不就是证据吗?” “嗐!那能算什么证据?”邱震霆道,“那道姑看来又臭又硬。她要是不肯给你做证,难道你还剥了她的衣服给大家看么?还是杀了端木平最简单——依俺看,干脆别等后天对峙的日子,趁着端木平两手都折了,咱们这就把他……” 还没说完,蓦地,听到外头炸雷般的怒喝:“魔头严八姐——速速出来!” 众人都怔了怔,跨出会堂来看,只见一大群武林人士堵在教会的门前,大多是是因为参与疾风堂作乱而被羁押待审的江湖中人。为首的是东海派的姜广轩和达摩门的慧慈。“严八姐,你修习魔教武功,又串通这群山贼污蔑端木庄主——”慧慈斥道,“端木庄主高风亮节,若不是他向皇上求情,我等只怕还关在大牢里,没有将功赎罪的机会。你说他谋夺魔教武功秘笈,我等死也不信!” “他娘的,这秃驴真是有眼无珠!”邱震霆捋起袖子就要上前去教训他们。不过这时,见张婶和好几名教徒手持笤帚棍棒从后院冲了出来,插到双方阵前,怒斥道:“大胆泼皮!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么?”他们回身指了指大殿中竣熙手书的“恩典”匾额:“这是太子殿下来敬拜上帝的清静地方,你们也敢来撒野?快滚出去!不然我们可报官了!” 慧慈等人都已经饱受牢狱之苦,不由怔了怔。而姜广轩是个唯利是图又爱面子的人物,被哲霖害苦了一次,他可不愿被端木平害苦第二次,赶紧解释道:“各位误会了。我等并没有恶意,只是有些疑问要向这几位朋友请教。江湖中人说起话来难免声音大了些。还请各位包涵。” “管你有什么事情要问?”张婶道,“总之在这里捣乱就是不行!严大侠是白神父的客人,这几位当家们都是严大侠的朋友,也就是我们教会的朋友。绝不容你们伤害他们——还不快走?要不,我们真要报官啦!” “这位女施主,”慧慈道,“你信的那位菩萨难道教你要是非不分吗?严八姐勾结魔教祸害武林,他杀害铁剑门肖掌门,打伤了神农山庄的端木庄主,又害死了莲花观的白莲女史。你们若当真把这里当成清修圣地,就该把这些满手鲜血的败类赶出去!” “白莲女史死了?”严八姐大惊。 “你明知故问!”人群中走出一个年轻道姑,“我师傅昨天从芙蓉庙回来,就已经人事不知,到了半夜……到了半夜就……”她说着,已经垂下泪来。 严八姐再也没想到自己那一掌竟会打死白莲女史,登时觉得愧疚无比,不知说什么才好。辣仙姑却问道:“请问这位姑娘,尊师的尸身上,可有绿色掌印么?” “绿掌印?问得好!”慧慈道,“贫僧已经听说了,你们在芙蓉庙大闹一番,说什么端木庄主出手,就留下绿掌印,严八姐杀人就没有——我等已经检视过白莲女史的遗体,她身上清清楚楚有个绿色的掌印。严八姐,昨天多少双眼睛看着你打伤白莲女史,你还要如何抵赖?今日我等就要为武林除害!”说时,再也不顾张婶等教众,头一个飞身纵起,朝严八姐扑了过来。 严八姐震惊之下难免反应慢了些,幸亏邱震霆挺身相救,格开慧慈一掌。“秃驴,这不是明摆的事吗?本来白莲女史伤得并不中,结果莫名其妙死了——显见着是端木平半夜偷偷又去补上一掌!” “邪魔外道狡辩的本领自然厉害。”慧慈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不过,我等决不会受你迷惑——看招!”转眼间,两人就斗做一团。 张婶等教友们没想到他们当真打了起来,而且招式凌厉杀气逼人,全都吓呆了。而只不过眨眼之间,又有好些正道中人或喊着“为武林除害”,或叫着“为白莲女史报仇”纷纷朝严八姐扑了上来。杀鹿帮的人自然不会袖手旁观,齐来助阵/ “严兄弟,你可看到了!”邱震霆左右开弓之际还不忘对严八姐喊话道:“你要堂堂正正,别人却不管你那一套!遇到那些阴险无比的败类和愚蠢不堪的匹夫,你有多少道理也说不清!哇哇哇,他娘的!还是让老子来杀开一条血路!”说时,铁拳呼呼,直击慧慈胸腹要害。 杀鹿帮众人和严八姐武功都不弱。可是之前加入疾风堂的江湖人士,以及后来追随端木平来京的各路人马,亦非等闲之辈。如此一来,严八姐一方难免以寡敌众,渐渐只有招架之力却无还手之功,险象环生。 余光瞥见张婶等人惊恐无比地呆立着,严八姐心中愧疚:符小姐待教友们如同亲人,我却招惹来这么一群豺狼虎豹,要是误伤了他们,符小姐该多么伤心!这场苦斗还不知要纠缠要几时,我还是应该将敌人引到别处去,免得污秽了这圣洁之地! 想到这里,他看准了面前对手的来势,眼见那长剑刺向自己的胸口,却不闪不避,直到剑尖已经划破了他的衣衫,才以阕遥山所点拨的“后发制人”之道一把抓住了剑刃。对手不由一愣,以为严八姐要夺下他的兵器来,急忙凝力在臂,要抽回剑去。谁知严八姐忽一松手,他立刻踉跄向后摔倒。便趁着这个机会,严八姐振臂一纵,跃出战团,直奔胡同外面去了。 就在众人于菱花胡同中大打出手的时候,白羽音已经悄悄溜出了教会的后门,直奔长公主府去实践她铲除符雅的计划。途径药铺的时候,想起铁师傅的那张药方,就随便将其中的每种药都抓了五钱,暗想,符雅有伤病在身,必然在服食汤药,将这些药材混进她的药里,不怕毒不死她,况且比之用砒霜、鹤顶红之类的剧毒,这些药更加神不知鬼不觉——旁人还以为是大夫把药材弄混了呢! 她心情大好,脚步轻快。不一会儿就到了德馨长公主府。只见门前诸多车轿,显然是亲贵女眷们前来送礼。而长公主府的下人们正送几位太医出门,想是元酆帝派来给符雅诊治的。最后一位是端木平,手臂还捆着夹板,却坚持要自己背着药箱,还十分谦和地和长公主府的下人道别,以致其他太医也都不好一端这官架子,全欠身为礼。好个狐狸!白羽音想,他怂恿那批武林蠢材去菱花胡同闹事,自己却跑到这里来给符雅治病?这是安的什么心? 不愿多加揣测。而且端木平朝她藏身的地方望了望,似乎是注意到了动静,白羽音便赶忙闪身走进后巷里。其实,对于她来说,端木平在长公主府出现是一件好事——反正她要用绿蛛手的毒药毒死符雅,正好可以让端木平背黑锅! 她绕到后花园的墙外,看左右无人,便轻身翻上墙头。和皇宫相比,这里的护卫如同儿戏。白羽音飞檐走壁,如入无人之境,未几,就找到了符雅居所。她闻到很浓的药味,便循着找到了煎药的地方。可是,正当她要揭开瓦片来窥探的时候,忽然有一只手搭住了她的肩膀。 她一惊,脚下打滑,差点儿摔下房去。回身看,原来抓住她的正是端木平。“你……你……想干什么?”她急忙狡辩,“我是来……是来看看符雅的伤势……你……” 而端木平对她的解释完全没有兴趣,两眼隐隐透出绿光来,直勾勾瞪着她,仿佛要一口把她吞了。白羽音不由脊背发凉。偏偏她来这里的目的不可告人,所以不敢呼救,只能存着侥幸之心,猛地朝端木平受伤的手腕劈了过去,趁他掌握稍松,就立刻飞身逃命。 可是,她哪里是端木平的对手?就算端木平手臂受伤不甚灵活,但轻功却丝毫不受影响。白羽音才跑了没几步,便被揪住了后领。想要不顾一切地大呼救命,脖颈却已被扼住。一时间,她只觉眼前昏花,疑心过了鬼门关——端木平看穿了她要杀符雅?即便如此,也不至于要她性命呀!莫非端木平走火入魔发狂了?啊哟,怎么谁都不撞上他发狂,偏偏被自己撞上?她可不想死!还有好多事没做呢! 正绝望又后悔的时候,忽然颈间一松,又喘上气来了。睁眼看,自己似乎是身处一间库房之中,周遭尽是木架子,端木平就在她的对面,捧着那包白羽音专为符雅而准备的毒药,好像见到全天下最珍贵的宝物一般,整个脸都埋到药包里去了,似乎是在狼吞虎咽,不过浑身颤抖又好像是在哭。过了一会儿,他才又又抬起脸来,问:“你怎么会有这药?” 白羽音瞧他那凶神恶煞的模样,吓得连心脏都不会跳了,想要后退,可是脊背却已经抵着墙壁。眼看着端木平朝她走了过来了。一切的武功忘得一干二净,就随手抓起架子上的一只匣子丢了过去,接着,又把书籍、卷宗等,凡是手边能抓起来的,统统朝端木平砸了过去。如此,虽然减慢了对方进逼的步伐,可是却哪里阻挡得了?很快,伸手可以触及的地方再没有任何可以投掷的东西了,而端木平也逼到了她的跟前,几乎将那药包贴到她的鼻子上:“你怎么会有这药?” 极度惊慌之下她忘记了该怎么撒谎:“我……我从药铺里抓的。”她老老实实回答。 “我是问你怎么知道这个药方!”端木平问。 “是……是听人说的。” 她结结巴巴将菱花胡同里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端木平。连同那信中另外两页看不懂内容。开始的时候声音好像蚊子哼哼,说了一阵,才渐渐镇定了下来,心中大为后悔:端木平要杀她,岂不像捏死一只蚂蚁般容易?而杀鹿帮中人企图利用端木平魔功的弱点来战胜他,这是多么重要的一个消息,即使不能用来漫天要价,至少也要换回自己的一条小命来。现在竟然和盘托出,自己要拿什么筹码来保命? 她偷眼看端木平的表情,只见其眉心又隐隐透出碧色来,但才一显露,端木平立刻便将药包凑到鼻子跟前,嗅一嗅,碧色就隐去。这绿蛛手忒也邪门!她想,莫非离了毒药就会发狂么?啊哟,这可如何是好?他发起狂来,自己哪儿还有命在? 正自懊恼无比,忽然听端木平哈哈狂笑起来:“蜘蛛治瘰疬,无花果开胃!他写得如此隐晦,杀鹿帮的那群土匪怎能领会其中奥秘!妙极!妙极!我也早该想到……” “什……什么呀?”白羽音壮着胆子问。 “用蜘蛛治瘰疬,乃是外敷,无花果开胃却是内服。一内一外,岂不就是优昙掌和绿蛛手内功心法的不同之处?”端木平道,“绿蛛手需用内力将毒药逼在肌肤之表,所以修习之时,讲求将内力从丹田发散至奇经八脉。而优昙掌以内功伤人,自然是要聚气于丹田,待出掌之时瞬间发力……哈哈哈哈,我之前为何没有想到?真是天助我也!天助我也!” “就……就凭蜘蛛无花果,”白羽音奇道,“你怎么能悟出武功秘笈来?” “蜘蛛暗指绿蛛手,无花果又名‘优昙钵’,可不就是暗指优昙掌么?”端木平道,“杀鹿帮的土匪们不明医理,只怕想破了脑袋也弄不明白。哈哈,他们妄想破解我的武功,谁知竟会帮了我?嗯,绿蛛手的秘笈我虽没有,不过,要解绿蛛手的毒,只要将优昙掌的内功倒过来练……前任后督,气行滚滚……气纳丹田,冲起命门……倒过来……倒过来……” 白羽音先听他一语道破那蜘蛛无花果的玄机,不得不惊讶于此人的本领和悟性,更暗恨杀鹿帮中人不学无术。然而,到后来端木平开始来回踱步,并喃喃自语,一时背诵不知什么内功口诀,一时双手不停地互相搏斗,她便越来越害怕:这人真的疯了呀!我可怎么逃出去? 她逼迫自己思考脱身的计策,可是越着急,就越是脑袋一片空白。此时,端木平已经开始四下游走起来,不知踩的什么步法,速度奇快,让人眼花缭乱。他的双掌也“呼呼”乱劈。由于两臂还捆着夹板的缘故,如此僵直地挥舞,活像戏台上的僵尸。库房里的碎纸灰尘等物漫天飞舞,好像一团云雾笼罩着他。过了片刻,那云雾中透出惨碧色的光芒,且散发出奇异的香味。白羽音晓得那是毒药的味道,赶紧屏住呼吸。她看那光芒闪烁不定,起先是两小团,发自端木平的手掌,后来好像他全身都发出绿光来了,像个陀螺似的原地打转,口中更发出“嗷嗷”嚎叫之声。 他走火入魔了!白羽音惊恐万分,看到房门离自己不过一丈之地,就鼓足勇气拼命扑了过去。可是才到门边,只听“轰隆”一声巨响,一个一人多高的书架砸了过来,将门牢牢堵住。接着笔墨纸砚一阵乱飞,连箱笼、板凳等物也腾空旋转,噼啪碰撞。显然是端木平的掌力翻卷成了旋风,威力甚大,物品不论轻重都被卷起丢出。白羽音被灰尘迷得睁不开眼睛,心下一片冰冷:完了!这下可死定了! 也不知过了过久,听端木平咆哮道:“怎么没有用?怎么没有用?”他跌跌撞撞走过来:“怎么没有用?” “我……我怎么知道?” 白羽音吓得腿都软了,“你……你去问我家那护院铁师傅……是他写信给严八姐……他一定知道……他是神鹫门的人呢!”——这世上比端木平厉害又能救自己的人,恐怕就只有护院铁师傅,白羽音燃起一丝希望,若能骗的端木平带自己去找铁师傅,便能有一线生机。 “铁师傅?”端木平喃喃,“江湖上没有这一号人物……神鹫门除了阕遥山还有别的传人?啊……莫非是……莫非是他?不对……不对……为什么没有用?为什么没有用?” 这人果真已经神志不清!白羽音想,清醒的时候,是条老狐狸,已经很难骗,疯了的时候,谁知他心里想些什么?可事到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她便大着胆子,道:“没错,我们王府的铁师傅厉害极了。轻易并不见他出手,但我听说他左右手能使不同武功。有一次我见他在王府里练功,两手左右开弓过铜人阵,那练功的六十四个铜人被打得七零八落。后来我去看,只见铜人上到处都有很深的手掌印。不过,被他左手打中的,光有两寸深的掌印,被右手打中的,掌印虽不深,却闪闪发光。有蚂蚁爬上去,立刻就死了。现在听你们说什么优昙掌、绿蛛手,我想,他一定是左手练优昙掌,右手练绿蛛手。” 这段话本漏洞百出,可端木平癫狂之下之听到左手练优昙掌,右手练绿蛛手,当即盯住白羽音:“当真?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白羽音实在是有些撒谎的天份,一旦镇定下来,就胡话连篇,“我听杀鹿帮的人议论,说神鹫门的武功实在博大精深。再说一个门派的武功,若是彼此之间不能通用,修习的人怎能做到融会贯通?啊,我晓得了!铁师傅写信给严八姐,根本不是为了让他破解你的武功,而是想把绿蛛手也传授给严八姐,好让他练成双手绝技!” “双手绝技?”端木平喃喃,“怎么练?他有没有把绿蛛手的秘笈交给严八姐?” “我想应该不需要秘笈。”白羽音胡扯道,“你刚才不是也说吗?绿蛛手和优昙掌的内功刚好相反。严八姐手中有阕遥山给他的优昙掌秘笈,他只要反过来练,不就行了吗?可惜他笨得紧,到现在还没领悟铁师傅那信中的含义。神鹫门有阕遥山这样空前绝后的高手,又有铁师傅这样厉害的人物,怎么会出了个严八姐像段木头?只怕铁师傅最终等得又气又急,还得亲自找上门去指点严八姐。” “当真是反过来练?”端木平瞪着眼睛,“可是……可是为什么不行?为什么我解不了绿蛛手的毒?要把毒都逼到身体的一侧?这怎么可能?” “这……这我就说不上啦。”白羽音道,“恐怕要问铁师傅才知道。你……你现在抓了我做人质,铁师傅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铁师傅……铁师傅……”端木平捶着自己的太阳穴。他面上的青绿之色又透了出来,汗水蒸腾如雾。因从怀里又将白羽音的那包毒药取出,狠狠嗅了几下。继而,将每种药拈取少许,在口中嚼烂了,双掌合十握住,盘腿坐下缓缓运功。他面上的颜色一忽儿红润,一忽儿煞白,一忽儿铁灰,一忽儿蜡黄,好像飞快转换的脸谱一般。白羽音不敢轻举妄动,就呆呆看着,同时在心中盘算进一步迷惑端木平的方法。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端木平睁开双眼,站起身来。这一次,他的面上的青光彻底退去,连表情也回复往日的谦谦君子的模样。 白羽音惊讶地看着他,不知他是更加疯癫还是恢复了正常,小声试探地问道:“你……要我带你去找铁师傅吗?” 端木平笑了起来:“这个人物我一定要拜会一下,不过却不是现在——郡主其实是想骗在下将你带出去,好让那位铁师傅救你?” 糟糕!白羽音暗暗叫苦:怎么偏偏这个时候清醒了起来?“我不过是一个小姑娘,对庄主你又没什么用。”她可怜巴巴道,“我又不知道什么武功秘笈。我看到的、听到的,都告诉你啦。你抓着我不放……也没有用……而且,而且康王府一定会四处找我的。” “郡主太看轻自己了。”端木平道,“郡主方才看到的这一切,倘若说了出去,日后武林之中岂有我端木平的立足之地?” “我……我又不是武林中人。”白羽音道,“我一个女孩子家,将来不过相夫教子……我发誓,我一定不会把刚才看到的说出去……我刚才什么也没看到……我……我帮你对付严八姐……我帮你偷绿蛛手和优昙掌的秘笈……我……” 端木平面上的微笑是那样的和蔼可亲,可是白羽音却觉得那笑容伸出手来,扼住了自己的喉咙。她搜肠刮肚,想出各种诱人的好处,求端木平放过自己。可是,端木平只是那样笑忘着她,直到她再也想不出任何的说辞来。 “郡主,”端木平淡淡道,“今日你来长公主府,又遇到了在下,也许就是你的命吧。” 他的手臂举了起来,手掌发出幽幽绿光。 作者有话要说:受到我老板的影响,我现在写文会每一次重大修改就另存一个文件,这样就保存了历史版本。这一章一共有43个版本……我快要跳楼了…… 为什么啊为什么…………………………………… 142第141章 严八姐逃出菱花胡同来,本有心将慧慈一行引出凉城去。无奈教会距离城门颇远,而他和杀鹿帮中人又以寡敌众十分不利,没多久,便在一处空阔的场子上陷入苦斗。几人的体力都渐渐不支,如何还能坚持这样的车轮战?眼看就要落败,忽然听到怒喝之声:“大胆贼人!敢在京城重地聚众械斗?还不快快束手就擒!”只见十余名凉城府的衙役快步跑到了跟前。 姜广轩一直混在队伍里观望着形势,未曾出手。一见这架势,连忙呼道:“大伙儿有话好好说,快快住手吧!”好些人听言,发觉情形不妙,都跃出战团之外,只有几个脾气火爆的,抱定“不灭魔教不罢休”,还兀自与严八姐缠斗。大嘴四急中生智,高声叫道:“没错,这些都是贼人!我们几个是朝廷命官。不知殴打朝廷命官,该当何罪?” “朝廷命官和人聚众斗殴,又该当何罪?”忽然传来了司马非的声音,率领着一堆京畿守备军赶来。想是菱花胡同和其他旁观的百姓去报了官,他今日又正巧坐镇守备军,便前来一看究竟。老元帅横眉怒目:“你们都是程大人请出山的英雄好汉,也曾跟老夫并肩作战。如今樾寇未平,程大人还卧病在床,你们不考虑怎样保卫边疆,却在这里和人打架闹事?”他又转头斥责武林正道中人:“江湖草莽不服天威,才从牢里放出来,又想要回去吗?端木庄主为你们说了多少好话,皇上才网开一面。你们却来扰乱京师治安?” “元帅!”慧慈怒冲冲道,“我等并非因私人恩怨扰乱京城安宁。实在是这些山贼们伙同严八姐这魔教妖孽企图对端木庄主不利。我等看不下去,才来找他们问个明白。” 关于严八姐和端木平的恩怨,司马非也在芙蓉庙听到了些许。只不过,他和这两个人都无甚交情,也对江湖事颇不以为然,因道:“你们说的那些谁杀了谁,谁又偷了谁的武功秘笈之类,老夫没有兴趣知道。盗窃、凶杀,种种冤情,应由衙门处理。我知道你们成日说什么朝廷有朝廷的规矩,江湖有江湖的道义,但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们私自给人定罪报仇,就是藐视朝廷。如今还在京城闹事,更罪加一等——要老夫将你们都抓回牢里去么?” 慧慈瞪着眼,显然是万分不服。姜广轩却笑道:“多谢元帅提醒。其实慧慈大师也不是存心要做那违法乱纪之事。只不过,江湖中人脾气暴躁了些,一言不合就动起手来。算起来我等和杀鹿帮的各位大侠……大人虽然交情不深,但是却可谓志同道合。他们助元帅和程大人上阵杀敌,我等也组织起武林义师抗击樾寇。这里有不少江湖朋友的同门手足都已经为国捐躯了呢!” 司马非对这些自吹自擂之词毫无兴趣,冷冷道:“你们要当真想报效国家,就应该考武举,或者报名从军。搞那什么义师,我看不出有何用处。听说你们去刺杀玉旈云,结果她至今活蹦乱跳,后来又听说你们因为忙着召开武林大会,结果让玉旈云大摇大摆穿越楚国——再后来,你们就搞出疾风堂这个大麻烦来。现在疾风堂叛乱才刚刚平定,你们又玩什么新花样?趁早就给老夫滚出京城去,安分守己过你们的日子,否则——哼!你们知道现在站的是什么地方吗?是凉城府处决人犯的地方。我想孙大人手上的那口铡刀锋利得很,把你们的脑袋都砍了应该也不是难事!” 听他如此贬低武林中人,不少正道人士相当愤慨。偏生大嘴四还在旁边火上浇油道:“司马元帅,砍头虽然容易,不过武林义师也不是一点儿用也没有。虽然他们杀不了玉旈云,但是能像苍蝇一样嗡嗡嗡地惹她头疼,也是一件好事。倘若能叫玉旈云误以为我楚国只有这种草包饭桶,说不定她就轻敌起来,今后咱们要对付她,岂不是容易些?” “你们几个也不要在这里说风凉话!”司马非道,“你们离开驻地,本是为了对付疾风堂。现在疾风堂已然平定,你们还是早回驻地去。就连老夫也打算喝了程大人的喜酒就回平崖去。” “我们几个也都是这样打算的。”大嘴四道,“程大人的婚期就近了吧?”邱震霆却没好气地冷哼:“京城是什么好地方?以后八抬大轿请老子来,老子都不来了!” 司马非看了他一眼:“大当家何必这么大的火气?个人的恩恩怨怨会带来多少麻烦,你们看老夫就知道了!老夫和冷千山尚能冰释前嫌,同心为朝廷效力,你们何必执著于江湖恩怨?” 邱震霆怔了怔,暗想:俺岂是执着于江湖恩怨?俺无非是看不过这个乌烟瘴气的朝廷而已!俺也看不惯这乌烟瘴气的江湖。可是,这时候,忽然想起辣仙姑向他转述公孙天成的话:推翻一个礼崩乐坏民不聊生的国家,是世上最容易的事,而要振兴这样一个国家,却是困难的。而恰恰选择这条艰险之路的,才是仁者。他低声骂了一剧粗话,也不知是骂自己,还是骂“满口歪理”的公孙天成。 严八姐默不作声。原本,于“恩怨”这一条上,无论在公在私,他都是问心无愧的。可是现在他忽然有些怀疑:我如此坚持要堂堂正正揭露端木平的嘴脸,结果却累得白莲女史无辜惨死,这些武林同道再次被人煽动利用。其实,按照邱大当家的建议,直接杀了端木平,又有何不可呢?虽然我可能从此再也无法洗脱“魔教妖人”的恶名,但是,只要杀了端木平,他也无法再继续危害武林。我坚持揭穿他的真面目,其实还是存着私心的吧? 正想着,场外又来了一批人马,原来是崔抱月和巡逻的民兵们也被惊动了。“已经没事了。”司马非道,“陈国夫人,这几位也都算是你的朋友,让他们跟你回民兵营吧,好生招待,过几天,一齐来喝程大人的喜酒。”他又转向慧慈等人:“你们要是敢去民兵营生事,老夫绝不轻饶。过去有些人总说‘攘外必先安内’,老夫很不喜欢听到这论调。不过,今天看来,也十分有道理。你们再要不安分,老夫只好奏请圣上,让各地官府把你们剿灭。我晓得你们自诩功夫了得,不把官府放在眼里。不过,自从公孙先生从西瑶带回《铸造秘要》,董鹏枭在制造火枪、火炮上还颇有心得。我就不信你们敌得过西洋火炮!” 姜广轩曾被公孙天成用火枪击中,吃了不少苦头,何况,他还想东海派大放光彩,就算得不到神农山庄那样皇帝亲笔嘉奖的殊荣,也要像杀鹿帮那样加官进爵,日后,他还想做武林盟主呢!于是赶忙答应道:“元帅放心,我等绝无作乱之心。”接着又招呼和自己关系密切的武林人士,火速离开。 慧慈虽然不服气,但是两天之后还有对峙的机会,无谓现在和朝廷的官兵硬碰,有理也变得没理起来。因此,他也气哼哼地转身离开。不少人本来唯他达摩门马首是瞻,见他走了,自然也跟着。最后,只剩下白莲女史的那名女弟子,悲愤万分,“扑通”向司马非跪下:“元帅,既然你说有冤情应该让朝廷来处理,民女就请元帅为民女的师父申冤——昨天在芙蓉庙,民女的师父被严八姐一掌击中,回来之后就不治身亡。杀人偿命,请元帅把凶徒拿下!” 司马非呆了呆。他本是来息事宁人的,哪想到别人会用他的话来给他找麻烦?看看严八姐:“果然有这样的事?” “一定是端木平那老小子阴谋陷害!”大嘴四嚷嚷道,“半夜偷偷摸摸去补上一掌,这样的事还能难得倒端木平吗?” “据我所知,”司马道道,“端木庄主昨日一天一夜都不曾离开过皇宫,今天早晨才奉旨去出诊。半夜去杀人,应该不可能。不过,既然出了人命,自然不能等闲对待——这位姑娘,可以随衙役们去凉城府报案,孙大人自会替你做主。” “好,我就去报案!”那道姑回答。她一脸决绝瞪着严八姐,仿佛是说:你们拿官府来压人,那我就在公堂上和你们周旋到底! 看着她跟凉城府的衙役们走远了,严八姐不禁叹息。司马非也摇摇头,低声道:“看看你们惹出来的麻烦——我警告你们,趁着皇上要把这事遮掩过去,你们赶紧当什么也没发生过,喝完喜酒就回鹿鸣山去。要不然,事情闹大了,皇上都遮掩不住的时候,拖累的人可就多了!”说完,摆摆手,带着守备军离去。 芒种节那一夜的种种事情,唯有崔抱月全然蒙在鼓里,她早就憋得受不了,司马非才走,她就问邱震霆:“后来出了什么事?听说你们都去芙蓉庙了?宫里也出了大事?” “他娘的!”邱震霆跺脚大骂,“气死老子了!气死老子了!你民兵营里有酒没有?老子不喝三十坛酒,恐怕浑身都要起火了!走!至少离开这臭哄哄的京城!” 他们出了城,来到民兵营里,崔抱月便拿出酒来,杀鹿帮的诸位一边喝酒,一边把事情的经过都说了一回。崔抱月也是个脾气火爆嫉恶如仇的人,听到大嘴四讲述端木平的恶行,她愤然拍案,又听到辣仙姑说符雅的遭遇,就大骂皇后罪有应得,只是凤凰儿惋惜万分。因为心中烦闷的缘故,喝酒也特别容易醉。才天黑,众人已经东倒西歪。 严八姐却不曾与他们一处豪饮。一到营地,他就找了一处清静之所,将阕遥山所赠的优昙掌秘笈拿了出来。他读了几行,觉得十分艰涩难懂,和自已以往修习的武功大不相同。想要沉下心来仔细研读,偏偏脑海中几个不同的声音又争执不休:阕遥山将这秘笈交给他,希望他如何使用?杀死端木平,真能一了百了吗?在众人面前使出神鹫门的武功,十分等于宣布魔教重现江湖?正邪之分有那么重要吗? 他真希望有个人可以商量。可是,他一向敬慕的符雅,如今伤病交加,他尊敬的白赫德,大概只会说“不要报复”,坚持大义的程亦风,一定反对以武力解决,而快意恩仇的邱震霆等人,自然会选择手起刀落,省得麻烦…… 他胸中烦闷,双眼虽然一行一行看着秘笈,可是却几乎一句完整的心法也不曾看到心里去。总是浏览到了最后一个字,发觉自己什么也没看明白,又从头看起。如此一直到了掌灯时分,脑中除了那解不了难题,只有“穿金透石”“水火与并”“优昙一现”“元气氤氲”等零星的话语。他看到民兵们点亮了营地周围的火把,一盏一盏的灯火在沉沉的湿气中渐渐连成了一片,才觉得饥肠辘辘,腿脚酸麻,便站起来活动活动四肢。这时,忽然感到一股暖流从丹田升起,在体内运转不止。那感觉好像阕遥山输给他的真力又在作祟。但奇怪的是,以往阕遥山的那一小股真力从不受他控制,可谓横冲直撞。但此刻,这股力量绵绵不绝,充满他四肢百骸,让他精神振奋,通体舒泰。觉得手掌有些隐隐发热,看了一眼,清晰地透出绿光来,且有一股淡淡的幽香,他愕了愕,随意地劈空出了几掌,但听掌风赫赫,四围的水气被拨动,显得一切景物如在波光倒影之中。 停招看时,只见旁边的墙壁上留下许多刮痕。起先他以为是掌风带动碎石而留下的,可是当看到刮痕中嵌着的树叶,他之知道是掀动树叶刺穿墙壁。摘叶飞花皆可伤人,那需要何等的功力!他惊讶地看着自己的手,正感叹阕遥山那一小股真气的厉害,却忽觉浑身燥热犹如火烧——以往优昙掌的真力运行在他体内,不过转瞬即逝,今日不知怎么竟然一直运行不停,催逼着他要继续挥拳劈掌,否则全身仿佛要炸开一样难受。这可如何是好?他着急,如此下去,不会也走火入魔了吧?赶紧低头看心法中是否有收功的口诀。所幸在倒数几段中看到了,赶忙一字一句仔细研究,依法修习。虽然起初并不顺利,真气若不是被压制之后又反扑出来,便是行至某一处就停滞不前,不过试了四五次之后,他终于将奇经八脉之气收回丹田之中。那团威胁着要将他燃尽的火才渐渐熄灭了。 长长舒了一口气,将那秘笈中收功的部分默默记诵了几次,以备将来之需。忽然心里又好奇:以往几次使出优昙掌来,多是在万分的危机的情况下,今日怎么好端端也使了出来?便又低头在心法中寻找发功的口诀,默念了几回,却完全不知所云。即摇头笑了笑:个人有个人的缘分,阕前辈将这么精深的武功传给我,只怕是浪费了。这样也好,可以不必再烦恼到底该不该学习优昙掌去击败端木平了。这难道就是白神父和符小姐常常说的,上帝自有安排? 他笑了笑,打算去看看杀鹿帮众人和崔抱月是否商议出了什么结果。忽听民兵高声喝道:“大胆奸贼!竟敢擅闯民兵营!还不快快报上名来?” “放肆!”一个女子厉声喝道,“我堂堂霏雪郡主,你们敢拦我?杀鹿帮的人是不是在里面?严八姐是不是在里面?快叫他们出来!”正是白羽音到了。 严八姐急忙将秘笈揣好了,出来看个究竟,只见白羽音钗环散乱,面色潮红,一副着急万分的模样。她旁边的人满面病容,但神色倨傲,正是哲霖!严八姐不由大惊:听说这奸贼在御花园里受了重伤,已被软禁在家,怎么出现在这里? 邱震霆等人也醉醺醺地出门来。一看哲霖,酒醒了大半:“兔崽子,你来做什么?” “在下……”哲霖才说了两个字,便剧烈地咳嗽了起来,身子摇晃,几乎站立不住。幸亏白羽音在旁边扶住了他,自对邱震霆嚷嚷道:“你先别急着骂他。如果不是他,我已经被端木平杀死啦,也没办法来跟你们说端木平的大秘密了!” 众人都一愣。邱震霆早就领会过白羽音卖关子的本领,因皱眉喝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要是再像上才那样天马行空地说书,老子不管你是公主还郡主,照打不误!” 白羽音哼了一声:“我出生入死才得探听到这么重要的消息,你竟敢对我大呼小叫——算了,本郡主大人有大量,不跟你计较。其实我从菱花胡同和你们分手之后……”当下讲自己如何遭遇端木平的事情说了一回,至于她买了毒药意图杀害符雅一节,自然编了个其他的理由糊弄过去。但是,端木平如何失了常态,如何用毒药来压制魔功,如何惧怕她将所见所闻说出去以致要杀她灭口,都一五一十告诉了大家。 “我起先不知道端木平抓我去了哪里,直到袁……袁大哥出现了,我才晓得原来他带我去了疾风堂!”白羽音道,“大约是疾风堂被查封之后没什么人去,又距离长公主府挺近的,他等不及要用毒药来练功,就闯了进去吧。本来我见他举掌朝我打了过来,我以为肯定没命了。谁知这时候,忽然听到‘轰’的一声响,屋顶上忽然掉下一块大铁板来,上面全是手指粗的铁钉,直朝着我们头顶砸去。端木平这大坏蛋当然赶紧躲开啦。我吓得要命,可是背后已经是墙壁了,哪儿又躲闪的地方?我以为自己不死在端木平的掌下,却要被铁板砸死,正绝望得要命,忽然,背后的墙壁空了,有人伸手一拽,我就掉进一条黑暗的通道里——救我的,就是袁大哥。” 听他称哲霖为“大哥”,感激之情溢于言表,邱震霆十分不屑:“竟有这么巧的事?姓袁的又怎么会忽然出现在那里?难道不是和端木平勾结的么?” 哲霖万分憔悴地一笑:“端木平是个把面子看得比命还重要的人。为了保持自己谦谦君子的形象,不知花了多少力气——哪怕我为了组建疾风堂四处搜集别人的阴私秘密,却始终没法找出端木平什么破绽来。他是平定疾风堂的大功臣,是讨伐了我从而为武林除害的大英雄,怎么会和我勾结?我只不过是不愿像我兄长那样庸庸碌碌了此余生,想去疾风堂了结这条贱命而已!谁料,却撞上了端木平走火入魔。哈哈,世上的事情真是奇妙,若我早点儿见到他的短处,何至于落得今日一败涂地?可是在我一败涂地之后,老天又把这个看来无可挑剔、差点儿连我也要对他佩服不已的人放到了我的面前,让我看到他的丑恶嘴脸……哈哈哈哈,真是大快人心!” “端木平……他就这样让你们逃走了?”辣仙姑怀疑地问道。 “哪儿有那么容易!”白羽音道,“不是邱大当家不许我天马行空么!我在疾风堂,可谓九死一生。要不是袁大哥熟悉疾风堂的机关暗道,我们两个怎么可能逃脱端木平的魔爪?反正最后袁大哥不知用什么机关暂时把端木平困住了,我们才逃出来,又去菱花胡同打听你们的行踪,这一路上还担心端木平追上来呢!不过看情况,他也许还没脱身。” “疾风堂的机关没什么难破的。”哲霖道,“邱大侠不是也曾从疾风堂里全身而退么?机关困不了端木平太久。他一旦脱身,不知会用什么手段来对付诸位。所以,在下才和郡主赶来报讯,也好商量对策。” “这老贼心狠手辣,只怕不会放过郡主。”崔抱月道,“不过,我想他一定不敢大摇大摆闯进我的营地来杀人。郡主就留在这里,等到铲除了这个奸贼再回王府去!”她又看了一眼哲霖,实在不想将这个人也收留下来。 “崔女侠不必为难。”哲霖道,“我是个了无生趣之人,就算不被端木平杀了,我也打算自行了断。将霏雪郡主护送来此,我的任务也算完成了。这就告辞了!”说时,抱了抱拳,径向营地外蹒跚而去。 “袁公子请留步!”辣仙姑唤道,“我们杀鹿帮讲的是义气——你冒死护送郡主前来报信,我们岂能这样赶你出去送死?再说了,你年纪轻轻,不过是一次行差踏错,若是真心悔改,将来说不定还大有作为,干什么要往绝路上走?你与其去找死,不如帮咱们对付端木平。” “老五!”邱震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猴老三推了推妻子:“娘子,你疯了,这是引狼入室!” 辣仙姑却不理他,径自请崔抱月安排哲霖和白羽音的住处,并希望民兵能加强警戒。崔抱月亦是十分不解,迟疑着不肯下令。哲霖摇摇晃晃地走了回来,似乎体力不支,便在圈中席地而坐,道:“崔女侠不必诸多疑虑,五当家没有疯。五当家正是深谋远虑。以诸位对我袁某人的认识,都晓得我是个落魄王孙,手里没有钱,没有权,也没有人,只不过凭借一点儿小聪明,在江湖中连横合纵,掀起恁大风波。如今一招棋错,满盘皆输。谁会相信我当真死了心,在家过圈禁的日子?今日我无意中听到这么大的秘密,还不抓紧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东山再起?以我这不问大义,只顾私利的作风,我要利用这机会东山再起,只有两种可能——第一,帮助诸位是揭穿端木平,从而重新取得武林同道的信任;或者第二,投奔端木平,帮他‘铲除魔教’,以赢回自己在江湖的一席之地。我如此精于算计,自然要选择赢面大的一方。此刻端木平拥有几乎整个武林,却被人抓住致命的把柄,诸位紧握正义,且有朝廷大员如程亦风、司马非等人的支持,可惜,却背负着魔教和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五当家审时度势,看不出谁的赢面大,也猜不出我袁某人会怎么选。所以,为免放我离去坏了大事,索性将我留下监视以来——这就是你所谓要我帮助为对付的端木平的办法——我说的没错吧?” 辣仙姑“啪啪”鼓起掌来:“袁公子真是火眼金睛。我真希望我家这中猴子能有你一半的眼力,那我平时也可以少生点儿闲气。既然公子看得这样通透,那就好好儿留在这里做客吧。待我们收拾了端木平,再送你回景康侯府里去。” “求之不得,”哲霖道,“反正我也走不动了,在这里歇歇正好——不知五当家打算用什么法子收拾端木平?” “若是换做袁公子,”辣仙姑不答反问,“会用什么法子对法他?” 哲霖冷冷一笑:“对付的方法有很多种,比方说,端木平需要用毒药来压制魔功发作,这毒药就好比他的命脉。如果谁能断了他的命脉,他迟早要露出马脚来。不过这是下策,因为要收尽京畿附近那十种药才,实在不是咱们能做到的,何况端木平坐镇太医院,控制起药材来,比咱们容易得多。往深一步想,按照霏雪郡主的说法,端木平抓了她,从她身上搜出那包药来——可是端木平是如何会知道她身上都毒药的?显然此人为练魔功,已经失了常性,好像那些吸福寿膏的人一样,老远闻到药味,便不由自主地寻觅过去。他的身子对这些毒药的依赖已经超越他意志所能控制……说白了,应该是闻到那药味,就会引得他发起狂来。所以,要想引得端木平露馅,只需要在和他对峙的时候身上带着这十种毒药。这可谓是中策,因为以端木平的谨慎,咱们能想到的,他也能想到,只不过,眼下看来,他应该既没有优昙掌的全本秘笈也没有绿蛛手的全本秘笈,想要把自己彻底治好,谈何容易?更加不可能在一、两天之内办到。所以,咱们还是有些胜算的。” “那上策呢?”白羽音等不及问道。 哲霖扫视了众人一圈:“行军打仗的时候常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不过,也要看了解了敌手之后要如何布署。倘若一味揣测敌人的行动,再据此来布署己方的战略,只会被敌人牵着鼻子走。没有人可以真正变成敌人肚子里的蛔虫,就算可以,一旦敌人临时变卦,你也来不及再更改己方的战略。所以,唯有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才能乱了敌人的针脚,掌握战斗的主导。” “废话!”邱震霆喝斥,“大道理谁不会说,你真有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本事,就使出来咱们看看!” 哲霖瞥了他一眼,不紧不慢:“有。不过,诸位反正也不信我。再说,我袁某人是几位的手下败将,我能想到的,诸位还想不到吗?我累得紧,实在没精神耗下去。诸位想要把我关在何处?快快押我去吧!” “你这臭小子!”邱震霆大怒,恨不得一拳打歪哲霖的鼻子。不过,见他一副死生置之度外的表情,知道威胁他也没有用,何况,辣仙姑聪明绝顶,不见得想不出比哲霖更高明的计策来。当下,几个民兵就围上来把哲霖抬了下去。余人则急切地望着辣仙姑,想知道上策为何。 可是,辣仙姑皱着眉头:“我只想到了他的中策而已。真的还有上策吗?这个姓袁的,凭一人之力把江湖和朝廷都搞天翻地覆,果然不简单…他的上策到底是什么呢?” 大家不免有些失望。大嘴四一拍巴掌:“姓袁的是虚张声势!你们想想,皇上饶了他的狗命,咱们弟兄心里有多憋闷?如今他落到了咱手里,生怕咱把他大卸八块,所以故意说自己知道对付端木平的法子。其实,我看他屁也不知道。”猴老三也道:“没错!这世上比我娘子聪明的人,大概就只有公孙先生一个。袁哲霖算个屁!我看那中策其实就是上策!端木平要是能想出克制魔功的方法,岂不早就想出来了?还等着小郡主去撞破他?咱们这就把方圆三十里所有的乌头蓖麻什么的统统搜集起来,等到后天,就看端木平怎么发狂!” 辣仙姑叹了一口气:“时间紧迫,咱们只能求神拜佛端木平不要一夜之间悟出破解魔功的方法。”即分派了什么人去采买草药,什么人去打听消息,什么人去芙蓉庙埋伏布置,等等。由于严八姐既是武林正道追拿的对象,又被苍翼等人纠缠,行动颇为不便,只能留在民兵营坐镇。至于白羽音,武功低微,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也只能留在营地中。 白羽音心中十分不服,等到众人计议已定各自安歇时,就悄悄溜去牢房找哲霖。这亡国皇孙正斜靠在墙角,昏黄的灯光从窗口透进来,使他的模样显得万分沧桑。听到响动,就扭过脸来:“郡主是来问我‘上策’的么?” “你要是真有上策,就赶紧说。”白羽音道,“端木平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要是严八姐他们赢不了,咱俩也要跟着遭殃。” 哲霖笑了笑:“郡主金枝玉叶,还能遭什么殃?我已一败涂地,又能遭什么殃?严八姐他们赢过端木平,对你我二人又有什么好处?” 白羽音被他问得呆了呆:“那……那你还救我?你要是什么都看穿了,干什么救我?” 哲霖不回答她,只是歪过头来看这她,片刻笑道:“我觉得郡主和我有些地方十分相似,有些地方又截然相反。我们都出身显贵,又野心勃勃。结果我亡了国,需要四处奔走辛劳。郡主却可以绫罗绸缎,争风吃醋。我文武全才,谋略过人,却时运不济,功亏一篑。郡主绣花枕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但是屡次绝处逢生,好像什么厄运到了郡主面前都会自动调头走开一样。” 白羽音听他贬损自己,十分恼火:“你说这些废话干什么!你既然看我一无是处,还救我做什么?看着我被端木平打死,岂不是正好消消你心头的闷气?” 哲霖笑着:“我救了郡主,岂不也正是印证了‘厄运到了郡主面前便调头走开’吗?再说了……呵呵,好吧,郡主这么想知道对付端木平的上策吗?我就告诉你,你不必去说给杀鹿帮的那些人听,因为对他们没用,他们也决不会相信——这上策就是,什么也不做!” 白羽音气得差点儿跳了起来:“混蛋!你真以为我是绣花枕头蠢材白痴?竟敢耍我!” 哲霖只是微微而笑:“郡主被我耍了这么多次,还不明白么?世上的事情,说多错多,做多错多,只有不说,不做,才会不错。” “疯子!”白羽音怒冲冲朝牢门踢了一脚,跑回房里。一夜无眠,只是翻来覆去,咒骂哲霖的祖宗十八代。 次日,一行人便按照辣仙姑的计划分头行动起来。猴老三和大嘴四乔装打扮到凉城中采办修练绿蛛手所需的十种草药。不想,所有药材铺都无货,原来头一天傍晚,太医院发出命令来,紧急征调数十种药材,将京城的药铺几乎买了个空,那修炼绿蛛手所需的十种药材自然包含其中。二人知道必然是端木平的杰作,有心去御药房偷药,但是自问本领不及管不着,为免打草惊蛇,节外生枝,只得空手而回。其时,一早骑马去三十里外村镇买药的人也回来了,遭遇与他二人相同。不过,有管不着这样的神偷圣手在,大家也并不沮丧。照辣仙姑的指示,制造了好几种不同的机括。等到入夜时分,管不着便潜入御药房窃取药材——他一来一回不过才花了两个多时辰,可见过程十分顺利。大伙儿连夜来到芙蓉庙,将机关走布置好了,试验妥当。那时,天也蒙蒙亮了。 于是便坐等各门各派的豪杰到来。天光大白之时,陆续有人到了。似乎是因为出狱之后众人分居于不同的客栈,并没有全体一道前来,而是三三两两分散地来到。这样不免耗费了许多时间,既不太清楚余人来是不来,也不晓得他们何时到来,直拖到了中午时分,芙蓉庙湖畔的空地上还只有稀稀落落二十来个人。而且,诸如铁剑门、琅山派、东海派、达摩门、丐帮,这样在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门派一个也没有到。端木平也不见踪影。 “呸,好大的架子!”邱震霆啐道。 “大哥别心急。”辣仙姑道,“如果他们是故意要叫咱们心烦意乱,扰乱咱们的计划,可不能让他们称心如意。” 邱震霆自然也理会这道理,就抱着两臂望向凉城的方向,等着看端木平会玩什么花样。这时,便见苍翼等人大步流星来到跟前。在场的正道人士自然立刻就认出他们来,纷纷怒斥:“邪魔外道!来得正好!胆敢在中原武林作乱,定要叫你们知道厉害!” “谁说我们是邪魔外道?”苍翼翻白眼道,“我们师承翦大王,他出身的翠湖山庄是你们中原武林正道之中最正的!虽然你们有眼无珠良心败坏污蔑翦大王通敌,又逼死了他,咱们四人却从不以师承翦大王为耻——不像有些人,明明有个好师父,却躲躲闪闪不敢承认!”说时,瞥了严八姐一眼。 严八姐没有心思和他们斗嘴,沉默不语。苍翼不识趣,上前一步,问道:“喂,严八姐,你这两天又没有好好练功?虽然你死不承认自己是神鹫门的人,不过你使的是优昙掌,那可是神鹫门最厉害的武功之一。若不能打败端木平,那就是给神鹫门丢脸。阕前辈听到了,说不定要被你气死!” 严八姐依旧不理他。但苍翼却喋喋不休,一时骂他忘恩负义,一时自告奋勇帮他对付端木平,一时又问他康王府的护院是否来寻过他,一时又说中原武林全是混蛋,唯有神鹫门和翠湖山庄才是忠义两全,严八姐应该以师门为傲,等等等等。严八姐被他烦得骤起眉头。在场其他的各路豪杰不知此人生性荒唐,还道他目中无人故意说胡话来取笑大家,都怒目相向。玄衣也摇头不止:“师弟,我们有事求人,怎能如此无礼?” “师妹,你这话说得好笑!”苍翼道,“我几时无礼了?我们和神鹫门情同手足,不过是说话不要那么客套罢了。再说,我之前好言求他,又帮他从皇宫里救人,他也没有告诉我阕前辈的下落。可见,对他‘有礼’也没用。” 玄衣知道苍翼的脾气犹如长不大的孩子,一旦较真起来,会不分场合地缠着人吵个没完。于是扭过头去不予理会。苍翼见状,只道自己伶牙俐齿,把别人说得哑口无言,十分得意,便又继续纠缠严八姐。只不过后者对他视若无睹,他终究觉得无趣,便来和猴老三、大嘴四等人招呼,问他们打算如何对付端木平。辣仙姑笑笑,道:“说到对付,也要他人来了才能对付吧?都这时辰了,还不见踪影。好大的架子!” “或许做了缩头乌龟!”苍翼道,便朝来路望了望,不见端木平的踪影,却看到一队官兵簇拥着一架两抬官轿朝这边赶来。到近前,便见凉城府尹孙晋元。他一边擦着汗,一边朝杀鹿帮的一干人等行了礼,半问候半抱怨道:“下官听说一群江湖草莽约定今日在此械斗,不知原来几位大人也在此间。几位大人都是朝廷命官,何必跟这些是非不分的草民一般见识?有什么委屈之处,只需告诉下官,下官自然会处理妥当。” “哈哈,处理妥当——好得很!”大嘴四笑道,“昨天是不是有一个道姑去你那里鸣冤,说有人杀了她师父?这个案子你查得如何了?” “下官来此也是为了这件事。”孙晋元道,朝人群里望了望,“严八姐可在这里?你重伤白莲女史,使其不治身死,如今证据确凿,本官亲自来押你回去受审!” “岂有此理!”大嘴四嚷道,“证据在哪里?严八姐虽然是打了那老太婆一掌,可是没有命中要害。当时我们十来双眼睛看得清楚。老太婆离开的时候好端端的。她后来死了,跟严兄弟有何关系?你们可查清楚了么?” 孙晋元陪着笑:“下官也听说严八姐是几位大人的朋友,这案子又是司马元帅亲自交代的,怎么敢不查清楚?仵作已经验得分明,死者身上有一个绿掌印,剧毒无比,显然就是因此而丧命。方才大人自己也说了……当时许多人亲眼看到严八姐打中死者,而死者身上又没有其他的伤痕,这不是人证物证俱在么?” 他此话一出,群雄中不由响起一阵嗡嗡的议论之声。有人冷笑道:“几次三番要污蔑端木庄主,这次看你还有什么话说!你想拿官府来压着我们,如今,官府要抓你,你可算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这不算人证物证!”大嘴四叫道,“怎见得不是端木平半夜跑去补了一掌?若是严兄弟打死了人,那是不会留下绿手印的。你可查验清楚了?” “这……怎么查得出来?”孙晋元道,“不过……下官也不敢随便冤枉人……请严……严大侠回去先问个明白……” “放屁!”邱震霆暴喝一声,吓得孙晋元差点儿跌坐在地,“还查什么查?等端木平来了,自有分晓!你要么滚回你的衙门里去,要么就在这里看着那伪君子怎么露出狐狸尾巴来。要想带走严兄弟,先问过老子的拳头!”说时,威胁地挥了挥拳头,又咋呼道:“端木平怎么还不来?他娘的!八成是又在想什么鬼主意!” 群雄本来吃多了官府的苦头又恨司马非为严八姐撑腰,见了官兵就有些惧怕,今见孙晋元站在他们那一边,全都精神振奋,气势大涨,呵斥道:“端木庄主不屑和你们一般见识!你们也休要再狡赖了!魔教妖人,能做出什么好事来?大伙并肩齐上,将他们绑了,扭送官府!” 这呼声一起,群雄山呼响应,摩拳擦掌便要向严八姐一行人扑来。邱震霆自是不惧,其实他早就憋得难受,恨不得火速用拳头解决问题。辣仙姑却怕此刻动起手来打乱了计划,让端木平有机可乘,心中暗暗着急:其实连哲霖都料到端木平不会坐以待毙,不过,难道他会无视今日的对峙之约吗?莫非哲霖说她的计策只是中策,便是为这这个理由?不错了,她再怎么计划,若是端木平不出现,岂不竹篮打水?不过,似端木平这般注重“君子”之名的人,应该不会选择失约吧? 正心烦意乱的时候,忽见来路上出现了神农山庄众弟子的身影。一行有七八个人,中间抬着一乘小小的肩舆,上面坐的正是端木平。群雄见了,呼道:“好!端木庄主来了!你们想怎么对峙,刚好说个清楚!”苍翼却眯缝起眼睛道:“端木平是断了手,又不是断了脚,还要人抬来?难道在皇宫里住了一阵,就摆起官架子来了?哼,咱们四人都还没坐轿子呢!”旁边玄衣听了,狠狠瞪了他一眼。苍翼自知失言,就闭口不语。 很快,端木平就到了跟前。只见他满面病容,好像一天之间老了十岁。不过神色一如既往地淡然,仿佛名利富贵皆如浮云,便是自己的清白也无所谓,任由他人评说。大嘴四不由重重“哼”了一声:“袁哲霖想做武林盟主,就光明正大的做了,又考了状元,当了大官,率领疾风堂,好大的排场。虽然可恶,不过,光明正大。不像有些人,心里想当盟主想得快疯了,既不敢说,又不敢做,装出一副视名利如粪土的模样,好觉叫人恶心!” 端木平却好像没听见,在弟子的搀扶下向群雄拱手问候:“听说诸位为了了在下的事情奔走忙碌,感激万分。天溟道长和白莲女史一行来向在下传话,说是约了严八姐和在下见面,要澄清一些误会。在下只道是和他单独会面,没想到连诸位也惊动了,实在过意不去。惭愧,惭愧。” “哪里,”众人纷纷道,“庄主高风亮节。庄主乃是武林正道领头之人,庄主的事,就是大家的事。再说,今日并非庄主和严八姐私人恩怨,而是武林正邪之争。魔教重现江湖,我等岂能坐视?” “京城的饭馆是不是只给人吃黄豆了?”大嘴四冷哼道,“响屁臭屁噼里啪啦。啊哟,大家快堵耳朵、闭气,小心被吵死、毒死!” 众正道人士听言,自然怒目相向。不过猴老三等人却明白这是叫大家赶紧将准备好的机关发动起来,释放药物,引端木平发狂。大家看了看辣仙姑,见她轻轻点头,同意此时下手,于是各自行动——为了使端木平无处可逃,他们在四周可谓布置下了天罗地网。首先是地下埋藏的二十多个装满了草药的竹筒,用绳索连接,只要轻轻一拉,筒口就会打开,不过里面还蒙了一层纱,是以研磨成粉的草药并不会飘散,只会散发浓烈出气味而已。猴老三又抓了十几只乌鸦,个个腿上捆着草药包,现下也栖息在附近,只要他一招呼,便会全数飞出来。此外,他们每人身上也都带着纱布包裹的草药,只待接近端木平,让他闻到毒药的味道。如此天上地下四面包围,他们确信只要端木平没能在一夜之间悟出破解魔功的办法,一定就会沦陷在他们的围攻之下。 辣仙姑拉动绳索打开竹筒的机括,猴老三呼哨一声,便见乌鸦们扑啦啦拍着翅膀在群雄头顶上低飞盘旋。大嘴四更笑嘻嘻拨开人群走上前去:“大家少放几个屁吧,赶紧把正经事办了。端木庄主,牛皮吹得越大,越容易破,谎话说得越多,越容易被拆穿。你还是直说了吧,优昙掌和绿蛛手,你练了多久了?” 端木平面色难看,却没有像白羽音所说的眼露绿光。瞥了大嘴四一眼,道:“杀鹿帮的各位大侠,在下与诸位无怨无仇,本同心协力铲除袁贼,为何诸位忽然一口咬定在下偷学魔教武功又残害武林同道?诸位都是一副侠义心肠,在下想,或许你们也是受了奸人蒙蔽?就连严大侠……大约也是被魔教威胁利用了?我中原武林正道人才济济,哪怕魔教妖人武功高强,难道合我众人之力,还斗不过他们?诸位有何苦衷,不妨在这里说出来。在下实在费解得很哪!” 大嘴四见他不紧不慢说出这么一大篇冠冕堂皇的话来,心中嘀咕:莫非是辣仙姑安排的机关距离太远,而自己身上药包的药性又不够强?暗暗伸手于背后给猴老三打手势。猴老三早也看在眼里,便打了个呼哨,天上乌鸦即呱呱叫着俯冲下来,有一只正好落在端木平的肩头。 端木平看了一眼,一抬肩膀,将乌鸦惊走了,还是全然没有发狂的症状。辣仙姑看得好不心焦:难道是估计错了?难道端木平闻到乌头等毒药的气味并不会走火入魔?是白羽音撒谎?还是端木平在一夜之间悟出了化解之道? “诸位?”端木平深深地望了他们一回,“到底有何难言之隐?绿林同道本是一家,不必有太多顾虑。若是魔教妖人威胁你们,才使你们做出之前的种种错事,我端木平在此起誓,决不追究。只要诸位回归正道,我等依然当诸位手足看待。严大侠——你在秦山消失之后,是被魔头阕遥山挟持了么?” 严八姐看到今日这种情形,早就隐隐感到事情不会像辣仙姑计划的那样顺利。端木平城府如此之深,岂是他们几个能够测透?只怕这伪君子已然有了对策,大伙儿如今走入他的圈套之中!他深悔自己既无本领又无谋略,偏偏还迂腐固执,以致连累杀鹿帮的一干好友。若此刻,能让他忽然使出优昙掌,将端木平击杀,从此由他一人背负恶名,又有何妨?可是,恰恰在此焦急之时,阕遥山的那一小股真力竟好像消失了一般,他拼命要回忆起运功的口诀,可是,只记得零星的片段,且完全不明其意。好不使人着急。 “他娘的,你还假惺惺地问什么?”邱震霆大怒道,“反正不管咱们说什么,你早就准备了一大堆假话来应对。咱们有人证,你能杀了,咱们有物证,你能毁了。天下的道理都让你一个人说尽。不过,反正老子不是那狗屁武林正道,老子才不管你那些劳什子屁话。今天先取了你的狗命,明天再说明天的话!”说完,振臂一纵,朝端木平扑了过去。 群雄未料到他骤然动手,都是一愣,正要拉开架势还击,却见邱震霆从怀里掏出一件事物来猛然掷向端木平——其实邱震霆并非有勇无谋的莽夫,他疑心端木平对辣仙姑的药粉没反应,乃是因为药粉离得太远,而乌鸦腿上那一点儿又实在份量太少,所以就把自己身上的药包丢了出去,想最后试一试端木平会不会走火入魔。他凌空观望,端木平脸上依稀露出了惧色,抬起一只不甚灵活的手臂,要将坠落的药包拨开。不过,邱震霆这一掷用了巧劲,药包滴溜溜旋转不已,撞到端木平手臂的夹板并不被弹开,而是“砰”地一下炸散了,里面的草药飞得漫天都是。 若是你还能不发狂,那就算是俺们才智有限,算错了一着,便只好拼了!邱震霆想着,做好了殊死一搏的准备。可偏在这个时候,他听见一阵奇怪的金声,正是暗器划空而过留下的嗖嗖声。他起先以为是有人暗算自己,连忙挥动双臂意欲推挡,可旋即听到阵阵惨叫之声——此时他已落在圈外,回身一看,见群雄纷纷从端木平的身边跳开,捂着脸,大叫说眼睛中了铁砂,有的则跌倒在地,惨呼说半边身子失去了只觉,还有的已口吐白沫抽风不止。“有毒!”侥幸全身而退的人惊呼着。 端木平遮掩不过去了,所以打算杀死这些不明真相的武林人士?邱震霆怔了怔——不过,端木平不像是会随便与人撕破脸皮的人哪!还没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忽然周围又是一阵“嗖嗖”之声,辣仙姑埋下的那些竹筒全都从地下蹿了出来,如同正月的爆竹似的,飞至空中,一阵“噼啪”乱响,爆裂开来,里面的药粉纷纷而下。杀鹿帮中人和严八姐自然晓得那是毒药,急忙闭气。而其余的武林人士本已乱作一团,骤见此变,不及应对,登时咳嗽声,嘶喊声,呻吟声响彻天地。连少年白翎都被药粉迷了眼睛,嗷嗷哭叫,朱卉和玄衣急忙用衣袖为他遮挡,且迅速地提着他的胳膊,纵开丈余。唯独苍翼,自负百毒不侵,在漫天毒药粉末之中还狠狠地吸着鼻子:“咦,乌头……飞燕草……奇怪,奇怪!” “诸位不要惊慌!”端木平在毒药包围之下依然没有任何发狂的迹象,声音反而出奇的镇定,号令着乱成一团的各派人士,“快坐下,闭气!先不要运功!待查明了是什么毒药,才好寻找解毒之道。乱用真气只会加速毒素的运行。千万镇定!” 此时众人想要运功也无能为力,大半已瘫倒在地。只有杀鹿帮中人、严八姐和少数一些幸运之人还安然站立。端木平厉声喝道:“严八姐,你约我来对峙,原是为了加害各位武林同道么?还有多少魔教妖孽埋伏在附近?你快快叫他们出来!我们武林正道,决不惧怕!” 其他正道人士却没有这般“大义凛然”,只是老羞成怒地逼问:“是什么毒?快拿解药来!”数声龙吟,兵刃已出鞘。 严八姐等人已大略猜出他们如何被端木平反客为主地利用了:那些暗器必然是端木平射的,却巧妙地用邱震霆投掷的药包作为掩护,而装药的竹筒也应该是端木平不知用什么方法从地下震出。这一招贼喊捉贼,一举将他们打入十分不利的境地。 “是什么毒药,你们竟然辨别不出来?真是一群草包窝囊废!”苍翼笑道,“还是让本大侠来告诉你们吧——有乌头,蓖麻,飞燕草,番木鳖,狸藻,夺命草,雷公藤,夹竹桃,相思豆,还有钩吻。哈哈,这下你们知道翦大王的传人有多厉害了吧——咦,这不是那个绿蛛手上的毒药么?” “没错了,就是绿蛛手!”大嘴四抓住机会想扭转局势,“所以你们大家应该去问端木平要解药。他为了修炼绿蛛手,把整个京城和方圆百里的这十种药材都买空了。就算今天神鹫门真的想用毒药暗算大家,也没处找这些药去。” 各派人士愣了愣,望向端木平。而后者面色如常,冷冷道:“不错,御药房昨日的确紧急征调京城的草药。不过,一共征集了五十三种之多。” “这点儿掩人耳目的伎俩,难道还想骗得了我?”大嘴四道,“你不想让人买到这十种药,却又怕引人怀疑,所以多买了一些别的种类。” 端木平满面正气丝毫不改:“御药房因为之前的药物不甚沾染了毒物,不得不全部销毁。这五十三种药材乃是宫中急需,所以才向民间征集。你却偏说是用来练什么武功。那我且来问你——我为何不想让人买到这些药材?而你们又为何寻遍京城药铺,求购这些药材?” “那是因为……”饶是大嘴四伶牙俐齿,也一时语塞——端木平没有发狂,他们说出原委来,也没人相信。 “啊呀!我明白了!”苍翼忽然大叫道,“你们几个人也太不够朋友了,你们要研究绿蛛手和优昙掌混练走火入魔的道理,怎么也不叫上我?这十种草药若不是我从那绿手印上辨别出来,你们怎么能知道?要说研究天下奇门武功,还有谁比我更痴迷?神鹫门的武功秘笈,我看过不少,虽然没见过优昙掌和绿蛛手,不过大致也推测得出。神鹫门武功分八种,以内力刚柔,招式快慢,有无毒性来区分,正好合着八卦,可以用乾,坤,震,巽,坎,离,艮,兑来标识。严八姐的优昙掌虽然有点儿不伦不类,但是劲力阴柔,招式徐缓,没有毒,属于‘坤’字类武功,而那个绿蛛手,估计是‘震’字类的。这个‘坤’字类的武功……” 他滔滔不绝,并手舞足蹈。众人起初还大略知道他在说什么,后来却越听越糊涂。而苍翼却越说越兴奋:“所以,你们想用这些草药来引他走火入魔,是不是?设想得倒是不错,不过,还差了一点儿。他丝毫不动内力,这些毒药能将他如何?你们看我来引他露馅!”说着,大步走上前去,一指朝端木平胸口戳去。 作者有话要说:为啥总是结束不了……唉……为啥端木平这么厉害……比作者厉害多了……作者想杀他都杀不死…… 143第142章 白羽音那天本想跟着去看热闹,岂料众人坚决不肯带她同行。任她在怎么强调自己是通风报信的大功臣,又是大伙儿出生入死的盟友,众人似乎早已对小姑娘的脾气与劣迹有所了解,完全不把她的抗议和恳求放在眼中。见她气哼哼地说谁也别想对她霏雪郡主发号施令,众人反而更觉得她刁蛮任性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邱震霆竟索性点了她的穴道,让她动弹不得。待她穴道自行解开时,众人早已去得远了。她气急败坏,骗得看守的民兵放松警惕,一击将其打晕,闯将出来,打算大闹民兵营然后追去芙蓉庙给众人一点儿颜色瞧瞧。不过,她才跑出房门没多远,就发现原来崔抱月并未和严八姐等人一同前往芙蓉庙,而是留下来看守哲霖,以防此人再次浑水摸鱼。白羽音暗想:我辛辛苦苦帮你们,你们却如此待我,此仇不报,我白羽音三个字也可以倒过来写了!你们怕姓袁的那病猫趁火打劫,我就偏偏要放他出来,吓不死你们也气死你们!于是,她又回到房中,和那看守自己的女民兵调换了衣服,潜入牢房来。 哲霖依然靠在囚室中,仿佛动也不曾动过。但听到白羽音的脚步声,就立刻幽幽笑道:“郡主去而复返,不知所为何事?” 白羽音冷冷道:“不为何事。就是来看看你沦为阶下囚的狼狈模样,实在叫人解气。” “解气?”哲霖道,“这么说郡主很生气了?让在下来猜一猜——想是郡主谎话连篇闯祸不断,绣花枕头的本性已经被人看穿,所以严八姐他们把你丢下了?” 没想到他一语道破。白羽音十分恼火。哲霖还接着说下去:“郡主看来满肚子火气没出发,所以想把在下从牢里放出去,在民兵营里闹点儿乱子,以报一箭之仇,是也不是?呵呵,若是如此,我劝郡主还是不要白费力气了。想要让崔抱月和杀鹿帮的人惹上一身麻烦,把在下留在民兵营里,只怕更有用处。” 为什么?白羽音几乎冲口而出地发问,不过忍住了,一翻白眼,道:“本郡主要是被你牵着鼻子走,那才是绣花枕头呢!你别想用激将法了。本郡主才没打算放你走。本郡主是来杀你的!”说着,从靴子里摸出一把匕首来,威胁地晃了晃。 哲霖全然不为所动,贴墙坐着,仿佛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忽然,笑道:“咦,果然来了!” “什么”白羽音也竖起耳朵仔细听,片刻,才辨别出马蹄声,由远而近,已经来到了民兵营内。“什么人来了?”她问道,“是你招来的?” “我今大势已去一无所有,又身陷囹圄,去哪里招人来?”哲霖道,“这些人应该是端木平招来的。” “你……你怎么知道?”白羽音问,“端木平不是去芙蓉庙和严八姐对峙了吗?哪儿能招人来?” “郡主不信,大可以去看个究竟。”哲霖道,“不过……”他还没说完,白羽音已经扭身跑了出去。到得外间,果然见到许多禁军兵士,正和民兵对峙着。但听民兵们嚷嚷道:“我们一心一意保家卫国,连朝廷的粮饷都不拿,怎么会去偷宫里的东西?你说我们偷了什么乌头飞燕草——我们都是农民猎户,只认得什么是青菜萝卜,哪里认得御药房里的药?再说,我们这辈子连皇宫都没进过,怎么晓得御药房在皇宫的什么地方?” 原来是管不着进御药房偷药的事被发现了,白羽音想,亏这人还自称神偷,竟然叫人找上门来! 禁军士兵喝令众人安静,道:“我们只是追踪偷药贼来到这里,没说是你们这些乡巴佬偷的!这贼人窃取毒药之后,连续向寄居在京中的武林人士下毒。有人看到他的面目,说好像是袁哲霖。” 听到这话,崔抱月有些慌了——哲霖来到民兵营的事,除了当时站岗的民兵之外,她并没有告诉旁人。一方面是要减少哲霖和民兵的接触,免得他花言巧语有机可乘,另一方面,也是免得人多口杂,泄露风声。没想到禁军会找上门来。她要如何解释自己未将哲霖移送官府却将其私自关押?她心中暗叫糟糕,但强作镇定,道:“我民兵营戒备森严,怎么可能有偷药贼闯进来?若那偷药的是袁哲霖,那更加别想躲在我的营地之中。我的每一个士兵都会拼尽全力将袁贼拿下!” “有没有要搜过了才知道。”禁军士兵道,“虽然袁哲霖不见得在这里,但偷药贼很可能藏身于此。御药房为了防止有人居心叵测在草药上做手脚,已经在好些草药口袋上用福寿膏做了标志,又豢养了专门追踪福寿膏气味的猎犬。如今猎犬带路来到民兵营,可见偷药贼曾经来过。” “笑话!”崔抱月斥道,“你也晓得说偷药贼曾经来过——或者他本想在此下毒害人,但已经去别处了呢?就凭几只畜生就要搜查我民兵营?我看你是根本没把我们民兵营放在眼里!” 禁军士兵本来就没把出身低微的民兵们放在眼里,听崔抱月呵斥自己,当即顶撞。而崔抱月愈加火冒三丈,从旁边一个民兵手里夺过一把草叉子来,当胸一横,道:“想到我民兵营来撒野,先过我这一关!”说时,将草叉子一晃,已经打掉了前面一个士兵的头盔。民兵们多不知情,大呼痛快。而禁军如何受得此等奇耻大辱,当下也都拔出兵器来。双方剑拔弩张。 白羽音看到这一切,心里明白崔抱月并非真要捍卫民兵营的尊严,而是要阻止禁军发现哲霖。她心中一边骂端木平诡计多端,一边怪管不着办事不牢,一边又想:崔抱月这胡搅蛮缠的法子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她须得带哲霖离开这里。否则,万一被人误会严八姐一行和哲霖勾结,那可就百口莫辩! 于是,她拔脚往牢房奔。忽又想:该声东击西,才好脱身!因迅速折去柴房,点起火来。滚滚浓烟立刻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她即趁乱跑回牢房中,也不和哲霖多罗嗦,用自己那削金断玉的匕首将牢门打开,拖着哲霖便朝外奔。临走,不忘在牢房里也放了一把火。够众人忙碌好一阵子了。 哲霖脚步蹒跚行动缓慢,白羽音拽着他就如同拖着一具尸体,吃力万分。好容易逃离民兵营一里多地,她已经气喘吁吁。偏偏哲霖还不忘说风凉话:“郡主不是说想杀我么?在哪里杀不好,偏偏要花力气跑这么远?还是郡主舍不得我死?” “闭上你的臭嘴!”白羽音恼火道,“你怎么知道端木平会招人来?是不是你这个两面三刀的混蛋早跟他商量好了?连救我也是假的?” 哲霖苦笑:“郡主怎么净把事情往复杂处想?之前辣仙姑自己不是也分析了么?像端木平这样一个人,既然弱点被人知道,不可能坐以待毙。他会搜尽京城所有和绿蛛手有关的草药,不可能料不到你们会去御药房偷。他当然要来个反客为主,好冠冕堂皇地对付你们。” “那你还说‘什么都不做’是上策?”白羽音瞪大了眼睛。 哲霖笑了笑:“凡夫俗子都知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却不知留一座空城给敌人,挖一条沟渠给洪水,才是最省力又最有效的法子。那些武林人士中毒,显然是端木平监守自盗搞出来的杰作。假如杀鹿帮的人不去御药房偷药,端木平的诡计焉能得逞?” 白羽音愕了愕:此话的确有理!继而又冷笑道:“嘴里说得好听,不过是事后诸葛亮罢了。你自己还不是在疾风堂穷折腾?” 哲霖道:“不错。事后想起来,实在费力不讨好。倘若我安安心心当我的官,替太子殿下办事,将来和樾寇交战的时候,自然什么国仇家很都报了。我的目的不过是要复国,又不是要颠覆楚国,若是没有操之过急走疾风堂这条道路,何至于落到今日这步田地?” 难不成和自己谈起心事来?白羽音和没功夫听,冷哼了一声,道:“御药房这事,就算是他们计算错了。不过,端木平遇到了那十种毒药就会狂性大发,这总错不了。难道他还能转眼就把自己治好了?” “能与不能,总要看过了才知。”哲霖道。 白羽音也正想到芙蓉庙去,于是拖着哲霖又走了一程,在一处茶亭雇了车子,一路朝芙蓉庙来。 他们不敢乘车到跟前,还有半里多路就下了车,从林子里摸索着行走。不久就听到了群雄嚎叫怒骂的声音,从树丛的缝隙中依稀可以看到漫天药粉弥散,好像一团浓雾笼罩。使劲舞动袖子意图挥散药粉的,捂着口鼻向外逃窜的,以及躬身拼命咳嗽的……慌乱的众人只是那浓雾中扭动的黑影而已。 “喝吓!辣仙姑这机关如此厉害,端木平整个人都泡在药粉里啦!”白羽音道,“不愁他不露出原形!” 哲霖靠在一棵树上休息,连看也不看那混乱的人群,道:“最好如此,就怕事情没这么简单。” 白羽音目不转睛,先看到离他们不远处,凉城府尹孙晋元抱头趴在地上,手下的衙役们组成一道人墙,帮他挡着远处飞散的药粉。接着,又看到少年白翎捂着眼睛哇哇嚎哭,被玄衣朱卉提着,纵出圈外。随后,看到苍翼在人群中一忽儿蹿出一忽儿蹿入,口中念念有词。 她正尽力在人群里寻找端木平的影子,却忽然听到端木平的声音了:“诸位不要惊慌!快坐下,闭气!先不要运功!待查明了是什么毒药,才好寻找解毒之道。乱用真气只会加速毒素的运行。千万镇定!” 在这一片混乱之中,这声音显得出奇的镇定,也许并不甚洪亮,却十分清晰,丝毫也没有发狂的迹象。白羽音不由大为震惊,瞪着哲霖道:“他没有发疯?这是怎么一回事?” 哲霖两手一摊:“我又不是端木平肚子里的蛔虫,我怎么晓得?这话你要问他。不过,他只怕死也不肯告诉你。” 白羽音直跳脚:“难道他真的转眼的功夫就悟出了化解魔功的方法?这也太神了吧!怎么可能早不悟出来,晚不悟出了,偏偏人家想好了对付他的法子,他就突然悟了?难道还真有急中生智这种事?” 哲霖笑而不答,真让白羽音愈加生气且着急。她又不敢冲上前去看个清楚,只能遥遥等待那团绿色的烟雾渐渐散去。少时,便看见武林人士东倒西歪或坐或卧,少数几个站着的,怒冲冲盯着严八姐等人。而端木平虽然面带病容,让弟子搀扶着,神情却十分严肃,半分也不癫狂。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白羽音伸长了脖子。蓦地,见苍翼跳了出来,大叫道“我明白了!”接着,叽里呱啦说了一大通神鹫门武功的道理。由于距离甚远,白羽音听不大清楚,况且五行八卦复杂无比,本来就叫人摸不着头脑,她只见苍翼手舞足蹈,最后说道:“他丝毫不动内力,这些毒药能将他如何?你们看我来引他露馅!”说时,大步走向端木平,伸指直戳他胸前膻中穴。 白羽音眼睛眨也不眨——端木平会发狂吗?苍翼这怪人不会帮倒忙吧?或者,这一击杀死了端木平,也算一种了断?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而那边圈中的其他人,诸如严八姐、邱震霆等,也都一样紧张。瞬间,时空好像了凝固了一般,众人都静止了,连同端木平在内——他仿佛是太过吃惊,竟无法避开苍翼这一击,眼睁睁看着对方击中自己胸前要害。 接着,一切又流动了起来。只见端木平晃了晃,仰天摔倒。一蓬鲜血自他口中喷出。“师父!”神农山庄的弟子扑了上去。而苍翼则惊骇地盯着自己的手指,然后看看端木平,又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指:“怎……怎么会这样?你……你怎么一点儿内力也没有?” “你这魔头!”一个神农山庄的弟子哭道,“师父为了给皇后娘娘治病,以身试药,结果中了剧毒,就……就内功全失了!” 在场诸人不由全都怔住。白羽音也半晌合不拢嘴:“内……内功全失……难怪他不会走火入魔……但怎么……怎么会……突然这样?” 哲霖嘴角浮现出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什么‘以身试药’,根本就是借口!端木平自然是料到了辣仙姑的计策,害怕被毒药引得失了常性,所以不惜自废武功来化解这一危机。想此人为了修习优昙掌不知花了多少心血,到头来却是一场空,何其可笑。不过,他为了保住自己正人君子的名声,竟不惜让多年心血付诸东流,手段何其狠辣!唉,果然,成大事者要拿得起、放得下,才能立于不败之地!他这一招破釜沉舟,真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你们哪儿还有办法将其揭穿?” “可是……他……他这不就成了废人?”白羽音道,“现在严八姐要杀他,岂不是十分容易?” “那可不一定。”哲霖道,“如果练成魔功,却被人揭穿了嘴脸,他就成为武林公敌。相反,失去武功却保持着谦谦君子的名头,哪怕武林正道的人再怎么虚伪,也不会公然放弃一个救死扶伤侠义为怀的君子,你说是不是?” 白羽音讨厌他那高僧智者一般的语气,冷哼一声不答话。这时,听那边正道人士高声斥责严八姐一行:“你们这些旁门左道的妖魔不觉得羞耻么?端木庄主如此正直无私,为了救人,连自己的安危也不顾,你们却还说他偷学魔教武功,真是荒唐之极!今日不杀尽你们这些妖魔鬼怪,道义何存?”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老子算是领教到了!”邱震霆骂道,“反正道理是说不清了,倒不如大家痛痛快快打一场——先宰了这个伪君子再说!”他“呛”地抽出腰刀来,向端木平兜头砍下。 神农山庄的众弟子自然不能眼睁睁看着师父被害,纷纷上前拦截。而那些尚未中毒受伤的正道中人也先后挡了上来,顷刻和杀鹿帮诸人打作一团。又有几个来围攻严八姐,口中大呼“斩妖除魔”“捍卫侠义之道”等等。也有人叫着“快拿解药来”。喊杀声,兵刃撞击之声,夹杂着伤者的呻吟之声,还有天空乌鸦的“呱呱”哀鸣,芙蓉庙一派混乱。 这下可怎么收场呀?白羽音烦躁地坐在树根上。 这边厢众人正打得不可开交,那边厢忽然“的的”一阵马蹄声,崔抱月率领民兵们气急败坏地赶了来,后面还有许多禁军士兵。“端木平!”崔抱月还未跳下马,先高声骂道,“你这卑鄙小人,竟敢诬陷我们民兵营——我们和江湖人士井水不犯河水,怎么会去毒害姜广轩、慧慈等人?” 混战中的人们俱是一愣——慧慈和姜广轩中毒了?难怪没有出现!端木平也满面诧异:“这话从何说起?” “呸!”崔抱月啐了一口,“你还装蒜!分明是你搜尽了京城方圆几十里的那十种毒药,如今京里一大批武林人士中了毒,你就说是御药房失窃,还说是我们民兵营的人偷的。分明是监守自盗栽赃嫁祸!” “御药房失窃?”端木平惊讶。 “你别说你是刚刚听到的!”崔抱月怒道,“禁军都已经在我民兵营放火了!说什么有猎犬寻着福寿膏的味道追踪到我那里——好笑,畜生要有这么灵验,那官府就不怕抓不到逃犯了!” “崔女侠,”端木平正色道,“福寿膏使人上瘾,毒害无穷,所以才不能广泛使用。但是,利用吃福寿膏上瘾的畜生来追踪,却十分准确。在下的确在御药房中设了这样的机关,为的是防止不法之徒加害皇上。但是,御药房失窃、慧慈大师中毒,而貂鼠又追踪到了民兵营,在下却是刚刚才听到。何来监守自盗栽赃嫁祸之说?” “哼!”崔抱月怒冲冲,显然一个字也不相信。不过这时候,后面禁军兵士牵着的猎犬忽然狂吠起来,挣脱主人猛地朝人群扑了过去,三五只猛犬同时“汪汪”嚎叫着围住管不着。他方要畜生呵斥,那猎犬们已猛扑上去咬住他的大腿,痛得他惨叫连连:“老三,快把这些畜生赶走!” 猴老三驱使鸟兽的本领十分了得,只是这天无论他怎么龇牙咧嘴,猎犬们也毫不理会,只是咬着管不着不放。最终还是邱震霆挥刀劈砍,将猎犬尽数斩杀。不过,这些畜生即便身首异处还依然不肯放松管不着——三个狗头挂在他的腿上,鲜血淋漓,分不清哪是他的血,哪是猎犬的血。 管不着站立不稳,跌坐在地,指着端木平大骂:“端木平,你用畜生来骚扰老子,好卑鄙无耻。” 你们那个猴老三还不是成天驱使畜生出来捣乱?众正道人士都反唇相讥。端木平却正色道:“管二当家,猎犬并未攻击旁人,单单追着你不放,可见是你身上沾了福寿膏的缘故。管二当家号称‘神偷圣手’,大约是为了布置今日这机关伏击在下,所以昨夜潜入御药房了,是也不是?” “放屁!”管不着大骂,“我身上怎么可能有福寿膏?要有,也是你偷偷抹上去的!你这卑鄙小人,竟敢陷害我!我知道了,连袁哲霖那小子也是你一伙儿的!那小郡主也是你们一伙儿的!他娘的,真无耻!真狠毒!你安排他们施苦肉计,骗了我们——你这阴险小人!” 其实管不着他心中明白,大伙儿已经掉进端木平的圈套之中。伪君子精于算计,这毒计真可谓天衣无缝!眼看着禁军兵士走上前来要逮捕他,他不知如何辩解,便乱嚷嚷了一气。却未注意到此话大有“此地无银三百两”之嫌。白羽音在树丛中急得差点儿没跳起来:自己好不容易才把哲霖带出民兵营,没叫人抓住把柄。管不着此时却全都招供出来,岂不浪费她一番苦心! 哲霖在一旁也是摇头叹息,不知是和白羽音一样感叹辛苦奔波全都白费,还是觉得自己聪明一世竟然被杀鹿帮这群莽夫拉下马太过可笑? 不过,好在众武林人士只对中毒之事义愤填膺,又急着要找解药,因此只是不住口地咒骂,并未奇怪他怎么忽然提到哲霖。而端木平虽然是阴谋的策划者,似乎觉得自己出面来指出疑点有失他救死扶伤一代名医的身份,于是,保持着大义凛然置生死于度外的神情,尽力大声呼道:“诸位听我一言!今日已有这么多江湖同道受伤中毒,不管御药房那里出了什么事,也不管严八姐和在下谁是谁非,先要设法给大家解毒。人命关天,总要先救了人,再计较其他!” 只是,喧嚣声震天,大家都没把他的话听到去。而且,就在这里时候,忽然又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只见司马非率领一大队京畿守备军的士兵驰到了近前。 “司……司马元帅……您怎么亲自来了?”孙晋元赶忙屁滚尿流地上前谢罪,说自己办事不力,累得司马非劳累奔波,但也不忘抱怨诸武林人士麻烦不断,实非他能力所能管束。 司马非却不理他,扫视一眼那遍地狼藉,道:“你们把老夫的警告当成耳旁风么?还是你们根本就不将朝廷放在眼中?你们若有什么冤屈,本该向孙大人申诉,或者回到家乡找你们各自的父母官申冤。如今在京城一而再再二三地闹事,若还不将你们拿下,楚国天威何存?” 群雄满腹冤屈恼火,七嘴八舌地申辩,并有人嚷嚷着“官官相护”指责司马非包庇杀鹿帮中人。而蓦地,只听“砰”的一声巨响,接着“喀嚓”一声,一枝粗如儿臂的树枝折断落下。众人又惊又奇,但见司马非手中一支乌油油的管子正冒出一缕青烟。群雄多不知是何物,严八姐却曾见过,正是公孙天成当日打伤姜广轩时所用的火枪。 “吵吵什么!”司马非怒喝道,“你们想让老夫在你们身上也开几个透明的窟窿吗?”众人都被震慑。他们不知火枪虽然毁坏力超过一般的暗器,但装弹不易,司马非根本无法连续射击,只知道此刻大家受伤的受伤,中毒的中毒,哪里敢和朝廷的军队硬拼?况且,看司马非如此恼火,多半要将他们抓回去再受牢狱之苦。众人心中虽然窝囊,却也不敢喧哗,只低声嘟囔。 端木平颤巍巍地站起身:“元帅,诸位江湖朋友不过是不忿严八姐杀害白莲女史又污蔑在下,所以聚集于此和他对峙,谁料他们设下机关,造成许多江湖朋友受伤中毒。元帅不问青红皂白就责怪我们聚众械斗,实在有失公允。” “没错!”众正道人士纷纷点头附和。 “话不能这么说。”孙晋元道,“白莲女史的案子,本官不是已经在查了么!本官到这里来,不也是为了要请严八姐回去,好升堂审案么?结果你们几句话说不拢就动起手来。完全没把本官……没把朝廷放在眼里!你们不想死的,就乖乖罢手,跟我回京去把案子都了结了。之后,你们远远离开京城,遵纪守法地过日子去。” “我绿林众人素来也没有和朝廷作对的意思。”端木平说话不卑不亢,“我等之所以会来到京城,皆是因为有心之人利用庙堂之争迷惑了一些武林同道。而今日我等之所以会聚集于此,乃是因为有人利用职务之便,使在下蒙受不白之冤在前,使白莲女史惨死、诸位江湖同道中毒在后。朝廷对此一再敷衍,有心包庇,我等不得已,才自行解决。本来这些话,在下并不想说,但大人一再辱骂我等——难道朝廷的威严至高无上,我等的尊严就可以随意践踏了吗?” “说得比唱得还好听!”邱震霆怒斥,“你干的好事你自己心知肚明,用不着谁来冤枉你!白莲女史是谁杀的,四处下毒的又是谁,你也明白得很!他娘的,世上会骗人的不少,不过,老天有眼,没有一件阴谋不会败露。袁哲霖就是个好例子,任他再怎么吹得天花乱坠,最后还不是一败涂地?” 大嘴四也道:“大哥说的不错。你污蔑严兄弟杀害白莲女史,又污蔑咱弟兄几个下毒害人,看起来好像证据确凿,不过,人正不怕影子歪。世上的冤案总会平反。想当初姓袁的捏造证据害死司马公子,最后还不是水落石出?” 这正说到了司马非的伤心事,狠狠一抖马鞭:“都给我住口!老夫已对勤儿的灵位立下重誓,有生之年决不再拉帮结派,管你是绿林豪杰也好,朝廷官员也罢,谁怀着祸国殃民损人利己的念头,老夫一概六亲不认。我今日来到这里,并不是听你们聒噪。那道姑被杀的案子有了些眉目,我本来想让孙大人今日升堂了结此事,结果孙大人却被你们牵绊于此。不得已,我将人证物证都带来此处,就地审理此案。免得你们再多生事端!”说时,他招了招手,后面队伍里走出几个凉城府的衙役来,抬着一副担架,上面显然就是白莲女史的遗体,她的几名女弟子紧随在旁,后面垂头跟着的正是衙门的仵作。 司马非示意仵作走上前来,向众人陈明事实。仵作不敢怠慢,将担架上覆盖的白布揭开一角,刚好露出白莲女史胸前那碧莹莹的掌印。他从随身的工具囊里取出银针,在那掌印上轻轻一碰,亮晃晃的银针立刻变成了黑色。接着他又另拿了三枚银针,分别在白莲女史的胸前几处大穴刺了刺,银针却毫无变化。仵作将四枚针都举起来给众人看了,说道:“这绿手印剧毒无比。如果此人中了毒掌,毒素随着血液侵入心脉,身上其他部位也应该验出毒素来。不过,她身上却只有这个掌印是有毒的。不仅如此,其实只有印着手掌印的这层皮肤是有毒的,其下的肌肉却并未遭毒素损害。”说时,再取一根银针,由掌印一侧几乎平贴着穿刺至皮下,拔出来展示时,银针光洁如故。 “这是什么意思?”群雄中有人不耐烦地问。 “这还不清楚?”苍翼跳了出来,拍拍那仵作,似乎大加赞赏,然后自己说道:“这老道姑身上的手掌印是死了之后才被人印上去的,特为冤枉严八姐!你想,严八姐先打了她一掌,直打得她口吐鲜血,肯定伤得不轻,中掌的地方一定留下青紫的痕迹,说不定肋骨也断了,摸一摸就知道。不过,严八姐这一掌乃是正宗的神鹫门优昙掌,并不会留下绿手印。事后有人为了要冤枉他,所以得另外印一个绿手印上去。不仅要印,还要印得和严八姐留下的那个完全重合,天衣无缝。这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不信大家都会去找张纸,先印一个墨汁的手印上去,再对准了印一个朱砂的手印——纸是死的,不会移动,尚且还需要瞄准无误。而一个大活人,不管受了多重的伤,总不会乖乖躺在那里让你再打她一掌。所以,这个印绿手印的家伙只好先把道姑给杀了,然后在尸体上印了个绿手印。人既已死,血流停止,毒素也就无法从肌肤深入肌肉血液,于是留在表层——我说的没错吧?” “这位老爷说的一点儿也没错。”仵作低头道,“小人仔细检查过,死者胸口中的那一掌并不甚重,她的骨骼、内脏完好无损。真正致命的伤其实在这里。”他动手翻转白莲女史的遗体,拨开脑后的头发来,指着后脑玉枕、风府等穴位道:“小人从这几处穴位之中拔出四寸长的银针共七支。因为银针深入头颅,所以当时并未出血,且又有头发覆盖着,才没立刻查出来。现在看来,这七根针才是致死的凶器。” “果然!果然!”苍翼凑到跟前瞧了个仔细,本想揭下整幅白布,亲自检验仵作其他的验尸结果,不过却被白莲女史的女弟子们拦住了:“师父已经含冤而死,难道你还要叫她老人家在众人面前受辱吗?” 苍翼怔了怔,才想起白莲女史的尸身赤身露体,忙缩回手来,道:“不用看也已经很清楚了。杀她的并不是严八姐,而是一个熟知绿蛛手和优昙掌的区别,又深怕别人知道自己修炼魔功的家伙。这个家伙五行缺木,行为不端,且不甘平淡——所以名字里把自己没有的东西统统都凑上了。大家说说他是谁吧!” 众人自然明白他指的是端木平。杀鹿帮中人都拍手叫好。正道群雄虽不至于立刻怀疑端木平,但心中也起了疑惑:凶手既然不是严八姐,那么是谁? 端木平面如金纸,却没有丝毫惊慌或恼怒之色,扶着一名弟子艰难地走到担架旁,俯身查看白莲女史的遗体。“不错,凶手十分狡猾歹毒,后脑要穴,刺穿一处,已然可以致命,竟然连刺七针……”他叹了一声,接着对那几个眼睛红肿的年轻女子道,“你师父是武林正道人人敬仰的一代宗师,竟然遭此不测,我等绝无袖手旁观之理。一定查明真相,为她报仇雪恨。”几个年轻女子都抽泣着点头。苍翼即冷笑道:“报仇雪恨,还不简单?你自杀以谢天下,恩恩怨怨立刻一笔勾销!” 端木平却并不理会他,转身看着严八姐道:“严八姐,看来白莲女史一事,我等错怪了你。不过,你的确拜魔教妖人为师,修习魔教武功,已与我们武林正道势不两立。看白莲女史的伤势,杀她的人懂得魔教的绿蛛手,应该也是魔教中人。你若还想回归正道,立刻供出其他魔教人物的下落,并和我等联手将其剿灭,我们武林正道应该可以给你一个悔过自新的机会。” “这话说得真是好笑!”苍翼道,“练绿蛛手的人就是你,而绿蛛手需要什么毒药,托你留在宫中那个绿手印的福,再加上我这绝顶聪明的脑瓜子,杀鹿帮的人全知道了,那天在芙蓉庙听到咱们说话的人也全都知道了。你怎么凭空又捏造出什么魔教同党来?” 端木平瞥了他一眼,神色甚是轻蔑:“这位西瑶的朋友,在下和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却几次三番诋毁在下。你说这话的意思是,并没有其他的魔教妖人,杀害白莲女史的是阁下,或者是杀鹿帮的各位英雄?” “我们才和她无怨无仇呢!”苍翼道。 “那很好。”端木平不给他多说话的机会,自对司马非和孙晋元道,“司马元帅、孙大人,既然真相已经查明,与严八姐毫无关系,今日在场的江湖朋友也必不会再去骚扰严八姐和杀鹿帮的五位大人。不过,御药房失窃和京中多为江湖同道中毒一事,还不知是何人所为。不管凉城府是否要彻查此案,如今人命官天,希望元帅能先让在下回京去,替中毒的人诊治,其他的事情稍后再议不迟。” “嘿,你们听听!”苍翼又抢着道,“他知道绿蛛手的毒要怎么解!你如果不是偷看过绿蛛手的秘笈,怎么会晓得解毒的方法?那个魔教同党就是你!” 端木平冷笑了一声:“这位朋友说话颠三倒四,好不可笑!世上的毒药无千无万,你单单告诉我是‘绿蛛手’或者‘赤练指’‘百步倒’,我自然不知道该如何应付。但阁下方才已经明明白白把十种毒药都说了出来。虽然具体的配方还不晓得,但根据你说的成分,我以为只要先准备绿豆汤、甘草茶,先将个人身上的毒素冲淡缓和些,再慢慢寻找根治之道也无不可。” 中了毒了正道人士一听这话,怎不大喜过望:“端木庄主正直无私、济世为怀,武林中有目共睹。一两个奸险小人造谣污蔑算得了什么?我等日后一定助庄主铲除这些魔教妖孽!” 对于这样的溢美之词,端木平只微微颔首为礼,继而对司马非道:“司马元帅,对于在下提议意下如何?” 司马非皱着眉头:他只想赶紧把这群江湖人士打发了,怎料到他们总能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看情形,御药房失窃,姜广轩等人中毒,分明就是他们武林内讧的结果,如果朝廷来查,只会拖延时间,让他们再生事端。但若是不查,岂不是让为他们回到地方再次械斗的理由? 孙晋元毕竟处理公案许多年,什么时候需要虚张声势把小事闹大,什么时候需要平息纷争把大事化小,什么时候要秉公执法六亲不认,什么时候又要歪曲事实大兴冤狱,他心里最清楚。不仅清楚,而且还有许多手段。看到眼下这情形,他脑筋稍一转,就上前道:“自然是要交给我凉城府来查。其实这案子的主谋也不难找,应该就是贼心不死的袁哲霖——禁军的各位不是也如此怀疑么?想必你们也有线索?” 禁军兵士点了点头:“我们得悉御药房失窃,追出来发现多名武林中人中毒,当时就怀疑是疾风堂卷土重来。而景康侯府那里也承认,袁哲霖趁他们不备跑了出来,有两天不见人影了。后来我们随着猎犬追踪道民兵营,却并没有见到袁哲霖的踪影。到了这里,猎犬却冲着管大侠去了……” “袁哲霖诡计多端!”孙晋元打断道,“一定是他做了什么手脚,陷害管大侠。依我看,这位白莲女史也是他杀死的,为的是挑起端木庄主和杀鹿帮五位大人的矛盾。我这就回去请示刑部,通缉袁哲霖,决不能让他再祸害人间。” 这个狗官,还真能随便找替罪羊!白羽音既好气又好笑,轻轻捅了哲霖一下,低声道:“你这就叫一失足成千古恨!现在什么坏事,只要让你背了黑锅,就可以天下太平。这对于端木平来说,也是个好台阶哩!” 哲霖笑了笑:“墙倒众人推,这是千古不变的道理。反正我已经被圈禁,大不了这次被砍头——总不能砍我两次头吧?我倒看看他们还能让我顶罪到几时。不过,我看端木平不会下这个台阶。武林正邪之争,就好像女人的贞洁一样,即使做了□,还是想立牌坊——否则,端木平为何自废武功?他大可以将魔功发扬光大,称霸天下!说到底,他是武林正道的领袖,他一定要打击歪门邪道,尤其是知道他不可告人秘密的那些歪门邪道——比如严八姐。” 这话也有道理!白羽音“哼”了一声,继续偷看。 果然,端木平正色道:“此事到底是不是袁哲霖的所为,孙大人若能彻查,自然甚好。不过,武林正邪不两立,几百年来一向如此。只要魔教卷土重来,武林便无宁日,国家也不可能稳定。所以,无论司马元帅如何威胁我等,我等依然会选择铲除魔教——严八姐,你的同党在何处?阕遥山又在何处?你快从实招来!” “对呀,阕前辈在哪里?你别告诉他,只告诉我就好!”苍翼一听到和阕遥山有关,自然也要凑热闹。 严八姐看够了这闹剧,深悔自己当初太过固执,没有索性一掌打死端木平——他在阕遥山面前夸下海口,要匡扶武林正道,结果只引起了更大的风波而已。不过,要杀端木平,现在也不迟!大不了一命抵一命,总算少了一个祸害!他这样想时,一股暖流从丹田徐徐升起,瞬间四肢百骸都充满了力量。于是他紧握拳头,只待苍翼稍稍让开,他就好扑上去和端木平同归于尽。 可这时候,一个神农山庄的弟子忽然道:“师父,要说起会魔教武功的,似乎的确还有一个呢!” 此话一出,众人的目光全都向他投了过来。端木平也问:“是谁?” “师父不记得了么?”那弟子道,“当天师父去菱花胡同和白神父聊天,后来忽然有刺客打伤了白神父。那刺客使的是神鹫镖,他和师父过招时,手掌也发出绿光来——当时师父也曾喝问他是不是魔教的人。他却说自己是朝廷的人。” 竟有此事?群雄惊讶。严八姐和杀鹿帮中人心里却已隐隐有了答案——应该就是康王府的护院吧?此人已退出江湖,不想再涉足腥风血雨,所以才暗中传书给严八姐揭发端木平魔功的秘密,而不亲自出马铲除奸贼。无论结果如果,此人对他们有恩,怎能让这些武林匹夫去骚扰别人的生活? 他们想着要寻一条万全之计,而其他的武林人士却已沸腾了起来,纷纷道:“朝廷中竟然有魔教余孽?难怪歪门邪道都登堂入室当起官来!不过,他既然人在京城,那再好不过,咱们就是把京城翻过来,也要找出他的下落!”一时间,大家激动异常,饶是守备军大声呵斥,司马非又对空鸣枪,还是无法平息。 而蓦地,空中传来一声长啸:“要找神鹫门的传人,何其容易,我来指给你们看!”话音落处,一条人影蝙蝠般划过,稳稳落在圈中。正是康王府的护院铁师傅。苍翼立刻就跳了起来:“啊,是你!我就知道是你!”余人却大多眯起了眼睛:“阁下是谁?” “我?贱名何足挂齿!”铁师傅大笑,但走到司马非和孙晋元面前时却立刻换上一副躬顺的神情,作揖道,“给两位大人问安。小人是康王府的护院,找寻我家郡主的下落来到此处,听到有人大放厥词,连我这个奴才都听不下去了,才出来说几句心里话。有说得不对的地方,请两位大人包涵。” 孙晋元见他这样飞来飞去的本来,哪敢有异议?司马非也知道江湖人士不服管束,再怎么阻止也是白费力气,因皱眉道:“好,你有什么话,尽管说吧。” 铁师傅道:“是!”便踱到了端木平的面前:“端木庄主,你贵人多忘,早就不记得在下了吧?还是你的徒儿记性好些。” “你果然是神鹫门的!”苍翼大喜道,“现在终于承认了!哈哈——阕前辈在哪里,你可知道么?” 铁师傅瞟了他一眼:“你这人真是冥顽不灵。我和阕前辈素未谋面,你再怎么追问我,我也讲不出个所以然来。” “当年正大门派血洗神鹫门,就只有阕前辈和他的师父逃出生天。”苍翼道,“阕前辈就是神鹫门唯一的传人。看你这年纪,应该是阕前辈的徒儿才对。怎么说不认识他?” 铁师傅哈哈大笑:“正大门派血洗神鹫门的时候,满以为一个活口也没留,未察觉阕前辈和他师父却出生天。阕前辈后来四处复仇,名满江湖,这些正道人士逼他隐居,以为从此高枕无忧,却不知当年逃出神鹫门的还有我的师祖。只不过我师祖远赴西域番邦,我也在西域居住多年,阕前辈成名之时,我们这一支并无人知道。不过也是老天有眼,要是我们早从西域归来,只怕六十年前就被人害死了,怎能留下我来揭穿所谓武林正道的狗屁嘴脸?” 群雄听他出言不逊,纷纷斥骂:“魔教妖人,休得猖狂!今日一定要将你们斩草除根!” 铁师傅大笑:“斩草除根?只怕没那么容易。我们神鹫门人丁兴旺,各大门派都有我们的后人呢!” “放屁!”群雄暴怒,“魔教就算有余孽,也不过一两人而已。你休要信口雌黄,企图蛊惑人心!” 铁师傅笑嘻嘻扫视众人一圈,指着一个横眉怒目的汉子道:“这位大侠,我听你骂得最凶,请问你是哪一门哪一派的?” “老子是白龙剑派的。”汉子道,“怎的,你想跟老子过两招?” “白龙剑派?无名小卒!”铁师傅轻蔑道,“你师祖曾经学艺铁剑门,你们的武功也应该是从铁剑门演化而来的吧?你看这是什么?”他一边说,一边以指代剑斜刺前方,继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上中下三个方向连刺七剑,霎时将那白龙剑派的汉子周身要害都笼罩其中。 “铁……铁剑门的‘荡平千山’!”有人惊呼。 “咦,你的眼力还不错嘛。”铁师傅笑道,“白龙剑派的人忘记了祖宗,你却还记得——你又是哪一门哪一派的?” “在下一介江湖浪子,不过曾经在琅山派学艺。”那人回答。 “不错,不错。铁剑门琅山派同气连枝,武功也有许多相通之处。”铁师傅道,“那你来认认这是什么!”说时,他两手同时划出,左劈右斩,仿佛与数人争斗。接着,猛然蹿起丈余,一翻身,好像要钻入水中鱼鹰一样,头朝下直扑向那不可见的敌人。到快触及地面的时候,他竟以左手两指支撑,倒立在地上,右手继续挥掌劈砍,双腿亦“啪啪啪啪”不停地连环踢出。他的整个人化作一把旋转的刀,哪怕被人围攻也不怕。 “这……这是琅山派的‘万剑归宗’?”那师承琅山派的人面如土色——“万剑归宗”乃是琅山派的镇山之宝,连现任掌门也未曾参透,这个魔教妖人却如此轻松便使了出来,怎不叫人骇异! 铁师傅微微一笑,两臂在面前划了个八字,忽然指捏兰花,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定定不动。片刻,见众人都不说话,才道:“这不是达摩门的‘唯我独尊’么?难道他们的弟子不肖,已经不会这一招?可惜!可惜!”他摇摇头:“不过,也够本了。我神鹫门的一套‘逍遥自在拳’就养活了这么多门派,师祖泉下有知,也可以安息了。” “魔……魔头!”众正道人士已气势大减,却还不肯输嘴,“你休得胡言乱语!你从何处偷学来这些武功?阕……阕遥山在哪里?你们……阴谋重建魔教?不要妄想!” 铁师傅大笑:“重建神鹫门?神鹫门难道需要重建吗?你们当年瓜分了神鹫门的武功秘笈,各自修练。算起来,你们统统都是出自神鹫门。哈哈,我神鹫门被灭门之后竟然兵不血刃一统江湖。世上的事,当真奇妙无比!” “放屁!”有人怒斥道,“天下的武功无千无万,招式有相似,也何稀奇?看到似是而非的招式就硬说是从神鹫门偷学来的,又硬说天下门派都出自神鹫门,何其荒唐!” “这话大有道理!”铁师傅鼓掌道,“乌龟和王八也长得差不过,但是并非同门。不能只因看到乌龟背了个硬壳,就说它是王八。那请问诸位,因何认定严八姐是神鹫门的后人?因为你们听端木平说,严八姐使出一套好似优昙掌的武功?那可真好笑了!优昙掌乃是神鹫门最厉害的功夫。要是严八姐会优昙掌,你们如此对他苦苦相逼,他发怒起来,你们岂还有命在?可见这小子根本就不会优昙掌,不知哪里学来一点儿三脚猫的功夫而已。” 群雄听出铁师傅是为严八姐开脱,虽然觉得这说话牵强,但一时也找不出反驳之道。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端木平阴沉着脸发话了:“好,严八姐素不承认他是魔教传人,我们姑且不追究他。但是阁下已经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自认是魔教中人,在场的诸位都听见了。自古正邪不两立,我等一定不能容你。今日我等就要将你这魔教余孽铲除,你不要觉得冤枉。” “不冤枉。”铁师傅笑道,“自古江湖就是用拳头说话的地方,拳头硬的,就说自己是正义的一方,技不如人的,就沦为邪魔外道。只不过,要铲除我,你们的本事也……”他故意不说下去。 众人见他方才显露功夫,自然晓得不是他的对手。听他此话大有威胁之意,便都望向端木平,看看这位武林正道的领袖打算如何应对。端木平显出一副视死如归之态,道:“我们武林正道人才济济,岂会惧你?百年之前我们能杀灭魔教,百年之后一定也可以斩杀你这魔头。邪不胜正,自古而然。” 铁师傅全然不为他所动,走向孙晋元,“扑通”跪倒:“孙大人,小人的的确曾是江湖中人,不过早已经弃暗投明,做了康王府的护院。漫说小人年轻时在江湖上并没有做过杀人越货之事,就算真的做过,俗话说‘浪子回头金不换’‘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是不是也应该给小人一个悔过自新的机会?如今这些人却口口声声要把小人千刀万剐。而且还是当着孙大人的面,显见这他们不把大人和我楚国的律例放在眼中,请大人替小的做主!” 孙晋元未料他有此一举,吓得连退两步,差点儿摔倒。铁师傅还继续说下去:“小人是康王府的奴才,常言道‘打狗还要看主人’,这些江湖草莽不仅没把孙大人放在眼里,连我家王爷他们也没放在眼里。这真是没有天理了!”说时,“砰砰砰”向孙晋元磕起头来。 众人都晓得他是装疯卖傻——端木平等人灰头土脸,杀鹿帮一行却觉得无比解气,司马非正愁管束不了绿林豪杰,乐得看笑话,孙晋元则怕自己被卷入纷争不死也得残废,冷汗直下。唯苍翼素来想法与人不同,反而看不出铁师傅是在捉弄端木平,只觉他武功如此高强,却一副奴才嘴脸,叫人生气,便大步上前去,拉他道:“你这人好不奇怪!凭你的功夫,要把这些草包统统废掉有何难处?你要重建神鹫门也不过动动小拇指便可。你何必求这没用的官老爷替你做主?” “你懂什么!”铁师傅道,“我既然已经弃暗投明,怎么能学这些草莽匹夫,动不动就为了一点儿私仇大打出手?我身为王府的护院,怎能去做那违法乱纪的事情?岂不是给我家王爷找麻烦吗?” “你刺杀白神父,难道就不是违法乱纪的事了?”神农山庄的弟子尖声质问。 “这怎么一样?”铁师傅道,“我是康王府的奴才,主子有令,赴汤蹈火也要做到。再说,我并没有刺杀白神父,只不过是奉王爷之命,设法将白神父留在菱花胡同,暂时不能出门。如此而已。” “你好好的武林高手不做,怎么偏偏要做奴才?”苍翼直跺脚,“不明白!不明白!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这又什么好生气的?”铁师傅道,“你这人才真真奇怪!我听说你和你那三个同门都是西瑶孝文太后身边的护卫,不也一样是奴才么?做奴才的好处,你难道还不清楚?对手之间,往往谎话连篇,朋友之间,也要还说点儿客气话,不知那句真心那句假意。唯有主子对奴才,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好比我家王爷对待我们这些奴才就是两个字——实在。说要我们杀人就绝不会要我们放火,说做好了事给多少银两,也绝不会短了我们。做人就要这样清清楚楚,别的也就不贪图了。要是成天花精神去猜别人的心意,提防被别人算计,或者自己去算计了别人又得不到好处,这种日子过得多累?” 苍翼一时被说愣了,张口结舌。倒是司马非在一旁道:“你这人,什么例子不好举,单单要说‘杀人放火’,好像康王爷专做坏事一样。” “元帅教训得是。”铁师傅道,“小的是个粗人,不像有些人会说大道理。杀人放火的确是坏事,不过,小人看来,如果能把杀人放火挂在嘴边,总比那些满口仁义道德暗地里却杀人放火要来得强吧?” “说得好!说得好!”大嘴四噼里啪啦地拍手“光明正大地助纣为虐,总比偷偷摸摸地残害忠良要强一些。这位护院大哥,你对我胃口!咱们去喝一杯,怎样?” “多谢抬举。”铁师傅道,“我们做下人的,不能随便出门喝酒。不小心喝醉了,耽误了主子的事,岂不麻烦?今天已经多管闲事耽搁了半晌啦——我去找我家郡主去了。” 说着,拍拍身上的泥土,向司马非和孙晋元各行一礼,径自走出圈外。 作者有话要说:为什么端木平还没有死……看来他暂时是不会死的了……作者都快被他气死了…… 144第143章 众人愕然地看着铁师傅。有人叫道:“你……你休走!我们身上的毒,怎么个解法?” 铁师傅虽停下脚步,却不回头:“谁下的毒,叫谁解。找不到下毒的人,就叫端木平解。端木庄主艺高胆大,什么疑难杂症都难不倒他。本来优昙掌和绿蛛手混在一处练,走火入魔,必死无疑。他却有办法化解。这小小的乌头、飞燕草等物,还能难得倒他?”说罢,大笑三声,脚在地下一跺,人如爆竹似的窜天而起,霎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众人不由目瞪口呆,连苍翼也下巴掉到了胸口上:“这是什么轻功?是上了天了,还是下了地了?神鹫门有这样的武功吗?喂,你等等——”一边唤着,一边施展轻功追了上去。 玄衣、朱卉和白领一直在远处观望,不想插手中原武林的争端,此时见苍翼又率性而为,不由着急地大呼:“你往哪里去?我们还有正事未了——”只是,苍翼好武成痴,哪里听得进去,何况,以他的轻功,只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人已经在半里开外。玄衣等人不由大摇其头。 白翎因为双眼被毒药迷了,虽然已经及时冲洗,还是疼痛难当,所以他只能紧闭双眼,如同盲人。朱卉生怕耽误治疗,就劝玄衣道:“师兄就是那怪脾气,咱们也不必去追他,等他碰了壁,自然会回来。咱们还是先回凉城把这孩子的眼睛治好。” 玄衣只能叹气道:“师弟他一把年纪了,还像个小孩!以后老太后再交代办事,可不能带他同来。” 朱卉笑道:“若是不带他出门,留他在临渊城里,不怕他给老太后找麻烦么?师姐不要着急,阕前辈的下落我们总会打听到——用不着死乞白赖地缠着这些中原人。”说着,推推白翎,要回凉城去。 而白翎却驻足不动,侧耳朝天,道:“师叔,你听,是不是金凤鸽?” 朱卉一怔,和玄衣一道仰头望去,果然见到一只硕大的鸟儿在天空盘旋,且发出悦耳的“啾啾”声。大约方才局势混乱,乌鸦乱飞,所以众人都没有注意到此异鸟。而少年白翎目不能视物,反而听力变得灵敏了起来。 朱卉从怀里摸出一个哨子,嘀嘀嘟嘟地吹了几声。那只大鸟就俯冲而下,落在她的肩头。众人见此鸟通体赤金,十分美丽,虽然名叫“鸽”,却其实长得如同鹰隼。朱卉从鸟腿上取下一个小竹筒,并抽出一卷信函——想来这是他们西瑶人用来联络送信的羽禽。但见其双目如炬,爪喙尖利,大约除了长途飞行之外,还可以轻易抵挡其他猛禽的袭击,比之中原信鸽,自然厉害得多。 “师姐,你看——”朱卉将信函递给玄衣。老尼姑看了看,即刻面色一变:“咱们走。”说罢,携着白翎的胳膊迈开大步直往凉城方向而去。朱卉在金凤鸽耳边悄声不知说了什么,也快步追赶同门。很快,一行三人就消失在道路的尽头。 换在平日,中原武林的诸位见到西瑶南蛮如此目中无人,又或者司马非和孙晋元见到西瑶官员这般无礼,绝不会善罢甘休。可今日,面对芙蓉庙的一片狼藉,谁也提不起精神来管那闲事。 端木平面色铁青,半晌才恢复常态,道:“是是非非姑且先不论,还是给大家疗伤解毒要紧。我们回凉城去吧。” 孙晋元听得此言,怎不大喜过望,偷偷看司马非的眼色——老元帅看了一场闹剧,心中五味杂陈——他本人并没见过端木平行为有任何不端。可是,和杀鹿帮诸人相识已久,知道他们不会随便诬陷他人。虽然查明真相也许是彻底将事情解决的唯一办法,可是,精于勾心斗角的人可以穷其一生来和别人争斗。这样下去,不知何时才是一个尽头。若只是隔三岔五地打架闹事,只不过叫人厌烦,若闹大了牵扯的人多了,未免劳民伤财,让樾寇有可乘之机。如此看来,还是早些把这群江湖瘟神送出京城去。他因点点头:“很好。你们速速回去,有伤治伤,有病医病。没伤没病的,就赶紧离开京师,若是多生事端,自然要将你们法办。” 众人这时已万分疲惫,知道严八姐等人既有官府撑腰又有铁师傅做后盾,纠缠下去没有任何的好处,便灰溜溜相互扶持着,朝来路回去。不久,连端木平也被被弟子们抬走了。杀鹿帮诸人即朝着他的背影啐道:“算你狠!这次没抓到你的把柄,将来总有一天让你原形毕露!” 司马非本已上马欲行,听此言,瞪了他们一眼:“你们也少做点儿无聊的事情,该赶紧回驻地去,警戒樾寇的一举一动。” 邱震霆没好气地:“不用你说,俺们也不会多留。回到鹿鸣山,有樾寇打樾寇,没樾寇咱逍遥自在地过日子。端木平那老小子要是赶来找麻烦,咱们叫他有来无回。” “他现在内力全失,当然有来无回了。”猴老三道,“我叫几头鹿出来,就能把他踩死。” 大嘴四道:“踩死他还需要鹿吗?我看用老鼠就行了。” “你们不要鹿啊老鼠的东拉西扯!”管不着嚷嚷,“先钻研钻研怎么对付疯狗!”大家见他坐在地上,腿上的伤口虽然已经由辣仙姑包扎好,却行动不便——神偷圣手今日在大庭广众之下出丑,难怪他生气。 大嘴四笑着安慰道:“二哥莫着恼,咱们一回凉城,就去吃狗肉,报仇雪恨!” “被狗咬了,就吃狗肉报仇雪恨,”崔抱月道,“那我的营地被人烧了,要怎么报仇雪恨?” “你也一起来吃狗肉。”邱震霆道,“这狗的名字就叫端木平——他娘的,干脆叫‘正大门派’。来个群狗宴!” “什么‘群狗宴’!好没羞!”白羽音见司马非和孙晋元也走远了,才赶现身相见,“一点点小事都做不好,又被端木平脱了身。现在嘴里再怎么逞能也没有用处。” 邱震霆本来心里已经够窝囊了,还被一个小丫头讽刺,更是恼火万分。想要呵斥几句,却又被白羽音抢白道:“怎么?想骂我?也不看看这事谁的功劳最大呢?是我出生入死给你们传消息,又把袁哲霖从民兵营里带出来,否则早教禁军抓个正着啦!再说,刚才给你们解围的铁师傅,也是我家的奴才。你们该好好感谢本郡主才是!” 邱震霆真恨不得赏这小丫头两巴掌。严八姐在一边叹气道:“邱大哥不要和郡主生气。本来是我的不是。铁师傅告诉我们绿蛛手的药方,郡主又来跟我们说了端木平的弱点,结果我们还是没能揭露他的嘴脸,只能说是……唉,我非要当众揭穿端木平,结果一而再再而三让他有机会脱身。连累了大家。连铁大侠的身份都暴露了,今后不知会有多少麻烦……” “严大侠也不必太过自责。”哲霖淡淡道,“说到‘光明正大’地和人斗,或者不如说‘冠冕堂皇’地和人斗,你们本来就不是这些武林正道人士的对手。而端木平若不是高手中的高手,也不能在中原武林屹立不倒这么多年。能让你们当众揭穿他,那真是太阳要从西边出来了——不过——”他看邱震霆大为光火的样子,把话锋一转:“你们明明知道是拿自己的弱点去碰别人的长处,却还是要选择这光明正大的道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也十分值得钦佩。” 此话本来十分在理,然而从哲霖的口中说出来,邱震霆怎么听怎么像是风凉话,哼了一声,道:“你这小贼别得意,该滚回去圈禁。别惹爷爷眼烦。” 哲霖却不生气:“我自然要回去圈禁,不劳邱大侠费心。我不过是想指给你们一条最后反击的办法,可惜你们不愿听,即使听了也不会去做。所以,我也不要白花心思了。告辞。”说着,拱了拱手,蹒跚着欲转身离开。 杀鹿帮的众人都知道这是卖关子,他们既不屑听哲霖的“计策”,也担心被此人利用,所以毫不理会。只有白羽音追问道:“你不是说什么都不做才是上策吗?这时怎么又有新计策?” “一条计策应对一种形势。”哲霖道,“之前那形势,自然是什么都不做最好。如今形势已经改变,对策也要变化。其实很简单。听说端木平有一段名言,江湖是江湖,庙堂是庙堂,不可混为一谈。因为有庙堂上解决不了问题,所以江湖才用江湖的方式来解决。如今又江湖上解决不了事,自然要官府来解决。” “废话!”白羽音道,“凉城府也惊动了,京畿守备军也惊动了,禁军也来了,官府掺和得还少么?严八姐都差点儿成了杀人重犯——端木平不利用官府来对付咱们已经阿弥陀佛。咱们怎么用官府去对付他?” 哲霖笑道:“郡主说的不错。不过,有一件事郡主忘记了——在这个世界上,不论谎言如何巧妙,事实永远是推不倒的,而且只要是事实,终有水落石出的一天。我之前风光无限,就是因为我知道许多的实情。而我后来之所以满盘皆输,其中走错的一步棋,就是诬陷司马勤……这且不说了。端木平做了什么坏事,严大侠亲身经历过,可惜无人相信。郡主你也亲身经历过,为何不出来作证?只要是郡主出面,哪怕是谎话,官府也不能不管,何况是真的呢?” 白羽音呆了呆——她从来没想过上公堂作证。过去她为着争夺太子妃的位子,须得保持那端庄娴淑的形象。如今反正她也不会去做太子妃了,既然没有后顾之忧,何不痛痛快快站出来?再说,有铁师傅保护,她大可以将端木平的恶行和盘托出——揭发端木平,帮助严八姐和杀鹿帮,也就等于帮了程亦风。她怎么没有想到呢? 哲霖看她颇为心动的样子,接着道:“如今要绝处逢生,就要彻底放弃用端木平擅长的手段来和他斗。他常常把‘邪不能胜正’挂在嘴边,那我们就可以让他看看什么叫‘邪不能胜正’。” “这不叫‘邪不能胜正’,这叫妖言惑众!”忽然传来公孙天成的声音。大伙循声望去,只见老先生骑着毛驴优哉游哉地走了过来。对于那日公孙天成“出卖”程亦风,领着元酆帝找到于家老宅,大伙儿心里都还有些别扭,这时见他忽然到来,也不愿和他打招呼。公孙天成并不介意,径自到了哲霖的跟前,笑嘻嘻道:“袁公子最大的本事就是用三寸不烂之舌怂恿别人替你办苦差事。你的这项本领这里的人都已经领教过了。俗话说,吃一堑长一智,我等要是再被你利用一次,岂不太愚蠢?” 哲霖笑了笑:“先生何出此言?” 公孙天道:“袁公子为何明知故问?” “先生的意思,我一点儿也不明白。”哲霖道。 公孙天成道:“真不明白也好,假不明白也罢。总之袁公子跟我等不是同路人。凡是袁公子说的话,我等要一律只当没听到,免得被你利用。老朽也奉劝公子一句,切莫再做那卷土重来的大梦,省得拖累令兄。” “那我要多谢先生相劝了。”哲霖道,“先生忽然来到此处,难道是来寻找你的同路人,为他们出谋划策吗?未免来的也太晚了些吧。先生说在下的计策是妖言惑众,想来先生另有良策了?” 公孙天成冷冷一笑:“你我既非同路人,我有良策为何要说给你听?难道不怕你听了之后暗中算计好渔人得利么?” 哲霖讨了个没趣,看公孙天成负手盯着自己,一副“你不离开,我绝不和他们说半个字”的表情。他知道自己再留下,也没有任何意义,便也冷笑一声,拱了拱手:“那我祝各位早日铲除端木平,为江湖也为朝廷立一大功。佳音传来时,我必将在圈禁之地位各位浮一大白。”说罢,自朝来路折返。 看他越走越远,邱震霆冲公孙天成冷哼一声:“你和他不同路,咱们和你也不同路。你有什么计策,咱们不听,你省省力气吧!” “大当家——”公孙天成见他也要离开,忙催驴子上前挡住其去路,“你不听老朽的计策,难道是自己有计策?” “你放心!”邱震霆道,“咱们几个虽然看不惯皇帝老儿,但是也都识大体,不会挟持程大人去造反。老子去对付端木平,难道也碍着你的事了?” 公孙天成摇摇头:“大当家要是再去找端木平的麻烦,只会越陷越深,没完没了。老朽方才在路上碰到司马元帅,听说端木平已经武功尽失。大当家还是见好就收吧。” “话可不能这么说!”白羽音道,“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端木平诡计多端,连自废武功这种毒计都能使得出来,下面还不知要玩什么花样呢!算起来,逼他不得不自废武功的是咱们,他日后一定变本加厉。咱们还是要尽早除掉他为妙。虽然袁哲霖的话不可信,不过,他说的法子也不是全无道理——为了江山社稷着想,本郡主去作证说出端木平走火入魔时的丑态,也没什么了不起。” 余人纷纷点头。崔抱月道:“郡主愿意出面,那再好不过。咱们这就去追上司马元帅和孙大人。” “万万不可!”公孙天成道,“且不说袁哲霖是否想利用诸位东山再起,哪怕他没那个心,诸位也不可再上公堂。你们真以为那仵作忽然发现了道姑的死因有异,才为严大侠洗脱冤屈吗?这不过是老朽做了手脚而已。纠缠下去,难免露出破绽!” 大家都是一惊。 公孙天成道:“你们在街头斗殴,以致惊动了官府,这事闹得整个凉城都知道了。后来老朽听说凉城府受理了那道姑被杀一案,尸身上发现了绿手印。我虽然并不明白你们各种武功的奥秘,但是也多少听到你们议论——若真是严大侠失手打死的,应该没有绿手印,显见着是旁人栽赃嫁祸。至于是不是端木平,我并不知。然而,我想,只要能让这栽赃嫁祸的手段被人识穿,自然可以替严大侠洗脱嫌疑。于是我就找了个借口,到凉城府去,在掌印上做了手脚。” “为什么要做手脚?”辣仙姑奇道,“方才那仵作推测得头头是道……难道那绿掌印不是端木平印上去的?” 公孙天成道:“绿掌印是谁印上去的,我并不知。那道姑到底是怎么死的,我也不清楚。她脑后的那些针是我所刺,绿掌印上的毒也是我下的。虽然现在似乎蒙住了大家。不过,一旦端木平回过神来,肯定会抓住破绽不放,那还不没完没了?所以,这事须见好就收,趁着现在端木平被挫了锐气,众绿林豪杰从京师散去,就让这件事情过去吧。” 大伙儿更加惊讶:“为何要在绿掌印上下毒?难道绿掌印没有毒?” “若是依照诸位的说法,那绿掌上都是什么乌头飞燕草之类的毒草,那自然是有毒的。”公孙天成道,“不过,并非所有毒物都会使银针变黑。那个绿掌印就不会。这应当同毒药本身的性质有关。我自然是相信严大侠不会用毒掌杀人,所以确信这掌印是后来印上去的——至于后印上去的掌印该有些什么特点,方才诸位也听仵作说了。我当时既推测出其中的门道,便想,只要让众人都信服,自然可以替严大侠洗脱嫌疑。可惜,那绿掌印不会使银针变黑。无奈之下,我只得偷偷在绿掌印上涂了一层砒霜,又在尸体的皮肤上扎了几个小孔,使砒霜渗透皮下。此后,我自然假装不经意发现了这个异常之处,告诉仵作知晓,又教他说了那一番话。” 原来如此!众人都叹服老先生的勇气与智慧。“原来银针还不能鉴别所以的毒药。”辣仙姑道,“今日我也长了见识。” 公孙天成道:“其中究竟是何原理,我也不清楚。只不过,端木平身为一代名医,应该知道得比我们清楚。对峙的时候,他没有立刻就指出来,若不是一时糊涂没想起来,就是怕自己太快反驳显得熟知绿蛛手的道理,反而被你们抓住了把柄。不过,给他一点儿喘息和筹划的时间,他只怕又会在这上面大做文章。所以,倒不如快刀斩乱麻——道姑的尸体,速速叫她徒弟们运走埋葬,京城里的绿林豪杰赶快让他们各自回家去,这样端木平即便想唱戏,也没有戏台。事情才可能平息下去。若是诸位听信袁哲霖的鬼话,继续和端木平纠缠下去,不过是在京城展开另一场耗时费力的官司而已。” “谁与他打官司?”邱震霆道,“反正现在端木平武功尽失,老子今夜闯进太医院把他杀了,一了百了!” “杀人容易,那杀人之后呢?”公孙天成道,“大当家的官位自然是没了,鹿鸣山也不得安宁,最开心的是什么人?当然是在鹿鸣山被大当家打得灰头土脸的玉旈云。她大概早就想着要如何找诸位当家和崔女侠报仇,若你们和端木平同归于尽,玉旈云渔翁得利,岂不是笑得罪开心的一个?” 这道理邱震霆当然也明白,愤愤的,喘着粗气不说话。 “被别人打了一巴掌却不能还手——我知道诸位心里十分窝囊。”公孙天成道,“不过,诸位想一想,端木平到底算是个什么东西?留他在世上,能搞出多大的乱子?除掉他,又能带来多大的好处?所谓的武林义师向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一群乌合之众即使让严大侠来领导,又能如何?只怕还不如杀鹿帮的好汉们和民兵营的各位在大清河立下的功劳。诸位都是忠肝义胆的英雄豪杰,何必被江湖恩怨束缚?打个比方,好比你是一个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的书生,本来要去考科举,报效国家,结果在路上遇到一个地痞无赖,你就不断和这人互相谩骂,还因为自己说粗话说不过地痞而愤愤不平,结果你因此误了考期,十年寒窗白白浪费——这样值得吗?” “别说了!老子不听!”邱震霆嚷嚷道,“江湖是狗屎,朝廷难道就是香饽饽?就算这读书人路上不理那地痞,考上功名做了官,难道就好了?文正公是个什么下场,公孙先生你比俺清楚!程大人现在也被折腾得半死不活,将来如何,还难说!所以要俺说,街上那个是地痞,朝廷里的也都是泼皮强盗——贪污的,受贿的,抢人老婆的,练神仙的——哼!”他重重一跺脚,气得说不下去了——江湖朝廷同样叫人厌恶,哪里是他们施展抱负之处?哪里是他们的容身之所? 公孙天成叹了口气:“大当家要这样说,老朽也无法劝你。江湖是一条路,朝廷也是一条路,这两者之外并非没有别的路可走。世上的路都是人走出来的。若有恶狗当道,可以一脚将其踢开,它再来,你再踢,若是杀了更方便,那么杀了也无妨。不过,要是追打恶狗跑到歧途上去了,未免不值。” 邱震霆在火头上,什么也听不进去。崔抱月倒依稀听出些道理来:“好吧,端木平的事情,我暂时不去理会。他要是胆敢来找麻烦,我自然不客气。我还要回去收拾民兵营的烂摊子。先告辞了!”说罢,拱手作别,和部下会合了,一同离去。 辣仙姑便劝邱震霆:“大哥,咱们也先回凉城去吧。就算不想继续在朝廷当官,也要和程大人道别……”她忽又自嘲地一笑:“按公孙先生的话来说,咱们几个这大半年都是追着恶狗瞎忙活。早早回鹿鸣山打猎是正经。” “五当家万不可这样看。”公孙天成道,“你们追着恶狗,实在是因为这恶狗搞得天下不太平。恶狗也分好多种——袁哲霖是不能不追打的。端木平,就随他去吧。” 如今除非下杀手,否则还能把端木平如何?辣仙姑看看严八姐:大家对付端木平的初衷,就是为他报仇。若此时罢手,严八姐应该是最不甘心的一个吧?不过,严八姐只痴痴呆呆地望着地面,难辨悲喜。 “恶狗是分好多种!”管不着道,“敢咬爷爷我的,就是最该杀的——我不管你们怎么想,我反正和端木平铆上了!君子报仇十年未晚。等我伤好了,再慢慢找他算账。” 猴老三和大嘴四心里也是这样的想法。白羽音更担心自己是端木平丑态的重要证人,迟早要被其对付,暗想,回到王府就找铁师傅来,命令他把端木平杀了。 大家再继续留在芙蓉庙也没什么意思。就闷闷不乐地返回凉城去。一路上个人想着个人的心思,邱震霆时不时拿路边的草木出气,猴老三和大嘴四扶着管不着,三人凑在一处嘀嘀咕咕地咒骂。严八姐落在队伍的最后。他的心中如同江河翻涌——到今天为止,他可算是一败涂地、一无是处。他从没有觉得自己纠缠的是江湖恩怨,他要揭穿端木平,其目的也是想要武林人士团结一致,抗击外地,保卫国家。不过,听公孙天成这么说,自己的目光何其短浅。这些日子以来,他看到的是义师的*,以致玉旈云从楚国扬长而过,看到哲霖舌灿莲花,骗得众人为其所用,他于是满心想要铲除哲霖。之后,他为端木平所害,就满心想要揭穿端木平,还武林一个清清白白的侠义之道。他却不曾停下来眺望远方——那虎视眈眈的樾寇,流离失所的百姓——江湖之外还有多少事?他却被江湖蒙了眼!他想到程亦风——程亦风所看到的,就是这些天下大事。甚至符雅所想到的,也是这些大事。他何其惭愧! 今后的路却要如何走? 忽然感到又人在他肩头一拍。不及回头,背心已被人抓住,整个人被提了起来,拉进树林中去。他待要喝斥,却听来人在他耳边轻轻道:“小子,别吵,我有话问你。”正是铁师傅的声音。 铁师傅抓着他栖身于一株大树之上,看邱震霆一行毫无察觉地走远了,才拉着严八姐跳下树,笑道:“小子,你怎么一副死了爹娘的表情?难道对今天的事不满意?” 严八姐心绪烦乱,不知从何说起,于是垂头道:“前辈解围之恩,严八姐没齿难忘。日后若有机会,定当报答。” “报答?你要怎样报答?”铁师傅笑道,“你要和我一起去重建神鹫门吗?”看严八姐满面惊愕,他又摆手笑道:“算了吧。你的武功如此差劲,我要重建神鹫门,还不如收个资质好一些的徒儿,过了三五年再一同去打天下——你真的是阕前辈的传人?” “晚辈只是机缘巧合得阕前辈指点了几招。”严八姐回答,“绝不敢妄称神鹫门的传人。” “不错,”铁师傅道,“你这样子要是做了神鹫门的传人,只怕列位祖师都要气得从地下跳出来。况且,你武功差劲不算,人还这样迂腐——我虽和阕前辈素未谋面,但听说他狂傲不羁,再怎么机缘巧合,也不该和你这样一个木头一样的年轻人扯上关系,还指点你武功。” “此事说来话长。”严八姐道,“在下和阕前辈也可算是不打不相识。不过具体经过……” “你不必告诉我。”铁师傅道,“我听说那几个西瑶人无论怎么问你,你都不肯说。想来你是为了要保护阕前辈的安全。江湖人心险恶,没什么可信之人。你不必因为我帮了你一回就觉得欠我的人情,好像隐瞒了我便十分对不住我似的。我对阕前辈的下落毫无兴趣……”他这样说着,忽然又笑了起来:“江湖上的事情这么多,全都是小人们自己闹出来的。阕前辈隐居秦山,落得耳根清静。我在康王府做奴才,也逍遥自在。偏偏有你这种看不穿的人,要做些吃力不讨好的事。” “要是人人都看不惯恶人当道就跑去隐居,恶人岂不是更加横行无忌?”严八姐这样说着,想起公孙天成的话,心中又一阵惭愧,垂头道,“可惜我没有那本领……” “没有本事却还要强出头,你这人再多几条命也活不久。”铁师傅道,“先机缘巧合让阕前辈救了你,如今我再帮你一回,不过江湖上阴险狡诈的家伙多得数也数不清,你终有一天……”他说到这里,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上下打量了严八姐一阵,笑道:“翦重华大侠的事迹我只是略有耳闻。那些所谓的武林正道越是骂得他厉害,我就越是觉得这个人可敬可佩。翦大侠他就是个为国为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大英雄。听说他也是个正直得几乎迂腐的人,最后竟然为了大义,舍弃了自己的生命。他是阕前辈这一生唯一的朋友。一个是当时武林正道的领袖,一个是人人惧怕的大魔头,这两人竟然能成为生死之交……你的武功比起翦大侠来,显然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不过,你这迂腐劲儿,只怕和他有几分相似,也许阕前辈就因此看你顺了眼,指点你几招武功。” “阕前辈和翦重华是故交?”严八姐愣了愣,那么阕遥山隐居之处的那座坟里面埋葬的是翦重华?他说要去西瑶寻找故人之女,是翦重华的女儿? 铁师傅笑道:“翦重华为人正直,并不像如今这些武林匹夫终日将正邪不两立挂在嘴边。听说他并没有门户之见,所以才和阕前辈这个大魔头甚至西瑶祭司成了好友。不过,也正是因为如此,他被老匹夫们逼死。翠湖山庄当年也是武林上首屈一指的名门正派,从此消失江湖。不过,没想到他当年在西瑶收过几个弟子——那个滑稽的西瑶护卫苍翼,就是翦重华的传人了。我不知他学翦重华的功夫学到几成,不过,对我们神鹫门的武功却十分熟悉。此人虽然荒唐又难缠,但心肠却不坏。听他说,阕前辈当年曾经将一些神鹫门秘笈托付翦重华保管,翦重华嘱咐弟子不得偷学,结果他的弟子们果真一丝不苟地遵循其命令。饶是苍翼心痒难熬把神鹫门秘笈都背得滚瓜烂熟,却一点儿也不敢修习。若换做端木平之流,只怕早就据为己有。就不知他们此时忽然要寻找阕前辈的下落,是何原因?” 严八姐自然不知,但心里想:他们既然是翦重华的传人,或许告诉他们阕前辈的下落也无妨。也许他们还知道翦小姐的下落?如此想着,他又骂自己糊涂。别人的家事与他何干?大事上他且一败涂地,又去管旁人的闲事? 铁师傅看看他,道:“怎么?被公孙老头儿骂蔫了?哈,我以前只知道程亦风有个幕僚,他敬如师长,今天听他教训你们,又听说他如何在老道姑的尸体上动手脚,总算见识到此人的本领。” “原来前辈当时还未走远。”严八姐道,“公孙先生不仅足智多谋,还高瞻远瞩,晚辈被他教训,心服口服。” 铁师傅冷笑了一声:“足智多谋高瞻远瞩也要见仁见智的事。你觉得为国为民鞠躬尽瘁值得钦佩,有人偏偏觉得锦衣玉食日进斗金是今生最高之追求,何必强迫天下人都接受你那一套?世间既有翦重华也有阕遥山。翦重华没有强迫阕遥山去做为为国为民的大侠,阕遥山也没有勉强翦重华去做纵酒放歌的浪子。他们一个追求仁义,一个只讲痛快,还不是结为莫逆之交?要是江湖人全成了翦重华的模样,朝廷里充满了程亦风,这世界岂不是很无趣?” 这话严八姐并不赞同。如果江湖中只有翦重华那样的侠客,官场上只有程亦风那样的君子,天下百姓的生活该如何喜乐!不过他没心思和精力和铁师傅争论,岔开话题道:“前辈用心良苦给我送来绿蛛手的药方,想帮我对付端木平。不料我终究还是棋差一着,让端木平脱身。实在是浪费了前辈的苦心。” “嘻!”铁师傅嗤笑,“端木平自废武功,那也算是脱身吗?论起阴谋诡计,我不得不承认逊他一畴,论起心狠手辣,我也绝对没法和他相比。只不过,有句话说的好——聪明反被聪明误,他为了保住那君子的名声,使得自己变成一个废人。看似他赢了一局,但是从此武林中谁还会把他当一回事?就算尊他一声‘泰山北斗’‘正道领袖’,不过是虚名罢了!所以,到头来,今天这一局,他自己将自己铲除了,免得咱们麻烦……哈哈……简直好像你和人比武,本来已经快输了,那人却忽然横剑抹了脖子。难道不值得大笑三声吗?” 话虽没错,但严八姐笑不出来。 铁师傅自己大笑了几声,道:“我知道你想要堂堂正正地揭露端木平的嘴脸。不过,这实在愚蠢至极!追究起来,你和端木平的纠葛,不是你死,就是他亡。管你用什么法子,保住自己的性命要紧。你瞻前顾后,一时怕手段不够光明磊落,一时又担心事情不能处理得干净彻底,结果总是想来想去,没个决定。而就在你白费脑筋的时候,人家端木平步步进逼,把你打得手忙脚乱。到头来,你自己周身麻烦,还拖累了一群朋友。今日能有如此结果,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你要是还这样优柔寡断,像个小娘们一般,将来祸患还多着呢!” 严八姐苦笑:“是,前辈今日暴露身份,日后只怕摆脱不了端木平和那些正道人了。” “我不是怪你拖累我。”铁师傅道,“我这个人不管什么是非,什么好人坏人。我只管自己人。既然你和阕前辈有些渊源,我没道理看着你被端木平赶尽杀绝。再说,我看端木平不顺眼,也是一层原因。所以,我今日做的事,纯是我自己想做,你不要觉得亏欠了我。” 他越是这样说,严八姐反而越是觉得过意不去:“前辈今后有何打算?只怕正道中人不会就此罢休。” “哼,他们也要有本事才能来缠着我呢!”铁师傅不屑道,“我的事情不用你操心。我帮你做的,也就这么多。今后,你好自为之。” 这是告别的意思了,严八姐看铁师傅转身欲走,不过又停下脚步,道:“若你真想报答我,就替我做一件事——我家小郡主金枝玉叶,将来是要做楚国皇后的。你万不可让她被你那些榆木脑袋的朋友或者被袁哲霖这小贼怂恿去做出有*份的事情。” 严八姐呆了呆——把白羽音托付给自己? 铁师傅看出他的疑问,哈哈笑道:“我若还想继续呆在王府,方才就不会替你们出头了——那些武林匹夫要是三天两头要王府来找我的麻烦,岂不让王爷不得安宁?好奴才不能给主子找麻烦。我在凉城也呆了十几二十年,腻味了。且到别处耍耍去!你要是不被你这迂腐的臭脾气害死,咱们后会有期!”说罢,飞身一跃,没入树林深处,没了踪影。 严八姐怔怔立着,心中烦乱更甚。不过,恐怕耽搁下去叫邱震霆等人担心,便回到了大路上。果然杀鹿帮的人已经发现他不见了,折回来寻找。他不想多言,就推说自己只不过找个地方解手,搪塞过去。一行人闷闷不乐地回到了凉城。 是日,依然寄住在菱花胡同的教会。不过,杀鹿帮一行胸中怒火难平,非要痛饮一番不可,怕污秽了这番邦菩萨的清净之地,就到闹市来买醉。严八姐也被他们拽了出来。只不过他心中苦闷多于愤恨,喝酒心不在焉,旁人都醉得东倒西歪了,他却似乎越来越清醒。约莫二更天的时候,邱震霆等人舌头也大了,仍旧嘟嘟囊囊咒骂着端木平、武林正道和贪官污吏,可说的什么,却听不清楚。严八姐独自喝闷酒甚是无聊,况且酒馆里闷热得紧,他便出门来在街上溜达。 他也不知要去哪里,只是避开人多热闹之处,渐渐就远离了酒楼饭馆鳞次栉比的街道,又绕过了花街柳巷,来到忘忧川附近。城楼上油黄的灯火倒映在水面上,像是洒了一地的金子。远处一间小小茶肆的门口,坐着一个颓唐的读书人,大约是因为自家点不起灯的缘故,就在茶肆外借光读书。 读了一肚子的学问,却不知道立身做人的道理,有什么用?严八姐想,学了一身绝世武功,却不能行侠仗义保家卫国,又有什么用?为什么明明是正确的事情,看起来那么理所当然的事情,大多数人却不去做呢? 他不禁摸了摸怀里的优昙掌秘笈——天下多少人梦寐以求的神功,他却毫无兴趣,宁可这是一本经书,是佛经也好,番邦菩萨的经文也罢,谁告诉他今后的出路? 正自烦恼之时,忽然见到茶肆门口起了争执,好像是几个醉汉要赶那读书人走,读书人苦苦哀求,醉汉们却是不听,且对他动起手来。严八姐看不过人欺凌弱小,便喝道:“住手!”且大步上前去阻止。 醉汉们哪儿晓得他的厉害,只当他是个寻常管闲事的,便动手动脚地威胁。而严八姐岂能容忍如此挑衅,当即一拳将前面醉汉的鼻梁骨打断,另一个醉汉还未看清发生了什么事,也被严八姐直摔出去,撞在门柱上,登时昏死。其余几人见情形不对想要逃跑,却已来不及,严八姐连环扫腿,几人就“扑通扑通”都跌进忘忧川去了。 “哈哈!”严八姐看着那几个醉汉于水中扑腾挣扎,笑道,“今日要叫你们知道,天子脚下还是有王法的,就算王法不管,还有抱打不平之人!”他转身想宽慰那书生几句,可回头看时,哪儿还有那人的影子?就连茶肆里其他的客人也都逃得无影无踪,只有伙计躲在柜台后发抖。 这位是某某大人的侄子,那位是某某大人的外甥……他用颤抖的声音对严八姐道:“壮士,你惹了麻烦了,快逃吧!” 麻烦?逃?严八姐不禁哈哈大笑——他现在身上的麻烦还少么?他在武林中敌人众多,他要逃到哪里去?可是,方才这样恣意地出手,蓦地将他心中的怅惘劈开一个缺口:行走江湖,不就该这样快意恩仇吗?只要自己问心无愧,何必在乎旁人怎么想?他是漕帮帮主还是卖国贼,是正道大侠还是魔教妖孽,他的手段是光明正大还是为人所不齿……何必在意?公孙天成说,路是人走出来的;铁师傅说,不管好人坏人只管自己人,两人的观点看似天差地别,但其实都暗含了一个意思:只要自己坚持住一个方向,勇往直前,那便不需要后悔了! 想到这里,他心中豁然开朗,叫伙计“拿酒来”。那伙计只是瑟瑟发抖,解释说这里是茶肆,并没有酒卖。正巧此时忘忧川中一叶小舟晃晃悠悠地划近了,船上十来个坛子,船舷几乎都被压入水中了。严八姐就放过那可怜的伙计,吆喝船家买酒。可那船家一看到空空如也的茶肆,以及那几个狼狈不堪正往岸上爬的醉汉,就知道这里有是非,因猛力摇橹后退。 严八姐本不是个贪杯之人,也不喜欢强人所难,但连月来被束缚压抑得太久,今日偏偏要好好放纵一回,即飞身跃到小船上:“船家,我要买——”他话还没说完,那船家已经吓得跳水逃生而去。 严八姐瞧着他的脑袋在水中一起一伏,笑道:“我说要买酒,又不是要抢酒,你怕什么?好吧,我虽一介草莽,却不是土匪,酒钱在这里!”因从怀中摸出一锭银子丢在船上,接着就拍开一坛酒,豪饮起来。 借酒浇愁的时候,喝酒就好像喝水,既喝不醉,又觉得木然无味,心情大好的时候,即便是劣酒也觉得香醇无比。严八姐干了一坛,又拍开第二坛。如此接连喝了四、五坛酒,已醺醺然有了些醉意。他感觉身上燥热难当,即扯开衣襟,在船上舒展筋骨。此时,那优昙掌秘笈中的字字句句犹如全都有了生命,在他脑中跳跃不止,串连成一种怪异的咒语,指挥着他的奇经八脉四肢百骸如此这般地运动。真气的运行从未如此顺畅,招式的连接也好像信手拈来般的容易,他将空酒坛噼里啪啦全都打了个粉碎,见河面上灯光和自己掌心的绿光交相辉映,不禁放声大笑:“哈哈,优昙掌既能杀奸贼,也能耍酒疯,有趣有趣!神鹫门的前辈们,你们可不要怪我!” “喂!严八姐!”他忽然听见有人唤他。醉眼朦胧地一看,只见迎面驶来一艘画舫,上面挤满了歌姬舞娘和形形色色的外邦之人,而苍翼正和他们饮宴作乐,到了跟前,便问道:“严八姐,你怎么在这里?一个人喝酒多无聊?要不要过来一起喝?你别担心,我不会再问你阕前辈的事来——我不怕告诉你,我等奉了太后之命来寻阕前辈的下落。本来你明明知道却不告诉我,我非把你大卸八块不可。不过我们接到西瑶来的急信,说太后招我们回去,不必再打探阕前辈的消息。老尼姑他们已经先走一步,我说我轻功比她高明,就是晚她一天出发,还是比她先到,所以故意留一夜,气气她。” 严八姐已经有五六分醉了,没留心苍翼到底在说什么,只想:此人年纪不小,却一团孩子气。铁师傅说他虽然熟读神鹫门秘笈,却绝不敢偷学,怕是也和这一派天真纯朴有关。本来他死缠烂打十分讨厌,但至少比中原武林那些伪君子们可亲得多——于是,感觉苍翼拉着自己的胳膊,也不挣扎,随他跳到画舫上。 这边厢的宴会也正开到酒酣耳热之时,在座客人有好些似白赫德一般高鼻深目,还有一些皮肤如木炭一样黝黑,亦有模样像中原人,但衣着却大有不同的。严八姐虽然在运河上往来二十余年,却素没有见过这么多番邦人士。苍翼则显得和这些人很熟络,一一介绍他们的家乡,有蓬莱国有婆罗门,还有些国名须得卷着舌头才能叫出来,严八姐听也没听说过。“我们西瑶敞开国门,做四海生意,外国商旅使节我见得多了!”苍翼炫耀道,“中原规矩多,税又重,现在许多国家都愿同我西瑶交易,而不到中原来,所以我临渊城里形形色色的外国人比这里多得多了。” 他给严八姐斟上酒,说起自己如何追了半日也不见铁师傅的踪影,连康王府都找遍了,还是一无所获,后来回到夷馆就听玄衣和朱卉说孝文太后命令他们速速归国。他们正收拾细软时,夷馆的官员来邀请他们去画舫夜游,说此乃楚国朝廷对属国官员的礼仪。玄衣等拒不承认西瑶是楚国的下属,所以绝不肯享受此待遇,而苍翼却觉得花元酆帝的钱也无所谓,况且他喜爱向各国人打听当地的武功,便欣然赴约。“可惜今天来的人没一个会武功的。”他抱怨道,“我正闷得要死,就见到了你。不错,不错。” “武功?”严八姐眯缝着醉眼,“红毛番也有武功吗?和我们有何不同?” 苍翼道:“那自然是有的。要我说,天下武功可以分成两大种,一种是内功,一种是外功。内功以中原气功为鼻祖,无论是如今楚国人练的,我们西瑶人练的,还是他们蓬莱国人学的,都是一个原理。外功又分两种,一种自然是拳脚刀剑的功夫,虽然中原有,但是欧罗巴也有,只不过他们的剑术和咱们比起来,简直是儿戏。另一种外功就是火器的功夫,这方面不得不承认欧罗巴人最为厉害,不管是制造火器还是使用火器,他们技高一筹,咱们只有偷师的份儿——那可恶的小偷公孙老头从我国偷走《铸造秘要》,里面记载的不少是欧罗巴传来技术。” 他说得眉飞色舞,而严八姐却全无兴趣,只一杯一杯灌酒,后来嫌酒杯不尽兴,便抢了酒壶来喝,最后干脆夺了酒坛子。画舫上的各国商旅使节几时见人这样牛饮,都愣住了。他却不在意,也不察觉,顺手将空酒坛掷了出去,劲力巧妙角度刁钻,在水面上滑行十数丈,撞到了河堤也没有破损,反而滴溜溜又转了回来。众人都拍手叫好,严八姐自己也起了兴致,从画舫上一跃而起,单足立在那水中的酒坛之上,玩心大起,干脆轻轻在坛上一点,飞入空中,两掌左右开弓,不知不觉就演练起了优昙掌来。 苍翼这个武痴,见到他使出如此高明功夫,自己也被勾起了瘾头,当下也丢了一个空酒坛到水中,飞身跳了上去,来到严八姐的身边道:“好小子,你现在也不收收藏藏,肯把优昙掌使出来了——咱们好好较量一番!”说时,已经一指朝严八姐的眉心戳去。 若是换在往常,严八姐理会得他的厉害,自然要小心应付。可是此刻酩酊大醉,根本看不清苍翼的来势,直到他攻到眼前才反应过来。然而,这却正合着阕遥山所授“后发制人”的秘诀,且他酒醉之中,思绪混沌,完全依靠身体来应对,招式全都古怪万分,是苍翼所无法想象,然而却又总是恰到好处,攻守得当。登时,两个本来武功相差甚远的人,就在河面上斗得不可开交,直看得画舫上的人目瞪口呆。 他们两个人踩着那浮浮沉沉的酒坛,一时顺水而下,一时逆水而上,渐渐远离的画舫。最后甚至不知来到了什么地方,周围没有一丝灯火,伸手不见五指。他们缠斗已久力气不济,更难以准确地踩中水中的酒坛,终于,两人“扑通扑通”双双落水。 黑暗包围着严八姐,带着腥味的河水直朝他口鼻中灌来。他想要扑水泅泳,但是手脚触碰到的如同虚空,无处借力——确切的说,是他感觉浑身乏力,也许因为是醉酒,活血是随意运功以致真气走岔的缘故。无心深究。只是那窒息的感觉,像黑甜的梦乡,慢慢侵袭。 莫非我才甩开了心头的包袱,就要莫名其妙地葬身于此?他想,也好,人生如此无常,从巅峰可以坠落谷底,从谷底又可以顷刻升入云端……累了,葬身在这忘忧川里,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他放弃了挣扎,任由黑暗将自己拽入无底深渊。可是心中又有一丝不甘:他还想要见符雅一面。 好像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将他推出了水面,又或者是他的元神出了窍,直飞到德馨长公主府。看到符雅静静地坐在房中,房内珠宝首饰绫罗绸缎熠熠生辉。她却并不看重,脸上带着淡然的微笑。她出嫁那天会是多么美丽,严八姐想。人常说一个女子美到超凡脱俗,似仙子一般,符雅却不是那种人物。她是属于这个世界的。可又无法想象她凤冠霞帔,像个俗世的新娘。她那一种淡然的气度及温和的光彩浑然天成——她属于鹿鸣山脚下那小小的学堂,那衣着朴素的女先生。若能时光倒流,回到当日,该多好!她若是不嫁给程亦风,和他去浪迹天涯,该多好!什么朝廷,什么江湖,什么恩怨,统统不顾。只要平平淡淡的过日子,有她在身边…… 这念头一起,严八姐就暗骂自己卑鄙无耻——你是个落拓江湖的浪子,是个好高骛远的庸人。程亦风是当朝一品,两殿大学士,是个能以书生之身领军抗击胡虏的英雄,也是个独排众议推行新法为民谋福的君子。你要怎么和人相比?而符雅待你如兄长,关心敬爱,你怎对人起了这种非分之想? 何况,你现在只是在做梦而已!你身在忘忧川之中,你还是沉入水底吧! 他的意识渐渐模糊,终于归入一片黑暗。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决心一定要彻底把端木平这个支线解决了……这个人物太能折腾了……作者都烦死了…… 145第144章 严八姐睁开眼,见灰白天幕的边缘刚刚露出一丝殷红的曙色。他头痛欲裂,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又眯着眼睛靠了一会儿,调匀了呼吸,才四下里仔细瞧了瞧,不由吓了一跳——他头枕在一座大宅院的石阶上,门口的灯笼还亮着,上面赫然是德馨长公主府的标识!他如何睡在人家的门外? 本来酒还未醒,这时不由“腾”地跳了起来:昨夜他喝醉之后做了什么?记得和苍翼在水上比武,后来坠入水中……他将要溺水时,梦见了符雅——莫非他不是在做梦?昨夜当真闯到长公主府来见符雅了?他不由出了一身冷汗:怎可能做这么荒唐的事?不过,他若见了符雅,又怎会睡在这里?脑海一片空白。 他只知道自己不能继续在此逗留。便像做贼似的,沿着清晨冷冷的街道快步逃走。 回到菱花胡同时,杀鹿帮众人显然还在酒馆宿醉未归,教会一片静寂。他蹑手蹑脚地到井边打了一桶水,兜头浇了下来。凉意透彻心扉,他的酒才完全醒了。细细回忆起昨夜落水前的一切——怎样痛打醉汉,怎样解开了心结,怎样在船上施展起优昙掌来——莫非他无意中悟透了优昙掌秘笈?默默念起那运功的口诀,过往有许多不解之处,此时却得心应手,心念方动,真气已经在体内鼓荡起来,他又轻而易举地将劲力凝集在双掌之上,果然立时透出绿光。 他心中不由一阵大喜:我决心放下江湖恩怨个人得失,想要潇潇洒洒放手闯荡一番,便无意中悟透神功,竟好像老天送了一份礼物来恭贺我一般。符小姐和白神父说过什么“万事互相效力”,莫非就是这意思? 他欢欢喜喜在井边坐下,想把秘笈拿出来再研读一回,确定自己没有误解之处。然而,探手入怀时,却发现空空如也。他心中大骇,脱下衣服来里外寻找,依然踪迹全无。不由心下一片冰凉:难道是昨夜落水时秘笈掉进了忘忧川? 这还了得!他立刻出门来寻找。清晨的忘忧川水色凝碧,除了早起的水鸟不时掠过水面外,没有什么来打搅其平静。严八姐找到昨夜的茶肆,又看到了被丢弃在水面上的那只运酒的小船,上去寻了一番,却一无所获。他又凭着模糊的记忆,追溯自己和苍翼乘着画舫游河以及后来水上比武的路线,但是,碧水悠悠,他去哪儿找一卷落水的布帛? 阕前辈将这绝世神功交给我,是希望我善加利用,他想,如今竟然因醉酒而丢失,如何向前辈交代? 既烦躁又后悔,他沿河往下游搜索,可是一直到天光大白,仍然徒劳无功。不过路经城门的时候,他看到好些武林人士背着行囊离去,连慧慈和尚也在其列。想,哲霖和端木平在京师掀起的一场风波总算暂时平息下去了吧。 又寻了一阵,知道终究无望。见到一个书生打出招牌来替人写信抄经,他心中忽然一亮:他已将优昙掌秘笈看了许多遍,虽不能说倒背如流,但大体都记得。他只消细细回忆,或者可以将秘笈默写出来,日后重遇阕遥山,也好归还。 想出这个主意,阴云密布的心情才又重新晴朗起来。赶忙寻了一家店铺买了文房四宝,又回到菱花胡同。那时邱震霆等人依旧未归,教会里清静异常,只有张婶等教友在前后打扫。他自回房中默写秘笈,且想且写,不觉默出了一大半,后面便有些记不确切了,即起身舒展舒展筋骨,忽然注意到墙上一幅字,写的是 “全能天父”,知道是出自符雅的手笔——去年他受伤落难之时,白赫德和符雅收容他于此,那时两人就常常向他说起基督的道理,不过,他并无心听,更不想将自己的命运交给一个藩邦菩萨。此时,经历了大起大落,对于符雅口中这位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又善良慈爱的造物主有了更多的怀疑:若真冥冥之中真有主宰,为何恶人逍遥法外,好人却受尽折磨? 我不信你,他对那幅字默默道,从今往后,我要用我的双手,除尽天下不平之事! 这样默念的时候,忽然心中又想起两句口诀来,便赶忙提笔记录,而偏偏这个时候,仿佛听到符雅的声音,在他耳边道:“严大哥!” 他一惊,四下里望望,屋内空无一人。只是自己的心狂跳起来——符雅,莫不是出了什么事?他抚着胸口,蓦地抓住一件陌生的事物,低头看,是一个铸铁的十字架。这东西从何而来?他好不奇怪,触手温暖,显然他已经戴得久了,冰冷的铁器也有了体温。不过,这感觉为何如此熟悉?铁十字架——带着体温的铁十字架—— 啊呀!他心中忽然电光火石地一闪,好像有一盏灯被点亮,照着许多模糊的事物——符雅,放满嫁妆的房间,打盹的仆妇……这些零碎的事物组合在一处,立刻把他沉睡的记忆唤醒——他昨夜烂醉如泥之时的确去过长公主府,而且见过符雅!记得当时自己潜入长公主府,找到了符雅居住的跨院,见仆妇在门边打盹,就索性点了这老妇人的穴道。一径走到院内,看到符雅正在窗前写字。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后来符雅说有一件礼物要送给他,即从颈中解下这十字架来:“严大哥不要嫌我麻烦,也不要笑话我。我虽然于主的教导做不到万分之一,但我相信主的教导都是对的。哪怕我此时跌倒了,靠着天父,还能站起来。今后我不知大哥会在哪里,我们见面的机会或许很少。我也没有别的东西可以送你,只有这个十字架,留个纪念吧。” 她的意思是,她就要嫁人了,以后是程夫人,自然不便和我这个江湖浪子相见。严八姐只觉心如刀割,多一刻也无法控制自己,跌跌撞撞逃离了长公主府。此后,醉意一阵阵侵袭他,加之万分疲惫,就在公主府门前睡着了,直到早晨。 这时骤然记起这些来,他不由尴尬又着急——酩酊大醉之时,不会向符雅说了什么唐突的话吧?那可如何是好!该回去问问,解释清楚才行。可是那样做,岂不又有“此地无银三百两”之嫌?他越想越羞愧,连脖子也烫了起来。再无心思默写秘笈,躺倒在床,翻来覆去。 这样到了中午,忽然听到张婶在外面叫道:“白神父!白神父!大事不好了!” 严八姐一惊而起,连忙出门,白赫德也从自己的小房间里走了出来。只见张婶满面慌张,后面带了一个中年妇人,还跟了两名丫鬟、两名家丁,一望而知是大户人家的下人。“白神父,”那妇人道,“老身是德馨长公主府的管事。符小姐出了事,长公主请您立刻进宫去。” “符小姐出事?”严八姐大惊失色,“是什么事?” 那女管事并不认得他,冷冷白了他一眼,只对白赫德道:“今天一早,符小姐求长公主带她进宫去探望凤凰儿小姐,并去向皇上请安。谁知一到乾清宫,她就请求皇上收回赐婚的圣旨,准许她回到坤宁宫担任女官,侍奉皇后娘娘。她说皇上若是不答应,她就在乾清宫长跪不起。皇上和长公主都拿她没办法,所以吩咐老身请白神父火速进宫去,劝符小姐打消那疯念头。” 符雅怎么会这样做?严八姐惊愕不已:她莫不是还要惩罚自己?之前在芙蓉庙,她曾经自请死罪,后来又想自杀谢罪,幸而被救了回来,元酆帝已金口承诺既往不咎,难道她还想不通,非要给皇后偿命?不由忧心如焚,望着白赫德:“这可怎么办?” 白赫德拍拍他的肩膀:“不要着急,我去宫里看看再说。”当下,随着那女管事乘车进宫去。而严八姐又怎么放心得下?此时回想起昨夜和符雅相见,她说今后见面的机会少,又送十字架做留念,可不是有诀别的意味?可恨当时严八姐醉眼朦胧,只顾妒忌程亦风觅得佳偶,又自怜身世,竟没有想到符雅会再次选择绝路。若是他清醒些,或者可以出言相劝。 后悔不已,他紧紧追上长公主府的车驾,潜伏于车底,也来到宫内。 严八姐之前只在芒种节夜里闯入禁宫一次,并不熟悉道路。此番光天化日之下,不敢造次,只悄悄尾随着白赫德一行。所喜途中并未遇到阻滞,来到乾清宫时,便看到符雅跪在大殿前的场子上,旁边有宫女替她撑伞挡着太阳。元酆帝正在大殿内端坐,下首是满面怒容的德馨长公主。而臧天任正匆匆忙忙从外面奔进来——他是程亦风的挚友,奉旨担任这桩亲事的男家长辈,新娘子忽然悔婚,他一定要来问个究竟。 元酆帝见到各方人马都到齐了,即走下龙椅,出了大殿来:“白神父,你来得正好。这个符雅,满口不知说的你那耶稣教的什么道理,朕一点儿也不明白。朕念在她侍奉皇后,忠心耿耿,赐她一桩大好姻缘。如今全天下都知道了。她却忽然要朕收回成命。这岂不是要朕成为天下的笑柄么?” 德馨长公主也道:“符小姐,莫不是你在我府里,我有什么怠慢之处?你说出来,自然有皇上给你做主。婚姻大事,又岂能儿戏?” 臧天任更劝道:“符小姐,程大人还卧床不起。他心中记挂你,岂不又添一层病痛?” 符雅垂着头:“万岁爷,公主千岁,臧大人,诸位的好意,我十分明白。但是我决不能和程大人成亲。公主千岁待我如己出,照顾得无微不至。我才有机会细细思考自己的事情。常言道,人在做,天在看。我做出的事情,我自己知道,老天也知道。虽蒙程大人不弃,愿意娶我这大逆罪人为妻,皇上也宽宏大量,愿将过往我所做的错事一笔勾销,可是,已经做出了事情怎能勾销?哪怕史书可以改写,青史却无法重书。世上没有人犯了罪,却得奖赏的道理。所以,恳请万岁收回成命。” “你这姑娘,怎么认死理?”德馨长公主道,“皇上就是天,皇上说犯了错也可以得赏赐,那就是可以得赏赐!” 符雅垂头不语。 白赫德道:“以斯帖,我那天和你说过,我主耶稣基督在十字架上为你而死,救你脱离罪的捆绑。世上有权柄赦罪和定罪的,都只有主一人,你怎么还在这里为自己定罪?” “白神父那天说的话,我都记得。”符雅道,“正是因为主已用重价卖赎了我,我才更要不能这样稀里糊涂的蒙骗自己。经上说,‘听道而不行道的,就像人对着镜子看自己本来的面目。看见,走后,随即忘了他的相貌如何。’又说,‘身体没有灵魂是死的,信心没有行为也是死的’。我白白承受了主的恩典,怎能不起来效法我主?你对我说过,人最大的敌人不是那拿刀拿剑的对手,而是自己。做错了事,不能逃跑,要依靠主,重新站起来。我想,自我还不认识救主的时候,天父就已知道我的软弱,所以才将我带回这里来,要我直面这软弱之处,要我战胜这软弱之处。可是我在这事上屡屡跌倒。皆是因为每次一遇到难处,我就不去依靠主,而是依靠自己。屡屡给了魔鬼可乘之机。但是这一次,我是真的明白过来,我要单单依靠耶稣,我再也不要做罪的奴仆。主是怎样宽恕我,我也怎样宽恕人。主怎样服侍人,我也怎样服侍人。主怎样为人舍命,我也怎样为人舍命。白神父,我知道这是主给我的道路。我不能逃避主的道路!” 白赫德呆了呆,似乎没有想到如此形容憔悴的符雅会说出这样坚定的话来,而且,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并不像是一时的冲动。他盯着这纤弱的女子看了许久,眼中忽然有了泪水:“不错,天父啊,我往哪里去,躲避你的灵?我往哪里逃,躲避你的面?我若升到天上,你在那里;我若在阴间下榻,你也在那里。我若展开清晨的翅膀,飞到海极居住,就是在那里,你的手必引导我,你的右手也必扶持我!” 在场的旁人全然不知这两个信奉藩邦异教的人在说些什么,只觉请了白赫德来劝符雅,实在是白费力气,竟然两人一起发起疯来。德馨长公主最是恼火:“什么异端歪理——你说要宽恕谁?你自己犯下弥天大罪,竟然敢说宽恕别人?好吧,人人都求生,偏你求死——你这么想死,不如就在这里一头撞死了,稍后本宫便说你暴毙身亡,总比传出悔婚的消息,叫人耻笑要好!” 这岂不是要赐死符雅?严八姐心中焦急,差点儿冲出去。不过,元酆帝却忽然笑了起来:“皇姐,别动怒。说起叫人耻笑,民间对朕这个只知道修道炼丹的皇帝耻笑得还少么?朕给人做媒,人家不愿意,朕不得不收回成命,这的确是一桩笑话。但朕给人做媒,新娘子却忽然死了,这传了出去,只怕不仅仅是笑话,还要造成诸多猜测,附会成野史传奇了呢!” “皇上!”德馨长公主着急。 元酆帝抬手示意她少安毋躁,自笑着对符雅道:“你说的什么藩邦道理,朕是不明白。不过你方才说,人在做,天在看,已经做过的事情,哪怕是天子开金口也不能一笔勾销——这一点,朕倒有些感触。朕可以指鹿为马,颠倒黑白,凡我楚国臣民,哪个也不敢违抗——至少不敢当面违抗。不过,那鹿始终是鹿,不会因为朕说了一句话,它就真的变成了马。就算全国上下人人都附和朕,说那是马,其实心里大多知道那是鹿,说不定还暗暗骂朕愚蠢昏庸。呵呵……朕可以命令人笑,却不能命令人开心;可以命令人哭,却不能命令人悲痛;可以命令人成亲,却不能命令人相知相守——这个皇帝当得,实在无趣!” “皇上何出此言?”德馨长公主道,“符雅胡言乱语,这个藩邦妖僧更是满口异端邪说。皇上应该严惩他们,免得他们出去扰乱视听。” “皇姐,算了吧!”元酆帝道,“其实所有的荒唐事,还不是从朕一人而起?当初就是朕以为能够以一道圣旨得到韩国夫人的芳心,才有了今日这许多恩怨。可惜,朕却还不醒悟,以为用一道圣旨又可以将事情统统抹杀,只当没发生过。朕何其糊涂!韩国夫人死了,皇后成了今天的模样,太子待朕有如仇人,朝阳公主客死异乡,素云……素云又在哪里?这些事,哪一件能够因朕的一道圣旨就改变?” 德馨长公主答不出来。 元酆帝叹了口气:“符雅,虽然有许多事,朕的圣旨办不到,但是有些,还是可以办到——朕可以让你风风光光的嫁给程亦风,也可以把你当成刺杀皇后的大逆罪人处死——你可明白?” “明白。”符雅回答。 “那你还是不要嫁给程亦风?”元酆帝问,“你和他,不是早有婚姻之约了吗?” “是,”符雅道,“若是换一个时间,换一个境地,程大人愿取臣女为妻,不管他是两殿大学士,还是一个潦倒书生,臣女都愿随他而去。只是,如今的这个时间这个境地,臣女还不能嫁给他。臣女只求回到坤宁宫,侍奉皇后。请万岁成全!”说着,深深叩首。 “还不能?”元酆帝玩味着她的话,哈哈大笑,“那就是将来或许还会有什么时间什么境地你可以嫁给他?那么说,朕赐婚也没有错,只不过眼前不办喜事,等到日后天时地利人和具备,自然水到渠成。是不是?”他不待符雅回答,招手道:“既然如此,那么朕准了你的请求。朕正好要去坤宁宫看皇后,你跟朕一起来吧!” 听到这话,符雅叩头谢恩。她的双腿早就麻木了,无法站起身来。几个宫女连忙搀扶。太监们抬来了元酆帝的龙辇,又给符雅也准备了一乘小轿,浩浩荡荡往坤宁宫去了。 严八姐本躲在乾清宫偏殿的屋脊后,看到一行人去了,心中不知是喜是悲——符雅为何要选择这样一条荆棘满布的小路?她只为求个心安吗?其实追求起来,皇后咎由自取,凤凰儿也是被皇后利用,与符雅毫无关系。她应该心安啊!如今她却回到宫里,回到这个一直威胁着她要吞噬她的地方。严八姐怎能眼睁睁的看着? 他想,无论如何,要去劝劝符雅。 于是,转身打算追上元酆帝的队伍。不过,却忽然发现白羽音正坐在自己的旁边,不由惊道:“小郡主,你怎么也在这里?” 白羽音冷冷道:“怎么,你来得,我就来不得?符雅这女人,她毒杀皇后,本来是难逃死罪,大家拼了命救她出宫,她又寻死觅活。她舍不得荣华富贵,不肯去落草为寇,如今皇上顺了她的意,既往不咎,还让长公主认她做义女,送她风光出嫁——她又玩什么花样?满口说的什么大道理?我看她若不是疯了,就是个女的端木平!” 严八姐不想和她争论,眼看着元酆帝一行已经走远了,道:“我去坤宁宫和符小姐说几句话。小郡主,我们后会有期!” “喂!”白羽音还没抱怨够,严八姐便已经蹿到另一处宫房上去了。她心里很是郁闷:这个符雅有什么好?一个两个都为了她出生入死?顶好皇后忽然醒了过来,找符雅报仇,杀了这祸害最是干净! 她这样骂着,想起自己入宫其实是奉了康王妃的命令来探望凤凰儿,虽然她有一万分的不愿意,可以康王妃先已警告过,若她不亲自将燕窝珍珠粉等物交给凤凰儿,就要家法伺候,她因此不得不悄悄溜出乾清宫,往东宫而去。 陪她进宫的康王府下人们之前被她甩掉,早就在东宫门口等得脖子都长了。见到她,少不得围上来“小祖宗”“祖奶奶”叫个不停。白羽音才懒得理会他们,一边让丫鬟仆妇整理自己的衣裙,一边生闷气。恰此时,见到端木平由一个太监陪着,从东宫走出来了。上次差点儿死在这伪君子的手上,白羽音不由浑身一僵。但旋即想到,这人已经全无武功,况且自己身在宫中,谅他也不敢造次,即端起郡主的架子。当端木平走过她身边的时候,她傲然仰头,斜睨着对方。 端木平只向她欠身为礼,对身后的小太监道:“我这几日就要回神农山庄去了。凤凰儿的药照这样连服三个月,如果创面不再化脓,自然可以痊愈。”太监唯唯答应,一直送他出门。 “你要走了?”白羽音略有些惊讶,追上去问:“莫不是怕留在京城,本郡主会去向官府说什么话吧?” 端木平微微一笑:“郡主要说什么话?听说凉城府急急忙忙给了一笔抚恤银子,将白莲女史的遗体火化了,让她徒弟火速带回乡去。一点儿小伎俩,难道要我说破?” 他果然看出来了!白羽音庆幸公孙天成办事麻利。“就是因为那遗体火化了,才死无对证。”她道,“你企图谋害本郡主的事,以为本郡主会就此作罢?你的大秘密被我看到了,我怎知道你不会哪一天又想杀我灭口?” “在下已经全无内功,郡主所看到的事情不也死无对证?”端木平道,“做事不要做得太绝——郡主难道为了将在下逼上绝路,不惜搭上自己的名声和日后太子妃的地位?” “本郡主才不稀罕太子妃的地位。”白羽音道,“本郡主不像你,只看重那虚名。” 端木平笑得神秘万分:“是么?不过,好像有些人并不是这样想的呢——郡主知道辣椒面么?” 白羽音一愣:“什么意思?” “呵呵,”端木平笑道,“郡主真不知也好,假不知也罢。总之在下过几天就要回神农山庄去了,郡主若是顾惜自己的名声和那太子妃的地位,在下一定会对辣椒面的事情守口如瓶的。”说罢,欠了欠身,径自离去。 什么莫名其妙的辣椒面!白羽音瞪着他的背影。丫鬟仆妇来请她拜见太子了,她才跺了跺脚,将端木平那诡异的笑容抛到脑后。 凤凰儿自受伤之后便居于东宫偏殿。竣熙则抛开一切政务,陪护在她身边。白羽音和这对少年情侣最熟悉不过了,今天却差点儿认不出来——凤凰儿浑身颤着白布,面目一点儿也不见,连声音都似乎是因为在火场被烟熏的缘故变得嘶哑,叫人不敢相认。吃力地说了几句话,也无非是对皇后的事感到万分自责。竣熙眼窝深陷,好像变成了一个小老头儿,虽然寸步不离地陪在凤凰儿身边,看神情早已没有往日的关爱与迷恋,反倒充满了愤懑于不耐烦。只要凤凰儿一说到皇后,他就立刻恼火道:“你就不能忘了这事么?”凤凰儿因哭了起来,声音隔着纱布传来,嘤嘤如鬼泣。 没想到这对形影不离的小情侣也能生嫌隙!白羽音无心趁火打劫,既然奉命而来,便从牙缝里挤出些宽慰的话语。只是,竣熙这几天好像干枯的原野,稍有一点儿火星,立刻烧得不可收拾,而凤凰儿就哭个不停。白羽音的耐心很快就被耗尽,真怀疑这样下去自己也要疯了。幸亏此时,有宫女捧着火疮膏来替凤凰儿换纱布了,竣熙回避了出去,殿上才稍稍清静了些。 白羽音觑着这个机会也打算溜之大吉,只是才起身,忽然觉得鼻子奇痒无比,接连打了十来个喷嚏。“郡主莫不是着凉了么?”东宫的奴才们万分紧张,“凤凰儿小姐的病沾不得一点儿邪毒,郡主若是染了风寒,还是小心些,别传给凤凰儿小姐。” 下逐客令?白羽音巴不得!几乎雀跃着跳出偏殿,险些和两个捧着汤药的宫女撞个满怀。“要死了你!”她骂道,“没看到本……阿嚏!”又喷嚏不止。 “奴婢该死!”宫女们道,“郡主病了么?要请太医看看么?” “我没着凉!”白羽音推开她们,捏住鼻子,“你们……你们是不是有人吃了辣椒,身上没洗干净?阿嚏……我从小一闻到辣椒的味道,就会……阿嚏!” 宫女们连连摇头:“郡主可别冤枉奴婢们。太医说了,凤凰儿小姐的伤须得忌口,一切熏烤煎炸辛辣油腻之物,统统不能沾。太子已经下令,整个东宫都不能有这些东西呢?奴婢们岂敢犯禁?” “是吗?”白羽音狐疑地看着她们,忽然心中一动——辣椒面!刚才端木平不是说辣椒面吗?凤凰儿的火疮膏……凤凰儿的汤药……莫非是有人用忌口之物来毒害她?不由一骇:这法子实在阴险,不同于下毒,神不知鬼不觉!不过,心里又纳闷:是谁向凤凰儿下毒手?按道理说,她白羽音才是唯一有理由要除掉凤凰儿的人。除她之外,还有别人?那她岂不成了替这个人背黑锅的?还要因此受端木平的威胁? 这可叫她如何忍得下去?丫鬟仆妇们簇拥着她离开东宫了,她又借口溜了回来,要查个明白。那时,宫女们已经给凤凰儿换完药,各自退去。白羽音方才没注意送药宫女的模样,在宫里找了半天,也不晓得哪个是自己的要找的人。一直转到小厨房的水井边,见到有两个宫女在洗濯换下来的纱布,并窃窃的议论。一个道:“你看今天换下来的布——她的伤口化脓了。看来辣椒面果然十分管用。瞧瞧她还能撑到几时。”语气颇为幸灾乐祸。 另一个接茬笑道:“就算真能死撑着不死,也变成丑八怪了。那时,看她还怎么在宫里立足。” 白羽音知道自己终于找对了人,冷笑一声,跃了出来:“好大胆的奴才,竟敢毒害未来的太子妃。看我不叫太子殿下把你们杖毙!” 两个宫女都吓了一跳:“郡主,玩笑可不能乱开——奴婢们胆子小,会被吓死的。” “吓死?”白羽音冷冷道,“少跟我来这套!你们刚才说的,我都听得一清二楚。休想抵赖。我这就拖你们去见太子!”说着,伸手来拽二女。 “郡主!”两个宫女都着了慌,拼命挣扎。其中一个更道:“郡主小声些,奴婢们都是自己人。” “自己人?”白羽音瞪着她们,“我养的狗我怎么会不认识?我看你们不过是两条乱咬人的疯狗。” “奴婢们不敢撒谎。”一个宫女道,“奴婢名叫珍儿是康王府张嬷嬷的女儿。”她又指了指自己的同伴:“她叫巧儿,是刘嬷嬷的女儿。我们两个都是十岁进宫,已经十五年了。王爷、王妃让奴婢们在东宫,就是为了要辅佐郡主登上太子妃的宝座。” “张嬷嬷?刘嬷嬷?”白羽音道,“你们两个撒谎还撒得有鼻子有眼的!康王府有多少张嬷嬷、刘嬷嬷我就不知道。不过,有一位张嬷嬷是本郡主的保姆,今天还跟本郡主进宫来了。她是你娘吗?你来跟她叙叙旧吧!”说着,不理那宫女的挣扎,径自拖了她往外走。 “郡主!”忽然听人低喝道,“她们说的是实话,快快放手!”正是白羽音的保姆张嬷嬷寻了过来。 “实话?”白羽音瞪眼。 “不错。”张嬷嬷道,“珍儿的确是老奴的女儿,巧儿是刘嬷嬷的女儿,都是王妃在十五年前就安排在宫里的。为恐郡主知道了实情,万一任性胡来的时候揭穿了她们的身份,以致前功尽弃,所以才没有告诉郡主。老奴方才见郡主问起辣椒粉,又借故回到东宫来,知道你起了疑心,所以赶紧跟来瞧瞧。所喜,还没有闹出来叫外人知道。” 竟然是实情!白羽音瞠目结舌。那岂不是白羽音还在襁褓之中,康王府就已经把人安排在了东宫?白羽音不知是该佩服长辈们深谋远虑,还是该为她那不由自主的人生感到愤慨。 “芒种节那天皇上在御花园开了金口,让我不要再存非分之想,指望坐上太子妃的位子。”白羽音道,“你们就算害了凤凰儿,又能怎么样?” “就是因为皇上说了那样的话,奴婢们才更加不能袖手旁观!”巧儿道,“郡主和太子殿下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凤凰儿这个西瑶的小娼妇,怎么可以觊觎郡主的位子?没烧死她,算她命大!” 白羽音一愣:“蓼汀苑失火的事,难道……难道是你们做的?” “并不是我二人做的。”巧儿回答,“是蓼汀苑的一位姐姐名叫双儿。那天皇后娘娘出了事,凤凰儿哭着跑回蓼汀苑去,双儿跟着她,见她一个人到房里祷告,知道是个大好机会,就在房里用迷香薰晕了凤凰儿,然后巧设机关,让火慢慢烧起来。她又把房门别上。等到外面的人发现着火,自然已经来不及救了。” 原来是这样!白羽音惊愕地看着面前两位忠心耿耿的奴才——不,与其说她惊愕,不如说她很恼火。她和凤凰儿没有交情。她看不起这个空有一副妩媚皮囊的西瑶舞娘,讨厌这个明明愚蠢无比却偏偏被人称赞为“天真可爱”的臭丫头。若没有蓼汀苑的火灾,也许今后有什么利益冲突,也会毫不犹豫地杀了她。不过,在她自己想这样做之前,康王府的长辈人已经动了手。那她算是什么?是个玩偶么?不仅她将来的丈夫要由长辈们来决定,连她爱谁,恨谁,讨好谁,毒害谁,都有人替她作主,替她下手。 她气的浑身发抖。 珍、巧儿二位宫女不知她的心思,还接着说下去:“郡主不用担心,用辣椒面这法子十分隐蔽,银针验毒也验不出。太医只道凤凰儿受伤太重,况且眼下已经入夏,热毒入体,伤口化脓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就算凤凰儿侥幸不死,她也变了个丑八怪。世上哪儿有没脸见人的太子妃呢?” 她们想得可真周到!白羽音想,整个康王府从主子到奴才,除了她以外,都在等着她入主东宫,进而入主坤宁宫。何其讽刺!她冷笑了一声:“你们真以为做得天衣无缝?要是那样,我怎么会抓到你们?其实端木平已经知道你们干的好事了。” 珍儿和巧儿都讶了讶:“端木庄主只不过给凤凰儿看过一次病,怎么会发现?” 张嬷嬷道:“端木平一代神医,自然厉害。不过,他就要离宫回乡去了,再说,咱们也不是在东宫里下手的。下手的地方是御药房,很难查到我们头上。”巧儿跟着笑道:“不错,在御药房里做手脚的那个姐妹是长春宫的。她每次都是故意去为白贵妃要这要那,然后趁着煎药的太监不注意,将辣椒面放在凤凰儿的药里。如果御药房那边出了事,就会怀疑到白贵妃的身上。太子对白贵妃恨之入骨,哪儿会多想?” “连白贵妃那里都有我们王府的人?”白羽音愕然。 “那位琴儿原本是东宫的,后来王妃让她去侍奉白贵妃。”张嬷嬷道,“白贵妃曾经利用郡主,在芒种节那天渔人得利,累得康王府陷入危急之境,王爷、王妃怎能容她小人得志?再说,她又是太子生母,皇后失势,后宫暗藏无穷变数。若是不把此人除去,将来她万一坐上太后之位,也不知于我们是敌是友。” “听说那位白贵妃对琴儿可信任啦!”珍儿道,“还以为可以从她那里探听出太子的喜好来——嘻嘻,还不知自己已经死到临头了!” “你少说两句!”张嬷嬷道,“你们得意什么?若不是你们办事不小心,怎么会让郡主抓你们出来——竟敢一边洗衣服一边就聊起下毒的事来,万一被旁人听去了,岂不大祸临头?” 珍儿在母亲面前,免不了撒娇起来:“其实东宫里还有多少‘旁人’?扳着手指头也数得过来啦。” “总之小心驶得万年船!”张嬷嬷道,“郡主,此地不宜久留,还是赶快出宫回府去吧。” 白羽音觉得有些头晕,好像真的着了风寒似的,手脚也发凉——她自以为聪明无比,手腕才智,也就比皇后和白贵妃稍稍差了那么一点儿。却不知宫里还有这些卑贱如耗子狡猾也如耗子的奴才!而她竟然不知道这些人的存在,其理由是,康王妃怕她任性胡来坏了事!长辈们的眼里,她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人!仔细想来,可不是么!她闯的祸可真不少! 她想起昨天康王妃教训她,说:“做人有野心是不错,野心之外,须得有胆色,这也不错,然而胆色之外还得有本领,要心细如发,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方才能够在宫里立足——皇后如今的确载了跟头,但是她能坐镇后宫二十余年,那本领非常人所能及。你将来要坐她那个位子,难道还要像眼下这样浑浑噩噩?哼,我怕你还没坐上那位子,已经被人杀了!”后来又骂:“你莫不是以为你自己福星高照,每次闯了祸,都会忽然柳暗花明时来运转?世上岂有这么便宜的事?为了让你走到今天这一步,我们康王府上下付出了多少心血,你晓得么?” 她当时自然是不晓得。如今总算见识到了康王府的心血——或许这还只是冰山一脚而已。 既然她这么没用,康王府为什么还要费尽心血地保她?不就是因为全府上下,只她一个合适做竣熙的妃子吗?她难道就不能做一点儿自己想做的事? 越想越生气:你们当我是玩偶,以为我就会乖乖做玩偶吗?你们既然准备了这么多人专门等着我闯了祸来替我收拾残局,我就闯一个大祸来给你们看看!我去告发你们!我去大义灭亲。只要甩开了你们,我就自由了!我就想做什么做什么!我可以去找程亦风——反正符雅已经疯了! 对,去找程亦风!她想,去程亦风那里说出康王府一切肮脏的勾当,程亦风一定会对她另眼相看! 她是个说风就是雨的个性,既然下了这样的决心,一出宫,便立刻把丫鬟仆妇统统撇下,解下马车的马来,径自驰到程亦风家。 那时候天已近黄昏,循着人声找到书房,便见到杀鹿帮的一众人,此外还有臧天任,看来是为符雅悔婚之事而来。她不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自己的事,因驻足窗外,静观其变。只听杀鹿帮众人咋呼不已,显得义愤填膺。邱震霆道:“这事他娘的都是狗皇帝和小太子搞的鬼!一定是他们不甘心放过符小姐,又怕人家说他们出尔反尔,所以这头答应了婚事,那头又叫红毛和尚去给符小姐施法,迷了她的心智,让她跑去给皇后做侍女。程大人,只要你出一句声,俺们就去宫里把符小姐给你抢出来!” 猴老三、大嘴四纷纷赞同,摩拳擦掌:“要不是咱弟兄几个昨晚喝醉了,今天一早就杀进宫去——”辣仙姑则道:“公孙先生说他掌握了狗皇帝什么天大的秘密,好让他不敢伤害程大人和符小姐。看来这个秘密也没那么大的威力!” “诸位不要一个劲儿地骂皇上。”臧天任劝道,“皇上虽然不是明君,但以今日臧某所见,他并没有逼迫符小姐的意思,反而对自己所犯的错事十分后悔。符小姐要入宫,是因为她自己心结难解。你们去抢了她出来,先不说官府会怎么追究你们,我只怕符小姐变成行尸走肉,又如何做新娘子?” “心结——都是那红毛和尚干的好事!”邱震霆怒道,“咱们把她抢出来,好好儿喝醒她——皇后罪有应得!凤凰儿纯属意外!都不干她的事!” “大当家,”臧天任道,“人的想法,岂是那么容易就能改变的?符小姐笃信她那洋菩萨的教导,定要怪罪自己,你要是单单喝她几句就让她醍醐灌顶回心转意,那你就成了邱菩萨了。依我看,还是要等符小姐自己想通了这事——她也说,换一个时间,换一个境地,她的决定也会不同吗?此事还是有余地的,急不来。” “哼!”邱震霆重重拍案,震得茶杯茶壶都“咣咣”直响。而白羽音的心里也仿佛“咣啷”一声:啊呀,她怎么能这么傻!她大义灭亲,说出蓼汀苑的真相,符雅岂不是就解开了心结,欢欢喜喜地嫁给了程亦风?那时候,她算什么?她就成了奸党逆贼的外孙女儿。既无地位,也无权势。她多半会被随便指婚给一个边疆小吏,也许和亲外藩!而程亦风,只会当她是阻挠自己和符雅婚事的罪魁祸首,再也不会看她一眼! 不,她不能这么做!她不要做玩偶,但是她也不能没有她的家族。 “诸位!”这时传来了程亦风的声音。白羽音从窗户里飞快地瞥了一眼,见他面色比上一次见时好了些,但是还很憔悴。只不过奇怪的是,本以为他听到符雅悔婚的消息会伤心欲绝,可是他神情甚是淡然。 “这几日,为了程某人的婚事,诸位都操心了。”程亦风道,“到头来,却不能请大家喝一杯喜酒,实在惭愧万分。” “程大人,你是什么话!”邱震霆大嗓门道,“你不必惭愧,惭愧的是狗皇帝和小太子!” 程亦风拍拍他的胳膊,表示他的好意自己心领了:“诸位都是我程某人的好朋友,我在大家面前也不必说假话。符小姐窈窕淑女,程某本来高攀不起,承蒙圣上赐婚——套符小姐的话来说——若是换一个时间换一个境地,程某只怕欣喜若狂,符小姐无论躲去哪里,程某人也要紧追不舍,死皮赖脸央她嫁给我。只是,天意如此,造化弄人。皇上赐婚的恩典,偏偏就是如此的时间,如此的境地。” 众人都静下来,不知他是何意思。 程亦风站起身,脚步蹒跚,指着书房里堆放的各色贺礼,红的鲜艳,金的耀眼。“这几天程某人卧病在家,还要不停地接待上门来道贺的人,竟比每日去衙门办公还累。”他笑道,“其实刚从芙蓉庙回来的那一日,我做了一梦,梦见符小姐乘了一叶轻舟,顺水而去,我怎么唤,她也不不搭理。当时惊醒了,我很是害怕,怕皇上赐婚的事是假的,或者只不过是我在发梦而已。不过后来道贺的人络绎不绝,礼物从厅堂堆到了书房。我知道这是真的。那天臧兄更奉旨带我去看皇上赐给我的别院——可真是华美万分哪!我愈发相信这是真的了。可是心里又起了另一种担心。” 大家都瞪大了眼睛,愿闻其详。白羽音也屏息凝听。 程亦风道:“这些贺礼是真的,那别院也是真的,好像是眨眼的功夫,有人在我这穷酸书生的面前盖起一座美轮美奂的宫殿来。可是我心里却清楚,这宫殿是没有根基的。或者不如说,这宫殿是盖在流沙之上的。我既然知道这一点,难道要带着符小姐走进这座沙上楼阁吗?” 众人都沉默。 程亦风随手打开一只礼盒,里面一尊镀金送子观音像熠熠生辉。“符小姐待程某人情深意重,我何其渴望能和她相守一生。可是,我自知绝无办法将一个谎言长久的经营下去。我不知如何走出这困境。我想去问问符小姐,可是却没有机会……唉!”他“啪”的将盒子又扣上了,“我是个懦夫!我想符小姐也分明的知道这一点。所以她不为难我。她替我做了选择。她告诉我,哪怕选择了一条艰险崎岖的小路,也不能走进那富丽堂皇的谎言。是的——决不能走进谎言里去!” “可……可是大人……”邱震霆音乐明白他的意思,只是不甘心,“你要是觉得皇上赐婚不是真心,俺们兄弟保护你跟符小姐回鹿鸣山去,这样一来,你和符小姐就不必在乎什么谎言了!” “大当家不必再旧事重提了。”程亦风道,“程某不能跟你们去鹿鸣山。那天在芙蓉庙,符小姐不惜一死,也要阻止程某落草为寇。今日符小姐回去坤宁宫,也是……不想……束缚程某吧。” 邱震霆皱眉,不甚明白。臧天任心中却雪亮:程亦风宦海沉浮,本是一届书生,却得到这些草莽英雄的支持;本是一个毫无靠山的兵部小吏,却有司马非和冷千山两派人马齐齐归心,他能够位极人臣,推行新法,靠的不是智谋也手腕,而是光明磊落的作风和出淤泥而不染的气度。倘若他接受了元酆帝布置的谎言,这势必成为他甩之不去的污点,将来如何还能凛然立身于朝堂,持守正义?符雅应该也是明白这一点,所以拒绝了婚事吧! “诸位为了程某的事也忙碌太久了。”程亦风道,“咱们各人可都有各人的正事要办——各位当家都肩负守卫边疆的重任,离开驻地太久,只怕樾寇又要有所动静。” “程大人这是下逐客令了!”辣仙姑道,“昨天公孙先生赶咱们,今天程大人又说一回。咱们要是还在京城死赖着不走,可太不识抬举了。” “五当家误会啦。”程亦风道,“我还有下半截话没说呢——我自己也有好久没有处理公务了,只怕衙门的其他大人们替我看公文也看得怨声载道了呢——臧兄,我没说错吧?” 臧天任道:“哪儿有这种事?你病还未好,多休息几日也无妨。” “不必了。”程亦风摇头,“符小姐不也是带着伤病回到坤宁宫去了吗?我若不尽快把荒废的公务拾起来,岂不辜负符小姐一番苦心?明日我便回衙门去——不,臧兄,烦你待会儿把这几日积压下来的公文带给我,我今夜先看了,免得明日糊里糊涂。” 臧天任见他坚持,只好答应了,先去替他张罗公文。邱震霆等人见久留无趣,也便告辞离开。白羽音站在院子的阴暗处,心中乱糟糟一团,不知自己该不该现身相见。偏此时,又见严八姐从外面跑了进来。 程亦风惊了惊:“咦,严大侠,你怎么也来了?” “程大人!”严八姐一进门就跪下,“程大人,请让在下在军中效力吧!” “严大侠快快请起!”程亦风道,“大侠愿意为国效力,那正是百姓之福。不过,怎么突然……” 严八姐不愿解释太多,只道:“大人但有用得着人的地方,只管差遣在下。就是像莫兄弟那样也无妨,正好可以保护大人和符小姐的安危。” 原来还是为了符雅!白羽音暗中冷笑,只怕是跑了坤宁宫一趟,被那疯婆子说教了一番耶稣教的道理,见劝她不动,就想留在京城,随时保护她。男人全都瞎了眼! “严大侠艺高胆大,做程某人的亲随,实在大材小用了。”程亦风道,“水师白鹭营正在摸索如何仿制西瑶战船,并将其应用于水战。大侠曾率领漕帮,正是我楚国水师需要的人才。待我修书一封,明日大侠便带去白鹭营。” “多谢大人!”严八姐一揖到地。程亦风扶起他,自点起灯,替他写信引荐。 白羽音感觉万分无聊且气闷:好嘛,符雅做了一件疯事,你们个个也都跟着她疯!好,我就让符雅永远疯下去,让她永远也不知道蓼汀苑着火的真相!我看你们一个两个还能跟着她疯到几时! 想着,纵身一跃,离开了程家。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 终于~~~~~ 累死偶了…… 146第145章 凉城平静了下来。 对于程亦风的婚礼因何没有办成,亲贵官员中少不了猜测,但是百姓们并不在意——芒种节之后皇宫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民间少有听闻,也少有关心。天气渐渐炎热,各种早熟的蔬菜瓜果都上了市,正是各家各户餐桌上最丰盛的时节。况且新法稳步推行,许多寺庙道观荒废了,地产被充公,官府即低价租给百姓耕种,只收租金,免除赋税,凉城郊县一片欣欣向荣之景。 程亦风的身体也逐渐恢复了健康。心中虽然对身在坤宁宫的符雅万分惦念,可是既不能去见她,又不方便打听她的消息。其实宫里并没有任何关于符雅的消息传出了。只听说凤凰儿的伤势有所好转,皇后也醒了过来,只不过木偶一般,不说话,也不认识人。至于符雅,没有消息,未尝不是一种好消息吧! 程亦风一心全扑在了新法上。有时甚至公务繁忙,连家也不回,在兵部办事就住在兵部,在户部办事就住在户部。也正因为如此,当张至美夫妇来拜见公孙天成的时候,带来玉旈云送给程亦风的礼物,也由小莫送到了户部。 “她送我黄玉狮子,是何意思?”程亦风笑道,“听说她以狮子为自己的象征,莫不是在向我示威?” 小莫道:“听那西瑶的落难夫妻说,好像真是这么个意思。玉旈云说期待和大人日后在战场上一决高下。” “她一个女子,竟如此好战!”程亦风摇摇头,“礼尚往来,我该回赠什么才好?” 小莫道:“送她胭脂水粉,气死她——哈哈,大人何必为这个伤脑筋?其实骂人不带脏字,只怕公孙先生最在行。公孙先生在府里等着大人呢。西瑶的张氏夫妻毕竟是原来西瑶太师的女儿女婿,大人应该见见他们。” 对于牟希来的遭遇,程亦风已经从公孙天成处听闻。知道若非此人,公孙天成也无法从西瑶全身而退。如今牟希来被发配,其女儿、女婿辗转来到凉城,应该是有求于楚国。正好他今日的公务也处理完毕,便随小莫一同回府去。 公孙天成招待张至美夫妻在厅上喝茶,又细问他们分别之后的遭遇。两人因将他们随着玉旈云东征大军占领郑国,后来又去西京,等等事情说了一回。讲到顾长风和罗满治理地方,井井有条,张至美甚为佩服,又说到玉旈云推行养老税,他就大摇其头:“简直是变着花样横征暴敛。”正这样批评的时候,程亦风刚好回到家中。宾主双方少不得客套了一番,重新序了主次坐下,程亦风才问道:“张公子说玉旈云征收士兵养老税,是怎么一回事?” 张至美自然把自己所知的说了一回。程亦风听了,惊讶无比:“这岂不是比我国的官雇法还要工程浩大?却不知她打算如何杜绝中央之挪用与地方之亏空?” 张至美道:“这个在下可不知道了。在下离开樾国西京的时候,这项新税尚未正式启动。听说朝廷里也有不少反对的人。也许这项新税最终还是征收不上来的。” 他顾着夸夸其谈,旁边张夫人有些不快,暗暗捅了他两下,叫他别忘记此行的真正目的。张至美吃疼,赶紧敛容正色,起身向程亦风深深一礼,求他设法搭救被发配边疆的牟希来。一番凄惨陈词之后,更拉着张夫人一同跪下。吓得程亦风赶忙搀扶:“二位,这可万万使不得!” 公孙天成也道:“张贤弟,你泰山大人有难,老哥哥我怎么能袖手旁观?只是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三言两语把他夫妻二人打发了,由小莫领着去客栈安顿。又对程亦风道:“大人觉得此事十分为难吧?” 程亦风点头:“西瑶既然部署我楚国的属国,我们便无法干涉其内政。即便要把西瑶当成盟国去交涉,孝文太后和段青锋却只承认樾国是他们的盟友。所以,牟太师的事情,只怕我等爱莫能助。” 公孙天成道:“老朽和大人的想法一样。只不过,牟太师是西瑶武德帝最倚重的大臣,而武德帝倾向于和我楚国结盟,而非依附樾国。现在武德帝虽然被孝文太后逼得出家为僧,但朝中不少老臣都依然支持他。孝文太后不得不将许多老臣罢免,而启用段青锋身边的少壮派。其实这些老臣正当盛年,论阅历、论本领,岂是段青锋手下的毛孩子可以相比?如果能够救出牟希来和武德帝,他们登高一呼,拨乱反正,一定可以重新掌握江山。到时,西瑶和樾国所定之盟约自然成了一纸空文。他日楚樾再次开展,我们也不必担心西瑶在后院烧一把火。” 程亦风虽然不愿楚樾再次交战,但是公孙天成说的话不无道理,因道:“先生看,要如何办才好?” 公孙天成道:“牟太师和武德帝如今处境如何,打听起来甚为不易。不过,按照我国已西瑶盟约上所述,我国须得帮助他们兴修水利。不如就让工部派几个人过去。西瑶虽然不承认盟约,但是他们举国上下都是商人的品性,有了便宜岂会不占?定然不会将我们派去的工匠赶回来。便可趁此机会,打听牟太师和武德帝的近况,再设法帮武德帝复位。但一切的前提是,不可让我国卷入西瑶内部的纷争,省得让樾寇有机可乘,那咱们可就赔了夫人又折兵。” “让工部出面不失为一条可行之计。”程亦风道,“只不过,此一去,少则三两月,多则半年,也不见得有牟太师的消息。这张氏夫妇要怎生安排?” 公孙天成笑了笑:“如果只是张公子一个人,那实在太容易不过。此人酷爱戏文,随便在凉城找一处戏班子就可以打发他了。不过,张夫人望夫成龙,一定希望大人能帮她夫君谋个一官半职。” “这怎么使得?”程亦风道,“朝廷整顿吏治,连出银子补缺的都要严办,岂能替一个身无功名的西瑶人谋取官职?” “大别莫急。”公孙天成道,“张公子也不是个当官的材料,安插到哪里都会给人添麻烦。老朽看,夷馆那里南来北往的人很多,张公子从西瑶而来,一定见识过过不少藩邦夷狄,荐他去夷馆里做事,岂不正好?到时他愿意演戏给人看也好,召集戏班子自己写戏过瘾也罢,随他怎么胡闹去吧。” 程亦风和张至美只是第一次见面,自然不及公孙天成对他了解透彻,于是对此事也不多虑。次日让兵部找几个得力之人好扮成工匠到西瑶去,又和工部说了派遣治水官员之事。夏季正是楚国防汛抗洪的关键,工部早就已经派出若干能人在天江沿线协助各地方官防洪,因此答应待到入秋,可以从其中挑选一二出使西瑶。只是,此事还要经过竣熙或者元酆帝首肯——元酆帝还依旧修仙炼丹,竣熙则专心陪伴凤凰儿,等这两人批复奏章,何止要等十天半个月?看来牟希来的事情要无限期地拖下去,而张至美夫妇果然要在凉城长住。 张氏夫妇却似乎也料到事情没有这么顺利,做好了要滞留楚国的准备。没几日,他们登门拜访,请求为张至美谋一份差事。程亦风庆幸公孙天成先知先觉,早已在夷馆打通关节,没花多少功夫即为张至美安排了一个书记的职位。说是书记,其实是负责安排各国使节的娱乐消遣。张至美果然如鱼得水,很快和凉城的戏班子都熟识起来,夜夜笙歌,不亦乐乎。 只不过好景不长,很快张夫人就发现丈夫早出晚归竟是在做此等荒唐之事,即铁青了脸来找公孙天成,牢骚道:“我夫君好歹是个读书人,程大人却安排他做这种下九流的勾当,难道是欺我夫妻在楚国无依无靠么?公孙先生,若不是你,我夫妻二人何至于落到这部田地?” 公孙天成道:“张夫人何出此言?老朽和张贤弟亲如手足,怎会不替他的前途着想?实在是张贤弟并未取得功名,别说此刻各处并不用人,就算真有空缺,硬将他补进去,岂不遭人话柄?所以,依老朽之见,不如让张贤弟趁此机会在家苦读,到秋闱之时,大显身手,还怕没有一官半职吗?况且,到了那时,也许程大人也设法救出了令尊,你和张贤弟便可以回到西瑶去。岂不妙哉!何苦急在一时?” 张夫人好不恼火,可是伸手难打笑脸人,况她寄人篱下,不敢太过嚣张,只好气哼哼地退了出来,但心中很是不甘,便又来找程亦风评理。只是,程亦风一早即去崇文殿办公,他夫妇二人只遇到回来取公文的小莫。小莫不能丢下客人不理,只得陪他们坐着,听他们发牢骚。 张夫人满肚子苦水,自以为若不是公孙天成,牟希来还在太师在位子上呼风唤雨,而张至美也早该考中功名,小有成就。他们在西瑶是何等人物,如今却在楚国过这样的生活,可见人情凉薄! 小莫线开始只是陪笑脸听着,后来看张夫人说了一个多时辰还不住口,才道:“张夫人,您别怪我说句不知高下的话,以张公子现在身份,您要给他求个官职可难如登天啦。其实您不就是嫌弃夷馆的职位和戏子们混在一起不体面吗?要是别处有书记的职位,没的和戏子打交道,您看怎么样?” 张夫人堂堂太师千金,换在从前,四品以下的官,她还未放在眼中。此刻不好胡乱要求,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因问:“怎么,你知道有这样的职位?你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校尉亲随而已。” 小莫道:“正因为我只不过是的小小的校尉亲随,成日跟着程大人出入,才晓得各个衙门里的情况。我楚国新法,以户部的改革最多,最需要用人。我上次陪程大人去办事,就听说他们需要找几名新的书记官,负责几项新税。此刻只怕还没有找到人呢。户部自从上一位尚书大人告老还乡之后,还一直没有尚书,由我们程大人兼任。他一个人管不来这么多,就让他的好朋友臧大人帮忙。你们去求臧大人,也许就能给张公子谋个户部的职位。” 虽然同是书记,但是户部掌握国家财政命脉,怎么说也比夷馆好听。张夫人当即道:“莫小哥,多谢你的消息。一会见到程大人,我就这样求他!”说着,又拿出碎银子来要给小莫。 小莫连忙推辞:“张夫人这样待小的,那就太见外了。其实,小的是回来替程大人拿一份公文去户部给臧大人的。张公子、张夫人若是有空,不妨一同去,也好问问臧大人那书记的职位还有缺没有。” 张夫人闻言大喜,立刻拉了丈夫跟小莫一起到户部来。然而不巧的是,臧天任并不在户部,说是被翰林院的事情绊住了。恩科榜眼彭茂陵——如今任职户部员外郎——问小莫一行为何而来。小莫自然说是来送公文的,而张夫人眼睛一转,道:“我外子是程大人的朋友,程大人说户部右书记的职位空缺,所以叫他来补缺。” 彭茂陵皱眉看了看他们,道:“这可真奇了!程大人素来最憎以权谋私,怎么会让朋友来补书记的缺?怕是冒充的吧?” 张夫人听了,不由火冒三丈:“小小一个书记的职位,还值得冒认程大人的朋友?不信你去问程大人,看看我外子是否真是他的朋友!” 彭茂陵道:“程大人身为两殿大学士两部尚书,岂有这种闲工夫?我们户部也没一个闲人有功夫去做这种事。”说着,不理会张氏夫妇,径自办事去了。 张夫人如何受得了这样的闲气,又不能对户部的人发火,就狠狠捶了张至美一拳,道:“你若早些考中功名,怎么会今天在这里受人白眼?你这样没出息,我真后悔当初嫁给你!” 张至美抱头求饶:“夫人息怒,其实我也不想做什么书记。不如在家苦读,来年一定金榜题名,给夫人争一口气。” “那你金榜题名之前,要怎么过活?”张夫人怒道,“莫非要一直受公孙天成的接济?是谁把我们害成今天这样的?”她一骂开了头,就煞不住口,几个月来的委屈愤恨一并爆发,从张至美到公孙天成,从西瑶孝文太后到楚国夷馆管事,没一个不招呼到的,而且一边骂还一边拿张至美撒气,引得路人纷纷驻足观看——不过,她说的是西瑶方言而非楚国官话,围观的人全然不明白这中间关乎多少家仇国恨,大家只道是个寻常泼妇,对她指指点点。 小莫急得直跺脚:“张夫人——有话回去慢慢说……这都怪我的主意出错了!咱们先回去,等程大人回府了,再从长计议!” 张夫人却不理他,兀自痛骂丈夫,连户部里的小吏也都出来看热闹。直将户部门口围了个水泄不通。而这时,忽然听人道:“这是出了什么事情?何人在户部门前作乱?”正是臧天任从翰林院过来了。 小莫连忙上前告罪:“臧大人,这都是小的自作主张惹出来的麻烦。”当下,将张氏夫妇的身份遭遇说了一回。臧天任瞪了他一眼:“你这孩子,果然不知轻重。这样带了人来,岂不是坏了程大人的名声?” 小莫道:“是,小人知错了。可是眼下这麻烦,要怎么收拾?” 臧天任叹了口气:“总不能让他们在这里继续出丑吧!”因吩咐左右驱散人群,又向张氏夫妇拱手问候:“在下臧天任,张公子、张夫人,有礼了。天气炎热,二位在外面站了这许久,也该口渴了吧。请进来用一杯粗茶。” 张夫人晓得这是正主儿,立即收敛起怒容,向臧天任万福为礼,又拖着丈夫,随臧天任来到户部衙门后面的一间小书房里。他们落了座,臧天任又亲自给他们沏上茶来。张夫人心中颇为得意,暗想,总算来了一个有眼光的!谁知,茶还没送到嘴边,臧天任已经正色道:“二位既然自称是程大人的朋友,岂不知程大人对裙带关系深恶痛绝?户部书记官虽然是个未入流的职位,但责任重大,岂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做的?二位今日竟然打着程大人的旗号到户部来,岂不是败坏程大人的名声么?” 张夫人怔了怔,才堆上脸的微笑都僵住了。张至美深知妻子最爱面子,连忙起身道:“臧大人这样说,就是先入为主认定我张某人是不学无术之徒了?我也寒窗十数载,熟读圣贤文章,只不过还未参加大比,就家遭巨变,不得已,流落他乡。倘若我泰山大人未遭奸人陷害,只怕此刻我已经在西瑶做了户部侍郎,岂会稀罕一个小小的书记之职?” 臧天任听他这样说,微微讶了讶,道:“原来张公子对户籍税收徭役等事务十分精通了?倘若你做了西瑶的户部侍郎,不知会有何举措?” 张至美哪里懂得户籍税收和徭役?他所精通的唯有曲艺而已。不过,既然撒谎撒开了头,便不得不硬着头皮扯下去,因想了想,道:“我西瑶虽然不像楚国地大物博,但是仰赖贸易通商,也十分富足。我国国库充盈,无论是银钱、粮食或是布匹,都多得几乎无处可放,每年都要新增几处库房。不过,照我看,新建库房,还不如朝廷设法把钱花出去,把粮食、布匹都卖出去——粮食放久了会霉变,便不能食用,布匹放久了,也会褪色并遭虫咬,不能用来做衣服,而银钱放久了,虽然不会坏,可是,外面的东西变得贵了,一两银子能买的东西就变少了。所以,银钱也会越来越不值钱。就此看,倒不如朝廷将粮食和布匹卖出去,换了银钱,再用银钱向周边各国采购所需物品,即买即用,有来有往,岂不甚妙?” 臧天任从程亦风那里听过公孙天成和符雅议论银钱的用处,其中以“通货”和“支付”为首要,当时他深以为然。今日听张至美说的,似乎有些相似,不过,此人竟然提议让朝廷将国库打开用于生意,岂不要叫天子和百官像市井商贩一般讨价还价?那朝廷威严何存?况且生意有赚有赔,若是国库亏本,岂不危害社稷?这种奇特的想法大概只有西瑶这种商贩之国的人才想得出吧! 然而不管怎么说,总算这张至美还不是个草包窝囊废。他便笑了笑,道:“张公子果然很有见地。既然公子这样喜欢经商,打算盘记账应该难不倒公子了?” “雕虫小技!”张至美“哼”了一声,“算账还需要打算盘么?只要这里——”他指指自己的脑袋,表示心算即可。 “果然?”臧天任道,“那我可要领教领教了!”当下唤了一个户部银库的书记官来,让他在一边打算盘,自己就随口报出几个复杂的数目,让张至美计算。张至美全然不惧,负着手在房内缓缓踱步。不管臧天任报出的数目由多复杂,他总是能在五步之内就计算出正确的结果,有时竟比那打算盘的还要快。臧天任不得不拍手赞道:“好本领!佩服!佩服!” 张至美却仰着头,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既然张公子是有真才实学的,那便算不得是依靠裙带关系谋取书记一职。”臧天任道,“倘若公子不觉得这个职位委屈,便请到户部来吧。我先做了这个主,想来程大人也不会反对。” 张氏夫妇不料忽然峰回路转,怎不欣喜万分,当即拜谢臧天任。而臧天任还有公务缠身,无暇与他们客套,嘱咐了几句就送他们出来。小莫正在外面伸长脖子等着,一听说事情顺利办妥,也高兴得很:“原来张公子还有这种心算的本领,厉害!厉害!” 张至美笑了笑:“我不是心算厉害,其实是听到的东西能够立刻记住,所以别人唱戏,只消唱一回,我就能把词儿全都记下来了。那些数字,简直……”还要吹嘘下去,见妻子正瞪着自己,连忙改口:“以后我白天老老实实去户部当差,晚上回家苦读书经,戏文之流,再也不沾!” 张夫人白了他一眼,又笑着对小莫道:“莫小哥,多亏了你穿针引线。这恩情,我夫妇一定不会忘记。臧大人说,这事最终还得程大人首肯,你还得多美言几句。” 小莫抓着脑袋:“张夫人您太抬举我啦。我在程大人面前哪儿能说得上话呢?反正有了消息,我就告诉您二位。” 张氏夫妇自然千恩万谢。小莫和他们告了别,去崇文殿向程亦风复命,顺便说了户部这边的事情。程亦风觉得无伤大雅:“反正都是书记的职位,既然张公子能够胜任,那是再好不过。”当下写了个条子去户部,告诉臧天任,录用张至美的事就按照他的决定去办,尽早让张至美可以到户部来,学有所用。 可是这天晚上回到府中,和公孙天成说起这事,老先生却大摇其头:“大人并不了解张至美的为人,除了唱戏,他没有什么事情会专心致志去做。也许一两天,他还能勉强装出恪尽职守的模样,时间一久,只怕他就要溜出去看戏,或者偷偷琢磨自己编写的戏文。如此一个活宝,将他放在夷馆,至多得罪各国商旅使节。他若在户部闯祸,不仅危害朝廷,将来还会牵连臧大人和大人你——这可真是危害无穷!” 程亦风怔了怔,继而笑道:“哪儿有先生说的这么严重?张公子如果真的不好好办事跑去看戏,户部自然革退他。臧兄可不是会徇私的人。” “大人真的打算将户部交给臧大人了?”公孙天成问。 “我早已向皇上和太子殿下推荐臧兄出任户部尚书。”程亦风道,“只是皇上和太子都未批复——老这样让我兼任也不是个办法!” “我看老这样让全国上下都等着皇上和太子批复才不是办法呢!”公孙天成道,“难道明天樾寇压境,出兵与否,也要等着皇上炼完丹,等着太子和凤凰儿说完悄悄话吗?” 程亦风苦笑:“除此之外,难道还有别的法子?” 公孙天成看了他一眼,似乎是说:有,只要你将他二人取而代之。不过老先生接着又是一笑,表示自己很清楚程亦风绝不会做篡位夺权的事。“罢了,罢了!”他道,“我还真希望樾寇能打过来,也许能打醒太子。” “那还不如求老天保佑让凤凰儿姑娘即刻痊愈。”程亦风道,“那样太子殿下便可以专心朝政了。” “凤凰儿姑娘不归老天保佑。”公孙天成道,“她是靠她那个上帝保佑的……”才说着,想到符雅也是基督教徒,提到上帝,免不了要引起程亦风对符雅的思念。于是他连忙打住。 程亦风又何尝不懂?笑了笑,敷衍过去,心中却想:符雅此刻大约也在为凤凰儿祷告吧? 张至美不日便到户部上任。所办的差事无非清点税金,登记造册。有税银交上来的时候,自然十分繁忙,而其他时间则清闲得很。他便继续编写他的戏文,不亦乐乎。张夫人为丈夫谋得体面的差事,对小莫感激不尽,而几次赠送礼品,都被小莫推辞了。后来他们想搬出客栈,小莫帮忙寻了一处便宜的宅子,夫妇二人便在乔迁之日请小莫到家中吃饭。小莫没有空手上门,不知从何处找来一坛西瑶美酒,好让张氏夫妇聊解思乡之情。张氏夫妇自流亡以来,第一次有人这样热心对待他们,竟找回了几分在昔日在临渊城里呼风唤雨的感觉,因此将小莫因为知己。“外子初涉楚国官场,还有许多不明白的地方。”张夫人道,“莫小哥若是知道些掌故,尽管告诉他。你若不嫌弃,就当我没是自家兄嫂,若有用得找我们的地方,也只管开口。” 小莫道:“这话太客气啦。我不过是一个小兵,哪儿敢和二为攀亲?张公子要是有处想使唤我,只要我没在给程大人办事,包管随叫随到。” 这可把张至美给了坏了。此后,只要他听闻哪里有新戏上演,或者有新戏班子来到凉城,立刻就找小莫来替他顶班。小莫也果然仗义,并且行事十分小心,从来都没让管银库的员外郎发现。 作为谢礼,张至美时常请小莫到家里去喝酒。饭桌上,张至美说起在户部“做官”的见闻,小莫从旁搭腔,张夫人还以为丈夫真的在楚国官场如鱼得水,欣喜异常,愈加热情地招待小莫,叫他多多说些各部堂官和两殿大学士们的事情,将来张至美蟾宫折桂,便可以派得上用场。 小莫也不推辞,将这大半年来疾风堂引发的一场浩劫从头说了一回,为了迎合张夫人对官场的好奇,凡涉及官员隐情的,无不说得细致入微,同时,又为了迎合张至美对戏文的热爱,大凡紧要的地方,他又添油加醋,直听得着夫妻二人咂舌不已。 “自从疾风堂之后,太子殿下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小莫道,“再也不肯轻信人。若说从前他还信任程大人,对风雷社的那些书生也十分倚重,如今,只怕再也没有什么人能称得上是他的亲信了。” “这也难怪!”张夫人道,“连做母亲的都能抢儿子的江山,做儿子又敢和祖母一道暗算父亲——自己家里的人尚不可信,这世上岂还有可信之人?” 小莫知道她是感慨孝文太后逼武德帝出家一事,笑了笑道:“嘻嘻,说起来别的国家都是大家争江山争得不亦乐乎,咱们楚国却奇怪得很——皇帝只爱炼丹不爱社稷,太子殿下现在也是只爱美人不爱江山——告诉你们也不打紧,曾经有人跟咱们程大人说,他既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如索性自己当皇帝,结果,程大人死活也不愿意——你看,咱们楚国的龙椅好像长了刺似的,谁也不愿意坐。” 张至美自己便是只爱粉墨登场不爱功名利禄之人,因此并不觉得这有何奇怪。张夫人则摇头叹道:“这样下去,国家还成何国家?我看樾国皇帝倒挺想坐楚国的这张龙椅呢!楚国朝廷再这样懒散下去,他日玉旈云挥师南下,大好江山便只能拱手送人了。” 小莫笑道:“玉旈云虽然厉害,却始终是我们程大人的手下败将。她要是还没被打怕,只管过来,总打她个落花流水。” 张氏夫妇随玉旈云东征,见识过这位少年将领的厉害,对她十分惧怕,何况他们这次能够来到楚国,还亏的玉旈云赠送盘缠,所以二人不便出言讥笑。张至美搭讪问道:“玉旈云送给程大人一份礼物,程大人可喜欢么?” “我们程大人对珍宝古玩没什么喜好,”小莫道,“送他这样的摆设,除了能在房里落灰之外,没什么用处。何况,玉旈云又不是诚心要向我们大人送礼,而是为了向他示威。大人说了,倘有真心真意,千里送鸿毛也叫人感动不已,否则,送什么奇珍异宝也是浪费。” 张氏夫妇互相望了望,不便接话。 小莫又道:“为了回赠玉旈云礼品的事,大人还颇伤脑筋呢,最后送了一部《论语》,叫她学学做人的道理——”才说到这里,忽然又“啊呀”一声,拍脑袋跳了起来:“糟糕!糟糕!” 张氏夫妇忙问他出了什么事。小莫道:“公孙先生也准备了一份礼物要送给玉旈云,嘱咐我去铺子里取来,今天要送到驿站去。我给忘了!这可真坏事!北上的信使今天酉时就要出发了呢!”他满头大汗地起身告辞,边走边跺脚不止。 张夫人看看天色:“你这样先去拿礼物再跑到驿站只怕赶不上。不如你和你张大哥分头行事,让他去替你取东西,你先快马到驿站拦住那信使。这样才万无一失。” “夫人果然聪慧过人!”张至美道,“莫兄弟,就这么办——那家店铺叫什么名字?公孙先生送的什么礼物?” “那铺子叫‘楚秀轩’,在翠竹巷里,是个专做木雕的。”小莫道,“公孙先生说他要送个屏风给玉旈云——张公子肯帮忙,那就太好了!” “咱们闲话少说。”张至美道,“我便去楚秀轩,等拿到屏风立刻和你会合。”当下,拔腿奔出门去。 他想,小莫已经帮过他许多忙,这次无论如何也要报答,于是到街口雇了一辆车,命车夫飞速赶去绿竹巷的楚秀轩。到了那地,见店面并不甚大,却被各种木雕摆设遮挡得几乎无法通行,唤了好几声,掌柜才出来,听了他的来意,即埋怨道:“我还说怎么没人来拿,原来是喝酒喝忘了。酒能误事,果然不假!”一行说着,一行到里头取了一个大盒子来,打开给张至美看:“你瞧瞧咱这手工,这份礼物要是送不出去,那就可惜啦!” 张至美见那是面红木小屏风,上面用极小的字刻了一部《女孝经》。不由暗道:公孙大哥才高八斗,更有三寸不烂之舌,他若要骂人,总能骂得别人暴跳如雷,却没处撒气。如今用这屏风来讥讽玉旈云,不知要把她气成什么样儿呢! 时间紧迫,他也不及多想,抱着盒子驱车赶往驿站。果然小莫已经在拦下了北上的信差,见他来到,大喜过望,忙将盒子交给信差,嘱咐千万不要磕了碰了或者受潮受热。信差答应了,打马朝北而去。 张至美搓着手,感觉做成了一件事情,心情大好。小莫也对他连连作揖道谢,又问:“张公子看到盒子里的东西了么?” 张至美点头:“也只有公孙大哥才想得出这样损人的礼物。” 小莫笑笑:“所以,公孙先生吩咐了,千万不要让程大人知道。程大人送《论语》,是真心希望玉旈云研修圣人治国之道,日后不要穷兵黩武劳民伤财。而公孙先生送《女孝经》,就是为了气气这不安本分的婆娘。其实说起来,有失我楚国泱泱大国的身份。只怕程大人知道了,要责怪公孙先生呢。” 张至美道:“此话不假。我看玉旈云说不定会气得起兵南下,那可就麻烦了。不过你放心,我绝不和程大人说。” 小莫少不得又向他作了几个揖,道:“你放心,我看玉旈云就不敢打过来。她又不是樾国皇帝,怎么可能说发兵就发兵?再说,为了别人挖苦她几句,便兴师动众,她岂不是告诉全天下自己是个小鸡肚肠的女人吗?” 张至美想想此话也有道理,当下放开心怀,和小莫相携回到家中,继续喝酒畅谈。 此后月余,日子平淡无奇。到了八月,便准备秋闱,张至美不敢再和戏子们厮混,老老实实读书备考。有时甚至从户部回家的途中也埋头苦读,非得撞着人了,才反应过来。这天傍晚,他便在街上一头撞上好些搬货的伙计。待扶好帽子向别人道歉时,忽然发现这些人都操西瑶口音,不禁惊讶道:“你们……是从西瑶来的?” 那些人一听他开口,也奇道:“这位老爷也是西瑶人?那可真是他乡遇故知了!我们都是来楚国做生意的。小店刚刚开张。老爷不嫌弃,请进来用茶。” 张至美已经许久没有见过同乡,欣喜若狂,当下就随这人来到店里,又见到其他西瑶来的客商。他们为首的名叫曾万山,自称西瑶南部琼州人世,家族做海上买卖,和婆罗门等国往来甚多。如今早已富甲一方,他是家中次子,不愿和兄长争家产,就出来另辟一片天地,此次来到楚国开设“万山行”,打算先做珠宝生意,之后再看有什么其他财路可供一试。 张至美也将自己的身世告诉了曾万山。对方惊讶不已:“我家虽久居南方,但也知道牟太师为国之柱石,忽然听说他获罪的消息,都十分震惊。不料在他乡遇到他的家人,世事当真巧妙万分——未知贤伉俪现在住在何处?若有我等可以帮得上忙的,请尽管开口。” “在下和拙荆来到凉城也有一段时间了,蒙程亦风大人照顾,衣食无忧。”张至美道,“今日结识诸位同乡,其欣喜之何如?可惜在下不日便要参加秋闱,待到出了考棚,一定携拙荆前来拜访。” “原来张公子要参加今年秋闱。”曾万山道,“那在下先预祝公子旗开得胜——”说时,又招呼手下伙计,将上好的人参灵芝等物包上几盒,叫张至美带回去,又送了几匹绸缎给张夫人。 张至美回到家中,将此番奇遇告诉妻子。张夫人自小见多了名贵的药材,一看便知道那人参灵芝价值数百两,而那绸缎也都是来自天竺国的稀奇花色,一般小店家还进不起这样的货物,更不可能拿来送礼,可见这个姓曾的乃是一方豪富,登时觉得此人值得结交。于是,次日便亲自到曾万山的店铺里来。 她见这店铺地处*居隔壁,乃是凉城最繁华之处,门面三间,每间都有一丈多长,从外面望进去,各种异国货色,叫人眼花缭乱。她心道:单是这样一间铺子只怕也要几十万两的银子,加上货物,只怕曾万山有上百万两身家。此人若是愿意做我夫妇的后盾,他日张至美在官场上需要打通关节,便不用为礼品发愁了。 因上前去自报家门,求见曾万山。伙计一听说她是太师千金,立刻殷勤地请了进去。曾万山也很快迎出来,一揖到地,有十二万分的恭敬:“张夫人驾临,小店蓬荜生辉!” 张夫人笑道:“曾老爷不必多礼,我夫妻收了你的礼物,没有什么可回赠的,所以一定要登门道谢。” 曾万山道:“张夫人太客气了。那些薄礼,不值什么钱。能在凉城遇到贤伉俪,是在下莫大的荣幸——对了,张夫人既然在凉城住了些日子,想来和凉城的亲贵女眷也有不少交往。在下因为打算做珠宝生意,不知货色是否合乎凉城人的喜好,夫人既然来到小店,不知肯不肯帮在下看看?” 张夫人在凉城勉强维持生活,连丫鬟都未请一个,更不认识什么亲贵女眷。然而,说出实情,未免太丢面子,再者,她做惯了千金大小姐,对珠宝首饰颇有心得,装模作样地品评两句还难不倒她,便点头答应,和曾万山一起去看货。 曾万山带来的珠宝有两大箱,翡翠珠玉无所不有,乍看过去,璀璨辉煌,晃人眼睛。不过张夫人一眼就瞧出这些首饰做工成色都千差万别,有的材料和样式都堪称极品,有的则材料昂贵样式普通,还有的不过是鱼目混珠而已。她受人之托自然忠人之事,将珠宝一件一件取出箱子来,分成好几类,一一向曾万山说明哪一类定必受到亲贵女眷的追捧,哪一类只能卖给土豪的妻妾,而哪一种又只能让市井妇人佩戴,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曾万山一边听,一边让伙计在旁边记录着。等到张夫人一篇大论发表完,他惊讶地拍掌道:“原来珠宝还有这学多学问。今日幸亏遇到了张夫人,否则我的生意只怕要亏本!”说着,从被定为“极品”那一堆里抓起一条珍珠项链递到张夫人面前,道:“夫人请一定要收下这条链子,作为谢礼。” 那条珠链的每粒珠子都有龙眼大小且呈现出粉荷色,是极为罕见的珍品,没有万余两银子绝买不来。张夫人忙推辞道:“我不过随便说了几句,岂能收此厚礼?” “张夫人不肯收,那就是看不起我这个浑身铜臭味的家伙了。”曾万山道,“我想称雄楚国珠宝行,以后要向夫人请教的地方还多着呢!夫人若是愿意,这个就当是付给夫人的酬劳吧。” 听得此言,张夫人又惊又喜——世上岂有这么便宜的事?她几乎忍不住要接过那项链了,但最终还是管住了自己的手,免得露出贪得无厌的样子,丢了太师千金的架子,只微微笑了笑道:“曾老爷和我们夫妻二人在他乡相遇,实在是一种缘分。曾老爷但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只管吩咐就是。我一个妇道人家,别的本事没有,鉴赏鉴赏珠宝,总还是可以的。” “夫人肯答应,那可太好了——”曾万山将相连强塞到她手中,“别怪我这生意人得寸进尺,夫人可知道凉城之中最大的珠宝铺是哪家?” 张夫人落难之时虽没钱买珠宝,但也曾四处闲逛解解眼馋,自然再清楚不过:“最大的叫‘广寒阁’,就在此地不远。那里珠宝虽多,但精品没几件。城南那儿有间‘祥云记’,却是件件精美。此外还有‘翠华阁’‘多宝楼’,都是富家妻妾们常常光顾的。” “好极了!”曾万山拊掌大笑,招呼伙计们,“你们几个这就分头到张夫人方才说的这几家店铺去,将里面所有的珠宝统统给我买回来。” “统统?”张夫人咂舌,“这是为何?” “既然我要雄霸楚国珠宝行,自然不能让这些人挡我财路。”曾万山道,“我将他们的货全部买下,他们不就没东西卖了吗?而搜来的货,请夫人替我按上、中、下等分好,能抬高价的就抬高,能拆分改造的就改造,实在没用的,便贱卖,岂不便宜?哈哈,那时凉城之中珠宝铺子唯我一家独大,我想卖什么价钱不行?” 这岂不是以本伤人?张夫人想,不知这曾万山到底有多少财力?且想着的时候,万山行的几个伙计已经在曾万山的跟前一字排开,又有一个帐房先生模样的人捧着一个匣子交给曾万山。曾万山即从里面拿出一叠银票来,都是一百两面值的楚国户部宝钞,少说也有十万两。他却连数也不数,随便分成几份,便交给伙计们,吩咐他们去买空凉城的各大珠宝铺。张夫人直看得眼珠都不会转了——西瑶的富商她见过不少,可这样出手阔绰的还是头一回遇到,花起银票来简直好像撒铜板!不过又有一点儿奇怪——这人才从西瑶而来,怎么会有这么多户部官票? 这疑问只是一闪即逝——曾万山千里迢迢从西瑶来凉城经商,总不能扛着几十万两现银,而楚国的银票,当然又以户部宝钞最为可靠。张夫人想,这次总算给丈夫找到了好靠山! 她心中得意万分,把玩着那串珍珠项链不忍释手。 曾万山沏上好茶来,又向她询问珠宝首饰优劣细节。一直到了黄昏时分,那派出去的伙计们便陆续回来了,将一箱箱的珠宝堆满了万山行的店堂。街上的行人不禁驻足观看。曾万山即哈哈大笑,道:“张夫人,看来明日还得劳烦你到小店来帮在下鉴别珠宝——要分出了高下来,才好标出价格开张做生意嘛。” 张夫人连人家的酬劳都收了,岂能拒绝?一口答应。第二天又早早来到万山行。第三天、第四天亦然。除了帮曾万山区分珠宝的优劣之外,有时曾万山请了工匠修改首饰,她也从旁出谋划策。曾万山又给了一千两银子作为酬金,且说,日后生意红火,红利源源不断。张夫人本来闷在家中无聊至极,如今找了件既轻松又赚钱的事情做,正是乐趣无穷。因用曾万山付的酬金请了一个仆妇打理家务,自己成日钻在万山行里。渐渐的,竟然连张至美也懒的管——八月初九那天,张至美入考场,考了三天才完,回到家中,只有仆妇在,问起夫人,说是还在万山行没回来。张至美先是觉得奇怪,后来就欣喜若狂——想他一向畏妻如虎,此时张夫人有了寄托,他正如出笼了鸟儿,获得了自由。当即跑出门看戏去。 不过才到闹市,忽然见到一大群人气势汹汹迎面而来,一边走一边道:“这万山行欺人太甚,竟然将凉城所有的珠宝全部买了,又高价抢走咱们的货源——世上岂有这样做生意的道理?” 张至美吓了一跳,见这帮人如此凶恶的模样,显然是要去万山行找麻烦的,担心妻子的安危,赶紧撒腿飞奔,抢先跑到万山行来。 到了门口,见那里停了十来乘轿子,轿夫们歇脚聊天,仆妇们撑伞乘凉,丫鬟们则簇拥着她们的女主人在铺子里挑选首饰,好不热闹。诺大的店面,张至美几乎挤不进去,唯听伙计们谄媚地介绍,说店里的首饰都是亲贵女眷们的至爱,件件由西瑶太师的千金亲自挑选——西瑶人喜欢的样式充满异域风情,如今的准太子妃凤凰儿小姐也是这样打扮……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来买首饰的女眷们晓得商家的话不可全信,只是唧唧喳喳和丫鬟讨论。 张至美看那找麻烦的人就要杀到了,忙使出吃奶的劲儿钻进店里去。一直到了后堂才找到妻子,见她正埋头在珠宝堆里不知忙些什么。张至美连日苦读,没怎么和妻子见面,此刻见到,竟吃了一惊。只见张夫人遍身绫罗绸缎,头上簪子,颈中项链,腕里镯子,手上戒指,一样都不少,彻底摆脱了几个月来落难的模样,甚至比当初在临渊城里还要华贵。 “咦,张公子!”曾万山迎了上来,“你已考完了么?一定得心应手?” 张至美气喘吁吁:“曾老爷,你有所不知,外面有好些人,说你欺行霸市,要找你晦气。你快……快关上铺子,避避风头吧!” “这算什么道理?”曾万山道,“做生意做不过人家,就动手么?岂有此理!我去看看!”说着,却并不立刻出门,而是吩咐帐房先生先去算账并去银号存钱,都交代完毕了,才走出店堂来。那群来评理的珠宝铺老板也已经到了门外。 有人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就是万山行的掌柜?你懂不懂做生意的规矩?我们凉城有六大珠宝铺,二十七间小珠宝铺,百年来都相安无事。做生意讲求和气生财。你怎么一来就用下三滥的手段抢走我们的货?这岂不是要断我们的活路么?” “笑话!”曾万山道,“你们的货岂是我抢来的?我不是真金白银同你们买的吗?买的时候你们个个都笑得合不拢嘴。转头后悔了,想找我要后悔药吃么?可惜我万山行并不卖这个。” 珠宝铺老板们义愤填膺:“你买我们店里货物所谓,却为何垄断货源,让卖黄金翡翠的商贩都不卖给我们,又将工匠也都从我们铺子里撬走?” 曾万山神色甚是轻蔑:“买东西自然是价高者得。我出得起价钱,自然买得到东西。你们若是有如此财力,我岂能断你们货源?” 珠宝铺的老板们被他激得火冒三丈:“岂有此理!我们六大珠宝铺都是凉城的百年老字号,连王公贵族都光顾我们。你小小西瑶蛮夷,敢存心和我们作对?” “你说什么?”曾万山瞪起眼。张夫人也从店堂内走了出来,怒道:“谁敢侮辱我们西瑶人?我西瑶虽然立国不久,却是和你们楚国平起平坐的大国。再说,一个国家的大小绝不仅仅是人口多少疆土几何,还在于该国国民之胸襟。我西瑶人对待外邦商旅,无论其国家大小、贫富,都以礼相待,决不嗤旁人是藩邦蛮夷。不像楚国,只会以天朝大国自居,看其他人,全都是前来朝觐的夷狄,长此下去,只会固步自封,落后于人。” 珠宝铺的老板都吃了一惊:“你……你是什么人?” “这位是西瑶太师的千金!”曾万山抢先介绍。 众人不禁一片哗然,齐来将张夫人仔细打量,目光惊讶中带着羡慕。张夫人不由得意万分。而忽又有一人道:“西瑶太师的女儿不在西瑶呆着,跑来楚国抛头露面做生意?哪儿有这种道理?一定是假冒的!别听这奸商胡说八道!说不定是他的姘头!” “不许对我夫人口出污言!”张至美本来一直躲在后面,这时大声斥责,走出店门来,“我夫人正是西瑶太师千金。不过岳父大人遭奸人诬陷,被发配边疆,我二人才流落到凉城……” 他还未说完,人群里爆发出一阵笑声:“落难小姐?那就不是小姐啦!什么被奸人陷害——你当是唱戏么!你们是西瑶太师的女儿女婿?那我还是樾国皇帝的叔叔呢!因为他怕我抢他王位,要加害于我,我就不得不逃来楚国啦——哈哈哈哈哈!”旁人也跟着起哄道:“没错,我是西瑶国舅——这位是蓬莱国的太上皇,大伙儿快来见礼!” 张夫人的脸涨得通红,真恨张至美没混个大一点儿的官位,好立刻将这些刁民拿下。曾万山也担心这样吵闹下去影响了自己的商誉,重重地咳嗽了一声,喝道:“呔,还要胡言乱语?你们自称和王公贵族多有来往,难道不晓得当今太子选定的正妃就是来自西瑶?而张夫人正是未来太子妃的闺中密友,否则岂会千里迢迢来凉城投奔她?至于张公子,他是程亦风程大人的莫逆之交,眼下正在户部供职。岂容你们红口白牙随便诬蔑?” 众人都被唬住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虽然不信这对西瑶夫妻真有如此大的来头,却也不敢冒然得罪。张至美夫妇二人也呆住了——不意曾万山说了这样的大话,万一被拆穿了如何是好? 而就在他们担心的时候,人群里忽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冷笑:“程亦风的莫逆之交?凤凰儿的闺中密友?这牛皮也吹得太大了吧!”只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公子摇着折扇走了出来,上上下下打量了张氏夫妇一回,眼神颇为轻蔑。 既然谎话已经说出了口,张夫人可不能自打耳光,便傲然问道:“公子是谁?” “你自称是凤凰儿的密友程亦风的至交,却连我都不认识?”那少年冷笑道,“可见是吹牛的!” 听此人直呼程亦风和凤凰儿名字,似乎地位十分尊贵,只怕是哪位公侯家里的少爷。张夫人有些底气不足,还是不肯松口,道:“你不必故弄玄虚。我夫君是程府的常客,我也是……常常见到凤凰儿小姐。不过从来不晓得你这样一号人物。你不肯以姓名相告,只怕自己才是在吹牛——请问各位夫人,你们可认识这位公子么?” 店铺里女眷们全都摇头。 “她们算是些什么东西?”那少年冷笑,“京官二品以下的,只怕还没那福分认识我。这些个土财主的大小老婆,今日能见到我一面,也算她们三生有幸——哼,反正我对珠宝首饰没有兴趣,你们各个店铺怎么你争我夺,我也懒的理会。只不过我看不得人家打着程亦风……和凤凰儿的旗号在外面招摇撞骗。你们再敢胡说八道,我便叫凉城府尹来关铺抓人了!”说罢,摇着扇子大摇大摆地拨开人群而去。 众人愕然地盯着他。各大珠宝铺的老板都觉得这个神秘的少年人给自己出了一口恶气。在万山行购买首饰的女眷们则感觉受到莫大的侮辱。有些气的立刻上轿回家,有些则愤愤地对曾万山和张夫人道:“真金不怕红炉火,张夫人既然真是未来太子妃的闺中密友,就想办法证明给他们看——谁家的毛头小子,欺人太甚!” 张夫人连凤凰儿是何模样都不晓得,在人前却不得不打肿脸充胖子,满口答应。到了人后,她就逼迫张至美:“你快去找莫小哥,让他牵线搭桥,总之,请程大人带我们进宫去一回!” 作者有话要说:吼吼,进度神速吧? 147第146章 张至美愁得五官都要挤到一块儿去了——这个弥天大谎怎么可能圆得上?但还是只能硬着头皮来找小莫,把前因后果说了一回。小莫也急得直跺脚:“我的祖宗哎!这种话也能混说的?这不是叫我去程大人面前找骂么?要是光被程大人骂一通,就能帮上忙,那我也认了。可现在太子殿下根本什么人也不想见——凤凰儿小姐也是什么人都不见。程大人也没法替你们牵线搭桥呀!” 张至美愁眉苦脸:“那可怎么办?要我这样回去跟夫人禀报,她不骂死我才怪。糟糕!糟糕!”似乎是想到妻子罚自己顶油灯的情形,他急得直打转。 小莫也转了几个圈儿,忽然道:“我有个权宜之计,也不知行不行得通——凤凰儿小姐信洋菩萨。现在宫外唯一能去见她的人就是菱花胡同那个教会的白神父。你们去求求白神父,或者可以找条出路。”当下,简短地将教会落户京师之后的种种波折和张至美说了一回。 到了这当儿,死马也得当成活马医。张至美提心吊胆地回到家里来,将小莫的建议告诉妻子。他二人来自西瑶,自然知道基督教——在他们境内原叫做“景教”的,张夫人过去还曾经向景教的和尚尼姑布施,也稍有了解。暗想,畏首畏尾的,做得成什么大事?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只能放手一搏。于是,第二天她就揣上了五百两银票,到菱花胡同的教会来,说是要捐献为救治麻风病人资金。当时白赫德并不在,张婶等教友没见过谁一次捐这么银两的,受宠若惊,都问张夫人是否也是教徒。张夫人早已编好了一套说辞,自言在西瑶就笃信耶稣,不想流落他乡还能遇到教友。张婶等人都是善良淳朴之辈,全然不疑,热情地留张夫人一起祷告,又一起准备要送往麻风村的衣服被褥等等。 张夫人不得不和众人一起穿针引线,手指都被磨出泡来,还得口称“为上帝做工,不累”。不过功夫不负有心人,到了黄昏时分,白赫德归来,众教友纷纷上前称赞张夫人,说这位姊妹如何满有神的恩典,能够遇到她,真是上帝的安排。白赫德也是个没心机的,对张夫人那精心编造的谎言信以为真,感叹道:“原来你是从西瑶远道而来!西瑶虽然国家不大,又有许多地方瘴毒肆虐,但主内弟兄姊妹信心却十分坚定。我知道从前曾有好几位主的牧人在西瑶殉道。果真,凡是有传道人流血倒下的地方,那里的教会便屹立不倒啊!” 张夫人才懒得理会传道人的死活,只想把话题往凤凰儿身上引,因试探地问道:“白神父这样说话,莫非也曾在西瑶传道,认识许多西瑶的弟兄姊妹?” 白赫德道:“我的确曾经去过西瑶。却也谈不上认识许多弟兄姊妹。不过,我认识的那几个,却都是信仰十分坚定的人。” 张夫人伸长了脖子,等着他提到凤凰儿,谁知,白赫德竟然话锋一转,道:“听说张夫人你是落难来到楚国,却在自己有难处时来捐资帮助他人,实在难得。” 张夫人暗里恨得牙痒痒的,面上却带着微笑:“我原本是落难,但是上帝偏又巧妙的安排,让我能够遇到故乡的商人,在他铺子里做点儿事情,竟也能衣食无忧,自然要出来做善事。白神父可知道京城还有其他西瑶信徒么?” “并不多。”白赫德道,“西瑶人也许不少。只不过他们走南闯北做生意,行色匆匆,所以难得有机会结识他们——莫非张夫人有志向西瑶人传福音?” “我……”张夫人觉得这洋和尚罗嗦讨厌,恨不得封起对方的嘴,努力挤出笑容道,“也不是……只是,人在异乡,就想听听乡音,聊解乡愁罢了。” 白赫德点头表示理解:“我也是人在异乡呢!不过,有圣灵陪伴我们,且有弟兄姐妹相互照料,也就不觉得孤单了。况且,我们在世间本就是客旅。” 张夫人心里急如猫抓,不知白赫德是不是在装傻,却只能唯唯连声:“神父说的是。” 白赫德又和她说了一阵闲话,多是关于耶稣的教导,又邀请她常常到教会里来,和众教友可以相互照应。张婶等人更是央她明日就来,大家好一同将衣服被褥赶完,运到麻风村去。张夫人摸着自己火辣辣的手指,回家的路上暗暗将菱花胡同里的人都骂了个遍:“还叫我明天再去做苦力?当我是傻瓜么!一群疯子!” 她虽赌咒发誓再也不和教徒们打交道,然而到了第二天,又心有不甘,打算再去碰一次运气。结果,这天也是一样的遭遇,听张婶等人说她们奇妙的见证,听得她耳朵都要起茧了,而双手更是刀割一样的疼。到了傍晚,白赫德回来,依然绝口不提凤凰儿的事。张夫人少不得又暗地里把他们臭骂了一回。第三天,她咬咬牙,暗想,事不过三,再去一回。又来和张婶等人做针线。不过这一天,功夫不负有心人。白赫德归来时,说:“张夫人,有一位西瑶姑娘很想见见你。” 张夫人的心一阵狂跳,故作不知,问道:“是什么人?” 白赫德道:“她叫做凤凰儿,如今身在宫中。”因将凤凰儿的遭遇略略了说了一回。原来他昨日去探望凤凰儿,说起教会里新来一位西瑶女子。立刻引起了凤凰儿的兴趣——她自从进了宫就没有见过家乡的人,这时伤病缠身,更加思念故乡。竣熙已经很久没看到凤凰儿对什么事情这样上心,当即决定请这位同乡女子进宫来陪凤凰儿说说话,因命白赫德请张夫人即日进宫去。 张夫人可不欣喜若狂,立刻一口答应。次日,便携了张至美,随白赫德进宫来。到了东宫,即有太监宫女引他们到花园的水榭。只见凤凰儿靠在一张躺椅上,头戴一顶硕大的斗笠,上面湖蓝色的纱幕将她的脸层层遮住,面貌连一点儿也看不见。竣熙在一旁看奏章,但才看了几行就显出很不耐烦的样子,丢开一边。但听人报白赫德一行来了,他立刻换了一副神气,亲自起身迎接。张夫人瞧见他如此神情,知道这位太子对他的西瑶小情人万分疼惜。暗想:只要花点儿心思讨好那丫头,我们夫妻二人就成了太子座上宾,营救父亲的事情也有了指望。 于是,她摆出自己这辈子所知最亲切的模样,慢声细语和凤凰儿闲话家常——她本来的计划,乃是引得凤凰儿开口,便好顺着人家的话锋随机应变。岂料,凤凰儿只是静静地听,偶尔微微点头摇头,也不知她是对张夫人说的故事有意见,还是坐久了换个姿势,始终不发一言。累得张夫人从自己在临渊的生活,一直讲到后来流落樾国的经历,直说得口干舌燥,再也找不出话题了。 张至美也暗暗为妻子着急。只是,女人家说话,他插不上嘴,又不敢随意和竣熙搭讪。只能傻呆在一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忽然看到一本奏折掉在地上了,就讪讪地捡了起来,瞥一眼,见是来自董鹏枭的奏章,汇报有关鄂州天冶城建设一事。张至美在户部也听说过朝廷为了开采重石冶炼新型兵器发动了大量人力物力建设这座天冶城。并且,为了支援这座城市,鼓励百姓到附近定居,奖励耕织,减免赋税……他对这些毫不关心,并且还暗中嘲笑这项计划——找了一群小伙子去开矿炼铁,再找了一群大姑娘去发展鄂州绣品,简直 就是朝廷给人做媒嘛!他想到这点,就忍不住一笑。 不料,这细微的表情变化却被竣熙看在了眼中,忽然冷冷问道:“怎么?你觉得折子里写的东西很可笑么?” 这一声问,差点儿没把张至美吓了个半死,连张夫人也回头来看出了何事。但见竣熙面色冷肃,似乎十分不快。“误会……误会……”张夫人急忙想打圆场。可是,竣熙厉声打断,盯着张至美道:“你说,你里面写的东西是不是很可笑?” 张至美两腿直打哆嗦,脑子更加一片空白,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竣熙的问题——矢口否认吧,但自己已经笑了,老实承认吧,那岂不是要供出自己嘲笑朝廷的事?也是大不敬。看来今天是死定了!他的冷汗涔涔而下。 然而这时,竣熙忽然又哈哈大笑了起来:“难道不可笑么?连我都觉得十分可笑呢!折子上这样洋洋洒洒几万言,不知道有几句是真的!你们看——你们看——在我鼻子跟前的人都不肯和我说真话,何况那千里之外的家伙?说不定他们日日花天酒地,根本就没有开矿,却在这里海吹。哈哈哈哈哈,世上岂有可信之人?” 听得此言,周围的太监宫女尽数跪倒,稀里哗啦叩头道:“殿下,奴才们绝不敢欺骗您。” 竣熙却不理会他们,转身狠狠把矮几上的奏章全都推到地上:“没有一句真话!全都是骗子!骗子!那我还要看奏章干什么?我还要当太子干什么?” 众奴才都噤若寒蝉。其实自从芒种节事件之后,他们已经习惯了竣熙这样间歇性的狂躁。不过张至美夫妇今日却是第一次见到太子,吓得连头都不敢抬。张夫人悄悄瞪了丈夫一眼,埋怨他坏了自己的大计。张至美自然也惭愧万分,暗想:小莫早已和我说过,楚国太子如今疑心病重,我如何开粗心大意,惹他发怒? “你们说——你们说——”竣熙狂笑,“我还要当太子干什么?” “殿下,”凤凰儿怯生生地开口,“世上虽然有人说谎话,但也有人说真话。中原不是有句俗话,叫‘因噎废食’吗?殿下怎么能够因为几个恶人,就认定天下间所有的人都欺骗您呢?” “那你来说——”竣熙跳起来,“你说他们这些人中哪一个可信,哪一个不可信?要怎么判断?靠猜么?猜错一次,可能就死无葬身之地!靠你对一个人的了解么?你可别忘了,你是被谁害成今天这样?” 凤凰儿被吼得不敢再说话。张至美更是胆战心惊:不知这个脾气古怪的楚国太子会不会大开杀戒?得想个办法保命才好!忽然急中生智,想起过去曾听过的一出戏来,壮着胆子说道:“殿下,草民知道一个法子,虽然不晓得好不好用,愿意说出来给殿下分忧。” “哦?”竣熙起了兴致,坐下道,“你且说来听听!” “是——”张至美答应——寻思若直说这主意出自戏文,只怕不能令人信服,须得假借外邦之名,因胡诌道:“草民曾经和一位来自欧罗巴洲的商人交往,他说,他们国家的皇帝制造了一百个金匣子。每个匣子上有一个槽,只有两三张纸那么阔。匣子又有一把锁,是全国最灵巧的工匠所打造,钥匙只有这位皇帝才有。他派人将这一百个金匣子送到全国的一百个城,放置在城门口,让自己的亲兵把守。但凡其国内百姓,皆可以通过那窄槽往匣子中投书告密。地方官员不得干涉阻拦,更不得加害投书的百姓。这匣子定期送到京城,由皇帝亲自打开,看其中所奏之事,是否紧要——若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自然发回各地叫官员们办理。若是涉及地方官贪赃枉法欺上瞒下,等等劣行,则立刻专案审查。一经查实,涉案诸犯一例就地枭首示众。” 在场诸人对此“金匣子告密”的事情闻所未闻,都觉得匪夷所思——若一国所有的县城都要放置一个匣子,这位皇帝要看多少告密信?又如何区分其中所写的是否属实?倘有人和地方官结了私怨,存心陷害岂不麻烦?就算最后查明是诬告,不也要浪费许多公帑? 然而竣熙却两眼放光:“果真?这个主意可真是有趣得紧,这位皇帝抓到几位贪赃枉法的官员?” 张至美哪里晓得,只好按照那戏文里乱编,说是一共抓到了十二个,又将自己所听过的戏里各种有关贪官污吏的故事统统移花接木的说了一回。最后他自己都觉得越吹越不成话,只怕要被拆穿,因而加上一句,道:“其实,这金匣子也就有个威慑的作用——自从办了十二个贪官之后,那国中再无人敢对圣旨阳奉阴违了。” “有趣!有趣!果然有趣!”竣熙拍手道,“没想到外藩小国还有这么巧妙的举措。这不就相当于发动全国百姓都来检举揭发么?我楚国虽然有獬豸殿,但是监察御史也是官,官官相护,联合起来欺瞒我,我拿他们有何办法?好像那疾风堂……哼!” 众人都眼观鼻鼻观心——疾风堂是竣熙自己惹出来的麻烦,长久以来还是头一次从他口中听到这三个字。 而竣熙自兴奋地接着说下去:“发动全国百姓都来揭发,就完全不同了——他们不可能串通起来蒙骗我。他们也不会平白无故地去诬陷他们的父母官。若要告密,那一定是官逼民反的情况——不错,我们楚国也应该打造些金匣子了!” 张至美不过是想胡乱编造点儿故事给自己和妻子解围,谁料竣熙竟然当了真。他急得冷汗之下,道:“殿下……草民听说欧罗巴洲所有国家整个儿加在一起也不及楚国国土广袤。想他一个弹丸小国已经需要打造一百个金匣子,只怕楚国需要的金匣子数以百万计,光是把守金匣子的亲兵就要上千万人。殿下要看至少几十万封告密信,着实耗时费力……”他讲到这里,忽然被妻子踢了一脚,看其眼神,是在警告他:你疯了么?怎么自打耳光?他才也反应过来——竣熙现在如此多疑,要是让他看出张至美谎话连篇,岂不更加糟糕?于是连忙将后面的话咽回肚中。 不过竣熙正为沉浸于自己的设想之中,根本没心思细细考量张至美的故事有多少前后矛盾之处,一边让战战兢兢的奴才们收拾起地上的奏章,一边摸着眉头考虑他的“金匣子”大计。片刻,拍手道:“就把这一条作为新法之一,让他们在京畿地方先试行起来,明年就推行全国——宣程亦风进宫来见我!”吩咐着,径自回他的书房去了。 心中本来七上八下的张至美夫妇,这时才稍稍松了口气。不过,凤凰儿被竣熙这样闹了一下,也没心情继续在花园里坐着了,让宫女扶自己回偏殿去。这可急坏了张夫人——她的正事还没眉目呢!忙唤道:“小姐留步……我和小姐能在他乡认识,也算是一种缘分。初次见面,也没有准备什么礼物,只有……只有自己做的手工。虽然粗糙,也算是我的一片心意,还望小姐收下。”说着,从腰间解下一个香囊来——其实哪里是她做的?根本是前几天从曾万山的铺子里拿来的,不过花纹正是西瑶常见的风格。 凤凰儿怔了怔,大约是很久没见过家乡的绣品,心中难免感慨。犹豫了片刻,叫宫女帮她收下了,又吩咐把她自己腰间的荷包解下来送给张夫人:“我没有夫人那样巧的手。这是鄂绣贡品,现在京师还不常见,不过将来也许会有许多从天冶城运来,也就不稀奇了。夫人不嫌弃,做个纪念吧。” 张夫人求之不得,当即千恩万谢地接过来系在腰带上,和张至美躬身送凤凰儿离去。 由于白赫德还在坤宁宫探望符雅,不得立刻出宫,东宫这里就排了一个太监先送张氏夫妻回去。张夫人心情大好,少不得塞给那太监许多银两,向他打听凤凰儿的脾性喜好等等。太监虽然爱财,但对于芒种节的一番变乱哪儿敢提及,支支吾吾拣那无关紧要的来说:“夫人得着这个鄂绣的荷包,可真是有福了。当初殿下和大臣们商议建设天冶城的时候就说,为了推广鄂绣,必要让凤凰儿小姐率先穿着鄂州绣品,好引得亲贵女眷竞相效仿。如今天冶城的绣品还未进入京师,除了凤凰儿小姐,就只有夫人您有戴着鄂州绣品呢!” 张夫人不由眉开眼笑:“我看鄂州绣品绚烂夺目,和凤凰儿小姐最是相称,别的亲贵女眷想学也学不来……说正经的,现在鄂州绣品也许还不怎么值钱,日后风行起来,只怕要身价百倍呢!不知哪户商家有眼光,现在就买进鄂绣,将来想不发财也难。” 太监笑道:“夫人说的是。不过,天冶城纯是朝廷所建,普通的商家怎么知道太子殿下的计划?就算知道了,也没有用。朝廷为了防止有人投机倒把,多半会实行官买官卖。想从鄂绣上赚钱,只怕是行不通的。” 张夫人陪着笑脸,暗想:只要在朝廷去采办鄂绣之前,抢先做起这门买卖来,等到官买官卖的时候,早就赚饱了!这计划不足为外人道。她打算出宫后去找曾万山商量。一起了这念头,即恨不得能插翅飞到万山行去,脚步紧快,几乎把张至美和那太监都甩在后面。 行了一炷香的功夫,就快要到宫门口了。忽然,迎面来了一个华服少女,宫娥簇拥好是热闹。张夫人暗道:这莫非是楚国公主?待那少女到了跟前,她行礼之余悄悄一瞥,又觉得好生面善。带路的太监已经哈腰问好道:“霏雪郡主,近来可安好?” “我安好。”张夫人听那少女回答,继而又冷笑,“咦,如今皇宫成了什么地方?连骗子也能进来了?” 张夫人犹如被人抽了一巴掌,又惊又怒,抬头看,才认出眼前的霏雪郡主就是那天在万山行门前嘲弄自己的“少年”。面对真正的金枝玉叶,她不敢发作,只有死死的咬住嘴唇。 太监不知内情,笑道:“郡主不认识他们——他们是西瑶太师的……” “太师的千金么!”白羽音冷笑,“看来还真是凤凰儿的‘闺中密友’了——”眼睛瞄了瞄张夫人,立刻注意到她腰间的荷包:“还有信物——是不是要赶回去把这个裱起来挂在店堂里招徕生意?” 心中的怒火几乎要把张夫人烧爆了,一方面是因为受了侮辱,一方面也因为被白羽音猜中了心事。她却什么也不能做,只低着头,在心中怒骂这个黄毛丫头郡主——若对方再多说几句讽刺的话,她不知自己还能不能忍受! 好在这个时候,后面一个太监尖声笑道:“哟,霏雪郡主来了?正好,正好!贵妃娘娘正让奴才去请您哪!” “贵妃娘娘?”白羽音骤起眉头,“那个贵妃娘娘?” “就是长春宫的白贵妃娘娘呀!”那太监道。 “她找我?”白羽似乎很惊讶,“为什么?” “娘娘她呀……”听太监在那儿解释,张氏夫妇觑准空档儿,拔脚飞奔——犹如身后有恶狼追赶,一直逃出宫,上了马车,才敢稍稍喘口气。 张至美兀自哆嗦:“夫人,那是康王府的霏雪郡主,听说她才是太子正妃的人选。咱们得罪了她,如何是好?” 张夫人也有些后悔当日在万山行看走了眼,竟然和白羽音起了争执。可眼下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便道:“什么正妃人选?你没看见么?太子眼里就只有凤凰儿一个。不管是做官还是做人,都要站对边——你就死死抓住程大人,我就好好儿地哄那个凤凰儿,准没错。” 张至美讷讷:“我看夫人哄凤凰儿还挺好。我和程大人……连话也说不上几句呢!” “你这没出息的!”张夫人瞪他一眼,“程大人身为新法领袖,日理万机。你有那听戏的闲工夫,不如把人家的新法都拿来好好研究一番。也不要多,就研究研究和户部有关的。秋闱放了榜,你或许就不必再做小小的书记官了。只有参与新法,你在户部才有大展拳脚的机会。” 张至美哪儿想大展拳脚?况且他方才在竣熙面前胡言乱语,竟然让少年人当了真,且要宣程亦风去商讨金匣子事宜——只怕程亦风回头便要气急败坏地找他张至美算账哩!他想到这点,就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咬掉。 张夫人见他不说话,疑心他是懒散,沉着脸道:“你这个人,怎么如此胸无大志?我嫁你为妻,你可凭自己的本事让我过上一天好日子?你招惹来一个公孙天成,累得我流落异乡。现在,又要我抛头露面去赚取家用。我厚着脸皮去替你求张三拜李四谋了份差事,你又不思上进——你到底有没有良心?” 张至美的确觉得愧对妻子,垂头道:“我不是没有良心,实在是没有本领——若是我有夫人一半的才能,只怕早在西瑶做了大官。夫人远见卓识,实在应该生为男儿身。” 这句马屁拍得张夫人很是受用,心中的怒气平息不少,面色也缓和下来,道:“你何必说这样的话?我既嫁给你,就是看中你将来必有所为。我才不要生为男儿身。我那一点儿见识本领,只要用来给你当个贤内助就好了——”她顿了顿,似乎是想到了什么,道:“其实新法嘛,我看民生上最为紧要。你听到方才那位公公说什么官买、官卖了吗?好像和你那天在臧大人面前说的那朝廷出面和民间以及邻国做买卖有异曲同工之妙。不如你就专攻此道,给程大人提出几条切实可行的建议来。他一定看重你。” “这……”张至美那日在臧天任面前不过是信口开河,一旦要他实干,他立刻就想打退堂鼓。不过,他的话还没出口,张夫人又接着道:“呶,我给你指条明路。就拿天冶城来说,鄂绣进京,怎样才能卖出个好价钱?虽然说要官买官卖,但是论起做生意,朝廷怎比得上商家?朝廷里的官员一来不懂得经商之道,二来薪俸又高,手下那些师爷、跟班,个个都要支银子。鄂绣得卖多少钱才能养得起这些人?商家就不同了。不仅懂得趋利避害低买高卖的道理,手下的伙计们又廉价得紧。若用学徒,只要管人家一日三餐即可。鄂绣由商家经营,利润岂不是比由朝廷经营要高出许多?而论到做生意,谁不知道我们西瑶商人走遍五湖四海?所以,你应该向程大人进言,官买官买,应该由朝廷选择适当的商家来操办,而万山行就是最佳人选。” “啊……这……这个……”张至美挠头道,“夫人在万山行做事,我也和曾老板熟识……我建议程大人选他们办理官买、官卖,岂不是……以权谋私?” “呸!这叫什么以权谋私?”张夫人道,“咱们又不是万山行的老板,也没有收受他们的贿赂。咱们建议用万山行,纯是因为曾老板经商有道——他才到凉城,不就已经把那些百年老字号的珠宝铺子击败了吗?回头我建议曾老板即日开始做鄂绣生意。待到朝廷要实施鄂绣官买官卖时,万山行已经成为这行业里的龙头老大。选他们,岂不比选别家商号要好得多?” “是,是,是……”张至美不敢反驳,只能连声答应,心中却始终觉得不妥。暗想,自己是说不过夫人的,不如来个“拖”字诀。反正现在得罪了霏雪郡主,还不知万山行以后会怎样呢!说不准还未等张夫人牵线搭桥让他去程亦风那里“进言”,万山行就已经被康王府赶出凉城了。 “啊呀!”张夫人忽然道,“今天是八月十五了——秋闱是今天放榜!” 她这一提醒,张至美才也想了起来。“快——快去看榜!”张夫人喝停马车,又推张至美下去。 “这里离贡院还远呢!”张至美奇道,“夫人,你……你不随我去?你去哪里?” “我去万山行!”张夫人道,“你要是考不中,看我怎么收拾你!”说时,已经催车夫快马加鞭而去,只留张至美愁眉苦脸,徒步去贡院探听自己未知的前程。 这个时候,白羽音也正满心奇怪地往长春宫走。据那太监说,白贵妃几天就念叨说想和她“叙旧”,因此派人去康王府请她进宫。“可巧,郡主已经进宫来了。”太监笑道,“莫非和娘娘心有灵犀么?” 鬼才和那丑八怪心有灵犀!白羽音暗骂,自己又和这个人有什么旧可叙?只是,此人已经顶着贵妃的头衔,又是长辈,白羽音也不敢公然拂了人家的面子,只得叫那太监引自己到长春宫来。 到了那里,看见白贵妃衣着朴素端庄,颇有往日皇后的风范。而且见到白羽音,也不摆出一宫之主的架子,吩咐太监宫女好生招待,上了各种茶点,然后才将左右屏退:“郡主与我也算是共过患难,便不必拘礼了吧。” “何止是共过患难。”白羽音道,“要不是本郡主,娘娘现在只怕还在宗人府里关着呢。娘娘想怎样报答我?” “我自然忘不了郡主的恩惠。”白贵妃道,“不过我想宫里的金银珠宝,郡主也不稀罕。况且,‘报答’这个字眼儿太像是买卖,一来一往就了结了。我却想长长久久的跟郡主互利互惠。郡主觉得如何?” “互利互惠?”白羽音道,“我看不出你我二人之间有什么可互利互惠的。芒种节时皇上在御花园里吩咐我找个门当户对的人嫁了,远远离开这宫廷。难道娘娘是想给我做媒么?而娘娘如今已经册封为贵妃,后半生荣华富贵享之不尽,难道还需要我来锦上添花?” 白贵妃笑了笑:“郡主,这里没有外人,跟宗人府的牢房没什么两样,何必还说漂亮话?郡主自出生之日起,就已经看准了楚国太子妃的宝座,岂能随便找个人就嫁了?而我虽然沉冤得雪,但是后宫之中,一日不成为执掌凤印那一位,一日就不得安宁。既然上一次你我联手,能从宗人府回到宫中,我们何不再合作一次,各自坐上我们应该坐的那个位子?” 白羽音差点儿哈哈大笑起来——白贵妃大约不知道那天东宫演出皇后自杀闹剧的时候白羽音正潜伏在屋顶上,元酆帝说楚国没有宫女出身的皇后、太后,那话白羽音可听得一清二楚。这一场恁大的风波,才刚刚过去——畜生若不小心吃坏了肚子,上吐下泻了一场,只怕也要老实一阵子,这白贵妃倒好,非要来搞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难道在宗人府里还没有住够么?就算她真有千变万化的手段,难道白羽音还要愚蠢到再被她利用第二次?更何况,此人的手段只怕也有限!白羽音想,康王府早有奴才埋伏在她身边,不知设下了多少陷阱等着她踩进去,她却还自以为高明?只怕死都不知是怎么死的! 于是不冷不热道:“娘娘有如此大志,只怕后宫又要热闹起来。可是,我却没娘娘那么好的兴致,我还真想找个有钱有势的人嫁了,远远离开京城。” “郡主这话是什么意思?”白贵妃道,“虽然在御花园里皇上说了一番很严重的话,可是眼下宫里的情形和皇上说话的时候可大不相同了呢!皇后已经成了废人,凤凰儿被火烧得面目全非,试问,楚国几时有过像个木头一样人事不知的皇后?又几时有过没脸见人的太子妃?” 可真是个会浑水摸鱼的家伙,白羽音想。冷冷道:“这话倒是没错。可惜,我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这太子妃的位子,我是不敢再奢望了。娘娘要是没别的吩咐,我想早些告退,去看望了凤凰儿,便好回家修身养性。”说着,已起身告辞。 “郡主真的不想做太子妃?不想将来成为皇后?”白贵妃也站起身。 “不想。”白羽音回答得理直气壮,且径自朝外走。然而白贵妃抢上一步拦住了她:“果真?那郡主为何要在蓼汀苑纵火?” 白羽音一愣——难道白贵妃知道内情?怎么可能!当即喝道:“你不要血口喷人。我几时去蓼汀苑纵火了?我那天……下午就已经离开皇宫了。” “郡主要杀凤凰儿,还需要亲自动手么?”白贵妃冷冷道,“随便找几个奴才,不就成了?蓼汀苑的宫女双儿,东宫的宫女珍儿和巧儿——康王府可真是人才济济呀!” 白羽音犹如被人兜头浇了一桶冰水——白贵妃她怎么全知道了? “郡主怎么这副表情?”白贵妃笑道,“我要是在宫里有这样的人脉,我做梦都要发笑呢。” “我不知道娘娘在说什么。”白羽音强作镇定,“什么双儿单儿的,我不认识。” “是么?”白贵妃乜斜着眼微笑——白羽音这时才注意到,这妇人不仅头发是白的,连眉毛和眼睫毛也是白的,十分可怖。“或许郡主真的不知道实情吧……不过,本宫曾和郡主共患难,也算是有缘,有些事情一定要和郡主说。郡主请跟我来。”说着,在前面带路。 白羽音不由自主地跟着她,来到长春宫的后殿。只见暖阁的门紧紧锁着,门缝里飘出几缕青烟。白贵妃神秘莫测地一笑:“郡主,请屏住呼吸。”又指指门缝:“你看——” 白羽音万分好奇,凑到跟前,只见里面一团昏暗,又烟雾弥漫,好像是在熏香,再细看,才发现有个女人披头散发地躺在炕上,手里擎着烟枪,吞云吐雾。她不由厌恶地皱了皱眉头——以往只见过上了年纪的太妃们会抽抽水烟。这么年轻的一个女子,看样还是个宫女,怎么大白天躺在长春宫里抽烟?白贵妃叫自己来看,又是何用意? 思念间,白贵妃已经拍拍她的肩膀,带她走出后殿,重新回到寝殿里。“那个宫女叫做琴儿。”白贵妃慢条斯理地说道,“郡主认识她么?” “不认识。”白羽音几乎抢着否认。 “她本是东宫的宫女,芒种节之后才调到我长春宫来。”白贵妃道,“起初我还挺喜欢她——她人特别勤快。太医院给我开的首乌茶,总是她去御药房帮我拿来。偶尔有人送的不及时,她还会去催,又会骂小太监,不许他们不把长春宫放在眼里。唉,我在宗人府住了十几年,出来之后竟然能遇到这样忠心的奴才,心中别提有多安慰了。可是后来有一天,我亲自去御药房,打算答谢那些为我诊脉熬药的医士和太监们,顺便打听一下皇后的病情,不料,竟然撞见琴儿往凤凰儿的药里放东西……”她说道这里,冷笑了一声:“进了长春宫,就是我的人。若是声张,只怕连我也要牵连在内。我自然只能私下里审问她。不过她铁了一张嘴,就是不肯说。我最后只好用上这个——”她拿起矮几上一个精致的锦盒,递给白羽音看。里面十来枚金棕色的药丸,散发出浓烈的甜香。 “这是什么?”白羽音问。 “这就是福寿膏。”白贵妃道,“放在烟枪里吸食,能使人上瘾,轻者每日要吸一二十次,重者每天要吸百余次,一旦离了,就生不如死。我想郡主应该也听说过这种东西吧?” 白羽音当然听说过,她还知道端木平用福寿膏来标记御药房的药物,那些上了福寿膏瘾的猛犬把管不着咬得皮开肉绽。看琴儿如今的情况,不知白贵妃耍了什么手段,让她染上了福寿膏的毒,最终不得不有问必答,将一切和盘托出。 真可恶!白羽音暗暗切齿,虽然蓼汀苑失火的惨案并非她指使,但毕竟做事的人打着她的旗号,先让她被端木平威胁了一回,如今又让白贵妃抓到了把柄。早知如此,她得知真相的那一天,就该将珍儿、巧儿、双儿和琴儿统统灭口! 世上没有后悔药,她不想在白贵妃面前露怯,因冷冷道:“既然贵妃娘娘什么都知道了,看来我不受你威胁也不行。” “郡主何必说得这么难听?”白贵妃道,“世上只要是互利互惠的事情,都叫做‘联手’,不叫‘威胁’。诚如我之前和郡主说的,我想要和郡主联手,你做太子妃,我就入主坤宁宫,两全其美。” “说得倒容易。”白羽音道,“娘娘可有什么具体的计划么?该不会是杀了皇后,取而代之吧?” 白贵妃一笑:“皇后现在跟活死人也差不多。况且,杀了皇后是个下下策——虽然人们常常说,只有死了的人,才永远不会和你争东西,但岂不知只有死了的人,你才是永远争不过的?皇后这一生,争不过一个早就死了的韩国夫人。你我都看在眼中,难道还要重蹈覆辙?” 这女人倒有些见地,白羽音报之以冷笑。看白贵妃有何下文。 “所以,本宫也要劝郡主一句,”白贵妃竟然摆出了长辈对晚辈语重心长的模样,“郡主心急要入主东宫,也不可杀了凤凰儿——凤凰儿活着,她就是个没脸见人的丑八怪。倘若她死了,她就是太子心目中的天仙可人儿,永远青春美丽。你怎么争得过太子心中的幻象?相反,郡主听未听过一句话——娶妻求贤?自古以来无论是达官贵人的正室还是真龙天子的正宫,都不是娶回去宠爱的,而是娶回去操持家务的。史上有几个专宠的皇后?凡是争宠的皇后,大凡没有好下场。凡是既有皇后的头衔又得宠的,多半是死后追封的。所以,皇后的本事不在于将皇上绑在自己的身边,而在于包容后宫的三千佳丽,尤其,把皇上宠爱的那几个照顾好、管教好,这才能稳坐中宫主位。做太子妃的道理也是一样——太子宠爱凤凰儿,郡主就去关爱凤凰儿,甚至要比太子做得更细心。如此一来,郡主不就成了太子的知心人么?日后不论太子再娶多少如花似玉的侧妃回来,郡主都要待她们如亲姐妹。这样,郡主那太子妃的位子才能长长久久地坐下去。” 白羽音差点儿起了浑身的鸡皮疙瘩——这女人,已经把她当成儿媳妇在教导了!还说得头头是道!可惜,这自以为聪明的家伙却没看出白羽音真的对太子妃之位全无兴趣。若真要争,她的对手也不是凤凰儿,是符雅。况且,她要得到程亦风,决不和任何人分享。 当下撩了撩鬓边的碎发,作出不耐烦的样子,道:“贵妃娘娘不要拐弯抹角了——你到底要我怎样?” “郡主别着急。”白贵妃道,“其实郡主要做的事情很简单,就是帮我和康王妃牵一条线而已。我知道你们康王府神通广大,诺大的宫廷,从主子到奴才,不知有多少人和你们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只要康王府愿意出手,总有办法让我登上皇后的宝座。” 白羽音瞪着她:“娘娘未免也太看得起康王府了吧?自从我被皇后陷害关进宗人府,我外公为了避嫌,就不再管理宗室的事务,而芒种节之后,他索性连宗人府的印信也交了出去。我外婆也是闭门不出。说句不好听的,他二老几乎就是在府中圈禁。却哪里还有能力来助娘娘完成那宏图大计?” “他二老若是甘心就此在府中颐养天年,也不会让奴才们去加害凤凰儿了。”白贵妃道,“可见还有东山再起之心!其实康王府在芒种节事件中并不算是失败者,起码洗脱了郡主行刺皇上的罪名。康王府不过是暂时受挫,元气却并未受损。想要东山再起,绝非难事。不过,若是蓼汀苑的真相被揭发出来,只怕……” 下面的话不用她说,白羽音也知道,恨恨打断了:“你不必一再威胁。你想见我外婆,我只管替你传话,她老人家怎么说,我可不知。” “康王妃深明大义,”白贵妃道,“本宫对她倾佩已久。相信她一定理会得本宫所说的‘互利互惠’之道。” 哼,白羽音暗想,那你的意思就是我目光短浅胡搅蛮缠了?不叫你见识见识我霏雪郡主的厉害,你当我还是关在宗人府里哭鼻子黄毛丫头!看我怎么在外婆面前说你的“好话”——她老人家早已想除掉你,你却自己送上门来,还不死无全尸? 幻想着复仇的情形,她心中恼怒渐渐被熔炼成了一种残酷的快感。不过,在回府告状之前,得先去知会一下东宫里的那几个奴才,她想,免得她们还懵懵懂懂自以为一切顺当,万一再有什么证据叫白贵妃抓住,那便不可收拾了! 于是,出了长春宫,她就往东宫去。例行公事地和凤凰儿说了几句闲话,出门时,见珍、巧二宫女,就把她们带到殿阁转角的隐蔽处,告诉二人自己在长春宫的遭遇,并狠狠训斥道:“我早就跟你们说,不要自以为天衣无缝——被端木平发现倒也罢了,如今竟被长春宫的贱人撞破,你们打算怎么收场?” 两个宫女都变了颜色:“原来琴儿姐姐被那贱人抓了,难怪凤凰儿的伤势好了起来!” 白羽音冷哼了一声:“你们两个莫非还以为琴儿天天在给你们能往药里放辣椒面么?指望你们这些奴才,还不出大事?我这就回去禀报我外祖母——你们好自为之吧!” “郡主!”珍、巧二人双双跪了下来,“这事……原是奴才们疏忽了……要是让王妃知道,奴才们哪儿还有命在?求郡主给奴才们一个机会……让奴才们补救!” “补救?”白羽音道,“事到如今你们还怎么补救?你们要去长春宫放火?还是去白贵妃的首乌茶里下毒?” 两个宫女被她质问得怔了怔,片刻,珍儿才道:“要是白贵妃死了,宫里一定会出大乱子,只怕彻查起来,蓼汀苑的事情也瞒不住。依奴才看,只有杀了琴儿姐姐。她一死,白贵妃口说无凭,谁也不会相信她。” “说得倒简单!”白羽音道,“你们两个打算手持大刀冲进长春宫去杀琴儿吗?” 珍、巧二人不过是慌乱之中胡乱找寻救命稻草,哪里想到那许多细节,只能面色惨白地哀求白羽音:“郡主,求求您了。王妃知道奴才们办砸了事情,慢说是奴才们,就是奴才们的爹娘,也没有活路。” 白羽音本来就对蓼汀苑纵火一事心怀愤怒,如今又被人威胁,更是气恼万分,若不是害怕节外生枝,恨不得当场打死这两个奴才,又岂会为她们的哀求所动容,正想一脚一个把她们踢开,却忽然看到远远的,程亦风清瘦的身影出现在竣熙的书房门口,边摇头叹气,边朝这边来了。她立刻把珍、巧二人抛到了九霄云外——须知,自符雅决意回到坤宁宫之后,她还没有和程亦风见过面呢! “程大人!”她笑嘻嘻地唤道,同时快步走上前去,努力使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急切。 “啊,郡主……”程亦风愁容满面,眉头打成个死结。 “咦,你这是怎么了?”白羽音也皱起眉头,“你怎么一副天塌下来的神情?” 程亦风摇头道:“不劳郡主费心了,只是太子忽然要强制推行一条大有害处的新政……唉……”边说边要告辞。 白羽音心中不快,暗想:若是面对符雅,只怕他会把胸中烦扰一股脑儿地倒出来。难道除了符雅,别人都不能为他分忧解难吗?当下稍稍移动脚步,挡住了程亦风的去路,道:“这可奇了!太子殿下不是许久不问朝政了么?怎么会忽然又想出一条新政来?这新政又怎么大有害处?” “也不是太子殿下忽然想出来的。”程亦风道,“他方才召见了从西瑶来的两位客人,人家不过随便说了几句,太子殿下就当真起来……唉,这条政策一旦推行,只怕行人道路以目,全国上下诬告成风。” “西瑶客人?”白羽音露出轻蔑且厌恶的神情,“就是那个所谓西瑶太师的落难女儿、女婿?” “正是。”程亦风道,“郡主认识他们?” “哼!”白羽音冷笑,“何止我认识他们,只怕全京城的珠宝商贩还有乡绅土豪的三妻四妾也都认识他们呢!他们自称是凤凰儿的密友,又是你程大人的至交,和一个西瑶珠宝贩子一起想要垄断整个凉城的珠宝生意。” “有这种事?”程亦风惊讶,“张至美不是在户部当书记官么?怎么又跑去做生意?” 白羽音道:“那你可要去问问他们——你不是他们的至交吗?” 程亦风跺脚道:“我与他们不过只有数面之缘。怎料他们会……唉!若是他们不过借我程某人的名字来发财,那也罢了!如何到太子面前胡言乱语,扰乱新政!”他向白羽音连连拱手:“多谢郡主告知!我稍后便去找张公子和张夫人问个明白。” “还稍后?”白羽音道,“你再不赶紧不去教训教训这两个西瑶骗子,只怕他们在街上开起‘程家酒楼’‘程家客栈’来——那你可哭笑不得了!” 程亦风笑了笑:“这还都是小事——我听说有些妓院的门口还挂着我早年写的诗词,用我程某人的名号招徕生意。所以,再多几间酒楼客栈也无所谓。只不过,他们怂恿太子搞这全国告密的荒唐政策,实在祸国殃民。我非得设法让太子打消这念头不可。” 白羽音已经长久没见到程亦风露出笑容了,这时见他憔悴的眼眸中闪过一丝轻松的快意,不觉痴了,片刻,才道:“真的?我怎么不知道花街柳巷里有你的大作?” 程亦风道:“那都是十几年前写的东西,我自己也不记得了。还是有一天符小姐跟我说……”才讲到这里,忽然打住。 白羽音知道今日是中秋节,符雅却在坤宁宫幽居,程亦风情何以堪?她心里愈加讨厌符雅,真想自己和程亦风饮酒赏月共度佳节,却没法开口邀请。只能搭讪道:“太子召见大人就只为那两个西瑶骗子?中秋佳节,没有赏赐点儿月饼和桂花酒?也太不近人情了吧!” 程亦风摇摇头,似乎是在苦笑:“郡主不说,我倒想不起今日是中秋……” “那怎么行?”白羽音道,“我府里的桂花酒比皇宫里的还好。昨天还有人快马送来几十篓螃蟹。我一会儿叫人给你送去。就算是有再多的事情要忙,中秋可不能不过。” “多谢郡主美意。”程亦风道,“不过今日还有许多公务未处理完,只怕不会回去过节。再说家里也没有人。郡主的礼物,我只有心领了。” “有多少事?”白羽音不快道,“不就是那两个西瑶骗子吗?” “还有天江的旱灾……”程亦风道,“郡主是不会知道的……崇文殿和户部那里还等着程某。先行告退了。”说着,向白羽音一礼,径自出东宫去。 “喂,你……”白羽音想唤他,但忽然记起珍、巧二位宫女还在远处看着,不能在二人面前真情流露,只得咬了咬嘴唇,将心中激荡的情绪压抑下去。 珍、巧二人见程亦风走远了,才怯怯地走上前来,道:“郡主,奴才们方才又想了一条补救之计,不知行不行得通。” “说来听。”白羽音不耐烦,心中只盘算着如何带着桂花酒和螃蟹去找程亦风。 不过,当珍儿便凑到他耳边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地说了一回,她的眼睛不由亮了起来:“亏你们两个想得出来!” 珍、巧二人面上微微一红,笑道:“奴才们也是方才见到程大人那副着急的样子,才忽然有了这个主意。” 白羽音道:“好,那你们这就去办。外婆那里,我就先瞒着。事成之后,少不了你们的赏赐!” “谢郡主!”两个宫女逃过了灭顶之灾。 白羽音挥挥手,不想和她们罗嗦——事成之后,在康王妃的眼里,白羽音也将不再是一个事事需要假手于人的小丫头,而会成为一个随机应变独当一面的大人了! 那时,她将愈加自由!白贵妃,就当是个祭旗的! 今夜值得用桂花酒来庆祝。 作者有话要说:我发现一写到张至美夫妇这两个小丑,我就特别开心…… 148第147章 程亦风的确没有功夫去追究张至美夫妇究竟如何用他的名号来招摇撞骗。中秋那天,被竣熙召进宫之前,他刚接到天江大旱的消息——往年天江入夏时上游雪山冰峰溶化中游又阴雨连绵,往往洪水肆虐。今年却一反常态,上游天气苦寒,冰川坚固,中游整个夏季未下一滴雨,结果天江水量骤减,许多地方江面不足原先一半宽,还有的地方则已经断流。中游受灾严重的地区农田无水灌溉,秧苗枯死殆尽,许多百姓已经离乡往下游富庶的州县逃荒。而下游地区的情形却也不比中游乐观,虽然依赖往年挖掘的泄洪湖内所储蓄的水勉强可以支持农田灌溉和百姓生活,一旦难民大量涌入,官府无法救济,连寺庙也无力安置。天江下游的永州和惠州以及中游的鄂州、赣州等地地方官向朝廷联名上奏,请求调集赈灾粮食,尽量在中游就地赈济,免得灾民流动,匪徒趁机作乱。 程亦风一见到那奏折下面几十个官员签名,当时就觉得眼前一黑——连永州、惠州这些号称楚国粮仓的地方都求救了,今年受灾的民众该有多少?人命关天的事情不容耽搁,崇文殿立即决定征调粮食援助天江流域各州县,同时允许永州、惠州打开当地的官仓发放救济粮。可是,户部那边的记录却显示,由于元酆年间连年歉收,之前又连续在落雁谷和大清河打过两次大仗,楚国全国各地的官仓储粮只剩下三百万石,这其中还有两百五十万石要作为各地驻军的粮草,即日便要运往各处,只剩五十万石可以用来赈灾。 “五十万石怎么足够?”众官员们议论道,“何况,若把这五十万石统统拿来赈灾,岂不全国的官仓都空了?看眼下的情形,今秋粮食一定歉收。若明年春天再有什么灾荒,朝廷岂不是连一点儿储备也没有?” “其实——”有人提议道,“眼下太平世界,樾国正忙着收拾他们在郑国铺的烂摊子,暂时并不会攻打我国,何必准备那么多军粮?不如把他们的两百五十万石减半。先解了天江灾区的燃眉之急,再设法把军粮补足。” 崇文殿的诸位大学士皆以为此法可行,便都看着程亦风——他既身为兵部尚书,又是靖武殿大学士,和兵部以及靖武殿交涉的任务自然落在他的身上。换在往日,程亦风只怕早就答应了。但是担当兵部尚书这么久,他也知道边关的情况,两百五十万石粮食别说减半,就算只减五十万石,也会让士兵吃不饱饭。虽然他期望楚樾之间可以长久和平下去,但樾国人是何想法,他怎么知道?万一穷兵黩武的玉旈云再次渡河而来,到时候又上哪里去调集军粮? 他不得不把兵部的难处也向户部的各位说明。“那要如何?”诸位大学士道,“往年都号召米商们捐助。不过,打仗要他们捐,赈灾也要他们捐,早都捐怕了!”又有人道:“灾年正是米商们哄抬米价趁机发财的好机会,他们不见得肯捐。如果朝廷强迫他们,那和抢劫有什么分别?再说,他们能有多少存货?就是都让他们捐出来,也不见得够赈灾呢!” 正义论不止的时候,竣熙就宣程亦风到东宫去。诸位大学士都以为可以借此机会请示竣熙,倘若太子愿意带头以内帑救灾,从皇仓拨出粮食,举国上下的富商巨贾必然争相效仿,可以筹得一笔救命粮,先稳住灾区的情况。岂料,程亦风去了一趟东宫,竟然只带回一个“金匣子”的消息。众人失望之余,也有些气愤:“是什么人向太子进谗言?还嫌天下不够乱么!” 程亦风不想在查明真相之前把矛头指向张至美,因此并不回答,只道:“总之这告密金匣子祸国殃民,我等当力谏太子,切不可推行。但当务之急,还是调集粮食救灾,诸位有何良策?” 诸位学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要不就是借军粮,要不就是四处去征调,否则总不能变出粮食来吧?大家也理解程亦风不肯借调军粮的理由,唯有在征调上想办法。康王爷的女婿白少群过往曾经在惠州做过巡抚,又做过江东总督统管永州、惠州、闽州和鲁州,对东南一带十分熟悉,知道那里有许多商贾确实富可敌国。凭借自己同他们的交情,白少群愿意游说商贾们捐资、捐粮救灾。 “不过人家毕竟是生意人。”白少群道,“倘若一次要他们捐得太多,未免不近人情。朝廷还是要出些银两向他们购买。他们的库存有多少,很难估计。不过应该足以救急!” 众人都以为这个主意不错。有人想到新法中的“官买”,不是正可如此做吗?又有人道:“民间的米商没有那么多存货,不如去西瑶购买——西瑶就在天江对岸。既然与我国结盟,不至于连这点儿忙也不愿意帮吧?” 这提议仿佛把堵住大伙儿思路的障碍物劈开了一个缺口,登时开朗起来。朝廷要如何购买粮食,向楚国的商家要怎样行,向西瑶的商家要怎么样,向西瑶朝廷又要怎样行,大家各抒己见,热闹无比。不多时,就得出了好些切实可行的办法。好比向楚国商家,既可以付给现银,也可以承诺在来年的税银中减免,向西瑶商家,可以给予免除关税的好处,向西瑶朝廷则可以用水利技术换取粮食,等等。不觉,黄昏燃尽,中秋的明月升到了半空。众人都困乏了,况且团圆之夜,谁不想和家人一道赏月夜话?于是,纷纷离开了崇文殿。 程亦风虽然不是无家可归,但是想起去年中秋和符雅、公孙天成等人欢聚一堂,吟咏螃蟹,其情其景犹如昨日,但如今符雅却幽居深宫,不曾传过一封信、带过一句话,她在做什么?她在想什么?程亦风全然不知。他便害怕回去过中秋,害怕公孙天成和小莫准备月饼酒菜——他们越是想叫他开怀,他就越是要装出愉悦的样子,也便愈加感到疲惫。到散席之后,冷清孤寂,会像那无边的夜色一样包围他,叫他彻夜难眠。 索性不回去——累一夜,伏案睡去才最好。因也和众人一离开崇文殿,出了宫,又折到户部来,将和新法有关的一切文书重新阅读梳理一次。且看且记录,直到后来眼皮实在重得睁不开了,才伏在奏折和卷宗中盹着了。再次醒来时,窗外已经露出了鱼肚白——中秋被他逃过了! 他揉了揉眼睛,忽见面前的文书都被整整齐齐地摞了起来,笔墨纸砚也收拾妥当。显眼处放着一碟月饼,还有一小壶酒,轻轻一嗅,桂花的香甜之味便扑鼻而来。是谁送来的?他好生奇怪。正好腹中唱开了空城计,便欲取一块月饼来充饥。岂料,才伸手,即见到一只老鼠飞速蹿下桌去,着实把他吓了一跳——他竟然睡得这样死,老鼠敢在他们的鼻子底下偷吃月饼!不禁好笑。见那月饼几乎个个都有老鼠啃啮的痕迹,他不知当不当吃。只是,想到天江的灾民们三餐不济,他就暗骂自己身在福中不知福——老鼠吃得,他怎么就吃不得?当下,将月饼大口吞了,一时噎住,又喝了几口桂花酒,叹道:“唉,一大清早就喝起酒来。我这官当得何其昏聩!”连忙又去井里打来凉水,漱口擦脸,这才将残留的睡意也驱走了,到外头来让人备轿去崇文殿。 这又是忙碌的一日。不过收获颇丰。到傍晚时,白少群联络东南米商的信件已经全部发出,崇文殿又以户部的名义起草了告示号召各地米粮商人或者捐粮救灾,或者向灾区平粜粮食,同时也倡议各地社仓、义仓向天江捐粮,凡自愿参与运输赈灾粮的,一律视为朝廷官雇民夫,不仅有月钱,还可以免除来年的丁役。此外,礼部也准备好和西瑶方面交涉,半买半借,请他们协助赈济灾民。 将赈灾的事情都安排完,傍晚程亦风便到兵部去,看看是否有急事需要处理。见公文寥寥,便知边关太平,甚为安慰。其中有冷千山书信一封,言道他在揽江驻守,密切监视着对岸樾军的动向,原来的郑国领土现已成为樾国东海三省,总兵罗满是玉旈云的部下,然而总督顾长风却是玉旈云的死敌。本以为此二人到了地方上会明争暗斗,你死我活。谁知他们竟然合作融洽,东海三省秩序井然,百姓安居乐业。冷千山由是感慨万分,愈发后悔当初只顾着拉帮结派,以致军队疏于操练,在驻地也毫无贡献。如今他每日亲自督操,同时也带领士兵屯田,希望来年驻军可以自给自足。 看到这里,程亦风不由大喜:倘若揽江驻军能够节省几十万石军粮,户部岂不就可以拿这军粮来赈灾了吗?当下提笔给冷千山复了一封信,问他屯田的收成保守估计起来究竟有多少,朝廷运送冬、春军粮时,是否可以少给揽江一些,以做赈灾之用。 写毕,他让人立即送去兵部鸽子站,传往揽江。 正打算回府去时,见东宫的太监将前几日送给竣熙的奏章都退了回来。程亦风便询问:“殿下批阅了么?” 太监摇摇头:“都看了,但是一份也没批。殿下说奏章里没一句是真话——所以才说要搞‘金匣子’呢!大人昨天不是才听殿下说过么?” 程亦风叹了一口气:“后来殿下又提过金匣子没?” “怎么没有?”太监道,“总是叨念,还亲自设计匣子。把银作局的人都召到东宫来了。又不知是那个宫女多嘴,说造好了匣子,可以先在东宫里做游戏,全当试试这告密的法子灵不灵。” “这要怎么试?”程亦风惊愕——莫不是要叫大家在宫里互相揭短告密?后宫本来就是多事的地方,岂能经得住这种折腾? 太监笑了笑,道:“大人别慌,只是做游戏而已。说是太子秘密赐一件东西给某个奴才,这个奴才要将东西藏起来。然后让全东宫的人来猜,是哪个奴才得了赏赐,这个东西又藏到哪里去了。人人都要把自己猜的答案放到金匣子里,由太子拆看。猜对有赏。” 原来如此!程亦风松了口气,暗想,若是竣熙在宫里试过,觉得此法不可行,或许就会打消将金匣子告密推行全国的念头。当下谢了太监,将奏章捧回里间来放好。 那最上面的一本,即是董鹏枭奏报的天冶城之近况。他所说的多是有关重石开采和兵器冶炼之事。天冶城重石矿藏丰富,但冶炼新兵器耗时费力,所以重石使用的速度大大低于开采的速度,如今已经建成了数座仓库,专门储存重石。董鹏枭提议,扩大兵器作坊的规模,否则不知到何时,才能将楚国全军的兵器都更新成含有重石的利器。 原本此事并不着急,国之根本在于民生,在于稼穑,倘发动大批劳力去铸造兵器,以致农田荒芜,岂不本末倒置?但如今既然天江旱灾,大批流民从中游往下游移动,倒可以将他们安置在天冶城,起码可以阻止他们成为乞丐或盗匪——设立天冶城的初衷之一不正是安置流民么? 程亦风想着,便又给董鹏枭和现任天冶城知府的文渊写了两封信,希望他们配合鄂州巡抚,吸纳灾民。他了解文渊这个年轻人,总有些旁人想不到的好计策。相信他这次一定也可以巧妙地变流民为壮丁,加速天冶城的发展。不过,年轻人总有些心浮气躁的毛病,他免不了要多叮嘱几句——初当大任,切不可贪功冒进,当以地方稳定百姓安居为上,一旦自己力有不逮,当及时向凉城求援,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当他把信完成时,外面已经二更鼓响。索性这一日便在兵部里住下。次日,又胡乱用了些点心,直接到崇文殿和靖武殿办公。如此一连数日,赈灾的各项事情基本都安排妥当——东南的米商们共愿捐助二十万石,同时愿意平价卖给朝廷二十万石,再出二十万石平粜米,以防各地粮价上涨。而冷千山亦回复说,揽江一代今秋有望丰收,朝廷可暂时将揽江的军粮挪一半去赈灾。他又联络了镇海的向垂杨,后者亦在大兴屯田,虽然成效不及揽江,但也可以匀出一部分粮食来。程亦风得悉,大为欣慰——人一轻松,也就容易露出倦容。同僚们见了,都笑道:“程大人这样子,有几天未曾回府了?听说户部的老鼠都和程大人做了朋友呢!”又有人道:“户部的老鼠?那不就是程大人养的么?除了他,还有谁一日三餐都在衙门里吃?” 程亦风不由赧然:“原是程某把个清静的衙门变成了老鼠洞,惭愧惭愧。今夜必定好好打扫一番。” “程大人家里难道是有老虎么?”众人笑道,“为什么有家不回?如今赈灾之事已有了眉目,大人不需要留在衙门里挑灯夜战啦!” “不错!”白少群也笑道,“程大人废寝忘食,让我等好不惭愧。你再如此下去,只怕我们都得陪着你以衙门为家,以后两殿六部便都和禁军营地一般,有铺盖有伙房,诸位同僚轮流下厨,好不热闹!” 一席话,说得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程亦风更加不好意思,连忙道:“白大人不要拿我开心了。我这就回府去!告辞!告辞!” 待他回到家里,却又吓了一跳,险些连门也进不了。只见他家客厅上堆满了各色礼物,有些古玩花瓶珊瑚奇石等物房里放不下了,都堆到院子里来。他几乎疑心自己走错了地方,直到小莫从里头迎了出来:“大人,你可回来了!” 自从和符雅的婚事“推迟”之后,程亦风已经将一应贺礼退还各人。此时骤然见到这么多礼物,竟有时光倒流之感。呆了片刻,才问小莫:“这些东西是哪里来的?” 小莫道:“大人不知——中秋那天放了榜,那个张至美张公子考中了举人。他夫妇二人带了许多礼品还拜谢大人。我和他们说,大人不在家——他们大约以为礼品薄了,大人不肯收,隔日又送了好些东西来。就堆成了这个样子。” “他考中举人,与我何干?”程亦风想起白羽音的话,张至美四处冒认是自己的至交,招摇撞骗,如今又送这许多礼物来,叫外人见到,岂不误会? “小的也是这么跟他们说的。”小莫道,“可是他们非说没有大人,他们无法在京城安身。听说他们现在做起生意,十分兴隆。原本不过租了个小院儿居住,昨天刚刚买了个大宅子,三进三间,可气派呢!” 莫不是真的去开了什么“程家酒楼”“程家客栈”吧?程亦风既好气又好笑。“把这些礼物都退回去。”他吩咐小莫,“我无功不受禄。” “全部?”小莫瞪着眼睛,“那可得到街上雇人来抬才行了!” 呵!程亦风不觉恼火:这夫妻俩给他找了这么多麻烦,还得要他这个连下人也请不起的穷官自赔一笔银子退还他们的贿赂?实在可恶!因问:“他们是怎么拿来的?” “好像是他们的家丁抬来的——”小莫道,“要不就是他们熟识的那个什么西瑶商号派人搬来的。” “那你就去叫他们自己搬走。”程亦风道,“我与他们不过是萍水相逢,张公子能考中举人,是他的本事,他们能经商有道,财源滚滚,那更是和我程某人毫无关系。我不收人礼物。他们若是想要散财,现在天江旱灾,大可以去捐款赈灾!” “是。”小莫少见程亦风这样生气,急忙跑出去退还礼物。 不时,他又回来了,后面跟着张至美夫妇。程亦风已经记不清上次见他们是几时,对他二人的面目也早就印象模糊。今日再见,只见二人周身绫罗绸缎,张夫人满头珠翠熠熠生辉。更可观的是,他们后面十二对标致的小厮丫鬟,也都穿着簇新的衣衫。这样前呼后拥光鲜亮丽而来,便是白羽音出门,一般也没有如此排场。莫非这是他们昔日在西瑶的光景? “程大人!”张夫人走上前来,微微一礼,“这些礼物都是我夫妻二人的一点心意,大人竟要退回?叫我们怎么好受?” “程某家中一向不用这些摆设。”程亦风道,“况且我自问也实在没做过什么事,当得二位如此厚礼。” 张夫人道:“程大人这样说话,未免太见外了。没有大人,我夫妻二人怎么有今日?”当下暗中踢了踢张至美,示意他把早就准备好的关于由鄂州绣品的官买官卖的事提了出来。 张至美虽满心不情愿,但早被妻子逼迫背了若干回,此时自然脱口而出,一气呵成。张夫人对他投去满意的一瞥,又问程亦风道:“大人以为如何?外子可是早就想为新法效力了呢!” 她满面微笑,只等着程亦风大赞张至美的提议利国利民。岂料,程亦风“啪”地将一个古董花樽推到了地上,冷笑道:“我道你们为何给我送礼,原来是想从天冶城捞好处!我告诉你们——天冶城不仅是朝廷的兵器作坊和织造局,更是朝廷用来安置流民的地方。他关乎边关安宁和百姓生计,也就牵动着整个楚国的国运。岂是你们用来发黑心财的契机?你们趁早不要做着大梦了!” 张至美夫妇怎料这个温文尔雅的儒生竟会忽然发作,双双怔住,连小莫也愕然:“大……大人……怎么生这么大的气?” 程亦风才也发觉自己在微微颤抖,他指着摔碎的花樽,道:“这东西值多少银子,我赔给你们。其他的东西,请你们立即就搬走。我程某人当官不敢说有什么政绩,但至少两袖清风。你们不要来毁我的名声!”说着,自那拥挤的礼品丛中穿过,径自往后院走。半途,又回头道:“我还要警告你们一声,你们怎么倒买倒卖,现在我是没功夫理会。但你们若是再去太子面前胡说八道,我非揭穿你们的谎言不可。你们好自为之!”说罢,怒冲冲而去。 张至美夫妇愣了半晌,互相望望,又看看小莫:“程……程大人这是……怎么了?” 小莫跺脚道:“我早就和你们说,程大人最恨别人上门送礼,你们偏偏不听。还有那个天冶城的事情,你们是怎么想出来的?这不是……权钱交易么?那还了得?大人没把你们立刻扭送凉城府,算是客气的了!” 张夫人瞪着程亦风消失的方向,暮色沉沉,程家的大厅里已经是幽暗的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她真是气恼万分:“这叫什么权钱交易?万山行经商有道,他们愿意替朝廷分忧,岂不是一家便宜两家赚?他怎么能一口咬定我们是想发黑心财?难道做人非要做得穷困潦倒,才是好人?当官非要当得家徒四壁才是清官?同读圣贤文章,我父亲都还不及他古板!” 张至美反倒松了一口气:他不用参与新法,还去户部当那逍遥自在的书记官,岂不乐哉?不过,还是要找些话来宽慰妻子。因道:“其实……程大人也不见得就是真的不喜欢夫人的提议……也许是……也许是他最近有什么烦心事,借题发挥而已。” “没错!”小莫也在旁边打圆场,“大人都好几天没回府里了,不是住在兵部就是住在户部。肯定是有大事要处理。他又烦又累,公子和夫人就遭了无妄之灾!” 张夫人转了转眼珠,招手让下人们收拾礼物。复又对张至美道:“我看莫小哥的话很有道理。你明天就去户部打听一下,这两天程大人被什么事情牵绊住了。倘若有我们可以分忧解难的,程大人一定对我们另眼相看。” 张至美次日要去看戏,因央小莫去替他打听。到傍晚时分两人碰头,小莫即将天江旱灾的事情和他说了一遍。张至美记熟了,回来告诉妻子,正遇到曾万山来恭贺他们乔迁之喜。他夫妻二人能从寄人篱下摇身一变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怎么也要感谢曾万山,张至美即以大礼相见。曾万山忙起身扶他:“当不起!当不起!张公子如今是举人老爷,应当我拜你才对。” 双方客套了一番,张至美即将旱灾赈济的诸多难处叙述了一回。“程大人看来正为筹备赈灾粮的事情发愁呢!”张至美道,“他昨天不是说天冶城要安置灾民吗?只怕也要不少粮食。又要号召人捐,又要花银子去买,还要从军粮里克扣——我光听人说,就已经头昏眼花。程大人事事亲历亲为,怎不又累又烦?” 这样一解释,张夫人仿佛理解了昨日程亦风的“无礼”,向曾万山道:“曾老爷,你看万山行能不能出手赈灾?” 曾万山摸了摸下巴:“我正有此意。不过,这时候若是我去见程大人,自告奋勇要捐资捐粮赈灾,只怕他觉得我是有所要求,一时意气用事,把我给赶了出来。倒不如……我假装不知朝廷的打算,先去天江赈灾。这就‘恰好’合了朝廷的意思,程大人对我的印象,也会有所改观。” 这不就好像先编好了一出戏,然后再跟看官说“无巧不成书”吗?张至美觉得十分有趣,拍手赞成。张夫人也以为可行,问道:“那曾老爷打算怎么赈灾,去‘恰好’迎合朝廷的意思呢?” 曾万山道:“我家世代经商,做生意不能只看眼前的蝇头小利,有时该花钱该亏本,那就得大大方方的花钱、亏本。不过,这钱得花对地方。比方说现在要赈灾,咱们不能去赈济永州,也不能去赈济惠州——咱们要去赈济鄂州,而且,要去赈济天冶城。唯其如此,才能和天冶城的地方官搭上关系,将来咱们想要经营鄂绣,他们也会出面说几句话。今天这银子才花得值得。” “曾老爷果然高明!”张夫人道,“只不过,鄂州并不是受灾最严重的地方,万山行乃是凉城的商号,偏偏跑去赈济天冶城,不会引人怀疑吗?” “张夫人所虑极是!”曾万山道,“不过,咱们都是西瑶人。西瑶商人走南闯北,有什么稀奇?只当我听说鄂绣瑰丽夺目,打算涉足这门生意,就到天冶城去开设万山行的分号,恰好遇到那里安置流民需要粮食……” “于是曾老爷就善心大发,采买了大批粮食送到天冶城!”张夫人接话,“这可真是绝妙的主意!” 曾万山道:“事不宜迟,明日我就亲自到鄂州去。” “你亲自去?”张夫人惊讶,“那凉城的生意要怎么办?” 曾万山道:“万山行自然由我的伙计们看着——若是张夫人得闲,不知愿不愿替我料理些紧要的事?也许我这要求过于冒昧,不过,夫人精明干练,实在比我那些伙计们强得多了。” 听他如此奉承,张夫人喜笑颜开:“曾老爷如此看得起我,我就尽力帮你便是。不过,我女流之辈,毕竟比不得你们这些久经商场的人。日后赔了钱,可不要怨我呀!” 曾万山道:“我怎么会怨夫人呢?再说,我相信夫人替我管理万山行,一定可以日进斗金。只怕日后夫人想自己开张做生意,还要把我挤垮了呢!” 三人有说有笑。不时,张家下人摆上酒菜来,畅饮到二更时分,方才相互告别。到了第二天,曾万山果真收拾好了行装,带了几个帮手出发往鄂州去了。他将账本和万山行账房银库的钥匙统统交给张夫人,足见对她信任有加。 张夫人心中别提有多高兴了,决意要大展拳脚,干一番事业。当下就到万山行里来坐镇,亲自将账目核对了一回,又去银库里检查。只见库房里装银两的箱子都是空的,只有些许碎银。她不由奇道:“做生意只备这么一点儿现银,怎么行?” 曾万山留下来辅助她的一个伙计道:“张夫人有所不知,我们曾家有个规矩,就是极少把现银放在身边。据说,当年老掌柜出海做生意,不巧遇上了船难。虽然他抱住一条木板泅游上岸,但是十几箱银子全都没了。他后悔不已——倘若带的是银票,可以绑在身上,晾干之后,一样可以兑换到银两。而这些沉重无比的现银,他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沉到海底。从此以后,曾家做生意,每日盈利,都要及时换成银票。”伙计说着,指向旁边一只匣子:“现在万山行里只有楚国户部官票。张夫人若要进货,直接用官票就好了。” “原来是这样。”张夫人道,“每天都要拿现银去换银票,岂不麻烦?” 伙计道:“这是我们曾家的规矩,谁也不敢破。不过夫人放心,我们都在曾家很久了,对于这些琐事早就熟悉。夫人每天只要清点好了现银,交给我们去换,待我们把银票拿回来,夫人核对数目无误,就大功告成。” 自己只不过是暂时帮人家打理生意,张夫人想,不要坏了人家家传的规矩才好!因点头答应,自去料理铺子里的事情。 万山行前面买进了大批的珠宝,因为被白羽音闹了一次事,来光顾的人很少。但后来不知曾万山用的什么法子,到中秋节的时候竟然就脱手卖光了。这时店铺里又进了不少古玩,以及珍稀的药材。张夫人在凉城人面不广,全不知上哪里去找主顾。好在曾万山留下的伙计们都十分得力,似乎早就结识了好些买家,不出三天,店里的古玩和药材又几乎卖光了。张夫人每天到万山行,差不多唯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数银子,虽然轻松,也难免有些无聊——万山行的确日进斗金,但并非她的功劳,有什么滋味?她便日夜思想,用什么法子另辟一条财路。 她是千金小姐,最擅长的,莫过于穿衣打扮。先前帮万山行做珠宝生意,她如鱼得水。经营鄂州绣品,是她梦寐以求。只不过现在还无法进行这项生意。于是她想,鄂绣不能卖,发展西瑶绣品不也可以么?她自己知道西瑶的花样,只要雇些楚国妇女来刺绣,不就成了?到时她再去见凤凰儿一趟,送上一两件万山行的绣品。由未来太子妃金口称赞过,还愁她的绣品卖不出去吗? 她觉得这是条可行之计,于是那日一早天还不亮就到万山行来,打算亲自描些花样,叫菱花胡同的那些教友去刺绣。不过,才到万山行门口,却看伙计们忙忙碌碌在装车。她有些奇怪,上前问道:“这是送到那一家的货?怎么这么早装车?” 伙计们显然是没想到她会来得这样早,都愣了愣,神情有些闪缩。“就是那古董和药材。”一人回答,“答应今天给人家送货去的。” 张夫人皱起眉头:“是么?我昨天看账本,好像记录着古董和药材是好几十笔不同的生意。你们这样装车,倒好像是一个人买的——怎么一回事?你们休想要瞒我!”说着,走上前去,要开箱子检查。 “张夫人!”一个伙计连忙拦住,小声道,“不瞒夫人,这些货物,的确是用一个人买的。只是,不能声张,所以,才假造出好多不同的主顾来。” “你们好大的胆子!”张夫人道,“这人是什么人?为什么不能声张?曾老爷知道么?” 伙计道:“这人就是曾老爷找来的主顾。他是……樾国人,所以不能声张。” “要死了!”张夫人惊道,“楚樾之间贸易不通,曾老爷怎么和樾国人做生意?” 伙计道:“就是因为贸易不通,所以才有钱赚——夫人去过樾国,当知道那里的什物粗糙无比,从穿的戴的到家里摆设的,哪儿能和楚国比较?樾国的达官贵人都时兴楚国的玩意儿!” 张夫人识得什么樾国达官贵人?就只晓得玉旈云和她的部下而已。罗满极为简朴;石梦泉虽身居要职,却对古董珍玩没有兴趣;玉旈云是皇亲国戚,家里的宝贝多不胜数,其中有没有楚国的,她没在意。只不过,此刻若是否认,倒显得自己和樾国的达官贵人不熟悉。于是点头道:“那是自然。所以你们就贩卖货物到樾国去?” “正是。”那伙计道,“先前的许多珠宝首饰也都卖到樾国去了。除去运费,还可以净赚一倍呢!” 倒的确是一条财路!张夫人惊讶于这可观的利润——难怪光是曾万山给自己的红利就有几十万两,让她轻易买下了新居。“利润虽高,但始终危险。”她对伙计道,“万一叫朝廷发现了,咱们可担待不起。” “做生意,岂有不冒险的?”那伙计道,“张夫人放心好了。我们的货物都是清晨装车——要是半夜里运出去,那才叫欲盖弥彰呢!一路上的关节早就打通,不会出岔子的。” 张夫人始终觉得还是正当生意来得稳妥,不过和伙计辩论没有意义,得要等到曾万山回来,再劝他。也有可能曾万山根本不听劝,她想,那么为了将来打算,她毕竟还是自立门户为妙——那便更要好好抓住凤凰儿这棵摇钱树!当下不多说,自去描了花样,拿到菱花胡同的教会里来。 张婶等人已经有好几天未见到她,十分想念,都围着她问长问短。她自然有一套说辞,骗众人说她见到凤凰儿思乡情切,于是打算绣一套西瑶绣品相赠,希望张婶等人齐来帮忙。 张婶等人心中十分惦记凤凰儿,欣然答应。张夫人就支使她们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地刺绣,从清晨一直忙到日落。那些女教徒们腰酸眼睛痛,但想到能解凤凰儿思乡之情,也就不觉得累。 张夫人看来,再没有比这帮愚蠢的教徒更容易利用的了,一番花言巧语,哄她们次日再继续绣花。但自己就懒得继续应付她们,找个借口不来,请张婶完成绣品之后,就上万山行来找她。 这样又过了两天。她估摸绣品该完成了,却不见张婶来找自己。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便上菱花胡同来瞧个究竟。谁料张婶说先前霏雪郡主来到教会,听说那些荷包、腰带等物乃是绣给凤凰儿的,就带进宫去了。 张夫人惊愕得险些破口大骂——她还在想着怎样求白赫德再带她进宫去一趟,却被白羽音破坏。急得跺脚道:“这可糟糕!真糟糕——你们有所不知,那霏雪郡主觊觎太子妃之位,是凤凰儿的对头!你们这样把绣品交给她,只怕她已经拿去丢了!” 张婶等人闻所未闻:“怎么会有这种事?霏雪郡主说她和凤凰儿情同姐妹……” “唉,几位素来没有接触过宫廷。”张夫人道,“亲贵女眷们表面上全都亲如姐妹,而背地里就明争暗斗。这位霏雪郡主……” “咦,张夫人!”她话还未说完,忽然听到背后传来白羽音的声音,分明是少女银铃般笑声,但听在她耳中却比道士驱魔时摇的铜铃更叫人毛骨悚然。“霏……霏雪郡主……”她喉咙干涩。 白羽音笑嘻嘻地上前来,亲昵地挽着她的胳膊道:“张夫人,我还正要去万山行找你,你就来了——咱们也算是心有灵犀的好姐妹——我猜你会过来,你果然就来了!” 张夫人汗毛直竖,想挣开,但白羽音双手就好像铁箍一样,牢牢锁住她。“郡……郡主找我何事?”她结巴着问。 “还能有什么事?”白羽音的笑容比蜜糖还甜,“我受凤凰儿和符雅之托,到菱花胡同来看望她们的教友。听说你张罗着绣些荷包、腰带给凤凰儿,我就自告奋勇帮你带进宫去。不过后来想来想去,凤凰儿单单见到这些东西却见不过你们这些好朋友,有什么意思?所以折返回来,打算邀你们一起进宫去呢!” “这怎么行!”张婶等人都连连摇手,“我们都是粗人,一辈子连皇宫的门口都未去过。怎么敢进宫去?郡主饶了我们吧!” “皇宫又不会吃了你们?”白羽音道,“之前耶稣诞辰的时候,太子不是也到教会来过吗?你们看太子,难道不是十分可亲的人?你们既是凤凰儿的朋友,太子也一定会对你们像一家人一样。不信你们问张夫人——她上次去东宫,太子不仅款待了她,还采纳了她夫君的一项新法建议呢!她夫君现在是举人老爷,只等着做大官儿了。所以呀,太子对凤凰儿的朋友有多么好,你们看看张夫人的风光就晓得。你们跟我进宫去,有什么请求,都事先想好,见了太子就提出来。他一准儿给你们都实现!” 张婶等人听得有点儿糊涂,不知白羽音东拉西扯在说些什么。几人只是一个劲儿地推辞。张夫人却听得明白——白羽音这是在骂她借凤凰儿之名为丈夫谋官职。心中把白羽音恨得一个洞。决不能让这黄毛丫头坏了自己和菱花胡同的关系!急忙笑道:“郡主,张婶她们还要诵读圣经,哪儿能说走就走。我倒是今天想进宫去看望凤凰儿,不如我们同去吧——”拉着白羽音出教会来。 白羽音拖由她拖,拽由她拽,直出了胡同口,才猛然发力,刹住身形。虽然她这“千斤坠”的功夫不过是半桶水,但张夫人全无武功,不禁被她拉得一个踉跄。“你……你到底要怎样?” 白羽音叉腰冷笑:“我早就告诉过你,我看不得人家打着程亦风和凤凰儿的名号出来招摇撞骗。上次没有当街惩治你,是给你一个改过的机会。你却变本加厉起来?” 张夫人理了理妆容:“郡主此言差矣!我夫妻几时打着程大人和凤凰儿小姐的旗号招摇撞骗了?我和凤凰儿小姐确系同乡,那天在宫里,郡主也见到了我。而我夫君秋闱上榜,那是凭借他的本事。并不是依靠裙带关系。” “哼,那你们在东宫胡言乱语什么‘金匣子’又怎么算?”白羽音道,“你们惹得太子要将这馊主意当成新法推行全国——这有多么祸国殃民,你们可知道?程亦风为了你们说的几句胡话愁得寝食难安,你们可晓得?还有……我爹也是崇文殿大学士,他和他的同僚们,也都被你们的几句混帐话弄得坐立不安——你们这两个西瑶骗子!本郡主不收拾你们,简直枉为楚人!” 张夫人知道,当街和这位郡主争执自己讨不到半点儿便宜,只是又不甘心被一个小丫头欺负,因冷冷道:“真好笑。我夫君是个酷爱看戏的人,他随便说几句调笑的话,稍稍有点儿见识的人,都不会当真。偏偏楚国太子就听了进去,还要当成新法来执行,这怎么能怪在我夫君的头上?令尊既然贵为大学士,应当去直谏太子,怎么让郡主来找我这个妇道人家的麻烦?难道楚国天朝上国礼仪之邦却由妇人干政?” “你——”白羽音被她堵得一愣。回过神来,张夫人已经翩翩然去得远了。 愤怒的火苗在她心里乱窜——没见过这么贪财、这么不要脸的女人!若由着此人继续胡作非为,不知要给程亦风带来多少麻烦!白羽音一咬嘴唇——非给这婆娘点颜色看看不可! 便飞身追了上去——想她连白贵妃都能算计,西瑶的市侩妇人算什么?要叫万山行关门大吉,只消动动小手指就可以办到——他们卖绸缎,就去布料上下痒痒药,他们卖药材就去生药里下毒,他们卖古董,就去他们货物里混几件“失窃”的皇宫宝物——总之,栽赃嫁祸的法子成百上千,白羽音深谙此道。 随着熙熙攘攘的人流来到了万山行,却不见张夫人的踪影——也许是一时气闷,回家歇息去了。白羽音在门前转悠了一阵,未见到什么下手的机会,便悄悄绕到后门口来查探。 那后门口显然是库房重地,小门紧锁着,两丈多高的墙壁,上面一扇窗户也不曾开。白羽音想要以一纵之力跃上屋顶还有些困难。她不得不先跳上隔壁*居的厨房,再从那里攀上万山行,翻过库房的屋脊,就可以俯瞰后院。只见几个伙计正搬运着货物,一个拿着账本的从店堂过来,问道:“张夫人呢?今天的账该结了。” 搬运货物的伙计都说没看见,许是出门去了。那拿账本就抱怨了一声,似乎无可奈何的样子,回到店堂里去了。白羽音等搬货的伙计都离开院子,就把房顶上的瓦挪开十几片,轻身纵入库房内。 里面伸手不见五指。她向四下里摸了摸,都是硕大的木箱,敲击之下,声音沉实,显然装满了货物。她摸索着在木箱之间穿行,大约走了二十多步,摸到了许多麻袋,一个叠一个,堆得比她的人还高。又再摸索了一阵,她的眼睛才渐渐适应黑暗了,见着库房约莫五丈见方,靠墙的地方堆的都是麻袋,木箱则磊在当中,都有两人多高。整个房间堆得满满腾腾,只余下供一人行走的通道。 万山行以珠宝生意起家,莫非这里都是珠宝?白羽音环视四周,暗想:珠宝总不能装在麻袋里?且瞧瞧麻袋里是什么。便从头上拔下一只簪子,戳开身边的麻袋,里面稀沥沥流出大米来。 他们改行贩卖粮食?白羽音奇怪,可是方才在店铺门口可没见到卖米的呀?莫非是想趁着旱灾发一笔国难财?这可以算为一条罪状。她暗暗记下。 又想要撬开木箱看看里面装着何物。只可惜大多数木箱都磊在一起,根本搬不动。好容易到门口,才看到两只孤零零的木箱,应该是才搬进来的。箱子上没有锁,她揭开来瞧瞧,内中不过是花瓶,香炉,佛像等等。在康王府和皇宫里她见多了宝物,眼前这些,一望而知是不值钱的。不由轻轻嗤笑了一声:卖这些破玩意儿,不亏本才怪! 小心翼翼地拨弄箱中的什物,想看看是否有一两件值钱的混在其中。但奇怪的是,每件物品似乎都极为沉重,难以挪动。她心中犯嘀咕,拿起一樽花瓶来,里面仿佛灌满了沙子似的,有几十斤重。她试着将瓶口朝下倒了倒,登时嗦啰啰流下许多细小的粉末。 难道真的是沙子?她好生费解,手一滑,花瓶掉落在地上,“咣”地一声,摔了个粉碎。 糟糕!她不敢耽搁,“蹭”地踏上木箱,蹿上房顶,才露头,就听见下面有人喝到:“什么人?休走!”接着,一条人影向她飞扑而来。 白羽音岂能落在万山行伙计的手里?便是连面貌也不能叫他们看清!一边抬起袖子遮住脸,一边扯断了颈中的珍珠项链,将珠子攥了一把在手中,以天女散花之势撒了出去。对方不知是何暗器,愣了愣,白羽音已经飞跃到另一座房顶上去了。 不过,区区珍珠怎能挡住对手许久。那伙计发现自己中计,低骂了一声,复又向白羽音追上。白羽音可想不到一个商贩的伙计竟然有如此好的轻功,步子比自己快了数倍,转瞬就撵到身后了。她心中好不焦急,眼见着就要被那伙计抓住,忽见前面正是一间妓院的后院,晾满了妓女们的衣衫。她便一头扎了进去,在五颜六色的衫裙帐幕中一阵乱跑,最后躲到柴房里。 她听见那伙计随后追到。不过院子里响起了女人的尖叫声。不久,又传来怒骂声。最终,安静下去。她知道那伙计已经离开,自己脱了险。 方才长长地舒了口气,抚着胸口,喃喃自语:“这是什么黑店?一个伙计竟然是个武林高手?卖那点儿不值钱的花瓶,还需要这样的人物来护卫?就算是想囤积粮食发点儿不义之财,也犯不着这么大动干戈,好像要杀了我似的——” 蓦地,她注意到自己衣裙上亮晶晶的,正是方才那花瓶里倒出来的“沙子”,用手指沾了点儿尝尝,是咸的! 登时明白了过来:好哇,原来是贩卖私盐的!难怪一副要拿人性命的架势!我这就去告发你们,看你们以后还怎么兴风作浪!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我人品爆发……发飙填坑啊……就当是提前给国庆福利吧 149第148章 白羽音溜出了妓院就去凉城府告密。一路上她小心翼翼,不住东张西望,生怕万山行的伙计还在跟踪,却猛听有人喝道:“霏雪,你做什么?”她惊得几乎一屁股坐到地上,抬头看时,发觉原来自己只顾着看后面,却没注意回避迎面而来的官轿,不巧冲撞了她父亲白少群的轿子。 “你大白天在街上丢了魂似的乱撞什么?”白少群训斥。 白羽音一向很少见到公务繁忙父亲,对他又敬又怕。被一喝问,伶牙俐齿全都不管用了,只低着头不说话。 “你跟我来!”白少群叫她一同上轿,吩咐启程回康王府去,然后才教训道:“我听说上次你外祖母动用家法,你才规矩起来。怎么才一会儿,又去胡闹?你今天进宫去请安了吗?” 白羽音点点头。 “果真?”白少群皱眉,“那你方才从哪里来?衣裙如此污秽,难道是在宫里弄的?怎么也没一个下人跟着你?你不要告诉为父,你在街上被人打劫了?” 白羽音咬着嘴唇,暗想,父亲既然是崇文殿大学士,自然也能管贩卖私盐的事情,只要他去和孙晋元说一声,还怕不抄查万山行吗?如今自己已经打草惊蛇,为免万山行的人转移货品,非得赶紧派兵包围他们不可! 当下答道:“启禀父亲大人,女儿不是胡闹。是偶然撞破贩卖私盐的黑心商贩,正要去凉城府报案。” “私盐?”白少群惊讶,“休得胡说八道!你进宫请安,去哪里遇上卖私盐的?” “女儿绝不敢说谎!”白羽音赌咒发誓,不过还是得现编几句自己如何去西瑶人的万山行替凤凰儿寻找土产,又如何不经意打破花瓶发现私盐。她指着裙子上闪闪发亮的盐粒,道:“父亲大人请看,这就是万山行里的盐!楚国的盐商都有朝廷派发的盐引,外邦之人不得卖盐。万山行乃是西瑶商铺,里面有这么多的盐,总不会是他们自己吃的吧?若不是贩了私盐到楚国来卖,就是打算把盐运回西瑶去。无论前者还是后者,都是非法的勾当。女儿所以要去举发他们!” 白少群皱眉沉吟:“竟有这种事?西瑶人真是胆大包天!” 见父亲也支持自己,白羽音的胆子大了起来:“可不是!那个铺子里有一个管事的女人,自称是西瑶太师的女儿,又说自己是凤凰儿的闺中密友。其实凤凰儿根本就不认识她。女儿上次在宫里见到这个女人。不知她用怎样花言巧语骗了那个洋和尚带她进宫。而她丈夫就在太子面前胡说什么‘金匣子’的事情。这些天太子对金匣子着了迷,女儿每次去东宫,他都捉着一群太监宫女玩告密游戏。” “金匣子的事也和这万山行有关?”白少群讶异道,“西瑶人到底有何居心!” “就是!不知他们玩什么鬼把戏!”白羽音附和道,“所以父亲大人应当赶紧让凉城府派兵把万山行给抄了!” “官府要怎么做事,不用你指点!”白少群瞪了女儿一眼,“你给我乖乖回家去!”因一路亲自押送白羽音回到了康王府,又自向康王爷、康王妃请了晚安,然后才派人去见孙晋元。 白羽音等得万分心焦,不住到父亲的书房外转悠,想看看孙晋元有否回报。可是那一夜平静万分,他父亲伏案忙于公务,母亲兰寿郡主亲自在一旁磨墨添香。她烦躁之余,又想,倘若将来有一日自己和程亦风也能如此,该是多好的光景!最终,倦意侵袭着她,不得不回房歇息。 次日清早,白少群即到崇文殿去了。白羽音也不得不进宫探望凤凰儿,心里依然惦记着万山行的事情。看竣熙又兴冲冲地在东宫玩金匣子的游戏,她烦躁难安,只想早早觑个空儿,好溜出宫来。 ——其实,东宫的金匣子游戏是珍、巧二位宫女想出来的主意。中秋那天,她二人向白羽音建议道:“太子殿下有两处要害,一是凤凰儿,一是皇后娘娘。白贵妃那贱人想以凤凰儿的事来要挟郡主,郡主要是和她在这件事上纠缠,只会被她牵制,永远疲于应付。不如反客为主,以攻为守——”二人提议,既然竣熙疑心病重,怀疑周围的人都在说假话,以至于想发动全国百姓齐来互相揭发,不如怂恿他在宫里试验一下。先玩一阵子金匣子游戏,然后在这游戏中告发白贵妃想要谋夺皇后之位。“至于怎么使太子相信,其实也不难——”珍儿道,“奴才们和太子做游戏时,一口咬定宝贝藏在了长春宫。届时去长春宫搜查,就栽赃白贵妃用巫蛊之术诅咒皇后娘娘。白贵妃之所以被囚禁宗人府十几年,就是因为行了巫术。加上太子早已厌恶她,必不会仔细追查。相反,白贵妃若想反咬一口,说奴才们谋害凤凰儿,太子可不一定相信——怎么说,奴才们也已经在太子身边伺候许多年了呢!” 得了白羽音的首肯,珍、巧二人就撺掇竣熙玩起金匣子的游戏。转眼,距离中秋已经近半个月了。未见她们有什么动静——奇怪的是,也不见长春宫那边来催问白羽音关于联络康王妃的事。这丑八怪的心里转的什么鬼主意?白羽音很是费解。是在担心竣熙对她有成见,所以不见得信她说的话,还是吃准了康王妃会受她威胁,所以在耐心地等待? 白羽音没耐心。巴不得一切早点儿结束。 这天竣熙叫宫女们藏的东西是凤凰儿的簪子——可巧,正是当初白羽音和竣熙在锦波阁同床共枕时留下的那支银山茶。那样白亮耀眼,在金色的秋阳里发出绚烂的光芒,奴才们都露出夸张的艳羡之色,个个状如小丑,以求搏得凤凰儿一笑。白羽音却眯缝着眼睛,想,自己那时候怎么会如此卖力地引诱竣熙?为什么面对毫无好感的人,她可以花招百出,且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将对方玩弄于鼓掌之中。一旦遇到自己真心想得到的,便才思枯竭,事事不顺?不过,要得到一个人的心,需要绞尽脑汁吗?凤凰儿和竣熙是怎样得到了彼此的心?似乎是很平淡很自然——几乎有点儿莫名其妙?那程亦风和符雅呢?好像也是如此。不用刻意安排一场邂逅,不用钻研对方的喜好,不用假装高兴、假装生气、假装吃醋、假装不在乎……那样的生活是不是很开心? 才这样疑问,又立刻否定了这想法——竣熙和凤凰儿如胶似漆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争吵、哭泣、愧疚、小心翼翼,也许过不多久,两人就要彼此厌恶;程亦风和符雅统共也没有过几天扫雪烹茶吟诗作对的好日子,符雅如今像个尼姑,程亦风寄情于政务,恨不得即刻鞠躬尽瘁。由此看来,与人相交,还是需要花点儿心机,这是一种经营,和征战沙场,立身朝堂,以及做生意都是一个道理! 啊,做生意——万山行到底怎么样了呢? 这样乱糟糟转着心思的时候,珍儿悄悄挤到她的身边:“郡主——” 白羽音吓了一跳:“什么事?莫不是长春宫……” “郡主别急。”珍儿道,“奴才是来告诉郡主一声。奴才们都安排好了。这两天就会治了长春宫的。今天要下手了,所以请郡主不要留在宫里,免得被牵连进去。” “果真?”白羽音心情大好。待珍儿若无其事地走远了,她就立刻装出头重脚轻的样子,向竣熙和凤凰儿告罪,逃出了东宫来。 回去向康王妃汇报了宫里的情况,算是点了卯,她便急匆匆地溜出家门,去万山行看看情况。远远的还没到街口,已经被层层围观的人挡住。待她推推搡搡挤到跟前,只见凉城府的官兵把守着大门,还有一些衙役们正忙着把里面的货物一箱一箱搬出来。并未见到万山行的伙计们——白羽音想,他们应当是已经被逮捕了——只有张夫人五花大绑跌坐在一边嚎啕:“不关我的事!真的不关我的事!” 白羽音见状,心中别提有多得意了,故意挤出了人群,站在显眼的地方。张夫人嚎哭之时,自朦胧的泪眼中瞧见了她,即嘶吼一声,跳了起来:“你——是你陷害我!我哪里贩卖私盐了?你说——你说——”她双手被捆在身后,双腿也被束住,只能并拢两脚僵尸一般跳跃着扑向白羽音。然而白羽音并不打算在大庭广众之下和她起冲突,猫一般灵巧地转身,又躲回人群里去了。听到身后官差怒喝:“你这泼妇!老实点儿!”跟着又惨叫:“哎哟,竟然敢咬大爷!看大爷不打掉你的牙!” 后面依稀有噼里啪啦掴人耳光的声音,白羽音边笑,边跑远了,并听不确切。她想去告诉程亦风这个好消息,可是不知程亦风此刻在哪里忙碌。唯有跑到程府碰碰运气。只见张至美拖着程家的门子,一把鼻涕一把眼泪道:“老大哥,你一定要替我找程大人。否则我可没活路了!” 那门子年纪老迈,几乎被他拽得站不住,勉强劝道:“张公子,你这样求我也没用。程大人不在府中。至于他究竟在崇文殿、靖武殿还是兵部或者户部,我可不知道,怎么替你找?” 张至美又哭道:“那莫校尉在哪里?跟程大人一起吗?” 门子摇头:“莫校尉的母亲得了急病,昨天他和程大人告假,回家去了。” “啊?那可如何是好?”张至美急得乱挠头,看架势,好像要把头发都拽光。白羽音暗笑:你就是把头发眉毛都拽光了,你那贪得无厌的夫人也没救啦! “张贤弟!”忽然传来公孙天成的声音。老先生从街角转了出来,负着手,似乎散步经过这里。张至美立刻扑到他脚边,痛哭流涕地讲述自己的经历:“我们也不认识那个曾老板,不过是偶然在街上遇到的。夫人受托帮他管管账,他做什么生意,我夫妻二人哪里晓得?唉!公孙兄,你要是不帮小弟,小弟只能去跳忘忧川了!” “张贤弟你先起来!”公孙天成双手扶起他,眉头紧锁,道,“不是做哥哥的要责备你,这也怪你太不小心。世上哪儿有似这般天上掉银子的便宜事?姓曾的卖珠宝、卖古玩、卖药材,卖什么都赚钱,显见着就是个烟幕,在背后做着不法的勾当呢!” 张至美哭丧着脸:“我早该多长个心眼儿!也许姓曾的知道他的铺子被官府盯上了,所以自己借口跑去鄂州,让我夫人来替他顶罪!啊,一定是!要不然,怎么他店里的伙计都跑光了,今天就只抓了我夫人呢?” “这话又怎么说?”公孙天成问。 张至美便将曾万山去天冶城“赈灾”的计划说了一回,又讲到今天一清早,张夫人来到万山行,就被凉城府衙役抓了个正着,但是当时万山行里一个伙计也没有,库房也基本被搬空了,剩下些不值钱的古玩和药材。不过,的确发现古玩中藏有私盐。张夫人百口莫辩。 公孙天成一边听,一边拈须沉思,待张至美叙述完毕,老先生的眉头已经拧成了一个川字:“天冶城……他去了天冶城……” “张公子,”门子在一旁插嘴道,“既然你知道那个曾老板逃去了天冶城,你应该赶紧去凉城府,向孙大人交代。若是他们能及时赶到,将曾老板捉拿归案,这岂不算你夫妻二人将功赎罪?或许尊夫人也能洗脱罪名呢!” “啊呀!”张至美一拍脑袋,“我……我怎么没有想到……公孙兄,你看这样可行么?” “可行。”公孙天成道,“你快去凉城府。我也设法帮你联络程大人,看他是否有办法搭救尊夫人。” “好,好!”张至美忙不迭去了。 公孙天成也和门子告别,到街口去雇了一辆小车。白羽音随后跟上,指望老先生知道程亦风今日在哪个衙门里办公。可是,一直出了城,来到水师白鹭营的营地,她才大失所望——公孙天成来见的是严八姐。 “此事只怕不是贩卖私盐这么简单。”公孙天成向严八姐略略说了事情的经过,“倘使一般私盐贩子,唯恐自己的生意被人注意,行事绝不会招摇。但是万山行一到京城就和数家老字号珠宝铺起了争执,哪怕是想用珠宝生意做掩护,也不用买空各家的珠宝,结下仇怨。这太不合理。” 严八姐沉吟道:“不错。以前我在运河上见识过不少私盐贩子,大多小心翼翼,避开官道,也不敢去官府严查的市镇买卖。这些西瑶人到京城天子脚下来做私盐生意,实在蹊跷。再说,西瑶人到楚国来贩卖私盐,这也说不通。楚国的私盐盐场早就被咱们自己的私盐贩子占领了。这些人若是从西瑶贩盐来楚国,那也太远了些。” 公孙天成点点头:“严大侠说的有理。不过老朽最担心是,若他们真的是西瑶人,那也还好。只怕他们是樾国来的。” “樾国?”严八姐吃了一惊。躲在门外偷听的白羽音也被吓了一跳,不慎踢到了兵器架,发出巨大的声响。严八姐即喝道:“谁?” 白羽音自觉现身也无妨,因大大方方走出来,道:“是本郡主——公孙先生,你为什么说万山行是樾国来的?他们明明就是西瑶人呀!” 公孙天成笑了笑:“郡主怎么也对万山行起了兴趣?” “那有怎样?”白羽音道,“这万山行的古怪,还是本郡主发现的呢!”当下把自己如何潜入库房,又如何从伙计手中逃脱的经历说了一回,少不得添油加醋,彰显惊险。 公孙天成拈着胡须:“如此说来,万山行还有一群身怀武功的伙计。虽然贩卖私盐是在刀口上赚钱,也需要护卫打手,不过,诚如严大侠所说,他们并不像是贩私盐的,尤其,姓曾的跑去了天冶城,而小莫又忽然走了……” “这是什么八杆子打不到一块儿的话?”白羽音奇道,“姓曾的怎见得一定是去了天冶城?他在京城找好了背黑锅的,自己想要溜之大吉,怎会告诉人家他真正的去向?天冶城一定是他随便拿来骗人的。而小莫家里有人生病,又有和万山行有什么关系?” “小莫是樾国细作。”公孙天成道,“虽然程大人一直不相信,但是老朽可以确定,此人绝非善类——严大侠还记得么?几个月前老朽安排你去抓捕樾国细作,你抓到了四个人,只有一个绰号‘青鹞’的落网。老朽坚信,应该就是小莫!” “先生何以如此肯定?”严八姐问。 “严大侠捉到四个细作的时候,小莫正好也在附近。不过被他巧言掩饰过去了。”公孙天成道,“早先张至美夫妇从樾国来时,玉旈云送了一份礼物给程大人,后来程大人亦有回礼——乃是一部《论语》。不久前,玉旈云又把那《论语》劈成两半退回来。可巧送信回来的信差,正是当初送《论语》去的那一位。他对我道:‘老先生可真有面子。程大人的礼物被砍成两截儿退回来,老先生的礼物,人家却收下了呢!’我自然觉得很奇怪,因为我并没有送过礼物给玉旈云。便旁敲侧击地向信差打听,玉旈云留下了什么。那信差告诉我,他出发当日,小莫和张至美赶来住他,送了一幅红木小屏风给玉旈云,上面刻着《女孝经》。此后我问过张至美,他说确有此事,屏风是楚秀轩雕的。前天,我去到楚秀轩查探,他们却不承认做过这面屏风。到今天一早我再去,楚秀轩已经关门大吉了!” 倒真有些奇怪!白羽音想,又问:“那和天冶城、和万山行又有什么关系了?” “天冶城现在是我楚国铸造新兵器的重镇,其所出产的重石,是冶炼新兵器所必需之物。”公孙天成道,“当日在西瑶,玉旈云也得到了《铸造秘要》,相信她吞并了郑国之后,就搜遍整个北方,要寻找重石。不过,我方在樾国的眼线并没有探听到任何关于樾军冶炼新兵器的消息。相信玉旈云还没有找到重石。这样看来,她很可能派遣细作到楚国来窃取重石。” “先生的意思是,万山行在凉城闹出一场风波,只为声东击西?”严八姐道,“他们真正的目的,是天冶城?” 公孙天成点点头:“尤其现在天江旱灾,正是动荡不安的时候。若我们在凉城追查私盐,只怕中了贼人的奸计。所以,老朽想请严大侠发动江湖上的朋友,到天冶城堵截曾万山,千万不能让樾寇的奸计得逞。” “好!”严八姐答应,“左右我在水师中也没有什么要事,来去自由。我这就招集过去漕帮的弟兄们,到天冶城去。”当下又和公孙天成商量其中细节——矿石沉重,若是偷运,当走水路。漕帮帮众对楚国水网甚为熟悉,在水上盘查一定事半功倍。但是,万一贼人冒险从陆路运输,漕帮则有些鞭长莫及,须得联络丐帮的弟兄。只不过,自从哲霖把武林闹了个天翻地覆之后,丐帮正处于群龙无首之状,只恐难以胜任。 白羽音听他们谈话,百无聊赖,想:要搜捕曾万山并防止有人盗窃重石,何其简单?只要通知官府就可以办到。为何不这样做?是了,公孙天成也不过是猜测万山行的人是樾国细作,若惊动了官府,到头来却是一场误会,岂不给程亦风惹麻烦?哎,根本一切都是老先生猜想出来的,没影儿的事,何必如此认真?再说,玉旈云已经两次在程亦风手里吃了亏,看来程亦风就是这个女人的克星,她派再多的细作来,又能怎样?楚国天朝上国,岂会真的怕了区区北方贼寇? 于是,对眼前的讨论,她愈发失去了兴趣,便退出水师营地。看天色渐晚,即匆匆赶回康王府来。 在门前见到有访客的轿子。问了轿夫,知道是孙晋元来拜会康王爷和白少群。白羽音暗想,多半是和万山行有关了。且看他们怎么发落张夫人。因蹑手蹑脚来到王府的书房外,偷听动静。 只听一人道:“这是万山行里抄出来的户部官宝,这是户部里的——王爷请看,两者几乎一模一样,只不过朱砂的颜色有细微的差别。户部的朱砂略潮,所以颜色圆润,而万山行里的颜色更深,但是粗糙,显见是他们的朱砂比较干燥。” 这人是谁?白羽音觉得声音很是陌生。从窗口瞥了一眼,见是个穿着便装的青年,侧脸看来倒有些面善,不知在哪里见过。这时便听康亲王道:“果然是茂陵细心,一般人怎会发现?”白羽音这才想起,此人是户部员外郎彭茂陵,去年恩科的探花郎,高中之后也到王府来过,似乎是康王爷和白少群一手栽培的人才。 “王爷过奖了。”彭茂陵道,“其实此事,孙大人功不可没。若非他先觉察蹊跷,也不会将官票送来户部。下官也便不会注意到官票有问题。” 孙晋元抓着机会,赶忙也给自己争功劳:“其实下官也没做什么,凑巧而已。昨天白大人告诉下官万山行可能贩卖私盐,下官连夜带兵把那里抄了。可奇怪的是,私盐几乎一点儿也没查到。想是他们手脚很快,全运走了。不过,帐房里留下一大堆户部官票。下官便想,一般商家做买卖,少有使用户部官票的,即便是特别偏爱户部官票,临危出逃时,怎么放着这么好带的官票不带,却带着现银逃走,实在奇怪。再说,下官一看这叠官票数目巨大,而且几乎都是今年印出来的——若然如此,岂不是户部一年所印的全部官票都到了万山行?下官想来想去,还是到户部来,结果彭大人就识破了贼人的把戏。” “孙大人辛苦了!”白少群道,“那个西瑶妇人有何交代?” 孙晋元摇头:“也不知那个妇人是真的财迷心窍遭人利用,还是装傻——她对万山行的所作所为一无所知。下官问她万山行为何有着许多户部官票,她只说是曾家祖传的规矩,铺子里不留现银。每天到了黄昏结账之时,就要把铺子里所有的现银兑换成银票。她替曾万山管账的这几天,都是只负责核对数目,现银由店铺的伙计拿出去兑换,再将官票交给她点算。所以,现银究竟拿到哪里去了,她根本不知道。” “看来这些伙计不是拿去兑换,而是将现银藏了起来。”彭茂陵道,“之后再用他们早已印好了假官票,拿来交账。只怕他们平时和人买货,也全部用的是假官票。难怪他们初来京城时,敢买空各大珠宝铺,又断人货源。原来做的是无本生意!” 嘿!白羽音在外面也好生惊讶:伪造官票,那这罪名岂不比贩卖私盐要大得多?张家夫妇这次死罪难逃啦! “也不知现在有多少假官票流出市面,”白少群道,“只怕很难全部找到。如今曾万山等人还逍遥法外,或许他们身上还有假官票——不,一定还有!他们既然能印,可见有印版。一日查不到印版的所在,他们便可继续印刷。实在危害无穷!” “不错!”康亲王道,“所以眼下一方面要立刻彻查伪造印版的下落,另一方面要着手准备废止现行的户部官宝。” “废止户部官宝?”孙晋元惊道,“那大家手中的官票岂不是成了废纸?只怕要引发一场大乱!” “总比让贼人继续拿假官票发财要好吧?”康亲王道,“既然孙大人和彭大人都是此事的功臣,你们也不妨为自己打算一下。若是家中还有官票,三天之内都花了,或者兑换成现银。之后,就上报户部尚书,并奏报皇上和太子,下令废止官票。” “花光?”孙晋元大概家中有不少官票,一时之间不知要买什么才好。 “你去买田买宅子买古玩。”康亲王道,“随便买什么都好。千万不要走漏了风声。如果一传十十传百,造成挤兑,那可难以收拾。” “是。”孙晋元别无他法,只有答应。而彭茂陵则表示在伪造官票一案公开之前,他会秘密着手查探印版之事。就眼下看来,他觉得张至美甚为可疑:“此人当日来到户部,自称是程亦风程大人的至交好友。后来经臧天任臧大人考核,勉强给他一个书记的职位。听他的同僚说,他醉心戏文,常常在当值的时候没了踪影——谁知他是真的溜去看戏了,还是去偷取官票印版了?万山行一到京城,张至美夫妻就和人家交往甚密。二人近来又买了大宅子,可见从假官票中得了不少好处。只怕是他和万山行里应外合,伪造官票。” 康亲王、白少群和孙晋元都点头表示赞同。康亲王道:“此人真的是程亦风的至交?我听说他中举之后送了程亦风好多礼物,全被退了回去。” “应该只是他自称而已。”彭茂陵道,“程大人最恨裙带关系,即便真的有至交好友,也不会替人谋取一官半职。杀鹿帮的那群山贼都是在大清河立下战功,才成为朝廷的武将。而之前那个武功高强的严八姐,虽然投入水师,却只不过在水师有一日三餐而已,没有官衔,没有薪俸。这平白冒出来的张至美,竟然打着程大人的旗号来索要官职,可见,根本不了解程大人的脾性。” “的确如此。”白少群道,“不过,他既然打着程大人的旗号,又是臧大人安排在户部的,万一出了事,这两位两人难免要受到牵连。” 啊呀,这还了得?白羽音暗叫糟糕,她得早点儿告诉程亦风才行!当下离开书房,打算溜出家门。 只是,还未及靠近自己惯常出入的后门,忽听丫鬟叫道:“郡主,您可回来了!王妃和兰寿郡主四处找您!” 又是什么事?白羽音不耐烦,却又不得不随着丫鬟先来敷衍母亲和外祖母。待进了康王妃所住的萱瑞堂,她不由大吃一惊——上首坐的那个满头银发的妇人不正是白贵妃吗?她怎么出宫来了?珍、巧二人不是今天要去栽赃她吗?一时怔住。 “霏雪,你过来!”康王府冷冷命令,“快给贵妃娘娘请安!” “不用了。”白贵妃道,“我出了宫来,就不是贵妃。怎么敢让郡主多礼?再说,我回不回得去宫里,做不做得逞贵妃,还要看王妃的意思呢!” 这是什么意思?白羽音一头雾水,走到母亲的身边。兰寿郡主便小声道:“你这孩子,怎敢如此胆大妄为?中秋那天贵妃娘娘同你说了什么,你竟敢隐瞒不报?你以为自己有多少见识,胡乱支使奴才们去做什么了?” “我……”白羽音不知自己和珍、巧二宫女的计划怎么会暴露了。 “不用难为她。”白贵妃道,“年轻人总是想自己闯一闯,也难免自以为是。若是不吃几次亏,怎么能长见识、添本领?霏雪郡主是有福气的,有康王府做后盾,现在稍稍吃点儿苦头,将来便可以统领后宫母仪天下。换做别的姑娘,只怕一不小心就丢了性命,哪儿还能吃一堑长一智呢?” 白羽音还是既惊讶又迷糊,瞪着白贵妃,想叫她解释清楚为何会忽然出现在康王府。白贵妃却只是笑嘻嘻地喝茶,偏偏不理会她。最终康王妃发话道:“你还在那里奇怪吗?贵妃娘娘叫你带个信给我,你却自作主张,阳奉阴违。不过贵妃娘娘也料到你只有这点儿斤两,所以早做打算,扮成老宫人,出了宫来。” “你……你料到我要做什么?”白羽音忍不住冲口问道。 白贵妃笑了,道:“虽然不能全中,不过,也猜得差不多——郡主不想帮我牵线搭桥,却和东宫那几个奴才合计着要除掉我,是也不是?那个‘金匣子告密’的游戏,大概就是你们弄出来的。打算先玩几轮,之后出其不意去告我一状。太子有两处致命弱点,一是凤凰儿,一是皇后。说我谋害凤凰儿,自然无人相信,说我谋害皇后,太子一定第一个相信。所以你们想用金匣子栽赃我谋害皇后,是不是?” 白羽音咬着嘴唇:可恶,竟被这贱人全部道破! 白贵妃还微笑着说下去:“其实,郡主想的计策已经十分高明了。只是不巧遇上了我这个在宗人府关了许多年的冤鬼。二十多年来,皇后为了保住她自己的位子,和多少人争斗过?被她斗垮了的人里不乏大有手段者。只不过,成王败寇,这些人若不是死于非命,就是到宗人府来和我作伴,成了我的前辈、后辈。所以对于害人的计策,只怕还没有什么人比我听得更多呢!我在宗人府穷极无聊,就是研究这些害人的计策,其中有何可取之处,又有何破绽,别人如此害我,我要怎么应对,别人出了纰漏,我要如何反击……呵呵,久而久之,自然摸索出许多门道来。可惜这些门道难登大雅之态,否则我也要著书立说,传于后世。” 这老妖婆!白羽音恨得牙痒痒的。 “小孩子不懂事。”康王妃道,“贵妃娘娘莫要和她一般见识。” 白贵妃道:“怎么会呢?无论我能不能坐上皇后之位,太子是我亲生,霏雪郡主日后就是我的媳妇。我虽然是宫女出身,不过并非不识好歹之人——后宫不干政,但是皇后的外家却一定要成为皇上的忠诚后盾。选凤凰儿做太子的正宫,还是选霏雪郡主,其高下不是显而易见吗?” 康王妃笑容淡然,并不需要白贵妃来诉说康王府的好处——康王府的势力是人尽皆知的,否则白贵妃何至于来到此处?“贵妃娘娘也喜欢我家霏雪,那就再好不过了。”康王妃道,“霏雪,你还不来和贵妃娘娘交代清楚,你都在宫里搞了些什么名堂?” “也……没什么名堂……”白羽音支吾,暗想,白贵妃出了宫来又能怎样?无非是珍儿她们栽赃的时候这贱人不在宫中而已。捉到她诅咒皇后的证据,到时候给她安个畏罪潜逃的罪名,又如何? “王妃别呵斥小孩子。”白贵妃道,“郡主是金枝玉叶,吓不得。要交代,还是应该我这个奴才出身的人来交代——都交代习惯了呢!我知道郡主想栽赃我,于是就扮成个老宫人出了宫来。另外还留了一封信给太子,里面写道,我这个做娘的为了让他开心不惜从宫廷消失,此外,当然也提到蓼汀苑火灾的真相——若是我在长春宫里被你们抓住,再来揭发蓼汀苑火灾,未免有抱负之嫌,难以使人相信;但是我既然出走宫廷,这又另当别论了,是不是?旁观者应该想到,我其实早已知道事实真相,不过是为了避免后宫再掀波澜,宁可自己放弃荣华富贵、骨肉亲情,也要隐藏住这个秘密……呵呵,别看我到长春宫不久,借着那福寿膏,我还着实收服了一批奴才。只要有人找我长春宫的麻烦,这封信立刻就会送到太子的手里。若是没有人找麻烦,那自然是天下太平。算算,我出宫来也已经有好些天了,东宫那里不见有什么动静。不知是郡主尚未准备好,还是很沉得住气,在等待最好的时机?我却有点儿等不下去了——贵妃从宫里失踪,奴才们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一旦叫外人发现我不见了,我那忠心的奴才,只有把那封信公诸于世。到时候,我自然回不了宫,一辈子要流落民间。郡主则……” 白羽音跳了起来:“你——你——好卑鄙!你——” “霏雪!”康王妃喝道,“休得无礼!事到如今,你还不老实交代吗?” “我……”白羽音既生气,又着急,“珍儿和巧儿说,今天就会动手……”当下极不情愿却又十万火急地将珍、巧二宫女的计划说了一回。听得侍立一旁的张嬷嬷“扑通”跪倒:“老奴该死!老奴没调教好女儿,让她给主子惹麻烦了!” “谁也不该死。”康王妃冷冷道,“眼下死不能解决任何问题——贵妃娘娘,情况紧急,容臣妇等送您回宫,再做计较,如何?” 白贵妃轻轻一笑:“自然,这可真是刻不容缓呢!不过,我也想问王妃一件事,请王妃先回答了我,咱们再启程不迟。” “是何事?”康王妃冷着脸。 “康王爷执掌宗人府多年,宗室有任何秘闻丑闻,只怕都逃不出王爷的法眼。”白贵妃道,“我想知道当今皇后那不可见人的秘密。” 康王妃挑了挑眉毛:“怎么?贵妃娘娘是想找理由要求废后?只怕行不通吧。芒种节那天,皇上不是说了么?皇后这么些年来做的事情,他心里都清楚得很呢!只是一直不想废掉皇后——就连那天韩国夫人遇害的真相被揭穿,皇上还是念及旧情,既往不咎。此刻娘娘去翻出多少旧账来,只怕也没什么用处。” “那些旧帐当然是没有用处。”白贵妃道,“我只是想知道——皇后和符雅是什么关系。” 康王妃一愣:“娘娘为何这样问?” 白贵妃道:“说来也巧,那天霏雪郡主被皇后陷害关在宗人府大牢,符雅这个傻姑娘竟然用自己和她调包,把她救了出去。当时我就在符雅的隔壁。她好像病得不轻,满口胡言乱语,一时说‘娘娘’如何如何,一时大叫‘撒谎,我是爹娘亲生’,一时又说‘我没有你这样的娘,你放过我吧’。等等。我当时听得云里雾里,不过只有一点肯定,就是这个姑娘并不是已故礼部符侍郎的女儿,她的父母另有其人,还跟她颇有些恩怨纠缠——后来不久,符雅就被人救走了,然后就发生了芒种节那一场变乱。符雅先调换皇后的解药,几乎置她与死地,之后又挺身认罪,但求一死,再然后,她竟然拒绝了和程亦风的婚事,甘心幽居在坤宁宫照顾皇后……这使我不得不怀疑,符雅的亲生母亲就是皇后。康王妃,你说我猜的对不对?” 这也太离谱了吧!白羽音惊愕,白贵妃莫不是宗人府关久了,成天胡思乱想?符雅怎么可能是皇后的女儿?难道皇后有私生女?真这样,按符雅的年纪算,岂不是皇后还没有承幸,就已经生了符雅?这可荒诞至极! 她望望康王妃,想看看外祖母怎样打发这个疯女人。不料,康王妃却眯起了眼睛,自狭小的缝隙中发出冷冷的光芒:“贵妃娘娘看人的本领可实在是高强。不错,符雅就是皇后的私生女。只不过,她的生父早已经过世,你想给皇后栽个通奸的罪名,只怕不行。” “哦?那可真是个可怜的孩子!”白贵妃皱眉,但却分明是在笑的,“废皇后,哪儿需要通奸那么大的罪名?德行有亏,便足够了。不知王妃对皇后私生女之事到底知道多少?” 看她这架势,倘若康王妃不把前因后果都说明白了,她决不回到宫里去。不知这时长春宫那边情形如何?白羽音焦急而又好奇地望了望康王妃。后者狠狠抿了抿嘴,道:“此事从头至尾,我和王爷都晓得。”因将当日在坤宁宫对皇后和符雅说的话又讲了一遍,且取出玉佩为证。 白羽音瞪眼瞪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这竟然是真的!不过回头想想,当日她在坤宁宫偷听,被皇后抓了个正着,本以为一定会被治罪,谁知第二天康王妃和皇后说了几句话,就把事情化解了。可见康王妃手里抓着皇后极为致命的把柄。只是,万万想不到,竟然会和符雅有关!依然觉得荒唐! 白贵妃接过玉佩来,把玩着,收到了怀中:“好嘛,将来就请康王爷和康王妃设法用这件往事废了皇后吧。如若不然,只怕你们当年知情不报,让这样一个行为不检的女人把持后宫,皇上也会追讨旧账呢——仔细想想,如果当初康王爷举发静宜侯的小女儿和侍卫私通,她根本就可能回到皇太后的身边,也就不会有机会接近当今圣上,又怎么会因妒生恨,杀了韩国夫人?唉,我想,皇上芒种节那天不肯追究皇后,是因为他觉得韩国夫人的事,自己多少也有不对的地方。但如今看来,康王爷才是罪魁祸首!” 康王妃面无表情:“既然贵妃娘娘连我们老夫妻的把柄都抓住了,我们岂能不帮你?请问娘娘现在要回宫去吗?鱼死网破,总不是娘娘想要的结局吧?” 白贵妃笑道:“鱼死网破有什么好?若是我想同归于尽,何必今日还到康王府来?这就回宫去——我是假扮宫人出来的,只怕再回去有些困难。烦劳霏雪郡主进宫一趟,让我扮成仆妇,也好掩人耳目。” 白羽音这时恨不能把她碎尸万段,可是蓼汀苑火灾的真相又决不能被揭发,只能咬牙切齿地整理衣衫,乘车进宫去。谎称白天在东宫丢了母亲所赐的簪子,特地回来寻找。那时,众奴才们正依次往金匣子里投告密信。玩兴正高的竣熙甚至招呼她:“霏雪郡主,不然你也来猜一猜那簪子在哪里——要是猜到了,我就把簪子还给你!” 要死了,白羽音想,这要叫奴才们听出破绽来。不过四下里看看,没人注意到竣熙的措辞。她就笑着推辞道:“不必了,我还是办完了正经事回府去要紧。”边说,边四下里寻找珍、巧二位宫女的下落。 还是同来的张嬷嬷眼尖,立刻就看到了自己的女儿,指给白羽音看。白羽音连忙上前去,所幸珍、巧儿人都还未将告密书投入金匣子内。二人一听她的来意,即刻将宫女双儿也喊来,让她放弃今夜的行动。 “长春宫的贱人竟然如此神通广大!”三个宫女不平道,“王妃怎能甘心受她要挟?” “你们三个还敢说?”张嬷嬷训斥,“若不是你们自作主张,撺掇着郡主瞒骗王妃,怎么会让那贱人有机可乘?” 珍儿咬着嘴唇:“总之,我们决不会放过她。这仇不报,她以为咱们都好欺负!” “你们几个省省吧!”张嬷嬷道,“自己不够道行,就胡乱行事,还嫌惹的麻烦不够?放心,王妃决不会受她摆布,时机成熟,自会收拾她。你们几个安守本分,规行矩步,不要再被人抓到把柄才是!” “是。”三个宫女都悻悻的。 张嬷嬷就帮白羽音做完后半折戏,假装找到了簪子,千恩万谢地退出了东宫来。又到长春宫和白贵妃“问安”,见白发妇人悠闲地坐在榻上,一副天下人都该被她玩弄的表情。“郡主明天再进宫来玩。”白贵妃笑道,“常常到我这里来坐坐,我一个人也挺寂寞的。咱们又不是外人。” 哼,白羽音想,看你还能笑多久! 愤愤走出来,在漆黑的步道上伫立了片刻,两旁的灯笼好像浮在黑色海洋上,动荡不安。远处是坤宁宫,可以望见飞檐下的宫灯——不知符雅在哪里?这女人,当初听她引经据典,还以为她变成了女菩萨,要以德报怨去服侍皇后,结果,她是毒害了自己的亲生母亲,之后再来赎罪——这可是大逆不道之罪!母女俩都不是好人!不知程亦风知道她的身世吗? “郡主,该回去了。”张嬷嬷提醒。 “恩!”白羽音应了一声,不甚耐烦,迈开步子,却不是往出宫的方向,而是朝着坤宁宫。 “郡主——郡主——”张嬷嬷跟后叫着。白羽音却是不听。脚步飞快,转眼已到了坤宁宫门前。那时夜色已深,宫门下了钥,紧紧的关闭着。白羽音轻身越过宫墙去,便进入一片死寂。 自皇后陷入昏迷,她还没有来过这里。未想到原本端庄肃穆让人又敬又怕的坤宁宫竟然能变得像坟墓一般。太监宫女全不知躲在何处,宫殿和庭院被一种阴森的死气所充满,让人不禁想:皇后坐镇后宫二十余年,不知击败了多少对手,又殃及了几多无辜,这些人的灵魂不死,在坤宁宫飘荡,等待着报仇的那一天。 白羽音不由打了个寒噤。状着胆子朝里面走,穿过了大殿,来到皇后起居的寝殿暖阁,才稍稍感觉有点儿暖意,见灯光跳动,把人影从里间投射到外面来,硕大无朋。这是一个捧着书的女人的身影。接着,白羽音就听到符雅的声音:“他要像一棵树栽在溪水旁,按时候结果子,叶子也不枯干。凡他所作的,尽都顺利。恶人并不是这样,乃像糠秕被风吹散。因此当审判的时候,恶人必站立不住,罪人在义人的会中,也是如此……” 这疯女人又在念经了!白羽音想,一个人做了亏心事,甭管是佛祖还是阎罗王,那里早就记上了一本账,岂是念几句经就能了结的?不过,仔细体味符雅念的那几句,又让她心中畅快——白贵妃自以为集天下阴谋诡计之大成,总有一天也要如糠秕被吹散,就好像皇后叱咤一时,还不是落得现在这个生不如死的下场?如果她有私生女的事被揭发出来,一朝被废,只有死路一条了! 她稍稍朝门里探了探头,便见到皇后靠在躺椅上。乍一瞧,眼睛是睁开的,正盯着门口的方向,把她吓了一跳,仔细再看,才发觉皇后的眼珠动也不动,活像是死不瞑目的样子。白羽音抚了抚胸口,暗叹:好个恶毒的女人,都动弹不得了,还要吓唬人。 符雅坐在一边,喁喁地读着她的经文。她穿着和普通宫女一样的衣裙,头发挽成一个简单的髻,连簪子也没有一根。面上自然粉黛不施。只是较上次在乾清宫见到时气色好了许多。神态看来也十分淡定悠闲。这使白羽音略略有些惊讶:她和皇后这么多的恩恩怨怨纠缠不清,此刻乃是以一个赎罪者的身份在坤宁宫自我囚禁自我惩罚,为什么却能这样恬淡平静? 接着,她又有些生气:程亦风有多么辛苦,多么难过,符雅不知道么?还是故意不理会?这个女人为求自己心安,其他什么都不顾了。果然不愧是皇后的女儿! 好吧,你不要程亦风了,我要!白羽音心道,我去把你这见不得人的身世告诉他,让他知道你是个弑母的恶魔!从此以后,由我陪在他的身边,帮他排忧解难。他终有忘了你的那一天! 此时,传来二更鼓响。符雅俯身对皇后道:“娘娘,该休息了。”又朝外面唤当值的宫女一起来伺候皇后更衣就寝。白羽音听到宫女的脚步声近了,连忙扑出窗外,趁着夜色,跃出坤宁宫。 张嬷嬷正在外面等得焦急,见她回来,问长问短。白羽音没耐心回答,迈步朝宫外走。张嬷嬷怕她又造次,少不得牢牢地看住,几乎是把她押送出了贞睿门。 马车辘辘地驶回康王府。一路上,张嬷嬷唠唠叨叨地叮嘱在宫里应当小心谨慎,不可走错一步路,说错一句话。白羽音却只是想着自己在坤宁宫所定下的决心:找个什么机会去把符雅的身世告诉程亦风?不能显得太刻意,否则只怕适得其反……她得好好筹划筹划。这事还急不来! 掀开车帘来透透气,看见外面有好些家丁模样的人正忙着搬运箱子。从京城著名的药材铺里捧出一捆一捆的人参。掌柜的在一边哈腰招呼:“孙大人忽然要买这么多人参灵芝,不知有何用处?” 呵,原来是孙晋元等不及出来花钱了!白羽音想,不知他家里到底有多少户部官宝?这贪官! 又往前行了不多远,经过一间银号的门前,看到不知谁家的家丁正连夜把一整箱银子搬上车。有十来人守卫,看来数目巨大。 白羽音不禁暗暗嗤笑:是孙晋元?是彭茂陵?还是他们的亲朋好友?虽然康亲王再三叮嘱,要大家不可走漏风声,只怕孙、彭二人,甚至白少群和康亲王自己,难免要警告亲朋好友,让他们早早把户部官票花出去。 三天之内,京城不知要卖出多少珠宝古玩田地房产?只怕银号的现银也要被兑换殆尽!真是一场闹剧呢!白羽音想——程亦风一定不慌不忙,因为他是个清官,家里只怕连一张户部官宝都没有! 愈加觉得自己选对了爱人,心里甜丝丝地,回府后,做了一夜的美梦。 作者有话要说:这下国庆福利算是送足了吧? 我要去修改一篇论文了……修改完了再填坑…… 150第149章 白羽音第二天一早照常要去宫里请安问好,打算应付了差事,就来和程亦风说张至美的案子,提醒他小心谨慎,免受牵连。谁知,经过闹市的时候,马车几乎无法行走。只见各种店铺纷纷爆满,银号跟前尤其热闹,众人几乎打破了头要往铺子里挤。白羽音不由惊愕:怎么一夜之间,竟有这么多人听说了假官票的事?不过,当小民们的议论飘入她的耳中,她又是好笑万分——有的人说,今年天江大旱,粮食歉收,听说米面都要涨价一倍呢!又有的说,不是吧,我听说是朝廷又要加收一项药材税,重阳之后施行,到时候药材的价钱要翻三倍,所以连孙大人都忙着囤积药材啦!还有的人道,胡说八道,其实我是听说朝廷要奖励耕织——最近不是没收了许多寺庙道观的土地吗?都打算用来耕种,凡是愿意买这些田地的,一律比市价低三成!官老爷们多精明,先自己抢了好地,咱们没钱的只能干瞪眼。 就这样坐在缓慢行进的马车里,且听且笑,到了皇宫的时候,白羽音肚子都快笑破了。 这天东宫里格外的热闹,许多长久不走动的亲贵女眷全都跑来探望凤凰儿,有的抚琴有的吹箫,花样百出。白羽音心中好生奇怪:这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吗?当太监吆喝“霏雪郡主驾到”时,亲贵女眷们立刻都起身和她招呼,态度殷勤,好像她才是今天的正主儿。这不由叫白羽音更加费解了。却懒得与她们多敷衍,问候了竣熙和凤凰儿,就推说自己要随同母亲去进香,先行告退。 “霏雪郡主!”她一出东宫,后面几位公侯家的小姐就追了出来。其中不乏白羽音过去一同搜集女眷绯闻编纂《花映月》时的“狐朋狗友”,近半年来已经鲜有来往。此时,她们却满面笑容:“郡主这一向都不找我们,我们可想念得紧呢!” 曾经与她们交往甚密,白羽音当然知道这些小姐们都是什么人。若要程亦风对自己另眼相看,她须得和这些既无才又缺德的女人一刀两断。于是冷冷道:“我每天都进宫来,你们难道不知?我哪儿像你们那么有空闲!” 众小姐笑嘻嘻围住她。不一刻功夫,东宫里又有几位女眷告辞走了出来,也都向白羽音问好,且打探道:“我们听说凉城府抓到了伪造银票的,现在大伙儿都忙着把银票兑换成现银,有这回事么?” 原来是向自己打听息来了!白羽音冷笑:“若是凉城府抓了贼人,你们应该去问孙大人,或者问孙夫人。问我有什么用?” “郡主这样说话可不是把咱们当外人了么?”一个女眷说道,“我娘昨天从孙大人的妹妹那里听到点儿风声,说是康亲王嘱咐了,不可泄露。我们不知这消息的真假,所以特地来向你求证呢。其实我们各人家里也没多少户部官票,作废就作废了呗,没什么大不了的。但郡主这样不可我们说真心话,我们可伤心死了!” 其他女眷也随声附和,又有人道:“我家里其实连一张户部官票也没有。只不过,户部官票都能伪造,普通银号的银票岂不是也会有假?只怕户部官票的事情一捅出来,银号也要把他们的银票收回,我那一点儿私房钱,岂不全砸水里了?” 白羽音听她们唧唧喳喳,不胜其烦,即厉声打断:“都住口!你们就想着自己的那点儿私房钱,有没有想过贼人伪造户部官票,会造成多大的混乱?让朝廷有多少损失?现在天江大旱,朝廷要四处借调赈灾的粮食,不够数的,还得花银子去购买。一下子把官票都作废了,朝廷拿什么银子去买粮食?朝廷的官买、官雇,哪一项不需要用银子的?你们的父兄、夫婿,不都是朝廷命官吗?你们不替他们分忧,反而要来添乱?” 众女眷都被她吼得愣了愣,白羽音自己也吃了一惊:这话哪儿像是她说的?倒像是出自程亦风之口!心中不由又是一喜:原来我也懂得朝政呢!当下狠狠地扫视了众女眷一圈,径自出宫去了。 距离她早晨出门,才不过两个时辰的光景,这时候街上的情形已经大不相同。许多店铺已经上了门板,还有一些正慌慌张张准备关门——扛着门板的伙计和拼命要挤进店铺的顾客推推搡搡,大打出手。而诸般混乱,又以银号门口为最甚,许多人拿着银票奋力往铺子里推挤,而坐柜、跑街、学徒等人则拿着棍棒,一方面严守店门不准人入内,一方面掩护其他伙计上门板。手持银票的人大声嚷嚷:“这简直没天理了!你们自己印的银票,难道还不让人换银子了?和抢劫有什么分别?” 白羽音不由大叫糟糕:假冒的只有户部官票而已,什么人以讹传讹,搞得所有银号都遭挤兑?这样看来,不知户部的情形如何? 她很为程亦风担忧,当下吩咐马车往户部来。那里早已是人山人海,几乎没法靠近。遥遥看到衙门口被围住的一个官员,辨出是臧天任,她才稍稍放心些。只听臧天任高声安抚门前的百姓:“大家请先回家去,本官兵未接到户部官票被人伪造的消息。至于天江旱灾,朝廷已经着手赈济,必会竭尽全力保证今年粮价平稳。什么药材税,贱卖寺庙田产,完全是无稽之谈。大家切不可听信谣言!” 他的语气虽然既诚恳又威严,但焦躁的百姓却不买账,有人愤怒地吼叫道:“别骗人了!孙大人昨天买空了京城的大小药铺,又在城外买了好几十亩地,我亲眼看见他家下人搬运药材!”人群愈加沸腾了起来。前方维持秩序的兵丁都快要被推倒了。 不知程亦风在哪里?白羽音心中焦急。恰此时,回头一看,见到了程亦风的轿子。她赶忙冲上去拦住道:“你千万别下来!下来就回不去了!” “郡主别闹了!”程亦风道,“我就是听说出了乱子,才到这里来的。” “出了乱子是不错。”白羽音道,“可是你知道为什么出乱子吗?不知道病因,怎么治病?你快回头,我告诉你你经过。”说着,不管三七二十一,自己也钻进了轿子里去,吩咐轿夫们火速逃离户部,转到一条僻静的小巷子里。 程亦风跟她挤在一乘轿子里,犹如芒刺在背。轿夫一驻足,就迫不及待地跳了下来:“郡主,这不是胡闹的时候。你当真晓得为何户部被人围攻?” “那当然!”白羽音道,即将自己所知的一切一五一十地说了一回,还不忘评价道:“定是孙晋元和彭茂陵两个家伙不单自己家里的户部官宝全拿出去花了,还告诉亲戚朋友。结果越传越广,越传越离谱,现在已经不可收拾。” 程亦风自然是万分震惊——户部官宝的印版收藏严密守卫森严,怎么可能被人偷出去伪造?同时又很是气愤——既然孙晋元、彭茂陵、白少群都已经知道官票被伪造,如何不立刻上报,寻求弥补之道,却急着将自己手上的官票脱手?不过,震惊和愤怒很快被恐慌所取代:事已至此,要如何应对?他的脑海一片空白。 “其实,要我说……”白羽音觉得这是自己展现才智,当个“贤内助”的好时机,因献计道:“你得赶紧先查明真相,撇清关系——印版到底是不是张至美偷的?若是他偷的,当时又有什么人犯了渎职之罪?哪些人从假银票里获得了好处?只要能证明和你毫无关系,就牵连不到你啦。” 程亦风岂在乎自己的得失,他担忧的是京城的安宁以及那已经实施和即将实施的各项新法。银钱有定价、通货、支付、贮藏、治市、克敌六大功用,如今银钱乱了套,一切都会乱套。于这样的一团乱麻之中,去哪里找一个头绪? 他命令自己冷静下来:也许白羽音说的没错,应该先去查一查印版失窃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若是能找到线索,或者可以追回全部伪造银票,也就可以避免废止现行官宝。 他得到户部去。 “喂,你干什么?”白羽音看他举步往巷子外面走,急忙拦住,“你要去户部?从大门进?你不怕被人踩死?” “郡主快别闹了!”程亦风道,“你若是不想天下大乱,就少花几张户部官票。” “我又没花官票!”白羽音委屈道,“我还……”她想告诉程亦风自己如何在宫里痛斥那些没见识的亲贵女眷。不过转念一想,这样十万火急的时候,废话不说也罢。所谓贤内助,可不是跟夫君顶嘴的人,而应该想方设法帮他完成他要做的事。当下道:“你要进户部也可以,我帮你!”说着,纵身一跃,已经上了旁边屋舍的房顶,伸手拉程亦风。 程亦风犹豫了一下,终于也伸出手去。白羽音便拽他上了屋顶,又扶着他一路攀瓦翻墙,终于到了户部的库房。他们跳进院子去,直把那里当值的护卫吓了一跳。但程亦风也来不及解释,只命令:开银库库房,拿出入记录和当值官员的名册来。 众人不敢怠慢,立即照办。白羽音也便跟着一起到了银库里。见一箱箱贴着封条的现银整齐地排列着。库房尽头处还有一扇锁着的小门。这日当值的书记官上前开了锁,两个库丁就从里面抬出一只木箱子,打开上面的三道锁,请程亦风验看——那里面就是户部官票的一套十二张印版。 程亦风只有初初兼任户部尚书的时候见过这些印版——皆是黄铜所制,每一张都十分沉重。要伪造户部官票一定要十二张印版套色印刷。但什么人能将十二张这样沉重的印版全都偷出户部去仿制?若是一次偷一张,来来往往这么多回,难道就没有人发现吗? “程大人——”忽然身后传来彭茂陵的声音。 程亦风正对他有一肚子的恼火,此时即冷冷看了他一眼:“咦,彭大人怎么没有在外面忙着花掉你手上的户部官票?” “下官家中没有户部官票。”彭茂陵道,“下官昨日见到从万山行抄查所得之官票,确定其为伪造,即已着手调查个中内情。至今日一早,才稍有眉目,正要向大人禀报,不料户部已被人围住,下官遭困至今。” 理由倒说得过去。程亦风本想责问他为何昨日不告诉自己,但想到此时追究那细枝末节于事无补,便问道:“你查出什么来?” 彭茂陵躬身上前,取出一张印版,用手指一抹:“大人请看——” 程亦风见他手上尽是油污,知道是因为印版涂了清油的缘故——户部每次印刷官宝之后需要将印版洗涤干净再涂抹清油以防生锈。这以后,每个月都要将印版取出来,再抹一层油,以为保护。“这清油怎么了?” “大人请看仔细——”彭茂陵将手指凑到灯下,只见手上的油渍显出黑灰色,“印版上涂抹的清油是没有颜色的。一般说来,印版刚刚使用过,有些油墨洗刷不净,就会溶解于清油之中。不过,闲置的印版,经过多次涂抹和擦拭,应该没有残留的油墨了。下官查过,上一次户部印刷官票乃是今年正月的事情,如今这印版墨迹尚新,只怕是那偷印版的贼自知无法将印版带出银库去,便就地将十二张印版拓印了,带走副本。这事就发生在不久之前,所以油墨还没有被完全擦去。” 果然如此!程亦风感觉眩晕,扶着桌子,才站住了,问道:“我听说你们怀疑此事是张至美所为,是么?有没有找他来问话?” “下官查实印版被人动了手脚,便已经使人传信给孙大人,请他即刻逮捕张至美。”彭茂陵道,“只是,眼下凉城乱成一团,不知信传到了没有。也不知张至美有没有趁乱逃脱。” 张至美!程亦风想起当初公孙天成曾警告过,此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若是放在户部,只怕要闯出大祸来!不怪老先生一语成谶,怪他当初不听老先生的劝告! 正悔恨的时候,臧天任也从外面走了进来,怒冲冲道:“不知是什么人在散布谣言?程大人,我听说你是翻墙进来的?可真难为了你。” 程亦风苦笑了一下:“翻墙还不算为难。假官票才让人头疼。” “官票真的被人伪造了?”臧天任吃惊。 “是。”彭茂陵抢先回答,且又把自己如何得知消息,又查对印版的事情说了,“下官以为,未查明真相之时,贸然上报只会引发恐慌。所以才独自先来库房调查。谁知,还是未能避免骚乱。” “岂有此理!”臧天任拍案怒道,“张至美当日来求那书记官的职位,我看他论说经济之道,滔滔不绝,还以为他是个人才。竟然敢监守自盗?”他吩咐兵丁:“快去催问孙大人,火速把张至美捉拿归案!” 那兵丁得令而去,也不走正门,从后面翻墙而出。过了大半个时辰,凉城府的衙役们驱散了户部门前的百姓,押着张至美来到——其实他并非被逮捕,而是昨日听了公孙天成的建议去凉城府告发曾万山的去向,好容易等到孙晋元回来,结果求情的话一句未出口,就直接被缉拿。孙晋元还连连大骂:“你伪造什么不好?伪造户部官票?你知道本官家里有多少官票吗?”张至美自然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被羁押一夜,如今萎顿不堪,又被提来此处,既忧愁又委屈,五官都快皱缩到一块儿去了。 “大人……我冤……”他后面的话还没说出口,臧天任已经怒喝一声,打断了:“张至美,你快老实交代,什么人指使你盗取官票印版?你的同谋如今藏身何处?” 张至美瞪着眼睛:“臧大人,什么官票印版?我什么都不知道哇!我夫妻二人被奸贼利用,卷进了贩卖私盐的案子里,实在冤枉!” “你还要狡辩?”臧天任道,“彭大人说你家中暴富,宅院豪华,仆役众多,你还曾经企图贿赂程大人。你若不是与人合谋,用假官票发财,如何一夜之间得来这许多财产?” 张至美愁眉苦脸:“我夫妻二人就是被那曾万山利用了。银子都是曾万山给我夫人的。我不晓得什么假官票的事。” “臧大人,程大人,”孙晋元道,“这西瑶奸贼十分嘴硬,只怕一时半会儿两位大人也问不出什么来。还是交给下官来审问,如何?” 不管张至美招供与否,都要设法稳定京师的局面,这才是当务之急!程亦风想,因挥手道:“好吧。有劳孙大人。一旦查问出假印版的下落,立刻通知我们。” 孙晋元垂首答应,又带着张至美下去。白羽音紧走几步追上他们,警告道:“叫你审问,你就好好审问。要是又跑去设法花掉你的官票,有你好看的!” 孙晋元讪笑着:“下官家里没有官票了。请郡主多谢白大人。” 白羽音真想赏他两个耳光。不过,毕竟在户部衙门里,不敢造次。再一细想:现在有这许多官员在场,她若还粘在程亦风的身边,只怕迟早会传到康王府去,而且对大家的名声也没好处。符雅之前和程亦风品评诗文议论时政,应该都是私下里,这样,才可以让程亦风在人前显出睿智,而符雅则在程亦风的心里显得聪慧。白羽音也要依葫芦画瓢。当下,悄悄地溜出了户部去。 程亦风全然没有注意到她的去向,只同臧天任商议道:“假官票流入市面,京城一片恐慌,若不澄清此事,只怕所有商铺都不再营业,盗贼匪徒会乘机作乱,后果不堪设想。” 臧天任道:“只是假官票既然能流入市面,必然很难辨别。朝廷承认官票造假,废除现行官宝,那手中有真官票的人,岂不是要蒙受巨大的损失?” “然而,若是一直不澄清事情的真相,谣言只会愈演愈烈。”程亦风道,“现在已经传出什么药材税,过些时日,不知还传出什么耸人听闻的消息来。况且,依目前的情况来看,万山行的人才刚刚逃离京城,也许假官票的危害也还未扩散出京畿地方。但谣言一传十传百,也许很快别的州县也会恐慌起来。万一被有心人利用,从中牟利,岂不是愈发难以收拾?所以,依我之见,应当立即澄清真相,同时通缉曾万山,防止假官票侵入其他地区。” “程大人所言甚是!”彭茂陵插嘴道,“下官以为,还有一件事也要一并进行——虽说废止现行户部官票可以一劳永逸地阻止假官票继续流通,但是诚如臧大人所言,手中持有真官票的人必会蒙受损失。即使允许他们限期兑换,由户部来定夺官票的真伪,只怕也难以避免挤兑风潮。所以下官想,不如将辨别官票真伪的窍门印发全国,遇到真官票,一律继续流通。若是假官票则彻查其来源,凡交易之中无心获得了假官票,允许其折价兑换,但若是查明和万山行有关,则立即逮捕。大人以为如何?” “官票真伪,容易辨别吗?”臧天任和程亦风都好奇。 彭茂陵道:“其实也不难。”即取出一真一假两张官票来比对给二人看,仔细指点两者的分别。“过去从未有人伪造过户部官票,所以商家见到户部官票,并不查验。才让贼人有机可乘。如今只要将这色彩的差别详加描述,最好将真假官票的样子一并发到各个州县的衙门。这样,所有商家都会提高警惕,不会再接受假官票。只要朝廷奖励举报者,惩罚取巧者,并适时销毁假官票,此害可除!” “这计策果然高明。”臧天任笑着对程亦风道,“还是年轻人思想活络——我们可老了呢!” 程亦风也笑笑,道:“彭大人所提甚好。只是一定要尽快将万山行等一干造假之徒抓捕归案。否则朝廷将假官票的特征邮传全国,也就等于告诉这些贼人,将来伪造之时需要如何改进。那可就‘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了!” “大人说的是。”彭茂陵道,“万山行在*居隔壁开业,见过他们的人很多。张至美夫妇和他们尤其来往密切。只消让孙大人画了像,发到各地,一定能把他们找出来。” 程亦风点点头,又问:“我听你刚才说,如果有人不甚收到了假官票,可以折价兑换。不知这笔银子谁来承担?” “自然是造假的人来承担。”彭茂陵道,“抄查万山行和张至美家所得之银两可以弥补各位商家的损失。日后抓到了曾万山,缴获赃物赃款,自然也可做此用途。” “这可好!”臧天任拊掌道,“谁想投机取巧从中获利,就把谁的家产没收了,用做赔偿。也可以起到警示之用!” “既然商议出了纲领,就赶紧想细则吧。”程亦风道,“此事非同小可。我现在便回崇文殿去了一趟,设法上奏皇上和太子。臧兄,彭大人,请你们尽快准备好辨别真假官票的公文,好送到崇文殿来,给各位大学士过目,并呈送预览。” 臧天任和彭茂陵点头答应。程亦风即匆匆由户部赶往皇宫。 这时才过未时,外面的情形又较早晨全然不同。显然是因为早晨太过混乱,最后不得不出动京畿守备军,驱散了街道上挤兑和抢货的百姓。所有的店铺都已经关了门。主要街道的街口处都有兵士把守——凉城竟然戒严了! 也正因为如此,程亦风很快就进了宫,来到了崇文殿。大学士们多多少少都听到了消息,正在交头接耳。白少群也在座。程亦风无暇责问他,只是简单地将方才在户部所探知的案情描述了一番,也将自己和臧天任、彭茂陵所想出的应对之计告诉了大家。“诸位大人可有何建议?” 众人摇头居多,还有人似乎在暗暗后悔,一听到风声就匆匆将官票花了,买进宅院田地时无暇压价,吃了大亏。唯礼部尚书赵兴道:“关乎国家命脉,兹事体大,非我等能够决定。程大人的提案虽好,还是需要先请示皇上和太子。却不知他们是何意见——只要肯见我们,也是好的。” “赵大人所言甚是。”白少群道,“不过,是否废止户部官票虽需圣裁,抄没万山行和张至美家却都可以由凉城府决断。而通缉曾万山也可以立刻由刑部发文各地。我等现在就去求见皇上和太子,在他们未有旨意之前,凉城应当继续戒严,以保安宁。” 诸位大学士都点头称是。白少群又道:“皇上不理朝政多年,而太子也有几个月不务政事。依我之见,我等身为人臣,于此危急之时,当挺身直谏。在下提议,我等齐去乾清宫,跪请皇上垂听陈述,并钦定应对之策,如何?”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谁能反对?众人唯有赞同。程亦风想,虽然白少群眼下的表现和他昨日知情不报比起来未免有点做表面文章的意味,但自己本来担心独自面见元酆帝或竣熙,又要无功而返,今白少群发动群臣支持他,总算也是帮了他的忙。危急存亡之时,就暂且不要去计较别人的短处了吧!记得符雅有一次曾和他半开玩笑的说:“你看人人都有些毛病,很想寻一处完美的所在,所有人都至善至美。可惜,一旦你进入了完美的所在,就成了其中不完美的一个。”他当时笑言:“莫非小姐的意思,是我程某人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么?”符雅却笑道:“非也非也。我的意思是,没有哪一锅粥是绝对干净的,即使没有老鼠屎,或者也有石头,有泥土。何必计较那么多呢?”与人相处之道,可不就是如此? 不知符雅知道了这件事会有什么建议。眼下也没有时间去思念那个幽居深宫的人。他和白少群等大臣们一起出了崇文殿,到乾清宫门口长跪。 元酆帝这时刚歇完了午觉,又打坐了片刻。听太监慌慌张张地报告了外面的情况,就提着他的拂尘走到廊檐下来,问道:“诸位卿家,到底是什么事情让尔等如此惊慌?这几个月来,朕和太子都不管国事,天不是也没塌下来么?” “万岁,”赵兴是诸位大学士中年纪最长之人,跪行上前,道:“万岁宫中修道,不知宫外世界。贼人伪造户部官票,京城大乱,如今乃是依靠守备军,才勉强维持。究竟此事当如何处置,臣等恳请万岁定夺。”说着,叩下头去。其余大臣也跟着叩首。 元酆帝打了个呵欠:“请朕定夺?朕只会修道炼丹。你们是要朕去抓贼,还是要朕去指挥守备军?抑或是要朕算一卦,替你们指点迷津?” “启禀万岁,”白少群道,“臣等已经大略商议了应对之策,只是未敢擅自决断,还乞万岁圣裁。” “哦,你们觉得朕比你们高明吗?”元酆帝问。 大臣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皇上昏庸,尽人皆知。不过要是直说,岂不是犯了大逆不道之罪?程亦风心里却是另一番滋味:元酆帝并不愚昧,只不过是多年以来要以昏庸的姿态来报复那些让他不能随心所欲的大臣的而已。正因为如此,元酆帝的所作所为才更可恶。情势已经如此紧急,他还在这里拿大臣们寻开心!可是,身为臣子,难道能跳将起来指着皇上斥责一番吗?他心如油煎。 偏这时,元酆帝唤他:“程亦风,你有什么看法?” “臣……”程亦风斟酌着字句,还未想好该如何回答,一旁白少群又开口了,道:“万岁,臣以为,此事不在乎万岁和臣等谁更高明,而在于火速解决当前的危机。不论是臣等的计议便宜,还是万岁算卦算得巧妙,只要能将事情解决了,那就是社稷之福。而万岁依然是万岁,臣等也依然是臣等,当鞠躬尽瘁,效忠陛下。” “哈哈哈哈!”元酆帝想要拊掌大笑,只是手中还握着拂尘,一时挥舞起来,如烟雾笼罩着他的脸。“白爱卿,你可真会说话。你的意思就是,即便朕昏庸不堪,还依然是皇帝。你们要做什么大事,非得朕点头不可。过去如此,现在如此,将来还是如此,是不是?赵爱卿?” 谁料到他会前半句话对着白少群说,后半句话忽然又转向赵兴?稍微年轻些的大臣都不知道元酆帝这一问另有深意——赵兴久在礼部为官,当年反对册封韩国夫人,他是其中领头之人。白少群也是芒种节之后,才听康亲王说起此事。当时赵兴正当盛年,奏折措辞激烈,颇让元酆帝颜面无光。而时任崇文殿大学士的鲁连山,是赵兴的恩师,曾经以绝食来抗议元酆帝不顾礼法,纳于适之遗孀为妃。鲁连山门生众多,纷纷响应,劝谏的折子如雪片般从各地飞来。最后,元酆帝终于放弃了迎娶于夫人的计划。但也记恨阻挠他的各位官员。许多人无故被降职,而赵兴虽然政绩卓著,却一直无法入崇文殿为相——直到皇后有意让竣熙即位,需要赵兴辅政,才趁着元酆帝昏迷不醒,拜赵兴为大学士。元酆帝虽不能无故罢免了赵兴,却心里不快。今日特有此问,意思无非是,当日大臣们能够联名抗议,今日又能一起在乾清宫长跪不起。百官们抱成团,总想逼皇帝就范。然而,不论他们怎么软硬兼施,最终还得皇帝买他们的账才行。即便皇上可能抵受不住群臣的压力,早晚得接受他们的提议,可是要想让他们吃点儿苦头,绝非难事。 程亦风曾经亲耳听元酆帝抱怨过,所以约略猜出皇上此言的用意,不禁着急:都什么时候了,还计较这些?当下跪行上前,道:“万岁,臣等身受皇恩,自当殚精竭虑,为皇上分忧解难。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将来,臣等所作所为,都是为了江山社稷。哪怕有时言语行为冲撞了皇上,皆因臣等为了守住楚国的百年基业,太过心急了。” “都是为了江山社稷?”元酆帝甩着拂尘,搔在身后两个太监的脸上,奇痒难熬,但两人都不敢打喷嚏。好容易才忍到元酆帝对拂尘失去了兴趣,一把丢开。 “有趣,有趣!”元酆帝哈哈大笑,“如果说你程亦风一心只为了江山社稷,朕相信。别人嘛,朕就不晓得了。你们放心,朕不是要为难你们。什么假官票,该怎么办,你们就办去吧——程亦风,这事你全权,不用再来请示朕了。” “谢万岁!”众大臣们一齐叩首。 元酆帝不耐烦地抬了抬手,示意他们都起来,又道:“不过话说回来,程亦风,朕要问问你——你口口声声说一切是为了江山社稷,最近怎么对太子如此纵容?皇后卧病之前,选了四位辅政大臣,除了司马非现在回到了驻地,你、赵兴还有臧天任都在京中。朕听说最近太子十分荒唐,非但不理朝政,还带领太监宫女玩什么金匣子的游戏,搞得皇宫如同民间的赌坊。你身为太子首辅,对此事有何解释?” “臣……”程亦风也不知这事要怎么办,何况,他们四位辅政大臣乃是皇后预备元酆帝驾崩后竣熙少年登基才设立的,追究起来,是皇后弑君计划的一部分。如今元酆帝好好活着,哪儿还有辅政之说? 正没摆布,忽然听到竣熙的冷笑声:“谁说儿臣只是做游戏了?”话音落时,已托着他的金匣子走了过来。显然是有奴才去东宫禀报了这里的情形。 他应景儿地给元酆帝行了个礼,接着道:“儿臣偶然听到外邦小国使用金匣子告密,致君臣同心,国泰民安,所以也打算尝试一下。未料诸位大人们都不赞成,反而以为儿臣玩物丧志,竟然告状告到了父王的跟前——他们这么多人一齐到乾清宫来告儿臣的状,父王立刻信以为真,可见偏听则暗。只要父王听听东宫奴才们的说法,就会知道这个金匣子有多灵。只要有了这个金匣子,日后全国百姓都敢大胆进言,谁还敢行欺上瞒下之事?” “混帐!”元酆帝骂道,“谁有闲功夫到朕面前来告你的状?你今天让人举报镇纸的下落,明天让人举报珠钗的下落,举报出什么来了?外面有人伪造户部官票,搞得京城天下大乱,现在要守备军来戒严——有人往你的金匣子里投书告诉你吗?” 竣熙愣了愣,显然是奴才们只告诉他崇文殿大学士们在乾清宫长跪,却没告诉他所为何事。 元酆帝冷哼了一声:“程亦风,快写一封告密信,放到太子的金匣子里去,好叫他晓得外面是何世界。” “臣遵旨。”程亦风虽这样回答,但怎能当众给竣熙难堪。垂首走到他身边,将凉城的混乱局面略略说了,同时也把大臣们商议的对策告诉了少年人。“臣等方才议出这些法子来,特来请皇上定夺。” “我道是什么!”竣熙不愿输了气势,语气轻蔑,“不就是要追查主谋的下落,并且收回所有伪造的官票么?我的金匣子不是正好派上了用场?想要分辨谁是无辜收到了假官票,谁是企图用假官票发财,只要叫周围熟识他们的人齐来揭发。若发现有人一夜暴富,或者举止有异,那就必然是万山行的同谋。你们现在就叫工部制造金匣子,发往各地。既可以解了官票的危机,又可以试验我这金匣子告密的新法,岂不一举两得?” 众大臣们无一不认为那金匣子是个大害,早就商议要劝谏,但因为竣熙不上朝,他们也暂时没去考虑如何劝说,骤然见问,不晓得如何应答。唯白少群清了清嗓子,道:“若只是举发无故暴富和行为有异之人,未必需要动用金匣子,让官府暗中查探也可以。造金匣子耗时费力,而假官票之事,刻不容缓。” “倘若地方官和贼人串通一气又当如何?”竣熙道,“要是你们中间有人和万山行串通一气,那……” “殿下!”程亦风高声打断。在场众人全都一惊——岂有臣下打断君上的道理?连竣熙也怔住。但程亦风沉着脸接下去道:“殿下到如今还在对金匣子执迷不悟?为什么这么多的臣子殿下都不愿相信,却偏偏要去相信那个张至美?殿下可知道张至美是什么人么?他的夫人替万山行管账,他自己则在户部供职。虽然现在还未有证据,但是,臣等怀疑张至美利用职务之便,复制官票印版,在万山行印制假官票,牟取暴利。殿下方才说,要看谁一夜暴富,谁举止有异,就是万山行的同谋。那么臣现在就向殿下告密举发——张至美夫妇原本落难京城,不过一个月的功夫,买下豪华宅院,以及众多仆役。他们又曾经向臣赠送昂贵礼品,堆得臣家里几乎无法行走——请问殿下,单凭这两点,张至美此人还值得殿下信任吗?” 一席话犹如当头一棒,把竣熙打得呆在当场。疾风堂叛乱之后,他不再信臣子,芒种节变乱之后,他连身边的人也不信,唯一听了又照着去做的,就是张至美的金匣子之计。如今张至美竟是万山行的主犯之一。这真是莫大的讽刺。 少年如如石像一般立着,死死瞪着程亦风,但又好像是瞪着对方眼中自己的倒影。乾清宫一时鸦雀无声。而蓦地,竣熙又狂笑了起来:“好嘛!这才更加印证了世上没有一个可信之人!张至美他敢于向我献金匣子之计,又敢背着我伪造官票大发横财。那你们呢?你们在这里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转过身去,又各自是何嘴脸?张至美该死——若不是被你们揭发,只怕他还在享受着荣华富贵。那你们呢?你们干的好事,谁来揭发你们?”他像疯了似的,逼到赵兴的面前:“赵大人,你做过什么亏心事吗?这里有人知道吗?白大人,你知道吗?”见白少群垂头不语,他又狂笑道:“你不知道赵兴的亏心事,那么程亦风的呢?他有没有贪赃枉法?欺君罔上?” “殿下!”程亦风厉声喝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若是任何人德行有亏,殿下都不能容忍,世上岂有能为皇上、为殿下办事之人?譬之如饮茶的杯子,在殿下没看到的时候,或许有灰尘飘落杯中,也可能有虫豸从杯子上爬过,殿下是否因为不确定这杯子到底干净与否,就永远不喝茶?照此计较,世上还有什么殿下可做之事?殿下不如寻一处无人的荒岛,凡事亲力亲为,再不用担心被人蒙骗!” “大胆!”竣熙暴怒,“程亦风,你竟敢这样和我说话?”他逼上前一步,众人连忙跪下。程亦风也跪倒,但是依旧不卑不亢道:“臣说的是实话。殿下打造金匣子,不就是想人说实话么?” “你——”竣熙怒不可遏,抬脚欲踹,却被元酆帝喝止:“孽障,你闹够了没有?程大人的话哪一句说错了你?你自己认人不清,还刚愎自用。你看看你前后宠信的人——袁哲霖,差点儿逼宫造反;张至美,用假银票企图掏空国库。放着满朝忠心耿耿的臣子你不去信,偏偏要信这两个非我族类的外邦蛮夷。自己载了跟头,又怪罪于他人——这是一国太子该做的事么?” 这几句话句句切中要害。除了白少群和程亦风之外,其余大臣都有些吃惊,不意元酆帝竟如此清醒。而竣熙多年来和父亲不和,对于父亲的训斥,不管其对错,首先的反应就是愤怒和不服。过去他还存着畏惧之心,经历了疾风堂和芒种节两次变故,他颇有些豁出去的架势,大声冷笑道:“你有什么资格批评我?我没做什么太子该做的事,难道你就做了皇上该做的事?” “殿下——”众大臣无不骇异,仿佛是自己说出了大逆不道之言一般,纷纷叩头请罪。 但元酆帝反而没了怒容,好像一瞬间,滚烫的铁水炼成了寒光闪闪的宝剑,“呵呵”笑了两声,有如夜枭。他伸手让太监再把拂尘递给他,甩了甩道:“没错,朕是个昏君。朕二十几年做的就是昏君的本分——修道、炼丹、选妃。不过你好像曾经信誓旦旦要革除积弊,富国强兵。那可就真奇怪了——朕是个昏君,自然要去宠信佞臣,好比那三清天师,闹得宫里宫外鸡犬不宁。但你呢?你一个胸怀大志,想要中兴楚国的明主,怎么也去任用好像袁哲霖那样的奸臣?就算那是你一时之失,古往今来的明君,也有犯错的时候。不过,人家犯了错,痛定思痛,继续去寻求贤能为民谋福——你呢?自暴自弃,将朝政全都丢给臣子们。若这样,也好。你干脆学朕,做个无为而治的逍遥天子,放手任由臣子们去做。你偏偏又不肯,今天怀疑张三,明天怀疑李四——你到底要如何?朕今天要你说个明白!你要学朕做昏君,就把一切政务交给两殿六部,从此,不要对政务横加干涉。你要做明君,就老老实实地向各位辅政大臣请教,什么‘世上无可信之人’的话,永远不可再提——你说,你选哪一样?” 竣熙显然是被元酆帝骂愣了,死死抱着他的金匣子。他身边的人都能看得出,他在颤抖。 “万岁息怒。”大臣们纷纷求情。 “朕不怒。”元酆帝道,“你们也不必都跪在这里了。不是还要去处理假官票的事情吗?你们快去吧。太子愿意站在这里,就让他站。朕也要去打坐了!”说着,让太监扶着自己,回到了殿内,关上大门,不再理会众人。 大家都不知如何是好,想要劝慰竣熙,可是谁也想不出合适的话来。于是都在乾清宫的场子上僵持着。眼看着,夕阳就快要沉到宫墙后去了。 这时,忽然听到“咣”的一声,是金匣子掉在了地上。太监慌忙要去捡,却听竣熙喝到:“不要捡,拿去丢了。” “殿下?”太监不敢轻易行事,小心地查看竣熙的神色。少年的脸上有中奇异的冷光,在斜阳里显得变幻不定。“扔掉!”他再次命令,“有程大人他们这样一批忠心耿耿的大臣,我还要这金匣子做什么?” 这句话听起来怎么也不像是赞誉之词。太监更加不敢扔了,偷眼看程亦风等人,希望他们帮忙解围。岂料这样一个小小的动作也被竣熙看在眼中,冷笑道:“是了,他们不仅忠心耿耿,还个个都是国之栋梁,尤其程大人,是我楚国的中流砥柱。有他们在,竟连我这个太子也不需要了——狗奴才,你还跟着我做什么?你认他们做你的主子好了!”说着,一脚踢在太监的腰里。这可怜人儿就骨碌碌滚到诸位大学士那边去了。 “殿下!”众人都惊慌。竣熙此话,等于是骂他们谋反。于是哗啦啦又跪倒在地。 但竣熙却连看也不看他们一眼,转身大步朝乾清宫外走。半路,忽然又停下了,道:“程亦风,你训斥我,倒训斥得头头是道。不错,我曾经当你是良师益友,我也想过,若是世上有一位德行无亏之人,大概就是你。不过既然你说,我看不见的时候,茶杯有可能被虫豸爬过,我想,你也有见不得人的地方吧?” “臣是一介凡夫俗子,身上的短处只怕数也数不清。”程亦风回答,“但是臣自问事君至忠,这一点,问心无愧。” “哼!”竣熙嗤笑一声,“果真?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忠诚。” “不仅是臣,”程亦风道,“这里每一位都是殿下忠实的臣仆。为江山稳固、国家强盛,我等都尽心竭力。” “尽心竭力!”众大臣跟着表态。 “说的好听!”竣熙道,“我就看看你们到底有多忠诚——若是你们果然都是忠臣,我就——”似乎是一时想不出什么条件来。程亦风接口道:“若殿下能确定臣等都是忠诚之辈,臣恳请殿下重新担任监国之职。” “好!”竣熙道,“就重新担任监国之职。不过你们不可能都是忠臣——我看你们当中连一个忠臣都没有。怎么样,程亦风,我和你打赌,只要你们中间有一个是忠臣,我就重新担任监国之职。要我听从辅政大臣的意见,我也一样照办。” 这算什么赌局?大臣们面面相觑,竣熙根本摆明了不相信任何人,到时候他不肯出面监国,岂不是间接宣布整个崇文殿都是奸臣?那他们岂不都得丢乌纱、丢脑袋?再说了,要如何证明一个人是忠臣呢?万一竣熙来个“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整个崇文殿岂不都要自裁?大家没一个敢回答的,把眼看着程亦风,希望他千万不要接下太子这个荒唐的赌局。 不料,程亦风却挺身道:“臣和太子赌一回也无妨,却不知太子要臣等如何证明自己的忠心?” “这个嘛……”竣熙蹙眉想了想,“我也不想为难你们——就这次户部假官票的事件。只要你们没有一个是万山行的同谋,就算你们都是忠臣。” 听到这话,众人不由都舒了一口气——虽然他们中有人急着花掉手上的官票,但是他们全都不认识张至美,就连万山行,也是假官票事件发生之后才听说的。于是大家纷纷表态道:“臣等和万山行绝无半点关系。” “别急着说!”竣熙道,“等着案子结了再看究竟。疾风堂彻查文武百官的时候,你们都忘记了么?被苍蝇爬过的杯子,总会留下些痕迹的!”说完,怪笑一声,走出乾清宫。 诸位大学士早已经跪得膝盖生疼,此时才敢稍加按摩,又相携回崇文殿去。 大家心中对于元酆帝的疾言厉色难免好奇,但更多的是对竣熙的不满与失望。而这些抱怨谁敢宣之于口?无非长吁短叹而已。又有人不知是安慰自己还是安慰同僚,勉强笑道:“好在我等都不是贪赃枉法之徒,这次万山行的假银票案,和我等毫无关系。只盼太子能信守诺言,重新振奋。” “便是为了太子,我等也要早日了结万山行的案子。”白少群道,“不过,程大人,那个张至美满口和你乱攀关系,你可要当心。” “张至美认识程大人?”旁人都紧张起来。 “白大人不也说他是乱攀关系么?”程亦风道,“在下方才在乾清宫业已言明,此人曾贿赂于我,但所有礼品都被我退了回去。就连在我家摔破的,我也照价赔偿给他。清者自清,我不怕獬豸殿来调查。” 白少群笑了笑:“白某当然知道大人公正廉洁。只不过贼人狡猾万分,而太子如今又……对我等不甚信任。我想,各位同僚都要多加小心。” “是。”众人纷纷点头,“我等自当谨言慎行。” 作者有话要说:这下我真要去发飙修改论文了……闪人…… 151第150章 一时到了崇文殿,天色既晚,众大臣便相互告别离去。程亦风稍稍多留了片刻,只因户部送来了彭茂陵起草的公文。他看过,提笔略微修改了几处。看得出,这公文已由臧天任这个翰林院掌院学士润色过,格式措辞无不妥当。既然元酆帝命他全权料理此事,便无需圣旨,只发廷谕即可。于是将此办妥,才出宫回府。 门子迎他入内,神色十分诡异。程亦风问句“出了什么事”,门子却支支吾吾不肯回答。由于已经疲惫万分,程亦风也懒的追问。不过才走到客厅,便吓了一跳。只见他家里只有待客才用的圆桌被台到了中央,上面放了十几碟菜肴。而白羽音正趴在桌上打瞌睡。他忙上前唤道:“郡主,醒一醒,你怎么在这里?” 白羽音揉揉眼睛:“咦,你回来啦。我等了好久。” “郡主找在下……有什么事?”程亦风感觉每次白羽音闯到他家里来,都要有些麻烦事。 “当然有事啦!”白羽音跳下椅子,拉程亦风坐,又道,“我本来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和你说。左等右等,等得我快饿死了。你家里除了那个看门的老头儿,连一个下人也没有。我只好勉为其难亲自下厨——你快尝尝!” 程亦风好不尴尬,不及出声推辞,已经被她按着坐下了。白羽音又殷勤地给他布菜,且得意道:“本郡主虽然平时十指不沾阳春水,但是我外婆可没少督促我学习烹饪之道。试过本郡主手艺的人,除了我外祖父母和父母之外,可只有太子殿下一人。今天可便宜了你——你快吃呀!” “郡主……”程亦风如坐针毡,“你说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白羽音一瞪眼:“你不吃,我就不说给你听——你还怕本郡主下毒害你呀?” 程亦风实在没精神跟着小姑娘胡闹。暗想,要是不胡乱吃几口再称赞她两句,只怕她今天要赖在这里不走了。连忙随便夹了一筷子送入口中,囫囵吞下,道:“郡主可以说了吧?在下已经困得快睁不开眼了。” 白羽音撇了撇嘴:“我等你也等得快困死了呢——好不好吃?很不错吧?” 程亦风赶忙点头:“郡主究竟找我有什么事?” “你继续吃,我就说给你听。”白羽音边说,边又夹了好些菜给程亦风,看他动了筷子,才道:“我去了一趟楚秀轩。” “楚秀轩?”程亦风奇道,“那是什么地方?” “咦,公孙先生还没告诉你吗?”白羽音道,“他怀疑你的亲随小莫是樾国奸细——”因将公孙天成所述小莫冒其名义给玉旈云送礼的事情说了。“我想,老先生说的确有道理。如果真是西瑶人用万山行这等恶劣的手段从我楚国谋取财富,怎会在额头上写明他们是来自西瑶?目下我楚国最大的敌人就是樾国,万山行也许真的是樾国奸细。那就果真和小莫是一伙儿的。否则怎么会万山行东窗事发,小莫就告假,而楚秀轩也关门大吉呢?于是我就去楚秀轩探个究竟啦。” 程亦风皱起眉头:公孙天成怀疑小莫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只不过以往都无证据。而程亦风也不愿相信这个看来单纯善良又一直忠心守护在自己身边的孩子竟然是居心叵测的奸细。但红木屏风的事情的确可疑。难道中间有什么误会吗?便问:“那郡主查到了什么?” “自然是查到了蹊跷的事情啦!”白羽音忍不住要卖点关子,一边不住地为程亦风布菜,一边说起她下午的经历:“我下午到绿竹巷的时候,凉城守备军还没有进城。绿竹巷里挤满了抢货的人。我可是头一次到这里来,不知巷内的商家出售何种物品,看人头攒动,以为必是贩卖珠宝首饰等昂贵之物,或者柴米油盐等必须之品,再不然就是有一间银号。谁知,走进巷子去,却见此处只有出售木器、瓦器、竹器的铺子,所卖物品更是平平无奇,抢购回家,除了占地方之外,实在没有任何用处。你说奇怪不奇怪?” 程亦风如何要听这些无关紧要的话,催促道:“那楚秀轩究竟有何蹊跷之处?” “你急什么?”白羽音道,“你问我蹊跷之处,我总要把所有蹊跷的地方都一一告诉你呀。大伙儿抢购不值钱的木器、瓦器,不是很奇怪吗?至于楚秀轩,正如公孙先生所说,已经关门了。贴出一张休业的告示来,说是掌柜的家中有事,需要回乡一趟。我向旁边一家茶馆的伙计打听那掌柜家里究竟出了什么事。伙计说,他也不清楚,大概是家里有人病了吧,那掌柜的已经走了一个来月,店铺交给学徒们打理,如今把学徒也招回乡去了,只怕家中长辈病得厉害,或者从此都不会到京城来。我想,这要按照公孙先生的说法,小莫冒他的名给玉旈云送礼,就是一个多月前的事。难道这个掌柜雕了一封密函给玉旈云,之后就逃之夭夭?但是听人讲,楚秀轩是老字号,街坊邻居都认识那个掌柜,所以他应该不是樾国奸细——总不会樾国人在凉城埋伏这么多年,又这么轻易就逃走了吧?那么只有一个可能——楚秀轩的掌柜被樾国奸细要挟了,之后就被杀人灭口!我再细打听,似乎真有这可能——听说楚秀轩留守店铺的学徒们全都不会木雕手艺,这一个月来看店铺也不甚专心,楚秀轩生意一落千丈。只怕,这些人都是樾国奸细呢!” 程亦风听她说了半天,全都是似是而非的猜测,不禁皱眉道:“除此之外,郡主还探听到什么了?” “我还潜入楚秀轩查探了一番。”白羽音道,“等那些抢货的人都散了,我就翻到楚秀轩里去。不过,里面除了满腾腾的木雕,什么都没有。本来嘛,如果樾寇曾经潜伏在那里,既然溜走了,总不会留下一面樾国的军旗给我们当线索。若是楚秀轩的掌柜被他们灭口了,也不会把尸首藏在铺子里。除了……” “除了什么?”程亦风实在不想听她继续卖关子。 “我这不正要说吗?”白羽音道,“你就没一点儿耐心——”当下才切入正题,讲起自己潜入楚秀轩之后的经历。 她因为不敢点灯,在昏暗的铺子里摸索,好容易摸到天井里,才亮堂起来。对面看来是楚秀轩的木雕作坊,到处堆放着木料和工具,木屑和刨花也散落得遍地都是,好像方才还有人在这里做木工一般。白羽音不由心下奇怪:若她探听的消息不假——楚秀轩的掌柜已经离开一个月的光景,而他的学徒又不会做木雕——如此说来,这作坊岂不是保持着掌柜离开时的样子? 没来由的,她打了个冷战,真怕走进去看到一副白骨。但旋即又暗骂自己太傻:楚秀轩有古怪,全凭公孙天成一面之词,自己先入为主,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以为可疑,也许这里和樾国奸细毫无关系,和万山行的案子更无甚关联。自己一心想要为程亦风分忧,结果只是白白浪费了时间而已。 然而,既已来到了这里,没道理不进去查个清楚再退出去的。她因深深吸了一口气,走进木雕作坊里。 这个作坊左右不过半丈宽,但纵深有两丈多,好像一条狭长的走廊。白羽音一直走到了尽头处,见有一扇窗户,外面就是隔壁的巷子了。她看窗下有一张木桌,上面放着许多磁缸子。打开瞧瞧,只见里面都是颜料。粗略点算,约有四五十种——光是红色就有绯红、朱红、一品红、石榴红等十余种。白羽音先前曾经帮康王妃绣一幅《百鸟朝凤》,共用了二十九种不同颜色的丝线,已经叫人眼花缭乱。但和楚秀轩的这些颜料比起来,实在算不得什么!白羽音心中犯了嘀咕:楚秀轩的木雕只有红檀色和紫檀色两种,要不就是清水漆。并没有哪一件木雕上用到了绘画。为何需要这么多颜料?倒好像他们不是开木雕铺,而是开画铺的一般。 这算得一件可疑之事吗?她歪着脑袋想了想,或许人家掌柜的酷爱丹青,以画画为乐呢!反正楚国律例也没有规定做木雕的铺子不能在作坊里放些颜料。 那今天可真是一无所获了!她失望地退了出来。而就在此时,忽然见到两条人影跳入天井。她一惊,立刻去摸藏在袖中的匕首。不过来人却“咦”了一声,道:“小郡主,怎么是你?”她才看清原来是严八姐携着公孙天成来到了楚秀轩。 “吓得我——”她抚了抚了胸口,“那你们两个怎么也来了?老先生,你一把年纪了,也不怕摔断腿!” 公孙天成呵呵笑了笑:“我们的来意只怕和郡主一样——我去凉城府探过张至美,听说他涉嫌协助万山行伪造户部官票——唉,我原以为,万山行使的是声东击西之计,在凉城制造混乱,却悄悄到天冶城去偷窃重石。但今天听说出了假官票,方知先前的推测有误。只怕樾寇是专程到楚国来偷银子的——贼人不可能潜入户部银库用真的官票印版大量伪造官票,必然要将官票印版复制了,再行印刷。所以伪造官票首先需要雕刻假印版。楚秀轩是凉城著名的木雕老字号,而之前又雕刻了一面屏风秘密送给玉旈云。这里岂不大有可疑吗?” 白羽音哪儿想到这么多?她会来到此处,完全是因为无法留在户部缠着程亦风,一时心血来潮,想看看此处到底和樾国奸细有否关联。听公孙天成这么说,果然是十分有道理。当下道:“不错,本郡主也怀疑此处就是印制假官票的作坊。只不过,里里外外都搜过了,既没见到假印版,也没有见到假官票。樾国细作诡计多端,既然费尽心机复制了印版,怎么可能留在这里让我们搜到?只怕早就逃到隐蔽的地方继续大印特印,发横财去了!” 公孙天成道:“的确大有可能。不过,有时最危险之处又恰恰是最安全之处,或者贼人正是如此想的呢?我们不查一查,怎么知道。”当下和严八姐走进作坊里。 “除非他们在这里建造了什么密室——”白羽音跟进去,“否则决不可能继续藏在此处啦。你们看,什么也没有嘛!” 公孙天成和严八姐环视四周,果然除了木料、刨花、大小刻刀等工具以及那一桌颜料之外,房内再无他物。而且四周的墙壁空空如也,也不像是能藏着什么暗门秘道之类。严八姐皱着眉头:“先生,果然都跑光了。” 公孙天成点点头:“跑光了,是情理之中的事。”他说着,注意到了桌上的颜料,走上前去,一缸缸打开来检视。又从怀中取出一张官票来,端详着,叹道:“果然就是在这里!” “什么在这里?”白羽音不解。 “印版果然就是在这里伪造的。”公孙天成道,“印官票不仅需要印版花纹刻制精确,更需要用色得当。这帮人复制了官票印版之后,还需要知道官票上图样的色彩究竟是如何调配出来的。所以,他们反复用不同的颜色来试验,以图摸索出配方。否则,一个木雕铺子,为何需要这许多颜料呢?” “吓——”白羽音吐舌头道,“难道户部那里没有配方么?偷印版的时候没叫张至美一同偷出去?” “张至美何有偷印版的本事?”公孙天成冷笑道,“只怕是小莫利用这个不务正业的家伙,趁他溜出去看戏的机会,将印版拓印了。”说到这里,又长叹一声:“我之前一直以为,小莫假借我的名义送屏风给玉旈云,不过是传了一封密信。但如今看来,只怕一同送到大清河对岸的还有复制好的官票印版!” “假印版在樾国?”白羽音讶异道,“怎么如此肯定?” 公孙天成指着手中的官票:“我向凉城府的孙大人打听过,真官票的朱砂色泽圆润,而假官票的朱砂色泽暗哑。我国地处南方,气候湿润,而大清河北岸的樾国则天气干爽。细作可以雕刻出精确无误的印版,又可以摸索出不同颜色的配方,可是却不能控制各地的天气。如果将楚地的颜料配方拿到樾国去印刷,可不就会印出浓厚干燥的效果来么?” “那还了得?”白羽音道,“如果印版在楚国,咱们四处搜查,总能查出来销毁了。如今在樾国,岂不是鞭长莫及?” 严八姐也忧虑道:“樾国如今已经统一了大清河北岸除了漠北之外的所有地方。他们若是想要找个气候与凉城相似的地方去大肆印刷我国官票,还不容易吗?” “所以废除现行户部官票势在必行。”公孙天成道,“不过,那些都是户部的官员们要去管的事情。我等小民还插不上嘴。严大侠,请你再把此处搜查仔细,看看有没有隐蔽的货仓。” “还查什么?”白羽音道,“印版都已经到了樾国,难道你指望小莫或者是他的同伙躲在这里让你抓?现在程亦风正在户部和人商量应对假银票的法子呢,要赶紧告诉他这个消息,让他们立刻废止现行官票。” 严八姐也有些不解:“先生,我们来这里到底要找什么?” “找银子,粮食,盐,珠宝——”公孙天成道,“找任何值钱的东西!” “干什么?”白羽音莫名其妙,“抓不到奸细,难道打劫别人的窝点来泄愤?” 公孙天成瞥了小姑娘一眼,似乎是对她的无知和自以为是十分厌恶:“樾寇偷印楚国官票,自然是想获得些实质的好处——或者是捞些白银,或者是直接用假银票采买米粮盐铁等物。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得运回樾国去。万山行在前天下午被郡主无意中撞破。可是昨天查封之时,里面的货物已经基本被搬运一空。这样短短半天的时间,他们能将货物运到哪里去?” “也许是那天夜里连夜运出城去了。”白羽音道,“不过,那天夜里凉城府就已经出兵抄查万山行了。城门已经关闭,他们怎么可能把货物运出城?实在奇怪。” “不错,”公孙天成道,“所以货物有可能还在城中。或许就藏在这里。” 白羽音经他着一提点,也领悟了过来——楚秀轩若果然和万山行一样都是樾国奸细在楚国活动的幌子,那他们极有可能在万山行暴露之后将货仓里的货物全数搬运来此,待到风声没那么紧了,再悄悄运出城去。 她心下不由狂喜:自己歪打正着来到了楚秀轩,倘若在这里追回了用假银票换来的白银和货品,她岂不是立下一大功?程亦风必然对她刮目相看! 当下,她不顾木屑呛人刨花邋遢,帮着公孙天成和严八姐搬动木料,寻找从万山行货仓里失踪的货物。 故事叙述到了这里,程亦风已经等不及了:“那你们找到了没有?” 白羽音耸耸肩,摇头道:“没有。我们几乎把楚秀轩翻了个底朝天,还是什么也没找到。我猜,也许樾寇不止一个据点。所以,我们得查一查凉城之中可供大量堆放货物的地方。好比那些店铺的货仓。看看若有店铺新近换了老板,也许就是万山行的人把那里买下来暂时避风头。” 程亦风本来满怀希望,听她这样说,不免叹了口气:“郡主说的也是。贼人奸诈,既然弃了万山行,又弃了楚秀轩,只怕早有其他的准备。” “是。”白羽音道,“我猜,贼人也有可能趁乱混出城去。现在百姓慌乱,抢货成风。手中握有大量官票的都是达官贵人,他们大量采买珠宝玉器,或者囤积米粮盐茶,不少需要运到城外的别苑里去储藏。贼人也许会混在这些运货的队伍里,将他们的银两同货品一道偷运出城去。所以,现在就得严防死守各个城门口,对来往行人车辆严加盘查。” “郡主言之有理。”程亦风道,“我这便告知孙大人,让他着手去查。”说时,就要站起身来。 “你别急!”白羽音拉住他,“我已经和孙晋元说过了。第一,严查半年内更换过东主的店铺。在凉城买卖房产都要向凉城府缴纳地税,所以孙晋元那里应该有一份花名册,排查起来就容易得多。第二,凡是带货出城的,只要携带一个包袱以上的,必须打开查验——就不信贼人有那功夫将那么多货物都拆散了零零星星的带出去。在凉城布下了天罗地网,如果赃物还在城里,就不信能飞了——喂,你怎么这副表情?难道不喜欢我自作主张吗?” “不,不……”程亦风嗫嚅——白羽音这个刁蛮郡主任何时候都是自作主张的。只不过,他没想到这个一向只会给自己找麻烦的小姑娘这次竟然能不声不响就把事情安排得妥妥当当。若不是他此刻和白羽音面对面,只怕要以为作出如此决断的是符雅。一时竟不知要说什么好,讷讷道:“此事本该是在下去做的,竟然劳动郡主……” “嘻!”白羽音笑了起来,“那你打算怎么谢我?” “我……”程亦风被她这样嫣然一望,只觉浑身汗毛直竖,恨不得能来个会法术的道士,一念咒,把自己变得无影无踪。 “到底要怎样谢我嘛?”白羽音娇嗔地噘起嘴。 “我……我……”程亦风舌头不听使唤,脑袋里好像一群苍蝇在飞,嗡嗡嗡,乱做一团。 “哼!”白羽音佯怒道,“人家花了这么大力气,腿都快跑断啦!一会儿回去还得想办法和我外婆解释因何耽搁到这时辰。你却连个谢字都不肯说——讨厌!你凭良心说说看,那么多烦满事,我不是都帮你做了吗?你只剩下两件事要做——废止现行官票,等着孙晋元给你报信——喂——” 她说到这里的时候,程亦风忽然站了起来,连椅子碰倒了也不在乎,直往外奔——白羽音的话提醒了他,既然形势有变,那傍晚大家商议出来的对策就必须修改。他得立刻去截住那封廷谕! “你到哪里去?”白羽音追上几步。 “我去翰林院办事。”程亦风道,“郡主请自回吧!” 翰林院不似崇文、靖武两殿,并不在皇宫之内,所以即使深夜前去,也无须像进宫那样有诸多麻烦。当值的书记官把程亦风让到了里面,奉上当日从崇文殿发来的各种公文,果然见到之前那份有关假银票的廷谕,只等誊写备案,次日便邮传全国。 程亦风将文稿抽了出来:“这里有些需要修改的地方,我在这里写好了,明日一早请翰林院润色誊抄。” 书记自然没有意见。替他剔亮了灯,又准备文房四宝。只是,程亦风坐下来握住了笔,却迟迟没法落下去:废止官票,这可怎么行?昨天才刚刚传出官票被伪造的消息,今日京城就已经发生了挤兑和抢货的风潮。若是废止官票,各州县一时哪儿有这么多现银来供人兑换?就是现在户部里也没有许多现银。眼下就必须立刻向米商们采购赈灾的粮食。只能用官票来付款。若是废止官票,便无法赈灾了! 他拿起笔又放下,放下了,又拿起来。反反复复。一忽儿想,如果假印版在樾国,那假银票终究需要通过边境才能到达楚国,倒不如封锁边境,严查所有来往人等,免得他们夹带假票入境,这岂不就能避免废止现行官票?但转念又想,楚国幅员辽阔,边境线漫长,岂能都封锁上?他们不从大清河渡河而来,或者可以先出海,再从东海的任何一个港口登陆,又或者到天江来登陆。总之,樾国人挖空心思盗取印版,只要这官票一天还有用,他们就会继续用假官票发财。届时,岂不更能收拾? 思来想去,没有个决断。不知不觉,夜已经深了,他的眼皮不住的打架,脑袋糊涂得像是一锅粥,再也想不出什么策略来。暗道:不如在这里先休息片刻,或许醒来会有妙招。便趴在案上睡着了。 只是,还没睡多久,那书记官便来唤他:“大人,您家里来人找您呢!”他睁开惺忪的睡眼一看,竟是公孙天成,不由大喜:“先生来得正好,快帮我想想怎样应对这难题!” 公孙天成看他面色晦暗头发蓬乱,不知已在此地冥思苦想了多久,失笑道:“大人是为了假银票风波么?听说大人回了府,连一顿饭也没吃完,就立刻又到翰林院来了。” 程亦风搔了搔头:“是。从霏雪郡主那里听到了先生查探楚秀轩的消息——唉,也是我不听先生的警告,将张至美留在了户部,结果惹出这么大的麻烦来。而小莫他也……这且先不论,若要废止现行官票,如何避免发生抢货和挤兑风潮?若是废止官票却不让人兑换,只怕朝廷大失民心。但若准许兑换,哪儿有那么多现银?” 公孙天成哈哈大笑:“原来大人是为了这件事想破头脑。其实这有何难?银子是什么东西?既不能吃,也不能穿,只不过是大伙儿约定其有一定价值,便用来交易,免得以货易货笨重麻烦。其实官票也是一样吗?无非是户部说了这张纸值若干两银子,大家可以用纸交易,免得背着银子沉重不便。既然如此,朝廷要废止现行官票,何必非要让大家兑换成现银?只要发行一套新官票,让大家以旧换新,不就皆大欢喜了吗?” 程亦风听言,茅塞顿开,拍着脑袋道:“啊呀,我竟没想到这么简单的道理。真真是钻进了牛角尖里!糊涂糊涂!该打该打!” 公孙天成笑笑:“其实人或多或少都有这钻牛角尖的毛病,有时自己看准了一条路,就不知不觉地把其他的路都忘记了。认准了一个道理,旁的建议什么也听不进去。” 依稀这话有责怪自己一意孤行信任小莫的意味,程亦风面有惭色。但公孙天成又道:“其实大人也不必太介怀。有时认死理的人才能顶住各方压力,成就大事。耳根子软的人,反而无所适从。眼下假银票的危机看似凶猛,但只要应对得当,亦非不可化解。大人目前想到了什么应急举措了么?” “早先和臧兄以及彭侍郎已经想了一些。”程亦风道,“已在崇文殿和诸位大学士议过,皇上降旨让我全权主理。”当下将那封廷谕递给公孙天成看了,也把每一项措施背后的意图略略说明了一番:“如今只要把官票继续流通改为限期兑换为新官票即可。明日一早,即叫户部和工部去商议新官票的图样。” 公孙天成道:“大人已然考虑得相当周到。只是有一件事,须得万分小心谨慎——万山行风波原系樾国细作之所为,此刻不宜让过多的人知道。否则大人难免成为众矢之的。” “为什么?”程亦风奇道,“如若小莫当真是樾国细作,那今日之局面,系程某人固执己见的后果。我理应为自己的过失负责——” “大人万不可这样想。”公孙天成道,“虽然大人的确犯下失察之罪,但如果大人因此事被追究,谁来继续推行新法?老朽知道大人对拉帮结派党同伐异甚为厌恶,但大人看如今的朝廷,你难道能够否认存在这么一个‘程亦风帮’吗?在京中有勤勤恳恳推行新法的文臣,在边关有时刻准备和樾寇殊死一战的武将。老臣中有司马元帅、臧大人,而年轻的一辈又有风雷社的诸位学子。正是因为有这些和大人志同道合的人,国家才有了安定繁荣的希望。纵然有一些与大人面和心不和的文武大员,碍于大人的地位,他们也不敢造次。可是,一旦给了他们扳倒大人的机会,这些人岂会放过?若然他们得逞,那朝廷就会再次陷入党争,也许不久便成了‘康王府帮’或者别的什么帮派的天下,到时候新法的一切成效都会化为乌有,樾寇也一定会趁机再次南下——届时,怎不哀鸿遍野?大人,此刻说的已不再是你个人的宠辱得失,而是楚国的江山社稷的安危!” 程亦风怔怔的。老先生说的,他不曾考虑过。他只是想起了今天乾清宫门前竣熙的那一番话——如果自己站出来承担罪责,竣熙会怎样?在少年人看来,这岂不是正巧印证了那个“世上无人可信之人”的谶语?若那样,竣熙只怕会继续偏执下去,而他程亦风,自然是革职查办,或许连性命也保不住了! 他不丢乌纱。他也不怕死。但只要一想到傍晚在乾清宫的经历,他就会感到既心痛又恐惧。因为他被一个绝望的想法攫住:一个明知国家风雨飘摇却还固执的要做昏君的皇上,一个曾经满怀大志却在一夜之间变成暴君的太子,他们竟不关心社稷的安危!新法,让他萌生了许多希望。而忽然间,仿佛有一个声音狞笑着对他说:完了,只怕就要完了! 忙碌的时候,还没心思想这些,一旦有了片刻的空闲,这狞笑声就分外的明显。既然败局已定,还死撑着做什么?不如挂冠而去,寄情于山水。 死命掐了掐虎口,他告诫自己:不可以!万万不可以有这样丧气的念头!符雅不肯去落草为寇,又不肯仓促成婚,不都是为了让他继续在朝廷中持守大义吗?所以他不能轻言放弃。应该像是上了战场一样,不拼到最后一兵一卒,决不投降。 便勉强笑了笑:“我岂是那么举足轻重的人物?不过先生所言,不无道理,在抓到万山行的一干人等之前,的确不该贸然泄露他们是可能是细作的消息,否则,兵部还不晓得要如何恐慌。总要先将它们抓捕归案,查明了真相,看看他们究竟还窃取了什么消息、抑或实施了什么阴谋,我们也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大人能说出这样的话,总算这段日子的兵部尚书没有白当。”公孙天成道,“不过,这些人若能抓到,万不可交给凉城府来审问——我听霏雪郡主说,孙大人得知官票被伪造之后,即去报告了白少群白大人,由此看来,他即使不是‘康王府帮的’,也是个唯利是图的小人。大人身边曾潜伏有樾国细作这消息一旦让他知道,只怕就成了康王府东山再起的契机。” 程亦风皱了皱眉头,康亲王的野心他何尝不知?“所以先生的意思是,万山行的贼人一旦被抓捕归案,应该交由兵部审问?”程亦风道,“可是霏雪郡主已经知道了一切。就连让凉城府搜寻赃物,也是她去和孙大人交代的。” “呵呵,霏雪郡主何足为惧?”公孙天成笑了起来,“方才老朽去大人府上,看到大人的客厅里放了一桌子的菜。听门子说,都是霏雪郡主亲手做的?想是她从凉城府回来,就一直在大人的厨房里忙着吧?” 程亦风愣了愣,不自觉地红了脸,道:“唉,这位霏雪郡主虽然贵为金枝玉叶,但是性格顽劣,全无妇德,做事一向随着自己的性子。连皇宫她都敢飞檐走壁,我的府邸她如何还放在眼中?当然自出自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心血来潮做了一桌饭菜逼人品尝,只怕还算好。哪天她要是逼我吃毒药,我岂还有命在!” “霏雪郡主轻易是不会逼大人去吃毒药的。”公孙天成笑道,“大人难道丝毫也没觉察到人家的少女心思?这几个月来,无论她听到了什么风吹草动,都会闯入大人的府邸来通风报信;之前大人和杀鹿帮的诸位当家救符小姐出城,这位小郡主也差点儿和大人一起去落草为寇;后来为了揭露端木平的嘴脸,她也是以身犯险。霏雪郡主为了大人,不守妇道、不顾地位,甚至不惜性命——只怕,她果真不打算做太子妃了,而是打算……” “先生!”程亦风脸红脖子粗的打断,“岂能如此拿晚生开玩笑。我已和符小姐约定终身,今生今世,不再想第二个女子。那霏雪郡主,我看她只不过是喜欢捉弄我。实在是花样百出!” “大人要掩耳盗铃,老朽亦无可奈何。”公孙天成道,“只不过老朽作为大人的谋士,看到了这么一个可以为大人所用的人,就擅自替大人用了——霏雪郡主听说万山行一案牵扯上了细作,会对大人十分不利,当下心焦不已。老朽便让她去找孙大人,只说忽然想到万山行可能将赃物藏匿城内——霏雪郡主是首先发现万山行形迹可疑之人,又是康王府的金枝玉叶,她出面说一句话,孙大人岂有不信之理?老朽又教给她那搜查店铺和严守城门双管齐下之计。孙大人听了之后,一心想要立功,更不会去计较霏雪郡主的话有无破绽。” 原来都是公孙天成的计策,程亦风恍然明白,难怪如此周密! “此外,老朽也嘱咐霏雪郡主交代孙大人,一旦有了消息立刻来告诉大人你——”公孙天成道,“如今既然皇上让大人全权负责此事,那就更加合情合理了。” 全权!程亦风叹了口气。他多么希望自己不需要全权。希望国家有乾纲独断的皇上,或者有意气风发的监国太子。但是眼下,他的希望显得如此渺茫。 便深深呼吸,一边掭笔修改廷谕,一边道:“希望孙大人那儿快点有消息才好!” 及次日,孙晋元那边真的有了消息——对店铺的排查还没有开始,但却有了意外的收获—— 刚刚查出假官票的时候,听说了内情的达官贵人,诸如孙晋元等纷纷大肆挥霍官票,许多商家不明就里,用铺子里的金银珠宝换来一堆假官票,亦有人被威逼利诱出卖田地房产,结果也只是换来了一堆废纸。这些人心中不忿,前来凉城府闹事。孙晋元怎能容他们如此,当即以扰乱治安为名,将聚集在凉城府门前的人逮捕了。但凡状告皇亲国戚的,各打五十大板,状告四品以上官员的,各打三十大板,以此类推,以求威吓百姓。许多人经此一吓,只得自认倒霉,暂时离去。但仍有十来个人,状告凉城府内其他商号使用假银票。其中又有六七个人状告的是同一个人,名叫“毛学贵”,说此人在两天前用假官票一气将他们的铺子全都买了下来。当时这人出的价钱超过市价两倍,所以大家并未细想。如今才反应过来,上当受骗。 孙晋元觉得此事甚为奇怪,因为万山行是两天前的半夜被抄的,他自己也是前天才得知假官票的事情。若说脱手假官票,他应该是较早的几个人之一。但这个毛学贵怎地比他还提前一天就得到了消息? 从这几位掌柜的口中得知,毛学贵自称是永州人世,家中豪富,打算在凉城开一间大商铺,看重了绿竹巷,要将里面所有的铺面全部买下。本来诸位掌柜不甚乐意,但毛学贵出价甚高,竟连他们铺子里挤压的存货也都买了下来。大家为眼前利益所动,终于答应将店铺卖给毛学贵。当天晚上,毛学贵在*居大摆宴席,答谢诸位掌柜帮他完成他的宏图大计。大伙儿好奇地问他究竟打算在绿竹巷做何种生意。他说,他要在那里开酒楼妓院,届时,整条街尽是酒池肉林,凡踏足绿竹巷者,皆乐不思蜀。 孙晋元听他们说到此处,怒道:“你们几个真是财迷心窍。什么酒池肉林!如此有伤风化之事,岂能出现于天子脚下?这不是摆明胡说八道,欺骗你们么?” 几个掌柜面上皆是一副悔不当初的表情。言道他们当时也觉得毛学贵说的话十分荒唐,不过他们每人都得了双倍于他们铺子价钱的好处,岂会考虑太多?甚至有人想,这毛学贵不知京城规矩,将来酒池肉林开不成,还得把这些店铺贱价买出,他们便可以将店铺买回,赚取双份好处,岂不乐哉! 每个人当时都以为捡了大便宜,和毛学贵喝了个酩酊大醉。次日,毛学贵又带着几个掌柜去妓院里寻欢作乐——须知这几个掌柜开的都是瓦器铺、竹篮店,平日自己哪儿有闲钱去享受软玉温香抱满怀的滋味,当下欣然应允,到花街柳巷里度过了*的一日。 等到他们红绡帐里春梦醒,毛学贵已经不知去向。他们还兀自不明就里。但出了妓院,却见外面处处官兵把守,已然戒严。再一打听,方知有假银票一事。他们才意识到自己赔了夫人又折兵。于是,几个掌柜一起来到凉城府,请求孙晋元为他们做主。希望在地税未缴之前,将这桩交易作废,还他们店铺。 孙晋元自然先斥骂他们贪图便宜,自讨苦吃,但还是带了人马,同各位掌柜来到了绿竹巷——在他看来,一方面毛学贵大有古怪,另一方面这么多企图挥霍假银票的人,他总得处置几个——皇亲国戚他不能动,当然要挑软柿子来捏。 绿竹巷的店铺都关着门——这并不奇怪,因为凉城依然在戒严之中,全城没有一间店铺开门营业。孙晋元命手下上前去叫门。但所有店铺均无人答应。他因命令手下衙役们将店铺门全都砸开了。只见每一间都空荡荡的,原先卖瓦器的,地上有些碎瓦片,原先买竹器的,地上有一两只踩扁的竹篮,其他值钱的物件一样也无,店铺里亦没有伙计。几位掌柜见了不由哭天抢地,大骂毛学贵连他们的货物也偷走,简直是要把他们逼上绝路了。 孙晋元喝令他们不得聒噪喧哗,各人站到各人的店铺门口,好让官差陪同他们清点到底少了些什么货品,让师爷登记造册,日后抓到了毛学贵,让此人照价赔偿。同时又道:“其实,你们何必这样沮丧?此事本因你们贪心,给了骗子可乘之机。再者,骗子既然已经逃逸,至少你们把铺子拿回来了。那些瓦器竹篮,又能值多少钱呢?” 各位掌柜虽唉声叹气,但毕竟孙晋元说的有理,他们便一一站到了各自的店铺门前,唯独那楚秀轩虽然也被衙役砸开了,却并没有人上前去。师爷询问起来,众掌柜才注意到了,解释说,楚秀轩老板回乡已久,毛学贵并没有找他买店铺。见那铺子中木雕横七竖八的堆放着,掌柜们一壁指责楚秀轩的学徒不用心看铺,一壁也羡慕其掌柜因祸得福,竟然因为回乡探病而躲过了骗子。 众掌柜便这样小声地边议论边抱怨。凉城府的官差则一间一间搜查过去。到了一间瓦器店时,忽然有个官差惊呼着跑来报告孙晋元道:“大人,这店里也有私盐!” 那间店的掌柜当时就趴倒在地:“不可能!小人决不会做这种掉脑袋的事!” 官差却不理他,反扭了他的手臂将他押下,又请孙晋元亲自入店内巡视。只见库房的角落里有许多瓦器碎片并落叶废纸等物,不过最引人注目的乃是一堆闪闪发亮的灰泥。“属下已经尝过了,里面是盐!”那官差道,“显然是因为撒在了地上,无法拾起,最后只能扫在一处。一个小小的瓦器铺里怎么又这么多盐?只怕有古怪!” 孙晋元凑到跟前去看了看——灰泥之中,盐粒依然颗颗晶莹剔透,有淡淡的黄色光芒。他不司盐务,不过之前抄查万山行的时候请户部盐官特别来鉴定过,万山行里的私盐乃是产自东海的极品,名叫“鲛人泪”,便是这样透明又略显黄色的颗粒。他心中不由一动:啊呀!这莫非就是万山行藏匿赃物之处? 形迹可疑的毛学贵,偏偏在万山行被白羽音撞破的那天傍晚,买下了绿竹巷的店铺,又把掌柜的骗出门去饮酒作乐——岂不就是为了方便他们将赃物搬运到此处吗? 他心下不由兴奋万分——这可让他误打误撞立了大功了!当下命令官差们封锁绿竹巷,他自己则火速来向程亦风报讯。 不过这时候,程亦风并不在府中。他在翰林院熬了一夜之后,便直接到户部去和众官员们商议发行新官票的事宜。反而是白羽音一早进宫请安完毕,又自说自话地跑到他家里,做了各色点心,正等着他回来。孙晋元兴冲冲地闯进来邀功,便撞上了精心布置饭桌的白羽音。不由大吃一惊。白羽音也万分尴尬,连手中的筷子都掉到了地上,片刻才反应过来,掩饰地一脚将地上的筷子踢飞了,骂道:“程家的厨子这么差劲!这府里连一个能伺候客人的奴才都没有!可恶!”然后才问呆立原地的孙晋元:“你来干什么?你不是应该在查办万山行的案子吗?” “是……”孙晋元忙道,“下官就是因为发现了线索,特地来向程大人报告——遇到郡主,也是……一样的……好巧!好巧!” 白羽音听到那两声“好巧”,脸上便是一烫,斥道:“少说废话!到底查到了什么线索?还不跟本郡主交代清楚?” “是,是……”孙晋元也觉得自己言语造次,暗想:这个小郡主表面上贤良淑德,但是做过好些荒唐事,自己也不是第一次撞见。何必理会那么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好!于是把绿竹巷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回。 白羽音不意这么快就有了收获,大为欢喜:“那找到赃物没有?白银?私盐?还是什么别的值钱的东西?” 孙晋元摇头道:“下官还未仔细搜查。不过整条绿竹巷已经封锁。任谁也别想偷运一根针出去。下官这就回去让他们细细搜查。就算把那里的店铺全都拆了,掘地三尺,也要把赃物找出来。” “那你还不快去!”白羽音呵斥,同时自己也朝门外走,道:“我也一起去看看。” 孙晋元不能拒绝,只能硬着头皮跟在她后面走出程府。 然而才到门口,白羽音忽然停住了:“慢着,你说那些掌柜们两天前就已经把铺子卖了?” 孙晋元愣了愣:“正是。有何不妥之处?” “不妥!大大的不妥!”白羽音道,“昨天我经过绿竹巷,见那里百姓正疯抢货物。如果店铺已经易主,是什么人在那里卖货?” 孙晋元一呆:“这个……莫非是片子毛学贵的手下?又或者这帮绿竹巷的刁民欺骗本关?” 白羽音咬着嘴唇想了片刻,喃喃道:“只怕是……只怕是他们……”她忽一跺脚:“糟糕!”说时,钻进了孙晋元的轿子,吩咐轿夫火速赶往绿竹巷。 轿夫们张口瞪眼,不知该听她的还是该听孙晋元的。而白羽音已经踢着轿帘怒骂道:“还不走?要本郡主打断你们的狗腿么?”这些人才不敢怠慢,使出吃奶的劲飞奔起来。 孙晋元则是怔了好一会儿,才拼命追上去,叫道:“郡主!等等下官!”然而白羽音毫不理会。转眼,轿子就去得远了。 孙晋元跑得岔了气,按着肚子“啊哟”直叫,不知自己倒了哪辈子的血霉,堂堂凉城府尹,竟被这样耍弄。好容易撑到了街口,忽然见到程亦风车驾辘辘而来。他赶忙迎上去:“程大人?是程大人么?” 从车里探出头来的却是公孙天成——原来程亦风自觉连累老先生在翰林院坐了一夜,担心他劳累过度,就让他坐自己的车回来了。公孙天成见孙晋元满头大汗,奇道:“孙大人,出什么大事了?” 孙晋元上气不接下气:“还不就是……就是万山行……”当下,说一句喘三声地将经过又说了一回:“霏雪郡主听到了,立刻就大叫‘糟糕’,夺了本官的轿子跑去绿竹巷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她也不和本官说一声。先生不介意,让这车子载本官去绿竹巷么?现在街上来雇轿子的都没啦!” 公孙天成皱着眉头:“孙大人,你不必去绿竹巷。依老朽看,你现在要立刻通知城门护军,严查任何携带行李的人,同时,张榜通缉昨日在绿竹巷购买货品的一切人等。此事刻不容缓!” 孙晋元一头雾水,见公孙天成催他上车,只有手脚并用爬了上去,歇过劲来,才问:“公孙先生,莫非你知道贼人和赃物的去向?” “老朽也不过是猜测。”公孙天成道,“照那几位掌柜的陈述和大人的猜测,万山行被霏雪郡主撞破,知道很快官兵便会杀上门来,而一时之间又无法将赃物全部转移出城,于是就立即以高价买下绿竹巷的店铺,并诓骗掌柜们出去饮酒,趁机将赃物藏匿于这些店铺之中。” “本官也是这样怀疑!”孙晋元道,“不过,霏雪郡主方才说,这些店铺昨日还打开大门做生意,甚是奇怪。” 公孙天成点头道:“不错。贼人虽然将赃物移出了万山行,但是一日不出凉城,一日就有可能会被官府查获。所以他们千方百计要尽快将赃物转移到安全之处。估计这□诈之徒也料到官府会对携带大宗货物的旅客严加盘查,所以不敢将成箱成箱的赃物一次性运送出城。故使人假扮成哄抢货物的百姓,又把赃物藏在瓦器竹器里,以图分散转移。” “啊,这……”孙晋元惊愕,“能在绿竹巷里伪装哄抢的局面,这万山行该有多少同党?莫非是……一群土匪?” 公孙天成蹙眉深思:“究竟有多少同党,这还难说。或者有些是万山行的人,有些却是他们临时雇来的。总之现在严守各个城门口,同时全城通缉昨日去过绿竹巷的人,也许还能抓住几个。” “是,是。”孙晋元一边擦着汗,一边说道,“但凡出城的,我都让兵丁们搜查清楚,宁枉勿纵。不过,全城通缉却是困难——昨天城里一片混乱,参与绿竹巷抢货的只怕有几十个人,谁知道他们长的什么模样?” “霏雪郡主说过,她昨日曾经和绿竹巷口一个茶馆的伙计攀谈。”公孙天成道,“店铺遭人哄抢,茶馆却生意冷清,这伙计应该见到过一两个抢货的人,可以……”他说到这里,忽然面色一变:“孙大人,立即派人查封那茶馆,他们都是万山行的同党!” 作者有话要说:喵呜~~~~作者还是很勤快的。 但是作者欠着论文也太久了。一定要去补论文了。 152第151章 孙晋元被公孙天成催促,一时不知该先办哪一件事才好。好在凉城依然在戒严之中,他们没走多远,便见到了在街头站岗的守备军兵士。孙晋元即吩咐立即去传令各个城门,但凡携带行李者,不得出城。自己又和公孙天成赶往绿竹巷。到的时候,只见白羽音正发疯似的从一间铺子里跑出来,嚷嚷道:“可恶!可恶!居然就在本郡主的鼻子底下——”想来她也是悟出了个中玄机,深悔昨日没有截住赃物。 而孙晋元则是命令手下立刻砸开巷口茶馆的门:“里头的人一个也别放跑了!” “这是做什么?”白羽音奇怪地问公孙天成。 “郡主难道不觉得奇怪吗?”公孙天成道,“前天这里的店铺已经都换了主人,昨天贼人在这里借散货为名,转移赃物。这茶馆的伙计既然对楚秀轩了如指掌,自然应该是在绿竹巷住了好多年,又怎么会未注意到巷子里的店铺忽然全都换了伙计?” 白羽音愣了愣:“你是说,这伙计也是他们一伙儿的?那他为什么还向我指出楚秀轩的可疑之处?” “楚秀轩里已经没有他们的人,也没有贼赃,”公孙天成道,“他们却故意要引得咱们去楚秀轩里查探,好让他们有机会将赃物转移。是咱们上当了!” “啊呀!”白羽音这才恍然大悟,跺脚道,“这些樾……贼人……真是狡猾无比!让本郡主抓到了,一定将他们碎尸万段!” 恼怒时,凉城府的衙役已经把茶馆砸开。只是里面空无一人。孙晋元命人将里外仔细搜查了一遍,依旧人影不见半条,却在厨房的灰堆里发现一角烧残了的假官票。 “只怕他们昨天在此处演了一出‘抢货’的好戏,”孙晋元推测道,“用假官票将自己的贼赃‘买’了去,然后又将假官票烧毁,逃之夭夭。若他们尚未出城,我等还可以在城门口堵截。但假如已经出了城,这些赃物只怕难以追回!” “废话谁不会说?”白羽音道,“你就不能想办法把这些贼人抓出来?” “这……”孙晋元挠头,暗想:差遣人办事,哪个不会?有本事你自己去抓来看看!人海茫茫,无论昨日是万山行的同党在此抢货,还是他们雇了一批小民替他们唱戏,哪个会到官府来自首?他偷偷瞥了公孙天成一眼,恳求老先生帮忙解围。 公孙天成大约也料到茶馆可能会人去楼空,所以早就皱眉思考着下一步的行动,此时徐徐开口道:“万山行看起来不像是土匪帮,不可能仅仅使用自己那一伙儿人就在绿竹巷里假造出哄抢的场面来。多半是花钱收买了凉城小民。小民无非是贪财,只要吓他们一吓,不怕他们不交代。” “先生所言甚是!”孙晋元道,“本官这就去张榜通缉。只说绿竹巷里都是江洋大盗,昨日在此贩卖赃物,但凡购买者,若不自首,皆以共犯论处。” “那你还不快去!”白羽音催促。只是话音未落,公孙天成已阻止道:“不可如此!小民们若是听说他们无意中和江洋大盗牵扯到了一块儿,谁敢出来自首?依老朽之见,不如谎称绿竹巷查出疫症,让所有曾经到绿竹巷来的人火速到凉城府衙来验看是否被传染。小民们保命心切,自然会现身。” “此计甚妙!”孙晋元道。这次不等白羽音喝斥他,已经三步并作两步出了茶馆去,吩咐手下立即将绿竹巷发现瘟疫的消息传出去。 由于城中本已戒严,守备军兵士在大街小巷里一呼喝,不久,此消息便尽人皆知。果如公孙天成所料,到了傍晚时分,即陆陆续续有人到衙门里来,可惜却没有一个是昨天到绿竹巷参与抢货的人,都是至少两天之前曾经去过绿竹巷,听到消息就前来验身。众人好不气馁——难道抢货的全都是万山行的同党么? 到掌灯时分,事情却有了出人意料的发展——白赫德竟忽然到访,带着一个教会的信徒——名叫蔡老九的——前来自首,言道此人曾经帮人在绿竹巷销赃,事后良心不安,于是到教会里来忏悔。起先还不肯多说内情,但听到士兵们满街地呼喊,说,绿竹巷出了瘟疫,叫大家去衙门查验,他心知自己的所作所为大约已被官府洞悉,愈加惊惶万分,终于向白赫德道出真相。白赫德便立即带他来自首。 众人不由又惊又喜,忙叫蔡老九交代经过。蔡老九不敢隐瞒,一五一十说道,菱花胡同的教会每日都要送食物到附近大树营的乞丐窝里去。昨日正轮到他做这事。他才到不久,便见到几个打扮体面看来好似大户人家家丁的人,拿着许多吃食并衣物,召集众乞丐们。蔡老九本以为是有钱人家来做善事,不料却听来人说道,他家老爷有事需要找人办,哪个乞丐愿意赚十两银子的,即可到他那里去排队。乞丐们自然蜂拥而上。蔡老九心中好奇,也去凑个热闹:“那人对我们说,他家老爷需要去买些货。但是又不方便自己出面,于是叫家丁来雇叫花子。凡是愿意帮他们做事的,他们各人发给衣衫一套,银钱若干。且到绿竹巷里,见到什么买什么。每人也不消多买,一、两样便可。之后拿来交给他们,即可得到十两赏银。” 原来贼人是利用了大树营的乞丐窝!众人恍然大悟——那里皆是凉城中贱如泥土之人,守备军戒严也不曾去到那里。难怪喊了半天“瘟疫”那里也人也无一个听到。 “岂有此理!”孙晋元恼火地指着蔡老九骂道,“你听到这种事情,难道就不怀疑?” “小人当然心里嘀咕,只怕这并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情。”蔡老九道,“不过,十两银子小人半年也赚不到。岂还计较那许多?叫花子们看来,这更加是飞来横财!小人当时想,有这么多叫花子一起去,混在当中,万一出了事情也好逃跑。就也去站了个队,领了衣服和钱。” “给你的是户部官票么?”白羽音问。 蔡老九摇摇头头:“不是,每人只不过发了几吊铜钱而已,连碎银子也不见一块。那些人叫我们别打歪主意,拿了铜钱就逃之夭夭,说他们自有人看着。只要我们老老实实把绿竹巷里买来的坛坛罐罐交到他们的手里,自然发给我们赏银。” 而来茶馆里烧残的假官票不是用来“买”货的,只不过是贼人逃走时懒得再带在身上而已,白羽音想,而那所谓监视的人,大概那茶馆的伙计便是其中之一。她想着,看了看公孙天成,不过老先生并未注意到她,只催促蔡老九继续往下说。 蔡老九便道:“那几个家丁带着我们离开了大树营,就见到街上所有的店铺都人满为患,不知出了什么事情。一时听人说是要加税,一时又听说是樾寇要打来了,大家囤些粮食以防万一。叫花子们原也有对自己的任务十分好奇的,这时候就议论说,只怕真的是出了大乱子,有钱老爷需要买东西,却不好自己出面,于是雇要饭的来帮忙。又说,如果真的打仗,他们领了赏银,就赶紧往南方逃是正经。我心里也既慌又怕,想着拿到那十两银子,就立刻逃出城去。大家这样一路议论纷纷,由那些家丁们带着,到了绿竹巷。先是那几个家丁到铺子里去,买了口大锅,又人买了竹篮。我们便照样做。付了钱,随便买一样东西。而那些铺子里的伙计好像早也说好了似的,只要我们付钱,不管多少,就给我们一样东西。凡是买到东西的,便三三两两跟着一个家丁出城门去。那里有一辆马车等着,凡将货物交给车夫的,就得到了十两赏银。我用牙咬了咬,可是千真万确的银元宝呢!” “少说废话!”孙晋元道,“后来怎样?” “后来——后来那家丁问我们还想不想再多赚些银子。”蔡老九道,“他们说,只要我们赶紧回绿竹巷去,再买一次货,送到马车上来,立刻多给十两。大家见赚钱如此容易,哪儿有不愿意的?简直赛跑一般,都跑回城里去,又买了坛坛罐罐的,到城外交给他们。他们果然又发了每人十两银子。就这样跑出跑进,从早晨到下午,我一共运了三趟货,他们给我三十两,后来还额外打赏了二两。” “他们的马车可有标识?”公孙天成问,“马车将货物运到哪里,你可晓得?” 蔡老九摇头:“这我可就不知道了。不过应该是运到码头去了——我第四次从绿竹巷里买了货出来,正好守备军的军爷们进了城,到处呼喝着叫大家不许胡乱走动。我们都惊慌失措,不晓得他们要抓什么人。那带着我们的家丁就让大家分头行动,各自出城去,如果见不到马车就去运河码头,找他们主人家的船,说是有旗子,上面写了‘兴盛商号’的……” “好哇!”孙晋元不待他说完就号令道,“快来人——到码头上去,见到插了‘兴盛商号’标识的船,立刻扣下,船上的人一个也不能跑了!” “蠢材!”白羽音斥道,“难道贼人还会在码头上等着你去抓吗?只怕早就跑了。现在应该赶紧联络水师,叫他们即刻追击!” “这……”孙晋元擦汗道,“郡主有所不知,我这个区区凉城府尹还没那权力调动水师呢,需要兵部下令才行。”因征询公孙天成的意见:“是时候禀报程大人了吧?” 老先生皱眉沉吟:“的确需要水师配合追捕,只不过,万山行是个幌子,兴盛商号只怕也是个幌子。贼人怎么会一直挂着‘兴盛商号’的旗子,好让咱们发现?蔡兄弟,你可见到过兴盛商号的那艘船么?” “没见到。”蔡老九摇头道,“那家丁跟我们交代过后没多久,大伙儿就走散了。我见到处都是守备军,不敢立刻往城门口去,就在小巷子里东躲西藏。后来没了力气,身上背着的竹篓好像越来越重,就停下来休息。先前有家丁看着,又忙着赶路,我没心思多想,这时候却奇怪——绿竹巷里都是买竹器、瓦器的,既然是新的,又只值几个铜板,理应是空的,为什么这样重?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就把竹篓打开了,这可吓了一跳。” “里面是什么?”白羽音迫不及待地问。 “是银子,还有银票!”蔡老九说。这时,白赫德从身后卸下一个包袱来,摊在众人的面前。里面有二十余只银元宝,还有半寸来厚的银票,看面值都是五十、一百两的,只怕这包袱里有几万两银钱。大家虽然早就猜到万山行利用绿竹巷来转移赃物,但骤然见到这许多银钱,还是吃了一惊,相互看了看,具想:这还只是蔡老九竹篓内的,其他那些乞丐,人人运了好几趟,如此算来,万山行昨天岂不是往城外运了几百万两银子?若追不回来,损失可大了! “我看到竹篓里有这许多钱,一时就起了贪念。”蔡老九道,“心想现在凉城乱糟糟一片,那些兴盛商号的人怎知道谁拿了什么货物又到哪里去了?于是我就把银钱又装回竹篓里,从小巷子绕回家去,想等风头过了,就逃回老家。不过,还没走到家呢,我就害怕起来——兴盛商号鬼鬼祟祟运银子出城,还一定不是做正当买卖的,要是被他们知道我私吞了银两,哪儿会放过我?不过,再叫我回头去找他们还银子,我又怕被守备军抓了。这样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最后我只好跑去教堂里。也不敢跟旁人说,只祷告上帝给我一条活路……” 接下来,他便说自己如何在菱花胡同耗了一夜一天,又如何听到消息,说绿竹巷出了瘟疫,叫大家到衙门来,因猜出必然是兴盛商号为非作歹,叫官府发现了,现在要查拿同党,于是前来自首。“我算是真的明白了什么是魔鬼的诱惑——我明知道不该贪财,但是看到银子,就忍不住动手。不过,白神父,我想,你说圣灵常与我们同在,这话一点儿也不假。本来我偷了银子,应该满心欢喜,计划着如何享乐。可是却一点儿也开心不起来,显见着是圣灵提醒我做错了事。他又将我引到教会去,将事情告诉你,今天又来自首……” “不错。”白赫德道,“圣灵会亲自做工,改变我们,使我们更像耶稣基督的样式……”后面的话还没出口,却被白羽音冷笑一声打断了:“别念经了!白神父,你是真虔诚,但是这个蔡老九只怕是有口无心呢!他要也当真成了圣人,一开始发现事情可疑,就该直接到衙门来告发,哪会等到衙门四处查办共犯了,才跑出来?显见着是假的!” “郡主何必如此苛责他?”白赫德道,“人都有自己的软弱之处。蔡弟兄家里欠了很多债,我曾亲眼见他被债主追打。他有多需要银子,郡主岂能体会?他本可以用这笔不义之财还清债务,又可以远走高飞。然而他却来投案自首,这正是圣灵在他身上结出的好果子。孙大人不也因着蔡弟兄所说的,得到了线索,可以发兵去捉拿贼人了吗?” “哼!”白羽音冷笑,“现在连贼人往哪个方向逃了也不知道,又不晓得他们坐的船是什么模样,水师到哪里去抓人?抓什么人?要是你的这位蔡弟兄早点儿‘良心发现’,说不定这会儿贼人都已经关押在大牢里了!” “可不是!”孙晋元也帮腔,指着蔡老九骂道,“你这刁民。若是本官将赃物全数追回,倒也罢了。否则,你就等着充军吧!” “你也别只骂这刁民!”白羽音冷笑,“如果孙大人你自己不急着去花官票,怎么会闹出挤兑风潮,让贼人浑水摸鱼?” “我……这……”孙晋元暗想:我去花官票,还不是你老子白少群和你爷爷康亲王出的主意?不过他不能当面顶撞白羽音,只陪笑道:“是,是,郡主教训得没错。不过,亡羊补牢,犹未晚也!至于贼人往什么方向逃窜,依下官之见,既然那是一群是西瑶骗子,多半应该南下吧?” “蠢材!”白羽音道,“怎么会南下!当然是北上啦,他们是——”说到这里,急忙打住——怎么能点破玄机,说出万山行原是樾国奸细?赶紧圆谎道:“这些奸贼何等狡猾。晓得我们已经查出他们的底细,便会向南追击,阻止他们回到西瑶,所以他们应该故意绕路避开我们。这时,咱们向北方追,才会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说着,怕众人不信,又搭讪对公孙天成道:“公孙先生,你说是不是?” “唔……”公孙天成皱眉沉吟,“老朽不是这群贼人肚里的蛔虫,实在不敢乱猜。但是,老朽看这些银票,颇有玄机。” 他指着蔡老九上缴的银票——就在方才旁人拌嘴的时候,他已经将银票分成了三叠:“这些银票里连一张户部官票也没有。左边这叠,都是‘鼎盛票号’的,右边这叠都是‘永兴票号’的,中间的来自其他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小银号——贼人精明无比。我总以为他们印制假官票,要兑换成现银或者其他值钱的货品偷运出京城。现在看来,他们知道大量现银和货物运送困难,所以早已兑换了些银票。这鼎盛号和永兴号都是楚国数一数二的大票号,四处分号众多。有时连其他小银号的银票他们也会接收——看来贼人是打算逃出了京城,再去鼎盛和永兴的分号将银子兑换出来。” “好狡猾!”白羽音咂舌道,“那咱们现在立刻把鼎盛号和永兴号都查封了,贼人就换不到银子了!” “郡主想的不错。”公孙天成道,“不过,鼎盛号和永兴号都是打开大门做生意的商家,岂能无故将他们查封?再说,他们的客户众多,查封了,只会引起更大的骚乱。倒不如查明他们分号的所在——老朽猜想,贼人为免夜长梦多,应该会尽快提取现银。若是找鼎盛、永兴两家的掌柜来,问明他们距离京城最近的分号在哪里,去那里堵截,或许可以将贼人一网打尽。若是赶不及,当尽早知会鼎盛号和永兴号分号所在地的官府,守株待兔,阻止贼人提取银两。” “妙极!妙极!”白羽音一边催促孙晋元速速去捉鼎盛、永兴的掌柜来问话,一边拍手笑道,“要是跟在后面追,总是被贼人牵着鼻子走。不如去堵截,比他们抢先一步,看他们还往哪里逃!” 不时,衙役们就将两位掌柜带了来。两人战战兢兢的在衙门的地图上标注各自分号的地点。鼎盛银号距离凉城最近的分号在其西北方五十多里处的洙桥县,而永兴号距离凉城最近的分号在其东北方七十里的宜城县。白羽音当即道:“看,我说的吧——贼人一定是朝北逃了。赶紧去洙桥县和宜城县抓人!” “且慢——”公孙天成阻止,“这两间分号都不在运河附近,贼人带着大量赃物,又有现成的船只,应该不会改行陆路。况且,洙桥县和宜城县一东一西,相隔也有近二百里。贼人要同时去这两处提取银子,岂不疲于奔命?” “那……”白羽音咬着嘴唇,又看了看地图上的标识——鼎盛银号用的是红色的圆圈,而永兴银号用的是绿色的圆圈。两种圆圈第一次重合乃是凉城以南一百余里的顺丰县——地处运河之滨,乃是出入京城的商家休憩整顿之所。“难道是这里?”她皱起眉头:樾国奸细竟然往南方逃?莫不是自己之前圆谎的那一番话正是歪打正着——樾国奸细知道身份已为人所知,不向北走,反而南下,为要躲避官府的追踪?她转头看看公孙天成。 老先生怎不知她的疑问!笑了笑,指着地图上红红绿绿的圆圈,只见凉城以北只有星星点点的几处,而凉城以南,尤其是东海和天江沿岸,标记却密密麻麻:“你们两家银号在北方怎么分号那么少?” “老先生有所不知,”两位掌柜解释道,“原本我们的分号遍及全国,但这几年,北方的州县不是战乱就是闹土匪,生意难做,且楚国和樾国又不互通贸易,许多商号把北方的分号都撤了,我们看此情形,觉得与其冒着被人打劫的危险等生意,不如少做一点儿生意,于是也将北方的分号都撤销了,专注于东海和天江流域的生意。因此,我们两家银号基本上只在南方才开设分号。” “这么说来……”孙晋元推测道,“贼人应该是往南方去了。否则到了北方,很难兑换银两。” “不错。”公孙天成道,“他们应该是打算顺着运河南下,如此一来,即使不能在顺丰县换取银两,也可以沿途寻找鼎盛与永兴银号的其他分号兑换现银,再从运河进入天江回到西瑶。” 是打算从天江进入东海,之后在那无人阻拦的一片汪洋之上大摇大摆地回到樾国去!白羽音想,这□诈狡猾的樾寇,若是让他们的阴谋得逞,楚国还不天下大乱?程亦风岂能担得起如此罪责?非得把这伙败类拦截在大清河上!于是跺脚斥责孙晋元道:“你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去请示程亦风,让他发手令叫水师追击!” “是,是。”孙晋元不耐烦被这个小丫头呼来喝去,但口中却不敢说,忙吩咐人即刻去请示程亦风,又派了一名衙役先去水师报信,好叫他们早做追击的准备,以便手令一到,便可立刻出发。 “大人——”公孙天成道,“为妥当起见,老朽看,最好也派人些人手沿河北上,确保贼人没有去洙桥县和宜城县。万山行如此诡计多端,谁知会使出什么障眼法来?” “言之有理!”孙晋元道,“多做准备,总不会错!”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白羽音道,“咱们布下天罗地网,看这群小贼往哪里跑!” “若要天罗地网……”公孙天成低声道,“烦请郡主也去水师营地一趟,让严大侠先行一步,尽量赶在水师之先,截住贼人。” “啊……”白羽音深知其中深意——还不是为了要隐瞒贼人的身份好保护程亦风吗?佩服老先生深思熟虑。当下点头答应,飞奔出了凉城府。 一接到白羽音传来的消息,严八姐就立刻奔出了水师营地,白羽音不甘坐等,也想亲自为程亦风做点事,于是紧随其后。二人驾一艘小艇,向南直追。 顺风县距离凉城有一百余里,普通的货船一天半的时间即能到达。按照蔡老九的说法,贼人大概昨天傍晚时分便离开了凉城码头,此刻应该已经接近顺丰县。两人于是片刻也不耽搁,向着南方飞速前进,希望能在天亮之前截住敌人。所喜,严八姐原是漕帮帮主,水上功夫了得。小艇到了他的手中,犹如离弦之箭,分开水面,疾驰不停,到了四更天的时候,已经离开凉城五十余里。 彼处亦是码头,虽然不及凉城码头繁华,但也停泊了十几艘大船。此时夜深人静,船头的灯火在夜风中摇曳,白羽音已经倦了,睡眼朦胧中看来,这些灯笼犹如漂浮于空中一般。她恍恍惚惚,梦见到了元宵佳节,自己和程亦风一同赏灯,好不甜蜜。只是蓦地,见“兴盛商号”四个大字扑入眼帘,她即一惊而醒:莫不是看错了?再定睛望去,只见不远处停泊着一艘大船,船头插了面大旗,上面分明写着“兴盛商号”。她不由叫了起来:“严八姐,快停下!船在那里!” 严八姐正奋力摇船前进,划出数丈之远,才回身来看。见到那面在灯火中招展的旗帜,好不惊讶——还以为贼人早就跑去了顺丰县,不想他们竟在此处休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快靠过去!靠过去呀!”白羽音催促。 严八姐何用她提醒,根本等不及划船上前,直接在小艇上一踏,便飞身跃上了兴盛商号的船去。可是,才在一落到甲板上,他的心中又是一动:贼人为何不继续南下,却停泊在此处?樾国细作如此狡猾,为要逃避追踪,理应将船只百般伪装,为何还挂着“兴盛商号”的旗帜?难道有诈? 如此一想,不由驻足不前。此时白羽音也将小艇划近了些,跳上大船来,道:“愣着做什么?难道你怕打不过他们?你不是学了什么优昙掌,连端木平都忌惮你几分吗?难道区区几个樾国细作,还能将你怎样?”边说,边要靠近船舱。严八姐连忙将她拉住:“郡主小心——”低声将自己的怀疑告诉她。 白羽音皱起眉头:“你说的也有些道理。咱们先探探虚实!”即和严八姐一起悄悄贴近船舱的窗户,静听里面的动静。只是,除了船底哗哗的水声,什么也没有。 除非贼人睡死了,他们想,然而,逃亡途中,岂有如此悠闲的道理?因轻轻将窗户推开一条缝。里面透出微弱的灯光来。但目光所及之处,不见半条人影。唯见地上有些撒落的米粒儿,似乎是搬动货物的痕迹。 两人相互望了一眼,心中俱想:难道来晚了一步,狡猾的樾寇已经将货物转移了? 再不能等待下去。他们一齐“砰”地踢开窗户,扑进舱中。只见整个船舱空空如也。一盏将要熄灭的残灯,照亮通往底舱的道路。顺着梯子下到船腹中,见四处散放着坛坛罐罐,大约正是从绿竹巷里“买”来的,不过此刻全都空了,其中还有不少被打碎的。白羽音用脚拨开几片碎陶,见瓦砾中有一枚龙眼大小的珍珠——如此价值不菲的珍宝,若非仓惶之中,怎会遗落在此?看来贼人果然已经将赃物转移了。 “可恶!”白羽音气得连连跺脚,“为什么这帮樾寇总是能抢先一步?都怪孙晋元这玩忽职守的家伙。东西追不回来,本郡主非要了他的脑袋不可!” 严八姐心中亦十分窝火,不过同时也想:人去船空,乃是情理之中的事。却不知贼人是在这里将货物装到了旁的船上,还是弃舟登岸,改从陆路运输?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需要大动干戈地装卸,码头上应该有人看到。 想到这里,他就大步跑出船舱去。见码头上有几个短打汉子正在喝酒,便上前询问兴盛商号货品的下落。只是那几个汉子全都摇头,说道这码头上每天来来去去那么多船只,装货卸货忙个不停,谁会注意到每一条船上的货搬到了哪里? “你们好好想一想!”随后赶到的白羽音从袖中取出一大锭银子,“谁能说出个所以然的,我大大有赏!” “小姐,”那些汉子们道,“我们虽然想要银子,但是真的不晓得兴盛商号船上的货物运到哪里去了。总不能随便指个方向蒙你吧?这里还停着这么多船,你不如去问问船上的人,说不定有人看见。” 他们的态度这样不敬,换在往日,白羽音早就发火了。但此刻,她只着急要帮程亦风追回损失的银两,所以顾不得计较,当即跃上兴盛商号贼船旁边的一艘货船,嚷嚷道:“里面的人,给我出来!本郡主有话要问你们!” 那船上的人睡眼惺忪,听她自称是郡主,才没有破口大骂,然而问到兴盛商号的事情,大家只是摇头。白羽音又唤醒了另一艘船上的人,同样是一问三不知。她越来越焦急,一条船接一条船的叫人出来问话。很快,几乎把整个码头的人都叫醒了。有些人听说了她的身份,只能自认倒霉,而那些没听到她自报家门或者听到了却并不相信的,免不了恼火起来,骂她疯疯癫癫扰人清梦。本来静悄悄的码头一时间充斥着抱怨和斥骂之声,变得吵杂不堪。 严八姐的心中也烦躁焦虑:线索怎能到这里就断了?奸细怎么能凭空消失?一定会留下些蛛丝马迹。白羽音这样胡闹一番,对事情没有丝毫的帮助,只是,此刻还有更好的应对吗?要是过去,他还当漕帮帮主的时候,运河之上哪里没有他们漕帮的弟兄?准能迅速打听清楚状况。然而自从哲霖大闹武林,漕帮已经分崩离析不复存在!漕帮弟兄也都不知所踪。贼人一旦伪装藏匿,要在运河上找他们出来,谈何容易! 正在感慨之时,忽听一人叫道:“咦?帮主——真的是帮主!我不是看花了眼吧?”话音未落,一个五短身材的汉子已经挤到了他的身边,满面皆是惊喜之色。严八姐认出,此人正是原来漕帮里的一个弟兄,名叫张顺水。 严八姐不由也惊喜万分:“兄弟,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说来就话长了。”张顺水道,“不过,其实也没啥好说的。自从帮主走后,咱们不愿听江涛、白浪那两个败类的话,就都叛出漕帮来。我们几个平日里玩得来的,就继续做拉纤、搬运的活儿,混口饭吃。这个码头就是咱们的地盘。” 严八姐听言大喜:“有多少弟兄在这码头上?今天码头装卸的情况你们都清楚么?” 张顺水拍胸脯道:“除非是船上人自己装卸的,要不都要经过咱们的手。” “那条兴盛商号的船——”严八姐指着道,“你们搬过上面的货吗?” 张顺水瞥了一眼:“我没搬过。不过,弟兄们也许搬过。待我找他们来!”又挤进人群去。不时,就带了十来个短打汉子来到跟前。其中有不少是漕帮的老面孔,但也有两三个严八姐未见过的。张顺水说,都是码头上讨生活的人,新近才和他们结拜,便让这些人都和严八姐见礼,照样称他为“帮主”。 无暇寒暄,严八姐只急着询问兴盛商号货物的下落。汉子们朝那船张了张,大多摇头,只有一人道:“那船今天早晨靠岸的时候,我去问过要不要人搬货,他们说不必,只是靠岸歇歇。后来我见船上有两个人夹了个小箱子下来,不知是不是到镇子上去了。我想大概是顺路办点儿事吧——帮主,你找他们做甚?” “他们是京里逃出来的骗子。”严八姐道,“我最看不惯坑蒙拐骗的混帐,所以帮凉城府捉拿他们。” “啊呀,原来是骗子!”张顺水等人惊道,“他们带着许多赃物么?不过,要是他们只夹着一个小箱子下船,而又没有人看到他们搬货,那整船的货物绝对不可能转移到岸上从陆路运走。” 不错,严八姐想,那小箱子里看来是准备去顺丰县兑换的银票。至于其他的现银、珠宝、米盐等物——“可能是搬到了旁边的船上!”张顺水已经得出了相同的推论——经常在水上跑来跑去的人都知道,大货船都配有小艇,遇到水浅,无法靠岸的时候,就把大船泊在深水处,用小艇将货物分批运上岸来。贼人很可能抢占了另一艘货船,或者先已埋伏下了同党,将“兴盛商号”货船上的赃物从水上悄悄转移过去,留下一个空船作为烟幕——然而这样算来,也有可能贼人驾驶另外的货船早已跑得远了,特地将“兴盛商号”几个大字留在这里,以图迷惑追兵! “帮主别着急!”张顺水道,“只要赃物没上岸,就应该还在港里——今天早晨这里起了大雾,到了下午还没有散去,所以昨天和今天进港的所有船都还泊原远处。咱们现在就一艘一艘地查多去,不怕找不出贼赃来!” 那可真是天助我也!严八姐大喜,然而看一眼乱哄哄的河面——白羽音和诸位愤怒的船家吵嚷不休——已经闹成了这副模样,要将船只逐一搜查,谈何容易! 正烦扰时,忽然见到北方水面上火光闪动,疾速向码头靠近。严八姐搭个凉棚一眺望,见是水师的舰船来到,登时喜出望外——这可有救了!当下拨开人群,飞身一跃,在几条船上稍稍借力,即纵到了舰船的船头。可喜那领头的参将他还熟识,名字叫做唐必达。 “严大侠,你不是去顺丰县吗?怎么……” 不待唐必达说完,严八姐已经抢先将自己在这码头的发现简略的说了一回:“唐参将率众赶来,正是时候,赶紧叫船上的人都上岸,让士兵把他们看守起来,一条船一条船的搜查,应该就能追回赃物。” “言之有理!”唐必达点头赞同,当即吩咐左右照办。于是便有水师士兵乘坐小艇先行登岸,约束围观众人,而水师的舰船则随后驶入码头,士兵迅速从一条船跳到另一条船,喝令众人不得吵闹,立刻上岸等候审讯。这时候,和众人吵得口干舌燥的白羽音方还不明白出了什么事,少不得来找严八姐问明情况,接着就拍手称妙,跟着水师士兵搜查货船去了。 很快,水师士兵仔细检查了五条货船,并无甚发现。 “你们可要找清楚了!”唐必达提醒手下,“船上或许有些暗格密室——不瞒严大侠,在下调职来京之前曾经在鄂州抓私盐,那些贩盐的船不仅有暗格,有个还配备密封的大木箱。他们会将盐用油布包裹严实,然后放在木箱里,再压上铅块,沉到水中。官兵去搜查的时候,还以为船为了避免摇晃多下了几个锚呢!” “竟连这种主意也想得出!”白羽音乍舌道,“那说不定赃物还藏在‘兴盛商号’的船上,根本没运到别的地方去。贼人就是想误导我们!” 她是说风就是雨的性格,既然想到了,便要即刻着手来做。于是,边说,边跑回了兴盛商号的货船上,先仔仔细细的绕了一周,看看有没有多余的锚链。之后,又再次进入船舱去寻找所谓的暗格。 严八姐却觉得她如此行乃是多此一举——贼人肯将货船留在此处任由官府搜查,应该料到无论官府搜不搜得到东西,都会将此船没收,试问,樾国贼寇怎么可能将千辛万苦骗得的财物拱手交还给官府?于是,他只寄望于在码头上其他的船只上找出想要的东西。同时又对唐必达道:“唐参将,有几个贼人已经从陆路前往顺丰县,企图兑换现银。该派几个士兵追上去,免得他们从顺丰县又逃之夭夭。” 唐必达以为有理,吩咐手下照办。同时也叫人去将码头上的人按照各自的来历分列站好,以便一旦发现赃物,即刻将疑犯逮捕。这些都办妥的时候,水师士兵又搜查完了一条船,依旧是一无所获。正要继续时,却忽然听到白羽音兴奋的叫声:“真的有暗格!快来看!” 严八姐和唐必达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三步并作两步冲进船舱去。只见白羽音正在底舱里,将满地的竹篮瓦罐扫出一片四尺见方的空,露出一扇门来,插销已经拔起,露出黑洞洞的暗室,不知里面藏了什么。小郡主的神气颇为得意:“怎样?本郡主眼力不错吧?快拿灯来!” 早有水师士兵随后而至,将火把递给唐必达,白羽音即一把抢了过去,朝暗格里照了照,咂嘴道:“里头好多箱子,一定是把赃物都藏在那儿了——啧啧,堆得这么满,难为他们将这些装在竹篮里一样一样运出城!” 严八姐也探头张了一眼,心中禁不住狂喜:这么多的箱子,如果是装满了金银珠宝,只怕能将半个凉城也买下来!即便只是食盐米粮,也价值可观!,樾寇为了骗取这些财物,可谓费尽心机,只是,他们千算万算,最后还是竹篮打水。可见冥冥之中依然有天意,世间之终究邪不能胜正! 他感慨之时,白羽音已经擎着火把小心翼翼地踏上了暗格的梯子,下了几步,忽然一声尖叫,众人以为她中了贼人的机关暗箭,连忙要去搭救,但很快便听到她“砰”的跳到了地下,咒骂道:“蟊贼,竟然吊根绳子在这里,差点儿害本郡主摔下去!”原来刚才只是绊到了绳索而已。 “郡主,下面可宽敞么?”唐必达问。 “宽敞得很!”白羽音挥了挥火把,“都下来吧,看看这群蟊贼从凉城骗了些什么宝贝。”说时,已经上前去检视木箱,见木板厚实,又已经钉死,就摸出匕首来一通乱撬。待严八姐、唐必达和另外两个水师士兵都下到暗室之中,她已将木箱凿开一个洞——香味登时扑鼻而来,是寻常烹饪用的菜油。“这群小贼!”白羽音嘀咕道,“简直饥不择食,什么都偷嘛!菜油能值几个钱?”嗤笑一声,又去撬旁边的箱子。可里面依然是菜油。 如此一连撬开五个箱子,内中除了菜油,什么也没有。大家都好不懊恼:莫非又被贼人耍了?白羽音气急败坏,乒令乓啷将菜油坛子尽数踢了个粉碎,又发疯了似的去凿撬其他的箱子。唐必达连忙拦住:“郡主,或者贼人放些菜油掩护,后面的箱子才是赃物。咱们都拿着火把,小心引着了油,不可收拾。还是先出去。左右这码头已经被水师控制,等天亮了慢慢搜查也可以。” “慢慢查!再叫毛贼们跑了怎么办?”白羽音恼火地尖叫。不过心里也明白万一暗格里失火,出口狭小,他们绝难全身而退,因嘟嘟囔囔地埋怨着回到甲板上。严八姐等人亦随后而出。 外面早已围了好些兵卒,都等着里头的消息,一看众人灰暗的脸色,知道无所收获,难免失望。唐必达向部下们简短地交代了情况,吩咐他们先审问码头上的人,等天亮了再去船里将箱子一一搬出来查验。他说时,看了看天色,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不久,曙色就会取代夜幕。木箱位于船底的暗格中,他想,哪怕是天亮时,那里也伸手不见五指,要一只箱子一只箱子搬出来,得耗费许多时间。倒不如现在动手把船舱拆除,那木箱岂不就暴露在天光下了吗?想到这里,立刻命令手下行动。一旁白羽音乜斜着眼睛,暗赞这个主意高明,口里却不肯表扬唐必达,只冷冷道:“早该想到这样了嘛。快拆——要是这里还没追回全部赃物,就把这里其他的船也拆了,看这帮小贼能把东西藏到——”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忽然传来惊天动地一声巨响,脚下踩空了,却不是往下掉,而是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抛到了半空中,未反应出发生了什么事,又跟着疾速下落。但觉眼前先是一片雪亮,浑身被灼得生疼,很快又落入一片冰冷的黑暗之中。她看见一团狰狞的艳黄在自己的头顶上盘旋,其中又有许多大小不一的黑影在舞动,头脑混沌一片,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又遭遇了何事。过了一会儿,忽觉得胸中窒闷,欲要张口呼吸,却是不能够,好像被人扼住喉咙,又有千钧巨石压住胸口。心里只有一个绝望的念头:完了!我要死了!跟着就失去了知觉。 严八姐也被抛至空中再跌落下来。但是他很快意识到是兴盛商号的船发生了爆炸。同时也想到,大伙儿只怕都中计了。这条船上根本没有任何赃物,那些散落的米粒儿,丢弃的竹篮、瓦罐,以及瓦砾中的珍珠,全都是烟幕,不仅引着他们在这里浪费时间,更诱他们寻找船中的暗格。而暗格里除了菜油之外,只怕还有硝石、硫磺等物,只等追兵一来,就被炸上了天! 他心中既恼火又悔恨:之前明明感觉有许多可疑之处,为什么还一步一步走进贼人的圈套中?公孙天成早已说了,对手是狡猾万分的樾国细作,在数次交锋之中都占尽先机。自己竟还如此大意!又让贼人逃之夭夭! 愤怒与不甘在他胸中如火燃烧。四肢则奋力划水泅游。爆炸产生的巨大漩涡,屡屡威胁着要将他拽向河底,亏得他水性绝佳,才一再化险为夷。猛地手中抓到一把长发,昏暗中看见,正是小郡主白羽音,也不知是死是活,连忙拦腰抱牢了,带着她一齐向水面上泅游。中途也不知多少次被破碎的木板撞到。花了好大功夫,才终于浮出水面。 严八姐环视四周,只见整个码头已经化为一片火海,几乎所有的船只都被波及,连水师的舰船也着了火。由于各条船上的商人船家均已被驱赶上岸,被爆炸和烈火所伤的,皆是水师士兵,有的缺胳膊断腿,哭天抢地于水中挣扎,还有的,身上着火,跳入运河保命。他又看到不远处,有个人浮浮沉沉,虽然面孔朝下无法看清,但是看服色,正式唐必达。严八姐连忙游上前去。“唐参将!”他将唐必达反过来,却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只见其人已经被炸得面目全非,生还无望! 再看看白羽音,也是满面鲜血。不过,乃是因为额头擦伤所致,倒没有什么致命的伤口,况且,探了探鼻息,一丝尚存,只是晕了过去。严八姐即托着她,奋力游向岸边。 岸上的人虽然幸免于难,但此时也乱做一团,商人和船家见自己的船只货物化为乌有,无不捶胸顿足。而水师士兵更是方寸大乱——须知,楚国自组建水师以来,无非剿灭海盗、查禁私盐,并未真正在水上打过仗。此刻火光冲天血染运河,比他们以往的任何经历都要惨烈。见严八姐抱着白羽音爬上岸来,好些士兵即惊惶地迎了上去:“严大侠,出了什么事?怎么会爆炸了?唐参将呢?” “唐参将已经殉职了。”严八姐道,“狡猾的贼人在船上放置大量菜油,只怕还有火药等物,专等咱们上船之后,就点火引爆。” “啊?”士兵们全都惊愕不已,“贼船上不就是西瑶的骗子奸商吗?怎么这样凶残?咱们对付过许多海盗、盐枭,他们见了官兵,都是能躲多远就躲多远,岂有伏击挑衅的胆量?西瑶骗子竟敢用炸药攻击我堂堂楚国水师?也真是太胆大了!” 也无怪他们惊讶,严八姐想,贼船上哪里是什么骗子奸商?根本就是楚国的宿敌。樾寇的铁蹄已经几番践踏楚境,楚国兵卒平民死伤无数。如今他们来楚国盗窃财物,怎不顺手再打击一下楚国水师?怪只怪他粗心大意,中了樾寇的奸计!不由悔恨地重重顿足。而这时,感觉到膝盖剧痛,才发现原来也受了伤。 “不过,贼人是怎么点火的?”有士兵奇怪道,“如果他们一直就潜伏在船上,岂不是连自己也被炸飞了?但若是他们不在船上,怎么能恰好在咱们来到码头又上了船才引火?莫非他们就埋伏在附近?” 此话一出,人群中更加炸开了锅:贼人既然有火药在手,又敢袭击水师,岂不是一群亡命之徒?他们若是埋伏在附近,会不会随时再出来烧杀抢掠?有人大声求饶,要士兵们放他们离去,免得被贼人伤害。又有人嚎啕着喊冤,说自己和炸船的土匪毫无关系,早知会出此等乱子,再大的雾气,他也不在此码头停留。 水师士兵虽喝令众人不得喧哗,但自己如临大敌,不时地四下里张望免得再被袭击。有些人知道严八姐乃是程亦风安排在水师中的,虽无一官半职,但却是个人物,此刻唐必达死了,便以他马首是瞻,都等着他说出下一步的计划。 而严八姐只是皱眉思考:樾国细作潜入楚国,至多也不过几十人,绝对不敢和水师正面交锋,况且,他们还需要将骗得的财物运回樾国去,必不敢节外生枝。不管他们如何引火,这次伏击的主要目的,只是阻挠官府追踪,拖延时间。因此,当务之急,是全速追击,务必将贼人拦截在运河上。于是他挣扎着站起身来,道:“你们先派人回京向程大人禀报此事,其他人,一批在此收拾残局,一批和我继续去追捕贼人!”同时对一旁的张顺水道:“兄弟,哪里还能找到船?我要去顺丰县!” 作者有话要说:近来真是灰常的忙撒 153第152章 程亦风向水师传达了全力追击的命令后就一直焦急不安地等待着回报。只是那一夜,没有任何讯息传来。到次日清早,依然不知情况如何。他心里如遭百虫啃啮,一刻也不得安宁。只能勉强安慰自己:从京城去往顺丰县有路途遥远,水师舰船虽快,只怕要将近一天,或许到黄昏时,就会将贼人抓获,押送着缴获的赃物回到京城。 由于一夜辗转睡不沉实,他头痛欲裂困倦万分,正要勉强起身去户部办公,忽然见到门子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他还以为是水师有了消息,一骨碌翻身下床:“怎么,有人来见我?” “是,大人。”门子道,“永丰米铺的二掌柜要见您。” “永丰米铺?”程亦风好不奇怪,“他有什么事?” 门子摇头:“不过看来是有急事,他说他天不亮就在门口等着了,又怕太早会打扰大人,所以等到这时候才敲门。” “竟有这么奇怪的事!”程亦风嘀咕着,更衣出来相见。不过到达厅堂里的时候,却见有三个五十来岁的男子等着,不知哪一位才是所谓永丰米铺的二掌柜。正要开口询问,却听门子指着其中的两人喝问道:“咦,你们是谁?怎么敢闯进来?” “大人恕罪!”被喝斥的那两个男人躬身行礼,“草民们是嘉瑞米行的三掌柜和金源米行的二掌柜,因为急着要见大人,看到大门虚掩着,就擅自闯了进来。没想到正好遇上陈掌柜,即一同在此等后大人。” 这么说,那个什么“陈掌柜”就是永丰米铺来的?程亦风看了他们三人一眼:“程某和三位素不相识,不知找我有何贵干?” “草民们如何有缘结识大人。”陈掌柜道,“我等都是为了赈灾捐粮的事而来——我们三家米铺的总号都在永州,之前白大人劝我等捐粮赈灾,我等也都写信回总号和财东商量了。本来此事我等义不容辞,不过这两天凉城发生抢货风潮,我们店铺里的存粮几乎被抢购一空,实在无粮可捐,所以……所以……” 原来是答应了白少群要捐粮,如今又反悔了,程亦风虽然失望,但是暗想,劝人行善可以,岂有逼人行善的?既然人家无粮可捐,不可勉强。因道:“我理会得。这两天京中乱纷纷的,让各位受了损失。既然没有余粮,不捐也无妨。只是,希望各家总号若有余力,请踊跃捐助,朝廷也会向各位买粮。不久,赈灾钦差就会去各地收粮了。” 三位商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勉强点头答应道:“一定,一定。”又客套了几句,才告辞离去。然而他们前脚才走,后脚又有几个米铺的掌柜找上门来,所说的也都是一样的话。程亦风起先都表示理解,后来心中不免有些狐疑:米商们同时找上门来,莫非是商量好的?原本劝他们捐粮,也不是要他们在凉城的分号捐,只是想从永州、惠州等地筹集粮食而已。凉城发生挤兑和抢货的风潮,与东海各州县何干?只怕是这些商家目击了今日份额纷乱,生怕抢货的风波扩散到全国,所以想囤积粮食,或者还想趁机发一笔横财呢!于是有些气愤起来:事情到了今日的地步,不齐心协力渡过难关,反而只求一己私利,岂能容他们如此胡作非为?稍后一定要凉城府严加查访,若发现谁囤积居奇,想哄抬米价,一律严惩不贷! 想到这里,忽然又意识到杜绝囤积的确是一项当务之急。无论万山行骗走的财物能追回多少,京城已经人心惶惶,而废止现行户部官票也势在必行。如何在将来很长的一段日子里让老百姓重新安居乐业,只怕着实要费一番功夫,可不能让少数奸商趁火打劫! 究竟用什么策略呢?是了,当时要实施的官买官卖,不就是专为稳定物价而设的吗?黄金珠宝古玩字画之类,他管不着,但是柴米油盐等生活必须之物,可以由朝廷统一经营。一时之间,朝廷没法设立这许多新衙门来掌管买卖之事,只要强行统一定价,即可解决麻烦。 这主意让他灰暗烦躁的心情稍稍好了一些。看看已经是时辰要去崇文殿了,他即叫门子沏了壶热茶来提神,打算出门。 而偏在此时,又有人上门求见。自称是闽州米业会馆的主席,名叫蒋森。乃是一个六十来岁气度不凡的老者,见了礼,便道:“大人,草民冒然登门,是为了捐粮赈灾的事情……” “你不必说了!”程亦风一听到这样的开场白就火气上升,“你们闽州米商在凉城的抢货风潮中损失惨重,如今无法捐粮赈灾,是也不是?” “大人……这……这话从何说起?”蒋森道,“我闽州米商在京城开设分号的没有几家,存粮也不多,虽然这两天被人抢购了一些去,但损失不算严重。我们决定把凉城所有闽州米铺的粮食都捐给户部赈灾。” 程亦风听言不由一愣:“全部?那是……多少粮食?” “也不多。”蒋森道,“只有几万斤而已。闽州米商比不上永州、惠州两处,只能略尽绵薄之力而已。” “不论多少,你们有此心意,已经甚好。”程亦风喜道,“其实朝廷也不是全要你们白白的捐献,也可以平价向你们购买。你既是会馆主席,应该知道闽州各个米行的实力,不知能够在闽州筹集多少粮食?” “这个……”蒋森笑了笑,“不瞒大人,当日白大学士还在江东总督任上,对我们闽州米业就颇为照顾。我此番进京,本来另有他事,正好白大学士号召大家赈灾,我自然就替全体闽州米商答应了下来。原本朝廷向我等平价买粮,也无不可,只不过……”他顿了顿,道:“我听说户部官票被人伪造,不知朝廷买粮是付现银,还是官票?” 程亦风一怔:“你从何处听说的?” “大人何必管草民从何处听说?”蒋森笑道,“其实外面早已经传遍了,谁还不知道呢?就算只是谣言,以后谁还敢收户部官票?哪天朝廷一声令下将其废止,我们这些苦命的生意人,岂不是欲哭无泪?所以,草民斗胆和大人直说——捐粮,我们闽州米商量力而行,捐了这几万斤已经仁至义尽。至于买粮,若是现银,我等一定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朝廷出多少银子,我等就出多少粮食;若是官票,恕我们不能接受。” 程亦风心中恼怒,几欲斥责,可是张开口,却不知要骂什么才好——这蒋森所说的,句句属实。是朝廷一时疏忽,让贼人有机可乘,致使户部官票成为废纸,商人们不愿收取,有甚过错?如今闽州米商尚愿意捐粮,永州、惠州等处,只怕既不愿捐,也不愿卖,那天江灾区的救命粮要去哪里筹集? “朝廷一时之间哪儿有那么多现银?”他好言解释道,“只要你们愿意出粮赈灾,朝廷可以减免来年的税银,这不也和付给你们现银一样吗?” 蒋森笑了起来:“程大人果然不是做生意的人——账面上看来,这也许差不多,可是实际上却差很远哩。如果大人向我买价值二十万两的大米,以后每年免除我五千两的税银,也要四十年才能还清。而我今年少赚了二十万两,到年末之时,拿什么来支付给种粮的农夫,运粮的船家,还有我米铺上上下下的伙计?我总不能对他们说,他们的粮钱、工钱都欠着,分四十年还清吧?” 程亦风素没有考虑过这些,不由呆住。 蒋森接着道:“当初白大学士向我等提议的乃是朝廷出资买粮,大部分现款付清,小部分用税金抵换。彼时还未发生假官票风波,我等当然乐于接受户部官票。眼下嘛……别说官票,就是以粮抵税,我等也不敢接受。朝廷能随时废止官票,也能随时提高税银,本来按一年五千两的税,免除我们四十年的税,勉强可以把钱还清,如果忽然说把税银涨到十万两,免除两年的税就还清了,那我们岂不是吃了大亏?俗话说,胳膊拧不过大腿,咱们这些小小的商家和朝廷比起来,算得什么?吃亏也是吃的哑巴亏!” 他连珠炮似的说了一大篇,程亦风全然懵懂,不知这账是怎么算的。蒋森似乎也看出来了,脸上闪过一丝轻蔑,道:“程大人乃是当世数一数二的大才子,身兼两殿大学士、两部尚书,自然不会像咱们这些满身铜臭的生意人一样精打细算。不过,也就自然不会明白咱们的苦衷啦……无论如何,我方才已经说得清楚,捐粮赈灾,我们闽州米商竭尽所能,也只能捐出几万斤,至于卖粮给朝廷,除非现银交易,否则恕难从命。” “放肆!”他话音未落,忽然门外传来一声怒喝,只见白少群由程家的门子引着,走了进来,面色铁青,才一跨过门槛,就指着蒋森斥道:“你是哪里来的刁民,竟这样和程大人说话?” 蒋森一时被骂愣了,片刻,才结巴道:“白……白大人……草民是闽州米业会馆的蒋森……当……当年大人在江东总督任上的时候,小人曾经拜见过您……这次进京来……那个……大人那天差人来商议捐粮赈灾的事,小人还托府上的那位管事向大人问好呢!” “你不必和本官攀交情!”白少群厉色道,“本官只记得当年做江东总督的时候,曾经和你们这班米商说过,经商之人,钱财是从老百姓身上赚的,没有老百姓,就没有你们的高楼广厦、锦衣玉食,所以你们无时无刻都要记住,老百姓就是你们的衣食父母。你们不仅要老老实实的做生意,还要力所能及的做善事,这样你们的富贵才能长久。尤其是你们这些做粮食生意的,手中掌握的是一方百姓的生计命脉,更不能昧着良心做事。这些话,你是不是当成了耳旁风?” “草……草民哪儿敢呢!”蒋森讪笑道,“自从草民当了米业会馆的主席,每年都倡议大伙儿造福乡里。灾年设粥厂,丰年修桥铺路,平日也要资助义塾,抚恤鳏寡孤独……” “够了!”白少群打断他,“那你方才对程大人说的那番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竭尽所能也只能捐几万斤?什么叫只可现银交易?” 蒋森的冷汗涔涔而下:“草……草民只是……实话实说……朝廷的官票被人伪造了,已经街知巷闻。草民虽然也愿意赈灾,但是……但是……也不能让草民们的生意做不下去吧?再说,今日恁大的风波,都是因为伪造官票的贼人,还有户部渎职的官员,他们捅了篓子,却要草民们背黑锅,草民不服……” “住口!”白少群喝到,“朝廷的事情,岂容你随便议论?就算户部官票真的要作废,朝廷也会发行新票。只要朝廷一日还在,官票就一日有效。你们不肯接收官票,是何居心?是存心想让所有人都对官票敬而远之,让官票变成废纸,让国库空虚吗?” 蒋森不肯辩解,但看他的神色,便知他心中依旧不服。 程亦风虽然恼火此人不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道理,但是平心而论,他说的正是大实话。户部官票的风波是自己失察所酿成的恶果,怎能强迫米商们来分担?当下哑着嗓子,道:“白大人莫要再逼蒋老板,咱们再另谋他法吧!” “可是……”白少群似乎不甘就此罢休,而蒋森得此机会则脚底抹油溜了出去。白少群不得不叹了口气,道:“程大人,你怎能如此心软?日后这批奸商还有谁会把朝廷放在眼中?灾区的饥民可要如何赈济?你可知道,今日一早,也有好些米商到康王府来,对捐粮、卖粮的事百般推脱呢!” “白大人是为此事而来?”程亦风苦笑,“不知大人当初联络了多少米商?到康王府去诉苦的,加上到我这里来哭穷的,只怕愿意捐粮、卖粮的所剩无几了吧?” 白少群看了他一眼:“大人还笑得出来?白某当日联络永、惠、闵、鲁四州的米商,倘若是在京城有分号的,就和他们分号的掌柜商量,若是没分号的,则修书与他们的财东、大掌柜。假银票的事情一闹出来,只怕在京城有分号的米商全都变了卦,那些没分号的,不日也会听到消息……什么现银交易,分明就是有心刁难!”说到这里,忽又问道:“程大人,昨天说发现了贼人的行踪,让水师追击,现在可有消息了?要是追回了赃物,朝廷就有了大量的现银。且不管够不够买粮,至少有了底气,那些米商也就不会再推三阻四。” 要是能全数追回,那自然是最好了!这是程亦风现在最大的希望。可是,现在还是没有一点儿消息。他便摇摇头:“只怕还要再等等吧——白大人现在也去崇文殿么?” 白少群道:“今日家中有些麻烦事,须得告假一天。还望程大人得了消息就派人通知在下。” “一定,一定。”程亦风答应着,即送白少群出门去。不过方到门口,便见一个康王府的家丁风风火火地跑来,道:“大人,郡主找到了!” “果真?”白少群惊喜,随后又沉下脸道:“你们在哪里找到这个不肖女?” “原来郡主昨天跟着水师去追击万山行的骗子。”那家丁禀报道,“不想昨天半夜水师和骗子们在运河上交战,郡主受了伤,方才水师有人回来报讯,就顺道把郡主一起送回王府来了。” “受伤?”白少群变色道,“伤得可严重么?”程亦风则是惊诧道:“骗子和水师在运河上交战?骗子有几多人马,敢和水师开战?” “小郡主碰伤了头,昏迷不醒。”家丁向白少群道,“王妃和兰寿郡主急得不得了,已经去求万岁让太医院来会诊了。至于骗子怎么和水师打起来……”他转向程亦风:“这个小人可不知道。报讯的人去兵部找大人了,大人去了,自然晓得。” 程亦风无心谢他,心已经飞到了运河上。吩咐门子立刻备车,赶去兵部。 “大人!”白少群道,“既然小女已经回家,白某也不急着赶回去。不如和大人一起去兵部吧。” 没有客套的时间。程亦风点点头,登上了白少群的马车。 见到那个风尘仆仆的报讯人,已经可以约略猜到昨夜运河上的惨状。再听其一番叙述,那幅流血的画卷已然展开眼前。白少群万分惊愕:“这群西瑶骗子忒也大胆!竟敢袭击朝廷水师!看来西瑶人如今已经不把咱们放在眼中了!” 程亦风则是感到万分心寒——那些岂是什么西瑶骗子?都是训练有素的樾国细作,如果他早些告诉水师真相,或许唐必达能够有所防范,也不至于伤亡这样惨重。如今,这些人还逍遥法外,不知下一步还会做出什么卑鄙的勾当来。怎不叫人不寒而栗! 正想着的时候,孙晋元战战兢兢地从外头进来,报说昨天派往北方洙桥和宜城两县的人都有消息传回来了,并未见到任何人前来兑换银票。“照此看来,贼人应该还是顺着运河南下了。”孙晋元道,“也许严大侠能在顺丰县截住他们。大人看,还要不要再派些人手去接应?” 程亦风心里没主张:现在追,还追得上吗?这些狡猾的贼人步步占尽先机,追到了顺丰县,又有什么变数? “程大人!”白少群道,“依白某之见,贼人竟用炸药袭击水师,就是想制造混乱,拖延时间。如果咱们畏缩不前岂不正中了贼人的奸计?理应立即追击,决不能让贼人逃了!” 程亦风皱着眉头:不错,如果贼寇不是沿着运河向南逃窜,何必冒险和水师冲突?樾国细作潜入楚国,除了骗取财物之外,不知还有什么阴谋。如果不尽快将他们抓捕归案,只怕麻烦还在后头!当下下令让京畿守备军前往顺丰县协助捉拿贼人,并通过兵部鸽子站向南方各地总兵传令,严查去鼎盛、永兴银号兑换银票之人,同时传令夔州水师,即日起,严查任何从运河进入天江的船只。 兵部的小吏得令便去照办,暗想:这几乎就是打仗的架势了,哪儿是抓贼呀?不过这贼凶残至斯,简直和当年挟持冷千山的杀鹿帮不相上下,不知他们有几多人马?又到底从京城骗走了多少财物? 其他的人现在鞭长莫及,只能坐等消息——不过又哪里坐得住?程亦风时不时起身到门口张望,而白少群则先后几次使人回康王府去询问白羽音的伤势,回报总是说“还没醒”,由请他“赶紧回府去”;旁边的孙晋元就更加如坐针毡:白少群迟早知道白羽音昨天是从他凉城府里跑出去的,到时候还不找自己的麻烦?万山行的人没抓到,郡主又受了伤。在公在私,只怕他的乌纱某难保!他不由得暗暗打算起告老还乡的事来。 大约到了中午时分,有个凉城府的衙役慌慌张张来找孙晋元:“大人,大人!不好了!” 只一听到“不好了”三个字,孙晋元立刻就脑袋嗡嗡作响,不得不硬着头皮问:“又是什么事?” 衙役道:“大树营的乞丐,全都被人毒死了!” “什么?”孙晋元大惊道,“怎么回事?难道是万山行的贼人去杀人灭口?” “只怕是。”那衙役道,“菱花胡同的人去大树营送饭,看到那里的叫花子全死光了,就赶紧到衙门来报案。大人您不在,公孙先生先跟着他们去了。小的就赶紧来禀报。” “真是凶残成性的贼人!”孙晋元跳起来道,“我这就亲自去看看。”说时,向程亦风和白少群等人告辞。 待他急匆匆的来到大树营,那边他的师爷也和公孙天成带着人到了。只见破烂棚户之间倒毙着几十个衣衫褴褛之人,个个七孔流血,死状可怖。孙晋元差点儿吐出来。捂着鼻子道:“还不快查查有何线索?” 仵作上前验看,不时,回报道:“应该是昨天夜里被人毒死的。” “昨天夜里?”孙晋元奇道,“难道不是万山行的贼人来杀人灭口?昨天夜里那伙人不是已经到了五十多里外,和水师打起来?” “也许是他们还有同党留在凉城?”他的师爷道,“恐怕大树营的乞丐泄露他们的行踪,就来痛下杀手,却不知蔡老九已经把一切都告诉了大人?” “也许……”孙晋元紧锁眉头,看公孙天成有何高见。 老先生拈须沉思:“虽然不无可能,但是却又不太合理——贼人已经带着赃物逃之夭夭,又早就设下圈套伏击水师,何必还来做这杀人灭口的事情?为此专门留下一二同党在凉城,岂不是冒了很大的危险,多此一举?” “言之有理!”孙晋元道,“不过,这些贼人的想法只怕异于常人——那个蔡老九呢?不会也被杀了吧?” “小的们方才就已经去菱花胡同找他了。”一个衙役回答,“这时也该有消息了——看,是白神父!” 顺他所指的方向,果然见到白赫德和几个教众惊慌地赶来。一到跟前,便都不住地划十字,有几个妇人还哭了起来。孙晋元不耐烦道:“各位善男信女,别急着哭——你们那位蔡老九到哪里去了?可还活着么?” “蔡弟兄昨天和我一同回到教会,做完晚祷就回去了。”白赫德道,“今天还没看到他。” 孙晋元一拍大腿:“只怕也活不成了——他住在哪里?” “离这里不远。”几位教众回答,“转三条巷子就是。” “还不快带路去瞧瞧!”孙晋元便吩咐。然此时,忽听仵作叫道:“大人,这里还有一个没死的!” 一声喊,把大伙儿都吸引了过去。只见草席之下一个十来岁的少年正瑟瑟发抖。大家见他面色潮红,分明打着冷战,但浑身的衣衫都汗湿了,便知道他病得厉害。仵作拍醒了他,问他此处发生何事。但少年眼神迷茫,全然不知。 孙晋元着急了,上前照着少年的后腰踢了一脚:“你睁大眼看看——你们这乞丐窝的人,怎么都死了?” 少年吃疼,一下蹦起,不过身形摇晃,很快又跌到下去,看到四周的惨状,愕然道:“怎么……怎么会这样?大哥!大哥!”他手脚并用,边爬行,边呼唤。很快就在旁边找到一具尸体,冰冷僵硬,已经死去多时。他便放声大哭起来。 白赫德和诸位教众平日时常接济群丐,不由动容。白赫德上前去,将自己的外衣解下,给少年披上,安慰道:“小虎,天父将你哥哥接走了。你可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少年小虎认得白赫德,不由哭得更伤心了:“白爷爷,我大哥真的被神仙接走了吗?那其他人呢?怎么不接我一起走?” 白赫德方要回答,等得不耐烦的孙晋元便抢先道:“什么神仙妖怪的,别在这里磨磨蹭蹭胡说八道——本官告诉你,你们乞丐窝的人被一群西瑶贼人利用,盗窃朝廷财物,现在贼人将你们杀了灭口——你快说,是不是有人来给你们送了什么吃的,于是大伙儿就都被毒死了?” 小虎呆了片刻:“什么西瑶贼人?不过……昨天晚上的确有人来送馒头……” “那人什么样?”孙晋元立刻问道,“什么时候来的?” 小虎摇摇头:“我没看见。我只听见外面有人喊‘吃馒头’,我大哥说给我拿,后来……后来就不知道了。” 众人相互望了望,想,只怕此人抢到馒头,即时咬了两口,不及将剩下的拿回来给生病的弟弟,便已毙命,结果小虎就因此捡回一条命来。 “这群贼人可真是够绝的!”孙晋元跺脚道,“你们快去看看还有没有活口,或者有人见到贼人的面貌也说不定。” 衙役们领命而行。白赫德便要将小虎带回教会去照顾。公孙天成却拦住了,道:“白神父,先别忙着走。老朽还有些话想要问着孩子。”因问道:“孩子,前天是不是有人给你们铜钱,让你们去绿竹巷买东西?” 小虎点了点头。 公孙天成又问:“是不是买了些瓦罐竹篓,送到了城外的马车上,运的次数越多,给的钱也越多?” 小虎又点了点头。 孙晋元不耐烦道:“公孙先生,这些昨天蔡老九不是都交代过了吗?你又问一次做什么?” 公孙天成道:“大人莫急。多问几个人,才能知道多些细节,从中找出线索来。”接着又问小虎道:“你可知道竹篓瓦罐里装着什么东西?” “里面有东西吗?”小虎奇道,“我没觉得。挺轻的,不像装了东西的样子。不过我没看。” 公孙天成皱起眉头,又问:“那你一共运了多少竹篓瓦罐出城去?” 小虎道:“我运了三趟,后来守备军的军爷们进了城,到处乱糟糟的。看样出不了城了,那些人就叫我们把东西送到他们老爷府里去。” 听得此言,众人都是一愣。孙晋元道:“不是送到码头上‘兴盛商号’的货船上?” “不是。”小虎摇头,“是送到金柳巷的宏运行。我和我大哥一起去那里,是很大的一间米铺。”说到这里,想起自己死于非命的哥哥,又忍不住哭了起来。 孙晋元被弄糊涂了:“怎么又冒出个‘宏运行’来?” “或许是贼人另有一个窝点。”一旁的师爷道,“先派人去端了,免得他们又跑了!” “言之有理!”孙晋元喝令衙役们,“还不快去瞧瞧——果然有‘宏运行’这么一间铺子,就给本官查封了。东西统统没收,人全部抓回来问话。” 衙役们又要在乞丐窝里寻找活口,又要处理死尸,还有些去寻找蔡老九了,早就忙得四脚朝天,哪儿还有人手往金柳巷去?正犯愁时,见到那几个去蔡老九家的匆匆跑回来了,忙问他们有何发现。 “鬼影也不见。”那几个衙役答道,“家里冷冷清清的。邻居说,昨天没见他回来。” “难道是昨天没到家已经被贼人捉走了?”孙晋元看了看公孙天成。 老先生面色阴沉,眉头紧锁,似乎是在思考其中的曲折,又似乎是早已明白了原委,却不愿相信那就是真相。片刻,才道:“只怕他不是被人掳走了,而是根本同万山行是一伙儿,昨夜已经逃之夭夭。” “此话怎讲?”孙晋元惊骇。 公孙天成道:“贼人要带着大量赃物逃走,却也知道官府会对他们穷追不舍。所以他们就制造出一个又一个烟幕,引咱们追赶错误的目标——先是绿竹巷口的茶楼伙计,将我们引到人去楼空的楚秀轩,他们却在绿竹巷里利用乞丐搬走了赃物。接着他们又叫蔡老九前来自首,引我们去追赶‘兴盛商号’的货船,其实是为了袭击水师,而赃物根本就不在那船上。如今为免赃物的真正去向被我们查出,就对大树营的乞丐窝痛下杀手。蔡老九任务完成,自然销声匿迹。” “这……”孙晋元的脑筋转不过这么多弯来。白赫德却正色道:“公孙先生,你怎能如此怀疑蔡弟兄?我亲眼看见他被恶霸逼害,差点儿丢了性命。当时他被打得奄奄一息,是我亲自和几位弟兄一起把他抬进教会去。他又怎么会是万山行一伙儿的?他一定是被贼人掳走了!” 孙晋元也觉得还是这个推测可能性大些,摸着冒汗的额头,道:“我看蔡老九多半也是被掳走了。万山行的贼人狡猾万分,可能早也做了几手准备,除了叫人往船上搬货,也叫人搬去金柳巷,说不定还有别的地方……蔡老九如果是他们一伙儿的,怎么会上交那么一大包银子、银票?” “他不上交一大包银子、银票,我们又怎会轻易相信他的话?”公孙天成道,“如此看来,也许贼人手里掌握的根本不是那两间银号的银票,也可能他们手里的还是现银,只不过藏在了宏运行……也可能……”老先生的眉头已经打起结来,似乎长久以来从未遇到过如此棘手的情况。 “管他这个可能,那个可能——”孙晋元道,“反正先等金柳巷那边有了消息再说——严八姐不是还在顺丰县追查吗?我再出个告示,通缉蔡老九,不管他们虚虚实实,弄出多少花样来,他们只有几个人,朝廷的官兵千千万,总能把他们困死了,抓到了。”说罢,号令手下按吩咐办事,自己则不愿继续在这遍地死人的乞丐窝里逗留,掩着鼻子上了轿,回衙门里等消息去。 过了约莫两个时辰,去金柳巷的衙役们前来回话——那里的确有个宏运行,而且一如小虎所交代,是一间颇具规模的米铺,更加值得注意的是,老板是西瑶人,开业才不过一个月的功夫,算来和万山行几乎是同时来到凉城的。经搜查,其货仓中有米粮七万余斤,帐房有现银五万余两,此外根据账本记载,在凉城几间银号中尚有存款六十余万两——试问一间刚开业的米铺,哪儿来这么多的银两?可见是来路不正。于是衙役们当场查封了宏运行,将大掌柜、二掌柜、帐房等人统统抓回了衙门来。 “哈哈,这可妙极了!”孙晋元本以为自己此番丢定了乌纱帽,不意竟然由此转机,大喜过望,当即升堂审问宏运行的一干人等。要他们交代万山行的同党逃去了哪里,其余的赃物又运向何方,打算乘胜追击,一举破了此案。 谁料那几人都同声喊冤,说自己是正当商人,和万山行素无来往,至于那些银钱从何而来,账本上都记载得清清楚楚,每一笔生意都有单有据白纸黑字,绝对没有一分一毫是不义之财。 孙晋元如何肯信,命人大刑伺候,将几个嫌犯打得皮开肉绽。但几人仍是一齐喊冤,绝不肯承认。 “大人,要再这样打下去,只怕将嫌犯打死了,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师爷献计道,“反正咱们有小虎这个人证,而宏运行里来路不明的财物便是物证,咱们不如尽早把人犯移交刑部,甩掉这个烫手的山芋。” “这个……”孙晋元为难:虽然不失为一条可行之计,但自己却得不到任何的功劳,岂不是白忙了一场?因瞥了眼公孙天成,看他意见如何。 公孙天成早先跟着衙役们亲自去金柳巷,见到宏运行簇新的招牌气派万分,而且,就在这全城戒严,店铺间间关门以逃避哄抢的时候,这间米铺竟然打开大门做生意,连守备军似乎都特别通融,监督着周遭的百姓排队买粮。到凉城府的衙役上前说明来意,抓人封铺时,百姓还颇为宏运行不平,说他们素来价钱公道绝不缺斤短两,而且开业一个月来,时常送米周济穷人,绝不可能作奸犯科。衙役们不予理会,进去搜查赃物。正如他们先前所汇报,宏运行中有米粮几万斤,现银几万两,且有存款六十余万,虽然有些可疑,但并无证据指明这些来路不正,更加无法证明哪些是贼人让大树营的乞丐搬到此处来的。而且,一如宏运行的人喊冤时所说,他们每一笔生意都记载得清清楚楚,只怕找遍整个凉城,没有谁家的账簿比他们更加规矩。 这时候老先生的心里忽然明白了:这一伙樾国细作实在不简单!他们这边厢大锣大鼓让万山行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那边厢早就办了这间宏运行,做“正当生意”。万山行用假银票换取的银两,暗中设法送到宏运行的手里,再由宏运行通过米粮生意,一买一卖,就洗得干干净净,想要追查,何其困难!白羽音在万山行里发现的那些赃物,大概只是来不及周转的一部分罢了。他们知道官府很快就会追查出来,便将计就计,先是利用绿竹巷的店铺将货物暂时隐藏,再利用大树营的乞丐们帮他们搬运,一些运出城外,一些则送到了宏运行——他们让一早就安排好的细作蔡老九假意来官府自首,将官府的全部注意都吸引到了所谓“兴盛商号”的货船上,引得水师落入圈套,而那部分运送出城的赃物却沿着其他的不知什么路径送走了。接着,蔡老九又向众乞丐痛下杀手。虽然人算不如天算,让小虎捡回一条命来,终于还是将官府引到了宏运行,但是一早就对其“正当商人”身份大加粉饰的宏运行,又怎么会让人抓到把柄? 他看着在凉城府公堂上哭天抢地大喊冤枉的几个人,虽然打扮极尽市侩,那帐房还留着老鼠须,但是几人的身材都甚为魁梧,慢说南蛮西瑶没有这样的人物,便是楚国也难得找到如此高大健壮的汉子。他们是樾国人,是樾*人,训练有素的细作。此刻虽然哀嚎得惊天动地,但是这点儿皮肉之苦他们哪里放在眼中?只要他们抵死不承认,官府只有小虎一个证人,却没有站得住脚的物证,未必能将他们定罪,到时,他们还不从从容容地将财物运回樾国去? 他可真是失算了!每每以为自己猜到敌人下一步的行动,却其实落入对方设计的陷阱之中。这群樾国细作仿佛对他颇为了解,成了他肚子里的蛔虫一般——啊,可不是!小莫成日就在他和程亦风的身边,对他做事的方式当然了若指掌!他看轻了这个毛孩子!还以为此人只能做些盗窃机密,传递书信之类的事情!没想到,这个樾国小贼奸猾至斯! 如今后悔也没有用处。非得想出一条补救之计,且非得与自己往日行事之法大相径庭,才能让樾寇防不胜防。该如何?他紧锁眉头:敌人大费周章,其主要目的之一应该就是攫取财物,同时用假银票扰乱楚国。如今唯有设法将财物追回,将假银票造成的损失减到最低,才能打破敌人的奸计。程亦风是处理假银票案的全权钦差,依照常理,此案在凉城府审理,之后会移交刑部,程亦风不肯冤枉无辜,只怕连“屈打成招”这种手段也不肯用,只会吩咐搜寻证据来证明宏运行的确和万山行是一伙儿,不知拖到几时,正好就给了敌人无穷机会来应变。倒不如…… 他心里忽然有了一个计策,因低声对孙晋元道:“大人,老朽也觉得这些贼人甚是狡猾,还颇能捱苦,只怕再打下去,他们也不会老实交代。师爷说得没错,咱们有小虎这个人证。不过,论到物证,咱们有些站不住脚——宏运行里的米粮、银钱,没有哪一样上面写着‘万山行’或者‘赃物’。不过,那米粮、银钱上也没写着‘清白’。这案子关乎国库,牵动国家之根本,既然是非常之案件,不妨用些非常手段——咱们大可不必再和他们胡搅蛮缠,索性将宏运行所有财物没收,上交朝廷——现在朝廷要赈灾,要设法发行新官票,还要抚恤遇难的水师官兵,缺的不就是米粮和银两吗?只要有了米粮和银两,凉城的大乱子也可以平息下去,大人岂不是大功一件?” “说的也是!”孙晋元摸着下巴,又担心道,“不过,咱们并不知道宏运行和万山行到底是何关系,他们的财物中有多少是赃物,会不会冤枉了他们?” “怕什么?”公孙天成道,“老朽不是说了吗?那米粮、银钱上又没有写字,还不是大人说有多少,那就有多少?万一说的多了,日后抓到了万山行的贼人,他们听说有人替他们顶了一部分的罪责,岂不笑得合不拢嘴?” “果然!”孙晋元喜道,“不过,这些人迟些要移交刑部,他们向谭大人喊冤,向程大人喊冤,说我屈打成招,到时候老先生你又不肯承认这都是你的计策,那我岂不吃不了兜着走?” 公孙天成笑了笑:“大人何须担心他们去刑部喊冤?只要不给他们喊冤的机会不就行了?咱们且将这几个贼人押下,打一顿,审问一轮,再打一顿,再审问一轮,他们若是招出同党的下落,自然最好,若是嘴硬不肯说,咱们索性写好供词,将他们打死,捉着他们的手指画了押,到时候他们只能去阎罗王面前喊冤了!” “啊呀,老先生你……”孙晋元讶了讶,低声阴阴地笑了起来,“原来老先生你还有这么狠毒的招数,我还以为你和程大人一样是个正人君子。” “大人过奖了。”公孙天成笑道,“老朽岂敢自称正人君子!况且,方才我已说了,遇非常之事,须得用点非常手段。这案子若能就此快刀斩乱麻地解决了,对大人您,对程大人,都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何乐而不为呢?” “说的好!”孙晋元道,“就这么办吧!”当下叫衙役们将宏运行的一干人等拖下去继续用刑审问,并吩咐师爷先写就一篇供词,有备无患,自己则率领余人和公孙天成一起火速赶往金柳巷,准备亲自将里面的“赃物”清点一回,以便交给程亦风。 只是,才走了不到一半的路程,车轿忽然停住了,隔着轿帘,便听到喧嚣声震天,而且人潮汹涌,如惊涛拍岸,将他的轿子推得摇摇晃晃。 凉城不是还在戒严吗?又出了什么事?他探出头去看,只见自己正经过夷馆附近,好些藩邦人士正在离他不远处愤怒地挥舞着拳头,其间夹杂着一些中原打扮之人,不过说话带着西瑶口音,正大声抱怨道:“这还有天理么?朝廷是要赶绝我们!什么天朝上国,根本就是恃强凌弱!我们走!今生今世,再也不到楚国来做生意了——不,我的子子孙孙也都不再和楚国人做生意!”嚷嚷着,那几个西瑶人就甩着胳膊要走。旁边的守备军兵士上前阻拦,言道戒严期间,谁也不能离开自己的住所。 “我们是西瑶人,自要回西瑶去!”那几个商人愤怒道,“他们婆罗门人、蓬莱国人,都要回自己的国家去。你凭什么拦着我们?你楚国爱戒严就戒严,可管不了我们!”听他们这样说,旁边那些模样各异的藩邦人士纷纷点头赞同,有的甚至出手推开守备军兵士。情急之下,兵士们纷纷亮出兵刃。 “啊呀,杀人了!”有人尖叫。但也有人道:“怕什么,和他们拼了!本来我们客居楚国,就处处受他们的委屈,一时收关税,一时收铺面税,就连什么寺庙道观的税,也是外藩的僧侣交得多。然后又说什么地方不可以居住了,什么东西不可以买卖了,楚国朝廷的花样儿一天一个,总之就是把我们当成了畜生,随意宰割。自己惹出了麻烦,也要找咱们顶罪——左右是被他们欺凌,不如拼一拼,说不定杀出一条活路来!” 这话如同火星落在了油锅里,“哗”地炸成了一片,那些藩邦人士个个挥舞拳头,向守备军士兵攻了过去。本来守备军人数不多,乃是仗着老百姓对他们有几分畏惧,才可以三两人守住一条街。现在几乎整个夷馆的人和周遭的藩邦商人一同杀了出来,他们双拳难敌四手,很快就鼻青脸肿,败下阵来。有的飞跑去旁边的街道求援,还有的看到了孙晋元的车轿,便大喊道:“来得正好,快快帮我们制服这群刁民!” 他们不喊还好,一喊出声,众人都知道是孙晋元到了。有人即刻嚷嚷道:“就是这个狗官!不问青红皂白就把倪掌柜抓了起来,又把宏运行给查封了。说什么宏运行是万山行的同党,制造假官票骗取朝廷的银两。世上哪儿有这么荒唐的事情!倪掌柜的为人如何,宏运行是怎样一家铺子,咱们和他们做过生意,难道还不晓得吗?怎么能单凭倪老板是西瑶人,就把他抓走了?咱们这里这么多西瑶商人,是不是也全都要抓走?我看根本就是楚国朝廷有心针对西瑶!” “可不是!”好些西瑶商人附和道,“既然万山行是骗子,他们自称是西瑶人,说不定是其实是婆罗门人、蓬莱人,甚至是楚国人。就算他们真是西瑶人,难道西瑶所有的商人都是骗子吗?我西瑶广开海陆贸易,商旅遍及四海,如今要把所有西瑶商人全都逮捕了,把我们的店铺全都查封?哼,我看说不定是最近凉城闹哄抢,连官老爷都抢红了眼,想要夺取宏运行的米粮和银钱却找不出理由来,就硬给他们安上个罪名!” “一定是!”这次接口的人是地道的凉城口音,“朝廷最近缺粮缺钱,软硬兼施逼迫米商们捐粮赈灾。我听说闽州米业商会的蒋老板今天早晨被程大人和白大人痛骂了一顿,嫌他捐得不够。只怕现在朝廷等不及捐粮,直接抢粮了!所以照我看,朝廷不是针对西瑶商人,分明就是缺钱缺粮,要拿咱们生意人开刀。” “岂有此理!”孙晋元气得头顶冒烟,迈步下轿,让衙役将冲在最前面的几个人制住。“你们这群刁民,你们哪知眼睛看到朝廷抢钱抢粮?万山行和宏运行的案子究竟来龙去脉如何,几时轮到你们来过问?” “大老爷审案自然轮不到我们过问!”有人道,“但是大老爷抢我们的东西,难道还不准我们开口么?我是临渊会馆的,宏运行的倪掌柜就是临渊人,对我们会馆总是慷慨解囊。西瑶人出来闯荡生意,讲求互相照顾,亲如一家。倪掌柜就好像我的手足一般。如今他被人诬陷,不仅我要管,我们所有临渊会馆的人都要管!” “你……”孙晋元几时被人如此当街顶撞过,竟哑口无言,片刻,才怒道:“反了!真是反了!快把他们都给我抓回去!” 衙役们面面相觑:骚乱的商贾人数几倍于他们,怎能抓得了?幸亏这时候见到方才逃走去报信的守备军搬了救兵来到,乃是一支五十人的巡逻队伍,个个都端着明晃晃的兵器。夷馆跟前的形势这才逆转了过来,有些胆小的商人立刻逃之夭夭,走得稍慢些的,则被官兵团团围住。不一会儿的功夫,闹事的众人便被全数制服,多数低声抱怨兼讨饶,只有几个还吆喝着:“怎样?还自称天朝上国礼仪之邦,我们既没有偷也没有抢,凭什么抓我们?敢情是想把我们的铺子也查封了,好拿财物去充公,是也不是?” “就是,你奈我何?”孙晋元低声骂道,“反正万山行不知用假银票骗了多少钱,朝廷的大窟窿也不知多少银子才填得起来,就把你们这些刁民统统当成西瑶骗子抓了,乱棍打死,到时候本官说你们铺子里全是赃物,你们找阎罗王喊冤去好了!”一边嘟囔着,一边叫衙役和守备军赶紧将这些暴民都押送到凉城府的大牢里去,自己则对身边的公孙天成道:“老先生,你说的那个计策可真不错,万试万灵。和这些暴民还说什么道理,讲什么证据?” 公孙天成皱着眉头:难道他又算少了一样?宏运行的人才刚刚被捕,夷馆这里就闹起事来,多半是有人挑唆!这人在哪里?是那几个叫得最凶的吗?有几个人?他看着被衙役五花大绑的一群人,心底只是发寒。而偏偏这个时候,见到对面还有乘车轿,前面的家丁打着灯笼,竟赫然是康王府的人。 “孙大人,你看……”他指了过去。 孙晋元回头的时候,对面的轿帘也揭开了,康亲王从上面走了下来。“啊呀,王爷!”孙晋元赶忙连滚带爬地跑了过去,“王爷几时来的?让王爷受惊了,下官罪该万死!” “倒也真是挺吓人的!”康亲王冷冷道,“除了当年樾寇兵临城下,凉城已经很久没这么混乱了——怎么单单这一年,就一个乱子接着一个乱子。你这个凉城府尹,可真是尽责!” 孙晋元的冷汗涔涔而下:“下官失职,下官罪该万死。王爷要到哪里去?下官命他们给王爷开路,免得再有暴民骚扰。” “暴民?”康亲王冷哼一声,“凉城本是天下名都,百姓安居乐业,原本可以说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怎么一夜之间冒出这许多暴民来?” “下官……”孙晋元还要解释,却被康亲王打断了:“你也不必诸多解释。本王掌管的是宗室事务,旁的杂务,本王不想理会。我出门来是想去找我的好女婿白少群——他女儿病成这个模样,他却还在外面不回来?难道他忘了,他只有霏雪这一个女儿?” 说到这话题,孙晋元只觉两腿打颤,生怕康亲王知道白羽音乃是从他的府衙跑去追随严八姐的。“白……白大人也忙着处理万山行的案子呢。”他结巴道,“早晨下官见他在兵部,这时……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只怕和程大人在一起。正好下官要去向程大人禀报些重要事情,就让下官替王爷传个话吧。” “要是传话有用,老夫还要亲自出门去找他吗?”康亲王呵斥,但顿了顿,又道:“好吧,你去找他。老夫可懒得再和暴民打交道——真不知凉城真怎么会变成这样!”说着,怒冲冲转身上轿,一行人向王府而去。 直到他们走得远了,孙晋元才舒了口气。回来向公孙天成道:“先生,我这就去找白大人,不如烦劳你去点算宏运行的财物?” “这……”公孙天成犹豫一下:宏运行原本是此案的转机,他决不能再让其变成贼人手中的武器。他一定要让案子能够了结得铁证如山!当下点了点头:“好吧,大人慢走!” 作者有话要说:童鞋们,某窃更新迟了,不好意思哟。 其实某窃也没想到这个故事会写到这么长啦。从某窃大学开始,一直写到现在某窃当了大学老师……嘻嘻。刚上任的助理教授哟,可能会比较忙的。不过会保证继续填坑的。大家新年快乐吧! 154第153章 其实白羽音并没有昏迷不醒。回到康王府没多久,她就已经醒了过来,觉得自己额头火烧一样的疼,便叫丫鬟拿镜子来看,见缠着白布,又渗出殷殷血迹,她便尖叫起来——怎么办?这可破了相了!因狠狠将镜子丢了出去,接着又把手边能抓到的东西一件一件砸出去,吓得丫鬟们惊慌失措,有的壮着胆子边躲闪边劝慰,有的则逃出去向兰寿郡主和康王妃求救。但白羽音发起癫来,谁能制得住?慢说几个留在房内的丫鬟屡屡被砸中,就连闻讯而来的康王妃母女,也差点儿被一个香炉打中。直到整间卧房里能够搬得动的东西几乎全都被糟蹋了一遍,白羽音才累了,扶着床柱坐下,嘤嘤哭了起来:“怎么办?破相了!他以后再也不会喜欢我啦!” 兰寿郡主赶忙上前来安慰:“谁说一定破相?太医说最多留下一点儿淡淡的红印子而已——再怎么也好过凤凰儿呀?再说,之前你不是说亲贵小姐们流行在额头上描一朵金莲花么?岂不是正好遮住?” 凤凰儿?谁要跟凤凰儿比?白羽音哭得更凶了。谁稀罕竣熙喜不喜欢她? “你不要理她!”康王妃怒道,“这个丫头真是越来越不听话,我三令五申,要她做好本分,不许再出去胡闹,她却屡屡阳奉阴违。如今搞成这个模样,都是她自作自受!” “可不是!”康亲王也走了进来,“捉拿万山行的贼人,自有官府去做,关你什么事?岂要你去狗拿耗子?” 白羽音泣不成声,没法回答康亲王的话。 “父王何必再喝斥她?”兰寿郡主心疼道,“霏雪已经受了教训。女儿看她是被吓坏了。谁知道那些西瑶骗子竟然敢用火药袭击朝廷的水师呢?哪里像是普通的骗子?简直是一伙土匪反贼呢!” 康亲王“哼”了一声:“被吓坏也是她自找的。你们妇道人家就知道宠着她,结果她越来越无法无天。你们出去,待老夫来教训教训她!”当下不顾康王妃母女的抗议,将她二人请了出去,自己上前对白羽音道:“你有胆子出去胡作非为,就不要在这里哭哭啼啼。我来问你,万山行不是已经销声匿迹了吗?怎么忽然又去搜查绿竹巷?一时又说绿竹巷出了瘟疫?你又因何会和水师一道?你从头到尾,老老实实给我说出来!” 白羽音抽抽搭搭,见外祖父满面严肃,不是自己随便撒娇撒泼就能糊弄过去的,只得将一切原原本本交代了一回,只是万山行原为樾国细作,此事关系重大,她便隐瞒不报,只道:“只怕这些人不是西瑶骗子,真的是土匪反贼呢!我看朝廷须得多派兵马,搜遍全国,也要把他们搜出来。” 康亲王面色阴沉,显然也不相信万山行只是奸商骗子:“朝廷要多派兵马还是少派兵马,关你什么事?慢说不关你的事,便连我也管不着。你好好在家里待着养伤吧,再要出去找死,我只当没你这个外孙女!”说着,拂袖而去。 白羽音见他跨出了门,才敢松一口气。却不知他对自己的话还有没有怀疑,于是扑到窗口偷看。只见到康亲王吩咐家丁,速速找白少群回来。家丁愣了愣,道:“姑爷才去程大人家里,方才送郡主回来时,已经有人去找了,怎么现在又要去?” “叫你去就去!”康亲王道,“有急事——你就说,他女儿伤得严重,就要死了!” 家丁被喝斥,才忙不迭地去了。白羽音心里便犯了嘀咕:她父亲和程亦风没什么交情,怎么一大早跑去程亦风家?难道自己对程亦风有意,这事被觉察了? 不由吓得差点儿跌倒:那还了得?从今往后,岂不是要发动康王府上下将她看牢,再不让她去见程亦风? 但转念一想,忽又脸红起来:康王府上下要培养她做太子妃,无非是为了王府的地位更上一层楼,而竣熙那傻瓜心里只有一个凤凰儿,况且竣熙自己也是个难成大器的家伙,怎比得身兼两殿大学士、两部尚书的程亦风?说不定康亲王忽然改变了主意,想要以联姻为手段,将程亦风拉为己用? 这两种想法在她的心中交战,一时这边占了上风,一时那边又后来居上,使得她片刻也不得安宁,只盼着父亲能早点儿回来,好仔细打听个究竟。可是她催着丫鬟问了一次又一次,直到黄昏时分,还是不见白少群回来,一时说在兵部和程亦风一道处理水师遭袭击的事,一时又说去了户部帮忙处理赈灾的事。后来康亲王等不及,竟亲自出门寻找。白羽音也再按奈不住,逼迫一个丫鬟顶替她睡在床上,自己跑去康亲王的书房里躲着。如此到了掌灯时分,康亲王回来了,又过了大半个时辰,白少群才到了家,问道:“岳父大人这么着急找小婿回来,是什么事?” 康亲王道:“自然是和万山行那案子有关的事——这些人竟然敢袭击水师,只怕另有来头。” “我也知道了情况。”白少群道,“起先我还真怕他们能一举将赃物追回,那赈灾的银子就全解决了,我们让米商拒绝捐粮、借粮,岂不是毫无用处?如今倒好,真不知他们上哪里引来了这样一批大胆的贼人,不仅赃物没追到,还让水师损兵折将!” 咦?白羽音藏身在一只大木箱中,虽看不见康亲王和白少群的神色,却听到他们言语之中的欢喜之意,不由怪道:朝廷赔了夫人又折兵,他们有什么可开心的?让米商拒绝捐粮、借粮,这又从何说起? “程亦风现在查出这些人是何来头了么?”康亲王问。 “没有。”白少群道,“不过孙晋元方才来找我的时候和我说金柳巷的宏运行就是万山行的同党,万山行将不少赃物藏匿在宏运行中。他已经逮捕了宏运行的一干人犯,同时将宏运行也查封了,说单是现银就有好几万两,存在银号的还有六十多万。程亦风的那个幕僚公孙天成已经亲自去点算了。如果缴获的赃银数目当真如此之大,应该足够程亦风度过赈灾的难关。那我们的大计只怕会有阻滞。” 康亲王笑了起来:“原来宏运行是这么一回事。那可好,让他查封去,让他拿宏运行的米粮、银钱赈灾去,拿得越多,他的麻烦就越大。” 麻烦?白羽音心中一紧,屏息细听。 白少群似乎也不明白康亲王的意思,问道:“岳父大人,宏运行有什么蹊跷之处么?” “你不知道!”康亲王笑道,“我一听说万山行的贼人胆敢袭击水师,就觉得这帮人大有来头。如果程亦风说他们是乱党逆贼,甚至说他们是樾国或者西瑶的奸细,那到时候,这一场大乱子就成了战争。大伙儿顾着和樾国和西瑶交涉,或者顾着剿匪平寇,说不定就让程亦风平安度过难关——他这个人没什么本事,就是运气特别好,越是乱世,他就越是走运!我当时可真着急得不得了,想找你回来另商计策。谁料忽然冒出一个宏运行来,真是天助我也!你知道我方才在夷馆前面看到什么?”当下,将众商人如何闹事,最后被孙晋元全数抓走,等等,详细描述了一回。 “竟有这等事?”白少群惊道,“孙晋元可没有和我说。” “他怎么敢说?”康亲王冷笑道,“人是他抓的,铺子是他封的,那群暴民在夷馆跟前口口声声骂他是‘狗官’,他还不想方设法把事情压下去?我看他原本是想要邀功,没想到邀出一个麻烦来,现在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走下去——越走,就对咱们越有利!” “一下抓走了这么多华夷商人,其他的人若不是吓得道路以目,就是准备豁出去大闹一番。”白少群沉吟道,“这样米商们和朝廷结下了梁子,只怕有了银子都不肯卖粮给朝廷,那赈灾的粮食依旧没有着落……不过,既然篓子是孙晋元捅出来的,就不怕程亦风知道之后追究孙晋元的责任?” “你怎么老想着赈灾的事情?”康亲王道,“你忘了,当初老夫提议你用赈灾粮来做文章,是想引出什么话题来?” “新法——”白少群道,“岳父大人是想让程亦风拿不出赈灾粮,引起天江民怨,然后借题发挥,说旱灾乃是新法有违天意——借此重演真宗朝废除新法逼死于适之的那一幕。” “亏你还记得!”康亲王道,“不过,拿老天爷来说事,总有些牵强。真宗和当今圣上不同,和太子又不同,谁知道这父子两个会做何反应?而且天江饥民要闹起骚乱来,不知几时消息才能传到凉城,到时候说不定骚乱都平息了,始终不是一条十拿九稳的计策。倒不如现在让凉城的商人们先闹起来——你今日不在夷馆,没听到他们怎么说——说朝廷的政令一忽儿这样一忽儿那样,一时收这个税一时收那个税,搞得天下大乱了,又要逼他们来顶罪,简直就是不给人活路了——你听听这口气,像是谁?” “像……像……”白少群似乎一时想不起是谁了,但又好像记起了什么,甚为激动。白羽音听到他脚步急促,在书房里团团转了几圈,又去书架上拿书,还一时不小心,将一大摞书“稀里哗啦”拂到了地上。她心中怪道:一群刁民口没遮拦地乱抱怨,难道还会在书里有所记载? 正想着的时候,听白少群颤抖着声音念道:“政令之出,既快且繁,其势虽如雨后之笋,其效却如洒地之钢钉——初一加税,初三复又减税,初五令人养蚕,初七复又使人挖河。慢说小民惶惶不知何所适从,即便州县官员亦如坠云雾之中!此如何不似向人脚前洒钢钉,忽左,忽右,忽密,忽疏?洒钉之人逍遥万分,而行路之人则叫苦不迭矣!” 什么乱七八糟的?白羽音听得莫名其妙。但白少群还一路念下去,什么“呜呼,天朝之前路钢钉遍布”,什么“国将不国”,直听得她头都大了,康亲王才打断了白少群,笑道:“正是这一篇,是你父亲右安公当年任户部侍郎的时候弹劾于适之的奏本。可惜那时候于适之正得势,右安公一片赤诚,却被真宗先帝降职外调,郁郁而终!谁料之后真宗先帝终于还是翻然醒悟,明白祖宗之法不可废,拨乱反正,将于适之这个狂徒赶出崇文殿!” “先父的文集在于适之得势的时候,自然不能轻易传出去给人看,等于适之死了,新法已然废除,也不需要先父大声疾呼。”白少群叹了口气,“我想他老人家在天之灵只怕怎么也没有想到,景隆变法的风波才过去二十几年,又有人要逆天而行,修改祖制,而且偏偏皇上和太子也都不顾景隆变法的教训,再次让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当权得势——他们提的新法,和景隆变法几乎没什么两样!” “不错,什么新法!根本是旧事重提。”康亲王道,“当初如果不是看在太子兴致勃勃的份上,老夫早就反对了。如今听说太子也对新法失去了兴趣,甚至怀疑程亦风是不是个忠臣——如果这个时候凉城的华夷商人起来闹事,说新法逼得他们走投无路,你说程亦风能瞒太子多久?再有,当初为了支持太子搞新法,咱们不是暗中拦下了许多联名反对变法的折子吗?还有好些官员,咱们亲自写信给他们,劝他们暂时不要和太子作对。如今,是他们站出来说话的时候了。” “小婿也正有此意!”白少群道,“原本是打算等到天江饥民揭竿而起的时候再联络这些同僚,如今既然凉城出了乱子,打铁趁热,我立刻写信给他们,让他们上折子,反对新法,弹劾程亦风!” “甚好。”康亲王道,“你可以同他们说,他们如果忘了当初那折子是怎么写的,我这里还留着呢!” “不是烧掉了吗?”白少群惊讶。 “篇篇都文采飞扬,我怎么舍得烧呢?”康亲王笑道,“都在这里——”似乎是打开木匣的声音。白羽音从木箱的缝隙里看过去,只见到康亲王站在对面的柜子跟前,但看不确切他打开了那一只盒子。她心中只是一阵发寒:原来康亲王和白少群如此怨恨新法,早就等着程亦风垮台。唉,什么新法旧法,只要大家共享荣华富贵,何必在乎其他?如今可怎么办呢? 她在箱子里藏得久了,手脚都发了麻。好容易等康亲王和白少群离开,才悄悄爬了出来,又怕离开卧房太久会被人发现,不得不溜回去。在床上挨到半夜时分,才蹑手蹑脚地起身,从首饰盒里取了一枚夜明珠照亮,到康亲王的书房里去寻找反对新法的折子。 夜凉如水,她害怕露出行藏,行动万分小心,一点儿声响也不敢出。如此摸索了大半个时辰,才终于发现那个盛满奏章的匣子,借着夜明珠的光亮一看,只见那里面有十几本折子,其中大部分是联名上书,后面具名所占的篇幅几乎和正文一样长。另外还有几本是京外的官员写的,大多斥责新法误国,提醒竣熙千万不要让景隆变法的悲剧重演。 白羽音对政务最无兴趣,看到其中剖析新法利弊的文字就头大如斗,只看到那些“呜呼哀哉”“祸国殃民”之类的字眼,才能感觉出这写折子的人是多么地痛恨新法。虽然他们没有一个说程亦风是奸臣,甚至有些折子没有提到程亦风的名字,但篇篇都说,新法误国,一旦实施,必将楚国百年基业毁于一旦,届时,不仅推行新法的人,甚至那些没有站出来反对新法的人,都是大逆罪人——这还不是矛头直指程亦风吗?竣熙现在已经疯疯癫癫,见了谁都想找茬,若看见这些,不知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情来。 她心中焦急,抱起奏章来便欲烧毁,但才举步,忽又觉得自己很傻:烧这些有什么用?康亲王和白少群已经联络反对新法的大臣,重新联名上奏,凭着他们的本领,洋洋洒洒几万言,岂在话下?自己烧掉这些折子,无非是让康亲王知道家里出了个“内鬼”罢了! 不行!还是趁早去通知程亦风,让他有所防备!于是转身要出门,却又停住——这怎么能出得了口?难道和程亦风说,她的外祖父和父亲正谋划要加害他吗?康王府是怎样一个卑鄙的地方!先前为了要扶她上太子妃位,累得符雅伤心内疚,决然悔婚。这事虽然龌龊,但间接为白羽音扫除了一个情敌,倒也罢了。现今却将魔爪伸向了程亦风这个大好人大忠臣——为什么她会是这样一个家族的一分子?偏偏,离了这个家族,她又什么都不是? 她恨得暗暗跺脚:算了!豁出去了!她就要程亦风看看,她怎样大义灭亲! 溜出康王府,一路直向程府去。跑急了,她才确实感到昨夜那一场爆炸在她额头之外所造成的损伤。还不到一半的路程,她就已经胸闷气短浑身酸痛。不过,却不肯就此放弃,咬牙坚持着,终于在下半夜跳入程家的后院。 这里她早就熟门熟路,一落地,便看到程亦风的书房还亮着灯,于是大步奔上前去,才要唤出声,却听到公孙天成的声音:“康亲王狼子野心,怎么会放过这个兴风作浪的机会?”白羽音的喉咙霎时梗住:这是她要说的话,怎么被人抢了先? 她驻足不前,听老先生还有何下文。 不过说话的不是公孙天成,而是程亦风,声音略带沙哑,似乎着了风寒:“先生的意思是,夷馆跟前闹事的商贾都是受了康亲王的唆使?虽然也有这样的可能,不过,凉城府这样证据不足就抓了人,再加上这两天凉城早已人心惶惶,或许是商人们自己忍不住了,出来抗议呢?” “即便是这样,康王爷见到了群情激愤的华夷商人,必然会利用他们来东山再起。”公孙天成道,“现在大人四周危机重重,如果被这老狐狸暗算,一味将事情闹大,最后把罪责都推到你身上,大人怎么承受得了?” 原来公孙天成还没算出康亲王打算从新法上做文章,白羽音想,不过老先生也够厉害的,只不过在夷馆碰了一面,就知道康王府会有所行动——唉,或者应该说康王府的野心早已路人皆知,随便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立刻让人看出下面有肮脏的计划。 “我不怕背负罪责。”程亦风道,“这一切说到底都是因我失察而起。不过我也绝不会让人浑水摸鱼,借破坏社稷大业来争权夺利。康王爷是怎样的人,我清楚得很,自会提防他的。不过,先生方才说白大人背后怂恿米商抗捐,我却不大信。今天一早,白大人就狠狠训斥那自私自利的闽州米商。后来又同我一道多方筹措赈灾款项……我虽和他没有深交,又曾经觉得他古板守旧,但说他拿救灾大事当儿戏,总是不太相信。” 唉,程亦风啊程亦风,你可真是太善良了!白羽音摇头,别人算计你,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公孙天成亦是叹息:“大人看人总是把人往好处想。难道经过了小莫这个教训,还不够吗?白少群是康亲王的女婿,他父亲白庆岳当年曾经写过十七篇万言书阻止景隆变法,弹劾文正公。白少群难道单凭古板守旧就做了康亲王的女婿?” 呵吓!白羽音暗惊:自己素未谋面的祖父曾经激烈反对景隆变法,这是她几个时辰之前才听到的,公孙天成却早已晓得。这老头儿,难道把满朝文武的家底都摸了个透? “先生多虑了。”程亦风道,“白大人不见得一定和他父亲政见相同。我素未听到他对新法有半句怨言。再说……唉,我不想因这事和先生争论下去。万山行是樾国细作——樾国人岂不最想看到我们内讧不止吗?不管康王府那边是何打算,我们若是集中精力和他们争斗,高兴的只有樾国人而已。倒不如想办法赶紧把假官票危机和天江旱灾一举解决。那个宏运行——大树营的小乞丐不可能无故冤枉他们,有此人证,他们已经无从抵赖。即便不是万山行的同党,也贪图财物替万山行提供隐蔽地点,无非抄出来的那些银两和米粮有多少是他们的生意所得有多少是赃物而已。我就不信,找不出物证来。只要证据确凿,旁人还能做什么文章闹什么乱子?” “大人想的是不错。”公孙天成道,“从没有瞒天过海的事情,只要是人做出来的,一定留下蛛丝马迹。但是,为什么还有冤案错案?那是因为人力有限,未见得可以发现隐蔽的线索。这样一直查下去,也许一两个月,也许一两年,也许十年二十年——或许也可能永远找不到那线索。天江灾区的饥民不会等到案情大白于天下再吃饭。激愤的华夷商人不会等到真相水落石出才闹事抗议。而那些别有用心人,更加不会袖手让大人慢慢去查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大人,没有时间了!我们不是在和康王府斗,我们是在和时间斗!” 程亦风当然知道,所以不管他怎么疲惫,都不允许自己休息,一味地坚持着。然而沮丧和挫败感,总是在侵袭着他:“先生莫非有办法能斗赢时间?” “有,”公孙天成道,“而且老朽已经着手做了。只不过,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法子。”他压低了声音,大约是凑在程亦风耳畔窃窃地交代,白羽音并听不见。过了片刻,只听程亦风吃惊道:“这……这怎么行?先生怎能如此行?你明知道这是……” “除此而外,老朽没想到别的化解之法。”公孙天成道,“我正是料到若事先和大人商量,大人必不愿意——说不定还像当初老朽提议用黄花蒿破坏樾国的田地一样,大发雷霆训斥老朽——所以老朽就先斩后奏——大人,这全是为了社稷为了百姓,不可不为之!” 到底是什么呢?白羽音好奇极了,一定够阴险的,否则怎能敌过康亲王的连环计? 程亦风良久也不发一言。隔着窗纸,白羽音似乎听到他的叹息声,又似乎只是秋夜的风声而已。最终,还是有人叹了口气,乃是公孙天成:“此事乃老朽一人所为,如果大人觉得老朽做错了,到了刑部公堂之上,自可检举老朽……” “先生这话是什么意思!”程亦风半是无奈半是恼怒,“我怎么可能……但先生这样做,实在有违君子之道。” 公孙天成笑了笑,并不为自己辩驳,只道:“有一个年轻人,去药店里偷了一只价值连城的千年人参,被抓到了。依照楚律,要怎么判呢?” 怎么没头没脑说起这个来?白羽音听得莫名其妙。偷东西当然是要关进牢里,罚做苦役啦! “牢狱一年。”程亦风曾经在北疆的安德县做过八年县令,又怎么会不熟悉楚国律例。 “倘使这个年轻人偷人参是为了救自己病入膏肓的母亲呢?”公孙天成问,“大人该怎么判他?” “他孝行可嘉。应当劝本地乡绅慷慨解囊,帮他还银子给药店,也要劝药店掌柜不再追究。”程亦风回答。 “哈哈!”公孙天成干笑两声,“此也是偷,彼也是偷,手段同样卑鄙,只因目的不同,大人的判断就不同。为何这个例子大人看得如此清楚,对于万山行一事却始终拘泥‘君子之道’?他们是樾国细作,怎能同他们讲‘君子之道’?” 啊,这话巧妙!真是巧妙极了!白羽音几乎拍起手来。程亦风也一时怔住,想不出反驳之词。愣了半晌,才道:“也许是我迂腐……也许是我愚钝……不过……不过……唉,算了,此刻再争论下去,也于事无补。若能救得天江灾区千千万万的灾民,也算值得了吧!” “何止救得灾民?”公孙天成道,“还可以挫败樾寇的阴谋,更让康亲王那些狼子野心的家伙无法趁火打劫。”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了什么:“我怎么忘了这个——霏雪郡主!” 咦,怎么提到自己了?白羽音奇怪。 “听说霏雪郡主跟着严大侠去追踪贼船,结果受了伤,一直昏迷不醒。”程亦风道,“白大人万分担心。不知她现在怎样了。” 他竟然会惦记我!白羽音心里一阵甜蜜。 “霏雪郡主现在伤势如何老朽虽不知道,不过……”公孙天成故意顿了顿,笑道,“我却知道只要她一下病榻,立刻就会飞奔来此处。康亲王和白少群有什么阴谋,只要让她来打听就好。我等何须绞尽脑汁来猜测?” 这老头儿!白羽音脸上发烧,咬着嘴唇暗想:他这样说话,只怕知道我的心意?不由心如撞鹿。 “先生又拿程某开玩笑。”程亦风道,“霏雪郡主不过是个刁蛮任性的孩子,她的心思变化多端,爱恨更是瞬息万变,岂能做得了准?就算她真的……真的如先生所说,对程某……对程某……” 听他支吾,白羽音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莫非这书呆子也觉察出我的心意了?那他想要如何待我?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程亦风终于没说出后面的话,而是道:“无论如何,我已和符小姐约定终身,今生今世,不再和第二个女子来往。所以,我以为先生也不该再利用霏雪郡主来帮我。康亲王毕竟是她的外祖父,她从康王府刺探消息,便是不孝。除非她是真心意识到她外祖父做着祸国殃民的勾当,要大义灭亲,那又另当别论。若只不过是因为先生巧言误导,让她背叛家门来帮助我,那也是在太过卑鄙了。”说到这里,似乎是料到公孙天成又要笑话他拘泥于‘君子之道’,便又继续说道:“先生不必多言。霏雪郡主虽然刁蛮任性,但在这场权力之争中,她是无辜的。” “唉!”公孙天成叹口气,后面又说了些什么,可白羽音却没有再听下去了。她好像被人施了法术,冻成了一个冰柱:原来他是这样看她的。他们初见之时,她的确刁蛮任性,但是这一段日子,为了他,她已经改变了许多——为了他,不惜纡尊降贵,不惜拼上性命,不惜背叛家族——但是他却全然不放在心上!他的心里还是只有符雅一个人!而对她只不过是利用!只不过是需要她从康王府刺探消息—— 啊,她真是瞎了眼!第一次付出真心,却被人这样玩弄践踏——他们这样谈论他,就好像谈论一个小丑一样!真想扑进窗去,当面质问他。不,那还不足以解心头之恨——既然他对她无情,她何必对他有义?何必为了他抛弃一切?何必千方百计要保护他?何必还留在这里?康亲王的计划,一个字也不用告诉他们。相反,他们的所作所为,应该点滴不漏地告诉康亲王,非如此,不能报一箭之仇! 想到这里,她很不利立刻飞回家去,向外祖父和父亲禀明一切。只是,身体动弹不得,只能僵立在被寒意浸透的园子里,甚至不知自己是不是还活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恍惚听见一阵敲门声,她即从那半梦半醒里挣脱出来,只见眼前是一顶青灰色的帐子,像是薄阴的天幕笼罩在她身上。又试着动了动双手,摸到的是一幅被褥。莫非之前的一切都是在做梦?她疑惑地向四周看看——墙上几幅字画,窗户上掩着竹帘,可以看到外面天光白亮,有几株蓬乱的花木轻轻摇曳——她的茜纱窗呢?她挂在床边的琉璃灯呢?她窗外的桂花树呢? 猛地坐了起来——这并不是她在康王府的闺房。但为什么周围的摆设看起来有些熟悉? 敲门声再次传来,这次还听人问道:“郡主,您醒了么?”正是程家的门子。 白羽音这才完全醒了——这时程亦风的卧房。上次他病倒家中,她曾经亲自在这房里照料他。而他却抓着她的手,把她当成了符雅。 怨恨恼怒,让她感觉噬骨的疼痛。昨夜在窗外偷听到的一切又回响在耳边。 “郡主醒了么?”门子又问,“程大人吩咐小人给郡主炖了姜汤。” “你进来!”白羽音整了整衣服,“程亦风在哪里?我……怎么会在这里?” 门子毕恭毕敬地推门进来,捧着姜汤,连头也不敢抬,回答道:“我家大人已经出门了。今天清早大人送公孙先生。回来的时候看见郡主昏倒在花园里,就赶紧和小人一起把郡主抬进房了。大人说,郡主有伤在身,又遭了夜露,只怕感染风寒。他本想请个大夫来替郡主诊治,不过为了郡主的名节着想,还是决定等郡主醒了回到王府去再说。” 名节?白羽音暗暗冷笑,是为了我的名节还是为了他的名节?不过,真的是他亲手将自己抬进房来吗? 她努力回想,好像的确如此。朦胧中似乎听到程亦风惊呼:“郡主,你怎么在这里?”又隐约感觉到有人将自己扶起。那温暖的手托着她冻僵的身体。是程亦风没错!这个时刻谨守“授受不亲”戒条的人竟然亲手来扶她!她心中犹如电掣——他也许对符雅念念不忘,然而,真的没有我吗?如若没有,他为何如此温柔相待?想我们初见之时,他那样严厉地打了我一个耳光,对我只有指责训斥,而今,他亲手搀扶我,难道不是对我有了很大的改观吗? 想到这里,昨夜在书房外听到的那一番话在脑海中变得清晰起来——愚弄她、利用她的是公孙天成这个奸险的老头儿,程亦风却说她“无辜”,不肯将她卷入权力的纷争中来。所以,其实她在他心里还是占据了一席之地。梦境虽虚幻,这一点却千真万确! 她不由心中狂喜:错不了的!她已经在程亦风的心里占据了一席之地。天长日久,也许这个人就会忘记符雅,只钟情她一个!而紧接着,又是一阵后悔:怎么昨夜没有想到这些?没有把该说的话都告诉程亦风?这时和他错过了,不会因此延误了应对的时机么? 门子不知她心思,只道:“大人说了,郡主只怕是从王府里偷偷跑出来的。所以他不敢贸然送郡主回去。吩咐小人待郡主醒来之后,问明郡主的意思,再决定雇车雇轿送郡主去何处。不知郡主现在是不是要回王府去?” 回王府?她才不要。她要去找程亦风:“你家大人是去了崇文殿还是户部?” “大人他……”门子才开口,忽听外面传来叫门声:“程大人!程大人在府里么?”跟着又有人嚷嚷道:“我们要见程大人!请程大人替我们做主!” “出了什么事?”白羽音皱眉。门子也奇怪:“小人去看看,请郡主趁热喝了姜汤吧——差点儿望了,大人临出门时,还给郡主写了一封信,就放在窗边的书桌上。他怕郡主不留意,特命小人提醒。” 白羽音探头望望,只见桌上果然压着一张纸。待门子出去了,便取过来,边啜着姜汤边读。那信不甚长,上面写道:“霏雪郡主台鉴:得悉郡主因缉拿逃犯而受伤,吾万分愧疚。原意托令尊问候,不想郡主深夜到访。见郡主尚能飞檐走壁,料想伤无大碍。吾心安矣。然则,吾窃以为此番遇袭,郡主当引以为戒。军国大事,岂可儿戏?先已有疾风堂变乱,端木平风波,郡主尽皆参与其中,几番惊心动魄,数次死里逃生。一而再,再而三,三而四——郡主日后尚要出生入死几多回?须知,人纵有齐天之鸿福,亦有用尽之日。吾今斗胆劝谏,望郡主日后克己复礼,莫再多生事端。程亦风拜上。” 读到这样的文字,白羽音忍不住“扑哧”笑了起来:这人的语气简直像她父亲!只差没有叫她好好遵守“三从四德”了。真是个道学先生书呆子!唉,他哪里晓得,若是能得到他的心,做个德容兼备的“程夫人”又有何妨?但现在,岂不知安守本分会让人没有立足之地吗?水师只不过是撞上了一艘载满火油火药的船,而程亦风却不知道现在康王府已经在他的前路各个方向都设下了机关,他随便走一步,就会被炸得粉身碎骨! 这时候,外面的嚷嚷声愈加响了,且喧闹无比,好像有几十个人似的,都在哇哇大叫,除了几声“程大人”之外,简直辨别不出他们在喊些什么。白羽音心中好奇,便也走到前院去。将要到影壁时,才算听清楚了几句话,乃是“孙晋元这个狗官贪赃枉法,冤枉无辜!天子脚下,岂能容他如此胡作非为?请程大人替我们做主。” 啊!这莫非是昨天在夷馆前闹事的那帮华夷商人?孙晋元想随便抓几个人以儆效尤,不想引起公愤,使得商人们其来程府请愿申冤?这岂不是正中康亲王翁婿之下怀,为他们的阴谋推波助澜? 她急得直跺脚:可得赶紧将事情告诉程亦风知道! 大门已经无法出去——可怜的门子被愤怒的人群团团围住,无论怎么解释程亦风不在府里,都无法劝走众人。白羽音只得迅速地奔到后院,跃墙而出——好在,这里还没有抗议的暴民。 待她跑出几条街去,看见有一队守备军士兵火急火燎地赶来,料想是听说商人来程府捣乱,特来解围。 草包窝囊废,白羽音暗骂,你们再抓些人进监牢去,事情可就越闹越大了。但她也没法阻止这些人,只是看到为首的骑着马,便三步并作两步拦上前去,一脚将那小校踹下马来,道:“我是康王府的飞雪郡主,现在走累了,要征你的马用用。你不乐意,就去康王府告状!”说着,一夹马腹,飞驰而去。 她想先去户部碰碰运气,于是策马前来。只是,还没有到跟前,就见人头攒动,满耳尽是吵闹之声。稍近些,便听人高声嚷嚷道:“无论如何,今天非得见到程大人不可!一定要叫程大人评评理!他一向最关心百姓生计,绝不会眼睁睁看着咱们被赶上绝路!”又有人道:“不错,程大人会替咱们做主的——咱们大声些,他一定能听见!”于是“程大人,请程大人做主”,一阵阵呼声此起彼伏。 白羽音将马拴在小巷子里,飞身跃上院墙,朝内张望。并未见到程亦风的身影,只看到臧天任和几个官员步履匆匆地走出来。“诸位!”臧天任企图安抚众人,“程大人此刻并不在户部。诸位有什么冤情,应该去凉城府申诉……” “去凉城府有什么用?”有人怒道,“姓孙的狗官只会屈打成招,咱们去了,还不是被他关进大牢里?” “若是诸位怀疑孙大人的操守,大可以去獬豸殿鸣冤。”臧天任道,“凉城刚刚遭遇了哄抢挤兑风波,现在依然在戒严之中,诸位又来户部门前多生事端,难道就能捉住贼人追回损失并恢复凉城的秩序么?不如还是……” 后面的话还没出口,忽然“啪”地一下,不知从哪里飞出一只破鞋子来,正正打在他的额头上。他不由一个趔趄,官帽也掉在地上。“什么人如此大胆?”旁边的官员喝斥。 “再大胆也大胆不过你们这些狼心狗肺中饱私囊的家伙!”人群中有人冷笑道,“臧大人,你还能理直气壮地站在这里说什么捉拿贼人追回损失?你为什么不说说你和那个盗取官票印版的张至美是什么关系?” 众人都是一愣,连臧天任也呆了呆:“你是何人?胡说些什么?” “我是什么人有何紧要?”有个干瘦的男人从人群里走出来,“我不过就是一个铺子被人哄抢的小生意人而已。臧大人,你敢说张至美不是你破格安插到户部来的?听说他是西瑶前任太师的女婿,身无功名。我们楚国的官府为何找个西瑶人来看银库?这不是把我们楚国的命脉都交到了西瑶人的手里?” 此语一出,人群里不由炸开了锅。好些人都瞪着臧天任和一众官员,追问这话是否属实,官员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回答。 白羽音看着这一团混乱,心想:好在程亦风不在户部,否则还不被暴民淹没了?但同时,她心中又奇怪:假官票风波和张至美渎职有关,此事只有官府方才知道。而张至美是西瑶落魄贵族,通过和程亦风攀关系,经由臧天任首肯到户部任职,这更是少有人知的细节。这个小小的生意人从何知晓? 且想着的时候,忽又听那干瘦男人道:“臧大人,你还不承认吗?我看根本就是你们这些官老爷想私印官票发笔横财,不想张至美偷偷复制了一份印版给他夫人,结果让万山行得了好处,把事情闹出来了。你们没办法,只好抓万山行来做替死鬼,是也不是?” “真有此事?”众人愈加惊愕,也愈加愤怒,“岂有此理!搞得天下大乱,原来是有人监守自盗!现在累得我们没了银子没了货,也不能做生意,你们还乱抓人乱收缴财物——宏运行一定是被诬陷的!一定是你们这帮狗官想抢了人家的银子来填户部的窟窿!” 一时间,群情激愤,又有人脱下鞋子朝臧天任和一众官员掷了过去。“反了!简直反了!”官员们惊慌失措,赶忙逃进衙门里去,留下守门的兵丁维持秩序。但示威的商人们仿佛豁出去了,竟有几个扑上去推打兵丁们。虽然那兵丁们都有兵刃在手,但是毕竟寡不敌众,很快就鼻青脸肿,狼狈不堪,只能也逃进衙门,并奋力关上大门。 这可真是造反哪!白羽音见过疾风堂的变乱,也见过武林人士大闹京师,但是百姓这样揭竿而起殴打官员,她可从来没有见过。不过就在此时,有一队守备军官兵疾步赶来。打头的那个军官未到跟前便抽刀在手,喝道:“围攻户部衙门,大逆不道!若不立即束手就擒,格杀勿论!”边喊着,边挥刀斩落,一个外围的闹事者立即身首异处。其余的士兵也跟着左右开弓,连续伤人,哀嚎和呻吟声顷刻取代了方才愤怒的呐喊。 眨眼的功夫,闹事的一干人,若不是已经倒在血泊中,就是惊惶地跪地求饶。只有那个干瘦的男人还站着,道:“咦?你们是京畿守备军?你们不是应该保护凉城的安全吗?你们竟然保护贪官污吏,屠杀百姓?我要到程大人面前去告你们!” “程大人调我们进城来,就是为了要对付你们这些刁民!”那军官道,“再说,程大人是谁?他日理万机,岂有功夫听你胡说八道?你有什么话,就留着跟孙大人交代吧!”说着,示意左右上前来将此人拿下。 真糟糕!白羽音咬着嘴唇,这些鲁莽武夫,竟然在户部门前大开杀戒,岂不是雪上加霜?而且还打着程亦风的旗号,这要叫百姓如何看他?这真是不可收拾了! 她不能再耽搁,要立即去兵部看看程亦风在不在那里。于是飞身跳下墙头来。但那一瞬间,她看见干瘦男人被兵丁押着,经过守备军军官的跟前,两人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色,似乎是在笑。 白羽音的心中猛然一动:他们是一伙儿的?错不了!否则为何那么多人被砍伤,这个带头闹事的却毫发无损?显见着一早就勾搭好了来做戏的!那么,这个人应该也不是什么激愤的商人,只是出来挑唆商人闹事而已——莫非是康王府的爪牙? 想到这一层,她豁然明白了——难怪这人对假银票案的内幕如此熟悉!原以为康亲王和白少群只是打算借商人闹事的机会让官员们上疏反对程亦风,没想到他们比自己想象得还要狠辣,竟然安排人带头造反,又酿成血案给程亦风制造麻烦…… 这可真是十万火急!白羽音跳上马背,一路狂奔到兵部。然而远远的,她就知道情况不妙!这里也和户部一样人声鼎沸,不过,所聚集之人不是华夷商人——或者假扮商人者,而是一群手持锄头、棍棒的农人男女。听他们口中喊话,大意是说今有西瑶奸商胆敢袭击朝廷舰船,可见是西瑶想要和朝廷开战,他们愿做朝廷的先锋,剿灭这些狗胆包天的西瑶骗子,重振天朝声威。 这些也是康王府找来演戏的么?白羽音皱眉头,她外祖父和父亲办起事来真是雷厉风行,只不过一夜之间,就调动了这么多人,搞出这么大阵仗——而她却在程家的书房外发呆,错失良机! 真憎恨自己!她向骚动的人群眺了眺,只见兵部有几个官员正满头大汗地应付着,但程亦风不在其中。应该是到崇文殿去了,她想,这光景,白少群也应该在崇文殿里,自己就算能潜入宫去,却无法在父亲的眼皮底下向程亦风告密。这可如何是好? 正着急,忽听身后有人唤道:“咦,小郡主,你怎么在这里?你受伤了?”正是崔抱月的声音。 白羽音没心思讲述自己惊心动魄的经历,瞥了她一眼,道:“你怎么也在这里?对了,民兵都是你的手下,他们到兵部来闹事,你也不管着他们?” “我可不就是为了这事来的!”崔抱月道,“民兵营里有人告诉我说朝廷要和西瑶开战了,民兵想去争头功。我觉得好生奇怪,不知他们从哪儿得来这样的消息。听说有些人到兵部来请缨出战,就赶来瞧瞧。” 多半也是康王府的杰作。白羽音想,是在民兵营里收买了人?还是设法在其中安插了眼线?现在不是深究的时候,况且,她只怕想破了脑袋也难猜透。还是先通知程亦风要紧!崔抱月既是命妇又是民兵的领袖,进宫去找程亦风应该不会遭人怀疑——就让她来传话!当下道:“崔女侠,事情紧急,请你立刻去找程亦风,告诉他公孙先生昨夜警告他的话是真的。无论我爹求他做什么,都让他不要答应。赶紧找公孙先生商量对策。” “什么意思?”崔抱月有点儿糊涂,“公孙先生警告他什么话了?” “现在没时间多说。”白羽音道,“你让他赶紧出宫来,我会和他解释……”才说着,忽然想起程家已经被请愿的商人包围了,户部、兵部也是如此,只怕凉城府亦难逃一劫——换言之,所有程亦风常去的地方,都被康王府占领,只有崇文殿、靖武殿因为在皇宫中,所以才暂时安全。 如此看来,还是得在皇宫里相见。于是对崔抱月道:“这样吧,我和你一起进宫去,你见到程亦风,就找个借口带他到蓼汀苑的废墟来。我在那里等你们,是关乎他前途命运的事……不,是关乎社稷安危的事,叫他一定要来。”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真是忙到死 而且这一章也是该来改去....郁闷 155第154章 其实蓼汀苑在芒种节的大火中损毁并不太严重——纵火的宫女只不过是想烧死凤凰儿,所以单在一处地方点火。那天风势不大,火苗还未波及相邻的房舍,就已经被扑灭了。不过蓼汀苑主殿被毁,竣熙更视之为伤心地,决定弃置不用,因此也没有进行修复工程。成了诺大皇宫中的一片荒场,好像是一幅绣品中被烧出的一个洞。 白羽音便在这里焦急地等着崔抱月把程亦风带来。在去皇宫的路上,崔抱月便问她事情的原委。她知道这位女侠性子暴烈,是个有勇无谋之辈,虽不怕她暗算自己,但却怕她到了崇文殿当着白少群的面大闹起来,因此不敢说出实情。只推说自己伤病交加,实在没有多余的力气。崔抱月倒也仗义,念在与她一起对付过端木平,竟不怀疑。进了宫,即分头行事。 她们进宫时,正是午时。崔抱月光明正大的递牌子到两殿办事,而白羽音则是在前者的掩护下悄悄了溜了进去。两人本约定,一个时辰后就会在蓼汀苑碰面,谁知过了两个时辰,还是不见人影。她心焦如焚,终于忍不住溜到崇文殿去看个究竟。 不过到了那里的时候却惊讶地发现崇文空空荡荡,不见一个官员,对面的靖武殿亦是只有几个处理杂务的太监。她心下好不奇怪,冒险拉过一个太监来,问他大学士们都到哪里去了。太监惊慌地答道:“郡主不知道么?听说凉城的百姓造反了,皇上要南巡避祸。大人们都去乾清宫劝驾了。” 造反?南巡避祸?白羽音既吃惊又生气:外面发生的骚乱这么快就传到了元酆帝的耳朵里?而且竟然传成了“造反”!这个成天装糊涂的炼丹皇帝,别的本事没有,弃城逃跑却最拿手。十几年前,面对樾寇的铁骑是如此,如今面对讹传的□,他又要如此?唉,这样的皇帝,也难怪康王府不甘臣服。 不过,这莫非也是康王府阴谋一部分?她不寒而栗,急忙又往乾清宫赶。 到了哪儿,只见院里文武官员们黑压压跪了一片——看过了程家门前请求“做主”的商贾,户部跟前请愿“讨说法”的众人,以及兵部跟前自请出战的民兵,白羽音对此等阵仗已经麻木了,只是焦急地在人群中寻找程亦风的身影——他跪在队伍的最前面,右边是礼部尚书赵兴,左边则是白少群。崔抱月则几乎跪在队伍最末尾的地方,不时地东张西望,不知是在找人,还是找个机会脱身离开。白羽音便丢了枚石子过去,引其注意,跟着比口型问道:“怎么回事?” 崔抱月满脸恼火,左右看看,见其她官员都垂首不动,就悄悄挪向门口。白羽音亦适时从墙头跃下,藏身在门板之后。待崔抱月挪到了跟前,即问:“你怎么去了这么时间也不带程亦风来?这里又唱的哪一出?” “别提了!”崔抱月小声道,“今天也不知吹什么妖风,到两殿来办事的官员出奇多。偏偏两殿今日还联合议事。一个一个接见递牌子的官员。我排队排了许久都没能进去。早知如此,还不如想个别的办法传信给程大人呢!” 这蠢婆娘!白羽音虽然明知崔抱月也是无可奈何,还是忍不住要埋怨一声。又问:“皇上怎么忽然说要南巡?是什么人把外头的消息传进来的?” 崔抱月一摊双手:“我怎么晓得?方才有个太监急匆匆到崇文殿来找程大人,接着两殿大学士全都出来了,说皇上要离京,大家赶紧去劝阻。我们就一起过来——谁知到了这里,跪了也有一阵了,却说皇上还在打坐,要修练完毕才见咱们。真是可笑,正事不做,只顾炼丹修道,就连弃城逃跑,也要等打坐结束。岂有此理!” 昏君的心思异于常人,假装昏君的帝王,心思更加难以捉摸。白羽音咬着嘴唇:是康王府利用元酆帝来算计程亦风吗?还是元酆帝看穿了康王府的阴谋,所以出了个怪招? 正不得其解忽然听到有太监报道:“贵妃娘娘驾到!”便见到宫女们簇拥着白贵妃疾步走了进来。大臣们有的赶忙转个方向行礼,有的则忙着挪动身子给白贵妃让路,但是白贵妃根本无暇理会他们,只是一径向元酆帝闭关修练的宫殿门前跑,边跑边呼道:“皇上,万万不可南巡!臣妾斗胆,别说是区区暴民作乱,哪怕是樾寇兵临城下,皇上也万不可弃城而去。若如此,天下百姓将如何看待皇上?请皇上三思!”说时,已经来到了众人之前,“扑通”面向殿门跪倒,叩头不止。大臣们见状,也跟着叩首道:“请万岁三思!” “唉,你们还有完没完?”一片乱哄哄中,传来元酆帝的声音,“朕想安安静静练完这最后一重道法,你们都不答应么?是谁说朕要弃城南巡的?” “吱呀”一声,殿门推开,两个道童打扮的太监扶着手持拂尘的元酆帝走了出来:“朕不过是听说京里出了乱子,说是百姓造反了,凉城府和六部衙门都被围攻,文武官员被他们拖出来殴打。又听说暴民已经朝皇宫进发了,所以就让人去问问禁军,有没有这么一回事,要是有,就赶紧想办法平乱——朕一向以为,楚国若是亡国,应该亡在樾寇之手,而不是被几个市井暴民毁灭——诸位爱卿,果真有人造反吗?”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敢随意回答。程亦风方要开口,却被白少群抢了先。“启禀万岁,”他道,“依臣所知,这些只不过是谣言而已。只因假官票风波,不少凉城商家蒙受损失,近日城中戒严,他们不知朝廷侦办此案有何进展,又不知几时才能开市营业,心中焦躁,因此去官府打听消息。外人不知就里,以讹传讹,就成了围攻官府,殴打官员。” 元酆帝摸摸下巴:“果真?程爱卿,你全权处理假官票的案子——白爱卿说的是实情吗?” “臣未曾亲见。”程亦风道,“不过的确听说有人在户部和兵部门前聚集。户部门前乃是华夷商人,想知道假官票案的真相。而兵部门前是一批民兵,听说水师在追缉骗子的途中遭到偷袭,便一片赤诚地要求替朝廷捉拿贼人。”说到这里,他又深深叩首:“臣奉旨处理假官票案,如今贼人逍遥法外,赃物未曾追回,水师伤亡惨重,凉城又人心惶惶。臣愧对万岁之托付,臣罪该万死。请万岁降罪。” 元酆帝摆摆手:“你用心为朕办差事,怎么会罪该万死?罪该万死的是胡说八道扰乱人心的家伙!” 咦,他莫不是真的发觉了康王府的阴谋?白羽音虽然准备要大义灭亲,但是心还是不由提到了嗓子眼儿。只不过,元酆帝说这话时并不是向着白少群,而是冲着自己身边的一个太监:“你从哪儿听来的?说得有鼻子有眼儿的!是不是你跑去造谣,说朕要南巡?” “奴才该死!”那道童打扮的小太监急忙跪倒,“奴才方才一直陪着万岁爷打坐,哪儿敢跑出去胡言乱语?奴才和万岁爷说的话也不是自己瞎编的——是御膳房的人说的,他们去运泉水回宫时亲眼看见户部守备军兵士押了一队暴民,说是从户部门口抓的,双方一番血战,各有死伤呢!” “不可能!”白少群不顾礼法,未经元酆帝的允许就出声喝斥那太监道,“守备军都是精良之师,即使遇到一二悍匪,也用不着一番血战。何况户部门前只不过是凉城商贾?” 程亦风也忍不住道:“他们果然亲见?这不太可能吧。守备军受命维持凉城秩序,面对手无寸铁的百姓,不可能刀兵相向,至多不过是喝令他们离去而已。怎会血战一场?” “这个……”太监道,“奴才只是听说……万岁爷和诸位大人若是不信,可以招御膳房的张公公来问问。奴才可不敢造谣。” “好,就去把他叫来。”元酆帝吩咐,又转头扫视侍立在自己身侧的太监们,问道,“到底是谁去两殿报讯说朕要南巡的?” 众太监无不摇头:“奴才们方才都陪万岁爷打坐,没人离开半步。” 元酆帝冷哼了一声:“你们可不要信口开河——造谣生事倒也算不得什么。但是朕的先天罡气连到这一重,非得有七七四十九个非阴非阳之人从旁助力不可。你们若是偷偷跑出去,岂不是坏了朕的修仙大计?”说时,问下面跪着的诸位大臣道:“你们看看,这里面有给你去报信的人吗?” 大臣们原本都低着头不敢直视龙颜,此刻既有圣旨,便战战兢兢抬头查看。四十九个小太监在殿前的台阶上站城三排。大家一一看过去,并不见方才报信的人。于是纷纷摇头。 元酆帝又问白贵妃:“你又是怎么听到消息的?是谁告诉你的?” “是一位公公。”白贵妃道,“不过,不在这四十九个人之中。” 元酆帝摸了摸下巴:“那就是说,着四十九个人都没有离开过朕。很好,朕的修仙大计没有被人破坏。不过,是谁胡言乱语,还是要查出来——搞得这许多人跪在乾清宫,打扰朕清修,实在可恶!”即叫身边的太监道:“你去查——把乾清宫的所有太监都找来,让诸位大人们认认……啊,不,大人们都忙得很。白贵妃很清闲,叫白贵妃来认。” “嗤”,白羽音差点儿笑出声来:好你个丑八怪老太婆,想学人家贤德妃子冒死进谏,现在揽麻烦上身了吧! 白贵妃又何尝不知道元酆帝是在讽刺自己,面色晦暗,却还不得不叩首道:“臣妾自当尽心竭力,为万岁找出奸臣。” 但元酆帝却没功夫理她,因为正在这个时候,禁军统领奔了进来,禀奏道:“臣不知万岁从何处听到谣言,说反贼包围皇宫。臣和禁军将士把守宫门,并未见到异状。臣唯恐真有狡猾逆贼藏匿在偏僻之处,特派将士们仔细巡查,始终无所发现。实在不知‘包围皇宫’一说从何而来!” “哈哈!”元酆帝笑了起来,“谁知道?但是你们看看,朕现在不是被包围了吗?也许那人传错了话,不是逆贼包围了皇宫,而是奸臣包围了乾清宫呢!” “万岁!”众大臣们听言,无不大惊——这岂不是说他们都是奸臣么?于是争先恐后地表态:“臣等都是在两殿听到了消息,才随着程大人,赵大人,白大人和其他大学士们一齐来劝谏万岁。此心可表日月。” 元酆帝眯缝起眼睛:“你们都是什么人?朕不认识你们。大学士们,朕倒还勉强认得。现在每天都这么多人到两殿来吗?程爱卿,原来你这样辛苦!难怪如此憔悴。” 不知这前言不搭后语的是何意思,程亦风只能顿首道:“臣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并不辛苦。况且,平日并没有这许多人到两殿来。只是今日恰巧人多而已。” “哦,恰巧。”元酆帝似是随意应声,又似另有深意。白羽音心中不禁嘀咕:莫非这些大臣也是康王府联络好了今日一齐进宫来的?上至各级官员,下至地痞流氓,这般“调兵遣将”,只不过在一夜之间就已完成,康王府实在厉害!到底要怎样才能救程亦风呢? 且苦恼时,忽又听元酆帝道:“那个谁……白爱卿,你怎么还在两殿劳碌?” 白少群一惊,余人也都愣了愣。“万岁,臣不明白……” “朕难道没同你说过?”元酆帝转了转眼珠子,“朕很喜欢你的女儿霏雪郡主。她年纪不小了,朕关心她的终身大事呢!虽然你这个做爹的可能舍不得女儿离开身边,但依朕看来,她还是嫁离京城比较好——你看这京城,之前乱七八糟的事情就不说了,最近又一时假官票,一时戒严。哪里比得上天江沿岸景色宜人,民风淳朴?你应该赶紧替霏雪郡主物色一个婆家啦!” 这算什么意思?大臣中有些没有经历过芒种节的一幕,不知元酆帝曾经叫白羽音打消做太子妃的念头,此时骤然听到这话,都以为皇上说起昏话来。白少群却十分清楚,这是元酆帝再次提醒他。要康王府勿做非分之想。不由冷汗涔涔而下:“谢万岁关心……小女……小女刚刚受了伤,只怕……” 话还没说完,外面一个太监急匆匆跑进来道:“启禀万岁,康王府有人来找白大人。说是暴民包围了康王府,要见白大人。” “什么?”白少群满面惊讶。连白羽音也吓了一跳。元酆帝亦皱起眉头:“怎么,真有暴民?” “是王府的人这样说的。”太监道,“他说,早上白大人刚出门没多久,便有许多自称江东米商的人来到王府,非要见白大人不可。他们不仅堵住大门,还骂……” “骂什么?”白少群激动地问。 “骂……骂大人您贪赃枉法,巧取豪夺。”太监回答,见白少群面色铁青,又解释:“这都是您府上的下人转述的,奴才可不敢乱说。” “这些奸商……”白少群仿佛被气得浑身发抖,“自己不愿捐粮救国就算了,还来忙里添乱,简直……简直……” “白爱卿别着恼。”元酆帝道,“这些人只怕是斗大的字也不认识一箩筐,骂起人来口不择言,以为只要四个字四个字地说话,就很有学问了,却全然不顾意思贴切与否——贪赃枉法,巧取豪夺?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白少群闷声不响。而那太监又接下去道:“万岁,奴才还没说完。不仅是康王府有人来,程大人府里也出事了——清早有一群暴民到程大人府邸闹事,已经被守备军拿下,押入凉城府大牢了。守备军方才派人去崇文殿向程大人汇报,但程大人来乾清宫见驾,所以崇文殿那里又传话过来了。” “这……”程亦风讶异,“不知这些是什么人?找程某又有何事?” “这奴才可不知道。”那太监回答,“大人只需去凉城府提审暴民,应该就能问出来。” “只怕未必!”蓦地,外面传来竣熙的声音,“凉城府只会屈打成招,你去问,能问出个所以然吗?”话音落下,少年已经走了进来,嘴角挂着冷笑,神情三分倨傲七分厌恶,仿佛乾清宫是一个万分污秽之地,这里站着、跪着的人也都是奸邪之辈,和他们一处呼吸都玷污自己。 他走到元酆帝跟前,随便行了个礼,便转向程亦风,冷笑道:“程大人,你是处理户部假官票案的全权钦差,你不知道孙晋元都做了些什么吗?” 不知竣熙都听说了些什么,程亦风不敢随便回答。 “太子,你不是不愿过问政务么?”元酆帝道,“难道你晓得凉城府做了什么?” “儿臣的确知道。”竣熙道,“儿臣刚刚从宫外回来——” 原来这天早晨,凤凰儿身边的几个宫女表示他们要皈依耶稣,想立即受浸。凤凰儿便想要带她们去菱花胡同找白赫德主持浸礼。竣熙本来不愿凤凰儿奔波,打算招白赫德进宫来便罢。但他见凤凰儿自受伤以来难得提起精神想要做一件事,便改变主意,亲自陪凤凰儿出宫去。由于决定得仓促,二人只带着少数侍卫微服而行。所幸凉城戒严,街上少有闲人,他们只向前来盘问的守备军表明身份,守备军便一路保护。没多大功夫,他们就顺利的到达了菱花胡同,并让几位宫女受洗归入教门。 可是,回程的时候,街上的情形忽然大不相同,只见守备军兵士来往奔走,个个如临大敌,而临街原本门户紧闭的房舍,门窗都稍稍开了条小缝儿,百姓闪缩窥探,既好奇又害怕。竣熙心中也好生奇怪。又行了没多时,便见到守备军押了十来个人穿过街道。那些人虽然被麻绳绑成了一串,但神情愤怒多过恐慌。有人还高声骂道:“我们犯了什么事?我们不过是讨个说法!天子脚下竟然没有王法了!我们不服,死也不服!” 竣熙忍不住了,叫那守备军军官来问其原委,才知道这些人包围了程亦风的府邸,请他为宏运行的冤案主持公道。由此又引出所谓孙晋元“屈打成招”的传闻。竣熙听了,怎不勃然大怒,吩咐立即去凉城府“找孙晋元这个狗官问个明白”。然而车子快要到达凉城府跟前时,却发现那里早已被大批抗议请愿的华夷商人包围,衙役和守备军兵士正艰难地维持着秩序。侍卫怕人多混乱,有所闪失,便劝他道:“殿下还是别到近前去了。不为自己着想,难道还不为凤凰儿小姐着想吗?不如先回宫去,再传孙大人来问话。” 虽不情愿,但是竣熙知道此话有理,于是吩咐一个侍卫去向孙晋元传话,自己则带着其余人火速赶回宫来。 “只凭一个小乞丐的一面之词,就认定宏运行是万山行的同党,将其所有财产都当成赃物充公,这样是否太草率了呢?”他盯着程亦风,“莫非是大人觉得这个案子越闹越大,就快无法收场了,所以首肯孙晋元来个快刀斩乱麻,随便找个替死鬼就了结麻烦?” “臣……”程亦风原本也觉得宏运行的案子证据不足难以服众,可竣熙这样愤怒,大约心中早已经认定宏运行是受了冤枉,自己若是说出内心的顾虑,只怕少年会立刻将孙晋元革职,并为宏运行平反,如此一来,赃物便难以追回,正中了樾寇的奸计。 “大人怎么不说话?”竣熙见他沉吟,冷冷道,“大人不是处理假银票案的全权钦差么!难道孙晋元做事,大人竟然不知道?那可如何是好!原来大人失察至厮,还有多少人欺上瞒下,把大人蒙在鼓里?” “太子!”元酆帝见竣熙咄咄逼人,咳嗽了一声,喝住他,跟着却又打了个呵欠,道:“你们要商议国家大事,就回去两殿商议。如果太子想要继续监国,把文武百官都招到你东宫去议事也可以。不要这里妨碍朕修练。” “我才不继续监国。”竣熙道,“满朝尽是奸臣,我去监国有何意思?还不是被他们摆布,被他们欺骗?” “殿下……”众官员连忙伏地磕头,“臣等惶恐!” “你们惶恐什么!”元酆帝不耐烦道,“朕是昏君,朕的臣子当然也以奸臣居多了——自古的昏君,哪一个不是内受宦官外戚欺骗摆布,外有藩镇军阀割据一方?朕只不过觉得奇怪,既然太子自视如此之高,对满朝文武嗤之以鼻,原该是一代明君才是,怎么也会被奸臣围绕?” 大臣们不敢应声。唯程亦风道:“陛下,假官票一案,臣的确有失察之处……” 可他还来不及继续,元酆帝又“嘿嘿”笑了两声,道:“众位爱卿们说说,当今世上,谁是明君?” 大臣们连头也不敢抬——元酆帝何其昏聩,大家心照不宣。然而公然说外邦帝王英明,岂不是大逆不道?尤其,樾国几番进犯,有灭亡楚国之心,西瑶原为属国,如今却以对等身份自居。这两个,是万万不能说的。至于什么婆罗门、蓬莱,甚至欧罗巴洲的弹丸小国,或者极北之处的蛮夷之邦,列举出来,岂不有损楚国天朝大国的声威?看来无论如何,还是得在楚国寻找——那就只能是竣熙了。然而,皇上依旧在位,却说太子是一代明君,不也有违伦常吗?于是大家都死死瞪着地面,恨不得用目光在那青砖地上凿出个洞来,好逃之夭夭。 “依朕之见,”元酆帝慢悠悠开口,“当世有道明君,朕排第一!何解?天道自然,人道无为——试问世间有哪一个皇帝比朕更加无为?”听到竣熙在一旁轻声冷笑,他又接着道:“不过,你们一定不同意。你们都觉得非要殚精竭虑,为国谋福,那才是有道明君。由此看来,朕觉得樾国的庆澜帝和西瑶的武德帝都不错——他们一个调兵遣将扫平北方,还时时想要吞并我国,另一个虽然地狭人稀,却也敢背叛我天朝,还派了这么多奸商跑来我国闹事——众爱卿想想,这两位皇帝每天得多勤勉,才能策划出这些大事?他们手下的大臣们得多操心,才能替主子将事情办成?唉,这两国的朝廷里,一定全都是忠臣了。” “父王不必在这里说反话!”竣熙冷笑道,“您成日修仙炼丹,所以不晓得樾国的庆澜帝为人全无主见,万事都靠议政王们处理,而行军打仗,就全交给玉旈云和她的部下们。虽然他不修道,但也可以算是无为而治了!至于西瑶的武德帝,已经被他母亲孝文太后赶去做了和尚,现在处理朝政的,是太子段青锋。这个段青锋行事古怪,长年居于青楼妓院之中,写些淫词艳曲让娼妓们表演。之前,他曾来到楚国,也是编了出歪戏,叫人于闹市表演,借此吸引朝廷的注意,去和西瑶议盟。但他也并非诚心与我国结盟,只是想从楚国和樾国两边得利,好不卑鄙。如今盟约方定,西瑶骗子又来胡作非为——他们胆敢伪造官票,袭击水师,只怕不是普通奸商,背后正有西瑶朝廷撑腰。这一切,或许又是段青锋编写的一出好戏!” “殿下,”白少群道,“也不见得和西瑶朝廷有关吧——眼下还未有证据……” 没说完,元酆帝已经哈哈大笑地打断了他:“西瑶太子竟这样有趣?朕还是第一次听说!如果是我国太子夜宿青楼,只怕朝廷里已经吵翻了天吧?呵呵,朕可真想见见这个段青锋呢——彼也是太子,此也是太子,为什么人家淫词艳曲之间就伙同祖母谋了他老子的王位,又到我楚国来任意妄为,而我堂堂天朝上国的太子,除了会砸东西骂人之外,就再无长处?朕倒宁愿你伙同一个什么人,把朕赶去深山道观,然后派遣许多骗子,去把樾国和西瑶搞得乌烟瘴气呢!” 此语虽有违常理,但却又精辟万分。大臣们想要劝谏,却不知该说什么。竣熙更是愣住了,半晌才冷笑道:“鼓励别人篡位的皇上,只怕古往今来,除了父王,再无第二个。父王不怕人骂您昏庸,儿臣还怕留下个不孝的骂名呢!父王不必用激将法了。儿臣并非不愿为社稷出力,而是放眼四海,见不到一个可信之人。儿臣曾对程大人说过,只要他们之中有一个忠臣,有一个和假官票案件无关,儿臣立刻洗心革面,重任监国之职——程大人,你还记得么?” 程亦风当然记得。他虽然自问从未以权谋私贪赃枉法,对朝廷也绝无半点不忠之心。但是万山行的案子如今闹到了这个地步,皆是由他失察而起,不禁有些心虚。也许,他想,也许这时候说出一切,才是上上之策。只有真相才是永远不会被击倒的。只有坦坦荡荡,才能让他俯仰无愧,迎向一切危难。“臣……” 方开口,忽然外面有太监报道:“臧天任臧大人有事启奏!” “臧天任?”元酆帝一脸不耐烦道,“朕不问政事多年,谁会有事向朕启奏?我看肯定是本来要去两殿商议,结果两殿的人全跑到这里来了——可恶!朕不见,朕要回去打坐了。你们爱上哪里闹,就哪里闹去吧!只是不准在朕的眼皮底下!”说时,叫小太监们扶着自己,径自回到殿中去了。留下一院子跪得两腿麻木的大臣。 白贵妃先起了身,摇摇晃晃差点儿又跌做下去。太监和宫女搀扶着她,又低声道:“娘娘,还要一个一个查问乾清宫的太监吗?” 白贵妃皱着眉头:“圣意难违……不过皇上又怕吵,不如少时叫他们都上本宫那里去,我再一个一个查问。”说罢,便欲退出乾清宫去。但她走了两步,又回头,对竣熙柔声道:“殿下,其实万岁说的话,句句在理。江山社稷,岂可拿来赌博?文武百官之中有多少奸臣,殿下斩了他们便是,何苦为他们赌气,累了楚国的千秋基业?” 这话说得诚恳又得体,不知根底的人还以为白贵妃和皇后一样是个识大体的贤德女子。但竣熙却尖声冷笑:“你不要在这里装模作样了。你还不知道我为了谁在赌气?你既然这样关心江山社稷,就赶紧回去悬梁自尽,我或许就当发了一场梦,明朝梦醒,照样做我的监国太子!” 这不啻当着诸多大臣的面打了白贵妃一个耳光。她的面色一阵红一阵白,身子颤抖不止。竣熙见了,心中更加痛快起来,大笑三声,走出乾清宫去。群臣也纷纷站起来,躬身跟随。 到了乾清宫外面,便见臧天任垂首而立,神色凝重。竣熙本已走过他面前了,又忍不住回头瞥了他一眼:“你有什么事情启奏?” “臣启殿下,”臧天任道,“守备军士兵方才在户部门前滥杀无辜,臣无法阻止。本欲请兵部出面,岂料兵部亦有人请愿闹事,臣只得进宫来……” “进宫来找程亦风?”竣熙嗤笑一声,“程亦风自己的府邸都被人包围了,要守备军和凉城府替他解围呢。说不定你家门前也有人闹事,你不知道而已……”忽然注意到臧天任额角肿了个大包,不禁奇道:“咦,你的额头怎么了?难道是被暴民打了?” “臣以为户部门前的并非暴民。”臧天任道,“实在假官票一案危害重大,凉城商贾损失甚多。而凉城府处理案件,又有……不妥之处,才引得百姓铤而走险,来户部门前示威。臣本打算好言相劝,不料守备军忽然到来,在户部门前大开杀戒,以致血流成河。如此下去,只怕民怨更甚,要生出更大的变乱来!” “这么说……所谓守备军和暴民一番血战,是真有其事了?”白少群的声音充满了惊讶和痛惜。连依然躲在门后的白羽音都听不出父亲究竟是真心还是假装。 “并非一番血战。”臧天任道,“而是守备军兵士对手无寸铁的百姓痛下杀手。也不知是谁给了他们格杀勿论的命令,竟然如此凶残!” “不可饶恕!”程亦风颤声道,“待我查出是谁人如此大胆,一定不会轻饶。” “还要查么?”竣熙道,“还不是凉城府尹孙晋元?”他吩咐身边的侍卫:“去,传孙晋元火速进宫来见我。我就听听他如何解释——他想快刀斩乱麻,我就斩了他这个狗官!”说时,一甩袖子,大步往东宫走。行了数步,又回头道:“你们不是很想看看本太子怎样振作精神管理朝政么?今天就管一回给你们看看——还不跟上来!” “殿下!”偏偏就在这个时候,步道上一个太监引着孙晋元风风火火地跑来。到跟前,几乎煞不住脚,一个跟头跌在竣熙前边,便顺势行了大礼:“太子殿下,臣有急事秉奏。” 竣熙几乎要一脚向他踹过去,终究忍住了,道:“是么?我也正有急事要问你?你屈打成招,又在凉城四处抓人,还滥杀无辜,有何解释?” “臣正是为了此事而来。”孙晋元道,“臣已查得一清二楚,宏运行确系万山行同党。人证物证俱在,岂容他们狡赖?凉城四处请愿闹事之人,应是万山行余孽所煽动。他们满以为罪证早已销毁,朝廷拿他们不住,所以四处造谣生事。如今既然铁证如山,臣恳请殿下,将此事发由刑部亲自审理,结案之后,昭告天下,安抚人心。如此一来,纵然一二贼人想浑水摸鱼,也不能够。” “铁证如山?”竣熙眯起眼睛,“我听说只有一个小乞丐做人证。这如何谈得上人证物证俱在?” “殿下有所不知。”孙晋元道,“之前从小乞丐口中听到了消息,微臣便知这宏运行即便不是同党,也是替万山行销赃的歪门邪道,于是果断将其查封。虽然那伙贼人口风甚紧,无论微臣怎样拷……劝说……他们也不肯招供,但有道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今日微臣去再次去宏运行搜查,竟然发现他们和万山行往来的证据。这次,他们再也无从狡辩。” 果真?白羽音又惊又喜,如果这样结案,康王府可就不能再继续拿宏运行做文章啦。莫非还真是老天相助? “什么证据?”竣熙问。 “殿下请看——”孙晋元从袖中取出一只锦盒来,呈给竣熙。太监代为打开,只见里面是好几封书信,都是写给宏运行掌柜的,尽是吩咐如何筹措银两,下面没有落款,只画了一株瑞麦。盒中还有一枚拇指大小的木雕,也是瑞麦形状,不过看来好像被纵劈为两半,此处只得一半而已。“这是什么东西?”竣熙不解。 “这是西瑶前任太师牟希来的印记。”孙晋元道,“瑞麦就是‘来牟’。牟太师被孝文太后发配边疆,心有不甘,想要东山再起。他的女儿女婿,也就是此次盗取官票印版的张至美夫妇,多方奔走,甚至曾经去到樾国,求玉旈云出手搭救。玉旈云不肯,他们便又来到楚国,想借我楚国之力,助牟希来斗赢孝文太后。而这万山行、宏运行,都是牟希来向日的党羽,为了营救他,不择手段——书信中也写得明白,牟希来让他们筹措银两,只怕是想要招兵买马呢!” 竟有这种事?大臣们全都惊讶万分。白羽音也犯嘀咕:那俗不可耐的张家夫妇原是卧薪尝胆深藏不露之辈?还以为他们不过是发财心切,被人利用了呢!可是,万山行乃是小莫一伙儿的樾国细作呀——啊,难不成张至美他们为了营救牟希来,在樾国时不惜“卖身”成为玉旈云收的走狗?这也太玄妙了吧!近乎荒唐!怎么也不能相信! 竣熙也不肯轻信,皱眉道:“牟希来?西瑶细作?程大人,这些事情你知道么?”他瞥了程亦风一眼,并没有给人回答的机会,就自己接下去道:“看程大人的神情,想必是不知道的——连兵部尚书都不知道的军机大事,你一个小小的凉城府尹怎么会知道?想来是无中生有!” “微臣岂敢!”孙晋元道,“其实微臣搜到了这些信件,本来并未留心,多亏公孙先生正巧来替程大人查问案情,见了那瑞麦印记。公孙先生当日曾出使西瑶,和牟太师周旋过,认识这就是他的信物,而且这瑞麦一劈为二,何以当成虎符使用,一定是另有同党。微臣得公孙天成道破玄机,立刻回到衙门提审张至美夫妇。他二人原本一口咬定自己乃是被万山行蒙骗。如今见到书信,再不敢抵赖,已经老老实实招供了:一切原委,正如臣方才向殿下所禀报。假官票风波,都是西瑶牟太师党羽所为。我等将其铲除,正我天朝声威,同时,也算卖了个人情给孝文太后,天江旱灾,要西瑶借粮给我们,应该也不算太强人所难。” 竣熙端详着手中的书信,好像还是不太相信。旁边白少群道:“殿下,此事不可草率决断。若对方真和西瑶朝廷有牵连,我国若冒然昭告天下,岂不是揭了西瑶朝廷的阴私丑闻?孝文太后岂会愿意听别人公然骂她篡夺儿子的王位?说不定调过头来斥责我方污蔑诽谤。那两国盟约便荡然无存!”他顿了顿:“再说,书信也可以伪造。这几封信,还需要好好鉴别真伪,请容臣一看。” 竣熙心中没有主意,便将盒子递了过去。白少群捧着,颠过来倒过去看了半天,只见信纸泛黄墨迹陈旧,并不像是为了应付眼前的危机匆匆伪造出来的。那瑞麦信物上的切口也早已磨得光滑,不像是新造之物。他完全找不出破绽来,心里急躁不已:难道这次让程亦风走了运?这人的运气一向很好啊! “即便万山行和宏运行罪有应得,也不该在凉城街上胡乱抓人,更不该任由守备军滥杀无辜。”臧天任道,“难道被孙大人抓进大牢的,全都是西瑶奸细吗?” “不抓他们,难道由着他们在凉城闹事?”孙晋元有些不高兴,“再说了,是谁让张至美进了户部,得以盗取官票印版?哼,若不是有人徇私在先,岂会有今天的麻烦?下官又岂会被人口口声声骂做‘狗官’?” “你……”臧天任怒道,“不错,张至美进户部,是我的疏忽。我甘愿受责罚。”说着,除下乌纱帽来,对竣熙跪下道:“殿下,臣有失察之罪。当日只听到张至美侃侃而谈,以为他是个人才,不料他有此贼心。凉城到了今日的地步,臣难辞其咎,请殿下发落。” “臧兄……”程亦风连忙阻拦他。可是臧天任却十分坚决:“今日守备军在户部门前屠杀百姓,臣无力阻止,也是一罪。请太子一并责罚。” “守备军滥杀无辜,是臣的过失。”程亦风也跪下了,“臣治军不严,以致百姓惨死。凉城血案,臣愿一力承担。” 这还了得!白羽音着急,依竣熙现在这疯疯癫癫的脾气,说不定还真发狠把程亦风和臧天任都办了呢! 且担心时,见白少群也跪了下来:“殿下,臣也有罪。臣明知眼下凉城商贾已经损失惨重,还逼着几大米商捐粮,结果他们走投无路,受了贼人的蛊惑,做出围堵官府这等大逆不道之事。臣愿受责罚。” “臣也有罪。”这次跪下的是礼部尚书赵兴,“夷馆本该由礼部监管。但昨夜率先闹事的,却有不少是夷馆中人。若是礼部能早些安抚,这些人也不至于听信贼人的谎言。臣有罪,请殿下处分。” 他们四个这样一跪,相当于当日皇后亲自挑选的四个辅政大臣都跪下了。其他的官员哪敢站着,纷纷跪倒,哀呼道:“臣等也有罪。”一个个挖空心思绞尽脑汁给自己找罪名,同时“咚咚”叩头不止。 “这是什么阵仗?”崔抱月悄悄问白羽音。 “你也跟着磕头把。”白羽音道,“请罪的人多了,太子才不会真的发落。” “我才不做这么无聊的事!”崔抱月道,“我……”忽然见到白贵妃正盯着自己,崔抱月赶忙住口,同时用身子挡住了门缝,免得白羽音暴露。好在她的动作够迅速,白贵妃没有看出破绽来,又把目光移到别处去了。 竣熙喘着粗气,显然十分愤怒:“你们以为全都跪下了,我就放过你们?哼,你们有罪没罪,等案子结了就晓得了——这案子不要发刑部审。免得你们这些有罪的人官官相护!我亲自审,把獬豸殿的监察御史统统给我叫来——凉城府里所有物证也给我搬到獬豸殿去。叫禁军接管凉城府大牢!” 身边的太监连忙遵命行事。竣熙也就不再理会诸位大臣,大步流星往东宫走去。众人都一动不敢动,直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才互相搀扶着站起身来。 “贤弟,”臧天任万分愧疚地对程亦风道,“对不住,张至美这个祸根,真的是我……唉!” 他却哪里知道,程亦风心中的愧疚胜过他千百倍——什么西瑶细作,全都是无稽之谈!昨夜,公孙天成告诉他,为了要让宏运行一案迅速了结,老先生不惜伪造证据。这所谓牟希来的密信,一定就是公孙天成的杰作。虽然眼下看来,的确可以让风波暂时告一段落,但愚蠢的张至美就要背负上奸细的罪名,而臧天任竟然录用细作,只怕难逃革职之罪。可是,那个让细作一直潜伏在身边的人,正是程亦风自己啊! “臧兄,其实我……”他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可这时,白少群道:“臧大人不必太过自责。人又不是庙里的金刚,终日瞪着眼睛。谁没有疏忽的时候?若太子为难臧大人,白某一定据理力争。国家正是用人之际,岂能大兴牢狱?” “多谢白大人。”臧天任道,“臧牟愧对圣上,愧对百姓,若不受罚,良心难安。” “先别说这些了。”白少群道,“既然宏运行已经确定是万山行同党,那他们店铺中的财物,理应没收。现在天江灾民急等救命粮食,咱们还是先把这事解决了。不管太子殿下审理假官票一案最后有何定论,要贬我等也好,杀我等也好,总之我等一日在这位子上,就为百姓谋一日福利——该趁着我们的乌纱和脑袋都还在的时候,赶紧把赈灾粮解决。他日我等无论遭遇如何,总是对天江灾民有个交代。” “白大人此言甚是!”臧天任笑道,“做一天和尚还要撞一天钟。我等身受圣恩,岂可为自己的宠辱得失长吁短叹?我这就回户部去。” “白某也去找那些米商们。”白少群笑道,“如今朝廷有了银子,不怕他们不卖粮。” 二人说着,相互拱手为礼,又来拉程亦风:“程大人也别忙着自责了,一起先解救天江灾民去吧。” 虽然心中依旧翻腾难安,但程亦风也知道天江的灾情才是当务之急:白少群说的没错。即便要站出来承担假官票案的一切罪责,也应该先将赈灾之事处理完毕。他当下也点了点头,和臧、白二人一道请赵兴先行,带着众官员们离开了乾清宫。 崔抱月故意留在队伍的最末。等到大伙儿都去远了,她便招呼白羽音:“郡主,人都走光了。你出来吧。” 白羽音一直在门板和院墙的狭窄缝隙中站着,连腰都快要断了。但是跑出来后,也不敢松动筋骨,而是迅速蹿到无人的墙角。崔抱月也跟了上去,问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假官票真的和西瑶细作有关?郡主要和程大人说的,就是这个吗?” 白羽音摇头:“其实此事关系到康王府……不过……”孙晋元忽然“破获”悬案,无疑打乱了康王府的计划。他们下一步会怎么做呢? “康王府?”崔抱月奇怪道,“难道是和令尊有关?刚才听说也有人到康王府闹事,听令尊的口气,是米商不愿捐粮。难道其中另有隐情?莫不是在假官票案中,康王府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吧?” 什么米商抗捐,白羽音想,根本就是康王府的苦肉计。假官票一案,康王府虽然没有直接参与,但是背后推波助澜,所做的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岂是崔抱月能够想象?更加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解释清楚的。她叹了口气,道:“也算是吧——其实公孙先生已经料到了,还警告了程亦风,只不过这书呆子不信。要不是今天孙晋元找到了新证据,只怕已经大事不妙。” “康王府到底做了什么?”崔抱月变色道,“你们——他们想要怎样?” “康王府做的事情可多了。”白羽音道,“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明白——”她想了想,虽然暂时计划受挫,康王府绝不会善罢甘休,应该会立刻商议下一步的行动,那自己应该回去查探清楚才是。在那之前,还是要提醒程亦风一下。于是道:“如今情况有变,我要回去打听消息。烦请崔女侠设法见一见程亦风,告诉他一定要听公孙先生的警告。至于康王府做了些什么,女侠问公孙先生便知——他的推测,大半都不错。” 好奇和担忧揪着崔抱月的心。她最讨厌别人说话说一半留一半。但是白羽音说的也有理,只好忍着不发作,道:“好吧,我看今天两殿是不会再议事了。要见程大人,得去他家里等着。” 白羽音点点头:“我若是打听到了消息,就立刻去找他。最迟不过子时。” 计议既定,崔抱月就沿原路出宫去,而白羽音则朝相反的方向,打算从浣衣局出门,抄近路回王府。只是,才没走多远,忽然听到一个声音阴森森地响在她的背后:“霏雪郡主,你这是在做什么呢?” 白羽音感觉脊背发凉,回头看,见到白贵妃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康王府神通广大,想趁乱东山再起,本宫一点儿也不奇怪。”白发妇人道,“而郡主背叛家门,去给程亦风通风报信,着实让人很惊讶呢!” 白羽音心中暗叫倒霉:这丑八怪头发全白了,可眼睛并不花。不知几时发现了自己? “郡主到底是为了什么?”白贵妃眯缝着眼,活像一只狡猾的老猫,正欣赏着被自己逼到墙角的猎物,“莫非是郡主觉得自己翅膀硬了,要另闯一番事业?但是,郡主难道不晓得,女人要在后宫中立足,没有家门撑腰,有多么的困难?若本宫出身显贵,有郡主那样的父亲和祖父,当年皇后岂敢加害于我?” 不知如何应对,白羽音咬着嘴唇。 白贵妃又笑了笑:“再不然,就是本宫一直误会了郡主。郡主其实无意后宫主位,而是心中另有他人?” 好像见到毒蛇朝自己吐信子,白羽音不由自主地后退:怎么办?找不出任何合理的借口。好像唯一能解决的方法,就是果断地扑过去,把白贵妃掐死。但在后宫中杀死一个贵妃,必然引起更大的风波。她怎能如此行?可是,若不除掉这个妖妇,只怕她眼神犀利,心思也敏捷,立刻就会猜出白羽音的心上人是程亦风。那她还不知会利用这一点来逼白羽音做什么!不如索性孤注一掷? 她捏紧了拳头,掌心粘粘的,全是汗。全身的力量都凝集在两臂,下一刻就要飞身扑上。 不过,就在这个时候,半空忽然有人道:“郡主的心上人,就是在下!”跟着,一条人影翩翩落下。 作者有话要说:呼呼,我这几天很勤奋 我要去赶proposal了。 156第155章 见到这从天而降之人,白羽音只有惊没有喜——这不就是在家圈禁的哲霖么?自从揭穿了端木平的阴谋之后便没有再见过他,怎料到又出现在宫中,还大言不惭直认是她堂堂霏雪郡主的情人!白羽音一时不由涨红了脸:“你……你怎么来了?” 哲霖已经没有了早先的病容,神采飞扬,犹如当初蟾宫折桂,初掌疾风堂时那般意气风发。况他还穿了一袭月白长袍,上面平绣的竹叶图案若隐若现,活脱脱一个翩翩浊世佳公子。飘然落在白羽音的身边,旋即踏前一步,将她挡住,仿佛是说,假如白贵妃痛下杀手,他愿用性命保护白羽音。 见到这阵势,白贵妃不由将信将疑:“袁……袁公子?御花园一别,本宫可没想到会再见到你呢!” 哲霖淡淡一笑:“这世上的事情,若是娘娘全都能想到,娘娘就不会卧薪尝胆十数年,最后还只是贵妃,连一个躺在床上的活死人皇后还斗不赢。” 白贵妃不生气:“本宫和袁公子不一样。袁公子总是费尽心机,竭尽力气,要改变天时地利人和去实现自己的目的,而本宫最大的本事就是等。本宫什么也不去改变,慢慢的等。活死人能撑到几时,还是未知之数呢!” “说的好!”哲霖笑道,“守株待兔的那个人,如果能坐上千年万年,只怕还真能等到第二只兔子。不过,我还是比较喜欢自己去打兔子。” “袁公子打的兔子难道就是霏雪郡主?”白贵妃斜睨着哲霖身后表情复杂的白羽音。 “这算是什么比喻?”哲霖道,“霏雪郡主于我,好似眼中之瞳仁,是无价之宝,更是不可缺少的一部分。贵妃娘娘若是为难她,休怪在下不客气!” 白贵妃看了看哲霖,又看了看白羽音:“郡主的心上人,真的是你?康王府怎么可能答应!” “康王府自然不会答应。”哲霖道,“我们岂敢让康王府知道?他们满心只想把音儿送进宫来,哪儿理会她心里如何想?” 音儿?白羽音听他这样称呼自己,浑身直起鸡皮疙瘩。不过,这时候面对白贵妃,似乎也只能如此脱身。先利用哲霖解决了眼下的危机,再对付这个阴险的落魄皇孙!当下,她收拾心情,施展出自己的撒娇骗人本领,拉住哲霖的袖子,嗲声嗲气道:“没错,外公和爹爹只想拿我当换取权力的筹码,什么时候真的为我着想过?贵妃娘娘,之前你几次问我,是否有意太子妃之位,我不是都和你说,我根本不稀罕吗?我并没有说谎。因为我的心早已给了袁大哥,就连我的人也……”她无限娇羞地低下头去。 白贵妃并不轻信:“你们竟这样痴缠?本宫很好奇,你们是怎样走到一起去的?” “这好像不关娘娘的事吧?”哲霖道,“若是我和音儿有幸能公开成亲,娘娘敢来闹洞房,我们一定乐于奉告。眼下嘛……我和音儿都还有急事。恕不奉陪了!”说着,托着白羽音的胳膊纵身一跃,已经上了旁边宫殿的屋脊。几个起落,便远远甩下了白贵妃。 “你快放开我!”白羽音怒冲冲地挣扎。 “现在放手,郡主岂不是要伤上加伤?”哲霖笑着,又一阵急纵,很快出了皇宫。这才把白羽音放下。 “你这贼心不死的家伙。”白羽音咬牙切齿,“无端端为何要败坏本郡主的名节?” “败坏郡主的名节?”哲霖抱着两臂,眯眼笑看着面前的少女,“我难道不是替郡主解了围吗?再说,郡主还在乎名节?你不是曾经和家里的侍卫私奔,又和锦波阁和太子同床共枕,方才也口口声声叫我做‘袁大哥’,嘿嘿,如果再加上郡主现在心里真正的那个情郎,和你暧昧不清的男子还少么?” “混帐——”白羽音气得扬手要掴他一个耳光,只是还未打着,手已经被哲霖捉住。 “郡主还是省省力气吧。”哲霖淡淡的,“你这样的举止,人家还以为我俩在打情骂俏呢!其实郡主不愿被人当成在下的情人,在下有何尝想和郡主这样的刁蛮女子拴在一起?我不惜牺牲自己的‘名节’来搭救你,只不过是不想便宜了白贵妃这个女人——在芒种节的变乱中,咱们两个都被她利用了。” 只有这句还勉强中听!白羽音甩开哲霖的掌握:“这么说,你今天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了?如果是对本郡主别有企图,想要我还你个人情,你就不要指望了。反正我是个刁蛮女子,不会感恩图报。” 哲霖笑了笑:“我虽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也不会时时施恩求报。郡主还是自求多福,你下次再捅出篓子来,在下可不见得又正好能出手搭救。” 白羽音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本郡主开始闯荡凉城的时候,你还没渡过大清河呢!怎见得我一定会捅出篓子来?怎见得我捅出篓子又收拾不了?芒种节之后,我可没有被圈禁在家。” “郡主能在凉城为所欲为,却还逍遥法外,难道是靠着自己的本事么?”哲霖冷笑,“不过是因为康王府的势力罢了。我兄长若不是个亡国之君、一个处处要看人眼色的景康侯,我岂会落得圈禁的下场?所以,我想奉劝郡主一句——若是你还想继续逍遥下去,就千万不要砸烂自己的那块免死金牌。” 这是叫自己不要背叛康王府,白羽音想,这满肚子复国大计的小子知道什么?当你惦记着一个人的时候,就好像心里有一个窟窿,多少尊荣多少富贵都填不满,非要得到那个人的心,才会舒服。 这些话不必和没心没肺的人说!白羽音满不在乎地一挥手:“本郡主用不着你教训。道不同不相为谋,咱们就此别过!后会无期!”说着,转身便走。 哲霖也不追她,只是冷笑了一声,道:“郡主和在下当然是道不同不相为谋,难道郡主和程亦风就是同道中人了吗?” 白羽音一惊,扭头瞪着他道:“你说什么?” 哲霖的表情似是同情,又似嘲弄:“郡主不惜背叛康王府也要去追随的那个心上人,难道不是程亦风吗?” “你——”白羽音的脸“腾”地红了,“你胡说八道什么!那个书呆子和我有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郡主还一次次为他出生入死?”哲霖笑道,“你和崔抱月说的话,我听得一清二楚。连白贵妃都心生怀疑——她只差没说出程亦风的名字了——郡主觉得在下会比白贵妃更加老眼昏花吗?” 白羽音既害羞又恼火,狠狠地瞪着哲霖,可恨手中没有兵刃,否则要不顾一切地扑上去,将这个败类千刀万剐。然而,就算她有削金断玉的宝刀,只怕也不是哲霖的对手。 “郡主放心!”哲霖淡淡道,“在下不是那些张长李短的无知妇人,才懒得将郡主那点儿少女情怀拿出去和人谈论。在下只不过是真的替郡主着想——你连家族都丢弃了,程亦风会领你的情吗?就算他真的领情,郡主怎知道他一定斗得过康王府?郡主斩断了自己的退路,小心将来真的走投无路。” “哼!”白羽音反唇相讥,“现在走投无路的,不知是谁?一个在家圈禁的人,倒教训起本郡主来了!” “哈哈哈哈!”哲霖大笑,“我是好心,郡主既然不肯听,我也不能强逼你。毕竟,我既不是你外公,也不是你父亲。你既如此执着,我便祝你梦想成真,下次你我再相逢,但愿我可以改口称你为‘程夫人’,哈哈哈哈哈哈!”笑声中,他一纵数丈,转眼就没了踪影。 白羽音气鼓鼓的,赌咒发誓总有一天要收拾了他。但此刻却没那么多闲功夫。她急匆匆跑回先前拴马的地方。策马回到康王府来。 那光景,已经是黄昏时分。康王府里当然早就发现郡主不见了。虽阖家上下对于白羽音擅自溜出府去早已习以为常,但照例还要把这责任算在下人们的身上。因此,白羽音身边的丫鬟老妈子都被打了手板,并且被警告——若是白羽音这一天都不回来,她们就要被罚半个月的月钱。所以,这时候一群老老少少的妇女正伸长脖子企盼郡主归来。康王妃和兰寿郡主母女俩也因白羽音毕竟有伤在身,十分担心。终于见到白羽音平安无事地回府,大伙儿都舒了一口气。 康王妃还是要板起脸来教训外孙女:“你不好好在家里养伤,又出去胡天胡地搞些什么?” 白羽音途中早已编好了一套说辞,说自己一早就跑去菱花胡同,假装为竣熙和凤凰儿祈福,希望借白赫德之口,把她这深情的举动传到竣熙的耳朵里。不料没多久,竣熙和凤凰儿就双双来到,为宫女洗礼。后来她随着一行人回宫去。便在宫里遇到了白贵妃。这妇人旧事重提,逼她共谋后宫主位。且企图用福寿膏的烟来喷她,将她也变成一个中了毒瘾的傀儡。幸亏纠缠的时候,半路杀出个哲霖来,她才趁乱逃脱。 这一席话真假参半,直听得康王妃和兰寿郡主目瞪口呆——这也正是白羽音想要的效果。她一生之中谎话比真话说的多,早就深谙骗人的道理,非要真假参半才最叫人难以怀疑——宫女怎会忽然间要皈依洋菩萨?还正好是在发生骚乱的时候?必定是康王府指使,为的是让竣熙见到禁军滥杀无辜!而能向东宫宫女传达密令的,只有康王妃。故意把这些都说出来,一方面可以使自己蒙混过关免受家法伺候,另一方面也试探一下康王府的虚实,以便替程亦风早做打算。 “那个袁哲霖不是芒种节的时候已经变成了残废吗?”兰寿郡主沉吟道,“他竟然能混入皇宫去,还飞檐走壁,这也是在太奇怪了——霏雪,你和白贵妃说话,袁哲霖听到多少?” “只怕,都听到了吧?”白羽音道,“这姓袁的没有别的本事,但是打听别人的阴私秘密,却最是在行——以前疾风堂不就是做这个的么?他能从一介落魄皇孙摇身变成武林盟主和太子的亲信,不也是靠他打听来的秘密么?” “这可有些麻烦!”康王妃面色阴沉,“此人手段极为卑劣,他无权无势,一向倚靠怂恿别人做那又苦又累又危险的差事,自己从中取利。既然听到了康王府的秘密,岂有不用之理?为免夜长梦多,须得除掉这个隐患!” 此话正中白羽音下怀。她就害怕哲霖会泄露今日之事。巴不得康王妃先下手为强把此人杀了。于是立刻赞同道:“没错,这人可留不得!要是咱们不乖乖地被他利用,他说不定就会把一切都告诉太子殿下。太子殿下现在已经什么人都不相信了,虽然不见得听了袁哲霖的话就重新启用他,但一定会宁枉勿纵,找我们康王府的麻烦。那咱们就功亏一篑了!” 康王妃也觉得此话甚为有理,点了点头,但旋即又瞪白羽音一眼道:“你既知道现在太子什么人都不信,行事更要处处小心。你却还到处惹是生非,还嫌我们不够危险么?” 白羽音吐了吐舌头,撒娇道:“知道啦。我也是好心嘛……不过,我那点儿道行,怎么能跟外公外婆比呢?其实……我对现在这样提心吊胆的过日子厌烦透啦!什么时候康王府才能回到向以前那样,呼风唤雨,不可动摇?” “你想怎样?”康王妃板着脸道,“想要我们大家给你打下一片江山来,好让你毫无顾忌胡作非为吗?康王府的将来,也要靠你的手来打造,别指望着坐享其成——你也折腾了一天了,赶紧梳洗一下,好好休息吧。”说罢,径自出门去。 白羽音从外祖母口中什么也套不出来,便又来纠缠母亲。然而兰寿郡主也是口风严密,对于康王府眼下计划着的大事只字不提,让白羽音好不焦躁。最后不得不乖乖在丫鬟仆妇们的伺候下更衣梳洗,用膳吃药,又安寝休息。 然而她又怎么睡得着?眼睛瞪着帐顶,焦急地等待溜出房去的机会。听到外面下人们在忙碌,有人说“姑爷回来了”,她知道父亲一定急着要将白天的事情详细禀报给外祖父听,并商议下一步的对策,怎不心中有如猫爪乱搔?无奈,康王妃又加派了自己身边几个得力的仆妇来“照顾”白羽音,誓要将她看牢,再不出半点纰漏。这些人在床头床尾,暖阁内外,卧房内外,层层把守,决不通融。直把白羽音急得浑身冒汗。 不过,就在这个时候,忽听外面有人喝道:“刺客!有刺客!” 白羽音“倏”地坐了起来:“什么事?” 丫鬟仆妇们也都被惊动了,侧耳细听,外面呼声愈响:“刺客!有刺客!快抓刺客!” “还不快去看看!”白羽音斥道。 事出紧急,丫鬟仆妇们也不敢怠慢。有几个立刻出去打听。但康王妃身边的那几个却纹丝不动,只因她们早已熟悉白羽音调虎离山的伎俩,怕她趁乱又溜出去闯祸,因此一刻也不放松地盯着她。白羽音好不着急,道:“你们都杵在这里,谁保护娘和外婆?还不去看看她们有没有事?”但仆妇们充耳不闻。 这样过了一阵,外面又安静下去,再不听人喧哗,也并未有丝毫打斗之声。出去打听的丫鬟回来了,说:“好像不是刺客。王爷和白大人正和他在书房里说话呢。想是搞错了。” “混帐!这也能搞错?”白羽音骂道,“来的是什么人?要是正正经经的人,怎么会被当成是刺客?” 丫鬟们摇头道:“奴婢们没看见。” “一群饭桶!”白羽音跳下床来,“我自己去看看!” “郡主!”仆妇们拦住她,“王妃叮嘱,要奴婢们教导郡主守金枝玉叶的本分,再不许胡闹。来的是刺客也好,王爷的客人也罢,和郡主没有关系。郡主请安心休息。” “你……你这抓着鸡毛当令箭的奴才!”白羽音发火道,“我偏偏要去看,你拦得住我吗?”说着,双掌其发,朝自己面前的那个仆妇推了过去。 这妇人虽然健壮,但毕竟不似白羽音粗通武艺。况且这一推,用足了十分力气,仆妇立刻就被打得飞了出去,重重地撞在门上。门环一阵乱响,门板上镶嵌的贝雕也掉下来几块。那仆妇自然摔得晕了过去。 “郡主!”余人惊呼——平日里白羽音对她们威逼利诱,打打骂骂是家常便饭,但是从没有这样用真功夫对付过她们。此刻见效郡主出手伤人。她们都吓呆了,不敢上前。 白羽音便“哼”了一声,要夺门而出。不过正在这个时候,外面却有人推门进来,正是康王妃。“这是怎么了?”她扫视战战兢兢的奴婢们,接着便看到倒在自己脚边的那个仆妇。 “奴婢们,想阻拦郡主……”有人小声回答。 “你又想要怎样?”康王妃怒视着白羽音,“麻烦已经找上门来了,你还想溜出去玩么?” “我不是……”白羽音方要辩解,康王妃却道:“你跟我来——”已转身走了出去。 白羽音满心疑问,急忙跟上。只听康王妃道:“袁哲霖来了,说要和康王府做一笔交易。你和此人打过好多次交道,你来听听他说些什么。” 白羽音的心里不由“咯噔”一下:哲霖有什么好交易的?还不是来揭发她和程亦风的关系了?她连忙道:“还要听吗?姓袁的一向就知道花言巧语骗人家替他卖命。管他说的是什么,一定没一句是真的。不如立刻把他抓起来扭送刑部——圈禁期间竟敢私自出门还擅闯康王府,他这次一定掉脑袋,咱们也就除去一个心腹之患。” “他算什么心腹之患?”康王妃冷笑,“咱们要除掉他,跟捏死一只蚂蚁也没什么分别。你外公不过是想看看他玩什么花样,所以才要听他把话说完。于是就让你偷偷去听一听。你和他熟识些,也许能听出旁人不易察觉之处。” 这倒还好!白羽音松了口气。哲霖巧舌如簧,自己也有舌灿莲花的本领,总之今天要把这个败类解决了!当下,跟着康王妃一起转到花园里,又从藏书阁的回廊一路走到康亲王书房的后面。那儿有一间小小的琴室,白羽音记得和书房并不相通。可是,康王妃走进琴室后,在琴案上不知哪里轻轻一按,地上便打开一道门来,幽暗的台阶直通地下。她亲自擎着灯带白羽音走下台阶去,乃是一条狭窄的走廊。没几步,便进入一处仿似厅堂的地方。这里虽然没有点灯,却光亮异常,是因为天花板上有许多的小孔,投下千丝万缕的光来。 “上面就是你外公的书房。”康王妃道。 白羽音实在是讶异万分——自己在王府长到这么大,还从来不知道有这样一处所在!抬头望望,见那些透光的小孔排列规则,呈现出一朵一朵莲花的图案,正和康亲王书房的地砖相同——她时时在上面走过,为何从来没发现莲花都是镂空的呢?康亲王设计这样的密室,总不会是为了自己监视自己,只怕是时常叫亲信幕僚在下面偷听,看看书房里谈话的话是否心怀二意吧?那自己潜入书房翻箱倒柜的事,不会也被发觉了?不禁吓出一身冷汗。跟着又安慰自己:倘若发现了,不是早就和她秋后算帐了吗?岂还会容她出入自由? “你细心听着。”康王妃指了指旁边的椅子,示意白羽音坐下。而这时候,上面也传来了康亲王的声音:“袁公子上次在御花园侥幸捡回一条命来,应该安分守己在景康侯府闭门不出,为何又找到老夫的王府来?岂不知老夫一家被芒种节变乱连累,现在也和圈禁差不多了么?袁公子不为自己和令兄的性命着想,老夫还要为家中上上下下打算。你若又想利用我康王府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我劝你还是省省力气。” “王爷这话说的不错。”哲霖道,“芒种节一役,在下和康王府都是输家。在下不甘失败,难道康王府就安安分分了?若真如此,怎么还没有遵照皇上的旨意,把霏雪郡主嫁入商贾之家,却让她继续出入皇宫,谋夺那太子妃之位?” 康亲王呵呵一笑:“我那外孙女儿自小就想要嫁给太子,十几年来从来没想过做别人的妻子。小女儿家的心思已经拴在一个人的身上,岂是皇上一道圣旨就能改变的?也许别家的小姐忍气吞声,乖乖嫁给旁人。但是我们家霏雪的性子袁公子难道不晓得?她看中的东西就一定要得到。太子妃的位子一日不是她的,只怕这后宫一日就不得安宁——养不教父之过,看看你的好女儿,让人笑话了吧!” “是,”白少群搭腔,“小女顽劣,让袁公子见笑了。” “哈哈哈哈哈!”哲霖也笑了起来,“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这有什么可笑之处?我倒觉得十分可敬呢!每次看到霏雪郡主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努力不懈又不择手段,我总是想,这应该是继承了她各位长辈的长处吧。” 听此语,白羽音浑身直起鸡皮疙瘩:这话到底是赞自己,还是贬自己呢? 哲霖接着说下去:“所以我今天见到了乾清宫前的那一幕,便想,忽然之间被人打乱了阵脚,康王府应该不会就此放弃吧?否则,堂堂康王府,岂不是连一个为心上人出生入死的小姑娘都不如了?” “老夫不明白袁公子的意思。”康亲王道,“今日乾清宫前发生的事情,我已经听说了。都是宏运行的案子引起的麻烦。既然凉城府已经破案,下面无非就是些善后的工作而已。和我们康王府有什么相干?” 哲霖嘿嘿干笑:“王爷何必装糊涂?凉城怎么忽然之间有这么多义愤填膺铤而走险的百姓?守备军难道吃了雄心豹子胆,竟敢在户部门前大开杀戒?太子偏偏这一天微服出宫,而许多闲散的官员也偏偏这一天都去两殿奏事——这么大的一台戏,除了康王府,还有谁能唱得起来?” 康亲王不说话。白少群则斥道:“无凭无据,你休要血口喷人!” “白大人何苦向在下动怒?”哲霖道,“你应该向那个破坏你计划的动怒才对——你们精心策划,巧妙布署,劳师动众,他们却四两拨千斤。你甘心吗?你不想反败为胜吗?” “我不知你在说什么!”白少群哑声。 “不要拐弯抹角了!”康亲王冷冷开口,“你一口咬定我们康王府被人算计了,又说你要和我们做交易,想来你有扭转局势的妙计了?你若想说,便立即说,若是想漫天要价,我们反正也没有兴趣听。” “王爷误会了!”哲霖道,“我不是来做交易的。我只不过是无意中发现了一些秘密。对于我来说,这些秘密一点儿用处也没有。与其浪费,倒不如转赠给有用之人,权当是交个朋友吧。” “少说废话!”康亲王道,“要么立刻说出那个秘密来,要么,就请离开王府!” “这秘密就是关于宏运行里搜查出来的证据。”哲霖道,“其实一切都出自公孙天成的伪造!” 此话一出,闻者皆惊。白羽音满以为公孙天成已经成功替程亦风化解了一场危机,却哪里想到老先生竟然用此方法?仔细想来,昨夜在程家的书房外,自己听到的那段对话,程亦风似乎也对公孙天成的手段颇不赞同,只怕是因为如此吧!她不由暗暗跺脚着急:枉这公孙老儿自诩足智多谋,怎么办事粗心大意,偏偏还叫姓袁的抓到把柄? 康亲王和白少群也沉默了片刻,似乎先是吃惊,接着便对哲霖的话起了疑。康亲王道:“袁公子这样说,可有凭据?公孙天成多智而近妖,袁公子自己已经几番在他手上吃了亏。他做事岂会马虎到让你抓到把柄?” 哲霖笑了笑:“照王爷这么说,康王府在后宫的布置已经毁于白贵妃之手,在朝堂的计划,又被皇上打乱,无论内外都已经成了当今圣上夫妻二人的手下败将,自然也永无翻身之日,何必还要小心经营,谋划东山再起?正是因为世上没有绝对之事,况且,‘风水轮流转’这话,大有道理。公孙天成虽然诡计多端,偏偏老天要把他的破绽交到我的手中。” “到底是何破绽?”白少群问道,“今日凉城府呈上来的书信和信物,看来的不是匆忙伪造,确实是西瑶牟太师和手下党羽的秘密往来。” “白大人见过牟太师吗?见过他的信物吗?”哲霖道,“其实放眼楚国朝廷上下,有几个人见过牟太师、见过他的信物?即使在西瑶,牟太师被孝文太后流放之后,他的同党也树倒猢狲散,剩下的,会有几个知道他的信物是何模样?就算知道的,谁敢承认曾经见过?所以,瑞麦究竟是不是牟希来的信物,还不是由着公孙天成胡说?毕竟,近期出使西瑶又和牟太师交锋的,只有他而已。至于如何使新写的信件看起来墨迹陈旧,新刻的木雕凿痕圆润,都是雕虫小技而已,便是街上贩卖假古董的商贩也知道需用何等工序,白大人岂能凭此判断?” 未听到白少群接话。白羽音想,父亲一定是被哲霖堵得说不出话来。她也竖起耳朵,细听下文。 发话的是康亲王:“袁公子言之凿凿,难道你见过牟太师的信物另有别样?还是你亲眼看见公孙天成伪造证据?即便如此,袁公子的为人如何,太子殿下心中早有定论,难道会相信你所说的话吗?” “王爷所言甚是有理。”哲霖道,“在下因为数次在太子殿下面前玩弄阴谋诡计,殿下再也不会相信我。既然对我是如此,对旁人不也是如此吗?公孙天成在万山行一案中伪造证据,看来既没有人证也没有物证,但是只要太子殿下知道他这人素来谎话连篇,哪怕他这一次说的是真话,殿下也不会信他。” “难道公孙天成过去还伪造过什么证据?”白少群问。 “正是。”哲霖道,“只不过那件案子牵扯的是些江湖人士,远不及万山行的案子这般影响深远,所以王爷和白大人大约并不曾留意——二位还记得端木平么?杀鹿帮和严八姐一口咬定他是伪君子,而他就指责严八姐勾结奸邪,引得一众武林人士在京城械斗不止。连霏雪郡主也卷了进去,为了支持严八姐,差点儿为端木平所害。说起来,那一次也是不才在下出手相救。” 翻起着旧账来了!白羽音忍不住冷哼一声,听哲霖还有何说法。 康亲王道:“你这样一提起,我也有些印象。好像还曾为了一个道姑,在凉城府闹出挺大的风波。司马非曾经亲自带兵镇压骚乱,是也不是?” “王爷果然足不出户也知晓天下之事。”哲霖道,“正是如此。那个道姑名叫白莲女史,被严八姐打了一掌之后就死了。因她尸身上的掌印发绿,她的弟子认为是严八姐用优昙掌伤人致死。而凉城府的仵作后来却验出掌印有毒,又在道姑的脑后发现钢针,因而推定她的死因另有隐情。于是杀鹿帮的人就一口咬定是端木平为了嫁祸严八姐,以钢针刺死白莲女史,继而用魔功绿蛛手在尸体上打上一个掌印。由于双方谁也没有更有力的人证物证,各执一词,相争不下。期间也有人想息事宁人,诬赖到在下的身上,不过,终究此案还是不了了之。” “所以?”康亲王对案情细节毫无兴趣,“公孙天成在这里头做了手脚吗?” 哲霖没有立刻答话,似乎是给康亲王翁婿看了什么东西。两人都怪道:“这是什么妖法?” “王爷没有听府上的护院铁师傅提过么?”哲霖道,“这是神鹫门的优昙掌。” 什么?白羽音差点儿跳了起来:哲霖学会了优昙掌? 反倒是康亲王一惊之后,又恢复了冷淡的态度:“袁公子不要再卖关子了,你到底想说什么?铁师傅早已经离开了王府。这种江湖上三脚猫的功夫,他以前不曾和我说过。我也没有兴趣知道。” “哦?”哲霖不知是意外还是失望,“王爷不屑见识优昙掌,可是江湖上的人大多不惜一切想要得到它。端木平为了这套掌法几乎身败名裂,现在还武功尽失。他大概做梦也不会想到,机缘巧合,秘笈竟会落入我的手中——呵呵,这些题外话不说也罢。其实,在下也没有练成优昙掌。这武功太过玄妙,我自得了这秘笈之后,无论如何苦练,还有好些地方无法参透,因此不能使掌心发出绿光来。我想起严八姐指责端木平将绿蛛手和优昙掌混练,虽然不免走火入魔,却也有相当的威力。于是我也想冒险试一试。可惜,我并没有绿蛛手的秘笈,只是记得绿蛛手需要乌头、飞燕草等十种毒药,便去找了来,钻研在掌上淬毒之法。如今方有小成,可以微微发出一点儿绿光而已。我怕毒素侵入血脉,迟早落得和端木平一样的下场,就想以银针刺掌,研究一个使毒素只付于腠理的方法。结果,无意之中让我发现,绿蛛手的那十种毒药根本不会使银针变黑。所以当初那道姑身上的绿掌印即便是端木平用绿蛛手所留下,上面的毒也是旁人下的,为的是要诬陷端木平,为严八姐脱罪。” 听他说到这里,白羽音身上已经被冷汗湿透:公孙天成当日将白莲女史命案的始末都告诉了她、严八姐以及杀鹿帮一行,当时只怕端木平会忽然回过神来,反咬一口。后来端木平离京,她还暗暗松了口气。如今却被哲霖查出了玄机——这人难道当天躲在附近偷听?怎能推测得分毫不差? “你现在来说这些有何用?”康亲王道,“那道姑的尸身早已由她的徒儿们领了回去。哪怕没有火化,埋在地下也成了一堆白骨,便挖出来,也证明不了什么。” “所以自然不能用那道姑的尸身来做证据了。”哲霖道,“可是,还有凉城府的仵作呢!我已详细问过他。他说本来他在那道姑身上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是公孙天成忽然来到,说要研究一下,没多久,便发现了所谓的线索,又花言巧语让他谎称是自己检验得出。仵作本来想邀功,怎么也不肯承认实情。但一听我道破其中的玄妙,吓得再也不敢隐瞒。不仅将白莲女史尸首的蹊跷和盘托出,还告诉我这一段日子公孙天成和孙晋元来往甚密,时常给孙晋元出谋划策。这次万山行的风波,也一直是公孙天成在帮凉城府处理。由于事情越闹越大,他们只想快刀斩乱麻,火速了结此案——将宏运行的人屈打成招,这计策就是公孙天成献给孙晋元的。只要王爷出面向孙晋元道明利害,这庸才还不赶紧将一切都推到公孙天成的身上吗?此外,只需略施小计,让张至美夫妇翻供,公孙天成污蔑宏运行便铁证如山。王爷所计划的一切,又可以继续进行下去。” 康亲王和白少群没有立刻发表意见,似乎是在仔细考量哲霖的话是否可信。而白羽音则恨不得现在就冲出门去向程亦风报信。只是,康王妃还在旁边,她不敢露出破绽来。只能如坐针毡地等待。然而等了许久也没有听见康亲王和白少群的回答。这时候,康王妃站起身来,道:“我们出去吧。”便领着她离开了密室。 行至花园,康王妃问:“怎样?你听了袁哲霖的话,觉得他说的有几分可信?” “简直半分也不可信!”白羽音斩钉截铁,“要是真像他说的那样‘铁证如山’,他早就自己跑去揭发公孙天成了,何必跑到咱们康王府来?显见着此事大有风险,他打算借康王府的力量试试可不可行。如果事成了,自然少不了他的功劳。如果事不成,罪责全在我们康王府。” 康王妃瞥了她一眼:“你说的有些道理。不过,你对万山行的案子掺和的也不少,你看袁哲霖说公孙天成伪造证据,这会是真的吗?你不是曾经还跟张至美夫妇打过交道么?他们当真是为了营救牟希来所以来我国作乱?” 白羽音愣了愣,偷眼查看外祖母的神色,不知她是不是在试探自己。然而夜色渐深,灯火朦胧,她并看不确切。于是定了定神,道:“这我可不知道了。我和他们夫妻交往不深,当时只觉得张至美窝囊愚蠢,张夫人庸俗势力,十分讨厌。不过如今想起来,既然牟希来是西瑶呼风唤雨叱责一时的人物,他的女儿女婿不可能如此窝囊势力。多半是装傻充愣掩人耳目。他们和万山行、宏运行原系一伙儿,也就不那么奇怪了。” 康王妃皱眉想了想:“你说的不错。”其时,祖孙二人已经走回白羽音所住的跨院,早有丫鬟仆妇等候在门前。康王妃就嘱咐她们好生照应,切不可再让郡主外出胡闹,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吩咐完毕,便自折向康亲王书房而去。 不知她信不信我的话?白羽音假装垂首恭送,但心里却飞快地转着主意:就算康亲王夫妇相信,却依然有可能抓住哲霖所提供的机会来对付程亦风。即便康王府为避免被哲霖利用,这一次打算静观其变,哲霖却可能独自去揭发公孙天成……无论如何,形势对程亦风大大的不利!她一定得去报个信——不,只怕单单报信已经不成了!康王府有覆雨翻云的本领,今天的一场大骚乱,只用一夜时间就布署妥当,等自己设法脱离了下人们的监视跑去程家报信,形势又不知变成了什么个样子!都说“兵贵神速”,她得先下手为强! 在丫鬟仆妇们的簇拥下进了房,假作乖巧地更衣就寝,实际一边盘算着对策,一边安静地等待着脱身的机会。 孙晋元是个见风使舵的家伙,况且和康王府往来甚密,只怕自己是说不动他的,只能从旁人着手——仵作和自己素无交情,重金收买,不知行不行得通?张至美夫妇和自己诸多过节,恐怕也劝不动。如此看来,只有一个办法——她心一横:把这些人都杀了,死无对证,看哲霖还有什么话可说——忽然灵机一动:何不索性嫁祸给哲霖?这贼心不死的混蛋,非要将他彻底打垮,否则他真是花招不断!此念一起,竟豁然开朗:是了,只要将一切都推到哲霖的身上,这危机便自然而然地解决了,还显得万分合情合理!程亦风不会受到威胁,而康王府也只能另谋其他翻身之计——至于那会不会造成另外的麻烦,就留到以后再去烦心吧! 只不过,究竟要怎样嫁祸给哲霖呢?莫非要杀了几个人,在他们身上印上绿手印?自己哪儿有那样的本领?偏偏铁师傅又离开了王府,而严八姐也还未回到京城。要不随便抓点儿修炼绿蛛手的毒药,去撒在尸体的旁边?那样未免太过此地无银,反而引人怀疑…… 想来想去,也没个头绪,况忽然又想起自己纵然能潜入凉城府地牢取了张至美夫妇的性命,却不晓得那仵作身在何处。这可如何是好? 正烦乱时,外面遥遥传来亥时的鼓声。她侧耳倾听,仆妇低低的鼾声此起彼伏,看来满屋也都睡着了!还是抓紧时间去报个信吧。也许公孙天成能再出奇招——老先生精通奇门遁甲之术,说不定就能变出个绿手印来! 于是,蹑手蹑脚地溜出房门去。可喜,没有惊醒任何一个下人。又到后面的马厩里牵了一匹快马——马夫倒也睡得跟死人一般,她开了后门策马而出,竟没有任何人发觉。让她不由在心中大呼“老天庇佑”。 这样一路急奔到程亦风的府邸,子时的鼓声还未敲响。然而,当她要下马叫门时,却冷不防有人拉住她的手肘,一下将她拽进后巷里。 “是谁?”白羽音气得大叫。但只喊出这两个字,已经被人捂住了嘴。她试图用胳膊去撞对方的软肋,可是使出吃奶的劲儿,对方却毫无反应。她心下大骇,却无计可施。一直被人拽到后巷之中。只见那儿停着一乘轿子,轿夫和好些家丁模样的人侍立在侧,但是没有点灯,所有人都是夜色中漆黑模糊的影子。挟持她的人这才将她放开了。同时,那轿子前的灯笼也亮了起来。她看轿帘半掀着,里面的人面色阴沉,正是康亲王。再回身看看,方才抓着自己的乃是哲霖。 “你……你们怎么在这里?”她讶异。 “这话应该老夫问你才对!”康亲王走下轿来,扬手掴了白羽音一个耳光,“袁公子跟我说,你被程亦风那书呆子迷了心窍,不惜为他出卖王府,我先还不信。如今真是无话可说!” “我……”白羽音泪水直在眼眶儿里打转,转头狠狠地瞪了哲霖一眼,随即道,“外公,这人的话怎么能信?他分明就是在造谣!” “我倒希望他是在造谣!”康亲王道,“不过你在书房下面听了那样一番话,接着就星夜直奔程亦风的府邸,难道你不是来告密,而是来刺杀程亦风的?” 中计了!白羽音心中一凉,恍然明白过来:什么让她鉴察一下哲霖的话有几分可信,其实不过是要试探她!哲霖卖给康王府的秘密除了公孙天成作伪证,还有白羽音女心外向!她真恨不得扑上去一口咬住这奸贼的咽喉!不过,事到如今,她除了抵死不承认之外,也没有别的办法。于是“哇”地嚎啕大哭,道:“外公您信这个骗子的话,却不信我,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您杀了我吧!” “哼!”康亲王一甩袖子,不为所动,只对左右道,“还不堵住她的嘴?想要周围的人都听见么?” 左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知道郡主十分记仇,得罪不起。直到康亲王再次顿足命令,他们才犹犹豫豫地上前来。而白羽音却忽然想到一条最后放手一搏之计——只要她大声喊叫,说不定可以让崔抱月听见!于是索性和家丁们厮打起来,一边左右开弓拳□加,一边扯着嗓子大喊道:“我不活了!别人怎么看我,倒无所谓。如今连自己家里的人都这样怀疑我!我不如死了干净!死了干净!” 她如此嚷嚷,果然奏效。崔抱月当真听到了呼声,越墙循声而至,挥拳打倒两个康王府的家丁,把白羽音护在身侧,问:“郡主,我正等你——出了什么事?” 听她这样说,康亲王冷冷一笑:“霏雪,你如今还要狡辩么?”跟着又对崔抱月道:“我王府家教不严,使未出阁的郡主半夜三更在街上游荡,老夫甚是惭愧,不得不率领家人将这个不肖女抓回去。还望陈国夫人不要插手。” 崔抱月看了白羽音一眼,猜出事情不妙。白羽音知道拖延不了多长时间,形势也不容她详细交代经过,便迅速地躲到崔抱月的身后,小声道:“告诉公孙先生,他的计划败露,速杀张至美夫妻和凉城府的仵作。” “什么?”崔抱月听的没头没脑。 但白羽音已经没机会再说下去,因为哲霖欺身袭上前来。“是你这个败类!”崔抱月大惊,又看了看康亲王,“你们两个勾结到一起去了?” 康亲王不予评论。 “虎毒不食子!”崔抱月咬牙切齿道,“你竟然连自己的亲孙女儿也不放过——小郡主,你莫怕,有我在,绝不让他们伤你分毫!” “长久不见,崔女侠还是这么义薄云天。”哲霖笑着,“只是,不知道你的武功是不是还和从前一样稀松平常?”边说着,边一抖袖子,亮出双掌来,只见掌心盈盈,发出惨碧色的光芒。 “你……你怎么……”崔抱月大惊。 “崔女侠,别管我了!”白羽音唯恐哲霖对崔抱月下毒手,就没了报信的人,狠命将她一推,“快回去!”跟着,自己大步走上前来,挡住了哲霖,对康亲王道:“不要伤害旁人,我跟你们回去。要杀要剐随便!”说时,伸出双手,示意众家丁随便捆绑。 康亲王冷哼一声:“你还嫌丢人丢得不够么?”冲家丁们使个眼色,即有两人上来将白羽音拉了,塞进后面的一辆马车里。而哲霖也笑了笑,拱手道:“既然郡主已经改变心意,在下也不必和崔女侠伤了和气。咱们后会有期!”也跟着上了马车去“押送”白羽音了。 为免惊动更多的人,康王府一行迅速离去,只剩崔抱月怔怔立在当场。白羽音从车帘的缝里望着,不知这有勇无谋的妇人究竟有没有听明白自己的话。这时,又看见程亦风和公孙天成打着灯笼从小巷子里急匆匆转出来,显然是听到了响动随即跟来一看究竟。自己记挂的人近在咫尺,却无法交谈,白羽音心如刀绞。 “郡主还看什么?”哲霖慢条斯理,“做错的事、走错的路,还是忘了的好。一再回头,只会害了自己。” “你住口!”白羽音啐道,“好你个阴险小人,当初有机会的时候,真应该取了你的狗命!你今天对本郡主做的好事,他日我一定加倍奉还!” “郡主当局者迷。”哲霖道,“你满以为自己寻了一段好姻缘,其实是一条死路。以郡主的才貌,将来何愁没有如意郎君?为了程亦风那样一个穷酸小老头儿放弃一切,实在太可惜。何况,这还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本郡主要做什么,几时轮到你操心?”白羽音肺都快气炸了,只盼公孙天成能助程亦风一举捣毁这帮贼人的阴谋,她好将哲霖碎尸万段。“不就是一心一意要我嫁给太子么?”她瞪着前方,仿佛想穿过车壁,狠狠瞪康亲王两眼,“哼,我也不是那么好摆布的人!” “看来郡主还有些误会。”哲霖道,“皇上几次三番申明意见,郡主已经绝无可能嫁给太子殿下了。您的如意郎君,另有他人。” “怎么?”白羽音没好气地瞟了他一眼,“那个‘另有他人’难道是你?你以为把我出卖了,我外公就会对你另眼相看,将我许配给你。你做了康王府的女婿,便要飞黄腾达?” “哈哈哈哈哈!”哲霖笑了起来,“郡主可真会说笑。漫说我只不过是一个圈禁在家的罪人,万万配不上金枝玉叶,就算我没有获罪,也绝对消受不起郡主这样的珍品。郡主日后的夫婿一定身家清白,品貌出众,而且是助康王府东山再起的功臣。” “说得好像自己是个媒婆似的!”白羽音嗤笑一声,懒得再和这个人白费唇舌。此刻自己已成笼中之鸟,无法帮助程亦风,只能为他祝祷祈福。太上老君、观音菩萨、如来佛祖,还有番邦的耶稣,她默念道,随便你们哪一个灵验,请帮程亦风度过这 作者有话要说:等到学生放假了,我也许就空一点儿了…… 157第156章 崔抱月下午和白羽音在宫中别过,便来到程亦风的府上。等到掌灯时分,程亦风才回到家中,而公孙天成也来了。她便将白羽音的话一五一十和两位说了一回。由于并不知道太多的内情,与其说她前来报讯,倒不如说她是前来问个究竟——自从端木平事件平息之后,她懒得进凉城来,怎么转眼又起了恁大风波?康王府又有什么阴谋?所以,她转述完白羽音的话,跟着就连珠炮似的问出一大串问题。 然而,程亦风和公孙天成都还来不及回答他,就听外面门子报道:“菱花胡同的白赫德白神父到了。” 程亦风不由一惊:他和这老神父没有太多的私交,之前的交往,都是因为符雅。老神父此刻登门,莫非是符雅有关?难道符雅在宫里出了事?他的心登时好像被人刺了一刀似的,立刻起身迎了出去,果然见到白赫德站在门口,来不及问好,便急着问:“是不是符小姐出了事?” “大人怎么这么问?”白赫德一愣,接着笑道,“看来大人也知道,老头子我无事不登三宝殿,如果上门来打搅,一定是为了以斯帖——可真有趣!以斯帖自从回到了皇宫中,也很少和我见面,就算见到,也都是我趁探望凤凰儿的机会主动去见她。她唯一一次约我相见,也是为了大人的缘故呢!” “什……什么意思?”程亦风呆呆地。 “管是什么意思,总要进屋去说吧?”公孙天成也来到了门前,和白赫德问了好,道:“过门都是客,难道大人要在门口盘问白神父吗?” 程亦风才也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连忙将白赫德引到厅上。恭恭敬敬地请老神父坐了,才问道:“不知白神父此时前来寒舍,所为何事?” “是这样的。”白赫德道,“今日太子殿下和凤凰儿带着几个宫女来教会受浸,顺便要带校译好的四卷福音书回宫去雕版刊印。但他们走时匆忙,忘记将经书带走,后来我就亲自送进宫去。以斯帖听说我进宫,就约我相见。” “她……还好吗?”程亦风的声音微微颤抖。 白赫德点了点头:“她身上的伤已经全好了,气色还不错。她应该是在宫里听说了凉城近来的风波,所以向我打听情况。我自然就把知道的都告诉了她。她让我把这个交给大人——”说着,便从怀里取出一封信来。 看见信封上“程大人惠鉴”几个字,程亦风的眼前已经模糊了——真的是符雅的笔迹!端静秀丽,不流于雕饰,又不飞扬张狂。以前曾经看过多次,她的诗文,她的札记……然而自从芒种节以来,再不曾看过。许久了,她不曾捎给他只言片语!这一次特别拜托白赫德,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呢?他渴望知道,但又有些害怕,凝视良久,才终于用颤抖的手拆开信封来。 只见里面写道:“票券之为物,与废纸有何相异?盖其可以换取现银也。银号若无现银,其银票同于废纸。国库若无现银,官票无论新旧,其与废纸何异邪?” “啊!这……”程亦风万没有想到符雅写了一封信来,并不是和他倾诉分别后的心思——连抬头的称谓都省略,而是开门见山地指出发行新官票的弊端。这一点他并不是没有考虑过。早在当日公孙天成建议他发行新官票时,他就想过,虽然可以让所有持有现行官票的人限期兑换新官票,避免挤兑又可以阻止樾国细作继续用复制的印版继续大发横财,然而,他却无法让商家接受新官票。如今朝廷急需粮食赈灾,若是赃银追不回来,势必要用新官票向米商们购买,如果米商们拒不接受新官票,可如何是好?就算强迫米商们接受,米商们不甘吃亏,只怕还是要把损失转嫁到旁人身上。真真后患无穷!他本想和公孙天成讨论这麻烦事。然而后来变乱一个接一个,他忙于应付,还没寻着时机。未料今日符雅却写信来提醒他——没想到她身在坤宁宫,却依然关心着宫外的事情。眼光还是那样的敏锐!心思还是那样的细密! 他又继续看下去,后面写道:“是故,朝廷有几多官票流通于市,必要有几多白银存储库中。唯其如此,天下百姓知手中官票有必有现银可换,方大胆以官票交易。然而,自太宗首创官票,常用以馈赠使节、奖励功臣,其面值大小,发行多寡,但凭主上喜好,素未与国库白银一一对应。若我楚国财富本为鲜花明月,则此等官票实为镜花水月。懵懂者,不知两者之别,只道国之财富倍于往日,而心如明镜者,岂愿将全副身家寄托于如此废纸?是故,民间多用现银、银票,而官票素来用者甚少,与造假无关也!此外,豪商富户,家财万贯,若付诸银票,既怕虫吃鼠咬,又怕水淹火烧,更怕兵灾战乱,银号尽毁,因多存白银于家中。窃闻今江东富户窖藏百万白银尚属等闲。其银器、银饰,更不可胜数。窖藏者既多,市上白银愈少,银贵钱贱,官票更贱。试问谁人愿以官票交易?今朝廷以新票替旧票,无非以镜花换水月,泡沫替幻影。而百年积累之子虚乌有官票财富却无法由蜃楼化为宫殿。岂非贻害后世乎?” 看到这里,程亦风不由冷汗涔涔而下:他只是想着眼前的危机,以为罪魁祸首乃是盗印官票的樾寇,却从未想过官票之害原本是朝廷自己造成的!“先生……”他看了看公孙天成,将符雅的信推过去些,示意老先生也一起来看。于是公孙天成也凑到了跟前,一目十行地迅速浏览。 程亦风接着往下看。后面符雅笔锋一转,写道:“中原白银从何而来?闵、永二州,旧有矿场,元酆初或采或闭。鲁州马槽山,鄂州楸树沟,皆称美矿。其他不胜枚举。然生气有限,合全国之产,不敌西瑶之半。昔西瑶为天朝属国,常以白银进贡,后其自立,虽不纳贡,却与天朝互市。故,中原白银多来自西瑶也。然西瑶行商之来楚国,朝廷往往课以重税。获利既微,商贾岂不另觅他国互市?昔先考使西瑶时,南蛮商贾十九往来中原。窃闻近年西瑶行商半数出海,近至婆罗门,远至欧罗巴,又有三成北上樾国,一成去往蓬莱,余下来到楚境者,寥寥无几。外无西瑶白银输入,内有富户囤积居奇,市上白银自然少之又少。是故,窃以为,若欲革除官票之积弊,必须输入白银。除吸引西瑶商贾外,亦当开海禁。东海之蓬莱、伽倻二国慕天朝地大物博。过往此二国来朝,吾辈偿以为此等弹丸小国必属蛮荒之地,无非赐其茶叶丝绢,以示皇恩浩荡。殊不知此二国盛产白银。若准许其商人来我境内买卖,岂不可用我国之茶叶丝绢换取他国之白银?又听闻,欧罗巴人于大洋彼岸发现一地名曰‘亚墨利加’,亦有金银矿藏。盖其地之矿,广而且腴,计十分之土,金银且六七分也。欧罗巴近海各国,每岁所入,不下数百万。西夷亦仰慕天朝瓷器丝绸,然其空有百万金银,却难以至我国采买。皆因陆上通路皆为蛮族阻断。今若开海禁,西夷帆船岂不蜂拥而至?白银岂不滚滚而来?” 信到这里便结束了。并不长,但程亦风却觉得回味无穷。一方面,感觉好像读了好几部书,一下子见到许多过去不知的事物;而另一方面,他仿佛看到符雅在他的面前,像过去那样侃侃而谈——这个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女子,永远有与众不同的见解! 公孙天成也点头叹服,又问白赫德:“这个亚墨利加是什么地方?” “以斯帖在信里提到亚墨利加么?”白赫德讶异,“难怪她今天问我许多关于亚墨利加的事情。其实我知道的也不多。只知道那地方非常远,几乎渺无人烟。不过土地广袤,矿产甚多。我们欧罗巴洲的国家大多很小,小得和贵国的一个州差不多。所以自从几十年前发现了这片新大陆,各国都争先恐后地造大帆船出海,要去亚墨利加圈下一块地来,据为己有。为了这个,各国之间还常常在海上开战。有几个船坚炮利的国家圈占了大片好地,将所产的金银运回欧罗巴去。但是金银虽多,既不能吃,又不能穿,结果变成金银越多,货品越贵呢!” “原来如此。”公孙天成颔首微笑,又低头再次阅读符雅的信,这一回不是匆匆浏览,而是逐字逐句地推敲,有时同一句话反复看上好几遍,不时露出赞许之色。 白赫德的任务既已完成,就告辞离去。程亦风亲送他出门,复又回到厅上,见公孙天成还在看符雅的信,不由笑道:“我以为只有我这个不识窗外之事的迂腐书生会对符小姐的提议叹为观止,连先生也不忍释卷,看来符小姐的话当真是救国良策。” “谁说不是?”公孙天成道,“老朽之前帮大人想的法子治标不治本,符小姐这个才是医治病根的良方。她的分析句句在理。老朽看了颇有启发,又为大人想出另一条可行之计。” “哦?”程亦风愿闻其详。 公孙天成道:“符小姐建议开海禁,允许藩邦船只来天朝贸易,这不是一日两日甚至一年两年就能完成的。藩邦商人和我天朝商人都需要一段很长的时间去彼此适应,摸索互市之道。而在那之前,假官票的影响早就波及全国。符小姐分析,富商巨贾在家中囤积白银,造成市面上银贵钱贱,官票更贱。经过这次假官票事件,大家对票券愈发不信,便会更加疯狂地囤积白银。届时拿着新官票换不到现银,也买不到东西,新官票当然就成了废纸——最要命的是,朝廷现在没有现银,只有官票,这等于是说,朝廷现在一文不名!要想让天下百姓使用新官票,必须强迫那些富商巨贾们率先使用,并且逼迫他们把白银拿出来,顶好交到朝廷的手中。最行之有效之法就是收税!” “这时候来加税?”程亦风不解道,“不怕把形势搅得更乱了?” “不是加税。”公孙天成道,“只不过是换一种方式收税而已。我国自开国以来,除了向商贾们征收现银之外,其他的税收多是实物,譬如粮食、布帛、茶叶、马匹、香料等等。这些东西虽然价值不菲,但是存放在国库之内,年长日久,难免霉烂变质。如果今后统一只征收现银,将民间的银子都收归国库,而朝廷所需用的粮食、布帛等物,就用官票购买。如此一来,富商巨贾们自然不得不将家中窖藏的白银取出上缴,也不得不接受并使用户部新官票。而国库之中,便不会再有霉烂之物,岂不是一举数得么?” “先生所说的确有理。”程亦风沉吟道,“只不过,如若一切税收都只接收白银,升斗小民哪里有那许多银两?届时一定被迫要粜粮换银,只怕那些昧着良心的土豪们会乘机盘剥。” “大人多虑了!”公孙天成道,“升斗小民没有田地,都是赁田而耕,至多向主人家交田租,哪里需要缴税呢?放眼我楚国境内,有田有地之人,若非富商大贾,就是乡官胥吏。自真宗初年起,土地兼并愈演愈烈,失地农户越来越多。他们有的卖身为奴,有的流落他乡,文正公曾想以奖励垦荒之法安置失地农户。可惜景隆变法失败,这项新政自然也夭折。此后二十余年,去农而为乡官家人者只怕十倍于前。若大人推行新法,征收现银为税,不仅能推行官票、充实国库,也能解决土地兼并之问题。老朽为大人计,今后楚国征税,应当不以所产粮食多少计算,而按照土地大小征收。初时此举也许会造成田租飞涨,小农无力负担而背井离乡。可是,一旦小农大批离开家园,乡官富商们的土地无人耕种便无所出产,然而他们却需要继续缴纳税银。因此,土地就成了笔蚀本生意。朝廷此时大可以将土地贱价赎出,用以安置饥民,同时也鼓励百姓开垦荒地。如此一来,土地兼并豪商横行的难题自然可以解决。” “果然妙计!”程亦风忍不住拊掌赞叹,“待渡过了眼前的难关,定要将这条新法推行全国,再开海禁,用中原的丝绸瓷器换取藩邦诸国的白银,自然可以充盈国库……唉,我程某人何其无用!一直以来被凉城的混乱纠缠,满脑袋不是赈灾就是捉贼,结果只是越来越手忙脚乱。多亏先生和符小姐看得分明,相处定国安邦的良策!” 公孙天成呵呵而笑:“老朽哪里看得分明了?还不是借了符小姐的东风?其实大人也不必自责。看那历朝历代的奸险小人,其看家本领就是牵着别人的鼻子走。被他们迷惑,以至于将全副精力拿来和他们斗争,一定只会越陷越深。大人乃是治世之材,心里想的都是黎民百姓天下苍生,要用阴谋诡计来和奸邪败类争斗,实在大为浪费。这些琐事,不如交给老朽。老朽替大人扫清前路的障碍,大人只管大刀阔斧振兴天朝便是。” 听他这样说,程亦风不禁赧然:“先生如此称赞晚生,真叫晚生无地自容了!我看我根本没有治世之才,只不过满口仁义道德而已。不瞒先生,我对先生的手段总有些不以为然,觉得伪造证物,将罪责推给张至美夫妇实在有些卑鄙。今日在宫中,我本打算将一切真相和盘托出。但是最终还是说不出口。可见我标榜光明正大,也不过就是说说而已。自己其实是个孱头!” “大人何必把自己说得如此不堪?”公孙天成道,“老朽倒觉得,幸亏大人临时做了孱头,没把真相说出来。否则老朽的心机全都白费,大人也白白获罪,岂能听到符小姐的安邦妙计?更不会有机会将‘开海禁’‘现银税收’付诸实施了。” 崔抱月一直坐在厅里听他们谈论官票白银海禁税收,听得一头雾水,完全插不上嘴,只盼找个机会问清楚假官票案的来龙去脉以及康王府打算趁乱搞什么阴谋。这时听他们说到张至美夫妇,总算回归“正题”,立刻竖起耳朵。但岂料竟听到程亦风隐瞒真“真相”,以及公孙天成“伪造证据”,不由惊讶道:“程大人,公孙先生,你们说什么伪造证物?什么真相?张至美他们不是西瑶奸细吗?” 公孙天成和程亦风二人都怔了怔——方才谈得太忘我,竟忘了崔抱月也在场。不过程亦风并不怕将自己做错的事说出来,何况崔抱月还是和自己并肩作战的朋友,于是苦笑了一下,道:“让女侠见笑了,此事说来劝都是程某人的不是……” 然而,他才说道这里,公孙天成忽然打断,道:“大人别再责怪自己了,这哪里是大人的错?明明就是各路奸邪做出来好事——崔女侠,假官票案的内情实在迂回曲折,一时片刻也说不清楚。正因为太过曲折,各路牛鬼蛇神都想从中捞点儿好处。为了把这案子快些了结,老朽只有伪造牟太师信物,将一切推在西瑶细作身上。如此快刀斩乱麻,才好断绝了奸邪小人们的妄想!” “原来是这样!”崔抱月道,“可是,细作这么大的罪,张至美夫妇怎么肯认?” “以他们现在的罪名,也是难逃一死。”公孙天成道,“所以老朽说服他们,只要他们陪老朽做这一出戏,老朽就会帮他们越狱潜逃。他们没有其他的出路,只能答应——说起来,老朽本来打算等严八姐严大侠回京,让他去秘密劫狱。不过严大侠也不知几时才有消息,此事将来也许还要麻烦崔女侠呢!” 崔抱月不怕麻烦,拍胸口道:“包在我身上——先生几时要劫狱,只管吩咐——只盼这当中不要再出什么岔子。康王府不是省油的灯,这会儿说不定又在计划什么新的阴谋。霏雪郡主说子时会来报信。一时她来了,咱们赶紧问清楚。” 才说这话,便听到外面有响动,有人嘶喊道:“我不活了!别人怎么看我,倒无所谓。如今连自己家里的人都这样怀疑我!我不如死了干净!死了干净!”正是白羽音的声音。 “霏雪郡主出事了!”崔抱月噌地跳了起来,“我去看看!” 当康王府的人马渐行渐远,崔抱月怔怔望着街道黑暗的尽头——哲霖惨碧色的掌心让她不寒而栗——刚才只要他痛下杀手,自己哪里还有命在? 可这人究竟从何处学来优昙掌?她百思不得其解,雕塑般伫立在街头,直到公孙天成和程亦风先后赶来:“崔女侠,霏雪郡主呢?刚才出了什么事?”她才好像从噩梦中惊醒:“霏雪郡主……被……被康王爷抓回去了……袁哲霖和康王府的人在一起……他练成了优昙掌……” 程亦风虽不知江湖之事,但也听严八姐和杀鹿帮众人多次谈及这门绝世武功,不禁皱眉道:“袁哲霖竟和康王府走到一起?我还以为他自芒种节一役之后,已经成了废人,怎么忽然会练成神功?” “哼!”崔抱月跺了跺脚,权当是给自己壮胆,“优昙掌这种盖世神功岂是袁哲霖那败类一时之间就能练得成的?我看他多半像端木平一样,用了些歪门邪道的手段,练得手掌发绿。用不了多久,一定也会走火入魔,自食恶果!” “他到底练成了什么武功倒是其次。”公孙天成道,“此人诡计多端,最擅长挑拨离间坐享渔人之利。此番假银票风波,本已诸多波折,康王府意欲趁火打劫,袁哲霖又跑来添柴扇风,想从中取利……老朽不明白,他已经彻底失去太子殿下对他的信任,再无可能在朝中立足,他打算如何利用康王府?而康王府又得了他什么好处,竟然会对他既往不咎,又联手合作?他们究竟有何阴谋?” 崔抱月方才只顾着琢磨哲霖的武功,经公孙天成一提醒,她才想起白羽音的那番话——杀张至美夫妇?杀仵作?是什么意思?她说公孙天成的计划已经败露……啊呀!忽然明白过来:这不就说康王府已经知道公孙天成伪造证据吗?公孙天成能利诱张氏夫妇承认其西瑶奸细的身份,康王府也一样可以威逼其翻供!只怕此刻张氏夫妇已经投靠康王府,只等明天太子亲自审理此案时,就反咬公孙天成一口!所以白羽音才冒死前来报信!而那个仵作……虽然一时还想不通,但情况紧急,不容她多推敲,只道:“程大人,公孙先生,我有要紧的事现在去办。回头再和你们交代!”说罢,迈开大步朝凉城府急奔而去。 一气奔到那里的时候,只见灯火通明戒备森严——依照竣熙的命令,禁军接管了凉城府大牢,足有三百人里里外外守卫着,要闯进去,几乎比潜入皇宫还困难。然而这些并难不倒崔抱月。真正的麻烦是,她并没有见过张至美夫妇。下到牢房里要怎样辨认?不过,事到临头,再怎么冒险也要试一试。她便拿帕子蒙上脸,避开禁军的耳目溜进大牢。才下到台阶的底部,便见到一个凉城府的狱卒正在打瞌睡。四顾无人,她一个健步蹿上前去,扼住了那人的喉咙道:“张至美夫妻在哪里?块带路!” 从睡梦中惊醒,那狱卒吓得双腿颤如筛糠,一边哼哼唧唧地讨饶,一边乖乖指路。一直带崔抱月走到大牢东侧尽头处,只见一间牢房里关着男女二人,各自蜷缩在墙角沉睡,并看不清面目。 “这就是张氏夫妇?”崔抱月命令那狱卒,“开门!” “女英雄,这可使不得……”狱卒哼哼着,还是照办了,给崔抱月打开门来。 唯恐狱卒找机会呼救,崔抱月片刻也不敢放松他,还是箍着他的脖子,将他一并拽进牢房。只是,才跨过牢门的瞬间,崔抱月忽然觉得肋下一麻,还未反应过来出了什么事,双腿已经不听使唤,整个人“扑通”跪倒,跟着,她的肩头又是一酸,手臂也完全失去力气。而那挣脱她掌握的狱卒,则从容不迫地掸了掸衣衫,道:“崔女侠,你来得可真快,果然没有辜负我对你的期望!”正是哲霖的声音。 “你……”崔抱月愕然地盯着对方。只见那狱卒抹了抹脸,笑道:“幸亏灯光昏暗,我本来还担心这么粗糙的易容术骗不到女侠呢。不过也怪女侠自己义字当先,一心想要帮程亦风,结果周围这么多的破绽都瞧不出来——凉城府里里外外那么多禁军在把守,大牢里怎么会只有一个打瞌睡的狱卒呢?” “狗贼——”崔抱月怒斥,“你——” 后面的话还未出口,哲霖伸脚一踢,正中她的哑穴,她登时张口结舌,发不出任何声音。 “女侠别着急,你既掉进了我的陷阱,我便会让你做个明白鬼。”哲霖阴□,“我想出这样高明的连环妙计却不能说出去叫别人赞叹,岂不是很无趣?只有和你说一说了——你乱嚷嚷,那可不行——女侠请想,我练成了绝世武功,霏雪郡主和你说的那几句悄悄话,我会听不见吗?我既听见了,要阻止你有所行动,还不是易如反掌?但是我为何放过你?不就是希望你有所行动吗?” 中计了!崔抱月后悔万分,但是束手无策。 “这牢里的狱卒全都被我点倒了。”哲霖道,“早晨他们醒过来,就会发现重要人犯死于非命。而凶手自然就是你——民兵营的首领陈国夫人崔女侠。”他边说,边弯腰抽出崔抱月的佩剑,连连在张氏夫妇的胸腹要害刺了数剑——崔抱月见那两人丝毫也不挣扎,才也意识到两人其实早已经死了,哲霖无非是要用她崔抱月的剑补上几个窟窿以为“证据”而已!好狠毒! 然而哲霖做的还远不止这些。他又在两具尸体的四肢和背部砍了几下,接着拖动尸体在牢房里留下狼藉的血痕。“这才显得他俩是被女侠一路追斩,最近血尽而亡!”他颇为得意地解释,“虽然以女侠的武功,要杀这两人用不着这么多剑,不过我一时技痒,想和公孙天成较量一下谁更会伪造证据呢……哈哈!” 这人已经疯了!崔抱月咬牙切齿。 哲霖反复摆弄两具尸体的姿势,直到完全满意了,才将佩剑还给崔抱月,又扶起她来,架着出了牢房去。幽暗的通道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禁军士兵,见到哲霖便迎上来,看他那副“敬请吩咐”的模样,便知必是康王府的一党。哲霖示意他跟着,自己则拖着崔抱月走到接近入口的台阶处,才对那士兵道:“在她胳膊上砍一剑!”同时又向崔抱月解释:“这位士兵在你杀人灭口后准备逃之夭夭时‘恰巧’走进来,他虽然武功不及你,但是拼死与你搏斗,砍伤了你的手臂。” 因为穴道被制,崔抱月眼看着刀锋斩上自己的手臂却并不觉得疼痛。只是心中怒火熊熊,烧得她整个人好像要炸裂——若能炸裂倒也好!此刻,她宁愿和哲霖同归于尽!可是,连这样的机会也没有! 哲霖对她那恼怒的表情显得万分欣赏,仿佛猫儿正玩弄猎物。笑了笑,才又去吩咐那士兵如何在自己身上制造些伤痕,又在现场伪造打斗的痕迹。“女侠可看得一清二楚了么?”他阴森森地笑着,“日后到了公堂之上,你大可以说给太子殿下听。不过你越是说得详细,他就越是不会信你——你可知道为何?因为凉城府的仵作会先向太子证明,公孙天成才是伪造证据欺君罔上的老手。上次端木平事件,他的手段可谓极为恶劣呢!既有前科,太子岂会信他?无论你说什么,太子一定会认为这是公孙天成教给你的狡辩之词!” 啊,原来霏雪郡主叫我杀仵作是这个原因!崔抱月恍然明白,但悔之晚矣! 哲霖还嫌她不够恼火,继续笑嘻嘻道:“女侠一定是后悔没有先去杀仵作对不对?其实你何须介怀?我早已算准你不会如此做!因为你多半不知霏雪郡主那句话是何意思。就算知道,你也不晓得仵作住在何处,是也不是?唉,所以后悔也没有用呢!哈哈哈哈!” 崔抱月此时又羞又愤,恨不得立刻死了。但连如此卑微的冤枉也无力达成。她唯有闭上眼睛,默默诅咒奸诈凶狠的哲霖和鲁莽愚笨的自己——如果方才没有急匆匆地跑来凉城府,如果将事情的前因后果都和公孙天成说,以老先生的睿智,必定看穿哲霖的阴谋!啊,罢了,只怕连这一条也是哲霖早就计划到的!以前还觉得自己的直率是件好事,现在方始知道自己的愚蠢已经传遍天下! 恍惚中,哲霖提着她出了大牢,接着又离开了凉城府。不知是早已打通关节还是哲霖轻功高强,一路上并没有遇到任何守卫的阻拦,甚至好像没有人发现他们。崔抱月也懒得深究,连哲霖要带自己去哪里都不愿去想:反正此刻只能任人摆布,待有了机会,再拼死一搏! 不知行了多久,忽然停下了。接着,感觉身上被轻拍数下,穴道立时解开。她一惊,睁开眼看,只见已到了忘忧川边。秋月惨淡,水中波光也阴冷,映在哲霖的脸上,笑容甚是狰狞。 “你想怎样!”崔抱月怒吼。 “当然是指点女侠唱完最后一折戏呀!”哲霖指了指不远处的城门,“女侠在凉城府杀人灭口之后,打算逃离凉城。不过却在城门口遇到了巡逻的守备军。由于现在正在戒严之中,他们自然要盘查你。你却拿不出兵部的通行令牌。于是和他们冲突起来——至于是他们赢过女侠,将你逮捕归案,还是女侠赢了他们杀出凉城去,这就交给女侠去决定吧!” 崔抱月死死地等着他:“我凭什么要听你的摆布?” 哲霖只是笑,仿佛在说:这不是很明显吗?论智谋,论武功,你哪一样是我的对手? 崔抱月可再也忍不下去了——就算对方练成了绝世武功,就算是螳臂当车,她也要和这个败类拼个你死我活!于是厉喝一声:“狗贼,纳命来!”便拔剑猛扑上去。 然而哲霖却连闪都不闪,只是待她扑倒跟前,才稍稍侧身让开。崔抱月一击不中,即刻回剑再刺,但哲霖还是不闪避,双脚牢牢踩在地上,直等剑锋已经舔上他的胸口,他才仰身让过。崔抱月不由大怒,剑出连环,一招快似一招,一招狠似一招,舞出万朵银花,几乎将哲霖整个人都笼罩其中。可是,不管她怎样进攻,哲霖都是从容不迫,缓缓避开,几乎连半步也不用移动。这样接连出了五六十招,崔抱月已经气喘吁吁,加上手臂伤处剧痛无比,剑招不由缓了下来,身形也摇晃不定。 哲霖才笑嘻嘻地道:“怎样,女侠发泄够了么?这样下去,等一会儿遇到守备军的时候,可就只有乖乖被他们擒获的份啦……啊——”他忽然好像想起了什么,大步向崔抱月走来。崔抱月先是一愣,但旋即挺剑直刺,只是依然落空了。哲霖好像是接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农妇一般,轻而易举地来到崔抱月的面前,伸手在她腰间一捞,便扯走了兵部的通行令牌:“这么重要的东西我怎么能忘记拿呢?女侠要是身上带着这个,岂不是不会和守备军打起来了?呵呵,至于女侠的令牌去到了何处?自然是在死去的张至美手中了!”他说到这里,哈哈狂笑起来:“我等不及想看看公孙天成的表情!这自以为聪明的老头子!我就看看他这一次还怎么办!” “败类!”崔抱月怒喝。这一次用尽全身力气,再次扑了过去。然而,哲霖却没有继续和她周旋。而是大笑着一纵而起:“巡逻队就快到了。女侠这么好的兴致,还是和他们玩玩吧!”话音未落,人已经没了踪影。 崔抱月紧追了几步,但面前只有长河冷月,根本不知哲霖去到了哪一个方向。遥遥的,似乎听到了巡逻队的脚步声。 可不能乖乖走进这狗贼的圈套里!她想,出城是行不通了,还是去给程亦风和公孙天成报个信吧! 程亦风看崔抱月飞奔离去,有些莫名其妙。扭头看公孙天成有何见解。老先生也皱着眉头:“霏雪郡主深夜前来,应该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要告诉我们……她不知和崔女侠说了些什么……关于康王府和袁哲霖的计划……” “虽不知详情,但总是继续在假官票的案子上做文章吧。”程亦风道,“其实这案子的真相,总有一天是要大白于天下的吧?真相一日不揭露出来,咱们就要永远不停地和魑魅魍魉博弈。今天咱们占了上风,明天呢?虽然我相信先生长于谋略,总能胜人一筹,但先生的聪明才智也不该浪费在和这□险小人的争斗之中。先生当年追随文正公推行新法,如今又指点晚生,其实先生才是新法的领袖啊!” 公孙天成抚着胡须,眯眼看了肯程亦风,接着转身往回走:“所以大人的心里,其实还是想向皇上和太子坦白一切,是也不是?” “我想。”程亦风跟上去,夜色浓黑,手中的灯笼只能刚好照着两人脚下一小方道路,“但是我也知道,以太子殿下现在这么偏执的性子,我难以有任何解释的机会。就算我向圣上陈明一切,请他为了大局着想,阻止太子殿下大兴牢狱,我自己却一定会获罪。这是该当的。无论是丢乌纱还是掉脑袋,我都愿意接受。但新法……新法要交给谁?谁来制约康亲王等一众野心家?谁来制止党争?先生之前提醒我的,确实不能不考虑……”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跟着又忽然笑了起来:“我这话说得好奇怪——好像世上除了我程某人,真的没了人才似的——哈哈,诸位古圣先贤在天有灵,岂不笑掉大牙!我几时也变得这样厚颜无耻起来!” “大人原本谦逊无比,是被老朽这个无耻之徒潜移默化,才变成了这副模样!”公孙天成笑道,“倘若不是老朽终日叨念,大人早就引咎辞职,过上闲云野鹤的日子了。不过,老朽倒宁愿大人在德行上有小小的瑕疵,但可以继续立身朝堂推行新政,而不愿意看到大人好像文正公那样,将一切罪责揽到自己身上,壮志未酬身先死。” “晚生怎能和文正公相提并论?”程亦风道,“文正公承担了景隆变法失败的一切罪责,我想,一方面是为了真宗先帝免遭非议,另一方面,先帝当年太过急进,以致变法失败,文正公大概觉得作为臣子,劝谏不利,也是一种罪责吧?他本没有错,却挺身承担,因为他是忠直之士。反观我程某人,因为疏忽渎职,酿成大祸,无论丢乌纱或者掉脑袋都是罪有应得。如今我却不敢出来承担,还美其名曰是为了社稷为了百姓……唉!将我和文正公做比较,简直侮辱了他!” “大人不要这样说!”公孙天成跨进门内,“人只有一条命,用来维护昏君的面子,值得吗?况且文正公当年……”他打住了,似乎是心中有万分复杂的思绪需要整理,但却理不清楚,只能将这一团乱麻丢开:“唉,这些旧事不提也罢。不过老朽却有一句话想要问大人。” “先生请讲。”程亦风看他转过脸来,望着自己,忽然有一丝不安,隐隐猜到老先生要问什么——应该是大青河的旧事重提。问他愿不愿意将荒唐的皇帝和偏激的太子取而代之。他不能!他不愿!他也没有这个本领。于是垂下头来。老先生仿佛也就知道了他的答案,淡淡一笑:“我看我也不必问了——总之,大人记住老朽的话——大人是治世良材,你只需要考虑如何振兴天朝。至于豺狼虎豹魑魅魍魉,就交给老朽来处置吧!” 程亦风不由松了口气:“果然要仰赖先生。” “不过……”公孙天成又是一笑,“方才大人赞老朽是新法领袖,让老朽也有些飘飘然,更有些手痒——大人如果还不累,不如和老朽一起趁热打铁,把税收和海禁的条例整理出来,如何?” “那当然求之不得!”程亦风赶忙前面引路,和公孙天成一同回到书房里,点亮了灯,又亲自裁纸磨墨,向老先生请广开银路的计策。 于是宾主二人便这样一边商议一边记录,不知不觉便到了黎明时分。眼看着细则就要完成了,却忽然听到“砰”一下,有人越墙而入。借着天际的微光,可以辨出正是崔抱月去而复返。只不过,她衣衫污秽头发散乱,手臂还带着血迹,显得十分狼狈。程亦风不由大惊道:“崔女侠,你这是怎么了?” 崔抱月一边紧张地回身张望,一边道:“大人,公孙先生,大事不好,我中了贼人的奸计了!只怕要拖累二位,我来报个信给你们,你们快走吧!”说时,又要跃出墙头去。 不过,她有伤在身,动作不便,被公孙天成一个箭步上前拉住:“崔女侠莫急,你先把事情前前后后说一遍,也许老朽另有对策。” “嗐——”崔抱月急得直跺脚,“还不就是霏雪郡主来报讯——”当下将事情简短地说了一回。“我本不想再被他摆布,故意不往城门走,谁知来这里的途中还是遇到了巡逻兵,打了起来……我……” 她说到这里,悔恨得不住捶打自己的伤口,仿佛只有钻心的疼痛才能让她心里好受些,“是我又蠢又笨,还自以为是地胡来一通,才惹出祸来。一人做事一人当。所有的罪责,我一个人扛下来。程大人,公孙先生,你们快避一避吧!如果巡逻兵找到这里来,你们就麻烦了!” “我们要避到哪里去?”公孙天成道,“我们走了岂不是正好被他们安上‘畏罪潜逃’的罪名?崔女侠你也不必如此自责。袁哲霖的确花了不少心思,想出如此狠毒的连环计。依老朽看,哪怕今天你没有出现在凉城府大牢,‘杀人灭口’的罪名也一定会落在你的身上——他只要死人身上砍上几剑,再找守卫士兵出来作伪证已经足够陷害你。他只是选中了你而已!谁叫霏雪郡主选择找你传递消息?谁叫你是现在程大人身边唯一身怀武功的人?袁哲霖要污蔑程大人‘杀人灭口掩盖罪行’,而程大人和老朽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能替咱们办这事的,也就只有你了——如果严八姐严大侠还在凉城,说不定会姓袁的嫁祸给他呢!” 崔抱月听得目瞪口呆,怔怔半晌,方道:“那……那现在要怎么办?” “还有什么怎么办?”程亦风握紧了拳头,“事到如今,我们不能再纠缠下去了。本来是我疏忽在先,倘若坦白一切,也许早就平息了假官票风波。为了替我掩饰,我们撒了一个谎又一个谎,才给了奸邪小人无数可乘之机。已经有许多人无辜被牵连,凉城更是陷入瘫痪——以往,除了樾寇兵临城下,凉城大概还从未像今日这般!倘若我们还继续和这□险小人周旋,只会有更多的人平白牺牲。决不能如此下去!我这就进宫去——先生,你不必再阻止我了。我去求见圣上,禀明一切!假官票案的一切罪责,由我程亦风一力承担!” 说着,就大步走出书房,准备换上官服,入宫面圣。 可是,他才走了两步,冷不防公孙天成忽然抄起窗台上的盆景,猛地朝他的后脑抡了过去。 “公孙先生,你做什么!”崔抱月想要阻止,已是不及。程亦风哼也没哼一声就扑倒在地,脑后肿起一个大包,不醒人事。“大人!大人!”崔抱月唤了几声,只是徒劳,便瞪着公孙天成:“公孙先生,你疯了么!” “我没有疯。”公孙天道:“崔女侠,帮我把大人扶到后面去——我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一定不能让程大人去说出真相。如果说出来,康王府的人更加要大做文章。届时,程大人就算不被他们害死,也会被远远的谪贬。朝廷没了程大人,一定会乌烟瘴气,党争不断。社稷危矣!” “说到底都是我的错!”崔抱月道,“趁着巡逻兵还没找到这里,我出去凉城府投案自首。有什么事,都由我来扛。一定不给奸贼污蔑程大人的机会!” “女侠的确应该离开这里。”公孙天成道,“不过,不是去投案自首!女侠应该找个地方躲起来,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路面。” “这……这岂不是给机会让袁哲霖那狗贼说我畏罪潜逃?”崔抱月道,“我若是躲起来不现身,他还不趁机对我肆意污蔑?我不是连反驳澄清的机会也没有?” “怎么女侠还想和袁哲霖对簿公堂么?”公孙天成道,“就算让你反驳澄清,难道你能洗脱罪名并将这群败类绳之以法?女侠觉得自己的口才和谋略胜过袁哲霖?” 崔抱月咬了咬嘴唇:“虽然胜不过他,也不能让他舒舒服服地污蔑我、污蔑程大人!” “女侠这是想做蜜蜂了。”公孙天成道,“明知蜇不死对方,都要去蜇他一下。自己送了性命,对方却不过是小小的红肿。值得吗?不如留着有用之躯,等待更好的机会,做些更值得的事。” 崔抱月皱起眉头:“可是,我中了袁哲霖的奸计,现在成了杀害张至美夫妇的凶手。这假官票案一日不真相大白,我一日都是罪犯。还能做些什么?要我苟且偷生,还不如和袁哲霖拼了——索性刺杀姓袁的和康亲王,一了百了。就算要我抵命,杀了他们两个,也算有赚!” 公孙天成笑了笑:“女侠方才还说袁哲霖武功高强,你根本打不过他,此刻又说要和他拼命?即使拼命,女侠也应该先躲起来好好修炼武功吧?这是笑话!女侠本是一届镖师,为何会成为民兵的首领?是因为女侠看不惯朝廷孱弱,文官贪财、武官怕死,以致前线士卒诸如你的未婚夫,无辜惨死,而边境百姓又时刻胆战心惊,无法专注农桑。女侠在大青河斩杀樾寇,何等英勇!难道你要将自己的一身好功夫浪费在无聊的党争之中?你要将自己的性命白白葬送在阴谋里?老朽之前劝程大人不要去承担假官票案的罪责,因为他是新法领袖,是楚国的中流砥柱,他不该这样浪费自己的生命。他如果获罪,新法将如何?朝廷将如何?边疆又会如何呢?女侠亦是如此,不该为了争一口气,而任由奸贼加害。女侠如果获罪,民兵会如何?以后樾寇再来犯境,你指望康亲王披挂上阵,还是袁哲霖挂帅出征?” “这……”崔抱月不禁张口结舌,半晌才道,“先生,我真糊涂!太糊涂了!我本来最讨厌朝廷的官员拉帮结派不顾国家的安危,结果我先是被冷千山一党利用,闹出不少麻烦,现在又掉进袁哲霖的陷阱里。如果不是老先生骂醒我,我就把自己的性命和民兵的前途都葬送了!” 公孙天成微微而笑:“女侠明白过来就好。其实,要驱除鞑虏捍卫中原,并不一定需要朝廷的名分。哪怕女侠今日背上了杀人的罪名成了朝廷的钦犯,以后不得不落草为寇,那又有何关系?杀鹿帮的诸位英雄还嫌头上的乌纱麻烦呢!女侠不如暂时解散民兵,免得他们受到牵连。待到需要时,女侠登高一呼,还怕这些热血儿女不回来跟随女侠斩杀樾寇吗?” “先生说得对!”崔抱月激动道,“我这就去做!不过……假官票的危机……先生要怎样化解?总不能眼睁睁看着程大人被人诬陷吧?” “他们诬陷得成吗?”公孙天成冷笑,“让女侠去杀人灭口的,是老朽,而之前作伪证、迷惑凉城府尹,包括结交张至美,如此种种也都是老朽之所为。和程大人有何关系?” “倒也是……”崔抱月点头,但随即又是一惊:“先生,难道你要去顶下所有的罪名?这怎么使得!” “有什么使不得?”公孙天成道,“狭路相逢勇者胜。眼下便是如此,谁敢豁出去不要命,谁就能意外地杀出一条生路来。其实假官票案一发生,我就已经做了如此准备,只不过当时希望可以用别的法子解决此事,用不着最后使出这杀手锏。如今看来是非用不可了。” “但是……”崔抱月急道,“先生去承担所有的罪名,只怕会被他们害死!再说,康王府的目标本是诬陷程大人,就算先生出面,他们也不会就此罢休。” “呵呵!”公孙天成笑了起来,“不错,康王府不会善罢甘休,一定会再出其他奸计。老朽就陪他们继续玩下去。反正老朽不过是个身无功名的糟老头子,旷日无聊,就和他们斗一斗,当是进棺材之前打发时间吧。” “所以先生才更加不能被他们害死啊!”崔抱月跺脚道,“不如先生和我一起出去避避风头——先生替程大人挡下这些罪名,我来劫狱,救先生出去,如何?” “多谢女侠关心!”公孙天成道,“老朽虽然贱命一条,但是也不会随随便便就这么拱手送给那群败类。老朽就算是承担下所有的罪名,也一定不会送命的——”他看崔抱月不甚相信的样子,笑了笑,接下去道:“女侠有没有听杀鹿帮的英雄们说过,当日大伙儿带着程大人和符小姐逃出京城,在花神庙遇到追兵,本以为要血战一场,谁知皇上却说,一切既往不咎?” 崔抱月的确听说过,邱震霆等人疑心公孙天成抓住了元酆帝的痛脚,所以威胁他放过符雅。“先生真的晓得皇上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皇上不为人知的事情多得很。”公孙天成道,“不过他已经打定主意要做昏君,既不怕当世之士口诛笔伐,也不怕后世之人嗤笑鞭挞,所以,倒没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只不过,他有一个想见之人。十几年来,他不知道这个人尚在人间,也不知道……哼,总之,若是老朽死了,他就算见到这个人,这个人也只会对他拔剑相向。所以,他一定不会让人害死老朽。” “是什么人?”崔抱月不禁好奇起来,“如果先生手中的这个筹码如此厉害,那何必还这样大费周章和康王府斗?不如叫皇上立刻下旨,把康王府满门抄斩,袁哲霖碎尸万段,这不就一了百了了吗?就连假官票的真相被揭发出来,也没有关系。” “事情没有女侠想的那么简单。”公孙天成道,“皇上虽然贵为一国之君,但也无法为所欲为——此事有好有坏。他当年要强娶于夫人做妃子,便是因为大臣们强烈反对,最后没做成。结果他一怒之下,决定做个昏君,和大臣们对着干。忠良之臣能阻止主上的荒唐之举。奸佞之臣用同样的方法,也可以让主上无法铲除祸根毒瘤——康王府如此强大,京城内外,他们的党羽无所不在,才能于短短几日之内,演出如此闹剧,让国家几乎陷于瘫痪。倘若皇上忽然说要将康王府满门抄斩,这些党羽还怕不出来说话么?倘若假官票案的真相被揭发,证实的确和程大人有关,皇上却不追究,康王府的党羽又岂会保持沉默?但老朽是个无足重轻的人物,皇上要救老朽一命,文武百官们找不到由头作文章。这就和当日皇上可以赦免符小姐,是同一个道理。” 崔抱月听得懵懵懂懂,虽然不忍公孙天成以身犯险,但又不知如何劝阻,更不知还有什么其他的法子可以解决眼前的难题,只搔着后脑道:“程大人只怕不会任由先生出面顶罪吧?只怕他还是要去向皇上说明一切。” “所以,在女侠‘畏罪潜逃’之前,老朽还想请女侠帮一个忙。”公孙天成道,“江湖中人常用点穴之术,不知女侠可不可以让程大人像这样昏睡一天一夜?待到一切既成事实,无法再翻案,才让他醒来?还有程家的门子,为免坏事,也将他一并点倒吧。” “这倒不是难事……”崔抱月犹豫着,“公孙先生,这样真的可行吗?程大人醒来之后……会不会……” “女侠所虑极是!”公孙天成道,“老朽还有第三件事情想请女侠做。” “先生尽管吩咐!”事到如今,崔抱月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老朽想请女侠在畏罪潜逃途中顺便进宫一趟,给符小姐送一封信。”公孙天成道,“老朽会在这封信中陈明事情的来龙去脉。符小姐冰雪聪明,一定理会得轻重厉害。只要她出面,一定能劝动程大人。” “没错!”崔抱月仿佛忽然看到了希望,“符小姐既然能写信给程大人提议什么开海禁的新法,救命这么大的事,她一定不会推辞。说不定会亲自上门来劝程大人。程大人就一定会打消请罪的念头。” 公孙天成点了点头:“请女侠先去点倒程家的老门子。老朽这就修书给符小姐。”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也真够难写的……累死了 最惨的是,今天一早发现电脑不能启动,以为完蛋了。后来才发现是不知何时踩掉了电源,电池用光就死掉了……真是够乌龙的…… 158第157章 崔抱月十万火急地闯入坤宁宫,那时曙色已经染遍了大半个天幕,很快,天就要大亮了。她正愁不知去哪里找符雅,便看到昏暗的庭院里有一条纤瘦的人影,正弯腰摆弄着花圃里的花木。再定睛细看——那可不就是符雅么!不由暗呼“天助我也”,连忙上前去招呼。 符雅吃了一惊——她一手捧着个细白瓷的缸子,另一手握着一支毛笔,原来正在搜集花木上的露水。“崔女侠……你……你怎么来了?” 崔抱月紧张地四下里看看,担心太监宫女会随时出现。符雅理会得,便拉着她躲到假山的后面。崔抱月这才从怀里掏出公孙天成的信来,道:“康王府利用假官票案兴风作浪,现在情势危急,程大人想出面承担所有罪责。公孙先生怕劝不住他,想请小姐出面。” 假山的阴影下,看不清符雅的表情。微红的天光只够模糊地照亮公孙天成的白纸黑字。崔抱月知道,由于时间紧迫,公孙天成的信写得并不长,于是,她既担心光线太暗,符雅看不清信上的字,又害怕信里内容太简单交代不清楚来龙去脉,便不住口地将自己所知的一切又说了一遍。只不过,她本来就所知甚少,再加上紧张之下语无伦次,虽然连珠炮似的说了一大串,末了,连自己都觉得不知在说些什么。见符雅还是低头盯着那封短短的信,疑心她是太震惊,不知该如何是好了,便勉强安慰道:“符小姐也不要太担心。公孙先生出面顶罪,且为自己留了一条退路,现在只要程大人肯忍一时之气,按兵不动,应该就有扭转局面的机会。请小姐赶快写封信给程大人——不,小姐赶快随我去见程大人。只要小姐开口,他一定会听从!” 符雅还是没有抬起头来,只幽幽问道:“如果公孙先生顶罪,康王府会善罢甘休吗?程大人打算如何扭转局势?” 这崔抱月如何晓得?“现在虽然还不知,但车到山前必有路。”她道,“公孙先生说的不错,留得青山在,哪怕没柴烧?只要度过眼前的危机,公孙先生自然会想法子把康王府铲除。” “话虽如此……”符雅依旧垂着头,“但是除掉康王府谈何容易?我只怕公孙先生前路艰难,这场斗争会没完没了。” “嗐,总比这时候就乖乖被康王府害死强吧?”崔抱月道,“小姐赶紧随我去劝服程大人。我还要去安排民兵营的事情。之后,便会去鹿鸣山找邱大侠。他们几个都精灵古怪,一定可以合计出个法子来。不管公孙先生打算如何同康王府周旋,袁哲霖这个败类,我是杀定了!” “可是……”符雅沉吟。 崔抱月急了:“小姐,你这样犹豫又为哪般?当日你刺杀皇后差点儿惹来杀身之祸,程大人二话不说,就抛开一切和你远走高飞。后来你忽然悔婚,他也是什么都没问,就支持你的决定。其实你为何这样做,我崔抱月一点儿也想不通。但你若不是还记挂着程大人,为何托白神父带信给他?既然记挂这他,想帮他解决假官票的麻烦,这时候还不赶紧去劝他?等他的穴道解开了,又钻起牛角尖来,一定会被康王府害死,公孙先生的心血也白费了!” 符雅还是盯着那封信,不过微微颤抖,她用手抚着胸口,崔抱月看见,她其实是去握住颈中挂着的十字架。不由烦躁地跺脚道:“你这是要求问你那藩邦菩萨该怎么做什么?我看还是免了吧!等他显灵和你说话,只怕已经来不及了——小姐真的忍心看程大人自己送羊入虎口么?” 符雅不答,只是更加用力地攥紧了十字架。而正在这个时候,听到一个宫女唤道:“符小姐!符小姐!你在哪儿?” 符雅一惊,手中提着的瓷缸子摔到了地上,在黎明的寂静中发出“咣”的一声巨响。“糟了!”她听到宫女的脚步声朝这边过来,赶忙将崔抱月按在假山后,“女侠在这里躲一躲,我一会儿就来!”说罢,自己走了出去。 “小姐原来你在这里!”那宫女探头张望,“方才是什么声音?” “还有什么?”符雅道,“你大呼小叫,吓得我打烂了露水缸子,这下一夜的功夫都白费了——你刚才说什么?” “我方才替娘娘擦身的时候,娘娘好像动了一下呢!”宫女道,“就这样……”边说边比划。崔抱月在假山之后,自然什么也看不见。只是暗暗不忿地冷笑:作恶多端的皇后要是能醒过来,可真是老天无眼!符雅是中了什么邪,竟要来照顾这个几次三番要置她于死地的人?对了,必是中了那藩邦菩萨的邪!着藩邦菩萨不会这会儿又来教唆她不理程亦风的死活吧?那可如何是好?不由急得直冒汗。 坤宁宫忙碌了起来,有太监匆匆地跑出去请太医,之后太医又火急火燎地赶来。一大群人在这里进进出出,崔抱月虽然可以轻易脱身,但是若不能带着符雅走或者得到符雅劝说程亦风的书信,那她全身而退也没有任何意义。于是只能一直在假山后躲藏。 天色越来越亮,也不知太医们忙碌出个什么所以然,连竣熙都赶来了,蒙着面纱的凤凰儿紧跟在后。他们这一出现,自然又引起一阵骚动。太医们纷纷出来请安问好。竣熙则焦急地询问:“母后真的醒了吗?” 太医们答道:“看脉象似乎随时都会醒来。臣等正给娘娘针灸,但不知几时会见效。还请殿下先回东宫去宽坐等待。娘娘醒来,臣等自然会前去禀报。” “不必了。”竣熙道,“我就这里等着。你们去忙你们的,不必招呼我。”便让太监带自己和凤凰儿到偏殿里去。 崔抱月心中别提有多着急了——竣熙在此坐镇,自己要如何去接近符雅?真想祷告上苍,让东宫出点儿什么变故,好吧这个小太子引开。说来也巧,偏偏这个时候,有个太监风风火火地赶了来,报道:“殿下,凉城府出事了——有人半夜潜入大牢,杀害了张至美夫妇。” “竟有这种事?”竣熙还未走到偏殿,停下脚步,十分吃惊,“刺客呢?抓到了没有?为何要杀害张氏夫妇?” 太监道:“凉城府孙大人刚刚到了东宫,等着跟殿下禀报此事——殿下去了,自然就知道。” “这……”竣熙转身欲行,又有些放不下皇后的病情。还是凤凰儿宽慰他道:“殿下只管放心去办正事。我在这里守着,只要娘娘醒来,就立刻差人去告诉你。”他这才点点头,随着那太监急匆匆去了。 还好!还好!崔抱月松了口气,未料到自己在凉城府闯下的大祸,这是还有点儿意想不到的用处。不过,既然孙晋元已经进宫来,就表示这场短兵相接的战斗已经开始。公孙天成嘱咐过她,行动一定要快,否则就算老先生出面承担一切罪责,竣熙难免要找程亦风去问话;倘若届时还未能说服程亦风,一切的筹划又会付诸东流。 于是,她不住地悄悄从假山后探头张望坤宁宫的庭院,希望见到符雅的身影。如此过了大半个时辰,才终于看到想看的人了——符雅一边紧张地四下里张望,一边快步走了过来:“崔女侠,我也不知要怎样做才好……眼下我是走不开的。这封信,其实我也不知写的妥当与否……” 不待她说完,崔抱月已经一把夺了过来:“符小姐你就不要婆婆妈妈了。你写一个字,比我们说一百句都管用。总之不能让程大人去送死!皇后那老妖婆怎样了?她若是醒了过来,只怕还会对你不利。倒不如你跟我逃出去吧!” 符雅摇摇头:“女侠做事一向坦坦荡荡,应该知道有时候虽然性命保住了,良心却被自己亲手杀死,人就只剩下一副臭皮囊,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犯下不可饶恕之罪,而主耶稣为了替我赎罪死在十字架上。他的恩典如此之大,若不遵行他的旨意,爱人如己,我有何颜面接受这白白的恩典?” 后半截话听得崔抱月一头雾水,但至少前半截还听得明白。“小姐的心情我明白。”她道,“不过小姐也应该知道,世上有的人死不足惜,杀了他们非但不是罪过,还是一件大功德呢!咱们行事的确要有担待。我初时也想索性站出来和康王府拼了,大不了一死。但公孙先生劝我,咱们的有用之躯,要留着保家卫国。岂能白白葬送在艰险小人的手中?符小姐的大好青春,又怎能给皇后那个老妖婆陪葬呢?” 符雅淡淡笑了笑:“算了,我不和女侠争辩。这封信,请带给程大人。我虽然帮不上忙,却也会一直替他祈祷。相信天父必会保守他度过难关。” 崔抱月觉得这话让自己半是憋闷半是恼火,但目下不是和符雅争论的时候,何况符雅已经拨开花枝走回庭院中去了。她唯有将信收好,准备离开坤宁宫。只是脚步方动,便听到了白贵妃的声音:“咦,符小姐,你怎么在花圃里钻来钻去?莫非是皇后娘娘已经醒来,差你来摘花么?”崔抱月的心即“咯噔”一下,立刻屏息不动。 “贵妃娘娘有礼。”符雅镇定地,“奴婢清早在花圃里采集花露,不慎打破了瓷缸,方才去收拾了一下。” “是么?”白贵妃道,“你在坤宁宫可算得兢兢业业了。皇后如此待你,你却以德报怨。我看看你的手——啧啧,听说连皇后换下来的衣物都是你亲手洗,唉,可真辛苦呢!” “我是皇后身边的女官,奴才伺候主子,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有什么辛苦?”符雅淡淡地,“反倒是贵妃娘娘,平日深居简出,今日大一早驾光临坤宁宫,好不辛苦。” 白贵妃冷笑了一声:“你这丫头真不识好歹!虽说皇后是你的亲生母亲,但你和她之间除了怨恨纠缠还有什么?她如果醒过来,会放过你这个向她下毒的凶手?你不如来我身边,我立刻再向皇上请求,让你出宫去和程亦风完婚,如何?” 什么?符雅是皇后的亲生女儿?崔抱月震惊不已:世上竟有这样的母亲,几番逼害自己的女儿?以至于做女儿的忍无可忍竟要将其弑杀!忽然间好像明白过来为何符雅坚持要在坤宁宫为奴为婢惩罚自己。是为了那剪不断的孽缘吗?忍不住想悄悄探出头去看看符雅的表情。可惜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背影而已。 “贵妃娘娘若是来探病的,不妨请到偏殿里小坐。”符雅语气淡然,“凤凰儿小姐也在那里等着呢。现在太医们正忙,不方便请您进寝殿拜见皇后娘娘。您若等不及,先回长春宫去也未尝不可。只要皇后娘娘醒来,自然会通知各宫主子前来请安。娘娘那时再来,也不为迟。” 白贵妃被这种淡然的态度激怒了,语气变得尖锐起来:“你这丫头也忒没眼力。你以为你继续在坤宁宫里作践自己,就会有出头的一日么?你以为只要还有程亦风这个朝廷的中流砥柱对你痴心一片,就没人会把你怎样?你可大错特错了!程亦风现在的情形,你在深宫之中也许还没听说吧?” 符雅的声音依然平淡:“既然娘娘这样看得起奴婢,奴婢也就斗胆给娘娘几句忠告——其实奴婢以为,娘娘才是没眼力的人。娘娘的目的,无非是母以子贵,得到自己梦寐以求的后宫主位。要想如此,首先就的改善您和太子殿下之间的关系。太子殿下最敬爱的人是皇后娘娘,而最厌恶的人,可能便是奴婢。娘娘要把我拉拢到身边,不是又多给太子殿下一个憎恶您的理由吗?再者,后宫不干政,这是祖训。朝堂之上,谁是中流砥柱,谁又岌岌可危,后宫之中决不能谈论。娘娘若是想达到自己的目的,我看最好的法子应该是安守本分,否则,血肉亲情也不见得就靠得住——奴婢和皇后娘娘之间的恩怨,就是明证。” “你——”白贵妃几乎想上前去打她一个耳光,但很快,怒容又变成了笑意:“哦?你既然如此义正辞严地教训本宫,想来你作为皇后身边的女官,是绝对不关心朝堂政务的了?本来有一件事,我想要告诉你,如今看来……” 她说到这里,正殿中有太监迎了出来,躬身问候,又要引路去偏殿里休息。崔抱月见白贵妃的关子卖到一半被人打断,不禁心中解气:臭婆娘,省省力气吧,符小姐岂会吃你那一套? 白贵妃似乎也心有不甘,端起贵妃的架子来,对那太监道:“你少待片刻,本宫还有几句要紧的话要和符小姐说。”当下,仿佛很亲密似的拉起符雅的手,一直走到花圃边,远离了那太监和自己的随从,才道:“算了,我年纪越大,越藏不住秘密,非要跟你说不可。今天一早,皇上微服出宫去找程大人了。” 此话一出,符雅的面色随即一变,崔抱月更是差点儿跳起来:什么?皇帝老儿好好的怎么出宫去找程亦风?他这一去,岂不是会发现程亦风被点了穴道困在府中?这可如何是好?不禁急得直冒冷汗。 白贵妃显然也感受到了空气中微妙的紧张气氛,阴阴一笑,道:“你说,皇上为什么要去找程大人呢?” 符雅强作镇定:“皇上乃天之骄子,他的心意岂是我这个小小的奴婢能够揣测?再说,他老人家是一国之君,愿意去什么地方,见什么人,奴婢也管不着。” “这话倒也不错。”白贵妃笑道,“本宫想,皇上醉心修仙炼丹,一年到头也难得见哪位臣子,更别说亲自找上门去。想来今日一定是有万分特别或者万分紧急之事——应该不是议论政务吧?会是别的什么大事,劳动皇上微服出宫?你猜会不会是皇上要旧事重提,催促你们二人完婚?呵呵,若然如此,本宫可要先向小姐道喜了。你看,皇后娘娘还偏偏就在这时候醒过来。小姐的心里的那个包袱可以放下,欢欢喜喜出嫁做一品夫人了呢!恭喜恭喜!”说话时,从头上拔下一只金簪来,不由分说地插在符雅的发髻中:“来,这就作为本宫的一点小小心意吧。倘若小姐和程大人近期内真的可以从一对苦命鸳鸯变成神仙眷侣,本宫定当补送一份大礼” 她哈哈大笑,满头珠翠也都跟着发出玲玲朗朗的响声。太监忍不住侧目观看,正跨进坤宁宫的另外几位妃嫔也好奇地望了过来。符雅则好像被施了法术,怔怔立在花圃边——其实说她站立着,倒不如说她浑身僵直,纸人似的被人摆在哪儿,只微微一点儿风,她就摇摇欲倒。 混帐老妖婆!崔抱月听见自己牙齿咬得咯咯直想,恨不得咬断白贵妃的咽喉。不过这当儿,还事大事要紧。自己的鲁莽冲动已经几番惹出麻烦,从此刻起必要小心谨慎。于是,强压着怒火,等待时机。 终于,白贵妃被太监请到偏殿去了,符雅游魂似的被一个宫女拉回正殿里——只来得回头匆匆朝假山瞥了一眼,仿佛是要把程亦风的安危托付给崔抱月一般。崔抱月见庭院里的人渐少,便飞身跃出坤宁宫。 待她回到程亦风的府邸已经日上三竿。未到近前,已经感觉到事情不妙。只见有大队禁军士兵堵在门口,为首的校尉高声叫门:“程大人,太子殿下有请,请速速同卑职们到东宫去。” 糟糕!崔抱月心中暗叫,杀上门来了!要抢在他们之前见到程亦风才行!不过白贵妃说皇帝老儿也来了这里,不知还在不在? 正思量,程家的大门打开了,一人尖着嗓子道:“混帐,圣驾在此,你们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门口的禁军士兵们都是一愣:“圣……圣驾?”也有人道:“胡言乱语!皇上他老人家连乾清宫都难得踏出一步,怎么会跑到这里来了?休得妖言惑众!快请程大人出来——太子殿下宣他进宫,他要抗旨么?”说着,便招呼其他人要往院子里面冲。 “大胆!”那尖嗓子厉声断喝,“惊扰圣驾,该当何罪?” “假传圣旨才该当何罪呢!”禁军中有人反唇相讥。崔抱月看得分明,正是昨夜在凉城府大牢之中,静听哲霖吩咐的那名禁军士兵。是康王府的手下无疑!看来是奉命前来煽风点火,搅乱局面的。不过门里说话的这位公鸭嗓子,分明是个太监,莫非元酆帝当真在此?她强忍着越墙而入的冲动,静观其变。 果然,程家的厅堂里走出一个人来,也穿着太监的衣服,然而他在前院站定,即冷笑道:“假传圣旨的确是诛九族的大罪,就不知道假冒皇上是什么罪?”正是微服的元酆帝。 冲在前面的几个禁军士兵一怔,纷纷跪倒:“卑职等不知皇上当真在程大人的府里,该死,该死!” “你们认得朕吗?”元酆帝道,“你们确定朕不是冒充的?来来来,你们不是要带程亦风回去见太子么?一并带朕回去,让太子给你们鉴定一下,看看朕是不是他的亲生父亲。” 里里外外的禁军兵士全都跪下了:“卑职等罪该万死,实在是不知道皇上圣驾在此。我等只是奉命来请程大人进宫,无心惊扰万岁,请皇上恕罪。” “哦?”元酆帝冷笑,“你们这架势,是来请程亦风进宫?你几品?” “卑……卑职……”那国字脸的康王府手下舌头打结。还是旁边的校尉替他回答:“回万岁爷的话,他只是在禁军中当差,并没有官职品级。” “哦,原来没品——你是不是觉得一品大过三品,所以没品就大过一品去?”元酆帝道,“太子是让你们来请程亦风进宫去,还是来让你们抓他?他官居一品,身兼两部尚书,两殿大学士,你们在他的府邸跟前呼呼喝喝,当他囚犯一般,这算是什么?俗话说,打狗还要看主人。他是朕的臣子,你们这样做就是不把朕放在眼里了?” “卑职等不敢,卑职等罪该万死!”士兵们连连磕头。 元酆帝只是报之以冷笑,待那太监低声提醒他有几个人已经碰破了额头,他才摆了摆手道:“吵死了,都停下——朕问你们,太子请程亦风进宫去做什么?” “启禀万岁,”校尉道,“太子殿下方才接到报告,凉城府大牢被劫,张至美夫妇被杀,当时有人亲眼看见,前来下毒手的就是陈国夫人崔抱月。因她统领民兵,归兵部管辖,所以殿下命卑职等请程大人去东宫一趟。” “有这种事?”元酆帝惊讶。 “是卑职亲眼所见。”那国字脸士兵壮着胆子插嘴,“卑职昨夜曾和崔抱月交手,还被她打伤了。她逃出凉城府,又遇上守备军的巡逻队,那些人也认出她来了。千真万确!” “谁问你这个?”元酆帝道,“既然是崔抱月杀人,你们去将她抓捕归案就好了,只因她的兵部的人,就要劳动兵部尚书去问话?要是这样,全国千千万万的官兵,任何一个犯了错,都如此行,兵部尚书岂不是要学□术?” “这……”禁军官兵被堵得答不上来。 元酆帝打了个呵欠:“真是不知所谓!不过,就算你们真的需要请他入宫去,只怕也不能够。朕昨夜夜观星象,忽然得到天君启示,有一件大事非要和程大人商议不可,所以才微服出宫来见他。岂料,他根本就不在家中。而且他家里连一个人也没有。” “怎……怎么会这样?”禁军官兵们面面相觑。 “很奇怪吗?”元酆帝道,“凉城府大牢里的囚犯忽然不见了,那才叫奇怪。程亦风不在家中,也许去寺庙烧香,也许去酒楼买醉,也许去妓院……啊,现在是戒严期间,这些地方都不开门。况且,他是个无趣至极的正人君子,应该也不会到这些地方去。但无论他去哪里,似乎都没必要请示你们吧?哈哈,要说奇怪,大概只有一点,就是他家里的下人也不晓得去了哪里!朕听说程亦风家里只有一个老门子,这像话么?难道朝廷的俸禄真的这么低?那其他深宅大院仆婢成群的官员,难道都在贪污?” “卑……卑职等……”禁军校尉不敢随便回答。 “怎么,你们不相信朕的话么?”元酆帝道,“你们是要搜一搜才肯相信么?那就搜吧!朕听说太子和程亦风打赌,如果程亦风和假官票是无关的,太子就要励精图治,重担监国之任。那你们就好好搜查一番,回去向太子复命——看看程亦风是不是在假官票案中得了好处!”说罢,抄起两手,让开路来,示意禁军进内来随便搜查。 崔抱月就躲在临近宅院的屋脊后,看着,心里不禁犯嘀咕:皇上究竟是为了什么事出宫来找程大人?程大人到哪里去了?皇上的话似乎句句都在维护程大人,难道他知道了什么内情,或者另有什么目的?疑团让她头昏脑胀。 而正此时,忽然有人在她肩头一拍:“崔女侠!”她惊愕地回头,发现正是长久不见的严八姐。“严大侠,你怎么……” “女侠是来找程大人的吧?”严八姐道,“跟我来。”说着,领她来到程家的后巷,一跃跳入墙内——程亦风原来就在卧房之中!崔抱月不禁惊讶道:“这……这是怎么回事?不是说他不在家么?” 严八姐道:“皇上只是虚张声势,免得有人加害程大人——我本是来向程大人汇报追捕万山行党羽的进展,但今早来时,见程大人和他家门子都被人点了穴道不醒人事。我虽然将他们的穴道解开,但程大人还是昏迷不醒,后来我才发现他后脑曾被人用钝器集中,受了伤。向那门子询问究竟,他却一问三不知,只记得昨夜有康王府的人曾经来到程家附近。我想,必是康王府的奸贼加害程大人……” “嗐!”崔抱月一跺脚,“这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的确是康王府不安好心,他们甚至连袁哲霖那厮都勾搭上了。不过程大人的伤,却不干康王府的事,是公孙先生和我……”当下就把前夜所发生的事简短地说了一回,又问:“皇上怎么忽然跑来程大人府里?程大人还没跟皇上说过什么吧?” 严八姐直听得目瞪口呆。虽然他是最早知道假官票案真相的人之一,也听从了公孙天成指示隐瞒樾寇和假官票案的关系,但是万没有想到他离开京城追踪贼寇才不过眨眼的功夫,事态便已经恶化到了如此境地,更没有想到公孙天成为了要保护程亦风,做出了这么冒险的决定。“皇上怎么会忽然到来,我也不太清楚。”他道,“其实我到的时候,皇上已经来了,正对着昏睡不醒的两个人束手无策。当时救人要紧,我只想着如何救醒程大人,所以没多问。过了没多久,禁军便来叫门。皇上说,只怕来者不善,便亲自前去阻挡。” “真幸亏有他阻挡!”崔抱月道,“否则禁军将程大人带到太子跟前,弄醒了过来,程大人一定一五一十将内情说出,那可就麻烦大了!” “其实,也许说出实情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严八姐沉吟——他追踪万山行一党,屡屡仿佛要撵上了,但对方又巧妙地逃脱。他感觉到,这伙樾寇对楚国兵队布防和调动的情况似乎了若指掌,而这次假官票行动更是谋划良久,已经在各处都安排好了接应之人,使得追兵不论追到哪里,都迟了一步。现在已经再难寻觅贼人的踪影,也猜测不出他们下一步还有什么阴谋。推测起来,也许是因为小莫在程亦风身边潜伏良久,窃取了许多机密。这怎不叫人胆寒?他并没有放弃追踪,除了让漕帮的弟兄去搜寻外,也联络了丐帮的手下打听消息。但是,这只怕是大海捞针,不知几时才能有成效。假若可以将事情公诸于众,至少可以全国上下可以一同防范,不给樾寇可乘之机。 “如果说出实情是好事,公孙先生为何还要冒险?”崔抱月道,“这实情到底是什么,难道你晓得?” 严八姐不知如何回答,恰巧听外面传来脚步声,急忙一步挡到门口,戒备起来。不过,来的乃是元酆帝,推门便道:“此地不宜久留!”接着,一眼看见崔抱月,便“咦”了一声:“陈国夫人,你不是闯大牢杀人,正在逃亡之中么?怎么会到这里?” 崔抱月冷哼:“皇上相信我是杀人灭口的奸贼,那我也没有办法。若是皇上要嚷嚷出来,叫禁军来抓我,我只好豁出去多做一件大逆不道之事,挟持皇上逃出京城去了。” 元酆帝连连摇手:“朕不会嚷嚷,再说他们讲的话,朕也不信。” “果真?”崔抱月愣了愣。 元酆帝道:“千真万确。莫非要朕发誓不成?朕对陈国夫人的认识虽然不深,但知道你是落雁谷的英雄,之后也一直为边疆安危奔走。虽然有时做事欠了考虑,会犯些小错,但绝非大奸大恶之徒。好好儿的,你怎么会去杀张至美夫妇?若非被人诬陷,那就是被人利用了。” “这……”崔抱月吃惊地看着元酆帝——这位皇帝乃是假装昏庸,此事她早也知道,但未料对自己的评语竟如此精辟!定了定神,才问道:“皇上忽然到程大人家来,不知有何贵干?” “朕昨夜夜观星象,”元酆帝正色道,“得到天君启示,知道程亦风近来有一场大劫。若是不能阻止,朕就会十分麻烦。于是朕赶紧微服出宫来,看看有否化解之道——谁料来到程家,见他被人打伤,跟着又有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禁军前来乱吆喝,看来这场大劫已经开始了!”他说着,看了看严八姐和崔抱月,又接着道:“就朕看来,程亦风的这场大劫和假官票有关,而且还和康王府有关,是不是?你们二位应该知道些内情吧?” 崔抱月和严八姐互望了一眼,不知元酆帝此话是何用意。毕竟还是崔抱月沉不住气,道:“皇上怎么知道和假官票案还有康王府有关?难道也是天君告诉你的?” 元酆帝哈哈大笑:“这还需要天君来告诉朕吗?朕知道程亦风和太子打赌,如果假官票案中他全然无过,太子就要重新振作,重任监国一职。如果他有所过失——嘿嘿,以太子现在的性子,眼里容不下一粒砂子,还不将他从严处置?俗话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就算程亦风在假官票案中当真问心无愧,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随便什么人略施小计,就可以让他惹来杀身之祸。所以他的大劫,和假官票一案有关,和他与太子的赌局有关,岂不是很容易猜到?而康亲王会在假官票案中兴风作浪,也是意料中的事——朝廷上下不安好心的人很多,但是有本事作怪的,只怕他老人家认第二,还没有人敢认第一,你们说是不是?” 听了这话,崔抱月差点儿跳起来:“你既然都知道,难道要坐视不理?康亲王这老狐狸是要谋你的江山,谋你儿子的江山,他和袁哲霖这狗贼勾结一气,陷害忠良,你却袖手旁观?” “袁哲霖那小子又冒出来了?”元酆帝讶了讶,“陈国夫人怎么知道?” 崔抱月一激动起来,就顾不上考虑后果,道:“张至美夫妇就是袁哲霖杀的,他还设计诬陷我,为的就是要陷害程大人。方才那禁军里,就有康王府的人。守备军里只怕也有。皇上不是问他们,为什么要抓捕是我崔抱月,却跑到程大人府上来找麻烦?明摆着,袁哲霖和康王府打算把假官票案的一切罪责都推到程大人的身上,说他为了掩盖自己的过错,命我杀害张至美夫妇毁灭证据。他们已经捏造出大量的人证物证,如果程大人落到他们手里,只怕凶多吉少!” “竟有这种事!”元酆帝皱起眉头,“麻烦!真是麻烦!” “皇上你是一国之君,”崔抱月道,“难道你就想不出什么法子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你是堂堂皇帝,难道还制不住康亲王,管不住太子?” 元酆帝瞥了她一眼:“陈国夫人是不是听戏听得多了?你真以为只要朕发一道圣旨,事情就会立刻照朕所想的去完成?要是事情真这么容易,朕今日何至于做个修道炼丹的昏君?朕每说一句话,每想做一件事,下面的文武百官就有一千句一万句的劝谏。朕哪怕不做昏君,也不过就是个傀儡而已。” 崔抱月怔了怔,想起公孙天成对自己说的话——程亦风一旦被卷进来,元酆帝也很难保住他。当时她就不甚明白,此时依旧不解。忍不住嚷嚷道:“若是照你这么说,不做昏君就做傀儡,那做皇帝还有什么意思?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 这话如此大逆不道,元酆帝却并没有生气:“不错,活着的确没什么意思。朕也想过,如果哪天吃仙丹忽然飞升,倒也是一件好事。不过,朕最近方才知道,有一个朕很想见的人,可能尚在人间。朕想要见这个人一面。无论如何,想要见这个人一面。朕有许多话,想和这个人说。如果可以见到那个人,如果可以……哪怕要朕立时死了,要楚国立时灭亡,让朕九泉之下被列祖列宗责备,朕也无憾!” “这就是只有公孙先生才能帮你见到的那个人?”崔抱月怒道,“莫非你来见程大人,不是担心他的安危,而是害怕公孙先生日后用这个筹码威胁你?” “咦?”这次换元酆帝吃惊,“你怎么知道?” 崔抱月冷笑:“是公孙先生告诉我的。他说,上次符小姐行刺皇后,他就是用这个筹码威胁你既往不咎。这次他还颇替你考虑,怕一旦牵扯到程大人身上,你这个昏君会束手无策,所以决定自己出来,承担一切的罪责,好让你不要那么头痛。但照我看来,这根本就是对康亲王步步退让,只会让他的气焰更加嚣张!” “哈哈哈哈!”元酆帝大笑,“公孙天成还真替朕着想!不错,如果要朕救程亦风,这实在万分棘手。但是要救公孙天成,倒容易许多。不过公孙天成要顶罪,程亦风难道会答应?穷酸文人的性子,朕清楚得很!不容自己的德行有任何的污点,要他们昧着良心偷生,只怕他们更愿意硬着颈项赴死吧?” “他要硬着颈项赴死,你待如何?”崔抱月怒道,“程大人多年以来为着朝廷劳心劳力,从不曾为自己着想过。难道你要让他白白被康王府的奸贼害死吗?” “朕若是想看他赴死,今日何必到这里来?”元酆帝的面色也忽然严肃起来,“假官票案发展到今日这步天地,奸贼们已经准备好了一切,将矛头指向程亦风。那些利器现已准备就绪,只要揭开上面的伪装,这陷阱就完成了。到了那个时候,朕大约猜到程亦风会怎样做。哼,他和于适之的脾气简直一模一样!但是朕不要他死。朕不准他有那种牺牲自己,就换来天下太平的傻念头!朕今天来,就是想警告他,让他无论如何也要死撑下去——他是太子的拐杖。如果他倒下了,太子就会变得像朕一样,要么是昏君,要么是傀儡!” “那……”崔抱月还是头一次见到“龙颜震怒”的模样,不禁呆了呆,“那皇上打算怎么办?” “还有什么怎么办?”元酆帝道,“就按照公孙天成的计划,由他出面来承担所有罪责,朕自会保他的性命。你们就负责劝服程亦风,大丈夫能屈能伸,让他躲过了风头,再继续为朝廷效力。”说到这里,顿了顿:“公孙天成的计划中应该也包裹阻止程亦风逞英雄送死,是不是?看来把程亦风困在家里,是他?不,这个点穴的功夫他只怕不会——难道是你?” 还真是太小看这个昏君了!崔抱月心中暗惊。不得不承认:“是,程大人执意要进宫去向皇上你禀明一切,我们不得已,才出此下策。不过我方才已央求符小姐写了一封书信给程大人,劝他保重自己,不要意气用事。” “哦?”元酆帝笑了起来,“看来朕的皇宫还真是个让人来去自如的地方啊——好得很!程亦风虽然迂腐,但却是个多情种子。既然符雅肯出面相劝,也许他就不再钻牛角尖了。很好,很好——” “皇上……”他正这样说着的时候,忽然听到程亦风微弱的声音。三人都转头看去,只见床上的程亦风已经睁开了眼睛,且挣扎着要下床来行三跪九叩的大礼。 “爱卿!免了吧!”元酆帝道,“这时不是讲礼数的时候。你想要跟朕说什么话,朕已经知道了。但是,朕不答应。朕不会让你为了那看不见摸不着的‘大义’就送了自己的性命。假官票一案的真相,没必要说出来。那种说出来却会让事态恶化、奸人得逞的真相,说出来有什么用?” 程亦风摸了摸依然剧痛的后脑,似乎想整理一下自己晕倒前后发生的事情。崔抱月怕他又认死理,赶忙抢上前去道:“程大人,皇上的意思是,你万万不可出面承担假官票一案的责任。打仗的时候,不是讲求以最小的牺牲换取最大的胜利么?现在你听从公孙先生的安排,这才是最好的——连符小姐都写了一封信来劝你。你看——”说着,就从怀里掏出符雅的信来。 程亦风依然感到眩晕,可是听到符雅的名字,就仿佛有一股奇特的力量注入他的身体之中,立刻接过信来,果然又看见熟悉的字迹——于是想了起来,昨夜,也接到了符雅的信,洋洋洒洒关于“开海禁”的见解,让他无比叹服,又充满了希望,接着,阴谋之网罩在了他的头上,他是要去亲手剪开这张网,哪怕自己因此坠入深渊,也在所不惜,然后……是谁打晕了他?公孙天成有什么计划?元酆帝为何会来到他的家中?他们让他保持沉默?符雅这次又要对他说什么? 他的眼睛因为后脑的伤而刺痛,用力眨了眨,才勉强可以看清信上的字。其实信很短,依然没有抬头,也没有落款,只有一句话:“君之处境如何,君之力量亦如何。”好像一句谜语,他茫然不解。 崔抱月还以为他被符雅说动了,赶忙趁热打铁,将公孙天成的计划以及适才禁军来到他府上的事情又和他说了一遍,且劝道:“大人可明白了么?康王府的人是处心积虑想要除掉大人,以后好控制太子,把持朝政。大人怎能让他们称心如意?你也不必为公孙先生的安危担忧,皇上已经答应,必定保护他的安全。只要度过了眼前的危机去,自然有法子铲除康王府一党。” “不……”程亦风吃力摇着头,下床来跪在元酆帝的面前,“皇上,臣必须要说出真相。此事原是由臣的过失而引起,若让他人承担,臣何来颜面继续立身朝堂?” “你是为了自己的面子了?”元酆帝道,“你们这些读书人,怎么把面子看得这么重?为了面子,命也可以不要么?为了面子,让奸人动摇楚国的江山社稷,也无所谓?” “不。”程亦风道,“正是为了楚国的江山社稷,才不能隐瞒真相。假官票一案,乃是樾寇所策划,如果将此事隐瞒,等于帮助樾寇在我国继续横行无阻。应当公告天下,让潜入我国的樾寇无处遁形。此外,臣昏聩失察又刚愎自用,以致引狼入室,引发假官票风波。而案发之后,臣却隐瞒实情,令事态每况愈下,到了今日这等难以收拾之境地。若是臣不受到应有的惩罚,朝廷纲纪何存?威信何存?千丈之堤,溃于蚁穴。臣不能为了一时的荣辱,一时的成败,一时的安危,而置楚国百年基业于不顾!” 崔抱月和元酆帝都是头一次听到假官票的真相,不禁都大吃一惊。崔抱月跺脚大怒:“我道是谁!原来是樾国狗贼!西瑶人想来也没那么大的胆子!好哇!樾寇敢来我楚国撒野!非要了他们的狗命不可!” 元酆帝则是皱紧眉头:“竟然是樾国人作乱?那这罪责可就更大了——程亦风,人人求生、求财、求飞黄腾达,你为何求死?即使要将万山行的真实身份说出来,也可以推在公孙天成的身上,至少朕可以保住他,而朕没有把握能保住你——连符雅都写信劝你,你不为她着想么?” 程亦风将那封信摊开给众人看,自己苦笑道:“符小姐这封信像是在劝臣么?臣不知道。当初符小姐拒绝与臣成亲,毅然回宫中侍奉皇后。臣假作洒脱,说理解她的选择。此刻,倒是真正明白了当时符小姐的心情。人是不能将谎言长久经营下去的。” “这……这算什么呀!”崔抱月也被那信弄糊涂了。唯严八姐将那句话喃喃念了几遍,道:“这是符小姐所信的耶稣教经文,以前她和白神父也向我讲过——你的日子如何,你的力量也必如何。这据说是他们的神给信徒的应许。” “那又是何意思?”元酆帝问。 “那时我被人袁哲霖诬陷,”严八姐回忆道,“在武林中无处容身,又受了伤,不得已藏身在菱花胡同修养。我心情沮丧万分,一直埋怨天公无眼,让奸贼当道。白神父便和我说,他们的上帝在每个人身上都有个计划,若非上帝准许,任何事都不会临到人的身上。而上帝让人经历苦难,为的是使这个人愈加强大起来,所以,绝不会给你克服不了困难、跨越不了的高槛。后来,符小姐被皇后逼害,不得已,我带她逃到鹿鸣山,她也曾和我说过这段经文。她说,她遇到试炼,虽然万分的辛苦,但是她深信,上帝不会让试炼压倒她,必然会赐给她相应的力量。到她胜过试炼的那一天,必会抛弃以往舍不下的罪,又会获得过去所不曾有的勇气……她……她说试炼临到她,是上帝要叫她得益处……”觉得自己有些语无伦次,有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梗在喉间,他说不下去了。 程亦风虽然不谙耶稣之教,甚至一向觉得这外藩洋教有违孔孟之道。但此刻听到严八姐的话,再看符雅的那短短几个字,忽然眼眶就湿润起来——果然!果然还是符雅最理解他!符雅是在支持他的决定,并且仿佛在告诉他——不用担心,不用彷徨,冥冥之中,持守大义的人是被保守的!无论前路怎样艰难,要受多少的伤害,总会熬过去,总会迎向更光明灿烂的日子! 他回首自己的来路,可不正是如此么?自从为官以来,他仿佛就进入了一个遍布陷阱的黑暗世界,一时踩中了这个机关被抛到了这边,一时又撞到了那个暗门,跌落到另一条路上……可是,这样磕磕绊绊地走过,他竟然还活着!竟然走到了今天的位子上!岂不是冥冥之中有个守护么?也许那个守护,并不是符雅所信的上帝。但在这黑暗之中必定是有指路明灯的——即使狂风暴雨,即使浓雾弥漫,那一点光却始终不熄灭。在他迷失的时候,总是来指引他,在他想放弃的时候,又来寻找他。岂不就是那心中的“大义”?就是那永远杀不死,斩不碎,烧不烂,淹不尽的大义!只要他持守这大义,定睛在这一点星星之火的亮光上,无论四周如何黑暗,脚下怎样崎岖,他就始终不会迷失方向! 康王府?袁哲霖?樾国细作?有甚可怕?这大义已经领着他面对过樾军的铁蹄,又领着他历经官场沉浮——撇开他自己不说,这大义,岂不是百年来也领着楚国一路走过?岂不是千年来无论王朝兴衰,一直保守着黎民百姓?那他还担心什么?阴谋岂能胜得过大义去?就将一切就交给这亘古不变的真理吧! 他的伤痛消失了,疲劳也消失了,浑身充满了力量,定睛望着元酆帝,让这位擅长装糊涂的天子不禁一颤:“程爱卿,你不是要做什么傻事吧?” 他不及回答,外面元酆帝带出宫的太监匆匆来报:“皇上,凉城府的衙役们也来了,说太子殿下已经到了凉城府审案,而且他们刚刚抓了程大人的幕僚。要请程大人去问话呢。” “大人……”崔抱月还想劝程亦风不要白费公孙天成的心血。 然而程亦风已经站了起来:“我这就去。”严八姐则紧追一步,护到他的身侧:“大人,我陪你一起,有个照应。”两人便并肩跨出门去。 作者有话要说:md,为什么这个假官票案会拖这么久……作者实在也没有料到啊…… 159第158章 当程亦风跨出家门,让禁军把自己带走的时候,符雅也匆匆离开了坤宁宫。她心里不平安。再怎么祈祷,依然不平安。她给程亦风写的那封信,会不会害了他呢?她的确仰慕他坦坦荡荡的君子之风,但是怎忍心推他走上崎岖的险路?她本是为着自己的罪孽在惩罚自己,为何要把这罪与罚强加到程亦风的身上呢?也许,他完全应该听从公孙天成的安排…… 越想心越乱,越想越坐立难安。终于,她拿起元酆帝赐给她的随时都可以出宫的令牌,让太监给她备了一辆小车,直奔程亦风的府邸。在途中,她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儿——凉城不是还在戒严之中吗?怎么街上人头攒动,仿佛有庙会一般?忙向那太监打听,回答说:“小姐有所不知,奴才听说,是之前太子殿下出宫去,亲临凉城府审理假官票一案,百姓都想瞻仰,太子殿下就索性取消了戒严令,让老百姓都去听审呢!” 原来如此!符雅想,那可得快些!因吩咐太监打马疾驰,一路不停,奔到了程亦风的府邸。只是到那里的时候,只见到程家的老门子,慌慌张张地出门去。她唤住了,想问话,但老门子却道:“小姐见谅,老奴家里有点儿急事。小姐若是找程大人,他已经上凉城府衙门去了。”说完,忙不迭地跑开了。 符雅的心不由一沉,急忙吩咐太监赶车带自己往凉城府衙来。可是,到了近前一看,哪儿还能靠近——看热闹的百姓里三层外三层早就把衙门围了个水泄不通,外圈的人根本别想挤进去。她焦急地踮脚张望,但是除了人海依旧是人海。 听到旁边有几个人在议论。一个道:“今天真是开了眼,唱大戏也没有这么精彩——嘿,先说是民兵英雄陈国夫人贪赃枉法杀人灭口,跟着就抓了程大人的幕僚,那个公孙什么的——这老儿倒什么都认了。现在程大人忽然又跑出来说什么都是他自己做的。当真光怪陆离!” 另一个道:“你慢点儿说,咱们兄弟几个才刚刚来,你说详细点儿,要不然咱们一头雾水!” 先前那个就道:“我都说了好多遍,口水都说干了——其实就是假官票案里那个偷印版的西瑶人张至美和他老婆被人杀了,有人亲眼看见是陈国夫人崔女侠下的手。禁军和守备军就跑去民兵营抓捕崔女侠。不想,崔女侠没见到,却撞上了程大人的门客那个公孙某某。兵士们见他形迹可疑,所以拿住他问话,从他身上搜出一封他写给杀鹿帮的信,里面大意是说,他一时疏忽,帮助张至美进入户部,如今惹来众多麻烦,眼看就要难以脱身,只得让崔女侠杀张至美灭口。并且让崔女侠逃往鹿鸣山。而他自己,因担心纸终究包不住火,可能不久也要去投奔杀鹿帮……众兵士当即将他扭送凉城府。” “竟然有这种事?”后来的几个人都惊讶道,“程大人管束下人不严,可脱不了干系。” “若是管束下属不严,倒也算了。”先来的人道,“可是方才程大人来了,竟然和太子殿下说,他疏忽大意,身边的亲随原来是个樾国细作。整个假官票案,都是樾国人搞出来的,和西瑶奸商狗屁关系也没有——你们说这还了得?他身为兵部尚书,身边养个樾国细作?太子气得鼻子都歪啦!” 后来的那几个人对互相望了望,其中一人道:“嗐,都说是西瑶奸商,怎么会忽然变成樾国细作了?这也太离奇了吧?程大人爱惜幕僚,要为他脱罪,也不能编这种荒唐的理由啊!怎见得就是樾国细作了呢?” 先头那个道:“我也是这么想。好好儿的,怎么就冒出樾国细作来了?要是樾国细作在咱们天朝境内来去自如还住进了兵部尚书的家里,那还了得?可是,怪就怪在,这如果是假的,这么大的罪,程大人为什么要认呢?” 后来的那几个人又互相望了一眼,还是其中一个人发问道:“先不说这个,程大人说自己养了个樾国细作,然后又怎样?” 先头那人道:“他当然是请求太子殿下将他法办,并不要殃及无辜。可那当儿,被通缉的崔女侠忽然又出现了。她说,程大人讲的都是实话。但她却不是来自首的。她说是康亲王和之前疾风堂的那个袁哲霖联手冤枉她,禁军、守备军,全都被康王府买通了,处心积虑要害程大人呢!” “喝!还有这种事?”后来的那几个人道,“康王爷是三朝元老,他家里全都是封疆大吏,听说他外孙女儿霏雪郡主还是未来的太子妃呢。他陷害程大人做什么?” “这我哪儿知道?”先头那人道,“总之太子听了,火冒三丈,立刻叫人把康王爷请了来。康王爷当然也生气得很,说这纯属无稽之谈。反而在里面指责程大人在朝中拉帮结派,指示下属打击异己。我看着纯粹是扯淡!” “这倒也难说。”后来的有一个人道,“程大人自从落雁谷之后,扶摇直上,本来在兵部里,有主战主和之争,他不过是夹在中间受气的。可是后来,他不是把主战主和两派都收服了吗?兵部还有谁不听他的?接着,恩科之中,他又多添了不少门生。听说之前有个风雷社,里面的士子都唯他马首是瞻,这中间有好几个都是新法的骨干呢!程大人不见得是结党营私,但他受人拥戴,连异己都吸引过来,这可是大家有目共睹!要不然,他怎么会身兼两部尚书,两殿大学士——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呀!” “这……也有些道理……”周围的人纷纷赞同。符雅却觉得有些奇怪——她头一次听说程亦风的身边有个樾国细作,不知其真伪,只是为他担心,并未太留意旁边的谈话。此时听到这人对朝廷中的事侃侃而谈,不像是普通的市井小民,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只见那边个一群人都是穿着短打的青年,应该是普通的贩夫走卒,怎会有如此言论呢?她便缓步走上前去,想再多听点儿究竟。 而这个时候,那边的一个短打青年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回头瞥了她一眼,一愣,跟着撒腿就跑。 “小莫!”她认了出来——这就是程亦风身边的细作!“你别跑!”她赶紧追上去。只是,围观的人众多,推推搡搡,她又是个深居简出的官宦小姐,哪儿比得上训练有素的樾国细作。好不容易挤出人群去。已经不见了那几个短打青年的踪影。 “啊哟,我的好小姐!”陪她来的太监心疼地上来替她掸着衣服上的灰,“您见到什么人了?让奴才去追!这里人多杂乱,磕了碰了,奴才可怎么交代——啊呀,小姐,您看那边——” 符雅只是着急要抓小莫,哪儿有心思听太监唠叨,敷衍地顺他所指看了一眼,却不由吃了一惊。只见那边旌旗飞舞,如同彩云一般,再细看,有伞,有扇,有幡,有幢,又有钺、星、卧瓜、立瓜、吾杖、御杖、引杖等——这可不就是皇帝大驾仪仗么!正讶然不已的时候,已经听到有人吆喝:“皇上驾到,官民人等,一律跪迎!” 虽然今日来听审的百姓们已经见到了各种离奇之事,但是十几年来都在皇宫修道炼丹的皇上还是头一次见到。大家都慌了神,稀里哗啦地伏地磕头。由外圈向里圈,衙门外的人就好像被风吹到的麦子一样,一层接一层地矮下去,一直到了衙门里面——震惊的官员们连同竣熙,都离位行礼。 元酆帝只是微微抬了抬手,示意大家平身,自己便大步走到了竣熙的面前,道:“太子,你让开,这案子由朕亲自审理。” 竣熙怔怔的,不知是自己听错了,还是父亲在开玩笑。然而元酆帝已将他从位子上推开,自己坐下了,道:“你不是和程亦风打赌,如果他和假官票案无关,你就重新担任监国一职吗?如今他在假官票案中犯下疏忽之罪,你自然也就不必出来监国了,回东宫读书去吧。这案子朕来审——从今天起,朕要恢复早朝,大小官员一律不再去东宫议事,凡有事启奏,若早朝上说不清的,就到乾清宫排队递牌子,朕一个一个见你们。” 在场的大小官员听到元酆帝这话,几乎全都吃惊得下巴掉到了胸口上,一个个直愣愣地盯着这个十几年都不曾早朝的皇帝。 “怎么?”元酆帝挑了挑眉毛,“朕要处理政务,很奇怪吗?朕修道炼丹的时候,你们不是时常劝朕不可荒废国务吗?为什么朕要恢复早朝和乾清宫的议事,你们却好像听到什么天书一般?康王爷,你是长辈,你知道朕的父王和皇兄在位的时候是如何治国的,朕如今要效法他们,你觉得很奇怪吗?” 康亲王皮笑肉不笑:“皇上决心励精图治,自然是社稷之福。由您亲自处理这沸沸扬扬的假官票案,更是再好不过。老臣心中甚为欣慰。” 元酆帝瞥了他一眼,道:“好,那朕就如此发落——假官票一案,乃樾国细作之所为,与西瑶人士无关。程亦风身为兵部尚书、靖武殿大学士,竟让细作潜伏身边,有失察之罪;臧天任虽并未正式担任户部尚书,却不依规矩严加审查,录用张至美,犯有渎职之罪;孙晋元乃是凉城的父母官,于商家百姓慌乱闹事之时,不加以疏导,却武力镇压,酿成□,亦犯有渎职之罪——这三个人如何处罚,着吏部商议。公孙天成,伪造证据,妄图混淆视听,着刑部审问。崔抱月系被人诬陷,无罪开释。凉城即日起取消戒严,但若有人再聚众闹事,以樾国细作论处。兵部当即日传令全国,通缉万山行一干人等——至于袁哲霖,居心叵测,不可再留于世上。传朕旨意,见到此人,可以格杀勿论。” 他这样滔滔不绝地说下去,旁边的书记官笔录不及,满头大汗。竣熙铁青着脸:“父王,您这算是审案么?您对这案子知之甚少。您不过是今天才出了炼丹房,就这样发落一番,您怎么知道没有让无辜者蒙冤让奸贼漏网?” “朕就是因为炼丹修道的时间久了,已经修炼出了火眼金睛。”元酆帝道,“谁是人,谁是鬼,谁说的是真话,谁说的是假话,朕明白得很。” “儿臣不服!”竣熙道,“审案讲求人证物证,这样胡乱定论,如何服众?” “服众?有谁不服吗?”元酆帝道,“程亦风,朕这样发落,有没有冤枉你?” 程亦风摇摇头:“臣自知罪孽深重,听凭皇上处置。” 元酆帝又道:“孙晋元,朕这样发落你,你冤枉吗?” “臣……”孙晋元心里窝囊得很,“臣的确处理失当。不过臣是听了公孙天成的建议,要快刀斩乱麻……” “你堂堂凉城府尹,去听信一个布衣草民之言——”元酆帝冷笑道,“若他是你的师爷,倒还情有可原,偏偏他不是。你这不是渎职是什么?” 孙晋元立刻不敢说话了。 元酆帝又问:“公孙天成,你呢?你冤枉不冤枉?” 公孙天成看了看程亦风,事已至此,他还能如何?唯有叹了口气,道:“草民也不冤枉。只是有些不服气。为什么有些人凭着谎言飞黄腾达,有些人却连保住自己性命的谎也不愿意撒?草民投在这样一个主公的门下,是幸还是不幸呢?” “幸或不幸,这很难说。”元酆帝道,“但是依朕看来,老先生你和这种迂腐的书呆子十分有缘。前有于文正,现有程亦风——如果你去投奔康王爷,说不定会另有一番成就呢!” 公孙天成只是苦笑。康亲王的面色十分难看。而元酆帝的目光还偏偏停在了他的身上:“王爷,朕这样发落,你觉得冤枉吗?” “老臣不明白皇上的意思。”康亲王道,“老臣与假官票案无甚关系,也不曾获罪,何来冤枉之说?若说冤,无非和陈国夫人有些误会,既然已查明是袁哲霖的奸计,那误会也就算是解开了。” “你不觉得冤枉,那很好。”元酆帝道,“大丈夫一言九鼎,今日你亲口说满意朕的发落,以后朕不希望听到你再对这案子有何微词。否则,你就是犯了欺君之罪,你可明白?” “老臣……”康亲王额头上的青筋在一突一突地跳,怒火让他几乎不能维持常态,最终不得不低下头去,从牙齿缝里挤出“明白”两个字。 “皇上这样发落,我却不满意!”崔抱月不待元酆帝提问,抢先道,“我与康王爷之间,没有误会。他和袁哲霖根本就是一伙儿的。不把他法办,我不服气!” “陈国夫人,你这样说,有何凭证?”康亲王威胁地瞪着眼睛。 “我亲眼所见!”崔抱月道,“就连你的宝贝孙女儿霏雪郡主都看不惯你的所作所为,要将你的阴谋揭发出来,你还要狡辩?哼!皇上若是不信我的话,就去传霏雪郡主来,一问便知。” “霏雪郡主千金之躯,又是女眷,岂能说传就传?”元酆帝道,“再说,以朕对她的了解,她的话不怎么可信。不过,既然陈国夫人不服,康王爷,你看这事要怎么办才好?” 康亲王冷着脸:“那就把袁哲霖抓来,老夫和他对峙。” “哼,袁哲霖早就被你藏起来了!”崔抱月冷笑,“哪儿能抓来和你对峙?我看,还是请霏雪郡主出来——皇上说她不可信,她是你的外孙女儿,你说她可信不可信?如果可信,就请她出来说说昨天夜里的事情。如果不可信,你们康王府为何还要把这样一个品行不端的姑娘送进宫去,企图让她当太子妃?” “你——”康亲王气得眼珠子都要冒火了——从没有想到这个以鲁莽著称的崔抱月竟然也有此伶牙俐齿的时候。“你非要强词夺理污蔑老夫,老夫也没有办法——请万岁定夺!”——他就不信,没有人证物证,元酆帝敢动他这个三朝元老宗室长辈! “这个……”元酆帝摸了摸下巴,果然十分为难。而就在这时候,听到守门的兵士大喝道:“不许进去,你这女子不要命了么!”他抬头一看,只见是符雅正要挣开士兵的阻挡冲进衙门来。于是连忙喝道:“快住手,那是皇后跟前的符小姐,是程大人的未婚妻,让她进来!” 符雅!程亦风回过头去——那真的是自己朝思暮念的女子么?他跪的时间太久了,麻木的感觉正从双腿蔓延到全身。他疑心自己是在做梦! 而在场的其他人也都愕然地看着符雅,穿过了接踵摩肩的人群,钗环散乱,连衣衫也被扯破了几处——难道她是听说程亦风大难临头,赶来见最后一面的?大家都这样猜测。 可是符雅却没有直奔向程亦风,而是高声对元酆帝道:“万岁,臣女在外面见到了程大人之前的亲随小莫,就是那个樾国的细作。他们一行好几个人,被臣女认出来,就逃开了。想来此刻还没有出城,请万岁立刻派人抓捕!” 此话一出,里里外外不由炸开了锅。有人叱道:“荒唐!樾国细作犯下这么大的案子,还敢在凉城逗留?还敢跑来凉城府听审?这对他们有什么用处吗?”又有人道:“怎么旁人没看见,偏偏她看见了,难道是想随便抓几个人,替程亦风减轻些罪名?”竣熙也嘶嘶地冷笑。只有严八姐,当即追了出去。 符雅不卑不亢:“臣女倒觉得,樾国细作在凉城逗留,再正常不过了。首先,他们犯下了大案,人人都以为他们逃出凉城去,自然要揣测他们逃窜的路线,一路追捕。那个时候,凉城其实就成了最安全的地方。其次,樾国细作不同于普通的奸商强盗。后者是求财,只要银两到手,自然就会远走高飞挥霍享受。而樾国细作潜伏于我楚国,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他们不求财,求的是我楚国的机密消息。费尽心机,他们才在楚国建立起这样的据点,怎么可能轻易抛弃?第三,樾寇无非是妄想颠覆我楚国,窃取我国的白银,造成我国的骚乱,都是他们阴谋的一部分。而他们现在发现,还有一件事也可以顺带完成,那就是借着这个机会让我们的文武官员们互相倾轧,内斗不止。如果他们挑唆成功,让我们安邦定国的文臣武将和宗室亲贵都自相残杀,两败俱伤,国中无人,樾寇岂不正好再来侵略我们吗?” 如此鞭辟入里,众人无从反驳。 “说得好!”元酆帝拊掌大赞,“小姐这席话,让咱们好生惭愧——什么假官票案!假官票案,其实是我们泱泱天朝和樾寇蛮夷之间的一场战争。如今樾寇还在我天朝逍遥自在,我们却上至皇上太子、下旨贩夫走卒齐聚于此商议如何惩罚我们自己的文武官员——看到咱们将自己栋梁之才一个一个都贬官的贬官,杀头的杀头,樾寇只怕要举杯相庆了!”他说着,对旁边傻愣愣的禁军、守备军兵士以及凉城府衙役道:“你们还不快去支援严八姐?既然樾寇还在城里,就把他们搜出来!” 圣旨既下,兵士和衙役们哪敢不从,急忙喝开人群,冲了出去。衙门的场子立刻显得宽敞起来,只剩下当中跪着的涉案人员,和两边的由竣熙召来的刑部和獬豸殿的官员们。元酆帝看了他们一眼,道:“假官票案,朕就这样了断了它!诸位并不是为了一己私利而恶意勾结樾寇毁坏我天朝基业,所以朕以为,处罚就不必太重了。朝廷还有用得着诸位的地方。吏部和刑部议过了如何处罚,明日交给朕看。这就算了结了。以后谁再拿假官票案来做文章,就是居心叵测,想要伙同樾寇颠覆朝廷,一定从严处置——听明白了么?” “臣等谨遵圣谕。”众人一齐叩首应道。 “那现在就都散了吧!”元酆帝道,“明日早朝上见。”边说边站了起来,吩咐摆驾回宫。经过符雅身边的时候,笑道:“符小姐一个弱女子有此义举,让朕着实佩服——你现在是要和朕一起回宫呢,还是要留下,和你想见的人说说话?” 符雅呆了呆,暗暗瞥了程亦风一眼:此时相见,恍如隔世,不知说些什么好。 元酆帝哈哈大笑:“小姐大概还不知道吧?朕出宫的时候,坤宁宫来报,皇后已经醒过来了。” “当真?”一直垂头丧气的竣熙眼中忽然发出了光芒。 元酆帝道:“你若不信,自己会去看看就好。” 竣熙何用他吩咐,当即草草行礼告辞,飞奔出衙门去。 元酆帝看着符雅,她的神情不知是惊喜还是惧怕。于是笑了笑:“皇后得了一场重病,本来太医都说苏醒无望,如今竟然能恢复,全赖符小姐你悉心照料。朕一定要好好赏赐你才行——今日你可以不用回宫了,和程爱卿说说话吧。” “皇上,臣女……” 见她似乎要推辞,元酆帝摆手阻止,继而轻声道:“如此乱世,难得有片刻的安宁,还不好好享受?明天,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呢!” 一抹胭脂色的夕阳,几只归巢的倦鸟。太监辘辘地赶着车,送程亦风和符雅回去。公孙天成暂时被押在刑部,崔抱月已加入到搜捕小莫的队伍中去。没人打扰,他们便这样静静坐在车上。 也许是因为太久未曾见面,骤然彼此相对,就有些尴尬了起来。又或者是因为——程亦风想——他们上一次这样静静地一起坐在车上,已经是太久太久以前的事,那之后,有太多的痛苦和变乱,他们两个人都已经忘记了那种谈诗论画,逍遥洒脱的感觉。也有可能,他们只不过是太累。 “小姐……”程亦风见就快要到自己家了,终于鼓起勇气开口,“今日搭救之恩,不胜感激……小姐近来……过的可好么?” 符雅垂头不语。 程亦风又道:“小姐那篇关于开海禁的论述,实在太精彩了。如果程某人有幸继续在朝为官,一定要采纳小姐的建议——却不知明天吏部会怎样发落我呢?唉,不管怎样发落,我心里倒是坦坦荡荡了。虽然按照公孙先生的计策,也许真的能在这场变乱中全身而退,但是却不晓得还要拖多长时间,也不晓得还要付出什么代价。最重要的是,若是靠谎言侥幸取胜,我心里必然一世都不得安宁。”说道这里,自嘲地笑了笑:“我从一开始就说,做人做事要坦坦荡荡,但是也一直拖着没敢出来承认,说明我实在是在表里不一的孱头!俗话骂得好——既想做娼妇,又想立贞洁牌坊。我看我是既想做烈女,又舍不得殉节。实在可笑。倒是多亏了小姐那两句话鼓励我……” 符雅依旧低着头,这一次轻轻叹了口气:“大人别抬举我了。和大人比起来,我更是个说一套做一套的孱头。成日说着要爱人如己,结果却向皇后下毒手;说着越是艰难越是要依靠上帝,结果在困难的时候,我连祷告的心情都没有;昨日给大人写了那两句冠冕堂皇的话——若我当真如此坚定,今日怎么会坐立难安跑出宫来?” 程亦风听她语气颇为自责,故作轻松地笑了笑:“若不是小姐跑出宫来,又正巧遇上了小莫,今日的公审怎会这么快就结束?而皇上又怎会寻着个理由叫吏部对我从轻发落?所以小姐不是孱头,是我程某人的救命恩人。请受我一拜!”说着,在狭窄的车厢里向符雅深深作揖。 符雅见状,忍不住微微一笑:“哪里是我救大人,是皇上救了大人——不,是大人自己救了自己。若不是大人坚持要坦白一切,为假官票案负责,怎么会挫败了康王府和阴谋?只怕皇上今日肯出面,也是被大人那股坚持劲儿给打动了吧?” 程亦风抓了抓脑袋:“我当时只是觉得,再这样一个谎接一个谎撒下去,不知何时是一个尽头。论到阴谋诡计,我岂是康王府和袁哲霖的对手?而公孙先生再怎么足智多谋,只有一个人,长久和这些奸邪之辈周旋,也会有心力交瘁的时候。何况,我想,世间之事,终究是邪不能胜正。拨乱反正,只是迟早,无论是立刻就发生,还是十年,二十年,一百年,冥冥之中,自有主宰,大义亘古不变,也绝不会被毁灭。我就不信康王府和袁哲霖真能靠着那些卑鄙手段长久风光下去。”他顿了顿,又自嘲地一笑:“小姐别看我说得慷慨激昂,其实不过是我自己累了,倦了,实在不想再于勾心斗角之事上耗费心力。我想既然我程某人十几年来持守着大义,虽浮浮沉沉还苟延残喘着,放眼悠悠青史,浩浩乾坤,哪一个奸邪之辈能够长久?哪一种歪理邪说能够流传?哪一项□虐刑不被推翻?可见,‘大义’虽然看不见摸不着,却自有修正的力量。今天我程某人继续持守它,也许又捡回一条命来。又或者,就算我丢了性命,这天下也不会落入奸邪之辈的手中。既然‘大义’有此无可匹敌的力量,我何必还自己去和艰险小人争斗?索性放手,让冥冥之中的那个主宰去施展他的本领,岂不便宜?所以说到底,其实我是个很懒的人!” 觉得自己说得有点儿语无伦次,又有点儿可笑,他赧然搔着后脑。但忽然看见符雅呆呆地望着自己,眼中莹莹竟有泪光,不由惊道:“小姐,我是胡说八道的……你……你怎么了?” 符雅摇摇头,用袖子拭了拭眼睛:“不,我觉得大人说得太有道理了。枉我一直自诩是虔诚的信徒,其实我的信心,却不及大人的十分之一。” 程亦风愣了愣:“小姐说的那个耶稣教,程某人可是一窍不通了。” 符雅淡淡一笑:“经上说:‘信就是所望之事的实底,是未见之事的确据。’大人方才讲的那一番话,不就是这个意思么?” 程亦风细细玩味:倒也的确是如此。于是笑道:“未想到我这个俗人,在无意之中参透了耶稣教!” 符雅道:“话谁都会说,但要做出来,岂是容易的?白神父对我说:‘当将你的事交托耶和华,并倚靠祂,祂就必成全。’其实后面藏着一句话没说——若是你不交托,祂就不成全。大人是真的把自己的前途命运都交给‘冥冥之中的主宰’了。而我呢?似乎总在依靠我自己。我们两个就好像是写好了书信的人,大人毫无疑虑,凭着纯粹的信心,就将书信交给邮驿,所以信就按时送到了。而我却成天担心邮驿是否可靠,一直不敢将信交给他们,所以信就永远也送不到。” 程亦风怔怔的:“小姐快把我弄糊涂了。” 符雅笑笑:“是我自己有感而发。我想起经上记着的一段故事,说到有一群百姓需要横渡一条河。神对他们说,只要他们踏入水中,河水必然断流,河里会出现一条路给他们走。可是,当他们来到河边时,见河水涨满,水流湍急,根本就没有要停止的意思。” “那他们怎么办?”程亦风问,“莫非是还没有到他们的神所吩咐的时间?需要耐心等上一阵?” 符雅摇摇头:“他们就下到水中去了。他们的脚一碰到水,河就断流了,露出河床来,让他们安然地走了过去。” “竟有这种事?”程亦风奇怪,暗想,这耶稣教的经文未免荒诞。 “的确就是如此。”符雅道,“因为神给他们的指示原本就是‘只要他们踏入水中,河水必然断流’,若是他们不凭着信心踏出那一步,一直在岸上等着,只怕今日还留在河边,未见到河水断流呢!” “小姐的意思是,程某人今日误打误撞,踏进了河水之中?”程亦风笑道,“小姐还在岸边观望么?既然小姐现在见到我程某人还没有淹死,不如也走下河来,如何?” “不错,我的确也是该下河去了。”符雅道,“只不过,我的那条河,跟大人不同呢!” “哦?有何不同?程某愿闻其详。” 才说道这里,忽然听到外面传来白羽音的声音:“程亦风,是你回来了么?”话音未落,已经揭开了车帘。程亦风这才发觉已经到了家门口。见到白羽音那关切的神情,陡然感到万分尴尬——符小姐不知会不会误会?赶忙下车施礼道:“未知郡主大驾光临寒舍,有何贵干?” “什么贵干贱干的!”白羽音道,“我是趁着我外公被叫了出去,冒死来给你报讯的。你不晓得,他们一听说公孙天成要给你顶罪,就计划威逼利诱你的下人,让他作证,说是你指示公孙天成顶罪的。我都急死了,所以……”她才说到这儿,看见符雅也在车中,不由怔了怔:“符雅……你……你们怎么在一起?” “符小姐和我刚才从凉城府衙门回来。”程亦风道,“方才皇上已经亲自审结了假官票一案。在下也已经将真相和盘托出,公孙先生没有为我顶罪,康王爷找人来作伪证,只怕也没什么用了。” “哦……这样……”白羽音得知自己白跑了一趟,未免有些失望,“你……你真的什么都说了?那皇上怎么发落你?我外公和袁哲霖,只怕不会就此罢手吧?” “明天吏部就会议出来了。”程亦风道,“皇上已经下了圣旨,假官票一案到此了结,谁也不许再拿它来做文章。郡主大可放心。” “果真?”白羽音半信半疑,“不过,你总是小心点儿好。你家的门子已经被我外公收买啦!听说我外公以他一家人的性命为要挟,逼他出来指证你。虽然假官票一案也许用不着他了,谁知道以后还怎样?你还是小心这个人为上!” 原来老门子遇上了这样的事,符雅想,难怪当时见他如此神色慌张!方才皇上说明天不知会发生何事,大约也是暗示假官票案虽然结束,但是居心叵测的康亲王却不会善罢甘休,程亦风依然会面对重重危机……果然不可掉以轻心!因道:“郡主说的没错。大人应当事事小心。毕竟吏部商议的结果还未揭晓,而公孙先生也还押在刑部。不以假官票案做文章,总还有其他可以拿来做文章的事。大人万万不可给奸人留了余地。” 奸人?白羽音自己骂康王府是无所谓,听符雅说她全家都是奸人,心里很不是滋味。忍不住冷笑道:“是了,符小姐说得很有道理。未婚妻涉嫌刺杀皇后,这件事就够让人拿来做文章了。” “郡主!”程亦风立刻喝止,“不可胡言乱语。” “我哪儿有……”白羽音委屈,“她做得,我就说不得?我为了你……为了来给你报讯,把自己的家人都变成仇人了,你就这样不领情?” 听她越说越不成话了,程亦风连忙要打断。但符雅已经先笑道:“郡主说的没错。符雅累的皇后身中剧毒,犯下不可饶恕的大罪,险些拖累大人。日后,说不定就会被有心人拿出来做文章……大人,符雅已经把大人送回府,也该回宫去了。”说着,便吩咐那太监上路。 程亦风忙拉住车子:“小姐,程某不怕连累……你……真的要……” 符雅浅浅一笑:“方才不是和大人说了么?大人已经站在了水中,我也该走下我的那条河了!”说罢,拉上帘子,催车离去。 宫门快要上锁的时候,她才回到坤宁宫。那里弥散着药味,但和她连月来所熟悉不同——看来皇后果然已经醒过来了,太医已经换了新的药。这纠缠的恩怨,终于又到了面对面的时刻!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跨过宫门去。有个太监迎了上来:“小姐,太子殿下在里头呢。您最好先别进去。” “知道了。”她点头,但还是朝着皇后的寝殿走,一步也不停。来到门口,见有个宫女战战兢兢地捧着药碗不敢近前,便打了个眼色询问原因。宫女努努嘴:“太子殿下在里面发脾气,不过皇后娘娘一句都不应他。” “给我吧。”符雅接过药碗来,推开了殿门。竣熙正像困兽一般在里面踱步不止,口中嚷嚷着:“母后,您说,这到底是为了什么?我身边为什么连一个可信之人都没有?您好不容易醒来了,您为什么不应我的话?”听不见皇后的回答。竣熙狂躁地一甩袖子,将花架上的白玉瓶扫到了地上:“为什么!母后您知道么?连程亦风都是个奸臣!他骗得我好惨!父王却要保他——父王不准任何人再追究这案子!父王他当着众多大臣的面,赶我回东宫读书!”暴怒地又一挥拳,将另一只青玉花樽也掀到了地上。 “殿下!”符雅轻声唤道,“是皇后娘娘服药的时间了。” “是你!”竣熙转过身来,双目通红,“吃药?你不是又弄了什么毒药给母后吧?你自己先喝一口!” 符雅不和他争辩,端起药碗来先饮了一口。接着,平静地望着竣熙。后者报之以冷笑:“你得意了?不知父王着了什么魔,一味地护着你,护着程亦风。杀人的都不需要偿命了!通敌的也不要被革职了!还有天理么?” “程大人没有通敌。”符雅静静道,“而臣女的确企图谋害皇后,既然皇后娘娘已经醒来了,臣女愿听娘娘发落。” 皇后在软榻上靠着。她整个人看起来枯瘦干瘪,陷在许多的靠垫里,双目无神,犹如木偶。看了符雅一眼,仿佛不认识。 竣熙道:“你何必惺惺作态?你把母后害成这个样子,她哪儿还有力气来发落你?不如由我这个做儿子来替她发落——赐你白绫一丈,你自行了断了吧。不要再跑去父王哪里喊冤就是!” 符雅看也不看他一眼:“如此娘娘要我死,我立刻就去死。我只是想娘娘亲口发落我。殿下说的,恕难从命。” “你……”竣熙瞪着她,跟着大步走上前来,一脚踢在她的肩头,将她踩倒在地,“你好大的胆子!有父王给你撑腰,你就不把我放在眼里了么?你把母后害成这样,你以为她不想杀你?她今天若是能开口说话,一定也会立刻取你的贱命!” “那可不一定!”背后响起白贵妃的声音。 竣熙几乎是跳将起来扑了上去:“你来做什么?” “我来告诉殿下一些事情。”白贵妃道,“殿下说身边没有一个可信之人,其实本宫从不曾欺骗殿下,而且做什么事,都是为了殿下好。血肉亲情,这是无法改变的。听说殿下从明天开始要在东宫读书,其实殿下何必为此事耿耿于怀?你是万岁唯一的子嗣,将来这天下,还不是你的吗?何必这时候和万岁怄气呢?” “少在我面前扮贤淑!”竣熙冷笑,“你也有份加害母后。这一辈子,你别指望我认你!” “太子不认我,但我们是血脉相连的,这谁也不能改变。”白贵妃道,“做子女即便忤逆,做父母的,也还是会一心一意为他们着想。就好像皇后娘娘一定不会赐死符雅——因为符雅就是皇后侍奉万岁之前所抛弃的那个私生女!” 万没有想到白贵妃会忽然将此事说出来,符雅吃了一惊。竣熙也完全呆住了,片刻,才喝道:“胡言乱语!” “我为何要骗你?”白贵妃道,“这件事情,殿下可以向康王爷和王妃求证——这里有一枚玉佩,就是当年皇后放在婴孩身上的信物,是本宫从康王妃那里得来的。长久以来,康王府还以此为把柄威胁皇后娘娘,逼她挑选霏雪郡主为太子妃。” “有这种事?”竣熙皱眉,继而嗤之以鼻,道,“我才不信!霏雪郡主早已属意王府中的侍卫。虽然此人被康王爷处死了,但霏雪郡主对太子妃之位毫无兴趣。” “殿下所知道的事情实在太少了。”白贵妃道,“也难怪你会觉得周围没有一个可信之人。就让为娘的,今日全都告诉你——不错,霏雪郡主一点儿也不想当太子妃。可是康王府却非要培养一个未来的皇后不可。除了想尽办法把霏雪郡主送到你的身边,他们也费尽心机要除掉一切阻碍他们达到目的的人——比如说,蓼汀苑的那一场大火,就不是意外,而是康王府安插在那里的宫女故意锁上门又放火烧屋。之后,凤凰儿伤势曾经毫无起色,那是因为康王府安插在东宫的宫女偷偷往她的药里放胡椒粉。她们还曾想将这些嫁祸给我,但是那名宫女已经被我制服。太子想听她的供词,随时找她来就可以了。” “真……真的?”竣熙怔住。符雅也素未听过这些□,震惊不已,但更想不通的是,白贵妃为何忽然之间要揭发这许多惊天秘密,这对她有什么好处吗? “千真万确!”白贵妃道,“康王府狼子野心。之前我曾在宫里遇见霏雪郡主,偷偷摸摸不知有何企图,所以我上前盘问她,不想她却被袁哲霖救走了。而且,殿下再也想不到,她和袁哲霖自称是一对情侣。且不论这是不是他们的托辞,袁哲霖和康王府勾结一气,这绝不会错。” “袁哲霖和康王府勾结?”竣熙惊愕,“崔抱月说的是真的?” 白贵妃道:“崔女侠说了什么,本宫不知道。本宫说的,全是自己亲眼所见之事。太子殿下说,身边的人没一个可信,虽然实情差不多,但也不尽然,至少本宫不会欺骗你,皇上也不会欺骗你,因为世上没有哪个爹娘不想自己的儿女好!本宫今天要把这些事全都告诉殿下,就是希望殿下能体会做爹娘的心情。皇上让你回东宫读书,也是为了你将来着想。殿下虽然聪敏过人,但毕竟年少。你身边这么多想欺骗你,利用你,控制你的人,你怎对付得了?先有个袁哲霖,殿下已经吃了不少苦头,现在康王府又行动了起来——他们比起袁哲霖,势力和手腕不可同日而语。皇上出来重掌朝政,帮你肃清奸党,而你就专心读书,学习治国之道,这不是很好么?还请殿下不要再于小事上纠缠不清,振作精神,准备着日后成为一代明君吧!” 符雅实在越听越觉得蹊跷:今天早晨白贵妃还企图拉拢自己,帮她争夺后宫主位,又对程亦风深陷假官票风波幸灾乐祸。按她那时的态度来看,她掌握了些许秘密,应该是拿来要挟别人帮她成事才对。怎么忽然间态度全变了?是因为皇后醒来了?是因为元酆帝忽然不再假扮昏庸了?她实在不能猜透。 而竣熙显然对白贵妃的话信了大半——即使不信她所谓的母子情深,也信康王府加害凤凰儿一事,越想越愤怒,狠狠地一跺脚:“康亲王这老贼,看我不把他们满门抄斩!”说着,就往门外冲。 而这时,忽然听到元酆帝的声音:“站住!你往哪里去?”已从外间跨了进来。白贵妃和符雅都慌忙行礼,竣熙却仍旧往门外走,道:“去收拾康王府的那一群败类!” “站住!”元酆帝这次亲自拉住了儿子,“你没有听白贵妃说么?虽然你是个天资聪颖的孩子,但是心机太浅,于帝王之道,更是一窍不通,所以才连连被各种奸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康王府若是那么容易就被定罪满门抄斩,朕今天在凉城府衙门为何不这样做?” 竣熙怔了怔,讥讽道:“儿臣不通帝王之道,难道父王通?若然如此,为何楚国在父王的手里变得奸臣当道?” “朕亦不通。”元酆帝道,“所以朕才要你去学习帝王之道,才要为你保住程亦风、臧天任等忠臣。此外,朕虽然不是什么明君,但朕知道,本朝以孝治天下。皇后对你有养育之恩,你却在她的病榻前大吵大闹,成何体统?朕和白贵妃是你的生身父母,你对我二人如此无礼,又算什么道理?” 竣熙咬着嘴唇,不作声。白贵妃却没想到元酆帝会为自己说话,着实惊讶:“万岁,臣妾出身卑贱,太子殿下和臣妾缘分淡薄,难怪他不愿意和臣妾亲近。” “人与人的缘分,除了有天定的,也有自己修来的。”元酆帝道,“若你当真是一心一意为了太子好,年长日久,他自然会知道。而你若不是为了他好,再说得天花乱坠,也没有用——康王府的那些阴谋,包括威胁皇后、谋害凤凰儿,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白贵妃一愣:“臣妾……” “你不会是刚刚才知道的吧?”元酆帝盯着她,“既然你早已知道,为何此刻才告诉太子——若朕不是刚好前来探望皇后,在门外听见,你又打算几时才告诉朕?” “臣……臣妾……”白贵妃颤抖起来,直挺挺跪下,“臣妾该死!其实臣妾早已知道,不过以前鬼迷心窍,以为……以为……若是替康王府隐瞒阴谋,日后霏雪郡主做了太子妃,康王府也会善待臣妾……臣妾实在是大错特错了。今日听说康王府也卷入假官票案,臣妾觉得他们实在居心险恶,所以才将一切和盘托出。请万岁恕罪。” “哼!”元酆帝冷笑一声,“依朕之见,你过往是以为康王府或许会助你登上皇后之位,所以有心和他们狼狈为奸,而今日,你见到皇后居然康复了,晓得凤印无望,就索性出卖康王府,为自己另谋出路,是也不是?” “臣妾……”白贵妃面色青白,不敢说是,也不敢说不是。 “朕不是早就警告过你?”元酆帝道,“本朝没有宫女出身的皇后,将来也不会有宫女出身的太后。你是太子生母,若安分守己,自然可以享尽荣华富贵。为何你偏偏要动歪心思?” “臣妾该死!臣妾该死!”白贵妃“咚咚”磕头,“臣妾是鬼迷心窍,但是臣妾对万岁、对太子,是一片真心。” “算了吧!”元酆帝道,“你也算是朕的家人。既然你坦白认错,朕饶了你一次。但从今往后,你要小心侍奉皇后,若是朕要对付康王府——你自己知道该做些什么。” “是,谢万岁!”白贵妃擦着眼泪。 “父王,您真的会对付康王府?”竣熙问。 “这事不用你管。”元酆帝道,“你就好好读你的书,侍奉你母后,和你母妃白贵妃。你若还喜欢那个凤凰儿,就早些和她完婚,夫妻的缘分都是前世修来的,不可糟蹋。” 竣熙很不习惯这样和父亲严肃地对话,呆了呆,才道:“儿臣遵旨。” “你们出去吧。”元酆帝道,“朕还有话想和皇后说。” “是。”三人都躬身往殿外退。而元酆帝却又唤道:“符雅,你留下!” 符雅的心跳得急:元酆帝已经听到了——她是皇后的私生女!这该如何解释才好?她静静地立着,看着地上破碎的玉花瓶。眼下的局面,倒也像是这一地碎片,怎么也修理不好。 “你真的是皇后的骨肉?”元酆帝果然开口问。 “臣女不知。”符雅道,“若说父母一定是为了子女好,那臣女的父母必然是已经不在人家的故礼部符侍郎夫妇。绝不会是皇后娘娘。” “皇后加害过你?”元酆帝问,看了看软榻上目光呆滞的皇后,微笑道,“是了,身为母仪天下的皇后,却被人知道有个私生女,她不能杀掉抓住她把柄的那些人,就只能选择除掉那个把柄——这倒的确像是皇后会做的事。皇后啊,你怎么会变成这样一个人呢?”他轻轻在皇后身边做了下来,拉起皇后枯瘦的手,抚摸着道:“朕还记得当年,初次见到皇后,她不过是朕藩邸的一位女史。朕觉得她长得特别像韩国夫人。当时,韩国夫人已经名花有主,朕想,若能娶到和她相似的女子,也不失为一件美事。于是就不顾众人的反对,坚持将这位女史立为正妃。那个时候,皇后和现在全然不同,她只是喜欢读读书,弹弹琴,此外就是抄经念佛。朕和她,虽不能说山盟海誓,但也算相敬如宾。不过,偏偏于适之死了,韩国夫人青年守寡,真宗先帝又驾崩,忽然之间,朕那个遥不可及的梦想变得唾手可得,朕就想娶韩国夫人,享齐人之福……”他凝视着皇后,叹了口气:“从此之后,皇后就变了……是朕把皇后变成这个样子!皇后,你可知道,芒种节那天,朕本来是想来找你说说话。咱们夫妻,多少年没有好好说说话了?谁知道你……” 皇后无神的双眼忽然留下两行泪来。“万……万岁……”这一声微弱而嘶哑。 “皇后!”元酆帝握紧她的手,“多年来,朕任性妄为,皇后辛苦了。今日,朕方才从一个臣子的身上知道朕这么多年来,是多么的可笑!朕为了一个本不该属于自己的人,把自己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把妻儿弄得无所适从,国家更是内忧外患危在旦夕。而这个臣子,为了和他自己毫不相干的所谓‘大义’,连命也可以不要!你说,朕和他相比,不是很可笑么?” 皇后茫然,并不知芒种节之后发生了什么事,甚至也不知如今是何时节,只是定定地看着不远处站着的符雅。本是抱着必死决心而来的符雅,此刻心中倒有些慌乱,双脚好像被粘在了地上,既不能上前,也不能退后,膝盖又仿佛被钉了竹签,站着很疼,却跪不下来。她也愣愣地看着皇后。 “皇后,你有话想和符雅说么”元酆帝问。 皇后摇了摇头。 “这段日子以来,都是符雅在侍奉你。”元酆帝道,“不管她以前做错过什么事,都补偿了,你说是不是?” 皇后不说话。元酆帝便叹了口气,道:“你好生休息,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待你身子好了,咱们再好好说说话。”因替皇后拉好被子,又招呼符雅道:“先出去吧。” 两人一同出走殿外,侍奉的太监和宫女才敢一个接一个地进寝殿去。 “你也不要太介意。”元酆帝道,“皇后才刚刚醒来,神智未必清醒。你对她悉心照顾,她会记起来的。你们之间的恩怨,朕相信,总会有个圆满的了结——或许,化孽为缘,继续下去,也说不定——让朕捡个便宜女儿,倒也不错。唉,朕的女儿……”他举目望天,符雅不知他是不是在思念早已夭折的几位公主。 “皇上,”符雅想起下午元酆帝说的话来,“您说明天还不知会发生什么事,莫非是指康王府会有所行动?您想到什么法子对付他们了么?” 元酆帝呵呵一笑:“朕看起来像是知道怎么对付他们么?朕要是有那么大的本事,当初说不定已经排除万难,娶了韩国夫人为妃呢!自然是走一步看一步了。倒是朕想问问你,如果程亦风被革职查办或者流放边疆,你打算怎样?” 符雅一愣:“万岁不是说从轻发落吗?会革职发配?” “朕只是说说。”元酆帝笑道,“他如果要离开京城,你要跟他去吗?还是要继续留在这里侍奉皇后?” 符雅垂头不语。 “做人何必如此执着?”元酆帝道,“不过话说回来,你和程亦风真是天生一对,都是认死理的人。你们哪怕天涯相隔,还是会配成一对的。” “皇上拿臣女开玩笑,算什么?”符雅笑。 元酆帝也笑:“朕就是看多了悲欢离合,想要……”后面的话还未出口,忽然皱眉道:“咦那是什么?” 符雅顺着看过去,只见远处有火光冲天。 “来人!”元酆帝喝令,“那边出了什么事?” “启禀万岁爷!”太监报道,“是奉先殿,不知怎么失火了!” 作者有话要说:咳咳,终于要结束这一段了……我这几天很勤快……其实是不务正业啊……工作的事情全都没有做…… 160第159章 奉先殿失火,当时看来好像是一桩意外。太监们扑救及时,列祖列宗的灵位也都抢救了出来,损失并不严重。元酆帝只是命内务府查一查起火的原因,若是奴才失职,要严加责罚,如此而已,并未太放在心上。而内务府在那天夜里全体人马全副心思都放在次日早朝上——这停了十几年的早朝骤然要恢复起来,得有多少准备?人人忙得焦头烂额。所喜,他们的辛苦没白费,第二天的早朝总算中规中矩。 关于假官票的案子,吏部建议,程亦风和臧天任属于疏忽大意,应当罚俸一年,孙晋元未尽父母官之责,致使百姓受伤,凉城混乱,革去凉城府尹一职,调任赣州会昌府知县,好让他在饥荒之地,将功赎罪。对于这样的处置,程亦风和臧天任自然觉得格外宽容,孙晋元虽心有不甘,但只能叩谢皇恩浩荡。至于公孙天成,刑部如此判断——隐瞒假官票案真相,又伪造证据迷惑朝廷,有欺君之嫌疑;但顾念他护主心切,免除死罪,改为充军发配,将功补过。如此处罚虽然好像严厉了些,但问及充军发配的地点竟是平崖——那里由司马非驻守,附近又是杀鹿帮的地盘,想来都会照顾公孙天成,也算是不幸中之大幸。程亦风赶忙替公孙天成叩谢皇恩。 早朝平安无事地结束之后,程亦风便去刑部大牢里探望公孙天成,一方面亲自传达元酆帝的判决,一方面为自己前日多多少少有些“任性妄为”的举动向老先生道歉。公孙天成心中有许多感慨,但到了这个时候,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声叹息:“老朽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大人何必道歉?大人心里难道真的认为自己有错吗?以现在的形势看来,难道大人的选择当真不好吗?” 程亦风笑了笑:“知我者莫若先生也。我觉得对不住先生,乃是因为先生本来可以置身事外,但为了帮我,到头来被充军发配。但我昨日所做的事,我并不后悔,哪怕今日被充军发配的是我程某人,我还是不后悔——先生今日没有看到万岁爷坐镇太和殿的情形,那份威仪,乃是昔日太子监国时所不可比的。我当时便想,只要换回一个明君,一代中兴之主,什么牺牲都值得了。” 公孙天成摇摇头:“我知道在这件事上,只怕我和大人永远也说服不了对方,还是不用白费唇舌了吧——但是大人真的相信,此事能够就此了结吗?皇上重新执掌朝政就能力挽狂澜,扫除一切魑魅魍魉吗?” 程亦风怔了怔:“今天朝会上,并未见康王府有何动静。他们应该不敢再拿假官票案闹事了吧?皇上金口一开,康王府之前筹备的种种阴谋便都没有用了。” “大人把康王府想得也太简单了吧。”公孙天成道,“他们要闹事,除了假官票,还有许多由头呢!” 这还真的被老先生猜中了。第二天早朝上,便有人递上尺余厚一叠折子,具是来自天江灾区,报曰灾情愈加严重,赈灾的钱粮却没有着落,黎明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元酆帝才要大臣们各抒己见,看看如何解这燃眉之急,便见白少群出列跪倒,表示自己赈灾不利,无法劝服米商人捐粮,要引咎辞职。他乃是崇文殿大学士,并非户部官员,赈灾原也不是他的事,他却如此表态,让一干户部官员也都不敢旁观,纷纷请罪请辞,霎时间,户部几乎就只剩下程亦风这一个尚书了。然后,工部亦有几个官员出来说,天江州县遇灾,乃是水利问题,是工部失职。于是,他们也要引咎辞职。 元酆帝开始觉得苗头有些不对,想冷眼看看后面还有什么花样。这时,便有钦天监的人启奏,说去年八月开始,灾异不断,预计今年十月会出现彗星,实乃大灾之兆,恳请元酆帝斋戒沐浴,为国祈福。 “若是朕不斋戒沐浴,国家会有什么大难?”元酆帝问。 “这个……臣等不敢妄断。”钦天监的官员道,“只是……” 他的话未说完,外面就来报,先农坛的神农鼎昨日遭到雷击,损毁严重。 “昨日是个大晴天,秋高气爽,哪里来的雷电?”元酆帝问。 “臣不知。”报讯的礼部官员道,“附近的百姓都见到是天雷劈坏了神农鼎,恐慌万分。只怕要万岁亲临先农坛,祭祀神农,才能安抚百姓吧。” “果真如此?”元酆帝冷笑,“若是朕不去,明天是不是天坛也要被雷劈了?” “皇上!”礼部尚书赵兴看不过去,“祭祀乃是国之大事,岂可玩笑。民以食为天,稼穑便是国之根基。先农坛遭雷击,皇上切不可大意。” “这个朕知道。”元酆帝道,“自古以来,只要是有灾异,总是有人做了错事吧?朕刚刚恢复早朝,先农坛就遭雷劈,莫非这是老天责怪朕,不希望朕恢复早朝么?” “这万万没有可能。”赵兴道,“皇上励精图治,乃是万民之福。” “那你们说,是谁做了错事?”元酆帝扫视大臣们。 “臣有事启奏!”这次发话的是一个翰林院的官员。他走出队列来——别人奏事,只不过拿着笏板,他却抱着一只硕大的木匣子,好不奇怪。“臣启万岁,臣昨日在翰林院整理文书,见到许多来自各地奏折,被封在这箱子里。这些折子太子未曾批示过,两殿六部也未曾传阅过,应该是自从递了上来,就一直被人扣押在翰林院了。” “竟有此事?”元酆帝道,“这都是什么折子,又为何会被扣押在翰林院?呈上来朕看看!” “是。”那官员双手捧上匣子,自有太监接过了,呈给元酆帝。元酆帝拿起一本来,只瞥一眼,面色就变了,再将其他的草草翻了翻,身子都打起颤来:“好——好嘛!朕还在想,灾异是怎么一回事!原来是景隆变法的那出戏,要重演了呀!”他“呼”地一下,将整个匣子推下了御案去。奏折散落。程亦风因站在第一排,所以看得清楚——那全都是反对新法、参他祸国殃民的折子! 大殿上一时鸦雀无声。大部分人眼观鼻鼻观心,也有人偷偷望向程亦风,瞧瞧他有何反应。但这样的死寂只不过片刻,接着便听到元酆帝的冷笑声:“好嘛,有人想要看看朕和真宗先帝有什么不同。那你们就擦亮了眼睛仔细看吧!”说着,命令身边的太监把这些折子收拾好拿到御书房来,他要一本一本看,一个一个批复。“散了吧!”他冷冷地看着群臣,“这事,你们凡是有份的,就想想明天在大殿上怎么答朕的问话——程亦风,你跟朕到御书房来!” 程亦风心中可谓五味杂陈。去年竣熙主持两殿辩论,之后宣布变法,其过程万分的顺利,几乎没有遇到什么阻滞。他当时还暗自庆幸,以为这一次的尝试和景隆变法有很大的不同。哪里料到是有人将各地反对的折子暗中拦下。更想不到的是,如今看来,将这些折子拦下的人,并不是为了推行新法,而是别有用心的等待着一个时机——好像今天这样——来狠狠打击新法!公孙天成昨天同他说,事情不会这么快就了结。这话果然应验了。 “爱卿怎么这样一幅表情?”元酆帝在御案边坐下,也给程亦风赐了个座,“爱卿是对新法没有信心,还是对朕没有信心?” “臣只是对自己没有信心。”程亦风道,“新法实施一年以来,其成效天下有目共睹。眼下这些上书反对的,若当真看到新法的弊端,臣乐意与他们共商改进之策。而他们若只不过是找茬儿废除新法回复旧制,或者只是党同伐异……臣于党争之道,实在太不擅长。况且臣还刚刚获罪,岂不又给彼方提供了话柄?” “哈哈!”元酆帝笑道,“朕不是已经说了么?谁也不可以再拿假官票案来做文章。你对新法甚是熟悉,这些折子你先替朕看一看,若是言之无物,只会叫嚣‘祖宗之法不可改’的,朕就不去看了。只记录下他们的名字来,日后好找他们算账。若是当真提出新法有什么不是之处,爱卿便指点一下朕,若他们说的对,便采纳,若说的不对,就看看如何辩驳。” “替皇上分忧,乃是臣的责任。”程亦风道,“岂敢‘指点’。” 元酆帝呵呵一笑:“朕虽然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昏君,但自朕登基以来,没处理过几件国务。即使早年曾经和大臣们争了个你死我活,也都不是为了正事——爱卿难道还不晓得吗?不过,这样也好,爱卿不擅党争,朕却晓得下面这些人有些什么手段,无非就是灾异、联名上书、集体辞职。朕已经不是当年的朕了。不怕他们闹辞职——辞职了更好,反正现在还有许多官员等着补缺。朕就换一批听使唤的来!” 这一席话让程亦风稍感安慰——当年景隆变法失败,乃是因为真宗一开始太过急进,而后来又顶不住旧党的压力,如今新法实施按部就班卓有成效,而元酆帝又表态要和旧党力争到底,虽然谈不上天时地利人和,但这次变法应该不会走上景隆改制的老路吧? 当下,元酆帝就让太监在御案旁给程亦风安排了一个位子,让他同自己一起阅读奏章。君臣二人一边读,一边商议,到了这天黄昏时分,终于将折子分门别类,又由程亦风写出一份札记来,记录下折子中所有确实涉及新法弊端的论述,带回府去,思考应对之策。 及次日,早朝之时,当有人提起新法。程亦风自然应对如流。而元酆帝也将那些找碴寻衅的官员冷嘲热讽了一番。一时,旧党似乎被打懵了,竟没人出来应对。隔了好久,才有人出来说“灾异”之事,又接着说户部、工部官员大批辞职,不知天江赈灾要怎么办。 元酆帝对于“灾异”云云,充耳不闻,论及补缺,只道:“既然有位子空出来,就挑选合适的人补上去。吏部呈个候补名单上来,一会儿朕看看!” 于是这天退朝之后,他又和程亦风在御书房里研究哪些人堪当大人。程亦风虽然人脉并不广,但也晓得几个可用之人:一些早年曾在国子监或户部共事的同僚,受到党争牵连而外调,如今政绩卓著,可以提拔,还有一些虽素未谋面,但他曾经看过其的文章,又听人评价过,知道是有抱负且有学问的君子,当下推荐给元酆帝。 不过,几乎在意料之中,补缺的名单次日在朝会上一提出来,立刻就遭到了许多人的反对。几乎名单上的每一个人,都被提出一箩筐的缺陷,搞得元酆帝好不恼火,挥手道:“你们既然看这些人都不合适,明日各自提几个合适的来——这补缺的事,先放下不谈。还有什么事要上奏?” “臣启万岁——”这次发话的是户部的彭茂陵,去年恩科的榜眼,少数尚未辞职的户部官员之一,“昨日程大人说道,官雇法的漏洞可以如此弥补,臣却以为不然……”接着,滔滔不绝慷慨陈词,将昨日程亦风所提出的应对之策批得体无完肤。 接着,又有别的官员出列来,一个接一个将昨日那些维护、改进新法的措施批驳一番。个个有理有据,虽然程亦风觉得尚有诸多值得商榷之处,但一时之间,哪儿应付得了这么多人——他实在没想到,旧党会杀一个回马枪! 末了,还得元酆帝来替他解围:“既然诸位爱卿都如此热衷新法,那就好好议论一番。大家可以各抒己见——朝廷发俸禄给你们,不就是要你们找出最好的法子,替朕将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民生武备都蒸蒸日上吗?你们但凡对新法有什么见解,回去好好思考一番,明日再议——其他还要有什么要上奏的?” “臣启万岁……”钦天监的官员走了出来。 “你住口!”元酆帝道,“又要和朕说灾异么?朕不要听。退朝!” 这日退朝之后,可想而知,程亦风除了要操心新法的辩论,还要寻觅补缺的人选。单凭他和元酆帝君臣二人,未免有些力不从心了。他看见这位三天前还踌躇满志的天子,如今变得形容憔悴,感到十分不安——这场党争才刚刚拉开序幕,不知还要持续多久。眼下他们便已经身心俱疲,之后呢?尤其是,国家会受到多大的影响?北方虎视眈眈的樾寇会有何举动?他简直不敢想象。 元酆帝却还来安慰他:“爱卿不必忧虑,朕岂是这么容易就妥协的人?你容朕想一想,说不定就有速战速决之策!” 程亦风不好多说,只恨自己没有智谋,所能做的,无非是本分。于是道:“那不如皇上思考克敌之计,臣就回去想想怎么挽救新法。明日早朝之前,臣再来觐见,好让皇上知道臣朝会时会如何驳斥旧党们。” 元酆帝点头答应,程亦风便告退出来,回到府中冥思苦想,一直到了次日凌晨,才勉强有了些头绪,匆匆赶往皇宫觐见。岂料,在宫门口,有个禁军士兵拦住了他:“大人,还未到早朝时分,怎么入宫来了?” “我奉了皇上口谕。”程亦风回答。 士兵摇头:“不可能,昨天夜里奉先殿的大梁塌了下来,当场砸死了两个太监。皇上以为,奉先殿里流血死人,是大凶之兆,整夜在奉先殿焚香祈祷,吩咐过谁也不见。怎么可能传诏大人?” 程亦风愣了愣,暗想:康王府一党不断拿灾异来大做文章,之前奉先殿失火,当是有人故意为之。如今大梁又忽然断裂,想来也是出自他们的手笔。这禁军士兵大约也是康王府的人,专为要阻止他和元酆帝见面?好,反正他如何维护新法,这些也不必详细地说给元酆帝知道。不见就不见。就看看这些人还有些什么伎俩。 当下也不和这士兵争执,折返皇宫正门前,耐心等候上朝的时间。到钟鼓齐鸣时,才与文武官员一齐列队到太和殿前面来。又等了片刻,鼓乐声起,御驾到了,众大臣们行了三跪九叩的大力,即按照品级鱼贯进入太极殿。 和前几日一样,太监唱道:“有事启奏,无事散朝。”接着,便有官员出列来,细数新法的种种不是,然后又有人提出各部补缺的人选,再然后,是各地灾异的汇报。 御座上的元酆帝显得颇为不耐烦,但是今日并没有打断那些骇人听闻的有关灾异的描述。直到那边走马灯似的奏报了两个时辰,似乎告一段落了,他才打了个呵欠,道:“你们说完了?张三李四个个长篇大论,你们每人只有一张嘴,只说一刻功夫,但朕只有一付耳朵,一个脑袋,要听你们全体唧唧喳喳,朕的头都要被你们说大了。什么大不了的事,不就是全国各地到处受灾,到处有异象,是有人做错了事,天怒人怨了吗?不就是说去年实施的新法乃是祸国殃民的根本吗?是也不是?” 满殿大臣揣摩不透圣意,不敢妄自开口。 元酆帝道:“上一次举国上下灾异不断是什么时候?赵兴,你年纪最大,你说。” “老臣不敢妄断。”赵兴道,“万岁若想知道,可以让钦天监去翻查往年的记录。” “再听钦天监汇报一个时辰,朕只怕要折寿十年,不要查了!”元酆帝道,“朕记得,上一次朝会上不断奏报灾异,就是真宗景隆十一年。之后真宗先帝废止新法,罢免于适之,同时下罪己诏,果然灾异就止住了,神奇得很呐!你们说,如果朕现在废止新法,罢免程亦风,下罪己诏,这些灾异会不会止住?” 众人愈加不敢回答了——元酆帝当日信誓旦旦,说自己和真宗全然不同,要大家拭目以待。这几天他也的确一副要和旧党周旋到底的架势——谁知道他这话的背后有什么陷阱? 唯有赵兴心中坦荡,回答道:“万岁,老臣以为,子不语怪力乱神。其实天灾与新法、与万岁,都无甚关系。不过,既然列祖列宗遇到天灾都会斋戒沐浴,祭祀祈福,大赦天下,万岁亦可以为之。当是安抚百姓。” “哼……”元酆帝冷笑,不置可否,“诸位爱卿大约也听说了——昨夜奉先殿的大梁断了,朕在奉先殿跪了半夜,膝盖都硬了。这罪岂是堂堂天子该受的?朕当时就想,倘若朕没有重掌朝政,依然由太子监国,跪在奉先殿的会不会是太子呢?方才你们叽里咕噜说个不停,朕又想,如果没有恢复早朝,哪儿来这么多的麻烦?看来朕真的是要下罪己诏了——朕根本就应该继续修道炼丹,却荒废了修行跑来折腾政务,连老天爷也看不过呢!” 这是何意?大臣们面面相觑。“皇上!”赵兴急道,“岂可如此玩笑?皇上亲理朝政,何罪之有?臣斗胆,若是皇上当真有罪,也是之前修道炼丹,荒废社稷之罪。如今皇上励精图治,相信无论是任何的危机,我泱泱天朝都可以安然度过。” “赵兴,你好大的胆!”元酆帝拍案怒喝,“朕之前潜心修道,岂是罪过?岂不知圣人云:‘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为而民富,我无欲而民自朴’?如今朕不修道了,立即灾异四起,岂不就是老天爷在告诉朕,应当无为而治吗?你竟敢出言不逊,污蔑圣道。你还做什么礼部尚书?你告老还乡吧!” 此言一出,满殿官员不由全都惊呆了,不知元酆帝是不是认真的。但看他那震怒的模样,却又不像是在开玩笑。这位当朝天子愤愤地等着赵兴,似乎是在等着他磕头领旨。 “万岁……”臧天任道,“臣虽然绝不认为天灾乃是*所造成,但臣以为赵大人所言,并无不是之处。自古以来,但凡修道炼丹的天子,有几个是圣主明君?皇上之前的所为,的确于社稷有百害而无一利……” “哼!”元酆帝冷笑,“那你做的事就对社稷有百利而无一害么?之前假官票的案子,若不是你渎职,怎么会弄出这许多麻烦来?我连日来听诸位爱卿辩论新法的各种毛病,好多问题归根结底就是缺银子——我天朝上国,地大物博,怎么会穷到这个地步?还不是你们拱手把银子送给了樾寇?哼!我看让你罚俸一年也太轻了。你也告老还乡吧!” 众人不由都是一愣:不是下旨不许翻着旧账么?怎么又提起来了?整个大殿连呼吸的声音都听不到。一部分人不明白为何元酆帝胡一夜之间态度大变,另一部分人则疑心这位叫人摸不透的天子正施展欲擒故纵之计。但都不知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就连程亦风,几次想要打破沉默,却几次又忍住了。只因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元酆帝扫视殿内噤若寒蝉的众臣,目光终于还是停在了程亦风的身上:“程亦风,你怎么不说话?每天早朝就属你最口若悬河——你说!” “臣……”程亦风不能直视龙眼,只匆匆瞥了一眼,并解读不出圣意来。暗想,皇上知道我这个人,只晓得新法的那一套,并不谙勾心斗角之术,他岂会让我揣测着他的心意来说些含沙射影的话?多半他还是希望我照实阐述新法的利弊并推荐补缺的人选吧!于是一咬牙,道:“臣仔细思考了昨日朝会上诸位同僚对新法的批评,臣以为,只要因地制宜,修改新法……” “够了够了!”元酆帝捂住耳朵,“你说来说去,就是这几条,朕听得耳朵都起茧了。朕来问你,他们说新法祸国殃民,你是佞臣奸贼,引来灾异无数,你信不信?” “臣虽不敢自称德行无亏,但也不愿信此荒诞之辞。”程亦风回答。 “那么,真宗先帝废止景隆变法,罢免于适之,举国灾异立止,你怎么看?”元酆帝问。 “臣以为,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程亦风回答,“所以,水旱天灾,即便上古明君也会遭遇,而风调雨顺,就算昏聩暴君也可以碰到。只不过是巧合而已,和新法没有关系。” “喝,你倒是推得一干二净呀!”元酆帝道,“朕看就是有关系。所以朕昨夜想了又想,朕还是不要出来理政了,新法也可以不必搞下去了,免得诸多麻烦。为了效法先帝,朕今天就下罪己诏,你也引咎辞职吧!” 听到这话,满殿哗然。众人的目光齐刷刷都集中到了程亦风的身上。而他则完全呆住了。虽然在假官票案闹得满城风雨时,他已做好了丢乌纱掉脑袋的准备,虽然方才元酆帝已经接连罢免了赵兴和臧天任,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连日来和自己推心置腹,表示要和旧党抗争到底的元酆帝会这样三言两语就废除新法,且将自己免职。他愕然地望着这位叫人难以捉摸的天子,想知道这是不是元酆帝的诱敌之计。 可元酆帝满面只有烦躁之色:“翰林院,你们今日就给朕起草罪己诏,爱怎么写就怎么写。朕要回去修炼了。明日开始,不再早朝。退朝!”说完,径自站起身来,在满殿惊愕目光的护送下,走了出去。 几乎没有人相信元酆帝的决定。翰林院迟迟没有将罪己诏草拟出来。然而数天过去,元酆帝丝毫没有收回成命的意思。非但他自己不上朝,也不叫竣熙处理政务,楚国好像没有了天子。 康王府这才开始行动了起来。首先是有人提出,白少群虽然请辞,但并未正式递交辞呈,元酆帝和吏部没有批准,这算不得真的辞职。于是将白少群请回了崇文殿里,来主持天江赈灾事宜。那些跟着白少群一起辞职的官员也便在半日之内全数复职。补缺的事,无人再提。 相反,程亦风、赵兴、臧天任三人系元酆帝亲口免职,自然不能留在原位。不过,三个一品大员顷刻成了布衣草民,显得天子不够宽宏,因此,顾念赵兴年纪老迈,送他银两若干,送他回乡养老,而臧天任和程亦风则分别贬为揽江和镇海的县令,那里是和樾国对峙的水师前线,让他们将功折罪。 这些人事的变动和最终起草好的罪己诏一同送到乾清宫里去。元酆帝没露面,也没提意见,再传出来时,已经加盖了玉玺。于是,事情便这样办了。那天正是元酆二十四年九月十八日。 上午吏部到程亦风府里来宣读了圣旨。下午,臧天任便来探望他,说,赵兴气得卧病不起,此外,其他一些支持新法的京官也遭到排挤,有几个决定辞官不干,追随程亦风。而程亦风只是愣愣地望着窗外,仿佛没有听见。 “老弟,”臧天任道,“你我在官场十几年,都经历多起起伏伏,只是这一次,愚兄实在想不通。皇上明明前一日还对旧党的挑衅深恶痛绝,怎么一夜之间又成了是非不分之人?听皇上那天的语气,我本以为,咱们同旧党的斗争,就算不能胜利,也会僵持上一段时间,岂料忽然之间,咱们就满盘皆输……我也不是第一次被谪贬,但是这一次,心里真的有团怒气——”他指着自己的胸口:“我甚至想去质问皇上,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什么就这样拱手把江山送给了那些祸国殃民之徒?” 程亦风想叫他小心隔墙有耳,但忽然想到,自己家里如今哪儿还有其他人?老门子已经不敢再回来,之前还有一个童仆,不过因为父亲病了已经回乡。一直陪在自己身边的小莫,却是居心叵测的奸细,如今不知跑到了哪里……说再多大逆不道的话,也无人无告密了吧? 心中陡然升起一种孤寂之感。接着便想到公孙天成发配平崖,这两日便要启程。老先生也应该听说了朝堂的巨变吧?不知会说什么呢?自己对元酆帝“洗心革面”成为一代中兴之主,抱有多么大的希望,自己对邪不能胜正有着多么单纯的信仰,老先生则早就算准这一切都行不通吧?那么,他坚持的“大义”呢?冥冥之中的主宰,为何会允许这一切荒唐的事情发生? 无论公孙天成会说什么,他想,自己都应该去见一见他。毕竟,此去平崖山长水远,不知何日再相见。 于是,臧天任告辞之后,他便收拾了几件御寒衣物,并一些预备沿途打点的银两,来到刑部大牢。 岂料,才说明来意,刑部的人便道:“大人难道不晓得吗?公孙天成半个月天前就已经被押解上路了。” 半个月前前?程亦风讶异,那岂不就是元酆帝在朝堂上将自己罢免的时候吗?“为何提早了日期?”他问。 刑部的人摇头表示不知,但又低声道:“好像是圣旨呢。听说那天宫里来人,传了皇上的旨意,说公孙天成和他有私怨,留在京城影响皇上修行,于是叫提前押解走了。” 程亦风不知这话是真是假,但想来再问也问不出什么头绪来,只得怏怏回家去。途中,遇到不少听说了这次巨变的百姓,有的远远地望着他的轿子,有的则战战兢兢前来问传闻是不是真的。当他苦笑着点头时,围上来的人渐渐多了,一些人问,是否受到了假官票案的牵连;又有一些人说,自新法实施以来,自己得着了不少实惠,不明为何好好儿的,忽然又要废止;更多的人则说,程亦风一定是受了冤枉,希望他能早日回来。 如此一路行,一路被人围着问话。他几乎到黄昏时分才回到府邸。在门口见到早先被自己打发回去的童仆,正在其母亲的陪伴下等待着。上前问了才知,原来是希望回来继续服侍他。“大人上次打发他回来,又送了他许多银两。”童仆的母亲道,“谁知花尽了,我家那死鬼还是没救活。大人的银两,我们母子还不起,您若不嫌弃,就留这孩子在身边使唤吧。” 程亦风摇头:“银两本是送你们的,何须还?再说,程某即将远赴揽江,怎能叫你们母子分离?” 但那母子俩苦苦哀求。程亦风终于拗不过他们,答应让那童仆帮自己打点行装,直到离京的那一日为止。 他带着这个笨拙的少年回到家中,看着他收拾完了细软,又去整理书房。架子上的书籍,有些是自程亦风少年时代就一直钟爱的,有的是他在地方上为官时搜集的,还有诗集、笔记,而最多的,是一年来呕心沥血推行新法的种种记录……这些全都被收拾了起来。他看着,就好像看自己的人生被装箱打包一样。 然而这一次真的不同于以往被贬。那时候,他明明白白知道自己因何摔了下来。而眼下,装进箱子里的,不仅是他未完成的理想,还有许多的疑问。元酆帝究竟为何一夜之间态度全然改变?为何做出如此荒唐的判断?这些难以解释的怪事,大概只会在梦境里发生吧!难道之前那一年,就是一场梦? 他便真的做起梦来,朦朦胧胧,不知身在何处。直到感觉有人在自己身上披了件衣服,才猛地醒过来。只见夜色已深,房内一盏黯淡的油灯,光晕中忙碌的身影竟是符雅。他不由惊道:“符小姐,是你么?” 符雅转过身来:“可不就是我么?难道还有什么人半夜到大人的府上?或者大人的府邸变成什么人都可以自出自入的地步?” 程亦风赧然一笑:“我还算什么大人?接任揽江县令之前,我不过是一介布衣而已。” 符雅笑了笑:“话是这么说,但是一介布衣在书房里开着窗户打瞌睡,也是会着凉的。”边说,边上前来关上了窗户。 程亦风看着她苗条的身影,听见衣袖衫裙悉索作响,更隐约闻到有一股淡淡的菊花香。如果由两人第一次见面算起,可真是聚少离多啊!自己将要去揽江了,符雅这是来道别的么?以前不是想过,带她一起,离开京城这是非之地么?但眼下,自己这样莫名其妙地被谪贬了,前途一面迷茫,怎好意思向她开口? 所以,他只是这样呆呆望着符雅。 符雅也注意到了,笑笑:“大人干什么这样盯着我?好像我脸上长出花来似的——大人是有话要对我说,是不是?不过,我也有话说,请大人让我先说。”说着,她走到书房的中间,面色忽然变得很严肃:“程亦风接旨——” 程亦风一愣,连忙跪下。只听符雅道:“皇上口谕,程亦风此去揽江,须保重身体,静待复起之日。复起之后,务必辅佐太子,内修政治,外治武备。为免奸臣加害,特赐丹书铁券,卿恕九死,子孙三死,或犯常刑,有司不得加责。望尔刚强壮胆,尽心竭力,革除积弊,推行新法,驱除鞑虏,捍卫疆土。”说着,取出半面铁券来:“另外半面在皇上手中,以为凭证。” 程亦风不由更加糊涂了:“皇上这是……什么意思?” 符雅将半面铁券交给他,道:“大人不明白,那是应该的,要不然,怎么骗过康王府的那班人?其实这一切,都是公孙先生向皇上献的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妙计!” “此话怎讲?”程亦风急切地问。 符雅道:“之前你不是和皇上在朝堂上跟人唇枪舌剑,斗了两、三几天吗?有天下午,皇上差人来坤宁宫找我去。他说,他有要紧事想请教公孙先生,但是怕自己去刑部大牢,难免被康王府无所不在的眼线发现。而我和公孙先生有些交情,前去探望不会惹人怀疑。他要扮成个老太监,和我一同去。” “那皇上找公孙先生何事?”程亦风问,“莫非是关于和康王府的斗争?” 符雅点点头:“皇上问公孙先生,如何才能将眼下的这一场党争速战速决,因为拖得时间太久,只怕国力也要被消耗殆尽。而公孙先生听了皇上所说的情况,便道:‘若是这场党争能旷日持久,可能倒是一件好事。只怕才一开始,就要失败。’皇上很是惊讶,问他何出此言。公孙先生道:‘皇上不是说,谁跟你拧着干,你就把谁给撤了,誓要换一批听使唤的官员来?表面上看起来,皇帝换官员是很容易的事,岂不知大臣们要换皇帝,也并不困难么?’” “换皇帝”这样大逆不道的话,程亦风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公孙天成说,但没想到他当着元酆帝的面也敢说出来。 “皇上自然很生气,”符雅接下去道,“他喝斥公孙先生,要他小心言辞。但公孙先生只是冷笑:‘言辞怎么了?不宣之于口,难道就不敢付诸行动了吗?万岁仔细想一想,换皇帝当真很难吗?据我所知,之前皇后就已经尝试过一次了呢!’皇上依然很生气,不过仔细想了想,此话不假,便问道:‘老先生的意思是,康王爷要杀朕?他有这么大的胆子么?朕因为顾及悠悠众口,尚不敢将他这狼子野心的老家伙杀了,他要弑君而代之,难道不怕举国上下齐来讨伐他?’我心里也是这样想,不知公孙先生为何有此一虑。便听公孙先生笑道:‘皇上还是太不了解康王爷了!他岂会那么傻?他若是想自己当皇帝,何用等到古稀之年?康王府的目的一直就是做无冕之王。他满门都是封疆大吏,自己又执掌宗人府,只要将霏雪郡主变成未来的皇后,整个朝廷就都是他的天下了——还名正言顺,不惧悠悠众口。日后留名青史,也许是一代股肱之臣。如果他弑君篡位,且不论皇位坐不坐得长久,岂不是立刻成了奸臣?康王爷精于算计,这本账还算不过来么!’” “那为何公孙先生还暗示他会加害皇上?”程亦风不解地问。 “皇上也是如此问。”符雅道,“公孙先生说:‘万岁还不明白么?从前你不管是真昏庸还是装昏庸,总之你不理朝政,是废人一个。康王爷何必理会你?只要能控制太子,就万事大吉。而今皇上你却要重掌朝政,不知到几时才会传位给太子。而那个时候,霏雪郡主做不做得了皇后,太子又会不会任由康王府摆布,可就都成了未知之数。尤其是,如果皇上现在开始着手对付康王府——你毕竟是皇上,若硬要不顾文武百官的意见把康王府满门抄斩,之后再慢慢收拾残局,你做得到。若然如此,康王府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所以,逼到临头,他们可能会选一步险棋。’” 可不是如此!程亦风才也领悟过来。那么,在朝堂上,元酆帝和他越是咄咄逼人,党争越是白热化,元酆帝就越危险啊! 符雅继续说下去:“皇上听他这么说,勉强笑了笑,道:‘朕只以为你不过是一个百年难得一见的谋臣,想来看看你有无锦囊妙计相授。岂料你还是个算命先生——怎样?听说算命先生算到人有大劫时,都会告诉人怎样逢凶化吉。老先生对朕有何忠告?’公孙先生冷笑:‘皇上也太抬举老朽了。算命先生都是江湖术士,岂能真的替你逢凶化吉?就算有时胆敢泄露天机,提点一二,也不是人人都敢听从他的指示呢——皇上莫非忘记了,你我宿怨颇深,你就不怕我表面帮你出谋划策,背后却捅刀子杀你报仇?’” “宿怨?”程亦风喃喃,“大约是和文正公有关吧?” 符雅点点头:“我猜也是,但是皇上和公孙先生都没有言明,谁知除此之外,他们还有什么恩怨?我当时真心急,生怕公孙先生为了私怨不肯帮皇上,又怕皇上一气之下走了出去,错过了公孙先生的妙计。但谁知皇上非但不生气,还笑了起来,道:‘你一定不会。虽然朕不能算十分了解你的为人,然而也知道些大概——当日在凉城府公堂之上,朕曾经感叹,像你这样一个足智多谋的奇才,偏偏喜欢效忠迂腐不堪的主公,即使你有平定天下的妙计,他们却总不肯听。结果你非但不能飞黄腾达,还落得身陷囹圄的下场。其实,朕知道,这并非你运气不好,而是你的性格使然——你嘴里说什么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其实骨子里是个比于适之和程亦风更迂腐固执的人。那些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主公,你根本不屑去辅佐。所以,为了与朕的仇怨,而助纣为虐,让康王府得逞,你也一定不会做。’公孙先生听了这话,愣住了,半晌,才干笑道:‘皇上的意思是,你之前是一介昏君,现在已经决心要励精图治,所以配得老朽的辅佐了?嘿嘿,其实依老朽看来,皇上还是做昏君好一些。’” “这又是什么意思?”程亦风很奇怪。 符雅道:“皇上也不明白。公孙先生便解释道:‘皇上过惯了昏君的悠闲日子,哪里禁得起日理万机的折磨?所以,你今晚回到宫中,立刻恢复修道炼丹,明日早朝之时,废除新法,下罪己诏,罢免新法领袖。并从此之后,不再早朝。’” “为何要这样做?”程亦风一头雾水。 “这就是公孙先生的高明之处。”符雅道,“大人请想,与康王府以及旧党斗争起来,你们一定能取胜吗?眼下已经灾异不断,旧党们纷纷指责这是大人和新法祸国殃民——虽然你我心中都知道,这根本就是强词夺理。但三人成虎,旧党们如此造势,长此以往,大人在百姓心中可能就从民族英雄、新法领袖变成了乱臣贼子,而新法也就真的成为引来天灾的不祥之物。到时候,新法进行不下去,大人的官位自然也保不住。将来想要复起,几乎没有可能——花了恁大力气来搞党争,对社稷、对大人都没有任何的益处,值得吗?而相反,如果大人不是因为失去民心而被谪贬,新法也不是因为祸国殃民而被废除,只不过是因为‘昏君听信奸臣谗言’,情况就大为不同——此刻,老百姓没人相信大人和新法与灾异有关;但皇上听了旧党的话,废止新法罢免大人,老百姓心中该有多么不服?日后只有一有机会,百姓就会期盼大人复起,大人再重新推行新法,也必然受到全国下上下的拥护,相反,旧党民心尽失,必然不战而败。” 程亦风怔怔的,半晌才明白公孙天成的用意:“也就是说,公孙先生要皇上扮昏君,冤枉赵大人、臧兄和我,让举国上下的人都觉得将不该打倒的人打倒了。然后又故意让康王府和旧党胡作非为,引发民怨。待寻着机会,就将这些奸臣一网打尽。接着,再重新推行新法?” “正是如此。”符雅道,“公孙先生对皇上说:‘世上的君子有三种,一种硬着颈项,宁可自己家破人亡,死无葬身之地,也要捍卫大义。这一种成了烈士。另一种为了持守心中的理想,不肯和俗世同流合污,一旦大事不成,就挂冠而去,隐居山林著书立说。这一种成了隐士。第三种遇到恶人当道,既不会拂袖而去,也不会玉碎瓦全,不惧身败名裂,不怕千夫所指,哪怕忍辱偷生,也要完成心中所愿之事。也许他们不会青史留名,也许他们被人称为小人、懦夫,但是自己却是问心无愧的。’” “千夫所指……问心无愧……”程亦风玩味着,“和这第三种人相比,前两种岂不是成了沽名钓誉的匹夫?” 符雅抿嘴一笑:“怎么,大人是在心里掂量,自己属于哪一种么?盖棺定论的事情,何必这么早去考虑?哪怕此刻是第一、二种,也许日后成了第三种呢?” “小姐快莫要打趣在下了。”程亦风道,“公孙先生说着话,应该是劝皇上为了铲除康王府一党,暂时背负昏君的罪名吧?” 符雅笑笑:“自然是这个意思。不过,比喻却不怎么恰当呢——世上的君子有三种,世上的明君怎么可能也有对应的三种?皇帝做了烈士,岂不是亡国了?做了隐士,那还不是丢下江山社稷的昏君?只有那第三种,才是真正的明君吧。” “所以其实也只有那第三种,才是真正的君子。”程亦风叹道,“我未想到皇上竟然如此用心良苦。我却一直在心里怀疑埋怨他老人家。我实在愧为人臣!”说着,面向皇宫的方向,深深一礼。 符雅道:“皇上的确用了不少心思。他担心公孙先生会被康王府加害,第二天就提早将他送往平崖了。” “康王府不会起疑心吗?”程亦风问。 “康亲王老奸巨猾,应该不会这么容易上当。”符雅道,“所以他没有立即行动。不过,眼下的形势,他非得站出来不可。他已经挑起了旧党对新法的攻击,仿佛一个壮士蓄积了全身的力量,要将一堵墙打穿。谁料手碰了上去,才发现那根本就是棉花。但他这一拳却已经收不住了。不管后面是荆棘还是烈火,只能忍受。” 程亦风垂头沉吟:“公孙先生企盼旧党闹出个烂摊子来,好让我复起。只希望老百姓不要遭受太大的灾难。新法才刚刚实施一年,就被废止,将来要重新推行,谈何容易!” “公孙先生如何没有考虑到这一点呢?”符雅道,“新法推行一年,几乎只是在京畿试点,推行到其他地区的,少之又少,日后要重新实施,京畿地方已然有了基础,而外省各地,只要从头做起就好,并没有什么损失。” “倒也是。”程亦风点头,顿了顿,又道:“那么太子呢?太子只怕不肯袖手旁观吧?” “当然不肯。”符雅道,“不过,皇上和皇后娘娘都要他专心读书,不要再以自己的一知半解来插手政务。况且,他就要和凤凰儿完婚了。少年人有一件值得开心的事,暂时就会忘记朝堂上的尔虞我诈吧?” “哦?那可真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啊!”程亦风微笑,忽又道:“皇上不上朝,太子不监国,那谁来处理政务?” “大人问得真可笑。”符雅道,“皇上不上朝已经好多年,太子监国也不过是近一两年的事,国家朝廷可没有立刻垮了呢!况且,今时今日,大人不是应该希望朝廷赶快出点儿什么大问题,这样可以加速康王府一党的灭亡吗?” “话可不能这么说……”程亦风道,“如果康亲王一党能富国强兵中兴楚国,就算我程某人一辈子在揽江做县令,又有何妨?” “倒也没错,反正大人不是更喜欢闲云野鹤的生活吗?”符雅道,“大人几时启程去揽江?” “既然今日已经下了圣旨,只怕两三天之内吧。”程亦风道,“届时……不知有没有机会向小姐辞行?” ——届时,你愿不愿跟我一起?他想问,但实在出不了口。 “何必辞行呢?”符雅踱到空荡荡的书架前,“我相信大人很快就会回到京城来的。也许那时候,我又会来向大人借书……” “啊,自然欢迎。”程亦风说,心里却难免有一丝失望。 “大人,”符雅用手指轻轻抚摸着书架的边缘,背对着程亦风,幽幽道,“我不追随大人去揽江,大人会不会怪我?” “怎……怎么会呢!”程亦风连忙道,“程某被谪贬,前途迷茫,岂能拖累小姐?” “我岂是怕拖累的人?”符雅道,“再说,我拖累大人还少么?只不过是,我……我在坤宁宫还有未完之事。” 就是说,她的心结还未完全解开。程亦风想,每个人都有他的难处,岂能为了自己的快乐去勉强别人。“小姐请安心留在坤宁宫照顾皇后娘娘吧。”他道,“程某人便在揽江好好当县令,或者机缘巧合,能搜集几本有趣的书,日后借给小姐看看。” 符雅垂着头:“谢谢大人。” 程亦风有些不好意思,搔了搔后脑:“借几本书这点儿小事,何足挂齿呢!小姐谢我,可就见外了。” “我不是为了书。”符雅依然背对着他,“大人知道的……我做了……做了这样任性的事……”她沉默了片刻:“其实奉先殿失火那夜,皇上问我,如果大人被革职发配,我要不要跟着大人去。我没来得及回答——其实也没来得及想,奉先殿就失火了。” “咦,皇上那时就已经预感到我程某人要被谪贬他乡么?”程亦风故作轻松,缓和气氛,“可真有先见之明。” 但符雅的语气还是那样幽幽的,好像静夜的流水,没有浪花,没有波光:“那以后我总想起这件事来。我不断问我自己。可是找不到答案。我知道,大人正面对风刀霜剑,需要有人替你分忧解难。而我抚心自问,现在还不能全心全意陪在大人的身侧……我不能替大人解忧,还要让大人为我担忧……大人却不怪我……大人还愿意等我……我……我实在……” 她的声音有些哽咽。程亦风不禁觉得心中盐涩地疼痛,忍不住上前去,握住她的手道:“小姐,你我相识,若由当年樾军压境算起,也有十几年了。也许是造化弄人,我们都等了十几年,才又见面。这么长的岁月都等了,再多等一段日子又如何呢?我程某人今日握住了小姐的手,这一世也不再放开。小姐要我等,多久,我也等下去。” “嘻!”符雅不由破涕为笑,“乱发誓,不怕遭雷劈么?你不放开我的手,怎么去揽江当县令?你是要抗旨不从,还是要挟持坤宁宫女官?” 程亦风脸一红,连忙松开了她:“我只是……只是……” “总之我要谢谢大人。”符雅微笑,又偏着头想了想,道:“大人刚才那一番话,更胜千金。我也赠大人几句话吧。”说着,就着书案上尚未被收拾起来的笔墨,提笔写道: “凡事有定期,万务有定时。生有时兮,死有时。哭有时兮,笑有时。寻找有时,失落有时。保守有时,舍弃有时。撕裂有时,缝补有时。争战有时,和好有时。神造万物兮,各按其时。成其美好兮,不吝所赐。吾心平安兮,静待吾时。”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爆料: 昨天半夜写完这一章的时候,符雅追随程亦风去了揽江。但是当时懒得检查错别字,就没更新。今天重读,越想越觉得好像不应该这样,于是,程亦风又没娶到老婆~~~~(我就是后妈!) 161第160章 程亦风来到揽江的时候已经是腊月中。由于此地接近大清河入海口,所以较他处更为阴寒湿冷——对岸樾国境内已经下过雪,是一片银白的世界。楚国境内虽然天气晴好,但也一篇萧索,空气里弥漫着严寒的气息,吸一口便觉得冷到骨髓里。 冷千山亲自前来迎接程亦风,又在军中给他设宴接风。对于京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他知道得并不十分清楚,所以对程亦风被贬一事显得万分不解也万分不平,拉住程亦风要问个明白。然而程亦风却也不能多说,只道:“程某人在官场起起落落,做县令已经不是第一次,何足怪哉!以后还需要冷将军多多关照。”听他这样说,冷千山唯有不再多问,只是埋怨在京师无事生非的人,全然不记得自己当初也是其中之一。 臧天任和程亦风一路同行,这日也在揽江,预备休息一夜,次日再继续到镇海去。是以接风宴结束之后,冷千山带他们二人以及臧天任的妻儿一同来到前任县令的居所。安顿好之后,程亦风便到衙门里询问是否有遗留下来要审理的案子,但不料衙门里空无一人,寻到一个打杂的,言说,衙役们都巡逻去了,而师爷在前任县令病逝之后因无人延聘他,也不来衙门。程亦风不由愣住——他人生地不熟,岂不成了睁眼瞎吗?忙向那打杂的打听了师爷的姓名住址,打算登门拜访。 “上街走一走也好。”臧天任道,“权当是考察民情吧。”两人便抄着手,向外面走去。 揽江县城并不大。以前楚国和郑国互通贸易,有许多大商号在此设有分号。不过自从郑国为樾所灭,大清河两岸的贸易也中断了,商号也纷纷从这里撤走。有些街道尽是空铺子,陈旧的门板朽坏了,寒风穿堂而过。不过,走了几条街之后,眼前却忽然变成了另外副景象——只见店铺间间光鲜,食肆酒楼布行米铺应有尽有,往来百姓也络绎不绝。程、臧二人不由觉得十分奇怪——怎么几步之遥,不同世界?他们便走上前去细看商铺中的货品,但见米面雪白,丝绸光鲜,珠宝璀璨,决不下于凉城的商铺——甚至,凉城的百姓尚无力购买的一些货品,诸如珍珠米,西瑶白茶等等,在此处,只不过短短一顿饭的时间,便有好几笔成交。揽江小城,怎么富庶至斯? “老弟,看来你捡了个肥缺。”臧天任玩笑道,“找遍楚国,也不见得有如此富有之地。还以为咱俩被驱赶到了穷乡僻壤,谁知到了人间天堂呢!” 程亦风笑笑:“却不知揽江小镇,有何出产,又或者有些别的什么生财之道。可惜前任县令已经不在人世,否则倒真想请教他如何将一个边境小城治理得比凉城还繁华。” “去问他的师爷也是一样的。”臧天任道,“就怕那师爷狮子大开口,老弟你聘请不起呀!” 两人笑着,穿过了几条繁忙的街道,又向人打听了一下,这才找到那个师爷的住所——竟也有三间瓦房,庭院十分宽敞。 师爷名叫钱励,听闻新任县太爷亲自上门,又是大名鼎鼎的程亦风,赶忙诚惶诚恐地迎进去奉茶。程亦风注意到,这是也沏上来的茶,也是上好的西瑶白茶,连自己都舍不得买。忍不住问道:“请问钱先生,揽江有何特别的出产吗?百姓多以何为业?与何人贸易?怎么如此富庶?” 钱励笑着看了看他:“两位大人从街上来,可曾注意到咱们揽江商铺的招牌?” 程、臧二人相互望望,摇头。 钱励道:“一会儿二位大人回去的时候可以仔细看看。揽江大部分招牌的下面都有一个小小的‘恒’字——这表明,铺子是正恒商号的,是乔百恒乔老爷的产业。” “乔百恒?”程、臧二人都没有听说过这一号人物,“钱先生的意思,揽江大多数商铺都是这位乔老爷的?那他岂不是富可敌国?未知是何方神圣?” “乔老爷本是郑国人。”钱励道,“他家也算是郑国名门望族,他父亲乔日新乔老太爷乃是郑国水利第一人,听说没有任何工程难得住他。樾军东征占郑国时,将乔老太爷征去军中,并以乔家全家性命为要挟,要乔老太爷毁坏堤坝,水淹郑国,好让樾军不战而胜。老太爷无奈为之,最终成了郑国亡国的罪人。乔老爷甚为悲愤,不愿为樾寇所奴役,就逃到楚国来,凭着自己的本事,和当日所带来的银两,在此做起了生意。黄天不负有心人,他的生意越做越大,买下了许多铺子——二位大人由县衙过来,应该也经过了乌篷巷,别看那里的商铺都关着门,其实已经被乔老爷买下,不久便会开业了。” 原来是个传奇人物!程亦风惊叹。 “那乔老爷究竟做的是什么生意?”臧天任问。 “二位大人不是也见到了吗?”钱励道,“什么生意都有。而且,咱们揽江半数人都是替乔老爷做事的,要不是他的伙计,要不种他家的田地,要不,就是和他做生意的。所以,在下说句不知高下的话,程大人到了揽江,一定不要得罪乔老爷,否则,只怕难以长久。” 程亦风皱了皱眉头:“虽然他是一方富豪,但是他若为富不仁鱼肉乡里,我绝不姑息。” “这一点大人可以放心。”钱励道,“乔老爷非但不会鱼肉乡里,他还是个大善人。揽江的善堂、善会、义塾,大多靠他捐银两呢!就连县衙门口的那条路,也是乔老爷出银子翻新的。” “这还真难得!”程亦风对这位乔老爷不禁充满了好奇,“寻个时候,我也许该去拜访拜访他。” “大人不必心急。”钱励道,“乔老爷虽然是郑国人,但是对楚国官府也十分尊重。大人正式上任的时候,他应该会来拜访大人——尤其,大人还曾经是重创樾寇的英雄。乔老爷必然十分敬重你。” 当下,有关乔百恒的话题就告一段落。程亦风诚心邀请钱励再回衙门做事,钱励也欣然应允。看天色将晚,双方便彼此告辞。程、臧二人原路走回去。再次经过那些商铺时,果然见到招牌下都有一个“恒”字。不免又议论起这位奇怪的乔百恒来。 “旁人不食周粟,最多不过是饿死了自己,在史书上占据芝麻大一点儿位子。”臧天任道,“这位乔老爷却因为亡国,成了一方首富,更使揽江欣欣向荣,不知史官要如何评价?” “臧兄既然对此人如此有兴趣,不如多留几天。”程亦风道,“或许有缘相见。” 臧天任道:“这却不好,岂能耽搁去镇海的行程呢?再说,镇海说不定也有些郑国流亡来的传奇人物呢。” 两人一路聊着,回到住所。只见门口两乘轿子等着。有个衣着光鲜的家丁上前来行礼道:“二位一定就是程大人和臧大人了。小的是乔百恒乔老爷府里的,奉老爷之命,请二位过府洗尘。” 好灵通的消息!程、臧二人互望了一眼。原本以他二人的性子,地方乡绅的宴请,是绝对不会去的。但此时,禁不住对乔百恒的万分好奇,俱想:且去见识见识这个人也好。于是上了轿子,在那家丁的带领下,来到了乔家的大宅。 算起来,郑国为樾军所灭,也不过就是年初的事情,乔百恒流亡到楚国,最多也不过几个月的时间。但是程、臧二人看他的大宅屋宇错落,气势恢弘,竟像是经营百年的大富之家,实在叫人讶异。到进入厅堂,再看那陈设布置,古董珍玩琳琅满目,更咂舌万分。 “这乔老爷到底如何发家?”臧天任小声道,“这架势,倒有点儿像是拿假官票发财的张至美呢!” 程亦风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难道真的和假官票案有关?乔百恒乃是樾国细作的一员?就这样让咱们碰上,未免也太巧了吧!” 两人嘀咕着,落了座,不时,乔百恒就亲自迎了出来。这便更加人惊异了——本以为是个四五十岁的中年商贾,未料却是一个比程亦风还后生的青年。而且言谈举止,竟是书香世家的气派。没有半分铜臭味,也不像张至美那样胡言乱语叫人生厌。 乔百恒对自己的介绍,和钱励所说的差不多。乃是不甘被樾人奴役,才来到楚国。他说,自从樾军占领郑国,设立东海三省,玉旈云任用亲信罗满为总兵,将东海三省的百姓当成军队士卒一般来管理,废除市场交易,实行“不劳动者不得食”的限量配给制度,不论男女老幼,农夫书生,都要从事耕田纺织,又挑选了几个卖国贼,封了六品官,替樾军买走了市面上所有的粮食药材,使得老百姓不得不听其摆布。由于玉旈云在朝中权势极大,罗满虽然只不过是总兵,但权力却凌驾于总督顾长风之上。现在,东海三省的百姓苦不堪言。 “我郑国百姓,谁人愿被胡虏奴役?”乔百恒道,“可惜,不是人人都像在下这样有些门路,可以逃亡到楚国来。不瞒二位大人,在下虽然身在楚国,但心还留在大清河北岸。只要有机会,就会偷偷运些粮食、药材去接济同胞。盼只盼有朝一日,能将樾寇赶出我郑国的土地去。” “难的乔老爷有如此大志。”程亦风道,“樾寇多行不义,总有自取灭亡的一日。程某听说乔老爷在揽江做生意,雇用了不少楚人,又赁田地给楚人耕种。今日看到揽江百姓安居乐业,乔老爷贡献不小。” 乔百恒笑了笑:“我乔家虽然不曾为官,但家父一直教导我,无论身处何地,一方百姓就是自己的亲人。家父精通水利工程。在下不才,并未得传他老人家的衣钵。所喜,还有点儿做生意的本领,既然来到楚国,只能用这点儿绵薄的本事造福一方百姓了。” “令尊……乔老太爷,听说还在樾军的掌握之中?”臧天任问。 乔百恒露出悲愤之色:“正是。玉旈云为了攻打我国,毁坏堤坝,使我国大清河沿岸的许多州县变成一片汪洋,后来又爆发鼠疫,百姓若不是惨遭不幸,就背井离乡。如今樾寇既然占领了我国,就想重修堤坝,好恢复农耕,供养他们的军队。这自然少不了家父。所以家父还一直被罗满软禁着。” 樾军东征的种种所为,程亦风也早就听说了。想到尸骨遍野,就感到心痛。这群凶残贪婪的胡虏,必然不会就此满足,不知几时又要渡河而来?他实在不敢想象。 不时,乔家的下人摆上宴席来,请程、臧二人入座。席间,乔百恒又向二人介绍了不少北方的情况。本来程亦风身在兵部,不时就有探子将樾国的消息报告他知晓。但自从假官票案发,他又被谪贬出京,长途跋涉的那一段时间,对樾国的消息一点儿也没听说。从乔百恒的嘴里才得知原来不止楚国京城发生了巨变,樾国那边也有惊心动魄之事。权力甚大的赵王一党血溅皇宫,而玉旈云借着与翼王订婚成为参与议政的内亲王,从此之后,樾国朝野只怕再没有可与之抗衡的了。 “这个翼王是怎样一个人物?”臧天任道,“竟然娶玉旈云做妻子?” “这个在下可就不清楚了。”乔百恒道,“他是樾国皇帝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听说是个花天酒地的草包废物。从来不参与朝政。最近所干的事情,也不过就是监督皇陵的修建。玉旈云肯嫁给他,只怕就是为了成为议政王吧。” “这个女人也真可怕。”臧天任道,“为了权力,什么都不顾。” “多行不义必自毙。”乔百恒道,“她在攻打我国的时候,曾经身染重病,差一点儿就没了性命。我听说,她留下了病根,时时会发作,也许活不了多久了。希望老天爷早日收拾这个女魔头,为千万枉死在她手中的百姓报仇。”说时,举起酒杯来,一饮而尽。 程、臧二人也各自饮了一杯。这时,乔家的下人捧出一大罐香气扑鼻的汤来。乔百恒便介绍道:“二位大人一定要尝一尝,这是按照郑国的风俗炮制的‘八仙汤’,里面有山中八鲜,海中八鲜,田里八鲜,河里八鲜。乔某人在揽江开了几间酒楼,这是其中的招牌菜呢。” “那可果然要试一试。”程亦风笑着,接过下人所递来的汤碗。可谁知汤碗刚碰到他的手,却忽然一斜,摔倒了地上。 “唉,怎么这样不小心!”乔百恒责备那下人,命他重新盛一碗来。但没想到这一次,又是碗才递给程亦风,就摔到了地上。 “咦,难道是这汤不想让程大人饮么?”臧天任笑着,自己伸手去舀汤,可是才拿起勺子,只听“叮”的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撞了过来,勺子立刻飞了出去。 “这,这是怎么回事?”他愕然。而这个时候,又听“叮”的一声,那整个汤罐也被打得飞了出去,“咣啷”摔在地上。继而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两位大人,那汤喝不得!” “是谁?”乔百恒拍案而起。乔家的下人们也都四下里找寻那个发话的女子。可是,并不见有人。 程、臧二人觉得奇怪万分,对视了一眼:莫非乔百恒要加害他们,所以在汤里下毒?这样公然在自己家中谋害朝廷命官,未免也太大胆了吧? “不知是什么人恶作剧。”乔百恒道,“请两位大人不要介意。也说不定是樾国奸细。无论如何,我始终是他们的眼中钉。” 程、臧二人将信将疑。但这宴席是不敢再吃下去了。都起身告辞。乔百恒再三挽留,他们也只是谢绝。恰此时,有乔家的下人来报,说城中的一处货仓失窃,乔百恒忙着去处理,才送程、臧二人出门来。 两人没有坐乔家的轿子,散步走回住所去。一路上,越想越怀疑,觉得乔百恒并不像居心叵测谋害官员之人,但那出手打破汤罐的女子又是何用意呢? 带着一肚子的疑问,他们不觉已经走到了满是废弃店铺的街道。这时,即听到背后有人唤道:“两位大人留步。”正是方才那个女子的声音。 两人回过身去,借着灯笼的光亮,看到一个身量苗条的年轻劲装女子正朝他们走来。到了近前,即深深一礼,道:“两位大人有礼了。乔百恒是个为谋私利不择手段的奸商,大人千万不要被他骗了。他送给大人们的食物也万万不可吃,只怕他会加害二位。” 两人虽然方才已经心生怀疑,但听她说得这样肯定,还是免不了吃了一惊,道:“请问姑娘是何人,又是从何知晓?” “小女子端木槿。”那女子道,“是个大夫。之前在大清河北岸的东海三省……也就是郑国境内行医。近来那里忽然多出许多吸食福寿膏上瘾的人。追查之下,发现是乔百恒秘密贩卖到河对岸去的。小女子此来揽江,就是为了追查乔百恒在何处种植罂粟制造这害人的福寿膏。” “竟有此事?”程亦风惊讶。臧天任则沉吟:“乔百恒言语之中对樾寇十分憎恨,莫非这是他报复的手段?听说福寿膏上瘾的人,一日不吸食,就浑身乏力。倘若樾军士兵都成了瘾君子,郑国百姓倒可以少受他们的折磨。” “大人这话说得真可笑!”端木槿冷冷道,“慢说现在受福寿膏危害的并非樾国士兵,而是郑国百姓。就算当真是樾军士兵被害,难道他们的命就不是人命了吗?” “姑娘是樾国人,自然心疼樾国士兵。”臧天任道,“你若是尝过被他们侵略的滋味,只怕就不会这样说了。” “大人错了。”端木槿道,“小女子不是樾国人,也不是郑国人。正是楚国人。” “你……”臧天任又惊又怒,“你身为楚人,竟替樾寇说话?你还知不知廉耻?” “人命无分贵贱,也没有国家之分。”端木槿道,“樾国士兵杀戮楚国百姓固然不对,但现在东海三省男耕女织,百姓安居乐业,却有人用福寿膏前来破坏,难道就值得称道吗?” 臧天任几时听过这样的奇谈怪论,气得连都要绿了。程亦风连忙打圆场,道:“福寿膏的确是危险之物。不过,倘若乔百恒并未用福寿膏毒害我楚国百姓,那就是没有违反楚国律例,我也不能将他法办。姑娘若是想动用私刑刺杀他,却是大大的不妥。” “我是大夫,只会救人,不会杀人。”端木槿道,“我这次来到揽江,只不过是想查出乔百恒福寿膏的来源,好全数销毁。” “若然如此,那程某自然不能阻止姑娘。”程亦风道,“请问姑娘查出了什么线索么?又何以确定乔百恒一定是在我楚国境内制造福寿膏呢?” 端木槿叹了一口气,道:“只因那时爆发鼠疫……” 原来当初玉旈云东征之时,为了治疗疫病,使用了福寿膏和熊胆。后来,为应对疫病再次爆发,没有将收缴上来的原属郑国二皇子的福寿膏全数销毁。不久前,当端木槿离开西京,回到东海三省行医时,忽然发觉许多百姓深受福寿膏的毒害。起初还以为是官府收缴的福寿膏被人偷了出去,谁知罗满和顾长风追查之后,发现官府的福寿膏全封不动还在库房里。再经多番调查,在码头收缴了一批烟膏,并抓获烟贩若干,他们交代,乔百恒寻到了之前替二皇子制造福寿膏的那名匠人,在楚国境内种植制作,再贩运到樾国来。甚至也远销蓬莱国,谋取暴利。乔日新得知儿子如此作为,大为震怒,表示要“将这不肖子从乔家族谱里除掉”。目前,罗满已经加强了东海三省所有港口的巡查,防止福寿膏再流入境内。而顾长风也在东海三省发出通缉令,只要乔百恒踏足境内,立刻逮捕归案。 “乔老太爷不是被樾寇挟持么?”臧天任道,“他怎么反而帮着罗满和顾长风?” “谁说乔老太爷被挟持了?”端木槿道,“他兴修水利有功,本来樾国皇帝要请他到工部做官。但他不愿意,樾国皇帝就改为赏赐他田庄银两,又赐他全家世世代代免除徭役。此外,还赐了他一面‘天下治水第一人’的匾额,下旨凡工部官员,须以师礼相待,遇水利问题,即要向他请教。可谓礼遇有加。最近,乔老太爷还出去巡查了大清河的堤防,说有几处裂隙,罗总兵立刻就派人随他去修缮了。” “你和樾国的高官似乎还挺熟络!”臧天任冷笑,“他们几时做了什么事,你可真清楚。” “臧大人不必话里套话。”端木槿道,“罗总兵无论是对抗疫病还是抢修堤坝,都身先士卒。而顾大人也是一个爱民如子的清官,他每个月拨给惠民药局的银子,比从前郑国皇帝一年发放的都多。别处我不熟悉,但江阳的百姓无论多穷,都不会看不起病,吃不起药。” “哼!”臧天任有些恼火了,愤愤地一甩袖子,“你处处维护樾寇,真不知你有何居心——程老弟,我看这位端木姑娘的话并不可信,说不定是樾国的细作。想利用咱们除掉他们的眼中钉呢!” 端木槿叹了口气:“二位大人信不信我都好。我只是想提醒二位,乔百恒贪得无厌,一心想用福寿膏发财。二位身为一方父母官,他必然想要你们掩护他。而最便捷的方法,就是让二位也都成为瘾君子。方才宴席之上,他请二位喝的那碗汤,就是用罂粟熬成。二位如果喝下去,就会对此物日思夜想,最后就变成了乔百恒的傀儡了。” “此物如此厉害?”程亦风吓了一跳。臧天任却道:“凭你随口说两句,我等为何要相信?” 端木槿道:“这是乔百恒的惯用伎俩。之前,他往东海三省偷运福寿膏,就是用这样的办法打通关节。听说这里的前任县令也是这样被他控制,后来毒瘾太深,才暴毙身亡的。方才我潜入他家中,发现厨房里有罂粟壳,就知道他又故技重施。那八仙汤的香味奇特,很容易辨认出来。” “所以姑娘才一再将汤碗打翻?”程亦风想起来便觉得有些后怕。 端木槿点头:“大人,樾国严禁制售福寿膏,如果被发现了,是杀头的大罪。现在罗总兵和顾大人已经在东海三省严查福寿膏,凡吸食者,要限期戒除,贩卖者,斩立决。乔百恒想要偷运福寿膏去北方只怕十分困难。说不定他会在楚国另辟财路。一定要找到他的罂粟田,将这害人之物全数销毁才行。” “请问姑娘查到什么线索了么?”程亦风问。 端木槿摇摇头:“我已经偷偷查过他的好几处仓库,都没有见到福寿膏。最近我也查遍了揽江附近的山地,并没有找到罂粟,实在不知他究竟将这些毒物藏在何处。” “也许他根本没就种罂粟。”臧天任道,“不过是樾寇污蔑他而已——程老弟,我明早还要赶路,你若是还想听这位姑娘胡言乱语,恕愚兄不能奉陪了。”说着,拱了拱手,自己往回走。 程亦风虽然也觉得端木槿身为楚人却为樾寇效力,实在大错特错,不过如果端木槿所言非虚,乔百恒的生意对楚国是一大威胁。再想深一层,此人倘若真的在北方犯下如此大罪,自己却包庇他,说不定又会成为樾寇南下的借口,那麻烦可就大了!因此,并不敢怠慢,道:“程某人还没有正式上任,对揽江的一切也不太熟悉。明日我倒衙门里问问此间的师爷。若乔百恒当真制售福寿膏,又企图卖给楚人,我一定依律处置。” 端木槿抱了抱拳:“小女子只求大人助我查出罂粟田的下落。先行谢过。” “姑娘不必客气。”程亦风道,“你方才打破汤碗,也算是有恩于我程某人。再说,摧毁罂粟田,利国利民。不知姑娘住在何处,我若有了福寿膏的消息,该如何通知你?” “我离开江阳的惠民药局也有半个月时间了。须得回去看看。”端木槿道,“不如我三天之后再来拜访大人,向大人打听消息,如何?” “姑娘要回郑国……樾国去?”程亦风皱眉,“姑娘当真是楚人么?” “当真是楚人。”端木槿道,“论籍贯,乃是江门人士。论师承,我出于神农山庄。我们医门中人,只讲救死扶伤,不问贫富贵贱。现在东海三省的百姓还需要我,我自然就要去。” 只讲救死扶伤,不问贫富贵贱。程亦风玩味着这句话,正因为听来太过正确,才显得有点儿假。“端木……”他喃喃,“神农山庄……请问姑娘和端木庄主是何关系?” 端木槿讶了讶:“大人竟然也知道江湖上的事?神农山庄庄主正是家父。” “你是端木庄主的女儿?”程亦风也吃惊不小,“你……你……” “大人莫非是想说,家父身为中原武林的泰山北斗,也是武林义师的领袖,我这个做女儿的,竟然为樾寇卖命?” 端木槿笑了笑,“这可能就是人各有志吧!小女子要赶回北方去了,告辞!”说罢,抱了抱拳,轻轻一纵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程亦风望着那一团漆黑,不禁摇头叹息——真是一对奇怪的父女。端木平是个不折不扣的伪君子。这位端木姑娘说起话来像他父亲一样冠冕堂皇,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呢? 寒风让他打了个哆嗦,赶忙抄起手,缩起脖子,走回住所去了。 次日,臧天任离开揽江前往镇海。而程亦风就到衙门里正式上任。待钱励到了,便问他是否知道福寿膏的事情。钱励将头摇得像波浪鼓:“是何人如此污蔑乔老爷?他怎么可能做如此伤天害理之事?什么罂粟壳炖汤,纯属无稽之谈——大人究竟是从哪里听来这些荒谬之辞?” 程亦风笑笑:“别人这样一说,我也就这样一听。既然是无稽之谈,那就不要提了——可有之前积压下来的公文么?” 钱励见他不说,也不好多问。自取出衙门记事的册子来,指出前任县令生前留下的几宗案子。虽然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程亦风也只得一件一件都处理了。到了下午,又叫钱励陪着自己出门走走,想更深入地了解揽江的民情,直到黄昏时分才回到衙门里。只见冷千山已在哪儿等候多时了。 “程大人上任第一天就这么忙?”他笑道,“我还想请你到军营里去坐坐呢!” “多谢将军美意。”程亦风道,“不过,我乃是一个小小的县令,常常出入你的军营,似乎于礼不合吧?” “你这么说,就是不把我冷某人当朋友了?”冷千山脸一板,“我才不管什么规矩不规矩,我请你明天来营里看阅兵。你要是不来,哼,可有你好看!”说罢,瞪了程亦风一眼,才走出衙门去。 其实程亦风初来乍到,揽江又显得井井有条,留在衙门里也没有事做。见冷千山盛意拳拳,第二天就依约到军营里来。 冷千山虽然之前一直只顾着在兵部拉帮结派和司马非角力,又曾经稀里糊涂在杀鹿帮的手中栽过跟头,但毕竟也是治军多年的将官。一旦改过自新,决心励精图治,很快就把手下的士卒整肃了起来了。 一早上的时间,他向程亦风展示他几个月来练兵的种种成果,从各种阵法,到将士的十八般武艺,直看得程亦风眼花缭乱,赞叹道:“程某虽然也在军中混了许多年,还迷迷糊糊做了一段时间兵部尚书,却还从未见过如此场面。我楚国大军神勇如此,让我着穷酸书生都忍不住想投笔从戎了。” “这全是大人你的功劳。”冷千山说得诚恳,又道:“精彩的还在后面,大人随我来看。”说着,引程亦风来到大清河边。 虽然同是大清河畔的边境要塞,与平崖、远平依山而建据险而守比起来,揽江地势平坦,需要建筑几十丈的城墙,才能有居高临下之势。程亦风和冷千山由城墙上上远眺大清河,只见水中间有半里长的竹排,上面竖有标靶。冷千山一声令下,城上的士兵即弯弓搭箭超河面上射了过去,箭箭都射在靶上。河中竹排附近,有十几个不惧严寒的健儿,仔细确认靶上的羽箭后,便迅速泅游上岸来报告,说,九成羽箭正中靶心,其他的虽然差一点儿,但也没有脱靶的。 “好箭法!”程亦风赞道,“如果樾寇胆敢从河上来犯,管叫他们又来无回。” “还有更厉害的!”冷千山拍了拍手,前排的弓箭手便退下了,换上一列手持短铳的士兵。之前程亦风只见过公孙天成送给竣熙的火枪,知道其威力不小,但是构造复杂,工部的人看了都觉得万分难做。冷千山是什么时候弄来这么多的火枪? 看到他惊愕的表情,冷千山得意极了:“不仅是我冷某人改过自新,董鹏枭如今也全然变了个人呢!这是他在天冶城那里造出来的。在我的军中先试一试——程大人,你要不要放一枪玩玩?” 程亦风忙摇头:“不,不,不,程某人可没那个胆子。请将士们演练,我看看就好。” 冷千山哈哈大笑,道:“好,大伙儿给程大人瞧瞧咱们火枪队的厉害!放枪!”他命令的尾音完全被乒乒乓乓的枪声淹没了。程亦风只见城上一片烟雾,火药味弥散。待稍稍能看清远方时,见河面上的靶子好些被打得倒了下去,还有的被炸飞半截,可见火枪比羽箭厉害千百倍。 “自从董鹏枭将这批宝贝运了来,咱们每天都在这里演练一番。”冷千山道,“对岸樾国那群龟儿子起初还会出来瞧个究竟,现在已经吓得根本不敢出门了。依我看,假以时日,董鹏枭将这宝贝再改良一下,只怕一枪就直接打到樾军的军营里去了。哈哈!” 程亦风也甚为欣喜:“我听公孙先生说,火枪装弹十分麻烦,每次放了一枪之后,要隔好久才能再放第二枪,是也不是?” 冷千山道:“不错,但是只要操作熟练,并不是什么大问题——来,大家练一练,给程大人瞧瞧!” 士兵们得令,立刻从身边的皮囊中取出钢珠,又从竹筒里倒出火药。大伙儿的动作整齐划一,叫人叹为观止。不过眨眼的功夫,又已经摆好架势,等着冷千山发出第二次射击的命令。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忽听“砰”的一声巨响,跟着便是一声惨叫。大伙儿不由都愣了,定神看时,只见冷千山身边的一个亲兵倒毙在血泊之中,而城垛边一个手持火枪的士兵吓得跌坐在地:“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一时手滑……” 冷千山脸都青了——他的手臂火辣辣的疼,也被铅弹擦伤。方才这一枪只要偏了一点儿,他岂还有命在?大步上前,甩手给了这士兵一个耳光:“手滑?演习就和打仗一样。你和樾寇打仗时,也能手一滑杀了自己人?” “小人真的只是一时失手……”那士兵哭道,“以后再也不敢了!” “放屁!”冷千山怒吼,“你还有以后吗?平时就会失蹄的马,不能带上战场。演习时连自己人都打死的士兵,还能去杀敌吗?拖下去砍了!” “将军饶命!饶命啊!”那士兵哭喊。 程亦风见他浑身哆嗦,涕泗横流,模样实在可怜,于是劝冷千山道:“将军不要和他动怒,自己治伤要紧。” “程大人你不要劝我!”冷千山道,“我的军队里,不能留这种糊里糊涂的家伙。今天要是饶了他,以后个个都学他的样,那还了得?拖下去!” 于是,应声上来两个膀阔腰圆的士兵,一边一个架着那肇事的士兵拖下城去。他的哀嚎声响了一路。程亦风实在不忍观看。然而冷千山还意犹未尽,觉得自己在如此盛大的阅兵中丢了面子,只惩治一个小兵,实在难消心头之气。因此,喝退了前来给他疗伤的军医,命令火传枪队的教头来问话。 不多时,那名叫李升的教头就来了。一上城楼便“扑通”给冷千山跪下,直认自己管教不严,训练无方,恳请冷千山责罚,又说,既然打死了同僚,又打伤了冷千山,实在是罪孽深重,哪怕是将他革职,赶出军队去,他也毫无怨言。 他这样说话,倒使冷千山的一肚子怒气发不出来。有些无趣,懒怠搭理他,只叫他继续跪着反省,自己监督演习继续下去。操练完了火枪队,又模拟应对樾军水上攻城,展开一场精彩万分的攻防战,直到将近黄昏时分,才将所有的项目展示完了。对程亦风道:“怎样,程大人,除了那不争气的臭小子放错了枪之外,还看得过去吧?” 程亦风其实早就没了兴趣,而且心中一直为那失手的小兵惋惜。但是,毕竟是在冷千山的军营里,而自己不过是个县令的身份,能说什么?只得笑着敷衍道:“冷将军军纪严明,将士神勇,武器精良,兵法高超,对付对岸那些蛮夷匪徒,定然绰绰有余。” 冷千山哈哈大笑:“程大人,素来冷某人在你面前只有挨骂的份儿,今日你倒夸赞起我来了?我还以为你只会对人批评指责,没想到你还会拍马屁——受用,相当的受用!” 程亦风也笑了笑:“献丑了。既然将军受用,那就卖程某人一个面子,饶了这位李教头吧。” 冷千山瞥了他一眼,又看看依然跪着的李升,“哼”了一声,道:“程亦风啊程亦风,我现在虽然不似从前那样讨厌你,但是我依然觉得你不是个带兵的人才——我最看不惯就是你们这些文官出来带兵。一个两个都是妇人之仁。他管教不严,害我都差点儿死在那小子的枪下,就这么饶了他,军威何存?以后其他人不是更加放着胆子胡来了吗?”说到这里,又话锋一转:“不过,如果不是你有点儿妇人之仁,我冷某人岂能有今天?好吧,就卖你一个面子,饶了他——前面那乱放枪的小子呢?如果还没砍头,也饶他一命。” 听得此言,李升大喜过望,急忙叩头感谢。那边自然有人飞奔去传令“刀下留人”,所喜,外头真的还没有行刑,所以,连那肇事的士兵也带了回来,满脸眼泪鼻涕地来给冷千山磕头。他身上一股恶臭,想是方才被吓得失禁,四周的人都忍不住掩着口鼻。冷千山更是大皱眉头:“他娘的,咱们出来当兵的,脑袋一早就挂在裤腰带上了。你自己犯错被罚,就被吓成这副德性,传出去,丢死人了。还不快给我滚?” “是,多谢将军!”那士兵哆嗦着手脚朝后爬,眼泪鼻涕还是不断地流。 “你也下去吧。”冷千山对李升道,“以后把这些小兵们管严些,下次再出纰漏,可没有程大人来给你求情——不对,下次程大人再给你求情,我也不会给他面子了。听明白了没?” “是,卑职明白了……”李升说着,忽然打了个呵欠。 冷千山不由面色一沉:“干什么?你困得很么?” “没……卑职……”李升才要告罪,谁知又打了个呵欠。 这下冷千山刚刚压下去的怒火又爆了上来,喝道:“你在本将军面前呵欠连天,成何体统!何况你身为教头,举止如此随便,教出来的士兵都学了你的样儿,我楚国的军队还有什么军威?你……”他才要继续骂下去,不经意瞥了一眼旁边,只见又好几个人也正打呵欠,发现了他的目光,急忙扭过头去。冷千山不由皱起眉头,厉声喝道:“躲什么躲!你们也困得很么?凡是方才打呵欠的,统统给我站到前面来!其余人都下去休息,你们给我在这里站着,站到明天早晨!” 众人听了,都是一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多数不知道方才谁打呵欠了。程亦风又要求情,但这一次还未出声,冷千山已经阻止了他:“程大人你不必说了。你方才还夸我的军队神勇,这呵欠连天的样子,哪里神勇?”他指了指众兵士:“你们互相揭发,谁方才打呵欠了,就留下。要是包庇,就统统给我留下!”说着,怒冲冲将披风一甩:“走,程大人,我们下去坐坐!” 程亦风半张着嘴,好不尴尬,见后面的几位副将都上来“请”他下城,也只好跟着冷千山回到了将军府里,陪着喝了杯茶,军医来帮冷千山处理伤口了,他才觑个空子,告辞出来,暗想,以后还是少到揽江兵营来为妙,又他这个外人在,冷千山更加要面子,连累士卒们遭了无妄之灾。 他匆匆忙忙朝大营外走,冷不防对面一个风风火火的士兵撞个满怀。他当即仰天摔倒,眼冒金星。士兵因而连声道歉:“对不起程大人,小人忙着给冷将军报讯——那城楼上罚站的士兵,全都疯了!” “疯了?”程亦风怔了怔,踉跄着站起身,“此话怎讲?” “大人自个儿去看看就知道了。”士兵道,“小人要去报告冷将军。”说完,飞也似的跑了。 程亦风满腹疑惑,忍不住一瘸一拐地走回城楼上去看。几乎同时,冷千山也赶到了。眼前的情形叫人瞠目结舌。只见有二十来个士兵横七竖八或蹲或躺,都缩在城垛边上,个个眼泪鼻涕糊了满脸,有的在打滚,又个自扇耳光,还有的竟拿头去撞城墙,也有一两个扑向看守的士兵,想要冲下城去,却被挡住了。□声,谩骂声,嗡嗡地笼罩着城楼,叫那些看守的士兵也感到万分奇怪,不知所措。 “这……这是中邪了吗?”冷千山惊愕地问。 “回……回将军的话……”李升吸着鼻子,“卑职等……就是……就是有点儿不舒服……让咱们下去……下去抽两口水烟就好了。” “我呸!”冷千山一脚将他踹开,“好哇,你们几个当兵当成老爷了!还学人家吞云吐雾地抽水烟?将来你到战场上,也端着水烟去?不许抽!统统给我在这里站着,站到你们戒了为止!” “将军……这……这不行……”李升道,后面几个士兵也哀求:“让小的人下去先抽两口,明天就戒了。” 冷千山简直要被气得冒烟了:“抽两口?哼!烟就没的你抽!本将军先抽你们几鞭子!”说着,捋起袖子,要人拿马鞭来。 军医气喘吁吁地跑上了城楼:“将军别乱动,伤口要裂开了……” “伤口裂开事小。”冷千山道,“让这群混蛋继续在军营里抽水烟,我们楚国边关的铜墙铁壁就要裂开了!”说罢,接过士兵递过来的鞭子,就朝李升兜头抽了过去。 程亦风见李升被打了个头破血流,虽然于心不忍,但也觉得这群士兵在军营里如此胡闹太不像话。一旁那军医还有些懵懂,他便将这里的情形略略说了一回。未料,军医听罢,皱起了眉头:“抽水烟能抽出这么大的瘾来?不像呀!” 程亦风心头一紧,想起端木槿的话,赶忙问:“那大夫以为,他们这是怎么了?” 军医摸着下巴:“症状如此奇怪,真不晓得是什么怪病……” “会不会……”程亦风试探着,“会不会是吸福寿膏上了瘾?” 军医一愕:“程大人,何出此言?” “福寿膏上了瘾,是不是这个样子?”程亦风焦急地问。 “这……”军医道,“小的未见过,不过,据《千金方》和《诸病源侯论》记载,服寒食散上了瘾,似乎会这样。” 寒食散通常只是无聊文士用来求仙,或者是风流子弟用来当□,普通士兵怎么会服食?程亦风越想越觉得可怕——端木槿的话多半是真的!不仅是真的,连她的警告都应验了!当下,也顾不得避讳,命令一旁的士兵道:“快,这些人都是那个营房的?去搜查他们的物品,看看有没有福寿膏!” 士兵们愣了愣,不知是忘记了他已经不是当初督战大青河的统帅,还是被他那严肃又焦急的表情所震慑,三步并作两步地飞跑下城去。只不过一顿饭的功夫,冷千山的鞭子还没抽完,那边已经回报——程亦风所料不错,在李升以及所有被罚站的士兵的住所都搜出了琥珀色的烟膏。搜查的士兵并不确定此为何物,故带来让军医过目。军医一看之下,吓得浑身打颤:“这……这么多的福寿膏到底是从哪里流入军营的?” “你说什么?”听到“福寿膏”三个字,冷千山丢下了鞭子,大步冲了过来。楚国虽不尚此风,但他以前曾经见过,也晓得这是纨绔子弟才沾的玩意儿,一旦上瘾,就成了着烟膏的奴隶,莫说上阵杀敌,就连安安稳稳过日子也是不行的。不由勃然大怒,从军医手中夺过烟膏来瞧了瞧,即发狠丢在李升的脸上,怒道:“好哇,我以为你们抽水烟,已经被气得半死,原来你们抽起福寿膏来了!我冷千山手下的兵几时变得这么阔绰?” 李升等人烟瘾发作,早就神智不清,哪里听得到冷千山的话,只是看到了烟膏就眼露异光,纷纷扑上去争抢。有两三个人甚至挥舞着拳头,要将冷千山推开,好抢夺烟膏。程亦风由于和报讯的士兵站得临近,更是首当其冲,被一个烟瘾发作的士兵推得仰天跌倒,险些摔下城去。 “反了!简直反了!”冷千山抽出刀来,朝李升的后颈直砍下去。只听“喀嚓”一声,跟着一蓬鲜血喷射而出,李升的脑袋就搬了家,身体抽搐着,还死死抱着几块烟膏。“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冷千山喝道,“把这群疯子败类全给我就地正法!” 他既下了这样的命令,看守的士兵当然也不再旁观,纷纷拔出腰刀来,几片寒光过后,城楼上疯狂的□与吵嚷声骤然消失,只余下持刀士兵的喘息声。而跌坐在血泊中的程亦风,则是几乎连喘息都忘记了。 “哼!”冷千山余怒未消,吩咐左右将“这些败类的尸首”挂到军营大门前示众。又让传令下去,今晚搜查整个大营,但凡身边藏有福寿膏的,一律拉出来军法处置。这一切都吩咐完了,他才擦着自己手臂伤口的血,对程亦风道:“程大人,冷某实在惭愧。今日本来是想叫你看看我练兵的成果,结果却让你看了大笑话。你多多包涵。我一定好好整顿军队,绝对不让这种事再在我这揽江大营里发生。” 程亦风还惊魂未定,都不知自己是几时、被什么人搀扶起来的。直到冷千山吩咐人送他回去,他才恍恍惚惚恢复了过来。“冷将军……”他哑声道,“有件事情,我得告诉你!”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很勤奋啊,有木有 第二次樾楚战争的导火线在慢慢点燃…… 162第161章 冷千山听了程亦风的话,大为惊讶。“这个端木槿……”他回忆着,“名字有些耳熟!”而后忽然一拍后脑,“啊呀!这不就是玉旈云病得快死了,把她从鬼门关拉回来的那个女大夫么!据咱们的细作说,这个女大夫不仅跟随玉旈云东征,后来还跟她去西京,出入宫廷,比樾国御医还风光——原来她竟是楚国人!这样一个叛国投敌之人,她说的话怎么可信?” 程亦风道:“我也有此顾虑。不过眼下兵营之中的确已经有福寿膏流入,外面的情形,还不知如何。揽江有福寿膏之灾,确凿无疑。所以这些福寿膏来自何处,须得严加追查。” “那是当然!”冷千山道,“外面的福寿膏怎么个流通法,我不晓得。我这大营之中的士兵日夜操练,少有走出去的机会。所以,去外面和人直接买应该不太可能。多半是一两个害群之马将此物从外面带了来,害得周遭的人也染上了毒瘾。只要这些从外面偷运福寿膏回来的人还活着,一定把他们揪出来。” 两人说着话的当儿,奉命彻查军营的士兵也回来了:他们又在七间营房搜出了福寿膏,涉案士兵累计三百余人。 “这……这么多?”冷千山的眼珠子差点儿掉了出来。 “这个……卑职等也不确定。”士兵回答,同时端上一簸箩烟膏来,“卑职等只不过是将那七间营房的人都押在校场上,等着将军去审问发落。至于他们是不是都吸食福寿膏,卑职等就不晓得了。” “岂有此理!”冷千山恨恨道,“我倒要看看有多少人自甘下贱!”说着,大步跨过门槛儿,又不忘回头来招呼程亦风:“大人稍坐片刻,待我问个明白,再来和你商议对策。” “将军……”程亦风本想说,审问三百个人一定耗时良久,不如自己先行回县衙里去,明日再来询问消息。可是,冷千山已经带着几个亲随的士兵出去了。他不想不告而别,只能枯坐等待。如此过了约莫一个时辰,倦意阵阵袭来,他便靠在桌边睡了过去。也不知又过了多久,听人唤道:“程大人,醒醒!”他一惊,见是冷千山的亲随,即问:“怎么,已经有眉目了?” 那亲随点点头:“已经都招认了,将军让卑职来请大人过去。” 于是程亦风稍整衣冠,跟着那亲随一同来到了校场上。到了那跟前,立时便吓了一跳。此时夜色正浓,但校场四围的火把烈焰熊熊烧红了半边天,场子的最外围,乃是列队的士兵,虽然一个个岿然挺立,但是看神色却显得焦虑不安。再看场子中央疏疏落落地站着是几个人,而他们的身侧和脚边满是扭曲的人影,有的抽搐,有的打滚,更发出惨呼连连。这一切在跳动火光的映照下显得可怖万分,犹如炼狱。 “将军,这是……”程亦风迷惑。 “凡是站不下去的,就是吸福寿膏的。”冷千山冷冷地指了指场中挣扎嚎叫的士兵,“我开始审了半天也没人开口说实话,谁料拖得时间久了,这群混蛋就烟瘾发作,立刻让我辨明哪一个是人,哪一个是鬼——这还真是个好法子!我索性就叫所有人都出来站着,看看还有多少不知羞耻的家伙!” “原来如此。”程亦风虽然觉得这些为一时之快而自甘堕落的人的确可恶,但哀嚎声叫他毛骨悚然,便背过身不看场子中央的混乱,问冷千山道:“那福寿膏的来源也问出来了么?” “问出来了。”冷千山道,“所有人手上的福寿膏都是从伙房的两个败类那里买来的。那两个人大概方才听到我彻查军营,知道事情败露就已经逃了出去。但是,除非他们插翅飞过大青河,否则我一定会把他们揪出来——哼,我倒要看看他们怎么逃出我的手掌心!” 他说得咬牙切齿,似乎已经将烟贩子捏在手中。但是程亦风却怀疑,在这样一个偏僻的小城寻找两个人,谈何容易!如果找不着,线索便断了。然而此刻,哪里还有别的法子?只能道:“将军若是可以将这两个人画了像,程某明天也可以让衙役们协助盘查。” “大人那几个衙役能顶什么用?”冷千山哈哈笑道,“顾了东边就顾不了西边,还是我派人将揽江城和军营附近的村子都搜一遍,就像用篦子篦虱子一样,非把他们找出来不可!只是有一条——大人做兵部尚书一定晓得,咱们在地方上驻守的,只可在军营范围内屯田操练,不可扰民,若要让我的人出去查找那两个败类,还须大人你这个地方官同意。哈哈,大人没想到,你不做兵部尚书了,还一样可以对我冷某人发号施令吧?” “将军说笑了!”程亦风道,“衙门里那几个衙役,可能真的帮不上什么忙呢,还得将军出手。不过……”他想了想:“派士兵彻查整个揽江地区,会不会太大张旗鼓,以致打草惊蛇?况且,若揽江大营的士兵倾巢而出,占领整个揽江城和四围的村落,岂不是和戒严一样?反而容易引起恐慌……程某不才,刚在京师经历了一场大动乱,有点儿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 冷千山摸着下巴:“大人这样说也不无道理……要不这样,我派人给这两个家伙画像,只说是有人做了逃兵,现在要通缉他们,大人替我发遍揽江。此外,也准许我派一支人马出来搜捕逃兵。这样总可以掩人耳目了吧?” “此计甚妙!”程亦风赞道,又回头看了看场子上染了烟瘾的士兵们:“将军……打算如何处置他们?” “你怕我把他们都砍了?”冷千山大笑,“放心,我冷某人不是屠夫!如果只有一两个害群之马,我或许杀一儆百。但如今这么多人都沾上了福寿膏,我砍了他们岂不是让揽江军营元气大伤?听说这福寿膏只不过是让人上瘾的东西,和什么寒食散、旱烟、水烟都差不多,又不是被人下了蛊,只要忍一忍,总能戒掉。来人——”他大喝:“把这些有烟瘾的人统统给本将军绑起来,绑到城楼上,吹吹西北风,好好清醒清醒!” “是!”手下的士兵得令而动。不一会儿就将烟瘾发作的那一群都拖了下去。而那边厢也有人开始为逃逸的两个伙夫画像。程亦风原本想等画像完毕,带着回去县衙里,但实在抵不住倦意侵袭,呵欠连连。冷千山便笑道:“我看大人也不必赶夜路回去了,就在我这军营休息一晚吧。”当下吩咐人准备炭火铺盖等物。程亦风实在疲乏难当,即不推辞,在军营里住下。虽然靠近大青河,营房里阴冷潮湿,连炭火也不起作用,但他还是脑袋一靠上枕头就睡着了,一宿无话。 次日清早便回揽江县城去。在家中草草更衣洗漱,又上衙门来。不过方到衙门口,车还未停稳,便听外面有个女人道:“程大人新官上任,上哪里烧三把火去了,让我们夫妻等得好不辛苦!”竟是辣仙姑的声音。程亦风一惊,连忙下车来,果然见到猴老三和辣仙姑夫妇,不由喜道:“是什么风把二位当家吹到揽江来了?” “还不是西北风?”辣仙姑佯怒道,“我们山寨的弟兄们知道大人来到揽江,都想来探望,不过年关将近,都忙得很,走不开,便派了我夫妻二人做代表。我们千山万水从鹿鸣山赶来,谁知道你的师爷把我们拦在外面,又不肯和我们说你的府邸在何处,硬是让我们喝了一夜西北风呢!” “竟有这种事?”程亦风失笑,一边将两人往衙门里请,一边道:“二位是朝廷的命官、命妇,怎么不拿出印信来?这穷乡僻壤的人也许有眼不识泰山,但是官印还是认识的。” “且不用提什么劳什子的官印了!”猴老三道,“自从咱们弟兄听说程大人你为奸人陷害,让那狗皇帝给贬了官发配到这地方来,咱们也就都不愿再为狗皇帝卖命了。咱们当初受朝廷招安,又在大青河出生入死,都是因为佩服大人。现在已经不能追随大人了,还有什么意思?咱们五个人,当日听到大人被贬的消息,就已经把官印统统拿出来,放在山寨大门口,当着全体弟兄的面砸了个稀巴烂。” “诸位何必如此。”程亦风心中歉疚,但是又不能将元酆帝的用意说出来。 “大人不必说什么效忠朝廷保家卫国之类的话了。”辣仙姑道,“真有心保家卫国,做不做官又有什么所谓? “五当家所言甚是。”程亦风苦笑道,“我程某人忠君报国,是做一品大员还是七品芝麻官,其实也没什么所谓。二位远道而来,又在外面冻了一夜,还是先到后面来喝杯热茶吧。”说着,将两人引到公堂后的小书房中。吩咐杂役去煮水沏茶。而这当儿,师爷钱励也来到了衙门中。 “原来这两位真的是大人的贵客?”他惊讶道,“小人昨天实在太失礼了,还望二位大人不计小人过——其实小人也是事出有因,咱们前任县太爷在的时候……”因絮絮地说起之前有多少攀亲戚打秋风的人,搅和得已故知县心力交瘁。 “侯大人伉俪也没有责怪你的意思。”程亦风道,“我和他们长久不见,要叙叙旧。这里有两张画像,是揽江大营的逃兵,烦请你找人临摹几份,张贴全城,好将他们缉捕归案。”说着,将冷千山那里得来的画像递给钱励。 钱励瞥了一眼,即露出为难之色:“大人,军营的事,好像不是咱们县衙该管的吧?” “冷将军乃是我的挚友。”程亦风道,“此事又系昨日他邀我阅兵时所发生,他求助于我,我岂可袖手旁观?” “话虽如此。”钱励道,“但县衙和兵营一向各司其职各行其是,大人这样做,万一被人当成个把柄,譬如,告去知州老爷那里,岂不是惹了一身腥?军营要抓逃兵,难道还差咱们衙门这几个人手?” 程亦风皱了皱眉头:“追捕逃兵,自然由冷将军派人来做。我只不过是帮他张贴逃兵的画像而已,算不上插手兵营的事。再说,这里是大青河边境,军营的事,关乎一方百姓的安危,怎能说不是县衙的事呢?” 听他语气有些不快,钱励才不再争辩,拿着画像退了出去。辣仙姑瞥了一眼他的背影,笑道:“程大人如今可真是虎落平阳龙游浅水——连个师爷都敢这样顶撞你!我看,你也干脆别做官了,跟咱们回鹿鸣山去,岂不逍遥?” “原本也是因为我的要求有些无理。”程亦风道,“又岂能怪他呢?再者,我初来乍到,对揽江城还有许多不熟悉之处,将来还要多向他请教呢——二位从鹿鸣山远道而来,难道就是为了劝我辞官?” 猴老三和妻子对视一眼。辣仙姑苦笑道:“如何不是?其实这是我大哥的主意。不过,我却晓得,大人一定不肯。所以我夫妻出来这一趟,只当是游山玩水,顺便陪大人过个年。大家都身在异乡,聚在一起,便不会觉得那么冷清。” “多谢五当家成全。”程亦风笑道,“说到底,我就是个放不下功名利禄的人。哈哈,终日嫌官帽不够大,只怕有一天乌纱变了枷锁。” 辣仙姑盯着他,似乎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什么隐情来,或者是已经知道什么隐情,想要向他求证。不过最终都没有说出口,只道:“平崖城离咱们山寨不算太远。公孙先生已经到了那里,老二和老四去探望过他——司马元帅待他如上宾,他说,日子闲适富足,比起给程大人做幕僚的时候,真有天壤之别。” “是么?”程亦风笑道,“我正打算修书去平崖,问候司马元帅和公孙先生,如今倒可以偷懒了,多谢五当家传讯。” 说话时,杂役送上了茶水来。寒暄暂时被打断了。猴老三嘬着热茶,身子暖了过来,便问:“冷千山那老小子就在这附近?最近可安分么?” 看来杀鹿帮和冷千山的芥蒂没那么容易消除。程亦风因笑了笑,道:“冷将军今非昔比,他的队伍也不同从前,如果再让他押送粮草经过鹿鸣山,可不一定会着了诸位当家的道儿呢!二位若有兴致,改天我带二位去揽江大营看看操练……”一说到这里,昨天阅兵时的情形浮上心头,不觉眉尖拧成一个川字:“唉,二位想要在揽江过年,本来欢迎之至。只不过最近出了点儿麻烦……”当下,将军营遭福寿膏侵害的事情告诉了猴老三夫妇。既说到了此节,也免不了将乔百恒的传闻说了出来。至于端木槿,因考虑到杀鹿帮和端木平的恩怨,故将其身份略去不提,只说是一位女大夫,其余则照直相告。 猴老三和辣仙姑不由都瞪大了眼睛,之后又互相望了望,好像解开了一个大疑团:“原来如此!” “程大人,”辣仙姑道,“不瞒你说,昨天我夫妻二人初到揽江,就觉得这里有些古怪。这么偏僻闭塞的地方,怎么如此繁华?要是不去深究,倒还以为是前任县令政绩卓著,程大人你捡了个肥缺呢!不过,这种安居乐业本身就是一个大大的破绽——揽江穷乡僻壤,对外不通贸易,对内又没什么特产,靠什么发财?咱们鹿鸣山那里,也是一穷二白的,大伙儿就靠当山贼过活。这里的人又不去打家劫舍,怎么可能圈在一个小圈子里自己发财?所以这中间一定有蹊跷。方才听大人说了福寿膏的事,这就明白了过来!” “还是五当家火眼金睛。”程亦风道,“程某人稀里糊涂,还真以为自己捡了肥缺。若不是在冷将军军营里见到福寿膏,绝不会想到揽江的繁华背后还有龌龊的勾当。” “程大人今年是不是犯太岁?”猴老三道,“在京城先被一群妖魔鬼怪作弄了一番,来到揽江,连县太爷的椅子都还没坐热,又遇上福寿膏?” 程亦风苦笑:“圣人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我程某人受到诸般苦难试炼,却还未见到大任,不知是不是老天爷和我开玩笑?” “不见得是老天跟大人开玩笑。”辣仙姑道,“但大人身边有人跟你使诈,这是一定的——如果这位樾国女大夫所言非虚,乔百恒已经在揽江呼风唤雨,连前任县太爷都受他控制,这县衙里只怕都是他的人——难怪方才那师爷诸多推辞。如今大人将画像交给他临摹,恐怕他添油加醋,非画得叫人认不出来才好!” “这……”程亦风愣了愣,“涂改肖像,未免也太明目张胆了吧?” 辣仙姑道:“我只是打个比方,好让大人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你离开了京城那个龙潭,又入了揽江这个虎穴——而且,在京城那边大人对付的是一群衣冠禽兽,内里再怎样凶狠,表面却要照章办事,不敢轻易露出爪牙来,大人性命无忧。而揽江这地方,山高皇帝远,这里的人想要使坏,哪儿还有避讳?就算日后朝廷真的查问起来,早也时过境迁,一点儿证据也找不到,还不是这里的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大人请想,那前任县令,真的是病死的吗?再者,大人初来乍到,于这里明明暗暗的规矩全然不知,这里的人——说句难听的——是想把大人蒸了还是煮了,大人根本就不晓得,也难以防范——这里实在比京城还危险百倍!” 一席话说得程亦风脊背凉飕飕的,片刻接不上话来。好在猴老三笑道:“娘子,你别尽说些话吓唬程大人——揽江的兔崽子要是真够胆加害他,不是还有咱俩在这儿么?要是不能帮大人扫除这帮妖魔鬼怪,咱们杀鹿帮的脸往哪儿搁?” 辣仙姑瞥了他一眼:“这还要你提醒?程大人的事,就是咱们杀鹿帮的事。不过,斩妖除魔靠的不是嘴皮子,咱们既然决定要趟这浑水,就得先试试水有多深——反正咱们闲坐着也没事,不如借口办年货,去街上打听打听消息。” “也好!”猴老三点头。当下就和辣仙姑一同出门打探乔百恒的虚实去了,同程亦风约好,稍时在他的住所见面,免得衙门里人多眼杂,大家的谈话一不小心又传到乔百恒的耳朵里。 程亦风自然以为有理,见衙门里左右无事,便早早回到家中等候。岂料,猴老三夫妇这一去直到掌灯时分才归来。 “活见鬼!”猴老三一进门就嘟囔,“乔百恒给这里的人灌了什么迷汤?这些人眼里,他不仅是一方的土皇帝,简直就是活菩萨呢!只要我开口打听,甭管对方是男女老幼,个个都对乔百恒赞不绝口——真他妈的奇怪!就连菩萨,也还有人敢骂,怎么就没人敢说乔百恒半句不是?” 辣仙姑倒笑嘻嘻的,手里大包小包拎着年货:“这又什么奇怪的?不是说揽江半数的人都为乔百恒做事么?或是他的伙计,或是他的佃农,要不,就是和他做生意的——他是揽江人的衣食父母,人家怎能不把他当成菩萨拜?” “所以出去了大半日,从这些刁民嘴里屁都问不出来!”猴老三抱怨。 辣仙姑扑哧一笑:“程大人你听听——‘刁民’两个字从我家这猴子的狗嘴里吐了出来。想来他做官已经做出滋味来了呢!”边说边放下了手中的什物,斟了碗热茶暖着,说道:“从他们嘴里虽然问不出什么来,但却还是有些眉目的——第一,咱们以为揽江对外不通贸易,乔百恒是偷偷摸摸将福寿膏运回樾国去,这想法错了。因为市面上有不少蓬莱国的玩意儿,必须是由蓬莱国直接运来的。好像这一种蓬莱国的绸缎,质地虽然远不如咱们中原的绸缎,但是花色新奇,连京城的亲贵女眷也疯狂追捧。听说京城商号只要一有这种绸缎到货,立刻就被抢购一空。所以揽江此地的蓬莱国绸缎多半不是从外省陆路运送来此,而是直接来自蓬莱。再有,这种蓬莱国的龙眼珍珠……” 她才说道这里,猴老三即在一旁笑道:“大人,你听听——她刚才说我做官做出滋味来了,我看她自己才是做诰命夫人做出了心得,什么绸缎啊,珍珠啊,头头是道!” 辣仙姑瞪了他一眼:“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走么?在凉城进进出出那么多回,这点儿小事还能注意不到?再说,任何一点儿小事,日后可能都派上大用场呢!哪儿像你,就知道蛇虫鼠蚁!”数落着,又继续讲她的正题:“我向卖绸缎和卖珍珠商号打听过,乔百恒和的确和蓬莱国商人有来往。不过,因为揽江没有海港,所以商船并不停泊揽江,而是停泊在镇海。” “镇海?”程亦风讶了讶,“那是向将军的驻地,臧兄刚刚到那儿做县令去了!” “我猜,福寿膏是从镇海的海港运往其他地方的。”辣仙姑道,“从那里,他们可以大摇大摆地出海去,然后换上一副行头打扮,扮成蓬莱国、婆罗门国或者随便哪里的什么商人,就可以在樾国登岸了。而樾国的那些蠢材,只顾着盯死大青河,以为乔百恒会渡河运货。结果,当然是一无所获。” “女侠说的大有道理!”辣仙姑话音刚落,就听到一个陌生的女声。立时警觉地喝道:“谁?”只见一个妙龄劲装女子跨过了门槛儿。 “这位就是我之前和两位提到过的女大夫端木槿。”程亦风连忙两边介绍,“姑娘怎么又来了?” “大人忘记了么?我和大人有三日之约。今日已经是第三天了,我便来向大人打听消息。”端木槿道,“方才进了门,便听到这位女侠分析形势,大有道理,就忍不住插话。还望女侠见谅。”说时,向程亦风,以及猴老三夫妇一一见礼。 辣仙姑并不知她的底细,以为她是只一个樾国大夫,因轻蔑地瞥了她一眼,道:“本来樾国人的死活,我们才懒得理会。不过,既然福寿膏危害到咱们楚国人身上了,咱就不能不管。铲除了这个祸害,只当顺便便宜了你们就是!” 端木槿大约早已听多了类似的言论,也不辩解,微微笑了笑:“请问女侠还打听到了什么消息?” 辣仙姑道:“这就要说到第二个疑点了——乔百恒到楚国境内来撒野,不过几个月的时间。福寿膏这么大风险的买卖,他得让心腹来帮忙才是——几个月的时间,他不可能将揽江的百姓都变成自己的心腹。所以,揽江满街的百姓虽然对他交口称赞,却不可能都参与在福寿膏的勾当之中。我相信,他们中大部分人,真的只是受雇于乔百恒做些正经当行。” “就不兴乔百恒让他们都染上了福寿膏瘾,控制他们?”猴老三插嘴。 “你当吸福寿膏是灌黄汤么?”辣仙姑瞪了他一眼,“那玩意儿有多贵,你晓得么?把整一个揽江城的人都用福寿膏操控起来,这可是蚀本生意——除非乔百恒是想拉起一支傀儡队伍来造反,否则他是求财的人,不会干这么蠢的事情。” “怎见得他不是袁哲霖第二?”猴老三嘟囔。但是声音太小,又口齿不清,没人听清也没人搭腔。 “女侠说的不错。”端木槿对辣仙姑道,“福寿膏的买卖不仅需要秘密,制作起来还需要一定的手艺,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做得出来的。乔百恒身边制作福寿膏的工匠,是当年郑国二皇子所豢养。不过我猜,他现在的买卖越做越大,应该又招徕了一批心腹,学习制作烟膏的手艺。唯一他可以让本地人来做的,就是帮他种罂粟。不知女侠有没有打听到罂粟田的消息?” 辣仙姑摇摇头:“目前还没什么线索。不过我想,这罂粟田应该不在揽江。不仅不在,而且离揽江还很远。” “为什么?”众人都惊讶。 “大家想一想——”辣仙姑道,“乔百恒在揽江是一个菩萨般的人物。他做的都是正当生意,又乐善好施,就差没给自己建个生祠,让大家都来拜他了。为什么?我觉得这是个烟幕。他要在揽江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包括河对面的那群蠢材。当大伙儿把目光都集中在揽江的时候,他在别的地方搞什么阴谋,自然就安全万分——他的罂粟田,他的福寿膏作坊,应该都不在揽江。说不定在镇海——方便他运送出境。” “啊,我怎么没有想到!”端木槿一跺脚,“看来得去查查镇海才行。” “臧兄也应该到任了,我即刻修书于他,让他看看镇海附近有否异动。”程亦风道,“不过,揽江此地,已遭福寿膏之害,可见乔百恒在揽江做的也不全是正当生意。必须得把他在揽江贩售福寿膏的窝点捣毁,否则揽江只怕继续会有人遭他毒害!” “揽江果然已经有人染上福寿膏瘾了?”端木槿问。 “正是。”程亦风即将冷千山军营里的所见所闻简短地说了一回。 “有这许多人都染上了福寿膏?”端木槿皱眉,“冷将军打算如何处置?” “逼他们戒除。”程亦风回答。 “这可困难得很。”端木槿道,“在东海三省,罗总兵和顾大人也说要限期戒除,不过这福寿膏瘾实在厉害,发作起来,六亲不认,连死都不怕。我们在惠民药局里研制戒烟丸,虽然效果因人而异,但是总算没有什么害处。若是程大人和冷将军不嫌弃,我就写一个方子来,你们如法炮制,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如此太感谢姑娘了!”程亦风连忙要去准备笔墨纸砚。 而辣仙姑却在一边冷笑:“程大人小心,这是个樾国大夫,对咱们楚国的兵队能安什么好心?咱们可听说,玉旈云为了攻打郑国,不惜让瘟疫流行,这中间说不定就有这位大夫的功劳。你让她来医治咱们楚国的士兵,就不怕她搞得咱们楚国也瘟疫流行么?” “女侠,”端木槿正色道,“我乃医门中人,岂会存害人之心?再说,我根本不是樾国人,我乃是楚国江门人士——这样,你可放心了么?” “江门?”辣仙姑皱了皱眉头,“就是神农山庄那地儿?你姓端木——你和端木平是什么关系?” “他正是家父。”端木槿道,“不过,我想他现在也不愿认我这个女儿了……我……” 后面的话还没说出口,猴老三已经跳着脚打断:“他妈的,我当你是谁,哪个楚国人好端端地跑去给樾国人卖命,原来你是端木平那厮的女儿!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你们神农山庄一窝混帐王八伪君子!” 听他忽然这样破口大骂,端木槿很是吃惊。她离家出走已经一年多,对楚国武林发生的变故一无所知。在她的印象中,除了林枢会为了《百草秘笈》而斥责端木平,余人无不奉其为江湖第一君子。而今听猴老三如此恶言相向,实在不明所以。“你们如何出口侮辱家父?” “我侮辱他?”猴老三恨恨道,“侮辱他还脏了我的嘴呢!你是不是给樾国人做狗腿子的时间久了,不知道你的好父亲在楚国都干了什么事?他残害忠良,在武林兴风作浪。不过,老天有眼,到头来,他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为了保住自己的名声,不得不自废武功——嘿嘿,果真是善恶报应,老天有眼!” “你……你说什么!”端木槿惊得连连倒退。 “姑娘当真不知?还是深得你父亲那脸皮功和谎话功的真传了?”辣仙姑道,“端木平觊觎魔教武功,为了修炼优昙掌,加害漕帮帮主严八姐。但自己急于求成,练功走火入魔。他为了掩盖罪行,又残害无辜,最终还是被人揭穿。他只得散去魔功,平息风波,保全名声——你若不信我夫妻二人的话,可以问问程大人,他不是江湖中人,自然不会骗你!” “程大人,他们说的……是真的?”端木槿嘴唇颤抖。 程亦风叹了口气:“我虽不知道太多内情,但是严八姐严大侠光明磊落,他说的话,应该不会假。的确是令尊陷害于他。至于什么魔教武功,我只知道大伙儿为了绿掌印的事闹了很久。端木庄主的确失去了一身的武功。不过,他说他为了医治皇后娘娘,以身试药所致。” “以身试药……以身试药……”端木槿喃喃道,“这的确像是爹爹会做的事……他自小便这样教导我……一定是这样!” “哼!他教导你?”猴老三冷笑,“天下间谁还会比他更加在行说一套做一套?光面堂皇的功夫,真是没人比你老子更厉害了。说起来,咱们杀鹿帮本来是为严八姐抱打不平才卷了进来,但是后来,你老子竟放狗咬伤我二哥,这仇要是不报,咱们杀鹿帮的面子往哪儿搁——来,让我放蛇咬你几口,算是为我二哥报仇!” “三当家——”程亦风连忙劝阻。但是话还没说完,猴老三已经挽了两条蛇在手上,朝端木槿扑了过去。 “老三!不许胡闹!”辣仙姑厉喝,一个箭步挡在丈夫和端木槿的中间,“现在是什么关头,你去寻一个小姑娘的晦气?冤有头债有主,咱们和她爹有过节,却和她无怨无仇,何必多生事端?再说……你一讲到端木平使的那个阴招,我忽然就想起对付乔百恒的办法来了!” “什么办法?”猴老三的注意立刻被吸引,将两条蛇都收了回去。 辣仙姑笑了笑:“程大人,冷千山不是收缴了一些福寿膏么?端木平用福寿膏饲养猛犬,然后让这些畜生追踪福寿膏的气味。如今,我们只要也从冷千山那里讨了福寿膏来,要养上几只有烟瘾的狗,接着就让它们在揽江四处搜查乔百恒的产业,不怕找不出福寿膏来!” “啊呀,此计甚妙!”程亦风拊掌道,“我这就修书一封,去向冷将军讨福寿膏来。三当家最擅长驯养牲畜,可以担当训犬之人。同时,我也请臧兄和向将军在镇海附近彻查福寿膏和罂粟田的情况。此外,冷将军会继续追查那些帮乔百恒贩卖福寿膏的人。咱们三管齐下,一定可以铲除福寿膏这个大祸害!” “冷千山能不能抓到人,这是个未知之数。”辣仙姑显然对于冷千山的本领还十分的怀疑,“不过,他在外面闹腾总是好的,可以吸引乔百恒的注意。当乔百恒全副心思都用来防范冷千山的时候,咱们悄悄带着狗四处查探,正可以杀他个措手不及!” “哈哈,好得很!”猴老三也兴奋起来,“要我说,何必养狗那么麻烦,带出去又招摇,不如养老鼠,可以一养一大群,一次便可以搜查许多的地方,而且这些畜生无孔不入,可比狗来得厉害多了——反正咱们又不是要出去乱咬人,有老鼠足矣!” 辣仙姑白了他一眼:“你怎么竟喜欢这些龌龊的东西。我不理你,只要你能找出福寿膏藏在那里,你哪怕是用跳蚤,我也懒得管。” 程亦风晓得他们夫妻以斗嘴为乐,所以由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说些俏皮话,自己则铺开纸,研磨写信。不经意,看了一眼旁边木头人一般怔怔立着的端木槿,心中有些不忍:这位端木姑娘只怕当真不知道父亲竟是如此一个伪君子,就好像当日太子殿下忽然听说皇后娘娘的种种行径一样。唉,她的心里该是多么难受?不禁轻声唤道:“端木姑娘,你没事吧?” “啊……”端木槿仿佛由梦中醒来,“我……我没事……我只是在想,鸦片有毒,若是大量服食,只会中毒丧命。若是要用烟膏来饲养畜生,以期让他们沾染毒瘾,并自发去搜寻烟膏的下落,这剂量一定要计算清楚。多了,畜生会中毒而死,少了,只怕它们又不会自动去寻找……不过,究竟如何计算,医书上并不见记载……如果要将不同的剂量逐一实验,只怕耗时费力……” “少罗嗦!”猴老三道,“你老子能养一群有毒瘾的狗,怎见得我就养不出有毒瘾的老鼠?你以为天下间只有你老子最厉害么?” “我不是这个意思!”端木槿道,“我是想说,福寿膏也可以入药,倘若按照药用的法子来处理,也许……” “你不用妖言惑众了!”猴老三捂住耳朵,“我才不会听你的话。也不会信你的话。你该回你老子身边,就回去,该继续去给樾国人卖命,就过河去,不要在我眼前晃悠!揽江的事情,咱们杀鹿帮来管,不要你插手!” “我……”端木槿一片好心,却又被他连讽刺带挖苦,既生气又委屈,加之刚刚听说了父亲的所作所为,心中五味杂陈,不觉红了眼眶。 “三当家,别闹了!”程亦风连忙出言相劝,“你要是总揪住以往的怨仇不放,这事儿就没法办下去啦——想想,你和冷将军还有过节呢!但是你还得上他大大营里去讨福寿膏。到时你见到了他,难道也这样夹枪带棒地和他说话?不怕他一气之下,把福寿膏都扔大青河里去?” “这……”猴老三愣了愣,“为什么要我去?” “难道我去么?”程亦风道,“还是你想让我派师爷去?那样,福寿膏可就直接跑去乔百恒手里啦。” “他娘的!”猴老三跺脚,“去就去!大丈夫能屈能伸,和姓冷的客客气气说几句话,我也不会少二两肉。” 辣仙姑是个心思细密的聪明妇人,此刻隐隐觉察出端木槿有些冤枉,暗自埋怨猴老三说话过分。如今程亦风开口打圆场,正合她心意,于是接茬道:“好嘛,我倒也要跟着去瞧瞧你又多么的能屈能伸!” 说笑间,程亦风的信已经写好了,交予猴老三夫妻,明日带去冷千山那里,另外给臧天任和向垂杨的信,生怕通过官邮驿站会走漏风声,索性也请他们带去军营,由军营的信差传送。至于他自己,当然是要坐镇揽江衙门,以免去揽江大营走动得太勤,造成乔百恒的怀疑。 一切都计议妥当时,才注意到端木槿不知何时已就着他的残墨写好了一张药方。“这是戒烟丸。”女大夫淡淡道,“大人若是信得过我,还请试试。” 程亦风不通药理,一目十行地看过去,只见各种药物的剂量写得十分清楚,而制作的过程也说明得极尽详细,可见写方子的人用心良苦。若她不是真心想帮士兵们戒除毒瘾,何苦费这力气?程亦风想,她在这里受了如此的侮辱,还是这样对我们,这样的胸襟即使堂堂须眉男儿之中也少见吧?难道她真的只问救死扶伤,不管忠奸善恶?好奇怪的女子! “多谢姑娘。”他深深一礼。 端木槿却已经转身朝外走了。 “姑娘哪里去?”他问。 “我回樾国去,还有事要做。”端木槿道,“不过,我过几日还会再来拜访大人的。福寿膏一日不除,我心一日难安。大人保重。”说着,已经跨出门,消失在寒冷的冬夜中。 一切就按照计划的实施了起来。猴老三和辣仙姑去冷千山的大营,本想将福寿膏都搬回程亦风的家里,但冷千山劝他们,揽江城里有太多乔百恒的耳目,一不小心就走漏了风声;再说,在程亦风的家里养老鼠,成何体统呢?不如留在军营,既方便,又安全。于是,猴老三只得继续拿出他那“能屈能伸”的本事来,和辣仙姑在军营里住下,日日用福寿膏饲养老鼠。 果如端木槿所说,这事计划起来容易,办起来难。猴老三的老鼠,一半中毒身亡,一半对福寿膏习以为常,却根本不会像端木平豢养的那些猛犬一般,嗅到福寿膏的味道就扑上去。几天下来,能够帮他搜查福寿膏的老鼠没驯养出来,军营里的老鼠倒已经快被他抓光了,让他好不气馁。 转眼已经到了年三十这一天。冷千山在军营中设下酒宴,请程亦风来过年。猴老三自觉任务没完成,没脸相见,虽然被辣仙姑死拖活拽带到了宴席上来,还是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没出息!”辣仙姑笑话他,“堂堂男子汉大丈夫,遇到这点儿小事便拉长了一张脸,算什么?要有本事,就屡败屡战,试到成功为止。要没本事,当初就别硬撑,不肯听那端木姑娘的话。” “哼,我要听了她的话,说不定现在军营里已经发起瘟疫来了呢!”猴老三嘟囔,“端木平的女儿也能信?” “那却也不一定。”冷千山笑道,“我先前听说她在樾国行医,也对她有些怀疑。但是她开的那个戒烟丸的方子,程大人拿给我,倒十分好用。咱们看人,不要总是看人家父母做了什么,也别老是看人家以前做了什么。要是那样,天下间的仇怨会越结越多,你猜忌我,我猜忌你,你给我捣鬼,我给你使阴招,还有什么事情能办的成?就拿咱们来说,要是你们都还惦记着我冷某人当年骄奢跋扈不可一世,而我又念念不忘在鹿鸣山被你们挟持的事,咱们今日岂能同坐在一张酒桌上,共谋禁烟大计?” 猴老三答不上话来,直撇嘴。 辣仙姑便笑道:“这话从冷将军嘴里说出来,可真叫人讶异。但转头一想,冷将军既然能说出来,我们要是还不肯相信,还‘讶异’,那就是我们杀鹿帮太小心眼儿了。我敬将军一杯,咱们从此不计前嫌,谁再提当年,谁就是乌龟。” “哈哈,好!好!”冷千山大笑,“谁再提当年,谁就是乌龟——三当家,你意下如何?” 猴老三满心不情愿,但是既怕老婆,又不愿做乌龟,只得端起酒杯。而正此时,程亦风从外面走了进来,笑道:“咦,三位好着急,不等我程某人到,就已经喝上了?” “我们喝的是和解酒。”辣仙姑道,“大人来了,正好做个见证。我们杀鹿帮和冷将军从此以后前嫌不计,有酒一起喝,有贼一起杀,谁提那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谁就是乌龟。” “原来你们还没有和解呀?”程亦风笑,“我还以为你们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天,早就已经将那些前尘往事抛开一边去了呢。” “我么哪儿有功夫理会那些!”猴老三道,“我这不是忙着养老鼠么——大人,现在还有五只老鼠是一直用福寿膏喂养却没有死的,再给我两三天的时间,一定就成了!” “那最好。”程亦风道,“近来揽江城里没什么动静。不过我总担心越是没动静,越是酝酿着什么大阴谋。早一点儿解决福寿膏的事,最好不过——你们不知道,我现在简直有些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每天都担心人来谋害我。今日乔百恒也摆了宴席请我去。若不是冷将军正好派人来接我,我不知要怎么推辞才好呢!到了他那里,谁知那一道菜里有古怪?” “程大人怎么也变得怕死起来了?”猴老三道,“我还以为程大人是个顶天立地,视死如归的英雄呢!” “这你还别说!”冷千山笑,“程大人其实是很怕死的一个人,他素来打仗都以保命为上。你们看看他最出名的那几次战役,什么空城计啦,什么落雁谷撤退啦,那一次不是为了保命才建立奇功?” “知程某人者,莫若将军也!”程亦风哈哈大笑,“所以我躲到这儿来过一个安稳年!”说着,自入了席,举杯与众人同饮。大家也都乐得暂时抛开一切烦扰,享受片刻的欢愉。一时间,觥筹交错,欢声笑语,不知不觉已经酒酣耳热。 这时,听得外面有士兵通报:“有位端木姑娘来找程大人。” “端木槿?她跑这儿来干嘛?”猴老三立刻站了起来,十分扫兴。 “她说她有事找程大人,”那士兵回答,“先前已去了衙门,但听说大人往这边来了,所以找上门来。” 程亦风便要起身出去。但冷千山拦住了他:“端木姑娘对我大营中的士兵有恩,快请她进来——三当家,你想做乌龟么?” “我——”猴老三想争辩,但看到辣仙姑狠狠瞪着自己,只得闷闷不乐地坐下。 未几,士兵便引着端木槿来了。她穿着一件退了色的水红斗篷,但映衬着这样冰天雪地的背景,正好像一朵脱俗的木槿花。 “端木姑娘!”冷千山率先起身迎了上去,“久闻不如一见,冷某人先代大营里沾染烟瘾的士兵多谢你了。” 他如此态度,使得端木槿有些惊讶,但还是很快欠身施礼:“本分所在,何足挂齿。我是来找程大人……”话未说完,她身后忽然传出一阵狂吠声,一条恶犬扑了出来,直向座中的猴老三冲去。好在这恶犬脖子里拴了铁锁,由端木槿牵住,才没有咬着猴老三。但它呲牙咧嘴,拼命挣扎,好像非要把猴老三撕个粉碎不可,连端木槿这个身怀武功的侠女,都被拖拽得打了个趔趄。 “喂,姓端木的,你想干什么?”猴老三吓得跳到了凳子上,蹲踞这着,还真像个猴子,“不是想把你老子的那一套又拿来故技重施吧?” 端木槿不和他斗嘴,只道:“看来三当家最近一直潜心研究福寿膏了?身上满是福寿膏的味道,小黄闻到了,自然就扑上去。程大人——”她转向程亦风:“上次听杀鹿帮的侠士说到这个法子,我回去也试了试。这一只就是福寿膏□出来的狗。我在江阳一共养了十只,罗总兵带出去搜查码头和地下的烟馆,颇有成效。我不知你们这里驯养老鼠的计划进行的如何,先带了一只狗来,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这可太好了!”辣仙姑道,“咱们的老鼠都成了死老鼠,姑娘的这只小黄,来得正是时候。” “谁说咱们的老鼠成了死老鼠了?”猴老三不服,“还有五只活蹦乱跳的。” “活蹦乱跳的,但是不知道去咬你!”辣仙姑道,“你还不快去洗澡换衣服,最好把我那胭脂香粉拿去搽上一些,遮一遮身上的味道。要不然,这狗不咬死你,也要吵死大家了。” “哼!”猴老三怒冲冲,远远地避开端木槿的黄狗,离席而去。他一走,那黄狗也就安静了下来,只是在地上不停地乱嗅,很快又拖着端木槿要追猴老三。 “看来这畜生不见到福寿膏就用不罢休了。”辣仙姑笑道,“这可真是一份新年大礼呢——咱们明天就去给乔百恒拜年,如何?” “主意是好,但是谁去拜年?”冷千山道,“我和程大人不能去,因为身份有别,岂有朝廷命官给平民百姓拜年的道理?而三当家和五当家也不能去,既不沾亲又不带故,没个名目呀!” “我说拜年,将军还真以为是去拜年了?”辣仙姑嘻嘻笑道,“不过是去他的店铺和仓库打个转儿,嗅一嗅哪里有福寿膏的味道罢了。将军准备好人马,咱们查到了,你就把那里包围起来,收缴福寿膏,逮捕烟贩子——程大人的衙役们,是指望不上的。” “好,过了年,咱们就把乔百恒那一伙儿连锅端了!”冷千山拊掌,“这事,端木姑娘是个大功臣——天气冷得很,姑娘不如也坐下,跟咱们一起过年吧。”说着,便要左右去多添一副碗筷来。 “不必了。”端木槿淡然拒绝,“我是来办事的,还赶着要回去。小黄就交给程大人和冷将军了。” “天寒地冻,何必着急去大青河上喝西北风?”冷千山道,“再说,我冷某人对姑娘的经历十分好奇,也想听你说说在樾国的见闻呢!” “我的经历有什么好说的?到哪里不是治病救人呢?”端木槿淡淡的,“其实只要是治病救人的,谁来做,在哪里做,有什么分别?我还是……”几乎说出“告辞”两个字了,她忽然打住,想了想,道:“我既来到了将军的大营里,能不能去看看那些服了戒烟丸的士兵们?毕竟这药丸还没最后研制成,他们服了有何疗效,我想问一问,也好回去改进。” “啊,这……”冷千山原本好心好意,却遭到冷淡拒绝,挺下不来台,但是听到端木槿有此要求,自然不能拒绝:“好,我这就陪姑娘去看看——程大人,五当家,你们二位先坐,我稍后再来相陪!”因拱了拱手,引着端木槿出去了。 “这个端木姑娘也真奇怪!”辣仙姑望着门外渐行渐远的背影,“说起话来和她爹简直一模一样,但是端木平一副伪君子嘴脸,这端木姑娘却显得万分诚挚……唉,有时真让人搞不清,她是真的纯稚无瑕,还是虚伪得比她爹更胜一筹呢?” “五当家问我,那算是白问了。”程亦风道,“我是最不会看人的,又常常被人骗——但依我看,端木姑娘是个出淤泥而不染的好人。不仅是好人,还是个可怜人。只怕从小到大,一直被她父亲用些大道理教导着,又将这些话身体力行——连樾寇她都尽心医治。结果忽然听你们说她父亲原是个伪君子。她现在可真成了有家归不得的可怜人了!” “嘻!”辣仙姑狡黠地一笑,“大人,你对这个端木姑娘好像颇为上心似的?我倒要来问问你,最近符小姐过得如何?” 一句话说得程亦风脸一直红到了耳根子:“五当家,这可不能随便玩笑!千万不能随便玩笑!程某人虽然没什么好名声,但是端木姑娘与我毫无瓜葛,万万不可坏了人家的名节。” “我只是说来寻个开心罢了!”辣仙姑道,“看把大人吓得——来,喝酒喝酒!”当下,又拽着程亦风喝了七八杯。渐渐的,程亦风也有些不胜酒力,觉得头晕耳热,便告了更衣,出来吹吹风。 “大人!大人!”他才走到院子里,就远远地见到师爷钱励穿过校场跑了过来,边跑还便唤他,满头大汗。 “什么事这么着急?”他迎上去问。 “还能有什么事?当然是乔老爷请大人去赴宴的事。”钱励道,“大人为什么要推辞呢?其实乔老爷还邀请了本地好些乡绅,大家想趁此机会商量一下来年开办新义墅的事,岂料大人一点儿面子也不肯给,乡绅们都挺不受用的。大人,您多少还是去露一露脸吧!” “这个……”程亦风正要找借口推辞,冷不防身后“嗖”地蹿出一件事物来。他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钱励已经摔倒在地。定睛再看时,只见是方才端木槿带来的那只黄狗,正扑在钱励的胸口,疯狂撕咬。 “救命!救命啊!”钱励惨叫着挣扎。但是黄狗毫不理会,转眼就已经将其胸口的衣衫撕烂。 “快来人!救命!”程亦风也连声惊呼。 “救什么命?”辣仙姑好整以暇地跨出门,“大人,您的新年大礼,在年三十就送到了呢!”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前一阵忙到发疯了。最近会努力填坑赶进度。对不起哈~~~~ 163第162章 当士兵们赶到,将黄狗从钱励身上拉开的时候,钱励胸前已经一片血肉模糊。“发生了什么事?”端木槿闻讯而来,“他怎么会被小黄咬伤?” “这就要问他自己了。”辣仙姑冷笑,“冷将军,咱们得赶紧带着黄狗去搜查这位钱师爷的住所,看看这位师爷的身上怎么会有这么大的福寿膏味道!” “好!”冷千山当即调拨二十个得力手下,又让程亦风签了一纸手令,同意军队入揽江办案,同时命军医一定救下钱励的性命,好审问他一番。军医得了这个命令,着实有些头疼——胸腹乃是人之要害所在,被一只饿狼一般的猛犬咬了个稀巴烂,哪儿有有救啊?然而,到了房里,却见端木槿早已在处理伤口,飞针走线,手法娴熟。探头望一望,见钱励方才还面如金纸,现在已经恢复了过来,只是还没醒。军医不由万分佩服:“这位姑娘,你师承何处?针法果然了得。” “这算不得什么,熟能生巧罢了。”端木槿道,“他的性命没有大碍,只要伤口不化脓,过个十天半个月就会好。外敷内服的,就按照普通外伤来治,大夫自便就好。” “是。”军医点点头,觉得这女大夫太过冷淡,不过既然是冷千山的贵宾,也不好抱怨。端木槿又向他交代了许多与戒烟丸有关的细节,末了,才收拾了自己针线药膏等物,退了出来。只见猴老三一脸古怪地在门口等着。“三当家,有什么事?” “算你厉害,老子认输了。”猴老三道,“那只狗是怎么养出来了,你教教我。” “我当什么事。”端木槿道,“也没什么难的,我写个方子给你,你照着去做就好了。不过,五当家要驯养这么多有福寿膏瘾的狗做什么?只要这次将乔百恒的罂粟田捣毁了,以后哪儿还用得着这些畜生呢?白白糟蹋了。” “这……这乔百恒铲除了,谁知没有后来人呢?”猴老三道,“唉,直说了吧,我就是喜欢蛇虫鼠蚁。凡是和畜生有关的,我非得弄个明白不可。你爱教就教,不教就算。” “只要你不拿去害人,教你又何妨?”端木槿说着,重新回到房里来,提笔写了一张方子交给猴老三,又向他再三叮嘱,不可滥用。 “晓得!晓得!”猴老三如获至宝地揣进怀里,便要回去实验一番。却忽然听到床上钱励的咳嗽声。转身看时,端木槿已经走到了床边,轻轻探着钱励额头的温度,又摸了摸他的脉象,检视是否伤口恶化引起发热,态度十分的认真。不知内情的,还以为病床上的是她的至亲之人,才如此无微不至地服侍。 猴老三心里是藏不住话的,忍不住上前道:“端木姑娘,我一定要问问你,你当真不知道你爹做的好事?” 端木槿看了他一眼:“我知道,不知道,有什么紧要?反正你们该怎么看待我,还是怎么看待我。而我该做什么,还是继续去做什么。” “姑娘说话怎么像个大和尚似的,句句都叫人猜不透?”猴老三道,“我是不忍心姑娘被你那伪君子父亲继续蒙在鼓里,也不忍心江湖上的人都把你看成和他一样。” 端木槿笑了笑,神色有许多的无奈:“那便如何呢?我始终是他的女儿。他是君子,还是小人,我都是他的女儿。” 猴老三好没趣:“那……那我还想问姑娘一件事。你既然以治病救人为己任,为什么要去樾国,替樾寇卖命?你不知道他们成天就想杀过大青河来吗?我听冷将军说,你还救过玉旈云的命,你不知道这娘们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鬼吗?” “樾寇难道就不是人吗?就不会生病吗?”端木槿淡淡道,“至于玉旈云……她的确是不择手段,很可怕的一个人。不过……”不过也是很可怜的一个人。这一句端木槿没有说出口。 猴老三也没在意,只是跳脚道:“那你还救她?你救活了她,她将来杀过大青河来,岂不是又有许多楚国人要遭殃?” “那我今天也救活了这位师爷。”端木槿道,“他也帮着乔百恒做了不少坏事呢。三当家,你不是我们医门中人,不会明白我们做事的宗旨……”说到这里,她忽然地盯着猴老三的脸仔细看了半晌,道:“三当家,你这几天是不是没日没夜都和福寿膏还有那些老鼠混在一起?” “是啊,怎么了?”猴老三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 “你……这里疼不疼?”端木槿忽然伸过手来,摸着猴老三的脖子。猴老三就好像被开水烫了似的,跳开好远,道:“喂,小丫头,虽然咱们是江湖儿女,你也应该知道什么是男女授受不亲吧?” “三当家,你自己摸一摸——”端木槿道,“你的脖子上有一连串的肿块。” 猴老三一愣,用手试了试,可不如此,不由惊愕道:“这……这时怎么一回事?” “三当家,请你试一试自己的腹股沟,是不是也有一连串的肿块?”端木槿面色焦急。 猴老三怎么好意思当着一个女子面去查看自己□是何情况,满面通红,道:“不试也罢,有也好,没有也好,你说我这是有什么不妥么?” “三当家有所不知,年初的时候在大青河对岸爆发瘟疫,当时患者都是上有瘰历结核,下有横痃便毒。”端木槿道,“而此瘟疫又是经老鼠身上的虱子传播的,我担心三当家……” 猴老三吓得脸色发白:“瘟……瘟疫?我可一点儿头疼脑热的感觉也没有,你别胡说八道吓唬人。” “这也是能胡说的么?”端木槿道,“不过三当家不要担心,劳累过度也可能会产生瘰历。只是,事关重大,要小心为上。请三当家速速杀灭剩余的老鼠。同时,赶紧查验一下自己有否横痃便毒之状。若有,则所有和三当家接触之人,都要立刻隔离,静待数天之后,没有发病,才能离开。” “哪……哪儿有这么严重……”猴老三嘴里这样说,但是心里却怕极了,赶忙跑去将老鼠杀了个干净,又关起门来自己检视了一番,万幸□并无肿块,才松了一口气。回来向端木槿说明情况,擦着冷汗道:“大姑娘,你可差点儿吓死了我!” “我也不是有心吓唬你。”端木槿道,“不过,老鼠专门去些污秽之处,身上有否带着什么可怕的病症,咱们可不知道。所以三当家以后还是少和老鼠打交道为妙。” “好,好,好!”猴老三不无后怕,“反正你已经告诉了我养狗的法子,我以后就只玩狗,不玩老鼠了。” “难道狗就不危险了?”端木槿抿嘴一笑,“三当家岂不知猘犬毒?要是被疯狗咬了,那是无药可医的!” “果真?”猴老三吐了吐舌头,“那我以后玩什么好?玩猫?那也太娘娘腔了吧。” “三当家以后玩什么,我可管不着。”端木槿笑道,“不过,三当家现在最需要的是好好休息。你不介意的话,我替你扎上两针,应该可以缓解你的瘰历之症。” 若是一个时辰之前,猴老三只怕还会怀疑端木槿的用心,而此时,已经全然对她另眼相看了,放心地将自己的性命交在她的手中。端木槿即取出银针来,依法施为。过了差不过一个时辰,她收起针来,猴老三果然觉得神清气爽,脖子上的肿块也变小了许多。他开心得连连对端木槿作揖道谢。 “咦,这是发生了什么事?”程亦风因先前受冷千山之托,在他亲自带兵搜查福寿膏的时候,暂时料理些军营事务,所以去慰问士兵了。一时回来,看到猴老三和端木槿有说有笑,很是惊讶。 “端木姑娘给我治病来着。”猴老三道,“冷将军和我娘子回来了么?” “回来了!”且问话的时候,外面便传来了冷千山的声音:“程大人,你再也想不到啊,想不到——你知道福寿膏藏在何处?” “何处?”程亦风好奇。 “咱们搜遍了这师爷的家,也没找着。”冷千山道,“后来又在街上胡乱转了几圈,还是没有收获。但是不经意路过你的县衙门口,这黄狗就疯了一般朝里面冲——谁能料到?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福寿膏全都藏在你县衙的库房里!就连从我军营里逃出去的那两个小兔崽子也藏在哪儿呐!” “什么?”程亦风大吃一惊,“这些人,这些烟膏,居然就在我的眼皮底下?” “灯下黑,最安全。”辣仙姑道,“端木姑娘的黄狗立了一件大功——那师爷醒了没?” “还没有。”端木槿道,“他伤得挺严重,也许要明天才能醒过来呢。” “咱们现在也不急着让他招供。”冷千山道,“反正军营里逃出去的那两个败类已经抓回来了,先审他们!程大人,既然这么多的烟膏能藏在你的衙门里,只怕衙门中参与其事的,不仅仅是你的师爷一个人。所以我自作主张,已经把打杂的,和当时在衙门里吃酒的几个衙役都抓了回来。其他还有些个,当时不在衙门的,我也已经派人去抓了。一定要一网打尽。” “将军好快的手脚。”程亦风道,“不过,这时就大张旗鼓地抓人,不怕打草惊蛇?” “怕什么?”冷千山道,“大人是怕乔百恒听到风声连夜逃走,还是怕他纠结些人马造反?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大人都不必担心。因为我已经连乔百恒都抓回来了——不仅是他,还有跟他一同饮宴的那群乡绅,也统统抓了回来。一会儿,你衙门里的那伙人招了供,指认谁,就把谁拿下,岂不便宜?” “啊?”程亦风大吃一惊,“将军抓了这么多人?尤其乔百恒和那些乡绅,都是本地有头有脸的人物,也不知其中哪一个和福寿膏有关。这要是让揽江的百姓知道了,只怕要出乱子!” “程大人是真的在京城被闹怕了吧?”冷千山道,“你放心,揽江这里民风淳朴,不比京城那些刁民,胆大包天敢聚众闹事。咱们摆了半天的阵势,也该到了正面对决的时候。这就叫做速战速决——”他说着,又挤了挤眼睛:“大人擅长的是撤退,我冷某人还是很喜欢冲锋的。就交给我了。” “这……”程亦风还在犹豫,那边士兵们已经押着一大群人过来了,前面是自己的衙役,而后面就是乔百恒等一众乡绅。“程大人,这究竟是唱的哪一出?”乔百恒满面愠色,“兵营的人,怎么可以到揽江城里随便抓人?我们又犯了什么罪?凭什么抓我们?” “你少罗嗦!”冷千山道,“本将军面前,你休要玩花样。一会儿你就知道自己犯了什么事了!”边说,便大步走到他将军府的大厅上,学着文官的样子,升堂审案。程亦风拗不过他,只能带着忐忑的心情在一边观看。 “你们快据实说来吧!”冷千山拔出佩刀来,擦拭着,道,“本将军没时间跟你们磨蹭。揽江衙门里面的福寿膏是谁的?哪里弄来的?什么人有份参与这事,统统给我说清楚。”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先就是一轮叫屈喊冤。“住嘴!”冷千山喝道,“难不成你们想跟我说,这些福寿膏就是在你们的眼皮子底下自己走到衙门的仓库里去的?然后又自己走到了我的军营里?来,把那师爷给我抬上来——”他指着昏迷不醒的钱励,又指了指一边目露凶光的黄狗,道:“你们可以自己招认,或者互相指认。若是都不肯,那我可就要让这畜生来认人了。这畜生不会说话,只会咬人,又不知道轻重。一时,你们都变成了钱师爷这副模样,可不要怪我!” 众人偷眼瞧了瞧——冷千山已命人将铺盖揭开,露出钱励胸前的伤口,虽然已经缝合,但是在包扎的白布上还是渗出殷殷血迹,引人去猜测下面藏着多么可怕的伤痕。一伙儿人都有些害怕了。 而那军营中的两个伙夫,更是心知自己早已被人供了出来,抵赖不过去,于是开□代,说是钱励威逼利诱,让他们帮着贩卖福寿膏到揽江大营里。所有卖烟所得,钱励占九成,他们只占一成。他们又指衙门的衙役孙三和王六两个就是平时负责看管仓库的,每次要提货,就找他们。 这样打开了一个缺口,旁人也就一个跟一个交代起来。有的是负责搬货的,有的是负责看门的,还有负责帐目的。不过,大家都异口同声说自己是为钱励办事,连半句也不提乔百恒,同时也绝口不说衙门里的烟膏是从何处运来。“进货的事都是钱师爷负责,咱们从来不知道他从哪里运这些烟膏来。”那伙人满脸冤屈,“真的。钱师爷是怕咱们知道了货源,就撇开他自己去进货——要是咱们能自己单干,何苦让他占九分,自己占一分呢?” “好,好嘛!”冷千山瞪着一众人等,冷笑道,“你们仗着姓钱的现在半死不活,不能出声反驳,就把一切都推在他身上是不是?我告诉你们,他总有醒来的时候,到时大家对峙,看你们还有什么好说的。” “小的们不敢说谎。”那些人都磕头道,“要是存心说谎,何苦将这杀头的罪名揽在自己身上?” “你们若是能供出主谋来,或者本将军可以留着你们的脑袋。”冷千山道,“你们认识乔百恒吗?” “整个揽江城,有谁不知道乔老爷?”那群人都道,“不过,小的们算是那棵葱,岂有福分去结识乔老爷?” “那钱师爷呢?”冷千山问,“他认不认识乔老爷?” “这我们可就不知道了。”那群人道,“得问钱师爷才行。” “喝——你们倒真会赖呀!”冷千山“啪”地将佩刀拍在案上,“本将军没时间和你们胡扯——有人向本将军和程大人举报,乔百恒在樾国贩卖烟膏,被樾国官府通缉,所以逃到了我楚国境内。但是他不思悔改,又继续做福寿膏生意,荼毒四方百姓。乔百恒,你说说,这是怎么一回事?”说时,目光如箭,直射在乔百恒的身上。 “草民不知道是什么人向将军和程大人造谣。”乔百恒道,“我身为郑国人,乃是不甘心被樾寇奴役,才背井离乡来到楚国。我在揽江所做的一切也都是正当生意,和福寿膏半点关系也没有。” “不错!乔老爷才不会做这些伤天害理的事情!”和他一同被抓来的乡绅们也七嘴八舌道,“什么人造谣中伤?出来对峙!” “是我!”端木槿静静地走上前,“乔百恒,你做出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情,对得起乔老太爷么?江阳的人都知道,每一块烟膏都有你乔百恒的手指印,谁若是得罪了你,就别想再过烟瘾。你是不是仗着江阳和这里隔着一条大青河,那里的人不能过来指证你,就睁着眼睛说瞎话?” “你是什么人?”乡绅们都怒斥,“樾国的事情,关你什么事?又关咱们什么事?” “樾国的事情当然不关咱们的事!”乔百恒冷笑,“不过,和这位端木姑娘却大大的有关系——诸位没在樾寇的魔掌下生活过,自然不认识她。你们道她是谁?她是玉旈云的军医,制造郑国瘟疫的罪魁祸首,时常抓些郑国百姓回来,试毒试药,开膛破肚,残忍不堪。连犬子都差点儿死在她的手上。我乔家誓死不为樾寇办事,她当然恨我入骨!” “啊呀,竟有这种事!”乡绅们纷纷斥责端木槿。而端木槿似乎早也习惯了被人误解和污蔑,并不为自己辩驳,只道:“乔百恒,你怎么说我都好,但是福寿膏危害无穷,我决不能容你继续制造这害人的东西。罂粟田在哪里?你制造福寿膏的作坊在哪里?你快说出来,也算是为子孙后代积德。” “笑话,这些都和我毫无干系,我如何说出来?”乔百恒摊开双手,“冷将军,你不是说那黄狗可以指认和福寿膏有关的人么?你就让那畜生来认认,看我乔百恒是不是和福寿膏有关!” 看他衣服成竹在胸的模样,冷千山知道,只怕此人并没人亲身沾着福寿膏,所以有把握那黄狗一定不会咬他。但是,既然他开了口,还是要让黄狗去试一试,于是示意手下,牵黄狗上前来。果然,那畜生只一味地朝众衙役扑,根本不理会乔百恒等乡绅。 “怎样?”乔百恒斜睨着端木槿,“不比某些人,畜生是不会撒谎的。” “你别得意!”冷千山拍案,“这钱师爷总有醒来的时候,听他怎么交代,自然真相大白。” “在下也希望钱师爷早些醒过来呢!”乔百恒道,“希望他可以还在下一个清白!” “那可好!”冷千山道,“咱们走着瞧。在钱师爷醒过来之前,委屈你们大家都在我的大营里住下吧!”说着,吩咐手下将钱励抬回房里去,好生照顾,务必使他早些回复,早些开口作供。 左右应了,便上来抬人。不过,俯身搬动担架的时候,却吓了一跳——只见钱励的头歪向一边,眉心乌紫,已经断了气。“将军……他……他死了!” “什么?”冷千山和程亦风都大惊。端木槿已抢步上前去,检视钱励的额头,发觉眉心刺入一跟钢针,直没至尾,显然就是致命之伤。 “谁负责看护他的?”冷千山大怒,“这么重要的人犯,怎么在眼皮底下给人谋害了?” 几个负责搬动钱励的士兵都吓坏了,道:“卑职等哪里晓得……这……这……一直都是军医官大人和端木小姐在看护钱师爷……” “这其中的缘故还不简单么?”乔百恒冷笑,“自然是有人不想钱师爷清醒过来,不想真相水落石出。” “放你的狗屁!”猴老三骂道,“端木姑娘仁心仁术,才不会做出这种事来。” “我又没说是她!”乔百恒道,“你何必此地无银三百两?” “我丈夫不会说话,你不用呈口舌上的痛快。”辣仙姑冷冷地,上前来看了看钱励的尸体,“刚抬出来的时候还好好儿的,显然是方才趁我们大家只顾着听供词,有人就出手暗算。这家伙的身手还不错。看角度,是从房梁上放暗器下来——老三,还不去看看房梁上有什么线索?” “他妈的,敢在咱们的眼皮子底下使阴招!”猴老三怒骂,振臂一跃,上了房梁,“娘子,果然有脚印——喝,冷将军,辞旧迎新不是应该大扫除么?你的手下偷懒,没扫房梁!不过,正好让贼现形啦!”他说着,又一跃而下,“走,娘子,咱们追刺客去!”当下,即和辣仙姑双双出了门。 “咱们等着!”冷千山沉着脸,“三当家和五当家功夫了得,那刺客应该逃不出他们的手掌心。”他边说,边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又扫视一眼下面跪着的众衙役们:“你们最好求神拜佛,让三当家和五当家赶紧将那刺客抓到。要不然,嘿嘿,也许有人怕你们迟早会抵不住拷问说出真相来,索性将你们也都杀了呢!” 众人相互看看,都露出了害怕的神气。反而乔百恒冷冷道:“不错,最好三当家和五当家可以快快将那刺客抓到。我怀疑,刺客和这位端木大夫是一伙儿的,都是玉旈云的手下,专门到楚国来挑拨离间。端木大夫,你说是不是?听说罗总兵手下,有不少功夫了得的人。你们一起渡河而来的吧?” 端木槿心中磊落,并不惧他,只是恨他杀人灭口:“是非黑白,总有见分晓的一天。我就不信,你可以一直猖狂下去!” 乔百恒白了她一眼,神情仿佛是说,他懒得再白费唇舌,走着瞧好了。一时,旁人也没有什么可说的,至多和身边的人悄悄议论,等着抓捕刺客的消息——或者,等着抓不到刺客,看看冷千山还有和发落。 时间便这样一刻一刻地过去。大厅里的炭火转眼已添了两次,外面天色已然漆黑一片。这是合家团圆吃年夜饭的时候了,可猴老三和辣仙姑连影子也没有,而冷千山也没有放人的意思。招供了的诸位衙役固然垂头丧气,与乔百恒一起被捕的乡绅们,却忍不住低声抱怨起来:这是要拖到几时呢?难道一直没有消息,就把他们一直这样关押下去?军队在地方就这样撒野,天理何存? 程亦风也觉得这样硬撑下去只怕不是办法,偷偷给冷千山使眼色,希望他权衡利弊,变通行事。可是,就在这个时候,外面跑进一个兵丁来,附耳和冷千山说了几句悄悄话。冷千山的面色随即一变,问了句:“果真?”即和那士兵走了走去。 这下,众人的议论声不由更响了,有的在猜测,有的在抱怨,还有的干脆质问程亦风道:“程大人,你身为一方父母官,怎么可以容忍军队欺凌百姓?” 程亦风正不知如何应答,冷千山又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封书信,挥了挥,道:“来,给乔老爷松绑!送各位老爷回去。” 听到这样的命令,众人比听到要将他们立刻杀头还要惊讶。乔百恒原本一脸愤愤,这时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冷将军,怎么忽然又肯放我们走了?” “难道你不想走么?”冷千山道,“我说过,我是为了查出福寿膏的真相,又不是为了寻某些人的晦气。如今查明福寿膏和揽江的一干人等毫无关系自然放你们回去。” “毫无干系?”不仅程亦风、端木槿诧异,那被捕的诸衙役面上也闪过不可思议之色。乔百恒亦皱眉道:“将军,你可查清楚了——不要一忽儿放我们回去,会忽儿又把我们再抓来。虽然我们都是安分守己的人,也愿意帮着官府查案,但是这么冷的天气,谁也经不起如此折腾。” “乔老爷放心。”冷千山道,“自然是查清楚了。”他晃了晃手中的信:“方才我收到镇海的向垂杨向将军和臧天任臧大人的来信。他们在镇海查获了罂粟田,福寿膏作坊,仓库,和货船。经查,是镇海当地的奸商所为,和咱们揽江没有任何干系。所以,本将军想,应该是这个钱师爷和镇海那边勾结,才将福寿膏贩运到了揽江来。和乔老爷以及诸位老爷,真是一点儿关系也没有。让诸位受委屈了,冷某向诸位陪个不是。诸位请安心回家过年去吧!”说罢,抱了一个团揖,当时向全体乡绅们陪罪,又怒视着端木槿道:“你这樾国女子造谣生事,本将军回头再来找你算账!” “将军本该先查清楚了再抓人。”乔百恒铁青着脸,“不过,我等都乐意配合官府查禁福寿膏。既然误会解除了,那就告辞。”说着,草草行了礼,大步走出门去。而其他乡绅们也都一边嘟囔抱怨,一边退了出去。唯独那些揽江县衙的衙役们以及大营的两个伙夫,因已经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无法脱身,被押到大牢里去了。 “冷将军……这,这是真的么?”程亦风全然一头雾水,“镇海那边发现了福寿膏作坊等等,这不正是乔百恒的罪证么?” 而端木槿则是关切地问:“镇海的罂粟田怎么处理了?缴获的福寿膏怎么处理了?千万不可随便点火焚毁,那毒烟会害惨四周百姓的!” “不要着急,你们都不要着急!”冷千山看了看门外,所有该去的人,都已经去得远了,才道:“你们当真以为镇海那边查到了什么劳什子的罂粟田?哈哈,本将军做戏的本领可真不差!你们看这是什么——”他递过手中的信去,只见上面写着柴米油盐的斤两和金额,只不过是军营日常采购的帐目罢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程亦风彻底糊涂了。 “三当家和五当家没有追到那刺客。”冷千山道,“其实五当家早就估计到追不上刺客,没法从这个地方找突破口,所以一出大营,就已经另做打算。她推测罂粟田和福寿膏作坊等等都应该在镇海附近,只是向垂杨和臧天任可能还没查到。与其咱们大海捞针似的找,倒不如让乔百恒带咱们去找。所以,她找我一同演了方才那一出戏,为的就是要使乔百恒相信,他在镇海的生意出了纰漏。只要他设法去打探镇海那边的情形,咱们就可以顺藤摸瓜,将他和他的同党一网打尽,然后把他那些混帐生意统统灭了!” “原来是这样!”程亦风不禁大叹自己驽钝,“那将军已经拉好网了吗?” “三当家和五当家现在就在乔家附近埋伏着。”冷千山道,“我方才也已派了人马在揽江城的各个出口处等着。只要乔百恒派人出城,就会有我的人一路跟着——而镇海那边,我方才亦用五百里加急送信给向垂杨。最迟明天一早,他一定就得到消息,会配合咱们布署起来——总之,必定快过乔百恒去。” “好!太好了!”程亦风喜道,“希望咱们撒了这张网,真能抓住乔百恒这条狡猾的鱼——还有什么需要我程某人做的?” “还能有什么?”冷千山道,“只能等——反正今夜本该守岁,大人就留在大营里,等着消息吧!” 忐忑不安中,程亦风迎来了元酆二十五年的新正。过去的那一年,有太多的麻烦,太多的起伏。他真希望过完了除夕,就好像关起背后的一扇门,可以将厄运甩在身后,然后打开一扇崭新的、通往未来的门。但是他又觉得,种种麻烦会从门缝里悄悄地溜出来,尾随着他,让他在新的一年也不得安稳。乔百恒和福寿膏——起码这就是一个拖过了年的麻烦事,是个坏兆头。 他这样想着,担心着,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等待。不过万万没有想到,那天黄昏的时候,就传来了绝好的消息——正如辣仙姑所料,乔百恒果然派人离开揽江去打探消息,不仅去往镇海,还去了附近的好些偏僻小山村,冷千山的手下静静尾随,一举查获三处罂粟田,和两处秘密福寿膏作坊。而镇海那边,在向垂杨和臧天任的配合下,也找到了福寿膏仓库和准备出海贩售烟膏的货船。如此,一天之内,这个他本以为会像假官票案一样流毒无穷的福寿膏案便迅速了结——连那个杀死钱励的刺客也落了网,原来是乔百恒府中的护院,之前曾经担任郑国二皇子的侍卫,难怪身手不错。 到了正月初五的时候,镇海那边将一干涉案人等移送揽江。正月初七,向垂杨和臧天任亲自将所有缴获的福寿膏,按照端木槿的指示,就地挖了一个大坑,先用盐水浸泡一夜,之后加入生石灰搅拌,全数销毁。正月初八,依然由向垂杨和臧天任亲自监督,镇海的士兵将田里的罂粟则全部斩断,刨根,深埋。至于那些贪图一时之利,为乔百恒种植罂粟的乡民,念在他们懵懂无知,特网开一面,除了罚没贩卖罂粟的所得之外,并不加罪。臧天任准许他们继续在原来的土地上耕种,但明令禁止培植罂粟,否则立斩不赦。 到了初十日这一天,在揽江公审乔百恒等一行。当地知州曹霈霖也赶了来,对程亦风“办案”的效率大加赞赏:“要说吾辈为官之人,最怕的是什么?那还不是一众恶人暗地里做些卑鄙的勾当,待我等发觉之时,已经难以收拾。县里压不住,传到州里去,州里又压不住,层层往上传,最后一直传到皇上的耳朵里——可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了!但是程大人办这福寿膏案,可实在高明!恶人还未成气候,就已经将他们一网打尽——待我这个知州听到消息的时候,你们人也抓了,烟也烧了,连田里的毒草都斩草除根——啧啧,这岂不是坏事没出门,好事传千里了么?” “曹大人谬赞了,下官愧不敢当。”程亦风道,“这都是冷将军,向将军,臧大人,以及杀鹿帮侯大人伉俪的功劳。下官只不过是刚好身在揽江,拣了个现成的功劳而已。其实下官什么也没做。” “程大人何必过谦呢!”曹霈霖道,“如果今天揽江不是由程大人在坐镇,谁有这么大的面子,能让冷将军、向将军、侯大人等等通力合作,一齐抓捕乔百恒这败类?”他说着,又挤了挤眼睛:“程大人,您在我曹某人的面前,万万不可自称下官,在我眼中,您还是身兼两部尚书两殿大学士的那一位呢!您办的这件案子,曹某人立刻就会奏报京城。大人他日回到帝都,记得穷乡僻壤还有个曹某人就行。” 原来是希望他早日东山再起,并且提携自己!程亦风苦笑了一下:“曹大人如此看得起程某,程某不甚感激。不过,现如今程某是个县令,那在大人的面前,就得自称下官——大人请上座。人犯们要如何发落,还听大人安排。” 曹霈霖也不知自己的马屁哪里拍得不对,得到这样不冷不热的回答,讨了个没趣,只得亲自升堂审案。他将人犯们按照罪行恶劣之程度,分成了三等:最低一等,乃是帮忙跑腿、搬运,看管和守卫的,判苦役三年,在揽江、镇海及周边各县修路筑桥,遇有防洪抗旱,亦必须出力;中间那一等,是参与制造和贩售的,包括那些乔百恒从郑国带来的人,判流徙三千里,去到遥远的西北边疆,在军中筑城挖河服苦役;而最恶劣的一等,就是主谋乔百恒以及后来与他勾结的镇海和揽江的几位商人,全部判斩监候,抄没家产,家人充为官奴。又因乔百恒在揽江的生意众多,如果强行关闭没收财产,只怕会给揽江民生带来致命的打击。故此,将乔家所有生意交由县衙打理,茶寮酒楼柴米油盐等可以继续经营的,便继续经营下去,而舶来绸缎、名贵茶叶、珠宝首饰等,不能继续经营的,则由衙门设法折卖,银两充公。总之一切,全权由程亦风这个县太爷决断便好——等于是,送了一份光明正大的贿赂给程亦风。 明眼人,谁看不出?所以,案子审完,曹霈霖刚刚转过脸去,冷千山便偷偷拍着程亦风的肩膀,笑道:“程大人啊程大人,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你上任还不到一个月,就把乔百恒赌上性命才拼来的身家统统装进了腰包——曹大人可真是用心良苦!如果你听了三当家、五当家的话,辞官去鹿鸣山,或者你当真这一辈子就在揽江做县令,不回京城去,曹大人不知做何感想?” “他做何感想关我什么事?”程亦风道,“既然他将这些银子交给了我,我爱怎么用,他管得着?最多不过参我一本,将我给罢免了——那他自己的如意算盘岂不更加落得一场空?” “喝!”冷千山笑道,“这个曹霈霖果然没有看走眼——程大人现在虽然是个七品官,但是那气度,还和做大学士的时候一样,可见不是池中之物。大人是不是已经想好怎样处置乔家的财产了?” “有个大概吧。”程亦风点头,“我知道乔百恒和乡绅们开办了不少善堂,乔家这些铺子的收益,可以继续支持这些善堂。此外,我知道乔百恒还捐建了一个‘养济堂’,专门向贫苦人赠医舍药。那些珠宝首饰绫罗绸缎折卖之后不知有多少银两,我打算都放在养济堂。” “这是为何?”冷千山好奇。 “将军难道不觉得端木姑娘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么?”程亦风道,“她可以不问敌我,一概悉心医治,如此医德叫人敬畏,而她的医术,你我也都见识到。虽然她自己不在乎医治的是什么人,但是,留她在楚国救人,总好过放她回樾国去助纣为虐要强吧?所以,我想请她留在养济堂。” “还是大人想的周全!”冷千山赞同,“这端木姑娘医术如此高超,他日若是咱们同樾寇开战,咱们打伤一百个,她就治好一百个,岂不麻烦?还是将她留在咱们这里,省得麻烦!” 于是,待曹霈霖离开之后,冷、程二人就将养济堂的事同端木槿说了。辣仙姑是个聪明的人,一听到此提议,就明白冷、程二人的用意,也从旁帮腔,再加上惧内的猴老三在一边附和,四人同声,力求让端木槿感觉盛情难却。 “我来养济堂也可以。”端木槿道,“反正江阳那边的惠民药局也已经成了气候,不需要我了。不过,论理,我还是因该回去交代一声。才算是有始有终。” 她答应得如此爽快,反而让程亦风等人有些吃惊。还是辣仙姑率先道:“好,好一个有始有终。我太喜欢你这个姑娘了——怎样,做我妹妹吧?我和老三就要回山寨去了。这个新年被乔百恒一伙儿给搅和了,无论如何都要好好过个元宵。妹妹你也多留几日,过完元宵再回江阳去交代吧。” “这……”端木槿犹豫,“罗总兵和顾大人一定还等着我的消息呢。揽江这里只是一个新年被搅和了,但是江阳那边,罗总兵和顾大人已经数月寝食难安。我应该早些把乔百恒落网、福寿膏被毁的消息告诉他们才是。” “嗐,你还怕他们不知道?”辣仙姑道,“这是两军前线,细作只怕比苍蝇还多,比蚊子还无孔不入,消息应该早就传过河啦。” “是吗?”端木槿还是犹疑。 而正在这个时候,有人来报:“程大人,外头有个不肯透露身份的人要见您。” “不肯透露身份?”程亦风心下奇怪,还是吩咐将那人请进来。 未几,便有一个陌生的汉子走进了县衙。他身材高大挺拔,步伐稳健,一望而知是个习武之人,向程亦风、冷千山、猴老三和辣仙姑都一一抱拳为礼,最后又问候端木槿:“端木姑娘,别来无恙?罗总兵很惦记你。” “啊……你……你是……”端木槿惊讶,“你是罗总兵身边的孟广?” “承蒙姑娘还记得我。”那名叫孟广的汉子道,“其实当初我也曾染上瘟疫,若不是姑娘,我已经死了。” “好你个樾寇!”冷千山可没心思听人寒暄,“胆敢跑到我们楚国境内来了?还跑到本将军的鼻子跟前来了——你当这里是酒楼茶肆么?我现在就砍了你——”边说,边抽出了佩刀。 “且慢!”孟广道,“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何况现在两军并未交战?我是奉了罗总兵之命,有事相求于程大人。” “笑话!”冷千山怒道,“我们凭什么要帮助樾寇?你求什么,我们都不答应!” “将军请听我说!”孟广道,“罗总兵知道程大人、臧大人、冷将军和向将军巧设陷阱抓住了乔百恒等一干祸害,对诸位十分感激。乔百恒的福寿膏在东海三省害人无数,若不将其严惩,不足以威慑其他盘算着以不法生意发财的人。所以,罗总兵和顾大人都希望,可以将乔百恒处以极刑。” “这个不用你们操心。”冷千山道,“今日知州大人已经宣判——乔百恒判了斩监候。你和你的主子们如果觉得欠了咱们的人情,那就好好记住这份亏欠,日后不要再踏上我楚国的土地!” “知州大人的判决,在下已经听到了。”孟广道,“不过,在下奉罗总兵之命,前来请求程大人,将乔百恒交给在下带回樾国去处决。不知大人有否从端木姑娘口中听说,乔百恒是我国‘天下治水第一人’乔日新乔老太爷的儿子,东海三省初定之时,内亲王——也就是你们所知道的玉将军,曾经举荐乔百恒担任太守管理靖杨、乾窑等地。谁知这乔百恒当上太守没多久,就胡作非为,被顾大人参了一本,丢了官。接着就干起福寿膏买卖……” “说这些干什么?”冷千山不耐烦道,“举荐这种人做太守,只能说明玉旈云瞎了狗眼!” “将军,”孟广不卑不亢,“在下想说的是,现在我樾国东海三省依旧百废待举,法纪尤为重要。似乔百恒这种辜负皇恩,祸国殃民之辈,应当凌迟处死,以儆效尤。反正贵国也是打算处死他,不如将他交给我们,以稳定东海三省的人心,如何?” “什么稳定人心?”猴老三冷笑,“占了别人的家,抢了别人的东西,再把人家千刀万剐——这叫稳定人心么?告诉你,老子虽然讨厌乔百恒,但是更讨厌你们这群樾国强盗!他娘的,你要乔百恒,老子就偏偏不给你。有本事你来抢!”边说边捋起袖子,一副要和人打架的模样。 孟广却丝毫没有被他激怒:“三当家,罗总兵若是想要抢,何必派我来和诸位商量呢?我们只需要调派十几个身手好的兵士,潜入揽江大牢,可能还不等你们升堂审案,就已经把这厮绑回樾国去了。但是罗总兵并没有这样做。为什么?就是因为他对楚国的诸位大人、诸位英雄十分尊敬。只要是不打仗的时候,他也不想和诸位做敌人。他说了,乔百恒在贵国犯下滔天罪行,理应让贵国审判他,以震慑那些妄图跟着他发横财的无知小民们。不过,他希望贵国审判完毕,能将此人交还我国——毕竟,此人是我樾国人士,既然犯法,便应受到我樾国律法之制裁。” “他哪里是樾国人了?”猴老三道,“他是郑国人!还有,罗满要把我们当朋友?放他娘的狗屁!他把老子当朋友,老子可不把他当朋友!你叫他……” 后面的话还未出口,已被程亦风打断:“三当家,我倒觉得罗总兵的话有道理。”他缓缓踱了两步:“我相信,罗总兵也不是一个穷兵黩武的人,不需要打仗的时候,不愿将旁人都当成敌人。我也觉得,世上多一个朋友,总好过多一个敌人——罗总兵今日如此客气地请求我们相助,而他所提的,也不是过分的要求,我们何必刁难呢?反正乔百恒难逃死罪,是我们杀他,还是罗总兵杀他。有什么分别?再说,他所犯的这罪,不仅仅对不起我们楚国人,也对不起樾国人,理应回去谢罪。” “这……”猴老三一时张口结舌,“这叫什么话?” 冷千山也道:“程大人,你不会想和樾寇交朋友吧?他们奸诈狡猾,生性凶残,可信不过!” “不错,”辣仙姑亦道,“忽然跑来唱这一出,一定有什么阴谋。大人万万不可轻信。” “那三位说说,罗总兵有什么阴谋?”程亦风道,“难道是要把乔百恒救走,让后让他继续贩卖福寿膏,最好贩卖到凉城去,荼毒我楚国百姓?” “这个……”冷千山和猴老三都想不出。饶是辣仙姑聪明过人,一时也不知罗满可能有什么阴谋。 “大人,”端木槿方才一直沉默,此时插话了,“我也赞成将乔百恒送回樾国去。如果冷将军、三当家和五当家信不过孟广,我可以亲自送去。若有什么万一,待我回来时,你们唯我是问便好。此外,我还有另外一个请求——乔百恒的儿子还是的懵懂孩童,和福寿膏完全没有关系。如果乔家被抄,家人充奴,这个孩子可能就会被随便送给什么人抚养了。但是大青河对岸的乔老太爷只有这一个孙子。可不可以让我把这个孩子带回北方,交给乔老太爷?” “这合情合理。”程亦风道,“孩童无辜,岂能因父母而遭难?送他回去吧。” “程大人!”冷千山着急,“你当真就这样把乔百恒送回樾国去?” “将军不是也想不出罗总兵会有什么阴谋么?”程亦风道,“再说,留着乔百恒在牢房里等着秋后问斩,岂不意味着我们还要供他吃穿大半年?我一个小小的县衙,哪儿有这么多的闲钱?就当是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吧。” “这……”冷千山想不出更好的反驳理由, “那……知州大人那里,你打算怎么交代?” “他若问起,我就说乔百恒在牢房里病死了,这还不容易?”程亦风道,“知州大人不在军中,应该不像将军那么容易知道河对岸的事情吧?” 看来程亦风心意已决,冷千山只得放弃:“好,一件废物,樾国人想要,就给他们好了!不过,怎样交人?是我们派船去,还是樾国人派船过来?” “罗总兵的意思,他会派船来接。”孟广道,“为了不引起贵国水师的注意从而带来不必要的麻烦,罗总兵打算派一艘小船。不过,端木姑娘要带乔家小少爷回去,只怕要多派一艘船才稳妥。” “多派一艘?”冷千山挑了挑眉毛,“你们不会是想趁机偷袭我国水师吧?还是想运几船细作过来?” “将军请放心。”孟广道,“罗总兵会征调渔船,最多也就坐两三个人。若要偷袭贵国水师,那得多少条船才够?若要运细作,我方有何必找这样的借口?端木姑娘不是一直在大青河上来往自由吗?那乔百恒的烟膏船不是也一直往来我两国之间吗?细作若要往返,自有别的渠道,不需我等费此周折。” “哼!”冷千山没好气,“总之,樾国人就是信不过。你们几时来接人?到时,我一定带兵好生监视。你们敢玩花样,管叫你们有来无回!” “罗总兵说了,就正月十五吧。”孟广道,“届时,东海三省的百姓会按郑国旧俗在大青河放河灯,船来船往,方便我们过河。” “好!”冷千山道,“那就正月十五。量你们也不敢胡来!”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最近很勤劳。不过接下来要出门开会了…… 163第162章 当士兵们赶到,将黄狗从钱励身上拉开的时候,钱励胸前已经一片血肉模糊。“发生了什么事?”端木槿闻讯而来,“他怎么会被小黄咬伤?” “这就要问他自己了。”辣仙姑冷笑,“冷将军,咱们得赶紧带着黄狗去搜查这位钱师爷的住所,看看这位师爷的身上怎么会有这么大的福寿膏味道!” “好!”冷千山当即调拨二十个得力手下,又让程亦风签了一纸手令,同意军队入揽江办案,同时命军医一定救下钱励的性命,好审问他一番。军医得了这个命令,着实有些头疼——胸腹乃是人之要害所在,被一只饿狼一般的猛犬咬了个稀巴烂,哪儿有有救啊?然而,到了房里,却见端木槿早已在处理伤口,飞针走线,手法娴熟。探头望一望,见钱励方才还面如金纸,现在已经恢复了过来,只是还没醒。军医不由万分佩服:“这位姑娘,你师承何处?针法果然了得。” “这算不得什么,熟能生巧罢了。”端木槿道,“他的性命没有大碍,只要伤口不化脓,过个十天半个月就会好。外敷内服的,就按照普通外伤来治,大夫自便就好。” “是。”军医点点头,觉得这女大夫太过冷淡,不过既然是冷千山的贵宾,也不好抱怨。端木槿又向他交代了许多与戒烟丸有关的细节,末了,才收拾了自己针线药膏等物,退了出来。只见猴老三一脸古怪地在门口等着。“三当家,有什么事?” “算你厉害,老子认输了。”猴老三道,“那只狗是怎么养出来了,你教教我。” “我当什么事。”端木槿道,“也没什么难的,我写个方子给你,你照着去做就好了。不过,五当家要驯养这么多有福寿膏瘾的狗做什么?只要这次将乔百恒的罂粟田捣毁了,以后哪儿还用得着这些畜生呢?白白糟蹋了。” “这……这乔百恒铲除了,谁知没有后来人呢?”猴老三道,“唉,直说了吧,我就是喜欢蛇虫鼠蚁。凡是和畜生有关的,我非得弄个明白不可。你爱教就教,不教就算。” “只要你不拿去害人,教你又何妨?”端木槿说着,重新回到房里来,提笔写了一张方子交给猴老三,又向他再三叮嘱,不可滥用。 “晓得!晓得!”猴老三如获至宝地揣进怀里,便要回去实验一番。却忽然听到床上钱励的咳嗽声。转身看时,端木槿已经走到了床边,轻轻探着钱励额头的温度,又摸了摸他的脉象,检视是否伤口恶化引起发热,态度十分的认真。不知内情的,还以为病床上的是她的至亲之人,才如此无微不至地服侍。 猴老三心里是藏不住话的,忍不住上前道:“端木姑娘,我一定要问问你,你当真不知道你爹做的好事?” 端木槿看了他一眼:“我知道,不知道,有什么紧要?反正你们该怎么看待我,还是怎么看待我。而我该做什么,还是继续去做什么。” “姑娘说话怎么像个大和尚似的,句句都叫人猜不透?”猴老三道,“我是不忍心姑娘被你那伪君子父亲继续蒙在鼓里,也不忍心江湖上的人都把你看成和他一样。” 端木槿笑了笑,神色有许多的无奈:“那便如何呢?我始终是他的女儿。他是君子,还是小人,我都是他的女儿。” 猴老三好没趣:“那……那我还想问姑娘一件事。你既然以治病救人为己任,为什么要去樾国,替樾寇卖命?你不知道他们成天就想杀过大青河来吗?我听冷将军说,你还救过玉旈云的命,你不知道这娘们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鬼吗?” “樾寇难道就不是人吗?就不会生病吗?”端木槿淡淡道,“至于玉旈云……她的确是不择手段,很可怕的一个人。不过……”不过也是很可怜的一个人。这一句端木槿没有说出口。 猴老三也没在意,只是跳脚道:“那你还救她?你救活了她,她将来杀过大青河来,岂不是又有许多楚国人要遭殃?” “那我今天也救活了这位师爷。”端木槿道,“他也帮着乔百恒做了不少坏事呢。三当家,你不是我们医门中人,不会明白我们做事的宗旨……”说到这里,她忽然地盯着猴老三的脸仔细看了半晌,道:“三当家,你这几天是不是没日没夜都和福寿膏还有那些老鼠混在一起?” “是啊,怎么了?”猴老三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 “你……这里疼不疼?”端木槿忽然伸过手来,摸着猴老三的脖子。猴老三就好像被开水烫了似的,跳开好远,道:“喂,小丫头,虽然咱们是江湖儿女,你也应该知道什么是男女授受不亲吧?” “三当家,你自己摸一摸——”端木槿道,“你的脖子上有一连串的肿块。” 猴老三一愣,用手试了试,可不如此,不由惊愕道:“这……这时怎么一回事?” “三当家,请你试一试自己的腹股沟,是不是也有一连串的肿块?”端木槿面色焦急。 猴老三怎么好意思当着一个女子面去查看自己□是何情况,满面通红,道:“不试也罢,有也好,没有也好,你说我这是有什么不妥么?” “三当家有所不知,年初的时候在大青河对岸爆发瘟疫,当时患者都是上有瘰历结核,下有横痃便毒。”端木槿道,“而此瘟疫又是经老鼠身上的虱子传播的,我担心三当家……” 猴老三吓得脸色发白:“瘟……瘟疫?我可一点儿头疼脑热的感觉也没有,你别胡说八道吓唬人。” “这也是能胡说的么?”端木槿道,“不过三当家不要担心,劳累过度也可能会产生瘰历。只是,事关重大,要小心为上。请三当家速速杀灭剩余的老鼠。同时,赶紧查验一下自己有否横痃便毒之状。若有,则所有和三当家接触之人,都要立刻隔离,静待数天之后,没有发病,才能离开。” “哪……哪儿有这么严重……”猴老三嘴里这样说,但是心里却怕极了,赶忙跑去将老鼠杀了个干净,又关起门来自己检视了一番,万幸□并无肿块,才松了一口气。回来向端木槿说明情况,擦着冷汗道:“大姑娘,你可差点儿吓死了我!” “我也不是有心吓唬你。”端木槿道,“不过,老鼠专门去些污秽之处,身上有否带着什么可怕的病症,咱们可不知道。所以三当家以后还是少和老鼠打交道为妙。” “好,好,好!”猴老三不无后怕,“反正你已经告诉了我养狗的法子,我以后就只玩狗,不玩老鼠了。” “难道狗就不危险了?”端木槿抿嘴一笑,“三当家岂不知猘犬毒?要是被疯狗咬了,那是无药可医的!” “果真?”猴老三吐了吐舌头,“那我以后玩什么好?玩猫?那也太娘娘腔了吧。” “三当家以后玩什么,我可管不着。”端木槿笑道,“不过,三当家现在最需要的是好好休息。你不介意的话,我替你扎上两针,应该可以缓解你的瘰历之症。” 若是一个时辰之前,猴老三只怕还会怀疑端木槿的用心,而此时,已经全然对她另眼相看了,放心地将自己的性命交在她的手中。端木槿即取出银针来,依法施为。过了差不过一个时辰,她收起针来,猴老三果然觉得神清气爽,脖子上的肿块也变小了许多。他开心得连连对端木槿作揖道谢。 “咦,这是发生了什么事?”程亦风因先前受冷千山之托,在他亲自带兵搜查福寿膏的时候,暂时料理些军营事务,所以去慰问士兵了。一时回来,看到猴老三和端木槿有说有笑,很是惊讶。 “端木姑娘给我治病来着。”猴老三道,“冷将军和我娘子回来了么?” “回来了!”且问话的时候,外面便传来了冷千山的声音:“程大人,你再也想不到啊,想不到——你知道福寿膏藏在何处?” “何处?”程亦风好奇。 “咱们搜遍了这师爷的家,也没找着。”冷千山道,“后来又在街上胡乱转了几圈,还是没有收获。但是不经意路过你的县衙门口,这黄狗就疯了一般朝里面冲——谁能料到?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福寿膏全都藏在你县衙的库房里!就连从我军营里逃出去的那两个小兔崽子也藏在哪儿呐!” “什么?”程亦风大吃一惊,“这些人,这些烟膏,居然就在我的眼皮底下?” “灯下黑,最安全。”辣仙姑道,“端木姑娘的黄狗立了一件大功——那师爷醒了没?” “还没有。”端木槿道,“他伤得挺严重,也许要明天才能醒过来呢。” “咱们现在也不急着让他招供。”冷千山道,“反正军营里逃出去的那两个败类已经抓回来了,先审他们!程大人,既然这么多的烟膏能藏在你的衙门里,只怕衙门中参与其事的,不仅仅是你的师爷一个人。所以我自作主张,已经把打杂的,和当时在衙门里吃酒的几个衙役都抓了回来。其他还有些个,当时不在衙门的,我也已经派人去抓了。一定要一网打尽。” “将军好快的手脚。”程亦风道,“不过,这时就大张旗鼓地抓人,不怕打草惊蛇?” “怕什么?”冷千山道,“大人是怕乔百恒听到风声连夜逃走,还是怕他纠结些人马造反?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大人都不必担心。因为我已经连乔百恒都抓回来了——不仅是他,还有跟他一同饮宴的那群乡绅,也统统抓了回来。一会儿,你衙门里的那伙人招了供,指认谁,就把谁拿下,岂不便宜?” “啊?”程亦风大吃一惊,“将军抓了这么多人?尤其乔百恒和那些乡绅,都是本地有头有脸的人物,也不知其中哪一个和福寿膏有关。这要是让揽江的百姓知道了,只怕要出乱子!” “程大人是真的在京城被闹怕了吧?”冷千山道,“你放心,揽江这里民风淳朴,不比京城那些刁民,胆大包天敢聚众闹事。咱们摆了半天的阵势,也该到了正面对决的时候。这就叫做速战速决——”他说着,又挤了挤眼睛:“大人擅长的是撤退,我冷某人还是很喜欢冲锋的。就交给我了。” “这……”程亦风还在犹豫,那边士兵们已经押着一大群人过来了,前面是自己的衙役,而后面就是乔百恒等一众乡绅。“程大人,这究竟是唱的哪一出?”乔百恒满面愠色,“兵营的人,怎么可以到揽江城里随便抓人?我们又犯了什么罪?凭什么抓我们?” “你少罗嗦!”冷千山道,“本将军面前,你休要玩花样。一会儿你就知道自己犯了什么事了!”边说,便大步走到他将军府的大厅上,学着文官的样子,升堂审案。程亦风拗不过他,只能带着忐忑的心情在一边观看。 “你们快据实说来吧!”冷千山拔出佩刀来,擦拭着,道,“本将军没时间跟你们磨蹭。揽江衙门里面的福寿膏是谁的?哪里弄来的?什么人有份参与这事,统统给我说清楚。”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先就是一轮叫屈喊冤。“住嘴!”冷千山喝道,“难不成你们想跟我说,这些福寿膏就是在你们的眼皮子底下自己走到衙门的仓库里去的?然后又自己走到了我的军营里?来,把那师爷给我抬上来——”他指着昏迷不醒的钱励,又指了指一边目露凶光的黄狗,道:“你们可以自己招认,或者互相指认。若是都不肯,那我可就要让这畜生来认人了。这畜生不会说话,只会咬人,又不知道轻重。一时,你们都变成了钱师爷这副模样,可不要怪我!” 众人偷眼瞧了瞧——冷千山已命人将铺盖揭开,露出钱励胸前的伤口,虽然已经缝合,但是在包扎的白布上还是渗出殷殷血迹,引人去猜测下面藏着多么可怕的伤痕。一伙儿人都有些害怕了。 而那军营中的两个伙夫,更是心知自己早已被人供了出来,抵赖不过去,于是开□代,说是钱励威逼利诱,让他们帮着贩卖福寿膏到揽江大营里。所有卖烟所得,钱励占九成,他们只占一成。他们又指衙门的衙役孙三和王六两个就是平时负责看管仓库的,每次要提货,就找他们。 这样打开了一个缺口,旁人也就一个跟一个交代起来。有的是负责搬货的,有的是负责看门的,还有负责帐目的。不过,大家都异口同声说自己是为钱励办事,连半句也不提乔百恒,同时也绝口不说衙门里的烟膏是从何处运来。“进货的事都是钱师爷负责,咱们从来不知道他从哪里运这些烟膏来。”那伙人满脸冤屈,“真的。钱师爷是怕咱们知道了货源,就撇开他自己去进货——要是咱们能自己单干,何苦让他占九分,自己占一分呢?” “好,好嘛!”冷千山瞪着一众人等,冷笑道,“你们仗着姓钱的现在半死不活,不能出声反驳,就把一切都推在他身上是不是?我告诉你们,他总有醒来的时候,到时大家对峙,看你们还有什么好说的。” “小的们不敢说谎。”那些人都磕头道,“要是存心说谎,何苦将这杀头的罪名揽在自己身上?” “你们若是能供出主谋来,或者本将军可以留着你们的脑袋。”冷千山道,“你们认识乔百恒吗?” “整个揽江城,有谁不知道乔老爷?”那群人都道,“不过,小的们算是那棵葱,岂有福分去结识乔老爷?” “那钱师爷呢?”冷千山问,“他认不认识乔老爷?” “这我们可就不知道了。”那群人道,“得问钱师爷才行。” “喝——你们倒真会赖呀!”冷千山“啪”地将佩刀拍在案上,“本将军没时间和你们胡扯——有人向本将军和程大人举报,乔百恒在樾国贩卖烟膏,被樾国官府通缉,所以逃到了我楚国境内。但是他不思悔改,又继续做福寿膏生意,荼毒四方百姓。乔百恒,你说说,这是怎么一回事?”说时,目光如箭,直射在乔百恒的身上。 “草民不知道是什么人向将军和程大人造谣。”乔百恒道,“我身为郑国人,乃是不甘心被樾寇奴役,才背井离乡来到楚国。我在揽江所做的一切也都是正当生意,和福寿膏半点关系也没有。” “不错!乔老爷才不会做这些伤天害理的事情!”和他一同被抓来的乡绅们也七嘴八舌道,“什么人造谣中伤?出来对峙!” “是我!”端木槿静静地走上前,“乔百恒,你做出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情,对得起乔老太爷么?江阳的人都知道,每一块烟膏都有你乔百恒的手指印,谁若是得罪了你,就别想再过烟瘾。你是不是仗着江阳和这里隔着一条大青河,那里的人不能过来指证你,就睁着眼睛说瞎话?” “你是什么人?”乡绅们都怒斥,“樾国的事情,关你什么事?又关咱们什么事?” “樾国的事情当然不关咱们的事!”乔百恒冷笑,“不过,和这位端木姑娘却大大的有关系——诸位没在樾寇的魔掌下生活过,自然不认识她。你们道她是谁?她是玉旈云的军医,制造郑国瘟疫的罪魁祸首,时常抓些郑国百姓回来,试毒试药,开膛破肚,残忍不堪。连犬子都差点儿死在她的手上。我乔家誓死不为樾寇办事,她当然恨我入骨!” “啊呀,竟有这种事!”乡绅们纷纷斥责端木槿。而端木槿似乎早也习惯了被人误解和污蔑,并不为自己辩驳,只道:“乔百恒,你怎么说我都好,但是福寿膏危害无穷,我决不能容你继续制造这害人的东西。罂粟田在哪里?你制造福寿膏的作坊在哪里?你快说出来,也算是为子孙后代积德。” “笑话,这些都和我毫无干系,我如何说出来?”乔百恒摊开双手,“冷将军,你不是说那黄狗可以指认和福寿膏有关的人么?你就让那畜生来认认,看我乔百恒是不是和福寿膏有关!” 看他衣服成竹在胸的模样,冷千山知道,只怕此人并没人亲身沾着福寿膏,所以有把握那黄狗一定不会咬他。但是,既然他开了口,还是要让黄狗去试一试,于是示意手下,牵黄狗上前来。果然,那畜生只一味地朝众衙役扑,根本不理会乔百恒等乡绅。 “怎样?”乔百恒斜睨着端木槿,“不比某些人,畜生是不会撒谎的。” “你别得意!”冷千山拍案,“这钱师爷总有醒来的时候,听他怎么交代,自然真相大白。” “在下也希望钱师爷早些醒过来呢!”乔百恒道,“希望他可以还在下一个清白!” “那可好!”冷千山道,“咱们走着瞧。在钱师爷醒过来之前,委屈你们大家都在我的大营里住下吧!”说着,吩咐手下将钱励抬回房里去,好生照顾,务必使他早些回复,早些开口作供。 左右应了,便上来抬人。不过,俯身搬动担架的时候,却吓了一跳——只见钱励的头歪向一边,眉心乌紫,已经断了气。“将军……他……他死了!” “什么?”冷千山和程亦风都大惊。端木槿已抢步上前去,检视钱励的额头,发觉眉心刺入一跟钢针,直没至尾,显然就是致命之伤。 “谁负责看护他的?”冷千山大怒,“这么重要的人犯,怎么在眼皮底下给人谋害了?” 几个负责搬动钱励的士兵都吓坏了,道:“卑职等哪里晓得……这……这……一直都是军医官大人和端木小姐在看护钱师爷……” “这其中的缘故还不简单么?”乔百恒冷笑,“自然是有人不想钱师爷清醒过来,不想真相水落石出。” “放你的狗屁!”猴老三骂道,“端木姑娘仁心仁术,才不会做出这种事来。” “我又没说是她!”乔百恒道,“你何必此地无银三百两?” “我丈夫不会说话,你不用呈口舌上的痛快。”辣仙姑冷冷地,上前来看了看钱励的尸体,“刚抬出来的时候还好好儿的,显然是方才趁我们大家只顾着听供词,有人就出手暗算。这家伙的身手还不错。看角度,是从房梁上放暗器下来——老三,还不去看看房梁上有什么线索?” “他妈的,敢在咱们的眼皮子底下使阴招!”猴老三怒骂,振臂一跃,上了房梁,“娘子,果然有脚印——喝,冷将军,辞旧迎新不是应该大扫除么?你的手下偷懒,没扫房梁!不过,正好让贼现形啦!”他说着,又一跃而下,“走,娘子,咱们追刺客去!”当下,即和辣仙姑双双出了门。 “咱们等着!”冷千山沉着脸,“三当家和五当家功夫了得,那刺客应该逃不出他们的手掌心。”他边说,边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又扫视一眼下面跪着的众衙役们:“你们最好求神拜佛,让三当家和五当家赶紧将那刺客抓到。要不然,嘿嘿,也许有人怕你们迟早会抵不住拷问说出真相来,索性将你们也都杀了呢!” 众人相互看看,都露出了害怕的神气。反而乔百恒冷冷道:“不错,最好三当家和五当家可以快快将那刺客抓到。我怀疑,刺客和这位端木大夫是一伙儿的,都是玉旈云的手下,专门到楚国来挑拨离间。端木大夫,你说是不是?听说罗总兵手下,有不少功夫了得的人。你们一起渡河而来的吧?” 端木槿心中磊落,并不惧他,只是恨他杀人灭口:“是非黑白,总有见分晓的一天。我就不信,你可以一直猖狂下去!” 乔百恒白了她一眼,神情仿佛是说,他懒得再白费唇舌,走着瞧好了。一时,旁人也没有什么可说的,至多和身边的人悄悄议论,等着抓捕刺客的消息——或者,等着抓不到刺客,看看冷千山还有和发落。 时间便这样一刻一刻地过去。大厅里的炭火转眼已添了两次,外面天色已然漆黑一片。这是合家团圆吃年夜饭的时候了,可猴老三和辣仙姑连影子也没有,而冷千山也没有放人的意思。招供了的诸位衙役固然垂头丧气,与乔百恒一起被捕的乡绅们,却忍不住低声抱怨起来:这是要拖到几时呢?难道一直没有消息,就把他们一直这样关押下去?军队在地方就这样撒野,天理何存? 程亦风也觉得这样硬撑下去只怕不是办法,偷偷给冷千山使眼色,希望他权衡利弊,变通行事。可是,就在这个时候,外面跑进一个兵丁来,附耳和冷千山说了几句悄悄话。冷千山的面色随即一变,问了句:“果真?”即和那士兵走了走去。 这下,众人的议论声不由更响了,有的在猜测,有的在抱怨,还有的干脆质问程亦风道:“程大人,你身为一方父母官,怎么可以容忍军队欺凌百姓?” 程亦风正不知如何应答,冷千山又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封书信,挥了挥,道:“来,给乔老爷松绑!送各位老爷回去。” 听到这样的命令,众人比听到要将他们立刻杀头还要惊讶。乔百恒原本一脸愤愤,这时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冷将军,怎么忽然又肯放我们走了?” “难道你不想走么?”冷千山道,“我说过,我是为了查出福寿膏的真相,又不是为了寻某些人的晦气。如今查明福寿膏和揽江的一干人等毫无关系自然放你们回去。” “毫无干系?”不仅程亦风、端木槿诧异,那被捕的诸衙役面上也闪过不可思议之色。乔百恒亦皱眉道:“将军,你可查清楚了——不要一忽儿放我们回去,会忽儿又把我们再抓来。虽然我们都是安分守己的人,也愿意帮着官府查案,但是这么冷的天气,谁也经不起如此折腾。” “乔老爷放心。”冷千山道,“自然是查清楚了。”他晃了晃手中的信:“方才我收到镇海的向垂杨向将军和臧天任臧大人的来信。他们在镇海查获了罂粟田,福寿膏作坊,仓库,和货船。经查,是镇海当地的奸商所为,和咱们揽江没有任何干系。所以,本将军想,应该是这个钱师爷和镇海那边勾结,才将福寿膏贩运到了揽江来。和乔老爷以及诸位老爷,真是一点儿关系也没有。让诸位受委屈了,冷某向诸位陪个不是。诸位请安心回家过年去吧!”说罢,抱了一个团揖,当时向全体乡绅们陪罪,又怒视着端木槿道:“你这樾国女子造谣生事,本将军回头再来找你算账!” “将军本该先查清楚了再抓人。”乔百恒铁青着脸,“不过,我等都乐意配合官府查禁福寿膏。既然误会解除了,那就告辞。”说着,草草行了礼,大步走出门去。而其他乡绅们也都一边嘟囔抱怨,一边退了出去。唯独那些揽江县衙的衙役们以及大营的两个伙夫,因已经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无法脱身,被押到大牢里去了。 “冷将军……这,这是真的么?”程亦风全然一头雾水,“镇海那边发现了福寿膏作坊等等,这不正是乔百恒的罪证么?” 而端木槿则是关切地问:“镇海的罂粟田怎么处理了?缴获的福寿膏怎么处理了?千万不可随便点火焚毁,那毒烟会害惨四周百姓的!” “不要着急,你们都不要着急!”冷千山看了看门外,所有该去的人,都已经去得远了,才道:“你们当真以为镇海那边查到了什么劳什子的罂粟田?哈哈,本将军做戏的本领可真不差!你们看这是什么——”他递过手中的信去,只见上面写着柴米油盐的斤两和金额,只不过是军营日常采购的帐目罢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程亦风彻底糊涂了。 “三当家和五当家没有追到那刺客。”冷千山道,“其实五当家早就估计到追不上刺客,没法从这个地方找突破口,所以一出大营,就已经另做打算。她推测罂粟田和福寿膏作坊等等都应该在镇海附近,只是向垂杨和臧天任可能还没查到。与其咱们大海捞针似的找,倒不如让乔百恒带咱们去找。所以,她找我一同演了方才那一出戏,为的就是要使乔百恒相信,他在镇海的生意出了纰漏。只要他设法去打探镇海那边的情形,咱们就可以顺藤摸瓜,将他和他的同党一网打尽,然后把他那些混帐生意统统灭了!” “原来是这样!”程亦风不禁大叹自己驽钝,“那将军已经拉好网了吗?” “三当家和五当家现在就在乔家附近埋伏着。”冷千山道,“我方才也已派了人马在揽江城的各个出口处等着。只要乔百恒派人出城,就会有我的人一路跟着——而镇海那边,我方才亦用五百里加急送信给向垂杨。最迟明天一早,他一定就得到消息,会配合咱们布署起来——总之,必定快过乔百恒去。” “好!太好了!”程亦风喜道,“希望咱们撒了这张网,真能抓住乔百恒这条狡猾的鱼——还有什么需要我程某人做的?” “还能有什么?”冷千山道,“只能等——反正今夜本该守岁,大人就留在大营里,等着消息吧!” 忐忑不安中,程亦风迎来了元酆二十五年的新正。过去的那一年,有太多的麻烦,太多的起伏。他真希望过完了除夕,就好像关起背后的一扇门,可以将厄运甩在身后,然后打开一扇崭新的、通往未来的门。但是他又觉得,种种麻烦会从门缝里悄悄地溜出来,尾随着他,让他在新的一年也不得安稳。乔百恒和福寿膏——起码这就是一个拖过了年的麻烦事,是个坏兆头。 他这样想着,担心着,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等待。不过万万没有想到,那天黄昏的时候,就传来了绝好的消息——正如辣仙姑所料,乔百恒果然派人离开揽江去打探消息,不仅去往镇海,还去了附近的好些偏僻小山村,冷千山的手下静静尾随,一举查获三处罂粟田,和两处秘密福寿膏作坊。而镇海那边,在向垂杨和臧天任的配合下,也找到了福寿膏仓库和准备出海贩售烟膏的货船。如此,一天之内,这个他本以为会像假官票案一样流毒无穷的福寿膏案便迅速了结——连那个杀死钱励的刺客也落了网,原来是乔百恒府中的护院,之前曾经担任郑国二皇子的侍卫,难怪身手不错。 到了正月初五的时候,镇海那边将一干涉案人等移送揽江。正月初七,向垂杨和臧天任亲自将所有缴获的福寿膏,按照端木槿的指示,就地挖了一个大坑,先用盐水浸泡一夜,之后加入生石灰搅拌,全数销毁。正月初八,依然由向垂杨和臧天任亲自监督,镇海的士兵将田里的罂粟则全部斩断,刨根,深埋。至于那些贪图一时之利,为乔百恒种植罂粟的乡民,念在他们懵懂无知,特网开一面,除了罚没贩卖罂粟的所得之外,并不加罪。臧天任准许他们继续在原来的土地上耕种,但明令禁止培植罂粟,否则立斩不赦。 到了初十日这一天,在揽江公审乔百恒等一行。当地知州曹霈霖也赶了来,对程亦风“办案”的效率大加赞赏:“要说吾辈为官之人,最怕的是什么?那还不是一众恶人暗地里做些卑鄙的勾当,待我等发觉之时,已经难以收拾。县里压不住,传到州里去,州里又压不住,层层往上传,最后一直传到皇上的耳朵里——可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了!但是程大人办这福寿膏案,可实在高明!恶人还未成气候,就已经将他们一网打尽——待我这个知州听到消息的时候,你们人也抓了,烟也烧了,连田里的毒草都斩草除根——啧啧,这岂不是坏事没出门,好事传千里了么?” “曹大人谬赞了,下官愧不敢当。”程亦风道,“这都是冷将军,向将军,臧大人,以及杀鹿帮侯大人伉俪的功劳。下官只不过是刚好身在揽江,拣了个现成的功劳而已。其实下官什么也没做。” “程大人何必过谦呢!”曹霈霖道,“如果今天揽江不是由程大人在坐镇,谁有这么大的面子,能让冷将军、向将军、侯大人等等通力合作,一齐抓捕乔百恒这败类?”他说着,又挤了挤眼睛:“程大人,您在我曹某人的面前,万万不可自称下官,在我眼中,您还是身兼两部尚书两殿大学士的那一位呢!您办的这件案子,曹某人立刻就会奏报京城。大人他日回到帝都,记得穷乡僻壤还有个曹某人就行。” 原来是希望他早日东山再起,并且提携自己!程亦风苦笑了一下:“曹大人如此看得起程某,程某不甚感激。不过,现如今程某是个县令,那在大人的面前,就得自称下官——大人请上座。人犯们要如何发落,还听大人安排。” 曹霈霖也不知自己的马屁哪里拍得不对,得到这样不冷不热的回答,讨了个没趣,只得亲自升堂审案。他将人犯们按照罪行恶劣之程度,分成了三等:最低一等,乃是帮忙跑腿、搬运,看管和守卫的,判苦役三年,在揽江、镇海及周边各县修路筑桥,遇有防洪抗旱,亦必须出力;中间那一等,是参与制造和贩售的,包括那些乔百恒从郑国带来的人,判流徙三千里,去到遥远的西北边疆,在军中筑城挖河服苦役;而最恶劣的一等,就是主谋乔百恒以及后来与他勾结的镇海和揽江的几位商人,全部判斩监候,抄没家产,家人充为官奴。又因乔百恒在揽江的生意众多,如果强行关闭没收财产,只怕会给揽江民生带来致命的打击。故此,将乔家所有生意交由县衙打理,茶寮酒楼柴米油盐等可以继续经营的,便继续经营下去,而舶来绸缎、名贵茶叶、珠宝首饰等,不能继续经营的,则由衙门设法折卖,银两充公。总之一切,全权由程亦风这个县太爷决断便好——等于是,送了一份光明正大的贿赂给程亦风。 明眼人,谁看不出?所以,案子审完,曹霈霖刚刚转过脸去,冷千山便偷偷拍着程亦风的肩膀,笑道:“程大人啊程大人,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你上任还不到一个月,就把乔百恒赌上性命才拼来的身家统统装进了腰包——曹大人可真是用心良苦!如果你听了三当家、五当家的话,辞官去鹿鸣山,或者你当真这一辈子就在揽江做县令,不回京城去,曹大人不知做何感想?” “他做何感想关我什么事?”程亦风道,“既然他将这些银子交给了我,我爱怎么用,他管得着?最多不过参我一本,将我给罢免了——那他自己的如意算盘岂不更加落得一场空?” “喝!”冷千山笑道,“这个曹霈霖果然没有看走眼——程大人现在虽然是个七品官,但是那气度,还和做大学士的时候一样,可见不是池中之物。大人是不是已经想好怎样处置乔家的财产了?” “有个大概吧。”程亦风点头,“我知道乔百恒和乡绅们开办了不少善堂,乔家这些铺子的收益,可以继续支持这些善堂。此外,我知道乔百恒还捐建了一个‘养济堂’,专门向贫苦人赠医舍药。那些珠宝首饰绫罗绸缎折卖之后不知有多少银两,我打算都放在养济堂。” “这是为何?”冷千山好奇。 “将军难道不觉得端木姑娘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么?”程亦风道,“她可以不问敌我,一概悉心医治,如此医德叫人敬畏,而她的医术,你我也都见识到。虽然她自己不在乎医治的是什么人,但是,留她在楚国救人,总好过放她回樾国去助纣为虐要强吧?所以,我想请她留在养济堂。” “还是大人想的周全!”冷千山赞同,“这端木姑娘医术如此高超,他日若是咱们同樾寇开战,咱们打伤一百个,她就治好一百个,岂不麻烦?还是将她留在咱们这里,省得麻烦!” 于是,待曹霈霖离开之后,冷、程二人就将养济堂的事同端木槿说了。辣仙姑是个聪明的人,一听到此提议,就明白冷、程二人的用意,也从旁帮腔,再加上惧内的猴老三在一边附和,四人同声,力求让端木槿感觉盛情难却。 “我来养济堂也可以。”端木槿道,“反正江阳那边的惠民药局也已经成了气候,不需要我了。不过,论理,我还是因该回去交代一声。才算是有始有终。” 她答应得如此爽快,反而让程亦风等人有些吃惊。还是辣仙姑率先道:“好,好一个有始有终。我太喜欢你这个姑娘了——怎样,做我妹妹吧?我和老三就要回山寨去了。这个新年被乔百恒一伙儿给搅和了,无论如何都要好好过个元宵。妹妹你也多留几日,过完元宵再回江阳去交代吧。” “这……”端木槿犹豫,“罗总兵和顾大人一定还等着我的消息呢。揽江这里只是一个新年被搅和了,但是江阳那边,罗总兵和顾大人已经数月寝食难安。我应该早些把乔百恒落网、福寿膏被毁的消息告诉他们才是。” “嗐,你还怕他们不知道?”辣仙姑道,“这是两军前线,细作只怕比苍蝇还多,比蚊子还无孔不入,消息应该早就传过河啦。” “是吗?”端木槿还是犹疑。 而正在这个时候,有人来报:“程大人,外头有个不肯透露身份的人要见您。” “不肯透露身份?”程亦风心下奇怪,还是吩咐将那人请进来。 未几,便有一个陌生的汉子走进了县衙。他身材高大挺拔,步伐稳健,一望而知是个习武之人,向程亦风、冷千山、猴老三和辣仙姑都一一抱拳为礼,最后又问候端木槿:“端木姑娘,别来无恙?罗总兵很惦记你。” “啊……你……你是……”端木槿惊讶,“你是罗总兵身边的孟广?” “承蒙姑娘还记得我。”那名叫孟广的汉子道,“其实当初我也曾染上瘟疫,若不是姑娘,我已经死了。” “好你个樾寇!”冷千山可没心思听人寒暄,“胆敢跑到我们楚国境内来了?还跑到本将军的鼻子跟前来了——你当这里是酒楼茶肆么?我现在就砍了你——”边说,边抽出了佩刀。 “且慢!”孟广道,“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何况现在两军并未交战?我是奉了罗总兵之命,有事相求于程大人。” “笑话!”冷千山怒道,“我们凭什么要帮助樾寇?你求什么,我们都不答应!” “将军请听我说!”孟广道,“罗总兵知道程大人、臧大人、冷将军和向将军巧设陷阱抓住了乔百恒等一干祸害,对诸位十分感激。乔百恒的福寿膏在东海三省害人无数,若不将其严惩,不足以威慑其他盘算着以不法生意发财的人。所以,罗总兵和顾大人都希望,可以将乔百恒处以极刑。” “这个不用你们操心。”冷千山道,“今日知州大人已经宣判——乔百恒判了斩监候。你和你的主子们如果觉得欠了咱们的人情,那就好好记住这份亏欠,日后不要再踏上我楚国的土地!” “知州大人的判决,在下已经听到了。”孟广道,“不过,在下奉罗总兵之命,前来请求程大人,将乔百恒交给在下带回樾国去处决。不知大人有否从端木姑娘口中听说,乔百恒是我国‘天下治水第一人’乔日新乔老太爷的儿子,东海三省初定之时,内亲王——也就是你们所知道的玉将军,曾经举荐乔百恒担任太守管理靖杨、乾窑等地。谁知这乔百恒当上太守没多久,就胡作非为,被顾大人参了一本,丢了官。接着就干起福寿膏买卖……” “说这些干什么?”冷千山不耐烦道,“举荐这种人做太守,只能说明玉旈云瞎了狗眼!” “将军,”孟广不卑不亢,“在下想说的是,现在我樾国东海三省依旧百废待举,法纪尤为重要。似乔百恒这种辜负皇恩,祸国殃民之辈,应当凌迟处死,以儆效尤。反正贵国也是打算处死他,不如将他交给我们,以稳定东海三省的人心,如何?” “什么稳定人心?”猴老三冷笑,“占了别人的家,抢了别人的东西,再把人家千刀万剐——这叫稳定人心么?告诉你,老子虽然讨厌乔百恒,但是更讨厌你们这群樾国强盗!他娘的,你要乔百恒,老子就偏偏不给你。有本事你来抢!”边说边捋起袖子,一副要和人打架的模样。 孟广却丝毫没有被他激怒:“三当家,罗总兵若是想要抢,何必派我来和诸位商量呢?我们只需要调派十几个身手好的兵士,潜入揽江大牢,可能还不等你们升堂审案,就已经把这厮绑回樾国去了。但是罗总兵并没有这样做。为什么?就是因为他对楚国的诸位大人、诸位英雄十分尊敬。只要是不打仗的时候,他也不想和诸位做敌人。他说了,乔百恒在贵国犯下滔天罪行,理应让贵国审判他,以震慑那些妄图跟着他发横财的无知小民们。不过,他希望贵国审判完毕,能将此人交还我国——毕竟,此人是我樾国人士,既然犯法,便应受到我樾国律法之制裁。” “他哪里是樾国人了?”猴老三道,“他是郑国人!还有,罗满要把我们当朋友?放他娘的狗屁!他把老子当朋友,老子可不把他当朋友!你叫他……” 后面的话还未出口,已被程亦风打断:“三当家,我倒觉得罗总兵的话有道理。”他缓缓踱了两步:“我相信,罗总兵也不是一个穷兵黩武的人,不需要打仗的时候,不愿将旁人都当成敌人。我也觉得,世上多一个朋友,总好过多一个敌人——罗总兵今日如此客气地请求我们相助,而他所提的,也不是过分的要求,我们何必刁难呢?反正乔百恒难逃死罪,是我们杀他,还是罗总兵杀他。有什么分别?再说,他所犯的这罪,不仅仅对不起我们楚国人,也对不起樾国人,理应回去谢罪。” “这……”猴老三一时张口结舌,“这叫什么话?” 冷千山也道:“程大人,你不会想和樾寇交朋友吧?他们奸诈狡猾,生性凶残,可信不过!” “不错,”辣仙姑亦道,“忽然跑来唱这一出,一定有什么阴谋。大人万万不可轻信。” “那三位说说,罗总兵有什么阴谋?”程亦风道,“难道是要把乔百恒救走,让后让他继续贩卖福寿膏,最好贩卖到凉城去,荼毒我楚国百姓?” “这个……”冷千山和猴老三都想不出。饶是辣仙姑聪明过人,一时也不知罗满可能有什么阴谋。 “大人,”端木槿方才一直沉默,此时插话了,“我也赞成将乔百恒送回樾国去。如果冷将军、三当家和五当家信不过孟广,我可以亲自送去。若有什么万一,待我回来时,你们唯我是问便好。此外,我还有另外一个请求——乔百恒的儿子还是的懵懂孩童,和福寿膏完全没有关系。如果乔家被抄,家人充奴,这个孩子可能就会被随便送给什么人抚养了。但是大青河对岸的乔老太爷只有这一个孙子。可不可以让我把这个孩子带回北方,交给乔老太爷?” “这合情合理。”程亦风道,“孩童无辜,岂能因父母而遭难?送他回去吧。” “程大人!”冷千山着急,“你当真就这样把乔百恒送回樾国去?” “将军不是也想不出罗总兵会有什么阴谋么?”程亦风道,“再说,留着乔百恒在牢房里等着秋后问斩,岂不意味着我们还要供他吃穿大半年?我一个小小的县衙,哪儿有这么多的闲钱?就当是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吧。” “这……”冷千山想不出更好的反驳理由, “那……知州大人那里,你打算怎么交代?” “他若问起,我就说乔百恒在牢房里病死了,这还不容易?”程亦风道,“知州大人不在军中,应该不像将军那么容易知道河对岸的事情吧?” 看来程亦风心意已决,冷千山只得放弃:“好,一件废物,樾国人想要,就给他们好了!不过,怎样交人?是我们派船去,还是樾国人派船过来?” “罗总兵的意思,他会派船来接。”孟广道,“为了不引起贵国水师的注意从而带来不必要的麻烦,罗总兵打算派一艘小船。不过,端木姑娘要带乔家小少爷回去,只怕要多派一艘船才稳妥。” “多派一艘?”冷千山挑了挑眉毛,“你们不会是想趁机偷袭我国水师吧?还是想运几船细作过来?” “将军请放心。”孟广道,“罗总兵会征调渔船,最多也就坐两三个人。若要偷袭贵国水师,那得多少条船才够?若要运细作,我方有何必找这样的借口?端木姑娘不是一直在大青河上来往自由吗?那乔百恒的烟膏船不是也一直往来我两国之间吗?细作若要往返,自有别的渠道,不需我等费此周折。” “哼!”冷千山没好气,“总之,樾国人就是信不过。你们几时来接人?到时,我一定带兵好生监视。你们敢玩花样,管叫你们有来无回!” “罗总兵说了,就正月十五吧。”孟广道,“届时,东海三省的百姓会按郑国旧俗在大青河放河灯,船来船往,方便我们过河。” “好!”冷千山道,“那就正月十五。量你们也不敢胡来!”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最近很勤劳。不过接下来要出门开会了…… 164第163章 元酆二十五年正月十五。这一夜寒冷却晴朗。揽江这边因为乔百恒和福寿膏的案子,百姓们多少受了些惊吓,过节起气氛冷清了不少。但河对面的江阳却显得热闹许多——河边满是放灯的百姓。从揽江眺望过去,隔着薄纱一般的雾气,那边仿佛是天上的银河垂落人间,流光溢彩,美不胜收——他们是不是已经忘记了亡国之痛呢?程亦风想,这样善忘是好还是坏?若是每个人都像哲霖那般执着,恐怕那郑国境内永无宁日,但若全国上下前仆后继,也许真能驱除樾寇光复国土?唉,猜不透,想不明白——想也没有用!只希望楚国的百姓不需要遭遇这样的境况!他心中暗暗祈祷,希望自己此番答应罗满的要求,能够成为两国止戈的第一步。 冷千山显然没有存着什么“止戈”的期望。他已经带了百余名得力手下埋伏在码头的周围。而猴老三和辣仙姑也对樾人毫不信任,一个紧紧地贴在程亦风的身侧,以防敌人图谋不轨,另一个则一刻不离乔百恒的身边,怕他和樾人勾结,玩什么花样。只有端木槿显得坦然,抱着乔百恒的儿子,静静等待罗满派来的船。 大约到了二更天的时候,隐约见到有船从对面闪烁的灯光中驶了出来。不过,因为河面甚宽,而夜雾渐浓,离开了那片灯海就是浓黑一团,并看不确切,直到对方驶近了,才再次辨别出来——果然依照约定,只来了两艘船,且都是寻常的渔船,各有一个摇橹的,一个掌舵的。船舱十分狭小,最多容下两三个人,决计没有可能埋伏士兵。 但冷千山还是示意手下严阵以待,准备随时进攻。 夜色里,两艘船越驶越近,终于靠上了码头的栈桥。前面的那船的船舱里走出一个高大挺拔的男子来,但并未上岸,只是站在船头。那摇橹的点起灯笼,一点黄晕的光,模糊地照出男人的脸孔——国字脸、直鼻方口,显得沉稳坚毅。猴老三和辣仙姑眯缝着眼睛——好像在哪里见过?但是记不清楚了。而端木槿则已经吃惊地迎了上去:“罗总兵?你……你怎么亲自来了?” 罗满?程亦风和冷千山都怔住:这可是樾国东海三省的主帅,也算是玉旈云的得力部下之一,竟然这样几乎单人匹马地来到楚国境内? “真的是罗满?”冷千山大步走上前去——他并不曾和罗满在阵前交过锋,所以并不认识。而猴老三和辣仙姑都在大青河远平城的那场斗志斗勇中与他有过一面之缘。此时端木槿叫出他的名字,两人自然就想起来了,冷笑道:“咦,罗副将,一阵子不见,你高升了,胆子也更大了,又跑到咱们楚国境内来了?” 罗满依然没有下船,只是向程亦风等人一一抱拳行礼:“承蒙诸位体谅,愿意将乔百恒交给在下。在下无以为报,只能亲自道谢。不过,毕竟樾、楚有别,在下不便踏上楚国的土地,只能在船上给各位行礼。多谢诸位!”说着,又是深深一礼。 “你知道你不该踏上我楚国的土地就好!”辣仙姑道,“以后你如果忘了今天说的这句话,不知死活地又跑来,我一定叫你有来无回!” 罗满微微一笑:“将来的事情,谁又知道?我罗满乃是樾*人,若有军令命我渡河而来,哪怕明知道等着我的是刀山火海,我也一定要过来的。” “呵!你这是向咱们下战书么?”冷千山道,“既然你将来还想要侵略我国,那留着你就是个祸害,不如今天就杀了你,省得麻烦。”说着,“呛”地拔出了佩刀来。而埋伏的士兵见到这号令也纷纷亮出兵刃。一时间,小小的码头被寒光包围。 “冷将军,快住手!”程亦风赶忙跑上前去,拉住冷千山,“罗总兵待我等以诚,不带一兵一卒,也不踏足我楚国领土,我们岂可伤害他?” “跟樾寇还讲什么诚信?”冷千山道,“杀一个少一个。杀光了天下太平!”说着,便要绕开程亦风。 “冷将军!”这次程亦风索性挡到了罗满的身前,“人待我以礼,我却以兵戈相见,若如此,楚国还算什么天朝大国礼仪之邦?我两国在大青河战役之后,已经议和,约定互不侵犯。将军难道要重燃楚樾战火么?” “程大人!”冷千山急躁道,“什么和约,樾寇岂会将那一纸文书放在眼里?他们……”正想要继续抱怨程亦风处事天真,优柔寡断,辣仙姑却也走上前来,道:“冷将军,樾寇虽然狼子野心,但程大人说的也不错——这个人毕竟是樾国的一个总兵,如果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死在咱们揽江,岂不是给了樾寇一个借口打过河来?所以,依我看,咱们不仅不能杀了他,还要好好保护他的安全,让他回到河对岸去,免得樾寇有可乘之机。” “这……”冷千山愣了愣,他怎么没想到这一条呢?当初郑国不也是和樾国签订了一纸合约,企图守着半壁江山苟延残喘,岂料樾国将军吕异死在富安的乱军中,玉旈云抓住这个由头,发动了对郑国的东征,一举将这偏安东方的小朝廷消灭。如今他要杀罗满,简直易如反掌,之后樾军就算真的前来兴师问罪,他也不怕。只是,楚樾如果爆发一场大战,战事的结果是谁也不能预料的。楚国胜利倒还好说,一旦失利,追究起来,他难辞其咎!想到这一层,他只有悻悻地叫手下都收起兵刃。但还不忘狠狠地瞪了罗满两眼,心里将人家的祖宗十八代都招呼了一番。 不过罗满并不放在心上,只是看着程亦风——这是在大青河交过锋的敌人,但即使那短兵相接生死一线的关头,也不曾距离这样近。大青河之后,上至玉旈云、石梦泉,下至罗满自己的部下,都时常猜测,这个文士出身却亲临前线指挥的楚国兵部尚书,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呢?有人以为他是风神俊朗的才子,有人以为他是足智多谋的能臣,又有人当他戏文里腰悬长剑喜爱抱打不平的书生剑侠……今日终于见了面,原来和自己心里所猜测的,全然不同。是如此的平凡,在茫茫人海之中,若不相识,绝不会多看他一眼。但他的言行又如此奇怪?竟然为了保护敌方的将领,以血肉之躯挡住冷千山的钢刀!他的话这样迂腐,可是偏偏又叫人肃然起敬——好像和某个人有一点儿相似——对了,是端木槿!当这个女大夫说,只问救死扶伤,不问忠奸善恶时,不是也有人笑她傻么?但那是何等大的慈悲! 罗满的心中莫名地激荡起来。再向稍远处望了望,便见到端木槿了,正抱着乔百恒的儿子。她身材不高,而乔家这个孩子却生得壮实。乍一望过去,真担心她被这孩子压垮了。“端木姑娘!”罗满因唤道,“请快些上船,我们这就回去吧!” 端木槿点点头,抱着孩子上了罗满的那条船。而冷千山的兵丁也将乔百恒押上了另一艘船,交给樾国的两个士兵看守。一切交接完毕,罗满即向程亦风抱了抱拳,道:“程大人,多谢成全。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程亦风也还礼。 “哼,我倒希望后会无期呢!”猴老三道,“只怕后会,就是在战场上了。” “和他当然最好是后会无期。”辣仙姑道,“不过端木妹妹就另当别论——”因笑嘻嘻对端木槿道:“好妹子,你可要早点儿回来,说不定我走之前,还能见你一面。” 端木槿不答,只是淡淡笑着点头。摇橹的人轻轻把桨在栈桥上顶了顶,船就离开了岸,朝河对面驶去。罗满和端木槿一直在船头上站着,与岸上诸位遥遥相望,直到河上的雾气将楚国变成模糊一团,两人才走回船舱里去。 “端木姑娘这一阵子真是辛苦了。”罗满道,“多亏了你,才终于将福寿膏这一祸害铲除。也难得你心思细密,将乔家的独苗儿保存下来。乔老太爷一定觉得安慰。” “我倒不辛苦。”端木槿道,“无非是在这河上跑了几个来回而已。本以为还要花些功夫才能解决此事,未料程大人、冷将军他们出手,这么快就办成了。总算我跑的几个来回没有白费。” “不错。”罗满点点头,“明日待顾大人发落了乔百恒和其他的烟贩子,这事就真告一段落了。” “恩。”端木槿也点头,接着,两人便都陷入了沉默——虽然他们自樾军东征时已相识,而且端木槿在江阳住了几个月,一直在惠民药局做事,没少和罗满打交道,但两人之间几乎只谈公事。也很少这样单独相处。是以,没有公事可谈的时候,气氛就变得尴尬起来。起初还有乔家那孩子嘀咕说话的声音,但那孩子很快就打起瞌睡,以致两人周围只有大青河的水声。 “端木姑娘……”罗满终于耐不住这沉寂,开口道,“方才听到杀鹿帮那个五当家说,让你早些回去——你还要再回揽江去吗?” “是。”端木槿道,“他们那边有个养济堂,和江阳的惠民药局也差不多。程大人请我去那里帮忙。我想惠民药局已经成了气候,不再需要我了,所以就答应下来。” “惠民药局怎么会不需要姑娘呢!”罗满道,“东海三省现在还是百废待兴,即使江阳的惠民药局成了气候,别的地方却还有百姓无处求医问药。姑娘走了,这可怎么办?” “我……我也想过……”端木槿垂头道,“但是……我……我离开家也很久了……” “姑娘的意思……”罗满觉得喉头仿佛被堵住,“你毕竟是楚人,不愿意继续在樾国行医么?我还以为姑娘不在乎这些……我……” “罗总兵千万不要误会!”端木槿道,“我并不是为了楚樾之分。我只是离开家太久,想回去看看。况且,我听说家父卷入了中原武林的一场大风波。有些事情,我想亲口问问他……若是不问,我……我心里不安乐。” 听她的声调有些异样,罗满矮身凝视她的脸,才发现她眼中竟有泪光。不由讶异道:“端木姑娘,令尊出了什么事么?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 端木槿摇摇头:“多谢罗总兵关心。家父应该没什么事。但我想回去看看他,和他说说话而已。” “做儿女的,尽一尽孝道是应该的。”罗满道,“我自然不能强留姑娘。不过,我希望姑娘将来还能回到东海三省来。我……咱们上上下下,都已经离不开姑娘了!” “将来的事,将来再说吧。”端木槿擦了擦眼睛,“咱们就快要到了吧?” “应该就快了。”罗满揭开船舱的帘子朝外望望——他们已经驶到了大青河的中央,还有一半的路程。前面,是江阳元宵的灯河,后面是揽江漆黑的河岸——端木槿却要回到那黑暗的、他所不能踏足的去了!挽留她!哪怕理由和惠民药局完全无关——挽留她!这念头在他心中翻滚,好像要沸腾起来,烧尽他的理智。非得让大青河寒冷的夜风将他冷却。怎么能挽留她呢?他想,确实没有理由啊!连惠民药局都挽留不了,还有别的什么理由呢? 他合上眼,深深地呼吸。而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听见“嗖”的一声,继而见到有火光划空而来——是火箭,已经射在旁边的那艘船上。 “什么人?”他厉喝一声,跳出船舱。端木槿跟着也跃了出来。借着火光,他们可以看见不远处有另外一艘大船,船上人影闪动,更有点点火光——那是已经搭在弦上的火箭。只一眨眼的功夫,便化作一阵火雨,直朝他们扑过来。 “该死!一定是楚国那帮人背信弃义!”掌舵的骂道,“就知道他们不会这么容易放我们走!” “程大人绝不会如此!”端木槿不信。 “也许是冷千山。”罗满道,“他们人多,咱们不宜硬拼。赶快往樾国境内去——咱们不是也有人埋伏着,准备接应吗?快回去,到了咱们自己的地方就安全了!” “是!”那掌舵的和摇橹的同声答应。旁边船上的人也一边灭火,一边全速前进。只是,还未驶出一丈,那摇橹就被火箭射中,惨叫一声跌入河中去了。罗满顾不得许多,纵身一跃,跳去那只船上亲自摇橹。然而他身子还没站稳,后面那拉帆掌舵的也中了箭,扑倒在甲板上。 真要命!端木槿一咬牙,便欲过去帮忙。可是那朝他们放箭的船已经迅速靠拢了过来。船上人都黑衣蒙面,看不出其来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们定意要取罗满等人的性命——亮晃晃的兵器已经出鞘。距离还有丈余之时,便有人掷过一把长剑来,来势凶猛,位置精准,利刃穿过端木槿船上那舵手的肩胛,将他直钉在甲板上。接着,又有几名黑衣人跳入冰冷的河水中,飞速朝这边泅游过来。 端木槿虽然是江湖儿女,但素来未曾卷入这样的厮杀之中,一时竟愣住了,片刻,才将舵手身上的长剑拔了下来,当胸一横,准备和登船的敌人搏斗。前面摇橹的那个见情势危急,也拿起藏在船上的兵器预备迎战。但另一条船上罗满只是奋力划桨,同时呼道:“不要硬拼,快走!快走!”那摇橹的才又丢开兵器,继续划桨。而端木槿想要拉帆相助时,已然来不及——两名黑衣人扒住船边,翻了上来。 端木槿毫不犹豫,横腿一扫,将他们踹回水中,接着扶起受伤的舵手:“快,你上罗总兵那边船上去——你还能游水么?”那舵手忍痛点了点头,跃入河中,单手奋力朝罗满那边游去。 罗满此刻也明白了端木的意思——既然两条船都有人受伤,依靠伤员摇橹前进,必然被敌人追上。不如大家冒险同乘一舟,让没受伤的来划桨,也许可以脱离险境。 “快!你也上那边船上去!”端木槿命令自己这边那摇橹的。同时,又击退了三名攻上船来的黑衣人。眼看敌人的船已经靠了上来,黑衣人手中兵刃的寒光犹如胡风吹朔雪,铺天盖地而来,她也不敢恋战,忙回船舱抱起乔百恒的儿子,奋力跃上了罗满的那艘船。 这次罗满前来楚国,为免招摇,只征调了小渔船,最多能乘四五个人而已。如今两船并做一船,船身立刻下沉许多。“罗大人!”原本在舱内看守乔百恒的两个士兵走了出来,“我们去抵挡一阵,你先走。我们游水追上来就好!”说时,已经跳入水中。 这光景也不容大家说些谦让的话。端木槿将受伤的人和乔家的孩子都安顿在船舱里,自己也加入了划桨的行列。小船便如离弦之箭,直向樾国的河岸驰去。 只是,毕竟敌众我寡,前去抵挡杀手的两个士兵很快就招架不住,受伤落水。黑衣人的船不时又追了上来,且边追边放箭。为了保护余人,端木槿不得不在船尾挥剑左挑右挡,拨开羽箭。然而她一人之力有限,小船又摇摆的厉害,许多利箭还是钻进了船舱里。乔百恒恐惧地大叫,而那孩子则尖声嚎哭起来。端木槿惦记舱内的情形,不免分心,自己的手臂也被羽箭划伤几处。 “罗大人!罗大人!”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忽然听到了呼声。原来是准备接应的士兵被惊动了,摇船前来相助,距离已经不过十几丈。 这下可有救了!端木槿心中大喜,集中精神抵挡敌人的羽箭。而敌人似乎也知道形势即将扭转,必须速战速决,于是又点起了火箭来,一支支,好似流星天火,只要端木槿不能将其准确地拨入水中,就会在船上燃起一堆火来。很快的,船舱顶部已经全烧着了,烈焰的噼啪声,甚至盖过了里面的哭喊。 这可不行!端木槿想,虽然乔百恒是判了死罪的人,迟早一死,但那孩子无辜,不能让他如此葬身火海!于是,她又挡开了几支火箭,趁着敌人弯弓的空档钻进船舱去,抱起乔百恒的儿子,放在船头罗满的身边:“罗总兵,请你看着他!”再也无暇多说,又纵回船尾去抵挡追兵。只是她没有想到,方才自己只顾着和羽箭搏斗,完全没有注意到有黑衣人游水前来,此刻已经攀上船尾。一共四个人,挥舞着钢刀,顷刻就将她浑身上下都笼罩在一片寒光之中。 端木槿命令自己镇定——马上就和援兵接上头了,只需要坚持一会儿!她挽了个剑花,长剑指东打西,指南打北,和四人周旋搏斗起来。既交上了手,她很快便觉察到这四人的武功并不高强,只会一些寻常的招式,但是力气却很大,每一次和对方兵刃相接,都震得她虎口生疼。虽然她的父亲端木平论武功也算一方泰斗,但她却只专心医术,疏于修炼内功,所以无法以内力和四人硬拼,只能依靠招式多变,勉强拖住那四人,不让他们进入船舱。如此,时间稍久,她便渐觉吃力,何况,黑衣人的船已经追到了跟前,只有几尺远,眨眼间又有两三个人跳上船来。令到小渔船又下沉了几分,前进的速度也慢了。 有人趁着端木槿被缠住,乘机往船舱里钻。端木槿见到,岂肯坐视?立时猛挥一剑,逼开对手,跳上前去阻止那偷袭者。然而还未伤到对方分毫,几个黑衣人又团团将她围住。她这样顾此失彼,疲于奔命,才一刻功夫,已经上气不接下气。终于还有有些人越过她的防线,冲上船头,在那里和罗满以及奋力划桨的樾军兵士缠斗起来。 端木槿满耳都是“乒乒乓乓”的兵刃撞击声,间或听到乔家孩子在嚎哭,以及罗满等士兵战斗时的呼喝。她心焦如焚,不过连后悔疏于练武的精力也没有,只是疲于招架不断砍刀自己面前的利刃。力气渐渐用尽,但援兵还没有来到跟前,绝望的念头从心中最脆弱的地方涌出来,直蔓延到四肢百骸:莫非她今日要命绝于此?她总以为若是死于非命,应该是尝百草时不幸中毒身亡,哪里料到会这样莫名其妙地死在大青河的追杀中?她死了,林枢会怎样呢?会不会至少为她叹息一声? 她的胳膊已经不听使唤了。眼见着一个黑衣人举刀朝自己当头劈下,她只能拼尽全力横剑推挡。但是“呛”的一声,两刃相撞,她手中的剑断成了两截,而对方的钢刀来势不减,依旧朝她的面门砍了过来。躲不开了!她心中一凉,两腿也麻木了。 然而说时迟,那时快,身后忽然响起了喊杀声,是援兵赶到了。而她又感到有人在她手肘上一拽,跟着她的眼前变霎时暗了下去,那些迫人的寒光霎那消失。这是怎么一回事?她怔了怔,旋即反应过来是有人用身体挡住了她。一抬头,就看到罗满。“端木姑娘,你先走!”罗满道,“咱们的人已经来了。待我收拾这帮败类,再来找你!你快带着乔百恒和那孩子走!” 时间不容端木槿犹豫,即刻冲进船舱去。然而,乔百恒胸前插着一把钢刀,已经没命了。 也算他罪有应得!端木槿又走上船头。樾军士兵已经驾船来到了跟前,是以黑衣人们见到情形不妙,已经退了开去,之前随罗满出来的那几个士兵虽然受了伤,但都无性命之忧。有一个人已经抱起乔百恒的儿子,递到了樾军的船上去。 这边已经安全了!端木槿赶忙又回去找罗满。只见船尾的黑衣人也已经闻风而逃,只有一个人依旧和罗满缠斗。端木槿随便在甲板上捡起一把刀来,上前相助。才不过斗了十余招,那人也虚晃一下,扑入水中,追赶他们自己的那艘船去了。 “别让这群败类跑了!”樾军士兵呼道,“咱们追上去!”有人已经准备跳下河。然而罗满喝住了:“不,咱们回去。” “大人——”挂了彩的部下十分不解,“楚国人背信弃义,咱们怎么可以就这么放过他们?” “是不是楚国人,咱们也不知道。”罗满道,“就算是,他们没有穿着楚军服色,楚国人也可以不承认。咱们这样大张旗鼓地追去楚国境内,岂不是两国打起仗来?皇上命咱们在东海三省驻守,可没有让咱们去攻打楚国。不要惹事——咱们回去!” “可是大人——”士兵还要再说,罗满却不听了。回船舱看看,见到乔百恒的尸首,便吩咐人将其抬走——哪怕是死了,也要让他为福寿膏一案做个交代。 “端木姑娘,你没事吧?”在船头,他问。 “我没事。”端木槿摇摇头,踩上跳板,走到樾军的船上,“多谢罗总兵方才出手相救,若不是你,我只怕已经身首异处。” “何足挂齿。”罗满笑着也走上跳板,“这本是我辖区内的事,将姑娘牵扯进来劳苦一番,已经很过意不去,如果再令姑娘受伤,岂不……”他说到这里,忽然身子一歪,“扑通”跌落大青河。 “大人!”士兵们惊呼,急忙将灯笼火把都集中过来,照亮了河面好让人下去相救。这时方看到,罗满落水的地方,河水已经变成了一片血红色。当几个兵丁跳下水去,将罗满抬上来,即见他身上大大小小几十处伤口,尤其胸口一处伤足有一尺多长,鲜血正汩汩流出。端木槿知道,这必是方才他来救自己的时候被敌人砍中。心中歉疚、感激、担忧混杂一处,泪水不由夺眶而出。然而她明白,此刻不是哭泣的时候,她是大夫,须得镇静下来救人。于是狠狠擦了擦眼睛,出手封住罗满胸口几处穴道。 “我已经暂时替罗总兵止了血。”她道,“咱们赶紧回去,上了岸,我才好进一步处理伤口。” 当罗满悠悠张开眼的时候,已经是次日的午后。阳光从花格窗里射进来,将窗边的端木槿镀上了一层金色——她大概原本借着天光翻拣簸箩里的草药,但这时已经睡着了,平静如画,显得宁谧而美好。罗满疑心自己是在梦中,但伤口的疼痛使他全然醒了过来,也回想起了昨夜的一切——他乃是东海三省的主帅,身系一方安危,本不该做如此以身犯险之事。可当他见到端木槿陷入重围时,就将自己的身份忘记了。他甚至还暗暗庆幸,那一刀砍在了自己的身上。 不过同时,他又感到羞愧:如果自己就这么死了,怎么对得起将东海三省托付给自己的玉旈云?如果因为他的死又引起别的麻烦,他的罪过就更大了!这可不是躺在床上发白日梦的时候。必须将福寿膏的案子妥善了结! 于是,他支撑着起了身,披衣出门。但这细微的响动已经让端木槿惊醒,即刻上来阻止道:“罗总兵,你的伤口还未好,千万不能乱动,否则会裂开的。” “姑娘放心,”罗满道,“我自有分寸,只是想去问问他们昨夜的事情如何善后。” “那你问我就好了。”端木槿扶他回到床上,“乔百恒的尸首已经停在了总督衙门。顾大人会将以前抓获的烟贩都从牢里提出来,一并都发落了。之后,会销毁早先缴获的福寿膏——就和楚国那边一样,以除后患。” “顾大人办事一向稳妥。”罗满道,“不过……昨夜咱们遇袭的事,要怎么处理?” “什么意思?”端木槿问,“你是担心昨夜船上的其他士兵么?你放心,后来孟广派船出去又搜索了一次,将受伤落水的也救了回来——万幸,昨夜虽然大家都受了点儿伤,但是除了罪有应得的乔百恒之外,都还活着。伤的最重的那个,就是……就是罗总兵你了。为了救我……我不知怎样感谢你才好。” “姑娘昨天不是已经谢过我了么?”罗满道,“何必这么客气?何况,姑娘也为我做了很多事。” “为你?”端木槿怪道,“我几时为罗总兵做过什么?” 罗满也是一愣,深悔自己失言,忙道:“姑娘为江阳百姓做了许多事,那就等于是为我做了许多事了。” “那哪儿能算呢!”端木槿道,“我实在没有为罗总兵做过什么……你……如今你对我有救命之恩,不管你怎么说,这个恩情,我一定会报答。” 报答。罗满的心里有一丝失落,但还是笑道:“若姑娘真要报答,就让我去见见顾大人,我想和他商量一下昨晚的事情该怎样对外交代。” “那可不行。”端木槿道,“你现在是受了伤的人,还要跑去总督府一趟,对伤口很是不利……不过,我可以让他们帮你把顾大人请过来,如何?” “这……”罗满犹豫道,“不知顾大人现在是否已经升堂审案。只怕他提及昨夜的冲突,万一咱们的人一口咬定是楚军所为,那可就……” “那可就怎样?”门外忽然响起了一个声音。罗满一怔——这……这不是玉旈云的声音么?惊讶之时,只见玉旈云已经推门而入:“罗满,分明就是楚国人暗算你,差点儿要了你的命,你还要替她们遮掩吗?” “王爷……你怎么来了?”罗满连忙要下床行礼。 “免了吧!”玉旈云道,“在我跟前,何必这么多礼数?你昨夜遇袭的事情,我都听说了,等于是和楚国那帮狡猾的家伙打了一仗。你好生养着,这仇,迟早要报。” 报仇!端木槿觉得这字眼十分刺耳,瞥了玉旈云一眼,只见她气色不错,似乎已经完全从秋天的那一场大病中恢复了过来。一个人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回来,竟然还是如此只看到仇恨,并且一提到仇恨就这样神采奕奕——啊,对了,她的神采奕奕也许只是因为她铲除了赵王,现在的樾国,她真的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那一位了! 罗满依旧不敢短了礼数,在床上也要向玉旈云欠身行礼,接着又问:“王爷,你怎么突然来了?什么时候来的?怎么没人来告诉下官?”说时看看端木槿,不知她是否早已听说玉旈云来到的消息。 “我也是刚到,就今天一早。”玉旈云径自坐下,“我微服前来,为了等一批从海上运来的重石,好让你们在这里冶炼——这些先不说。我一到你府里,就听你手下的那个孟广说了你遇袭的事情。他本来要通报,但我怕打扰你休息,就拦住了——有端木姑娘照顾你,看来你的伤口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吧?” “蒙王爷关心,下官其实只是受了点儿皮外伤。”罗满道,“其实并不须需要卧床休息。王爷要办什么事,只管吩咐。” “谁说只是皮外伤?”端木槿反对,“你知道我一共缝了多少针吗?你知道你胸前的伤口有多深吗?你知道我花了多大功夫才把血管筋脉一一对上吗?要是伤口裂开,化脓,可能会要了你的性命。你三天之内绝对不可以下床来。” “嘻!”罗满还未出声抗议,玉旈云先笑了起来,“罗满,你就不要和她争了,只要是做了她的病人,那就只能乖乖听她的话。连本王也是如此呢!人说,君要臣死,臣不能不死,但我说,端木姑娘要你活,你就不能不活。至于怎样活,就一定得听她的。” 她本想轻松打趣,然而端木槿却一点儿也不觉得好笑,冷冷道:“杀人是你的专长,救人是我的责任。王爷若是想要你的得力部下日后还能继续替你卖命,那就让他好好休息。待他痊愈之后,再差遣他办事。” “几个月不见,端木姑娘的嘴还是这样厉害!”玉旈云看着端木槿,“本王现在已经不是你的病人了,不需要听你发号施令。也不要听你教训,如何对待下属。”虽然这样说着,她还是站起身来:“罗满,你好生休息,这福寿膏一案的善后,就由我亲自来处理。” “多谢王爷体恤。”罗满在床上行礼,见玉旈云要出去,又问:“王爷,石将军也来了么?” “你看!你看!”玉旈云不及回答,外面响起的翼王的声音,“我就说你不应该再整天和石梦泉在一起——搞得天下人见到你就想起她,见到他就想起你。谁才是你的未来夫婿?本王的醋坛子又打翻了!”说时,他已进了房,径直来到玉旈云的身边,显得万分亲昵。 玉旈云立刻皱起眉头,用手肘推开他,也不接他的话茬,而是回答罗满道:“梦泉母忧守制,不能出远门。所以我自己来了。你休息吧,我去找顾长风,将福寿膏的案子了结。”说罢,大步走出房去。 “喂,你等等!等等嘛!”翼王跟着追了出来,“什么叫你‘一个人’?难道本王不是人么?” 玉旈云不睬他,一直穿过了庭院,步出月门,才忽然停住,狠狠瞪着他道:“我和我的下属说话,谁让你来插嘴?我让你在花厅好好喝你的茶,谁让你四处乱走了?” “咱们两个,还要分什么彼此吗?”翼王笑道,“你是不是头一次出远门,却没让石梦泉陪着你,所以很不习惯?我知道你很讨厌我,不过,咱们同在一条船上,应该通力合作。你何必处处把对我的厌恶摆在脸上,仿佛唯恐别人看不出蹊跷似的!” 玉旈云的眼神没有丝毫的缓和:“我可没有请你和我一起来江阳。我来江阳做的事,跟你没有任何关系。识相的,你最好乖乖呆在行馆里。反正那行馆是以前郑国的皇叔的王府,应该不算亏待你。” “王府?我还以为可以住郑国皇帝的皇宫呢!”翼王打个哈哈,继而凝视着玉旈云,“什么叫你在江阳做的事和我完全没有关系?我还以为你早已有所觉悟——自从那天在刑部大牢里,咱们把话挑明了,所有我的事就是你的事,你的事也就是我的事,咱们已经分不开了。” 玉旈云被他看得浑身不舒服:“是么?我倒不这么认为。我以为,你我只不过是在有些事情上做些交易而已,其他的时候,还是全然无关的两个人。我到江阳来,是因为我在樾国安插的暗桩子帮我买到了重石,不日就会抵港,我亲自来看看如何用重石冶炼兵器,且试试这兵器趁不趁手——难道这些,王爷也有兴趣?” “有兴趣!当然有兴趣!”翼王道,“我方才不是说得很清楚了吗?既然咱们已经成了同伙,那就不再是两个没关系的人。再也不可能你做你的,我做我的,遇到特殊的事才一起解决,应该你学学我常做的事,我也了解了解你喜欢的事,这样,才能合作无间。合伙共谋大事是如此,夫妻相处之道,也是如此呢!”他边说,边伸手去摸玉旈云的脸。却被玉旈云“啪”地打开。 “你放尊重点!” 翼王笑了,但这一次,笑容透出冷意来:“好,我放尊重些,跟你说正经事——你到江阳来,难道真的是为了什么石头吗?你是为了出产石头的那个地方吧?” “什么意思?”玉旈云没好气。 “程亦风被贬官了。”翼王道,“不论他的才干如何,但他是楚国最鞠躬尽瘁为国为民的一个人。而如今这个人已经被赶出朝堂。现在凉城是奸臣和庸人的天下。还有比这更好的时机吗?只要我军跨国大青河,也许可以一举将楚国夺下!这是你多年的夙愿,也是我大樾王朝自建国以来就存着的梦想。你是来找一个机会,一个由头,可以让你发兵南下,是不是?” “哼,你分析得倒头头是道。”玉旈云冷笑,“发兵南下,何必一定要个由头?就算要,何必跑到这里才找?大青河边境这么长,哪儿找不好?别自作聪明了!” “大青河的边境是很长,但并非都是你的天下。”翼王道,“西面是岑广在驻守,他与你的关系不怎么样。南方七郡倒不错,你派石梦泉去做了不少收买人心的功夫。可惜,那里是我樾国的粮仓,如果变成了前线,损失就惨重了。再说,旁边原来铴国的地盘一直以来都是刘子飞和吕异在驻守,虽然现在吕异死了,刘子飞在甘州监督河工尚未返回驻地,但那里都还是他俩的势力。他俩与你不和,这是尽人皆知的。如此算起来,只有东海三省,是你亲自带兵打下来,接着又让自己的部下在此治理,已经成了你的地盘。唯有在这里你才可以呼风唤雨,为所欲为。” “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玉旈云甩手道,“我要去见顾长风了。” “别着急!”翼王拦住她,“我还没说完呢——我们来到江阳也有好几天了,但是之前你一直神神秘秘的住在客栈里,又只是召见罗满的几个手下。你说你要微服私访,看看罗满的政绩如何,但是依我看,根本就不是如此——你算计了他。” 玉旈云目光一凛:“你说什么!” “我说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做了什么。”翼王道,“你其实在西京就已经接到消息,乔百恒在东海三省闹出事来,又跑去了楚国,所以你觉得这是一个大好机会。你原本计划微服前来,假意帮助顾长风和罗满禁绝福寿膏,实则以楚国包庇乔百恒为借口,和他们撕破脸。谁料你来到江阳的时候,楚国那边却把乔百恒给抓了,还当众销毁他的烟膏,表明禁烟的态度。你见一计不成,所以立刻让人说服罗满和顾长风将乔百恒带回来。你希望楚国那边不答应,从而引起双方的争执,没想到程亦风又一口答应了你的要求。这样你只剩下最后一个办法——那就是派人偷袭罗满一行,嫁祸给楚军……” “胡说八道!”玉旈云厉声打断,“你爱怎么胡思乱想我不管,但是你妖言惑众,说我算计我的部下,置他们的生死于不顾,我绝不容忍!” “你这么激动干什么?”翼王依旧微笑,“如果我是一派胡言,反正也没有人会信,对不对?是啊,谁会信呢?吕异是怎么死的?石梦泉的母亲是怎么死的?谁会相信玉旈云不择手段竟然到了如此地步?” “放你的狗屁!”玉旈云愤怒地揪住翼王的领子,“我没有做过!你敢去胡说八道,我一定杀了你!” “你杀了我?啧啧!”翼王的笑容充满威胁,“你试试——你忘记我的身手如何了么?”说着的时候,他的两臂已经绕到了玉旈云的身后,将她揽在怀中。 “混蛋!你放开!”玉旈云气得满脸通红,但翼王的两臂犹如铁箍一般,无法挣脱。 “嘘,不要白费力气挣扎。”翼王暧昧地凑到她的耳边,“引来别人看见、听见,只会对你不利。我只是想对你说,不管别人怎么看你,我都不在乎。你是多么的不择手段,我也无所谓。” “你到底放不放开?”玉旈云的肺都快要气炸了。 “我不放。”翼王道,“因为如果放开了,你就不会好好听我说话了——我相信你,你是不会轻易对自己人下手的。吕异是个窝囊废,杀了也无所谓。石梦泉的母亲,那是个意外而已。至于昨夜……” “昨夜本来就是楚国人心有不甘派兵杀来!”玉旈云恼火,但心中却又有一丝异样的感受:翼王这话是什么意思?他竟然不在乎她的不择手段?他和她是针锋相对的两个人,他却理解她的苦衷?为什么石梦泉反而质疑她,指责她呢? “呵呵,楚国人派兵杀来?”翼王笑道,“时机可刚刚好——如果他们没有来,你要怎么办?你的前几项计划一一失败,挑拨樾楚之争的机会眼看就要失去。你着急得很吧?这几天,我可都看在眼里呢——我来问你,如果楚军没有派人偷袭,你会不会派人偷袭?” “不会!”玉旈云回答得斩钉截铁。 “好!”翼王放开了她,“看来你对待自己人还有很重情义的。很好。那也不枉我帮了你一把。” “什么意思?”玉旈云蹙眉。 “意思不是很清楚么?”翼王道,“偷袭罗满的人不是楚国人,是我派去的——要不然,怎么会单单只杀了姓乔的,其他人却并无性命之忧呢?” “你——”玉旈云惊讶地盯着他,“你……为何要如此?” “帮你一把。”翼王道,“你放心,我找的都是我的人。而且一向做事不留痕迹,无论是楚国人还是罗满的手下,都别想查出他们的身份来。罗满遇袭的事情,你就放心大胆地栽在楚国人身上好了。” “你……你这混蛋!”玉旈云怒道,“你这是陷我于不义!”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还有什么义于不义?”翼王道,“你下不了手的事,我帮你做。他日我需要假手于你的时候,你也不要拒绝我,这才是合作之道。” “呸!”玉旈云啐道,“你伤害了我的部下,还要我感激你?” “我伤害他,总比你伤害他好吧?”翼王道,“所以你当然应该感激我。而且,我还想提醒你一句:如果你要和楚国开战,仅仅用一群来路不明的人袭击罗满,只怕还不够。应该死一个够分量的人物才行。就像当初的吕异一样。至于这个人……” “我警告你!”玉旈云狠狠道,“你要是敢伤害罗满或者顾长风,我一定杀了你。” “别紧张。”翼王道,“有别的选择的时候,为何要自断手臂?何况这两人也不够分量!” “你什么意思?”玉旈云皱眉。 “我的意思是,还有比罗满或者顾长风更好的人选。”翼王道,“你想想——刘子飞就快要回驻地了,此外,司徒蒙无所事事已久,也可以找个差事给他办。只要一个合适的地方,一个合适的时机……”他故意不再说下去,而是笑道:“你不觉得,咱们两个不择手段的人在一起,才正合适吗?如果此刻你身边是石梦泉,你们岂能谈这样的话题?” 玉旈云怔了怔:不能。她不能和石梦泉谈这样的话题。杀死吕异,使她和石梦泉几乎决裂。如果再做出类似的事情,她不敢想象石梦泉会是如何的反应!忽然间领悟了过来——她怎么会变得和翼王有了默契,甚至方才还感叹翼王能理解自己。这岂不就是石梦泉所不想看见的吗?从吕异之死,到靖杨的水灾,到乾窑的瘟疫,一次又一次,她和石梦泉经历了无比痛苦的争执,岂不都是因为她变得越来越不择手段,而他一而再再而三想要阻止吗?不用这些卑鄙的手段,难道就不能拿下楚国了?她就不信这邪! 不可被翼王迷惑了!她因为冷笑了一声:“谁不择手段了?做出这些龌龊事情的是你!和我没有任何的关系。” “怎么没有关系?”翼王笑道,“我可是为了你——为了咱们的大好将来呢!”说着,又要去拉玉旈云的手。 但这一次,玉旈云躲开了:“果真?既然挑起樾楚之争需要死以为举足轻重的大人物,你为什么不干脆杀了你自己?我倒不介意打着为你报仇的旗号杀过大清河去。” 翼王怔了怔,旋即哈哈大笑起来:“这个主意倒不错。不如我去揽江那边找程亦风喝酒,然后就叫冷千山把我绑架了。接着,你来演一出营救未婚夫的好戏,如何?” “哼,你就编吧!”玉旈云冷冷道,“我没时间和你疯,我要见顾长风去了!” “天气冷,小心着凉!”翼王笑嘻嘻,“我去给刘子飞写信,问问他几时回到驻地。” 玉旈云不理会,径自大步走出罗满的府邸。 刘子飞倒的确是个死不足惜的家伙,她想,可是,自己决不能再重蹈吕异的覆辙。甚至,不能让翼王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否则外间只怕会把这笔帐算在她的头上。就连眼下罗满遇袭的这件事,也是一样。翼王的人倒是全身而退了,但自己的确几番召见罗满身边的孟广等一干人,又使他们去说服罗满和顾长风……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会不会传出去呢?难道要把这些人都灭口,守住秘密? 她打了个冷战,被自己的念头吓到:不,不能这样做。不能越陷越深,她警告自己,又狠狠地咬着嘴唇,直到满口都是血腥味。 作者有话要说:千呼万唤,小玉重新登场。 作者出门开会去了。这个礼拜不更新。 ---------------- 有人捉虫…… ------------ 继续捉虫 ------------ 依然是捉虫 164第163章 元酆二十五年正月十五。这一夜寒冷却晴朗。揽江这边因为乔百恒和福寿膏的案子,百姓们多少受了些惊吓,过节起气氛冷清了不少。但河对面的江阳却显得热闹许多——河边满是放灯的百姓。从揽江眺望过去,隔着薄纱一般的雾气,那边仿佛是天上的银河垂落人间,流光溢彩,美不胜收——他们是不是已经忘记了亡国之痛呢?程亦风想,这样善忘是好还是坏?若是每个人都像哲霖那般执着,恐怕那郑国境内永无宁日,但若全国上下前仆后继,也许真能驱除樾寇光复国土?唉,猜不透,想不明白——想也没有用!只希望楚国的百姓不需要遭遇这样的境况!他心中暗暗祈祷,希望自己此番答应罗满的要求,能够成为两国止戈的第一步。 冷千山显然没有存着什么“止戈”的期望。他已经带了百余名得力手下埋伏在码头的周围。而猴老三和辣仙姑也对樾人毫不信任,一个紧紧地贴在程亦风的身侧,以防敌人图谋不轨,另一个则一刻不离乔百恒的身边,怕他和樾人勾结,玩什么花样。只有端木槿显得坦然,抱着乔百恒的儿子,静静等待罗满派来的船。 大约到了二更天的时候,隐约见到有船从对面闪烁的灯光中驶了出来。不过,因为河面甚宽,而夜雾渐浓,离开了那片灯海就是浓黑一团,并看不确切,直到对方驶近了,才再次辨别出来——果然依照约定,只来了两艘船,且都是寻常的渔船,各有一个摇橹的,一个掌舵的。船舱十分狭小,最多容下两三个人,决计没有可能埋伏士兵。 但冷千山还是示意手下严阵以待,准备随时进攻。 夜色里,两艘船越驶越近,终于靠上了码头的栈桥。前面的那船的船舱里走出一个高大挺拔的男子来,但并未上岸,只是站在船头。那摇橹的点起灯笼,一点黄晕的光,模糊地照出男人的脸孔——国字脸、直鼻方口,显得沉稳坚毅。猴老三和辣仙姑眯缝着眼睛——好像在哪里见过?但是记不清楚了。而端木槿则已经吃惊地迎了上去:“罗总兵?你……你怎么亲自来了?” 罗满?程亦风和冷千山都怔住:这可是樾国东海三省的主帅,也算是玉旈云的得力部下之一,竟然这样几乎单人匹马地来到楚国境内? “真的是罗满?”冷千山大步走上前去——他并不曾和罗满在阵前交过锋,所以并不认识。而猴老三和辣仙姑都在大青河远平城的那场斗志斗勇中与他有过一面之缘。此时端木槿叫出他的名字,两人自然就想起来了,冷笑道:“咦,罗副将,一阵子不见,你高升了,胆子也更大了,又跑到咱们楚国境内来了?” 罗满依然没有下船,只是向程亦风等人一一抱拳行礼:“承蒙诸位体谅,愿意将乔百恒交给在下。在下无以为报,只能亲自道谢。不过,毕竟樾、楚有别,在下不便踏上楚国的土地,只能在船上给各位行礼。多谢诸位!”说着,又是深深一礼。 “你知道你不该踏上我楚国的土地就好!”辣仙姑道,“以后你如果忘了今天说的这句话,不知死活地又跑来,我一定叫你有来无回!” 罗满微微一笑:“将来的事情,谁又知道?我罗满乃是樾*人,若有军令命我渡河而来,哪怕明知道等着我的是刀山火海,我也一定要过来的。” “呵!你这是向咱们下战书么?”冷千山道,“既然你将来还想要侵略我国,那留着你就是个祸害,不如今天就杀了你,省得麻烦。”说着,“呛”地拔出了佩刀来。而埋伏的士兵见到这号令也纷纷亮出兵刃。一时间,小小的码头被寒光包围。 “冷将军,快住手!”程亦风赶忙跑上前去,拉住冷千山,“罗总兵待我等以诚,不带一兵一卒,也不踏足我楚国领土,我们岂可伤害他?” “跟樾寇还讲什么诚信?”冷千山道,“杀一个少一个。杀光了天下太平!”说着,便要绕开程亦风。 “冷将军!”这次程亦风索性挡到了罗满的身前,“人待我以礼,我却以兵戈相见,若如此,楚国还算什么天朝大国礼仪之邦?我两国在大青河战役之后,已经议和,约定互不侵犯。将军难道要重燃楚樾战火么?” “程大人!”冷千山急躁道,“什么和约,樾寇岂会将那一纸文书放在眼里?他们……”正想要继续抱怨程亦风处事天真,优柔寡断,辣仙姑却也走上前来,道:“冷将军,樾寇虽然狼子野心,但程大人说的也不错——这个人毕竟是樾国的一个总兵,如果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死在咱们揽江,岂不是给了樾寇一个借口打过河来?所以,依我看,咱们不仅不能杀了他,还要好好保护他的安全,让他回到河对岸去,免得樾寇有可乘之机。” “这……”冷千山愣了愣,他怎么没想到这一条呢?当初郑国不也是和樾国签订了一纸合约,企图守着半壁江山苟延残喘,岂料樾国将军吕异死在富安的乱军中,玉旈云抓住这个由头,发动了对郑国的东征,一举将这偏安东方的小朝廷消灭。如今他要杀罗满,简直易如反掌,之后樾军就算真的前来兴师问罪,他也不怕。只是,楚樾如果爆发一场大战,战事的结果是谁也不能预料的。楚国胜利倒还好说,一旦失利,追究起来,他难辞其咎!想到这一层,他只有悻悻地叫手下都收起兵刃。但还不忘狠狠地瞪了罗满两眼,心里将人家的祖宗十八代都招呼了一番。 不过罗满并不放在心上,只是看着程亦风——这是在大青河交过锋的敌人,但即使那短兵相接生死一线的关头,也不曾距离这样近。大青河之后,上至玉旈云、石梦泉,下至罗满自己的部下,都时常猜测,这个文士出身却亲临前线指挥的楚国兵部尚书,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呢?有人以为他是风神俊朗的才子,有人以为他是足智多谋的能臣,又有人当他戏文里腰悬长剑喜爱抱打不平的书生剑侠……今日终于见了面,原来和自己心里所猜测的,全然不同。是如此的平凡,在茫茫人海之中,若不相识,绝不会多看他一眼。但他的言行又如此奇怪?竟然为了保护敌方的将领,以血肉之躯挡住冷千山的钢刀!他的话这样迂腐,可是偏偏又叫人肃然起敬——好像和某个人有一点儿相似——对了,是端木槿!当这个女大夫说,只问救死扶伤,不问忠奸善恶时,不是也有人笑她傻么?但那是何等大的慈悲! 罗满的心中莫名地激荡起来。再向稍远处望了望,便见到端木槿了,正抱着乔百恒的儿子。她身材不高,而乔家这个孩子却生得壮实。乍一望过去,真担心她被这孩子压垮了。“端木姑娘!”罗满因唤道,“请快些上船,我们这就回去吧!” 端木槿点点头,抱着孩子上了罗满的那条船。而冷千山的兵丁也将乔百恒押上了另一艘船,交给樾国的两个士兵看守。一切交接完毕,罗满即向程亦风抱了抱拳,道:“程大人,多谢成全。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程亦风也还礼。 “哼,我倒希望后会无期呢!”猴老三道,“只怕后会,就是在战场上了。” “和他当然最好是后会无期。”辣仙姑道,“不过端木妹妹就另当别论——”因笑嘻嘻对端木槿道:“好妹子,你可要早点儿回来,说不定我走之前,还能见你一面。” 端木槿不答,只是淡淡笑着点头。摇橹的人轻轻把桨在栈桥上顶了顶,船就离开了岸,朝河对面驶去。罗满和端木槿一直在船头上站着,与岸上诸位遥遥相望,直到河上的雾气将楚国变成模糊一团,两人才走回船舱里去。 “端木姑娘这一阵子真是辛苦了。”罗满道,“多亏了你,才终于将福寿膏这一祸害铲除。也难得你心思细密,将乔家的独苗儿保存下来。乔老太爷一定觉得安慰。” “我倒不辛苦。”端木槿道,“无非是在这河上跑了几个来回而已。本以为还要花些功夫才能解决此事,未料程大人、冷将军他们出手,这么快就办成了。总算我跑的几个来回没有白费。” “不错。”罗满点点头,“明日待顾大人发落了乔百恒和其他的烟贩子,这事就真告一段落了。” “恩。”端木槿也点头,接着,两人便都陷入了沉默——虽然他们自樾军东征时已相识,而且端木槿在江阳住了几个月,一直在惠民药局做事,没少和罗满打交道,但两人之间几乎只谈公事。也很少这样单独相处。是以,没有公事可谈的时候,气氛就变得尴尬起来。起初还有乔家那孩子嘀咕说话的声音,但那孩子很快就打起瞌睡,以致两人周围只有大青河的水声。 “端木姑娘……”罗满终于耐不住这沉寂,开口道,“方才听到杀鹿帮那个五当家说,让你早些回去——你还要再回揽江去吗?” “是。”端木槿道,“他们那边有个养济堂,和江阳的惠民药局也差不多。程大人请我去那里帮忙。我想惠民药局已经成了气候,不再需要我了,所以就答应下来。” “惠民药局怎么会不需要姑娘呢!”罗满道,“东海三省现在还是百废待兴,即使江阳的惠民药局成了气候,别的地方却还有百姓无处求医问药。姑娘走了,这可怎么办?” “我……我也想过……”端木槿垂头道,“但是……我……我离开家也很久了……” “姑娘的意思……”罗满觉得喉头仿佛被堵住,“你毕竟是楚人,不愿意继续在樾国行医么?我还以为姑娘不在乎这些……我……” “罗总兵千万不要误会!”端木槿道,“我并不是为了楚樾之分。我只是离开家太久,想回去看看。况且,我听说家父卷入了中原武林的一场大风波。有些事情,我想亲口问问他……若是不问,我……我心里不安乐。” 听她的声调有些异样,罗满矮身凝视她的脸,才发现她眼中竟有泪光。不由讶异道:“端木姑娘,令尊出了什么事么?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 端木槿摇摇头:“多谢罗总兵关心。家父应该没什么事。但我想回去看看他,和他说说话而已。” “做儿女的,尽一尽孝道是应该的。”罗满道,“我自然不能强留姑娘。不过,我希望姑娘将来还能回到东海三省来。我……咱们上上下下,都已经离不开姑娘了!” “将来的事,将来再说吧。”端木槿擦了擦眼睛,“咱们就快要到了吧?” “应该就快了。”罗满揭开船舱的帘子朝外望望——他们已经驶到了大青河的中央,还有一半的路程。前面,是江阳元宵的灯河,后面是揽江漆黑的河岸——端木槿却要回到那黑暗的、他所不能踏足的去了!挽留她!哪怕理由和惠民药局完全无关——挽留她!这念头在他心中翻滚,好像要沸腾起来,烧尽他的理智。非得让大青河寒冷的夜风将他冷却。怎么能挽留她呢?他想,确实没有理由啊!连惠民药局都挽留不了,还有别的什么理由呢? 他合上眼,深深地呼吸。而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听见“嗖”的一声,继而见到有火光划空而来——是火箭,已经射在旁边的那艘船上。 “什么人?”他厉喝一声,跳出船舱。端木槿跟着也跃了出来。借着火光,他们可以看见不远处有另外一艘大船,船上人影闪动,更有点点火光——那是已经搭在弦上的火箭。只一眨眼的功夫,便化作一阵火雨,直朝他们扑过来。 “该死!一定是楚国那帮人背信弃义!”掌舵的骂道,“就知道他们不会这么容易放我们走!” “程大人绝不会如此!”端木槿不信。 “也许是冷千山。”罗满道,“他们人多,咱们不宜硬拼。赶快往樾国境内去——咱们不是也有人埋伏着,准备接应吗?快回去,到了咱们自己的地方就安全了!” “是!”那掌舵的和摇橹的同声答应。旁边船上的人也一边灭火,一边全速前进。只是,还未驶出一丈,那摇橹就被火箭射中,惨叫一声跌入河中去了。罗满顾不得许多,纵身一跃,跳去那只船上亲自摇橹。然而他身子还没站稳,后面那拉帆掌舵的也中了箭,扑倒在甲板上。 真要命!端木槿一咬牙,便欲过去帮忙。可是那朝他们放箭的船已经迅速靠拢了过来。船上人都黑衣蒙面,看不出其来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们定意要取罗满等人的性命——亮晃晃的兵器已经出鞘。距离还有丈余之时,便有人掷过一把长剑来,来势凶猛,位置精准,利刃穿过端木槿船上那舵手的肩胛,将他直钉在甲板上。接着,又有几名黑衣人跳入冰冷的河水中,飞速朝这边泅游过来。 端木槿虽然是江湖儿女,但素来未曾卷入这样的厮杀之中,一时竟愣住了,片刻,才将舵手身上的长剑拔了下来,当胸一横,准备和登船的敌人搏斗。前面摇橹的那个见情势危急,也拿起藏在船上的兵器预备迎战。但另一条船上罗满只是奋力划桨,同时呼道:“不要硬拼,快走!快走!”那摇橹的才又丢开兵器,继续划桨。而端木槿想要拉帆相助时,已然来不及——两名黑衣人扒住船边,翻了上来。 端木槿毫不犹豫,横腿一扫,将他们踹回水中,接着扶起受伤的舵手:“快,你上罗总兵那边船上去——你还能游水么?”那舵手忍痛点了点头,跃入河中,单手奋力朝罗满那边游去。 罗满此刻也明白了端木的意思——既然两条船都有人受伤,依靠伤员摇橹前进,必然被敌人追上。不如大家冒险同乘一舟,让没受伤的来划桨,也许可以脱离险境。 “快!你也上那边船上去!”端木槿命令自己这边那摇橹的。同时,又击退了三名攻上船来的黑衣人。眼看敌人的船已经靠了上来,黑衣人手中兵刃的寒光犹如胡风吹朔雪,铺天盖地而来,她也不敢恋战,忙回船舱抱起乔百恒的儿子,奋力跃上了罗满的那艘船。 这次罗满前来楚国,为免招摇,只征调了小渔船,最多能乘四五个人而已。如今两船并做一船,船身立刻下沉许多。“罗大人!”原本在舱内看守乔百恒的两个士兵走了出来,“我们去抵挡一阵,你先走。我们游水追上来就好!”说时,已经跳入水中。 这光景也不容大家说些谦让的话。端木槿将受伤的人和乔家的孩子都安顿在船舱里,自己也加入了划桨的行列。小船便如离弦之箭,直向樾国的河岸驰去。 只是,毕竟敌众我寡,前去抵挡杀手的两个士兵很快就招架不住,受伤落水。黑衣人的船不时又追了上来,且边追边放箭。为了保护余人,端木槿不得不在船尾挥剑左挑右挡,拨开羽箭。然而她一人之力有限,小船又摇摆的厉害,许多利箭还是钻进了船舱里。乔百恒恐惧地大叫,而那孩子则尖声嚎哭起来。端木槿惦记舱内的情形,不免分心,自己的手臂也被羽箭划伤几处。 “罗大人!罗大人!”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忽然听到了呼声。原来是准备接应的士兵被惊动了,摇船前来相助,距离已经不过十几丈。 这下可有救了!端木槿心中大喜,集中精神抵挡敌人的羽箭。而敌人似乎也知道形势即将扭转,必须速战速决,于是又点起了火箭来,一支支,好似流星天火,只要端木槿不能将其准确地拨入水中,就会在船上燃起一堆火来。很快的,船舱顶部已经全烧着了,烈焰的噼啪声,甚至盖过了里面的哭喊。 这可不行!端木槿想,虽然乔百恒是判了死罪的人,迟早一死,但那孩子无辜,不能让他如此葬身火海!于是,她又挡开了几支火箭,趁着敌人弯弓的空档钻进船舱去,抱起乔百恒的儿子,放在船头罗满的身边:“罗总兵,请你看着他!”再也无暇多说,又纵回船尾去抵挡追兵。只是她没有想到,方才自己只顾着和羽箭搏斗,完全没有注意到有黑衣人游水前来,此刻已经攀上船尾。一共四个人,挥舞着钢刀,顷刻就将她浑身上下都笼罩在一片寒光之中。 端木槿命令自己镇定——马上就和援兵接上头了,只需要坚持一会儿!她挽了个剑花,长剑指东打西,指南打北,和四人周旋搏斗起来。既交上了手,她很快便觉察到这四人的武功并不高强,只会一些寻常的招式,但是力气却很大,每一次和对方兵刃相接,都震得她虎口生疼。虽然她的父亲端木平论武功也算一方泰斗,但她却只专心医术,疏于修炼内功,所以无法以内力和四人硬拼,只能依靠招式多变,勉强拖住那四人,不让他们进入船舱。如此,时间稍久,她便渐觉吃力,何况,黑衣人的船已经追到了跟前,只有几尺远,眨眼间又有两三个人跳上船来。令到小渔船又下沉了几分,前进的速度也慢了。 有人趁着端木槿被缠住,乘机往船舱里钻。端木槿见到,岂肯坐视?立时猛挥一剑,逼开对手,跳上前去阻止那偷袭者。然而还未伤到对方分毫,几个黑衣人又团团将她围住。她这样顾此失彼,疲于奔命,才一刻功夫,已经上气不接下气。终于还有有些人越过她的防线,冲上船头,在那里和罗满以及奋力划桨的樾军兵士缠斗起来。 端木槿满耳都是“乒乒乓乓”的兵刃撞击声,间或听到乔家孩子在嚎哭,以及罗满等士兵战斗时的呼喝。她心焦如焚,不过连后悔疏于练武的精力也没有,只是疲于招架不断砍刀自己面前的利刃。力气渐渐用尽,但援兵还没有来到跟前,绝望的念头从心中最脆弱的地方涌出来,直蔓延到四肢百骸:莫非她今日要命绝于此?她总以为若是死于非命,应该是尝百草时不幸中毒身亡,哪里料到会这样莫名其妙地死在大青河的追杀中?她死了,林枢会怎样呢?会不会至少为她叹息一声? 她的胳膊已经不听使唤了。眼见着一个黑衣人举刀朝自己当头劈下,她只能拼尽全力横剑推挡。但是“呛”的一声,两刃相撞,她手中的剑断成了两截,而对方的钢刀来势不减,依旧朝她的面门砍了过来。躲不开了!她心中一凉,两腿也麻木了。 然而说时迟,那时快,身后忽然响起了喊杀声,是援兵赶到了。而她又感到有人在她手肘上一拽,跟着她的眼前变霎时暗了下去,那些迫人的寒光霎那消失。这是怎么一回事?她怔了怔,旋即反应过来是有人用身体挡住了她。一抬头,就看到罗满。“端木姑娘,你先走!”罗满道,“咱们的人已经来了。待我收拾这帮败类,再来找你!你快带着乔百恒和那孩子走!” 时间不容端木槿犹豫,即刻冲进船舱去。然而,乔百恒胸前插着一把钢刀,已经没命了。 也算他罪有应得!端木槿又走上船头。樾军士兵已经驾船来到了跟前,是以黑衣人们见到情形不妙,已经退了开去,之前随罗满出来的那几个士兵虽然受了伤,但都无性命之忧。有一个人已经抱起乔百恒的儿子,递到了樾军的船上去。 这边已经安全了!端木槿赶忙又回去找罗满。只见船尾的黑衣人也已经闻风而逃,只有一个人依旧和罗满缠斗。端木槿随便在甲板上捡起一把刀来,上前相助。才不过斗了十余招,那人也虚晃一下,扑入水中,追赶他们自己的那艘船去了。 “别让这群败类跑了!”樾军士兵呼道,“咱们追上去!”有人已经准备跳下河。然而罗满喝住了:“不,咱们回去。” “大人——”挂了彩的部下十分不解,“楚国人背信弃义,咱们怎么可以就这么放过他们?” “是不是楚国人,咱们也不知道。”罗满道,“就算是,他们没有穿着楚军服色,楚国人也可以不承认。咱们这样大张旗鼓地追去楚国境内,岂不是两国打起仗来?皇上命咱们在东海三省驻守,可没有让咱们去攻打楚国。不要惹事——咱们回去!” “可是大人——”士兵还要再说,罗满却不听了。回船舱看看,见到乔百恒的尸首,便吩咐人将其抬走——哪怕是死了,也要让他为福寿膏一案做个交代。 “端木姑娘,你没事吧?”在船头,他问。 “我没事。”端木槿摇摇头,踩上跳板,走到樾军的船上,“多谢罗总兵方才出手相救,若不是你,我只怕已经身首异处。” “何足挂齿。”罗满笑着也走上跳板,“这本是我辖区内的事,将姑娘牵扯进来劳苦一番,已经很过意不去,如果再令姑娘受伤,岂不……”他说到这里,忽然身子一歪,“扑通”跌落大青河。 “大人!”士兵们惊呼,急忙将灯笼火把都集中过来,照亮了河面好让人下去相救。这时方看到,罗满落水的地方,河水已经变成了一片血红色。当几个兵丁跳下水去,将罗满抬上来,即见他身上大大小小几十处伤口,尤其胸口一处伤足有一尺多长,鲜血正汩汩流出。端木槿知道,这必是方才他来救自己的时候被敌人砍中。心中歉疚、感激、担忧混杂一处,泪水不由夺眶而出。然而她明白,此刻不是哭泣的时候,她是大夫,须得镇静下来救人。于是狠狠擦了擦眼睛,出手封住罗满胸口几处穴道。 “我已经暂时替罗总兵止了血。”她道,“咱们赶紧回去,上了岸,我才好进一步处理伤口。” 当罗满悠悠张开眼的时候,已经是次日的午后。阳光从花格窗里射进来,将窗边的端木槿镀上了一层金色——她大概原本借着天光翻拣簸箩里的草药,但这时已经睡着了,平静如画,显得宁谧而美好。罗满疑心自己是在梦中,但伤口的疼痛使他全然醒了过来,也回想起了昨夜的一切——他乃是东海三省的主帅,身系一方安危,本不该做如此以身犯险之事。可当他见到端木槿陷入重围时,就将自己的身份忘记了。他甚至还暗暗庆幸,那一刀砍在了自己的身上。 不过同时,他又感到羞愧:如果自己就这么死了,怎么对得起将东海三省托付给自己的玉旈云?如果因为他的死又引起别的麻烦,他的罪过就更大了!这可不是躺在床上发白日梦的时候。必须将福寿膏的案子妥善了结! 于是,他支撑着起了身,披衣出门。但这细微的响动已经让端木槿惊醒,即刻上来阻止道:“罗总兵,你的伤口还未好,千万不能乱动,否则会裂开的。” “姑娘放心,”罗满道,“我自有分寸,只是想去问问他们昨夜的事情如何善后。” “那你问我就好了。”端木槿扶他回到床上,“乔百恒的尸首已经停在了总督衙门。顾大人会将以前抓获的烟贩都从牢里提出来,一并都发落了。之后,会销毁早先缴获的福寿膏——就和楚国那边一样,以除后患。” “顾大人办事一向稳妥。”罗满道,“不过……昨夜咱们遇袭的事,要怎么处理?” “什么意思?”端木槿问,“你是担心昨夜船上的其他士兵么?你放心,后来孟广派船出去又搜索了一次,将受伤落水的也救了回来——万幸,昨夜虽然大家都受了点儿伤,但是除了罪有应得的乔百恒之外,都还活着。伤的最重的那个,就是……就是罗总兵你了。为了救我……我不知怎样感谢你才好。” “姑娘昨天不是已经谢过我了么?”罗满道,“何必这么客气?何况,姑娘也为我做了很多事。” “为你?”端木槿怪道,“我几时为罗总兵做过什么?” 罗满也是一愣,深悔自己失言,忙道:“姑娘为江阳百姓做了许多事,那就等于是为我做了许多事了。” “那哪儿能算呢!”端木槿道,“我实在没有为罗总兵做过什么……你……如今你对我有救命之恩,不管你怎么说,这个恩情,我一定会报答。” 报答。罗满的心里有一丝失落,但还是笑道:“若姑娘真要报答,就让我去见见顾大人,我想和他商量一下昨晚的事情该怎样对外交代。” “那可不行。”端木槿道,“你现在是受了伤的人,还要跑去总督府一趟,对伤口很是不利……不过,我可以让他们帮你把顾大人请过来,如何?” “这……”罗满犹豫道,“不知顾大人现在是否已经升堂审案。只怕他提及昨夜的冲突,万一咱们的人一口咬定是楚军所为,那可就……” “那可就怎样?”门外忽然响起了一个声音。罗满一怔——这……这不是玉旈云的声音么?惊讶之时,只见玉旈云已经推门而入:“罗满,分明就是楚国人暗算你,差点儿要了你的命,你还要替她们遮掩吗?” “王爷……你怎么来了?”罗满连忙要下床行礼。 “免了吧!”玉旈云道,“在我跟前,何必这么多礼数?你昨夜遇袭的事情,我都听说了,等于是和楚国那帮狡猾的家伙打了一仗。你好生养着,这仇,迟早要报。” 报仇!端木槿觉得这字眼十分刺耳,瞥了玉旈云一眼,只见她气色不错,似乎已经完全从秋天的那一场大病中恢复了过来。一个人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回来,竟然还是如此只看到仇恨,并且一提到仇恨就这样神采奕奕——啊,对了,她的神采奕奕也许只是因为她铲除了赵王,现在的樾国,她真的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那一位了! 罗满依旧不敢短了礼数,在床上也要向玉旈云欠身行礼,接着又问:“王爷,你怎么突然来了?什么时候来的?怎么没人来告诉下官?”说时看看端木槿,不知她是否早已听说玉旈云来到的消息。 “我也是刚到,就今天一早。”玉旈云径自坐下,“我微服前来,为了等一批从海上运来的重石,好让你们在这里冶炼——这些先不说。我一到你府里,就听你手下的那个孟广说了你遇袭的事情。他本来要通报,但我怕打扰你休息,就拦住了——有端木姑娘照顾你,看来你的伤口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吧?” “蒙王爷关心,下官其实只是受了点儿皮外伤。”罗满道,“其实并不须需要卧床休息。王爷要办什么事,只管吩咐。” “谁说只是皮外伤?”端木槿反对,“你知道我一共缝了多少针吗?你知道你胸前的伤口有多深吗?你知道我花了多大功夫才把血管筋脉一一对上吗?要是伤口裂开,化脓,可能会要了你的性命。你三天之内绝对不可以下床来。” “嘻!”罗满还未出声抗议,玉旈云先笑了起来,“罗满,你就不要和她争了,只要是做了她的病人,那就只能乖乖听她的话。连本王也是如此呢!人说,君要臣死,臣不能不死,但我说,端木姑娘要你活,你就不能不活。至于怎样活,就一定得听她的。” 她本想轻松打趣,然而端木槿却一点儿也不觉得好笑,冷冷道:“杀人是你的专长,救人是我的责任。王爷若是想要你的得力部下日后还能继续替你卖命,那就让他好好休息。待他痊愈之后,再差遣他办事。” “几个月不见,端木姑娘的嘴还是这样厉害!”玉旈云看着端木槿,“本王现在已经不是你的病人了,不需要听你发号施令。也不要听你教训,如何对待下属。”虽然这样说着,她还是站起身来:“罗满,你好生休息,这福寿膏一案的善后,就由我亲自来处理。” “多谢王爷体恤。”罗满在床上行礼,见玉旈云要出去,又问:“王爷,石将军也来了么?” “你看!你看!”玉旈云不及回答,外面响起的翼王的声音,“我就说你不应该再整天和石梦泉在一起——搞得天下人见到你就想起她,见到他就想起你。谁才是你的未来夫婿?本王的醋坛子又打翻了!”说时,他已进了房,径直来到玉旈云的身边,显得万分亲昵。 玉旈云立刻皱起眉头,用手肘推开他,也不接他的话茬,而是回答罗满道:“梦泉母忧守制,不能出远门。所以我自己来了。你休息吧,我去找顾长风,将福寿膏的案子了结。”说罢,大步走出房去。 “喂,你等等!等等嘛!”翼王跟着追了出来,“什么叫你‘一个人’?难道本王不是人么?” 玉旈云不睬他,一直穿过了庭院,步出月门,才忽然停住,狠狠瞪着他道:“我和我的下属说话,谁让你来插嘴?我让你在花厅好好喝你的茶,谁让你四处乱走了?” “咱们两个,还要分什么彼此吗?”翼王笑道,“你是不是头一次出远门,却没让石梦泉陪着你,所以很不习惯?我知道你很讨厌我,不过,咱们同在一条船上,应该通力合作。你何必处处把对我的厌恶摆在脸上,仿佛唯恐别人看不出蹊跷似的!” 玉旈云的眼神没有丝毫的缓和:“我可没有请你和我一起来江阳。我来江阳做的事,跟你没有任何关系。识相的,你最好乖乖呆在行馆里。反正那行馆是以前郑国的皇叔的王府,应该不算亏待你。” “王府?我还以为可以住郑国皇帝的皇宫呢!”翼王打个哈哈,继而凝视着玉旈云,“什么叫你在江阳做的事和我完全没有关系?我还以为你早已有所觉悟——自从那天在刑部大牢里,咱们把话挑明了,所有我的事就是你的事,你的事也就是我的事,咱们已经分不开了。” 玉旈云被他看得浑身不舒服:“是么?我倒不这么认为。我以为,你我只不过是在有些事情上做些交易而已,其他的时候,还是全然无关的两个人。我到江阳来,是因为我在樾国安插的暗桩子帮我买到了重石,不日就会抵港,我亲自来看看如何用重石冶炼兵器,且试试这兵器趁不趁手——难道这些,王爷也有兴趣?” “有兴趣!当然有兴趣!”翼王道,“我方才不是说得很清楚了吗?既然咱们已经成了同伙,那就不再是两个没关系的人。再也不可能你做你的,我做我的,遇到特殊的事才一起解决,应该你学学我常做的事,我也了解了解你喜欢的事,这样,才能合作无间。合伙共谋大事是如此,夫妻相处之道,也是如此呢!”他边说,边伸手去摸玉旈云的脸。却被玉旈云“啪”地打开。 “你放尊重点!” 翼王笑了,但这一次,笑容透出冷意来:“好,我放尊重些,跟你说正经事——你到江阳来,难道真的是为了什么石头吗?你是为了出产石头的那个地方吧?” “什么意思?”玉旈云没好气。 “程亦风被贬官了。”翼王道,“不论他的才干如何,但他是楚国最鞠躬尽瘁为国为民的一个人。而如今这个人已经被赶出朝堂。现在凉城是奸臣和庸人的天下。还有比这更好的时机吗?只要我军跨国大青河,也许可以一举将楚国夺下!这是你多年的夙愿,也是我大樾王朝自建国以来就存着的梦想。你是来找一个机会,一个由头,可以让你发兵南下,是不是?” “哼,你分析得倒头头是道。”玉旈云冷笑,“发兵南下,何必一定要个由头?就算要,何必跑到这里才找?大青河边境这么长,哪儿找不好?别自作聪明了!” “大青河的边境是很长,但并非都是你的天下。”翼王道,“西面是岑广在驻守,他与你的关系不怎么样。南方七郡倒不错,你派石梦泉去做了不少收买人心的功夫。可惜,那里是我樾国的粮仓,如果变成了前线,损失就惨重了。再说,旁边原来铴国的地盘一直以来都是刘子飞和吕异在驻守,虽然现在吕异死了,刘子飞在甘州监督河工尚未返回驻地,但那里都还是他俩的势力。他俩与你不和,这是尽人皆知的。如此算起来,只有东海三省,是你亲自带兵打下来,接着又让自己的部下在此治理,已经成了你的地盘。唯有在这里你才可以呼风唤雨,为所欲为。” “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玉旈云甩手道,“我要去见顾长风了。” “别着急!”翼王拦住她,“我还没说完呢——我们来到江阳也有好几天了,但是之前你一直神神秘秘的住在客栈里,又只是召见罗满的几个手下。你说你要微服私访,看看罗满的政绩如何,但是依我看,根本就不是如此——你算计了他。” 玉旈云目光一凛:“你说什么!” “我说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做了什么。”翼王道,“你其实在西京就已经接到消息,乔百恒在东海三省闹出事来,又跑去了楚国,所以你觉得这是一个大好机会。你原本计划微服前来,假意帮助顾长风和罗满禁绝福寿膏,实则以楚国包庇乔百恒为借口,和他们撕破脸。谁料你来到江阳的时候,楚国那边却把乔百恒给抓了,还当众销毁他的烟膏,表明禁烟的态度。你见一计不成,所以立刻让人说服罗满和顾长风将乔百恒带回来。你希望楚国那边不答应,从而引起双方的争执,没想到程亦风又一口答应了你的要求。这样你只剩下最后一个办法——那就是派人偷袭罗满一行,嫁祸给楚军……” “胡说八道!”玉旈云厉声打断,“你爱怎么胡思乱想我不管,但是你妖言惑众,说我算计我的部下,置他们的生死于不顾,我绝不容忍!” “你这么激动干什么?”翼王依旧微笑,“如果我是一派胡言,反正也没有人会信,对不对?是啊,谁会信呢?吕异是怎么死的?石梦泉的母亲是怎么死的?谁会相信玉旈云不择手段竟然到了如此地步?” “放你的狗屁!”玉旈云愤怒地揪住翼王的领子,“我没有做过!你敢去胡说八道,我一定杀了你!” “你杀了我?啧啧!”翼王的笑容充满威胁,“你试试——你忘记我的身手如何了么?”说着的时候,他的两臂已经绕到了玉旈云的身后,将她揽在怀中。 “混蛋!你放开!”玉旈云气得满脸通红,但翼王的两臂犹如铁箍一般,无法挣脱。 “嘘,不要白费力气挣扎。”翼王暧昧地凑到她的耳边,“引来别人看见、听见,只会对你不利。我只是想对你说,不管别人怎么看你,我都不在乎。你是多么的不择手段,我也无所谓。” “你到底放不放开?”玉旈云的肺都快要气炸了。 “我不放。”翼王道,“因为如果放开了,你就不会好好听我说话了——我相信你,你是不会轻易对自己人下手的。吕异是个窝囊废,杀了也无所谓。石梦泉的母亲,那是个意外而已。至于昨夜……” “昨夜本来就是楚国人心有不甘派兵杀来!”玉旈云恼火,但心中却又有一丝异样的感受:翼王这话是什么意思?他竟然不在乎她的不择手段?他和她是针锋相对的两个人,他却理解她的苦衷?为什么石梦泉反而质疑她,指责她呢? “呵呵,楚国人派兵杀来?”翼王笑道,“时机可刚刚好——如果他们没有来,你要怎么办?你的前几项计划一一失败,挑拨樾楚之争的机会眼看就要失去。你着急得很吧?这几天,我可都看在眼里呢——我来问你,如果楚军没有派人偷袭,你会不会派人偷袭?” “不会!”玉旈云回答得斩钉截铁。 “好!”翼王放开了她,“看来你对待自己人还有很重情义的。很好。那也不枉我帮了你一把。” “什么意思?”玉旈云蹙眉。 “意思不是很清楚么?”翼王道,“偷袭罗满的人不是楚国人,是我派去的——要不然,怎么会单单只杀了姓乔的,其他人却并无性命之忧呢?” “你——”玉旈云惊讶地盯着他,“你……为何要如此?” “帮你一把。”翼王道,“你放心,我找的都是我的人。而且一向做事不留痕迹,无论是楚国人还是罗满的手下,都别想查出他们的身份来。罗满遇袭的事情,你就放心大胆地栽在楚国人身上好了。” “你……你这混蛋!”玉旈云怒道,“你这是陷我于不义!”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还有什么义于不义?”翼王道,“你下不了手的事,我帮你做。他日我需要假手于你的时候,你也不要拒绝我,这才是合作之道。” “呸!”玉旈云啐道,“你伤害了我的部下,还要我感激你?” “我伤害他,总比你伤害他好吧?”翼王道,“所以你当然应该感激我。而且,我还想提醒你一句:如果你要和楚国开战,仅仅用一群来路不明的人袭击罗满,只怕还不够。应该死一个够分量的人物才行。就像当初的吕异一样。至于这个人……” “我警告你!”玉旈云狠狠道,“你要是敢伤害罗满或者顾长风,我一定杀了你。” “别紧张。”翼王道,“有别的选择的时候,为何要自断手臂?何况这两人也不够分量!” “你什么意思?”玉旈云皱眉。 “我的意思是,还有比罗满或者顾长风更好的人选。”翼王道,“你想想——刘子飞就快要回驻地了,此外,司徒蒙无所事事已久,也可以找个差事给他办。只要一个合适的地方,一个合适的时机……”他故意不再说下去,而是笑道:“你不觉得,咱们两个不择手段的人在一起,才正合适吗?如果此刻你身边是石梦泉,你们岂能谈这样的话题?” 玉旈云怔了怔:不能。她不能和石梦泉谈这样的话题。杀死吕异,使她和石梦泉几乎决裂。如果再做出类似的事情,她不敢想象石梦泉会是如何的反应!忽然间领悟了过来——她怎么会变得和翼王有了默契,甚至方才还感叹翼王能理解自己。这岂不就是石梦泉所不想看见的吗?从吕异之死,到靖杨的水灾,到乾窑的瘟疫,一次又一次,她和石梦泉经历了无比痛苦的争执,岂不都是因为她变得越来越不择手段,而他一而再再而三想要阻止吗?不用这些卑鄙的手段,难道就不能拿下楚国了?她就不信这邪! 不可被翼王迷惑了!她因为冷笑了一声:“谁不择手段了?做出这些龌龊事情的是你!和我没有任何的关系。” “怎么没有关系?”翼王笑道,“我可是为了你——为了咱们的大好将来呢!”说着,又要去拉玉旈云的手。 但这一次,玉旈云躲开了:“果真?既然挑起樾楚之争需要死以为举足轻重的大人物,你为什么不干脆杀了你自己?我倒不介意打着为你报仇的旗号杀过大清河去。” 翼王怔了怔,旋即哈哈大笑起来:“这个主意倒不错。不如我去揽江那边找程亦风喝酒,然后就叫冷千山把我绑架了。接着,你来演一出营救未婚夫的好戏,如何?” “哼,你就编吧!”玉旈云冷冷道,“我没时间和你疯,我要见顾长风去了!” “天气冷,小心着凉!”翼王笑嘻嘻,“我去给刘子飞写信,问问他几时回到驻地。” 玉旈云不理会,径自大步走出罗满的府邸。 刘子飞倒的确是个死不足惜的家伙,她想,可是,自己决不能再重蹈吕异的覆辙。甚至,不能让翼王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否则外间只怕会把这笔帐算在她的头上。就连眼下罗满遇袭的这件事,也是一样。翼王的人倒是全身而退了,但自己的确几番召见罗满身边的孟广等一干人,又使他们去说服罗满和顾长风……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会不会传出去呢?难道要把这些人都灭口,守住秘密? 她打了个冷战,被自己的念头吓到:不,不能这样做。不能越陷越深,她警告自己,又狠狠地咬着嘴唇,直到满口都是血腥味。 作者有话要说:千呼万唤,小玉重新登场。 作者出门开会去了。这个礼拜不更新。 ---------------- 有人捉虫…… ------------ 继续捉虫 ------------ 依然是捉虫 165第164章 虽然端木槿强烈反对,但是罗满却无论如何躺不住——福寿膏的案子已经拖得太久,必须要尽快有一个彻底的了结。而且,现在玉旈云也来到了江阳——罗满的心里很清楚,与其说是庆澜帝命他督军来此,不如说是玉旈云将这片土地交给他,嘱咐他一边安抚百姓恢复耕织,一边操练军队冶炼兵器。这里应该是日后攻打楚国的后援地。他早就知道。虽然他无心逐鹿天下,但是作为樾军的军官,作为玉旈云麾下的将领,他时时刻刻都在准备着那一天的到来,军令一出,他会第一个杀过大清河去。虽然……虽然程亦风那诚挚的眼神让他心里忽然又了一丝愧疚,一丝犹豫。不过,玉旈云来了!玉旈云来到这里,一定不是来散心解闷,也一定不是随便视察一下他的政绩——难道说,攻打楚国的那一天已经到来? 在这个关头,他怎能卧病不起? 于是,当端木槿离开房间去煎药的时候,他就迅速的起身更衣,不顾伤口钻心的疼痛,跨马直奔顾长风的府邸。当他到达的时候,马的鬃毛都已经被鲜血染红。顾府的听差好不惊慌:“罗总兵,您这是怎么了?” “没事,一点小伤。”罗满道,“内亲王是不是来了?” 听差道:“可不——和大人在书房里说话呢。小的这就给您通传。” “不必了。”罗满不想浪费时间,大步跨进门,径往顾长风的书房奔。 自从他和顾长风成了这东海三省的文武官长,原本毫无交情的两个人已经渐渐变得熟络起来。尤其为了这福寿膏的案子,两人都伤透了脑筋,思考对策几乎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是以,对方的府邸两人都已经走得熟门熟路。不费多大功夫罗满就已经来到了顾长风书房。果然从半开的门里见到玉旈云坐在上首,正在看有关福寿膏一案的各种记录。而顾长风立在一边,面色颇有不满,大概是反感玉旈云忽然跑来对东海三省横加干涉吧——若是换在往日,他只怕早就以“各司其职”为理由将她顶回去。但今非昔比,她已经是议政王,还有什么不能干涉的? “这些参与制造和贩卖烟膏的人判了什么?”他听见玉旈云问。 “充军。”顾长风回答,“一共四十六个人,案子审结了罗总兵就将他们押到北方的驻地去。” “我的军队里不需要这些败类。”玉旈云道,“军队是国家的铜墙铁壁,都是樾国的好男儿,不是收留地痞流氓的地方——全部枭首,不必等秋后,免得浪费囚牢里的粮食。” “这也太……”顾长风抗议,不过玉旈云根本就不听他说话,只是接着道:“接受乔百恒贿赂的那些官员呢?判了什么?” “不在下官的职权范围呢。”顾长风回答,“需要送交吏部刑部,才能定罪量刑。” “不必如此麻烦。”玉旈云道,“浪费公帑又浪费时间——枭首示众,看看以后还有谁敢。” “这……斩杀朝廷命官,岂能儿戏?”顾长风道,“王爷虽然贵为议政王,但是并非先斩后奏的钦差大臣,岂能……” “有什么事情,本王扛着,你担心什么?”玉旈云道,“难道你非要和本王对着干,逼本王亲自拿刀去大牢里砍了他们吗?还是你同情这些败类?” “下官并不同情他们。”顾长风道,“但是既然我樾国有国法,一切就应该按照国法办事。他们贩售烟膏荼毒百姓,收取贿赂损害天威,这些都是有违国法的罪行。而王爷恣意妄为,不照章办事、按罪量刑,这也是有违国法的。所以王爷所做的,和这些人其实没什么分别。” “你——”玉旈云几乎将卷宗砸到顾长风的脸上。 罗满估计再这样下去就闹僵了,赶忙出声道:“王爷,顾大人,我来迟了!”便推门走进书房。 “罗总兵!”顾长风一见他胸口衣衫染血,立刻上前扶着道,“你来做什么?应该在府里休息才是!” 玉旈云也吃了一惊:“罗满,你不要命了!我已经说了这事我会处理——来人,快请大夫——不,把端木姑娘请来!” “王爷不必担心。”罗满道,“这一点儿小伤不碍事。下官知道王爷关心属下,才要亲自处理福寿膏一案,不过,此案乃是下官治理不善才闹到了今天这步田地,下官岂能置身事外?再说,这案子下官和顾大人一起处理了几个月,有些事情下官比王爷清楚些——王爷有什么不明白的,下官愿意解释。” “我没什么不明白的。”玉旈云看到罗满的伤就感到愧疚和害怕,起身扶他坐下。但罗满无论如何不肯坐玉旈云的位子,推挡了半晌,才勉强在下首坐了。“我就是懒得将这些贩卖烟膏的混账收入军营,也懒得让受贿的败类到京城去——”玉旈云道,“吏部刑部拖来拖去,又不知到几时。时间、公帑、人力,都不是这样浪费的!我现在就做这个主,将这些人统统枭首示众,以儆效尤。皇上那边,我自会交代。” “王爷这样判,也无不可。”罗满转向顾长风,“顾大人当初不是也一直说要从严处置么?我是个粗人,不懂得许多律例,不过也觉得依照樾律来判,实在太便宜这些败类了——他们在樾国害了多少老百姓?这要让他们充军,也许又贼心不死在军营里做些坏事。而那些够胆受贿的官员,说不定去了西京,又去贿赂别人,以图减刑。且不说能不能成,总归又是一件麻烦事。与其如此,何不干脆将他们就地正法呢?你我都没有这样的权力,也担不起这样的责任,既然内亲王愿意出面,我们何乐而不为?” “这……”顾长风也不是个糊涂的人,只不过和玉旈云有些过节,看不惯她滥用权力而已。如今罗满这样诚恳地劝说,他也不好继续坚持己见,只有道:“那好,这些人的确死不足惜——不过,我不能纵容草菅人命。涉案的还有许多其他罪不至死的人,内亲王若是要将他们也杀了,我决不答应。拼上这顶乌纱帽,拼上我的项上人头,我也不答应。” “哼,你以为本王以杀人为乐么?”玉旈云瞥了他一眼,“罪不至死的那些,自然不会杀他们!你说说,那一些罪不至死?” “乔百恒手下还有不少替他打杂的。”不待顾长风回答,罗满已经抢先道,“譬如搬运的,摇船的,跑腿的。其他帮乔百恒制造、贩卖福寿膏的那些主犯,也都各自有些手下。下官以为,这些人为了生活所迫,不幸给恶人做了奴才,但自己本意不想害人,所以罪不至死。希望王爷能网开一面,判他们充军或者服徭役,这样他们的生活也有了着落,应该不会再误入歧途。” “恩。”玉旈云沉吟着,“还有吗?” “还有吸食福寿膏的人。”罗满道,“这些人有的是贪图一时享受,有的是用来逃避生活中的麻烦事,还有的……总之,他们染上福寿膏的理由五花八门,下官和顾大人都问过,一时也不能全都说给王爷听。但是下官以为,无论是为了什么原因,他们始终也是被福寿膏所害。若是乔百恒等人没有昧着良心将此物贩卖出来,这些东海三省的百姓,又怎会沾上这毒物?最多不过抽两口水烟,喝几杯酒罢了。所以,下官以为,这些受害之人,也罪不至死。下官和顾大人已经命他们立刻戒除,端木姑娘也研制了药丸帮助他们。请王爷饶他们不死,判他们徭役之刑。现在东海三省正是需要劳力的时候。请王爷三思。” “劳力……”玉旈云把玩着自己的手指,却从指缝里端详罗满——没想到他除了带兵之外还有如此才能!方才三言两语就劝动了顾长风,此刻听他分析,又头头是道。他俨然已经是独当一面的封疆大吏。让他驻守东海三省果然是没错的。“好,就按你说的办!”她站起身来,想了想,又道,“还有一个人漏掉了——乔百恒虽然已经死了,却是这案子的罪魁祸首,怎么也不能便宜了他。将他脑袋砍下来,和其他烟贩子们一起挂在外头示众。” “这……”顾长风又反对,“他既然已死,也算是伏法了,何必还糟蹋他的尸身?这让乔日新乔老爷子情何以堪?” “乔日新自己教子无方,这怨得了谁?”玉旈云道,“我当初提拔乔百恒做太守,原本就是看在乔日新治水有功的份上,但乔百恒却做出这种事情来——他是咎由自取,我没有将他碎尸万段,已经很顾及乔家的面子了。最多,示众十天之后,让乔家领回去好生安葬便罢——”说到这里,她顿了顿,瞥了顾长风一眼,道:“咦,我听说顾大人你是一个清正廉洁,不畏强权,事事秉公处理的‘铁脖子’,怎么这时候倒顾及起别人的感受,想要法外开恩了?” “顾大人也不是法外开恩。”罗满怕气氛又闹僵了,连忙圆场,“其实乔老太爷已经把乔日新从家谱里勾除了,他老人家的态度明确得很——咱们无论怎样处置乔百恒,都和乔家无关。他这样做,也算是为自己教子无方谢罪了。不过,若咱们设身处地为乔家的人想一想,骨肉亲情岂是说斩断就能斩断的呢?王爷要将乔百恒的尸体斩首示众,乔家人多少还是有些伤心的吧?况且,在外人看来,王爷连乔百恒的尸体都不肯放过,显然是不给乔老太爷面子。这倒显得王爷不够宽厚了。” “哼!我难道是个宽厚的人吗?”玉旈云冷笑,“我本来就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尤其,如果有人恩将仇报,我一定要让他死无全尸!再者,古人不是常说要‘恩威并济’吗?一味地宽容,遇到那些不识相的,还不三分颜色开染坊了?这以后,谁还会把我——把朝廷放在眼里?你不必多说了,乔百恒是东海三省忘恩负义第一人,也是郑国遗民之中忘恩负义第一人,一定要将他狠狠惩治,才能震慑那些心存侥幸的家伙。我们樾国的朝廷也才能在这片土地上立威。” “立威?”顾长风轻蔑地冷笑,“王爷打下东海三省,让这里生灵涂炭,接着你就回西京去了,一去就是将近一年。你知道这一段时间里,东海三省是什么情形么?你以为今日东海三省的百姓可以稍稍从战乱的恐惧中恢复过来,重新开始男耕女织的生活,这是依靠你的军队在此立威?好!如果王爷当真如此认为,那就等着调动军队来镇压叛乱吧!”说着,一甩袖,径往门外走,甚至忘记这是在他自己家里。 不过就在这个时候,外面有个下人端着金创药来了,几乎和他撞个满怀:“大人……这是……王爷方才吩咐的……”顾长风愣了愣,才意识到他其实应该“送客”,而不是拂袖离开。但也就是这一愣的当儿,外面的寒气也让他的恼怒稍稍冷却下来:何必在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上和玉旈云争论不休?玉旈云是个不可理喻的武夫疯子,和她争执下去,根本不会赢,只会把事情弄得越来越麻烦。而且,这样的争斗无疑把罗满变成了磨心,一言一行都甚是艰难。罗满已经受了这么重的伤,还特地赶过来……唉!他不由长叹一声,转回身来道:“一切就按王爷说的办好了——罗总兵,你先将就敷上点儿药,我派人送你回去休息。” 罗满听他这样说,总算松了口气:“我这点儿小伤,不碍事的。” “大人千万不可大意。”顾长风道,“你肩负整个东海三省的保卫之责,百姓的安危全都依靠你,你一定要身体康健才行……不过,袭击你的,到底是些什么人呢?”他皱起了眉头。 罗满的眉头也锁了起来:最大嫌疑的,当然是楚军,应该是冷千山。不过,他没有证据。而且,兹事体大,岂能随便出口?尤其是当着玉旈云的面,也许下一刻,她就宣布要杀过大青河去——会吗?便悄悄查看玉旈云的神色。可是,玉旈云此刻偏偏背转身去,望向书房正中的字画,连一点儿暗示都不给他。他只能沉吟着,低声道:“我……不知道。” “会不会是楚人出尔反尔?”顾长风问,“但我听说楚国那个程亦风是个言而有信的人。况且,楚人若真有心对罗大人你不利,何必等到你的船驶过大青河的中线?他们大可以在揽江码头就下毒手。” “那可不一定……”玉旈云幽幽道,“在楚国境内动手,岂不是向全天下宣告楚人率先撕破和约,与我大樾国为敌?如今惨案发生在大青河上,他们就可以抵死不承认,或者嫁祸他人。” “不错。”顾长风终于和玉旈云有一次意见一致,“王爷也怀疑是楚人挑衅?” “挑衅他们倒不敢。”玉旈云依然没转过身来,只是看着字画,“想找个机会除掉咱们的一员猛将倒是有可能……不过……我看这事不要查下去了。” “为什么?”罗满和顾长风都吃惊。 “因为——”这一次玉旈云终于转回身来,面色显得异常淡定,白纸一般叫人看不出所以然。“因为,这案子查起来耗时费力,还不一定能找到什么切实的证据。就算真的能寻出些蛛丝马迹,楚人还是可以说我们栽赃嫁祸,故意找借口和他们开战。哼,我们若要消灭楚国一统天下,何必找借口?时机成熟之时,自然就杀过大青河去。”说到这儿,她顿了顿,看着罗满道:“昨夜的惨剧,虽然令罗总兵和其他的一些士兵受伤,但所幸性命无忧,所以我看,不必浪费时间和楚人纠缠。眼下,咱们最重要的是做自己该做的事。楚国人爱怎么跳梁,让他们跳去好了!罗满,暂时委屈你,以后再替你报仇雪恨,如何?” 罗满愣了愣,没想到玉旈云会是这样的反应。其实他哪里知道,玉旈云在前来顾长风府邸的那一路上经历了何等苦痛挣扎与思考才想到这样的一番话。而且,从一进顾家的大门,她就已经在寻找一个机会将自己的态度表明——翼王要绑住她的手脚,将她拖入泥淖之中,她要想一个脱身之计。唯有将这案子压下去,阻止任何人去深究,才能切断自己和这惨剧的联系,也阻止翼王的阴谋。 “下官哪里需要报仇呢?”罗满道,“下官自己决定冒险去楚国境内带乔百恒回来,途中会发生什么事,谁也料想不到。王爷以大局为重,是应该的。” 玉旈云微微一笑,转眼看顾长风是何态度。其实顾长风也对玉旈云的话略感吃惊——这是刚才还自称“睚眦必报”的人说出来的话吗?不过,细细一体味,她其实攻打楚国心意已决,完全不在乎有没有理由,这岂不就是穷兵黩武的本性吗?于是冷笑一声,不答话。 说话的当儿,顾家的下人已经帮罗满敷药完毕。对于福寿膏一案,也再无甚可讨论的,顾长风便命人备车,送罗满回去。罗满岂肯自己乘车而让玉旈云骑马,所以推脱再三。最终还是玉旈云道:“罗满,你怎么现在变得婆婆妈妈?本王命你坐就坐!”罗满这才勉强应了,乘车回府去。 不过在中途,他又命人停车,对旁边骑在马上的玉旈云道:“王爷,下官有件事想问——回府之后也许就没机会了。” “怎么?”玉旈云一笑,“你怕回去了就被端木姑娘看得死死的?哈哈,那你说吧!”即跳下马来。 罗满也下了车,和顾家的车夫离开一段距离,才问玉旈云道:“下官想问王爷,此来江阳,所为何事?下官也好有所准备——王爷打算攻打楚国吗?” “你就是为了问我这个,才一路追来顾长风府里?”玉旈云看看他,“你好像比我还心急么!不错,我是打算攻打楚国,不过,时机还没成熟。我来,是另有目的。” “请王爷明示。”罗满垂首。 “重石。”玉旈云道,“不是说你们找遍了东海三省,也没有找到重石么?我让人从楚国运来了。这几日就会到港。” “果真?”罗满又惊又喜,“许昌和他的工兵营为了重石伤透了脑筋,只差没发散人手踏遍樾国的每一寸土地。毕竟还是王爷有法子,竟然从楚国弄了来!” 玉旈云笑笑:“楚国皇帝昏庸官员荒唐,偏偏老天眷顾他们,给他们丰富的物产。不过,或者应该说,是老天眷顾咱们,让咱们凡有不足的,就上楚国去拿来。楚人却对咱们无可奈何——楚国鄂州的天冶城除了重石还有些别的矿藏。已经一并装船运了来,让许昌鉴定鉴定,看看还有什么可用的。” “许昌一定乐坏了。”罗满喜道,“王爷刚到江阳,还未见到许昌吧?他的兵器作坊并不在此地。出城还要几十里路。下官去瞧过一次,规模很是惊人呢!择日让他准备准备,好请王爷去看看。” “恩,择日吧,不着急。”玉旈云道,“等重石到港之后。” “大约几时会到?”罗满问,“下官也好安排人手运送去许昌那里。” “只知道是正月里,究竟那一天可说不准。”玉旈云回答,“你现在不要操心这个——连福寿膏的案子也不要操心。你且去养好伤,日后还有许多事要你办呢!” “下官这点儿小伤……”罗满又要说自己的身体不要紧。但还未出口,已经被玉旈云打断:“本王知道你是铁打的。不过,端木姑娘却不这么看——她知道你跑了出来,一会儿还不知要用什么法子整治你。本王做过她的病人,可吃了不少苦头。所以,你还是乖乖听她的话,养好伤为上。否则,她只怕把你绑在床上几个月!” 几个月?罗满想,若是能被端木槿照料几个月,哪怕是唠叨几个月,那该是多么大的幸福!但是,她不是决议要回家乡去了吗?不由叹了口气:“王爷放心,端木姑娘不会把下官绑几个月的。她已经决定要回家去尽孝道了。” “尽孝道?向那个端木平?”关于中原武林的风波,玉旈云已经从细作那里得到了消息,虽然不甚详尽,但是端木平的所作所为,她知道个大概,对其甚为鄙夷。“那可是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我真不知如此一个欺世盗名假冒为善之徒,怎么会教养出端木姑娘这样的女儿来!” “王爷知道端木先生的事?”罗满一讶——玉旈云那鄙夷的语气,让他陡然对昨夜端木槿的忧伤有了些许理解。 “知道的不多,但也足够了!”玉旈云道,“何必提这个人?回去吧!”说着,已经跨上了马。 罗满也只得回到车上。只不过,脑海里挥之不去就是端木槿在船舱里的泪眼。 乔百恒制售福寿膏一案在正月十九日审结。所有东海三省参与其事者,都按其情节轻重有了发落。被斩首的有七十三人之众,加上已经丧命的乔百恒,一共有七十四枚头颅被挂在销烟的巨池边示众。 正月二十日的销烟仪式颇为壮观——早在前一天夜里就已经有驻军士兵挨家挨户地通知,所有人都要到码头上去观摩销烟,因此二十日清晨时,码头已经水泄不通,到了正午销烟正式开始的时候,从临时搭建的高台上眺过去,人海几乎望不到边。 翼王和玉旈云也不再“微服”,首次在江阳百姓面前露面。他们并排坐在高台上彩棚下的太师椅里,看顾长风指挥兵士们执行着销烟的各个步骤——这个硕大的销烟池就是那些被判充军和苦力的人挖的。前一日他们已经在兵士的监督下将所有收缴来的烟膏投入池中,且在池中注满卤水。此刻,兵士们又督促着他们挑来一担一担的石灰,尽数倒入池内,接着命他们用扁担在水中不停地搅拌。池水立刻就蒸腾出热气来,笼罩着整个销烟池和周边的人,从高台上望下去,雾茫茫的一篇,什么也看不清。更不用说那些站在远处的百姓了,有些踮着脚,有些伸长了脖子,但是哪里瞧得真切? “这么大阵仗,是你搞出来的?”翼王小声对玉旈云笑道,“你搭好了台,打算唱什么戏?也该提早跟我说一声吧?” “你希望我唱什么?”玉旈云没好气,“再说,我唱什么,和你有什么相干?” “你什么时候才能改改这个毛病?”翼王歪着脑袋,“你和我是同一条船上的人,这还要我跟你再解释几遍?再说,这戏,我也有份帮你唱。” “你指什么?”玉旈云冷冷地看着他。 “当然是……”翼王看了看一直站在顾长风身后却没有发话的罗满,他的伤口还没有痊愈,用佩刀支撑着地,才勉强可以站得稳。“你招了这么多百姓前来,难道不是有什么重要的话,要向他们宣布吗?” “我有什么要宣布的?”玉旈云道,“我又不是东海三省的父母官。该说的,顾长风都会说。” “是么?”翼王皱了皱眉头。此时销烟已进行得差不多了,顾长风正劝谕百姓,以后要勤劳耕织,不可贪图逸乐,更不可沾染恶习,否则害人害己累家累国,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短短的一番话说完,便转身退了下来,问玉旈云道:“内亲王,可以让百姓们回去了么?” “好,让他们走吧!”玉旈云摆摆手,自己也站起甚来,走下高台去。 “等等!”翼王快步跟上她,低声道,“怎么?罗满遇袭的事,你不打算说了?” “有什么可说的?”玉旈云加快脚步,“难道和福寿膏的案子有什么关系吗?还是王爷你有什么线索?” 由于顾长风和罗满就在不远的地方,翼王不敢有过分的举动,所以假装踉跄失足,又一瘸一拐地追了一段,距离稍远,才撵上玉旈云,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你站住——给我说清楚,你到底是怎么打算的?我送你一份礼,你不肯收吗?” 送我一份礼?玉旈云暗想,分明就是想要给我套上一副枷锁!“王爷的礼太重,我不能收。”她冷冷道,“王爷若是觉得花了这么多心思,不想浪费,就留着自己用好了。” “你——”翼王死死扼住她的手腕,几乎折断,“你非要跟我对着干?” 玉旈云不回答,不屑回答,只是毫不示弱地瞪着翼王,犹如万年不化的坚冰一般,似乎在说:你想抓住我?别做梦了!我宁愿碎成千百片,也不会落在你的手里! 看到她额头上已经沁出冷汗来,翼王才意识到自己下手也太重了些,稍稍放松了,道:“好,我就当你受不起我的重礼,那你打算如何向外间解释罗满遇袭的事?” “我不需要解释。”玉旈云虽然手腕痛入骨髓,却努力忍住,让自己不至颤抖,“多谢王爷你手下留情,我军没有一位将士牺牲。所以,全然不需要向他们的家人解释什么。至于外面的百姓,根本没有必要知道军队的事。我已和罗满说了,此事不再追查——因此,没人会问,也没人需要解释。” “是么?”翼王看着她,“你以为靠一道命令,就会让人不去生疑,不去追查?” “自然不能,但没有彻查的命令,谁又有那个本事去查?”玉旈云道,“况且,大青河上和附近的海域或许有飞贼海盗,又或者乔百恒偷运福寿膏和藩邦的什么人结了怨,谁又知道?当然也可能是楚人做的,只是没有确凿的证据——不过,如果王爷你的人太不可靠,叫人查了出来,那就是不知道改如何收场了!” “你威胁我?”翼王愣了愣,继而笑了起来,“你放心,我的人都很可靠,不会被查出来的。但是,不收我这份礼,你不觉得可惜吗?” “王爷不觉得自作主张送的这份礼其实连鸡肋都算不上,完完全全是个害人的东西吗?”玉旈云冷笑,“你自己不是已经说了,单单一个罗满,绝不够挑起楚樾战争?那你还跑去演了这样一场戏,除了会陷我于不义,还有什么?” “陷你于不义,我岂敢——”翼王才说了这几个字,忽然注意到玉旈云恶毒的眼神,知道自己的本意早已被看穿——其实,那一天在罗满的府里,自己也差不多向她说穿了,所以,否认也没什么意思。干脆笑了笑,道:“呵呵,好吧。你是个有主见的人。两个有主见的人合作,才能看得更清楚,想得更长远。你坚持不肯收我的这份大礼,我也不能强塞给你。来,你的手腕很疼么?给我瞧瞧,对不住了——你看,以后有什么事,咱们意见不同,应该大家有商有量,免得到生出误会来再解释,多出许多不必要的伤害啊,呵呵!” 玉旈云“啪”地打开他的手:“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路,你想要的是樾国的王位,我想要的是楚国的江山,非到必要之时,根本没必要有何瓜葛!我劝你不要在东海三省流连下去,早些回西京,省得碍我的事。” “好,好!”翼王举手示意不想再争论,“我一定不碍你的事。不过我来东海三省,也有我自己想做的事。咱们互不干涉。” “你在东海三省有什么事?”玉旈云警觉。 “既然互不干涉,你何必要问?”翼王邪魅地一笑,“还是,你发现咱俩实际是分不开的?” “做你大梦!”玉旈云狠狠地白了他一眼。 翼王倒也不生气,眯缝起眼睛,看看远处渐渐散去的百姓,喃喃道:“经营起这样一块属于自己的地盘来,可真需要花费不少代价啊!” 所以你别想来捡个现成的!玉旈云想:要找个人将这混蛋盯死,绝对不能让他在东海三省胡作非为,坏了自己的攻楚大计! “咦——”翼王忽然道,“内亲王,你看那边那个人是不是有事找你?” 顺着他所指看过去,果然不远处站着一个短打汉子,一直观望着这边的动静。玉旈云的心中一动:这不是自己安插在楚国的暗桩子之一么?不是应该跟着运送重石的船一起回来的么?他既已来到,那就是重石到港了?不由心下狂喜,大步走上前去。 那汉子也迎了上来:“王爷!” “怎样?”玉旈云急切地问道,“已经靠岸了?大伙儿都安全?东西都安全?需要多少人手帮你们装卸?” “王爷!”那汉子垂首,“出事了……这里人多眼杂,卑职不能给您跪下……出事了!东西让人劫了!” “什么?”玉旈云只觉耳边轰地一下,“你……你说明白些,怎么会被人劫了?” “卑职等行船到离开东海三省还有一天航程的时候忽然遇到了海盗。”那汉子回答,“他们有几十条小船,像蚂蟥一样把我们的船团团围住。我们寡不敌众,船上的货品全部被他们劫走,弟兄们也伤亡惨重,只有三个人逃脱。我们是抱着木板,一路游回岸边的。” “岂有此理!”玉旈云又惊又怒,“东海之上竟然有海盗——你说清楚写,他们到底有多少人马?究竟是海盗,还是其他什么势力要故意和我们作对?” “他们自称是海龙帮。”那汉子回答,“为首的好像听人喊他‘乌老大’,但叫什么,缠斗之中,卑职等也没听确切。看他们的打法都是江湖路数。那个乌老大十分厉害,踏水犹如走平地,出招快得我们看也看不清。只要是被他碰到的弟兄,没有一个活命的……”说到这里,声音禁不住有些哽咽——他们这些人,由玉旈云一手挑选,派到楚国去执行秘密任务,一起出生入死,和楚人周旋,比兄弟还要亲。好容易见到了胜利的曙光,却这样在海上生死永绝,怎能不难过? 玉旈云则更多的是气愤:“海龙帮?哪里冒出来这一号人物?连本王的船也敢抢!要他们好看!” “可真该要他们好看呢!”翼王不知何时又悄无声息地来到她的身后,带着他那惯用的纨绔子弟假面,但凑到玉旈云耳边的时候,却低声讽刺道:“呵呵,你方才还说什么飞贼海盗袭击罗满——这下可一语成谶了吧?” 玉旈云恼羞成怒,恨不得揍他两巴掌,但又想:不会这也是翼王的杰作吧?于是狐疑地盯着他。 翼王连忙把全世界的无辜都集中到了自己的脸上:“做什么?我随便说说,你别生气呀——好吧好吧,你嫌我帮不上忙,我先回去,叫他们准备好酒好菜等着你——有再多的事情,也得吃饭对不对?要是把你饿坏了,累病了,我可要心疼死了呢!”说着,飞快地逃开一边去了。 玉旈云现在无心与他纠缠——哪怕再怎么怀疑他,也只能暗地里调查,别想从他的嘴里问出丝毫线索来。于是招呼自己的暗桩子:“你跟我来,把你所知道的详细说一遍。咱们一定把这群海盗找出来,让水师把他们杀个片甲不留!” 奉玉旈云之命,罗满和顾长风都着手调查“海龙帮”。罗满首先在水师中询问,是否有人在东海操练时遇到过这支海盗队伍,但并没有收获。他又吩咐水师秘密出海搜寻,看是否能寻到对方的踪迹。然而两三天过去也没消息。顾长风则是向各地官府发出公文,询问是否有商船曾经遭到过海盗的袭击,可是各地地方官回信,也说从来没有人报案。日子一天天过去,所谓的海龙帮依然看不见摸不着,让人怀疑他们或者一夜消失,或者从不存在,只是个幌子——玉旈云越来越焦躁的同时,也就越来越怀疑翼王。但偏偏这个翼王,自从销烟之后,便当真和玉旈云划清界限,再也不过问她的公务,自己连行馆也不住,成日不是在酒楼买醉就是乘画舫游玩,甚至还公然抱怨江阳没有妓院——以致整个江阳都知道西京来的王爷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酒色之徒。 他越是这样,越表示他心里有鬼。玉旈云想,罗满手下的人不便派出去监视他,只能依靠从海盗手下逃生归来的三个暗桩子。因吩咐他们,无论翼王去到什么地方,见什么人,做什么事,都要记录下来,每日向她汇报。三人领命而行,只不过,一连数日,只看到翼王花天酒地而已。这样的报告让玉旈云听了,只有肝火上升而已。 不过好在,二月初二这一天,罗满意外地得到了海龙帮的消息——那些过往曾经帮乔百恒贩运烟膏的人,因在军中服苦役,听到官府在打听海龙帮的消息,便前来报讯,以图将功补过。据他们所言,乔百恒有一艘从蓬莱国贩烟归来的船曾经和海龙帮遭遇,船上财物被洗劫一空,大部分水手也葬身鱼腹。不过,因为乔百恒做的是见不得光的买卖,不敢向官府报案,所以东海三省的地方官素来没有听说过海龙帮。 “由此看来,海龙帮应该不是本地盗匪。”罗满道,“他们主要打劫的对象也不是东海三省的渔民和进出东海三省的船只,否则过去郑国官府也应该有记录才是。他们可能是专门抢劫来往中州和蓬莱国等地的商船吧。” “我管他们通常抢劫什么人呢?”玉旈云道,“现如今他们抢了我们樾军用来冶炼兵器的重石,那就是和我们樾军过不去,自然要找出他们的老巢来,把咱们的东西夺回,也把这群盗贼剿灭了,免得他们再来祸害人。” 这等于是向罗满下了剿匪令。罗满自然不敢怠慢,立即命令水师统领带了之前所有曾经和海龙帮遭遇过的人去海上指认当日事发之地点,以便推测海龙帮活动的范围和可能的藏身之所。同时也让乔百恒的旧手下交代当日被海龙帮抢走的货物中除了银两还有些什么,尤其对珠宝首饰古董珍玩等等详加记录——因为根据乔百恒手下的描述和玉旈云部下的经历,他推测,这批海盗应该藏身东海某处孤岛,而且距离樾国和楚国比距离蓬莱国要近得多,所以他们应该会时不时到樾国或楚国境内采买粮食果蔬等物,甚至将赃物脱手。因此,他觉得,只要能找到一两件赃物,便可以顺藤摸瓜,找到海龙帮。 这计划说来简单,但执行起来却十分困难。乔百恒的船被劫已有一段时间,船上的古董珍玩也许早就被卖了,而且,海盗若是去楚国境内销赃,樾国这边便一无所知。但罗满连一点希望也不放弃,让江阳和东海三省所有沿海市镇的店铺密切注意贩卖古玩珠宝的外来人,一旦有可疑,立即汇报。 这样又过了数日,已是二月初十,乔百恒船上的古董珠宝一样也没有发现。只有一家店铺报说有人用铰开的银锭买酒,不过这银锭是楚国的官宝。掌柜的觉得,在楚樾不通商的情况下,这多少有些可疑,因将这些碎银上交官府。罗满听玉旈云的部下汇报过,他们从楚国装运了大量的矿石,药材,盐,茶和白银,所以,这枚夹碎的银锭有可能便出自这艘货船。他当下命人将这间沽酒的小店监视起来,同时命令江阳所有卖米粮、油盐、酒、茶和药材等生活必须之品的店铺一旦见到有楚国官宝或者可以辨别出楚国官宝字样的碎银,即刻将买家的容貌向官府汇报,若有能拖住买家直到官府到来的,则重重有赏。 这一举措果然奏效,不出三天,便有十数家店铺报称有人使用楚国官宝,有几间是江阳再往东的沿海市镇,乃是当地县令命捕快飞马来报,另外的几间店铺都在江阳,且以食肆酒楼为多,后来竟还有一间客栈也前来报讯。种种迹象表明,这个使用楚国官宝的人,似乎并非上江阳来采购了物资即行离开,而是住在江阳不知有何企图。不论此人是否海龙帮的成员,都应该找他来盘问一番。 当下,罗满带领几个身手不错的部下,换了便装来到报案的长兴客栈。那掌柜早就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等着了。一见伙计带着罗满等人进来,便迎上去道:“大人,小的可实在不知道那个用楚国银锭的是什么人——是乔百恒的一伙儿?还是江洋大盗?要是早知道,小人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收留这种人!” 罗满生恐他打草惊蛇,忙将他拉倒一边,道:“掌柜的,不必惊慌。我们只来查查,若他犯事,也只抓他一个,和你的客栈无关——这人是几时来的,平日都做些什么?” 掌柜不敢隐瞒,道:“这人自称姓吴,来了差不多十天吧。具体做些什么,小人不知道,总是早出晚归的。不过看样子是个江湖人,身手利索得很。那天有两个人喝醉了酒在店堂里调戏投宿的女子,这位吴客官只不过撒了一把筷子出去,就把那两个醉汉钉到墙上去啦——不信大人您看,墙上还有印子呢!” 罗满按他的指点查看,果然那墙壁上有十几个小圆孔。取支筷子试试,粗细正好,深度足有两寸多。他不由心下骇异:即使用铁钉铜锤,令几个壮汉合力捶打,也不见得能在这青砖墙壁上凿出如此规整的孔穴。但此人竟用小小的竹筷子,以一掷之力将人生生钉入墙中。这人的武功实在不容小觑。“那两个醉汉被钉死了?”他问。 “没有!没有!”掌柜连连摇手,“要是闹出了人命,小店哪儿敢隐瞒?一定早就报官啦。那位吴客官出手准得很!您看这筷子钉出来的,可不就是两个人形么?他这么一撒,就把两个醉汉的发髻、衣服、裤子都钉住了,人却一点儿也没伤到。不过,那两个人倒都是吓得尿了出来呢!” 看他那忍俊不禁的模样,罗满皱了皱眉:“依你看,此人倒是个侠义之辈?” 掌柜一愣,连忙摇头:“大人,小的可不是这个意思。小的只是觉得他功夫厉害——看来是个厉害的贼!大人要小心呐!要有用得着小人的地方,尽管吩咐。小人全家都对大樾国忠心耿耿……” 不知这掌柜是还未从亡国的恐惧中恢复过来,还是被官府在福寿膏一案中大开杀戒吓破了胆,罗满的心情十分复杂。不过眼下还有更紧要的事。他问:“这姓吴的,今天也出门去了?” “对,对,一早就出去了。”掌柜回答,“应该不到掌灯时候不会回来——大人要去他的房里查查么?就在二楼的拐角,小的可以带大人去。” 且去看看有什么线索!罗满想,因留了两个手下在店堂里看着,自己带其他人随掌柜上二楼。进了拐角处那吴姓客人的房间,只见里面陈设普通,几件衣服随意扔在床上,墙上挂了个斗笠,下面是个小小的包袱——里面只有些细软而已。罗满当然也没指望会找到楚国的银锭——毕竟,谁会将值钱的、重要的东西放在客栈呢? “掌柜的,我留两个人在你店里。”罗满道,“你让伙计陪着他们,如果姓吴的回来,就指给他们看——你跟我回总兵衙门一趟。” “大……大人,小的又做错什么了?”掌柜两腿直打哆嗦。 “你放心。”罗满道,“只是请你回去,给这位姓吴的客官画张像而已。他武功高强,咱们不见得能在你店里把他抓住。万一他跑了,就需要知会其他地方官府协助通缉,自然需要画像才行。” “啊……是……是这样……”掌柜的道,“小的定当从命——要不要小人吩咐下面的给姓吴的下点儿蒙汗药?把他迷倒了,大人就可以手到擒来!” “你还有蒙汗药?”罗满惊讶。 “啊,我这是……大人,我可不是开黑店的……”掌柜连忙辩解,“我是说,如果大人要小的帮忙抓贼,那小的什么都愿意做。” 为了尽快找到海龙帮,龌龊手段也要用一用!罗满笑笑,道:“好吧,有蒙汗药,就借来使使——手脚干净些,别打草惊蛇了。”说着,吩咐留守的部下小心监视,不要和姓吴的硬碰,自己便带着那掌柜的回到总兵衙门里来。 他衙门里有几个师爷,都是从过去郑国的朝廷里招来的,其中甚至有宫廷的画师,按照长兴客栈掌柜的叙述来绘制肖像,还不手到擒来?不多时,那画像已经惟妙惟肖。掌柜的见任务完成,罗满摆摆手,示意他可以走了,自然飞一般奔了出去。不过,慌不择路,在门口和一个人结结实实撞了个满怀,整个人球一般骨碌碌滚了好远。 那被撞的人显然也受了不小的冲击,仰天摔倒,嚷嚷道:“要死啦!谁敢撞本王?啊哟哟,撞断本王的肋骨了!摔断本王的腰了!”原来正是翼王。 罗满好不惊讶——他对此人毫无好感,但碍着礼数,还是亲自上前去搀扶起他来,道:“王爷怎么到下官这儿来了?也不让人通传一声,被这个没头苍蝇撞了——要请大夫吗?” “要请!要请!”翼王哼哼唧唧的——长兴客栈的掌柜一听说撞了王爷,早已吓得昏死过去。“不过也不急着请大夫——”翼王道,“内亲王……内亲王被人绑架啦——她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反正不活了,还请大夫干什么?” “什么?”罗满犹如被人当头一棒,“王爷……您……您说什么?内亲王被人掳走?是什么时候的事?什么人做的?” 翼王依旧哼哼唧唧,待人伺候他坐下,就开始捶胸顿足:“都怪我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皇子,我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未婚妻在面前被人掳走啦——我也不想活了!不想活了!罗大人,你快发兵去救内亲王——快去!” 罗满岂有不着急的:“王爷,您得说清楚——内亲王是几时、在什么地方、被什么人掳走的?您不说明白,下官也没办法去救内亲王啊!” “都怪我!”翼王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我贪图酒色的老毛病又犯了,最近一直都在画舫上寻欢作乐。内亲王听说我今天从外地找了好些歌姬舞娘来,心里不舒服,就到画舫上来找我发脾气。我正要向她悔过认错呢,谁知旁边一艘小船上跳出一个陌生人来——那身手,简直出神入化!把我的护卫们全都打落了水。内亲王为了保护我,和他斗了几个回合,但是并非敌手,就……就被他掳走啦!” “那他是乘船逃逸?”罗满问,“往什么方向?” “好像是向南……”翼王道,“不,不,不,向南就去了楚国……是向东……对,向东去了!” “快,传令让水师立刻追击!”罗满命令手下。又对翼王道:“王爷,那凶徒是何模样?他只有一个人么?船上还有没有其他的同党?那船又是什么样子?您说得详细些,下官也好让人去寻找。” “啊呀呀!我哪儿记得清楚?”翼王道,“当时都被吓糊涂了呀!船上应该没有其他人了吧?那船很小的,最多再坐一个人而已……他的样子……好像二十来岁,个头……个头比本王高一些……黝黑黝黑的……反正一看就是个坏人……像个土匪……像……”他忽然瞥到桌上的画像:“诶——就是这个人——这个人是谁?” 姓吴的!罗满一讶:海龙帮么?还是其他的什么人?楚国的官宝——是来自劫持的船只,还是根本来自大青河对岸?元宵夜袭击自己的人——楚人的阴谋?许多支离破碎的疑虑被串在一起,似乎牵强,但又好像很合理。巨大的惊恐攫住他:糟了! “来人!”他大喝,“把长兴客栈给我围了!”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深更半夜来更新,很敬业…… 作者新开新浪微博啦……不过不知道会不会剧透…… 有人想要无奖竞猜吗? 165第164章 虽然端木槿强烈反对,但是罗满却无论如何躺不住——福寿膏的案子已经拖得太久,必须要尽快有一个彻底的了结。而且,现在玉旈云也来到了江阳——罗满的心里很清楚,与其说是庆澜帝命他督军来此,不如说是玉旈云将这片土地交给他,嘱咐他一边安抚百姓恢复耕织,一边操练军队冶炼兵器。这里应该是日后攻打楚国的后援地。他早就知道。虽然他无心逐鹿天下,但是作为樾军的军官,作为玉旈云麾下的将领,他时时刻刻都在准备着那一天的到来,军令一出,他会第一个杀过大清河去。虽然……虽然程亦风那诚挚的眼神让他心里忽然又了一丝愧疚,一丝犹豫。不过,玉旈云来了!玉旈云来到这里,一定不是来散心解闷,也一定不是随便视察一下他的政绩——难道说,攻打楚国的那一天已经到来? 在这个关头,他怎能卧病不起? 于是,当端木槿离开房间去煎药的时候,他就迅速的起身更衣,不顾伤口钻心的疼痛,跨马直奔顾长风的府邸。当他到达的时候,马的鬃毛都已经被鲜血染红。顾府的听差好不惊慌:“罗总兵,您这是怎么了?” “没事,一点小伤。”罗满道,“内亲王是不是来了?” 听差道:“可不——和大人在书房里说话呢。小的这就给您通传。” “不必了。”罗满不想浪费时间,大步跨进门,径往顾长风的书房奔。 自从他和顾长风成了这东海三省的文武官长,原本毫无交情的两个人已经渐渐变得熟络起来。尤其为了这福寿膏的案子,两人都伤透了脑筋,思考对策几乎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是以,对方的府邸两人都已经走得熟门熟路。不费多大功夫罗满就已经来到了顾长风书房。果然从半开的门里见到玉旈云坐在上首,正在看有关福寿膏一案的各种记录。而顾长风立在一边,面色颇有不满,大概是反感玉旈云忽然跑来对东海三省横加干涉吧——若是换在往日,他只怕早就以“各司其职”为理由将她顶回去。但今非昔比,她已经是议政王,还有什么不能干涉的? “这些参与制造和贩卖烟膏的人判了什么?”他听见玉旈云问。 “充军。”顾长风回答,“一共四十六个人,案子审结了罗总兵就将他们押到北方的驻地去。” “我的军队里不需要这些败类。”玉旈云道,“军队是国家的铜墙铁壁,都是樾国的好男儿,不是收留地痞流氓的地方——全部枭首,不必等秋后,免得浪费囚牢里的粮食。” “这也太……”顾长风抗议,不过玉旈云根本就不听他说话,只是接着道:“接受乔百恒贿赂的那些官员呢?判了什么?” “不在下官的职权范围呢。”顾长风回答,“需要送交吏部刑部,才能定罪量刑。” “不必如此麻烦。”玉旈云道,“浪费公帑又浪费时间——枭首示众,看看以后还有谁敢。” “这……斩杀朝廷命官,岂能儿戏?”顾长风道,“王爷虽然贵为议政王,但是并非先斩后奏的钦差大臣,岂能……” “有什么事情,本王扛着,你担心什么?”玉旈云道,“难道你非要和本王对着干,逼本王亲自拿刀去大牢里砍了他们吗?还是你同情这些败类?” “下官并不同情他们。”顾长风道,“但是既然我樾国有国法,一切就应该按照国法办事。他们贩售烟膏荼毒百姓,收取贿赂损害天威,这些都是有违国法的罪行。而王爷恣意妄为,不照章办事、按罪量刑,这也是有违国法的。所以王爷所做的,和这些人其实没什么分别。” “你——”玉旈云几乎将卷宗砸到顾长风的脸上。 罗满估计再这样下去就闹僵了,赶忙出声道:“王爷,顾大人,我来迟了!”便推门走进书房。 “罗总兵!”顾长风一见他胸口衣衫染血,立刻上前扶着道,“你来做什么?应该在府里休息才是!” 玉旈云也吃了一惊:“罗满,你不要命了!我已经说了这事我会处理——来人,快请大夫——不,把端木姑娘请来!” “王爷不必担心。”罗满道,“这一点儿小伤不碍事。下官知道王爷关心属下,才要亲自处理福寿膏一案,不过,此案乃是下官治理不善才闹到了今天这步田地,下官岂能置身事外?再说,这案子下官和顾大人一起处理了几个月,有些事情下官比王爷清楚些——王爷有什么不明白的,下官愿意解释。” “我没什么不明白的。”玉旈云看到罗满的伤就感到愧疚和害怕,起身扶他坐下。但罗满无论如何不肯坐玉旈云的位子,推挡了半晌,才勉强在下首坐了。“我就是懒得将这些贩卖烟膏的混账收入军营,也懒得让受贿的败类到京城去——”玉旈云道,“吏部刑部拖来拖去,又不知到几时。时间、公帑、人力,都不是这样浪费的!我现在就做这个主,将这些人统统枭首示众,以儆效尤。皇上那边,我自会交代。” “王爷这样判,也无不可。”罗满转向顾长风,“顾大人当初不是也一直说要从严处置么?我是个粗人,不懂得许多律例,不过也觉得依照樾律来判,实在太便宜这些败类了——他们在樾国害了多少老百姓?这要让他们充军,也许又贼心不死在军营里做些坏事。而那些够胆受贿的官员,说不定去了西京,又去贿赂别人,以图减刑。且不说能不能成,总归又是一件麻烦事。与其如此,何不干脆将他们就地正法呢?你我都没有这样的权力,也担不起这样的责任,既然内亲王愿意出面,我们何乐而不为?” “这……”顾长风也不是个糊涂的人,只不过和玉旈云有些过节,看不惯她滥用权力而已。如今罗满这样诚恳地劝说,他也不好继续坚持己见,只有道:“那好,这些人的确死不足惜——不过,我不能纵容草菅人命。涉案的还有许多其他罪不至死的人,内亲王若是要将他们也杀了,我决不答应。拼上这顶乌纱帽,拼上我的项上人头,我也不答应。” “哼,你以为本王以杀人为乐么?”玉旈云瞥了他一眼,“罪不至死的那些,自然不会杀他们!你说说,那一些罪不至死?” “乔百恒手下还有不少替他打杂的。”不待顾长风回答,罗满已经抢先道,“譬如搬运的,摇船的,跑腿的。其他帮乔百恒制造、贩卖福寿膏的那些主犯,也都各自有些手下。下官以为,这些人为了生活所迫,不幸给恶人做了奴才,但自己本意不想害人,所以罪不至死。希望王爷能网开一面,判他们充军或者服徭役,这样他们的生活也有了着落,应该不会再误入歧途。” “恩。”玉旈云沉吟着,“还有吗?” “还有吸食福寿膏的人。”罗满道,“这些人有的是贪图一时享受,有的是用来逃避生活中的麻烦事,还有的……总之,他们染上福寿膏的理由五花八门,下官和顾大人都问过,一时也不能全都说给王爷听。但是下官以为,无论是为了什么原因,他们始终也是被福寿膏所害。若是乔百恒等人没有昧着良心将此物贩卖出来,这些东海三省的百姓,又怎会沾上这毒物?最多不过抽两口水烟,喝几杯酒罢了。所以,下官以为,这些受害之人,也罪不至死。下官和顾大人已经命他们立刻戒除,端木姑娘也研制了药丸帮助他们。请王爷饶他们不死,判他们徭役之刑。现在东海三省正是需要劳力的时候。请王爷三思。” “劳力……”玉旈云把玩着自己的手指,却从指缝里端详罗满——没想到他除了带兵之外还有如此才能!方才三言两语就劝动了顾长风,此刻听他分析,又头头是道。他俨然已经是独当一面的封疆大吏。让他驻守东海三省果然是没错的。“好,就按你说的办!”她站起身来,想了想,又道,“还有一个人漏掉了——乔百恒虽然已经死了,却是这案子的罪魁祸首,怎么也不能便宜了他。将他脑袋砍下来,和其他烟贩子们一起挂在外头示众。” “这……”顾长风又反对,“他既然已死,也算是伏法了,何必还糟蹋他的尸身?这让乔日新乔老爷子情何以堪?” “乔日新自己教子无方,这怨得了谁?”玉旈云道,“我当初提拔乔百恒做太守,原本就是看在乔日新治水有功的份上,但乔百恒却做出这种事情来——他是咎由自取,我没有将他碎尸万段,已经很顾及乔家的面子了。最多,示众十天之后,让乔家领回去好生安葬便罢——”说到这里,她顿了顿,瞥了顾长风一眼,道:“咦,我听说顾大人你是一个清正廉洁,不畏强权,事事秉公处理的‘铁脖子’,怎么这时候倒顾及起别人的感受,想要法外开恩了?” “顾大人也不是法外开恩。”罗满怕气氛又闹僵了,连忙圆场,“其实乔老太爷已经把乔日新从家谱里勾除了,他老人家的态度明确得很——咱们无论怎样处置乔百恒,都和乔家无关。他这样做,也算是为自己教子无方谢罪了。不过,若咱们设身处地为乔家的人想一想,骨肉亲情岂是说斩断就能斩断的呢?王爷要将乔百恒的尸体斩首示众,乔家人多少还是有些伤心的吧?况且,在外人看来,王爷连乔百恒的尸体都不肯放过,显然是不给乔老太爷面子。这倒显得王爷不够宽厚了。” “哼!我难道是个宽厚的人吗?”玉旈云冷笑,“我本来就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尤其,如果有人恩将仇报,我一定要让他死无全尸!再者,古人不是常说要‘恩威并济’吗?一味地宽容,遇到那些不识相的,还不三分颜色开染坊了?这以后,谁还会把我——把朝廷放在眼里?你不必多说了,乔百恒是东海三省忘恩负义第一人,也是郑国遗民之中忘恩负义第一人,一定要将他狠狠惩治,才能震慑那些心存侥幸的家伙。我们樾国的朝廷也才能在这片土地上立威。” “立威?”顾长风轻蔑地冷笑,“王爷打下东海三省,让这里生灵涂炭,接着你就回西京去了,一去就是将近一年。你知道这一段时间里,东海三省是什么情形么?你以为今日东海三省的百姓可以稍稍从战乱的恐惧中恢复过来,重新开始男耕女织的生活,这是依靠你的军队在此立威?好!如果王爷当真如此认为,那就等着调动军队来镇压叛乱吧!”说着,一甩袖,径往门外走,甚至忘记这是在他自己家里。 不过就在这个时候,外面有个下人端着金创药来了,几乎和他撞个满怀:“大人……这是……王爷方才吩咐的……”顾长风愣了愣,才意识到他其实应该“送客”,而不是拂袖离开。但也就是这一愣的当儿,外面的寒气也让他的恼怒稍稍冷却下来:何必在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上和玉旈云争论不休?玉旈云是个不可理喻的武夫疯子,和她争执下去,根本不会赢,只会把事情弄得越来越麻烦。而且,这样的争斗无疑把罗满变成了磨心,一言一行都甚是艰难。罗满已经受了这么重的伤,还特地赶过来……唉!他不由长叹一声,转回身来道:“一切就按王爷说的办好了——罗总兵,你先将就敷上点儿药,我派人送你回去休息。” 罗满听他这样说,总算松了口气:“我这点儿小伤,不碍事的。” “大人千万不可大意。”顾长风道,“你肩负整个东海三省的保卫之责,百姓的安危全都依靠你,你一定要身体康健才行……不过,袭击你的,到底是些什么人呢?”他皱起了眉头。 罗满的眉头也锁了起来:最大嫌疑的,当然是楚军,应该是冷千山。不过,他没有证据。而且,兹事体大,岂能随便出口?尤其是当着玉旈云的面,也许下一刻,她就宣布要杀过大青河去——会吗?便悄悄查看玉旈云的神色。可是,玉旈云此刻偏偏背转身去,望向书房正中的字画,连一点儿暗示都不给他。他只能沉吟着,低声道:“我……不知道。” “会不会是楚人出尔反尔?”顾长风问,“但我听说楚国那个程亦风是个言而有信的人。况且,楚人若真有心对罗大人你不利,何必等到你的船驶过大青河的中线?他们大可以在揽江码头就下毒手。” “那可不一定……”玉旈云幽幽道,“在楚国境内动手,岂不是向全天下宣告楚人率先撕破和约,与我大樾国为敌?如今惨案发生在大青河上,他们就可以抵死不承认,或者嫁祸他人。” “不错。”顾长风终于和玉旈云有一次意见一致,“王爷也怀疑是楚人挑衅?” “挑衅他们倒不敢。”玉旈云依然没转过身来,只是看着字画,“想找个机会除掉咱们的一员猛将倒是有可能……不过……我看这事不要查下去了。” “为什么?”罗满和顾长风都吃惊。 “因为——”这一次玉旈云终于转回身来,面色显得异常淡定,白纸一般叫人看不出所以然。“因为,这案子查起来耗时费力,还不一定能找到什么切实的证据。就算真的能寻出些蛛丝马迹,楚人还是可以说我们栽赃嫁祸,故意找借口和他们开战。哼,我们若要消灭楚国一统天下,何必找借口?时机成熟之时,自然就杀过大青河去。”说到这儿,她顿了顿,看着罗满道:“昨夜的惨剧,虽然令罗总兵和其他的一些士兵受伤,但所幸性命无忧,所以我看,不必浪费时间和楚人纠缠。眼下,咱们最重要的是做自己该做的事。楚国人爱怎么跳梁,让他们跳去好了!罗满,暂时委屈你,以后再替你报仇雪恨,如何?” 罗满愣了愣,没想到玉旈云会是这样的反应。其实他哪里知道,玉旈云在前来顾长风府邸的那一路上经历了何等苦痛挣扎与思考才想到这样的一番话。而且,从一进顾家的大门,她就已经在寻找一个机会将自己的态度表明——翼王要绑住她的手脚,将她拖入泥淖之中,她要想一个脱身之计。唯有将这案子压下去,阻止任何人去深究,才能切断自己和这惨剧的联系,也阻止翼王的阴谋。 “下官哪里需要报仇呢?”罗满道,“下官自己决定冒险去楚国境内带乔百恒回来,途中会发生什么事,谁也料想不到。王爷以大局为重,是应该的。” 玉旈云微微一笑,转眼看顾长风是何态度。其实顾长风也对玉旈云的话略感吃惊——这是刚才还自称“睚眦必报”的人说出来的话吗?不过,细细一体味,她其实攻打楚国心意已决,完全不在乎有没有理由,这岂不就是穷兵黩武的本性吗?于是冷笑一声,不答话。 说话的当儿,顾家的下人已经帮罗满敷药完毕。对于福寿膏一案,也再无甚可讨论的,顾长风便命人备车,送罗满回去。罗满岂肯自己乘车而让玉旈云骑马,所以推脱再三。最终还是玉旈云道:“罗满,你怎么现在变得婆婆妈妈?本王命你坐就坐!”罗满这才勉强应了,乘车回府去。 不过在中途,他又命人停车,对旁边骑在马上的玉旈云道:“王爷,下官有件事想问——回府之后也许就没机会了。” “怎么?”玉旈云一笑,“你怕回去了就被端木姑娘看得死死的?哈哈,那你说吧!”即跳下马来。 罗满也下了车,和顾家的车夫离开一段距离,才问玉旈云道:“下官想问王爷,此来江阳,所为何事?下官也好有所准备——王爷打算攻打楚国吗?” “你就是为了问我这个,才一路追来顾长风府里?”玉旈云看看他,“你好像比我还心急么!不错,我是打算攻打楚国,不过,时机还没成熟。我来,是另有目的。” “请王爷明示。”罗满垂首。 “重石。”玉旈云道,“不是说你们找遍了东海三省,也没有找到重石么?我让人从楚国运来了。这几日就会到港。” “果真?”罗满又惊又喜,“许昌和他的工兵营为了重石伤透了脑筋,只差没发散人手踏遍樾国的每一寸土地。毕竟还是王爷有法子,竟然从楚国弄了来!” 玉旈云笑笑:“楚国皇帝昏庸官员荒唐,偏偏老天眷顾他们,给他们丰富的物产。不过,或者应该说,是老天眷顾咱们,让咱们凡有不足的,就上楚国去拿来。楚人却对咱们无可奈何——楚国鄂州的天冶城除了重石还有些别的矿藏。已经一并装船运了来,让许昌鉴定鉴定,看看还有什么可用的。” “许昌一定乐坏了。”罗满喜道,“王爷刚到江阳,还未见到许昌吧?他的兵器作坊并不在此地。出城还要几十里路。下官去瞧过一次,规模很是惊人呢!择日让他准备准备,好请王爷去看看。” “恩,择日吧,不着急。”玉旈云道,“等重石到港之后。” “大约几时会到?”罗满问,“下官也好安排人手运送去许昌那里。” “只知道是正月里,究竟那一天可说不准。”玉旈云回答,“你现在不要操心这个——连福寿膏的案子也不要操心。你且去养好伤,日后还有许多事要你办呢!” “下官这点儿小伤……”罗满又要说自己的身体不要紧。但还未出口,已经被玉旈云打断:“本王知道你是铁打的。不过,端木姑娘却不这么看——她知道你跑了出来,一会儿还不知要用什么法子整治你。本王做过她的病人,可吃了不少苦头。所以,你还是乖乖听她的话,养好伤为上。否则,她只怕把你绑在床上几个月!” 几个月?罗满想,若是能被端木槿照料几个月,哪怕是唠叨几个月,那该是多么大的幸福!但是,她不是决议要回家乡去了吗?不由叹了口气:“王爷放心,端木姑娘不会把下官绑几个月的。她已经决定要回家去尽孝道了。” “尽孝道?向那个端木平?”关于中原武林的风波,玉旈云已经从细作那里得到了消息,虽然不甚详尽,但是端木平的所作所为,她知道个大概,对其甚为鄙夷。“那可是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我真不知如此一个欺世盗名假冒为善之徒,怎么会教养出端木姑娘这样的女儿来!” “王爷知道端木先生的事?”罗满一讶——玉旈云那鄙夷的语气,让他陡然对昨夜端木槿的忧伤有了些许理解。 “知道的不多,但也足够了!”玉旈云道,“何必提这个人?回去吧!”说着,已经跨上了马。 罗满也只得回到车上。只不过,脑海里挥之不去就是端木槿在船舱里的泪眼。 乔百恒制售福寿膏一案在正月十九日审结。所有东海三省参与其事者,都按其情节轻重有了发落。被斩首的有七十三人之众,加上已经丧命的乔百恒,一共有七十四枚头颅被挂在销烟的巨池边示众。 正月二十日的销烟仪式颇为壮观——早在前一天夜里就已经有驻军士兵挨家挨户地通知,所有人都要到码头上去观摩销烟,因此二十日清晨时,码头已经水泄不通,到了正午销烟正式开始的时候,从临时搭建的高台上眺过去,人海几乎望不到边。 翼王和玉旈云也不再“微服”,首次在江阳百姓面前露面。他们并排坐在高台上彩棚下的太师椅里,看顾长风指挥兵士们执行着销烟的各个步骤——这个硕大的销烟池就是那些被判充军和苦力的人挖的。前一日他们已经在兵士的监督下将所有收缴来的烟膏投入池中,且在池中注满卤水。此刻,兵士们又督促着他们挑来一担一担的石灰,尽数倒入池内,接着命他们用扁担在水中不停地搅拌。池水立刻就蒸腾出热气来,笼罩着整个销烟池和周边的人,从高台上望下去,雾茫茫的一篇,什么也看不清。更不用说那些站在远处的百姓了,有些踮着脚,有些伸长了脖子,但是哪里瞧得真切? “这么大阵仗,是你搞出来的?”翼王小声对玉旈云笑道,“你搭好了台,打算唱什么戏?也该提早跟我说一声吧?” “你希望我唱什么?”玉旈云没好气,“再说,我唱什么,和你有什么相干?” “你什么时候才能改改这个毛病?”翼王歪着脑袋,“你和我是同一条船上的人,这还要我跟你再解释几遍?再说,这戏,我也有份帮你唱。” “你指什么?”玉旈云冷冷地看着他。 “当然是……”翼王看了看一直站在顾长风身后却没有发话的罗满,他的伤口还没有痊愈,用佩刀支撑着地,才勉强可以站得稳。“你招了这么多百姓前来,难道不是有什么重要的话,要向他们宣布吗?” “我有什么要宣布的?”玉旈云道,“我又不是东海三省的父母官。该说的,顾长风都会说。” “是么?”翼王皱了皱眉头。此时销烟已进行得差不多了,顾长风正劝谕百姓,以后要勤劳耕织,不可贪图逸乐,更不可沾染恶习,否则害人害己累家累国,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短短的一番话说完,便转身退了下来,问玉旈云道:“内亲王,可以让百姓们回去了么?” “好,让他们走吧!”玉旈云摆摆手,自己也站起甚来,走下高台去。 “等等!”翼王快步跟上她,低声道,“怎么?罗满遇袭的事,你不打算说了?” “有什么可说的?”玉旈云加快脚步,“难道和福寿膏的案子有什么关系吗?还是王爷你有什么线索?” 由于顾长风和罗满就在不远的地方,翼王不敢有过分的举动,所以假装踉跄失足,又一瘸一拐地追了一段,距离稍远,才撵上玉旈云,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你站住——给我说清楚,你到底是怎么打算的?我送你一份礼,你不肯收吗?” 送我一份礼?玉旈云暗想,分明就是想要给我套上一副枷锁!“王爷的礼太重,我不能收。”她冷冷道,“王爷若是觉得花了这么多心思,不想浪费,就留着自己用好了。” “你——”翼王死死扼住她的手腕,几乎折断,“你非要跟我对着干?” 玉旈云不回答,不屑回答,只是毫不示弱地瞪着翼王,犹如万年不化的坚冰一般,似乎在说:你想抓住我?别做梦了!我宁愿碎成千百片,也不会落在你的手里! 看到她额头上已经沁出冷汗来,翼王才意识到自己下手也太重了些,稍稍放松了,道:“好,我就当你受不起我的重礼,那你打算如何向外间解释罗满遇袭的事?” “我不需要解释。”玉旈云虽然手腕痛入骨髓,却努力忍住,让自己不至颤抖,“多谢王爷你手下留情,我军没有一位将士牺牲。所以,全然不需要向他们的家人解释什么。至于外面的百姓,根本没有必要知道军队的事。我已和罗满说了,此事不再追查——因此,没人会问,也没人需要解释。” “是么?”翼王看着她,“你以为靠一道命令,就会让人不去生疑,不去追查?” “自然不能,但没有彻查的命令,谁又有那个本事去查?”玉旈云道,“况且,大青河上和附近的海域或许有飞贼海盗,又或者乔百恒偷运福寿膏和藩邦的什么人结了怨,谁又知道?当然也可能是楚人做的,只是没有确凿的证据——不过,如果王爷你的人太不可靠,叫人查了出来,那就是不知道改如何收场了!” “你威胁我?”翼王愣了愣,继而笑了起来,“你放心,我的人都很可靠,不会被查出来的。但是,不收我这份礼,你不觉得可惜吗?” “王爷不觉得自作主张送的这份礼其实连鸡肋都算不上,完完全全是个害人的东西吗?”玉旈云冷笑,“你自己不是已经说了,单单一个罗满,绝不够挑起楚樾战争?那你还跑去演了这样一场戏,除了会陷我于不义,还有什么?” “陷你于不义,我岂敢——”翼王才说了这几个字,忽然注意到玉旈云恶毒的眼神,知道自己的本意早已被看穿——其实,那一天在罗满的府里,自己也差不多向她说穿了,所以,否认也没什么意思。干脆笑了笑,道:“呵呵,好吧。你是个有主见的人。两个有主见的人合作,才能看得更清楚,想得更长远。你坚持不肯收我的这份大礼,我也不能强塞给你。来,你的手腕很疼么?给我瞧瞧,对不住了——你看,以后有什么事,咱们意见不同,应该大家有商有量,免得到生出误会来再解释,多出许多不必要的伤害啊,呵呵!” 玉旈云“啪”地打开他的手:“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路,你想要的是樾国的王位,我想要的是楚国的江山,非到必要之时,根本没必要有何瓜葛!我劝你不要在东海三省流连下去,早些回西京,省得碍我的事。” “好,好!”翼王举手示意不想再争论,“我一定不碍你的事。不过我来东海三省,也有我自己想做的事。咱们互不干涉。” “你在东海三省有什么事?”玉旈云警觉。 “既然互不干涉,你何必要问?”翼王邪魅地一笑,“还是,你发现咱俩实际是分不开的?” “做你大梦!”玉旈云狠狠地白了他一眼。 翼王倒也不生气,眯缝起眼睛,看看远处渐渐散去的百姓,喃喃道:“经营起这样一块属于自己的地盘来,可真需要花费不少代价啊!” 所以你别想来捡个现成的!玉旈云想:要找个人将这混蛋盯死,绝对不能让他在东海三省胡作非为,坏了自己的攻楚大计! “咦——”翼王忽然道,“内亲王,你看那边那个人是不是有事找你?” 顺着他所指看过去,果然不远处站着一个短打汉子,一直观望着这边的动静。玉旈云的心中一动:这不是自己安插在楚国的暗桩子之一么?不是应该跟着运送重石的船一起回来的么?他既已来到,那就是重石到港了?不由心下狂喜,大步走上前去。 那汉子也迎了上来:“王爷!” “怎样?”玉旈云急切地问道,“已经靠岸了?大伙儿都安全?东西都安全?需要多少人手帮你们装卸?” “王爷!”那汉子垂首,“出事了……这里人多眼杂,卑职不能给您跪下……出事了!东西让人劫了!” “什么?”玉旈云只觉耳边轰地一下,“你……你说明白些,怎么会被人劫了?” “卑职等行船到离开东海三省还有一天航程的时候忽然遇到了海盗。”那汉子回答,“他们有几十条小船,像蚂蟥一样把我们的船团团围住。我们寡不敌众,船上的货品全部被他们劫走,弟兄们也伤亡惨重,只有三个人逃脱。我们是抱着木板,一路游回岸边的。” “岂有此理!”玉旈云又惊又怒,“东海之上竟然有海盗——你说清楚写,他们到底有多少人马?究竟是海盗,还是其他什么势力要故意和我们作对?” “他们自称是海龙帮。”那汉子回答,“为首的好像听人喊他‘乌老大’,但叫什么,缠斗之中,卑职等也没听确切。看他们的打法都是江湖路数。那个乌老大十分厉害,踏水犹如走平地,出招快得我们看也看不清。只要是被他碰到的弟兄,没有一个活命的……”说到这里,声音禁不住有些哽咽——他们这些人,由玉旈云一手挑选,派到楚国去执行秘密任务,一起出生入死,和楚人周旋,比兄弟还要亲。好容易见到了胜利的曙光,却这样在海上生死永绝,怎能不难过? 玉旈云则更多的是气愤:“海龙帮?哪里冒出来这一号人物?连本王的船也敢抢!要他们好看!” “可真该要他们好看呢!”翼王不知何时又悄无声息地来到她的身后,带着他那惯用的纨绔子弟假面,但凑到玉旈云耳边的时候,却低声讽刺道:“呵呵,你方才还说什么飞贼海盗袭击罗满——这下可一语成谶了吧?” 玉旈云恼羞成怒,恨不得揍他两巴掌,但又想:不会这也是翼王的杰作吧?于是狐疑地盯着他。 翼王连忙把全世界的无辜都集中到了自己的脸上:“做什么?我随便说说,你别生气呀——好吧好吧,你嫌我帮不上忙,我先回去,叫他们准备好酒好菜等着你——有再多的事情,也得吃饭对不对?要是把你饿坏了,累病了,我可要心疼死了呢!”说着,飞快地逃开一边去了。 玉旈云现在无心与他纠缠——哪怕再怎么怀疑他,也只能暗地里调查,别想从他的嘴里问出丝毫线索来。于是招呼自己的暗桩子:“你跟我来,把你所知道的详细说一遍。咱们一定把这群海盗找出来,让水师把他们杀个片甲不留!” 奉玉旈云之命,罗满和顾长风都着手调查“海龙帮”。罗满首先在水师中询问,是否有人在东海操练时遇到过这支海盗队伍,但并没有收获。他又吩咐水师秘密出海搜寻,看是否能寻到对方的踪迹。然而两三天过去也没消息。顾长风则是向各地官府发出公文,询问是否有商船曾经遭到过海盗的袭击,可是各地地方官回信,也说从来没有人报案。日子一天天过去,所谓的海龙帮依然看不见摸不着,让人怀疑他们或者一夜消失,或者从不存在,只是个幌子——玉旈云越来越焦躁的同时,也就越来越怀疑翼王。但偏偏这个翼王,自从销烟之后,便当真和玉旈云划清界限,再也不过问她的公务,自己连行馆也不住,成日不是在酒楼买醉就是乘画舫游玩,甚至还公然抱怨江阳没有妓院——以致整个江阳都知道西京来的王爷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酒色之徒。 他越是这样,越表示他心里有鬼。玉旈云想,罗满手下的人不便派出去监视他,只能依靠从海盗手下逃生归来的三个暗桩子。因吩咐他们,无论翼王去到什么地方,见什么人,做什么事,都要记录下来,每日向她汇报。三人领命而行,只不过,一连数日,只看到翼王花天酒地而已。这样的报告让玉旈云听了,只有肝火上升而已。 不过好在,二月初二这一天,罗满意外地得到了海龙帮的消息——那些过往曾经帮乔百恒贩运烟膏的人,因在军中服苦役,听到官府在打听海龙帮的消息,便前来报讯,以图将功补过。据他们所言,乔百恒有一艘从蓬莱国贩烟归来的船曾经和海龙帮遭遇,船上财物被洗劫一空,大部分水手也葬身鱼腹。不过,因为乔百恒做的是见不得光的买卖,不敢向官府报案,所以东海三省的地方官素来没有听说过海龙帮。 “由此看来,海龙帮应该不是本地盗匪。”罗满道,“他们主要打劫的对象也不是东海三省的渔民和进出东海三省的船只,否则过去郑国官府也应该有记录才是。他们可能是专门抢劫来往中州和蓬莱国等地的商船吧。” “我管他们通常抢劫什么人呢?”玉旈云道,“现如今他们抢了我们樾军用来冶炼兵器的重石,那就是和我们樾军过不去,自然要找出他们的老巢来,把咱们的东西夺回,也把这群盗贼剿灭了,免得他们再来祸害人。” 这等于是向罗满下了剿匪令。罗满自然不敢怠慢,立即命令水师统领带了之前所有曾经和海龙帮遭遇过的人去海上指认当日事发之地点,以便推测海龙帮活动的范围和可能的藏身之所。同时也让乔百恒的旧手下交代当日被海龙帮抢走的货物中除了银两还有些什么,尤其对珠宝首饰古董珍玩等等详加记录——因为根据乔百恒手下的描述和玉旈云部下的经历,他推测,这批海盗应该藏身东海某处孤岛,而且距离樾国和楚国比距离蓬莱国要近得多,所以他们应该会时不时到樾国或楚国境内采买粮食果蔬等物,甚至将赃物脱手。因此,他觉得,只要能找到一两件赃物,便可以顺藤摸瓜,找到海龙帮。 这计划说来简单,但执行起来却十分困难。乔百恒的船被劫已有一段时间,船上的古董珍玩也许早就被卖了,而且,海盗若是去楚国境内销赃,樾国这边便一无所知。但罗满连一点希望也不放弃,让江阳和东海三省所有沿海市镇的店铺密切注意贩卖古玩珠宝的外来人,一旦有可疑,立即汇报。 这样又过了数日,已是二月初十,乔百恒船上的古董珠宝一样也没有发现。只有一家店铺报说有人用铰开的银锭买酒,不过这银锭是楚国的官宝。掌柜的觉得,在楚樾不通商的情况下,这多少有些可疑,因将这些碎银上交官府。罗满听玉旈云的部下汇报过,他们从楚国装运了大量的矿石,药材,盐,茶和白银,所以,这枚夹碎的银锭有可能便出自这艘货船。他当下命人将这间沽酒的小店监视起来,同时命令江阳所有卖米粮、油盐、酒、茶和药材等生活必须之品的店铺一旦见到有楚国官宝或者可以辨别出楚国官宝字样的碎银,即刻将买家的容貌向官府汇报,若有能拖住买家直到官府到来的,则重重有赏。 这一举措果然奏效,不出三天,便有十数家店铺报称有人使用楚国官宝,有几间是江阳再往东的沿海市镇,乃是当地县令命捕快飞马来报,另外的几间店铺都在江阳,且以食肆酒楼为多,后来竟还有一间客栈也前来报讯。种种迹象表明,这个使用楚国官宝的人,似乎并非上江阳来采购了物资即行离开,而是住在江阳不知有何企图。不论此人是否海龙帮的成员,都应该找他来盘问一番。 当下,罗满带领几个身手不错的部下,换了便装来到报案的长兴客栈。那掌柜早就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等着了。一见伙计带着罗满等人进来,便迎上去道:“大人,小的可实在不知道那个用楚国银锭的是什么人——是乔百恒的一伙儿?还是江洋大盗?要是早知道,小人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收留这种人!” 罗满生恐他打草惊蛇,忙将他拉倒一边,道:“掌柜的,不必惊慌。我们只来查查,若他犯事,也只抓他一个,和你的客栈无关——这人是几时来的,平日都做些什么?” 掌柜不敢隐瞒,道:“这人自称姓吴,来了差不多十天吧。具体做些什么,小人不知道,总是早出晚归的。不过看样子是个江湖人,身手利索得很。那天有两个人喝醉了酒在店堂里调戏投宿的女子,这位吴客官只不过撒了一把筷子出去,就把那两个醉汉钉到墙上去啦——不信大人您看,墙上还有印子呢!” 罗满按他的指点查看,果然那墙壁上有十几个小圆孔。取支筷子试试,粗细正好,深度足有两寸多。他不由心下骇异:即使用铁钉铜锤,令几个壮汉合力捶打,也不见得能在这青砖墙壁上凿出如此规整的孔穴。但此人竟用小小的竹筷子,以一掷之力将人生生钉入墙中。这人的武功实在不容小觑。“那两个醉汉被钉死了?”他问。 “没有!没有!”掌柜连连摇手,“要是闹出了人命,小店哪儿敢隐瞒?一定早就报官啦。那位吴客官出手准得很!您看这筷子钉出来的,可不就是两个人形么?他这么一撒,就把两个醉汉的发髻、衣服、裤子都钉住了,人却一点儿也没伤到。不过,那两个人倒都是吓得尿了出来呢!” 看他那忍俊不禁的模样,罗满皱了皱眉:“依你看,此人倒是个侠义之辈?” 掌柜一愣,连忙摇头:“大人,小的可不是这个意思。小的只是觉得他功夫厉害——看来是个厉害的贼!大人要小心呐!要有用得着小人的地方,尽管吩咐。小人全家都对大樾国忠心耿耿……” 不知这掌柜是还未从亡国的恐惧中恢复过来,还是被官府在福寿膏一案中大开杀戒吓破了胆,罗满的心情十分复杂。不过眼下还有更紧要的事。他问:“这姓吴的,今天也出门去了?” “对,对,一早就出去了。”掌柜回答,“应该不到掌灯时候不会回来——大人要去他的房里查查么?就在二楼的拐角,小的可以带大人去。” 且去看看有什么线索!罗满想,因留了两个手下在店堂里看着,自己带其他人随掌柜上二楼。进了拐角处那吴姓客人的房间,只见里面陈设普通,几件衣服随意扔在床上,墙上挂了个斗笠,下面是个小小的包袱——里面只有些细软而已。罗满当然也没指望会找到楚国的银锭——毕竟,谁会将值钱的、重要的东西放在客栈呢? “掌柜的,我留两个人在你店里。”罗满道,“你让伙计陪着他们,如果姓吴的回来,就指给他们看——你跟我回总兵衙门一趟。” “大……大人,小的又做错什么了?”掌柜两腿直打哆嗦。 “你放心。”罗满道,“只是请你回去,给这位姓吴的客官画张像而已。他武功高强,咱们不见得能在你店里把他抓住。万一他跑了,就需要知会其他地方官府协助通缉,自然需要画像才行。” “啊……是……是这样……”掌柜的道,“小的定当从命——要不要小人吩咐下面的给姓吴的下点儿蒙汗药?把他迷倒了,大人就可以手到擒来!” “你还有蒙汗药?”罗满惊讶。 “啊,我这是……大人,我可不是开黑店的……”掌柜连忙辩解,“我是说,如果大人要小的帮忙抓贼,那小的什么都愿意做。” 为了尽快找到海龙帮,龌龊手段也要用一用!罗满笑笑,道:“好吧,有蒙汗药,就借来使使——手脚干净些,别打草惊蛇了。”说着,吩咐留守的部下小心监视,不要和姓吴的硬碰,自己便带着那掌柜的回到总兵衙门里来。 他衙门里有几个师爷,都是从过去郑国的朝廷里招来的,其中甚至有宫廷的画师,按照长兴客栈掌柜的叙述来绘制肖像,还不手到擒来?不多时,那画像已经惟妙惟肖。掌柜的见任务完成,罗满摆摆手,示意他可以走了,自然飞一般奔了出去。不过,慌不择路,在门口和一个人结结实实撞了个满怀,整个人球一般骨碌碌滚了好远。 那被撞的人显然也受了不小的冲击,仰天摔倒,嚷嚷道:“要死啦!谁敢撞本王?啊哟哟,撞断本王的肋骨了!摔断本王的腰了!”原来正是翼王。 罗满好不惊讶——他对此人毫无好感,但碍着礼数,还是亲自上前去搀扶起他来,道:“王爷怎么到下官这儿来了?也不让人通传一声,被这个没头苍蝇撞了——要请大夫吗?” “要请!要请!”翼王哼哼唧唧的——长兴客栈的掌柜一听说撞了王爷,早已吓得昏死过去。“不过也不急着请大夫——”翼王道,“内亲王……内亲王被人绑架啦——她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反正不活了,还请大夫干什么?” “什么?”罗满犹如被人当头一棒,“王爷……您……您说什么?内亲王被人掳走?是什么时候的事?什么人做的?” 翼王依旧哼哼唧唧,待人伺候他坐下,就开始捶胸顿足:“都怪我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皇子,我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未婚妻在面前被人掳走啦——我也不想活了!不想活了!罗大人,你快发兵去救内亲王——快去!” 罗满岂有不着急的:“王爷,您得说清楚——内亲王是几时、在什么地方、被什么人掳走的?您不说明白,下官也没办法去救内亲王啊!” “都怪我!”翼王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我贪图酒色的老毛病又犯了,最近一直都在画舫上寻欢作乐。内亲王听说我今天从外地找了好些歌姬舞娘来,心里不舒服,就到画舫上来找我发脾气。我正要向她悔过认错呢,谁知旁边一艘小船上跳出一个陌生人来——那身手,简直出神入化!把我的护卫们全都打落了水。内亲王为了保护我,和他斗了几个回合,但是并非敌手,就……就被他掳走啦!” “那他是乘船逃逸?”罗满问,“往什么方向?” “好像是向南……”翼王道,“不,不,不,向南就去了楚国……是向东……对,向东去了!” “快,传令让水师立刻追击!”罗满命令手下。又对翼王道:“王爷,那凶徒是何模样?他只有一个人么?船上还有没有其他的同党?那船又是什么样子?您说得详细些,下官也好让人去寻找。” “啊呀呀!我哪儿记得清楚?”翼王道,“当时都被吓糊涂了呀!船上应该没有其他人了吧?那船很小的,最多再坐一个人而已……他的样子……好像二十来岁,个头……个头比本王高一些……黝黑黝黑的……反正一看就是个坏人……像个土匪……像……”他忽然瞥到桌上的画像:“诶——就是这个人——这个人是谁?” 姓吴的!罗满一讶:海龙帮么?还是其他的什么人?楚国的官宝——是来自劫持的船只,还是根本来自大青河对岸?元宵夜袭击自己的人——楚人的阴谋?许多支离破碎的疑虑被串在一起,似乎牵强,但又好像很合理。巨大的惊恐攫住他:糟了! “来人!”他大喝,“把长兴客栈给我围了!”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深更半夜来更新,很敬业…… 作者新开新浪微博啦……不过不知道会不会剧透…… 有人想要无奖竞猜吗? 166第165章 玉旈云这一天的确是去画舫上找翼王了,也的确是被人带上了小船,然而,经过却和翼王所叙述的完全不同。 她的三个暗桩子跟踪翼王近半个月,足迹遍及江阳的大小酒楼茶肆,一直毫无收获。直到这一天,才有了发现——他们见到两个年轻人来到了翼王的画舫。前面那个高大挺拔,穿长衫,后面那个膀阔腰圆,着短打。从打扮来看,好像是一个寻常的商人,带着一个小跟班儿。玉旈云的三个暗桩子训练有素,一看这主仆二人的身形就觉得大有蹊跷——这两个人的步伐轻捷稳健,走路不带风,在这料峭的春寒里,虽然衣着单薄,却也没有丝毫瑟缩之态——显然是会家子。三人便警觉了起来,将他们平日藏身的那艘小船悄悄驾到画舫旁边,让其中两人以卖花为名,和翼王请来的歌姬舞娘搭讪,吸引画舫诸人的注意,另外一人却悄悄登上画舫的顶棚,悄悄监视下面的动静。 只见翼王对那长衫青年甚是有礼,大家分宾主坐了,他便问道:“怎样?上次给你的半部书你已经检查过了吧?本王没有骗你吧?” “那半部书的确是真的。”长衫青年道,“多谢王爷。” “那我的建议,你考虑得如何呢?”翼王问。 “我觉得王爷的如意算盘,未免打得太精了。”长衫青年道,“你让我派人去袭击罗满,然后将那半部书交给我——帮你做一次事,就给我半部书,这价钱倒合适。但现在你竟然说,要用另外半部书换我和我弟兄们下半辈子的效忠,这未免把我们想得也太便宜了吧?” 袭击罗满?玉旈云的暗桩子尚不知此事乃是出自翼王的授意,不由吃了一惊——其实,若不是玉旈云命他们去监视翼王,这三个暗桩子还一直都把此人当成一个令人生厌的纨绔子弟,也暗自奇怪为何玉旈云会与这样的人缔结婚约。既接到了这样的命令,三人才觉出事有蹊跷。不过,他们谨守本分,并不打听。如今,赫然听到翼王竟买凶加害罗满,怎不感到胆寒——翼王的真面目究竟是何?玉旈云又为何要和这样危险的人定亲? 暗桩子不敢分心,凝神细听下去。 “乌大侠此言差矣!”翼王笑道,“我倒觉得是你把这本《绿蛛手》秘笈想得太便宜了——此书既是尊师渴慕之物,我原本可以一页一页的给你,每一页让你帮我办一件事——我甚至可以一个字一个字的剪下来给你,每个字让你替我办一件事。若是那样,我看乌大侠不仅下半辈子,只怕是下辈子,下下辈子都要为我效力了呢!但是我却没有这样做。很爽快的就把半部书给了你。可见我的诚意——乌大侠,难道不想也表达一些诚意吗?” “我是个江湖人。”长衫青年道,“逍遥惯了,你让我为你效力,做你的奴才,时刻听你的吩咐,我做不来。我的兄弟们,也都过惯了无拘无束的日子,不愿意做人家的奴才。不信你问问阿占,看他愿不愿意做你的奴才——” “不愿意!”那短打青年阿占立刻表态。 “怎么能说是做奴才呢?”翼王道,“乌大侠,你和你的弟兄们在浪尖儿上讨生活,虽然有时收入颇丰,但始终是违法的勾当,一不小心,就成了朝廷围剿的对象。如此风险,如此劳苦,相比那一点点收益,值得吗?将来老了,又怎么办?倘若你们为本王效力,那就不同了。本王愿意付你们每人每月五十两银子——无论当月是否有差事给你们,五十两银子都照给不误。将来弟兄们老了,本王还照样付给每人每月五十两——朝廷新近提出要给兵卒们发养老银子,但和我这五十两比,那简直还不够塞牙缝呢!” “每人每月五十两这么多?”阿占很是惊讶,“还不管有没有差事都给?王爷就不怕我们海龙帮把你吃穷了?” 啊!海龙帮!顶棚上的暗桩子心头一震:这人姓乌?难道就是海龙帮的首领“乌老大”?他冒险偷窥一眼,可惜距离太远,看不清长衫青年的面貌,何况那天在海上与海龙帮交手,也没看清哪一个是乌老大——不过,单凭翼王如此客气的态度,就知此人必是海龙帮举足轻重的人物——既然海龙帮在替翼王做事,莫非连抢劫运送重石的货船,都是出自翼王的授意?翼王要收买整个海龙帮?做什么? 当下继续屏息聆听。 “不管有没有差事都有五十两。”翼王笑嘻嘻地回答阿占的问题,但是双眼却望着长衫青年,“若是差事办得好,另有奖赏——银子就是拿来花的,值得就行!这就叫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原来王爷是想养兵。”长衫青年打了个哈哈,“你樾国不是有很多兵么?听说王爷的未婚妻也是个将军呢。她的兵不就是你的兵?何必还来找我们海龙帮?你的人马一人吐一口吐沫,也够把我们整个海龙帮淹死了。” “她的兵怎么会是我的兵呢?”翼王道,“再说,我想要的是像海龙帮这样的,个个都身手矫健,做事干净。始终有些事情,那些平时种田战时当兵的人,是做不来的。” “王爷也太抬举我们了。”长衫青年笑道,“我们海龙帮不过是一群海盗。和你们大樾国的军队怎么能相提并论?” “乌大侠何必过谦?”翼王道,“海龙帮在东海上可谓所向披靡呢!本王听说,蓬莱国和伽倻国都曾派出水师想要剿灭贵帮,结果都一败涂地,差点儿没全军覆没。可见海龙帮的厉害。” “呵呵!”大概对于这恭维的话十分受用,长衫青年和跟班阿占都笑了起来,“蓬莱国和伽倻国这种弹丸小国派出来的那也叫水师么?和渔船也差不多。不过,听说最近你们大樾国的水师也在到处找我们——嘿嘿,你们人多,我们可不敢硬碰。” “这是一场误会。”翼王道,“贵帮最近打劫了一艘船,上面有一些我未婚妻从楚国运来的东西。只要你们肯物归原主,她自然不会再追究。” “你说玉旈云从楚国运东西?那整船的银两、石头什么的,都是她的?”长衫青年奇怪,“堂堂樾国的内亲王,还缺什么东西要从楚国运的?别告诉我你们堂堂一对樾国亲贵夫妻竟还学人家做私帮生意!” “银两你们可以拿去。”翼王道,“我相信内亲王想要追回的,是那些石头。只要你们把石头还给她,本王可以担保,她不会为难你们!再说,只要乌大侠答应我的条件,就算内亲王要找你们的麻烦,我也会拦住她。怎样?乌大侠意下如何?” 长衫青年低头不语,似乎还在考虑翼王提出的条件。而阿占显然是早就被 “五十两银子”打动了,低声在长衫青年耳边说着什么。长衫青年就显出不耐烦的神态,推开阿占道:“我理会得,别吵吵!”跟着自己站了起来,道:“王爷,明人不说暗话——你当日求见我师父,也曾经派人把这些条件和他老人家说了。相信他老人家已经给了你答复。你今日又来和我说,难道指望我能给你个不同的答案?” 翼王愣了愣:“乌大侠肯和本王见面,难道不是因为你已经在考虑会给本王一个不同的答案吗?” “我想王爷搞错了。”长衫青年道,“从王爷找上我的那一天开始,我和王爷的交易就是那本《绿蛛手》秘笈。这是我一个人和王爷的交易,不关帮里其他弟兄事。什么每月五十两银子之类的,我完全没有兴趣,我所想要的,就是那本秘笈。王爷若要有事差遣我办,只要我力所能及,自当尽力而为,好换取那本秘笈。但是,要海龙帮从此效力王爷,我还做不了这主。” “做不了主?”翼王眯眼看着对方,“你是指尊师况老前辈么?本王初来江阳之时,的确以为整个海龙帮是况老前辈统领,所以当时才会派人打扰他老人家。不过最近本王才慢慢了解,其实,况老前辈早就已经不理帮中事务。现在上上下下所有的事都是乌大侠你在料理。那打败蓬莱国和伽倻国水师的两场战斗,都是乌大侠所指挥——你不仅重创他们的水师,还在伽倻国登陆,把他们的海岸防势捣毁,粮仓也搬空。”他顿了顿,呵呵一笑,道:“还有,本王才了解到,就连当初我和海龙帮结缘的那一场冲突,也是乌大侠亲自带着全帮弟兄打的漂亮仗——你们抢走了我从西瑶运整船军械,还把随船押运的所有高手杀得几乎片甲不留。我放眼整个樾国,还没有那一位将领的身手高过乌大侠,也没有那一支队伍能骁勇过海龙帮——乌大侠若是做不了主,海龙帮怎可能在你的指挥下战无不胜?” “王爷对海龙帮的事情知道得很详细嘛!”长衫青年——看来果然就是海龙帮的领头人乌老大——负着手道,“看来咱们帮里,已经有人给你做了奴才?”边说边看看自己身边的阿占。 “老大,”阿占招认道,“我觉得王爷提议的又不是坏事——你想想,咱们好多弟兄都是在中原犯了事,没可奈何才逃到海上,就是挣了金山银山,也不能回乡带给妻儿老小。要是咱们做了王爷的手下,那就不同,至少……” “我又不是傻瓜!”乌老大道,“但无论如何,现在师父还没有正式把帮主之位交给我,我不能公然做违背他老人家意愿的事。” “这有何难?”翼王笑道,“况老前辈年岁大了,也该安享天年了。你不是说,他的兴趣就是研究武功秘笈吗?你将《绿蛛手》交给他,让他找个清静的地方好好研究,将海龙帮交给你,不就行了?” “那也得王爷将《绿蛛手》秘笈交给我才行。”乌老大伸出手去。 翼王的目光从他的脸上移到他的手上,复又移回他的脸上,嘿嘿一笑:“乌大侠现在就要拿走《绿蛛手》秘笈,本王岂不是亏了?本王怎知道你拿走了那下半部秘笈,将来还会不会信守诺言?” “可是王爷若是不把下半部秘笈给我,我如何回去说服师父呢?”乌老大道,“再说,我听说你们这些大人物常常说,用人毋疑,你若是不相信我姓乌的,将来你派我出去办事,就不怕我胡来?你放我在身边,就不怕我造反?” 翼王一怔,继而哈哈大笑起来:“说得好!好一个用人毋疑!其实这本《绿蛛手》的秘笈,本王自己留着也没有用,应当送给乌大侠,让你在况前辈面前尽点儿孝心。不过……不论俗话怎么说,圣人又怎么说,本王还是一个小心谨慎又斤斤计较的人。要我平白将这秘笈给了你,我觉得太亏了,只怕会几天睡不着觉。何况,你是真心答应,还是假意敷衍,我也不能一点儿保障都没有,所以,我想不如咱们做这样的安排,不知乌大侠意下如何——请贵帮即刻归还我未婚妻的那些货品,货品到港之日,我就将《绿蛛手》的秘笈交给你。” “这个好说。”乌老大摸着下巴,“反正那些石头咱们也没用——只不过,物归原主也得有个说法吧?难道要和玉旈云说,货物长了手脚,自己游水回来了?” “这个就不需要乌大侠担心了。”翼王道,“总之,我不会说是我英明神武亲自带兵去你们海龙帮抢回来的——不过——”他忽然转过脸来,盯着乌老大,似笑非笑:“如果乌大侠出尔反尔,非但秘笈我不会给你,我还会把你海龙帮的藏身之处告诉官府——你方才也说,蓬莱、伽倻弹丸小国不足为惧,但我樾国水师人才济济,你不敢正面与我们为敌。不错,只要大樾国水师找到海龙帮,将你们团团围住,切断你的粮源,海龙帮很快就会从东海永远消失。” “你——”乌老大瞪着翼王。 翼王依旧保持那半笑不笑的表情:“乌大侠若是个言而有信的人,何必担心呢?其实我也不想让大樾国的水师去包围海龙帮——你们那片魔鬼海域,暗礁密布,光看那幅海图,就已经让人胆战心惊了。把舰队驶过去,还真要花一番功夫呢!是不是,阿占?” 阿占不敢做声。显然,将海龙帮位置泄露的人,就是他了。 “哈哈哈哈!好!好!”乌老大放声大笑,“王爷你真够狠毒,难怪我师父不肯出山帮你——不过,你知不知道我师父为什么一直不愿将帮主之位传给我?就是因为他觉得我太狠毒,每次一出手,都要把人家杀个鸡犬不留。既然王爷你欣赏我,我没道理不领你的情。你等着,三天之后,我将你未婚妻的那船货物运回江阳码头来!” “感激之至!”翼王笑着,又和乌老大及阿占寒暄了几句,便将二人送下船去。 顶棚上潜伏的暗桩子见状,急忙打手势给小船上的同伴。那两人会意,立时便有一个悄悄跟上了乌老大。而另一个则大声和翼王的歌姬舞娘打情骂俏,好让顶棚上的那一个顺利脱身。 “你在这儿继续监视翼王爷。”顶棚上偷窥的那个一下了船便对同伴道,“我去禀报内亲王!”说罢,飞跑来见玉旈云。 玉旈云听了他的叙述,好不惊讶:她料到翼王和海龙帮有关,也大致可以猜到翼王想招募些高手——诸如乌老大之流。不过,她没有想到的是,翼王竟然会以每人每月五十两——这是比罗满的俸禄还要高的“天价”——来招募整个海龙帮!但她稍一思考,也就明白了翼王的用意——翼王是想募集一支私人的队伍!他手下有再多的江湖高手,都只是些鸡鸣狗盗之徒,但能做的无非是偷窃暗杀窥探绑架之类的事,很是有限。如果收买一支亡命之徒成为自己的队伍,那就不同了。好像程亦风在鹿鸣山收复了杀鹿帮,还有崔抱月纠集的那一群民兵,不就在大青河一役中给樾军带来了许多的麻烦吗?翼王想要从暗处走到明处,就一定要有一支队伍!不知他何年何月从西瑶偷运军械,结果在海上被海龙帮劫持,他就因此看上了这支在东海所向披靡的队伍——将他们招为己用,这就是翼王来到东海三省的目的! 岂能让他得逞?玉旈云冷笑:“听你的描述,乌老大好像并不情愿为翼王当奴才,翼王就收买了他身边的小跟班儿,还绘制了海龙帮藏身之处的海图?” “正是如此。”暗桩子回答,“王爷,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还怎么办?”玉旈云笑道,“翼王既然已经连地图都给咱们画好了,咱们若是不去把海龙帮一网打尽,也太对不起他。” “王爷,你莫非是要去向翼王也讨地图?”暗桩子惊道,“他怎么可能拿出来?一定矢口否认。” “向他讨,当然不行。”玉旈云道,“要逼他才行——你听到他说,海龙帮藏身在‘魔鬼海域’?你立刻就去水师哪里问问,知不知道魔鬼海域在哪里。” “是!”暗桩子答应,“不过,水师不见得知道。” “不见得知道也无所谓。”玉旈云道,“你去告诉罗满,让他张贴告示,在东海三省悬赏,并招募熟悉魔鬼海域的的领航人,就说我——我和翼王爷要亲自率领水师剿灭海盗。只要这个消息散布出去,海龙帮就会以为他们的位置泄露了,而且多半是翼王泄露的。到时候,他们绝不会再接受翼王的招安,而翼王手中的地图也就成了一张废纸。唯一的价值,就是交给我——哼,如果他还想继续和我维持所谓的盟友关系!” 原来是这样的釜底抽薪之计!暗桩子点头答应,立刻照办。而玉旈云,按奈不住心中的激动,出门去找翼王——长久以来,让这条狡猾的豺狗小人得志,心里憋着一口怨气,这可终于到了报仇的时刻! 她来到画舫停泊的码头,才过中午时分。这里虽然和大青河相连,但其实是郑国当年定都于此的时候开凿的人工河,为了引大清河水供城内人饮用,那一头一直通到皇宫里去,成为形成无数的池塘与小溪。传闻说,以前曾有白头宫女和冷宫妃嫔将幽怨的诗篇用胭脂写在纸船上,让其漂出宫来。所以这河又有了一个风雅的名字,叫做“胭脂河”,后来河两边秦楼楚馆鳞次栉比,成了郑国著名的烟花之地。而今,仅因为樾军占领,又有“不劳动者不得食”的政策,这些寻欢作乐的场所统统销声匿迹,加上郑国皇宫也无人居住,这胭脂河早已没有了昔日的繁华。大部分的画舫都残破不堪,也没有客人。河上多是些贩卖鱼虾的小船,向沿岸的行人兜售。 在这萧索的背景里,翼王的那艘画舫显得十分突出——船身是新油漆过的,窗帘帷幔也崭新。撑船的衣着光鲜。船头甚至还靠着两个妙龄女郎,在冷天里穿着鲜艳的纱裙,让周围的人纷纷侧目。 用哗众取宠来做伪装,翼王深谙此道! 玉旈云远远望见画舫就下了马。不过才走前几步,就有人在小巷子里唤她:“王爷!”正是她的另外两个暗桩子。 “怎么?”玉旈云问,“听说你们跟踪海龙帮,找到他们落脚的地方了么?” “没有。”那方才去跟踪的人摇摇头,“那两个人的轻功都很好,没走多远就把卑职给甩了。也许,他们发现我了。” “好,跟不上也无所谓!”玉旈云道,“被他发现了倒更好——说不定他以为你是翼王派去的人——翼王后来做了些什么?” “也就是喝酒听曲儿。”留守的回答。 “他可真逍遥!”玉旈云冷笑,“待我去叨扰他一杯酒。” “王爷,你要去见翼王?”那两个暗桩子变了颜色,劝阻道,“他居心不良,只怕会对王爷不利。” “怕什么?”玉旈云道,“他就算想对我不利,也只敢背后暗算。我这样堂堂正正地找他对峙,他还能杀了我?要是我在他的画舫上出了什么纰漏,他的那些春秋大梦也就完了!”说着,命两个暗桩子原地等候,自己大步走上翼王的画舫。 “王爷,好雅兴啊!”她挑开帘子,只见翼王横卧在软榻上,左拥右抱。见到她,显得有些惊讶。 “啊呀,内亲王!”翼王连忙将怀里的美女推开,“快出去!快出去!” “这里又没有别人,”玉旈云冷冷的,“你做戏给谁看?”。 “这不是做戏。”翼王整整衣衫,走上前来,“你是我的未婚妻,我在你面前和别的女人卿卿我我,总是不太好吧?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别跟我说,你听说我最近很风流,就吃起醋来!” “你也配?”玉旈云看都不看他,“我们之间,不就是合作的关系吗?不过我看,我们合作不下去了。” “好好的,怎么又扯出这个来?”翼王道,“你上次说,咱们各走各的,互不干涉,到了有必要的时候,再联手。我已经很尊重你,离开你远远的。怎么你忽然又跑来说这样的话?” “各走各的,是井水不犯河水。”玉旈云道,“离我远远的,是叫你不要来惹我,并不是说你可以在背后捅我一刀。” “此话又从何说起?”翼王显得十分无辜。 “你不用装了。”玉旈云道,“让海龙帮把我的船和货都还给我。” “你怎么……”翼王讶异。不过,她从何得知此刻已经不重要。“我不是让他还给你了么?”依然带着笑容,“三天之后,就会运回来——你是我的未婚妻,你的东西被人抢了,我怎么会袖手旁观?一定要帮你要回来。你看,虽然你说要各走各的,我还无时无刻不为你着想呢!” 对于他的废话,玉旈云懒得回应:“当然是要他们还回来,但是也要他们付出代价——我知道你已经查出了海龙帮的藏身地点,还绘制了海图,不要等三天后,我们明天就出发,率领水师剿灭海龙帮。你不是一直很想做我的盟友吗?我就成全你,和你共同带兵,如何?” 翼王的笑容变得有些僵硬:“我带兵?那成何体统?” “那你招募私兵就成体统了?”玉旈云瞪着他。 “说好井水不犯河水。”翼王冷冷道,“我招募私兵,又关你什么事?” “你招募他们,让他们去袭击罗满,那就关我的事!”玉旈云道,“只怕你后面计划要做的也没一件好事。” “在你眼里,什么是好事?”翼王斜睨着她,“就只许你为了灭楚国不择手段,旁人若是为自己求一条生路,就统统不是好事了?我要的是樾国的王位,我不招募私兵,难道指望你日后调集军队帮我?你若是肯,不如现在就帮我夺了王位来,只要我做了皇帝,你想要多少人、多少粮食,我统统给你,让你踏平楚国,如何?” “疯子!”玉旈云骂。 “别人做的事,就是疯狂之事,你做的事就合情合理?”翼王冷笑,“你醒一醒,我们就是同一类人。有些东西,别人觉得不该属于我们,但是我们自己却认定那就是我们应得的,所以不惜一切,非要抢回来。你要楚国,我要王位。我不给你找麻烦,你也别挡我的路——除此之外,若是顺手,就该互相帮忙,这样才能得到最大的好处。” 我和你才不是同一类人!玉旈云心中愤愤嘶喊,你根本就不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好,就算我做的也是疯狂之事。”她道,“但我就是这么霸道——世上只可以我一人疯狂,凡是挡我的,我就要毁了他!你不愿与我一同去剿灭海龙帮吗?那很好,我已经传令在东海三省召集魔鬼海域的领航人。我会亲自去剿匪——重石能不能拿得回来,已经无所谓。反正楚国的重石矿还会源源不断地开采出来。但是,我决不让你招募到那群亡命之徒,再做危害樾国社稷之事。” “你跟我说社稷?”翼王一把揪住玉旈云的领子,将她按在花窗上——不料那窗户是虚掩着的,这样大力一推,玉旈云半个人都跌出窗外,后腰狠狠撞在窗框上。“请问我大樾国的社稷和你有什么关系?素云公主殿下?” 玉旈云的腰间疼痛,但是这狠毒的话语,更让她浑身颤抖。 “你有什么资格和我说樾国的社稷?”翼王又将她向后揿了几分,“你若不做我的王妃,你有什么资格?不如我把你们姐妹的身份告诉楚国人,让你去议论楚国的社稷,如何?” 脊椎仿佛要被翼王折断,玉旈云痛得没有了呼吸。但越是这样的疼痛越是叫她清醒:翼王拿什么来威胁她?当初她最害怕的是石梦泉的身份被揭穿,但是一次南方七郡之行,她已经借庆澜帝的金口把石梦泉的身世“洗白”了,况她又求了一面免死金牌给他。翼王动不了他!而自己和玉朝雾的来历,就算被揭了出来,樾国有几个人会信?就算相信,又算得了什么?现在已经没有赵王的威胁了。她是樾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重臣,没人可以利用这一点来对她不利。而且,玉朝雾是皇后,庆澜帝和皇太后都不会允许此事被旁人拿来做文章。所以,她不怕翼王!翼王才是见不得光的那一个! 一想到这些,她心底豁然开朗起来:今非昔比,何必还要继续和翼王演戏?这戏唱不下去的时候,翼王是最大的输家! 于是冷冷一笑,道:“好,你就宣扬出去试试!我被楚国害得家破人亡,自来了樾国,就一心一意为樾国的天子打江山。我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倒是你,身为皇上一母同胞的兄弟,却不安本分,妄图篡位。咱们不必继续做戏了,索性把一切都说出来——看看是谁没好果子吃!” 翼王愣了愣,虚起眼睛,目光好像薄薄的刀锋:“你底气很足呀!石梦泉的身世,如今死无对证了是不是?那么他母亲的死呢?” 玉旈云瑟缩了一下,但是眼下她不想示弱,便冷笑道:“那件事根本与我无关。你要去他面前造谣,随便你——你觉得他是会信你,还是信我?” 翼王死死地盯着她,似乎没想到她会如此豁出去。半晌才自语一般,喃喃道:“我想他会信你。”同时也松开了玉旈云。 他会信你! 只有四个字,即使是出自翼王之后,玉旈云听来还有有奇特的魔力。她最恐惧的梦魇,她最担心的变数,需要一个确定,一种安慰。她不敢求问于石梦泉,这一辈子也不敢。而且不能。却从来没有想过,会在如此荒唐的情况下,从翼王那里得到。不由失神。 但是才一瞬,忽然她又意识到情况有些奇怪——翼王看着她的眼神忽然变了。那种充满威胁的阴森目光骤然变成了一种古怪的笑容。让她犹如芒刺在背。 “你又要怎么样?”她问。 “我在想,”翼王道,“你刚才分析得句句在理。当时你和赵王角力,我用石梦泉来威胁你和我联手,如今,时移世易,我手上的筹码已经失去。看来没什么能够胁迫你继续和我站在同一阵线——咱们的婚约,要怎样维持下去?” 那就干脆不要继续下去了!玉旈云想这样说。 然而翼王没有给她机会,忽然抓住她双肩,再次将她按在花窗上:“真为难——可是我不能放你走!你是我手上最厉害的一件兵器,我怎么能放你走?” 玉旈云感觉一股寒意攫住自己,本能地挣扎:“你要干什么?” 翼王钳住她的两臂,整个人压了上来。“当然是找一种别的东西来维持我们的盟约了。”他道,“我看,我们不必做有名无实的情侣了,我们就在江阳把大事给办了,回到西京去,皇上皇后都不会怪罪我们先斩后奏的。”说着,向玉旈云的嘴唇吻了下来。 “你——”玉旈云恼羞成怒,极力挣扎,可是翼王的掌控就像铁箍一样。“我要杀了你!我一定要杀了你!”她咬牙切齿。 “你试试看。”翼王将她的手臂拧到背后,接着捏住她的下颌,让她无处可逃:“我真的很欣赏你——你为什么不试着欣赏欣赏我呢?我们——” 才说到这里,冷不防“砰”的一声,整扇花格窗倒了下来,狠狠砸在他的身上。他哪里防备会有此一变,不由打了个趔趄,玉旈云也趁机一翻身,跳了开去。 “你这狗王爷,雅兴不错嘛!”一个高瘦的青年扑进窗来,“先是一群歌姬舞娘,现在又弄了个娈童来——嘿,我要是给你做了奴才,可恶心死了!《绿蛛手》的秘笈在哪里?拿来!” 翼王稳住身形,即恢复了那种让人辨不出虚实的镇定:“乌大侠,你这算是什么?” “不算什么!”这青年正是刚刚从翼王画舫离开不久的海龙帮乌老大。他捋起袖子,叉着两臂,道:“我想来想去,那个交易,我不和你做了。但是《绿蛛手》秘笈,我要拿走!识相的,你乖乖交出来,免得受皮肉之苦。” “哦?”翼王挑了挑眉毛,“不知乌大侠想怎样让本王受皮肉之苦?” “你想知道?”乌老大抓了抓后脑,显得有些为难的样子。可是刹那之间,也不见他如何抬手动脚,他已经欺到了翼王的身前,翼王连架势都还未拉开,已经被他反剪了手臂。乌老大还是保持着那种为难的神情:“不怕告诉你,我其实很不想和人动手,因为我和人动手,就难免会杀人。只要我杀人,我师父就会骂我。王爷,你还想试试皮肉之苦吗?” 翼王既惊讶又恼火——他对自己的身手颇有自信,玉旈云、石梦泉这样的普通军官,他手到擒来,庆澜帝身边的护卫,他也没放在眼里,便是昔日赵王的门客,他也自信颇有胜算。却没有想到,自己被一个海盗不费吹灰之力就拿下了! 是疏忽!他不肯就此认输,一拧腰,以肩膀撞向乌老大的胸口,同时又企图飞腿扫其下盘。但没想到乌老大招式怪异,一边抓住翼王的手臂不放,一边翻身腾起。这就等于拎着翼王一起,在半空中打了个筋斗,翼王的那一腿自然落空了。不仅如此,还被乌老大摁倒在地。对方以膝盖压住他的心口,以手肘卡住他的喉咙:“别再给老子找麻烦了——《绿蛛手》的秘笈在哪里?快拿出来!” 此时,外面的歌姬舞娘以及翼王的一些跟班们都被惊动了。纷纷到船舱里来看个究竟,于是,女人的尖叫声和男人的呼喝声立刻响成一片。 “乌大侠,本王是诚心佩服你和你的弟兄们,才提出那交易的。”翼王道,“你若真不愿意,买卖不成仁义在。我可以放你离去——你再厉害,始终双拳难敌四手。” 乌老大扫视了一眼翼王的手下们,舔了舔嘴唇,好像看到美食准备饕餮一番似的,一笑,把翼王拎了起来,顺手一抡,已经将冲在前面的三个人打得飞了出去。接着,他又将翼王像摆一尊雕像是的“摆”在了地上,自己依然抓着其手臂不放,身体腾空而起,双腿连环踢出——翼王被他拽着,原地打了个转儿,而他就已经将周围所有人噼里啪啦踢到,有的撞破船舱,摔得昏死过去,有的则摔出窗外,落入水中。只是眨眼的功夫,船舱里又只剩下翼王、玉旈云和他乌老大三个人。 玉旈云远远地看见,外面岸上自己的两个暗桩子正焦急地朝这边张望。她还搞不清形势,所以摇摇头,示意他们不要轻举妄动。 “怎么样?”乌老大瞪着有些狼狈的翼王,“快把《绿蛛手》秘笈给我,大家都省得麻烦!” “乌大侠,”翼王依然不肯就范,“你的武功如此高强,在弟兄们中的威信又这么高,何必还要惧怕尊师?你为了他,来向我要这本《绿蛛手》秘笈,甚至不惜大动干戈——只怕马上就要惊动官府了。你真拿了这本秘笈回去,他会领你的情吗?” “你不用在这里挑拨离间!”乌老大道,“我是不会背叛我师父的。不管他老人家领不领情,他想要的东西,我就非要帮他拿到不可。你的条件,我不能答应,咱们买卖做不成,我当然只能抢了——快交出来!” “乌大侠,这是在江阳!”翼王的脸色很难看,“这里是有王法的——你别忘了,你们海龙帮的位置已经泄露,你就算拿着秘笈回去,只怕很快朝廷的水师就杀到了。” “哼,大不了就拼了!”乌老大道,“你指望谁给你领航?我告诉你,阿占已经被我杀了——没有人领航,什么水师,就等着在魔鬼海域喂鱼吧!《绿蛛手》秘笈在哪里?快拿出来!” “乌大侠!”翼王还不甘心,“以你的本领,当真就像这样做一辈子海盗?你若是为朝廷效力……” “罗嗦!”乌老大箍住了翼王的脖子,“我的耐性已经到头了——你想拖延时间,让老子和官府的打一架么?我很喜欢打架,不过是在不想再被师父骂——最后再问你一次,你要是不交出来,我就拧断你的脖子!”说时,手上加了几分力气,扭得翼王的颈椎“咔咔”作响,而他的脸也涨成了紫红色。 这人是个亡命之徒,他真的会杀了翼王!玉旈云想。在她看来,如果翼王死了,那就是为自己消除了一个大麻烦,再好不过。然而,这个乌老大若是杀了翼王,只怕下一个就要杀了她灭口。连翼王都不是此人的对手,自己又如何能保全性命? “我给你!”翼王终于撑不住,连声音都变了。 “在哪里?拿出来!”乌老大并不放松他。 “在……在我怀里……”翼王回答,“你放开我的手……我拿给你……” 乌老大皱了皱眉头,疑心有诈,因冲玉旈云道:“你,过来拿!” 这当儿,玉旈云不知自己该帮翼王还是帮乌老大。但她明白,在乌老大面前,自己不能有任何小动作,否则就是自寻死路。所以,她也没什么别的选择,只能依言走了上来,在翼王里怀里一摸,果然找到用布包好的半本书。 “翻开给我看看。”乌老大又命令。 玉旈云也只能照办,将书翻开了,送到乌老大的眼前。他便一目十行地看过去,如此一连看了几页,才松开了扼住翼王喉咙的手:“总算这本书不假!我饶你一命!”说罢,一脚踹向翼王的后腰,将他踢到软榻上:“你要是敢来找我海龙帮的麻烦,我可不会再放过你!” 这一踹显然十分用力,翼王痛得脸孔扭曲。再加上他几时受过如此奇耻大辱,一时间,只能喘息,不能答话。 乌老大将半本秘笈放在自己怀中,转身看到桌上还有些酒菜,就顺手撕下一条鸡腿来啃了两口。其嚣张放肆,显然是没把任何人放在眼里。方才的一幕,对于翼王,是生死一线,对于玉旈云也可谓惊心动魄,然而乌老大却满不在乎,好像他根本就是到这里来吃喝的。 “好吃,好吃!”他在绸缎桌布上擦了擦手,“王爷,希望我们永远不要再见!”他说着,轻轻一推那桌子,人已经蹿了起来,却不是直接跃出窗去,而是扑向了玉旈云,在她的后心一抓,将她整个人提了起来,才跳窗而去。 玉旈云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惊呆了,全然没有任何反击的机会——其实,当她从震惊中反应过来时,已经被乌老大带上了一条小船。乌老大用竹篙一点,小船就像离弦之箭,分水而去。 “你……你抓我做什么?”小船在浪里摇晃,玉旈云感到一阵眩晕。 “我不是抓你,我是救你!”乌老大升起船帆来,“你说你好好的一个爷们,怎么落到给那狗王爷做娈童的地步?我看你也不是自己愿意的,有什么别的苦衷?” 玉旈云一愕:娈童?这人莫非还不知道她是谁?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默不作声。 乌老大回头望了她一眼,笑笑道:“怎么?你不想说?不想说就算了。总之我看那狗王爷不顺眼。他欺负你,我就帮你一把——不过,你以后可别再做这些糟蹋自己的事了!” 玉旈云还是不作声——从暗桩子们的口中,她已听说这个乌老大能指挥海盗打败蓬莱和伽倻的水师,方才又亲眼看见此人出神入化的身手。要想从他的手里脱身,只怕十分困难。不知翼王那边会怎么交代她被绑架的事?如果照实说了,罗满派水师来营救,大概只会造成更大的混乱与牺牲。为今之计,她万万不能让乌老大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那样还有机会能全身而退。 “你怎么不说话?”乌老大皱眉头,“你想到哪里去?我送你去。” “我就是江阳人。”玉旈云道,“你带我上岸就行了。” “最近还是不要回江阳比较好。”乌老大摇头,“我把那狗王爷打了一顿,他知道你回去了,只怕要寻你的晦气呢。” 听他说得如此诚恳,玉旈云几乎忍不住要笑出来。好容易才板起脸,道:“乌大侠你也够冲动的——你不知道翼王是皇亲国戚吗?而且他的未婚妻麾下有百万雄师。你这样把翼王打了一顿,就不怕他让他的未婚妻发兵去寻你的晦气?你海龙帮不过是倚仗藏身一片暗礁遍布的海域罢了。而樾军的兵舰这么多,只要把你们包围起来,你们能讨得什么便宜?” “你倒也懂兵法!”乌老大惊讶地瞥了她一眼,接着又忙着拉帆掌舵,“翼王的未婚妻玉旈云,我也听说了。一个女人,竟然能号令这么庞大的军队,而且还冲锋陷阵。我这几天在江阳听了不少关于她的传闻,倒是很想见见这个人。不过——嘿嘿,她怎么就选了这么一个叫人倒胃口的丈夫?既爱美色又好男风,真他妈的是个禽兽!还整天动些歪脑筋——我看,如果玉旈云知道她的未婚夫是这样一个人,非但不会替他出头,还会亲自拿起家法来,打他一顿呢!” 这下,玉旈云可真忍不住笑了:“不错,翼王就是个败类!人人见了他,都会想打他一顿。你刚才应该打狠一些——不过,看他那模样,我已经很解气了。” “哈哈哈哈,是么?”乌老大也笑了起来,“我也真的很想再打狠一点儿,不过怕打死了他——我师父不喜欢我杀人。今天已经杀了阿占那个叛徒,回去只怕要被师父骂了。” 玉旈云看他的样子,应该和自己仿佛年纪。方才见他差点儿折断翼王的脖子,觉得他是个出手狠辣之人。但是此刻讲到对师父的敬畏,他又全然像个小孩。不禁觉得有趣,道:“你这么大个人了,还怕被师父骂?再说,杀叛徒的事,只要你不说出来,你师父又怎么会知道呢?” “嘿嘿,你不晓得,我师父可厉害了!”乌老大道,“别说我杀人,就算我在外面和人打架,一回去,他就能闻到血腥味。” “就算知道了,我想他也不会不问青红皂白就责备你吧?”玉旈云道,“叛徒泄露你们的位置,等于是将整个海龙帮置于危险之中,你也是为了保护大家,才出手杀了他。我想,你好好解释一番,你师父也是通情达理的人。” “我师父的想法可和你不一样。”乌老大道,“不过,反正被他知道了,也不过就是被他打一顿,没什么大不了的——对了,你不能回江阳,要去哪里呢?” “随便哪里都好。”玉旈云回答——她须得快点儿回去,否则就要出乱子了。 “前面再有十几里水路就是沙湾镇。”乌老大道,“不如在那里让你上岸吧——我前些天在那里买了些东西,越好今天去拿,正好去取来。” 十几里路,玉旈云心中计算,倒也不算远。她可以立刻飞马回到江阳去,免得翼王胡说八道,引起恐慌。即点头道:“那多谢乌……乌大侠了。” 当下两人也都不再说话,乌老大专心驾船,天色开始昏暗下来的时候,便见到了沙湾镇。与江阳比起来,是个偏僻而萧条的地方,码头上几乎一条船也没有,破败的栈桥上,只有一盏刚刚点起的灯在风中摇曳。 乌老大全然不被昏暗的光线所限,技术娴熟,很快就把小船靠了岸。到了栈桥边,才看见那灯下有一个人,抄着手在寒风里发抖,一见到乌老大,就立刻兴高采烈地跳了起来:“啊呀,乌大爷,您总算来了!可让我好等!” 乌老大眯缝其眼睛:“咦,赵掌柜,你怎么来了?” 那赵掌柜道:“还不是因为知道乌大爷要来拿药材呢。所以我就亲自来等着么?乌大爷买的都是名贵的药材,小店可不敢怠慢。” “呵呵。”乌老大笑道,“那可真是有劳掌柜的了!下次我还和你做生意。” “多谢,多谢!”赵掌柜双手捧上一个包袱来。将要递到乌老大手中时,他忽然猛地一抛,那包袱即朝乌老大的面门撞了过去。乌老大一惊,本能地劈手推挡,包袱就抖开了,一蓬白粉飞散而出。乌老大身手敏捷,早已在推开包袱的时候,平地纵起一丈多高。旁边的玉旈云却全然没有料到有此一变。那些白粉扑面而来,她立刻感到双眼火辣辣地疼,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是石灰!她心下一慌,什么人来暗算她?不!目标应该是乌老大。啊,是了,她方才怎么没有想到——乌老大在沙湾镇买东西,只怕用的是抢回来的楚国官宝。那么,沙湾镇的官府早就接到了罗满的命令,已经布下天罗地网,要抓捕使用楚国官宝的人。这赵掌柜才在此守株待兔!自己和乌老大一同出现在码头,就不幸被殃及! 思念间,已经听赵掌柜的呼声:“官爷!官爷!土匪在这里!快来!”接着,栈桥那一头就传来了嘈杂的呼喝与脚步声,兵刃“呛呛呛”全都出鞘。 “好你个兔崽子!竟敢暗算我!”乌老大斥骂——他的声音由远而近,玉旈云猜想,他应该又从半空扑下。接着,便听到那赵掌柜的惨叫,以及“扑通”一声,想来是被乌老大踢下了水。 “歹徒还要行凶!”那边的官兵们喝道,“你后面没有退路了,快快束手就擒!” “束手就擒?”乌老大冷笑,“我就算绑起手来,你们也别指望抓得着我!”说时,又是一阵噼里啪啦乱响。玉旈云只刚刚摸索到水边想洗一洗眼睛,栈桥上倒已经沉寂了下来。她不由怔了怔:现在是怎么了? “别动!”听到乌老大的声音,“千万别拿水洗!”话音落下,他已经来到了她身边,一把扯住她的手:“石灰沾了水,会把眼睛烧坏的,千万不可用水洗。” “那……那怎么办?”玉旈云双目刺痛,忍不住想用手去揉。 但是乌老大阻止她:“别揉——你拿着这个!” 玉旈云眼不能视物,不知他要自己拿什么。直到他将那物件交到她的手中,暖融融的,她才知道是那盏挂在栈桥头的灯。 “此地不宜久留。”乌老大道,“先上船,我帮你把眼里石灰清理干净。” “你……你知道怎么做?”玉旈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无助过,虽然不相信这个海盗头子,却别无选择地被他扶上船去。 “我是个土匪盗贼。”乌老大道,“这种下三滥的伎俩,还有谁比我更清楚。”他搀玉旈云坐下,自己点开了船。 夜里的大清河起了风,波涛暗涌,滚滚奔向东海。 “对不起,连累你了。”他说。 作者有话要说:本书最后一个重要配角登场~~~~~ 166第165章 玉旈云这一天的确是去画舫上找翼王了,也的确是被人带上了小船,然而,经过却和翼王所叙述的完全不同。 她的三个暗桩子跟踪翼王近半个月,足迹遍及江阳的大小酒楼茶肆,一直毫无收获。直到这一天,才有了发现——他们见到两个年轻人来到了翼王的画舫。前面那个高大挺拔,穿长衫,后面那个膀阔腰圆,着短打。从打扮来看,好像是一个寻常的商人,带着一个小跟班儿。玉旈云的三个暗桩子训练有素,一看这主仆二人的身形就觉得大有蹊跷——这两个人的步伐轻捷稳健,走路不带风,在这料峭的春寒里,虽然衣着单薄,却也没有丝毫瑟缩之态——显然是会家子。三人便警觉了起来,将他们平日藏身的那艘小船悄悄驾到画舫旁边,让其中两人以卖花为名,和翼王请来的歌姬舞娘搭讪,吸引画舫诸人的注意,另外一人却悄悄登上画舫的顶棚,悄悄监视下面的动静。 只见翼王对那长衫青年甚是有礼,大家分宾主坐了,他便问道:“怎样?上次给你的半部书你已经检查过了吧?本王没有骗你吧?” “那半部书的确是真的。”长衫青年道,“多谢王爷。” “那我的建议,你考虑得如何呢?”翼王问。 “我觉得王爷的如意算盘,未免打得太精了。”长衫青年道,“你让我派人去袭击罗满,然后将那半部书交给我——帮你做一次事,就给我半部书,这价钱倒合适。但现在你竟然说,要用另外半部书换我和我弟兄们下半辈子的效忠,这未免把我们想得也太便宜了吧?” 袭击罗满?玉旈云的暗桩子尚不知此事乃是出自翼王的授意,不由吃了一惊——其实,若不是玉旈云命他们去监视翼王,这三个暗桩子还一直都把此人当成一个令人生厌的纨绔子弟,也暗自奇怪为何玉旈云会与这样的人缔结婚约。既接到了这样的命令,三人才觉出事有蹊跷。不过,他们谨守本分,并不打听。如今,赫然听到翼王竟买凶加害罗满,怎不感到胆寒——翼王的真面目究竟是何?玉旈云又为何要和这样危险的人定亲? 暗桩子不敢分心,凝神细听下去。 “乌大侠此言差矣!”翼王笑道,“我倒觉得是你把这本《绿蛛手》秘笈想得太便宜了——此书既是尊师渴慕之物,我原本可以一页一页的给你,每一页让你帮我办一件事——我甚至可以一个字一个字的剪下来给你,每个字让你替我办一件事。若是那样,我看乌大侠不仅下半辈子,只怕是下辈子,下下辈子都要为我效力了呢!但是我却没有这样做。很爽快的就把半部书给了你。可见我的诚意——乌大侠,难道不想也表达一些诚意吗?” “我是个江湖人。”长衫青年道,“逍遥惯了,你让我为你效力,做你的奴才,时刻听你的吩咐,我做不来。我的兄弟们,也都过惯了无拘无束的日子,不愿意做人家的奴才。不信你问问阿占,看他愿不愿意做你的奴才——” “不愿意!”那短打青年阿占立刻表态。 “怎么能说是做奴才呢?”翼王道,“乌大侠,你和你的弟兄们在浪尖儿上讨生活,虽然有时收入颇丰,但始终是违法的勾当,一不小心,就成了朝廷围剿的对象。如此风险,如此劳苦,相比那一点点收益,值得吗?将来老了,又怎么办?倘若你们为本王效力,那就不同了。本王愿意付你们每人每月五十两银子——无论当月是否有差事给你们,五十两银子都照给不误。将来弟兄们老了,本王还照样付给每人每月五十两——朝廷新近提出要给兵卒们发养老银子,但和我这五十两比,那简直还不够塞牙缝呢!” “每人每月五十两这么多?”阿占很是惊讶,“还不管有没有差事都给?王爷就不怕我们海龙帮把你吃穷了?” 啊!海龙帮!顶棚上的暗桩子心头一震:这人姓乌?难道就是海龙帮的首领“乌老大”?他冒险偷窥一眼,可惜距离太远,看不清长衫青年的面貌,何况那天在海上与海龙帮交手,也没看清哪一个是乌老大——不过,单凭翼王如此客气的态度,就知此人必是海龙帮举足轻重的人物——既然海龙帮在替翼王做事,莫非连抢劫运送重石的货船,都是出自翼王的授意?翼王要收买整个海龙帮?做什么? 当下继续屏息聆听。 “不管有没有差事都有五十两。”翼王笑嘻嘻地回答阿占的问题,但是双眼却望着长衫青年,“若是差事办得好,另有奖赏——银子就是拿来花的,值得就行!这就叫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原来王爷是想养兵。”长衫青年打了个哈哈,“你樾国不是有很多兵么?听说王爷的未婚妻也是个将军呢。她的兵不就是你的兵?何必还来找我们海龙帮?你的人马一人吐一口吐沫,也够把我们整个海龙帮淹死了。” “她的兵怎么会是我的兵呢?”翼王道,“再说,我想要的是像海龙帮这样的,个个都身手矫健,做事干净。始终有些事情,那些平时种田战时当兵的人,是做不来的。” “王爷也太抬举我们了。”长衫青年笑道,“我们海龙帮不过是一群海盗。和你们大樾国的军队怎么能相提并论?” “乌大侠何必过谦?”翼王道,“海龙帮在东海上可谓所向披靡呢!本王听说,蓬莱国和伽倻国都曾派出水师想要剿灭贵帮,结果都一败涂地,差点儿没全军覆没。可见海龙帮的厉害。” “呵呵!”大概对于这恭维的话十分受用,长衫青年和跟班阿占都笑了起来,“蓬莱国和伽倻国这种弹丸小国派出来的那也叫水师么?和渔船也差不多。不过,听说最近你们大樾国的水师也在到处找我们——嘿嘿,你们人多,我们可不敢硬碰。” “这是一场误会。”翼王道,“贵帮最近打劫了一艘船,上面有一些我未婚妻从楚国运来的东西。只要你们肯物归原主,她自然不会再追究。” “你说玉旈云从楚国运东西?那整船的银两、石头什么的,都是她的?”长衫青年奇怪,“堂堂樾国的内亲王,还缺什么东西要从楚国运的?别告诉我你们堂堂一对樾国亲贵夫妻竟还学人家做私帮生意!” “银两你们可以拿去。”翼王道,“我相信内亲王想要追回的,是那些石头。只要你们把石头还给她,本王可以担保,她不会为难你们!再说,只要乌大侠答应我的条件,就算内亲王要找你们的麻烦,我也会拦住她。怎样?乌大侠意下如何?” 长衫青年低头不语,似乎还在考虑翼王提出的条件。而阿占显然是早就被 “五十两银子”打动了,低声在长衫青年耳边说着什么。长衫青年就显出不耐烦的神态,推开阿占道:“我理会得,别吵吵!”跟着自己站了起来,道:“王爷,明人不说暗话——你当日求见我师父,也曾经派人把这些条件和他老人家说了。相信他老人家已经给了你答复。你今日又来和我说,难道指望我能给你个不同的答案?” 翼王愣了愣:“乌大侠肯和本王见面,难道不是因为你已经在考虑会给本王一个不同的答案吗?” “我想王爷搞错了。”长衫青年道,“从王爷找上我的那一天开始,我和王爷的交易就是那本《绿蛛手》秘笈。这是我一个人和王爷的交易,不关帮里其他弟兄事。什么每月五十两银子之类的,我完全没有兴趣,我所想要的,就是那本秘笈。王爷若要有事差遣我办,只要我力所能及,自当尽力而为,好换取那本秘笈。但是,要海龙帮从此效力王爷,我还做不了这主。” “做不了主?”翼王眯眼看着对方,“你是指尊师况老前辈么?本王初来江阳之时,的确以为整个海龙帮是况老前辈统领,所以当时才会派人打扰他老人家。不过最近本王才慢慢了解,其实,况老前辈早就已经不理帮中事务。现在上上下下所有的事都是乌大侠你在料理。那打败蓬莱国和伽倻国水师的两场战斗,都是乌大侠所指挥——你不仅重创他们的水师,还在伽倻国登陆,把他们的海岸防势捣毁,粮仓也搬空。”他顿了顿,呵呵一笑,道:“还有,本王才了解到,就连当初我和海龙帮结缘的那一场冲突,也是乌大侠亲自带着全帮弟兄打的漂亮仗——你们抢走了我从西瑶运整船军械,还把随船押运的所有高手杀得几乎片甲不留。我放眼整个樾国,还没有那一位将领的身手高过乌大侠,也没有那一支队伍能骁勇过海龙帮——乌大侠若是做不了主,海龙帮怎可能在你的指挥下战无不胜?” “王爷对海龙帮的事情知道得很详细嘛!”长衫青年——看来果然就是海龙帮的领头人乌老大——负着手道,“看来咱们帮里,已经有人给你做了奴才?”边说边看看自己身边的阿占。 “老大,”阿占招认道,“我觉得王爷提议的又不是坏事——你想想,咱们好多弟兄都是在中原犯了事,没可奈何才逃到海上,就是挣了金山银山,也不能回乡带给妻儿老小。要是咱们做了王爷的手下,那就不同,至少……” “我又不是傻瓜!”乌老大道,“但无论如何,现在师父还没有正式把帮主之位交给我,我不能公然做违背他老人家意愿的事。” “这有何难?”翼王笑道,“况老前辈年岁大了,也该安享天年了。你不是说,他的兴趣就是研究武功秘笈吗?你将《绿蛛手》交给他,让他找个清静的地方好好研究,将海龙帮交给你,不就行了?” “那也得王爷将《绿蛛手》秘笈交给我才行。”乌老大伸出手去。 翼王的目光从他的脸上移到他的手上,复又移回他的脸上,嘿嘿一笑:“乌大侠现在就要拿走《绿蛛手》秘笈,本王岂不是亏了?本王怎知道你拿走了那下半部秘笈,将来还会不会信守诺言?” “可是王爷若是不把下半部秘笈给我,我如何回去说服师父呢?”乌老大道,“再说,我听说你们这些大人物常常说,用人毋疑,你若是不相信我姓乌的,将来你派我出去办事,就不怕我胡来?你放我在身边,就不怕我造反?” 翼王一怔,继而哈哈大笑起来:“说得好!好一个用人毋疑!其实这本《绿蛛手》的秘笈,本王自己留着也没有用,应当送给乌大侠,让你在况前辈面前尽点儿孝心。不过……不论俗话怎么说,圣人又怎么说,本王还是一个小心谨慎又斤斤计较的人。要我平白将这秘笈给了你,我觉得太亏了,只怕会几天睡不着觉。何况,你是真心答应,还是假意敷衍,我也不能一点儿保障都没有,所以,我想不如咱们做这样的安排,不知乌大侠意下如何——请贵帮即刻归还我未婚妻的那些货品,货品到港之日,我就将《绿蛛手》的秘笈交给你。” “这个好说。”乌老大摸着下巴,“反正那些石头咱们也没用——只不过,物归原主也得有个说法吧?难道要和玉旈云说,货物长了手脚,自己游水回来了?” “这个就不需要乌大侠担心了。”翼王道,“总之,我不会说是我英明神武亲自带兵去你们海龙帮抢回来的——不过——”他忽然转过脸来,盯着乌老大,似笑非笑:“如果乌大侠出尔反尔,非但秘笈我不会给你,我还会把你海龙帮的藏身之处告诉官府——你方才也说,蓬莱、伽倻弹丸小国不足为惧,但我樾国水师人才济济,你不敢正面与我们为敌。不错,只要大樾国水师找到海龙帮,将你们团团围住,切断你的粮源,海龙帮很快就会从东海永远消失。” “你——”乌老大瞪着翼王。 翼王依旧保持那半笑不笑的表情:“乌大侠若是个言而有信的人,何必担心呢?其实我也不想让大樾国的水师去包围海龙帮——你们那片魔鬼海域,暗礁密布,光看那幅海图,就已经让人胆战心惊了。把舰队驶过去,还真要花一番功夫呢!是不是,阿占?” 阿占不敢做声。显然,将海龙帮位置泄露的人,就是他了。 “哈哈哈哈!好!好!”乌老大放声大笑,“王爷你真够狠毒,难怪我师父不肯出山帮你——不过,你知不知道我师父为什么一直不愿将帮主之位传给我?就是因为他觉得我太狠毒,每次一出手,都要把人家杀个鸡犬不留。既然王爷你欣赏我,我没道理不领你的情。你等着,三天之后,我将你未婚妻的那船货物运回江阳码头来!” “感激之至!”翼王笑着,又和乌老大及阿占寒暄了几句,便将二人送下船去。 顶棚上潜伏的暗桩子见状,急忙打手势给小船上的同伴。那两人会意,立时便有一个悄悄跟上了乌老大。而另一个则大声和翼王的歌姬舞娘打情骂俏,好让顶棚上的那一个顺利脱身。 “你在这儿继续监视翼王爷。”顶棚上偷窥的那个一下了船便对同伴道,“我去禀报内亲王!”说罢,飞跑来见玉旈云。 玉旈云听了他的叙述,好不惊讶:她料到翼王和海龙帮有关,也大致可以猜到翼王想招募些高手——诸如乌老大之流。不过,她没有想到的是,翼王竟然会以每人每月五十两——这是比罗满的俸禄还要高的“天价”——来招募整个海龙帮!但她稍一思考,也就明白了翼王的用意——翼王是想募集一支私人的队伍!他手下有再多的江湖高手,都只是些鸡鸣狗盗之徒,但能做的无非是偷窃暗杀窥探绑架之类的事,很是有限。如果收买一支亡命之徒成为自己的队伍,那就不同了。好像程亦风在鹿鸣山收复了杀鹿帮,还有崔抱月纠集的那一群民兵,不就在大青河一役中给樾军带来了许多的麻烦吗?翼王想要从暗处走到明处,就一定要有一支队伍!不知他何年何月从西瑶偷运军械,结果在海上被海龙帮劫持,他就因此看上了这支在东海所向披靡的队伍——将他们招为己用,这就是翼王来到东海三省的目的! 岂能让他得逞?玉旈云冷笑:“听你的描述,乌老大好像并不情愿为翼王当奴才,翼王就收买了他身边的小跟班儿,还绘制了海龙帮藏身之处的海图?” “正是如此。”暗桩子回答,“王爷,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还怎么办?”玉旈云笑道,“翼王既然已经连地图都给咱们画好了,咱们若是不去把海龙帮一网打尽,也太对不起他。” “王爷,你莫非是要去向翼王也讨地图?”暗桩子惊道,“他怎么可能拿出来?一定矢口否认。” “向他讨,当然不行。”玉旈云道,“要逼他才行——你听到他说,海龙帮藏身在‘魔鬼海域’?你立刻就去水师哪里问问,知不知道魔鬼海域在哪里。” “是!”暗桩子答应,“不过,水师不见得知道。” “不见得知道也无所谓。”玉旈云道,“你去告诉罗满,让他张贴告示,在东海三省悬赏,并招募熟悉魔鬼海域的的领航人,就说我——我和翼王爷要亲自率领水师剿灭海盗。只要这个消息散布出去,海龙帮就会以为他们的位置泄露了,而且多半是翼王泄露的。到时候,他们绝不会再接受翼王的招安,而翼王手中的地图也就成了一张废纸。唯一的价值,就是交给我——哼,如果他还想继续和我维持所谓的盟友关系!” 原来是这样的釜底抽薪之计!暗桩子点头答应,立刻照办。而玉旈云,按奈不住心中的激动,出门去找翼王——长久以来,让这条狡猾的豺狗小人得志,心里憋着一口怨气,这可终于到了报仇的时刻! 她来到画舫停泊的码头,才过中午时分。这里虽然和大青河相连,但其实是郑国当年定都于此的时候开凿的人工河,为了引大清河水供城内人饮用,那一头一直通到皇宫里去,成为形成无数的池塘与小溪。传闻说,以前曾有白头宫女和冷宫妃嫔将幽怨的诗篇用胭脂写在纸船上,让其漂出宫来。所以这河又有了一个风雅的名字,叫做“胭脂河”,后来河两边秦楼楚馆鳞次栉比,成了郑国著名的烟花之地。而今,仅因为樾军占领,又有“不劳动者不得食”的政策,这些寻欢作乐的场所统统销声匿迹,加上郑国皇宫也无人居住,这胭脂河早已没有了昔日的繁华。大部分的画舫都残破不堪,也没有客人。河上多是些贩卖鱼虾的小船,向沿岸的行人兜售。 在这萧索的背景里,翼王的那艘画舫显得十分突出——船身是新油漆过的,窗帘帷幔也崭新。撑船的衣着光鲜。船头甚至还靠着两个妙龄女郎,在冷天里穿着鲜艳的纱裙,让周围的人纷纷侧目。 用哗众取宠来做伪装,翼王深谙此道! 玉旈云远远望见画舫就下了马。不过才走前几步,就有人在小巷子里唤她:“王爷!”正是她的另外两个暗桩子。 “怎么?”玉旈云问,“听说你们跟踪海龙帮,找到他们落脚的地方了么?” “没有。”那方才去跟踪的人摇摇头,“那两个人的轻功都很好,没走多远就把卑职给甩了。也许,他们发现我了。” “好,跟不上也无所谓!”玉旈云道,“被他发现了倒更好——说不定他以为你是翼王派去的人——翼王后来做了些什么?” “也就是喝酒听曲儿。”留守的回答。 “他可真逍遥!”玉旈云冷笑,“待我去叨扰他一杯酒。” “王爷,你要去见翼王?”那两个暗桩子变了颜色,劝阻道,“他居心不良,只怕会对王爷不利。” “怕什么?”玉旈云道,“他就算想对我不利,也只敢背后暗算。我这样堂堂正正地找他对峙,他还能杀了我?要是我在他的画舫上出了什么纰漏,他的那些春秋大梦也就完了!”说着,命两个暗桩子原地等候,自己大步走上翼王的画舫。 “王爷,好雅兴啊!”她挑开帘子,只见翼王横卧在软榻上,左拥右抱。见到她,显得有些惊讶。 “啊呀,内亲王!”翼王连忙将怀里的美女推开,“快出去!快出去!” “这里又没有别人,”玉旈云冷冷的,“你做戏给谁看?”。 “这不是做戏。”翼王整整衣衫,走上前来,“你是我的未婚妻,我在你面前和别的女人卿卿我我,总是不太好吧?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别跟我说,你听说我最近很风流,就吃起醋来!” “你也配?”玉旈云看都不看他,“我们之间,不就是合作的关系吗?不过我看,我们合作不下去了。” “好好的,怎么又扯出这个来?”翼王道,“你上次说,咱们各走各的,互不干涉,到了有必要的时候,再联手。我已经很尊重你,离开你远远的。怎么你忽然又跑来说这样的话?” “各走各的,是井水不犯河水。”玉旈云道,“离我远远的,是叫你不要来惹我,并不是说你可以在背后捅我一刀。” “此话又从何说起?”翼王显得十分无辜。 “你不用装了。”玉旈云道,“让海龙帮把我的船和货都还给我。” “你怎么……”翼王讶异。不过,她从何得知此刻已经不重要。“我不是让他还给你了么?”依然带着笑容,“三天之后,就会运回来——你是我的未婚妻,你的东西被人抢了,我怎么会袖手旁观?一定要帮你要回来。你看,虽然你说要各走各的,我还无时无刻不为你着想呢!” 对于他的废话,玉旈云懒得回应:“当然是要他们还回来,但是也要他们付出代价——我知道你已经查出了海龙帮的藏身地点,还绘制了海图,不要等三天后,我们明天就出发,率领水师剿灭海龙帮。你不是一直很想做我的盟友吗?我就成全你,和你共同带兵,如何?” 翼王的笑容变得有些僵硬:“我带兵?那成何体统?” “那你招募私兵就成体统了?”玉旈云瞪着他。 “说好井水不犯河水。”翼王冷冷道,“我招募私兵,又关你什么事?” “你招募他们,让他们去袭击罗满,那就关我的事!”玉旈云道,“只怕你后面计划要做的也没一件好事。” “在你眼里,什么是好事?”翼王斜睨着她,“就只许你为了灭楚国不择手段,旁人若是为自己求一条生路,就统统不是好事了?我要的是樾国的王位,我不招募私兵,难道指望你日后调集军队帮我?你若是肯,不如现在就帮我夺了王位来,只要我做了皇帝,你想要多少人、多少粮食,我统统给你,让你踏平楚国,如何?” “疯子!”玉旈云骂。 “别人做的事,就是疯狂之事,你做的事就合情合理?”翼王冷笑,“你醒一醒,我们就是同一类人。有些东西,别人觉得不该属于我们,但是我们自己却认定那就是我们应得的,所以不惜一切,非要抢回来。你要楚国,我要王位。我不给你找麻烦,你也别挡我的路——除此之外,若是顺手,就该互相帮忙,这样才能得到最大的好处。” 我和你才不是同一类人!玉旈云心中愤愤嘶喊,你根本就不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好,就算我做的也是疯狂之事。”她道,“但我就是这么霸道——世上只可以我一人疯狂,凡是挡我的,我就要毁了他!你不愿与我一同去剿灭海龙帮吗?那很好,我已经传令在东海三省召集魔鬼海域的领航人。我会亲自去剿匪——重石能不能拿得回来,已经无所谓。反正楚国的重石矿还会源源不断地开采出来。但是,我决不让你招募到那群亡命之徒,再做危害樾国社稷之事。” “你跟我说社稷?”翼王一把揪住玉旈云的领子,将她按在花窗上——不料那窗户是虚掩着的,这样大力一推,玉旈云半个人都跌出窗外,后腰狠狠撞在窗框上。“请问我大樾国的社稷和你有什么关系?素云公主殿下?” 玉旈云的腰间疼痛,但是这狠毒的话语,更让她浑身颤抖。 “你有什么资格和我说樾国的社稷?”翼王又将她向后揿了几分,“你若不做我的王妃,你有什么资格?不如我把你们姐妹的身份告诉楚国人,让你去议论楚国的社稷,如何?” 脊椎仿佛要被翼王折断,玉旈云痛得没有了呼吸。但越是这样的疼痛越是叫她清醒:翼王拿什么来威胁她?当初她最害怕的是石梦泉的身份被揭穿,但是一次南方七郡之行,她已经借庆澜帝的金口把石梦泉的身世“洗白”了,况她又求了一面免死金牌给他。翼王动不了他!而自己和玉朝雾的来历,就算被揭了出来,樾国有几个人会信?就算相信,又算得了什么?现在已经没有赵王的威胁了。她是樾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重臣,没人可以利用这一点来对她不利。而且,玉朝雾是皇后,庆澜帝和皇太后都不会允许此事被旁人拿来做文章。所以,她不怕翼王!翼王才是见不得光的那一个! 一想到这些,她心底豁然开朗起来:今非昔比,何必还要继续和翼王演戏?这戏唱不下去的时候,翼王是最大的输家! 于是冷冷一笑,道:“好,你就宣扬出去试试!我被楚国害得家破人亡,自来了樾国,就一心一意为樾国的天子打江山。我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倒是你,身为皇上一母同胞的兄弟,却不安本分,妄图篡位。咱们不必继续做戏了,索性把一切都说出来——看看是谁没好果子吃!” 翼王愣了愣,虚起眼睛,目光好像薄薄的刀锋:“你底气很足呀!石梦泉的身世,如今死无对证了是不是?那么他母亲的死呢?” 玉旈云瑟缩了一下,但是眼下她不想示弱,便冷笑道:“那件事根本与我无关。你要去他面前造谣,随便你——你觉得他是会信你,还是信我?” 翼王死死地盯着她,似乎没想到她会如此豁出去。半晌才自语一般,喃喃道:“我想他会信你。”同时也松开了玉旈云。 他会信你! 只有四个字,即使是出自翼王之后,玉旈云听来还有有奇特的魔力。她最恐惧的梦魇,她最担心的变数,需要一个确定,一种安慰。她不敢求问于石梦泉,这一辈子也不敢。而且不能。却从来没有想过,会在如此荒唐的情况下,从翼王那里得到。不由失神。 但是才一瞬,忽然她又意识到情况有些奇怪——翼王看着她的眼神忽然变了。那种充满威胁的阴森目光骤然变成了一种古怪的笑容。让她犹如芒刺在背。 “你又要怎么样?”她问。 “我在想,”翼王道,“你刚才分析得句句在理。当时你和赵王角力,我用石梦泉来威胁你和我联手,如今,时移世易,我手上的筹码已经失去。看来没什么能够胁迫你继续和我站在同一阵线——咱们的婚约,要怎样维持下去?” 那就干脆不要继续下去了!玉旈云想这样说。 然而翼王没有给她机会,忽然抓住她双肩,再次将她按在花窗上:“真为难——可是我不能放你走!你是我手上最厉害的一件兵器,我怎么能放你走?” 玉旈云感觉一股寒意攫住自己,本能地挣扎:“你要干什么?” 翼王钳住她的两臂,整个人压了上来。“当然是找一种别的东西来维持我们的盟约了。”他道,“我看,我们不必做有名无实的情侣了,我们就在江阳把大事给办了,回到西京去,皇上皇后都不会怪罪我们先斩后奏的。”说着,向玉旈云的嘴唇吻了下来。 “你——”玉旈云恼羞成怒,极力挣扎,可是翼王的掌控就像铁箍一样。“我要杀了你!我一定要杀了你!”她咬牙切齿。 “你试试看。”翼王将她的手臂拧到背后,接着捏住她的下颌,让她无处可逃:“我真的很欣赏你——你为什么不试着欣赏欣赏我呢?我们——” 才说到这里,冷不防“砰”的一声,整扇花格窗倒了下来,狠狠砸在他的身上。他哪里防备会有此一变,不由打了个趔趄,玉旈云也趁机一翻身,跳了开去。 “你这狗王爷,雅兴不错嘛!”一个高瘦的青年扑进窗来,“先是一群歌姬舞娘,现在又弄了个娈童来——嘿,我要是给你做了奴才,可恶心死了!《绿蛛手》的秘笈在哪里?拿来!” 翼王稳住身形,即恢复了那种让人辨不出虚实的镇定:“乌大侠,你这算是什么?” “不算什么!”这青年正是刚刚从翼王画舫离开不久的海龙帮乌老大。他捋起袖子,叉着两臂,道:“我想来想去,那个交易,我不和你做了。但是《绿蛛手》秘笈,我要拿走!识相的,你乖乖交出来,免得受皮肉之苦。” “哦?”翼王挑了挑眉毛,“不知乌大侠想怎样让本王受皮肉之苦?” “你想知道?”乌老大抓了抓后脑,显得有些为难的样子。可是刹那之间,也不见他如何抬手动脚,他已经欺到了翼王的身前,翼王连架势都还未拉开,已经被他反剪了手臂。乌老大还是保持着那种为难的神情:“不怕告诉你,我其实很不想和人动手,因为我和人动手,就难免会杀人。只要我杀人,我师父就会骂我。王爷,你还想试试皮肉之苦吗?” 翼王既惊讶又恼火——他对自己的身手颇有自信,玉旈云、石梦泉这样的普通军官,他手到擒来,庆澜帝身边的护卫,他也没放在眼里,便是昔日赵王的门客,他也自信颇有胜算。却没有想到,自己被一个海盗不费吹灰之力就拿下了! 是疏忽!他不肯就此认输,一拧腰,以肩膀撞向乌老大的胸口,同时又企图飞腿扫其下盘。但没想到乌老大招式怪异,一边抓住翼王的手臂不放,一边翻身腾起。这就等于拎着翼王一起,在半空中打了个筋斗,翼王的那一腿自然落空了。不仅如此,还被乌老大摁倒在地。对方以膝盖压住他的心口,以手肘卡住他的喉咙:“别再给老子找麻烦了——《绿蛛手》的秘笈在哪里?快拿出来!” 此时,外面的歌姬舞娘以及翼王的一些跟班们都被惊动了。纷纷到船舱里来看个究竟,于是,女人的尖叫声和男人的呼喝声立刻响成一片。 “乌大侠,本王是诚心佩服你和你的弟兄们,才提出那交易的。”翼王道,“你若真不愿意,买卖不成仁义在。我可以放你离去——你再厉害,始终双拳难敌四手。” 乌老大扫视了一眼翼王的手下们,舔了舔嘴唇,好像看到美食准备饕餮一番似的,一笑,把翼王拎了起来,顺手一抡,已经将冲在前面的三个人打得飞了出去。接着,他又将翼王像摆一尊雕像是的“摆”在了地上,自己依然抓着其手臂不放,身体腾空而起,双腿连环踢出——翼王被他拽着,原地打了个转儿,而他就已经将周围所有人噼里啪啦踢到,有的撞破船舱,摔得昏死过去,有的则摔出窗外,落入水中。只是眨眼的功夫,船舱里又只剩下翼王、玉旈云和他乌老大三个人。 玉旈云远远地看见,外面岸上自己的两个暗桩子正焦急地朝这边张望。她还搞不清形势,所以摇摇头,示意他们不要轻举妄动。 “怎么样?”乌老大瞪着有些狼狈的翼王,“快把《绿蛛手》秘笈给我,大家都省得麻烦!” “乌大侠,”翼王依然不肯就范,“你的武功如此高强,在弟兄们中的威信又这么高,何必还要惧怕尊师?你为了他,来向我要这本《绿蛛手》秘笈,甚至不惜大动干戈——只怕马上就要惊动官府了。你真拿了这本秘笈回去,他会领你的情吗?” “你不用在这里挑拨离间!”乌老大道,“我是不会背叛我师父的。不管他老人家领不领情,他想要的东西,我就非要帮他拿到不可。你的条件,我不能答应,咱们买卖做不成,我当然只能抢了——快交出来!” “乌大侠,这是在江阳!”翼王的脸色很难看,“这里是有王法的——你别忘了,你们海龙帮的位置已经泄露,你就算拿着秘笈回去,只怕很快朝廷的水师就杀到了。” “哼,大不了就拼了!”乌老大道,“你指望谁给你领航?我告诉你,阿占已经被我杀了——没有人领航,什么水师,就等着在魔鬼海域喂鱼吧!《绿蛛手》秘笈在哪里?快拿出来!” “乌大侠!”翼王还不甘心,“以你的本领,当真就像这样做一辈子海盗?你若是为朝廷效力……” “罗嗦!”乌老大箍住了翼王的脖子,“我的耐性已经到头了——你想拖延时间,让老子和官府的打一架么?我很喜欢打架,不过是在不想再被师父骂——最后再问你一次,你要是不交出来,我就拧断你的脖子!”说时,手上加了几分力气,扭得翼王的颈椎“咔咔”作响,而他的脸也涨成了紫红色。 这人是个亡命之徒,他真的会杀了翼王!玉旈云想。在她看来,如果翼王死了,那就是为自己消除了一个大麻烦,再好不过。然而,这个乌老大若是杀了翼王,只怕下一个就要杀了她灭口。连翼王都不是此人的对手,自己又如何能保全性命? “我给你!”翼王终于撑不住,连声音都变了。 “在哪里?拿出来!”乌老大并不放松他。 “在……在我怀里……”翼王回答,“你放开我的手……我拿给你……” 乌老大皱了皱眉头,疑心有诈,因冲玉旈云道:“你,过来拿!” 这当儿,玉旈云不知自己该帮翼王还是帮乌老大。但她明白,在乌老大面前,自己不能有任何小动作,否则就是自寻死路。所以,她也没什么别的选择,只能依言走了上来,在翼王里怀里一摸,果然找到用布包好的半本书。 “翻开给我看看。”乌老大又命令。 玉旈云也只能照办,将书翻开了,送到乌老大的眼前。他便一目十行地看过去,如此一连看了几页,才松开了扼住翼王喉咙的手:“总算这本书不假!我饶你一命!”说罢,一脚踹向翼王的后腰,将他踢到软榻上:“你要是敢来找我海龙帮的麻烦,我可不会再放过你!” 这一踹显然十分用力,翼王痛得脸孔扭曲。再加上他几时受过如此奇耻大辱,一时间,只能喘息,不能答话。 乌老大将半本秘笈放在自己怀中,转身看到桌上还有些酒菜,就顺手撕下一条鸡腿来啃了两口。其嚣张放肆,显然是没把任何人放在眼里。方才的一幕,对于翼王,是生死一线,对于玉旈云也可谓惊心动魄,然而乌老大却满不在乎,好像他根本就是到这里来吃喝的。 “好吃,好吃!”他在绸缎桌布上擦了擦手,“王爷,希望我们永远不要再见!”他说着,轻轻一推那桌子,人已经蹿了起来,却不是直接跃出窗去,而是扑向了玉旈云,在她的后心一抓,将她整个人提了起来,才跳窗而去。 玉旈云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惊呆了,全然没有任何反击的机会——其实,当她从震惊中反应过来时,已经被乌老大带上了一条小船。乌老大用竹篙一点,小船就像离弦之箭,分水而去。 “你……你抓我做什么?”小船在浪里摇晃,玉旈云感到一阵眩晕。 “我不是抓你,我是救你!”乌老大升起船帆来,“你说你好好的一个爷们,怎么落到给那狗王爷做娈童的地步?我看你也不是自己愿意的,有什么别的苦衷?” 玉旈云一愕:娈童?这人莫非还不知道她是谁?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默不作声。 乌老大回头望了她一眼,笑笑道:“怎么?你不想说?不想说就算了。总之我看那狗王爷不顺眼。他欺负你,我就帮你一把——不过,你以后可别再做这些糟蹋自己的事了!” 玉旈云还是不作声——从暗桩子们的口中,她已听说这个乌老大能指挥海盗打败蓬莱和伽倻的水师,方才又亲眼看见此人出神入化的身手。要想从他的手里脱身,只怕十分困难。不知翼王那边会怎么交代她被绑架的事?如果照实说了,罗满派水师来营救,大概只会造成更大的混乱与牺牲。为今之计,她万万不能让乌老大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那样还有机会能全身而退。 “你怎么不说话?”乌老大皱眉头,“你想到哪里去?我送你去。” “我就是江阳人。”玉旈云道,“你带我上岸就行了。” “最近还是不要回江阳比较好。”乌老大摇头,“我把那狗王爷打了一顿,他知道你回去了,只怕要寻你的晦气呢。” 听他说得如此诚恳,玉旈云几乎忍不住要笑出来。好容易才板起脸,道:“乌大侠你也够冲动的——你不知道翼王是皇亲国戚吗?而且他的未婚妻麾下有百万雄师。你这样把翼王打了一顿,就不怕他让他的未婚妻发兵去寻你的晦气?你海龙帮不过是倚仗藏身一片暗礁遍布的海域罢了。而樾军的兵舰这么多,只要把你们包围起来,你们能讨得什么便宜?” “你倒也懂兵法!”乌老大惊讶地瞥了她一眼,接着又忙着拉帆掌舵,“翼王的未婚妻玉旈云,我也听说了。一个女人,竟然能号令这么庞大的军队,而且还冲锋陷阵。我这几天在江阳听了不少关于她的传闻,倒是很想见见这个人。不过——嘿嘿,她怎么就选了这么一个叫人倒胃口的丈夫?既爱美色又好男风,真他妈的是个禽兽!还整天动些歪脑筋——我看,如果玉旈云知道她的未婚夫是这样一个人,非但不会替他出头,还会亲自拿起家法来,打他一顿呢!” 这下,玉旈云可真忍不住笑了:“不错,翼王就是个败类!人人见了他,都会想打他一顿。你刚才应该打狠一些——不过,看他那模样,我已经很解气了。” “哈哈哈哈,是么?”乌老大也笑了起来,“我也真的很想再打狠一点儿,不过怕打死了他——我师父不喜欢我杀人。今天已经杀了阿占那个叛徒,回去只怕要被师父骂了。” 玉旈云看他的样子,应该和自己仿佛年纪。方才见他差点儿折断翼王的脖子,觉得他是个出手狠辣之人。但是此刻讲到对师父的敬畏,他又全然像个小孩。不禁觉得有趣,道:“你这么大个人了,还怕被师父骂?再说,杀叛徒的事,只要你不说出来,你师父又怎么会知道呢?” “嘿嘿,你不晓得,我师父可厉害了!”乌老大道,“别说我杀人,就算我在外面和人打架,一回去,他就能闻到血腥味。” “就算知道了,我想他也不会不问青红皂白就责备你吧?”玉旈云道,“叛徒泄露你们的位置,等于是将整个海龙帮置于危险之中,你也是为了保护大家,才出手杀了他。我想,你好好解释一番,你师父也是通情达理的人。” “我师父的想法可和你不一样。”乌老大道,“不过,反正被他知道了,也不过就是被他打一顿,没什么大不了的——对了,你不能回江阳,要去哪里呢?” “随便哪里都好。”玉旈云回答——她须得快点儿回去,否则就要出乱子了。 “前面再有十几里水路就是沙湾镇。”乌老大道,“不如在那里让你上岸吧——我前些天在那里买了些东西,越好今天去拿,正好去取来。” 十几里路,玉旈云心中计算,倒也不算远。她可以立刻飞马回到江阳去,免得翼王胡说八道,引起恐慌。即点头道:“那多谢乌……乌大侠了。” 当下两人也都不再说话,乌老大专心驾船,天色开始昏暗下来的时候,便见到了沙湾镇。与江阳比起来,是个偏僻而萧条的地方,码头上几乎一条船也没有,破败的栈桥上,只有一盏刚刚点起的灯在风中摇曳。 乌老大全然不被昏暗的光线所限,技术娴熟,很快就把小船靠了岸。到了栈桥边,才看见那灯下有一个人,抄着手在寒风里发抖,一见到乌老大,就立刻兴高采烈地跳了起来:“啊呀,乌大爷,您总算来了!可让我好等!” 乌老大眯缝其眼睛:“咦,赵掌柜,你怎么来了?” 那赵掌柜道:“还不是因为知道乌大爷要来拿药材呢。所以我就亲自来等着么?乌大爷买的都是名贵的药材,小店可不敢怠慢。” “呵呵。”乌老大笑道,“那可真是有劳掌柜的了!下次我还和你做生意。” “多谢,多谢!”赵掌柜双手捧上一个包袱来。将要递到乌老大手中时,他忽然猛地一抛,那包袱即朝乌老大的面门撞了过去。乌老大一惊,本能地劈手推挡,包袱就抖开了,一蓬白粉飞散而出。乌老大身手敏捷,早已在推开包袱的时候,平地纵起一丈多高。旁边的玉旈云却全然没有料到有此一变。那些白粉扑面而来,她立刻感到双眼火辣辣地疼,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是石灰!她心下一慌,什么人来暗算她?不!目标应该是乌老大。啊,是了,她方才怎么没有想到——乌老大在沙湾镇买东西,只怕用的是抢回来的楚国官宝。那么,沙湾镇的官府早就接到了罗满的命令,已经布下天罗地网,要抓捕使用楚国官宝的人。这赵掌柜才在此守株待兔!自己和乌老大一同出现在码头,就不幸被殃及! 思念间,已经听赵掌柜的呼声:“官爷!官爷!土匪在这里!快来!”接着,栈桥那一头就传来了嘈杂的呼喝与脚步声,兵刃“呛呛呛”全都出鞘。 “好你个兔崽子!竟敢暗算我!”乌老大斥骂——他的声音由远而近,玉旈云猜想,他应该又从半空扑下。接着,便听到那赵掌柜的惨叫,以及“扑通”一声,想来是被乌老大踢下了水。 “歹徒还要行凶!”那边的官兵们喝道,“你后面没有退路了,快快束手就擒!” “束手就擒?”乌老大冷笑,“我就算绑起手来,你们也别指望抓得着我!”说时,又是一阵噼里啪啦乱响。玉旈云只刚刚摸索到水边想洗一洗眼睛,栈桥上倒已经沉寂了下来。她不由怔了怔:现在是怎么了? “别动!”听到乌老大的声音,“千万别拿水洗!”话音落下,他已经来到了她身边,一把扯住她的手:“石灰沾了水,会把眼睛烧坏的,千万不可用水洗。” “那……那怎么办?”玉旈云双目刺痛,忍不住想用手去揉。 但是乌老大阻止她:“别揉——你拿着这个!” 玉旈云眼不能视物,不知他要自己拿什么。直到他将那物件交到她的手中,暖融融的,她才知道是那盏挂在栈桥头的灯。 “此地不宜久留。”乌老大道,“先上船,我帮你把眼里石灰清理干净。” “你……你知道怎么做?”玉旈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无助过,虽然不相信这个海盗头子,却别无选择地被他扶上船去。 “我是个土匪盗贼。”乌老大道,“这种下三滥的伎俩,还有谁比我更清楚。”他搀玉旈云坐下,自己点开了船。 夜里的大清河起了风,波涛暗涌,滚滚奔向东海。 “对不起,连累你了。”他说。 作者有话要说:本书最后一个重要配角登场~~~~~ 167第166章 玉旈云一直在黑暗之中。乌老大的船上有些香油,帮她洗了眼睛之后,又再用清水冲洗一次。那刺痛的感觉虽然减轻,可是视线依然模糊。再过一阵,天完全黑了,那盏灯也熄灭,什么都看不见了。 波涛将小船抛来抛去,她感觉掉进了一片黑暗的虚空中,什么也抓不住,什么也触不着。前所未有的恐惧,像是一张网,将她包住——今天只身前往翼王的画舫是一个错误的决定!她不该单人匹马冒险。回想起来,她已经很久没有一个人去做什么事了。总有石梦泉在身边。而每次他们分离,便会有厄运降临,或者是他在大清河几乎殉职,或者是她缠绵病榻差点儿就醒不过来。这一次又会如何?她不会永远都看不见吧?落入了这海盗头子的手中,还能全身而退吗? 浪头一个接一个的打来,冰冷的水珠溅在她的脸上。满耳都是波涛的咆哮之声:她这是到了哪里呢?还在大青河上吗? “我们要到哪里去?”她大声问。不知乌老大在哪一个方向。 “回海龙帮。”声音从波涛中传来。 回海龙帮?玉旈云心下一凉:穿越魔鬼海域去海盗们的老巢?那还了得! “不行。”她倏地站了起来,摸索着朝乌老大走,“你快送我回岸上去,我不和你出海——我眼睛痛得厉害,我要回岸上找大夫。” “危险!”乌老大大喝。 玉旈云只觉得脚下晃动,好像船底被抽空,自己不知要跌像何处。不过,才一踉跄,乌老大已经抓住了她,道:“不要乱动!我们已经出海了——我知道你眼睛疼,可是现在要是折回去,只怕官兵早就等着我们。你还没见到大夫,就已经被抓起来了。” 混帐,你知道我是谁吗?玉旈云差一点儿就骂出了口。不过她明白,如果此刻表明的身份,只会带来更大的麻烦,只有狠狠咬住嘴唇让自己冷静,接着道:“可是再这样拖下去,我会瞎的。” “胡说八道!”乌老大道,“我已经帮你洗干净了,不会瞎的——我告诉你,我在海盗帮里长大,被撒石灰这种事,小时候就是家常便饭。要是会瞎,我早都瞎了不知道多少次了。你听我的,现在就闭上眼睛好好休息,一准没事。” 玉旈云其实担心自己的眼睛还是其次,关键是怕自己的失踪会引发骚乱。可是又想不出别的理由来说服乌老大——更没办法强迫乌老大。她瞪着漆黑的夜空与海,想:除非我游回去,但是海岸在哪里呢? 海风让她的眼睛又刺痛起来。 “喂,你哭了?”乌老大道,“大老爷们儿,怎么跟个姑娘似的?” “谁说我哭了!”玉旈云怒道,“我眼睛疼!” “哈哈,好吧!”乌老大道,“所以你才应该闭上眼睛休息——再说,海上风浪大,睡着了就不会晕得那么厉害。” 玉旈云满腹恼火,可是眼下既无处可发泄,也没有脱身之计,再者,颠簸的小船的确让她感到胸中翻江倒海般难受。罢了,她想,君子报仇十年未晚,待我养好了眼睛的伤,再来收拾你们这窝海盗。当下,双手抱着膝盖,将头枕在胳膊上,渐渐迷糊了过去。 待她醒来的时候,只觉周围明亮,但眼前却是一片模糊——是乌老大用布蒙住了她的眼睛。她即伸手要摘下布条来。却听乌老大阻止道:“别动!现在是中午,太阳很猛。你眼睛有伤,最好不要被强光刺激。过几天休养好了再慢慢来。” 也有道理!玉旈云心中欢喜:能见到光,就表示自己没瞎! 阳光温暖地照在脸上,海风轻柔,连海浪的声音都显得欢快。她仰起脸侧耳倾听——有海鸟的叫声。上一次这样无所事事地享受阳光和清风,是什么时候?她已经想不起来了。虽然一年半以前,和石梦泉从西瑶乘船北上,也有如此日光如此海浪,但她那时心中时刻挂虑着收回兵权的事。而此时此刻,她看不见,又无路可逃,连挂虑也是徒然,就反而变得轻松了起来。真是奇怪。 “我们到哪里了?”她问。 “就快到海龙帮了。”乌老大回答,“你感觉怎么样?还晕吗?” 玉旈云愣了愣,晃晃脑袋:“不晕。我又不是第一次出海。” “呵!你这么快就忘记了”乌老大笑道,“是谁之前吐得一塌糊涂?我看你就快连五脏六腑都吐出来了,才点了你的穴让你睡沉一些——你已经睡了三天啦。” 三天?玉旈云怔怔,但觉嘴唇干裂疼痛,满口酸苦,这才依稀想起之前晕船的惨状来——真真是连胆汁都呕了出来!如果不是乌老大点穴让她昏睡,她要晕船三天,现在只怕已经不成人形!不过,已经过去三天了,江阳城里还不知乱成什么样! 乌老大不知她的心思,只道:“我看你脸色还是差得很——你再撑一会儿吧——前面就是魔鬼海域,一出那片海,咱们就到家了!” 魔鬼海域!玉旈云心中一动,自己想要逃出海龙帮,必须要知道通过魔鬼海域的办法!日后她要带人来夺回重石剿灭海盗,也需要知道航行这片海域的路线!可恨她现在却不能摘下眼镜上布! 乌老大见她的模样颇为紧张,笑道:“你不用担心,我从小就在这片海里玩,每一块暗礁我都熟悉得很,就算闭上眼睛驾船也不会有事的。再说,我们这条是小船,根本不会碰到暗礁。只有那些吃水一丈以上的船,才需要小心避让暗礁。” 原来是这样,玉旈云想,不知我们水师的舰船吃水几何?“大船怎么避让呢?” 她问。 “这也要分不同的船。”乌老大回答,“吃水一丈的,有自己的线路,吃水两丈的,又要走不同的线。之前我们劫过一些西瑶的福船,吃水超过三丈,那就只有等涨潮的时候,才能靠岸了。不过,反正没有熟悉这海域的人领航,管你什么人,都是有来无回——所以,咱们大可以不必担心翼王那小兔崽子来找麻烦。” 那岂不就是也意味着如果樾国水师前来营救自己,也是凶险万分?玉旈云心中又恨又急:“你就不怕翼王能在东海三省找到领航的?” “这可难得很。”乌老大道,“普通打渔的人不会到这儿来,商船就更加不会来送死了。怎么会有人熟悉魔鬼海域呢?所以咱们海龙帮才安全得很——你坐好,抓牢船舷,我们进入魔鬼海域了!” 他话音落下的时候,玉旈云忽然觉得身下一轻,好像船底的水忽然消失小船正落入一个深渊中一样。心下一骇,赶忙抓紧了船舷。不过紧接着,船底又是一震,好像由高空跌落水面一般,发出“啪啪”的巨响。她听到到风浪的声音在耳边咆哮,一忽儿东一忽儿西,全然辨不清前进的方向,更有的时候,感觉是在原地打转,犹如一片秋风中的落叶,不知要被卷到哪里去。 她感到害怕。即使在千枪万仞之中矢石交攻之际,她也不曾感到这样惊慌。因为在那些时候,她所面对的不过是人,只要拼着一口气,就可以将敌人杀死。然而这时候,她面对的是老天爷,是她无法战胜的对手。而她的命运,更交在一个来历不明的海盗头子手中!自己怎么就走错了这一步棋呢? 她的手指几乎要抠进船舷的木头中去了。 而这时,风浪之中传来乌老大的歌声:“外上外,嘿,推起来呀,嘿,拿起锚头,嘿,好顺风哇,嘿……”他的声音嘶哑,简直好像狼嚎一般,又被风浪声割得支离破碎,简直听不清他到底在唱什么。不过,他却一直扯着嗓子在船头嚷嚷着。玉旈云听来,竟好像用这奇怪的歌声和魔鬼海域搏斗一般。 到底在唱什么呢?这奇怪的人!她集中精神想听清楚歌词,不过,始终只能听到什么“外上外”“嘿嘿呀”之类的,最后终于听清一句“两筐装不了”,心中正不解是什么东西“两筐装不了”,却陡然发觉周围已经平静了下来,又回复了之前那风和日丽的感觉。 “我们已经过了魔鬼海域了?”她惊喜地问。 “过了。”乌老大道,“已经看得见龙爪岛了——你也可以放松放松——难道你的手不疼吗?” 玉旈云才也意识到自己的手指已经麻木了,整条手臂甚至肩膀也因为过度的紧张而酸痛不已。又被乌老大见到。真是可恶!她故作镇定,打岔道:“你方才唱的什么?” “是绞关号子。”乌老大回答,“打渔的时候唱的。嘿,我们虽然是海盗,但是也要打渔自己吃。还有许多别的号子,你住一段时间,就都会听到了。” 我才不要听你们狼嚎,玉旈云想,便不答话。 乌老大又驾船行驶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即听到不远处有人呼道:“咦,老大,你回来啦!”接着,一阵踩水踏浪之声,想是那打招呼的人来到了跟前——看来已经到了浅海的地方。那些人和乌老大嘻哈打闹,帮他推船上沙滩。又有人问:“老大,阿占和你一起去的,怎么不见他?这个是人是谁?” “阿占那畜生,不要提了。”乌老大道,“这个人是我碰巧撞上的,因为我受了点伤,我带他回来,等养好伤再送他回去——对了,你叫什么名字?”他问玉旈云。 “我……我姓刘。”玉旈云信口胡诌道,“单名一个‘云’字。” “刘云?”乌老大嘟囔道,“你长得娘娘腔就算了,取个名字也这么女里女气的。” “老大——”旁边有个海盗笑道,“你还取笑人家。老大你叫做乌昙,还是昙花的‘昙’,岂不比人家更娘娘腔?” “去你妈的!”乌老大乌昙骂道,“这名字是师父他老人家取的,你敢胡说八道?” 但海盗们显然是打趣他惯了,毫不害怕,依旧嘻嘻哈哈。 倒是玉旈云玩味着这两个字,想起玉朝雾陪皇太后诵经念佛,在佛经中便提到“乌昙跋罗花”,乃是灵瑞天花,象征无量智慧——乌老大一介海盗头子,竟然取了这样一个充满佛理的名字,可真少见。不知他师父是什么人? 且想着的时候,小船已经被推上了岸。乌昙伸手搀扶玉旈云:“你跟着他们去休息休息。一会儿我带你去见师父,他那里有药,包管让你的眼睛变得和从前一样。” 玉旈云点头答应,即在两名海盗的带领下走进了海龙帮的寨子去。由于她被蒙着眼,也不知拐了几个弯走了多远,终于听到那两人对她说:“你在这儿等着吧。”她才摸索着进了一间房,又找到一张椅子坐下来。不久,有人给她送来茶饭。只是她经历了这样三天三夜的颠簸,已经累得没了胃口,胡乱吃了一些,就坐着瞌睡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有人来唤醒她:“刘兄弟,况师父要给你治眼睛啦。快醒醒!” 她才朦朦胧胧地醒了过来,感到四周灯光昏暗,又一条人影在自己眼前晃动。“你就是乌昙带回来的那位小兄弟么?”面前的人影道,“我那逆徒连累你了。”想来这位就是乌昙的师父况某人。 玉旈云连忙起身施礼:“乌……乌大侠没有连累在下。若不是他,在下只怕也遭了……翼王那奸险小人的毒手。” “哼,翼王!”况师父道,“我早就说海龙帮之外的人,不要去招惹,乌昙却偏偏要去惹这个什么翼王。现在可好——我倒看他怎么收场。”他边说,边摘下了玉旈云眼睛上的布,让她缓缓张开眼睛来。玉旈云即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形,头发雪白,很瘦,但五官看不分明。 “这小子给你处理得还挺干净。”况师父审视着玉旈云的眼睛,“我帮你扎两针,敷些药,过几天就好。” “多谢况师父。”玉旈云大喜,但又忍不住为乌昙辩护道:“其实乌大侠没有去招惹翼王,是翼王来招惹你们海龙帮。” “乌昙算是哪门子的大侠?”况师父冷笑了一声,取出银针来,“再说,一个巴掌能拍得响么……刘兄弟,请你闭上眼睛。” “一个巴掌是拍不响。”玉旈云道,“但是乌大侠也是为了从翼王那里取得前辈心仪的武功秘笈,才会和这败类纠缠在一起的。若真要计较那另外一个巴掌是谁,我看是前辈才对。” “哦?”况师父已经在玉旈云的眼眶上扎下了一根针,“你的意思,是老夫贪图武功秘笈,指使徒弟去巧取豪夺,所以才惹来许多麻烦?” “我并非指责前辈。”玉旈云道,“我只是想说,翼王是个卑鄙狡猾的家伙。他既想将海龙帮守为己用,就会想尽一切办法——知道你们有爱好,就投其所好来引诱,知道你们有弱点,就穷追猛打来威胁,非要叫你们就范不可。” “古人云‘无欲则刚’。”况师父又再扎下一根针,“我既无所好,又无所惧,翼王奈何得我?他早先也曾设法带信给我,许以诸多好处,但我毫无兴趣。他这才打起我那逆徒的主意来。” 可真会自吹自擂!玉旈云想,你若不好武功秘笈,你徒弟又怎么会千方百计去帮你弄来? “听刘兄弟说话,似乎对这位翼王颇为不齿却又十分了解。”况师父道,“我已听乌昙说了他和你结识的经过——你是否自己也受了人家的威逼利诱,所以才会呆在这样一个人的身边,任其侮辱?” 这话倒也不能算错!玉旈云大方承认道:“没错,翼王的确威胁于我。” “那你只要斩断自己的恐惧,抛却自己的*,也就不会再受他控制了。”况师父道,又接连扎下数根银针。 “谁能真的斩断自己的恐惧,又抛却自己的*呢?”玉旈云觉得这况师父说话十分虚伪可笑,忍不住想教训一下这个自以为是道学家。因道:“我在被他威胁之前,自以为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谁敢威胁我,大不了和他拼了。可是,当他在我面前扬言要毁了我的亲人和挚友,而且连如何毁灭他们的方法都说得一清二楚,我就慌了,就被他威胁了。虽然今时今日,翼王想要用来害我亲友的那些手段已经行不通,但是,我不知他日会不会再有另外一个人,想出其他的法子来害他们。又或者,忽然指出一条我自己尚未意识到的弱点来。也许,我又要被人威胁了。人有弱点,会害怕,会被人威胁,打什么紧?只要设法去防备,去补救,去战胜那个威胁你的人就行了。有时,甚至应该感谢这些败类,若非他们指出,我尚不知自己有这些弱点。如今既然知道,最好防患于未然!至于*——哼,我以为,连一点儿*都没有了,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思?” 况师父似乎被她说的愣了愣,下针的手也慢了些,片刻,才笑道:“你这个小兄弟说话倒有意思。你才多大年纪,经历了什么风浪,就在这里教训起老夫来了?” “我并不是教训前辈。”玉旈云道,“我只是就事论事。我是一个有弱点的人,也是一个有*的人。前辈若是无所畏惧,也无所欲求,那自然是晚辈望尘莫及的。” “哼!”况师父冷笑,“小子,你以为这样说话,我就听不出刺儿来了?你无非是想说我装模作样,其实既胆小又贪心罢了。你别忘了,现在你的眼睛在我的手里,你说话这么不客气,就不怕我刺瞎了你?” “我不怕。”玉旈云道,“古人说‘无欲则刚’,也说‘有容乃大’。况师父既然无所欲求,也无所畏惧,又怎么会怕一个小辈对你言语不敬?你的度量应该比这大海还要宽广,怎么会刺瞎我的眼睛来报复呢?” “哈哈哈哈!”况师父大笑起来,“臭小子,用这种话来激将老夫?你毛还没长齐,就敢在这里跟老夫高谈阔论做人的道理?等你活到老夫这岁数,再来跟我说这些话吧!”说着,又刺下一枚银针,同时喝道:“逆徒,你还不进来,在外面偷听什么!” “师父……”随着“吱呀”一声门响,乌昙由外面走了进来,“徒儿不是有心偷听,是想看看刘兄弟的伤势如何。” “他好得很,瞎不了。”况师父道,“我一会儿给他敷了药,过七天,应该就能痊愈——你还不滚去龙尾瀑布受罚?” “是,徒儿这就去。”他说着,恭恭敬敬要退出门去。不过才走了两步,又被况师父喝住:“慢着,你偷偷摸摸地躲在外面,真的就是为了看看这小子的伤治得如何?这小子和你非亲非故,只不过萍水相逢,为何关心他的伤势?” “因为徒儿被官府追捕,又失手打散了石灰包袱,刘兄弟才会被石灰伤了眼睛。”乌昙回答,“所以,徒儿若不治好他,心中不安。” “真是好笑!”况师父道,“这个人是因为你失手才伤了眼睛,那阿占何尝不是因为你去招惹翼王才会稀里糊涂做了叛徒。为什么这个人让你心中愧疚,而阿占却让你痛下杀手?还有那些樾国的官兵,若不是你跑去樾国境内招惹那个翼王,怎么会露出行藏让他们来追捕你?不知有多少又成了你的手下亡魂!” “是,徒儿知错了。”乌昙躬顺地回答。 “你知错?知错不改有什么用?”况师父道,“你在龙尾岛那个瀑布下面差不多从小站到大,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到那下面去站一次。别人有烟瘾、酒瘾,难以戒除,难道杀人也有瘾么?” “是,徒儿知错了。”乌昙还是这样回答。似乎除了这一句,没有别的可说。 玉旈云有些听不下去了,插话道:“况老前辈,你说的话,我可真不明白——如果乌大侠去和翼王见面是一个错误,那他也是为了补救,才杀了阿占这个叛徒。如若不然,樾国水师让阿占领航来到海龙帮,海龙帮只怕会全军覆没。” “你这小子!”况师父斥道,“我教训徒弟,几时轮到你来插嘴?” “你若说的有道理,我自然心悦诚服。”玉旈云道,“但你说的没道理,我就一定要辩个明白——怎么说,乌大侠也是一帮之首领,在危急时刻就应该权衡利弊,果断作出对大伙儿最有力的决定,而不是婆婆妈妈去后悔已经做错的事。这才是大将风范。” “你这臭小子!”况师父怒道,“这里是海盗帮,不是狗屁朝廷,而且乌昙也还不是帮主。这里不需要大将风范——再说了,你说的那一套,根本就是教人不顾旁人死活,只管自己建功立业——说穿了,就是不择手段往上爬!想不到你年纪轻轻,就视人命如草芥!将来还怎么得了!”他说着,忽然一拂袖,所有的银针都被卷了下来:“针灸已毕,这里有药膏,你每日涂抹,过七天保管好了——你也没必要继续留在我海龙帮了,我怕你教得大家伙儿个个都像你一样。你趁早滚回自己的地方去吧——乌昙你找人送他走!” 这就是下逐客令了?本来玉旈云被他斥骂,心中恼火得很,但是听到自己可以立刻离开海龙帮回东海三省去,又欣喜异常。当即站起身来,连谢也不谢况师父,只拱手作别,就自个儿摸索着走出门去。 乌昙紧随在后追了出来:“刘兄弟,真不好意思,都是因为要替我求情,才累得你被师父赶出来。其实我长年累月被罚,都习惯了。” 玉旈云道:“没什么,反正我本来也急着要回去。”顿了顿,又笑道:“乌大侠,你也真是好脾气,你师父分明就是不讲道理胡乱惩罚你——你要真是杀人成瘾,早就把翼王给杀了,只怕连我也被你杀了灭口。又哪儿还有机会和你师父顶嘴?” 乌昙呵呵笑了起来,一边将况师父给的药膏帮玉旈云抹上,一边道:“我不是脾气好。如果我脾气好,就不会一和人交手就免不了闹出人命了。只不过因为那是我师父——师父说的话,我就要听。” “嘻!”玉旈云也忍不住笑了,“乌大侠是一介海盗,怎么也学那些穷酸书生,弄些父子君臣的道道儿把自己给框着?若是有一天尊师让你死,你也去死么?” 乌昙这次没有立刻回答,仿佛被玉旈云问愣住了。玉旈云不由皱了皱眉头,道:“乌大侠,难道你还真打算去死呀?” “我没想过这个问题。”乌昙道,“师父会叫我去死吗?我的命是师父的,他如果真的要拿回去,我……” 看来他真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话说到一半,思绪就不知飘到哪里去了。正巧有个海盗经过他们的跟前,乌昙便唤道:“阿康,你立刻备船,送刘兄弟回去。” “是,老大!”海盗阿康得令即去。 乌昙便又对玉旈云道:“刘兄弟,本来我应该有始有终,带你来,还送你走。不过师父罚我去龙尾瀑布思过,我只能和你就此别过。他日若是有缘再见,我请你喝酒,算赔罪。” “好说!”玉旈云拱拱手,暗想,他日相见,只怕是我大军来剿灭海龙帮之时。到那时候,看在你曾经帮过我的份上,我可以饶你不死。 听到乌昙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她目不能视物,只好在原地等着海盗阿康来接自己。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还是未等着,正心急,却忽然感觉脚下一震,接着,又是几下剧烈的摇晃。咦,我莫不是出现了幻觉?她怔了怔,但那震荡的感觉很快又接二连三地传来。跟着,就听到旁边有乒令乓啷的声音,应该是杯盘碗盏落地开花。 这是发生了什么事?她忙扶住回廊的木栏杆。但那栏杆也跟着一齐摇晃。顶棚上原本铺了些海草,又用螺壳卵石等物压住,此刻噼里啪啦直往下掉。玉旈云接连被砸中了好几次,可不敢继续靠在栏杆上了。待要缩回来,又怕那棚子倒下来压着自己,最终只能一咬牙,赌命跳出了栏杆去。所幸外面是一片空旷的沙地,旁边也没有树木。这才没有再被什么东西打到。 此时,周遭房里的其他海盗们也都纷纷走了出来。他们倒显得十分镇定,有的喝醉了,口齿不清乱嚷嚷,还有的打折呵欠,直抱怨美梦惊醒。唯玉旈云如坠云雾之中,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 “啊,你是老大带回来的那一位小兄弟。”一个海盗认出她来,“不用惊慌,一定又是火龙峰喷火了。才没安静几年,又喷起火来。一会儿就好了。” “火龙峰喷火?”玉旈云不解。 那海盗便同她解释,说距离此地半日航程有一处孤岛,上面有一座“炎火之山”,平日里看来好像一座寻常的秃山,但有时却好像山顶在燃烧一般。所以海盗们都称之为“火龙峰”。每次火龙峰喷火,那孤岛附近就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有的珊瑚礁有的会沉入海中,有的又从海中升起,好像有鬼斧神工在一夜之间改变了世界。而距离火龙峰甚远的海龙帮所在诸岛也会被殃及,但通常就是地面震动,房舍倒塌之类。所以海龙帮所有的房子都尽量选取轻巧的材料,这样即使倒下来,也不会伤着人。 原来是这样!玉旈云想起在古书中也有读到过“炎火之山”。以前在宫中读史书的时候,也看到过多次记载“地震如雷”或者“山崩地裂”,不过亲身经历还是第一次。史书之中,这些天灾往往被归咎于*,下至平民百姓,上至天潢贵胄,个个都以为是自己做错事惹怒老天,忙不迭地献祭、辞职、罪己,愈发搞得天下大乱。如今看海龙帮的这群盗匪,一个个嘻嘻哈哈习以为常,实在不能不让人觉得中原地方的居民有些自寻烦恼。 玉旈云这样想着,心中的惊慌也就消散不见。没多久,地动停止,海盗们又纷纷回到自己的房里去。玉旈云便继续在原地等待阿康来带自己出海。等了不一会儿功夫,果然听到了阿康的声音:“刘兄弟,你还在这里——我们走不成啦,你还是先回去休息吧。” “为什么?”玉旈云不解。 “因为火龙峰喷火,一定会有海啸。”阿康道,“现在咱们龙爪岛附近的浪才不过几尺高,但到了半夜只要要就十几丈高。别说出海,就连岸边都去不得呢!” 如此可怖?玉旈云差点儿倒吸一口凉气:这片汪洋,真是要她见识一下老天爷的威力了。老天爷是偏偏要和她作对么? 恼火也无用,她只得让阿康引着自己回到房里去。途中正遇到况师父从房内出来,看到她,冷笑了一声。玉旈云又岂甘示弱,也立即冷笑道:“我可不想继续留在此处碍眼,又教坏整个海龙帮的弟兄。奈何老天爷不让我走,我也没有办法。况前辈大可以放心,待到海啸过去,你叫我多待一刻,我也不会。” 况师父不理她,只问阿康:“乌昙已经去龙尾瀑布了么?” “已经去了。”阿康回答,“火龙峰还没喷火,老大就驾船走。” “驾船出去?”玉旈云惊道,“瀑布不在这个岛上吗?” “在龙尾岛。”阿康道,“这里往北,两个时辰就到。” “两个时辰,那岂不是要遇上海啸了?”玉旈云道,“你怎么可以说得这么轻描淡写,难道就不担心你老大遭遇不测么?”她又对着况师父怒道:“你徒弟将你的话奉为圣旨,哪怕你要他的命,他都会立刻给你。你明知火龙峰喷火,海上凶险无比,却只关心他是否听从你的吩咐去受罚,而对于他的死活一点儿也不在乎。你还说我视人命如草芥,你比我好很多么?” 况师父冷哼了一声,并不回应,径自走了。玉旈云还冲着他那远去的脚步声斥骂:“你根本不值得你徒弟这样对你!” “刘兄弟,算了,算了!”阿康劝道,“现在海啸还没到这附近,老大应该安全得很。” “你说安全就安全。”玉旈云道,“反正他是你老大,又不是我老大。”说罢,跨进房去,“哐”地一下,摔上了门。暗想:我管那么多闲事做什么?若是乌老大葬身大海,海龙帮群龙无首,他日要剿灭这帮匪徒,也容易得多。 不过心中又稍有一丝不安:说到底,乌昙曾经将她从翼王手下救出,又替她痛打翼王一顿,好好出了一口恶气……然而转念想想,若不是乌昙和翼王做了那些见不得人的交易,罗满何至于遇袭?若不是乌昙带人劫走她的货船,她又何至于向翼王兴师问罪,以致险些遭受侮辱?眼下自己目不能视物,也都是拜乌昙所赐!如此算来,乌昙最好葬身鱼腹,才能消除她心中的恶气! 这样一想,心中平安许多。加上她连日来太过疲乏,一挨着枕头,便立刻睡着。就连夜间再有几次地动将她惊醒,她也因为周身酸懒,不愿出门躲避。一直到差不多四更天,才被人摇醒:“刘兄弟,你出来一下。”来人正是海盗阿康。 玉旈云好不恼火:“什么事?” “你出来就知道了。”阿康不容分说,拽着她到了外面,又七弯八绕不知走了多远,便听见人声鼎沸,许多人粗口连连,又说的五湖四海的方言,委实不知骂些什么,间或听到一两声抱怨:“我也早就受够那老头子了。真是个无情无义的人!” 玉旈云莫名其妙:“康兄弟,这是做什么?” 阿康道:“大伙儿都担心老大的安危,所以公推你去向况师父求情——虽然老大驾船的技术了得,但是龙尾岛巴掌大的一块地方,那瀑布又近海边。我们怕海啸来了,老大被卷走。” “我又不是你海龙帮的人。”玉旈云道,“再说,你也不是没看到之前况师父对我什么态度。我说话,他哪儿肯听呢?” “就是因为刘兄弟你不是海龙帮的人,才请你去说情。”阿康道,“听说你之前已经替老大求情一次,况师父骂你,你也不怕——当面顶撞况师父的,我只见过你一个。” 玉旈云皱了皱眉头:“这况师父是何方神圣?你们老大对他言听计从,你们一个个也跟耗子见了猫似的——难道他会吃了你们不成?” “刘兄弟刚来,自然不晓得。”阿康道,“如果没有况师父,也就没有今天的海龙帮了。听说当年老帮主被官府追杀,险些没命,是况师父救了他。这魔鬼海域的小岛,本是况师父自己清修的地方。他却收留了老帮主和那些追随老帮主的弟兄们。这样,海龙帮才得以保存下来。我们这些后来人,也才有了投奔之处。老帮主临终,自然就把海龙帮交给了况师父。他要所有弟兄都发誓,谁违抗况师父的命令,就要葬身鱼腹。连我们这些后来加入的弟兄,也都照样发了这个毒誓呢!所以,我们怎么敢去况师父哪儿替老大求情?” “你们这群人也真是好笑!”玉旈云道,“不敢当面违抗他,背地里找别人替你们出头,难道就不算违背了你们当初的誓言?” 阿康嘿嘿一笑:“刘兄弟爱怎么取笑我们都好,但我们还真不敢顶撞况师父。看在我们老大千里迢迢带你来治眼睛,你就帮他一次吧。”说时,其他的海盗也看到玉旈云了,纷纷围拢过来,有的道:“这就是老大带来的那位小兄弟?果然气度不凡。”又有的道:“都说初生牛犊不怕虎,外头来的,当然不怕况师父!”还有的催促:“还罗嗦什么,再迟一些,老大不晓得还有命没有。”因呼道:“况师父!刘兄弟有话跟你说!”即将玉旈云一推——她双手触到一扇门,估计就是况师父的房间了。 这群海盗,真是蛮不讲理!和那个况师父一样不可理喻。玉旈云恼火,只不过眼下自己身陷孤岛,若是断然拒绝他们,不晓得会有何后果。不如勉为其难随便说几句。于是举手欲敲门。但心中忽又一动:众海盗对况师父只怕早有诸多不满,只不过不敢宣之于口。这是海龙帮一个潜在的危机。倘若自己能加以挑拨,引得他们自相残杀,好像楚国的武林一样,日后,剿灭海龙帮岂不变得轻而易举? 于是,又收回手来,转身高声道:“你们既已聚集于此,为何不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偏偏要找我这个外人出头?什么狗屁毒誓,难道你们心中一点是非公理都没有吗?”海盗们小声议论着,并不答她。玉旈云便又冷笑道:“你们要我来出头,无非是想救你们老大,以免他葬身海啸。但你们又不敢违逆况师父的意思。那我倒要问你们,若是况师父不听我求情,你们当如何?莫非眼睁睁看着你们老大去死么?” 海盗们都被她问住了,面面相觑。 玉旈云又接着道:“你们大约也都听说了,我之前为了你们老大,已经顶撞过况师父一次。不错。你们老大于我有恩,我觉得况师父对他的处罚大大的不公平。所以我就要尽我所能,为他鸣冤。可惜我不熟悉这片海域,否则我现在就去龙尾瀑布找他,绑也要把他绑回来。唯其如此,才能报答他对我的救命之恩。但你们呢?难道没有受过你们老大的恩惠吗?你们各位应该都是弄潮的好手,现在却在这里干瞪眼,岂不知你们多耽搁一会儿,你们老大就多危险一分?依我看,与其在这里和况师父浪费唇舌,还不如即刻就去接乌大侠回来。谁知道那火龙峰还要喷发多久,海啸又会有多厉害呢?” 海盗们的议论声有开始嗡嗡响了起来。玉旈云估计有些人沉不住气了。她只需要再煽动两句,便可以大功告成。因转向况师父的房门,“啪啪啪”拍了几下,大声道:“况师父,你虽然不言语,但是我相信我方才说的话,你都听到了。我知道你嫌我是黄口小儿,又是个外人,没资格和你说话,但是我该说的,还是要说——你为了叛徒阿占而惩罚乌大侠,根本毫无道理。阿占已经将魔鬼海域的海图交给了樾国的翼王爷,而且也答应翼王,一旦乌大侠拒绝让海龙帮成为其奴才,阿占就会为樾国水师领航,前来剿灭海龙帮。乌大侠当机立断杀死阿占,这才免了海龙帮的一场灭顶之灾。而况师父你却要因他开杀戒而惩罚他,这是何道理?难道要他牺牲全帮弟兄的性命,却饶过阿占这个叛徒吗?还是对阿占和翼王都晓以利害,劝他们不要打海龙帮的主意?况师父,既然你不同意乌大侠的做法,请你出来说一说,换作是你,你当如何?你既是师父,总要告诉徒弟怎样行才合你的心意吧?” 许多海盗只知道乌昙受罚,却并不晓得个中原委。玉旈云正是料到了这一点,所以才在“化解危机”上大做文章,力求让海盗们都觉得乌昙冤枉而况师父蛮不讲理。这一举措也果然奏效。海盗群中立刻好像炸开了锅一样,有的大骂阿占不是东西,有的则连同翼王一起唾骂,更多的,则开始为乌昙感到不平:“况师父整天怪老大凶残,每次和别人交手就要人家的命——他也不看看对手是什么人呢?咱们是做海盗的,和商船的那些护卫打起来,当然是你死我活。难道留下他们的性命,等着他们在咱们背后放冷箭么?”又有人道:“其实老大一点儿都不凶残。之前他带我们弟兄几个去偷袭樾*营的一条船,还特别交代,除了恶贯满盈的那个犯人之外,其他人一概不可伤及性命。我们为了他这条命令,缩手缩脚,自己都差点损兵折将呢!”于是有人奇怪,为何乌昙会带小队人马去偷袭樾军。那参与其事的便解释,说是以一本秘笈为交易,答应替翼王做了一件事。一说到秘笈,帮中除了况师父,还有哪个有此爱好?海盗们立刻哗然:到头来,还是为了这老头子,才惹上了翼王这个麻烦!有胆大冲动的,立刻指着况师父的房门破口大骂:“姓况的,我们也忍了你很久了。你不过就是对老帮主有恩,结果仗着那么芝麻绿豆一点儿大的恩惠,就骑在大伙儿的头上作威作福。老大对你恭恭敬敬,任打任骂,你却对他百般刁难,连好脸也不给他——老大忍你,我们可忍不了你!” 既有人带了头,便有人响应。一个带一个,霎时间,百十个海盗全都数落起况师父的不是来。玉旈云心中很是得意。不过却依然听不到况师父的动静。 “诸位!诸位!”她提高声音,“况师父根本就不打算回答我们。我们在此多说无益,还是快些去营救乌大侠要紧。你们都立了毒誓,我也不能强迫你们与我同去。不知哪一位可以指点我龙尾瀑布的方向,再借一条船给我,让我去找你们老大回来?” “刘兄弟,你真是个有情有意的人!”海盗们咋呼道,“不过你眼睛看不见,也不熟悉航海,在这魔鬼海域里,又是这样的天气,怎么能独自驾船出去呢?乌老大是我们的老大,我们要是这时候还袖手旁观,还算得是人么?我们和你一起去!”登时,有二三十个人山呼响应。有的跑去准备船,有的则上来搀扶玉旈云。这反而叫玉旈云有些为难起来:她本意只是想煽动海盗们和况师父反目,可没真想过和他们一起冒着生命危险去龙尾瀑布。如今这架势,可真骑虎难下了! 正想不出个推拒的理由,蓦地听到炸雷般的一声喝:“怎么?你们这是要造反么?”竟是乌昙的声音。 海盗们一怔,继而都欣喜地围了上去:“老大,你回来啦!咱们弟兄们正打算去龙尾瀑布接你。” “我本已到了龙尾瀑布,不过遇到地动,知道是火龙峰喷火了。”乌昙道,“后来,又接二连三的地动不止,我担心龙爪岛的情况,所以回来瞧瞧——也幸亏我回来瞧瞧,要不然还不知道你们这群兔崽子竟造起反来!” “我们不是造反!”海盗们分辩道,“我们是不忿况师父胡乱惩罚你。刘兄弟说的没错。你杀了阿占,乃是为了大家的安危着想,根本不该受罚。”“对,不该受罚!”众人纷纷大呼。 乌昙皱着眉头:“师父罚我,自有师父的道理。但我们都立下重誓,终身不可违抗师父的命令,如今你们却在这里大呼小叫,那就大大的没有道理。还不快向师父道歉!” 海盗们已被玉旈云煽动得热血沸腾,岂料乌昙一盆冷水泼下来,大伙儿怎不大眼瞪小眼? 这时房内倒传来了况师父的声音:“乌昙,你也不必在这里说好听的话了。我罚你是要你知道悔改。但是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开杀戒,还跑去招惹樾国朝廷。你根本就不思悔改,如此,你再怎么乖乖地受罚,又有什么用?其实你心底里,根本就把我这个师父说的话当成耳边风!那你还要这个师父做什么?他们如此支持你反我,索性就反了吧。我离开这里便罢!” “师父!”乌昙急了,普通跪下,“徒儿绝不敢有忤逆之心。徒儿已经决心戒杀,可是当时的情形实在是……” “况师父,老大也是为了替你取得秘笈!”一个海盗争辩道,“老大对你向来是一片孝心,你却总把他的好心当成驴肝肺!” “一片孝心?”况师父冷笑,“是一片孝心重要,还是海龙帮全帮兄弟的安危重要?你们方才也会口口声声说,他为了保全弟兄们,所以才杀了阿占。但是难道为了找一本秘笈来讨我的欢心,就可以不顾弟兄们的安危去招惹樾国的王爷?”他怒视着乌昙:“你说,我几时这样教过你?几时叫你去搜罗天下的奇门武功来孝敬我?你从小到大,我是怎么教你的?” 乌昙低着头:“师父教弟子,做人一定要谨守‘四端’,否则就好像没有四肢的怪物一般。” “那何为四端呢?”况师父问。 “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乌昙回答,“徒儿不敢忘记。” 是《孟子》中的章句,玉旈云暗暗好笑:这况师父又不是私塾先生,他的徒弟也不是打算走科考仕途的书生,而是一个要在刀口上讨生活的海盗。他却以“仁义礼智”来教导,虽不能说错,但也够别扭的——试问海盗以杀人越货为生,怎么能够修身养性做圣人呢? 她对这个况师父厌恶已极,哪怕不能挑拨海龙帮内讧,也要驳斥他那一番大道理。当下冷笑道:“好一个人之有是四端也,犹其有四体也!岂不知子曰‘仁者人也,亲亲为大;义者宜也,尊贤为大’?‘亲亲’就是孝顺。况师父你沉迷武功秘笈,乌大侠因为孝顺你,便铤而走险,赌上全帮弟兄的安危,去和翼王爷交易。这有什么错?反而应该说,他是遵循了圣人的教导。该反省的那个,其实是况师父你——玩物丧志,你知道是何意思么?” “刘兄弟,别说了。”乌昙轻喝。而旁边却有别的海盗拍手大赞:“讲得好!讲得好!什么之乎者也的,我们不明白那么多。但是弟兄们都晓得,当年老帮主把海龙帮交给了况师父,他却什么也不理,整天只知道研究武功秘笈,此外,就讲些没人听得懂的大道理。可怜老大小小年纪就要肩负起整个海龙帮来,还要被况师父又打又骂——大家应该都还记得,老大第一次出去做买卖,就撞上一伙厉害的蓬莱国武士。跟着他的那些弟兄,死了大半,剩下的都都落到了蓬莱人的手里,被他们带回去做奴隶。老大那时才十岁,力气小,武功也差,没办法和武士们硬拼,只好趁蓬莱人不备,在他们的井里下毒,把整个村子的人都毒死了,才救出大伙儿来。一个小孩子,做出这样的事,得要多大的胆识?结果况师父却把老大毒打一顿,又罚他在龙尾瀑布站了三天三夜,差点儿就淹死。试想,如果当时不是老大和大伙儿出去做买卖,而是况师父带着大伙儿去,蓬莱国的人占得了什么便宜?哼!那以后,老大又和弟兄们出去,遭遇无数险境,几次死里逃生。老大就是这样摸爬滚打过来的。况师父却说他越来越凶残,什么‘杀人成瘾’——要是况师父真的信守对老帮主的承诺,好好带领海龙帮,老大怎么会被逼小小年纪就拿命来拼?所以我看,罪魁祸首,就是况师父。大伙儿说,对不对?” “对!”海盗们群情激愤,完全不理会乌昙大劝阻。玉旈云则暗自得意,想看看况师父怎样下台。而这时,便听见况师父的声音响在她的耳边:“姓刘的小子,你可真有本事——你到底有何居心?来到海龙帮,才不过半天的时间,就搞得这里天翻地覆?” “我有何居心?”玉旈云冷笑,“我一个外人,误打误撞,才被乌大侠带到了海龙帮。既然你嫌我乱说话,我不说就是了。你以为我喜欢半夜三更不睡觉,在这里听你们吵架么?告辞!”她说着,拂袖便走。也不扶墙,也不扶栏干,虽然脚步踉跄,却有一股凛然的傲气。旁边的海盗们都不由自主或是给她让路,或是主动搀扶她。 海龙帮已然分裂,她心中得意,只待骗得一张海图,一个领航的,就可以离开这里。 不过,正当她这样想的时候,忽听有人惊呼:“当心!”她还未反应过来,蓦然感到一片冰凉狠狠地拍到了自己的身上。接着,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圣诞快乐~~~ 元旦应该不更新,因为有太多学生的期末论文要改~~~ 167第166章 玉旈云一直在黑暗之中。乌老大的船上有些香油,帮她洗了眼睛之后,又再用清水冲洗一次。那刺痛的感觉虽然减轻,可是视线依然模糊。再过一阵,天完全黑了,那盏灯也熄灭,什么都看不见了。 波涛将小船抛来抛去,她感觉掉进了一片黑暗的虚空中,什么也抓不住,什么也触不着。前所未有的恐惧,像是一张网,将她包住——今天只身前往翼王的画舫是一个错误的决定!她不该单人匹马冒险。回想起来,她已经很久没有一个人去做什么事了。总有石梦泉在身边。而每次他们分离,便会有厄运降临,或者是他在大清河几乎殉职,或者是她缠绵病榻差点儿就醒不过来。这一次又会如何?她不会永远都看不见吧?落入了这海盗头子的手中,还能全身而退吗? 浪头一个接一个的打来,冰冷的水珠溅在她的脸上。满耳都是波涛的咆哮之声:她这是到了哪里呢?还在大青河上吗? “我们要到哪里去?”她大声问。不知乌老大在哪一个方向。 “回海龙帮。”声音从波涛中传来。 回海龙帮?玉旈云心下一凉:穿越魔鬼海域去海盗们的老巢?那还了得! “不行。”她倏地站了起来,摸索着朝乌老大走,“你快送我回岸上去,我不和你出海——我眼睛痛得厉害,我要回岸上找大夫。” “危险!”乌老大大喝。 玉旈云只觉得脚下晃动,好像船底被抽空,自己不知要跌像何处。不过,才一踉跄,乌老大已经抓住了她,道:“不要乱动!我们已经出海了——我知道你眼睛疼,可是现在要是折回去,只怕官兵早就等着我们。你还没见到大夫,就已经被抓起来了。” 混帐,你知道我是谁吗?玉旈云差一点儿就骂出了口。不过她明白,如果此刻表明的身份,只会带来更大的麻烦,只有狠狠咬住嘴唇让自己冷静,接着道:“可是再这样拖下去,我会瞎的。” “胡说八道!”乌老大道,“我已经帮你洗干净了,不会瞎的——我告诉你,我在海盗帮里长大,被撒石灰这种事,小时候就是家常便饭。要是会瞎,我早都瞎了不知道多少次了。你听我的,现在就闭上眼睛好好休息,一准没事。” 玉旈云其实担心自己的眼睛还是其次,关键是怕自己的失踪会引发骚乱。可是又想不出别的理由来说服乌老大——更没办法强迫乌老大。她瞪着漆黑的夜空与海,想:除非我游回去,但是海岸在哪里呢? 海风让她的眼睛又刺痛起来。 “喂,你哭了?”乌老大道,“大老爷们儿,怎么跟个姑娘似的?” “谁说我哭了!”玉旈云怒道,“我眼睛疼!” “哈哈,好吧!”乌老大道,“所以你才应该闭上眼睛休息——再说,海上风浪大,睡着了就不会晕得那么厉害。” 玉旈云满腹恼火,可是眼下既无处可发泄,也没有脱身之计,再者,颠簸的小船的确让她感到胸中翻江倒海般难受。罢了,她想,君子报仇十年未晚,待我养好了眼睛的伤,再来收拾你们这窝海盗。当下,双手抱着膝盖,将头枕在胳膊上,渐渐迷糊了过去。 待她醒来的时候,只觉周围明亮,但眼前却是一片模糊——是乌老大用布蒙住了她的眼睛。她即伸手要摘下布条来。却听乌老大阻止道:“别动!现在是中午,太阳很猛。你眼睛有伤,最好不要被强光刺激。过几天休养好了再慢慢来。” 也有道理!玉旈云心中欢喜:能见到光,就表示自己没瞎! 阳光温暖地照在脸上,海风轻柔,连海浪的声音都显得欢快。她仰起脸侧耳倾听——有海鸟的叫声。上一次这样无所事事地享受阳光和清风,是什么时候?她已经想不起来了。虽然一年半以前,和石梦泉从西瑶乘船北上,也有如此日光如此海浪,但她那时心中时刻挂虑着收回兵权的事。而此时此刻,她看不见,又无路可逃,连挂虑也是徒然,就反而变得轻松了起来。真是奇怪。 “我们到哪里了?”她问。 “就快到海龙帮了。”乌老大回答,“你感觉怎么样?还晕吗?” 玉旈云愣了愣,晃晃脑袋:“不晕。我又不是第一次出海。” “呵!你这么快就忘记了”乌老大笑道,“是谁之前吐得一塌糊涂?我看你就快连五脏六腑都吐出来了,才点了你的穴让你睡沉一些——你已经睡了三天啦。” 三天?玉旈云怔怔,但觉嘴唇干裂疼痛,满口酸苦,这才依稀想起之前晕船的惨状来——真真是连胆汁都呕了出来!如果不是乌老大点穴让她昏睡,她要晕船三天,现在只怕已经不成人形!不过,已经过去三天了,江阳城里还不知乱成什么样! 乌老大不知她的心思,只道:“我看你脸色还是差得很——你再撑一会儿吧——前面就是魔鬼海域,一出那片海,咱们就到家了!” 魔鬼海域!玉旈云心中一动,自己想要逃出海龙帮,必须要知道通过魔鬼海域的办法!日后她要带人来夺回重石剿灭海盗,也需要知道航行这片海域的路线!可恨她现在却不能摘下眼镜上布! 乌老大见她的模样颇为紧张,笑道:“你不用担心,我从小就在这片海里玩,每一块暗礁我都熟悉得很,就算闭上眼睛驾船也不会有事的。再说,我们这条是小船,根本不会碰到暗礁。只有那些吃水一丈以上的船,才需要小心避让暗礁。” 原来是这样,玉旈云想,不知我们水师的舰船吃水几何?“大船怎么避让呢?” 她问。 “这也要分不同的船。”乌老大回答,“吃水一丈的,有自己的线路,吃水两丈的,又要走不同的线。之前我们劫过一些西瑶的福船,吃水超过三丈,那就只有等涨潮的时候,才能靠岸了。不过,反正没有熟悉这海域的人领航,管你什么人,都是有来无回——所以,咱们大可以不必担心翼王那小兔崽子来找麻烦。” 那岂不就是也意味着如果樾国水师前来营救自己,也是凶险万分?玉旈云心中又恨又急:“你就不怕翼王能在东海三省找到领航的?” “这可难得很。”乌老大道,“普通打渔的人不会到这儿来,商船就更加不会来送死了。怎么会有人熟悉魔鬼海域呢?所以咱们海龙帮才安全得很——你坐好,抓牢船舷,我们进入魔鬼海域了!” 他话音落下的时候,玉旈云忽然觉得身下一轻,好像船底的水忽然消失小船正落入一个深渊中一样。心下一骇,赶忙抓紧了船舷。不过紧接着,船底又是一震,好像由高空跌落水面一般,发出“啪啪”的巨响。她听到到风浪的声音在耳边咆哮,一忽儿东一忽儿西,全然辨不清前进的方向,更有的时候,感觉是在原地打转,犹如一片秋风中的落叶,不知要被卷到哪里去。 她感到害怕。即使在千枪万仞之中矢石交攻之际,她也不曾感到这样惊慌。因为在那些时候,她所面对的不过是人,只要拼着一口气,就可以将敌人杀死。然而这时候,她面对的是老天爷,是她无法战胜的对手。而她的命运,更交在一个来历不明的海盗头子手中!自己怎么就走错了这一步棋呢? 她的手指几乎要抠进船舷的木头中去了。 而这时,风浪之中传来乌老大的歌声:“外上外,嘿,推起来呀,嘿,拿起锚头,嘿,好顺风哇,嘿……”他的声音嘶哑,简直好像狼嚎一般,又被风浪声割得支离破碎,简直听不清他到底在唱什么。不过,他却一直扯着嗓子在船头嚷嚷着。玉旈云听来,竟好像用这奇怪的歌声和魔鬼海域搏斗一般。 到底在唱什么呢?这奇怪的人!她集中精神想听清楚歌词,不过,始终只能听到什么“外上外”“嘿嘿呀”之类的,最后终于听清一句“两筐装不了”,心中正不解是什么东西“两筐装不了”,却陡然发觉周围已经平静了下来,又回复了之前那风和日丽的感觉。 “我们已经过了魔鬼海域了?”她惊喜地问。 “过了。”乌老大道,“已经看得见龙爪岛了——你也可以放松放松——难道你的手不疼吗?” 玉旈云才也意识到自己的手指已经麻木了,整条手臂甚至肩膀也因为过度的紧张而酸痛不已。又被乌老大见到。真是可恶!她故作镇定,打岔道:“你方才唱的什么?” “是绞关号子。”乌老大回答,“打渔的时候唱的。嘿,我们虽然是海盗,但是也要打渔自己吃。还有许多别的号子,你住一段时间,就都会听到了。” 我才不要听你们狼嚎,玉旈云想,便不答话。 乌老大又驾船行驶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即听到不远处有人呼道:“咦,老大,你回来啦!”接着,一阵踩水踏浪之声,想是那打招呼的人来到了跟前——看来已经到了浅海的地方。那些人和乌老大嘻哈打闹,帮他推船上沙滩。又有人问:“老大,阿占和你一起去的,怎么不见他?这个是人是谁?” “阿占那畜生,不要提了。”乌老大道,“这个人是我碰巧撞上的,因为我受了点伤,我带他回来,等养好伤再送他回去——对了,你叫什么名字?”他问玉旈云。 “我……我姓刘。”玉旈云信口胡诌道,“单名一个‘云’字。” “刘云?”乌老大嘟囔道,“你长得娘娘腔就算了,取个名字也这么女里女气的。” “老大——”旁边有个海盗笑道,“你还取笑人家。老大你叫做乌昙,还是昙花的‘昙’,岂不比人家更娘娘腔?” “去你妈的!”乌老大乌昙骂道,“这名字是师父他老人家取的,你敢胡说八道?” 但海盗们显然是打趣他惯了,毫不害怕,依旧嘻嘻哈哈。 倒是玉旈云玩味着这两个字,想起玉朝雾陪皇太后诵经念佛,在佛经中便提到“乌昙跋罗花”,乃是灵瑞天花,象征无量智慧——乌老大一介海盗头子,竟然取了这样一个充满佛理的名字,可真少见。不知他师父是什么人? 且想着的时候,小船已经被推上了岸。乌昙伸手搀扶玉旈云:“你跟着他们去休息休息。一会儿我带你去见师父,他那里有药,包管让你的眼睛变得和从前一样。” 玉旈云点头答应,即在两名海盗的带领下走进了海龙帮的寨子去。由于她被蒙着眼,也不知拐了几个弯走了多远,终于听到那两人对她说:“你在这儿等着吧。”她才摸索着进了一间房,又找到一张椅子坐下来。不久,有人给她送来茶饭。只是她经历了这样三天三夜的颠簸,已经累得没了胃口,胡乱吃了一些,就坐着瞌睡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有人来唤醒她:“刘兄弟,况师父要给你治眼睛啦。快醒醒!” 她才朦朦胧胧地醒了过来,感到四周灯光昏暗,又一条人影在自己眼前晃动。“你就是乌昙带回来的那位小兄弟么?”面前的人影道,“我那逆徒连累你了。”想来这位就是乌昙的师父况某人。 玉旈云连忙起身施礼:“乌……乌大侠没有连累在下。若不是他,在下只怕也遭了……翼王那奸险小人的毒手。” “哼,翼王!”况师父道,“我早就说海龙帮之外的人,不要去招惹,乌昙却偏偏要去惹这个什么翼王。现在可好——我倒看他怎么收场。”他边说,边摘下了玉旈云眼睛上的布,让她缓缓张开眼睛来。玉旈云即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形,头发雪白,很瘦,但五官看不分明。 “这小子给你处理得还挺干净。”况师父审视着玉旈云的眼睛,“我帮你扎两针,敷些药,过几天就好。” “多谢况师父。”玉旈云大喜,但又忍不住为乌昙辩护道:“其实乌大侠没有去招惹翼王,是翼王来招惹你们海龙帮。” “乌昙算是哪门子的大侠?”况师父冷笑了一声,取出银针来,“再说,一个巴掌能拍得响么……刘兄弟,请你闭上眼睛。” “一个巴掌是拍不响。”玉旈云道,“但是乌大侠也是为了从翼王那里取得前辈心仪的武功秘笈,才会和这败类纠缠在一起的。若真要计较那另外一个巴掌是谁,我看是前辈才对。” “哦?”况师父已经在玉旈云的眼眶上扎下了一根针,“你的意思,是老夫贪图武功秘笈,指使徒弟去巧取豪夺,所以才惹来许多麻烦?” “我并非指责前辈。”玉旈云道,“我只是想说,翼王是个卑鄙狡猾的家伙。他既想将海龙帮守为己用,就会想尽一切办法——知道你们有爱好,就投其所好来引诱,知道你们有弱点,就穷追猛打来威胁,非要叫你们就范不可。” “古人云‘无欲则刚’。”况师父又再扎下一根针,“我既无所好,又无所惧,翼王奈何得我?他早先也曾设法带信给我,许以诸多好处,但我毫无兴趣。他这才打起我那逆徒的主意来。” 可真会自吹自擂!玉旈云想,你若不好武功秘笈,你徒弟又怎么会千方百计去帮你弄来? “听刘兄弟说话,似乎对这位翼王颇为不齿却又十分了解。”况师父道,“我已听乌昙说了他和你结识的经过——你是否自己也受了人家的威逼利诱,所以才会呆在这样一个人的身边,任其侮辱?” 这话倒也不能算错!玉旈云大方承认道:“没错,翼王的确威胁于我。” “那你只要斩断自己的恐惧,抛却自己的*,也就不会再受他控制了。”况师父道,又接连扎下数根银针。 “谁能真的斩断自己的恐惧,又抛却自己的*呢?”玉旈云觉得这况师父说话十分虚伪可笑,忍不住想教训一下这个自以为是道学家。因道:“我在被他威胁之前,自以为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谁敢威胁我,大不了和他拼了。可是,当他在我面前扬言要毁了我的亲人和挚友,而且连如何毁灭他们的方法都说得一清二楚,我就慌了,就被他威胁了。虽然今时今日,翼王想要用来害我亲友的那些手段已经行不通,但是,我不知他日会不会再有另外一个人,想出其他的法子来害他们。又或者,忽然指出一条我自己尚未意识到的弱点来。也许,我又要被人威胁了。人有弱点,会害怕,会被人威胁,打什么紧?只要设法去防备,去补救,去战胜那个威胁你的人就行了。有时,甚至应该感谢这些败类,若非他们指出,我尚不知自己有这些弱点。如今既然知道,最好防患于未然!至于*——哼,我以为,连一点儿*都没有了,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思?” 况师父似乎被她说的愣了愣,下针的手也慢了些,片刻,才笑道:“你这个小兄弟说话倒有意思。你才多大年纪,经历了什么风浪,就在这里教训起老夫来了?” “我并不是教训前辈。”玉旈云道,“我只是就事论事。我是一个有弱点的人,也是一个有*的人。前辈若是无所畏惧,也无所欲求,那自然是晚辈望尘莫及的。” “哼!”况师父冷笑,“小子,你以为这样说话,我就听不出刺儿来了?你无非是想说我装模作样,其实既胆小又贪心罢了。你别忘了,现在你的眼睛在我的手里,你说话这么不客气,就不怕我刺瞎了你?” “我不怕。”玉旈云道,“古人说‘无欲则刚’,也说‘有容乃大’。况师父既然无所欲求,也无所畏惧,又怎么会怕一个小辈对你言语不敬?你的度量应该比这大海还要宽广,怎么会刺瞎我的眼睛来报复呢?” “哈哈哈哈!”况师父大笑起来,“臭小子,用这种话来激将老夫?你毛还没长齐,就敢在这里跟老夫高谈阔论做人的道理?等你活到老夫这岁数,再来跟我说这些话吧!”说着,又刺下一枚银针,同时喝道:“逆徒,你还不进来,在外面偷听什么!” “师父……”随着“吱呀”一声门响,乌昙由外面走了进来,“徒儿不是有心偷听,是想看看刘兄弟的伤势如何。” “他好得很,瞎不了。”况师父道,“我一会儿给他敷了药,过七天,应该就能痊愈——你还不滚去龙尾瀑布受罚?” “是,徒儿这就去。”他说着,恭恭敬敬要退出门去。不过才走了两步,又被况师父喝住:“慢着,你偷偷摸摸地躲在外面,真的就是为了看看这小子的伤治得如何?这小子和你非亲非故,只不过萍水相逢,为何关心他的伤势?” “因为徒儿被官府追捕,又失手打散了石灰包袱,刘兄弟才会被石灰伤了眼睛。”乌昙回答,“所以,徒儿若不治好他,心中不安。” “真是好笑!”况师父道,“这个人是因为你失手才伤了眼睛,那阿占何尝不是因为你去招惹翼王才会稀里糊涂做了叛徒。为什么这个人让你心中愧疚,而阿占却让你痛下杀手?还有那些樾国的官兵,若不是你跑去樾国境内招惹那个翼王,怎么会露出行藏让他们来追捕你?不知有多少又成了你的手下亡魂!” “是,徒儿知错了。”乌昙躬顺地回答。 “你知错?知错不改有什么用?”况师父道,“你在龙尾岛那个瀑布下面差不多从小站到大,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到那下面去站一次。别人有烟瘾、酒瘾,难以戒除,难道杀人也有瘾么?” “是,徒儿知错了。”乌昙还是这样回答。似乎除了这一句,没有别的可说。 玉旈云有些听不下去了,插话道:“况老前辈,你说的话,我可真不明白——如果乌大侠去和翼王见面是一个错误,那他也是为了补救,才杀了阿占这个叛徒。如若不然,樾国水师让阿占领航来到海龙帮,海龙帮只怕会全军覆没。” “你这小子!”况师父斥道,“我教训徒弟,几时轮到你来插嘴?” “你若说的有道理,我自然心悦诚服。”玉旈云道,“但你说的没道理,我就一定要辩个明白——怎么说,乌大侠也是一帮之首领,在危急时刻就应该权衡利弊,果断作出对大伙儿最有力的决定,而不是婆婆妈妈去后悔已经做错的事。这才是大将风范。” “你这臭小子!”况师父怒道,“这里是海盗帮,不是狗屁朝廷,而且乌昙也还不是帮主。这里不需要大将风范——再说了,你说的那一套,根本就是教人不顾旁人死活,只管自己建功立业——说穿了,就是不择手段往上爬!想不到你年纪轻轻,就视人命如草芥!将来还怎么得了!”他说着,忽然一拂袖,所有的银针都被卷了下来:“针灸已毕,这里有药膏,你每日涂抹,过七天保管好了——你也没必要继续留在我海龙帮了,我怕你教得大家伙儿个个都像你一样。你趁早滚回自己的地方去吧——乌昙你找人送他走!” 这就是下逐客令了?本来玉旈云被他斥骂,心中恼火得很,但是听到自己可以立刻离开海龙帮回东海三省去,又欣喜异常。当即站起身来,连谢也不谢况师父,只拱手作别,就自个儿摸索着走出门去。 乌昙紧随在后追了出来:“刘兄弟,真不好意思,都是因为要替我求情,才累得你被师父赶出来。其实我长年累月被罚,都习惯了。” 玉旈云道:“没什么,反正我本来也急着要回去。”顿了顿,又笑道:“乌大侠,你也真是好脾气,你师父分明就是不讲道理胡乱惩罚你——你要真是杀人成瘾,早就把翼王给杀了,只怕连我也被你杀了灭口。又哪儿还有机会和你师父顶嘴?” 乌昙呵呵笑了起来,一边将况师父给的药膏帮玉旈云抹上,一边道:“我不是脾气好。如果我脾气好,就不会一和人交手就免不了闹出人命了。只不过因为那是我师父——师父说的话,我就要听。” “嘻!”玉旈云也忍不住笑了,“乌大侠是一介海盗,怎么也学那些穷酸书生,弄些父子君臣的道道儿把自己给框着?若是有一天尊师让你死,你也去死么?” 乌昙这次没有立刻回答,仿佛被玉旈云问愣住了。玉旈云不由皱了皱眉头,道:“乌大侠,难道你还真打算去死呀?” “我没想过这个问题。”乌昙道,“师父会叫我去死吗?我的命是师父的,他如果真的要拿回去,我……” 看来他真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话说到一半,思绪就不知飘到哪里去了。正巧有个海盗经过他们的跟前,乌昙便唤道:“阿康,你立刻备船,送刘兄弟回去。” “是,老大!”海盗阿康得令即去。 乌昙便又对玉旈云道:“刘兄弟,本来我应该有始有终,带你来,还送你走。不过师父罚我去龙尾瀑布思过,我只能和你就此别过。他日若是有缘再见,我请你喝酒,算赔罪。” “好说!”玉旈云拱拱手,暗想,他日相见,只怕是我大军来剿灭海龙帮之时。到那时候,看在你曾经帮过我的份上,我可以饶你不死。 听到乌昙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她目不能视物,只好在原地等着海盗阿康来接自己。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还是未等着,正心急,却忽然感觉脚下一震,接着,又是几下剧烈的摇晃。咦,我莫不是出现了幻觉?她怔了怔,但那震荡的感觉很快又接二连三地传来。跟着,就听到旁边有乒令乓啷的声音,应该是杯盘碗盏落地开花。 这是发生了什么事?她忙扶住回廊的木栏杆。但那栏杆也跟着一齐摇晃。顶棚上原本铺了些海草,又用螺壳卵石等物压住,此刻噼里啪啦直往下掉。玉旈云接连被砸中了好几次,可不敢继续靠在栏杆上了。待要缩回来,又怕那棚子倒下来压着自己,最终只能一咬牙,赌命跳出了栏杆去。所幸外面是一片空旷的沙地,旁边也没有树木。这才没有再被什么东西打到。 此时,周遭房里的其他海盗们也都纷纷走了出来。他们倒显得十分镇定,有的喝醉了,口齿不清乱嚷嚷,还有的打折呵欠,直抱怨美梦惊醒。唯玉旈云如坠云雾之中,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 “啊,你是老大带回来的那一位小兄弟。”一个海盗认出她来,“不用惊慌,一定又是火龙峰喷火了。才没安静几年,又喷起火来。一会儿就好了。” “火龙峰喷火?”玉旈云不解。 那海盗便同她解释,说距离此地半日航程有一处孤岛,上面有一座“炎火之山”,平日里看来好像一座寻常的秃山,但有时却好像山顶在燃烧一般。所以海盗们都称之为“火龙峰”。每次火龙峰喷火,那孤岛附近就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有的珊瑚礁有的会沉入海中,有的又从海中升起,好像有鬼斧神工在一夜之间改变了世界。而距离火龙峰甚远的海龙帮所在诸岛也会被殃及,但通常就是地面震动,房舍倒塌之类。所以海龙帮所有的房子都尽量选取轻巧的材料,这样即使倒下来,也不会伤着人。 原来是这样!玉旈云想起在古书中也有读到过“炎火之山”。以前在宫中读史书的时候,也看到过多次记载“地震如雷”或者“山崩地裂”,不过亲身经历还是第一次。史书之中,这些天灾往往被归咎于*,下至平民百姓,上至天潢贵胄,个个都以为是自己做错事惹怒老天,忙不迭地献祭、辞职、罪己,愈发搞得天下大乱。如今看海龙帮的这群盗匪,一个个嘻嘻哈哈习以为常,实在不能不让人觉得中原地方的居民有些自寻烦恼。 玉旈云这样想着,心中的惊慌也就消散不见。没多久,地动停止,海盗们又纷纷回到自己的房里去。玉旈云便继续在原地等待阿康来带自己出海。等了不一会儿功夫,果然听到了阿康的声音:“刘兄弟,你还在这里——我们走不成啦,你还是先回去休息吧。” “为什么?”玉旈云不解。 “因为火龙峰喷火,一定会有海啸。”阿康道,“现在咱们龙爪岛附近的浪才不过几尺高,但到了半夜只要要就十几丈高。别说出海,就连岸边都去不得呢!” 如此可怖?玉旈云差点儿倒吸一口凉气:这片汪洋,真是要她见识一下老天爷的威力了。老天爷是偏偏要和她作对么? 恼火也无用,她只得让阿康引着自己回到房里去。途中正遇到况师父从房内出来,看到她,冷笑了一声。玉旈云又岂甘示弱,也立即冷笑道:“我可不想继续留在此处碍眼,又教坏整个海龙帮的弟兄。奈何老天爷不让我走,我也没有办法。况前辈大可以放心,待到海啸过去,你叫我多待一刻,我也不会。” 况师父不理她,只问阿康:“乌昙已经去龙尾瀑布了么?” “已经去了。”阿康回答,“火龙峰还没喷火,老大就驾船走。” “驾船出去?”玉旈云惊道,“瀑布不在这个岛上吗?” “在龙尾岛。”阿康道,“这里往北,两个时辰就到。” “两个时辰,那岂不是要遇上海啸了?”玉旈云道,“你怎么可以说得这么轻描淡写,难道就不担心你老大遭遇不测么?”她又对着况师父怒道:“你徒弟将你的话奉为圣旨,哪怕你要他的命,他都会立刻给你。你明知火龙峰喷火,海上凶险无比,却只关心他是否听从你的吩咐去受罚,而对于他的死活一点儿也不在乎。你还说我视人命如草芥,你比我好很多么?” 况师父冷哼了一声,并不回应,径自走了。玉旈云还冲着他那远去的脚步声斥骂:“你根本不值得你徒弟这样对你!” “刘兄弟,算了,算了!”阿康劝道,“现在海啸还没到这附近,老大应该安全得很。” “你说安全就安全。”玉旈云道,“反正他是你老大,又不是我老大。”说罢,跨进房去,“哐”地一下,摔上了门。暗想:我管那么多闲事做什么?若是乌老大葬身大海,海龙帮群龙无首,他日要剿灭这帮匪徒,也容易得多。 不过心中又稍有一丝不安:说到底,乌昙曾经将她从翼王手下救出,又替她痛打翼王一顿,好好出了一口恶气……然而转念想想,若不是乌昙和翼王做了那些见不得人的交易,罗满何至于遇袭?若不是乌昙带人劫走她的货船,她又何至于向翼王兴师问罪,以致险些遭受侮辱?眼下自己目不能视物,也都是拜乌昙所赐!如此算来,乌昙最好葬身鱼腹,才能消除她心中的恶气! 这样一想,心中平安许多。加上她连日来太过疲乏,一挨着枕头,便立刻睡着。就连夜间再有几次地动将她惊醒,她也因为周身酸懒,不愿出门躲避。一直到差不多四更天,才被人摇醒:“刘兄弟,你出来一下。”来人正是海盗阿康。 玉旈云好不恼火:“什么事?” “你出来就知道了。”阿康不容分说,拽着她到了外面,又七弯八绕不知走了多远,便听见人声鼎沸,许多人粗口连连,又说的五湖四海的方言,委实不知骂些什么,间或听到一两声抱怨:“我也早就受够那老头子了。真是个无情无义的人!” 玉旈云莫名其妙:“康兄弟,这是做什么?” 阿康道:“大伙儿都担心老大的安危,所以公推你去向况师父求情——虽然老大驾船的技术了得,但是龙尾岛巴掌大的一块地方,那瀑布又近海边。我们怕海啸来了,老大被卷走。” “我又不是你海龙帮的人。”玉旈云道,“再说,你也不是没看到之前况师父对我什么态度。我说话,他哪儿肯听呢?” “就是因为刘兄弟你不是海龙帮的人,才请你去说情。”阿康道,“听说你之前已经替老大求情一次,况师父骂你,你也不怕——当面顶撞况师父的,我只见过你一个。” 玉旈云皱了皱眉头:“这况师父是何方神圣?你们老大对他言听计从,你们一个个也跟耗子见了猫似的——难道他会吃了你们不成?” “刘兄弟刚来,自然不晓得。”阿康道,“如果没有况师父,也就没有今天的海龙帮了。听说当年老帮主被官府追杀,险些没命,是况师父救了他。这魔鬼海域的小岛,本是况师父自己清修的地方。他却收留了老帮主和那些追随老帮主的弟兄们。这样,海龙帮才得以保存下来。我们这些后来人,也才有了投奔之处。老帮主临终,自然就把海龙帮交给了况师父。他要所有弟兄都发誓,谁违抗况师父的命令,就要葬身鱼腹。连我们这些后来加入的弟兄,也都照样发了这个毒誓呢!所以,我们怎么敢去况师父哪儿替老大求情?” “你们这群人也真是好笑!”玉旈云道,“不敢当面违抗他,背地里找别人替你们出头,难道就不算违背了你们当初的誓言?” 阿康嘿嘿一笑:“刘兄弟爱怎么取笑我们都好,但我们还真不敢顶撞况师父。看在我们老大千里迢迢带你来治眼睛,你就帮他一次吧。”说时,其他的海盗也看到玉旈云了,纷纷围拢过来,有的道:“这就是老大带来的那位小兄弟?果然气度不凡。”又有的道:“都说初生牛犊不怕虎,外头来的,当然不怕况师父!”还有的催促:“还罗嗦什么,再迟一些,老大不晓得还有命没有。”因呼道:“况师父!刘兄弟有话跟你说!”即将玉旈云一推——她双手触到一扇门,估计就是况师父的房间了。 这群海盗,真是蛮不讲理!和那个况师父一样不可理喻。玉旈云恼火,只不过眼下自己身陷孤岛,若是断然拒绝他们,不晓得会有何后果。不如勉为其难随便说几句。于是举手欲敲门。但心中忽又一动:众海盗对况师父只怕早有诸多不满,只不过不敢宣之于口。这是海龙帮一个潜在的危机。倘若自己能加以挑拨,引得他们自相残杀,好像楚国的武林一样,日后,剿灭海龙帮岂不变得轻而易举? 于是,又收回手来,转身高声道:“你们既已聚集于此,为何不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偏偏要找我这个外人出头?什么狗屁毒誓,难道你们心中一点是非公理都没有吗?”海盗们小声议论着,并不答她。玉旈云便又冷笑道:“你们要我来出头,无非是想救你们老大,以免他葬身海啸。但你们又不敢违逆况师父的意思。那我倒要问你们,若是况师父不听我求情,你们当如何?莫非眼睁睁看着你们老大去死么?” 海盗们都被她问住了,面面相觑。 玉旈云又接着道:“你们大约也都听说了,我之前为了你们老大,已经顶撞过况师父一次。不错。你们老大于我有恩,我觉得况师父对他的处罚大大的不公平。所以我就要尽我所能,为他鸣冤。可惜我不熟悉这片海域,否则我现在就去龙尾瀑布找他,绑也要把他绑回来。唯其如此,才能报答他对我的救命之恩。但你们呢?难道没有受过你们老大的恩惠吗?你们各位应该都是弄潮的好手,现在却在这里干瞪眼,岂不知你们多耽搁一会儿,你们老大就多危险一分?依我看,与其在这里和况师父浪费唇舌,还不如即刻就去接乌大侠回来。谁知道那火龙峰还要喷发多久,海啸又会有多厉害呢?” 海盗们的议论声有开始嗡嗡响了起来。玉旈云估计有些人沉不住气了。她只需要再煽动两句,便可以大功告成。因转向况师父的房门,“啪啪啪”拍了几下,大声道:“况师父,你虽然不言语,但是我相信我方才说的话,你都听到了。我知道你嫌我是黄口小儿,又是个外人,没资格和你说话,但是我该说的,还是要说——你为了叛徒阿占而惩罚乌大侠,根本毫无道理。阿占已经将魔鬼海域的海图交给了樾国的翼王爷,而且也答应翼王,一旦乌大侠拒绝让海龙帮成为其奴才,阿占就会为樾国水师领航,前来剿灭海龙帮。乌大侠当机立断杀死阿占,这才免了海龙帮的一场灭顶之灾。而况师父你却要因他开杀戒而惩罚他,这是何道理?难道要他牺牲全帮弟兄的性命,却饶过阿占这个叛徒吗?还是对阿占和翼王都晓以利害,劝他们不要打海龙帮的主意?况师父,既然你不同意乌大侠的做法,请你出来说一说,换作是你,你当如何?你既是师父,总要告诉徒弟怎样行才合你的心意吧?” 许多海盗只知道乌昙受罚,却并不晓得个中原委。玉旈云正是料到了这一点,所以才在“化解危机”上大做文章,力求让海盗们都觉得乌昙冤枉而况师父蛮不讲理。这一举措也果然奏效。海盗群中立刻好像炸开了锅一样,有的大骂阿占不是东西,有的则连同翼王一起唾骂,更多的,则开始为乌昙感到不平:“况师父整天怪老大凶残,每次和别人交手就要人家的命——他也不看看对手是什么人呢?咱们是做海盗的,和商船的那些护卫打起来,当然是你死我活。难道留下他们的性命,等着他们在咱们背后放冷箭么?”又有人道:“其实老大一点儿都不凶残。之前他带我们弟兄几个去偷袭樾*营的一条船,还特别交代,除了恶贯满盈的那个犯人之外,其他人一概不可伤及性命。我们为了他这条命令,缩手缩脚,自己都差点损兵折将呢!”于是有人奇怪,为何乌昙会带小队人马去偷袭樾军。那参与其事的便解释,说是以一本秘笈为交易,答应替翼王做了一件事。一说到秘笈,帮中除了况师父,还有哪个有此爱好?海盗们立刻哗然:到头来,还是为了这老头子,才惹上了翼王这个麻烦!有胆大冲动的,立刻指着况师父的房门破口大骂:“姓况的,我们也忍了你很久了。你不过就是对老帮主有恩,结果仗着那么芝麻绿豆一点儿大的恩惠,就骑在大伙儿的头上作威作福。老大对你恭恭敬敬,任打任骂,你却对他百般刁难,连好脸也不给他——老大忍你,我们可忍不了你!” 既有人带了头,便有人响应。一个带一个,霎时间,百十个海盗全都数落起况师父的不是来。玉旈云心中很是得意。不过却依然听不到况师父的动静。 “诸位!诸位!”她提高声音,“况师父根本就不打算回答我们。我们在此多说无益,还是快些去营救乌大侠要紧。你们都立了毒誓,我也不能强迫你们与我同去。不知哪一位可以指点我龙尾瀑布的方向,再借一条船给我,让我去找你们老大回来?” “刘兄弟,你真是个有情有意的人!”海盗们咋呼道,“不过你眼睛看不见,也不熟悉航海,在这魔鬼海域里,又是这样的天气,怎么能独自驾船出去呢?乌老大是我们的老大,我们要是这时候还袖手旁观,还算得是人么?我们和你一起去!”登时,有二三十个人山呼响应。有的跑去准备船,有的则上来搀扶玉旈云。这反而叫玉旈云有些为难起来:她本意只是想煽动海盗们和况师父反目,可没真想过和他们一起冒着生命危险去龙尾瀑布。如今这架势,可真骑虎难下了! 正想不出个推拒的理由,蓦地听到炸雷般的一声喝:“怎么?你们这是要造反么?”竟是乌昙的声音。 海盗们一怔,继而都欣喜地围了上去:“老大,你回来啦!咱们弟兄们正打算去龙尾瀑布接你。” “我本已到了龙尾瀑布,不过遇到地动,知道是火龙峰喷火了。”乌昙道,“后来,又接二连三的地动不止,我担心龙爪岛的情况,所以回来瞧瞧——也幸亏我回来瞧瞧,要不然还不知道你们这群兔崽子竟造起反来!” “我们不是造反!”海盗们分辩道,“我们是不忿况师父胡乱惩罚你。刘兄弟说的没错。你杀了阿占,乃是为了大家的安危着想,根本不该受罚。”“对,不该受罚!”众人纷纷大呼。 乌昙皱着眉头:“师父罚我,自有师父的道理。但我们都立下重誓,终身不可违抗师父的命令,如今你们却在这里大呼小叫,那就大大的没有道理。还不快向师父道歉!” 海盗们已被玉旈云煽动得热血沸腾,岂料乌昙一盆冷水泼下来,大伙儿怎不大眼瞪小眼? 这时房内倒传来了况师父的声音:“乌昙,你也不必在这里说好听的话了。我罚你是要你知道悔改。但是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开杀戒,还跑去招惹樾国朝廷。你根本就不思悔改,如此,你再怎么乖乖地受罚,又有什么用?其实你心底里,根本就把我这个师父说的话当成耳边风!那你还要这个师父做什么?他们如此支持你反我,索性就反了吧。我离开这里便罢!” “师父!”乌昙急了,普通跪下,“徒儿绝不敢有忤逆之心。徒儿已经决心戒杀,可是当时的情形实在是……” “况师父,老大也是为了替你取得秘笈!”一个海盗争辩道,“老大对你向来是一片孝心,你却总把他的好心当成驴肝肺!” “一片孝心?”况师父冷笑,“是一片孝心重要,还是海龙帮全帮兄弟的安危重要?你们方才也会口口声声说,他为了保全弟兄们,所以才杀了阿占。但是难道为了找一本秘笈来讨我的欢心,就可以不顾弟兄们的安危去招惹樾国的王爷?”他怒视着乌昙:“你说,我几时这样教过你?几时叫你去搜罗天下的奇门武功来孝敬我?你从小到大,我是怎么教你的?” 乌昙低着头:“师父教弟子,做人一定要谨守‘四端’,否则就好像没有四肢的怪物一般。” “那何为四端呢?”况师父问。 “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乌昙回答,“徒儿不敢忘记。” 是《孟子》中的章句,玉旈云暗暗好笑:这况师父又不是私塾先生,他的徒弟也不是打算走科考仕途的书生,而是一个要在刀口上讨生活的海盗。他却以“仁义礼智”来教导,虽不能说错,但也够别扭的——试问海盗以杀人越货为生,怎么能够修身养性做圣人呢? 她对这个况师父厌恶已极,哪怕不能挑拨海龙帮内讧,也要驳斥他那一番大道理。当下冷笑道:“好一个人之有是四端也,犹其有四体也!岂不知子曰‘仁者人也,亲亲为大;义者宜也,尊贤为大’?‘亲亲’就是孝顺。况师父你沉迷武功秘笈,乌大侠因为孝顺你,便铤而走险,赌上全帮弟兄的安危,去和翼王爷交易。这有什么错?反而应该说,他是遵循了圣人的教导。该反省的那个,其实是况师父你——玩物丧志,你知道是何意思么?” “刘兄弟,别说了。”乌昙轻喝。而旁边却有别的海盗拍手大赞:“讲得好!讲得好!什么之乎者也的,我们不明白那么多。但是弟兄们都晓得,当年老帮主把海龙帮交给了况师父,他却什么也不理,整天只知道研究武功秘笈,此外,就讲些没人听得懂的大道理。可怜老大小小年纪就要肩负起整个海龙帮来,还要被况师父又打又骂——大家应该都还记得,老大第一次出去做买卖,就撞上一伙厉害的蓬莱国武士。跟着他的那些弟兄,死了大半,剩下的都都落到了蓬莱人的手里,被他们带回去做奴隶。老大那时才十岁,力气小,武功也差,没办法和武士们硬拼,只好趁蓬莱人不备,在他们的井里下毒,把整个村子的人都毒死了,才救出大伙儿来。一个小孩子,做出这样的事,得要多大的胆识?结果况师父却把老大毒打一顿,又罚他在龙尾瀑布站了三天三夜,差点儿就淹死。试想,如果当时不是老大和大伙儿出去做买卖,而是况师父带着大伙儿去,蓬莱国的人占得了什么便宜?哼!那以后,老大又和弟兄们出去,遭遇无数险境,几次死里逃生。老大就是这样摸爬滚打过来的。况师父却说他越来越凶残,什么‘杀人成瘾’——要是况师父真的信守对老帮主的承诺,好好带领海龙帮,老大怎么会被逼小小年纪就拿命来拼?所以我看,罪魁祸首,就是况师父。大伙儿说,对不对?” “对!”海盗们群情激愤,完全不理会乌昙大劝阻。玉旈云则暗自得意,想看看况师父怎样下台。而这时,便听见况师父的声音响在她的耳边:“姓刘的小子,你可真有本事——你到底有何居心?来到海龙帮,才不过半天的时间,就搞得这里天翻地覆?” “我有何居心?”玉旈云冷笑,“我一个外人,误打误撞,才被乌大侠带到了海龙帮。既然你嫌我乱说话,我不说就是了。你以为我喜欢半夜三更不睡觉,在这里听你们吵架么?告辞!”她说着,拂袖便走。也不扶墙,也不扶栏干,虽然脚步踉跄,却有一股凛然的傲气。旁边的海盗们都不由自主或是给她让路,或是主动搀扶她。 海龙帮已然分裂,她心中得意,只待骗得一张海图,一个领航的,就可以离开这里。 不过,正当她这样想的时候,忽听有人惊呼:“当心!”她还未反应过来,蓦然感到一片冰凉狠狠地拍到了自己的身上。接着,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圣诞快乐~~~ 元旦应该不更新,因为有太多学生的期末论文要改~~~ 168第167章 玉旈云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片瓦砾之中。天光惨淡,她的视线模糊,支撑起身子来四周望望,只见旁边横七竖八躺了许多人,也不知是死是活。极目远眺,一片灰蓝色,天海难分。半夜里发生了什么事? 有条人影从她跟前跑过。见到她就停了下来:“咦,刘兄弟,你醒了?” 她觉得头昏脑胀,揉了揉太阳穴,才问:“发生了什么事?” “火龙峰喷发,引起的地动太厉害。”那人回答,“龙爪岛被震裂,好大一片地塌陷到海里去了。”他说着,指了指面前那片灰蓝色:“这里原来有两里地的沙滩,现在都没了。” 地动的威力,竟能瞬间改变山川?玉旈云心下骇异,虽在书中读过,却素为曾亲见。于是站起身来,朝海边走。不过十几步,就已经到了尽头。她昨天上岛时被蒙着双眼,并不知龙爪岛原来是何模样,不过却也记得,下船之后是平缓的沙滩,走了颇远才进入海龙帮的寨子。而此刻,海边变成了陡峭的石壁,虽然只有不足半丈高,但要想似昨日那般闲庭信步,已经不可能。 海盗怕她眼睛不方便,失足跌落峭壁,跟上去拉住她:“小心——咱们大伙儿昨夜都在寨子里,没出来巡视。这边的地陷下去,跟着海啸就来了,一直扑到寨子里去。好多弟兄都被卷走。不过好在大家水性好,又互相帮忙,差不多都逃得大难不死。” 看来自己是被海浪拍昏了过去,玉旈云想,也不知道是谁出手搭救。再回头望望,身后哪儿还有半间房舍的影子,只有些方石,原先可能是房舍的基础,而木质的柱子,房梁、椽子、窗户,以及房顶上的海草、螺壳等物,踪影全无——想是已经被海浪卷走了。自己还能站立于此,实属万幸。 “那你们现在有何打算?”她问——这龙爪岛看来是海龙帮的大本营,如今既被摧毁殆尽,只怕淡水和口粮也成了问题。应该要逃离此地才是吧? 那海盗仿佛听不懂她的话:“现在?现在忙着呢!刘兄弟饿了吧?先跟我来吃东西。” 玉旈云心中万分好奇。随着这海盗在瓦砾间穿行,不久到了一处光秃秃的石山,从一处狭窄的缝隙中钻过,只见二、三十名海盗聚集于此,欢声笑语不断。空气中弥散着浓烈的鱼腥味。有人见到了她,认出她就是胆敢顶撞况师父的那位小兄弟,立刻走上来递给她一条烤鱼并一碗水,又拍拍她的肩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他们毫无忧愁之色,这是为哪般?玉旈云听他们一边烹鱼,一边玩笑,十分不解。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又有二十几个海盗来到了此地,大家彼此招呼,喝了水,又吃了鱼,先前的那一伙就离开了,换后来的那一群各自将腰间的网带打开,倒出鱼来烹制。 难道他们是轮班在抓鱼么?打算这样维持生命,重建海盗帮?这不啻痴人说梦啊!玉旈云想,你们疯了,我还没疯,总要问问几时可以离开这里。于是走上前去,和海盗们招呼。 “刘兄弟!”有个矮胖海盗热情地迎上来。玉旈云依稀辨出这声音,正是那个叫做阿康的,赶忙也寒暄了几句。阿康却没功夫多说,只拉住她道:“你也没事,那太好了!快跟我去救老大吧!” “你说乌大侠?”玉旈云莫名其妙,“我去救他?” 阿康一拍大腿:“老大在龙尾瀑布受罚呀!况师父一直不肯听大家劝,老大也绝不肯忤逆师父,所以不顾咱们的反对,已经到龙尾瀑布去了。” “海龙帮变成这个样子,他还去龙尾瀑布?”玉旈云大惊——这人疯了么?“他就这么丢下全帮的弟兄?打算让大家钓鱼果腹,然后从这瓦砾堆里重新白手起家?” “白手起家?”阿康愣了愣,继而笑道,“刘兄弟难道以为海龙帮的一切都被海啸毁了,冲走了?哈哈,你跟我来瞧瞧!”说着,引玉旈云出了那石山中的空地,继续往小岛的深处走。渐渐的,地上的砂石被泥土取代,出现了一些东倒西歪的灌木。再行片刻,即见到一片茂密的森林,虽然有些树在昨夜的巨变中倒了下来,但大多数还屹立着,一片郁郁葱葱。让玉旈云疲惫的双眼也登时感到一阵轻松。阿康即指着那树林对玉旈云道:“其实龙爪岛大得很,会被海啸影响的,只不过是近海的那些地方。以前况师父就是在这龙鳞山里修行。后来海龙帮来了这里,才在离岸三里地的地方修了寨子。虽然当时老帮主觉得三里已经足够躲避海啸,不过为了万全起见,仓库却没有修在那里,而是建在这龙鳞山中。所以昨夜咱们损失的,只不过是山寨的几间破房子而已。” “只损失了房子?”玉旈云不信,“你们的粮食、财物固然可以藏在这山里,那你们的船呢?难道也没有停泊在港口,而是拖到山里来了?” “小船拖上岸了。”阿康回答,“倒是有些损失,不过不妨事,咱们弟兄们个个都会造小船。大船都停泊在龙须湾那边。龙须湾共有一湾、二湾、三湾,深浅各有不同,所以按照船的吃水不同,各归各位。那三个都是避风的海湾,不会受到海啸的影响。今天一早,已经有人去查看过,没什么损失。” 既有宝山又有良湾,而且还晓得善加运用,玉旈云想,这帮人做海盗也做出学问来了。“原来什么损失也没有,难怪你们老大去了龙尾瀑布。”她道,“你们现在只需要盖房子,用不着他来带领你们。他爱听他师父的话,就让他听好了。我毕竟是一个外人,可不敢再趟这浑水。” “刘兄弟可千万别说自己是外人。”阿康道“你昨天站出来替老大求情,咱们海龙帮上下就已经把你当成是自家兄弟了。你若不嫌弃,可以留下。” “多谢康兄弟盛情。”玉旈云连忙推辞,“不过,我……我还有大仇未报,一定要回到樾国去。” “这样?”阿康显得有些失望,“若是一心要报仇,倒的确不能留下——老帮主当日定下帮规,凡进了海龙帮,就要斩断从前的恩怨,无论恩仇,都不能报——听说也是况师父劝老帮主定的规矩。” 这才好!玉旈云暗暗松了口气:“我知道贵帮的弟兄们都忙着重建寨子,不过,我实在等不及要回去——不知几时才能出海?” “重建寨子其实是小事。”阿康回答,“其实现在最紧要的是要去魔鬼海域探路,重新画一张海图。那海图没完成,就不能出海。” “重新绘制海图?”玉旈云略一思考,也即明白了过来:火龙峰喷发使得这附近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海底的暗礁应该也都变了模样,哪里还能按照旧的路线航行?不过,乌昙不是说过,只要用小船就不会触礁吗?“虽然是不情之请,”她道,“但是,可否用一只小船送我回去?” “刘兄弟是老大驾着小船带来的,所以知道小船在魔鬼海域不会触礁,对吧?”阿康笑道,“不过魔鬼海域可怕的不仅仅是暗礁,还有漩涡和暗流。除非是驾船的高手,否则要不就被卷到海底,要不就被抛到了礁石上,几乎没可能平安驶出那片海域去。老大是咱们弟兄中驾船技术最高的,才能在哪里出入自如。另外还有三十名可以独自在魔鬼海域驾船的弟兄,不过现在都已经带着人出去探路了。其他的人,可没这本事出海呢!” 那地方竟如此可怕!玉旈云回想起来路上,被海浪抛来抛去的情形,心有余悸。这样算来,现在海龙帮里唯一可以带他回东海三省的闲人就是在龙尾瀑布受罚的乌昙了!她想,要劝这个傻瓜别再固执地听从那况师父的吩咐才行。于是笑了笑,道:“好吧。我也不能强人所难。你们既然收留我,我应该既来之则安之,等你们海图画好了,再回去不迟——你说要我去劝劝乌大侠,咱们这就去吧。” 阿康一听,不由大喜:“刘兄弟情随我来!”便引着玉旈云往回走。不久,到了另一处海滩,砂石地上有几艘小船。阿康将其中一艘推下水,载着玉旈云往北面航行。 他们沿着龙爪岛的海岸行驶。从玉旈云模糊的视线里看,一边是山丘和森林,另一边则是雾气笼罩下遥远的岛屿。阿康解释说,这些雾气其实是火龙峰喷火时喷出了烟尘,随风飘散了过来。他又自豪地向玉旈云介绍,其实海龙帮拥有这附近的三十多个岛屿,其中大岛有十个,最大的是南部的龙首岛。龙须湾就在哪里。只不过,龙首岛寸草不生,所以大伙儿才选择在龙爪岛居住。龙尾瀑布所在的,叫做龙尾岛。是个很狭长的小岛,但岛上有一座奇特的高峰,峰顶终年积雪结冰,半山腰始又溪流,最后汇成龙尾瀑布,泻入山下的深潭之中。那里除了是况师父惩罚乌昙的地点,也是海龙帮重要的淡水来源。连接龙首龙尾二岛的,有一个狭长的龙背岛。没有人知道龙背岛究竟有多大,因为这岛大部分都在水下。只有在潮水退到最低的时候,才露出一条狭长的路来,就好像脊背一样,可以沿着那路从龙首步行去龙尾。只不过,龙首到龙尾距离太远,通常还没有走到,潮水就又把路淹没了。 玉旈云对海龙帮的地盘毫无兴趣,不过见这阿康全无心机,又口无遮拦,竟然连仓库的所在都一五一十地告诉她这个外人,便趁机向他打听海龙帮所想披靡的秘诀,以图将来知己知彼。阿康果然不防备,一边驾船,一边和盘托出——原来海龙帮共有帮众二百七十六人。其中有些年纪老迈,只留在岛上负责修补船只,准备食物,和保管货物等工作。除他们以外,其余的帮众都要出海“做买卖”。这些身强力壮的帮众分成金木水火土五个堂,每堂三十至五十人不等,但都有一艘吃水一丈的大船,又有五艘吃水半丈的中型船,以及十来艘好像乌昙那日所驾的小船。所有人都能驾小船,若到了中型船,便有舵手、帆手、划桨之分,若是再聚集在大船上,除了舵手、帆手人数加倍,彼此照应之外,还分出两人专司嘹望之职。这两人,也就是大船的领航。每个堂都这样分工明确,虽然有人可能在不同种类的船上担任不同的职位,但是个人都很清楚自己何时该做什么,所以一旦换了船,根本不需要堂主吩咐,就已经立刻各就各位。 “现在大伙儿也是按照金木水火土轮班,捕鱼,重建房屋,修船。”阿康道,“不过,那三十个可以独力在魔鬼海域驾小船航行的,各自带了会潜水和懂得测量的人,一早就已经驾船出去。他们只管重绘海图,别的事就不用他们操心。” 分工如此明确,玉旈云想,几乎和自己的军队可以一拼。“海图又怎样测绘?”她好奇地问。 “这可把我问住啦。”阿康道,“那些懂得怎样画海图的,都是帮里最德高望重的人——他们也教徒弟,不过,得选那最聪明伶俐的。像我这样的,人家还看不上。我有个很好要的大哥就是画海图的。他成天在那里画呀算呀的,我瞧着像是鬼画符,一点儿也看不明白。” 玉旈云当然知道测绘地图是件很难的事。她过去曾经想依照《制图六体》中说的法子去自己研究一番制图的技巧,但终因太过复杂而放弃了。不过,行军打仗离不开准确的地图。她的每一支队伍都有制图师,就连这次派去楚国的细作,也有懂得制图的人,这样才好将所到之处记录下来,以备将来之用。她手下的这些人,都是朝廷花了许多时间和银两才培养出来的。而一个小小的海龙帮,竟会有这么多懂得测绘海图的人?她不由更加好奇了:“这些德高望重会画海图的人,是跟随你们老帮主的吗?他们又是从哪里学来这么高深的技术?” “我听说,”阿康毫无保留,“有几个是西瑶人,有几个是婆罗门人,其他大部分都是楚国人。西瑶的那几位,都跟着西瑶的船队去过好些离奇古怪的地方,原来就是船上负责观测的。后来因为种种事情,在西瑶待不下去了,投奔了咱们老帮主。婆罗门的那几个,是楚国人带来的——楚国人以前都给朝廷做事。他们说,以前楚国皇帝喜欢派舰队出去宣扬国威。外洋小国纷纷来朝拜,之后,皇帝还派舰队送这些使臣回家去。所以那时,楚国的造船和航海技术都天下无敌。婆罗门人也和楚国的舰队学习这些本领。可是后来,楚国突然颁布了海禁,不仅严禁外国人在楚国靠岸做买卖,也不准楚国人出海去。舰船都毁坏了,海图也都销毁了。好多观测师父和制图师父郁郁而终。而这几个,偷偷出海打算跑去别的国家,正巧就碰上了我们老帮主。” 楚国。玉旈云忍不住冷笑:楚国皇帝还能做出什么好事来?人才都被他逼死了,逼走了,只留下乌烟瘴气。应该把这批能人收为己用,她想,东海三省的水师,若是有了这些人,还不如虎添翼? 两人说着话,行驶约莫一个半时辰,即到了龙爪岛的尾端,遥遥可以望见,北方有一座山峰高耸入云。再航行半个时辰,便到了那山峰的脚下——原来整个龙尾岛几乎除了那山,就是山下的水潭。平坦的陆地少得可怜。与其说是一座小岛上矗立着一座孤峰,倒不如说是一座奇峰从海底突起,直插云霄。 阿康带玉旈云上了岸,绕着水潭走了半里地,就可以感受到瀑布的水珠扑面而来。“老大就在那里。”阿康伸手一指。玉旈云望去,只见瀑布下一块巨石,乌昙盘腿坐于其上,任冰冷的水流捶打自己。“老大!老大!”阿康大声招呼。只是瀑布的水声隆隆,乌昙根本就听不见。阿康又捡了几块卵石砸过去,这才吸引了乌昙的注意,起身走出水帘,道:“你们来做什么?” “刘兄弟担心你的安危,来看你。”阿康笑道。 “我很好。”乌昙道,“刘兄弟的眼睛还没好,不不应该天光日白的带着他周围走。” 阿康看了看玉旈云,显然是觉得这位“刘兄弟”比自己更会说话。玉旈云会意,手搭凉棚遮着天光,道:“乌大侠不必责怪康兄弟。实在是刘某闲来无事——整个海龙帮里,大伙儿不是忙着修理房屋,就是忙着测绘海图,我连个说话的人也找不着,况且眼睛又不方便,不能四处游赏,烦闷得很。想来想去,唯一像我一样清闲的人,就是乌大侠你,所以,才冒昧要求康弟兄带我来找你。” “我哪里清闲了!”乌昙跃下巨石来,“我这不是在受罚么?” “和那些在魔鬼海域绘制海图的人比起来,你当然算是清闲了。”玉旈云道,“我可真不明白,尊师为何如此固执。海龙帮遭了地震海啸之灾,正是需要人带领大伙儿重建家园的时候,怎么还一定要罚你在这里思过?而你怎么也如此执拗,师父说什么就非得做什么?” “这话题不是昨天已经说过了么?”乌昙道,“我的命是师父的,师父说什么,我就做什么。如果刘兄弟是来劝我违抗师命,那就请不要白费力气了——昨天无意中听到刘兄弟和师父说,你也有几位心中十分在乎的亲友,是为了他们,才会被翼王那混帐胁迫。刘兄弟待那几位亲友,就好像我待我师父一样。” 我对姐姐和梦泉就好像乌昙对况师父?玉旈云想,这是什么荒唐的话。姐姐是个何等娴静温柔之人,她不喜欢我舞刀弄剑,巴不得我早点儿嫁给翼王,相夫教子。我若是对她言听计从,那还了得?至于梦泉,我们从来都是有商有量,他绝不会对我提出无理之要求,倘若我的命令有误,他也会“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才不会像乌昙和况师父这样荒唐。于是笑了笑,道:“乌大侠的猜测可差得十万八千里了。我的亲人,深明大义,举止适当,知道什么事自己该参与意见,什么事自己最好缄口不言,决不会强人所难。若人出于种种原因,不能按她的想法行事,她亦不会胡乱责难。我的挚友,与我推心置腹,若我们意见相同,自然通力合作。若是意见相左,先辩明是非,再行决断。有时,我考虑不周,或被人蒙蔽,我那挚友他……他不惜令我伤心,也要指出我的错处。而又有些时候,我深知某事非得用些手段,是我那挚友所不齿,又或者我知道某事他必不忍心我去做,但为了大局,我只好瞒着他做了。他……他也必理解我的苦处……”说到这里,忽然自己被迫与翼王订婚的那一夜,在皇宫之中粹华门边,当世间的风刀霜剑让她感到无比的寒冷与疲惫,石梦泉将她拥入怀中,说:“我绝对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大人。我不理大人你是什么人,有怎么样的过去,又有什么目的,只是要是为了保护大人,我做什么都可以。”他低沉的声音,至今仍仿佛回响在自己的耳畔。瞬间,好像海风还没有那么阴冷刺骨了。 “你笑什么?”乌昙注意到她的表情。 “只是想起我那挚友来。”玉旈云道,“我刚做翼王‘娈童’的时候,我那挚友不明真相,但他说不管我是何人,有何目的,他都会为我赴汤蹈火。如果换作今日是乌大侠你为了你师父去做了娈童,不知尊师会是何反应?” “呸!”乌昙跳脚道,“我怎么会去做娈童?” “做娈童是不光彩的事,但和翼王讨价还价交换秘笈,或者去杀人,难道就是很光彩的事了?”玉旈云道,“你师父会不会对你说,不计较原因,不计较目的,只因被逼上绝路的那个人是你,就为你赴汤蹈火?” 乌昙好像被人捅了一刀,身子震了震,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玉旈云虽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是听他沉默,知道自己的话触动他内心的弱点,于是打铁趁热道:“陌生人都要礼尚往来,何况至亲之人?我为我的亲友,可不惜一切,他们也为我竭尽所能。如今乌大侠为了讨师父的欢心,什么事都肯做,况师父又为乌大侠你做了什么?” “臭小子!”蓦地传来一声断喝,竟是况师父的声音。余音未绝,他已经来到了三人的面前,不知由何处从天而降。 “师父!”乌昙连忙跪下。阿康也急着行礼。但况师父却连看也不看他们,只怒视着玉旈云:“你这臭小子,处心积虑要教唆我的徒弟反我,到底有何居心?” “我没有居心。”玉旈云道,“我只不过是说我自己的经历而已。你高兴怎样待你的徒弟,你的徒弟又乐意如何待你,是你们的家事,我这个外人根本不想管。你若看我不顺眼,就赶快找个人把我送回樾国去,从此以后,我和你们海龙帮不会再有任何瓜葛。” “好得很!”况师父道,“乌昙,你不必再思过了,现在就把这小子送回樾国去!” 玉旈云万没有想到事情会往这样的方向发展。当乌昙驾着小船带她驶离龙尾岛的时候,她内心的兴奋难以言喻。只要再三天的航程,她就可以回到东海三省,之后,不管翼王怎样解释她的失踪,她都可以收拾局面——她已经不再怕翼王了。尤其,关于粹华门的记忆让她感到浑身充满了勇气和力量——连魔鬼海域的滔天巨浪她也毫不在乎,巴不得有一个浪头能将自己瞬间卷回樾国的土地。 她会收拾翼王,她会剿灭海龙帮,她会踏平楚国……孰先孰后?等回到岸上,她自然会考虑出来。 这次乌昙没有在风浪里唱歌,只是默默地经过一个又一个险境,直到驶入一片风平浪静的海域。阳光明媚诱人,玉旈云不敢贪恋,只能匆匆瞥了一眼,接着就合眼休息。 “吃了这药。”乌昙道,“这样就不会像上次那样晕得厉害了。”他递过药丸来,看着玉旈云,又道:“你很高兴?你就不怕回去之后翼王找你的麻烦?你是不是回去了,就会见到你的亲人和朋友,所以连人家找你麻烦都不怕了?” 勉强算他猜得不错,玉旈云点点头。 “我每次从外面回海龙帮的时候,也很高兴。”乌昙道,“我曾听人说,天下间最美的风景也比不上回家的路。不过,我每次回去之后,就会被罚去龙尾瀑布。” “但我看你甘之如饴。”玉旈云道。 乌昙笑了笑——或者他没有笑,只是天上的光影变化莫测,看在玉旈云模糊的视线里,好像他是笑了。“我听你说你的亲人和朋友,实在很羡慕。”他道,“我当然也希望师父可以偶尔对我露一露笑脸,或者夸赞我几句。不过,师父就是师父,无论他做什么,都是我师父。就好像你的亲人,无论他们对你好还是不好,都还是你的亲人,不是吗?在这世上,我已经没有亲人了,只有师父一个。所以无论他对我如何,我对他都始终如一。何况我相信,师父责骂我,都是为了我好。” 玉旈云未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愣住了,细细体味,此话虽然倔犟得有些傻,但却好似从肺腑里掏出来的一般。滚烫,让她的心中也不由一热:是啊,我已没有了父母,身边只有姐姐和梦泉。姐姐虽然几次三番要我嫁给翼王,对报仇之事也不甚热心,但难道因为这些意见不同之处,她就不是我姐姐了吗?我就不再敬爱她了吗?梦泉以赤诚待我,但他也曾听信人言而怀疑我,令我痛不欲生,但难道因为这样的龃龉,我们就不再是挚友了吗?我就不再信任他倚靠他了吗?他对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当我行差踏错令他失望,他也没有放弃我!看来,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并不仅仅是投桃报李,而是因为有先有了那一重奇妙的牵绊,才有许许多多的恩怨情仇。 “好吧,就算你说的对。”玉旈云道,“若非和你相比,我还不知道自己原来如此幸运。” 这一次乌昙真的哈哈大笑起来:“是吗?我倒不觉得自己比一个娈童倒霉呀——哈哈,咱们也算是相识一场。日后日过翼王那狗杂种找你的麻烦,我帮你揍他。” “你帮我?”玉旈云好笑,“大侠你住在三天航程之外,而且是无人可以横渡的魔鬼海域。我要如何找你?” “这倒也是。”乌昙道,“若是十万火急的事,可能我远水救不了近火。但如果你不着急,可以在天门县码头的张记米铺留信给我。我时不时都会在天门县靠岸换取米粮。” “好。”玉旈云暗暗记下了——这次虽然没有得到魔鬼海域的海图,也没有找到可以为自己领航的人,他日可以用这个法子将乌昙引出来,再设法将海盗们一网打尽,逼他们归还重石,再将其中可用之人收归己用——至于像况师父这样讨厌的,最好杀掉!不过,那样的话,乌昙只怕也留不得。这人可真是个天真质朴,却又十分可怜的家伙。 也许是药力发作,她开始觉得有些困了,歪头枕着手臂想小睡片刻。但是却在朦胧中瞥见远处仿佛有些鲜红的云在飘浮。她疑心是自己眼花了,忙喊乌昙:“乌大侠——那边是不是有什么红色的东西?” 乌昙极目望去,不由大惊:“糟糕,是蓬莱国的船!” “蓬莱国?”玉旈云只在书本上读到过这个国家,起身努力朝远处眺望,只看见许多红云连成一片——乃是硕大的船帆!粗略数一数,只怕有二三十艘。“蓬莱国这么多船这是要往哪里去?” “这是蓬莱国的兵舰。”乌昙道,“之前弟兄们和他们交过手所以认得——蓬莱国的商船挂的是白帆,另插一面红旗,这种整船只挂红帆的一定是兵舰,每一艘有一百兵士。我看,他们是上次战败,不死心,又来找海龙帮的麻烦了。” “那可如何是好?”玉旈云也是一惊。 “回去报信!”乌昙说着,已经拨转船头,“蓬莱人虽然过不了魔鬼海域,不过来了这么多船,只怕是想围困我们。不能让他们的奸计得逞!” 回去?玉旈云差点儿跳起来:如果蓬莱国的兵舰真的把海龙帮给围住,海龙帮就有一场持硬仗要打。那自己也就跟着他们一起困在海岛上——且不说最后谁胜谁负,就算海龙帮能够击溃敌军,恐怕也是个把月之后。那时,东海三省早就翻天了! 她真想强逼乌昙调转方向。不过,一来知道这海盗根本不会听自己的,二来,按照原来的路线前进,无疑就是和蓬莱国的舰船迎面遭遇,那后果同样不堪设想。因此,她只有咬着嘴唇,暗暗咒骂:不知自己这一阵子走什么霉运。 乌昙的小船轻捷灵敏,速度自然是快过那些蓬莱国的大帆船。不过此时海上起了风浪,小船被抛来抛去,反而大帆船则相对稳当。不一会儿的功夫,双方的距离便缩短了许多。几乎可以互相看见人脸了。那大红帆船上即传来叽里呱啦的喊话声,不知是不是命令乌昙停船。可是乌昙却不理会,全力驾驶小船乘风破浪。玉旈云回头望了望,只见当先那艘红帆船的船头上有十来个人紧挨在一起,不知做什么,待要眯起眼睛来看个清楚,却只听“嗖”的一声,一只羽箭几乎贴着她的太阳穴飞了过去。 “小心!”她忙警告乌昙,“他们放箭了!” 可是乌昙无暇回头,风浪占据了他所有的精力。 如果乌昙中了暗箭,那就完了——要么落入蓬莱人的手中,要么就葬身鱼腹。玉旈云一咬牙,在身边摸索了一下,并没有什么武器,不过有一支鱼叉,好歹是金属铸成。便握着站了起来,以叉当剑,舞成个水泼不进的圈,将飞来羽箭一一挑开。 起初这也奏效得很,因她视力不佳,又未练成听声辨位的功夫,这样拼着一股劲儿将四面八方都防卫住,自然是万无一失。可是,那鱼叉比寻常的剑重了三倍之多,她抵挡了不一会儿,手臂已经酸痛万分。更兼,蓬莱人见放箭伤不到他们,就增加了一倍弓箭手在船头,连后面追上来的红帆船也开始向他们射箭。渐渐的,玉旈云每拨开一支羽箭都感觉好像被人重重在鱼叉上砍了一下,从手臂到肩膀到半边身子都会有一阵麻木。 “快坐下抓牢船舷!”乌昙忽然叫道,“我们进入魔鬼海域了!” 听到这话,玉旈云不由大喜,但不敢松懈,又勉强挑开两支羽箭,直到大浪将小船抛上了天,她才跌坐下来。 那巨浪带着他们上上下下,又一时正一时逆地旋转。但玉旈云这会儿的心情却好极了——死里逃生,一种癫狂的兴奋。 “喂,刘兄弟!”乌昙叫她,“你过来。” 玉旈云不知他何意,扶着船舷靠过去。乌昙就一把抓住她的手,将控制风帆的绳子塞给她:“你……拉一会儿。” “什么?”玉旈云莫名其妙,但忽然感到满手粘腻,凑到眼前一看,竟是血红一片,再看乌昙,半边身体都已经被鲜血染红。她不由大惊道:“你……你中箭了?” 乌昙点点头,同时命令:“用力拉住,不要动。” 这下玉旈云可彻底慌了:“这……这可怎么办?我不会驾船!” “你听我的就行!”乌昙咬牙,显然伤得不轻,“我掌握方向,你出力。不想死的,就乖乖照我说的做!” 玉旈云当然不想死:“可是……该出多少力,我……我怎么知道?” “把吃奶的劲儿都用上就对了。”乌昙道,“拉绳,拉到我喊停为止!” 这光景,也别无选择了!玉旈云咬紧牙关,用全力拽住风帆。前面是一个漩涡。她闭上了眼睛。 “松开些!”她听见乌昙命令,“往左一些……往右一些……收紧些……”简短的指令不断传来,有时他会推她一下,或者自己也握住帆绳,忍痛指引方向。玉旈云始终不敢看,怕看了自己就泄了气,破了胆。她就当是在黑暗中走进机关遍布的房间,让另外一个人来告诉她怎么规避。 这样随波逐流,仿佛过了一万年那么长,忽听乌昙道:“胆小鬼,可以睁开眼睛啦!”她才发现已经到了安全的海域。“由这里开始,你保持风帆这个方向不变,咱们就能回去了。”乌昙放开拉绳的手,跌坐下去,因箭伤疼得厉害,禁不住闷哼了一声。 玉旈云本不服气他叫自己胆小鬼,可是见他伤成这样,又不好反唇相讥——毕竟,是自己没能将羽箭全数拨开,才会令乌昙受伤。而乌昙受伤之后,为了能够进入魔鬼海域,一定咬牙坚持了许久,才会这样血流如注。若不是他,玉旈云已死了。 “对不起。”她说。 “什么?”乌昙愣了愣,“你说我的箭伤?哈哈,这是你还没有拿鱼叉去抵挡的时候,就被射中的。要不是你,我只怕变成刺猬了。” 玉旈云笑不出来:“蓬莱国兵舰人多势众,现在要怎么办?” “还有什么怎么办?”乌昙道,“我能打败他们一次,就能再打败他们一次。自己想来找死,可怪不得我!”这话说的,咬牙切齿,好像蓬莱人若在面前,他就要一口一口将他们的皮肉咬下来。玉旈云不禁打了个寒战:自结识这个人以来,还从未听过他如此语气。况师父说他残忍,难道就是指这个? 前方不远处出现了陆地。“那是龙爪岛么?”玉旈云上次登岸时被蒙着眼,所以不认识。 “不,那时龙首岛。”乌昙道,“我们靠一下岸,我得去处理一下伤口。” 玉旈云点点头,保持着船帆的方向。不时,小船就来到了浅滩。此时可以看清楚龙首岛,遍地黑色的岩石——或者不如说,整个岛就是块黑色的大石头。果然寸草不生。但是乌昙却跳下船去,趟着浅水往岸上走。玉旈云也只能跟着。走过一片乱石,地势开始上升,接着就钻进了一条巨大的石缝中——原来里面有桌椅俨然,别有洞天。 “阿康跟我说,这里没有人住。”玉旈云奇怪。 “是没有人住。”乌昙道,“所以我才在这山洞里存放些食品药材——有时我在外面受了伤,就在这里先包扎好,免得回去给师父看到。” “你受伤,就是说你打架了。”玉旈云道,“不过,你不是说况师父非常厉害,几乎能闻到你身上的血腥味?那你在这里包扎了伤口有什么用?” “打架受罚,天经地义。”乌昙道,“只是不想让师父知道我受伤——不想他老人家担心。”他从柜子中取出一个小瓶子来,脱下半边衣服,往伤口上洒药——原来羽箭贯穿了他的肩胛。“他娘的蓬莱国的王八蛋,居然这种箭上是有倒刺的!”他骂。 见他单手敷药裹伤甚为不便,玉旈云即上前去帮忙。乌昙也不客气,指挥她去柜子里拿这样药那样绷带。看她十分熟练地动作,又讶异:“你好像经常给人裹伤——你是大夫吗?” “我是娈童!”玉旈云打趣。 “我是说你做娈童以前——”乌昙道,“要不你也是做强盗的?像我们这些刀口上讨生活的人,成日受伤,所以裹伤也成了家常便饭。你看来不像是强盗,所以我猜你是大夫。” “就不兴我是当兵的,或者是保镖?”玉旈云觉得此人在大敌当前之时竟然聊起这种无聊的话题,实在可笑。 “嗯,保镖有可能,你会些武功。”乌昙笑,“那你以后千万别接海上保镖的生意,省得咱们狭路相逢。” “以后的事,谁说得准?”玉旈云道,“先解决了蓬莱国的兵舰再说吧。” “这你放心!”乌昙道,“管叫他们有来无回——走!”他也不穿上那件染血的衣服了,就这样赤着半边身子出了洞来。 这时已经临近黄昏,天色越来越暗,玉旈云开始看不清周围的景物了,只能模糊地辨出前面乌昙的影子,就紧紧跟着。然而脚下是何情况,她就全然不知,几次踉踉跄跄险些被石头绊倒。乌昙起初不觉,唯后来发现两人的距离越拉越远,才回过来拉住她的胳膊,扶着她一起走。 “我们来的时候,好像没走这么远。”玉旈云道,“已经走了一个时辰了!你不是走错路了吧?” “不是走错路,是走另外一条路。”乌昙道,“我们来的时候,在龙首岛的东岸登陆,现在我们要走到西岸的龙须湾去。因为东岸在这个季节海风诡异,还有疯狗浪,如果你驾船,只怕今晚海里的鱼就有口福了。我们到龙须湾去换一条大船。大船的风帆比小船容易操纵些,我自己就可以应付得来。如果去绘制海图的弟兄们正巧也在那里,还可以搭他们的船回去。” 原来是这样,玉旈云明白过来,又问:“为何大船的风帆反而容易操纵?” “不是容易,是不那么费力。”乌昙回答。 “为什么?”玉旈云方才操控小船,已经筋疲力尽。 “是走路吃力还是骑马吃力?”乌昙问,“是骑马吃力,还是驾马车吃力?” “自然是走路比骑马吃力,而骑马又比驾车吃力。”玉旈云回答。 “航海也是一样。”乌昙道,“如果你游泳,哪怕是再强健的弄潮儿,游二百里,即使不力竭而死,也会因为腿脚抽筋而溺水。如果驾驶小帆船,风速得当,可以航行一千里。但全凭手臂和腰背使劲,很是费力。大帆船虽然机械复杂又笨重,但机械自有机械的好处,可以四两拨千斤之力推动风帆,借助海风的力量,能够航行上万里。我听说,以前楚国的船队可以远赴地极蛮荒之处。而现在西瑶的船队,也可以到达欧罗巴。机械的奇妙,真让人着迷——若是有朝一日,我可以自己建造一艘大帆船,那可要开心死了。” 这有什么好开心的?玉旈云想,驾车虽然比骑马和走路省力,但最省力的,岂不是坐在车上,指挥旁人驭马么?大帆船固然宏伟,但比起辛辛苦苦驾船出海,坐在京城等着收取远洋船队带来的珍宝,岂不是更加开心?海盗毕竟是海盗。一辈子不出村庄的农妇,和一辈子都在海浪里打滚的盗匪,目光之短浅只怕差不太多。 两人一时没有什么话题,沉默着又走了一阵。玉旈云只觉乌昙的步子越来越慢,身体也有些摇晃起来,时不时地靠在自己身上,甚至有几次几乎栽下来将她压倒。她不得不双手扶住他,这时才感到他的身子甚是冰冷。只怕那箭伤虽不致命,但他失血过多,走了这么远的路,便体力透支,她想,这样看来,不知能不能走到龙须湾了! 因道:“还有多远?我们歇歇吧。” “怎么,你累了?”乌昙笑。 “对呀,我很累,因为你把我当拐杖!”玉旈云道。 “哈哈,彼此彼此。”乌昙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咱们一个没力气,一个看不见。大家彼此做对方的拐杖,岂不很好?” “只要你别忽然倒下去,拖着我跌进海里喂鱼就行。”玉旈云没心思跟他开玩笑,“到底离龙须湾还有多远?如果实在走不动了,不必勉强。” “你也太小看我了!”乌昙道,“我是那种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绝对不会死的人。你不知道,我八岁的时候,有一次从龙尾瀑布的大石头上滑下来,结果刚巧摔在水中的一块尖利的石头上,脑袋穿了个窟窿。我一手捂着脑袋上的窟窿,一手驾船,回到龙爪岛的时候,浑身是血,把其他人都吓傻了。” “呵——好稀奇么!”玉旈云不喜欢人家在自己面前用夸耀的语调说话,“我小的时候为了学骑马,曾经摔断了手。可是绑着夹板,我又跨上马去,一直把那畜生征服为止。” “哈哈,说到断手,你可没我厉害”乌昙道,“我十五岁那一年,被伽倻人抓住。他们把我的两条手臂都打断了,又在我脚上捆了大石头,沉到海里。但我硬是在水里咬断了绳子,然后靠着踩水,游了三天,才被弟兄们救上船。后来我回去报仇,把整船的伽倻人都打断了手,绑了大石头沉海!” “断手毕竟不是致命的伤。”玉旈云不甘示弱道,“前年秋天,我被人一箭贯胸而过。可那时,我还有未尽之事,只能自己把箭□——不过好在,箭上没有倒刺。” “哈哈,算你狠!”乌昙道,“不过既然你能拔箭,可见也不是什么要命的伤。我前年遭遇蓬莱人。他们卑鄙无耻,知道单打独斗不是我的对手,就十几个人围攻我,还在刀上下药。我不小心腿上被割了一个口子。先还没在意,后来眼冒金星,才知道情形不对。结果被人一刀在肋下捅穿——嘿嘿,他要是不捅我这一刀,我只怕昏昏沉沉晕死过去就完蛋了。他捅我这一刀,我反而清醒过来,一把将他拉过来,拗断他的脖子。然后把那十几个人杀了个鸡犬不留。等到弟兄们把那船彻底占领的时候,那把蓬莱长刀还插在我身上呢!” “你还真能拼命。”玉旈云道,“我虽未做过这样的事,不过去年我得了一场大病,大夫说凶险异常,若是针药稍有不对,我就有性命之忧。但那时候,为了迷惑一个对手,我自己给自己下毒,故意让他觉得我就快死了,让他放松警惕。终于,我把他彻底击败。” “看不出你这么狠毒!”乌昙略略有些惊讶,“我只不过是对敌人狠,那也是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你却对自己这么狠。哈,看来我要甘拜下风了。” 玉旈云有着好胜的小孩脾气,遇强愈强。但听对方认输了,反而不知怎么接话,愣了愣,才道:“我们为什么攀比谁更狠?” “我也不知道。”乌昙道,“不过说说话,打打岔,倒不觉得累了——咱们已经到龙须湾了?” “果真?”玉旈云还是什么也看不见。 “来——你看——”乌昙拉着她紧走几步,这时,只见脚下一片闪烁的灯海,正是龙须湾船上的灯火。 这么美!玉旈云心中一动,哪怕西京的元宵灯火,也不会如此璀璨。头顶是黑沉沉的夜空,前面是黑沉沉的海,脚下是黑沉沉的岩石,而那片灯火浮动,好像星光。自己如同置身银河。 “奇怪!”乌昙嘟囔了一句。 “怎么了?”玉旈云问。 “平时这里只有轮班守船的弟兄。”乌昙道,“不应该点这么多的灯,除非每条船都有人——下去看看!”说着,已经沿一条小路往港湾里走。玉旈云紧随其后。 两人才走到半路,便已经听到下面人声鼎沸,似乎有百多个人在喧哗。待下到港中,只见人头攒动,好像是整个海龙帮的人都在此集会。 “你们怎么都在这里?”乌昙惊讶地问。 海盗们见首领来到,纷纷迎上来:“老大——你受伤了?” “死不了。”乌昙道,“我本来要送刘兄弟回樾国去,结果半路碰上了蓬莱人,只好折回来——你们不在龙爪岛,跑这儿来干什么?” “老大你也遇到蓬莱人了?”有个海盗道,“咱们在魔鬼海域的边缘看到他们的船,有二三十条呢。只怕来了两三千人!” “怕什么!蓬莱弹丸小国,只怕全国一半的武士都跑来咱这儿了。”乌昙不屑道,“等咱们把这两三千人消灭了,只怕蓬莱国也该亡国了。” “咱们才不怕呢!”众海盗们道,“方才弟兄们也这么计划——杀光这群蓬莱人,咱们索性把蓬莱国给灭了。老大你就做蓬莱国皇帝,咱们都做大将军。听说蓬莱国的姑娘温柔体贴,咱们每人娶七个回家,凑足三妻四妾!” “想得倒美!”乌昙道,“难道你们忘记了?蓬莱国的人不识烹饪,抓了鱼虾都生着吃。你娶个蓬莱国的老婆,她每天都逼你吃那些东西,你受得了?” 海盗们哈哈大笑:“她们不会煮,咱们教她们煮。老大当了皇帝,下旨以后哪个女人不煮饭,就砍她的脑袋,包管以后蓬莱女人都变成好厨子。” “哈哈,这主意不错。”乌昙道,“那就等灭了蓬莱国之后,由你替朕草拟这封圣旨吧——话说回来,我问你们呢——你们既然知道蓬莱兵舰逼近,怎么不在龙爪岛备战,都跑这儿来了?” 海盗们相互望了望。推出那个矮矮胖胖的阿康来回答:“老大,况师父说,不许出战。谁出战,就赶谁走。我们不服,就自己把自己赶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观察最近的形势,发觉好像石梦泉的粉丝和乌老大的粉丝很快就会打起来了……连翼王也组建了自己的粉丝团…… ~~~~~~~~~~~~~ 新年快乐 2013年就是我挖这个坑10周年了……哈哈 168第167章 玉旈云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片瓦砾之中。天光惨淡,她的视线模糊,支撑起身子来四周望望,只见旁边横七竖八躺了许多人,也不知是死是活。极目远眺,一片灰蓝色,天海难分。半夜里发生了什么事? 有条人影从她跟前跑过。见到她就停了下来:“咦,刘兄弟,你醒了?” 她觉得头昏脑胀,揉了揉太阳穴,才问:“发生了什么事?” “火龙峰喷发,引起的地动太厉害。”那人回答,“龙爪岛被震裂,好大一片地塌陷到海里去了。”他说着,指了指面前那片灰蓝色:“这里原来有两里地的沙滩,现在都没了。” 地动的威力,竟能瞬间改变山川?玉旈云心下骇异,虽在书中读过,却素为曾亲见。于是站起身来,朝海边走。不过十几步,就已经到了尽头。她昨天上岛时被蒙着双眼,并不知龙爪岛原来是何模样,不过却也记得,下船之后是平缓的沙滩,走了颇远才进入海龙帮的寨子。而此刻,海边变成了陡峭的石壁,虽然只有不足半丈高,但要想似昨日那般闲庭信步,已经不可能。 海盗怕她眼睛不方便,失足跌落峭壁,跟上去拉住她:“小心——咱们大伙儿昨夜都在寨子里,没出来巡视。这边的地陷下去,跟着海啸就来了,一直扑到寨子里去。好多弟兄都被卷走。不过好在大家水性好,又互相帮忙,差不多都逃得大难不死。” 看来自己是被海浪拍昏了过去,玉旈云想,也不知道是谁出手搭救。再回头望望,身后哪儿还有半间房舍的影子,只有些方石,原先可能是房舍的基础,而木质的柱子,房梁、椽子、窗户,以及房顶上的海草、螺壳等物,踪影全无——想是已经被海浪卷走了。自己还能站立于此,实属万幸。 “那你们现在有何打算?”她问——这龙爪岛看来是海龙帮的大本营,如今既被摧毁殆尽,只怕淡水和口粮也成了问题。应该要逃离此地才是吧? 那海盗仿佛听不懂她的话:“现在?现在忙着呢!刘兄弟饿了吧?先跟我来吃东西。” 玉旈云心中万分好奇。随着这海盗在瓦砾间穿行,不久到了一处光秃秃的石山,从一处狭窄的缝隙中钻过,只见二、三十名海盗聚集于此,欢声笑语不断。空气中弥散着浓烈的鱼腥味。有人见到了她,认出她就是胆敢顶撞况师父的那位小兄弟,立刻走上来递给她一条烤鱼并一碗水,又拍拍她的肩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他们毫无忧愁之色,这是为哪般?玉旈云听他们一边烹鱼,一边玩笑,十分不解。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又有二十几个海盗来到了此地,大家彼此招呼,喝了水,又吃了鱼,先前的那一伙就离开了,换后来的那一群各自将腰间的网带打开,倒出鱼来烹制。 难道他们是轮班在抓鱼么?打算这样维持生命,重建海盗帮?这不啻痴人说梦啊!玉旈云想,你们疯了,我还没疯,总要问问几时可以离开这里。于是走上前去,和海盗们招呼。 “刘兄弟!”有个矮胖海盗热情地迎上来。玉旈云依稀辨出这声音,正是那个叫做阿康的,赶忙也寒暄了几句。阿康却没功夫多说,只拉住她道:“你也没事,那太好了!快跟我去救老大吧!” “你说乌大侠?”玉旈云莫名其妙,“我去救他?” 阿康一拍大腿:“老大在龙尾瀑布受罚呀!况师父一直不肯听大家劝,老大也绝不肯忤逆师父,所以不顾咱们的反对,已经到龙尾瀑布去了。” “海龙帮变成这个样子,他还去龙尾瀑布?”玉旈云大惊——这人疯了么?“他就这么丢下全帮的弟兄?打算让大家钓鱼果腹,然后从这瓦砾堆里重新白手起家?” “白手起家?”阿康愣了愣,继而笑道,“刘兄弟难道以为海龙帮的一切都被海啸毁了,冲走了?哈哈,你跟我来瞧瞧!”说着,引玉旈云出了那石山中的空地,继续往小岛的深处走。渐渐的,地上的砂石被泥土取代,出现了一些东倒西歪的灌木。再行片刻,即见到一片茂密的森林,虽然有些树在昨夜的巨变中倒了下来,但大多数还屹立着,一片郁郁葱葱。让玉旈云疲惫的双眼也登时感到一阵轻松。阿康即指着那树林对玉旈云道:“其实龙爪岛大得很,会被海啸影响的,只不过是近海的那些地方。以前况师父就是在这龙鳞山里修行。后来海龙帮来了这里,才在离岸三里地的地方修了寨子。虽然当时老帮主觉得三里已经足够躲避海啸,不过为了万全起见,仓库却没有修在那里,而是建在这龙鳞山中。所以昨夜咱们损失的,只不过是山寨的几间破房子而已。” “只损失了房子?”玉旈云不信,“你们的粮食、财物固然可以藏在这山里,那你们的船呢?难道也没有停泊在港口,而是拖到山里来了?” “小船拖上岸了。”阿康回答,“倒是有些损失,不过不妨事,咱们弟兄们个个都会造小船。大船都停泊在龙须湾那边。龙须湾共有一湾、二湾、三湾,深浅各有不同,所以按照船的吃水不同,各归各位。那三个都是避风的海湾,不会受到海啸的影响。今天一早,已经有人去查看过,没什么损失。” 既有宝山又有良湾,而且还晓得善加运用,玉旈云想,这帮人做海盗也做出学问来了。“原来什么损失也没有,难怪你们老大去了龙尾瀑布。”她道,“你们现在只需要盖房子,用不着他来带领你们。他爱听他师父的话,就让他听好了。我毕竟是一个外人,可不敢再趟这浑水。” “刘兄弟可千万别说自己是外人。”阿康道“你昨天站出来替老大求情,咱们海龙帮上下就已经把你当成是自家兄弟了。你若不嫌弃,可以留下。” “多谢康兄弟盛情。”玉旈云连忙推辞,“不过,我……我还有大仇未报,一定要回到樾国去。” “这样?”阿康显得有些失望,“若是一心要报仇,倒的确不能留下——老帮主当日定下帮规,凡进了海龙帮,就要斩断从前的恩怨,无论恩仇,都不能报——听说也是况师父劝老帮主定的规矩。” 这才好!玉旈云暗暗松了口气:“我知道贵帮的弟兄们都忙着重建寨子,不过,我实在等不及要回去——不知几时才能出海?” “重建寨子其实是小事。”阿康回答,“其实现在最紧要的是要去魔鬼海域探路,重新画一张海图。那海图没完成,就不能出海。” “重新绘制海图?”玉旈云略一思考,也即明白了过来:火龙峰喷发使得这附近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海底的暗礁应该也都变了模样,哪里还能按照旧的路线航行?不过,乌昙不是说过,只要用小船就不会触礁吗?“虽然是不情之请,”她道,“但是,可否用一只小船送我回去?” “刘兄弟是老大驾着小船带来的,所以知道小船在魔鬼海域不会触礁,对吧?”阿康笑道,“不过魔鬼海域可怕的不仅仅是暗礁,还有漩涡和暗流。除非是驾船的高手,否则要不就被卷到海底,要不就被抛到了礁石上,几乎没可能平安驶出那片海域去。老大是咱们弟兄中驾船技术最高的,才能在哪里出入自如。另外还有三十名可以独自在魔鬼海域驾船的弟兄,不过现在都已经带着人出去探路了。其他的人,可没这本事出海呢!” 那地方竟如此可怕!玉旈云回想起来路上,被海浪抛来抛去的情形,心有余悸。这样算来,现在海龙帮里唯一可以带他回东海三省的闲人就是在龙尾瀑布受罚的乌昙了!她想,要劝这个傻瓜别再固执地听从那况师父的吩咐才行。于是笑了笑,道:“好吧。我也不能强人所难。你们既然收留我,我应该既来之则安之,等你们海图画好了,再回去不迟——你说要我去劝劝乌大侠,咱们这就去吧。” 阿康一听,不由大喜:“刘兄弟情随我来!”便引着玉旈云往回走。不久,到了另一处海滩,砂石地上有几艘小船。阿康将其中一艘推下水,载着玉旈云往北面航行。 他们沿着龙爪岛的海岸行驶。从玉旈云模糊的视线里看,一边是山丘和森林,另一边则是雾气笼罩下遥远的岛屿。阿康解释说,这些雾气其实是火龙峰喷火时喷出了烟尘,随风飘散了过来。他又自豪地向玉旈云介绍,其实海龙帮拥有这附近的三十多个岛屿,其中大岛有十个,最大的是南部的龙首岛。龙须湾就在哪里。只不过,龙首岛寸草不生,所以大伙儿才选择在龙爪岛居住。龙尾瀑布所在的,叫做龙尾岛。是个很狭长的小岛,但岛上有一座奇特的高峰,峰顶终年积雪结冰,半山腰始又溪流,最后汇成龙尾瀑布,泻入山下的深潭之中。那里除了是况师父惩罚乌昙的地点,也是海龙帮重要的淡水来源。连接龙首龙尾二岛的,有一个狭长的龙背岛。没有人知道龙背岛究竟有多大,因为这岛大部分都在水下。只有在潮水退到最低的时候,才露出一条狭长的路来,就好像脊背一样,可以沿着那路从龙首步行去龙尾。只不过,龙首到龙尾距离太远,通常还没有走到,潮水就又把路淹没了。 玉旈云对海龙帮的地盘毫无兴趣,不过见这阿康全无心机,又口无遮拦,竟然连仓库的所在都一五一十地告诉她这个外人,便趁机向他打听海龙帮所想披靡的秘诀,以图将来知己知彼。阿康果然不防备,一边驾船,一边和盘托出——原来海龙帮共有帮众二百七十六人。其中有些年纪老迈,只留在岛上负责修补船只,准备食物,和保管货物等工作。除他们以外,其余的帮众都要出海“做买卖”。这些身强力壮的帮众分成金木水火土五个堂,每堂三十至五十人不等,但都有一艘吃水一丈的大船,又有五艘吃水半丈的中型船,以及十来艘好像乌昙那日所驾的小船。所有人都能驾小船,若到了中型船,便有舵手、帆手、划桨之分,若是再聚集在大船上,除了舵手、帆手人数加倍,彼此照应之外,还分出两人专司嘹望之职。这两人,也就是大船的领航。每个堂都这样分工明确,虽然有人可能在不同种类的船上担任不同的职位,但是个人都很清楚自己何时该做什么,所以一旦换了船,根本不需要堂主吩咐,就已经立刻各就各位。 “现在大伙儿也是按照金木水火土轮班,捕鱼,重建房屋,修船。”阿康道,“不过,那三十个可以独力在魔鬼海域驾小船航行的,各自带了会潜水和懂得测量的人,一早就已经驾船出去。他们只管重绘海图,别的事就不用他们操心。” 分工如此明确,玉旈云想,几乎和自己的军队可以一拼。“海图又怎样测绘?”她好奇地问。 “这可把我问住啦。”阿康道,“那些懂得怎样画海图的,都是帮里最德高望重的人——他们也教徒弟,不过,得选那最聪明伶俐的。像我这样的,人家还看不上。我有个很好要的大哥就是画海图的。他成天在那里画呀算呀的,我瞧着像是鬼画符,一点儿也看不明白。” 玉旈云当然知道测绘地图是件很难的事。她过去曾经想依照《制图六体》中说的法子去自己研究一番制图的技巧,但终因太过复杂而放弃了。不过,行军打仗离不开准确的地图。她的每一支队伍都有制图师,就连这次派去楚国的细作,也有懂得制图的人,这样才好将所到之处记录下来,以备将来之用。她手下的这些人,都是朝廷花了许多时间和银两才培养出来的。而一个小小的海龙帮,竟会有这么多懂得测绘海图的人?她不由更加好奇了:“这些德高望重会画海图的人,是跟随你们老帮主的吗?他们又是从哪里学来这么高深的技术?” “我听说,”阿康毫无保留,“有几个是西瑶人,有几个是婆罗门人,其他大部分都是楚国人。西瑶的那几位,都跟着西瑶的船队去过好些离奇古怪的地方,原来就是船上负责观测的。后来因为种种事情,在西瑶待不下去了,投奔了咱们老帮主。婆罗门的那几个,是楚国人带来的——楚国人以前都给朝廷做事。他们说,以前楚国皇帝喜欢派舰队出去宣扬国威。外洋小国纷纷来朝拜,之后,皇帝还派舰队送这些使臣回家去。所以那时,楚国的造船和航海技术都天下无敌。婆罗门人也和楚国的舰队学习这些本领。可是后来,楚国突然颁布了海禁,不仅严禁外国人在楚国靠岸做买卖,也不准楚国人出海去。舰船都毁坏了,海图也都销毁了。好多观测师父和制图师父郁郁而终。而这几个,偷偷出海打算跑去别的国家,正巧就碰上了我们老帮主。” 楚国。玉旈云忍不住冷笑:楚国皇帝还能做出什么好事来?人才都被他逼死了,逼走了,只留下乌烟瘴气。应该把这批能人收为己用,她想,东海三省的水师,若是有了这些人,还不如虎添翼? 两人说着话,行驶约莫一个半时辰,即到了龙爪岛的尾端,遥遥可以望见,北方有一座山峰高耸入云。再航行半个时辰,便到了那山峰的脚下——原来整个龙尾岛几乎除了那山,就是山下的水潭。平坦的陆地少得可怜。与其说是一座小岛上矗立着一座孤峰,倒不如说是一座奇峰从海底突起,直插云霄。 阿康带玉旈云上了岸,绕着水潭走了半里地,就可以感受到瀑布的水珠扑面而来。“老大就在那里。”阿康伸手一指。玉旈云望去,只见瀑布下一块巨石,乌昙盘腿坐于其上,任冰冷的水流捶打自己。“老大!老大!”阿康大声招呼。只是瀑布的水声隆隆,乌昙根本就听不见。阿康又捡了几块卵石砸过去,这才吸引了乌昙的注意,起身走出水帘,道:“你们来做什么?” “刘兄弟担心你的安危,来看你。”阿康笑道。 “我很好。”乌昙道,“刘兄弟的眼睛还没好,不不应该天光日白的带着他周围走。” 阿康看了看玉旈云,显然是觉得这位“刘兄弟”比自己更会说话。玉旈云会意,手搭凉棚遮着天光,道:“乌大侠不必责怪康兄弟。实在是刘某闲来无事——整个海龙帮里,大伙儿不是忙着修理房屋,就是忙着测绘海图,我连个说话的人也找不着,况且眼睛又不方便,不能四处游赏,烦闷得很。想来想去,唯一像我一样清闲的人,就是乌大侠你,所以,才冒昧要求康弟兄带我来找你。” “我哪里清闲了!”乌昙跃下巨石来,“我这不是在受罚么?” “和那些在魔鬼海域绘制海图的人比起来,你当然算是清闲了。”玉旈云道,“我可真不明白,尊师为何如此固执。海龙帮遭了地震海啸之灾,正是需要人带领大伙儿重建家园的时候,怎么还一定要罚你在这里思过?而你怎么也如此执拗,师父说什么就非得做什么?” “这话题不是昨天已经说过了么?”乌昙道,“我的命是师父的,师父说什么,我就做什么。如果刘兄弟是来劝我违抗师命,那就请不要白费力气了——昨天无意中听到刘兄弟和师父说,你也有几位心中十分在乎的亲友,是为了他们,才会被翼王那混帐胁迫。刘兄弟待那几位亲友,就好像我待我师父一样。” 我对姐姐和梦泉就好像乌昙对况师父?玉旈云想,这是什么荒唐的话。姐姐是个何等娴静温柔之人,她不喜欢我舞刀弄剑,巴不得我早点儿嫁给翼王,相夫教子。我若是对她言听计从,那还了得?至于梦泉,我们从来都是有商有量,他绝不会对我提出无理之要求,倘若我的命令有误,他也会“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才不会像乌昙和况师父这样荒唐。于是笑了笑,道:“乌大侠的猜测可差得十万八千里了。我的亲人,深明大义,举止适当,知道什么事自己该参与意见,什么事自己最好缄口不言,决不会强人所难。若人出于种种原因,不能按她的想法行事,她亦不会胡乱责难。我的挚友,与我推心置腹,若我们意见相同,自然通力合作。若是意见相左,先辩明是非,再行决断。有时,我考虑不周,或被人蒙蔽,我那挚友他……他不惜令我伤心,也要指出我的错处。而又有些时候,我深知某事非得用些手段,是我那挚友所不齿,又或者我知道某事他必不忍心我去做,但为了大局,我只好瞒着他做了。他……他也必理解我的苦处……”说到这里,忽然自己被迫与翼王订婚的那一夜,在皇宫之中粹华门边,当世间的风刀霜剑让她感到无比的寒冷与疲惫,石梦泉将她拥入怀中,说:“我绝对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大人。我不理大人你是什么人,有怎么样的过去,又有什么目的,只是要是为了保护大人,我做什么都可以。”他低沉的声音,至今仍仿佛回响在自己的耳畔。瞬间,好像海风还没有那么阴冷刺骨了。 “你笑什么?”乌昙注意到她的表情。 “只是想起我那挚友来。”玉旈云道,“我刚做翼王‘娈童’的时候,我那挚友不明真相,但他说不管我是何人,有何目的,他都会为我赴汤蹈火。如果换作今日是乌大侠你为了你师父去做了娈童,不知尊师会是何反应?” “呸!”乌昙跳脚道,“我怎么会去做娈童?” “做娈童是不光彩的事,但和翼王讨价还价交换秘笈,或者去杀人,难道就是很光彩的事了?”玉旈云道,“你师父会不会对你说,不计较原因,不计较目的,只因被逼上绝路的那个人是你,就为你赴汤蹈火?” 乌昙好像被人捅了一刀,身子震了震,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玉旈云虽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是听他沉默,知道自己的话触动他内心的弱点,于是打铁趁热道:“陌生人都要礼尚往来,何况至亲之人?我为我的亲友,可不惜一切,他们也为我竭尽所能。如今乌大侠为了讨师父的欢心,什么事都肯做,况师父又为乌大侠你做了什么?” “臭小子!”蓦地传来一声断喝,竟是况师父的声音。余音未绝,他已经来到了三人的面前,不知由何处从天而降。 “师父!”乌昙连忙跪下。阿康也急着行礼。但况师父却连看也不看他们,只怒视着玉旈云:“你这臭小子,处心积虑要教唆我的徒弟反我,到底有何居心?” “我没有居心。”玉旈云道,“我只不过是说我自己的经历而已。你高兴怎样待你的徒弟,你的徒弟又乐意如何待你,是你们的家事,我这个外人根本不想管。你若看我不顺眼,就赶快找个人把我送回樾国去,从此以后,我和你们海龙帮不会再有任何瓜葛。” “好得很!”况师父道,“乌昙,你不必再思过了,现在就把这小子送回樾国去!” 玉旈云万没有想到事情会往这样的方向发展。当乌昙驾着小船带她驶离龙尾岛的时候,她内心的兴奋难以言喻。只要再三天的航程,她就可以回到东海三省,之后,不管翼王怎样解释她的失踪,她都可以收拾局面——她已经不再怕翼王了。尤其,关于粹华门的记忆让她感到浑身充满了勇气和力量——连魔鬼海域的滔天巨浪她也毫不在乎,巴不得有一个浪头能将自己瞬间卷回樾国的土地。 她会收拾翼王,她会剿灭海龙帮,她会踏平楚国……孰先孰后?等回到岸上,她自然会考虑出来。 这次乌昙没有在风浪里唱歌,只是默默地经过一个又一个险境,直到驶入一片风平浪静的海域。阳光明媚诱人,玉旈云不敢贪恋,只能匆匆瞥了一眼,接着就合眼休息。 “吃了这药。”乌昙道,“这样就不会像上次那样晕得厉害了。”他递过药丸来,看着玉旈云,又道:“你很高兴?你就不怕回去之后翼王找你的麻烦?你是不是回去了,就会见到你的亲人和朋友,所以连人家找你麻烦都不怕了?” 勉强算他猜得不错,玉旈云点点头。 “我每次从外面回海龙帮的时候,也很高兴。”乌昙道,“我曾听人说,天下间最美的风景也比不上回家的路。不过,我每次回去之后,就会被罚去龙尾瀑布。” “但我看你甘之如饴。”玉旈云道。 乌昙笑了笑——或者他没有笑,只是天上的光影变化莫测,看在玉旈云模糊的视线里,好像他是笑了。“我听你说你的亲人和朋友,实在很羡慕。”他道,“我当然也希望师父可以偶尔对我露一露笑脸,或者夸赞我几句。不过,师父就是师父,无论他做什么,都是我师父。就好像你的亲人,无论他们对你好还是不好,都还是你的亲人,不是吗?在这世上,我已经没有亲人了,只有师父一个。所以无论他对我如何,我对他都始终如一。何况我相信,师父责骂我,都是为了我好。” 玉旈云未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愣住了,细细体味,此话虽然倔犟得有些傻,但却好似从肺腑里掏出来的一般。滚烫,让她的心中也不由一热:是啊,我已没有了父母,身边只有姐姐和梦泉。姐姐虽然几次三番要我嫁给翼王,对报仇之事也不甚热心,但难道因为这些意见不同之处,她就不是我姐姐了吗?我就不再敬爱她了吗?梦泉以赤诚待我,但他也曾听信人言而怀疑我,令我痛不欲生,但难道因为这样的龃龉,我们就不再是挚友了吗?我就不再信任他倚靠他了吗?他对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当我行差踏错令他失望,他也没有放弃我!看来,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并不仅仅是投桃报李,而是因为有先有了那一重奇妙的牵绊,才有许许多多的恩怨情仇。 “好吧,就算你说的对。”玉旈云道,“若非和你相比,我还不知道自己原来如此幸运。” 这一次乌昙真的哈哈大笑起来:“是吗?我倒不觉得自己比一个娈童倒霉呀——哈哈,咱们也算是相识一场。日后日过翼王那狗杂种找你的麻烦,我帮你揍他。” “你帮我?”玉旈云好笑,“大侠你住在三天航程之外,而且是无人可以横渡的魔鬼海域。我要如何找你?” “这倒也是。”乌昙道,“若是十万火急的事,可能我远水救不了近火。但如果你不着急,可以在天门县码头的张记米铺留信给我。我时不时都会在天门县靠岸换取米粮。” “好。”玉旈云暗暗记下了——这次虽然没有得到魔鬼海域的海图,也没有找到可以为自己领航的人,他日可以用这个法子将乌昙引出来,再设法将海盗们一网打尽,逼他们归还重石,再将其中可用之人收归己用——至于像况师父这样讨厌的,最好杀掉!不过,那样的话,乌昙只怕也留不得。这人可真是个天真质朴,却又十分可怜的家伙。 也许是药力发作,她开始觉得有些困了,歪头枕着手臂想小睡片刻。但是却在朦胧中瞥见远处仿佛有些鲜红的云在飘浮。她疑心是自己眼花了,忙喊乌昙:“乌大侠——那边是不是有什么红色的东西?” 乌昙极目望去,不由大惊:“糟糕,是蓬莱国的船!” “蓬莱国?”玉旈云只在书本上读到过这个国家,起身努力朝远处眺望,只看见许多红云连成一片——乃是硕大的船帆!粗略数一数,只怕有二三十艘。“蓬莱国这么多船这是要往哪里去?” “这是蓬莱国的兵舰。”乌昙道,“之前弟兄们和他们交过手所以认得——蓬莱国的商船挂的是白帆,另插一面红旗,这种整船只挂红帆的一定是兵舰,每一艘有一百兵士。我看,他们是上次战败,不死心,又来找海龙帮的麻烦了。” “那可如何是好?”玉旈云也是一惊。 “回去报信!”乌昙说着,已经拨转船头,“蓬莱人虽然过不了魔鬼海域,不过来了这么多船,只怕是想围困我们。不能让他们的奸计得逞!” 回去?玉旈云差点儿跳起来:如果蓬莱国的兵舰真的把海龙帮给围住,海龙帮就有一场持硬仗要打。那自己也就跟着他们一起困在海岛上——且不说最后谁胜谁负,就算海龙帮能够击溃敌军,恐怕也是个把月之后。那时,东海三省早就翻天了! 她真想强逼乌昙调转方向。不过,一来知道这海盗根本不会听自己的,二来,按照原来的路线前进,无疑就是和蓬莱国的舰船迎面遭遇,那后果同样不堪设想。因此,她只有咬着嘴唇,暗暗咒骂:不知自己这一阵子走什么霉运。 乌昙的小船轻捷灵敏,速度自然是快过那些蓬莱国的大帆船。不过此时海上起了风浪,小船被抛来抛去,反而大帆船则相对稳当。不一会儿的功夫,双方的距离便缩短了许多。几乎可以互相看见人脸了。那大红帆船上即传来叽里呱啦的喊话声,不知是不是命令乌昙停船。可是乌昙却不理会,全力驾驶小船乘风破浪。玉旈云回头望了望,只见当先那艘红帆船的船头上有十来个人紧挨在一起,不知做什么,待要眯起眼睛来看个清楚,却只听“嗖”的一声,一只羽箭几乎贴着她的太阳穴飞了过去。 “小心!”她忙警告乌昙,“他们放箭了!” 可是乌昙无暇回头,风浪占据了他所有的精力。 如果乌昙中了暗箭,那就完了——要么落入蓬莱人的手中,要么就葬身鱼腹。玉旈云一咬牙,在身边摸索了一下,并没有什么武器,不过有一支鱼叉,好歹是金属铸成。便握着站了起来,以叉当剑,舞成个水泼不进的圈,将飞来羽箭一一挑开。 起初这也奏效得很,因她视力不佳,又未练成听声辨位的功夫,这样拼着一股劲儿将四面八方都防卫住,自然是万无一失。可是,那鱼叉比寻常的剑重了三倍之多,她抵挡了不一会儿,手臂已经酸痛万分。更兼,蓬莱人见放箭伤不到他们,就增加了一倍弓箭手在船头,连后面追上来的红帆船也开始向他们射箭。渐渐的,玉旈云每拨开一支羽箭都感觉好像被人重重在鱼叉上砍了一下,从手臂到肩膀到半边身子都会有一阵麻木。 “快坐下抓牢船舷!”乌昙忽然叫道,“我们进入魔鬼海域了!” 听到这话,玉旈云不由大喜,但不敢松懈,又勉强挑开两支羽箭,直到大浪将小船抛上了天,她才跌坐下来。 那巨浪带着他们上上下下,又一时正一时逆地旋转。但玉旈云这会儿的心情却好极了——死里逃生,一种癫狂的兴奋。 “喂,刘兄弟!”乌昙叫她,“你过来。” 玉旈云不知他何意,扶着船舷靠过去。乌昙就一把抓住她的手,将控制风帆的绳子塞给她:“你……拉一会儿。” “什么?”玉旈云莫名其妙,但忽然感到满手粘腻,凑到眼前一看,竟是血红一片,再看乌昙,半边身体都已经被鲜血染红。她不由大惊道:“你……你中箭了?” 乌昙点点头,同时命令:“用力拉住,不要动。” 这下玉旈云可彻底慌了:“这……这可怎么办?我不会驾船!” “你听我的就行!”乌昙咬牙,显然伤得不轻,“我掌握方向,你出力。不想死的,就乖乖照我说的做!” 玉旈云当然不想死:“可是……该出多少力,我……我怎么知道?” “把吃奶的劲儿都用上就对了。”乌昙道,“拉绳,拉到我喊停为止!” 这光景,也别无选择了!玉旈云咬紧牙关,用全力拽住风帆。前面是一个漩涡。她闭上了眼睛。 “松开些!”她听见乌昙命令,“往左一些……往右一些……收紧些……”简短的指令不断传来,有时他会推她一下,或者自己也握住帆绳,忍痛指引方向。玉旈云始终不敢看,怕看了自己就泄了气,破了胆。她就当是在黑暗中走进机关遍布的房间,让另外一个人来告诉她怎么规避。 这样随波逐流,仿佛过了一万年那么长,忽听乌昙道:“胆小鬼,可以睁开眼睛啦!”她才发现已经到了安全的海域。“由这里开始,你保持风帆这个方向不变,咱们就能回去了。”乌昙放开拉绳的手,跌坐下去,因箭伤疼得厉害,禁不住闷哼了一声。 玉旈云本不服气他叫自己胆小鬼,可是见他伤成这样,又不好反唇相讥——毕竟,是自己没能将羽箭全数拨开,才会令乌昙受伤。而乌昙受伤之后,为了能够进入魔鬼海域,一定咬牙坚持了许久,才会这样血流如注。若不是他,玉旈云已死了。 “对不起。”她说。 “什么?”乌昙愣了愣,“你说我的箭伤?哈哈,这是你还没有拿鱼叉去抵挡的时候,就被射中的。要不是你,我只怕变成刺猬了。” 玉旈云笑不出来:“蓬莱国兵舰人多势众,现在要怎么办?” “还有什么怎么办?”乌昙道,“我能打败他们一次,就能再打败他们一次。自己想来找死,可怪不得我!”这话说的,咬牙切齿,好像蓬莱人若在面前,他就要一口一口将他们的皮肉咬下来。玉旈云不禁打了个寒战:自结识这个人以来,还从未听过他如此语气。况师父说他残忍,难道就是指这个? 前方不远处出现了陆地。“那是龙爪岛么?”玉旈云上次登岸时被蒙着眼,所以不认识。 “不,那时龙首岛。”乌昙道,“我们靠一下岸,我得去处理一下伤口。” 玉旈云点点头,保持着船帆的方向。不时,小船就来到了浅滩。此时可以看清楚龙首岛,遍地黑色的岩石——或者不如说,整个岛就是块黑色的大石头。果然寸草不生。但是乌昙却跳下船去,趟着浅水往岸上走。玉旈云也只能跟着。走过一片乱石,地势开始上升,接着就钻进了一条巨大的石缝中——原来里面有桌椅俨然,别有洞天。 “阿康跟我说,这里没有人住。”玉旈云奇怪。 “是没有人住。”乌昙道,“所以我才在这山洞里存放些食品药材——有时我在外面受了伤,就在这里先包扎好,免得回去给师父看到。” “你受伤,就是说你打架了。”玉旈云道,“不过,你不是说况师父非常厉害,几乎能闻到你身上的血腥味?那你在这里包扎了伤口有什么用?” “打架受罚,天经地义。”乌昙道,“只是不想让师父知道我受伤——不想他老人家担心。”他从柜子中取出一个小瓶子来,脱下半边衣服,往伤口上洒药——原来羽箭贯穿了他的肩胛。“他娘的蓬莱国的王八蛋,居然这种箭上是有倒刺的!”他骂。 见他单手敷药裹伤甚为不便,玉旈云即上前去帮忙。乌昙也不客气,指挥她去柜子里拿这样药那样绷带。看她十分熟练地动作,又讶异:“你好像经常给人裹伤——你是大夫吗?” “我是娈童!”玉旈云打趣。 “我是说你做娈童以前——”乌昙道,“要不你也是做强盗的?像我们这些刀口上讨生活的人,成日受伤,所以裹伤也成了家常便饭。你看来不像是强盗,所以我猜你是大夫。” “就不兴我是当兵的,或者是保镖?”玉旈云觉得此人在大敌当前之时竟然聊起这种无聊的话题,实在可笑。 “嗯,保镖有可能,你会些武功。”乌昙笑,“那你以后千万别接海上保镖的生意,省得咱们狭路相逢。” “以后的事,谁说得准?”玉旈云道,“先解决了蓬莱国的兵舰再说吧。” “这你放心!”乌昙道,“管叫他们有来无回——走!”他也不穿上那件染血的衣服了,就这样赤着半边身子出了洞来。 这时已经临近黄昏,天色越来越暗,玉旈云开始看不清周围的景物了,只能模糊地辨出前面乌昙的影子,就紧紧跟着。然而脚下是何情况,她就全然不知,几次踉踉跄跄险些被石头绊倒。乌昙起初不觉,唯后来发现两人的距离越拉越远,才回过来拉住她的胳膊,扶着她一起走。 “我们来的时候,好像没走这么远。”玉旈云道,“已经走了一个时辰了!你不是走错路了吧?” “不是走错路,是走另外一条路。”乌昙道,“我们来的时候,在龙首岛的东岸登陆,现在我们要走到西岸的龙须湾去。因为东岸在这个季节海风诡异,还有疯狗浪,如果你驾船,只怕今晚海里的鱼就有口福了。我们到龙须湾去换一条大船。大船的风帆比小船容易操纵些,我自己就可以应付得来。如果去绘制海图的弟兄们正巧也在那里,还可以搭他们的船回去。” 原来是这样,玉旈云明白过来,又问:“为何大船的风帆反而容易操纵?” “不是容易,是不那么费力。”乌昙回答。 “为什么?”玉旈云方才操控小船,已经筋疲力尽。 “是走路吃力还是骑马吃力?”乌昙问,“是骑马吃力,还是驾马车吃力?” “自然是走路比骑马吃力,而骑马又比驾车吃力。”玉旈云回答。 “航海也是一样。”乌昙道,“如果你游泳,哪怕是再强健的弄潮儿,游二百里,即使不力竭而死,也会因为腿脚抽筋而溺水。如果驾驶小帆船,风速得当,可以航行一千里。但全凭手臂和腰背使劲,很是费力。大帆船虽然机械复杂又笨重,但机械自有机械的好处,可以四两拨千斤之力推动风帆,借助海风的力量,能够航行上万里。我听说,以前楚国的船队可以远赴地极蛮荒之处。而现在西瑶的船队,也可以到达欧罗巴。机械的奇妙,真让人着迷——若是有朝一日,我可以自己建造一艘大帆船,那可要开心死了。” 这有什么好开心的?玉旈云想,驾车虽然比骑马和走路省力,但最省力的,岂不是坐在车上,指挥旁人驭马么?大帆船固然宏伟,但比起辛辛苦苦驾船出海,坐在京城等着收取远洋船队带来的珍宝,岂不是更加开心?海盗毕竟是海盗。一辈子不出村庄的农妇,和一辈子都在海浪里打滚的盗匪,目光之短浅只怕差不太多。 两人一时没有什么话题,沉默着又走了一阵。玉旈云只觉乌昙的步子越来越慢,身体也有些摇晃起来,时不时地靠在自己身上,甚至有几次几乎栽下来将她压倒。她不得不双手扶住他,这时才感到他的身子甚是冰冷。只怕那箭伤虽不致命,但他失血过多,走了这么远的路,便体力透支,她想,这样看来,不知能不能走到龙须湾了! 因道:“还有多远?我们歇歇吧。” “怎么,你累了?”乌昙笑。 “对呀,我很累,因为你把我当拐杖!”玉旈云道。 “哈哈,彼此彼此。”乌昙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咱们一个没力气,一个看不见。大家彼此做对方的拐杖,岂不很好?” “只要你别忽然倒下去,拖着我跌进海里喂鱼就行。”玉旈云没心思跟他开玩笑,“到底离龙须湾还有多远?如果实在走不动了,不必勉强。” “你也太小看我了!”乌昙道,“我是那种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绝对不会死的人。你不知道,我八岁的时候,有一次从龙尾瀑布的大石头上滑下来,结果刚巧摔在水中的一块尖利的石头上,脑袋穿了个窟窿。我一手捂着脑袋上的窟窿,一手驾船,回到龙爪岛的时候,浑身是血,把其他人都吓傻了。” “呵——好稀奇么!”玉旈云不喜欢人家在自己面前用夸耀的语调说话,“我小的时候为了学骑马,曾经摔断了手。可是绑着夹板,我又跨上马去,一直把那畜生征服为止。” “哈哈,说到断手,你可没我厉害”乌昙道,“我十五岁那一年,被伽倻人抓住。他们把我的两条手臂都打断了,又在我脚上捆了大石头,沉到海里。但我硬是在水里咬断了绳子,然后靠着踩水,游了三天,才被弟兄们救上船。后来我回去报仇,把整船的伽倻人都打断了手,绑了大石头沉海!” “断手毕竟不是致命的伤。”玉旈云不甘示弱道,“前年秋天,我被人一箭贯胸而过。可那时,我还有未尽之事,只能自己把箭□——不过好在,箭上没有倒刺。” “哈哈,算你狠!”乌昙道,“不过既然你能拔箭,可见也不是什么要命的伤。我前年遭遇蓬莱人。他们卑鄙无耻,知道单打独斗不是我的对手,就十几个人围攻我,还在刀上下药。我不小心腿上被割了一个口子。先还没在意,后来眼冒金星,才知道情形不对。结果被人一刀在肋下捅穿——嘿嘿,他要是不捅我这一刀,我只怕昏昏沉沉晕死过去就完蛋了。他捅我这一刀,我反而清醒过来,一把将他拉过来,拗断他的脖子。然后把那十几个人杀了个鸡犬不留。等到弟兄们把那船彻底占领的时候,那把蓬莱长刀还插在我身上呢!” “你还真能拼命。”玉旈云道,“我虽未做过这样的事,不过去年我得了一场大病,大夫说凶险异常,若是针药稍有不对,我就有性命之忧。但那时候,为了迷惑一个对手,我自己给自己下毒,故意让他觉得我就快死了,让他放松警惕。终于,我把他彻底击败。” “看不出你这么狠毒!”乌昙略略有些惊讶,“我只不过是对敌人狠,那也是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你却对自己这么狠。哈,看来我要甘拜下风了。” 玉旈云有着好胜的小孩脾气,遇强愈强。但听对方认输了,反而不知怎么接话,愣了愣,才道:“我们为什么攀比谁更狠?” “我也不知道。”乌昙道,“不过说说话,打打岔,倒不觉得累了——咱们已经到龙须湾了?” “果真?”玉旈云还是什么也看不见。 “来——你看——”乌昙拉着她紧走几步,这时,只见脚下一片闪烁的灯海,正是龙须湾船上的灯火。 这么美!玉旈云心中一动,哪怕西京的元宵灯火,也不会如此璀璨。头顶是黑沉沉的夜空,前面是黑沉沉的海,脚下是黑沉沉的岩石,而那片灯火浮动,好像星光。自己如同置身银河。 “奇怪!”乌昙嘟囔了一句。 “怎么了?”玉旈云问。 “平时这里只有轮班守船的弟兄。”乌昙道,“不应该点这么多的灯,除非每条船都有人——下去看看!”说着,已经沿一条小路往港湾里走。玉旈云紧随其后。 两人才走到半路,便已经听到下面人声鼎沸,似乎有百多个人在喧哗。待下到港中,只见人头攒动,好像是整个海龙帮的人都在此集会。 “你们怎么都在这里?”乌昙惊讶地问。 海盗们见首领来到,纷纷迎上来:“老大——你受伤了?” “死不了。”乌昙道,“我本来要送刘兄弟回樾国去,结果半路碰上了蓬莱人,只好折回来——你们不在龙爪岛,跑这儿来干什么?” “老大你也遇到蓬莱人了?”有个海盗道,“咱们在魔鬼海域的边缘看到他们的船,有二三十条呢。只怕来了两三千人!” “怕什么!蓬莱弹丸小国,只怕全国一半的武士都跑来咱这儿了。”乌昙不屑道,“等咱们把这两三千人消灭了,只怕蓬莱国也该亡国了。” “咱们才不怕呢!”众海盗们道,“方才弟兄们也这么计划——杀光这群蓬莱人,咱们索性把蓬莱国给灭了。老大你就做蓬莱国皇帝,咱们都做大将军。听说蓬莱国的姑娘温柔体贴,咱们每人娶七个回家,凑足三妻四妾!” “想得倒美!”乌昙道,“难道你们忘记了?蓬莱国的人不识烹饪,抓了鱼虾都生着吃。你娶个蓬莱国的老婆,她每天都逼你吃那些东西,你受得了?” 海盗们哈哈大笑:“她们不会煮,咱们教她们煮。老大当了皇帝,下旨以后哪个女人不煮饭,就砍她的脑袋,包管以后蓬莱女人都变成好厨子。” “哈哈,这主意不错。”乌昙道,“那就等灭了蓬莱国之后,由你替朕草拟这封圣旨吧——话说回来,我问你们呢——你们既然知道蓬莱兵舰逼近,怎么不在龙爪岛备战,都跑这儿来了?” 海盗们相互望了望。推出那个矮矮胖胖的阿康来回答:“老大,况师父说,不许出战。谁出战,就赶谁走。我们不服,就自己把自己赶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观察最近的形势,发觉好像石梦泉的粉丝和乌老大的粉丝很快就会打起来了……连翼王也组建了自己的粉丝团…… ~~~~~~~~~~~~~ 新年快乐 2013年就是我挖这个坑10周年了……哈哈 169第168章 “为什么不准出战?”玉旈云顾不上这是别人的地盘,第一个暴跳如雷地质问。 “还不是那些老调调儿?”海盗们嘟囔,“嫌我们多造杀孽!” “那就要我们以身饲虎割肉喂鹰了?”玉旈云恼火,“任蓬莱人把咱们围困,等咱们全都饿死了,他就带着咱们上极乐世界么?” “他说蓬莱人困不死咱们。”阿康道,“蓬莱人远道而来,船上带不了太多粮食和淡水,应该支持不了太久的。” “这话倒也不错。”乌昙道,“由蓬莱到咱们这里,要半个月的航程。他们若没有补给,只能乖乖滚回去。” “你不会打算听你师父的话吧?”玉旈云惊讶,看不清乌昙的表情,却看到他的身影朝一条船走了过去。“要去问了师父才知道。”乌昙说,已经上了跳板。 “老大!”阿康和还几个海盗都追了上去,“况师父就是不准咱们出战,问他也还是一样的。” “那也要问。”乌昙道。 “问了之后呢?”玉旈云大步赶到他的前面,“他说不让你出战,你是不是就要大家一起等死?不错,蓬莱国离这里有半个月的航程,他们补给不易。可是,并没有人围困他们,也没有人切断他们的补给线。只要他们有耐性跟咱们耗下去,只要蓬莱国里有充足的粮食和淡水,他们就可以永远和咱们耗下去。而咱们有什么?咱们身处孤岛,粮食很快用耗尽,就算龙尾瀑布的淡水源源不绝,海里的鱼也永远捞不玩,难道你就打算让大伙儿这样挨下去?到底是蓬莱人先挨不住,还是海龙帮的弟兄们先挨不住?” 乌昙愣了愣,其他的海盗则咋呼起来:“没错!刘兄弟说得对!蓬莱国虽然没有中原地大物博,但也大过咱们几百倍几千倍。咱们没有一个岛上能种粮食的,蓬莱国却多的是稻田。被他们围困,咱们就没法去买粮食了,迟早饿死!” “与其等到咱们饥饿疲乏走投无路的时候再冒险突围,倒不如现在趁着他们远道而来不明情况就给他们个迎头痛击!”玉旈云道,“现在咱们出战,至少还有七成胜算,如果拖久了,恐怕只有被他们消灭的份儿!” “没错!”海盗们都赞同,“老大,听刘兄弟的,咱们杀蓬莱人一个措手不及!” 乌昙沉着脸:“还是要问过师父。” “老大!”海盗们急得直跺脚。 “好,你要做个孝顺的徒弟,你去!”玉旈云挪开一步,给乌昙让路,“但是我绝不等死!反正我不是你海龙帮的人,我不需要听你的号令,也不需要听你师父的号令。我自己去寻一条生路!”说着,不顾那跳板狭窄又摇晃,快步走回了岸上。 “你……你要做什么?”乌昙喊她。 “你管我?”玉旈云道,“总之我不会坐以待毙。” “老大,这次我可一定站在刘兄弟这边了!”阿康也走下跳板,“我在海龙帮十几年了,对况师父也受够了!以前对咱们打打骂骂也就算了,这次明摆着要咱们等死。我宁可被逐出海龙帮,也不要拿自己的命来开玩笑。”他说着,跪在沙地上连磕了三个头:“老大,就当是我贪生怕死没义气,从此我不是海龙帮的人了。” 他这样一带头,登时有十几个海盗都跪了下来,向乌昙磕头,表示脱离海龙帮。 这就是他们的帮派义气?还不是大难临头各自飞?玉旈云暗暗冷笑,还以为是多么坚不可摧的一支队伍,看来只不过是以前没有遇到过这么大的危机而已!翼王先来搅和了一通,接着地震海啸袭来,再加上这蓬莱国的兵舰,就将这一群乌合之众多年以来积累的矛盾一瞬间引爆! 她冷眼看着乌昙有何反应。 可是乌昙一句话都不说,在船头伫立了片刻,径自去拉锚。他肩上有伤,动作不甚利索,有几个海盗就去帮忙。拉起锚来,又升了帆,不消片刻,船就驶出龙须湾去。 “他娘的,老大还是要去请示况师父!”阿康啐道,“咱们都这样了,他还……况师父给他吃了迷药么?” “唉,你又何苦这样逼老大?”旁边有个海盗道,“他若是会反况师父,岂不早就反了?如今情势这样危急,你却逼他选择——你难道还不晓得老大的为人吗?他最重情重义,咱们弟兄和况师父,在老大看来,手心手背都是肉,怎么选?” “我不就是……嗐,不试试不甘心么!”阿康道,“既然老大去找况师父了,多半又会被派到龙尾瀑布去,咱们就按照原来的计划行事。” “原来的计划?”玉旈云一愣。 阿康嘿嘿一笑:“刘兄弟,方才没跟你说——其实咱们不知道老大和你会回来。咱们只是不服况师父不准咱们去杀蓬莱人,所以大伙儿离开了龙爪岛,打算趁老大不在,就自己先去把蓬莱人杀个片甲不留。等老大回来了,反正咱们杀也杀了,他也不能怪咱们违抗况师父的意思——我才不信他能把大伙儿都赶出海龙帮去呢!” “原来你们是打算先斩后奏!”玉旈云明白了过来,“那你们打算怎样击败蓬莱人?” “你和老大来的时候,咱们正商量着呢!”阿康道,“咱们以前和蓬莱国伽倻国的水师交过手,他们也并没有那么可怕。只是这次,敌人太多了。” “我听说你们之前将蓬莱国和伽倻国的水师整军歼灭,还在伽倻国登录——”玉旈云问,“那时敌人有多少?你们又是怎么取胜的?” “那次是蓬莱国和伽倻国联手前来。”阿康解释,其他的海盗也七嘴八舌地插话——原来蓬莱、伽倻两国原本不和,虽然都在海龙帮手上吃了苦头,约定共同剿匪,但其实都希望对方出力,自己坐享其成。因此,当两国联军在海上拦住了海龙帮,水师将士全都消极怠战,海龙帮却因为以寡敌众,拼死奋战,一开头就重创对方。后来蓬莱水师损失过半,索性丢下盟友仓皇逃走。海龙帮就对伽倻水师一路穷追猛打,直追到了伽倻国境内。负责海岸防线的伽倻军官,见到己方军队溃不成军,以为海龙帮乃是能以一敌百的天兵天将,还没交手,就丢盔弃甲而逃。海龙帮士气高涨,便在伽倻登陆,捣毁海防要塞,抢走粮食和船只。 “上次蓬莱和伽倻水师各自派来大船三只,小船七八只,人数可比现在外头的那些少得多了!”阿康道,“不过从上次交手来看,他们驾小船的功夫实在不怎么样,要是和咱们拼小船战斗,他们必败无疑。但是他们的大船既坚固又稳当,好像在海上浮动的楼房一样——上次是他们自己内讧,咱们才能攻上船去。这次蓬莱人自己驾了这么多条船来,应该齐心得很,如果一同放箭,咱们可很难靠近——大家有什么好主意,可以登上他们的船去?” 海盗们都挠头,一阵交头接耳,没有可行之计。 “登上船去也是为了杀死敌人。”玉旈云沉吟,“既然强攻那么不容易,只能智取——为什么不把船毁了?比如,找一些水性好的弟兄,潜水过去,将船底凿穿?蓬莱人船毁人亡,咱们岂不便宜?” 众海盗们愣了愣,阿康笑道:“刘兄弟,你的脑筋可真转得快!其实凿船底是咱们以前常用的伎俩。凿穿了人家的船底,当人家惊慌失措的时候,咱们就搬走财宝。不过,这对蓬莱国水师的舰船只怕不适用——咱们不是从伽倻国缴获了些船吗?老大研究过了。蓬莱和伽倻的水师用的是同一种船,据说是以前跟楚国人学的。这些大船的底下有十三个隔水舱,就算三分之一进水,船也不会沉。本身这些舰船都是柚木造成,十分坚硬。凿穿一处船底,已经要花好大功夫。咱们的弟兄就算水性再好,也没办法一次凿七八个窟窿——只怕早被敌人发现了!何况,二三十艘船,要凿到几时?” 玉旈云面上一红:她虽然由少年时就已经南征北战,既运筹帷幄也身先士卒,但是对于水师、海战,她全无经验。自以为聪明的建议,原来是出于无知。不过她并不放弃,只要是到了战场上,她惯于做发号施令的那一个。 “凿船虽然行不通,但有没有别的办法,可以毁了蓬莱人的舰船?”她问,“不需要多,一次只要毁一艘就行了。敌人人数众多,咱们就算是突围,外面没有援兵,也毫无意义。不如集中自己的力量,将敌人各个击破。” “可以用火烧。”有人道,“远洋船为了怕船身被虫蛀,都会抹桐油,咱们放一把火,准能让他们手忙脚乱。” “正该如此!”玉旈云拍手道,“如果可以放火和凿船底双管齐下,敌人忙着救火的时候,哪里会注意到船底漏水?” “刘兄弟看来没凿过船底,非要凿一下过过瘾!”阿康笑道,“不过你说这双管齐下的法子应该行得通。要咱们一次凿沉所有的船,咱们没那本事,不过派十几二十个人潜过去凿一艘船,那还不是手到擒来?况且还有火攻掩护,蓬莱人一定喂鱼。” “不过……”有人有疑问,“咱们偷袭一艘船是很容易,可蓬莱人损失了一条船,不就警觉起来了吗?咱们再要偷袭,就很困难啦。” “非也!非也!”玉旈云摇头,“就是要蓬莱人警觉——他们在明,咱们在暗,他们只晓得咱们会偷袭,又不知道咱们几时偷袭,偷袭哪一条船——他们能警觉多久?警觉太久,就会累,累了就必然出错。到时候,咱们便又可以得手了。” “说得对!”海盗们噼里啪啦地拍手称妙,这个说去准备凿船的家伙,那个说去准备箭矢火油,摩拳擦掌,立刻就想出海去教训蓬莱人。 但是玉旈云又叫住了他们:“大家不要心急——放火凿船之前,还有一件必须做的事。你们有这附近的海图么?” “魔鬼海域的咱们还没画完。”海盗们道,“只怕还不能用来导航。” “我不要海底礁石的位置。”玉旈云道,“我只要一张海图,上面标明龙爪岛、龙首岛等岛屿,有魔鬼海域的大概范围。” “这个自然有。”阿康道,“只不过,大家对这附近都了如指掌,从来不用看这种图——刘兄弟你要来有什么用?” “我们要先找几个艺高胆大的弟兄,驾船到魔鬼海域的边缘去,看清楚蓬莱国的舰船到底停泊在何处,并标注在海图上。”玉旈云道,“之后,咱们才根据他们的位置,计划从哪一条船开始下手,后面再如何一条船一条船的破坏——咱们要让蓬莱人心惊胆战,搞不清下一艘被凿坏的会是那一艘船,但我们自己却要一清二楚,方可配合得当,不出差错——须知,在拼命的时候,出错就意味着没命。” “刘兄弟想得果然周到!”海盗们啧啧称赞,“咱们以前都是遇上了,就狠狠干一架,从不曾这样先计划好了,再出去打呢!” “大家骁勇善战,打出了名堂来。”玉旈云道,“不过树大招风,只怕以后想来剿灭诸位的,还不止蓬莱国呢。将来大伙儿就越来越需要谋定而动了。”此话出口,她又后悔——日后她也许会亲自率领樾国水师前来,可不要也被海盗们“各个击破”。 海盗们却没想这么多,只道:“管他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将来再说将来的话——刘兄弟可以做军师了!” 当下,那些可以独力驾船在魔鬼海域航行的人便出去刺探蓬莱国的军情。余人则准备偷袭所需的各种物品。到了黎明时分,负责窥探的人陆陆续续回来了,即在海图上标注敌人舰船的位置。 当那些红色的圆点在海图上一个一个标明,便可以清楚地看到蓬莱国此番共派出舰船三十二艘,虽然昨日观其来势,仿佛要将海龙帮包围,但实际其舰队还远远达不到这个规模,所以只在南方龙首岛和北方龙尾岛外各有十艘排成半月形,而东面和西面又各有六艘舰船——因其数量不足以封锁海面,所以大船排列疏松,中间有小船来回巡逻。大概准备海龙帮无论从那个方位出海,他们便立即扑上来,力求不让海龙帮返回中原大陆补给食物,以达到将其困死的目的。 海盗们看到此阵,无不大骂蓬莱人阴险。而玉旈云却拊掌大笑:“摆出这种阵来,他是来找死的!东西南北讯息难通,舰船之间又难以互相照应,三十二艘船,又如何?咱们必能拿下!”她指着龙首岛正南方的一艘蓬莱舰船道:“这艘位于正中,或者是他们将领所乘,咱们先弄沉这一艘,就够他们乱一阵的了!” “好!”海盗们山呼响应。对于他们来说,砍头不过头点地,无论敌人多么厉害,能厮杀一场至少就不赔本,所以立刻扛着家伙就要出海。但玉旈云又叫住他们:“现在天光大白,怎能偷袭?自然是要等到天黑之后。” 此言倒是有理!不过海盗们抓抓脑袋:“现在才天亮,到晚上还有一整天的时间,我们就干等着?” “当然不要干等着。”玉旈云道,“你们不饿吗?不累吗?我可已经快饿晕了,眼睛都快睁不开了——所以,要我说,我们白天要干的事,就是吃饱喝足睡大觉。蓬莱人又不晓得我们几时会出现,只能在外海上守株待兔,一刻也不敢放松警惕。咱们就要等他们警戒了一天,筋疲力尽打瞌睡的时候去给他们放一把火,让他们晚上也睡不安稳。只消几次,他们就会被逼疯的。” “有理!有理!”海盗们大笑。阿康却道:“那要是以后蓬莱人摸熟了咱们的路数,白天也睡觉,晚上才警戒,岂不麻烦?” “他们在明,我们在暗,我们进攻,他们防守——主动在我们这一边,岂会那么容易让他们看透咱们的路数?”玉旈云道,“再说,咱们的路数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嘛——头两天咱们晚上去,之后咱们再白天去——再后来也许白天晚上一起去,或者干脆白天晚上都不去,总之虚虚实实,扰得他们不得安宁。还有一条——正如我方才所说,他们有三十二艘舰船,分散在东南西北四个方位,主帅下一道命令,都要几个时辰甚至半天才能传到下属的耳中——前提还是,那传令的没在半途被咱们劫杀了!而我们的人全都集中在龙须湾,一声号令,大伙儿就都知道了。反应岂不比他们快得多?” 众海盗们听了,少不得叽里呱啦一阵赞同,立刻便有人去生火做饭,有人去捞鱼拾贝,还有人则收拾出一艘船来,请玉旈云去休息,全然把她当成首领一样看待,丝毫也不计较她是个来路不明的外人,甚至没人感到不可思议:翼王的娈童怎么指挥战场犹如闲庭信步。 不过玉旈云却并没有上船休息——既然乌昙离开了龙首岛,既然这群海盗现在听从她的计议,将她当成了军师、首领,那她也就把自己看成了此次战役的主帅。作为将官,必须熟悉自己的下属,做到知人善用。所以,待大伙儿用了饭,海盗们纷纷倒头大睡,她就和负责巡逻的那十来个人一边巡视龙首岛一边闲话家常,问明了个人的姓名、家乡、落草经历,又问了个人在帮众的职位与专长。大伙儿也不疑她,都据实相告。待到一个时辰后换班,这批人去休息了,玉旈云又跟着下一班巡逻者出去,如此一直到日落。那时,她身体已经疲惫得好像要散架,精神却亢奋,甚至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奇怪:怎么和这群海盗认真起来?莫非自己真的是一听到打仗,就热血沸腾么? 感到自己的视线越来越模糊,眼前越来越黑暗,玉旈云晓得时辰差不多了,便叫身边的一个海盗去叫醒大家,同时传令,海龙帮金木水火土中的金字堂和水字堂今夜出战,考虑到魔鬼海域的海图尚未测绘完全,不便使用大船,故动用小船十艘,由龙五、赵七、鬼脚四等人分别负责驾驶,每船除驾船者外,另有两名弟兄负责潜水去毁坏敌舰,具体乃是飞鱼、阿鳗、阿鲨等,由水性最好的阿标负责带领;此外,动用平底中型船一艘,由独眼掌舵,阿平嘹望领航,哑叔掌帆,此船装载负责火攻的人员,都是自称箭法不错的人,乃是大耳、宝仔和白狼等,一共二十名。 那海盗得令而去,被点名的人便带着工具武器前来报到。多数人只是嘻嘻哈哈,说今夜要如何给蓬莱人一个下马威。唯阿康和少数几个人奇怪道:“刘兄弟,你怎么忽然记得这么多弟兄的名字?连他们是那个堂的会驾什么船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还不就是方才跟大伙儿巡逻聊天时记下来的?”玉旈云轻描淡写。 这下海盗们可都愣愣,相互问了问,才知玉旈云跟每一班巡逻的人都出去走了一趟。 “大伙儿不用吃惊。”玉旈云道,“我现在跟诸位在同一条船上。既然帮你们出谋划策,就要连人员也分派清楚。我初来乍到,对各位还不太熟悉,只得趁着巡逻的时候,问问大家。希望我没有分派错任务才是。” “没错!合适得很!”大伙儿道,“要说金字堂和水字堂哪个是掌舵的一流好手,非独眼哥莫属,阿平对魔鬼海域的熟悉只怕不在咱老大之下——刘兄弟辛苦了,你现在去睡一会儿,等着咱们的好消息吧!” “睡觉的机会以后有的是。”玉旈云道,“但是今夜,我得和你们一起去。” “为什么?”海盗们惊道,“你的眼睛不方便,跟着咱们去,也做不了什么——难道你还信不过咱们的功夫吗?” “我不是信不过大家。”玉旈云道,“人家说‘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这夜间偷袭的主意,是我想出来的,也不知究竟可不可行,或者实施起来有什么困难。我怎么都要跟你们去一次,才知道将来是否需要改进,又怎样改进。” 这话颇为在理。海盗们便不阻拦。阿康更是自告奋勇,陪她同去。 玉旈云即又向大伙儿交代了一番作战的细节——海龙帮要驻船在魔鬼海域的边缘,由阿标带领二十名海盗潜水去破坏敌舰。当十三个隔水舱毁坏四个的时候,阿标即回来报讯。此时,海龙帮船队便会摸黑悄悄前进,直到蓬莱国的舰船进入弓箭的射程。他们会在原地等待一段时间,好让负责凿船的弟兄再进一步破坏敌舰。之后,海龙帮就会发功火攻,为时不超过一炷香。待火攻结束,大船的桅杆上就会插旗火把来,那是撤退的信号。届时,无论凿船的工程是否成功,二十人都必须返回船上,撤退到魔鬼海域。因为时间一久,临近的蓬莱国舰船就会赶来支援。海龙帮势单力孤,绝非他们的敌手。 “切记!切记!”玉旈云叮嘱。 “晓得啦!”海盗们摩拳擦掌,“让蓬莱人尝尝咱们的厉害!”抄起家伙,各自上各自的船去了。 玉旈云则由阿康扶着,上了那平底船。大伙儿趁着欲暮未暮的天色起锚出海 起初的一段航程,十艘小船在前,平底船在后。天色渐暗时,起了雾,前面的小船就点起了灯来,引着后面的大船航行。将要接近魔鬼海域边缘了,从漆黑的浪涛出几乎可以望见蓬莱军舰的灯火。小船就熄了灯,后面的大船也跟着熄了灯,鬼魅一般完成了最后一段路。 一出魔鬼海域,便可以看见远处一字排开的蓬莱国兵舰,灯火照亮他们鲜红的船帆,好像海面上一团团的火焰。 “一会儿就让他们真的烧起来!”阿康恨恨地说——似乎怕这样的话语也能被夜风吹到敌人的耳中,让他们发现自己的行藏,他的声音很小,几乎只有玉旈云能听见。 “别贪心,烧着一艘就够了!” 玉旈云下令大船放下船帆,下锚,又对等候在身边的海盗阿标道:“去吧。” 阿标早已准备好了潜水的皮囊,“咕咚”一下跳入水中。其他负责潜水凿船的海盗也早就准备完毕,待阿标一招呼,他们便一齐下了水。深夜的海显得静谧,二十个人隐入水中之后,海面上只有微微的波澜,真让人担心他们是否就此被这深不可测的大洋吞没。 好在,过了差不多一个时辰,阿标湿漉漉地翻上船来,回报说,已经凿穿了四个隔水舱,再过半个时辰,就能破坏另三个隔水舱。蓬莱舰船十三舱毁了七个,就必沉无疑。 “很好!”玉旈云一挥手,“咱们靠过去,方便点火,也方便你们撤退!你记着,看好咱们自己人这边的信号。只要我们的船亮起灯来,不管你们那边的战况如何,都要立刻撤退。蓬莱人可能会放箭还击,你们不要怕,咱们这边也会用箭掩护你们——你们回到船上,以火把为讯号报平安。大伙儿都到齐了,咱们就返航。” 阿标点头答应,再次跃入水中。玉旈云则又等候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才下令大船小船起锚前进。 他们只挂帆,不划桨,悄无声息。很快,蓬莱舰船便进入弓箭的射程,玉旈云即吩咐:“点火,放箭!” “是!”她身边的一个海盗回答。拉满了弓,火箭如流星一般划破了夜空。不过,竟然没有飞到敌舰,便已落如海中。 “嗐!瞧你那没准头的样子!”另一个海盗嘲笑道,“我来!”也是一箭射出,这次碰上了敌舰,却因为已是强弩之末,没能扎进船身,而是被坚硬的船体弹了回来。 “你们两个也太没用了,看我的!”第三个海盗弯弓搭箭,这一次火箭直冲云霄,没了踪影。 “你们——”玉旈云虽然看不清楚敌舰,但是听到耳边的吵嚷,也大略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惊愕道:“你们不是箭法很好吗?怎么连那么大一艘船都射不中?” “咱们的箭法当然好啦。”海盗们道,“不过现在是晚上——再说,咱们平时也没试过这么远用弓箭去射人的。” 糟糕!玉旈云心中暗叫——失算了!这些海盗平日里都是尾随商船,寻着机会就登船抢劫,擅长的乃是近身搏斗,至于弓箭,最多不过是用来在登船前近距离解决几个随船的护卫,从未像士兵攻城、守城那样远距离打击敌人。所以他们所谓箭法高超,可能连普通士兵的水平都不如。 此刻火箭接连发出,虽未命中目标,但蓬莱人应该已经发觉。必须速战速决!玉旈云一咬牙,抢过一把弓来,凭着自己模糊的视力,一箭射出。虽不能算是分精准,但火箭正正地扎在敌舰的桅杆上。船帆立刻烧了起来。 “刘兄弟,好箭法呀!”海盗们哇哇称赞,“你眼睛不方便还能射得这么准,看来咱们以后都要拜你为师了!” “少说废话!”玉旈云道,“我眼睛看不清,你们不能全靠我来射箭——咱们必须再往前靠近些——快前进!” 海盗们看到敌舰着火,别提有多高兴了。这时反正撕破了脸来,也不用隐藏自己的行踪了,索性扬帆划桨快速前进。和敌舰的距离顷刻缩短了一半。 “这太危险了!”玉旈云几乎可以辨明敌舰的形状了。“退后些!他们会还击的!” 可是海盗们看到和敌舰如此接近,反而兴奋了起来,一边怪叫,一边弯弓朝敌舰发射,哪里听得见玉旈云的命令。一时间,天空中仿佛出现了一掌硕大的火网,朝蓬莱兵舰罩了下去。 蓬莱国的士兵自然被惊动了。舰船上有数处着火,他们钻出船舱来扑救,又有人嘹望远方,显然是发现了偷袭的船队,便哇哇大叫着报告同伴,且吹起号角来警告其他的舰船。于是,临近的舰船也开始骚动。只不过,他们距离甚远,一时间,既不能过来帮忙救火,也不能来阻击海龙帮。 “那个蓝袍子的光头,好像是蓬莱国的首领!”阿康指着对面道,“那么多人都团团保护他,一定错不了!” “在哪里?”玉旈云只能看见晃动的光影,并看不清人。 “刘兄弟你要是眼睛好,一定一箭射死他。”阿康到,“我的箭法虽然不怎么样,不过也可以勉强试试。”说着,拿起一张弓来,可惜只拉到一半就拉不动了。“原来射箭这么难!”他嘟囔,“没关系,我们人多,大伙儿一齐放箭,非叫他们变刺猬不可!”便扬手招呼大家:“弟兄们,穿蓝袍子的是他们的头头儿,大伙儿齐心,射死他!” “好!射死他!”海盗们嚷嚷着,噼里啪啦一阵乱射,也不知有几箭真的命中目标。 真该死!玉旈云着急——海盗们的箭法这么差,要在混乱中射死一个人谈何容易?还是用火箭破坏对方的船胜算最大。“不要射人!射船!射船帆!”她命令。可是海盗们杀得眼红,根本没人理会。 “现在的情形怎么样了?”她看不清楚,只能问阿康。 “蓝袍光头还活着呢!”阿康道,“不过他们的船已经有好几个地方着了火——啊哟!” “怎么了?”听见阿康惊叫,玉旈云心就是一悬。 “蓬莱的兔崽子还击啦!”阿康怒道,“幸亏我命大,只是擦了一下——哼,擦破我的胳膊,我砍掉你们的手!” 还击了!玉旈云又听见“嗖”的一声,乃是羽箭从自己的头顶飞过。一旦缠斗起来,海龙帮占不了任何的便宜。“撤退!”她大声号令,“快点火把发讯号!撤退!” 大多数的海盗忙着射箭,根本听不见她的命令。身边的几个虽然听到,却诧异:“他们的船还没沉,咱们就要走吗?那光头老大还没死呢!” “等你们射中那光头,只怕我们自己都变刺猬了!”玉旈云道,“快撤退!” 海盗们可不乐意了:“咱们出来一趟,怎么能无功而返呢?虽然他们没什么货可抢,总要杀他们几个人才够本吧?” “这是抢货吗?”玉旈云怒道,“出来之前,我怎么跟你们说的?” “说是要给他们个下马威。”海盗们道,“现在还没够本呢!哎哟——哎哟——”惨叫声不断传来,显然是海龙帮的弟兄挂了彩。 玉旈云焦急万分——这蓬莱舰船上都是训练有素的武士,箭法即使不算上乘也比海盗们高超得多,海龙帮箭箭落空,他们却命中十之七八,再耽搁多一刻,海龙帮的伤亡就要增加一分。只怕有全军覆没之忧!“快撤退!”她再次大声命令。 可是她却没有想到,越是在这种时候,海龙帮的人反而越是恋战——他们看不得自己的弟兄被人伤害,一旦见了血,那就要血债血偿。所以,有人受伤,众海盗反而更加不愿撤退了,有的高声叫骂,有的嗷嗷怒吼,更加紧向敌人放箭。更有些人,看到临近的蓬莱国舰船前来支援,也不管对方尚未进入射程,弯弓搭箭便是一阵乱射,白白让羽箭落入大海之中。 这群乌合之众!玉旈云恼火——她惯于指挥军队,哪怕有时一支队伍和她曾有过节,到了战场上,士兵至少会审时度势,知道什么时候何以和主帅意气用事地闹矛盾,什么时候为了胜利——甚至只是为了保命——必须服从主帅的命令。而此刻,这群海龙帮的盗匪全然不懂得分析眼前的局势,一味的拼命乱打。再这样下去,箭矢用尽,他们就只能任蓬莱人宰割了! 和这些海盗多费唇舌也没有意义!只能强行撤退!玉旈云咬了咬嘴唇,转身离开船头,在舱里点起一支火把来,摸索着向桅杆上攀爬。海风刺骨,她又只能看清自己眼前很小的一片范围,要攀上杆顶谈何容易。更兼,还有蓬莱人的流矢“嗖嗖”在她身边飞过。不过,她也顾不得许多,只要是能够寻着踏脚或扶手之处,不管是否稳当,她都奋力向上攀。虽然几次差点儿滑下来,但所幸她牢牢抓住帆绳,又稳住了身子,终于将火把插在桅杆的顶端。她冒险抱着桅杆向海面张望——负责火攻的海盗们已经把她的命令抛到九霄云外,那负责凿船的会听命撤退吗?她瞪着漆黑的海面,希冀看到小船上回应的火光。 不能等候太久,她知道,否则只会全军覆没!于是在心中默默的数着数,忍耐到了极限时,便跃下桅杆来。正巧见到那负责掌帆的海盗“哑叔”靠在舱边,就一把揪住了,吼道:“调头返航!” 这哑叔是个哑巴,自然不会和她顶嘴。可是玉旈云万没有想到这人非但不回答,反而整个身子软软地朝自己靠了过来。她心中一惊,仔细看时,才见哑叔胸前中箭,已然毙命! “不要再乱放箭了!”她忍无可忍地厉声喝道,“谁能掌帆的?快来替哑叔,否则我们全要死在这儿!” 大部分的海盗依然自顾自和蓬莱舰船“厮杀”,射中了,就欣喜欢呼,射不中则嗷嗷大骂,根本不理会玉旈云。唯负距离较近的几个人听到了,围拢过来,见到同伴牺牲,个个悲从中来。那负责嘹望的阿平更是抱住哑叔的尸体干嚎:“哑叔!我非替你报仇不可!” “对,一定要报仇!”旁边的海盗也咬牙切齿,“跟他们这样远远的放箭,不知几时才分出胜负来——走,咱们上小船,攻上他们的船去!”说罢竟真的要跳下大船去。 “混帐!”玉旈云飞起一腿将跑在当先的那个人绊倒,“蓬莱人的船就要沉了!现在首要的是不能让他们追上咱们!你们却要去他们的船上送死么?” 那被踢倒的海盗正是阿康,未料到玉旈云竟会对自己出手,愣了愣,大怒道:“刘兄弟,我当你是自己人,你竟然这么无情无义?” “战场就是个无情无义的地方!”玉旈云大声道,“你是想要留着性命日后再回来报仇,还是死在这里,明天让别人来替咱们报仇?” “怎见得我们会死在这里?”嘹望的阿平不服气,“我们——”才说着,忽然他的眼珠向前突出——羽箭穿过了他的脖子,一蓬鲜血溅在阿康的脸上。 “还要等吗?还要报仇吗?”玉旈云瞪着满面惊愕的阿康,“你们再多胡闹一阵,伤亡就会多一些。真的要等全军覆没你们才……”话为说完,忽然感觉肋下一凉,一股巨大的力量将她整个人向后推去,她完全刹不住脚,直到脊背狠狠地撞在船舱上,才停了下来。 “刘兄弟——”阿康和海盗们惊呼着围了上来。 玉旈云摸到肋下,发现自己竟被羽箭钉在了船舱上。不过万幸那箭射中的位置相当偏,应该不是要害。而且既然已经射穿,就不担心箭头留在体内难于医治。她便不以为意,折断箭尾,又反手在舱壁上推了一下,即将羽箭退了出来。“你们看到了?”她按住汩汩流血的伤口,“你们想死么?还是想出去凿船的那些弟兄死?快撤退!” “可是……”海盗们还有些犹豫。 “快撤退!”忽然间,传来乌昙的声音。 海盗们都万分惊讶:“老大,你怎么来了?” “现在计较这个干什么!”乌昙道。夺过一张弓来,向蓬莱舰船还了一箭,立时便有一个蓬莱兵士中箭落水。“你们想送死么?”他大吼,“快返航!” 海盗们对这位老大的话还是不能不听的,立时就拉锚转舵。平日里做惯帆手和嘹望的也自觉地顶替了哑叔和阿平的位置,张满了帆,向魔鬼海域疾驶。 “等等!”玉旈云挤到船边,“小船上的人回来了么?见到火把讯号了么?” 大船上的海盗早把这茬儿忘得一干二净,听问,才纷纷向海里张望——小船上已经有了灯火,凿船的都回来了。他们并无防身的武器,在箭矢乱飞之际,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儿,所以早就等不及想要撤退了,只是不知为何大船却一直不开,所以在下面干着急。“撤退啦!老大叫咱们撤退啦!”大船上的人喊着。小船上听到这句,怎不欣喜若狂,立刻张帆逃离这危险的地带! 不过蓬莱人被他们如此挑衅,岂能轻易放过他们?那着火的船和与它临近的两艘船不仅张开了风帆,还把所有的划桨手都派了出来,一边全速追赶,一边用羽箭继续攻击海龙帮的船。那些毫无保护的小船自然成了最无助的一群。 “放箭!快放箭掩护弟兄们!”海盗们嚷嚷。个个又去箭筒里拿箭。然而这时他们却发现羽箭只剩下寥寥数支。“咦,这么快就用完了?”他们面面相觑。 “箭法这么差劲,还偏偏想用弓箭来较量高下,不是浪费羽箭是什么?”玉旈云冷笑。自己取过一张弓来,忍着肋下伤口的剧痛,拉满弓,连射三箭,其中两箭都命中蓬莱人——即使眼睛看不清,即使身上有伤,也至少要有这样的准头,这才是军人。她想,可是却懒得再和海龙帮的盗匪多说了。 众海盗果然惊诧于她的箭法——或者不如说,是被这个半身浴血,却屹立不倒的纤瘦青年身上散发出的奇特光芒所震慑。 “呵!你果然够狠的!”乌昙笑道,“你和瞎子也差不多,又受了伤,还敢连射三箭——我本来还想说我肩膀有伤,又驾船行了这么远,方才那一箭已经是强弩之末了——如今看来,我不多射几箭,就输给你了!”说着,也从箭筒里抽出三支羽箭来,弯弓射了出去。箭箭命中。 “老大好箭法!”海盗们欢呼。 玉旈云很是不屑,再去箭筒里拿箭,却被乌昙抢了先。他这一箭自然又命中了,而且是射中了那个蓝袍光头,让蓬莱士兵好一阵慌乱。 “妙极!妙极!”海盗们拍手,“老大,把他们全射死!为弟兄们报仇!” “我一个人射多没劲。”乌昙道,“刘兄弟,你还撑得住吗?最后还剩一支箭,让给你如何?” “不需要你让给我,也不需要射箭了。”玉旈云道,“你们看——” 大伙儿顺她所指望了过去,只见他们偷袭的那艘蓬莱舰船船体倾斜,原本甲板高出水面一丈有余,此刻左边却只有两三尺就要碰到水面了。船上的蓬莱人惊慌失措,大声嚷嚷求救。而原本想要追击海龙帮的另外两艘蓬莱舰船不得不改变方向,去营救自己的同伴了。海盗们见状,不由大声欢呼:“哈哈,好极了!今天旗开得胜!刘兄弟,你的计策真不错!” 玉旈云此刻简直有些哭笑不得——这些海盗们,在龙首岛的时候,对她俯首帖哦,让她以为今夜的战斗会万分顺利,而方才他们又完全无视她的命令,坚持和敌人硬拼,几乎令所有人落入敌手,此刻,他们又欢呼雀跃,大赞她的计策,仿佛适才的争执从来没有发生过!她按住肋下的伤口,撕下一片衣襟来紧紧扎住,没好气道:“要是你们真觉得我的计策好,刚才就不应该乱放箭。早些撤退,咱们现在也不必如此狼狈。” “早些撤退,怎么能看到蓬莱人的船沉下去呢?”海盗们嘻嘻哈哈道,“还是要亲眼看到才放心,才解气。” “你们自己说了,十三个隔水舱凿坏半数,蓬莱人的船就必沉无疑。”玉旈云道,“就为了放心,为了解气,让这么多弟兄白白受伤牺牲——值得吗?” 海盗们怔了怔,有人嘻嘻笑道:“刘兄弟受了伤,发脾气了——金创药呢,快拿给刘兄弟。” 玉旈云可是在搞不懂这群人,任他们再怎么轻松地说笑,她也笑不出来。 “给你!”乌昙把金创药递给她,“要我帮你上药吗?” “不要!”玉旈云冷冷拒绝,“你这个老大也跟你的手下一样莫名其妙!你不是说无论如何都不能违背你师父的意思,不管咱们的死活了吗?怎么又跑来了?难道你巧舌如簧,竟然说服你师父?” “我怎么可能说服我师父?”乌昙道,“师父当然是要我去龙尾瀑布继续思过了。” “那你就是违背你师父的命令了?”玉旈云更加哭笑不得——之前是怎样的信誓旦旦,早知他也是这么容易放弃信念的人,她又何必带着海龙帮的乌合之众来和蓬莱人作战,自讨苦吃? “可以这样说吧。”乌昙道,“我不能违抗师父的命令,但是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兄弟们去送死——想来想去,违抗了师父的命令,大不了被他责罚,这也不是第一次了!但是,如果兄弟们有了什么三长两短,那就没办法挽回了。所以我去了龙尾岛,半途又折回来找你们。阿康那家伙告诉我说,你们打算夜袭蓬莱兵舰,我就赶来帮忙。” 玉旈云将金创药洒在伤口上,火辣辣的疼痛让她屏住呼吸。然而鲜血还是不断地涌出来,她只能用手按住,接着冷笑道:“你怎么没早点儿醒悟过来?还是我应该说,幸亏你醒悟过来了,要不然,我们大家就死在海上了!” 乌昙望向蓬莱舰船沉没的方向,火光正被漆黑的大海吞没。他回避了玉旈云的问题,反而笑道:“你倒也挺有本事的,居然能想出这个计策来——他们也都愿意听你的。你在被翼王胁迫之前,到底是干什么的?” “他们要是肯听我的,我现在会是这个样子?”玉旈云指着自己的伤口。 “他们肯支持你的计策,跟你出海,就已经表示他们愿意听你的话了。”乌昙道,“至于到了海上之后发生什么事,他们怎么办,那可难说。就连我这个老大有时候都管不着。我们平时出去做买卖,到了拼命的时候,当然是大家自己顾自己,难不成还由我这个老大发号施令么?” “所以你们永远就只能做打家劫舍的勾当!”玉旈云冷哼一声,“我之前还以为你们重创蓬莱伽倻联军是怎样了不起的战役,原来也是死缠烂打胡搅蛮缠,碰巧才赢了他们。你们海龙帮就是和别人斗快、斗狠、斗驾船的技术,斗对大海的熟悉而已——以为这样就能无往而不胜?真可笑!” 乌昙本以为她是受了伤所以发牢骚,未料她竟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不由愣住,道:“我们就是和别人斗快、斗狠、斗驾船的技术,斗对大海的熟悉,难道不行吗?” “打劫商船,当然绰绰有余!”玉旈云道,“可是遇到训练有素的兵队,你们只怕吃苦的日子还在后头呢——你以为交战的胜负只在短兵相接的那一刻?岂不知未战时便应算于庙堂?就拿此次蓬莱国舰队大举进犯来说,不管他们的战术多么愚蠢,至少人家是经过谋划,才决定来围困你们。你们呢?只晓得要去打他们,却根本不知道怎么打!孙子云‘多算胜,少算不胜,而况于无算乎’,岂不就是说你们吗?再者,既然定下了计策要偷袭蓬莱人,将他们的舰船各个击破,那就应该上下齐心,哪怕暂时有异议,也要等到合适的时候再商讨。交战起来,更加应该令行禁止。怎么能随便每个人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今天海龙帮这种不听号令、随性而为的行为,换在任何一国的军队——哪怕是蓬莱国的水师——绝对是死罪!还有——”她伤口疼得厉害,不得不顿了顿,缓了口气,才接着道:“你的箭法虽然不错,但是其他人也实在太差了!如果是想要打劫商船,自然是无所谓,反正商船最多有几个护卫保镖而已。但是兵舰上都有强弓硬弩,现在西瑶的船上还可以运载火炮。你们和这些舰船遭遇,要如何应对?杀上去?只怕还没到跟前就已经变了人家的箭靶——你昨天还挨了一箭,难道忘记了吗?” 乌昙抱着两臂:“当然不会忘,总要叫这帮蓬莱人血债血偿。还有今天所有受伤的弟兄,都要十倍追讨回来!” “没错!没错!”旁边海盗们插嘴,“今夜搞沉了他们一艘船,明天夜里再搞沉他们一艘船。这凿船底和火攻双管齐下的法子果然好用——刘兄弟你别生气,咱们方才是杀红了眼,就不听号令了。今夜试过一次,下次一定不恋战,点了火就跑。” “哼!”玉旈云冷冷的,“只怕到了明天,你们又忘乎所以——罢了,我可不和你们再出海了,省得不被蓬莱人杀死,也被你们气死!” “哈哈哈哈!”乌昙大笑,“你气什么?我是他们的老大,他们不听号令,应该我生气才对——你伤得不轻,明天你想出海,我还不带你呢!不就是防火凿船底么?这事咱们做得来!明天一口气搞沉他们三五条船,出一口恶气!” “好啊,你尽管不带我好了!”玉旈云白了他一眼,“我倒看看你们明天拿什么来点火!” 海盗们愣了愣,才想起箭筒里只有孤零零的一支羽箭了。虽然龙须湾的其他船上还有些箭矢,但毕竟海龙帮不是惯于弓箭作战的兵队,哪儿会存有这许多羽箭呢?连火攻带掩护,他们的箭绝对不够应付蓬莱国的舰队。 玉旈云既然说了这样的话,一定是早有打算了。大家都盯着她:“刘兄弟,你有什么办法?” 玉旈云得意地一笑:“自然是向蓬莱人借了!”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手痒,想虐小玉了~~~~ 玉粉不要怪偶~~~~偶患有开学郁闷综合症~~~ 169第168章 “为什么不准出战?”玉旈云顾不上这是别人的地盘,第一个暴跳如雷地质问。 “还不是那些老调调儿?”海盗们嘟囔,“嫌我们多造杀孽!” “那就要我们以身饲虎割肉喂鹰了?”玉旈云恼火,“任蓬莱人把咱们围困,等咱们全都饿死了,他就带着咱们上极乐世界么?” “他说蓬莱人困不死咱们。”阿康道,“蓬莱人远道而来,船上带不了太多粮食和淡水,应该支持不了太久的。” “这话倒也不错。”乌昙道,“由蓬莱到咱们这里,要半个月的航程。他们若没有补给,只能乖乖滚回去。” “你不会打算听你师父的话吧?”玉旈云惊讶,看不清乌昙的表情,却看到他的身影朝一条船走了过去。“要去问了师父才知道。”乌昙说,已经上了跳板。 “老大!”阿康和还几个海盗都追了上去,“况师父就是不准咱们出战,问他也还是一样的。” “那也要问。”乌昙道。 “问了之后呢?”玉旈云大步赶到他的前面,“他说不让你出战,你是不是就要大家一起等死?不错,蓬莱国离这里有半个月的航程,他们补给不易。可是,并没有人围困他们,也没有人切断他们的补给线。只要他们有耐性跟咱们耗下去,只要蓬莱国里有充足的粮食和淡水,他们就可以永远和咱们耗下去。而咱们有什么?咱们身处孤岛,粮食很快用耗尽,就算龙尾瀑布的淡水源源不绝,海里的鱼也永远捞不玩,难道你就打算让大伙儿这样挨下去?到底是蓬莱人先挨不住,还是海龙帮的弟兄们先挨不住?” 乌昙愣了愣,其他的海盗则咋呼起来:“没错!刘兄弟说得对!蓬莱国虽然没有中原地大物博,但也大过咱们几百倍几千倍。咱们没有一个岛上能种粮食的,蓬莱国却多的是稻田。被他们围困,咱们就没法去买粮食了,迟早饿死!” “与其等到咱们饥饿疲乏走投无路的时候再冒险突围,倒不如现在趁着他们远道而来不明情况就给他们个迎头痛击!”玉旈云道,“现在咱们出战,至少还有七成胜算,如果拖久了,恐怕只有被他们消灭的份儿!” “没错!”海盗们都赞同,“老大,听刘兄弟的,咱们杀蓬莱人一个措手不及!” 乌昙沉着脸:“还是要问过师父。” “老大!”海盗们急得直跺脚。 “好,你要做个孝顺的徒弟,你去!”玉旈云挪开一步,给乌昙让路,“但是我绝不等死!反正我不是你海龙帮的人,我不需要听你的号令,也不需要听你师父的号令。我自己去寻一条生路!”说着,不顾那跳板狭窄又摇晃,快步走回了岸上。 “你……你要做什么?”乌昙喊她。 “你管我?”玉旈云道,“总之我不会坐以待毙。” “老大,这次我可一定站在刘兄弟这边了!”阿康也走下跳板,“我在海龙帮十几年了,对况师父也受够了!以前对咱们打打骂骂也就算了,这次明摆着要咱们等死。我宁可被逐出海龙帮,也不要拿自己的命来开玩笑。”他说着,跪在沙地上连磕了三个头:“老大,就当是我贪生怕死没义气,从此我不是海龙帮的人了。” 他这样一带头,登时有十几个海盗都跪了下来,向乌昙磕头,表示脱离海龙帮。 这就是他们的帮派义气?还不是大难临头各自飞?玉旈云暗暗冷笑,还以为是多么坚不可摧的一支队伍,看来只不过是以前没有遇到过这么大的危机而已!翼王先来搅和了一通,接着地震海啸袭来,再加上这蓬莱国的兵舰,就将这一群乌合之众多年以来积累的矛盾一瞬间引爆! 她冷眼看着乌昙有何反应。 可是乌昙一句话都不说,在船头伫立了片刻,径自去拉锚。他肩上有伤,动作不甚利索,有几个海盗就去帮忙。拉起锚来,又升了帆,不消片刻,船就驶出龙须湾去。 “他娘的,老大还是要去请示况师父!”阿康啐道,“咱们都这样了,他还……况师父给他吃了迷药么?” “唉,你又何苦这样逼老大?”旁边有个海盗道,“他若是会反况师父,岂不早就反了?如今情势这样危急,你却逼他选择——你难道还不晓得老大的为人吗?他最重情重义,咱们弟兄和况师父,在老大看来,手心手背都是肉,怎么选?” “我不就是……嗐,不试试不甘心么!”阿康道,“既然老大去找况师父了,多半又会被派到龙尾瀑布去,咱们就按照原来的计划行事。” “原来的计划?”玉旈云一愣。 阿康嘿嘿一笑:“刘兄弟,方才没跟你说——其实咱们不知道老大和你会回来。咱们只是不服况师父不准咱们去杀蓬莱人,所以大伙儿离开了龙爪岛,打算趁老大不在,就自己先去把蓬莱人杀个片甲不留。等老大回来了,反正咱们杀也杀了,他也不能怪咱们违抗况师父的意思——我才不信他能把大伙儿都赶出海龙帮去呢!” “原来你们是打算先斩后奏!”玉旈云明白了过来,“那你们打算怎样击败蓬莱人?” “你和老大来的时候,咱们正商量着呢!”阿康道,“咱们以前和蓬莱国伽倻国的水师交过手,他们也并没有那么可怕。只是这次,敌人太多了。” “我听说你们之前将蓬莱国和伽倻国的水师整军歼灭,还在伽倻国登录——”玉旈云问,“那时敌人有多少?你们又是怎么取胜的?” “那次是蓬莱国和伽倻国联手前来。”阿康解释,其他的海盗也七嘴八舌地插话——原来蓬莱、伽倻两国原本不和,虽然都在海龙帮手上吃了苦头,约定共同剿匪,但其实都希望对方出力,自己坐享其成。因此,当两国联军在海上拦住了海龙帮,水师将士全都消极怠战,海龙帮却因为以寡敌众,拼死奋战,一开头就重创对方。后来蓬莱水师损失过半,索性丢下盟友仓皇逃走。海龙帮就对伽倻水师一路穷追猛打,直追到了伽倻国境内。负责海岸防线的伽倻军官,见到己方军队溃不成军,以为海龙帮乃是能以一敌百的天兵天将,还没交手,就丢盔弃甲而逃。海龙帮士气高涨,便在伽倻登陆,捣毁海防要塞,抢走粮食和船只。 “上次蓬莱和伽倻水师各自派来大船三只,小船七八只,人数可比现在外头的那些少得多了!”阿康道,“不过从上次交手来看,他们驾小船的功夫实在不怎么样,要是和咱们拼小船战斗,他们必败无疑。但是他们的大船既坚固又稳当,好像在海上浮动的楼房一样——上次是他们自己内讧,咱们才能攻上船去。这次蓬莱人自己驾了这么多条船来,应该齐心得很,如果一同放箭,咱们可很难靠近——大家有什么好主意,可以登上他们的船去?” 海盗们都挠头,一阵交头接耳,没有可行之计。 “登上船去也是为了杀死敌人。”玉旈云沉吟,“既然强攻那么不容易,只能智取——为什么不把船毁了?比如,找一些水性好的弟兄,潜水过去,将船底凿穿?蓬莱人船毁人亡,咱们岂不便宜?” 众海盗们愣了愣,阿康笑道:“刘兄弟,你的脑筋可真转得快!其实凿船底是咱们以前常用的伎俩。凿穿了人家的船底,当人家惊慌失措的时候,咱们就搬走财宝。不过,这对蓬莱国水师的舰船只怕不适用——咱们不是从伽倻国缴获了些船吗?老大研究过了。蓬莱和伽倻的水师用的是同一种船,据说是以前跟楚国人学的。这些大船的底下有十三个隔水舱,就算三分之一进水,船也不会沉。本身这些舰船都是柚木造成,十分坚硬。凿穿一处船底,已经要花好大功夫。咱们的弟兄就算水性再好,也没办法一次凿七八个窟窿——只怕早被敌人发现了!何况,二三十艘船,要凿到几时?” 玉旈云面上一红:她虽然由少年时就已经南征北战,既运筹帷幄也身先士卒,但是对于水师、海战,她全无经验。自以为聪明的建议,原来是出于无知。不过她并不放弃,只要是到了战场上,她惯于做发号施令的那一个。 “凿船虽然行不通,但有没有别的办法,可以毁了蓬莱人的舰船?”她问,“不需要多,一次只要毁一艘就行了。敌人人数众多,咱们就算是突围,外面没有援兵,也毫无意义。不如集中自己的力量,将敌人各个击破。” “可以用火烧。”有人道,“远洋船为了怕船身被虫蛀,都会抹桐油,咱们放一把火,准能让他们手忙脚乱。” “正该如此!”玉旈云拍手道,“如果可以放火和凿船底双管齐下,敌人忙着救火的时候,哪里会注意到船底漏水?” “刘兄弟看来没凿过船底,非要凿一下过过瘾!”阿康笑道,“不过你说这双管齐下的法子应该行得通。要咱们一次凿沉所有的船,咱们没那本事,不过派十几二十个人潜过去凿一艘船,那还不是手到擒来?况且还有火攻掩护,蓬莱人一定喂鱼。” “不过……”有人有疑问,“咱们偷袭一艘船是很容易,可蓬莱人损失了一条船,不就警觉起来了吗?咱们再要偷袭,就很困难啦。” “非也!非也!”玉旈云摇头,“就是要蓬莱人警觉——他们在明,咱们在暗,他们只晓得咱们会偷袭,又不知道咱们几时偷袭,偷袭哪一条船——他们能警觉多久?警觉太久,就会累,累了就必然出错。到时候,咱们便又可以得手了。” “说得对!”海盗们噼里啪啦地拍手称妙,这个说去准备凿船的家伙,那个说去准备箭矢火油,摩拳擦掌,立刻就想出海去教训蓬莱人。 但是玉旈云又叫住了他们:“大家不要心急——放火凿船之前,还有一件必须做的事。你们有这附近的海图么?” “魔鬼海域的咱们还没画完。”海盗们道,“只怕还不能用来导航。” “我不要海底礁石的位置。”玉旈云道,“我只要一张海图,上面标明龙爪岛、龙首岛等岛屿,有魔鬼海域的大概范围。” “这个自然有。”阿康道,“只不过,大家对这附近都了如指掌,从来不用看这种图——刘兄弟你要来有什么用?” “我们要先找几个艺高胆大的弟兄,驾船到魔鬼海域的边缘去,看清楚蓬莱国的舰船到底停泊在何处,并标注在海图上。”玉旈云道,“之后,咱们才根据他们的位置,计划从哪一条船开始下手,后面再如何一条船一条船的破坏——咱们要让蓬莱人心惊胆战,搞不清下一艘被凿坏的会是那一艘船,但我们自己却要一清二楚,方可配合得当,不出差错——须知,在拼命的时候,出错就意味着没命。” “刘兄弟想得果然周到!”海盗们啧啧称赞,“咱们以前都是遇上了,就狠狠干一架,从不曾这样先计划好了,再出去打呢!” “大家骁勇善战,打出了名堂来。”玉旈云道,“不过树大招风,只怕以后想来剿灭诸位的,还不止蓬莱国呢。将来大伙儿就越来越需要谋定而动了。”此话出口,她又后悔——日后她也许会亲自率领樾国水师前来,可不要也被海盗们“各个击破”。 海盗们却没想这么多,只道:“管他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将来再说将来的话——刘兄弟可以做军师了!” 当下,那些可以独力驾船在魔鬼海域航行的人便出去刺探蓬莱国的军情。余人则准备偷袭所需的各种物品。到了黎明时分,负责窥探的人陆陆续续回来了,即在海图上标注敌人舰船的位置。 当那些红色的圆点在海图上一个一个标明,便可以清楚地看到蓬莱国此番共派出舰船三十二艘,虽然昨日观其来势,仿佛要将海龙帮包围,但实际其舰队还远远达不到这个规模,所以只在南方龙首岛和北方龙尾岛外各有十艘排成半月形,而东面和西面又各有六艘舰船——因其数量不足以封锁海面,所以大船排列疏松,中间有小船来回巡逻。大概准备海龙帮无论从那个方位出海,他们便立即扑上来,力求不让海龙帮返回中原大陆补给食物,以达到将其困死的目的。 海盗们看到此阵,无不大骂蓬莱人阴险。而玉旈云却拊掌大笑:“摆出这种阵来,他是来找死的!东西南北讯息难通,舰船之间又难以互相照应,三十二艘船,又如何?咱们必能拿下!”她指着龙首岛正南方的一艘蓬莱舰船道:“这艘位于正中,或者是他们将领所乘,咱们先弄沉这一艘,就够他们乱一阵的了!” “好!”海盗们山呼响应。对于他们来说,砍头不过头点地,无论敌人多么厉害,能厮杀一场至少就不赔本,所以立刻扛着家伙就要出海。但玉旈云又叫住他们:“现在天光大白,怎能偷袭?自然是要等到天黑之后。” 此言倒是有理!不过海盗们抓抓脑袋:“现在才天亮,到晚上还有一整天的时间,我们就干等着?” “当然不要干等着。”玉旈云道,“你们不饿吗?不累吗?我可已经快饿晕了,眼睛都快睁不开了——所以,要我说,我们白天要干的事,就是吃饱喝足睡大觉。蓬莱人又不晓得我们几时会出现,只能在外海上守株待兔,一刻也不敢放松警惕。咱们就要等他们警戒了一天,筋疲力尽打瞌睡的时候去给他们放一把火,让他们晚上也睡不安稳。只消几次,他们就会被逼疯的。” “有理!有理!”海盗们大笑。阿康却道:“那要是以后蓬莱人摸熟了咱们的路数,白天也睡觉,晚上才警戒,岂不麻烦?” “他们在明,我们在暗,我们进攻,他们防守——主动在我们这一边,岂会那么容易让他们看透咱们的路数?”玉旈云道,“再说,咱们的路数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嘛——头两天咱们晚上去,之后咱们再白天去——再后来也许白天晚上一起去,或者干脆白天晚上都不去,总之虚虚实实,扰得他们不得安宁。还有一条——正如我方才所说,他们有三十二艘舰船,分散在东南西北四个方位,主帅下一道命令,都要几个时辰甚至半天才能传到下属的耳中——前提还是,那传令的没在半途被咱们劫杀了!而我们的人全都集中在龙须湾,一声号令,大伙儿就都知道了。反应岂不比他们快得多?” 众海盗们听了,少不得叽里呱啦一阵赞同,立刻便有人去生火做饭,有人去捞鱼拾贝,还有人则收拾出一艘船来,请玉旈云去休息,全然把她当成首领一样看待,丝毫也不计较她是个来路不明的外人,甚至没人感到不可思议:翼王的娈童怎么指挥战场犹如闲庭信步。 不过玉旈云却并没有上船休息——既然乌昙离开了龙首岛,既然这群海盗现在听从她的计议,将她当成了军师、首领,那她也就把自己看成了此次战役的主帅。作为将官,必须熟悉自己的下属,做到知人善用。所以,待大伙儿用了饭,海盗们纷纷倒头大睡,她就和负责巡逻的那十来个人一边巡视龙首岛一边闲话家常,问明了个人的姓名、家乡、落草经历,又问了个人在帮众的职位与专长。大伙儿也不疑她,都据实相告。待到一个时辰后换班,这批人去休息了,玉旈云又跟着下一班巡逻者出去,如此一直到日落。那时,她身体已经疲惫得好像要散架,精神却亢奋,甚至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奇怪:怎么和这群海盗认真起来?莫非自己真的是一听到打仗,就热血沸腾么? 感到自己的视线越来越模糊,眼前越来越黑暗,玉旈云晓得时辰差不多了,便叫身边的一个海盗去叫醒大家,同时传令,海龙帮金木水火土中的金字堂和水字堂今夜出战,考虑到魔鬼海域的海图尚未测绘完全,不便使用大船,故动用小船十艘,由龙五、赵七、鬼脚四等人分别负责驾驶,每船除驾船者外,另有两名弟兄负责潜水去毁坏敌舰,具体乃是飞鱼、阿鳗、阿鲨等,由水性最好的阿标负责带领;此外,动用平底中型船一艘,由独眼掌舵,阿平嘹望领航,哑叔掌帆,此船装载负责火攻的人员,都是自称箭法不错的人,乃是大耳、宝仔和白狼等,一共二十名。 那海盗得令而去,被点名的人便带着工具武器前来报到。多数人只是嘻嘻哈哈,说今夜要如何给蓬莱人一个下马威。唯阿康和少数几个人奇怪道:“刘兄弟,你怎么忽然记得这么多弟兄的名字?连他们是那个堂的会驾什么船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还不就是方才跟大伙儿巡逻聊天时记下来的?”玉旈云轻描淡写。 这下海盗们可都愣愣,相互问了问,才知玉旈云跟每一班巡逻的人都出去走了一趟。 “大伙儿不用吃惊。”玉旈云道,“我现在跟诸位在同一条船上。既然帮你们出谋划策,就要连人员也分派清楚。我初来乍到,对各位还不太熟悉,只得趁着巡逻的时候,问问大家。希望我没有分派错任务才是。” “没错!合适得很!”大伙儿道,“要说金字堂和水字堂哪个是掌舵的一流好手,非独眼哥莫属,阿平对魔鬼海域的熟悉只怕不在咱老大之下——刘兄弟辛苦了,你现在去睡一会儿,等着咱们的好消息吧!” “睡觉的机会以后有的是。”玉旈云道,“但是今夜,我得和你们一起去。” “为什么?”海盗们惊道,“你的眼睛不方便,跟着咱们去,也做不了什么——难道你还信不过咱们的功夫吗?” “我不是信不过大家。”玉旈云道,“人家说‘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这夜间偷袭的主意,是我想出来的,也不知究竟可不可行,或者实施起来有什么困难。我怎么都要跟你们去一次,才知道将来是否需要改进,又怎样改进。” 这话颇为在理。海盗们便不阻拦。阿康更是自告奋勇,陪她同去。 玉旈云即又向大伙儿交代了一番作战的细节——海龙帮要驻船在魔鬼海域的边缘,由阿标带领二十名海盗潜水去破坏敌舰。当十三个隔水舱毁坏四个的时候,阿标即回来报讯。此时,海龙帮船队便会摸黑悄悄前进,直到蓬莱国的舰船进入弓箭的射程。他们会在原地等待一段时间,好让负责凿船的弟兄再进一步破坏敌舰。之后,海龙帮就会发功火攻,为时不超过一炷香。待火攻结束,大船的桅杆上就会插旗火把来,那是撤退的信号。届时,无论凿船的工程是否成功,二十人都必须返回船上,撤退到魔鬼海域。因为时间一久,临近的蓬莱国舰船就会赶来支援。海龙帮势单力孤,绝非他们的敌手。 “切记!切记!”玉旈云叮嘱。 “晓得啦!”海盗们摩拳擦掌,“让蓬莱人尝尝咱们的厉害!”抄起家伙,各自上各自的船去了。 玉旈云则由阿康扶着,上了那平底船。大伙儿趁着欲暮未暮的天色起锚出海 起初的一段航程,十艘小船在前,平底船在后。天色渐暗时,起了雾,前面的小船就点起了灯来,引着后面的大船航行。将要接近魔鬼海域边缘了,从漆黑的浪涛出几乎可以望见蓬莱军舰的灯火。小船就熄了灯,后面的大船也跟着熄了灯,鬼魅一般完成了最后一段路。 一出魔鬼海域,便可以看见远处一字排开的蓬莱国兵舰,灯火照亮他们鲜红的船帆,好像海面上一团团的火焰。 “一会儿就让他们真的烧起来!”阿康恨恨地说——似乎怕这样的话语也能被夜风吹到敌人的耳中,让他们发现自己的行藏,他的声音很小,几乎只有玉旈云能听见。 “别贪心,烧着一艘就够了!” 玉旈云下令大船放下船帆,下锚,又对等候在身边的海盗阿标道:“去吧。” 阿标早已准备好了潜水的皮囊,“咕咚”一下跳入水中。其他负责潜水凿船的海盗也早就准备完毕,待阿标一招呼,他们便一齐下了水。深夜的海显得静谧,二十个人隐入水中之后,海面上只有微微的波澜,真让人担心他们是否就此被这深不可测的大洋吞没。 好在,过了差不多一个时辰,阿标湿漉漉地翻上船来,回报说,已经凿穿了四个隔水舱,再过半个时辰,就能破坏另三个隔水舱。蓬莱舰船十三舱毁了七个,就必沉无疑。 “很好!”玉旈云一挥手,“咱们靠过去,方便点火,也方便你们撤退!你记着,看好咱们自己人这边的信号。只要我们的船亮起灯来,不管你们那边的战况如何,都要立刻撤退。蓬莱人可能会放箭还击,你们不要怕,咱们这边也会用箭掩护你们——你们回到船上,以火把为讯号报平安。大伙儿都到齐了,咱们就返航。” 阿标点头答应,再次跃入水中。玉旈云则又等候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才下令大船小船起锚前进。 他们只挂帆,不划桨,悄无声息。很快,蓬莱舰船便进入弓箭的射程,玉旈云即吩咐:“点火,放箭!” “是!”她身边的一个海盗回答。拉满了弓,火箭如流星一般划破了夜空。不过,竟然没有飞到敌舰,便已落如海中。 “嗐!瞧你那没准头的样子!”另一个海盗嘲笑道,“我来!”也是一箭射出,这次碰上了敌舰,却因为已是强弩之末,没能扎进船身,而是被坚硬的船体弹了回来。 “你们两个也太没用了,看我的!”第三个海盗弯弓搭箭,这一次火箭直冲云霄,没了踪影。 “你们——”玉旈云虽然看不清楚敌舰,但是听到耳边的吵嚷,也大略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惊愕道:“你们不是箭法很好吗?怎么连那么大一艘船都射不中?” “咱们的箭法当然好啦。”海盗们道,“不过现在是晚上——再说,咱们平时也没试过这么远用弓箭去射人的。” 糟糕!玉旈云心中暗叫——失算了!这些海盗平日里都是尾随商船,寻着机会就登船抢劫,擅长的乃是近身搏斗,至于弓箭,最多不过是用来在登船前近距离解决几个随船的护卫,从未像士兵攻城、守城那样远距离打击敌人。所以他们所谓箭法高超,可能连普通士兵的水平都不如。 此刻火箭接连发出,虽未命中目标,但蓬莱人应该已经发觉。必须速战速决!玉旈云一咬牙,抢过一把弓来,凭着自己模糊的视力,一箭射出。虽不能算是分精准,但火箭正正地扎在敌舰的桅杆上。船帆立刻烧了起来。 “刘兄弟,好箭法呀!”海盗们哇哇称赞,“你眼睛不方便还能射得这么准,看来咱们以后都要拜你为师了!” “少说废话!”玉旈云道,“我眼睛看不清,你们不能全靠我来射箭——咱们必须再往前靠近些——快前进!” 海盗们看到敌舰着火,别提有多高兴了。这时反正撕破了脸来,也不用隐藏自己的行踪了,索性扬帆划桨快速前进。和敌舰的距离顷刻缩短了一半。 “这太危险了!”玉旈云几乎可以辨明敌舰的形状了。“退后些!他们会还击的!” 可是海盗们看到和敌舰如此接近,反而兴奋了起来,一边怪叫,一边弯弓朝敌舰发射,哪里听得见玉旈云的命令。一时间,天空中仿佛出现了一掌硕大的火网,朝蓬莱兵舰罩了下去。 蓬莱国的士兵自然被惊动了。舰船上有数处着火,他们钻出船舱来扑救,又有人嘹望远方,显然是发现了偷袭的船队,便哇哇大叫着报告同伴,且吹起号角来警告其他的舰船。于是,临近的舰船也开始骚动。只不过,他们距离甚远,一时间,既不能过来帮忙救火,也不能来阻击海龙帮。 “那个蓝袍子的光头,好像是蓬莱国的首领!”阿康指着对面道,“那么多人都团团保护他,一定错不了!” “在哪里?”玉旈云只能看见晃动的光影,并看不清人。 “刘兄弟你要是眼睛好,一定一箭射死他。”阿康到,“我的箭法虽然不怎么样,不过也可以勉强试试。”说着,拿起一张弓来,可惜只拉到一半就拉不动了。“原来射箭这么难!”他嘟囔,“没关系,我们人多,大伙儿一齐放箭,非叫他们变刺猬不可!”便扬手招呼大家:“弟兄们,穿蓝袍子的是他们的头头儿,大伙儿齐心,射死他!” “好!射死他!”海盗们嚷嚷着,噼里啪啦一阵乱射,也不知有几箭真的命中目标。 真该死!玉旈云着急——海盗们的箭法这么差,要在混乱中射死一个人谈何容易?还是用火箭破坏对方的船胜算最大。“不要射人!射船!射船帆!”她命令。可是海盗们杀得眼红,根本没人理会。 “现在的情形怎么样了?”她看不清楚,只能问阿康。 “蓝袍光头还活着呢!”阿康道,“不过他们的船已经有好几个地方着了火——啊哟!” “怎么了?”听见阿康惊叫,玉旈云心就是一悬。 “蓬莱的兔崽子还击啦!”阿康怒道,“幸亏我命大,只是擦了一下——哼,擦破我的胳膊,我砍掉你们的手!” 还击了!玉旈云又听见“嗖”的一声,乃是羽箭从自己的头顶飞过。一旦缠斗起来,海龙帮占不了任何的便宜。“撤退!”她大声号令,“快点火把发讯号!撤退!” 大多数的海盗忙着射箭,根本听不见她的命令。身边的几个虽然听到,却诧异:“他们的船还没沉,咱们就要走吗?那光头老大还没死呢!” “等你们射中那光头,只怕我们自己都变刺猬了!”玉旈云道,“快撤退!” 海盗们可不乐意了:“咱们出来一趟,怎么能无功而返呢?虽然他们没什么货可抢,总要杀他们几个人才够本吧?” “这是抢货吗?”玉旈云怒道,“出来之前,我怎么跟你们说的?” “说是要给他们个下马威。”海盗们道,“现在还没够本呢!哎哟——哎哟——”惨叫声不断传来,显然是海龙帮的弟兄挂了彩。 玉旈云焦急万分——这蓬莱舰船上都是训练有素的武士,箭法即使不算上乘也比海盗们高超得多,海龙帮箭箭落空,他们却命中十之七八,再耽搁多一刻,海龙帮的伤亡就要增加一分。只怕有全军覆没之忧!“快撤退!”她再次大声命令。 可是她却没有想到,越是在这种时候,海龙帮的人反而越是恋战——他们看不得自己的弟兄被人伤害,一旦见了血,那就要血债血偿。所以,有人受伤,众海盗反而更加不愿撤退了,有的高声叫骂,有的嗷嗷怒吼,更加紧向敌人放箭。更有些人,看到临近的蓬莱国舰船前来支援,也不管对方尚未进入射程,弯弓搭箭便是一阵乱射,白白让羽箭落入大海之中。 这群乌合之众!玉旈云恼火——她惯于指挥军队,哪怕有时一支队伍和她曾有过节,到了战场上,士兵至少会审时度势,知道什么时候何以和主帅意气用事地闹矛盾,什么时候为了胜利——甚至只是为了保命——必须服从主帅的命令。而此刻,这群海龙帮的盗匪全然不懂得分析眼前的局势,一味的拼命乱打。再这样下去,箭矢用尽,他们就只能任蓬莱人宰割了! 和这些海盗多费唇舌也没有意义!只能强行撤退!玉旈云咬了咬嘴唇,转身离开船头,在舱里点起一支火把来,摸索着向桅杆上攀爬。海风刺骨,她又只能看清自己眼前很小的一片范围,要攀上杆顶谈何容易。更兼,还有蓬莱人的流矢“嗖嗖”在她身边飞过。不过,她也顾不得许多,只要是能够寻着踏脚或扶手之处,不管是否稳当,她都奋力向上攀。虽然几次差点儿滑下来,但所幸她牢牢抓住帆绳,又稳住了身子,终于将火把插在桅杆的顶端。她冒险抱着桅杆向海面张望——负责火攻的海盗们已经把她的命令抛到九霄云外,那负责凿船的会听命撤退吗?她瞪着漆黑的海面,希冀看到小船上回应的火光。 不能等候太久,她知道,否则只会全军覆没!于是在心中默默的数着数,忍耐到了极限时,便跃下桅杆来。正巧见到那负责掌帆的海盗“哑叔”靠在舱边,就一把揪住了,吼道:“调头返航!” 这哑叔是个哑巴,自然不会和她顶嘴。可是玉旈云万没有想到这人非但不回答,反而整个身子软软地朝自己靠了过来。她心中一惊,仔细看时,才见哑叔胸前中箭,已然毙命! “不要再乱放箭了!”她忍无可忍地厉声喝道,“谁能掌帆的?快来替哑叔,否则我们全要死在这儿!” 大部分的海盗依然自顾自和蓬莱舰船“厮杀”,射中了,就欣喜欢呼,射不中则嗷嗷大骂,根本不理会玉旈云。唯负距离较近的几个人听到了,围拢过来,见到同伴牺牲,个个悲从中来。那负责嘹望的阿平更是抱住哑叔的尸体干嚎:“哑叔!我非替你报仇不可!” “对,一定要报仇!”旁边的海盗也咬牙切齿,“跟他们这样远远的放箭,不知几时才分出胜负来——走,咱们上小船,攻上他们的船去!”说罢竟真的要跳下大船去。 “混帐!”玉旈云飞起一腿将跑在当先的那个人绊倒,“蓬莱人的船就要沉了!现在首要的是不能让他们追上咱们!你们却要去他们的船上送死么?” 那被踢倒的海盗正是阿康,未料到玉旈云竟会对自己出手,愣了愣,大怒道:“刘兄弟,我当你是自己人,你竟然这么无情无义?” “战场就是个无情无义的地方!”玉旈云大声道,“你是想要留着性命日后再回来报仇,还是死在这里,明天让别人来替咱们报仇?” “怎见得我们会死在这里?”嘹望的阿平不服气,“我们——”才说着,忽然他的眼珠向前突出——羽箭穿过了他的脖子,一蓬鲜血溅在阿康的脸上。 “还要等吗?还要报仇吗?”玉旈云瞪着满面惊愕的阿康,“你们再多胡闹一阵,伤亡就会多一些。真的要等全军覆没你们才……”话为说完,忽然感觉肋下一凉,一股巨大的力量将她整个人向后推去,她完全刹不住脚,直到脊背狠狠地撞在船舱上,才停了下来。 “刘兄弟——”阿康和海盗们惊呼着围了上来。 玉旈云摸到肋下,发现自己竟被羽箭钉在了船舱上。不过万幸那箭射中的位置相当偏,应该不是要害。而且既然已经射穿,就不担心箭头留在体内难于医治。她便不以为意,折断箭尾,又反手在舱壁上推了一下,即将羽箭退了出来。“你们看到了?”她按住汩汩流血的伤口,“你们想死么?还是想出去凿船的那些弟兄死?快撤退!” “可是……”海盗们还有些犹豫。 “快撤退!”忽然间,传来乌昙的声音。 海盗们都万分惊讶:“老大,你怎么来了?” “现在计较这个干什么!”乌昙道。夺过一张弓来,向蓬莱舰船还了一箭,立时便有一个蓬莱兵士中箭落水。“你们想送死么?”他大吼,“快返航!” 海盗们对这位老大的话还是不能不听的,立时就拉锚转舵。平日里做惯帆手和嘹望的也自觉地顶替了哑叔和阿平的位置,张满了帆,向魔鬼海域疾驶。 “等等!”玉旈云挤到船边,“小船上的人回来了么?见到火把讯号了么?” 大船上的海盗早把这茬儿忘得一干二净,听问,才纷纷向海里张望——小船上已经有了灯火,凿船的都回来了。他们并无防身的武器,在箭矢乱飞之际,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儿,所以早就等不及想要撤退了,只是不知为何大船却一直不开,所以在下面干着急。“撤退啦!老大叫咱们撤退啦!”大船上的人喊着。小船上听到这句,怎不欣喜若狂,立刻张帆逃离这危险的地带! 不过蓬莱人被他们如此挑衅,岂能轻易放过他们?那着火的船和与它临近的两艘船不仅张开了风帆,还把所有的划桨手都派了出来,一边全速追赶,一边用羽箭继续攻击海龙帮的船。那些毫无保护的小船自然成了最无助的一群。 “放箭!快放箭掩护弟兄们!”海盗们嚷嚷。个个又去箭筒里拿箭。然而这时他们却发现羽箭只剩下寥寥数支。“咦,这么快就用完了?”他们面面相觑。 “箭法这么差劲,还偏偏想用弓箭来较量高下,不是浪费羽箭是什么?”玉旈云冷笑。自己取过一张弓来,忍着肋下伤口的剧痛,拉满弓,连射三箭,其中两箭都命中蓬莱人——即使眼睛看不清,即使身上有伤,也至少要有这样的准头,这才是军人。她想,可是却懒得再和海龙帮的盗匪多说了。 众海盗果然惊诧于她的箭法——或者不如说,是被这个半身浴血,却屹立不倒的纤瘦青年身上散发出的奇特光芒所震慑。 “呵!你果然够狠的!”乌昙笑道,“你和瞎子也差不多,又受了伤,还敢连射三箭——我本来还想说我肩膀有伤,又驾船行了这么远,方才那一箭已经是强弩之末了——如今看来,我不多射几箭,就输给你了!”说着,也从箭筒里抽出三支羽箭来,弯弓射了出去。箭箭命中。 “老大好箭法!”海盗们欢呼。 玉旈云很是不屑,再去箭筒里拿箭,却被乌昙抢了先。他这一箭自然又命中了,而且是射中了那个蓝袍光头,让蓬莱士兵好一阵慌乱。 “妙极!妙极!”海盗们拍手,“老大,把他们全射死!为弟兄们报仇!” “我一个人射多没劲。”乌昙道,“刘兄弟,你还撑得住吗?最后还剩一支箭,让给你如何?” “不需要你让给我,也不需要射箭了。”玉旈云道,“你们看——” 大伙儿顺她所指望了过去,只见他们偷袭的那艘蓬莱舰船船体倾斜,原本甲板高出水面一丈有余,此刻左边却只有两三尺就要碰到水面了。船上的蓬莱人惊慌失措,大声嚷嚷求救。而原本想要追击海龙帮的另外两艘蓬莱舰船不得不改变方向,去营救自己的同伴了。海盗们见状,不由大声欢呼:“哈哈,好极了!今天旗开得胜!刘兄弟,你的计策真不错!” 玉旈云此刻简直有些哭笑不得——这些海盗们,在龙首岛的时候,对她俯首帖哦,让她以为今夜的战斗会万分顺利,而方才他们又完全无视她的命令,坚持和敌人硬拼,几乎令所有人落入敌手,此刻,他们又欢呼雀跃,大赞她的计策,仿佛适才的争执从来没有发生过!她按住肋下的伤口,撕下一片衣襟来紧紧扎住,没好气道:“要是你们真觉得我的计策好,刚才就不应该乱放箭。早些撤退,咱们现在也不必如此狼狈。” “早些撤退,怎么能看到蓬莱人的船沉下去呢?”海盗们嘻嘻哈哈道,“还是要亲眼看到才放心,才解气。” “你们自己说了,十三个隔水舱凿坏半数,蓬莱人的船就必沉无疑。”玉旈云道,“就为了放心,为了解气,让这么多弟兄白白受伤牺牲——值得吗?” 海盗们怔了怔,有人嘻嘻笑道:“刘兄弟受了伤,发脾气了——金创药呢,快拿给刘兄弟。” 玉旈云可是在搞不懂这群人,任他们再怎么轻松地说笑,她也笑不出来。 “给你!”乌昙把金创药递给她,“要我帮你上药吗?” “不要!”玉旈云冷冷拒绝,“你这个老大也跟你的手下一样莫名其妙!你不是说无论如何都不能违背你师父的意思,不管咱们的死活了吗?怎么又跑来了?难道你巧舌如簧,竟然说服你师父?” “我怎么可能说服我师父?”乌昙道,“师父当然是要我去龙尾瀑布继续思过了。” “那你就是违背你师父的命令了?”玉旈云更加哭笑不得——之前是怎样的信誓旦旦,早知他也是这么容易放弃信念的人,她又何必带着海龙帮的乌合之众来和蓬莱人作战,自讨苦吃? “可以这样说吧。”乌昙道,“我不能违抗师父的命令,但是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兄弟们去送死——想来想去,违抗了师父的命令,大不了被他责罚,这也不是第一次了!但是,如果兄弟们有了什么三长两短,那就没办法挽回了。所以我去了龙尾岛,半途又折回来找你们。阿康那家伙告诉我说,你们打算夜袭蓬莱兵舰,我就赶来帮忙。” 玉旈云将金创药洒在伤口上,火辣辣的疼痛让她屏住呼吸。然而鲜血还是不断地涌出来,她只能用手按住,接着冷笑道:“你怎么没早点儿醒悟过来?还是我应该说,幸亏你醒悟过来了,要不然,我们大家就死在海上了!” 乌昙望向蓬莱舰船沉没的方向,火光正被漆黑的大海吞没。他回避了玉旈云的问题,反而笑道:“你倒也挺有本事的,居然能想出这个计策来——他们也都愿意听你的。你在被翼王胁迫之前,到底是干什么的?” “他们要是肯听我的,我现在会是这个样子?”玉旈云指着自己的伤口。 “他们肯支持你的计策,跟你出海,就已经表示他们愿意听你的话了。”乌昙道,“至于到了海上之后发生什么事,他们怎么办,那可难说。就连我这个老大有时候都管不着。我们平时出去做买卖,到了拼命的时候,当然是大家自己顾自己,难不成还由我这个老大发号施令么?” “所以你们永远就只能做打家劫舍的勾当!”玉旈云冷哼一声,“我之前还以为你们重创蓬莱伽倻联军是怎样了不起的战役,原来也是死缠烂打胡搅蛮缠,碰巧才赢了他们。你们海龙帮就是和别人斗快、斗狠、斗驾船的技术,斗对大海的熟悉而已——以为这样就能无往而不胜?真可笑!” 乌昙本以为她是受了伤所以发牢骚,未料她竟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不由愣住,道:“我们就是和别人斗快、斗狠、斗驾船的技术,斗对大海的熟悉,难道不行吗?” “打劫商船,当然绰绰有余!”玉旈云道,“可是遇到训练有素的兵队,你们只怕吃苦的日子还在后头呢——你以为交战的胜负只在短兵相接的那一刻?岂不知未战时便应算于庙堂?就拿此次蓬莱国舰队大举进犯来说,不管他们的战术多么愚蠢,至少人家是经过谋划,才决定来围困你们。你们呢?只晓得要去打他们,却根本不知道怎么打!孙子云‘多算胜,少算不胜,而况于无算乎’,岂不就是说你们吗?再者,既然定下了计策要偷袭蓬莱人,将他们的舰船各个击破,那就应该上下齐心,哪怕暂时有异议,也要等到合适的时候再商讨。交战起来,更加应该令行禁止。怎么能随便每个人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今天海龙帮这种不听号令、随性而为的行为,换在任何一国的军队——哪怕是蓬莱国的水师——绝对是死罪!还有——”她伤口疼得厉害,不得不顿了顿,缓了口气,才接着道:“你的箭法虽然不错,但是其他人也实在太差了!如果是想要打劫商船,自然是无所谓,反正商船最多有几个护卫保镖而已。但是兵舰上都有强弓硬弩,现在西瑶的船上还可以运载火炮。你们和这些舰船遭遇,要如何应对?杀上去?只怕还没到跟前就已经变了人家的箭靶——你昨天还挨了一箭,难道忘记了吗?” 乌昙抱着两臂:“当然不会忘,总要叫这帮蓬莱人血债血偿。还有今天所有受伤的弟兄,都要十倍追讨回来!” “没错!没错!”旁边海盗们插嘴,“今夜搞沉了他们一艘船,明天夜里再搞沉他们一艘船。这凿船底和火攻双管齐下的法子果然好用——刘兄弟你别生气,咱们方才是杀红了眼,就不听号令了。今夜试过一次,下次一定不恋战,点了火就跑。” “哼!”玉旈云冷冷的,“只怕到了明天,你们又忘乎所以——罢了,我可不和你们再出海了,省得不被蓬莱人杀死,也被你们气死!” “哈哈哈哈!”乌昙大笑,“你气什么?我是他们的老大,他们不听号令,应该我生气才对——你伤得不轻,明天你想出海,我还不带你呢!不就是防火凿船底么?这事咱们做得来!明天一口气搞沉他们三五条船,出一口恶气!” “好啊,你尽管不带我好了!”玉旈云白了他一眼,“我倒看看你们明天拿什么来点火!” 海盗们愣了愣,才想起箭筒里只有孤零零的一支羽箭了。虽然龙须湾的其他船上还有些箭矢,但毕竟海龙帮不是惯于弓箭作战的兵队,哪儿会存有这许多羽箭呢?连火攻带掩护,他们的箭绝对不够应付蓬莱国的舰队。 玉旈云既然说了这样的话,一定是早有打算了。大家都盯着她:“刘兄弟,你有什么办法?” 玉旈云得意地一笑:“自然是向蓬莱人借了!”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手痒,想虐小玉了~~~~ 玉粉不要怪偶~~~~偶患有开学郁闷综合症~~~ 170第169章 玉旈云的策略其实并不复杂——挑一个敌人视线最模糊的时候,或者黄昏,或者清晨,或者海面大雾弥散的时辰,海龙帮出动几艘灵活的中型船,上面用些树枝、海草做成假人,到蓬莱兵舰附近去转一圈,引得他们放箭还击,待假人上插满了羽箭,就搜集起来,留归己用。如此,不仅可以从蓬莱人处得到大量的羽箭,还可以让蓬莱人搞不清海龙帮的虚实,最后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她所说的这些,无非都是从兵书战策上借鉴来的,将古人的战术融会贯通而已。然而海龙帮的众人几时听过这些,个个瞪大了眼睛,半晌才发出赞叹之声:“刘兄弟,你可真是神了!除了你,再没人想得出这种法子来——咱们就这么办!都听你的!谁要是再胡来,就罚拿他做箭靶子让蓬莱人射!” 玉旈云可再也不相信这些海盗们的话了,只冷眼瞧着身边的乌昙,那意思是:他们是你的部下,要是再不听指挥,你待如何? 可是乌昙似乎正想着别的事情,自从驶入了魔鬼海域,他就一直对着外面的滔天巨浪出神。海盗们热火朝天地议论着次日的战术,还时不时征求他的意见,他却只是心不在焉地敷衍。 莫不是又在担心况师父的想法了?玉旈云暗道,这一对师徒可真够麻烦,谁要想插手他们的事情,最后一定会被他们气得吐血而亡!反正我的目的,不过是解决了蓬莱兵舰的危机,然后想办法回到江阳去,只要能达成这目的,以后你们愿意师徒决裂也好,或者继续这样吵吵闹闹也罢,都跟我没有关系! 伤口实在痛得厉害,加之她已经差不多一天一夜没有休息,此刻船只颠簸,让她感觉昏昏沉沉的。不久,海盗们的议论声就变成了嗡嗡的轰鸣,和涛声、风声混在一起,再也无法分辨。 直到靠岸的时候,她才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天色已经蒙蒙亮。看自己身上,披着件衣服。而旁边靠着的乌昙却赤着上身。她不由怔了怔,要将衣服还回去。但才一动,乌昙就发觉了,道:“你披着吧——你好像发烧了——他们都奉你做军师,你要是倒下去,今天谁带他们去借箭?” 玉旈云素来不肯示弱,听他这样说,反而将衣服一把丢了回去,更“倏”地站了起来——这一站可不要紧,她只觉眼前金星乱飞,肋间剧痛,差点儿没再倒下去,靠着船舷才稳住了身形。 这种感觉……她的心一沉,东征郑国的途中,也曾如此眩晕,而回到西京之后的那场大病,她也是这样头重脚轻。不会在这个时候倒下吧?在她孤立无援的时候!她感到害怕,但又安慰自己:不过是受了点儿小伤,休息一阵,伤口愈合就好了。 于是深深吸了一口气,让湿润的海风拂去身体的燥热。 龙须湾里大小船只密密麻麻地停泊着,桅杆好像森林一般,就这样逼在她的眼前。海盗们下了锚,就搬出跳板来,搭在临近的船上,一个接一个,由一条船走到另一条船,最终回到岸上。 “奇怪,弟兄们怎么都不出来迎接咱们?”阿康嘀咕。大伙儿心中也纳闷:总不会是蓬莱人异军突起,杀到龙首岛上来了吧?这不可能呀! 他们又继续往前,差不多走到昨天大伙儿商议战略分派任务的那片石滩,才忽然看见留守龙须湾的其余海盗们——个个都席地而坐,仿佛在讨论着什么事,却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喂!咱们回来啦!”阿康等海盗高声招呼。然而那些石滩上坐着的海盗,竟如同没听到似的,半点反应也没有。 凯旋回来的人,心中大为不解。有几个快步走上前去,推了推留守的弟兄,岂料那人如同雕塑,一推之下竟然“咕咚”倒了。阿康等人怎不骇异:“啊呀,这是中了什么邪?” 玉旈云腿脚发虚,走在队伍的最后面。乌昙在旁边陪着。听到前面的吵嚷声,他们两人都紧走几步上前去看,这才发现留守的弟兄全都被人点了穴。“这手法……”乌昙的面色阴沉下来。 “还要看手法么?”玉旈云冷笑,“蓬莱人如果能登岛,绝不会这么无聊,把这些人都点了穴,放在石滩上——这肯定是你师父做的。你阳奉阴违的事,他已经知道了。这就来找你算账了!” 她话音刚落,头顶已经响起一声断喝:“畜生!你还不跪下!”况师父如同踩着云彩一般,飘飘然落在他们的面前。乌昙连一句辩驳的话也没说,直挺挺地跪了下来。 玉旈云虽然早料到这对冤家师徒迟早又要上演这一幕,但是当真见到此情此景,还是气不打一处来,冷笑道:“我们在外面跟蓬莱人刚拼完命,又回来要跟况师父拼命了么?打击敌寇,保卫家园,到底有什么错?” “臭小子,你不必在那里挑拨离间!”况师父道,“我教训徒弟,关你什么事?”他又扫视一眼海龙帮其他那些愤愤不平的海盗们,冷冷道:“你们反正也都叛出海龙帮去了,跟我没有任何关系。你们爱干什么干什么去。要投效这个姓刘的小子,也随便你们。” 海盗们哇哇大叫:“我们几时叛出海龙帮了?我们是不服你,不是不服老大!刘兄弟也没挑拨离间。他跟咱们同生共死,不知多有情有义!你说这话,才叫挑拨离间呢!” 况师父不理他们,只是冷冷对乌昙道:“你现在可胆子越来越大了!以前还不过是一时冲动,才犯下杀戒,如今已经公然违抗师父的命令了?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师父么?” 乌昙垂着头:“徒儿知错了。只是,徒儿知道弟兄们要去迎战蓬莱人,不忍心看他们孤军奋战,所以才违抗师父的命令,前去相助。徒儿今天又犯了杀戒。请师父责罚。” “你今天杀了多少蓬莱人?”况师父问。 “我们击沉蓬莱兵舰一艘,上面应该有百来人。”乌昙老老实实回答,“但是否都丧命大海,徒儿就不知道了。” “蓬莱国派来三十多条船,三千来号人——你今天才击沉一艘船。”况师父冷冷道,“那其他的呢?你打算怎么处置?” 乌昙怔了怔,没有立刻回答。 况师父即冷笑道:“你是想我此刻罚了你,之后你再从龙尾岛跑回来,继续和他们去杀蓬莱人,是不是?若然如此,我罚你有何用?你这徒弟,我没法教了。你去吧。” “师父!”乌昙大惊,跪行两步抱住况师父的腿,“徒儿绝不敢再违抗师父的命令了,师父不要赶徒儿走!” “我怎么敢赶你走?”况师父道,“你们这么多人,在岛上也经营了这么多年——连你父母的坟也都在这岛上。我岂会如此不近人情?自然是我走!” “师父!”乌昙几乎要哭出来了,小孩似的抱住况师父的腿不放,“徒儿以后再也不敢了!师父要怎么责罚徒儿都行!徒儿知错了!” “你当真知错?当真以后都不再犯杀戒?当真什么责罚都愿意受?”况师父问。 乌昙拼命点头。 “那好。”况师父道,“我虽信你,但是只怕这些人回头又来怂恿你犯错。为免你再误入歧途,我废了你的武功,你从此就跟我在龙爪岛修行佛法吧。”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连乌昙也愣住了。抬头看着况师父——后者神情并不像是开玩笑,反而带着一丝讥讽,似乎是在无声地说:你根本就做不到!何必在这里赌咒发誓? “老大,他疯了,别理他!”海盗们吵吵起来。“你只不过是他的徒弟,又不是他养的畜生。他对你有什么恩,你孝顺他这么多年,也全都报了。不能任由他摆布糟蹋!” “师父……”乌昙半是不解,半是祈求地望着况师父。然而况师父的面色冷硬,丝毫没有收回方才那句话的打算。 蓦地,嘈杂中传来“呛”的一声龙吟,尖锐地劈开嗡嗡的议论。大伙儿扭头望去,只见玉旈云不知抽出了哪个海盗身上的佩刀,凛冽犹如一弯清冷的新月,清晨惨淡的天光被映在她的脸上,显得一张脸仿佛透明,冰块一般让人不敢触碰。她就这样提着刀,大步走到况师父的面前。 “刘兄弟——”乌昙还以为她要向况师父出手,唯恐她惹祸上身,急忙阻拦。可是玉旈云走到跟前,竟将那弯刀调转了,把刀柄递给况师父:“你不必在这里指桑骂槐了。你说谁会怂恿他,我么?那你干脆杀了我,免得我再骗你的好徒弟开杀戒。你辛辛苦苦养育他成人,何苦把他变成一个废人?” 况师父白了她一眼,并不理睬。 “还是你觉得除我之外,还有旁人也会怂恿他?”玉旈云将弯刀又递前几分,“是谁?你指出来,也一并杀了干净!” “你以为我真的不敢杀你么?”况师父斜睨着她,“我的确不愿开杀戒,但是似你这般令人生厌的家伙,我当真该杀了!不过,乌昙要战胜的,是他的心魔。若他心存慈悲,任你们在有多少人来怂恿他,他也不会犯杀戒。但是,若他本性残忍,我杀了你,杀了这里所有的人,他日后还是会继续犯戒。倒不如废了他的武功,让他跟着我潜心修佛才好。” “究竟是他有心魔,还是你有心魔?”玉旈云挑衅,“他只不过是你的徒弟,根本没有义务一辈子做你的傀儡,你凭什么让他事事都听你的?再说了,你住在这海岛上,吃的、穿的,哪一样不是你徒弟杀人越货换来的?你又在这里研究什么武功秘笈——武功秘笈哪一本当真是为了强身健体才写出来了?哪一种武功没有害过人的性命?口口声声说慈悲为怀不可杀生,其实双手早就不知沾染了多少血腥了!” “没错!”海盗们跟着咋呼起来,“要是真的修佛,应该吃素,什么鱼虾螃蟹通通占不得!也不见他戒荤呢!” 况师父被气得脸色铁青:“你这小子,真会妖言惑众。你爱怎么说怎么说吧,跟我没关系——乌昙,我方才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只有两个选择,要么,你从此不再是我的弟子,要么,你跟我回去修佛。你选吧。” “道理说不清,就耍赖!”不待乌昙回答,玉旈云又冷笑着插嘴,“照我看,你和那些满口仁义道德,却假他人之手烧杀抢掠的衣冠禽兽没什么分别——说什么要你的徒弟战胜心魔,我看根本就是你希望他继续做你的傀儡应声虫,替你杀人。如此一来,你才能继续扮演你的慈悲圣人!你可小心些,你废了他的武功,以后谁供养你呢?” “你——”况师父脸忽然好想燃烧起来一般,从铁青中透出赤红色来——那是杀意在蒸腾。他一把夺过玉旈云手中的弯刀,手腕一抖,刀刃就发出“嗡嗡”的轻吟声。劲力绵绵,透过那刀身传出,玉旈云立刻被震得飞了出去。虽然撞在几个海盗身上,并没有摔倒,可是她胸中犹如翻江倒海一般,一股腥甜涌到喉间,强忍住了才没有一口喷出来,只是嘴角挂下了一丝鲜血而已。她胡乱用手背擦了,冷笑道:“好嘛,这是要杀我了?这下不除你徒弟的心魔,先杀我这个祸害?哈哈哈哈!好啊!你杀啊!你今天你也有两个选择,要么,放过你徒弟,不再对他有种种不合情理的要求,要么,就破杀戒杀了我!看你以后还怎么继续说大道理!” “还有我们!”好些海盗都站到了玉旈云的旁边,“要杀刘兄弟,就先杀了我们——要废老大的武功,也先杀了我们!” “你们……”况师父瞪着大伙儿,又看了看依旧跪着的乌昙。手一松,弯刀掉在了地上。“看来你也不用选择了,他们替你选了。咱们就此别过吧!” “不,师父!”乌昙拉住况师父的袖子,“徒儿别说的一身的武功,就连命都是师父的,师父要拿去,自然可以。只是……这么多年了,徒儿心中也有不明白的地方——杀人固然不对,但是有的时候,我不杀人,人却要杀我,难道任人宰割么?或者,有人要杀我的亲人和朋友,难道我袖手旁观么?师父说我有心魔,可能就是这个疑问吧。如果这个疑问解不开,师父废了我的武功,我还是参不透!” “你好好的,不去招惹人,人家怎么会来杀你?”况师父道,“你若安安分分的,赶海打渔,会有人来杀你么?你偏偏要学你父亲,做海盗,而且偏偏还要做一个心狠手辣的海盗——你每次出去做买卖,都把人家整船杀个光,人家能不恨你么?你先已杀了多少蓬莱人,才让蓬莱国忍无可忍派兵舰来剿灭你?” 乌昙低着头,海盗们也都默不作声:这句话他们的确反驳不了。唯玉旈云尖声冷笑:“说的倒是好听!你的意思就是,自己做好本分,就会一生平安了?这是你潜心修佛悟出来的吗?你大概在这荒岛上住得久了,不知外面是何世界吧?有昏庸无能的皇帝,贪赃枉法的官员,鱼肉乡里的土豪,沽名钓誉的劣绅,此外还有形形□的无耻之徒,做着种种争权夺利勾心斗角的勾当——这些恶人都活得好好儿的,反而安分守己的小民,就被他们欺压得没了生路——你问问海龙帮的各位,是为了什么原因才落草为寇?是因为觉得杀人越货很好玩吗?” “他娘的!这话说得太有理了!”海盗们纷纷咋呼,“俗话说,有头发谁想做癞痢?哪个生来就是做强盗的?咱们大伙儿之前有种田的,有打猎的,有当兵的,有经商的——就连做官的都有呢!要不是被逼得没了活路,怎么会当了海盗?就连老帮主原来也是楚国水师的参将呢!如果不是走投无路,怎么会落草?你倒说的好像咱们生来喜欢做海盗一样!”又有人指着乌昙道:“你以为老帮主不希望自己的儿子过舒舒服服的日子?但是你叫他一个海盗帮里出生,海盗帮里长大的孩子干点儿什么好?去考状元吗?再说你这个师父,又几时管过他的死活了?蓬莱人、伽倻人都欺负他,他不把对手都杀光了,哪儿还有命孝顺你?” 玉旈云看了看乌昙,他似乎在微微颤抖,并不是因为清晨阴冷的海风,而是仿佛在努力遏制着某种情绪。“师父……徒儿真是不明白……”他的声音低哑,“徒儿可以不做海盗,可以赶海打渔奉养师父……但是……”后面的话似乎只是在他的心里翻腾,不知怎么才能出口。 玉旈云最看不下去这种窝囊的模样,走上前两步,道:“况师父,我再来问你!你口口声声说要修佛,要慈悲为怀,不开杀戒——如果佛祖菩萨都是慈悲为怀又法力无边,为何容许世上有这许多不公之事?为何要让好好的农夫猎户士兵商贩都变成了海盗?可见,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佛祖菩萨,即便是有,也都是一群只吃供奉不理世人死活的恶魔而已!” “说得好!说得好!”海盗们都十分激动。有的说自己的母亲虔心拜佛,结果反而家遭横祸。有的说自己过去怎样乐善好施,反而遭人诬陷。一时间,各种对菩萨的怨言冲霄而上,几乎把天空都变得更加阴霾了。 “所以你们要怎样?”况师父冷冷地开口,“所以你们就要自己做菩萨、做老天爷,判定是非曲直,掌握生杀予夺?” “难道不该如此吗?”玉旈云道,“敌人欺压到我们头上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除了自己,还能靠谁?我知道你会说我们现在和蓬莱人战斗,这叫冤冤相报何时了——其实,要了结这段恩怨很容易——要不,就是咱们被蓬莱人灭了,要不就是咱们把蓬莱人给灭了。所谓不死不休,只要有一方死绝了,就结束了。” “没错!”海盗们相应,“杀光这混蓬莱的猪猡,看他们以后还怎么找咱们的麻烦!” “你——你这小子,竟然如此狠毒!”况师父怒视这玉旈云,“留你在这世上,不知要祸害多少人!” “那你杀我啊!”玉旈云挑衅地看着他,“反正你自以为清高,自以为慈悲为怀,自以为就是佛祖菩萨老天爷,所以可以判定是非黑白,掌握生杀予夺——你断定自己那一套就是人间真理,而我说的就是狠毒的计策——那你就杀了我呀!杀了我,自然没有跟你争了,也没有蛊惑你的徒弟了!” “你不必用激将法!”况师父冷冷的,“你还不配让我破杀戒!”他说着,一甩手,竟要拨开人群而去。 “师父——”乌昙还要追上去。 可是,未想到,玉旈云竟先扑了上去——捡起了地上的那把弯刀,直劈况师父的后心。乌昙不由大惊,飞身上前拉住她:“你疯了么?做什么!” 玉旈云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忽然反手将那刀朝乌昙的胸前刺了过去。海盗们全都惊呼出声,而乌昙也吓了一跳。所幸他出手够快,才能劈手夺下玉旈云的刀来:“刘兄弟,你干什么?” 玉旈云本已被况师父震出了内伤,此刻又牵动了昨夜的伤口,身上出了一层冷汗,身子也有些摇晃。不过她的声音却还是那样冰冷:“不干什么,指给你看一件事——你曾对我说,尊师是你唯一的亲人,不管他对你如何,你待他都始终如一。此话不假。我要杀他,你想都不想,就来阻止。可是他呢——我刚才向你刺那一刀,他怎么不来阻止我?” “就凭你那一点儿微末的功夫,伤得了他?”况师父冷笑,“就更加不要想伤我了!” “不错,我的武功是很低微。”玉旈云道,“但是,人与人之相交,讲的是心,不是武功。你徒弟看到有人企图害你,他想到的既不是你和我武功谁高谁低,也不是他可能会因为开杀戒而被惩罚,他想到是决不能让你受到任何的伤害——而你呢?如果今天这一刀不是我刺的,而是一个武功高过他千倍万倍的人刺的,你会不会出手相救?会不会为了救他而开杀戒?” 况师父不转身,不回答。 乌昙怔怔。玉旈云知道,这句话,其实也是他想要问的,是他心里盘旋不下,却始终不敢出口的一句话——也许,况师父的沉默就已经是答案。乌昙一直害怕知道这样的答案。 “师父……”他嘴唇颤抖。 况师父依旧没有说话,负着手,走出人群去。这一次,乌昙没有追上去。 大伙儿不知乌昙心里在想些什么。他一句也没有提况师父的事,只是给海盗们都解开了穴道,简单地向留守的弟兄们介绍了夜晚偷袭的情况,又吩咐接下来需要做的事:鉴于龙首岛几乎寸草不生,无法取得制造假人箭靶的材料,木字堂需要回去龙爪岛的树林里砍些树枝,顺便也从仓库里运些粮食回来,以便在龙首岛长期作战;火字堂和土字堂的人,继续养精蓄锐,待到下午便去向蓬莱人“借箭”;金字堂和水字堂已经辛苦了一夜,今日留守,但要负责伙食——受伤的人除外。 受伤的人,自然也包括玉旈云。她十分艰难地自己清洗了伤口,重新上药包扎好,便躺在船上休息。可是因为内伤外患,痛苦难当,怎么也睡不沉。到了下午,众人要出发时,她只是更加疲倦了。不过,她却不放心乌昙领着海盗们出去,生怕他们遇到了敌人一时杀红了眼,便又把正事抛到九霄云外。于是,她坚持和众人一道出海。乌昙也没有阻止她。 玉旈云为大家选定的攻击目标是龙须湾以西的蓬莱船队。众人航行出魔鬼海域,正是欲暮未暮的时刻。一切都顺利无比。海龙帮的船只一出现,蓬莱人就放箭攻击,又派他们的巡逻小船前来追赶。但是海龙帮谨记着此番任务的宗旨乃是诱敌、扰敌,一直小心地和敌人保持安全的距离,不断躲回魔鬼海域,以避免冲突。到天黑时,几条船上都搜集到了大量的羽箭。他们就调头北上,往龙尾岛北部,故技重施,以火攻、凿船双管齐下,解决掉了一艘蓬莱兵舰。这次,海龙帮无一人伤亡。返航的时候,众海盗们开心地唱起号子来,又把玉旈云抬起来连连朝空中抛了几次。 玉旈云是受了伤的人,怎么经得起这样的折腾。不过她也高兴得很:“你们掌握了要领,以后每天都这样做,咱们很快就能把蓬莱人尽数剿灭。”那时,她也就可以回江阳去了。 “自然!”海盗们道,“咱们海龙帮如今有一个勇猛无比的老大,又有一个智谋超群的军师,以后就所向披靡啦!” “关键是没了那个对咱们管头管脚的况师父——”有个海盗感叹,“可不用担心和人厮杀到半途忽然老大被抓走了……嘿嘿……” 听到这话,玉旈云免不了瞥了乌昙一眼。只是凭着她模糊的视力,始终看不清对方的表情。她又不想主动开口去问,感觉那样反而好像显得自己处心积虑要挑拨他们师徒关系一样。于是索性假装没听到这句话,和海盗们说,自己已经筋疲力尽,要去休息了,便独自回到船舱里去。 这一次倒真是睡着了,虽然昏昏沉沉的依然感到伤口的疼痛,但却陷入梦境里。好像回到了落雁谷,满身污泥,和石梦泉背靠背坐着休息。无论是多么的疲惫,前途有多么的危险,听到另外一个人的心跳声,就感到无比的安心。石梦泉眼下在做些什么呢?落雁谷的时候,他小心翼翼地帮他处理伤口,又嗔怪她不懂得爱惜自己。若是他知道,她只身一人和一群亡命之徒周旋在这魔鬼海域,他会说什么?不,他什么都不会说!他会飞到她的身边来,紧紧护卫在她的身侧! 若有你,我就什么也不怕。她朦胧地,仿佛看见挚友那温和又镇定的脸庞,不禁喃喃出声:“梦泉……” 感觉有一件冰凉的事物触到自己的额头,便一惊而醒。见到是乌昙正蹲在自己跟前,用一块湿布凉着她的额头。“你醒了?你又发烧了——明天你无论如何不能再出海了。” 玉旈云自己摸了摸脸颊,果然火一般的烫。她也知道不能勉强——何况,她没理由为了这群海盗而拼命。她只是要设法离开这里回到江阳去!于是微微点了点头,又合眼休息。 “你……”乌昙略带犹豫,“方才叫的是你亲人的名字?” “我叫谁了?”玉旈云问。 “好像是一个叫梦泉的。”乌昙道,“是你的亲人吗?” “不是,但也和亲人差不多。”玉旈云道,“我认识他就快十八年了。” “十八年……”乌昙喃喃,“师父抚养我二十三年——这个人,他对你很好吗?” “你想问什么?”玉旈云张开眼盯着他,“你想问我,如果有人要杀我,他会不会出手救我?我告诉你,他会,他不仅会为我杀人,他会为了我连自己的命也不要。我对他也是一样。谁要是敢对他不利,我必然将那个人碎尸万段!”说到发狠的话,气息不畅,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嘘!”乌昙示意她放轻松,轻轻搭着她的手腕,“师父震伤你了,对不起。” “是他伤我,跟你有什么关系。”玉旈云道,“我一向恩怨分明。” “师父他……唉!”乌昙欲言又止,长叹一声,“你休息吧,很快就靠岸了。” 玉旈云没精神和他说话,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不久,到了龙须湾,大伙儿把她扶下了船去。又商议说,毕竟海港风大又潮湿,不适合养伤,应该送她去龙爪岛,但又担心分不出人手去照顾她。最后,乌昙决定把她安置在自己平时疗伤休息的那个山洞里。又叫阿康带着一班海盗负责照料她的饮食——这班海盗都是之前在战斗中受了伤的,不能再出海作战,便留在岛上打理杂务。 内服外敷的伤药都送了来。又有人熬了清粥。玉旈云也实在吃不下烤鱼了,喝些白粥反而舒坦。便这样日复一日的养着,精神好时,则听海盗们说说当日的战况。如此一晃过了七天,她的身子才稍稍恢复了些,虽然伤口依然疼痛,但已经不发烧,胸口也没有先前那么闷了。于是就走出山洞来透透气。只见远处晴空碧海,浪涛好像一排排盛放的白牡丹,近处白亮的沙滩,漆黑的岩石,还可以看到退潮时留下的淡褐色海藻——眼前的一切竟是如此清晰,她不由心下大喜:我的眼睛好了! 阿康刚巧来给她送饭,见她走出来了,“咦”了一声,道:“刘兄弟,你今天气色大好啊!” 玉旈云何止气色大好,心情也大好,坐下来一边用饭,一边问阿康今日的战况。阿康自然汇报说昨夜又击沉蓬莱舰船两艘——算起来,海龙帮已经连续捣毁蓬莱舰船十艘,战果骄人。“蓬莱人也真是够死脑筋的。”阿康笑道,“咱们每次去偷袭他们,都用同样的法子,但是他们却没想出法子来破解咱们的攻势,好像只能等着挨打似的。” 的确是够死脑筋的,玉旈云想,蓬莱主帅难道不知道?舰船已经损失了三分之一,他们无论如何不可能继续“围攻”海龙帮,此刻,应该或者改变战术,或者撤退,以求保存实力,他日卷土重来。但是蓬莱舰船却留守原位,任海龙帮一艘一艘地毁坏——难道他们另有阴谋?想到这里,不禁皱起了眉头。 阿康却没考虑这么多,只是绘声绘色地描述着昨夜的战斗,如此絮絮了半日,见玉旈云有些倦意,就告辞离去。但岂知玉旈云并非疲倦,而是被蓬莱人可能的阴谋缠绕住了思绪——如果他们原地不动,任由海龙帮去毁坏他们的船只,目的乃是迷惑海龙帮。那么他们暗地里到底在做什么?想要横渡魔鬼海域?拖延时间?等待援兵?每一条都有可能,却又显得不太可能。 想不出个结果来,就无法安稳。玉旈云又再次走出那山洞,沐浴着早春灿烂的阳光,暗想:反正时间还早,不如走去龙须湾那里,提醒乌昙,让他今夜偷袭时,多加注意。 也是因为在山洞里修养了太久,她渴望活动一下筋骨。所以,此念方起,她已经攀着岩石朝龙须湾走去。 上一次和乌昙同去龙须湾,乃是在黑夜里。她目不能视物,全然看不见路径。此时自然不知应该往哪条路走。不过,她想,好在这龙首岛寸草不生,也无所谓哪里是道路哪里不是,总之认准一个方向往前走,就不会偏离目的地太远。于是,她一直朝向西面。 但哪里想到,龙首岛虽然没有草木,却怪石嶙峋。一不小心闯入一片石林之中,就仿佛走进了迷宫。有时明明认准了方向,前面却没有路了,折回来转弯,就偏离了原来的路径。有时前面出现数条岔路,不知走哪一个好,待随便选择一条,走进去后,又见到更多的岔路,如此一进又一进,到最后,一旦碰壁调头,已经不知最初在起点在什么地方。 这样走了一个多时辰,她还在石林里转悠。午后阳光猛烈,让她有些头昏气喘,不得不停下来休息,却因此意外地转到了一个水潭跟前——但见池水清洌,碧空白云倒映其中,让人心旷神怡。她走了这么久,也有些口干舌燥了,于是便要去捧水喝。 岂料,手才要触到水面,忽听一人喝道:“住手!”她一怔,循声望去,见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正怒视这自己——他扫帚眉,三角眼,鼻如鹰隼,唇薄如纸,好一副刻薄模样——这面容甚是陌生,可那声音却很是熟悉——不就是乌昙的师父么!和他已有数次口舌之争,到今日,才算第一次见到了面。 她即冷冷一笑,道:“况师父,你之前不告而别,我还以为你已经离开海龙帮了呢。” 况师父也是冷冷的:“我去哪里,不关你的事。你鬼鬼祟祟的在这里做什么?” “我往龙须湾去,路过这里想要喝水,哪里鬼鬼祟祟了?”玉旈云冷眼看着他。 “这要问你自己才知道。”况师父盯着她,“你说你是翼王身边的娈童,因为被乌昙牵连受伤,才会来到海龙帮。但是自从你来了,海龙帮无一刻安宁。而且,你文韬武略,绝非常人——你到底是谁?到海龙帮来有何企图?” 这老头儿倒算有些眼光!玉旈云抱着两臂:“如果我文韬武略绝非常人,我为何要对海龙帮有所企图?难道海龙帮能助我飞黄腾达更上一层楼?还是你觉得我想窃取你的武功秘笈?” “你不必狡辩!”况师父道,“我知道你一定不是翼王的娈童。不管你有什么目的,你最好赶快离开,不要把海龙帮牵扯进去。乌昙和这群海盗们,都是很简单的人,他们之所以会在海上讨生活,就是因为中原有太多的勾心斗角,容不下他们。好不容易,这里成了他们的世外桃源,你不要从中破坏。” “哦?”玉旈云挑了挑眉毛,“原来你这么关心海龙帮的人和你徒弟。那之前你怎么没跟他们说?你太会说漂亮话了,我不知道你那一句是真,那一句是假。” “你也没必要知道。”况师父道,“总之,你快点儿离开这里。” “这不用你说。”玉旈云道,“我巴不得现在就离开这里——可惜,蓬莱兵舰还未消灭,我自己又不会驾船,怎能走得了?你要是想赶我走,不如亲自驾船送我,或者去帮你徒儿杀尽蓬莱人,围困一解,我不会多留片刻。” 况师父虚眼看着她,好像对她说的每一句话都十分怀疑。玉旈云也懒得计较,只是指着那水池道:“请问,慈悲为怀的况师父,我可以喝一口水么?” “这是龙首岛唯一的淡水。”况师父道,“我不放心你碰。”他说着,从身边取出水囊来,扔给玉旈云。 “好笑!”玉旈云一挥手,将水囊打了回去,“我还不放心喝你的水呢!你这么讨厌我,我怎么知道你不会趁机毒死我?” “你这臭小子!”况师父怒道,“你明知我是不能破杀戒的,怎么会毒死你?再说,我要想杀你,何必用这种手段?” “在我眼里,你不过是一个喜欢说漂亮话的人而已。”玉旈云道,“什么开不开杀戒,这话题,我懒得和你再争论了。” “小心之心度君子之腹!”况师父道,“我喝给看——有毒没毒,你瞧清楚了!”说着,他拔开水囊的塞子,就灌了几大口水。“怎样?”他饮罢,又瞪着玉旈云。 可是这个时候,他的神色忽然一变,整个脸都扭曲了起来。接着,身体抽搐,仰天摔倒。 “你——你怎么了?”玉旈云吓了一跳。 “毒……有毒!”况师父痛苦地蜷曲着身体。 这是怎么一回事?玉旈云顾不上深究。她知道误服毒药,首先要饮大量的清水,稀释毒素,于是就扶况师父到水池边去。但是况师父却推开她:“不行……那水囊里的水,是刚刚在这里灌的!” 这就是说水池被人下了毒?玉旈云一惊:难道是蓬莱人?难道她之前一直在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她来不及细想,因为一道刺目的寒光已经斩到了她的跟前。是一个陌生的女子,双手握着奇特的四棱短刀,挥舞起来,像是一张巨大的银网,将玉旈云周身要害笼罩其中。 可恶!玉旈云咬着嘴唇,连连退让。她手无寸铁,而且身上的伤也没有好,怎能抵挡这样凌厉的攻势?眼看着就要被逼到死角了,手摸到背后一块松动的石头,即发狠抡了起来,丢向那女杀手。女杀手自是不惧,双刀舞动,“叮叮”几下,已经将石头击得粉碎。玉旈云见她又要攻上,忙又飞起一脚,将另外一根石柱踢断了扫过去。女杀手又挥刀化解。这样一个投掷,一个劈砍,很快,水池边就碎石横飞,几乎连对手的身影都看不见了。 这样下去,可不是长久之计!玉旈云万分焦急,还要抽空看一眼况师父的情况,不知他是否已经毒发身亡。 “小子……”况师父微弱的声音从飞沙走石中传来,“接着!” 玉旈云不知他是何意思,却见一道白亮的光朝自己射了过来,本能地伸手一挡,听到“叮”的一声脆响——是兵器!她大喜,已经探手上去抓住了——乃是一柄长剑,柔韧如灵蛇。 有救了!她挽了个剑花,看到女杀手的双刀又杀到跟前,即横剑当胸,荡开对方一招。 “不要防守……”她听见况师父的声音,“一寸长,一寸强,她近不了你的身。速战速决!” 如何不是这样的道理!玉旈云当即挺剑向前,击、刺、削、点、掤、抹、云、挑,一招一招连绵不绝地攻击。起初碎石乱飞,看不清对手的招式,她根本就是将以前学的一套剑法从头到尾演练了一回。后来视野清晰,她就招招攻击女杀手的胸腹要害。那女杀手的双刀虽然凌厉,但毕竟太短,最多不过打在玉旈云的剑身上而已。几十招下来,她即显出疲惫与烦躁之态,招式渐渐有些乱了。 玉旈云虽然牵动了肋下的伤口,每一刺出招都感到钻心的疼痛,但毕竟是拼命的关头,哪儿敢有丝毫的懈怠,反而一招快过一招,一招狠过一招。到百来个回合时,看准女杀手胸前的破绽,一剑捅了出去,正中心脏。女杀手哼也没哼一声,就摔在了水池中。 玉旈云也力气用尽,跌坐在地上。看自己肋下,殷红一片。 “喂,我又开杀戒了!”她捂着伤口笑道,“不过况师父,你可真是个伪君子——你抛一把剑给我,不就是想借我的手杀她吗?” 没有听见况师父的回答。 不是死了吧?玉旈云连忙转头去看——只见况师父盘腿而坐,一种可怕的青紫色正从他的脖子慢慢爬上他的下巴,进而扩散到整个脸——好像是有什么热力在他的体内蒸腾,脸颊虽然发青,却看来好像透明,连肌肉的纹路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而头顶又好像有氤氲的蒸汽散发出来。 看来他是在用内力将毒素逼出体外,玉旈云想。于是不去打扰,只勉力将女杀手的尸体拖上了岸来。上上下下仔细检查了一番,找出造型诡异的飞镖若干,各种药粉药丸数瓶,以及一个小木牌,上面有几个字,看似汉字,却笔划有异——这应该是蓬莱人了!他们上了龙首岛了!这可大大的不妙!须得立刻告诉乌昙等人知道——乌昙他们不会已经遭遇不测了吧? “哇——”况师父吐出一口黑血来。玉旈云连忙上前去扶住了他:“你怎么样?要紧么?” 况师父神色疲惫,语调却依旧冷硬:“我的剑呢?拿来还我!” “谁稀罕你的剑!”玉旈云捡起那软剑来,看况师父用衣袖小心地擦了又擦,之后,将剑缠在腰间。她便忍不住讽刺道:“你既是一个不开杀戒的人,为何天天将杀人的凶器带在身边?” “谁说这是杀人的凶器了?”况师父道,“我可没有让你杀她——你完全可以将她生擒,不必害她性命。如今,可没法从她口中问出什么来了。” “哈!”玉旈云气得笑出来,“对不起,是我的武功太差,没你那收放自如的本事,可以说生擒就生擒。早知道我刚才应该逃之夭夭,让你来对付她。” 况师父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指责未免过分——若不是玉旈云,他方才已经死了。不过,他大概又不愿在这个自己看不顺眼的小辈面前示弱,所以不接话茬,只伸手在玉旈云的伤口附近点了几处,血立刻就止住了。“你不是要去龙须湾吗?”他道,“会走到这里来,应该是迷路了吧?跟我走!” 玉旈云可没料到他的态度会忽然转变,愣了愣,才跟上去:“怎么,你也要去龙须湾吗?” 况师父不答,只是在前面走着。别看他方才身中剧毒,几乎丧命,此刻却又健步如飞。反而玉旈云经过一番恶斗,体力不支,渐渐落后。况师父注意到了,即驻足等候,待她赶上来,即在她手肘上轻轻一托,玉旈云便好像腾云驾雾般飞了起来。迷宫般的石林被他们踏在脚下,不一刻功夫,已经来到一片平坦的石滩上。况师父这才放下了她,继续在前面带路。 “况师父,”玉旈云实在心里有话不吐不快,“刚才如果没有我,你是不是真的会束手待毙?” “世上的一切,岂不都是因缘际会?”况师父道,“方才你恰恰在场。而且‘方才’已经过去,问‘如果’有什么意思?” “哈,你的意思是,菩萨为了不让你被蓬莱人杀死,特特让我迷路遇到你?”玉旈云大笑,“看来佛祖也是个偏心的家伙,为了让你不破杀戒修成正果,就借我的手去杀人,将来把我打入地狱——这种佛祖,不拜也罢!” “你这臭小子,如此不敬鬼神!”况师父斥道,“你以为自己可以战天斗地么?” “我虽不见得能够战天斗地,但是我知道老天爷素来不公道。”玉旈云回答,“很多时候,即使你不去招惹人家,人家也会来害你,害得你家破人亡,还想继续剥你的皮,吃你的肉,吸你的骨髓——什么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完全就狗屁胡话。若是自己不帮自己,只有等死的份。” “你小小年纪,哪里经历过这么多深仇大恨?”况师父皱眉。 “奇怪了——”玉旈云道,“在襁褓之中就遭遇国破家亡的例子多得是,深仇大恨和年纪又什么关系?有些人可能活到了你这把年纪,还是一帆风顺,从来没被人算计过,所以成天说些宽容慈善之类的大道理,其实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臭小子,你真是句句话都带刺!”况师父骂道,“你怎知道我没有遭遇过家破人亡?我六岁的时候,我家就被仇人灭了门。虽然我师父收养我,可是没过多久,师父又被人逼死——我恩师一生光明磊落,却遭奸险小人妒忌。原本,以他的武功,完全可以杀光所有污蔑他逼害他的人,可是他没有,而是选择自废武功又辞去武林盟主之位来息事宁人。但那群小人并不放过他。最终,恩师为了大局,自尽在天江边。” 嘿!玉旈云不禁暗笑,这况师父和乌昙还真不愧是一对师徒。乌昙曾经跟她攀比谁受的伤重,况师父却来和她攀比谁的仇恨深。所不同的是,乌昙和她比较像,不管身体的痛苦如何剧烈,都能够咬紧牙关,拼命达到目的。而况师父对待仇恨的方式却和她恰恰相反。她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不死不休。况师父却满口佛法,恪守戒律。这让她全然不能理解,因冷笑道:“你这是血海深仇,竟然就算了?你不怕你的家人和师父死不瞑目么?” “杀我家人的,我师父已经将他点化。”况师父道,“而我师父之所以选择自刎,就是为了平息争端。他说,若非要流血死人才能化解恩怨,就用他自己的血吧——这句话,我一辈子都记得!他既为此牺牲,我若依然以暴制暴,血债血偿,岂不是辜负恩师的一番心意?” 这是什么狗屁不通的道理!玉旈云忍不住大笑三声:“好,就算你师父把他自己的和你的那些恩怨都化解了,别人的仇恨,他却管不着。所以,你不杀人归不杀人,却不能强迫你徒弟和海龙帮的人都陪着你一起任人宰割。” 况师父愣了愣,似乎一时之间想不出反驳之词。而玉旈云还接下去道:“圣人只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可没有说,自己认为好的东西,就非得强加给别人。你爱以德报怨,尽管做,何必非要你徒弟也跟你一样?你觉得佛法无边,西方极乐是个好地方,你徒弟说不定只想这一辈子快意恩仇,下辈子的事下辈子再说,你何必非要他也守戒?再说,极乐世界在何处,是什么样,谁又知道?只有这一辈子,被敌人逼迫,被仇恨煎熬,这感觉是刻苦铭心的——而大仇得报的欣喜,也是真实的。其他的,什么地狱,什么轮回,等死了之后再说吧!” “你……”况师父眉头深锁,仿佛被玉旈云的话挑动了心中难言的苦处,半晌才道,“你这话,和我师姐当年说的倒是很像。” “你师姐?”玉旈云瞥了况师父一眼。 “师姐是恩师的独生女。”况师父道,“恩师被害死,师娘也自刎殉夫,我和师姐随着恩师的朋友离开这是非之地。我本以为从此可以忘却前尘往事,开始新的生活。但是师姐却一定要为师父报仇。她未曾习武,不能手刃仇人。况且仇人也太多了,她竟选择……唉,也不知她现在如何。若是她当真挑起两国之争,师父九泉之下,岂能安息?我却劝不了她,只能为她积福了!” 原来他谨守杀戒,是为了替他师姐积德!玉旈云想,不过他师姐是什么人,竟能挑起两国之争?想到这里,心中猛地一动:自废武功又辞去武林盟主之位?天江自刎?这不是当日在秦山之上瞎眼老人讲的翦重华的故事么?莫非这个人是翦重华的弟子?而他师姐就是西瑶孝文太后? “况师父……”她忍不住发问,“请问尊师的名讳是‘翦重华’么?”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累死了……每天都三点睡觉…… 希望作者在平坑之前不会过劳死……为免意外发生,作者要考虑把后面的情节大纲写在我的遗嘱了……哈哈 170第169章 玉旈云的策略其实并不复杂——挑一个敌人视线最模糊的时候,或者黄昏,或者清晨,或者海面大雾弥散的时辰,海龙帮出动几艘灵活的中型船,上面用些树枝、海草做成假人,到蓬莱兵舰附近去转一圈,引得他们放箭还击,待假人上插满了羽箭,就搜集起来,留归己用。如此,不仅可以从蓬莱人处得到大量的羽箭,还可以让蓬莱人搞不清海龙帮的虚实,最后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她所说的这些,无非都是从兵书战策上借鉴来的,将古人的战术融会贯通而已。然而海龙帮的众人几时听过这些,个个瞪大了眼睛,半晌才发出赞叹之声:“刘兄弟,你可真是神了!除了你,再没人想得出这种法子来——咱们就这么办!都听你的!谁要是再胡来,就罚拿他做箭靶子让蓬莱人射!” 玉旈云可再也不相信这些海盗们的话了,只冷眼瞧着身边的乌昙,那意思是:他们是你的部下,要是再不听指挥,你待如何? 可是乌昙似乎正想着别的事情,自从驶入了魔鬼海域,他就一直对着外面的滔天巨浪出神。海盗们热火朝天地议论着次日的战术,还时不时征求他的意见,他却只是心不在焉地敷衍。 莫不是又在担心况师父的想法了?玉旈云暗道,这一对师徒可真够麻烦,谁要想插手他们的事情,最后一定会被他们气得吐血而亡!反正我的目的,不过是解决了蓬莱兵舰的危机,然后想办法回到江阳去,只要能达成这目的,以后你们愿意师徒决裂也好,或者继续这样吵吵闹闹也罢,都跟我没有关系! 伤口实在痛得厉害,加之她已经差不多一天一夜没有休息,此刻船只颠簸,让她感觉昏昏沉沉的。不久,海盗们的议论声就变成了嗡嗡的轰鸣,和涛声、风声混在一起,再也无法分辨。 直到靠岸的时候,她才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天色已经蒙蒙亮。看自己身上,披着件衣服。而旁边靠着的乌昙却赤着上身。她不由怔了怔,要将衣服还回去。但才一动,乌昙就发觉了,道:“你披着吧——你好像发烧了——他们都奉你做军师,你要是倒下去,今天谁带他们去借箭?” 玉旈云素来不肯示弱,听他这样说,反而将衣服一把丢了回去,更“倏”地站了起来——这一站可不要紧,她只觉眼前金星乱飞,肋间剧痛,差点儿没再倒下去,靠着船舷才稳住了身形。 这种感觉……她的心一沉,东征郑国的途中,也曾如此眩晕,而回到西京之后的那场大病,她也是这样头重脚轻。不会在这个时候倒下吧?在她孤立无援的时候!她感到害怕,但又安慰自己:不过是受了点儿小伤,休息一阵,伤口愈合就好了。 于是深深吸了一口气,让湿润的海风拂去身体的燥热。 龙须湾里大小船只密密麻麻地停泊着,桅杆好像森林一般,就这样逼在她的眼前。海盗们下了锚,就搬出跳板来,搭在临近的船上,一个接一个,由一条船走到另一条船,最终回到岸上。 “奇怪,弟兄们怎么都不出来迎接咱们?”阿康嘀咕。大伙儿心中也纳闷:总不会是蓬莱人异军突起,杀到龙首岛上来了吧?这不可能呀! 他们又继续往前,差不多走到昨天大伙儿商议战略分派任务的那片石滩,才忽然看见留守龙须湾的其余海盗们——个个都席地而坐,仿佛在讨论着什么事,却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喂!咱们回来啦!”阿康等海盗高声招呼。然而那些石滩上坐着的海盗,竟如同没听到似的,半点反应也没有。 凯旋回来的人,心中大为不解。有几个快步走上前去,推了推留守的弟兄,岂料那人如同雕塑,一推之下竟然“咕咚”倒了。阿康等人怎不骇异:“啊呀,这是中了什么邪?” 玉旈云腿脚发虚,走在队伍的最后面。乌昙在旁边陪着。听到前面的吵嚷声,他们两人都紧走几步上前去看,这才发现留守的弟兄全都被人点了穴。“这手法……”乌昙的面色阴沉下来。 “还要看手法么?”玉旈云冷笑,“蓬莱人如果能登岛,绝不会这么无聊,把这些人都点了穴,放在石滩上——这肯定是你师父做的。你阳奉阴违的事,他已经知道了。这就来找你算账了!” 她话音刚落,头顶已经响起一声断喝:“畜生!你还不跪下!”况师父如同踩着云彩一般,飘飘然落在他们的面前。乌昙连一句辩驳的话也没说,直挺挺地跪了下来。 玉旈云虽然早料到这对冤家师徒迟早又要上演这一幕,但是当真见到此情此景,还是气不打一处来,冷笑道:“我们在外面跟蓬莱人刚拼完命,又回来要跟况师父拼命了么?打击敌寇,保卫家园,到底有什么错?” “臭小子,你不必在那里挑拨离间!”况师父道,“我教训徒弟,关你什么事?”他又扫视一眼海龙帮其他那些愤愤不平的海盗们,冷冷道:“你们反正也都叛出海龙帮去了,跟我没有任何关系。你们爱干什么干什么去。要投效这个姓刘的小子,也随便你们。” 海盗们哇哇大叫:“我们几时叛出海龙帮了?我们是不服你,不是不服老大!刘兄弟也没挑拨离间。他跟咱们同生共死,不知多有情有义!你说这话,才叫挑拨离间呢!” 况师父不理他们,只是冷冷对乌昙道:“你现在可胆子越来越大了!以前还不过是一时冲动,才犯下杀戒,如今已经公然违抗师父的命令了?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师父么?” 乌昙垂着头:“徒儿知错了。只是,徒儿知道弟兄们要去迎战蓬莱人,不忍心看他们孤军奋战,所以才违抗师父的命令,前去相助。徒儿今天又犯了杀戒。请师父责罚。” “你今天杀了多少蓬莱人?”况师父问。 “我们击沉蓬莱兵舰一艘,上面应该有百来人。”乌昙老老实实回答,“但是否都丧命大海,徒儿就不知道了。” “蓬莱国派来三十多条船,三千来号人——你今天才击沉一艘船。”况师父冷冷道,“那其他的呢?你打算怎么处置?” 乌昙怔了怔,没有立刻回答。 况师父即冷笑道:“你是想我此刻罚了你,之后你再从龙尾岛跑回来,继续和他们去杀蓬莱人,是不是?若然如此,我罚你有何用?你这徒弟,我没法教了。你去吧。” “师父!”乌昙大惊,跪行两步抱住况师父的腿,“徒儿绝不敢再违抗师父的命令了,师父不要赶徒儿走!” “我怎么敢赶你走?”况师父道,“你们这么多人,在岛上也经营了这么多年——连你父母的坟也都在这岛上。我岂会如此不近人情?自然是我走!” “师父!”乌昙几乎要哭出来了,小孩似的抱住况师父的腿不放,“徒儿以后再也不敢了!师父要怎么责罚徒儿都行!徒儿知错了!” “你当真知错?当真以后都不再犯杀戒?当真什么责罚都愿意受?”况师父问。 乌昙拼命点头。 “那好。”况师父道,“我虽信你,但是只怕这些人回头又来怂恿你犯错。为免你再误入歧途,我废了你的武功,你从此就跟我在龙爪岛修行佛法吧。”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连乌昙也愣住了。抬头看着况师父——后者神情并不像是开玩笑,反而带着一丝讥讽,似乎是在无声地说:你根本就做不到!何必在这里赌咒发誓? “老大,他疯了,别理他!”海盗们吵吵起来。“你只不过是他的徒弟,又不是他养的畜生。他对你有什么恩,你孝顺他这么多年,也全都报了。不能任由他摆布糟蹋!” “师父……”乌昙半是不解,半是祈求地望着况师父。然而况师父的面色冷硬,丝毫没有收回方才那句话的打算。 蓦地,嘈杂中传来“呛”的一声龙吟,尖锐地劈开嗡嗡的议论。大伙儿扭头望去,只见玉旈云不知抽出了哪个海盗身上的佩刀,凛冽犹如一弯清冷的新月,清晨惨淡的天光被映在她的脸上,显得一张脸仿佛透明,冰块一般让人不敢触碰。她就这样提着刀,大步走到况师父的面前。 “刘兄弟——”乌昙还以为她要向况师父出手,唯恐她惹祸上身,急忙阻拦。可是玉旈云走到跟前,竟将那弯刀调转了,把刀柄递给况师父:“你不必在这里指桑骂槐了。你说谁会怂恿他,我么?那你干脆杀了我,免得我再骗你的好徒弟开杀戒。你辛辛苦苦养育他成人,何苦把他变成一个废人?” 况师父白了她一眼,并不理睬。 “还是你觉得除我之外,还有旁人也会怂恿他?”玉旈云将弯刀又递前几分,“是谁?你指出来,也一并杀了干净!” “你以为我真的不敢杀你么?”况师父斜睨着她,“我的确不愿开杀戒,但是似你这般令人生厌的家伙,我当真该杀了!不过,乌昙要战胜的,是他的心魔。若他心存慈悲,任你们在有多少人来怂恿他,他也不会犯杀戒。但是,若他本性残忍,我杀了你,杀了这里所有的人,他日后还是会继续犯戒。倒不如废了他的武功,让他跟着我潜心修佛才好。” “究竟是他有心魔,还是你有心魔?”玉旈云挑衅,“他只不过是你的徒弟,根本没有义务一辈子做你的傀儡,你凭什么让他事事都听你的?再说了,你住在这海岛上,吃的、穿的,哪一样不是你徒弟杀人越货换来的?你又在这里研究什么武功秘笈——武功秘笈哪一本当真是为了强身健体才写出来了?哪一种武功没有害过人的性命?口口声声说慈悲为怀不可杀生,其实双手早就不知沾染了多少血腥了!” “没错!”海盗们跟着咋呼起来,“要是真的修佛,应该吃素,什么鱼虾螃蟹通通占不得!也不见他戒荤呢!” 况师父被气得脸色铁青:“你这小子,真会妖言惑众。你爱怎么说怎么说吧,跟我没关系——乌昙,我方才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只有两个选择,要么,你从此不再是我的弟子,要么,你跟我回去修佛。你选吧。” “道理说不清,就耍赖!”不待乌昙回答,玉旈云又冷笑着插嘴,“照我看,你和那些满口仁义道德,却假他人之手烧杀抢掠的衣冠禽兽没什么分别——说什么要你的徒弟战胜心魔,我看根本就是你希望他继续做你的傀儡应声虫,替你杀人。如此一来,你才能继续扮演你的慈悲圣人!你可小心些,你废了他的武功,以后谁供养你呢?” “你——”况师父脸忽然好想燃烧起来一般,从铁青中透出赤红色来——那是杀意在蒸腾。他一把夺过玉旈云手中的弯刀,手腕一抖,刀刃就发出“嗡嗡”的轻吟声。劲力绵绵,透过那刀身传出,玉旈云立刻被震得飞了出去。虽然撞在几个海盗身上,并没有摔倒,可是她胸中犹如翻江倒海一般,一股腥甜涌到喉间,强忍住了才没有一口喷出来,只是嘴角挂下了一丝鲜血而已。她胡乱用手背擦了,冷笑道:“好嘛,这是要杀我了?这下不除你徒弟的心魔,先杀我这个祸害?哈哈哈哈!好啊!你杀啊!你今天你也有两个选择,要么,放过你徒弟,不再对他有种种不合情理的要求,要么,就破杀戒杀了我!看你以后还怎么继续说大道理!” “还有我们!”好些海盗都站到了玉旈云的旁边,“要杀刘兄弟,就先杀了我们——要废老大的武功,也先杀了我们!” “你们……”况师父瞪着大伙儿,又看了看依旧跪着的乌昙。手一松,弯刀掉在了地上。“看来你也不用选择了,他们替你选了。咱们就此别过吧!” “不,师父!”乌昙拉住况师父的袖子,“徒儿别说的一身的武功,就连命都是师父的,师父要拿去,自然可以。只是……这么多年了,徒儿心中也有不明白的地方——杀人固然不对,但是有的时候,我不杀人,人却要杀我,难道任人宰割么?或者,有人要杀我的亲人和朋友,难道我袖手旁观么?师父说我有心魔,可能就是这个疑问吧。如果这个疑问解不开,师父废了我的武功,我还是参不透!” “你好好的,不去招惹人,人家怎么会来杀你?”况师父道,“你若安安分分的,赶海打渔,会有人来杀你么?你偏偏要学你父亲,做海盗,而且偏偏还要做一个心狠手辣的海盗——你每次出去做买卖,都把人家整船杀个光,人家能不恨你么?你先已杀了多少蓬莱人,才让蓬莱国忍无可忍派兵舰来剿灭你?” 乌昙低着头,海盗们也都默不作声:这句话他们的确反驳不了。唯玉旈云尖声冷笑:“说的倒是好听!你的意思就是,自己做好本分,就会一生平安了?这是你潜心修佛悟出来的吗?你大概在这荒岛上住得久了,不知外面是何世界吧?有昏庸无能的皇帝,贪赃枉法的官员,鱼肉乡里的土豪,沽名钓誉的劣绅,此外还有形形□的无耻之徒,做着种种争权夺利勾心斗角的勾当——这些恶人都活得好好儿的,反而安分守己的小民,就被他们欺压得没了生路——你问问海龙帮的各位,是为了什么原因才落草为寇?是因为觉得杀人越货很好玩吗?” “他娘的!这话说得太有理了!”海盗们纷纷咋呼,“俗话说,有头发谁想做癞痢?哪个生来就是做强盗的?咱们大伙儿之前有种田的,有打猎的,有当兵的,有经商的——就连做官的都有呢!要不是被逼得没了活路,怎么会当了海盗?就连老帮主原来也是楚国水师的参将呢!如果不是走投无路,怎么会落草?你倒说的好像咱们生来喜欢做海盗一样!”又有人指着乌昙道:“你以为老帮主不希望自己的儿子过舒舒服服的日子?但是你叫他一个海盗帮里出生,海盗帮里长大的孩子干点儿什么好?去考状元吗?再说你这个师父,又几时管过他的死活了?蓬莱人、伽倻人都欺负他,他不把对手都杀光了,哪儿还有命孝顺你?” 玉旈云看了看乌昙,他似乎在微微颤抖,并不是因为清晨阴冷的海风,而是仿佛在努力遏制着某种情绪。“师父……徒儿真是不明白……”他的声音低哑,“徒儿可以不做海盗,可以赶海打渔奉养师父……但是……”后面的话似乎只是在他的心里翻腾,不知怎么才能出口。 玉旈云最看不下去这种窝囊的模样,走上前两步,道:“况师父,我再来问你!你口口声声说要修佛,要慈悲为怀,不开杀戒——如果佛祖菩萨都是慈悲为怀又法力无边,为何容许世上有这许多不公之事?为何要让好好的农夫猎户士兵商贩都变成了海盗?可见,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佛祖菩萨,即便是有,也都是一群只吃供奉不理世人死活的恶魔而已!” “说得好!说得好!”海盗们都十分激动。有的说自己的母亲虔心拜佛,结果反而家遭横祸。有的说自己过去怎样乐善好施,反而遭人诬陷。一时间,各种对菩萨的怨言冲霄而上,几乎把天空都变得更加阴霾了。 “所以你们要怎样?”况师父冷冷地开口,“所以你们就要自己做菩萨、做老天爷,判定是非曲直,掌握生杀予夺?” “难道不该如此吗?”玉旈云道,“敌人欺压到我们头上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除了自己,还能靠谁?我知道你会说我们现在和蓬莱人战斗,这叫冤冤相报何时了——其实,要了结这段恩怨很容易——要不,就是咱们被蓬莱人灭了,要不就是咱们把蓬莱人给灭了。所谓不死不休,只要有一方死绝了,就结束了。” “没错!”海盗们相应,“杀光这混蓬莱的猪猡,看他们以后还怎么找咱们的麻烦!” “你——你这小子,竟然如此狠毒!”况师父怒视这玉旈云,“留你在这世上,不知要祸害多少人!” “那你杀我啊!”玉旈云挑衅地看着他,“反正你自以为清高,自以为慈悲为怀,自以为就是佛祖菩萨老天爷,所以可以判定是非黑白,掌握生杀予夺——你断定自己那一套就是人间真理,而我说的就是狠毒的计策——那你就杀了我呀!杀了我,自然没有跟你争了,也没有蛊惑你的徒弟了!” “你不必用激将法!”况师父冷冷的,“你还不配让我破杀戒!”他说着,一甩手,竟要拨开人群而去。 “师父——”乌昙还要追上去。 可是,未想到,玉旈云竟先扑了上去——捡起了地上的那把弯刀,直劈况师父的后心。乌昙不由大惊,飞身上前拉住她:“你疯了么?做什么!” 玉旈云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忽然反手将那刀朝乌昙的胸前刺了过去。海盗们全都惊呼出声,而乌昙也吓了一跳。所幸他出手够快,才能劈手夺下玉旈云的刀来:“刘兄弟,你干什么?” 玉旈云本已被况师父震出了内伤,此刻又牵动了昨夜的伤口,身上出了一层冷汗,身子也有些摇晃。不过她的声音却还是那样冰冷:“不干什么,指给你看一件事——你曾对我说,尊师是你唯一的亲人,不管他对你如何,你待他都始终如一。此话不假。我要杀他,你想都不想,就来阻止。可是他呢——我刚才向你刺那一刀,他怎么不来阻止我?” “就凭你那一点儿微末的功夫,伤得了他?”况师父冷笑,“就更加不要想伤我了!” “不错,我的武功是很低微。”玉旈云道,“但是,人与人之相交,讲的是心,不是武功。你徒弟看到有人企图害你,他想到的既不是你和我武功谁高谁低,也不是他可能会因为开杀戒而被惩罚,他想到是决不能让你受到任何的伤害——而你呢?如果今天这一刀不是我刺的,而是一个武功高过他千倍万倍的人刺的,你会不会出手相救?会不会为了救他而开杀戒?” 况师父不转身,不回答。 乌昙怔怔。玉旈云知道,这句话,其实也是他想要问的,是他心里盘旋不下,却始终不敢出口的一句话——也许,况师父的沉默就已经是答案。乌昙一直害怕知道这样的答案。 “师父……”他嘴唇颤抖。 况师父依旧没有说话,负着手,走出人群去。这一次,乌昙没有追上去。 大伙儿不知乌昙心里在想些什么。他一句也没有提况师父的事,只是给海盗们都解开了穴道,简单地向留守的弟兄们介绍了夜晚偷袭的情况,又吩咐接下来需要做的事:鉴于龙首岛几乎寸草不生,无法取得制造假人箭靶的材料,木字堂需要回去龙爪岛的树林里砍些树枝,顺便也从仓库里运些粮食回来,以便在龙首岛长期作战;火字堂和土字堂的人,继续养精蓄锐,待到下午便去向蓬莱人“借箭”;金字堂和水字堂已经辛苦了一夜,今日留守,但要负责伙食——受伤的人除外。 受伤的人,自然也包括玉旈云。她十分艰难地自己清洗了伤口,重新上药包扎好,便躺在船上休息。可是因为内伤外患,痛苦难当,怎么也睡不沉。到了下午,众人要出发时,她只是更加疲倦了。不过,她却不放心乌昙领着海盗们出去,生怕他们遇到了敌人一时杀红了眼,便又把正事抛到九霄云外。于是,她坚持和众人一道出海。乌昙也没有阻止她。 玉旈云为大家选定的攻击目标是龙须湾以西的蓬莱船队。众人航行出魔鬼海域,正是欲暮未暮的时刻。一切都顺利无比。海龙帮的船只一出现,蓬莱人就放箭攻击,又派他们的巡逻小船前来追赶。但是海龙帮谨记着此番任务的宗旨乃是诱敌、扰敌,一直小心地和敌人保持安全的距离,不断躲回魔鬼海域,以避免冲突。到天黑时,几条船上都搜集到了大量的羽箭。他们就调头北上,往龙尾岛北部,故技重施,以火攻、凿船双管齐下,解决掉了一艘蓬莱兵舰。这次,海龙帮无一人伤亡。返航的时候,众海盗们开心地唱起号子来,又把玉旈云抬起来连连朝空中抛了几次。 玉旈云是受了伤的人,怎么经得起这样的折腾。不过她也高兴得很:“你们掌握了要领,以后每天都这样做,咱们很快就能把蓬莱人尽数剿灭。”那时,她也就可以回江阳去了。 “自然!”海盗们道,“咱们海龙帮如今有一个勇猛无比的老大,又有一个智谋超群的军师,以后就所向披靡啦!” “关键是没了那个对咱们管头管脚的况师父——”有个海盗感叹,“可不用担心和人厮杀到半途忽然老大被抓走了……嘿嘿……” 听到这话,玉旈云免不了瞥了乌昙一眼。只是凭着她模糊的视力,始终看不清对方的表情。她又不想主动开口去问,感觉那样反而好像显得自己处心积虑要挑拨他们师徒关系一样。于是索性假装没听到这句话,和海盗们说,自己已经筋疲力尽,要去休息了,便独自回到船舱里去。 这一次倒真是睡着了,虽然昏昏沉沉的依然感到伤口的疼痛,但却陷入梦境里。好像回到了落雁谷,满身污泥,和石梦泉背靠背坐着休息。无论是多么的疲惫,前途有多么的危险,听到另外一个人的心跳声,就感到无比的安心。石梦泉眼下在做些什么呢?落雁谷的时候,他小心翼翼地帮他处理伤口,又嗔怪她不懂得爱惜自己。若是他知道,她只身一人和一群亡命之徒周旋在这魔鬼海域,他会说什么?不,他什么都不会说!他会飞到她的身边来,紧紧护卫在她的身侧! 若有你,我就什么也不怕。她朦胧地,仿佛看见挚友那温和又镇定的脸庞,不禁喃喃出声:“梦泉……” 感觉有一件冰凉的事物触到自己的额头,便一惊而醒。见到是乌昙正蹲在自己跟前,用一块湿布凉着她的额头。“你醒了?你又发烧了——明天你无论如何不能再出海了。” 玉旈云自己摸了摸脸颊,果然火一般的烫。她也知道不能勉强——何况,她没理由为了这群海盗而拼命。她只是要设法离开这里回到江阳去!于是微微点了点头,又合眼休息。 “你……”乌昙略带犹豫,“方才叫的是你亲人的名字?” “我叫谁了?”玉旈云问。 “好像是一个叫梦泉的。”乌昙道,“是你的亲人吗?” “不是,但也和亲人差不多。”玉旈云道,“我认识他就快十八年了。” “十八年……”乌昙喃喃,“师父抚养我二十三年——这个人,他对你很好吗?” “你想问什么?”玉旈云张开眼盯着他,“你想问我,如果有人要杀我,他会不会出手救我?我告诉你,他会,他不仅会为我杀人,他会为了我连自己的命也不要。我对他也是一样。谁要是敢对他不利,我必然将那个人碎尸万段!”说到发狠的话,气息不畅,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嘘!”乌昙示意她放轻松,轻轻搭着她的手腕,“师父震伤你了,对不起。” “是他伤我,跟你有什么关系。”玉旈云道,“我一向恩怨分明。” “师父他……唉!”乌昙欲言又止,长叹一声,“你休息吧,很快就靠岸了。” 玉旈云没精神和他说话,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不久,到了龙须湾,大伙儿把她扶下了船去。又商议说,毕竟海港风大又潮湿,不适合养伤,应该送她去龙爪岛,但又担心分不出人手去照顾她。最后,乌昙决定把她安置在自己平时疗伤休息的那个山洞里。又叫阿康带着一班海盗负责照料她的饮食——这班海盗都是之前在战斗中受了伤的,不能再出海作战,便留在岛上打理杂务。 内服外敷的伤药都送了来。又有人熬了清粥。玉旈云也实在吃不下烤鱼了,喝些白粥反而舒坦。便这样日复一日的养着,精神好时,则听海盗们说说当日的战况。如此一晃过了七天,她的身子才稍稍恢复了些,虽然伤口依然疼痛,但已经不发烧,胸口也没有先前那么闷了。于是就走出山洞来透透气。只见远处晴空碧海,浪涛好像一排排盛放的白牡丹,近处白亮的沙滩,漆黑的岩石,还可以看到退潮时留下的淡褐色海藻——眼前的一切竟是如此清晰,她不由心下大喜:我的眼睛好了! 阿康刚巧来给她送饭,见她走出来了,“咦”了一声,道:“刘兄弟,你今天气色大好啊!” 玉旈云何止气色大好,心情也大好,坐下来一边用饭,一边问阿康今日的战况。阿康自然汇报说昨夜又击沉蓬莱舰船两艘——算起来,海龙帮已经连续捣毁蓬莱舰船十艘,战果骄人。“蓬莱人也真是够死脑筋的。”阿康笑道,“咱们每次去偷袭他们,都用同样的法子,但是他们却没想出法子来破解咱们的攻势,好像只能等着挨打似的。” 的确是够死脑筋的,玉旈云想,蓬莱主帅难道不知道?舰船已经损失了三分之一,他们无论如何不可能继续“围攻”海龙帮,此刻,应该或者改变战术,或者撤退,以求保存实力,他日卷土重来。但是蓬莱舰船却留守原位,任海龙帮一艘一艘地毁坏——难道他们另有阴谋?想到这里,不禁皱起了眉头。 阿康却没考虑这么多,只是绘声绘色地描述着昨夜的战斗,如此絮絮了半日,见玉旈云有些倦意,就告辞离去。但岂知玉旈云并非疲倦,而是被蓬莱人可能的阴谋缠绕住了思绪——如果他们原地不动,任由海龙帮去毁坏他们的船只,目的乃是迷惑海龙帮。那么他们暗地里到底在做什么?想要横渡魔鬼海域?拖延时间?等待援兵?每一条都有可能,却又显得不太可能。 想不出个结果来,就无法安稳。玉旈云又再次走出那山洞,沐浴着早春灿烂的阳光,暗想:反正时间还早,不如走去龙须湾那里,提醒乌昙,让他今夜偷袭时,多加注意。 也是因为在山洞里修养了太久,她渴望活动一下筋骨。所以,此念方起,她已经攀着岩石朝龙须湾走去。 上一次和乌昙同去龙须湾,乃是在黑夜里。她目不能视物,全然看不见路径。此时自然不知应该往哪条路走。不过,她想,好在这龙首岛寸草不生,也无所谓哪里是道路哪里不是,总之认准一个方向往前走,就不会偏离目的地太远。于是,她一直朝向西面。 但哪里想到,龙首岛虽然没有草木,却怪石嶙峋。一不小心闯入一片石林之中,就仿佛走进了迷宫。有时明明认准了方向,前面却没有路了,折回来转弯,就偏离了原来的路径。有时前面出现数条岔路,不知走哪一个好,待随便选择一条,走进去后,又见到更多的岔路,如此一进又一进,到最后,一旦碰壁调头,已经不知最初在起点在什么地方。 这样走了一个多时辰,她还在石林里转悠。午后阳光猛烈,让她有些头昏气喘,不得不停下来休息,却因此意外地转到了一个水潭跟前——但见池水清洌,碧空白云倒映其中,让人心旷神怡。她走了这么久,也有些口干舌燥了,于是便要去捧水喝。 岂料,手才要触到水面,忽听一人喝道:“住手!”她一怔,循声望去,见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正怒视这自己——他扫帚眉,三角眼,鼻如鹰隼,唇薄如纸,好一副刻薄模样——这面容甚是陌生,可那声音却很是熟悉——不就是乌昙的师父么!和他已有数次口舌之争,到今日,才算第一次见到了面。 她即冷冷一笑,道:“况师父,你之前不告而别,我还以为你已经离开海龙帮了呢。” 况师父也是冷冷的:“我去哪里,不关你的事。你鬼鬼祟祟的在这里做什么?” “我往龙须湾去,路过这里想要喝水,哪里鬼鬼祟祟了?”玉旈云冷眼看着他。 “这要问你自己才知道。”况师父盯着她,“你说你是翼王身边的娈童,因为被乌昙牵连受伤,才会来到海龙帮。但是自从你来了,海龙帮无一刻安宁。而且,你文韬武略,绝非常人——你到底是谁?到海龙帮来有何企图?” 这老头儿倒算有些眼光!玉旈云抱着两臂:“如果我文韬武略绝非常人,我为何要对海龙帮有所企图?难道海龙帮能助我飞黄腾达更上一层楼?还是你觉得我想窃取你的武功秘笈?” “你不必狡辩!”况师父道,“我知道你一定不是翼王的娈童。不管你有什么目的,你最好赶快离开,不要把海龙帮牵扯进去。乌昙和这群海盗们,都是很简单的人,他们之所以会在海上讨生活,就是因为中原有太多的勾心斗角,容不下他们。好不容易,这里成了他们的世外桃源,你不要从中破坏。” “哦?”玉旈云挑了挑眉毛,“原来你这么关心海龙帮的人和你徒弟。那之前你怎么没跟他们说?你太会说漂亮话了,我不知道你那一句是真,那一句是假。” “你也没必要知道。”况师父道,“总之,你快点儿离开这里。” “这不用你说。”玉旈云道,“我巴不得现在就离开这里——可惜,蓬莱兵舰还未消灭,我自己又不会驾船,怎能走得了?你要是想赶我走,不如亲自驾船送我,或者去帮你徒儿杀尽蓬莱人,围困一解,我不会多留片刻。” 况师父虚眼看着她,好像对她说的每一句话都十分怀疑。玉旈云也懒得计较,只是指着那水池道:“请问,慈悲为怀的况师父,我可以喝一口水么?” “这是龙首岛唯一的淡水。”况师父道,“我不放心你碰。”他说着,从身边取出水囊来,扔给玉旈云。 “好笑!”玉旈云一挥手,将水囊打了回去,“我还不放心喝你的水呢!你这么讨厌我,我怎么知道你不会趁机毒死我?” “你这臭小子!”况师父怒道,“你明知我是不能破杀戒的,怎么会毒死你?再说,我要想杀你,何必用这种手段?” “在我眼里,你不过是一个喜欢说漂亮话的人而已。”玉旈云道,“什么开不开杀戒,这话题,我懒得和你再争论了。” “小心之心度君子之腹!”况师父道,“我喝给看——有毒没毒,你瞧清楚了!”说着,他拔开水囊的塞子,就灌了几大口水。“怎样?”他饮罢,又瞪着玉旈云。 可是这个时候,他的神色忽然一变,整个脸都扭曲了起来。接着,身体抽搐,仰天摔倒。 “你——你怎么了?”玉旈云吓了一跳。 “毒……有毒!”况师父痛苦地蜷曲着身体。 这是怎么一回事?玉旈云顾不上深究。她知道误服毒药,首先要饮大量的清水,稀释毒素,于是就扶况师父到水池边去。但是况师父却推开她:“不行……那水囊里的水,是刚刚在这里灌的!” 这就是说水池被人下了毒?玉旈云一惊:难道是蓬莱人?难道她之前一直在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她来不及细想,因为一道刺目的寒光已经斩到了她的跟前。是一个陌生的女子,双手握着奇特的四棱短刀,挥舞起来,像是一张巨大的银网,将玉旈云周身要害笼罩其中。 可恶!玉旈云咬着嘴唇,连连退让。她手无寸铁,而且身上的伤也没有好,怎能抵挡这样凌厉的攻势?眼看着就要被逼到死角了,手摸到背后一块松动的石头,即发狠抡了起来,丢向那女杀手。女杀手自是不惧,双刀舞动,“叮叮”几下,已经将石头击得粉碎。玉旈云见她又要攻上,忙又飞起一脚,将另外一根石柱踢断了扫过去。女杀手又挥刀化解。这样一个投掷,一个劈砍,很快,水池边就碎石横飞,几乎连对手的身影都看不见了。 这样下去,可不是长久之计!玉旈云万分焦急,还要抽空看一眼况师父的情况,不知他是否已经毒发身亡。 “小子……”况师父微弱的声音从飞沙走石中传来,“接着!” 玉旈云不知他是何意思,却见一道白亮的光朝自己射了过来,本能地伸手一挡,听到“叮”的一声脆响——是兵器!她大喜,已经探手上去抓住了——乃是一柄长剑,柔韧如灵蛇。 有救了!她挽了个剑花,看到女杀手的双刀又杀到跟前,即横剑当胸,荡开对方一招。 “不要防守……”她听见况师父的声音,“一寸长,一寸强,她近不了你的身。速战速决!” 如何不是这样的道理!玉旈云当即挺剑向前,击、刺、削、点、掤、抹、云、挑,一招一招连绵不绝地攻击。起初碎石乱飞,看不清对手的招式,她根本就是将以前学的一套剑法从头到尾演练了一回。后来视野清晰,她就招招攻击女杀手的胸腹要害。那女杀手的双刀虽然凌厉,但毕竟太短,最多不过打在玉旈云的剑身上而已。几十招下来,她即显出疲惫与烦躁之态,招式渐渐有些乱了。 玉旈云虽然牵动了肋下的伤口,每一刺出招都感到钻心的疼痛,但毕竟是拼命的关头,哪儿敢有丝毫的懈怠,反而一招快过一招,一招狠过一招。到百来个回合时,看准女杀手胸前的破绽,一剑捅了出去,正中心脏。女杀手哼也没哼一声,就摔在了水池中。 玉旈云也力气用尽,跌坐在地上。看自己肋下,殷红一片。 “喂,我又开杀戒了!”她捂着伤口笑道,“不过况师父,你可真是个伪君子——你抛一把剑给我,不就是想借我的手杀她吗?” 没有听见况师父的回答。 不是死了吧?玉旈云连忙转头去看——只见况师父盘腿而坐,一种可怕的青紫色正从他的脖子慢慢爬上他的下巴,进而扩散到整个脸——好像是有什么热力在他的体内蒸腾,脸颊虽然发青,却看来好像透明,连肌肉的纹路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而头顶又好像有氤氲的蒸汽散发出来。 看来他是在用内力将毒素逼出体外,玉旈云想。于是不去打扰,只勉力将女杀手的尸体拖上了岸来。上上下下仔细检查了一番,找出造型诡异的飞镖若干,各种药粉药丸数瓶,以及一个小木牌,上面有几个字,看似汉字,却笔划有异——这应该是蓬莱人了!他们上了龙首岛了!这可大大的不妙!须得立刻告诉乌昙等人知道——乌昙他们不会已经遭遇不测了吧? “哇——”况师父吐出一口黑血来。玉旈云连忙上前去扶住了他:“你怎么样?要紧么?” 况师父神色疲惫,语调却依旧冷硬:“我的剑呢?拿来还我!” “谁稀罕你的剑!”玉旈云捡起那软剑来,看况师父用衣袖小心地擦了又擦,之后,将剑缠在腰间。她便忍不住讽刺道:“你既是一个不开杀戒的人,为何天天将杀人的凶器带在身边?” “谁说这是杀人的凶器了?”况师父道,“我可没有让你杀她——你完全可以将她生擒,不必害她性命。如今,可没法从她口中问出什么来了。” “哈!”玉旈云气得笑出来,“对不起,是我的武功太差,没你那收放自如的本事,可以说生擒就生擒。早知道我刚才应该逃之夭夭,让你来对付她。” 况师父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指责未免过分——若不是玉旈云,他方才已经死了。不过,他大概又不愿在这个自己看不顺眼的小辈面前示弱,所以不接话茬,只伸手在玉旈云的伤口附近点了几处,血立刻就止住了。“你不是要去龙须湾吗?”他道,“会走到这里来,应该是迷路了吧?跟我走!” 玉旈云可没料到他的态度会忽然转变,愣了愣,才跟上去:“怎么,你也要去龙须湾吗?” 况师父不答,只是在前面走着。别看他方才身中剧毒,几乎丧命,此刻却又健步如飞。反而玉旈云经过一番恶斗,体力不支,渐渐落后。况师父注意到了,即驻足等候,待她赶上来,即在她手肘上轻轻一托,玉旈云便好像腾云驾雾般飞了起来。迷宫般的石林被他们踏在脚下,不一刻功夫,已经来到一片平坦的石滩上。况师父这才放下了她,继续在前面带路。 “况师父,”玉旈云实在心里有话不吐不快,“刚才如果没有我,你是不是真的会束手待毙?” “世上的一切,岂不都是因缘际会?”况师父道,“方才你恰恰在场。而且‘方才’已经过去,问‘如果’有什么意思?” “哈,你的意思是,菩萨为了不让你被蓬莱人杀死,特特让我迷路遇到你?”玉旈云大笑,“看来佛祖也是个偏心的家伙,为了让你不破杀戒修成正果,就借我的手去杀人,将来把我打入地狱——这种佛祖,不拜也罢!” “你这臭小子,如此不敬鬼神!”况师父斥道,“你以为自己可以战天斗地么?” “我虽不见得能够战天斗地,但是我知道老天爷素来不公道。”玉旈云回答,“很多时候,即使你不去招惹人家,人家也会来害你,害得你家破人亡,还想继续剥你的皮,吃你的肉,吸你的骨髓——什么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完全就狗屁胡话。若是自己不帮自己,只有等死的份。” “你小小年纪,哪里经历过这么多深仇大恨?”况师父皱眉。 “奇怪了——”玉旈云道,“在襁褓之中就遭遇国破家亡的例子多得是,深仇大恨和年纪又什么关系?有些人可能活到了你这把年纪,还是一帆风顺,从来没被人算计过,所以成天说些宽容慈善之类的大道理,其实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臭小子,你真是句句话都带刺!”况师父骂道,“你怎知道我没有遭遇过家破人亡?我六岁的时候,我家就被仇人灭了门。虽然我师父收养我,可是没过多久,师父又被人逼死——我恩师一生光明磊落,却遭奸险小人妒忌。原本,以他的武功,完全可以杀光所有污蔑他逼害他的人,可是他没有,而是选择自废武功又辞去武林盟主之位来息事宁人。但那群小人并不放过他。最终,恩师为了大局,自尽在天江边。” 嘿!玉旈云不禁暗笑,这况师父和乌昙还真不愧是一对师徒。乌昙曾经跟她攀比谁受的伤重,况师父却来和她攀比谁的仇恨深。所不同的是,乌昙和她比较像,不管身体的痛苦如何剧烈,都能够咬紧牙关,拼命达到目的。而况师父对待仇恨的方式却和她恰恰相反。她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不死不休。况师父却满口佛法,恪守戒律。这让她全然不能理解,因冷笑道:“你这是血海深仇,竟然就算了?你不怕你的家人和师父死不瞑目么?” “杀我家人的,我师父已经将他点化。”况师父道,“而我师父之所以选择自刎,就是为了平息争端。他说,若非要流血死人才能化解恩怨,就用他自己的血吧——这句话,我一辈子都记得!他既为此牺牲,我若依然以暴制暴,血债血偿,岂不是辜负恩师的一番心意?” 这是什么狗屁不通的道理!玉旈云忍不住大笑三声:“好,就算你师父把他自己的和你的那些恩怨都化解了,别人的仇恨,他却管不着。所以,你不杀人归不杀人,却不能强迫你徒弟和海龙帮的人都陪着你一起任人宰割。” 况师父愣了愣,似乎一时之间想不出反驳之词。而玉旈云还接下去道:“圣人只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可没有说,自己认为好的东西,就非得强加给别人。你爱以德报怨,尽管做,何必非要你徒弟也跟你一样?你觉得佛法无边,西方极乐是个好地方,你徒弟说不定只想这一辈子快意恩仇,下辈子的事下辈子再说,你何必非要他也守戒?再说,极乐世界在何处,是什么样,谁又知道?只有这一辈子,被敌人逼迫,被仇恨煎熬,这感觉是刻苦铭心的——而大仇得报的欣喜,也是真实的。其他的,什么地狱,什么轮回,等死了之后再说吧!” “你……”况师父眉头深锁,仿佛被玉旈云的话挑动了心中难言的苦处,半晌才道,“你这话,和我师姐当年说的倒是很像。” “你师姐?”玉旈云瞥了况师父一眼。 “师姐是恩师的独生女。”况师父道,“恩师被害死,师娘也自刎殉夫,我和师姐随着恩师的朋友离开这是非之地。我本以为从此可以忘却前尘往事,开始新的生活。但是师姐却一定要为师父报仇。她未曾习武,不能手刃仇人。况且仇人也太多了,她竟选择……唉,也不知她现在如何。若是她当真挑起两国之争,师父九泉之下,岂能安息?我却劝不了她,只能为她积福了!” 原来他谨守杀戒,是为了替他师姐积德!玉旈云想,不过他师姐是什么人,竟能挑起两国之争?想到这里,心中猛地一动:自废武功又辞去武林盟主之位?天江自刎?这不是当日在秦山之上瞎眼老人讲的翦重华的故事么?莫非这个人是翦重华的弟子?而他师姐就是西瑶孝文太后? “况师父……”她忍不住发问,“请问尊师的名讳是‘翦重华’么?”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累死了……每天都三点睡觉…… 希望作者在平坑之前不会过劳死……为免意外发生,作者要考虑把后面的情节大纲写在我的遗嘱了……哈哈 171第170章 况师父一愣:“你竟然知道恩师的名号?那些有份逼死他的奸险小人们个个忌讳提到他,我还以为现在中原的后生晚辈已经无人知道他了呢!” 玉旈云嘿嘿一笑:“果然,世上的一切都是因缘际会——我不仅知道你恩师的名号,还曾拜会过他的陵墓。于你有灭门之仇的那一位,若我没猜错,应该是神鹫门一位姓阕的前辈。而你的师姐,则是西瑶的孝文老太后——是也不是?” 况师父惊讶得合不拢嘴:“你——你到底是什么人?怎么会……”他似乎有太多的问题,不知从何问起。 “我是什么人,这重要吗?”玉旈云感觉自己第一次在和况师父的对话中掌握了主动,“其实不过是机缘巧合,我在天江边遇到了那位阕前辈,下棋赢了他,所以他就告诉我这段往事。之后,我去到西瑶去,意外地遇到了几位你的同门师侄和孝文太后,才知道他们原来也和翦重华前辈有如此渊源。” “师侄……”况师父喃喃,“是栗佤族师兄师姐们的徒儿……孝文太后……她……她可好么?” “你可真是要帮她多积点儿福德了!”玉旈云道,“她几时来找楚国武林中人报仇,我并不知。但是我在西瑶的时候,她为了控制军政大权,竟不惜逼自己的儿子出家,又把朝廷里所有支持他儿子的大臣杀的杀,流放的流放。她还指使自己的孙子同时和楚、樾两国签订盟约。可能她原本是想来个鹬蚌相争渔人得利。但只怕楚樾两国不肯吃亏,日后必定向西瑶报复。” 况师父低着头,神色凝重,仿佛是很痛心孝文太后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但又似乎更加担心她的安危。“你怎么知道这么多事?”他盯着玉旈云。 “这有什么奇怪?”玉旈云道,“前年西瑶皇宫举办观音出家法会,楚、樾国两国使节同时出现,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而西瑶人想一个姑娘吃两家茶礼,楚、樾两国也都知道了。我在翼王身边,能不知道这些?是你老人家长年居住在海外荒岛,才不晓得中原大地发生了什么事。” “也许是吧。”况师父喃喃,“算起来,我离开西瑶也有快五十年了。” “你就不想回去看看?”玉旈云问。 况师父摇头:“我当初发愿在荒岛上修行,至死也不再回西瑶去。我不能破了自己的誓言。” “至死都不回去?”玉旈云讶了讶,“阕前辈是答应了你师父翦大侠,所以才在深山隐居六十年。你这又是答应了谁,竟然要永远住在荒岛上?” “我没有答应谁。”况师父道,“我是在菩萨面前发愿。我知道师姐一刻也不忘记仇恨,迟早会血洗中原武林,这有违师父的遗愿,她也会因此造下太多杀孽。我深受师父大恩,无法阻止师姐,只有为她在佛前祈福,希望菩萨可以亲自阻止她。或者,若真有报应,宁愿报应在我身上,也算给我一个机会报答师父的养育之恩。” “哈哈哈哈!”玉旈云忍不住狂笑起来,“我实在没听过比这更荒唐的事了——你强迫你徒弟跟你修佛已经够荒谬,没想到还有更可笑的——你师姐虽然贵为西瑶皇太后,但其实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妇。她身边纵然有高手护卫,但以你的武功,要接近她有何困难?你可以闯入西瑶皇宫,好言相劝,你甚至可以将她绑架,带她到这荒岛上来,那她自然就不会再想办法报仇了。又或者,你可以凭借自己的武功以及和太后之间的同门情谊成为西瑶的大臣。若是你能够权倾朝野,掌握兵马大权,到时候你说不准出兵攻打楚国,自然没有人敢出兵。甚至,若是你不能够劝服你师姐,她也不能容你立身西瑶的朝廷,你可以投效楚国。若是你能够帮助楚国的守将,把天江沿岸守得固若金汤,西瑶士兵可能会望而却步,血光之灾亦可以避免。阻止她的方法只怕有千千万万,但是你却选择袖手旁观——将来她如果多造杀孽落入地狱,你师父在天之灵第一个责怪的就是你。” 本以为这话会激怒况师父,但没想到况师父只是看着她,原本充满怀疑的眼神,现在竟带有一丝悲悯:“小子,你以为我不知道有许多可以做的事吗?你以为我以前没有试着去阻止吗?只不过我后来忽然明白,当人以为以自己的力量就可以改变一切时,就已经在犯戒了。仇怨就是这样结下的——老天爷分明会报应,这一世不报,下一世也会报,但是人却偏偏不信,偏偏要自己去讨回公道。恩怨自然没完没了。” 这话听起来像是驳斥自己当天那番谴责菩萨不公的言论,玉旈云想,这老头儿的歪理还真多,何必跟他白费唇舌?到时候西瑶人若是愿意助她一臂之力踏平楚国,那自然好,若是作壁上观,或者和楚国联手,那日后她就连西瑶也踏平了!便瞥了况师父一眼,心道:反正你自己将自己困在这小岛上,孝文太后下场如何,只怕要等到你们两个都归了西,她才能详细告诉你了! 既然话不投机,也就没法再聊下去。两人都默默地走着。约莫半个时辰,才来到了龙须湾。只见海盗们都聚集在石滩上,不知议论着什么。 “你去吧!”况师父说着,转身离开。 “你不去和你徒弟打声招呼?”玉旈云讶异。 “他已经不是我徒弟了。”况师父头也不回。看他那动作,好像是散步,只是速度却快得出奇,话音落下,人已经去得很远,只剩下一个小点儿。待玉旈云回过神来,哪里还能见到他的人影呢! 这老头儿可真是又臭又硬又荒唐!玉旈云想,犯不着为他费心,还是解决蓬莱舰船早日回去江阳比较重要!于是沿着小路下到龙须湾的石滩上,走到众海盗的身边,问:“大伙儿聚在这儿商议什么呢?好热闹!” 海盗们见到她,都是又惊又喜,一阵嘘寒问暖,接着才七嘴八舌地道:“蓬莱人上岛了!” “你们也见到蓬莱人了?”玉旈云一惊,已有人带她走到圈内,只见石滩上两个女子,和之前她在水潭边遇到的一般装束。不过,此二人面色紫黑,七孔流血,显然身中剧毒而亡。 “方才这两个婆娘突然跳出来偷袭咱们。”海盗们解释,“老大将她们制服了,结果她们就服毒自杀。他娘的,现在想盘问盘问她们也不行了——不知她们来了多少人?” “至少三个。”玉旈云当下把水潭边的情形简略说了一回,“不知这三个蓬莱女子是凑巧闯上龙首岛来,还是蓬莱人找到了横渡魔鬼海域的办法?如果真的叫他们破解了魔鬼海域,一大群人攻上来,那咱们可就危险了!” “可不是!”其他的海盗也又惊又怒,“还在咱们的水里下毒!龙首岛只有一处水源。既然被蓬莱人下了毒,咱们就不能继续呆在这儿了,最好是回龙爪岛——不过,龙爪岛那里停不了这么多的船,咱们以后要去偷袭蓬莱人,还得先回这里来,未免太过麻烦!老大,你说怎么办?” 乌昙却好像根本没听见大家的讨论,面色煞白地盯着玉旈云:“你说师父中毒了?他老人家现在怎么样?” “他已经把毒逼了出来。”玉旈云回答,“方才也是他带我走来这里。不过,他说你已不再是他的徒弟,所以他不见你,自己走了。” “啊……”乌昙怔怔,松开手。 好一对冤家师徒!玉旈云好笑。“你不必担心。”她道,“你师父说,他在佛祖面前发过誓,这一辈子都不离开海岛。所以你日后有的是机会去负荆请罪——而眼下,蓬莱人才是最大的危机。” “没错!”其他的海盗们也道,“还有二十二艘蓬莱舰船,咱们得尽快把它们统统凿沉才行——刘兄弟你看——”他们铺开海图来,上面标注着蓬莱舰船的位置,完好无损的,是一个个的圆圈,而已被击毁的,则画上了叉。从图上可以清楚地看到,蓬莱人在魔鬼海域南面防御最为薄弱,原有六艘舰船,现毁了三艘,其次是北面,六艘船毁了两艘。至于魔鬼海域的西面,虽然毁了四艘船,但是仍旧有六艘。蓬莱人将舰船稍稍重新排列,保持着原有的阵型。而东面,目前还未曾遭到过袭击。十艘敌舰完好无损。 “咱们花七天凿沉了十艘船。”海盗们道,“开始的时候,不过一夜凿一艘。现在熟能生巧,一夜解决两艘都不成问题。如果大伙儿齐齐出动,或许一夜可以解决三艘。那么再有十来天,一定可以将蓬莱舰船全都击毁。刘兄弟主意多,你看有没有好法子,可以让咱们一夜解决四艘蓬莱舰船的?” 玉旈云皱着眉头:这群海盗也太过天真了!之前她建议采用各个击破的战术,并没有奢望可以全歼蓬莱人,只是希望对敌人造成一定规模的打击,让他们知难而退——但是她却没有想到蓬莱人竟不惜以重大伤亡来换取微弱的胜算。如今敌人既然已经找到了登岛的途径,岂会坐以待毙?不等海龙帮再去多凿沉几艘船,只怕蓬莱人已经大举进攻海岛。倘和他们在这光秃秃的龙首岛上遭遇起来,海龙帮兵力单薄,占不了任何便宜! 怎样办才好?是否要退守龙爪岛?毕竟那里地形复杂,可以隐蔽……恶斗和跋涉使她感觉头晕目眩,难以集中。 偏偏在这个时候,身后传来“啊”的一声惨叫。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海盗扑倒在地,背心插着一柄匕首,直没到柄。“他娘的!有贼人偷袭!”海盗们怒骂,有的上前去搀扶同伴,有的则拔出腰刀来防守,同时大骂:“藏头露尾,是蓬莱小贼么?有种出来跟爷爷一决生死!”只是叫骂声未决,刺目的青光闪过,又有两名海盗被匕首刺中。大伙儿看时,只见伤者面色青紫,已然气绝。显然那匕首上是喂着剧毒的。 “大家快散开!”乌昙厉喝,同时振臂跃起,扑向那匕首掷出的方向——黑色的巨石之后,跃出四个人来,三个是女子,其装束,和石滩上那两条女尸无异,另有一个是短打汉子,衣着和中原差不多,只是头顶剔得精光,唯两鬓和后脑留着头发,看起来诡异又可怖。三个女子都使四棱短刀,咄咄逼人。那汉子却擎着一柄长逾四尺的奇怪兵刃——白刃细长似剑,却又像刀一般只有一面开了锋。他斜斜挥空一劈,杀意汹涌,让人几乎不能站立。 “大家小心!他们可能还有人!”乌昙警告着,自己已经一脚朝当先的那个蓬莱女子踢了过去。丝毫没有多余的招式,玉旈云几乎可以听到肋骨断裂的声音。那女子吭也没吭一声,就摔在石滩上。四棱刀还握在手中,只是手臂已经无力再挥舞,浑身抽搐。乌昙并不验看,跟着又一掌劈向另一个蓬莱女子的咽喉。那女子不及挥刀防守,乌昙已经便掌为爪,捏住了她喉咙。玉旈云看见那女子的眼珠突了出来,继而软到在地。而乌昙也已经攻向第三个蓬莱女子。 玉旈云无暇再看,因为那个蓬莱汉子的长刀已经斩到了自己的面前。幸亏几个海盗同时挡了上去,好一番刀光剑影的纠缠,才使她脱离险境。然而此时,她一抬眼,看到不知从何处又有跑出来七八个蓬莱人,正和阿康等海盗缠斗不休。她心中不禁一凉:糟了,难道蓬莱人此刻已经大举登岛? “当心!”乌昙的声音响起。玉旈云回过神来的时候,攻向自己的两个蓬莱人已经一个被踹飞,另一个被拧断了脖子。“你受了伤行动不方便,要小心些!”乌昙叮嘱,又狠狠踩了一脚地上蓬莱人的尸体,啐道:“他娘的,这些混帐究竟是怎么穿过魔鬼海域的?” “现在还问这个干什么?”玉旈云捡起蓬莱人的长刀,“如果一会儿咱们没有死光,还能抓着他们几个活口,再盘问不迟!”说时,朝旁边个一个蓬莱女子杀了过去。那女子正追打阿康,不防备玉旈云攻到,立刻被她刺穿胸膛。 “刘兄弟,谢了!”阿康气喘吁吁,又忙着帮其他弟兄去了。玉旈云也只有片刻喘息的机会。她环顾四周,只见蓬莱人仿佛骤然从地底冒出一般,初时只不过是几个,现在已经仿佛和海龙帮人数相当,而远处似乎还不断有敌人狂奔过来。见鬼!她心中咒骂着,又低头看了看肋间的伤口——方才况师父封住的穴道显然还未解开,所以并未流血,也不感觉疼痛。对于眼下的一场恶战,这正是她所需要的。于是深吸一口气,再次跃入战团。 这一次进去,完全深陷其中,前后左右仿佛有杀不完的敌人。连手中的那柄蓬莱长刀都砍得打了卷儿,她不得不顺手捡起另一把来,但不久,刀刃又再次崩裂。满耳只听喊杀与惨叫之声,而满眼所见甚至不是一个一个的敌人,而只是飞溅的鲜血,白亮的兵刃,和残缺的肢体。她因而有了一种奇异的错觉,好像回到了当年的落雁谷,没有援兵,没有退路,只有已经疲惫不堪的部下。但是面对数倍于自己的楚军,她毅然下令决一死战——当时她想到过会死吗?努力回忆着,好像根本就没有。心中似乎有一个信念,相信在目标达成之前,没有任何事物可以阻挡自己。是老天给她的命运,她就一定会披荆斩棘,走到终点。 老天!她原来也是信老天爷的!忽然感到有些讶异,但旋即又想:她所信的,和况师父所信的完全不同。况师父信老天会出手报复,善恶各归其位。而她却相信,老天已经把复仇的剑交在了她的手中,也必然会让她用这剑斩下仇人们的头颅来! 所以,蓬莱人算什么?她绝不会死在这群人的手里!在踏平楚国之前,谁也杀不了她! 原本已经酸麻的手臂陡然又充满了力量,一刀挥出,竟将面前的蓬莱人拦腰斩断。蓬莱猪猡的兵器倒也有其独到之处,她想,结合刀剑之所长!待我回去,也叫工兵营照样研制! 又不知拼杀了多久。敌人仿佛总不见减少。她虽然杀死几十名敌人,但自己周身上下也添了许多伤口。浑身尽是血污,不知哪些是自己的血,哪些是敌人的血。当她又再次砍倒一个蓬莱女子的时候,肋下忽然钻心地疼痛起来。低头看看,并非旧伤开裂,而是被蓬莱女子的四棱短刀刺中。 可恶!她并不识点穴止血之术,只能从敌人的尸体上割下一幅衣衫,扎住伤口,又攻向下一个对手。 只是,她中的这一刀伤口颇深。包扎之后,鲜血依旧汩汩涌出。很快她就感到头脑昏沉,眼前发黑,腿脚虚脱无力,双手也握不住兵器了。虽咬牙坚持,但是每一次与敌人的兵器相撞,就好像被千钧铁锤打中,震得她长刀几乎脱手而飞。终于,又坚持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她右肩被砍中,虽然仍奋力将长刀刺进敌人的肚腹,但却再也无力拔出来。 “刘兄弟!”恰巧乌昙就在不远处,飞身护了上来,“你不能再勉强了。我掩护你。” 玉旈云看了他一眼,只见他也是浑身浴血,伤势只怕不在自己之下。因勉力用长刀支撑着站起身来,笑道:“怎么,你是看准了我不够你狠么?咱们就比比谁杀的蓬莱人多!” 乌昙愣了愣,继而哈哈大笑:“好,他娘的!咱们就比比谁杀的蓬莱人多——杀完了,再比比谁身上的伤口多,谁的伤重!哈哈哈哈!”说着,又一拳将扑上来的敌人打飞。 “你们两个蠢材!”蓦地,天空中传来一声断喝,“比谁的杀孽重,比谁更会糟蹋自己,这有什么意义?” 玉旈云和乌昙都是一怔,抬眼看,只见况师父的袍袖在海风中翩翩,有如鹰翼。而当他不急不徐地落下时,只是将衣袖轻轻一抖,周围的一圈蓬莱人就统统被震得飞了出去。他再缓缓走动几步,但凡见到有蓬莱人,就用袖子一拂,将其摔倒。如此满场游走,神色怡然,好像一个人在自家的花园里欣赏着果树,见到不满意的果子就摘下来丢掉一般。只不过眨眼的功夫,惨烈的厮杀就停止了。石滩上依旧还站立着的,全是海龙帮的人。 大伙儿都遍体鳞伤又筋疲力尽,心知若不是况师父出现,他们不知还要苦战到几时,也许今日就要死在龙须湾。所以,海盗们之前对况师父有再多的不满,此刻也抛到了脑后,纷纷向他靠拢过来:“多谢况师父出手相救。”唯玉旈云即使死里逃生,也忍不住要开口打趣这顽固的老头儿:“况师父,原来你也有开杀戒的时候!” 况师父面色冷淡,对大伙儿的感激并不受用,对玉旈云的玩笑也毫不动容:“我没有开杀戒,只是把他们震晕了而已——我还要在这岛上继续修行,怎容得你们在这里多造杀孽?”他说着,冷冷地扫了乌昙一眼,负手道“蓬莱人看来已经寻到了破解魔鬼海域的方法,只怕很快又会有第二批人攻上岛来。这麻烦是你们惹回来的,快些给我解决。我可不想清修的时候,被这些人打扰。” “是,师父。”乌昙垂首,“都是徒儿的错。 “你不要叫我师父!”况师父皱眉,“我门下没有你这样满手鲜血的弟子。” 这死老头儿!玉旈云听到他这语气就气不打一处来,生怕他扰乱了乌昙的心志——若是此刻乌昙跑去和况师父修行佛法,大伙儿可真要死在荒岛上了!即冷笑着反唇相讥道:“没错,乌大侠和咱们都是满手鲜血。不过,况师父,你说‘解决’,可不就是吩咐咱们替你杀人么?还是开杀戒呀!既然你的本事高过我们许多,你何不亲自动手?须知,你假手我们,只会令我们的伤亡更大。佛祖计较起来,不仅蓬莱人因你下令才被杀的,连咱们中间的伤亡,这杀孽也都要算在你的头上。” 况师父瞥了她一眼,懒得和她计较,只是拎起旁边的一个蓬莱人,拍醒了,问道:“你老实交代,你们是如何攻上龙首岛来的?究竟要怎样,你们才肯退兵罢休?” 那蓬莱人生得一对老鼠眼,此刻瞪得溜圆,嘴里哇啦哇啦大喊,没有人听得明白。 “快找阿东来!”海盗们吆喝,“阿东还活着么?阿东听得懂蓬莱话!” 好一番骚乱。一个小个子海盗被推到了跟前,他脸上一道很长的刀口,一只眼睛已经毁了。不过他对蓬莱人发话,却还是中气十足。双方用蓬莱话讲了几句,好像争吵的架势。阿东告诉大伙儿,这蓬莱人什么都不说,只是不住地咒骂海龙帮,又说他们有海神相助,很快全员会攻上海岛来,非要将海龙帮消灭不可。 “他娘的!到底是怎么破解魔鬼海域的?”海盗们怒骂,“他们的兵舰吃水那么深,不可能横渡魔鬼海域。必然是用小船——用小船从哪里登陆?再嘴硬,把他的肠子都揪出来!” 阿东自然不住地用蓬莱话威胁对方。可是那人一副豁出去的模样,就是不肯说。海盗们气急了,有的当真拿起刀来,要将蓬莱俘虏开膛破肚。不过况师父阻止了:“你杀了他,他还能开口吗?要人开口的方法有千千万万,为什么你们就知道喊打喊杀?” “况师父您不是要和他说佛法吧?”海盗们跺脚。 况师父冷哼了一声:“佛法这样好,也不是每个人都有缘分可以听。”说着,伸指在蓬莱俘虏的背后一戳,那人面上的表情登时变得古怪起来,既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躯体不停地扭动,仿佛被百虫噬咬,但是手脚却像是被卸脱了关节似的软软垂下,根本无发抓挠。况师父一松开手,他就扑倒在地。先还一边打滚一边嗷嗷乱叫,但最终只能蜷曲扭动,低声呻吟。 “他肯交代啦!”阿东兴奋地呼道。 “好,”况师父冷冷,“你让他先交代,我再解他的穴道。” 阿东依言翻译。那蓬莱人即嘀嘀咕咕地说了几句听不懂的话。“他说他们用训练过的海猪带路。”阿东传译给大家,“海猪聪明无比,可以分辨水中的障碍。他们便从龙首岛的东面摸索出一条航路来。” “海猪?海猪是什么东西?”海盗们多不明白。但也有人早年混迹商船,知道蓬莱风俗,便解释说海猪乃是海中一种大鱼,全身光滑无鳞,蓬莱渔民会驯养海猪帮忙捕鱼,但也会捕食海猪,更有些地方有个“海猪节”,每年要屠杀千余头海猪。“这是什么奇特的风俗?”众人连连唾骂,“海猪如果真聪明无比,就该有怨报怨有仇报仇,怎么能给蓬莱人带路呢?” 在此生死关头,玉旈云可没心思打听蓬莱国的风土人情,只是想寻出克敌制胜的方法。于是问道:“你们到底在何处登陆?一次能有多少条船前来?一共能来多少人?” 蓬莱人咿咿呀呀地回答,阿东照样翻译:“他们一次最多可以来三百人,分十艘船前来。此外,他们军中还招募了许多水性很好的蓬莱男女武士,可以和海猪一起游泳穿越魔鬼海域。这些人就是最初负责探路的,如今已经绘制出了海图,所以就不需要再让海猪带路了。他们稍后便会召集所有可以穿越魔鬼海域的船只,大举登岛。” “让他说出登陆地点!”阿康追问,“拿海图来,要他指给咱们看。” 这就不得不解开这俘虏的穴道了。大伙儿都握着刀,几十双眼睛盯着他,不容他玩花样。俘虏便伸手指着海图上龙首岛东岸的一出犄角形的突出,表示蓬莱人就在那里登录。海盗们不由都皱起了眉头:“那地方是悬崖峭壁,怎么可能登陆?不说实话,叫你尝尝厉害!” 但俘虏还是指着那犄角,口中叽里呱啦嚷嚷。“他说得太快,我也不明白!”阿东一脸迷惑,凑近了,叫那俘虏慢些说。然而,他才一接近,冷不防那俘虏忽然跳了起来,狠狠咬住了他的咽喉。 “要死了!”旁边的海盗惊呼,纷纷动手要分开两人。可是俘虏怎么也不松口,还是况师父抢上前去,用力捏住其后颈,才强使他张开口。此时大伙儿再看阿东,但见他喉咙上一个血洞,已经救不回来了。 “岂有此理!真是个畜生!”众海盗暴跳如雷,“杀了他给阿东报仇!”纷纷抄家伙扑向那蓬莱俘虏。 而蓬莱俘虏的面上却毫无惧色,反而嘿嘿阴笑,露出满口染血的牙齿,好像地狱闯来的厉鬼。不过笑声未绝,只听“砰”的一声,他的身体炸裂开来,血肉横飞之中,又夹杂着奇异的紫色烟雾。将况师父和好些海盗都笼罩其中。 玉旈云等人站得较远,全然看不清紫雾中的情形,但是听见阵阵咳嗽和呻吟之声,又隐约见到人影乱纷纷地栽倒,便猜到情况不妙。 “大家退后!”玉旈云警告,“只怕有毒!”她说着,自己已经屏住呼吸后退数步。众海盗也都连忙捂住口鼻,向后退避。唯乌昙嘶声大呼:“师父!”飞身扑进紫雾之中。 “老大!”海盗们皆惊呼,但是没一个敢上前去,只伸长脖子瞪着看团紫雾——虽然逐渐弥散,颜色却更加浓艳,仿佛湿润的海风可以加强其毒性似的。大伙儿心中忌惮,又朝后撤了几步。连声呼唤乌昙,只是听不到他的回答。众人心中不免都生出绝望之意。 又过了片刻,那雾气才变淡了,可以看清内中的情形了——其实只有两条人影还站立着,一个好整以暇,正是况师父,另一个焦躁万分地四下寻觅,就是乌昙。紫雾消褪,他才终于看到况师父,狂奔过去,问道:“师父,您……您还好吗?” 况师父满面不屑:“蓬莱小贼尽会用些下三滥的伎俩,我已经着过一次道儿,岂会再被他们害第二次?”说时,挥手赶了赶面前残余的紫烟,又看看倒在地上的众海盗,个个面色紫黑,已然毙命。他便长叹了一声:“唉,你们当初和蓬莱人结怨,应该料到今日有此劫数!” 又来大放厥词了!玉旈云不想听他再说那“冤冤相报何时了”的无用之辞,便抢先道:“今日的劫数反正躲不了,还提当初有什么用?难道咱们放下兵器不再作战,佛祖就会搭救咱们,让咱们立地成佛吗?为免夜长梦多,大伙儿快把这石滩上所有的蓬莱人都解决了——不管是生是死,统统丢到海里去,省得他们又放出毒烟来。” “是!”海盗们得令而行,动作迅速,却又极尽小心,生怕一不留神触动蓬莱人身上的什么机关。况师父则怒视着玉旈云:“你这样屠杀,有何益处?” “起码可以自保!”玉旈云冷冷,“咱们不比前辈您本领高强,遇到毒烟,可以龟息屏气,中了毒又能逼出来。咱们如果碰上蓬莱人的‘下三滥伎俩’只有丢掉小命的份儿!” “你——”况师父虽然恼火,但面对此情此景,也无法反驳,只能拂袖怒道,“你们既然一意孤行,那我也不管你们了!”一转身,袍袖飘飘,消失在阴沉的暮色里。 “师父——”乌昙先还追了几步,可是看到地上横七竖八的尸首,以及身边伤痕累累的弟兄,只得停下。 “刘兄弟,咱们不再试着盘问几个?”阿康问玉旈云,“不问出蓬莱人下一步的计划,咱们怎能应对呢?” “咱们没有人懂蓬莱话,问也是白搭。”玉旈云道,“再说现在海龙帮伤亡惨重,就算知道了蓬莱人在何处登录,几时登录,只怕也无法阻击。兵法有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战之,敌则能分之,少则能守之,不若则能避之。眼下看来,‘避之’才是最好的方法。” “避?”阿康搔着脑袋,“避去哪里好?避去别的岛上,迟早还是要和他们碰上呀!除非突围冲出去。但是那样,岂不就等于把咱们的地盘拱手让给蓬莱的混帐了?” 突围!玉旈云的心中忽然一亮:对呀!原本她参与这场攻防战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帮海龙帮消灭蓬莱人。她只不过是想要打开一条生路,好回到东海三省去。之前蓬莱兵舰来势汹汹,虽然没有把海龙帮围死,但是想突围而出,也十分困难。如今蓬莱人折损了十艘舰船,南面和西面的防守都很薄弱,这岂不是逃离海岛的大好时机吗?只要能够突围而出,接着一鼓作气回到樾国,岂不就一切都解决了吗?蓬莱兵舰胆敢追上来,就让他们见识见识樾国水师的厉害——就算蓬莱兵舰不追上来,待她回到樾国,便要命令水师出海,歼灭这群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的小贼! 好像在一团乱麻之中找到了头绪,一切立刻变得清楚起来,未来的战况如画卷般在她眼前展开,她欣喜地一握拳:“我想到解围之计了!” 海盗们听见,怎不立刻围上来,个个伸长了脖子,愿闻其详。 “咱们要借刀杀人。”玉旈云道,“借樾国水师来消灭蓬莱人!” “这……这也能借?”大伙儿都不明白。 玉旈云指着西面的茫茫大海,是樾国的方向:“怎么不能借了?大家想想,之前你们抢了樾国的船队——那是樾国议政内亲王玉旈云的货物。樾国水师正到处找你们,想要把你们剿灭了,夺回货物来。只不过,他们找不到大伙儿的落脚之处。如果咱们到樾国去,向他们提供线索,引他们前来‘剿匪’,他们岂不是正撞上蓬莱人?魔鬼海域距离樾国不远,应当算是樾国的领海,岂容蓬莱人前来撒野?樾国水师必定会把他们收拾了。” “这个……”海盗们从来没试过假手于人,听玉旈云这样建议,都不知所措。交头接耳了一阵,才几个人思忖道:“也不失为一条可行之计呀!如果他们打个两败俱伤,从此以后,蓬莱人再没本事来找咱们的麻烦,樾国水师也没心思出海来对付咱们。这东海岂不成了咱们的天下?” “有道理!”旁人听了也附和,“这样做,咱们不过动动口舌,花不了什么力气,更加不会有弟兄伤亡——就不知樾国水师能上钩么?” 谢天谢地!玉旈云还怕他们发起牛脾气来,非要和蓬莱人决一死战!没想到这群海盗并非意气用事之人,也全不在乎手段,听到省力又安全的法子,都愿意一试,她怎不欣喜万分。急忙道:“放心,樾国水师先好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为了找回被诸位劫走的货物,玉旈云下令严查所有港口,任何可能向诸位收购赃物的店铺,以及所有可能向诸位出售米粮的店铺,都已经被官府监视起来,水师更是四围巡逻,恨不得搜遍整个东海,把诸位找出来——不信你们问问你们老大,他那天在翼王的船上,翼王是不是跟他说,玉旈云发誓要报劫船抢货之仇?” 乌昙不说话,算是默认了。海盗们都嘿嘿乐了起来:“什么议政内亲王?是个什么东西?咱们抢的那条船上有什么宝贝,值得这个王爷这样大动干戈?不就是些元宝和石头么?堂堂王爷,还差这点儿银子?真是小鸡肚肠!” 哼,你们就笑吧!玉旈云眯缝着眼睛,稍后你们就晓得“议政内亲王”是个“什么东西”了!此刻大敌当前,她懒得和这群没见识的海盗计较,只道:“所以说,现在樾国水师没办法剿灭各位去向上面交差,一定急不可耐。任何消息传过去,他们都愿意一试。我知道他们小心谨慎,可能开头并不会派大军前来。多半是派舰船来查探虚实。这也无妨——反正只要让他们看到气势汹汹的蓬莱舰队,咱们的目的就达到了。樾国兵队向来寸土不让,这里虽然是茫茫大海,只要他们认定是自己的地盘,那也会滴水不让的。” “哈哈哈哈!”众海盗们笑道,“这里不是他们的地盘,是咱们的地盘。不过他们这么笨,愿意来帮咱们打蓬莱人,咱们没理由不抄着手看热闹的——可是,咱们若是派几个人去骗樾国水师,又带着他们的舰船来侦察,等他们发现了蓬莱人再派舰队来交战,一来一回,岂不是要十来天?若这当儿蓬莱人又上了岛,留守在岛上的弟兄可怎么办?” “所以咱们在岛上才一个人都不能留。”玉旈云道,“所有海龙帮的弟兄要撤离,龙首岛、龙爪岛、龙尾岛——不管是哪一个岛,都不留人。不仅不留人,连粮草也要带走,财宝更要藏好。蓬莱人再攻上来,咱们就留个荒岛给他们,没吃没喝,气死他们!” “这可好极了!”海盗们哈哈大笑,“咱们的粮食本来就不多,金银珠宝更加藏得严实,谅他们也找不着。不过,咱们这么多人,离开了海岛,要去哪里落脚呢?如果去樾国,他们在岸上布下天罗地网,万一不巧被发现了,那可麻烦——不如咱们去楚国避避风头?” 那还了得?玉旈云立刻反对:“楚国难道就安全了?楚国一向以天朝大国自居,蓬莱和伽倻都曾向他们进贡。他们的水师,只怕是站在蓬莱人一边的。再说,楚国把西瑶也当成自己的属国。诸位打劫过不少西瑶商船。难道楚国官府不想抓捕诸位吗?去到楚国,岂不是自投罗网?” “哎呀,这也有道理!”海盗们都是头脑简单之辈,对玉旈云的话并不深究。只问她:“那怎么办?” “最简单的办法,就是不靠岸。”玉旈云道,“咱们就在海上呆着,等樾军和蓬莱人分出了胜负,再做打算。” “这个……”海盗们挠头,“要在海上呆十天半个月,那得要储备许多淡水和粮食,非得动用大船不可。但是现在对魔鬼海域的测绘尚未完成,咱们的大船没办法驶出魔鬼海域去呀!” 的确是个难题。但是还难不倒玉旈云。她略略一想,便有了对策:“咱们的大船出不去,可是外面停着二十二艘大船,难道还不够咱们用吗?诸位都是登船打劫的好手,抢一条蓬莱兵舰来,还难不倒诸位吧?” 一语点醒了众海盗。个个拍手称妙:“这点小事,还不是手到擒来?眼下南面的敌人最少,只有三艘船,咱们就在这中间抢一艘好了!” “这不好。”玉旈云反对,“蓬莱兵舰漏水沉没,并不见得上面的人都淹死了。凡是侥幸捡回一条命来的,应该都爬到了剩余的船上。虽然不知每艘船能吸纳多少,但是南面剩下的这三艘船,即使每艘人数未增加一倍,只怕也增加了三成至五成。这就加大了登船作战的难度。况且,他们已经被凿沉的三艘船,现在一定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咱们要偷袭登船,谈何容易!” “那就该攻北面了?”海盗们问,“原来有六艘船,现在还剩四艘,应该每艘有一百来人。只是,万一他们聚拢起来,咱们就算能够将一船蓬莱人杀尽,也会落入重围之中,难以脱身。” “所以,才不用强攻,而用智取呀!”玉旈云笑道,“今夜我们兵分两路,一小部分人,仍像之前偷袭时一样,驾一艘平底船,再带上些小艇,去假装攻击这条船——”她指着地图上龙尾岛北方由西向东数的第二艘兵舰:“一旦咱们开始放火箭,左右的蓬莱舰船便会去支援。也可能会前来追击咱们。总之咱们就与他们好好周旋,务求拖延时间。而另外一大部分人,则去偷袭这一条船——”她指向东北角的那一艘兵舰:“它离得远,不会去支援别人。当另三艘兵舰聚拢起来,这一艘就孤立无援了。咱们的人可乘机登上船去——一个活口也不必留!” “过瘾!”海盗们欢呼。 “先别高兴——杀光他们的人,才是第一步。”玉旈云道,“趁着夜里伸手不见五指,大伙儿要迅速检验船上是否有足够的淡水和口粮。若是不够,咱们只怕还得再劫一艘蓬莱兵舰。若是足够,大伙儿就赶紧熄灭船上所有的灯火,将这船驾走——另外三艘船上的蓬莱人忙着应付偷袭,应该不会注意到那边黑灯瞎火的出了什么事。等到天亮的时候,他们发现少了一艘船,八成以为是半夜被咱们凿沉了。这就叫神不知鬼不觉。” “妙极!妙极!”海盗们拍手,“咱们吃蓬莱人的,喝蓬莱人的,再找樾国水师来把他们消灭。世上还有比这更大快人心的事么?不过,假装偷袭的那帮弟兄们,要怎么上大船来呢?咱们是不是要约在哪里等着?” “的确是要约好一个地点。”玉旈云道,“不过,不是接人上船去,而是以后好联络。负责佯攻的这一队弟兄不需要上大船,在你们劫船得手后,这一班人就折回魔鬼海域,另寻一条隐蔽的路线出海,去寻樾国水师。唯有这样才能一刻功夫也不浪费,免得大伙儿在海上漂流太久。” “果然还是刘兄弟想得周到!”海盗们称赞。又有人提议,龙尾岛再往北,大约五天的航程,便可望见一个半岛。郑国时候称那里为“青州半岛”。那里临海的地方是一片浓密大森林,方圆百里连个鬼影都无,大伙儿不妨在那附近下锚等着。 “好得很!”玉旈云道,“事不宜迟,咱们这就准备准备——愿意去诱敌的,跟着我,愿意去登船杀光蓬莱人的,就跟着你们老大——” “不要跟着我!”她还没说完,乌昙忽然打断,“火字堂的铁叔在海上做买卖已经三十年了,他带弟兄们劫船还从来没出过岔子。大家跟着他吧。” “老大,这叫什么话?”那铁叔推辞,“有你在,几时轮到我呢?” “我不跟大伙走。”乌昙道,“刘兄弟想的法子,十分绝妙。但是,我不能把师父留在岛上。” 怎么这时候发起倔脾气来!玉旈云跺脚,只怕他这一带头,把其他海盗也扰乱了,忙劝道:“况师父武功出神入化,区区几个蓬莱人,奈何得了他?再说,他现在不知身在何处,你怎么找他?找到了他,也不见得能劝动他。要是为了他一个,贻误战机,可能咱们所有人都在葬身海岛。” “我知道!”乌昙还是盯着地面,好像卵石能够给他答案似的。片刻,“倏”地站了起来:“刘兄弟,你带大伙儿走,我去找师父。若是能说动他老人家,我就带着他驾船来追你们。若是找不着,或者劝不动,那我就留在岛上,也好和他有个照应。希望你早些带着樾国水师前来解围。” “你——”玉旈云担心的事情发生了。海盗们纷纷嚷嚷起来:“老大,这怎么行。你不走,咱们也不走!” “你们不要这样。”乌昙道,“虽然你们叫我老大,但你们对于我来说,有些是兄弟,有些是叔伯长辈——是我的亲人,我不能害你们。师父他……是我的师父,和你们没什么关系。你们不喜欢他,没必要为了他留在岛上冒险。然而我却不能丢下他不管。你们听我的,按刘兄弟的计划办,借樾国水师来,消灭狗娘养的蓬莱人。你们越早办成这件事,我和师父就越安全。” “去借兵又不需要这么多人!”阿康道,“刘兄弟带着小船突围就行了。咱们多留些人下来帮老大。万一遇到蓬莱人再登岛,也好应付。” “不!”其他的海盗还来不及响应,乌昙已经拒绝:“刘兄弟分析的没错。咱们这几天来虽然凿沉了十艘蓬莱舰船,但是蓬莱兵士只怕还有两千余人。他们一旦登岛,咱们哪怕是全体留下,也只有任他们宰割的份——经历了方才那一场厮杀,大家心中还不清楚吗?所以留下的人越少,他们越不容易找到我们。让他们以为攻占的是一无所有的荒岛,也许他们会撤回海上。这样,留在岛上的人就安全了。”他拍拍阿康的肩膀:“大伙儿不要多说了,我心意已决。你们如果还当我是老大,就照我说的办——”说到这里,又看了看玉旈云:“刘兄弟,交给你,没问题吧?” “我?”玉旈云呆了呆:乌昙哪里晓得!她的计划,是自己回到了东海三省,除了让罗满立刻派水师将蓬莱人驱逐出樾国的海域之外,还要让水师追去海盗们停泊的青州半岛,将他们一网成擒,夺回重石,报劫船之仇。可是乌昙现在却对她推心置腹,将整个海龙帮的生死存亡都交到她的手上。倒令她有些不忍下手了。 这个人,凭什么对她如此轻信?她盯着乌昙的脸。海上的月色虽然很黯淡,却可足够让她看到乌昙怪异的面色——之前忙着议论战略,丝毫没有注意到,乌昙整个脸都笼罩着一层紫黑色,嘴角更挂下一线黑血来,显然是身体承受着极大的痛苦,于是一直紧咬牙关,以致嘴角破裂。“你……”玉旈云惊愕,“你……中毒了?” 海盗们一听这话,也都围拢上来,借着月色一看,怎不惊讶万分——乌昙不仅面色乌紫,身上那些大大小小的伤口也都渗出黑血来,还隐隐有诡异的荧光之色——想是方才他奋不顾身闯进毒雾中寻找况师父,虽然屏息闭气,但是毒素却从伤口侵入血脉。 “我……应该死不了……”乌昙强笑,但每说一个字都十分吃力,“我这样……应该是没办法……带大家登上蓬莱人的舰船了……还是,让我留下,逼出毒来……再去找师父……” “胡说八道!”玉旈云厉声断喝——她知道这时候如果让乌昙走了,必然军心涣散——若没有人忠心耿耿替她驾船,她回不了东海三省!不过更让她恼火的是,世上为什么会有这么痴傻执著的人?为了那个根本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的师父,就连命也不要——甚至不惜将一帮和自己肝胆相照生死与共的好兄弟交到一个“心怀鬼胎”的外人手中。她看不下去。一甩手“啪”地打了乌昙一个耳光,直把重伤的乌昙打得跌坐在地。“你留下——你这个样子,让我们大家怎么放心把你留下?你是存心想要大伙儿陪着你和况师父一起死在这里么?我方才就已经说了,况师父武功出神入化,根本用不着你保护——况且你现在这个样子,连一个蓬莱人也杀不了,还谈什么保护况师父?” 海盗们也纷纷劝说:“老大,蓬莱人连况师父的寒毛也伤不了一根,你还是先治好自己要紧。” 乌昙挣扎着站起身来:“不……你们不明白……若是师父不原谅我……我……”说到这里,忽然浑身一僵,仰天摔倒下去。 “还愣着干什么?”玉旈云命令,“我们还有多少清水,拿来给他洗伤口。如果有什么解毒的药,管是蛇药还是什么,快些拿来给他敷……有甘草丸之类的,就喂给他吃……”她知道这未免有些病急乱投医之嫌,但是不论是什么方法,她都必须试一试,因为她决不能让乌昙死——这傻瓜如果死了,海龙帮就完了!她也就别想突围逃生了! 海盗们也都心焦如焚,手忙脚乱地去抬水又拿药。有的试着用刀割开乌昙身上的伤口,想挤出毒血来,可是无论如何挤压,流出来的血都是黑的。大伙儿感觉乌昙的身体越来越冷,呼吸也越来越弱,心中生出绝望之感,竟有人嚎啕大哭起来。 “哭什么!”玉旈云骂,“哭能替他解毒吗?”她翻查着海盗们搜罗来的一大筐药——这大多是他们平日打劫商船所获得,除了金创药之外,从十全大补到阴阳合卺无所不有,甚至还有一些众海盗也不晓得是什么玩意儿,顺手抢来,却从来没有吃过。若想从这么多药中恰好找出一种能救乌昙,那简直是奇迹了!玉旈云多希望端木槿此刻在自己的身边。 而这时,忽有一个羊脂般的瓷瓶映入她的眼帘——好熟悉!这是楚国官窑专贡宫中的白瓷呀!她拿起来一看,只见瓶子上贴着标签,写着“八珍益气丸”几个字。打开瓶盖倒出几粒药丸来,果然是她自幼就熟悉的鲜红色丹药!这虽然不能解毒,但是她知道对孱弱者可以固本培元,对病重者更可以护心保命。不得不赌一赌了!因将整瓶八珍益气丸都倒了出来,和水磨碎了,让海盗们喂乌昙喝。只是乌昙已经陷入昏迷,牙关紧咬,大伙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大半药水还是顺着他的嘴角流了下来。 “喝下去!”玉旈云抬高他的头,又硬搬开他的嘴,“你不是想你师父原谅你么?如果你死了,就一辈子都别想求得他的原谅了!快喝下去!” 乌昙不醒人事,哪里能听到她的话。况此时,他的身子又剧烈地抽搐起来,牙齿剧烈打颤,竟狠狠咬住了玉旈云的手指。玉旈云不由痛入骨髓,可是却顾不了许多,见乌昙因为咬住她的手指而无法将嘴合上,立刻趁机将药倒入他口中,又捏住他的鼻子,强迫他吞咽。此举倒也奏效,乌昙喉头微动,竟真的将药咽下了。玉旈云不禁大喜,又倒了些药在乌昙口中。海盗们也纷纷上前来帮忙,有的在乌昙前胸后背轻抚,有的又在他耳边不断说些鼓励的话语。终于将那整一碗药都灌了下去。 有用吗?大伙儿都紧张地盯着他的面色。而玉旈云则掐着他的脉搏,起初微弱得好像微风拂过水面一般,几乎感觉不到,但慢慢的,可以清晰地数出来,再过一阵,一跳一跳开始有了力度。他的身体也不似开始那样僵硬了。牙齿松开,玉旈云才拔出自己的手指,只见伤口深可见骨,不过好在流出来的血是鲜红色的,并未沾染到乌昙体内的毒素。她才稍稍松了口气。 可算是看到了些转机!海盗们都欣喜万分。知道这招管用,立时有人去船上寻了几条人参来,又把那筐药中所有和人参、灵芝等沾边的统统找出来,要研碎了给乌昙服。玉旈云并不太通医理,不知这些药是否合宜,又是否相冲,生怕弄巧成拙。但所喜那筐中又搜出了好几瓶八珍益气丸,她就让海盗们单单将这些磨碎喂给乌昙。 “这些好像是咱们从那个劳什子内亲王的船上抢来的。”海盗们道,“还真幸亏抢了那艘船!原来竟然是仙丹——看来这内亲王很识货。也许那下石头也都是宝贝!” 玉旈云真有些哭笑不得。她可没交代暗桩子们给自己带这些。不知他们从何得来这许多八珍益气丸。只当是冥冥之中老天爷的安排吧! 大伙儿忙碌了大半个时辰,乌昙才微微张开了眼睛:“我……我还没死?” “你没死。”玉旈云道,“不过,你如果没本事像你师父那样把毒都逼出体外,只怕还是会死的——我们只不过是喂你吃了好些补药,吊住你一口气而已。你能救你自己吗?” 乌昙眼神涣散,不过神智还清楚:“你……你说要和我比狠……我……我怎么能死?” 这话倒听见了!玉旈云暗笑,又道:“那很好。你要留着命和我斗狠,留着命看樾国水师怎样消灭蓬莱人,还要留着命回来求你师父原来。到时候你愿意废了武功也好,做和尚也罢,我才懒得管你。不过现在,你要听我的——咱们这就按计划行事,撤离龙首岛!”说着,不给乌昙拒绝的机会——其实,此刻就算他要拒绝,也是有心无力——吩咐海盗们将他抬上一艘船去。 剩下的时间不多了,玉旈云看天色,已经是半夜,如果能够赶到北方海域,只怕和蓬莱人遭遇时,已经天亮,难以瞒天过海。但即使这样,也必须使所有人乘船离开龙首岛,就算在海上漂流,也好过在这里等着被蓬莱人偷袭。所以,她吩咐所有还能活动的海盗准备兵器,检查船只,力求尽快出海。而自己则和火字堂的铁叔详细计划两队人马配合的细节。 铁叔不愧是海龙帮的老将,对于登船打劫的各种招数烂熟于胸,无论玉旈云有何疑问,他都应答如流。而海上的各种航路,他也了若指掌,不仅立刻就为撤退去青州半岛选好了合宜的路线,就连玉旈云率领小股人马避开蓬莱人眼目回去东海三省的路线,他都轻易就指了出来。这不禁使玉旈云信心大增,并想:日后将海龙帮一网打尽,应该尽量招降他们,也许会有用得着的时候! 如此又过了一个多时辰,阿康来报说,一切已经准备停当。玉旈云便站起身:“那咱们出发吧,给蓬莱人点颜色瞧瞧!” “好!”阿康看玉旈云身形不稳,用蓬莱长刀支撑着才能站立,忙上来搀扶。但凑近时,忽然面色一变:“刘……刘兄弟,你……你的伤口……” “怎么了?”玉旈云怔了怔,顺着阿康的目光看去,只见自己身上几处血污,也发出诡异的荧光。“这只怕是方才帮你们老大灌药的时候,他的血沾在我身上了。”玉旈云道,“应该不打紧。”她满不在乎地拂了拂衣服。 只是没有想到,那些血污摸在手上是湿润的。再细看,才发现自己肋下的伤口正汩汩地冒出黑血来。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春节快乐!在新的一年里,作者会继续努力填坑的! 171第170章 况师父一愣:“你竟然知道恩师的名号?那些有份逼死他的奸险小人们个个忌讳提到他,我还以为现在中原的后生晚辈已经无人知道他了呢!” 玉旈云嘿嘿一笑:“果然,世上的一切都是因缘际会——我不仅知道你恩师的名号,还曾拜会过他的陵墓。于你有灭门之仇的那一位,若我没猜错,应该是神鹫门一位姓阕的前辈。而你的师姐,则是西瑶的孝文老太后——是也不是?” 况师父惊讶得合不拢嘴:“你——你到底是什么人?怎么会……”他似乎有太多的问题,不知从何问起。 “我是什么人,这重要吗?”玉旈云感觉自己第一次在和况师父的对话中掌握了主动,“其实不过是机缘巧合,我在天江边遇到了那位阕前辈,下棋赢了他,所以他就告诉我这段往事。之后,我去到西瑶去,意外地遇到了几位你的同门师侄和孝文太后,才知道他们原来也和翦重华前辈有如此渊源。” “师侄……”况师父喃喃,“是栗佤族师兄师姐们的徒儿……孝文太后……她……她可好么?” “你可真是要帮她多积点儿福德了!”玉旈云道,“她几时来找楚国武林中人报仇,我并不知。但是我在西瑶的时候,她为了控制军政大权,竟不惜逼自己的儿子出家,又把朝廷里所有支持他儿子的大臣杀的杀,流放的流放。她还指使自己的孙子同时和楚、樾两国签订盟约。可能她原本是想来个鹬蚌相争渔人得利。但只怕楚樾两国不肯吃亏,日后必定向西瑶报复。” 况师父低着头,神色凝重,仿佛是很痛心孝文太后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但又似乎更加担心她的安危。“你怎么知道这么多事?”他盯着玉旈云。 “这有什么奇怪?”玉旈云道,“前年西瑶皇宫举办观音出家法会,楚、樾国两国使节同时出现,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而西瑶人想一个姑娘吃两家茶礼,楚、樾两国也都知道了。我在翼王身边,能不知道这些?是你老人家长年居住在海外荒岛,才不晓得中原大地发生了什么事。” “也许是吧。”况师父喃喃,“算起来,我离开西瑶也有快五十年了。” “你就不想回去看看?”玉旈云问。 况师父摇头:“我当初发愿在荒岛上修行,至死也不再回西瑶去。我不能破了自己的誓言。” “至死都不回去?”玉旈云讶了讶,“阕前辈是答应了你师父翦大侠,所以才在深山隐居六十年。你这又是答应了谁,竟然要永远住在荒岛上?” “我没有答应谁。”况师父道,“我是在菩萨面前发愿。我知道师姐一刻也不忘记仇恨,迟早会血洗中原武林,这有违师父的遗愿,她也会因此造下太多杀孽。我深受师父大恩,无法阻止师姐,只有为她在佛前祈福,希望菩萨可以亲自阻止她。或者,若真有报应,宁愿报应在我身上,也算给我一个机会报答师父的养育之恩。” “哈哈哈哈!”玉旈云忍不住狂笑起来,“我实在没听过比这更荒唐的事了——你强迫你徒弟跟你修佛已经够荒谬,没想到还有更可笑的——你师姐虽然贵为西瑶皇太后,但其实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妇。她身边纵然有高手护卫,但以你的武功,要接近她有何困难?你可以闯入西瑶皇宫,好言相劝,你甚至可以将她绑架,带她到这荒岛上来,那她自然就不会再想办法报仇了。又或者,你可以凭借自己的武功以及和太后之间的同门情谊成为西瑶的大臣。若是你能够权倾朝野,掌握兵马大权,到时候你说不准出兵攻打楚国,自然没有人敢出兵。甚至,若是你不能够劝服你师姐,她也不能容你立身西瑶的朝廷,你可以投效楚国。若是你能够帮助楚国的守将,把天江沿岸守得固若金汤,西瑶士兵可能会望而却步,血光之灾亦可以避免。阻止她的方法只怕有千千万万,但是你却选择袖手旁观——将来她如果多造杀孽落入地狱,你师父在天之灵第一个责怪的就是你。” 本以为这话会激怒况师父,但没想到况师父只是看着她,原本充满怀疑的眼神,现在竟带有一丝悲悯:“小子,你以为我不知道有许多可以做的事吗?你以为我以前没有试着去阻止吗?只不过我后来忽然明白,当人以为以自己的力量就可以改变一切时,就已经在犯戒了。仇怨就是这样结下的——老天爷分明会报应,这一世不报,下一世也会报,但是人却偏偏不信,偏偏要自己去讨回公道。恩怨自然没完没了。” 这话听起来像是驳斥自己当天那番谴责菩萨不公的言论,玉旈云想,这老头儿的歪理还真多,何必跟他白费唇舌?到时候西瑶人若是愿意助她一臂之力踏平楚国,那自然好,若是作壁上观,或者和楚国联手,那日后她就连西瑶也踏平了!便瞥了况师父一眼,心道:反正你自己将自己困在这小岛上,孝文太后下场如何,只怕要等到你们两个都归了西,她才能详细告诉你了! 既然话不投机,也就没法再聊下去。两人都默默地走着。约莫半个时辰,才来到了龙须湾。只见海盗们都聚集在石滩上,不知议论着什么。 “你去吧!”况师父说着,转身离开。 “你不去和你徒弟打声招呼?”玉旈云讶异。 “他已经不是我徒弟了。”况师父头也不回。看他那动作,好像是散步,只是速度却快得出奇,话音落下,人已经去得很远,只剩下一个小点儿。待玉旈云回过神来,哪里还能见到他的人影呢! 这老头儿可真是又臭又硬又荒唐!玉旈云想,犯不着为他费心,还是解决蓬莱舰船早日回去江阳比较重要!于是沿着小路下到龙须湾的石滩上,走到众海盗的身边,问:“大伙儿聚在这儿商议什么呢?好热闹!” 海盗们见到她,都是又惊又喜,一阵嘘寒问暖,接着才七嘴八舌地道:“蓬莱人上岛了!” “你们也见到蓬莱人了?”玉旈云一惊,已有人带她走到圈内,只见石滩上两个女子,和之前她在水潭边遇到的一般装束。不过,此二人面色紫黑,七孔流血,显然身中剧毒而亡。 “方才这两个婆娘突然跳出来偷袭咱们。”海盗们解释,“老大将她们制服了,结果她们就服毒自杀。他娘的,现在想盘问盘问她们也不行了——不知她们来了多少人?” “至少三个。”玉旈云当下把水潭边的情形简略说了一回,“不知这三个蓬莱女子是凑巧闯上龙首岛来,还是蓬莱人找到了横渡魔鬼海域的办法?如果真的叫他们破解了魔鬼海域,一大群人攻上来,那咱们可就危险了!” “可不是!”其他的海盗也又惊又怒,“还在咱们的水里下毒!龙首岛只有一处水源。既然被蓬莱人下了毒,咱们就不能继续呆在这儿了,最好是回龙爪岛——不过,龙爪岛那里停不了这么多的船,咱们以后要去偷袭蓬莱人,还得先回这里来,未免太过麻烦!老大,你说怎么办?” 乌昙却好像根本没听见大家的讨论,面色煞白地盯着玉旈云:“你说师父中毒了?他老人家现在怎么样?” “他已经把毒逼了出来。”玉旈云回答,“方才也是他带我走来这里。不过,他说你已不再是他的徒弟,所以他不见你,自己走了。” “啊……”乌昙怔怔,松开手。 好一对冤家师徒!玉旈云好笑。“你不必担心。”她道,“你师父说,他在佛祖面前发过誓,这一辈子都不离开海岛。所以你日后有的是机会去负荆请罪——而眼下,蓬莱人才是最大的危机。” “没错!”其他的海盗们也道,“还有二十二艘蓬莱舰船,咱们得尽快把它们统统凿沉才行——刘兄弟你看——”他们铺开海图来,上面标注着蓬莱舰船的位置,完好无损的,是一个个的圆圈,而已被击毁的,则画上了叉。从图上可以清楚地看到,蓬莱人在魔鬼海域南面防御最为薄弱,原有六艘舰船,现毁了三艘,其次是北面,六艘船毁了两艘。至于魔鬼海域的西面,虽然毁了四艘船,但是仍旧有六艘。蓬莱人将舰船稍稍重新排列,保持着原有的阵型。而东面,目前还未曾遭到过袭击。十艘敌舰完好无损。 “咱们花七天凿沉了十艘船。”海盗们道,“开始的时候,不过一夜凿一艘。现在熟能生巧,一夜解决两艘都不成问题。如果大伙儿齐齐出动,或许一夜可以解决三艘。那么再有十来天,一定可以将蓬莱舰船全都击毁。刘兄弟主意多,你看有没有好法子,可以让咱们一夜解决四艘蓬莱舰船的?” 玉旈云皱着眉头:这群海盗也太过天真了!之前她建议采用各个击破的战术,并没有奢望可以全歼蓬莱人,只是希望对敌人造成一定规模的打击,让他们知难而退——但是她却没有想到蓬莱人竟不惜以重大伤亡来换取微弱的胜算。如今敌人既然已经找到了登岛的途径,岂会坐以待毙?不等海龙帮再去多凿沉几艘船,只怕蓬莱人已经大举进攻海岛。倘和他们在这光秃秃的龙首岛上遭遇起来,海龙帮兵力单薄,占不了任何便宜! 怎样办才好?是否要退守龙爪岛?毕竟那里地形复杂,可以隐蔽……恶斗和跋涉使她感觉头晕目眩,难以集中。 偏偏在这个时候,身后传来“啊”的一声惨叫。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海盗扑倒在地,背心插着一柄匕首,直没到柄。“他娘的!有贼人偷袭!”海盗们怒骂,有的上前去搀扶同伴,有的则拔出腰刀来防守,同时大骂:“藏头露尾,是蓬莱小贼么?有种出来跟爷爷一决生死!”只是叫骂声未决,刺目的青光闪过,又有两名海盗被匕首刺中。大伙儿看时,只见伤者面色青紫,已然气绝。显然那匕首上是喂着剧毒的。 “大家快散开!”乌昙厉喝,同时振臂跃起,扑向那匕首掷出的方向——黑色的巨石之后,跃出四个人来,三个是女子,其装束,和石滩上那两条女尸无异,另有一个是短打汉子,衣着和中原差不多,只是头顶剔得精光,唯两鬓和后脑留着头发,看起来诡异又可怖。三个女子都使四棱短刀,咄咄逼人。那汉子却擎着一柄长逾四尺的奇怪兵刃——白刃细长似剑,却又像刀一般只有一面开了锋。他斜斜挥空一劈,杀意汹涌,让人几乎不能站立。 “大家小心!他们可能还有人!”乌昙警告着,自己已经一脚朝当先的那个蓬莱女子踢了过去。丝毫没有多余的招式,玉旈云几乎可以听到肋骨断裂的声音。那女子吭也没吭一声,就摔在石滩上。四棱刀还握在手中,只是手臂已经无力再挥舞,浑身抽搐。乌昙并不验看,跟着又一掌劈向另一个蓬莱女子的咽喉。那女子不及挥刀防守,乌昙已经便掌为爪,捏住了她喉咙。玉旈云看见那女子的眼珠突了出来,继而软到在地。而乌昙也已经攻向第三个蓬莱女子。 玉旈云无暇再看,因为那个蓬莱汉子的长刀已经斩到了自己的面前。幸亏几个海盗同时挡了上去,好一番刀光剑影的纠缠,才使她脱离险境。然而此时,她一抬眼,看到不知从何处又有跑出来七八个蓬莱人,正和阿康等海盗缠斗不休。她心中不禁一凉:糟了,难道蓬莱人此刻已经大举登岛? “当心!”乌昙的声音响起。玉旈云回过神来的时候,攻向自己的两个蓬莱人已经一个被踹飞,另一个被拧断了脖子。“你受了伤行动不方便,要小心些!”乌昙叮嘱,又狠狠踩了一脚地上蓬莱人的尸体,啐道:“他娘的,这些混帐究竟是怎么穿过魔鬼海域的?” “现在还问这个干什么?”玉旈云捡起蓬莱人的长刀,“如果一会儿咱们没有死光,还能抓着他们几个活口,再盘问不迟!”说时,朝旁边个一个蓬莱女子杀了过去。那女子正追打阿康,不防备玉旈云攻到,立刻被她刺穿胸膛。 “刘兄弟,谢了!”阿康气喘吁吁,又忙着帮其他弟兄去了。玉旈云也只有片刻喘息的机会。她环顾四周,只见蓬莱人仿佛骤然从地底冒出一般,初时只不过是几个,现在已经仿佛和海龙帮人数相当,而远处似乎还不断有敌人狂奔过来。见鬼!她心中咒骂着,又低头看了看肋间的伤口——方才况师父封住的穴道显然还未解开,所以并未流血,也不感觉疼痛。对于眼下的一场恶战,这正是她所需要的。于是深吸一口气,再次跃入战团。 这一次进去,完全深陷其中,前后左右仿佛有杀不完的敌人。连手中的那柄蓬莱长刀都砍得打了卷儿,她不得不顺手捡起另一把来,但不久,刀刃又再次崩裂。满耳只听喊杀与惨叫之声,而满眼所见甚至不是一个一个的敌人,而只是飞溅的鲜血,白亮的兵刃,和残缺的肢体。她因而有了一种奇异的错觉,好像回到了当年的落雁谷,没有援兵,没有退路,只有已经疲惫不堪的部下。但是面对数倍于自己的楚军,她毅然下令决一死战——当时她想到过会死吗?努力回忆着,好像根本就没有。心中似乎有一个信念,相信在目标达成之前,没有任何事物可以阻挡自己。是老天给她的命运,她就一定会披荆斩棘,走到终点。 老天!她原来也是信老天爷的!忽然感到有些讶异,但旋即又想:她所信的,和况师父所信的完全不同。况师父信老天会出手报复,善恶各归其位。而她却相信,老天已经把复仇的剑交在了她的手中,也必然会让她用这剑斩下仇人们的头颅来! 所以,蓬莱人算什么?她绝不会死在这群人的手里!在踏平楚国之前,谁也杀不了她! 原本已经酸麻的手臂陡然又充满了力量,一刀挥出,竟将面前的蓬莱人拦腰斩断。蓬莱猪猡的兵器倒也有其独到之处,她想,结合刀剑之所长!待我回去,也叫工兵营照样研制! 又不知拼杀了多久。敌人仿佛总不见减少。她虽然杀死几十名敌人,但自己周身上下也添了许多伤口。浑身尽是血污,不知哪些是自己的血,哪些是敌人的血。当她又再次砍倒一个蓬莱女子的时候,肋下忽然钻心地疼痛起来。低头看看,并非旧伤开裂,而是被蓬莱女子的四棱短刀刺中。 可恶!她并不识点穴止血之术,只能从敌人的尸体上割下一幅衣衫,扎住伤口,又攻向下一个对手。 只是,她中的这一刀伤口颇深。包扎之后,鲜血依旧汩汩涌出。很快她就感到头脑昏沉,眼前发黑,腿脚虚脱无力,双手也握不住兵器了。虽咬牙坚持,但是每一次与敌人的兵器相撞,就好像被千钧铁锤打中,震得她长刀几乎脱手而飞。终于,又坚持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她右肩被砍中,虽然仍奋力将长刀刺进敌人的肚腹,但却再也无力拔出来。 “刘兄弟!”恰巧乌昙就在不远处,飞身护了上来,“你不能再勉强了。我掩护你。” 玉旈云看了他一眼,只见他也是浑身浴血,伤势只怕不在自己之下。因勉力用长刀支撑着站起身来,笑道:“怎么,你是看准了我不够你狠么?咱们就比比谁杀的蓬莱人多!” 乌昙愣了愣,继而哈哈大笑:“好,他娘的!咱们就比比谁杀的蓬莱人多——杀完了,再比比谁身上的伤口多,谁的伤重!哈哈哈哈!”说着,又一拳将扑上来的敌人打飞。 “你们两个蠢材!”蓦地,天空中传来一声断喝,“比谁的杀孽重,比谁更会糟蹋自己,这有什么意义?” 玉旈云和乌昙都是一怔,抬眼看,只见况师父的袍袖在海风中翩翩,有如鹰翼。而当他不急不徐地落下时,只是将衣袖轻轻一抖,周围的一圈蓬莱人就统统被震得飞了出去。他再缓缓走动几步,但凡见到有蓬莱人,就用袖子一拂,将其摔倒。如此满场游走,神色怡然,好像一个人在自家的花园里欣赏着果树,见到不满意的果子就摘下来丢掉一般。只不过眨眼的功夫,惨烈的厮杀就停止了。石滩上依旧还站立着的,全是海龙帮的人。 大伙儿都遍体鳞伤又筋疲力尽,心知若不是况师父出现,他们不知还要苦战到几时,也许今日就要死在龙须湾。所以,海盗们之前对况师父有再多的不满,此刻也抛到了脑后,纷纷向他靠拢过来:“多谢况师父出手相救。”唯玉旈云即使死里逃生,也忍不住要开口打趣这顽固的老头儿:“况师父,原来你也有开杀戒的时候!” 况师父面色冷淡,对大伙儿的感激并不受用,对玉旈云的玩笑也毫不动容:“我没有开杀戒,只是把他们震晕了而已——我还要在这岛上继续修行,怎容得你们在这里多造杀孽?”他说着,冷冷地扫了乌昙一眼,负手道“蓬莱人看来已经寻到了破解魔鬼海域的方法,只怕很快又会有第二批人攻上岛来。这麻烦是你们惹回来的,快些给我解决。我可不想清修的时候,被这些人打扰。” “是,师父。”乌昙垂首,“都是徒儿的错。 “你不要叫我师父!”况师父皱眉,“我门下没有你这样满手鲜血的弟子。” 这死老头儿!玉旈云听到他这语气就气不打一处来,生怕他扰乱了乌昙的心志——若是此刻乌昙跑去和况师父修行佛法,大伙儿可真要死在荒岛上了!即冷笑着反唇相讥道:“没错,乌大侠和咱们都是满手鲜血。不过,况师父,你说‘解决’,可不就是吩咐咱们替你杀人么?还是开杀戒呀!既然你的本事高过我们许多,你何不亲自动手?须知,你假手我们,只会令我们的伤亡更大。佛祖计较起来,不仅蓬莱人因你下令才被杀的,连咱们中间的伤亡,这杀孽也都要算在你的头上。” 况师父瞥了她一眼,懒得和她计较,只是拎起旁边的一个蓬莱人,拍醒了,问道:“你老实交代,你们是如何攻上龙首岛来的?究竟要怎样,你们才肯退兵罢休?” 那蓬莱人生得一对老鼠眼,此刻瞪得溜圆,嘴里哇啦哇啦大喊,没有人听得明白。 “快找阿东来!”海盗们吆喝,“阿东还活着么?阿东听得懂蓬莱话!” 好一番骚乱。一个小个子海盗被推到了跟前,他脸上一道很长的刀口,一只眼睛已经毁了。不过他对蓬莱人发话,却还是中气十足。双方用蓬莱话讲了几句,好像争吵的架势。阿东告诉大伙儿,这蓬莱人什么都不说,只是不住地咒骂海龙帮,又说他们有海神相助,很快全员会攻上海岛来,非要将海龙帮消灭不可。 “他娘的!到底是怎么破解魔鬼海域的?”海盗们怒骂,“他们的兵舰吃水那么深,不可能横渡魔鬼海域。必然是用小船——用小船从哪里登陆?再嘴硬,把他的肠子都揪出来!” 阿东自然不住地用蓬莱话威胁对方。可是那人一副豁出去的模样,就是不肯说。海盗们气急了,有的当真拿起刀来,要将蓬莱俘虏开膛破肚。不过况师父阻止了:“你杀了他,他还能开口吗?要人开口的方法有千千万万,为什么你们就知道喊打喊杀?” “况师父您不是要和他说佛法吧?”海盗们跺脚。 况师父冷哼了一声:“佛法这样好,也不是每个人都有缘分可以听。”说着,伸指在蓬莱俘虏的背后一戳,那人面上的表情登时变得古怪起来,既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躯体不停地扭动,仿佛被百虫噬咬,但是手脚却像是被卸脱了关节似的软软垂下,根本无发抓挠。况师父一松开手,他就扑倒在地。先还一边打滚一边嗷嗷乱叫,但最终只能蜷曲扭动,低声呻吟。 “他肯交代啦!”阿东兴奋地呼道。 “好,”况师父冷冷,“你让他先交代,我再解他的穴道。” 阿东依言翻译。那蓬莱人即嘀嘀咕咕地说了几句听不懂的话。“他说他们用训练过的海猪带路。”阿东传译给大家,“海猪聪明无比,可以分辨水中的障碍。他们便从龙首岛的东面摸索出一条航路来。” “海猪?海猪是什么东西?”海盗们多不明白。但也有人早年混迹商船,知道蓬莱风俗,便解释说海猪乃是海中一种大鱼,全身光滑无鳞,蓬莱渔民会驯养海猪帮忙捕鱼,但也会捕食海猪,更有些地方有个“海猪节”,每年要屠杀千余头海猪。“这是什么奇特的风俗?”众人连连唾骂,“海猪如果真聪明无比,就该有怨报怨有仇报仇,怎么能给蓬莱人带路呢?” 在此生死关头,玉旈云可没心思打听蓬莱国的风土人情,只是想寻出克敌制胜的方法。于是问道:“你们到底在何处登陆?一次能有多少条船前来?一共能来多少人?” 蓬莱人咿咿呀呀地回答,阿东照样翻译:“他们一次最多可以来三百人,分十艘船前来。此外,他们军中还招募了许多水性很好的蓬莱男女武士,可以和海猪一起游泳穿越魔鬼海域。这些人就是最初负责探路的,如今已经绘制出了海图,所以就不需要再让海猪带路了。他们稍后便会召集所有可以穿越魔鬼海域的船只,大举登岛。” “让他说出登陆地点!”阿康追问,“拿海图来,要他指给咱们看。” 这就不得不解开这俘虏的穴道了。大伙儿都握着刀,几十双眼睛盯着他,不容他玩花样。俘虏便伸手指着海图上龙首岛东岸的一出犄角形的突出,表示蓬莱人就在那里登录。海盗们不由都皱起了眉头:“那地方是悬崖峭壁,怎么可能登陆?不说实话,叫你尝尝厉害!” 但俘虏还是指着那犄角,口中叽里呱啦嚷嚷。“他说得太快,我也不明白!”阿东一脸迷惑,凑近了,叫那俘虏慢些说。然而,他才一接近,冷不防那俘虏忽然跳了起来,狠狠咬住了他的咽喉。 “要死了!”旁边的海盗惊呼,纷纷动手要分开两人。可是俘虏怎么也不松口,还是况师父抢上前去,用力捏住其后颈,才强使他张开口。此时大伙儿再看阿东,但见他喉咙上一个血洞,已经救不回来了。 “岂有此理!真是个畜生!”众海盗暴跳如雷,“杀了他给阿东报仇!”纷纷抄家伙扑向那蓬莱俘虏。 而蓬莱俘虏的面上却毫无惧色,反而嘿嘿阴笑,露出满口染血的牙齿,好像地狱闯来的厉鬼。不过笑声未绝,只听“砰”的一声,他的身体炸裂开来,血肉横飞之中,又夹杂着奇异的紫色烟雾。将况师父和好些海盗都笼罩其中。 玉旈云等人站得较远,全然看不清紫雾中的情形,但是听见阵阵咳嗽和呻吟之声,又隐约见到人影乱纷纷地栽倒,便猜到情况不妙。 “大家退后!”玉旈云警告,“只怕有毒!”她说着,自己已经屏住呼吸后退数步。众海盗也都连忙捂住口鼻,向后退避。唯乌昙嘶声大呼:“师父!”飞身扑进紫雾之中。 “老大!”海盗们皆惊呼,但是没一个敢上前去,只伸长脖子瞪着看团紫雾——虽然逐渐弥散,颜色却更加浓艳,仿佛湿润的海风可以加强其毒性似的。大伙儿心中忌惮,又朝后撤了几步。连声呼唤乌昙,只是听不到他的回答。众人心中不免都生出绝望之意。 又过了片刻,那雾气才变淡了,可以看清内中的情形了——其实只有两条人影还站立着,一个好整以暇,正是况师父,另一个焦躁万分地四下寻觅,就是乌昙。紫雾消褪,他才终于看到况师父,狂奔过去,问道:“师父,您……您还好吗?” 况师父满面不屑:“蓬莱小贼尽会用些下三滥的伎俩,我已经着过一次道儿,岂会再被他们害第二次?”说时,挥手赶了赶面前残余的紫烟,又看看倒在地上的众海盗,个个面色紫黑,已然毙命。他便长叹了一声:“唉,你们当初和蓬莱人结怨,应该料到今日有此劫数!” 又来大放厥词了!玉旈云不想听他再说那“冤冤相报何时了”的无用之辞,便抢先道:“今日的劫数反正躲不了,还提当初有什么用?难道咱们放下兵器不再作战,佛祖就会搭救咱们,让咱们立地成佛吗?为免夜长梦多,大伙儿快把这石滩上所有的蓬莱人都解决了——不管是生是死,统统丢到海里去,省得他们又放出毒烟来。” “是!”海盗们得令而行,动作迅速,却又极尽小心,生怕一不留神触动蓬莱人身上的什么机关。况师父则怒视着玉旈云:“你这样屠杀,有何益处?” “起码可以自保!”玉旈云冷冷,“咱们不比前辈您本领高强,遇到毒烟,可以龟息屏气,中了毒又能逼出来。咱们如果碰上蓬莱人的‘下三滥伎俩’只有丢掉小命的份儿!” “你——”况师父虽然恼火,但面对此情此景,也无法反驳,只能拂袖怒道,“你们既然一意孤行,那我也不管你们了!”一转身,袍袖飘飘,消失在阴沉的暮色里。 “师父——”乌昙先还追了几步,可是看到地上横七竖八的尸首,以及身边伤痕累累的弟兄,只得停下。 “刘兄弟,咱们不再试着盘问几个?”阿康问玉旈云,“不问出蓬莱人下一步的计划,咱们怎能应对呢?” “咱们没有人懂蓬莱话,问也是白搭。”玉旈云道,“再说现在海龙帮伤亡惨重,就算知道了蓬莱人在何处登录,几时登录,只怕也无法阻击。兵法有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战之,敌则能分之,少则能守之,不若则能避之。眼下看来,‘避之’才是最好的方法。” “避?”阿康搔着脑袋,“避去哪里好?避去别的岛上,迟早还是要和他们碰上呀!除非突围冲出去。但是那样,岂不就等于把咱们的地盘拱手让给蓬莱的混帐了?” 突围!玉旈云的心中忽然一亮:对呀!原本她参与这场攻防战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帮海龙帮消灭蓬莱人。她只不过是想要打开一条生路,好回到东海三省去。之前蓬莱兵舰来势汹汹,虽然没有把海龙帮围死,但是想突围而出,也十分困难。如今蓬莱人折损了十艘舰船,南面和西面的防守都很薄弱,这岂不是逃离海岛的大好时机吗?只要能够突围而出,接着一鼓作气回到樾国,岂不就一切都解决了吗?蓬莱兵舰胆敢追上来,就让他们见识见识樾国水师的厉害——就算蓬莱兵舰不追上来,待她回到樾国,便要命令水师出海,歼灭这群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的小贼! 好像在一团乱麻之中找到了头绪,一切立刻变得清楚起来,未来的战况如画卷般在她眼前展开,她欣喜地一握拳:“我想到解围之计了!” 海盗们听见,怎不立刻围上来,个个伸长了脖子,愿闻其详。 “咱们要借刀杀人。”玉旈云道,“借樾国水师来消灭蓬莱人!” “这……这也能借?”大伙儿都不明白。 玉旈云指着西面的茫茫大海,是樾国的方向:“怎么不能借了?大家想想,之前你们抢了樾国的船队——那是樾国议政内亲王玉旈云的货物。樾国水师正到处找你们,想要把你们剿灭了,夺回货物来。只不过,他们找不到大伙儿的落脚之处。如果咱们到樾国去,向他们提供线索,引他们前来‘剿匪’,他们岂不是正撞上蓬莱人?魔鬼海域距离樾国不远,应当算是樾国的领海,岂容蓬莱人前来撒野?樾国水师必定会把他们收拾了。” “这个……”海盗们从来没试过假手于人,听玉旈云这样建议,都不知所措。交头接耳了一阵,才几个人思忖道:“也不失为一条可行之计呀!如果他们打个两败俱伤,从此以后,蓬莱人再没本事来找咱们的麻烦,樾国水师也没心思出海来对付咱们。这东海岂不成了咱们的天下?” “有道理!”旁人听了也附和,“这样做,咱们不过动动口舌,花不了什么力气,更加不会有弟兄伤亡——就不知樾国水师能上钩么?” 谢天谢地!玉旈云还怕他们发起牛脾气来,非要和蓬莱人决一死战!没想到这群海盗并非意气用事之人,也全不在乎手段,听到省力又安全的法子,都愿意一试,她怎不欣喜万分。急忙道:“放心,樾国水师先好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为了找回被诸位劫走的货物,玉旈云下令严查所有港口,任何可能向诸位收购赃物的店铺,以及所有可能向诸位出售米粮的店铺,都已经被官府监视起来,水师更是四围巡逻,恨不得搜遍整个东海,把诸位找出来——不信你们问问你们老大,他那天在翼王的船上,翼王是不是跟他说,玉旈云发誓要报劫船抢货之仇?” 乌昙不说话,算是默认了。海盗们都嘿嘿乐了起来:“什么议政内亲王?是个什么东西?咱们抢的那条船上有什么宝贝,值得这个王爷这样大动干戈?不就是些元宝和石头么?堂堂王爷,还差这点儿银子?真是小鸡肚肠!” 哼,你们就笑吧!玉旈云眯缝着眼睛,稍后你们就晓得“议政内亲王”是个“什么东西”了!此刻大敌当前,她懒得和这群没见识的海盗计较,只道:“所以说,现在樾国水师没办法剿灭各位去向上面交差,一定急不可耐。任何消息传过去,他们都愿意一试。我知道他们小心谨慎,可能开头并不会派大军前来。多半是派舰船来查探虚实。这也无妨——反正只要让他们看到气势汹汹的蓬莱舰队,咱们的目的就达到了。樾国兵队向来寸土不让,这里虽然是茫茫大海,只要他们认定是自己的地盘,那也会滴水不让的。” “哈哈哈哈!”众海盗们笑道,“这里不是他们的地盘,是咱们的地盘。不过他们这么笨,愿意来帮咱们打蓬莱人,咱们没理由不抄着手看热闹的——可是,咱们若是派几个人去骗樾国水师,又带着他们的舰船来侦察,等他们发现了蓬莱人再派舰队来交战,一来一回,岂不是要十来天?若这当儿蓬莱人又上了岛,留守在岛上的弟兄可怎么办?” “所以咱们在岛上才一个人都不能留。”玉旈云道,“所有海龙帮的弟兄要撤离,龙首岛、龙爪岛、龙尾岛——不管是哪一个岛,都不留人。不仅不留人,连粮草也要带走,财宝更要藏好。蓬莱人再攻上来,咱们就留个荒岛给他们,没吃没喝,气死他们!” “这可好极了!”海盗们哈哈大笑,“咱们的粮食本来就不多,金银珠宝更加藏得严实,谅他们也找不着。不过,咱们这么多人,离开了海岛,要去哪里落脚呢?如果去樾国,他们在岸上布下天罗地网,万一不巧被发现了,那可麻烦——不如咱们去楚国避避风头?” 那还了得?玉旈云立刻反对:“楚国难道就安全了?楚国一向以天朝大国自居,蓬莱和伽倻都曾向他们进贡。他们的水师,只怕是站在蓬莱人一边的。再说,楚国把西瑶也当成自己的属国。诸位打劫过不少西瑶商船。难道楚国官府不想抓捕诸位吗?去到楚国,岂不是自投罗网?” “哎呀,这也有道理!”海盗们都是头脑简单之辈,对玉旈云的话并不深究。只问她:“那怎么办?” “最简单的办法,就是不靠岸。”玉旈云道,“咱们就在海上呆着,等樾军和蓬莱人分出了胜负,再做打算。” “这个……”海盗们挠头,“要在海上呆十天半个月,那得要储备许多淡水和粮食,非得动用大船不可。但是现在对魔鬼海域的测绘尚未完成,咱们的大船没办法驶出魔鬼海域去呀!” 的确是个难题。但是还难不倒玉旈云。她略略一想,便有了对策:“咱们的大船出不去,可是外面停着二十二艘大船,难道还不够咱们用吗?诸位都是登船打劫的好手,抢一条蓬莱兵舰来,还难不倒诸位吧?” 一语点醒了众海盗。个个拍手称妙:“这点小事,还不是手到擒来?眼下南面的敌人最少,只有三艘船,咱们就在这中间抢一艘好了!” “这不好。”玉旈云反对,“蓬莱兵舰漏水沉没,并不见得上面的人都淹死了。凡是侥幸捡回一条命来的,应该都爬到了剩余的船上。虽然不知每艘船能吸纳多少,但是南面剩下的这三艘船,即使每艘人数未增加一倍,只怕也增加了三成至五成。这就加大了登船作战的难度。况且,他们已经被凿沉的三艘船,现在一定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咱们要偷袭登船,谈何容易!” “那就该攻北面了?”海盗们问,“原来有六艘船,现在还剩四艘,应该每艘有一百来人。只是,万一他们聚拢起来,咱们就算能够将一船蓬莱人杀尽,也会落入重围之中,难以脱身。” “所以,才不用强攻,而用智取呀!”玉旈云笑道,“今夜我们兵分两路,一小部分人,仍像之前偷袭时一样,驾一艘平底船,再带上些小艇,去假装攻击这条船——”她指着地图上龙尾岛北方由西向东数的第二艘兵舰:“一旦咱们开始放火箭,左右的蓬莱舰船便会去支援。也可能会前来追击咱们。总之咱们就与他们好好周旋,务求拖延时间。而另外一大部分人,则去偷袭这一条船——”她指向东北角的那一艘兵舰:“它离得远,不会去支援别人。当另三艘兵舰聚拢起来,这一艘就孤立无援了。咱们的人可乘机登上船去——一个活口也不必留!” “过瘾!”海盗们欢呼。 “先别高兴——杀光他们的人,才是第一步。”玉旈云道,“趁着夜里伸手不见五指,大伙儿要迅速检验船上是否有足够的淡水和口粮。若是不够,咱们只怕还得再劫一艘蓬莱兵舰。若是足够,大伙儿就赶紧熄灭船上所有的灯火,将这船驾走——另外三艘船上的蓬莱人忙着应付偷袭,应该不会注意到那边黑灯瞎火的出了什么事。等到天亮的时候,他们发现少了一艘船,八成以为是半夜被咱们凿沉了。这就叫神不知鬼不觉。” “妙极!妙极!”海盗们拍手,“咱们吃蓬莱人的,喝蓬莱人的,再找樾国水师来把他们消灭。世上还有比这更大快人心的事么?不过,假装偷袭的那帮弟兄们,要怎么上大船来呢?咱们是不是要约在哪里等着?” “的确是要约好一个地点。”玉旈云道,“不过,不是接人上船去,而是以后好联络。负责佯攻的这一队弟兄不需要上大船,在你们劫船得手后,这一班人就折回魔鬼海域,另寻一条隐蔽的路线出海,去寻樾国水师。唯有这样才能一刻功夫也不浪费,免得大伙儿在海上漂流太久。” “果然还是刘兄弟想得周到!”海盗们称赞。又有人提议,龙尾岛再往北,大约五天的航程,便可望见一个半岛。郑国时候称那里为“青州半岛”。那里临海的地方是一片浓密大森林,方圆百里连个鬼影都无,大伙儿不妨在那附近下锚等着。 “好得很!”玉旈云道,“事不宜迟,咱们这就准备准备——愿意去诱敌的,跟着我,愿意去登船杀光蓬莱人的,就跟着你们老大——” “不要跟着我!”她还没说完,乌昙忽然打断,“火字堂的铁叔在海上做买卖已经三十年了,他带弟兄们劫船还从来没出过岔子。大家跟着他吧。” “老大,这叫什么话?”那铁叔推辞,“有你在,几时轮到我呢?” “我不跟大伙走。”乌昙道,“刘兄弟想的法子,十分绝妙。但是,我不能把师父留在岛上。” 怎么这时候发起倔脾气来!玉旈云跺脚,只怕他这一带头,把其他海盗也扰乱了,忙劝道:“况师父武功出神入化,区区几个蓬莱人,奈何得了他?再说,他现在不知身在何处,你怎么找他?找到了他,也不见得能劝动他。要是为了他一个,贻误战机,可能咱们所有人都在葬身海岛。” “我知道!”乌昙还是盯着地面,好像卵石能够给他答案似的。片刻,“倏”地站了起来:“刘兄弟,你带大伙儿走,我去找师父。若是能说动他老人家,我就带着他驾船来追你们。若是找不着,或者劝不动,那我就留在岛上,也好和他有个照应。希望你早些带着樾国水师前来解围。” “你——”玉旈云担心的事情发生了。海盗们纷纷嚷嚷起来:“老大,这怎么行。你不走,咱们也不走!” “你们不要这样。”乌昙道,“虽然你们叫我老大,但你们对于我来说,有些是兄弟,有些是叔伯长辈——是我的亲人,我不能害你们。师父他……是我的师父,和你们没什么关系。你们不喜欢他,没必要为了他留在岛上冒险。然而我却不能丢下他不管。你们听我的,按刘兄弟的计划办,借樾国水师来,消灭狗娘养的蓬莱人。你们越早办成这件事,我和师父就越安全。” “去借兵又不需要这么多人!”阿康道,“刘兄弟带着小船突围就行了。咱们多留些人下来帮老大。万一遇到蓬莱人再登岛,也好应付。” “不!”其他的海盗还来不及响应,乌昙已经拒绝:“刘兄弟分析的没错。咱们这几天来虽然凿沉了十艘蓬莱舰船,但是蓬莱兵士只怕还有两千余人。他们一旦登岛,咱们哪怕是全体留下,也只有任他们宰割的份——经历了方才那一场厮杀,大家心中还不清楚吗?所以留下的人越少,他们越不容易找到我们。让他们以为攻占的是一无所有的荒岛,也许他们会撤回海上。这样,留在岛上的人就安全了。”他拍拍阿康的肩膀:“大伙儿不要多说了,我心意已决。你们如果还当我是老大,就照我说的办——”说到这里,又看了看玉旈云:“刘兄弟,交给你,没问题吧?” “我?”玉旈云呆了呆:乌昙哪里晓得!她的计划,是自己回到了东海三省,除了让罗满立刻派水师将蓬莱人驱逐出樾国的海域之外,还要让水师追去海盗们停泊的青州半岛,将他们一网成擒,夺回重石,报劫船之仇。可是乌昙现在却对她推心置腹,将整个海龙帮的生死存亡都交到她的手上。倒令她有些不忍下手了。 这个人,凭什么对她如此轻信?她盯着乌昙的脸。海上的月色虽然很黯淡,却可足够让她看到乌昙怪异的面色——之前忙着议论战略,丝毫没有注意到,乌昙整个脸都笼罩着一层紫黑色,嘴角更挂下一线黑血来,显然是身体承受着极大的痛苦,于是一直紧咬牙关,以致嘴角破裂。“你……”玉旈云惊愕,“你……中毒了?” 海盗们一听这话,也都围拢上来,借着月色一看,怎不惊讶万分——乌昙不仅面色乌紫,身上那些大大小小的伤口也都渗出黑血来,还隐隐有诡异的荧光之色——想是方才他奋不顾身闯进毒雾中寻找况师父,虽然屏息闭气,但是毒素却从伤口侵入血脉。 “我……应该死不了……”乌昙强笑,但每说一个字都十分吃力,“我这样……应该是没办法……带大家登上蓬莱人的舰船了……还是,让我留下,逼出毒来……再去找师父……” “胡说八道!”玉旈云厉声断喝——她知道这时候如果让乌昙走了,必然军心涣散——若没有人忠心耿耿替她驾船,她回不了东海三省!不过更让她恼火的是,世上为什么会有这么痴傻执著的人?为了那个根本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的师父,就连命也不要——甚至不惜将一帮和自己肝胆相照生死与共的好兄弟交到一个“心怀鬼胎”的外人手中。她看不下去。一甩手“啪”地打了乌昙一个耳光,直把重伤的乌昙打得跌坐在地。“你留下——你这个样子,让我们大家怎么放心把你留下?你是存心想要大伙儿陪着你和况师父一起死在这里么?我方才就已经说了,况师父武功出神入化,根本用不着你保护——况且你现在这个样子,连一个蓬莱人也杀不了,还谈什么保护况师父?” 海盗们也纷纷劝说:“老大,蓬莱人连况师父的寒毛也伤不了一根,你还是先治好自己要紧。” 乌昙挣扎着站起身来:“不……你们不明白……若是师父不原谅我……我……”说到这里,忽然浑身一僵,仰天摔倒下去。 “还愣着干什么?”玉旈云命令,“我们还有多少清水,拿来给他洗伤口。如果有什么解毒的药,管是蛇药还是什么,快些拿来给他敷……有甘草丸之类的,就喂给他吃……”她知道这未免有些病急乱投医之嫌,但是不论是什么方法,她都必须试一试,因为她决不能让乌昙死——这傻瓜如果死了,海龙帮就完了!她也就别想突围逃生了! 海盗们也都心焦如焚,手忙脚乱地去抬水又拿药。有的试着用刀割开乌昙身上的伤口,想挤出毒血来,可是无论如何挤压,流出来的血都是黑的。大伙儿感觉乌昙的身体越来越冷,呼吸也越来越弱,心中生出绝望之感,竟有人嚎啕大哭起来。 “哭什么!”玉旈云骂,“哭能替他解毒吗?”她翻查着海盗们搜罗来的一大筐药——这大多是他们平日打劫商船所获得,除了金创药之外,从十全大补到阴阳合卺无所不有,甚至还有一些众海盗也不晓得是什么玩意儿,顺手抢来,却从来没有吃过。若想从这么多药中恰好找出一种能救乌昙,那简直是奇迹了!玉旈云多希望端木槿此刻在自己的身边。 而这时,忽有一个羊脂般的瓷瓶映入她的眼帘——好熟悉!这是楚国官窑专贡宫中的白瓷呀!她拿起来一看,只见瓶子上贴着标签,写着“八珍益气丸”几个字。打开瓶盖倒出几粒药丸来,果然是她自幼就熟悉的鲜红色丹药!这虽然不能解毒,但是她知道对孱弱者可以固本培元,对病重者更可以护心保命。不得不赌一赌了!因将整瓶八珍益气丸都倒了出来,和水磨碎了,让海盗们喂乌昙喝。只是乌昙已经陷入昏迷,牙关紧咬,大伙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大半药水还是顺着他的嘴角流了下来。 “喝下去!”玉旈云抬高他的头,又硬搬开他的嘴,“你不是想你师父原谅你么?如果你死了,就一辈子都别想求得他的原谅了!快喝下去!” 乌昙不醒人事,哪里能听到她的话。况此时,他的身子又剧烈地抽搐起来,牙齿剧烈打颤,竟狠狠咬住了玉旈云的手指。玉旈云不由痛入骨髓,可是却顾不了许多,见乌昙因为咬住她的手指而无法将嘴合上,立刻趁机将药倒入他口中,又捏住他的鼻子,强迫他吞咽。此举倒也奏效,乌昙喉头微动,竟真的将药咽下了。玉旈云不禁大喜,又倒了些药在乌昙口中。海盗们也纷纷上前来帮忙,有的在乌昙前胸后背轻抚,有的又在他耳边不断说些鼓励的话语。终于将那整一碗药都灌了下去。 有用吗?大伙儿都紧张地盯着他的面色。而玉旈云则掐着他的脉搏,起初微弱得好像微风拂过水面一般,几乎感觉不到,但慢慢的,可以清晰地数出来,再过一阵,一跳一跳开始有了力度。他的身体也不似开始那样僵硬了。牙齿松开,玉旈云才拔出自己的手指,只见伤口深可见骨,不过好在流出来的血是鲜红色的,并未沾染到乌昙体内的毒素。她才稍稍松了口气。 可算是看到了些转机!海盗们都欣喜万分。知道这招管用,立时有人去船上寻了几条人参来,又把那筐药中所有和人参、灵芝等沾边的统统找出来,要研碎了给乌昙服。玉旈云并不太通医理,不知这些药是否合宜,又是否相冲,生怕弄巧成拙。但所喜那筐中又搜出了好几瓶八珍益气丸,她就让海盗们单单将这些磨碎喂给乌昙。 “这些好像是咱们从那个劳什子内亲王的船上抢来的。”海盗们道,“还真幸亏抢了那艘船!原来竟然是仙丹——看来这内亲王很识货。也许那下石头也都是宝贝!” 玉旈云真有些哭笑不得。她可没交代暗桩子们给自己带这些。不知他们从何得来这许多八珍益气丸。只当是冥冥之中老天爷的安排吧! 大伙儿忙碌了大半个时辰,乌昙才微微张开了眼睛:“我……我还没死?” “你没死。”玉旈云道,“不过,你如果没本事像你师父那样把毒都逼出体外,只怕还是会死的——我们只不过是喂你吃了好些补药,吊住你一口气而已。你能救你自己吗?” 乌昙眼神涣散,不过神智还清楚:“你……你说要和我比狠……我……我怎么能死?” 这话倒听见了!玉旈云暗笑,又道:“那很好。你要留着命和我斗狠,留着命看樾国水师怎样消灭蓬莱人,还要留着命回来求你师父原来。到时候你愿意废了武功也好,做和尚也罢,我才懒得管你。不过现在,你要听我的——咱们这就按计划行事,撤离龙首岛!”说着,不给乌昙拒绝的机会——其实,此刻就算他要拒绝,也是有心无力——吩咐海盗们将他抬上一艘船去。 剩下的时间不多了,玉旈云看天色,已经是半夜,如果能够赶到北方海域,只怕和蓬莱人遭遇时,已经天亮,难以瞒天过海。但即使这样,也必须使所有人乘船离开龙首岛,就算在海上漂流,也好过在这里等着被蓬莱人偷袭。所以,她吩咐所有还能活动的海盗准备兵器,检查船只,力求尽快出海。而自己则和火字堂的铁叔详细计划两队人马配合的细节。 铁叔不愧是海龙帮的老将,对于登船打劫的各种招数烂熟于胸,无论玉旈云有何疑问,他都应答如流。而海上的各种航路,他也了若指掌,不仅立刻就为撤退去青州半岛选好了合宜的路线,就连玉旈云率领小股人马避开蓬莱人眼目回去东海三省的路线,他都轻易就指了出来。这不禁使玉旈云信心大增,并想:日后将海龙帮一网打尽,应该尽量招降他们,也许会有用得着的时候! 如此又过了一个多时辰,阿康来报说,一切已经准备停当。玉旈云便站起身:“那咱们出发吧,给蓬莱人点颜色瞧瞧!” “好!”阿康看玉旈云身形不稳,用蓬莱长刀支撑着才能站立,忙上来搀扶。但凑近时,忽然面色一变:“刘……刘兄弟,你……你的伤口……” “怎么了?”玉旈云怔了怔,顺着阿康的目光看去,只见自己身上几处血污,也发出诡异的荧光。“这只怕是方才帮你们老大灌药的时候,他的血沾在我身上了。”玉旈云道,“应该不打紧。”她满不在乎地拂了拂衣服。 只是没有想到,那些血污摸在手上是湿润的。再细看,才发现自己肋下的伤口正汩汩地冒出黑血来。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春节快乐!在新的一年里,作者会继续努力填坑的! 172第171章 对于那场声东击西夺取蓬莱战舰的战役,玉旈云全部的印象就是自己在颠簸的小船上苦苦挣扎。 她知道是乌昙身上的毒血沾染了自己肋下的伤口,连累自己也中了毒,不过,她自忖中毒不深,咬牙割开伤口,刮去被毒血污染的一部分肌肉,接着清洗再三,所流出来的血就转为鲜红色了。于是又包扎好伤口,坚持亲自指挥诱敌的队伍。 可是,当她在海上蛰伏一日,到次日夜晚准备依计划进攻的时候,却感到头重脚轻,胸闷恶心。海盗们见她面色煞白,身形摇晃,上前一搀扶,发现她浑身滚烫,衣衫早已被冷汗湿透,再一望她的伤处,包扎的绷带已经浸透鲜血。他们哪里还肯让她去出生入死,忙将她也转移到乌昙的那条船上。玉旈云虽然连连抗议,坚持说自己可以撑下来。可是一进入船舱,她只看到乌昙盘腿坐在床上,连招呼也不及打一声,就栽倒在地,失去了意识。 那整一夜,和后面许多个夜晚,她不是如被火烤,就是如坠冰窖,有时伤口剧痛,好像被人用钝刀切割,有时又浑身麻痹,仿佛呼吸在下一刻就会停止。她不断地告诉自己:我不会死,我不能死!这点儿小伤算得了什么?我是堂堂樾国议政内亲王,驰骋沙场,灭敌无数,尚未踏平楚国,却死在海盗帮里,这像什么话? 果然,她一日一日地坚持了下来,可是时间拖得太久,这点意志的力量,就快被消磨殆尽了。她开始没力气对自己下命令,开始连一点儿清醒的意识也没有,不知时间,不知地点,也不知自己是生是死。 直到有一日,忽然她感到有种奇特的力量注入自己的身体,好像将那一丝快要断绝的意志又接续了起来。渐渐的,这力量越来越强大,澎湃着她的四肢百骸,将一切威胁她的伤患病痛都驱走。她的梦境就变得甜美,似乎回到了不知什么年月,她和石梦泉在一片开遍野花的草场上并辔而骑,天空万里无云,有鹰在翱翔——莫非是去围猎么?石梦泉的笑容温暖如同阳光,而花草的香气也令人陶醉。她忍不住策马驰骋。 可是忽地,不知怎么,缰绳脱了手,她从马上摔了下去——不仅是摔下马,而且跌入一个无底深渊里去了!她伸手想抓住什么,可力气全无,五脏六腑更有如刀绞。 “你怎么了?”这仿佛是石梦泉的声音。接着,他抓住了她的手,暖流传入她的体内,伤痛又被压了下去。 虽然意识还未清醒,但是求生的本能告诉她,决不能松开这只手,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攥住。甜美的梦境才又回来了。连绵不断的草场,柔和可靠的挚友,垂鞭信马,他们走了一程又一程。最后不知走到了什么地方,天色已晚,他们就坐下,背靠背仰望明丽的星空。然后,不知不觉中,天又亮了。她睁开眼睛,看见乌昙正坐在自己的床边,且紧紧抓着自己的手。她不由吃了一惊,连忙抽回手来。 乌昙本来盹着,被惊醒了,看到她,即满面欣喜:“你……你醒了?可太好了!大伙儿都担心极了,还以为你过不了这个坎儿。” “我……”玉旈云嘴唇干裂,一说话就盐涩地疼,“我们这是在哪里?” “在青州半岛附近的海上。”乌昙回答,“你知道么?你已经昏迷不醒十二天了。” “十二天?”玉旈云吓了一跳,“怎么会昏睡十二天?不就是那一点儿小伤么?” “什么一点小伤?”乌昙正色,“你不仅受了刀伤,又中了毒——弟兄们告诉我说,是为了救我,才被我身上的毒血感染。你虽然自己处理了一下,不过可能毒素未清,发作起来。再加上之前的那些旧患,你差点儿就没命了!你昏昏沉沉的,大概不知道,这几天,是我用内力帮你护住心脉。刚开始的时候,我只要一松手,你就连喘气都困难。这两天稍稍好些了,不知何时才能康复!” 为什么总在紧要关头就会出状况?玉旈云心中恨恨,若是当时她没有倒下,此刻只怕已经回到了东海三省!“谁去向樾国水师求救了?”她问。 “阿康带着几个弟兄去了。”乌昙道,“他人还算机灵,希望有好消息传来。” 阿康也算机灵么?玉旈云想,再说,不管多么机灵的人,哪儿那么容易就能摸着水师的门道?她因皱了皱眉头:“十二天过去都没有消息,只怕凶多吉少……还是……” “你不要操心这些。”乌昙打断,“你还在发烧!你要养好身子,否则我……”不知他后面原本想说什么,但却没有出口,变成了一声咕哝。 玉旈云虽然被高热折磨得双目刺痛,但看到乌昙那古怪的表情,还是不禁笑了起来:“怎么,你怕我死了没人跟你比狠?” “我可没有!”乌昙道,“我只是——也罢,只要你能好起来,算你狠就是了。” “什么叫算我狠?”玉旈云孩子气地抢白,“分明就是我比较狠。你比我先撑不住倒了下去,又比我先康复。可见是我伤得重些,又带伤坚持的时间长些。” 乌昙摇摇头,帮她拉好被子:“好吧,好吧。你少说几句,省省力气吧。” 玉旈云的确是浑身乏力,头脑昏沉,可是合上眼,又觉得烦躁难安,怎么也睡不着。“这房里太闷了,我想出去走走。”她说。 “你哪儿能走呀!”乌昙道,“别又牵动了伤口。” “没关系!”玉旈云试着支撑起身子来,“我都昏睡了十二天,哪里还睡得着呢?再不到外面去透透风,我怕我要生虫了!” 乌昙拗不过她,见她执意起身,稍稍动作已经满头大汗,只得伸手搀扶,最终半扶半抱,把玉旈云搀到了甲板上。只见外面一片明丽的春阳,深蓝的海面上如同洒满了金子,闪闪发光。而远处青州半岛的森林郁郁葱葱,深绿、浅绿、墨绿、嫩绿,连绵起伏,却像是另一片海洋。 玉旈云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虽然潮湿的海风有些阴冷,让她浑身每一寸骨骼都感到疼痛,可是新鲜空气依旧使她心情大好——这一片土地是她去年东征出生入死所取得的疆土。当时她只见到饱受洪水、鼠疫和郑军焦土战略侵害的南部郡县,以及人人自危的江阳城,根本没来得及巡视四方,就已经赶回西京。这次到来,也只是匆匆处理了福寿膏案件,就被乌昙掳走。如此辽阔的北方,如此丰饶的土地,她自从于罗满的书信中读到就已向往万分,未料今日才在机缘巧合之下见到,怎不让她百感交集? 这是樾国的领土。但也是她的土地!是她用鲜血——甚至几乎是生命换来。但惨重的代价是值得的!眼前的这篇森林可以用来造船,木柴还可以用来冶铁,土地中不知有怎样的矿藏,她要让工兵营的人好好勘测一番。待她回到江阳,就要立刻下令,奖励愿意来青州半岛垦荒的人——将来,战车,战船,都会从这里被制造出来。军粮也会从这里的田地中收割下来!甚至,她可以在这里成立武备学塾,训练更多的将官……这里有太多的可能性——这里将成为她挥师南下的大后方! 合上眼,她几乎可以看到未来——良田、军械所、兵营……她还看到一个人,跨着一匹洁白如雪的骏马,正检阅士卒操练。那人系着一袭夜蓝色的披风,背影稳健又挺拔。似乎是感觉到了她的目光,他就回过头来,笑容和暖,仿佛此刻照在她脸上的春阳一样。“大人!”石梦泉拨转马头,向她驰来…… 一丝微笑,不自觉地浮上她苍白的脸颊。 “看来你真的是闷坏了!”乌昙道,“一出船舱就这么高兴。” “我是……闷坏了。”玉旈云道,“不过……”她想说自己并不高兴——回想起这半个月来的种种,她莫名其妙地被劫走,被围困,现在又受了伤,可真是倒霉透了!要想让她高兴,除非立刻把她送回江阳去。但是这话不能随便出口。于是笑了笑,继续望着远处的森林出神。 乌昙也就不打扰她,只回船舱里拿件衣服来给她披上,默默陪伴在侧。 “抓住它!抓住它!别让他跑了!”忽然听到嚷嚷声。 玉旈云循声望去,见七八个海盗正追着一只金色的小猫。它身上带着黑色的豹斑,双眼碧绿,最奇特的是,耳朵上各有一撮黑色的毛发冲天竖起。饶是玉旈云在庆澜帝的后宫中见到妃嫔们饲养各种名贵的猫儿,却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不禁童心大发,想伸手去抓住那猫。不过她哪里有力气?才一放开船舷,就身子一歪跌倒在地,幸亏乌昙眼明手快,一把扶住了她,同时探手将那猫儿拎起来了,皱眉道:“你们这帮人,怎么越来越不长进了?玩起这畜生来?” “老大,刘……刘……”海盗们都怔住,神色显得十分尴尬。 “你骂他们做什么?”玉旈云笑笑,摸了摸小猫光滑的皮毛,“怪机灵的!蓬莱猫生得和中原猫就是不一样——啊哟——”她话还没说完,那小猫已经在她手背上狠狠一挠,留下三道血痕。“好凶!”玉旈云赶忙缩回手来。 “这不是蓬莱猫。”海盗们道,“这是咱们去森林里打猎的时候捉来的小猞猁,将来能长到三尺长,鹿啊、羊啊,它都能咬死。” “猞猁?”玉旈云素没有听说过,看着那对圆溜溜的绿眼——通常宫里猫儿总是慵懒,而这只小小的猞猁,虽然被众人捉住,双眼却杀气腾腾,仿佛一得到机会,就要将人的喉咙咬穿。她不由产生惺惺相惜之感,忘记了手背的伤痕,再次摸了摸猞猁的皮毛,自语道:“有趣,有趣,真招人喜欢。” 乌昙自从和她相识以来,还从没有见过她这样天真烂漫的神情,怔了怔,将猞猁的四肢都制住了,往玉旈云跟前又递了递:“既然你喜欢,那你留着养吧。反正你在船舱里养伤,也很无聊。不过,要找个笼子来把它关上,省得它撒野。” “那还有什么意思?”玉旈云道,“老虎关在笼子里,就和猫也差不多了。” “可是这畜生凶得很。”乌昙指指玉旈云的手背,“要不,找个链子把它拴起来?” “那也无趣!”玉旈云的手指在小猞猁的脊背上打圈儿,“要驯服烈马,不是把它关在马厩里,也不是把它拴在马场上,而是要骑上它,征服它。对付野兽,我想也是一样的。” “哈哈!”乌昙笑了起来,“可是你现在伤病交加,连站都站不稳,还想驯服这畜生?小心它咬得你再十几天下不来床。” 玉旈云冷哼一声:“要是驯服不了,养来也没有意思了。是不是?”她说道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双眼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小猞猁。乌昙先还没觉察,后来忽然感到那挣扎不停的小野兽瑟缩着要往自己的怀里躲,这才注意到玉旈云眼中杀意凌厉,犹胜冰川,连他看了,都忍不住打了个寒噤,那小猞猁怎不吓得连连发抖?而这时,玉旈云的目光又缓和了下来,用虚弱的双臂从乌昙怀里接过那小猞猁,像抱一只猫似的轻轻爱抚:“你乖,你听我的话,我要你咬谁你就咬谁,明白了吗?”那小猞猁竟好像真的听懂人话一般,点了点头。玉旈云便又微笑了起来。 “你……你可真有本事!”乌昙摸着脑门,“你别叫它来咬我就行了。” “你别得罪我就行。”玉旈云抚弄着小猞猁。一抬头,看到最初追逐猞猁的那几个海盗,都痴痴地看着自己笑,表情甚是古怪。不由皱眉:“做什么?你们舍不得把它给我养吗?” “不,不,不……哪儿敢!”海盗们摇手,“刘……那个……你要养,就拿去养吧……”说着,一溜烟跑得没了影。 “他们……怎么了?”玉旈云不解地看着乌昙。 “没什么!”乌昙含混地,“你出来时间也久了,还是回去休息吧。养伤要紧。” 玉旈云虽有些孩子气,但是也晓得自己未来的一切大计都建立在活命的基础上。她在外面站了这么一会儿,就觉得手脚冰冷,胸闷烦躁,便不再固执,抱着小猞猁回到船舱里。只是才坐上床,就听外面有人道:“老大,大夫抓来了,现在让他们进来么?”虽然是征询的语气,已经走进舱来——正是火字堂的铁叔,他身后三个战战兢兢的男人,都被绑着手,腿脚颤抖,几乎无法行走。 “大夫?”玉旈云吃惊,“不是说……这里渺无人烟吗?” “是渺无人烟。”铁叔回答,“不过,老大说你的伤反反复复,好像十分凶险,无论如何要找个大夫来看看。所以咱们向北航行了半天,绕过青州半岛的这个犄角,才找到了镇子——又怕随便抓一个大夫来,遇到庸医岂不麻烦?所以干脆抓了三个,大概总有一个能治好你。” 乌昙也道:“你不必担心会走漏风声。我考虑过——想如果南下找大夫,只怕那里官府查得严,一不小心就被发现,所以才让他们北上。这附近十分偏僻,官府应该还没有在此处搜捕咱们。不会惹来麻烦的。”说到这里,顿了顿,又道:“其实,走漏风声也不要紧。要紧的是治好你的伤。”因招呼那三个大夫上前来,道:“你们可小心点儿,拿出真本事来——要是治好了,我重重有赏。要是治不好,你们一个也别想活着下船去!” 三个大夫个个面如土色,但此刻他们好像砧板上的肉,哪儿有别的选择?只得唯唯答应,请铁叔替他们解开了身上的绳索,要上前去替玉旈云诊治。只是他们才要靠近,乌昙忽然又喝道:“等等——把帐子放下来,你们在外头把把脉就好。” “这……”三个大夫都愣了愣。其中一个壮着胆子道:“这位英雄,听说病人是受了伤,又中了毒,只怕单单把脉,无法准确断症。” “混帐!”乌昙骂道,“不是还有悬丝诊脉的?你们怎么就不能断症了?” “英雄有所不知,”那大夫道,“悬丝诊脉是戏台上编出来的,哪儿有那么神?断症要‘望、闻、问、切’,掌握了症结之所在,才能对症下药。再者,我听说病人是受了伤又中了毒,不检视伤口,怎么行?” 乌昙沉着脸,一副很不乐意的样子。玉旈云不明白他为何在这事上纠缠不休,因道:“没什么所谓,他们要望闻问切,那就望闻问切好了。难道给他们看一眼,他们还能把我怎么样了?” “可是,你……”乌昙急了。 “老大——”铁叔笑道,“既然刘姑娘她自己都不介意,你瞎着急什么?这时候当然是保命要紧啦!” 玉旈云原本也觉得乌昙可笑,但是忽听铁叔说出“刘姑娘”三个字,不禁愣住,脸“腾”地红了,盯着乌昙:“你……你们……” 乌昙的脸却比她更红,好像被开水烫到的猫似的,“嗖”一下从床边跳起:“刘……刘姑娘,你听我说……其实……其实大伙儿看你伤口流血不止,想帮你包扎……所以才……不过大伙儿都是光明磊落的人,可不会做趁人之危的事……这也是万不得已……” 玉旈云女扮男装生活已经十几年。在宫中的时候,玉朝雾皇后会调拨专门侍奉嫔妃的太医来照料她,而到了军中,她难免就要和普通的士兵一样让军医处理伤口。在外风餐露宿,也无法时时避嫌。所以,她和那些被人看一眼就觉得被毁了名节的亲贵女眷不同,若是有人为了挽救她的性命而冒犯她,她通常不会追究。只是此刻,不知怎么的,一股怒火从心底蹿了上来——想起方才海盗们看着她的时候那古怪的神情,还有乌昙闪烁的语气,她恨自己迟钝,竟没有反应过来!刚才就应该剜出他们的眼睛来!她气的浑身打颤,将怀里的小猞猁狠狠砸向乌昙。野兽“嗷”地怪叫,已经抓破乌昙的衣服,在他胸口留下血痕。而玉旈云还不解气,又将床上的枕头、床边的茶壶等物,但凡能够得着的,统统向乌昙丢了过去。一时间,床舱里乒令乓啷,四处开花。 乌昙自觉理亏,所以并不闪避,垂着头,红着脸,连看也不敢看玉旈云一眼。铁叔却看不下去了,上来劝解:“刘姑娘,咱们虽然是海盗,不敢自称正人君子,但是既然当你是兄弟,又怎么会存心对你无礼?咱们做的,都是为了救你的命!你不晓得,当日咱们替你包扎,一发觉情形不对,大伙儿就都闭起眼睛来,不到万不得已,谁也不敢多看你一眼。老大更是如此。他自己身子还没好,已经亲自来照料你。有兄弟来帮你换药,老大不仅自己闭上眼,也非要人家蒙上眼不可——他说谁敢乱看,就刺瞎谁的眼睛!” “谁……谁要你们照顾?”玉旈云恼火地吼着,“如果没遇上你们……我……我……”忽然,肋下的伤处好像被人狠狠揉捏,一阵抽疼。她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弯下腰去。而很快,这种痉挛就传遍全身,四肢不听使唤之外,连咽喉也抽搐起来,脖子仿佛被人扼住,无法呼吸。 “刘姑娘!”乌昙赶忙跳回床边,扶着玉旈云,想要替她接续真气。可是玉旈云浑身痉挛,好像被无数的魔鬼在撕扯,拼命挣扎,乌昙根本无法抓稳她。不得已,只得捉住她的双手,将她压在床上,又用膝盖压住她的两腿,不让她动弹,同时对那三个大夫大喝道:“你们还不来看看她到底怎么了?她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要你们的命!” 三个大夫见他神色骇人,哪敢有半个“不”字?赶忙都围了上来,一个把脉,一个掀眼皮,另一个没有旁的可做,才道了声“得罪”,解开玉旈云的衣服去检视伤口。乌昙赶忙扭头回避,却一眼看到门外许多海盗还探头,便怒吼:“看什么看?谁看我挖了谁的眼睛!”海盗们才“呼”地一哄而散。 “看脉象,这好像是寒邪入骨。”一个大夫说道。 “不过瞧这全身痉挛的症状,我觉得是中了马钱子的毒。”另一个大夫道,“虽然马钱子可以通络止痛,散结消肿,但是有剧毒。我以前曾见过有人误服过量马钱子,结果就似这位姑娘一般,呼吸不畅,全身发紧。” “我也听说过马钱子中毒。”第三个大夫道,“可是,通常若是中了马钱子的毒,病患见不得一点儿光,也害怕听到任何声响。这位姑娘却大不相同……所以我觉得马钱子中毒的可能性不大——我看她肋下伤口很深,只怕伤及内脏,或许是因为体内有脓血炎症,所以才高烧痉挛。” “你们说的虽然有理,但我始终觉得是寒邪入骨。”头一个大夫摇头,“方才看这位姑娘那样大发脾气,我觉得她是心中有许多不快之事,已经压抑太久,造成肝气郁结,气血不畅。再加上她又受了伤,风邪才趁虚而入,可以试试乌药顺气散。” “寒邪入骨可不会抽筋!”另外两个都反对。 “可是马钱子中毒怕光。”第一个反唇相讥,“而若是刀伤真的伤及内脏,岂能拖十几天这么久?” 乌昙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甚是不耐烦。起初他忙于救治玉旈云,并无暇和大夫们计较。后来,玉旈云身上的痉挛暂时停止了,他即扶她在床上坐好,以手掌抵住她的背心,缓缓将内力输入她的体内。过了差不多一炷香的功夫,玉旈云的面色稍稍好转。乌昙才可以喘口气了,对争论不休的大夫们喝道:“不要吵了——你们一个说寒邪入骨,一个说是马钱子中毒,一个说是脓血炎症——究竟谁有把握?” “这个……”三个大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敢出声。 “究竟谁有把握?”乌昙又重复一次,声音不大,但是充满了威胁。 三个大夫不约而同地退后数步,其中一个胆子稍大点儿的道:“治病的事,没来就没有打包票的。哪怕是皇上的御医,也不敢说时时刻刻都有十成把握。寒邪入骨在女子中甚是常见,乃因气血虚弱,内外空虚,所以用药无非补血顺气,并无坏处。马钱子中毒引起惊厥,可以用防风、甘草、钩藤、青黛煎水服用,或者只服甘草汤,和补血顺气的药剂并无相冲之处。而脓血炎症,则需要化脓消炎,无非外敷活血生肌膏,内服解毒消炎汤,这也没什么相冲的。所以,不如咱们三个写了方子,都抓来给这位姑娘服,三管齐下,应该很快就好了。” “可以这样?”乌昙盯着三个大夫。 “英雄强逼我们打保票也没用。”大夫们道,“这姑娘病得如此厉害,得先服药试试才知道。” “混帐!”乌昙断喝一声,“人命是让你们这样随便‘试试’的吗?我虽然不通医理,也晓得要先断准了症才能对症下药。你们竟然三个人断出三种症来,还说三管齐下?你们当老子是傻瓜么?还不给老子重新看过?否则老子拧断你们的脖子!” “英雄!”三个大夫都跪了下来,磕头如捣蒜,“不是小的们有心诓骗英雄,而实在是小的们医术不精,这位姑娘的病又太过古怪,小的们不知道是什么病,也不晓得怎么医治。” “大夫不会治病,那还算什么大夫?”乌昙怒道,“你们给老子敷衍了事,以为老子会放了你们吗?” “小的们不是敷衍了事!”大夫们哀求道,“当真是学艺不精啊!若是在小的们的家乡见到这样的病人,我们只怕已叫家里人准备后事去了。实在是英雄以死相逼,小的们才挖空心思说出可能的病症来……” “你们——”乌昙真想扑上去将这三个大夫杀死,但又怕松开了玉旈云,她失去自己真气支持就有性命之忧,所以只能恶狠狠地瞪着他们。 “老大!”一旁的铁叔见乌昙额上青筋暴露,忙上来相劝,“这几个大夫在小地方行医,没见过疑难杂症,逼他们也没用,不如问问他们附近哪个大夫的医术高明,我们再抓来。” “没错!”大夫们争先恐后,“咱们三个只会医头疼脑热的小毛病。附近比咱们医术高明的大夫多得很!咱们可以写出个名单来,让英雄去找他们——如果英雄觉得一个一个抓起来太麻烦,最好直接去江阳惠民药局找端木槿姑娘。她是现在东海三省医术最高明的人——之前樾军东征时,遇到瘟疫横行,都是靠这位端木姑娘才控制住了疫情。如果不是她,只怕现在东海三省的人早就死光了。” “端木槿?惠民药局?”乌昙去过江阳好多次,对这名字有点儿模糊的印象。 “端木姑娘绝对是神医!”三个大夫见乌昙沉吟,便趁热打铁,“听说樾军东征途中,主帅玉旈云病重,也是端木姑娘治好了她。后来玉旈云回到西京,还让端木姑娘进太医院呢!不过端木姑娘最终还是回到东海三省,在惠民药局里做大夫。一切疑难杂症,没什么能难得倒她的。如果能把她请来,这位姑娘一定药到病除。” “老大!”铁叔看乌昙似乎颇为心动,即提醒,“江阳乃是东海三省的首府,总督府和总兵府都在江阳。有许多樾国官兵驻扎在那附近。咱们如果去江阳找大夫,只怕太过危险。” “我知道!”乌昙皱眉,“不单是危险,而且路途遥远。一来一回,要好几天的功夫,也不知道那期间刘姑娘的伤势会有什么变化……” 才说到这里,忽听“哇”的一声,玉旈云喷出一口鲜血,向前扑倒。乌昙尚不及扶起她,她的惊厥又发作起来。这次比之前还要厉害些,她整个身子好像被无形的巨手抓住,狠狠地朝后拗去。肋下的伤口又再裂开,血如泉涌。而她咽喉的痉挛尤其厉害,窒息的痛苦瞬间使她面如金纸。乌昙一方面想要控制住她的挣扎一面伤口恶化,一方面又想要用真气替她护住心脉,一时手忙脚乱。最后不得不捉住玉旈云的手按在自己胸前的膻中穴上,催动内力传入她的掌中,而自己则空出两只手来,左手捏住她的下颌,防止她咬了舌头,右手紧紧将她搂住,意图遏制她身体的痉挛。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这样下去她会死的!乌昙沉着脸:再怎么冒险,都要试一试!他“呼”地一下,抱着玉旈云站了起来。 “英雄!”三个大夫吓得面如土色,以为自己命绝于此。岂料乌昙只是一脚把他们踢开,大步走出船舱去。 “老大!”铁叔连忙跟上,“老大,你做什么?” “我去江阳!”乌昙回答,“等你们去抓那个端木大夫回来,只怕来不及了。我带刘姑娘去江阳。” “可是老大,官府四处在搜捕咱们,去江阳只怕会自投罗网!”铁叔拦住他,“也许刘姑娘的病别的大夫也可以治,不一定非要那个惠民药局的大夫。” “也许?现在不能有任何的‘也许’!”乌昙吼道,“不能拿她的命来赌!谁知道其他的医生有没有本领?既然那个端木槿是整个东海三省最好的大夫,那就直接去找端木槿。早一刻找到她,刘姑娘就多一分希望!”他说着,绕过铁叔,大步朝船尾走。那里挂着数艘巡逻和逃生用的小船。 “老大!”铁叔还是追了上来。 “你别拦我!”乌昙低吼,“我知道我是你们的老大,不该在这时候丢下大家。但是刘姑娘是因为咱们才受了这么重的伤,如果治不好她,我一辈子都不安乐!你再阻止我,别怪我不敬长辈!” “我不是拦你,老大。”铁叔道,“你抱着刘姑娘,怎么驾船呢?让我来替你驾船!” 这一夜,玉旈云的状况没有好转。惊厥发作得越来越密集。原本在大船上的时候,乌昙还每日喂她一些参片以保存体力,此时别说是人参,就连水也喝不下去。乌昙片刻都不敢离开她的身边,自己也水米不进。海上偏偏还起了大风浪,铁叔虽然是驾船的好手,但是小船仍然在浪尖上被抛来抛去。乌昙抱着玉旈云一时滚在船舱的这边,一时又滚到船舱在那一边。甚至有几次,大浪打倒船上来,几乎将他们都卷下海去。 “老天爷,你这是要我偿还自己造下的杀孽吗?”他对着波涛嘶声喊道,“冤有头债有主,要报应就报应在我一个人的身上。刘兄弟……刘姑娘是我一时鲁莽才劫出来的,她和这些杀孽没有一点儿关系!你不要害她性命!” 漆黑的大海好像听见他的话。可是却没有平静下来,反而咆哮得愈加厉害了,像是嘲笑他不知天高地厚,胆敢和老天爷讨价还价。天空中也降下瓢泼大雨,虽然才三月中,可雪亮的闪电似乎想要把大海击穿一般,“喀嚓”“喀嚓”不断地劈下来。 “老大!”铁叔道,“海上太危险了!咱们得暂时靠岸!” 以乌昙的性格,换在以往,他必然要和这狂怒的波涛一决雌雄。但是此刻关乎玉旈云的性命,他不敢冒险,当即答应。铁叔便将风帆降下,转为划桨,在风暴的间隙中穿行。直折腾了近两个时辰,才算靠上了陆地。 三人身上已经全湿透了。乌昙见玉旈云面如金纸,身体冰冷仿佛死人,知道若这样在船上躲着,她必然再添一层病痛,即抱着她去渔村借宿。铁叔原本反对,但是乌昙哪里听劝?好在这渔村偏僻,尚未接到官府严查海盗的命令。铁叔谎称是带着自己的儿子、媳妇去江阳寻医,善良的渔家人也不怀疑。 那渔妇拿出自己的衣服给玉旈云换上。乌昙为怕离开了自己内力的支持,玉旈云会有性命之忧,所以全程都陪护着,只紧紧闭上眼睛,以免有所冒犯。 “你的媳妇的伤可真重!”那渔妇道,“是遇上海盗了吗?” “是!”铁叔顺口撒谎,“所以才要去江阳的惠民药局请端木姑娘医治。” “端木姑娘鼎鼎大名!”渔妇道,“我虽然没有去过江阳,但是也听说她是个神医。放心吧老丈,你媳妇一定能医好——看你儿子媳妇这样恩爱,明年就能抱孙子!” 她本是好心安慰,却令乌昙脸上发烧,内息也紊乱起来。幸亏她没再继续说下去,只是准备了些饭菜来,就自行休息去了。乌昙试着想给玉旈云喂点汤,可是怎么也灌不下去。只能强塞了两片人参在她口中,又继续为她接续真气。也许是因为换了个干燥舒适的环境,不多久,玉旈云死灰一般的面色渐渐转为青白,嘴唇也有了一丝血色。乌昙注意着她的呼吸,虽然微弱,却均匀,才将悬着的心稍稍放了下来,自己胡乱用些饭蔬。 铁叔坐在门边把守:“老大……如果刘姑娘能治好,你打算把她怎样?” “什么怎样?”乌昙皱眉,“她一定会治好的!” “我是说,如果刘姑娘吉人天相,而我们海龙帮又能顺利度过蓬莱人的难关,”铁叔道,“你是要把他留在海龙帮,还是送她回去?” “这……要看她自己怎么想吧。”乌昙道,“她若要留下,自然好。不过,她曾跟我说她有十分重要的事情,必须要回中原去。若她坚持如此,等一切都风平浪静之后,我可以送她回去。铁叔,你怎么忽然问这个?” “我是看老大你好像对她特别好。”铁叔道,“你就不想把她留在身边吗?” “这是什么话!”乌昙的脸涨得通红。 铁叔微微笑了笑:“以前在老大你的心目中,只有师父和弟兄。你最大的烦恼莫过于是听从师父的教诲置弟兄于险境,还是为了弟兄们的生计得罪师父——这次蓬莱之围,你最终为了弟兄们离开海岛,离开了师父——你虽不说,但是铁叔我心里明白,你心中片刻也不安宁,担心着况师父的安危,又盘算着将来怎么向他陪罪。所以,无论你是选择师父还是选择兄弟,心里其实都会翻腾难安。可是当刘姑娘伤重,你竟连想也没想,立刻丢下弟兄们带她出来,可见刘姑娘在你心目中的位子早就超过了师父和弟兄们。” “铁叔你胡说什么!”乌昙红着脸啐道,“刘姑娘是我带来海龙帮的,也是我害她身陷海岛。她却帮我们抵御蓬莱人。若不是她的妙计,我们海龙帮现在还不晓得是什么样子!也许已经全军覆没!我当她自己兄弟一般——如果今天受伤的不是她,而是铁叔你,或者任何一个兄弟,我听说有一位神医在江阳,也一定会带着你们去求医。” “是么?”铁叔盯着乌昙,“不过刘姑娘她是个女子,女子怎么能当弟兄看待?” “怎么不能?”乌昙嘟囔,“我就是当她弟兄——咱们海龙帮的弟兄里,论机智论勇敢,不见得有强过她的。” “没错,刘姑娘智勇双全,难得她还通晓兵法!海龙帮的弟兄中真没有比她厉害的!”铁叔微笑,“不过,咱们海龙帮中可没有哪个弟兄因为别人帮他裹伤瞧见了他的身子,就会大发雷霆——刘姑娘现在昏睡不醒,如果她醒着,看到自己这样被老大抱着,会老老实实呆着吗?只怕七八个耳刮子已经抽了过去!” 乌昙胸口被猞猁挠出来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他垂头不语。 铁叔叹了口气:“老大,其实我劝你把刘姑娘留下,也是为了她着想。老大你在海岛上长大,不晓得中原的女人,名节看得比命还重要。她是个姑娘家,不偏不倚伤在那种地方,又落在咱们这男人堆里——虽说咱们都规规矩矩,谁也不敢偷看她,但是她回去之后,可怎么交代?老大你之前一直以为她是翼王的娈童,不过现如今看来,她只怕是翼王的宠姬。翼王知道她和咱们住了这么久,又被咱们瞧见了身子,哪儿还会要她?” 乌昙的脸一直红到耳朵根子:“她自己不说,翼王怎么会晓得?难道咱们会去告诉翼王么?再说,我看翼王对她很不好,她也憎恶翼王——她自己说过,是因为迫不得已的原因才留在翼王的身边。借此机会,正好永远脱离那混账的掌握,岂不便宜?” “老大你的武功一流,但是对女人可真是一无所知!”铁叔道,“中原女子最讲究从一而终,不管她是为什么原因做了翼王的女人,那这一辈子就都是翼王的女人。她既然是翼王的女人,日后回去翼王身边,两人往鸳鸯帐里一钻,翼王还能看不见她身上的伤疤?不用盘问,也晓得发生了什么事。到时候,她大约只能一死了。” “哪儿有这种道理!”乌昙听到“鸳鸯帐里”脸不由更红了,低头嘟囔,“名节是重要,但是为了翼王那种混帐王八蛋,太不值得了!” “所以才说老大你不明白女人的心思。”铁叔道,“老大你想想,你娘——也就是夫人,她一个大家闺秀,本来已经许配给那个什么参将为妻,怎么会嫁给老帮主了?就是因为她的船被老帮主劫了,即使她能够逃回中原,也不容于夫家。所以她最后就死心塌地跟着老帮主。不过她跟了老帮主之后,终日闷闷不乐——为什么?还不是因为她出身官宦世家,打小就学那些‘贞女不事二夫’的调调儿,虽然嫁给老帮主,却觉得自己对不起之前许配的那一家。结果生下你没多久就病死了。唉!” 乌昙皱着眉头:“我连我娘是什么模样都不记得了,又怎么知道她心里是怎么想的?这跟刘姑娘又有什么关系?” “老大想想白天刘姑娘发脾气的模样!”铁叔道,“她之前和咱们相处,是多么通情达理?一听说咱们替她裹伤,立刻好像变了个人似的。我看,这刘姑娘对兵法头头是道,说不准也是个将门之后。一定读过那些劳什子的贞义节烈的玩意儿,所以才跟你闹得这么厉害。老大你方才自己也说,她是你带回来的,又是为了救你才中了毒,你看过了人家,就要对人家的终身负责嘛——” “快打住!”乌昙脸红脖子粗,“我可从来没有这种歪念头!我只想把她治好——时辰也不早了,明天还要赶路。铁叔你早些休息吧!” “好,好,好!” 铁叔投降,在门边的地铺上躺下,“我不过是看老大你没日没夜地守着刘姑娘,以为你对她动了心,所以才出个主意。既然不是这样,那就拉倒。不过,我可提醒你,为了这名节,只怕她清醒之后,还不知要和你怎么闹!而日后她康复了,也不知哪里才是她的容身之处。老大你即使当她兄弟,也要为她想一想!” “晓得!晓得!”乌昙生怕铁叔再说出什么叫人尴尬的话来——尤其害怕如果玉旈云此刻醒来,会听见这些疯话。所以他急匆匆吹熄了灯,又拉下帐子。抱着玉旈云在黑暗中静静地坐着。一切都不敢听,不敢看,不敢想,好像元神出窍,变成了一樽木偶一般。直到听见铁叔的鼾声,他才回过神来,揭开帐子,抱着玉旈云走到窗边,借着雨夜奇异的辉光查看她的情况。 那憔悴的病容,让他心中无比怜惜:这个女子如此与众不同,究竟是为了什么才会留在翼王的身边呢?她所关爱的家人和朋友在何方呢?若是因为我鲁莽地劫她出来,令她再也见不到她的亲人和朋友,那我该如何补偿她?把她留在海龙帮,永远保护她,照顾她?她会愿意吗? 他感到自己的脸颊滚烫,心跳狂乱,腿脚轻飘飘好像踩在云彩上,但却不是受伤之后那种虚脱无力的感觉,而是有一种莫名的紧张和狂喜。好像急切地要迎向什么,但是又害怕到了跟前,事实并非如自己所想象。那自己又在想象什么呢?他合眼想要抚平急促的呼吸,可是眼前却好像出现了碧海蓝天和玉旈云挺秀的身影。吓得他立刻又睁开眼来——怀里那昏睡着的人,正微微皱着眉头。 他情不自禁伸手想帮她抚平眉头。不过,手才触到那滚烫的额头,立刻收了回来,狠狠捶了自己一拳:我在做什么?我真的是疯了!这是我的兄弟啊! 赶忙转过脸,避开那叫人欲罢不能的容颜,回到床上去打坐调息,压下心中的万丈波涛。 他也不知坐了多久,天亮了。但是风雨毫无减弱之势。渔家夫妇苦劝他们多留一阵,等到天气好了再上路,但是乌昙却不敢多耽搁。他想,从海路通过大青河口去江阳,差不多要六天的航程,陆路虽然要多用几天,但总好过在这里无止尽地等待下去。于是抱着玉旈云走到市镇上,买了一辆大车,让铁叔驾着,继续往江阳去。 他们白天赶路夜晚投店。由于深入内陆地区,官府不知有海盗之患,对银两的检查也不甚严格。他们并未遇到什么麻烦。乌昙不断以内力替玉旈云舒缓痉挛发作的痛苦,又悉心呵护她的伤口,她虽然身体还是一天天弱下去,但游丝一线,依旧坚持。这样总共花了十天的时间,终于接近江阳城了。 这天清晨,他们从客栈出来,正打算买些干粮继续赶路,便见有两骑快马驰进客栈的院子。其中一个骑手翻身下马——乃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吆喝道:“店家,快拿些清水干粮来!把这马也饮一饮!” 小二正忙着招呼旁的客人,动作稍慢了些,那少年骑手即不耐烦地斥道:“聋了吗?我们将军有紧急军务在身,耽误了他的行程,你担待得起么?” 是官府的人!铁叔和乌昙交换了一个眼色,可千万不要引起他们的注意。于是也不去买干粮了,只用毯子将玉旈云裹得紧了些,即要溜出门去。 不过这时,另一个骑手发话了:“不要惊扰他们。看他们也挺忙的样子,咱们先去饮马。干粮稍后再去别家买也无妨。只要早些赶到江阳就好。”乌昙正经过他的面前。打了个照面,见这是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虽然显得疲惫憔悴,但却透出一股静切安忍之气,仿佛为了肩上的责任,泰山压顶亦不变色。心中不由惊了惊:这是樾军的哪一位将军?好年轻! “可是将军!”少年骑手走上前来,“你不眠不休从西京赶来,饭也没好好吃过一顿,再这样下去,只怕你今天到了江阳,人也垮了,还怎么……” 他话还没说完,那将军已经拨转马头要出院子去了。乌昙赶忙闪开一边,免得引人注意。只是这时,客栈的掌柜已被惊动,生怕得罪了官府,亲自捧着些馒头送了出来:“军爷慢走——小店的饭食粗糙,还请您笑纳——”他双手举起篮子来,奉到那将军的跟前,接着就是一愣:“咦?石将军?你是石将军?你怎么来了?” 马上年轻的将军有些惊讶:“你……认识我?” “怎么不认识!”那掌柜道,“小人原来是乾窑人,如果不是将军打开城门,又带着军士们防治瘟疫,小的一家人只怕早就成了孤魂野鬼!将军是小人全家的大恩人!” “我只是奉了内亲王的命令。”年轻的将军道,“乾窑现在怎么样了?你怎么来到这里?” “乾窑自然是好得很。我弟弟在那里看着生意。”那掌柜道,“这客栈是我岳父开的,他老人家身体不好,所以我和娘子就来帮忙——石将军,你怎么单人匹马地来到东海三省?啊,我听说要和楚国打仗了,是真的吗?” “是啊!咱们也听说了!”院子里其他的客人都围了上去,“是要和楚国打仗了吗?听说楚国派了许多细作来,在江阳又是暗杀又是绑架,连内亲王都失踪了,是真的吗?” 乌昙见一大群人唧唧喳喳,将两名樾*官围了个水泄不通,没有人注意到自己,正是脱身的大好时机,便和铁叔随手拎过一个人的干粮包和水囊来,快速跳上马车,绝尘而去。 他们沿着官道一路疾奔。临近黄昏时,已经可以遥遥看见江阳的城门,料想今晚就可以到惠民药局求医。然而没想到的是,当他们越过小山坡,想要驰向江阳城时,却见城下方圆一里的地方连绵不断具是军队的营帐,上空旌旗招展,绣着一个硕大的“刘”字。乌昙以前常常出入江阳城,除了樾军刚刚攻占这里的时候,还从未见过如此阵仗。 “方才客店里的人不是说要打仗了吗?看来不假!”铁叔道,“咱们是不能穿越军营的,要进城得尽快绕路了!”说着,调转马头,离开了官道,从小路绕开军营。 如此一来,他们的行程大大减慢。快到城门口的时候,已远远看见士兵门在关门了。铁叔急忙催马疾行。可是,马儿已经奔波数日,疲惫不堪,虽然努力撒开四蹄,奔到城下时,城门还是已经关上。铁叔不得不叹了口气,道:“老大,看来又要多耽搁一日了。” “就不能跟守城的商量商量?”乌昙道,“咱们是急着要去救命的!” “虽然着急,但也要小心行事呀!”铁叔道,“这可是江阳!之前老大你得罪了翼王爷,说不定现在全城都贴满了通缉你的文榜。你还去和守城的士兵交涉,岂不是请他们来抓你吗?咱们都已经到了江阳城下,如果被抓进牢里去,刘姑娘就必死无疑了!” 区区几个守城的士兵,乌昙还没有放在眼里,只是关乎玉旈云的安危,让他不得不谨慎——进也为难,退也为难。忧虑和挫败感同时煎熬着他。 忽此时,后面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他从车窗望去,见正是早晨和他们擦身而过的两名樾*官。两人已经换了马,疾驰如飞,转瞬就超过了马车,奔到城下。那少年骑手高声呼道:“快开门!石梦泉石将军在此!” “石将军?”城楼上有个校尉探出头来,“石将军怎么会这样单人匹马来到江阳?少胡说了!冒充朝廷命官是要杀头的!” “混帐!”那年轻的将军——石梦泉骂道,“我有印信令牌在此!你还不开门?你是谁的属下?” 城楼上的人看他真的掏出印信令牌来了,惊了惊,赶忙命令开门,又亲自迎下来道:“卑职实在没想到将军会亲自来此——卑职是刘子飞将军麾下——石将军,你怎么会到江阳来了?” “自然是为了内亲王被人绑架的事。”石梦泉回答,“你们刘将军在哪里?我要去见他!” “刘将军和翼王爷在一起呢!”那校尉回答,“就在以前郑国皇叔的王府里。卑职可以带将军去。” “我自己去就行。”石梦泉重又飞身上马。 “趁着他们没关门,咱们也进去!”乌昙催促铁叔。 铁叔又何用他提醒,早已打马往城门里走了。只是那校尉挥手阻拦:“你们干什么?城门已经关了!这是京里来的石将军,有紧急军务才能通行,你们别想浑水摸鱼!” “军爷还请行个方便。”铁叔陪笑道,“车上是病人,急着要去惠民药局求医,再也耽搁不得。” “病人?”那校尉挑了挑眉毛,“现在樾楚开战在即,楚国细作到处都是,连内亲王都被他们绑架了去——谁知道你们是什么人?不许进去!” “真的是病人!”乌昙急了,挑起车帘,“我娘子病得就快死了!请军爷行个方便!” “你娘子?让我瞧瞧!”那校尉仍是不信,“说不准是楚国女细作!”走上前来,要揭开玉旈云身上裹着的毯子。 “何必为难人家!”一旁石梦泉出声阻止,“你看他抱着的那个女人,骨瘦如柴,哪儿有细作是这个样子的?让他们去惠民药局。实在不放心,找个人跟着他们就是。” “这……”那校尉面子很是挂不住,但是将军有令,也不能违抗,即吩咐两个小兵跟着乌昙的车。而乌昙此刻也无暇计较,向石梦泉点了点头,道:“多谢将军!”即放下车帘来,催促铁叔赶路。 可是,当他们经过石梦泉的身边,石梦泉忽然策马挡上前来:“慢着!让我看看你娘子——”喝声未落,人已经钻进车厢,且揭开了毯子。“内亲王!”他惊呼。 作者有话要说:新年是以虐小玉开始的~~~~这就是后妈的新年! 当我写到最后几段的时候,我心里只有一种邪恶的笑声:哈哈哈,情敌相见,分外眼红! 172第171章 对于那场声东击西夺取蓬莱战舰的战役,玉旈云全部的印象就是自己在颠簸的小船上苦苦挣扎。 她知道是乌昙身上的毒血沾染了自己肋下的伤口,连累自己也中了毒,不过,她自忖中毒不深,咬牙割开伤口,刮去被毒血污染的一部分肌肉,接着清洗再三,所流出来的血就转为鲜红色了。于是又包扎好伤口,坚持亲自指挥诱敌的队伍。 可是,当她在海上蛰伏一日,到次日夜晚准备依计划进攻的时候,却感到头重脚轻,胸闷恶心。海盗们见她面色煞白,身形摇晃,上前一搀扶,发现她浑身滚烫,衣衫早已被冷汗湿透,再一望她的伤处,包扎的绷带已经浸透鲜血。他们哪里还肯让她去出生入死,忙将她也转移到乌昙的那条船上。玉旈云虽然连连抗议,坚持说自己可以撑下来。可是一进入船舱,她只看到乌昙盘腿坐在床上,连招呼也不及打一声,就栽倒在地,失去了意识。 那整一夜,和后面许多个夜晚,她不是如被火烤,就是如坠冰窖,有时伤口剧痛,好像被人用钝刀切割,有时又浑身麻痹,仿佛呼吸在下一刻就会停止。她不断地告诉自己:我不会死,我不能死!这点儿小伤算得了什么?我是堂堂樾国议政内亲王,驰骋沙场,灭敌无数,尚未踏平楚国,却死在海盗帮里,这像什么话? 果然,她一日一日地坚持了下来,可是时间拖得太久,这点意志的力量,就快被消磨殆尽了。她开始没力气对自己下命令,开始连一点儿清醒的意识也没有,不知时间,不知地点,也不知自己是生是死。 直到有一日,忽然她感到有种奇特的力量注入自己的身体,好像将那一丝快要断绝的意志又接续了起来。渐渐的,这力量越来越强大,澎湃着她的四肢百骸,将一切威胁她的伤患病痛都驱走。她的梦境就变得甜美,似乎回到了不知什么年月,她和石梦泉在一片开遍野花的草场上并辔而骑,天空万里无云,有鹰在翱翔——莫非是去围猎么?石梦泉的笑容温暖如同阳光,而花草的香气也令人陶醉。她忍不住策马驰骋。 可是忽地,不知怎么,缰绳脱了手,她从马上摔了下去——不仅是摔下马,而且跌入一个无底深渊里去了!她伸手想抓住什么,可力气全无,五脏六腑更有如刀绞。 “你怎么了?”这仿佛是石梦泉的声音。接着,他抓住了她的手,暖流传入她的体内,伤痛又被压了下去。 虽然意识还未清醒,但是求生的本能告诉她,决不能松开这只手,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攥住。甜美的梦境才又回来了。连绵不断的草场,柔和可靠的挚友,垂鞭信马,他们走了一程又一程。最后不知走到了什么地方,天色已晚,他们就坐下,背靠背仰望明丽的星空。然后,不知不觉中,天又亮了。她睁开眼睛,看见乌昙正坐在自己的床边,且紧紧抓着自己的手。她不由吃了一惊,连忙抽回手来。 乌昙本来盹着,被惊醒了,看到她,即满面欣喜:“你……你醒了?可太好了!大伙儿都担心极了,还以为你过不了这个坎儿。” “我……”玉旈云嘴唇干裂,一说话就盐涩地疼,“我们这是在哪里?” “在青州半岛附近的海上。”乌昙回答,“你知道么?你已经昏迷不醒十二天了。” “十二天?”玉旈云吓了一跳,“怎么会昏睡十二天?不就是那一点儿小伤么?” “什么一点小伤?”乌昙正色,“你不仅受了刀伤,又中了毒——弟兄们告诉我说,是为了救我,才被我身上的毒血感染。你虽然自己处理了一下,不过可能毒素未清,发作起来。再加上之前的那些旧患,你差点儿就没命了!你昏昏沉沉的,大概不知道,这几天,是我用内力帮你护住心脉。刚开始的时候,我只要一松手,你就连喘气都困难。这两天稍稍好些了,不知何时才能康复!” 为什么总在紧要关头就会出状况?玉旈云心中恨恨,若是当时她没有倒下,此刻只怕已经回到了东海三省!“谁去向樾国水师求救了?”她问。 “阿康带着几个弟兄去了。”乌昙道,“他人还算机灵,希望有好消息传来。” 阿康也算机灵么?玉旈云想,再说,不管多么机灵的人,哪儿那么容易就能摸着水师的门道?她因皱了皱眉头:“十二天过去都没有消息,只怕凶多吉少……还是……” “你不要操心这些。”乌昙打断,“你还在发烧!你要养好身子,否则我……”不知他后面原本想说什么,但却没有出口,变成了一声咕哝。 玉旈云虽然被高热折磨得双目刺痛,但看到乌昙那古怪的表情,还是不禁笑了起来:“怎么,你怕我死了没人跟你比狠?” “我可没有!”乌昙道,“我只是——也罢,只要你能好起来,算你狠就是了。” “什么叫算我狠?”玉旈云孩子气地抢白,“分明就是我比较狠。你比我先撑不住倒了下去,又比我先康复。可见是我伤得重些,又带伤坚持的时间长些。” 乌昙摇摇头,帮她拉好被子:“好吧,好吧。你少说几句,省省力气吧。” 玉旈云的确是浑身乏力,头脑昏沉,可是合上眼,又觉得烦躁难安,怎么也睡不着。“这房里太闷了,我想出去走走。”她说。 “你哪儿能走呀!”乌昙道,“别又牵动了伤口。” “没关系!”玉旈云试着支撑起身子来,“我都昏睡了十二天,哪里还睡得着呢?再不到外面去透透风,我怕我要生虫了!” 乌昙拗不过她,见她执意起身,稍稍动作已经满头大汗,只得伸手搀扶,最终半扶半抱,把玉旈云搀到了甲板上。只见外面一片明丽的春阳,深蓝的海面上如同洒满了金子,闪闪发光。而远处青州半岛的森林郁郁葱葱,深绿、浅绿、墨绿、嫩绿,连绵起伏,却像是另一片海洋。 玉旈云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虽然潮湿的海风有些阴冷,让她浑身每一寸骨骼都感到疼痛,可是新鲜空气依旧使她心情大好——这一片土地是她去年东征出生入死所取得的疆土。当时她只见到饱受洪水、鼠疫和郑军焦土战略侵害的南部郡县,以及人人自危的江阳城,根本没来得及巡视四方,就已经赶回西京。这次到来,也只是匆匆处理了福寿膏案件,就被乌昙掳走。如此辽阔的北方,如此丰饶的土地,她自从于罗满的书信中读到就已向往万分,未料今日才在机缘巧合之下见到,怎不让她百感交集? 这是樾国的领土。但也是她的土地!是她用鲜血——甚至几乎是生命换来。但惨重的代价是值得的!眼前的这篇森林可以用来造船,木柴还可以用来冶铁,土地中不知有怎样的矿藏,她要让工兵营的人好好勘测一番。待她回到江阳,就要立刻下令,奖励愿意来青州半岛垦荒的人——将来,战车,战船,都会从这里被制造出来。军粮也会从这里的田地中收割下来!甚至,她可以在这里成立武备学塾,训练更多的将官……这里有太多的可能性——这里将成为她挥师南下的大后方! 合上眼,她几乎可以看到未来——良田、军械所、兵营……她还看到一个人,跨着一匹洁白如雪的骏马,正检阅士卒操练。那人系着一袭夜蓝色的披风,背影稳健又挺拔。似乎是感觉到了她的目光,他就回过头来,笑容和暖,仿佛此刻照在她脸上的春阳一样。“大人!”石梦泉拨转马头,向她驰来…… 一丝微笑,不自觉地浮上她苍白的脸颊。 “看来你真的是闷坏了!”乌昙道,“一出船舱就这么高兴。” “我是……闷坏了。”玉旈云道,“不过……”她想说自己并不高兴——回想起这半个月来的种种,她莫名其妙地被劫走,被围困,现在又受了伤,可真是倒霉透了!要想让她高兴,除非立刻把她送回江阳去。但是这话不能随便出口。于是笑了笑,继续望着远处的森林出神。 乌昙也就不打扰她,只回船舱里拿件衣服来给她披上,默默陪伴在侧。 “抓住它!抓住它!别让他跑了!”忽然听到嚷嚷声。 玉旈云循声望去,见七八个海盗正追着一只金色的小猫。它身上带着黑色的豹斑,双眼碧绿,最奇特的是,耳朵上各有一撮黑色的毛发冲天竖起。饶是玉旈云在庆澜帝的后宫中见到妃嫔们饲养各种名贵的猫儿,却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不禁童心大发,想伸手去抓住那猫。不过她哪里有力气?才一放开船舷,就身子一歪跌倒在地,幸亏乌昙眼明手快,一把扶住了她,同时探手将那猫儿拎起来了,皱眉道:“你们这帮人,怎么越来越不长进了?玩起这畜生来?” “老大,刘……刘……”海盗们都怔住,神色显得十分尴尬。 “你骂他们做什么?”玉旈云笑笑,摸了摸小猫光滑的皮毛,“怪机灵的!蓬莱猫生得和中原猫就是不一样——啊哟——”她话还没说完,那小猫已经在她手背上狠狠一挠,留下三道血痕。“好凶!”玉旈云赶忙缩回手来。 “这不是蓬莱猫。”海盗们道,“这是咱们去森林里打猎的时候捉来的小猞猁,将来能长到三尺长,鹿啊、羊啊,它都能咬死。” “猞猁?”玉旈云素没有听说过,看着那对圆溜溜的绿眼——通常宫里猫儿总是慵懒,而这只小小的猞猁,虽然被众人捉住,双眼却杀气腾腾,仿佛一得到机会,就要将人的喉咙咬穿。她不由产生惺惺相惜之感,忘记了手背的伤痕,再次摸了摸猞猁的皮毛,自语道:“有趣,有趣,真招人喜欢。” 乌昙自从和她相识以来,还从没有见过她这样天真烂漫的神情,怔了怔,将猞猁的四肢都制住了,往玉旈云跟前又递了递:“既然你喜欢,那你留着养吧。反正你在船舱里养伤,也很无聊。不过,要找个笼子来把它关上,省得它撒野。” “那还有什么意思?”玉旈云道,“老虎关在笼子里,就和猫也差不多了。” “可是这畜生凶得很。”乌昙指指玉旈云的手背,“要不,找个链子把它拴起来?” “那也无趣!”玉旈云的手指在小猞猁的脊背上打圈儿,“要驯服烈马,不是把它关在马厩里,也不是把它拴在马场上,而是要骑上它,征服它。对付野兽,我想也是一样的。” “哈哈!”乌昙笑了起来,“可是你现在伤病交加,连站都站不稳,还想驯服这畜生?小心它咬得你再十几天下不来床。” 玉旈云冷哼一声:“要是驯服不了,养来也没有意思了。是不是?”她说道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双眼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小猞猁。乌昙先还没觉察,后来忽然感到那挣扎不停的小野兽瑟缩着要往自己的怀里躲,这才注意到玉旈云眼中杀意凌厉,犹胜冰川,连他看了,都忍不住打了个寒噤,那小猞猁怎不吓得连连发抖?而这时,玉旈云的目光又缓和了下来,用虚弱的双臂从乌昙怀里接过那小猞猁,像抱一只猫似的轻轻爱抚:“你乖,你听我的话,我要你咬谁你就咬谁,明白了吗?”那小猞猁竟好像真的听懂人话一般,点了点头。玉旈云便又微笑了起来。 “你……你可真有本事!”乌昙摸着脑门,“你别叫它来咬我就行了。” “你别得罪我就行。”玉旈云抚弄着小猞猁。一抬头,看到最初追逐猞猁的那几个海盗,都痴痴地看着自己笑,表情甚是古怪。不由皱眉:“做什么?你们舍不得把它给我养吗?” “不,不,不……哪儿敢!”海盗们摇手,“刘……那个……你要养,就拿去养吧……”说着,一溜烟跑得没了影。 “他们……怎么了?”玉旈云不解地看着乌昙。 “没什么!”乌昙含混地,“你出来时间也久了,还是回去休息吧。养伤要紧。” 玉旈云虽有些孩子气,但是也晓得自己未来的一切大计都建立在活命的基础上。她在外面站了这么一会儿,就觉得手脚冰冷,胸闷烦躁,便不再固执,抱着小猞猁回到船舱里。只是才坐上床,就听外面有人道:“老大,大夫抓来了,现在让他们进来么?”虽然是征询的语气,已经走进舱来——正是火字堂的铁叔,他身后三个战战兢兢的男人,都被绑着手,腿脚颤抖,几乎无法行走。 “大夫?”玉旈云吃惊,“不是说……这里渺无人烟吗?” “是渺无人烟。”铁叔回答,“不过,老大说你的伤反反复复,好像十分凶险,无论如何要找个大夫来看看。所以咱们向北航行了半天,绕过青州半岛的这个犄角,才找到了镇子——又怕随便抓一个大夫来,遇到庸医岂不麻烦?所以干脆抓了三个,大概总有一个能治好你。” 乌昙也道:“你不必担心会走漏风声。我考虑过——想如果南下找大夫,只怕那里官府查得严,一不小心就被发现,所以才让他们北上。这附近十分偏僻,官府应该还没有在此处搜捕咱们。不会惹来麻烦的。”说到这里,顿了顿,又道:“其实,走漏风声也不要紧。要紧的是治好你的伤。”因招呼那三个大夫上前来,道:“你们可小心点儿,拿出真本事来——要是治好了,我重重有赏。要是治不好,你们一个也别想活着下船去!” 三个大夫个个面如土色,但此刻他们好像砧板上的肉,哪儿有别的选择?只得唯唯答应,请铁叔替他们解开了身上的绳索,要上前去替玉旈云诊治。只是他们才要靠近,乌昙忽然又喝道:“等等——把帐子放下来,你们在外头把把脉就好。” “这……”三个大夫都愣了愣。其中一个壮着胆子道:“这位英雄,听说病人是受了伤,又中了毒,只怕单单把脉,无法准确断症。” “混帐!”乌昙骂道,“不是还有悬丝诊脉的?你们怎么就不能断症了?” “英雄有所不知,”那大夫道,“悬丝诊脉是戏台上编出来的,哪儿有那么神?断症要‘望、闻、问、切’,掌握了症结之所在,才能对症下药。再者,我听说病人是受了伤又中了毒,不检视伤口,怎么行?” 乌昙沉着脸,一副很不乐意的样子。玉旈云不明白他为何在这事上纠缠不休,因道:“没什么所谓,他们要望闻问切,那就望闻问切好了。难道给他们看一眼,他们还能把我怎么样了?” “可是,你……”乌昙急了。 “老大——”铁叔笑道,“既然刘姑娘她自己都不介意,你瞎着急什么?这时候当然是保命要紧啦!” 玉旈云原本也觉得乌昙可笑,但是忽听铁叔说出“刘姑娘”三个字,不禁愣住,脸“腾”地红了,盯着乌昙:“你……你们……” 乌昙的脸却比她更红,好像被开水烫到的猫似的,“嗖”一下从床边跳起:“刘……刘姑娘,你听我说……其实……其实大伙儿看你伤口流血不止,想帮你包扎……所以才……不过大伙儿都是光明磊落的人,可不会做趁人之危的事……这也是万不得已……” 玉旈云女扮男装生活已经十几年。在宫中的时候,玉朝雾皇后会调拨专门侍奉嫔妃的太医来照料她,而到了军中,她难免就要和普通的士兵一样让军医处理伤口。在外风餐露宿,也无法时时避嫌。所以,她和那些被人看一眼就觉得被毁了名节的亲贵女眷不同,若是有人为了挽救她的性命而冒犯她,她通常不会追究。只是此刻,不知怎么的,一股怒火从心底蹿了上来——想起方才海盗们看着她的时候那古怪的神情,还有乌昙闪烁的语气,她恨自己迟钝,竟没有反应过来!刚才就应该剜出他们的眼睛来!她气的浑身打颤,将怀里的小猞猁狠狠砸向乌昙。野兽“嗷”地怪叫,已经抓破乌昙的衣服,在他胸口留下血痕。而玉旈云还不解气,又将床上的枕头、床边的茶壶等物,但凡能够得着的,统统向乌昙丢了过去。一时间,床舱里乒令乓啷,四处开花。 乌昙自觉理亏,所以并不闪避,垂着头,红着脸,连看也不敢看玉旈云一眼。铁叔却看不下去了,上来劝解:“刘姑娘,咱们虽然是海盗,不敢自称正人君子,但是既然当你是兄弟,又怎么会存心对你无礼?咱们做的,都是为了救你的命!你不晓得,当日咱们替你包扎,一发觉情形不对,大伙儿就都闭起眼睛来,不到万不得已,谁也不敢多看你一眼。老大更是如此。他自己身子还没好,已经亲自来照料你。有兄弟来帮你换药,老大不仅自己闭上眼,也非要人家蒙上眼不可——他说谁敢乱看,就刺瞎谁的眼睛!” “谁……谁要你们照顾?”玉旈云恼火地吼着,“如果没遇上你们……我……我……”忽然,肋下的伤处好像被人狠狠揉捏,一阵抽疼。她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弯下腰去。而很快,这种痉挛就传遍全身,四肢不听使唤之外,连咽喉也抽搐起来,脖子仿佛被人扼住,无法呼吸。 “刘姑娘!”乌昙赶忙跳回床边,扶着玉旈云,想要替她接续真气。可是玉旈云浑身痉挛,好像被无数的魔鬼在撕扯,拼命挣扎,乌昙根本无法抓稳她。不得已,只得捉住她的双手,将她压在床上,又用膝盖压住她的两腿,不让她动弹,同时对那三个大夫大喝道:“你们还不来看看她到底怎么了?她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要你们的命!” 三个大夫见他神色骇人,哪敢有半个“不”字?赶忙都围了上来,一个把脉,一个掀眼皮,另一个没有旁的可做,才道了声“得罪”,解开玉旈云的衣服去检视伤口。乌昙赶忙扭头回避,却一眼看到门外许多海盗还探头,便怒吼:“看什么看?谁看我挖了谁的眼睛!”海盗们才“呼”地一哄而散。 “看脉象,这好像是寒邪入骨。”一个大夫说道。 “不过瞧这全身痉挛的症状,我觉得是中了马钱子的毒。”另一个大夫道,“虽然马钱子可以通络止痛,散结消肿,但是有剧毒。我以前曾见过有人误服过量马钱子,结果就似这位姑娘一般,呼吸不畅,全身发紧。” “我也听说过马钱子中毒。”第三个大夫道,“可是,通常若是中了马钱子的毒,病患见不得一点儿光,也害怕听到任何声响。这位姑娘却大不相同……所以我觉得马钱子中毒的可能性不大——我看她肋下伤口很深,只怕伤及内脏,或许是因为体内有脓血炎症,所以才高烧痉挛。” “你们说的虽然有理,但我始终觉得是寒邪入骨。”头一个大夫摇头,“方才看这位姑娘那样大发脾气,我觉得她是心中有许多不快之事,已经压抑太久,造成肝气郁结,气血不畅。再加上她又受了伤,风邪才趁虚而入,可以试试乌药顺气散。” “寒邪入骨可不会抽筋!”另外两个都反对。 “可是马钱子中毒怕光。”第一个反唇相讥,“而若是刀伤真的伤及内脏,岂能拖十几天这么久?” 乌昙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甚是不耐烦。起初他忙于救治玉旈云,并无暇和大夫们计较。后来,玉旈云身上的痉挛暂时停止了,他即扶她在床上坐好,以手掌抵住她的背心,缓缓将内力输入她的体内。过了差不多一炷香的功夫,玉旈云的面色稍稍好转。乌昙才可以喘口气了,对争论不休的大夫们喝道:“不要吵了——你们一个说寒邪入骨,一个说是马钱子中毒,一个说是脓血炎症——究竟谁有把握?” “这个……”三个大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敢出声。 “究竟谁有把握?”乌昙又重复一次,声音不大,但是充满了威胁。 三个大夫不约而同地退后数步,其中一个胆子稍大点儿的道:“治病的事,没来就没有打包票的。哪怕是皇上的御医,也不敢说时时刻刻都有十成把握。寒邪入骨在女子中甚是常见,乃因气血虚弱,内外空虚,所以用药无非补血顺气,并无坏处。马钱子中毒引起惊厥,可以用防风、甘草、钩藤、青黛煎水服用,或者只服甘草汤,和补血顺气的药剂并无相冲之处。而脓血炎症,则需要化脓消炎,无非外敷活血生肌膏,内服解毒消炎汤,这也没什么相冲的。所以,不如咱们三个写了方子,都抓来给这位姑娘服,三管齐下,应该很快就好了。” “可以这样?”乌昙盯着三个大夫。 “英雄强逼我们打保票也没用。”大夫们道,“这姑娘病得如此厉害,得先服药试试才知道。” “混帐!”乌昙断喝一声,“人命是让你们这样随便‘试试’的吗?我虽然不通医理,也晓得要先断准了症才能对症下药。你们竟然三个人断出三种症来,还说三管齐下?你们当老子是傻瓜么?还不给老子重新看过?否则老子拧断你们的脖子!” “英雄!”三个大夫都跪了下来,磕头如捣蒜,“不是小的们有心诓骗英雄,而实在是小的们医术不精,这位姑娘的病又太过古怪,小的们不知道是什么病,也不晓得怎么医治。” “大夫不会治病,那还算什么大夫?”乌昙怒道,“你们给老子敷衍了事,以为老子会放了你们吗?” “小的们不是敷衍了事!”大夫们哀求道,“当真是学艺不精啊!若是在小的们的家乡见到这样的病人,我们只怕已叫家里人准备后事去了。实在是英雄以死相逼,小的们才挖空心思说出可能的病症来……” “你们——”乌昙真想扑上去将这三个大夫杀死,但又怕松开了玉旈云,她失去自己真气支持就有性命之忧,所以只能恶狠狠地瞪着他们。 “老大!”一旁的铁叔见乌昙额上青筋暴露,忙上来相劝,“这几个大夫在小地方行医,没见过疑难杂症,逼他们也没用,不如问问他们附近哪个大夫的医术高明,我们再抓来。” “没错!”大夫们争先恐后,“咱们三个只会医头疼脑热的小毛病。附近比咱们医术高明的大夫多得很!咱们可以写出个名单来,让英雄去找他们——如果英雄觉得一个一个抓起来太麻烦,最好直接去江阳惠民药局找端木槿姑娘。她是现在东海三省医术最高明的人——之前樾军东征时,遇到瘟疫横行,都是靠这位端木姑娘才控制住了疫情。如果不是她,只怕现在东海三省的人早就死光了。” “端木槿?惠民药局?”乌昙去过江阳好多次,对这名字有点儿模糊的印象。 “端木姑娘绝对是神医!”三个大夫见乌昙沉吟,便趁热打铁,“听说樾军东征途中,主帅玉旈云病重,也是端木姑娘治好了她。后来玉旈云回到西京,还让端木姑娘进太医院呢!不过端木姑娘最终还是回到东海三省,在惠民药局里做大夫。一切疑难杂症,没什么能难得倒她的。如果能把她请来,这位姑娘一定药到病除。” “老大!”铁叔看乌昙似乎颇为心动,即提醒,“江阳乃是东海三省的首府,总督府和总兵府都在江阳。有许多樾国官兵驻扎在那附近。咱们如果去江阳找大夫,只怕太过危险。” “我知道!”乌昙皱眉,“不单是危险,而且路途遥远。一来一回,要好几天的功夫,也不知道那期间刘姑娘的伤势会有什么变化……” 才说到这里,忽听“哇”的一声,玉旈云喷出一口鲜血,向前扑倒。乌昙尚不及扶起她,她的惊厥又发作起来。这次比之前还要厉害些,她整个身子好像被无形的巨手抓住,狠狠地朝后拗去。肋下的伤口又再裂开,血如泉涌。而她咽喉的痉挛尤其厉害,窒息的痛苦瞬间使她面如金纸。乌昙一方面想要控制住她的挣扎一面伤口恶化,一方面又想要用真气替她护住心脉,一时手忙脚乱。最后不得不捉住玉旈云的手按在自己胸前的膻中穴上,催动内力传入她的掌中,而自己则空出两只手来,左手捏住她的下颌,防止她咬了舌头,右手紧紧将她搂住,意图遏制她身体的痉挛。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这样下去她会死的!乌昙沉着脸:再怎么冒险,都要试一试!他“呼”地一下,抱着玉旈云站了起来。 “英雄!”三个大夫吓得面如土色,以为自己命绝于此。岂料乌昙只是一脚把他们踢开,大步走出船舱去。 “老大!”铁叔连忙跟上,“老大,你做什么?” “我去江阳!”乌昙回答,“等你们去抓那个端木大夫回来,只怕来不及了。我带刘姑娘去江阳。” “可是老大,官府四处在搜捕咱们,去江阳只怕会自投罗网!”铁叔拦住他,“也许刘姑娘的病别的大夫也可以治,不一定非要那个惠民药局的大夫。” “也许?现在不能有任何的‘也许’!”乌昙吼道,“不能拿她的命来赌!谁知道其他的医生有没有本领?既然那个端木槿是整个东海三省最好的大夫,那就直接去找端木槿。早一刻找到她,刘姑娘就多一分希望!”他说着,绕过铁叔,大步朝船尾走。那里挂着数艘巡逻和逃生用的小船。 “老大!”铁叔还是追了上来。 “你别拦我!”乌昙低吼,“我知道我是你们的老大,不该在这时候丢下大家。但是刘姑娘是因为咱们才受了这么重的伤,如果治不好她,我一辈子都不安乐!你再阻止我,别怪我不敬长辈!” “我不是拦你,老大。”铁叔道,“你抱着刘姑娘,怎么驾船呢?让我来替你驾船!” 这一夜,玉旈云的状况没有好转。惊厥发作得越来越密集。原本在大船上的时候,乌昙还每日喂她一些参片以保存体力,此时别说是人参,就连水也喝不下去。乌昙片刻都不敢离开她的身边,自己也水米不进。海上偏偏还起了大风浪,铁叔虽然是驾船的好手,但是小船仍然在浪尖上被抛来抛去。乌昙抱着玉旈云一时滚在船舱的这边,一时又滚到船舱在那一边。甚至有几次,大浪打倒船上来,几乎将他们都卷下海去。 “老天爷,你这是要我偿还自己造下的杀孽吗?”他对着波涛嘶声喊道,“冤有头债有主,要报应就报应在我一个人的身上。刘兄弟……刘姑娘是我一时鲁莽才劫出来的,她和这些杀孽没有一点儿关系!你不要害她性命!” 漆黑的大海好像听见他的话。可是却没有平静下来,反而咆哮得愈加厉害了,像是嘲笑他不知天高地厚,胆敢和老天爷讨价还价。天空中也降下瓢泼大雨,虽然才三月中,可雪亮的闪电似乎想要把大海击穿一般,“喀嚓”“喀嚓”不断地劈下来。 “老大!”铁叔道,“海上太危险了!咱们得暂时靠岸!” 以乌昙的性格,换在以往,他必然要和这狂怒的波涛一决雌雄。但是此刻关乎玉旈云的性命,他不敢冒险,当即答应。铁叔便将风帆降下,转为划桨,在风暴的间隙中穿行。直折腾了近两个时辰,才算靠上了陆地。 三人身上已经全湿透了。乌昙见玉旈云面如金纸,身体冰冷仿佛死人,知道若这样在船上躲着,她必然再添一层病痛,即抱着她去渔村借宿。铁叔原本反对,但是乌昙哪里听劝?好在这渔村偏僻,尚未接到官府严查海盗的命令。铁叔谎称是带着自己的儿子、媳妇去江阳寻医,善良的渔家人也不怀疑。 那渔妇拿出自己的衣服给玉旈云换上。乌昙为怕离开了自己内力的支持,玉旈云会有性命之忧,所以全程都陪护着,只紧紧闭上眼睛,以免有所冒犯。 “你的媳妇的伤可真重!”那渔妇道,“是遇上海盗了吗?” “是!”铁叔顺口撒谎,“所以才要去江阳的惠民药局请端木姑娘医治。” “端木姑娘鼎鼎大名!”渔妇道,“我虽然没有去过江阳,但是也听说她是个神医。放心吧老丈,你媳妇一定能医好——看你儿子媳妇这样恩爱,明年就能抱孙子!” 她本是好心安慰,却令乌昙脸上发烧,内息也紊乱起来。幸亏她没再继续说下去,只是准备了些饭菜来,就自行休息去了。乌昙试着想给玉旈云喂点汤,可是怎么也灌不下去。只能强塞了两片人参在她口中,又继续为她接续真气。也许是因为换了个干燥舒适的环境,不多久,玉旈云死灰一般的面色渐渐转为青白,嘴唇也有了一丝血色。乌昙注意着她的呼吸,虽然微弱,却均匀,才将悬着的心稍稍放了下来,自己胡乱用些饭蔬。 铁叔坐在门边把守:“老大……如果刘姑娘能治好,你打算把她怎样?” “什么怎样?”乌昙皱眉,“她一定会治好的!” “我是说,如果刘姑娘吉人天相,而我们海龙帮又能顺利度过蓬莱人的难关,”铁叔道,“你是要把他留在海龙帮,还是送她回去?” “这……要看她自己怎么想吧。”乌昙道,“她若要留下,自然好。不过,她曾跟我说她有十分重要的事情,必须要回中原去。若她坚持如此,等一切都风平浪静之后,我可以送她回去。铁叔,你怎么忽然问这个?” “我是看老大你好像对她特别好。”铁叔道,“你就不想把她留在身边吗?” “这是什么话!”乌昙的脸涨得通红。 铁叔微微笑了笑:“以前在老大你的心目中,只有师父和弟兄。你最大的烦恼莫过于是听从师父的教诲置弟兄于险境,还是为了弟兄们的生计得罪师父——这次蓬莱之围,你最终为了弟兄们离开海岛,离开了师父——你虽不说,但是铁叔我心里明白,你心中片刻也不安宁,担心着况师父的安危,又盘算着将来怎么向他陪罪。所以,无论你是选择师父还是选择兄弟,心里其实都会翻腾难安。可是当刘姑娘伤重,你竟连想也没想,立刻丢下弟兄们带她出来,可见刘姑娘在你心目中的位子早就超过了师父和弟兄们。” “铁叔你胡说什么!”乌昙红着脸啐道,“刘姑娘是我带来海龙帮的,也是我害她身陷海岛。她却帮我们抵御蓬莱人。若不是她的妙计,我们海龙帮现在还不晓得是什么样子!也许已经全军覆没!我当她自己兄弟一般——如果今天受伤的不是她,而是铁叔你,或者任何一个兄弟,我听说有一位神医在江阳,也一定会带着你们去求医。” “是么?”铁叔盯着乌昙,“不过刘姑娘她是个女子,女子怎么能当弟兄看待?” “怎么不能?”乌昙嘟囔,“我就是当她弟兄——咱们海龙帮的弟兄里,论机智论勇敢,不见得有强过她的。” “没错,刘姑娘智勇双全,难得她还通晓兵法!海龙帮的弟兄中真没有比她厉害的!”铁叔微笑,“不过,咱们海龙帮中可没有哪个弟兄因为别人帮他裹伤瞧见了他的身子,就会大发雷霆——刘姑娘现在昏睡不醒,如果她醒着,看到自己这样被老大抱着,会老老实实呆着吗?只怕七八个耳刮子已经抽了过去!” 乌昙胸口被猞猁挠出来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他垂头不语。 铁叔叹了口气:“老大,其实我劝你把刘姑娘留下,也是为了她着想。老大你在海岛上长大,不晓得中原的女人,名节看得比命还重要。她是个姑娘家,不偏不倚伤在那种地方,又落在咱们这男人堆里——虽说咱们都规规矩矩,谁也不敢偷看她,但是她回去之后,可怎么交代?老大你之前一直以为她是翼王的娈童,不过现如今看来,她只怕是翼王的宠姬。翼王知道她和咱们住了这么久,又被咱们瞧见了身子,哪儿还会要她?” 乌昙的脸一直红到耳朵根子:“她自己不说,翼王怎么会晓得?难道咱们会去告诉翼王么?再说,我看翼王对她很不好,她也憎恶翼王——她自己说过,是因为迫不得已的原因才留在翼王的身边。借此机会,正好永远脱离那混账的掌握,岂不便宜?” “老大你的武功一流,但是对女人可真是一无所知!”铁叔道,“中原女子最讲究从一而终,不管她是为什么原因做了翼王的女人,那这一辈子就都是翼王的女人。她既然是翼王的女人,日后回去翼王身边,两人往鸳鸯帐里一钻,翼王还能看不见她身上的伤疤?不用盘问,也晓得发生了什么事。到时候,她大约只能一死了。” “哪儿有这种道理!”乌昙听到“鸳鸯帐里”脸不由更红了,低头嘟囔,“名节是重要,但是为了翼王那种混帐王八蛋,太不值得了!” “所以才说老大你不明白女人的心思。”铁叔道,“老大你想想,你娘——也就是夫人,她一个大家闺秀,本来已经许配给那个什么参将为妻,怎么会嫁给老帮主了?就是因为她的船被老帮主劫了,即使她能够逃回中原,也不容于夫家。所以她最后就死心塌地跟着老帮主。不过她跟了老帮主之后,终日闷闷不乐——为什么?还不是因为她出身官宦世家,打小就学那些‘贞女不事二夫’的调调儿,虽然嫁给老帮主,却觉得自己对不起之前许配的那一家。结果生下你没多久就病死了。唉!” 乌昙皱着眉头:“我连我娘是什么模样都不记得了,又怎么知道她心里是怎么想的?这跟刘姑娘又有什么关系?” “老大想想白天刘姑娘发脾气的模样!”铁叔道,“她之前和咱们相处,是多么通情达理?一听说咱们替她裹伤,立刻好像变了个人似的。我看,这刘姑娘对兵法头头是道,说不准也是个将门之后。一定读过那些劳什子的贞义节烈的玩意儿,所以才跟你闹得这么厉害。老大你方才自己也说,她是你带回来的,又是为了救你才中了毒,你看过了人家,就要对人家的终身负责嘛——” “快打住!”乌昙脸红脖子粗,“我可从来没有这种歪念头!我只想把她治好——时辰也不早了,明天还要赶路。铁叔你早些休息吧!” “好,好,好!” 铁叔投降,在门边的地铺上躺下,“我不过是看老大你没日没夜地守着刘姑娘,以为你对她动了心,所以才出个主意。既然不是这样,那就拉倒。不过,我可提醒你,为了这名节,只怕她清醒之后,还不知要和你怎么闹!而日后她康复了,也不知哪里才是她的容身之处。老大你即使当她兄弟,也要为她想一想!” “晓得!晓得!”乌昙生怕铁叔再说出什么叫人尴尬的话来——尤其害怕如果玉旈云此刻醒来,会听见这些疯话。所以他急匆匆吹熄了灯,又拉下帐子。抱着玉旈云在黑暗中静静地坐着。一切都不敢听,不敢看,不敢想,好像元神出窍,变成了一樽木偶一般。直到听见铁叔的鼾声,他才回过神来,揭开帐子,抱着玉旈云走到窗边,借着雨夜奇异的辉光查看她的情况。 那憔悴的病容,让他心中无比怜惜:这个女子如此与众不同,究竟是为了什么才会留在翼王的身边呢?她所关爱的家人和朋友在何方呢?若是因为我鲁莽地劫她出来,令她再也见不到她的亲人和朋友,那我该如何补偿她?把她留在海龙帮,永远保护她,照顾她?她会愿意吗? 他感到自己的脸颊滚烫,心跳狂乱,腿脚轻飘飘好像踩在云彩上,但却不是受伤之后那种虚脱无力的感觉,而是有一种莫名的紧张和狂喜。好像急切地要迎向什么,但是又害怕到了跟前,事实并非如自己所想象。那自己又在想象什么呢?他合眼想要抚平急促的呼吸,可是眼前却好像出现了碧海蓝天和玉旈云挺秀的身影。吓得他立刻又睁开眼来——怀里那昏睡着的人,正微微皱着眉头。 他情不自禁伸手想帮她抚平眉头。不过,手才触到那滚烫的额头,立刻收了回来,狠狠捶了自己一拳:我在做什么?我真的是疯了!这是我的兄弟啊! 赶忙转过脸,避开那叫人欲罢不能的容颜,回到床上去打坐调息,压下心中的万丈波涛。 他也不知坐了多久,天亮了。但是风雨毫无减弱之势。渔家夫妇苦劝他们多留一阵,等到天气好了再上路,但是乌昙却不敢多耽搁。他想,从海路通过大青河口去江阳,差不多要六天的航程,陆路虽然要多用几天,但总好过在这里无止尽地等待下去。于是抱着玉旈云走到市镇上,买了一辆大车,让铁叔驾着,继续往江阳去。 他们白天赶路夜晚投店。由于深入内陆地区,官府不知有海盗之患,对银两的检查也不甚严格。他们并未遇到什么麻烦。乌昙不断以内力替玉旈云舒缓痉挛发作的痛苦,又悉心呵护她的伤口,她虽然身体还是一天天弱下去,但游丝一线,依旧坚持。这样总共花了十天的时间,终于接近江阳城了。 这天清晨,他们从客栈出来,正打算买些干粮继续赶路,便见有两骑快马驰进客栈的院子。其中一个骑手翻身下马——乃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吆喝道:“店家,快拿些清水干粮来!把这马也饮一饮!” 小二正忙着招呼旁的客人,动作稍慢了些,那少年骑手即不耐烦地斥道:“聋了吗?我们将军有紧急军务在身,耽误了他的行程,你担待得起么?” 是官府的人!铁叔和乌昙交换了一个眼色,可千万不要引起他们的注意。于是也不去买干粮了,只用毯子将玉旈云裹得紧了些,即要溜出门去。 不过这时,另一个骑手发话了:“不要惊扰他们。看他们也挺忙的样子,咱们先去饮马。干粮稍后再去别家买也无妨。只要早些赶到江阳就好。”乌昙正经过他的面前。打了个照面,见这是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虽然显得疲惫憔悴,但却透出一股静切安忍之气,仿佛为了肩上的责任,泰山压顶亦不变色。心中不由惊了惊:这是樾军的哪一位将军?好年轻! “可是将军!”少年骑手走上前来,“你不眠不休从西京赶来,饭也没好好吃过一顿,再这样下去,只怕你今天到了江阳,人也垮了,还怎么……” 他话还没说完,那将军已经拨转马头要出院子去了。乌昙赶忙闪开一边,免得引人注意。只是这时,客栈的掌柜已被惊动,生怕得罪了官府,亲自捧着些馒头送了出来:“军爷慢走——小店的饭食粗糙,还请您笑纳——”他双手举起篮子来,奉到那将军的跟前,接着就是一愣:“咦?石将军?你是石将军?你怎么来了?” 马上年轻的将军有些惊讶:“你……认识我?” “怎么不认识!”那掌柜道,“小人原来是乾窑人,如果不是将军打开城门,又带着军士们防治瘟疫,小的一家人只怕早就成了孤魂野鬼!将军是小人全家的大恩人!” “我只是奉了内亲王的命令。”年轻的将军道,“乾窑现在怎么样了?你怎么来到这里?” “乾窑自然是好得很。我弟弟在那里看着生意。”那掌柜道,“这客栈是我岳父开的,他老人家身体不好,所以我和娘子就来帮忙——石将军,你怎么单人匹马地来到东海三省?啊,我听说要和楚国打仗了,是真的吗?” “是啊!咱们也听说了!”院子里其他的客人都围了上去,“是要和楚国打仗了吗?听说楚国派了许多细作来,在江阳又是暗杀又是绑架,连内亲王都失踪了,是真的吗?” 乌昙见一大群人唧唧喳喳,将两名樾*官围了个水泄不通,没有人注意到自己,正是脱身的大好时机,便和铁叔随手拎过一个人的干粮包和水囊来,快速跳上马车,绝尘而去。 他们沿着官道一路疾奔。临近黄昏时,已经可以遥遥看见江阳的城门,料想今晚就可以到惠民药局求医。然而没想到的是,当他们越过小山坡,想要驰向江阳城时,却见城下方圆一里的地方连绵不断具是军队的营帐,上空旌旗招展,绣着一个硕大的“刘”字。乌昙以前常常出入江阳城,除了樾军刚刚攻占这里的时候,还从未见过如此阵仗。 “方才客店里的人不是说要打仗了吗?看来不假!”铁叔道,“咱们是不能穿越军营的,要进城得尽快绕路了!”说着,调转马头,离开了官道,从小路绕开军营。 如此一来,他们的行程大大减慢。快到城门口的时候,已远远看见士兵门在关门了。铁叔急忙催马疾行。可是,马儿已经奔波数日,疲惫不堪,虽然努力撒开四蹄,奔到城下时,城门还是已经关上。铁叔不得不叹了口气,道:“老大,看来又要多耽搁一日了。” “就不能跟守城的商量商量?”乌昙道,“咱们是急着要去救命的!” “虽然着急,但也要小心行事呀!”铁叔道,“这可是江阳!之前老大你得罪了翼王爷,说不定现在全城都贴满了通缉你的文榜。你还去和守城的士兵交涉,岂不是请他们来抓你吗?咱们都已经到了江阳城下,如果被抓进牢里去,刘姑娘就必死无疑了!” 区区几个守城的士兵,乌昙还没有放在眼里,只是关乎玉旈云的安危,让他不得不谨慎——进也为难,退也为难。忧虑和挫败感同时煎熬着他。 忽此时,后面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他从车窗望去,见正是早晨和他们擦身而过的两名樾*官。两人已经换了马,疾驰如飞,转瞬就超过了马车,奔到城下。那少年骑手高声呼道:“快开门!石梦泉石将军在此!” “石将军?”城楼上有个校尉探出头来,“石将军怎么会这样单人匹马来到江阳?少胡说了!冒充朝廷命官是要杀头的!” “混帐!”那年轻的将军——石梦泉骂道,“我有印信令牌在此!你还不开门?你是谁的属下?” 城楼上的人看他真的掏出印信令牌来了,惊了惊,赶忙命令开门,又亲自迎下来道:“卑职实在没想到将军会亲自来此——卑职是刘子飞将军麾下——石将军,你怎么会到江阳来了?” “自然是为了内亲王被人绑架的事。”石梦泉回答,“你们刘将军在哪里?我要去见他!” “刘将军和翼王爷在一起呢!”那校尉回答,“就在以前郑国皇叔的王府里。卑职可以带将军去。” “我自己去就行。”石梦泉重又飞身上马。 “趁着他们没关门,咱们也进去!”乌昙催促铁叔。 铁叔又何用他提醒,早已打马往城门里走了。只是那校尉挥手阻拦:“你们干什么?城门已经关了!这是京里来的石将军,有紧急军务才能通行,你们别想浑水摸鱼!” “军爷还请行个方便。”铁叔陪笑道,“车上是病人,急着要去惠民药局求医,再也耽搁不得。” “病人?”那校尉挑了挑眉毛,“现在樾楚开战在即,楚国细作到处都是,连内亲王都被他们绑架了去——谁知道你们是什么人?不许进去!” “真的是病人!”乌昙急了,挑起车帘,“我娘子病得就快死了!请军爷行个方便!” “你娘子?让我瞧瞧!”那校尉仍是不信,“说不准是楚国女细作!”走上前来,要揭开玉旈云身上裹着的毯子。 “何必为难人家!”一旁石梦泉出声阻止,“你看他抱着的那个女人,骨瘦如柴,哪儿有细作是这个样子的?让他们去惠民药局。实在不放心,找个人跟着他们就是。” “这……”那校尉面子很是挂不住,但是将军有令,也不能违抗,即吩咐两个小兵跟着乌昙的车。而乌昙此刻也无暇计较,向石梦泉点了点头,道:“多谢将军!”即放下车帘来,催促铁叔赶路。 可是,当他们经过石梦泉的身边,石梦泉忽然策马挡上前来:“慢着!让我看看你娘子——”喝声未落,人已经钻进车厢,且揭开了毯子。“内亲王!”他惊呼。 作者有话要说:新年是以虐小玉开始的~~~~这就是后妈的新年! 当我写到最后几段的时候,我心里只有一种邪恶的笑声:哈哈哈,情敌相见,分外眼红! 173第172章 这全然在乌昙的意料之外。他怔了怔,并没有听清石梦泉喊了些什么,只是看到对方伸手来抢夺自己怀里的人,即在车厢上一蹬,抱着玉旈云朝后避开了尺许,跟着又一脚朝石梦泉胸口踹了过去。 石梦泉乃是惯于马上作战的军人,擅使长枪,在这狭窄的车厢里,全然无从施展。只能赤手空拳和乌昙周旋。不过也亏得是在车厢中和乌昙近身搏斗,对方的武功虽远在他之上,因被空间束缚,也威力大减。否则,以他那中规中矩的打法,如何敌得过乌昙狠辣诡谲的功夫?只怕不出十个回合就已经败下阵来。 乌昙无法使出全力,另一个原因是他连日来为玉旈云疗伤,早已真气大损,体力也消耗得厉害。若只是几个寻常士兵,能让他速战速决地打法了,倒也不妨事,但石梦泉几乎是拼了命地向他攻来,招招要取他的性命,时间一拖久了,他立刻感觉手忙脚乱。况且,他在争斗之中,也片刻不敢放松玉旈云,生怕自己分散真气去对敌,就会令玉旈云停止呼吸。此外,他不知石梦泉有何意图,唯恐其对玉旈云不利,所以一边还招,还要一边保护玉旈云。这样一心数用,令他好不吃力。 外面铁叔见石梦泉策马阻拦,就预感事情不妙。见到眼下的情形,晓得他和乌昙已经暴露了,再想要偷偷溜进江阳城,已没有可能!此刻须得争取全身而退!他不愧是海龙帮的元老,和官府争斗的经验十分丰富,迅速地看了看周围的情形——只有那个刘子飞麾下的校尉、两个守城的小兵,以及石梦泉所带来的部下。擒贼先擒王!从官大的杀起!他“唰”地从座位下拔出刀来,兜头向那校尉斩了过去。此人全无防备,见利刃朝自己砍来,只叫了声“妈呀”,就已经身首异处。那两个被他叫来跟着马车的士兵当即吓得面如土色,甚至忘了拔刀反击。唯石梦泉带来的那年轻军官一愕之后即抽出腰刀向铁叔迎了上去,同时大喝:“还愣着做什么?此二人绝非善类!快叫人来将他们拿下!保护石将军!”那两个小兵才好像被发动了机关的木偶一般拔腿飞奔回城上叫人去了。 铁叔和石梦泉的部下在车外缠斗。乌昙和石梦泉在车厢里也已经斗了十几个回合。乌昙越来越烦躁,越来越力不从心,全然不明白这个樾国将军怎么会忽然发难——莫非是认出自己来了?他无暇思考个中原委,只想:再和这家伙纠缠下去,惠民药局去不了,只怕他的帮手来了,我和刘姑娘都要被抓起来,那就什么都完了!不如快点儿解决这小子,杀出城去,待晚些时候,将端木槿绑架出来! 主意既定,他左手抱紧玉旈云,右手挡开石梦泉一掌,双腿在车底上一蹬,整个人就如爆竹般直蹿了起来,“轰”地一下将车顶撞得粉碎,跃到马上,踢断了车辕,回身唤铁叔道:“咱们走!” 铁叔正和那少年军官斗得难解难分,听乌昙唤,“唰唰唰”连劈三刀,将对手逼开了些许,便也要跃上马去。然而石梦泉怎容他们这样把玉旈云带走,飞身一跃从那残破的马车里跳到了自己的马上,抽出长枪来,一抖,点点银星立即将乌昙笼罩在内。 他娘的!真是个难缠的家伙!乌昙大怒,侧过身去,用自己的身体挡住玉旈云,同时以空手入白刃的功夫探向那一片银光之中要抓住石梦泉的枪尖。石梦泉长于马上功夫,立刻变搠为扫,狠狠抽向乌昙的腰间。乌昙不得不纵身跃起。但他才离开马背,石梦泉又变扫为拍,重重砸在了马臀上。那畜生吃疼,一声悲嘶,撒蹄向前奔去,转眼就没了踪影。 “可恶!”杀意在乌昙胸中如烈火燃烧——在他被伽倻人打断双臂的时候,或者被蓬莱人下毒残害的时候,他也有过这样的感觉——杀了他们!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可是此刻,杀戮的*更加强烈。不是眼前的这个樾国将军得罪了自己。而是他威胁到自己在乎的那个人——因为他,今晚无法去惠民药局了,也许明天都去不了,也许再没有机会了——所以这个人必须要死! 仇恨的热血涌上头颅,烧得他双目*辣地疼,恨不得喷出火来。他再一次将玉旈云抱紧,于半空中打了个旋儿,好似水龙卷一般,一边飞速旋转着,一边朝石梦泉踏了过去,双腿连环踢出,只求一招将对手置于死地。 石梦泉之前能勉强支持,全因为乌昙无法使出全力。此刻乌昙猛然爆发,他如何是其敌手?根本连对方的招式也看不清,只见到一团黑风袭向自己,欲挺枪破解,却找不到破绽。眼看乌昙已经要踏上他的胸口了,他不得不仰身挂下马去。不过,这只是权宜之计。当他挂在马上之时,就已经再无退路了。 “臭小子,纳命来!”乌昙怒吼。 但偏偏在这个时候,玉旈云忽然一动,剧烈地咳嗽了起来。乌昙感到胸口一热,低头看,鲜红一片,是玉旈云咳出来的血。他登时一慌:“刘姑娘!刘姑娘你怎么了?”腿上的招式也就慢了。 石梦泉觑准这个空档“呼”地一下又翻身坐回马上,同时长枪递出,准确无误地刺中了乌昙的左肩。乌昙“哼”了一声,身形不稳,落在了地上。不过,这点小伤还不妨碍他行动,将玉旈云的手紧紧按在自己膻中穴上,提了一口气,打算奔出城门去。 然这时,城上奔下来二十多个士兵,个个兵刃出鞘,大喝:“哪里来的歹徒,还不束手就擒?”城上也出现了二三十个士兵,全都利箭在弦,只要乌昙动一下,他们就要把他射成刺猬。 “老大!你快走!”铁叔持刀飞扑向石梦泉,“狗官!你敢叫他们放箭,我先杀了你!” 石梦泉却不惧他,挺枪将他逼退,又指着乌昙道:“放下内亲王!” “你说什么!”乌昙莫名其妙,不过心知此刻若是强行突围,很有可能会伤着玉旈云——也许应该挟持这个樾国将军做人质!不过那也太冒险!他必须另谋出路。一咬牙:“你们要找的海龙帮老大就是我,抢劫你们的舰船,又殴打翼王爷的,也是我——不过这位刘姑娘不是我海龙帮的人。她现在身受重伤,要找惠民药局的端木槿医治。你们若是让我送她去求医,待她好了,我任你们处置。你们要是不肯,哼——”他从怀里摸出两把匕首来,手腕微微一抖,就将其中一支插在了城门“江阳”两个字的中间。“你们若是不肯——”他的语气充满威胁,“剩下这支匕首,就插在你们将军的心口上——大不了大家同归于尽。反正我是贱命一条,我死了,你们赔上个将军,看你们怎么交代!” “狗贼莫要负隅顽抗!”石梦泉的部下已经制服了铁叔,又冲城上城下的士兵们喊道,“既然他承认是强盗,那就没必要和他做交易,就地格杀,保护石将军!” “是!”士兵们山呼相应,都拉满了弓。 “慢着!”石梦泉举手阻止,“你说这是刘姑娘,你要带她去惠民药局?” “没错!”乌昙回答,心里奇怪这将军为何有此一问。 石梦泉死死地盯着乌昙怀里的人——面容苍白,眉头紧锁,汗湿的头发凌乱地贴脸上,嘴唇本无血色,但此刻却被鲜血沾染。微微张开的唇瓣,是因为呼吸困难,还是想要呼唤谁?是在呼唤他吗?她发不出声音,但是他听得到——正是这样的呼唤,让他从西京马不停蹄地赶来江阳。仿佛胸口被利刃剜开,疼痛,难以言喻。但是他相信,她更痛苦。 什么也顾不上了,他大步走向乌昙——走向玉旈云。 “你干什么!”乌昙端着匕首。城上的士兵拉弓瞄准。 石梦泉却全然不放在眼中,一径走到近得不能再近的地方,几乎和乌昙靠在一起,仔细端详着玉旈云——虽然是如此憔悴的病容,但仍旧是他所看不够的容颜! 乌昙怔住:这人傻了么?走到这么近,自己的匕首可以捅死他,而城上的士兵若是放箭,他也无法闪避。他为什么要这样做?管他呢!先挟持了他再说!想着,就将匕首朝石梦泉的脖子上一架:“走,你和我一起去惠民药局!” 出乎他的意料,石梦泉全然不反抗:“好,备车来,送我们去惠民药局!” 乌昙几乎要怀疑这其中有什么阴谋了。然而此时他心中第一要务乃是医治玉旈云,所以也无暇多虑,坐上了樾军的马车,挟持着石梦泉,直奔惠民药局。铁叔则仍然被城门守军扣押着。回头再来救他,乌昙想。 重重暮色中,街上的行人稀稀落落。马车一路疾驰,很快就到了惠民药局门前——这里却是另一番景象:求医的、问药的、大夫、药童,以及慕名前来向端木槿求教的各地郎中络绎不绝。不知内情的人,只怕会为这里是江阳最热闹的酒肆茶楼。 乌昙不待马车停稳,就已经跳下车去,同时喝令石梦泉:“快下来,别玩花样!” 石梦泉何用他叫,焦急的心情更甚于他。若能求的玉旈云的平安,哪怕让他此刻即时死了,他也毫无怨言。跟着跃下车来,一边拨开人群给乌昙开道,一边呼道:“端木姑娘!端木姑娘快出来救人!” 端木槿正在屋里忙着,听到喊声匆匆跑了出来,手中的药瓶还未放下。她看到石梦泉,即是一惊:“石将军,你——”而乌昙则已经抢步来到她的面前:“端木大夫么?请你快救救她!” 看到乌昙怀里的人,端木槿更加吃惊了:“这……这是怎么一回事?她怎么会病成这样?” “她受了伤,又中了毒……我也不知道。”乌昙焦急,“求你救救她!” 端木槿素来以救死扶伤为己任,哪怕此刻面前是个不相关的人,她也要倾力相救,何况这是她几次亲手从鬼门关拉回来的玉旈云!当下转身把乌昙朝里面引:“快跟我进来!” 他们穿过拥挤的厅堂和晒满草药的后院,来到一间干净简单的房内。端木槿让乌昙把玉旈云放在床上,上前揭开眼皮看了看,又摸着脉搏,皱眉道:“你说清楚,她到底怎么会变成这样的。” 乌昙看着端木槿一时取针,一时取刀,一时又拿出各种各样的药瓶来,心中七上八下,几乎无法有条理地回忆起这一个月来所发生的事情,眼前挥之不去的,是玉旈云一片死灰的脸,心底一个声音不住地问:要是她死了怎么办?要是她死了怎么办? “你快说啊!”石梦泉着急又恼火,“她怎么会变成这样的?” “她……”乌昙才好像被从梦中叫醒,“一个月前,我们被蓬莱人围困,她中了蓬莱人的流矢。本来伤口已经愈合了,可后来又被蓬莱人刺伤。然后,因为我身上中了蓬莱人的毒,她为了救我,占上了我身上的毒血。再后来……就……我不知蓬莱人用的是什么毒。我自己身上的已经逼出来了,而她就……一直高热不退,常常全身痉挛,连呼吸都困难。这样已经有二十多天了!端木姑娘,你治好她吗?只要能治好她,什么药材我都想办法弄来!” “一个月……”端木槿皱眉喃喃,“身体强直,口噤不开,经脉拘挛,四肢搐掣……这应该不是中毒……这是金创痉!” “金创痉?”乌昙没有听说过。而石梦泉在军中却曾见过:“端木姑娘,你说是破伤风?” 端木槿点头:“不错,看她这情形,只怕是一个月前中箭的时候,既未清洗也未上药,致使风毒之邪乘虚而入。之后,她也未曾好好调养,以致毒邪入内,脏腑失和,气血失调,正气虚弱——石将军,你是行军打仗的人,知道风毒炽盛侵入骨髓,就无药可医了。” 石梦泉如何不知?他亲眼看见许多士兵因为金创痉而丧命,所以军医也嘱咐,受了外伤,必须立即清洗包扎。以前每逢玉旈云受伤,只要是他在旁边,都会督促她尽快处理伤口。而这一次……这一次他不在她的身边!她怎么会和这个海盗头子在一起?怎么会被蓬莱人围困?他心中有太多的问题,可是那些都不重要!现在最重要的是——玉旈云的病情究竟如何?他望着端木槿,心中绞痛,甚至无法开口。 端木槿叹了口气:“她是一个为了达到目的就不择手段的人,也是一个不懂得爱惜自己的人。我想,她的为人,你比我更清楚。我曾经跟你说过,不管你们在计划什么不可告人的勾当,你要是想她活得久一点,最好速战速决把这事解决了,否则,不知她会做出什么来——你忘记了吗?” 石梦泉当然不会忘记,只是他无力回答——没有底气!他对自己发誓,要时时刻刻陪在她的身边,保护她,辅助她,可是当她深陷险境的时候,他却在西京守孝。他恨自己。 乌昙起初只是感到内疚万分,想要狠狠地捶自己几拳:一开始就不该让她涉险!更不该和她斗狠。师父说的没错,这是多么愚蠢的事!原来他眼中的“区区箭伤”,是可以要人性命的!但他听到端木槿后面的话,心中忽然觉得奇怪: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这位将军和刘姑娘认识?他望了望端木槿,可端木槿却只盯着石梦泉:“我可以试着治好她,但她以后会怎么样呢?” “只要你治好她!”乌昙才不理会端木槿是在和谁说话,他只是要对自己发誓,所以大声说道:“只要你治好她,我乌昙保证,以后不再让任何人伤害她!” 端木槿这才扭头看了看乌昙,又看了看床上的玉旈云:“按理,受伤之后若是感染风毒最多七至十天金创痉就会发作。而后,若不及时治疗,三五天就会一命呜呼。她怎么能坚持半个多月?” “我一直喂她吃人参。”乌昙道,“又用内力护着她的心脉,吊住她一口气——端木姑娘,你真的能治好她吗?” 端木槿叹了口气:“大夫不是神仙,只能试试看。”她冲着门外吩咐:“去制天麻散来——在《太平圣惠方》卷二十一‘破伤风诸方’有记载,你们照样炮制,要快!”外面自有药童应了,飞奔而去。 端木槿就剪开玉旈云伤口附近的衣衫,拆开绷带,检视伤口,一边轻轻用手指按压,一边喃喃道:“果然如我所料……” “什么?”石梦泉和乌昙异口同声问。 “她先天不足,伤口愈合较常人缓慢。”端木槿起身走到门边,在铜盆中盥手,“无论是先受的箭伤还是后来受的刀伤,她只不过在外面敷了金创药便了事。以为表层结痂就好了,全不理会下面的肌肉化脓发炎。脓血不能从表皮流出,便都积存在体内,天长日久,她的脏腑都受到了毒害。我须得切开伤口,清除脓血,将她的腹腔也清洗干净。否则,金创痉好治,但内脏衰竭,就神仙也难医了!” “切开?”饶是乌昙自诩胆大,听到这话也打了个寒噤,“你是什么大夫,竟然要把人开膛破肚?” 石梦泉却十分信任端木槿的医术,只是担忧道:“此法痛苦异常,难道没有别的法子吗?” 端木槿摇头:“如果早半个月送来,倒还可以慢慢调理,眼下没别的法子。而且,她现在昏迷不醒,虚弱万分,我也不敢用麻沸散,只怕用了,她会永远都醒不过来,或者醒来变成个废人。所以,我只能就这样动刀了。受不受得了,就看她自己。”她说着,甩干了手上的水,点起一只蜡烛来,将一套刀具在火焰上一一烤灼,然后又将身边的十几个药瓶检视了一番,接着取出银针来:“我只能扎几针,稍稍减轻皮肉的痛苦,但是其他的,我却无能为力。” 乌昙和石梦泉呆呆地看着她。她每扎一针,两人就不自觉地打一个冷战,仿佛那针不是刺在玉旈云的身上,而是刺在他们的身上一样。 端木槿将十支银针扎完,又掐了掐玉旈云的脉搏,转身对乌昙道:“你给她接续真气有多久了?你还支持得住吗?” “差不多有二十日。”乌昙回答,“只要我不死,就一定撑得住。” 端木槿点点头,将一条手巾塞在玉旈云的口中,接着招呼乌昙:“那你过来,护住她的心脉。我以前见过,有人痛得厉害,心跳忽然就停止了。你一定要帮她撑着。” 乌昙点点头,被端木槿指挥着,来到床铺的另一边,用手掌抵在玉旈云心口,催动真气,缓缓注入玉旈云的体内。端木槿则一直数着玉旈云的脉搏,待其力度与速度都稳定时,深深吸了一口气,用刀划开了玉旈云肋下的旧伤。鲜血立刻汩汩而出。 石梦泉和乌昙此刻也顾不得什么男女大防,一动不动地盯着端木槿手中的小刀。皮肤、肌肉,一层层割开,脓血让人几欲作呕,但是他们却不移开目光,好像这样看着,也可以消除那要命的风毒和炎症。 玉旈云的眉头紧紧地皱着,虽然咬着手巾,但牙龈也出了血,让手巾染上斑驳的鲜红。她好像陷在一场噩梦中醒不过来,不能挣扎,不能呻吟,只剩下皱眉的力气了。可是,当端木槿将一瓶药水倒在她的创口上,她忽然一下睁开了眼睛,好像是被巨大的痛楚唤醒了。但又好像没有醒,双眼空洞地瞪着房顶。“刘姑娘?”乌昙唤她。 她没有反应,依旧直勾勾地望上上方。不过只是片刻,她喉咙中发出呜咽的呻吟,头困扰地一时偏向左,一时偏向右,瘦弱的手臂也举了起来,似乎要抓住什么。 “糟糕!不要让她挣扎!”端木槿呼道。 乌昙连忙想用空闲着的那只手抓住她,可是石梦泉已经抢先一步,双手握住玉旈云的手,跪在床边:“我在这里!我在这里!你看看我!我在这里!” 玉旈云怔怔地看着他,起初好像不认识,接着神情就缓和了下来,连紧锁的眉头也松开了,眼中滚下两行清泪,滴在枕畔。 “是我不好。”石梦泉道,“我应该陪你来江阳。都是我不好。你要坚持住,你还有很多事要做。” 玉旈云不能说话,只用无力的手,轻轻回握着他。石梦泉感觉到她指尖的动作,愈加用力地握紧她的手:“你还记得吗?大青河一战,我差点儿就死了。昏迷不醒的时候,我听到你命令我,让我不许死。我就撑了过来。我不能命令你,但我求你,求你坚持住——我当日没有死,就是为了继续陪在你身边,你要好起来,让我继续为你效力!” 乌昙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从自己那个角度也看不见玉旈云的脸。但是从石梦泉闪动的目光中,他几乎可以猜到玉旈云的神情——是安心,是信赖,是坚毅,是温柔。她的心脏在自己的掌下跳动。是他在用尽全力维持着她的心跳。可是他忽然觉得,是对面这个年轻的将军用他的目光唤回了玉旈云的魂魄。他们这样握手相对,什么病痛,什么生死,好像都不再重要,连伤口发出的浓烈血腥味都好像在那交织的目光中变成了青草的芬芳。 石梦泉。乌昙想起在城门口的时候,这位将军曾经自报家门。当时并未留意,这会儿却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他心中电光火石地一闪:啊!这不是当日刘姑娘受伤昏睡时在梦中所唤的名字吗?她说此人对于她,就像亲人一样。他们相识已经有十八年了。她说他不仅会为她杀人,甚至会他为了她连自己的命也不要。而她对他也是一样的! 这些话,乌昙本已经忘记。然此时此刻却无比清晰地记了起来——原来这个人就是石梦泉!他忽然觉得自己很多余,心下空落落的。 过了许久,端木槿直起腰来,擦了擦额上的汗:“好了。”乌昙才发现玉旈云的伤口已经重新包扎了起来。端木槿冲他点点头,示意他可以休息,他才挪开手掌。一个姿势保持得太久,浑身僵硬。他打了个趔趄。“你肩上的伤也要处理一下。”端木槿道,“我让他们去给你煎一帖补中益气汤——你太累了。” “我不累。”乌昙道,“她——刘姑娘,怎么样?” “她睡着了。”石梦泉轻轻松开玉旈云的手,取出她口中的手巾,又用衣袖擦了擦她额上汗,“端木姑娘,这一关算是熬过来了吗?” “算是吧。”端木槿道,“我不希望再有下一次。”她收拾起血污的刀具和绷带。外面的药童报说天麻散已经制好了,用来调药的温酒也备妥。她便吩咐拿进来,并寻一身干净的衣服。转身看,石梦泉和乌昙都没有要走的意思,就沉下脸道:“怎么,你们还要留在这里看我给她换衣服吗?还不出去?” 两人脸上都是一红,赶忙夺门而出。只是到了门口,又忍不住回头看看,见玉旈云确实安稳地睡着,才舒了一口气。 “你……”石梦泉转向乌昙,“怎么会遇见她的?” “我那天来江阳见翼王……”乌昙本可以撒谎,可是不知怎么,在石梦泉的面前他编不出谎言来。一五一十,将这一个月来的事情都说了一回。“我现在只希望能治好她。”他真挚地,“我实在没想到,那天带走她,竟然会害得她这样……” 石梦泉的面色阴沉:玉旈云此番荒唐的经历,缘于这无知的海盗头子误将她当成翼王的娈童。这笔账,总要和他算!不过眼下还有一个更严重的问题——他在西京所听到的,全然不是这么一回事!他听说,有刺客闯入翼王的画舫,将玉旈云劫持。此后,江阳又接二连三发生绑架、暗杀事件。刘子飞“恰好”应翼王之邀来到江阳,经他查探,所有罪行都出自楚人之手。乃是杀鹿帮和一干江湖人士,想要消灭樾军的中坚力量。刘子飞称,他和揽江交涉,要求释放玉旈云。冷千山大骂他无中生有、含血喷人。但樾军的探子确实曾在揽江大营见到玉旈云,所以可以确定,玉旈云是被楚人所绑架。“楚人不识好歹,挑衅我朝,竟劫持我议政内亲王。我朝亦应还以颜色,以全国威。”他在给庆澜帝的奏章上这样写道,“臣愿领军伐楚,救出内亲王。” 庆澜帝自然不会有别的意见,接到这八百里加急的奏报,吓得脸都绿了,一壁吩咐人“瞒着皇后”,一壁吩咐兵部协调刘子飞伐楚所需的兵马粮草。“旁的不重要——千万要把玉爱卿给朕救回来。玉爱卿有什么三长两短,你们踏平楚国也没用!” 石梦泉在西京守孝,并不上朝。听到这消息时,已经迟了几天。不过同时,他收到了罗满的信,信中所说与刘子飞的叙述有些差异——因为玉旈云的暗桩子在她被劫持之后去向罗满汇报过当天的情形,罗满并不认为这是楚人之所为。可是,江阳城中的文武官员一个接一个遭遇绑架暗杀,这又是事实——他自己在押送乔百恒的途中险些丧命,而顾长风后来也遭遇刺客,所幸有惊无险。事情扑朔迷离。他怀疑,刘子飞暗中搞鬼,想要收编玉旈云的部下。可是却苦无证据。 石梦泉当时考虑不了这么多。玉旈云失踪,这对于他,犹如五雷轰顶。他立即向庆澜帝请求,让他亲自去江阳。如果玉旈云当真被楚人劫持,那么他要亲自带兵攻过大青河去。庆澜帝知道拦不住他,连那句“你还在母忧守制中”都省了,给了他一纸手令,让他奔赴江阳。于是,他只带着一个身手矫健的部下,一路不停,在每一个驿站换最快的马,日以继夜,赶到了江阳。 一路上他都在思考,究竟发生了什么?没想到今日一来,就得知事情的真相——如果乌昙说的是真的,那劫走玉旈云的和在江阳制造多起绑架暗杀事件的,根本不是同一伙人!是楚人吗?是其他土匪?是郑国余孽?还是什么人?翼王撒了谎。刘子飞又是翼王请来的——这两人想干什么?绑架和暗杀,会不会是他们的杰作?翼王又怎么会和刘子飞走到了一起? 他不是个擅长阴谋诡计的人,疑团让他疲惫。 乌昙见他沉默良久,以为他是惦记着玉旈云的伤势。心里莫名有种不舒服——在这个人的面前,仿佛自己没有权力去记挂那病榻上的人了。即干笑一声,道:“你在想什么?是不是想杀了我?” “我为什么要杀你?”石梦泉皱眉看着他。 乌昙抱着两臂:“我听刘姑娘说,你们认识十八年了,你会为了她杀人。算起来,是我害她受伤,你不是应该杀了我吗?” 石梦泉摇摇头:“你也一直用自己的内力替她疗伤。若没有你,只怕她也见不到端木姑娘了。” “那倒也是。”乌昙宁愿和他打一架,听他这样淡然的口吻,反而不知所措。“我方才听到端木姑娘说你和刘姑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计划——她是为了这个计划才做了翼王的娈童——不,翼王的宠姬吗?” “说话放尊重些!”石梦泉横了他一眼,“她可不是什么宠姬,她是……” 话还没说完,外面忽然响起了罗满的声音:“将军!”随着呼声,他大步奔了进来,后面还跟着好几个亲兵:“将军没事吧?听说你被人挟持?” “挟持我的人就是他。”石梦泉指指乌昙,“这位就是你一直在追查的,劫走内亲王货船的海龙帮帮主——还未请教高姓大名?” “贱名何足挂齿?”乌昙道,“我叫做乌昙——方才挟持石将军,实在是对不住了。既然端木姑娘已经出手医治了刘姑娘,那我也信守承诺,你们抓我——”说着,伸出双手,让罗满捆绑。 罗满久闻乌昙之名,今日才见到。本以为是一个粗暴凶残满脸横肉的家伙,却未料是个比自己还年轻许多,一脸孩子气的青年。他先前奉玉旈云之命搜捕海盗,想尽各种办法,封锁港口,彻查商号,又命水师在东海巡航,却始终连海盗的头发也没捞到。但今日,此人竟送上门来让自己抓,这实在太不可思议了。怔怔转头问石梦泉:“听说他是为了医治一个女子才闯进江阳城?那是个女海盗了?在里面吗?” “那不是女海盗。”石梦泉道,“是内亲王。” “什么?”罗满愕然。 乌昙也呆住:“你说刘姑娘是……是内亲王?就是那个玉……玉旈云?”此话出口,他才发现自己太傻了——她自称姓刘名云,岂不就是“旈云”吗?自己竟从来没有联系起来。那她就不是翼王的宠姬。她是翼王的未婚妻! “内亲王为何会和你在一起?”罗满再次打量乌昙——虽然光线昏暗,还是认了出来——此人正是当日长兴客栈掌柜所描述的“姓吴的客官”,也即是翼王所指认的,从画舫掳走玉旈云的人。不禁厉色斥道:“大胆毛贼,你为何劫持内亲王?你……你把内亲王怎样了?” “这似乎是一场误会。”石梦泉道,“个中原委,以后让乌帮主细细告诉你——内亲王受了伤,乌帮主把她送到惠民药局。端木姑娘说,算是救回来了,只是不知何时才能痊愈。” 罗满望着窗户上端木槿的身影,灯火跳动,显得她异常忙碌。“一场误会?”他转头瞪着乌昙,“内亲王有什么三长两短,你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么?撇她的安危不说,你之前在东海三省使用楚国官宝,又曾在长兴客栈和人交手,现在满城都传言你是楚国派来的刺客,所以才有了内亲王被楚人绑架一说——楚樾两国就要开战了!你倒给我说说看,是什么误会让你劫持内亲王?这段日子以来,在东海三省暗杀绑架,制造事端的,也是你们海龙帮吗?你们为何要如此?” “绑架暗杀?我们可没闲工夫做这些。”乌昙道,“我方才已经和这位石将军说了,自从我带刘姑娘……内亲王回到海岛,我们就遭到蓬莱兵舰的围攻,内亲王就是在和蓬莱人交战的时候受伤的。我们好不容易才突围而出。我便带着内亲王来江阳求医。绑架暗杀,绝对和我们海龙帮无关。” “果真?”罗满狐疑地盯着乌昙,又转头看看石梦泉,询问他的意见如何。 石梦泉虽然一心都在玉旈云身上,但知道眼下江阳的情形复杂万分,樾楚大战一触即发,他必须得冷静思考,沉着处置,免得给大家带来更大的危机。于是想了想,点头道:“方才乌帮主和我详细说了一回事情的经过。我也觉得,江阳近来所发生的事,应该另有主使。” 罗满皱着眉头:“卑职之前怀疑刘将军。他说,他之所以来到江阳,是翼王爷约他去海上钓鱼。这么奇怪的理由,谁会相信?而且他来的时间很巧,就是在内亲王被绑架后不久,江阳接二连三发生怪事的时候。很快他就宣称这些是楚国细作所为,上疏请求伐楚。我虽查不出破绽,但怀疑他早就想要渡河伐楚——知道内亲王也有此打算,所以想和内亲王争功。此外,当年大青河之战结束后,他不就想将咱们都收编了吗?但东征的时候,内亲王又把自己的人都抢了回来。刘将军一定恨得牙痒痒的,在找机会报复。所以我甚至怀疑过,是刘将军派人绑架了内亲王,唱了一出戏,既抢走内亲王的兵马,又名正言顺抢了攻打楚国的头功……但如果内亲王被绑架,只不过是一场误会……”他说着,瞪了乌昙一眼,显然依旧对他掳走玉旈云的动机心存怀疑。 “也许正是如此吧。”石梦泉沉吟,“翼王爷……他怎么会和刘将军混在一起?”翼王并不是个等闲的纨绔子弟。那天,在他母亲的灵前,玉旈云已经将自己被迫订婚的真相全都告诉了他。这是一个城府极深的危险的男人!如果不是当时面临赵王谋反的危机,之后又守制在家,石梦泉一定会想尽办法让玉旈云远离这野心勃勃的笑面虎。 罗满却不知翼王的真面目,皱眉道:“我也觉得奇怪。按说,翼王爷和刘将军应该没什么交情,除了贪杯好色之外,他们还有什么志同道合的地方?现在这两人倒好像结义兄弟一般,成日出双入队!” “哼,这还不明显么?”乌昙冷笑着插嘴,“翼王是想要造反。” “什么?”饶是石梦泉早知道翼王心怀不轨,听到此言,仍禁不住吃了一惊。罗满更是骇异失色:“你为何说翼王爷要造反?” “他想让我们整个海龙帮都归顺他,成为他的队伍。”乌昙道,“他还许诺不管有没有差事让我们办,每人每月都发五十两银子。我当时问他,你樾国不是有很多兵么?你的未婚妻也是个将军,手下哪里缺人?他却说,喜欢我们海龙帮身手矫健,做事干净。又说有些事情,是那些平时种田战时当兵的人做不来的。” “这……”罗满依然在震惊之中,不知该做何反应。石梦泉却意识到事态严重,追问道:“那他所谓别人做不了,非得你们海龙帮才能做的,是什么事情?” “我没答应他,自然不知道。”乌昙道,“不过之前,他告诉我,东海三省总兵罗满要从楚国押一个犯人回来。让我带人在大青河上袭击罗满。我当时为了替师父取得《绿蛛手》秘笈,所以就帮他办了这件事。” “是你!”罗满惊愕,又向乌昙走近一步,让窗内透出的灯光照在自己的脸上,“你认得我吗?我就是罗满!” 乌昙只是接到了翼王的命令,某天某时在大青河某处等着,见到有标记的船,就去偷袭,根本就没注意自己袭击的是些什么人,哪里还记得罗满的长相?只不过,他现在对翼王厌恶万分,连带的,也对当初答应翼王这桩交易感到后悔,就笑了笑,拱手道:“原来你就是罗总兵,得罪了!” 罗满一肚子恼火,但他清楚,和这个海盗计较全无意义,关键还在于幕后的主使——竟然是翼王!玉旈云知道翼王的真面目吗?她的暗桩子那天在不远处监视,目睹玉旈云被劫,罗满想,不过他们却没有说玉旈云为何那天会去见翼王……玉旈云一向厌恶翼王,为何要与其订婚?如果是迫于无奈才接受了庆澜帝的赐婚,平时理应对他避之唯恐不及,为何会去如此暧昧的场所与他相见?疑团重重,只不过,玉旈云不说,他是下属,就不能问。他瞥了一眼石梦泉,想,石将军大约也是一样,其心中的煎熬,只怕胜过我百倍。 但他却哪里知道,石梦泉之所以阴沉着脸,乃是为了这波涛暗涌的时局而担忧。“翼王爷的事,等内亲王恢复了再说吧。”罗满道,“至于刘将军那边,我想将军和我要去见他一面——内亲王如今平安归来,又证实此事和楚人无关,那眼下的这一仗还要不要打,怎么向皇上交代,都要商议一番。” 石梦泉点点头:“我既然从京城来了,就一定要去拜会刘子飞。” 他们且说着,忽然见到有几个病患慌慌张张跑进后院来了,接着又有大夫和药童们也跑来,边跑边回头张望,口中喊道:“端木姑娘!端木姑娘!不好了!” “什么事?”罗满知道端木槿正忙着,就拦住跑在最前面的那个人。 “啊呀,是罗总兵!”那人抓住罗满,“可不好了,外面来了好些士兵,说惠民药局里有强盗挟持朝廷命官,见人就抓!” “什么?”罗满一愕——他方才听说石梦泉被人挟持,所以带着一队得力的部下前来,但是看到惠民药局风平浪静,不像是有强盗匪徒的样子。为免节外生枝,便交代部下在外面等着,自己和几个亲兵进来探探虚实。也许他的部下等待良久,担心情况有变,便进来一看究竟。可是,这些人应该不会随便抓人。 听到前面传来哭喊与惨叫的声音,他愈加确定这并非自己部下之所为。和石梦泉对视一眼:两人都明白,此刻在江阳,还有什么人能调动士兵?是刘子飞到了! 端木槿也听到了外面的骚动,出门问发生了什么事。满院惊惶的医患们七嘴八舌地告诉她前厅里的恐怖情形。端木槿即皱眉瞥了罗满一眼,并非责备,而是疑惑。 “我去阻止他们。”罗满拨开人群往前厅走。 “我去就行了。”乌昙潇洒地甩着胳膊,“他们是来抓海盗的,你押着我出去让他们看看,岂不就结了?早点打发了他们,省得他们在这里吵吵闹闹,打扰刘姑娘——内亲王休息。” 如果当真是为了从海盗手中救人,怎么会这样不问青红皂白就杀进来?石梦泉心中明白,刘子飞才不在乎自己的安危。他巴不得玉旈云永远失踪在茫茫的海上,石梦泉最好也被挟持他的海盗头子杀了。如此,楚国大将便只剩下刘子飞和司徒蒙——后者是个骑墙的家伙,不会和刘子飞冲突。届时,刘子飞拥天下之兵,别说文武百官要看他的眼色行事,连庆澜帝都要怕他三分!那是何等的权势!所以,他带着人马气势汹汹而来,绝不是来“营救”石梦泉的。往好处想,他也许是想给石梦泉一个下马威,羞辱他一番;若往坏处想,也许…… 他还未敢以最坏的恶意去揣测刘子飞的意图,只听耳边传来“嗖嗖”之声。“将军小心!”罗满一把将他拉开。再定睛看时,院内的医患已有数人倒了下去。而院墙上攀着好些士兵,正弯弓搭箭向院内发射——这院子虽宽敞,但如此近距离射击,众人哪儿有闪避的余地?罗满的亲兵想要反击,但碍于敌人居高临下,也力不从心。唯乌昙长啸一声,拔空而起,双腿连环踢出,转瞬就将东面墙头那十几个兵士踢了下去,继而又转战西面。墙外登时传来一片“嗷嗷”嚎叫之声。 刘子飞是想趁乱把自己杀了!石梦泉心中明镜一般——而他此刻最担心的,还不是自己的性命,是房内熟睡着玉旈云,刚从病魔的手中逃出一条命来,又要落入另一个险境!他必须要阻止刘子飞! “罗总兵,乌帮主,这里交给你们!”他说着,拨开惊慌逃窜的人潮,挤到前厅——那里早已经乱成了一团,不少惠民药局的医患已被刘子飞的手下抓住,余下未被捕的,都鸡飞狗跳四处跑着躲避追逐。罗满总兵府的人见到情形不对,也赶了进来。只是罗满不过带了三十来个人,刘子飞却率领一支两百余人的队伍,除了闯进惠民药局来的,外面还有许多后援,将整个惠民药局围了个水泄不通——不必出门,就已经可以看见外面火把冲天的光芒以及兵刃闪烁的白光。照得人几乎睁不开眼来。 “停手!”石梦泉大声喝道,“你们不是来抓海盗,来救我的吗?我在这里!” 众人不由都是一愣。总兵府罗满的手下又惊又喜:“石将军,你安然无恙?这可真是太好了!” “我的确没事。”石梦泉道,“你们快去后面帮罗总兵。” 刘子飞的手下却一时不知该做何反应,呆了片刻,才有人出去告诉刘子飞。不时,他便大步走进厅堂来,面上带着夸张的笑容:“啊呀,石将军,原来你已经脱险。我还以为来得太迟了呢!” “刘将军有心了!”石梦泉道,“如你所见,石某人平安无事——倒是方才在后院差点儿被将军的部下射死。” 刘子飞打了个哈哈:“石将军莫怪!刘某人听说那个劫持你的海盗头子武功高强又凶残成性,所以才不得不出些很招——那海盗头子呢?” “已经被罗总兵制服。”石梦泉道,“刘将军看到我平安无事,海盗头子又已被捕,请赶紧命令弓箭手停止攻击。惠民药局里都是大夫和前来求医问药的病患。将军这样做,会伤及无辜。” “这个好说。”刘子飞笑着,招手唤过一个士兵来:“你去叫他们停手。”又乜斜着眼,笑望着石梦泉道:“听说这厮武功高强,连石将军都能被他挟持,罗总兵一个人就能制服他?” 石梦泉不回答他的问题,只道:“这大厅里的各位,不是大夫就是病患,刘将军放了他们吧。” “不着急。”刘子飞道,“现在江阳是什么情形,石将军在西京也应该听说了。楚国奸细横行,连内亲王都被他们绑架了去。樾楚大战在即,可马虎不得。这些人,一会儿带回去审问个明白,若确定不是奸细,自然放了。” “你——”石梦泉怒视着他,“你看这里的人,哪一个像是楚国奸细?” “奸细又不会在自己的脸上写‘奸细’两个字。”刘子飞笑道,“再说,其实今日就算不是为了石将军你,我也想来彻查惠民药局了——这里管事的是什么人?端木槿她是楚国武林鼎鼎有名的大侠端木平的独生女。楚国武林中人平日都做些什么?不是有抗樾武林义师吗?之前还曾经到西京闹事,绑架过翼王爷,石将军忘记了吗?还有杀鹿帮的那伙人,虽然听说他们在楚国武林是不入流的山贼,却都做了朝廷的军官,在大青河给咱们找了多少麻烦,石将军你也不记得了吗?哼,我怀疑,端木槿就是她老子和楚国武林义师摆在咱们大樾国的细作,别的细作来了,都是她负责安顿联络。今日我既然带兵前来,就一定要请她回去,审问清楚。” “端木姑娘怎么可能是奸细!”这是罗满的声音,想来是后院的弓箭手已然退去,他和手下的人“押着”乌昙走了出来。“端木姑娘在东海三省救死扶伤,这里的百姓有目共睹!刘将军怎能如此凭空猜测,妄加污蔑?” “罗满,你做了总兵,果然连说话的声音都大了些!”刘子飞冷笑,“我知道你对这位端木姑娘青眼有加,她在江阳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要哪里的宅子做诊疗所,要哪些名贵药材给那些贱民治病,你统统都答应——甚至诳得顾长风都对她言听计从。不过,我要提醒你,色子头上一把刀啊!” 罗满气得满脸通红:“端木姑娘尽心尽意为我樾国百姓治病,我和顾大人身为一方父母官,尽己所能支持她,有什么不对?” “是么?”刘子飞嘿嘿一笑,“那么你作为樾国武将,偷偷摸摸坐船去楚国境内会见程亦风、冷千山,这又和我樾国百姓的福祉有何干系?” 罗满一愣:他私自和楚国将领见面,的确有违规矩,不过那也是为了将乔百恒带回来治罪。 “我知道,你是为了禁绝福寿膏嘛!”刘子飞道,“我一来江阳,就听人议论你禁烟的壮举。乔百恒是烟贩罪魁,这的确不假。但是他已经潜逃楚国,而且在楚国落网。你不管他,楚人也会斩了他。和为何还要过河去?我看,你是去见程亦风和冷千山的吧?你们密谈一番,不知有何计划呢?是不是和他们秘密计划,怎样绑架内亲王?” “刘将军,你不要含血喷人!”罗满怒道。 刘子飞却笑得愈加开心,打量了一下被士兵们押着的乌昙,道:“啊,听说这位海盗头目武功盖世,怎么罗总兵一出马就将他制服了呢?石将军也毫发未伤。不知道这位大侠——”他盯着乌昙:“你是否楚国武林中人?是否听命于杀鹿帮?或者武林义师?还是直接效力程亦风?” 乌昙一翻白眼:“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正此时,方才跑去传令的那个士兵又回来了,附耳向刘子飞说了几句,刘子飞皱了皱眉,继而哈哈大笑:“你们还在这里做戏给谁看?说是抓住了这个海盗头子?方才他分明和我的弓箭手大打出手。可见你们根本就是一伙儿的——是楚国奸细!” “刘将军!”石梦泉沉声喝道,“通敌叛国的罪名,岂能胡乱加在人的身上?当初罗总兵和我在远平城与楚军鏖战,我亲眼见到罗总兵身先士卒,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他怎么可能和程亦风、冷千山等人私相授受?” “石梦泉!”刘子飞毫不客气,“我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我给你面子,你可别把我当傻子——这海盗头子是跟着你进城来的,接着又劫持你来到惠民药局——凭你和罗满的本事,能将那海盗制服?哼,想来想去,只怕你和这海盗是一伙儿的,特意要被他劫持,好带他来惠民药局。你老实说,是也不是?你为何要带海盗进城?是带他来和端木槿接头吗?” “刘将军这是怀疑我也是楚国奸细了?”石梦泉正色道,“当初我在大青河险些战死——我会去和几乎杀死我的人勾结?” “人心的变化,犹如天气晴雨,一日之间尚可以改变数次,提‘当初’有什么意义?”刘子飞冷笑,“你非要说当初,我记得当初石将军和内亲王还是孩子,到我和先吕异吕将军的军营来来玩,我当你们就好像自家子侄一般。转眼,你们两个都成了将军,看我们这些老家伙就不顺眼起来。不过那时也还算好,好歹大家同事一主,自己人再怎么争执,到了战场上,还是一致杀敌。谁知道再过一阵子,有人就容不下我们这班老家伙了,想方设法要把我们除掉呢——唉,可怜的吕异!石将军,你看人心一日三变,昔日师长可以变成今日对手,那昔日敌人岂不是也可以变成今日盟友吗?” 听得此言,石梦泉好像被人在胸口重击一拳:玉旈云设计杀死吕异,这事她只对自己亲口承认过。刘子飞就算有些怀疑,没有真凭实据,断然不敢当众说出来。如今他这样公开指责玉旈云,或许是查到了什么蛛丝马迹?无论如何,这话传了出去,玉旈云还如何在军中立足? 刘子飞见他愣住,知道自己的话戳到痛处,哈哈大笑:“来,把这里所有的人都带回去,好好审问一番。非把楚国奸细都铲除了不可。” “做你大头梦!”他笑声未绝,乌昙已经魅影一般扑上来,勒住他的脖子,“你也晓得说老子的武功盖世,石将军和罗总兵两个绝对奈何不了我——那你手下的这些草包就能抓得着我?我告诉你,老子不是楚国人,到这里来是找端木姑娘救人的。端木姑娘是个好大夫。你抓她,那就是要害死她的病人了。老子先杀了你!” 刘子飞没料到乌昙会突然发难,一时愣住,片刻才怒道:“你劫持朝廷命官,可知是死罪么?还不放开本将军?” 乌昙轻蔑地一笑:“我在海上杀人越货,不仅你樾国官府在通缉我,楚国、蓬莱国、伽倻国也都恨我入骨。我身上的死罪何止一条?之前我还把你们的翼王爷痛打了一顿,这也是死罪吧?哈哈,老子豁出去了!反正老子是贱命一条,把你杀了,就算你的手下一拥而上把我乱刀砍死,我也赚了。” “你——”刘子飞这还是第一次和乌昙遭遇,并不知他能有多心狠手辣,还以为只不过是说来吓唬人的。谁知乌昙箍住他颈子的胳膊忽然收紧了,让他无法喘息,几乎听到自己颈椎“咔咔”作响,他才害怕了。可是哪里还能出声求饶。 “乌帮主——”石梦泉和罗满都怕乌昙当真杀了刘子飞,惹出大祸来,出声劝阻。但见乌昙眯着眼,好像嗜血的野兽望着即将被自己咬死的猎物一般。他二人都不禁打了个冷战。 不过这个时候,后院忽然传来端木槿的尖叫声:“你是什么人?救命!”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描写端木槿做手术,就想起当年血肉横飞的实验室,电钻钻颅骨的声音……哗!当然,作者只有在动物身上做手术而已。第一次见到大出血的时候,我和实验员有点儿谎,第二次就已经熟门熟路。第三第四次发生,就一边按纱布、喷生理盐水,一边抱怨:md,又是一个爱出血的,今天啥时候才能结束手术去吃饭呢?然后,走廊里飘来批萨的香味。我们就想:啊,这是批萨,还是骨头被电钻钻的时候发出的味道? 还试过最后要缝合的时候,麻药过了,我们懒得再补一针,就这样一边拿手按住扭曲挣扎的动物,一边缝针了……哈…… 话说我缝针的技术还是不错的。可惜现在转行不用了,只能用这些来写小说了…… -------------------- 3月26日,修改一个小细节~~~~~毁尸灭迹~~~~ 5月1日,继续修改bug 173第172章 这全然在乌昙的意料之外。他怔了怔,并没有听清石梦泉喊了些什么,只是看到对方伸手来抢夺自己怀里的人,即在车厢上一蹬,抱着玉旈云朝后避开了尺许,跟着又一脚朝石梦泉胸口踹了过去。 石梦泉乃是惯于马上作战的军人,擅使长枪,在这狭窄的车厢里,全然无从施展。只能赤手空拳和乌昙周旋。不过也亏得是在车厢中和乌昙近身搏斗,对方的武功虽远在他之上,因被空间束缚,也威力大减。否则,以他那中规中矩的打法,如何敌得过乌昙狠辣诡谲的功夫?只怕不出十个回合就已经败下阵来。 乌昙无法使出全力,另一个原因是他连日来为玉旈云疗伤,早已真气大损,体力也消耗得厉害。若只是几个寻常士兵,能让他速战速决地打法了,倒也不妨事,但石梦泉几乎是拼了命地向他攻来,招招要取他的性命,时间一拖久了,他立刻感觉手忙脚乱。况且,他在争斗之中,也片刻不敢放松玉旈云,生怕自己分散真气去对敌,就会令玉旈云停止呼吸。此外,他不知石梦泉有何意图,唯恐其对玉旈云不利,所以一边还招,还要一边保护玉旈云。这样一心数用,令他好不吃力。 外面铁叔见石梦泉策马阻拦,就预感事情不妙。见到眼下的情形,晓得他和乌昙已经暴露了,再想要偷偷溜进江阳城,已没有可能!此刻须得争取全身而退!他不愧是海龙帮的元老,和官府争斗的经验十分丰富,迅速地看了看周围的情形——只有那个刘子飞麾下的校尉、两个守城的小兵,以及石梦泉所带来的部下。擒贼先擒王!从官大的杀起!他“唰”地从座位下拔出刀来,兜头向那校尉斩了过去。此人全无防备,见利刃朝自己砍来,只叫了声“妈呀”,就已经身首异处。那两个被他叫来跟着马车的士兵当即吓得面如土色,甚至忘了拔刀反击。唯石梦泉带来的那年轻军官一愕之后即抽出腰刀向铁叔迎了上去,同时大喝:“还愣着做什么?此二人绝非善类!快叫人来将他们拿下!保护石将军!”那两个小兵才好像被发动了机关的木偶一般拔腿飞奔回城上叫人去了。 铁叔和石梦泉的部下在车外缠斗。乌昙和石梦泉在车厢里也已经斗了十几个回合。乌昙越来越烦躁,越来越力不从心,全然不明白这个樾国将军怎么会忽然发难——莫非是认出自己来了?他无暇思考个中原委,只想:再和这家伙纠缠下去,惠民药局去不了,只怕他的帮手来了,我和刘姑娘都要被抓起来,那就什么都完了!不如快点儿解决这小子,杀出城去,待晚些时候,将端木槿绑架出来! 主意既定,他左手抱紧玉旈云,右手挡开石梦泉一掌,双腿在车底上一蹬,整个人就如爆竹般直蹿了起来,“轰”地一下将车顶撞得粉碎,跃到马上,踢断了车辕,回身唤铁叔道:“咱们走!” 铁叔正和那少年军官斗得难解难分,听乌昙唤,“唰唰唰”连劈三刀,将对手逼开了些许,便也要跃上马去。然而石梦泉怎容他们这样把玉旈云带走,飞身一跃从那残破的马车里跳到了自己的马上,抽出长枪来,一抖,点点银星立即将乌昙笼罩在内。 他娘的!真是个难缠的家伙!乌昙大怒,侧过身去,用自己的身体挡住玉旈云,同时以空手入白刃的功夫探向那一片银光之中要抓住石梦泉的枪尖。石梦泉长于马上功夫,立刻变搠为扫,狠狠抽向乌昙的腰间。乌昙不得不纵身跃起。但他才离开马背,石梦泉又变扫为拍,重重砸在了马臀上。那畜生吃疼,一声悲嘶,撒蹄向前奔去,转眼就没了踪影。 “可恶!”杀意在乌昙胸中如烈火燃烧——在他被伽倻人打断双臂的时候,或者被蓬莱人下毒残害的时候,他也有过这样的感觉——杀了他们!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可是此刻,杀戮的*更加强烈。不是眼前的这个樾国将军得罪了自己。而是他威胁到自己在乎的那个人——因为他,今晚无法去惠民药局了,也许明天都去不了,也许再没有机会了——所以这个人必须要死! 仇恨的热血涌上头颅,烧得他双目*辣地疼,恨不得喷出火来。他再一次将玉旈云抱紧,于半空中打了个旋儿,好似水龙卷一般,一边飞速旋转着,一边朝石梦泉踏了过去,双腿连环踢出,只求一招将对手置于死地。 石梦泉之前能勉强支持,全因为乌昙无法使出全力。此刻乌昙猛然爆发,他如何是其敌手?根本连对方的招式也看不清,只见到一团黑风袭向自己,欲挺枪破解,却找不到破绽。眼看乌昙已经要踏上他的胸口了,他不得不仰身挂下马去。不过,这只是权宜之计。当他挂在马上之时,就已经再无退路了。 “臭小子,纳命来!”乌昙怒吼。 但偏偏在这个时候,玉旈云忽然一动,剧烈地咳嗽了起来。乌昙感到胸口一热,低头看,鲜红一片,是玉旈云咳出来的血。他登时一慌:“刘姑娘!刘姑娘你怎么了?”腿上的招式也就慢了。 石梦泉觑准这个空档“呼”地一下又翻身坐回马上,同时长枪递出,准确无误地刺中了乌昙的左肩。乌昙“哼”了一声,身形不稳,落在了地上。不过,这点小伤还不妨碍他行动,将玉旈云的手紧紧按在自己膻中穴上,提了一口气,打算奔出城门去。 然这时,城上奔下来二十多个士兵,个个兵刃出鞘,大喝:“哪里来的歹徒,还不束手就擒?”城上也出现了二三十个士兵,全都利箭在弦,只要乌昙动一下,他们就要把他射成刺猬。 “老大!你快走!”铁叔持刀飞扑向石梦泉,“狗官!你敢叫他们放箭,我先杀了你!” 石梦泉却不惧他,挺枪将他逼退,又指着乌昙道:“放下内亲王!” “你说什么!”乌昙莫名其妙,不过心知此刻若是强行突围,很有可能会伤着玉旈云——也许应该挟持这个樾国将军做人质!不过那也太冒险!他必须另谋出路。一咬牙:“你们要找的海龙帮老大就是我,抢劫你们的舰船,又殴打翼王爷的,也是我——不过这位刘姑娘不是我海龙帮的人。她现在身受重伤,要找惠民药局的端木槿医治。你们若是让我送她去求医,待她好了,我任你们处置。你们要是不肯,哼——”他从怀里摸出两把匕首来,手腕微微一抖,就将其中一支插在了城门“江阳”两个字的中间。“你们若是不肯——”他的语气充满威胁,“剩下这支匕首,就插在你们将军的心口上——大不了大家同归于尽。反正我是贱命一条,我死了,你们赔上个将军,看你们怎么交代!” “狗贼莫要负隅顽抗!”石梦泉的部下已经制服了铁叔,又冲城上城下的士兵们喊道,“既然他承认是强盗,那就没必要和他做交易,就地格杀,保护石将军!” “是!”士兵们山呼相应,都拉满了弓。 “慢着!”石梦泉举手阻止,“你说这是刘姑娘,你要带她去惠民药局?” “没错!”乌昙回答,心里奇怪这将军为何有此一问。 石梦泉死死地盯着乌昙怀里的人——面容苍白,眉头紧锁,汗湿的头发凌乱地贴脸上,嘴唇本无血色,但此刻却被鲜血沾染。微微张开的唇瓣,是因为呼吸困难,还是想要呼唤谁?是在呼唤他吗?她发不出声音,但是他听得到——正是这样的呼唤,让他从西京马不停蹄地赶来江阳。仿佛胸口被利刃剜开,疼痛,难以言喻。但是他相信,她更痛苦。 什么也顾不上了,他大步走向乌昙——走向玉旈云。 “你干什么!”乌昙端着匕首。城上的士兵拉弓瞄准。 石梦泉却全然不放在眼中,一径走到近得不能再近的地方,几乎和乌昙靠在一起,仔细端详着玉旈云——虽然是如此憔悴的病容,但仍旧是他所看不够的容颜! 乌昙怔住:这人傻了么?走到这么近,自己的匕首可以捅死他,而城上的士兵若是放箭,他也无法闪避。他为什么要这样做?管他呢!先挟持了他再说!想着,就将匕首朝石梦泉的脖子上一架:“走,你和我一起去惠民药局!” 出乎他的意料,石梦泉全然不反抗:“好,备车来,送我们去惠民药局!” 乌昙几乎要怀疑这其中有什么阴谋了。然而此时他心中第一要务乃是医治玉旈云,所以也无暇多虑,坐上了樾军的马车,挟持着石梦泉,直奔惠民药局。铁叔则仍然被城门守军扣押着。回头再来救他,乌昙想。 重重暮色中,街上的行人稀稀落落。马车一路疾驰,很快就到了惠民药局门前——这里却是另一番景象:求医的、问药的、大夫、药童,以及慕名前来向端木槿求教的各地郎中络绎不绝。不知内情的人,只怕会为这里是江阳最热闹的酒肆茶楼。 乌昙不待马车停稳,就已经跳下车去,同时喝令石梦泉:“快下来,别玩花样!” 石梦泉何用他叫,焦急的心情更甚于他。若能求的玉旈云的平安,哪怕让他此刻即时死了,他也毫无怨言。跟着跃下车来,一边拨开人群给乌昙开道,一边呼道:“端木姑娘!端木姑娘快出来救人!” 端木槿正在屋里忙着,听到喊声匆匆跑了出来,手中的药瓶还未放下。她看到石梦泉,即是一惊:“石将军,你——”而乌昙则已经抢步来到她的面前:“端木大夫么?请你快救救她!” 看到乌昙怀里的人,端木槿更加吃惊了:“这……这是怎么一回事?她怎么会病成这样?” “她受了伤,又中了毒……我也不知道。”乌昙焦急,“求你救救她!” 端木槿素来以救死扶伤为己任,哪怕此刻面前是个不相关的人,她也要倾力相救,何况这是她几次亲手从鬼门关拉回来的玉旈云!当下转身把乌昙朝里面引:“快跟我进来!” 他们穿过拥挤的厅堂和晒满草药的后院,来到一间干净简单的房内。端木槿让乌昙把玉旈云放在床上,上前揭开眼皮看了看,又摸着脉搏,皱眉道:“你说清楚,她到底怎么会变成这样的。” 乌昙看着端木槿一时取针,一时取刀,一时又拿出各种各样的药瓶来,心中七上八下,几乎无法有条理地回忆起这一个月来所发生的事情,眼前挥之不去的,是玉旈云一片死灰的脸,心底一个声音不住地问:要是她死了怎么办?要是她死了怎么办? “你快说啊!”石梦泉着急又恼火,“她怎么会变成这样的?” “她……”乌昙才好像被从梦中叫醒,“一个月前,我们被蓬莱人围困,她中了蓬莱人的流矢。本来伤口已经愈合了,可后来又被蓬莱人刺伤。然后,因为我身上中了蓬莱人的毒,她为了救我,占上了我身上的毒血。再后来……就……我不知蓬莱人用的是什么毒。我自己身上的已经逼出来了,而她就……一直高热不退,常常全身痉挛,连呼吸都困难。这样已经有二十多天了!端木姑娘,你治好她吗?只要能治好她,什么药材我都想办法弄来!” “一个月……”端木槿皱眉喃喃,“身体强直,口噤不开,经脉拘挛,四肢搐掣……这应该不是中毒……这是金创痉!” “金创痉?”乌昙没有听说过。而石梦泉在军中却曾见过:“端木姑娘,你说是破伤风?” 端木槿点头:“不错,看她这情形,只怕是一个月前中箭的时候,既未清洗也未上药,致使风毒之邪乘虚而入。之后,她也未曾好好调养,以致毒邪入内,脏腑失和,气血失调,正气虚弱——石将军,你是行军打仗的人,知道风毒炽盛侵入骨髓,就无药可医了。” 石梦泉如何不知?他亲眼看见许多士兵因为金创痉而丧命,所以军医也嘱咐,受了外伤,必须立即清洗包扎。以前每逢玉旈云受伤,只要是他在旁边,都会督促她尽快处理伤口。而这一次……这一次他不在她的身边!她怎么会和这个海盗头子在一起?怎么会被蓬莱人围困?他心中有太多的问题,可是那些都不重要!现在最重要的是——玉旈云的病情究竟如何?他望着端木槿,心中绞痛,甚至无法开口。 端木槿叹了口气:“她是一个为了达到目的就不择手段的人,也是一个不懂得爱惜自己的人。我想,她的为人,你比我更清楚。我曾经跟你说过,不管你们在计划什么不可告人的勾当,你要是想她活得久一点,最好速战速决把这事解决了,否则,不知她会做出什么来——你忘记了吗?” 石梦泉当然不会忘记,只是他无力回答——没有底气!他对自己发誓,要时时刻刻陪在她的身边,保护她,辅助她,可是当她深陷险境的时候,他却在西京守孝。他恨自己。 乌昙起初只是感到内疚万分,想要狠狠地捶自己几拳:一开始就不该让她涉险!更不该和她斗狠。师父说的没错,这是多么愚蠢的事!原来他眼中的“区区箭伤”,是可以要人性命的!但他听到端木槿后面的话,心中忽然觉得奇怪: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这位将军和刘姑娘认识?他望了望端木槿,可端木槿却只盯着石梦泉:“我可以试着治好她,但她以后会怎么样呢?” “只要你治好她!”乌昙才不理会端木槿是在和谁说话,他只是要对自己发誓,所以大声说道:“只要你治好她,我乌昙保证,以后不再让任何人伤害她!” 端木槿这才扭头看了看乌昙,又看了看床上的玉旈云:“按理,受伤之后若是感染风毒最多七至十天金创痉就会发作。而后,若不及时治疗,三五天就会一命呜呼。她怎么能坚持半个多月?” “我一直喂她吃人参。”乌昙道,“又用内力护着她的心脉,吊住她一口气——端木姑娘,你真的能治好她吗?” 端木槿叹了口气:“大夫不是神仙,只能试试看。”她冲着门外吩咐:“去制天麻散来——在《太平圣惠方》卷二十一‘破伤风诸方’有记载,你们照样炮制,要快!”外面自有药童应了,飞奔而去。 端木槿就剪开玉旈云伤口附近的衣衫,拆开绷带,检视伤口,一边轻轻用手指按压,一边喃喃道:“果然如我所料……” “什么?”石梦泉和乌昙异口同声问。 “她先天不足,伤口愈合较常人缓慢。”端木槿起身走到门边,在铜盆中盥手,“无论是先受的箭伤还是后来受的刀伤,她只不过在外面敷了金创药便了事。以为表层结痂就好了,全不理会下面的肌肉化脓发炎。脓血不能从表皮流出,便都积存在体内,天长日久,她的脏腑都受到了毒害。我须得切开伤口,清除脓血,将她的腹腔也清洗干净。否则,金创痉好治,但内脏衰竭,就神仙也难医了!” “切开?”饶是乌昙自诩胆大,听到这话也打了个寒噤,“你是什么大夫,竟然要把人开膛破肚?” 石梦泉却十分信任端木槿的医术,只是担忧道:“此法痛苦异常,难道没有别的法子吗?” 端木槿摇头:“如果早半个月送来,倒还可以慢慢调理,眼下没别的法子。而且,她现在昏迷不醒,虚弱万分,我也不敢用麻沸散,只怕用了,她会永远都醒不过来,或者醒来变成个废人。所以,我只能就这样动刀了。受不受得了,就看她自己。”她说着,甩干了手上的水,点起一只蜡烛来,将一套刀具在火焰上一一烤灼,然后又将身边的十几个药瓶检视了一番,接着取出银针来:“我只能扎几针,稍稍减轻皮肉的痛苦,但是其他的,我却无能为力。” 乌昙和石梦泉呆呆地看着她。她每扎一针,两人就不自觉地打一个冷战,仿佛那针不是刺在玉旈云的身上,而是刺在他们的身上一样。 端木槿将十支银针扎完,又掐了掐玉旈云的脉搏,转身对乌昙道:“你给她接续真气有多久了?你还支持得住吗?” “差不多有二十日。”乌昙回答,“只要我不死,就一定撑得住。” 端木槿点点头,将一条手巾塞在玉旈云的口中,接着招呼乌昙:“那你过来,护住她的心脉。我以前见过,有人痛得厉害,心跳忽然就停止了。你一定要帮她撑着。” 乌昙点点头,被端木槿指挥着,来到床铺的另一边,用手掌抵在玉旈云心口,催动真气,缓缓注入玉旈云的体内。端木槿则一直数着玉旈云的脉搏,待其力度与速度都稳定时,深深吸了一口气,用刀划开了玉旈云肋下的旧伤。鲜血立刻汩汩而出。 石梦泉和乌昙此刻也顾不得什么男女大防,一动不动地盯着端木槿手中的小刀。皮肤、肌肉,一层层割开,脓血让人几欲作呕,但是他们却不移开目光,好像这样看着,也可以消除那要命的风毒和炎症。 玉旈云的眉头紧紧地皱着,虽然咬着手巾,但牙龈也出了血,让手巾染上斑驳的鲜红。她好像陷在一场噩梦中醒不过来,不能挣扎,不能呻吟,只剩下皱眉的力气了。可是,当端木槿将一瓶药水倒在她的创口上,她忽然一下睁开了眼睛,好像是被巨大的痛楚唤醒了。但又好像没有醒,双眼空洞地瞪着房顶。“刘姑娘?”乌昙唤她。 她没有反应,依旧直勾勾地望上上方。不过只是片刻,她喉咙中发出呜咽的呻吟,头困扰地一时偏向左,一时偏向右,瘦弱的手臂也举了起来,似乎要抓住什么。 “糟糕!不要让她挣扎!”端木槿呼道。 乌昙连忙想用空闲着的那只手抓住她,可是石梦泉已经抢先一步,双手握住玉旈云的手,跪在床边:“我在这里!我在这里!你看看我!我在这里!” 玉旈云怔怔地看着他,起初好像不认识,接着神情就缓和了下来,连紧锁的眉头也松开了,眼中滚下两行清泪,滴在枕畔。 “是我不好。”石梦泉道,“我应该陪你来江阳。都是我不好。你要坚持住,你还有很多事要做。” 玉旈云不能说话,只用无力的手,轻轻回握着他。石梦泉感觉到她指尖的动作,愈加用力地握紧她的手:“你还记得吗?大青河一战,我差点儿就死了。昏迷不醒的时候,我听到你命令我,让我不许死。我就撑了过来。我不能命令你,但我求你,求你坚持住——我当日没有死,就是为了继续陪在你身边,你要好起来,让我继续为你效力!” 乌昙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从自己那个角度也看不见玉旈云的脸。但是从石梦泉闪动的目光中,他几乎可以猜到玉旈云的神情——是安心,是信赖,是坚毅,是温柔。她的心脏在自己的掌下跳动。是他在用尽全力维持着她的心跳。可是他忽然觉得,是对面这个年轻的将军用他的目光唤回了玉旈云的魂魄。他们这样握手相对,什么病痛,什么生死,好像都不再重要,连伤口发出的浓烈血腥味都好像在那交织的目光中变成了青草的芬芳。 石梦泉。乌昙想起在城门口的时候,这位将军曾经自报家门。当时并未留意,这会儿却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他心中电光火石地一闪:啊!这不是当日刘姑娘受伤昏睡时在梦中所唤的名字吗?她说此人对于她,就像亲人一样。他们相识已经有十八年了。她说他不仅会为她杀人,甚至会他为了她连自己的命也不要。而她对他也是一样的! 这些话,乌昙本已经忘记。然此时此刻却无比清晰地记了起来——原来这个人就是石梦泉!他忽然觉得自己很多余,心下空落落的。 过了许久,端木槿直起腰来,擦了擦额上的汗:“好了。”乌昙才发现玉旈云的伤口已经重新包扎了起来。端木槿冲他点点头,示意他可以休息,他才挪开手掌。一个姿势保持得太久,浑身僵硬。他打了个趔趄。“你肩上的伤也要处理一下。”端木槿道,“我让他们去给你煎一帖补中益气汤——你太累了。” “我不累。”乌昙道,“她——刘姑娘,怎么样?” “她睡着了。”石梦泉轻轻松开玉旈云的手,取出她口中的手巾,又用衣袖擦了擦她额上汗,“端木姑娘,这一关算是熬过来了吗?” “算是吧。”端木槿道,“我不希望再有下一次。”她收拾起血污的刀具和绷带。外面的药童报说天麻散已经制好了,用来调药的温酒也备妥。她便吩咐拿进来,并寻一身干净的衣服。转身看,石梦泉和乌昙都没有要走的意思,就沉下脸道:“怎么,你们还要留在这里看我给她换衣服吗?还不出去?” 两人脸上都是一红,赶忙夺门而出。只是到了门口,又忍不住回头看看,见玉旈云确实安稳地睡着,才舒了一口气。 “你……”石梦泉转向乌昙,“怎么会遇见她的?” “我那天来江阳见翼王……”乌昙本可以撒谎,可是不知怎么,在石梦泉的面前他编不出谎言来。一五一十,将这一个月来的事情都说了一回。“我现在只希望能治好她。”他真挚地,“我实在没想到,那天带走她,竟然会害得她这样……” 石梦泉的面色阴沉:玉旈云此番荒唐的经历,缘于这无知的海盗头子误将她当成翼王的娈童。这笔账,总要和他算!不过眼下还有一个更严重的问题——他在西京所听到的,全然不是这么一回事!他听说,有刺客闯入翼王的画舫,将玉旈云劫持。此后,江阳又接二连三发生绑架、暗杀事件。刘子飞“恰好”应翼王之邀来到江阳,经他查探,所有罪行都出自楚人之手。乃是杀鹿帮和一干江湖人士,想要消灭樾军的中坚力量。刘子飞称,他和揽江交涉,要求释放玉旈云。冷千山大骂他无中生有、含血喷人。但樾军的探子确实曾在揽江大营见到玉旈云,所以可以确定,玉旈云是被楚人所绑架。“楚人不识好歹,挑衅我朝,竟劫持我议政内亲王。我朝亦应还以颜色,以全国威。”他在给庆澜帝的奏章上这样写道,“臣愿领军伐楚,救出内亲王。” 庆澜帝自然不会有别的意见,接到这八百里加急的奏报,吓得脸都绿了,一壁吩咐人“瞒着皇后”,一壁吩咐兵部协调刘子飞伐楚所需的兵马粮草。“旁的不重要——千万要把玉爱卿给朕救回来。玉爱卿有什么三长两短,你们踏平楚国也没用!” 石梦泉在西京守孝,并不上朝。听到这消息时,已经迟了几天。不过同时,他收到了罗满的信,信中所说与刘子飞的叙述有些差异——因为玉旈云的暗桩子在她被劫持之后去向罗满汇报过当天的情形,罗满并不认为这是楚人之所为。可是,江阳城中的文武官员一个接一个遭遇绑架暗杀,这又是事实——他自己在押送乔百恒的途中险些丧命,而顾长风后来也遭遇刺客,所幸有惊无险。事情扑朔迷离。他怀疑,刘子飞暗中搞鬼,想要收编玉旈云的部下。可是却苦无证据。 石梦泉当时考虑不了这么多。玉旈云失踪,这对于他,犹如五雷轰顶。他立即向庆澜帝请求,让他亲自去江阳。如果玉旈云当真被楚人劫持,那么他要亲自带兵攻过大青河去。庆澜帝知道拦不住他,连那句“你还在母忧守制中”都省了,给了他一纸手令,让他奔赴江阳。于是,他只带着一个身手矫健的部下,一路不停,在每一个驿站换最快的马,日以继夜,赶到了江阳。 一路上他都在思考,究竟发生了什么?没想到今日一来,就得知事情的真相——如果乌昙说的是真的,那劫走玉旈云的和在江阳制造多起绑架暗杀事件的,根本不是同一伙人!是楚人吗?是其他土匪?是郑国余孽?还是什么人?翼王撒了谎。刘子飞又是翼王请来的——这两人想干什么?绑架和暗杀,会不会是他们的杰作?翼王又怎么会和刘子飞走到了一起? 他不是个擅长阴谋诡计的人,疑团让他疲惫。 乌昙见他沉默良久,以为他是惦记着玉旈云的伤势。心里莫名有种不舒服——在这个人的面前,仿佛自己没有权力去记挂那病榻上的人了。即干笑一声,道:“你在想什么?是不是想杀了我?” “我为什么要杀你?”石梦泉皱眉看着他。 乌昙抱着两臂:“我听刘姑娘说,你们认识十八年了,你会为了她杀人。算起来,是我害她受伤,你不是应该杀了我吗?” 石梦泉摇摇头:“你也一直用自己的内力替她疗伤。若没有你,只怕她也见不到端木姑娘了。” “那倒也是。”乌昙宁愿和他打一架,听他这样淡然的口吻,反而不知所措。“我方才听到端木姑娘说你和刘姑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计划——她是为了这个计划才做了翼王的娈童——不,翼王的宠姬吗?” “说话放尊重些!”石梦泉横了他一眼,“她可不是什么宠姬,她是……” 话还没说完,外面忽然响起了罗满的声音:“将军!”随着呼声,他大步奔了进来,后面还跟着好几个亲兵:“将军没事吧?听说你被人挟持?” “挟持我的人就是他。”石梦泉指指乌昙,“这位就是你一直在追查的,劫走内亲王货船的海龙帮帮主——还未请教高姓大名?” “贱名何足挂齿?”乌昙道,“我叫做乌昙——方才挟持石将军,实在是对不住了。既然端木姑娘已经出手医治了刘姑娘,那我也信守承诺,你们抓我——”说着,伸出双手,让罗满捆绑。 罗满久闻乌昙之名,今日才见到。本以为是一个粗暴凶残满脸横肉的家伙,却未料是个比自己还年轻许多,一脸孩子气的青年。他先前奉玉旈云之命搜捕海盗,想尽各种办法,封锁港口,彻查商号,又命水师在东海巡航,却始终连海盗的头发也没捞到。但今日,此人竟送上门来让自己抓,这实在太不可思议了。怔怔转头问石梦泉:“听说他是为了医治一个女子才闯进江阳城?那是个女海盗了?在里面吗?” “那不是女海盗。”石梦泉道,“是内亲王。” “什么?”罗满愕然。 乌昙也呆住:“你说刘姑娘是……是内亲王?就是那个玉……玉旈云?”此话出口,他才发现自己太傻了——她自称姓刘名云,岂不就是“旈云”吗?自己竟从来没有联系起来。那她就不是翼王的宠姬。她是翼王的未婚妻! “内亲王为何会和你在一起?”罗满再次打量乌昙——虽然光线昏暗,还是认了出来——此人正是当日长兴客栈掌柜所描述的“姓吴的客官”,也即是翼王所指认的,从画舫掳走玉旈云的人。不禁厉色斥道:“大胆毛贼,你为何劫持内亲王?你……你把内亲王怎样了?” “这似乎是一场误会。”石梦泉道,“个中原委,以后让乌帮主细细告诉你——内亲王受了伤,乌帮主把她送到惠民药局。端木姑娘说,算是救回来了,只是不知何时才能痊愈。” 罗满望着窗户上端木槿的身影,灯火跳动,显得她异常忙碌。“一场误会?”他转头瞪着乌昙,“内亲王有什么三长两短,你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么?撇她的安危不说,你之前在东海三省使用楚国官宝,又曾在长兴客栈和人交手,现在满城都传言你是楚国派来的刺客,所以才有了内亲王被楚人绑架一说——楚樾两国就要开战了!你倒给我说说看,是什么误会让你劫持内亲王?这段日子以来,在东海三省暗杀绑架,制造事端的,也是你们海龙帮吗?你们为何要如此?” “绑架暗杀?我们可没闲工夫做这些。”乌昙道,“我方才已经和这位石将军说了,自从我带刘姑娘……内亲王回到海岛,我们就遭到蓬莱兵舰的围攻,内亲王就是在和蓬莱人交战的时候受伤的。我们好不容易才突围而出。我便带着内亲王来江阳求医。绑架暗杀,绝对和我们海龙帮无关。” “果真?”罗满狐疑地盯着乌昙,又转头看看石梦泉,询问他的意见如何。 石梦泉虽然一心都在玉旈云身上,但知道眼下江阳的情形复杂万分,樾楚大战一触即发,他必须得冷静思考,沉着处置,免得给大家带来更大的危机。于是想了想,点头道:“方才乌帮主和我详细说了一回事情的经过。我也觉得,江阳近来所发生的事,应该另有主使。” 罗满皱着眉头:“卑职之前怀疑刘将军。他说,他之所以来到江阳,是翼王爷约他去海上钓鱼。这么奇怪的理由,谁会相信?而且他来的时间很巧,就是在内亲王被绑架后不久,江阳接二连三发生怪事的时候。很快他就宣称这些是楚国细作所为,上疏请求伐楚。我虽查不出破绽,但怀疑他早就想要渡河伐楚——知道内亲王也有此打算,所以想和内亲王争功。此外,当年大青河之战结束后,他不就想将咱们都收编了吗?但东征的时候,内亲王又把自己的人都抢了回来。刘将军一定恨得牙痒痒的,在找机会报复。所以我甚至怀疑过,是刘将军派人绑架了内亲王,唱了一出戏,既抢走内亲王的兵马,又名正言顺抢了攻打楚国的头功……但如果内亲王被绑架,只不过是一场误会……”他说着,瞪了乌昙一眼,显然依旧对他掳走玉旈云的动机心存怀疑。 “也许正是如此吧。”石梦泉沉吟,“翼王爷……他怎么会和刘将军混在一起?”翼王并不是个等闲的纨绔子弟。那天,在他母亲的灵前,玉旈云已经将自己被迫订婚的真相全都告诉了他。这是一个城府极深的危险的男人!如果不是当时面临赵王谋反的危机,之后又守制在家,石梦泉一定会想尽办法让玉旈云远离这野心勃勃的笑面虎。 罗满却不知翼王的真面目,皱眉道:“我也觉得奇怪。按说,翼王爷和刘将军应该没什么交情,除了贪杯好色之外,他们还有什么志同道合的地方?现在这两人倒好像结义兄弟一般,成日出双入队!” “哼,这还不明显么?”乌昙冷笑着插嘴,“翼王是想要造反。” “什么?”饶是石梦泉早知道翼王心怀不轨,听到此言,仍禁不住吃了一惊。罗满更是骇异失色:“你为何说翼王爷要造反?” “他想让我们整个海龙帮都归顺他,成为他的队伍。”乌昙道,“他还许诺不管有没有差事让我们办,每人每月都发五十两银子。我当时问他,你樾国不是有很多兵么?你的未婚妻也是个将军,手下哪里缺人?他却说,喜欢我们海龙帮身手矫健,做事干净。又说有些事情,是那些平时种田战时当兵的人做不来的。” “这……”罗满依然在震惊之中,不知该做何反应。石梦泉却意识到事态严重,追问道:“那他所谓别人做不了,非得你们海龙帮才能做的,是什么事情?” “我没答应他,自然不知道。”乌昙道,“不过之前,他告诉我,东海三省总兵罗满要从楚国押一个犯人回来。让我带人在大青河上袭击罗满。我当时为了替师父取得《绿蛛手》秘笈,所以就帮他办了这件事。” “是你!”罗满惊愕,又向乌昙走近一步,让窗内透出的灯光照在自己的脸上,“你认得我吗?我就是罗满!” 乌昙只是接到了翼王的命令,某天某时在大青河某处等着,见到有标记的船,就去偷袭,根本就没注意自己袭击的是些什么人,哪里还记得罗满的长相?只不过,他现在对翼王厌恶万分,连带的,也对当初答应翼王这桩交易感到后悔,就笑了笑,拱手道:“原来你就是罗总兵,得罪了!” 罗满一肚子恼火,但他清楚,和这个海盗计较全无意义,关键还在于幕后的主使——竟然是翼王!玉旈云知道翼王的真面目吗?她的暗桩子那天在不远处监视,目睹玉旈云被劫,罗满想,不过他们却没有说玉旈云为何那天会去见翼王……玉旈云一向厌恶翼王,为何要与其订婚?如果是迫于无奈才接受了庆澜帝的赐婚,平时理应对他避之唯恐不及,为何会去如此暧昧的场所与他相见?疑团重重,只不过,玉旈云不说,他是下属,就不能问。他瞥了一眼石梦泉,想,石将军大约也是一样,其心中的煎熬,只怕胜过我百倍。 但他却哪里知道,石梦泉之所以阴沉着脸,乃是为了这波涛暗涌的时局而担忧。“翼王爷的事,等内亲王恢复了再说吧。”罗满道,“至于刘将军那边,我想将军和我要去见他一面——内亲王如今平安归来,又证实此事和楚人无关,那眼下的这一仗还要不要打,怎么向皇上交代,都要商议一番。” 石梦泉点点头:“我既然从京城来了,就一定要去拜会刘子飞。” 他们且说着,忽然见到有几个病患慌慌张张跑进后院来了,接着又有大夫和药童们也跑来,边跑边回头张望,口中喊道:“端木姑娘!端木姑娘!不好了!” “什么事?”罗满知道端木槿正忙着,就拦住跑在最前面的那个人。 “啊呀,是罗总兵!”那人抓住罗满,“可不好了,外面来了好些士兵,说惠民药局里有强盗挟持朝廷命官,见人就抓!” “什么?”罗满一愕——他方才听说石梦泉被人挟持,所以带着一队得力的部下前来,但是看到惠民药局风平浪静,不像是有强盗匪徒的样子。为免节外生枝,便交代部下在外面等着,自己和几个亲兵进来探探虚实。也许他的部下等待良久,担心情况有变,便进来一看究竟。可是,这些人应该不会随便抓人。 听到前面传来哭喊与惨叫的声音,他愈加确定这并非自己部下之所为。和石梦泉对视一眼:两人都明白,此刻在江阳,还有什么人能调动士兵?是刘子飞到了! 端木槿也听到了外面的骚动,出门问发生了什么事。满院惊惶的医患们七嘴八舌地告诉她前厅里的恐怖情形。端木槿即皱眉瞥了罗满一眼,并非责备,而是疑惑。 “我去阻止他们。”罗满拨开人群往前厅走。 “我去就行了。”乌昙潇洒地甩着胳膊,“他们是来抓海盗的,你押着我出去让他们看看,岂不就结了?早点打发了他们,省得他们在这里吵吵闹闹,打扰刘姑娘——内亲王休息。” 如果当真是为了从海盗手中救人,怎么会这样不问青红皂白就杀进来?石梦泉心中明白,刘子飞才不在乎自己的安危。他巴不得玉旈云永远失踪在茫茫的海上,石梦泉最好也被挟持他的海盗头子杀了。如此,楚国大将便只剩下刘子飞和司徒蒙——后者是个骑墙的家伙,不会和刘子飞冲突。届时,刘子飞拥天下之兵,别说文武百官要看他的眼色行事,连庆澜帝都要怕他三分!那是何等的权势!所以,他带着人马气势汹汹而来,绝不是来“营救”石梦泉的。往好处想,他也许是想给石梦泉一个下马威,羞辱他一番;若往坏处想,也许…… 他还未敢以最坏的恶意去揣测刘子飞的意图,只听耳边传来“嗖嗖”之声。“将军小心!”罗满一把将他拉开。再定睛看时,院内的医患已有数人倒了下去。而院墙上攀着好些士兵,正弯弓搭箭向院内发射——这院子虽宽敞,但如此近距离射击,众人哪儿有闪避的余地?罗满的亲兵想要反击,但碍于敌人居高临下,也力不从心。唯乌昙长啸一声,拔空而起,双腿连环踢出,转瞬就将东面墙头那十几个兵士踢了下去,继而又转战西面。墙外登时传来一片“嗷嗷”嚎叫之声。 刘子飞是想趁乱把自己杀了!石梦泉心中明镜一般——而他此刻最担心的,还不是自己的性命,是房内熟睡着玉旈云,刚从病魔的手中逃出一条命来,又要落入另一个险境!他必须要阻止刘子飞! “罗总兵,乌帮主,这里交给你们!”他说着,拨开惊慌逃窜的人潮,挤到前厅——那里早已经乱成了一团,不少惠民药局的医患已被刘子飞的手下抓住,余下未被捕的,都鸡飞狗跳四处跑着躲避追逐。罗满总兵府的人见到情形不对,也赶了进来。只是罗满不过带了三十来个人,刘子飞却率领一支两百余人的队伍,除了闯进惠民药局来的,外面还有许多后援,将整个惠民药局围了个水泄不通——不必出门,就已经可以看见外面火把冲天的光芒以及兵刃闪烁的白光。照得人几乎睁不开眼来。 “停手!”石梦泉大声喝道,“你们不是来抓海盗,来救我的吗?我在这里!” 众人不由都是一愣。总兵府罗满的手下又惊又喜:“石将军,你安然无恙?这可真是太好了!” “我的确没事。”石梦泉道,“你们快去后面帮罗总兵。” 刘子飞的手下却一时不知该做何反应,呆了片刻,才有人出去告诉刘子飞。不时,他便大步走进厅堂来,面上带着夸张的笑容:“啊呀,石将军,原来你已经脱险。我还以为来得太迟了呢!” “刘将军有心了!”石梦泉道,“如你所见,石某人平安无事——倒是方才在后院差点儿被将军的部下射死。” 刘子飞打了个哈哈:“石将军莫怪!刘某人听说那个劫持你的海盗头子武功高强又凶残成性,所以才不得不出些很招——那海盗头子呢?” “已经被罗总兵制服。”石梦泉道,“刘将军看到我平安无事,海盗头子又已被捕,请赶紧命令弓箭手停止攻击。惠民药局里都是大夫和前来求医问药的病患。将军这样做,会伤及无辜。” “这个好说。”刘子飞笑着,招手唤过一个士兵来:“你去叫他们停手。”又乜斜着眼,笑望着石梦泉道:“听说这厮武功高强,连石将军都能被他挟持,罗总兵一个人就能制服他?” 石梦泉不回答他的问题,只道:“这大厅里的各位,不是大夫就是病患,刘将军放了他们吧。” “不着急。”刘子飞道,“现在江阳是什么情形,石将军在西京也应该听说了。楚国奸细横行,连内亲王都被他们绑架了去。樾楚大战在即,可马虎不得。这些人,一会儿带回去审问个明白,若确定不是奸细,自然放了。” “你——”石梦泉怒视着他,“你看这里的人,哪一个像是楚国奸细?” “奸细又不会在自己的脸上写‘奸细’两个字。”刘子飞笑道,“再说,其实今日就算不是为了石将军你,我也想来彻查惠民药局了——这里管事的是什么人?端木槿她是楚国武林鼎鼎有名的大侠端木平的独生女。楚国武林中人平日都做些什么?不是有抗樾武林义师吗?之前还曾经到西京闹事,绑架过翼王爷,石将军忘记了吗?还有杀鹿帮的那伙人,虽然听说他们在楚国武林是不入流的山贼,却都做了朝廷的军官,在大青河给咱们找了多少麻烦,石将军你也不记得了吗?哼,我怀疑,端木槿就是她老子和楚国武林义师摆在咱们大樾国的细作,别的细作来了,都是她负责安顿联络。今日我既然带兵前来,就一定要请她回去,审问清楚。” “端木姑娘怎么可能是奸细!”这是罗满的声音,想来是后院的弓箭手已然退去,他和手下的人“押着”乌昙走了出来。“端木姑娘在东海三省救死扶伤,这里的百姓有目共睹!刘将军怎能如此凭空猜测,妄加污蔑?” “罗满,你做了总兵,果然连说话的声音都大了些!”刘子飞冷笑,“我知道你对这位端木姑娘青眼有加,她在江阳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要哪里的宅子做诊疗所,要哪些名贵药材给那些贱民治病,你统统都答应——甚至诳得顾长风都对她言听计从。不过,我要提醒你,色子头上一把刀啊!” 罗满气得满脸通红:“端木姑娘尽心尽意为我樾国百姓治病,我和顾大人身为一方父母官,尽己所能支持她,有什么不对?” “是么?”刘子飞嘿嘿一笑,“那么你作为樾国武将,偷偷摸摸坐船去楚国境内会见程亦风、冷千山,这又和我樾国百姓的福祉有何干系?” 罗满一愣:他私自和楚国将领见面,的确有违规矩,不过那也是为了将乔百恒带回来治罪。 “我知道,你是为了禁绝福寿膏嘛!”刘子飞道,“我一来江阳,就听人议论你禁烟的壮举。乔百恒是烟贩罪魁,这的确不假。但是他已经潜逃楚国,而且在楚国落网。你不管他,楚人也会斩了他。和为何还要过河去?我看,你是去见程亦风和冷千山的吧?你们密谈一番,不知有何计划呢?是不是和他们秘密计划,怎样绑架内亲王?” “刘将军,你不要含血喷人!”罗满怒道。 刘子飞却笑得愈加开心,打量了一下被士兵们押着的乌昙,道:“啊,听说这位海盗头目武功盖世,怎么罗总兵一出马就将他制服了呢?石将军也毫发未伤。不知道这位大侠——”他盯着乌昙:“你是否楚国武林中人?是否听命于杀鹿帮?或者武林义师?还是直接效力程亦风?” 乌昙一翻白眼:“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正此时,方才跑去传令的那个士兵又回来了,附耳向刘子飞说了几句,刘子飞皱了皱眉,继而哈哈大笑:“你们还在这里做戏给谁看?说是抓住了这个海盗头子?方才他分明和我的弓箭手大打出手。可见你们根本就是一伙儿的——是楚国奸细!” “刘将军!”石梦泉沉声喝道,“通敌叛国的罪名,岂能胡乱加在人的身上?当初罗总兵和我在远平城与楚军鏖战,我亲眼见到罗总兵身先士卒,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他怎么可能和程亦风、冷千山等人私相授受?” “石梦泉!”刘子飞毫不客气,“我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我给你面子,你可别把我当傻子——这海盗头子是跟着你进城来的,接着又劫持你来到惠民药局——凭你和罗满的本事,能将那海盗制服?哼,想来想去,只怕你和这海盗是一伙儿的,特意要被他劫持,好带他来惠民药局。你老实说,是也不是?你为何要带海盗进城?是带他来和端木槿接头吗?” “刘将军这是怀疑我也是楚国奸细了?”石梦泉正色道,“当初我在大青河险些战死——我会去和几乎杀死我的人勾结?” “人心的变化,犹如天气晴雨,一日之间尚可以改变数次,提‘当初’有什么意义?”刘子飞冷笑,“你非要说当初,我记得当初石将军和内亲王还是孩子,到我和先吕异吕将军的军营来来玩,我当你们就好像自家子侄一般。转眼,你们两个都成了将军,看我们这些老家伙就不顺眼起来。不过那时也还算好,好歹大家同事一主,自己人再怎么争执,到了战场上,还是一致杀敌。谁知道再过一阵子,有人就容不下我们这班老家伙了,想方设法要把我们除掉呢——唉,可怜的吕异!石将军,你看人心一日三变,昔日师长可以变成今日对手,那昔日敌人岂不是也可以变成今日盟友吗?” 听得此言,石梦泉好像被人在胸口重击一拳:玉旈云设计杀死吕异,这事她只对自己亲口承认过。刘子飞就算有些怀疑,没有真凭实据,断然不敢当众说出来。如今他这样公开指责玉旈云,或许是查到了什么蛛丝马迹?无论如何,这话传了出去,玉旈云还如何在军中立足? 刘子飞见他愣住,知道自己的话戳到痛处,哈哈大笑:“来,把这里所有的人都带回去,好好审问一番。非把楚国奸细都铲除了不可。” “做你大头梦!”他笑声未绝,乌昙已经魅影一般扑上来,勒住他的脖子,“你也晓得说老子的武功盖世,石将军和罗总兵两个绝对奈何不了我——那你手下的这些草包就能抓得着我?我告诉你,老子不是楚国人,到这里来是找端木姑娘救人的。端木姑娘是个好大夫。你抓她,那就是要害死她的病人了。老子先杀了你!” 刘子飞没料到乌昙会突然发难,一时愣住,片刻才怒道:“你劫持朝廷命官,可知是死罪么?还不放开本将军?” 乌昙轻蔑地一笑:“我在海上杀人越货,不仅你樾国官府在通缉我,楚国、蓬莱国、伽倻国也都恨我入骨。我身上的死罪何止一条?之前我还把你们的翼王爷痛打了一顿,这也是死罪吧?哈哈,老子豁出去了!反正老子是贱命一条,把你杀了,就算你的手下一拥而上把我乱刀砍死,我也赚了。” “你——”刘子飞这还是第一次和乌昙遭遇,并不知他能有多心狠手辣,还以为只不过是说来吓唬人的。谁知乌昙箍住他颈子的胳膊忽然收紧了,让他无法喘息,几乎听到自己颈椎“咔咔”作响,他才害怕了。可是哪里还能出声求饶。 “乌帮主——”石梦泉和罗满都怕乌昙当真杀了刘子飞,惹出大祸来,出声劝阻。但见乌昙眯着眼,好像嗜血的野兽望着即将被自己咬死的猎物一般。他二人都不禁打了个冷战。 不过这个时候,后院忽然传来端木槿的尖叫声:“你是什么人?救命!”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描写端木槿做手术,就想起当年血肉横飞的实验室,电钻钻颅骨的声音……哗!当然,作者只有在动物身上做手术而已。第一次见到大出血的时候,我和实验员有点儿谎,第二次就已经熟门熟路。第三第四次发生,就一边按纱布、喷生理盐水,一边抱怨:md,又是一个爱出血的,今天啥时候才能结束手术去吃饭呢?然后,走廊里飘来批萨的香味。我们就想:啊,这是批萨,还是骨头被电钻钻的时候发出的味道? 还试过最后要缝合的时候,麻药过了,我们懒得再补一针,就这样一边拿手按住扭曲挣扎的动物,一边缝针了……哈…… 话说我缝针的技术还是不错的。可惜现在转行不用了,只能用这些来写小说了…… -------------------- 3月26日,修改一个小细节~~~~~毁尸灭迹~~~~ 5月1日,继续修改bug 174第173章 厅上众人都是一愣。石梦泉和罗满同时抢步往后院去。不过乌昙早已奔在了他们前面。大伙儿到后院的时候,他已扑进玉旈云所在小屋去。只听到里面乒令乓啷一阵乱响,显然是有人打了起来。待石梦泉和罗满破门而入,只见一条黑影从后窗跳了出去。乌昙几乎追上去,但是才迈步,又停下,站在玉旈云的床边不动。罗满和石梦泉都明白,他是怕再有什么变化。罗满即吩咐手下:“追出去看看,是什么人。”接着才问端木槿:“端木姑娘,方才发生什么事?” 端木槿惊魂未定,担忧地望了望黑影逃走的方向:“方才有人想要杀内亲王!此人武功甚高,我不是他的对手。如果不是这位……这位海盗大侠及时赶到,后果不堪设想。” “看清那人的样子了么?”罗满问。 端木槿摇摇头:“他蒙着面,只露出眼睛,实在难以辨认。” “不过右边的肩膀被我拧脱了臼。”乌昙道,“也许去盘问城里的大夫,就能把这人找出来。” 还用找么?罗满和石梦泉俱想,只怕此人也是刘子飞一伙儿的吧!刘子飞现在是仗着山高皇帝远,就胡作非为起来!他人多势众,真把大家都杀了推到“楚国奸细”身上也不是没有可能。 正担忧的时候,刘子飞也冲到后院里来了:“反了!简直反了!你们还不去把那海盗头子给我抓起来?” 他的部下们在外面答应着,脚步嘈杂,却没一个敢进来的,显然是忌惮乌昙的武功。 “他娘的,这帮狗杂种还真麻烦!”乌昙啐道,“让我去收拾了那个什么狗屁刘将军。” “不行!”石梦泉拦住他,“刘子飞使出卑鄙手段污蔑我们,说我们是在江阳兴风作浪的楚国奸细。我们本来行得正站得直,没什么可担心的。但若是我们在众目睽睽之下害他性命,那我们有理也成了没理。” “你们是樾国的官儿,还要继续在樾国立足,才有这么多忌讳。”乌昙道,“我是个海盗,没什么所谓。他爱说我是哪国的奸细都好——反正杀了他,让他和阎王爷告状去!”说着,推开石梦泉,大步出门。 刘子飞此刻让十几名士兵围绕在自己的身边,借着他们给自己壮胆,看到乌昙,也敢瞪眼骂他:“好你个贼胆包天的海盗,不教训教训你,你不知道本将军的厉害!来!把他拿下!” 乌昙岂会把这些普通士兵放在眼中?轻蔑地捏着拳头,指节“咔咔”作响:“好嘛,老子没啥爱好,一是喜欢抢劫,二是喜欢杀人。不要命的就上来试试——不拧断几个人的脖子,你们也不晓得我海龙帮的厉害。” 他的笑容充满威胁,士兵们愈加不敢上前去了。但刘子飞却吼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临阵退缩,不听将令,军法处置!” 他抬出军法来了,士兵没有办法——左右是死,不如一拼!即胡乱嚷嚷着,冲了上来。乌昙哈哈大笑:“我师父常教导我,不可开杀戒。不过我觉得,只要不滥杀无辜就行了——你们这些小卒,本无心害我,都是被这混帐将军逼的。冤有头债有主,我也不害你们性命!”说着,将跑在第一的那那个士兵拎了起来,胳膊一抡,丢出墙外去。后面第二、第三个士兵也照样被他抓小鸡似的提起来又丢出去。只眨眼的功夫,刘子飞逼上来的十几个人都被扔到院外去了。后面虽然又有士兵补充上来,却再不敢轻举妄动。 乌昙叉着腰:“喂,刘将军,你还有什么厉害的招式要我见识?你说楚国武林组织了义师,那里面的人虽然未必都像我一样厉害,但武功也不会太差。就凭你手下这些人,能敌得过楚国武林义师吗?” 刘子飞瞪着他,嘴角禁不住抽搐,双腿也微微哆嗦:“反了!真是反了!”他后退几步,见身边的士兵各个面色惊慌逡巡不前,斥道:“你们这群贪生怕死的东西!日后攻过大青河去,真的遇上楚国武林中人,你们要怎么办?他拳脚功夫了得,你们单打独斗赢不了他,不会试试别的法子吗?这里巴掌大一点儿地方,你们放箭射他,难道他还能飞了?” “姓刘的!”乌昙怒喝,“老子方才没拧断你的脖子,你愈发猖狂起来了?老子现在就取了你的狗命,看你还乱嚷嚷不!”说着,和身向刘子飞扑去。 可这个时候,他陡然感觉眼前一花,打了个趔趄,险些栽倒,幸亏抓着一架草药才勉强稳住了身形。我这是太累了吧,他想,欲调节气息,但只觉丹田空虚,胸口烦闷,一股腥甜涌上喉头——糟糕,他真的已经耗尽气血,如果再勉力争斗,轻则走火入魔,重则毙命当场! 偏偏在这个时候!他恼火,心中怒骂自己:“乌昙啊乌昙,枉你平日自诩强悍,夸口说无论受了什么伤都能继续杀敌。怎么今日,偏偏这么多人的性命都需要你保全,你却一丝力气也没有?” 刘子飞原本已经吓得几乎坐在地上了,被几个士兵扶着,瞪着眼,连气都不敢喘。看乌昙只迈出一步,就扶住了草药架子,他不知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动也不敢动。片刻才觉察出事情有些蹊跷,对左右道:“那小子怎么了?忽然岔气了么?你们去瞧瞧!” 士兵如何有此胆量,只敢远远查看乌昙的神色。乌昙怕被他们看出破绽,连忙扭过头去:无论如何,就算虚张声势也要撑一段时间,也许内息会慢慢恢复也说不定!他想着,顺手抓起一把晒干的果子来,手腕轻抖,以天女散花的手法掷了出去——虽然他分毫内力也使不出来,但依然不失准头。每一粒果子都轻轻打在刘子飞身边士兵们的脸上。“你们还不退开?”他笑着,“我只想收拾这姓刘的将军,你们若是不想跟着遭殃,就赶紧各自逃命去吧!” 众士兵见他神态自若,根本不将敌手放在眼中,心中不由更加害怕了,哪儿敢再瞧得仔细些?只想:方才打在脸上的若不是干果而是飞镖,自己哪儿还有命在?大伙儿都把眼去望刘子飞,希望他明白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暂时撤退。刘子飞一时也迷惑了,见乌昙看似笑非笑的目光扫过自己的脖子,就好像冰凉的刀刃划在自己身上一样,脊背冷飕飕的。和这亡命之徒硬拼,看来决没有胜算,他想,但输人不输阵!因冷笑一声,道:“我倒要看看你们能猖狂到几时!石梦泉,罗满,你们两个和楚国奸细勾结,这么多双眼睛都看到了。我这就上奏西京,禀报皇上,看你们还怎么狡辩!” “哈哈哈哈!”乌昙看他摆出一副怒冲冲的架势,却其实忙不迭地逃回前厅去了,暗暗松了口气,还依旧大笑着掩饰:“慢走不送!将军既然这样神通广大,连樾国皇帝都能听你的话,不如也写封信给楚国皇帝,让他赏我些银两——否则我岂不是平白无故被将军安上个奸细的名头?我乌老大从来不做蚀本的生意!至少也要楚国皇帝封我个将军,外带赏我一万两银子才马马虎虎够本!” 房内石梦泉和罗满本来满心焦虑,听到乌昙这样说,差点儿都笑了起来:这海盗不仅武功了得,耍嘴皮子的功夫竟然也不错。他这样等于反咬骂刘子飞是楚国奸细。刘子飞还不被他气死? 只是两人才想放松,忽听外面哗啦啦一阵响。罗满抢步出来看,只见乌昙栽倒在地,一动不动,也不知是生是死。他心下大骇,急忙上前去搀扶。不过,走在刘子飞队伍最末的士兵也见到了这情形,高声叫道:“将军,那海盗死啦!” 刘子飞闻言,怎不大喜过望,立刻奔了回来,口中呼道:“还不把奸细们拿下!” 罗满只来得及暗叫一声“糟糕”,就已经被十几个士兵包围。而随后步出房门的石梦泉也立刻陷入一片寒光之中。“刘将军,你这是存心要指鹿为马,同室操戈么?”石梦泉怒道。 “我不是指鹿为马。”刘子飞冷笑,“就算是,这也是跟内亲王学的。你反正是内亲王的应声虫,栽在她创出来的手段上,也算死而无悔了吧?” 石梦泉无法辩驳,也无暇辩驳——杀害己方的将领又嫁祸到敌人的身上,这一石二鸟之计是玉旈云犯下的一个重大错误,也是他最感到心痛的一件事,不仅是为了她的不择手段,也为了自己第一次动摇了要无条件追随她的决心。他不可以动摇,每次动摇,都是对两个人锥心刺骨的伤害。尤其此刻,玉旈云尚在病中——本来自己问心无愧,就算让刘子飞绑回去,也无所谓。但看刘子飞这嚣张的架势,若让他发现玉旈云在此处,只怕会一不做二不休,将她也一并杀害。他决不能容许这样的事发生!即一咬牙,拽过墙边靠着的一条扁担,当胸一横:“将军非要兵戈相向,那我也没有办法了!” “什么没有办法?”刘子飞冷哼,“你这又不是第一次和我兵戈相向——还惺惺作态?趁早亮家伙吧!”说着,也拔出了腰刀来。 一时,浓烈的杀意浸透夜色。 然而,就在这剑拔弩张的当口,厅上传来焦急的呼声:“刘将军,石将军!” 众人怔了怔,循声往去,见东海三省总督顾长风正在几个衙役的簇拥下匆匆行来。刘子飞的面色登时变了——他知道,顾长风和石梦泉早在治蝗的时候就有些交情,而其人与罗满共事又合作无间,此来必然不会支持自己。但他还是尽量一试,阴沉的脸色道:“顾大人来得正好,你莫非是听到海盗劫持石将军,所以前来营救吗?我也是如此好心好意前来救他,谁知石将军非但不领情,还包庇那海盗——这海盗今日黄昏已在城门口行凶,方才又打伤我许多部下,甚至还威胁要害我性命。但是石将军和罗总兵却一再维护他。大人倒是评评看,这是什么道理?” 顾长风有些微喘,神情甚是严肃:“我不是来抓捕海盗的,我是来迎接内亲王的——听说内亲王病得很紧要,送来惠民药局了,是也不是?” “什么?”刘子飞呆住。石梦泉和罗满也是一惊:未知顾长风从何处听到此消息?但此刻无暇计较这些。他们知道顾长风为人正直无私,就算往日和玉旈云有龃龉,也不会加害于她,更不会为了巩固自己的权势,就随便给别人扣上奸细的头衔。同时,顾长风令名在外,天下皆知,刘子飞再如何颠倒黑白,也不敢污蔑到顾长风的头上。所以,打破眼前的僵局,避免和刘子飞继续纠缠下去,他们正需要顾长风的帮助。当下,石梦泉答道:“不错,内亲王早先受伤延误医治,情况十分危险。不过,端木姑娘已经帮她诊疗过了,此刻她就在房内休息。若不是刘将军忽然来到,我们已经把内亲王护送回行辕去了。” “她……她真的在里面?”刘子飞好像咬了舌头似的。 “不错。”石梦泉答道,“而且正是这位海龙帮的乌帮主带她来的。我想早先乌帮主在城门口和守军起了冲突,也是他心急要救内亲王,来不及解释,这才引起了误会。” “嘿!这可真是眨巴下眼睛,老母鸡变鸭!”刘子飞冷笑,“内亲王怎么会和海盗头子在一起?他既然是为了医治内亲王才闯进江阳城来,有什么不能解释的?守军又不是瞎子,还能认不出内亲王来?再说,那么多双眼睛看到你被他拿刀挟持,这又是怎么一回事?你们说的话前后矛盾,实在叫人难以信服。” 顾长风眉头微皱,显然也觉得此事甚为蹊跷,不过却不打算即时深究,只道:“不知内亲王的情况如何,是否可以移动?” “最好不要移动。”端木槿在房内说道,“不过,惠民药局如此不太平,为免再有刺客来对她不利,还是尽快送她去安全的地方吧。再说,她留在这里,我的病人也都提心吊胆,不得安宁。” “故弄玄虚!”刘子飞嗤笑,“内亲王当真在里面吗?你们这样遮遮掩掩的,我倒不信了——她被楚国奸细绑架,居然被海盗带回来?这可真是天下奇闻!既带回来了,却不来告诉我们大伙儿,更叫人怀疑!来,既然你们说她在里面,让我见见!”说着,就迈步朝房内走。 “刘将军且慢!”顾长风抢上一步,拦住他,“既然里面是内亲王,尊卑有别,我等岂能闯进去?” “你……”刘子飞愣了愣,“你真相信里面是内亲王?对了,我还没问你,是谁告诉你内亲王被送来惠民药局的?” “是两个乞丐。”顾长风道,“在下方才在衙门里办事,有两个乞丐在门口斗殴,衙役将他们押下了,两人就递了这张字条给我。”他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个纸卷儿来,展开给大家看。 刘子飞一把抢过去,念道:“内亲王病重,已送惠民药局,恐有凶徒加害,速救——哈!”他冷笑一声,将字条丢还给顾长风:“乞丐又是从何而知?只怕是背后另有主使吧?” “在下也是这样认为。”顾长风道,“不过两个乞丐并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们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顾大人却相信这纸条上的话?赶来惠民药局了?”刘子飞嗤笑,“就不怕被人耍了?” “被人耍倒不要紧。”顾长风不卑不亢,“但是人命关天,尤其,内亲王的性命关乎一场战争,千万无辜百姓与将士的生命。我宁可被人耍,白跑一趟,也不愿冒险——再说,眼下看来,这消息千真万确,内亲王的确在此养病,而方才也果真有刺客意欲加害。依在下的愚见,必须快些将内亲王护送到安全的地方,只要能保护内亲王周全,就可以避免樾楚之间这场不必要的战争。” “所以才更要弄清楚里面是不是内亲王。”刘子飞道,“顾大人为国为民,行事光明磊落。人常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其实照我看,以大人的君子的之心,也摸不透小人们的弯弯肚肠。只怕被楚国奸细骗了——咱们还是看清楚为妙!”说着,一把推开顾长风,跨进房内。石梦泉虽估量他此刻不敢有过分的举动,但还是紧紧跟上。 “你想干什么?”端木槿看刘子飞提着刀气势汹汹而来,立刻挡在玉旈云的床前。 “你这楚国女人少废话!”刘子飞不耐烦道,“我不过是想看清楚床上是否真是内亲王,难道还会对她怎么样吗?若床上那个真是内亲王,我看最有可能害她的那个人就是你——”他还要继续说下去,不过已经看清床上病人的模样了——由于那染血的被单还未曾换去,她就好像躺在血泊中一样,脸庞被大片大片的血迹映衬,苍白如鬼,但却掩饰不住眉宇间凛冽的肃杀之气;毫无血色的嘴唇,因为发烧而干裂了,却好像依然挂着似有似无的冷笑。这的确是玉旈云无疑!刘子飞的气势登时短了一截,不过又想:她这样子真的是快死了呢!或者已经死了? 才想要再瞧仔细些,却忽然看到玉旈云睁开了眼睛——沉沉,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又发出令人战栗的冷光来。无论她的容颜如何憔悴,如何没有生气,但这双眼睛一睁开,立刻使别的一切都显得不重要。只有看到她的这双眼睛,就好像是跟她一同立在战场上,不管前路如何,她有必胜的把握。若是她的战友,自然欢欣鼓舞,若是她的敌手,会不寒而栗——刘子飞就打了个冷战,倒退一步:“你……你醒着呢?” “刘将军说呢?”玉旈云冷眼看着他,“你这么大阵仗,谁还能睡得着?你说这里有楚国奸细,是指的哪一个?莫非是我么?” “我……”刘子飞愣了愣,“我本不知你在这里。其实我是听说石将军被海盗挟持才赶来营救,全然没想到此事还有这许多玄妙之处?我听说是一个姓吴的楚国奸细绑架了你,但你怎么又会被海盗带了回来?” 玉旈云不回答,只是看着他,仿佛在思考要怎样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解释清楚,又仿佛重病之中无法理清思路。接着,她的目光由刘子飞身上转开,扫视过顾长风,罗满,石梦泉,以及房内的每一个人,甚至连门口悄悄探头张望的也都被她看了一回。但最终,她还是重新望向刘子飞。只是,那原本冷淡的眼神骤然变得锋利起来,好像冻在冰川中的利剑破冰而出,发出慑人的光芒。“大胆刘子飞!”她喝道,“你心中还有没尊卑贵贱?你不过是区区一个将军,我却是堂堂议政内亲王。你见了我不下跪,不口称‘下官’,还一口一个‘你’呀‘我’的,成何体统?” 刘子飞本以为她终于要回答自己的问题了,哪里料到她忽然发作,一时愣住。而一旁的石梦泉已经带头跪了下去,罗满、顾长风等紧随其后:“下官等参见内亲王。”刘子飞这才不情愿地矮身跪下:“下官……” 不等他说完,玉旈云便打断:“罢了,你根本就没把本王放在眼里,这样勉勉强强地跪了,有什么意思?难道我还稀罕你跪么?听方才说你是来营救石将军的,现在见到他安然无恙,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还不滚?” 听到她叫自己“滚”,刘子飞差点儿气得跳起来——不管玉旈云以前和他有多少矛盾,但表面上还恭敬客气,如今竟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喝斥自己,可见是仗着内亲王的身份贬损自己。他恨不得扑上去将这个一只脚踏进鬼门关的臭丫头掐死。可是众目睽睽,他哪儿敢做出这样冲动之举?只能咬牙把心头的怒火压下去,于喉咙里低低地哼了一声:“既然如此,下官告退!”起身猫着腰倒退出门去。 玉旈云一直盯着他的背影,直到他和他的手下都在视野中消失,眼神才放松下来。但接着就是一阵咳嗽。端木槿连忙上前去扶起她,轻轻抚着她的后背。石梦泉也走到跟前:“王爷,你……还好吗?” “我……好得很!”玉旈云嘴角抽搐,满头冷汗,但却在微笑,“怎样?我……我这个样子还能吓走刘子飞呢!” “你这样子岂止吓走刘子飞,连石将军也差点儿被王爷吓死了。”端木槿道,“真不知道你这样不要命的胡来,还要多少次!” “不是我不要命,是有人想要我的命。”玉旈云撇了撇嘴,“方才隐约听到顾大人在门外说,有人报讯给你,说我在惠民药局?那是什么人?刘子飞怎么会在江阳?为什么说我被楚国奸细绑架?还有……今天是几月几日?” “王爷一次问这么多问题,让下官等从何答起?”顾长风道,“今日是三月廿一,报讯给下官的是两个乞丐,至于幕后主使是何人,还在追查之中。王爷自上个月十三日失踪之后,有诸多传闻,不过传得最厉害的,是遭楚国奸细绑架,此后东海三省又发生种种怪事。刘将军上奏西京,请缨南下营救王爷。皇上命他为南征统帅,带兵伐楚。他大军已经集结在城外。不过王爷如今回来,这场战争应该可以避免。” “什么?”玉旈云虽然估计到自己的失踪会在江阳造成混乱,但万万没有想到,海岛三日世上千年,事态竟会发展到如此地步!她“呼”地一下坐了起来——她得做些什么!得做些什么!可是要做什么呢?伤口一阵钻心的疼痛,她眼前发黑,又倒了下去。 “王爷!”石梦泉连心跳都险些停止。 “她只是晕过去了。”端木槿道,“其实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以她这种不要命的性子,非逼你们把前因后果给她说一回不可。那估计得说上三天三夜,说完了,她也没命了。” “她这样……不要紧吗?”石梦泉担忧地问。 “当然要紧。”端木槿道,“你倒试试身体里化脓发炎,要在肚子上切个口子去清洗呢——她方才只怕是疼得厉害才醒过来,还要装模作样吓跑那个刘将军。她逞能,你们倒以为她真是铁打的,当真跟她汇报起江阳的这些破事来——要是她的伤好不了,我看刘将军又要有文章做了!” 一席话说得顾长风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在下不知道内亲王病得这么严重。只看她喝斥刘将军,还以为……” 端木槿笑了起来:“顾大人不必自责,只要是不了解这位内亲王的人,自然会被她骗了——若非如此,怎么刘将军会落荒而逃呢?再说今天若不是顾大人及时赶来,我们都不知道要如何收场?只怕我已经被当成奸细抓了,连内亲王也……”不吉利的话,大家心照。她掐着玉旈云的脉搏,一边数着脉动,一边道:“顾大人方才连珠炮似的说了一大堆,把内亲王给急晕过去了,这其实也算歪打正着。我还怕她今夜会疼得辗转反侧睡不着,晕过去了倒正好,不必费心考虑给她用镇痛的药了……唉,看她这情形,唯一镇痛的药,只怕是福寿膏呢!” 那岂不相当于饮鸩止渴?石梦泉心中绞痛:“就……没有其他的办法吗?我们……能做什么?” 端木槿看了他一眼,仿佛是说:你想替她受苦,那怎么可能呢?“加派人手,保护内亲王的安全。”她道,“其实她此刻不适宜移动,再说,无论去了什么地方,都要有人看顾她。我在惠民药局抽不开身,不能随她去亲王行辕或者去你们哪一位的府邸。所以,最好还是将她留在惠民药局。但这就要提防刺客,或者其他居心叵测之人。” “我这就去调派人手。”罗满道,“反正此刻大伙儿都知道内亲王在此,刘将军估计也不敢再明目张胆地来找茬。” “不错。”顾长风道,“我去张榜公告,说内亲王已经平安归来,什么楚国奸细,纯属子虚乌有。” “还要上奏朝廷,重新审视南征一举。”罗满道,“尽量避免两国生灵涂炭。” 端木槿知道这是顾念她楚人的身份,一旦樾楚交战,她就会陷入尴尬的境地。对罗满投去感激的一瞥,却又摇摇头:“两位大人错了。依小女子之见,是有人迫不及待要渡河侵略楚国,所以才捏造出奸细绑架内亲王的谣言。他们已经做到了这一步,怎容人破坏其计划?内亲王活着回来,是对他们的威胁。他们应该会设法害死内亲王,嫁祸给我,或者随便其他什么人,只要安上个楚国奸细的头衔,或者安上个‘私通楚国’的罪名就可以了。这时候若是宣布内亲王平安归来的消息,岂不等于帮他们推波助澜?所以我看,我们眼下最紧要的是治好内亲王。当她好端端地出现在大家的面前时,谣言不攻自破。” “这……”罗满和顾长风都皱眉。罗满知道,刘子飞不是个计谋很深的人,只怕是被人推在前面,当成武器来使。那背后是何人呢?乌昙方才说,翼王可疑,莫非是他? “果然还是端木姑娘考虑得周详。”顾长风道,“那就暂时不张榜公告。不过我以为当秘奏皇上,至少可以安慰圣心。至于那两个乞丐,我会严加审问,希望可以找出幕后之人,或者可以就此揭开这沸沸扬扬奸细风波背后的阴谋。” “背后有什么阴谋,自然仰赖各位大人去查探。”端木槿道,“我只能治病救人而已——那位海盗大侠怎样了?” “方才晕倒在外面……”罗满回答。不及再说下去,他的部下已在门外接茬道:“大人,那位乌帮主已经被刘将军带走了!刘将军说他是通缉犯,非要押走不可。他们人多势众,咱们没法强加阻拦——再说,咱们也的确是在悬赏捉拿海龙帮帮主,所以……” 此人既然知道这么多秘密,只怕落在了刘子飞的手里,会凶多吉少,罗满看了石梦泉一眼,后者也在思考同样的问题。于是道:“既然是通缉犯,岂有让刘将军带走的道理?应该交总督衙门才对——顾大人,此人至关重要,请你设法将他带回总督衙门。若是他被刘将军灭口,那内亲王失踪一个月的内情,就没人可以解释得清了。” “不错。”顾长风道,“事不宜迟,我立刻就去找刘将军要人!”说着,带领衙役们匆匆而去。 罗满也跟着告辞去布署保卫惠民药局。只剩下石梦泉呆呆守在玉旈云的床边。端木槿推了推他:“石将军,你不打算走么?” 石梦泉摇头:“罗总兵去布署防卫,在卫兵们来之前,总要有人守着吧?” “是要守着。”端木槿道,“不过,我要给她擦擦身子,换身衣服,难道你要留在屋里吗?再说,你这样风尘仆仆的,也该去盥洗一下,否则你身上万一有什么不洁之物,沾染到她的伤口,岂不麻烦?” “啊——”石梦泉才也意识到自己从西京一路狂奔而来,简直比连续行军一个月还要污秽,“那……那方才姑娘帮王爷治伤的时候,我离王爷这么近,岂不是……” “方才那是非常时期,哪儿有别的选择?”端木槿道,“再说,我已经用烧酒擦过她的身子,应该不妨事。现在有空闲,你还不赶紧梳洗梳洗换件衣服?我看你还得在她身边陪很久呢。” “是……”石梦泉不知怎么,脸上微微发烧,逃也似的撞出门去,仔细盥洗了一番,又向一位大夫借了身衣服穿上。再回到房内时,端木槿不仅给玉旈云换了衣服,连床单被褥也都换了。温暖的灯光下,玉旈云熟睡着,虽然依旧憔悴,却显得安稳了许多。 “我还要去照顾别的病人。”端木槿道,“有什么事,尽管唤我。” 石梦泉点头,既是答应又是道谢,但还忍不住问道:“端木姑娘,王爷一定会康复的吧?” “唉!”端木槿叹了口气,“这话我都不知说了多少遍——大夫不是神仙,岂有‘一定’?再说,人的病能不能好,也不是大夫的本领能决定的。一个碗摔坏了,可以拿去鞠,但无论那鞠碗的手艺有多好,碗都不会恢复最初的模样。何况,摔成两瓣,四瓣,八瓣也许都还能鞠起来,摔了个粉碎又怎么修呢?内亲王就好像是一只碗,而我就是那鞠碗匠。她看我鞠碗的手艺还凑合,就不断把自己摔得更烂些,考较我的本事。有时我想想,真当初花那么多精力医治她。她却如此不爱惜自己,我在她身上用的心思都是白费的,倒不如用来多救些想活的人。” “端木姑娘——”石梦泉急了,“王爷她,只是……” “我开玩笑的。”端木槿淡淡道,“她不管是受伤还是生病,只要送到我的面前,我没有不救的道理。但是,她这一次能不能康复——下一次能不能康复,我打不了包票。何况,你忍心看她一次次遭罪吗?要是为了她好,你该如何,我早就和你说过。” 为她好,就要挥师南下,铲平楚国,石梦泉怎会不了解玉旈云的梦想? 端木槿走出房去,掩上了门。石梦泉便在玉旈云身边坐下,定定看着她的脸庞——从前还会和她一起对着那《万里山河图》,被她的豪情万丈所感染,如今却连一点儿兴致也提不起来:他们再不是初出茅庐的孩子,再不是除了敌人什么都不必考虑的年轻军官。这两三年来,他们陷入阴谋,遭遇危险,甚至几次险些生离死别——无论是因为病痛还是因为分歧。最近,他又失去了至爱的母亲。几个月来,他感到心力交瘁。此刻,又一次面对挣扎在死亡线上的玉旈云。他什么都不想要,只想要保住身旁这个人的性命,或者,只是保住与她静静相对的这一刻时光。其他的,全都不再重要。 然而,他知道,连时光也是保不住的。一刻一刻,从身边溜走。此外,他的精力也因长途奔波消耗殆尽。到了天色微微发白的时候,就靠在玉旈云身边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再醒来时,已经是正午时分,发觉自己躺在一张简易竹床上,立刻一个打挺坐了起来,见旁边的床榻上玉旈云睡得正熟,才舒了口气。 “石将军醒了?”一个妇人的声音。看过去,全然陌生,但是面容和蔼,使他不知怎么的,想起自己的母亲来了。“醒了就去吃些东西吧。”那妇人道,“内亲王一时片刻不会醒过来。端木姑娘方才来看过她,说情况稳定,没什么危险。” “啊,是么……”石梦泉稍稍动作,就感到全身好像散了架一般——这必然是马不停蹄日夜兼程的后果。之前悬着一颗心,身体也不敢和他抱怨。这时稍稍松懈,所有肌肉筋骨就全部造反起来。他几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站起身。 “听说将军不眠不休从西京赶来,可不是累坏了么?”妇人道,“你就放心去用饭、休息,内亲王有妾身照顾。外头罗总兵已派了许多人护卫着,不会出事的。” 石梦泉其实只有三分不放心,更有七分舍不得,不想让玉旈云有片刻立刻自己的视线。不过,他的肚子早已唱开了空城计,脚下轻飘飘的,自知不能勉强下去,只得谢过那妇人,出了门来。 这时的惠民药局一片忙碌的景象。药童们在翻晒药草,从其他各地来向端木槿学医的大夫们或是在读书,或是在讨论,还有的忙着演练针法,辨别草药,又有些本地惠民药局里的郎中,奔走于前厅和后院,给百姓诊治、抓药。罗满派来的士兵,可能是最清闲的一群了,有六个人一字排开守在玉旈云的房门前,又有八个人分别看守着两边的院墙,屋顶上还有两个人严阵以待。穿过厅堂望去,似乎厅里和大门前也都有人守卫。这一班守卫的士兵,只怕就有五十人。 虽然遇到武林高手他们不见得抵挡得住,石梦泉想,但是见到可疑的情形,他们至少可以及时呼救求援。他和众士兵们点头招呼,又向药童询问厨房的所在。自有个小童自告奋勇带他去——其实走了没多远,他就意识到根本不需要人带路,因为白粥的香味已经飘了过来。 厨房里一个圆脸的中年妇人笑着和他问好:“石将军来了。我们夫人早就让准备饭菜了。我怕将军不知几时醒过来,做早了就凉了。将军不介意,先喝碗粥,奴婢这就炒菜。” “不必那么麻烦。”石梦泉接过粥碗来,又问:“你们夫人?” “将军方才没见到我家夫人吗?”圆脸妇人道,“妇人说去照料内亲王。” 适才那妇人竟是个“夫人”?还以为只是惠民药局里的婆子。“是哪家夫人?”石梦泉问。 “我家老爷就是东海三省总督顾大人。”那圆脸妇人回答,“夫人没跟石将军说?” 顾长风派自己的夫人来伺候玉旈云?石梦泉惊得差点儿连碗也打了:“不,她……没跟我说。如此麻烦顾夫人,怎么过意得去?” 圆脸妇人咯咯笑起来:“原来石将军不知道,难怪这样说了——其实我家夫人之前一直在老家住着,照顾太夫人。太夫人过世的时候,叫她进京和老爷团聚。不过老爷说,京里花销太大,不如还在乡下住着,打理那几亩田。于是夫人就没上京。一直到老爷前来东海三省上任,夫人才从乡下过来。她已经忙碌惯了,闲不下来。到了江阳,没地种,没猪养,闷得慌。正好端木姑娘开了惠民药局,夫人就上这儿来帮手,都已经好几个月了呢。” 原来如此!石梦泉不禁对顾长风夫妇愈加敬佩。又问那圆脸妇人如何称呼。妇人说自己名叫“桂嫂”,以前是顾夫人的陪嫁丫鬟,后来嫁给了顾长风的书童,但已经守寡十多年了。看来她是个乐天健谈的人,一边起油锅炒菜,一边和石梦泉寒暄。只是石梦泉一向寡言,又极度疲惫,只顾闷头喝粥。直喝了三大碗下去,才感觉恢复了些气力。这时,便听到外面有人嚷嚷:“你们干什么?我要见我的未婚妻,你们胆敢拦着我?”正是翼王的声音。 他来干什么?必然没有安好心!石梦泉“腾”地跳了起来,冲出厨房去。到了后院中,见翼王正怒冲冲和卫兵们对峙——他依然是那副熟悉的纨绔子弟嘴脸,衣衫华丽得令人嗔目结舌——墨绿色的丝绸袍子上用金线和红线绣着大朵大朵的芙蓉花,把他整个人装饰得活像一只孔雀。只是,想起此人的真面目,石梦泉便觉得这墨绿色的袍子仿佛一颗剧毒的果实,看来香甜美好,实则包藏祸心。 “啊,你来得正好——”翼王瞥见石梦泉,就大步走了上来,“本王听说内亲王回到江阳,立刻就赶来相见,谁知这群没眼力的混帐,不让本王进去——他们是你的部下么?快叫他们给本王让路!” 他口中浓烈的酒味,石梦泉不禁皱了皱眉头:“王爷,你醉了。” “我……我……是有点儿醉了。”翼王打了个酒嗝儿,“昨晚和人……赏花……那个喝酒去了……喝多了点儿……如果不是这样,我昨晚就赶来了……听说内亲王受了很重的伤,你快让我见见她。我都快心疼死了,啊哟……真的很疼啊!”他揉着胸口。 石梦泉不为所动:“内亲王还没醒,王爷见到她,又能如何?再说王爷这样……依下官之见,王爷不如还是回去休息,等内亲王醒过来,下官自会派人去通知王爷。” “嗯?”翼王瞪着他,鼻孔里酒气乱喷,“你——你算是个什么的东西?内亲王是我的未婚妻,她是睡着还是醒着,我见了她如何不如何,关你屁事?石梦泉,我忍你很久了——过去内亲王没和我定亲,你像条哈巴狗儿似的成日跟着她,这也就算了。如今她即将成为本王的王妃,你还成天腻在她身边,这成何体统?你快给本王让开!本王非要见到内亲王不可!” 他把话说得如此难听,一旁的士兵都露出了愤怒之色。而石梦泉晓得他不过是装疯卖傻,所以并不往心里去,只是挡在他的面前,道:“王爷醉了,还是请回吧。” “我不回!我偏不回!”翼王手舞足蹈地嚷嚷,“有本事你赶我出去,我就去皇兄那里参你以下犯上!嗳哟——”他脚下一个趔趄,重重跌坐在地。撞倒了身边的架子,几簸箩药草稀里哗啦撒在他身上,狼狈万分。廊檐下看热闹的郎中药童都忍不住笑起来。翼王倒不觉丢脸,反而泼妇一般人越多越来劲,索性坐在地上嚎啕:“我就是要见内亲王!人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都一个多月没见她了,心疼的快死了!内亲王,你听到吗?你要是听到,就快快醒过来!你要怎样才能好起来?不管你是要星星还是要月亮,我都给你找来!再见不到你,我就活不下去啦!” 他这样故意吸引人的注意,是为哪般?石梦泉皱眉,上前搀扶翼王,道:“王爷,你真醉得厉害,下官找人送你回去吧。” “本王不回去!本王非要见到内亲王不可!”翼王挣扎,抖得身上的干草药漫天乱飞。石梦泉唯恐他在惠民药局引起更大的混乱来,强行捉住他的双臂。只听“啊”地一声痛呼,翼王面色煞白:“痛死啦!你拧断本王的胳膊啦!” 石梦泉本以为他又装模作样胡搅蛮缠,却见他额头沁出豆大的汗珠,表情痛苦不堪。这才惊讶地松开手,再看翼王的胳膊,真的软软垂在一边。“王爷,下官……” “吵闹什么呢?”端木槿被惊动了。 “石梦泉打折了本王的胳膊!”翼王哭嚎。 “没有断。”端木槿上前看了看,“应该是脱臼了。王爷别动——”说着一手按住翼王的肩膀,另一手抓住他的胳膊,轻轻一拉,又一推。“痛死啦!痛死啦!”翼王发出杀猪般的惨叫。 “已经好了。”端木槿淡淡道,“肩膀脱臼很很常见的伤,不过王爷也要小心些,最好一个月都别用右臂,否则就回落下病根,以后会经常脱臼的。” “真的?”翼王吸着鼻子,好像酒也痛醒了一半。 “大夫岂会骗病人?”端木槿道,“医书上说,十个肩膀脱臼的人中有九个以后还会经常脱臼。所以王爷要特别小心。我看今日也别在这里转悠了,还是回去休息的好。内亲王自有我照顾。她现在需要静养,不需要人来探望。” “是……是么?”翼王捧着自己的胳膊肘,显得很不甘心,“就……就看一眼?” “好吧,就让你看一眼。”端木槿叹了口气。 “端木姑娘可真是观世音菩萨!”翼王立刻破涕为笑,大步朝玉旈云的房里走。边走还边回头瞪石梦泉:“不知高下的家伙,内亲王让我看一眼,又不会少一块肉。你竟把我打成这样,看我怎么叫皇兄收拾你!” 瞧着他那小丑样儿,石梦泉心中厌恶又好笑:罢了,他处心积虑要和玉旈云联手,应该也不会对玉旈云不利吧?就让他看一眼,又如何呢?可是,当翼王跨过门槛时,石梦泉见到他那捧着胳膊的背影,忽然心中一凛:昨夜乌昙和刺客交手,不是扭脱了对方的右肩吗?翼王怎么这么巧又是右肩脱臼?方才我明明没有使力,照理,应该不会卸脱他的肩膀才是啊!这样一想,心中不由大骇:莫非昨夜的刺客是翼王?那他今日前来,千方百计要见到玉旈云是想要再下毒手?为什么? 眼下无暇计较原因,紧要的是保护玉旈云的安全!石梦泉一个箭步抢上前去:“慢着,王爷,我觉得你还是不要见内亲王为妙。请跟下官来。”说着,不容分说,拽着翼王一直走出惠民药局去。 “你到底要怎样?”转进一条小巷子里,翼王恼火地甩脱石梦泉。 “这话应该是下官问王爷才对。”石梦泉道,“王爷不必再做戏了,内亲王失踪的真相,海龙帮的乌帮主已经告诉我了。王爷找乌帮主所做的交易,我也都知道了。甚至乎王爷平日花天酒地,却其实卧薪尝胆,我也都听说了。” “你……说什么?”翼王仿佛醉眼朦胧。 “我说,王爷不必再口口声声说自己倾慕内亲王。”石梦泉道,“其实你不过是想利用她而已。你想利用她手中的兵力和她的威望,替你做那大逆不道的勾当。我在西京的时候,几次想向皇上揭发你。不过,想到王爷暂时还没有做出什么实质上危害社稷的事,就忍下了。然而,这次来到江阳,听说王爷指使海盗偷袭罗总兵,又企图招兵买马,我不会再袖手旁观。” “哦?”翼王笑了起来,眼镜眯得细长,好像艳阳下的狸猫,看起来慵懒,却充满杀意。醉态完全消失了。“你倒真知道不少事。是内亲王告诉你的么?那么你也应该知道,你根本没那个资格来干涉我的事,舒家小少爷。” “舒家的事早已是过眼云烟。”石梦泉道,“我是姓石的,是普通农夫的儿子。” “我知道,内亲王千方百计洗白了你的身世。”翼王道,“不过那又怎么样呢?” “不怎么样。”石梦泉道,“也许还有会有人拿舒家来做文章,但是对于我来说,第一,我效忠皇上,效忠朝廷,问心无愧。第二,内亲王是为了我的安危才被王爷你威胁,她因此受了多少苦,难以想象。我非舍命不能报答。” “哈哈哈哈!”翼王大笑,“她和我联手,受苦了吗?若不是和我联手,她岂会成为内亲王?岂能议政?你要舍命报答她?我看,你也太不了解她了。” 石梦泉冷冷看着翼王,不受他挑衅——也许他不是世界上最了解玉旈云的人,但是,和翼王相比,他自信更懂得玉旈云的心思。 “你说那海盗揭发我加害罗满?”翼王乜斜着眼,“你想一想,我要做的是那大逆不道的勾当,和罗满有什么关系?我害罗满,对我有什么好处?如果那一夜罗满死在大青河上,此刻樾国和楚国早就已经开战。内亲王如此骁勇,或者已将揽江、镇海的楚军消灭殆尽,长驱直入,打到楚国的腹地去了。可惜呀,罗满那一夜逃脱升天……石将军,放眼我樾国境内,谁是最想灭了楚国的人?谁会不惜一切代价挑起樾楚争端?我只不过以盟友的身份,帮了个忙而已!” 这是暗指玉旈云谋害罗满?石梦泉才不相信,冷冷道:“王爷不必狡赖。内亲王虽然早有征服楚国的雄心,但她待部下如手足,无论是在战场上,还是在平时,都会对部下极尽关怀,甚至将自己的安危利益抛开一旁。所以她绝不会有此等卑鄙之举。” “呵呵,是么?”翼王笑道,“也许吧,刘子飞和吕异都不是她的部下,难怪她舍得。” 原来此事翼王也知道了,石梦泉想,也难怪,他成天和刘子飞在一起,连刘子飞都知道,他自然知道。也许,这个秘密根本就是由他挖掘出来告诉刘子飞的。这是玉旈云所做的一件错事。石梦泉不否认。但是他确信,玉旈云虽然有时对待敌手会不择手段,但对待部下,她最重情义。罗满遇袭,决不可能出于玉旈云的授意——若说是玉旈云让翼王去找人偷袭罗满,那就更荒唐了!于是全然不把翼王的话往心里去,只冷冰冰道:“你说什么都好,内亲王待部下们如何,我们每个人心里都知道。我们也都准备为她奋不顾身。” “你当真知道?”翼王挑了挑眉毛,“嗯,我看她倒的确是对你十分在乎,为了解除你的身世危机,不惜和我这个令人厌恶的男人订婚,接着,又不惜劝你母亲自尽,好一劳永逸地消除了这个最容易被别人抓到的把柄。现在你的身世可真是洁白无瑕啊!” “你说什么?”石梦泉失声吼道。 “不是说得很清楚了吗?”翼王阴阴地笑,“你难道不觉得令堂中毒和去世都十分及时吗?呵呵,算了,我说什么你都不会信的,我也懒得说了——你想要去揭发我图谋篡位?那就请便吧。嘿嘿,有些人为了隐瞒你那舒家后人的身份,竟然答应与我合伙篡位,这人犯下两条大逆不道之罪,只怕比我更该死呢!” 啊,可不是!石梦泉怔了怔,把翼王逼得狗急跳墙,玉旈云长久以来为了保护自己而做的一切,都白费了——她所做的一切,决不包括王嬷嬷的死!石梦泉怎么也不会相信!他握紧拳头,几乎要把自己的骨头都捏碎。 翼王还笑着,带着嘲弄,带着得意:“所以我看,咱们还是继续把戏做下去。不到万不得已,谁也别拆谁的台——这一点,等内亲王醒过来,你该劝劝她。还有,我是她的未婚夫,我要看望他,你不该阻止我——来,咱们一起进去看看她吧。”说着,转身要回惠民药局去。 可是石梦泉猛地揪住了他的胳膊——而且是受伤的右臂:“王爷说什么把戏继续做下去?你若真打算把戏继续做下去,怎么会昨夜前来行刺内亲王?” 翼王未料到他会突然发难,痛得面容扭曲:“我昨夜和朋友赏花饮酒,几时来行刺了?” “乌帮主昨夜和刺客交手,卸脱其右肩。”石梦泉道,“我不管王爷承认不承认,总之,为了内亲王的安全,我不会让王爷接近她。” “哼!”翼王冷笑,“我要真想接近她,你阻拦得了吗?”话音未落,身子一缩,石梦泉原本双手紧紧抓住翼王的胳膊肘,但忽然手中就空了。还不及反应过来,整个人已被翼王按在了墙上。“内亲王跟你说了很多我的事,难道没跟你描述过我的身手?你们那点儿三脚猫功夫,我还没放在眼里!” 石梦泉一方面是因为震惊,一方面是因为被翼王箍住了喉咙,根本无法反抗,只能怒视着翼王。 “我要是想闯进惠民药局去,探病也好,杀人也罢,需要这样光天化日来叫门吗?”翼王指着当空的日头,“把戏做下去,对大伙儿都好。伤害内亲王?哼,那不是等于自己和自己过不去么?” 石梦泉无法反抗,也想不出言语来反驳,只是确定,他决不能让翼王接近玉旈云。然而当此时,双方实力悬殊,他凭什么阻止翼王? 好在翼王也只是揿住他一阵,便松开了:“算了,今天咱们彼此才把话给说开了,都还没适应。不如一人退一步,给对方一个台阶下。我今日不进去了,改天再来过。到时候,你可别把戏给唱砸了!”边说,边整理衫袍,走出巷子去,半途还回头:“别忘了,这是为了大家好——等内亲王醒了,你记得告诉她。” 刺目的孔雀,终于消失在石梦泉的视线里。 作者有话要说:恩,抱歉这一章又拖了很长时间啊……作者最近很忙…… --------------- 5月1日,修改bug 174第173章 厅上众人都是一愣。石梦泉和罗满同时抢步往后院去。不过乌昙早已奔在了他们前面。大伙儿到后院的时候,他已扑进玉旈云所在小屋去。只听到里面乒令乓啷一阵乱响,显然是有人打了起来。待石梦泉和罗满破门而入,只见一条黑影从后窗跳了出去。乌昙几乎追上去,但是才迈步,又停下,站在玉旈云的床边不动。罗满和石梦泉都明白,他是怕再有什么变化。罗满即吩咐手下:“追出去看看,是什么人。”接着才问端木槿:“端木姑娘,方才发生什么事?” 端木槿惊魂未定,担忧地望了望黑影逃走的方向:“方才有人想要杀内亲王!此人武功甚高,我不是他的对手。如果不是这位……这位海盗大侠及时赶到,后果不堪设想。” “看清那人的样子了么?”罗满问。 端木槿摇摇头:“他蒙着面,只露出眼睛,实在难以辨认。” “不过右边的肩膀被我拧脱了臼。”乌昙道,“也许去盘问城里的大夫,就能把这人找出来。” 还用找么?罗满和石梦泉俱想,只怕此人也是刘子飞一伙儿的吧!刘子飞现在是仗着山高皇帝远,就胡作非为起来!他人多势众,真把大家都杀了推到“楚国奸细”身上也不是没有可能。 正担忧的时候,刘子飞也冲到后院里来了:“反了!简直反了!你们还不去把那海盗头子给我抓起来?” 他的部下们在外面答应着,脚步嘈杂,却没一个敢进来的,显然是忌惮乌昙的武功。 “他娘的,这帮狗杂种还真麻烦!”乌昙啐道,“让我去收拾了那个什么狗屁刘将军。” “不行!”石梦泉拦住他,“刘子飞使出卑鄙手段污蔑我们,说我们是在江阳兴风作浪的楚国奸细。我们本来行得正站得直,没什么可担心的。但若是我们在众目睽睽之下害他性命,那我们有理也成了没理。” “你们是樾国的官儿,还要继续在樾国立足,才有这么多忌讳。”乌昙道,“我是个海盗,没什么所谓。他爱说我是哪国的奸细都好——反正杀了他,让他和阎王爷告状去!”说着,推开石梦泉,大步出门。 刘子飞此刻让十几名士兵围绕在自己的身边,借着他们给自己壮胆,看到乌昙,也敢瞪眼骂他:“好你个贼胆包天的海盗,不教训教训你,你不知道本将军的厉害!来!把他拿下!” 乌昙岂会把这些普通士兵放在眼中?轻蔑地捏着拳头,指节“咔咔”作响:“好嘛,老子没啥爱好,一是喜欢抢劫,二是喜欢杀人。不要命的就上来试试——不拧断几个人的脖子,你们也不晓得我海龙帮的厉害。” 他的笑容充满威胁,士兵们愈加不敢上前去了。但刘子飞却吼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临阵退缩,不听将令,军法处置!” 他抬出军法来了,士兵没有办法——左右是死,不如一拼!即胡乱嚷嚷着,冲了上来。乌昙哈哈大笑:“我师父常教导我,不可开杀戒。不过我觉得,只要不滥杀无辜就行了——你们这些小卒,本无心害我,都是被这混帐将军逼的。冤有头债有主,我也不害你们性命!”说着,将跑在第一的那那个士兵拎了起来,胳膊一抡,丢出墙外去。后面第二、第三个士兵也照样被他抓小鸡似的提起来又丢出去。只眨眼的功夫,刘子飞逼上来的十几个人都被扔到院外去了。后面虽然又有士兵补充上来,却再不敢轻举妄动。 乌昙叉着腰:“喂,刘将军,你还有什么厉害的招式要我见识?你说楚国武林组织了义师,那里面的人虽然未必都像我一样厉害,但武功也不会太差。就凭你手下这些人,能敌得过楚国武林义师吗?” 刘子飞瞪着他,嘴角禁不住抽搐,双腿也微微哆嗦:“反了!真是反了!”他后退几步,见身边的士兵各个面色惊慌逡巡不前,斥道:“你们这群贪生怕死的东西!日后攻过大青河去,真的遇上楚国武林中人,你们要怎么办?他拳脚功夫了得,你们单打独斗赢不了他,不会试试别的法子吗?这里巴掌大一点儿地方,你们放箭射他,难道他还能飞了?” “姓刘的!”乌昙怒喝,“老子方才没拧断你的脖子,你愈发猖狂起来了?老子现在就取了你的狗命,看你还乱嚷嚷不!”说着,和身向刘子飞扑去。 可这个时候,他陡然感觉眼前一花,打了个趔趄,险些栽倒,幸亏抓着一架草药才勉强稳住了身形。我这是太累了吧,他想,欲调节气息,但只觉丹田空虚,胸口烦闷,一股腥甜涌上喉头——糟糕,他真的已经耗尽气血,如果再勉力争斗,轻则走火入魔,重则毙命当场! 偏偏在这个时候!他恼火,心中怒骂自己:“乌昙啊乌昙,枉你平日自诩强悍,夸口说无论受了什么伤都能继续杀敌。怎么今日,偏偏这么多人的性命都需要你保全,你却一丝力气也没有?” 刘子飞原本已经吓得几乎坐在地上了,被几个士兵扶着,瞪着眼,连气都不敢喘。看乌昙只迈出一步,就扶住了草药架子,他不知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动也不敢动。片刻才觉察出事情有些蹊跷,对左右道:“那小子怎么了?忽然岔气了么?你们去瞧瞧!” 士兵如何有此胆量,只敢远远查看乌昙的神色。乌昙怕被他们看出破绽,连忙扭过头去:无论如何,就算虚张声势也要撑一段时间,也许内息会慢慢恢复也说不定!他想着,顺手抓起一把晒干的果子来,手腕轻抖,以天女散花的手法掷了出去——虽然他分毫内力也使不出来,但依然不失准头。每一粒果子都轻轻打在刘子飞身边士兵们的脸上。“你们还不退开?”他笑着,“我只想收拾这姓刘的将军,你们若是不想跟着遭殃,就赶紧各自逃命去吧!” 众士兵见他神态自若,根本不将敌手放在眼中,心中不由更加害怕了,哪儿敢再瞧得仔细些?只想:方才打在脸上的若不是干果而是飞镖,自己哪儿还有命在?大伙儿都把眼去望刘子飞,希望他明白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暂时撤退。刘子飞一时也迷惑了,见乌昙看似笑非笑的目光扫过自己的脖子,就好像冰凉的刀刃划在自己身上一样,脊背冷飕飕的。和这亡命之徒硬拼,看来决没有胜算,他想,但输人不输阵!因冷笑一声,道:“我倒要看看你们能猖狂到几时!石梦泉,罗满,你们两个和楚国奸细勾结,这么多双眼睛都看到了。我这就上奏西京,禀报皇上,看你们还怎么狡辩!” “哈哈哈哈!”乌昙看他摆出一副怒冲冲的架势,却其实忙不迭地逃回前厅去了,暗暗松了口气,还依旧大笑着掩饰:“慢走不送!将军既然这样神通广大,连樾国皇帝都能听你的话,不如也写封信给楚国皇帝,让他赏我些银两——否则我岂不是平白无故被将军安上个奸细的名头?我乌老大从来不做蚀本的生意!至少也要楚国皇帝封我个将军,外带赏我一万两银子才马马虎虎够本!” 房内石梦泉和罗满本来满心焦虑,听到乌昙这样说,差点儿都笑了起来:这海盗不仅武功了得,耍嘴皮子的功夫竟然也不错。他这样等于反咬骂刘子飞是楚国奸细。刘子飞还不被他气死? 只是两人才想放松,忽听外面哗啦啦一阵响。罗满抢步出来看,只见乌昙栽倒在地,一动不动,也不知是生是死。他心下大骇,急忙上前去搀扶。不过,走在刘子飞队伍最末的士兵也见到了这情形,高声叫道:“将军,那海盗死啦!” 刘子飞闻言,怎不大喜过望,立刻奔了回来,口中呼道:“还不把奸细们拿下!” 罗满只来得及暗叫一声“糟糕”,就已经被十几个士兵包围。而随后步出房门的石梦泉也立刻陷入一片寒光之中。“刘将军,你这是存心要指鹿为马,同室操戈么?”石梦泉怒道。 “我不是指鹿为马。”刘子飞冷笑,“就算是,这也是跟内亲王学的。你反正是内亲王的应声虫,栽在她创出来的手段上,也算死而无悔了吧?” 石梦泉无法辩驳,也无暇辩驳——杀害己方的将领又嫁祸到敌人的身上,这一石二鸟之计是玉旈云犯下的一个重大错误,也是他最感到心痛的一件事,不仅是为了她的不择手段,也为了自己第一次动摇了要无条件追随她的决心。他不可以动摇,每次动摇,都是对两个人锥心刺骨的伤害。尤其此刻,玉旈云尚在病中——本来自己问心无愧,就算让刘子飞绑回去,也无所谓。但看刘子飞这嚣张的架势,若让他发现玉旈云在此处,只怕会一不做二不休,将她也一并杀害。他决不能容许这样的事发生!即一咬牙,拽过墙边靠着的一条扁担,当胸一横:“将军非要兵戈相向,那我也没有办法了!” “什么没有办法?”刘子飞冷哼,“你这又不是第一次和我兵戈相向——还惺惺作态?趁早亮家伙吧!”说着,也拔出了腰刀来。 一时,浓烈的杀意浸透夜色。 然而,就在这剑拔弩张的当口,厅上传来焦急的呼声:“刘将军,石将军!” 众人怔了怔,循声往去,见东海三省总督顾长风正在几个衙役的簇拥下匆匆行来。刘子飞的面色登时变了——他知道,顾长风和石梦泉早在治蝗的时候就有些交情,而其人与罗满共事又合作无间,此来必然不会支持自己。但他还是尽量一试,阴沉的脸色道:“顾大人来得正好,你莫非是听到海盗劫持石将军,所以前来营救吗?我也是如此好心好意前来救他,谁知石将军非但不领情,还包庇那海盗——这海盗今日黄昏已在城门口行凶,方才又打伤我许多部下,甚至还威胁要害我性命。但是石将军和罗总兵却一再维护他。大人倒是评评看,这是什么道理?” 顾长风有些微喘,神情甚是严肃:“我不是来抓捕海盗的,我是来迎接内亲王的——听说内亲王病得很紧要,送来惠民药局了,是也不是?” “什么?”刘子飞呆住。石梦泉和罗满也是一惊:未知顾长风从何处听到此消息?但此刻无暇计较这些。他们知道顾长风为人正直无私,就算往日和玉旈云有龃龉,也不会加害于她,更不会为了巩固自己的权势,就随便给别人扣上奸细的头衔。同时,顾长风令名在外,天下皆知,刘子飞再如何颠倒黑白,也不敢污蔑到顾长风的头上。所以,打破眼前的僵局,避免和刘子飞继续纠缠下去,他们正需要顾长风的帮助。当下,石梦泉答道:“不错,内亲王早先受伤延误医治,情况十分危险。不过,端木姑娘已经帮她诊疗过了,此刻她就在房内休息。若不是刘将军忽然来到,我们已经把内亲王护送回行辕去了。” “她……她真的在里面?”刘子飞好像咬了舌头似的。 “不错。”石梦泉答道,“而且正是这位海龙帮的乌帮主带她来的。我想早先乌帮主在城门口和守军起了冲突,也是他心急要救内亲王,来不及解释,这才引起了误会。” “嘿!这可真是眨巴下眼睛,老母鸡变鸭!”刘子飞冷笑,“内亲王怎么会和海盗头子在一起?他既然是为了医治内亲王才闯进江阳城来,有什么不能解释的?守军又不是瞎子,还能认不出内亲王来?再说,那么多双眼睛看到你被他拿刀挟持,这又是怎么一回事?你们说的话前后矛盾,实在叫人难以信服。” 顾长风眉头微皱,显然也觉得此事甚为蹊跷,不过却不打算即时深究,只道:“不知内亲王的情况如何,是否可以移动?” “最好不要移动。”端木槿在房内说道,“不过,惠民药局如此不太平,为免再有刺客来对她不利,还是尽快送她去安全的地方吧。再说,她留在这里,我的病人也都提心吊胆,不得安宁。” “故弄玄虚!”刘子飞嗤笑,“内亲王当真在里面吗?你们这样遮遮掩掩的,我倒不信了——她被楚国奸细绑架,居然被海盗带回来?这可真是天下奇闻!既带回来了,却不来告诉我们大伙儿,更叫人怀疑!来,既然你们说她在里面,让我见见!”说着,就迈步朝房内走。 “刘将军且慢!”顾长风抢上一步,拦住他,“既然里面是内亲王,尊卑有别,我等岂能闯进去?” “你……”刘子飞愣了愣,“你真相信里面是内亲王?对了,我还没问你,是谁告诉你内亲王被送来惠民药局的?” “是两个乞丐。”顾长风道,“在下方才在衙门里办事,有两个乞丐在门口斗殴,衙役将他们押下了,两人就递了这张字条给我。”他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个纸卷儿来,展开给大家看。 刘子飞一把抢过去,念道:“内亲王病重,已送惠民药局,恐有凶徒加害,速救——哈!”他冷笑一声,将字条丢还给顾长风:“乞丐又是从何而知?只怕是背后另有主使吧?” “在下也是这样认为。”顾长风道,“不过两个乞丐并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们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顾大人却相信这纸条上的话?赶来惠民药局了?”刘子飞嗤笑,“就不怕被人耍了?” “被人耍倒不要紧。”顾长风不卑不亢,“但是人命关天,尤其,内亲王的性命关乎一场战争,千万无辜百姓与将士的生命。我宁可被人耍,白跑一趟,也不愿冒险——再说,眼下看来,这消息千真万确,内亲王的确在此养病,而方才也果真有刺客意欲加害。依在下的愚见,必须快些将内亲王护送到安全的地方,只要能保护内亲王周全,就可以避免樾楚之间这场不必要的战争。” “所以才更要弄清楚里面是不是内亲王。”刘子飞道,“顾大人为国为民,行事光明磊落。人常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其实照我看,以大人的君子的之心,也摸不透小人们的弯弯肚肠。只怕被楚国奸细骗了——咱们还是看清楚为妙!”说着,一把推开顾长风,跨进房内。石梦泉虽估量他此刻不敢有过分的举动,但还是紧紧跟上。 “你想干什么?”端木槿看刘子飞提着刀气势汹汹而来,立刻挡在玉旈云的床前。 “你这楚国女人少废话!”刘子飞不耐烦道,“我不过是想看清楚床上是否真是内亲王,难道还会对她怎么样吗?若床上那个真是内亲王,我看最有可能害她的那个人就是你——”他还要继续说下去,不过已经看清床上病人的模样了——由于那染血的被单还未曾换去,她就好像躺在血泊中一样,脸庞被大片大片的血迹映衬,苍白如鬼,但却掩饰不住眉宇间凛冽的肃杀之气;毫无血色的嘴唇,因为发烧而干裂了,却好像依然挂着似有似无的冷笑。这的确是玉旈云无疑!刘子飞的气势登时短了一截,不过又想:她这样子真的是快死了呢!或者已经死了? 才想要再瞧仔细些,却忽然看到玉旈云睁开了眼睛——沉沉,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又发出令人战栗的冷光来。无论她的容颜如何憔悴,如何没有生气,但这双眼睛一睁开,立刻使别的一切都显得不重要。只有看到她的这双眼睛,就好像是跟她一同立在战场上,不管前路如何,她有必胜的把握。若是她的战友,自然欢欣鼓舞,若是她的敌手,会不寒而栗——刘子飞就打了个冷战,倒退一步:“你……你醒着呢?” “刘将军说呢?”玉旈云冷眼看着他,“你这么大阵仗,谁还能睡得着?你说这里有楚国奸细,是指的哪一个?莫非是我么?” “我……”刘子飞愣了愣,“我本不知你在这里。其实我是听说石将军被海盗挟持才赶来营救,全然没想到此事还有这许多玄妙之处?我听说是一个姓吴的楚国奸细绑架了你,但你怎么又会被海盗带了回来?” 玉旈云不回答,只是看着他,仿佛在思考要怎样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解释清楚,又仿佛重病之中无法理清思路。接着,她的目光由刘子飞身上转开,扫视过顾长风,罗满,石梦泉,以及房内的每一个人,甚至连门口悄悄探头张望的也都被她看了一回。但最终,她还是重新望向刘子飞。只是,那原本冷淡的眼神骤然变得锋利起来,好像冻在冰川中的利剑破冰而出,发出慑人的光芒。“大胆刘子飞!”她喝道,“你心中还有没尊卑贵贱?你不过是区区一个将军,我却是堂堂议政内亲王。你见了我不下跪,不口称‘下官’,还一口一个‘你’呀‘我’的,成何体统?” 刘子飞本以为她终于要回答自己的问题了,哪里料到她忽然发作,一时愣住。而一旁的石梦泉已经带头跪了下去,罗满、顾长风等紧随其后:“下官等参见内亲王。”刘子飞这才不情愿地矮身跪下:“下官……” 不等他说完,玉旈云便打断:“罢了,你根本就没把本王放在眼里,这样勉勉强强地跪了,有什么意思?难道我还稀罕你跪么?听方才说你是来营救石将军的,现在见到他安然无恙,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还不滚?” 听到她叫自己“滚”,刘子飞差点儿气得跳起来——不管玉旈云以前和他有多少矛盾,但表面上还恭敬客气,如今竟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喝斥自己,可见是仗着内亲王的身份贬损自己。他恨不得扑上去将这个一只脚踏进鬼门关的臭丫头掐死。可是众目睽睽,他哪儿敢做出这样冲动之举?只能咬牙把心头的怒火压下去,于喉咙里低低地哼了一声:“既然如此,下官告退!”起身猫着腰倒退出门去。 玉旈云一直盯着他的背影,直到他和他的手下都在视野中消失,眼神才放松下来。但接着就是一阵咳嗽。端木槿连忙上前去扶起她,轻轻抚着她的后背。石梦泉也走到跟前:“王爷,你……还好吗?” “我……好得很!”玉旈云嘴角抽搐,满头冷汗,但却在微笑,“怎样?我……我这个样子还能吓走刘子飞呢!” “你这样子岂止吓走刘子飞,连石将军也差点儿被王爷吓死了。”端木槿道,“真不知道你这样不要命的胡来,还要多少次!” “不是我不要命,是有人想要我的命。”玉旈云撇了撇嘴,“方才隐约听到顾大人在门外说,有人报讯给你,说我在惠民药局?那是什么人?刘子飞怎么会在江阳?为什么说我被楚国奸细绑架?还有……今天是几月几日?” “王爷一次问这么多问题,让下官等从何答起?”顾长风道,“今日是三月廿一,报讯给下官的是两个乞丐,至于幕后主使是何人,还在追查之中。王爷自上个月十三日失踪之后,有诸多传闻,不过传得最厉害的,是遭楚国奸细绑架,此后东海三省又发生种种怪事。刘将军上奏西京,请缨南下营救王爷。皇上命他为南征统帅,带兵伐楚。他大军已经集结在城外。不过王爷如今回来,这场战争应该可以避免。” “什么?”玉旈云虽然估计到自己的失踪会在江阳造成混乱,但万万没有想到,海岛三日世上千年,事态竟会发展到如此地步!她“呼”地一下坐了起来——她得做些什么!得做些什么!可是要做什么呢?伤口一阵钻心的疼痛,她眼前发黑,又倒了下去。 “王爷!”石梦泉连心跳都险些停止。 “她只是晕过去了。”端木槿道,“其实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以她这种不要命的性子,非逼你们把前因后果给她说一回不可。那估计得说上三天三夜,说完了,她也没命了。” “她这样……不要紧吗?”石梦泉担忧地问。 “当然要紧。”端木槿道,“你倒试试身体里化脓发炎,要在肚子上切个口子去清洗呢——她方才只怕是疼得厉害才醒过来,还要装模作样吓跑那个刘将军。她逞能,你们倒以为她真是铁打的,当真跟她汇报起江阳的这些破事来——要是她的伤好不了,我看刘将军又要有文章做了!” 一席话说得顾长风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在下不知道内亲王病得这么严重。只看她喝斥刘将军,还以为……” 端木槿笑了起来:“顾大人不必自责,只要是不了解这位内亲王的人,自然会被她骗了——若非如此,怎么刘将军会落荒而逃呢?再说今天若不是顾大人及时赶来,我们都不知道要如何收场?只怕我已经被当成奸细抓了,连内亲王也……”不吉利的话,大家心照。她掐着玉旈云的脉搏,一边数着脉动,一边道:“顾大人方才连珠炮似的说了一大堆,把内亲王给急晕过去了,这其实也算歪打正着。我还怕她今夜会疼得辗转反侧睡不着,晕过去了倒正好,不必费心考虑给她用镇痛的药了……唉,看她这情形,唯一镇痛的药,只怕是福寿膏呢!” 那岂不相当于饮鸩止渴?石梦泉心中绞痛:“就……没有其他的办法吗?我们……能做什么?” 端木槿看了他一眼,仿佛是说:你想替她受苦,那怎么可能呢?“加派人手,保护内亲王的安全。”她道,“其实她此刻不适宜移动,再说,无论去了什么地方,都要有人看顾她。我在惠民药局抽不开身,不能随她去亲王行辕或者去你们哪一位的府邸。所以,最好还是将她留在惠民药局。但这就要提防刺客,或者其他居心叵测之人。” “我这就去调派人手。”罗满道,“反正此刻大伙儿都知道内亲王在此,刘将军估计也不敢再明目张胆地来找茬。” “不错。”顾长风道,“我去张榜公告,说内亲王已经平安归来,什么楚国奸细,纯属子虚乌有。” “还要上奏朝廷,重新审视南征一举。”罗满道,“尽量避免两国生灵涂炭。” 端木槿知道这是顾念她楚人的身份,一旦樾楚交战,她就会陷入尴尬的境地。对罗满投去感激的一瞥,却又摇摇头:“两位大人错了。依小女子之见,是有人迫不及待要渡河侵略楚国,所以才捏造出奸细绑架内亲王的谣言。他们已经做到了这一步,怎容人破坏其计划?内亲王活着回来,是对他们的威胁。他们应该会设法害死内亲王,嫁祸给我,或者随便其他什么人,只要安上个楚国奸细的头衔,或者安上个‘私通楚国’的罪名就可以了。这时候若是宣布内亲王平安归来的消息,岂不等于帮他们推波助澜?所以我看,我们眼下最紧要的是治好内亲王。当她好端端地出现在大家的面前时,谣言不攻自破。” “这……”罗满和顾长风都皱眉。罗满知道,刘子飞不是个计谋很深的人,只怕是被人推在前面,当成武器来使。那背后是何人呢?乌昙方才说,翼王可疑,莫非是他? “果然还是端木姑娘考虑得周详。”顾长风道,“那就暂时不张榜公告。不过我以为当秘奏皇上,至少可以安慰圣心。至于那两个乞丐,我会严加审问,希望可以找出幕后之人,或者可以就此揭开这沸沸扬扬奸细风波背后的阴谋。” “背后有什么阴谋,自然仰赖各位大人去查探。”端木槿道,“我只能治病救人而已——那位海盗大侠怎样了?” “方才晕倒在外面……”罗满回答。不及再说下去,他的部下已在门外接茬道:“大人,那位乌帮主已经被刘将军带走了!刘将军说他是通缉犯,非要押走不可。他们人多势众,咱们没法强加阻拦——再说,咱们也的确是在悬赏捉拿海龙帮帮主,所以……” 此人既然知道这么多秘密,只怕落在了刘子飞的手里,会凶多吉少,罗满看了石梦泉一眼,后者也在思考同样的问题。于是道:“既然是通缉犯,岂有让刘将军带走的道理?应该交总督衙门才对——顾大人,此人至关重要,请你设法将他带回总督衙门。若是他被刘将军灭口,那内亲王失踪一个月的内情,就没人可以解释得清了。” “不错。”顾长风道,“事不宜迟,我立刻就去找刘将军要人!”说着,带领衙役们匆匆而去。 罗满也跟着告辞去布署保卫惠民药局。只剩下石梦泉呆呆守在玉旈云的床边。端木槿推了推他:“石将军,你不打算走么?” 石梦泉摇头:“罗总兵去布署防卫,在卫兵们来之前,总要有人守着吧?” “是要守着。”端木槿道,“不过,我要给她擦擦身子,换身衣服,难道你要留在屋里吗?再说,你这样风尘仆仆的,也该去盥洗一下,否则你身上万一有什么不洁之物,沾染到她的伤口,岂不麻烦?” “啊——”石梦泉才也意识到自己从西京一路狂奔而来,简直比连续行军一个月还要污秽,“那……那方才姑娘帮王爷治伤的时候,我离王爷这么近,岂不是……” “方才那是非常时期,哪儿有别的选择?”端木槿道,“再说,我已经用烧酒擦过她的身子,应该不妨事。现在有空闲,你还不赶紧梳洗梳洗换件衣服?我看你还得在她身边陪很久呢。” “是……”石梦泉不知怎么,脸上微微发烧,逃也似的撞出门去,仔细盥洗了一番,又向一位大夫借了身衣服穿上。再回到房内时,端木槿不仅给玉旈云换了衣服,连床单被褥也都换了。温暖的灯光下,玉旈云熟睡着,虽然依旧憔悴,却显得安稳了许多。 “我还要去照顾别的病人。”端木槿道,“有什么事,尽管唤我。” 石梦泉点头,既是答应又是道谢,但还忍不住问道:“端木姑娘,王爷一定会康复的吧?” “唉!”端木槿叹了口气,“这话我都不知说了多少遍——大夫不是神仙,岂有‘一定’?再说,人的病能不能好,也不是大夫的本领能决定的。一个碗摔坏了,可以拿去鞠,但无论那鞠碗的手艺有多好,碗都不会恢复最初的模样。何况,摔成两瓣,四瓣,八瓣也许都还能鞠起来,摔了个粉碎又怎么修呢?内亲王就好像是一只碗,而我就是那鞠碗匠。她看我鞠碗的手艺还凑合,就不断把自己摔得更烂些,考较我的本事。有时我想想,真当初花那么多精力医治她。她却如此不爱惜自己,我在她身上用的心思都是白费的,倒不如用来多救些想活的人。” “端木姑娘——”石梦泉急了,“王爷她,只是……” “我开玩笑的。”端木槿淡淡道,“她不管是受伤还是生病,只要送到我的面前,我没有不救的道理。但是,她这一次能不能康复——下一次能不能康复,我打不了包票。何况,你忍心看她一次次遭罪吗?要是为了她好,你该如何,我早就和你说过。” 为她好,就要挥师南下,铲平楚国,石梦泉怎会不了解玉旈云的梦想? 端木槿走出房去,掩上了门。石梦泉便在玉旈云身边坐下,定定看着她的脸庞——从前还会和她一起对着那《万里山河图》,被她的豪情万丈所感染,如今却连一点儿兴致也提不起来:他们再不是初出茅庐的孩子,再不是除了敌人什么都不必考虑的年轻军官。这两三年来,他们陷入阴谋,遭遇危险,甚至几次险些生离死别——无论是因为病痛还是因为分歧。最近,他又失去了至爱的母亲。几个月来,他感到心力交瘁。此刻,又一次面对挣扎在死亡线上的玉旈云。他什么都不想要,只想要保住身旁这个人的性命,或者,只是保住与她静静相对的这一刻时光。其他的,全都不再重要。 然而,他知道,连时光也是保不住的。一刻一刻,从身边溜走。此外,他的精力也因长途奔波消耗殆尽。到了天色微微发白的时候,就靠在玉旈云身边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再醒来时,已经是正午时分,发觉自己躺在一张简易竹床上,立刻一个打挺坐了起来,见旁边的床榻上玉旈云睡得正熟,才舒了口气。 “石将军醒了?”一个妇人的声音。看过去,全然陌生,但是面容和蔼,使他不知怎么的,想起自己的母亲来了。“醒了就去吃些东西吧。”那妇人道,“内亲王一时片刻不会醒过来。端木姑娘方才来看过她,说情况稳定,没什么危险。” “啊,是么……”石梦泉稍稍动作,就感到全身好像散了架一般——这必然是马不停蹄日夜兼程的后果。之前悬着一颗心,身体也不敢和他抱怨。这时稍稍松懈,所有肌肉筋骨就全部造反起来。他几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站起身。 “听说将军不眠不休从西京赶来,可不是累坏了么?”妇人道,“你就放心去用饭、休息,内亲王有妾身照顾。外头罗总兵已派了许多人护卫着,不会出事的。” 石梦泉其实只有三分不放心,更有七分舍不得,不想让玉旈云有片刻立刻自己的视线。不过,他的肚子早已唱开了空城计,脚下轻飘飘的,自知不能勉强下去,只得谢过那妇人,出了门来。 这时的惠民药局一片忙碌的景象。药童们在翻晒药草,从其他各地来向端木槿学医的大夫们或是在读书,或是在讨论,还有的忙着演练针法,辨别草药,又有些本地惠民药局里的郎中,奔走于前厅和后院,给百姓诊治、抓药。罗满派来的士兵,可能是最清闲的一群了,有六个人一字排开守在玉旈云的房门前,又有八个人分别看守着两边的院墙,屋顶上还有两个人严阵以待。穿过厅堂望去,似乎厅里和大门前也都有人守卫。这一班守卫的士兵,只怕就有五十人。 虽然遇到武林高手他们不见得抵挡得住,石梦泉想,但是见到可疑的情形,他们至少可以及时呼救求援。他和众士兵们点头招呼,又向药童询问厨房的所在。自有个小童自告奋勇带他去——其实走了没多远,他就意识到根本不需要人带路,因为白粥的香味已经飘了过来。 厨房里一个圆脸的中年妇人笑着和他问好:“石将军来了。我们夫人早就让准备饭菜了。我怕将军不知几时醒过来,做早了就凉了。将军不介意,先喝碗粥,奴婢这就炒菜。” “不必那么麻烦。”石梦泉接过粥碗来,又问:“你们夫人?” “将军方才没见到我家夫人吗?”圆脸妇人道,“妇人说去照料内亲王。” 适才那妇人竟是个“夫人”?还以为只是惠民药局里的婆子。“是哪家夫人?”石梦泉问。 “我家老爷就是东海三省总督顾大人。”那圆脸妇人回答,“夫人没跟石将军说?” 顾长风派自己的夫人来伺候玉旈云?石梦泉惊得差点儿连碗也打了:“不,她……没跟我说。如此麻烦顾夫人,怎么过意得去?” 圆脸妇人咯咯笑起来:“原来石将军不知道,难怪这样说了——其实我家夫人之前一直在老家住着,照顾太夫人。太夫人过世的时候,叫她进京和老爷团聚。不过老爷说,京里花销太大,不如还在乡下住着,打理那几亩田。于是夫人就没上京。一直到老爷前来东海三省上任,夫人才从乡下过来。她已经忙碌惯了,闲不下来。到了江阳,没地种,没猪养,闷得慌。正好端木姑娘开了惠民药局,夫人就上这儿来帮手,都已经好几个月了呢。” 原来如此!石梦泉不禁对顾长风夫妇愈加敬佩。又问那圆脸妇人如何称呼。妇人说自己名叫“桂嫂”,以前是顾夫人的陪嫁丫鬟,后来嫁给了顾长风的书童,但已经守寡十多年了。看来她是个乐天健谈的人,一边起油锅炒菜,一边和石梦泉寒暄。只是石梦泉一向寡言,又极度疲惫,只顾闷头喝粥。直喝了三大碗下去,才感觉恢复了些气力。这时,便听到外面有人嚷嚷:“你们干什么?我要见我的未婚妻,你们胆敢拦着我?”正是翼王的声音。 他来干什么?必然没有安好心!石梦泉“腾”地跳了起来,冲出厨房去。到了后院中,见翼王正怒冲冲和卫兵们对峙——他依然是那副熟悉的纨绔子弟嘴脸,衣衫华丽得令人嗔目结舌——墨绿色的丝绸袍子上用金线和红线绣着大朵大朵的芙蓉花,把他整个人装饰得活像一只孔雀。只是,想起此人的真面目,石梦泉便觉得这墨绿色的袍子仿佛一颗剧毒的果实,看来香甜美好,实则包藏祸心。 “啊,你来得正好——”翼王瞥见石梦泉,就大步走了上来,“本王听说内亲王回到江阳,立刻就赶来相见,谁知这群没眼力的混帐,不让本王进去——他们是你的部下么?快叫他们给本王让路!” 他口中浓烈的酒味,石梦泉不禁皱了皱眉头:“王爷,你醉了。” “我……我……是有点儿醉了。”翼王打了个酒嗝儿,“昨晚和人……赏花……那个喝酒去了……喝多了点儿……如果不是这样,我昨晚就赶来了……听说内亲王受了很重的伤,你快让我见见她。我都快心疼死了,啊哟……真的很疼啊!”他揉着胸口。 石梦泉不为所动:“内亲王还没醒,王爷见到她,又能如何?再说王爷这样……依下官之见,王爷不如还是回去休息,等内亲王醒过来,下官自会派人去通知王爷。” “嗯?”翼王瞪着他,鼻孔里酒气乱喷,“你——你算是个什么的东西?内亲王是我的未婚妻,她是睡着还是醒着,我见了她如何不如何,关你屁事?石梦泉,我忍你很久了——过去内亲王没和我定亲,你像条哈巴狗儿似的成日跟着她,这也就算了。如今她即将成为本王的王妃,你还成天腻在她身边,这成何体统?你快给本王让开!本王非要见到内亲王不可!” 他把话说得如此难听,一旁的士兵都露出了愤怒之色。而石梦泉晓得他不过是装疯卖傻,所以并不往心里去,只是挡在他的面前,道:“王爷醉了,还是请回吧。” “我不回!我偏不回!”翼王手舞足蹈地嚷嚷,“有本事你赶我出去,我就去皇兄那里参你以下犯上!嗳哟——”他脚下一个趔趄,重重跌坐在地。撞倒了身边的架子,几簸箩药草稀里哗啦撒在他身上,狼狈万分。廊檐下看热闹的郎中药童都忍不住笑起来。翼王倒不觉丢脸,反而泼妇一般人越多越来劲,索性坐在地上嚎啕:“我就是要见内亲王!人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都一个多月没见她了,心疼的快死了!内亲王,你听到吗?你要是听到,就快快醒过来!你要怎样才能好起来?不管你是要星星还是要月亮,我都给你找来!再见不到你,我就活不下去啦!” 他这样故意吸引人的注意,是为哪般?石梦泉皱眉,上前搀扶翼王,道:“王爷,你真醉得厉害,下官找人送你回去吧。” “本王不回去!本王非要见到内亲王不可!”翼王挣扎,抖得身上的干草药漫天乱飞。石梦泉唯恐他在惠民药局引起更大的混乱来,强行捉住他的双臂。只听“啊”地一声痛呼,翼王面色煞白:“痛死啦!你拧断本王的胳膊啦!” 石梦泉本以为他又装模作样胡搅蛮缠,却见他额头沁出豆大的汗珠,表情痛苦不堪。这才惊讶地松开手,再看翼王的胳膊,真的软软垂在一边。“王爷,下官……” “吵闹什么呢?”端木槿被惊动了。 “石梦泉打折了本王的胳膊!”翼王哭嚎。 “没有断。”端木槿上前看了看,“应该是脱臼了。王爷别动——”说着一手按住翼王的肩膀,另一手抓住他的胳膊,轻轻一拉,又一推。“痛死啦!痛死啦!”翼王发出杀猪般的惨叫。 “已经好了。”端木槿淡淡道,“肩膀脱臼很很常见的伤,不过王爷也要小心些,最好一个月都别用右臂,否则就回落下病根,以后会经常脱臼的。” “真的?”翼王吸着鼻子,好像酒也痛醒了一半。 “大夫岂会骗病人?”端木槿道,“医书上说,十个肩膀脱臼的人中有九个以后还会经常脱臼。所以王爷要特别小心。我看今日也别在这里转悠了,还是回去休息的好。内亲王自有我照顾。她现在需要静养,不需要人来探望。” “是……是么?”翼王捧着自己的胳膊肘,显得很不甘心,“就……就看一眼?” “好吧,就让你看一眼。”端木槿叹了口气。 “端木姑娘可真是观世音菩萨!”翼王立刻破涕为笑,大步朝玉旈云的房里走。边走还边回头瞪石梦泉:“不知高下的家伙,内亲王让我看一眼,又不会少一块肉。你竟把我打成这样,看我怎么叫皇兄收拾你!” 瞧着他那小丑样儿,石梦泉心中厌恶又好笑:罢了,他处心积虑要和玉旈云联手,应该也不会对玉旈云不利吧?就让他看一眼,又如何呢?可是,当翼王跨过门槛时,石梦泉见到他那捧着胳膊的背影,忽然心中一凛:昨夜乌昙和刺客交手,不是扭脱了对方的右肩吗?翼王怎么这么巧又是右肩脱臼?方才我明明没有使力,照理,应该不会卸脱他的肩膀才是啊!这样一想,心中不由大骇:莫非昨夜的刺客是翼王?那他今日前来,千方百计要见到玉旈云是想要再下毒手?为什么? 眼下无暇计较原因,紧要的是保护玉旈云的安全!石梦泉一个箭步抢上前去:“慢着,王爷,我觉得你还是不要见内亲王为妙。请跟下官来。”说着,不容分说,拽着翼王一直走出惠民药局去。 “你到底要怎样?”转进一条小巷子里,翼王恼火地甩脱石梦泉。 “这话应该是下官问王爷才对。”石梦泉道,“王爷不必再做戏了,内亲王失踪的真相,海龙帮的乌帮主已经告诉我了。王爷找乌帮主所做的交易,我也都知道了。甚至乎王爷平日花天酒地,却其实卧薪尝胆,我也都听说了。” “你……说什么?”翼王仿佛醉眼朦胧。 “我说,王爷不必再口口声声说自己倾慕内亲王。”石梦泉道,“其实你不过是想利用她而已。你想利用她手中的兵力和她的威望,替你做那大逆不道的勾当。我在西京的时候,几次想向皇上揭发你。不过,想到王爷暂时还没有做出什么实质上危害社稷的事,就忍下了。然而,这次来到江阳,听说王爷指使海盗偷袭罗总兵,又企图招兵买马,我不会再袖手旁观。” “哦?”翼王笑了起来,眼镜眯得细长,好像艳阳下的狸猫,看起来慵懒,却充满杀意。醉态完全消失了。“你倒真知道不少事。是内亲王告诉你的么?那么你也应该知道,你根本没那个资格来干涉我的事,舒家小少爷。” “舒家的事早已是过眼云烟。”石梦泉道,“我是姓石的,是普通农夫的儿子。” “我知道,内亲王千方百计洗白了你的身世。”翼王道,“不过那又怎么样呢?” “不怎么样。”石梦泉道,“也许还有会有人拿舒家来做文章,但是对于我来说,第一,我效忠皇上,效忠朝廷,问心无愧。第二,内亲王是为了我的安危才被王爷你威胁,她因此受了多少苦,难以想象。我非舍命不能报答。” “哈哈哈哈!”翼王大笑,“她和我联手,受苦了吗?若不是和我联手,她岂会成为内亲王?岂能议政?你要舍命报答她?我看,你也太不了解她了。” 石梦泉冷冷看着翼王,不受他挑衅——也许他不是世界上最了解玉旈云的人,但是,和翼王相比,他自信更懂得玉旈云的心思。 “你说那海盗揭发我加害罗满?”翼王乜斜着眼,“你想一想,我要做的是那大逆不道的勾当,和罗满有什么关系?我害罗满,对我有什么好处?如果那一夜罗满死在大青河上,此刻樾国和楚国早就已经开战。内亲王如此骁勇,或者已将揽江、镇海的楚军消灭殆尽,长驱直入,打到楚国的腹地去了。可惜呀,罗满那一夜逃脱升天……石将军,放眼我樾国境内,谁是最想灭了楚国的人?谁会不惜一切代价挑起樾楚争端?我只不过以盟友的身份,帮了个忙而已!” 这是暗指玉旈云谋害罗满?石梦泉才不相信,冷冷道:“王爷不必狡赖。内亲王虽然早有征服楚国的雄心,但她待部下如手足,无论是在战场上,还是在平时,都会对部下极尽关怀,甚至将自己的安危利益抛开一旁。所以她绝不会有此等卑鄙之举。” “呵呵,是么?”翼王笑道,“也许吧,刘子飞和吕异都不是她的部下,难怪她舍得。” 原来此事翼王也知道了,石梦泉想,也难怪,他成天和刘子飞在一起,连刘子飞都知道,他自然知道。也许,这个秘密根本就是由他挖掘出来告诉刘子飞的。这是玉旈云所做的一件错事。石梦泉不否认。但是他确信,玉旈云虽然有时对待敌手会不择手段,但对待部下,她最重情义。罗满遇袭,决不可能出于玉旈云的授意——若说是玉旈云让翼王去找人偷袭罗满,那就更荒唐了!于是全然不把翼王的话往心里去,只冷冰冰道:“你说什么都好,内亲王待部下们如何,我们每个人心里都知道。我们也都准备为她奋不顾身。” “你当真知道?”翼王挑了挑眉毛,“嗯,我看她倒的确是对你十分在乎,为了解除你的身世危机,不惜和我这个令人厌恶的男人订婚,接着,又不惜劝你母亲自尽,好一劳永逸地消除了这个最容易被别人抓到的把柄。现在你的身世可真是洁白无瑕啊!” “你说什么?”石梦泉失声吼道。 “不是说得很清楚了吗?”翼王阴阴地笑,“你难道不觉得令堂中毒和去世都十分及时吗?呵呵,算了,我说什么你都不会信的,我也懒得说了——你想要去揭发我图谋篡位?那就请便吧。嘿嘿,有些人为了隐瞒你那舒家后人的身份,竟然答应与我合伙篡位,这人犯下两条大逆不道之罪,只怕比我更该死呢!” 啊,可不是!石梦泉怔了怔,把翼王逼得狗急跳墙,玉旈云长久以来为了保护自己而做的一切,都白费了——她所做的一切,决不包括王嬷嬷的死!石梦泉怎么也不会相信!他握紧拳头,几乎要把自己的骨头都捏碎。 翼王还笑着,带着嘲弄,带着得意:“所以我看,咱们还是继续把戏做下去。不到万不得已,谁也别拆谁的台——这一点,等内亲王醒过来,你该劝劝她。还有,我是她的未婚夫,我要看望他,你不该阻止我——来,咱们一起进去看看她吧。”说着,转身要回惠民药局去。 可是石梦泉猛地揪住了他的胳膊——而且是受伤的右臂:“王爷说什么把戏继续做下去?你若真打算把戏继续做下去,怎么会昨夜前来行刺内亲王?” 翼王未料到他会突然发难,痛得面容扭曲:“我昨夜和朋友赏花饮酒,几时来行刺了?” “乌帮主昨夜和刺客交手,卸脱其右肩。”石梦泉道,“我不管王爷承认不承认,总之,为了内亲王的安全,我不会让王爷接近她。” “哼!”翼王冷笑,“我要真想接近她,你阻拦得了吗?”话音未落,身子一缩,石梦泉原本双手紧紧抓住翼王的胳膊肘,但忽然手中就空了。还不及反应过来,整个人已被翼王按在了墙上。“内亲王跟你说了很多我的事,难道没跟你描述过我的身手?你们那点儿三脚猫功夫,我还没放在眼里!” 石梦泉一方面是因为震惊,一方面是因为被翼王箍住了喉咙,根本无法反抗,只能怒视着翼王。 “我要是想闯进惠民药局去,探病也好,杀人也罢,需要这样光天化日来叫门吗?”翼王指着当空的日头,“把戏做下去,对大伙儿都好。伤害内亲王?哼,那不是等于自己和自己过不去么?” 石梦泉无法反抗,也想不出言语来反驳,只是确定,他决不能让翼王接近玉旈云。然而当此时,双方实力悬殊,他凭什么阻止翼王? 好在翼王也只是揿住他一阵,便松开了:“算了,今天咱们彼此才把话给说开了,都还没适应。不如一人退一步,给对方一个台阶下。我今日不进去了,改天再来过。到时候,你可别把戏给唱砸了!”边说,边整理衫袍,走出巷子去,半途还回头:“别忘了,这是为了大家好——等内亲王醒了,你记得告诉她。” 刺目的孔雀,终于消失在石梦泉的视线里。 作者有话要说:恩,抱歉这一章又拖了很长时间啊……作者最近很忙…… --------------- 5月1日,修改bug 175第174章 石梦泉愣愣地看着巷子口。翼王早已不可见。只是他那充满威胁的话语,就好像他浓艳的墨绿色身影一样,仿佛淬了剧毒的匕首,插进石梦泉的胸口。他所说的那些谎言,石梦泉一句也不相信——母亲是被人下毒害死的,这已经定案。什么被玉旈云劝说自尽,岂有这么荒唐的事? 但他却不得不为玉旈云的处境感到胆寒,更为自己的身世感到挫败和无助—— 虽然当日执掌宗人府的藤王已经将“舒家余孽”之说斥为无稽之谈,赵王被圈禁,那首“萧家娘子舒家走”的打油诗也渐渐销声匿迹,可是,他知道事情没有就此结束。就在玉旈云兴高采烈地来告诉他程亦风被谪贬的那一天夜里,有一行七人到他府里来吊谒他的母亲。他认得这七个人,之前,就是他们到带着愉郡主和康申亭到东台大营,告诉他赵王企图给他来个“黄袍加身”。当时那七人自称是玉旈云的门客,他也未曾怀疑。只是七人竟深夜登门吊丧,这让他感到十分奇怪。七人也没有卖关子,向逝者行了礼,就表明了身份——他们是舒鹰的旧部,多年来隐居漠北,甚少在中原活动。因为偶然的机会,听到民间传唱“萧家娘子舒家走”的打油诗,这才来到京城,寻访舒家遗孤。“我等在漠北浑浑噩噩地度日,竟不知主公尚有血脉存留人间!”应老大悲痛道,“我们来得太迟了,令少夫人惨死,小少爷也差点儿遭了他们的毒手。我们实在愧对主公在天之灵。”说着,领余人在石梦泉面前跪下。 “诸位不要这样说。”石梦泉在震惊和悲痛中勉强出声劝说,“先妣隐姓埋名,连我都是刚刚知道自己的身世。诸位远在漠北,又岂会知道我们母子的存在?” “这都是萧家人造的孽!”应老二怒道,“虽然那打油诗是赵王为了谋夺皇位而编,但诗中所说,却是不假——天下本是舒家的,萧家卑鄙无耻,背盟弃约!如今的天下,真真鹊巢鸠占!” “那便如何呢?”石梦泉叹了口气,“大樾国立国,已有二十余年。若那真是鹊巢,如今也早变了鸠巢。据说先妣在生时,就决意不将我的身世说出来,打算待她过世,就将这个秘密永远埋葬。因为她觉得,舒家已经结束了。” “舒家没有结束!”应老三和应老四同声道,“舒家和萧家同样来自草原。虽然萧家用奸计害死主公之后,不少部族都归顺了他们,和他们一起来到中原,建立了这个劳什子的樾国,但还有一些不服的,远走漠北。咱们弟兄在那里和他们亲如一家。如果他们知道舒家还有后人,一定欢欣鼓舞。小少爷若想报仇,他们必定愿意效力麾下。” “报仇?”石梦泉不禁退了一步:他要报什么仇?母亲成了权力斗争的牺牲品。玉旈云为了他不惜和翼王订婚。她们如此的牺牲,就是为了要掩盖他的身份,让舒家的恩怨情仇彻底消失。若说他不恨,不想追讨母亲的血债,那是谎言。可是,赵王谋反的案子已经了结,牵连实在太广,他难道还要再去向赵王府报复?若是向七鹰所说的那样,将这比债算到樾国皇室的头上,那他将处于何等的境地?他会成为反贼,他会成为敌人——会被迫和玉旈云在战场相见?这是他连想也不敢想的。 舒家已经结束了。他要作为石梦泉好好活下去。这是他母亲的愿望。也是他自己的愿望——他二十六年的人生,一直都是石梦泉,是农夫的儿子,是玉旈云的玩伴,是樾国的军人。他熟悉且习惯石梦泉这个身份——而舒鹰的孙子,好像一个荆棘编成的冠冕,忽然扣在了他的头上,只不过眨眼的功夫,痛苦接踵而来。这冠冕对于他是没有意义的。有意义的,是母亲和玉旈云的牺牲。这些才值得他流血捍卫。 “舒家已经结束了。”他再次说道,“不要再多生事端,引起无谓的厮杀了。” “什么意思?”应老二跳将起来。 “小少爷怕斗不过他们?”应老五道,“那夜在东台大营,咱们亲眼看见你化解危机,布署决断,有主公当年之风。萧家那草包皇帝,岂是你的对手?” “不。”石梦泉疲惫地摇头,“这和事情难易无关。只是舒家二十多年前就结束了。成王败寇,早有定论。此刻再要来推翻,难道能令死去的人复生吗?只会害更多人丧命而已。” “这是什么话!”应老二怒道,“小少爷,你莫不是被萧家小恩小惠蒙了眼?你给仇人卖命,得了今时今日的地位,舍不得放弃荣华富贵?” “我……”石梦泉实在无力和他们争论。 好在应老大沉声开口:“算了,不要勉强他。我们走吧。” “大哥——”余人心有不甘。可是应老大再没有发一言,甚至没有看石梦泉一眼,转身走出房门去。他的弟兄们见此情形,也不得不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了石梦泉的家,有人叹息,有人顿足,显然对石梦泉的选择甚为不解。 石梦泉只是感觉心力交瘁。他颓然跌坐在母亲的灵前。世上的仇恨为什么那么多?玉旈云恨透了楚国,不惜一切代价,要踏平楚国。而他,现在又被人逼着去报仇。若是能够没有仇恨,只让他和他至亲至爱的人在一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那该多好? 一切都只是奢求!他母亲岂不也是存着这样卑微的愿望吗?但这人世却充斥着风刀霜剑,险恶万分,终于将她害死了。若是他也只求安稳的过日子,这权力的漩涡,下一个会吞没谁?这贪婪的魔爪,下一个会撕裂谁?是姑母吗?还是玉旈云? 他挣扎着站起身来:他没时间继续伤心下去,没时间继续疲惫下去。他不要报仇。但是他要保护他身边仅剩的那几个值得珍惜的人! 便走出房去,穿过院子,来到后面的练功场。他的长枪就架在一边。双手握住,一抖,红缨在暗夜的微光中仿佛一团血雾。扎、刺、挞、抨、缠、圈、拦……他一路演练下去,直到筋疲力尽,再也抬不起胳膊来。 守丧的日子,就这样过去。 起初的一段时间,他还一直担心七鹰会再次找上门来,或者用其他的什么方式逼他就范。未料,这七个人当真去得无影无踪,连一丝音讯也无。他才渐渐放心了。但没多久,便接到了玉旈云被绑架的消息,即马不停蹄赶来江阳。只要能救玉旈云,他想,他连自己的命也可以不要。 然而,翼王今天的一席话,将他心中最惧怕的事又提了出来,且指出一个残酷的事实——他是“救”不了玉旈云的!他本身就是一个潜在的威胁,他会拖累玉旈云!因为无论他怎么否认都好,他身上流的是舒家的血。 握拳狠狠在墙上一捶:为何偏偏命运要如此安排? 正午的阳光让他感觉有些晕眩,头脑乱成了一锅糨糊,好一会儿才恢复过来——这不是他自怨自艾的时候。只要他一天还可以为玉旈云做事,就要尽到自己的全力。该办正事了——去找罗满和顾长风打探一下情况。不过那之前,让他再看一眼玉旈云。于是举步往回走。 此时正是惠民药局一天中最忙碌的时候。大夫问诊的前厅已经人满为患,有些病人只能在院子里甚至门外排队等候。石梦泉经过门前那长龙队的时候,听到一个声音道:“石将军哪里去?是想去打探那海盗头子的消息么?” 石梦泉一怔,回头循声望去,离自己最近的是坐在墙根的一个戴斗笠的男子。帽檐压得很低,根本看不清其容貌。“你……和我说话?”他靠上前去。 那男子低声笑笑:“不错,我看将军行色匆匆,大约是想去寻顾大人和罗总兵,第一要看看是否已将那海盗头子从刘将军手中救出来了,第二要询问是否查出昨夜上总督衙门告密的幕后主使,第三要揣测刘将军下一步的计划,以便应对。是也不是?呵呵,这三个问题,我都可以直接把答案告诉将军,省得将军跑一趟这么麻烦。” “你是谁?”石梦泉警觉。 “将军不记得在下了?”那人抬起头来,露出一张可以用獐头鼠目来形容的脸。 石梦泉不由倒吸一口凉气:“郭罡!你不是……不是应该……”不是应该关在刑部大牢?不,不是应该在刑部大牢的火灾中趁乱越狱然后失踪了吗?啊,是了!震惊之后,他旋即又想到:郭罡投靠了刘子飞,当初应该是刘子飞不知用了什么办法将这卑鄙的男人救出大牢去,此后他就一直跟着刘子飞吧! 这人,是他怂恿玉旈云杀死吕异,也是他想出水淹靖杨的毒计!在石梦泉的眼里,此人对玉旈云的毒害更甚一切病痛。他如今出现在江阳,出现在惠民药局,又有何企图?这可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禁死死地盯着郭罡:“你想怎样?” “我不是已经说了吗?”郭罡微微一笑,活像一只丑陋的猫。他起身冲石梦泉欠身为礼:“我有好些事想告诉将军。将军是打算自己跑一趟呢?还是听我说几句话?” “你乃一介逃犯,有什么话值得我听?”石梦泉冷笑,“再说,你一向谎话连篇,你说的话,我连一个字也不相信。” “既然不信,那就当笑话听好了。”郭罡道,“不过将军该想一想,既然我郭某人自知是个见不得光的逃犯,也知道将军对我一向没什么好感,见了我只怕会立刻将我扭送官府,我为何还要冒死来和将军说笑话呢?单凭这一点,我的笑话,就值得将军听一听,不是吗?” 石梦泉转身瞪着他:“你倒提醒我了,我正该把你抓去总督衙门。省得你再继续祸害人间。” “将军要抓我,还不是手到擒来?”郭罡笑,“我郭某人一介书生,难道还会像翼王爷一样忽然变成武林高手?” 什么?石梦泉心下一骇:他知道翼王的真面目?莫非是方才看到自己和翼王在小巷子里争执的情形?那么,也听到他们对话的内容了吗?这还了得!立刻反剪郭罡的胳膊,拖到先前与翼王对峙的小巷子里,沉声道:“你怎么知道翼王的底细?快从实招来!你还知道些什么?” “将军不要激动!”郭罡讨饶道,“我这把老骨头可经不起将军这样折腾——不过,看将军方才有些神不守舍的样子,难道你是刚刚才知道翼王爷的真面目?内亲王一直瞒着你吗?” “你说什么!”石梦泉放开他。 “随便问问而已。”郭罡道,“其实内亲王有些事情瞒着将军,是为了将军好。因为她知道你的性子,刚直不阿,眼里容不下半点沙子;若告诉你,徒然令你不开心。比方说,我郭某人其实从始至终都是为内亲王办事的——去年在江阳城里,是我向内亲王献计,要伪造官票,攫取楚国的财富;后来我身在刑部大牢,依然为内亲王出谋划策,帮助她就养老银子的事和诸位大臣辩论;此后,内亲王将我从刑部救出,让我假意回到刘将军的身边,她却买下了隔壁的宅院,时时与我计议大事……呵呵,这些事情,要是她和将军说了,不知将军会如何反应?” 石梦泉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反应——玉旈云瞒着他做这样的事?他不信!他怎么也不信!于是喝斥道:“你少挑拨离间!我问你如何得知翼王的真面目,你不要东拉西扯!” “冤枉哉!”郭罡苦着脸,“在下几时挑拨离间了?郭某人和将军一直有些误会,这难道不是事实吗?我明白,在将军眼里,我是个卑鄙无耻的小人,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但是,将军请想,在内亲王的征途上,难道不会遇到卑鄙无耻的对手吗?对付那些人,只怕将军就心有余而力不足了,还得要我这阴险小人用些阴险招数。所以说白了,你我都是为内亲王办事的人,还是尽早冰释前嫌为妙。” “少废话!”石梦泉喝道,“你到底说是不说?” “好,好,我说!”郭罡道,“翼王爷是真面目,我很早就知道了,几乎和内亲王同时——那天她来刑部大牢见我的,被翼王爷撞破,后来就被翼王爷威胁,非要和她订婚结盟不可。当时内亲王全然不知所措,也是在下劝她将计就计,答应翼王爷的要求。” “什么?”石梦泉火冒三丈,几乎没想到要去怀疑郭罡这番话的真伪,只是低吼道,“内亲王会和翼王爷订婚,这是你怂恿她的?” “在下岂敢怂恿?”郭罡笑道,“在下是内亲王的谋士,所做的无非是根据自己的浅见将是非利害分析给她听。但最终如何决策,还要看内亲王自己的意思。将军和内亲王相识十数年,难道不知道她的为人?她平生最恨被人威胁被人逼迫被人控制,她又怎会轻易被区区不才在下怂恿?而且,我想内亲王也清楚,若要摆脱别人的控制并且从此不再被人威胁逼迫,唯有自己登上权力的顶峰。所以她才做出如此选择——试想,她当初若不与翼王联姻,今日岂会被称为‘内亲王’?” 这阴险小人!石梦泉忍不住冷笑,自以为了解玉旈云,以为她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争权夺利。殊不知权力在玉旈云的眼里一文不值。她之所以会为翼王所胁迫,完全是为了保护他这个舒鹰的后人!哪怕是她不惜一切要毁灭楚国,也是因为楚国对她造成了无法弥补的伤害。他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一夜,在皇宫的粹华门口,提及往事,她那样愤怒无助。在他怀里颤抖如同受惊的孩子。若是一个渴望权力的人,在即将得到内亲王头衔的前夜,岂不应该欢呼雀跃吗? 在玉旈云走投无路的那个时候,郭罡推波助澜,将她推到了翼王的圈套之中!石梦泉感到愤怒。不过同时也有一丝小小的庆幸:看来郭罡对他的身世并不知情。这样的秘密若是落在这卑鄙小人的手中,还不知会被怎样利用。 他克制住想要扑上去拧断对方脖子的冲动,极尽冷淡地道:“鬼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本将军没工夫和你胡扯。走,跟我上总督衙门去!” “将军何必如此固执?”郭罡道,“我全心全意为内亲王效命,对她的忠心决不在将军你之下。何必因为你我办事的手法不同,就非要将我抹杀?你可知道,昨夜派乞丐送信给顾大人让他来惠民药局救人,那就是我郭某人的所为。” “你?”石梦泉冷笑,“信口开河冒认功劳——知道内亲王来到惠民药局的只有端木姑娘、海龙帮的乌帮主还有我。我们三个都没有告诉你。后来罗总兵来到,得知了真相,也没有传消息出去。你难道有千里眼顺风耳,还是会掐指一算,竟然算到内亲王会到惠民药局?” “呵呵,”郭罡仿佛越是见到对方生气他自己就越得意,“我听说楚国的程亦风身边有个谋士,当真有掐指一算的本领。我郭某人还没有修炼成仙。推测出内亲王来到惠民药局这件事,我一半靠本领,一半靠赌博。我知道内亲王多半不是被楚国人绑架的。楚*官,被程亦风带得满身腐儒之气,不屑做此等卑鄙之事;而武林匹夫们,只会内斗,根本没时间到我国来作乱,再说,他们若是真的有本事绑架内亲王,应该顺带将翼王爷这个皇上的亲弟弟也绑架走——绑不走,当场杀了也好,岂有让他毫发无损的道理?听说内亲王被绑架时,翼王爷在场,但他的模样,却不像经过殊死搏斗,这岂不可疑?而且,我知道内亲王被绑架的时候,江阳正在四处抓捕海盗。罗总兵曾经盯上一个可疑的吴姓男子,翼王也亲口根据画像指认此人乃是掳走内亲王的凶徒。此人使用楚国官宝,按说正是来自海盗劫持的船只。虽然后来江阳四处传言,这些官宝是楚国奸细从大清河对岸带来,但是仔细一想,既然是奸细,怎么可能使用官宝,暴露自己的身份?所以我以为,劫持内亲王的应该是海盗——昨日听刘将军手下来报,说是海盗在城门口行凶。我听他描述详情,第一,带着一个生病的女子,第二,石将军几乎是自己送上前去被海盗挟持。是什么人能够让石将军乱了方寸?呵呵,我因此猜测这海盗带着的人是内亲王。果然被我猜中。当时刘将军点齐人马,直奔惠民药局而去,我怕他发现内亲王归来,坏了他领军攻楚的大计,一时狗急跳墙,加害内亲王,所以赶忙求救——这江阳城中最正直无私不计较个人恩怨的,除了顾长风还有谁?所以,我就投书求救了。” “哼!”石梦泉不想费心去推敲这番话的真伪——就算是真的也好,郭罡还能安什么好心?“你的话说完了?”他冷冷地,“说完了就跟我去总督衙门吧!” “将军何必着急?”郭罡道,“在下方才说,要解答将军三个问题——告密者的身份,海盗的下落和刘将军下一步的计划,这不才说了一个么?等我说完,你再抓我也不迟——那海龙帮的老大,原本刘将军说什么也不肯放,不过我劝他说,此人留着也没有用,不如送出去,如果顾大人不秉公处理,岂不正好抓住把柄?刘子飞听了,立刻就将海盗交给总督衙门。连之前在城门口扣押的另外一个海盗也都交给顾大人了。” “这又是你斡旋的功劳?”石梦泉冷笑,“日后刘将军抓着这件事大做文章的时候,我还要替内亲王感谢你?” “将军不必担心。”郭罡笑道,“只要不让刘将军大做文章不就行了吗?这就要说到他下一步的计划了——他所要做的事情,无非是带兵攻打楚国,抢个功劳,这对内亲王来说,也没什么损害。楚国就好像一个外壳生满尖刺的果子,刘将军去剥果壳,如果剥不开,刺破了手,甚至因此而死了,那都是他活该。内亲王大可以今后再兴战事。而如果刘将军将果壳剥开了——摧毁了楚国的边防线,那内亲王可以立刻参战,一举攻下楚国的都城,这样,就避开了剥果壳的麻烦,直接吃到那鲜美的果肉——岂不便宜?” 他这话说得不无道理!石梦泉暗暗赞同,可是又提醒自己,万万不可上了郭罡的当。所以只是冷冷道:“说的倒轻巧。刘将军难道会容许别人抢了他的功劳吗?内亲王尚未与他相争,他就已经敢带兵闯进惠民药局,几乎连我也杀了。如果日后他攻下楚国,内亲王想去捡个现成的便宜,刘将军会答应?” “他当然不会答应。”郭罡道,“非但不会答应,还会大闹一番。不过,将军请想,以内亲王现在的情形,是应该立刻和刘子飞斗个高下,还是等到拿下楚国的时候再较量一番?这一个月来,江阳又是绑架又是暗杀,这一出楚国奸细作乱樾国的大戏,唱得可真精彩。相信将军也猜到戏班的班主是什么人了——这个班主既然能唱这样的戏,手下的戏子功夫一定都还过得去。本来这出戏就快唱到楚国去了,若是将军和内亲王这时候登台,岂不逼着人家要派些戏子来和你们继续在江阳唱几折?那对内亲王可是大大的不利呀!” 石梦泉如何不知!逼急了刘子飞,会对玉旈云造成极大的危险。昨夜端木槿也曾如此警告过。只是,退让,真的能够自保吗?尤其这建议还是出自郭罡之口! “将军可以慢慢考虑,”郭罡笑道,“也可以去和罗总兵顾大人商议一番。不过我想提醒将军,你们这样商议,无法猜测出刘将军下一步的计划。因为他自己尚无计划,或者不如说,他的计划取决于你的决定——他下一步究竟是挥师南下,还是继续在江阳作乱,就看石将军你和内亲王是否配合他唱戏了——”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看看石梦泉的面色,然后道:“若是将军不嫌弃,郭某人对唱戏的学问也小有研究,已经续写了几折,将军想听听看吗?” “哦?”石梦泉一眼横了过去,“你写了几折戏,要我和内亲王来唱?姓郭的,你以为我和内亲王是你的扯线木偶吗?我告诉你,内亲王有的时候只看着前面的目标,忽略了身边的危险,难免被你花言巧语迷惑。但是我在内亲王身边,就是为了要替她扫除绊脚石。你想要操纵她达到你自己的目的,我绝不会坐视!你的话也说完了,跟我去总督衙门吧!”说着,动手拉郭罡。 “唉!”郭罡叹息,“将军和在下的误会实在太深了!俗话说,有头发谁想做癞痢——要是用光明正大的手段能解决问题,谁想玩卑鄙无耻的阴谋?方才我不是已经说了吗?内亲王的征途上,总难免要遇到需要耍手腕的时候,那就需要用到我这样的小人,这也是为什么内亲王会把我留在身边的原因。内亲王成就大事,须得战将如云,谋士如雨。但若是她的战将和她的谋士不合,她岂不成了磨心?将军忍心要她一边对付敌人,一边小心翼翼不让将军发现郭某的存在?内亲王还不够累吗?再者,有时候内亲王所面对的敌人狡猾万分,你我都不知道其全部的计划。若我二人互通有无,倒还有可能克敌制胜,但你我老死不相往来,这就要出大事了——好比翼王爷的真面目,翼王爷的目的,翼王爷为何要冒险刺杀内亲王……” “等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石梦泉打断,“昨夜来刺杀内亲王的果然是翼王爷?” “将军也发觉了?是因为方才和翼王爷交手,发现他的肩膀脱臼了,是也不是?”郭罡指着自己的右肩,“就是这里——昨夜刘将军在惠民药局碰了一鼻子的灰,心有不甘,就去找翼王爷合计对策,谁知翼王爷肩膀脱臼,正在治伤,没空接待他——他说是练功不慎受伤,刘将军也未怀疑。只是回到寓所之后,向我抱怨了一番,说什么翼王自称武功高强,竟然练功还会肩膀脱臼,若非银样镴枪头,就是故意称病,做缩头乌龟,云云。我当时也未太在意,但后来见过那海盗头目乌昙,问过他事情的详细经过,听说有个刺客被他扭脱了肩膀,才恍然大悟。” “为什么?”石梦泉心里早也怀疑,但是始终想不透,“和内亲王联姻这件事是翼王爷自己提出来的。他既然威逼利诱,千方百计要娶内亲王为妻,怎么会做对她不利的事?” 郭罡摸摸下巴,瞥了石梦泉一眼,似乎是在揣测他这一问是真心请教还是假意试探,片刻,才道:“天下间岂有永远的敌人和永远的盟友?翼王爷彼时和内亲王联手,自然是因为他需要内亲王,而且也自信控制得了内亲王。如今形势有了变化,他不见得不再需要内亲王,但是却可能失去控制内亲王的能力。所以,他唯有将潜在的敌人先消除,以免后患。” 失去了控制玉旈云的能力,石梦泉心中一凛,可不是?翼王说到石梦泉的身世被“洗白”了,语气充满了不甘。再联系起乌昙所描述的玉旈云在画舫上与翼王争执的情形,他想,郭罡的猜测十之*是真的。 “石将军!”郭罡打断他的沉思,“我请教你一件事,希望你能据实以告——你可知道内亲王是否有什么把柄抓在翼王爷的手里?可能是这把柄失了效,翼王爷才忽然翻脸。” “我不知道。”石梦泉直接否认。 也许是因为回答得太快了,反而引起郭罡的怀疑:“当真?这就有些奇怪了……将军方才既然已经猜出翼王爷就是刺客,为何又让他走了?莫非将军自己有什么把柄落在了翼王爷的手中?” “我行事光明磊落,能有什么把柄落在翼王的手中?我方才只不过是怀疑他,却没有证据,只能放他走了。”石梦泉回答。话出口,又觉得好像有些越描越黑,即改变话题道:“听说现在刘将军整天和翼王爷混在一起。难道翼王爷现在和刘将军结盟了?为何选择刘将军?” 郭罡眯眼望着惠民药局前穿梭的人流:“自从赵王倒台,樾国手握重兵的将军还有几个?独自在西面享福的岑老将军不算,剩下的无非是内亲王和她的部下——也就是石将军你还有罗总兵——此外就是刘子飞和司徒蒙。翼王爷既然无法继续和内亲王合作下去,只能退而求其次。司徒蒙虽然本事不大,又总是笑脸迎人,但这种骑墙的家伙,往往十分狡猾,没那么容易被人利用。所以,刘子飞就是翼王爷的最佳选择。此外……依在下之见,翼王爷不是选择刘子飞,而是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之下改变了他的计划。” “什么意思?”石梦泉皱眉。 “刘子飞在甘州治河,”郭罡道,“回到驻地后收到翼王爷的一封信,邀请他到江阳来钓鱼。当时刘子飞觉得很奇怪,不知为何与自己素无交情的翼王爷会有此举动。不过,他还是决定来江阳一趟。在途中,我们就听到内亲王被劫持的消息。待见到翼王爷时,他立即将自己原非纨绔子弟,实际心怀天下,想要统御中原,等等雄心大志都和刘子飞说了;还邀请刘子飞做他的盟友,许诺日后异姓封王——我当然不在场,因为翼王爷也知道我是内亲王的人,我决不能和他碰面。不过刘子飞回到寓所就将这些告诉我,又对我说,翼王告诉他,吕异的确是内亲王设计杀死的,而内亲王下一个想要杀的就是刘子飞,又说什么其实是内亲王借翼王之名邀刘子飞来江阳,目的是要造成他被楚国奸细暗杀的假象,要发起对楚国的攻击,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但没想到内亲王却被人劫走,下落不明。刘子飞当然震惊又愤怒,当即决定和翼王联手,并来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四处散播谣言,说内亲王被楚国奸细绑架。这就唱起了这出楚奸大闹江阳的好戏。” 原来是这样!石梦泉沉着脸,等郭罡继续说下去。 “我听了刘子飞的话,心中很是奇怪。”郭罡道,“翼王多年来卧薪尝胆,岂有轻易将自己的家底和盘托出之理?思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他不知怎么和内亲王闹翻了,而且遇到了巨大的威胁,所以迫不及待要和另外一个人结盟。刘子飞这个蠢材,自然就成了翼王爷的盟友——不,与其说是盟友,不如说是兵器,此刻还锋利,待钝了,就可以丢开。” 这样倒也说得通!石梦泉想,又道:“那么所谓刘子飞下一步的计划,其实也就是翼王爷下一步的计划。翼王爷如此狡猾,若内亲王配合刘将军唱戏,让他出兵楚国,然后坐观战况,翼王难道看不出我们的目的?” “当然看得出。”郭罡道,“不过,翼王爷这个人,有贼心有贼胆,就是没有贼本事,所以他就好像寄生在别人身上的虫豸一般,事事都要利用别人。他反正也是要利用刘子飞,难道还会去警告刘子飞不要‘被人利用’吗?再说,无论怎么看,内亲王都是一个更好的盟友。现在内亲王回来了,翼王爷自然要舍弃刘子飞,重新和内亲王合作。” “但是他们已经翻脸了,怎么还会再合作?”石梦泉皱眉。 “这还是要问将军自己。”郭罡道,“你或者内亲王究竟有什么把柄抓在翼王爷的手中?也许有一度,你们两个都以为危机过去雨过天晴,所以到了摆脱翼王爷的时候了——甚至连翼王爷自己也以为失去了筹码,方寸大乱,不仅和刘子飞这蠢材结盟,还一时冲动去刺杀内亲王。不过,他一定是重新找到了威胁你们的办法,所以今天全身而退。我知道你不信任我,不肯将真相告诉我,不过我想提醒你,这个潜在的危机一日不消除,你们就一日不得安心。不是我郭某人自夸,论起颠倒黑白、毁尸灭迹的手段,我认第二,天下没人敢认第一。帮你们彻底解决这个麻烦,我是最好的人选。” “谢了!”石梦泉依旧不为所动,“我和内亲王都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 “是么?”郭罡一副“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表情,沉默地注视了石梦泉良久,似乎是在等待他改变主意,而石梦泉却一言不发。最终,郭罡只有叹了口气:“既然将军如此坚持,那郭某人也不好说什么。他日东窗事发,我还是会替二位收拾残局的——唉,要知道,解决麻烦的最好方法就是不让麻烦发生,以攻为守——对了,将军知道内亲王为什么会到江阳来么?” 石梦泉一愣,不知他为何忽然改变了话题。 “内亲王到江阳来,应该是为了迎接从楚国驶来的船只。”郭罡慢条斯理,“那上面装满了她用假官票从楚国换来的白银与货品。我听说还有重石,乃是《铸造秘要》上所说,提高铁器硬度的重要矿石。内亲王本来踌躇满志,想要大展拳脚。岂料半途杀出个海盗来,将内亲王辛辛苦苦挣来的财物抢掠一空。更没有想到这海盗竟然阴差阳错,连内亲王也抓了去,酿成恁大风波。” “你不会是又要献计去夺回这些财物吧?”石梦泉对这个阴险的男人已经厌恶透顶——和他对话,不仅要时时提防上当,还要克制怒气,真比打仗还累。 “那些财物当然要夺回来。”郭罡道,“盗取楚国官票印版,潜入楚国用假官票采购物品,内亲王花了多大的心血?怎能就这样白白葬送在一群无知海盗的手中?” “那些财物已经不在海龙帮手中了。”石梦泉提醒他,“乌帮主说,他们被蓬莱人围困,九死一生才突围而出。但是海岛已经被蓬莱人占领。难道你要我们发兵去打蓬莱人?” “没——错——”郭罡一字一字道,“就是要发兵去打蓬莱人——不瞒将军,我昨天听到那海盗交代事情的经过,尤其听到因为这群亡命之徒得罪了蓬莱人,内亲王差点儿丧命,我真恨不得将这姓乌的蠢货五马分尸。不过,我又一想,内亲王的这番奇遇,既造成了今天的麻烦,也提供了解决麻烦的办法——蓬莱国是个什么玩意儿?他们不是向楚国纳贡称臣的属国吗?蓬莱国的人围困内亲王,就等于楚国人绑架内亲王。这样算起来,刘将军没有造谣,没有欺君,我们对楚国宣战也是名正言顺的。刘将军再不用做些多余的事情来给自己圆谎,也就自然不会来找内亲王的麻烦了。” 啊,可不是如此!石梦泉完全没有想到。 “所以,石将军和罗总兵不应该对内亲王归来的事秘而不宣,而应该立刻公告天下,是楚人指使蓬莱人加害内亲王。此事越早定论,我方就越主动,刘将军那边的变数也就越小。”郭罡道,“才外,刘将军另外担心的一件事,就是内亲王和他争功劳。其实,咱们也可以给他吃一个定心丸——楚国就让刘将军去打,内亲王大可以借兵给他去打。但保留自己的精锐部队,尤其是这一年来在神女关和蓬莱城操练的水师。内亲王要带着这些兵马去和和蓬莱国开战。她可以说,海龙帮早已归顺了大樾国,所以蓬莱国和海龙帮的恩怨,就是他们和大樾国的恩怨。刘将军或许会觉得内亲王幼稚,但这却是光明正大的理由。如此一来,内亲王可以避免和刘将军挤在这江阳城中发生冲突,另一方面,如果刘将军打开了楚国北方的大门,内亲王则可以率领水师从楚国的东面登陆。我想,那里防势薄弱,我军可以长驱直入。不仅如此,西瑶是个骑墙的家伙,如果看楚国败局已定,他们可以和咱们联合,从天江攻入楚国。到时候,楚国还不覆亡吗?” 果然!石梦泉几乎可以看到玉旈云站在凉城的城楼上,将楚国踩在脚下——她神采飞扬,万里山河任她指点! 没有想到,这个令他、罗满和顾长风万分挠头的难题,郭罡寥寥数语就解开。好像面对一个强大的敌人,你忽然找到了其死穴,轻轻一指,就逾险而过。 可是,他猛地掐了自己一把——这话出自郭罡之口,岂能相信?初次相遇时,这个人出卖自己的主公投靠玉旈云,之后,或者巧语迷惑,或者先斩后奏,几乎将玉旈云玩弄于股掌之间。就算玉旈云后来又一度重新启用他,向他征询关于养老税、楚国和翼王等问题的意见——看看这个人都给了些什么建议?就是他将玉旈云推进翼王的陷阱里!原本不该如此的! 决不能让这个狡诈的家伙再有机会迷惑玉旈云! 于是冷笑一声:“这就是你写的那几折戏,想内亲王照着演是不是?” “岂敢!”郭罡道,“我早已说了,郭某人乃一介谋士,出谋划策乃是我的本分,至于最终是否采纳我的建议,那就不是我所能控制的了。还要看内亲王如何决断——不,此刻内亲王病情严重,只怕要请石将军决策了。” “我决策?”石梦泉一把揪住郭罡的领子,“好,我先把你这个逃犯扭送总督衙门!”说着,拽了郭罡就往巷子外走。 到巷子口的时候,迎面过来一个罗满手下的士兵:“啊,石将军,原来你在这儿——端木姑娘让卑职告诉您,内亲王醒了。” “果真?”石梦泉灰暗的心情立刻亮堂了起来。将郭罡朝那士兵一推:“你替我看着他,我去看看内亲王。”即三步并作两步冲回惠民药局里。 扑进后院的小房间,果然看到床上的玉旈云睁开了眼睛。端木槿和顾长风的夫人一边一个侍立着,与她们红润的面色相比,玉旈云显得憔悴万分,简直好像药罐子里冒出来的一蓬白雾,稍稍有一点儿风,就会把她吹散。 “王……王爷……”石梦泉生怕自己是在做梦。在门口驻足不前。 玉旈云也仿佛不知自己是否身在梦中,呆呆地看着石梦泉,过了许久,才缓缓抬起右手:“是梦泉么?你过来!”又对端木槿道:“是白天还是晚上?为什么这么黑?” “是白天。”端木槿一边掐着玉旈云的脉搏,一边说道,“不过因为你患了金创痉,不能见光,所以我吩咐他们挂了帘子。” “金创痉?”玉旈云喃喃,忽又笑了一声:“可真是什么倒霉的事都遇上了。可是我竟然还没死——看来我真若非有老天庇佑,那就是个杀不死的妖怪。” “你有没有老天庇佑,我可不知。”端木槿冷笑,“不过我知道,人的运气总有用完的时候。而真正杀不死的,只有死人而已。”她说着,丢开玉旈云的手,走出门外。 “端木姑娘……”石梦泉怕端木槿着恼。 “我去催他们拿药来。”端木槿头也不回。 “我也让桂嫂赶紧把粥热上。”顾长风夫人道,“总要先吃些东西,才能喝药。”她将玉旈云的被子拉好,温和地笑了笑,退出房门去。 “她是谁?”玉旈云问。 “是顾大人的夫人。”石梦泉在床边坐下,又将油灯挪得更远了些。 “别——”玉旈云阻止,“拿回来,我看不见。” “王爷要看什么?”石梦泉挡着灯光,“这就是惠民药局里的一间房间而已,什么也没有。端木姑娘和顾夫人都走了。只有下官。没什么好看的。” “我就是想要看看你。”玉旈云道,同时好像盲人似的,伸出手来,探寻石梦泉的位置,拽住了他的衣袖,跟着一把捉住了他的手,紧紧握着不放。“我果然还活着……”她喃喃道,“其实我以为自己死了呢!从海上到这里,除了身上的伤痛,什么都不知道,都不记得,我真以为我死了——睁眼居然看到你,可不是灵魂出窍了么?原来我没死。” 感觉到她滚烫的、濡湿的肌肤紧紧贴着自己,石梦泉刹那有如电掣,竟不知自己身处何地,片刻才回过神来:“王爷没有死。下官不会让王爷死的。” “嘻!”玉旈云笑起来,“你既然口称下官,怎能命令我这个王爷,‘不让’我做什么事?只有我才能命令你不准死。你只能求我,求我好起来,好让你继续为我效力。” 石梦泉愣了愣:这不是前一夜,在治疗的紧要时刻他对玉旈云说的话吗?当时她承受的巨大的痛苦,神智不清,没想到竟然还记得!“王爷身陷险境,都是下官的错。如果我当初陪着王爷一起来江阳,就不会这样了。王爷不知道,我在京城听说你被绑架的消息,就赶来江阳,一路上好像疯子一样。昨天进城的时候,正巧碰上乌帮主带你来求医,我见到你的样子和死人差不多,差点……” “我这段日子以来,倒真是和死人差不多了。”玉旈云用力握着石梦泉的手,似乎要感觉到他的脉动,才能确信自己确实是活着。 石梦泉觉察到她满手冷汗,不由担忧地问:“王爷,伤口疼得厉害吗?” “也就那么回事儿吧。”玉旈云语气淡然,但是声音古怪,显然每说一个字都是咬紧牙关在忍痛,“伤病杀不了我,难道这点儿痛楚能杀得了我?我问你,昨天顾长风说,刘子飞借口我被楚人绑架,要领军征楚。现在这事怎样了?” 石梦泉摇摇头:“昨夜他气急败坏地回去了,之后做了什么,我还不知道——”才说到这里,想起方才在门外和郭罡的一番对话,喉咙就被梗住了——要告诉玉旈云吗?要询问她有关郭罡的事吗?他不忍心,也不敢,不知会有什么后果。 玉旈云却不知他的心思,冷笑道:“这有什么难猜的?只怕是在家里烧香拜佛,指望我死掉,这样他还可以继续当他的南征统帅——要不然就是计划着怎么派个刺客杀了我。嘿,他这老小子这么遭人讨厌,只怕老天不会帮他。” “下官等也是这样猜想。”石梦泉道,“所以,为免让刘子飞有机可乘,罗满已经加派人手保护王爷的安全。而王爷平安归来的消息也暂时未对外公布,以免刘子飞狗急跳墙,派出一大批所谓的‘楚国刺客’来,搞得江阳更加人心惶惶。” “我也只是说说。”玉旈云道,“以刘子飞那点儿心机和胆量,我看他还不敢来刺杀我。反倒是你们弄这么多人在外面守着,岂不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么?而且骚扰了惠民药局其他的病患,难怪端木姑娘脸拉得比驴子还长。还是把守卫撤了吧。” “这万万不可。”石梦泉道,“王爷的安危比什么都重要,容不得半点马虎。” “我的命固然要紧,但是大局也不能不顾啊!”玉旈云道,“我为何要苦心经营东海三省,在这里兴建兵器作坊,操练军队,鼓励农耕……不都是为了日后可以从这里跨过大清河去吗?刘子飞现在跑来,在我的地盘上兴风作浪……他的军队就在城外驻扎着……他随时随地可能坏了我的攻楚大计……还有翼王这混蛋,也没安什么好心……你知道么,他曾经派人偷袭罗满,后来又说要骗刘子飞到江阳来,取其性命嫁祸楚人……我不知道他现在有没有改变计划……若他仍旧照此行事,他嫁祸的就不是楚人,是我……” 翼王果然是想杀刘子飞!郭罡说的没错!石梦泉暗想,翼王当时是阵脚大乱才和刘子飞联手,如今又回头来找玉旈云,那刘子飞对来他来说是毫无用处了?不仅毫无用处,而且知道他不可告人的目的,所以是个巨大的威胁。那么,翼王会不会重拾之前的计划,杀了刘子飞?不由冷汗直冒。但在玉旈云面前不能表现出来,以免病人多添忧虑。于是柔声劝道:“王爷不要费神想这些,养病要紧。” “我不费神,难道指望你么?”玉旈云笑,“如果是让你去领军南征楚国,我倒还放心些。光明正大的战场,光明正大的对手,冷千山、向垂杨之辈,岂是你的敌手?不过刘子飞这种败类,尽用些阴骘手段,你是对付不来的。” 石梦泉一愣:这番言论和郭罡如出一辙!他不禁借着那幽暗的微光怔怔看着玉旈云:是吗?是因为这样,你才瞒着我,以那个卑鄙的男人为谋士吗?这话烫着他的喉咙,几乎脱口而出。可是,看到玉旈云那憔悴的病容,他又咽了回去——即使要问个明白,也不能是现在!便笑了笑,道:“和王爷比起来,下官自然是愚钝不堪。但王爷总得养好身子,才能收拾刘子飞等败类吧?” “是。”玉旈云笑笑,“你每次这样婆婆妈妈的说话,我就觉得你是被我姐姐附身了。” “皇后娘娘吩咐我照顾王爷。”石梦泉回答,“她说王爷就只会看着前面的目标,看不到路上的绊脚石,也看不到路边的荆棘。我应该替王爷扫除绊脚石,斩断荆棘,免得王爷受伤。可惜,我常常辜负娘娘的嘱托。” “嘻!”玉旈云伸手在他胸口一戳,“你这个人,怎么什么都揽上身呢?连端木槿都成日说什么‘大夫不是神仙’,要为自己撇清干系,你难道是神仙吗?我要走的路这么长、这么崎岖,你岂能每一刻都陪着我?就算陪着,又岂能把每一丝危险都预计到?即使真预计到了,难道你就都能化解么?海龙帮的那个乌昙武功出神入化,我却在他的眼前被蓬莱人射中。换了你在旁边,难道就能拦下蓬莱人的箭矢了?” 我虽拦不下,但我会用身体去挡住你,石梦泉心里说,不过这些却不用讲出来——这时候,讲什么也没有用。玉旈云已经受伤了。唯有对自己发誓,将来绝不让此事重演。 “所以你不要自责。”玉旈云再次握住他的手,“其实你应该像端木槿那样,骂我自己找死,骂我不爱惜自己……有时候我的决定是错的……我不该冒险,不该急躁……唉,如果我那天没有去画舫上找翼王……” “王爷少说些话,休息吧。”石梦泉听到她的口齿有些不清,说话也开始前言不搭后语,“伤口痛得厉害吗?我叫端木姑娘来看看?” “不用。”玉旈云摇头,将石梦泉的手拉近了几分,似乎是要看清他手掌的每一条纹路。接着笑了起来,抬头望着他道:“你知道么?翼王这个混蛋虽然叫人讨厌,不过他有一句话说得很有道理——他曾经说,你是我的定心丸。我看你不仅是定心丸,还是止痛丸,金创药,大还丹……” 她话还没说完,石梦泉也忍不住笑了起来:“王爷这是要把我吃了呢?” “不用吃。”玉旈云笑道,“你这灵丹妙药只要看到就包治百病了……你这疯子……从西京赶过来……也幸好你赶过来……幸好……” 她的眼神因为发烧而有些涣散,看在石梦泉的眼中却好像有一种异样的光彩——好像是喜悦,好像是甜蜜,似乎还有些娇羞。这是少女,不是驰骋沙场指点江山的年轻武神。石梦泉一时之间竟有些痴了,此情此景,他想紧紧把她抱住,嵌入自己的身体里,融进自己的骨血,以后,就用这副身躯替她遮挡一切危险,再也不离开她的身边,不让她受到任何的伤害。 心潮激荡,让他几乎不能自制。不过,看到玉旈云饱受病痛折磨的瘦弱身体,他害怕自己最细微的动作都会将她揉得粉碎。 “王爷……我……”他喉咙干涩,不知自己想要说什么。 “恩……”玉旈云轻轻地应着他,身子偏了过来,头枕在他的胳膊上。他心底又不由一漾,但低头看,却见玉旈云眼睫低垂,已经又睡着了。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抱歉,期末的时候学生很忙,偶也很忙 迟到的5.1福利……(喂,明明不是福利,是拖欠的……) 175第174章 石梦泉愣愣地看着巷子口。翼王早已不可见。只是他那充满威胁的话语,就好像他浓艳的墨绿色身影一样,仿佛淬了剧毒的匕首,插进石梦泉的胸口。他所说的那些谎言,石梦泉一句也不相信——母亲是被人下毒害死的,这已经定案。什么被玉旈云劝说自尽,岂有这么荒唐的事? 但他却不得不为玉旈云的处境感到胆寒,更为自己的身世感到挫败和无助—— 虽然当日执掌宗人府的藤王已经将“舒家余孽”之说斥为无稽之谈,赵王被圈禁,那首“萧家娘子舒家走”的打油诗也渐渐销声匿迹,可是,他知道事情没有就此结束。就在玉旈云兴高采烈地来告诉他程亦风被谪贬的那一天夜里,有一行七人到他府里来吊谒他的母亲。他认得这七个人,之前,就是他们到带着愉郡主和康申亭到东台大营,告诉他赵王企图给他来个“黄袍加身”。当时那七人自称是玉旈云的门客,他也未曾怀疑。只是七人竟深夜登门吊丧,这让他感到十分奇怪。七人也没有卖关子,向逝者行了礼,就表明了身份——他们是舒鹰的旧部,多年来隐居漠北,甚少在中原活动。因为偶然的机会,听到民间传唱“萧家娘子舒家走”的打油诗,这才来到京城,寻访舒家遗孤。“我等在漠北浑浑噩噩地度日,竟不知主公尚有血脉存留人间!”应老大悲痛道,“我们来得太迟了,令少夫人惨死,小少爷也差点儿遭了他们的毒手。我们实在愧对主公在天之灵。”说着,领余人在石梦泉面前跪下。 “诸位不要这样说。”石梦泉在震惊和悲痛中勉强出声劝说,“先妣隐姓埋名,连我都是刚刚知道自己的身世。诸位远在漠北,又岂会知道我们母子的存在?” “这都是萧家人造的孽!”应老二怒道,“虽然那打油诗是赵王为了谋夺皇位而编,但诗中所说,却是不假——天下本是舒家的,萧家卑鄙无耻,背盟弃约!如今的天下,真真鹊巢鸠占!” “那便如何呢?”石梦泉叹了口气,“大樾国立国,已有二十余年。若那真是鹊巢,如今也早变了鸠巢。据说先妣在生时,就决意不将我的身世说出来,打算待她过世,就将这个秘密永远埋葬。因为她觉得,舒家已经结束了。” “舒家没有结束!”应老三和应老四同声道,“舒家和萧家同样来自草原。虽然萧家用奸计害死主公之后,不少部族都归顺了他们,和他们一起来到中原,建立了这个劳什子的樾国,但还有一些不服的,远走漠北。咱们弟兄在那里和他们亲如一家。如果他们知道舒家还有后人,一定欢欣鼓舞。小少爷若想报仇,他们必定愿意效力麾下。” “报仇?”石梦泉不禁退了一步:他要报什么仇?母亲成了权力斗争的牺牲品。玉旈云为了他不惜和翼王订婚。她们如此的牺牲,就是为了要掩盖他的身份,让舒家的恩怨情仇彻底消失。若说他不恨,不想追讨母亲的血债,那是谎言。可是,赵王谋反的案子已经了结,牵连实在太广,他难道还要再去向赵王府报复?若是向七鹰所说的那样,将这比债算到樾国皇室的头上,那他将处于何等的境地?他会成为反贼,他会成为敌人——会被迫和玉旈云在战场相见?这是他连想也不敢想的。 舒家已经结束了。他要作为石梦泉好好活下去。这是他母亲的愿望。也是他自己的愿望——他二十六年的人生,一直都是石梦泉,是农夫的儿子,是玉旈云的玩伴,是樾国的军人。他熟悉且习惯石梦泉这个身份——而舒鹰的孙子,好像一个荆棘编成的冠冕,忽然扣在了他的头上,只不过眨眼的功夫,痛苦接踵而来。这冠冕对于他是没有意义的。有意义的,是母亲和玉旈云的牺牲。这些才值得他流血捍卫。 “舒家已经结束了。”他再次说道,“不要再多生事端,引起无谓的厮杀了。” “什么意思?”应老二跳将起来。 “小少爷怕斗不过他们?”应老五道,“那夜在东台大营,咱们亲眼看见你化解危机,布署决断,有主公当年之风。萧家那草包皇帝,岂是你的对手?” “不。”石梦泉疲惫地摇头,“这和事情难易无关。只是舒家二十多年前就结束了。成王败寇,早有定论。此刻再要来推翻,难道能令死去的人复生吗?只会害更多人丧命而已。” “这是什么话!”应老二怒道,“小少爷,你莫不是被萧家小恩小惠蒙了眼?你给仇人卖命,得了今时今日的地位,舍不得放弃荣华富贵?” “我……”石梦泉实在无力和他们争论。 好在应老大沉声开口:“算了,不要勉强他。我们走吧。” “大哥——”余人心有不甘。可是应老大再没有发一言,甚至没有看石梦泉一眼,转身走出房门去。他的弟兄们见此情形,也不得不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了石梦泉的家,有人叹息,有人顿足,显然对石梦泉的选择甚为不解。 石梦泉只是感觉心力交瘁。他颓然跌坐在母亲的灵前。世上的仇恨为什么那么多?玉旈云恨透了楚国,不惜一切代价,要踏平楚国。而他,现在又被人逼着去报仇。若是能够没有仇恨,只让他和他至亲至爱的人在一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那该多好? 一切都只是奢求!他母亲岂不也是存着这样卑微的愿望吗?但这人世却充斥着风刀霜剑,险恶万分,终于将她害死了。若是他也只求安稳的过日子,这权力的漩涡,下一个会吞没谁?这贪婪的魔爪,下一个会撕裂谁?是姑母吗?还是玉旈云? 他挣扎着站起身来:他没时间继续伤心下去,没时间继续疲惫下去。他不要报仇。但是他要保护他身边仅剩的那几个值得珍惜的人! 便走出房去,穿过院子,来到后面的练功场。他的长枪就架在一边。双手握住,一抖,红缨在暗夜的微光中仿佛一团血雾。扎、刺、挞、抨、缠、圈、拦……他一路演练下去,直到筋疲力尽,再也抬不起胳膊来。 守丧的日子,就这样过去。 起初的一段时间,他还一直担心七鹰会再次找上门来,或者用其他的什么方式逼他就范。未料,这七个人当真去得无影无踪,连一丝音讯也无。他才渐渐放心了。但没多久,便接到了玉旈云被绑架的消息,即马不停蹄赶来江阳。只要能救玉旈云,他想,他连自己的命也可以不要。 然而,翼王今天的一席话,将他心中最惧怕的事又提了出来,且指出一个残酷的事实——他是“救”不了玉旈云的!他本身就是一个潜在的威胁,他会拖累玉旈云!因为无论他怎么否认都好,他身上流的是舒家的血。 握拳狠狠在墙上一捶:为何偏偏命运要如此安排? 正午的阳光让他感觉有些晕眩,头脑乱成了一锅糨糊,好一会儿才恢复过来——这不是他自怨自艾的时候。只要他一天还可以为玉旈云做事,就要尽到自己的全力。该办正事了——去找罗满和顾长风打探一下情况。不过那之前,让他再看一眼玉旈云。于是举步往回走。 此时正是惠民药局一天中最忙碌的时候。大夫问诊的前厅已经人满为患,有些病人只能在院子里甚至门外排队等候。石梦泉经过门前那长龙队的时候,听到一个声音道:“石将军哪里去?是想去打探那海盗头子的消息么?” 石梦泉一怔,回头循声望去,离自己最近的是坐在墙根的一个戴斗笠的男子。帽檐压得很低,根本看不清其容貌。“你……和我说话?”他靠上前去。 那男子低声笑笑:“不错,我看将军行色匆匆,大约是想去寻顾大人和罗总兵,第一要看看是否已将那海盗头子从刘将军手中救出来了,第二要询问是否查出昨夜上总督衙门告密的幕后主使,第三要揣测刘将军下一步的计划,以便应对。是也不是?呵呵,这三个问题,我都可以直接把答案告诉将军,省得将军跑一趟这么麻烦。” “你是谁?”石梦泉警觉。 “将军不记得在下了?”那人抬起头来,露出一张可以用獐头鼠目来形容的脸。 石梦泉不由倒吸一口凉气:“郭罡!你不是……不是应该……”不是应该关在刑部大牢?不,不是应该在刑部大牢的火灾中趁乱越狱然后失踪了吗?啊,是了!震惊之后,他旋即又想到:郭罡投靠了刘子飞,当初应该是刘子飞不知用了什么办法将这卑鄙的男人救出大牢去,此后他就一直跟着刘子飞吧! 这人,是他怂恿玉旈云杀死吕异,也是他想出水淹靖杨的毒计!在石梦泉的眼里,此人对玉旈云的毒害更甚一切病痛。他如今出现在江阳,出现在惠民药局,又有何企图?这可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禁死死地盯着郭罡:“你想怎样?” “我不是已经说了吗?”郭罡微微一笑,活像一只丑陋的猫。他起身冲石梦泉欠身为礼:“我有好些事想告诉将军。将军是打算自己跑一趟呢?还是听我说几句话?” “你乃一介逃犯,有什么话值得我听?”石梦泉冷笑,“再说,你一向谎话连篇,你说的话,我连一个字也不相信。” “既然不信,那就当笑话听好了。”郭罡道,“不过将军该想一想,既然我郭某人自知是个见不得光的逃犯,也知道将军对我一向没什么好感,见了我只怕会立刻将我扭送官府,我为何还要冒死来和将军说笑话呢?单凭这一点,我的笑话,就值得将军听一听,不是吗?” 石梦泉转身瞪着他:“你倒提醒我了,我正该把你抓去总督衙门。省得你再继续祸害人间。” “将军要抓我,还不是手到擒来?”郭罡笑,“我郭某人一介书生,难道还会像翼王爷一样忽然变成武林高手?” 什么?石梦泉心下一骇:他知道翼王的真面目?莫非是方才看到自己和翼王在小巷子里争执的情形?那么,也听到他们对话的内容了吗?这还了得!立刻反剪郭罡的胳膊,拖到先前与翼王对峙的小巷子里,沉声道:“你怎么知道翼王的底细?快从实招来!你还知道些什么?” “将军不要激动!”郭罡讨饶道,“我这把老骨头可经不起将军这样折腾——不过,看将军方才有些神不守舍的样子,难道你是刚刚才知道翼王爷的真面目?内亲王一直瞒着你吗?” “你说什么!”石梦泉放开他。 “随便问问而已。”郭罡道,“其实内亲王有些事情瞒着将军,是为了将军好。因为她知道你的性子,刚直不阿,眼里容不下半点沙子;若告诉你,徒然令你不开心。比方说,我郭某人其实从始至终都是为内亲王办事的——去年在江阳城里,是我向内亲王献计,要伪造官票,攫取楚国的财富;后来我身在刑部大牢,依然为内亲王出谋划策,帮助她就养老银子的事和诸位大臣辩论;此后,内亲王将我从刑部救出,让我假意回到刘将军的身边,她却买下了隔壁的宅院,时时与我计议大事……呵呵,这些事情,要是她和将军说了,不知将军会如何反应?” 石梦泉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反应——玉旈云瞒着他做这样的事?他不信!他怎么也不信!于是喝斥道:“你少挑拨离间!我问你如何得知翼王的真面目,你不要东拉西扯!” “冤枉哉!”郭罡苦着脸,“在下几时挑拨离间了?郭某人和将军一直有些误会,这难道不是事实吗?我明白,在将军眼里,我是个卑鄙无耻的小人,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但是,将军请想,在内亲王的征途上,难道不会遇到卑鄙无耻的对手吗?对付那些人,只怕将军就心有余而力不足了,还得要我这阴险小人用些阴险招数。所以说白了,你我都是为内亲王办事的人,还是尽早冰释前嫌为妙。” “少废话!”石梦泉喝道,“你到底说是不说?” “好,好,我说!”郭罡道,“翼王爷是真面目,我很早就知道了,几乎和内亲王同时——那天她来刑部大牢见我的,被翼王爷撞破,后来就被翼王爷威胁,非要和她订婚结盟不可。当时内亲王全然不知所措,也是在下劝她将计就计,答应翼王爷的要求。” “什么?”石梦泉火冒三丈,几乎没想到要去怀疑郭罡这番话的真伪,只是低吼道,“内亲王会和翼王爷订婚,这是你怂恿她的?” “在下岂敢怂恿?”郭罡笑道,“在下是内亲王的谋士,所做的无非是根据自己的浅见将是非利害分析给她听。但最终如何决策,还要看内亲王自己的意思。将军和内亲王相识十数年,难道不知道她的为人?她平生最恨被人威胁被人逼迫被人控制,她又怎会轻易被区区不才在下怂恿?而且,我想内亲王也清楚,若要摆脱别人的控制并且从此不再被人威胁逼迫,唯有自己登上权力的顶峰。所以她才做出如此选择——试想,她当初若不与翼王联姻,今日岂会被称为‘内亲王’?” 这阴险小人!石梦泉忍不住冷笑,自以为了解玉旈云,以为她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争权夺利。殊不知权力在玉旈云的眼里一文不值。她之所以会为翼王所胁迫,完全是为了保护他这个舒鹰的后人!哪怕是她不惜一切要毁灭楚国,也是因为楚国对她造成了无法弥补的伤害。他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一夜,在皇宫的粹华门口,提及往事,她那样愤怒无助。在他怀里颤抖如同受惊的孩子。若是一个渴望权力的人,在即将得到内亲王头衔的前夜,岂不应该欢呼雀跃吗? 在玉旈云走投无路的那个时候,郭罡推波助澜,将她推到了翼王的圈套之中!石梦泉感到愤怒。不过同时也有一丝小小的庆幸:看来郭罡对他的身世并不知情。这样的秘密若是落在这卑鄙小人的手中,还不知会被怎样利用。 他克制住想要扑上去拧断对方脖子的冲动,极尽冷淡地道:“鬼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本将军没工夫和你胡扯。走,跟我上总督衙门去!” “将军何必如此固执?”郭罡道,“我全心全意为内亲王效命,对她的忠心决不在将军你之下。何必因为你我办事的手法不同,就非要将我抹杀?你可知道,昨夜派乞丐送信给顾大人让他来惠民药局救人,那就是我郭某人的所为。” “你?”石梦泉冷笑,“信口开河冒认功劳——知道内亲王来到惠民药局的只有端木姑娘、海龙帮的乌帮主还有我。我们三个都没有告诉你。后来罗总兵来到,得知了真相,也没有传消息出去。你难道有千里眼顺风耳,还是会掐指一算,竟然算到内亲王会到惠民药局?” “呵呵,”郭罡仿佛越是见到对方生气他自己就越得意,“我听说楚国的程亦风身边有个谋士,当真有掐指一算的本领。我郭某人还没有修炼成仙。推测出内亲王来到惠民药局这件事,我一半靠本领,一半靠赌博。我知道内亲王多半不是被楚国人绑架的。楚*官,被程亦风带得满身腐儒之气,不屑做此等卑鄙之事;而武林匹夫们,只会内斗,根本没时间到我国来作乱,再说,他们若是真的有本事绑架内亲王,应该顺带将翼王爷这个皇上的亲弟弟也绑架走——绑不走,当场杀了也好,岂有让他毫发无损的道理?听说内亲王被绑架时,翼王爷在场,但他的模样,却不像经过殊死搏斗,这岂不可疑?而且,我知道内亲王被绑架的时候,江阳正在四处抓捕海盗。罗总兵曾经盯上一个可疑的吴姓男子,翼王也亲口根据画像指认此人乃是掳走内亲王的凶徒。此人使用楚国官宝,按说正是来自海盗劫持的船只。虽然后来江阳四处传言,这些官宝是楚国奸细从大清河对岸带来,但是仔细一想,既然是奸细,怎么可能使用官宝,暴露自己的身份?所以我以为,劫持内亲王的应该是海盗——昨日听刘将军手下来报,说是海盗在城门口行凶。我听他描述详情,第一,带着一个生病的女子,第二,石将军几乎是自己送上前去被海盗挟持。是什么人能够让石将军乱了方寸?呵呵,我因此猜测这海盗带着的人是内亲王。果然被我猜中。当时刘将军点齐人马,直奔惠民药局而去,我怕他发现内亲王归来,坏了他领军攻楚的大计,一时狗急跳墙,加害内亲王,所以赶忙求救——这江阳城中最正直无私不计较个人恩怨的,除了顾长风还有谁?所以,我就投书求救了。” “哼!”石梦泉不想费心去推敲这番话的真伪——就算是真的也好,郭罡还能安什么好心?“你的话说完了?”他冷冷地,“说完了就跟我去总督衙门吧!” “将军何必着急?”郭罡道,“在下方才说,要解答将军三个问题——告密者的身份,海盗的下落和刘将军下一步的计划,这不才说了一个么?等我说完,你再抓我也不迟——那海龙帮的老大,原本刘将军说什么也不肯放,不过我劝他说,此人留着也没有用,不如送出去,如果顾大人不秉公处理,岂不正好抓住把柄?刘子飞听了,立刻就将海盗交给总督衙门。连之前在城门口扣押的另外一个海盗也都交给顾大人了。” “这又是你斡旋的功劳?”石梦泉冷笑,“日后刘将军抓着这件事大做文章的时候,我还要替内亲王感谢你?” “将军不必担心。”郭罡笑道,“只要不让刘将军大做文章不就行了吗?这就要说到他下一步的计划了——他所要做的事情,无非是带兵攻打楚国,抢个功劳,这对内亲王来说,也没什么损害。楚国就好像一个外壳生满尖刺的果子,刘将军去剥果壳,如果剥不开,刺破了手,甚至因此而死了,那都是他活该。内亲王大可以今后再兴战事。而如果刘将军将果壳剥开了——摧毁了楚国的边防线,那内亲王可以立刻参战,一举攻下楚国的都城,这样,就避开了剥果壳的麻烦,直接吃到那鲜美的果肉——岂不便宜?” 他这话说得不无道理!石梦泉暗暗赞同,可是又提醒自己,万万不可上了郭罡的当。所以只是冷冷道:“说的倒轻巧。刘将军难道会容许别人抢了他的功劳吗?内亲王尚未与他相争,他就已经敢带兵闯进惠民药局,几乎连我也杀了。如果日后他攻下楚国,内亲王想去捡个现成的便宜,刘将军会答应?” “他当然不会答应。”郭罡道,“非但不会答应,还会大闹一番。不过,将军请想,以内亲王现在的情形,是应该立刻和刘子飞斗个高下,还是等到拿下楚国的时候再较量一番?这一个月来,江阳又是绑架又是暗杀,这一出楚国奸细作乱樾国的大戏,唱得可真精彩。相信将军也猜到戏班的班主是什么人了——这个班主既然能唱这样的戏,手下的戏子功夫一定都还过得去。本来这出戏就快唱到楚国去了,若是将军和内亲王这时候登台,岂不逼着人家要派些戏子来和你们继续在江阳唱几折?那对内亲王可是大大的不利呀!” 石梦泉如何不知!逼急了刘子飞,会对玉旈云造成极大的危险。昨夜端木槿也曾如此警告过。只是,退让,真的能够自保吗?尤其这建议还是出自郭罡之口! “将军可以慢慢考虑,”郭罡笑道,“也可以去和罗总兵顾大人商议一番。不过我想提醒将军,你们这样商议,无法猜测出刘将军下一步的计划。因为他自己尚无计划,或者不如说,他的计划取决于你的决定——他下一步究竟是挥师南下,还是继续在江阳作乱,就看石将军你和内亲王是否配合他唱戏了——”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看看石梦泉的面色,然后道:“若是将军不嫌弃,郭某人对唱戏的学问也小有研究,已经续写了几折,将军想听听看吗?” “哦?”石梦泉一眼横了过去,“你写了几折戏,要我和内亲王来唱?姓郭的,你以为我和内亲王是你的扯线木偶吗?我告诉你,内亲王有的时候只看着前面的目标,忽略了身边的危险,难免被你花言巧语迷惑。但是我在内亲王身边,就是为了要替她扫除绊脚石。你想要操纵她达到你自己的目的,我绝不会坐视!你的话也说完了,跟我去总督衙门吧!”说着,动手拉郭罡。 “唉!”郭罡叹息,“将军和在下的误会实在太深了!俗话说,有头发谁想做癞痢——要是用光明正大的手段能解决问题,谁想玩卑鄙无耻的阴谋?方才我不是已经说了吗?内亲王的征途上,总难免要遇到需要耍手腕的时候,那就需要用到我这样的小人,这也是为什么内亲王会把我留在身边的原因。内亲王成就大事,须得战将如云,谋士如雨。但若是她的战将和她的谋士不合,她岂不成了磨心?将军忍心要她一边对付敌人,一边小心翼翼不让将军发现郭某的存在?内亲王还不够累吗?再者,有时候内亲王所面对的敌人狡猾万分,你我都不知道其全部的计划。若我二人互通有无,倒还有可能克敌制胜,但你我老死不相往来,这就要出大事了——好比翼王爷的真面目,翼王爷的目的,翼王爷为何要冒险刺杀内亲王……” “等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石梦泉打断,“昨夜来刺杀内亲王的果然是翼王爷?” “将军也发觉了?是因为方才和翼王爷交手,发现他的肩膀脱臼了,是也不是?”郭罡指着自己的右肩,“就是这里——昨夜刘将军在惠民药局碰了一鼻子的灰,心有不甘,就去找翼王爷合计对策,谁知翼王爷肩膀脱臼,正在治伤,没空接待他——他说是练功不慎受伤,刘将军也未怀疑。只是回到寓所之后,向我抱怨了一番,说什么翼王自称武功高强,竟然练功还会肩膀脱臼,若非银样镴枪头,就是故意称病,做缩头乌龟,云云。我当时也未太在意,但后来见过那海盗头目乌昙,问过他事情的详细经过,听说有个刺客被他扭脱了肩膀,才恍然大悟。” “为什么?”石梦泉心里早也怀疑,但是始终想不透,“和内亲王联姻这件事是翼王爷自己提出来的。他既然威逼利诱,千方百计要娶内亲王为妻,怎么会做对她不利的事?” 郭罡摸摸下巴,瞥了石梦泉一眼,似乎是在揣测他这一问是真心请教还是假意试探,片刻,才道:“天下间岂有永远的敌人和永远的盟友?翼王爷彼时和内亲王联手,自然是因为他需要内亲王,而且也自信控制得了内亲王。如今形势有了变化,他不见得不再需要内亲王,但是却可能失去控制内亲王的能力。所以,他唯有将潜在的敌人先消除,以免后患。” 失去了控制玉旈云的能力,石梦泉心中一凛,可不是?翼王说到石梦泉的身世被“洗白”了,语气充满了不甘。再联系起乌昙所描述的玉旈云在画舫上与翼王争执的情形,他想,郭罡的猜测十之*是真的。 “石将军!”郭罡打断他的沉思,“我请教你一件事,希望你能据实以告——你可知道内亲王是否有什么把柄抓在翼王爷的手里?可能是这把柄失了效,翼王爷才忽然翻脸。” “我不知道。”石梦泉直接否认。 也许是因为回答得太快了,反而引起郭罡的怀疑:“当真?这就有些奇怪了……将军方才既然已经猜出翼王爷就是刺客,为何又让他走了?莫非将军自己有什么把柄落在了翼王爷的手中?” “我行事光明磊落,能有什么把柄落在翼王的手中?我方才只不过是怀疑他,却没有证据,只能放他走了。”石梦泉回答。话出口,又觉得好像有些越描越黑,即改变话题道:“听说现在刘将军整天和翼王爷混在一起。难道翼王爷现在和刘将军结盟了?为何选择刘将军?” 郭罡眯眼望着惠民药局前穿梭的人流:“自从赵王倒台,樾国手握重兵的将军还有几个?独自在西面享福的岑老将军不算,剩下的无非是内亲王和她的部下——也就是石将军你还有罗总兵——此外就是刘子飞和司徒蒙。翼王爷既然无法继续和内亲王合作下去,只能退而求其次。司徒蒙虽然本事不大,又总是笑脸迎人,但这种骑墙的家伙,往往十分狡猾,没那么容易被人利用。所以,刘子飞就是翼王爷的最佳选择。此外……依在下之见,翼王爷不是选择刘子飞,而是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之下改变了他的计划。” “什么意思?”石梦泉皱眉。 “刘子飞在甘州治河,”郭罡道,“回到驻地后收到翼王爷的一封信,邀请他到江阳来钓鱼。当时刘子飞觉得很奇怪,不知为何与自己素无交情的翼王爷会有此举动。不过,他还是决定来江阳一趟。在途中,我们就听到内亲王被劫持的消息。待见到翼王爷时,他立即将自己原非纨绔子弟,实际心怀天下,想要统御中原,等等雄心大志都和刘子飞说了;还邀请刘子飞做他的盟友,许诺日后异姓封王——我当然不在场,因为翼王爷也知道我是内亲王的人,我决不能和他碰面。不过刘子飞回到寓所就将这些告诉我,又对我说,翼王告诉他,吕异的确是内亲王设计杀死的,而内亲王下一个想要杀的就是刘子飞,又说什么其实是内亲王借翼王之名邀刘子飞来江阳,目的是要造成他被楚国奸细暗杀的假象,要发起对楚国的攻击,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但没想到内亲王却被人劫走,下落不明。刘子飞当然震惊又愤怒,当即决定和翼王联手,并来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四处散播谣言,说内亲王被楚国奸细绑架。这就唱起了这出楚奸大闹江阳的好戏。” 原来是这样!石梦泉沉着脸,等郭罡继续说下去。 “我听了刘子飞的话,心中很是奇怪。”郭罡道,“翼王多年来卧薪尝胆,岂有轻易将自己的家底和盘托出之理?思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他不知怎么和内亲王闹翻了,而且遇到了巨大的威胁,所以迫不及待要和另外一个人结盟。刘子飞这个蠢材,自然就成了翼王爷的盟友——不,与其说是盟友,不如说是兵器,此刻还锋利,待钝了,就可以丢开。” 这样倒也说得通!石梦泉想,又道:“那么所谓刘子飞下一步的计划,其实也就是翼王爷下一步的计划。翼王爷如此狡猾,若内亲王配合刘将军唱戏,让他出兵楚国,然后坐观战况,翼王难道看不出我们的目的?” “当然看得出。”郭罡道,“不过,翼王爷这个人,有贼心有贼胆,就是没有贼本事,所以他就好像寄生在别人身上的虫豸一般,事事都要利用别人。他反正也是要利用刘子飞,难道还会去警告刘子飞不要‘被人利用’吗?再说,无论怎么看,内亲王都是一个更好的盟友。现在内亲王回来了,翼王爷自然要舍弃刘子飞,重新和内亲王合作。” “但是他们已经翻脸了,怎么还会再合作?”石梦泉皱眉。 “这还是要问将军自己。”郭罡道,“你或者内亲王究竟有什么把柄抓在翼王爷的手中?也许有一度,你们两个都以为危机过去雨过天晴,所以到了摆脱翼王爷的时候了——甚至连翼王爷自己也以为失去了筹码,方寸大乱,不仅和刘子飞这蠢材结盟,还一时冲动去刺杀内亲王。不过,他一定是重新找到了威胁你们的办法,所以今天全身而退。我知道你不信任我,不肯将真相告诉我,不过我想提醒你,这个潜在的危机一日不消除,你们就一日不得安心。不是我郭某人自夸,论起颠倒黑白、毁尸灭迹的手段,我认第二,天下没人敢认第一。帮你们彻底解决这个麻烦,我是最好的人选。” “谢了!”石梦泉依旧不为所动,“我和内亲王都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 “是么?”郭罡一副“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表情,沉默地注视了石梦泉良久,似乎是在等待他改变主意,而石梦泉却一言不发。最终,郭罡只有叹了口气:“既然将军如此坚持,那郭某人也不好说什么。他日东窗事发,我还是会替二位收拾残局的——唉,要知道,解决麻烦的最好方法就是不让麻烦发生,以攻为守——对了,将军知道内亲王为什么会到江阳来么?” 石梦泉一愣,不知他为何忽然改变了话题。 “内亲王到江阳来,应该是为了迎接从楚国驶来的船只。”郭罡慢条斯理,“那上面装满了她用假官票从楚国换来的白银与货品。我听说还有重石,乃是《铸造秘要》上所说,提高铁器硬度的重要矿石。内亲王本来踌躇满志,想要大展拳脚。岂料半途杀出个海盗来,将内亲王辛辛苦苦挣来的财物抢掠一空。更没有想到这海盗竟然阴差阳错,连内亲王也抓了去,酿成恁大风波。” “你不会是又要献计去夺回这些财物吧?”石梦泉对这个阴险的男人已经厌恶透顶——和他对话,不仅要时时提防上当,还要克制怒气,真比打仗还累。 “那些财物当然要夺回来。”郭罡道,“盗取楚国官票印版,潜入楚国用假官票采购物品,内亲王花了多大的心血?怎能就这样白白葬送在一群无知海盗的手中?” “那些财物已经不在海龙帮手中了。”石梦泉提醒他,“乌帮主说,他们被蓬莱人围困,九死一生才突围而出。但是海岛已经被蓬莱人占领。难道你要我们发兵去打蓬莱人?” “没——错——”郭罡一字一字道,“就是要发兵去打蓬莱人——不瞒将军,我昨天听到那海盗交代事情的经过,尤其听到因为这群亡命之徒得罪了蓬莱人,内亲王差点儿丧命,我真恨不得将这姓乌的蠢货五马分尸。不过,我又一想,内亲王的这番奇遇,既造成了今天的麻烦,也提供了解决麻烦的办法——蓬莱国是个什么玩意儿?他们不是向楚国纳贡称臣的属国吗?蓬莱国的人围困内亲王,就等于楚国人绑架内亲王。这样算起来,刘将军没有造谣,没有欺君,我们对楚国宣战也是名正言顺的。刘将军再不用做些多余的事情来给自己圆谎,也就自然不会来找内亲王的麻烦了。” 啊,可不是如此!石梦泉完全没有想到。 “所以,石将军和罗总兵不应该对内亲王归来的事秘而不宣,而应该立刻公告天下,是楚人指使蓬莱人加害内亲王。此事越早定论,我方就越主动,刘将军那边的变数也就越小。”郭罡道,“才外,刘将军另外担心的一件事,就是内亲王和他争功劳。其实,咱们也可以给他吃一个定心丸——楚国就让刘将军去打,内亲王大可以借兵给他去打。但保留自己的精锐部队,尤其是这一年来在神女关和蓬莱城操练的水师。内亲王要带着这些兵马去和和蓬莱国开战。她可以说,海龙帮早已归顺了大樾国,所以蓬莱国和海龙帮的恩怨,就是他们和大樾国的恩怨。刘将军或许会觉得内亲王幼稚,但这却是光明正大的理由。如此一来,内亲王可以避免和刘将军挤在这江阳城中发生冲突,另一方面,如果刘将军打开了楚国北方的大门,内亲王则可以率领水师从楚国的东面登陆。我想,那里防势薄弱,我军可以长驱直入。不仅如此,西瑶是个骑墙的家伙,如果看楚国败局已定,他们可以和咱们联合,从天江攻入楚国。到时候,楚国还不覆亡吗?” 果然!石梦泉几乎可以看到玉旈云站在凉城的城楼上,将楚国踩在脚下——她神采飞扬,万里山河任她指点! 没有想到,这个令他、罗满和顾长风万分挠头的难题,郭罡寥寥数语就解开。好像面对一个强大的敌人,你忽然找到了其死穴,轻轻一指,就逾险而过。 可是,他猛地掐了自己一把——这话出自郭罡之口,岂能相信?初次相遇时,这个人出卖自己的主公投靠玉旈云,之后,或者巧语迷惑,或者先斩后奏,几乎将玉旈云玩弄于股掌之间。就算玉旈云后来又一度重新启用他,向他征询关于养老税、楚国和翼王等问题的意见——看看这个人都给了些什么建议?就是他将玉旈云推进翼王的陷阱里!原本不该如此的! 决不能让这个狡诈的家伙再有机会迷惑玉旈云! 于是冷笑一声:“这就是你写的那几折戏,想内亲王照着演是不是?” “岂敢!”郭罡道,“我早已说了,郭某人乃一介谋士,出谋划策乃是我的本分,至于最终是否采纳我的建议,那就不是我所能控制的了。还要看内亲王如何决断——不,此刻内亲王病情严重,只怕要请石将军决策了。” “我决策?”石梦泉一把揪住郭罡的领子,“好,我先把你这个逃犯扭送总督衙门!”说着,拽了郭罡就往巷子外走。 到巷子口的时候,迎面过来一个罗满手下的士兵:“啊,石将军,原来你在这儿——端木姑娘让卑职告诉您,内亲王醒了。” “果真?”石梦泉灰暗的心情立刻亮堂了起来。将郭罡朝那士兵一推:“你替我看着他,我去看看内亲王。”即三步并作两步冲回惠民药局里。 扑进后院的小房间,果然看到床上的玉旈云睁开了眼睛。端木槿和顾长风的夫人一边一个侍立着,与她们红润的面色相比,玉旈云显得憔悴万分,简直好像药罐子里冒出来的一蓬白雾,稍稍有一点儿风,就会把她吹散。 “王……王爷……”石梦泉生怕自己是在做梦。在门口驻足不前。 玉旈云也仿佛不知自己是否身在梦中,呆呆地看着石梦泉,过了许久,才缓缓抬起右手:“是梦泉么?你过来!”又对端木槿道:“是白天还是晚上?为什么这么黑?” “是白天。”端木槿一边掐着玉旈云的脉搏,一边说道,“不过因为你患了金创痉,不能见光,所以我吩咐他们挂了帘子。” “金创痉?”玉旈云喃喃,忽又笑了一声:“可真是什么倒霉的事都遇上了。可是我竟然还没死——看来我真若非有老天庇佑,那就是个杀不死的妖怪。” “你有没有老天庇佑,我可不知。”端木槿冷笑,“不过我知道,人的运气总有用完的时候。而真正杀不死的,只有死人而已。”她说着,丢开玉旈云的手,走出门外。 “端木姑娘……”石梦泉怕端木槿着恼。 “我去催他们拿药来。”端木槿头也不回。 “我也让桂嫂赶紧把粥热上。”顾长风夫人道,“总要先吃些东西,才能喝药。”她将玉旈云的被子拉好,温和地笑了笑,退出房门去。 “她是谁?”玉旈云问。 “是顾大人的夫人。”石梦泉在床边坐下,又将油灯挪得更远了些。 “别——”玉旈云阻止,“拿回来,我看不见。” “王爷要看什么?”石梦泉挡着灯光,“这就是惠民药局里的一间房间而已,什么也没有。端木姑娘和顾夫人都走了。只有下官。没什么好看的。” “我就是想要看看你。”玉旈云道,同时好像盲人似的,伸出手来,探寻石梦泉的位置,拽住了他的衣袖,跟着一把捉住了他的手,紧紧握着不放。“我果然还活着……”她喃喃道,“其实我以为自己死了呢!从海上到这里,除了身上的伤痛,什么都不知道,都不记得,我真以为我死了——睁眼居然看到你,可不是灵魂出窍了么?原来我没死。” 感觉到她滚烫的、濡湿的肌肤紧紧贴着自己,石梦泉刹那有如电掣,竟不知自己身处何地,片刻才回过神来:“王爷没有死。下官不会让王爷死的。” “嘻!”玉旈云笑起来,“你既然口称下官,怎能命令我这个王爷,‘不让’我做什么事?只有我才能命令你不准死。你只能求我,求我好起来,好让你继续为我效力。” 石梦泉愣了愣:这不是前一夜,在治疗的紧要时刻他对玉旈云说的话吗?当时她承受的巨大的痛苦,神智不清,没想到竟然还记得!“王爷身陷险境,都是下官的错。如果我当初陪着王爷一起来江阳,就不会这样了。王爷不知道,我在京城听说你被绑架的消息,就赶来江阳,一路上好像疯子一样。昨天进城的时候,正巧碰上乌帮主带你来求医,我见到你的样子和死人差不多,差点……” “我这段日子以来,倒真是和死人差不多了。”玉旈云用力握着石梦泉的手,似乎要感觉到他的脉动,才能确信自己确实是活着。 石梦泉觉察到她满手冷汗,不由担忧地问:“王爷,伤口疼得厉害吗?” “也就那么回事儿吧。”玉旈云语气淡然,但是声音古怪,显然每说一个字都是咬紧牙关在忍痛,“伤病杀不了我,难道这点儿痛楚能杀得了我?我问你,昨天顾长风说,刘子飞借口我被楚人绑架,要领军征楚。现在这事怎样了?” 石梦泉摇摇头:“昨夜他气急败坏地回去了,之后做了什么,我还不知道——”才说到这里,想起方才在门外和郭罡的一番对话,喉咙就被梗住了——要告诉玉旈云吗?要询问她有关郭罡的事吗?他不忍心,也不敢,不知会有什么后果。 玉旈云却不知他的心思,冷笑道:“这有什么难猜的?只怕是在家里烧香拜佛,指望我死掉,这样他还可以继续当他的南征统帅——要不然就是计划着怎么派个刺客杀了我。嘿,他这老小子这么遭人讨厌,只怕老天不会帮他。” “下官等也是这样猜想。”石梦泉道,“所以,为免让刘子飞有机可乘,罗满已经加派人手保护王爷的安全。而王爷平安归来的消息也暂时未对外公布,以免刘子飞狗急跳墙,派出一大批所谓的‘楚国刺客’来,搞得江阳更加人心惶惶。” “我也只是说说。”玉旈云道,“以刘子飞那点儿心机和胆量,我看他还不敢来刺杀我。反倒是你们弄这么多人在外面守着,岂不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么?而且骚扰了惠民药局其他的病患,难怪端木姑娘脸拉得比驴子还长。还是把守卫撤了吧。” “这万万不可。”石梦泉道,“王爷的安危比什么都重要,容不得半点马虎。” “我的命固然要紧,但是大局也不能不顾啊!”玉旈云道,“我为何要苦心经营东海三省,在这里兴建兵器作坊,操练军队,鼓励农耕……不都是为了日后可以从这里跨过大清河去吗?刘子飞现在跑来,在我的地盘上兴风作浪……他的军队就在城外驻扎着……他随时随地可能坏了我的攻楚大计……还有翼王这混蛋,也没安什么好心……你知道么,他曾经派人偷袭罗满,后来又说要骗刘子飞到江阳来,取其性命嫁祸楚人……我不知道他现在有没有改变计划……若他仍旧照此行事,他嫁祸的就不是楚人,是我……” 翼王果然是想杀刘子飞!郭罡说的没错!石梦泉暗想,翼王当时是阵脚大乱才和刘子飞联手,如今又回头来找玉旈云,那刘子飞对来他来说是毫无用处了?不仅毫无用处,而且知道他不可告人的目的,所以是个巨大的威胁。那么,翼王会不会重拾之前的计划,杀了刘子飞?不由冷汗直冒。但在玉旈云面前不能表现出来,以免病人多添忧虑。于是柔声劝道:“王爷不要费神想这些,养病要紧。” “我不费神,难道指望你么?”玉旈云笑,“如果是让你去领军南征楚国,我倒还放心些。光明正大的战场,光明正大的对手,冷千山、向垂杨之辈,岂是你的敌手?不过刘子飞这种败类,尽用些阴骘手段,你是对付不来的。” 石梦泉一愣:这番言论和郭罡如出一辙!他不禁借着那幽暗的微光怔怔看着玉旈云:是吗?是因为这样,你才瞒着我,以那个卑鄙的男人为谋士吗?这话烫着他的喉咙,几乎脱口而出。可是,看到玉旈云那憔悴的病容,他又咽了回去——即使要问个明白,也不能是现在!便笑了笑,道:“和王爷比起来,下官自然是愚钝不堪。但王爷总得养好身子,才能收拾刘子飞等败类吧?” “是。”玉旈云笑笑,“你每次这样婆婆妈妈的说话,我就觉得你是被我姐姐附身了。” “皇后娘娘吩咐我照顾王爷。”石梦泉回答,“她说王爷就只会看着前面的目标,看不到路上的绊脚石,也看不到路边的荆棘。我应该替王爷扫除绊脚石,斩断荆棘,免得王爷受伤。可惜,我常常辜负娘娘的嘱托。” “嘻!”玉旈云伸手在他胸口一戳,“你这个人,怎么什么都揽上身呢?连端木槿都成日说什么‘大夫不是神仙’,要为自己撇清干系,你难道是神仙吗?我要走的路这么长、这么崎岖,你岂能每一刻都陪着我?就算陪着,又岂能把每一丝危险都预计到?即使真预计到了,难道你就都能化解么?海龙帮的那个乌昙武功出神入化,我却在他的眼前被蓬莱人射中。换了你在旁边,难道就能拦下蓬莱人的箭矢了?” 我虽拦不下,但我会用身体去挡住你,石梦泉心里说,不过这些却不用讲出来——这时候,讲什么也没有用。玉旈云已经受伤了。唯有对自己发誓,将来绝不让此事重演。 “所以你不要自责。”玉旈云再次握住他的手,“其实你应该像端木槿那样,骂我自己找死,骂我不爱惜自己……有时候我的决定是错的……我不该冒险,不该急躁……唉,如果我那天没有去画舫上找翼王……” “王爷少说些话,休息吧。”石梦泉听到她的口齿有些不清,说话也开始前言不搭后语,“伤口痛得厉害吗?我叫端木姑娘来看看?” “不用。”玉旈云摇头,将石梦泉的手拉近了几分,似乎是要看清他手掌的每一条纹路。接着笑了起来,抬头望着他道:“你知道么?翼王这个混蛋虽然叫人讨厌,不过他有一句话说得很有道理——他曾经说,你是我的定心丸。我看你不仅是定心丸,还是止痛丸,金创药,大还丹……” 她话还没说完,石梦泉也忍不住笑了起来:“王爷这是要把我吃了呢?” “不用吃。”玉旈云笑道,“你这灵丹妙药只要看到就包治百病了……你这疯子……从西京赶过来……也幸好你赶过来……幸好……” 她的眼神因为发烧而有些涣散,看在石梦泉的眼中却好像有一种异样的光彩——好像是喜悦,好像是甜蜜,似乎还有些娇羞。这是少女,不是驰骋沙场指点江山的年轻武神。石梦泉一时之间竟有些痴了,此情此景,他想紧紧把她抱住,嵌入自己的身体里,融进自己的骨血,以后,就用这副身躯替她遮挡一切危险,再也不离开她的身边,不让她受到任何的伤害。 心潮激荡,让他几乎不能自制。不过,看到玉旈云饱受病痛折磨的瘦弱身体,他害怕自己最细微的动作都会将她揉得粉碎。 “王爷……我……”他喉咙干涩,不知自己想要说什么。 “恩……”玉旈云轻轻地应着他,身子偏了过来,头枕在他的胳膊上。他心底又不由一漾,但低头看,却见玉旈云眼睫低垂,已经又睡着了。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抱歉,期末的时候学生很忙,偶也很忙 迟到的5.1福利……(喂,明明不是福利,是拖欠的……) 176第175章 唉!石梦泉叹了口气,让胸中各样的情绪都随着这声叹息悄然离开:玉旈云用尽全身力气和病魔斗争。自己能为她做些什么呢? 生怕惊醒了靠在自己肩上的人。他不敢轻易抽回手来,也不敢移动,任凭麻木的感觉由胳膊蔓延到半边身体,也一动不敢动。直到顾长风夫人端了稀粥来,轻轻拍醒玉旈云,让她用饭,才解放了石梦泉的手臂。端木槿也跟着送汤药来,见石梦泉站在床边活动胳膊,不明就里,还问:“怎么,难道你也像翼王爷一样肩膀脱臼?”石梦泉笑而不答:谁会知道,对于他来说,这样酸麻的感觉,是千金不换的一件幸事!如果可以就这样守着她,看她嘬起嘴对着滚热的稀粥皱眉,听她冲端木槿发孩子脾气,在脑海中勾勒她安稳的睡容……此生岂还有别的希求吗? 可惜端木槿和顾长风夫人的动作也太麻利了些,很快就喂完了粥和药。端木槿要给玉旈云清洗伤口换药了,即将石梦泉赶了出来。 虽然心中恋恋不舍,但石梦泉知道,沉迷于片刻的静好,将会使他和玉旈云都陷入更大的危险!他还有许多正事要办——郭罡,是这其中的第一样!不管这个人的计策听起来有多么绝妙,其背后的用心始终难以测透。楚国的确是个强大的敌人,蓬莱舰队的确叫人憎恶如同虱子,翼王的确阴谋诡计层出不穷,而刘子飞也的确几次三番地找麻烦——然而,他越来越觉得,郭罡才是最可怕的人,好像瘟疫,一旦粘上了某个人,就要将那个人彻底拖垮! 不可以再养虎为患,必须除之而后快。待消灭了这条随时会咬人的毒蛇,他再和罗满、顾长风细细商量解困的办法! 主意既定,他就快步走出惠民药局来。先前那个士兵还尽忠职守地看押的郭罡。见到他,便问:“将军,这是什么人?要怎么处置?” “交给我吧。”石梦泉道,“给我备马——我要去见顾大人。” “是!”那士兵得令跑开。 郭罡乜斜着眼:“石将军当真要把我扭送官府吗?怎么说我现在名义上也是刘将军身边的人,就不怕把江阳搞得更加乱了?” 石梦泉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你是逃犯,我将你扭送官府是天经地义的事。堵住了你的嘴,我看江阳非但不会乱,还会安稳好多。” “石将军,”郭罡显出一副语重心长的模样,“虽然你和内亲王都不是寻常的贵族子弟,乃是依靠自己的本事在战场上赢得了今天的地位,但是你们两个毕竟年轻——你没听说过‘不听老人言吃苦在眼前’吗?有时候老人劝你的做的事,都是他们从自己的惨痛教训中悟出来的。从别人的错误中学习,总比自己去碰个头破血流强,是不是?” “你不用再妖言惑众了。”石梦泉道,“我虽不知道你有何阴谋,但是我清楚你的为人,为了一己私利,不择手段。所以你说的话,一个字都不能相信。像你这样的祸害,还是早些除掉,对大家都好!” “我的为人怎么了?”郭罡道,“为了一己私利怎么了?世上的人,难道不是都为了一己私利吗?农夫种田粜粮,难道是为了养活那些不种田的人?蚕妇采桑纺线,难道是为了装扮素不相识的女子?还不都是为了自己可以糊口?这不就是为了一己私利吗?天下之所以可以井井有条,正是因为每一个人都为了私利而做好其本分,且毫不怀疑地将自己所做的和别人所做的交换。倘若人人都怀疑旁人的动机,那才要天下大乱了!你会觉得蚕妇因为私利而做出的绸缎是发霉的,农夫为了私利而种出的粮食是有毒的,你既不敢吃,有不敢穿,岂不是饿死、冻死了吗?既然将军吃喝无惧,为何单单看不惯我郭某人?我是一个谋士,为了能够养活自己,我就要为主公出谋划策,为主公的利益——也是我自己的利益——不择手段。这有何不妥?” 石梦泉从没有听过这么奇怪的论调。若以农夫、蚕妇而论,其私利对于旁人的确无害,但世上有的是奸商,以次充好,缺斤短两。更有郭罡、刘子飞之辈,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置他人、百姓、社稷于不顾! “将军,”郭罡还接着道,“一个有大智慧的人,不仅不该回避别人的私利,还要学会找到他人之利和自己之利的共通之处,互通有无,互取所需,这样方可以事半功倍。以眼下来看,刘子飞需要掩盖欺君的罪行,而内亲王需要安静休养,他们两人又都想拿下楚国。有什么比我方才的提议更好呢?” 石梦泉本不擅辩论,所以不知如何驳斥郭罡。况且,他觉得和眼前这个卑鄙小人斗嘴实在是白费力气,于是冷笑道:“你爱怎么讲就怎么讲吧,总之,休想诓骗我!这么多大道理,不如留到公堂上去说!” “唉,将军!”郭罡摇头,“我真是一片好心,却被你当成了驴肝肺——你听说过‘敬酒不吃吃罚酒’吗?” “怎么?”石梦泉看着他,“你威胁我?” “我怎么敢?”郭罡道,“我只不过是想和将军说,有些时候,酒是一定要喝的,别人好言邀请的时候你不喝,唯有等到被罚酒的时候喝了——那又何必呢?” “够了!”石梦泉喝住他,“我没时间跟你罗嗦。除掉你这个祸害,敬酒罚酒我都不喝!”说时,那士兵已经牵了马来,还准备了绳索,石梦泉就三下五除二将郭罡绑了,像个包袱似的甩在马背上。 “将军!”郭罡形状狼狈,但还是勉强扭过头来,“你当真想要除掉我郭某人,我劝你不如直接在这里砍了我的脑袋——你带我去见顾大人,难免就要牵扯出我从刑部大牢越狱的事。顾大人做事一板一眼,必定会将我移送京师,将此事彻查到底,那就会牵连内亲王了。” “放屁!”石梦泉怒斥,不过心里却知道这是实话。郭罡身上有着太多的秘密,尤其关于东征途中玉旈云所做出的一系列不足为外人道的决定,若是被张扬出去,只怕会引起许多麻烦。如此看来,还是去总兵府找罗满商量比较好。 “将军若要将我扭送总兵府,也不是个好办法。”郭罡似乎能看穿人的心思,“罗总兵虽然是内亲王的部下,但是内亲王的秘密,也不该让太多的人知道——尤其,她因何与翼王爷联手,这中间大有玄机,我看这世上除了翼王爷、内亲王,大约只有石将军你知道吧?我怎么问你,你都否认,显见着是很要紧的秘密。到了罗总兵那里,他问起详情来,我总得据实以告,到时候,秘密就瞒不住了。” “哼!”石梦泉冷笑,“你不必在这里挑拨离间,罗总兵为人忠直,他不会问详情的。” “哦?那看来是真的别有内情了?”郭罡被倒挂着,满脸通红,但还是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石梦泉真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怎么又被这阴险小人套出了话来?和此人对话,真是言多必失!不可再和他罗嗦下去。此刻在江阳,能够信任又能够倚靠的,只有罗满了!他便不再搭理郭罡,翻身上马,扬鞭疾驰而去。 郭罡却还不住口:“将军为何如此固执?你以为罗总兵还是你昔日的部下,你不说,他就不问吗?一个人心里存着太多的疑问,难道还会忠心耿耿为你办事吗?再说,要是想把我法办,总难免要问详情。要是不想办我,只不过是想找个人商量,那也得说清楚来龙去脉。你去到总兵府,是一定守不住秘密了!所以说,如果将军只想堵住我的嘴,不让我再为内亲王效力,还是杀了我最好。不过,容我提醒将军,一支箭如果已经射了出去,再将弓折断,也不能让箭再折回来了。还是那句话——有些时候,酒是一定要喝的,别人好言邀请的时候你不喝,唯有等到被罚酒的时候喝了——那又何必呢?” 他只管絮絮叨叨,但石梦泉却不再搭腔了,况且马儿撒蹄奔腾,把郭罡的话语也颠得支离破碎。更有尘土飞扬,他一张口,就被灌了一嘴沙尘,只得“呸呸呸”地啐个不停。石梦泉眼睛余光瞥见,心里难得地起了一丝孩子气的快意——长久以来,在这条艰辛的征途上,只有玉旈云才有耍小孩脾气的资格——石梦泉则为了守护她的那份孩子气,让自己时刻好像张满了的弓。很累。这会儿,为着那么一件无聊的小事,倒笑了起来——姑且算是郭罡的一件功德吧!等除掉了这个阴险的男人,就更可以会心一笑了! 想着,催马疾行。 江阳近来因为备战,店铺不开门,百姓也轻易不出来,街道冷清。石梦泉策马奔驰毫无阻碍。很快就行了差不多一半的路程。然而这个时候,忽见前方黑压压来了一大群士兵,总有不下百人。看那服色,乃是刘子飞的部众。石梦泉不由心中奇怪:他们进城来干什么?总不会是刘子飞又有新花样了吧? 道路被占据,只能暂且勒马,看对方有何打算。 “将军,”马上的郭罡挣扎着扭过头,对石梦泉露出诡异的笑容,“喝酒的时候到了。” “什么意思?”石梦泉只觉得被他笑得脊背发凉。 但郭罡却不回答,垂下头去。 一人一马从对面的队伍里奔出,正是刘子飞,老远就向石梦泉招呼:“石将军,我正要去找你,你这是往哪里去?” 他满面笑容,态度亲切,让石梦泉愈发感觉不祥。蹙眉盯着他。那队伍里就又驰出来几个人,都是刘子飞麾下的军官。来到石梦泉的面前即滚下马,屈膝行礼:“见过石将军。” “昨天夜里的事,乃是一场误会。”刘子飞道,“我已经向海龙帮的乌帮主问清楚了,原来内亲王去海龙帮办事。不想被楚国奸细知道了,他们自己没本事绑架内亲王,就命蓬莱人前去围攻!着实可恶!幸亏海龙帮智勇双全拼死抵抗,这才保得内亲王平安——唉,可惜内亲王伤势沉重,不能向你我详述原委,令我误会乌帮主是楚国奸细,还使他遭了牢狱之灾,真是过意不去!不过石将军放心,如今真相水落石出,我已命人通知顾大人撤销对海龙帮的通缉,乌帮主应该很快就能放出来。楚国南蛮是这次事件的罪魁——他们欺人太甚!一时绑架,一时暗杀,把个江阳搅得乱七八糟,又指使蓬莱人重伤内亲王,是可忍孰不可忍!他们这是自取灭亡!十天之内,南下的准备就能全部完成,我率领大军杀过大青河,为内亲王出一口气——啊,差点儿忘了,我知道皇上和皇后娘娘都担心内亲王的安危,才派石将军马不停蹄地赶来江阳。不过石将军昨夜陪伴内亲王,想是累了,还不及秉奏皇上。所以我今天一早已经命人将内亲王的遭遇五百里加急秉奏皇上。如此,他和皇后娘娘也可以放下心来。” 他连珠炮似的说了一大通。石梦泉先是有些吃惊,但很快就明白过来——这就是郭罡说的“喝酒的时候到了”!这狡猾的男人为江阳的闹剧续写了戏文,一早就已经让刘子飞照着他的安排将戏继续演下去。他来到惠民药局,说的那一番话,无非是探一探石梦泉的口风——甚至连知会一声都算不上!如果石梦泉当时赞同他的提议,那就喝了敬酒,然而石梦泉却拒绝了,所以现在要喝罚酒——刘子飞已经秉奏了庆澜帝!东海三省的大小官员,很快也就全都知道了吧?这一招先斩后奏何其狠毒? 石梦泉不由气得微微发抖。他忽然想起靖杨的水灾——玉旈云当时该是多么的愤怒与不甘?石梦泉到此时,才能体会到。又深深后悔当初没有理解玉旈云的难处,而是一味地责怪她不择手段,其实她也是被郭罡所逼,不得不为郭罡所犯下的一切罪孽背负骂名! 如今,老狐狸又故技重施,逼人就范! 那么,果然只能就范吗?他握紧了缰绳:怎能让这卑鄙的小人一而再再二三地得逞?可是他现在能做什么?虽然他有能力突围而出,可以立刻通知罗满和顾长风,兴许还可以拦下送给庆澜帝的奏折……就算拦不下,他还可以跟着送一封信去说明情况,庆澜帝应该会相信他!但是,他走了,玉旈云怎么办?刘子飞带了这么多士兵前来,应该不是为了专门在路上等着他吧? “将军这么劳师动众——”他用马鞭指了指众位士兵,“难道就是为了来和在下澄清误会?” “哈,当然不是!”刘子飞笑道,“我怕楚国奸细狡诈,潜入惠民药局加害内亲王,所以特地调派了一队人马前来保护——本来我也想过准备车轿迎接内亲王回行辕。不过,我的谋士说,内亲王行辕乃是旧时郑国六公主和驸马的府邸,那里以独具匠心的园林而著称,虽然清雅舒适,但布局犹如迷宫,且长久无人居住,早已疏于打理。内亲王在那里暂住倒也罢了,如今去养病,就须得有仆婢照顾,一时之间上哪里去找如此一大班可靠又得力的下人呢?再者,行军打仗的人都知道,一个地方的地形太过复杂,保卫就极为不便。要把惠民药局看牢了,这一百五十个人就已足够。但是那行辕嘛,就是派五百个人去,也难保周全。所以,我决定还是派人在惠民药局保护内亲王。不过石将军大可以放心,我已让人去物色最好的丫鬟仆妇,稍后就送来伺候内亲王。总之,石将军什么都不要用担心,内亲王只要安心休养,一定会恢复健康——找楚国人报仇雪恨,这事就包在我身上了!”边说,边拍胸脯,分明是想做出诚恳的模样,却抑制不住地流露出了得意之色。 石梦泉真是既惊又怒:这意思是要把玉旈云软禁在惠民药局?然后呢?打着为她复仇的旗号出兵楚国,独吞了这份功劳?若是她有半句反对,就索性将她杀了,假说是楚人所为?歹毒如郭罡,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石梦泉焦急。他必须阻止这一切!可是,凭他一个人,怎能挡住刘子飞这一百多人的队伍?啊,是了!他心中忽然一闪:可以在这里出其不意将刘子飞挟持,以其性命相逼,迫使他放弃这个阴谋!左右这里都是刘子飞的手下,没有什么不明就里的江阳官员,所以也不会落下“自相残杀”的话柄! 主意既定,就松开了缰绳,双脚踩住马镫,准备一跃而起。 然而这个时候,马上的郭罡却拼命挣扎起来,双腿乱蹬不止。石梦泉的马因而受了惊,悲嘶一声,抬前蹄立了起来,登时将郭罡和石梦泉摔下马。好在石梦泉长于弓马,只不过翻了一个筋斗就稳稳立住。郭罡却摔了个嘴啃泥,狼狈万分地哼哼道:“刘将军!快救救小人!”那些随刘子飞而来的兵士们立刻拥上前来将他围住,同时也在刘子飞和石梦泉之间形成了一道屏障,让石梦泉失去了进攻的最佳时机。 “咦,这不是郭先生吗?”刘子飞的部下中显然有些不明就里的,感到万分奇怪,“你怎么……被石将军绑起来了?你莫不是做错了什么事,得罪了他?” “唉,我可冤枉啊!”郭罡的声音充满了委屈,“我这两天不是感染了风寒吗?刘将军体恤我,让我去惠民药局找大夫瞧瞧。今天一早,我就到惠民药局去排队求医啦。刚巧看到石将军,我就想和他打个招呼。谁知石将军一见到我,就说我是楚国奸细,硬要抓我去见官——这不,要不是遇到刘将军和诸位,我已经被他拉倒总兵府去了!” “呸!”军官中有人和他熟识,取笑道,“就你这贼眉鼠眼的样子,也难怪人家会当你是楚国奸细——再说,惠民药局现在是什么地方?谨慎一些是应该的。你莫非还埋怨石将军?要怨也怨你爹娘生了你这样一副尊荣!” “爹娘给的容貌,我怨也没用呀!”郭罡哭丧着脸道,“再说,就是因为我样子丑怪,才没可能是奸细——诸位想想,这么丑怪的一张脸,任何人一看就记住了,如此显眼,怎么能做奸细呢?” 军官和兵士们听他这般自嘲,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而刘子飞则面色阴沉,斥道:“哼,我早就叫你不要乱和人套近乎。你偏偏要拿热脸去贴人家的屁股。如今你自讨没趣,搞成这么个不人不鬼的样子,连我这个做主公的,都没面子。” “将军息怒。”郭罡哼哼唧唧地。兵士们帮他解开了身上的绳索,他就推开众人。仿佛是摔得七荤八素分不清方向了,并未走向刘子飞,反而是走到了石梦泉的身边,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道:“石将军少安毋躁,惠民药局那边早已有了救兵,内亲王不会有危险。一切尽在我的掌控之中。”接着,才一拍脑袋,好像恍然发现自己走错了方向似的,又转身走到刘子飞的马前,道:“小人自己办事不力,将军千万不要为小人坏了大事——难得在路上遇到石将军,应该趁此机会好好解开误会才是。”边说,边连连向刘子飞递眼色。 “哼!”刘子飞显得万分不情愿。但还是跳下了马来,摆手示意部下们退后些,整肃队伍原地等待。自己走到石梦泉身边:“怎样,我想郭先生已经跟你把事情都说了吧?瞧你那样子就不愿意,是不是?你以为我想和你们两个毛头小子联手么?要不是翼王这反复小人在背后摆我一道,我才不……唉,算了,石梦泉,我是看在大家份属同僚的份上才来和你做这笔交易——翼王不是个好东西,我猜你也知道,他做的那是掉脑袋的勾当,而且总是把别人推在前面,成功了,他分一杯羹,失败了,别人担待着,他屁事没有。江阳的这个麻烦就是他搞出来的,如今却搞得我一身腥,内亲王也左右为难。所以,为今之计,只有我和内亲王联手,才能解开这个困局。你看如何?” 石梦泉不答话,因为他正在心中玩味着郭罡方才的那一席话:他说救兵已经到了惠民药局是什么意思?江阳城中能够救我们的,只有罗满和顾长风了。刘子飞做这事,应该要瞒着他二位才是。不过,他调兵入城这么大阵仗,不可能不走漏一点儿风声。罗满应该会发觉并赶来吧?但郭罡说得如此自信,又不像是会倚赖“走漏风声”这么飘忽不定的事。莫非他跑去告密?可他为何一方面让刘子飞带兵威逼玉旈云,一方面又跑去告密呢?实在想不透! 刘子飞看他不理不睬,即火冒三丈起来,瞪着郭罡:“你看——我就跟你说行不通!我低声下气和他商量,他睬都不睬我!如今我大军驻扎城外,连楚国都可以拿下,难道还控制不了一座江阳城?反正上京的信差已经到了百里之外,生米都煮成熟饭了,我非要说玉旈云是被楚国人绑架的,她人在我的掌控之中,还能反对吗?待我拿下楚国,谁也不会来计较今天的事!” “将军别发火呀!”郭罡道,“小人昨天晚上不是都跟你说了?将军的兵马虽多,但东海三省不是将军的地盘。这里虽然是大樾国的领土,但百姓眼中只有罗满和顾长风。咱们要在东海三省办事——眼下是驻扎,日后还要补给,那就非得争取到这两个人不可!而这两个人是将军收服不了的。甚至,就算内亲王亲自出马,也只能指挥罗满,却控制不了顾长风。唯一能让这两个人都配合咱们行动的,就是石将军。所以,咱们非得劳动石将军不可。” “哼!”刘子飞恼怒,却也不得不承认郭罡说的有理。 郭罡又接着道:“再者,内亲王是不肯轻易受制于人的。将军若不能使她甘心情愿地与你合作,此刻纵然用武力控制她一时,日后她能不伺机报复吗?南征楚国的事,本来也无所谓理由——春秋无义战,自古以来,杀伐就是为了扩张领土,攫取财富,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都是编出来的。而且,通常也都不是编出来给当时的人听,而是编出来写进史书流传后世。不过如今的情形有些不同,将军除了想青史留名之外,还要想着向皇上交代——容老朽泼将军一盆冷水,南征楚国,成败还是未知之数。如果大获全胜,论功行赏,没人会追究‘楚奸闹江阳’‘楚奸绑架内亲王’等等,是真是假。但若不幸出师不利,朝廷也找一个可怪罪的人,毕竟劳民伤财,这责任得有人负担。那时候,不用说,顾长风会是第一个出来弹劾将军的,说你无中生有,一意孤行,而其他有和将军不和的人也会乘机落井下石——比如内亲王,一定会站出来说自己根本不是被楚国奸细绑架。那将军罪犯欺君,难逃一死!所以,将军才一定要争取内亲王的首肯,最好由石将军率领水师,讨伐蓬莱舰队,之后俘虏几个蓬莱人回来,不拘威逼利诱,总之要他们把一切都推在楚人的身上。这才万无一失。人若明知身上生了毒疮,不日可能会病发身亡,还会往异乡去做买卖吗?岂不先把毒疮治好了,没有后顾之忧才出门?将军此刻的处境,也是一样的。” “好了,好了!”刘子飞不耐烦地挥挥手,“你说的这些道理我都明白——就怕石梦泉不明白。你不如劝劝他吧——哼,不过,你要是劝得动他,又怎么会被他五花大绑地带去见官?” 郭罡笑了笑:“石将军为人正直,素来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如今硬要叫你说出三四五来,你心中犯难,是不是?呵呵,郭某人了解将军的人品,也敬佩得紧,所以早也帮你想好了戏文,你照着做就行了——但凡是戏,总有生旦净末丑,英雄、枭雄、君子、小人、贞女、荡妇……越多才越精彩。江阳的这场戏也是一样。在内亲王和众人的心目中,刘将军是唱白脸的,要一口咬定楚国奸细在江阳作乱,蓬莱舰队也是楚人指使。石将军自然是唱红脸的,你未见到楚国奸细,不愿捕风捉影,也不愿大兴战事劳民伤财。但是你要坚持,海龙帮所在的海岛乃是我樾国领土,不容他国侵犯。因此,率领水师歼灭蓬莱舰队,夺回海龙帮诸岛,才是当务之急。待到胜利之时,从俘虏口中得知‘真相’,这样,内亲王也不会觉得自己是被人胁迫,应该会欣然接受‘楚人阴谋论’。一切岂不是水到渠成吗?” 石梦泉这才算是明白了郭罡来见自己的真正理由!是要他去欺骗玉旈云——他最珍惜的人,还要欺骗顾长风——他万分敬佩的一个人!听来万分简单,又好像是目前唯一的选择。可是,但凡建立在谎言上的事业,就是流沙上的堡垒,总有坍塌的一日。郭罡方才那“毒疮”的比喻,应该用在这里才是! “要等到打败了蓬莱人才能去打楚国?”刘子飞跳脚,“那要等到猴年马月?打得赢打不赢都还不知道呢!要是咱们的水师敌不过蓬莱人,那攻打楚国的事,岂不是泡汤了?” “将军别着急呀!”郭罡道,“你不是唱白脸的么?唱红脸的要顾及道义,顾及别人的想法,所以才要小心求证,三思而后行。唱白脸的,可以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你说这是楚国人指使,那就是楚国人指使的。你只管领兵攻打楚国就是了——江阳最近出的乱子还不够多吗?皇上已经下了圣旨,大军已经集结完毕,咱们杀过大清河去就是了。至于蓬莱兵舰那边,只不过是为了对付日后可能出现的麻烦,才非得去制造一些楚人和蓬莱人勾结的‘铁证’。将军若能一举攻下楚国,这铁证就用不着了。再说,蓬莱弹丸小国,咱们大樾国水师出击,还不打得他们落花流水?” “石梦泉要是连这点本事都没有,不如回宫里继续做侍卫好了!”刘子飞冷笑,又睨着石梦泉,等他答复。 石梦泉实在不想就这样被他们逼进陷阱之中。可又委实不知有何应对之法。唯一能做的,就是如他方才做计划的那样,挟持刘子飞。此刻还不算晚,他想,郭罡觉得一切都在其掌握之中,料定石梦泉没有旁的出路,应该想不到他会放手一搏置之死地而后生?是的,就在此刻! 他忽地伸出手,已经握住了刘子飞的配刀。 “你——”刘子飞大惊。 但偏偏就在这个时候,见来路上一人一马急匆匆驰到跟前:“咦,石将军,你怎么在这里?”马上的人乃是罗满派来保卫惠民药局的一名部下。 趁着石梦泉一愣的当儿,刘子飞立刻跳出好远,破口大骂道:“石梦泉,你小子好不识抬举,你……” 石梦泉却不理会他,只问那罗满的部下道:“你往哪里去?出什么事了吗?” “内亲王的病情忽然恶化。”那士兵答道,“端木姑娘让卑职去请乌帮主来。说是只有乌帮主才能救内亲王。” 石梦泉听到此话,犹如五雷轰顶,催促那士兵道:“那你还不快去!” “是!”那士兵答应,又担心地瞥了一眼刘子飞及其部众——显然觉出他们不怀好意。但石梦泉已在他的马臀上重击一掌,那畜生即撒开四蹄,飞奔而去。也几乎是同时,石梦泉甩下刘子飞和郭罡,飞身跃上自己的坐骑——他恨自己没有超群的智谋,恨自己没有过人的武功。他不能阻挡魑魅魍魉对玉旈云的攻击。也不能像乌昙那样以内力挽救她的性命。他能做什么?他甚至不在她的身边! 焦急,痛心和悔恨像利刃一样,绞着他的心。扬鞭催马,他直朝惠民药局驰去。 一路上,他疾驰如飞。只是到了惠民药局所在的那一条街时,却见街道上聚集了一大群江阳的官员。不同的品级,不同的官衔儿,也就穿着不同的官服,后面再跟着一些卫兵和随从,花花绿绿无所不有。“快闪开!”他一边喝斥,一边打马跃入人群之中。 官员们既惊慌又忙乱,互相推搡着要避让,却只是令许多人跌倒在路当中,枕藉着,难以移动。换在以往,石梦泉必然不忍践踏无辜之人。但此刻,他忧心如焚,顾不上许多,纵马跳跃,自人群中“杀”出一条路来,终于到了惠民药局的门前。 此时便见到一驾马车挡住大门,翼王正从里面挑帘儿下来。还依旧穿着那孔雀般的绿袍子,身上混杂着呛人的脂粉香和酒气。一见到石梦泉,他就 “咦”了一声,道:“石将军是专门要和本王过不去吗?” 石梦泉可没心思和他纠缠,企图夺门而入,却被翼王一把拽住,嚷嚷道:“诸位,你们看看——我带你们来,就是让你们来评评理的!我是内亲王的未婚夫,石将军却不让我见她!我要见内亲王!不仅要见,我还要带她回行辕去!带她回京城去!让皇兄调派整个太医院来照看她!” 边说边发狂似的抓着石梦泉的双臂,使劲摇撼。 “王爷,您先放开石将军,大家好好说话。”几个江阳官员上来劝阻。又有人小声对石梦泉解释:“下官等方才和翼王爷饮宴,听他说内亲王回到了江阳,还受了伤。下官们便赶忙前来探望——内亲王的情况现在如何?” 玉旈云的情形自然是很不好!石梦泉才更不愿意和借酒装疯的翼王浪费时间。他只想快些去到玉旈云的身边。不顾诸多官员在场,恼火地一掌打在翼王胸口,喝道:“给我让开!” 可翼王却偏偏不让,趁势压住石梦泉的手臂,将他拉近了些,低声道:“我得到消息,刘子飞带兵来要挟持内亲王,你不想她有事,就赶快让我带她走!” 这算什么?是借机想要争夺对玉旈云的控制吗?石梦泉感觉胸中怒火熊熊,仿佛要炸裂胸膛,一把揪住翼王的领口,道:“我知道刘子飞就要来了——但是你知不知道内亲王现在病情危急?她现在等着海龙帮的乌帮主来救命,你还只想着要利用她……你……”喉头哽咽,说不下去了。 翼王怔了怔:“什……什么?她……怎么了?” 石梦泉不回答,用手肘撞开他,大步奔进惠民药局去了。 到了后院,见好几位药童捧着白布、水壶、铜盆、药箱等物匆匆奔向玉旈云的房间。顾长风夫人面色凝重地在门口指挥。门内另有两名身穿白衣,口鼻都用白布蒙住的小药童,将用物一件一件接进去。房间里不同早晨石梦泉离开的时候,已经点起灯来,照得雪亮。可以望见端木槿忙碌的身影。 石梦泉见到这样的情形,只觉心跳都要停止了,快步上前问道:“顾夫人,内亲王她……她怎样了?” 顾长风夫人微微地摇了摇头:“好像是昨天伤口清洗得不够干净,之前换药的时候还好好儿的,方才忽然又痉挛昏迷。端木姑娘检查了伤口,发现化脓了,且出血不止,所以要重新清洗一次。” “还要再……切……切开伤口?”一想要昨天那鲜血淋漓的场面,石梦泉就不禁打了个寒颤。“我知道已经派人去找乌帮主了……赶……赶得及么?” “赶得及是最好,赶不及也不是就没了其他的办法。”顾长风夫人道,“端木姑娘说,今天的情形好过昨天,可以用麻沸散。将军请放心,内亲王吉人天相,会挺过来的。” 她的态度这样安详,才使石梦泉的心稍微放松了些:“我……可以进去看看内亲王吗?” “不行。”顾长风夫人摇头,“端木姑娘说了,进去的人越少越好。她方才已经让人用烧酒把整间屋子都喷一遍,进去的人也都全身喷了烧酒,要防止再有什么污秽之物沾染了伤口。” 既然是这样,石梦泉也不能强求,只能在门口张望。 “内亲王!我要见内亲王!”翼王的嚷嚷声由远及近地传来。墨绿色的身影穿过前厅来到后院。步态烂醉如泥,险些将两个小药童撞倒。“内亲王在里面吗?快让我见她!听说她病得很严重?内亲王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也活不下去了!” “到了此时此刻,王爷要胡闹吗?”石梦泉愤怒地挡住他。 可翼王看似身形踉跄,实则灵巧无比,稍稍一侧就躲开了,再跌跌撞撞地滑了几步,便来到了房门口,并一下撞开了顾长风夫人,就要往房内闯。 “王爷不可胡来!”端木槿一个箭步挡在门口,石梦泉也跟着欺身而上。“王爷现在进去,对内亲王有百害而无一利!” “为什么!”翼王嘟囔,“我听说你们去请那个海盗来救命——海盗算什么东西?能救得了内亲王?海盗可以进去,为什么本王不可以进去?” 端木槿并不知翼王的真面目,只道他是个不分轻重的纨绔子弟,一边挡住门,一边解释道:“内亲王身体虚弱,我怕她挨不过创痛,需要一个内功深厚的人护住她的心脉。昨夜就是乌帮主以内力相助,她才挺了过来。这附近,我所知有如此功力的,大概只有乌帮主一个了。所以才让人去请乌帮主。王爷进去了,又能帮上什么忙呢?” “什么内力?”翼王手舞足蹈,“不就是一个海盗吗?难道还是神仙?你快让我见内亲王,否则我可不客气啦——连女人我都敢打!”说着,已经动手去拉端木槿。 “王爷!”石梦泉自知不是翼王的对手,就对准他受伤的右肩一掌拍下去。 不过翼王这次已经有了防备,运劲于肩臂之上,石梦泉的手掌就好像打在铁板上一样。 翼王已经抓住了端木的手腕,将她拉得踉跄了几步。 “王爷——”端木槿的面色一变,“你……你怎么……” 翼王面上的醉态完全消失了,沉声道:“我虽不及乌老大,但是还勉强可以帮忙吧?还不让我进去?” “可你从何处……”端木槿掩饰不住吃惊。然而她也知道此刻不是深究的时候,随即取过一坛烧酒来交给翼王:“快从头到脚淋在身上!” 翼王二话不说,即刻照办,随着端木槿跨入房中。 顾长风夫人大惑不解,揉着被扭伤的脚踝,一瘸一拐地走上前来:“这是什么意思?为何让翼王爷进去了?” 石梦泉无从应答——他若解释,那就揭穿了翼王,翼王是为了救玉旈云才做出如此决定,石梦泉岂能恩将仇报?不过,翼王真的是进去救玉旈云吗?唉,就算他不是,石梦泉还能做什么呢? 无能为力!他有生之年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感觉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做什么都没有用,于是什么也不想做,只是怔怔地站着。 后院里人来人往,如同天上的云彩,一时聚拢,一时分散,不停地流动,不停地变换。唯石梦泉是静止的。像是一樽石像。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到郭罡的声音:“内亲王的情形现在怎么样了?” 石梦泉仿佛在半梦半醒间,扭头看了看,即冷笑道:“怎么?你不是应该希望她回天无力吗?那样,刘子飞就不用再找任何借口,直接说内亲王被楚国奸细害死了,就杀过大清河去报仇。岂不省了许多心力?” “将军这是说的什么话!”郭罡道,“我早先就已经和将军说了,我是内亲王安插在刘子飞身边的暗桩子。我所做的,都是为了内亲王打算——就连翼王爷……” 石梦泉不想听他口若悬河说些难辨真伪的话,摆了摆手将他打断:“漂亮话留着说给你主子刘将军听吧——他人呢?” “放心,他一时不会来。”郭罡道,“我对他说,内亲王病情有变,如果他还跑来惠民药局,万一内亲王有什么三长两短,说不定就会被别有用心的人——诸如翼王之流——污蔑成杀害内亲王的凶手。此时最好要避嫌,不仅如此,还应该主动去通知罗总兵和顾大人。既然顾大人那边已经有人去报信,他就该去找罗总兵。刘子飞信了我的话,将部下交给我带领,自己上总兵衙门去了。” “哼!”石梦泉瞥了他一眼,继而狠狠地,一字一字道:“内亲王不会有什么三长两短!内亲王一定会平安无事!” 郭罡定定看着他,神情颇似一位历经沧桑的长辈在看一位涉世未深的孩童,充满着对苦痛和绝望的理解。良久,才叹了口道:“我当然也希望内亲王没事。不过,将军爱不爱听,老朽都要说一句——生死有命,将军现在应该考虑的是,万一内亲王真的过不了这一关,将军该怎么办?” “内亲王一定会挺过这一关的!”石梦泉大声说。那声音听在他自己的耳中仿佛是另一个人的,坚定得有些异样,似乎想拿一把刀把这句话刻在心里。只是,就算他可以说服自己的心,难道也可以说服阴司里勾魂的无常吗? 郭罡摇了摇头:“将军这是孩童行径意气用事。这也是我郭某人永远不会选择你当主公的原因。对于我来说,一个再有实力的主公,若是变成了死人,还有什么值得我效忠的呢?” 言下之意,倘若玉旈云今日不治身亡,郭罡就要投效他人。石梦泉怨恨地扫了他一眼:真是讽刺!曾经那么希望玉旈云可以摆脱这个卑鄙的男人,但是听到郭罡亲口说要放弃玉旈云,他反而感到无比的愤怒与悲哀——玉旈云总是表现得那样强大,但她其实是多么孤独无依!当她在死亡线上挣扎的时候,没有一个人能够陪伴她。 想起当年在大青河,当自己伤重昏迷,玉旈云曾经命令他不许比她先死,不许丢下她一个人,否则,即使到阴曹地府,到下辈子,她也不会原谅他! 他明白的。因为在这个世上,她只有他了。 如果她死了,在阴间,在来世,不也是独自一人,万分寂寞吗? 那么,他应该陪着她,无论生死! 这想法如同一道血色的闪电,划破他心中的黑暗:以前从来没有起过这种念头!和玉旈云相伴时,读书、看戏,见过不少以身相殉的故事,宫里也少不了宫女殉情的传闻。他们只是当成笑谈。尤其,玉旈云时常嘲笑殉情的人愚蠢。石梦泉也跟着一笑。那时,他的愿望是,有生之年,永远相伴,最多也只会想,若玉旈云遇到危险,他要不惜性命去救她,却从来没有想过,若是救不了她,他该如何?如今,最残酷的事就逼在他的眼前。答案如此自然地浮上心间。 他和她一起去!黄泉路上哪怕她笑他愚蠢也无所谓,只要从此不分开,来世也一起…… 这种多愁善感的书生之气,过去他从未曾有过,甚至他曾鄙夷过,以为征战沙场、开疆扩土才是男儿的归宿。但这一刻,部下、敌人、同伴、对手、阴谋、对策、政局、战略……显得毫无用处,如云雾般,都被吹散。剩下的唯有和玉旈云有关的点滴,以及这反复回荡在脑海的话:跟着她去!跟着她去! 也许,只有在生死一线的时候,才会明白,什么是重要的东西。 他已经不知道周围是什么情况,不晓得郭罡去了哪里,外面的官员们在做什么,刘子飞的部众们又在做什么,甚至院子里还有什么人。他只是盯着眼前的那一扇门,等着老天爷来宣布决定生死的消息。 门许久也没有打开。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听到耳边响起乌昙的声音:“情况如何?她怎么样了?”话音落下,人已如旋风一般闯进后院来。 石梦泉就好像见到菩萨托生天神下凡似的,猛然从自己那悲苦混乱的迷梦中醒来,扑上前去,一边敲门,一边大声向房内呼道:“端木姑娘,乌帮主来了!” “让他快进来——”端木槿在里面回答,“先用烧酒浇遍全身——不过乌帮主,你近来消耗了太多内力,还挺得住吗?” “坐了一晚上牢,全都恢复了。”乌昙道,接过旁边顾长风夫人递过来的烧酒,就往自己的头上浇去。还嫌那坛口太小了,水流速度太慢,索性一掌把酒坛拍碎了,让整坛酒“哗”地全都淋在自己身上。然后就大步走到房门口,道:“好了!” 房内来给他开门的是翼王。两人打照面的时候,乌昙皱了皱眉头。但是没有停留,径直入房去了。而翼王则走了出来。他面色苍白如鬼,神气疲倦万分,跨过门槛时,险些摔倒。“王爷!”石梦泉连忙抢上去扶住他,“怎样了?” 翼王定了定神,扫视一眼院子中的其他人——见顾长风正气喘吁吁地跑进来,随即露出了惊恐的神色,咋呼道:“哎呀,好可怕!原来还有大夫是这样给人治病的吗?吓死我啦!早知道这么可怕,请我进去看,我都不去看——你们说,内亲王不会有事吧?不会吧?”他瞪大眼睛看着院子中的每一个人。 石梦泉晓得,当着众人,翼王又开始扮演那纨绔子弟的角色了,不能指望他吐露真言。只能叹口气,扶他起来:“王爷受惊了,去前厅里坐一会儿吧。” “好……好……再让人煮参汤来给我压惊。”翼王抓着石梦泉的手臂,几乎整个人的重量都靠在石梦泉的身上,脚步虚浮,这次不像是假装。 走到离开顾长风等人有一段距离的时候,他才低声道:“我的本事有限,帮不了太多,就看乌老大了。” “那内亲王现在……”石梦泉既想问,又害怕知道。 “现在至少还活着。能不能活下来,却不知道。”翼王转过头来,盯着石梦泉,“如果她死了,什么都一笔勾销。如果她万幸撑了过来,你不要忘记告诉她,她欠我一条命!”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作者灰常忙。抱歉啦…… 176第175章 唉!石梦泉叹了口气,让胸中各样的情绪都随着这声叹息悄然离开:玉旈云用尽全身力气和病魔斗争。自己能为她做些什么呢? 生怕惊醒了靠在自己肩上的人。他不敢轻易抽回手来,也不敢移动,任凭麻木的感觉由胳膊蔓延到半边身体,也一动不敢动。直到顾长风夫人端了稀粥来,轻轻拍醒玉旈云,让她用饭,才解放了石梦泉的手臂。端木槿也跟着送汤药来,见石梦泉站在床边活动胳膊,不明就里,还问:“怎么,难道你也像翼王爷一样肩膀脱臼?”石梦泉笑而不答:谁会知道,对于他来说,这样酸麻的感觉,是千金不换的一件幸事!如果可以就这样守着她,看她嘬起嘴对着滚热的稀粥皱眉,听她冲端木槿发孩子脾气,在脑海中勾勒她安稳的睡容……此生岂还有别的希求吗? 可惜端木槿和顾长风夫人的动作也太麻利了些,很快就喂完了粥和药。端木槿要给玉旈云清洗伤口换药了,即将石梦泉赶了出来。 虽然心中恋恋不舍,但石梦泉知道,沉迷于片刻的静好,将会使他和玉旈云都陷入更大的危险!他还有许多正事要办——郭罡,是这其中的第一样!不管这个人的计策听起来有多么绝妙,其背后的用心始终难以测透。楚国的确是个强大的敌人,蓬莱舰队的确叫人憎恶如同虱子,翼王的确阴谋诡计层出不穷,而刘子飞也的确几次三番地找麻烦——然而,他越来越觉得,郭罡才是最可怕的人,好像瘟疫,一旦粘上了某个人,就要将那个人彻底拖垮! 不可以再养虎为患,必须除之而后快。待消灭了这条随时会咬人的毒蛇,他再和罗满、顾长风细细商量解困的办法! 主意既定,他就快步走出惠民药局来。先前那个士兵还尽忠职守地看押的郭罡。见到他,便问:“将军,这是什么人?要怎么处置?” “交给我吧。”石梦泉道,“给我备马——我要去见顾大人。” “是!”那士兵得令跑开。 郭罡乜斜着眼:“石将军当真要把我扭送官府吗?怎么说我现在名义上也是刘将军身边的人,就不怕把江阳搞得更加乱了?” 石梦泉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你是逃犯,我将你扭送官府是天经地义的事。堵住了你的嘴,我看江阳非但不会乱,还会安稳好多。” “石将军,”郭罡显出一副语重心长的模样,“虽然你和内亲王都不是寻常的贵族子弟,乃是依靠自己的本事在战场上赢得了今天的地位,但是你们两个毕竟年轻——你没听说过‘不听老人言吃苦在眼前’吗?有时候老人劝你的做的事,都是他们从自己的惨痛教训中悟出来的。从别人的错误中学习,总比自己去碰个头破血流强,是不是?” “你不用再妖言惑众了。”石梦泉道,“我虽不知道你有何阴谋,但是我清楚你的为人,为了一己私利,不择手段。所以你说的话,一个字都不能相信。像你这样的祸害,还是早些除掉,对大家都好!” “我的为人怎么了?”郭罡道,“为了一己私利怎么了?世上的人,难道不是都为了一己私利吗?农夫种田粜粮,难道是为了养活那些不种田的人?蚕妇采桑纺线,难道是为了装扮素不相识的女子?还不都是为了自己可以糊口?这不就是为了一己私利吗?天下之所以可以井井有条,正是因为每一个人都为了私利而做好其本分,且毫不怀疑地将自己所做的和别人所做的交换。倘若人人都怀疑旁人的动机,那才要天下大乱了!你会觉得蚕妇因为私利而做出的绸缎是发霉的,农夫为了私利而种出的粮食是有毒的,你既不敢吃,有不敢穿,岂不是饿死、冻死了吗?既然将军吃喝无惧,为何单单看不惯我郭某人?我是一个谋士,为了能够养活自己,我就要为主公出谋划策,为主公的利益——也是我自己的利益——不择手段。这有何不妥?” 石梦泉从没有听过这么奇怪的论调。若以农夫、蚕妇而论,其私利对于旁人的确无害,但世上有的是奸商,以次充好,缺斤短两。更有郭罡、刘子飞之辈,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置他人、百姓、社稷于不顾! “将军,”郭罡还接着道,“一个有大智慧的人,不仅不该回避别人的私利,还要学会找到他人之利和自己之利的共通之处,互通有无,互取所需,这样方可以事半功倍。以眼下来看,刘子飞需要掩盖欺君的罪行,而内亲王需要安静休养,他们两人又都想拿下楚国。有什么比我方才的提议更好呢?” 石梦泉本不擅辩论,所以不知如何驳斥郭罡。况且,他觉得和眼前这个卑鄙小人斗嘴实在是白费力气,于是冷笑道:“你爱怎么讲就怎么讲吧,总之,休想诓骗我!这么多大道理,不如留到公堂上去说!” “唉,将军!”郭罡摇头,“我真是一片好心,却被你当成了驴肝肺——你听说过‘敬酒不吃吃罚酒’吗?” “怎么?”石梦泉看着他,“你威胁我?” “我怎么敢?”郭罡道,“我只不过是想和将军说,有些时候,酒是一定要喝的,别人好言邀请的时候你不喝,唯有等到被罚酒的时候喝了——那又何必呢?” “够了!”石梦泉喝住他,“我没时间跟你罗嗦。除掉你这个祸害,敬酒罚酒我都不喝!”说时,那士兵已经牵了马来,还准备了绳索,石梦泉就三下五除二将郭罡绑了,像个包袱似的甩在马背上。 “将军!”郭罡形状狼狈,但还是勉强扭过头来,“你当真想要除掉我郭某人,我劝你不如直接在这里砍了我的脑袋——你带我去见顾大人,难免就要牵扯出我从刑部大牢越狱的事。顾大人做事一板一眼,必定会将我移送京师,将此事彻查到底,那就会牵连内亲王了。” “放屁!”石梦泉怒斥,不过心里却知道这是实话。郭罡身上有着太多的秘密,尤其关于东征途中玉旈云所做出的一系列不足为外人道的决定,若是被张扬出去,只怕会引起许多麻烦。如此看来,还是去总兵府找罗满商量比较好。 “将军若要将我扭送总兵府,也不是个好办法。”郭罡似乎能看穿人的心思,“罗总兵虽然是内亲王的部下,但是内亲王的秘密,也不该让太多的人知道——尤其,她因何与翼王爷联手,这中间大有玄机,我看这世上除了翼王爷、内亲王,大约只有石将军你知道吧?我怎么问你,你都否认,显见着是很要紧的秘密。到了罗总兵那里,他问起详情来,我总得据实以告,到时候,秘密就瞒不住了。” “哼!”石梦泉冷笑,“你不必在这里挑拨离间,罗总兵为人忠直,他不会问详情的。” “哦?那看来是真的别有内情了?”郭罡被倒挂着,满脸通红,但还是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石梦泉真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怎么又被这阴险小人套出了话来?和此人对话,真是言多必失!不可再和他罗嗦下去。此刻在江阳,能够信任又能够倚靠的,只有罗满了!他便不再搭理郭罡,翻身上马,扬鞭疾驰而去。 郭罡却还不住口:“将军为何如此固执?你以为罗总兵还是你昔日的部下,你不说,他就不问吗?一个人心里存着太多的疑问,难道还会忠心耿耿为你办事吗?再说,要是想把我法办,总难免要问详情。要是不想办我,只不过是想找个人商量,那也得说清楚来龙去脉。你去到总兵府,是一定守不住秘密了!所以说,如果将军只想堵住我的嘴,不让我再为内亲王效力,还是杀了我最好。不过,容我提醒将军,一支箭如果已经射了出去,再将弓折断,也不能让箭再折回来了。还是那句话——有些时候,酒是一定要喝的,别人好言邀请的时候你不喝,唯有等到被罚酒的时候喝了——那又何必呢?” 他只管絮絮叨叨,但石梦泉却不再搭腔了,况且马儿撒蹄奔腾,把郭罡的话语也颠得支离破碎。更有尘土飞扬,他一张口,就被灌了一嘴沙尘,只得“呸呸呸”地啐个不停。石梦泉眼睛余光瞥见,心里难得地起了一丝孩子气的快意——长久以来,在这条艰辛的征途上,只有玉旈云才有耍小孩脾气的资格——石梦泉则为了守护她的那份孩子气,让自己时刻好像张满了的弓。很累。这会儿,为着那么一件无聊的小事,倒笑了起来——姑且算是郭罡的一件功德吧!等除掉了这个阴险的男人,就更可以会心一笑了! 想着,催马疾行。 江阳近来因为备战,店铺不开门,百姓也轻易不出来,街道冷清。石梦泉策马奔驰毫无阻碍。很快就行了差不多一半的路程。然而这个时候,忽见前方黑压压来了一大群士兵,总有不下百人。看那服色,乃是刘子飞的部众。石梦泉不由心中奇怪:他们进城来干什么?总不会是刘子飞又有新花样了吧? 道路被占据,只能暂且勒马,看对方有何打算。 “将军,”马上的郭罡挣扎着扭过头,对石梦泉露出诡异的笑容,“喝酒的时候到了。” “什么意思?”石梦泉只觉得被他笑得脊背发凉。 但郭罡却不回答,垂下头去。 一人一马从对面的队伍里奔出,正是刘子飞,老远就向石梦泉招呼:“石将军,我正要去找你,你这是往哪里去?” 他满面笑容,态度亲切,让石梦泉愈发感觉不祥。蹙眉盯着他。那队伍里就又驰出来几个人,都是刘子飞麾下的军官。来到石梦泉的面前即滚下马,屈膝行礼:“见过石将军。” “昨天夜里的事,乃是一场误会。”刘子飞道,“我已经向海龙帮的乌帮主问清楚了,原来内亲王去海龙帮办事。不想被楚国奸细知道了,他们自己没本事绑架内亲王,就命蓬莱人前去围攻!着实可恶!幸亏海龙帮智勇双全拼死抵抗,这才保得内亲王平安——唉,可惜内亲王伤势沉重,不能向你我详述原委,令我误会乌帮主是楚国奸细,还使他遭了牢狱之灾,真是过意不去!不过石将军放心,如今真相水落石出,我已命人通知顾大人撤销对海龙帮的通缉,乌帮主应该很快就能放出来。楚国南蛮是这次事件的罪魁——他们欺人太甚!一时绑架,一时暗杀,把个江阳搅得乱七八糟,又指使蓬莱人重伤内亲王,是可忍孰不可忍!他们这是自取灭亡!十天之内,南下的准备就能全部完成,我率领大军杀过大青河,为内亲王出一口气——啊,差点儿忘了,我知道皇上和皇后娘娘都担心内亲王的安危,才派石将军马不停蹄地赶来江阳。不过石将军昨夜陪伴内亲王,想是累了,还不及秉奏皇上。所以我今天一早已经命人将内亲王的遭遇五百里加急秉奏皇上。如此,他和皇后娘娘也可以放下心来。” 他连珠炮似的说了一大通。石梦泉先是有些吃惊,但很快就明白过来——这就是郭罡说的“喝酒的时候到了”!这狡猾的男人为江阳的闹剧续写了戏文,一早就已经让刘子飞照着他的安排将戏继续演下去。他来到惠民药局,说的那一番话,无非是探一探石梦泉的口风——甚至连知会一声都算不上!如果石梦泉当时赞同他的提议,那就喝了敬酒,然而石梦泉却拒绝了,所以现在要喝罚酒——刘子飞已经秉奏了庆澜帝!东海三省的大小官员,很快也就全都知道了吧?这一招先斩后奏何其狠毒? 石梦泉不由气得微微发抖。他忽然想起靖杨的水灾——玉旈云当时该是多么的愤怒与不甘?石梦泉到此时,才能体会到。又深深后悔当初没有理解玉旈云的难处,而是一味地责怪她不择手段,其实她也是被郭罡所逼,不得不为郭罡所犯下的一切罪孽背负骂名! 如今,老狐狸又故技重施,逼人就范! 那么,果然只能就范吗?他握紧了缰绳:怎能让这卑鄙的小人一而再再二三地得逞?可是他现在能做什么?虽然他有能力突围而出,可以立刻通知罗满和顾长风,兴许还可以拦下送给庆澜帝的奏折……就算拦不下,他还可以跟着送一封信去说明情况,庆澜帝应该会相信他!但是,他走了,玉旈云怎么办?刘子飞带了这么多士兵前来,应该不是为了专门在路上等着他吧? “将军这么劳师动众——”他用马鞭指了指众位士兵,“难道就是为了来和在下澄清误会?” “哈,当然不是!”刘子飞笑道,“我怕楚国奸细狡诈,潜入惠民药局加害内亲王,所以特地调派了一队人马前来保护——本来我也想过准备车轿迎接内亲王回行辕。不过,我的谋士说,内亲王行辕乃是旧时郑国六公主和驸马的府邸,那里以独具匠心的园林而著称,虽然清雅舒适,但布局犹如迷宫,且长久无人居住,早已疏于打理。内亲王在那里暂住倒也罢了,如今去养病,就须得有仆婢照顾,一时之间上哪里去找如此一大班可靠又得力的下人呢?再者,行军打仗的人都知道,一个地方的地形太过复杂,保卫就极为不便。要把惠民药局看牢了,这一百五十个人就已足够。但是那行辕嘛,就是派五百个人去,也难保周全。所以,我决定还是派人在惠民药局保护内亲王。不过石将军大可以放心,我已让人去物色最好的丫鬟仆妇,稍后就送来伺候内亲王。总之,石将军什么都不要用担心,内亲王只要安心休养,一定会恢复健康——找楚国人报仇雪恨,这事就包在我身上了!”边说,边拍胸脯,分明是想做出诚恳的模样,却抑制不住地流露出了得意之色。 石梦泉真是既惊又怒:这意思是要把玉旈云软禁在惠民药局?然后呢?打着为她复仇的旗号出兵楚国,独吞了这份功劳?若是她有半句反对,就索性将她杀了,假说是楚人所为?歹毒如郭罡,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石梦泉焦急。他必须阻止这一切!可是,凭他一个人,怎能挡住刘子飞这一百多人的队伍?啊,是了!他心中忽然一闪:可以在这里出其不意将刘子飞挟持,以其性命相逼,迫使他放弃这个阴谋!左右这里都是刘子飞的手下,没有什么不明就里的江阳官员,所以也不会落下“自相残杀”的话柄! 主意既定,就松开了缰绳,双脚踩住马镫,准备一跃而起。 然而这个时候,马上的郭罡却拼命挣扎起来,双腿乱蹬不止。石梦泉的马因而受了惊,悲嘶一声,抬前蹄立了起来,登时将郭罡和石梦泉摔下马。好在石梦泉长于弓马,只不过翻了一个筋斗就稳稳立住。郭罡却摔了个嘴啃泥,狼狈万分地哼哼道:“刘将军!快救救小人!”那些随刘子飞而来的兵士们立刻拥上前来将他围住,同时也在刘子飞和石梦泉之间形成了一道屏障,让石梦泉失去了进攻的最佳时机。 “咦,这不是郭先生吗?”刘子飞的部下中显然有些不明就里的,感到万分奇怪,“你怎么……被石将军绑起来了?你莫不是做错了什么事,得罪了他?” “唉,我可冤枉啊!”郭罡的声音充满了委屈,“我这两天不是感染了风寒吗?刘将军体恤我,让我去惠民药局找大夫瞧瞧。今天一早,我就到惠民药局去排队求医啦。刚巧看到石将军,我就想和他打个招呼。谁知石将军一见到我,就说我是楚国奸细,硬要抓我去见官——这不,要不是遇到刘将军和诸位,我已经被他拉倒总兵府去了!” “呸!”军官中有人和他熟识,取笑道,“就你这贼眉鼠眼的样子,也难怪人家会当你是楚国奸细——再说,惠民药局现在是什么地方?谨慎一些是应该的。你莫非还埋怨石将军?要怨也怨你爹娘生了你这样一副尊荣!” “爹娘给的容貌,我怨也没用呀!”郭罡哭丧着脸道,“再说,就是因为我样子丑怪,才没可能是奸细——诸位想想,这么丑怪的一张脸,任何人一看就记住了,如此显眼,怎么能做奸细呢?” 军官和兵士们听他这般自嘲,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而刘子飞则面色阴沉,斥道:“哼,我早就叫你不要乱和人套近乎。你偏偏要拿热脸去贴人家的屁股。如今你自讨没趣,搞成这么个不人不鬼的样子,连我这个做主公的,都没面子。” “将军息怒。”郭罡哼哼唧唧地。兵士们帮他解开了身上的绳索,他就推开众人。仿佛是摔得七荤八素分不清方向了,并未走向刘子飞,反而是走到了石梦泉的身边,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道:“石将军少安毋躁,惠民药局那边早已有了救兵,内亲王不会有危险。一切尽在我的掌控之中。”接着,才一拍脑袋,好像恍然发现自己走错了方向似的,又转身走到刘子飞的马前,道:“小人自己办事不力,将军千万不要为小人坏了大事——难得在路上遇到石将军,应该趁此机会好好解开误会才是。”边说,边连连向刘子飞递眼色。 “哼!”刘子飞显得万分不情愿。但还是跳下了马来,摆手示意部下们退后些,整肃队伍原地等待。自己走到石梦泉身边:“怎样,我想郭先生已经跟你把事情都说了吧?瞧你那样子就不愿意,是不是?你以为我想和你们两个毛头小子联手么?要不是翼王这反复小人在背后摆我一道,我才不……唉,算了,石梦泉,我是看在大家份属同僚的份上才来和你做这笔交易——翼王不是个好东西,我猜你也知道,他做的那是掉脑袋的勾当,而且总是把别人推在前面,成功了,他分一杯羹,失败了,别人担待着,他屁事没有。江阳的这个麻烦就是他搞出来的,如今却搞得我一身腥,内亲王也左右为难。所以,为今之计,只有我和内亲王联手,才能解开这个困局。你看如何?” 石梦泉不答话,因为他正在心中玩味着郭罡方才的那一席话:他说救兵已经到了惠民药局是什么意思?江阳城中能够救我们的,只有罗满和顾长风了。刘子飞做这事,应该要瞒着他二位才是。不过,他调兵入城这么大阵仗,不可能不走漏一点儿风声。罗满应该会发觉并赶来吧?但郭罡说得如此自信,又不像是会倚赖“走漏风声”这么飘忽不定的事。莫非他跑去告密?可他为何一方面让刘子飞带兵威逼玉旈云,一方面又跑去告密呢?实在想不透! 刘子飞看他不理不睬,即火冒三丈起来,瞪着郭罡:“你看——我就跟你说行不通!我低声下气和他商量,他睬都不睬我!如今我大军驻扎城外,连楚国都可以拿下,难道还控制不了一座江阳城?反正上京的信差已经到了百里之外,生米都煮成熟饭了,我非要说玉旈云是被楚国人绑架的,她人在我的掌控之中,还能反对吗?待我拿下楚国,谁也不会来计较今天的事!” “将军别发火呀!”郭罡道,“小人昨天晚上不是都跟你说了?将军的兵马虽多,但东海三省不是将军的地盘。这里虽然是大樾国的领土,但百姓眼中只有罗满和顾长风。咱们要在东海三省办事——眼下是驻扎,日后还要补给,那就非得争取到这两个人不可!而这两个人是将军收服不了的。甚至,就算内亲王亲自出马,也只能指挥罗满,却控制不了顾长风。唯一能让这两个人都配合咱们行动的,就是石将军。所以,咱们非得劳动石将军不可。” “哼!”刘子飞恼怒,却也不得不承认郭罡说的有理。 郭罡又接着道:“再者,内亲王是不肯轻易受制于人的。将军若不能使她甘心情愿地与你合作,此刻纵然用武力控制她一时,日后她能不伺机报复吗?南征楚国的事,本来也无所谓理由——春秋无义战,自古以来,杀伐就是为了扩张领土,攫取财富,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都是编出来的。而且,通常也都不是编出来给当时的人听,而是编出来写进史书流传后世。不过如今的情形有些不同,将军除了想青史留名之外,还要想着向皇上交代——容老朽泼将军一盆冷水,南征楚国,成败还是未知之数。如果大获全胜,论功行赏,没人会追究‘楚奸闹江阳’‘楚奸绑架内亲王’等等,是真是假。但若不幸出师不利,朝廷也找一个可怪罪的人,毕竟劳民伤财,这责任得有人负担。那时候,不用说,顾长风会是第一个出来弹劾将军的,说你无中生有,一意孤行,而其他有和将军不和的人也会乘机落井下石——比如内亲王,一定会站出来说自己根本不是被楚国奸细绑架。那将军罪犯欺君,难逃一死!所以,将军才一定要争取内亲王的首肯,最好由石将军率领水师,讨伐蓬莱舰队,之后俘虏几个蓬莱人回来,不拘威逼利诱,总之要他们把一切都推在楚人的身上。这才万无一失。人若明知身上生了毒疮,不日可能会病发身亡,还会往异乡去做买卖吗?岂不先把毒疮治好了,没有后顾之忧才出门?将军此刻的处境,也是一样的。” “好了,好了!”刘子飞不耐烦地挥挥手,“你说的这些道理我都明白——就怕石梦泉不明白。你不如劝劝他吧——哼,不过,你要是劝得动他,又怎么会被他五花大绑地带去见官?” 郭罡笑了笑:“石将军为人正直,素来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如今硬要叫你说出三四五来,你心中犯难,是不是?呵呵,郭某人了解将军的人品,也敬佩得紧,所以早也帮你想好了戏文,你照着做就行了——但凡是戏,总有生旦净末丑,英雄、枭雄、君子、小人、贞女、荡妇……越多才越精彩。江阳的这场戏也是一样。在内亲王和众人的心目中,刘将军是唱白脸的,要一口咬定楚国奸细在江阳作乱,蓬莱舰队也是楚人指使。石将军自然是唱红脸的,你未见到楚国奸细,不愿捕风捉影,也不愿大兴战事劳民伤财。但是你要坚持,海龙帮所在的海岛乃是我樾国领土,不容他国侵犯。因此,率领水师歼灭蓬莱舰队,夺回海龙帮诸岛,才是当务之急。待到胜利之时,从俘虏口中得知‘真相’,这样,内亲王也不会觉得自己是被人胁迫,应该会欣然接受‘楚人阴谋论’。一切岂不是水到渠成吗?” 石梦泉这才算是明白了郭罡来见自己的真正理由!是要他去欺骗玉旈云——他最珍惜的人,还要欺骗顾长风——他万分敬佩的一个人!听来万分简单,又好像是目前唯一的选择。可是,但凡建立在谎言上的事业,就是流沙上的堡垒,总有坍塌的一日。郭罡方才那“毒疮”的比喻,应该用在这里才是! “要等到打败了蓬莱人才能去打楚国?”刘子飞跳脚,“那要等到猴年马月?打得赢打不赢都还不知道呢!要是咱们的水师敌不过蓬莱人,那攻打楚国的事,岂不是泡汤了?” “将军别着急呀!”郭罡道,“你不是唱白脸的么?唱红脸的要顾及道义,顾及别人的想法,所以才要小心求证,三思而后行。唱白脸的,可以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你说这是楚国人指使,那就是楚国人指使的。你只管领兵攻打楚国就是了——江阳最近出的乱子还不够多吗?皇上已经下了圣旨,大军已经集结完毕,咱们杀过大清河去就是了。至于蓬莱兵舰那边,只不过是为了对付日后可能出现的麻烦,才非得去制造一些楚人和蓬莱人勾结的‘铁证’。将军若能一举攻下楚国,这铁证就用不着了。再说,蓬莱弹丸小国,咱们大樾国水师出击,还不打得他们落花流水?” “石梦泉要是连这点本事都没有,不如回宫里继续做侍卫好了!”刘子飞冷笑,又睨着石梦泉,等他答复。 石梦泉实在不想就这样被他们逼进陷阱之中。可又委实不知有何应对之法。唯一能做的,就是如他方才做计划的那样,挟持刘子飞。此刻还不算晚,他想,郭罡觉得一切都在其掌握之中,料定石梦泉没有旁的出路,应该想不到他会放手一搏置之死地而后生?是的,就在此刻! 他忽地伸出手,已经握住了刘子飞的配刀。 “你——”刘子飞大惊。 但偏偏就在这个时候,见来路上一人一马急匆匆驰到跟前:“咦,石将军,你怎么在这里?”马上的人乃是罗满派来保卫惠民药局的一名部下。 趁着石梦泉一愣的当儿,刘子飞立刻跳出好远,破口大骂道:“石梦泉,你小子好不识抬举,你……” 石梦泉却不理会他,只问那罗满的部下道:“你往哪里去?出什么事了吗?” “内亲王的病情忽然恶化。”那士兵答道,“端木姑娘让卑职去请乌帮主来。说是只有乌帮主才能救内亲王。” 石梦泉听到此话,犹如五雷轰顶,催促那士兵道:“那你还不快去!” “是!”那士兵答应,又担心地瞥了一眼刘子飞及其部众——显然觉出他们不怀好意。但石梦泉已在他的马臀上重击一掌,那畜生即撒开四蹄,飞奔而去。也几乎是同时,石梦泉甩下刘子飞和郭罡,飞身跃上自己的坐骑——他恨自己没有超群的智谋,恨自己没有过人的武功。他不能阻挡魑魅魍魉对玉旈云的攻击。也不能像乌昙那样以内力挽救她的性命。他能做什么?他甚至不在她的身边! 焦急,痛心和悔恨像利刃一样,绞着他的心。扬鞭催马,他直朝惠民药局驰去。 一路上,他疾驰如飞。只是到了惠民药局所在的那一条街时,却见街道上聚集了一大群江阳的官员。不同的品级,不同的官衔儿,也就穿着不同的官服,后面再跟着一些卫兵和随从,花花绿绿无所不有。“快闪开!”他一边喝斥,一边打马跃入人群之中。 官员们既惊慌又忙乱,互相推搡着要避让,却只是令许多人跌倒在路当中,枕藉着,难以移动。换在以往,石梦泉必然不忍践踏无辜之人。但此刻,他忧心如焚,顾不上许多,纵马跳跃,自人群中“杀”出一条路来,终于到了惠民药局的门前。 此时便见到一驾马车挡住大门,翼王正从里面挑帘儿下来。还依旧穿着那孔雀般的绿袍子,身上混杂着呛人的脂粉香和酒气。一见到石梦泉,他就 “咦”了一声,道:“石将军是专门要和本王过不去吗?” 石梦泉可没心思和他纠缠,企图夺门而入,却被翼王一把拽住,嚷嚷道:“诸位,你们看看——我带你们来,就是让你们来评评理的!我是内亲王的未婚夫,石将军却不让我见她!我要见内亲王!不仅要见,我还要带她回行辕去!带她回京城去!让皇兄调派整个太医院来照看她!” 边说边发狂似的抓着石梦泉的双臂,使劲摇撼。 “王爷,您先放开石将军,大家好好说话。”几个江阳官员上来劝阻。又有人小声对石梦泉解释:“下官等方才和翼王爷饮宴,听他说内亲王回到了江阳,还受了伤。下官们便赶忙前来探望——内亲王的情况现在如何?” 玉旈云的情形自然是很不好!石梦泉才更不愿意和借酒装疯的翼王浪费时间。他只想快些去到玉旈云的身边。不顾诸多官员在场,恼火地一掌打在翼王胸口,喝道:“给我让开!” 可翼王却偏偏不让,趁势压住石梦泉的手臂,将他拉近了些,低声道:“我得到消息,刘子飞带兵来要挟持内亲王,你不想她有事,就赶快让我带她走!” 这算什么?是借机想要争夺对玉旈云的控制吗?石梦泉感觉胸中怒火熊熊,仿佛要炸裂胸膛,一把揪住翼王的领口,道:“我知道刘子飞就要来了——但是你知不知道内亲王现在病情危急?她现在等着海龙帮的乌帮主来救命,你还只想着要利用她……你……”喉头哽咽,说不下去了。 翼王怔了怔:“什……什么?她……怎么了?” 石梦泉不回答,用手肘撞开他,大步奔进惠民药局去了。 到了后院,见好几位药童捧着白布、水壶、铜盆、药箱等物匆匆奔向玉旈云的房间。顾长风夫人面色凝重地在门口指挥。门内另有两名身穿白衣,口鼻都用白布蒙住的小药童,将用物一件一件接进去。房间里不同早晨石梦泉离开的时候,已经点起灯来,照得雪亮。可以望见端木槿忙碌的身影。 石梦泉见到这样的情形,只觉心跳都要停止了,快步上前问道:“顾夫人,内亲王她……她怎样了?” 顾长风夫人微微地摇了摇头:“好像是昨天伤口清洗得不够干净,之前换药的时候还好好儿的,方才忽然又痉挛昏迷。端木姑娘检查了伤口,发现化脓了,且出血不止,所以要重新清洗一次。” “还要再……切……切开伤口?”一想要昨天那鲜血淋漓的场面,石梦泉就不禁打了个寒颤。“我知道已经派人去找乌帮主了……赶……赶得及么?” “赶得及是最好,赶不及也不是就没了其他的办法。”顾长风夫人道,“端木姑娘说,今天的情形好过昨天,可以用麻沸散。将军请放心,内亲王吉人天相,会挺过来的。” 她的态度这样安详,才使石梦泉的心稍微放松了些:“我……可以进去看看内亲王吗?” “不行。”顾长风夫人摇头,“端木姑娘说了,进去的人越少越好。她方才已经让人用烧酒把整间屋子都喷一遍,进去的人也都全身喷了烧酒,要防止再有什么污秽之物沾染了伤口。” 既然是这样,石梦泉也不能强求,只能在门口张望。 “内亲王!我要见内亲王!”翼王的嚷嚷声由远及近地传来。墨绿色的身影穿过前厅来到后院。步态烂醉如泥,险些将两个小药童撞倒。“内亲王在里面吗?快让我见她!听说她病得很严重?内亲王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也活不下去了!” “到了此时此刻,王爷要胡闹吗?”石梦泉愤怒地挡住他。 可翼王看似身形踉跄,实则灵巧无比,稍稍一侧就躲开了,再跌跌撞撞地滑了几步,便来到了房门口,并一下撞开了顾长风夫人,就要往房内闯。 “王爷不可胡来!”端木槿一个箭步挡在门口,石梦泉也跟着欺身而上。“王爷现在进去,对内亲王有百害而无一利!” “为什么!”翼王嘟囔,“我听说你们去请那个海盗来救命——海盗算什么东西?能救得了内亲王?海盗可以进去,为什么本王不可以进去?” 端木槿并不知翼王的真面目,只道他是个不分轻重的纨绔子弟,一边挡住门,一边解释道:“内亲王身体虚弱,我怕她挨不过创痛,需要一个内功深厚的人护住她的心脉。昨夜就是乌帮主以内力相助,她才挺了过来。这附近,我所知有如此功力的,大概只有乌帮主一个了。所以才让人去请乌帮主。王爷进去了,又能帮上什么忙呢?” “什么内力?”翼王手舞足蹈,“不就是一个海盗吗?难道还是神仙?你快让我见内亲王,否则我可不客气啦——连女人我都敢打!”说着,已经动手去拉端木槿。 “王爷!”石梦泉自知不是翼王的对手,就对准他受伤的右肩一掌拍下去。 不过翼王这次已经有了防备,运劲于肩臂之上,石梦泉的手掌就好像打在铁板上一样。 翼王已经抓住了端木的手腕,将她拉得踉跄了几步。 “王爷——”端木槿的面色一变,“你……你怎么……” 翼王面上的醉态完全消失了,沉声道:“我虽不及乌老大,但是还勉强可以帮忙吧?还不让我进去?” “可你从何处……”端木槿掩饰不住吃惊。然而她也知道此刻不是深究的时候,随即取过一坛烧酒来交给翼王:“快从头到脚淋在身上!” 翼王二话不说,即刻照办,随着端木槿跨入房中。 顾长风夫人大惑不解,揉着被扭伤的脚踝,一瘸一拐地走上前来:“这是什么意思?为何让翼王爷进去了?” 石梦泉无从应答——他若解释,那就揭穿了翼王,翼王是为了救玉旈云才做出如此决定,石梦泉岂能恩将仇报?不过,翼王真的是进去救玉旈云吗?唉,就算他不是,石梦泉还能做什么呢? 无能为力!他有生之年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感觉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做什么都没有用,于是什么也不想做,只是怔怔地站着。 后院里人来人往,如同天上的云彩,一时聚拢,一时分散,不停地流动,不停地变换。唯石梦泉是静止的。像是一樽石像。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到郭罡的声音:“内亲王的情形现在怎么样了?” 石梦泉仿佛在半梦半醒间,扭头看了看,即冷笑道:“怎么?你不是应该希望她回天无力吗?那样,刘子飞就不用再找任何借口,直接说内亲王被楚国奸细害死了,就杀过大清河去报仇。岂不省了许多心力?” “将军这是说的什么话!”郭罡道,“我早先就已经和将军说了,我是内亲王安插在刘子飞身边的暗桩子。我所做的,都是为了内亲王打算——就连翼王爷……” 石梦泉不想听他口若悬河说些难辨真伪的话,摆了摆手将他打断:“漂亮话留着说给你主子刘将军听吧——他人呢?” “放心,他一时不会来。”郭罡道,“我对他说,内亲王病情有变,如果他还跑来惠民药局,万一内亲王有什么三长两短,说不定就会被别有用心的人——诸如翼王之流——污蔑成杀害内亲王的凶手。此时最好要避嫌,不仅如此,还应该主动去通知罗总兵和顾大人。既然顾大人那边已经有人去报信,他就该去找罗总兵。刘子飞信了我的话,将部下交给我带领,自己上总兵衙门去了。” “哼!”石梦泉瞥了他一眼,继而狠狠地,一字一字道:“内亲王不会有什么三长两短!内亲王一定会平安无事!” 郭罡定定看着他,神情颇似一位历经沧桑的长辈在看一位涉世未深的孩童,充满着对苦痛和绝望的理解。良久,才叹了口道:“我当然也希望内亲王没事。不过,将军爱不爱听,老朽都要说一句——生死有命,将军现在应该考虑的是,万一内亲王真的过不了这一关,将军该怎么办?” “内亲王一定会挺过这一关的!”石梦泉大声说。那声音听在他自己的耳中仿佛是另一个人的,坚定得有些异样,似乎想拿一把刀把这句话刻在心里。只是,就算他可以说服自己的心,难道也可以说服阴司里勾魂的无常吗? 郭罡摇了摇头:“将军这是孩童行径意气用事。这也是我郭某人永远不会选择你当主公的原因。对于我来说,一个再有实力的主公,若是变成了死人,还有什么值得我效忠的呢?” 言下之意,倘若玉旈云今日不治身亡,郭罡就要投效他人。石梦泉怨恨地扫了他一眼:真是讽刺!曾经那么希望玉旈云可以摆脱这个卑鄙的男人,但是听到郭罡亲口说要放弃玉旈云,他反而感到无比的愤怒与悲哀——玉旈云总是表现得那样强大,但她其实是多么孤独无依!当她在死亡线上挣扎的时候,没有一个人能够陪伴她。 想起当年在大青河,当自己伤重昏迷,玉旈云曾经命令他不许比她先死,不许丢下她一个人,否则,即使到阴曹地府,到下辈子,她也不会原谅他! 他明白的。因为在这个世上,她只有他了。 如果她死了,在阴间,在来世,不也是独自一人,万分寂寞吗? 那么,他应该陪着她,无论生死! 这想法如同一道血色的闪电,划破他心中的黑暗:以前从来没有起过这种念头!和玉旈云相伴时,读书、看戏,见过不少以身相殉的故事,宫里也少不了宫女殉情的传闻。他们只是当成笑谈。尤其,玉旈云时常嘲笑殉情的人愚蠢。石梦泉也跟着一笑。那时,他的愿望是,有生之年,永远相伴,最多也只会想,若玉旈云遇到危险,他要不惜性命去救她,却从来没有想过,若是救不了她,他该如何?如今,最残酷的事就逼在他的眼前。答案如此自然地浮上心间。 他和她一起去!黄泉路上哪怕她笑他愚蠢也无所谓,只要从此不分开,来世也一起…… 这种多愁善感的书生之气,过去他从未曾有过,甚至他曾鄙夷过,以为征战沙场、开疆扩土才是男儿的归宿。但这一刻,部下、敌人、同伴、对手、阴谋、对策、政局、战略……显得毫无用处,如云雾般,都被吹散。剩下的唯有和玉旈云有关的点滴,以及这反复回荡在脑海的话:跟着她去!跟着她去! 也许,只有在生死一线的时候,才会明白,什么是重要的东西。 他已经不知道周围是什么情况,不晓得郭罡去了哪里,外面的官员们在做什么,刘子飞的部众们又在做什么,甚至院子里还有什么人。他只是盯着眼前的那一扇门,等着老天爷来宣布决定生死的消息。 门许久也没有打开。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听到耳边响起乌昙的声音:“情况如何?她怎么样了?”话音落下,人已如旋风一般闯进后院来。 石梦泉就好像见到菩萨托生天神下凡似的,猛然从自己那悲苦混乱的迷梦中醒来,扑上前去,一边敲门,一边大声向房内呼道:“端木姑娘,乌帮主来了!” “让他快进来——”端木槿在里面回答,“先用烧酒浇遍全身——不过乌帮主,你近来消耗了太多内力,还挺得住吗?” “坐了一晚上牢,全都恢复了。”乌昙道,接过旁边顾长风夫人递过来的烧酒,就往自己的头上浇去。还嫌那坛口太小了,水流速度太慢,索性一掌把酒坛拍碎了,让整坛酒“哗”地全都淋在自己身上。然后就大步走到房门口,道:“好了!” 房内来给他开门的是翼王。两人打照面的时候,乌昙皱了皱眉头。但是没有停留,径直入房去了。而翼王则走了出来。他面色苍白如鬼,神气疲倦万分,跨过门槛时,险些摔倒。“王爷!”石梦泉连忙抢上去扶住他,“怎样了?” 翼王定了定神,扫视一眼院子中的其他人——见顾长风正气喘吁吁地跑进来,随即露出了惊恐的神色,咋呼道:“哎呀,好可怕!原来还有大夫是这样给人治病的吗?吓死我啦!早知道这么可怕,请我进去看,我都不去看——你们说,内亲王不会有事吧?不会吧?”他瞪大眼睛看着院子中的每一个人。 石梦泉晓得,当着众人,翼王又开始扮演那纨绔子弟的角色了,不能指望他吐露真言。只能叹口气,扶他起来:“王爷受惊了,去前厅里坐一会儿吧。” “好……好……再让人煮参汤来给我压惊。”翼王抓着石梦泉的手臂,几乎整个人的重量都靠在石梦泉的身上,脚步虚浮,这次不像是假装。 走到离开顾长风等人有一段距离的时候,他才低声道:“我的本事有限,帮不了太多,就看乌老大了。” “那内亲王现在……”石梦泉既想问,又害怕知道。 “现在至少还活着。能不能活下来,却不知道。”翼王转过头来,盯着石梦泉,“如果她死了,什么都一笔勾销。如果她万幸撑了过来,你不要忘记告诉她,她欠我一条命!”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作者灰常忙。抱歉啦…… 第176章 石梦泉扶着翼王来到大夫们休息的偏厅,一掩上门,翼王立刻就瘫坐在椅子里,闭目调息,一言不发。石梦泉瞧他额头满是汗水,双眉紧锁,便想象得到玉旒云的病情有多么凶险——连替她疗伤的人都疲累至斯,本来已经虚弱不堪的玉旒云,如何撑得住呢?他的心被熬煎,只想飞到玉旒云的身畔。可是,又深知此刻自己什么忙也帮不上。除了等待生死的宣判,还能如何? 也许,他应该往好的方面想。既然乌昙赶来,应该可以再一次将玉旒云从鬼门关拉回。那么,他就该好好考虑之后的事——刘子飞,翼王,郭罡,个个都准备好了枷锁,只等着玉旒云一逃脱死亡的魔爪,就将她纳入自己的掌握。要如何解开这困局?就算他权衡利害,选择暂时和刘子飞或者翼王合作,那他要对罗满和顾长风如何解释? 强迫自己思考。可是头脑完全不听使唤。往往是才起来头,就被忧虑打断。这些有什么意义呢?他问自己,如果玉旒云挺不过这一关,未来有什么意义? 不,他告诉自己:玉旒云一定会挺过来!既然乌昙已经来了…… 就陷入这样循环,不断说服自己又不断跌入绝望。身心俱疲。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到翼王幽幽出声:“你杵在那儿干什么?” 他朦朦胧胧,不知自己是不是在幻觉之中,所以没有立刻回答。但接着又听到翼王的笑声:“你莫非是在门口给我站岗么?你怕有人忽然闯进来,让我多年的苦心经营毁于一旦?” 石梦泉这才从浑浑噩噩中被拉了回来,收拾心情,勉强回应道:“怎么说王爷也是为了内亲王才会以身犯险,下官保护王爷,是应该的。” “哈哈哈哈!”翼王大笑,虽然还不及平日放肆,但是也不似方才那样虚弱。“石梦泉啊石梦泉——”他笑道,“玉旒云何其有幸,得到你这样一位忠心的下属?为了她,你可以杀人,也可以救人,完全连一点儿自己的考量也不参杂——本王很是好奇,今天早晨你还怀疑我是昨夜的刺客,千方百计要阻止我接近内亲王——你怎么确定我刚才真的是在帮端木槿救人,没顺便行刺呢?” 石梦泉怔了怔:那样紧迫的情况,他未考虑到这一层。如今想来,只觉后怕。 “我不是笑你笨。”翼王道,“我只是想指给你看——从头到尾,你都误会我了。就算我没有把内亲王当成刻骨铭心的一生至爱,她也是我重要的盟友,我怎么会加害她呢?不错,我昨夜的确曾经来到惠民药局,但只不过是想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谁知我才一进屋子,还没看清楚床上的人,端木槿就大叫救命。接着那海盗头子就扑了进来,不问青红皂白要取我的性命。还好我身手敏捷,只不过被他卸脱了肩膀。若是真的被他杀了,今天谁来救内亲王?” 事到如今,昨夜的真相哪儿还追究得清楚?石梦泉不置可否。 翼王在椅子里舒展四肢,露出那种惯常的懒洋洋的笑容:“我说过不止一次了,我和内亲王的利益是一致的,继续合作下去,对大家都有好处。内亲王偏执冲动,眼睛里容不下一粒砂子——我想她的个性你比我更清楚。但即便如此,她也会审时度势,选择敌人也选择盟友。现在她伤病交加,没法清楚地了解江阳的情况,也没法权衡利害。但我想,她若是精力恢复,自然是选择本王一起——不说冰释前嫌,至少求同存异,各取所需。你说是不是?” 现在说这些有何意义?石梦泉盯着紧闭的大门,心已经飞到后院,既渴望知道玉旒云的情况,又害怕会听到坏消息。 “这些,等到内亲王康复再说吧。”他道。 “等到内亲王康复?”翼王笑了笑,“不错,诚如我方才在后院里对你说的,倘若内亲王过不了这一关,万事一笔勾销。但若是内亲王她吉人天相,挺了过来——” “她欠你一条命。”石梦泉不耐烦地打断,“你若想要,我的命你也拿去好了。” “哈!”翼王轻笑一声,“我要你们的命有什么用?难不成还能存在钱庄票号里,等到他日别人要了我的命,我再取出来用?” 这是调侃之辞,但石梦泉哪里笑得出来。 “我不要你们的命,我只要……”翼王的话还未说完,忽然传来“笃笃笃”的敲门声。 “什么人?”石梦泉喝问。 “小人给王爷送参汤来了。”外面的人回答。 “嗯,进来……”翼王在椅子里挪了挪,翘起二郎腿,示意石梦泉开门。 石梦泉叹了口气,迈步,才发现原来双腿都已经麻木了,正扶着门框要保持平衡,外面那人倒已自己推开了门——门缝中露出一张丑陋的脸——是郭罡。 石梦泉不由倒吸一口凉气,急忙挡住他:“怎么是你?” “怎么不能是我呢?”郭罡嘿嘿而笑,“其实,将军应该庆幸是我——大家都是明白人,这参汤由我送来,万一看到什么不该看到的,也不会引起麻烦,是不是?”说着,要往门内挤,发觉石梦泉挡得甚是严实,才又歪着脑袋,好像教训孩子似的笑道:“石将军,你把我拦在门口,争执起来,再引来什么人,该瞒着的事情可就瞒不住了。” “让他进来。”翼王发话,“送个参汤还这么啰啰嗦嗦?本王快渴死啦!” 郭罡听言,立刻矮身一缩,从石梦泉的胳膊下面钻进门来,一溜小跑到了翼王的跟前,“噗通”一跪,将参汤呈上:“王爷请用。” “哈!行这么大的礼?”翼王接过参汤来,放在旁边的茶几上,“听你方才和石将军说话,似乎自视甚高——什么明白不明白,麻烦不麻烦的,把本王的胃口也吊起来了——你是什么人?” “小人乃是刘子飞刘将军帐下的谋士。”郭罡道,“不过以前也和王爷有过一面之缘——王爷只怕是贵人多忘——当日在刑部大牢里,内亲王来见小人,被王爷撞破——” “哦,是你!”翼王扫了他一眼,不知是真的才认出这个人来,还是意识到自己无法伪装下去,目光中有一闪而逝的锐利,“想当初你关在刑部大牢里,内亲王也着实花了一番心思才把你救出来,你怎么又变成刘子飞的谋士了?本王和刘将军一起在江阳寻欢作乐了这么久,怎么也从没见过你?” 郭罡嘿嘿一笑:“小人不过是个无名之辈,王爷和将军饮宴,怎么会让小人在场?至于小人怎么投效了刘将军,这可说来话长——等改天有机会再向王爷细细禀报吧?” “为什么要改天?”翼王摸了摸下巴,“本王现在很无聊,你别卖关子,快说来解解闷!” “嘿嘿。”郭罡干笑,“王爷神通广大,晓得内亲王偷偷把我养在刑部大牢里,应该早就派人查过我的底细了吧?我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不会对主公从一而终,谁能笑到最后,我就投靠谁。在投效内亲王之前,我已经侍奉过郑国的几位不同权贵。后来虽然做了内亲王的谋士,她也待我不薄,但无奈内亲王体弱多病,去年八、九月间,差点儿就病死了——谁都知道,一个再有潜力的主公,也比不上一个活着的主公。我自然要另谋高就。当时正好刘将军信任我,我就投入刘将军帐下,和他一起去了甘州。没想到,内亲王福大命大造化大,后来又康复了——我一想,毕竟刘将军不是成大事的人,我还应该再回来找内亲王。所以此次刘将军来到江阳,我也就跟他前来。今天一早,我便借看病之名,企图见内亲王一面,谁知被石将军给拦住了——不过也因此机缘巧合看到王爷的矫健身手——王爷,您的肩膀没事吧?” 翼王微微虚起了眼:“哈!无耻的人我见得多了,像你这样把不要脸当成理所当然的,我还是第一次遇见。内亲王为了保你,花了多少心机?她才不过生了一场病,你就立刻投靠她的对头——如今又想回到她身边?石将军拦你,你就想让本王出面帮你?特地要提到本王的肩膀,是想威胁我么?” “岂敢,岂敢!”郭罡道,“为了混口饭吃,难免要耍些雕虫小技,但是小人哪儿敢威胁王爷呢?小人始终还是看好王爷的——若非如此,小人投奔刘将军那么久了,早该把王爷的秘密全都告诉刘将军——岂会等到王爷自己去向刘将军示好?” “所以?”翼王挑起眉毛,借着黄昏最后的一丝光线打量着郭罡丑陋的面庞,“你不是现在想要投靠本王吧?” “王爷英明!”郭罡叩头,“其实小人早就想投奔王爷了,只是苦于没有机会——内亲王再怎么英明神武,终究是一介女流,唯有王爷才能成为九五至尊。不是小人自吹自擂,王爷如果得了小人这个谋士,必能如虎添翼,得成大业,指日可待。” “哈哈哈哈!”翼王大笑,眼泪都要流出来了,“喂——石梦泉,你听听——见过这么会往自己脸上贴金的人么?哈哈哈哈——” 他从椅子里站起身,绕着郭罡走了两圈,忽然抬腿将这小老头儿踹倒:“去你爹的!你之前侍奉的每一个主公都一败涂地,我看不出你怎么让他们如虎添翼了!我倒觉得你离开内亲王,是内亲王之福——就算你不离开,本王也要想办法把你这吸血蚂蝗一般的灾星从她身上拽下来,拖去千刀万剐。”边说,边又朝郭罡连连踹了数脚。 郭罡抱头打滚,缩在茶几下面:“王爷有所不知,能不能如虎添翼可不是我郭某人一个人说了算——我那主公若是只老鼠,加了对翅膀也只晓得往米缸里飞,有屁用?内亲王好像一只凶猛又敏捷的狮子,加了对翅膀,就可以飞到敌人的阵营里,将他们撕碎。王爷自己已经是条龙,若是加上我郭某人这对翅膀,想飞上那至尊宝座,岂不轻而易举?” “你不用王婆卖瓜!”翼王不耐烦,“我看不出我和内亲王哪里需要你。你不如说说刘子飞打了什么算盘——既然你要投诚,总得有些诚意,是不是?我听说刘子飞带着人马想要强行劫走内亲王,他为何要这样做?现在怎么又不见人影了?” “刘将军的算盘我当然知道——那就是我替他计划的嘛!”郭罡依然缩在茶几下,“只不过他并不晓得,我不是在替他计划,而是替内亲王——也替王爷您——把他刘子飞给算计了。”当下,把适才在惠民药局和石梦泉所说过那一番话又和翼王说了一回,虽然措辞有所不同,但是意思却是一样的:让刘子飞在前面冲锋陷阵,日后玉旈云来收拾残局,捡个现成的便宜——玉旈云捡便宜,也就相当于翼王捡便宜了。“至于为何让刘将军带兵来劫持内亲王,这更是特别为王爷而设下的妙计——我对刘子飞说,内亲王常常意气用事,必然不肯轻易答应与他合作,得用非常手段逼她就范。刘子飞信以为真,气势汹汹而来,这就给了王爷您一个绝佳的英雄救美的机会呀!”他说着,想要从茶几下钻出来,但未料翼王一脚踏过去,挡住了他的出路。 “放你的狗屁!”翼王骂道,“我看分明是你帮刘子飞谋划,想出这个先斩后奏的毒计——还把我这个盟友排除在外。如今被发觉了,你就说是为我和内亲王筹谋——照你这么说,让内亲王身陷险境乃是为了叫本王来英雄救美,那么内亲王伤势反复,也是你动的手脚了?为了让本王去救她嘛!一派胡言!” “王爷这样说,我就太冤枉了!”郭罡道,“王爷是从何处得知刘将军带兵来惠民药局的消息?小人切切地交代过刘将军,内亲王负伤归来,刘将军要带兵保护,这个消息,对某一些态度骑墙可以争取为己用的小吏,和自己军中的将官们,要大肆宣扬,一定要对他们把事情描述得绘声绘色,务必使它们确信刘将军的一切决策都是出于道义。而对于其他人,尤其是罗总兵和顾大人那一边的,则一句也不可提。对王爷您,也半点儿不可透露。只怕你们太早知道,想出对策来。刘将军对小人的提议,一向是言听计从——王爷身边那个跑腿的怎么会忽然听到了风声,跑去向您报告,让您适时赶来惠民药局?” “你不是想告诉本王,是你传的消息吧?”翼王冷冷的,不过从茶几旁走了开去。郭罡终于可以探头钻出来了。 “我知道王爷先前不知为何与内亲王闹别扭,结果内亲王被海盗劫走,王爷不得已选择刘将军做您的盟友。”小老头儿满面讪笑,“如今内亲王虽然回来了,但王爷再要和她重修旧好,只怕没那么容易。所以我才特地安排王爷英雄救美。诚然,现在情况有变,内亲王的伤势有了反复,刘将军暂时不便现身,原来计划好的戏文唱不下去了。但依然不妨碍王爷出手救护内亲王——江阳的这出戏,既要有阴谋诡计,也要有英雄美人,才会吸引人呀!” “哈!”翼王大声冷笑,“你真是一个纯粹的乌龟王八无耻之徒,我家戏班子里那几个小丑加起来也不及你有滑稽——还真让人有点儿舍不得杀你了。” “王爷过奖了。”郭罡笑道,“小人的确是乌龟王八。不过,小人也应该算是王爷和内亲王的媒人吧?要不是因为我和内亲王会面被王爷撞破,您二位的亲事不知几时才会定下来。再说,小人比起小丑来,可有用得多了。”他捧起茶几上的参汤:“王爷还是先喝口参汤,再听小人把大事一一说来,如何?” “去你娘的!”翼王断喝,“三分颜色你就开染坊。本王只说舍不得杀你,但没说不杀你——你这种人,朝三暮四,忘恩负义,把你留下,你随时都会出卖主子——你说一个有能力的主公,比不上一个活着的主公。殊不知在当主公的看来,一个有能力的谋士,比不上一个忠心的跟班!所以,不管你是不是真的能叫人如虎添翼,还是杀掉比较妥当!”说着,向郭罡逼了过去。 郭罡愣了愣,退后两步,不知翼王是真的要杀自己,还是吓唬人。但见翼王脚步不停,面上的笑容越来越阴冷,才有些害怕了,又连退数步,直到脊背撞在门板上。 “怎么?你怕了?”翼王冷笑,“你端着参汤来敲门的时候,是不是指望着用你那三寸不烂之舌把本王骗得团团转,就像你骗刘子飞那蠢材一样?还是你以为本王好像内亲王似的,看起来很厉害,却是个涉世不深的黄口稚子,被你三言两语就唬住?哼!本王从没有养过谋士,以后也不会养谋士,更不会养你这种随时反咬主人的狗!”他这样说着,手已经扼住郭罡的喉咙,将他推在门板上。 “王爷,”郭罡到了这时候竟不讨饶也不呼救,而是定定地看着翼王,“您就这样杀了小人,一会儿人家见到小人的尸体……您要怎么解释?” “这你不必操心。”翼王道,“你不是写了一出‘楚奸闹江阳’的好戏么?只有咱们其他人粉墨登场有什么意思?这戏唱到现在,还连一个楚国奸细都没抓到呢——本王看,你就扮那楚国奸细好了,你悄悄混进惠民药局来,加害内亲王,现在又企图加害本王,被石将军发现了,所以将你当场击毙——怎样?本王写戏文的本领也不差吧?石将军,这个人交给你来杀,如何?” 石梦泉略略有些吃惊,他并没有想到翼王当真说杀就杀。不过,能除掉郭罡这祸害,他求之不得。当即跨前一步道:“王爷放心,就把这恶贼交给下官——” 只是,话音未落,忽听“喀喀”数响,三条人影撞开后窗飞扑而入,都蒙着面,手中兵刃寒光烁烁。 “这又是唱得哪一出?”翼王瞟了郭罡一眼。 郭罡被他扼住喉咙,面色紫涨,瞪着一双小眼睛,张着口却发不出声。 “莫非是你这龟儿子安排的楚国奸细终于登场了?”翼王冷笑。 那三个人已扑上前来,一个挥剑朝翼王直斩,另外两个则朝石梦泉攻了过去,其中一人喝道:“那是樾国的草包王爷,抓活的!” 石梦泉只有一怔的功夫,对方的刀锋便舔到了他的胸口,他急忙闪身避让,但另一个刺客的长剑已在他身后等着,幸亏他迅速滑开数步,才暂时脱离了两人的夹击。再看那边,翼王已经抓住了对手的凶器,轻轻一扯,便夺了过去,反手向刺客还击。那刺客愣了愣,跳开半丈,问同伴:“这真的是草包翼王?”但他的两个同伴忙着追杀石梦泉,无暇理他。 翼王嘿嘿冷笑:“没错,我就是翼王,不过不是草包——这位才华横溢把戏文写得天花乱坠的郭先生没事先跟你们说吗?哈哈,他让你们来,只怕是想让你们送命的吧——喂,你们不知道假戏真做这回事吗?” “放你的狗屁!”那刺客怒斥,又从袖中摸出两把匕首,左右开弓朝翼王攻过去。 但翼王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一手还掌控着郭罡,只用另一只手和此人搏斗。任对方把匕首舞得银华万朵,他还是应对从容。只见他的衣袖翩翩,像是一只硕大的手,只不过动动指头,就将杀招全数化解,再略施小计,便打得对方阵脚大乱。没多久,即听到“叮叮”两声,匕首落地,而翼王也扼住了那人的喉咙,冷笑道:“请问你扮的是楚国哪一路英雄?虽然本王孤陋寡闻,但是楚国各门各派的武功也见得不少——怎么还有你这么草包的人物?郭先生,你找个人来唱戏,也要唱得似模似样才行呀?就这些三脚猫,足够闹江阳吗?” 郭罡耸了耸肩,表示无可奈何。 那边和石梦泉缠斗的两个刺客发觉情形不对,其中一人转攻翼王。不过,石梦泉看准他转身的空档,一肘撞在他后心。那人打了个趔趄,朝前扑倒。而翼王也飞起一脚将门口的花架踢了过去,正正撞在此人的胸口。此人哼也没哼一声,就瘫倒在地。 石梦泉本来长途跋涉身心疲累又同时应付两个刺客,未免有些吃力。这时,一个敌人既已倒下,他立时得心应手起来,趁着最后那一名刺客惊讶的当儿,猛然欺身上前,左手搭住对方的刀刃,右手紧接着握住了敌人的手腕,喝道:“撒手!”那人惊愕,将全身力气都集中在手臂之上,不让石梦泉夺取兵器。却不料石梦泉使的乃是声东击西之计,只待对方的心力全然集中在上盘,他便横扫其下盘。敌人不意有此一变,还未来得及防护,已经被撂倒在地,同时,钢刀也被夺去。石梦泉以利刃抵着他的喉咙:“说,你是什么人派来的?” “还用问吗?”翼王笑道,“这一定是郭先生请来的戏子——功夫简直比街上喉咙顶钢枪、胸口碎大石的江湖骗子还差些——郭先生,你付了多少银两?我家那戏班子每人每个月还有三两银子呢,所以即使皇兄到我府里来听戏,也不会丢了我的颜面——有些银子,省不得!” 郭罡苦笑:“王爷明鉴,小人穷得很,哪里请得起这许多戏子?” 翼王才要再损他两句,却听到那被石梦泉制住的人大骂道:“去你娘的樾国的狗杂种!若不是早先端木平那老贼把我们楚国武林闹得天翻地覆,折损了无数英雄,岂会让吾等前来北方?不过,我楚国侠士,前仆后继,不把你们这群强盗铲除干净,决不罢休!” “哈哈哈哈!”翼王大笑,“喂,姓郭的,你给这些楚国奸细写的念白还真慷慨激昂啊!” 郭罡摇摇头,显得颇为无奈。 “好嘛!”翼王笑道,“方才我还想,随便给你扣个楚国奸细的头衔,只怕难以让大家信服。现在给你跑龙套的都出来了,咱们就把这出戏好好唱下去——走,咱们出去见顾长风,让他亲自审问。你们都死不认账,那就全都当成楚国奸细斩首示众。谁要是撑不住了,说自己是演戏的,嘿嘿,我看刘子飞的脸往哪儿搁!”边说,边拉着郭罡和那名刺客要出门去。 只是此刻,外面忽然传来的骚乱的声音。有人嚷嚷道:“失火了!快救火!” 石梦泉和翼王都是一惊。翼王踢开门,只见后院那边红光冲天,伴着滚滚浓烟。 “不好了!内亲王!” 他惊呼之时,石梦泉已经在刺客胸口狠踏一脚,将其踩晕了,夺门而出。翼王也收紧了扼住刺客喉咙的手,让那人窒息昏睡。再要向郭罡下手的时候,却听到一阵忙乱的呼喊:“王爷?王爷?您在哪里?”有几个士兵穿过烟幕与夜色奔了过来。翼王唯有松开郭罡,用颤抖的声音道:“刺客……有……有刺客……” 郭罡趁势道:“你们怎么才来?方才幸亏有石将军,否则王爷已经遭了这帮楚国奸细的毒手。” “外面发生了什么事?”翼王问那些士兵。 “柴房和药材库起火了。”士兵们回答,“有刺客想对内亲王不利。不过咱们的人紧紧护卫着内亲王的房间,刺客应该进不去。惠民药局的大夫们都去灭火,相信也无大碍。” “混帐!”翼王骂道,“内亲王万金之躯,什么叫‘相信无大碍’?要万无一失才行!你们还不去保护她?她少一根汗毛,要你们都陪葬!”说着,自己率先往后院走。 “王爷,那边乱得很。”士兵们阻拦,“还是留在……”话未说完,冷不防黑暗里闪过一丝银灰色的影子,“嗖”的一声,飞镖打穿了士兵的太阳穴。鲜血溅了翼王一身。 “刺客!快保护王爷!”幸存的士兵们呼喝着,将翼王推回房内。 “姓郭的,你这场戏还真是唱得卖力呀!”翼王碍于有“保护”他的士兵在场,不能对郭罡下手,只能恶狠狠盯着这个丑陋的小老头儿,低声咒骂。 “王爷从头至尾都认定是我郭某人在演戏——但我何必要拿自己的性命来演戏呢?”郭罡叹气,“刺客若真是我派来的戏子,我岂不自己先找个安全的地方呆着?水火无情,刀剑无眼,我又不像王爷身怀武功,我找这么些人来杀人放火,岂不是跟自己过不去吗?” 翼王冷哼一声,显然并不相信。 “这些人只怕真的是楚国武林中人。”郭罡低声道,“也许是听到我们这里成天说他们在江阳城兴风作浪,所以将计就计。” “你是要我相信天下竟还有这么荒唐的事情?”翼王冷笑。 “王爷信不信都好。”郭罡道,“不过现在却有更紧迫的事——这些刺客成不了气候,应该很快就会全数被制服。这里的三个人——”他轻轻用手指了指:“王爷若是不把他们灭口,只怕审问起来,就会泄露王爷神功盖世的秘密了。” 此话不假。翼王看了看倒在地上的三名刺客,又看了看守在门口严阵以待的士兵:总要想个法子做得神不知鬼不觉才行。 郭罡见他沉吟,笑了笑:“容小人提示一句:世上最容易打发的,唯死人而已。”他俯身捡起此刻掉落的匕首,递给翼王。 翼王眯起眼:“你可真是个纯粹的混帐王八蛋!”不过接过匕首来,反手一掷。两支利器魅影般飞出,几乎无声无息,刺中守门两位士兵的后心。两人还来不及反应出了什么事,就倚着门板软到下去。 “王爷果然好身手!”郭罡赞道。小跑上前,拔出两名士兵的佩刀来,在三个刺客身上“唰唰唰”地一阵乱砍。接着又将五具尸体拖拽一番,布置成好像经历了一番殊死搏斗的样子。末了,搓着手笑道:“这两名士兵为了保护王爷舍生忘死,朝廷该当善加抚恤。王爷您觉得呢?” “你这个狡猾的混蛋!”翼王厌恶地挪开脚,不让遍地污血沾染,“你以为这样我就不会杀你了?你越是诸多动作,我越是不能让你留在这世上。你说的没错,世上最容易打发的,唯死人而已!” “王爷何必如此固执?”郭罡摇头,“内亲王当初也很想杀我——其实我的每一个主公都曾经很想杀我,可是最终都没有。往往是他们死了,我郭某人还活着。” “这岂不愈加说明你该死吗?”翼王冷笑,“不把你杀了,你的主公就毁在你的手上。” “非也,非也!”郭罡道,“一件利器要拿在会家子的手中才能克敌制胜,要是拿在三脚猫的手里,只怕不是割破了手,就是砸伤了脚。小人绝对是一件削铁如泥的宝贝,王爷难道没有信心能收服小人吗?连内亲王这样眼里容不下一粒沙子的人,都会接纳小人,从而给樾国带来了养老税,票业司,武备学塾——王爷的胸襟气度,竟然连内亲王也不如?” 翼王知他使激将法,原可一笑了之。不过,心里又忍不住想:这话倒也不错,玉旈云原来只晓得征讨杀伐,都是因为遇到了这个人,才开始学到治国的方略。如果不是有票业司,那些欠户部银子的官员早就闹翻天了。赵王谋反,也可能完全是另一个结局。 才心动,又立即警告自己:如此反复小人,一旦收在身边,后患无穷!于是冷笑道:“别净往自己脸上贴金——我早就说得明白,我从不养谋士,也不需要谋士——更不要你这种朝三暮四的鼠辈。” “是,小人知道。”郭罡笑道,“一个人的身边充满明争暗斗,父子猜忌,兄弟阋墙,连母亲都不知安的什么心——至亲之人尚不可相信,何况毫无血缘的外人?” 翼王怔了怔:郭罡这话正正戳到他的痛处。世上无一个可信之人。包括母亲,包括弟兄。他素来只信自己,只依靠自己。于是尖声冷笑:“你既然有此觉悟,就受死吧。” 郭罡不闪不避:“既然王爷非要杀我不可,我件事很好奇,不知王爷可否在我死前赐教?王爷从哪里学来这样一身好武功?” “我自然是拜过几位武林高手为师。”翼王回答。 “那王爷的师父们现在何方?”郭罡问,“王爷不怕他们泄露您的秘密吗?” “早就变成死人了。”翼王的眼神变得异乎寻常的阴骘,“我学成了他们的本事,还留着他们干什么?等着他们给我找麻烦吗?” “做的好!”郭罡拊掌,“人和人之间根本就不需要信任,只要互相利用就可以了。到了没有利用价值的时候,就一拍两散——王爷不觉得现在杀我郭某人太早了吗?我方才还没说完,除了养老税、票业司、武备学塾,我还很擅长做无本生意。我印制了大批假的楚国户部官票,拿到楚国境内去换白银。楚国被闹得人心惶惶,户部官票变得和废纸无异,他们的各项新法也不得不中止——甚至程亦风也是因此才被谪贬到揽江。楚国现在风雨飘摇,此番樾军攻楚,最多一年的时间,就可以将楚国拿下。王爷要想让天下归心,再让龙椅上的那个人把位子拱手让出来,最好就是用这种兵不血刃的计策。而小人最擅长的便是此类勾当。” 翼王皱了皱眉头:对于对假官票风波他略知一二,但并不晓得是樾人所为,更不知是出自郭罡的手笔,不得不钦佩其手段毒辣。但越是聪明狠辣的人,他就越是不放心——玉旈云他尚可控制,这个郭罡,招了他入门下,只怕自己就要受他控制,若不招他,他退回玉旈云的身边,自己便要与他争夺对玉旈云的控制——无论如何,非杀不可! 于是一甩袖子:“够了,本王没工夫和你胡扯下去——受死吧!”说着,一掌超郭罡的面门拍了过去。 但说时迟那是快,他的手掌离郭罡不足一寸的时候,大门“砰”地被踢开了,罗满出现在门口:“王爷可安好?”他身后跟着大队士兵,刘子飞也在其中,正嚷嚷着:“大胆楚国奸细,不要放走一个!” 真是你方唱罢我登场啊!翼王暗骂,这糟老头只怕方才就是在拖延时间而已!不小心着了他的道儿!此刻已无从挽回。他不得不收回手来,换上一副哭丧脸,同时两腿打颤:“罗总兵,刘将军,你们总算来了——本王差一点儿就遭了刺客的毒手!” 罗满和刘子飞都晓得他的真面目,毫不为之所动。刘子飞只招招手,叫郭罡过去,嘘寒问暖了一番。而罗满则吩咐士兵“好生照顾王爷”,并收拾现场,自己则带着余人飞奔去后院看玉旈云。 翼王又怎甘落后,大步追上去,边跑边哭嚎:“内亲王!内亲王!你怎样了?咱们两人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你可千万要等我!” 到得后院,火已经被救熄了。地上横七竖八十来具尸体,其中只有两名是罗满之前留在这里做守卫的部下,另有一名是惠民药局的药童,其余具是黑衣刺客。而又有七八名黑衣人被兵士制服,五花大绑捆做一团,口中还骂骂咧咧,不是辱骂樾国朝廷男盗女娼,就是诅咒玉旈云最好不治身亡。翼王听到了,顺手抄起墙根的扁担来对着他们劈头盖脸的一阵乱打:“胆敢诅咒内亲王!我打死你!打死你!” 虽然这样演着戏,他还是不忘用余光扫了一眼全场,看石梦泉握着剑,站在玉旈云的房前,剑锋血染,他的身上也红痕斑斑,不过后面的房门安然无损,灯光在窗纸上投下两条影子——岿然不动的是乌昙,而前后忙碌的自然是端木槿了。看情形,玉旈云至少还没有死。他便松了口气。 “顾大人,眼下是何情况?”罗满询问顾长风。 “方才这些人忽然闯来喊打喊杀。”顾长风和他夫人都还惊魂未定,“听他们自称,似乎是楚国人……” “那还用问吗?”刘子飞不待他说完,立刻接口,“在江阳胡作非为的,除了楚国那群不知死活的,还有什么人?” “呸!”黑衣人中的一个啐道,“江阳本是郑国的都城,你们这群樾寇却在此作威作福,有什么资格说别人胡作非为!” “郑国?郑国早就被我大樾国给灭了!”刘子飞冷笑,“这个江阳城,不过是我国东海蛮荒之地的一座小城罢了,我们大驾光临这里,应该是这里的百姓祖上修来的福气——你们楚国如此不识好歹,我非把你们踏平了不可。到时候,你们的京师凉城也会成为我们樾国一座普通的城池。哈哈哈哈!” 听他此言,黑衣人中爆发出一阵谩骂,多是指责刘子飞狂妄自大,警告他楚国人才济济,谁若胆敢来犯,管叫有来无回,云云。不过刘子飞这时却是越骂越起劲,叉腰大笑:“人才济济?你们不就有一个程亦风吗?还是个以撤退见长的,如今做个县令而已。其他那些——司马非已经一只脚踏进棺材啦。听说他的独生儿子还叫人给冤枉死了?嘿!我要是他,就不守平崖城了,赶紧回家娶上三五个妾室,再生个儿子是正经!冷千山、向垂杨、董鹏枭,个个都是草包。人才在哪里?难道是诸位吗?” 罗满没心思浪费口舌,皱眉摇了摇头,就快步走到石梦泉的身边,询问他有否受伤,继而低声问:“石将军,你看这些真的是楚国的刺客吗?还是刘子飞……和翼王爷……” 石梦泉哪里知道?看了一眼郭罡,其人神色诡异,但分明是在微笑,仿佛是说:你管他真假呢?楚国刺客前来行刺,刘子飞、罗满、顾长风、翼王——所有该在场的人全都在场,这不是皆大欢喜的结局吗?刘子飞终于当着大家的面抓到“楚奸”,不再怕别人说他无中生有,自此可以放胆攻打楚国——他不会再打玉旈云的主意,也不会逼迫你与他合作,你亦不必向罗满、顾长风撒谎掩饰——你还在考虑什么呢? 石梦泉就这样呆呆的,深感自己再次掉进了郭罡的陷阱里。可是却完全没有其他的出路。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他心一横。“我想,是楚国刺客吧……”他不敢直视罗满,回头望着窗纸上端木槿和乌昙的身影,“幸亏内亲王没事……幸亏……” 也就在他这样喃喃自语的时候,窗纸上端木槿的身影直起了要,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朝门边走过来了,出声问:“外面什么事情?” “有刺客,不过已经拿下了。”石梦泉回答,“内亲王……内亲王怎样?” “已经没事了。”端木槿回答。再片刻,开门走了出来。她的白罩衫上大片大片的血污,然而在这倒毙了数人的院落里也不显得怎样的不协调:“她裹伤的绷带沾染了‘到手香’的毒——这种草药本来可以消肿,但是如果遇到伤口,就会让伤口溃烂……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绷带会……” “那还用问!”翼王显得暴跳如雷,“一定是这群楚国的混蛋做的!他们杀人放火无恶不作!”说着,又举起扁担来一阵乱打。 “不错!”没想到那些黑衣人中还当真有人出声承认,“就是爷爷们做的,怎样?女强盗玉旈云死有余辜!而你端木槿——你老子虽然贪图名利,搞得楚国武林乌烟瘴气,但他至少没有通敌叛国。你身为楚人,却在樾国替强盗医病,这是什么道理?你不知道这些人处心积虑要侵略我国?你今天医好他们中的一个,明天就会有千万楚人死在那个人的刀下——” 端木槿打了个寒噤,借着跳跃的火光寻找那发话之人——是个三十来岁的汉子,迎着她的目光冷笑道:“你老子觉得家丑不能外扬,没把你离开神农山庄的事情说出去。不过,嘿嘿,其实有不少人都晓得,你是看上了郑国百草门的那个林枢,就追着他过河来了。林枢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郑国为樾寇所灭,他却跑去宫里当御医。你与他可谓臭气相投了!难怪你把家乡父老的死活都抛诸脑后!” “住口!”罗满断喝,“楚国奸贼,行刺不成,还要在这里口出狂言——还不把他们的嘴都堵上,押回总兵府去,严加审问?” “是!”士兵得令而动。刘子飞生怕自己不出手就沦为被动,也赶忙派几个人协助押送,又嘱咐说,一定要好生听这班人交代,看“程亦风、冷千山还派了多少这样的细作在江阳”。 罗满不与他计较,只低声安慰面色青白的端木槿:“不必和他们一般见识,他们胡言乱语。你在惠民药局救死扶伤,江阳百姓有目共睹。” “不,”端木槿摇摇头,“他说的没错,我是楚人,却在樾国行医——你方才也喝斥他们是‘楚国奸贼’……” 罗满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连忙道歉:“我只是骂刺客,无心冒犯姑娘……” “无心才是真心。”端木槿幽幽道,“你们……要攻打楚国了吧?” “我们……”罗满不能否认。 “楚人是自取灭亡!”刘子飞冷笑,“端木姑娘,我看你如今也是有家归不得,索性就断了念想吧!你做了樾国人,以后谁再骂‘楚国奸贼’都和你无关。” 端木槿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只当没听见这番话,又扭头看看张口结舌的罗满,叹了口气:“我还要去给内亲王擦洗擦洗,换身衣服……只是跟你们说一声,她的性命已无大碍,如此而已。”一转身,又推门进屋去了。 “端木……”罗满想要唤她,可是深知此刻便是唤住他,也无济于事——不仅此刻,下一刻、明天、后天——以后的每一天,他都无法解开这个困局:她是楚人,而他是樾人,两国一战在所难免——虽然这一战本来毫无必要,但是却有许多人盼望着,算计着,非要打这一仗不可。他只能服从。因为他不仅是樾人,还是军人。他握拳,平生第一次痛恨自己的身份。 “咦,这是什么意思?不让我见内亲王吗?”翼王凑了上来,在门口晃来晃去。 石梦泉也与他一样心焦,只想快些见到玉旈云。无奈,即使从门缝里也看不清房内的情形。 刘子飞才懒得管玉旈云的死活,看着兵士们收拾着院内的尸体,心情大好,道:“顾大人、罗总兵,皇上派我来,要从楚国奸细手中把内亲王救回来。如今内亲王虽然是回来了,但是却身负重伤,楚国奸细还贼心不死,又企图加害,此仇不报,我樾国国威何存?待我明天修书一封,让冷千山给咱们一个交代——若是他肯磕头认错,咱们就让楚人赔偿黄金三百万两,再把揽江、镇海都割让给咱们,此事便了结——若是他们不依,这一仗,非打不可!” 冷千山如何肯磕头认错?三百万两黄金也还罢了,揽江、镇海怎么可能割让?这是哪里是写信去让人家解释?分明就是下战书! 罗满表情木然,不置可否。顾长风则冷哼一声:“皇上为尔辈奸臣蒙蔽,才会有此劳民伤财之举!虽然圣旨已下,但顾某还是要誓死劝谏!” “哈哈,请便!”刘子飞笑道,“只怕顾大人的折子送到京城的时候,我已将揽江、镇海攻下——这次我要沿着楚国的东海岸慢慢深入内陆,用蚕食之法,把这不识好歹的国家一举拿下!来——郭先生,这里的事情就交给罗总兵善后,咱们回去给冷千山写信。” “遵命。”郭罡回答,又道:“小人还有句话要和石将军说,请将军少待。”也不等刘子飞答应,就径自走到石梦泉身边,小声道:“我知道将军怎么看我,这不打紧。请将军一会儿去到先前那间房里,务必把参汤给倒了。” 什么意思?石梦泉莫名其妙。但郭罡已经和刘子飞走出院子去了。 “刘将军穷兵黩武,不择手段!”顾长风看着刘子飞一行的行背影,心中愤愤难平,“他在江阳的所作所为,我一定要向皇上举报!” 罗满叹气:“但我们也只是怀疑,没有证据,如何举报?随时被他反咬一口。”他说着,看了看翼王——总不能指望这个装疯卖傻的奸险之辈出来指证刘子飞吧?按照乌昙所交代的,翼王才是真正幕后的黑手! “石将军,你怎么看?”顾长风问。 但石梦泉只是呆呆看着玉旈云的房门,完全没有听见。 顾长风和罗满同时叹了一口气:看来在玉旈云康复之前,石梦泉没有一点儿旁心思来考虑别的事情。玉、石情谊深厚至斯,当意气风发之时,相辅相成,所向披靡,而一旦其中一个倒下,另一个也无法独力支持——这在他们二人来说,是福还是祸? 外人如何猜得透?罗、顾二人也就不去多想,只安慰道:“石将军不必太担心,端木姑娘方才不是说了么?内亲王已经无甚大碍。假以时日,多加修养,必会恢复健康。” “什么叫不用担心?”石梦泉未回答,反而翼王开了口,很不耐烦,“你们倒试试被人在肚子上切个口子——上面还被楚人下了毒!我之前在里面看到,吓得到现在腿还发软呢!你们说得倒轻巧——还说多加休养——你们不知道她要静养吗?却在这里吵吵——你们要商量举报刘子飞也好,攻打楚国也罢,麻烦另找个地方,别在这儿打扰内亲王!” 两人怔了怔,虽厌恶翼王的态度,但还是退开数步。 然此时,却听一人斥道:“我看这里最吵的人就是你!还不给老子闭嘴?不怕老子打得你满地找牙?”是乌昙推门走出来了。 “乌大侠,内亲王她……”石梦泉立刻迎上去。 “没事了。”乌昙道,“伤口洗干净又包扎好了。端木姑娘给她喂了药,换了衣服,睡着了。” “那……那就好……”石梦泉喃喃,“多谢乌大侠。” “你不用谢我。”乌昙道,“谢你自己……我几次以为她会撑不过来了,不过她……嗯,你去看看她吧,我想她虽然睡着了,也会……也会很高兴的。” “我……我可以进去看她?”石梦泉不知是太欣喜还是太吃惊。 “门口有烧酒,你淋湿了身子再进去。”乌昙替他把门打开一条小缝。 “本王也要去见内亲王!”翼王立刻蹿了过来。 “你不准去!”乌昙一把揪住他的后领,轻而易举,好像提着一只小鸡似的。 “为什么?”翼王恼火——他几乎可以把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唯有乌昙,他敌不过。 “不为什么?”乌昙咧嘴一笑,“只为老子不准你进去,怎样?” “我是她的未婚夫,是当今皇上的亲弟弟!”翼王不敢武力反抗,只能递眼色让罗满和顾长风干涉。岂料这二人都假装看不见。 “那又如何?老子不是樾国人,不归你们的皇帝管。老子不准你进去,你就不能进去!”乌昙一甩手,把翼王像扛麻袋似的甩在肩上,迈开大步朝前院走:“来,你要嚷嚷也可以,别在这里吵到病人,到前面去喊破嗓子好了!” 前院那边也打扫停当了,大夫们恢复看诊,一片忙碌,唯有之前翼王调息休憩的那间房是没人的。乌昙就走了进去,将翼王往地上一丢,自己大咧咧找张椅子坐下,道:“来,骂吧,嚷嚷吧!你这人渣败类,根本就不配做刘姑娘……内亲王的未婚夫!” 翼王这一跤摔得七荤八素,不由火冒三丈:“你这个海盗,拐走了人家的未婚妻,闹出多少麻烦?我还没跟你算账呢,你倒又来无理取闹!” “我便是要无理取闹,你奈我何?”乌昙把脚翘在茶几上,“这位内亲王是跟我一起在海上出生入死的伙伴,我绝不让她落在你这种败类的手上。” “哈,你控制得了么?”翼王道,“我和她蒙皇上赐婚,约定灭亡楚国之时,就是我们成婚之日。南征的号角就要吹响了——你阻止不了——再说,这到底关你什么事?咱们的交易已经告吹,你快快回到你的海岛上去,继续做你杀人越货的勾当吧。” 乌昙大笑:“我不需要阻止,我杀了你就行——当日在画舫上,我就该杀了你。” 翼王一骇:对方是个无法无天的盗匪,方才已敢当众对自己出手,此刻说不定真的会杀了自己——凭这个人的本事,就算是进宫去行刺皇帝,也能全身而退。他不会当真要动手吧?不由退了两步。 乌昙哈哈大笑:“你放心,我没那么无聊——杀了你,我固然可以拍拍屁股一走了之,却要牵连到许多无辜的人,所以你不把我逼急了,我才懒得杀你——但你不许再去找刘姑娘——找内亲王的麻烦——你要是让她有一点点不顺心,我立刻拧断你的脖子!” 真晦气!翼王心中恼怒:玉旈云有恁大的本事,身边已有一个忠心耿耿的石梦泉,才一转眼的功夫,又把这个自己怎么都收服不了的乌老大变得对她死心塌地。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乌昙看到翼王既害怕又恼火的神气,感到万分好笑。他为了玉旈云伤病,已经一个多月没轻松过了,此刻忍不住为自己偷得片刻悠闲。且他的身子也很疲惫了,口干舌燥。见茶几上有翼王尚未动过的参汤,就端起来喝了一口。 岂料,一口下肚,立刻觉得情形不对——腹中好像火烧一般剧痛起来。有毒!他赶忙抠喉催吐。不过已太迟了。那毒药发作得迅速,让他眼前发黑。 “你……怎么了?”翼王先有些奇怪,但见乌昙眉头紧皱,连连封住自己心脏附近几个大穴,才恍然明白了过来:“参汤……有毒?” 这是郭罡送来的参汤……郭罡不断地请翼王喝参汤……原来不是为了讨好他,而是想毒死他?想到这一层,翼王背后湿湿粘粘,全是冷汗:“好你个郭罡!好你个狡猾狠毒的家伙!我不宰了你,还能有安稳觉睡么!” 后怕,又恼火。然而看到正调息逼毒的乌昙,心中忽然又有一阵狂喜——不是可以趁机将这个人除掉了吗?免得玉旈云得其相助,从此飞出自己的手掌心去! 忍不住大笑起来:“乌老大,这就叫人算不如天算——风水轮流转——你想阻止我和内亲王的好事,嘿嘿,我只有请你上黄泉路了!”说着,抬掌朝乌昙的顶门击去。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最近忙疯了…… 大家放心,我不会弃坑的…… 第177章 翼王的手掌就要击中乌昙了。却忽然不知从哪里吹来一阵怪风,阴柔的劲力绵绵不绝,竟将翼王整个人刮了开去,直撞在对面的墙上。 “谁,”翼王稳住身形,怒喝。 一条黑影从窗外飘然而入,无声无息,落在乌昙的身边。油黄的灯光下,可以看到他十分瘦削,须发雪白,神色却相当严肃。 “年轻人,不要妄开杀戒,”他教训翼王。 “你……你是何人,”翼王问。 “我是乌昙的师父。”这老人将手掌抵住乌昙的后心,只片刻,乌昙面上的黑气就散去了不少。 乌昙的师父?翼王早知海龙帮有个令人又敬又怕的况师父,但这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可以感觉到其人身上有凛然不可侵犯之气,仿佛有一股巨大的气流,围在他的身边,形成一张保护网,旁人不得近前。 果然是个隐士高手! 翼王不敢怠慢,笑了笑,道:“原来是况老前辈,久仰久仰——之前晚辈托令徒送您一本《绿蛛手》秘笈,不知前辈还看得入眼么?” “你……就是那个……什么王爷?”况师父看也不看他一眼。 “晚辈是樾国的十四王爷,封号乃是一个‘翼’字。”翼王句句陪着小心,“晚辈和令徒颇有些交情,此前还一直想去海龙帮拜会前辈呢。” “不必了。”况师父冷冷道,“海龙帮与世隔绝,不欢迎外人打扰。我徒儿之前无论答应过王爷什么事,或者有哪里得罪过王爷,我都希望就此一笔勾销,王爷只当没见过他这个人。也没见过老夫。” “这……”翼王碰了一鼻子灰,“这又何必呢?听说况师父十分喜爱搜集各门各派的武功秘笈,令徒孝心可嘉,四处寻访。我也是因此才与他相识——其实除了《绿蛛手》,我还有……” “年轻人!”况师父打断他,“我平生第一讨厌人杀生,第二讨厌人说谎——你方才想要杀我的徒儿,被老夫制止了,现在你又对老夫满口胡言。我不想破戒杀人——你是要逼我把你踢出门去吗?” 翼王一怔——这对古怪的师徒,自己绝非他们的对手,惹不起,总躲得起吧?看来今日诸事不宜——倒不如回去想想下一步棋该怎样走!于是,一跺脚道:“好稀罕么?本王和你们客套,你们倒摆起架子来——你们最好快快回你们的孤岛上去,免得我让官府来捉拿你们——还有你徒弟之前掳走我未婚妻的这笔帐,容后再算!”说着,走出门去。 况师父仿佛全没听见,丝毫不为所动,只专心致志帮乌昙抵御毒素。过不多时,乌昙咳了两声,吐出一口黑血来,睁开了眼睛。随即倒身叩头:“师父,您老人家怎么来了?” “我不来,你要疯到几时?”况师父冷冷看着他,“你把海岛拱手让给了蓬莱人,又把弟兄们丢在海上,自己跑来江阳城——我不来找你,你是不是就不打算回去了?” “徒儿只是想治好刘姑娘的伤。”乌昙解释,“那个……就是刘兄弟,后来徒儿发现她其实女扮男装……她……她是因为帮弟兄们抗击蓬莱人才受伤的……况且,若不是徒儿冒失,将她带回海岛来,也不会连累她……所以……” 听着他结结巴巴的话语,况师父的眉头越拧越紧:“你……是为了那个小子……丫头?我以前从未见过你对什么事如此执著……不,若是有人得罪了你,你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倒的确是执著得很,不叫人家百倍奉还,你是不死不休的。如今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你竟然可以什么都不顾,还真叫为师吃惊!你……你莫非对这个丫头心存恋慕?” 乌昙一怔,随即脸红了起来。幸亏他肤色黝黑,况师父也瞧不出。“师父说哪里的话!”他道,“徒儿只是……觉得自己对不起她,既然害她受了这么重的伤,就要负责医好她,否则良心难安。” “原来你还有良心?”况师父冷笑了一声,“我还以为你杀人杀得太多,已经把良心都扔了呢——好,那为师倒有些欣慰了!不过这个什么刘姑娘,是那个王爷的未婚妻,你惹的麻烦已经够多了,趁早不要再去招惹别人。我看樾国的这些高官显贵明争暗斗,处处隐藏杀机,麻烦得很!” “她其实不姓刘。”乌昙道,“她叫做‘玉旈云’,也算不上是那个翼王的未婚妻,她是被逼才答应婚事的。” “哦?是么?”况师父显得毫不关心,“总之,既然她不是海龙帮的人,你对她也没有恋慕之心,她和她未婚夫的事情,与你就没有关系——如今她的伤势如何了?听说这里的女大夫医术非常高明。” “有些反复,不过……应该已经无甚大碍了吧。”乌昙回答,心中陡然有种失落之感。 “那好。”况师父道,“既然她的伤势没有大碍,你该做的就都做了——快跟为师回去,弟兄们都还等着你呢!我想蓬莱人在海岛上一无所获,不久便会撤走,大伙儿便可以回归家园。从此以后,中原的事情,你还是少理为妙!” “是……”乌昙答应——他早已料到会是这样。况师父要他过与世隔绝的修行生活。而他是绝对不能违抗况师父的。哪怕有时会有小小的偏离,但最终依然还要回到师父的身边。 恋慕。铁叔问过他。方才况师父又问。他都否认了。但是抚心自问:他对玉旈云的感情是怎样的?他也解释不清楚。他想把她留在自己的身边,看她笑,看她发脾气,看她妙计达成时得意的样子……这就是恋慕吗?她是别人的未婚妻,他不在乎——那笑里藏刀的翼王,可以轻易杀了。带她离开翼王的身边,相当于是救她出火海了。但是,还有石梦泉——永远忘不了前一夜在病榻上他们互相注视时的眼神。而今日,当她气息微弱,几乎被伤痛摧毁时,他听见,她喃喃呼唤石梦泉的名字。这两个人之间的感情才叫“恋慕”吧!乌昙想,和他们相比,自己的那份模糊的感觉什么都算不上。 既然如此,他还留在这里做什么呢?他的使命的确已经完成了。 “还不走?”况师父催促。 “是。”他站起身,忽又想起什么:“师父,铁叔还关在官府的牢里呢,我得去跟总督大人说一声,带上铁叔。” “哦?”况师父道,“那也好。而且我听说之前你还派了阿康带着几个弟兄到水师去搬救兵,至今也未见回去,只怕也是被抓了。你一并打听打听他们的下落。为师在会友客栈里等你。” “是。”乌昙答应着,出门到后面来找顾长风。不过到后院时,却不见罗满与顾长风的身影。守卫的士兵告诉他,两人已经回去了。 “啊,是么……”乌昙向他道谢,又要退出来,再跑一趟总督衙门。只是不经意扫了一眼玉旈云房间的窗户——他的腿脚便不肯移动了:虽然已经下定决心要离开,也接到了离开的命令,可是心里却舍不得。他觉得自己已经无法再回到海岛,过以前那种无忧无虑的生活。他的身体的某一部分遗落在了这片土地上。不,是被玉旈云捡到了,拿走了。令他从此无法将自己的视线从她身上移开。 这要如何是好? 至少和他道别?他想,不,只要见她一面。此一去,也许今生今世不会重逢。看她一眼,至少不要留下遗憾。 这念头如同一个小小的火苗,从心底蹿起,熊熊燃烧。他不好上前去敲门——既怕吵醒了玉旈云,又觉得自己没什么理由去见她。于是退出院子来,悄悄绕到屋后——之前翼王深夜闯进来的那扇后窗尚不及修理,只是用木板交叉纵横的钉上。留有有三两条缝隙,堪堪容他张望。 他看见房内此刻只有玉石二人。石梦泉在床边坐着,低着头,面目完全隐在阴影之中。玉旈云合眼睡着,两颊潮红,眉头紧锁,显然仍发着烧。她紧紧握着石梦泉的手,摆在自己的胸口。仿佛生怕松开了,石梦泉就会离开,或者她自己就会跌入一个深渊中去似的。 乌昙情不自禁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无声地叹了口气。他从不曾嫉妒过什么人。石梦泉这位年轻的将军——论相貌,并不惊人,论武功,尚在乌昙之下,虽然身份显赫,但是海龙帮帮主又岂会将区区官职放在眼中?若换在以往,和此人萍水相逢,乌昙可能转眼已把他忘了。甚至根本就不会注意到有这么个人。然而现在,他对这个人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羡慕。甚至愿意不惜一切同此人易地而处。 可又怎么可能呢? 人各有命!他告诉自己,他乌昙的命是属于况师父的。他该走了。 但这时候,忽听到石梦泉的呼声:“王爷——王爷——你怎么了?” 乌昙的心脏都差点儿从嘴里跳出来,又凑到窗口一看,只见玉旈云不知何时竟坐起了身,双手在空中挥动,不知要抓住什么。当石梦泉想要安抚她的时候,她就挣扎了起来,好像要拼命一般,以那样虚弱的身体,竟然甩开石梦泉,跳下了床,直朝门口冲去,口中呼道:“救人啊!快救救我娘!你们都愣着干什么——快救人!” 乌昙听得一头雾水,正犹豫要不要破窗而入,便见玉旈云一个踉跄向前扑倒。幸亏石梦泉箭步上前去抱住她,才没有跌在地上。“王爷!是噩梦!快醒醒!”石梦泉紧紧抱着她,又轻轻拍着她的背。 玉旈云才渐渐安稳下来了,睁开眼:“是……是噩梦?” “是噩梦。”石梦泉柔声安慰,“我听你叫你的母亲……这还是我第一次听到。” “娘……”玉旈云还有些恍惚。远远的,乌昙看她似乎露出一丝凄然的笑容:“没错,我是梦到我娘了……她在我六岁的时候溺水而死……” “下官是第一次听说。”石梦泉道,“王爷可能是因为用了麻沸散,所以有些迷糊,想起往事,就发噩梦……端木姑娘说,麻沸散会有这样的麻烦……” “关麻沸散什么事?”玉旈云打断,“你知道吗?我六岁那一年,她们在宫里送花神,所有的事,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我娘是她们推选出来的花神,她们一起乘着画舫去葬花。还有一班伶人鼓乐助兴,唱什么‘无情东风恼’,什么‘芳魂散去无人问’,还有‘都归红尘’……本来我也要一起上船去的,不过她们说我年纪小,不能去。我那装了花瓣的锦囊就交给了我的伴读……那么平静的湖面,忽然吹起了一阵妖风……画舫就沉了……” “王爷,思虑伤身。”石梦泉道,“这些往事,还是以后再告诉下官吧。” 玉旈云摇摇头:“如果想这些事会伤身,我只怕早已死了。恰恰相反,我倒觉得我迟迟不死,怎么伤、怎么病都不死,就是因为总是想着这些往事——你还记得我姐姐刚成亲那会儿遇刺的事么?” 石梦泉当然记得。那时庆澜帝还龙潜藩邸,接二连三有刺客企图对玉朝雾不利,闹得府中人心惶惶。虽然最终刺客伏诛,但玉朝雾陪嫁的丫鬟仆妇无一生还。这也是玉旈云憎恨楚国的开端。以前他一直对其中的缘由不甚了解,这两年从不同人的只言片语中才探出些端倪:楚国朝廷用心险恶,先将屈死忠臣的女儿冒充宗室公主出嫁,又派刺客前来刺杀,为的是撕毁与樾国的和约。玉朝雾、玉旈云姐妹不过是无辜的棋子。难怪玉旈云对楚国恨之入骨。 他不禁暗暗叹息。 “有一天晚上……”玉旈云继续幽幽地说下去,“因为我病了,所以姐姐和她陪嫁的赵嬷嬷一起陪着我。我睡得朦朦胧胧的时候,听到她们在说话——赵嬷嬷说,只怕我们大家都难逃一死。姐姐问她为什么。她说:‘殿下,这还不明摆着?只要是和韩国夫人沾上了边的,都活不成啦。’韩国夫人就是我娘生前的封号。我听到她们这样说,就完全醒了。姐姐自然要赵嬷嬷不得胡言乱语,赵嬷嬷道:‘老奴岂敢乱说?殿下自己想想,韩国夫人是皇上曾经想聘为贵妃的人,虽然这事最后没成,但是皇上对韩国夫人几时死过心?皇后能容得下吗?画舫怎么好好的就沉了?为什么当日幸存的女眷们也跟着一个一个不是疯了就是死了?你别看皇后娘娘平时好像待你们姐妹不错,但是为什么会让你来和亲?我听宫里有传闻,说你长得太像死去的韩国夫人,所以皇上原本打算立你为妃。皇后娘娘怎么能容得下呢?所以才要你和亲,这还不够,要把你们姐妹都杀了,才一了百了。’” 竟有这样的事?石梦泉吃惊,又感到万分心痛:“王爷,别再说了,歇歇吧。” “不……”玉旈云微微喘息,“我不想歇……我……” “王爷!”石梦泉忽然惊呼,“你的伤口又裂开了!” 从窗户的缝隙中,乌昙可以望见,玉旈云的肋下殷红一片,在那身白色的衣衫上显得尤为触目惊心。见此情状,他哪儿顾得了其他,一拳打烂窗板跳进房去。从石梦泉怀中把玉旈云夺过来,只见其面色青白,眉头紧锁,嘴唇已经被咬出血来,想是方才说那番往事的时候,身心都承受极大的痛苦。乌昙即抓住他的腕子,将真气缓缓输入她的体内,又向满面惊愕的石梦泉喝到:“还不快叫端木姑娘来?” 石梦泉才好像被从噩梦中叫醒,奔到门口大声命令:“快找端木姑娘!快!”外面立刻响起嘈杂的脚步声。 “不要……大惊小怪……”玉旈云强笑着,“这点小伤,杀不死我……你忘了,我比你更狠心拼命吗?乌帮主?” 我不要你狠心拼命,乌昙想,我只要你平安无事。可是这些话,他又怎能说出口?尤其是当着石梦泉的面。他只能沉着脸喝斥:“你快闭嘴吧!要跟老子比狠心拼命,也要留着条小命,日后好好比过。现在这算什么?你也不想想,你这半个月来是靠着谁的内力才吊住一口气呢?” “哈哈哈!”玉旈云忍痛大笑,“这话说的好!不过,伤到像我这么严重要靠别人吊着一口气,你只怕还没试过吧?所以无论如何,还是我更胜一筹。” 乌昙又要驳斥她,但顾长风夫人匆匆跑进来:“内亲王出了什么事?端木姑娘因为药材库被烧毁,所以方才出去借调药材,还没回来——我带了许大来。” 她指指身后一位四十来岁的男子。 这光景也不能计较太多。石梦泉忙叫那许大夫近前来。他皱眉替玉旈云把了一阵脉,又诚惶诚恐地剪开伤处的衣衫和绷带看了两眼:“这个……端木姑娘用针线缝合伤口,现在撕裂了,要重新缝合才行……在下并没有学过。” “那谁学过?”石梦泉急道,“快叫他来!” “整个惠民药局的大夫里只有端木姑娘一个人会。”许大夫回答。 乌昙差点儿想抬脚将他踢出门去:“庸医!你们跟着端木姑娘学艺,到底学了什么?” “你也不用骂他。”玉旈云咬牙忍痛,“去拿金创药来,只要扎紧了不出血,自然会长好。” “不行。”顾长风夫人出声反对,“我听端木姑娘说,这样深的伤口如果不用针线缝合,会很难愈合,拖的时间久了,难免沾染些污秽之物,又会流脓发炎,危害无穷。大人已经染了金创痉,岂能再冒险?” “那可怎么办?”石梦泉急得乱了方寸,看门外守卫的士兵有几个探头张望,就吼道:“你们看什么?还不去找端木姑娘?” 士兵知道事态严重,不敢耽搁,飞跑而去。 “做什么这样大惊小怪。”玉旈云额头全是冷汗,语气还满不在乎,“只是说不动针线会很难愈合,又不是说一定不会愈合——快拿金创药来吧。” “王爷!”石梦泉高声打断,“请你不要再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我……”喉咙被梗住,说不下去了。 “其实……”顾长风夫人小声道,“其实我常常给端木姑娘打下手,倒是学过缝合之术,不过还生疏的很,端木姑娘说,我缝的伤口日后会留下疤痕。” “果真?”石梦泉和乌昙都大喜。玉旈云则“嗤”地笑出来:“想我玉旈云纵横沙场,还怕留疤痕吗?拿针线来!” “不过缝伤口要用麻沸散。”顾长风夫人道,“我却不知道份量。” “那种玩意儿不用也罢。”玉旈云道,“古人不是还可以一边刮骨一边下棋吗?昨天没用麻沸散,我不也活得好好的?快去准备针线!” 顾长风夫人才不再多说了。快步跑出房去,不多时就抱着药箱、针包等回来。将剪刀、银针都在油灯上烤过,又把线浸在烧酒里。然后用一张干净的白布盖在玉旈云的身上,只在伤口处剪开一个圆洞,不大不小,刚好可以看清伤处的情况。她便又再洗了一次手,取了手巾蘸着清水轻轻擦洗伤口。完毕,又在手巾上蘸了些许烧酒:“王爷,妾身不识针灸止痛之法,请你忍住。” 玉旈云的额头已经满是冷汗,但面上还带着笑容:“这点小伤怕什么?乌帮主,我果然比你狠吧?” 乌昙握着她的手,只感觉冰凉如死人一般,若不是她在微微打颤,简直不敢相信她还活着。当顾长风夫人那蘸着烧酒的手巾落在伤口上,玉旈云的手猛地收紧了,好像要把乌昙的手捏碎一般,力气之大委实叫人吃惊。不过,正是这样手骨几乎要爆裂的疼痛,将她的痛楚传给了乌昙。乌昙心中先是火烧一般地疼,接着又蓦地有一丝欢喜:咦,她现在是抓着我的手,而不是石梦泉啊! 只不过刹那心襟荡漾,还不及细细体会个中滋味,便觉丹田一阵绞痛,跟着眼前一黑。糟糕!他暗呼,岔了气!这可要害死人——但正着急的时候,却有一只手抵住自己的后心,澎湃的力量注入他的体内,瞬间抚平所有的不适,精神也为之一震。回头看,只见况师父不知何时也来到了房内。 “师……师父……”乌昙心虚。 “咦?这可真是稀客呀!”玉旈云见到石梦泉神色半是困惑半是戒备,笑道,“梦泉,我给你介绍——这位是乌帮主的师父况前辈,大侠翦重华的弟子,西瑶孝文太后的师弟——他的武功出神入化,只怕与当日跟我下棋的阕前辈不相上下呢!怎么?况前辈,你不是厌烦俗世之人终日杀伐,所以不肯离开海岛吗?什么风把你吹到江阳来了?稀奇,稀奇。” “我是来带我徒弟走的。”况师父回答,“我怕他在邪路上行得太远。不过正巧撞上你这臭……丫头重病……看你这模样,比起刚来海岛的时候,判若两人——遭此病痛折磨,你有没有反省过?若是当初你们都听老夫的话,不与蓬莱人计较,不去造无谓的杀孽,又岂会有今日的痛苦?” 玉旈云本来疼得连咬牙的力气都没有,但是平生最讨厌被人教训,于是用尽全力冷笑道:“况前辈真会说笑!正是因为有今日的伤痛,才让我更加确信蓬莱人乃是卑鄙凶残之辈。到我大樾国的海域撒野,射伤大樾国的王爷,此仇不报,我大樾国国威何存?” “哼!”况师父冷冷地瞥了她一眼,“我再也没有想到,你这丫头竟然是樾国的皇亲国戚——女人做王爷,这还真是千古奇闻。” “哈,我只当你这句是恭维的话。”玉旈云道,“我不仅是樾国王爷,手里还掌管几十万的兵马——包括东海三省的水师——怎么说我也和海龙帮众弟兄同甘共苦过,不如待我派樾国水师去剿灭蓬莱兵队,帮你们把海岛夺回来,如何?” “不需要你操心。”况师父冷冷道,“也不要你多造杀孽却算到我们的头上来。” “哈哈!”玉旈云笑了两声,因再次扯动伤口,直打哆嗦,“冤有头,债有主,我造的杀孽,日后阎罗王自然找我算账,关你们什么事?况且,方才我不是说了吗?蓬莱人把我害成这样,不让他们十倍奉还,实在难消我心头之恨。” “你这个狠心的丫头!”况师父狠狠瞪她一眼,“冤冤相报何时了?你今日杀退蓬莱舰队,他日蓬莱人再来报复,几时才是一个尽头?” “这个话题在海岛的时候不是已经讨论过了?”玉旈云道,“只要把蓬莱人杀得一个都不剩,再不给他们报复的机会,不就了结了?” “好狠毒!”况师父斥道,“你一个姑娘家,竟然把这么狠毒的话说得如此轻描淡写,我看你一定已经做了不少残忍之事。早知道,我就不医好你的眼睛,省得你为害人间!若不是你歪理连篇,怂恿我徒儿和海龙帮的弟兄们,今日……” “你不如杀了我更省事!”玉旈云冷笑着打断,“一句话是歪理还是真理,要看大多数人是怎么想的。你的话无人肯听,而我的话乌帮主和海龙帮的兄弟都愿意听,岂不就证明我说的并非歪理吗?我真是搞不明白,明明你们可以凭着自己的本事安居乐业,为什么甘心被蓬莱人欺负?总之我不管你怎么想,我是一定要找蓬莱人报仇的。你要是嫌我的方法血腥,玷污了你的世外桃源,那你大可以换个地方住。眼不见为净。” “哼!”况师父一甩袖子,“你爱怎样就怎样吧!乌昙,你听她说起歪理来滔滔不绝,根本就不需要你为她接续真气——还不跟为师走?” “我……”乌昙不敢也不舍得松开玉旈云的手。 “哈哈哈!”玉旈云又强忍着伤痛大笑三声,“我爱怎样就怎样?说得好——为了自己的双手不要沾染鲜血,就把残忍的事情交给别人去做,等别人做完了,自己再跑回来享受战果,顺便摆出道学家的嘴脸骂别人心狠手辣——好一个我爱怎样就怎样!你的手很干净,道理很冠冕,佩服佩服!” “你——”况师父被她气的几乎说不出话来。大约是觉得再这样与后辈一般见识实在有*份,便一把抓住乌昙的手腕,强行把他拉开:“跟我走!” “师父——”乌昙才哀求了一声,忽然双腿一软,跟着喷出一口鲜血来。周遭众人连同病榻上的玉旈云无不惊呼。 “臭小子,你不要命了吗?”况师父赶忙扶他坐下,又抵住他的后心为他推宫过血,“你不停为这丑丫头接续真力,就快油尽灯枯了,方才还中了毒,现在仍要勉强?你和人比什么不好?比谁更会作践自己?我素未见过比你们更愚蠢的人!” “中毒?”石梦泉惊讶。玉旈云也问:“是怎么一回事?” “不打紧。”乌昙见她面上有关切之色,心中又酥又暖,“不过是刚才教训翼王的时候喝了一口有毒的参汤……也不知原本是想毒死谁,我误打误撞做了替死鬼……但师父已经帮我把毒逼出来了。全无大碍。” “参汤!”石梦泉这才想起郭罡对自己说的那句奇怪的嘱咐:务必把参汤给倒了!郭罡想要毒死翼王吗?他那么厚颜无耻地讨好翼王,说要拜入其门下效犬马之劳——难道都是假的?他其实是想要毒死翼王?不由出了一身的冷汗。 “怎么?”玉旈云从石梦泉的语气中听出蹊跷来,扭头看了看他——见到那神色,就更加明白事情别有内情,于是问道:“那参汤是怎么一回事?” “下官……也不清楚。”石梦泉唯恐说出参汤的事就要连翼王、刘子飞、郭罡等等全都交代了,那便要让玉旈云大费心神,于是撒谎道:“下官会命人查清楚。王爷安心疗伤养病是正经。” 玉旈云的脸登时拉了下来:“顾夫人,请你停一停手——梦泉,你心里有事,难道能瞒得了我?你不要以为这是为我好——就算你瞒得了此时,日后若出了什么事,我不是一样要操心吗?那参汤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不说清楚,这伤口我就不缝了。” “王爷,”石梦泉急了,“此事说来话长……再说其中蹊跷之处下官当真不知,无谓说出来让王爷白白费神。” “你怎知是白白费神?”玉旈云盯着他,“此事是不是跟刘子飞有关?还是跟翼王有关?” 自从此二人重逢,乌昙只见过他们四目交接,喁喁细语,哪里见过玉旈云忽然露出这般冷酷严肃的神情,生怕他们争执起来,耽误医治,连忙插嘴道:“哎,我看也不用查——你们方才不是抓了好些楚国刺客吗?多半是他们做的——他们既然能在王爷的绷带上下毒,用毒参汤来害人,又有什么稀奇?” “不要胡乱栽赃嫁祸!”忽然传来端木槿的声音。她推门走了进来,扎围裙,洗手,动作麻利,又很有默契地和顾长风夫人交换了位子。根本不问玉旈云的意见,已经用针在她伤口附近几个穴位上刺下去止了血,又扎了几个穴位做止痛之用,接着飞针走线缝合伤口。边缝边道:“今天药材库里只领取过一支二两的人参,是为了炖参汤给翼王爷喝,当时领人参的是刘将军的一个幕僚,自称姓郭。他说要亲自炖参汤给翼王爷,药材库才破例让他领去。我刚刚才翻看过药材库的记录,不信你们自己去看!不要什么事都推到楚国刺客的身上。” “刘子飞的幕僚?姓郭?”玉旈云的心中电光火石的一闪:是那个指点她,操纵她,让她又敬又恨的丑八怪?自从去年她病倒,就再也没有联络过……难道是他?她再次望向石梦泉。 石梦泉晓得已经瞒不下去,重重叹了一口气,跪倒在玉旈云的床前:“下官不敢欺骗王爷……参汤是郭罡端给翼王爷的,翼王爷没有喝。郭罡离开时曾嘱咐下官把参汤倒掉。但下官一时疏忽,忘记了,才使乌帮主中毒……” 知道这其中必有非同一般的阴谋,玉旈云岂能让这许多人都在场听着?“你么都出去!”她命令。 顾长风夫人早就习惯了丈夫谈公事的时候要回避,所以一言不发就走出门去。那许大夫是个识相的,更是一溜烟跑了。乌昙原不想走,但也被况师父扶着出了门。唯独端木槿,对此命令充耳不闻,仍然专注地处理伤口。玉旈云知道她除了医术之外,别无关心之事,故并不在意,只催石梦泉:“你说吧,郭罡都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 石梦泉不敢再撒谎,将这天早晨遇到郭罡之后所经历一切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玉旈云。连翼王、刘子飞争相与她联手,而翼王前一夜曾来刺探,等等,也都未敢省略。他越说就越是觉得心惊,既担心玉旈云听了这么环环相套的阴谋,太过耗神费心,又害怕玉旈云责怪自己不早些对她坦白。是以由始至终,他连头也不敢抬。还是端木槿离开床边去洗手,他才敢偷偷望了玉旈云一眼。见她合着眼,不知是伤口终于包扎好了,松懈下来,还是又昏睡过去。于是试着唤她:“王爷……下官说的,你听到了吗?” 玉旈云睁开眼,看他那副担心的模样,笑了笑:“你那是什么表情?你是怕我生气?好像应该我怕你生气才是吧?明知郭罡是个阴险狠毒的卑鄙小人,还将他秘密地收在身边,你不是应该痛骂我一顿吗?” “我怎么敢骂王爷。”石梦泉见她轻轻摆手让自己起身,这才站了起来,双腿都麻木了,扶住床边才不至摔倒。 “你不敢?”玉旈云伸出一根手指在戳了戳他,“我记得为了吕异的死,为了靖杨的水灾,为了乾窑的鼠疫,你生我的气,可不止一次。” “就算下官有时不赞同王爷的做法,也绝不敢‘痛骂’王爷。”石梦泉抓住她的手放回被子里。 “你嘴上没骂,但心里骂了。”玉旈云望着屋顶,“你知道吗?其实你心里骂我,我更难受。有些事,我也不想做,可是我没有办法,一定要做。你如果真的痛骂我一顿,我倒可以把苦处说出来。你什么都不说,我也只好什么都不说——郭罡,他是个人才……不,他是个奇才。无论是养老税、票业司这些治国之良方,还是水淹靖杨、印制假官票这些卑鄙的勾当,只有他才有那个才略那份狠毒能做得出来。我用他,就好像那些吸福寿膏上瘾的人,明知他是个祸害,但是又忍不住想让他帮我解决麻烦达成目标——但是,我也比谁都恨他!恨不得杀了他!总有一天我要杀了他!等我消灭我的敌人,我就杀了这个獐头鼠目的奸贼!” 石梦泉见她说得激动,唯恐对其伤势不利,忙劝道:“王爷不必多说。下官知道王爷绝不肯任由那姓郭的操纵。他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只怕刘将军心里也很想杀了他吧?他又企图下毒加害翼王爷——翼王爷岂是省油的灯?或许过不了多久,也会找郭罡算账——想不到郭罡聪明一世,却疏忽大意没销毁自己的罪证。” “疏忽大意?”玉旈云瞥了他一眼,“那你就想错了。依我看,郭罡是故意的——他这个人不会疏忽大意,即便是他真的在仓促之中无法销毁那碗参汤,也不会求任何人去帮他,因为那样做,太‘此地无银’了。他更加不会求你——难道他不知道你对他恨之入骨吗?” 石梦泉愣了愣:可不是如此?“那……他这是什么意思?” “我想,郭罡做这场戏,要算计的那个人是你。”玉旈云笑看着他,“你还记得吗?郭罡投奔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挑拨我二人的关系。之后他献计杀吕异,又水淹靖杨,每一件都是你所不能忍受的。我为了达成夙愿,也许勉强容忍他,但是他知道,你容不下他。他也知道自己千算万算还是算错了一件事——那就是我二人之间的关系,远远比他的那点计策来得重要。他若是不能得到你的认同,他就永远不能光明正大的回我身边来办事。尤其,在眼下这么关键的时刻,我又病了,能代替我行驶大权的只有你——换言之,在我康复之前,他必须以你为他的主公。所以他不得不争取你的认可。他知道翼王是我们一个潜在的强敌。所以他在参汤里下毒,本意是要告诉你,他可以冒险为我们除掉这个强敌。照常理,任谁听到‘一定要把参汤倒掉’这样奇怪的嘱咐,必定会去看看这参汤有何蹊跷。那他的目的就达到了。谁知你稀里糊涂忘记照他说的去做,才令他的计策失败。” “这……这……”石梦泉自己就算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到这些。“那……那万一翼王喝了那参汤,他不是真的把翼王毒死了吗?” “那有什么不好?”玉旈云道,“刘子飞需要一个出兵楚国的好理由——之前那些绑架暗杀什么的,都还不够分量——随便死几个县令、富商之流,哪里像是楚国奸细所为?本来我被困海岛,他可以打着营救我的旗号,倒勉强令人信服。如今我回来了,他还要坚持南征,顾长风会跟他没完没了!万一他再出师不利,想弹劾他的人也会趁机做文章。他只怕伤透了脑筋!但这时候,如果忽然死了一个王爷,那情况就不同了——我们自己假扮楚人做戏,怎么会去杀王爷呢?会杀王爷的一定是楚人啊!这和当时他献计杀吕异其实是一回事——翼王还曾经想杀罗满嫁祸给冷千山呢!” “所以郭罡原本是想一石二鸟?”石梦泉感到心寒。 “是啊,没想到遇到你这只呆鸟,被石头打了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害他计划落空。”玉旈云笑,“而且还被翼王知道了他的毒计,这下他可麻烦了。” 石梦泉没想到他一整天的担心就这样在玉旈云的笑语间被吹散:“那……王爷打算下一步怎么办?” “怎么办?郭罡不是都计划好了吗?”玉旈云道,“刘子飞剥果壳,我吃果子——这比方还真够形象的!” “王爷赞同他的计策?”石梦泉有点吃惊,“我还以为王爷会想要亲自率部南征。” “我当然想。”玉旈云道,“不过此刻我好像也没有别的选择——难道我这个样子能骑上马去吗?还是能去校场上点兵呢?我连坐起身的力气都没有。” 看到她眼中无尽的遗憾与不甘,石梦泉只觉得心痛:“王爷放心,你一定会很快康复。下官会在江阳操练兵队,只等时机成熟,就和王爷一起攻入凉城。” “不。”玉旈云摇摇头,“我不要你在江阳练兵。你要去剿灭蓬莱舰队。” 石梦泉呆了呆:“王爷真的这样着急要向他们报一箭之仇?此刻樾楚大战在即,刘将军和翼王又各怀鬼胎,王爷把自己的人马都派出去了,是否太过冒险?” “正是因为如此,才更要派你去剿灭蓬莱人。”玉旈云道,“刘子飞搞出这么一出闹剧来,除了想争个功劳之外,不就是想收编咱们的人马吗?如果咱们的人都留在江阳待命,刘子飞一过大青河,就又会动脑筋把他们都收为己用。若他阴谋得逞,将来我用什么兵马去攻打凉城?唯有把咱们的人连同水师全都派去围剿蓬莱人,才让刘子飞打不了咱们的主意。” “话虽如此,”石梦泉皱眉道,“但把东海三省的兵力都调空,谁来保护王爷?” “不是有翼王么?”玉旈云笑,“他不是想和我重修旧好么?” “那才更叫人担心!”石梦泉道,“不如让罗满去围剿蓬莱人,我留下陪着王爷?” “你留下,翼王和刘子飞都会不放心的。”玉旈云道,“谁不知道你我二人双剑合璧所向披靡?他们一定会觉得我们是在计划着什么,咱们麻痹敌人的目的如何能达到呢?你自己也说,还有罗满——还有顾长风——我好歹是樾国的内亲王,他们保护我是应该的。你只管放心的去——把蓬莱贼寇杀个落花流水,以消我心头之恨。待你凯旋归来,再看看刘子飞剥果壳剥得如何——说不定,他出师未捷身先死,那就轮到我收编他的人马替他‘报仇雪恨’了,哈哈!” 她说得兴起,忍不住又大笑了起来,牵动伤口直皱眉头。石梦泉忙轻声提醒,又唤端木槿来看看,防止那伤口再出意外。可是端木槿好像没听见似的,收拾好针线等物,径自出门去了,而且“哐”地一声将门摔上,震得房顶的灰尘扑簌簌往下掉。 “端木姑娘怎么了?”石梦泉奇道,“她平素都不是这样的。” “是吗?我倒觉得她素来对我都是这种态度。”玉旈云道,“既然她能摔门出去,那就表示我没有性命之忧,你可以放心了。” 我怎么能放心呢?石梦泉想,要将你一个人留在危机四伏的江阳。 玉旈云似乎看出他的心思,笑了笑,道:“你别婆婆妈妈的——你知道我最想要的是什么。现在,战斗已经开始了,不容有失。这一次,可能是最后的机会——你明白吗?” 最后的机会?石梦泉有些不明白。 玉旈云的因为发烧,两颊通红,双眼含泪:“我不能再等下去了——我怕拖得时间太久,我自己会等不到……” “王爷切不可胡说!”石梦泉打断,“你好好休养,一定会康复,来日方长——” “嘻!”玉旈云笑着打断,“你不是一向最信林枢和端木槿那两个大夫的话吗?他们让我吃药,不准我操心,你就帮着他们来管束我——他们两个都说,我天生就是个短命鬼,你反倒不信!” “不许胡说!”这次石梦泉的声音在颤抖,“你一定会长命百岁的。我在西京最灵验的玉佛寺里替你求过菩萨……” “你还会去求菩萨?”玉旈云讶异,“我还以为只有我姐姐才会去做这种事呢!你信菩萨吗?” “不信……”石梦泉摇头,“不过人家都说灵验……” “哧——”玉旈云几乎要大笑起来,只是碍于伤口,不得不忍住,“你这么不诚心,怎么会灵验呢?说不定菩萨为此还要罚你呢——唉,算了,不和你说笑。其实我是觉得自己流年不利,常常病倒,又莫名其妙差点儿就送了命,所以害怕心愿未达成,就死了。那才真是死不瞑目。为免夜长梦多,我还是希望早点儿见到我想要的东西。然后,死就死吧,也没什么可怕的。” “你又来了!”石梦泉道,“怎么老是‘死’啊‘死’的?死很好玩么?” “不好玩。”玉旈云回答,“不过……我觉得死也没什么可怕的……可怕的是……嗯——你会不会活一百零一岁?” “什么?”石梦泉莫名其妙。 “你说我要长命百岁,我自然问你会不会活一百零一岁的。”玉旈云道,“我只想我死的时候,你和姐姐都陪着我。我不要你们比我先死。这样看来,我早点儿死也没什么不好。最少不会只剩我一个人。” “王爷这是第二次下命令不准我死了。”石梦泉道,“你不觉得这种命令很残忍吗?王爷害怕一个人孤身留在世上,那下官呢?王爷方才伤势有变,下官在院子里等着,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王爷如果死了,我也不想独活世上。” “是吗?”玉旈云笑道,“你难道不应该完成我的遗志,把我想要的东西烧在我的坟前吗?哈哈!只怕这东西不知该怎么烧才好……对了,你怎么会独活在世上?赵王虽然垮台了,但是你和愉郡主的婚约还没正式解除呢!哈哈哈哈……” 他们在房内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外面廊檐下,乌昙正由况师父帮着运功调息。听到这些话语,他只感到心中五味杂陈:这两个人是生死不离的啊!他如何能够相比?仔细回想,他和玉旈云最亲近的一次是在海岛上,他受了伤,而玉旈云的眼睛看不见,两人相互扶持着,在石滩上行走,又半玩笑半认真地比较谁更狠心拼命——那一夜有星星吗?他竟然不记得。为何没有珍惜那么美好的时光?早知今日,他应该将那一夜铭刻于心。 “淤塞的筋脉都打通了。”况师父拍拍他,“你还有哪里不舒服?” 乌昙摇头。他的不舒服只怕无药可医!“多谢师父相救。” “哼!”况师父瞪了他一眼,“我救得了你吗?我可不觉得自己有那个本事!诚然,你受伤、中毒,为师还可以拉你一把。但是你迷恋上这个狠毒的丫头,你要为师怎么救你?” “师父……弟子没有……” “不用再狡辩了!”况师父打断他,“为师一直跟着你——你若对那丫头没有恋慕之心,怎会趴在人家的窗口像个傻子一般,竟然连为师在你身后都不察觉?又怎会连自己的命也不顾,要去为她接续真气?你不必骗我了。本来你血气方刚的年纪,她是一个妙龄女子,你恋慕她也无可厚非——若她不过是个普通少女,甚至寻常皇亲国戚,为师都不会反对。但这个丫头心术不正,阴险狠毒,而且满口歪理。她只不过来到海岛几天的时间,已经搅得海龙帮不得安宁。你过去虽不是一个温顺的孩子,但总算知错能改。如今也被她引到邪路上去。这丫头是你的心魔孽障,你不和她一刀两断,日后磨难无穷。再说了——你不是说她是那个什么王爷的未婚妻吗?如今却和另一个青年男子共处一室,说些同生共死的话。可见其水性杨花,天生是个祸害。” 不是这样的,乌昙想辩解,他们是青梅竹马相互扶持十数年的挚友,眼中只有彼此,甚至可以为了对方去死……但想到这些,便愈发觉得自己方才的行为很傻。他什么都不是,什么资格也没有。不想自己变得可怜,更不想可怜自己。便将这些话全都咽了回去,只道:“师父不必担心,徒儿与这些中原人不过是萍水相逢。徒儿始终是海龙帮的人。我们回海岛去吧。” “回海岛?”况师父瞟了乌昙一眼,“你舍得吗?你听到她说,要一个人留在江阳和翼王还有什么人周旋,你放心得下?” 乌昙咬咬牙,谎言那样简单,却怎么出不了口。 “嗐!”况师父长长叹了一口气,“罢了,心魔孽障除了自己,谁也无法断绝。你不想走,就留下吧。” “师父?”乌昙惊喜。 “为师不勉强你。”况师父道,“为师也曾年轻过。有时候,人非得自己去撞个头破血流,才知道老人说的话没错。不历尽沧桑,怎么知道佛法的好处?你好自为之!”说时,掸了掸衣衫,仿佛要将这俗世的污秽从身上拂走。只是这样轻轻地一个动做,下一刻,他的人已经飞上了院墙,隐入夜色,无处追寻。 “师父……”乌昙唤了一声,但没有回答。 他怔怔望着夜幕,良久,又回头望了望玉旈云的房间:真的会头破血流吗?不会有其他的结局吗?合上眼,仿佛又回到了海岛上,他们互相依靠着,在乱石滩上行走。 这一次,脑海中的图画清晰异常——漫天灿烂的繁星。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真是忙得焦头烂额啊…… 第178章 石梦泉大约用了七天的时间,将一切都准备停当,便率领水师启航“剿匪”。江阳码头的三十艘樾国兵舰在那天清晨统一升起了玉旈云的黑色金狮旗帜。在那个烟雨蒙蒙的春日里,好像滚滚黑云翻腾,但霸道的阳光依然透射出来。 石梦泉披着一席夜蓝色的披风,是玉旈云亲手替他系上的。她的面色苍白,身体虚弱,若非乌昙从旁扶持,几乎不能站立。但她还是将自己的佩剑交给石梦泉:“一切就交给你了——打个漂亮仗,我等着你。” 石梦泉感觉到她双手滚烫的温度,怎忍心她在雨中久站。迅速地单膝跪下行礼,便上船离去。只来得及看了乌昙一眼,低声道:“这里就交给你了。” 交给他了。 起初乌昙觉得,这并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以他的武功,只要寸步不离地保护,必然不会出差错。他甚至略带孩子气地想,他可以做更多——凡是石梦泉能做的,例如周旋于翼王、刘子飞等势力之间,例如和玉旈云商讨军国大计,他乌昙也一样可以做到。但是很快他就发现自己错了。以前在海龙帮,身边都是自己人,出了海龙帮,遇上的若不是敌人,那就是不相干的人,对敌人要不留情面,对兄弟要讲义气,对师父要孝顺。他的世界就是这么简单。但如今,出现在玉旈云身边的人,大半他一个都不认识。就算是那些他认识的,其间的关系也错综复杂。 他晓得罗满是玉旈云的旧部下,如今是东海三省最高军事统帅,与顾长风这个爱民如子的父母官合作无间。但是罗满对玉旈云礼敬有加,且绝对服从,而顾长风却常常斥责玉旈云穷兵黩武劳民伤财——对倾东海三省之兵力围剿蓬莱舰队一事尤为痛恨。他又知道翼王是个笑里藏刀的混蛋,可是翼王是玉旈云的未婚夫,有权力到惠民药局里来探望。他不能总是用拳头将别人打回去。何况玉旈云有时也会让翼王留下来说话,反倒把乌昙打发开,不让他听到谈话的内容。他又知道端木槿是个仁心仁术的好大夫,是几次将玉旈云从死亡线上拉回来的人。然而端木槿每次见到玉旈云却一点儿好脸色都没有。他更知道刘子飞是个危险人物——自从石梦泉率水师离去之后,刘子飞没少上门来找麻烦,大骂玉旈云不分轻重,在这当口将水师调走,让他怎么和楚军作战?乌昙每次想要对刘子飞不客气,却都被玉旈云阻止了:“让他骂!难道他骂我,我还能少二两肉吗?” “但端木姑娘说你需要静养。”乌昙道,“那老小子比乌鸦还聒噪——他要攻打楚国,自己坐船过去打不就行了?总想用人家的兵,算什么?” “你不懂。”玉旈云道,“和咱们隔河相对的揽江城是楚国一个有重兵把守的要塞。虽然那守将冷千山是个不值一提的草包,但城池坚固,地势险要。刘子飞如果没有水师舰船火炮掩护,就这样坐船过河去,岂不成了人家的箭靶子?哼!本来从大青河上大摇大摆地攻打楚国就是个臭得不能再臭的计策。如果和楚军硬碰硬行得通,当初我何必从悬崖峭壁上以铁锁飞渡?” “从峭壁上以铁锁飞渡?”乌昙虽然很不喜欢被人说“你不懂”,但还是忍不住好奇。 “就是选择大青河河面最窄的地方,两岸山崖相对之处,趁着寒冬时节敌人不注意的时候,修筑一条铁索桥……”当下,玉旈云将两年前那场惨烈的大青河之战向乌昙讲述了一回,从她如何由锁月城神不知鬼不觉地飞渡到远平,讲到石梦泉如何在远平带病与楚军周旋,又到后来他们如何在大青河的浮桥上千钧一发逃离了楚军的追击……说到激动之处,不禁坐起身来比手划脚,连端木槿来催了两次让她吃药,她都充耳不闻,一直将整个战役原原本本述说一回,说至刘子飞和吕异趁火打劫接管了她的部众,才停下,不无厌恶地道:“我和刘子飞的梁子是早就结下了,他如今想做的,和当初一模一样。我才不让他得逞!” 乌昙听得也是津津有味,追问道:“他既然接管了你的人马,你是怎么把人马又夺回来的?” “这就要说到去年的东征了……”玉旈云才起了个头,就被端木槿冷冷打断:“早知你会不断地糟蹋自己,你东征的时候我就不该救你。这药,你爱喝不喝!”说着,将托盘重重往案上一放,摔门出去。 乌昙才意识到是自己做错事了,连忙端药给玉旈云:“你还是赶紧吃药吧。石将军把你托付给我,我不能有愧他的嘱托。” “他就是个婆婆妈妈的家伙。”玉旈云笑着端起药来,“我常说他,学谁不好,要学我姐姐。现在该说你了——学谁不好,要学他!” “我倒希望能学到他三五成。”乌昙道,“方才听到他在大青河的表现,实在叫人钦佩。” “哦?”玉旈云的眸子闪闪发亮,“这话从你口中说出来可真叫人意外——你不是凡是都不肯居于人后吗?翼王当初想要招徕你,也是因为你在这东海上所向披靡。你倒佩服起梦泉来了!为什么?我将来可要说给他听听。” “带着百来个兄弟抢劫,靠的是胆量和武功。”乌昙真挚地道,“但是带着几万人的军队攻城略地,那靠的就是本领了。虽然论到拼命,我必定不输给石将军。但是自问若是当时被困远平城的人是我,我只怕没办法将士兵们都安全地撤出来。身先士卒和运筹帷幄毕竟不是一回事。” “好一个‘身先士卒和运筹帷幄不是一回事’!”玉旈云笑道,“我可不该点醒你!你只晓得‘身先士卒’的时候,已经称霸东海,若是再学些‘运筹帷幄’去,只怕你可以将蓬莱、伽倻等弹丸小国都灭了,自己弄个东海皇帝来当当!” “你说的是东海龙王吗?”乌昙也笑,“那等我建好了水晶宫,一定请你来游玩一番。” “水晶宫?”玉旈云哈哈大笑,“你还没当皇帝,就已经想着征发民夫大兴土木,可见日后一定是个昏君——要知道‘运筹帷幄’和‘当皇帝’还不是一回事呢!” “我才不想当皇帝呢!”乌昙道,“我只想当个逍遥自在的海盗——”如果可以,我更愿意留在你身边做个普通的士兵。这话,他说不出口。 “这愿望还不简单?”玉旈云全然不觉他神色有异,“等梦泉凯旋归来,你就可以继续逍遥自在做你的海盗了。只不过,日后不可再打劫我的舰船。” “决计不会。”乌昙道,“连之前劫走的那一艘也会还给你——我听罗总兵说,那船上都是些很重要的东西,从楚国运来。不过我和弟兄们看过,最值钱的就是银元宝而已。你身为樾国的内亲王,还稀罕那点儿银两?” “我不稀罕银两,我要的那上面的矿石。”玉旈云道,“不过,就算没有矿石,能从楚国把白银运走,我也很开心……楚国……楚国……”她的神情忽然变得阴冷起来,锁着眉头,不知遇到什么疑难之事。 乌昙只能从那一夜所听到的只言片语猜测她与楚国的宿怨。并本能地觉得,她那一段伤痛的往事,除了和石梦泉分享之外,不会对任何人吐露。所以他也就不去问。转换话题道:“你说刘子飞下一步会怎样?” “他?”玉旈云轻蔑地“哼”了一声,“找他来问问就知道了。” “找他来问?”乌昙不解,“他怎么肯和我们说?” “他当然不肯,”玉旈云道,“再说他还能说出什么来?根本就是个没脑袋的人——我不是要找他来问。我是要找他的脑袋来问——你去帮我找来!” 乌昙不太明白这个命令——玉旈云要他去刘子飞的府邸,将他身边最丑陋的那个幕僚抓来。乌昙以为“丑陋”是见仁见智的事,万一抓错了岂不麻烦?但玉旈云说:“你放心,错不了。那人不笑的时候像是老鼠,笑的时候像是猫,一望而令人生厌,绝对不会认错。”乌昙只得带着忐忑的心情去了。到了刘子飞的住处,见其正和三五个幕僚议事,无一人生得符合玉旈云的描述,再等片刻,见有一小老头儿推门而入,生得獐头鼠目,和刘子飞笑着打招呼,三角眼眯缝起来,正好像一只偷腥得逞的大猫。乌昙差点儿没笑出声:这不就是当初自己被关在牢里,那个来问长问短的家伙么!玉旈云的形容可真贴切! 于是他等这边议事结束,这小老头儿落了单,就上前一把抓住其后心,扛在肩上,趁着暮色带去玉旈云的跟前。恰好端木槿也已经张罗完汤药,房间里一个人闲人也没有。他便将这老头儿往地上一摔:“你看是这贼眉鼠眼的家伙么?” 玉旈云正靠在床上看书,抬眼看,即笑了:“郭先生,别来无恙?” 郭罡也不起身,坐在地上拱手:“王爷,我心里正挂念着,怕你不肯见我呢。” “放屁!”玉旈云斥道,“这世上还有你怕的事?你要是真害怕,那天就不会使出那种阴招来算计梦泉——乌帮主,这位就是在参汤里下毒的人,你可以有怨报怨有仇报仇了!” 原来是他!乌昙这才将名字和人脸对上了号。这就是玉旈云口中又敬又恨的谋士。他以为是怎样一位仙风道骨的人物,却如此丑陋不堪。 郭罡仍然不起身,嘿嘿笑道:“就是因为在下那天走了一步险棋,想向石将军表忠心,结果一时失算,现在成了翼王爷的眼中钉。我现在真是无时无刻不担心翼王爷来取我的小命呢!” “哼!”玉旈云冷笑,“我好像警告过你——任何卑鄙的勾当,你只找我就好了,不要打梦泉的主意,你偏偏要去算计他,这是你自作自受。” 郭罡摆出一副苦脸:“如果王爷当日的精神好像今天这样,我郭某人又何至于去招惹石将军呢?如今见到王爷气色大好,郭某人总算松了一口气。阿弥陀佛!” “你为我念佛吗?”玉旈云冷眼睨着他,“我倒觉得你脚踩几条船,随时哪一条沉了,你就跨上另一条了。若是我气色不好,你跟着刘子飞不也逍遥快活?若不是那天你失算,只怕你在翼王那儿也给自己铺了后路。”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郭罡面不改色,“王爷如果真的伤重不治,难道要我郭某人自杀殉主不成?我从来就不把自己当成忠臣节妇,我只选择最有希望赢的那个主公,不仅能赢对手,还能赢老天——王爷几次死里逃生化险为夷,岂不就证明你连阎王的勾魂小鬼都不怕吗?要想我郭某人效忠,不是拿条绳子把我绑在身边,而是排除万难不择手段赢过你的对手——只要你一直赢下去,我就会一直为你效忠。” “我自己一直能赢,还要你干什么?”玉旈云冷哼,“不过,没有你,我的确也从未输过。” “这就是玄妙之处。”郭罡终于从地上爬了起来,“在下也厌倦了一直更换主公。为了长久地在王爷身边效忠下去,我一定会帮助王爷杀尽所有对手。自然也包括刘将军、翼王爷,还有楚国。” 玉旈云眯缝起了眼睛:“说的倒好听。现在刘子飞三天两头到我门外来叫骂,你不如先把这麻烦给我解决了。否则我的病好不了,一切后话也免谈。” 郭罡知道这是在向他求问锦囊妙计,三角眼中露出得意之色,背着手踱了两步,笑道:“王爷也难怪刘将军光火。他辛辛苦苦筹划了这么久,眼看就可以杀过大青河去。谁知王爷聪明绝顶,竟把水师全部调走,让他变成没壳的螃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怎不火冒三丈呢?王爷可能还不知道,顾大人刚刚参了刘将军一本。折子五百里加急,此刻应该已经到了京城。他再不和楚国开战,只怕皇上就要查问详情了。这一查问,可能就真的打不起来了。可不把他急得好像热锅上的蚂蚁吗?而之前他又写了一封信给楚国的冷千山,要人家割地赔款,是想激楚人先宣战。谁知冷千山对他毫不理会。他还派了些细作去揽江、镇海那里散布樾楚开战的消息,想搞乱楚国的后方。岂料程亦风在揽江开仓放粮与民同乐,臧天任更和向垂杨借着四月初四文殊菩萨诞和四月初八释迦牟尼诞,在镇海辖内佛光岛莲花禅寺办了一场水陆法事,白天有高僧讲道,晚上大放烟火,镇海附近的达官贵人与黎民百姓蜂拥而至——真是一片太平景象。刘将军被气得就快要吐血了。” “哈哈哈哈!”玉旈云忍不住拊掌大笑,“水陆法事!这可真像楚国人的作风!”但旋即,她的面色又是一沉:“刘子飞自己被气得半死,就跑来我这里乱吵吵——你且不要说废话,只要把他从我门前赶走就行。” “这有何难?”郭罡微笑,“王爷不找我来,我也寻思着要来见王爷了,只不过……”他看了一眼乌昙。 “乌帮主和这些一点儿关系也没有。”玉旈云道,“他很快就会回到海岛上过他的逍遥日子,不会掺和中原的事情。你也不必担心他听去什么秘密,但说无妨。” “是吗?”郭罡笑着将乌昙上下打量,又“啧啧”咂嘴,“我还以为乌帮主是王爷新招徕的贤能呢。以前王爷身边只有石将军一个人,既要披挂上阵,又要出谋划策,还要担当护卫之责,这可怎么忙得过来呢?如今有我郭某人分担了出谋划策的责任,若是再由乌帮主来担当护卫,那石将军就可以专心征战,毫无后顾之忧。王爷的阵营必将坚不可摧,战无不胜。” “放屁!”玉旈云打断他,“我怎么用人是我的事,轮不到你来指手划脚。我叫你来,是要你说说刘子飞下一步的打算。你爱说就说,不爱说就给我滚回去。” “我说,我说。”郭罡从怀里抽出一折纸来,递给玉旈云,“我知道王爷要问,所以早就写好了。王爷且看看,若有不明白的地方,我可以详细解答。只是,为免隔墙有耳,乌帮主最好还是在外面守着。” 乌昙才不稀罕听什么机密,只是担心玉旈云的安危——他那夜亲耳听到玉旈云说,心中痛恨郭罡,恨不得杀了这个卑鄙小人。他怎能放心将此二人单独留在房内? 玉旈云仿佛看出他的担心,伸手道:“拿剑给我,你出去把守——我就算病得头重脚轻,要杀这个干瘪老头儿,还是绰绰有余。” 听她这样说,乌昙也不便干预了,取了剑来递给她,看她现在握剑的手已经很稳定,体力大大好于送石梦泉出征的时候,他也便将悬着的心放下一半,推门出去巡视。最后听到的一句话是郭罡说:“王爷不仅要将水师派出去,连自己的步兵骑兵也派出去。”此后,有罗满派来的守卫士兵和他打招呼,一打岔,就没细听了。 经过了这么多日子,他和罗满的手下也混熟了。大家都佩服他武功高强,更羡慕他无所顾忌,连刘子飞都照打不误。甚至有几个私下里发出感叹:“照这么看来,当海盗也不错。”还有人说:“咱们其实正需要一支谁着管不着的队伍,这样有些咱们办不了的事情,他们却能办,岂不便宜?”乌昙便想起当初翼王拉拢他的时候所说的话:有些事,军队办起来不方便,海盗就容易得多!翼王看出他的优势,想要将他收为己用。他看不上翼王。绝不肯为这样的人出卖自由,变成人家的一件兵器。但是玉旈云不同——如果玉旈云想要留他在身边,做护卫也好,做一支见不得光的队伍也罢,他一千个一万个愿意。可是方才玉旈云又明明的说了——要他回去海龙帮,过逍遥自在的海盗日子! 唉,命运为何如此弄人? “老大!”他忽然听到铁叔的声音——顾长风已经把人放了出来,原本暂时借住在总督衙门里,但铁叔做惯了盗匪,在衙门里呆得时间一久便浑身不自在,最终还是搬到一间客栈里。每天都会整治些饭食来找乌昙。乌昙向他询问况师父的行踪,铁叔却一无所知。今日他又拎着一只鸡来到,看乌昙在院子里发呆,就抬下巴指了指玉旈云的房门:“刘姑娘今天情况如何?” 他还是改不了口。这称呼,愈发让乌昙想起和玉旈云朝夕相对的时光。叹了口气,道:“好很多啦。只等她身子恢复,石将军凯旋归来,咱们就可以回海岛去了。” 铁叔看了乌昙一眼:“老大,我瞧你这模样倒好像不怎么想回海岛去。” 乌昙不想再继续和这位看着自己长大的前辈讨论这令人窘迫的话题,只道:“石将军率领樾国水师,我看蓬莱人只有哭爹喊娘的份。这下可替咱们好好出了一口恶气!” “那可不是!”铁叔道,“但咱们从此欠了樾国官府一个人情,今后可不能再打劫樾国上船了。” “天下之大,还怕没船队让咱们劫?”乌昙撕下一条鸡腿来,“樾国和楚国有仇,既然咱们欠了樾国的人情,就去劫楚国的船队,不是一举两得吗?再说,以咱们过去的经验,楚国船队的金银财宝最多。虽然他们有海禁,不和别国做买卖,但走私的船队肆无忌惮,反而比西瑶的正经买卖人更有油水。” “可不是!”铁叔道,“我还记得那一次……” 回忆起过往的光辉岁月来,两人都大为激动。大伙儿出生入死并肩作战,虽然面对的不是敌人的武器就是大海无情的波涛,但谁也没有忧虑。乌昙说着说着,不禁将自己心中的愁绪都抛开了,想:就回到海龙帮,继续过以前那样的日子也不错。他日或许和玉旈云在海上重逢,看到她意气风发指点江山的模样,能聊聊当初共抗蓬莱兵舰的往事,也可以心满意足了! 两人这样说着话,也不觉时间过得飞快。夜已经深了,守卫的士兵都该换岗了。铁叔带来的酒菜都已经吃完,但郭罡和玉旈云的谈话还没有结束。 “这小老头儿!”乌昙咕哝道,“什么事要说这么久?也不知内亲王是个病人么?”因侧耳听房内的动静,依稀听郭罡道:“王爷再把端木槿留在身边就有些不合时宜了。毕竟她是个楚国人。你身边来来往往多少要紧的人物,说了多少要紧的话,若是被她听去,传到河对岸,那怎么了得?”而玉旈云则嗤之以鼻:“端木姑娘的事我自有分寸,用不着你来挑拨离间。” 才说到这里的时候,乌昙忽然看见墙头上火把的光忽然诡异的一闪,似乎有什么事物迅速地掠过,带来一阵风似的。他的心中登时一惊:难道是刺客?当下对守卫的士兵道:“你们提防着,我去瞧瞧!”即振臂一纵,跃上房去。 夜色沉沉,星辉惨淡。但他还是看到一条黑影疾速向东面蹿去。不敢有任何的闪失,他立即提气急追。在错落的屋宇间起起落落。毕竟还是他的轻功更胜一筹,很快就撵到了跟前,可以看到是一个大汉,身高与自己仿佛,但体格却比自己更魁梧。但乌昙生来天不怕地不怕,一步抢上前去,拦住那汉子的去路,喝道:“哪里走!报上名来!” 那汉子并不答他,只是推手一掌,要将他逼退。乌昙却不惧,微微侧身让开,接着抬手向对方的肩头抓去。而那汉子也不含糊,虽然身形壮硕,但动作却很灵活,稍稍矮身,便让乌昙的手滑了开去。他一跃丈许,又要逃开。乌昙紧追不放。再次翻身抢到对方的面前,这次飞起一腿,朝大汉的腰间扫去。那汉子才要纵起避让,岂料乌昙还有后招,那一腿扫起来,同时,人已鱼跃而起,向对手扑来。那汉子上面的空间都被封死,唯有仰身朝后翻滚,才避开这一击。不过仓促应对,难免失了重心。不待他再次稳住身形,乌昙已经攻到了近前,掌缘如刀,斩向他的喉间。 “看你还往哪里逃!”乌昙喝道。 那人避无可避,只有硬拼,一手要挡开乌昙的攻击,另一手则击向乌昙的胸口,要将他避退。乌昙和他过了几个回合的招,已看出此人的功夫远在自己之下,根本不把他临危的挣扎放在眼中,索性抓住对方的手腕,借力凌空跃起,避开那一掌。可当此时,他却见到对方的手掌隐隐透出惨碧色的光芒。不由一惊:这是什么邪门功夫?又想起师父从前叨念过《绿蜘手》的秘笈,听说练那功夫掌上喂毒,会发出碧光——莫非遇上使绿蛛手的人了?绿蛛手是神鹫门的绝技,而神鹫门和自己的师门有些渊源,难道是遇上了自己人? 心念转动间,招式不由慢了。那汉子觑着这空档,蜷起双腿,狠狠朝他胸腹间踢了过去。待他回过神来,已经太迟,来不及阻挡,唯有松开对手,向后跃开。而那汉子也就趁着这空档滚到房下的一个院落里。待他再追上去,庭院深深,已无处寻觅。 真是太大意了!他骂自己。 不敢盘亘太久,深怕敌人有调虎离山之计。匆匆地扫了一眼四周,确信没有那汉子的踪迹,就脚步不停地赶回惠民药局去。也不通报,直接闯进玉旈云的房间,见她还好端端地坐在床上,才松口气。 “什么事?又有刺客?”玉旈云问。 “让他跑了。”乌昙回答,“不过,你们方才说的话,也许他听去了。” “我们方才说了什么话?”玉旈云看看郭罡。 “好像说关于端木姑娘……”乌昙也不怕人误会自己偷听。 “端木姑娘行得正站得直,郭先生疑她,我不疑她,也没什么不能叫人听去的。”玉旈云满不在乎。 “那再之前呢?”乌昙急道,“有没有说什么要紧的话?都怪我挂着和铁叔聊天,大意了。” “那之前?也没说什么要紧的话呀。”玉旈云笑了,瞥一眼案头——乌昙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油灯旁有一撮灰烬,想是郭罡交给她的那折纸,上面写着机密的事,但她看过了,已经烧毁。 “真的没什么要紧的话?”他还不放心,望着玉旈云。 “没什么要紧的话。”玉旈云笑道,“郭先生说了什么,就算被人听去,也是没有用的。他说什么在他,我怎么做却在我——要紧的话都在我心里,谁能听得去?唯一需要担心的,是郭先生,他拿着刘子飞的银子,吃里扒外,之前又把翼王给得罪了,如果被这两个人中的一个见到他来向我献计,只怕他的命就不长久了。” “那我可怕得要命了!”郭罡笑道,“乌帮主,乌大侠,烦你快快将我送回刘将军那里去,这样就算有什么破绽,我也好早些想出掩饰的法子来。” 乌昙对这贼眉鼠眼的家伙没有丝毫的好感,看看玉旈云,征求她的意见。玉旈云即点了点头:“我累了,听这家伙吹牛也烦了,你快把他送走吧。” 乌昙这才不敢有违,提着郭罡从后窗出去。 他始终不知道郭罡到底和玉旈云说了什么,也不知道玉旈云心里如何打算。不过第二天一清早,玉旈云便叫了罗满来,指示他说,海龙帮有些弟兄在北方的青州半岛,或许蓬莱兵舰会追击过去。为防蓬莱人犯境,须把东海三省内可以调动的步兵和骑兵都调集去青州半岛。 这指令让罗满有些莫名其妙。不过他从不质疑玉旈云的指令,若她不主动解释个中缘由,他也不会问。这是多年来养成的习惯。只要照办,不要多问。然而顾长风却不能容忍这种荒唐的事情发生。消息一传到他的耳朵里,他就大骂玉旈云劳民伤财,又写了一封折子去西京告状。只是这折子才发出去,那边厢刘子飞就宣布他要渡河伐楚。而且几乎就在第二天,已经派了一艘船载着士兵渡过大青河在揽江城下叫战。那边冷千山以火炮威胁,让该船不能靠岸。先锋士兵无功而返。顾长风怒冲冲找刘子飞评理,问他为何浪费朝廷的粮饷,又让士兵去送死。刘子飞却毫不理会,次日又照样派船出去。如此往复,不是在揽江城下骚扰,就是去到下游一些地方毁坏堤防。次次都让楚军阻止了。但他又一而再再而三地派兵出去。以至于樾国东海三省的百姓看舰船出入习以为常,甚至远远地隔水见到矢石交攻,听到炮火轰鸣,也只当只看戏。还有从楚国那里过来的西瑶客商,说楚国百姓也对此毫不在乎。觉得这哪里像是两军交战,简直像是小孩子在闹着玩。谁也不相信会真的厮杀起来。 顾长风忍无可忍,来质问玉旈云为何容忍刘子飞如此将军国大事当成儿戏。玉旈云只耸耸肩道:“刘子飞是南征统帅,奉旨征楚,他做的事情,我岂能干涉?” 听到这样的答复,顾长风只能寄望于庆澜帝快些批复自己的折子。但谁知那折子如石沉大海,一点回音也没有。江阳便每日沉浸在这种荒唐古怪的气氛之中。乌昙虽然心中好奇,但不敢多问。只谨守本分地守护玉旈云——自从那夜有神秘的大汉出现过,他更加不敢有丝毫懈怠。 如此过了大半个月,玉旈云的伤口痊愈,金创痉也好了,只是元气尚未完全恢复。她收到了石梦泉的捷报:蓬莱舰队溃不成军,放弃了海龙帮诸岛,向东北方逃窜。樾国水师以青州半岛为补给点,继续追击,决计要将蓬莱人一网打尽。 “你看——”玉旈云扬着信对乌昙道,“你们的海岛,我已经都给你们抢回来了。我言出必行。” “那么……石将军要回来了吗?”乌昙问。 “也没那么快。”玉旈云道,“不是以青州半岛为据点继续追击蓬莱人么?非把蓬莱国灭了,让你做蓬莱皇帝不可。” “我可不想做蓬莱皇帝。”乌昙道,“我晓得,你派水师出去,是为了不让刘子飞带水师去攻打楚国,所以当然不会现在让石将军回来了。” 玉旈云笑笑,算是承认了:“梦泉虽然不会立刻回来,但你的弟兄们他已经都找到了。他们已经回海岛去找寻我的那艘船,过几天就会驾到港口来——就不知你师父在哪里?听到我大获全胜,会不会又来骂我乱开杀戒?” 乌昙怎么知道况师父在哪里?他只将这消息告诉铁叔。铁叔欢喜得手舞足蹈,一个劲儿地问究竟海龙帮几时到港。可惜石梦泉的信上没说确切的日子,乌昙也无从回答,只有等着。直到到了五月初三那天,才见到罗满亲自来报:为避免驶入大青河卷入刘子飞和楚国的争斗中,海龙帮诸人在东海边的鲨头礁港靠岸,将玉旈云那艘船上的重石、银两等货物由陆路运来江阳,已经到了城下,请玉旈云检验。 玉旈云闻讯,怎不大喜过望。立刻吩咐道:“备马,我去瞧瞧!” 这还是她被乌昙送来惠民药局之后第一次要出门。守卫的士兵以及罗满虽然不敢拦她,但都不无担心地望着端木槿,征询意见。端木槿只是冷冷地收拾着药碗:“腿长在她身上,她要去死,我也拦不住她。再说,她的伤已经好了,病根反正除不了。留在这里也不过是占着房间兼滋扰其他病患而已。早走早好。” 她的话虽然难听,难意思却是同意玉旈云出门。士兵才不再延误,赶紧准备好玉旈云的坐骑,又备了一匹马给乌昙。由罗满在前面开道,后有二十名士兵随扈,一路疾驰来到城门口。 老远就看到海龙帮的人了。他们也望见了乌昙,纷纷咋呼:“老大!老大!你可好吗?”待玉旈云和乌昙驰到近前,那咋呼声又戛然而止——海盗们虽然已从樾军的口中大略听说了事情的原委,也知道他的“刘兄弟”“刘姑娘”其实是樾国的内亲王。然而骤见玉旈云华服而来,他们还是大眼瞪小眼,不知该如何招呼。 “还不快向内亲王行礼!”一同前来的樾军士兵催促。 “免了吧!”玉旈云笑道,“跟江湖上的人,不必讲求这些繁文缛节——许昌来了没有?让他先看看重石。” 工兵营都尉许昌早已接到命令,候在一旁,此刻垂首走上前来,打开一箱重石验看:“启禀王爷,就是这种石头,没错。” “那可好极了!”玉旈云道,“其他东西都是不打紧的,全赏给海龙帮的诸位英雄。重石你务必要全部检验清楚,该怎么用就怎么用。” “是。”许昌领命,和工兵营的士兵们手脚麻利地将重石都运走了。只剩下金银珠宝等物。 “我在海岛的时候,诸位对我照顾有加。若不是诸位,我今天早已见阎罗去了。”玉旈云用鞭子指了指那些箱子,“这些小小意思,我想诸位做了这么多年买卖,也不稀罕。但千万不要嫌弃才好。” “王……王爷客气啦!”海盗们道,“我们从来只有抢东西,哪儿有人送东西给我们的?这些金山银山,够我们吃好些年了。” “这都是从楚国搜集来的奇珍异宝,怎么用来吃呢?”玉旈云笑。 “我们哪儿会欣赏那个?”海盗们道,“还不是用来换柴米油盐?话说回来,其实咱们岛上的宝物也不少,只是每次拿出来换的时候,提心吊胆,怕被官府抓到。” “那不打紧。”玉旈云道,“今后,你们有什么东西要脱手的,就拿到东海三省来——我玉旈云说了,海龙帮在东海三省是良民,你们要卖什么、买什么,只要真金白银,谁也不能多问——当然,前提是你们不得再打劫我樾国的商船,也不能打劫来我樾国做买卖的他国商船。” “那还不好说?”海盗们大喜,“王爷曾经和咱们做过兄弟,咱们决不能再动她的船。老大你说是不是?” 乌昙听他们这样兴高采烈,心中不是滋味:难道他们听不出这话中离别的意味吗?这一天终于还是到来了。以为自己会坦然面对,却如此难舍。 “其实要这样说,咱们也不必把这些金银珠宝带回海岛去。”有海盗建议,“否则下次要买米粮,不是还得再带来这里吗?不如让王爷替咱们保管,咱们什么时候需要买米了,就从王爷的库房里支出来,岂不方便?” “哈哈哈哈!”玉旈云大笑,“你们可真是聪明绝顶——我大樾国现在有票业司,总领全国票号,汇通天下。你们只须找间票号把这些金银珠宝兑成银子存着,以后你们便能随时支取,不仅在东海三省境内,就算是想去西京游览一番,也可以直接在西京的票号拿银子来花,再不用把这些金银背在身上,可方便得很呐!” “竟有这么好的事?”海盗们瞪大了眼睛,“老大,咱们快去找票号!” “不用找。”玉旈云道,“你们若信任我,我给你们推荐一家——西京鼎兴票号的财东是我的朋友,这是全国最大的票号,你们就把银子存在哪里,保证万无一失,汇兑方便。” “王爷的朋友,就是咱们的朋友了。”海盗们喜道,“鼎兴票号在哪里?咱们这就去看看!” “不必着急。”玉旈云道,“这些粗重的活儿,我让人替你们去办,你们明日到鼎兴票号去拿凭据就可以了——诸位在海岛的时候对我照顾有加,今日来到江阳就是我的贵客,一定让我一尽地主之谊——罗满,江阳哪间酒楼的厨子最好?请到你府里去,我借你的地方宴客。” “是。”罗满答应,吩咐左右照办。便有士兵上前去整理那一箱箱的金银珠宝。但冷不防货物当中传来“嗷”的一声吼叫,把士兵们吓了一跳:“是什么东西?” “啊呀!”海盗们拍脑袋,“差点儿把最重要的事给忘记了——王爷,你的小猞猁咱们给你带来了——除了你,还没人能降伏得了它呢!”他们从货堆里抬出一个笼子来——才一个多月的功夫,那猞猁已经长大了许多,碧眼中的凶光愈加慑人。只是看到玉旈云,立刻眯起眼,好像笑起来。 马上的玉旈云也露出了孩子般的笑容:“难为你们战火纷纷的还记得它。若是早些有它陪伴,我养病的时候也不至于如此无聊。走,带着它一起去赴宴,它在船上也受苦了,今日要敞开肚子吃!” “哈哈!我们也好久没有敞开肚子吃啦!”海盗们乐呵呵的。 于是,一行人浩浩荡荡进了江阳城,不多时就来到了罗满的府中。 由于海龙帮这次来了三十几名弟兄,没有一间厅堂可以坐得下着许多人,只得在练武的场子上摆下五张大圆桌。来自江阳三间不同酒楼的厨子一齐准备酒菜,虽然战战兢兢,但总算动作利索,大伙儿没等太久已经可以上桌。玉旈云自知尚未痊愈,因以茶代酒敬大家,连敬了三杯,才邀大伙儿起筷。席间又问起樾军与蓬莱兵舰作战的细节。有几名海盗曾经替樾军带路,所以亲临战场,都绘声绘色地说了。讲到精彩之处,满场的人都禁不住拍手叫好。 “蓬莱人到底是怎样一副丑态?”旁边有个帮忙招呼宾客的兵丁问道,“我没那福气去教训他们,好歹你们也学来解个眼馋。” 海盗们兴致高涨,当然不推辞。他们个个都曾跟蓬莱人遭遇过,多年来也打劫过不少蓬莱商船,对于蓬莱国的习俗、蓬莱人的举止十分熟悉,学起来惟妙惟肖。观者无不拍案叫绝。那向他们询问的士兵看得高兴,也手脚痒痒起来,跟着模仿,竟有七分相似。海盗们愈发高兴,又教他说几句蓬莱国的粗话。那士兵年轻聪明,也一学就会。开玩笑地用来骂身边的同伴。同伴们又怎甘示弱,亦学蓬莱话骂回去。一时间,席间充满东瀛“风情”。 乌昙本是个洒脱不羁的人。如果身在海岛,也要和大伙儿一起乐呵一番。但当着玉旈云的面,害怕弟兄们这样粗鄙的行为会扰乱了她的军纪,心中惴惴不安。不过,他偷眼看了看,玉旈云和罗满满面笑容,毫不在意。玉旈云甚至举杯道:“不如咱们来了蓬莱丑态大赛,看谁学得最像。胜者我重重有赏!” “好!我先来!”海盗和众兵丁玩得愈加癫狂起来,争先恐后地表演。 只是这个时候,忽见罗满站了起来:“端木姑娘,你怎么来了?” “怕是来抓我回惠民药局的吧?”玉旈云笑。 “你只管找你的乐子。”端木槿冷冷地回答她,“我是有事来找罗总兵的——罗总兵,可以借一步说话么?” 罗满看看玉旈云。后者只是笑着摆摆手,便又和众海盗说笑去了。 罗满这一去,过了有一炷香的功夫才回来,面色晦暗,眼神沉郁,回席落了座,端起酒杯却不往嘴边送,怔怔发呆。玉旈云瞥见,便皱了皱眉头:“怎么?端木姑娘又给你出什么难题了?要我帮你解决么?” “王爷只怕解决不了。”罗满的语调有些奇怪,“端木姑娘要走了。” “走到哪里去?”玉旈云不解。 “她说她要回楚国去。”罗满道,“说最近会交代清楚惠民药局的事务,然后就回家乡去了。” “为什么?”玉旈云呆了呆。 “也许是因为樾楚交战的缘故吧。”罗满道,“上次抓到几个楚国刺客,对端木姑娘冷嘲热讽。听说端木姑娘的父亲在楚国也出了事。她回乡去,因为是人之常情。” “什么人之常情,简直迂腐!”玉旈云“啪”地方下杯子,“我去问问她——她爹可是楚国武林义师的统帅,她要是去投奔楚军,做楚军的军医,那还了得?我不准她走!”说着起身离席而去。乌昙见了,也赶忙跟上。 他们追到了外面,并不见端木槿的身影。问了罗满府里的下人,说刚刚才出门去。于是又往大门外追。然而到了门口还是未见到端木槿,只看到一个算卦的,头戴斗笠,站在街对面。见到他们就稍稍把斗笠抬起一些——竟然是郭罡。 “你真是狗胆包天呀!”玉旈云走上前去,沉声道,“大白天就敢跑到这里来?” “我是奉了刘将军的命令来看看王爷和罗总兵有什么动静。”郭罡道,“自然也就可以顺便来瞧瞧王爷那暗渡陈仓的计划进行得如何了——海龙帮的诸位豪杰,果然很熟悉蓬莱人吧?王爷的部下……嘿嘿,以楚国凉城的那场风波来看,功力也不容小觑。” “凉城的那些人千挑万选,且训练已久,如今这些临时找来的怎么能比得上,只能说凑合而已。”玉旈云道,“以后只怕得多选些人,长期训练,等到需要用的时候,就不至于抓瞎了。” “呵呵,这还不容易?”郭罡道,“不是有几个已经从凉城回来了吗?他们这么清闲,让他们做师父不就行了?不过这不着急——着急的是,咱们能做的事,楚人也能做——方才我看到端木姑娘从里面出来……” “她是来辞行的。”玉旈云打断,“这迂腐的家伙看不惯樾楚交战,要回老家去。” “哦?看不惯?”郭罡做了个掐指一算的动作,“那可有些麻烦呀!王爷就这样让她回老家去吗?她常在王爷身边,听到了多少秘密,这一走,就麻烦了。” “她除了医理药性什么也听不进去。”玉旈云道,“真走了,最多替楚军多救活几个人罢了。倒也对大局没什么影响。” “没什么影响,王爷还追出来?”郭罡笑,“有用的人要留在身边,危险的人也要留在身边才好。” “不用你教训。”玉旈云道,“留谁不留谁,我自由分寸。”说着,一甩袖子,走回大门里去了。 乌昙也要跟上。但不防备郭罡忽然拉住了他:“乌帮主!老朽还有句话想对你说呢!我知道石将军打了胜仗,帮海龙帮把领地夺了回来。乌帮主将来有何打算?是要和一众弟兄回到海岛上去吗?”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乌昙抱着两臂,防范地看着郭罡。 郭罡依然微笑:“乌帮主,我知道你是个人物,否则翼王爷也不会花那么大功夫去巴结你。内亲王她眼高于顶,竟也愿意与你结交,可见你的为人和本领都非同一般。这样的一个人物,就这么在海上杀人越货地过一辈子,你不觉得太浪费了吗?” “我生来就是海盗,”乌昙冷冷的,“除了做海盗,也没想过做别的事。”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郭罡笑看着他,“你看内亲王如今叱咤风云,她本是一个亲贵女眷,岂是生来要驰骋疆场的?石将军也不过是个宫中嬷嬷的儿子,如今还不是独当一面?本领或许有一成是老天爷给的,其他可都是自己学来的。命运或许有一成是天注定,但是路都是人走出来的。你是要做海盗,还是要建立一番功业?眼下有大好时机,你听到方才老朽和内亲王说……” “我对建功立业没兴趣。”乌昙打断他。 “是吗?”郭罡还笑盈盈的,“我看未必。没有人对建功立业没兴趣。虽然功业不见得是你喜欢的,但是有了功业,有许多你原本喜欢却得不到的东西,就变得唾手可得,你可想过?” “我也没什么想要的东西。”乌昙看到那对三角眼中射出的精光,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会被看穿,强作出满不在乎的表情,道:“我所在乎的只不过是我那帮兄弟,今后能继续和他们同生共死,已经别无所求。只待石将军归来,我便回海岛去。” “哦?”郭罡露出一种做作的惊讶,“若真如此,我劝乌帮主还是不要等到石将军归来了,早日离开内亲王的身边为妙。” “什么意思?”乌昙皱起眉头。 “乌帮主和内亲王相识的日子不长,并不了解她这个人。”郭罡道,“她不轻易与人结交,但是又很容易不知不觉就和别人纠缠上,难以分开,有时,就算她自己嘴里不说,心里也不承认,但是事实上已经完全离不开那个人。她的一举一动,所有决策,都会受到影响。石将军是她自小一起长大的玩伴,她是离不开石将军的。其他的还有些部下,一路出生入死摸爬滚打过来,也全都成了内亲王割不下、舍不了一部分——他们出了什么岔子,内亲王都千方百计地保他们。还有对端木姑娘也是——明知道她是敌人,但朝夕相处得久了,却舍不下她。甚至于我——别看内亲王总说她恨我,想杀了我,这一年以来,我们吵过、斗过,最终我还是成了她的谋士,她听我计策听多了,如今嘴上再怎么骂我,遇到疑难的时候,却还是忍不住要来问问我的意见——不是吗?江阳风声这么紧,之前她还让你星夜把我带去。所以我提醒你,你若是在内亲王的身边久了,她习惯有你保护左右,一旦你离去,她必然无所适从,这岂不对她大大的有害吗?若你不打算永远留在她身边,那就趁早走,不要害她!” 是这样吗?乌昙怔怔。他知道郭罡是不可信的——玉旈云分明说过想杀之而后快,此人狡猾万分,岂能将他说的放在心上?但是,心中却又有一丝希望,好像要破土而出的幼苗,兴奋又胆怯:玉旈云贵为内亲王,难道还缺人保护?而我除了武功还凑合之外,别无长处,在她身边其实是什么也做不到的啊!这样,她还会需要我吗? 有心追问郭罡,又怕被这奸猾小人看穿。犹豫时,郭罡已经拄着那“铁口直断”的布幡走远了。只留乌昙在门前发愣。 冷不防,他背后响起了玉旈云的声音:“这死老头儿又自作聪明胡言乱语了!” 乌昙吓了一跳:自己该是多么出神才连玉旈云去而复返都没有发现。登时感觉窘迫万分:“王爷……我……不知姓郭的在说什么!” “姓郭的说的话本来就算不了什么。”玉旈云道,“他最会妖言惑众,常常下个套子让人钻——你钻进去了,就被他牵着鼻子走。我总有一天要杀了他!” “等到那一天,记得告诉我。”乌昙想缓和一下气氛,“我可以替你动手。” “杀这么个糟老头子还用得着你吗?”玉旈云笑道,“随便找个人就能办到,真是杀鸡焉用牛刀!不过……”她顿了顿:“我如今倒真有一件事情想求乌帮主帮忙,不知乌帮主肯不肯出手?”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最近真的很忙……给大家拜个晚年…… 第179章 程亦风在揽江的日子,除了福寿膏那件事之外,也算得风平浪静了。三月间的时候,曾从河对岸传来刘子飞的书信,指责楚*乱江阳又行刺玉旈云,扬言若是冷千山不磕头认错割地赔款,他就要杀过大青河来。当时揽江城里一度出现恐慌,百姓抢购米粮准备逃难。程亦风自己也曾害怕冷千山会意气用事,受不了刘子飞的无理取闹,就跟樾国开战。但是冷千山却保证说,自己已经洗心革面,再不会像当初那样为了一己私利就和同僚互相倾轧,为了争个军功就不顾百姓死活:“刘子飞爱怎么挑衅,就让他挑衅去吧。只要他不打过河来,我绝不让部下跨过边界一寸。但若是这厮胆敢犯境,那我必定叫他有来无回!” 有他此言,程亦风就放下心。揽江这边又和镇海一同商议出许多安抚百姓的措施:开仓放粮,搞水陆法事,甚至于邀请百姓进入军营参观阅兵,叫他们知道,楚国将是神勇非常,绝对不会让樾寇轻易入侵楚国。百姓衣食饱足,已经把心中的恐慌消除了大半,再见到楚军士兵训练有素,城池稳固,兵舰坚实,火炮更威力无穷,又把担心减少两分。直至看到程亦风逍遥踏青,吟诗作对,好不快活——这当然也故意做出来给人瞧的——就把刘子飞的挑衅抛到了九霄云外。揽江、镇海,不论县城还是乡郊,家家安居,户户乐业,好一片太平景象。 到了四月中樾国舰船前来挑衅。冷千山以火炮威胁,逼得他们不能靠岸。这隆隆的炮声,倒是又掀起新一轮的慌乱。起初有不少人到揽江大营附近打听消息,冷千山不得不派了好些士兵专门在大营门口招呼百姓。后来大家见“干打雷不下雨”,来打探消息的人便渐渐少了。更有些住在河边的百姓,说亲眼目睹楚军水师驱逐樾国舰船。“樾寇不过只有一条船,一门炮,几十个人,哪里是咱们的对手?”百姓谈及此事都眉飞色舞,“咱们只开出五条船去,就吓得他们屁滚尿流啦!”这样的言论一传开,“樾国水师前来犯境”便成了笑谈。“去河边看樾国兵舰放炮”,竟也成了一种消遣。 程亦风冷千山等人虽然对百姓的泰然感到欣慰,但同时心中又万分紧张:他们知道,樾军接手了郑国水师,且从西瑶得到了火炮及火炮的铸造技术,应该船坚炮利,绝对可与揽江、镇海相抗衡,为何次次都只有一艘舰船前来叫战?早先他们曾经看到江阳港口的樾国兵舰升起了玉旈云的玄色金狮旗帜,浩浩荡荡向东驶去。他们通知向垂杨,让其严密监视。向垂杨不日就传信来说,这些兵舰驶入东海,已经不知去向。 揽江的程亦风和冷千山,镇海的臧天任和向垂杨,都陷入沉思:到底樾军在玩什么花样?这些舰船去了东海,难道是想某一天杀个回马枪?但出海之后,难以补给,归来之时哪儿还能作战?没了这些舰船的保护,步兵无法渡河来战——刘子飞调集了那么多人马,就在江阳城外坐吃山空吗?隔三岔五派一艘舰船来叫战,难道是为了迷惑楚军,然后找个没有要塞防守的地方,悄悄登录?但若真想偷袭,如此大张旗鼓的叫战,岂不是让对手提高了警惕?他们都不曾和刘子飞交锋过,但是知道他也是樾国的一员大将,甚至还是玉旈云的前辈。而玉旈云之前在落雁谷,后来又在远平城着实让楚军吃过不少苦头。以她用兵的才能,必然不会犯如此愚蠢的错误——那么唯一的解释,就是她别有用心。 这用心,揽江和镇海两方面都猜不透。 不过好在端午节的时候,有人来揭晓了谜底—— 那会儿天气已经相当炎热。大青河上蒸腾起水汽,让揽江城变得好像个蒸笼一般,随时随地身上都汗津津的。大伙儿期盼从大青河上可以吹来些许凉风,但谁知吹来的都是硫磺的味道。 好在端午那天一早,樾国兵舰就来挑衅过了,待他们回航,楚国方面根据经验,知道他们今天不会再来了,就放心过节吃粽子。程亦风也把冷千山请到了自己的县衙里来,略备薄酒小菜,忙里偷闲一番。两人约定今日不谈国事,只讲风月。可是心中挂虑樾寇的阴谋,总是三两句话就扯到了战局上。最后只好互相罚酒。结果菜还没吃完,就已经有了醉意。而偏偏这个时候,门子来报:“程大人,外面有个人自称是凉城水师白鹭营的严八姐,前来求见。” 程亦风不由又惊又喜——当日凉城府万山行风波,严八姐暂时离开白鹭营去追踪樾国细作,是以程亦风被贬离开京师,都不曾与他告别。此刻竟然能在异乡重逢,当真值得为此浮一大白。当下道:“快请!” 门子即将严八姐引了进来。才见他跨进中庭,程亦风已经起身迎了上去:“严大侠,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不就是这大青河上的风吗?”严八姐笑道,“程大人好雅兴,两军交战之中,竟饮酒作乐——莫非大人已经知道了樾军的底细?看来我渡河报信,是多此一举了?” “渡河报信?”程亦风和冷千山都是一惊,“你从河对岸来?” 严八姐点点头:“我可是冒着两军的炮火驾船过来的。还以为大人为战事担忧,哪里料到你和冷将军在此小酌。” “我们怎么不担忧!”冷千山道,“担忧得都快喝醉了——你说来报信,你知道樾军的底细吗?” “这三个多月,我一直都在江阳,自然是打听到樾军的底细。”严八姐道,“他们正在闹内讧呢。” “此话怎讲?”程亦风和冷千山都惊讶。 “玉旈云和刘子飞不和,互相想把对方给吃了。”严八姐道。因解释说他当日追查万山行的下落来到天冶城。那里,董鹏枭觉察矿山上有人私自将珍贵的重石卖出去,调查之后,才发现又是和万山行有关。只可惜,等查到线索的时候,贼人又已经逃之夭夭。严八姐得知重石乃是铸造火炮的重要原料,才恍悟樾国细作们在凉城闹出恁大风波,原来醉翁之意不在酒——是想得到重石。他便集合仍愿跟随自己的漕帮帮众,从陆路、水路两方面追查,几乎封锁了所有北上的通路,要阻止细作们将重石运回樾国。岂料贼人狡猾万分,竟然先行南下,从天江将重石装船出海,扮成西瑶商船从海路北上。还好这次消息得来及时,严八姐带领兄弟们日以继夜地追赶。眼看就要追上了,未料半途杀出一群海盗来,将那艘船给劫走了。他们漕帮中人,在运河上驾船得心应手,到了汪洋之中却不是海盗的对手,很快就被对方逃得无影无踪。严八姐不甘心,觉得那是楚*民辛辛苦苦开采的矿石,还是用从凉城骗来的银子买的,非得夺回来才能减少损失,于是他决定到樾国那里去探听动静——因他想,樾寇花了恁大功夫才得到的财物,必然不肯轻易就让海盗得了去。果然,他到东海三省时便见官府四处搜捕那群叫做海龙帮的海盗,可惜一无所获。后来就传出消息说玉旈云被人绑架了,而刘子飞就在江阳上演了一幕幕的闹剧。 “刘子飞在江阳做的事情可谓神憎鬼怨。”严八姐道,“把个江阳城搞得鸡飞狗跳。我向江阳总兵罗满的部下套话,才知道刘子飞一早就想吞并玉旈云的部下,而且之前已经做过一次,但后来被玉旈云抢了回来。罗满的部下甚至认为,刘子飞才是玉旈云失踪的幕后元凶。不过,三月末的时候,玉旈云又回来了。据说她知道重石被海盗打劫,便亲自上门去讨回来,因而和海盗不打不相识,结成莫逆之交。后来,她在海上遭遇蓬莱人袭击,身受重伤,若非被海盗救回江阳来医治,早就死在海上。她视此为奇耻大辱,所以要石梦泉率领水师去剿灭蓬莱舰队。” 原来樾国水师倾巢而出是做这件事!程亦风和冷千山互望一眼——总算解开了心中的一个谜题。 “听说玉旈云是个睚眦必报之徒,蓬莱人可算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冷千山道,“不过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把水师调开,刘子飞的南征大计受阻,他可不要气得跳脚了么!玉旈云也有意气用事,不顾大局的时候。” “玉旈云的确是不顾大局,但却不是意气用事。”严八姐道,“她并非为了向蓬莱人报私仇而忘记了樾军的南征大计,而是——她借报仇为名,要阻止刘子飞南征。” “这可把我的弄糊涂了。”程亦风挠头,“玉旈云不是也一直觊觎我国的大好山川吗?” “不错,玉旈云是一直计划着侵略我国,”严八姐道,“是她自己率兵来战,而不是从旁协助刘子飞。听说她千里迢迢从樾国西京来到东海三省,就是计划要寻个机会杀过大青河来。谁知,阴差阳错,遇到了海龙帮和蓬莱国那档子事,刘子飞成了奉旨成了南征统帅。玉旈云眼看就要输一个功劳给她,怎么甘心?而且,刘子飞这个南征统帅,还是打着到我国来‘营救玉旈云’的旗号才得来的。如果他真能顺利渡河南征,玉旈云岂不是要被气得吐血?所以她才找了个名目把水师全都调开,让刘子飞的人马没有舰船掩护,无法渡河。” “原来如此!”冷千山拍案,“樾国官场党争也丝毫不比我国逊色!我本以为玉旈云的眼里只有沙场,为了攻城略地不惜一切,却想不到她也有糊涂的时候。她这样一搅和,可帮了咱们的大忙。” 严八姐点点头:“玉旈云为了给刘子飞捣乱,不仅把水师派出海,还把东海三省她能调动的所有步兵骑兵也都派去了北方的青州半岛,美其名曰‘防范蓬莱人逃窜来此’,但实际是为了不让刘子飞有机会带着她的人马南下。刘子飞可是连肺都快气炸了。” “哈哈哈哈!”冷千山大笑,“斗吧,斗个天昏地暗吧!原来这些为了一己私利而互相倾轧的行为是如此可笑——程大人,你之前看我冷某人和司马元帅斗,是不是也觉得我好像小丑一般?” 程亦风既不能说是,也不能说不是,唯有笑笑,对严八姐道:“严大侠,你究竟如何打探到这些内幕?玉旈云的意图应该十分隐秘,至少要瞒着刘子飞吧?这都能让你打听到,看来是花费了一番功夫。” “说来也巧。”严八姐道,“我那天潜入玉旈云养病的地方,恰好听到她和她的谋士在说话,就是在说如何对付刘子飞。我本想多听听,看她对付了刘子飞之后,又打算如何侵略我国,但两人谨慎得很。我听到的不多,后来还被人发现了,只能走为上策。不过最绝妙的是,我后来又潜入刘子飞的居所,想进一步打探消息,谁知见到同一位谋士——原来玉旈云早就想除掉刘子飞,竟在他身边安排了一个内鬼呢!而且我听说,去年玉旈云东征郑国,就曾经在战场上趁乱杀了樾国的大将吕异,既铲除以及,又嫁祸给了郑国人。不知她是不是又想故技重施,借咱们的手把刘子飞除掉,或者杀了刘子飞嫁祸给咱们。当然,吕异之死的真相,刘子飞也知道。他应该不会坐以待毙。” “这简直比戏台上唱得还精彩了!”冷千山道,“最好他们斗个你死我活,这样我国百姓就不必担惊受怕了。不过,樾国皇帝难道能任由他们这样胡闹下去?” 程亦风也道:“听说东海三省总督顾长风是个清廉正直的好官,他怎能容忍玉旈云和刘子飞做此劳民伤财的勾当?” “顾长风已经写了折子弹劾刘子飞和玉旈云,八百里加急送达京师。”严八姐道,“只是一直未得到樾国皇帝的批示。可能那樾国皇帝也是想看看事情如何发展——刘子飞总不能一直劳而无功地在大青河上浪费弹药,玉旈云也不能一直让兵队在外面打蓬莱人——听说蓬莱国是个弹丸之国,只有我国一个州的大小。全国人口至多也就几百万而已。就算他举国上下连同老弱妇孺都参军打仗,倾樾国东海三省的所有兵力,已足够把他们全数歼灭。樾国皇帝大概不便在两位手握重兵的将领之间表态,所以就一直拖着吧。” “好啊,顶好自己把自己给拖垮了!”冷千山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不过事情只怕很快会有转机。”严八姐道,“所以我才赶紧渡河来通知两位——石梦泉已经在东海大败蓬莱舰队。虽然他现在还未回到江阳——说是在追歼敌人余部——不过,迟早要回来。那时,无论是刘子飞获得水师掩护渡河而来,还是玉旈云设法把刘子飞给除掉了,自己率部南征,总之,樾寇是要杀过来了。” “哼!”冷千山重重放下酒杯,“来就来,难道我还怕他们不成?不过最好还是让他们先斗个两败俱伤,这样可以减少我军不少麻烦。” “刘子飞的部众在江阳驻扎了两个来月,已经消耗了不少东海三省的粮食。”严八姐道,“所以他们要南下,只怕还得有一段时间准备粮草。还有一件更为重要的事——石梦泉剿灭了蓬莱舰队,同时也就夺回了那艘装载重石的船。两天前,这批重石已运到江阳,让他们的工兵营押送到兵器作坊去了。如果樾军立刻用重石来铸造火炮——我不知他们能造多少门炮,又能几时造好,但总之,对我军会是一大威胁。” “这倒的确麻烦!”冷千山皱起眉头,“我军也得多配些火炮才好。不过天冶城离揽江太过遥远,待我秉奏朝廷,要求加配火炮,他们再通知天冶城……这样一来一回,只怕要几个月的时间,到时候……” “将军只管去秉奏朝廷,且看结果如何。”严八姐道,“我和弟兄们潜入樾国,原意就是要夺回重石——如果没法夺回来,也不能让樾寇拿着咱们的矿石造出火炮来打咱们。我们会想办法毁了他们的兵器作坊。” “妙极!妙极!”冷千山拍手,“之前他们自己在那儿唱戏,说楚国奸细祸乱江阳,如今咱们就给他们来了弄假成真——说不准他们还会以为是刘子飞在作怪。到时候玉旈云真要和刘子飞斗个你死我活了!” “要说弄假成真,其实早就已经如此了。”严八姐道,“之前将军是否接到刘子飞的书信,说要磕头认错,割地赔款?那就是因为玉旈云刚刚负伤回到江阳的时候,有几个我国的武林同道前去刺杀她,就被刘子飞抓住了大做文章。” “真混帐!”冷千山顿足骂道,“这些武林中人成事不足——”才说到这里,想起这是连严八姐也骂在内了,连忙打住。 严八姐倒并不在乎:“我们绿林中人考虑事情比较简单,无非是快意恩仇,惩恶扬善罢了。见到贫弱的,就拉一把,见到恶人,就一刀捅过去。所以大伙儿想着,杀了玉旈云就能从此解决一切问题,也不是出于恶意。只不过是我们没想到,就算杀了玉旈云,杀了刘子飞,连樾国皇帝都杀掉,樾国依然会有人觊觎我国的大好河山。但无论如何,我看这些直肠直肚的江湖同道总比那些满口仁义道德,背后阴谋诡计的所谓泰山北斗好得多了。” 程亦风知他是说端木平,晓得这段往事不堪回首,想打个岔,却忽然想起端木槿来,因问道:“严大侠在对岸多时,可有见到一位叫做端木槿的女大夫么?” “她?”严八姐蹙了蹙眉头,“真不知该说她迂腐,还是说她没良心——她是江阳惠民药局的管事,在东海三省,她的威望和罗满、顾长风不相上下。她仁心仁术,这固然值得佩服,但是她却连玉旈云这样的魔鬼也全力医治。我倒要看看两国开战,她如何自处。” 开战,又是开战!程亦风感到无比厌烦,为何要开战?两国究竟有何仇恨,要这样不断流血,不死不休?这个问题,仿佛刚才严八姐已经回答了——这根本就无关仇恨,而是天下容不下两个霸主。只要两国都还存在,就总有一个想要吞掉另一个。等到这一天终于来到,下一个敌人应该就是西瑶。而西瑶之外还有许多别的邦国。大约不到天下归于一人之手,争斗是永不止息的吧?而等到天下只有一个霸主的时候,又会有人对那霸主之位起非分之想了。 你争我夺,永无止境。为何人要生于如此的世界? 不禁给自己斟了一杯,仰脖子喝干了。 冷千山不知他的心思,又给他满上,同时也唤人来给严八姐添了一副碗筷:“既然来到,就借程大人的酒菜招待你吧——多谢你和你的那般忠肝义胆的好兄弟。” “岂敢。”严八姐谦道,“大家都是楚人,自当为国尽一份力。” 于是冷千山就又向严八姐打听了许多江阳樾军的情形。而程亦风则一杯接一杯地喝闷酒,最终,不醒人事。 次日,严八姐就回到江阳去了。揽江这边的日子还一切照旧。程亦风在衙门里处理公务,冷千山则时不时地应付刘子飞的挑衅。如今他知道刘子飞的舰船根本就是没牙的老虎,就大胆了许多,让士兵尽量用最少的炮弹去震慑敌人,不要把火药和铅弹浪费在闹剧之中。 如此不知不觉便到了五月下旬。一日,从镇海传来消息,乃是关于樾国水师与蓬莱国交战的,大抵和严八姐所说相同——石梦泉率部大胜蓬莱人之后又继续乘胜追击,打得蓬莱兵士丢盔弃甲。而樾军兵舰更封锁了蓬莱人回归祖国的通路,誓要将他们消灭在海上。蓬莱人无计可施,唯有向南逃窜,近日有不少进入了楚国境内。由于蓬莱名义上也是楚国的属国,镇海作为他们逃亡楚国的第一站,不能将他们拒之门外。臧天任不得不动用官府的资源,又发动民间善会、善堂帮助,暂时安置这些蓬莱人。向垂杨则想趁此机会向蓬莱人打听樾军水师的情况。但这些溃不成军的丧家之犬哪儿能说出个所以然来?况且他们大多不会说汉语,大部分时候只是聒噪地大骂樾军以多欺寡而已,把向垂杨的脑袋都吵疼了。而这群人中最麻烦的是一个军官,名叫藤原华,原系蓬莱国王后之胞弟。他会说一些汉话,所以常常以汉语诸多要求,且嚷嚷着要面见元酆帝,请楚军出面替蓬莱人报仇雪恨。 向垂杨固然觉得楚军没必要趟这浑水,但对方毕竟是友邦皇亲,不敢怠慢——况且也觉得把此人送离镇海,才能耳根清静,于是决定派人护送他前往凉城。 “此人傲慢无礼,甚是麻烦。”向垂杨在信里写道,“冷兄与程大人不必对他太过认真,只求让瘟神平安过境便好。” 话虽这样说,程亦风作为揽江的地方官,还是得按照接待国宾的礼仪准备一切。六月初三那天,这位藤原华就带着随从在镇海士兵的护送下来到了揽江。他穿着宽袍广袖的蓬莱服饰,配着长刀,神情甚为倨傲,见到程亦风连招呼也不打,反而叽里呱啦地跟自己的随从说蓬莱话。因揽江、镇海都地处偏僻,没有传译的人,所以没人明白他在说什么。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才听他操着奇怪的口音道:“你程亦风大人吗?我听说你是楚国的民族英雄,曾经多次大败樾军,等我面见楚国皇帝,也要请你带兵出征,替我杀光樾国人,报仇!” 程亦风苦笑了一下,道:“若是樾寇犯境,程某自当克尽本分,与他们抗争到底。” 这藤原华的汉语看来十分粗浅,所以听不出此语的言外之意。大呼一声“杀樾人”,继而又用蓬莱话喊了两句,估计是差不多的意思,他的随从呱呱响应。一行人就被引进揽江城去了。 先已定下让他们落脚的地方——乃是之前抄没的乔家宅院,在揽江成里算是最舒服气派的居所了,还特地招募人来清洁整理了一番。程亦风满以为可以让这位蓬莱皇亲满意。却不料才到门口,藤原华便“嚯”地一声大喝:“为什么要我住在这样的地方?” 程亦风被他吼得一愣:“藤原大人息怒。揽江穷乡僻壤,这已经是全城最好的宅邸了。之前的主人是这一带最大的财主,几乎所有的生意都是他家的呢。” “财主算什么?”藤原华骂道,“做买卖的——下贱!在我蓬莱国,做买卖的比艺人还下贱!我乃堂堂蓬莱武士,你让我住在这样的地方?”他边说边拔出长刀来,“唰唰”挥了两下,寒光过处,已在乔家的大门上画了个叉。那些随从见状,也都跟着拔出刀,齐齐朝乔家大门砍,一时间“咔咔”声不绝,木屑乱飞,楚国诸人纷纷后退。 眼见着乔家的门槛就快被剁烂,程亦风实在看不下去,出声劝道:“藤原大人——如果您不喜欢住在这里,城里也有其他的客栈,不如跟程某人去挑一间如何?” “客栈?”藤原华瞪圆了眼睛,“要我和那些来来往往做买卖的人住在一起吗?” 见他提着刀向自己逼近,程亦风连忙摆手:“不,不,不,我们揽江的客栈……那个……若是藤原大人不嫌弃,程某人可以把寒舍让给您住。不知您意下如何?” “寒……舍……”藤原华愣了愣,随即喜上眉梢,“就是你家?那可好啊——程大人你是楚国的大英雄,我愿意到你家去,我要和你比比刀法!” 这可差点儿没把程亦风吓得差点儿摔个跟头:“比试刀法?藤原大人误会了……程某只不过是一介书生,平时连砍瓜切菜都笨手笨脚,哪里会什么刀法呢?” “不会刀法?”藤原华瞪着他,“不会刀法算什么民族英雄?你一定是骗人——是看不起我们蓬莱武士吗?” 见他气势汹汹,程亦风连连后退。好在衙门里跟着来的差役挺身护上来道:“程大人的确不会武功。藤原大人要是想比试,可以到衙门里来,我们陪你练几趟就是。” 藤原华上下打量着他,眼神甚为轻蔑:“你是什么人?我乃蓬莱国皇后胞弟,岂能与你这种无名小辈比试?你——只配和我的马夫比试——”说着,招手叫后面一个随从上前来,嘀嘀咕咕说蓬莱话。 莫非是要当街动手么?程亦风急了:“藤原大人……这个……这个不太妥当吧?我楚国乃是礼仪之邦,不能……” 还没说完,那个蓬莱国的随从已经挥刀向差役砍了过来。差役哪里料到对方说打就打,大惊失色,连忙滚地避开。但那随从并不放过他,一刀接一刀,砍得又疾又狠,仿佛要将其置于死地似的。那差役本来功夫寻常,又被别人占了先机,此刻全无招架之力,哪儿还有还手的功夫?只能在地上狼狈万状地滚来滚去。蓬莱人中爆发出一阵哈哈的嘲笑之声:“楚国人……猪!” 其余的差役看不下去,纷纷拔出佩刀前来助战。但不料那蓬莱随从功夫甚是了得,以一敌众,仍然占尽上风,长刀舞出万朵银花,让楚国差役们没一个近得了他的身。只不过转眼的功夫,只听“呛呛”数声,好几柄佩刀被挑飞,又伴随“嗷嗷”惨呼,两个差役挂了彩。 藤原华得意地哈哈大笑:“程大人,楚国武士就只有这点本领吗?凭这点本事,你们怎么和樾国交战?” 程亦风很是恼火,真想反唇相讥——你们的武功高强,怎么被樾国水师打得落花流水呢?不过他深知眼下他的一言一行关乎两国之交,不敢意气用事,唯有强压怒火,道:“藤原大人,他们不过是这穷乡僻壤的几个衙役,所办也不过是些鸡鸣狗盗夫妻吵架之类的案子,并不需要上阵杀敌,功夫自然不能和贵国武士相比。还请藤原大人管束手下,不要伤害他们才是。” “哦?”藤原华眯起眼睛,“那贵国的……高手武士在哪里?” “自然是在揽江大营里!”有个差役摔进了水沟里,浑身污泥。“揽江大营里都是我楚国一等一的勇士,有本事你们去和揽江大营的兵士比武。欺负我们这些负责收粮和抓贼的,算什么?” “揽江大营?”藤原华怪腔怪调地重复,“在哪里?快带路!”同时,举手示意自己的随从收起刀来。 程亦风不由急得直跺脚,暗怪那差役口快——将这群喊打喊杀疯疯癫癫的蓬莱人带去大营,不是给冷千山找麻烦么?他有心劝阻,可藤原华根本连看也不看他一眼,已催促那差役带路上揽江大营去,而其他的差役惨遭辱骂殴打,心中气愤,只盼冷千山的部下能帮他们出一口恶气,也都上前指路。程亦风唯有摇头苦笑,一壁吩咐人张罗车马,一壁叫一个差役先快马去揽江大营跟冷千山通报一声,免得后者骤然见到这群不速之客,不知如何应对。 一群人便浩浩荡荡地向揽江大营出发。程亦风还故意让车夫放慢速度,好让冷千山有准备的时间。是以,等他们到达之时,已近黄昏时分。冷千山带着数名部下,在大营门口等候,一见到他们的车驾到了,立刻就引到练武场来。“难得藤原大人好奇我国勇士的武功,冷某人甚感荣幸——不如哪一位要先来赐教?” 藤原华一见到那场子边上架着的兵器,就两眼放光,拊掌道:“好,好,这才是勇士应该住的地方!”即向方才那个刀劈差役的随从招招手,让他下场比武。 那人依旧使蓬莱刀,舞得水泼不进。但冷千山挑选的部下也不含糊,用一支长枪或挑或刺,让对手占不到分毫便宜。两人直斗了百来个回合,冷千山的部下卖了个破绽,向后蹿去。蓬莱人飞身扑上,结果就中了计,被一枪扫飞钢刀,败下阵来。 “好!好!好!”藤原华鼓掌,“楚国勇士,果然厉害。”但同时也瞪了自己的随从一眼,叽里呱啦骂了几句蓬莱话,又叫另一个随从下场比武。 他一共有八名随从同来,与冷千山的部下较量,常常都打到一百回合开外,不过各有胜负。到最后一个也比试完毕,藤原华就自己脱了袍子,走下场去,道:“该我来领教领教了——冷将军,既然你的部下都如此了得,我想你一定也是个英雄。可否跟我比试?” 随从已经如此骁勇,这藤原华只怕也是个厉害角色。程亦风不禁担心地对冷千山道:“将军不要和这夷人一般见识,免得受伤。” “不打紧。”冷千山道,“这种皇亲国戚,傲慢非常,若是拒绝他,还不知道他又闹出什么花样来!咱们现在就是要平平安安地让他度过今日,然后送他继续上路罢了。我就陪他玩玩,输赢有什么紧要?”因也捋起袖子,将长袍的下摆掖在腰间,拿过剑来,道:“藤原大人请。” “好,好好,我早就……手痒了!”藤原华说道,腕子一抖,刀鞘便飞了出去。他举刀高过头顶,一步一步向冷千山走了过来。到跟前,差不多只有两三尺的距离了,才大喝一声,向冷千山兜头斩下。 这一招平平无奇,速度也不快。冷千山丝毫不需要考虑,就横剑架住。兵刃相接,发出“呛”的一声。冷千山只觉虎口震了震,藤原华却向后退了数步。“好,再来!”他喊道,又将刀举过头顶,重新朝冷千山逼近。仍然在距离两三尺的地方停下,然后大喝一声,落刀直砍。 冷千山愣了愣:怎么又是这一招?于是再次举剑挡住。仍是“叮”的一声脆响。冷千山纹丝不动,藤原华则退后了好几步。 “好!再来!”藤原华又高呼。 如此,他一而再再而三地举刀向冷千山劈下,被挡住,退后,呼喝两声,仍旧攻上。场边的人看得越来越莫名其妙:这是哪门子的比武?简直好像把冷千山当成稻草人一般。冷千山心中也犯嘀咕:这蓬莱人如此举动,究竟是认真比试,还是拿他寻开心? 终于,藤原华砍了二十来次,再退后的时候,没有说“再来”了,而是垂下了刀,道:“佩服,佩服,将军面对我蓬莱钢刀,和我‘无刀流’的剑术,竟然面不改色。真英雄。今日比武,算我们两边打和了吧?” 冷千山哭笑不得,拱了拱手:“藤原大人承让了。” “什么?”藤原华瞪眼,“让?我们蓬莱人做事从来不会让人,也不要别人让我们。你若不服,我们重来比过!”说时又举起刀来。 换在以往,冷千山早跳起来了。不过此刻对岸有虎视眈眈的敌人,他才没有闲工夫和这个不知所谓的蓬莱贵族纠缠。当即摆手:“不,不,不,蓬莱刀法十分高明。再较量下去,只怕耽误了藤原大人休息,也耽误你上京的行程。天色已晚,不如让冷某人招待各位贵客在营里用餐便饭吧?” “用饭?”藤原华摇头,“不必麻烦。我们有幸来到楚国勇士居住的地方,只要能四周见识一下,就心满意足——我等虽然落难,但也不是讨饭的乞丐。到这里来,不是为了吃饭。” “这……”冷千山皱了皱眉头,“兵营重地,岂能随便让外人参观?恕冷某人难于从命。” “难……于……从……命……”藤原华重复着这四个字,“啊,就是不方便的意思?冷将军不用担心,我等并不是要窥探您军营的秘密,只不过是对火炮十分好奇——樾国人用火炮打我们,让我们死伤惨重。我们是输给了火炮,不是输给樾国士兵。所以我们很想看一看火炮是什么样子。之前在镇海,大家忙着疗伤,忘记跟向将军提起,如果今天不能在揽江见识一番,又不知要等到何时。” 程亦风和冷千山互望了一眼,心中俱想:这蓬莱人果然和向垂杨说的一样麻烦。若今日不遂了他们的心意,让他们瞧瞧楚军的火炮,只怕他们要搞出更多的麻烦来! 于是冷千山道:“既然藤原大人对鄙国的火炮如此感兴趣,冷某人倒可以带几位去瞧瞧——不过也得事先提醒一声,目前樾楚交战之中,我并不知樾军几时又来挑衅,诸位跟我上城楼去,我可未必能够担保诸位的安全。” “不怕!不怕!”藤原华立刻喜上眉梢,“我们蓬莱武士没有怕死的。和樾军面对面搏斗,我们都试过,如今站在楚国的城里,还怕什么?冷将军快带我们去开个眼界。若是正巧遇到樾国的混帐打过来,我们可以加入楚军,亲手复仇!” 他们加入楚军?还不是帮倒忙吗!冷千山不禁止心中求神拜佛,不要再此刻遇到刘子飞的舰船。但已经骑虎难下,唯轻轻叹了口气,做了个“请”的手势,亲自在前面带路,领着藤原华一行上城楼去了。 程亦风也只得陪着。一路上自然要经过士兵的营房、库房等地,藤原华事事好奇,问题不断,有些冷千山可以回答,便对他讲解一二,有些则随便敷衍。到了城墙脚下时,见到有几个士兵推着装火药和铅弹的车过来。藤原华一眼就认出铅弹了,指着,兴奋地叫道:“就是这个!樾国人就是用这个打坏了我们的船!” “这便是火炮用的铅弹。”冷千山道,“旁边那一桶就是火药了。此物甚为危险,藤原大人还是不要轻易触碰为佳。” 藤原华仿佛听不懂他那文雅的话语,径自上前指着那火药问士兵:“这个……如果有很多,是不是可以把樾国人炸上天?” 那士兵不晓得他是何人,只听他说要炸死樾寇,就十分开心,答道:“如果把咱们库房里的火药全都运到江阳去,一定能把整个江阳城都炸上天,那城里城外的樾寇,自然也就被炸上天了。” “哈哈,好极了!”藤原华拍手,又向随从说了几句蓬莱话,一行人竟然齐刷刷跪倒,向那铅弹和火药连连叩首。惊得那几个运送弹药的士兵瞠目结舌。冷千山和程亦风也讶然问道:“藤原大人,这是做什么?” 藤原华一连磕了九个响头,才站起身,道:“火药、铅弹威力无穷,能够助我们报仇雪恨,难道不应该跪拜吗?我们蓬莱国,一向尊重英勇善战之人,上古有些武将,因为杀敌无数,被我们奉为武神。火药如果真能将整个江阳都炸得稀烂,岂不比武神更厉害?” 冷千山暗暗好笑,请他们继续上城,以便“参拜”火炮,又轻声对程亦风道:“这些蓬莱人天生尚武好斗,难怪会跟玉旈云纠缠上。” 程亦风只摇头苦笑:“不管他们国家风俗如何,反正咱们只需要招待他们一天,明天吧把这帮瘟神送走便万事大吉了。” 那天起更之后,天色暗沉,再也望不见水上的舰船,甚至连身边的火炮也变成了一个黑影,藤原华一行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揽江大营。回揽江城的路上,他们几个还兴致勃勃地用蓬莱话交谈,进城之后,倒没给程亦风惹任何的麻烦,甚至问到他们要去何处下榻,藤原华竟然说:“之前那个财主的家就好——我们蓬莱武士,对吃喝住宿这类事向来不讲究。能吃饱,能睡下,就可以。” 程亦风不禁张口瞪眼,暗道:之前又是哪一个在乔家门前大打出手呢? 不过,蓬莱“贵客”既然发了话,他自然不会多嘴惹麻烦,早早将藤原华等人送了过去,又吩咐张罗好了晚饭,就自己回府去了。 折腾了大半日,他累得倒头就睡,上半夜连个梦都没做。到了下半夜,却听到惊天动地一声巨响,吓得他一骨碌爬了起来。初初还不知是梦是醒,但那“轰隆”之声又接连传来。他确信是出事了,便赶忙跑出房门瞧个究竟。但见东北方半边天被诡异的红光照亮。知道那是揽江大营的方向,心中不禁一紧,连忙吩咐同样被惊醒了的门子火速去打探消息。 门子去了许久也不见回来。程亦风心焦如焚,在门口等待,见外面众多百姓也纷纷从家中出来探问究竟。大家都仰头望着东北方向。那红光冲天直上,久久不息,到了黎明时分,与霞光混在一处,又至天光大白,这才消失。但整个揽江城都可以闻到浓烈的焦糊之味。那时门子才回来了,和一个揽江大营的士兵一起,报说昨夜大营军需库起火爆炸,负责看守的那一队士兵自然被当场炸死,而附近营房也被波及,虽然经过众将士的连夜扑救,大火已经熄灭,但伤亡人数尚未点数,但应该在五百人以上。 程亦风听言,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冷将军可好?军需库怎么会起火了?” “冷将军只不过是救火的时候有些皮外伤,并不打紧。”那士兵道,“至于起火的原因,冷将军怀疑是有人纵火。这几天到过揽江大营的外人,也就只有那伙蓬莱人了。所以将军他已经派了一对人马去抓捕他们。” 藤原华一行?程亦风蹙眉,的确值得怀疑。不过这样抓捕友邦皇亲,万一弄错了,岂不麻烦? “我去看看。”他道。便让人准备车驾,匆匆赶到乔家宅院来。 到的时候,冷千山率领部下已经将乔家宅院包围了。藤原华一行大约刚从大门里出来,被堵住了,十分恼火,道:“冷将军,你怎么可以这样随意诬赖我们?我们蓬莱国一向臣服于楚国,我们也仰慕楚国勇士的威武,怎么会去你的军营放火?” 冷千山道:“我军的军需库守备森严,从来没有出过意外。只因昨日你们几个来过军营,结果就起了火,还炸死炸伤许多兵士——你们来我军营说是为了和我的士兵比武,这已经很奇怪,之后你们又要求四处参观,这就更加不合常理了。所以嫌疑最大就是你们,烦请跟我走一趟!” “冷将军,我敬你是一位勇士,但是你不要欺人太甚!”藤原华道,“我们是真心想与你的部下切磋武艺,也真心仰慕火炮的威力——你非说我们去你的军营的放火,但我们昨夜一直都在这里,难道有□术吗?” 冷千山看了看旁边那几名护送藤原华来此的镇海士兵,他们也都点头:“昨夜的确没有人离开这所宅院。” 冷千山两眼充血,额上青筋暴露:“你们没打瞌睡吗?”他瞪着来自镇海的士兵。 “这个……”士兵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都睡得跟死猪一样,有人离开你们也不知道!”冷千山怒吼,又招呼手下,“先不管那么多,把他们抓回去,慢慢调审问迟!” “将军……”程亦风提醒,“他们虽然可疑,但是也要三思而行,万一弄错了,就得罪蓬莱国了。” “他娘的,蓬莱国算什么?”冷千山怒道,“蓬莱弹丸小国,就算得罪了又怎么样?错怪了他们,罪责我一个人背。但是如果他们是居心叵测的樾国奸细假扮,放他们走了,岂不万分危险?此刻宁可错杀,不可漏网!” 樾国奸细!程亦风心中一憷:樾国奸细神通广大,看他们在凉城闹的那场风波就知道了!还有那个小莫,竟潜伏在自己身边许久,也未露出丝毫破绽。如今两军对峙,楚军全靠着火炮的威力,才严严地将敌人拦截在大青河上。刘子飞现在没有水师保护,无法将步兵运过河来,他最想做的,岂不就是摧毁楚军的防势吗?在军需库纵火,既毁坏了弹药,也炸死炸伤多名士兵,这岂不正是刘子飞需要的吗? 不由出了一身的冷汗。看了藤原华等人一眼,并瞧不出什么破绽——但哪个细作会在脸上写上“奸细”二字?他优柔寡断,已在凉城错了一次,在这里决不能错第二次。因道:“好,冷将军,我也赞成宁枉勿纵。先将他们管束起来,就算查不出什么,总好过放他们走,然后担惊受怕。万一真的错怪他们,罪责我来担——反正接待他们本是我的职分。” “我看九成错不了!”冷千山一挥手,“抓人!” 士兵得令,便都朝藤原华一行逼了过去。后者的随从纷纷拔出刀,护在主子的身边,口中叽里呱啦喊个不停。有些士兵昨日领教过对方的武功,晓得他们有些本领,不过此刻倚仗着人多,且无需顾及什么“点到即止”,所以全不在乎,只管逼近。很快,双方的兵刃就已经碰上了,发出“嘶嘶”的摩擦声。有个士兵挥刀欲砍。但却听圈中的藤原华大喝一声:“慢着!” 大家都一愣。他叽里咕噜了几句,推开自己的随从,走出来道:“你们竟然说我们蓬莱是弹丸小国!竟然怀疑我们堂堂蓬莱武士是樾国奸细假扮——士可杀不可辱!蓬莱武士的荣誉高于一切!你要抓我回去审问吗?我就跟你回去,看你以后怎么负责!”说着,将自己的长刀“哐”地一下丢在了地上。 他的随从们愣了愣,有人出声嚷嚷,似乎是劝他,但是他叽叽咕咕地呵斥,那随从就垂头不说话,也将长刀抛在地上。随后,余人也都放下兵器。 藤原华伸出双手:“怎样,冷将军,你要给我们上绑吗?” “哼!”冷千山冷冷一笑,“别以为惺惺作态我就会上你们的当——绑起来!” 士兵们应声而动,转眼就把藤原华一行五花大绑。 “正如我方才所说,若是我错怪了你,他日随你处置。”冷千山道,“不过,我看你这奸细,是不会有机会的。你的主子是谁?是玉旈云还是刘子飞?” “玉旈云是我的仇人!”藤原华道,“刘子飞是谁?” “装傻的本领倒很强!”冷千山“哼”了一声,“反正我已经把你绑了,也不差大刑逼供——倒要看看是你的嘴硬,还是我的铁棍硬。” 藤原华的表情竟比冷千山还要冷傲:“我们蓬莱武士也许技不如人,但是绝不怕人威逼。我非要证明自己的清白不可!” 冷千山不想再与他多费唇舌,吩咐士兵:“快带走!” 士兵们点头答应,就把藤原等人都甩到了马上。才要打马离去,却忽见街道尽头一人驰马匆匆而来,所着也是揽江大营的服色。 “将军!”那人在马上叫道,“大事不好!樾寇的舰船又来了——这次来了八艘!” 作者有话要说:这学期超级忙的……但是作者没有弃坑……大家放心……学生放暑假了,本教授会努力填坑。 第180章 这一天,揽江城的老百姓像平常一样,听到大青河前线传来隆隆炮响。他们都没有往心里去。因为经过了一个月,大家只觉得这是“例行公事”。那炮声没过多久又停了。大家心想,应该是樾军舰船调头灰溜溜地回去了吧。 他们不知道,其实,一场惨烈的战斗才刚刚拉开序幕—— 樾军八艘军舰,每艘都配有一门火炮,从河上气势汹汹而来。虽然不占地形优势,但揽江大营军需库既毁,火药、铅弹都甚匮乏,城上的火炮只向樾军发起一轮攻击,就再无法阻挡他们。士兵们不得不用弓箭御敌。只是樾军八门火炮不断发射,有时落在城下的石滩上,有时也打在城墙上,浓烟滚滚,碎石乱飞,弓箭又哪里有准头?对敌人没有丝毫阻吓作用。只是幸亏樾军渡河而来,不能装载太多弹药,不久也无法再发射火炮,双方才都演变成箭矢之争。然而就在方才樾军有炮火掩护的时候,已经有些士兵乘小舟登上岸来,朝城墙昨夜被炸毁的缺口攻了过去。楚军发现了,急忙派兵阻挡,双方在那缺口处短兵相接,一时血肉横飞。更此时,下游的河滩上不知从哪儿又冒出了一队樾军步兵来,顶着盾牌,直朝揽江城冲了过去。城上的士兵频频放箭,却对敌人造成不了太大伤害。反而,一旦箭矢的攻势分散了,那边樾军的舰船便又向河岸靠近。最后,还是有人去把早已被废置一边的投石机推了过来,将城上的破砖烂石投掷出去,才稍稍减缓了敌人的攻势。 这样,双方以近乎肉搏的方式一直纠缠到了将近黄昏时分。樾军登岸的士兵几乎全军覆没,余下在舰船上的,看看似乎今日攻城无望,才调转船头驶回对岸去。楚国弓箭手一路用箭矢驱赶着他们,直到他们的船帆在暮色中难以辨别,才收回目光看河滩上的尸体——楚军也有百来人的伤亡,和樾军其实相当。 程亦风一直在官衙里焦急地等待着冷千山的消息——藤原华那一众“嫌犯”,冷千山没来得及带走,都暂时关押在县衙的牢房里了。程亦风也没心思去审问他们。只是来来回回在衙门里踱步。 不时地有人来报信给他。内容大同小异:仍在交战之中。胜负未分。依旧鏖战…… 到天黑时,他已不晓得在衙门里走了多少个来回,就快在砖头上磨出脚印来了,才听到消息说,樾军退兵,方长长地舒了口气,要人沏茶来,坐下喝一口,只觉浑身酸痛,再要想站起身,已不可能。 便僵坐着,听来人把前线的情形详细汇报了一番。越听越是心惊:以前两军对峙,谁也没有火炮,楚军仪仗地理优势,可以固守。后来双方都有火炮,楚军既居高临下,火炮又多,还不愁补给,自然又比樾军强些。但如今揽江军需库被炸,城防被毁,樾军却忽然多出数门火炮来……今日虽然将敌人击退,但是明日、后日情况如何,还是未知之数! “冷将军有何打算?”程亦风问,“有什么需要我程某人做的?” 那报信的只管报信,摇摇头,道:“将军只让卑职来告诉程大人一声,迟些他会亲自来见大人,还要提审那些蓬莱人。” 蓬莱人。这边军需库被炸,那边樾军就变出八门火炮来——好像是编排好的一样。还都发生在藤原华等一众蓬莱人到访之后。实在让人不能不怀疑这些人是樾国细作所假扮。“冷将军若要审问人犯,何必他亲自跑一趟这么麻烦?”程亦风道,“我让衙役们押去大营便是。将军激战一日,也太辛苦了。” “将军说了,那些人诡计多端。”报信的道,“把他们关在官衙里,反倒比关在大营里好——否则一个不留神,还不知他们使什么坏。” 这倒也是一虑!程亦风当下吩咐多多加派人手看管藤原华一行,自己则送走了报信人,也不回家去,在衙门里等冷千山来。 冷千山直到后半夜才出现,仍然穿着战袍铠甲,上面血迹斑斑,显然是战斗结束到现在还没休息过。他的面色甚是暗沉,混杂着疲倦与忧虑。看到程亦风,便露出万分惭愧的神色:“程大人,我有一不情之请。” 程亦风呆了呆,这光景,实在无从想象冷千山要提什么无理要求。 “我要征民夫。”冷千山迸出几个字来,“征一万人。” “一万?”程亦风倒吸一口凉气,“那岂不是把整个揽江县城的人都征去了——还不够呢!” “我知道。”冷千山道,“但是为了修复城防,也别无选择了——不过大人放心,我会保护他们的安全,不会让他们变成樾军的靶子。我方才已经写了急信给向垂杨,向他先借调一些火药和铅弹来。毕竟他那里是最近的了。只要撑过这一阵子去,就仍然能够把敌人挡在大青河上。如果……” 如果失败,天险尽失,后果不堪设想。程亦风知道此刻不是自己婆婆妈妈心疼民夫的时候。“冷将军放心,”他道,“所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相信揽江的百姓也明白这道理。樾寇如果攻破了大青河的边防,咱们就只有任人宰割的份了。此时理应万众一心,抗击敌寇。征夫这种差事本就是我这个县令的职责所在。我明天一早就去发告示,也会好好向百姓说明情况。总之,从揽江城和邻近的村庄,至少征发一万民夫来。” “感激不尽。”冷千山拱手,“之前我向程大人夸下海口,说保证寸土不失,如今闹城这样,可真惭愧。” “如今也还是寸土不失嘛。”程亦风想宽慰他几句。不过,共事已经半年了,他依然不习惯这样一本正经的冷千山。所以简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索性转换话题道:“将军是来提审那几个蓬莱人的吧——都在大牢里呢。我带将军过去。” 冷千山“唔”了一声:“自然是要去的。不过我还有一件事要和程大人商量。我想大人把揽江的老幼妇孺撤出去。” “现在就撤?”程亦风讶了讶,“将军未免太悲观了吧?仗还没打,怎见得我们挡不住樾寇?怎么先想着撤退?莫非将军也沾染了程某人那逃跑的脾气?” 冷千山笑了笑:“程大人逃跑,都是为了大局着想。我不过是向大人学两招而已——眼下的情形,我想樾寇已经铸造出了新的火炮,所以刘子飞才能一次带着八艘战舰前来——也不知严大侠在那边活动得如何了。他若是不能把樾军的兵器作坊毁了,敌人有重石在手,只怕还会铸造多几门火炮。他们若是在我方防务恢复之前大举进犯,我军怎么抵挡得住?所以不得不早做打算。” 这样的打算,让程亦风感到寒心。看看冷千山,神色凝重,甚至有几分凄苦,大约是觉得以现在的情形推断,有六七成的可能需要撤退了吧?程亦风叹了口气,勉强笑道:“将军未雨绸缪,计划周详。既然你吩咐了,程某人自然照办——要说到撤退逃跑的本领,天下我认第二,只怕还没有人敢认第一了。” 冷千山也笑:“程大人不必过谦。其实我想要的撤退,没有那么简单——我们怎么能把揽江城拱手让给樾寇?我是要借助揽江周围的山林,摆个口袋阵。如果樾寇当真突破了大青河的防线,就把他们困死在揽江。”他边说,便从怀里取出一卷地图来,铺在程亦风的书案上,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地解说了一番—— 西边是鹿鸣山的余脉,沟壑纵横,东边是起伏的丘陵和东南水网的最北端,湖泊星罗棋布,而南方则有古时废弃的一条运河,已然成为了峡谷。程亦风和臧天任半年前从京城踏上谪贬的旅程,就曾经过这个峡谷,当时隆冬时节,万物萧索,但依然可见怪石嶙峋,古木参天。如今仲夏时节,一定郁郁葱葱,百兽隐于其中,只可闻其声,不可见其形。 不错的,如果樾军攻破揽江前线的要塞,往东,需要设法穿过水网,但会遇到向垂杨部下的迎头痛击,往西,进入鹿鸣山,只要拖得他们一时片刻,远平的援兵就会来到。若是往南,想要进入楚国腹地,则必须经过古运河,那冷千山的部众和揽江的民兵游勇可以在山中伏击,直到援兵到来。 听他这么一分析,程亦风的性情也不那么沉重了,详细询问了冷千山打算如何布署,一一记下了,承诺次日就付诸实施。 “当然,最好还是将樾寇挡在大青河上。”冷千山道,“一旦让他们进来了,变数可就多了。” 两人这样聊着,不知不觉天已经蒙蒙亮。仍旧倦意全无。但冷千山记挂着前线的事,不可再做耽搁,只是仍决定去瞧瞧藤原华一行。于是程亦风就酽酽地沏了壶热茶来,和他饮了,一起往牢房去。 只不过,才出门,便见人有来报,说揽江大营来人了。话音未落,已经有个士兵飞跑进来:“将军,有樾国人。” 冷千山和程亦风都大惊:“樾寇又来了?战况如何?” “不是樾国兵舰。”那士兵道,“是一个樾国士兵,自称是玉旈云派来的。有话要和将军说。” “竟有这种事?”冷千山皱眉,和程亦风互望了一眼,问道:“人呢?” “卑职等把他给绑了,已经带过来了。”那士兵说着,就朝门外吆喝了一声,便有一队兵丁推推搡搡地押着一个五花大绑的青年走了过来。到近前,又在那青年的腿弯里踢了一下,令他跪倒,喝道:“快说,你到底有何企图?是不是又打算来炸揽江城了?敢有半句谎话,砍了你的狗头!” “两军交锋,不斩来使。”青年冷笑,“堂堂楚国冷千山将军连这点规矩都不知道么?” “规矩是对守规矩的人才讲的。”冷千山道,“贵国视前年的大青河盟约为无物,公然挑衅,我何必与你们讲规矩?” “不断向将军挑衅的是刘子飞,并非我主公内亲王。”青年道,“我主公可没有打算与贵国交战,她对之前贵国严查福寿膏案并将主犯交还我大樾国的行为大加赞赏。而对刘子飞穷兵黩武的无耻之举万分反感。她已说了绝不会支持刘子飞一兵一卒,连一根羽箭也不会给他。” “哈,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冷千山大笑,“这种胡话指望我冷某人会相信么?玉旈云和刘子飞斗法,关我屁事!你快老实交代,你到我的军营里来,所为何事?” 青年不紧不慢:“内亲王殿下得知有一伙蓬莱贼寇逃窜来楚国寻求庇护。她晓得蓬莱乃是贵邦之属国,将军收留他们也是道义之所在。然而内亲王之前曾遭蓬莱贼寇围困,誓要将他们一网打尽以报仇雪恨。所以请将军将这些人交还我国。内亲王承诺,只要助她灭尽蓬莱人,她自然遵守大青河盟约,与贵国井水不犯河水。” “哈哈哈哈!”冷千山仰天大笑,“你当我是三岁娃娃么?蓬莱人前天才来到揽江,玉旈云今天就来和我要人,这消息是长了翅膀还是怎样?不要装腔作势了!什么蓬莱贼寇?根本就是你们的人假扮。到我的兵营里来捣乱,现在又想找个法子全身而退?编出这么荒唐的理由来,玉旈云分明是把本将军当成傻瓜了!” “将军何出此言?”那青年道,“两军交战,两国对峙,广布眼线只不过是寻常之事。将军敢说在江阳没有楚国的细作吗?时常潜伏在内亲王房顶窗外的,都不晓得是哪里的人!内亲王若不是尊敬冷将军为一方之统帅,何必派我前来要人?直接让揽江的弟兄们将那几个蓬莱人杀了,带头颅回去复命,岂不便宜?她命我前来,正是她诚意与将军相交的表现。” “放你娘的狗屁!”冷千山一脚把那青年踹倒——在他听来,这位樾国信使不仅说话荒谬绝伦,简直是玉旈云特为派来侮辱他的。几乎想要拔刀将这人给砍了。可是转念一想:玉旈云虽然是个黄毛丫头,但也是一国名将,不会做此幼稚无聊之举。在这样的时刻派人前来,一定别有用意。于是又看着那青年,瞧他还有何话说。 那青年之前一直低着头,可能是被楚军士兵抓获之后也受了些皮肉之苦,头发蓬乱,覆在脸上,此时被冷千山踹倒,面上的头发都滑向脑后,展露出面目来。冷千山就瞧着他觉得有些眼熟。而旁边的程亦风则惊呼道:“小……小莫!怎么是你!” 青年微微一笑:“若不是我,怎显出内亲王的诚意来?只怕二位还不相信是内亲王派来的呢!程大人,冷将军,别来无恙?” “这个人……”冷千山也想起来了,“是你的那个亲随跟班?就是……就是凉城假官票风波的主谋?” “怎称得上是主谋?”小莫笑道,“我也不过是执行主公的命令而已。今日重逢,容在下重新介绍自己——在下乃是樾国禁军三等侍卫,虽然不姓莫,但是从来大家都叫我‘小莫’,早也习惯了。内亲王未从军历练之时,在下已经效力左右,此后一直追随她征战在外。落雁谷之后,才奉命来到程大人的身边。” 语气如此理所当然!程亦风回想起以往对他的信任,以及凉城风波中他对自己无情的背叛,不由气得直发抖。冷千山也恼火万分,冷笑道:“哟,三等侍卫,那是个正五品的官呢!让你潜伏在程大人身边做个小小的校尉,还委屈你了!” 小莫笑了笑:“既然是从军之人,就得服从将帅的命令。内亲王让我到楚国来,我自然不能不来。冷将军难道不希望部下如此么?” 冷千山哼了一声:“就是说,玉旈云叫你死,你就死啦?那很好!你伪造官票,窃取国库白银,搞得凉城人心惶惶,又从天冶城盗取重石,这些都是死罪。你既然送上门来,那就别怪我将你就地正法。” 小莫面无惧色,笑容中带着几分嘲讽:“内亲王也是敬重冷将军是久经沙场的大将,程大人亦是深明大义的君子,料你们会遵守‘不斩来使’的道义,才派我前来,诚心与你们商议。你们若是把我杀了,楚军就沦为天下的笑话——冷将军或许想,天下三分,也就只有樾、楚和西瑶,还怕什么人笑话?这倒是没错。但是原本内亲王并没有打算挥师南下,将军杀了我,又执意要包庇她的蓬莱仇人,那她就不得不和自己所厌恶的刘子飞将军联手,共同攻打贵国了。” “放你的狗屁!”冷千山骂,“你们要侵略他人的家园,找出诸多理由,还要说得好像对别人大有恩惠似的。我看你们这群蛮夷之辈,才是天下的笑话!本将军今日非要斩了你不可。我倒看看玉旈云有什么说法!”边说,边拔|出佩刀来,朝小莫兜头劈下。 小莫面无惧色,甚至没有半分的惊慌,就地一滚,躲开了冷千山的刀锋,继而冷笑道:“将军既然如此不顾规矩,那我也不客气了!”话音落下,身上的绳索已然崩断,而旁边一个士兵手中的刀也变戏法般到了他的手中。他只顺势用胳膊肘朝后一捅,那士兵即倒了下去,连哼也没哼一声。 众人不由都惊呆了。谁也没有想到会有此变故——士兵们之前轻易便将其五花大绑,还道他不过是个普通的樾国传令兵。程亦风虽然晓得他的真面目,但宾主两年光景,素不知他武功了得,心道他能在凉城闹出恁大风波,也不过是凭借智谋而已。便是冷千山,虽然料到小莫不会乖乖引颈就戮,却未想到他出手如此干净利索。 但冷千山毕竟久经沙场,只眨眼的功夫就回过神来,将刀“霍霍”挥了两下,道:“不愧是三等侍卫,倒还有点儿本事!我倒看看你怎么在我的地盘上撒野!”说时,又朝小莫攻了上去,同时招呼其他的士兵:“还不快将这樾国细作给拿下了!” 士兵们这才一拥而上。不过还有两人并未急着加入战团,而是上来护住程亦风:“大人,此地甚是危险,卑职等护送您回房里去。” 程亦风当然晓得自己留在此处帮不了什么忙,只不过对于小莫,他既心痛又不甘,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才随着士兵往房内退。只不过偏在此时,但觉眼前一花,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一片血红已经扑面而来,温热的,还带着浓烈的腥味,震得他仰面跌倒。伸手一抹,不禁吓得两腿发软动弹不得:这不是血吗?再看身边——一个士兵已经脑袋搬家,另一个正持刀与人争斗。而那个行凶的恶徒不是旁人,正是昨天才被他收押监牢的藤原华。而后面还跟着数名蓬莱武士,都是昨日一并收监的。此刻人人武器在手,且衣衫染血,面目狰狞,不用问,应该是设法杀害了守卫逃出牢房来。 “楚国人,欺人太甚!”藤原华骂道,手起刀落,另一个保护程亦风的士兵被拦腰斩断。 正和冷千山一起围攻小莫的那几个士兵发现情形不对,赶忙杀过这边来。两个人将佩刀舞得水泼不进,要阻挡藤原华一行,另一个则冲到门口大声呼救:“有刺客!快来保护程大人!” 冷千山此来只带了两个亲随,闻声都蹿进院子。县衙的衙役们才刚起身,听到动静也纷纷赶来助阵。不过这些人如何是藤原华等人的对手?才攻到近前,就被对方像砍瓜切菜一般斩得身首异处,即使侥幸第一刀过后未曾丧命的,也是缺胳膊断腿。而蓬莱人的手法还甚为凶残,根本不管对手是不是已经倒下,只是一刀一刀劈过去,眨眼的功夫,程亦风面前已经遍地断肢残害,更有些五颜六色的内脏在血泊中流动,令人作呕。 “还不快去叫人!”冷千山吼道。心中却是一阵发凉:此刻去哪里叫人?就算去叫,也来不及了! 不过好像天无绝人之路,正在最后两个衙役被蓬莱武士砍倒之时,外面响起一阵脚步声,乃是在城中例行巡逻的卫兵被惊动了,赶来看个究竟。这群人一瞥见院中情形,即晓得大事不妙,一壁搬救兵,一壁前来助战。虽然他们也全然不是藤原华等人的对手,但毕竟有三十人之众,一下全涌进庭院来,立刻就在程亦风和气势汹汹的蓬莱人之间形成了一道屏障。也有人上来扶起已经被惊呆了的程亦风,朝房内推搡,道:“程大人小心——您没受伤吧?” 程亦风只觉身子虚脱。饶是他曾经上过战场,也不曾这样贴近死亡。那卫兵连连问了他几声,他才听到了,也才晓得自己原来还活着。再定睛看庭院里的血肉横飞,真是又怕又急:“去搬救兵了吗?冷将军呢?在哪里?” 那卫兵伸手一指——冷千山在战团之中,但也分不清是在和小莫纠缠,还是和藤原华一行苦战。 “大人先进屋去。”那卫兵推着他道,“卑职等自然会助冷将军擒拿刺客……”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忽然眼球向前凸出,整个人朝程亦风扑倒下来。程亦风还不及惊呼,已见一个蓬莱武士手持滴血的长刀逼在自己的面前,面上狞笑不已。 吾命休矣!程亦风心中哀叹。想自己一生几番起落,不是没想到过死——死于沙场或者死于官场,他都曾预想过,只是没想到会莫名其妙死在蓬莱暴徒——或者樾国细作的手中! 罢了,人生在世,如激流中的飘萍,几时死,如何死,又岂会从人所愿? 他唯有绝望地闭上来眼睛。 然而,说时迟那时快。正当蓬莱人的刀锋狠狠斩落之时,忽地有人推了他一把。他打了个趔趄,即摔入房内。接着,房门就关上了。有人用背挡着房门,挥刀与那蓬莱人争斗。程亦风惊魂未定,揉揉眼睛看过去——那人岂不正是小莫吗!不由惊讶万分。 小莫手里不知何时已经换了一把蓬莱刀,舞出万道寒光,竟逼得那蓬莱人一时无法近前来,嗷嗷怪叫着,招呼同伴来帮忙。很快就有另外两个蓬莱人从战团中杀出一条血路扑到小莫的跟前,叽里呱啦,边叫嚷,边朝他猛劈不止。但小莫并不回答,只是挥舞手中的兵刃,左推右挡,应付着敌人的进攻。那几个蓬莱人都伸手了得,出招又快又狠,围着小莫腾挪闪转,几乎形成了一张利刃的罗网。而小莫的本领也大大出乎程亦风之所料,在此三人围困之中也还能沉着应对,手中长刀指东打西,指南打北,攻守有致,似乎也不落下风。 只不过,这敌对双方的招式都太快。程亦风在惊惶之中更加难以看得分明。只约略瞧见人影晃动白刃乱闪,听到乒乒乓乓之声不绝于耳。他无比惊愕地坐在地上,心中万千疑问像滚水翻腾:方才推他进来的人是小莫吗?小莫不是樾国细作吗?怎么和蓬莱人动起了手?蓬莱人不也是樾国细作假扮的吗?蓬莱人怎么就逃出牢房来了?冷千山如何了?今天的这场血腥会如何收场? 渐渐的,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了,也完全忘记了要穿过这间屋子朝后园逃命,只是傻愣愣木偶般坐在原地。直到“砰”的一声巨响,门板被撞塌了,有几条人影朝他飞了过来,他才回过神。 是蓬莱人杀进来了?他身体僵硬,不能动弹。眼见那白亮的刀光朝自己砍来,几乎已经预见到尖锐的疼痛。不过,率先袭来的却是一下重重的撞击,他被撞得仰天躺倒后脑着地,一时眼冒金星。继而才感觉到锋利的痛楚,在肩头,可是却并没有贯穿他的身体。愣了愣,睁眼看,见有人压在他身上呢,那把三尺多长的蓬莱刀正插在此人的后心上。而旁边一个蓬莱人又要举刀刺下。 便在此千钧一发的关头,听外面传来震天的吼声:“刺客们在那里!快保护冷将军和程大人!”乃是救兵到了。 蓬莱人怔了怔,有人喊了句什么,似乎是要他们“好汉不吃眼前亏”。但那握着刀的显然很不甘心,嚎了一声,又朝程亦风刺了过来。程亦风心道,这次可真的完了!但岂料伏在自己身上的人忽然一跃而起,反手拔下后背上扎着的长刀,怒喝一声,朝蓬莱人的刀锋砍去。只听“呛”的一下,对方的刀被生生砍成了两截。蓬莱人惊得呆住了。 “不要命的就来——”这个浑身浴血的人——小莫——嘶吼。 院子里又响起蓬莱人的招呼声——更多的楚国士兵已经杀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那提着半截断刀的蓬莱人也终于恨恨地啐了一口,丢下断刀,扑出门去。 “冷将军!程大人!”救兵终于冲进庭院来。 “小莫……”程亦风呆呆看着面前摇摇欲倒的年轻人。 小莫回头看了他一眼:“程大人,你想你知道……我小莫过往所作的,都是奉命行事……你以恩慈待我……我是……没有想要恩将仇报的……今日……今日算是还了吧……这样,我也……我也安心了。”他说完,灿然一笑,仿佛变回了往日程亦风身边那个无邪的少年,以刀拄地朝门口走了几步,正迎上全身伤痕累累的冷千山。 “还不快把这樾国奸细拿下!”冷千山喝令左右。 “冷将军,等等……”程亦风出声阻止。 但小莫已经倒了下去。 藤原华一行踪迹全无。兵队几乎将整个揽江城翻了过来,也没有找到他们。城外森林苍茫道路阡陌——若他们已经逃出城去,想要找寻其下落不啻大海捞针。冷千山便下令放弃了。在这个时候,这群可疑凶徒的去向并无关大局——即便抓住他们,也不能指望问出个子丑寅卯来。还是修复揽江要塞城防最为重要。于是,他只简单处理了一□上的伤口——所幸都是皮外伤——又和程亦风商量了几句,便匆匆赶回大营中去了。 这场血战之中受伤最轻的只怕就是程亦风——除了后脑勺着地蹭破了一蹭油皮,又被蓬莱人在肩头刺伤些许,其他并无损伤,只不过是受了些惊吓,一时还平复不下来。士兵们早早就把他请回了书房,又让大夫给他瞧了伤口,煎了定惊茶,可是他靠在坐榻上,面对着自己一架架的藏书,眼前看到的仿佛是士兵们在处理庭院中的尸体。一具具残缺不全,令人发指。他便“噌”地一下跳了起来:方才有人把小莫抬走了。那时还有气息!现在如何了? 冲出门去,唤人来打听。 有人便将他引到平日衙役们休憩的院内。那里的三间瓦房现在被用作临时诊疗所,空气中弥散着药味血腥味,满耳的呻|吟之声更加剧了死亡的气息。揽江城几乎所有的大夫都被急招来此,但是藤原华等人出手太狠,许多伤者依旧不治,院子里横七竖八摆放着好几具尸体。 “那个樾国细作在这里。”士兵引着程亦风到最北面的房间。房内是平日值夜衙役的大通铺,小莫就被安置在角落里。一个中年大夫正在他身边忙碌。 “这孩子的伤势如何?”程亦风问。 大夫叹了口气:“伤得挺严重,流了很多血,不过总算是捡回一条命来——背后那一刀,再偏半寸,就神仙也难医了。” 他背后中那一刀,乃是为了保护我!程亦风心中激荡,若不是他扑上来,我早已被蓬莱长刀贯胸而过!“那他现在……现在……可有大碍?” “只须静养。”大夫回答,“不过……若是大人要审问他,只怕要有三五天功夫他才能有气力开口。” 审问?程亦风呆了呆:啊,不错,小莫始终是樾国细作。然后便想起小莫倒下去之前说的那几句话来——这是一个智勇超群的敌国奸细,因他的谋算,凉城几乎瘫痪,楚国户部官宝至今仍形同废纸。他抢走了白银,又偷走了重石。如今,樾寇正是载着用楚国矿石铸造的火炮向揽江开火。这都是小莫的杰作!然而他也没有做错——他是樾国人,而且是樾*人。身在行伍,就要听命于将帅。玉旈云下了命令,他就竭尽全力去完成。在樾国,他也算是个英雄了吧?不知论功行赏,他会得到什么?然而他却又渡河而来……他完全没有必要陷入缠斗……完全可以趁乱全身而退……可是他却…… 心中感到无比难受:这孩子内心也承受着煎熬吧?若是没有这场战争,那该多好! 此念才起,他便狠狠掐了自己一把:两国相争,大战当前,岂可有这种妇人之念?难不成还能对玉旈云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吗?今日多少士兵、衙役奋不顾身,他才捡回一条命来。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他去处理! 当下,一咬牙,对大夫道:“烦劳好生照看他,等他恢复神智,我再来审他。”便走出这充满血腥味的小院去,回到书房里,着手起草征召民夫的告示。 他一旦摒除杂念下定决心,便文思敏捷落笔如飞,连发号施令也变得稳健利索起来。到了中午时分,已经将文告发了下去,让人誊抄数十份,发遍揽江城郊。午后,又亲自到城中数处民众惯常聚集之地将眼下的危急形势向百姓做了说明。 揽江的百姓大多还不晓得昨日发生了什么事,倒是听说了这天早晨有刺客袭击县衙,后来看到告示,还懵懵懂懂。如今听程亦风亲自解释,才晓得大难临头。按他们的本能,该哭天抢地,扶老携幼离乡逃难。可是见到程亦风面带倦容,头缠绷带,又听他言辞恳切,求大家共同为了保卫家园出力,众人便也生出“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豪情来,纷纷道:“程大人,这还需要您说吗?要是揽江失守,樾寇打了过来,咱们逃到哪里不是死?樾国人太可恶,咱们说什么也不能就这样把大好家园让给他们。怎么也得叫他们吃点儿苦头!”一时间,由十三四岁的少年直到五六十岁的老汉,纷纷自告奋勇要去修复揽江城防。一传十、十传百,两三个时辰的功夫,便募集民夫七千之众,余下的三千,相信一日之内也可寻到。程亦风自然立刻将派人将这消息报与冷千山知道。 此外,就是要安排老弱妇孺撤退了。但是他以为此事不宜立即进行,否则一来打击民夫们的士气,而来恐怕让潜伏在城中的樾国细作看出破绽。于是决定暂缓两三天。 待他办完这一切,已经起更时分。这一日樾国兵舰不曾前来挑衅。他也累了一天,去探视了伤兵,便回家倒头大睡,一宿无话。 及次日,再到衙门里面来,报说一万民夫已经征齐,揽江大营那里已经分派了几个军官过来带着大家到揽江上游的莲花矶开石挑土,余下的事情不须程亦风操心。程亦风便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要人取官仓和义仓的记录来,计算撤退所需筹备的粮食。 所喜前一年并不是个灾年,官府又从乔家抄没了许多粮食,倘若真的要退守,把整个揽江城搬空了,连军队带百姓可以在附近的山里靠这些粮食坚守半年之久——半年,樾军补给不便,更有镇海和远平两边的军队夹击,只怕他们是不可能在这片土地上和楚*民周旋半年的。到时,若不被歼灭,只能灰溜溜撤回对岸去。 当然,最好是不需要退守。程亦风合上卷宗,看看窗外,艳阳高照,已经过了正午。 他的肚子早就唱开了空城计——只不过衙门里死的死伤的伤,余下的都忙得四脚朝天,连个斟茶的人也无。他唯有自己绕去伙房里看——那里给伤兵们准备了饭食,他便胡乱吃了些,心中盘算着下午还需处理什么事——比如亲自去几处官仓和义仓再巡视一番,确认那粮食没有受潮发霉——脚下却溜达着又过来探望伤员。 到小院里,就觉得这里和昨日明显不同。一方面是没有尸体,血腥味也减淡了,不显得那么可怖,而另一方面,北面小屋前站了八个全副武装的卫兵,这是昨天所没有的。他愣了愣,上前问道:“这是做什么?” 士兵们都和他见礼:“大人,卑职等是冷将军派来看守那樾国细作的。怕他玩花样。” “玩花样?”程亦风皱了皱眉头——人命只剩下半条,还怎么玩花样?不过他也立刻提醒自己,不可有妇人之仁——藤原华一行都缴械关在大牢里,不是还逃出来,掀起一场腥风血雨吗?便点点头,道:“我瞧瞧去!” 士兵即给他让开了一条路。走进光线昏暗的小屋。今日大通铺上没有旁人,只有小莫。不过床前还有另一个穿着揽江大营服饰的军官——程亦风认识他,乃是冷千山手下的一名副将,也是个足智多谋的人物,名唤萧荣,以前虽然在冷千山帐下,却一直未得到重用,冷千山“改过自新”之后,才发现了这个人才。揽江大营井井有条,以及连月来那些安抚百姓的措施,有不少都是出自此人的策划。此刻大敌当前,他不在营中却来到县衙,不由让程亦风感到十分奇怪:“萧副将,你怎么来了?” 萧荣笑着欠了欠身:“自然是冷将军差卑职来审问这细作。” “他已经醒了?”程亦风望望床|上,并看不清小莫的面目,“听大夫说要三五天才能有力气开口呢。” “再过三五天,只怕连逃跑的力气也有了呢!”萧荣冷笑,“以他那一肚子坏水和一身的武功,这点儿小伤算得了什么?” 这话程亦风听来分外刺耳,忍不住道:“听大夫说,他伤势凶险——再偏些许,就没命了。” 萧荣又是一声冷笑:“是啊——再偏些许!怎么就是没有偏过去半寸呢?我看是事先计划好的吧?也许还演练过了?藤原华等人的武功如此厉害,那么多士兵,大多数连他三五招都挡不住,唯独这个姓莫的和他们一伙儿缠斗许久,直到咱们的援兵到来,他才被不偏不倚插了这么一刀——时间,落刀的位置,都刚刚好!怕是樾寇的连环毒计?大人可不要被他骗了。别忘了,他在凉城搞出恁大风波。是他害大人被……” “我知道。”程亦风不用他提醒这些痛心的往事,“他是樾国士兵,自然是我们的敌人。虽然他的确是救了我一命,但我还不至于糊涂得公私不分。” “卑职没有指责大人的意思。”萧荣道,“只不过是想提醒大人……这个樾国细作奸诈万分,咱们得好生提防。” “他现在这个样子,还需怎么提防?”程亦风很不喜欢萧荣说话的语气,但也晓得自己的抵触乃是出于感情用事,所以只不过咕哝了一句,就打算退出门去。然而偏在此时,床|上传来小莫一声冷笑:“哈,楚国一向以天|朝大国自居,即便连年战败,也素来将我樾国斥为蛮夷之邦。原来天|朝大国的军队竟然对我这样一个小小的信差惧怕至斯!内亲王帐下战将如云,谋士如雨,我不过是其中本领最微末的一人。你们怕我已经怕成这样,我看你们还是不要做梦要和内亲王抗衡了,趁早丢下兵器向她投降为妙。否则有朝一日她真的杀过河来,你们就要丢盔弃甲落荒而逃了!” “混帐!”萧荣怒道,“你已沦为阶下囚,还在这里口出狂言!” “是啊,我已沦为阶下囚,多谢提醒!”小莫声音虚弱,却充满讽刺,“对一个阶下囚你还如此惧怕,他日见到我樾国精兵铁骑,你还不吓破了胆?” “你——”萧荣一时语塞。 “你也不要逞口舌之强了,小莫。”程亦风插话,“我楚国能够称得上天|朝大国,并非凭借兵马之力。而是因为我们是礼仪之邦,以仁义对待百姓、对待周边邻邦。一国若是只依靠武力,就算一时之间能将敌人打垮,也永远不会令到四海归心。你如此推崇你的主子玉旈云,难道是因为她武功比你厉害,智谋比你高明,将你打垮了,你才死心塌地为她效命吗?” 这次轮到小莫说不出话来。 萧荣则适时接上一句:“程大人说的不错。孟子云:‘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我听说你那主子玉旈云在樾国树敌甚众,上至皇亲国戚下至贩夫走卒,想取她性命的多不胜数,更不要提她在楚国和西瑶的仇人了。而反观程大人,虽然被你害得谪戍边关,但你随便找一个楚国人问问,十个有八个都会跟你说,程大人是鞠躬尽瘁爱民如子的好官,也是视死如归解救国难的英雄。为何会有如此分别?我想就是人品有高下。你在程大人身边潜伏许久,难道从不曾暗暗把他和你的主子比较?从不曾觉得追随这样一个谦谦君子要好过侍奉那个睚眦必报的怪物?” “不准侮辱内亲王!”小莫哑声低喝。 “我何曾侮辱她?”萧荣道,“是非公道自在人心。你只摸摸自己的良心——在我国,你乃是一个卑鄙的细作,犯下滔天大罪,还累得程大人被贬边关,但他却来关心你的伤势;在河对岸,你算是立下大功的英雄,玉旈云却又派你来干这掉脑袋的勾当,还让你施展这种苦肉计,差点儿就连小命也没了——我看,就算我们真的斩了你,玉旈云也不会眨一下眼,最多当拿你的血祭了旗。你自己问问自己的良心,这两个主子,谁更值得你为之卖命?” 小莫没有立刻回答,过了片刻,才冷笑道:“怎么?这是想游说我背叛内亲王?” “一条是生路,一条是死路。”萧荣道,“想怎么选就看你了。” 小莫冷笑:“砍头不过碗大个疤——正如你所说的,我死了,内亲王拿我祭旗,一偿她多年的夙愿,我也算是死得其所。我们樾*人,脑袋可以掉,但是绝不做叛国的乌龟王八。你不要白费口舌了。要杀要剐,来个痛快!” “你……”萧荣又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愣了愣,才喝令外面,“还不进来把这细作带走?”又向小莫威胁地笑道:“你现在嘴硬,等到了揽江大营里,我们好好招呼你一番,看你还硬到几时。” “哼!”小莫轻蔑地笑笑,面无惧色,“我知道我的骨头没有你们的刑具硬。不过我怎么也不会做出对不起内亲王的事来。咱们大家都省省吧。”他说着,面上的表情忽然一变。 程亦风还没反应过来。萧荣先冲了上去,扼住了小莫的下巴:“好小子!想咬舌头自尽,没那么便宜!” 小莫被他制住,想要怒骂,却咿咿呀呀说不出整话来,唯有胡乱踢打挣扎——他的武功原在萧荣之上,虽然此刻身受重伤没有力气,但还是令到萧荣应接不暇,几乎就要被他挣脱了。好在外面的士兵已经冲了进来,见状,即拥上前去,有几个把小莫按住,另有几个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押解犯人用的绳索,三下五除二把他绑在了床铺上,嘴里也塞桑了手巾。小莫气得眼如铜铃,身子紧绷着,还在做徒劳的挣扎,以致伤口全都裂开,床铺上血迹斑斑。 “简直是只疯狗!竟然咬我!”萧荣怒冲冲地甩着自己的手,“把他抬回去,看看他还能搞什么名堂!” “是。”士兵们得令而动。 但程亦风却踏前一步挡住了:“等等,萧副将,你看他性子这么刚烈,就算把他带走,他也不会说什么,无非是折磨一番,你费了力气,他没了性命而已,何必呢?” 萧荣皱了皱眉头,不解道:“大人,那你的意思是?” “他说的没有错,”程亦风道,“两军交战,不斩来使。我们杀了他,倒给了玉旈云一个打过河来的理由。” “程大人,你怎么能和樾国的卑鄙小人讲道义?”萧荣跺脚道,“我们不杀他,玉旈云还是会找别的理由打过河来——玉旈云不来,刘子飞也会来。樾寇觊觎我楚国的大好河山已经几十年了!难道还会因为我们不杀这个细作就有所改变?” “萧副将不是会引用孟子吗?”程亦风道,“孟子云:‘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如果拷打小莫,能够得到任何对我军有利的消息,那我自然不会阻止你将人带走。但是你瞧他这拼命的架势,再怎么拷打,也撬不出只言片语来。那么你把他带走,只不过是为了折磨他泄愤而已——这种行径,岂是我天|朝大国礼仪之邦所应有的?战场上杀敌,那是不得已。战场之下,还要杀手无寸铁之人吗?我方才斥责樾人是蛮夷,企图依靠武力征服天下,并非民心所向,一定不能长久。你不也赞同吗?那你此刻为何要学樾人?” “大人,这怎么能混为一谈呢?”萧荣道,“这小子是樾国细作,危险异常……”才说到这里,看床|上小莫面色青白浑身浴血的模样,晓得“诡计多端”“本领高强”等等都算不上理由,而“审问”一条,也已经被程亦风驳斥,急得直搔脑袋,僵持了好一会儿,才道:“程大人,卑职乃是奉了冷将军之命来把细作带回大营的。大人一味地阻挠,卑职不好交代呀!” “你就照实跟冷将军说。”程亦风道,“就说是我拦下的。再说……”他顿了顿,走到萧荣跟前,低声道:“我想这小子吃软不吃硬,也许我和他聊聊,他能说些什么呢!” “啊!不错!”萧荣恍然大悟,“原来大人激我唱白脸,自己唱|红脸呢!那就劳烦大人了!”他虽然品级比程亦风高许多,但还是恭恭敬敬行了礼,才带着士兵们出去了。 程亦风便立刻唤人找大夫来。自己则上前抓住小莫口中的手巾,道:“小莫,男子汉大丈夫要留着有用之躯为国效力为民造福,不要再自己糟蹋自己。你不咬舌头,我就把手巾掏出来,怎样?” 小莫点了点头。当手巾离开了他的口,就呼地喘了一口气,然后冷笑道:“程大人,你是个没心机的人——你以为你方才和萧荣低声说话,我就猜不到你们讲了些什么?你们一个硬一个软,一个白脸一个红脸,想骗我出卖内亲王?以你的那点儿心机,还是省省力气吧!到时候要是被我从你嘴里套出楚军的什么计划来,那你可得不偿失。” 程亦风看着他,眼神中有些悲悯:“没错,我是个没心机的人,所以我也没打算从你嘴里套出什么来。只不过是不想你被他们整死而已。” 小莫怔了怔:“你不会真的想用我的性命做筹码来和内亲王讨价还价吧?我在内亲王麾下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士兵,根本无足重轻。只怕你的如意算盘打错了。” 程亦风摇摇头:“你在玉旈云的眼中是什么并不重要。不过你昨天救了我一命——不管是不是你们的连环苦肉计,总之我捡回一条命来,这要多谢你。所以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去死。再说……我方才对萧副将说的话是真心的。你们樾国人怎样处理战俘我不知道,但是我们楚国人不能失了大国的道义。你是使节,我们不能杀你。不过你也是假官票风波的主谋之一,过些日子,我自然会派人把你押赴京城,交给刑部处置。只怕到时你仍然难逃一死。” “哈哈,我既然来从军,就不怕死。”小莫笑道,“不过,反正都是死,你干嘛非要把我交到刑部去?岂不知夜长梦多?说不定藤原华真的是和我一伙儿的,他很快就来救我呢?到时候,你纵虎归山,七品县令的帽子也保不住,说不定还要掉脑袋呢!” “别以为只有你们当兵的不怕死。”程亦风笑道,“我们这些臭穷酸也不怕死——你以为我是被你害得落到今日的田地?年轻人,我开始宦海沉浮的时候,你只怕还在吃奶呢!仕途凶险,我心里明白得很,若是不能抽身远走高飞,总恐怕有一天要掉脑袋——砍头不过碗大的疤,有什么了不起?” 小莫皱眉:“那你怎么不抽身?你不是很想和符小姐找一处世外桃源过神仙眷侣的日子吗?” 程亦风横了他一眼:“不要乱提符小姐的名字!你虽不是我的亲随了,也不能这般没有规矩!我方才不是说了吗?男子汉大丈夫要留着有用之躯为国效力为民造福。如今正值多事之秋,内忧外患,怎容得我独善其身?” “那你能为楚国做什么?”小莫道,“如此皇帝,如此太子,如此文臣,如此武将——这个国家已经是一段朽木,就算我们大樾国不出手,楚国也要灭亡了。你们还指望和我们的军队一拼高下吗?根本就没有胜算。你不如跟我回樾国去,我们的朝廷没有这么乌烟瘴气,你可以大有作为。” “好像是应该我说服你投降,怎么变成你说服我叛逃了?”程亦风哈哈大笑,“多谢你的好意,我从来没想过要大展拳脚实现抱负,我也没想过要力挽狂澜中兴国家,甚至没想过在战场上赢过你们……我只是想要……保个不输……嗯,是的,我也知道楚国千疮百孔大厦将倾。放眼青史,有哪个朝代曾经千秋万载?都有到头的时候。我只是想……别在我活着的时候……别在我手里……所以无论如何都要撑下去。不管你们的几十万大军如何强大,也不管我们自己的朝廷怎么乌烟瘴气,我想我要撑下去。如此而已。有人撑,总比没人撑好。一起死撑的人多了,说不定就见到转机了——你以前认识的冷将军全然是另一个样子,不是吗?所以,你们樾国人也不要太得意了!我们的文臣武将不见得永远都是贪生怕死党同伐异的混帐。” “哈哈!”小莫也笑了起来,“大人这是在向我下战书吗?我可没有这个资格——你得直接写信给内亲王才行。她对大人一向也是十分敬佩的。” “她敬佩我,所以派你来害我?”程亦风大笑,“免了吧——不过你也真的没有资格。因为你是我的阶下囚!” “不错。”小莫道,“但是大人,容我认真的奉劝一句,这场战争,你们毫无胜算。看在大人和我毕竟有过一段宾主缘分,我劝大人还是尽早离开这里,找了符小姐一起,去西域也好,南海也罢,总之离开楚国,等天下大定再回来。” “你们未免也太过自信了。”程亦风道,“现在两军还未正式开战,胜负言之过早。” “揽江城防已经毁了。”小莫道,“我知道你们可以发动民夫修复城墙。以冷千山那点儿微末的谋略,大概还做了撤退的准备,打算万一我军攻破边防,你们就把揽江城搬空了,然后在山野中与我军周旋,等待援军,是不是?” 程亦风不由倒吸一口凉气。但面上还尽量做出轻松的表情:“冷将军怎么计划,我一个区区县令怎么会知道?” 小莫露出得意的笑容:“程大人不必装模作样。若是以前的冷将军,那自然不会把你这个县令放在眼中,但是现在的冷将军,他的心目中,大人你仍然是两部尚书两殿大学士,他有什么事情不会先和你商量?尤其,征发民夫,撤离百姓,这些都是需要地方官出面的差事。” 程亦风仍尽量板着脸:“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大夫来了,你好生养伤,等着进京受审。”说着,就转身出门去。 但小莫仍不甘心,在后面叫道:“大人,你一定要听我的劝——你要尽快离开揽江!你不要去巡查采石场……不要去巡视粮仓……不要……” 后面的话程亦风没有听见了。他只是觉得自己很荒唐,怎么会和一个把自己愚弄了一番的敌国细作有如此的谈话,然后又感到心惊:冷千山的打算已经完全为对方所洞悉——连一个小小的细作都能猜到,久经沙场的玉旈云又如何会不知?那可了不得!非得赶紧告诉冷千山,另想良策才行! 不过当他上了马车,向揽江大营辘辘驶去的时候,他忽然又有了更大的疑问:小莫劝我投降敌国或者离开揽江避难,也还都算合情合理,但是他为何要我不要去巡查采石场和粮仓?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为啥最近就是这样忙呢……真郁闷 第181章 程亦风越想越觉得蹊跷:难道小莫知道樾军的计划,他们要偷袭采石场和粮仓?这倒也有些可能既然——樾军料到了我方的战略,那抢先一步前来破坏自然在情理之中。他心下不由骇然,连忙吩咐折回衙门去,调派人手去官仓和义仓严加看守——这几处仓库不是位于揽江城中,就是位于近郊,在车水马龙之地,料想敌人没法大举来犯,最有可能是暗中作怪。所以他让守卫县城的兵丁全部暂停巡逻,前去看守仓库。一时间,将几处仓库围得铁桶一般,连苍蝇也难飞进去一只。 至于莲花矶石场,他可委实找不出那么多人手来,只能求助于冷千山。所以将粮仓的事办妥了,他仍旧驱车往揽江大营里去。到半路,又听到震天动地的炮声——先是疏疏落落的两三下,然后密集起来——心知事情不妙,想是樾国兵舰又杀过来了!却也顾不得危险,仍全速向前。所幸待他到达大营时,炮声已经停息,唯有销烟尚未散去,刺得人眼睛酸痛。守门的士兵告诉他:樾寇今日又来挑衅,不过只像从前一样,来了一艘船,随便放了几炮,弹药用尽,便回去了。 “这些狗娘养的!”那士兵骂道,“以为自己是只猫,捉着了耗子,要好好玩弄一番。呸!看咱们日后如何收拾他们。” 程亦风可没心思回应这些发泄之词。被引到了营中,等了一盏茶的功夫,才见冷千山来了——他已经两天两夜未曾合眼,模样甚为憔悴。“程大人忽然赶来,想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他哑着嗓子,“萧副将方才回来说,你想试试从小莫的口中套些消息。可是这小子交代了什么?” 程亦风点点头。当下把小莫的话以及自己关于采石场和粮仓的猜测说了一番:“粮仓我已经加派人手去守卫了,至于莲花矶石场,还得劳烦将军。” 冷千山点点头:“樾国细作无孔不入,我自会派人去严加守卫——不过话又说回来,采石场他们能搞出什么名堂来?最多不过就是再炸一次!我倒不怕——顶好他再炸一次,省了我开山的麻烦!” “石头不怕炸,还有民夫呢!”程亦风提醒。 “我就知道大人会这样说。”冷千山笑笑,“放心吧,我冷某人驻守在此,就是为了保护老百姓的安全,如今要征他们来开山修城已经过意不去,若是再累得他们遭了樾寇的毒手,我还有何颜面继续活在这世上?非把细作揪出来不可!” 于是就唤人来,吩咐驻防莲花矶的事——南面入口处如何,东西两边的山坡上如何,北面的嘹望楼如何,等等。一共派出三百人,分成三班轮值。在前线如此需要用人之际,这也算是一支相当大的队伍了。 那被他唤来执行命令的正是萧荣,一一点头记下了之后,又问:“将军,有没有可能樾军不是打算派几个细作小打小闹的破坏,而是从这里进军呢?” “进军?”冷千山皱眉,走到案前的地势图旁看了看,道:“这怎么可能呢?莲花矶石场北面是鹿鸣山余脉的最高峰‘佛手峰’,东西两面也有山岭,可谓处于一个‘簸箕’之中,其唯一通路,就是南面连接官道的这一条。石场的石材也必须由此路运出。虽然之前有人曾经想要寻找穿山而过的捷径好将石材运送到大青河边由水路运输,可是,却无法开辟这样一条道路。换言之,如果樾寇想要偷袭此地,除非他们能飞越佛手峰——” “话虽如此……”萧荣沉吟,“但卑职记得,前年大青河之战,樾寇便是从峭壁以铁锁飞度,神不知鬼不觉地占领了远平城。当时咱们也没有想到竟然敌人能从天而降呀!” “远平城位于大青河河道最窄的地方,两岸的峭壁不过一箭之地。所以他们才能架设铁索桥。”冷千山道,“我们揽江位于大青河河口,几乎是河道最宽的地方。而对岸是一片平原,樾军怎么可能再故技重施呢?他们要大举偷袭,除非坐船渡河,再翻越佛手峰。水路这么长,他们随时可能被我军巡逻的舰船发现,而佛手峰陡峭无比,只怕没翻过去,就先摔死了。岂有人会用如此愚蠢的战术?” “这……”萧荣挠了挠头,“卑职只是觉得,现在大战一触即发,万事都得小心。刘子飞咱们没交过手,但毕竟他是樾国的一员大将,征战的经验还比玉旈云丰富。就算他现在忙着内斗,咱们也不能掉以轻心。何况还有玉旈云,她一直对我国虎视眈眈,且派遣细作,搞出这么多的花样来,咱们不得不多长几个心眼——她诡计多端,常常出些别人想不到的招式——前年的飞度大青河就是一个好例子。这一次,谁知道她玩什么花样?” “照你这么说,也有可能是那细作故弄玄虚呢!”冷千山道,“也许是玉旈云吩咐他施展连环苦肉计,欺骗程大人,为的就是让咱们疑神疑鬼,把兵力分散到莲花矶去。到时候她舰船齐发正面进攻咱们,咱们却无从应付。” “将军所虑甚是!”萧荣道,“卑职也正打算提醒二位,那细作的话可能只是个幌子。” 冷千山笑了起来:“萧荣啊萧荣——你说要多长几个心眼,我看你是长的心眼太多,已经无所适从!你倒说说,这个也有可能,那个也有可能,到底我是派兵去,还是不派?” 萧荣怔了怔:“这个……卑职也不知道。若是程大人能再去探探那细作的口风,或许咱们会有些把握。” 程亦风连连摆手:“这事可指望不得我。我那点儿道行,根本无法和樾国细作斗法。你若问我小莫说的是不是真话,我自然觉得他是念及旧情,所以才真心警告我。但他若是诓骗我,利用我来散布假消息,我可觉察不出来。你们两个如此一分析,我已经头晕了。” “程大人是正人君子,自然测不透卑鄙小人的花花肚肠。”冷千山道,“依我看,咱们也不必将此事看得太认真,否则就被敌人牵着鼻子走了——粮仓和采石场咱们是一定要守卫的,该派多少人就派多少人。不必因着担心樾寇会奇袭,就调动主力过去。毕竟咱们坐拥大青河和佛手峰天险,樾寇想要大举入侵也没那么容易。他们真的过来了,我军可以轻易切断其补给线,然后再将其歼灭。所以眼下咱们还是以不变应万变,方不会落入敌人的圈套。” “将军说的很有道理。”萧荣道,“那卑职这就去调派守卫莲花矶的人马。” 他说罢,便退了出去。留程亦风和冷千山默默对着地图。“以不变应万变。”程亦风喃喃重复着冷千山的话,“将军果然是大将风度。” “大人说笑!”冷千山抬眼看他,“此时也没有旁的路可以走呀。” 程亦风摇摇头:“若不是对自己的计划有十足的把握,怎敢以不变应万变?必然会四处打听消息,然后如坐针毡,无所适从。程某人听了小莫的话,心里七上八下,一是担心咱们修复城防和撤入山林的计策为樾寇所洞悉,二是害怕他们来破坏。如今听将军这样一说,幡然醒悟——其实樾寇洞悉了又怎么样?他们现在只不过派了些细作过来,只要我们严防死守,他们也成不了气候。至于咱们撤入山林的计划,就算被他们猜到,又有何妨呢?除非他们不打过来,否则,咱们就会在山林中狠狠地教训他们。将军说,我们现在没有其他的路可走,这话不错,因为现在的计划已经是一切可行之中最好的选择。我这样火急火燎地跑来,倒是给将军添乱了。” “程大人不要这样说。”冷千山道,“虽然现在以不变应万变,但是也要随机应变嘛。大人得到这消息,至少提醒咱们要好好守卫采石场和粮仓——而这粮仓又是重中之重。我看光靠县城里的那点儿人手还远远不够。我调拨一百人过去,全权由大人指挥。” “我?”程亦风摆手,“我哪儿会指挥兵队!” “大人不必过谦。”冷千山道,“不说你指挥落雁谷的撤退还有担任大青河统帅的事,单说你到鹿鸣山来救我,那次不就指挥得很精彩?还收服了杀鹿帮的英雄呢——说起来,这些英雄们最近不知如何了?” 福寿膏事件过去之后,猴老三和辣仙姑都回到了山寨,此后只写过一封信来,并捎了些山中土产,此外就没有联络。程亦风便摇摇头:“他们应该在山寨里逍遥吧。” “现在若是能有他们相助,那该多好!”冷千山感叹,“唯有他们那些古灵精怪的招式才能打乱敌人的阵脚。” 现在写信给他们也来不及——程亦风知道,“远水救不了近火”这个道理,不用他说,冷千山也明白。眼下,他们除了按照原定的计划支撑下去,并没有第二条路可走。然而,小莫有可能是在骗他吗?他不信。 两人又随便聊了几句。程亦风见冷千山满面倦容也不忍多打搅,便告辞出来。萧荣已经将那派往莲花矶的三百人点齐,正在准备他们的粮草。而要让程亦风带回城里的一百人,虽然是冷千山后来吩咐他,去却先打点妥当,连粮草也被齐。“说是去守粮仓,可不能让他们监守自盗。”他玩笑,将花名册交到程亦风的手中,“这些权当是顶替大人昨天折损的衙役吧——卑职已经交代过他们,对待大人的命令,就要像对待冷将军的将令一样。” “其实不必萧副将交代!”那队伍里有个士兵插话道,“咱们有不少人都是从落雁谷捡回一条命来的。要不是程大人,咱们岂会有今日?” “没错!”另几个士兵附和,“要咱们听程大人的命令,咱们是最开心不过的了!因为程大人一定不会叫咱们去送死!” “屁话!”萧荣呵斥,“难道冷将军叫你们去送死了吗?废话连篇的,哪里有一点儿楚*人的样子?把你们交给程大人,我还真担心你们会造反!” 兵丁们愣了愣,讪笑着,都不敢再多嘴。 萧荣便又嘱咐程亦风:“大人,你不必对他们太过客气。这些臭小子都欺软怕硬,三分颜色开染坊。你要是给他们好脸色,他们就会懒散,以后就不听命令了。” 程亦风点点头,心中只是想:士兵们如此信任我,视我为救命恩人大英雄,却哪知我资质平庸,毫无谋略?落雁谷的时候,固然有几个人因我得救,但丧命也有不少!而我因落雁谷之战而统领朝廷兵马大事,又犯下了多少错误?若不是因为我,樾国细作岂能闹出假官票的风波?又岂会将重石偷运过河?如今敌人哪里来的火炮?唉!你们说我不会让你们去送死,其实陷你们于险境的,不就是我程某人吗? 心中万分的愧疚自责。但同时也生出一股决绝之意来——他之前不是才和小莫说吗?他无论如何要“保个不输”。前途再怎么艰险,自己的能力再怎么有限,也要拼了老命,保个不输! “萧副将,告辞了!”他向萧荣拱拱手。 萧荣也还礼作别,但还是一路将他送到大营的正门口。 正要分手的时候,只见道上一驾马车飞驰而来——似这样火急火燎地直奔揽江大营,不知是什么人,于是便驻足观望。那车便很快到了近前——驾车的不是旁人,正是之前渡过大青河深入敌营打探消息的严八姐。程亦风见他这样匆忙地赶来便猜到他有军情汇报,又是欣喜,又是担忧,老远就招呼道:“严大侠!可把你盼回来了!” 严八姐驰到大营门口,就勒住了马,跳下车来,向程亦风跪了,道:“在下无能,至今还无法捣毁樾寇的兵器作坊,也没能查到他们收藏矿石的所在。樾寇混入军营,炸毁揽江城墙……这都是在下办事不力!” “严大侠切不可如此!”程亦风连忙扶起他,“樾寇奸诈,要洞悉他们的诡计谈何容易。你此来是……”才要问,忽然见到车帘一动,有个女子探出头来,面容憔悴,又有许多瘀青伤痕,但模样有些熟悉,仔细一回想,可不就是那医术高超的女大夫端木槿么!不禁讶异道:“端木姑娘?你……你怎么这副模样?” “还不是那些狼心狗肺的樾寇干的好事?”严八姐怒道,“也不顾念端木姑娘在樾国医治过多少病人,就是担心她在玉旈云身边听到了太多秘密,现在两国开战在即,怕她将秘密带回楚国来,就将她囚禁,百般折磨。若非我无意中闯进地牢里发现他们的所作所为,只怕现在端木姑娘已被他们折磨致死。” 竟有此事?程亦风皱起眉头——端木槿面上的伤痕让他心痛,玉旈云的冷酷凶残也让他心寒,不过,想起这个女大夫身为楚人,却一定要坚持己见在樾国行医,看护杀戮楚人的敌国将领,将那医门的道义看得比敌我之分还重,有此遭遇,也算自作自受吧?盼她经过这教训,以后不再做助纣为虐的傻事。 心里这样想,他却不好明说,只是同情地叹息。旁边的萧荣则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当初冷将军和程大人都要留你,你偏不肯,还说一番大道理。如今晓得樾寇的厉害了?你救他们,就是害自己。” “萧副将!”程亦风忙打断,“端木姑娘吃了不少苦才回到祖国,现在说这些做什么?该让她好好休息——揽江的养济堂仍然需要她呢!”他又转向端木槿,微笑道:“端木姑娘,这一次你可一定要留下。” 端木槿的面上有淡淡的沉痛之色:“我若不是想回来楚国,又怎会被他们抓了?唉,不过现在不是说养济堂的时候。我们是来求见冷将军的,有重要的消息传给他。请快带我们去,只怕迟了会误大事。” “是什么消息?”萧荣立刻改变了态度。 “我怕樾国细作无所不在,”端木槿道,“一定要见了冷将军,当面和他说。” 想是十分严重的事!萧荣和程亦风互望了一眼,即让士兵原地等候,同端木槿、严八姐一齐回到大营里找冷千山。 待冷千山屏退左右,端木槿才将自己的经历说了出来—— 原来她见两国间局势日渐紧张,早已萌生去意,那天玉旈云在罗满的府邸设宴招待海龙帮的诸人,席间她便来向罗满辞行。出了总兵府,原打算回去惠民药局收拾一番又向诸位大夫交代今后的安排,谁知才转过围墙的拐角,就有七八个蒙面人将她围住。虽然这些人的武功只是寻常,若单打独斗绝对奈何不了她,可是对方人多势众,又放出一股迷烟来,才三五个回合,她就是去了知觉。再醒来时,已经身处一处牢房之内。 起初的几日,除了又饭食从牢房的小窗送进来,并没有人对她说只言片语,所以她委实想不出自己落在了什么人的手中。后来有一日,一个丑陋无比的男人走进她的牢房。她认得这人是郭罡,刘子飞的谋士。但久在玉旈云身边,她也晓得这个人其实是玉旈云的手下。 “是刘子飞让你抓我,还是玉旈云下的命令?”她恼火地质问。 郭罡笑而不答,反问道:“是刘将军还是内亲王,这重要吗?无论是刘将军还是内亲王都是樾国人,姑娘是楚国人,两国大战在即,姑娘日日听到多少樾军机密,现在却要回到楚国去,我们怎能放你走?” “我是大夫,不是士兵。”端木槿道,“你们说的那些秘密不关我的事。我只不过是想到我父亲年事已高,听说最近又身体不好,所以我想回去一尽孝道,如此而已。” “呵呵!”郭罡干笑了两声,指了指牢房的外面,“姑娘听见火炮的声响了吗?已经开战了。打了起来,哪儿还有士兵和大夫的分别?只有敌我之分,你是敌人,还是自己人?” 端木槿瞥了郭罡一眼——这些时日以来,常常见到郭罡鬼鬼祟祟来见玉旈云,说些不知什么事情——她固然不屑听,但只言片语仍传入耳中,无非是如何攻打楚国,如何借机除掉刘子飞等一切眼中钉……所以她想,这个郭罡多半有分怂恿玉旈云做些不要命的勾当,玉旈云以往不顾自身安危的行为也和此人有关。再加上她之前也从罗满那里听说,樾军东征之时,水淹城池,令生灵涂炭,亦是郭罡献计。故此,她对这个男人厌恶万分。是以,她根本不想和此人交谈,只道:“我要见玉旈云。” “内亲王日理万机,且现在身子尚未完全恢复,哪儿有工夫见你呢?”郭罡笑道,“再说,你见了内亲王,她也是问一样的话:樾楚开战,你到底是要救樾国人还是楚国人?” “樾国人和楚国人不都是人吗?”端木槿冷冷的。 “姑娘不要说这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了。”郭罡摆手,好像要将端木槿的言论扫开一边似的,“简直让人笑掉大牙——哪儿有不分彼此,其乐融融的大同世界?人就是有尊卑贵贱之分,有国别之分,门派之分,中原和蛮夷之分——你以为你自己不选,别人就会当你超脱三界之外不在五行之中?你的所作所为早就把你归类了——你拿着银子去给乞丐,他自然就当你是富人,你提起笔来去帮人写信,人家自然也就不会当你是白丁——你拿起银针来在樾国行医,楚国人早就是当你是叛徒,你还能回得去吗?或者你今日坚持要走,那在内亲王的眼中,你就是背叛了她,要去为她的敌人效力。我当然不能让你活着离开这里。听说你们医门之中有个高论——人只有死活之分,而活人有只有‘有救’和‘没救’之分。其实如今在你眼前也就只有两条路,一条是生路,一条是死路,由不得你不选。” 端木槿不和他争辩,只是冷冷看着她。医门之中那救死扶伤的道理,与这种卑鄙小人,怎么人说得清楚?不过,这段日子以来,她自己也越来越说不清楚了。樾人质疑她的动机,楚人斥责她的背叛,她不在乎声名,可是将来要如何?当她亲手医治过的人走上战场,互相残杀,她岂不也就变成了杀人凶手吗?以前有许多人不止一次地向她指出过这一点,可是她都没放在心上。她好像觉得这样的事情不会发生。但是眼下炮声隆隆传来。战火已经点燃,不容她蒙眼不看。她要怎么办? 郭罡似乎瞧出她心中的犹豫,笑了笑,道:“大同世界虽然达不到,但是结束战争却并不困难——只要分出胜负,让天下只剩一位霸主,那就不会再有什么楚樾之争了。到时候无论什么人,都成了自己人,姑娘坐镇惠民药局,可以打开大门,迎接全天下前来求医的人。岂不欣慰?” 端木槿虽然渴望有这样的世界,却也不至于天真到不明白郭罡的意思。“天下只剩一位霸主?就是说樾国灭亡楚国和西瑶吗?”她冷笑,“怎见得不是我楚*队将你们这群狼子野心的匪徒消灭?” “哦?你楚*队?”郭罡目光一凛,“姑娘说这话,就是自认是楚国人,要与我大樾国为敌了?既然如此,那我也只好以对待敌人的法子对待你了!”说罢,拍了拍手,门外就有两个壮汉走了进来,一左一右逼向端木槿。 端木槿戴着镣铐,牢房又如此狭小,根本没有反抗的空间,就这样被他们架到了一间刑讯室里。在那里,他们向她提出一系列荒诞不经的问题——身为楚国武林抗樾义师领袖的女儿为何要潜入樾国?是否以行医为名暗中加害玉旈云?在樾军东征郑国的时候如何制造了瘟疫?在江阳如何收买人心,鼓动郑国遗民反对樾军?此番江阳骚乱,她提供了多少消息给楚国奸细?玉旈云的身体迟迟未能痊愈,她到底动了什么手脚?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端木槿只觉这些问题匪夷所思,简直都是莫须有的指控。她否认,对方不相信,她辩解,对方也不接受。然后她开始发觉,他们根本不是要从她的口中问出什么来,无非就是要给她一个罪名而已,否则,怎么能把她除掉呢?但后来她又想,无论是玉旈云还是刘子飞,都位高权重,杀人不眨眼,要除掉她这样一个小小的大夫,难道还需要什么罪名吗?既然能抓她来,就直接在牢房里把她杀掉不就行了吗?何必还要这么麻烦? 她倦了,累了,不想再纠缠下去了,希望能被快快处决,离开这个让人绝望的世界。但这时候,郭罡又来了,微笑着问她:“端木姑娘,昔为座上宾,今为阶下囚,滋味如何呢?我早就说了,生路死路,只能选一样——姑娘要再选一次吗?” 她怔了怔,这才明白:他们不想放她走,仍想要招徕她,她对他们还有用处,所以他们才用那荒唐的审讯来折磨她,企图瓦解她的意志。于是狂笑起来——郭罡说的不错,人不能不站边,你自己的行为已经把你归了类,但有时候,别人的所作所为,也会把你推进某一派别之中。她是楚人。她此刻坚定了起来:“我是楚人!我选死路!你快杀了我吧!” 她嘶喊。一次又一次。凄厉的声音回荡在阴暗的牢房里。包围着她。不知何时,郭罡已经走了,只剩下她一个。后来连审讯她的人也不再来了,只把她留在黑暗里。让她感到万分的绝望,愤怒,又有些后悔——她自幼所信奉的那一些都是虚妄的吗?如果她没有坚持这种信仰,今日的境况会又多么不同?想起了她那个被人斥为“伪君子”的父亲,想起了她少女时代仰慕的“林师兄”……他们或是用行动,或是用言语,将她所持守的信仰贬得一文不值……然后她又想起罗满来——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对她礼敬有加,虽然明明知道是敌对的阵营,却一直竭尽所能支持她……罗满在做什么呢?她的处境罗满知道吗?若是知道,他会怎么做呢?大概什么也不会做吧!毕竟是玉旒云的部下。毕竟是樾国的将领! 这就是现实! 她是楚国人。她在樾国行医是个错误。她救治敌人,所以自作自受,害自己身陷囹圄——不仅如此,因她治好了玉旒云,现在更多的楚国人要丧失性命。她却不能做什么来补偿。 诚然,她可以自行了断,一死以谢天下。不过,也许是行医救人太久了,她再怎么悲伤绝望却始终没有起这样的念头。只是浑浑噩噩又过了几天。 这一日,忽又有人将她带到刑讯室,郭罡正在那里等着。这贼眉鼠眼的男人再次劝她为樾军效力。她自然又凛然拒绝。正要痛骂这无耻之徒以发泄连日来的郁闷,却有人从外面进来,和郭罡耳语几句,郭罡就走了出去。她左等右等,总是不见这奸贼回来,也不见旁人来带她走。心中蓦地升起了一丝希望,走到门边轻轻试了试——那门竟然是虚掩着的,且外面一个人也没有。她不由心下狂喜,立刻闪身出门去。知道左面的通道通向她的囚室,乃是一个死胡同,所以快步朝右边走,不久便看到台阶,应该是出去的路。 四下无人,她朝台阶奔去。只是这个时候,听到紧临台阶的那扇门里传来郭罡的声音:“他们今天应该到镇海了吧?”“不出岔子的话,应该到了。”有人回答,“若是一切顺利,六月初就可以到揽江。不过就不知冷千山和程亦风肯不肯钻进套子里。” 钻进套子里?端木槿觉出这话中又阴谋的味道,就冒险屏息继续听下去。只听郭罡笑道:“哈哈,他们怎么可能不钻进套子里?楚国既然以礼仪之邦自居,最看重的就是面子。骤然见到这么多蓬莱国的将士去求救,他们岂能不理?再说,咱们派去假扮蓬莱人的是什么人?那都是训练有素的细作,还有海龙帮的那一伙海盗。咱们的人有的是和楚人周旋的经验,海龙帮的人则个个身手不凡。他们一起行动,互相配合,取长补短,还怕不能骗过冷千山和程亦风混进军营去把揽江城给炸了?这个要塞一毁,我军渡河南征易如反掌。我看不需要等到七月,咱们就已经到河对岸了。” 要炸毁揽江城!端木槿惊得差点儿叫出声来。她并不知道这座城池在军事上的重要性。但是她知道,若是城里发生爆炸,许多兵士会因此丧命。她决不能让此事发生!唯一阻止的办法就是现在逃回楚国去,把消息报告给冷千山知晓。 于是她又悄悄离开门边,快步朝阶梯上跑去。不一会儿,就已上到台阶的尽头,那里有一扇门,紧紧地关闭着,她试着推了推,并推不动。但因此发出了声响,那门外就有人问道:“是谁?”端木槿自然不能回答,只是屏息凝神,暗暗运起气来,预备那人一开门,就将其打倒,冲出牢房去。 外面的人久久没听到反应,果然起了疑心,开门来看个究竟。他才一探头,端木槿就用尽全力朝他面门击去。这人猝不及防,登时仰天摔倒。趁着这当儿,端木槿便夺门而出。 可是一到门外,她却傻了眼——本以为自己可以扑入一片开阔的天地,却不料门外依然是阴暗的走廊,而且前方、左边和右边都有通路,根本不知该往那个方向才好。她急得直跺脚,但此刻无暇犹豫,就朝着正前方拔足狂奔,赌一赌自己的运气。 并没有跑出太远,她就遇到了阻挡。“哪里跑!”两个士兵冲她喝道。她又怎会将这些无名小卒放在眼中。头一个还未来得及拔出刀来,就已经被打倒,第二个的佩刀才刚刚出鞘,也被夺了过去,且胸口被端木槿的手肘重重一撞,失去了意识。 端木槿即继续前行。又遇到了许多的岔路口,她只是一直选择中间的道路。这样直跑了快一柱香的时间,又击倒了好几名士兵,她仍然没有离开这迷宫一样的地方。心里免不了急躁起来:出口到底在哪里?而这座迷宫又坐落这江阳城的什么地方?她在江阳这么久了,却从来不知又这样一处所在! 长期的囚禁和审讯让她的身体状况大不如前。渐渐疲累起来。然而她不敢停下,生怕失去唯一的脱身机会。 又跑了一阵,她脚下忽然被绊了一下。低头看,竟是一个方才被她击倒的士兵。这么看来,她是转回原地了?不禁咬着嘴唇暗骂自己愚蠢。既然一直选择中间的路会让她原地打转,看来在有些路口需要转弯才行。她怕自己再走冤枉路,这一次每到分叉处,就用抢来的佩刀在墙壁上刻上记号,同时暗暗在心里计算方位,避免往回走。如此,虽然脚程慢了许多,但并没有绕回原处——只不过,亦没有把她带到出口。 就在她觉得双腿灌铅快要走不动的时候,脚下忽然踩空了。她本能地惊呼了一声。继而感到身边一片冰凉——乃是坠入水中了。她便扑着水,想要靠岸。很快就摸到了墙壁,是砖头砌成,生满苔藓,陡峭滑溜。她一寸寸地摸索过去,想看看有没有可供攀爬的地方。只是摸索了半日,仍然只是砖墙——莫非自己是掉进了水井里么?她朝上往,并看不见井口的情形。但以她方才下落的经历来估测,这井应该不太深。于是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想试试以一跃之力能否逃出井去。然而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她感到双腿有些麻木,接着连腰也麻木了起来,竟不能踩水,连忙用手指抠住砖缝,才没有沉下去。 我这是怎么了?她暗暗心惊,难道是用岔了力气,经脉阻塞么?她试着运气去抵抗那麻木的感觉,可是丝毫也没有用处。渐渐的,连她前胸后背也麻木起来,甚至呼吸也感到困难。 难道是中了毒?几时?她的手指快要无法支撑身体的重量了。难道就要淹死在这里? 正当她感到绝望的时候,头顶忽然有了亮光。接着,郭罡那张丑陋的脸出现在了光晕里——从这个角度看上去,他的面容显得愈发诡异,甚至有几分狰狞。“端木姑娘,”他笑道,“你在折腾些什么呢?好好的怎么跳到水里来了?你以为你能逃出此地吗?不过,吃了这么多软筋散还能连连击倒士兵,到底是你的武功太厉害,还是这里的士兵太没用呢?” 软筋散?只怕是平日已混在她的饭食之中了!端木槿直怪自己太大意。今日错失良机,要几时才能再尝试逃出牢笼?樾军的阴谋,如果今日不能带到河对岸去,就会给楚国带来天大的灾难! 她既愤怒又焦急,想要高声斥责郭罡,并咒骂残暴的樾军将领,可深知这样做也于事无补。激怒了樾国人,反而会令到她更难寻找脱身的机会。更何况此时,若是郭罡不把她拉上去,她就要溺死在井中。于是,她闭口不言。 郭罡笑了笑,命人坠下绳索去,把她拉了上来:“端木姑娘,以后可不要做这样的傻事了。我觉得世上最傻的就是敬酒不吃吃罚酒的人了——你说是不是?” 端木槿不理他,只是被士兵们架着,一步一拖地走回自己的囚室去。 他们把她锁在了黑暗里。她便躺着,静静等待身体的麻木感退去。同时思考对策——她不知道郭罡给她吃的究竟是哪一种药,其让人浑身乏力的原理又是如何。若想不受其毒害,唯有不吃不喝。然而这样并不能坚持太久。所以她非得在这一两天之内逃出去不可。而最有可能脱身的机会,就是当他们来审问她的时候! 麻木的感觉仍然侵袭着她。终于抵挡不住,昏睡了过去。这一睡,不知何时才醒过来。看到小窗口摆着饭食。她不吃,只等着。却没有人来提审她。 一餐一餐的饭食送过来——若是以一日有三餐来计算,过了三天仍旧没有人来搭理她。就快要没有力气支持下去了。她决定放弃等待,主动出击,于是扑到小窗口嘶喊道:“我要见內亲王!让我见內亲王!她怎么可以如此忘恩负义?我要见她!”可是,仍然没有任何的回应。 身心俱疲,她最终陷入了一种迷迷糊糊的状态之中,除了绝望和后悔,就只感到自己在不停地颤抖。也许就要死在这里。那也算是以死向楚国谢罪了。 就在她感到已经一脚踏入鬼门关的时候,忽然听到有人唤她:“端木姑娘!” 她微微张开眼睛,在昏暗中看到一个男人的脸,有些面熟——想起来了,这人是严八姐,当年在神农山庄的英雄大会上见过。听说父亲端木平落到今日的田地是因为被严八姐揭穿。这是条光明磊落的汉子。 “端木姑娘,你不是回楚国去了吗?怎么在这里?”严八姐解下自己的水囊来。清润的甘泉碰到端木槿干裂的嘴唇,立刻让她精神为之一振。便挣扎着要站起身来。但哪里又半分力气。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严八姐扶着她。 “此处不是谈话之地。”端木槿指着门口,“快离开这里,等卫兵来了,就来不及了。” “姑娘不用担心。”严八姐道,“这里除了姑娘,已经没有活人了。姑娘怎么会被关在樾军的仓库里?” “这里是仓库?”端木槿让他扶着自己出门去看——走廊里倒毙着几个士兵。 “这本是郑国皇叔为自己修的陵墓。”严八姐道,“不过他还没享受,就已经被樾军杀了。我听说樾军占领郑国之后,将江阳北郊不少皇亲国戚未完工的陵墓都拿来做仓库,贪图那里面七弯八绕机关重重。我在寻找樾军收藏重石的地方,所以近来已经闯了好几个陵墓了。不想重石没找到,却见到姑娘。” “原来如此。”端木槿道,“无论如何,此地都不宜久留——揽江——揽江城现在怎样了?有没有被炸?” “揽江为何会被炸?”严八姐讶异。 见他如此反应,揽江应该还安好,端木槿才稍稍松了口气:“那就好——樾军派了细作要炸毁揽江城。细作都扮成了蓬莱人。得赶快把这消息告诉冷将军。” “这还了得!”严八姐大惊,“姑娘还能走动么?” 端木槿虽然点头,但是脚步虚浮。 严八姐即道了声“得罪”,将她背起来,甩开步子朝前跑去。一时转左,一时转右,上了几次台阶,又下了几次台阶,终于,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两人投入一片潮湿闷热的夜色之中。 周围是一片树林。严八姐又背着她走了一阵,便遇到了巡逻的士兵。不过借着夜色的掩护,以及严八姐敏捷的身手,两人轻易就避了过去。再穿过一片树林,就见到了严八姐的马。两人同乘,飞奔向南,大约在午夜时分,来到了大青河边。 这里并不是江阳的码头,而是上游一处乱石遍布的河滩。严八姐在树丛里摸索忙碌了一阵,拖出一条小船来推下水,又来扶端木槿:“姑娘放心,在下毕竟在漕帮混了这么多年,即使是摸黑,也能把姑娘安全地送过对岸去。” 端木槿只是感激的微微一笑。又情不自禁地向远处江阳的方向望了望——她在这里耗费了多少心力,但是这里却也埋葬了她的信仰和她的希望。 “姑娘大概不知道吧?”严八姐道,“自从姑娘被抓了起来,玉旒云的病情又恶化了。我看她没脸请姑娘医治,也不信任你这个楚国的大夫,所以就回京城去了。” “当真?”端木槿心里一紧:明明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怎么会恶化?但她旋即又提醒自己:这个敌国恶魔的死活,从此可不要再理会了! “好像挺严重,所以才要回京城去。”严八姐道,“她的未婚夫——那个什么王爷陪着她一起。我本来想趁机把这狼子野心的婆娘给宰了。但是没想到她那未婚夫竟然也有些本事——外间不是一直传说此人是个草包吗?我没有得手。不过,看玉旒云的病情,老天爷会收拾她的。” 翼王的确是个隐藏的高手,端木槿想起那天自己为玉旒云第二次清洗伤口,若非翼王以内力相助,玉旒云哪里能撑到乌昙赶来?翼王也是个暗藏鬼胎的家伙。玉旒云身边这样的人还很多。她是个玩火的人。是个玩命的人……曾经觉得她是个可怜的人,现在觉得她是活该的。从今往后,不再救她了。 端木槿跨上了船。严八姐就推着船往水深处走。差不多到了河水齐腰的地方,他也跳上了船,划桨往河中心去。 然而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听到一生惊天动地的巨响。 发生了什么事?两人都是一愕。难不成半夜三更樾军又开出舰船来向对岸放炮么?他们望向揽江城的方向,河面平静,并看不到半艘舰船。正心里犯嘀咕,却忽见揽江城里升起一篷怪异的辉光——亮红色,逐渐膨胀,一直照亮半边天。 “糟了!”端木槿惊呼,“我们迟了!揽江已经被奸细炸了!” 严八姐一时不知所措,怔怔地瞪着那火光,半晌才骂道:“可恶!要是让我找到火油火药,我也把江阳城给炸了!” “现在炸江阳也没有用。”端木槿道,“我们快过河去。我想揽江大营里一定有许多人受伤了。” 如今的局势,楚国即将大门洞开,揽江受伤的士兵和这样的威胁比起来,简直微不足道。严八姐觉得这女大夫的想法总是异于常人。但眼下也没有争论的必要,先过河去看看情况要紧。于是,他加紧划桨,小船如离弦之箭,迅速往对岸驶去。 只是还没有到河中心,忽然看到不远处有些黑影在浮动。他眯着眼睛仔细辨认,发现是五六艘小船——那模样像是寻常的渔船。可是这时辰,哪儿有渔船在河中行驶呢?于是警觉了起来,收了桨,招呼端木槿俯□去不要出声。他自己也低□子,伏在船头静静眺望。 那五六艘船驶得甚急。在这样漆黑的河面上逆流行驶,没有风帆,没有灯火给同伴做信号,他们却保持着队形,速度几乎都是一样的。可见划桨的人训练有素,必然不是寻常的渔民——就算是过去在漕帮里,也不是每一个分舵每一队弟兄都能配合得如此天衣无缝。 此事大有蹊跷!待那五六艘船去得远了,严八姐直起身来:“端木姑娘,只怕我得去看一看。” 端木槿皱了皱眉头——她的心里自然是挂念揽江的士兵。但还不及表态,却见到远处的河面上又有一片黑影迅速地浮动过来:“严大侠,好像又有船!” 严八姐顺她所指望过去。恰好揽江城里不知又烧着了什么,忽然又一团火焰蹿天而起,就把那片黑影照亮了。他们便可看见,那是一支船队,每一艘上都有二十名士兵,都是樾军。 “他们往上游去干什么?”严八姐连忙将小船往黑暗处划,几乎回到了樾国这边的河岸,钻进芦苇丛里,确定敌人看不见他们,才停下来,细看河面上的动静——那第二批船又快速地驶过他们面前,转眼隐入夜色,没了踪影。 “难道他们是要偷袭上游的城池吗?”端木槿问,“可是这里再往上游只有悬崖峭壁……差不多要两三百里才有渡口呢!我当初就是从那里一个叫做张家铺的渡口渡河到郑国来……那个渡口倒没什么人把守。难道樾军想从那里攻入我国?” “趁着揽江城大乱,他们声东击西,双管齐下?”严八姐沉吟,“这倒也不是没可能……只不过,他们若是想偷袭张家铺然后从那里进入我国,应该由陆路西进,然后直接从渡河进攻。这样偷偷摸摸从江阳用小船运兵上去,就算他们开出一百条船,也才只有两千人,能成什么气候?” 此话不假!端木槿也想不通。 “咱们还是去看看。”严八姐说着,又划起了双桨,这样在芦苇丛里出出入入,凭着他过人的驾船技术,很快就又追上了樾国的兵船。他也不会靠得太近,只保持着一箭之遥的距离,死死咬住不放。天边蒙蒙发亮的时候,樾军的船鬼魅一般地靠近了楚国的河岸。两人待要跟过去,却发现前方樾国的境内的河滩上竟赫然有一座营地。两人连忙不敢妄动,隐在芦苇从中静静观望。 从他们的方位望过去,并看不清樾军有多少营帐,不过看外面守卫的架势,并不像是巡查边境的兵队在此临时驻扎。外面有暸望的人,大约是见到河对岸的讯号,就竖起一支旗子来——严八姐和端木槿都认得,这是刘子飞的旗帜。 “姑娘留在这里。”严八姐道,“我去跟前瞧瞧!” 端木槿浑身乏力,只能点头答应。 等了大半个时辰,严八姐才回来了,面如土色:“这下可糟了!樾军打算从这里过河去。” “从这里过河?”端木槿讶异,“对面不是佛手峰吗?他们难道要翻越佛手峰?” 严八姐摇摇头:“好像佛手峰那一边是一个采石场,因为常年开采石料已经把山体挖得很单薄。他们有细作混到了采石场里,准备炸开一条通道。这边樾军已经准备停当,只等通路打开,就杀过河去。” “啊!”端木槿不由倒吸一口凉气,“他们会什么时候行动?这边有多少人?我没有看到兵舰……他们打算用小船渡河吗?那么人应该不是太多吧?” “我看他们的人应该不少。”严八姐道,“至于他们打算怎么渡河,我也猜不透……不过,方才我们从江阳一路追踪的那些船,有不少是工兵,也不晓得他们要搞什么名堂。” “玉旒云的工兵营的确很厉害。”端木槿道,“开山修路架桥,没什么难得倒他们……莫非他们是去帮着细作炸山的?” 两人都望向河对岸——毫无头绪地猜测,只是浪费时间而已。得把这消息报告给冷千山知道。于是便悄悄后退,待离开那营地很远了,才钻出芦苇丛,向揽江的方向疾驶。 他们本以为不用等到中午,就可以去揽江大营拜见冷千山。却哪里想到还未接近揽江就听到隆隆的炮响——有八艘樾国兵舰齐齐向揽江城开炮,河面上硝烟弥漫,箭矢乱飞,根本无法航行。 他们不知这样的战斗会持续多久。在远处等待,直到黄昏,双方仍在鏖战。他们便等等不下去了——消息不能耽搁,否则敌人从佛手峰那里进攻,楚军便腹背受敌。两人唯有做出决定,舍近求远,从上游登岸,然后以陆路赶往揽江。 这个决定自然给他们的行程增加了许多艰辛,直用了一天半的时间,才在六月初六这一天来到了揽江大营,见到了程亦风和冷千山。 这番经历的细节,端木槿自然没有细说,只是交代了个大概,便直入正题,把樾军的偷袭企图告诉了冷千山。 程亦风惊得合不拢嘴:“将军,得赶快派兵去莲花矶——那里不是只有一条官道吗?我们还可以堵截敌人。” 冷千山则皱着眉头:“不错,是要准备在陆上拦截……不过也要切断他们的后路,最好是能把他们消灭在河滩上——萧副将,立刻集结水师舰船,准备战斗!”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有在努力填坑啊……不要催我……都已经没时间睡觉了! 第182章 揽江大营的士兵听说要和前来偷袭的樾寇打一场硬仗,个个摩拳擦掌。冷千山带了五千人马轻装从陆上出发,此外萧荣也调集了揽江所有可以战斗的舰船——这里毕竟不比镇海,水师日常只做巡逻之用,所以还是相对薄弱的,但也有八艘配备火炮的兵舰。之前大营发生爆炸,火药铅弹损失殆尽,兵舰却因停泊水上而幸免于难。虽然弹药无从补给,但是打一场速战速决的战斗还是绰绰有余。平日里指挥水师舰船的乃是一名参将,并没有太多水上战斗的经验。接到出征的命令之后颇为担忧,生怕自己力有不逮,误了大事,请求冷千山派萧荣指挥,自己从旁辅助。冷千山听后拍案大骂:“萧副将也从未曾指挥过水师,你拉上他能帮什么忙?是想要战斗失利的时候帮你担责任吗?我帐下怎么有你这样的混帐?你也不想想,现在是什么情况?我带兵出去了,水师也离开了,若是萧副将也走了,揽江的防守由谁来指挥?”那人被训斥得一声也不敢出。萧荣道:“不是还有程大人吗?程大人可以暂时坐镇揽江。还有严大侠呢……”说到这里,想起严八姐既是漕帮帮主,又曾经在京城水师效力,不禁一拍大腿:“啊呀,请严大侠统领水师舰船不就得了?”严八姐自然不推辞,从冷千山那里领过令牌来,就带着舰船出发了。先假装例行巡逻,往下游航行了一阵,接着调头往上游莲花矶方向全速前进。而冷千山也率领五千人马火速赶往莲花矶。萧荣唯恐敌人知道揽江兵力分散,趁机来袭,片刻也不敢耽搁地赶到城头,亲自和士兵们严密注意对岸的动静。只剩下程亦风和端木槿二人,一个满怀焦虑坐立不安,一个则身心疲惫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天色渐渐暗下来,书房里快看不清人影了,两人仍旧一个踱步一个呆坐,没有说一句话。 有个士兵来掌灯,又给他们送上些饭食。程亦风这才意识到时辰,尴尬地笑了笑:“端木姑娘远道而来,一定很是疲累,我倒忘记一尽地主之谊,实在该打——姑娘要回城里去歇息吗?我可以让衙门给你准备落脚的地方。” 端木槿也才仿佛从梦中醒来,摇摇头道:“不必麻烦了……揽江大营失火爆炸的时候有许多士兵受伤了吧?我想去看看他们。” 程亦风呆了呆:“不过……我看姑娘好像很是疲倦……不如先歇息一宿?” 端木槿只是摇头:“大人觉得此时此刻我能睡得着吗?” 倒也是!程亦风想,在冷千山和严八姐回来之前,自己也是决计睡不了的!于是叹了口气,唤了个士兵来,将端木槿的要求说了,拜托他代为安排。那士兵自然要去请示萧荣。耽搁了一顿饭的功夫,才来给端木槿带路。程亦风一人在书房里枯坐无聊,便也跟着走了出来,打算到前面城上去看看情况。 只是,还没和端木槿分开,忽见有几人怒冲冲迎面而来,为首的一个是揽江大营的军医,后面几个都是士兵,有的吊着胳膊,有的拄着拐杖,应该正是在爆炸事件中受伤的士卒。“就是她!就是她!”士兵们嚷嚷着,一齐跑到近前。 “你们的伤……”端木槿才开口说了几个字,就被打断了。 “卖国贼!”有个士兵一口啐在端木槿的脸上。另一个则举起拐棍要打过去。程亦风不顾自己手无缚鸡之力,赶忙挡上前,阻止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她不是给樾国內亲王玉旒云治病的御医么?”军医冷笑道,“不是现在对岸东海三省所有的大夫都唯她马首是瞻吗?听说连总督和总兵都要给她几分面子呢!卖国贼!” “话怎么能这样说呢!”程亦风劝道,“端木姑娘也是因为有着一副慈悲心肠,所以……” “呸!”一个拄着拐杖的士兵骂道,“什么慈悲心肠?程大人在京城的时候难道没见过她父亲端木平?那老畜生不也是满口仁义道德?结果做的尽是些卑鄙下流的勾当!就是因为他,我们武林义师才会分崩离析。在下报国无门,方投入揽江大营。在这儿,无论是被敌军杀死也好,还是被细作炸死也罢,我都没有半句怨言。唯独要我不明不白地死在端木平女儿的手里,我死不瞑目!”他边说,边瞪端木槿,仿佛想用目光在对方身上扎几个透明的窟窿。 “不错!”另一个吊着胳膊的也怒冲冲开口,“程大人,你别看她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八成是装出来的——她老子端木平就是一个撒谎的高手。想当初我参加武林义师,也是因为被他迷惑——天下的伪君子他认第二,没有人敢认第一!现在樾国细作四处活动,这个贱人说不定是玉旒云派来的奸细呢!” “喂,你们不要侮辱端木庄主!”一个额头受伤的士兵插话道,“你们只不过是听信严八姐一面之词。端木庄主是我心目中一等一的大侠,为国为民,淡泊名利。他是被魔教妖人陷害,才会身染重病,不得不离开武林义师。他回去神农山庄之前,怕日后义师群龙无首,就鼓励我们投奔朝廷的军队,还说,既然投奔的朝廷,就要放下江湖的恩怨,不可再议论往日武林中的是是非非。咱们初来揽江之时,不是也约法三章,不提往事吗?今日你们怎么又骂起端木庄主来?” “我们也是……一时激愤!”那拄拐棍和吊胳膊的两个士兵道,“好吧,就算端木平真是个大仁大义的君子,但他女儿是个卑鄙无耻的卖国贼,这总没错吧?卖国求荣,在樾国享尽荣华富贵,现在又回来做奸细,咱们可不能把她留在军营里!” “对!是奸细!决不能让她碰咱们的弟兄!把她关起来!把她扔到河里去喂鱼!”旁人一阵咋呼。 端木槿表现得相当克制,一句也没有反驳,但是程亦风看到她眼中满是愤恨和委屈,嘴唇颤抖,就快要哭出来了。连忙举手示意军医和那几个伤兵稍安勿躁:“大家误会端木姑娘了。她是个仁心仁术的好大夫。正是因为她心怀故乡,想要回到楚国来行医,才会被樾寇囚禁。历尽千难万险才逃了出来,还探听到樾寇的动向。若不是她及时报信,现在冷将军也不能抓紧时机阻击敌人。她想要去看看大家的伤势,也是一片好心。大家不要对她成见过深。” 听了这话,有些士兵不言语了。但还有一个人冷笑道:“她报讯?说不准是樾寇放的假消息呢!我听说玉旒云杀人不眨眼,尤其不能容忍背叛她的人。原本是她的走狗,现在说要离开,她会只把人关起来这么简单?应该一早就五马分尸了才对!不管怎么说,这贱人信不过!可不能让她碰咱们的弟兄!不,应该立刻把她关起来!程大人,事关揽江城的安危,请快下令拘捕这贱人!” “程某人只不过是一介县令……哪儿能在揽江大营里发号施令?”程亦风推搪,又看看端木槿,意思是:如今这情形,还是暂时避开愤怒的士兵吧! 端木槿只是咬着嘴唇,仿佛心有不甘,但又没法反驳。半晌,她才微微地摇了摇头,又叹口气:“好吧,即然我如此不受欢迎,还是告辞吧。”说罢,便往大营的出口走。 士兵们和军医在她身后嗷嗷大叫,有的嘘她“还算有点儿自知之明”,有的则说“就这么放她走是便宜了她”。程亦风看她身形摇晃脚步蹒跚,好像随时会倒下似的,知道她这一段日子以来吃了许多苦,而逃亡的路途上又耗费不少精力,此刻正是身心俱疲,怎能容她只身离去?连忙追上,劝道:“端木姑娘,军营里都是粗人……他们也是一时冲动口不择言……等过一段日子……” “我是自作自受的,大人不必介意怀。”端木槿加快了脚步,可是没走多远,又慢了下来,扶着一支旗杆喘息。 “姑娘还好吗?”程亦风终于追到了她的身边。 端木槿点点头,而后又摇摇头,苦笑道:“想起来真讽刺。我当初也是被人当成奸细绑到了玉旒云的面前,我跟她说,城里发生了瘟疫,我要进城救人,还要她的整支队伍都听我的指挥,她就这么答应了……她连她自己的性命都交在我的手里……而她分明知道我是谁……她甚至亲眼看到武林群雄聚集在我神农山庄说要将她碎尸万断……她从没有说什么我是楚人所以就不可信……她手下的将领也没有……他们全都支持我……” 若然这是真的,那玉旒云是个怎样的人物?程亦风扪心自问,倘若有个来自樾国的人要投奔他——以前他或许还会考虑,但经过小莫的背叛,他现在也会变得疑心病重,怎么也不可能把自己的性命和整支军队交到来历不明的人手里。玉旒云是有何等的魄力呢?不过,她翻脸不认人也实在够快够彻底——正是因为如此,端木槿才感到特别的痛苦吧? 他偷眼望了望女大夫,见其眼中留下两行清泪来。为免尴尬,他赶忙扭过头去,假装看不到。 端木槿便在黑暗里默默的哭泣,虽然有时抽噎得厉害,但远处城上萧荣正率领士兵布防,喧嚣声传来,便掩盖了这边的响动。 过了许久,她才停下了,擦擦眼睛道:“让程大人见笑了。大人日理万机,不必在这里陪着我,我知道怎么出去。” “我哪儿有什么‘日理万机’!”程亦风笑道,“现在无非是在等着冷将军的消息而已——姑娘切不可就这么轻易走了。不是答应了要主持养济堂么?军营里的事情,程某人做不了主,但是揽江小县城里,我这县太爷还可以说句话——我要请姑娘出来主持大局,旁人可不能反对。早听说对岸那个惠民药局搞得热火朝天,不知姑娘肯不肯透露一二?” 提到惠民药局,端木槿不由又悲从中来——若说在樾国她还又什么舍不得的事物,那就是这倾注了她所有心血的惠民药局了。只希望她离开之后,药局还能如常运转下去。 “瞧我这糊涂虫!”程亦风见她不说话,便笑着拍了拍脑袋,“姑娘长途奔波劳累已极,哪儿还有精神和我说惠民药局的事呢?我还是让人护送姑娘回城里休息吧——嗯,这营地里如此喧闹,且你我二人也帮不上什么忙,倒不如回城里去等消息。姑娘意下如何?” 端木槿明知他心焦如焚,此举乃是想要护送自己远离士兵们的谴责,又怎好再拂了对方的美意?况且程亦风说的何尝不是正理?唯有点点头。 程亦风便陪着她一起走到大营的入口处,才吩咐士兵去唤自己的车夫起身,套马备车回县城去。 这一路上自然是端木槿坐在车内,而程亦风则和车夫坐在一起。虽然这令那车夫万分不自在,但是谁也知道,这授受不亲的礼法须得谨守。哪怕对方是江湖女子,也不能坏了规矩。 程亦风便不由地想起符雅了——当初那个聪颖的女子何等洒脱,竟邀他同乘一车,把什么名节礼教统统嘲讽一番。于是对符雅的思念陡然变得愈加深切起来。一别数月,没有只言片语的联系,她如今可好吗?虽说她相信聚散有时,他也绝不认为两人的缘分会被这场乱世的暴风雨所阻断,但是,重逢的一日究竟何时会到来呢?念及此,总是心中酸楚苦闷。随即又暗骂自己私心着重枉读圣贤之书——在此危机存亡之秋,怎能满心儿女情长呢?即强迫自己将思绪拉回来,考虑揽江的战局。不过,他毕竟是累了,况且局势充满变数,千头万绪让人无从拆解,加上马车颠簸,不多时,他就打起瞌睡来。 摇摇晃晃,他梦见自己和符雅在一处风景秀丽的世外桃源泛舟。水如明镜,波澜不兴,山色苍翠,正像眼前佳人的秀发。他不由得诗兴大发,随口吟出一首七绝,符雅却又连连摇头,批评他用词浓艳俗丽。他就激将符雅作一首。符雅只是微笑,伸手撩水。偏此时,湖面上起了一阵风,小船剧烈地晃动起来。 程亦风的耳边传来马匹的悲嘶之声,他惊醒过来——那动荡自然不是来自梦里水波中的小舟,而是拉车的马惊了,正原地跳跃不止。他一个不留神,便“咕咚”一下从驾座上摔了下去,眼冒金星。 “混帐!竟然挡我的路!”对面有人骂。程亦风隐约看到前面有一匹黑马,也是惊怒地踢跳不止,马上的骑手花了好大一番力气才控制住,接着就用鞭子指着程亦风的车夫骂道:“你是活腻味了吗?还不给我闪开?”边说,边狠狠一甩鞭子抽了过来。车夫惨叫一声,跌下驾座,摔在程亦风的身边,捂着脸直打滚。程亦风借着灯笼的微光看,只见他满脸鲜血,似乎伤到了眼睛。 “哼!”对面的骑手收起鞭子,“给你们点教训,好叫你们知道什么是尊卑贵贱!” 什么人这么嚣张跋扈?程亦风有点儿恼火。见那人打马欲走,就一个箭步堵了上去:“这条是官道,不论尊卑贵贱都可以走。你竟然出手伤人,眼里可还有王法么?” “王法?你算个什么东西,竟然和本……”那人又举鞭子,可忽然怔住了,“程亦风,是你?”边说边跳下马来。 程亦风呆了呆。那人已走进灯笼的光晕里——竟是霏雪郡主白羽音。 “可真巧了!”白羽音立刻喜笑颜开,“我正要去冷千山的大营里找你,在这里碰上,那是再好不过了。” “郡主你怎么……”程亦风既惊讶又感到万分的麻烦——这心狠手辣的小瘟神如何跑来揽江? “我自然是来……”白羽音的话才开了个头,却见车帘揭起,端木槿从里面探出身子,看到满面血污的车夫,立刻下车去扶起他来,道:“不要惊慌,让我看看——” 白羽音便皱起眉头,看看女大夫,又看看程亦风,片刻,“哧”地冷笑道:“好你个程亦风,符雅在京城里眼睛都要哭瞎了,你却在这里风流快活!我可真是看错你了。” “郡主万不可误会。”程亦风原不屑与这小妖女一般见识,但是事关端木槿的名节,他不能不出面澄清,“这位端木小姐乃是江湖名医,我有事求助于她,所以才将她从军营里请回揽江县城去。我们之间是清清白白的。” “是么?”白羽音上下打量着端木槿,“好吧,我姑且信你——瞧她也没有什么狐媚的本领。走,回揽江城里去。”说着,已经又跳上自己的马去。 程亦风只是感到头脑发胀,从菱花胡同开始,这个小妖女已经给他惹了多少麻烦?如今在这节骨眼儿上,又粘上了他!可对方是金枝玉叶,他能如何?唯有抱歉地向端木槿笑笑。 端木槿倒不在意,把受伤的车夫扶上车去,一句也不言语。程亦风便只能叹了口气,亲子驾车与白羽音并排前行。 “郡主不在京城,却来到此边疆之地,不知所为何事?” “自然是不想再呆在京城了呗!”白羽音道,“你走了之后,京里发生了很多事……嗯……太子就要大婚了。” “凤凰儿……她还好吧?”程亦风问。 “好。”白羽音道,“反正就是那张脸见不得人,成天都戴着面纱……不过反正她已经封了才人,也不必担心毁了容就不能留在太子身边。” “封了才人?”程亦风愣了愣,“太子大婚,不是应该封太子妃吗?怎么先把她封了才人?” “这有什么奇怪?”白羽音转头瞥他一眼,“要和太子大婚的那个人又不是她!” “不是她?那是谁?”程亦风才问出口,又陡然猜到了答案,“是……郡主?” “不是我。”白羽音轻轻甩着马鞭,“皇上不是早就说了吗?不要我嫁给太子。这昏君修道归修道,炼丹归炼丹,这件事倒一直坚持得很。所以我外公虽然势力大,也没有办法,只好令谋出路——这次要嫁给太子的是我的表妹蓝宝儿——她娘是我外公侧妃所生,封号淳宜郡主,他爹是缅桂总督蓝继珍——就是从前缅桂二州还未归顺朝廷时候的桂王府世子。归顺之后,他们家就世袭缅桂总督了。” 程亦风当然知道雄霸西南的“桂王府”,即便是几十年前就已归顺了朝廷,但是当地百姓仍然习惯性地当他们是一方帝王。康亲王自己的几个儿子都英年早逝,孙子年幼,不能成就大事,不过他的女婿们全都是封疆大吏,令到康王府地位难以撼动。 “蓝宝儿今年才十二岁而已。”白羽音不屑地说下去,“十二岁的小丫头片子,总不会德行有亏了吧?皇上和皇后就没话说了。而且,据说因为蓝家人祖上和西瑶人联姻,所以模样都有点儿似西瑶人。蓝宝儿那张画像送过来,我瞧了瞧,和凤凰儿还有几分相似呢!所以连太子也没话说了。” 是这样吗?程亦风不信竣熙会为外貌所迷惑。他估计是康王府不断施压,让大臣们轮番进谏,诉说这位蓝宝儿的好处,竣熙虽然百般抗拒,但最后元酆帝知道,此刻和康王府撕破脸没有什么好处,而且江山稳固总比儿女情长重要,最后强迫竣熙接受了这门亲事。唉!可怜了竣熙和凤凰儿这对少男少女。 “大婚定在何时?”程亦风问。 “六月十六。”白羽音回答。 岂不是就在眼前?程亦风愣了愣:“郡主不在京城看热闹,却跑来揽江这偏远之地?” “六月十六不是太子大婚。”白羽音淡淡的,摸了摸坐骑的鬃毛,“是我成亲。” “郡主成亲?”程亦风愕然,“那你怎么还来到揽江……” 白羽音瞥了他一眼:“瞧你被吓得!我既然能跑出来,就是我不想嫁人。大人难道不记得了吗?那天夜里,你打了我一个耳光,当时我就是和家里的侍卫私奔。” 不意她忽然说起这事来,程亦风不由愣了愣。 偏此时,白羽音又扭过头来嘻嘻一笑:“我不想做的事,没人能勉强得了我。我想要得到的东西,当然也一定要得到。” 她的任性妄为,程亦风领教过多次,无需评论,只道:“婚姻大事岂能儿戏?郡主若是不愿出嫁,大可以王爷禀明。这样离开京城来到边疆,岂是长久之计?” “他们要是听我的,日头早就从西边出来了。”白羽音厌恶地,“嘴长在他们身上,他们爱说什么说什么,腿脚可长在我身上,我爱去哪里去哪里。要我嫁给那个狗屁不通的彭茂陵,门都没有!” 原来她的未婚夫是彭茂陵!程亦风想,倒也算是个青年才俊,颇有白少群之风啊!看来是康王府打算扶植的对象。 正想要说几句应景的恭贺之语,白羽音又恨恨地开口:“哼!在他们眼里我就跟个古董花瓶差不多。只要能为康王府锦上添花,他们以前可以让我去嫁给太子,现在又叫我嫁给那个面目可憎的彭茂陵,也许明天又要我嫁给西瑶那个皇子,说不定后天要我嫁给樾国太子——听说他还是个吃奶的娃娃!哼,这世上没一个人是真心为了我好的!” 程亦风的贺词都卡在了喉咙里:这个任性郡主虽然可恶,但也是可怜之人。 他叹了口气:“可是郡主就这样离开京城,日后有何打算?难道一辈子都不回康王府吗?且不说你身边的仆婢侍卫一定因此遭殃,就说你的父母,他们便有千般不是,难道你这一辈子都不再见他们了吗?”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白羽音冷冷道,“我要是在乎旁人,我这辈子就一定要被他们左右了。他们爱哭也好,爱闹也好,爱把仆婢侍卫都杀光了也好,随他们的便。我只管我自己,我就要我喜欢的东西。” 程亦风摇摇头:唉!和这姑娘说不清道理。“那郡主打算往哪里去呢?” “不往哪里去呀!”白羽音笑道,“我就要待在你这里……我是说,我暂时也没又别的打算,就想先在你这里玩上一段时间。听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你这个县太爷不至于养不起我吧?” “啊?”程亦风惊得差点儿没从驾座上摔下去,更见她笑靥如花,猛地心中一震,想起当时在凉城,公孙天成曾暗示小郡主钟情于他,又提议利用这一份心意扳倒康王府,但程亦风只是觉得既荒唐,又卑鄙——他心中只有符雅一人,决不会接受第二个女子,更不会利用旁人的恋慕之情。何况,他才不相信这个骄纵蛮横的金枝玉叶会看上一个平庸迂腐的穷酸书呆子。不过,此刻白羽音逃婚来到揽江,又带着如此暧昧的笑容……他不由得冷汗涔涔而下,低头假装赶车,不看小郡主的脸,极尽冷淡地说道:“这可如何使得?郡主金枝玉叶,揽江这穷乡僻壤的地方怎么合适郡主居住?再说,现在楚樾之间大战一触即发,此地危险得紧。实在不敢接待郡主。” “是吗?”白羽音扭头瞪着他,噘嘴道,“因为来的是本郡主,所以你才诸多借口吧?如果今天来的是符雅,你会这样说吗?” 这怎么可以相比较?程亦风不想和她继续胡搅蛮缠下去。 “喂!”白羽音见他沉默,就唤道,“你不想知道符雅的近况吗?” “她怎样?”程亦风问,“郡主方才说……说她终日以泪洗面,是真的吗?” 白羽音“扑哧”一笑:“程亦风啊程亦风,只要以说到符雅,你就变成个大笨蛋!我总共也没见过符雅几面,我怎知道她每天是哭是笑?刚才只不过是见到你和那个女大夫在一起,所以随口说来骂你的。这你也信!” “我和端木姑娘……” “我知道,你们清清白白。”白羽音笑,“看你这么着急,我就告诉你一点儿符雅的消息——不过,你得收留我,否则我就不说了!” 我不收留,你就会走吗?程亦风暗暗叫苦:“只要郡主不觉得委屈……” “不委屈,不委屈!”白羽音喜笑颜开,“呶,其实符雅过得挺好。我见过她几次,都是因为外公逼我去拜见皇后。每次符雅都陪在皇后身边。我看她打扮得光鲜亮丽,一定是皇后赏赐了不少衣服首饰。她们算是冰释前嫌了吧?你大可以放心。” 光鲜亮丽?程亦风印象里符雅一向衣着朴素。他因而不知道白羽音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可是想要从这小郡主的口中问出真话来简直逼从樾国细作口中套问军情更加困难。他唯有放弃了,继续默默赶车。又听白羽音滔滔不绝诉说自己从京城一路过来的所见所闻。 “我在好多地方都问过各种各样的人:你没觉得程大人如何呀?他们都说,是个好官!”白羽音兴奋地道,“所以呀,你还是深得民心的,说不准哪一天就东山再起啦。” 程亦风只是这样听着。元酆帝当初也要他静待复起之日。可是他现在想不了那么远,新法的理想,此刻没功夫去考虑。只想度过这场战争的危机。 马车辘辘,爬上一座小山坡,翻过山就是揽江县城了。只是一到山顶,程亦风即被眼前的画面所震惊——那里可以俯瞰县城。他见到城中一处火光冲天。位置似乎就是官仓的所在。心中立刻一紧:小莫透露过,采石场和粮仓都有危险。前者会遇袭已经被证实,那么粮仓也是敌人的目标吗?之前冷千山调拨给他人手虽然他没有亲自带回来,可是他留下听端木槿叙述经历的时候,萧荣已经吩咐那队士兵先行开赴官仓守卫。这样的一支队伍,加上他早先布署的人马,足可以将官仓围得连苍蝇也飞不进去——如此防守,官仓应该不会出事吧? 当即狠狠地抽了一鞭子,催马向城门直冲过去。 这时辰,城门自然早已关闭。叫门良久才有士兵来开,见是县太爷以及几个时辰前才送出去的“瘟神郡主”,自然要解释迟延怠慢的原因——许多士兵一早已被程亦风调去守粮仓,此处人手不足,而方才又听到城中失火的消息,所以有些士兵赶去帮忙扑救,城门这里只剩下五六个留守的人,因而应门迟了。 程亦风不想多听其他,只问:“是哪里失火?” 士兵摇头道:“只听说是城西赤峰井附近,具体消息还未报上来——大人不如先回县衙,少时前面有人报讯,卑职立刻前去向大人报告。” 程亦风却哪儿等得及?赤峰井正是官仓的方向!“端木姑娘,你在这里少待!”他道,“我去瞧瞧。”又吩咐那士兵:“你另外备车送端木姑娘回衙门去。”便欲自己驾车赶往火场。 “何必这么麻烦!”白羽音看端木槿扶着受伤的车夫踉踉跄跄地从车上下来。“你跟我走就行了!”她一扬鞭子,卷住了程亦风的腰,自己又斜身挂下马去拽住了他的领子,将他整个人提到了马上来:“赤峰井在哪儿?你指路,我带你去!” 程亦风此刻也无暇计较太多,伸手指明方向:“劳烦郡主了!”白羽音便一夹马腹,向前冲了出去。 白羽音的坐骑想是万里挑一的名驹,暗夜里疾驰如风。没一会儿,程亦风已经感觉热浪扑面而来,再往前一些,就听到了骚乱声,且撞上迎面而来哭天抢地的百姓。 “喂——你——”白羽音企图拦住一个中年汉子询问情况。但那汉子只顾背着个老妇拔足狂奔。 “咱们不能再往前了!”程亦风见慌乱的人潮越来越汹涌,马匹前行艰难。“否则马惊了会踩伤人的!”他说着,动作笨拙地翻下马去。 “也好!”白羽音跟着跳下马来,“我和你一起去。” 两人便逆着慌乱的人潮直向火场跑去。还没有前进多远,就感到脸上星星点点的刺痛——因为道路两旁的许多房子都着了火,噼里啪啦,不断有门窗倒塌又有房梁和椽子掉落下来,火星四溅。百姓只是扶老携幼惊惶逃窜,几次把程亦风撞倒,甚至还踩了几脚,根本就没人有功夫注意到这个他们万分爱戴的父母官。若不是白羽音一直保护在侧,适时替他开路,只怕他早已遍体鳞伤寸步难行。而他也不计较这些,只是使出吃奶的力气朝官仓狂奔,又四下里看,想找到士兵或者衙役了解情况。不过,局面实在太混乱了。他被人潮一时挤到这里,一时推到那里,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终于靠近官仓了,也终于见到了一个士兵,即抓住了问道:“怎么会着火了?现在官仓如何?” 那士兵提着个水桶,正忙得焦头烂额,呆了呆,才认出程亦风来:“大人你怎么来了?放心,官仓没事,那里的火已经扑灭了。现在主要是周遭的民宅烧得厉害。” 官仓没事!程亦风陡然心里一松,腿脚也跟着一松,差点儿摔倒。幸亏有白羽音在旁边扶着。 那士兵道:“大人,这儿乱得紧。卑职先护送您出去吧!” “不,不,不……”程亦风摇头,“你带我去官仓看看。” “这个……”士兵有些犹豫。不过此时那边厢又跑来一个兵丁,程亦风认得,是之前冷千山调拨给他的那队人中的一个百夫长。此人手里拎着一个榔头,一边跑,一边砸,将那些原本已经摇摇欲倒的墙壁砸得稀烂。 他见到程亦风也十分讶异,不过听闻程亦风要去官仓,他却不反对:“现在官仓的火已经扑灭了,反倒比街上安全,大人到那里去也好!”边说,边把手中的榔头交给那拎着水桶的士兵:“把这些着火的房子给拆了!要快!我带大人去官仓里避一避。” “为何要拆毁民宅?”程亦风不解。 “今夜风向多变。”那百夫长一边护卫着他前进一边回答,“这些民宅本来是被官仓里的火苗波及,结果一下子烧着了一大片。现在扑救已来不及了。卑职担心一会儿转了风向,火再烧回官仓来,那可就麻烦了,所以大伙儿合计,只有将这附近的房子都推倒,把火场隔离在离开官仓半里地的范围之外,这样才安全。”顿了顿,又补充道:“虽然这样做会让周围的老百姓有些损失,但官仓是揽江的命脉。卑职等人也是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希望大人明白。” 程亦风当然明白,虽然感到心痛。 “官仓的火是怎么烧起来的?”他问,“查到了吗?是不是樾国细作纵火?” “多半是!“百夫长义愤,“我们的人马刚到,才分派好轮班的次序,没来得及巡逻一圈,就已经起了火——而且是几个地方同时起火的。现在又不是那天干物燥的时节,就算是有谁偷偷摸摸抽旱烟,也不会一下子把几处仓房都点着了呀!显见着是有人放火!可是咱们连半个可疑的人也没瞧见——这些细作难道有法术不成?” 细作自然不会法术,却个个训练有素诡计多端。程亦风想,且敌暗我明,当真防不胜防。 “损失如何?”他一跨进官仓的大门,立刻询问。 几个仓务小吏满面尘灰烟火之色,有人拿着卷宗,有人拿着算盘,应该是正在计算损失。见了程亦风,便赶忙行礼,又汇报:几处仓房虽然着火,但是扑救及时,被烧毁的粮食并不多,然而因为泼水的缘故,可能有些粮食受潮,究竟有多少不能食用要等到天亮之后搬到太阳下来晒一晒才知道了。 程亦风哪儿等得了天亮?自己夺过一盏灯来就往仓库里走。那第一间仓房是东北角被烧,一个粮囤外面的苇席被烧毁了,里面谷物洒了遍地,一些烧得焦黑,另一些则浸泡在水中。第二间仓房是门口起火,所以大门倒塌下来,殃及一个粮囤,亦和先前那仓房里的情形相似,烧焦一些,泡烂一些。第三间、第四间仓房状况也大差不离。程亦风在心里计算,这损失,怎么说也得有上百斤了吧?不过好在从乔家抄没不少粮食,这样的损失,揽江还承受得住。 “义仓那边如何?”他的心才放下又提起。 “卑职等因为怀疑细作搞鬼,所以这里一出事就派人去义仓那里打听了。”百夫长回答,“只是还没消息。” 那也就只能等着了,程亦风很是烦躁。 众人将他簇拥回堂上,小吏们又忙着整理文书,兵丁和衙役们则或是负责看守,或者出去帮忙救火,没有人招呼他。唯白羽音在旁边安慰道:“咱们刚才在山上俯瞰城里,只有这一处失火,所以义仓应该安全。你看你,鼻青脸肿的,衣服也撕破了好几处。我帮你瞧瞧伤了哪里,趁早清洗清洗才好。” “我没什么。”程亦风道,“只是心里焦躁得很,有好些事情需要考虑——郡主可不可以让在下静静地思考片刻?若是真的有心帮忙,倒不如看看这仓里有些什么事情可做。万不可出去。郡主安然无恙,已经是对在下最大的帮助了。” 就是觉得自己又烦人又没有用啦?白羽音起初有点儿生气。不过转念一想,若是符雅,只怕不需要人开口,已经静静地退出去找些力所能及的事做。深明大义、进退有度,这是程亦风所钟爱的女子——就连方才那个莫名其妙的女大夫,似乎也是闷声不响,默默做事类型。所以程亦风才能对她这样彬彬有礼敬爱有加。 于是白羽音也就不再争辩了,退出门去。四下里望望:见到有人在清扫现场,她以为太微不足道,又见到有人在搬运粮食,她觉得这太不适合她郡主的身份,出官仓门望了望,大火还在熊熊燃烧,火场里的人影都被热力扭曲,看来危险外分——水火无情,她可不能拿自己的命来玩。 那干什么好呢?她咬着嘴唇。忽然看到自己的坐骑了。在一片混乱的道路上跳跃悲嘶。这马要是踩伤了百姓,程亦风只怕又要把账算到本郡主的头上了,白羽音想。于是,展开轻功蹿上前去,一跃上马,拉住了缰绳。可谁知那马的力气却大得超乎她的想像——这可不是她以前在京城里自家马厩里骑熟了的马。此番离家出走,她一路奔波,早已换了几次坐骑,这一匹是在百里之外买的,只觉得脚力好,哪儿想到发其狂来还这么厉害?又踢又跳,几次差点儿将她摔下去。她不得不死死抱住马脖子,由着马儿载她狂奔乱跑。也不知踢倒了多少救火的士兵和逃难的百姓,最后,似乎冲到了一个没有那么燥热的地方了——许是离了火场。忽然听到有人喝道:“畜生,停下!”那马儿忽然腿一折,就倒了下去。白羽音也滚到了地上。 这时才敢睁眼看,只见女大夫端木槿就在跟前手里端这一根木棍。再看方才发狂的马,现在委顿在地,仿佛死了。 “喂!你把它怎么样了?”白羽音丝毫没想到去感谢别人的救命之恩。 “畜生也有穴道,我把它点倒了而已。”端木槿道,“这里都是受伤的百姓,怎能让马匹在此横冲直撞?” 白羽音站起身来,左右看看,果然周围坐满了疲惫的百姓,有些受了皮外伤,有些则被浓烟熏得咳嗽不止。端木槿正撕扯着不知哪里来的一件衣服,大约想做包扎之用。这女大夫来得倒快!白羽音想,这么一眨眼的功夫就从城门口来到这里,还组织起一个诊疗区来。没头苍蝇一般的贱民还肯听她的吩咐乖乖坐在这里!没有点儿手段还真办不到! 她的眼睛滴溜溜转了两圈:救死扶伤,大慈大悲——符雅不是也和那些信景教的人一起照料麻风病人吗?这如何不是一件适合自己做的事呢? 当下,对端木槿的态度彻底转变,笑道:“端木姑娘,你需要人手吧?我来给你打下手好了。” 端木槿愣了愣,显然有些意外,但是眼下伤员众多,她照顾不来,怎能拒绝?就点点头:“请郡主帮忙处理这些简单的外伤伤口,我去看那些比较严重的人。” “放心好了!”白羽音拍胸脯,便向离自己最近的一个伤员走了过去。 她是金枝玉叶,这辈子没做过这么肮脏的事。况那些百姓也不知道她是谁,以为是谁家的丫鬟,所以对她呼呼喝喝。她几次恶心得想要作呕,又几次恼火得想要把眼前的贱民痛打一顿。不过都强忍了过去:符雅可不会发火,符雅连皇后都尽心服侍……已经千山万水来到揽江,还能被这点儿小事难住? 就这样不断地宽慰自己、说服自己,她一个伤员接一个伤员地处理过去。不知不觉,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所有的轻伤员都治疗完毕。她才得了空闲直起腰来望望官仓的方向——大火已经熄灭。只是,附近的房舍或是被烧毁或是被士兵用榔头砸毁,官仓成了这片废墟之中唯一屹立不倒的建筑。 许多百姓也都望着一夜之间化为焦土的家园。有个书生模样的人叹道:“幸亏我背着书箱子跑出来,否则今年大比又无望了!”旁边人听了,冷笑道:“书能吃吗?只怕还没等到今天大比的日子,你已经饿死了!再说,看樾寇来势汹汹,先是炸了揽江大营,现在又来城里放火,恐怕马上就要杀过河来。到时候,命都没有,还读什么书?考什么科举?” “话可不能这么说,”那书生道,“揽江大营被樾寇破坏,这是程大人亲口证实的。官仓失火是何原因尚不清楚。也许是一场意外,和樾寇全无关系。就算真的是樾寇所为,他们不敢光明正大与我军较量,只敢做些偷鸡摸狗的勾当,可见是外强中干的一群,咱们大可不必将他们放在眼中。只要咱们揽江的百姓和程大人、冷将军一起坚守家园,必定能让樾寇知难而退。” “你说得倒好听!”那边一个看起来十分粗壮的妇人插话,“我男人一早已经当了兵,六十岁的公公和十五岁的儿子都被征去修理城防,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着回来。家里就只剩我和婆婆两个女人相依为命。如今又遇上这场大火,什么都没了。且不说樾寇打不打过来,今天我们婆媳二人的三餐已经没了着落。我想这里好多人都和我们一样。今天就要饿死冻死——这还不算受了伤治不好的——自己的命都没了,还说什么坚守家园,抗击樾寇?”她边说,边替旁边一个佝偻的老人捶着背。那老人则不时地擦着眼睛。 “真乃妇人之见也!”那书生嗤之以鼻,“大家若不勒紧裤带和朝廷共度此难关,一旦樾寇打了来,我等就只能任人宰割。现在我等小小牺牲,乃是为了将来的太平天下。” “你这死穷酸又牺牲了什么?”旁边一个独眼汉子吼道,“老子可是在大青河和樾寇拼过命的!现在残废了,回到家乡,老婆跟人跑了,地又被人占了,朝廷可有理会过我的死活?我好不容易才来到揽江落脚,在同乡的茶楼里打杂,现在一场大火,茶楼也烧了,以后要怎么过下去?你还说什么勒紧裤腰带和朝廷共度难关?我呸!朝廷根本就是有福自己享,有难就老百姓当!” “你反了吗?”白羽音听言,忍不住呵斥,“没有朝廷的军队替你们抵挡樾寇,你早就被河对岸的那些蛮夷给砍成肉酱了!而且这年头有多少外寇内敌在我楚国作乱,朝廷花了多少时间与他们周旋,你可知道?” “我不知道,难道你知道?”那独眼汉子瞪了她一眼,神色颇为鄙夷。 “我是——”白羽音几乎要说出自己的身份了,不过又一想,这些无知小民抱怨朝廷,若然与他们争论,引的他们发起狂来,岂不是给程亦风找麻烦?于是压下怒火,道:“别的我虽然不知,但是程大人抗击樾寇又推行新法,虽然他为奸人所害,被贬来此,还不是带领大家种田织布安居乐业?还铲除了贩卖福寿膏的大恶人,将他的不义之财没收,用来赈济鳏寡孤独?” 她这样说,大伙儿自然无从反驳。只是那个粗壮的妇人道:“咱们现在什么也没有了,程大人应该不会不理我们的死活吧?之前既然抄了乔老爷的家,没收了那么多庄园、店铺和金银——还有粮食,我想,我们去求程大人安置,随便找个乔家的宅子让大伙儿住,再从义仓里拨些粮食给我们,我们就可以有条活路了!” “不错!”听她这样说,大伙儿仿佛都看到了一丝希望。 还偏偏就在这个时候,程亦风在几个兵丁的簇拥下朝这边走了过来。白羽音不由得疲惫烦闷一扫而空,便要上前去述说自己一夜忙碌的功劳。只是百姓们却抢先一步围了上去:“程大人,粮仓可安好么?” “多谢诸位的关心。”程亦风道,“官仓的损失并不大,义仓安然无恙。反倒是诸位因为昨夜一场大火失去了许多财物和栖身之所。还有不少受伤受惊。所以我一处理完仓库里的事就赶来看看大家。” “我们可惨啦!”有人带了个头。其他人就一起大倒苦水,将方才的种种担忧与抱怨一股脑儿地都吐了出来。白羽音被他们挡在圈外,只听得嗡嗡乱嚷,根本分辨不清他们在说什么。直过了好半天,似乎大伙儿的意见都发表完了,吵嚷声渐弱,才听程亦风发话道:“大家的苦处我都知道。你们都是为了保护官仓才落到如此境地。身为一方父母官,我程某人怎能置之不理?诸位请放心,现在衙门里的人都还在处理官仓的善后,待告一段落,自然会安置大家。” “程大人,官仓失火是否樾国细作所为?”问话的是那个书生。 “这个暂时还不能确定。”程亦风道,“诸位不要惊惶。就算真有樾国细作在揽江胡作非为,只要大家都提高警惕,他们也难成气候。” “我们都瞪大眼睛看着呢!”众人七嘴八舌地表决心。但也有人尖声插嘴道:“樾国细作又没在脑门上写上‘细作’两个字。说不定现在就混在我们中间。再怎么瞪大眼睛也认不出来。我听之前从郑国逃难过来的人说,玉旒云为了征服郑国,捣毁堤坝水淹城池,之后又放有疫症的老鼠进城,搞得尸横遍野。现在他们要攻打揽江了,炸了大营的城防,又闯进衙门杀了好多官兵,然后放火烧官仓……不知道下一步是不是就要放出那些有疫症的老鼠来了?程大人真是好心,就赏咱们一些口粮,让咱们逃难去吧。” 此话一出,人群中不由一片哗然,纷纷向程亦风求证:“可是当真?樾寇竟然连老鼠都能操纵?那还了得!” “不是这样的!”端木槿见百姓恐慌,忙出来澄清,“大灾之后常有大疫。樾军水淹靖杨等城池的确是事实,但操纵老鼠纯属无稽之谈。事实上,玉旒云在乾坤窑指挥抗疫,期间吃了不少的苦头。她深知瘟疫无情,并不受人控制。当初她的军医秘密豢养老鼠,企图用作战争之中,结果被她军法处治。所以,大家可以放心,樾军绝不会做出什么操控老鼠散播瘟疫的事情来。” “你怎么知道这许多内情?”大家都好奇地盯着她。 “我亲身在乾窑,经历了那场瘟疫。”端木槿回答,“当时郑国百姓有许多少染病丧命,而玉旒云的部下也有不少死于瘟疫。他们都见识过瘟疫的可怕,那儿敢自己将瘟神请出来?” “你是郑国逃难过来的?”大家问。 “不,我…”她刚要照直回答,程亦风连忙截了她的话头:“这位端木姑娘原本是我楚国的名医,为人菩萨心肠。当年为了研究疑难杂症才到了郑国。遇上樾寇东征,就被困在河对岸,昨天刚刚逃回祖国。”说着,又向端木槿使了个眼色,提醒她未必人人都能理解她的经历,不要忘记揽江大营的那场不愉快,此刻百姓人心惶惶,决不能再让他们骚乱起来。 端木槿才也意识到自己欠缺考虑,忙微微笑了笑,又回去忙她的了。 白羽音这时终于挤到了人群当中程亦风的身边,道:“大人是不是也该回去稍事歇息?这都折腾了一天一夜了呢!” 她如此“贤良淑德”的语气,没的让程亦风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不过旁边的百姓则以为她是个丫鬟,倒不觉有何不妥之处。唯有一人抱怨道:“程大人倒是可以回府去舒舒服服睡一觉。咱们连个有瓦遮头的地方都没有了!” “你们到底是怎么和大人说话的?”白羽音朝那发声的方向瞪了一眼,“大人为人宽厚,你们就连尊卑贵贱都忘记了?大人方才不是已经说了会安排你们的食宿吗?难道你还要大人不眠不休地立即替你办到?你到底当他是你们的父母官还是自家的使唤奴才?” “哈!”方才那个书生冷笑一声,“姑娘此言虽然有些道理,但未免五十步笑百步。这位大哥固然不该对程大人无礼,但姑娘只不过区区一个丫鬟,女流之辈,却在大庭广众之下呵斥男子,这又是那一门子的礼法?” 丫鬟?白羽音差点儿就要跳起来抽对方两个耳刮子。只是听到程亦风低低地唤了一声郡主,眼神万分为难,仿佛是请求她不要忙里添乱。她才忍住了。咬着嘴唇不出声。 “诸位放心。”程亦风道,“我一夜在官仓里并没有什么事做,也休息够了。此刻当然是先处理诸位的食宿问题。不过这也要容我回衙门里去,才好吩咐人办事。我想诸位都劳碌了一夜,必定又饿又累,不如留在此处休息。待我吩咐人去整治些干粮来给诸位充饥。” “那可求之不得!”大伙儿都感谢程亦风。只白羽音心里嘀咕:这个官当得也太没尊严了! 程亦风又走去向端木槿简单询问了重伤员的情况,是否需要帮忙将伤患抬到善堂里去。端木槿说其实真正重伤的没有几个,也不需要额外的搬动,尽快安置,好好休息才是最重要。程亦风即点头应了,表示立刻回衙门去处理。 他向人群外走。白羽音也跟着。士兵们已经给他准备了马车。白羽音自然不会考虑那么多,自己率先登上车去。等了片刻不见程亦风上车,才揭开帘子问他因何拖延。程亦风不想浪费时间与她多解释,吩咐士兵送她去城中最豪华的客栈里休息,另外给自己雇一乘轿子来。 “我才不要休息呢!”白羽音抗议,“我要……”她原想说,自己要跟着程亦风。但是话到嘴边,忽又多长了一个心眼儿:跟着他,并不能帮什么忙!如果是符雅,绝不会说出这么任性的话来,必定早就找到了合适自己的位子,在那里替人分忧解难!如此想着,她就跳下车:“大人赶紧去办正事吧!我留下帮端木姑娘。”边说,边给出一个十分“深明大义”的微笑。 程亦风无暇计较,自登车吩咐回县衙去。 然而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听到有人大声唤道:“程大人!程大人!” 循声望去,只见一人一马正飞驰而来。看骑手的服色,正是揽江大营的士兵。他的心不由狂跳起来:莫非是战事有了进展?急忙下车来。既紧张又兴奋,险些站立不稳。 “有何消息?”他问。 士兵滚下马来,顾不上规规矩矩地行礼,只道:“启禀大人——大喜讯!冷将军和严大侠水陆夹击,樾寇溃不成军。敌人指挥此次偷袭的主帅是刘子飞,也被我军生擒了!” 作者有话要说:不知发生何事,电脑无法登陆123言情~~~换浏览器也不行~~~然则所有其他网站都可以打开~~~手机和平板可以登陆,所以只好用平板爬上来了。或许会出现格式问题。但是我也没办法了~~~ 第183章 生擒刘子飞。这是程亦风再也没有料到的大好消息——据报信的士兵说,多亏端木槿和严八姐的消息准确,冷千山赶到莲花矶的时候,混入民夫中的樾国细作已经将通道炸开,樾军的先头部队正穿过那碎石满布的豁口涌进来。虽然豁口并不宽阔,应属易守难攻之势,但因为刚刚发生过爆炸,民夫惊惶,现场混乱,给冷千山造成了许多不便。幸运的是,严八姐的水师几乎同时赶到。樾军遇到前后夹击。一部分人被歼灭在大青河的河滩上,一部分则被堵在他们自己炸出来的豁口处。最后,敌人几乎全军覆没,唯有不足一百人被俘虏——其中就有主帅刘子飞。这完全出乎大伙儿的意料。“冷将军说,也许刘子飞是想要身先士卒以鼓舞士气,岂料出师未捷,沦为咱们的阶下囚——”那报讯士兵的神色里有难掩的喜悦,“身为主帅,却如此决策,未免太过冒险了。” 不论刘子飞是因何做出这样莽撞的决定,他的失误,是樾军的噩梦,却是楚国的佳音。按照端木槿的说法,玉旒云病情转差已经在回去西京的途中,石梦泉奉命“追击”蓬莱舰队,仍然在北方。如今擒获刘子飞,大青河对岸就只剩下东海三省总兵罗满——他是个奉旨镇守地方的将领,若未获正式委派,还没有权力率兵打过大青河来。这样,原本迫在眉睫的战争危机岂不是化解了?以刘子飞为筹码和樾国谈判,说不定能换来几年的和平? 这怎不令人喜出望外。程亦风兴奋得周身疲累一扫而空。立刻返回衙门里,吩咐人处理官仓失火的种种善后,尤其安置灾民不可马虎。然后,他就在县衙里等待着冷千山的进一步消息。 直到起更时分,才有人传信来说,冷千山已经将俘虏押送到了揽江大营。不过天色已晚,就不请程亦风过去了,明日一早再会面。程亦风虽然有些心痒难熬,很想快一点儿看到自己所憧憬的太平日子,但考虑到冷千山奔波厮杀必然辛苦,怎好强去打扰?只能谢了那报信的人,离了衙门回家去休息。其时,白羽音也早就把端木槿那边的活儿敷衍了,不请自来地找到他的府邸。他少不得又要绞尽脑汁地安置——或者不如说是摆脱小郡主的纠缠。待终于将白羽音“请”到了客栈,他再回到家中,已经快三更天了。精神一轻松,睡意来得也快。一宿无梦。 次日一大早,就吩咐人备车往揽江大营去。只是才出家门,就见到好些百姓在县衙附近聚集,一见他的车驾,即围了上来,道:“大人,我们听说樾寇前天夜里又炸了揽江大营,咱们的兵士就快抵挡不住了,是不是?” 程亦风一愣,道:“诸位,此话从何说起?” “我们听到了消息……”那些百姓七嘴八舌,有的说是自己的表姑父,有的说是自己的二伯娘,还有的说是邻居的表嫂,总之消息的来源五花八门,不过大体都说的同一个意思:樾寇于前天夜里偷偷渡过大青河来,携带着几百桶火油、火药,把揽江大营炸了个稀巴烂,士兵死伤无数,虽然还在奋勇抵抗,但是战败已成定局。揽江城就快要落入敌人的手中。“程大人,真有这一回事吗?” 程亦风哭笑不得:“诸位从何处听来如此荒谬的消息?如果揽江大营已经落入敌手,情势危急万分,怎么可能没人报信给本官?” “那是因为……”大家都搔了搔头,答不上来。只有一个人说道:“我听说,樾寇火药威力无穷,冷将军已经殉国啦……那……那自然没有人来给大人您报讯了。” 程亦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是吗?若真如此,本官消息太不灵通,你们还来向我求证做什么?诸位父老请放心吧。冷将军前天夜里在莲花矶大胜樾寇,还生擒了樾军主帅刘子飞。昨日傍晚之时,他已经回到揽江大营,还约我今日去商议如何处置俘虏。我这不正要出门去见他么?” “当真?”大伙儿将信将疑,“那……那咱们听到消息是假的?不可能呀……不是有之前应征去修城墙的民夫九死一生从揽江大营逃回来……樾寇火药威力骇人,可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诸位可能是听岔了。”程亦风道,“的确有樾寇偷偷渡过大青河,不过不是偷袭揽江大营,而是偷袭莲花矶的石场。他们也的确在那里用火药炸开通路。不过,冷将军已经将他们全数歼灭。我想,应该是有民夫从莲花矶逃回来,说起那一仗的惊险,结果传来传去就走了样。大伙儿不要惊慌,如今樾军的主帅都被咱们俘虏了,还有什么可怕的?应该是樾国人乱了阵脚才对吧?” 听起来倒也有些道理呀!大伙儿都点头,有的如释重负,有的则笑自己杞人忧天。最终三三两两地散去了。 程亦风这才得以出来家门,驱车来到揽江大营。到那里,只见营中士兵个个精神抖擞,眉梢眼角都带着喜气,显然也是因为捷报而振奋。又有人告诉他说,今天河对岸的敌人看起来特别老实,舰船上半条人影也不见。“今儿可以好好修葺城防。”士兵道,“樾寇一定吓得方寸全无,不敢再来挑衅。” “那也不可大意。”程亦风嘱咐,然后才来见冷千山。 冷千山眼窝深陷,形容疲惫,但是精神也和大伙儿一样亢奋。简略地和程亦风说了一下与樾寇交战的过程——其实也无甚特别,都是那日报讯士兵叙述过的。“可以俘虏刘子飞,可实在是意外之喜!” “将军打算如何处治他?”程亦风问。 “自然是逼他助我们与樾国议和。”冷千山道,“只不过我听说刘子飞为人凶残,过去常常纵兵屠城,或许是个宁死不屈的硬骨头。但他毕竟是朝中元老,我想人脉也应该颇广,樾国皇帝若弃他于不顾,他的党羽大概不会善罢甘休。” “不错。”程亦风点点头,“那将军探过他的口风没有?” “他就是黑着一张脸。”冷千山道,“一句话也不肯和我说呢。也许他是打定主意要做个战死沙场的英雄了。” “会不会……他是在等着人来救他?”程亦风沉吟,“毕竟,樾国已经安插了那么多细作在我国……” “严大侠也有此虑。”冷千山道,“所以他亲自在牢里看守着呢!走,咱们去瞧瞧,也许大人有办法说动他。” 于是,带着程亦风一同来到大营的牢房中。 刘子飞被关在一间单独的囚室里。程亦风以前并没有见过他,在昏暗的光线中略一打量,只觉和冷千山差不多的年纪,不过有着北方人典型的魁梧体格,神情也显得十分剽悍——樾国毕竟是大漠蛮夷出身,虽然立国之后学习中原文化,以致新一代的将领,如玉旒云、石梦泉和罗满之辈,在程亦风印象里都有了些书卷气息。而刘子飞这种元老,依旧脱不了大漠征战的野蛮之气,程亦风看他那模样,就不禁想起了当年自己在落雁谷击毙的赵临川。 “刘将军,有礼了。”程亦风拱手。 刘子飞原本坐在囚室里闭目养神,此刻便睁眼瞥了瞥程亦风:“你是何人?” “这是程亦风,程大人!”严八姐喝道。 “哦?”刘子飞这次仔细看了看程亦风,然后又闭上了眼,“有何贵干?” “只是听说将军来到了鄙处,程某乃是此间县令,所以来拜会。”程亦风不卑不亢道,“大青河盟约尚在,楚樾两国仍是友好邻邦。将军来我国做客,程某人自然要一尽地主之宜。” “读书人他娘的说话就是叫人讨厌!”刘子飞瞪眼,“谁跟你们是友好邻邦?你们真当本将军是客人,为何要关我在牢房里?根本樾楚两国水火不容,不是我灭了你,就是你灭了我。你们如果害怕了,就趁早投降,那自然天下太平。其他的废话大可不必说。本将军不听。” “刘子飞!”冷千山喝道,“你已是我的阶下囚,说话还不放尊重点?” “我既是你的阶下囚,你还来见我做什么?”刘子飞冷笑,“莫不是有求于我么?想以我为筹码议和?趁早死了这条心吧!你们别看玉旒云病得连命都快没有了,但如果她听到我被俘虏的消息,一定爬也要爬回前线来——她和我一样,对楚国志在必得。而且她在朝中的势力大得很,乃是议政内亲王——自从赵王爷倒了台,她现在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她说不议和,没人敢反对。你们就是把我千刀万剐,她也不会和你们议和。再说,玉旒云和我宿怨颇深。你们不杀我,只怕她也会找些办法来把我除掉。你们杀了我,那可就真的帮了她的大忙了。从此我的部众也会归入她的麾下,她就统领樾国全国的兵马,爱从哪里杀过河来,就从哪里杀过河来,没人敢说个‘不’字!” 这意思是,自己是一招废弃棋?程亦风和冷千山互望了一眼:那是没法谈下去了。 两人只得又转出牢房来。严八姐送到门口,问:“将军,大人,下一步该如何?” “我就不信他真的这么死硬!”冷千山道,“他越是说得好像樾国无人在乎他的生死,就越是代表他害怕咱们杀他——我觉得他是在用激将法呢!就想让咱们觉得他没有用。不如我们等一等,瞧瞧樾国那边有什么动静。” “也只有如此。”程亦风深感自己先前那些美好的盼望太过天真,但仍然掩饰不住小小的失望。 “不过有一件事他说的恐怕是真的。”严八姐道,“就算我们不杀他,玉旒云也会千方百计把他除掉。二位还记得我上次跟你们说的吗?玉旈云为了争夺兵权,在富安设计杀死吕异,嫁祸给郑国人,不仅铲除异己,还找到了东征的借口,灭了郑国。如今刘子飞是她独揽兵权的最后一个对手,她现在又派了许多细作潜伏在我国,说不定会索性杀了刘子飞,然后就有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来侵略我国了。” 这样的担忧何尝不在理!程亦风的眉头拧了起来:樾国细作现在几乎无处不在,防不胜防!那么刘子飞就真的成了一招死棋,不仅毫无作用,还会随时带来麻烦——这可如何是好? 正为难,却忽然听到白羽音的声音,嘻嘻巧笑:“有什么这么想不透的?既然是个烫手的山芋,就丢还给樾国人呀!让他们自己去斗个你死我活好了!” 程亦风等人都是一愣——冷千山虽然在疾风堂事件中受了很大的打击,却还未直接领教过霏雪郡主的各种手段,是以并不认识她。严八姐则对小郡主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深有体会,只是未料到她会突然出现。只有程亦风硬着头皮招呼:“郡主怎么不在县城里休息,又到大营里来了?” 白羽音眼波流传:“自然是想来看看樾寇的狼狈模样,也瞧瞧你们下一步有何打算。谁知正好听到你们商议头疼事。要说军国大事,怎么用兵打仗,怎么课税收粮,那我可能没本事插嘴。不过说起这些你算计我我算计你的道道儿,我想我可比你们高明多了。这个什么刘子飞,你们留着他并没有用处,还要担心玉旒云派人来杀他好栽赃给你们,那何不把他送回河对岸去?既可以将这个烫手的山芋还给玉旒云,又显出我们楚国乃是泱泱大国,气度非凡,岂不两全其美?” “这……”程亦风等三人互相望了望。 “请问这位是?”冷千山仍然不晓得所谓的“郡主”是何来头。 “我是康王府的霏雪郡主。”白羽音道,“冷将军可以不必多礼,我只是微服来到揽江……嗯,散散心。” 这算什么?冷千山狐疑地看了程亦风一眼,后者只是低头苦笑,暗求对方不要追问。 严八姐是最不喜欢小郡主的人。一方面是厌恶她终日无事生非,另一方面则是痛恨她加害符雅。就算后来在假官票事件中曾有过短暂的联手,仍然对这胡作非为且心狠手辣的丫头深感厌恶,见她竟然跑来揽江“游玩”,又胡乱评论生死攸关的战事,就气不打一处来,嗡声嗡气道:“郡主既然是来玩的,那就赶紧找个太平地方去游览,军营重地,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哪儿闹着玩了?”白羽音瞪他,“我昨天还帮着端木姑娘救人了呢!不信你问程大人!” “是。”程亦风唯恐她在军营里胡闹起来,连忙安抚,“不过前方危险,郡主还是回城里去比较安全。” “果然是如此。”冷千山道,“郡主金枝玉叶,万一有个什么闪失,叫我等如何向康王爷和白大人交代?不过……”他顿了顿,转向程亦风道:“郡主方才的提议,我倒觉得十分有理。” “果真?”白羽音立刻喜笑颜开。 冷千山点点头:“原本刘子飞是个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但是听严大侠这么说,他很可能是一箱子火药,玉旒云不知埋伏了多少人,准备来点火。我们有一个不小心,就会被炸上天。与其如此,不如将这箱火药送回樾国去,而且越快越好,以免夜长梦多。反正本来我们昨日出兵莲花矶也只是为了阻止樾军偷袭。这目的已经达到了,刘子飞不过是个意外收获。现在送他回去,也算不得咱们的损失。况且现在对岸是罗满和顾长风做主。顾长风一向反战,咱们示好,他一定也会愿意议和。罗满的为人,上次福寿膏事件,咱们也见识了一二,是个堂堂正正的汉子,相信玉旒云不亲自下达命令,他也不会去玩什么阴谋诡计,更不会半中途杀了刘子飞栽赃我们——现在玉旒云不在江阳,甚至,她可能还没有接到刘子飞被俘的消息。所以此刻,是我们把刘子飞送回去的最好时机!” “可不是!”白羽音拍手,且笑看着程亦风:“程大人以为呢?” 程亦风听了冷千山的分析,心中细一琢磨,亦觉得白羽音的计策巧妙,因点头道:“若是能将刘子飞安全送回去,以此和顾长风、罗满交涉,那倒是可以将这招死棋下活。事不宜迟,这就修书给罗满吧。” 当下,一行人就离开牢房,回到冷千山的书房里来。自有人给程亦风准备了笔墨,好写信与河对岸交涉。草稿写成之后,冷千山看过,又和程亦风商议了几处,方才定稿。“我差两个智勇双全的人去送信。同时送给罗满和顾长风。”冷千山道,“如此便可以利用顾长风这个硬脖子牵制罗满,就算罗满已经接到了玉旒云的命令,有顾长风这个固执的书生阻挠,他亦不敢轻举妄动。” “将军果然考虑周详。”程亦风点头,又提笔准备誊抄。一直站在旁边的白羽音就立刻帮他铺纸,又挽起袖子来磨墨。程亦风方才只顾着考虑书信的内容,并未留意到小郡主唱起红袖添香的戏来——还是当着冷千山的面,不由浑身不自在:“郡主……你怎么还留在大营里?此刻樾寇虽然未有行动,但前线毕竟不是太平之地……你还是……回县城去比较好。” “我又不是来玩的!”白羽音噘着嘴,“我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才来的,还没说,怎么能走?揽江县城乱成一锅粥啦。你这县令才应该赶紧回去呢!” “什么?”程亦风和冷千山都愣了愣——瞧白羽音那副小女儿撒娇的表情,如何能和“揽江县城乱成一锅粥”联系起来?若真是乱成一锅粥这么大事,她怎么到现在才说? 白羽音望了他二人一眼,笑道:“二位不必惊慌,其实不过是有些无知愚民乱传谣言,虽然混乱,倒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程亦风心中“咯噔”一下:“不是那个什么揽江大营被炸的传闻吧?” “你知道?”白羽音显得有些许扫兴。冷千山则仍然不知发生何事。程亦风便将早晨百姓到县衙来求证的事情和他说了:“我想是以讹传讹,令百姓惊慌失措。已经跟他们解释了,还以为他们回家之后会去辟谣呢。” “就那几个人去辟谣也没有用呀!”白羽音道,“根本现在全城的人都在传说冷将军殉国。又因为你程大人不在衙门里,还有不少人传说你听到了樾寇攻破揽江要塞的消息,已经带着金银财宝逃命去了。不过相信这种说法的人少一些,大部分小民还是相信你是个清官,而且知道你也是亲自上战场和樾寇交过战的英雄。他们说,就算要撤退,你也会带着大家伙一起撤退,真跑不了,你会和城池共存亡。” 听到这样的消息程亦风也不知该忧还是该喜,勉强笑了笑道:“与城池共存亡!百姓对我有如此期盼,他日樾寇真的打来,我也不好意思逃走了。” “只能以身殉国。”冷千山也笑了笑,又皱眉道,“如果只是民夫传错消息,那倒也罢了。不过,大人一早已经向百姓解释过,此刻谣言非但没有止歇,反而越传越厉害,会不会是樾国细作在背后推波助澜?郡主,请问城里现在情形究竟如何?” “现在如何就不清楚,应该比我早晨起身的时候好一些吧!”白羽音说——她所住的客栈离开城南门并不远。也许是因为之前的一天一夜都在给端木槿打下手,被人使唤来使唤去,她实在是累坏了。昨晚一回到客栈,立刻就睡得好像死人一般。所谓“早晨起身的时候”实际是日上三竿。而她也其实是被外面的喧闹声吵醒的。从窗口看了看,只见人山人海,正涌向城门。出去拉了一个人来问,才知道是百姓们听到了揽江大营被攻破的消息,纷纷逃难。白羽音自己先也吓了一跳,忙问那人:“你怎么知道揽江大营沦陷了?”那人自然回答是听说的。白羽音便开始有些怀疑了:如果消息可靠,程亦风应该是第一个知道的人,他若组织百姓撤退,没理由不先来告诉她这个金枝玉叶,难道不顾她的死活吗?便又问:“程大人呢?他怎么说?”“程大人?程大人好像一大早就跑啦!”那人回答,“说什么抗樾英雄,其实还不是贪生怕死的狗官一个?遇到危险就……”他话还没说完,已经被白羽音一个耳光抽了过去,整个人飞撞到墙上,牙齿不知掉了几颗。“混帐贱民胡说八道,回头再来找你算账!”白羽音怒骂着,从人潮中一纵而起,展开轻功,直奔县衙去找程亦风。 由于街上扶老携幼逃难的百姓实在太多。白羽音着实花了一番功夫才到达县衙。见到大门洞开,连一个守门的衙役也不见,走进去也未见到师爷和打杂的。她上来公堂,绕过文书房和库房,仍然连鬼影也没有一只。直走到平日衙役们休憩的小院,才终于在一间房里看到人了——身上戴着镣铐枷锁,还捆着几条铁链,铁链的另一端连接着百十斤重的巨石,正是在此处养伤的小莫。白羽音才来了没两天,自然不晓得小莫怎么会出现在揽江,更不知道是士兵们怕他伤愈之后会兴风作浪,所以才用铁索困住他,令到他翻身都困难,大小二便也都只能在床上解决,以致满屋臭气熏天。白羽音只是惊讶会在此处看到这个假官票案的幕后罪魁,顾不得室内阵阵恶臭,冲上前去问道:“好哇,你怎么在这里?” 小莫原本闭目养神,睁眼瞥了瞥她:“郡主又怎么在这里?” “我自然是来……”白羽音才想继续说下去,忽然意识到和这个奸细说明来意实在是有*份又浪费时间,于是改口直接问道:“衙门里的人都到哪儿去了?” “自然是都走了。”小莫道,“听说是我军炸毁了揽江大营,连冷千山都被炸死了。很快刘子飞将军就会率领大军杀来县城。他素来凶残,每取一城,必然纵兵屠杀。大伙儿为免小命不保,还不赶紧逃走?” “呸!”白羽音斥道,“刘子飞已经被我军俘虏了,还率领个屁的大军?根本一派胡言!” 小莫瞟了她一眼,甚是轻蔑:“我被人绑在这里,自然是听到什么说什么。郡主要是觉得我说的是一派胡言,何必问我?” 此话倒也不假,白羽音想,何必跟这个臭哄哄动弹不得的家伙一般见识?还是找到程亦风要紧。于是大声冷笑,又朝小莫啐了几口,退出了衙门来。 她并不知程亦风一早就到揽江大营去了。只寻思之前粮仓出过事,且程亦风又十分紧张粮食的储备,就又跑去官仓那里碰碰运气。到了那附近,见到的又是混乱的人潮。由于周围的房屋都成了废墟,当有几百人在此聚集,看起来就好像黑压压的军队一般。她听到有人叫嚣:“县城就快保不住了,难道要把粮食留给樾寇吗?还不如分给大伙儿,也好让咱们自谋生路!” 坏了,这莫非是想要抢粮食么?程亦风不会是被围在中间吧?白羽音赶忙纵身跃起,踩着人头冲到粮仓跟前去。见士兵们各个亮出来兵器,而前方的百姓也有握着锄头扁担的,似乎随时要打起来。不过却未看到程亦风。 “程大人呢?”她向一个军官模样的人询问。 那人在救火的时候见过她,连忙向她见礼:“程大人去揽江大营了,郡主不知道吗?此处危险,郡主还是进仓库里去避一避为妙。” “揽江大营……没有沦陷吧?”白羽音听得谣言太多,也忍不住要求证一下。 “这都不知是什么人传起来的谣言!”那军官怒道,“大营真的沦陷,我们会不知道?” “冷将军死了,程大人跑了,你们当然不知道啦!”有个握着镰刀的男人道,“别傻啦,你们这样守着粮仓能有什么好处?还是快快分了粮食,大伙儿一起逃出城去。”他说着,踏前了一步。 “混帐!”士兵横刀迎上,“官仓的粮食是朝廷的粮食,岂容你们说分就分?真要是樾寇打来了,需要关城死守,还是弃城撤退,那要听程大人和冷将军的。粮食如何使用,也只有他二位才可以决定。” “关城死守?”拿镰刀的怒道,“你们这些吃朝廷俸禄的人才要和城池共存亡,咱老百姓可不愿意陪葬,忠勇英烈值几个铜板?就算真的可以嘉许英烈,也轮不到咱们小老百姓!朝廷几时把我们当人看?要打仗就征我们去送死,要修城墙,就征我们去做苦力。官仓失火,又砸烂我们的房子——他娘的这还让不让人活了?要我说,咱们只求有口饭吃,到底是樾国人做皇帝,还是怎样,咱们可管不着!大伙儿说对不对?” 周围的人哇哇乱叫,也不知是赞成抑或仅仅是喧闹。 “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你也说得出?”士兵们大怒。双方剑拔弩张,似乎随时要打起来。 白羽音看到这样的情势,心中万分焦急。她早也听说城里埋伏了不少樾国细作,官仓火灾多半就是这些人的所为。此刻民众骚乱,细作们是不是也准备趁火打劫呢?这些冲在前面,尽说些煽风点火的话,会否是细作假扮?她起了这样的心思,再细看前面那几名拿着镰刀扁担的人,果然越看越是可疑:虽然身材高矮不一,但都壮硕非常,而持镰刀握扁担的架势,也极似握刀拿抢。又瞥见一个独眼的家伙,仿佛正是火灾之后带头抱怨的诸人之一——当时还自称参加过抗击樾寇的战役,现在又来闹事!就算不是奸细,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不如想个办法把他们拿下?她在心里盘算着主意。 然而这个时候,从后面的人群里忽然挤出一个高个男人来,“呼”地一巴掌就把那个拿镰刀的大嗓门给打得飞了出去:“老子走南闯北,无耻的人见多了,像你这样不要脸的,还是第一次遇到。国难当头,堂堂男子汉只要有手有脚,哪个不出来保卫家园?叫你修城墙,叫你上前线,哪里委屈了你?司马元帅一把年纪的人了,还身先士卒。程大人是一届书生,也几次亲自上阵。还有那统领民兵的崔抱月,一届女流,亦上阵杀敌。你们这些人身强力壮,听到樾寇杀来边关告急的消息,既不组织起来去支援朝廷的军队,也不掩护老弱妇孺撤退,反而在这里抢劫官仓,还说出宁可做亡国奴让樾寇统治这种混帐话——老子真恨不得一拳把你们的肠子给打出来!” “说得好!”白羽音忍不住鼓掌,“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大敌当前,只有万众一心,才能绝处逢生。你们以为抢了粮食,逃去别的地方,就能过太平日子吗?樾寇是蛮夷之族,若是他们当真称霸中原,只会把你们当成奴隶。你们以后这一辈子都不要指望过好日子了。理应像这位壮士所说,组织起民兵来,一方面护送老弱妇孺离开,一方面协助冷将军和程大人抗击樾寇。这才是大伙儿的生路。” 众人大概见到高个子男人出手伤人,已经被震慑,又听白羽音这样一个漂漂亮亮的小姑娘说出一番大道理,更加惊讶。有人问:“姑娘,你是谁呀?”也有人老大不客气地呵斥:“小丫头教训起咱们来了?” “放肆!”守卫官仓的军官道,“这乃是康王府的霏雪郡主。你们竟敢出言不逊?” 郡主?人群里响起一片惊呼。有些百姓只是借着人多壮胆前来冲击官仓,但骨子里还是胆小怕事的,一听说郡主驾到,就膝盖发软,忍不住跪了下去。这边厢有人跪了,那边厢的人也不敢站着,眨眼之间,好像风吹麦浪,“哗”地跪倒一片,高呼“给郡主请安”的,或者嘟囔着“求郡主恕罪”的,无所不有。 白羽音倒是不稀罕人家拜她。京城里她前呼后拥,奴才无数,裙下之臣也有不少。可是,今日在揽江这个小地方,在这片废墟之中,她人生头一遭说出了如此大义凛然的话。她心中隐隐觉得,这帮人是将她看成深明大义的巾帼英豪了!心里别提有多得意:“大家不必多礼。不过请听我一言——我军俘获了樾国主帅刘子飞,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所以什么刘子飞快将杀来,实属子虚乌有。程大人此刻上揽江大营见冷将军去了,并不是听到了战事危急的消息自己偷偷逃命。大家在程大人治下生活了半年,难道还不知道他的为人吗?” “不错!”先前那高个子男人也说道,“程大人一向爱民如子,如果真的樾寇兵临城下,他绝不会丢下大伙儿自己逃命,一定是想方设法拖住敌人,让大伙儿都安全离开了,他才最后一个走。你们难道没听说过吗?当年樾寇攻到凉城,皇上和文武百官都逃走了,是程大人摆空城计救了大家!” “这……”众人面面相觑。 那独眼汉子忽然“啪”地打了自己一个耳光:“我该死!我明知道程大人是个大仁大义的君子,还胡言乱语!这他妈的都是什么人传的谣言?程大人怎么可能丢下咱们不管呢?” “我看是樾国奸细在传谣言,为了扰乱咱们的阵脚。”白羽音道,“大伙儿不如想一想,你是从什么人哪里听到消息,又是谁鼓动你来官仓抢粮。那人就一定是玉旈云派来的!” 听她这样说,大伙儿不由全都四下里乱张望,有的指这个,有的指那个,都猜测奸细的身份。还有人大声申辩:“不是我!我也是听人说的!” “不要着急花力气去找奸细。”白羽音冷笑,“这奸细的脸上可没有写字。不过他们总是贼心不死,一会儿又出来放别的谣言的。总之大伙儿只认准一条:若不是官府的消息,那就是谣言。谁传谣言,谁就是樾国奸细。遇到奸细,咱们就把他乱棍打死——反正打死敌人是不要偿命的。” “没错!乱棍打死!”下面群情激愤。又有人提议,既然奸细横行,城里官兵的人手又不够,不如索性组织一支民兵队伍,进可攻,退可守,岂不妙哉?听者无不赞成,霎时就集结了几十个人。都说那高个子男人身手了得,又忠肝义胆,不如由他带头,便请教他的身份——原来竟也是虎威镳局镳师,自称叫做吴云,也算是崔抱月的同门了!“难怪有此胸襟眼界!”大伙儿都赞叹,又惭愧。 没多时,吴云的民兵队伍便扩大到了百人以上。他们自己商议着,分成四队,分别去城里不同地方巡逻,抓捕乱传谣言之人,也安抚被谣言搅扰的百姓。他们一离开,官仓跟前立刻就清静了许多,余下那些没参加民兵的,也都各自散去了。 白羽音可没想到这场危机如此顺利就解决了。心中得意,骨头都好像轻了二两。暗想,吴云的出现无疑是老天安排的巧合。不过,最重要的还是自己口才了得,也胆识过人。这才化险为夷。 她迫不及待地要把经过告诉程亦风,便离开了官仓,策马飞奔到揽江大营里来。当程亦风和冷千山问起,她少不得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一番。对于吴云的贡献,一句带过,而自己如何面对百千暴民,则绘声绘色。程亦风深知小郡主谎话连篇,所说之事只能信两三成。冷千山却还第一次和这位金枝玉叶接触,虽然觉得故事有荒谬之处,但也并没往心里去,反而由衷地赞叹道:“郡主千金之躯,竟不惜以身犯险,智谋胆量令人敬佩。揽江县城虽然不是兵家要地,但若是发生骚乱,无异于我揽江要塞后院失火,其后果真是不堪设想。幸亏有郡主挺身而出,这才化解了一场危机。” 白羽音听他这么说,简直得意得快要飞上天去了。又偷偷瞄了程亦风一眼,期盼他也露出赞许之色。岂料程亦风只是专心誊抄给罗满和顾长风的书信,全然未被她的故事所打动。不免有些扫兴。但又暗想:强敌压境,内奸猖狂,同僚无能,百姓愚昧,时局真真是一个烂摊子,偏偏在这个时候,一肚子坏水的公孙天成老头和成天做出贤慧机敏之状的符雅都不程亦风的身边。可以和他同甘共苦,为他分忧解难的,就只有她白羽音了!她一定要好好表现,好让程亦风知道她霏雪郡主比公孙天成和符雅加起来都强——也让程亦风身边的人看到,她这个红颜谋士,这个脂粉英雄,才是程亦风的知己良伴。 如此想着,心情又畅快起来,甚至盘算:冷千山说要派两个智勇双全的人去送信,此时此刻,还又比她白羽音更加智勇双全的吗?若能立此大功,程亦风还不对她刮目相看吗?便欲开口请缨。 可是,还没来得及出声,忽然听到外面“轰”地一声巨响。连脚下的大地似乎抖了三抖,周围的墙壁更是扑簌簌往下掉灰。程亦风握笔不稳,大滴墨迹玷污了差不多已经抄完的书信。“这是……什么声音?” 书房是一个相对封闭的所在,只能让门口的卫兵去打听。那兵士去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才火急火燎地跑回来,脸都绿了:“将军,程大人,不好了!樾军攻到我们城下了!” 听者无不大惊失色。“怎么会到了城下?”冷千山一边问,一边举步要往外走。但那士兵拦住了他:“将军,樾军已经攻城了,城上甚为危险,萧副将让卑职等保护将军和程大人。也许……要撤回揽江县城里去。” “岂有此理!”冷千山愤怒地甩脱那个士兵,“若是揽江大营失守,县城顶个屁用?樾军到底是从哪里攻来的?有多少人?” “这个……卑职估计不上来。”那士兵回答,“他们携带火药,把城墙又炸塌了大半,从那缺口的地方爬上来了。萧副将正在城上指挥防守。虽然我军居高临下,但是城防毁坏得厉害,樾军又人数众多……实在……” “人数众多?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冷千山皱眉头。 “今天早晨樾军的舰船都在港里泊着,没有任何动静,实在不知道这些人是怎么过河来的。”那士兵回答。 “难道是前天晚上?”程亦风沉吟,“他们实际是两面进攻?严大侠和端木姑娘只知道他们要从莲花矶偷袭,但他们还有另外一路人马,从下游的什么地方偷偷渡过河来……”话才说道这里,他忽然好像咬了舌头似的打住了:樾寇偷偷渡河,携带火油火药,炸毁揽江城防,楚军无法抵挡……这不就是揽江县城里流传的谣言吗? 白羽音也意识到这一巧合:“怎么和城里谣言说的这么像?这也太巧了吧……还没发生的事,怎么都传得有鼻子有眼的?啊,我知道了,必然是樾国细作打算等他们偷袭成功了才开始在城里制造混乱,不过传递消息的时候大家没联络上,结果在城里的先传了谣言,这边偷袭的还没动手!” 会是这样吗?程亦风和冷千山互望一眼:其实,对于敌人来说,里应外合,既攻击前方要塞,又扰乱后方秩序,哪里还需要讲究谣言是否合理?他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现在也管不了这么多!迎敌要紧!”冷千山道,“程大人,我会率部死守,不过,也不知能坚持多久,请你速速回揽江城里去,带百姓撤离。” 程亦风怔了怔:撤离?这是说揽江真的守不住? “揽江城防毁坏至斯,就算今日挡住樾寇,明日不一定挡得住。”冷千山道,“为今之计,只有放弃揽江——我们在此拖个一时片刻,大人去疏散百姓,留下一座空城,再和樾寇做进一步的周旋。大人还记得吗?之前咱们曾商量过,利用揽江周围的山林,摆个口袋阵。如果樾寇当真突破了大青河的防线,就把他们困死在揽江。” 不错!程亦风记得,揽江西边是沟壑纵横的鹿鸣山余脉,东边是起伏的丘陵和星罗棋布的湖泊,南边则是怪石嶙峋古木参天的峡谷。这是一个天然的包围圈,只要军队藏身其中,敌人寸步难行。 眼下只有寄望于此!他当即丢下笔:“我这就回去——今夜必定将百姓、粮草都撤出县城——不过我会在县城里等着将军的消息。” 冷千山点点头:“我让严大侠跟大人一起回去,也带上修城的民夫们——日后在山林中和敌人周旋,多一个人就多一分胜算。” 事情便这样很快定了下来。前来的帮助修理城防的一共有三千名民夫,樾军偷袭时有一百余人不幸遇难,其余但凡能走得动的,都跟着程亦风回县城去。他们中有的人惊魂未定,也有的人义愤填膺,听到身后的厮杀之声,便嚷嚷道:“樾寇欺人太甚,程大人,我们就不应该回去,就该在这里和他们决一死战!” 程亦风只是勉强笑了笑:“以退为进,也可以决一死战。”实际他心中却是一点儿底都没有:揽江虽然只是边陲小城,算上左近的村庄,也有几万人口。今夜真的能把人都撤走吗? 何况他还有一层更深的忧虑——上一次和小莫交谈,这个年轻的细作曾经以那么不屑的语气戳穿了他和冷千山的撤退之计,莫非樾寇已经有所安排?他们故意在县城散播谣言,让百姓惊慌逃窜,岂不正正打乱了有序撤离、游击抗敌的计划吗?念及此,不由冷汗涔涔而下。 白羽音约略猜出他的烦恼,安慰道:“城里现在不是已经有那个吴云组织起民兵来了吗?细作再多,也不过就十几个人——最多几十个吧!只要整个揽江县城的百姓都团结一致,哪怕细作兴风作浪?” 程亦风无法这样乐观,默不作声。 白羽音怕惹他心烦,就不再说话了,静静打马前行。 由于民夫众多,都是徒步行走,大队人马行进的速度非常缓慢,差不多到了黄昏时分,才终于来到了县城附近的小山丘。程亦风和严八姐商议,先让大家就地休息,顺便分配进城之后需要完成的各项任务——谁人负责搬运粮食,谁人负责维持秩序,等等。民夫们此时大都明白,生死存亡,在此一举,倘若他们临阵脱逃,他们家中的妻儿老小就少了一分保护,唯有紧紧抱成一团,才可能度过难关。因此,大家对于程亦风和严八姐的安排都只是听从,并无异议。 大伙儿赶了几个时辰的路,已经又饿又渴。不过因为行得匆忙,身边并没有带清水干粮,唯有派几个人去溪边取水,好让大伙儿润润嗓子,能一鼓作气翻过山去,进城打点撤退的事宜。白羽音为了亲手捧一瓢清水给程亦风,也跟着众民夫往小溪去。 其时暮色已经沉了,初夏的树林里到处都是绊脚的树根和藤蔓。大伙儿视野模糊,都摸索着踉踉跄跄前进。白羽音倚仗着自己有些武功,脚步飞快地行走最前面,但还是冷不防被绊倒了。她低低地咒骂了一句,撑起身来,忽然觉得手触着一件奇特的事物,再摸了一摸,不由吓得跳了起来:妈呀,这不是人头吗! 她的惊呼声引来了旁人的注意。七八个民夫围了上来。大家借着昏暗的光线看了看,地上乃是一具男人的尸体,还未完全僵硬,想是死了不久。“被蛇咬了吧?”有人猜。但是才说出口,忽然又见到不远处还有几个倒在地上的人。壮着胆子上前试试,也都没气了。“莫非遇到了土匪?”大伙儿心里都一阵发寒,不敢再往前走了,齐齐退后。此时便发现,他们的来路上也横七竖八倒毙着许多人,只是方才大家急着前进,并未注意罢了。 这可把一众人都吓破了胆,哇哇叫着往回跑。白羽音更是把自己苦心经营的什么“巾帼英雄”“贤良淑德”的形象全抛开了,没命地奔回众人休息的地方,上气不接下气地抓着严八姐道:“那边……那边好多死人!” 严八姐就和程亦风都是一惊。待其他去打水的民夫也回来了,略问了情况,就点地火把来,由严八姐带着几个胆子大的,去瞧个究竟。这一看不要紧,一共在林子里发现了七十多具尸首,大多死于利器致命之伤。 “会不会是……今天从城里逃难出来的,遇到了强盗?”白羽音猜测。想起自己的手摸到死人脸就觉得恶心。 “不像。”严八姐摇头,“尸体全都是男子,有老有少,若是逃难,应该男女老幼都有才是。我看或许是莲花矶逃回来的民夫。可能在这里……在这里遭遇了樾国细作……或许樾国细作就混在他们中间。” “只是在这里猜测也于事无补。”程亦风道,“看来这附近不安全,咱们还是赶紧启程回县城里去。” 民夫们听说有人被杀,哪儿还敢多逗留,全都起身拼命赶路。使出来吃奶的力气,终于在天色全黑的时候翻过山坡去,来到了揽江城下。只不过城门已经关闭了,他们就齐声高叫:“快开门,程大人回来了!” 可是半晌也不见有人来应。民夫们忍不住骂道:“这些守城的士兵难道睡着了吗?樾寇就要打来了,他们倒睡得跟猪似的!” 程亦风担心城里出了什么事,或许城门卫兵赶去帮忙了,才离开岗位。“严大侠,你武功高强,可否纵上城去瞧瞧?”他问。 这还难不倒严八姐,点点头,便提了一口气,飞身扑上城墙去,借着那不过两指来阔的砖缝儿,“蹭蹭蹭”,眨眼的功夫就上来城头。 然而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城垛后面“哗”地闪过一幅黑影来,好像一只巨大的秃鹰朝严八姐扑下。严八姐不防备,骤然失了重心,翻身跌下城去。不过,好在他轻功了得,在空中打了个筋斗,稳稳落地。 此时再抬头望城上,方看清之前扑过来的乃是一面大旗。有人将旗子抖了抖,插稳在城上。接着又将城上的火把一一点着。夜空被照亮了半边,大家也能看分明那面旗帜了。程亦风不由浑身的血液都凝固——比夜幕还要黑沉的底色,上面一只凶猛的金狮,风中猎猎,好像随时要扑下来将人撕个粉碎。这不是玉旈云的大旗吗?樾军已经占领揽江城了?怎么可能! 来自揽江的民夫们,之前时常去大青河边眺望对岸樾军的舰船,当然也见过玉旈云的旗帜。不禁吓得傻了眼。唯白羽音懵懵懂懂,还问:“出什么事了?” “哈哈哈哈!”城上传来一阵笑声,一条人影蹿上城垛,抱着两臂俯瞰下面的众人。这人高大挺拔,面目却有几分邪魅之气,在变幻不定的光影里,显得十分怕人。 “咦?”白羽音眯着眼睛看了看,“这不是吴云吗?喂,吴大侠,你搞什么鬼?还不快开门放我们进去?” 吴云?这就是白羽音所说来自虎威镳局,像崔抱月一样忠心报国的吴云?在官仓门口号召大家同心抗击樾寇,要组织民兵的,也是此人?程亦风真是痛心疾首——白羽音年少无知,难道官仓守卫的士兵也没有一个认出此人来吗?这不就是自称藤原华的那个凶徒吗?果然是樾国细作! “程大人有礼啦!”城上的人嘻嘻笑道,“你们这是叫门吗?不好意思,这座城已经被樾国内亲王殿下占领了。你们若是向她投降,我自然会考虑放你们进来。要不然,就只能让你们在外面等着内亲王大军杀到了。” 一时又气又急,程亦风无法应答。 白羽音才也明白自己被人愚弄了,火冒三丈:“原来是玉旈云的走狗!看本郡主砍下你的狗头来!”说着,从腰间抽出一把软剑,也学着严八姐的样子,踩着城砖的缝隙向城头攀登。 可是才攀了几尺,就被严八姐抓住后领拽了下来:“郡主,你不是此人的对手。” “你怎么知道?”白羽音怒冲冲。 “这人是海龙帮的帮主乌昙。”严八姐回答,“我在江阳跟他交过手,武功深不可测。” “哈哈!”城楼上的乌昙笑道,“多谢夸奖——你和我交过手吗?啊,我知道了,你就是某天潜伏在窗外偷听的小贼?我没能抓到你,可见你的身手也不错——要不要上来跟我大战三百回合?你那手心会发绿光的掌法我很是好奇——是《绿蛛手》么?” 他竟也知道《绿蛛手》!严八姐有些惊讶。不过理会得大局为重,不能受敌人激将。 此刻,城上又传来另一个人的声音:“乌帮主,你既然投入内亲王的麾下,就得改改这些江湖脾气。我等奉内亲王之命占领此城,等候她大军到来。此乃军国大事,可不是你和人切磋武功的时候。”一个青年从城垛后面转了出来,正是小莫。 他的面色依然苍白,但早已不是白羽音先前看到的那副污秽不堪的模样——竟然换上了樾国的军官的服色,朝城下拱拱手,道:“程大人,我本不想在两军阵前与你遭遇,毕竟,你对我还有不杀之恩。不过,战场之上不能有妇人之仁。你是我的敌人,我不能对你手下留情。方才乌大侠也说了——你们只有两条路可以选择,投降,或者是死。” “我今天早晨真该宰了你!”白羽音气得直跳脚。 小莫却连看也不看她一眼,只是摆摆手,打了个讯号,城上就出现了十几个弓箭手,个个都持着樾国所特有的硬弓,拉满了,利箭在弦,准备将城下的人射成刺猬。 民夫们吓得魂飞魄散,哭爹喊娘地往后退。严八姐也一时有些懵了:敌人居高临下,就算他伸手了得,最多也就只能自保而已。 “怎样?你们是选生路,还是死路?”小莫在城上冷冷地问。 “你放箭试试!”白羽音初生牛犊,这辈子还未曾经历过真正的战争。她所见到的士兵,大多是京城的禁军,个个对她敬而远之。以至于她今日见到全副武装的敌国兵士,也以为对方会被她金枝玉叶的气势给吓住。是以,并不退后,反而踏前一步,道:“我乃堂堂楚国郡主,你们敢动我一根寒毛,康王府跟你们没完没了。” “哈哈哈哈!”城上的小莫仰天狂笑,“楚国郡主关我何事?我们渡过大青河,就是为了要一统天下。今日慢说是区区一个郡主来到,就算是楚国皇帝亲自来了,又如何?若是不归顺,当然只有死路一条——你们翻山而来,没有见到山里那些尸首吗?那就是不肯归顺的下场。” 是樾寇的所为!程亦风虽然不该讶异,但还是心惊:他始终相信小莫有一丝良知,对曾经把他当作兄弟的楚国人尚有难以割舍的情谊,没想到,他是如此冷血! “你们这群禽兽!”白羽音气得直发抖。 小莫却再不理她了,只望着程亦风:“程大人,你曾经劝我归降,那时我也曾劝你弃暗投明,可是你说我是你的阶下囚,没资格说那样的话。如今你我易地而处,我总有资格了吧?你在楚国的政绩,内亲王十分欣赏。她向来唯才是用,只要你愿意效忠大樾国,内亲王一定让你一展所长。届时,我大樾国一统天下,你岂不是可以让新法造福更多的百姓吗?” 小莫竟会用这样管腔十足的语气和自己说话,程亦风感到又好气,又好笑:是因为这孩子穿上了那身樾国的军装吗?他毕竟是樾国的三等侍卫——那是个正五品的官呢!论品级,还高过程亦风这七品县令!或许,是因为他终于穿上了敌军的盔甲,所以程亦风心目中那个憨厚无邪的少年人便彻底消失了吧? 这都是自找的!程亦风想:论远的,他不听公孙天成的劝告。论近的,冷千山让萧荣来把小莫带走的时候,他又拦下来。妇人之仁。小莫说,战场之上不能有妇人之仁。他程亦风就是有太多妇人之仁了吧? “大人是想要考虑考虑么?”小莫见他不答话,“我自然可以给你些时间——不过,我能等,形势却不会等。我国大军跨过大青河,揽江大营即刻就会拿下。到时大军杀到,刀剑无眼,我可就保不了大人的平安了。” “我不需要考虑。”程亦风掸了掸袖子,“我早也跟你说过,你不怕死,我也不怕死。但是要我叛国投降,我万万做不到。” “不要说的那么绝对。”小莫笑,又挥挥手,让弓箭手们暂时退下去,“现在冷千山还在揽江大营做垂死挣扎,我还可以给你些时间想清楚——你要知道,你们不投降,不仅仅是你一个人要死,那些民夫们也活不了。况且你们还抓了刘子飞将军,不知他现在是生是死?这次战斗,他的部众应该是打先锋的,主帅遭受如此侮辱,部下非得把揽江城杀个鸡犬不留,才能报仇雪恨。” 听到这话,民夫们愈加哭天抢地起来。程亦风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如果是因为他要保持为人臣子的气节而令揽江被屠城,那他岂不是满手鲜血?此刻,难道失败已城定局? “大人,咱们投降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呀!”民夫们劝他。 “住口!”严八姐怒道,“我们这里有将近三千人,难道还斗不过城里的樾寇?” “你又不知道城里有多少樾寇。”民夫们道,“我们只有三千人,手无寸铁。樾寇既然占领了揽江,说不定有三万人!” “三万人?从哪里冒出来的?”严八姐问,“三万兵士得要多少舰船装载?渡河时会不被发现?就算趁着夜色过了河,要走到揽江来,三万人的队伍排列起来得有多长?难道附近的村民不会看到吗?” “这我们怎么知道?”民夫道,“城里也有不少官兵,竟然能让樾寇把整个城都占了去,可见樾寇比官兵多得多!” 是啊,这也是程亦风觉得蹊跷之处:按照白羽音的说法,她离开揽江县城的时候,百姓还只是慌张逃窜。才过了几个时辰,县城已然易主!如果说揽江大营还有一番激烈的血战,县城这里连战斗的痕迹都没有,看起来几乎是兵不血刃就被樾寇拿下——他们是怎么做到的?从哪里进军?难道他们会飞天遁地吗? 他抬头看看城上,想找寻一丝线索,只是,小莫、乌昙和众士兵都已经隐到城垛后面去了,只有火把熊熊燃烧,照着那面耀武扬威的大旗。凶猛的金狮,仿佛带着一丝轻蔑的笑容——但又显得有一丝凄冷寂寥。 程亦风的心中便猛地一动:会不会是虚张声势?是空城计? 第184章 “空城计?”严八姐听了程亦风的猜测,万分惊讶,“此话怎讲?” “樾寇再怎么骁勇狡猾,也不可能凭空变出一支大军占领揽江县城。”程亦风分析——不过,他们可以先制造谣言,使城里的百姓张皇失措,连衙役都匆匆逃命,如此一来,细作即使只有百来人,城内能抵抗他们的人却很少,他们就关起城门来,插上玉旈云的旗帜,假装有重兵把守,实际是想让随后赶来的楚军不敢轻举妄动。用这样的毒计,他们便彻底打乱了楚军撤入山林的计划——百姓已经四散逃命,民夫魂飞魄散,而粮草也掌握在细作们的手中。“他们根本无意与我们交手——其实也不敢与我们交手。”程亦风道,“他们只是想拖延时间而已。或者是在等樾军主力来到,或者,是在想办法把粮草偷走。” 严八姐皱起眉头:“如果真是这样,那这群细作也太大胆了。虽然他们有武器,但咱们这里三千人强攻进去,足够把他们踩成肉酱。” “那还等什么?”白羽音插嘴,“咱们就撞开城门,进去收拾这群蛮夷!” “我只是猜测。”程亦风道,“城里到底是什么情况,最好还是设法去探个虚实。毕竟这关乎几千人的性命,还有未来的战局。不能只凭我的猜测而行事。” “这个简单,我翻进城墙去瞧瞧就知道。”白羽音自告奋勇。 “不。”程亦风道,“郡主虽然身怀武功,不过临敌经验较浅。我以为还是劳烦严大侠冒一次险——严大侠意下如何?” “程大人何出此言?抗樾卫国,我自然义不容辞!”严八姐回答。 “那我就带着民夫们先撤到山脚下去。”程亦风道。 商议既定,就依计行事。程亦风和白羽音安抚着慌乱的民夫队伍撤退,严八姐则沿着城墙根儿疾奔了两里多地,远远地离开了城门,才再次展开轻功,踏着城砖的缝隙攀上城头去——那里一个人也没有。他又借着夜色的掩护,在城上向西奔了几里地。看看是否有巡逻的敌军——亦是一条鬼影也未遇到。眺望城里,只见家家户户黑灯瞎火,大概十室九空。 程亦风所料的多半不差!他想,就不知细作究竟有多少人,又是如何布署的?他深知两国交战,关乎千万人的性命,不能马虎,得尽量查仔细才是。便望清楚黑暗中星星点点的灯火,心里记明了方位,然后下了城墙,飞奔去跟前一一查探。 先去的几处只是普通民宅,里面的人乃是老弱病残。都说一早就听到樾军攻来揽江不保的消息,只是他们身无长物也无力逃难,索性在家里等死。但问及他们到底有没有见到樾军士兵,大部分人都只是摇头。只有两个人说曾经见到,一个说在官仓附近,一个说在县衙。 若是在官仓,那就和程亦风所料的一样,是为了夺取粮草,严八姐想,揽江的军队和百姓可都要依靠官仓和义仓的粮食,决不能让敌人掌握揽江的命脉。 于是,他直奔官仓,藏身在废墟里一望,那门前果然有不少樾军士兵守卫,粗略数数,大约有五十人。如果两处义仓也各有五十名樾军士兵,那就至少有一百五十名敌人,严八姐心里计算:一百五十个细作潜入揽江城,这已经是很困难的事!就算樾寇神通广大,把这数字翻一倍——当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地派了三百个人混进揽江城,现在城外的三千民夫一齐冲进来,敌人也绝对不会是他们的对手! 他仍然不敢大意,想要进一步摸清敌人的布署。但同时也觉得,自己这样一处一处去打探,哪怕是走遍整个县城也不一定了解确切的敌情,而且极费时间。只怕他还没搞清形势,形势就已经又改变了。最好的办法应当是找出这帮樾军的领头人,从那人身上下手——就不知领头的谁?看来应该不是乌昙,此人乃一介海盗,新近被玉旈云招安,就算武功高强,始终未曾指挥过军队。小莫可算是个经验丰富的细作了,只不过,他之前受了伤,又被困在县衙里,如何能指挥这许多细作制造混乱夺取县城? 正思索,忽然听到身后传来端木槿的声音:“严大侠,你怎么在这里?”回头望,果然见到女大夫,身穿黑衣,且蒙着面,只有一对眼睛露在外面。“端木姑娘没有跟着大伙儿逃难?” 端木槿摇摇头:“我一早开始就在养济堂里给一个患了急症的病人诊疗。虽然大伙儿闹哄哄的传说樾军打来了,我并不信。到傍晚的时候,我出养济堂,才发现周围的人差不多走光了。想去县衙想找程大人问问,谁知一到哪里,就看到门前挂起了玉旈云的旗帜——但里面一个人也没有。我觉得蹊跷,回去安置好病人,便又出来四处查探。没想到在这儿还真看到樾军了!” “事情的确可疑!”严八姐把揽江大营遇袭,以及方才在城北门的经历都简短地告诉了端木槿。 “乌昙果然在城里?”端木槿皱了皱眉头,“这人的武功相当高强,而且是个亡命之徒。他手下有百多名海盗,个个凶残成性。如果这群人都在县城里,只怕民夫们要冲进来,伤亡也会很惨重。” “擒贼先擒王。”严八姐道,“最好的办法当然是找到这伙细作的首领。如果能将此人拿下,既可探听敌人的详细布署,也可以用他的性命来威胁敌人。” “但揽江城这么大,谁知道这个带头的在哪里发号施令?”端木槿道,“咱们要找他,简直好像大海捞针。” “的确!”严八姐也挠头不已,但忽然心里又有了个主意,“咱们没法去找他,可以让他来找咱们。只要城里出点儿状况,樾寇会不向他们的首领汇报吗?” “果然!”端木槿喜道,“他们如此紧张这粮仓,咱们就在粮仓搞点儿事情出来,且看他们怎么应对。” “我也正有此意!”严八姐和她一拍即合。 便从废墟里捡起几块瓦片,“嗖嗖嗖”地掷了出去,手法又准又恨。几个樾军士兵才听到怪异的风声,就已经被瓦片击中,登时头破血流。余人立刻警觉起来,纷纷向遇袭的士兵靠拢,也有人端着兵器超瓦片飞出的地方跑了几步,喝道:“什么人?”可是严八姐和端木槿早已经蹿开一边去了。又在那里如法炮制,击伤几名敌人。如此,才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已经有十数名樾军士兵受伤——虽然性命无忧,但众人犹如惊弓之鸟。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个个亮出兵器,摆好架势,准备对付黑暗中的袭击者。其中有两个人离开了队伍,直朝南面跑去。 这应该是报信去的。端木槿和严八姐互望一眼,都展开轻功跟了上去。 约莫行了一顿饭的功夫,便来到一片黑压压的宅院跟前。严八姐并不熟悉揽江城,但端木槿却认识这里——这正是乔家大宅,当初她为了调查福寿膏的事,曾经潜入过乔家。知道乔百恒因为做那卑鄙的勾当,所以宅院门禁森严,除了设置了一些机关之外,还有几处嘹望的角楼供家丁昼夜把守——樾军选择这里作为占领揽江的联络指挥之地,看来也是早已侦查妥当的。 “严大侠——”见严八姐要翻墙跳进院子去,端木槿急忙拉住,指了指墙头上——原来那里装置了一些极细的铜丝且拴着铃铛,若不小心碰到,必然金声大作。前方不远更有座角楼,因旁边种了几棵大树,枝叶繁茂,与楼阁混为一体,不仔细看,还真辨别不出来。“那里应该有人把守着,会看到咱们的。”端木槿道,“请随我来!”即带严八姐转到旁边的小巷子里,正正在西南角楼的下面,嘹望者视线的死角处。她轻轻一纵,越过了墙头的铜丝,落在院子里。 严八姐随后而至。“端木姑娘对这里还真熟悉!” “我以前为了别的事情来过。”端木槿现在没有功夫多解释,只是依照自己的记忆在乔家黑暗的宅院里穿梭。不多时,便看到灯光了,从花厅来透出来,照亮了小半个庭院。有一个樾军士兵在门口站岗。而方才从粮仓来的那两个士兵正匆匆跑过月门往厅里走:“我们有要事禀报!” “要当心!”严八姐低声提醒端木槿,“要是乌昙在里面,他内功精深,耳朵必然灵敏。” 端木槿点点头,调整气息,与严八姐一同蹑手蹑脚靠近花厅。戳破窗纸望了望——先松了一口气——乌昙并不在房内,只有小莫和另一个陌生的军士。端木槿在樾国久了,识得樾军服饰,知道此人是个副将。 粮仓来的两个士兵并不多礼,直接汇报了所遭遇的离奇之事:“不知偷袭者是何人,也不知他们人数有多少。既然不敢露面,应该是忌惮我们人多。可他们的功夫很是了得。被他们打中的,都伤得不轻。” “难道是楚国的武林中人?”那副将蹙眉,“揽江这穷乡僻壤的地方也会卧虎藏龙?要不就是之前在江阳闹事的那些江湖客,渡河回来了?” “揽江这里本身也有不少楚国武林人士。”小莫道,“都是因为之前袁哲霖和端木平把武林闹得个乌烟瘴气,原本楚国武林那支专和咱们作对的义师就解散了。有些人还想继续报国,就投了军——那个严八姐便是其中之一。只不过他是投奔了凉城水师。还有一些人投入冷千山帐下——不知是不是这伙人来捣乱?” “那他们是刚刚从城外潜进来,还是之前就混在守粮仓那批士兵当中?”副将挠头。 “这倒不重要。”小莫皱眉,“重要的是,无论是外面派来刺探军情的,还是原本就在城里的,如果他们把城里的情况传出去给冷千山和程亦风,未免有些麻烦。咱们只有五百人,他们随便进攻,咱们都挡不住。” 五百人!严八姐和端木槿互望了一眼:这个数目比严八姐估计的要大。可是,和城外的三千民夫比起来,依然悬殊。 “那要把他们搜出来?怎么搜呀?”副将为难道,“守粮仓,守城门,巡逻——现在哪儿还有空余的人手?我早说要多带些人过来,郭先生又不让。” “带五百人过来已经花了不少心思。”小莫道,“郭先生不是神仙——我们这些在前面玩命的也不是神仙。” “我知道。”副将陪着笑,“莫大人为了回到程亦风的身边,引他们去莲花矶,不惜施苦肉计,让人在胸口刺了一刀。虽然差点儿送命,总算是立下大功。回头内亲王论功行赏,莫大人又要高升了!” “哼!”小莫不以为然地冷笑了一声,“我是内亲王的部下,自然要竭尽全力替内亲王办事——沈副将身为刘将军的部下,反倒把你的主子出卖给内亲王,让他到莲花矶去送死——你弃暗投明,助内亲王成就了这一石二鸟之计,算起来你的功劳可比我大多了。” 莲花矶之战竟然是敌人的诡计!窗外严八姐和端木槿都是一惊。不过从眼下的局势看来,也不难明白:玉旈云要除掉刘子飞,所以在莲花矶借刀杀人,同时也声东击西,让自己的部下渡河袭击揽江大营,还让细作们乘机占领揽江……他和端木槿从对岸过来之时,以为带回了至关重要的消息,可以阻止敌人偷袭,谁知是无意之中助了敌人一臂之力! “哈哈,莫大人说话可真有意思!”那沈副将干笑了两声,“你我同为内亲王效力,无论是真刀真枪上阵杀敌,还是潜入敌人内部打乱其阵脚,缺一不可——还有那个海龙帮的乌帮主,他这次也立了大功。”说到这里,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不如让乌帮主去瞧瞧是什么人在偷袭咱们——他手下那些个海盗身手都不错——咱们的人不能离开岗位,他的人不是都闲着?” “乌帮主并不听命于我。”小莫道,“而且,他此来只带了十几个人。偷袭咱们的那些人也不知道藏在哪里,大海捞针,并不是办法……我看……” “什么?”沈副将急着问。 “最好的办法就是不理他们。”小莫道,“反正咱们的目的就是要让他们没办法撤进山林里和咱们周旋。若是能把他们的粮草收为己用那自然最好,要是得不到,反正粮食也不是咱们的,大不了一把火烧了——” “啊?”沈副将吃了一惊,“那多可惜!” “如果让程亦风和严八姐知道咱们只有五百人,他们带着民夫冲进来,咱们之前的心血可就白费了。”小莫道,“现在就传令下去,把火油准备好。明日若是我大军杀到,接收这些粮食,那是最好。否则,就烧个干净——楚军不是想跟咱们玩焦土战术么?就让他们先尝尝焦土是什么滋味!” 这还了得!严八姐和端木槿都暗叫不妙:程亦风猜测这群樾寇是在等待樾军主力来到,且打算窃取粮草,这只是猜对了一半。原来人家的根本目的是破坏——他们没想要和楚军交锋,所以既没有关城死守的布署,也没有出城偷袭的计划,只是打算最大程度地破坏!不是他们种出来的粮食,也不是他们建设出来的城池,他们当然不心疼。但是对于楚军来说,揽江的粮草就是命脉!可不能毁在敌人的手里。 “我得去向程大人报告此事。”严八姐低声对端木槿道,“此刻不能轻举妄动,若是樾寇狗急跳墙,揽江就要化为灰烬。” 端木槿点点头:“我在这里继续监视着,有什么消息,就出城去告诉你。” 当下,那两名守粮仓的士兵去传达小莫的命令,严八姐飞檐走壁出城报讯。端木槿则继续潜伏在窗外,密切注意着里面的动静。沈副将似乎还是对三座粮仓的粮食可能化为灰烬感到心有不甘,走来走去,想要找出一条更好的应对之计。小莫却只是坐着,闭目养神。端木槿见他面色青白,手时不时地抚着胸口,猜测他应该是伤口尚未痊愈。 “啊呀,我想到了!”沈副将忽然欣喜地拍着脑门,“这城里不是还有些人没有逃难去吗?咱们可以把这些人都押到城楼上去——楚军胆敢进攻,咱们就把这些人杀了。现在城外主持大局的是程亦风这个书生,他一向婆婆妈妈,最爱标榜自己爱民如子。他一定见不得我们屠杀揽江的百姓。这样就可以拖延时间,直到我大军杀来。” 好残忍!端木槿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小莫也睁眼瞥了瞥沈副将:“说的倒轻松!程亦风虽然一介书生,但也在军中历练许久,亲身经历过落雁谷,又指挥过大青河战役。而且,他在楚国官场沉浮近二十年,那勾心斗角比眼下惊险百倍。别看他小事上或许有些妇人之仁,但是大事上,还拿捏得清楚。你指望他为了城里那几个小民而赌上整个揽江前线的胜败,他才没有那么傻!到时候你还没把人质杀完,他倒已经想法子从别的地方攻进来。咱们就得不偿失。” “莫大人好像做了程亦风肚里的蛔虫了!”沈副将笑道,“程亦风经历过大风大浪,但是他现在带着的那群民夫又不是什么人物。这些升斗小民没什么长处,唯‘贪生怕死’四个字而已。如果咱们在城楼上开杀戒,让他们见识一下我大樾国兵队的厉害,他们还不四散逃窜吗?你看今天城里的这些人,光只听到‘樾军来了’这句话,就已经慌忙逃命去了。有的时候,对待这些蚁民就得用些狠招。当初咱们打郑国的时候,刘将军屠了几座城,不是把郑国人吓得魂飞魄散?江阳城不是未用一兵一卒就拿下了?” “沈副将此言差矣。”小莫道,“去年我军东征之时,虽然我身在楚国,也知道最后率先攻入江阳城的不是刘将军,而是内亲王——当时郑国禁军杀了驸马,向内亲王献城投降。郑国百姓纷纷涌出江阳城来迎接内亲王。因为他们听说内亲王和石将军军纪严明,沿途不仅不扰民,还修筑水利,又战胜了可怕的瘟疫。他们看来,让内亲王统治,好过让郑国那群只晓得争权夺利的家伙糟蹋,所以才献城请降。” 樾军东征。洪水。瘟疫。这勾起了端木槿多少回忆?玉旈云怎样将整个乾窑城交给她,让兵士们配合她寻找医治疫病的办法。那个时候,她忘记了这人乃是楚国人人得而诛之的敌国将领,对“不问身份,不问善恶,只问病痛”的祖师教诲愈加深信……当时没有想过,玉旈云能够率军灭了郑国,有朝一日也会率军攻打楚国。是她太天真,太傻! “哈哈哈哈。”沈副将笑起来,“莫大人,咱们现在同为内亲王效力,这些场面上的话何必要多说呢?内亲王为何会率军在郑国治水抗疫?还不是因为她用了郭先生的妙计?先砍人一刀,再给人上药,这招数可高明得很。郑国那些无知小民又不晓得这背后的玄机,当然把她当成神一样来拜。尤其是,她还遇到了那个女大夫端木槿——此人也当真可笑,身为楚人,却尽心尽力为内亲王办事,在郑国活人无数。大伙儿看她,就好像观音菩萨一样了!如今咱们在江阳也可以依葫芦画瓢——如果得到这三座粮仓的粮食,我们也可以借花献佛——凡是愿意投降我大樾国的,就送给他五十斤粮食,反之,负隅顽抗的,就要掉脑袋——还怕周围那些小民不蜂拥而至?” “内亲王只让我们在这里摆空城计,阻止楚军撤入山林,可没有让我们夺取粮草。”小莫道,“我们只要执行命令就好。况且,内亲王治军,严禁纵兵屠城。你既投效内亲王,不可干犯军纪。”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沈副将道,“眼下明明有更好的法子,为何要白白放弃机会?莫大人昔日在楚国,难道也事事要先向内亲王请示?” “好一个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蓦地传来一声冷笑,外面走进两个人来,都是便装打扮。身材高大的那个单衣短打,正是乌昙。而另一个中等个头,在这闷热的夏夜依旧披着斗篷,风兜盖在头上,从窗外那个角度并看不见面目。然而,端木槿已经认出其声音来——是玉旈云。 她险些惊呼出声。沈副将则吃惊得结巴了起来:“内……内亲王……您……您怎么也到揽江来了?” 玉旈云将风兜甩在脑后。端木槿这便可以看到她的侧脸了,气色比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要差一些,不过精神尚好——也可能只不过因为其身上那股一如既往的杀气,在任何时候,都震慑人心。 “我不到揽江来,怎么知道有些人在这儿‘军令有所不受’呢?”玉旈云斜睨着他,“你才投效我几天?这么快就已经想要对我阳奉阴违?” “卑职岂敢阳奉阴违。”沈副将干笑,“卑职只是给莫大人出主意……毕竟这三座粮仓的粮食数目巨大——虽然不是咱们种的,但白白烧毁也太可惜了。既然可以有更好的利用之道,何不一试?” “更好的利用之道?”玉旈云冷笑,“我十分讨厌那些不会变通的庸才,不过我更讨厌自作聪明的人。现在我军缺粮草吗?在我大军未渡河全面占领此地之前,我要这些粮草有什么用?你上阵杀敌之时,见到地上有金元宝,难道先停下来,把元宝捡了,然后再继续战斗?只怕等你捡了元宝,你的脑袋也搬家了。” 她的话说得尖刻,沈副将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沈副将也是好意。”小莫打圆场,“再说,他初来乍到,还不知道王爷的规矩。不如念在他刚刚在莲花矶立下大功,王爷就饶了他这一回吧?毕竟他只是说说而已。” “哼!”玉旈云狠狠瞪了沈副将一眼,“还愣在这里做什么?既然是唱空城计,也要唱得似模似样。还不去城楼上巡视?否则楚军从外面翻进来,你都不晓得。” “是。”沈副将从牙缝里哼哼着回答,垂头退了出去。玉旈云似乎还是不解气,又朝他的背影瞪了两眼,嘀咕道:“郭罡就找这么个人给我?他看人的眼光未免也太差了!” “王爷息怒。”小莫道,“何必跟这种人一般见识?卑职以为,倒不见得是郭先生的眼光差——若是需要长久留在身边用的人,那自然要智勇双全且忠心耿耿,这种临时找来做件事,做完就可以扔掉的,就不必要求那么高了吧?再说沈副将这个人,既然能出卖刘将军,他日说不定又会起异心呢。王爷岂能长久把他留在身边。” “这个自然。”玉旈云道,又望了望小莫:“你脸色很差,那伤口怎么样了?” “多谢王爷关心。”小莫道,“卑职那点儿伤不打紧——要多亏乌帮主和海龙帮的弟兄,并没有伤及要害。倒是王爷您怎么不在后面歇着?您大病初愈,又奔波劳累……” 玉旈云皱了皱眉头:“你们一个两个都当我是纸扎的么?我已经在这园子里闷了快三天,还有什么好休息的?” 三天!端木槿心中暗暗计算,那岂不是官仓失火那一天玉旈云已经在揽江?竟然无人发觉! “但王爷之前那场病甚是凶险。”小莫劝道。乌昙也插嘴:“来揽江的途中,你又跟着他们翻山越岭地绘制地图,我看你比在江阳的时候又瘦了一圈。” “你们两个——”玉旈云不满地扫了他们一眼,指着乌昙道,“你这婆婆妈妈的作风,我晓得你是跟梦泉学的,而梦泉又是跟我姐姐学的。不过你——”她指指小莫:“你难道是在程亦风的身边呆久了,也学成他那拖泥带水的穷酸模样?在落雁谷的时候,大伙儿跟楚军杀得难解难分,身上也不晓得也多少伤口,倒不听你吭一声!” 小莫嘿嘿笑了笑:“王爷从前不是叫卑职多读点儿书,别一开口就是粗话么?等扫平楚国,卑职想着,也该升官了吧?要是做了四品官,出入朝堂,那谈吐自然还是应该像程亦风那样比较好些——况且,卑职还没娶媳妇呢!王爷有所不知,凉城女人都很崇拜程亦风的,不仅秦楼楚馆的名妓把他的墨宝裱起来挂在房里,连康王府的郡主,本是太子的未婚妻,也被程亦风迷得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了。放着太子妃的位子不要,成天追在程亦风的后面。早先皇上把皇后身边的女官符雅赐婚给程亦风,这小郡主差不多挖空心思要找符雅的麻烦呢!” “符……雅……”玉旈云怔了怔,“之前未听你提过。” “卑职之前只是跟王爷禀报军国大事,这些风流韵事怎么会多说?”小莫笑道,“王爷要是现在闲着无聊,卑职倒可以说来解闷。” “谁闲着无聊了?”玉旈云瞪他,“现在外面是个什么情况?方才是有人来报告么?” “是。”小莫忙把官仓遇人偷袭的事说了,“应该是楚国武林人士所为。” “那群匹夫,何足为惧?”玉旈云轻蔑地,“他们最喜欢搞些绑架暗杀的勾当,却偏偏连这点儿事都做不好——他们若是稍微有点儿本领,我今天还能站在这里吗?” “不过,若是让他们知道咱们是摆空城计……”小莫沉吟。 “怕什么!”玉旈云笑道,“外面那个是程亦风——他猜不到咱们摆空城计,那才奇怪!他自己岂不就是唱空城计的行家吗?” “这倒不错。”小莫道,“可是,他若猜到了,又派人进来核实了,跟着强行攻城,那岂不麻烦?他手下那些虽然只是民夫,但人数却是咱们的几倍。咱们是守不住的。” “他敢吗?”玉旈云冷笑,“空城计就是赌博——赌博靠的是胆子。虽然说什么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但是谁能真的做到知己知彼?派再多的人潜进来打探消息,或者有再多人从城里出去报告消息,谁能确定消息的真假?就算消息都是真的,谁又能担保哪些传讯的人不是盲人摸象?他出去报告说,查明咱们有五百人——要是还有五千人他没见到,那怎么办?所以到了最后,还是拼胆量。拼你相不相信自己的判断。程亦风一向求稳妥求安全,他不敢拿民夫的性命来冒险。” “说起胆量,谁跟王爷比较?”小莫笑。 “你这溜须拍马的功夫又是跟谁学的?”玉旈云瞄了他一眼,继续说下去,“我亲自到揽江来,也是为了帮你们唱好这一出空城计——刘子飞已经落在他们的手里。一军之主帅深入敌后,此乃不智之举。程亦风会相信我是个蠢人吗?哈哈,虚虚实实!他已经被咱们骗了几次,心思弯弯绕绕只怕已经打了结,不知道该相信什么好了!” “只盼我军主力迅速拿下揽江要塞。”小莫道,“前线失利,后方被占,冷千山这一支军队就算是完蛋了。向垂杨那里只能防卫来自大青河和海上的攻击,咱们从他的后面打过去,他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不错。”玉旈云搓着手,“司马非远在平崖,是赶不及前来支援的。再说,他也很快就要自顾不暇了。” “踏平楚国,指日可待!”小莫道,“那卑职先恭喜王爷了——”他说着,一揖到地。 “你这混帐猴崽子!”玉旈云叱道,“再学这些楚国人的道道儿,看我不打爆你的头……咳咳……”夜风带来满园的花香,她却咳嗽了起来。 “你不舒服吗?”乌昙立刻上前扶住她,“怎么满头大汗的?还是回去休息吧!” “我快要被你气死了!”玉旈云跺脚,“大热的天,要我披着这个斗篷——端木槿走了,梦泉又不在,你倒比他们两个加起来还婆妈——当初咱们在魔鬼海域斗狠的时候,不是很开心吗?” 乌昙却不理会她的抗议,抓过她的腕子来掐了掐脉,没发现什么异常,才放开了道:“你要是不做内亲王,不指挥军队,愿意跟我还有弟兄们回去魔鬼海域比凶斗狠,那我自然不会管你。不过,我既然答应了石将军要替他照顾你,那我就不能食言。” 玉旈云哼了一声,很是不以为然。也就在这个时候,外面传来“咚”地一声闷响。房内的人立刻警觉起来。外面的士兵也喝道:“什么人?” “我去看看!”乌昙说着,就走出门去。 他的身影才消失在门口,冷不防一条黑影“嗖”地扑窗而入,双掌如刀,直向玉旈云斩了过去。正是严八姐去而复返。玉旈云和小莫都没有料到有此一变,不由惊呆。小莫要冲上去阻挡,已来不及了。玉旈云要拔剑自卫,也没有时间。她虽然勉力向侧纵开,可是身形才刚移动,严八姐已经攻到近前,一掌拍在她的肩头:“好奸贼,你不是说自己有胆量吗?我就看看你到底能有多大的胆子!”边说,边将她朝自己拽了过去。 不过也就在这一瞬间,乌昙从门外奔回。飞起一脚扫向严八姐的腰间,跟着双掌其出,攻其胸腹要害。严八姐不得不回招防守。但却并不肯放松玉旈云,反而拉着她当盾牌,令乌昙处处避忌。小莫虽然也拔出兵器,但碍于玉旈云的安危,不敢轻易上前。 玉旈云显然是肩膀受伤了。端木槿看到她神色异常痛苦,嘴唇都已经咬出血来。不过眼神却依然带着倔犟又凛冽的杀意。纵然被严八姐拖来甩去,还是奋力去摸挂在腰间的长剑。几番失败,终于被她抓住了剑柄。 严八姐要应付武功高强的乌昙本已不易,要是被玉旈云近身刺一剑,必定丧命!端木槿心中焦急,忍不住大声提醒:“严大侠当心!”同时自己也跃入房内,一把夺下玉旈云的剑。 “是你!”玉旈云又惊又怒,“郭罡跟我说,你投效楚军,我还不信。没想到——” “我是楚人!”端木槿道,“你不是一早已经认定我会投效楚军了吗?有什么好惊讶的?” “你不是说只管救死扶伤,不管什么国仇家很吗?”玉旈云道,“这时倒说自己是楚人,我真……”后半截话没有说出口,已经被严八姐甩去另一边,身体狠狠地撞在博古架上。那上面的古玩花瓶,都是之前抄家所剩之物,稀里哗啦地掉了下来。博古架也轰然倒塌,险些把玉旈云压在下面。 不过,也就在这一瞬间,她抓住了卡在架子上的一只玉箫,趁着严八姐的拖拽之力,“啪”地在墙上敲断了,接着反手直向严八姐的面门插了过去。 严八姐正专心应付乌昙,不防备有此一变,险些被插中眼睛。一惊之下,就放松了掌握。玉旈云就地一滚,脱离了他的控制范围。而小莫也挺剑护上前去,防止端木槿突然发难。 乌昙见玉旈云安全脱身,便无所顾忌了,冷冷一笑:“严八姐,刚才在城楼上,我叫你上来和我大战三百回合,你不肯,现在我可没功夫和你玩——瞧瞧你能不能顶得住三十个回合!”边说,边欺身上前,双手招式快如闪电,叫人难以看得清。 严八姐虽然得阕遥山指点,领悟了“后发制人”的道理,但自那之后,少有与高手对敌的机会,早已疏于练习。他那优昙掌的功夫,更加时灵时不灵。面对乌昙疾风暴雨一般的攻击,甚感吃力。但他亦不肯轻易放弃——刘子飞是一招废棋。小莫和沈副将也都是无足重轻的人物。就算抓了他们,也不能威胁到敌人分毫。可方才他离开乔家宅院的时候,竟忽然看到玉旈云在乌昙的护卫下走向花厅,心中既惊讶又兴奋:如果可以抓住玉旈云,楚樾之战岂不立刻有了转机吗?所以他才又折返回来。因忌惮乌昙的身手,没敢立刻行动,而是设法把乌昙引开。只可惜仍然棋差一招。如今,既然已经暴露行藏,而玉旈云就在不远的地方,即使不能活捉,就地将她杀死也是好的!他要奋力一搏。 端木槿也大概知道严八姐的意图。她更提醒自己:她首先是楚人,然后才是个大夫。玉旈云的肩膀看起来伤得严重,且脸色青白,想是之前落下旧疾病根也因为跋涉操劳的缘故随时可能发作。不过,女大夫摇摇头,让自己不要在意这些——眼前这个只是个敌人。为了楚国千万百姓的安危,须得将其拿下!于是她握紧了从玉旈云手上夺下来的长剑,飞身纵到了小莫的跟前。 小莫毕竟也是侍卫出身,将玉旈云护在后面,挥剑和敌人周旋。虽然他的武功并不算十分高强,但是端木槿一直以来醉心医术,武功方面连父亲的三四成都未学到。所以两人交手,一时片刻也难以分出胜负来。外面守门的士兵见里面打成一团,倒也镇定,望清了形势,立刻抽刀护卫在玉旈云的身边。玉旈云才得了片刻喘息的机会。只觉头重脚轻,难以站起身,想扶着墙壁,但是右手完全抬不起来,唯有靠在墙角继续观战。 只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乌昙已经明显占了上风。严八姐只有招架之力,全无还手之功。他的右掌隐隐透出绿光来,可是一闪即逝。“绿蛛手吗?”乌昙激他,“怎不使出来让我见识见识?我师父一直很想钻研这门武功,我却不晓得它有什么过人之处——还不使来瞧瞧?”听他这么说,严八姐就更加心烦意乱了,气息也愈加不畅顺,根本施展不出优昙掌的功夫。 听到“啊”的一声,是端木槿被小莫割伤了。严八姐分神去看,手上的招式自然慢了些,被乌昙一掌抓到胸口。幸亏他及时向后纵跃,避开这致命的一击,但衣服还是被撕去了一大幅。 “哼!”乌昙不给他任何调整的机会,一击不中,立刻再次扑上,“已经二十一招了,你还不使出绿蛛手吗?” 端木槿受伤之后明显露出了败势,手忙脚乱,应付不暇。更兼小莫做了这么久的细作,深知攻心之计,见到对方已然招架不住,还偏偏要乱人心神。“端木姑娘,令尊可是楚国武林的泰山北斗。他就只有你这一个女儿。你的武功这般差劲,日后可怎么继承他的衣钵呀?不如还是弃暗投明,到我大樾国的军队之中做一名军医。相信内亲王大有大量,你肯回头是岸,她也会不计前嫌。再说了,楚国武林分裂,义师土崩瓦解,这都是令尊的功劳,楚人会接受你吗?” “你不必说废话了!”端木槿一边还击一边道,“我要是肯叛国,郭罡把我关在牢里的时候,我早就答应。家父是家父,我是我。要我助纣为虐,妄想!” “什么?”那边玉旈云皱起眉头,示意士兵扶自己起身,“你说郭罡把你关在牢里,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你这是要说你不知道吗?”端木槿冷笑,“你怕我在你身边太久,听了许多秘密,会带回来告诉楚军,所以就阻止我渡河回乡——你不下命令,他们会抓我去严刑拷打?” “严刑拷打?”玉旈云惊愕,继而顿足骂道:“混帐!郭罡这个混帐!” “你不用做戏了!”端木槿又挡开小莫一击,“我从前太傻,以后决不……” 她话才说到这里,忽听背后“砰”地一响,严八姐和乌昙都分别纵开七八步远,原来方才两人双掌交接。严八姐身形摇晃,只觉喉头腥甜,就咳出一口血来,而乌昙也站立不稳,嘴角挂下血丝:“咦……你……你的拳脚不怎么样……不过……不过内功却还不错……” 严八姐不和他罗嗦,见他摇摇欲倒,就抓住这个机会,又来攻击玉旈云。谁知乌昙晃了几下并没有倒下去,又飞身挡住严八姐的去路:“内功虽然不错,但是想要赢我还没这么简单!”说话时,已经又一招快似一招,几乎将严八姐上身所有要害笼罩在内。 这缠斗的当儿,外面响起一阵脚步声。又有十来个人冲了进来,都是海龙帮的海盗。有两三个个咋呼着去保护玉旈云,还有几个去帮乌昙。剩下两人看着打成一团的端木槿和小莫,挠头道:“这娘们看起来很眼熟——好像是惠民药局的那个女大夫!怎么自己人打起来了?” “她不是自己人!”玉旈云命令,“把她给我拿下!” “是!”海盗们一拥而上。端木槿哪里还招架得住?立刻就被夺下兵器,反剪双手。 严八姐想要来救她,却自身难保。 “严大侠,不要恋战!”端木槿呼道,“快去城外传信给程大人和冷将军!” 是了!严八姐这才醒悟:此刻,已经再没有挟持玉旈云的机会。如果他和端木槿同时落入敌手,那么城外的人就不知道城墙内到底是何状况!虽然万分不忍抛下端木槿,却别无选择。眼看着乌昙愈战愈勇,杀招一个接一个,就快逼得自己喘不过气来,他唯有一边挡一边退。又触到怀中有一件硬物——其实是之前他授命领兵之时冷千山给他的令牌。此刻也顾不得太多,就掏了出来,猛地向玉旈云掷了过去。乌昙激战之中,并看不清那是何物,以为是尖利的暗器,急忙飞身扑过去阻拦。而严八姐就觑着这个空档跳出门外。当乌昙抓住那令牌,发现中计的时候,严八姐已经在几丈开外。 “可恶!”玉旈云怒喝,“不要让他跑了——” “是!”乌昙立刻追赶。 不过这个时候,却见前面已经跃上墙头的严八姐忽然向后栽了下来。四肢无力,好像具尸体一样,重重摔在了地上。乌昙赶到近前,见他一动也不动,虽然有鼻息,却毫无意识。再细看,发现头上和颈间都中了几根银针。 是什么人出手相助?乌昙好不奇怪。正四下里寻找施针之人,就见到一个长衫青年从月门外转了进来。模样有些说不出的沉郁,尤其在这样昏暗的灯光下,显得心事重重。而眉心又有一点朱砂印记。被跳动的灯火一照映,就带了几分神秘的色彩。 这里的人大都第一次见到他。除了玉旈云和端木槿之外。“林枢?”玉旈云惊讶。端木槿也呆住:“林大哥……” 林枢掸了掸袖子:“这人是刺客吗?王爷没事吧?” 玉旈云只觉肩伤痛彻心扉,但咬牙忍住了,问道:“你怎么会来?” “不是王爷招我来的吗?”林枢道,“若不是王爷亲自招我,那就是你的手下用你的名义把我叫来——我只听说王爷之前受了伤,在江阳休养了许久也没什么起色,所以就千里迢迢从西京赶来。谁知到了江阳,你的谋士郭先生说你已经拖着病体上战场去了。他又派人护送我过大青河来——看来我来的还真巧呀!” “的确很巧。”玉旈云道,“帮我抓到了这个楚国刺客。他差点儿坏了我的大事。我该给你记一功。” “抓刺客可不是我的本行。”林枢道,“我看王爷的肩膀若是现在不医治,只怕会废了——王爷是要我来治,还是要端木姑娘出手?” 端木槿这时既愤怒又着急:“林枢——你好歹也是郑国人,你忘记郑国是被什么人灭了吗?你……”才骂了这几句,她忽然想起林枢用砒霜毒害玉旈云的事来了——林枢可没有忘记自己是郑国人。那时候,端木槿还一本正经地用什么医门祖师的教诲来责备对方。如今看来,是多么的讽刺! 林枢也冷笑了起来:“咦,这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吗?满口救死扶伤的端木姑娘竟然分起敌我来了?” 这话无疑正戳中端木槿的痛处。她哑口无言,感觉脚下的地面似乎消失了,自己向一个深渊中坠下去:无限的悔恨,绝望。恨不得立刻死了。 “还不快把他们都带下去看守起来!”小莫催促,“林大夫,先给王爷疗伤要紧。” 林枢点点头,便走过去轻轻按了按玉旈云的肩膀。玉旈云痛得打了个趔趄,险些摔倒下去。幸亏旁边乌昙抢了上来,把她扶住,接着又很不满意地瞪了瞪林枢:“你这个大夫,就不会小心些吗!” 林枢瞥了他一眼:“她这个是外伤,你受的是内伤。你还不去打坐调息,是存心不想活了吗?” “我没关系。”乌昙满不在乎,还要再逞强,却被玉旈云打断了:“你听林大夫的话吧。这可不是斗狠的时候。要斗,也天亮之后跟楚军斗。林枢——”她又转过头来命令:“我的手明天还要拿剑,须得看不出异状来,你可明白?” “大夫不是神仙。”林枢道,“不过我可以试试——听说这里开了个养济堂,里面应该有不少药材,须得有人帮我抓药来。” “林大夫只管开方子。”小莫道,“揽江城之前出了个富可敌国的奸商。这里药材的种类只怕比京城还齐全呢。”边说,边让开一条路,好让林枢带玉旈云去后面的厢房里疗伤。不过玉旈云只走了一步,就被乌昙打横抱起。“就耽搁这么一会儿,我不会死的。”乌昙边走边道,“你要出什么事,我就无法向石将军交代了。” 他们离开之后,小莫便让海龙帮的诸位帮忙把端木槿和严八姐带去乔家的库房里关押。 揽江城中唯一有牢房的地方自然是县衙。不过离开此地甚远,且樾军也没有多余的人手去看管,唯有利用乔家大宅。所幸,早在乌昙假扮蓬莱人夜宿乔家宅院的那一晚,他们就已经把这里勘察了一番,发现乔百恒因为家财万贯,所以修建了几处密室库房来储存金银财宝。此刻正好用做监牢。 端木槿和严八姐被丢在一处地窖里,四壁都是铁板,只从入口处雕花楼空的铁栅里漏下些许灯光。只是,挡押送他们的那几名海盗离开之后,地窖即变得一片黑暗了。端木槿先是傻愣愣地坐在那里,像个死人一样。也不知过了多久,感到有虫蚁爬到自己的脖子上,便伸手去抚。一触之下,发觉是条三四寸长的蜈蚣,不由心下大骇,连忙甩开了。不过紧接着又意识到严八姐还昏迷不醒,要是被这蜈蚣蛰了,岂不麻烦?急忙摸索着寻找。一路摸到地窖的角落,才找到了,掐了掐脉搏,倒还跳动如常。 不知方才林枢是用什么暗器打中了他?端木槿又仔细摸索。好一会儿,才发现了头上和颈间的银针了。一一拔了下来,又在严八姐的人中处掐了数下,严八姐才幽幽醒转:“我们……这是在哪里?” 端木槿叹了口气:“已经落在玉旈云的手中。你被百草门的林枢暗算了。” 严八姐不认得林枢是谁,也不小晓得百草门和神农山庄的恩怨,只知道如此一来,便无人可以将城里的消息报告给程亦风,不由又气又急:“都怪我大意了!若是我不急着想抓玉旈云……不,要是一开始就不想着抓她,一掌把她打死就好了!” “玉旈云……也不一定能活得成吧……”端木槿幽幽——林枢既然之前会下毒,现在也应该会想别的办法报亡国之仇。心中又电光火石般一闪:玉旈云让郭罡把林枢从西京招来,算算行程,那应该是玉旈云刚刚被乌昙带回江阳的时候,就已经写信去西京了——莫非那个时候就已经打定主意不再用她这个来自敌国的大夫?在她还没有想过要放弃那天真的信念之时,玉旈云就已经决定要放弃她?不禁又一次感到自己可笑。也罢!她想,玉旈云知她不肯投诚,就急招林枢来替代她,殊不知林枢投诚也是假意?世上岂有心甘情愿叛国之人? 严八姐并不知她那话中另有深意。只是站起身来,敲打着四壁,想在这地窖之中寻找一个出口。不过,除了铁板“梆梆梆”的回音,什么发现也没有。反而那声音把海盗们又吸引了过来,一个人在上面狠狠地威胁道:“老实点儿!要不然就灌水下去,把你们都淹死!”另一个则阴笑道:“灌水之前,不如让爷爷撒泡尿给你们尝尝,哈哈!听说你是楚国水师的?他娘的,老子们在海上,可没少被你们欺负,今天可以报仇了!”说着,还真的上面撒气尿来。严八姐和端木槿急忙躲开一边。 两人都不甘坐以待毙,可是在这黑暗闷热又充满骚臭味的地窖里,哪儿有脱身之法?严八姐想着,不知用内力能否强行毁坏出口冲出去?于是就盘腿打坐,想要调整内息。不过,因为和乌昙硬拼了那一掌,虽然当时觉得内力上是自己占了上风,现在气血却有些不畅,每次真力运行到胸口,就感到被堵住了,再也无法继续下去。他心中着急,而越是着急,就越是不顺,折腾了两三个时辰,满身大汗,筋疲力尽。 这时候,天也已经大亮了。他看到坐在对面的端木槿,神色恍惚,身上血迹斑斑,忍不住出声问道:“端木姑娘,你的伤没有大碍吧?” 端木槿摇摇头:“我看严大侠面色不怎么好——是昨夜受了内伤吗?” “要说内伤,应该乌昙伤得更严重。”严八姐道,“现在外面也不知是什么情况了?” 端木槿抬头望望那漏下天光的雕花铁栅:谁知道呢?她又把目光收了回来。便看到地上有个小小的布包。这莫非是乔家仓库里未被抄没的财产吗?左右无事可做,便拿过来打开了,立刻闻到一顾馨香的药味。倒出来看看,里面有一包药粉,还有几枚褐色的药丸。田七……党参……她辨别着那气味,跟着心中一喜——那药粉正是金创药,而药丸是活血散瘀的“顺气丹”,正适合受了内伤的人服用。 “严大侠,这可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她欣喜地将药丸交给严八姐。 “世上还有这么巧的事?”严八姐惊讶,“看这布包如此干净,不像是遗留在此处很久。倒像是刚刚被放进来的一样——不会是玉旈云的花招吧?” 听他这样说,端木槿也起了疑心,但仔细又将那药粉同药丸鉴别再三,并瞧不出有什么异状:“你我都已经沦为阶下囚,他们何必再用假药来害我们?” “话虽如此……”严八姐沉吟,“咱们还是要小心为上——或许还有逃出去的机会,待我再试试——”说着,便活动筋骨,想跳上出口那里,试试可不可以将铁板撞开。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吱呀”一声,机括转动,上面的铁栅竟然打开了。两人不知敌人有何意图,同时朝后退了数步。但上面并没有出现海盗们的身影,而是吊下一条粗绳来,跟着传来林枢的声音:“快上来!” 严八姐并不需要绳索的辅助。且此刻也顾不得外面的是敌是友,只想着能够拼杀,总好过等死。于是一跃跳出了地窖,这就见到一个眉心有朱砂印记的青年站在自己面前——昨夜黑暗之中一切又发生得如此快,他并没有看清是谁向自己放暗器,此刻见了面,当然也不认识,只问:“你是何人?” 林枢瞥了他一眼,并不回答,而是向地窖里呼道:“端木姑娘,再不上来,只怕就来不及了!” 端木槿这才抓住了绳索。“林……林枢……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她迷惑地看着自己昔日所爱慕的人。 “就当是报答你当日没有向内亲王说出我那药方的秘密吧。”林枢的笑容十分飘忽。 药方——端木槿知道是指蒸熟雄黄变为砒霜。“你……”她瞪着林枢,“你既然如此恨她,为何又听从她的命令到这里来,还要向严大侠出手?” “你把我从她的身边挤走了,我当然要拿回我自己的位子。”林枢道,“你们不是要去报讯吗?快去吧。再迟,就来不及了。” “那你……你果然是想……”端木槿的声音不住地颤抖——这不是她以前所认识的林枢。那个为了救治病人而不惜一切的林枢已经消失了。现在这里只有一个为了报仇而不惜一切的林枢。她并不是今天才知道这个事实。只是,当她自己的心思意念起了变化,她对林枢所选择的道路也忽然有了新的认识。一瞬间,泪水夺眶而出。 “快走吧!”林枢道,“他们都已经上北城门去了。” 严八姐依然不知这其中错综复杂的恩怨,只猜测此人乃是潜伏在玉旈云身边的志士。当下抱拳为谢:“林大侠,你自己也要当心,不要被樾寇发现。” “放心。”林枢道,“我自有办法。你们快走吧。” “端木姑娘——”严八姐催促泪眼朦胧的端木槿。端木槿也不得不挪动步伐。 “等等——”林枢叫住她,从怀里掏出金创药来,在她胳膊上那条最深的伤口上撒了,然后用帕子包扎住。又拿出几枚药丸来给严八姐。 “原来给我们送药的也是林大侠!”严八姐感激不尽。 “林大哥……”端木槿几乎泣不成声。 林枢笑了笑,推她上路:“槿妹,我们后会有期。” 第185章 程亦风在城外山坳里焦急地等了整夜,既不见严八姐归来,也未听到冷千山的消息。心里简直比火烧还要难受。民夫们更加饥肠辘辘,怨声载道,有的说,应该向西逃进鹿鸣山,也有的说,应该赶紧向东去到镇海附近,便可得到向垂杨的保护,亦有一些已经心灰意冷到极点,说:“现在往哪里逃都来不及,和樾寇硬拼也没有胜算,不如趁着樾国大军尚未杀到,早早投降。”总之,士气低落。若不是白羽音不时连哄带吓,三千人大约早已作鸟兽散。 天亮的时候,有在揽江城下放哨的民夫跑回来报告,说樾军的将领到城楼来巡视了,且向楚方喊话,问他们考虑清楚没有,是否打算投降。“大人,咱们怎么办?” 程亦风心中也没个摆布,他虽然万分怀疑樾军摆空城计,但严八姐一去不返,也不知是否在城中遇到埋伏,他何敢妄动?只是,再这样等下去,也不是办法——若是冷千山能够成功拖住敌人,赶来与他会合,他们却没有粮草撤退;若是冷千山不幸战败,樾寇杀来,民夫如何是樾军的对手?只有死路一条! 不能坐以待毙!也许,他得赌一次!便从休憩的树下站起身来,活动活动酸麻的四肢,同时也重新整理思路:如果他说他要投降,要求让民夫们进城去,樾军会有何反应?对方若是虚张声势,必然没有人手来控制三千民夫,只怕不敢让他们进去吧?那他就可以声东击西,自己在此处和樾军纠缠,再让民夫们绕去城墙较为低矮的西门,强行攻入城去!不过,现在严八姐下落不明,谁来带领民夫们?他看了一眼白羽音——似乎也只能信任小郡主一次了! “郡主……”他唤过白羽音来,将自己的计划略略说了一遍。 白羽音听了,心中不禁生出万丈豪情。“你放心,我一定把揽江城拿下,砍了小莫的脑袋来给你解气!” 程亦风笑笑,算是对这稚气承诺的肯定。又召集起民夫来,向大家说明了现在的处境。“程某人对不住各位。在京里的时候就没能把兵部的事办好,以至于樾寇今日复来犯境。到了揽江,在下又做了个糊涂县令,屡屡决策失当,害得大家奔波劳碌,命悬一线。如今,前狼后虎,形势凶险异常。在下也知道,若要求大家与我共同进退,以身犯险,实在强人所难,非一方父母官所当为。可是,强敌压境,非但吾等自身安危在此一搏,此处向南,向东,向西,万千楚国百姓的身家性命也得看今日揽江之战的胜败。是以,我程某人今日恳求诸位,既为自身,也为父老,就和我一同冒一次险,把揽江夺回来!不知诸位愿否助我一臂之力?” 众人听他这样说,哪儿还敢继续那些明哲保身的讨论?纷纷表态,不为他们自己的性命,而是为了他们那些已经逃难去的父母妻儿,他们今日无论如何要把揽江抢回来,挡住樾寇深入楚国的道路。 程亦风无以为谢,唯向大家深深一揖。之后就将民夫们分成两组,一组只有三百人,跟随自己,余人则听从白羽音的号令。又向白羽音详细交代了城西门附近的状况——眼下的情形,也不容他有太多的布署,不管是撞门还是翻墙,总之把西门攻破就行。 白羽音拍胸脯保证:“包在我身上。”由于民夫们手无兵器,她就吩咐大家就地取材,砍树伐木,制造棍棒、弹弓等物——这些都是她儿时在王府里玩惯的,自然手到擒来。而有些民夫本来就是木匠出身,又刚在揽江大营修复城防,身边带着斧头、锯子,就即时制造起攻城用的梯子来。虽然他们并未参加过任何战役,不过程亦风大概比划了一下,他们就可以依样画葫芦。还有几人原是篾匠,这林中虽没有竹子,却又不少藤萝,就砍来编成个箩筐盖,正可以当盾牌使用。余人见了,也纷纷效法。不一会儿,这小山坳里的树木藤蔓就被砍去大半,露出原本的土石之色。原本萎顿不堪的民夫们,个个忙碌,直把这里变成了一个兵器作坊。 程亦风心中燃起一丝希望。他知道此刻须得去和樾军周旋了,否则被对方看出破绽,那可大事不妙。于是又向白羽音交代了几句,就带着自己的那三百人朝揽江城去。走出山坳回到官道上时,还回身望了望揽江大营的方向,只见道路蜿蜒,并没有冷千山其部下的影子,只得深深吸了一口气,继续往城门前进。 他到了城下,即让人去喊话,叫小莫出来相见。过了片刻,不见小莫,倒是另外一个军官走上城楼来,神情倨傲,道:“程大人,你这是考虑清楚了,前来投降么?” 程亦风声音镇定:“不错,我等不过是手无寸铁之人,既然揽江城已被你们占领,而揽江大营也陷落,我们再怎么奋力抗争,也于事无补。倒不如投降,好保全性命” 城上的军官愣了愣。只是这样一瞬,已被程亦风看着眼中——若真有樾国大军中城内,何必犹豫?不由心中一阵狂喜。 “你真要投降?”城上的军官问。 “我程某人深受皇恩,所谓忠臣不事二主,如今城池被攻破,我辜负了皇上的信任,唯有一死以谢天下。”程亦风回答,“但这些百姓不必与我一同殉节。他们已经奔波劳累了一天一夜,现在饥渴难耐,只希望可以打开城门,让他们回家去,吃一顿饱饭,好好睡上一觉。我听闻樾国内亲王素来宽带俘虏,对归顺的百姓,更是爱护有加,在河对岸颇有令名。相信阁下身为内亲王的部下,也一定会善待这些百姓的吧?” “那……是当然!”城楼上的军官道,“你且等着,待我去……去和莫大人说一声。” “请便。”程亦风道。此时已有了八|九分的把握,即悄悄吩咐旁边一位民夫,让他报讯予白羽音,依计划行事。 未几,那军官就和小莫一同回来了。小莫带着笑容,却又有十分的诧异:“程大人,真的要投降?我还以为你是宁死不屈的呢!” “士大夫自然要为国捐躯,但是这些揽江的百姓却没有必要与我一同赴死。”程亦风淡淡道,“请你让他们进城去。” “程大人何必这么想不开呢?”小莫道,“士大夫和老百姓还不一样都是人?贪生怕死,那是人的本性。再说,论到一个人可以做出的贡献,或许一个程大人比他们这几千民夫可多得多——他们投降我大樾国,至多也就是耕田种粮。可是程大人若是弃暗投明,则可以助我大樾国也制定一套富国强兵的新法,那岂不是造福天下吗?内亲王素来爱才,绝不会计较出身——好像这位沈副将,之前就是刘子飞将军的部下呢!” “贵国还需要富国强兵吗?”程亦风冷冷一笑,“贵国的兵队都已经踏入别人的家园了。我看贵国需要知道如何改掉这强盗习性才是。” 小莫并不生气,哈哈大笑道:“这怎么叫做强盗习性呢?我看应该叫……自强不息?最坏也应该是‘不知足’。人要是知足,岂有今日?只怕还在茹毛饮血哩!大人在楚国这么多年,看多了官场黑暗朝廷无能,难道还不明白吗?这就是因为楚人富贵久了,不思进取,天下分明没有一统,却不去消灭敌手,只顾着自己享乐——不,不该说楚人不思进取,应该说是楚国的每一个人都只为自己进取,却不为社稷着想,以至于落到今日这部田地,城池被站,百姓流离失所,连程大人你都不得不选择为国殉节——程大人,这样做值得吗?你只是为了百姓安居乐业,既然百姓投降我樾国一样可以安居乐业,你为何不放下执念,也效忠樾国呢?那时,你不就可以继续为这些百姓谋福利吗?” 程亦风怔了怔——小莫的这番话,他还真没办法反驳。不过反正他也没有必要在此时此地辩明是非,只不过是吸引敌人的注意,拖延时间而已。于是,叹了口气道:“你说的或许有些道理,不过我程某人就是这样又臭又硬的脾气。让我变节,那是万万不能的。待我亲眼看见这些百姓平安入城,我就可以一无挂虑地赴死了。” “是吗?”小莫的神情忽然一变,“既然程大人一心赴死,何必等到百姓安然进城?不如此刻你先自行了断,然后我再打开城门。” 程亦风万没料到他会有如此要求,不由一愣。旁边的民夫也惊怒道:“狗贼你说什么?” “怎么,我这要求有何不妥?”小莫似笑非笑道,“程大人反正不想活了,早死晚死有何分别?难道程大人还怕自己死了之后我就食言,把你们都杀了不成?若我真想杀你们,又何必等到他死?直接在这里大开杀戒便可。” “狗贼!”许多民夫被激得跳了起来,七嘴八舌地斥骂小莫。 小莫却毫不在乎,反而仰天大笑:“诸位这么激动,想是不愿意程大人自裁了?那你们不如一齐劝程大人弃暗投明,做我大樾国的臣民,如何?” “做你的春秋大梦!”下面的人骂得更凶了。 小莫便笑得更大声:“你们如此舍不得程大人,可见他是个万人爱戴的好官。说实话,他当真愿意投降,我还不敢接受呢!万一日后他反悔了,登高一呼,要你们造反起义,你们还不立刻响应吗?所以,程大人虽然昔日对我有恩,也是个难得一见的治世栋梁,我还是觉得他死了我比较放心。”他说到这里,顿了顿,扫视众人,继而笑道:“又或者,你们只是诈降,想骗我开城门,让你们进来作乱——那我就更要除掉程亦风,才能使你们群龙无首。” “狗贼忒也阴毒!”民夫们骂道,“今日就跟你们拼了!非把你们打个稀巴烂不可!” “就凭你们?”小莫笑道,“一群乌合之众,也敢和我大樾国士兵对阵?你们岂不知内亲王麾下乃是我樾国最骁勇善战的兵士吗?” “什么骁勇善战?还不是躲在城里做缩头乌龟?”民夫骂,“有本事就出来跟我们拼了!我看你们根本就是虚张声势,城里连一百人没没有——要投降的应该是你们!” “莫大人,这……”沈副将担心地望了望小莫。而小莫则瞪了他一眼,似乎是警告他不要一惊一乍,被人看出虚实。这一切,又被程亦风瞧着眼中,即示意民夫们稍稍安静下来,自己上前道:“小莫,你也不必继续演戏了。虽然你们樾国的细作神通广大,有飞天遁地的功夫,能够一而再再而三地混入我国作乱,但是,让一支军队神不知鬼不觉地绕过我军防线,占领我揽江城,我想你们还没有这样的本事。我要你开城,你迟迟不肯,可见眼下城中樾国士兵的人数并不多,根本就不是我这三千民夫的对手。就算你们此时还可以关城死守,少时,揽江大营的军队杀到,你们还有何便宜可占?我劝你们速速弃械投降,待日后楚樾议和,我自然把你交还对岸。如何?” “没错!快投降!”民夫们也跟着鼓噪。 小莫皱起眉头,和沈副将互望一眼,显得甚是恼火且烦躁,又低声交谈了几句。程亦风猜测,他们大概是在商议对策。不过他并不在乎到底敌人打算如何应对,只需要争取足够的时间,让白羽音能够从西门打进城去就好。想着,就回头望了白羽音等人藏身的山丘——从这里并看不见,不知他们准备好兵器向西进发了没有? 程亦风想,樾军居高临下,视野可比自己开阔,楚人有何动静,他们都能看得一清二楚,若是让小莫瞧出破绽,洞悉了自己的计划,那可就要多费一番周章。无论如何,要扰乱敌人才行!于是,他又向城上高声道:“怎么样,小莫?你知道我程某人向来信守诺言。你将揽江城交还于我,我必将你交还你主公,不会移送刑部,追究你在凉城所犯下的罪行。如果你一意孤行,待冷将军率兵前来,那我可就不能保证你的安全了。” “笑话!”小莫道,“我乃堂堂大樾国武将,轮得到你来保证我的安全?你说我城中无人,只是虚张声势?那你就攻城试试,看我城里到底有多少士兵。” “攻就攻,难道还怕了你?”民夫嚷嚷。又有人对程亦风道:“程大人,他们这样唧唧歪歪的,只会耍嘴皮子,一定是空城计了。我们就从这里冲上去算了,免得绕去西门那么麻烦。”旁边的人也附和:“不错,反正方才也扎了梯子,做了弹弓,他们就算有弓箭,但咱们人多,他们射都来不及。待咱们上城去一人一口涂抹,也把樾寇淹死了。” “正面攻击,太过危险!”程亦风劝说。不过民夫们却群情激愤,有几个竟然趁着城上樾军不备,一举冲入城门洞,开始奋力向那厚重的门板撞了过去。旁人受到鼓舞,也跟着一路呐喊,朝城下冲。城上的樾军大声呵斥,却没有丝毫阻吓的功效,弯弓搭箭,亦不知道射谁才好。几乎眨眼的功夫,程亦风带来的那三百人已经全数涌到城门洞附近,樾军想要放箭,但那角度太刁钻,根本无能为力。 此时,白羽音所带领大大队人马才刚刚从山坳中出来,正要悄悄向西移动,却看到这边的发生骚乱,不知何事。便有些人脱离队伍,朝这边跑来要看个究竟。白羽音从未有过带领兵队的经验,遇到这情况,也不知是派人去探听消息好,还是继续前进。举目眺望,只见城下乱做一团,心道:不会是樾军对楚人不利了吧?那区区三百人怎能保护得程亦风的周全?当下一跺脚,道:“你们且等着,我先去瞧瞧!”便丢下民夫,向城门疾奔而来。 她快要到近前的时候,才见到大群民夫们都挤在城门洞里,用蛮力推撞门板。程亦风则站在距离城门几丈远的地方,身边只有十来个人。 “莫不是他改变主意,要从这里攻城?”白羽音心中嘀咕——那怎么也不派人和自己说一声? 正要上前去埋怨,却见城上飞出一支羽箭来,直向程亦风杀了过去。她不由心下大骇,呼道:“程大人!小心!”同时,也提气急纵上前,拉住程亦风的胳膊,两人就地一滚,躲开了那致命的攻击。 “这就叫擒贼先擒王。”城上有人说道,“你们连这点兵法都不懂,还出来打什么仗?” 白羽音抬头望,便见到一个清秀的少年持弓站在城头,穿的是便装,面色苍白甚至有几分病容,不过眉眼之间尽是冷峻的杀气,竟比旁边全副铠甲的兵士还让人不寒而栗。小莫和沈副将被训斥了,却半句也不敢反驳,可见此人在军中地位非凡。她皱皱眉头,扶起程亦风,又拍拍身上的泥土,冷笑道:“什么擒贼先擒王?占领别人的地方,还好意思说人家是贼吗?” “这是什么人?”持弓少年侧头去问小莫。 白羽音看小莫低声回答,自己心中就得意万分——也好叫敌人知道,她是金枝玉叶,也是巾帼英雄。 但就在这个时候,她听到身边的程亦风喃喃道:“玉旈云……竟然是玉旈云?” 白羽音一愕:“什么?” 她并没有见过玉旈云。程亦风却已有过数面之缘——不仅在落雁谷命悬一线的战场上,还曾经在凉城闹市的酒楼里——那时,玉旈云也像现在这样,穿着便装,仿佛一个寻常的富家子弟。只不过当时,陪在她身边的是石梦泉,此刻换成了乌昙。 白羽音也看到乌昙了,从玉旈云的手中接过弓,自己拿出一支箭来,搭在弦上,只等号令,就发射出去。不过玉旈云笑了笑,让他把弓箭收起。然后斜睨了一眼白羽音,道:“我道是谁,原来是楚国康王府的霏雪郡主——我听说你迷恋程亦风,不惜放弃太子妃之位,又背叛家门,可有此事么?” 白羽音可没想到两军阵前剑拔弩张之时敌军将领竟说起这些儿女情长的风月掌故,不由面上一红,随即又道:“关你什么事?” “当然不关我的事。”玉旈云道,“只不过小莫向我说起,我就随口一问。程亦风——”她转过脸去:“凉城一别,你我差不多有一年半未曾见面了吧?我的部下长久以来受你照顾,我得好好感谢你。”她指着小莫。 “王爷的部下机智勇敢,怎么轮得到我来照顾?”程亦风道,“他没把我这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穷酸给害死,我已经谢天谢地。” “他是我的部下,所做的一切,都是我下的命令。”玉旈云道,“大人请不要怨恨他。两国交战,自然无所不用其极。而且,不到分出最后的胜负,争斗永不停止。” “王爷说的也许不错。”程亦风道,“但程某人却相信世上万族,有和睦相处之道。若是用刀剑去征战,得来的自然是刀剑的抵抗。若是与人坦诚相待,互通有无,取长补短,那得来的自然是友邦睦邻,四海升平。” “哈!”玉旈云冷笑,“程亦风,我一箭就能把你钉死在地上,你却跟我说‘友邦睦邻’‘四海升平‘?你这人可真是书读得太多,迂腐得无可救药。” 程亦风不卑不亢:“王爷带着百十名部下深入我国,勇气固然叫人敬佩,但未免也太过自大。此刻我揽江民兵已经将你包围,王爷插翅难飞,稍后冷将军率兵赶来,王爷便成了我的俘虏。还能耀武扬威吗?” “哈哈哈哈!”玉旈云大笑,“程大人今天是认准了我摆空城计了?论到摆空城计,你可是个中行家——多年之前,你一战成名,不就是因为在凉城摆了个空城计吗?当时你还左拥右抱,连楚国的公主都被你纳入怀中,那风流不羁之态,可把城下的敌军骗得团团转。这一出戏如此精彩,以后谁再摆空城计,都成了东施效颦呢!今日,我来到你程大人的地盘上,还敢班门弄斧吗?” 她竟然知道当年城楼上的女子是朝阳公主?程亦风略略惊讶,自己都是不久前才从符雅的口中才得知真相。樾国细作打探消息的本事,实在叫人害怕! “王爷不必多费唇舌!”他道,“我绝不不信樾军可以让千万人马瞒天过海进驻我揽江城中。若是有这样的本事,何必再在这里和我做口舌之争?早就继续向南攻城略地了。” “哦?”玉旈云挑了挑眉毛,“程大人自以为很了解我呀?难怪每次我出征遇到了程大人都难免要遗憾一番,落雁谷是如此,远平城又是如此——今日是不是我的计划又被程大人看穿了?”她望望左右:“小莫,沈副将,我们这次渡河而来,目的自然是要踏平楚国,你们说说,我打算如何用兵?” “这个……”沈副将挠头,“王爷只让卑职等占领揽江,下一步,还未明示,卑职如何知道?”小莫也道:“卑职等着王爷吩咐呢!” “蠢材!”玉旈云骂道,“我的计划连程亦风都猜得一清二楚,你们身为我的部下,竟然不知?” 程亦风知道她不过是假装发火,并不为所动,冷冷道:“王爷还要继续唱戏吗?时间拖延得久了,可对你们没有什么好处。冷将军的大军就要到了。” “冷千山在揽江大营和我军交战,他要是来到这里,那就说明揽江大营失守了,对我怎么没有好处?”玉旈云笑,“再说了,你怎么知道冷千山能活着离开前线?说不定我军会将揽江大营上上下下全数歼灭。你们在这里翘首盼望,到头来,可能盼到罗满了——哈哈,之前为了福寿膏的事情,程大人你还和罗满交涉过,一会儿你们可以叙叙旧。” 听她这样说,跟着白羽音后面赶来的民夫们不觉有些慌乱起来。但程亦风却不受她扰乱,只道:“王爷越是说得天花乱坠,就越是表明你在虚张声势。我今日就和你明说了——虽然我程某人最出名的就是保命撤退,但事关我楚国的大好河山,我是寸土不让的。不管揽江大营那里的战况如何,我是揽江的地方官,今日,非把城池夺回来不可!你若是真有千万人马,不妨出城来战!我和揽江的这些百姓们,却没工夫再和你磨嘴皮子了。我们誓要与揽江城共存亡!” 听到这话,白羽音当即向后面招呼道:“各位,你们都听到程大人的话了——咱们齐心撞开城门,冲进去!”边说,边自己拔出剑来,挥舞着,要在远处观望的民夫们速速前来加入攻城的行列。 程亦风见状急得差点儿没跳起来——他只不过是想制造烟幕,迷惑敌人,可没打算放弃原来的计划。玉旈云、小莫、乌昙全都在此,城内樾军主力只怕也集结在附近,民夫们岂能和他们正面硬碰? 可这时想要阻止也来不及了。那些扛着梯子,手持棍棒、弹弓等各种简陋兵器的民夫山呼响应,潮水般涌了上来。而已经在城门洞里的那些,也不顾自己是血肉之躯,更加用力地向城门扑过去。 不过也有一些心存胆怯,问道:“程大人,那个玉旈云是天潢贵胄,要是真的没有带兵,敢这般神气?” “你没听程大人说吗?”白羽音训斥道,“玉旈云越是耍嘴皮子,越是说明她不跟和咱们硬碰。现在就是咱们杀敌立功的大好时机——谁要是能杀了玉旈云,只怕当今圣上也要封他做王爷了!” 那几位民夫听了,还是有些将信将疑。把眼望着程亦风,想再次求证。事到如今,程亦风也骑虎难下——若是让民夫们露出丝毫怯意,那就是灭自己的威风,军心涣散,便再也无法夺回揽江城!唯有正面交锋了!他咬牙点头:“不必害怕,樾军必定是摆空城计。不敢出来应战。” 民夫们这才又壮了几分胆,抡起木棍,同那些扛着梯子的同伴一起,朝城墙冲去。而城上的樾军士兵仿佛被震住了,竟然忘记放箭阻挠。倒是玉旈云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程亦风,怎么说你也当过兵部尚书,曾亲自率兵在大青河与我交战。如今就沦落到这步田地?带着这些个老弱病残,连像样的兵器也没有一件,就指望能攻入城来?哪怕是崔抱月的民兵,至少也还有镰刀扁担,练过几天把式——你这些算是什么?罢了罢了,你既然这么想进城来,我打开城门就是!”说罢,吩咐小莫:“开城门!” 由于周围充斥着呐喊之声,并不是所有人都听到她的话。连程亦风也只是听到笑声而已。还未及计较她说了什么,就见到厚重的城门打开了一条缝。那些在城门洞里推撞的民夫们刹不住脚,一个跟一个摔进门去,后面的压倒前面的,惨呼连连。有个人哼哧哼哧地爬起来,才要扶起同伴,却猛一抬头看到前路上黑压压一片樾国兵丁,也不知有多少人,但个个端着钢刀。“啊呀……”这人想要退后,却已经来不及,一声惊呼憋着喉咙里,脑袋已经搬了家。紧接着,冲在前面——或者不如说摔在前面的另外几个人也都身首异处。而后面跟进来的,有些还没来得及站起身,有些则转头想跑,可樾军士兵手起刀落,寒光过处,鲜血飞溅,只不过眨眼的功夫,这些人也没了性命。百来个冲撞城门的人,转瞬变成了一片尸首。 本来正朝着城门跑过来的民夫们,只听到里面哇哇乱叫,也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这下,前面的人全都倒在血泊中,他们才看清楚城门那一边的情形。樾军士兵堵死了他们的去路,铠甲上,兵器上,甚至脸上,都溅染鲜血,好像一群从地狱闯出来的魔鬼,甚是可怖。民夫们哪里还敢再往前,纷纷哭爹喊娘地向后跑。待他们四散逃远了,程亦风和白羽音才能看到城里,不由也倒吸一口凉气。 城上的玉旈云仿佛很欣赏他们这样惊诧的表情,笑道:“如何,程大人,你说我城中有多少士兵呢?或许我真的只有几百人,说不定只有几十人,就是现在守在城门口的这些了。不过究竟有多少,你得通过了他们的这道防线才能知道——来,来,来,我这些士兵们平日砍稻草人靶子都已经砍乏味了,今日正好让他们的刀尝尝血的滋味——还有,我忘记向你道谢了,从你们的天冶城开采出来的重石真是不可多得的宝物,用重石炼铁,打造出来的兵器分外刚硬。今日我带来的士兵,个个都拿着重石锻造的兵器,我正想试试到底砍多少人头,他们的刀口才会打卷。” 如此残忍的话,她这样带着冷笑说出来,直让人脊背一阵阵发冷。 程亦风气得微微颤抖——是他决策的失误。他低估了玉旈云的凶残与冷血。 “如何?”玉旈云问,“你不是要进城吗?再不进来,我可要关城门了。” 现在还进什么城?程亦风看着惊慌失措的民夫们,感到无比痛心。 “大人!你看!”忽有人在他耳边高声叫道,“是冷将军的部下!” 他回头顺着那人所指望过去,果然见到楚军士兵了,正翻越山丘而来。 “太好了!”白羽音雀跃起来,“樾寇有什么本事?不就是仗着有刀有剑吗?现在咱们可以报仇了!”说着,又指向玉旈云,骂道:“好你个杀人魔,有种你不要关城门,和咱们楚国的兵士一决雌雄!杀手无寸铁的老百姓,算什么好汉!” “战场上从来就不需要好汉。”玉旈云道,“小莫,关城门。”吩咐完毕,竟然下城楼去了。 “可恶!”白羽音顿足大骂。望望旁边面色死灰的程亦风,她又安慰道:“程大人,不必担心,,现在冷将军来了,咱们自然收复揽江城,为那些惨死的百姓报仇!” 程亦风叹了口气:“我们先撤回山那边去,和冷将军会合,再商议对策。” 白羽音点点头,即大声号令民夫们。但是那些被越军血腥残暴吓破胆的,若不是瘫倒在地,就已经飞奔逃命去了,哪儿还聚合得起来。只有先前从山坳里出来时走得较慢的那一群,因尚不知道城下发生了什么,所以还扛着他们的梯子,木棍和盾牌,在原地傻傻等待。所幸,那是民夫中的大部分,所以损失还不算太惨重。 待程亦风等回到山边,揽江大营的兵士们也到了。领头的乃是萧荣。“程大人,你们……怎么在这里?” 这可真是一言难尽,程亦风几乎羞于启齿——若是他不自作聪明,静静坐山坳里多待片刻,那些民夫就不会枉死。白羽音则丝毫也不觉得是自己让人冲锋惹来的麻烦,连珠炮似的把昨夜到现在所发生的事情说了一回,又问:“揽江大营怎么样了?” 萧荣的面上露出悲痛之色:“终究还是守不住,已经落入樾寇之手。” “那有多少人马撤出来了?”白羽音问,又望望后面的队伍,“冷将军呢?” 萧荣垂下头,后面有几个兵丁竟顿足嚎哭起来:“冷将军……已经……已经不在了!” “什么不在了?”白羽音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程亦风却仿佛被人当头一棒,两耳嗡嗡作响:“冷将军……冷将军殉国了?” 萧荣点点头,告诉程亦风,自昨日民夫们离开揽江大营之后,冷千山就率领士兵们与樾寇苦战。起初楚军居高临下,占有一定的优势。一边用弓箭和石块等物阻止樾军登城,一边在城墙破损的缺口处与爬上城头的樾军肉搏。士兵们都明白,揽江是一道重要的防线,凭借天险,可以重创敌人。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给敌人以沉重的打击——在这里多杀一个敌寇,日后就会少遇到一个对手。所以,大家都英勇顽强,河滩上的尸体很快就堆得像座小山一样。 到了入夜时分,敌人的攻势减弱了,推想大概是后续增援的部队未到,而先头部队已经被尽数歼灭吧,河滩与城墙都渐渐安静下来,战斗停止了。有些士兵们想,或许揽江还是守得住的。可是冷千山依旧下达了撤退的命令。吩咐各位军官数点部下,各自背负口粮和兵器,有序离开大营。萧荣负责统领撤退,押送粮草辎重,走在最前。冷千山自己殿后。萧荣当时反对,道:“也不知樾寇几时又攻上来,还是将军打头,卑职殿后。”但冷千山怎么也不答应。萧荣唯有服从命令,率部南行。 然而,才走出大营没有多远,就听到后面传来连串的爆炸声。大伙儿回头望,只见营地火光冲天——这还不同于之前樾寇来袭,从某一处引爆,此刻,竟好像营中四面八方都着了火。当时,还有大半士兵并未撤出来,且冷千山也还在营中,萧荣就顾不得自己的任务,吩咐左右继续前进,自己则打马狂奔回大营。而他的部下又如何能眼睁睁看着同僚身陷火海,不少也都跟着回头。 他们冲回营中,只见兵士们乱作一团,有的被倒塌的房舍压伤了,有的忙着灭火,大部分则抽出兵器来,准备再和樾寇一决死战。可营里却并未见到敌人的踪影。“大家不要慌乱!”萧荣命令,“继续撤退——按原计划撤退!”但房舍坍塌的声音,士兵们惨呼的声音,以及仍旧不断传来的爆炸声把萧荣的话语淹没了。他无奈,唯有让跟着自己来的那几个部下先去寻找其他负责的军官,好让他们带队撤离。自己则往大营的深处去寻找冷千山。 然而营中如此混乱,找人谈何容易。况且许多通路已经被炸毁,需要在废墟和尸体上爬行。到了平日冷千山起居的那几间营房附近,发现这里的房屋已经完全被毁了,瓦砾堆积,形成一堵墙,封锁了去往临河城墙的道路。萧荣四下观察,想找一个可以翻越的地方。也恰恰是这个时候,他听到障碍的那一边传来了厮杀之声。他心知情况不妙,必然是樾军的增援部队到了。虽然心中明白,若此时再和樾寇纠缠下去,那就没完没了,误了撤退的时机。但是他想到冷千山多半被困在敌阵之中,怎么忍心弃他于不顾,于是一咬牙,攀上那废墟去。几个随他而来的兵士也跟着,翻到了断壁颓垣的另外一边。 果不其然,那边的楚军士兵已经和樾军斗得难解难分。再望望远处残破的城墙,只见敌人如潮水一般涌进来。城墙上的制高点已经基本被敌人占领了,不仅布署了樾军向来最令人闻风丧胆的弓|弩手,而且还有一队火|枪手——在楚国,火|枪还只是贵胄子弟用来消遣的玩具,听说在樾国,也是只禁军之中有火器营,好看多过好用,哪里想到军中竟也有这么多火器?惊讶之时,又听到“砰砰”数响,乃是火|枪发射——萧荣身边的三个人已经应声而倒,全部脑袋开花,血流满面——这些枪手竟然也向樾国的弓|弩手一样,有百发百中的本领。萧荣心中暗叫不妙:今日大营势必沦陷,自己也不晓得还保不保得住一条命! 他仍记挂着冷千山的安危,于是也拔刀跃入战团。与敌人好一番恶斗,才终于看到冷千山了,早已浑身浴血。“将军!”他杀开一条血路,“只怕挡不了太久,快走吧!” “混帐!”冷千山见了他就大骂,“你回来干什么?我当然知道挡不了太久——大家一起死在这里有什么意义?还不滚出大营去!” 萧荣如何不理会得厉害,但只是不忍。上前一边挥刀帮冷千山应付敌人,一边道:“将军身为我军主帅,怎能以身犯险?退入山林之后,如何与樾寇周旋,也需要将军指挥——请将军速速离开大营,这里由卑职挡着!” “谁说我不去指挥了?我又没打算在这里和敌人同归于尽!”冷千山道,“我只是在此挡多他们一阵——你负责粮草辎重,岂不知‘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我这是在给你们争取时间——还不去!”说着,狠狠把萧荣推开了。 萧荣知道自己违抗命令贻误战机,犯了大错。但是既然已经来到这里,若不保护冷千山安全撤退,他所做的一切岂不都白费了?于是怎么也不肯走,又扑上前去与敌人厮杀。樾军的兵器今日似乎特别锋利,他的佩刀都被敌人砍断了,又捡起地上随便什么兵器厮杀,那些兵器也先后被砍断了,如此往复,搏斗了大约一炷香的功夫,他虎口撕裂,手臂犹如灌铅,就快要抬不起来,不过一批又一批的樾军也被击退了,敌人始终也没能越过那废墟形成的墙,再深入大营去。他便在心里祈祷,希望其余的士兵已按照原计划平安撤离! 樾军似乎也发现这样的近身搏杀令他们的伤亡太过惨重,所以停止了进攻,只是有弓|弩手和火|枪手在高处严阵以待。有个军官出来喊话,意思大致是让众人不要负隅顽抗,赶紧缴械投降。 “是咱们撤走的机会了。”冷千山道,即向旁边的一个士兵使了个眼色,然后悄悄告诉萧荣——之前军营曾打开大门与揽江百姓同乐,那时候留下来不少酒。他已经让人准备在旁,此时只要点着了,就可以模糊敌人的视线,也暂时切断对方追击的通路。待大家翻过那废墟障碍,就会一路撤退,一路放火,阻碍敌人。“樾寇就是不在此处变成焦炭,日后也只不过得到一座化为灰烬的要塞,没处驻扎,没处储存粮食。讨不着任何便宜!”他说着,又再次催促萧荣,“你快去——若是还有人没撤退的,让他们赶紧走!” 萧荣看情形,知道自己留在这里也派不上什么用场。既然冷千山已经有了全身而退的计划,他也该回去执行自己的任务栏。于是一见那边楚军士兵点起火来,熊熊烈焰在楚、樾两军之间形成了一道屏障,他就向冷千山抱了抱拳,转身向那废墟障碍而去。可是,他才迈出一步,忽然听到背后“嗖”的一声,跟着就被人扑倒了。还未回过神来,耳边又传来“乒乒乓乓”的声音,伴随着惨叫,不绝于耳。他猜想是樾军士兵见到火起,就从高处开枪射击。他知道火|枪装弹颇为费时,便俯卧不动,打算等着樾军这一轮射击结束之后再行动。然而这个时候,他却看到一条手臂垂直自己脸旁,看铠甲似乎是冷千山。他不由大惊,一翻身推开了压在自己身上的躯体,定睛看,那可不就是冷千山么!胸口一个洞,正汩汩地冒出鲜血来。 “冷将军——”他知道一定是方才樾寇向他开火,冷千山救了他一命。 “还不快走!”冷千山睁开眼。 “我背你出去!”萧荣说着,就要扶起冷千山。 可是冷千山使出全力推开了他:“快走!” 这一次,萧荣身形不稳,朝后摔去,又被一具尸体绊倒,叽哩骨碌滚出好远。再要回去找冷千山时,樾寇的火|枪又乒乒乓乓响起。且有几个酒坛子不知是被楚军点燃,还是被樾寇的火|枪击中自己烧起来,火舌乱窜,一切景物都变得扭曲模糊。萧荣也看不见冷千山了。 他说到这里,声音哽咽,再也说不下去了。 程亦风好像喉咙里被什么东西堵住,说不出话,甚至喘不了气。他和冷千山相识有十几年了,这其中大部分时间,两人都道不同不相为谋。也就是近几个月,才并肩作战。却没想到这么快就永诀!还是以如此残忍的方式!甚至不能道别…… 道别?这样的想法也委实可笑!于如此乱世,谁知道明日会如何?下一刻会如何?方才那些冲撞城门的百姓,哪个知道自己眨眼间会身首异处?他们不也没来得及和家人道别吗?他程亦风自己,或许今日亦会死在这里——今日不死,明日也许就死——他也同样没有机会和符雅道别! 要怪,就怪这乱世,怪制造这乱世的人——凶残卑鄙,觊觎别人家园的匪寇! 悲恸在他心中转成愤怒,又化为力量——至少他还活着!公孙天成担当了所有的罪责,元酆帝背负了天下的骂名,这才保住了他,他肩上的责任重大——远不只是当一个县令这么简单!到目前为止,他抚心自问,他以自己为一介书生,遇到两军交锋,只是想着依靠冷千山。但以后却不可以!他不能再懒散,不能再怯懦,不能再瞻前顾后畏首畏尾。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应该和入侵楚国的匪徒斗下去。 “撤出来的总共有多少人?”他问萧荣。 “路上点算过人数,大概两万多人。”萧荣回答,“大人有何打算?” “当然是去打下揽江城啦!”白羽音道,“樾寇杀了我们一个将军,我们至少也要杀他们一个将军才行——杀了玉旈云,那就是我们有赚了!对了——刘子飞怎么样了?” “我们自己撤退都来不及,哪里还顾得上他?”萧荣道,“应该是埋在大营的废墟里了吧!”说着又皱眉对程亦风道:“程大人,真的确定玉旈云摆空城计吗?她虽然十分奸诈狡猾,但是身为议政内亲王,她应该不会以身犯险。揽江县城又不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要塞,根本就是易攻难守的城池。她深入我军后方占领了这座城,不可能不知道我们会反攻。若是没有重兵把守,她不是等于把自己送到咱们的包围圈里来吗?她怎么会做这么愚蠢的事?” “兵不厌诈,你没听说过吗?”白羽音道,“她就是吃准了咱们不敢去攻击她。再说,我刚才不是也分析了吗?樾军又没长翅膀,怎么可能整支队伍飞到揽江城里去?” “只是为着谨慎起见。”萧荣道,“你说严大侠昨夜入城打探消息,怎么到现在还没有回来?莫不是落入敌人手中了吧?” 白羽音撇撇嘴,心中暗暗埋怨严八姐——定是此人学艺不精,结果被抓住了——真误事!不过,正这样想的时候,忽然见到一条人影朝这边飞奔而来,可不就是严八姐么?后面还跟着一个较为纤瘦的,正是端木槿!她不禁大喜:“看!严八姐回来了!” 严八姐和端木槿奔到跟前。只看他们身上的血污和伤痕就大致猜到他的遭遇。大伙儿没工夫细问,而他们也没时间细说,只是道:“程大人,你所料不错,城里樾军只有五百人而已!他们是虚张声势——而且玉旈云的肩膀受伤,乌昙也受了严重的内伤,现在只不过是在硬撑而已!” “当真?”白羽音瞪大眼睛,“刚才玉旈云还射了一箭——只怕她的肩膀现在疼得快碎掉了吧?乌昙也受了伤?那就更好了!咱们赶紧打进城去,活捉这个阴阳怪气的樾国王爷!” “没错!活捉玉旈云,替冷将军报仇!”士兵们也鼓噪。 “替冷将军报仇?”严八姐和端木槿都还未听到噩耗。旁人少不得把萧荣方才说过的话又向他们解释了一回。两人都既惊讶又悲痛。严八姐紧握拳头,怒道:“樾寇如此嚣张,咱们若是不能将他们挡住揽江,他们必定气焰大涨,那就又不知有多少人要死在他们的刀下!” “所以咱们非夺回揽江城,活捉玉旈云不可!”白羽音咬牙切齿。 “以我们的兵力,现在要攻下揽江城自然易如反掌。”萧荣道,“只不过,现在揽江大营已经落入敌寇之手,只怕他们稍事休整,就会继续南下。如今他们既然夺得要塞,再要用兵舰运兵运粮运武器,咱们奈何不了,所以,他们再打过来的时候,以咱们的兵力,只怕揽江还是会再度落入他们的手中。” “那有什么了不起?”白羽音道,“到时候咱们已经抓了玉旈云,看他们还能怎样!” “现在能不能抓到玉旈云还是未知之数。”萧荣道,“就算抓到了,能不能用来威胁樾军更加无人知晓。冷将军生前交代过,撤出揽江大营之后,就要和程大人按照原计划退入山林,以便和樾军做进一步的周旋。若是我们不尽早去山林中布署,却在揽江城和玉旈云纠缠,就失去先机,一旦樾军主力来到,咱们就要被迫正面迎敌,不仅没有胜算,再要撤退也来不及。这岂不是让冷将军白白牺牲了吗?” 白羽音咬咬嘴唇,虽然觉得萧荣说的不无道理,但毕竟和自己意见相左,令她很没面子,所以想了想,又道:“要撤进山林和樾寇慢慢周旋的确是个好计策。不过,你们不是要带着粮草躲进山吗?千辛万苦才积攒起来的粮食,现在可都在揽江城里,在玉旈云的手上呢!要是不把粮食夺回来,这么多兵士和百姓,难道要去山林里吃野果啃树皮吗?” “不错!”旁边士兵与民夫们纷纷点头。 但萧荣却摇头道:“郡主的顾虑固然有理,但可曾想过——粮食如此紧要,咱们知道,难道玉旈云不知道?她城里没有多少人马,咱们围城进攻,把她逼急了,她自然把粮仓给烧了——那对咱们有什么好处?还不是得到山林里吃野果啃树皮?” 白羽音答不上来了,余人也抓耳挠腮,没有应对之策。反而程亦风打破了沉默:“依我看来,就算粮食被毁,咱们也得攻打揽江城。” “大人?”萧荣不解。 “行军打仗,粮草乃是重中之重。”程亦风道,“揽江城里的粮草,若是咱们不夺回来,那就落入樾军之手。樾军虽然夺得揽江要塞,但要跨过大青河运送粮草,仍十分耗时费力。倘咱们将城中粮草拱手相让,那岂不是让敌人如虎添翼?所以,咱们应该进攻揽江城,即使无法夺回粮食,也不能让粮食落入敌人的手中。” “可不是如此!”众人纷纷点头。 萧荣也不得不承认程亦风想的比自己周全:“那大人打算如何攻取揽江城?” “也没什么高深的战术。”程亦风道,“我们人多,方才萧副将你也说了,揽江并非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关,从北门这里强行攻进去就可以——进去之后,要直奔官仓和义仓,有车推车,有扁担用扁担,没扁担就用肩膀扛,总之能拿多少粮食就拿多少粮食——还有养济堂的药材,能拿多少就拿多少,搬空一个地方就烧毁一个地方。约定今夜亥时,搬不完也要烧毁。之后,大伙儿一齐再从城南门冲出去。从那里往南进山。” “吓!”白羽音咂舌,“这不是跟强盗也差不多?哪儿有自己打劫自己的?” “自己不打劫自己,难道留给樾寇去打劫么?”程亦风道,“不仅咱们要设法把揽江城搬空捣毁,也要尽快疏散此地附近所有村庄的百姓,让大家带着家当,跟咱们躲进山里去。”他望了望天上白热的日头,六月中,正值早稻灌浆成熟的季节,若不是樾寇犯境,这以后的几天,周边村庄的百姓就要顶着烈日,收割稻米。他之前到田间巡查过,今年会是一个丰年。但是,如今既然要准备和樾寇缠斗,这些粮食也留不得。于是咬牙道:“让他们把田里能收割的庄稼都收割了,不能收割的,一把火烧了。要做到坚壁清野,不留一粒粮食给敌人。” “这……”民夫们听言惊得合不拢嘴。他们有好些就是来自揽江附近的村庄,怎舍得半年的血汗付诸东流?端木槿也愕然道:“大人,这……这样……损失也太过惨重了吧?百姓亦不会愿意。” “难道要用咱们自己种出来的粮食喂饱敌人,再让他们来杀咱们吗?”程亦风厉色,又望了望周围的民夫们,忽然直挺挺地跪了下来,道:“诸位,我知道粮食是咱们的命根子,可是若不把樾军困死在这里,争取时间让附近镇海和远平的军队赶来将他们消灭,咱们这里所有的人和这里往南去更多州县的百姓,还有你们那些已经逃难去的妻儿老小,就只有任人宰割的份了!咱们勒紧裤带,在山林里捱上一段时日,日后,待驱除鞑虏,自然还可以重建家园,安居乐业。我也会奏请朝廷,减免赋税,以补偿诸位今日的损失,我……”他说到这里,觉得“驱除鞑虏”“重建家园”“减免赋税”都是太遥远的事,他无法承诺什么,或许他们每一个人都会死在山里,死在撤退的途中,或者像之前冲撞城门的民夫一样,在揽江城死于樾军的刀下。不过,此刻已经别无选择了——诚然,还可以投降。这些百姓不需要殉节。但是为了大局,他不得不让他们破釜沉舟。不忍用那“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道理来说教,他只是两手撑地,给众民夫和兵士叩下头去:“程某人是个无能的书生,愧对皇上的嘱托,也愧对大家的信任。但我求大家再信我一次,与我共同度此难关。我误以为报,唯有这样厚颜无耻地恳求大家了!” 周围的人全都惊呆了。片刻,才七手八脚地上来扶他,道:“程大人这是说哪里的话?我们可受不起!且不说什么大道理,咱们也都是男子汉大丈夫,岂有不保护自己妻儿老小的道理?粮食没了还可以再种,老子死了,还有儿子可以去耕田。但要是这大好山河都给樾寇占了去,咱们就都成丧家犬,哪儿还有自己的田地?你不用多说了!就按你的计划办!饿死狗娘养的樾国强盗!” 一时群情激愤起来。个个摩拳擦掌,恨不得立时就和敌人拼个你死我活。 “大人既然有此背水一战的决心,事不宜迟,咱们就按大人的计划行事。”萧荣道:“民夫们熟悉揽江附近的村庄,负责去疏散百姓。我率大营的士兵去进攻揽江城。”当下向几位军官分派了任务,谁人负责去官仓,谁人负责去义仓,谁人负责去养济堂取药材——又因端木槿说城中尚有不少老弱病残未能逃离,他又专门分出一支百人的队伍,负责撤离城里剩余的百姓。“少时,我们集中兵力攻击北门,闯进去之后,若是遇到樾军阻拦,自然格杀勿论,但若是未见到敌人,切不可分散精力去寻找,更不要贪功冒进,想着去活捉玉旈云或者樾国的其他军官。只要尽量抢运粮食、药材,以及疏散百姓。可听明白了吗?须知,樾国人贼人不死,刘子飞落在我们手上,没能阻止他们进攻,玉旈云落在我们手上,也不一定能阻止他们。所以,咱们抢救粮食,按原计划撤入山林才最重要。” 将士们无不点头答应。 程亦风当初负责召集民夫,因此清楚他们来自何处,就按照他们的家乡,将他们分成十支队伍,由他们本来的领头人带着,负责回去抢收粮食。他估计樾军大部队要从揽江大营来到此处,算上运输粮草辎重的时间,最快也要到次日一早。百姓们反而灵活机动些,此时赶回各自的村庄去,最短亦有一夜的时间可以准备。他又向萧荣借调了一百名士兵,详细交代了之前和冷千山一起制定的撤退计划。让他们各自跟着民夫的队伍到乡间去,随机应变,三天之内,到城南那废弃古运河所形成的峡谷里会合。 “此处的战况,也要尽快报告给镇海和远平的守将。”程亦风道,“萧副将已经派人去传信了吗?” 萧荣点点头,告诉他从揽江出来时就已经派信差去了:“冷将军和程大人的计划,也都一并传过去了。到时自然和他们配合,消灭敌人。” “甚好。”程亦风看了看天色——已将近正午。“事不宜迟,萧副将你指挥攻城吧!我跟着民夫们走——咱们在峡谷会合。” 第186章 端木槿经历了她毕生难忘的一日。 虽然她曾经跟着玉旈云的部队东征,但是几乎没有见识过正面战场——在郑国,樾军面对的最大敌人是天灾*,当抗疫、治水都完成,每一处城池听到他们来到的消息,就只是开城投降而已。萧荣指挥攻取揽江城的这场战斗,才是她人生第一次置身血肉横飞的正面战场。 她听说,这场战斗其实算不了什么。楚军以数倍兵力强攻,樾军根本无从招架。只用不到一个时辰,就已经把北门打开了。然后楚军就冲了进去,遵照命令,一路斩杀前来阻挡的樾军。很快,就已经再没有敌人来挡路。萧荣带领大家直奔粮仓。 这根本不能用“惨烈”来形容。然而她却呆住了。尤其是,当她看到那些樾军士兵的尸体——有些人的面孔看来很熟悉,究竟是因为那个年轻人生得太过平凡,让她有了错觉,还是这个人曾经来过她的惠民药局?或者曾经在东征的路上帮她做过什么事?让她包扎过伤口?吃过她开的药? 她是个大夫。她不怕血。不怕尸体,可是这血淋淋的画面却让她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她以前曾以为,无论何时何地,她可以持守祖师爷救死扶伤的教训,这段日子,她意识到了自己过往的天真,毅然抛弃了那信念。她以为从此就不会再迷惑、再动摇了,就可以分清敌我,保卫家园,救护父老……可是没想到,当她看到倒在路上的樾军士兵——尤其那些一息尚存少年人,她的心就开始抽疼。不过,她又看到路边楚国民夫们的尸首,同样支离破碎。 活着的时候能分敌我,死了之后呢?还不都是一样的! 她有些恍惚。但是没有停下脚步。跟着士兵们向前推进。到了某一处,大家就分开了,大队人马去粮仓,而她和严八姐一起,带着前往养济堂的人,去疏散百姓并搬运药材。 “不知玉旈云在何处。”严八姐道,“要是正好被咱们碰上,就可以顺手解决这个女魔头。” 端木槿怔怔的,并没有把这话听进心里去,只是模糊地听到了“玉旈云”三个字,然后想:要是遇到玉旈云,真要问问她,这样是为了什么——她多次听过玉旈云和石梦泉的对话,知道玉旈云有一个执念。但是究竟是为了什么,这样残害别人的性命,且对自己的身体也毫不顾惜?什么理由,能让一个人偏执成狂?她想要知道。 不过,他们并没有碰上玉旈云。 确切的说,他们连一个樾国人都没有遇到。顺利地来到了养济堂,看到病人们安好,和她昨天离开时无甚分别,还完全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都围着她问长问短。她也没有时间和心情解释,只是简单地传达了程亦风的命令,又安抚大家的情绪,便让士兵们带着他们往城南门撤退了。 养济堂的药材也被迅速地收拾起来。端木槿看到活血化瘀的药材被拿走了许多,猜测应该是林枢拿去为玉旈云医治肩伤。又看到龙胆草、马鞭草、青黛、雄黄等药材也少了许多。她知道这些都是“青黄散”的成分,是之前用来替玉旈云缓解她先天不足的病症的。就不知林枢这次是不是又把雄黄蒸熟,化为砒霜,以慢慢地毒死玉旈云? 林枢和玉旈云在一起,她忽然意识到这一点——如果被楚军碰上,那就危险了。所以,还是祈求老天保佑,不要遇到一个樾国人吧! 她最后又检视了一圈养济堂的药房,确定最有价值的都已带走,才关上了药房的门。随后就有一个楚国士兵将纸窗点起火来。靠近窗户那里,本有几架刚晒干的药材,也立刻被点燃。药房瞬间便化为一片火海。 “端木姑娘,快走吧!”那士兵招呼她。 端木槿点点头,但神智有些恍惚,总忍不住要多看那药材两眼——已经被烈焰吞没了。无论是楚人还是樾人,都不能再使用。浓烟熏得她眼睛疼,泪水似乎要留下来。她就摇摇头,忍住了,转身离开。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她听到了细微的咳嗽声。 难道还有病人?她怔了怔,回头看,想:不会呀,方才明明都算数过,一个也不少,多半是听错了吧!于是要迈出院门去。然而背后又传来了几声咳嗽,这次声音大了些,似乎还有人呼救。 莫非真有人被落下了?她急忙跑回那熊熊燃烧的药房。只是大门已经进不去了。“有人吗?还有人在里面吗?”她呼喊。 “救……救命!”这一次她听得清楚,声音是从药房的后面传来的。便赶忙趁着火势还没有蔓延到整间屋子,顺着墙根儿绕到屋后。只见那里堆着好些干草杂物,已经开始燃烧了,旁边有一个浑身是血的人,正艰难地要爬离火场。她急忙跑上前去架起那个人,扶他逃到院子的空地上——在他们的身后,药房的椽子在火焰中咔咔作响,断裂倒塌。 “好险!”端木槿舒了口气,再看自己救出来的那个人,已经没有意识了,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数也数不清,尤其胸口的那一道,足有半尺来长,还在流血不止。少年显然是因为失血过多,连嘴唇都已经发白,难怪没有力气自己从屋后爬出来。 若是不帮他处理伤口,只怕撑不到撤出城南门他就已经死了,端木槿想。便将少年背起来,走去隔壁养济堂的诊疗室。那里空无一人,因为没有可供敌人使用的东西,所以楚军并未放火。端木槿便把少年放在床上,帮他简单地洗了伤口,又用床单包扎。胸口那一道刀伤实在严重,所喜,端木槿怀里还有早晨林枢给她的金创药,便用在了少年的身上。这一切都处理妥当,她又拿了些水给少年喂下去。少年才幽幽醒转,看了看周遭:“端木姑娘……你……你怎么在这里?” “程大人吩咐我来带你们撤退。”端木槿道,又略略把程亦风的命令解释了一番,“其他人都已经撤走了,你大概是因为受了伤,晕倒在药房后面,我们没有发现你——是谁向你下这样的毒手?” 那少年看着端木槿,满面的迷惑与不解:“端木姑娘,你……你说什么呢?程亦风要烧了揽江城?你……你现在……现在怎么替程亦风做事了?” 端木槿愣了愣:这少年的语气怎么如此奇怪?竟然对程亦风直呼姓名?还质问她为何协助程亦风?这是何意思?才要开口问,心中却忽然一动,又瞥一眼旁边她方才替少年脱下来的染血的衣衫——那不是樾军士兵的军服吗?她急着救人,竟然没有注意!“你……你是樾国人!” “是呀!”少年笑道,“端木姑娘大概不记得我了——当时在乾窑,你让士兵帮忙记录哪个床的病人用了什么药,有什么反应。我认识几个字,所以也被分派干这差事。有一次,有些字我不会写,写了好些圈圈叉叉的,你后来查问起来,我还以为你要骂我,谁知道你不但没骂,还教会我写那几个字呢!我觉得你的心眼儿比观音菩萨还好!告诉你,我可长进多了,学了很多新字,以后打算学医,做的军医。要像端木姑娘你一样,给人治病。不过可惜,内亲王把我派到工兵营去了……” “哦……”端木槿讷讷地应着,看那苍白又稚气的脸庞,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端木姑娘,你不是在惠民药局吗?”少年问,“怎么到这里来了?还……还成了程亦风的手下?” 这又岂能三言两语说清楚?端木槿不回答,反而问道:“你……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我?自然是和内亲王一起来的。”少年道,“内亲王说要深入敌后,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所以就假装病情有变,说要回西京疗养,其实是悄悄过河来到了楚国。咱们一路考察山川,绘制地图,揽江镇海这一代,已经都摸索得差不多啦!三天……不,四天前,我跟着王爷进了揽江县城,王爷说着这里等着罗总兵来跟咱们会合。不过今天不知楚国士兵忽然发了什么疯,冲进城来见人就砍——平日里也不见他们这么勇武。我差点儿就没命了。幸亏遇到端木姑娘——你说程亦风要烧毁揽江城,那又是什么意思?” “他并不是要烧毁整个揽江城……”端木槿无法向少年解释——她甚至不应该救这个少年。“你说罗总兵要来会合,知道是什么时候吗?” 少年摇摇头:“内亲王只说着这里等着。我本是奉命去城北门探听消息的,谁知这半路就遇到了楚国那群疯狗一样的士兵。要不是……” “你们杀到了别人的家里,还能怪人家像疯狗吗?”端木槿打断他,“玉旈云……在哪里?” “还在那个乔家大宅里吧。”少年道,“端木姑娘……你……你怎么这么说话呀?你……你投奔程亦风啦?” “我本就是楚人!”端木槿咬牙道,“是你们逼得程大人不得不毁了揽江城,这么多老百姓流离失所,辛辛苦苦种出来的粮食也要被烧毁——这都是你们害的!” 少年显然是被她的表情吓住,愣愣的,接不上话。端木槿自己则越说越激动起来,说起玉旈云对她的怀疑,说起郭罡的卑鄙无耻,说起她对祖师教诲的动摇,以及对自己现在这样犹疑不定的状态的厌恶……甚至说起她所听到的她父亲的种种卑鄙行径——她本不是一个多话的人,不常与人争论,也很少向人倾诉。那这一天不知怎么了,在战火纷飞的时刻,对着一个她几乎不认识的人——而且是敌人,她竟把长久以来所困扰她的一切一股脑儿地都倒了出来。越说越快,越说越停不住,最后竟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嗓子哑了,气也快喘不上来。这才住了口,只觉嘴唇干涩疼痛。 “端木姑娘……”那少年呆呆地看着她,“你……原来你也……受了这么多的委屈……不过,你受了这么多的委屈,还……还能到战场上来救人……真是很了不起。” “救人?”端木槿喃喃,看着少年身上已经处理完毕的大小伤口,禁不住苦笑起来——这可不就是她救的人么?这人日后会去杀害楚人——他说他是工兵营的,帮助玉旈云绘制地图,那危害可就更大了。他们查清楚了楚国的山川河流,制定好了作战的计划,就会令许多士兵、百姓成为樾军的刀下亡魂! 她应该拿起手边的剪刀,向对方的心口戳下去。 可是,如何下得了手? 唯咬咬牙,把杂物收拾了,站起身来:“你好自为之吧!找个地方躲起来。要是被楚国士兵撞见,他们不会给你留活路。”说罢,再不看那少年一眼,一径走出门去。 那时正有两个楚国士兵折回来寻她了:“端木姑娘,你怎么还在这儿?幸亏咱们回来一趟!不是又发现有药材没拿吧?要咱们帮忙吗?” “没有。”端木槿生怕那两个士兵会往诊疗室里走,那便会暴露樾国的少年,于是快步迎着他们过去:“我只是怕有遗漏的,所以又转了一圈。确实没有了——咱们快离开这里吧。或许还可以去粮仓帮帮忙。” “是了,粮仓才是最紧要的呢!”两个士兵不疑有他,也一起往养济堂外去。到了门口,其中一个道:“值钱的药材虽然都搬走了,药房也烧了,不过难保没有些金创药,退热散,跌打酒之类的散落在不同的房间里。应该把这里囫囵烧了,让樾寇半点儿便宜也占不着!” “正是!”另一个点头同意,即从门房里扯了些竹帘、手巾来,打火点着了,往门里一丢。门边正有几柄扫帚,都是干枯的竹枝做成,立刻就被引燃。通路变成一片火海。 住手——端木槿差点儿喊出声——那个少年士兵还在里面!他身负重伤行动不便,岂不是要被活活烧死在养济堂里了吗?可是这一声呼喊却噎在喉咙里——她怎么能告诉楚国士兵,自己刚刚救了一个敌人?怎么能告诉他们还有一个敌人在里面?说出来,他们只怕会冲进去,直接把那少年杀了吧?除非她把这两个士兵击倒,自己冲进火场去,否则,是无法救出那个少年的。而她又怎么能向自己的同胞父老出手——为救一个敌人? “端木姑娘,快走吧!”两个士兵招呼她。 双腿犹如灌铅,只能跟上他们。可是身体的一部分却好像被留在养济堂里了,被留在大火中,任烈焰舔舐,痛楚难当。 她做的一切都是徒劳的。她救的人若非被杀死,就会继续去杀人。那么行医还有何必要?她这个所谓的大夫苟活着这世上还有何意义? 脚步越拖越慢。那两个楚国士兵见了,关切道:“端木姑娘,你怎么啦?听严大侠说你昨夜受了伤,是伤口疼得厉害吗?” 端木槿无力地摇摇头:“我……” 才说了一个字,冷不防旁边的小巷中窜出两条黑影来,身着樾军服饰,手持明晃晃的钢刀,直朝那两个楚国士兵扑去,顷刻已经斗成一团。端木槿只看到白刃乱下,人影翻腾,仿佛听到谁喊了一声:“端木姑娘,快走!”她也不知道是出自那两个楚国士兵之口,抑或是出于袭来的樾人,她怔怔的尚未回过神来,只感到一蓬温热的液体射到自己脸上,被惊了惊,睁眼看时,那四个人已经都倒在血泊中。 她退了两步,又退了两步:一天之中,还要多少次让她眼睁睁地看着人死在她的面前,却束手无策? 脑海里忽然响起了一个声音:你不是束手无策,你还可以救人!救得一个算一个! 几乎“腾”地一下跳了起来,她转身全力向养济堂奔了过去。到达的时候,门房已经整个儿燃烧了起来,火焰冲天,大门根本无法通过。她就展开轻功,提气从旁边的院墙跃了进去。这便看到院子里其他的建筑也受到了波及——不仅仅是门房那边的火,还有之前药房的火,也已扩散到诊疗所,四处浓烟弥散,几乎看不见道路。她唯有凭借着记忆在火场中摸索,双眼被熏得刺痛难忍,喉咙也被烟尘刺激得干涩难当,几乎喘不过气来。但她却不肯退后,心中甚至想:若是死者这里也好。死了,就真的一了百了! 着实花了一番功夫,她才回到了先前的诊疗室里。到处浓烟弥散,加之双目疼痛,根本无法视物。她唯有呼喊:“你还在这里吗?小兄弟?”却听不到少年的回答。她不放弃,伸手四下里摸索,甚至俯身连地面也摸索了一回,还是未有发现少年的踪影。几乎绝望了,她又呼喊:“小兄弟?你在哪里?”这时,脚下被绊了一下,她打了个踉跄,跌倒下去,才摸到一具温暖的躯体里。勉力睁眼看,正是那个樾军少年,原来扑倒在后门口。试了试,还一息尚存,她心中不由一阵狂喜,仿佛是自己的生命失而复得一般,将少年背着,冲出诊疗室去。 外面,烈焰向他们无情地扑过来。端木槿不确定自己的头发和衣服是不是已经烧着了,只是背着少年一路狂奔。遇见障碍就奋力跳过去。若有倒塌的物件砸过来,她就踢开。从未有上过战场,不过此刻,她似乎经历着士兵在战火中才会遇到的一切。就这样一直跑,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看,最后到了一堵高墙前,她顾不得背后沉重的包袱,也忘记了身上的伤痛,全力一纵,飞跃而出。外面是空无一人的街道。虽然也有些房屋着了火,但是跑到街对面,就已经安全了。也终于可以停下来喘口气。 她走进一间民房——那里自然早已人去楼空。不过桌上还放着不知是一天前还是两天前的一壶茶,她便急急地喝了两口,让自己冒烟的嗓子稍稍舒服一些。又提着茶壶给少年灌了些水。那少年咳嗽了两声,醒了过来:“端……端木姑娘……你……你怎么又回来了?” “我不回来,你就被烧死了。”端木槿轻描淡写,“这城里很危险,我也不知道楚军到底会烧掉多少房屋……看来没有一个安全的藏身之所了。” “真可恶!”少年骂道,“这是他们自己的城池,竟然一点儿也不爱惜?” “他们是宁可烧了,也不留给你们。”端木槿道。只怕这对话继续下去,又要进入争拗的死结,就扯开话题道:“你的行动不方便,遇上他们放火没法自保。不如……你扮成楚国的平民,我带你逃出城去吧!” 少年皱了皱眉头:“做逃兵?那可不行。那是要杀头的!” “那你要留在这里让楚人杀吗?”端木槿急道——还是要留在这里杀楚人?她发现这谈话无论如何都会走回那个死胡同里。而偏偏这个时候,外面还传来了人声:“快!集合的时间就快到了。快运!提防着点儿——周围说不定有樾寇埋伏着!”几乎是下意识地,她矮身躲到了窗下,也把少年拉到身边,以防被外面的人看见。 “埋伏?他们才多少人?”有人嗤之以鼻,“都说什么敌暗我明对我们不利,依我看,这对咱们最有利——程大人让咱们毁了揽江城不落入樾寇的手里,其实最简单莫过于一把火把整个揽江城都烧了。管他樾寇躲在何处?让他们全都变成烧猪!哈哈!连玉旈云也烧了,那最好!” “是极!是极!”另外一人道,“我现在算是明白了为什么樾寇打仗所向披靡,因为他们他娘的从来都是在别人的地盘上打仗,根本就无所顾忌,烧杀抢掠,没啥好心疼的。咱们一直在自己的地盘上抗击樾寇,就畏首畏尾,一时怕伤了自己的乡亲,一时又怕毁了自家的房子。如果咱们也可以名正言顺的当强盗,杀人放火,那还怕什么?一定能打得樾寇哭爹喊娘!哈哈哈哈!” “说的对极了!”其他人也附和,“程大人的这个战略真是高明——叫樾寇也看看咱们的本事——咱们不发威,他们还以为楚人都好欺负。就叫他们看看,当强盗,比凶残,咱们可不比他们差。敢来惹咱们,管叫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天呐!端木槿暗暗心惊,这些人究竟在干什么?焚毁粮仓本是出于无奈,此刻怎么变成了要和樾寇比赛谁的强盗行径更为残暴?他们不是应该尽最大的可能保护揽江,以待日后回归家园吗? 还是她太过天真了? 正想着的时候,外面“呼呼”飞进两支火把来,伴随着窗外的笑声,屋内噼里啪啦地烧着了,她和少年顷刻失去了藏身之所。 “端木姑娘,快走!”少年拉着她,猫腰冲向后门。 “里面有动静?”窗外的人发觉了。有个就要闯进门来。但其同伴拦住了:“不要看啦,如果是樾寇,就烧死活该!咱们快运粮食!”说着,便去远了。 端木槿和少年穿出后门,来到这家人家的院子里,又翻出墙去,进入另一户人家。如此一户接一户地穿梭,大概是害怕再遇到放火的楚军,一路谁也不敢停。直奔逃了差不多一顿饭的功夫,两人都气喘吁吁了,才稍事歇息。那儿有一口井,少年便挣扎着要打水。可是他遍体鳞伤,哪儿有力气。端木槿就替他拉起井绳。少年咧嘴笑笑,将木桶先送到端木槿的嘴边。 井水清冽甘甜。但喝在端木槿的口中却有说不出的苦涩。她抬眼望望,天色已近黄昏。眼前一片错落的屋宇,勾心斗角,那可不就是乔家大宅么?或许玉旈云在宅子里?楚军怎么还没有放火烧这里? 念头方起,外面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似乎还有车声,人数不少,甚是嘈杂。端木槿和少年都急忙屏息不动,生怕露出行藏,又让人掷火把。 这一次,外面的人马似乎不是匆匆经过,而是停在了乔家宅院,往里面去了,乒乒乓乓的声音响个不停。有人嘟囔:“他娘的,今天吃了这么个亏,以后非十倍一百倍地讨回来不可!”又有人吆喝:“手脚利索点儿!别叫人发现了!”听口音,竟好像是樾人。端木槿不由惊了惊,蹑手蹑手凑到门缝上去看,只见外面的人大多平民打扮,还有一两个穿着楚军的服饰,看样子是萧荣的手下带着民夫们——正在往乔家宅院里面搬运粮食呢。并没有一个是樾人。 听错了吧!她想,不过这些民夫将粮食搬进乔家宅院做什么?不是应该运去城南门吗?她皱起眉头,看民夫们忙碌,门口的粮食少说也有三五十袋,而远处车声辘辘,又有粮食运过来了。 然后她就看到了萧荣,押着几辆车子过来了,招呼民夫卸货,搬运到大宅里去。 端木槿便忍不住了,嘱咐那少年藏好不要现身,自己开门走了出来:“萧副将,这是在做什么?” 萧荣愣了愣:“咦,端木姑娘……你……你不是跟严大侠……你怎么还没有出城?” “我跟他们走散了。”端木槿道,“你们这是……要把粮食运到哪里去?” “端木姑娘,不满你说——”一个民夫道,“咱们思前想后,这么些粮食要是都烧了,实在太可惜了。萧副将说,这乔家大宅里有秘密库房,咱们可以将粮食藏在这里。到收复揽江的时候,就可以再拿出来用。” “你们要违抗程大人的命令?”端木槿讶异,虽然她心里也心疼粮食和药材,不过还是没想到萧荣和民夫们会对程亦风阳奉阴违。“这……这乔家大宅是樾军这些天在揽江的巢穴,你们把粮食送进去,岂不是拱手送给了樾军?” “端木姑娘放心。”萧荣道,“方才我们已经搜过一遍,里面一个敌人也没有,应该是躲去别处了。” “是,是!”其他人也跟着道,“要是玉旈云那女魔头在里面,咱们早就把她剁成肉酱料!算她识相,逃之夭夭。咱们暂且留着她的狗命!” “可是……”端木槿沉吟道,“咱们今日弃城,樾寇大军可能稍后就杀到。难保他们不发现这些粮食——那咱们辛苦劳作的成果,岂不是都落入了樾寇的手中?” “哈哈,这个咱们都计划好啦!”民夫笑道,“那些个秘密仓库都在地下。咱们把粮食运进去,上面封严实了,随后就把乔家大宅一把火烧了。樾寇又怎么会知道粮食在地下?萧副将的这个计策委实高明!” 若是这样,倒也不失为一条妙计!端木槿这才释怀:“萧副将考虑得如此周详,倒比程大人那破釜沉舟的计策还高明些。” “端木姑娘过奖啦!”萧荣道,“既然姑娘和严大侠他们走散了,不如和我们一道行动吧——城里好像还有不少零星的敌人埋伏着,冷不防就跳出来暗算咱们呢!大家伙一块儿,有个照应。” “也好。”端木槿点点头,“我也帮手运粮食吧!” “这些粗重活儿,怎敢劳烦姑娘?”萧荣道,“这乔家大宅里,也许还有些可用之物,不如姑娘趁这机会去搜一搜,一并放进仓库,免得浪费。” “好!”端木槿答应。又回身朝着樾国少年藏身的地方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千万不要露面,这才跟着民夫们进来乔家大宅。 这地方她再熟悉不过。早先追查福寿膏的时候早已经摸得一清二楚。不过自从大宅被没收,里面许多的库房也被查封,金银珠宝都已经充公,剩下些古玩字画既不能吃也不能穿,都还摆着原处。有什么东西值得被放进仓库里,留待揽江收复之日? 她走过好几处馆阁,什么也没有拿。接着就走到了昨天她和严八姐撞到玉旈云的那处厅堂了。里面空无一人,但打斗的痕迹犹存,墙上地下,都有斑斑血迹。她又绕到后面,穿过一个小小的花园,进入一处楼台水榭。在那儿的暖阁里,她看到带血的手巾,剪开的白布,药瓶等物,猜测这是玉旈云的居所,这些都是林枢为她治疗肩伤而留下的。 他们现在到底去了何处呢?端木槿端起桌上的药碗,嗅了嗅,一股青黄散的味道,又拔下头上的银簪试了试,簪子立刻就变黑了。 林枢果然又故技重施!她想,那么,不管玉旈云现在何方,她或许根本就没可能看到这场战争的结果了!而这场战争的结果,也可能因为这个关键人物的死亡而有所改变。 她不知自己心里是何滋味。其实,似乎无论结果如何,她都已经失去了方向,也失去了存在的价值。 还想再见林枢一面!她摩挲着药碗,不知林枢面对是非与生死是怎样做出抉择的? 然而此刻却没有时间让她去理清心中的那团乱麻,也没有机会让她审视自己的选择——时局已经替她选了。她在楚军效力,她又遇到了萧荣,做出了承诺,所以只能尽快完成自己的任务,和他们一起撤出揽江城去。 她便深深吸了一口气,将桌上的几个药瓶收拾起来——多是消炎止血舒筋活络的,又在床边搜出一包补血益气的药丸——大概是玉旈云等人走得太匆忙,没来得及带上吧!她就将这些都用桌布包了,走出暖阁来。 天色已经越来越暗了。她离开水榭,要去偏厅和萧荣等人会合。踏上曲桥的时候,依稀有条黑影从她身后闪过。她回头望,只见到婆娑的杨柳和柳荫中的楼阁,并不见人。 或许只是风吹柳枝,她想,便继续往前走。可是,才踏出一步,猛地感到后心一凉,先是麻木,接着就是一阵剧痛,她看到利刃穿过她的身体,从胸前刺出。 被人暗算了!她想要回头看看自己命丧谁手。但是腰间又被猛踹了一脚,她就翻出曲桥的栏杆,跌入水中。 带着腥臭的池水灌入她的口鼻,她不能呼吸,且感到有什么东西堵住喉咙,一张口,鲜血就喷了出来。又看到另一蓬猩红色从自己的胸口涌出。奇怪的是,她的眼睛却还没有闭上,看到周围暗沉的墨绿色世界——莫非死不瞑目就是这样的?倒好,彻底解脱!她放弃挣扎,等着黑白无常来将自己带走。 不过黑白无常却没有来。她朦胧地看到父亲端木平,一如既往地满面严肃,似乎要教导她关于为国为民,关于淡薄名利,关于救死扶伤的道理。她摇摇头,不想听,反而想要质问:他们说的都是真的吧?又或者是他们误会了?你可不可以把真相告诉我?至少告诉我,《百草秘笈》还有百草门—— 然而端木平只是保持着那大义凛然的表情,一言不发。当端木槿想走过去追问时,他就消失了。林枢取而代之。这大夫的面上有一丝不屑的冷笑,使得他眉间的朱砂印记愈加明显。见到端木槿,他一挥衣袖,好像是不想和对方说话,但又仿佛揭开了一层帷幕,露出后面的人影来——是玉旈云。病容苍白,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落寞。她只看了端木槿一眼,忽然,双目和口鼻都流出血来。是中了剧毒!端木槿一惊,几乎是本能地要去腰间取针包。但玉旈云的神色瞬间又变了,是平日那种冷峻的模样,充满锋利的杀意。“呛”地一声龙吟,长剑出鞘,见不到白亮的寒光,因为已经沾满血污。 端木槿的胸口剧烈地疼痛起来——莫非是被玉旈云捅了一剑?可是玉旈云的剑分明没有朝这边刺过来,而是指向了身后。那样的意气风发,令人不再注意她的病容和鲜血。端木槿也就朝她长剑所指的方向望去。只一眼,不由倒吸一口凉气:那是一片尸横遍野的战场。是楚人?是樾人?似乎都有。她看到她的父亲,她的同门,看到程亦风,冷千山,严八姐……然后看到罗满,石梦泉,顾长风……看到惠民药局里的人……看到林枢。 他们全都肢体残缺,甚至腐烂发臭。 端木槿就好像喉咙被人扼住,不能呼吸,不能叫喊。为什么?为什么?她无声地瞪着玉旈云。而玉旈云的身体也开始破碎,好像风化了的岩石,一片片崩落。最终消失不见。 苍茫大地,血色天空,只剩下端木槿一个人还站立着。血腥味呛得她直咳嗽。 她猛然睁开了眼睛。四围相当昏暗,但是仍有些许油黄色的微光。她发现自己躺在床上,不远处的桌上放着一盏灯,只有可怜的一小圈光晕。借着那光可以依稀辨别出房内的其他景物来——似乎正是之前她取走了各种药瓶的那间暖阁。玉旈云曾经居住的暖阁。 意识还有些昏沉,想不起来发生了什么事,自己又因何在此。想抬手揉揉眼睛,才感到胸口疼痛——是了,她被人暗算了。但是还没有死——伤口被紧紧包扎住,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端木姑娘,你醒啦?”听到那个樾军少年的声音,“可谢天谢地!” “我……”她嘴唇干裂,每说一个字都痛苦难当,“出了什么事?是你……救了我?” “不,不。”少年摇头,“我找到姑娘的时候,姑娘就这样躺在床上。我还以为你被人害死了呢,全身都是血。不过再看看,你的伤口已经包扎好了。不知是谁救了姑娘。” 竟有此事?端木槿怔了怔,是谁救了自己?又是谁暗算自己?“其他人呢?”她问。 “姑娘是说那些楚人?”少年叹了口气,“都死啦!” “都死了?”端木槿瞪大眼睛,几乎挺身坐起,不过毕竟身负重伤,才稍微抬起身子,已经又摔倒下去。 “是啊!”少年道,“初初姑娘不是让我好生躲着,不要跟着你吗?我便一直在外面守着。可是,我看你们那么多人都进了大宅,却一个也不出来,觉得奇怪就进来找你们,结果看到遍地都是尸体,把我吓得半死。我四处寻找姑娘,幸亏在房里找到了。” 端木槿愣愣,想起梦境中那尸横遍野的景象。下毒手的,想是隐蔽在此间的樾军。萧荣这一次,偷鸡不成蚀把米。不知是不是也丧命了?其他人呢?还在城南门等待吗?回来寻找同伴了?抑或以大局为重,已经南下?她无从知晓。 她得赶上他们!就挣扎着要起身下床。 那少年拦住她:“姑娘做什么?你现在可不能乱使劲儿,大夫说了,伤口裂开可就麻烦了。” “大夫?”端木槿一惊,“什么大夫?” “就是咱们的军医梁大夫呀!”少年回答,又一拍脑袋,“你看,我都忘了跟你说了……罗总兵已经带兵进城了,咱们安全啦。” 罗满……已经……占领揽江城了?端木槿呆住,那就是说,她现在又落入玉旈云的手中?玉旈云会如何处置她?这睚眦必报的人,眼里容不下砂子,怎能饶过叛徒?罢了,她不怕死。况且她也不是叛徒。她是楚人。阻止樾寇屠杀楚人,难道不是她应该做的吗?她咬紧了嘴唇。 少年却不知她的心思,只解释道:“本来我觉得这宅院一定不安全,只怕楚人很快又会回来放火,我就背着姑娘逃出去。在外面躲躲藏藏,生怕被人见到了。不过到处都失火,也什么可以躲的地方了。好不容易,逃到北门附近,这就见到罗总兵的队伍进城。前面那些打先锋的不认得我,还当我是楚国人,差点儿就把我给砍了。好在他们认识姑娘,一见到姑娘,就立刻问我发生了什么事。咱们这才得了救。” 什么得救?端木槿不禁冷笑了一声:“你主子打算怎么发落我?” “主子?”少年不明白她的意思。 “玉旈云……”端木槿道,“玉旈云打算怎么发落我?” “我没有见到内亲王呀。”少年道,“只见到了罗总兵。他交代我守着姑娘,斟茶递水什么的,都是我的任务。反正——我不是跟姑娘说过吗?我的志愿是将来可以做军医,能够照料姑娘,那可是我天大的福分了。再说,姑娘是我的救命恩人……” “玉旈云在哪里?”端木槿打断少年的絮絮。 “这……这我可不知道。”少年摇头,“也许罗总兵知道。姑娘何不问他?他本来也交代我,若是姑娘醒来就告诉他。我现在去说……” 正讲到这里的时候,房门被推开了,罗满从外面跨了进来。虽然卸下铠甲,但依然穿着军服,是端木槿所熟悉的模样。 “罗总兵,来得刚好!”少年欣喜道,“端木姑娘醒啦!” 罗满的面上有些阴沉之色。端木槿知道,他每当为军务操心的时候便会如此——近来是一直为了攻打楚国而劳心劳力吧?现在是考虑着如何继续向南推进?端木槿厌恶地扭过头去。 “端木姑娘……”罗满的声音略微沙哑,“你……好些了么?这里……毕竟是两军前线,照料多有不周。你若是稍微好些,我就派人护送你回江阳去。” 回去江阳?端木槿忍不住冷笑。但并不答话。 罗满等了片刻,轻轻叹了口气。大概向那少年使了个眼色,少年便脚步踢踏地出去了。听到他掩门的声音,罗满才低声道:“我明白……现在楚樾交战,姑娘很是为难。不过姑娘身负重伤,需要人照顾。我这军中都是男人,多有不便。若是送你回去惠民药局,那里药材齐全,又有些照料病人的妇人婆子,且都是你熟识的,岂不是方便许多吗?待姑娘康复了,若仍想回到楚国来,我自然让他们送你渡河。” 这算是什么意思?端木槿猛地回头怒视着他:把她送回樾国去治伤,然后再让她回来?到那个时候,楚国是不是已经沦陷?是要她看看她的祖国如何被战火摧残到千疮百孔,饿殍遍野,血流漂杵?或者,楚国也许尚未沦陷,他们就要让她再一次亲身感受,什么叫做有心无力?是要她见证国破家亡的过程?这是把她当成了傻瓜,当成了小丑,当成了可以任意操纵的棋子,让来就来,让走就走,让她治病就治病,让她旁观就旁观,让她活就活,让她死就死? 她气的恨不得跳下床来,拔出罗满的佩刀,狠狠地刺过去。 可是罗满没有带刀。他似乎素未见过端木槿这样愤怒的眼神,颤了颤,才道:“端木姑娘……你……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端木槿冷笑,“我的家园被你们侵占了,我的同胞父老被你们杀死了,你说我怎么了?” “这……”罗满垂下头,显然这不是他想要讨论的话题,“两军交战……有些事情,也无可避免。” “无可避免?”端木槿狠狠一拍床铺,这次不顾伤痛坐了起来,直直瞪着罗满,“两军交战,死伤当然无可避免,但是为什么要交战?我知道,是玉旈云命令你——她命令你,你就听,你不觉得她的命令很荒唐吗?你不觉得她很卑鄙,很残忍吗?” 罗满只是垂着头。“我不过是一介武夫,”他道,“内亲王既是我的主公,我岂能质疑她的命令?” “那她让人杀我,你为何救我?”端木槿厉声。 “内亲王……不会下这样的命令。”罗满道,“我……我没有听到她下这样的命令。” “是吗?你叫她来!”端木槿冷冷道,“今天在揽江城里,她是不是最高的统帅?楚军士兵和民夫进城的时候,她有没有下令樾军大开杀戒?一定有!所以,她的手下才把乔家大宅里的人都杀光了——我只不过是侥幸捡回一条命来!” 罗满无言以对。 端木槿剧烈地喘息,以致伤口钻心的疼痛。可是她觉得,皮肉的痛苦和她心里的那份绝望比起来,实在不算什么。所以,她还继续瞪着罗满嘶吼:“叫玉旈云来见我——还是她身份尊贵,需要我去拜见她——那就带我去见她!” “内亲王不在这里。”罗满道,“她……不在揽江城里。” “那在哪里?”端木槿胸中烈火燃烧,热气一直冲到头颅,让她的眼睛火辣辣地疼。 “这……我不能说。”罗满道,“姑娘重伤在身,还是……不要这么激动。养好身子要紧。” “我要养好身子做什么?”端木槿一把将被子掀到地上,“养好身子做卖国贼为你们效力?还是养好身子看着你们怎样屠杀楚人?” “那些……可不可以现在不要……不要争论?”罗满近乎哀求地说道,“养伤要紧……若是姑娘执意不肯回江阳去,留在这里也……” “不行!”端木槿打断他,“若是不知道养好伤能干什么,我为何要养伤?实话告诉你吧!我已经不想活了。所以我也不怕死。你要么放我走。要么就杀了我。要我留在樾寇的军营里,我做不到。” “樾寇……”罗满低声喃喃地重复,一种浓得化不开的悲痛涌上他的眉头。他终于抬脸正视端木槿,无奈,痛苦,却又坚毅:“自从在乾窑结识姑娘,我就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虽然姑娘总说,救死扶伤没有敌我之分,不过我知道,有一天,姑娘和我终将站在不同的阵营。姑娘在东征途中的所作所为,以及后来在东海三省的善举,都让我罗某人好生佩服。我总暗暗希望,你我敌对的那一日可以迟些到来。不过,再怎么推迟,也还是避不开的吧。姑娘是楚人,而我是樾国的将领……唉!我仍旧敬你,但是,从此以后,哪怕在‘救死扶伤’这件事上,你我也在不可能志同道合了。” 他的态度忽然变得如此镇定,未免让端木槿有些错愕。尤其,他讲出来一个事实——端木槿自己和自己争斗那么久,都不愿意接受的事实——救死扶伤也是有敌我之分的。她迄今为止,都大错特错了!而他却一直都知道,只是没有点醒他——或许他有——当初在乾窑,大家不是都不相信她吗?不是都说楚人不可能为樾人效力吗?是她固执!是她傻! 努力克制着,才不让这自我厌恶的情绪击垮自己。端木槿冷冷地回复:“所以呢?你现在是要杀我了?” “不。”罗满摇摇头,“姑娘毕竟是我敬佩之人,又曾经在江阳帮过我许多……我……让你走。你离开揽江,我不拦你,也不追你。但是以后……” “以后就分个你死我活。”端木槿接口。 罗满抿了抿嘴唇,算是认同了她的说法。又问:“姑娘需要什么?我会让人给你准备马匹,干粮和金创药。不过姑娘现在的身子,可以骑马么?” “这不劳你费心。”端木槿道,“我走出这里,从此咱们就是敌人。” “好。”罗满点头,“我这就让人去准备,也会传令下去,让他们不要拦你。希望我们后会有期……不,不再相见。” “是,不再相见。”端木槿冰冷地回答,然后看着罗满转身走出房去。 这时,她才感觉到自己浑身被冷汗浸透,连坐着的力气都没有,要扶着床栏才不会倒下去——她要怎样策马离开揽江城?离开之后,又要去哪里找程亦风等人? 胸中的火焰渐渐熄灭,愈演愈烈的是头脑的昏热。她知道自己发起烧来。这就更加没法长途跋涉了。然而她必须走!就算死在半路上也无所谓。反正死了也比被人玩弄好。死了也要争取一个机会弥补她过往错犯的错误。 只是现在站不起来。也许,可以靠着稍微休息一会儿再上路。她想,就缓缓倚到床栏的柱子上。 乔家的家具都用料讲究做工精细。这张床便是红木做成,每一根柱子都打磨得圆润光洁,如同上好的红玉一般。端木槿合眼休息,又怕自己躺倒下去睡死了,便用手抓着柱子,但觉触手清凉,即忍不住轻轻摩挲。这时,便发现柱子朝着床里的那一面上似乎有几处凹凸不平,再反复抚摸了几回,依稀觉得是被人刻了字。迷迷糊糊的,她就睁开眼来看——果然,柱子上刻了一行小字,笔画锋利,应该是才刻上去的,云:“雕心雁爪,鸡肠蛇腹,艾草之花。” 这字迹好生熟悉!端木槿一愕,原本因为伤病而昏沉的头脑瞬间又变得清醒了:这不是林枢的字迹吗?从前他们一起研究医书,写下多少笔记?她不会认错。 林枢怎么会刻字在这里? 疑念方起,心里忽又有了答案:把她从水里救上来,又替她包扎伤口的人是林枢!在这揽江城中,哪儿还有第二个人会如此做?她早该猜出来了!胸中不觉有一股暖流涌动。方才那求死的念头一扫而空。 不过林枢刻的这十二个字是什么意思?她蹙眉思索:乍看之下,好似一张药方,可是内容却荒唐之至——“雕心雁爪”是素来没有听说过的药材,“鸡肠草”和“蛇腹子”倒是听过,但从没有一起用的,至于艾草,茎叶入药就很常见,用“艾草之花”,还闻所未闻。如此奇怪的方子,想来不是治病,而是林枢有重要的消息要传递给她,却不敢直说——那应该是和这场战争有关了。莫非是玉旈云下一步的计划?可那样机密的事,玉旈云应该不会让区区一个大夫知道吧?而且,“雕心雁爪”这些古怪的玩意儿同战事有何干系? 心中的谜团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解不开。 “雕心雁爪,鸡肠蛇腹……”她一边喃喃地念着,一边用手指随着那刻痕一笔一画地书写,心中想象着林枢刻字时的模样:手指是修长而稳定的,以前他们一同钻研医术的时候,她多少次那样定定地望着他的手指?施针,抓药,握笔,翻书…… 他们也有忙里偷闲的时候,曾经在集市上看戏。并不是出名的班子,周围又人多嘈杂。然而两人一起,就觉得格外欢喜。那戏台的人唱:“他须是鼠窃狗盗无知辈,雕心雁爪无恩义,鸡肠蛇腹为奸细……” 端木槿猛地一颤,从半梦半醒中脱离出来——雕心雁爪无恩义,鸡肠蛇腹为奸细——这是要告诉她,楚军之中有奸细?那并不是一件奇事。程亦风也早就知道,樾军细作无孔不入——事情发展到今天这步田地,细作在其中起了不少的作用。 不过林枢这样写,似乎是知道细作的身份?就是“艾草之花”?端木槿绞尽脑汁,也想不起自己认识姓“艾”或者姓“花”的。可是她确信这个人自己应该认识,否则林枢不会留下暗语,让她去提醒楚军。 “艾草……艾草之花……”她反反复复地念着这几个字。 “端木姑娘——”有人轻轻敲门。是那个少年走了进来,拿着一个包袱。“这是……罗总兵让我拿给你的……姑娘,你要走吗?” 端木槿并没有心思搭理他,只是苦苦思索:艾草……艾蒿……荻蒿……冰台……遏草……香艾……蕲艾……艾蒿……蓬藁……还有哪些别称可以给她启发? 艾萧——萧!她心中忽然一闪——姓萧的她可认识一个呢!不就是萧荣吗?“木谓之华,草谓之荣”——“荣”就是草花——“艾草之花”岂不就是“萧荣”? 萧荣是奸细!她不由“倏”地一下站了起来,动作太猛,差点儿向前扑倒。幸亏那少年上前来扶住她:“端木姑娘,你看你伤得这么严重,怎么能走呢?你还是别走了吧!” “不!”端木槿推开他,夺过包袱来,踉踉跄跄地朝门外走:她要走,而且要快,以便及早把这消息告诉楚军!萧荣是樾国奸细!难怪他会骗民夫们把粮食从仓库里运来乔家大宅,然后又制造惨案,杀光了所有的民夫——他是在为樾军保存粮草啊!此刻,他一定是已经出了城,和程亦风等人会合了,伺机再次和樾军里应外合,好破坏楚军的计划。 她冲出门去,走上曲桥,过了池塘,穿过花园。罗满果然信守诺言,没有让人阻拦她。只有那个少年追在她的身后:“端木姑娘,你慢些——罗总兵说,你最好不要骑马,他给你准备了马车——姑娘——” 端木槿却不听——是听不到。她的脚步虚浮,呼吸困难,眼前的景物也模糊。只是心中有一股执念——要去报信!要阻止更多的人被杀害!要救人! 她感觉自己是越走越快,似乎飞起来了。可其实,她越走越慢,身形摇晃。终于,在门槛上绊了一下,摔倒下去。 第187章 端木槿清醒过来的时候,听到外面啁啾鸟鸣,淡丽的日光懒洋洋地从窗外洒进来,一切显得悠闲而美好。她恍惚是回到了神农山庄,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回到从前无忧无虑的日子——其实那会儿也不是万事顺遂,她会想念林枢,会担心被父亲责骂,也会为了钻研不透的疑难杂症而烦恼。可是,与现在的境况比起来,她那时候是多么的幸福。 莫非自己是做了一场噩梦?她缓缓地转过头去,望向窗外:木叶葱茏,鲜花怒放。这不是神农山庄。是乔家大宅。她昏睡了多久?外面战况如何?她没有能够去向楚军报讯,现在是否已经错过了时机?方才那片刻惶惑所带来的安宁顷刻消失。她猛地坐起了身。虽伤口剧痛,但仍咬牙披衣下床——须得去报讯,须得找到楚军,哪怕已经迟了,死也要和楚人死在一起! 只是系好衣衫,她就已经出了一身的冷汗,再走到门口去,更是喘息不止。唯有扶着门休息片刻。这时便听见门外传来罗满的声音:“端木姑娘的伤势怎么一直没有起色?是否这里缺少药材?若是需要,可以从江阳运过来。” “哼!”有人轻声冷笑,“药材难道一定可以救人吗?若是所有的病只消用药材便能治好,那这世上哪儿还会有人死呢?” 啊?端木槿的心中一震:这不是林枢的声音吗?他又回来了?莫非玉旈云也回来了? 便凑在门缝上望了望——外面只有林枢和罗满而已。罗满面色阴沉,眉头紧锁,尽是疲累之态。而林枢则带着轻蔑的神气,仿佛和对方多说一句都不耐烦:“罗总兵这样问我,莫非是因为端木姑娘伤势没见起色,你就觉得我林某人浪得虚名?” “林大夫误会了。”罗满道,“在下只是有些担心而已。毕竟端木姑娘已经昏睡三天三夜了。” 三天三夜!端木槿心惊:可不知程亦风他们现在如何? “大夫又不是神仙。”林枢道,“阎王爷要拿人的性命,我是没有办法的。而且,要是病人本身不想活,我也没办法阻止。当初我给石梦泉石将军治伤,后来又给内亲王看病,我都是这样说——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林大夫这话是什么意思?”罗满皱眉。 “意思难道还不明白吗?”林枢眯眼,“端木姑娘自从背叛内亲王的那一天起,就已经不想活了。” “林大夫何出此言!”罗满道,“端木姑娘没有背叛内亲王。我已查过了,她当日并非不告而别,而是被人掳走,关押在地牢之中,冤枉她窃取机密,对她用尽酷刑。她好不容易才脱身来到楚国……” “这我知道。”林枢道,“内亲王也知道。但是,当日端木姑娘之所以会被人掳走,不是因为她打算离开内亲王回到楚国为楚军效力吗?就算她在地牢中受了些皮肉之苦是遭了奸人陷害,她后来回到楚国,不是一直在为程亦风效力吗?攻破揽江的那一夜,她还和严八姐来行刺内亲王。这不是背叛是什么?她根本就已经是抱着一死的决心回到楚国来的。况且,罗总兵和端木姑娘结识也有一段日子,岂不知她满口都是救死扶伤的大道理?如今知道这道理行不通,她其实恨不得快点儿死了,免得被心中的矛盾煎熬。她哪儿还想和伤病继续搏斗下去?” 罗满怔了怔,显然是意识到林枢所言不假,面上浮现出几分沉痛之色,沉默了片刻,才道:“无论端木姑娘心中有何烦恼,我还是希望林大夫能全力医治她。她在江阳活人无数,我也只有如此报答她了。” “这个自然!”林枢道,“我不是说了会‘尽人事,听天命’吗?内亲王命我前来,我自然尽忠职守。只不过,最后能不能救得活,可不是我林某人说了算。况且——”他顿了顿,瞥了罗满一眼:“真把端木姑娘救活了,罗总兵要如何处置她?” “这……”罗满没有立刻回答,反而问道,“莫非内亲王有什么指示?” “内亲王没有直说。”林枢道,“咱们做奴才的,也不能去揣测她的心意。不过,内亲王既然让我来医治端木姑娘,显然还是爱才心切,不忍端木姑娘就这样死了。罗总兵若是有机会,当好好劝端木姑娘弃暗投明,为内亲王效力才是。” “这个……”罗满朝房门的方向望了一眼,苦笑道,“我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此时两军交战,端木姑娘的心里……” 他的话没说完,有个兵丁跑来说将领们等着他议事,他就和林枢道别,走过曲桥去了。而林枢则看着他的身影消失,才来推门。端木槿就在这时候“哗”地一下拉开了门:“林大哥……你……你怎么会回来?” 林枢怔了怔,迅速地回头望望,四围并无旁人,才跨进门来,扶起端木槿,又反手将门关上:“槿妹,快不要乱动,免得伤势反复。” 端木槿自从三天前地牢一别,就有满腹的话想要和林枢说。此刻终于见面,且中间又经历生死,她不由得鼻子一酸,泪水涌上眼眶:“林大哥……我……我……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林枢扶她躺回床上,自己在床边坐下,叹息了一声,道:“我也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萧荣这个心狠手辣的家伙!”因告诉端木槿,那日玉旈云布署揽江的空城计,和小莫等商议如何拖延时间,等待罗满主力部队来到,以便将程亦风等人困死在揽江。后来却忽然传来楚军攻城的消息。小莫等人都大感惊讶,不信程亦风会有如此破釜沉舟的胆量——就不怕樾军烧毁粮草,让揽江的楚军和百姓都在战乱中饿死吗?玉旈云以为对方必然是虚张声势,决定静观其变。然而,消息一再传来,说楚军攻破北门见人就杀,见房子就烧,犹如强盗恶鬼,部下们感到程亦风是动了真格,眼见着情势越来越危急,便劝玉旈云赶紧撤退,避其锋芒。玉旈云也只好万分不甘地同意撤离。只是,以当时的形势看来,他们走出乔家大宅去,只怕还没有逃出城门,就遇上杀红了眼的楚军,那岂不麻烦?刘子飞的旧部沈副将即献计,要玉旈云藏身到乔家的密室中,等罗满主力来到,楚军必然抵挡不住,到时自然安全。然而小莫却反对,说严八姐等人早已知道玉旈云在乔家宅院,如果严加搜查,岂不是自己送上门去让敌人抓?两人争执起来,被玉旈云喝住——她也觉得,自己堂堂樾国内亲王,从军以来,一直所向披靡,如果躲在地洞里,别说被敌人抓住,就算能够安然脱身,也是奇耻大辱。所以她决定突围而出。乌昙自然拍胸脯保证,敌人休想伤她一根头发。林枢见状,暗暗心焦,不愿放弃这个除掉玉旈云的大好机会,便奉上那有毒的汤药,只希望玉旈云喝了之后立刻倒下,落入楚军之手。谁料这个时候,忽然有一个短打汉子跑来——看其打扮,好像是个普通楚国民夫,但他却出示信物,原来是玉旈云安插在楚国的细作!他给玉旈云带来消息,说程亦风决定采用焦土战术,毁掉揽江和周边的乡村,但是他们会竭力阻止,并且已经安排好玉旈云的撤退路线。玉旈云听闻,拊掌称赞,决定依计行事。林枢则暗叫不妙:细作如此奸诈,楚军岂不大大吃亏?于是,在撤退的一片混乱之中,他悄悄留下,打算破坏细作的计划。这便正好撞到端木槿被萧荣暗算。他好不容易才避开萧荣及其手下,救了端木槿。而当时已没有时间去报讯给楚军,亦不能放火烧了乔家大宅以破坏萧荣的诡计,他唯有留下暗语,希望端木槿能够将这个重要的消息告诉程亦风。 “我追上玉旈云之后,心里总放不下你。”林枢道,“萧荣那一刀虽不及要害,但也很严重。我虽然知道,无论你是被程亦风的部下救走,还是落在罗满的手上,他们都不会伤害你,但我就是担心你的伤势。我也找不出什么理由再回头去——否则难免引起玉旈云的怀疑。不过,好在没多久,罗满大军占领揽江城,他亲自把玉旈云迎来回来,我才得以再见到你……槿妹,你受委屈了!” 端木槿摇摇头,虽然经历了许多的痛苦,她庆幸自己还活着。“那玉旈云现在也在揽江城了?”她问林枢,“她下一步是什么计划?咱们得设法传信给程大人才是!” “玉旈云已经离开揽江了。”林枢道,“她下一步的行动我也不知道。大概只有罗满和小莫他们才晓得吧。我猜她和翼王密谋了什么事……是那个郭罡给她出谋划策。我只听她和罗满议事的时候说什么‘大青河河口的防线既然已经突破,就该速速按原计划与翼王西行’。至于西行去何处,又做些什么,就没有听到了。” 西行?端木槿皱起眉头:疑难杂症难不倒她,可是说起权谋与战策,她根本及不上玉旈云分毫。揽江这里已经杀得血流成河,樾军如此孤军深入,势必引发周围楚军部队的围攻。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玉旈云却“西行”?是声东击西调虎离山?若如此,哪一边是虚,哪一边是实?她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猜林枢也是如此。她唯有叹了口气:“无论如何,得将这消息告诉程大人。林大哥,咱们一起逃出去吧!” “你现在的身子要怎么逃出去?”林枢道,“再说,咱们若是一起消失,罗满必然会起疑。我想,我可以找个借口,说要采一些特殊的草药,罗满应该不会阻拦我——关乎你的生死,他很在意。” 最后这句话说的颇有深意。虽然身在敌营,前途未卜,端木槿还是忍不住瞥了林枢一眼,看他神色温和中带着一丝笑意,正好像当年某一天,他向她说起那个暗中仰慕她的师兄游德信。她不由红了脸:罗满的确对她照顾有加,在惠民药局里,有些仆妇也这样和她玩笑过,她甚至听说,罗满的亲随也如此打趣他们的关系。罗满是怎么想的,她不知道。她自己却晓得,她对此人从前只有尊敬,而现在,什么也没有了。 便轻轻啐了一口,道:“都什么时候了,还胡说八道!” 林枢也笑了笑:“我不是胡说八道。槿妹,罗满虽然不比石梦泉,但也是玉旈云的左膀右臂。若是你能从他那里探听到些消息,或者就可以阻止樾军,也可以除掉玉旈云这个魔头。” 这是要她去……施美人计?端木槿呆了呆。 “槿妹,”林枢握起端木槿的手,“玉旈云派来那么多细作,若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怎么能赢得了她?我郑国已经亡了,我就算杀了玉旈云为郑国死难的百姓们报仇,国家也不能复兴,死人亦不能复活。但楚国现在还有希望,你还可以阻止楚国遭遇和郑国一样的厄运!” 啊,如何不是!端木槿感到林枢的手指的力度,自己也不由自主地回握着他:梦境中那尸横遍野的惨状,她得设法阻止。“那……那我要如何做?” “就留在这里养伤,暂时什么也不做。”林枢道,“你要是忽然改变态度,也会令人生疑。我先设法把萧荣的身份告诉程大人——你可知如何与他们联络么?” “原本是约在城南门会合,现在……”端木槿回想着当日大家商议计划的情形,“我只知道他们要撤退到南方的山谷中去,在那里和樾军周旋。” “南方的山谷深沟险壑,找人谈何容易?”林枢皱眉,“不过,总得一试。而且我猜程大人一定会设法和镇海或者其他附近的城池联系,或许可以从那些地方着手。” 端木槿没有更好的计策,唯有点点头。 “你也该休息了。”林枢柔声道,“我去给你煎药——”他站起身,又回头道:“长久以来,丢下你一个人……对不起。” “不……”端木槿摇头,感觉泪水滴落在枕头上,“林大哥,这些日子以来,是我自己傻,是我丢下了你……对不起。” “傻丫头!”林枢笑,“现在咱们不是又在一起了吗?一起跨过这个坎儿去!” 端木槿狠狠地点头,看着林枢走出门去,泪水就更加一发不可收拾,既开心,又后悔,既担忧,又坚定。几种情绪这样轮番折磨着她,最终又沉沉睡去。 这以后的两天无甚特别——林枢果然向罗满提出了“出城采药”的要求,而罗满也果然同意了。于是林枢就出了揽江城去。他临走的时候,本想以诊脉为由,再和端木槿说几句体己的话,却谁知忽然有个仆妇推门进来,言说是罗满从河对岸惠民药局请来照顾端木槿的——于是,话也就不能多说了,匆匆告别。 那仆妇人称“金嫂”,的确是端木槿认识的,在惠民药局里是个得力的帮手。她告诉端木槿说,罗满差人去惠民药局找人过河来,大家一听说是照料端木槿,纷纷自告奋勇。不过考虑到这里毕竟是两军前线,难免有危险,金嫂是个寡妇,没有父母公婆要奉养,也没有孩子要抚育,全无后顾之忧,比旁人合适些。所以,最终选定金嫂渡河南来。 “端木姑娘可真是瘦了许多。”金嫂道,“听说你还受了重伤……真可怜!其实,要养伤,还是应该回到江阳去。那里太平些。” 这人莫非是罗满找来的说客?端木槿皱眉瞥了金嫂一眼。但这妇人的神情却全然诚恳,兀自絮絮下去:“我也晓得,端木姑娘你一向是哪里危险,就会上哪里去。之前你在乾窑治疗瘟疫,可不就是这样?现在打起仗来,只怕有很多人需要你医治呢?啊哟,我看到罗总兵也瘦了一圈,想是为了打仗的事劳心劳力。你说,这好好的,打什么仗啊?” 是啊,打什么仗?端木槿看着金嫂:这妇人的家人不知是不是在郑樾连年交战的兵灾或者饥荒中死去的呢?她提起罗满的时候却丝毫没有恨意。郑国果然是复兴无望的。楚国会不会也变成如此模样? 却无法将这样的质问对金嫂说出口。对于黎民百姓来说,忘记亡国之痛,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于是就淡淡地笑了笑,任由金嫂帮自己换药,又问了一些惠民药局的事。得知那边一切正常,只是大夫和药童们都很想念自己,端木槿稍稍有了一丝欣慰,但旋即又感到厌恶——那些大夫有多少会被征召成为樾军的军医呢?自己又帮了敌人!登时心绪烦躁,推说要休息,把金嫂打发出去。 可是,她毕竟已经昏迷了太久,躺在床上睡意全无。翻来覆去,既挂念林枢的情况,又担心程亦风等人的处境。一直辗转到了入夜时分,还是没有睡去。就索性下床来,到窗边去透透气。 外面是宁静的夏夜,花木都仿佛镀了水银一般,发出朦胧的微光,曲桥之下的池塘,也映着月色,闪闪发亮。战乱之中,这如诗如画的夜景让人恶心。她想,全是假象, 池塘对面,万缕银丝一般的柳枝,其中仿佛有一个人影。端木槿定睛细看——那可不就是罗满吗?正朝这边眺望呢!她的心登时一阵狂跳,转身离开窗口。 要她去施美人计,从罗满的口中套取消息,她不知自己如何才能做到。此人虽是敌人,却是一个多么坦荡的人。从乾窑开始,他做出的承诺,每一条都做到了——包括那一夜,当他们再次成为敌人,他却同意让她离开。这究竟是他的本性,还是他对她真的是特别的? 这可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她告诫自己,为了楚国千万的百姓,她应该不惜一切! 正咬紧嘴唇下定决心,就听到“吱呀”一声。扭头看,乃是被自己推开的窗户,让人从外面关上了。 “谁?”她喝道。 未听见回答。她便追了过去,开门一望,见罗满正从曲桥上离开。“站住!”她厉喝,“你……你要做什么?” “只是夜凉风大。”罗满停下脚步,“我怕姑娘着凉。” “不用你假惺惺。”端木槿道,“玉旈云让你怎么处置我?” “内亲王没有说要处置姑娘。”罗满道,“她一日不下命令,我和姑娘的约定就一日有效。待姑娘康复了,想要离开,我决不阻拦。” “是么?”端木槿冷笑,“那要是她下命令来杀我呢?我看你还是趁早问明她的意思,否则你放走了我,她追究起来,你可没法交代了。” “追究的时候再说吧。”罗满淡淡的,“姑娘保重。”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人!端木槿定定看着他的背影,在原地愣了很久,直到金嫂端着药罐子前来:“姑娘怎么在这里傻站着?夜里露水重,要着凉的。”便不由分说,把她扶回房内。 “这个林大夫开的药方还真够复杂的,”金嫂一边斟药一边道,“要不是我之前在惠民药局跟姑娘学了几个月,还真不知道该怎么煎!听说林大夫是太医院里的名医,内亲王跟前的红人呀?内亲王派她来给姑娘治伤,可见内亲王器重姑娘。啧啧,他还亲自去给姑娘采草药,多上心呀!” 端木槿不想多说话,接过来一饮而尽:“林大夫回来了吗?” “没见。”金嫂回答,“我听另两位大夫说,林大夫之前提过,这草药特别稀少,也许得去个两三天。唉,我看着林大夫和姑娘你一样,为了给人治病,尽心尽力,什么也不怕。这会儿兵荒马乱的,谁知道两三天后会是什么情形?也许他会进不了城呢……又或者,咱们会离开这里。” “此话怎讲?”端木槿问。 “我看各位军爷跟走马灯似的到这里来和罗总兵回话,罗总兵交代他们之后,他们又一个一个都出去了,应该是打仗打到紧要关头吧?”金嫂道,“不过,听不到放炮的声音呢!” 那就是在筹划着一场厮杀了,端木槿想,却不知要怎样才能打探出来? 她正沉思,却忽见金嫂捂着肚子,面目扭曲,直冒冷汗。不禁惊道:“你怎么了?” “想是我晚饭吃错了东西。”金嫂摆手道,“不打紧,不打紧。姑娘快歇息吧,我去找大夫瞧瞧。” “你这样子怎么走出去!”端木槿阻止,“再说,我不就是大夫吗?我帮你瞧瞧!”便不由分说拉金嫂坐下,伸手摸了摸她的肚腹,但觉鼓胀异常,再看金嫂的模样,只见大汗淋漓,口唇青紫,虽然坐着,但浑身都颤抖起来,显是痛楚难当。只仍勉强道:“应该只是吃坏了肚子……” “金嫂,你可觉得恶心想吐,或者肚痛想要解手么?”端木槿问。 “倒不想吐……也……也不想解手……”金嫂摇头,但同时又干呕了几下,喘息甚急。 腹中绞痛,面色清冷,吐泻不见,端木槿心中迅速判断,这是绞肠痧,医书都说“变在须臾”,“治之稍缓,则不可救”。这会儿也来不及叫人去寻其他的大夫,唯有自己出手。 她摸了摸金嫂的手,是暖和的,知道这应该是“阳痧”。当下捋起金嫂的两条衣袖,自肩向下,猛力撸了几回,然后拔下簪子来,说声“忍住”,即向其指尖近指甲处扎了下去。登时便有些黑色的血珠沁了出来。端木槿又连连将金嫂的十指都刺破,尽量将黑血挤尽。一边做这些的时候,她也一边向门外唤道:“外面可又人在么?替我炒些盐来!”然而却并没有人应声。她只好作罢了,又解开金嫂的衣服,让其卧在床上。从架子上拿了备用的灯油,又取过方才自己药碗里的匙羹,在金嫂膻中穴、夺命穴、气海穴、中极穴等处用力刮了几转,这才见金嫂的面色稍稍好转,只是仍然痛得浑身抽搐。 “金嫂,你等我一会儿。”端木槿说,便自己跑去厨房寻盐来催吐。 只因她对乔家宅院十分熟悉,未花多长时间已经到了。那儿有几个罗满帐下的伙夫和杂役正忙着,骤然见到她闯进来,都惊愕万分。少不得有人飞跑出去报告,又有人拦住她:“端木姑娘,你……你不好好休息,来这儿做什么?” 端木槿并不与他们罗嗦,只命令道:“盐呢?拿一两盐给我!” 众人见她着急的模样,不敢怠慢,即帮她称了盐来。她便起锅炒盐,不多时办妥,又飞奔回住处,见金嫂仍在床上翻滚,因扶起来,就着热水,把炒盐都给灌了下去。这下,金嫂一弓身子,“哇”地呕吐了起来。又过片刻,秽物吐尽,她的胸腹不再鼓胀,绞痛也停止了。 “这就没事了。”端木槿扶她躺下。 罗满的手下这时才赶到:“端木姑娘,这是……”遍地腥臭,他们都禁不住掩住口鼻。 端木槿的衣裙也被玷污了,她却毫不在乎:“金嫂病了,虽然看来不像是会传染的疫症,不过大伙儿都应谨慎为上,最好检视这宅子里食物同水,看看有无不妥之处。这儿自有我处理。” 罗满的部下有不少都经历过东征途中的疫症,晓得瘟疫来临时保持清洁并消除病源最是重要,且他们也都尊敬端木槿,听她如此吩咐,二话不问即刻照办。端木槿则清楚金嫂性命虽保,仍需调理,便又写了一张方子,让人帮她照样抓了药来,她亲自去厨房里煎。 这一阵忙碌,她汗透重衣,且伤口也隐隐又痛了起来。不过,她看着小药炉温暖的火焰,听到瓦罐里轻微的沸腾声,忽然就感到很平静,好像这么多天以来所有纠缠她折磨她的事情都消失了,她身心的苦痛也都被抹掉,外面的世界不复存在,只余下这个小药炉和上面炖着的药。如果这一刻能够无限持续下去,该多好! 不过,药香再怎么浓郁诱人,也不能过了火候。她把药罐端了下来,取布来隔药渣。这便听到外面小声的对话:“罗总兵,让端木姑娘这样……真的可以么?” “由她吧!”罗满道,“虽然是操劳了些,不过林大夫说,若是能让她有一件专注的事,让她有了求生的念头,对她的伤也有好处。” “卑职不是说这个……把端木姑娘留在园子里,还让她周围走动,这里毕竟……倘若她要去库房自己抓药,那可怎么办?” “她若要药材,你们拿给她就是了。”罗满道,“毕竟我已答应让她自由行动不加阻拦,所以……” “卑职觉得,还是稍加注意为妙。我安排几个人远远把守。她真要走,总兵要信守承诺,那也罢了,只是不能让她打探了什么消息去通报给楚军。” “端木姑娘不是那样的人。”罗满道,“况且……” 端木槿屏息听着,希望两人会泄漏一些和战争有关的消息。可却没有料到自己停止了动作,使得厨房里也万分安静,反而吸引了外面人的注意。对话便停止了。两边都在等待,在揣度,陷入一种尴尬的寂静之中。终于,还是罗满开了口:“端木姑娘,有什么需要我么帮忙的吗?” 端木槿冷笑一声,将药碗放在了托盘上:“又说容我来去自由,现在还不是偷偷躲在外面监视我?怎么不索性到里头来盯着——万一我在你们的米缸盐罐子里下毒,你们不是死定了?” “姑娘只晓得救死扶伤,又怎么会杀人呢?”罗满道,“我只是担心姑娘的身体,怕你太操劳了。” “你不如担心玉旒云几时要你的脑袋吧!”端木槿冷笑,“你这样包庇我,她岂能轻饶?”说时,已端着药碗走出厨房来,瞥了罗满和他的某个部下一眼,就头也不回地返回住处去了。 金嫂喝了药,情况终于平稳。端木槿亲自打扫了秽物,又在床边守着。金嫂只觉万分过意不去,说自己是来照顾端木槿的,竟反过来要人看护。端木槿略略宽慰。两人又说了些闲话。金嫂终不抵疾病和疲累,沉沉睡去。端木槿则毫无睡意,定定地看着油灯发愣。空闲,使得她再次陷入焦躁。 林枢不知去到了哪里,什么时候回来。金嫂说罗满和诸位军官在紧锣密鼓地筹备着什么,她却无从打听。困在这里,可以做什么呢?难不成放把火,把守乔家宅院烧了,看看可以消灭几多个樾*官?她的手打颤,知道自己绝对做不出。 然后她想起方才罗满和部下的对话——他们似乎很怕她去库房,那里大概就储存着萧荣这奸细处心积虑为他们所谋夺的粮食和药材吧?都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行军打仗,的确不能没有粮食和药材。她何不去看看萧荣到底收藏了些什么,或许待林枢归来,两人也可以想个计策,让这些物资回到楚人的手中? 想到这里,她的死灰一般的心情迸发一个火星。当下起身,蹑手蹑脚地出了房门。 不知是罗满依旧未听从部下的劝告,还是虽然采纳了意见却还来不及实施,水榭附近并未见到有人监视。端木槿在夜色的掩护下勉力疾行,按自己从前所探查过的路线很快来到库房。那里倒是有二十多个兵士在把守。不过这也难不倒端木槿——从前乔百恒贩卖□□,何尝不是雇了许多家丁护院看守,但端木槿依然能潜入库房查找线索。这些她辛苦摸索出来的路径,她连程亦风都不曾告诉,自然也应该不会从细作的口中泄漏给罗满知道。 她悄悄地绕到库房后面,乃是旧日乔家仆人的居所。小院的角落是佣人的茅厕,恶臭冲天,素来如非必要,无人愿意在此逗留。不过那简陋草房的后面就是小库房的后窗——小库房里储存的都是些笤帚簸箕等物,看管得并不严密。然而,只要跃上房梁,翻过山墙去,那边就连同大库房了。这是进入乔家宝库神不知鬼不觉的办法。 是夜,端木槿依法而为,果然并未遇到任何阻滞。进入库房之后,借着外面透进来的光亮检视,却令她大失所望——这里仍然是当初程亦风将乔百恒抄家拿办之时所封存的古董字画,虽然价值连城,但值此乱世,既不能吃也不能穿,与粪土无异。 总不会是要留着这些宝贝送给樾国皇帝吧?端木槿摇摇头,但并不气馁,因为乔家的库房一座连一座,还又几个地下仓库——就是当日小莫用来关押她和严八姐的地方。 她便小心翼翼一间一间查探过去。多是些无用的古玩,也有一间存放着少量药材,但总让她觉得是不值得用如此重兵来把守的。一直走到一间底下仓库的入口处,她才觉察出蹊跷了——那铁栅栏的下面透出光亮,且传出人声。担心会是樾军的什么人用此作为秘密商谈的场所,她赶忙闪身躲到一排橱柜的后面。但是,侧耳细听,那下面说话的声音十分熟悉,竟然是刘子飞! “我说——”刘子飞不知在和什么人对话,“你做梦也想不到咱俩会在同一间牢房里大眼瞪小眼吧?” 端木槿感到惊愕万分:刘子飞不是落在了楚军的手中,被关在揽江大营的牢房里吗?听说樾军攻占揽江要塞时,战斗相当惨烈,火炮齐发,轰塌了许多房屋,更许多士兵被炸得支离破碎。再加上萧荣这奸细里应外合,楚军伤亡惨重,连冷千山都阵亡了。这个关在揽江牢房之中的刘子飞竟然捡回一条命来,又被转移到了此处? “要我说,咱们都是着了玉旒云那臭丫头的道儿了。”刘子飞道,“这个臭丫头,为了权力当真不择手段。她除掉了我,那整个樾国即使算上偏安西面养老的岑老头儿,也再无人可以有兵力与她抗衡。而她用此奸计打开了楚国的门户,之后长驱直入,攻破凉城指日可待。若再顺道让她拿下西瑶来,这功劳只怕空前绝后。如果我国皇帝按照以前草原的规矩把玉旒云打下来的地方都封给她,她的封地就比整个樾国还要大了呢!”他“嘿嘿”干笑几声,在阴暗的库房里显得格外阴森。 不过,却没有听到有人回答。或许是刘子飞在自言自语吧,端木槿想,玉旒云原打算借刀杀人,不料他侥幸从战火中逃了一命。现在玉旈云可能将计就计,留着此人的性命,想等待另一个一石二鸟的时机。这便解释了为何罗满如此紧张库房的安危了! “你倒是说句话呀!”刘子飞又继续道,“虽然你我过往是敌人,不过眼下同为阶下囚,不是应该一起想个法子脱身然后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么?难道还要在地牢里斗个你死我活不成?” “脱身?你有脱身的计策吗?”终于有人应答了,“脱身之后,又要怎样呢?” 这下,端木槿更惊讶了——这不是冷千山的声音吗?他不是已经死在揽江前线了吗?心下不由一阵狂喜,但又害怕自己听错了。顾不得身在樾军守卫森严的牢房,凑到那栅栏跟前向地牢内张了张,见昏暗之中坐着两个人,虽然神色疲惫,形容枯槁,但的确是刘子飞和冷千山无疑。前者囹圄之中依旧带着一国领军大将的倨傲神气,而后者虽然身上衣衫破烂染满血污,却和当日在大营所见一样,满是要同敌人决一死战的坚毅。端木槿见到冷千山,不由心里生出一种遇见亲人的激动,忍不住低声唤道:“冷将军!”同时敲了敲铁栅栏。 她完全忘记了这样的举动何其危险。好在刘子飞仍在高谈阔论,一时大骂玉旈云,一时又说楚国气数已尽,外面的士兵习对响动以为常,倒也不在意。反而冷千山因坐得离铁栅近些,又闭着眼睛想要忽视刘子飞的声音,就听到头顶上仿佛有些异动,抬眼一看,认出端木槿来,正是又惊又喜:“端木姑娘!” 刘子飞一愣,也跟着向上望,继而失声呼道:“啊呀,你——” 冷千山连忙扑上去捂住他的嘴,让他小心不要引外面的守卫进来,接着轻声问端木槿道:“姑娘,你不是和程大人撤走了吗?怎么还在这里?”而刘子飞也挣脱了冷千山的掌握,指着端木槿低声喝道:“好啊,你这个楚国女大夫,我早说你有异心,果然不假!” 端木槿无暇理会他,只对冷千山道:“将军,程大人以为你已经战死沙场——那个奸细萧荣还潜伏在程大人的身边……我本要去传递消息,却受了伤被困在这里。不过……”她本想说林枢已经代为传信,但是想到刘子飞虽然和玉旈云有仇,却仍是敌国将领,便多长了一个心眼,把话咽了回去,道:“将军,我会想法子救你出去的。” “喂,你只救他不救我么?”刘子飞怒道,“你之前可满口大慈大悲救死扶伤,现在倒论起敌我来了?攻打楚国的是玉旈云,不是我,况且,我现在被玉旈云陷害,咱们也算是同仇敌忾。只要我回到樾国,我自然到皇上面前狠狠参玉旈云一本,让她的如意算盘落空,如何?” 端木槿瞥了他一眼,暗想,就算此人真能让樾国皇帝召回玉旈云去,他还不自己率军攻打楚国吗?可不能再对敌人有任何妇人之仁。因而并不搭理他,只问冷千山道:“将军,你的身子还好么?能走得动么?” “臭丫头!”冷千山不待回答,刘子飞就骂道,“本将军跟你说话,你爱理不理,是何意思?你不想助本将军脱身吗?好!那我就嚷嚷出来,谁也走不成——喂!”他说着,竟然真的扯着嗓子喊叫起来。 端木槿和冷千山都又惊又怒。听外面的士兵喝道:“吵吵什么?”似乎要开门进来了,端木槿连忙闪身躲到了橱柜后面。 一个马脸士兵按着腰刀走了进来,朝铁栅上踢了两脚,道:“做什么?深更半夜的还不老实?” 刘子飞嘿嘿干笑:“我困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地方,怎晓得几时是白天几时是黑夜?” 那士兵啐了一口:“那我现在告诉你,已经过了三更天了,你赶快闭嘴睡觉。否则我可不客气。” “你算是个什么东西?”刘子飞怒喝,“玉旈云虽然陷害我,把我困在此处,但是她没有权力革我的职,所以我还是堂堂大樾国的将军。你竟敢如此和我说话?” 那士兵撇了撇嘴,显得很不耐烦:“刘将军,卑职如何与你说话,此刻还值得计较吗?卑职只不过是奉命在此看押囚犯而已。刘将军已经身子牢狱之中,还是省些力气吧!” “混帐!”刘子飞骂道,“你小子是吃准了本将军没有翻身之日了?岂不知权力场上风云变幻,素来没有永远的盟友或敌人。或许明日我和内亲王又联起手来,到时我非要了你的脑袋不可。” 士兵不想再和他罗嗦,摇摇头,走出门去。刘子飞还兀自在下面嚷嚷:“你不信?不信你叫玉旈云来!我有话要跟她说!你叫她来——不来她会后悔的!” 他一直咋呼着,直到外面传来锁门的声音,他还在骂骂咧咧。 “省省力气吧。”冷千山皱眉。 “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刘子飞白了他一眼,“若不是我装疯卖傻引他们讨厌,他们听到这里的响动,迟早起疑。到时候连端木姑娘都被抓了,谁救咱们出去?你说是不是,端木姑娘?” 端木槿此时也又来到了铁栅边——那上面加了三把铁锁,她摆弄着,想要打开。 “端木姑娘,”冷千山道,“你怎么会到了这里?” 无暇说出一切的曲折,端木槿一边试着开锁,一边略略讲了自己被萧荣所害的经历:“我在此处养伤……只想找机会逃出去。今日碰巧见到将军,一定设法营救。请将军坚持住,待我想法子……也许乔家仓库里有匕首,可以撬锁……” “不必在这里浪费精力。”冷千山摇头道,“此时此刻,我的生死已经无关大局。当务之急是除掉萧荣这个奸细,阻止他再次和樾军里应外合。姑娘请务必向程大人传递消息。” “咱们的生死怎么无关紧要了?”刘子飞恼火地插嘴,“我活着,就能向我国皇帝陛下揭露玉旈云的卑鄙行径,而你活着才能亲口告诉程亦风他身边有奸细——否则没有人证物证,程亦风为何要信这个女大夫的一面之词?再说,端木姑娘她一个人也是要出城,带上咱们也是一样要出城,只不过举手之劳,你何必拒绝人家?莫非你一定要死在玉旈云和罗满的手里,才显得自己够英雄吗?” 冷千山厌恶地瞪了他一眼,并不回应,仍对端木槿道:“端木姑娘,此事拜托你了。” “冷将军,”端木槿咬了咬嘴唇,“消息……已经有人去传了,你可放心。我……总会想法子救你出来。” “这才对嘛!”刘子飞笑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端木姑娘你果然比冷千山聪明。其实你要救我们出去,有何困难?我知道罗满那小子早就被你迷得团团转,你稍稍对他笑一笑,他就连自己姓什么也不知道了。你又这么精通医术药理,只要找点儿蒙汗药骗他吃下去,不就大功告成?” 他说得如此下流,让端木槿既害羞又恼火,忍不住低声喝道:“你住口!我和罗满之间清清白白,绝无苟且。” “哈哈哈哈!”刘子飞笑道,“是,是……没有苟且才好!他越是碰不着你,才越是想要得到你,也越是会昏头昏脑——你都已经背叛我大樾国了,罗满非但没有将你正法,还留你做在养伤,可见他对你着了迷。天下之事,无非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他既然愿挨,你为什么不打呢?” “闭上你的臭嘴!”冷千山大喝道,“姓刘的,你信不信我打得你满地找牙?” “你……你疯了?”刘子飞吓了一跳——冷千山那一声暴喝,可不要把外面的士兵都惊动了吗? 果然,门口又传来开锁的声音,且听到卫兵嘟囔:“你们两个今天吃错药了吗?就不能有片刻安宁!” “端木姑娘,快走!”冷千山冲端木槿挥手,“不要再过来了——保重自己,大局为上!” 端木槿才明白了他的苦心,是要让自己脱离刘子飞的污言秽语,同时也逼自己不再为了救他而冒险。心中一行感激,一行埋怨自己没用。背后开锁的“咔咔”声催促着她,无法再犹豫,只能向冷千山抱拳作别,蹿上房梁,越过山墙,原路返回。 那一夜,没有人发现她的行踪。次日,一切如常。金嫂的精神也好了许多,可以下床来了,仍坚持要照料端木槿。端木槿再三谢绝——倒不纯为了金嫂的身体,而是为了自己可以不惹人怀疑地址园子里行动。 冷静下来,她细想刘子飞的话,虽然污秽,但未尝不是一个法子:有什么比下药迷到宅院里的士兵更方便的脱身之计呢?只要能让她走出去,寻一两味可以将人迷到的药也并非难事。只不过,她不晓得揽江县城之内到底有多少敌军,而县城之外的情形,她也一无所知。诚如冷千山昨夜质问刘子飞——从地牢脱身之后待要如何?即便让他们逃出揽江城,程亦风和众人此刻在何方?看来,还是要等林枢回来,从长计议。 等待,让日子变得愈发难熬。接下来的三天,她度日如年。除了给金嫂把脉、煎药之外,几乎没有可以打发时间的事情,而愈是空闲,就愈是让她思绪烦乱,反反复复,不是想着怎样救冷千山,就是想着怎样帮着楚军击败敌人,必要的话,她会不会杀人? 到了第四天,金嫂的身体已经全好了。端木槿一发无所事事,只能在水榭的栏杆边发呆。坐得久了,难免身体麻木;想要活动一下,又牵动伤口,让她疼得直吸凉气。 “姑娘还是到里头歇着吧。”金嫂提着食盒过来,“现在天气热了,日头毒得很,可不要中暑了。” 端木槿才也觉得阳光有些刺眼——不知不觉,六月就快要过尽了! 金嫂催着她进屋,摆出饭菜来,又絮絮道:“天热了,就是要当心些。稍不留神就会病——尤其容易吃坏肚子!那天我吃错了东西,幸亏姑娘救了我。我都跟他们说,千万不要吃隔夜的饭菜,有些小哥就是不听,这两天又吃得上吐下泻了。” “哦?”端木槿皱眉,“怎么不早些告诉我?我好去看看他们。” “不是有军医吗?”金嫂道,“怎能让姑娘太操劳呢!” 倒也是,端木槿暗骂自己糊涂:那些都是敌军的士兵,病死了也不关她的事。 “姑娘放心。”金嫂见她出神,就把碗筷端起来给她,“只不过是吃坏肚子,夏天很常见的。” 端木槿点点头,吃了一顿不知滋味的饭,复又坐在窗边发呆。 如此到了日落时分,见到有几个人在曲桥对面的月门外探头探脑。她心感厌恶,喝道:“要监视就大大方方到里面来,何必在门外鬼鬼祟祟!” 那几个讪讪而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都从门外钻了进来,走过曲桥,朝端木槿哈腰道:“端木姑娘,我们遇到了疑难杂症,特来请教你。” 端木槿怔了怔,才注意到这些人束着墨绿色的腰带,都是樾军的军医。本想冲口问他们是何病症,但随即提醒自己,不可再救治敌人,于是冷笑道:“你们的人有了疑难杂症关我什么事?” 那几个人未明了她话中的意思,只是抓耳挠腮道:“若不是棘手的病症,我等怎敢来打扰姑娘休养?实在是……我们谁也没见过这病症,也未在医书里读过……可能是因为我们读得书太少,再去翻查典籍,或许就能找着了……只不过,这病太过凶险,只怕我们去翻书的功夫,又要多死几个人了。” 又要多死几个人?端木槿心中一紧:“你们是说,已经有人丧命了?” “从昨天晚上到现在,已经死了四个。”一名军医道,“还有七八人昏迷不醒,只怕……只怕也挨不过今夜。” “什么?”端木槿大惊,“什么症状?” “也就是上吐下泻。”另一个军医回答,“好像是吃错了东西,又好像是受了风寒……” “但是和金嫂那天的情形又不同。”第三个军医补充道,“金嫂那天痛得死去活来,而这几个都是好好儿的忽然就上吐下泻,也没闹肚子疼,只是泻个不停——水米不进,竟然还是腹泻不止,实在奇怪!” “不错!”第一个军医也说道,“有人是走路走到半途,忽然就泻起肚子来——我只见过走路忽然晕倒的,这样全没征兆却忽然泻肚子的,倒没见过。” “是,是!”第二个军医跟着道,“有一个昨晚死了的,早晨还活蹦乱跳,中午就莫名其妙呕吐起来,昏倒之后怎么也救不醒——便是在睡梦之中,也是上吐下泻不止,半夜就没了——我先还以为是中了什么毒,但也验不出。” 端木槿皱起眉头:她亦未曾见过这么奇怪的病症。或许真的是有人下毒呢?是楚军反击计划的一部分?她心中闪过一丝希望,但同时也忍不住问道:“下痢颜色如何?” “无血无脓。”军医们回答,“好像米泔水——按说就应该不是热痢,然而说是寒痢吧,哪儿有肚子不疼的道理?且病发如此突然,这简直……像是中邪了!” “胡说八道!”端木槿斥道,“要么是中毒,要么是生病,哪儿有中邪的道理——我去看看!”说着,就起身要出门。 军医们连忙拦她:“姑娘,这可使不得!这病来得凶险,罗总兵已下令将所有患病的人移到西跨院去隔离起来,普通人为免被传染,都不得靠近呢。姑娘的身子还未大好,怎能去冒险?就是咱们几个来问你,也是冒着被罗总兵责罚的危险——他可不想姑娘染上怪病。我们只求姑娘给些指点,万不敢带姑娘过去。” “断症要望闻问切,我见不到病人,怎么帮你们?”端木槿推开他们,“再说,我要做什么,还轮不到罗满来指手画脚。赶快带路!” 那几个军医互相望了望,知道阻拦也是徒劳,又想,反正万事有端木槿担待着,何不让她帮自己解决难题呢?当下便让开了,又在前面引路,带端木槿往乔家大宅的西跨院来。 离开尚有一段距离,已经闻到令人作呕的气味,是病人所排泄的秽物、药味、熏醋味、炭火味混杂一处。军医们纷纷从怀里掏出手巾来,蒙住口鼻。其中一人有一条多余,便给了端木槿:“这还是姑娘在乾窑的时候立下的规矩,虽然我等以为,此病大多还是饮食不洁引起,但为防万一,还是遮住口鼻为上。” 端木槿点点头,也把手巾扎上。 一行人又再前进。快要到门口时,忽然听到里面传来争执的声音。一人嚷嚷道:“你们这样把尸首一烧了之,可大错特错了!当初在乾窑,端木姑娘就是从尸身上寻找出病根,才钻研出来治病的法子!”而另外一些人则七嘴八舌地呵斥道:“胡说八道!死人不烧了,万一他身上的邪毒飞散出来,岂不是有更多的人会丧命?快放手!” “唉,这个王小虾又犯痴了!”军医们跺脚,加快步子冲进跨院去。端木槿虽然伤处疼痛有些微微气喘,也尽力跟上。 到了院内,才看到是几个抬着尸体的士兵在争吵,大家都用手巾蒙着脸,看不清面目。只其中一人见到了端木槿,即迎了上来,道:“端木姑娘,快阻止他们。就这么把尸体给烧了,还怎么找出病因呢?” 距离如此之近,端木槿才认出这就是那天自己在养济堂救回来的少年士兵。 “胡闹什么!”一名军医呵斥,“王小虾,你不过是在这里帮手打杂,怎么治病还轮不到你来发号施令。难道这里只有你一个这乾窑跟随过端木姑娘吗?” 少年王小虾一脸不服气,望着端木槿,希望她说句公道话。 端木槿此事对着突如其来的病症也所知甚少,若能从尸身上找到些线索,或许可以寻出病因,也找到医治的办法。因点头道:“你说的不错,此病甚是古怪,应该看看邪毒是如何毁坏脏腑以置人于死地。在这院子里辟一处地方,我来处理尸首。” “是。”军医们感觉丢了面子,但也不敢违背端木槿的指示,便让打杂的士兵们照办了。王小虾还不肯走,缠着端木槿滔滔不绝地说起自己在这里观察的心得。其中大部分都和军医们先前向端木槿所描述的相同,唯有一点补充之处——王小虾说,所有病倒的人,昏迷了几个时辰之后,周身皮肤就布满皱纹,年轻人顷刻变得好像老人家一般。 “对,对,对!”有个军医也附和,“所以我才觉得像是中邪!” 端木槿瞪了他一眼,不想多费唇舌,自将面上的手巾又扎紧了几分,挽起袖子来,走到一间病房的门口,见到摆着一坛烧酒,便浸了浸手,跨入门内。那里三张床上分别躺着三个人。正如王小虾所描述的,个个面如死灰,眼窝深陷,皮肤布满皱纹。其中一个正趴在床边向木桶里呕吐,听到外面有人进来,微微转过头。看到了端木槿,他露出无限渴望的神色:“端木姑娘,你……你一定要救我!” 端木槿上前搭了搭他的腕子,但觉脉搏沉细欲绝,当是吐泻过久,阳气暴脱,正是凶险万分。然而,这到底是何病症,当如何治疗,她毫无头绪。便在这一犹豫的功夫,那人已经昏厥在床上。 “姑娘也觉得棘手吗?”军医问道,“我们已经试过各种方子,都不见效——”他说着,取过一本册子来,上面记录着每个病人发病的时间,症状,以及用了何种疗法——有清热化湿的蚕矢汤,也有温化寒湿的藿香正气汤、附子理中丸,有在亡阴时应急的生脉饮、大定风珠等,也有在亡阳时回阳固脱的通脉四逆汤和参附汤……再后面就记录着死亡的时间了。可见所试药方并无见效。 “这本册子也是按照姑娘在乾窑立下的规矩做的。”军医道,“罗总兵让咱们一切都照乾窑的法子,或许可以防止疫症扩散,也寻着医治的办法——这些药材,有些还是从江阳千里迢迢调来的……可惜,咱们的本领实在有限……” 端木槿咬着嘴唇:在乾窑的时候,她也曾感到束手无策,但还不是挺了过来?记得小的时候,她父亲曾跟她说过,世上没有医不好的病症,寻到治疗之法,只不过是迟早而已。十多年前,带她去百草门拜会长辈,那时林枢到了郑国的不归谷治疗疫症。经历了万般凶险才战胜病魔,走出不归谷时,林枢说:“世上或许有暂时救不活的人,但没有无法医治的病。既然找到治疗的方法只是迟早,那么大夫该做的,就是和老天爷争时间。”那时的端木槿,只不过是一个小小孩童。但这句话却深深烙印在她的心中。 而那个颀长、温和又镇定的少年,也从此闯入她的心扉。想要在他的身边。想要像他一样。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到了再一次和老天爷赛跑的时候了。 她到三位病患的床边逐一检视。三人都一样下利清谷,四肢厥冷,脉微欲绝,舌质淡,舌苔白而少津,皮肤或多或少呈现出老人一般的干纹。虽然军医们说,病者并不感到腹痛,但以这些症状来看,当是寒症无疑。“你说他们水米未进——是真的连水也未曾喝吗?”她问。 军医们怔了怔,无人答得出。王小虾在一边道:“的确是没喝水——除了给他们灌了些汤药。我端水给他们,但他们都说不口渴。” 端木槿微微点了点头,暗想:那就更不可能是热症了。看来,病人乃是吐泻失水,以致于虚脱。而他们皮肤干皱,也应该是脱水的缘故。四逆汤是救急对症之药,但竟然也不奏效,是何原因?或许是因为邪毒太盛,霎时侵袭五脏六腑,喝下汤药去,也无法自行消化,自然没有任何疗效了。若然如此,当寻一个可以迅速让药物进入血脉抵御邪毒的法子! 她想起当日在樾国的西京,玉旈云病重,又身中砒霜之毒,情形万分凶险。她就冒险用水蛭给药,救回玉旈云的一条命来。此刻,水蛭或许也是一条可行之计! 当下,她吩咐道:“去帮我找些水蛭来。越多越好。” “水蛭?”军医们都大惊,“莫非要放血么?这可不是绞肠痧呀!” “眼下没时间解释。”端木槿道,“只管找来,一刻也不能耽误。” “是,这就去!”王小虾飞跑出门,听他在外面招呼那些打杂的士兵们,召集人手,去城外的水田、沟渠等处捕捉水蛭。“听端木姑娘的,一定没错!”他大声说。 不过这个时候,外面又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人呼道:“让开让开,又有病人到了!” 端木槿和军医等人忙出门来看,只见一群士兵或扶或抬,送来了十余命病患。大伙儿齐上前去查看,发现新来的无一例外也是那吐泻的怪病,只一刻功夫,院子里已变得污秽不堪。幸亏王小虾等人还未走,便有一半留下来打扫。只是,大伙儿环顾四周:这个小小的院子,怎容得下这许多病患呢?如果病者再进一步增多,该怎么办? “听说又有人染病?”这一次是罗满从外面疾步走入,见到端木槿,略愣了愣,“端木姑娘,你……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端木槿本来满心只想着治病的法子,被他这样一问,心中也不由震了震。虽然深知罗满这一问,或许只是担忧她的身体,但她却问自己:是啊,我为何到这里来了?这些不都是敌军的士兵吗?他们多死一个,敌人就少一个——若是瘟疫在军中传播起来,楚军岂不是兵不血刃就可以夺回揽江?我可不能稀里糊涂又出手医治他们! 她在裙子上擦了擦手,冷笑道:“我来看看,还不行?对于疑难杂症,我一向颇有兴趣——这病可真是有趣极了,我平生阅尽医书,还素未见过,也不晓得该怎么医治。我看,这就是你们入侵别人家园的报应!” 四围众人听她此言,不由都是一愣。对她仰慕万分的王小虾更是惊得一副好像天塌下来的表情:“端木姑娘,你……你说什么呢?” “我说什么,你不是已经听见了吗?”虽然是回答他的问话,但端木槿却看着罗满。见到对方的眼中露出一种悲苦与无奈的神情,她的心里感到痛苦,但也有一种痛快。她一甩手:“你们慢慢收拾残局吧!”说完,就走出跨院去。 第188章 端木槿的脚步甚急。好像背后有什么东西在追赶——并不是害怕罗满或者哪个樾军士兵会老羞成怒地撵上来,一刀把她这个见死不救还说风凉话的家伙砍成两段;而是在躲避过去的自己——她已作出了选择,辨明了是非黑白,分清了敌我恩仇,从此之后,决不能让那天真的执念再追上来扰乱她、动摇她! 只不过,她又隐隐地感到,那执念并不是这么轻易就可以摆脱的——它们并不仅仅在她的后面追赶,也可能正在前方等待,或者潜伏在左边右边甚至天上地下,不知何时会突然袭击,扑向她,打倒她。她想,那些病患的面孔,今夜必定出现在她的梦中,王小虾错愕的表情,罗满无奈的眼神,也都将成为她的梦魇,而她从前义正辞严所说出的每一句话,更会时时回响在她的耳边。她只怕会鬼使神差回来这病区,然后再次逼迫自己离开,如此往复,直到癫狂。 伤口又在隐隐作痛,她感觉快要喘不上气来,双腿也变得灌铅一样沉重。好不容易才回到了水榭的居所,跌坐在榻上,又将隔夜的冷茶斟了,连连饮了三杯,才平复了呼吸。头脑也冷静了,便意识到此刻并非她纠结个人心思意念的时候——这怪病来得凶险,目前也不晓得有效的治疗之法,她得通知身陷囹圄的冷千山,让他小心饮食,不要染病才行! 于是,只休息了片刻,待力气恢复便又悄悄出门去,像前夜一样,潜入了库房,先到之前发现药材的那间库房里搜寻了一圈,把一些她觉得大约可以预防寒症吐痢的药材抓了些,然后才去地牢那里向冷千山报讯。“将军一定要小心饮食。”她道,“虽然此刻病理不明,但我想多半是病从口入。所以生冷的食物和凉水切不可沾。我这里有些药材,明日做成丸药再送来。请务必保重。” “什么?”冷千山还不待回答,刘子飞先跳了起来,“你说是瘟疫?那还了得?被困在这里岂不是只有等死的份儿?不行,罗满犯傻,我可不要陪着他死——这摆明是玉旈云多行不义遭天谴,应该立刻放弃征楚的计划,大家回去樾国休养。再拖下去,就赔了夫人又折兵啦!我得骂醒罗满这小子!”他说着,就要嚷嚷,让外面的士兵进来。 冷千山飞起一脚踢中他的软肋:“闭嘴!你再吵吵,罗满不杀你,我先杀了你!” “姓冷的,你——”刘子飞又痛又怒,才要发火,但见冷千山目露凶光,似乎真的要和他拼命,就咽了咽口水,咕哝道:“你疯了吗?” “你才疯了!”冷千山瞪着他,“你这条命是捡回来的,你这么多天来吵也吵了,闹也闹了,威逼利诱什么法子都使过,罗满几时理会过你?连外面的卫兵也都没把你当一回事。如今有了疫情,他们更加不会放你出去——你死了,玉旈云正好向你们的皇帝回报,说你被楚军俘虏,染病而亡。死无对证,你能把她怎样?” 刘子飞愣了愣——其实他何尝不知道,玉旈云阴骘冷血,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而且心胸狭窄,睚眦必报,自己和她有那么多的过节,如今不慎着了她的道儿,只怕是很难再翻身了。他无非是做些困兽之斗,希冀有奇迹发生而已。既被冷千山说穿,他不禁感到最后的一丝希望也破灭了,一时怔怔,说不出话来。 冷千山不理会他,只对端木槿道:“多谢姑娘提醒。既然疫症凶险,姑娘应该赶快离开这里才是——就不知是只有揽江城里出现了怪病,还是这附近的城镇村落也有了疫情?万一是后者,那可大大的麻烦。应当把预防的方法传给程大人——程大人那边有消息吗?” 端木槿摇摇头。“也许这两天就会有消息。”她说,是宽慰冷千山,也是安抚自己焦躁的情绪。 外面有了响动,是卫兵送饭来了。端木槿不能久留,唯有悄悄返回水榭。 金嫂已经在在那儿等着:“姑娘去瞧病人了吗?也不能耽误了自己用饭服药呀!”边说,边给端木槿端上饭菜来,又絮絮地告诉她,听人说,揽江城内乔家大宅之外也有不少人得了怪病,罗满已经下令将揽江县衙辟为病区。“这样看来,好像不是吃坏了肚子这么简单呀——是水土不服吗?该不会像去年那样……是……是瘟疫吧?啊哟,姑娘,你说要是瘟疫,那可如何是好?” “关你什么事?”端木槿被她越说越不耐烦,忍不住斥了一句。但话出口,看到金嫂错愕的样子,她又后悔万分——这个妇人可不是樾*人,是无辜的郑国百姓,而且是冒着生命危险来照顾自己的,怎么可以对她恶言相向呢?于是又忙缓和了语气道:“我是说……如果真的是瘟疫,那就太危险了,金嫂你不应该留在这里。赶快回江阳去吧。” “姑娘,你当我是什么人?”金嫂板起脸来,“我虽然是一个大字不识的乡下寡妇,但也不是贪生怕死的人。要是我怕死,我就不会自告奋勇到揽江前线来照顾姑娘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端木槿道,“打仗的时候,刀剑虽然不长眼,但你还可以躲,可是眼下这怪病,我也不知有何法子可以预防。” “我不怕打仗,难道还怕怪病?”金嫂笑了起来,“姑娘,我要是怕怪病,怎么会到惠民药局去做事呢?在那儿,岂不是天天都对着病人?说不准几时就遇上什么要命的怪病呢!那样我也不怕——其实我的这条命,也是从瘟疫的手里捡回来的,大不了再被要回去呗!” “哦?”端木槿对金嫂的过去并不了解,“你也经历过去年乾窑的瘟疫吗?” 金嫂摇摇头:“那个我只是听说。我亲身经历的瘟疫是十多年前。那会儿我们村子里的人都病了。我起初不知道,因为刚巧回了娘家。等我回到家里的时候,才晓得大伙儿都被官府赶到不归谷关起来等死——有我男人,还有我那苦命的孩子!”金嫂的眼眶泛红:“我心想,非得去救他们不可,就算不能把他们救活,一家人死也要死在一起。所以我就偷偷翻山进不归谷去。可是……我找不到我男人和孩子了……我想他们已经死了……”她的声音哽咽了起来:“我不甘心。就算他们死了,我也想亲手埋葬尸体,就去死人堆里找。就这样,尸体没找到,我自己也染上瘟疫,上吐下泻,好像现在这些病人一样。要不是有一位百草门的大夫——唉,我病得迷迷糊糊,根本没有印象了,是听其他得救的人说的——这位年轻的大夫不怕死,冲过官兵的封锁到不归谷里来救人,治好了许多人。后来这事情过去了,大伙儿还想一起去百草门多谢他。可是他却不在。再后来,百草门也荒废了。不知他去了哪里。” 听到这段经历,端木槿一行为金嫂难过,一行也感到惊喜:“金嫂,你到现在都还不知道吗?当年将生死置之度外去不归谷救人的大夫就是林枢呀!” 金嫂一愣:“当真?啊哟,难怪了!难怪会内亲王都这样赏识他!我可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待他回来,我得好好给他磕几个头才是——待他回来,说不定也能找到对付这怪病的法子。” 是啊,等林枢回来……端木槿的心中焦急。不过,等林枢回来,他也应该不会出手救治这些敌人吧?或许想个法子敷衍过去…… “说起来,可能真的和十多年前不归谷的那场瘟疫一样呢!”金嫂不知端木槿的心思,兀自絮絮,“那会儿大伙儿也是吐泻不止,但其实又没有吃错什么东西……端木姑娘,你和林大夫都在内亲王身边做事,他没有跟你说过当年的事吗?” “没有。”端木槿摇头,但同时心中一些十分遥远的记忆却被唤醒——林枢从不归谷回来,曾经说过在谷内的经历,当时他的师父,还有端木平父女都在场。只不过,那时端木槿尚年幼,即便平日在神农山庄耳濡目染对医术已经有些认识,对于林枢与瘟疫辛苦周旋的经过,她只听个半懂。如今既回想不起不归谷的瘟疫有何症状,也更加记不起林枢用了什么药。 算了,她告诉自己,不要想那么多。樾军的生死与她无关。于是站起身来,道:“金嫂,我累了……” “是。”金嫂不疑有他,收拾起碗碟,便出了门去。 端木槿静静坐房内坐着,确定金嫂已去得远了,才起身插上门,将偷来的药材取出,切割、研磨、搅拌,仔细炮制。虽然她手边没有戥秤,但凭借多年配药的经验,用手指拿捏也不会失准。忙到黎明时,已经将材料调制妥当,只差搓药丸要用的炼蜜了。那时,她已疲惫不堪,眼皮直打架,晓得不能再勉强,便和衣躺下休息。但并睡不沉实,没一个时辰又醒来了,看天色还未大亮,即蹑手蹑脚地出门,预备去寻些炼蜜来。 清晨有薄雾,正适合隐藏行踪。她出了水榭,过了曲桥,穿过花园的门,也没有遇到半个樾军士兵。心中正暗自庆幸,却不意脚下忽然绊到了什么事物,令她一个趔趄扑倒在地。低头看,不禁骇异——绊倒她的不是其他,乃是一个脸色青紫、肢体冰冷的樾军士兵,其身侧一滩秽物,想来也是染上了疫病,晕倒于此。 “喂,你……”端木槿立即伸手去士兵颈间试了试,仍有微弱的脉动。但这脉动好像尖锐的针一样刺痛了她的手指,让她立刻缩回手——她的执念果然又抓住她了! 狠狠地咬了咬嘴唇,她扶着一株矮树想要起身,可无奈腿脚不听使唤,怎么也站不起来。且那病倒的士兵还迷迷糊糊地张开了眼,看到她,就喃喃道:“端木姑娘……我……我是不是得了瘟疫?救……救救我……” 端木槿不怕瘟疫。既不怕得病的人,也不怕自己会被传染。而此时此刻,她却好像见了鬼一样,拼命想要躲开。可惜的是,就算她拼尽全力,衣衫都被冷汗湿透,仍然无法起身逃离。简直好像掉进了梦魇之中。 不过也就在这个时候,忽有一条人影从天而降,一脚将那士兵踢得飞了出去,继而扶起端木槿:“端木姑娘,你……还好吧?” 认出这是严八姐的声音,端木槿登时浑身一松:“严……严大侠……” “姑娘的伤势如何了?有力气走动吗?”严八姐问。端木槿点点头,又摇摇头。严八姐就道了声“得罪”,将端木槿背在背上:“姑娘抓紧了,咱们这就出去!”话音落下,已经跑出很远了。 “严大侠……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端木槿感到身体在上下颠簸,确信自己不是在做梦,“是……是林大哥?” “正是。”严八姐飞檐走壁如履平地,很快出了乔家大宅,但仍脚步不停,直向南面狂奔。“其实我们不见了姑娘,一直想要回来营救,但一则不知道姑娘身子何处,二则带领百姓撤退着实花费了不少功夫——不过也真是巧,幸亏我们撤退花的时间长了,林大侠赶来的时候,我们还未进入山谷,大家正好在山的隘口碰上了——否则,以山区那复杂的地形,林大侠还不知要上哪里找我们呢!” “那……林大哥告诉你们了吗?萧荣是奸细!” “告诉了。”严八姐切齿道,“我们可万万没想到这小子竟然是樾寇!听到林大侠说的,真恨不得立刻把这恶贼给杀了——可惜,他太过狡猾,也许早就料到身份会暴露,所以当日我们才撤出揽江,他就自告奋勇去镇海搬救兵。等到林大侠来报讯时,哪儿还找得到他?可能早已带着他一伙儿的樾国奸细,回到他主子身边去了。” “还有……许多樾国奸细?”端木槿感到心寒——玉旈云的确是培养了许多细作,而且是很早以前就开始挑选并训练了,那时,玉旈云和石梦泉商议军政,或者听其他人汇报内外事务,对她并无避忌。她却从未认真听。如果那时稍加留意,今日岂不是可以帮助楚军?悔不当初。 “应该不止萧荣一个。”严八姐道,“他能把整个揽江闹得天翻地覆,必然有许多同党。林大侠一来报讯的时候,霏雪郡主第一个跳了起来,说但凡是追随在萧荣身边的,多半也是樾国细作,宁可错杀,不可漏网。不过那时候萧荣已经跑了,有十几个追随的也一起跑了,咱们还上哪儿去找呢?再说,萧荣在揽江大营官至副将,许多士兵都是他的部下,难道还能都杀了?程大人十分反对这种无谓的屠杀。不过他还是修书一封给镇海的向将军,提醒他小心樾国细作。霏雪郡主请缨做了信使,应该就快赶到镇海了呢。有朝一日让我找到萧荣这奸贼,一定把他碎尸万段给冷将军报仇!” 他提到冷千山,端木槿才想起还有大事未说。“严大侠,冷将军还活着,只是落在了樾寇的手中!”当下,把自己在乔家库房找到冷千山的事都说了。 “竟有此事!”严八姐惊喜,“冷将军真是吉人天相!” “严大侠,不如我们先回去救冷将军吧。”端木槿道,“现在乔家大宅里出现了怪病,只怕他也会被传染!” “这个……”严八姐虽然也想立刻救出冷千山,但还是摇了摇头,“我还是先把姑娘送出城去,待天黑了再来营救冷将军。以我一人之力,没法保证你们两人的安全。” “是我拖累大家了。”端木槿愧疚道。 “姑娘快不要这样说。”严八姐道,“若不是姑娘,林大侠怎会知道向程大人报信?我又怎会知道冷将军尚在人世呢?我现在就带姑娘出城去,回头再和弟兄们一起来营救冷将军——林大侠也在城外等着姑娘呢!” 林枢在等着她!端木槿顿时觉得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将所有的恐惧烦恼都驱走,便不再出声了。让严八姐背着,出了揽江城,又走了一段,小树林里藏着马,两人同乘一骑,奔波了大半日的光景,进入一所空无人烟的村子——田地一片焦黑,应该是之前撤退的时候将未能收割的庄稼都烧毁了。村里房舍虽然大都完好,但四处可见打破的锅碗瓢盆,也有些衣衫和孩童的玩物散落在地上,让人一见到就能想象起匆忙撤退的情形来。 严八姐带着端木槿驰入一处院落。听到马蹄声,正屋内便有三个汉子迎来出来:“严帮主——”而跟着他们后面的便是林枢了。端木槿一见到他,眼泪便忍不住流下来:“林大哥……” 严八姐翻身跳下马,招呼那三个汉子去商议如何营救冷千山。林枢则把端木槿抱下马,一直抱入正屋内,放在一张简陋的床榻上,给她把了把脉,责备道:“槿妹,你这几日一定是没有好好休息。” 端木槿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只是低头垂泪。林枢便抓着她的手柔声道:“槿妹,我知道你受苦了。罗满没有为难你吧?” 端木槿摇摇头,哽咽不能言——如果罗满为难了她,她或许会好受些? “槿妹,我知道你心里难过。”林枢道,“是因为……揽江城里出现了疫病,你不忍心袖手旁观,但却也不愿医治敌人,是不是?” 端木槿惊了惊:“林大哥,你怎么知道?” 林枢叹了口气:“我……也是猜测……没想到还真猜中了。这疫病正是当年我在不归谷见过的那一种。前日,我和严大侠他们来到这村子,见到一个得了这种病的人,没几个时辰就死了。我便担心这病又要开始肆虐起来,果不其然。” “真的是当年不归谷的瘟疫?”端木槿惊道,“那……岂不是十分凶险?” 林枢点点头:“此病并非中土所有。当年郑国的那场大瘟疫就是由外洋商船带来。其实我至今仍不知道医治之法。” “不知道医治之法?”端木槿惊讶万分,“那当年不归谷的人是怎么康复的?” “只能算是他们自己打败了病魔吧。”林枢道,“我当年在不归谷,试过各种药方,可是病人的身体大多无法自行消化汤药,所以只是徒劳。后来也只是偶然,我发现,若能让人不断饮水,辅以糖、盐,一方面可以补充其体力,一方面也可以将邪毒冲出体外。只要不出现虚脱亡阳之状,过得十天半月,病自然就好了。” “是么?”端木槿皱眉,“那岂不是全靠病人自身之力?若是老弱之人,多半便救不活了?” 林枢点头:“我后来也一直很想研究医治此病的方法,不过,不归谷之后,这病消失许久,也无从钻研了。没想到如今又见到。” “那……是从何处传来的?”端木槿问,“你说在这村子里见到病人——这村子里的人不是都应该和程大人一起撤退去山区里吗?” “也幸亏其他人都跟着程大人撤退了,否则这一带还不知要死多少人。”林枢道,“我们见到的那个病人乃是商船的杂工,从镇海回乡,并不知道家里人都已经和程大人走了,而且起初也不晓得自己染上了疫病。回到村子里才发觉。我问他,他说镇海疫病横行,每天都要焚烧百余具尸体……樾军派出那么多细作,或许其中有在揽江和镇海间传递消息的,就把疫病带来了揽江。” “啊!”端木槿险些惊呼出声,“我听程大人他们的意思,似乎是希望镇海的向将军前来救援,好重夺揽江。若是镇海瘟疫流行,那岂不是糟了?” “我听说的只是镇海县城的情况,大营如何尚不知道。”林枢道,“不过,我会到镇海去,看看可不可以控制疫情。” “我也去!”端木槿立刻道。 “不行。”林枢摇头,“你的身体还未恢复,不能冒险。” “那你呢?”端木槿道,“都不晓得医治的办法就到镇海去?” “当年去不归谷不也是如此吗?”林枢微微一笑,显得有几分苦涩,“其实,这几年以来,我活得哪儿还像个大夫?若是能到镇海去,至少……至少也让我记起祖师爷的那些教诲吧?” 端木槿这段日子以来经历多少苦痛挣扎,几乎被心中矛盾的念头撕成千万碎片。她如何不明白林枢所说那种感觉。 “槿妹,”林枢看了她一眼,神情又变得明朗了,“你在乾窑做的事,可叫我好生羡慕。你一个人过足了瘾,如今该轮到我了吧!” 端木槿怔了怔,也笑了起来:“治病救人被你说的好像喝酒赌钱一样。祖师爷听到了,可要被你气死。” “祖师爷难道还没被我气死吗?”林枢自嘲,“这些年我做的事……”他似乎是想要感叹,但却打住了,转而道:“其实话说回来,祖师爷他老人家没经历过这样的国破家亡的惨剧。若是他和你我有一样的遭遇,说不定,留下的教诲也大有不同。槿妹,你说是不是?” 端木槿还素来未曾如此想过,听林枢这样说,觉得很有道理:若是医门祖师见到血流成河的战场,见到支离破碎的同胞,应该不会出手医治野心勃勃又狠辣无比的敌军将领吧?应该也不会救护双手染满鲜血的敌国士兵吧?她不禁豁然开朗:“林大哥,你说的没错。虽然我不敢妄自揣多祖师爷的心思,但我想,我们为了救更多的人,而不得不在患者之中也分清敌我,祖师爷也应该会理解的。” “嗯,是啊……应该会理解的。”林枢喃喃,又道,“且不说这些大道理了。槿妹,你一路奔波,一定累了。此地不能久留,你们还要赶去和程大人会合呢。你先休息吧。” 端木槿也的确疲累了,可是却不愿休息:“林大哥,你别指望就这样敷衍过去——你一个人去镇海冒险,却让我躲在山里享福,我不干。” “谁说你是去享福了?”林枢道,“这疫病万分凶猛,也不知道此番镇海的疫情会波及到何处。既然没有行之有效的医治之道,就更加要努力预防。我想此病无非是邪毒入口,侵蚀脏腑。病人吐泻的秽物又污染饮水和食物,所以迅速传播开去。若要防病,必要戒吃任何生冷食物,但凡饮水,都必须煮开。此外,人畜粪便也要谨慎处理——若是用来肥田,或许会把邪毒传给粮食蔬果——这个只是我的猜测,但性命攸关总要小心为上。槿妹你去到程大人那里,就要请他组织大伙儿从几方面着手,务必把疫病挡在山外。” 这是一项多么浩大的工程?端木槿想,庄户人家没有那么多粮食,谁不是采了个果子就吃,刨出个地瓜就啃?再说,隐蔽在山中,要生火做饭,难道不怕暴露行踪吗?至于管理人畜粪便,那更是难上加难——不用粪便,那用什么来肥田呢?诚然,为了性命,再麻烦也得做。只不过,程亦风有这样的魄力强制推行这些命令吗?若是玉旈云……见鬼!她掐了自己一把:到这个时候,怎么还在想玉旈云? “林大哥,”她道,“这些只要让严大侠转告程大人照样实施便可,无须我亲自前去。我还是想和你去镇海。我们一起研究治,或许能找到治病的方法。今天在揽江城里,我也见过那些病患,还看过樾军军医的诊疗记录。我觉得应该就是一种寒症痢疾,只不过比常见的凶猛。四逆汤之类本来是对症之药,只可惜病人无法消化,只要能设法让药力进入血脉,应该还是可以克制住邪毒的。所以我说可以试一试用水蛭……”话到这里,忽然刹住——这不是告诉林枢,自己又去救治敌人了吗?“其实我……那个……”她想要解释。 不过林枢摆摆手,笑道:“见到疑难杂症就忍不住出手试试——谁都有手痒的时候。” “我只是这样和他们说。”端木槿道,“不过,既然我决心不再助纣为虐,就没有再和他们多说水蛭给药的方法,相信他们一时半会儿也琢磨不出来。再说,没试过,也不知道可行不可行。” 林枢抚着下巴沉思:“这法子很有风险,也操作不易。但可能真是一条出路。药力直接进入血脉,要比口服汤药奏效快得多。当初你不也是用这样的法子救了玉旈云一命?按说,那样剂量的砒霜,以玉旈云当时的身体状况,本是必死无疑,还被你救了回来……” “我倒希望没有救回她来。”端木槿厌恶地,又道,“林大哥,其实水蛭给药并不复杂,有些窍门,我可以告诉你,咱们到了镇海……” “槿妹!”林枢打断她,“我绝不会让你去镇海冒险的。你就乖乖跟着严大侠一起——”看端木槿似乎要争辩,他摇头制止:“这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槿妹,你待我的心意,我很明白,我待你的心意,你又岂能不知?镇海疫情严重,你的身子还未痊愈,即使你不为自己的安全着想,我却不能不为你担忧。我若时时刻刻挂虑,怎能专心治病?你去了,非但不能帮我,倒还成了我的负担。” 端木槿愕了愕,垂下头来。 “槿妹,”林枢握着她的手柔声道,“我把话说重了,但你是明理之人,一定明白我的意思。只要我们都各自保重,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有几十年的时间可以一起研究医理药性,不必急在此刻。” 端木槿只觉眼眶一热,泪水就要滑落,咬着嘴唇忍住了。抬头瞥见林枢目光灼灼,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禁不住双颊火烫,轻啐了一口道:“谁答应几十年和你一起研究医理药性了!难道不用吃饭睡觉,就只对着医书么!” “当然不会只对着医书。”林枢笑道,“也得种几亩薄田,养几只鸡鸭,我得上山砍柴,你要生火做饭。凭我们这样只晓得治病救人,多半也不会发财,可能过着三餐不济的日子。衣服也打满补丁——啊,我知道槿妹你替人动刀缝合伤口的本领了得,就不知道缝衣服的本事怎样呢?” 端木槿羞得连脖子都红了,捂着耳朵道:“胡说八道!我不听!我不听!” 林枢见她如此,眼中的笑意更深了,轻轻拉下她的手来,合掌握住,又顺势一拉,就把端木槿拽到了自己的怀中。端木槿先还挣了两下,但是林枢紧紧拥着她,她只觉得全身酥软,心中更是甜蜜万分,于是便不再动作,合上眼,静静和心爱的人依偎在一起。 谁能想到,如此乱世,如此磨难,让误会重重的两个人能够找回当初两小无猜的依恋?端木槿真怕自己一睁眼,发现是黄粱一梦。 不过,门外严八姐等人有了响动。她和林枢连忙分开。原来是众人要出发去营救冷千山了。少不得和林枢又有一番计议。待他们走后,林枢才又回来陪伴端木槿:“若是今晚顺利救出冷将军,明日你们就可以启程去与程大人回合了——槿妹,你还是早些休息。路途奔波,需要保存体力。” 那便是说,明日林枢就要奔赴镇海,与他们分道扬镳?端木槿很是不舍,摇头道:“林大哥,我们好不容易才见面……不如,你跟我说说……不归谷的瘟疫?大家集思广益,总好过日后各自钻研。” “偏偏这时候来想这些费神的事?”林枢皱眉道,“这么多年我都没想出医治的法子,难道咱们一晚上就能想出来吗?” “我就是……”就是想和你多说说话——这是端木槿心里想的,可却不好意思说出来,噘嘴道:“不试试怎么晓得?再说,当年你和我爹说起不归谷的经历,那时候我年纪还小,很多细节听得半懂不懂。如今我也算是见过无数病症的大夫,说不定就能和你参详出治病的法子呢?方才那个水蛭给药的主意,你不也说不错吗?” “你何止是见过无数病症的大夫,你是东海三省的名医、女菩萨!”林枢笑着在床边坐下,把当年之事娓娓道来。 端木槿细心聆听,也不时询问,分析症状与药物,又举出自己在各种医术典籍中所见到的类似病症。林枢也都一一回应了。有些冷僻的书籍只有端木槿看过,而另一些孤本医术则只有林枢读过。两人且说且讨论,不知不觉已经夜深。端木槿被倦意侵袭,再也支持不住,终于沉沉睡了过去。 待她醒过来,已经身处摇晃的马车之中。惊了惊,撩开车帘向外望——只见驾座上扬便催马的正是严八姐。而冷千山就坐在他的身边。不由又惊又喜:“冷将军!他们把你救出来了!” 冷千山回头——在天光下,他面上的憔悴之色更加明显,可是精神却比在地牢好了许多。冲端木槿笑了笑:“多亏了端木姑娘,我才能够脱身。再在地牢里关几天,不被樾寇害死,也被刘子飞气死了!” “昨夜还顺利吗?”端木槿问。 冷千山点头:“很是顺利。” “除了刘子飞!”旁边一个骑马的汉子插嘴——原来刘子飞贪生怕死,昨夜竟哀求冷千山将其一并带出揽江去。为免他大吵大闹引起卫兵的注意,严八姐等人唯有将他打晕。 众侠士都不齿此人的言行,嗤笑道:“刘子飞那草包,让人看着就想打他几拳!昨夜还打得少了。真不知道樾国怎么会让这样一个家伙当上将军。难道樾国上下就没有人材了吗?” “玩笑归玩笑,诸位切不可轻敌。”冷千山正色道,“刘子飞也樾国的老将,战场上十分骁勇,当年樾国开疆辟土的时候,他也立下了汗马功劳。哪怕是去年打下郑国,正面战场也都是刘子飞在作战。玉旈云虽说是一路治水、抗疫赢得了民心。但依我看,这只不过是场面上说的漂亮话。樾军东征胜利,刘子飞功不可没。玉旈云大部分的时间似乎都在缠绵病榻——是不是,端木姑娘?” 他提到这个,端木槿就想起自己亲手结下的孽缘种下的恶果,感到后悔万分。 不过,冷千山本意并不是责备她,只顺着自己的话题说下去:“刘子飞这样一个人物,武功谋略不输我楚国任何一位将帅,却落到今日的境地——被自己的军队关押,只能等死,甚至要求助于敌人。这是怎样生不如死的境地?这都是因为玉旈云算计了他。所以各位想一想,玉旈云这个人有多么可怕。”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侠士们即使没有和玉旈云正面交锋过,也知道她几次逃过楚国武林人士的劫杀,更知道她在大伙儿的眼皮底下穿过楚国去到西瑶。严八姐在江阳活动了一段时间,晓得玉旈云去了一趟海龙帮,出生入死之后,收服了一群身怀绝技的海盗,而正是这群人,潜入楚国,炸毁了揽江的城墙与库房。端木槿更加了解——玉旈云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可以和自己最厌恶的人联手,也可以伤害己身来打击对手。赵王一党栽在她的手里。刘子飞也掉进了她的陷阱…… 不过端木槿也知道,玉旈云先天不足,后天又缺乏调养,一次又一次重伤重病,已经使她的身体越来越差,不晓得还能撑多久。且还有林枢在她身边,伺机行刺……念及此,又想到昨夜尚有话未曾问林枢:他这样离开了揽江,万一日后玉旈云问起来,可要如何敷衍过去?还是他已经放弃了继续潜伏在玉旈云身边的计划? 于是又向左右张了张:“林大哥呢?” “林大侠已经连夜赶到镇海去了。”严八姐回答,“他听说那边疫情严重,不想多耽搁片刻救人的功夫。见咱们救了冷将军安全归来,他就出发去镇海了。” 已经……走了?端木槿怔怔——是啊,可不是已经走了么?他说,会跟他们分道扬镳的。现在自己和严八姐一行可不就是在赶往南部谷地的路上么?林枢当然早已经奔赴镇海!可是他竟然没有和她道别。没有叫醒她——也许是特意选在她睡着的时候吧?不想再给她哀求“一起去”的机会?还是避免了话别,也就可以将未来所要面对的艰险轻描淡写,免得彼此担心?心里难免有许多的怅惘。 但众人却并不知道她和林枢的关系,以为他们不过有些同门之谊,此时既然提起来,就对林枢交口称赞,说他大仁大义智勇双全,实在值得敬佩。“医门之中出了个端木平,实在是把所有大夫的名声都搞臭了了。”一个侠士道,“幸亏还有端木姑娘和林大侠,一心为国为民。若不是有他们,只怕我今后见到大夫就想要远远的绕路而行,听到‘神农山庄’这几个字,则更加要倒足三日胃口。” “你说少两句吧!”严八姐打断,“端木姑娘的伤还未好,咱们长途奔波,还是让她休息吧!” “我已睡太久啦。”端木槿摇头,“倒是冷将军看来疲累得紧,不如换冷将军到车里来歇歇。” 冷千山待要推辞,但严八姐瞧他那模样的确疲乏万分,便停下车道:“冷将军是该多保重。咱们还得继续跟樾寇斗下去呢!”这样,冷千山也只好接受了,和端木槿换了位置。一行人又继续向南驰去。 端木槿感受着马车的颠簸,看着两旁的景物飞速后退——满目疮痍的村庄远去了,迎来一片树林;不久,树林又被抛在身后,路旁出现另一处鬼城一般的村落;然后这村落又消失在烟尘中,盛夏茂密的树林扑面而来……如此往复,又过了河,翻越了山坡,她知道自己已经离开两军前线越来越远。正慢慢接近程亦风带领军民们潜伏的地方。 一个只有同胞,没有敌人的地方。在那里,她就可以放心大胆地施展自己的医术了。她一定要不负林枢之所托,做好一切防疫的措施,把怪病挡在山谷之外。 “严大侠,你们两次出入揽江城,没有接触到什么病人吧?”她问,“这疫病凶险,若是大伙儿接触了病患,或许得吃些预防寒症痢疾的汤药才是。” “端木姑娘放心。”严八姐道,“知道揽江有瘟疫,林大侠一早已经叮嘱过我们,所以我们在揽江都远远地离开病患,连水也不敢喝一口。” “可不是!”旁边一人也插嘴道,“我昨晚肚子饿得直打鼓,看到乔家大宅厨房里有那么多吃食,却碰也不敢碰。这样也好——樾寇处心积虑从咱们这儿掠夺了许多粮草,现在只怕他们也不敢吃喝。不吃,饿死,吃了,病死。哈哈!” “等他们都病死、饿死,咱们就可以收回揽江城了。”另一位侠士也笑道,“不过,到时候还要费一番功夫去收拾呢!也不晓得邪毒会藏匿在哪一个角落里,说不定得把揽江城一把火全烧了,才能彻底杀死怪病。啊呀,那还不如现在就一把火烧了揽江城!” “你现在去放火,那城里的人还不全跑出来了?”严八姐道,“那些尚未染病的,一拥而上朝你扑过来,你能应付得了?还是不要节外生枝,回去跟程大人汇报,再商议下一步的对策。” “我也就是说说嘛!”那人道,“揽江城里的人死绝是迟早的事——就算不死绝,人心也散了。只要罗满病死,看他们还能撑多久!” “罗满病了?”端木槿一惊。 “是啊,昨夜咱们去的时候见他被人抬着走,走一路吐一路,臭不可闻呢!”那个侠士道,“嘿嘿,也许等咱们见到程大人的时候,罗满就已经病死了。樾寇作鸟兽散,咱们就可以收回揽江城。” “可不是!”另一个也插话,“最好樾寇吓得屁滚尿流逃回河对岸去,也把瘟疫带过去,东海三省死个绝,连玉旈云也死了,那就大快人心!” 他们嘻嘻哈哈,笑声一路。端木槿的心里却蒙上了一层阴影:罗满染上疫病。虽然是敌军的将领,但他从不曾负她。无论是当初在乾窑共抗瘟疫,还是后来在江阳经营惠民药局,抑或是这几日在揽江,即便挑明了敌对的立场,他也一直对他彬彬有礼,信守对她的每一个承诺。如今,他染上了怪病,只怕撑不过三天! 他们的最后一面——他那悲苦与无奈的神情,还深深烙印在端木槿的心中。没想到,就要这样永诀了。 那又如何呢?她提醒自己,他们本就是要永诀的!他可能会战死沙场。她也可能会死在樾寇的乱兵之中。即使都侥幸在眼下的这场战争中存活,还会有下一场战争,再下一场战争,没完没了。就算都没有死于战乱,也分属不同的国家。到老死的那一天,也不会再见面。她不会再请他指挥士兵帮忙防治疫病,他也不会扛着口粮和药材出现在她医馆的门口,或者卷起袖子帮他挑水劈柴煲药熬汤。 是这场永无止尽的战争让他们没法继续做朋友。 她咬了咬嘴唇:她恨这场战争! 如此一路南奔,不觉过去了几个时辰的时间。马车又在一个无人的村庄前停下,严八姐说,还有至少一天的路程,今晚须得在这里休息了。 一行人便来到一间较宽敞的农舍。和昨日临时落脚的那间相仿,这里也只有也残破的家私什物。院子里有一口水井,但已经被乱石堵死。严八姐就和一位侠士去村外的溪流取水,另外两名侠士则寻木料来生火。虽然这里离开揽江已经很远,他们还是谨遵林枢的教导,生冷之物绝不入口。是以,大家长途跋涉饥肠辘辘,还是等到清水打来,用一口破锅在火上煮开了,把干粮丢进去煲成了一罐糨糊似的饭,才敢送入口中。 冷千山毕竟受理不少折磨,新伤旧患,有几声咳嗽。端木槿本想出门去寻些草药来,但他谢绝了,说自己还能撑几日,一切待到与程亦风会合了再说。大伙儿便各自休息。男人们都在厅堂里。端木槿是唯一的女子,便在内室的榻上安睡。 她在马车上摇晃了一整天,浑身都酸痛难当,一躺下就沉沉睡去了。不过,到了后半夜又醒过来,见到月色皎洁,屋内一片银白。而外面的院子里又传来严八姐和那三位侠士的笑语声。 她走到窗口看,只见四人正在院内饮酒。严八姐端着碗笑道:“可真有你们的,竟然把酒藏在这里!” 那三人都嘻嘻而笑:“当时撤退走得急,程大人说了,只带细软粮草等必须之物,其他都要销毁。王家庄可是出了名的酿酒之地,这么多好酒都要被打烂,何其可惜?咱们弟兄仨才悄悄藏了几坛。这些日子,大家嘴巴都淡出鸟来啦,今夜可要解解馋。” “要是被程大人知道了,看他怎么收拾你们!”严八姐佯怒,但也喝了一大口。 那三人都笑:“严帮主你别假道学。程大人能怎么收拾我们?他自己也喜爱美酒佳酿——他有一次亲口跟咱们说,当年樾寇攻打凉城,满朝的狗官都逃跑了,本来他也应该逃,只不过喝醉了,酒醒之时已来不及离开凉城,只好硬着头皮想办法和樾寇周旋。哈哈,你想,这样的程大人,怎么会怪咱们藏了几坛酒呢?他要是听到揽江城瘟疫横行连罗满都快要病死的消息,只怕会跟咱们一起痛饮一场呢!” 严八姐持碗而笑:“这疫病如此凶狠,看来咱们真的有可能兵不血刃夺回揽江来。只不过我很是担心镇海那边,不知向将军是否安好。” “吉人自有天相。”一个侠士道,“向将军为国为民镇守边关,怪病瘟疫这种邪魔外道见到他都要退避三舍。像罗满这种蛮夷匪徒,其身不正,自有天谴——否则怎么疫病在揽江爆发没两天,他就已经染上了?哈哈,这叫天谴!” “对,我也觉得这是老天相助!”另一个侠士道,“那个从镇海来的人,林大侠问他镇海的情形,他也只说县城许多人染病,大营就不晓得——你们想,如果大营出了事,早就传出来啦。可见向将军康健着呢。再说,林大侠也已经赶到镇海去了,有他在那里,还有什么病治不好的?他不是说,这是他十几年前就见过的疫病吗?” “没错!”第三个侠士也道,“我越想越觉得是老天爷带了这场瘟疫来帮咱们消灭樾寇——你们想,这病外洋舶来,偏偏就传到镇海。镇海那里的病患又偏偏回了乡,不早不晚,在死前被咱们撞上,让林大侠认出这种病来。他也晓得这病如何传播,才让咱们连夜把尸体给弄进揽江城里,污了他们的水源……虽然林大侠机智勇敢想出这妙计,也要靠老天成全嘛——樾寇这次必定有来无回!”他说着,举起酒碗来,和严八姐等人碰了,一饮而尽。大伙儿都抚掌大笑。 房内的端木槿却好像遭到五雷轰顶。是林枢故意把疫病带进揽江!为了消灭敌人! 她一时不能动弹,又感到双腿发软,便倚着墙壁慢慢滑坐下去。暑天里,地面却是一片冰凉的。那凉气从她的手心一直凉到她的骨子里去。 昨夜,她还在和林枢讨论着如何医治这可怕的疫病。林枢细说了不归谷的经历,以及他对这病症呕心沥血的研究——他知道这病的传播途径,所以知道预防的方法,当然也就知道怎样可以让人感染——邪毒藏匿于病人吐泻的秽物之中,一旦污染饮水和食物,便可迅速传播开去。在他和她讨论着这些的时候,他对自己在揽江的所作所为只字未提。 也许他想要说的。 祖师爷他老人家没经历过这样的国破家亡的惨剧。若是他和你我有一样的遭遇,说不定,留下的教诲也大有不同。槿妹,你说是不是? 林枢的这句话响着她的耳边。她当时以为,这话的意思是,祖师爷也会允许他们不去救治敌人。但林枢的意思可能是——祖师爷会容许他们去杀害敌人。林枢岂不是之前就已经这样做了吗?蒸熟雄黄,企图毒死玉旈云! 端木槿不是已经接受了这种做法吗?不是也暗暗后悔自己没有早点儿结果了玉旈云这个大魔头吗? 那么为什么,听到揽江疫病的真相,她会这样震惊,这样……心痛? 真的,她的胸口剧烈地疼痛起来,痛到无法呼吸。好像回到了她被萧荣偷袭的那一天,白刃贯胸而过,跌入池塘,碧幽幽的水从四面八方压向她,让她窒息。 那一天是林枢救了她。 现在呢?谁来救她?林枢去了镇海了,去那里救护病患,抗击瘟疫。 她呢?她应该按照计划,和严八姐等人南下与程亦风会合,休养生息,静待重夺揽江的时机——林枢已经制造了这个时机。那以后,待樾寇败退——或许,疫病蔓延去北方,再替他们杀死一些敌人,狠挫对方的士气,让其未来几十年都不敢再挥师南下——若那样,她和林枢可以相携去一个平静的地方,实现他们昨夜带着羞涩又带着甜蜜所计划的梦想。 这不是很完美吗?但为什么,她如此痛苦?痛不欲生? 她在冰冷的地上坐到腿脚麻木。不知不觉,月色已经被血红的晨曦所取代。那变幻无定的红光让她瑟缩了一下,起初,竟疑心自己是坐在血泊中的,直到感觉手背上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她才从迷梦中惊醒——是一只老鼠正从她身边爬过。 她惊得急忙甩手。而那丑陋的畜生反倒好像不怕人,被丢到角落里,还瞪了她一眼,仿佛在说:你比我好很多吗? 老鼠身上的虱子,是引发乾窑瘟疫的罪魁祸首。那时,樾军的军医发现了,把带病的老鼠当宝贝一样豢养起来,还自鸣得意地向玉旈云献计——只要有了这些畜生,从此攻城掠地,所向披靡,不费吹灰之力。但是玉旈云做了什么?她拔剑,砍了军医的脑袋。 狠毒如玉旈云,也没有依靠传播瘟疫来达成目的。诚然,玉旈云是个军人,她手中有武器,麾下还有无数握着武器的士兵。他们会为她征战。林枢只是一个大夫。他征战的方式,只有用他所知道的医理药性——这,没有什么不妥吧? 她说服不了自己。无论是要她支持或者谴责林枢,她都做不到。 不同的念头在心中争斗厮打,她感觉胸口快要炸裂。便慢慢扶着墙站起来,想要去出去透透气。 严八姐等人的马就拴在院子外,她走过去,解开一匹,骑上了,任由那畜生在村子里游走。 天色越来越亮了。马儿带着她走到村子尽东边的溪水旁。那畜生低头饮了几口水,又顺着溪水继续走。没多远,水面变宽了,水流也湍急了起来。马儿在溪边驻足不前。端木槿望了望——如果她跳进水里,会不会淹死呢?可否一了百了? 这个念头瞬间攫住了她。她翻身下马,朝水中走去。一步,两步,直走到了水中央。但令她失望的是,那里的水深也只是到她的腰间而已,根本无法自溺。 不愿杀人,也不能救人,难道杀了自己也不行吗? 她从心里发出一声嘶喊,惊得岸边的马儿也踢跳了两下。然后,她直挺挺仰天倒下,躺在了溪水中。水面漫过了她的身子。她睁开眼睛,让自己去感受双目的刺痛。从水底,她依然可以看到太阳,金红色的一轮,却没有热力。 她被水流推动着,漂向不知什么地方。也许是岸边,因为溪水变浅了,她的脸又浮出水面。但是她不想动,就这样尸体一般在水里躺着。 的确是靠近岸边了。水草纠缠着她。芦苇遮挡了她的视线。还感到小腿上尖锐的疼痛。她不由自主地伸手摸了摸——是水蛭,正牢牢地吸着她的腿上。 水蛭,依靠水蛭给药,可以救人呢!她坐起来,呆呆望着腿上的虫豸,正贪婪地吸着血,身体越涨越大——好肥的一只。正是她治病时会使用的。她带着一种近乎着迷的情绪,痴痴望着——当年是在哪一本医术里看到这个偏方?她又是怎样潜心研究水蛭给药之法?她在自己身上做过实验,搞得伤痕累累;第一个用水蛭给药的病人是一个小孩——父母被吓得半死呢!用水蛭去给玉旈云解毒,她也没有十足的把握,是做好了被斩首的准备的……醉心医学的每一个瞬间都是那么开心。如果能够一辈子都这样就好了! 吸饱了血的水蛭扭了扭身子,松开了端木槿。不过端木槿又伸手把它抓住——好像是抓住了全天下最美好的东西。 她站起来,看到马儿就在不远的河对岸,正带着困惑的表情看着她。她笑了笑,趟水过去。从马鞍边解下水囊来,把那条水蛭放量进去。然后,她又继续在水草和芦苇间寻找——一条,两条,三条……她的脑子是空白一片的,眼中只有那蠕动的虫豸而已。 很快,水囊被她装了差不多半满。 她就满意地跨上马去。想也不想,拨转马头,朝北方揽江城的方向疾驰而去。 第189章 端木槿再次见到罗满的时候,他已经和先前分别时判若两人——还不到三天的功夫,这个硬朗的汉子已经眼窝深陷,皮肤出现了老人一般的干纹,躺在床上只是吐泻不止。 端木槿给了他把了把脉,又揭开眼皮看看,即命令站在旁边神情有些迷惑的王小虾——去煮开水,准备糖、盐,同时也找罗满的副手来见她。王小虾愣愣的:“煮开水准备糖盐干什么?” “你照做就是,我没时间解释。”端木槿道,“要多准备些,多多益善!还有这个——”她把装满水蛭的水囊丢了过去:“用清水帮我养起来。” 王小虾打开看了看,吓得差点儿把水囊摔在了地上:“这……这就是姑娘说要用来治病的水蛭?” 端木槿没心思回答,只是仔细地检查罗满的病状。 而这时,那个从刘子飞帐下投靠过来的沈副将风风火火地奔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好几个兵士。见到端木槿,就指着大骂道:“好你个楚国贱人!你不是已经逃走了么?又回来做什么?是程亦风派你回来害咱们的么?”边斥,边示意士兵们上前把端木槿拿下。 “沈副将!”王小虾忙挺身阻拦,“端木姑娘是回来帮咱们的。她之前也不是逃跑,而是出城去抓水蛭了,你看——” 沈副将骤然看到那一大堆蠕动的虫豸逼到自己鼻子跟前,惊得连连退了三步:“什……什么玩意儿!这……这能治病吗?” “端木姑娘说的一定没错。”王小虾道。 “放肆!”沈副将厉喝,“她是个楚人,怎么可信?她已经带人救走了冷千山,现在只怕是要用这些蚂蟥害死罗总兵。还不拿下!” “端木姑娘才不会害人!她——”王小虾的话还没说完,沈副将一个耳光扇过去,直打得他在原地转了个圈儿,又撞到了床脚,摔倒在地。端木槿转头看时,只见他嘴角撕裂,牙齿也掉落两颗,鲜血直流。 “快去漱口!”端木槿对他道,“用酒,或者用冷茶,不要用生水。叫军医来——我让他们准备开水和汤药……” “你还发号施令?”沈副将一把扭住端木槿的胳膊。 但端木槿毕竟有武功在身,使巧劲甩开了。 沈副将不由更加气恼:“你跟我动手?还说不是楚国奸细?”捋起袖子要拔刀。 只是,病榻上的罗满微微张开了眼睛:“你们……吵什么……沈副将……你……你不是应该在城楼坐镇?到这里来做什么?” “还不是因为他们报说这楚国娘们冲了岗哨?”沈副将怒冲冲道,“我怕她加害罗总兵——总兵,你这两天病倒了,所以不知道——冷千山让楚人给劫走了,还杀了咱们好几名士兵。若不是这楚国娘们和他们里应外合,谁能找到冷千山?” 罗满此刻并没有精神跟他辩论,只是摆手道:“端木姑娘不会害人。你快回城楼上去。” 沈副将却直摇头:“不行,决不能让这楚国娘们胡作非为——罗总兵,你忘记了吗?那天她还企图行刺内亲王呢!怎么不会害人了?” 罗满看了一眼端木槿,似乎是说:我信你,可是这样的非常时刻,你让别人怎么信你呢?他勉力撑起身子,还想要对沈副将说什么,可是却忽然转向床边,剧烈地呕吐起来。 “还不快退出去!”端木槿大喝,“沾染了这些吐泻之物,就会被传染上瘟疫的!” 听到这声喊,沈副将和他带来的人没的都跳了起来,争先恐后退出门去。连王小虾也吓得想要往外跑,不过终究还是站住了:“那……那要怎么预防?” “不想这里变成死城的,就立刻去安排——但凡人畜粪便,一定要挑到城外,找远离水源之处,挖深坑,洒落石灰再掩埋。”端木槿道,“这里,还有县衙的病区,所有出入的人,都必须更换衣服,且用烧酒淋身。在病区里穿过的衣服,不得穿到外间。病区里的衣服,还有蒙面用的布,等等,全都要用开水煮过。全城所有人,不得饮生水,不得生吃任何瓜果蔬菜,不得吃隔夜的冷饭冷菜。还有,一旦发现病患,就要立刻送来病区。” “那……已经生病的人呢?”王小虾问。 “你先照我吩咐去传令——谁现在替罗总兵在指挥的?让他传军令。”端木槿道,“让军医们煮开水、准备糖、盐——具体怎么医治,待会儿我再和大家细说。” “是!”王小虾不顾脸疼,就要往外奔。 沈副将在门外还骂骂咧咧:“煮开水?用糖盐治病?让我们挑大粪?你这楚国娘们以为自己是什么人?还敢替罗总兵传军令了?” “照端木姑娘的意思去传令!”罗满怒吼——这一次是用尽了全力,话音落下,人也晕了过去。 沈副将虽然官阶不低,但毕竟是从刘子飞帐下投靠过来,罗满的部下既听到了罗满亲自下的命令,哪儿理会沈副将,立刻飞跑去办事了。留下沈副将一人好不尴尬,低声骂了两句,才退出去。 王小虾捂着脸:“端木姑娘,那……我去找军医们。” 端木槿看了他一眼:“让他们先给你瞧瞧。掉了的牙或许还可以接上……虽然我只在一本冷僻的笔记里见过,不过,可以让他们试试。” “没关系!”王小虾笑笑,“接不上无非就是以后说话漏风呗。又不是缺胳膊少腿。治瘟疫要紧!”说着,大步跑出房去。 端木槿便忙又掐了掐罗满的脉搏,但觉沉细欲绝,正是虚脱亡阳之兆。她不由暗叫不妙。见一旁不知哪个大夫的药箱针盒摊放着,就取针来在罗满的中冲、涌泉、关元、神阙、百会等穴扎下。少时,才觉脉搏恢复些许。 这时,王小虾已经把几名军医都喊来了。端木槿向他们详述了目前自己对此病的知识,以及如何用糖盐水、四逆汤等帮病人度过最凶险关头。“至于如何用水蛭给药,我稍后就教给大家。”她道,“只希望其他的法子能尽早奏效,不需要走到这一步。” 军医们都面露惧色:“姑娘的意思是,这病……无药可医?那咱们岂不是只能听天由命了?” “虽然无药可医,但是只要保存体力,就可以自行治愈。”端木槿道,“十多年前,郑国不归谷的瘟疫,也是用这个方法治愈的。所以大家不必惊慌,我们当以预防为主,防止病患再增加,同时全力救护现有的病人。我想,这也不是一个跨不过去的坎儿。” 军医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其中一个忽然想了起来:“当年郑国不归谷的瘟疫好像是林大夫一力医治,他一定晓得治病的良方。就不知他什么时候回来!” 端木槿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只催促道:“大家还是赶紧去照料病人吧。如今咱们可是一刻也不能松懈呢。” 军医们没有旁的选择——毕竟不能抄着手等林枢回来——便都点头退出去,独留端木槿在房内守护。她丝毫也不敢怠慢,每过一刻,就去试试罗满的脉搏。过了约莫一个时辰,见罗满还未醒转,她心下焦急,想:人若是昏迷不醒,可怎么让他喝水吃药呢?此刻虽然并不像是生死关头,但再等下去,不知会发生什么事,倒不如试试用猛药把他救醒。 因唤了王小虾来,叫他用大碗取四条水蛭,并向军医们讨一份四逆汤和一把盐。 王小虾动作麻利,不时就办妥了,端木槿即吹凉了汤药,试了试,又加了些凉开水。接着在水蛭身上撒了些盐。这些肥胖的蠕虫立刻萎缩了。她又将他们放进汤药里,水蛭的身子才重又涨起来。 “咦,这是什么道理?”王小虾好奇地问。 “水蛭身上原有些粘液,撒了盐就被溶解了。”端木槿回答,“它的身体失去保护,体内的水就流了出来,如果不再补充水分,就会干死。把它放进汤药里,一则洗去盐分,二则也逼它吸水。它便又恢复原状。” “原来如此!就好像腌萝卜一样!”王小虾恍然大悟,但又不解道,“那,往人的皮肤上撒盐,人为什么不会变干瘪?” 端木槿一边用手巾擦着罗满的胳膊,一边答道:“人的皮肤和水蛭是不同的嘛——不仅是人,猫啊狗啊,也都和水蛭是不一样的。到底其中有何玄妙之处,我也解释不清楚。留待日后你慢慢去钻研吧!”说罢,在罗满的手臂上轻轻拍了拍,仔细看了血管的位置,就抓了一条水蛭来放在罗满的手臂上。王小虾看到,不禁惊呼出声,但端木槿又取了少许盐,在水蛭头部附近撒了一点,水蛭扭动着,身体又缩小了,不久,从罗满的手臂脱落。端木槿又把它抓着,放进汤药里。同时,也拿起另一只吸饱了汤药的水蛭放在罗满的手臂上。 “这……这药就……就已经从水蛭身上到了罗总兵的身上?”王小虾惊讶地瞪大了眼睛,“那……其他的病患也可以这样医治?” “希望是如此吧。”端木槿道,“不过,此法甚为危险,用药的浓度稍有不妥,可能造成病人血脉失衡,而如果用盐的分量和时机掌握不好,又可能把水蛭干死,没法吸药吐药……即便是一切都掌握得恰到好处,水蛭的性命也是有限的,经不起多次使用。” “哦,所以要多抓些水蛭来!”王小虾搔着后脑,“要是能像养鸡养鸭一样的养水蛭,不也可以吗?” “自然是可以。”端木槿笑道,“但哪儿有那么简单呢?你帮我去准备糖、盐和开水来,等罗总兵醒了可以喂他喝。” “是!”王小虾大约是得到了心目中“神医”的指点,几乎雀跃着跑出门去,过了一阵,便将端木槿所要求的都备齐了。端木槿教他如何将糖、盐按一定的分量比重溶化,又告诉他,其他病患,只要能够吞咽的,都要喂这样的糖盐水。王小虾喃喃念了几次,记下了,又站在一旁继续看端木槿如何使用水蛭把四逆汤注入罗满的体内,一时问这个,一时问那个,极尽好奇,但又不乏细心。 见一碗汤药已经用尽,他便把药碗收拾了,问:“罗总兵几时才会醒?要不要我再去端一碗四逆汤来?” 端木槿看了他一眼,摇头笑道:“你真有心做大夫,就去读一读《黄帝内经》。那里面有句话说:‘大毒治病,十去其六;常毒治病,十去其七;小毒治病,十去其八;无毒治病,十去其九。’可见只要是药,多半也是有毒的。用的分量正确,才能救人。用多了,可能就把人毒死了。再说,汤药起作用,并非瞬息之间,而人体要恢复,更不止需要一时三刻。岂能性急呢?你与其在这里等着心焦,不如去和其他大夫们一起准备些糖盐水给旁的病人饮用,不是更好?” 王小虾红了脸:“是,我这就去了!”走到门口,又回头道:“不过端木姑娘,我识字不多,《黄帝内经》这么深奥,我可看不懂呢!” 看他那傻呵呵的模样,端木槿禁不住微笑。可是,那笑容随着少年身影的消失也僵在她的脸上。此刻,她哪里还笑得出来呢?她真的没有把握能够治好罗满——遑论治好揽江城里所有的病患。 这一笔孽债。已经无法去深究谁是罪魁祸首。她也不想再辨明是非黑白。只是不愿这些人命都被算在林枢的账上。甚至,她有过一个念头:若她也染病,死在揽江,那么一切便有了个了结。 她默默地看护着罗满,强迫自己摒除杂念,只是思考和治病有关的事。如此,到了后半夜的时候,微微盹着了,头猛一垂,又醒过来,看到罗满睁眼望着自己,不禁惊喜道:“你醒了?” 罗满的嘴唇干裂,说话很是艰难,张了张口,端木槿就扶他起身,喂他喝糖盐水:“觉得恶心也要喝下去。这样才有希望保存体力,也把邪毒冲出体外。” 罗满毫无异议,大口喝了,又躺下:“我刚才是不是到鬼门关转了一遭?” “这我也不知。”端木槿道,“不过你晕过去没法服药,我就用水蛭把四逆汤注入你的身体,也许这汤药奏效了吧。” “水蛭?”罗满迷惑。 端木槿指了指他手臂上的小伤口,又把旁边碗中的水蛭拿给他看。饶是罗满驰骋沙场身经百战,见到这些虫豸也倒吸一口凉气。 “怎么,你怕了?”端木槿瞟了他一眼,“当初玉旈云中毒,我也是这样把她救回来的。只希望这法子能够救回现在揽江城里病入膏肓无法自己消化汤药的那些病患。” “我不是怕,只是有些惊讶而已。”罗满道,“没想过这些吸血蠕虫还有如此妙用。姑娘在我身上试过有用再去救其他人,那最好不过……能活着让你试药,总比死了让你去研究尸体好。” 这本是句笑话,可端木槿却笑不出:“所谓生死有命,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治好你。大不了……大不了我给你填命。” “姑娘这是说哪里话?”罗满怔了怔,“我又不是什么皇亲国戚,贱命一条,自己不小心染上了瘟疫,死则死矣,哪儿有让人填命的道理?难道有个天花娘娘管天花,还有个瘟疫娘娘管瘟疫?那我要是死了,就去找这个瘟疫娘娘报仇。” 这又是一句玩笑话,大约是罗满看端木槿面色凝重,疑心自己多半不治,所以特地说来宽慰她。只可惜,他平时是个严肃的人,并不擅长说笑。且此时端木槿心中那些苦楚他也全不明白。这句笑话非但没有让人觉得宽心,反而叫端木槿更加难受了。她扭过脸去,不让罗满看到自己的表情,淡淡道:“世上哪儿有什么天花娘娘?你这病也不是不治之症,就看你有没有毅力和它斗到底了。” “哈!”罗满勉力一笑,“我是个在枪林箭雨中打滚的武夫,死且不怕,还怕瘟疫?就斗它一斗——”话还未说完,忽然身体一缩,又趴到床边呕吐起来。 “少说话,多休息吧。”端木槿拍着他的脊背,给他端水漱口,又让他喝多一碗糖盐水,“这水不是药,你尽量喝——我再去准备多些来。” “好。”罗满端碗一饮而尽,给出一个疲惫的笑容,又道:“姑娘自己也要当心,你的伤还未全好呢——希望林大夫早些回来。” 不忍心看,不忍心听,端木槿点头敷衍,逃出门去。 那天夜里,乔家大宅里又死了三个人。次日,揽江县衙的病区有消息来——那儿本有病患五十余人。也就一夜的功夫,死了十二个,但黎明时,又送了十五个来,依旧人满为患。大伙儿都担忧万分——再这样下去,揽江城里的人怕当真要死绝了。不过,城中毕竟都是军人,虽然担心自身的安危,却也不敢擅自逃亡——身在敌人的境内,逃出去多半是死,侥幸回归樾国,则要以逃兵论处,仍然没有活路。所以,只能在绝境里求得一线生机。故此,大家对于端木槿借罗满之名所下达的“军令”执行得一丝不苟,希冀由此劈开一条生路。 兵士们好像当日在乾窑一样,编为不同的班次,有的负责管理食物与饮水,有的负责处理人畜粪便和尸体,还有的负责洗濯。亦有一群向来机灵又办事稳妥的被分派前来协助端木槿等各位大夫,一些要捕捉水蛭,一些帮忙煮水配药,识字的则记录病情。王小虾既有过在乾窑抗疫的经验,又得到端木槿的亲身指点,此刻俨然成了这班人的领头者,带着他们忙出忙入,连坐下来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 端木槿把军医们都集合起来,向他们传授水蛭给药的秘诀。起初大伙儿对这些蠕虫都有些抗拒。但看到端木槿竟然在自己的胳膊上示范,大伙儿无不汗颜,也都大胆尝试起来,一来二往,各人都习惯了,也就不再觉得恶心。待大伙儿练得有些心得了,端木槿又带他们去病人身上实践——先是她亲自动手,其后又逐一指导军医们。忙到次日掌灯时分,先后有三名危重病患通过水蛭“服用”了四逆汤。可惜,其中两人当夜死去,第三个挺到了黎明时分也不敌病魔。 众人未免有些失望,但并不轻易气馁,继续按照端木槿传授的法子尝试。头两日里,乔家大宅和县衙的死亡人数并未减少,余下尚还活着的病人也未见好转。不过,再两天过去,情况开始有了改变——旧病患们虽然无一有康复的迹象,但是送来的新病患却减少了。大伙儿猜想,是预防的措施起了作用。都受到了巨大的鼓舞,便再接再厉,按照端木槿的吩咐继续执行下去。如此又过了两天,再没有新病患出现,而在端木槿回到揽江的第十五天,病区没有新增死亡的病例,众人隐隐感到,这是到了一个转捩点,心情紧张又兴奋,愈加谨慎地看护病患,生怕不留神又给了瘟疫反扑的机会。 那时,病区里幸存的病患已经不太多,县衙里有十五个,乔家大宅里只有三个而已。端木槿便让军医们都在县衙里轮值,自己则带着金嫂负责照顾罗满和另外两个乔家大宅的病患。 罗满的精神已经好了许多。但是毕竟连日来除了糖盐水和药,什么也没有吃过,身体消瘦,力气也不济,多说几句话都困难。不过,看到端木槿憔悴的模样,他总会勉强笑笑,说几句宽慰的话。 “没想到这稀松平常的糖盐水如此神奇。”他道,“起初姑娘说糖盐水能给大伙儿吊命,大家都还半信半疑。现在可真的被它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你也别以为此物当真稀松平常。”端木槿一边拾掇药箱一边道,“糖盐如何搭配,加多少分量的水,这也是当初林……林枢在不归谷钻研许久才摸索出来的。” “难怪了……”罗满道,“我把这一层给忘了!我还想,比起乾窑来,这次揽江的瘟疫这么快就被我们制服了,莫非是老天庇佑——却原来是林大夫在暗中相助。” 端木槿最怕谈起这个话题,扭过头去。 罗满却浑然不觉:“林大夫离开揽江去采药也有好些日子了,不知遇到了什么阻滞……端木姑娘……你……你很担心他吧?” “我为什么要担心他?”端木槿很想快些结束这关于林枢的话题,便忍不住脱口而出。 罗满怔了怔:“啊……其实……我知道姑娘当初渡过大青河来到北方,就是为了寻找林大夫……我不是故意去打听你的私事……只不过……只不过偶然听人提起过……”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端木槿背着罗满,“他有他选的路,我有我选的路。” “是,我也听说过一些你们师门的恩怨,”罗满道,“而且林大夫现在效力于内亲王,而端木姑娘你……你把我们都治好了之后,有什么打算?” 端木槿停下手里的活儿:她有什么打算?她没有想过。和林枢一起归隐山林的梦想已经成为泡影。她当然可以一个人浪迹天涯,但两个人的甜蜜变成了一个人放逐,想起来便已经觉得凄惨。她还可以回家去。自从她离家之后,神农山庄和他父亲也发生了太多的事,无论别人怎么传言,也无论事实如何,端木平始终是她的父亲。若他武功尽失,成了废人,她有义务要侍奉左右。 不过,这些想法都没必要让罗满知道。 “总之我不会留在这里。”她淡淡地,“我虽然在揽江帮你们治病,但只不过是……因为瘟疫若不及时消灭,后果不堪设想。待大伙儿都康复了,我自然就离开——之前我们不是也说得很清楚了吗?你是樾人,我是楚人,樾楚交战,你我是敌人。” “是……”罗满叹了一口气,沉默片刻,幽幽道,“看来我们分别的日子也不远了,有些话,我一定要和姑娘说——我一直对姑娘万分敬重,不管你是不是楚国人,在我罗满的眼中,你都是一个可敬的女子。恨只恨,我是个樾国的将领,而我必须服从内亲王的命令。有时我也想,若我不是这劳什子东海三省总兵,不是内亲王的部下,那该多好。可惜,那不可能。樾楚之战,势在必行,你要恨我,要杀我,我都无话可说——可是,你明明已经……已经被严八姐救走,却又回来医治我,医治揽江城里其他的士兵……我真不知该……该如何是好了。” “我是大夫……这是我该做的。”端木槿回答。此话她说过无数遍,不过今日有些底气不足。 “是。”罗满的声音颤抖,“可是姑娘也应该知道,我是军人……我们都是军人……若我们不死,也会做我该做的……每每想到这一层,我就……我就恨不得自己已经死了。姑娘……你……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端木槿如何不明白?心中也是一阵刺痛:“别多说了,快休息吧。” “是,”罗满道,“其实我也说完了——这话压在我心里很久了,我真怕死了就没机会说出来。现在说出来,死也无所谓。” “我这么辛苦医治你,你可不可以不要把‘死’挂在嘴边?”端木槿故作轻松,要掩饰声音的哽咽。 “我这不是已经在鬼门关转悠了好几遭了么?”罗满笑,“再说,樾楚交战,刀剑无眼,我也不知会不会战死。我只希望姑娘知道,哪怕日后你我只能以敌人的身份相见,或者永不相见,我依然敬重姑娘。” 这场该死的战争!端木槿觉得自己的眼泪就快要夺眶而出,再不敢多留一刻,挎上药箱逃出了门去。 只是,才跑出西跨院的门,正要把病区里穿着罩袍脱下就,就看见沈副将等三位军官。他们面色阴沉地快步走来。按照病区的规矩,任何人要进来,须得用干净的手巾蒙住口鼻——跨院的门口用大竹筐摆着好些煮过的手巾。但这三个人却一径往里面闯,看也不看那竹筐一眼。 “慢着!”端木槿叫住他们,“你们得的先蒙上口鼻,免得被传染瘟疫。” “这会儿还说什么瘟疫?”沈副将没好气,但还是抓了一条手巾。另外两人也各自拿了一条,匆匆扎好,又继续朝院里冲。端木槿看他们大步跑进了罗满的房间,然后就听到沈副将咋呼道:“来了!楚军来了!” 楚军来了!端木槿心中一动,又把罩袍系好,走回院内。 “是向垂杨的人马,看起来有两万人左右,已经到了城下,正在叫战。”一名军官报告道,“镇海本是水师大营,步兵只有三万,这一次来了两万。不知其余的是留在镇海,还是在前来揽江的途中。” 罗满应了一句什么——或许是提问。只是,他身体虚弱,声音低哑,端木槿听不清楚。接着就听另一名军官应道:“咱们的人已经布署妥当了——等了他们那么久,终于来了。不过,真没想到他们会一次来这么多人。如果还有后续的援兵,那就差不多整个镇海的步兵倾巢而出。我们要和他们正面交锋,只怕有些吃力。哪怕是偷袭,也不见得有十足的胜算。” 罗满又说了一句什么,端木槿依然听不清。只听沈副将应道:“原本的确可以这样诱敌,只不过,现在城里出了这要命的瘟疫——而且楚军好像知道了。他们在外面乱吠,说罗总兵已经病死了,又说留在城里只有死路一条,不如出去投降——扰乱我军军心,着实可恶!” “我不怕他扰乱军心。”罗满说,这一次端木槿听到了,且看到他挣扎着要起身下床。沈副将等三人急忙围上去搀扶:“总兵,你的身子还未好,这是做什么?” “我得上城去!”罗满道,“我不怕扰乱军心,我的部下,我信得过。但是我怕他们看出我们……” 他话还未说完,沈副将忽然注意到门外的端木槿了,即厉声喝道:“好你个楚国娘们,在这里偷听!我还在犯嘀咕,怎么楚军会知道揽江城里有了瘟疫,连罗总兵病倒的事也晓得,对于瘟疫的症状,更是描述得有鼻子有眼——多半是你这个臭娘们偷偷去报讯!今天可再也不能让你狡辩脱身了!”说着,已向端木槿扑过去,又招呼院门口守卫的士兵:“你们还不快来帮忙,把这楚国贼婆娘拿下!” “住手!”罗满低吼,“端木姑娘夜以继日地在城里照顾病患,哪儿有功夫去镇海报信?” “她有同党呀!”沈副将跺脚道,“严八姐,还有那些个绿林人士,他们不是把冷千山也救走了吗?罗总兵,你可不能再被这楚国娘们给迷惑了!” “我自有分寸。”罗满在那两名军官的搀扶下颤巍巍地站着,“端木姑娘,你也听到了,楚军已经兵临城下,即将和我军展开一场恶战。胜负如何,那时以后才知道的事。不过,战场之上,刀剑无眼,我军将士虽然对你心存感激,但不一定可以分神保护你。而楚军却不一定知道你是同胞,即便晓得,也未必就能保证你的安全。所以,趁着现在还未开战,你速速出城去吧——我想,城南门那里应该还未有敌人聚集。” “罗总兵!”沈副将急道,“这如何使得!就算先前那些消息不是她泄露出去的,但她在城里住了这许多日子,城里的情况岂不早就摸得一清二楚?让她出去,她还不把咱们的兵力和布防全都告诉楚军?不行!决不能让她走!” “总兵——”另外两名军官这次也都站在了沈副将那一边。 “你们不要多说,端木姑娘她……”罗满要出言维护,但端木槿打断了:“不用担心。我不出城。这里还有病人未康复,我不会出城的。若没别的事,我去隔壁了。”说着,欠欠身,退出门外。 刚好这时候,王小虾带着一队兵丁,正把好些病患抬进来——原来揽江城已经开始备战,所有还能战斗的人都要准备上阵迎敌,县衙那边就没有人手继续照料这些病患了。军医们只能把他们都抬到乔家大宅来。端木槿听了王小虾简短的叙述,便上前去帮忙安置。虽然她没有再朝罗满的房间看一眼,却依然可以清楚地感觉到那边射来的目光:罗满的尽是关切,而余人多是怀疑。 大战在即。胜负未知。作为楚人,她希望楚军一雪前耻,歼灭敌寇,夺回揽江。不过,那样,在城破之时,她可能被当成樾人,丧命于同胞的剑下。又或者,樾军撤出揽江,追究起战事失利的责任,一至认为是端木槿泄密——那么,罗满也保不了她。 无限的可能,但都是指向灭亡。 然而,她却感到很坦然且平静——活着继续痛苦下去,倒不如一心一意为了自己的信念再执着一次,死在这里,一了百了。于是,不去在意那灼烧着她脊背的目光,只是专心地检视每一个病患的状况。待到所有的病人都安顿妥当,她重新回到院子里活动一下酸痛的腰背,这便注意到罗满已经不在房内了。 “我是军人……我们都是军人……若我们不死,也会做我该做的……每每想到这一层,我就……我就恨不得自己已经死了。” 罗满的这句话响在她的耳畔——他拖着那样的身体去了两军阵前吗?不是真的想要死吧?她想,若他俩都在这场厮杀中死去,阴曹地府里没有楚樾之分,或许可以继续做朋友。 端木槿又继续忙碌。到了起更的时候,听到外面响起了嘈杂的脚步声。接着便看有两名士兵抬着罗满进了西跨院来。她的心一沉,急急迎上去:“怎么了?”一边问,一边试了试罗满的脉搏,缓慢而细弱,几乎摸不到——身体也是冰冷的。但却不像是瘟疫造成了脱水昏迷之症。再借着灯光看他的脸,只见面色青灰,牙关紧咬,嘴唇也显出紫灰色,显然是中毒的迹象。 “楚军向城上放火箭。”一名士兵说道,“我们本以为是寻常的火箭,只要扑灭就可以了,没想到是有毒的——不知到底用什么毒物做成,好大的毒烟。后来楚军又在城下生火,也是烧的有毒的木柴。咱们的人被熏倒了许多。” 有毒的木柴?端木槿无法判断到底是何种毒物,不过暗想甘草绿豆总是保命的办法,便道:“去煲甘草茶、绿豆汤——要是这些都用完了,就用蜂蜜、生姜,再看看库房里有没有人参、麦冬、五味子——总之能解毒的——军医们晓得,让他们赶紧去办!” “是!”那两个士兵回答。一个已经即时冲出门去。另一个则继续把罗满扶进房来。端木槿紧随着后,进门时回头瞥了一眼院外——地上横七竖八躺着许多人,应该都是被毒烟熏了,才抬过来的。 真要命!她咬了咬嘴唇。她只有一双手,哪儿能救治这么多的人?“交给我吧。”她把罗满的胳膊从那士兵的肩头卸下,自己负担起来,“你去找王小虾,让他把所有曾经在病区里帮过忙的兵士们都召集起来,好帮军医们处理外面的伤患。我先医治罗总兵,稍后再出来帮大家解毒处理伤口。” “是!”那士兵得令而去。 端木槿便独力将罗满扶到床上,一边除下他的铠甲战袍,一边再次检视其情况。但觉呼吸微弱,心跳缓慢,正是心阳虚衰的症状。再不容片刻的耽搁。即取了针来,在其膻中、关元、内关、神门、命门、隔俞与丰隆穴刺了下去。一番捻转提插,折腾了近一炷香的功夫,罗满的脉息才终于不再继续减弱了。端木槿也才敢舒口气,直起身,揉揉灼痛的双眼。正看到王小虾端着甘草茶进来,便问:“外面怎样了?罗总兵现在应该没有性命之忧,我可以出来帮你们。” “端木姑娘放心,外面的伤患都没有大碍啦。”王小虾道,“受伤中毒比较严重的也就只有五六个人,都已经缓过来了。有一些,只不过是被流矢擦伤,或者被火箭烫了一下,都算不得什么,包扎之后已经回去了。还也有一些虽然被毒烟熏了,但喝了甘草茶、绿豆汤,便又活蹦乱跳。余下有几名外伤较为严重的,大夫们正在处理。不过没有性命的危险。” 听到这样的消息,端木槿大感欣慰,同时也微微讶异:“你们的动作也真麻利——我方才还看外面一片混乱呢!” 王小虾嘻嘻一笑,有些自豪:“本来我一见到,也傻了眼——伤患那么多,咱们的大夫那么少,可怎么办?后来,我听几个弟兄在那里议论,说凡事都要分个‘轻重缓急’,我就忽然想出个法子来——”原来,他让粗通医理的士兵们先去简单地查看伤患的情形,,见到特别严重需要军医立刻去救治的,就把白布条系在伤患的脖子上,若是情况不那么严重,可以稍后处理的,就在白布条系在其手腕上,而那些伤势很轻或者没有明显外伤只不过是因为熏了毒烟感到头晕恶心的,就不做标记。这样,伤患虽多,仍然有条不紊,大大节约了军医们看诊的时间。 “亏你想得出来。”端木槿赞道,“知道大家中的是什么毒了吗?” “是夹竹桃。”王小虾回答,“有人拿了一支射上城楼的毒箭来,大夫们已经鉴定过了,是夹竹桃枝做的。我们之前去城外捕捉水蛭的时候曾经见过,东南方有一大片夹竹桃林,估计楚军就是在那里砍了树枝,有的就做成箭,有的就在城下烧。可真够狠毒的。” 果然是阴毒的办法,端木槿也不得不承认。夹竹桃有剧毒,枝叶花果,全都可以致人于死地。不过幸运的是,只要中毒不深,绿豆汤和甘草茶都足以化解。 “罗总兵怎么样了呀?”王小虾担心地问,“他本来身子就未痊愈,跟敌人周旋费了许多力气,又被毒烟熏了……” “现在应该尚好。”端木槿回答,“不过,可不能让他再上战场去——别说再遇上毒烟或者受什么伤,只要稍稍操劳,或许就再也救不回来了。” “吓!”王小虾咂舌,“那可真是不能马虎。这甘草茶,要怎么喂给罗总兵?是不是也要用水蛭?” “也不是什么药都可以用水蛭注入人的体内。”端木槿道,“你放着吧,过一会儿听该醒来了,你就喂给他喝。我出去看看其他的伤患。” “好!”王小虾说着,即在床边坐下,接替端木槿看护罗满。端木槿就走到院子里来。见军医们仍在忙碌着,不过此刻正处理的都是箭伤。沈副将也受伤了,右胸中了两箭,幸亏未伤及要害,而且是普通的羽箭,所以他并未中毒,只是痛得嗷嗷直叫,还不住口地骂道:“怎么耽搁了这许久才来帮我疗伤?是存心跟我过不去么?”帮他拔箭的乃是一名药童,被他骂得心烦意乱,未免出错,让沈副将更加又疼又怒,破口大骂。端木槿便走上前去:“交给我吧!” “你这楚国婆娘!”沈副将又骂,“是你让王小虾他们想出这种诡计捉弄我?看我——”后面的话还没骂出口,端木槿已拿银针在他伤口周围扎了几下,疼痛立减,他愕了愕,未及再说什么,端木槿捏着羽箭轻轻一拔,已经把那利器抽出他的体外。鲜血喷射而出。但端木槿麻利地从药童手中接过手巾来按住了。“金创药。”她淡淡地吩咐。药童递上来,她就稍稍移开手巾,在伤口上均匀地撒好,不一会,便包扎妥当。 “别以为这样我就会谢你。”沈副将恶狠狠,“你们的人都阴险狠毒。竟然用夹竹桃的毒烟暗算我军!我非让你们十倍奉还不可!” 端木槿冷冷瞥了他一眼:“你若不过河来占领揽江城,向将军为何要用毒烟熏你?你不过自作自受罢了。” “你——”沈副将待要发作,端木槿却已经走去帮另一个士兵疗伤了。不过,还是听到沈副将的咒骂从身后传来:“他奶奶的!不就仗着有几分姿色,把罗满迷得三魂不见七魄?总有一天要收拾了这臭娘们!” 端木槿只当没听见,专心处理士兵的伤口。如此接连又帮三名士兵包扎了伤处。他们都是罗满的部下,自然关心罗满的情况,其中也有一个听到了沈副将的叫骂,就安慰端木槿道:“端木姑娘不要和姓沈的一般见识。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他本是刘将军的部下,刘将军落在楚军手里,他也没设法营救,反而忙不迭地投靠过来——想当初,咱们和楚军在大青河死战,刘将军趁着内亲王奉诏回京石将军重病不起,就想把咱们都收编了。那时候沈副将跟着刘将军宣旨,要接管内亲王的部下,呵,可趾高气昂了。现在刘将军没了,他也不知怎么侥幸抱住了自己的小命,知道以后得靠内亲王提拔,就成天跟在罗总兵后面像个哈巴狗似的——呸,我虽然比他低了七八个品级,还是瞧不起他!” 端木槿笑笑,算是对这安慰之词领情。不过心中又奇怪:这些士兵都不知道刘子飞还活着吗?是了,刘子飞是遭了玉旈云的暗算,才会落入冷千山之手,为樾军的声东击西之计做了诱饵。如此卑鄙的手段,怎能宣扬出来?士兵们知道玉旈云如此对待“自己人”,还会继续为她卖命吗?所以,大概除了看守地牢的那几个人之外,只有军官们才晓得事情的真相吧? 她摇了摇头:反正这一切都是和自己无关的。 正要继续为下一个士兵疗伤,却听到有人火急火燎地冲了进来,边跑边喊:“罗总兵——” “吵吵什么!”沈副将答话,“罗总兵还昏迷不醒——有什么事,就跟我说。” “这……”那士兵犹豫了一下。 沈副将就火了,道:“怎么?跟我还不能说了?误了事,你担待得起吗?” “沈副将何必动怒!”角落里响起一个声音,乃是罗满的一名副手,姓姚的,也官拜副将。他腿受了伤,走路一瘸一拐。到了那士兵跟前,就问:“什么事情大呼小叫?敌人有何动静?我一会儿就回城楼上去了。” “敌人没攻城,”那士兵道,“不过在城下大呼小叫,这一次……这一次说什么内亲王根本就是留咱们在这里做饵,存心要把咱们送到楚军的手里。要咱们开城投降,保全性命。” “哈!”沈副将插嘴,“既然说咱们在此做饵,意思就是说咱们的人马比他们少得多啦?那他们怎么只敢在城下动嘴皮子,不敢攻城?显见着他们根本弄不清咱的虚实。让他们骂,你们只管骂回去就好。方才罗总兵不是也交代了?咱们就是要拖住这群蠢材。只不过你们也不要骂得太过火,真打起来,咱们不划算。” 这是什么意思?端木槿听到,心中不免奇怪——刘子飞当日集结人马来到江阳,叫嚣着要渡河“营救”玉旈云;而罗满统帅东海三省兵队,麾下少说也有十万之众。当日樾军以诡计破坏揽江大营又夺下揽江城,楚军忌惮罗满率军渡河而来,所以弃城撤退,且采用焦土战术毁坏附近的田地村庄——但如今,楚军不过两万之众,却令樾军不敢正面交锋?揽江城中到底有多少樾军? 端木槿不由皱起来眉头。想起先前沈副将等人来向罗满报告战况,曾有一人说过,他们布署良久,终于等到楚军到来。刚才沈副将也说,他们的任务是在此拖住楚军。半个多月前,金嫂亦提过,樾军一直在紧锣密鼓地准备着——看来樾军并非没有人马,而是不知埋伏在何处。楚军却不知城内虚实,不敢轻易进攻。拖延下去,可能就中了樾军的诡计。念及此,不由心中焦急。 “咱们是一直在跟他们斗嘴。”那士兵道,“不过他们现在越说越离谱了——说内亲王阴毒……那个冷血……还有……嗯,话太难听,卑职不敢重复。总之,他们说,咱们给内亲王做饵,就别指望有活路。城楼上的弟兄们当然是不信啦。不过,楚人又起刘将军来,说当初东征郑国,内亲王就想借刀杀人铲除异己,吕将军因此惨遭毒手……刘将军万幸保全了性命,但内亲王还是想杀之而后快……所以这次攻打楚国的时候,就……” “屁话!”沈副将喝斥,同时环顾四周,见有不少伤兵都朝他们望过来,就又厉声骂道,“这些屁话也有人信?你跑来就为了报告这些?” “卑职……”那士兵压低了声音。周围的人已经听不到他说的话了。但是端木槿行走江湖,稍稍运用内力仍能听得清楚。那士兵道:“卑职之前是在库房看守的,晓得内情——刘将军的确是落在咱们的手中了。如果楚军只不过是胡乱嚷嚷,根本不足以扰乱军心。卑职只怕,楚军之中有不少武林人士,万一被他们潜进来,找到了刘将军再带出去,那内亲王为了个人恩怨陷害刘将军的事,岂不是全军上下都知道了?只怕对军心大大的不利呀!” 沈、姚二人互望一眼,面色都十分凝重。沈副将嘟囔道:“当初就不该留着刘子飞这个祸害。若是死无对证,咱们说他为国捐躯,楚人能作出什么文章来?” 姚副将则拧着眉头:“刘将军虽然与内亲王不和,但毕竟是我朝元老,咱们岂能做自相残杀的事?罗总兵将他从揽江大营的监牢里救出来,也应该是希望日后他可以不再和内亲王作对,同为皇上效力。” “日后?”沈副将“哼”了一声,“日后怎样,谁也不晓得。倒是眼下,万一真被楚国那些鸡鸣狗盗的绿林人士潜入城中把刘子飞给找了出来,那咱们可就麻烦大了!他们之前有本事把冷千山救走,要把刘子飞偷出去也不是什么难事。”他边说着,边朝端木槿望了一眼。 端木槿假装不觉,继续低头替人疗伤。但实则凝神细听沈、姚二人与士兵的对话。“冷千山被劫走之后,咱们也把刘将军换到其他地方关押,楚人一时也找不着吧?”那士兵道,“不过,卑职以为,还是应该小心为上。所以才前来报讯,想请示罗总兵如何处置。” “晓得了。”姚副将道,“我稍后会向罗总兵请示的。你先回去。咱们应该也不需要再支撑太久了。” “是!”那士兵点点头,走出跨院去。 不需要再支撑太久?端木槿蹙眉,是说楚军很快就会落入他们的陷阱之中?那还了得!她心焦如焚,只想找个法子把这消息传递出去。 她看沈、姚二人又商议了几句,接着,姚副将便走进罗满的房内,而沈副将则走出跨院去。端木槿见无人注意到自己,即匆匆完成了手头的包扎,也走出院子。 她看到沈副将在前面走,便放缓脚步,隐身在阴影之中,想等他走得稍微远一些再施展轻功逃出乔家大宅去。不过,才闪到墙脚,便见前方拐角处窜出一条黑影来,紧紧跟上了沈副将。细一看,这不就是方才那个报信的士兵吗?瞧他的身法轻盈,脚步悄无声息,显然是个会家子。端木槿不由愣住:莫非此人不是樾军士兵?他跟着沈副将做什么? 疑心既起,她便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远远的,走走停停,生怕被对方发现。没多一刻,便转进了乔家的帐房,门口有十来个士兵在把守着。见了沈副将,略略询问了几句,就上前去开门。沈副将进去,他们又把门掩上。随即,门里传来刘子飞的怒斥声:“好哇,你这忘恩负义的家伙!我一直都还在想是谁出卖我,原来是你!你又来做什么?” 未听到沈副将的回答,却见到那一直尾随着他的士兵从黑暗中跃出,手起刀落将门口的两名卫兵砍倒。余人还来不及反应,也都一一倒在他的刀下。暗处的端木槿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听那士兵冷笑道:“他来做什么?当然是来取将军你的性命!”说时,踢开房门,闯了进去。 房内刘子飞和沈副将都是一惊。沈副将喝道:“你……你怎么……” 那士兵嘿嘿一笑:“我?我就是看不过你们这种卑鄙行径!”边说,便挥刀向沈副将斩去。 沈副将大骇,侧身避让,无奈有伤在身,身手笨拙,且本身他的功夫也就稀松平常。脚步才移动,已经被对方砍中,胳膊鲜血直流,惨叫着跌倒在地。那士兵又要再挥刀斩落,端木槿不忍再旁观,飞身扑进房内,一掌切向士兵的脖颈。那人听风辨位,回身防守。端木槿就乘机将沈副将拉到一边,又抽出其佩刀来,横刀挡在对手的面前:“你是什么人?” 那士兵愣了愣,忽然冷笑了起来:“我道是谁,原来是端木平的女儿。你老子卑鄙无耻,你就通敌卖国!哼!爷爷我乃是琅山派赵宏伟,早就看你们父女俩不顺眼了!今天正好替天行道!”说着,挥刀向端木槿攻来。 端木槿武功只是寻常,以往也甚少卷入江湖纷争,几乎没有临敌的经验。遇到些普通士兵或许还应付得来,但是这个琅山派弟子出招凶狠,且琅山派的武功本就变化多端,让人眼花缭乱。端木槿才还了几招,便已经感到吃力,心知抵挡不了太久,扭头对沈副将和刘子飞喝道:“你们还不走?” 两人都早已惊呆在原地,片刻,刘子飞才一把揪起沈副将,夺门而出。赵宏伟见状,又是一声冷笑:“亏那个姓林的还替你说好话,说你只不过是一时心软,才医治了敌人。原来你根本不是心软,是早就投效了樾人!” 姓林的?端木槿怔了怔,莫非是林枢?他在向垂杨的军中?啊!是了!他去镇海救治感染瘟疫的人,可不就遇上向垂杨了吗?他此刻难道也在城外的军中?他知道自己没有去和程亦风会合,而是折返揽江,不知会说什么?而对于他故意在揽江散播瘟疫这件事,端木槿又该如何质问? 这些纷杂的心思一齐涌来上来,让端木槿的招式更加混乱。一个不留神,就被对方挑飞了兵刃。 “臭丫头,还不束手就擒!”赵宏伟大喝一声,举刀向端木槿颈间砍下。 完了!端木槿知道避无可避,大约就要命绝于此。先是被无尽的恐惧攫住,但随即又感到一丝释然:她不是就想死战这里,好不再面对那无止尽的纷争吗?倒也好!于是索性闭上双眼,等待身首异处的瞬间。 可是,当刀锋就要触到她脖颈的那一刻,赵宏伟忽然一反手,以刀背拍了下去,直打得端木槿脑袋嗡嗡直响,跌倒下去。觉得喉咙一股腥甜涌上,眼前金星直冒。但未能缓过劲来,赵宏伟已经制住了她的几处要穴,将她往肩上一扛:“想死?没这么便宜!我要让天下人都知道,端木平父女是什么货色!”说罢,大步跑出门去。 有些士兵大约是被刘子飞和沈副将惊动了,跑来抓捕奸细。但是,赵宏伟何尝把这些小卒放在眼中,一路奔过去,已经砍倒一片。还有侥幸从他刀下逃得一命的,却又如何追得上他?眨眼的功夫就被远远甩在后面。 端木槿被夹着,只觉头晕目眩。恍惚听到罗满的声音。她勉强睁开眼,看到远处罗满好像被人扶着,正弯弓搭箭朝这边射来。那箭“嗖”地一声飞过,赵宏伟的身子震了震,低声咒骂了一句,却不曾停下。端木槿感到有温热的液体滴在自己的脸上。以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第190章 端木槿睁开眼,看到林枢在自己的身边。这曾经是一个多么让她魂牵梦萦的人,然而此刻见到,却让她打了个哆嗦,“噌”地一下坐起身——环顾四周,是一片小树林,不远处,乌云一般,是楚军士兵。 “这是……什么地方?”她问。 “揽江城外。”林枢道,“你的伤不打紧,不过最近太过操劳,须得好好休息才是。这里是两军前线,饮食休息都没有保障。你不该留在此地。霏雪郡主就要回去南方和程大人会合,我会请她带上你。等收复了揽江城,我再去找你,如何?” 他的声音一如记忆中那般淡定温柔。可是听在端木槿的耳中,却犹如一把钝刀,正缓缓剖开她的胸膛。她不由自主地向后缩。 林枢看到她这样的表情,叹了口气:“槿妹,我知道你为什么会回到揽江来。你放不下那些得了瘟疫的病人。虽然那赵宏伟带你回来的时候,我很是惊讶,也在心里怪你傻,但是转头想想,如果你将病人弃之不顾,那就不是我认识的槿妹了。” 端木槿只是瞪着他——那么你呢?你还是我所认识的林枢吗? “槿妹……”林枢想要拉住她的手,但是被甩开了。因呆了呆,继而有些尴尬轻声笑道:“你是想问我为何没有去镇海救人,却随军来到这里吧?其实我那天出发赶往镇海,半途便遇上了向将军。他的军中有人染了瘟疫,他不知医治之法,未免更多人感染,只能把染病的士兵处死。我阻止不及。但所幸能把预防的法子传授给众位将士,才没让瘟疫在军中进一步蔓延。向将军说,他是接到了程大人托霏雪郡主带去的信函赶来揽江剿灭樾寇的。我问他镇海的情况,他说疫情已经失控,镇海县城里几乎没有活人了。未免殃及大营和邻近的城池,臧天任臧大人决定封锁镇海城。他自己也和剩下的百姓一起留在城里……” “留……留在城里等死?”端木槿愕然。 林枢叹了口气:“我方听到之时,可你一样惊讶。向将军说起此事的时候,也几乎落下泪来。他说臧大人和镇海的百姓,此刻大约已经不在了。他们为了大局做出如此牺牲,日后一定要奏报朝廷,建祠立碑以示嘉许。” “建祠立碑?”端木槿气愤,“全城的人命,就换一座石碑吗?” “这也是为了大局……”林枢眼中有沉痛之色,“如果镇海大营爆发瘟疫,那步兵水师可能全军覆没。不但无法来揽江杀敌,连镇海就会成为樾寇的囊中之物——你曾在江阳住过那么久,你知道两*港遥遥相望。樾寇要过河来,夺取无人守备的镇海,那还不轻而易举?” “为了大局,所以蝼蚁之民的性命就无所谓吗?”端木槿嘶声,“玉旈云尚且严禁士兵屠城,臧大人现在做的这算是什么?他分明就是把全城的人都杀了!无非他自己也留下,就显得无比的伟大!其实还不就是杀人?” “槿妹……”林枢示意端木槿小声些——周围可都是楚国的士兵。“我也不赞同这做法,可是,木已成舟,还能如何?我们只能往好的方面想——向将军率军前来,可以收复揽江,驱除樾寇。千万的楚人因此可以保全性命。从大局上看,臧大人和镇海的百姓,总算没有白白牺牲。” “从大局上看?”端木槿冷笑,“好一个从大局上看——你把瘟疫带进揽江,也是为了大局?” 林枢一怔:“槿妹……你……你说什么?” “你做了什么,自己还不清楚吗?”端木槿因为愤怒浑身颤抖,“揽江城里都是樾寇,所以你这么做,就更加是为了大局了!” “这……”林枢一时词穷。 端木槿气极了,却也不知说什么好。扶着一棵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槿妹……你……你要上哪里去?”林枢来拉住她,“你不是……还要回到揽江城吧?” “我去哪里,关你什么事?”端木槿甩开他道,“我不懂什么大局。反正我做什么,也影响不了你们的大局!” “槿妹……你听我说……”林枢还要拦她。 但这时,旁边传来白羽音的声音:“咳咳!光天化日,不要再这里拉拉扯扯,被人瞧见了,成何体统!” 二人都转头看过去,只见小郡主一身劲装,倒有几分玉旈云的风采。只不过战场之上依旧薄施粉黛,不像是来打仗,倒像是贵胄子弟打马球。“你这女大夫,可坏了我们的大事了!”白羽音露出厌恶的神气,“你医治敌军士兵,这且不说了——我早听说你有一通做大夫的大道理。可是赵宏伟赵大侠去捉拿刘子飞,你从中作梗,害我们不能揭露玉旈云的阴谋让樾寇内斗。着实可恶!” 对于这一点,端木槿无话可说,低下头去。 “郡主,”林枢出言维护,“这其中想必有些误会。槿妹不会存心帮助樾寇。再说,能不能抓到刘子飞来揭穿玉旈云的嘴脸也并不重要,如今向将军大军围城,不管樾寇有多少人,都已经无处逃脱,也无从求援。时日久了,他们自然军心涣散,揽江城便可收复。” “哈!你说樾寇军心涣散?”白羽音嗤笑,“你也不去看看现在揽江城楼上是什么人在发号施令!” “什么人?”林枢自然地追问。 “就是刘子飞!”白羽音翻白眼。 刘子飞?端木槿也惊愕。急急朝着白羽音指的方向走。林枢拉她不住,只能紧紧陪在她身边。两人走到小树林的边缘,就可以远远眺望揽江城楼。虽然城上人的面目看不清楚,但是一面大旗迎风招展——正是刘子飞的军旗。 白羽音随后而至,用嘲讽的语气道:“都是你说什么刘子飞被罗满囚禁,一定对玉旈云满肚子怨气,所以咱们才打算抓住这一条来大做文章。谁知道刘子飞竟然上了城楼,说自己是南征的主帅,又说城里有十万大军。咱们的气势一下子就短了一截。” “城里绝不可能有十万大军!”林枢道,“若真有十万人,瘟疫蔓延,早就死尽了——赵大侠从城里来,也说没见多少樾寇。而且他亲耳听到几个副将在那里议论,说他们只是在拖延时间。” “我想也是。”一个五十来岁的汉子朝他们走过来。此人五短身材,披挂全副铠甲,看来有些滑稽。端木槿从未见过他。但是林枢则立刻见礼:“向将军——城上只会的当真是刘子飞吗?” 向垂杨先瞥了端木槿一眼,接着才回答:“的确是刘子飞。我从前与他交过锋。不会认错。” “这……这也太奇怪了!”林枢道,“刘子飞被玉旈云暗算,虽然在冷将军手上捡回一条命来,但是一直被罗满囚禁。他对玉旈云恨之入骨。当初我们救走冷将军的时候,他还求我们带他一起走。现在怎么会……怎么会……这其中必然有诈!” “樾寇诡计多端,咱们想要揣摩他们的心思,就只会被他们牵着鼻子走。”向垂杨道,“为免夜长梦多,咱们还是迅速拿下揽江城——然后再收复揽江大营,切断樾寇渡河的通道。” “将军所言极是。”林枢道,“樾军因为瘟疫已经折损了不少兵力,又被咱们用夹竹桃烟熏倒了一批。现在根本无法抵挡大军进攻。” “哼!”白羽音在一边冷笑,“早听我的,砸开城门攻进去,昨夜就已经把揽江城拿下来。都是你这个江湖郎中,害我们白费力气——分明就是个大夫,扮什么军师呢?还自称在玉旈云身边潜伏了许久,玉旈云的计划却半点儿不知——真是屁用没有!” 林枢大概一路上已经领教过这刁蛮郡主许多次,对她很是不耐烦。但这时心思有一半都系在端木槿的身上,所以只皱了皱眉头,并未反驳。又转头柔声对端木槿道:“槿妹,我带你去后面休息吧。” 端木槿摇摇头,自己转身向后走。 “槿妹——”林枢又追上她,“你……你听我解释……” “你不用再说了。”端木槿捂着耳朵,“我不想听。你若对往昔的情谊还有一丝惦念,咱们就此别过吧。那样,至少在我心里,你还是百草门的大夫,而不是抗击樾寇的志士。” “槿妹,你怎么……忽然之间又变成了这样?”林枢望着她,“我承认……我把瘟疫带进揽江,的确是……是有些阴毒,日后阴曹地府,阎罗王要怎样跟我计算,我绝不狡辩。可是……抗击樾寇怎么了?你先前不也想要保卫家园,把樾寇赶出楚国吗?我们不是还约定,等到这场战争结束,天下太平,我们就一起退隐山林——你为什么忽然又变了?” 端木槿只是捂着耳朵摇头:“你不要说了……我不想听……我也……没法回答你……我们……”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喊杀声。两人都回头望去——正是揽江城的方向,只见城楼如漫天流星一般飞下百多支火箭来。城上的樾军士兵嗷嗷叫嚣,而城下的楚军士兵则一边怒骂一边向后撤。一时间,烟尘滚滚,遮人眼目。 “是何情况?”向垂杨问从前方奔回来的一名士兵。 “樾军说,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那士兵回答,“他们射火箭下来,我们怕是夹竹桃木做的毒箭,所以赶紧退回来。” “夹竹桃箭?”白羽音听了立刻跳起来大骂,“一群蠢材!他们哪儿来的夹竹桃?夹竹桃林在咱们这边!再说你看看风向,直往西面吹。他们胆敢放毒箭,那毒烟还不是都吹回他们那边去了?” “这个……”那士兵挠头,意识到自己受了骗。 “梁副将——”向垂杨阴沉着脸命令自己身边的一位军官,“速速整顿队伍,等天一黑,就全力攻城。今日之内,要把揽江城攻下来——哪怕把城墙给我拆了,也要攻下。” “是!”那军官领命,立刻飞跑着去了。向垂杨也负着手回去他的营帐准备。白羽音抚了抚腰间长剑的穗子,似乎很是期待这一场拼杀。又扭头瞧瞧林枢和端木槿,即轻蔑地嗤笑道:“你们两个卿卿我我的还有完没完?这里可是两军前线。你们要打情骂俏,趁早躲远一些!” 不用她出言讥讽,端木槿也打算走了。一声不吭,向树林的深处奔去。林枢在原地愣了片刻,又追上来:“槿妹,你不想听我解释……我也……不勉强你。只不过这里实在危险,算我求你,你赶紧到南方安全的地方去吧!待日后,局势稍稳,我再……我再去找你……如果你……你还愿意见到我的话……” 端木槿不想再听他说下去。摆摆手,头也不回径自向先疾走而去。 林枢终于没有再追上来。端木槿穿过了大片楚军的营地,走到了树林的尽头。那会儿正是晌午,时值盛夏,阳光猛烈,但天气潮湿,一走出树林的阴影,整个人就好像置身于硕大的蒸笼之中,湿热之气从四面八方袭来,让人不禁头晕眼花。 端木槿抬手搭了个凉棚,眺望前路——不远处有一条小溪,对面郁郁葱葱,夹杂着粉红黄白各种颜色,正是王小虾口中的夹竹桃林。此刻正直鲜花怒放的时节,花香随风飘来。虽然只是谈谈的气味,已经让人感到有些头晕眼花。端木槿连忙掩住口鼻,暗想:若不是楚军有这片小树林作为天然屏障,只怕早被夹竹桃花香熏倒了。 她不敢靠近夹竹桃林,是以不过小溪,只是沿着溪流走。心中没有一个目的地——回不去揽江城,也不想去找程亦风,有心去镇海,但或许去到那里,也已经于事无补。此时此刻,她竟没有可去之处,也没有想做之事,似乎已经失去了活下去的理由。 她感到一阵眩晕,即在溪畔的石头上坐下来歇歇。不过这时候,就听到有人唤她:“端木姑娘!” 她怔了怔,循声望去,见到有七八个人在小溪的对岸。他们都满身污泥,头上还带着杂草藤蔓编织的帽子,并看不清是何人。但她这一抬头,却让那些人兴奋起来,几乎雀跃着跳下小溪,趟水过来,围住了她:“端木姑娘!真的是端木姑娘!我们还担心不知怎么去楚军大大营里救你。没想到你已经脱身了!你受伤了吗?” 端木槿有些疑惑,再细看这些满面惊喜的年轻人,只觉有些面熟。有一个就摘下了草帽,抹了抹脸道:“端木姑娘,是我——郑奎。昨夜是我和张富贵一起抬罗总兵去乔家大宅的——咱们画花了脸,难怪你认不出!”他这样说的时候,其余几个年轻人也都在溪水里捧水抹了脸。端木槿才认出他们来。都是樾军士兵。那个自称叫郑奎的,和他旁边叫张富贵的,正是昨夜抬罗满到西跨院来的那两个人。 端木槿不禁惊讶道:“你们……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我们自然是奉了罗总兵的命令来执行任务。”郑奎回答,“可巧遇见了姑娘——这下罗总兵可以放心好好休息了。” “罗满他……他怎样了?”端木槿问。 “不太好……但也不算太坏。”郑奎道,“他的病没好,又中了毒,昨夜他见到那楚国刺客把姑娘掳走,可急坏了,这不又添了一层病?上阵指挥自然是不成的。幸亏有刘将军顶上。” “哦……”端木槿点点头。虽然好奇刘子飞到底是怎么接过来帅旗,但不敢贸然询问。 恰巧旁边张富贵插嘴:“我们一直以为刘将军叫楚人给害死了。原来只是受了伤,在揽江养伤呢。刘将军以前没少给咱们气受。换了别的时候,咱们才不肯听他号令。但是这紧要关头他肯站出来,咱们也只好……嘿嘿……那个不计前嫌啦!” 原来是编了这么个说辞!端木槿想,大部分的士兵不明内里,自然就信了。她也无谓去揭穿。便问:“那你们出来到底做些什么?楚军大概就快要攻城了,危险得很。” “嘿嘿,当然是对付他们啦!”郑奎笑道,“端木姑娘你不要担心。楚军现在看起来威风得狠,但其实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多久啦!你既然逃出来,那就再好不过,咱们带你一起回城里去,免得一会儿被卷进乱兵之中。” “城里……城里的兵力难道可以抵挡得住楚军?”端木槿试探。 “城里没多少人。”张富贵道,“罗总兵一早把大队人马调去北面,就隐藏在揽江大营的废墟之中,只等着楚国派兵队到揽江来,就可以把他们一网打尽。现在他们终于来啦。昨夜,罗总兵已派人向揽江大营传了消息,咱们只是在这里吸引敌人的注意——很快咱们的大队人马就来了!” 果然!果然!端木槿“倏”地站了起来——樾军果然是设下了陷阱在等待楚军!她昨夜已如此猜测,并打算向楚军报讯。可是,先遇上了赵宏伟,然后又顾着和林枢争执,竟然把这事给忘了!她真恨不得掴自己两个耳光。 又是后悔,又是焦急,她拔脚往回走。 “端木姑娘,你做什么?”士兵们不解。 她不想多解释。 但士兵们拉住她:“那边不能去,那边危险!” “你们别管我,我……”她话未说完,忽见远处夹竹桃林里升起滚滚浓烟,东风吹拂之下,如同快速移动的乌云,向西飘去。“这……这是怎么了?”她惊讶。 “那是夹竹桃烟。”郑奎道,“罗总兵让咱们烧了夹竹桃林,一来敌人没法再用毒烟害咱们,二来也叫楚军自己尝尝毒烟的厉害。咱们快走吧,这里可不能久留!”说着就招呼其余士兵要一起来搀扶端木槿。 端木槿如何肯依从。眼见着林中的火势渐大,她一把推开众樾军士兵,展开轻功,跑向楚军的营地。众士兵好生奇怪,纷纷追随,但哪里赶得上?不一会儿,就被远远甩下了。 其时,楚军士兵已经接到了攻城的命令,正在准备战斗。各位十夫长、百夫长正让手下们列队,点算人数。大伙儿齐齐站立,好像一堵厚厚的人墙。端木槿高呼:“大家快离开,到空阔的地方去!夹竹桃烟过来了!”然而,号令声和嘈杂的人声把她的声音盖过了。 她知道情况紧急,须得找到向垂杨才行,便奋力在人丛中穿行。一直挤到差不多树林的边缘,可以望见揽江城了,也未见向垂杨的影子,倒是冷不防听到背后响起一声冷笑:“好你个臭丫头,我正奇怪你跑到哪里去了,原来在这里鬼鬼祟祟!”话音落下,已经有掌风劈到她的耳边。 端木槿连忙避让。回身看,原来是赵宏伟。 “赵大侠,樾军焚烧夹竹桃林,毒烟朝咱们这边过来了!”端木槿焦急道,“向将军在哪里?快告诉他,咱们得离开树林!” “焚烧夹竹桃林?”赵宏伟连环出掌攻向端木槿,“你当我是傻子?现在吹东风,毒烟会飘到揽江城里去。樾军怎么可能放毒烟害自己?” “千真万确!”端木槿一边还招防守一边道,“我方才碰到几个樾军士兵,他们奉命去夹竹桃林放火,现在毒烟已经飘过来了——咱们的士兵都在树林之中。树林茂密,会阻挡毒烟扩散。咱们就好像把自己闷在充满毒烟的被子里,万分危险。反而揽江城和这里还隔着一段空阔之地。毒烟被树林阻隔之后,即使飘去揽江城,也已经变得稀薄,没有什么危害了。” “碰到几个樾军士兵?”赵宏伟冷笑,“他们在哪里?你怎么没把他们抓回来,让向将军审问?显见着你根本就是胡说八道!不,你其实是奉了樾寇的命令来骗我军舍弃树林的掩护,去揽江城下给樾寇做活靶子,是也不是?” 端木槿知道赵宏伟一早已经认定自己投效樾国,再怎么解释也是白费唇舌,所以放弃了辩解,只凝神还招,同时也寻找脱身的机会。也巧,正当这个时候,白羽音从林子里转出来,见到斗得难解难分的两人,皱了皱眉头,跃上前来,喝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要打也去打樾寇,在这里瞎闹什么?” “这臭丫头不就是樾寇吗?”赵宏伟愤愤。 “郡主!”端木槿抢着道,“樾寇焚烧夹竹桃林,毒烟快飘过来了,危险得紧!而且,揽江城里没有多少樾军,他们的大队人马都埋伏在揽江大营的废墟里,现在正赶过来。咱们若是全力去攻打揽江城,就中了樾寇的奸计了!” “当真?”白羽音骇异。 “郡主,不要听信这臭丫头的话。”赵宏伟道,“她是樾寇派来迷惑咱们的!你快让开,我好把她拿下!” “这个……”白羽音有些犹豫,斜睨了端木槿一眼。 恰此刻,树林里起了一阵骚动。三人都回身望去,只见士兵们扭曲的身影,又听到嘈杂的咳嗽声。 “不好,是毒烟过来了!”端木槿惊呼,“快让大家撤出来!” 赵宏伟和白羽音才知道她所言非虚,不过看林子里面乱做一团,哪儿有法子组织士兵撤退?幸亏向垂杨和几位军官先前不知在何处商议攻城事宜,此刻走了过来,听到林内的骚乱声,即问发生了何事。白羽音就抢先把端木槿的话复述了一次,且补充道:“都是这个赵宏伟不识好歹,把端木姑娘好心当成驴肝肺,贻误时机!”边说,便狠狠瞪了赵宏伟一眼。 赵宏伟不和小姑娘一般见识,只拔脚往树林里跑,要去将士兵们带出来。向垂杨也吩咐身边的各位军官:“速速去传令,让大家撤出树林——那位林大夫呢?他既然晓得用毒烟攻击樾军,一定晓得解毒的法子。去找他来!” 连用夹竹桃放毒的计策都是林枢想出来的!端木槿虽然并不感到十分惊讶,但心中还是不免一痛。 “端木姑娘,”向垂杨面色严肃,“你说樾军埋伏在揽江大营的废墟之中,这消息从何听来?” 端木槿不敢隐瞒,即将自己做河边遇到郑奎等人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那几位樾军士兵现在何处我并不知晓,否则将军可以亲自审问他们。” 向垂杨不像赵宏伟,并没有追究郑奎等人的下落,反而是越听越锁紧眉头。作为一位身经百战的楚国老将,他知道端木槿所说的多半不假——他早已猜测樾军主力不在揽江城,至于到底在何处,他也和几位部下商议过——或许罗满把人马派去南方追击程亦风,也可能樾军一路向西行,进入了鹿鸣山的地界,打算袭击远平城,或者樾军只不过大军开过河来夺取了揽江,然后又退回对岸去,准备攻打上游的城池,而揽江只不过是一个幌子……有太多的可能性,但是线索却太少。他因此下令夺取揽江城,打算先拔除敌人的一个据点——毕竟,玉旈云费尽周折夺下了这座城池,不论背后有何阴谋,他要破坏敌人计划中的一环。如今听到端木槿的话,他可以大约猜到樾军的诡计了:他们知道揽江陷落之后,程亦风和冷千山必定会向距离最近的镇海大营求援,所以他们在揽江城虚张声势,主力人马却悄悄地回到了揽江大营的废墟,在那里等待楚军的援兵来到,准备出其不意来个偷袭,这样便可将镇海的步兵也消灭,从而一次取得两个楚国东北重镇——等于控制力楚国的东北角! 那么下一步要如何?向垂杨望了一眼揽江城的东门,上面刘子飞的旌旗迎风招展。凭楚军现在的兵力,拿下此城应该费不了什么周折,伤亡也不会太大。只不过,这城池本来就是为了向揽江大营提供各种物资才建立起来的,在军事上并无其他的价值,就算夺下来,也是易攻难守,稍后樾军从北方而来,又有一场硬仗要打。倒不如干脆舍弃揽江城,即时折向北方,给樾军来个迎头痛击——这岂不是可以彻底粉碎樾寇的阴谋? 想到这里,他吩咐身边的亲兵:“传我号令,全军北上!” 楚军疾速移师。当时,受毒烟侵害严重无法行军的约有三百人。即让他们跟在队伍末尾,由军医们医治照顾,又调拨了一支全由楚国武林人士所组成的百来人的队伍加以保护。行至在距离揽江县城北方大约二十里之处,道路崎岖,且前方探子回报,似乎见到了敌人的踪迹。向垂杨即命伤兵停下,其余部众上前准备迎敌。 没多久,楚军便和樾军遭遇。 短兵相接的具体细节,端木槿并不清楚。她跟在伤病的队伍中,和林枢以及其他的军医一起医治伤患。初初只是那些被毒烟侵害的,接着,前面在战斗中受伤的就不断送过来。她没有片刻休息的时间,一直不停地为人处理伤口。有的伤兵转危为安,有的就回天乏术。如此一直忙到了半夜时分,再没有新的伤患送来。她才停下来喘口气。向旁人询问,得知楚军在战斗中占了上风,樾军伤亡惨重,向北撤退。向垂杨下令追击,要一鼓作气,把敌人赶到大青河里去。所以楚军已经乘胜向原揽江大营方向进发。只把伤兵留在原地。 “大伙儿士气高涨。”那个楚国武林人士告诉她,“咱们从镇海跋涉而来,岂不就是为了向樾寇报仇吗?他们逃回揽江大营,顶个屁用?那里只是一片废墟。难道他们还能据险以守吗?这次一定要把他们全数歼灭!” 端木槿听到捷报,却并没有一丝的兴奋。只依稀看见远处林枢提着一盏灯朝自己走过来。心里便是一慌:她不想和这个人相对!赶忙转进树林的阴影里。又怕对方会追上,便强打精神往林子深处跑。足足跑出约莫一里地,筋疲力尽,加之脚下又被什么物件绊住,便一个踉跄摔了出去。 她揉揉撞伤的膝盖,定了定神,见自己身处一片林间空地。夏夜晴朗,星光灿烂,万物都仿佛被镀上了一层银色。可是展现在她眼前的却是一副可怖的景象:遍地尸体,相互枕藉,一直延展到远方,瞧不见尽头,还有几只食腐的豺狼野狗正在饕餮,看到端木槿,就抬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和碧盈盈的眼睛,嘶吼威胁。这里原来就是方才楚军和樾军交战之处。 虽不曾亲见两军近身肉搏的惨烈境况,可是,浓重的血腥味还未散去,连带的,那些厮杀的瞬间也好像凝固在夏夜湿润的空气里,太沉重,一瞬间,好像大青河决堤时的洪水,排山倒海朝端木槿压过来。她不能动弹。 “喂,你吓傻啦!”蓦地,传来白羽音的声音,一把将她拉开,又挥动手中的火把,赶走野兽。“荒郊野外,到处都是野兽,说不定还有漏网的樾寇隐藏在附近——你一副丢了魂的样子在这里游荡,不想要命了吗?” 端木槿被她这一喝,才回过神来:“郡主……你……你怎么在这里?” 白羽音没好气地嘟嘟嘴:“你这人,可真是眼里除了治病什么也没有——你忘了吗?是向将军不准我到前线去,非留我在这里保护你们。真可恶!有那些江湖豪杰,难道还不够吗?非要本郡主也留下!也罢,若不是本郡主刚好巡查到这里,你就成了豺狼的点心。” 端木槿勉强笑了笑:“多谢郡主救命之恩。” 白羽音露出一丝得色:“这点儿小事,何足挂齿。我既然留在军中,就要听从主帅的命令,哪怕交给我的是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也要尽心尽力去完成……其实,虽然是小事,但在大局看来,也是必不可少的嘛。” 端木槿无力搭话,只觉得身体阵阵发冷。 白羽音瞧她神色怅惘,清清嗓子,道:“那个……这次还多亏了你的消息,咱们可打了一个大胜仗!你也算立了一功呢。” 立功?端木槿怔了怔,见白羽音正抬手指着眼前遍地横七竖八的尸体——是了,这是她立的功。因为她及时向楚军通风报信,所以才挫败了樾军的偷袭计划。仔细看看,眼前的尸体以樾军居多——若不是端木槿,楚军哪儿能打敌人一个措手不及?若不是端木槿,此刻横尸于此的,可能大半都是楚人吧? “霏雪郡主?”她们身后传来林枢的声音,话音落下,人已经来到近前:“你们怎么到这里来了?到处都是野兽,或许还会遇上敌军士兵……” “嗤!”白羽音笑道,“野兽?敌军?我会放在眼里?” “这里毕竟是两军前线……”林枢说时,看了端木槿一眼,充满关切,又有些犹豫。 “两军前线怎么啦?”白羽音不屑,“你不是又要说什么我是金枝玉叶,若质纤纤,不可以身犯险?程亦风这样说,向垂杨这样说,你也这样说——都说了这么久,你们不厌烦吗?哼!有道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樾寇侵略我国,凡是有能力去杀敌的,哪儿能不上阵?便是女子也一样——我朝便有个巾帼英雄陈国夫人崔抱月,你总听说过吧?再说,金枝玉叶又怎么啦?你之前潜伏在玉旈云身边,她不也是樾国皇后的妹妹,还是什么王爷的未婚妻吗?打起仗来,还分什么男女老幼贫富贵贱?就只分敌人和自己人。” 林枢皱皱眉头:一时崔抱月,一时玉旈云,白羽音说话的理据可真让人摸不着头脑。 “算啦!”白羽音掸了掸衣衫,“你当本郡主是傻瓜吗?你才不是担心我的安危,你只不过是担心端木姑娘而已。我可没兴趣在这里听你们打情骂俏。我要继续巡查去了!樾寇奸诈狡猾,说不定从揽江城里跑来偷袭咱们呢!”说着,钻回树林里。 气氛登时变得有些尴尬起来。林枢面对沉默的端木槿,不知该说什么好。在她身边默默站了许久,才鼓起勇气拉起端木槿的手,试了试她的脉搏,道:“槿妹,你……今日太操劳了。还是早些休息吧。我知道你怪我,怨我……不想听我解释……我也……没什么可辩解的……只是你这样硬撑下去,我不忍心……” 端木槿叹了口气:“林大哥,我有什么资格怪你、怨你?” 林枢一怔:“槿……槿妹……你……你说什么?” 端木槿指了指地上的尸体:“林大哥你把瘟疫带进揽江城,害死了百多名樾军士兵。今天我向你们通风报信,让向将军打了个大胜仗。这些人,都是我害死的。” 她的语气如此平淡,反而让林枢打了个冷战:“槿妹……你……你可千万不要这样想。这些人是向将军的部下杀死的。他们来到楚国,想要侵占楚国的河山,奴役楚国的百姓,他们是罪有应得。如果不杀死他们,他们就会杀死咱们。不关你的事。” “不。”端木槿摇摇头,“林大哥,你听到刚才霏雪郡主说的话了吗?战场无情,只有敌我之分。我……我是……真的辨明了敌我……我原来……我原来没打算这样……我也不知我为什么会回来报信……我今天救了很多人……也……也杀了很多人……你说……我是救的人多,还是杀的人多?” 听她有些语无伦次,林枢心焦如焚:“槿妹,你不要胡思乱想,你太疲累了,我带你去休息吧。” “不,不……我不能休息……”端木槿连连摇头,“我还要……给人疗伤呢……你看……这里有这么多人……我要救他们……不……我应该杀他们?” 林枢知道她一定是疲劳过度神智混乱了,心痛万分,一把将她拥入怀中,紧紧抱住,道:“槿妹,你听我的话,去歇歇吧……不,我们离开这里……我带你离开这里……什么楚国樾国,恩怨胜负,我们全都不理了。找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去行医……好不好?我们现在就走!” 他说的激动,却未听到端木槿的回答。低头看,原来是已经昏睡了过去。他不胜怜惜,将心爱的人抱起,举步离开这令人作呕的战场。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身后传来一阵悉索之声。他也是习武之人,立刻就警觉起来。轻轻将端木槿放下,握紧灯笼的提竿,猛一回头,便见到林中有几个樾军士兵。 “好樾寇,哪里走!”他断喝一声,随手在地上拾起一把长剑来,就向敌人攻了过去。 那几个樾军士兵也不示弱,其中一人还冷笑道:“哟,这不是林大夫么?罗总兵还一直说你怎么采药采得没了踪影,原来你是楚军的奸细!看刀!” 对方有五个人,把林枢团团围住。不过林枢也不惧怕,虽然他武功不算高强,但自保绰绰有余,一边沉着应对,一边高声呼道:“有樾寇!有樾寇!” 白羽音还没有离开太远,听到呼声就赶了来。另有一些在附近巡逻的楚国武林人士也闻声而至。片刻的功夫,那五个樾军士兵就全都身首异处。 “他娘的!”赵宏伟啐道,“果然还有几个漏网之鱼!咱们得好好再搜一搜。” “不。”林枢沉吟道,“他们应该不是从揽江大营那里过来的樾寇——既然知道我离开揽江采药,应该是罗满身边的人——是从揽江城里过来的。” “揽江城?”白羽音皱眉道,“就是说,罗满派人从揽江城里追击咱们?” “那可不一定。”赵宏伟道,“他揽江县城里没有什么人,怎么敢追击咱们?我想多半是等来等去也不见他们的援军到来,所以来探个究竟。让他们探好了——最好回去告诉罗满和刘子飞,他们的援军已经被咱们杀光了。哈哈,只怕刘子飞即刻被吓破胆。而罗满嘛,本来就一身伤病,被吓死也不出奇。” “总之还是加强戒备的好。”林枢道,“揽江城里的樾寇再少,也是训练有素的士兵,咱们这里都是伤患。如果敌人来袭,咱们怎能保护得了这许多伤患?” “真打起来,还顾这许多?”赵宏伟瞪了他一眼,“你这郎中,有些话,我早就想说了。既然上了战场,还如此婆婆妈妈!若不是你跟向将军说,要好生医治伤患,向将军会把咱们都留在这里给你当保镖打杂?我们早就跟着向将军杀到了揽江大营,把樾寇全都剁成肉酱啦!” 另外一位楚国侠士也插嘴道:“不错,我也觉得杀敌才是当务之急。只要能把敌人歼灭,伤患自然可以慢慢修养。如今要带着这许多伤病行军,可真是本末倒置。” 赵宏伟得到他人的支持,就愈加理直气壮起来:“要我说,既然担心揽江城里的樾寇有可能来偷袭,不如咱们杀回去,把揽江城给夺下来——诸位想,揽江大营的樾寇以为我们要攻打县城,却没想到我们忽然迎着他们上去,把他们都打懵了。现在揽江城里的樾寇看到我们折向北面,一定想不到咱们还会回去攻城。我们攻其不备,还不把他们打个落花流水?” “好主意!”有人附和,“这叫兵不厌诈!” “诸位!”林枢急了,“向将军让咱们在此等候,咱们岂能随意行动?” “林大夫,”赵宏伟略带讥讽道,“你莫不是在玉旒云身边当官当久了,也习惯了那些上令下从的道道儿?咱们可是江湖儿女,又不是向将军的部下——再说了,咱们自从投军以来,他们可有把咱们当成士兵么?尽是叫咱们做些鸡鸣狗盗之事。今日本来可以和樾寇决一死战,结果又把咱们派来打杂——大伙儿说是不是?” “可不是!”侠士们纷纷赞同,“我们看不惯武林被端木平、袁哲霖等人搞得乌烟瘴气,才投入军中,一心报国。谁知,军中也是一样争权夺利。那些个芝麻绿豆品级小校,都不把咱们放在眼里。我心里早就堵得慌。论本事,他们哪儿配向咱们发号施令?一定是怕咱们上阵立功,他们就没了立足之地。我赞成赵大侠的提议,既然有机会一举将樾寇的两个将军斩杀在揽江城,咱们可不能就在这里坐着——这就杀回揽江县城去!” “正是!”群豪纷纷响应,“杀回去!” 林枢可没想到事情会如此发展,一时怔住。一旁的白羽音先听到群豪吵嚷抱怨,以为他们要叛出军队去,心里好不惊慌,但听他们是要攻打揽江城,就不由兴奋起来,也跟着拊掌叫好:“走,这就杀回去!本郡主反正也不是军中之人——那些个什么将军副将一个个就只会说我是金枝玉叶弱质女流,却不晓得本郡主也是江湖儿女。今日就做给他们看看!” 林枢见他们群情激动,摩拳擦掌仿佛立刻就要往揽江城去,心中焦急——他虽然不是什么行军打仗的行家,也不似端木槿曾经长期追随玉旈云于军中。但是他为了国仇家很,总是留心樾军的各样细节,以求寻找将其击败的方法。他知道,樾*队之所以自樾太祖大漠起兵以来,几乎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并不仅仅是因为蛮人凶残,而是樾军军纪严明,士卒对将领绝对服从。无论是刘子飞让人屠城,还是玉旈云禁止屠城,将令既出,士卒便奋身执行。而反观眼下楚军之中这群来自江湖的乌合之众,竟视向垂杨军令如无物,要擅自行动攻打揽江城。万一出了什么纰漏,岂不破坏了向垂杨的全盘计划?他赶紧拉住白羽音,低声道:“郡主,此事切不可为!战场非同儿戏,揽江城里到底有多少樾寇,咱们并不知晓。再说,向将军让咱们留守在此,回头他寻不见咱们,岂不焦急?” “你留在这里不就行了?”白羽音道,“至于攻打揽江城,本郡主又不是第一次——上一次,还是玉旈云在亲自指挥呢!不也被我们攻破城门?” “可是……”林枢急道,“这里有近千名伤兵,你们都走了,谁来保护他们?” “眼下也就两个地方有敌人——”赵宏伟插话道,“北面揽江大营里的,大概已经快被向将军的部众杀光了;南面揽江城里的,咱们就现在就杀过去——两边的敌人都被制服,还有谁来偷袭伤兵呢?林大夫你放宽心吧——除非,还有樾寇埋伏在其他的地方,这个嘛,你就要问问你的端木姑娘,说不定她晓得。” “你——”林枢恨他话中带刺,可是赵宏伟已经哈哈大笑着和其他武林人士一起向营地走去,根本就不给他说话的机会。他唯有愤愤地一跺脚,回头去寻找端木槿,心中暗想:这些愚昧的楚国武林匹夫,说什么精忠报国,其实心里还不都和端木平老贼一样,只是想着自己扬名立万?幸亏楚国还有似程亦风、臧天任、冷千山这样的文臣武将,否则一定难逃亡国之运! 他一边心中埋怨,一边回到了方才安置端木槿的树下。这就不由激灵灵打了个冷战——灯笼犹在,女大夫却不见了踪影!四下里望望,也未瞧见——是端木槿恢复了意识,自行走了,还是有敌人趁着楚国群豪吵嚷之时把她掳走了? 额头冷汗涔涔而下。“槿妹!槿妹!”他呼唤,却没有人答应。 又着急又后悔。他追上了赵宏伟等人:“端木姑娘不见了——你们可有见到他?” 群豪满心都是攻打揽江城的大计,哪儿有心思理会?有的回答说:“没看见。”而有的竟出言讥讽:“呶,早就说那丫头是樾国的奸细。这会儿一定回去通风报信了。”说完便径自离去。 反而那些楚军的伤兵们,曾经被端木槿医治过,对她心存感激,但凡还能活动的,都挣扎着起了身,帮林枢寻找端木槿。一行人把树林一带搜了个遍,到了天光大白,依旧没有找到。林枢因而陷入了极度的悔恨之中。 “林大夫!”忽然听到有人唤他。精神恍惚地抬头看看,认出是向垂杨身边的一名亲兵,同着另外三四个楚军士兵,行色匆匆。 “你们……怎么回来了?”林枢问,“是已经……拿下揽江大营了吗?” “没有。”那亲兵摇摇头,“其实是向将军在前方遇到了些麻烦,要请林大夫和端木姑娘过去。” “莫非樾寇又使出什么奸邪的手段,伤了我们许多士兵?”林枢问。 “的确是奸邪的手段。”那亲兵回答,“我军也着实有些伤亡。不过,不是请你们去医治伤兵,而是想问问你们,知不知道樾寇有什么妖法,可以在短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建起一道城墙来?” “一道城墙?”林枢惊愕。 “揽江大营本是大青河上的要塞,是为了防备敌人从大青河上进攻,所以只有北面临河的地方才建有城墙。”那亲兵解释道,“而南面只不过是大营的入口,是没有城防的,只有木栅栏而已,应该早在樾寇偷袭那一日就被烧毁了。可是昨夜我们追赶樾寇到了原来揽江大营的所在地,却看到大营的南面入口建起差不多四丈高的城墙来,前面还挖了一条深沟。城上装备有火炮,并伏有许多弓箭手,我军士兵根本无法靠近。向将军可急坏了——揽江大营如果被樾寇这样占据,等于将大青河都划归了樾国。他们要运兵运粮,可以畅行无阻啊!” “四丈高的城墙?”林枢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知道玉旈云有一营工兵,也听闻她招徕了许多民间匠人到工兵营当差,且不惜自掏荷包打赏能工巧匠。当日她东征郑国之后,工兵营就留在了江阳附近。但据说是为了研究铸造火炮的法子。是否也钻研出修建城墙的办法,那就不得而知。但如此短的时间,要建起四丈高的城墙,这怎么可能?” “若不是那城墙就在眼前,我也以为是妖法!”向垂杨的亲兵道,“就算是有现成的石料砖头,一个月的时间,也只够搬运而已!” “这其中必然有古怪!”林枢皱眉。工兵营的事情,他所知不多,都是趁着玉旈云和石梦泉商议的时候偷听来的。他晓得玉旈云给罗满下了命令,倾尽东海三省一切人力财力,也要支持工兵营。想来,工兵营的事,罗满知道得一清二楚。那么端木槿长久居于江阳,或许也晓得一二。只是,现在端木槿下落不明! “他们大概是用了稻草砖吧?”忽然旁边有一个伤病插话。 林枢和向垂杨的亲兵都有些吃惊,望了过去,见是一个身材矮小的兵士,因为头部受伤,被包扎得几乎看不见面目。“什么是稻草砖?”他们问,“你从何处听来?” “小人名叫张云喜。”那士兵道,“我本是乔家的家奴,乔老爷获罪之后,我们就都被送到揽江大营里当兵。稻草砖到底是什么,我并不晓得。只是听我家老爷说,老太爷曾经制作过一种不需要烧制的砖头,只用稻草和泥土。比普通的砖头轻许多,制作也快捷。遇到天灾*,需要迅速重建房屋,就可以用这种砖头。” “你家老太爷?”林枢皱了皱眉头,“啊,莫非就是‘天下治水第一人’——乔日新乔老太爷?” “正是。”张云喜道,“林大夫也晓得我家老太爷?” “我十多年前曾和乔老太爷有过一面之缘。”林枢回答,“那时遇上暴风海啸,又瘟疫横行,我与先师去救人,而乔老太爷就在那里修筑海防。我记得许多百姓无片瓦遮头,风吹雨淋又多添乱许多病痛。乔老爷就先命人搭了许多棚子。此后没几日,便修筑了好些房舍,间间窗明几净。其中有几间,他交给先师作为诊疗室之用。先师大为惊叹,说平生素未见过造房子竟能造得这么快的。不过乔老太爷就谦虚说,这些不过是小把戏,长久不得。” “那个大概就是稻草砖盖的房屋。”张云喜道,“我家老爷还未到楚国来做那掉脑袋的买卖之前,在家里便和老太爷有过几次争执。我曾听老太爷骂他,说让他不要想着凡事可以走捷径,捷径就好像稻草砖。当时我并不太明白。后来和老爷来到了揽江。老爷卖□□发了财,我曾听他念叨,说,稻草砖又如何,不是一样可以盖起万丈高阁?小人当时曾问过,稻草砖到底是什么。不过老爷喝醉了,只说是老太爷造的砖头,不用烧制,只需稻草和泥土。若用来盖房子,制造和运送都极为方便。如果想建造揽江城里乔家大宅一样规模的宅院,一个月的功夫也就盖好了——我方才听各位说樾寇忽然盖起一道城墙来,若不是变戏法,会不会是用这种稻草砖?” “听起来似乎正是如此!”向垂杨的亲兵和同来的那几个人互相望了望,“如果真有这么容易制造又方便运输的砖头,樾寇可以用船从江阳运过来。那么一个月的时间就建起一道城墙也并非不可能。这个乔日新,竟然给樾寇卖命了?听说他儿子死在大青河上,玉旒云连尸体也不放过,砍下脑袋来示众了好几天——国仇家恨,他竟然都不在乎?” “这……小人就不知道了。”张云喜道,“我家老爷过河到楚国来的时候,和老太爷大闹一场。老太爷就把他的名字从族谱里勾了。而那之前……罗总兵曾经好几次登门来找老太爷,但是老太爷始终闭门不见。我想,老太爷……应该不肯投效樾寇。” “现在可不是争论这些的时候。”林枢皱眉思索,“听乔老太爷说起这稻草砖的语气,好像这砖头有什么致命的弱点。只要咱们找出来,就可以摧毁城墙,一举夺回揽江大营。依我之见,既然是泥土和稻草做成,又未曾经过烧制,稻草惧火,泥土惧水,只要向将军以水火攻之,应该便可破解。” “林大夫言之有理!”士兵们道,“敌人挡在我军和大青河之间,要水攻,只怕还有些困难。不过火攻却很容易。咱们就用火箭射上城去,把他们都烧熟烤焦!” “水攻也并非不可能。”林枢道,“只要设法去上游捣毁堤坝,现在大青河正值汛期,岂不就可以把这稻草砖变成烂泥巴?玉旒云东征郑国,就是毁坏堤防,淹没了许多州县。现在正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果然如此!”士兵们赞同,“事不宜迟,我等这就回去复命。”当下,和林枢告别,又赶回揽江大营去。 “林大夫……咱们还继续找端木姑娘吗?”张云喜问。 林枢怔了怔——方才那一打岔,他几乎把端木槿的事给忘记了,只想着要让敌人葬身洪水烈火之中。此刻,张云喜一提醒,心中的激动与畅快便又被阴霾取代:“当然要找……不过……你们都有伤在身,还是先歇歇吧。我自己再去附近找一圈。” “林大夫也要自己多保重。”张云喜道,“不必太过担忧了。端木姑娘吉人自有天相。” 林枢点点头,多谢张云喜的宽慰。不过心中却想:他们几乎把附近的山林都翻过来了,也未见到端木槿,多半是被樾寇掳走。揽江大营正在鏖战,此外楚国境内唯一的樾寇据点就是揽江城,多半是把端木槿带到那里去了吧。只要有一线希望,他也要去找找。 当下,回头看看伤兵营地,见军医们都各司其职在忙碌着,就迈开步子朝揽江城方向走去。 第191章 林枢一路寻找端木槿,再次回到揽江县城外的时候已经是次日中午。只见白羽音与武林群豪们正在城外小树林休憩。不知他们从哪里猎来野味,正烤得滋滋流油。还有人以水当酒,划拳行令,不亦乐乎。 这哪里像是要来攻城的样子?林枢皱眉。一向与他们不睦,他便不去招呼,免得多生事端,自己向西奔了几里。那儿有一处环境相当隐蔽的所在,之前他带着严八姐等人前来营救冷千山,都是从这里进出。他先望了望远处的角楼,没有见到放哨的士兵,便抽出随身的匕首来,插在城砖的缝隙里借力,攀上了城墙去。 在城墙上,他也没有看到樾军士兵在站岗。应该是城里本来驻军不多,又遭遇了瘟疫,现在为了防备无论群豪的进攻,把人马都调集到北门去了吧。他想着,还是谨慎地四下里看了看,确定未被敌人发现,才继续下城去。 街道上也不见人影。他猜想现在乔家大宅是樾军的老巢,如果他们抓了端木槿,应该也是带去那边,于是就抄近路直奔乔家大宅。才到那里,就听到一阵哭声,似乎有许多人在嚎啕。他心中甚是奇怪,循声找到大厅,只见十几个士兵在大厅前的庭院里跪着嚎哭,而大厅里竟赫然放着一口棺材。 是何人去世了?他奇怪。细听那些士兵呜呜咽咽,说总兵平日里对他们有多么的好,又说总兵对这一次南征多么恪尽职守——难道是罗满死了?林枢心中惊讶。不过细一想,倒也不算什么出人意料的事:听说罗满身染瘟疫尚未痊愈又被夹竹桃毒烟熏了,揽江城在围困之中缺医少药,他可能就这样一命呜呼了吧! 林枢对罗满没有什么特别仇恨——除了当他是云云樾国将领中的一员。此外,就是知道他倾慕端木槿,心中隐隐不太喜欢而已。如今见他死了,想起他向日对端木槿也算是照顾有加,也不免为他叹口气,暗想,也好,你就这样死了,少造一些杀孽吧! 他想要抽身去探听端木槿的下落。不过却听那些士兵的哭声生带上了愤怒的指责。一个道:“都是刘将军擅作主张夺取兵权,罗总兵是被他气死的!”另一个接口道:“刘子飞从来没有安好心!为了得到内亲王的部下,他什么手段使不出来?罗总兵不是被他气死——我看一定是被他害死的!”第三个也跟着道:“刘子飞逢人就说内亲王陷害他,说他自己大人不计小人过,才暂时接手揽江——我呸!就算内亲王真的陷害他,那也是他活该!他害咱们的次数还少么?而且他口口声声说,连冷千山都拉拢他,也许他早就投降了楚国!”“没错!”第四个接腔:“如果不是有内奸,楚军怎么会忽然折向北方?从揽江大营来支援咱们的队伍又怎么会伤亡惨重?一定是刘子飞通风报信!” 大伙儿你一言,我一语,这便群情激愤起来。纷纷嚷道:“走,咱们找刘子飞算账去!”边吵吵,边走出了大厅。 这是樾军起了内讧?林枢惊异,又难免有些欣喜。 “喂!”忽然身后有人拍了他一下。原来是赵宏伟。 “赵大侠怎么在这里?”他讶异。 “我倒还想问你呢!”赵宏伟道,“你不是要听从向垂杨的号令照顾伤兵么?怎么也跑回揽江县城里来了?” “我是回来寻找端木姑娘的。”林枢如实回答。 “哈,还没找到呢?”赵宏伟嗤笑,“你猜她在这里,倒应该是不错的。我想是罗满病得严重的时候,樾寇差人来寻她。她急急忙忙赶回来,可是仍然没赶上。罗满这家伙竟然病死了,樾寇乱成一团狗咬狗,可真是天助我也!” 端木槿被人抓回来医治罗满吗?林枢倒还没想到这个可能性。若真如此,罗满既死,端木槿去了哪里? “一起去看看好戏呀,林大夫!”赵宏伟笑。 “看什么好戏?”林枢皱眉。 “当然是看樾寇怎么内斗。”赵宏伟道,“如果他们激愤起来,把刘子飞杀了,那咱们要夺回揽江城,不就易如探囊取物吗?” 话是不错,林枢想,不过此刻他挂念端木槿的安危,对于“看戏”可实在提不起精神来。但赵宏伟却一反常态地拉住他道:“走,瞧瞧去,罗满已经变了死狗,咱们再看看刘子飞这条老狗怎么被那群疯狗咬死——嘿嘿,虽说这是老天助力,但其中也有不少是咱的功劳呢。你道罗满怎么一下子就病死了?这些樾寇怎么乱了起来?那是因为咱们也没少给他们苦头吃!”因兴致勃勃地告诉林枢,自群豪回到揽江城,大家各显神通,有的向城楼放箭,有的使暗器,还有的仗着轻功高强,索性纵上城楼去杀敌;而樾军虽然放箭还击,却被群豪一一闪过——甚至,他们的箭矢被群豪搜集,再用来射杀他们。交锋几次,城楼上的敌人死伤惨重。 “那位郡主姑娘虽然年轻,竟然熟读《孙子兵法》。”赵宏伟眉飞色舞道,“她说‘敌佚能劳之,饱能饥之,安能动之’,让咱们不断设法扰乱樾寇,直搞得樾寇心烦意乱。郡主姑娘说了,敌人一乱,就容易出差子,咱们就能以最少的伤亡取得胜利。果然没过多久,城楼上就连一个士兵也看不到了。郡主姑娘说,要不他们就是再没有人手可以派出来,要不就是起了纷争,还没闹腾出个结果。我自告奋勇前来探个虚实,可就看到这出好戏。” 原来是这样,林枢也才算明白了为什么城外群豪能如此豪饮作乐。 “走,走,咱们瞧瞧去!”赵宏伟不管三七二十一,拉着他就往外走。林枢看到有其他士兵来悼念罗满了,生怕动静大了引人注意,也只好跟着赵宏伟来到大厅外。见那些士兵一路谩骂,且手舞足蹈,好像要找刘子飞拼命。两人远远跟着,一直走去先前端木槿居住过的水榭,便听那些士兵们叫骂道:“刘子飞,你今天一定要跟咱们说个清楚!” 那水榭跟前其实已经集结了一些士兵。看来罗满之死令樾军内部的矛盾激化,大伙儿都来找刘子飞算账。但刘子飞却并未露面,只是有几个看来是他手下的兵士在水榭门口守着,也应付那些情绪激动的士卒。“你们嚷嚷什么?”刘子飞的手下呵斥道,“罗总兵不幸病故,这事咱们刘将军也很伤心,但是一切要以大局为重。他也不得不收拾心情继续指挥。现在咱们被敌人围困,你们如此胡闹,是想大家一齐死在这里吗?” “是刘将军想大家都死在这里才是!”有士兵激动地怒吼,“罗总兵原来身子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如果不是刘将军想夺兵权,把他害死,他怎么可能突然去世?南征的统率本应该是内亲王。刘将军为了□□,做了多少阴鸷的事?打量我们大家都不知道么?左右今天也是要死在这里了,在楚军攻进来之前,咱们先替内亲王铲除姓刘的祸害!” “造反了!”刘子飞的手下怒道,“你们哪只眼睛看到刘将军害死罗总兵了?你们再这么胡闹下去,休怪我军法处治!” “到了这份上,还怕军法?”士兵气红了眼,招呼同伴们,“刘子飞这奸贼就在里面,咱们杀进去,为罗总兵报仇,替朝廷除害!死则死矣,总要为内亲王南征之路扫除这个拦路虎!” 一时,旁人山呼响应,蜂拥着冲过九曲桥去。那边守护在水榭门口的士兵自然也亮出兵刃来防守。虽然前来声讨刘子飞的士兵甚多,但因为九曲桥狭窄,每次只容一个人通过。所以这些愤怒的兵士几乎是排成了一长列冲向水榭。而水榭那边防守的则可以四、五个人一起守备,左右开弓,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把袭来的对手打落池塘。 “嘿嘿,”赵宏伟对林枢笑道,“这样看来,很快樾寇就会把自己人杀光了。我去跟郡主姑娘他们说一声,是时候进来收复揽江城啦!” 林枢也未料到事情竟然会又这样的发展。这也算是樾寇自己种下的恶果,他想。 “林大夫,咱们出城吧”赵宏伟招呼他。 “赵大侠先去吧。”林枢道,“我想再找找端木姑娘。” 当下,和赵宏伟别过,离开了喧嚣的水榭,又去寻找端木槿的下落。 他想,乔家大宅的库房曾经用做牢房,或许端木槿被关押在那里。于是就先过去库房寻找。只可惜,当日关押刘子飞和冷千山的地牢尚在,里面却空无一人。也可能端木槿当真是被“请”回来医治罗满的,所以并没有被像犯人一样对待?他于是又去之前大夫们聚集的那几间房舍寻找,仍是一无所获。 失了线索,他只能一间一间的房舍找寻过去。但乔家大宅亭台楼阁不下百间,哪里能找个遍?心情便越来越沮丧——毕竟,端木槿被掳来揽江,这只是他一厢情愿的猜测而已。也可能她神智迷糊走去了不知什么地方。也可能她被樾军发现带去了樾军在楚国境内的其他秘密据点——玉旒云还在楚国呢,樾军的据点一定不止揽江一处。当然也亦可能是被楚人带走了。武林群豪中不是也有很多与端木平有仇怨的吗? 太多的可能性,他无法判断。 不知不觉,他已在乔家大宅盘亘到了入夜时分。又转回了罗满停灵的大厅。四围已经挂起了白灯笼来,仍有十几个士兵在嚎哭不止。林枢本已心绪烦乱,又见此悲戚场景,不由想:会不会连槿妹也已经不在人间了呢? 他赶快把这个可怕的念头驱走。端木槿如此善良,怎么可能死于非命?一定还活着!一定在世间的某一个角落。他怎么也要找到! 捏紧拳头,他逼自己冷静思考。只是,士兵们的哭声与抱怨声仍不断传入他耳中。听有人道:“刘子飞从来没有安好心!为了得到内亲王的部下,他什么手段使不出来?罗总兵不是被他气死——我看一定是被他害死的!”又有人道:“姓刘的一天到晚跟人说内亲王陷害他,说他自己大人不计小人过,才暂时接手揽江——他奶奶的!就算内亲王真的陷害他,那也是他活该!他害咱们的次数还少么?而且他口口声声说,连冷千山都拉拢他,也许他早就投降了楚国!” 这话怎么如此熟悉?林枢皱了皱眉头,似乎和中午那群士兵骂的差不多。 又再听下去,就听到有人接话道:“一定是这样!如果不是有内奸,楚军怎么会好端端忽然折向北方?从揽江大营来支援咱们的队伍又怎么会伤亡惨重?一定是刘子飞通风报信!咱们要找他问个清楚!”一阵吵吵嚷嚷的响应,十余个士兵就怒重冲冲走出了院子去。一切好像中午的那一幕重演一般。 林枢心里犯了嘀咕,但又想,自己怕是疑心病重了吧?樾军内部不同派系互相倾轧,大家所怀疑、所抱怨的原本相似,有何值得奇怪的? 虽这样解释了,心中却始终不平静。无法就这样走了。便屏息不动,看看下面还有什么发展。等了大约一柱香的功夫,见又有十来个士兵来拜祭罗满,个个跪在棺木前一番嚎啕,追忆罗满如何待他们如子侄,又如何为国家呕心沥血……然后就开始抱怨刘子飞阴险毒辣,为了一己之私陷害忠良……虽然个别词句上有所出入,但大体同之前那班人所说的差不多。 林枢心中的疑问就开始越来越重,一种不祥之感攫住了他:糟糕,这莫非是樾寇的烟幕? 不久,大厅又有十几个士兵叫嚣着要找刘子飞算账,挥着拳头出去了。林枢趁着夜色闪身跟上,要看看他们是不是也去水榭那里打闹一番。不过,才到半途,就看到有个少年提着食盒从一座小院里走出来。林枢认得,这正是当时和端木槿一同在揽江城的乱军之中逃命的王小虾。他知道这少年醉心医术,对自己和端木槿都极为崇拜。想了想,就放弃跟踪那十几名士兵,而是尾随王小虾,到了一处僻静无人之地,即上前拦住了他:“王小虾,罗总兵怎么就没了?” 王小虾先是被吓了一条,手里的食盒都差点儿飞了出去。借着月色看清了来人,才露出了惊喜之色:“啊呀,林大夫,您怎么这会儿才回来?您采到药了么?城外那些个老匹夫没为难您吧?” “嗯。”林枢含糊其辞,“你快说,罗总兵怎么好好的就没了?” 王小虾四下里看看,凑上前来小声道:“林大夫您放心,罗总兵还活着呢,只不过身子虚弱。您回来那就太好了,可以帮他瞧瞧。” “罗总兵还活着?”看来这果然是樾寇的奸计了,林枢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又问:“那为何设了灵堂,还有许多人在那里哭?” “这是罗总兵想出来的妙计。”王小虾回答。 原来当日罗满看着赵宏伟掳走端木槿,拼尽全力射了一箭,却也于事无补。之后就眼前一黑晕了过去。当时王小虾还在忙着照料伤兵,并不晓得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见罗满被人抬了进来,便急忙和几个军医一齐围上去。好一番施针灌药,许久才把罗满又救醒了。他一睁眼,就道:“快去……找端木姑娘……” 王小虾尚不知端木槿被人掳走,以为罗满是要端木槿亲自来医治他,便答应了一声,转身往外面跑。却和从门外进来的刘子飞撞了个满怀。不禁惊讶万分:“刘……刘将军?” 刘子飞根本不理会王小虾,径自走进房来,看了看罗满,皱眉道:“罗满啊罗满,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副德性?” 罗满无力回答,只向床边招招手。守护在旁的姚副将就凑上前来,轻声向他汇报了外面的情形:楚军不断叫战滋扰,却并未发动进攻,应该是摸不清城里的虚实。派去揽江大营报信的士兵已经顺利潜出城去,他们只消在这里拖住敌人最多一天,次日午夜之前,援军必然杀到。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罗满边听边吃力地点头。刘子飞则在一旁冷笑道:“呵!这种阴毒且不要命的计策只有玉旒云才能想得出来——也只有你们才肯如此替她卖命!拿自己当饵,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功劳是她的,你就去见阎王——你不会替自己打算打算吗?难怪你堂堂一个总兵,竟搞成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 “住口!”姚副将怒斥,“你已经是内亲王的阶下囚,还在这里胡言乱语?扰乱军心,该当何罪?” “哼!”刘子飞冷笑,“不知谁扰乱军心?你这全军上下,有多少人知道玉旒云使了这么个狠毒的招数来算计我?要是他们都知道了,会如何?虽然说我和玉旒云有些过节,但是,吕异的那件事,我可从来没有在军中宣扬过。外间种种猜测,我也一概斥为谣言。为的是什么?还不就是为了我大樾*心稳定吗?你们自己想想,楚国为什么这么不堪一击?还不就是因为他们内斗不断?咱们大樾国的军队,可是自□□起兵以来,就团结一致,像块铁板一样不可分割。要是让下面的士兵们晓得,玉旒云为了自己争权,就迫害咱们这些老将——哼哼,你说咱们的军队会变成什么样?” 王小虾只是一个小卒。素来之晓得听从将帅的命令行事——说是将帅的命令,那之前,直接向他发号施令的是十夫长,连百夫长的命令都未听过,更不要说上面的都尉、副将、将军了。玉旈云和刘子飞有什么恩怨,他只听过一些只言片语的议论。而这次刘子飞如何落入冷千山的手中,又被罗满救出来关押在乔家大宅,这些内情他完全不知。是以,听到刘子飞的一番话,他如坠云雾。便搔着脑袋环顾四周,见似乎许多人也跟他一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姚副将满面怒容,好像要跳起来驳斥刘子飞。但罗满从病榻上伸手拉住了他,示意他附耳过来,轻轻说了几句话。 “总兵——”他惊得合不拢嘴,“这……这怎么使得?” 罗满皱眉摇头,让他不要多说,接着就拽着他的手臂,自己挣扎着坐起了身,又在床上向刘子飞跪下:“刘将军……” 这可把满屋的人都惊呆了。连刘子飞也愣了愣:“你……你这是做什么?” “将军……”罗满才说几个字,额头已经汗珠如豆,“下官伤病在身,虽然有心战死沙场,却也无力披挂上阵。揽江城虽然只是诱敌之饵,但也不可一日无主将。恳请刘将军以大局为重,替下官统领揽江将士,共御敌兵。” “你……你要我担任揽江的主帅?”刘子飞一副怀疑自己听错了的模样。 王小虾也既惊愕又迷惑。从他以往所听到的那些传言里推断,刘子飞和玉旈云的梁子是早就结下了,且仇怨越来越深,刘子飞又几次三番想要收编玉旈云的人马。罗满如今怎么能把揽江的帅旗拱手交给刘子飞? 一旁的姚副将已经出声劝罗满:“总兵,这……这岂不是违抗了内亲王的命令?” “混帐!”罗满斥道,“你算是个什么东西,竟在这里妄论内亲王的命令?内亲王几时给你下过命令?刘将军原是南征主帅,不幸在莲花矶遭了楚人的暗算。如今他既然安全脱离楚人的掌握,也养好了身上的伤,自然应该继续统领南征各部。就连我,也需要听从他的号令。我将揽江帅旗交给他,有何不妥?” 姚副将答不上来。王小虾则更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余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敢出声。 “罗总兵——”刘子飞打破沉默,走上前去扶起罗满,“你身体虚弱,好好歇着吧。踏平楚国,这是皇上的一局棋,咱们是兵是马是车是炮,那还不都是为皇上效力?你千辛万苦把我从冷千山手中救出来,我算是欠了你一条命,你可不能跪我。来,你把内亲王的计策再好好跟我说一遍——不,你让下面的人说,你歇着吧。我一定让楚人见识见识我们大樾国勇士的厉害——也为我自己一雪前耻!” “多谢刘将军。”罗满身子一歪,险些摔下床来,幸亏姚副将在一旁扶住了。“总兵,躺下歇歇吧!”姚副将劝。 罗满摆摆手,靠着床头坐好,道:“刘将军,内亲王的全盘计划,我并不知晓。我只知道我的任务是在揽江城引诱镇海的楚军前来,然后把他们也一举歼灭。为我大军进一步南下扫除后顾之忧。如今我军主力已从揽江大营赶来,我等只需要继续拖住向垂杨,让他以为城中有重兵,要小心攻城,那自然可以成功从北面偷袭,将楚军一网打尽。” 刘子飞挑了挑眉毛,显然不相信罗满会对玉旒云的大计一无所知。不过,他也深知即便自己出言逼问,眼下罗满也未必肯说——就算肯说,也没有精力说,万一让罗满伤病发作一命呜呼,那揽江城的士兵岂肯听他指挥?大伙儿就铁定死在这里了。于是,他笑了笑,道:“好说,内亲王的计划如何,等灭了向垂杨再作议论——向垂杨来了多少人?我以前和他交过手,这矮挫子没有什么本事,收拾他,简直就像捏死只蚂蚁一般。” “向垂杨领兵约两万。”姚副将道,“揽江城一无天险二无城防三无兵马,是一座几乎无法守卫的城池。内亲王之前已经用空城计骗过楚军一次,我们再唱第二次空城计,本来就很难令楚军相信。如今他们又派了些探子进城来,只怕现在已经知道咱们是在虚张声势,很快会决定攻城。咱们若是硬拼,绝无可能支持到援军到来。需要剑走偏锋——” “本将军还需要你教吗?”刘子飞打断,“他们有两万人,何止十倍于我军?与他们硬碰硬,毫无胜算。一定要想办法避其锋芒,然后用水攻、火攻之类的法子,消耗掉他们一部分的兵力……” “水攻?火攻?谈何容易!”姚副将忍不住插嘴道,“水攻——上哪里去引水来攻击他们?至于火攻——将军是指用火箭射他们吗?我们哪儿有那么多弓箭手?再说,楚军自己也有火箭,还是有毒的——他们背靠一大片夹竹桃林,毒箭取之不尽。” “你这句话倒是说到了点子上!”刘子飞道,“兵书上说水攻、火攻,无非是告诉我们有一种对付敌人的办法,我军不费一兵一卒,却可造成敌人很大的伤亡——并不是只有引水或者放火两种法子。比方说这城里有瘟疫,咱们把瘟疫散播到敌营里,那就是其中一个办法。只不过,听说瘟疫已经差不多治好了,而且等敌军大片病倒,也不晓得要花费多少时间。不过你方才提到放毒,那就是另外一个法子了。我听大家说了,楚军使了个阴招,用夹竹桃毒害咱们。那咱们就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去一把火烧了夹竹桃林!现在吹东风,正好把毒烟都吹到他们那儿去。无论是熏倒几十个还是几百个,都对咱们大大的有利。你说是不是?”他神色得意,又转向罗满:“罗总兵,你以为呢?” “刘将军此计甚妙。”罗满道,“我这就调拨几个伶俐的部下潜出城去烧毁夹竹桃林。”边说,便示意姚副将去办。 刘子飞摸着下巴:“我知道罗总兵治军有道,你看着伶俐的部下,那就一定是智勇双全的。我虽然也短暂地替石梦泉操练过你们的人马,不过跟他们毕竟还是不太熟络。既然现在要我带领大家闯一闯这生死关,还望罗总兵把得力助手给我介绍一下,也和他们好好交代一声,辅佐本将军,带领大家打赢这场仗。” “这是自然。”罗满向姚副将递了个眼神,“这事就交给你去办吧。记住,刘将军是南征统帅,此事关乎大局,切不可出半点差池!” “是!”姚副将顿首应了。王小虾看得出他有些不情愿,但是罗满这样郑重的嘱托,他也不能再有异议。 待这些人都出去了,军医们也纷纷告退,留王小虾侍奉汤药。少年人随有满肚子的疑问,却不敢开口,只扶罗满躺下。但罗满忽然用力抓住了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你……你快去找端木姑娘……找端木姑娘……她被楚人掳走……如果焚烧夹竹桃林,她也……” ——王小虾叙述到这里,露出悲戚之色:“郑奎他们几个去烧夹竹桃林的时候说着曾经见到端木姑娘,但后来又走散了。不知她现在何处!” 这么说端木槿不在揽江城里了?林枢虽早也感到希望渺茫,但听王小虾证实了,心中仍不免一痛。强自镇定,道:“你还没说到底为何要罗总兵装死呢!” “还不是因为烧了夹竹桃林之后,楚军忽然不再围困揽江城,而是跑去北边了。”王小虾继续道,“后来刘将军就听到了消息,前来支援咱们的队伍在半途被樾寇阻击,伤亡惨重,退回揽江大营去了。楚军也跟着追了过去。初初刘将军还说,这样也好,总算解了揽江城之围。但没想到,过没多久,竟然有一支楚军队伍又回来了揽江城。他们个个都身怀绝技,让咱们照实吃了些苦头,连刘将军都被他们的暗器打伤了。姚副将把这事告诉了罗总兵。罗总兵说,从前他跟着石将军在远平城曾经和楚国江湖人物叫做‘杀鹿帮’的交过手。他说那些人也不是正经打仗的人,净用些歪门邪道的法子。当时石将军着了他们的道儿,病得严重。后来便将计就计,传出消息去,说石将军病死了,引得敌人麻痹大意,最终被我军击败。罗总兵说,如今楚军也有许多江湖人士,要赢他们,就得用些出其不意的招式,便想出效法石将军装死这条计策来。” 王小虾便把罗满的计策详细和林枢说了一回:他将揽江城内有限的兵力集中起来,身体健壮的分成几队,在城中要道和乔家大宅附近埋伏。而有伤病在身战斗起来不太利索的,则十人一组,负责哭灵和责问刘子飞。这些人事先已经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话,先在“灵堂”里做一番戏,接着就去水榭叫骂,而水榭那边负责阻挡他们的,其实也是做戏的。前去“寻衅”的被所谓“刘子飞的手下”制服,拖去旁的地方“关押”,实际却从后面偷偷溜走,休憩片刻,就又去哭灵,如此往复,如同走马灯一般,循环不断。楚军来刺探军情,因为不会盘亘很久,所以很难看出破绽,只会以为罗满真的死了,樾军内部自相残杀,就快土崩瓦解。 “罗总兵把这计策告诉刘将军,刘将军也说巧妙至极。”王小虾道,“今儿一早大伙就开始唱戏。这么来来回回也唱了三四回了。我想,楚国探子应该已经看到了。” 可真是歹毒的计策!林枢心惊,口中却道:“罗总兵又怎么知道那些楚国江湖人士会进城来窥探?说不定这戏是白做了。” “刘将军把城楼上巡逻站岗的人都撤了。”王小虾道,“也不是撤光了,反正是撤到敌人看不见的地方。楚人看到城楼无人,一定会觉得奇怪。他们又都是身怀绝技之人,必然仗着自己轻功了得,进城来一探究竟——这就正好看到咱们准备的这出好戏啦!” 这可不是把楚国武林群豪的心思猜得一清二楚!林枢感觉背后冷汗涔涔而下。他得赶紧设法阻止这群有勇无谋的家伙自投罗网才是——未知是否已经太迟? 王小虾可不知他心中的想法,颇为得意地将罗满的妙计说完,便道:“林大夫您回来得正巧,跟我瞧瞧罗总兵去吧。他的身子还没有大好呢!” 林枢只想出城报讯,但是此刻拒绝王小虾未免引人怀疑,唯有点点头,让少年在前面带路。趁其转过身时,他一掌切中少年的后颈。王小虾吭也没吭一声,就倒了下去。林枢便把他拖到树丛里。自己展开轻功朝乔家大宅外跑。 只是还没跑出几步,就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兵刃交接的“乒乒乓乓”之声。他心中一沉:糟了,莫不是群豪已经掉进樾寇的陷阱里吧?便拔足狂奔去看个究竟。 那嘈杂的所在,就是刘子飞所居住的水榭。林枢未到跟前,就已经见到通明的灯火,几乎把半边天也照亮了。再加上寒光乱闪,直让人眼花缭乱。而最让他感到心惊的是,花园里几乎挤满了樾军士兵,几百号人挥舞的兵器,将二十余名楚国武林人士死死围住。饶是这些人身怀武功,但双拳难敌四手,,正是插翅难飞。 晚了!晚了!林枢心中哀呼。 这二十余名楚国武林人士由白羽音亲自带领。深陷重围之中,白羽音高声号令道:“大家不要慌,快摆车轮阵,兵器对外。谁敢攻上来,咱们就在他身上开几个透明的窟窿!” 群豪过往与人过招,多是单打独斗,投军之后,也未正经参加过战斗,更加不谙战术。听到白羽音这么喊,加上之前她曾发表过那些引自《孙子兵法》的高论,大家自然对她言听计从,立刻紧紧抱团,围成一个车轮阵,端着兵器和樾军对峙。 水榭里传来刘子飞的哈哈狂笑:“你就是楚国的霏雪郡主?” “正是!”白羽音充满傲气,“你还不乖乖束手就擒?” “我束手就擒?”刘子飞笑,“难道不是你们束手就擒吗?你这死丫头好不狂妄,竟在本将军面前谈论打仗的阵法。你以为你是我大樾国的内亲王吗?世上能活用兵书战策带兵打仗的女子,除了内亲王,我还没见过第二个。” “那现在就叫你见识见识。”白羽音不甘示弱,“再说,我们楚国的陈国夫人崔抱月,不也是带兵打仗的巾帼英雄吗?你这老头儿孤陋寡闻。” “哈哈哈哈!崔抱月会打仗?她带兵,就是不断地要其他人给她擦屁股而已!”刘子飞大笑,“至于郡主你,已经掉进了我的陷阱里,还有什么可傲气的?” “现在还不知道呢!”白羽音要围在自己身边的群豪们打醒十二分的精神,又指挥车轮阵缓缓转动,威胁着要把任何靠近的敌人拦腰砍断。 “郡主啊郡主,”刘子飞摇头,“你大概是在兵书里读过‘车轮阵’,也晓得此阵是在为敌人围困时所用。但是你并不晓得,此阵需要□□和盾牌。车轮是以盾牌组成的,人要躲在盾牌后,□□从盾牌与盾牌之间刺出来。这样才能保护自己又杀灭敌人。若是实在没有□□,刀剑亦可。然而没有盾牌,你拿什么来阻挡咱们的进攻?”他慢条斯理地说着,同时欣赏着白羽音错愕的神情。“给我拿下!”他挥手向士兵们命令。 “哼,你以为本郡主是傻的么?”白羽音也忽然冷笑道,“擒贼先擒王!”话音落下,她自车轮阵中拔空而起,直向刘子飞扑了过去——此刻群豪尚未登上曲桥,离开刘子飞颇有一段距离。以白羽音的轻功,根本不可能一跃而至。不过,因为周围挤满了樾军士兵,她先纵出丈许,然后便在一个樾军士兵肩头踩下,借力再跳,几个起落便上了曲桥。而樾军士兵因为事发突然,待回过神来,已无法阻拦。 其余的几个楚国武林人士也纷纷效法白羽音,叫嚣着向曲桥纵跃过去。不过,这一次樾军士兵已经有所准备,纷纷挥舞兵器,阻止他们中途踩落。这可给群豪带来不小的麻烦:一个不留神就踩到敌人的刀刃上,或者被正正砍中小腿肚子。有一半的人便因为负伤而落进了樾军的包围圈,陷入混战。而另一半虽然勉强攻上曲桥去和白羽音会合,水榭中却又奔出来十余名樾军士兵,紧紧随扈在刘子飞的身畔。他们都弯弓搭箭——这么近的距离,只要白羽音等人稍一动作,立刻就会被射成刺猬。 唉!林枢躲在远处,直在心中叹息,这群武林匹夫,算是彻底失败了。 他没有办法营救——此刻现身,只会把自己的性命也陪上。看来他只能尽快通知城外的人,让他们早想对策。于是,把混乱的厮杀抛在身后,一径跑出了乔家大宅。 待他再从原路翻出揽江城,寻到城外留守的武林群豪,已经接近黎明时分。那些人显然还对乔家大宅里的变故浑然不知,有的呼呼大睡,有的谈天说地,正等着白羽音一行提着刘子飞的人头凯旋而归。林枢闯进他们的营地,他们先是一惊,继而有人笑道:“林大夫,你怎么也到这儿来了?不是要照料伤兵么?”也有人道:“你忘啦,端木平的女儿不见了,他一定是来找那丫头的。”又有人道:“方才赵大侠不是说着揽江城里遇到过他吗?看来是赵大侠和郡主姑娘已经得手,让他来报信的!” 听到他们这些七嘴八舌的笑语,林枢真是既焦急又气愤——他们难道还不晓得擅离职守、自大轻敌已经快把他们自己害死了吗?尤其是,楚国的金枝玉叶落入敌手,向垂杨一定要出手相救,那必然要影响战局。 不愿和这些匹夫计较,他很简短里把城里发生的事说了一回。已将经过和利害都说得清楚,却还有人不信,大骂他妖言惑众:“咱们都是一等一的好手,便是真有几百个樾军士兵围攻咱们,咱也能以一敌十。怎么可能陷入他们的人海战之中?” 但大多数人还是较为谨慎的,相信他讲的多半属实:“樾寇狡猾万分,光是用空城计就骗了我们几次。这次又装死唱大戏,引得霏雪郡主着了他们的道儿。咱们得想办法把郡主救出来才是!。” “正是,正是!”大家都赞同。又有人建议道:“樾寇集结在乔家大宅埋伏郡主他们,所以城防空虚。咱们何不趁此机会攻进城去呢? 这提议立刻得到众人的支持。大伙踩灭了篝火,整理兵器,摩拳擦掌要强攻揽江城。林枢见他们如此冲动,说风就是雨,急道:”诸位,揽江城里到底是何情形,咱们谁也不清楚。难道不怕中了樾寇的连环奸计吗?他们毕竟人数多过咱们,又有霏雪郡主做人质。这样冒然闯进去,只怕胜算不大。” “你这郎中,唧唧歪歪好不麻烦?”有人怒道,“既然知道樾寇以奸计掳走咱们的同伴,难道要咱们袖手旁观坐以待毙?” “在下只是觉得,不能鲁莽行事。”林枢道,“免得大家也都落入樾寇的圈套之中。还有,无论咱们有何行动,应将告诉向将军,让他好全盘考虑。” 众人只把他的话当成耳旁风:“要报告你去报告好了!果然是当久了奴才,鸡毛蒜皮都要先请示主子!”边嘲笑着,边走出他们休憩的营地,往揽江城去。 这个时候天边已经出现了曙色,揽江城楼上依然鬼影不见。群豪都以为是偷袭的好时机,于是一个跟一个都来到城下——既然城防空虚,他们也懒的绕原路去城墙低矮或者更为隐蔽的地方登城,索性就在城北门前拿起钢刀匕首□□砖缝里,由轻功好的打头,把绳梯挂在城墙上,向城头攀去。 林枢见状,唯有摇头叹气。事到如今,他也只能跟着这些匹夫们,走一步看一步。 只是,他还未跟着前面的人攀上绳梯,忽然听到头上传来一声惨叫,接着一团黑漆漆的事物直朝他的面门砸来。他心下一骇,连忙伸手阻挡,就感到那团事物毛茸茸的,碰到他身上之后,还吱呀乱叫。定睛一看,竟然是一只猴子,也许是从附近的树林跑出来的吧,不知何故竟然也爬上了揽江城墙。猴子被他抓到,呲牙发出“嘶嘶”声,又张口朝他手臂咬下。虽然他常常进山采药,见多了毒虫猛兽,但还是惊了惊,松开了掌握,让那小猴子逃走了。此时头顶又传来斥骂声:“他奶奶的,哪里来的小畜生!连爷爷也敢咬!应该把你抓来吃猴脑!”旁边却有人笑道:“哈哈,你自称是猴子的爷爷,那岂不也是一直老猴子?不过,咱们这样身手矫健,能在笔直的城墙上攀爬,其实也和猴子差不多啦!” 群豪也跟着都是一阵笑。然而笑声未落,忽听城墙上又有人叫道:“他奶奶的,怎么这么多猴子?难道樾寇兵力不够,找了这些小畜生来凑数吗?” 其时周围仍很黑暗。大伙儿举起火把来向城墙上照了照,不由得都吓了一大跳——就在离开他们不远的地方,有几百只猴子正争先恐后地向城头攀爬,情状诡异,让人没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大家小心!”有人招呼道,“咱们先下去,看看是什么情况!”于是,众人一个接一个跳下城墙,擎着火把观望熙熙攘攘的猴群。 这边厢还未看清楚,忽然又有人惊叫了起来:“他娘的!什么东西?啊呀是老鼠!”他呼声未落,众人已经都感觉脚背上有事物爬过。有人觉得是温暖且多毛的,有人则觉得冰凉粘腻。大家又忙把火把拉低了照自己的脚下。这一次,不禁吓出了一身冷汗——只见黑压压一片老鼠大军,正浩浩荡荡朝揽江城门涌过去,而其中还夹杂着几条手臂粗的蛇,不知和老鼠们是一伙儿的,还是闻到了猎物的香味想要饱餐一顿。但也游走得迅速,顷刻钻进城门下去了。众人只是震惊无比地看着——远处,老鼠大军无边无际,好像一股黑色的潮水,从西面的小山坡上涌流而出。再回头望城墙上,猴群铺天盖地,有些已经登上了城楼,抓着樾军的旗杆乱晃。大伙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全然没了头绪。 “啊,莫非是杀鹿帮的英雄们到了?”林枢忽然想了起来。 “杀鹿帮?”群豪自然也听过有一群山野强盗被朝廷招安在大青河协助程亦风重创樾军的事迹。只不过,杀鹿帮在武林之中属于“未入流”的旁门左道之士,这些来自名门正派的侠客素来未将他们放在眼中,就算有几个曾经因为哲霖和端木平的缘故在凉城和杀鹿帮的当家们有过一面之缘,却也不太晓得他们有何本领。听林枢这样说,纷纷问他何以做此猜想。 林枢道:“我潜伏于玉旈云身边之时,听她的部下说起大青河之战。杀鹿帮的英雄让他们吃了不少苦头。那五位当家之中的三当家——人称猴老三的,最擅长驱使飞鸟走兽,曾经让梅花鹿去攻击樾军,搞得樾军焦头烂额。我看眼下这些猴子和老鼠好像排练成阵一般攻击揽江城,说不定也是三当家的杰作。” “那就是说,咱们的援军到了!”群豪大喜,“咱们快去找找,是不是杀鹿帮的英雄真的在附近!”说着,大家便一起逆着那“老鼠潮”,向西面寻找。未走出多远,便听城楼上响起一阵叫骂声,转头看时,只见火光闪动,应该是樾军上城来了,发现成群的猴子,感到奇怪。 “哈!”群豪笑起来,“且瞧瞧他们有何反应!” 先上城楼来的,大约只有十几名士兵,见到那么多呲牙裂嘴的猴子,先是高声呵斥,想把猴群吓退。但猴群却是不惧,反而冲上去对他们狂抓乱咬。士兵不得不拔出兵器来,一阵狂劈乱砍。猴子只是手无寸铁的畜生,顷刻就有二十多只毙命当场。但这种畜生十分有灵性,见到同伴被杀,非但不四散逃窜,反而愤怒了起来,更加疯狂起扑向樾军士兵。樾军士兵虽拔刀砍杀,但哪里敌得住大批愤怒猴子的攻击。一时,城上骂声、嚎叫声,惨呼声响成一片,甚至难以辨别哪些是人声那些是猴声。 群豪在城下看着,忍不住哈哈大笑:“这下不用咱们动手了!” 城楼上的樾军陷入和猴子的苦战,就高声呼唤同伴来支援。不过城下却已经被老鼠占领了。群豪只不过在城外站了一会儿的功夫,那汹涌的“鼠潮”已经全数涌入城内。他们听见城里传出怒骂声,不外乎是樾军士兵惊讶何处跑来这么多的老鼠——这些士兵随罗满驻守东海三省,所以都是参加过东征的人,也都经历过乾窑城的瘟疫。见到这许多老鼠,不止是感到恶心,更是从心底里害怕——不是才逃过一场瘟疫又要经历第二场吧?他们纷纷挥刀杀鼠,而老鼠那么小,又跑得那么快,岂是每一刀都能砍中的?他们一边砍杀,一边跳来跳去,生怕被老鼠咬着。外面楚国群豪听到这喧嚷声,笑得肚子都疼了。 “不管是杀鹿帮的人来了,还是老天爷开眼,总之这群樾国强盗如今可有苦头吃了!咱们再退开些,免得一会儿又有什么毒蛇猛兽来到,咱们也被殃及——毕竟,咱们脑门上可没写着‘楚人’两个字。就算写了,畜生也不认识嘛!”大家说笑着,朝原本的营地撤退。到半路时,见到西面山坡上又飞出一群乌鸦,遮天蔽日扑向揽江城。那些乌鸦本来通体漆黑,却不知怎的两爪发出莹莹绿光。虽然现在天色已渐渐亮了,但是在这样灰白的天幕上,它们好像一片乌云,其中又闪着惨碧色的星辉,十分的诡异可怕。而更可怖的是,这些乌鸦一飞到揽江城头,在哪里落下,哪里就腾起一团青色的火焰。城楼上的樾军士兵,已经手忙脚乱地应付猴子和老鼠,又被从天而降的乌鸦袭击,正可谓腹背受敌,狼狈不堪。 楚国武林群豪禁不住拍手叫好。原本心情抑郁的林枢也感到振奋——或许今日真的能收复揽江城!他再次眺望西面的山坡。这次看到几条人影,其中一个肩头还蹲了只猴子——莫非就是杀鹿帮的猴老三么?群豪中有些曾经去过凉城的,则已经认了出来:“正是杀鹿帮的当家们!” 众人听言,不由雀跃了起来,都向着杀鹿帮的诸位迎上去:“英雄,来得正是时候!快助我们拿下揽江城,救回霏雪郡主!” 杀鹿帮自然是因为接到了揽江陷落的消息才赶来的——边境重镇陷落,程亦风和冷千山作为地方官,除了向镇海求援之外,当然也把消息如实汇报朝廷。折子紧急送往凉城,而另外几封急信则送往大青河沿线的远平、平崖等重镇,提醒守将们提防敌人。杀鹿帮的邱震霆等人虽然有“参将”的官职,却并没有需要镇守的城池,只是居于山中,偶尔和平崖的司马非以及远平的易水寒联络。他们从易水寒那里听到揽江失守的消息之后就万分担心程亦风。虽然知道程亦风已经向镇海求援,且向垂杨应该很快会赶到,但他们还是决定亲自来一趟。易水寒多番劝阻——远平距离揽江有大半个月的路程,他们跋涉而去,实属远水救不了近火。但他们并不听从,日以继夜地赶路,终于在这一日来到了揽江城。见到城头插着樾军的大旗,便立刻发起进攻。由于和向垂杨并没有消息往来,他们并不知道这几天所发生的种种变故,亦不知道朝自己飞跑过来的这群是什么人。直到群豪到了跟前,纷纷自报家门,他们才晓得是投入军中的武林人士,也才听说了白羽音被刘子飞擒获的消息。 “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郡主又来瞎掺和!”邱震霆骂道,“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俺们原以为城里只有樾寇,打算杀他们个片甲不留,现在小郡主落在他们手里,岂不投鼠忌器?” “那也只能算是她活该。”大嘴四在一边道,“她外公,她老子都不是什么好人,她自己也是个诡计多端的小妖女——谁要她没事不在京城里呆着,跑来这儿胡闹?磕了碰了可怨不了咱们——走,瞧瞧那边情形如何。” 说着,一行人便来到揽江城北门。 天色越来越亮了。大伙儿可以看到城头的青砖都被鲜血染红——有许多猴子的尸体挂在城墙上。城下也躺着许多乌鸦与猴子的尸首,但亦有六七名樾军士兵在混战中掉下来摔死。猴老三虽然心疼自己训练出来的鸟兽,但见到如此战绩,也满意了,冲着城楼上喊话道:“还有活人没有?有就速速出来投降。否则爷爷还有更厉害的招式要你们见识。” 他重复了几次,未听到回答。群豪猜测道:“只怕樾寇吃了苦头,龟缩回他们的巢穴里去了,此刻城楼无人,咱们正好攻进去。”大伙儿于是又取出先前的绳梯。 猴老三不由沾沾自喜,以为自己的猴群鼠阵功劳甚大。而大嘴四就在一旁笑道:“早知道揽江城里没多少敌人,还需费这么多周章吗?直接攻进去就是了,何必害死着许多猴子和乌鸦。伤天害理啊。阿弥陀佛!” 旁人不知他俩一向喜欢斗嘴,也有出言劝解的,说什么樾寇狡猾,他们也是早两天才知道揽江县城根本是空城,敌军主力早已到了揽江大营,待夺回揽江城,他们也去揽江大营那边支援向垂杨。林枢也接着这个话茬儿把向垂杨在揽江大营那里遇到的怪事说了。饶是辣仙姑精通奇门遁甲,也未听说过可以如此迅速建起一道城墙的。“稻草和泥土做的转头竟然也能建城墙?”她好奇万分,“等咱们过去了,如果那城还没有被烧了,我倒想见识见识。” 大家说笑的功夫,已经有三人攀上城楼去了。城下的等着他们或是抛绳梯下来拉余人上去,或是索性打开城门。却不料那三人上城之后,忽然大喝一声,拔出兵器。转瞬间,城上便传来搏斗之声。 群豪因为已经到了城墙根儿,这角度很难看清楚城头的情形。只是觉得诧异。待要退远些瞧个分明,却不易上面“哗啦”一下有水泼了下来。大家闪避不及,被兜头淋了个正着,但觉气味香醇——哪里是水呢?分明就是酒。正诧异,又见城楼上探出许多弓箭来,每一支箭头都是点燃的。 “快退开!”辣仙姑疾呼。 众人何用她招呼,当然晓得被这火箭擦到,自己就会被烧熟,全都吃出吃奶的力气奔逃。好在他们轻功了得,樾军的火箭射下之时,他们已经逃到箭矢的射程之外。 “他娘的,怎么还有埋伏?”大嘴四骂道,“猴子,你的那些玩意儿不管用哇!” 猴老三正要争辩,却被妻子喝住。“你们看——”辣仙姑指着城楼。只见刘子飞在亲兵的护卫下登上城来,身边是五花大绑的白羽音。“那个就是刘子飞吗?”杀鹿帮众人不曾和这位樾国将军交过手,这是第一次见他。 “就是他了。”武林群豪七嘴八舌,“听说他被玉旈云算计,落入冷千山将军的手中,后来又被罗满囚禁。但罗满病倒,他又出来接替罗满,看不出有什么宿怨。不过据说是个凶残成性的家伙,过往常常纵兵屠城。” 辣仙姑皱了皱眉头,再次望向城上的刘子飞。只见刘子飞笑嘻嘻的,叫人给他那过一只碟子来。里面是一大盘肉。他拿起一块来,嚼了嚼,便大声对群豪喊道:“楚国的朋友可真好客,晓得我们远道而来没什么吃食,即便有干粮,也少了荤腥。你们竟这么热情地送肉上门,我可要代我军上下好好谢谢大家。”边说,边把碟子传给周围的亲兵,让他们分肉吃。 “老三,你的猴子乌鸦都叫人吃了!”大嘴四推推猴老三。 猴老三自然既恼火又心疼,踏前一步指着刘子飞道:“喂,猴子肉是酸的,你小心吃多了把牙酸倒。” “哦?猴子肉是酸的吗?”刘子飞笑着对身边的亲兵道,“一会儿你们烧猴子肉的时候,可要多放点辣椒。乌鸦也拾掇干净了,做成腊味,留着以后慢慢吃。咱们南征的路还长着呢!”吩咐完了,又对猴老三喊话:“多谢你告诉我。作为谢礼,我也请你们吃肉吧——你们先是长途跋涉又日夜围困我军,想来没吃什么好东西。能在战场相见也是一种缘分。我们一决生死之前,大可以敞开肚子吃一顿。”边说,边向旁边的士兵使了个眼色,那士兵就弯弓搭箭,把一块肉插在箭头上射了过来。 猴老三见肉落在自己面前不远处,并不去捡,只道:“那猴子是我养的,我可不忍心吃。我还要替它们报仇呢!” “谁说那是猴子肉了?”刘子飞大笑,“猴子我们还没洗剥干净呢。这是你们的同伙儿呀——是哪一个来着?”他侧头问身边的士兵,那士兵就拎出一个人头来,用□□挑了,挂在城头。大伙儿认出来,这正是昨夜与白羽音一同进城去的赵宏伟。刘子飞方才吃的竟然是赵宏伟的肉吗?大伙儿不禁都感到一阵恶心。刘子飞却笑得更开怀了:“怎么?你们不敢吃吗?听说你们之前有一支武林义师,常常把‘吃胡虏肉’挂在嘴边。我们这些胡虏,皮糙肉硬,哪儿有你们这些中原人好吃?”说时又看了一眼被亲兵押着一旁的白羽音,道:“我觉得这个楚国小郡主细皮嫩肉,一定好吃。不过最好不要烤着吃,要清蒸才能保持鲜味——怎样?咱们大战之前,要不要分吃了这个小丫头?哈哈哈哈!” 笑声回荡,让血腥味也更浓烈了。令人毛骨悚然。 第192章 白羽音见到刘子飞等人分吃赵宏伟的肉,已经吓得魂也丢了半条,此刻听到刘子飞说要吃了她,直吓得魂不附体,大声哭喊道:“邱大侠!管大侠!侯大侠,快来救我!”但邱震霆等人离城楼甚远,又被越军箭矢威胁,一时之间哪里救得了她?她这样嚎啕大哭,旁边的樾军士兵反而笑得更加得意了。一阵阵夜枭嚎叫般的笑声传下城来,叫邱震霆等都觉得毛骨悚然。猴老三抓耳挠腮道:“娘子,现在该怎么办?” 辣仙姑却显得气定神闲,嘻嘻一笑,向城楼走了几步,道:“这位是刘子飞刘将军?久仰久仰!早听说你是樾国大将中最凶残的一位,常常纵兵屠城,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刘子飞愣了愣:“你又是何人?想要替你们郡主求情吗?” “我才不替这臭丫头求情哩!”辣仙姑笑道,“她是金枝玉叶,我是土匪婆子。俗语道,有头发谁想做癞痢?我们能有正经营生,又怎么会落草为寇?还不是因为楚国朝廷无道,这臭丫头和她的叔伯长辈兄弟姐妹七大姑八大姨都骑在老百姓的头上作威作福。我们杀鹿帮聚义鹿鸣山,就是要跟朝廷对着干。这个臭丫头死了,我们放鞭炮还来不及。” “原来是杀鹿帮的英雄!”刘子飞当日虽然未在大青河正面战场作战,但也晓得玉旈云和石梦泉在这群土匪的手里吃过苦头。听辣仙姑在这里说什么与楚国朝廷作对,他才不会相信。冷笑着道:“既然你们这么痛恨楚国这昏庸无道的朝廷,不如弃暗投明为我大樾国效力。我大樾国皇帝一向喜爱贤能,用人唯才,不问出处——不知你们听说了没有,近来内亲王玉旈云还收了一支海盗队伍呢。杀鹿帮的诸位英雄如愿意来我樾国,包你们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辣仙姑咯咯娇笑:“多谢刘将军抬举。樾国皇帝如何,我们没有见识过。但俗话说,天下乌鸦那个什么——丑话我就不说出来了。我们去到樾国,怎么就一定能有好日子过呢?真叫我们荣华富贵享之不尽,我们岂不就成了天下乌鸦中的一只?再说,这卖国贼的名声也不太好听。我等虽是强盗土匪,也晓得雁过留声的道理,不想遗臭万年。” 这番话完全在刘子飞的意料之中。于是阴阴笑了笑,道:“那你就是决心要和我大樾国过不去了?那可别怪本将军不客气。” “啊哟,将军,咱们既不是亲戚也不是朋友,哪里需要客气呢?”辣仙姑道,“我们杀鹿帮大老远赶来,原就没打算和你们客气。这一路上都商议着怎么剥你们的皮抽你们的筋。你方才又杀了许多我丈夫豢养的猴子,这仇恨可就更深了。今天不拼个你死我活,我们心里就烧得难受——你要吃那臭丫头就赶快吃,吃完了和我们决一死战。” 这一席话倒把刘子飞给说愣了。不过也随即笑道:“好,我倒要看看杀鹿帮到底有什么本事。这小郡主现在不吃也罢,等本将军剿灭了你们,把你们一锅煮了!放箭!”他挥手,旁边的士兵们就纷纷弯弓搭箭朝城下射来。 辣仙姑的武功虽不算绝顶高明,身手也十分敏捷,并不惧怕箭矢。只轻轻巧巧朝后跃开少许,就又到了弓箭的射程之外。她还依然笑嘻嘻地道:“刘将军别动怒呀!我的话还没说完呢!其实我们已经知道,你们在城里根本就没多少人马。方才说决一死战,那是逗你们玩儿呢——就你们那点人马,还怎么决一死战呢?我看不如你开城投降。我们樾国皇帝虽然昏庸无道,但是对于官职一向十分大方——你看,连咱们这些山中土匪都混上了三品官,你是堂堂将军,还怕没有荣华富贵吗?听说你在樾国处处被玉旈云排挤——人家贵为王爷,哪里还有你的出头之日?我看你到楚国来反而好。呶,我指给你一条捷径——那个小郡主,虽然细皮嫩肉味道不错,但是吃了只怕可惜——你不知道吧?她是康亲王的外孙女儿,也是我国太子妃的人选。你不如把她娶回家去,这样你投降之后,就是康亲王的外孙女婿。借着康王府的势力,呼风唤雨,无所不能——岂不比你在樾国受玉旒云的气强?” 刘子飞当然晓得她这样胡言乱语为的是扰乱自己的心思。甚为历经百战的老将,何至于被几句话激得乱了方寸?他并不搭腔,只是吩咐士兵们继续放箭,同时又招了几名强弩手来——樾军的强弓硬弩射程远超一般羽箭。这几名强弩手一上城,即刻有箭矢“嗖嗖”飞入杀鹿帮众人之中。众人不防备,虽有武林群豪挑开了大部分羽箭,还是有帮众被擦伤,不得不再向后退开。猴老三担心地拉着妻子道:“娘子,别再和樾寇啰嗦啦。咱们想法子从别的地方攻进去。” 辣仙姑这时才笑了笑,道:“好,差不多了,咱们退回去。” “退?”群豪都有些不解。但杀鹿帮帮众早就习惯了听命于足智多谋的五当家,一句也不多问,就跟着辣仙姑往山林里撤退。连邱震霆等人也都不啰嗦。到进入树林,才问:“老五,你有什么妙计?小郡主还在他们的手里,咱们要攻取揽江城,可有些投鼠忌器呀!” “大哥放心。”辣仙姑道,“刘子飞才不会随随便便就把小郡主杀了——你想,他们城里的兵马有限,援军又被消灭在半路上——向将军既然还在北面鏖战,那么藏匿在揽江大营里的樾军便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哪儿还能来救援?罗满、刘子飞等人在揽江城里,就好像困在孤岛上,进不能攻,退不能守。他们现在就想着用小郡主的命来拖延时间,指望着咱们不攻城,他们可以等到援军突破向将军的防线。若是小郡主死了,他们就连最后的筹码也没有了。” “那咱们退回来做什么?”有位武林豪杰皱眉道,“区区羽箭,难道就拦得住咱们?” “虽然拦不住,但也没必要硬碰呀!”大嘴四道,“再说咱们有些人被烧酒淋湿,如果他们再放火箭岂不麻烦?这时候最应该声东击西,一边在这里吸引樾寇的注意,一边绕去旁的地方神不知鬼不觉攻入城去。待樾寇反应过来,揽江城已经落入咱们的手中。” 猴老三平日喜欢和大嘴四斗嘴。但是见到外人质疑辣仙姑的计策,自然也要帮着妻子,就附和大嘴四道:“武功再高,也不是人人都有金钟罩铁布衫。硬是要冒着箭雨朝城上攻,岂不是自讨苦吃?我娘子的用意难道不是很明显吗?就是要诓得樾寇在此处防守,咱们却绕去旁的地方进攻——娘子,你说是不是?” 辣仙姑笑笑:“我的用意很明显?那岂不是连刘子飞也看得出来?” 猴老三和大嘴四都是一怔。邱震霆也有些摸不着头脑:“老五,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辣仙姑笑道:“大哥,兵不厌诈,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樾寇的兵马不多,但也没有少到能让咱们从正面一举攻下揽江城的地步。这一点,咱们清楚,刘子飞也清楚。所以咱们会想要佯装正面攻城,却另寻一处防守薄弱的地方潜进城去,此计应在刘子飞的意料之中。他为了防备咱们偷袭,必然会增派人手四处巡逻。这样一来,可就分薄了正面防守的兵力——” “咱们就正好可以一举击破!”邱震霆恍然大悟。 “也不能说是一举击破。”辣仙姑道,“确切的说,各个击破——大哥请想,原本双方兵力十比十,他们却将自己的兵力分散成五分,咱们凝聚一股,就变成了十比二,他们哪儿是咱的对手?就算他们中途反应过来,咱们也是十比六,十比四,占尽了便宜。” “娘子计策巧妙绝顶!”猴老三赞道,“只不过,把樾寇逼急了,那小郡主大概就真的没命了。” 辣仙姑哈哈一笑,道:“不错!”随即又狠狠瞪了瞪猴老三:“怎么,你当真关心起那小妖女的死活?是不是看着她年轻漂亮,就动了歪念头?” “哪敢!哪敢!”猴老三连忙摇头,“她比起娘子你来,可差得远了!” 辣仙姑白了丈夫一眼:“你就真看上人家,人家也看不上你。说正经的,刘子飞用小郡主做人质,就是想要我们有所顾忌,我们要是不顾忌,刘子飞挟持她也没有用。交战起来,大家都杀红了眼,他还哪儿有功夫拖着小郡主到城上来敲锣打鼓演戏给咱们看?到时小郡主的命自然就保住了——要是实在保不住,我方才说的那番也不是假话——康王府一门祸害,咱们何必理会他们的死活?” 杀鹿帮都是快意恩仇的江湖儿女,本来就厌恶楚国权贵,朝廷上下只佩服程亦风一人。听辣仙姑这样说,自然觉得很是有理。武林群豪却皱起眉头:“五当家,霏雪郡主毕竟是金枝玉叶,而且是一介弱之女流,这样弃她于不顾,岂是侠义之辈所当为?” “那你们又有什么办法去救她?”猴老三问。 “自然是……潜入揽江城去……” “哈!”还不待那位侠士说完,大嘴四已经大笑着打断,“我们才说要团结一致,把樾寇各个击破,你们就要逞匹夫之用,去让樾寇各个击破?你们可别忘了,你们之前潜入城去的,已经全都落入樾寇之手,有的还被樾寇烤熟吃了,你们也想步他们的后尘吗?” “怎见得我们就一定会步赵大侠的后尘?”群豪愤怒,“要我们见死不救,那是万万不能的!” “那也要救得成才去救吧?”邱震霆道,“小郡主现在是刘子飞最重要的一枚筹码,岂会那么容易就让你们得手?” “侠义之道,岂不就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吗?”群豪不服,“那可是我楚国的郡主,况且她也是为了抗击樾寇才深陷敌营。如此巾帼英雄,我们怎能放任不理?” “啊哟哟,满口仁义道德!”大嘴四捂起耳朵,“我还以为正大门派里能投军报国的多少有点儿像严八姐严兄弟,谁知世上却又这么多好似端木平一般的伪君子。光听这番话,就让人起鸡皮疙瘩——你们是想救了小郡主,好得到朝廷的封赏吧?尽管去吧。事情若成了,说不定康王爷一开心,把外孙女儿嫁给你们中间功劳最大的那一个!升官发财,前途不可限量!” “你胡言乱语些什么!”群豪皆怒。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嘛!”大嘴四道,“各位未来的仪宾们,多多包涵!” “老四!”邱震霆虽然觉得群豪执着于营救白羽音,有些不顾大局,且自从端木平和哲霖把京城搞得乌烟瘴气,他就对所谓的正大门派无甚好感,但此刻大敌当前,他不愿起内讧。于是喝住了大嘴四,又对怒气冲冲的武林群豪道:“诸位大侠,俺们从鹿鸣山赶来,就是为了收复揽江城。不管有没有诸位的帮助,俺们都要杀尽樾寇。愿意和俺们一起杀敌的,俺自然当他兄弟一般。不愿意的,俺也无所谓。杀鹿帮不差人手。只不过,在这里吵吵闹闹浪费时间,甚至擅自行动破坏大计,俺可决不容许。” 多数侠士心中也为大局着急,晓得这不是争吵的时候,即便是为了白羽音的安危着想,也该速战速决,免得夜长梦多。于是都不再做声了。但仍有几个露出鄙夷的神气,道:“好大的口气!不过是一帮土匪,还看不起咱们?” “是呀,咱们不过是一帮土匪。”大嘴四嘿嘿笑道,“不过咱们也受过朝廷的敕封。譬如咱大当家就是三品参将——你们不是投军了吗?在军中就要听从官长的号令。谁的官职比咱大当家高?若没有,就乖乖听令,否则将你们军法处置。” “你——”群豪不记得还有这茬儿,一时语塞。但片刻,又有一人冷笑道:“山寨土匪,拿了鸡毛当令箭。还说咱们沽名钓誉,不知是谁成天炫耀自己头上的乌纱帽呢?今日不教训教训你们,我们武林正道掩面何存?” “刘大侠——”一旁的侠士们连忙相劝。但这位姓刘的侠士却已经去腰间拔剑了。只不过手伸出来,却摸了个空。低头看时,腰里只挂着剑鞘,剑却不见踪影。他不禁咦了一声。身边诸位亦惊讶无比,再看自己的兵器,也全都不知所踪。方才撤退的时候还好端端的,只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就踪影全无,显见着是有人存心捉弄——这里和他们有矛盾的除了杀鹿帮,还有何人?于是个个火冒三丈,瞪着邱震霆道:“邱大当家,我们敬重你是抗击樾寇的英雄,才与你共商收复揽江的大计。你却如此捉弄我等,未免过分了吧?” “嘻嘻!这种事情,何须我大哥出手?”旁边一株树上传来管不着的笑声。大家循声望去,只见他手提一条腰带,捆着一大把兵器,刀枪剑戟斧钺钩叉无所不有。“你们不听号令,却在这里罗嗦,我就替我大哥执行军法了——啊哟,这条裤腰带也不知是哪位大侠的,我一顺手就偷了来。各位还是赶紧检查检查。你们又不是小娘们,我可没兴趣看你们光腚的模样!” “好蟊贼!”群豪大怒。却也不得不都先查查自己的裤带还在不在。发现裤带不翼而飞的,当然紧紧拉住裤腰,而发现腰带安然无恙的,就跳起来要找管不着算账。只不过才一纵,就觉得腿脚被拉住了,狠狠打了个趔趄,而身边的人亦东倒西歪,更传来无数骂娘之声。大家低头一看,才发现他们的脚腕已经不知何时被用腰带拴在了一起——管不着偷走的可不止一条腰带。这下,有些侠士忙着稳住身形搀扶同伴,有的则紧张地提着自己的裤子,乱成一团,滑稽万分。杀鹿帮众人不禁好笑。 邱震霆沉下脸来:“老二,你也太过火了。还不快把兵刃还给人家?现在岂是胡闹的时候?” “大哥,他们若只不过是乱吵吵,咱当是来了一群苍蝇也就算了。但他们要是想潜入揽江城去胡来,那不是坏了老五的计划?”管不着不服。 “哈哈哈,我那算是什么计划?”辣仙姑忽然笑出了声,“无非是撞大运罢了。方才有位大侠不是说了吗?怎见得他们潜入城去就会被樾寇抓住?此话很是有理。樾寇虽然时刻防范着咱们潜入城去,但并没有把握一定防备得住。我想出那条计策来,也没有把握刘子飞一定中计。一切全凭运气而已。你以为刘子飞和罗满眼下这做什么?还不是最想法子胜过咱们?他们到底想的是什么法子,我不是神仙,没法告诉你。咱们会不会掉进他们的圈套,我也说不准——由开战到现在,冷将军、向将军、程大人和诸位,不是已经多次被樾寇算计了吗?” 群豪听她这么说,先是一愣,接着就更愤怒了:“五当家,连你自己都没有把握的事,为何要大伙儿一起去做?我们不过出言质疑,二当家竟用此等卑劣手段加以侮辱,怎不令人心寒?” 辣仙姑仍是笑容满面:“我二哥只要不偷东西就手痒,诸位可千万不要跟他一般见识。至于你们说我没把握,我方才已经承认了。不过,大家难道没有听过‘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既然‘成事在天’,那天下间便没有任何事可以保证成功。但是,还有‘谋事在人’呢——我说要骗樾寇分散兵力,自然是有法子的。你们说要潜入揽江城营救小郡主,你们可知道她被关在何处,身边有多少人看守,你们要如何潜入又如何离开?” “这……”群豪愣了愣,答不上来。即反问道:“那你又有什么法子诓骗樾寇?” “啊哟!”辣仙姑掩口笑道,“我不过是一个女土匪。我想的法子岂能入诸位大侠的法眼?说出来你们也不会相信,白白浪费我的口水而已——你们还是——系好裤子吧!” 群豪狼狈万状,既恼火又尴尬,一行咒骂,一行整理衣衫。 辣仙姑不再理会他们,招呼杀鹿帮众人去到一株碗口粗的树,如此这般地吩咐。 林枢适才因心中厌恶群豪,站得离众人甚远,故此幸免遇难。目睹这一幕,忍不住连连摇头叹息:当初郑国朝廷如何,他并没有亲见,但是郑国武林如何,他看得一清二楚——便是这样,你争我夺,无一个顾全大局。如今郑国亡了,那些人也还依然打着各家的小算盘。他曾经久仰杀鹿帮之名,以为或可阻止樾国野心。但今日见到杀鹿帮亦是如此不务正业,只怕楚国也难逃亡国的厄运。到时端木槿不知要如何伤心!以他之力,就算能杀了玉旒云这些樾国将领,报国破家亡之仇,也无法扭转天下大势。不如还是早日带着端木槿去寻一处世外桃源吧!只是,端木槿现在又身在何处呢?他看着周围的纷乱,又眺望远处的烽烟,只觉如此乱世,处处危机,厄运仿佛沉沉的黑暗,遮住人的眼目,东西南北,天地广阔,他却不知往哪个方向去寻找佳人,也看不到未来的希望。一时间,怅然失神。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被人撞了一下,他打了个踉跄,见几个杀鹿帮中人正抬着一件奇怪的事物经过。那事物看来像是一个棚子的屋顶,乃是木板扎成,长约一丈,宽约四尺,大概可容十余人同时遮阳躲雨。再看远处,见这样的棚子还不只一个。心中不由奇怪:杀鹿帮修这么多木棚子做什么? “你还没走?”一个杀鹿帮帮众问林枢。 “走?”林枢才也发现其余的武林群豪都不见了踪影,“其他人呢?你们……做这些木棚何用?” “你们那一伙儿的人去了哪里你怎么问我?”杀鹿帮帮众甚为不屑,“我们做这些棚子自然是为了攻城用的。你若是要和我们一起攻城,就快来帮忙。若不想帮忙,就赶紧追你的同伙去吧。” “攻城?”林枢看着那怪异的木棚,伸手碰了碰,只觉潮湿万分——那些木材竟然是浸饱了水的——木柴浸水,便会朽烂。用烂木头如何攻城?他大惑不解。 不过这时候,辣仙姑已经在那边招呼众人了。这杀鹿帮帮众没功夫和林枢啰嗦,与同伴一起抬着木棚子匆匆去了。林枢心中好奇,不由自主也跟了过去。便听辣仙姑指挥大伙儿分成二十组,有的组十来个人,有的组只有三五个人,各自有领头的。辣仙姑喊着大家的浑号,给各组编了次序,又分与一顶木棚,让他们顶着木棚往揽江城前进。 莫非是想以木棚为盾牌,躲避樾军的箭矢?林枢想,木材浸水应该是为了防备火箭吧?可是用这法子,如何扰乱樾军?他委实猜不透辣仙姑的计划。或许这女人也是浪得虚名之辈吧——方才不是连她自己都承认,打仗就是撞大运吗?说什么有骗得樾军分散兵力的妙计,也只不过是碰运气而已。 他不想和杀鹿帮为伍,但一时也没有去处,就尾随着辣仙姑、猴老三个另外几个留守的帮众,在山坡上立着,眺望揽江城的动静。 果然,当邱震霆率领的木棚子阵一出现,城楼上的樾军立刻戒备了起来。箭矢如雨而下,顷刻把那排在前面的五顶木棚射得好像刺猬一般。可是,这丝毫不能阻止杀鹿帮众人继续前进。樾军即换了火箭上来,然而火箭射到了浸水的木材上很快就熄灭了,只剩一缕青烟。樾军见状,有些着慌,忙向刘子飞请示。刘子飞上城来看了,吩咐士兵们继续放箭——只要箭矢不停,杀鹿帮中人无法从木棚下探头还击,对樾军便没有威胁。于是,足有一炷香的功夫,杀鹿帮被越军的羽箭压制得动弹不得,二十顶木棚扎满了利箭。不过,樾军不停射击,二十多名弓箭手射出近千支箭,一时间来不及补给,再加上弓箭手毕竟不是铁打的,这样一箭接一箭不停发射,双臂酸麻,沉重如铅。故此,樾军的攻势渐渐慢了下来。相反,木棚下面的杀鹿帮众人以逸待劳。从木棚的缝隙里看到敌人的羽箭变得疏落了,便迅速探身还击。除却邱震霆、管不着等人身怀绝技之外,余人也都是在山中打猎的好手,不需要借助强弩,哪怕是用弹弓,也可以一打一个准。有些使用袖箭的,杀伤力就更强了。只不过眨眼的功夫,便有数名樾国弓箭手被击中,摔下城墙来。林枢望见,不由暗暗赞叹杀鹿帮技艺高超。 但城楼上的樾军士兵毕竟居高临下。吃亏之后,又打起精神来向城下放箭。一蓬箭雨扑下,又把杀鹿帮的人逼回棚子下面去了。不过,他们似乎也发现这样没头没脑的乱射一气并不是长远之计。羽箭的并不及先前那么密集,只保持着刚好能压制杀鹿帮而已。 便是这样,大约也不能维持多久吧,林枢想,樾军被围困于此,无论是粮草还是兵器都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刘子飞和罗满都不是草包,必定会寻其他的法子。 且想着的时候,他远远望见刘子飞又上了城楼,不知是瞭望,还是在吩咐,但只打了一个转儿,又下城去了。再过不久,两个士兵夹着白羽音上来,吊在城楼上。朝下面哇哇喊话。虽距离甚远,并听不见,但估计就是要杀鹿帮的人停止进攻,否则白羽音就没命了。 可杀鹿帮却并不在乎,趁着这喊话的间隙,又朝城上射了几箭,撂倒了三名士兵,还有一箭几乎贴着刘子飞的太阳穴飞了过去。要不是旁边有个士兵将他推开,就已经成了箭下亡魂。城上樾军恼火起来,放箭还击。杀鹿帮的人也不甘示弱,只要觑着空子,就朝城上射击。看起来是真的不顾白羽音的死活了。 林枢望见小郡主悬在那片箭雨之中,犹如一个活靶子,随时可能被射穿——饶是方才辣仙姑说了许多憎恶权贵的话,林枢可没以为她是当真的。如今看到小郡主命在旦夕,才为她捏了把汗。辣仙姑就在离开他不远的地方。不禁皱眉投去疑惑的一瞥:莫非这女土匪真的如此心狠手辣么?虽然权贵和土匪势不两立,但那毕竟是一条人命! 责备的念头一起,他忽又觉得自己太过虚伪——这时候又搬出“一条人命”这种论调来?自己为了国仇家恨,岂不是早就把祖师的教训抛到九霄云外了吗?此刻杀鹿帮中人为达目的,当然也应该不择手段。 “娘子,你看这……”猴老三走到了辣仙姑的身边。 “再等等。”辣仙姑凝视着战场。 于是,这场捉迷藏一般的攻防战又继续进行下去。你来我往,转眼便到了黄昏时分。辣仙姑看看天色——四周已开始昏暗,杀鹿帮的木棚子几乎和大地融为一体,而揽江城青灰色的城砖在天幕里也快要分辨不出了,箭矢更是只闻其声,不见其形。唯一能瞧得分明的,就是吊坠城楼上白羽音的身影。 “相公,我看差不多了。”她对猴老三道。 猴老三点点头,举起一面红色的小旗子来晃了晃——这旗子十分奇异,黑暗之中竟发出一种辉光来,好似一盏红灯笼。但只怕灯笼的光也没有它照得远。只见红光闪过之后,揽江城下一阵悉悉索索黑影晃动,杀声止息,应该是杀鹿帮帮众接到了讯号,就缩回木棚子下去了。 很快,昏暗的暮色就被漆黑的夜色取代,远处揽江城下,连木棚的黑影儿都看不清了。城楼也未点灯,只见到白羽音吊死鬼一般悬在半空。 小郡主不会是已经死于非命了吧?林枢皱眉。 不过这时候,又见白羽音的身体摇动起来。初初似乎是被风吹动。但是仔细看,她身下有另外一个人影,正企图把她从城楼上解下来。林枢看那人影,一袭青色衣衫,身材瘦削,仿佛是端木槿。他的心立刻提到了喉咙口:他四处寻找端木槿,原来就在附近。以她为人善良,目睹小郡主身陷险境怎会袖手旁观?一定不顾自身安危也要出手相救。这千枪万刃之中,矢石交攻之际,多少杀机,岂是一个弱女子能应付得来的?这揽江城上的樾军…… 正着急,见揽江城楼的灯亮了。樾军士兵大声呼喝,那青衣人影腾挪跳跃,躲开了几次攻击,接着窜上城楼的楼顶,企图脱身。但似乎是因为瓦片在连日来的战斗中被损毁了,一踏上去,即噼里啪啦往下掉。青色的人影也因此脚下一滑,跌落下来。不待林枢惊呼出声,已被下面的樾军一枪搠中,挑回城楼中去了。 林枢只觉那一枪是扎在了自己的心口上。他不知道端木槿受伤有多严重,但确定落入了樾寇之手便凶多吉少。他已国破家亡,报仇也无甚意义,世间唯一牵挂的唯有端木槿而已。怎容心爱之人就此落入敌手?他当下不再关心杀鹿帮的动静,将自己的安危也抛开一边,趁着夜色往揽江城潜行而去。 那边杀鹿帮的木棚阵仍严阵以待。樾军为怕被偷袭,将城楼上的灯笼全点了起来,外加十几支火把,照得亮如白昼。林枢自然不敢走到光亮处暴露行藏,就绕开了。但又怕走得太远浪费时间错过营救端木槿的时机,便只是堪堪沿着木棚阵的边缘前进,一进入城墙的阴影处,立刻寻找易于攀爬的地方。不过,这是揽江城的正面,城防坚固。林枢并非那些身手不凡的武林豪侠,即使用匕首刺入砖缝借力,他也没有自信能一气攀上城去,遑论掩人耳目。 如此焦急地一路寻过去,直走出了快一里地,才终于看到一片城墙的墙体破损,有许多缝隙窟窿可供踏脚。虽然墙高数丈,他还是凭着一定要保护端木槿的信念,拼足了力气攀上城去。又悄悄潜回城楼附近。只见白羽音仍挂在梁上,衣衫血迹斑斑。但似乎没有受什么严重的伤,还拖着哭腔大声骂道:“你们这群狗鞑子,敢这样对本郡主不敬!日后我楚国大军踏破你樾国京城,一定把你们的皇帝连同你们全家老小都挂起来示众!”樾军士兵不理会她,兀自在岗位上戒备。白羽音斥骂了几句,又冲着城下尖声吼道:“你们这群土匪,竟敢向本郡主放箭!本郡主一定要皇上诛你们九族!呜呜……” 林枢并不关心小郡主,只惦记的端木槿。见城楼的角落里有一个青衣人影蜷缩着,就随手抄起身边的一件事物朝城下抛了出去,待响声把樾军士兵引开,就迅速奔到那人影跟前。可是,看到那人影了,他却大失所望——哪里是端木槿,分明就是方才群豪中的一位枯瘦的道士,只因那道袍的颜色和端木槿的衣裙颜色相似,林枢远远看来就认错了人——那道士胸口被捅了个窟窿,已经气若游丝,回天乏术了。 林枢叹了口气,虽然失望,但也庆幸。又扭头看了看白羽音,心想:如果端木槿真的在附近,必定也会想要营救小郡主,到时遇险的就是端木槿。不如我想个法子把小郡主救了吧! 想着的时候,先前被他引开的几名樾军士兵又回来了。他唯有立刻躲到那道士的身体之后,摒息不动。 樾军士兵嘀嘀咕咕:“那群楚国土匪也真他娘的心狠手辣,自己郡主的性命都不顾——不知他们要守到什么时候?” “鬼知道!”他的同伴回答,“总之,只要咱们盯紧了,严防死守,他们就没法攻上来。” 头一个却有些悲观:“咱们的援军不知几时才会来。这城里虽然粮草还丰足,但箭矢就快用尽。到时候哪儿还挡得住这伙土匪?你别忘了,当日在远平城,咱们兄弟可没少吃他们的苦头。杀鹿帮不是省油的灯。” “你也别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他的同伴道,“要我看,那女土匪撩下许多狠话,但其实还是不敢伤那小郡主——你瞧他们放箭上来,看似毫无章法,一窝没头苍蝇似的,但那小丫头只不过擦破了及处,连一根箭也没扎在她身上,弹弓石子也没碰上她。这可不是杀鹿帮特地避开的吗?所以,别听他们嘴上说的好听,其实他们被楚国皇帝招安之后,也都封了官儿,若是把小郡主伤了分毫,他们可担待不起。所以,只要这小丫头还在咱们的手里,杀鹿帮也不敢轻举妄动。” 头一个有些犹豫:“话虽如此,但是夜长梦多。虽然战场上对阵,咱们跟着内亲王征战多年,绝没有输给乌合之众的道理。可是这些土匪诡计多端,还有一群绿林中人相助,隔三差五潜入城来。咱们冷不丁就被他们在背后捅了刀子,连那小郡主也可能被他们救去,那可不麻烦?咱们拖不了太久了。只盼援军赶紧到来!” “我如何不知?”他的同伴叹口气,“但是楚军也不知哪里得到了消息,忽然北上,截断了咱们援军的通路,现在更把他们堵在揽江大营里。援军几时能到来,就不是你我可以控制的事了。” 头一个听了这话,更加灰心起来:“内亲王大概没料到她的计划会被楚人看破吧?不知楚人是看破了这计划中的一环,还是整个儿都看破了?咱们在这里当饵丢了性命不要紧,但是最后不能打胜仗,岂不白搭?” “你说这些丧气话做什么?”他的同伴道,“我来问你——内亲王的计划你知道吗?别说你我不知,连刘将军也不知。我听说刘将军问过罗总兵,罗总兵也说不晓得。且不论罗总兵是真不晓得,还是明明晓得却不肯说给刘将军听——内亲王的计划,真正知道的人少之又少。既然如此,怎会传到楚军那里,让他们瞧破?就算楚国真有神机妙算之人能猜到内亲王的计划,那咱们兄弟也做不了什么。难道还为了活命当逃兵不成?” 头一个怔了怔,叹气道:“你说的不错。我也不过是长夜无聊,随便扯两句闲话罢了。” “扯什么闲话!”他的同伴道,“还是盯紧了下面的杀鹿帮——还有小心背后会冒出刺客。” 两人又嘀咕了几声,都专心放哨,不再言语了。城头吊着的白羽音,好像也用尽了力气,昏睡过去。 林枢暗自点算着城楼敌人的数量——若是正面交手,他无法全身而退,可恨现在身上也没带着什么可以致人昏睡的药物。不知要用什么法子才能救出白羽音? 此刻他身前的那道士已经断了气,身体渐渐冷了。他之前被樾军□□惯胸而过,鲜血流了林枢一身。林枢触到粘腻的血液,便心生一计。他悄悄拔下道士别再腰后的拂尘,“夺”地投了出去,不偏不倚正打中一盏灯笼。灯笼掉落在樾军士兵的中间,拂尘着火,噼啪燃烧。 “臭道士!”士兵一边咒骂着扑火,一边要过来找那道士算账。 林枢又扯下青色的道袍,“呼”地抛了过去。他用了些阴力,那道袍虽然轻飘如无物,但这样抛出去,却好像一只大鹏鸟一般,飒飒有风。樾军士兵骤遇变故看不清楚,还以为是道士扑上来,连忙拔刀应付。但道袍飞刀他们近前时,已经失去了之前的劲力,变得软绵绵的,要用刀剑劈砍十分不易。几个樾军士兵反而被道袍罩住。他们不由更加慌了,一番乱砍,才从道袍下脱身出来。此时林枢已经纵上房梁,将那道士的腰带提着,把尸体吊在半空,朝樾军士兵晃了过去。 樾军士兵忽然看到一个血淋淋的人朝自己扑来,哪儿看得清这人是生是死,更难注意到躲在房梁阴影里的林枢。只以为是那道士偷袭,便个个挥刀防备。一时间,白刃乱下,把那道士砍得血肉模糊,连胳膊也斩断了一条。不过,道士后腰上的带子却并未受损。林枢依旧可以提着,摇来晃去。樾军士兵慌乱疲惫之中看不分明,竟以为这道士有妖法或者是死后诈尸,惊骇无比,一壁劈砍,一壁大呼:“僵尸扑人,大家小心不要被碰到!”此呼声一起,城楼上就变得更加混乱了。有的士兵加入了对抗“妖道”“僵尸”的行列,有的则大叫:“必然是楚军奸计,大家不要上当。快盯紧城下的敌人!”不过,越是多人加入,越是忙乱,那道士的尸体转瞬被砍得千疮百孔,残肢和内脏四下飞溅,但凡在城楼上的,没有一个不被沾污。吊在半空的白羽音也不能幸免。她本在已经饱受惊吓,此刻感到污血不断溅到自己身上,又听满耳“僵尸”“妖道”的呼喊,以及有人喊说“不要被碰到”,她想自己既沾了僵尸的血,自是全无活路,心下绝望无比:莫非她堂堂霏雪郡主,就要命绝于此?她还是青春少艾,又有绝世姿容,本来是要母仪天下的,如果不是她想要打动程亦风……如果当初她没有遇到程亦风……如果她乖乖的,不去嫌弃生活无聊,不寻求新鲜刺激……那么多的如果!但世上哪儿有后悔药可吃?她又放声大哭起来。 混乱的状态惊动了城内的刘子飞。他本和罗满在城楼附近的一间房舍内商议战况,听到骚乱就登上城来。见到士兵们围着道士的尸体狂批劈乱砍,把皮肉都削尽了,露出白骨。那尸体早已不会晃动,手中也没有兵器。但士兵们好像着了魔,仍不停手。刘子飞大怒,喝道:“都给我停手!谁再发疯我砍了他!”士兵们一怔,一个一个从癫狂中醒来。 “出了什么事?”刘子飞先看了看城外杀鹿帮的木棚阵,见敌人并没有出动,才扭回头来听部下解释。士兵们把之前发生的事简略的说了。刘子飞暼眼道士的尸身,即大骂道:“蠢材,世上哪有尸扑人这种荒谬之事?必是楚人的诡计。” “属下等也是这样想。”一个小校回答,“楚军的那批乌合之众必定是想以妖法迷惑我等,然后趁机偷袭。所幸将军来得及时,喝住了大家。属下等一定会多加注意,不再让楚人又可乘之机……”他说到这里,抬头看刘子飞的脸色,却忽然如同见鬼了一般惊呼出声。 “撞什么邪?”刘子飞皱眉。 “那个小郡主……小郡主不见了!”小校指着之前悬挂白羽音的地方。众人都顺着他所指望过去——果然不见白羽音的踪影。 林枢已经在方才的那一片混乱之中把白羽音拉上房梁,又迅速拽到城楼屋顶最黑暗的一个角落里。樾军发现的时候,白羽音还惊魂未定,抽抽噎噎要挣脱林枢的掌握。林枢捂住了她的嘴,轻声道:“郡主,别出声。是我。” 但白羽音惊恐已极,根本认不出林枢的声音,仍是挣扎不止。林枢无法,只有在她后颈上一拍,把她打晕,继续抱着她躲藏在阴影里,等待脱身的机会。 樾军士兵见人质被带走,一片哗然,纷纷四下里张望找寻白羽音和其营救者的下落。 “不要浪费时间了。”刘子飞吼道,“这丫头原本对咱们也没什么用处。楚人或许就是想咱们四处寻找那丫头,因此放松戒备。现在咱们决不能分心,一定要盯死楚军,拖到援军到来的时候——明白了吗?” “是!”士兵们回答。 这当儿,罗满也步履蹒跚地走上城来了。林枢看他面色苍白,额头满是冷汗——虽然他之前只不过是装死,但看情形其实也离死不远。如果接下来要爆发一场恶战,罗满一定支持不住。但是罗满还是坚持着,一步一步挪到众士兵之中:“敌情如何?” 士兵见到他,登时露出了与先前见到刘子飞时不同的神气,既有惊喜又有关切,有的眼中竟泛起泪光:“罗总兵,你怎么上来了?这里交给卑职等就好,你快去歇着,城楼风大,下面还有楚国土匪。” 罗满摇摇头:“不打紧,我歇了太长时间。这群杀鹿帮的匪徒很是狡猾,可马虎不得。内亲王让我们守住揽江城,我们就算粉身碎骨也要完成任务。” “总兵且放心!”士兵们纷纷表态道,“这些年来我们跟着内亲王,几时让她失望过?我们不怕粉身碎骨,就怕让楚国人占了便宜。” 罗满点点头,转脸望了望被火把点亮的夜空,似乎是想估算距离黎明还有多少时辰。片刻,才再回过头来,深深地看了面前的士兵们一眼,道:“撑得一天是一天,撑得一个时辰是一个时辰。这场大仗,内亲王已经有了全盘的计划,楚军绝无胜算。我们今日在揽江,既是为了皇上和内亲王而战,也是为了我们自己。杀多一个敌人,我们自己的危险也就少一分。我既带着你们渡河而来,也想日后带你们凯旋回去。你们可明白?” “明白!罗总兵你就放心好了!”士兵们都拍胸脯。原本城楼上满是紧张担忧的气氛,如今却人人振奋,摩拳擦掌要和杀鹿帮较量一场。刘子飞虽也为此略感欣慰,但心中还是别扭——玉旈云的兵始终不是他的兵。 林枢仍旧在阴影里屏息潜伏。对罗满的一番话,他又有另一种理解——玉旈云有“全盘计划”,这只怕不是说来安慰众士兵的。从派遣海盗假扮蓬莱人焚毁揽江军需库,到重新建设揽江大营成为樾军的堡垒,她可谓步步为营。下一步计划到底是什么?也许罗满是知道的吧?似乎援军一定会来,只是迟早的问题。但樾军凭什么突破向垂杨的防线?玉旈云现下又身在何处? 且想着的时候,忽听刘子飞道:“咦,看来楚国的那群蠢材果然中了我们的计呀!” 林枢心中一凛,不知此话何解。只看到城楼上的士兵都往城内某个方向望了过去。不过这些士兵也仿佛不明就里,问刘子飞道:“将军,好像是……是哪里失火了?怎见得是楚人中计?” 刘子飞的语气颇为得意:“是乔家大宅和县衙失火了——我料到楚国那些江湖人士会伺机再次进城来偷袭。那些人自以为摸熟了城里的状况,只道咱们的人马不是在乔家大宅就是在县衙,所以多半会攻击这两个地方。我就在这两处设下机关。只要他们来,自然有来无回。”他顿了顿,看看罗满,笑道:“我想内亲王只让我们守住揽江城,总不会计较烧掉一两处宅子吧?” “将军计策巧妙,令人佩服。”罗满道,“原来你先前把我找来城楼是为了要在乔家大宅里伏击敌人。我还奇怪,怎么把其余的病号也都搬动了呢。” 刘子飞笑:“虽然让楚人救走了他们的郡主,但咱也烧死了他们不少人,这一局算是打和了。大伙儿都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他们的兵力其实并不如咱们。只要不和那些江湖人士单打独斗,凭咱们大樾国军队的本事,还奈何不了他们?” “没错!”士兵再次被激励。如果说先前听了罗满的话,大家有种视死如归的悲壮,如今则是增添了信心。有人道:“楚国那些江湖人士有何可怕?还不是被咱们砍得连一具全尸都没留下?咱们不如把这臭道士的尸体扔下去,好叫杀鹿帮的家伙们知道,胆敢招惹咱们,也是一样的下场!” 众士兵都以为这提议甚好。刘子飞和罗满也未反对。于是大家一拥而上,把那只剩骷髅的尸首从梁上解下,丢下城去,落在杀鹿帮木棚阵的当中。又扯着嗓子谩骂威胁兼挑衅:“有种就出来跟老子们较量,一定剐干净你们的肉!”一声声,仿佛野兽嚎叫,听着林枢耳中,只觉脊背凉飕飕。他想,樾寇这是死生一线,豁出去且杀红了眼,若是自己和白羽音被发现,定然没有活路!所以,他愈加小心,一动也不敢动,生怕碰下房顶的灰尘也会惊动樾军。 只是,樾军士兵叽哩哇啦地叫嚷了好一阵子,城下杀鹿帮的木棚阵里却半点儿动静也没有。 “这些土匪倒也真忍得!”刘子飞冷笑,“算啦,大伙儿也省省力气。论到骂人的功夫,你们都是堂堂大樾国的军人,怎能比得上那些下三滥的土匪?想把他们骂出来,再把他们射成刺猬,只怕是不成的。还是继续以逸待劳,敌不动,我不动。” “刘将军……”罗满沉吟着开口,“我看情况有些蹊跷。”他吩咐旁边一个士兵:“点上火箭,射木棚。” “那木棚是湿的,烧不着。”士兵犹豫。 “过了这么久,也该干了大半吧?”罗满道,“你们都点起火箭来,集中射一个木棚,快。” “现在火箭可有限呢!”刘子飞嘟囔,但并不想当着众士兵的面与罗满争执。于是也点头表示同意。十来个士兵便同时弯弓向距离城门最近的一个木棚射去。 果如罗满所料,虽然木料下午是浸饱了水的,但此刻已经干燥许多,被十几支火箭射中,先还只是腾起一蓬蓬的青烟,后来就噼啪燃烧起来,片刻,已经完全笼罩在火焰当中。然而,木棚仍静止不动,下面并没有一个杀鹿帮帮众逃出来——其余的木棚也都静默,无一人出来救护同伴。 “他们……就算能忍,也不至于让自己活活烧死吧?”士兵们乍舌。 “这些棚子应该是空的!”罗满焦急,“只怕是先前趁着天黑,灯火又未明,杀鹿帮的人已经撤走了。他们以空木棚吸引咱们的注意,此刻应该是另寻其他城防缺口准备攻城——不,说不定已经潜入城来!” “混蛋!”刘子飞暴怒,“还不快传我号令,立刻去搜捕敌人……他们绝不可能绕去南门,一定是沿着北面的城墙往东或者往西——快,把所有人马都调集起来,从城墙上往东西两边搜索!” 樾军士兵见到两个主帅急得面如土色,自然也都傻了眼。片刻,才跳将起来去传令。但有些跑得太急,没头苍蝇一般撞在一起,哀嚎连连。 林枢见到这一幕,心中既惊又喜:辣仙姑说有办法引得樾军分散兵力,竟然不是吹牛的。杀鹿帮一定就在黑暗中等待着,当樾军惊慌失措地去其他地方阻击看不见的对手,他们就会倾巢而出,攻陷揽江北门。那时,他和白羽音自然也就可以脱身了! 心中升起一股痛快之意:玉旈云有全盘计划又怎样?杀鹿帮已经在大青河让她吃了一次败仗,如今就再叫她尝尝厉害!罗满和刘子飞都是参与东征毁灭郑国的罪魁,今日他们若死在杀鹿帮的手上,也算给郑国的万千亡魂报仇了! 想着,他又往阴暗处缩了几分,带着万分期待的心情,准备看樾军的末日。 此后差不多一顿饭的功夫,几百名越军士兵先后上了城来。他们分成数队,三分之一去往东面,三分之一去往西面,还有三分之一在此留守。刘子飞显得十分焦急,一刻不停地在城楼踱步,既盼望着派出去的人可以有消息传回来,又怕那传回来的是坏消息。罗满已没力气再站着,却不肯下城去。士兵给他端了张凳子来,他也不愿坐,执意倚靠在城垛上,亲自盯着下面的动静:“杀鹿帮狡猾万分,如今敌暗我明,难保他们没有留一手……或许又有什么猴子乌鸦……” 城上的每一个人,都好像一张琴弦被绷紧的琴。眼睛不敢眨,手也不敢松开兵器。须知,这样紧张的状态甚至比真正的厮杀更耗费人的精力——时间一刻一刻的过去,连屋顶下的林枢都觉得疲惫了,何况全神贯注准备迎敌的樾军?夜色越来越浓,又渐渐转淡,天边已经露出黎明的红光,仍没见到杀鹿帮的影子也没有听到东线或西线传来的消息。樾军士兵一个一个身体僵硬酸痛,罗满更是面色青灰骇人,仿佛随时会倒下去。刘子飞已踱步踱得膝盖都硬了,走到不知第几千几百个来回时,打了个趔趄,然后骂道:“他娘的!这群土匪到底搞的什么鬼?莫非他们就是故弄玄虚,要浪费咱们的精神?” 这话才说完,忽然听到那边传来士兵的惊呼声:“将军,总兵,不好了,楚国的援军到了!” “楚国援军?”所有人都是一惊——只见一个士兵从东面城墙上跑来,应该是就是昨夜去东线防备杀鹿帮偷袭的人。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见到刘子飞和罗满,也来不及行礼,指着身后,好像有恶鬼索命一般:“楚国兵队从东面来了,看起来有千把人。咱们只有三百人,只怕抵挡不住。” “千把人?”刘子飞大惊。林枢则是心下狂喜——看来是向垂杨在北方取得了胜利,现在回援揽江。不过为何从东面而来?可能是兵分几路,分头包抄,要把樾寇全数歼灭吧!今日,可让这群强盗死无葬身之地了! 思念间,忽然城下又传来的喊杀声。是杀鹿帮帮众潮水一般朝城北门冲凉过来。城楼上的士兵还在震惊之中,耽搁片刻,才纷纷又回到自己防守的岗位,拖着疲惫的身子向敌人放箭。不过杀鹿帮帮众这次都穿上了藤甲,手中又拿着木盾牌。他们个个身手敏捷,不下于猴老三所饲养的猴子。反而樾军士兵劳累已极,箭矢既无准头又无力量,更本对敌人造成不了威胁。杀鹿帮帮众转瞬已经杀到了城下。那儿角度刁钻,非箭矢所能达到。他们变戏法似的掏出绳索铁钩,在城墙上刺一个铁钩就挂一截绳梯,眨眼就爬到城墙的一半了。 “快用石头砸!”刘子飞命令。 可是,开战以来,樾军一直是想以弓箭优势将敌人压制住离城较远的地方,没有想到杀鹿帮这么快就会大举登城。是以城上并未准备许多的石块。所储备的那一些,很快就被抛完了,却丝毫也无法阻止杀鹿帮帮众。刘子飞想起之前崔抱月偷偷攻占了樾国的石坪城,玉旈云派卢进等部下去收复石坪时,楚国民兵用大榔头捣毁城墙,直接用城砖砸樾军,让卢进等人好不狼狈。此刻他也想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但城楼之上哪里有榔头呢?急得直跺脚,一把将自己的头盔摘下来朝城下狠狠砸去:“给我砸,有什么砸什么!一定要把他们挡住!” “是!”士兵们得令,也纷纷摘下头盔。 但罗满却沉声喝止:“不,开城门!出去和他们打!” “你疯了?”刘子飞愕然。 “咱们只顾着以弓箭守护城楼,他们破了咱们的弓箭。”罗满一边说一边已蹒跚地朝下城的台阶走,“现在他们只顾着登城,咱们也要出其不意,才可能扭转局势——大伙儿跟我来!” “是,总兵!”士兵们纷纷抛下弓箭,拔出佩刀来,尾随着罗满下城。又有人到:“总兵,你身子还未好,留在城里。卑职等保证把这群土匪都砍死在城门外!” 刘子飞也意识到罗满说的有理,把牙一咬,抽出佩剑:“好,叫这些土匪瞧瞧咱们的厉害。他们不过有些江湖伎俩,咱们大樾国的兵士也不是吃干饭的!”说时,大步抢到前头,并把罗满推开:“你在这儿等着。一个病人,不要上前去碍手碍脚!” 大批樾军士兵跟着刘子飞冲下城去。而这时,杀鹿帮的先锋也已经登上揽江城,和几名留守的士兵搏斗起来。这些山贼土匪擅长各种江湖地痞撒泼耍赖的本领,樾军士兵却是中规中矩行伍出身,本来略输几分。不过此时生死一线,樾军士兵把平生所有的本领都使了出来,竟也将杀鹿帮的先锋逼在城楼的边缘无法前进,甚至还将两名杀鹿帮帮众踢下城楼去,摔得脑浆迸裂而亡。但是,随后又有好几名杀鹿帮中人攀上城来,形势便扭转了,樾军落了下风。罗满本来靠在台阶上,有两三名士兵保护着。见状焦急,大呼:“还不快去杀敌,围着我做什么?”喊着,自己已先拔刀加入了战团。护卫他的士兵又怎甘落后,也一起扑了上去。 杀鹿帮帮众晓得“擒贼先擒王”的道理,见到罗满,自然都围攻上来。林枢躲在屋顶的角落,并看不确切下面的情形。只见到罗满被一片寒光包围,猜测这一次杀鹿帮胜券在握。他听到满耳兵器碰撞的“乒乓”声,还有肢体被砍断的“喳喳”闷响,以及不知是敌是我的惨呼,心中便有一种残酷的快意:自从潜伏在玉旈云身边,他还是第一次这么近看到樾军士兵被人砍瓜切菜一般地打倒。郑国父老们的仇,总算有人来报了! 过了没多一会儿。城楼上的搏斗声渐止。莫非是杀鹿帮已经将罗满等人全数消灭?林枢好奇地探头窥视。所见到的却令他吃惊又失望——罗满和七八个樾军士兵浑身浴血站在城头。一个士兵道:“还好方才总兵你让刘将军开城迎敌,要不咱们都被困死在城楼了。”原来是杀鹿帮被城门汹涌而出的樾军士兵所攻击,帮众们无法再继续登城支援,连已经上了城楼的,若没有被罗满等人所杀,也赶下城去协助自家弟兄。这才让罗满等人捡回一条命来。不过罗满却再也支持不住,身子晃了晃,就仰天倒下。“总兵!”士兵们惊呼着上前搀扶。而罗满只是艰难地说:“你们不要下城去,提防敌人再爬上……”没说完,已经不省人事了。士兵中有人发出一声嘶吼,又好像是嚎啕。不过这当儿,除了杀敌,哪儿有功夫做其他的事?他们又个个握紧兵器,严守城防。 林枢见诺大的城楼只剩下这区区数名士兵,或许就是自己和白羽音脱身的时机了。于是趁着城墙之外杀声震天,抱着白羽音溜下屋顶。不敢从北门堂而皇之的逃跑。暗想,既然楚国援军从东面而来,那么东面的樾军必然忙于战斗,那一线的城墙无人防守。就背起白羽音沿着城墙往东线飞奔而去。 他们跑出了一里地,到了林枢当时潜入城来的那一处城墙破损的地方。林枢当时攀上城来,可是花了九牛二虎之力,绝无办法背着白羽音爬下去。他就拍醒了小郡主:“郡主,咱们得赶紧逃出去,向将军的援军来了,这场血战还不知要进行到何时。等安全了,我再送你回去向将军的军中吧。” 白羽音浑浑噩噩,不知自己是否身在梦中。怔了片刻,又掐了自己一把,才相信是真的已经被人从城楼上救了下来,但还懵懵懂懂地问:“什么?援军?” “是。”林枢道,“应该是向将军在揽江大营击溃樾军,就回来收复揽江城了。他们……” 话还未说完,白羽音忽然兴奋地指着东面:“真的是楚国军队!” 林枢顺她所指回头望去——果不其然,一支楚国大军正匆匆往这边行来,掀起滚滚烟尘。林枢不由大喜,不过也有些奇怪:向垂杨兵队若是消灭了东线的樾军,怎么不直接打开城门收复揽江城?莫不是觉得城内行军诸多不便么? 他并非带兵打仗之人,不及想太多。白羽音已经跳将起来高呼道:“我是康王府霏雪郡主,快来救我!”边喊,边手脚并用,攀下城墙去。林枢也紧随其后。 楚国兵队转瞬已经到了跟前。带队将领一见到白羽音,立刻滚下马来拜见,又问:“向将军呢?怎么郡主孤身在此?” “向将军?”白羽音和林枢都觉得这一问好生奇怪,“向将军不是在北方打了胜仗,现在回援揽江城吗?你是他的部下,怎么反倒问我们?” 那将领愣了愣:“什么在北方打了胜仗?郡主,卑职是当日留守镇海大营的曹景琦呀!” 留守镇海大营?林枢心中咯噔一下——难怪此人他看来如此面生,初初还想,向垂杨麾下许多副将、参将,自己岂能一一见过,原来这人根本就不是和向垂杨在揽江大营与樾军作战的将官,那么他率领的,也不是从北方凯旋的军队。“你们……你们留守镇海,怎么来到这里?” “因为镇海……”那曹景琦露出愤恨之色,“镇海叫樾军给占了!” 第193章 樾军占领镇海! 林枢震惊得说不出话来。白羽音则跳将起来叫道:“不可能!樾军怎么可能占领镇海?镇海水师不是我楚国水师精英吗?况且镇海大营里还有一万步兵——怎么可能让樾军攻破?” 曹景琦叹了口气,向白羽音磕了三个响头:“卑职该死,卑职没用……”他身后的士兵也都纷纷跪下。一片稀里哗啦的盔甲响动之声,听到白羽音的耳中,就好像是希望被人击碎的声音。她不住地摇头:“你……你们给我说清楚!我和向将军离开的时候……明明……” “是……”曹景琦满面懊悔,“咱们都中了樾寇的调虎离山之计了!”他告诉白羽音,向垂杨率领大军离开镇海的第三天,忽然海上驶来樾国舰队——打的是石梦泉的旗号,同时对岸的樾国水师也发起进攻,从两面夹击,炮火猛烈,以致镇海水师几乎全军覆没。但镇海官兵并不肯就此拱手将城池让给敌人,又在岸上继续防守,阻止樾军登录。可是,原本的三万步兵有两万来到揽江,余下的一万并无法抵挡太久。在石梦泉的指挥下,樾寇如凶猛的潮水,一次次拍打镇海的城防。终于,在坚持了两天两夜之后,镇海陷落。能够撤出来的只有现在曹景琦带领的不足一千人。樾军还在后面不停追击,若不是因为楚军更熟悉地形,只怕此刻已无人生还。 “郡主,向将军大军现在何处?”曹景琦问,“只怕樾寇很快就会追上来了。” “在……在揽江大营……”白羽音结结巴巴将这几日的事说了,“据说他在那儿遇到了樾军一夜之间建起来的城墙,还有火炮,不知现在攻下揽江大营了没有……不过,杀鹿帮的英雄已赶来相助,就快要拿下揽江城了。” “杀鹿帮来了?”曹景琦惊讶,“在何处?” “就在北门和樾寇激战。”白羽音道,“我们快过去——罗满和刘子飞都在这里,把他们杀了,叫樾国一次折损两员大将!” “正是!”曹景琦道,“要给揽江的军士们报仇雪恨!”他回身招呼部下们准备战斗,又对白羽音道:“郡主,战场危险,卑职让人保护你在安全的地方休息,待卑职等收复揽江城,再迎郡主进城如何?” 白羽音原本有满怀“巾帼英雄”的梦想,但经过昨日被吊在城楼的一番折腾,现在可再也不想拿自己的性命来开玩笑,就点了点头。曹景琦便派二十名士兵充当她的护卫。“请问这位是?”他指指林枢。 “是楚国的林大夫。”白羽音回答,“是他救了我。” “原来也是投军的侠士。”曹景琦向林枢点头表示感激,“林大夫是冷将军帐下的吧?还请继续保护郡主。吾等杀尽敌人之后,再与你们会合。”说着,不再多礼,只向林枢和白羽音抱了抱拳,率领部众向北门的战场直扑而去。 林枢和白羽音目送着他们远去——其实也并没有多远。北门距离此处不过一里之遥,这千余人的军队从他们眼前奔过,马蹄声、脚步声,隆隆如雷,震动大地。队尾经过他们跟前的时候,先锋已经到了阵前。喊杀声响彻天际。 “郡主,林大夫,请——”留守的士兵给白羽音牵了一匹马来。 “我们不再这里等吗?”白羽音奇怪。 “这里始终是两军阵前。”士兵道,“刀剑无眼,卑职等怎容郡主涉险?那边有一片树林,又有溪水,郡主还是去那里休息好些。” 白羽音现在浑身血污,喉咙更是因为整夜哭喊疼得厉害,听到有溪水,巴不得快点儿过去畅饮一番。便让人扶上了马,簇拥着前行。林枢自然没有如此好的待遇,徒步跟着。时不时还回头望望——其实他倒是更愿意到战场附近去,亲眼看看樾寇是怎样被歼灭的。 行了没多远,果然进入一片树林了,溪水淙淙。白羽音洗了脸,喝饱了水,又吃了几个士兵摘来的野果,精神好些。就向士兵们询问镇海详细的情形。士兵们都回答了,和方才曹景琦讲的大差不离,并没有太过战斗的细节。也许被卷入战斗的那些都已经成了亡魂吧,林枢想。 “镇海城里的瘟疫怎样了?”白羽音问。 “瘟疫啊……卑职等都没有进入镇海县城……”士兵们道,“并不晓得里面是何情形。” “哼!”白羽音切齿道,“只怕镇海县城已经成了人间地狱。樾寇打开城门的那一刻,就是他们自取灭亡之时。如果石梦泉也死在那里,就斩断了玉旈云的手臂,那才大快人心。” “但愿如此。”士兵们点头。 白羽音不能亲自杀敌报仇,只能逞口舌之快,所以还继续说下去:“活该樾寇没有好下场。古语有云,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樾寇就是多行不义的好例子!玉旈云本来身边还有个女神医端木槿,但是人家也已经回到了我楚国来——你们说,我楚国的子民,凭什么给他樾国人医病呢?还有她身边的另一位神医……” “郡主——”一位士兵打断她的话,“此处并非久留之地,您若是休息好了,我们还要继续赶路呢。” “赶路?”白羽音愣了愣,“赶去哪里?” “樾寇的追兵不知何时就会到来。”士兵解释道,“他们人多势众,我们何能与之硬拼?” “这话倒是不错。”白羽音皱眉,“不过,揽江城反正很快就要拿下了——说不定这会儿已经光复了呢!咱们直接回到揽江城里,岂不便宜?听说樾寇的细作在城里囤积了好些粮草。咱们关起城门来,就可以安枕无忧。” 士兵摇摇头:“郡主,揽江城本是为揽江要塞提供粮草后援的小城,本身并不能据险以守,所以城中的樾军才如此狼狈。倘若我军今日光复了揽江县城,凭我们那一千多人,怎么守得住?稍后樾寇追兵到来,岂不又只有挨打的份?” “好像也有些道理。”白羽音咬着嘴唇,“那我们去哪里才好?” “自然是去北方投奔向将军。”士兵道,“曹副将率咱们来,就是为了投奔向将军。待他消灭了揽江城的敌人,就会去北面与我们会合。” “那好吧。”白羽音委实害怕再陷入险境,就乖乖又上了马,但心中又忽然闪过一个念头,道:“其实,投奔了向将军,还是免不了要继续和樾寇交战,倒不如送我去南面投靠程大人。” “这……”几个士兵互相望了望,“卑职等不敢擅自做主。程大人到底在南方何处?” “我上次不是和向将军说了吗?”白羽音嘟嘴,“哦,是了,你们几个不过是普通小卒,自然没有听过。程大人率领揽江军民在南方的谷地里修筑防势,贮备粮食,打算构筑一道樾寇无法越过的防线,把他们困死在山地里。”她因眉飞色舞地将南方的山川地势描述了一番。 士兵们听得颇为惊讶,不过仍然不能擅自做主陪她去南方。“卑职等还是先送了郡主去见向将军,再做打算吧!” 白羽音也不好勉强,更不敢独自穿越危机四伏的战场,唯有让士兵们护卫着自己上路。 一行人在树林里穿行,渐渐走到林子深处了。高大的树木枝叶茂密,遮蔽了日光,树上挂下许多藤萝,犹如屏障,而地上青苔滑溜,让人举步艰难。无论是骑马还是不行,都一步一滑。 白羽音几次被潮湿的藤萝从脸侧擦过,还以为是遇到蛇了,差点儿从马上摔下来。不由低声抱怨道:“去揽江大营,不是可以走官道吗?为何要从林子里穿?” “咱们这不是正往官道上去么?”士兵们道,“总要绕开战场,也要避开樾军的追兵。郡主忍耐片刻,就快走出林子了。” 白羽音“哼”了一声,不再多说。 不过偏在这个时候,前面带头的士兵忽然“咕咚”栽倒下去。众人都是一惊。他的同伴忙上前去把他扶起,但见他面色青白,身下一滩秽物。“你……你吃错什么了吗?”他们解下皮袋来给他喝水。但未喝两口,这士兵又剧烈地呕吐起来。 “这……这莫非是瘟疫?”白羽音跟在向垂杨的军中,见过瘟疫发作的情形,登时吓得面如土色,拨转马头要避开。但树木藤蔓阻挡道路,她哪儿也去不了。 林枢本来走在队伍的最末,听到“瘟疫”二字,赶忙跑上前来。从十几年前的不归谷到这半个月来楚国东北的市镇乡村,以及向垂杨的军中,他见了多少瘟疫的病例。这时一看到那士兵的情形,心中已经猜到了七八分,再一掐脉搏,便确认无疑:正是那令人上吐下泻的怪病。 “你们不是没有进入镇海县城么?”他焦急,“看来疫病还是传了出来!” 几名士兵也都呆住了。连那个原本抱着生病同伴的,都不由自主松开了手。 “这可怎么办!”白羽音急道,“林枢……你不是神医吗?你不是会治这怪病吗?快救救他!” “神医?”几名士兵都惊讶地望着林枢。但林枢却将病人放开了:“我救不了他。为免疫病再进一步传出去,也为免他再继续受苦。你们……你们还是快点给他个了断吧!” “你……你要我们杀了他?”士兵们闻言皆惊。白羽音也愕然:“你……你疯了?你不是整天和那个端木槿同声同气,说什么人命大过天?你不是和向将军说过,这病是可以防治的吗?” “荒郊野外,你要我怎么给他治病?”林枢道,“还是你要抬着他去揽江大营再行医治?就不怕半路上被他传染吗?你当日和向将军从镇海来揽江,途中不是也斩杀了患病的士兵?” “这……”白羽音想起那些血腥的场景来。当时她觉得是理所当然。莫非昨夜受了太多惊吓,现在也变得胆怯婆妈起来? “我是个大夫,我能说的也就只有这么多。”林枢道,“这瘟疫十分凶险,且初初并没有什么症状,染病之后可以十天半个月才发作。现在虽只有一人发作,但其实你们其他的人可能已被感染——与你们同来的那千余人,也不知有多少被传染。凭我一人之力,绝对救不了这么多。只能以预防为主。预防的措施之一,就是远离有病之人,再有就是不吃生冷食物,连水都要煮沸——你们方才都饮了溪水……这可万分麻烦!” 士兵们听了这番话,怎不人人自危,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纷纷自己摸着胸口肚腹,生怕谁会忽然上吐下泻。 林枢摇摇头,走到白羽音的身边,道:“郡主,我说杀了这个士兵,你也没有异议了吧?最多你记下他的名字,日后你回到京城,惦念他护卫有功,对他的家人多加抚恤就是……”他说到这里,忽然“啊”地一声惊呼,把白羽音也吓了一跳。却见他拿起挂在马鞍边的皮袋,道:“郡主,你方才喝水用的袋子,是不是那个人给你的?” 白羽音哪里记得,但见所有士兵腰里都挂着水囊,唯独病倒的那个没有。可见自己用的正是病人的皮袋,可不吓得面无人色:“那……那我岂不是也……” “郡主莫惊。”林枢道,“过来我帮你把一把脉。此病若在早期,也不是无药可治的。”他把吓得魂飞魄散的白羽音搀下马来,又对那些士兵们道:“你们若是还想活命,就快点送你们的弟兄一程。我帮郡主把了脉,也帮你们瞧瞧。若说防治瘟疫的草药,这林子或许就有。”说罢,就扶着白羽音往旁边的树丛走去。 “真……真的有药吗?”白羽音两腿发软,几乎连路也走不动。 林枢只是拖着她,走到一株缠满藤萝的大树后面,才低声道:“郡主,你听我说,别出声。我们中计了。” “什么?”白羽音莫名其妙。 “这些根本就不是镇海的士兵。是樾军。”林枢道,“咱们要设法脱身。你没用过那个病人的皮袋,我骗他们的。” “樾军?”白羽音差点儿惊叫出声,赶忙捂住了自己的嘴,“你……你怎么知道?” “他们身上有樾军士兵的纹身。”林枢道,“这说来话长。玉旈云提出让士兵年老之后可以领养老银子。为免有人假冒,去年樾军士兵都纹上了各人的姓名,参军的年月,以及所属的军营。这纹身的图案和染料都很特别,像银票一样难以伪造。我方才替那士兵看病,解开他的衣服,就看到胸口的纹身了。是樾军,错不了。而且是石梦泉的部下。” “可是……可是带他们来的分明是曹景琦呀!”白羽音瞪大了眼睛,“难道……难道曹景琦投敌了?” “这我如何知晓?”林枢道,“或许他投敌,或许他根本就是樾军的细作——先前不是有个萧荣吗?再多一个曹景琦也没什么稀奇。” 可不是!白羽音又惊又恨——还有一直潜伏在程亦风身边的小莫,搅得凉城天翻地覆!但此刻却无暇追究真相,她和林枢要从那二十名樾军士兵手中逃脱,谈何容易。“他们人多,这树林里又迈不开步子,咱们怎么办?” 林枢也心急。巴不得自己有猴老三的本事,可以招一群毒蛇猛兽来阻挡敌人。但他一介郎中,只有辨药诊症的本领而已。难道非要和这些樾军士兵硬拼一场了吗?他从藤蔓的缝隙里偷眼望去,只见那几个士兵正围着患病的同伴,有一个悲痛地举起了刀。 没有时间了。他和白羽音都手无寸铁,最好是找些毒物——这样想着的时候,忽然旁边一片蓝紫色的野花映入他的眼帘。菱形的叶片有羽状分裂,花像是倒挂的头盔——这岂不就是剧毒的“乌头”吗?真是天无绝人之路。他立刻扑过去将这毒草拔了两大把,又见附近生了些艾蒿,叶片的颜色与形状都近似乌头,但并没有开花。于是也采了两株,一株交给白羽音,让她揉碎了抓住手中,另一株自己留着。 才做完这一切,那余下的十九名士兵就寻了过来:“大夫,郡主……” “郡主一时还没有什么症状。”林枢道,“不过为防万一,我让她吃些清热解毒的蓝花蒿,你们也快吃了吧。”边说,边将手中的乌头向士兵们递了过去。 “这些……真的能……预防瘟疫吗?”士兵们将信将疑。 “出家人不打诳言,大夫也不能胡乱说话。”林枢道,“我不保证吃了这个就一定不会得瘟疫,但是以往试过,总有七八成有效。诸位可以自己判断。”说着,自己拿起艾草来,放入口中。 白羽音知道能不能骗倒敌人在此一举,也急忙将艾草塞进嘴里,还狠狠道:“最好是有用。否则,你就等着满门抄斩吧!” 见林枢和白羽音都吃了草药,士兵们心中的怀疑也去了大半。毕竟还是被瘟疫吓得失了方寸,纷纷将剧毒的乌头放入口中。 初初,他们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异状,照旧上前来请白羽音上马继续赶路。林枢示意白羽音照办,不要做出引人怀疑的举动。于是两人又像之前那样,在士兵的簇拥下于茂密的树林里穿行。但是,还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毒性就发作起来。各人或是呕吐不止,或是呼吸困难。他们这才觉得事情有异。有人勉强拔刀,要来逼问林枢。 林枢则一拉白羽音的袖子:“郡主,快走!” 白羽音当即跳下马来,和他一起跃入密林。 士兵们都提刀穷追。但乌头毒性发作甚快,且直达心脉,不过眨眼的功夫,他们便一个一个口吐白沫,倒地抽搐。林枢和白羽音头也不回,奋力狂奔。终于,后面再没有追兵了。 “现……现在怎么办?”白羽音气喘吁吁。 林枢也疲惫已极——既然曹景琦带来的是樾军士兵,那么揽江县城多半已经重新落入樾寇之手,连邱震霆等杀鹿帮英雄也凶多吉少。此时白羽音再回去,就是自投罗网。而且,石梦泉占领镇海,楚国东北角门户大开,可能很快就有大军从镇海杀来。这消息,须得尽快传给向垂杨才是!想到这里,他就对白羽音道:“郡主,那几个樾寇应该都死了。你回去把马骑上,尽快上官道,去北面把这里的事告诉向将军。这可是十万火急的。” “好。”白羽音点头,“我去找马——那你呢?” “我得回揽江城去。”林枢道,“得看看那边是什么情况。若是有咱们的人落入樾寇之手,也好想法子营救。” 白羽音想到要独自去完成这使命,先是害怕,但跟着又生出那巾帼英雄的豪情来了。“林大夫,你要千万小心!”说着,抱抱拳,转身寻坐骑去了。 林枢虽然两腿如灌铅,但片刻也不敢耽搁,拔脚向揽江城疾奔。 待他赶到的时候,正如他所料,战斗已经结束多时,北门口尸横遍野。虽然有一些是罗满手下的士兵,亦有少数作楚军士兵装扮,应是曹景琦带来的。但大部分是杀鹿帮中人。揽江城楼樾军旌旗迎风飘扬,依旧是刘子飞的旗号。 樾寇真是奸猾!他悲愤地想。 城楼上有士兵在戒备着。他不知是不是曹景琦带来的人,也不知方才有没有见过自己。此刻冒险也要一试,即走上前去表明身份:“我是林大夫,你们还不开门!” 那几个士兵并不认得他,喝斥道:“什么林大夫李大夫的?速速闪开。” “大胆!”他见人不认识他,反而底气足了,高声斥责,“我乃是太医院的医官,内亲王身边的军医林枢。是内亲王派我来揽江城,你们胆敢对我无礼?” 士兵都呆了呆。他们听说过林枢的名号,却并没见过他。有人飞跑下城去禀报此事。林枢等了一阵,城门打开,王小虾迎了出来:“林大夫,真的是你!我可担心得要命——你到哪里去了?” “我被楚国那群武林匹夫抓去了。”林枢撒谎道,“那夜我见他们打晕了你,你可没什么大碍吧?” “没什么了不起的。”王小虾笑笑,“就是脑袋肿了个包。林大夫呢?没被他们为难?” “被他们困了许久,这才逃出来。”林枢道,“看来我军大获全胜。” “幸亏援军赶到。”王小虾道,“但是原先这城里的,就伤亡惨重了。你看,我这不正忙着和大夫们替人裹伤吗?林大夫回来,就多一双手救人——不过,林大夫你要不要先歇歇?” 林枢摇头表示不必,又问:“罗总兵和刘将军呢?” “刘将军受了些轻伤。”王小虾回答,“罗总兵伤得也不严重,就是累坏了。他们都在那边的酒楼里呢——”王小虾伸手一指——原来城门附近的一座酒肆变成了樾军的临时帅府。看来将官都在其中,门口有不少护卫。 听到罗满和刘子飞都捡回一条命来,林枢免不了有些失望。他清了清嗓子,掩饰内心的情绪,换上一贯冷淡的语气道:“看样子又在商议什么军国大事。罗总兵这是不想要命了么?我去瞧瞧!”说着,丢下王小虾往酒楼走。 “林大夫——”王小虾跟后急追。 正此时,曹景琦从酒楼里低着头退出来了。林枢连忙停住脚步,又低下头去。 “林大夫,他们是在商议大事呢。”王小虾道,“我们已经给罗总兵和刘将军都包扎好了伤口。罗总兵的汤药也送进去了。你还是别去打扰。刘将军的脾气也不比罗总兵,火爆着呢!” “哼!”林枢冷冷的,“我会怕他?”又指着曹景琦的背影问:“这是何人?” “好像是楚国的降将。”王小虾回答,又道,“林大夫,你还是先跟我去歇歇,洗把脸,换件衣服。稍后他们商议完了,再去见罗总兵吧。” 林枢只怕被曹景琦认出来,便点头答应了。跟着王小虾到附近一处辟为临时诊疗所的院落稍事休整。那里弥漫着血腥味和药味。伤势严重的士兵大都躺在房内,而伤势较轻的,则坐在院子里。随处可见缠着白布难辨面目的人,也有不少缺胳膊少腿的。但是大伙儿都在笑谈,不知是苦中作乐,还是庆幸劫后余生。有几个原本驻守揽江的认出他来,纷纷惊喜地问他从何而来。他自然把先前的说辞又讲述了一番:“匹夫们把我捉了去,后来又遇上杀鹿帮,被他们绑在林子里。好不容易才趁乱跑了出来。” “那些毛贼可让咱们吃了苦头。”一个伤兵道,“不过,咱们这次把他们歼灭了,几个头头也都俘虏了。有咱们报仇的日子。” “俘虏了?”林枢暗想,那一会儿可要好好打听其下落。便去梳洗更衣,又略吃了些饭食,装模作样在诊疗所里看了几个病人。待有士兵来说,罗满可以见他了,他才又出来。 罗满和刘子飞仍在那酒楼中。在座还有姚副将和另外一个军官,或许就是和曹景琦一齐从镇海带兵过来的——毕竟,降将只能作为骗人的烟幕,带兵还是要自己人吧?林枢看到此人,心中便是一紧——这不就是奸细萧荣吗?也不知他方才有没有看到自己!可事到如今,退路全无,只能一口咬定自己被楚国武林人士绑架。他就强作镇定,走进店堂去,向刘子飞、罗满见礼。 但刘子飞却好像全没听见,只拍案咋呼道:“玉旈云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她当自己在下棋,把咱们都玩弄于股掌之间吗?她让我攻打莲花矶,是假的,让你们死守揽江城,又是假的。我们在这里玩命,她就在揽江大营那里修筑城防,又让石梦泉把镇海给拿下来了——这些是真是假?让我们当饵诱敌无所谓。两军交战,斗志斗勇,总要有人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活儿。但是总得给我们一个明白吧?让我们在这里殚精竭虑,时时以为自己就快为国捐躯,这算什么?就不能早点儿告诉咱们她的计划吗?罗满,你说——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却没有说出来?” 罗满沉默不答。 刘子飞就更恼火了,跳脚道:“玉旈云现在何处?下一步是何计划?她不说明白,别指望我给她当木偶摆布!罗满,你倒是说句话——你到底知不知道?你不知道?那石梦泉总知道吧?我去镇海问石梦泉!不,叫石梦泉过来见我。我才是南征的主帅——玉旈云也太他娘的目中无人了!” “刘将军少安毋躁。”萧荣道,“石将军奉命从镇海攻入楚国,卑职就是先锋。石将军稍后自然便率大军前来。刘将军有疑问,亲自提出便好。只不过,石将军也未必知道内亲王的全盘计划。” “你区区一个副将,敢用这种口气和本将军说话?”刘子飞大怒,“石梦泉几时过来?” “镇海县城正闹瘟疫,石将军要稍做处置才能率军前来。”萧荣回答,“卑职等乃是日夜兼程,用了三天三夜赶来,想来石将军应该已经率军出发了。” 三天三夜!林枢听了暗暗心惊——向垂杨从镇海赶来揽江,用了一倍的时间都不止。樾军这样闪电行军的本领,实在叫人不能不害怕。 “他不会是又搞当初在乾窑的那一套吧?”刘子飞皱了皱眉头,“简直多余!直接一把火烧了镇海县城不就成了?不要自作聪明,把瘟疫带到军中来!” “烧镇海,那就是屠城了。”罗满终于开口,“内亲王军纪严明,绝容不下屠城这等恶行。” “哼!”刘子飞没好气,“你也算是从瘟疫的手中死里逃生,难道还不晓得这疫病的厉害?你还幸亏有那个端木槿医治。镇海那里可没有神医!我只是为大局着想——” “报!”他的话没说完,就被外面冲进来的一个士兵打断了,“楚国的小郡主和她的那个护卫逃跑了。” “逃了?”萧荣“倏”地站起身,“曹景琦不是派了二十个人跟着她?你们怎知道她逃了?” “因为先前一直不见他们把小郡主押回来,卑职等就出去寻找。只在林子里看到士兵们的尸首,不见小郡主和她身边的那个楚国侠客。”士兵回答,“而且……而且我们的人除了有一个身上有刀伤,其他都没有致命的伤痕。好像是种了剧毒。” “那丑丫头竟有如此手段?”刘子飞惊愕。 正要吩咐士兵继续去追捕白羽音,却见王小虾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不好了,刘将军,罗总兵,又有人得了瘟疫了!” “瘟疫?”刘子飞差点儿跳起来,“揽江县城里的人不是都已痊愈了吗?哪里又冒出来瘟疫?” “是……是今天从镇海来的士兵。”王小虾跑得急了,上气不接下气,“发病的只有三个,都已经隔离起来了。也按照端木姑娘的方子去准备了汤药。就是不知道还有多少被传染却未发病的。” “你看!你看!”刘子飞冲着萧荣和罗满怒吼,“要是一把火烧了镇海城,就不会有这些麻烦!” “现在计较那些有何用?”罗满道,“林大夫不是从楚国江湖人士的手里脱身了吗?有他在这里坐镇,何须惊慌?再说,对抗这疫病的法子,端木姑娘早先已经传授,揽江城里的军医们也都熟知——现在不是已经按照那法子去办了吗?”说时,略带责备地扫了王小虾一眼:“你来报告,说明白情况就好,做什么大呼小叫?你扰乱军心,小心我要了你的脑袋!” 王小虾抓抓后脑勺:“是,小的……小的一时慌乱……” “有什么可慌乱的!”罗满严厉地瞪着他,“之前几十个人病倒,我们不也挺过来了?倒是应该赶紧把对抗这疫病的法子写出来,传到石将军的手上,好让镇海的大军小心防范。” “我来写吧。”林枢道,“对这疫病我恰好十分熟悉。” 罗满点点头:“有劳林大夫了,你刚脱险,又要操劳一番。” “我做大夫的,这便是我的命。”林枢冷淡地。 “哈!”刘子飞不屑,“玉旈云身边的人,是不是个个都这样傲慢无礼?” “他们医门中人是这样的。”罗满淡淡,“眼中只有救死扶伤,自然和咱们不同。如果端木姑娘在此,也是一样。刘将军何必斤斤计较。” “我才懒得和这种人计较!”刘子飞摆摆手,示意王小虾和林枢可以退出去了。 但这时萧荣却一步抢到了两人的面前:“等等——林大夫,这位的是内亲王身边的大红人林大夫?我瞧着有些面善!” “你是玉旈云的人,看着她的大夫面善,有什么好奇怪的?”刘子飞不屑。 “卑职是内亲王从禁军里调出来派到楚国的。”萧荣道,“林大夫未进京,卑职就已经到了楚国,怎么会见过他?不过此刻见到,便觉得面善……好像……好像是……好像是方才在城外已经遇到过——你是,陪在楚国郡主身边的那一位?” 林枢的心中登时“咯噔”一下:坏了!萧荣这种狡猾的细作,观察入微,纵使自己现在梳洗干净和先前那满身血污一脸尘土的样子很是不同,还是被认了出来?他强自镇定,冷冷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萧荣冷笑:“我记得当时曹景琦问小郡主,她身边的是何人。小郡主说‘是楚国的林大夫’。可巧,也是‘林大夫’呢!” “哦?”林枢尽量保持着冷淡的语调,“世上姓林的何其多,岂止我一人?再说,我也不是楚人。我从前是郑国人,现在是大樾国太医院的医官。我和楚国武林的神农山庄有不共戴天之仇,这个,内亲王也知道!” 萧荣丝毫不为所动:“你不必诸多狡辩。还是叫曹景琦来对峙,毕竟他和你面对面谈话,想来看得比我清楚。” “那个……”王小虾在一边插嘴,“楚军降将曹景琦……是刚才发病的三个人之一……已经被看守起来,而且昏迷不醒,可能没法问话。” “有这等事?”萧荣皱眉。林枢稍稍松了口气。但萧荣随即又道:“若是如此,就更加不能让这位林大夫看诊,谁知道他会不会暗下杀手,将曹景琦灭口?你们务要将曹景琦救活了——这位林大夫,先看押起来!” “这……”王小虾怎么也不不相信林枢有异心。 “哈哈哈!”林枢急中生智冷笑起来,“萧副将,你说的没错,我们的确是见过。不过不是方才在城外,而是当日在乔家大宅。你向端木姑娘痛下杀手,正好被我撞见——不过,当时情况混乱,你急着离开,虽然看到了我,却来不及把我灭口。我才有机会把端木姑娘从池塘里救出来。” 萧荣一呆:“你说什么?” 罗满也惊讶——他一直在寻找向端木槿下毒手的人,虽然猜测多半是当日攻入揽江城的樾军所为,但却没想到会是萧荣。 林枢冷笑着继续说下去:“当日揽江城一片混乱,内亲王从乔家大宅撤退,我和她走散了,就正好撞见你行凶杀人。你口口声声说端木姑娘背叛内亲王。内亲王心里可不这么想,否则她有怎么会派在下回来揽江医治端木姑娘?端木姑娘自己身子都未痊愈,就在揽江率领众军医与瘟疫搏斗,她若是对内亲王有异心,岂会如此?她之前也几次救过内亲王的性命,是内亲王倚重的人。就算真的有什么过失值得惩罚,也要内亲王亲自查问清楚再行定夺。你却对她痛下杀手。内亲王知道了,会怎样呢?我假装不认识你,就是不想把这件事揭出来,念在你也出声如此替内亲王办事,好给你留条生路。” “你不要东拉西扯!”萧荣怒喝,“端木槿现下不知身在何处。原本我军计划要在此地全歼向垂杨部众,谁知被向垂杨发觉。不仅没把他们歼灭,反而害我军折损了几千将士,揽江城也差点儿没保住。这些消息是什么人传递出去的?等找到端木槿的时候,我想内亲王也会要亲自问问她。” “嗯,没错,端木槿的确不是个好东西。”刘子飞也道,“冷千山就是她和楚人里应外合救走的。向外通风报信的多半也是她。” “你们都不要再说了!”罗满拍案打断,“端木姑娘被楚人掳走之后,至今下落不明。你们现在猜疑她,有何意义?眼下不是应该先稳定城中的疫情吗?再说,北方揽江大营战况如何,至今尚未有消息。万一向垂杨带兵杀回来,咱们还得设法抵御。哪儿有那么多闲工夫磨嘴皮子?” “这倒不怕。”萧荣道,“我们穿着楚军的盔甲前来,就是打算迷惑向垂杨。原以为会在这里和他遭遇,谁料他还在北面钻牛角尖,害咱们只杀了几个土匪。现在向垂杨回来反而好——咱们照样穿着楚军的服饰,把城楼上换上向垂杨的旗号,他若来了,咱们就请他进来,瓮中捉鳖。” 好歹毒!林枢听得暗暗心惊,这消息可要尽快传给向垂杨知晓! 但他还不及想出传递消息的法子,刘子飞已发话道:“此计甚好,不过泄露出去就功亏一篑。既然这位林大夫惹人怀疑,那曹景琦又一时无法对峙,那就只能把林大夫给看押起来了。罗总兵,你不反对吧?”说时,转头看罗满。 林枢也焦急地转脸看罗满。他提起端木槿,就是想挑拨罗满和萧荣争斗。自己能不能脱出困境,就看罗满的说法了。 可是这一看,却吓了一跳。只见罗满面色青白,口唇发紫,虽然要紧了牙关,但牙齿还是“咯咯”打架,显得万分痛苦。一旁王小虾也瞧出异状,正要上前询问。罗满已“哇”地喷出一口鲜血来,按着胸口栽倒下去。 “总兵!”满座皆惊,有人抢上去搀扶罗满,有人则咋呼着喊军医。 林枢就在这混乱中箭步上前,将王小虾和萧荣都推开了,迅速解开罗满的战衣。只见其胸口有一处青紫的瘀伤,用手微微一压,便已经大略了解了状况。“方才是什么大夫给他疗伤的?”林枢吼道,“还说这里的军医都深得端木槿的指点,医术高明?” “方才……方才就只看到几处皮外伤……”王小虾吓得说不出一句整话来。 “他的肋骨断了。初初并没有明显移位,但是刚才可能做了什么动作,牵动了断骨,就□□了肺里。”林枢一边说,一边将桌上的杯盘碗盏都扫落,将罗满抬上桌,保持侧卧的姿势,“烧酒,开水,干净的布,金创药,针线……”他连珠炮似的命令,又环顾四周,见门边有个随军的书记官,正握着笔记录战报,便上前一把夺过毛笔来,拗成两截。 “你……你要干什么?”刘子飞、萧荣等人震惊地看着他。 “不想看他死的,就给我退到一边去!”林枢用手指在罗满的锁骨旁量了量,举起拗断的毛笔,狠狠扎了下去。 “大胆!”萧荣和刘子飞同声大喝,扑上来想要阻止。但已经来不及。那半截笔管直直插入罗满的胸膛,没入一寸有余。鲜血立刻飙射出来。 “还不快把这狂徒拿下!”刘子飞大喝,萧荣则已经拔刀扑上。 这些行伍出身的兵士,林枢还没有放在眼中。一边握着罗满胸前的半截笔管,一边横扫一腿将萧荣逼退。同时还喝斥吓傻了的王小虾:“还不快去拿我要的东西!你想看罗总兵送命吗?” “你这狂徒,还要胡说八道!”萧荣怒喝,又再攻上来,“快放开罗总兵!” 林枢却是不放,反而也拔出罗满的佩刀来与萧荣争斗。几个回合下来,分不出胜负。罗满胸口插着的笔管却不再有鲜血喷射了。罗满喉头“咕咕”闷响,竟睁开眼来。林枢见状,将手中兵器掷出,逼得萧荣退开数步,自己出手点了罗满胸前几处穴道。“罗总兵,你现在喘得上气来了么?” 罗满艰难地点了点头。 林枢道:“好。你的肋骨断了,我要替你接上。不过,你的肺被扎破了,这很是麻烦。情况紧急,这里也没有麻沸散,你能忍得住痛么?” 罗满又点了点头。 林枢第三次喝令王小虾:“你还愣着干什么?” 王小虾还是如同魂游天外。 刘子飞发话了:“还不快去!” “刘将军——”萧荣惊愕。 “林大夫不是说自己没有异心么?”刘子飞阴阴地笑道,“反正现在他已经在罗满的胸口捅了个窟窿。如果救活了,那就证明他真的没有异心。若是不幸……哼,自然砍了他的脑袋!外面的人听着,找人去拿林大夫要的东西,再给我调五十个人过来,把这里看严实了。谁玩花样,就要谁的脑袋!” “是!”外面答应。 “刘将军!”萧荣急道,“这……世上哪儿有这种医病的方法?” “他现在是不是治病,我不晓得。”刘子飞道,“不过,当日玉旈云重病,那女大夫端木槿就是剖开了她的肚子把里面的脓血洗干净才治好。咱们且看看林大夫是不是也有奇招。” “可是……”萧荣还要反对,刘子飞已经拉着他到旁边坐下了,“咱们就在这里看着。他若是玩花样,就让他的脑袋搬家。” 林枢咬着嘴唇,默默数着罗满的脉搏。他要杀这个将死之人,还不易如反掌?不过,用他自己的命换罗满的命,也太不值得——至少要换玉旈云的命,才算大仇得报,死得瞑目吧? 士兵和军医们陆陆续续拿来了他所需要的东西。他就谨慎又利索地处理罗满的伤口。将胸中的积血洗净,肋骨接好,伤口缝合,又上药包扎。直忙碌到深夜时分才完结。罗满早已支持不住,昏睡过去。门口的刘子飞和萧荣也呵欠连天。 林枢最后在盆里洗净了双手:“我把他从鬼门关拉回来了。现下要配几副药,煎好了,等他醒来服用。” 萧荣和刘子飞都望了望昏迷不醒的罗满。“这样就算救回来了?”刘子飞狐疑,“不会醒不过来吧?” “大夫不打保票。”林枢道,“不过罗总兵的情况比当日石将军在大青河的情形要好得多。当日,内亲王也是以在下的性命为要挟——在下现在还活着呢。” “哼,多说无用,要他真的醒过来才算数!”刘子飞冷冷的,“你哪里都不准去。就在这里守着!要抓什么药,你写下来让人去办。罗满一刻不转危为安,你就一刻不许离开这里半步。” 被困在这里总比被关押起来好,林枢暗想,于是冷笑道:“我几时说要走了?我是个大夫,自然要守在病人的身边。” 刘子飞冷眼斜睨着他:“甚好。萧副将,你在这里守着。若是他有何不轨行为,就立刻把他拿下。我去城上看看。” “是。”萧荣答应了,强打精神,守住门口。 林枢只是轻蔑地笑笑,拿把椅子在罗满身边坐下,又写了药方传出去。 如此,到了黎明时分,罗满便迷迷糊糊睁开了眼。林枢给他灌了些汤药,他又沉沉睡去。到了次日正午时分,才全然清醒了。萧荣真是喜不自禁,立刻要人去告诉刘子飞知道,又吩咐准备些稀粥来给罗满。 罗满可以勉强坐起身来,但毕竟胸前有伤口,稍一动作就疼痛万分。萧荣少不得把昨日的惊险一幕略说了。罗满只点点头,又问他外面战况如何。萧荣回说一切平静,未见到敌人。罗满就显出松了一口气的样子。接着又询问城内疫情如何。 “卑职一夜都守在此处,还未及询问。”萧荣回答。 “辛苦你了。”罗满道,“去歇歇吧。” “这……”萧荣犹豫了地看看林枢。 “怎么?既然是林大夫把我救活,难道你还真怕他是楚国的奸细,会对我不利么?”罗满笑道,“即便如此,外面还有那么多人呢,怕什么?你至少也要去吃点儿东西。” “卑职不累。”萧荣说,但肚子却“咕噜”一响,让他好不尴尬。正巧有个士兵送饭来了,他便道:“卑职喂总兵喝粥,再吃。” “罢了!”罗满道,“我虽受伤,却不是的娇滴滴的姑娘。让人喂我,那成何体统——你给我站到门口去吃你的馒头,不许碰我的粥!” 萧荣见他说的坚决,也没办法了,只得退到门口去,但还不时地回头,以防林枢有什么不轨企图。林枢只是冷笑。 “林大夫,你也累了一宿了。”罗满道,“陪我喝口粥,再去休息吧。” “那倒不必。”林枢道,“我现在还是被看押的人呢。罗总兵要是真想让我休息,就还我个清白。不然,把我关进牢里去,等内亲王来了,再论个明白。” “清白……”罗满喃喃地,摸了摸自己胸前的伤口,“是你把我从阎罗王手里拉回来的。” “你们这些不要命的人,不是整天都在阎罗王面前打转吗?”林枢道,“我听王小虾说,之前端木姑娘也把你从鬼门关救回来好几次。如果你最终还是把命给丢了,她不知要怎样伤心。” “端木姑娘……”罗满微笑。那种捉摸不定,仿佛陷入梦境的目光,让林枢感到嫉妒。但忽然,罗满的目光又是一凛,透出锋利的杀意。林枢与他交往不多。相处最久要属大青河之战后石梦泉在瑞津养病的那段日子。印象中,罗满寡言少语,严肃无趣,对部下虽然可以很严厉,对自己这样的医官,则一向礼敬有加。如此凛冽的眼神,他还是第一次见到。不由颤了颤。 “林大夫,我虽然这一夜都迷迷糊糊的,但却想了很多。你说从萧副将手中救了端木姑娘,这是真的吧?”罗满问。 “你若不信,何必问我?”林枢保持着冷淡。 “我信。”罗满道,“你救了端木姑娘,罗某十分感激。不过,萧副将乃是内亲王安插在楚国的一名暗桩子,这件事,也是到昨日他来到揽江城,罗某才知晓。然而,据曹景琦说,萧副将的身份在揽江被我军攻陷之后就让程亦风知道了,还传信给向垂杨让他多加小心。不知这是谁泄露出去的。” “罗总兵不知,在下又怎么会知道?”林枢尽量镇定,“在下不过一个郎中,除了看病抓药,就别的本事了。” “不错。”罗满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你们医门中人,一心只想着救人。你为了医治端木姑娘,千辛万苦地寻找草药,甚至还落入楚国武林人士的手中,实在吃了许多苦头。不知那究竟是何种珍稀的草药,现在又在何处呢?” “九死还魂草自然很珍稀,不过已经在我被他们抓走的时候丢了。”林枢回答。他听出罗满话语中的怀疑之意。先发制人地冷笑道:“罗总兵的意思是,我没有去采药,只是以采药为借口,去向程亦风通风报信了?” “我没有这样说。”罗满道,“不过,林大夫的举动,让人不得不怀疑。我身为大樾国的将领,不容有任何威胁我军利益的事发生。” “所以?”林枢的心里闪过一丝阴影。 罗满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道:“无论如何,你救了端木姑娘,我都还是要感谢你。” “我不是也救了罗总兵么?”林枢指指一旁换下来的染血的白布。 “林大夫只是救了我一人。”罗满道,“但是自从我军东征郑国开始,端木姑娘就是许多樾军将士、樾国百姓的救命恩人。” 若论乾窑瘟疫,端木槿救的是我郑国的百姓,林枢心中道。口里却说:“哈,救命恩人——可端木姑娘不是也被你们怀疑私通楚军吗?” “她不是私通。”罗满道,“她离开惠民药局时就已经讲得清楚,她是楚国人,要回到楚国来。在揽江城的里每一天,虽然她医治着樾军的病患,但也一直都记着自己楚人的身份。她和楚军里应外合救走了冷千山,也是意料之中的。” “所以罗总兵现在的意思是,你明知道端木姑娘是楚国的奸细,却还把她留在身边?”林枢冷笑,“我倒想看看内亲王听到这番话做何感想。” “自然是治我渎职之罪。”罗满道,“为救命恩人担一次渎职的罪名,就当我把命还给她了,也无不可。” 林枢怔了怔:“把命还给她,就是两不相欠?那日后罗总兵再遇到端木姑娘当如何?” 罗满叹了口气,这次用一种很恳切的目光看着林枢:“我也很想再遇到她,至少知道她平安无事——林大夫晓得她的下落吗?” 这是在试探自己!林枢暗暗冷笑。“可惜我也不知道端木姑娘在何方。”他道,“罗总兵以为在下对端木姑娘的关心不及你吗?端木姑娘她是因何会去到樾国,难道罗总兵不知道?” “我知道。”罗满道,忽然冲着门口高声命令:“来人,把林枢给我押下去!” “什么?”林枢怔住。 “行军打仗,又不是刑部断案,不需要证据。”罗满冷冷的,“只需要扫除一切潜在的威胁,确保胜利。即使错杀,也总比拿全军的性命去冒险要好。” “你要杀了我?”林枢看到萧荣和几个士兵气势汹汹地逼上来,暗暗做好了拼命的准备。 “我不杀你。”罗满道,“因为你是端木姑娘千里迢迢来寻找的人。但是,我不能任你这个可疑之人在军中畅行无阻——押下去!” 士兵们和萧荣都亮出刀来。 第194章 以林枢的武功,要从萧荣和区区几名士兵手上逃脱,并不是多么困难的事。尤其,罗满近在咫尺,可以轻易掳为人质。只不过,眼下他只要反抗,就等于承认一切的指控——虽可以保住性命,但救不出杀鹿帮中人。即便把目前所知的樾军的计划告诉向垂杨,揽江城里的敌人见他逃走,也猜得到消息泄露,自会另谋应对。那他所传递的就是废话。他便白白回到揽江城来了。更重要的是,当他的本心暴露,长久以来潜伏在玉旈云身边所经营的报仇大计便会成为泡影。 于是他冷冷一笑:“罗总兵就是这样对待自己救命恩人的,我算是见识到了。你最好索性杀了我,否则我倒内亲王面前,必要好好陈述今日所受的屈辱!”说时,拂袖推开逼在自己跟前的两名士兵,理了理衣衫,道:“牢房在哪里?我自己会走过去。” 关押他的地方就是县衙的大牢。虽然昨日县衙被樾军纵火,房舍成为一片灰烬,但部分牢房建于地下,便保存下来。林枢被推进其中一间囚室。牢门锁上,他立刻欣喜地发现隔壁囚室里也都关押着犯人——正是杀鹿帮的各位,邱震霆和管不着也在其中,只是不见另外的三位当家。众人都受了伤,虽不致命,但看来也很严重,都躺在地上动弹不得。林枢不敢立刻与他们招呼,只在阴暗的角落里等待,到守卫的樾军士兵走开了,才敲着牢房的栅栏,轻声唤道:“邱大侠,管大侠,诸位,你们伤势如何?” 邱震霆闭目靠在墙上休息,并不回答。管不着朝这边凑近了些,看清了林枢,奇道:“咦,你还没死?” 林枢苦笑:“不错,侥幸保住性命。诸位的伤也没有大碍吗?怎么不见其他三位当家?” 管不着面上闪过一丝悲痛之色:“也许是……没有落在樾寇的手里吧。” 也许是已经死在战场上,林枢想。“邱大侠的伤怎样了?”他问。 “死不了。”邱震霆闷声回答,忽又睁开眼来瞥了瞥林枢,“你们的人呢?就剩你一个了?” 林枢谨慎地望了望外面,未见有士兵的踪影,才苦笑道:“我和那群楚国武林匹夫原非同路中人。不过,若邱大侠是问起他们,我想应该也凶多吉少了吧。” “并非同路中人?”邱震霆和管不着都狐疑地看着他。随后,两人又都冷笑道:“哈,不错。你们这些正大门派,几时当过彼此是同路人?从来只晓得为了‘天下第一’‘武林盟主’,争个你死我活。现在他们都死光了,你如果活着出去,那就直接登上武林盟主宝座了。可喜可贺!” “武林盟主……”林枢暗笑:听说端木平为了这个虚名搞得武功尽失成了个废人,他又岂会稀罕?杀鹿帮的人口口声声厌恶武林中的争权夺利,但是一遇到所谓“正大门派”,不问青红皂白就出言讥讽,和那些面和心不和的武林匹夫又有何分别?不过,此刻他们吃了败仗,且有同伴生死未卜,心情不好也情有可原。他不想做无谓的口舌之争,只想快些共商脱身之计。便只当没听到这番话,自向邱震霆、管不着道:“两位大侠,石梦泉率军占领镇海,樾寇大军只怕很快就会来了。而罗满刘子飞又打算在此处设下陷阱。若是不能及时通知向将军……” 他的话还没说完,忽听走道里响起了脚步声,乃是先前押送他来的士兵去而复返。他赶忙打住了,在自己的囚室中央端坐,假装闭目养神。 士兵走到他的牢门跟前,打开了门,道:“林大夫,请你出来。” “做什么?”林枢看也不看他们,“莫非罗总兵改变了主意,要立刻将我斩首么?” “罗总兵说,林大夫毕竟于他有救命之恩,不应关注牢里。”士兵道,“他已经吩咐我们另外准备了一处地方安置大夫。” “我道是什么!”林枢冷笑,“是换一处牢房!难道是怕我日后在内亲王面前告状么?” “林大夫,卑职等也是执行命令。”士兵们给他让出路来,“请你不要让卑职等为难。” 林枢仍是冷笑一声,不过这次站起了身:“我为难你们做什么?凭我的武功,我真要反出城去,你们也奈何不了我。但是我偏偏要在这里等内亲王回来——当初也不是我非要投入她的门下,是她抓了我去给石将军看病。既留我在身边,又对我如此侮辱,我非讨个说法不可。”说着,傲然跨出牢门。 杀鹿帮的一众人惊愕无比。管不着悄声对邱震霆道:“大哥……那小子……是……是玉旈云身边的人?是奸细?” 邱震霆冷笑:“玉旈云的奸细满天下,哼!”又靠回墙上休息去了。 林枢便跟着士兵们走到了一处简陋的宅院,又被“请”进了后面的厢房。锁门时,士兵道:“莫要小瞧这里。这是程亦风的宅邸。” 那又如何呢?林枢四下里打量。他知道程亦风被贬为县令,所以此处当然不能与玉旈云远在西京的王府相比,甚至连林枢自己在西京的宅子都比此处宽敞得多。房内没有什么摆设,只有一张床,一桌一椅一个书架而已。床铺和桌椅都已经灰尘满布,被褥和枕头被人用刀划破——大概是樾军占领之后想看看程亦风有没有什么机密文书藏在家中吧。那书架上的书也被翻得乱七八糟,有些甚至被撕破了,书页散落一地。 林枢反正也无其他事可做,就随手拾起几张残破的纸张,见是一些诗文,又有些杂乱的笔记,瞧格式语气,仿佛是程亦风写的书信。他略读了读,都是记录于揽江县令任上的琐事,多是当地风土人情,也有写到他参加军民同乐耕田比赛的经历,还描述了冷千山请他吃饭,酒桌上都有何菜肴。 看来在樾军进攻之前,程亦风在揽江的日子过得相当逍遥啊!林枢想,真是无风无浪到连吃饭有什么菜都要写下来了。 他随手将这些信笺放在桌上。不过心中忽又一动:程亦风写了这么多封信,怎么没有寄出去?于是又拿起那几封信来细看。有些已经残缺了,可能是三五页的长信,却不见第一页,未知是写给何人。但有两封却依然可以看到首页的提称,都是“符小姐芳鉴”,可见是写给一位姓符的女子。以仅有的那两封有落款的信来看,程亦风两三天便写一封信,莫非都是些给这位女子?但为何又不曾送出去呢? 他十分好奇,可是程亦风早已撤入南方的山林,他无从请教。再说,此事也无关痛痒。他应考虑下一步的行动才是。 他再次环顾四周。门窗都只是掩着,没有加栓,更没有钉死。从门缝里瞧瞧,外面只不过有两名士兵把守而已。若是不想惊动守卫,他也可以轻易撬开屋顶的瓦片溜出去。诚然,他不能逃走,否则就成了做贼心虚的表现。但是他总可以出去探听消息。只是现下天色尚早,须得等到天黑再行动。 连续数日奔波操劳,如今终于到了除却睡觉则无事可做的时候。他于是合衣躺下,拉上被子。不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 都说累极了的时候会睡得黑甜无梦。他果然也是睡得好像个死人一般。也不知过了多久,才被人用力推醒了。只见一个樾军士兵站在自己的床前:“有个病人要林大夫去瞧瞧。” “你们不是有许多军医吗?”林枢没好气,“不是怀疑我是楚国奸细吗?有什么病人需要我瞧?” 虽这样说,还是跟着那几个士兵出了门。不多时,便被带到了先前的地牢。 “是你们抓来的楚国战俘病了?”他皱眉,“我乃堂堂御医,竟让我医治战俘?” “御医又怎样了?”萧荣从地牢的台阶走上来,“听说你和端木姑娘师出同门。她都能医治楚人,你为何不能?” “她是她,我是我。”林枢道,“谁和她师出同门?她父亲害死我师父的那笔债,我还没有讨还。” “不必诸多狡辩。”萧荣道,“你既然是我军的阶下囚,做什么、不做什么,还轮不到你说了算。”说时向士兵们打了个眼色,他们就把林枢押进地牢去了。 地牢里十分昏暗。但有一间囚室已经插起十来根火把,烈焰的噼啪声和诡异的红光,使人觉得仿佛下了地狱。林枢就被士兵们带到那里。只见地上躺着一个浑身浴血的人,凑近些才看清楚面目——正是杀鹿帮的猴老三。 “这是今天在外面清理战场的时候发现的。”萧荣道,“只剩下半条命了。你瞧瞧能不能救活。” “这人有什么紧要?”林枢道,“做什么要救活他?” “你只说救还是不救?”萧荣并不回答他的问话。 林枢“哼”了一声,卷起袖子走上前去,解开猴老三的衣服了看,见胸前一道伤口又深又长。他能够挺到现在,可见并未伤及要害,但失血过多,情况不甚乐观。“针包、药箱都没有,是要我变戏法吗?”林枢扫了萧荣一眼。 萧荣对一旁守卫的士兵点点头,那士兵就给林枢递上一个药箱。樾国军医们惯常的用具一应俱全。林枢即持针在猴老三胸口几处穴道扎下,试图止血。只是,银针刺下之后,他觉得手感有些奇怪。莫不是萧荣给了他一盒品质低劣的针么?他皱了皱眉头,又用些止血的药粉洒在伤口上,凑近了仔细检视,看看有没有针线缝合的必要。 不过,正当他俯身验看伤口之时,忽然感到有一样尖利之物顶住了自己的肚腹。他心下一惊,待要起身看,胸口的衣服却被人抓住。猴老三用低得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在他耳边道:“大夫,你想活命,就把这些士兵打发了!” 林枢一惊:是计!心中却并不害怕,反而欢喜了。假装仔细地检查伤口,又回头不耐烦地对萧荣等人道:“你们站在这里挡住光亮,我还怎么给他治伤?而且金针渡劫乃是我百草门的不传之秘,你们在这里看着,我便不能施展。” “借口还真多!”萧荣不屑地冷笑了一声,“你那什么把脉针灸的功夫,我们难道还稀罕?” “难道这个来路不明的楚国人我就稀罕救?”林枢不甘示弱。 “你……”萧荣露出怒色,似乎想要拔刀威胁林枢,但终于还是忍住了,招呼两名手下一齐退出囚室去。但并未走远,在走道的另一端盯着囚室内的动静。 猴老三微微张开眼——那眼神是狡猾灵活的,根本不像重伤之人,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瞥见萧荣等人走开了,就轻轻一笑,对林枢道:“大夫,对不住了。想要活命,就要照我说的做。” 谁知他话才说完,忽然手腕一紧,原本握着的匕首已经到了林枢的手中,未及惊讶,胸前又有几处要穴被点中,全身瘫软无法动弹之外,连舌头也不听使唤,说不出话来。只能瞪着林枢。 “三当家,好生健忘!”林枢轻声笑道,“这么快就已经不认识我了么?你们的木棚之计甚是高明,不知道这一次又使出什么妙招?” 猴老三盯着他看了半天——如此整洁的模样和先前在树林里见到时大为不同,还是看到眉心的朱砂印记才反应了过来。头一个想法,自然是觉得此人乃是樾国细作之前混入楚人之中,怎不又惊又怒。林枢也猜到他的想法,笑了笑,道:“我若是樾国细作,此刻三当家哪里还有命在?个中曲折眼下也无暇解释,我只能说,我和诸位是一样的,巴不得杀尽樾寇。” 猴老三虚起眼睛,对他的话表示半信半疑。 林枢回头望了望萧荣等人:“时间不多,三当家若是愿意和我联手,我就解开你的穴道,听你说说你的计划,也看我如何帮你实施。若是不信我——实话告诉你,我现在也被罗满怀疑是楚国的奸细,自身难保。我若把你交出去,说不定就保全了自己的性命。三当家以为如何?” 猴老三瞪着他,眼珠直打转,显然是无论答复如何,现在苦于无法开口。 林枢便道:“怎样?若是愿与我联手,就眨一下眼。否则,我便直接叫萧荣他们进来了。” 猴老三根本就没有别的选择,唯有狠狠眨了眨眼。林枢就解开了他的一处穴道,终于让他能说出话来了,但四肢仍然不听使唤。他因恶狠狠道:“你这是什么意思?要解就全解了,你这么好身手,难道还怕我杀了你不成?” “我当然不怕三当家杀我。”林枢道,“只怕三当家一时冲动,坏了大事而已。三当家是来救大当家和二当家的吗?他们就在那边不远的囚室里。不过,你打算如何打开牢门,又如何带他们离开揽江城呢?他们都受了伤,且揽江城里樾军人数是你们百倍,要如何应付?” “他们的伤势如何?”猴老三问。 “看起来没有你这个吓人。”林枢道,“否则大概早就招我过去了。不过你这伤口做得倒逼真!早听说你们五当家不仅足智多谋还精通奇门遁甲之术,今日又开了眼界。” 听他夸奖自己的妻子,猴老三面露得色,但随即又冷笑道:“别以为随便说几句好听的就能让我相信你。你说你也是想要杀尽樾寇的人,不如你去杀了罗满——不,你就把现在守着外面的那三个人给杀了,我便相信你,如何?” 林枢嘲讽地轻笑:“江湖中人果然就只有这点儿见识。杀了他们三个又怎样?真让你杀了罗满、刘子飞又如何?难道就能阻止樾寇继续攻城掠地?要杀最少也要杀玉旈云吧?再不济也要杀石梦泉吧?镇海落入石梦泉之手,听说他很快就会到揽江来了。” 猴老三显然是第一次听到这消息,显得甚为吃惊,直愣愣盯着林枢。 林枢听背后响起了脚步声,应是萧荣等去而复返,赶忙俯身假装替猴老三医治伤口,又低声道:“我不管你有何计划,我建议你们速速去揽江大营,将这里的情况告诉向将军。樾寇已设下陷阱等着他。即使他不中计,也可能会遇上石梦泉的部众。以眼下的情况来看,和樾寇硬碰,楚军占不了便宜。不如退一步,再做反击的打算。” “我凭什么……”猴老三的话没说完,萧荣已经又跨进囚室来,探头看了看,问道:“怎样?此人有救吗?” 林枢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能活不能活,那是老天爷说了算。但是救不就,那是我说了算。你继续在这里骚扰,我便不救他了。” “哼!”萧荣低低咒骂了一句,又退出囚室去。 林枢也以一声冷笑恭送,随后又低声问猴老三:“你到底用来什么法术,令樾寇非要救活你不可?” 猴老三没回答。却听外面一个士兵对萧荣道:“这家伙就算救活了,一时半会儿也不见得能醒过来。他只不过是杀鹿帮的三当家,他知道的事情,大当家和二当家也应该知道。咱们何不直接去审问姓邱的和姓管的?” 萧荣沉吟片刻,似乎是赞同了,和两个手下脚步踢踏,往邱震霆等人的囚室去。未几,林枢听见那边传来问话的声音,只是萧荣的声音不高,并听不清他问了什么。反倒是邱震霆的呵斥在地牢里嗡嗡回响:“要杀要剐随你的便,要老子回答你的问题——做梦!” “邱大侠,你又何必如此固执?”萧荣也提高了声音,“真的想要杀你剐你,罗总兵岂不是一早已动了手,何必将你关进地牢?还不是因为爱惜杀鹿帮的人才,希望你们可以弃暗投明?” “呸!”邱震霆啐道,“真要觉得老子有些本领,就叫罗满来和老子单打独斗。若是他赢了,老子立刻抹脖子自尽,要是老子赢了,他也一样。”其余杀鹿帮众人也跟着起哄,嚷嚷道:“不错,就单打独斗——但用不着大当家出手,咱们就能打得你们满地找牙。”管不着更是笑嘻嘻地挑衅:“也不必去找罗满这么麻烦。你看起来就是个军官,不如就在这里和你打。至于赌注,也不要抹脖子自杀这么无聊,还是用些大家都喜欢的——我赢了,你放我们走,你赢了,你方才问的,我就回答你,如何?” “此话当真?”萧荣的一个手下沉不住气了。 “等等!”萧荣拉住他,“这位是人称‘神偷圣手’的管不着,你进去和他比试,不怕他偷了你的裤子,就怕他偷了你的钥匙。他们的好兄弟猴老三在咱们手里,还怕他们不开口吗?走——”说着,又带手下回到猴老三的囚笼前。 这时林枢已经检视明白。猴老三胸前的伤口乃是用一块假皮做出来的,原理与江湖上的□□差不多,无非面上涂了鲜血,又在下面有藏了些细小的皮囊,里面装上不知是血水还是其他什么红色的液体,乱人眼目。他就飞针走线,把假皮上的伤口缝合了,又抹了些金创药。才要装模作样地包扎,萧荣就闯了进来。恰好猴老三也睁着眼,萧荣见到,即一把将林枢推开,道:“好极了,侯大侠醒过来了。我有件紧要的事要向你请教。” 猴老三假装身体虚弱,眯缝起眼睛来:“你……是何人?” “在下萧荣,乃是樾军的一名副将。”萧荣回答,“是我的部下从战场的死人堆里把侯大侠抬回来的。当时大侠身上栖着一只鹞子,模样和我军用来送信的那种猛禽极为相似。也多亏了这鹞子,吸引了咱们的注意,才从死人堆里把侯大侠挖了出来。” “呵,那是要老子多谢你?”猴老三翻白眼。 “多谢倒还不需要。”萧荣道,“只不过那鹞子腿上绑了个信筒,里面有一封平崖的司马非元帅写给贵帮的信。其中有些地方我不太明白,还想请教一下。” 听到这话,林枢恍然大悟:萧荣之所以如此紧张要“救活”猴老三,乃是为了一封司马非的信。但既然猴老三受伤是假,那么司马非的信多半也不是真的了。且看杀鹿帮用什么妙计诓骗樾寇。他袖手观望。 “什么司马非的信,老子不晓得。”猴老三闭上眼,“既然我都躺在死人堆里不醒人事,怎么会看过什么劳什子的信?” “这话倒是不错。”萧荣道,“三当家的确是来不及看这封信。不过总要庆幸是这送信的鹞子认出了你,我们也才能把你送死人堆里挖出来。也许更应庆幸贵帮之前已经和司马非联络了数次,要不然他怎么会无端端给你们送信,还送到揽江来?” 猴老三只是闭目不答。 萧荣即走近了,伸手戳了戳他的“伤口”,狞笑道:“侯大侠,我们能把你从死人堆你挖出来,当然也能把你再埋回去——只不过,再埋回去,你一定是彻彻底底的死人。不如还是跟我说说,司马非信中说的‘密云不雨,自我西郊’‘麒麟不游,凤凰不翔,钻燧取火,构木为台’这些到底是何意思?” 他问得急切,林枢在一旁却差点儿笑了起来——‘密云不雨,自我西郊’乃是《易经》中的句子,而“麒麟不游”等等乃是出自《淮南子》。杀鹿帮将这些驴唇不对马嘴的词句拼凑一处,仿佛是什么行军的暗语,摆明了是欺负樾寇蛮夷出身不识中原典籍。不过,即使在楚国军中,将领能够粗通文墨已经很了不起,熟读《易经》《淮南子》的,只怕扳着手指已数得过来。萧荣这种樾国的低级武官,还不被骗得团团转吗?他忍着笑,保持着淡漠的表情,看猴老三怎么把这戏唱下去。 猴老三仍是闭着眼睛,呲牙裂嘴做出仿佛很疼的样子,但语气十分不耐烦:“什么麒麟凤凰莫名其妙。老子虽然能驱使百兽,但是从来没见过麒麟凤凰。老子可没要你救我,快把老子扔回死人堆里去吧!” “想死?还没那么便宜!”萧荣道,“我可有的是办法折腾你——还有你的那些弟兄们。就不信你们……” 他的话还没说完,忽然外面有个士兵急匆匆地跑了进来:“萧……萧副将……杀鹿帮的辣仙姑来了……在……在刘将军那里。” “来做什么?”萧荣惊讶,“怎么会在刘将军那儿?” “她到城门口来,说是要讨还她丈夫和结义弟兄的尸首。”那士兵回答,“就被押到刘将军那儿了。” 你们可真是连环妙计一环套一环呀!林枢瞥了瞥猴老三。后者瞪眼大叫:“不许为难我娘子!否则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萧荣冷笑:“这话你对我说有何用?尊夫人落在了刘子飞的手中——我们大樾国的刘将军可是以杀人不眨眼闻名天下。尊夫人只怕凶多吉少。不过,你若是跟我说出司马非的计划,我或可设法救出尊夫人。如何?” “呸!”猴老三啐道,“我虽然是个土匪,但也晓得不应做遗臭万年的事。我若出卖司马元帅,我娘子就算保住性命,也会跟我恩断义绝!你省省力气吧,别指望唬我!” “这么说,你果然知道司马非的计划了?”萧荣狞笑,“我看尊夫人也一定知道。我这就去帮刘将军问问她。” “你会帮我?”阴暗的走道里忽然响起了刘子飞的笑声,“呵,我看明天太阳要从西边升起来了!”话音落下,已经走到了囚笼的跟前。后面带着几名士兵,押着被五花大绑的辣仙姑。 萧荣和手下急忙见礼。但刘子飞并不搭理他们,而是径直走进来。这原本就狭小的牢笼立刻显得拥挤不堪。“呶,五当家,这就是你丈夫了——啧啧,伤得可真严重!” “侯夫人——”萧荣赶忙道,“我等也是今日清理战场才偶然发现了尊夫。我已让我大樾国太医院的医官诊治过他,应该……” “既然要给人诊治,为何把人关到地牢里来?”刘子飞打断,“听说玉旈云爱才,俘虏敌国将领,都待之如上宾。她难道没有调教过你吗?还是你根本不在乎人家的死活,只想撬出司马非书信的秘密?你的胆子可真是越来越大了!截获司马非密信这么重要的事,竟然不向我禀报——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南征统帅么?” 萧荣不语,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十分难看。 林枢心中暗暗好笑,猜测应是萧荣发现了“密信”,为了不想让刘子飞得到功劳,就偷偷审问猴老三。但辣仙姑偏偏落入刘子飞之手,刘子飞又不知从何处听说了萧荣的所作所为,就赶来兴师问罪了。樾军中的玉旈云党和刘子飞党即使在大敌当前也争斗不止,这可真是老天要他们灭亡! “相公!”辣仙姑声泪俱下,挣脱士兵们的掌握,扑倒猴老三身边,“相公,我来迟了!你快看看我!我们不是说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吗?你怎么可以丢下我一人?” “咳咳!”刘子飞让士兵把她拉开,“这位林大夫可是我樾国的神医,玉旈云、石梦泉,她都治过。你丈夫死不了。你且跟我说说,司马非打算如何偷袭咱们?只要你说了,我就放你和你丈夫走。” 辣仙姑看了林枢一眼,流露出一丝讶异,但很快就用眼泪遮掩过去:“就算是神医,也不能把死人医活。你们把我相公给害死了!” “侯夫人,尊夫已经被林大夫救回来了。”萧荣道,“不信你瞧仔细些。方才他还和我说话呢——说起司马元帅信中那‘密云不雨,自我西郊’两句……” “放屁!”猴老三忽然睁眼怒骂,“我几时向你解释司马元帅的信了?我堂堂楚国男儿,砍头不过碗大个疤。决不和你们这些蛮夷鞑子勾结!” “哈!”听她破口大骂,刘子飞不怒反笑,“五当家,你看,他说话中气十足,可见不会死了。就按咱们说好的,你告诉我司马非的计划,我就放你们夫妻离去。” “这……”辣仙姑仿佛有些犹豫。 “臭婆娘!”猴老三吼道,“你敢胡说八道,我就跟你断绝夫妻情分。我猴老三虽是土匪,但也不想遗臭万年。你休害我!” “怎么能说是遗臭万年呢?”刘子飞笑道,“你夫妻二人弃暗投明,日后自然是南征的功臣。要流芳百世。再说,人生在世,应该顾念如何活着享乐,若命都丢了,流芳百世还是遗臭万年又有何关系?五当家,你说是不是?你丈夫虽然现在没死,但是要杀他还不易如反掌?”边说,边抽出自己的佩刀来,架在了猴老三的脖子上。猴老三却只是瞪着眼,口中哇哇大骂不停。 远处另几间囚室里的邱震霆等人早也听到了这边的动静。有的张望着想看个究竟,有的则大声吆喝,让樾军休得伤害猴老三和辣仙姑,还有的大骂樾军手段卑劣,亦有一些叫嚣着要和刘子飞、萧荣等将领单独较量。一时间,狭窄的地牢里回声嗡嗡,吵嚷不堪。 林枢只是忍着笑观望,想看看辣仙姑编的这出戏究竟会如何唱下去。只见辣仙姑一时哭,一时担忧地看着猴老三,一时又犹豫地望望刘子飞、萧荣等人,间或亦向林枢头来怀疑的一瞥。大约除了看林枢时那种狐疑是真情流露,其余都是假装出来。 “刘将军,你可当真会保我夫妻平安吗?”辣仙姑问。 “自然!”刘子飞大喜,收回佩刀,“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不仅保你平安,还保你一辈子荣华富贵。” 辣仙姑摇摇头:“荣华富贵我不要。我只求和我丈夫找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安安稳稳过完下半辈子。今日我将司马元帅的计划告诉你们,我杀鹿帮的一世侠名也算是毁了,我夫妻在中原地方岂还有立足之地?” “臭婆娘,你也晓得?”猴老三大骂,“我没你这样的老婆,你滚!” 刘子飞示意手下把猴老三的嘴给堵上,自和颜悦色对辣仙姑道:“都说五当家是巾帼英雄,原来不仅足智多谋,也比男人更识时务。你想要远走高飞隐姓埋名,过那逍遥胜神仙的日子,实在是明智之举,连我都要羡慕呢。我可要人准备马车干粮,只要你说出司马非的计划,就立刻送你们夫妻出城去。” 辣仙姑咬了咬嘴唇,一副下定决心的模样:“好,不过,我丈夫身受重伤,未见得可以立刻长途奔波。我今将司马元帅的计划说出来,就是背叛了杀鹿帮。大当家他们绝不会放过我夫妻。这牢里不安全。你得让我和我丈夫去一处安全的地方。待他稍稍养好伤,才能上路。” “这有何难?”刘子飞笑道,“玉旈云就喜欢说我如何心狠手辣,但我只是对敌人狠辣,对自己人可好得很。来,这就把三当家和五当家安置到我隔壁去。” 几个士兵应声而动,先是抬起了嘴巴被堵却依然哼哼唧唧咒骂不止的猴老三,又给辣仙姑松了绑,请她同行。“那……大夫呢?”辣仙姑看着林枢。 “大夫当然也一起去。”刘子飞示意林枢跟上,自又对辣仙姑道,“五当家,你既然在留在城里,须得明白,若是你谎报军情,司马非打了过来,你和你丈夫可就都没命了。” 辣仙姑道:“我若不明白,怎敢留在城内?我如今已是没有退路了。” 一行人即出了地牢,向刘子飞的住所而去。途中,辣仙姑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把所谓“司马非的计划”与刘子飞说了一回。无非是杀鹿帮来揽江之前便已经和平崖城的司马非商议好,由杀鹿帮打头阵,前来揽江城扰乱,司马非带大军随后前到,将首先攻取揽江大营,切断樾军补给线,随后一举收回揽江。而司马非所调遣的军队,又以远平为先锋。领军者乃是当年在大青河之战中立下战功的易水寒,他们将会神不知鬼不觉地从鹿鸣山山地潜行而来,让潜藏着揽江大营的敌人猝不及防……至于那“密信”中提到的“麒麟不游,凤凰不翔,钻燧取火,构木为台”等艰深的话语,辣仙姑也一一有说法,什么火攻、水攻、挖地道,甚至乎还提到有一丈见方的大风筝,会有勇士缚于其上,自山巅滑翔而下,有如神兵天降。 这样天花乱坠,林枢真暗暗替她捏一把汗:刘子飞难道不会听出破绽来吗? 果然,刘子飞皱起眉头:“五当家,你说的可句句属实?我怎么听起来比唱戏还离奇荒谬?” 辣仙姑两眼哭得通红,用袖子擦拭着,抽噎道:“将军爱信不信,我何苦骗你?将军乃是樾国老将,自然晓得大军移动需要耗费许多功夫。司马元帅一时无法迅速赶来揽江,才会让我们杀鹿帮先来滋扰。我们不过是山中盗匪,怎能与训练有素的军队正面对敌?只能用这些鸡鸣狗盗的法子。远平的易副将,手下也并没有许多兵马——远平城素来就是据险以守,贵国曾经攻占远平,难道还不晓得吗?易副将率远平部众要攻打揽江大营,以寡击众,当然也只能学咱们用鸡鸣狗盗的办法了。” 刘子飞想来想,觉得有些道理,但仍不轻信:“鸡鸣狗盗的办法始终不过是鸡鸣狗盗而已,哪儿可能像你说的那么神乎其神?” 辣仙姑瞥了他一眼,道:“将军应该知道,程大人和玉旈云曾经同时奔赴西瑶,请求结盟。其中有一样双方争夺之物,就是西瑶的《铸造秘要》,内中记载了火炮、火枪等物的制造方法。贵国也是因为得到此书,才造出了威力无穷的火炮,不是吗?” 此事刘子飞当然知道。玉旈云令工兵营留在东海三省铸造火炮、火枪,日后其实力不可限量。刘子飞早就恨得牙痒痒的,此番来到东海三省,除了想接收玉旈云的部下,也想把火炮、火枪收为己用。在辣仙姑面前却不表露出来。只道:“不错。但是听闻西瑶吃了两家茶礼,也将《铸造秘要》送了一本给程亦风。” 辣仙姑叹口气,从怀里掏出一本小册子来:“程大人跟我说过他为了《铸造秘要》如何与西瑶人周旋。他给我看了《铸造秘要》,我就对他说,他上了西瑶人的当。我中原的《天工宝鉴》可比那南蛮小国的书高明多了。他从前在鹿鸣山与我们交手,我们制造毒烟,让楚军大吃苦头。此外还有许多木牛流马之术,都在《天工宝鉴》中有详细的记载。本来我中原之地,能工巧匠不可胜数。只不过朝廷独尊儒术,像《天工宝鉴》这样的奇书才渐渐不为人所知,不少巧夺天工的技艺也才渐渐失传。程大人看了此书,感叹若是照此书中所载建造城防制作兵器,□□火炮亦不足为惧。” “这本就是《天工宝鉴》?”刘子飞伸手要夺那小册子。 但辣仙姑牢牢抓住:“这可是先父留给我的遗物。” “我就看看,又不会怎样。”刘子飞道,“程亦风既然觉得这本书比《铸造秘要》厉害,怎么没按书中所载去建造城防制作兵器?你怕是在吹牛吧。” “我的话还没说完。”辣仙姑把书册递给刘子飞,“这虽然是先父遗物,但如今我夫妻二人性命都在将军手中,死守着这本书也没有用。将军拿去看就是了——霹雳麒麟,怒火凤凰,苍龙饮水,白虎下山等奇门遁甲之术,这书中都有记载。那个用大风筝使人滑翔的就在倒数第十九页上。” 刘子飞将信将疑,接过书来翻了翻,见里面密密麻麻的文字与图画,的确是讲述各种离奇物件的制作之法。看纸张和墨迹,应是古物,而非近期才匆匆伪造出来。他对这些机械并无研究,见其中有写到“飞车”,云:“或用枣心木为飞车,以牛革结环剑,以引其机。或存念作五蛇六龙三牛、交罡而乘之,上升四十里,名为太清。太清之中,其气甚罡,能胜人也。”又有写到“飞行木鸢”,云:“削竹木以为鹊,假以羽翮,腹中施機,成而飞之,三日不下。”他本是读书不多的武夫,对之乎者也甚为头疼,但亦明白这写的是可以飞上四十里高空的奇特车辆和连飞三日不需降落的木鸟,心中啧啧称奇。再看到辣仙姑所说的倒数第十九页,果然写着大风筝的制作方法,且图文并茂地记载三百年前中原大乱之时,梁文帝被叛军围困京城,身边一名忠心的太监献计制作了一枚巨大的风筝,将自己绑在风筝上,飘出城去报讯,带来援军,解了围困。“风筝还当真能承受人的重量?”刘子飞惊异。 “自然可以。”辣仙姑道,“不过这次我帮易副将计划的,乃是先用风筝绑着火药飘进城,再用火箭把火药引燃,就可以在你们的头顶上爆炸。待城楼上的守军被收拾得差不多了,再让我军士兵滑翔进城去,打开城门。” “倒是很像你们昨天用的乌鸦猴子阵嘛!”刘子飞冷笑,“你还没回答我,为何程亦风没照着这本奇书制造兵器?” 辣仙姑又叹了口气:“程大人本来是想的。可是,你们的细作使出卑劣的手段,搅得凉城天翻地覆,程大人也被贬为县令。他既然已经不再是兵部尚书,还怎么能让朝廷照着这本书来建造城防制作兵器呢?” “你这女人可真会花言巧语!”萧荣忽然插嘴道,“若真有这么多厉害的招数,你们来攻打揽江县城的时候又不见你们使出来?要是有什么麒麟凤凰天兵天将,揽江城不是早就被你们拿下了吗?刘将军岂还能在这里和你说话?” “咳!”刘子飞瞪了萧荣一眼,仿佛是恼他咒自己早死,继而又眯眼看着辣仙姑道:“萧副将的疑虑也不是没有道理。” “我们原先准备了。”辣仙姑道,“可是来到城下,恰好遇到几位城里来侠士还有霏雪郡主,跟我们说其实揽江城里没有多少樾军。结果我们就疏忽轻敌了。将军要是不信,可以去城北门外山坳里查看,那里正有几只霹雳麒麟和怒火凤凰。” “果真?”刘子飞转头吩咐一个士兵,让他带人去查查看。 “将军!”萧荣阻拦,“这女子所说未必可信。杀鹿帮并未被我军全数歼灭,万一到了城外遇上埋伏,岂不麻烦?” 刘子飞皱起眉头:“将猴老三和司马非密信带回来的是你,现在说其中有诈的又是你——究竟是不是真的,也要查过了才晓得。我派五十人出去,真有杀鹿帮余孽,难道还对付不了?再说,猴老三夫妻还有邱震霆、管不着都在咱们手里,杀鹿帮敢玩什么花样?你这么小心谨慎,不如我就将这任务交给你——你是玉旈云选出来委以大任之人,连冷千山都差点儿死在你的手上,你不会连这点小事也办不好吧?还是你只听命于玉旈云,不肯执行我的任务?” 萧荣咬着嘴唇,不服气,但是也无法反抗,终于顿首领命,点兵去了。刘子飞则吩咐人好生看守辣仙姑和猴老三,连林枢也不可离开这房间半步。士兵们得令,即将房门关上,在外面严守。 听到门锁“喀嚓”合上,刘子飞的脚步远去,辣仙姑便一步已抢到林枢跟前,露出袖中匕首抵在他的心口,又轻声叫猴老三:“死鬼,这大夫究竟是什么人?” 猴老三身上的穴道尚未解开,根本无法拿出塞在自己口中的手巾,只能“咦咦哦哦”向妻子求助。 林枢摇头苦笑:“我是什么人,岂是三言两语说得清楚的?就算说了,五当家也不会相信。不过,五当家制造假伤口让尊夫混进城来,此举实在冒险。若不是恰好落在我的手中,换了其他任何一个大夫,说不定已经被拆穿了——听说他们都深得端木槿的真传,并非一般的樾军军医。” 辣仙姑用匕首逼着林枢,走到猴老三的身边,伸手解开丈夫的穴道。猴老三才终于可以把方才地牢里的事简单地跟妻子说了:“这林大夫的确不晓得是什么来路,不过要是他刚才拆穿我,咱夫妻二人已经做了鬼。” 辣仙姑锁着眉头,似乎还是不信任林枢。 林枢也不强求,只道:“我潜伏在樾军之中已经有一段时日,只是等待报仇的机会。我虽有心和杀鹿帮联手,但你们若是不想与我合作,我也不勉强。你们准备了什么戏,你们就继续唱下去,我不会拆你们的台。不过你们也不要牵连我。我还有大仇未报。” “林大夫,”辣仙姑笑起来,也收了匕首,“我不是不信你,只不过是要把这来龙去脉理一理。你既是大夫,又愿意跟咱们联手,那就再好不过了。我们夫妻混进城来,也没有什么高明的计划。杀鹿帮现在七零八落,岂还能和樾寇较量?我们只求把弟兄们救出去——你知道药材库在哪里,快去偷些巴豆,让樾军全军上下都泻肚子泻到脚软,那我们就好劫牢啦!” 林枢怔了怔,不知她这话是否当真:“揽江城内少说也有一千名越军士兵,得要多少巴豆才能把他们都制服?再说,楚军撤退时,已带走了大批的药材,萧荣虽然使奸计留下了些,但都是打仗时急需的药物,哪儿来那么多巴豆呢?就算是大黄、番泻叶,一时也不知上哪里去找。” “也不要多,只要放倒牢房的守卫,再毒倒几个军官——刘子飞、罗满那几个——让樾寇乱一阵子就行啦。”猴老三道,伸手到怀里去掏,竟从胸口那假皮下面摸出一个油纸包来,“这里有些巴豆粉——嘿嘿,咱们这些盗匪行走江湖,身上哪儿能少了这些?林大夫你敢不敢去下毒?” 林枢不知他是何用意,愣了愣,才道:“这倒是的确可以毒倒几十个人了。只不过,邱大侠他们出了地牢,也不见得能逃出揽江城去。” “听说他们这里在闹瘟疫?”辣仙姑道,“你毒倒几个人,他们以为是瘟疫爆发,说不定吓得魂飞魄散,咱们自然就可以趁乱逃出去。” “这倒是有可能。”林枢道,“但我和二位一同困住这里,要如何去下毒呢?” “罢了!罢了!”猴老三冷笑,“刚才还说要报仇,要联手,现在又诸多借口。我看还是拉倒吧。你若当真和樾寇有血海深仇,就乖乖闭上嘴不要胡说八道,那已经是帮了咱们的大忙!” 林枢心中甚是愤懑:自己原是一片好心,但怎奈和楚国武林中人实在无法交谈,更遑论合作。不明白这些人明明有计谋有本领,却总是用来逞匹夫之用,或者显绿林义气。两军交战,怎可只顾兄弟情谊而把大局抛在一边?何况还用这样愚蠢的手段?辣仙姑的戏唱了半天,竟然最后来这么一出,真让人哭笑不得! “好,我便什么都不说。”他有点赌气地抛下一句,便在门边的椅子上坐下来,闭目养神。那边辣仙姑和猴老三还低声嘀咕商量,他也懒得去听了。 这样也不知过了多久,似乎有两个多时辰,外面忽然传来开锁的声音。他便一惊而起。见有个士兵满面惊惶地闯进来,并不找辣仙姑和猴老三,而是抓着他道:“林大夫,快跟我走一趟!那瘟疫大爆发了!” “怎么会?”林枢惊愕,“你说清楚些!” 那士兵显然是疾跑而来,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地牢里——地牢里的人都得了瘟疫!你快去瞧瞧!” 那岂不就是杀鹿帮的人?林枢骇异——在地牢那么污秽又狭小的空间里,瘟疫的确容易蔓延。 辣仙姑则好像疯了似的扑上来,拽住那士兵摇晃道:“你说什么?你说我们杀鹿帮的弟兄们都得了瘟疫?大哥、二哥……他们都得了瘟疫?这……这……” 她正干嚎,林枢忽然闻到一阵恶臭。回头望去,只见猴老三在床上蜷缩一团,身下一滩秽物正滴滴答答流下床来,臭不可闻。辣仙姑见状,忙又扑回丈夫身边,哭道:“冤家,你……你是怎么了?”而那报讯的士兵则吓得面无人色,连连后退:“瘟……瘟疫……” 林枢再也没想到事情有此一变,抢步到猴老三床前来给他把脉。只是,他才搭上猴老三的腕子,猴老三忽然反手扣住了他的脉门,将他拉向自己,低声道:“大夫,记住,不要乱说话。”说罢,又将他推开了,自己哼哼唧唧对辣仙姑道:“娘子……我是……不中用啦……你别碰我……这瘟疫厉害得紧,听说口水、屎尿和血一旦沾上都会传染的……你……你自己保重!” “冤家!”辣仙姑嚎啕大哭,但也偷偷向林枢递了个眼色,警告他不要乱说话。 林枢心中好生奇怪。一眼瞥见床脚丢着一小方油纸——不正是方才用来包巴豆粉的吗?他登时恍然大悟——什么瘟疫!是吃了巴豆泻肚子而已!猴老三没机会去向樾军士兵下毒,自己吃了巴豆假装患病,也能把樾寇吓得远远避开,这就制造了脱身的机会! 那么地牢里爆发的瘟疫呢?莫非也是同样的原理? “大夫……快……快跟我来!”那惊慌失措的士兵又在门口招呼。 林枢抽身来到外面,只见守卫的士兵也个个面如土色,都退到离开房门十几步远的地方。刘子飞本在隔壁房内,早被惊动了。在几个士兵的保护下撤到了院门口,对猴老三的那间屋子甚至连望也不敢多望一眼,只问林枢道:“那个……那个杀鹿帮的家伙得了瘟疫?” 林枢叹了口气:“应该没错。将军还是速速离开此地为妙——方才是否接触过此人身上的血污?若有,请速用烧酒洗手——不过将军是否已经用手接触过口鼻?” 刘子飞哪里还记得,将自己的手反反复复看了好几次:“我还未洗过手……不过,我手上没有血迹……应该方才不曾碰到那个猴老三吧?” “那是最好。”林枢道,“以防万一,将军还是赶紧去喝一剂驱邪解毒的汤药。我说个方子,你让他们记下来,照样去煎。”说着,报出一连串的药名。刘子飞身边的士兵赶忙都记下了,忙不迭护送着刘子飞逃离院落。 林枢则跟着那个报讯的士兵重新回到地牢来。见萧荣带人守在牢门口,原先在下面看守的士兵也都上来了,满面惊惶无所适从。萧荣倒还镇定:“林大夫,似乎地牢里爆发了瘟疫。你先看看这几位士兵是否也染病了。” 林枢给他们每人都把了脉,说此病甚为诡异,患病初期可能有几天甚至二十几天毫无症状,所以暂时也看不出来,建议他们都去隔离休养,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直把那几人吓得双腿抖如筛糠。恨不得跟前冒出个药师菩萨来让他们跪拜求平安。林枢心中暗笑,但还是用自己一贯冷淡的语调把猴老三“患病”的消息跟萧荣说了。 萧荣眉头紧皱:“怎么都是杀鹿帮的人得病?似乎有些蹊跷!” “下面的人我没诊断过,不晓得是不是瘟疫。”林枢道,“即便是,也没什么奇怪的——可能他们早已染病,只不过现在才发作而已。我先下去瞧瞧!”说着,就钻进地牢去。士兵们没一个敢跟从的。倒是萧荣,只迟疑了片刻,也跟着下来。 地牢里本来就有一股腐臭之味,此刻更加恶臭无比。林枢掩住口鼻,奔到关押杀鹿帮等人的那几个囚笼前,只见人人倒地,秽物横流。他忍着恶心看了看,见众人似乎只是腹泻,却并没有呕吐的症状,一发确定了自己的猜测:猴老三夫妇知道揽江城中出现了瘟疫,便用巴豆施苦肉计,让樾军以为杀鹿帮全体染病,利用樾军畏疾如虎的心理,给自己制造脱身的时机——也不知他们是用什么法子把巴豆送到邱震霆等人的手中,又是如何向同伴明说明了计划。但可以确定,猴老三那夫妇从一开始就是如此打算的,而并非林枢所误会的“毒倒樾军士兵”之类的愚蠢计策。这一恍悟,林枢也不得不佩服辣仙姑聪明绝顶。 “这……果然是瘟疫?”萧荣几欲作呕。 “应该没错。”林枢道,“不过究竟是不是,光看可不行——萧副将要打开牢笼,让我进去诊断吗?” “倒也不必。”萧荣道,“若真是瘟疫,我们也犯不着冒险又花时间去医治这些楚人。你让开——”他说着,抽刀踏前。 “你这是要做什么?”林枢拦住。 “自然是杀了他们,免得瘟疫越传越广。”萧荣回答。 “这可使不得!”林枢忙拉住他,“别说沾染了病人的粪便、呕吐物、和血液可以使人染病,就是他们冲你吐口水,那吐沫星子也可能把瘟疫传给你。即便你侥幸没有染病,他们沾污了你的衣服,你出去也可能传给别人——依我看,反正他们无法逃出这地牢去,不如就封上地牢,也不必给他们饮食,由得他们自生自灭。岂不安全得多?” 萧荣皱起眉头,似乎对林枢的建议有所保留。 林枢生恐他执拗起来,硬要把杀鹿帮全部处死,又继续劝道:“我们赶紧出去吧,此处不是久留之地。我们都得去喝些预防的汤药。况且今日你我都接触了猴老三,谁知道有没有被他传染?最好你我都去病区里隔离几日,确定没染病才好再出来。” “猴老三……”萧荣低头看到自己衣服上的血迹,颤了颤。 林枢晓得这计策奏效了,趁热打铁推着萧荣往外走。也偏巧此时杀鹿帮的不知哪一位大喝一声朝囚笼边扑了过来,惊得萧荣一个踉跄。林枢连拖带拽,终于把他拉到地牢外。 外面的士兵们惶惶不可终日:“林大夫,怎……怎么样?真是瘟疫吗?” “你们不要惊慌。”林枢道,“就算咱们真的染病,及早治疗也不是没有活路。咱们现在一起到病区去。也要发出命令去,这里和猴老三夫妇方才被软禁的地方当划为禁区,谁也不得进入,以免传染——现在罗总兵伤重未愈,刘将军和萧副将都可能被传染了瘟疫,不知该向哪一位禀报才好?” “还有姚副将。”士兵们回答,“不过……咱们能去禀报吗?不怕……传染给姚副将?” “先去病区里用烧酒把邪毒杀一杀。”林枢煞有介事,“到了那里再找人报信也不迟。” 士兵们都深信不疑。林枢又指示他们各自用衣袖掩住口鼻,一路上即使遇到什么人,也不可有所接触,要远远地高呼,让人避开。 这下,杀鹿帮应该有足够的时间脱身了,林枢松了口气。 “呀,有人来了!”他们还没上路,一个士兵就指着前方喊道——只见有两名士兵正风风火火地赶过来,便跑边呼:“刘将军叫我们来看看——这里果然出了瘟疫吗?” “别靠近!”这边的士兵疾呼,“你们来得正好——去告诉姚副将,快将这里划为禁区,以免瘟疫蔓延!” “什么?”远处的士兵没听清楚。 林枢看他们这样隔空喊话,心中感到好笑万分:今日不仅救了杀鹿帮,还捉弄了樾寇一番,实在痛快! 正要继续享受着片刻的轻松,却不想身边的萧荣忽然高声打断了士兵们的对话:“不,不要划什么劳什子的禁区——立刻让人搬稻草木柴来,把这里烧了——还有刘将军之前的住所也烧了。得了瘟疫的土匪,一个也不能留!” 第195章 听到如此命令,林枢大惊。然而片刻之间,也想不出反驳的理由来。见萧荣朝对面的士兵挥手,示意他们赶紧去传达命令,他心中真是又气又急,恨不得能夺过一把刀来,把这些樾寇都杀尽——可是那样,他的身份也会暴露,一切将前功尽弃。 正在焦急无奈,却忽然看到萧荣打了个踉跄,朝路边飞奔而去。众人都是一讶。几个跟随的士兵忙过去询问究竟。但见萧荣趴在那边呕吐起来,身体又是一阵抽搐,跟着股间也流下秽物。“瘟……瘟疫!”士兵们吓得登时呆立原地,伸出了手,却不敢搀扶。 林枢先是惊愕,随后心下便是一阵狂喜:杀鹿帮吃巴豆假装得瘟疫,只有腹泻而已。而萧荣这样上吐下泻,则是真瘟疫了!他应该是在镇海染病,一直到现在才发作。这可真是老天爷要收拾他!林枢于是疾呼道:“果然是瘟疫!大家退开!” 士兵们听言,就好像被滚水烫到的猫似的,齐齐朝后跳开。有三人竟把什么尊卑上下军令如山都抛到脑后,撒腿狂奔,好像怕萧荣身上的病疫会追上来一般。余下则傻了,先前和萧荣有接触的更是面无人色:“完……完了……只怕咱们也……” “不要自己吓自己!”林枢喝令,“我在这里守着萧副将。你们快去找军医,讨石灰和烧酒来。不把萧副将身上的邪毒压一压,没法搬动他。” “是……是……”那几个人结结巴巴,也飞跑而去。 林枢不能放过这个大好机会。见士兵们去得远了,就上前一掌切在萧荣后颈,将其打晕,又解下他腰间的钥匙来,快步奔回地牢。 这次,他听见里面传来杀鹿帮的议论声。有人道:“樾寇真的走了?他娘的,五当家的计策虽好,但是……啊哟……腿都软了……不行,出去之后,一定要让樾寇也尝尝巴豆的厉害,否则我咽不下这口气。”又有人道:“别节外生枝。要是能用巴豆毒倒樾寇,老五也不会想出这么个阴损招儿了!”且说着,听到了林枢奔跑的脚步声,大伙儿便停止了交谈,有的继续哼哼唧唧,有的则骂骂咧咧,假装深受疫病的折磨。 “诸位!”林枢快步奔到跟前,“你们的身体还撑得住么?现在赶紧趁乱逃出去!”边说边拿出钥匙来,一把一把试过去,要打开牢门。 “你到底是何人?”冷不防有人抓住了他的腕子,用力之大,几乎把他的腕骨捏碎。林枢疼得一哆嗦,钥匙也掉在了地上。抬眼看,见到邱震霆正盯着自己——眼中充满怀疑与凶狠,仿佛下一刻,他要捏碎的就不是林枢的手腕,而是喉咙。这样的神情,这样的力气——看来邱震霆是没有遭受巴豆毒害的。林枢又扫了一眼囚笼中其他人,见虽有几个躺在地上痛苦不堪,但大部分都捏紧拳头准备随时一战。心中立时对辣仙姑的妙计又明白了几分:要让樾寇以为地牢里出现瘟疫,做戏就一定要有三分真,但不又能让大伙儿都吃下巴豆腹泻不止。大部分还是需要保存体力,以随时应对撤退途中可能遇到的敌人。所以,她一早就计算精准,只让少数人做出牺牲。其他人不过是跟着哼哼几声罢了。 辣仙姑还真是想得周全!林枢暗暗佩服,也忘记了手腕的疼痛,忍不住笑了笑。 “你笑什么?”邱震霆斥道,“还不快交代你是何人?” “大哥,这小子是什么人有何紧要?”管不着捡起地上的钥匙,“给咱们送钥匙来,应该不是樾寇——小子,你也太小看我神偷圣手了吧?世上还有我开不了的锁吗?”边说,边拿起那一串钥匙来,看也不看,随便拈一只往锁孔上捣鼓了几下,锁便“喀嚓”一声开了。管不着又到隔壁囚笼依法施为,那扇牢门也不费吹灰之力便打开。只眨眼的功夫,杀鹿帮所有人都出了牢笼。 “二当家,手段果然高明!”林枢赞叹,“三当家和五当家在乔家大宅东门那条巷子的一所宅院里。原本是刘子飞的住所,不过现在刘子飞已经被吓跑了。你们可去营救。” “大哥——”管不着朝邱震霆使眼色,意思是,林枢看来绝非敌人。 邱震霆仍对林枢心存怀疑。虽然把手上的力道减了几分,但却不放开:“听说你是玉旈云身边的大夫。但你为何之前和那些正大门派人士在一起?为何他们被樾寇害了,咱们弟兄也被俘虏,你却没事?” 林枢笑笑:“不错,我是玉旈云身边的大夫,樾国太医院的医官。若不是有此身份,现在也没法站在这里。但我若是当真与樾寇一伙,方才三当家和五当家在牢里做戏的时候,我就已经把他们拆穿了;现在也不会冒险跑回来告诉你们,樾寇真以为你们得了瘟疫,打算放火把你们都烧死。” “当真?”管不着等人都惊讶。 “三当家想着樾寇见到瘟疫就会吓得逃之夭夭,却忘记了樾寇可能会想办法消灭瘟疫。”林枢道,“先前萧荣要砍了你们的脑袋,不也是我拦住的吗?不过才出来地牢,他就命令手下把这里封起来一把火烧了——连带软禁三当家和五当家的地方也要烧了。诸位要赶紧逃出去,否则,即使不被烧死,半途撞到前来放火的樾寇,那也前功尽弃。” “啊!”众人禁不住惊呼出声,纷纷大骂樾寇狠毒。 邱震霆也终于相信是自己错怪了林枢,放开他道:“大夫,多谢了!只怕老三和老五还不晓得这消息,咱们得去寻寻他们!” 林枢点头:“时间紧迫。不过老天有眼,原来萧荣这厮真的染上了瘟疫,方才在外面忽然发作起来。他的手下吓得四散逃窜,只怕暂时不会去放火。诸位要抓紧这一刻的功夫,火速逃出城去。先前我也跟诸位说过,镇海被石梦泉占领,大军不日将会来到。而刘子飞也在揽江城里设下陷阱。此事须得尽快报告给揽江大营的向将军。他若是不能迅速拿下揽江大营,只怕会腹背受敌。请他早做应对。” “他娘的樾寇!”邱震霆跺脚咒骂了一句,又冲林枢抱拳道,“大夫,多有得罪。今日之恩,俺邱震霆没齿难忘。” 林枢摆摆手:“我不知道五当家计划如何出城去。我建议你们从北门的诊疗所走——那里现在安置着诸多染上瘟疫的病人。樾寇不敢轻易近前。虽然城墙甚高,但趁着天黑攀出去,也应该无人会发觉。” 邱震霆点点头:“老五已有了出城的计策,大夫不必担心。大夫可要与我们一起走么?” 林枢摇头:“我还有未尽之事。诸位快走吧!”即引着他们出了地牢来,又看着他们三三两两扶着受伤和身体虚弱的同伴,消失在暮色里。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这一切,不过是一顿饭的功夫。四散逃窜的樾军士兵还没有回来。县衙附近寂静得如同荒郊野坟。林枢看到萧荣——还躺在路边没有醒过来。现在要杀了此人,当然易如反掌,他想,不过,这可恶的细作却是自己保住性命并继续那报仇大计的重要筹码。 他走上前去,先是狠狠地踢了一脚,然后才把萧荣背在背上,往城北门附近的诊疗所走去。 那一路上,萧荣虽然昏迷,但仍是吐泻不止。待林枢到达时,衣衫都被秽物浸透了,臭气熏天。门口站岗的士兵未见其人已经先闻到了臭味,跳开好远。待看清楚萧荣和林枢的脸,才惊讶地迎上来问究竟。林枢只做出不耐烦的神气,道:“先前萧副将的手下来报讯,难道没跟你们说吗?还是那几个家伙听说萧副将染病,就自己跑了?” “啊,是……是瘟疫?”站岗的士兵露出害怕的神色,“得了瘟疫的人在隔壁的院子里呢。”他伸手指指。林枢才看到那边戒备森严的一处院落,门前三丈远的地方就用鲜红的绳索挡住,有士兵把守,旁边还放着烧酒和石灰。“林大夫大概不知道,今天又病倒了好几个人。现在大家都紧张起来,凡是和病人接触频繁的——比方说是同一个营帐里的,或者平时同一张桌子吃饭的,就被送到病区里去了。而且进去了,就不能出来,说是要等十天半个月,确定没有发病才能离开。所以萧副将身边的几个士兵应该也是都进了病区,没法回去向你复命。”士兵解释。 原来是这样,林枢想,这倒好。他叫那些士兵一起来隔离,原是想吓唬吓唬他们,也为杀鹿帮脱身争取时间。现在可好,竟然樾寇自己立下了这样的规矩,那么连刘子飞也都要隔离起来了?揽江城里也要人心大乱! 心中暗喜,面色却依然凝重:“这规矩立得好。对付瘟疫就是要宁枉勿纵。” 士兵笑笑,还是不敢靠近他:“这是王小虾建议的——说是端木姑娘在乾窑城定的规矩。当日连内亲王和石将军也都曾在病区里隔离过。” 端木槿。林枢听到这名字便感觉心痛。咬咬牙,背着萧荣往那刺目的红色标志走过去。 那边的士兵都用白布蒙住口鼻。一边拉起红绳给他们让路,一边朝里面通报。很快,就有几名军医和助手迎出来,七手八脚将萧荣抬进去。林枢自己则脱下了污秽的衣衫,先用水由头到脚淋了一遍,又浇了几瓢烧酒,才拿起一边给出入病区的大夫准备的衣服穿上。将污秽的衣衫就着火把点燃烧了,又问一个端着汤药等待在旁的士兵:“地牢爆发瘟疫的事你们已经听说了?要消灭病源,萧副将已经吩咐把地牢里的人和软禁在刘将军住所的猴老三夫妻都烧死。这已经有人去办理吗?” “才传讯来,正要去办。”士兵道,“刘将军在病区里,姚副将也被隔离了,传令诸多不便。” 那才真是天助我也!林枢大喜。“那不管现在谁负责指挥,总之要把这些得了瘟疫的楚人消灭。地牢里的人左右出不来。为安全起见,也不要下去放火,在外面堵死了烧就好。至于猴老三夫妻,最好也是直接把那宅子烧了。但就怕他们已经趁乱跑出来。” “是,是。”那士兵道,“林大夫先把这药喝了——不如你自己去和刘将军说。少时张校尉会来听令。” 张校尉?何许人?林枢心想,樾军在揽江城中已经没有将领,要找个小小的校尉来坐镇吗?妙极!妙极! 且想着,有个军医低着头跑来他跟前:“林大夫,刘将军请你过去。” 此人说话的声音甚是含糊,林枢再仔细一看他的脸,只见左边面颊肿起五指山,显然是刚被人掴了耳光。“刘将军找我何事?” “刘将军请林大夫去替他把脉。”那军医回答,“他说这瘟疫……只有林大夫才熟悉治疗的方法。大夫是太医院的医官,医术自然比我们高明得多。你去看过,刘将军才放心。” 林枢禁不住冷笑起来:“罗总兵可还在怀疑林某人呢。刘将军放心让我诊脉?” 军医只是捂着脸苦笑,多说一句都痛苦不堪。林枢也不愿为难旁人,暗想,见了刘子飞,自然再说一通玄而乎之的东西吓唬他一场,总要搅得揽江城里鸡飞狗跳,就可为楚军赢得几分胜算。 便跟着那军医走到尽里头的一间房内——看规制,乃是这院落里最小最偏僻的一间房,过去或许是柴房,简陋不堪,甚至连屋顶也是漏的,实在不像是堂堂刘子飞“养病”的地方,不过,也因为偏僻,离开其他病患所住之处甚远,传染的机会也小,故此不难理解刘子飞为何要屈就于此。这位大将军已经完全没有了往日飞扬跋扈的神气,正在榻上坐卧不宁。一见到林枢,立刻就招手:“林大夫快来看看,我到底有没有染上瘟疫?” 林枢故意拿手巾把口鼻都蒙上了,又叫人拿烧酒进来,在刘子飞的腕子上擦拭再三,才轻轻把手指搭上去,那架势,仿佛刘子飞已经浑身疫毒,碰也碰不得似的。如此举动,怎不把刘子飞的脸色又吓白了几分。待林枢皱着眉头诊完脉,还发出一声叹息,刘子飞已吓得冷汗涔涔而下,一壁用袖子擦拭,一壁连声问“怎么样”。 “想这疫症和当年郑国不归谷的瘟疫简直一模一样……不,似乎更加凶猛……”林枢开始滔滔不绝地说下去,有时回忆往事,有时评论揽江疫情,引经据典又添油加醋,直说得刘子飞感觉自己命悬一线,旁边的军医与助手们也心惊胆战:“先前端木姑娘和我们说的,倒好像没这么严重……林大夫当年在不归谷研究出的治病之法,不知眼下还管用么?” “这可难说……”林枢道,“治病从来就没有打包票的。只能尝试。就不知揽江城现在是否安全?方才将军派萧副将去查杀鹿帮三当家所交代的事,有何结果?是否真的如她所说,已经准备好厉害的机关,只等司马非的前锋一到,就要攻打揽江?若然如此,内忧外患,只怕还没研究出治病的法子,就已经命丧于楚军的乱箭之中。” “倒的确是发现了木鸟和一些不知做什么用的木笼、木架之类。”刘子飞道,“萧荣已经就地放火烧了——啊呀,听说萧荣得了瘟疫?我不会也染上瘟疫吧?” 见刘子飞这样三句话不离“瘟疫”,林枢知道他根本无心再战,便继续煽风点火道,“在下方才已经跟将军说了,这疫病很是古怪,患病初期可能有几天甚至二十几天毫无症状。现在看将军的脉象,只是过于劳累,旁的还瞧不出。不过长期留在这群病患当中……”他故意沉吟不语。 刘子飞果然就钻进他的圈套里,拍案骂道:“你们这些人成天在病人堆里钻来钻去,看完了那些得瘟疫的病患又来给本将军诊脉。不知带来多少疫毒进来。本将军说不定原本好好儿的,被你们招惹来招惹去,还染上疫病了!不行,既然要隔离休养,我得去个离这里再远些的地方。就让林大夫跟着我去,留在我身边照应。” “这……”大夫们深知,这个“隔离”的规矩只要有一人破了,那就可能前功尽弃。但面对刘子飞,谁也不敢说半个“不”字,把眼望着林枢。林枢就淡淡道:“要说远离疫病,这揽江城里岂有一处合适的地方?但是要离开揽江城,此刻身在敌境,也没有将军的容身之所。最佳之选,莫过于回去樾国,可是,此刻要北上渡河,势必遭遇向垂杨的部众……”他故意不再说下去了。 “这有何难?”刘子飞道,“镇海不是已经被咱们占了吗?从镇海渡河,立刻就可回到我大樾国境内。” “镇海不就是这瘟疫的发源之地吗?”一个军医提醒。 “我不进镇海城,直接渡河,总不打紧。”刘子飞好像已经打定了主意,下榻来穿上鞋子就出门去。军医们哪个也不敢阻拦,眼巴巴瞧着他向外冲。却不想王小虾刚巧从外面进来,正和他撞了个满怀。少年人生得瘦小,自然一跤跌出门去,刘子飞也因为走得急,亦撞得重,嘴唇磕破,勃然大怒:“你个不要命的臭小子!走路不带眼么!” 王小虾急忙磕头赔罪,解释说自己因听到林枢来到诊疗所,急急忙忙前来请教瘟疫之事,一时没注意,才冲撞了刘子飞。刘子飞懒的理会他,“哼”了一声,又自往外走,还吩咐门口守卫的士兵,速速传他命令,给他和林枢准备车马和护卫,即刻启程前往镇海。 “将军——”王小虾连忙拦住,“这可使不得!将军和杀鹿帮那得了瘟疫的人有接触,现在也未知是否患病,贸然走出去,不说传染给旁人,若是半途病发,怎么医治?” “去你娘的!”刘子飞一脚把少年人踹开,“竟敢虹口白牙诅咒本将军!” “小的不敢!”王小虾又翻身上来抱住刘子飞的腿,“小的是为将军着想,也是为……为大家着想!端木姑娘说了,未确定是否患病之前,必须要隔离休养。全靠她这样的规矩,当初大伙儿才得以从乾窑活下来。就连内亲王和石将军也都在病区里隔离过……” “闭嘴!”刘子飞怒道,“你还跟我提玉旒云和石梦泉——要不是石梦泉打开镇海城,里面的瘟疫怎么会传出来?要不是玉旒云害我……哼!”他不想再继续和这无关紧要的小卒浪费时间,又狠狠踹了王小虾一脚,大步流星,一直冲到诊疗所的门口,拉起红绳子,钻到隔离区外。 守卫的士兵还不知出了什么事,惊愕地问:“将军,不是要住几日才能出来吗?怎么……” “将军要离开揽江城,渡河回江阳去休养。”林枢替他回答,故意说得十分大声,差不多连对面院落的人都能听见。“你们还不去传令,替将军准备车马?”又拿起绳子旁边的烧酒道,对刘子飞道:“将军,病区里的衣服可能沾着邪毒,用烧酒杀一杀比较好。若是能换一身衣服,那才万无一失。” “啊!可不是!”刘子飞一拍脑袋。他担忧自己的性命,已经昏了头脑,哪里会想到林枢是想拖延些时间,好让王小虾追上来,引起进一步的骚乱,只是听到“万无一失”,就觉得非得如此不可。当即三下五除二把袍子、里衣都脱了,打了赤膊,用烧酒在身上浇了一遍,边浇,边吩咐对面院落门口的卫兵:“给我拿套替换的衣服来——给林大夫也拿一套!” 那边的士兵还在面面相觑,这边王小虾已经追上来了。他立志要成为像端木槿一样的大夫,把尊卑贵贱都抛开一边,只将端木槿的教导当成金科玉律,扑上来死死抱住刘子飞不放:“将军,使不得!万万使不得!” 同样在这院子里被隔离的姚副将也被惊动。听军医说了刘子飞要回樾国的事,即上前来劝阻:“刘将军,此事万万不可!且不论你走出去之后是否会散播疫病,单单是为了军心,也绝不可如此行事。这正是内忧外患,万分危急的时刻,罗总兵重伤在身,不能指挥,将军素来口口声声自称是南征的统帅——若是统帅抛下士兵回国休养,那还让士兵们怎样征战沙场?” “他娘的,这会儿又说我是南征统帅了?”刘子飞怒道,“之前你们几时当过我是统帅?内忧外患万分危急——玉旒云在哪里?不也是抛下了大伙儿吗?” 姚副将有心反驳,但苦于并不知玉旒云的下落,一时语塞。但好在这里的士兵多是玉旒云的部下,绝不相信她会抛下大家,所以听刘子飞如此污蔑之言,虽不敢当面驳斥,却也低声指责,以为刘子飞素来只晓得争功,根本不配做统帅。 喧嚷之声传到了罗满的耳中。原在对面院里养伤的他也被人搀扶着走出来一看究竟。见到刘子飞和王小虾纠缠一处,又听卫兵简略的说了原委,眉头拧成了川字:“刘将军,我等受命在此驻守,怎可擅自离开?” “你是玉旒云的部下,我可不是!”刘子飞终于又把王小虾踢开一边,走出了隔离区,指着罗满道:“追究起来,这个烂摊子是玉旒云搞出来的。当初根本就应该大军直接占领揽江、镇海,剿灭冷千山和向垂杨。她耍什么小聪明,把大伙儿都困在这座孤城中。我帮她打退杀鹿帮,收拾了一次残局,已是仁至义尽,难道还要我继续在这里耗下去?林大夫,咱们走!” 见到罗满出来,林枢便不再推波助澜了,非但不走出隔离区来,反而退回去扶起王小虾,拿烧酒擦拭着少年面上的几处擦伤:“有点疼,你要忍住。邪毒肆虐的地方,最忌讳有伤口。”王小虾却不在乎自己,只是焦急地哭嚎:“刘将军,万万不可。你走出去,就把瘟疫也带出去了!” 刘子飞充耳不闻,一边自己往前走,一边还催促林枢:“林大夫,还磨蹭什么?” “刘将军——”这次罗满跨前一步挡住了刘子飞。 “怎么?你这样还想拦我?”刘子飞根本没把重伤重病的罗满放在眼中,“呼”地一张拍过去,欲把对方逼开。但他忘记罗满身体病弱,根本无从闪避,竟硬生生受了他这一掌,登时仰天摔倒,胸前伤口崩裂,衣衫上显出触目的殷红。 周围的士兵立时暴怒。刘子飞自己也愣了愣,伸手意欲搀扶,但早被一名士兵挡住:“你不要碰他,你身上带着瘟疫的邪毒!” “他娘的!好心当成驴肝肺!”刘子飞咕哝,“谁说本将军身上有瘟疫了?本将军——”多说无益,他绕过罗满,又再次招呼林枢:“林大夫,你还不跟上来?” “站住!”罗满沉声喝道,“刘将军,你擅离职守,与逃兵无异。你莫非忘记了,我大樾国军法,逃兵该当何罪?” “我——”刘子飞恼火,“你还能治我逃兵之罪?我可是被玉旒云陷害,才会困在你的军中,你——” “我为何不能?”罗满打断,跟着大声呼道,“来人,把刘子飞给我拿下!” “是!”有几个士兵闻声而动。 “慢着!”刘子飞孤身一人,无法杀出重围。急中生智,甩出一张护身符:“我身上可有瘟疫邪毒,你们不怕么?” 士兵果然都怔了怔。但罗满又再次喝道:“战场之上敌人的刀剑尚且不怕,难道还怕瘟疫?你们岂不知大樾国军法怯懦贪生该当何罪么?” 士兵听到如此喝骂,哪儿还敢退缩,一齐朝刘子飞扑了上去。刘子飞虽不甘心束手就擒,勉力抗争,但十来个回合过去,就已经露出了败象。林枢在那边看到,心中暗暗欢喜:闹吧!闹吧!最好混战之中刘子飞狗急跳墙,把罗满杀了,那可就天下大乱了! 不过,就在他满怀期待等着看好戏的时候,远处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且有人嚷嚷着:“快闪开!有病人!有瘟疫!” 一听到“瘟疫”两个字,两处诊疗所门前无论是执勤的还是看热闹的,都“唰”地跳开一边。便看见路上火把晃动,跑来二三十个士兵,有的背,有的抬,运来十多个病患。人还未到近前,已经传来一阵秽物的恶臭。大伙儿没的又向后退开几步。原先奉命捉拿刘子飞的几个士兵纷纷回护罗满。而刘子飞也忘记应该趁乱逃跑,慌张地随着大家后退,同时也捂住了口鼻,大气不敢出。 又病倒这么多人,林枢皱眉,疫情看来甚为严峻啊! 那些士兵转眼已到了诊疗所的红绳子跟前。王小虾和众军医再没心思理会刘子飞,纷纷前来协助。“把病人都抬进来——你们也不能出去了,要留在这里观察几日!”王小虾说。 那些搬运病患的士兵并无异议,有的帮忙将病人抬进诊疗所,有的则留下领取烧酒和替换的衣物。也有一人向罗满禀报:“卑职等奉命去烧了县衙地牢和刘将军的住所,地牢里杀鹿帮的土匪们已经一个不剩被烧死了。不过,猴老三和辣仙姑从屋子里跑来出来。那土匪婆娘着实有些本事,卑职等费了好些功夫才将他们夫妻解决。不过,不知是不是因为沾了猴老三的血,回来复命的途中,就有十二名弟兄发病。” 此言一出,周遭一片哗然。方才那几个和刘子飞交手的士兵纷纷检查身上是否沾了刘子飞的血迹。其中有一个被刘子飞抓伤的,更是立刻瘫坐在地,好像已经跨进鬼门关。 林枢听到这话,却心中奇怪。据他多年的钻研,这瘟疫病不会通过血液传染。方才只不过是为了吓唬樾寇,才说碰到了病人的血也可能染病。这些士兵怎么可能因为杀害了猴老三夫妇就感染瘟疫?猴老三夫妇真的遭了他们的毒手吗? 他瞥了那回话的士兵一眼,由于只是背影,并看不出异状来。但耳旁却又一人道:“林大夫,你不来替病人诊治吗?”竟是个女子的声音。他一愣,扭头看——和自己说话的,乃是一个满面络腮胡子的男人。只不过,眼神狡黠,带着几分笑意。他就立刻认了出来——这不就是辣仙姑么!那么,眼下的那几十个闯进诊疗所的,全都是刚刚脱身的杀鹿帮中人? “是,我这就来瞧瞧。”他大声说,便跟着辣仙姑一齐走到安置“病人”的房内。将军医和助手们都打发了。才问道:“五当家,你们还不趁乱出城去?到这里来做什么?” 辣仙姑笑了笑:“不是大夫说,从这里比较容易逃出城去吗?虽然我原先有其他的计划,不过听了大哥的话,觉得还是大夫指的这条路好。看样子,樾寇现在已然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五当家岂不也是早就算到了这一点,才想出装病的妙计来吗?”林枢道,“现在樾寇何止草木皆兵,这场瘟疫,已经让他们把礼义廉耻全都忘了,为了保命,什么都做得出来。五当家来迟一步,没看到刘子飞的丑态。他正想要逃回河对岸去呢。” “哈,难道樾寇从前有过‘礼义廉耻’么?”辣仙姑笑道,“刘子飞想回老家去?咱们倒可以送他一程,把他带去揽江大营交给向将军。” 林枢摇摇头:“还是不要节外生枝了吧。再说,罗满已经下令将他军法处置,方才你们未到的时候,正要将他押下呢。他是出不了揽江城的。” “林大夫放心。”辣仙姑道,“咱们也晓得如今不是逞匹夫之勇的时候。出城之后,咱们弟兄自然与向将军会合,商议下一步的计划。林大夫你身在敌营,也要好生保重。” 林枢点点头:“越是疫情严重,我就越是安全。五当家快些带着大伙儿撤离吧。我去帮你们拖延外面的人。” “大恩不言谢!”辣仙姑抱了抱拳,“咱们后会有期!” 林枢也抱拳为礼,又略略向辣仙姑指点了一下诊疗里里情形,这才退出房来。见到有军医们过来询问,便危言耸听了一番,说这瘟疫也有三十六种变化,用惯了一种药,疫毒就会变异,让原本的灵丹妙药失去效用,此刻这邪毒已经变得好像见血封喉的□□一般,和之前的病例全然不同,所以大夫们也要格外小心,不可与病患或者可能染病之人有太亲密的接触,便是诊脉,也要隔着帕子,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直把军医们也吓得不知所措。 “端木姑娘传授了咱们用水蛭给药的方法,这可是要见血的。”他们为难道,“总不能也隔着帕子吧?” “她那水蛭给药的法子是要了救命的紧要关头才用的。”林枢道,“旁的病人,还是以口服汤药为主。你们除了每日派药巡诊之外,要尽量少接触病患,否则连你们也病了,大伙儿岂不是只能等死了吗?” 军医们都点头表示赞同,当下也就不去看新送来的“病患”和需要隔离的人们,只去吩咐煎药。林枢见状,自然松了口气。 只不过,他心里的大石头还未放下,便见王小虾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显见着是方才被刘子飞踢伤了。但少年人却对自己的伤势毫不在乎,老远就招呼林枢道:“林大夫,这些新送来的病患好生古怪,我想请教你——” 可真是烦人的小子!林枢心中暗骂。但还是听王小虾把疑惑之处讲了一回。所幸少年人的医术修为尚浅,并未发觉杀鹿帮中人只是吃了巴豆泻肚子。于是他就照先前的说法连哄带吓,想要少年人知难而退。岂料王小虾打定主意学习端木槿救死扶伤,竟全然不怕,反而打破沙锅问到底,非要林枢解释那“三十六种变化”。林枢无奈,唯有东拼西凑编造出来,但却将少年人蒙得如坠云雾,又生出更多的追问来,甚至要拉着林枢回去病床前仔细讲解。林枢又气又急,几乎动了杀念,可深知若在此处取了王小虾的性命,只能争取少许时间,以后却会引人怀疑,是得不偿失的,所以只能板起面孔来责备道:“你这小子,大字不识一箩筐,医书也没看过半本,未学走就想飞。这么复杂的病理,岂是三言两语能和你说清楚的?不要以为自己曾在端木槿身边当了几天跟班,就也成了大夫——你还差得远。我现在要去巡诊,你也快去帮忙煎药,不要碍手碍脚!” “哦……”王小虾自知林枢教训的没错,但仍是有些不甘心,所以语气里是万般的不情愿,转身离去时,也显得十分失望。林枢从那表情中仿佛读到他心中的埋怨:若是端木槿,必定详细讲解,耐心教导,即便要责备他的热心用错了时候,也还是会肯定他对医术的追求…… 端木槿!端木槿!林枢是如此的担忧她,但又不得不庆幸此刻女大夫不在揽江城内,否则,他岂能利用瘟疫来帮助杀鹿帮脱身呢? 正思念时,听到诊疗所外传来一阵骚动。怕是刘子飞又开始不安分了吧,他想。并不理会,只回身敲了敲房门,低声道:“五当家,外面又闹起来了,你们正好可以脱身!” “多谢林大夫!”辣仙姑回答,“大夫还是先离开这儿为妙。一会儿咱们攀上城墙,这诊疗所可就要着起火来,大夫离得远些,才能避免被人怀疑。” 可不是!林枢毕竟不善谋略,方才竟没有考虑到杀鹿帮中人脱身之后要如何把痕迹抹个一干二净——毕竟,有病患和运送病患前来的士兵,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可不能凭空消失!还是辣仙姑想得周全! “多谢五当家提醒!”他感激道,“后会有期!”说罢,对房门抱了抱拳,就大步往前院去了。 那边还和方才一样灯火通明,罗满、刘子飞、姚副将,以及一众守卫的看热闹的也都还未离开。林枢先不以为意,可是走到近前,却忽然见到晃动的光影里似乎有一个骑在马上的身影。他怔了怔,定睛细看。火把的光芒摇曳,一切景物都扭曲模糊,但他还是看清了马上的人,也倒吸了一口凉气——这,这不是石梦泉吗?不由呆立原地。 “你辛苦了。”石梦泉对罗满道,又向一个亲随的士兵摆摆手,那士兵就去将刘子飞押下去了——林枢这才注意到,刘子飞已经被五花大绑,连嘴也堵上了。被拖下去的时候虽然一路骂骂咧咧,却没有人听清他究竟说什么。 方才自己听见的那阵骚动,不是刘子飞发难,而是石梦泉来到了揽江?林枢感到心中一片冰凉。 “将军——”罗满大约本来要下跪行礼,已经被石梦泉制止了,现由两个兵士扶着,垂手回话,“揽江城内瘟疫肆虐,将军实在不应该冒险进城来。” “你放心。”石梦泉道,“大军都驻扎在城外,我也已经向他们交代了预防的措施,不会让瘟疫蔓延到军中。我只是到城里来看看你们。我想揽江城也要封起来,全城作为病区。未染病的士兵要出城来,患病的就到城内来接受治疗。中间要留出隔离观察的地带,凡是城内出来的,先在这里被观察二十日,若是确定未染病,才可回到大军之中。你以为如何?” “将军考虑周详,”罗满道,“卑职哪儿还有旁的意见?” “不是我考虑周详。”石梦泉微笑道,“实在是我半路上巧遇了端木姑娘,她替我想出这妙招。” “端木姑娘?”罗满和林枢几乎同时失声惊呼。 石梦泉这才注意到了林枢了,讶异道:“林大夫如何会在揽江?” “我本是奉命前来照顾内亲王的。”林枢道,“不过后来内亲王又派我留下来照料端木姑娘——石将军在何处巧遇端木姑娘?她现在又人在哪里?” “我从镇海赶来揽江,在半途中遇到了端木姑娘。”石梦泉道,“她听说镇海爆发瘟疫,正赶往镇海去。不过她在半途中遇到了猛兽,受伤不轻,已经无法再前行。我就把她带在军中了。原本她执意不肯,但我已让人记录下她所说的防治瘟疫的法子,快马加鞭传讯回镇海去,也传令那边留守的将官照样执行。端木姑娘这才肯随我回揽江来。” “那端木姑娘她现在何处?伤势如何?”罗满焦急地问。林枢本也要发问,但一来被罗满抢了先,二来又怕自己对端木槿表现出特别的关注会引来石梦泉的怀疑,唯有狠心忍住。 “端木姑娘就在城外营中。”石梦泉回答,“你们这些没有患病的,赶紧出城去吧。我也有些事要问你。” “是!”罗满顿首,“下官也有事要向将军禀报。” 石梦泉点点头,拨转马头往来路而去。罗满也就跟了上去。自有石梦泉身边的小校留下来,安排城内各人的分流安置。 林枢不担心杀鹿帮中人被发现——毕竟,石梦泉的部下也不敢走进病区半步,反而,这样大规模的人员流动,给杀鹿帮神不知鬼不觉的撤离提供了更好的机会。他只是心里好像猫抓一般难受,若不亲眼看看端木槿,实在放心不下。于是,仗着自己是玉旈云“派来”照料端木槿的,也算是名正言顺,待城内的分流开始有条不紊地进行起来,他就溜出城去,进了石梦泉的大营。 石梦泉的部下有不少都认识他。也还未听到他在揽江曾被罗满下令囚禁之事,对他都彬彬有礼。听说他来看端木槿,便热心为他指路。 原来端木槿就被安置在主帅营帐隔壁。林枢去的时候,她已经服药睡着了。军医说她虽然未曾伤及筋骨,但是流血不少,且进来操劳过度,一时之间,元气很难恢复。林枢又何须军医向他说明这些,摸了摸端木槿的脉搏,已经心中有数。且他还知道,端木槿不仅身体辛劳,心神更是疲惫万分。其实,那些肉体上的苦楚,哪儿比得上她心灵所遭受的折磨。这郁结之气,才是让她垮掉的根源之所在! 她从他眼前消失,招呼也不打一声,竟然是为了要去镇海! “为了大局,所以蝼蚁之民的性命就无所谓吗?”她的指责,仿佛又响着他的耳边。接着,又似乎听到她梦呓般自责的话语:“战场无情,只有敌我之分……我今天救了很多人……也杀了很多人……你说……我是救的人多,还是杀的人多?” 她去镇海,大概是带着赴死的决心去的吧?是为自己赎罪?也为他赎罪? 说过要抛开一切,和她远走高飞。此刻她还愿意吗?她选择离开他,选择去镇海,选择回到石梦泉的军中,这不是已经表明了态度?而他自己,回来揽江城,帮杀鹿帮脱身,岂不也选定了未来的方向吗?他应该还可以回头,不过端木槿呢?总要等到她醒来,才可以长谈。希望还有挽回的余地。 不便久留。他和军医商议了一下药方,又简单聊了聊眼下的瘟疫,便退出端木槿的营帐来。恰此时,有个药童来找军医,便把林枢一人留下了。他向营外走了两步,瞥见主帅营帐灯影晃动,里面传出石梦泉和罗满的对话声。心中一动,闪身躲到阴影里,屏息凝听。 “我原打算稳定了镇海的局势再来。”这是石梦泉的声音,“不过,一来镇海瘟疫肆虐,不该留大军在彼处冒险,二来向垂杨还在揽江大营,对你们是个威胁。兵贵神速,我此番前来,就是想杀他一个措手不及,以绝后患。” “幸亏将军及时赶来。”罗满道,“下官治军无方,揽江险象环生。若是此刻向垂杨杀个回马枪,只怕我军要全军覆没了。” “你这是什么话!”石梦泉道,“瘟疫传来揽江,岂是人力可以控制?你重病之下,还力保揽江不失,应算立了大功。揽江城在内亲王的南征大计之中,可是非常重要的一环。” “哪里是下官的功劳。”罗满道,“多亏了内亲王安排得周详。若不是石将军你及时拿下镇海,又派援军前来。只怕我等已经命丧杀鹿帮之手了。”说着,便将樾军和杀鹿帮苦战的经过略略说了,也询问了石梦泉攻打镇海的情形。 林枢对这一切无甚兴趣,只想知道樾军下一步的计划。但听两人并不往那方向去说,只能耐心等着。然此时,忽觉有人在自己背后拍了一下。他一惊,回头看,乃是邱震霆。“大当家,你怎么来了这里?” 邱震霆打个手势示意他小声些,自己也用极低的声音道:“原本打算放把火就脱身,但是听说石梦泉来了,就一定得来打探打探——他是玉旈云的左右手,应该知道樾军下一步的动向。” 林枢点点头,表示自己也有此意。两人便都不再作声,凝神细听帐内动静。 只听石梦泉问道:“内亲王……你见她时身体如何?我听说她又受了伤?” “据说是当日严八姐前来行刺,打伤了内亲王的肩膀。”罗满回答,“当时林大夫已经及时的医治了。”说到这里,顿了顿,似乎是想向石梦泉汇报林枢的可疑行为。不过还没来得及开口,石梦泉又问道:“那,内亲王的旧疾呢?我离开江阳的时候,她还未痊愈。后来她传令与我,让我率军攻打镇海,好接应她,我才知道她亲自来了楚国。这里危险重重,于她的健康十分不利。” “我见内亲王时,她精神尚好。”罗满道,“那海盗头子乌昙一直不离她左右。现在海龙帮的不少帮众也都护卫着内亲王。” “这我知道。”石梦泉喃喃,“她长途跋涉,自然需要有人护卫。但是,再多的高手也只能帮她挡住些刺客杀手而已。一路的辛劳,他们却是无法帮她分担的。这样遥远的路途,我实在担心……” 遥远的路途?林枢和邱震霆互望了一眼,难道玉旈云还在楚国境内?林枢晓得,玉旈云带着乌昙等人从对岸渡河而来,一路绘制楚国的山川地势图,莫非她继续查探地形去了?身为一国之亲王一军之统帅,亲身冒险做这样的事,好像有失妥当。邱震霆则想,难不成玉旈云又想依样画葫芦,用类似的奸计再去夺取楚国其他的城池?那么他的下一个目标又是哪里?两人心中都疑团重重,期盼石梦泉和罗满能再漏些口风。 没想到罗满却笑了起来,但只是“哈哈”两声,又赶忙打住:“下官失态,还望将军莫怪——内亲王临走之时,交给下官一封密函,说日后见到将军,若将军问起她身体如何,就将这封密函呈上。当时下官只知道内亲王会派将军前来支援,可没有料到还会经历这许多生死一线的劫难。看来一方面是内亲王计算巧妙,一方面也是老天庇佑,纵然有瘟疫,有内奸泄密,又有半路杀出来的诸多楚国绿林人士,下官还是保住了揽江城也保住了自己的性命,得以将这封信交到将军的手中。” 信?林枢和邱震霆都忍不住伸长了脖子——可惜,隔着帐幕,除了石梦泉和罗满的影子,什么也看不见。 罗满解下了自己的佩刀,那封密信似乎是藏在刀鞘内,他摆弄了一下才拿出一个纸卷儿交给石梦泉。石梦泉便小心翼翼地捧着在灯下看了,末了,摇摇头,把信凑在灯上烧毁。 罗满守着下属的本分,并不询问密函的内容。而石梦泉也是稳重之人,不仅不透露半个字,连一句感慨或评论也没有。帐外的两人心里好像有千只蚂蚁在爬。邱震霆忍不住低低咒骂:“他娘的,嘴巴也真紧!” “镇海那边虽然染病的人很多,但是局面我们还控制得住。”石梦泉转换了话题,“揽江城这里的疫情不算严重,希望不会恶化才好。” “下官有着乾窑抗疫的经验,揽江城就交给下官吧。”罗满道,“虽然这样说有失体统,但是下官实在伤病在身,行动不便,不敢逞强请命北上歼灭向垂杨。此事只能劳动将军亲自走一趟了。下官看,此事宜早不宜迟,免得夜长梦多。唯有揽江镇海都切实落入我军之手,以后南下西进才没有了后顾之忧。” 石梦泉摆手笑笑:“罗满啊罗满,你这一病,可有些糊涂了呀!我说兵贵神速,从镇海赶来要杀向垂杨一个措手不及,可没说要去揽江大营和他交战。” “怎么?”罗满愣了愣,“不去揽江大营,那在哪里歼灭向垂杨?” “在哪里?”石梦泉和罗满多年来一起出生入死,情同手足,这时也撇开身份差异,轻松玩笑起来,“你问出这样的话,可见是糊涂了。幸亏是我听到,要是内亲王听到,说不定要连降你三级——向垂杨的大本营已经被我们端了,他的补给被我们切断。揽江大营有火炮威力,他岂能拿下?现在他应该已经接到镇海失守的消息。作为久经沙场的老将,他理应晓得此刻即使长途跋涉回去镇海,也没有把握收复失地,只会陷入和揽江大营一样的对峙之中,那就得不偿失。所以,他当选择杀回揽江城来,先消灭你这个贴在他背后的心腹之患,然后南下与程亦风会合,再做反击的打算。这样看来,咱们只要在揽江等着,以逸待劳,向垂杨就会送上门来了。” “可不是!”罗满拍拍后脑,“果然是我糊涂了!虽然揽江城不能据险以守,但如今将军率众前来,已不似先前我只有千余名士兵的时候。现在根本不需要守城,就在这城下和他们正面交锋,必然能将向垂杨杀个落花流水。” 石梦泉点头微笑:“不错。论到骁勇,楚人不及我军十一。向垂杨只要敢来到揽江城,自然是有来无回。” 好狂傲!邱震霆恨得牙痒痒的,但他也不得不承认樾军的确比楚军勇猛。虽然他只在大青河与樾军交过一次手,可后来与司马非、易水寒等人闲谈,也听说过诸多樾军的“劣迹”——楚军将领的斥骂中总难掩一丝恐惧:樾军出身大漠,若抛开一切的战略、战术,只论驰骋沙场近身肉搏,樾军之凶残,世间少有。向垂杨若来到揽江,在城外这片空阔之和石梦泉大军交锋,实在占不了丝毫便宜。他才也意识到早先林枢在地牢之中为何那么急切地要杀鹿帮中人放弃揽江城内的敌人,火速去北方报信。现在赶去,还来得及吗? 林枢也心中焦虑,不知白羽音有没有安全到达向垂杨的军中,向垂杨听了小郡主带去的消息,又做何决断。若是仍打算冒险回来,以为可以捏一捏揽江城里的“软柿子”,那可就正正撞在石梦泉的刀口上了! 正着急的时候,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是有士兵来向石梦泉报告了。他和邱震霆连忙又缩后几分,屏息不动。 士兵手擎一只青鹞,乃是樾军用于传递消息的猛禽。“揽江大营急报——”他将书信呈给石梦泉。 帐外林枢和邱震霆都竖起了耳朵:莫非是向垂杨已经在北方落败?还是,奇迹般的,楚军冲破了火炮的阻碍,拿下那诡异的稻草泥砖要塞?两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石梦泉读完了信,并没有说话,只是把信递给罗满。罗满也迅速地浏览了一回,有些讶异:“向垂杨向西撤退,这是……” 这应该是白羽音的消息送到,向垂杨权衡利弊,决定以退为进!林枢松了口气。 “这说明向垂杨比我们估计的聪明。”石梦泉的语气中并没有太多的遗憾,“他觉察到形式不妙,进退维谷,就另辟蹊径,向西面的鹿鸣山地撤退。那里地形复杂环境险恶,他前途万分艰险,但是,他深知我军不擅山地作战,所以,他冒险进山至少可以保存兵力,和驻守鹿鸣山的司马非等人会合,重新布署,他日再和我军较量。” “原来如此!”邱震霆开始有些迷糊,听了石梦泉的话,不禁大喜。 可石梦泉还继续说下去:“不过,这样一来,退守南部山区的程亦风就失去了支援。他用焦土战术毁了这附近方圆几十里的良田,带着那么多百姓和冷千山的部众撤进山区,应该只是打算等到向垂杨解了揽江之围就回来。根本无法长期藏匿下去。向垂杨遁走,程亦风就等于自己钻进了死胡同。也成了有家归不得之人。那么多随他进山的楚人,吃尽了粮食,再吃尽山里一切可吃之物,无法果腹,必然人心大乱。程亦风应该就只能带着他们继续向南撤退了。” “程亦风原本选择撤退进入山区,就是因为觉得山区进可攻退可守。”罗满思考道,“如今他既无法进攻,也不能死守。这片谷地也就不再是阻挡我军的天然屏障了。” “不错。”石梦泉点头,“向垂杨既然已经逃进鹿鸣山,咱们就可以大摇大摆从揽江、镇海运兵、运粮过来,楚军已无法收复东北。我军可以南下,去驱赶程亦风了。” “可恶!”邱震霆心中才升起的意思喜悦被打得粉碎。冲动着想要破门而入,直接砍下罗满和石梦泉的头颅。 只是偏偏在这个时候,他身后响起一个声音:“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他不假思索,回身便是一掌。可没想到林枢竟一个箭步上前硬生生挡住了他——原来发现他们行踪的并非旁人,而是女大夫端木槿。 他未见过端木槿,但无心伤害林枢,所以急忙收手,又低喝道:“林大夫,做什么?这丫头发现了我们!” “她是楚人!”林枢阻止道,“邱大侠,此地不宜久留,你快走——快去帮程大人!” 邱震霆还有些犹豫。但是这边厢的动静显然已经引起了楚军的注意。军帐内石梦泉和罗满同声喝道:“什么人?”卫兵也迅速扑了过来。邱震霆无奈,唯有拉着林枢道:“走!”就要拔空而起。 可林枢却甩开了他:“邱大侠不必担心我,你先走!”说着,自己向光亮之处走去,边走边道:“是我,我来看端木姑娘,遗落了针包,回来寻找。” 士兵们都认识他,因收起了兵器。又看到端木槿,便纷纷笑着招呼:“哟,端木姑娘醒了?可别出来吹风呀!要好好养着才行!” 罗满和石梦泉也先后出了军帐。石梦泉自己受过林枢救命之恩,也感激林枢多次为玉旈云诊治,便不疑有他,向林枢微笑招呼。罗满却板着脸:“林枢,你偷偷溜进军营,还敢说自己不是奸细?” “什么敢不敢?”林枢强自镇定,“当日你胡乱怀疑我,我就说了,他日见到内亲王,我非要她给我评评理。如今内亲王不在,石将军来评理也是一样的。我救过石将军的命,救过内亲王的命,也救过你的命。我若是奸细,你们三个早就见阎王去了。”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石梦泉迷惑。 “林枢可能和楚人勾结。”罗满当下将自己的怀疑简短地说了。 “哈哈哈!”不待石梦泉反应,林枢已仰天大笑,“我和楚人勾结?我根本不是楚国人!你怎么不怀疑她和楚人勾结呢?”伸手指指端木槿:“她是楚人,是大名鼎鼎的武林泰山北斗端木的女儿。她抛下惠民药局回到楚国,又和严八姐一起行刺内亲王——你怎么不怀疑她?反而我兢兢业业帮你们疗伤,帮你们防治瘟疫,我就成了和楚人勾结的奸细了!” “你不必诸多狡辩!”罗满喝斥,“有什么冤屈,日后你见了内亲王再去陈述。到时内亲王自有判断!快拿下!” 士兵们都不敢妄动,看看石梦泉,见他虽然皱着眉头,但没有反对,才向林枢走过来。 林枢心中暗骂“可恶”。偷眼望望端木槿,希望她可以为自己辩解。但是见到女大夫垂头沉默,心下不由一凉:槿妹,即便你恼我违背祖师教训,又气我参与两国之争,但我的苦处你不明白吗?我的挣扎你不也经历过吗?你怎忍心看我被樾寇关押?我俩抛却纷争携手天涯的约定,你不想实现吗? 士兵已经逼到了他的跟前。他不能反抗。只偷偷回身瞟了一眼,不见邱震霆的身影。为免对方躲在暗处想要营救自己,他狠狠地摇了摇头,又大声道:“既然不信我,不如杀了我。以为关着我能引得什么楚国大鱼上钩?那可就大错特错了!留着我的性命,我必要去内亲王面前讨个公道。我这样不畏艰险防治瘟疫,你们却……” 他说到这里,忽然感觉胸中一阵翻江倒海的难受,一股酸臭的涌上喉头。跟着,肚子里也好像打鼓一般,咕噜噜直响,好一阵绞痛。 这是……瘟疫?他一愕,秽物已经从他口中喷涌而出。 第196章 “吾安好,勿念。伐楚之计,当询郭罡。艰难险阻,望卿保重,免吾挂虑。凉城再会。阅后即焚。” 这就是玉旈云写给石梦泉的寥寥数语。 当展开信,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他先是感到心中无限的温暖——她没事——接着,怜惜,困惑,愤怒,一一涌上心头——她怎么可能没事?哪一次对自己的伤病不是轻描淡写?哪一次不是拼到彻底垮掉,还不肯认输?越是叫他“勿念”,就越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伐楚大计,要问郭罡?是了,为免罗满落入敌手,此信被人抄去,她当然不能把全盘计划在信中告诉他。把这计划藏在河对岸一个不起眼的谋士心中,很是安全——郭罡!这奸诈卑鄙的男人!是这个獐头鼠目的家伙怂恿她亲自到楚国来的吧?这里刀山火海,怎么能把主公推到险境之中?何况,还是一个伤病交加,应该卧床休息的人?这人究竟想怎样?想把玉旈云怎样?想利用玉旈云达到什么目的? 他恨不得此刻便揪住郭罡的领口,狠狠质问。 但随后,无奈,感慨,又像是潮水一般,淹没了他。他似乎什么也做不了!在达到目的之前,玉旈云素来目不斜视。他没法阻止,也不能使她的脚步慢下来——犹记那一夜,在她的病榻前,她说,怕夜长梦多,自己会看不到夙愿达成的那一刻。当时,心中难以言喻的绞痛——她也会害怕,不错的,对手她都可以击倒,但是死亡呢?他比她更怕! 此刻,她说“凉城再会”——这是多么狂傲的语气!是说,攻下楚国的京城,他们在彼处共享胜利之喜悦吧?征程之上几多艰险,她这样硬撑,这样胡来,或许真的挺不到“凉城再会”的时候?他不敢往坏处想了。 她让他保重。用了命令的口吻。 他也只好如此,为免让她挂心。 阅后即焚。这亦是命令。所以,无论他心中多么想要把这封信藏进怀中紧贴心口,他还是忍住了,将薄薄的信笺凑在灯火上烧尽。在那飘散的青烟中,寻找心中倔犟的笑脸。 北面传来的消息虽然称不上是捷报,但至少让揽江城的樾军知道,暂时没有楚军的威胁了。如此,他们眼下所要面对的敌人暂时就只有疫病而已。那一日病倒的人,连同林枢在内,有二、三十名。都安置在城内的诊疗所。端木槿虽然自己身上有伤,还坚持指挥防疫。石梦泉、罗满都让部下全力配合。加上有王小虾这个热心的帮手,一切倒也井井有条。至黎明时分,城内人员的分流便已完成,需要隔离的人都住到城外大营的隔离区里来了。石梦泉又仔细询问城中药物储备的情况,让他们详列清单,有不足的,便火速去河对岸调集。 又过一日,在揽江大营与向垂杨作战的副将梁建琛亲自来向石梦泉和罗满报告。大体说了和楚军交战的情况,说楚军不知从何处听说了有关“稻草泥砖”的事,他们以为稻草惧火,泥土惧水,所以企图用火攻和水攻摧毁城墙。但他们却不知道,樾军工兵营自从在民间发现了轻便的稻草泥砖,就不惜三顾茅庐向乔日新请教。起先,乔日新并不肯传授。但去年七月的时候,大青河汛期,亟需加固堤坝,乔日新便用稻草泥砖帮民夫们建造临时房屋。工兵营亦参与加固河堤。一来二往,和乔日新有了不一样的交情。乔日新方才肯将稻草泥砖的制造方法传授。同时也告诉工兵营的都尉许昌,稻草泥砖只能做临时建筑之用,因为不耐水火。许昌听后,决心寻找改良的法子。经过连月的摸索,工兵营的巧匠打造出轻便的铁链,将铁链编织成网,罩在稻草泥砖所建造的房屋外,再刷上一层灰浆,干燥之后便坚硬无比,且水火不侵。他们试着在最潮湿的海滨用此法建了一幢房子,暴风骤雨也屹立不倒,而且冬暖夏凉。“我记得当时罗总兵把这个喜讯报告给内亲王,内亲王回信大加赞赏呢!”梁建琛道,“罗总兵还记得吗?” 罗满笑了笑:“我当然记得。内亲王信里说,有此秒法,今后我军岂不可以随时随地建立城防?这一次,果然用上了。” “这事内亲王倒没跟我提过。”石梦泉道,“人说战场之上斗智斗勇,我看智勇之外,还需要斗兵器斗建城挖渠的本事。我军铁矢已经天下无敌,如今又有火炮,还有这神奇的稻草泥砖——罗满,你和许昌都功不可没呀!” “哪里!”罗满连忙摆手,“还是要内亲王高瞻远瞩,想到怎么用,这才化腐朽为神奇。我和许昌钻研稻草泥砖,只不过是觉得我等镇守东海,此处又多海啸风灾,若寻着一种迅速重建房屋的方法,可以安抚灾民,令百姓安居乐业。我们可没有想到内亲王竟然会有如此妙用,瞬间就让楚人的城池变成了我军的堡垒。” “铸造、建城这些本领又分什么打仗用还是老百姓用?”石梦泉笑道,“重石既然能铸造出轻便又坚硬的火炮,日后自然也可以改良铁犁。这稻草泥砖,当然也可以用来修建民宅。听说这揽江城中许多房屋和城外的不少村庄都在程亦风撤退的时候被烧毁了。现在虽然不急着修缮,但是日后我军以揽江、镇海为据点,继续向内陆推进,若是可以恢复此地原貌,或让楚国百姓回来耕种,或迁东海三省的贫民前来经营,都可以成为我军的后盾。” “是。”罗满点点头。其实关于稻草泥砖,他还有另一段回忆——那天玉旈云写信来褒奖他时,端木槿也刚好为了惠民药局的事来找他。她对工兵营潜心研究“稻草泥砖”的事是知道的,也晓得他们最近有了突破,就玩笑道:“既然这么价廉物美,不如用这砖头把我惠民药局后面的那些库房修一修吧?最近有些漏雨呢!”罗满忙笑着说好。不过,感觉自己的笑容很不自然。他知道自己是在掩饰,不想女大夫发现,他们所作的一切努力并非为了造福于民,而是为了日后攻打楚国。而他,也不是爱民如子的一方镇守,只是军队中的一名刽子手而已。 这些,他不能说出来。 梁建琛又接着叙说和向垂杨交战的情况。基本无甚惊险之处。在樾军火炮压制之下,楚军根本没有进攻的机会。且樾军控制了大青河河口这一段,兵器、粮草、援军源源不断,相反向垂杨长途奔波而来,一应用物和人马都是用少见少。他见没有胜算,一度放弃了攻下揽江大营打算,只是想在揽江大营和揽江城中间建立一道防线,把罗满困死在揽江城。正当他打算一面牵制揽江大营一面回去攻击罗满是,就接到了镇海陷落的消息,也知道了石梦泉大军正赶到揽江来。于是他不得不放弃揽江,退入山林。 “我军的暗桩子还在他身边。”梁建琛道,“楚军的动向,他会及时向我们报告。” 石梦泉点头赞许。玉旈云的这批暗桩子,个个智勇无双,从程亦风身边的小莫,到冷千山身边的萧荣,都立下了汗马功劳。去年他奉命成立武备学塾,虽是为朝廷选拔武官人才,但玉旈云也吩咐他好生留意,若是有特别机灵的,就栽培起来,“日后敌营之中自有用得着他们的地方”。 “向垂杨既已溃逃,我军是可以继续南下了吧?”梁建琛问。 “自然。”石梦泉道,“不过,仍要提防向垂杨撤退是假,伺机反扑是真。好不容易拿下来的揽江和镇海,可不能再落入楚军的手中。” 在场诸人无不点头赞同,当下即商议起兵队的调遣来,该派多少人马去南方攻击程亦风,又留多少兵马在北方防守,如何确保补给路线的畅通,又如何扬长避短尽量不去地形复杂的山林和敌人交战……这样一直商议到了下午时分,方略大约都定了下来。梁建琛满有把握地指着地图道:“过了程亦风藏身的这片谷地,就进入了楚国的平原。那里几乎无从防守,我军必然势如破竹。到时还不直捣京师吗?楚国皇帝大约又要像当年那样,吓得带着文武百官出城狩猎了吧!” “也不要太轻敌!”罗满道,“当年岑老将军率军打到了凉城城下,满以为可以踏平楚国,谁知被程亦风的空城计骗了,虽然后来一度占领平崖,但终于败于司马非之手。早两年内亲王带着咱们飞渡大青河,一举攻占远平城,也以为能速战速决,消灭鹿鸣山的敌军,再长驱直入,攻占凉城,谁知在杀鹿帮的土匪手上吃了亏。这一次……” “罗总兵不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嘛!”梁建琛道,“方才你不是说,那群土匪已经身染瘟疫,被烧死在揽江城中吗?程亦风也已经自己将自己困在南部的山地,这次楚军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再说……” 他的话还未讲完,外面有个兵丁走了进来:“启禀石将军,刘子飞将军在牢里吵吵嚷嚷,说一定要见您。” “他要见我做什么?”石梦泉皱眉,“这么有精神吵吵嚷嚷,可见是没有染上瘟疫了!” “刘将军说他并非怯懦怕死临阵退缩之辈。”那士兵道,“将军和罗总兵将他当作逃兵关押起来,很是不妥。他要将军放他出来,让他领兵与楚军作战。” “他是领兵和楚军作战,还是领兵给咱们找麻烦?”梁建琛冷笑,“他的人马先前在冷千山手上折损了许多,现在真要去和楚军作战,他从哪里变出人马来?” 在座将领多是玉旈云和石梦泉的嫡系,对刘子飞甚为厌恶,听梁建琛这样说,也都跟着冷笑。但罗满和石梦泉却知道,虽然玉旈云不曾和他们明说,但刘子飞是被丢出来当诱饵的,若非他冲在前面迷惑了冷千山,揽江大营和揽江城岂会这样就落入罗满的手中?而石梦泉更加清楚,这必是出自郭罡的计谋。他曾说过,譬如楚国是一个坚硬的果实,就让刘子飞去劈开果壳,玉旈云直接去享用果仁便可。但此一计,不仅是让刘子飞去劈果壳,还是想借楚军之手除去此人。 他二人都笑不出来。罗满道:“刘子飞并不是没有兵马。他还有人马驻扎在瑞津。” “刘将军正是这么说的。”那士兵汇报道,“他说罗总兵要镇守揽江、镇海,确保粮草可以从东海三省运来,石将军就要率军去南面追击程亦风和冷千山,我军战线拉得长了,一旦西面的司马非等人领兵偷袭,就会将我军的补给线拦腰截断。因此,他要进攻大青河中游的楚军要塞,让敌人忙于应付,便可确保南征的顺利。” 众人都晓得这忧虑不无道理,方才大伙儿也讨论过如何拦截可能从西面国来的楚军。大家一致认为,樾军不擅山林作战,所以不能选择扫荡鹿鸣山。不过对于楚军来说,大部队要山地行军也十分不便。他们要来攻打樾军,多半还是选择从官道前来。那么樾军只要抢先向西推进五十里,占领楚军东进的必经之地“青蛇沟”。那里道路狭窄,一旦为樾军封锁,楚军只能选择穿越山林。那么,樾军只消在林子外面埋伏,很容易将敌人一网打尽。梁建琛甚至建议,再过一段日子,就到了天干物燥的时节,楚军敢藏身树林,樾军只消一把火,就让敌人化为灰烬。 虽是如此计划,但大伙儿也知道,平崖驻扎有楚军主力,封锁青蛇沟,也只不过能挡住敌人一时片刻。且一旦楚军兵分几路,绕过青蛇沟而来,揽江的樾军是很难阻挡他们的。如果能让他们来不了,当然最好。只是,大青河中游的楚军要塞如平崖、远平,都是易守难攻之城。从前玉旈云选择铁锁飞渡,但最终也未能成功。如今难道直接乘船登岸,攀爬峭壁攻打平崖、远平吗?那岂不是成了敌人的活靶子?“他说要打,怎么个打法?”梁建琛问。 “这个……小的不知。”那士兵道,“刘将军说,他已有了全盘计划,要跟石将军说。” “哈!”梁建琛一拍大腿,“故弄玄虚,我看他是什么计划也没有,只想找个借口跑回瑞津去。他若是有办法攻下平崖、远平,还会跑来江阳争做‘南征统帅’?不早就从瑞津打过大青河去?” “若要拖住司马非,并不需要拿下平崖城。”罗满沉吟道,“只要不断扰敌,让他们无暇□□前来揽江这边支援,那也是可以的。” “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刘将军他肯吗?”梁建琛道,“拿自己部下的性命去替内亲王的兵队铺平伐楚的道路,刘将军要是愿意这么做,太阳早从西边出来了。” “咳!”罗满清了清嗓子,提示梁建琛说话不要太过分,刘子飞虽然被关押,但依旧是将军,不可随意论断。 “难不成还真的要听听他的说法?”梁建琛很不以为然。 石梦泉若有所思:“刘将军他……怎么会忽然说起攻打平崖?” “可能是他的那个门客教的吧。”那士兵回答,“昨天夜里,有个老头儿跑来,说自己是刘将军的幕僚,要探望刘将军。小的们也不敢阻拦……” “这叫什么话!”梁建琛斥骂,“刘将军现在是犯了军法,怎么能随便什么人说见就见?” 他自训斥那士兵。石梦泉心中却是一掣:刘子飞的幕僚?那就是郭罡了?郭罡给刘子飞出主意,还能安什么好心?难道是要刘子飞去送死?想到这里,不免觉得厌恶万分。直想吩咐把郭罡也抓起来看管,免得其多生事端,但又想起玉旈云的信,不免犹豫:不知玉旈云的伐楚大计究竟如何?拿下了郭罡会不会有所妨碍?但害死刘子飞是玉旈云计划中的一环吗? 心中不由既担心又恼怒。此事不宜让太多人知道。于是,他自起身道:“诸位宽坐,我去听听刘将军到底有何高见!要是这样一直不理会他,只怕他也没个消停。”当下,跟着那小卒一起来到囚禁刘子飞的那处军帐。 一进门,果然就看到那张比老鼠还丑陋的脸了,贼溜溜的小眼睛眯缝着,好像是要掩饰那种残酷又精明的光芒。“石将军有礼!”郭罡作揖。刘子飞原在一旁的榻上盘腿而坐,满面郁闷,被郭罡瞥了一眼,也起身拱手道:“你来了。” 石梦泉并不往里走,只是站在门口,冷冷地看着他二人,道:“此处没有旁人,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什么带兵攻击平崖之类的废话,可以不必提了。” “那怎么是废话?”刘子飞道,“我也是有十足的把握才作此提议的。” “平崖、远平都是易守难攻的险关,你却说要带着瑞津的士兵去攻打,这不是废话是什么?”石梦泉道,“你忍心看自己的部下去送死吗?”他虽然是质问刘子飞,但目光却扫向郭罡,那意思是:我知道你想要害死刘子飞,那已经是不仁不义之举,如今你还要推着瑞津的士兵一同去赴死?刘子飞再怎么与玉旒云不和,也是我大樾国的将领。瑞津所驻扎的虽然是他的部众,但也是我大樾国的士兵,怎么能随便推到敌人的刀口上去? “平崖、远平是险关,但也不是攻不破的城池呀!”刘子飞道,“远的不提,早两年你不是也和玉……那个内亲王从悬崖以铁锁飞渡攻占了远平城吗?如今只需要故技重施,还怕拿不下远平?” 听了这话,石梦泉真是有好气又好笑:这是郭罡给刘子飞出的主意?这计策第一次用可算是奇兵突起,让楚军措手不及。但既然已经吃了一次亏,楚军现在能没有防备?刘子飞再依葫芦画瓢从悬崖飞渡,不是自投罗网吗?他竟然没有觉察?“同样的手法,岂可用第二次?”他皱眉,同时也撇了郭罡一眼。 郭罡即笑嘻嘻地替“主公”刘子飞回答:“不错,的确,以常理看来,同样的手法不应该用第二次的——楚人心中大概和将军有同样的想法吧?” 石梦泉愣了愣:“所以?你当真要再用第二次?” 郭罡道:“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老朽岂会与将军儿戏?远平城一向据险以守,没有多少兵力。其实是楚国北方防线最易突破之处。内亲王早先选择进攻远平,岂不也是如此考虑吗?而且上一次,之所以远平城得而复失,我军是在杀鹿帮的土匪手上吃了亏。如今听说杀鹿帮已葬身揽江,飞渡远平,哪里还有后顾之忧?既夺取远平城,便可以从背后攻击平崖——平崖是为了防备来自大青河的攻击,和揽江大营也差不多,面前固若金汤,背后根本不堪一击。只要歼灭了司马非,那楚军主力就几乎全军覆没,拿下凉城,易如反掌。” 石梦泉皱眉:说起来如此简单,真正实施又岂会一帆风顺?尤其是,要再次以铁锁桥飞渡大青河,万一被敌人洞察先机,先头部队就会被困于敌境,重蹈当年之覆辙……莫非郭罡就是想要这样害死刘子飞?他盯住那对似笑非笑的老鼠眼。 “将军是觉得老朽的计划不够周详,怕敌人会发现我军的行踪?”郭罡笑道,“将军请放心,只要有我军舰船出现在平崖城外的大青河河面上,楚军就以为我军是要正面进攻平崖城。他们忙于应付,怎会想到我军再次从远平飞越而至?将军刚刚率领我国水师大败蓬莱国,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歼灭楚国镇海水师,这消息只怕很快就传到司马非的耳朵里。届时,楚军对我国舰船,还不闻风丧胆吗?若是见到我国兵舰出现在平崖、远平城外的河面上,他们还不立刻戒备,防范我军以火炮助阵,正面进攻?如此,他们也就不会想到我军勇士会铁锁渡河了。” 这样听来,也不是全无道理。可是石梦泉始终不愿相信郭罡,尤其害怕他借机杀害刘子飞——玉旈云的手里若是再多一条樾国大将的性命,那可就被这卑鄙的家伙往邪路又又推进几分了!于是沉吟不语。 “石梦泉,你还婆婆妈妈的做什么?”刘子飞怒道,“我要率军去攻打平崖、远平,还不是保护我军好不容易才夺下的揽江与镇海,且替你南下追击程亦风打掩护?放着程亦风这个软柿子我不去捏,偏偏要和司马非较量——我对你,还不够意思吗?你却在这里唧唧歪歪!莫非是你怕我一句夺取平崖,再攻破凉城,占了灭楚的头功?” 你这蠢材,我是为了要保你的性命!石梦泉暗想,但深知真相不足宣之于口,而拿场面上的话与郭罡辩论,自己没有任何的胜算,倒不如端起将军的架子就这么拂袖而去。让刘子飞大骂自己卑鄙,总比让玉旈云多背负一桩血债要好。于是,他冷冷一笑:“你还是戴罪之身,说什么领兵?你当日在诊疗所门前胡闹的时候,将士们都看在眼里。他们早就不当你是南征统帅,也不当你是个将军——谁还甘愿随你征战?你好生在这里反省,等着皇上问罪吧!”说罢,转身走出军帐。 “石梦泉——”刘子飞跳将起来,追出门,“我承认,当日在诊疗所外我的确有失当之处,那也是因为我怀疑自己染上瘟疫,一时昏了头脑。日后你要去兵部告状也好,还是直接去万岁面前参我也罢,我都认了。但是现在正是进攻楚国的紧要时刻,罗满病怏怏的,不能领兵,你还要把我关押起来自断臂膀吗?再不发兵去阻止司马非,他就打过来了!” 但是石梦泉并不理会他。有几个小卒围上来,又把刘子飞拖回军帐中去了。 “石将军——”郭罡还是自由之身,阴阳怪气地跟了上来。 石梦泉正好有话要问他,不过怕人多眼杂,紧走几步,到了一处无人的角落,才停下道:“你又来做什么?想要害死刘将军吗?之前,你也是想借冷千山之手害死刘将军吧?一次不成,这次又想借司马非的刀来杀人?我决不答应!” “将军为何这么关心刘子飞的死活?”郭罡瞥了石梦泉一眼,“刘子飞可是一心想打压内亲王的。他死了,岂不是很好吗?” “混帐!”石梦泉怒斥,“刘将军虽然与内亲王不和,但始终是我大樾国的武将。即便是平民百姓,若蓄意残害他人,也是死罪,你却陷害朝廷命官?你到底要多少次陷内亲王于不义?” “啧啧,看来将军对老朽的误会颇深呢!”郭罡叹息道,“老朽方才不是已经把进攻平崖的计策向将军详细解说了吗?将军觉得毫无胜算吗?刘子飞好歹也是久经沙场的老将,一场全无胜算的仗,他会去打吗?” 石梦泉答不出,只是瞪着郭罡。而郭罡也并不惧怕他的目光,反而露出一种奇异的严肃之色:“要老朽说,这场仗不仅有胜算,而且胜算很大。所以,不仅要打,而且还应该又石将军你亲自领兵去打。” 亲自?石梦泉迷惑了。 “这也是内亲王的意思。”郭罡道,“将军应该知道,内亲王和老朽商议过南征的全盘计划吧?由将军率军夺取镇海,接着,再夺取远平、平崖,一路杀入凉城,这都是内亲王的意思——这份战功,总不能落在刘子飞的手里。特意要动用瑞津的兵队,是为了将刘子飞的部下也收归己有——内亲王先前并不知道刘子飞能从冷千山手上捡回一条命。刘子飞若死了,将军接手他的人马理所当然。但既然他活着,老朽就不得不花一点功夫。将军大可以让他签一纸手令,把瑞津的部众交给你。然后派他去南方和程亦风、冷千山作战。如此,他最多大骂将军和他争功劳而已。殊不知,就算他能够打败程亦风、冷千山,将军的那些部下也不会真心追随他。而他的部下经过平崖和远平的胜利,多半都会真心佩服将军智勇双全,誓死效忠将军和内亲王。这可真是一箭双雕的妙计呀!” 什么一箭双雕,石梦泉并不关心。既然郭罡提到玉旈云,他就急切地问道:“我正想要问你——内亲王现在何处?让内亲王拖着那样的病体到楚国境内来涉险,是你的主意?” “是老朽的主意,也是内亲王的心愿。”郭罡道,“将军与内亲王相识已久,岂不知道她的脾气?她要得到的东西非要得到,而且不愿假手于人。海上与蓬莱国一战,她伤病交加,没有一年半载,无法复原。但是伐楚之战又迫在眉睫。我本献计,让刘子飞冲锋陷阵,最后,内亲王可轻易收拾残局,捡个现成的好处。内亲王却怎么也不肯。我又献计,以刘子飞为饵,扰乱楚军,让罗总兵打前锋,石将军从海上进攻,好从东北角一步步蚕食楚国,可内亲王也不愿意,说,讨伐楚国,她非得亲自上阵不可。我也劝过,她如今可不再是才从御前放出来历练的亲贵子弟,也不再是昔日的将军,而是身份贵重无比的议政内亲王。有许多事情,不需要亲历亲为,反而是派部下完成,更为妥当。只是内亲王说,踏平楚国这件事,非要她亲手完成不可。老朽迫于无奈,才替她想出现在的计划来。” 非要亲手完成。石梦泉永不能忘记凉城郊外那漆黑的坟墓里,玉旈云对他说的话。对于旁人——譬如刘子飞,譬如翼王,攻下楚国,是他们在权力的阶梯上更进一层的筹码。而对于玉旈云,却是血海深仇。所以,她伤病未愈,也亲自到前线来了。“那你究竟给内亲王献了什么计策?”他问郭罡。 “自然是一个既可以让她参与其中,又不会太辛苦的计策。”郭罡道,“我好不容易才劝服内亲王——以她的身体,此刻不适合指挥大军。万一在前线病倒,对军心士气势必产生极大的打击。倒不如来个神出鬼没,让敌人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而自己人也会觉得她智勇双全,无可匹敌。而实际上,她既不需要在正面战场和敌人交锋,也不需要在敌人后方做什么冒险的举动,只要静静休养,在适当的时候出现,那就可以了。” “静静的休养?”石梦泉皱眉,“她和海龙帮的盗匪们来到楚国境内,听说一路跋山涉水,绘制地图,又在揽江城里摆空城计,被楚国武林人士所伤——这叫静静的休养?” 郭罡两手一摊:“海龙帮的人来到楚国,有一拨是为了潜入揽江城,焚毁兵器库。而另一拨的确是为了保护内亲王。我们派来一队人马前来绘制地图也是真的。可是,绘制地图本来和内亲王没有关系——只怕是她闲着无聊,非要参与其中。至于揽江城的空城计,只能说是老朽计算失误,未料到楚国武林除了酒囊饭袋,还颇有几个精忠报国之辈。原本内亲王来到揽江,应该只是暂作休息。但她能够随机应变,拖住敌军,力保揽江不失,也算是意外之喜——他日将军和内亲王重逢,我猜她一定会将这段经历绘声绘色地说给将军听,当作是自己参与伐楚之战的一件功劳。” 若有那一日,石梦泉想,自己一定会责怪玉旈云不爱惜身体。可是现在,玉旈云到底在哪里?“废话少说!”他低声呵斥,“内亲王到底在哪里?” “她应该在一艘船上。”郭罡道,“正沿着大青河逆流而上,一路欣赏着两岸的风光。” “逆流而上?要去何处?”石梦泉追问。 “是要去……”郭罡压低了声音,几乎凑到石梦泉的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 石梦泉不免讶异万分:“为……为何要去……找岑老将军?” “将军小声些!”郭罡四顾,确定无人偷听,才闪着一双贼亮的老鼠眼对石梦泉道:“将军请想,楚国兵队集中在何处?” “东北角的揽江、镇海,鹿鸣山的平崖、远平,还有西北方的雪雍关、大堰关。”一直都准备着征楚,石梦泉自然晓得敌人兵队的布署。 郭罡点点头:“如今揽江镇海已经被我军占领,平崖和远平则即将陷入苦战。此刻,若雪雍关、大堰关遭到攻击……” “楚国已再无可动用之援军!”石梦泉猜到了郭罡的意图,“雪雍关、大堰关可以轻易被攻破!那里去往凉城,沿途没有险要的关口,离开那片山地,便是一马平川。” “不错!”郭罡道,“而且,揽江、镇海失守之后,楚人必定以为我军会以此为突破口,继续南下、西进。必然想不到我们会来个四面开花——毕竟,从不同的位置进攻,会分散兵力,乃是兵家大忌。他们总以为是内亲王和刘子飞一同攻入楚国,兵力有限,会稳扎稳打,慢慢深入腹地。却绝想不到我国还有其他可动员的兵力。此外,楚国皇帝一介昏君,遇到危险,就会逃离京城。他过去曾经‘西狩’。如今若是雪雍关、大堰关为我军所占,他大概就只能南巡了。” “楚国南方没有许多兵队,皆因他们从前一直当西瑶是属国,并不防范。”石梦泉思索道,“现在楚国又和西瑶结盟。真被我军逼得走投无路,还可以渡过天江去西瑶境内苟延残喘。西瑶态度骑墙,你之前说,若是他们见到楚国兵败如山倒,就会来个落井下石,和我军联手,瓜分些好处。但我却以为,西瑶之所以如此骑墙,乃是想我国和楚国一直争斗下去,互相牵制着,这样中原大地就有了三足鼎立的平衡。所以,若是楚国失利,他们反而会帮助楚国。” “哈哈!”郭罡笑了起来,“原来石将军除了带兵打仗之外,也懂得权力制衡,老朽可真要对你刮目相看了。不错,老朽也想到这一层,亦和内亲王商量过。已有使者代表内亲王前往西瑶,向他们陈明厉害,敦促他们与我军合作,夹击楚国。” “派了使者?”石梦泉沉吟,“西瑶的那些人,可不是这么容易被说服的。” “所以才派了一个很有份量也很有本事的使者。”郭罡眯眼笑,“此人出面,西瑶人就会见识到我大樾国的决心和本领。也会觉得我国诚意十足。” “哦?”石梦泉不知不觉也被这丑陋的男人勾起了好奇,“这使者是何人?” “在江阳城里,除了内亲王之外,还有哪一个有份量有本事的人?自然是议政亲王翼王爷。”郭罡笑。看到石梦泉惊得合不拢嘴,又接着道:“将军何须惊讶?翼王爷的本领,你我都已经见识过。他先前和内亲王闹翻了,一直想找个机会重归于好,如果把西瑶的事办妥,他或许可以修补和内亲王的关系。” “翼王想要利用内亲王做什么,难道你不晓得?”石梦泉恼火道,“若是让他和西瑶那些心怀鬼胎的人勾结一处,我大樾国日后岂不又有一场麻烦?赵王的那场腥风血雨,莫非你已经忘记了吗?” “哈哈,翼王的那点儿非分之想,老朽自然知道。赵王爷掀起的风浪,老朽也记忆犹新。不过,日后的麻烦,要留待日后再去解决,今日只需要烦恼今日的难题就可以了。”郭罡摸着下巴,“其实老朽觉得,正是翼王这样觊觎王位,有心扰乱樾国朝纲之人,才会令西瑶更加愿意与我们联手。方才将军不是也说了吗?西瑶并不希望我国吞并楚国,打破当下三足鼎立的局面。但是楚国已经风雨飘摇,难于挽救——那个昏君皇帝只晓得修道炼丹,那个乳臭未干的太子,刚愎无知。西瑶再怎么明着暗着支持,楚国也苟延残喘不了太久。倒不如和我国联手,先灭了楚国,瓜分了地盘,再扶植翼王篡位作乱。到时候,西瑶又可乘机发展壮大。” 这样的分析也不无道理。石梦泉知道,论谋略,自己始终与郭罡天差地别。这也就是为什么玉旈云要把这卑鄙丑陋的老头儿留在身边。有些事情,自己是做不到的!玉旈云不是也说过吗?他只能光明正大的与敌人交锋。其实他心里,只想好好守护玉旈云而已。当初会从军,岂不也是为了保护她?可如今,连这一点也做不到。玉旈云眼下的安危,唯有指望乌昙和海龙帮了。 “将军?”郭罡在等着石梦泉的答复。 但偏此时,有个士兵匆匆跑来:“将军,楚国的司马非派了使者来,要求见将军!” 司马非的使者?石梦泉愣了愣——司马非驻守平崖,距离此地最少也有半个月的路程。揽江最新的战况应该还未传到司马非的耳中。算起来,他顶多也就是听说程亦风从揽江狼狈撤退而已。此时派使者来,所为何事? 便跟着那小卒回到中军大帐。果然见到一个五十多岁的老者立在当中。这老者身材瘦削,须发灰白,看起来一阵风就能吹到。然而在满座魁梧矫健的樾军将领面前却一丝也不胆怯,听到身后石梦泉的脚步声,竟回身微微而笑,略躬了躬身,施礼道:“石将军,别来无恙?” 樾军诸将都未见过此人,听他如此和石梦泉说话,颇感无礼,但碍于其使者身份,又不好高声呵斥。石梦泉却认出这老者——这不就是当初在西瑶舌灿莲花,几乎坏了玉旈云大计的公孙天成吗?听说程亦风被贬之后他也获罪遭到流放,怎么变成了司马非的使者? 公孙天成只是微笑:“没想到石将军也在这里,一别两年,将军风采更胜当初,让老朽不敢直视。” “在下亦未想到会与先生重见。”石梦泉冷淡道,“先生已经投入司马非的门下吗?此来有何贵干?” “老朽自然是替司马元帅给将军送信来的。”公孙天成笑道,“原不知石将军也到了揽江,还以为只有罗总兵在此呢。不过,既然石将军来了,那便更好了。” 我来便更好?石梦泉皱了皱眉头,这是何意思? 罗满则板着脸道:“既有书信,速速呈上。你不过一个小小使者,竟敢这般嬉皮笑脸和石将军说话。你们楚国,不是素来注重礼仪吗?” “礼仪是对客人用的。”公孙天成道,“对待闯入家门的强盗,哪里还讲礼仪呢?”虽这样说,他还是取出一封书信来,看了看罗满,却最终递给了石梦泉。 石梦泉官阶高于罗满,所以罗满也并不计较,只是静静等着石梦泉拆看书信。却不料,石梦泉只扫了一眼信的内容,立刻面色变得煞白,双手打颤,几乎抓不住信纸。在座诸将见了,无不担忧:“将军,何事?” 但石梦泉瞬间又恢复了,攥紧信纸,目光中透出冷冷的杀气,睨着公孙天成道:“这就是司马非叫你带来的消息?” “是元帅亲笔所书。”公孙天成道,“莫非将军不信么?” 石梦泉冷冷一笑:“是司马非写的又如何?就凭一纸书信,就要迫我等撤出揽江?你当我等都是三岁娃娃么?”边说,边将那封书信抛在地上。梁建琛见飘到自己脚边,便捡起来看了,旁边的军官也凑上去瞧瞧,一读之下,也惊得瞪大了眼睛。罗满因在对面,未看到信的内容,不免有些好奇。正要让他们传过来,石梦泉已冷冷道:“司马非说内亲王落在他的手中,可有证据?若这么写一封信来,就说挟持了内亲王,那我也可以说贵国太子正在我的军营里。” 什么?罗满听言也惊得险些坐不稳,司马非掳走了玉旈云?难怪石梦泉方才面色大变。不过,这是真的吗?在座诸将中不信者也大有人在,有的高声呵斥,有的甚至亮出了兵刃:“你这老儿,休要妖言惑众!内亲王英文神武,怎么会落在你们的手中?” 公孙天成却依然面带微笑:“贵国内亲王英文神武?老朽和她也算交过三次手,一次在大青河,一次在西瑶,一次在凉城,除了凉城那场假官票的风波,老朽有些失算,另外两次,她并没从老朽手上讨过什么便宜。所以,称不得‘英明神武’吧?我看‘争强好胜’这四个字更适合她。一个女子要领兵作战,已经是不安本分,她还敢只带着几个护卫就深入我国腹地,未免也太小瞧我国兵士的本领。被司马元帅设计擒获,又有何稀奇?” 这话说得有几分真了。众将因为都不晓得玉旈云的踪迹,所以把眼望着石梦泉,暗想,他是玉旈云最信任的副手,玉旈云离开揽江之后去了何处,石梦泉应该最清楚,真的是深入楚国腹地了吗?有可能被司马非挟持吗? 石梦泉板着脸:“公孙先生三寸不烂之舌,在西瑶之时,在下已经领教过了。颠倒黑白,无中生有,是先生最大本事。你不必多说。虽然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但你来意不善,要扰乱我军军心,便莫怪我不客气!”说着,挥挥手,便有士兵上来要将公孙天成拿下。 但公孙天成仍然面无惧色。自从怀中又掏出一个布包来,笑道:“石将军何必心急呢?老朽是来传信的——不错,也是来扰乱樾军军心的。既然要扰乱尔等,且要逼尔等撤出我国过境,怎么会只有一纸书信?难道老朽会把诸位当成孩童么?我当然有证据证明贵国内亲王在我手中——方才我不是还说吗?石将军在此,那就再好不过了。这证据若是给了别人,他们和贵国内亲王不够亲密,只怕还认不出来呢。给了石将军,立时可以辨出真伪。”说着,即将布包递到了石梦泉的跟前。 石梦泉狐疑地接过了,打开。众将也都伸长脖子看着。只见那包内有一封折好的信笺,几粒淡黄色的玉珠,还有半只金狮子,下面也缀着豆粒大小的玉珠。罗满首先心中便是一紧:那种玉珠乃是玉旈云传递密信时的信物,因为“旈”字便是玉珠之意。而梁建琛等人,虽不曾收过玉旈云的密令,却认得金狮子乃是她的兵符,派兵之时,她持一半,带兵的将领持一半。他们跟着玉旈云南征北战,就算未曾亲自接到此兵符,也见罗满、石梦泉或者前锋营、神弩营的那些都尉持符领兵。如今公孙天成竟拿出此物来,可见玉旈云真的落入楚军之手。他们不由惊怒交加。再看石梦泉,似乎也是心中担忧,已经把嘴唇都咬出血来,双手颤抖,几乎无法展开那信笺。虽然最后仿佛下定了决心,将信拆开,但只看了一眼,随即手一抖,将整个布包都摔在地上。众将急忙上前拾起,只见那信上只有寥寥两行字:“大局为重,勿以吾为念。当直取凉城,以慰我心。”没有落款。然而罗满认得,这正是玉旈云的笔迹,登时也感到两耳轰鸣,站立不稳。 公孙天成见到他们的模样,眼中笑意更深:“诸位现在是信了吗?还不赶紧准备撤军?你们好好地撤回河对岸去,司马元帅也自然会将贵国的内亲王好好的还给你们。我两国当年所订立之盟约,也还继续有效。” “好好的?”罗满指着信笺上的几处暗红色的印记,“这是什么?” “哦——”公孙天成一副“没什么了不起”的表情,“自然是血迹——贵国内亲王身体不好,想来诸位比老朽清楚。她时常不是鼻子流血,就是咳血。司马元帅已经让军医好生照料。不过她那个脾气,宁死也不肯受楚军的恩惠。把我们的好心都当成驴肝肺。所以,我们虽有心把她好好的交还贵国,却不知她能不能撑到那个时候了!” “你这老儿——”众将都愤怒了起来。 公孙天成却好整以暇,只笑看着石梦泉:“怎样,石将军?拖得越久,只会耽误医病的时辰呢。” 石梦泉握着拳头,指甲已经抠进掌心。按说,玉旈云有乌昙和一众海龙帮的高手保护,如今又走的是水路,应该不会轻易落入敌手。公孙天成手中这些所谓的证据,都可以伪造出来,并不能令人信服。但是,万一……他不敢往坏处想。他清楚的知道,无论玉旈云在不在司马非的手中,撤军都不会可行之计。他应该拍案斥责公孙天成,稳定军心,再做打算。只不过,他心中太担忧,怕自己开口驳斥,露出破绽,反而又给了公孙天成更多蛊惑人心的机会。 正这时候,门口忽然响起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公孙兄,一别多年,你怎么一点儿也没长进,还在做这些坑蒙拐骗的勾当?”便见郭罡从外面钻了进来。后面有两个士兵似乎是想要拉住他,却被他喝退了:“放肆,我乃内亲王座下军师,你们胆敢对我无礼?”正是郭罡。 军师?曾随玉旈云东征郑国的人不少都认识他,也晓得他后来投到刘子飞麾下:“你……你不是刘将军的门客吗?” 郭罡嘿嘿一笑,也从怀里摸出一个锦囊来,打开了,拿出半只金狮子兵符和几枚玉珠。“你们都认得内亲王的信物——不过现在看来,这信物阿猫阿狗都会有,所以也不足为信了。不如就请石将军替我证明一下,我郭某人到底是不是内亲王的军师?” 要稳定军心,则需要一个口舌功夫和公孙天成旗鼓相当的人。石梦泉再怎么厌恶郭罡,此刻也只能帮着他唱戏:“郭先生,几时渡河而来?我正想派人去接你呢。” “老朽计算着,将军这几日该从镇海来到揽江,就打算先过来等着将军。”郭罡语气甚为恭敬,“不想将军却比老朽先到。更意外的是,竟在这里遇到故知,呵呵,世事果然奇妙。”说着,就走到了公孙天成的面前,拱了拱手:“公孙兄,景隆三年一别,你我也有三十余年未见面,别来无恙么?” 公孙天成皱了皱眉头:“阁下是?” “唉,公孙兄已然不记得我了?”郭罡摇头叹息,“也难怪,你这样的高傲才子,怎么会记得区区在下?我还以为我这副尊荣至少能给你留点儿印象,结果……唉,罢了罢了。” “年纪大了,难免记性差。”公孙天成道,“阁下说景隆三年便与老朽相识,看来真是故交了——可否提示一二?” “景隆三年大比,公孙兄不是替人去考试了吗?不才在下,也是替人考试的,考棚就在公孙兄的隔壁。考完出来,咱们同在贡院门口收银子,才知道是做同一门生意的。后来还一起去喝了两杯——公孙兄不记得了吗?”郭罡眯缝着小眼睛。 “是你!”公孙天成终于想起往事,惊讶地看着面前丑陋的小老头儿,“你是……你是……” “在下郭罡。”郭罡笑起来显得更加丑陋,“公孙兄不记得我,也没什么出奇。毕竟不我像公孙兄你,才高八斗,又相貌堂堂。当初替考事败,就成了文正公的门生,文正公死后,你隐居多年,又拜入程亦风门下。真是慧眼识英雄,非宰相不辅佐呀!而区区不才在下,学识浅薄,又生就一副神憎鬼厌的模样,当年勉强帮人考了个二甲,后来那位公子做县令,我就做了师爷。但没多久,这短命鬼病死,我只好又另谋出路。也不知是不是我郭某人的八字不好,从楚国到郑国,我侍奉过许多主公,没一个飞黄腾达的。直到去年,内亲王东征郑国,我才终于遇到了一位明主。” 原来郭罡也是楚国人!石梦泉只晓得他做过无数人的门客,为了自己的前途,背叛主公就好象翻书一样容易。他想出来水淹靖杨的毒计,石梦泉还觉得他残害自己的父老,委实凶残。却原来郑国百姓也不是他的父老,他竟是楚国人! “郭兄过谦了。”公孙天成又恢复了先前那不卑不亢的表情,“你一提醒,我便想起来了——当初你不是说过吗?人家花钱请你替考,又怕考得太好遭人怀疑,要你千万别考进一甲,所以你是计算精准,才特意考了二甲嘛。至于郭兄仕途不顺,我想,除了时机和命数,也和郭兄你自己选择主公的眼光有关吧?你先前的那些个主公我并不认识,如今这个玉旈云,也未见得是个明主。她心胸狭窄,穷兵黩武——这且不提,看她身体单薄,百病缠身,哪里像是个长命的人呢?目下她在平崖城,可没少麻烦我们的军医。说实话,为了楚樾两国睦邻友好,我们巴不得赶紧将她送回樾国去——谁知道拖延下去,她能撑到几时?” “公孙兄——”郭罡笑道,“你是想糊弄谁?内亲王若真正你们手中,你们岂不派遣使者去到西京直接去威胁我大樾国皇帝了吗?天下谁不知道?我国皇帝陛下最宠爱皇后娘娘,而皇后娘娘最疼爱的就是内亲王这个妹妹。若是知道内亲王落入敌手,皇上岂不立刻下旨,与尔等和谈?到时候,只怕什么条件皇上都肯答允。可是今天,公孙兄却来到了揽江城,拿出这些个轻易便能伪造的所谓‘证据’来,想诓我们撤军。我们可不是三岁娃娃。” 公孙天成面不改色:“司马元帅自然是已经派人渡河前往贵国西京了。只是担心路途遥远,且贵国皇帝听到消息之后要下达圣旨,没有两三个月,你们都不会从揽江撤出去。玉旈云要是在平崖住多两三个月,以她那种脾气,只怕身体每况愈下,到时一命呜呼,这责任,我们可不想负担。所以,老朽才日夜兼程赶来,先把这消息告诉你们。若石将军可以当机立断,带着兵队撤回大青河北岸,司马元帅也就立刻将玉旈云送回樾国去。这样,岂不是节省了许多时间吗?” “哈哈!”郭罡仰天大笑,“所谓‘山高皇帝远’,这话果然没错。平崖距此地有半个月以上的路程,西京距此没有两个月也到不了。你们在平崖城里做什么,有没有真的派人去西京,谁又知道?还不是单凭你一张嘴说?” “莫非郭兄你是要跟老朽去平崖亲眼看一看才相信么?”公孙天成苦笑,“这一来一回,可要耽搁不少时日。” “不必!”郭罡道,“内亲王不可能在平崖城,你不必多说了。两军交战,不斩来使。请回吧!” “郭兄何以如此肯定?”公孙天成皱眉,“难道是为了稳定军心所以打肿脸充胖子?自欺欺人,长久不了。你如此坚持贵国内亲王并未被我军俘虏,不如请她出来,让她见见樾军的将士?” “哈哈,内亲王有要务在身,此刻不能来到大营。而且此处都是她麾下最优秀的战将,她相信即使她不亲自来到,这些个将领也不会被你蛊惑。”郭罡说着,语气变得冷淡:“至于‘打肿脸充胖子’‘自欺欺人’这些话,应该送给公孙兄才是。说不定你在这里舌灿莲花的时候,内亲王已经率军夺下了平崖城。等你回去,就只能给司马非收尸了——公孙兄,请吧——”他亲自走去门边,挑起了帘子来。 公孙天成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没开口,只是望了石梦泉一眼,摇头叹息一声,在两个樾军士兵的押送下,走出大帐。 樾军众将领大眼瞪小眼:“所以……是假的?内亲王没有被他们掳走?这狡猾的楚人,怎么能就这么放走?” “内亲王当然没有被他们掳走。”郭罡道,“内亲王离开揽江之后,就已经回到了樾国,怎么可能被他们抓去平崖?无非内亲王近来行踪神秘,所以楚人就像赌徒赌大小一般,押咱们没人知道内亲王身在何处,企图骗得咱们阵脚大乱。但是内亲王的下落,老朽一清二楚,自然就拆穿了他们的诡计。” “原来如此!”众将都舒了口气。又有人问:“那内亲王现在何处?” 郭罡嘿嘿一笑:“内亲王现下有要紧的事要办。为免被细作探听到消息破坏她的大计,她的行踪暂时还不能说给诸位知晓。不过,她已传下命令,要大家火速南下,驱逐程亦风和冷千山余部。方才大家争论不休,是否要攻打平崖城——这其实也是内亲王的命令。只不过她的意思,不是刘子飞领兵,而是石将军亲自攻取平崖、远平——石将军,你说是不是?” 石梦泉此刻几乎不能言语。但是郭罡的目光似乎是带刺的,将他从那浑浑噩噩的状态中刺醒——武官是不可以感情用事的——武官上了战场是不可以有感情的。这是玉旈云对他说过的话。冷静下来看,玉旈云是何等身份,就算真的落入楚军之手,楚军也不敢伤她分毫,自然是火速派遣使者与庆澜帝交涉。只要樾军行动迅速,可能那边厢还未交涉出任何结果,大军便已拿下远平、平崖。即便到时司马非以玉旈云之性命要挟,在城下一边与其谈判一边试图营救,也比现在什么都不知道就让他们牵着鼻子走好。何况,万一公孙天成不过是放烟幕,现在被其动摇,玉旈云的伐楚大计难免功亏一篑。 想到这里,他一咬牙,点头道:“不错,这正是内亲王的命令。准备出征吧。” 第197章 樾军接下来的作战方略当晚就定了下来。石梦泉将北上揽江大营,渡河回到江阳,在那里等待水师从镇海前来,稍作补给,就开赴平崖。刘子飞得到将功补过的机会,率军南下剿灭程亦风和冷千山余部。梁建琛前往青蛇沟,以便阻止可能从西面赶来支援的楚军部队。而罗满则负责镇守揽江、镇海,为日后南线和西线的军队提供补给。 这其中最先出发的,当然是梁建琛。考虑到平崖的使者能够来到营中,援军如果不是同时出发,也应该在路上。而且,向垂杨的部众撤离揽江大营之后去向不明,若是与楚国援军会合,则十分麻烦。所以郭罡将公孙天成逐出军营之时,派了几名士兵一路“押送”他离开揽江地界。美其名曰是防备他刺探军情,实际命士兵们暗中跟踪,想看看他去往何处。只可惜,老先生坐的驴车虽然简陋却轻捷万分,在树林小路里绕了几个弯儿,就把跟踪的士兵甩掉了。郭罡一发确定背后必有古怪。命梁建琛立刻率领石梦泉从镇海所带来的兵队,又集结了揽江当地身体健康的兵士,合共八千余人,马不停蹄地赶赴青蛇沟,务必先发制人,拦截敌人。同时,也给他下达了“寸草不留”的格杀令——沿途所遇任何人等,无论男女老幼,一律斩杀,房屋棚舍要夷为平地,树林农田也要烧成灰烬。 梁建琛虽然也曾建议过放火烧山以防备敌人藏身森林,但听到这样“烧光”“杀光”的命令却略感惊讶:“内亲王一向严禁屠城,先生这样的命令,真是出自内亲王的授意吗?” 郭罡只是冷冷瞥了他一眼:“你几时亲自听过内亲王的训示?严禁屠城乃是指我军取得城池,且城中百姓甘心投降。此刻让你去青蛇沟,沿途并没有城池。焚毁田庄树林,乃是为了让敌人没有藏身之所。这岂是屠城吗?而那些村庄,听闻里面的百姓早就跟着程亦风撤退了。此刻若是还有人在村子里,那就是埋伏的敌人。更要一个不留地杀干净。” 此话倒也有理!梁建琛便不再多虑,领命率部出发。一边赶路,一边放火焚烧山林。 此时夏日接近尾声,河对岸的樾国已经天气清朗,但楚国仍然湿热。虽然未下雨,但空气却饱含着水分,山林点火之后,火势很难蔓延。但滚滚浓烟,形成百里雾霾,趁着东南风,又一路向西北方蔓延,飞禽走兽纷纷哀嚎着从林子里逃出来。士兵们都笑言:真有什么人躲在山林里,也要窒息而死。 这样一路放火,一路前进。速度自然比普通行军要慢一些。原本步兵行军三天的路程,此刻估计大概要用五天。而且,头一天晚上大军扎营的时候,忽然听到惊天动地一声巨响,仿如雷声,但又好像来自地下,以致脚下的土地都摇动起来。梁建琛参与了奇袭揽江大营的作战,感觉这是来自强烈的爆炸,自然立刻担心是揽江方面遭到了敌人的袭击——可能向垂杨趁着他领兵出来,就杀个回马枪呢?不敢大意,立刻派人回去打探,自己率部在原地等待消息。等到信差回来才知道,是河对岸的樾军工兵作坊处理火油不慎,发生了大爆炸。虽然那秘密作坊地处偏僻,所以除了作坊里的士兵之外,并没有造成太大的伤亡。但是可能因为作坊里火油火药甚多,所谓爆炸威力极大,将那一处小山都夷为平地,甚至于连河对岸楚国境内也感到地动山摇。 “石将军让梁副将不必担心,当速速前往青蛇沟。”信差道,“石将军他自己已经提早前往江阳,去处理作坊爆炸的善后了。” 听到这样的消息,梁建琛才继续前进。总共用了七天的时间,终于来到了青蛇沟外。只见那里两边峭壁耸立,好像是山体被利刃劈开。中间,楚国的官道蜿蜿蜒蜒,通向远方。 “嗬,这地方也真是险得邪门!”梁建琛自语。又暗想:楚国的官道竟然建在此处,也不知山里有没有土匪。谁从这条官道走,遇上打家劫舍的,哪里还逃得了呢?楚军若不是急于收复揽江、镇海,应该也不会走这条路吧?稍有经验的将领都晓得,在这里被伏击,只有死路一条。 “梁副将,这青蛇沟咱们还要烧吗?”士兵问。 梁建琛思索片刻,命到:“烧!不过只在入口处点火就好,千万不可进去——万一敌人埋伏在内,咱们就危险了。还有附近的山林村庄,也一并都烧了。” “是!”士兵领命而行。一部分前去放火,一部分则留下来安营扎寨。不多时,就见四面八方腾起烟雾来——北面的树林,南面一处荒无人烟的村庄,都燃起熊熊大火,青蛇沟入口处的草木也被点燃。在这潮湿的天气里,樾军的营寨好像被放置于一个大蒸笼之中,士兵个个汗流浃背,却还要挖壕沟、设陷阱,准备和敌人一战。 好不容易熬到了夜幕降临,才稍稍清凉了些。只不过大家穿着铠甲,仍然汗透重衣。巡逻的士兵几乎每走一步,地上都留下一个湿漉漉的脚印。他们彼此窃窃交换着心声——巴不得敌人赶快出现,来个速战速决。 可惜,一切都风平浪静。既不见向垂杨的部众,也不见司马非的援军。夜色褪去,又到白天。日头和山火齐来折磨,士兵们却要一边操练一边戒备,个个如同水里捞出来的一样,等着盼着,希望太阳早点儿落山。然后入夜又是轮班巡逻……如此往复。 这样就过了五天。依然连敌人的影子也不见。士兵们开始烦躁起来。连梁建琛也有些等不下去了——石梦泉和郭罡给他的是守株待兔的任务,但若司马非的军队不来,难道他们还一直这样等下去吗?万一敌人是从其他路线绕过来,岂不一切都白费了? 但他毕竟是个谨慎之人,不敢轻易就改变原定的作战计划。而是再次派了几名探子去青蛇沟里刺探虚实。几名探子去了半日,回来报告说,可见之处,仍没有敌人的踪影,且沟内浓烟弥散,只怕敌军真想穿越青蛇沟而来,也寸步难行。“或许他们本来是打算从青蛇沟过来,只是被浓烟阻挡,就退了回去?”有士兵道,“青蛇沟现在既然烧成这个样子,他们反正是过不来了,不如我们过去?” “你傻了么?”梁建琛骂道,“若是敌人在对面等着,咱们过去,岂不是正撞进他们的包围圈中?再说,现在烟雾浓重,咱们也是无法穿越青蛇沟的。” “那难道还继续等着?”士兵们感觉很是窝囊,“这样下去,咱们的粮草可就要耗尽了。” 梁建琛又何尝不知,且考虑:司马非要来收复揽江、镇海,虽然青蛇沟最快,但也最危险,他身为老将,选择一条更为稳妥的路也在情理之中。自己如果还一直按照原计划在此死守,可能敌人绕过青蛇沟直扑揽江,那时就来不及了。 这样想着,他一边命人火速回揽江去知会罗满,一边数点粮草辎重,准备向青蛇沟以南移动。 然而,就在这天夜里,忽然从青蛇沟里传来了诡异的啸声,时而似猿啼,时而似狼嚎。士兵们初初不以为意,但那啸声久久不歇,且渐渐蔓延蔓延到了北面的烧焦的山林和南面村庄废墟,此起彼伏,回荡不绝。如此蹊跷,想来不是真的野兽出没,而是敌人来犯。樾军士兵先时不免有些许惊慌,但随即又摩拳擦掌兴奋难耐——他们等待许久,不就是要和敌人一决雌雄吗?当下,全军戒备,刀枪紧握,利箭上弦,准备随时应战。 只不过,那啸声只是在远处回响,虽然越来越大声,也越来越凄厉,却并不见半条鬼影。樾军士兵戒备了半个时辰,个个铠甲之下大汗淋漓,但连敌人的汗毛也没碰到。有人不免斥骂起来:“他娘的,有种就出来拼个死活,装神弄鬼,算什么好汉?”这正道出了其他樾军士兵的心声,他们也不禁跟着叫骂起来:“楚国的缩头乌龟,出来分个高下!再不乖乖现身,等下爷爷们过去,把你们砸成肉饼!”呜哩哇啦,一时间,樾军这边的叫骂声震天,盖过了远处的啸声。 然而,任这边如何辱骂,对方还是没有旁的动静。樾军士兵吵嚷了大半个时辰,嗓子都冒烟儿了,停下来歇口气。他们的斥骂声便低了下去,远处的啸声又占上风,仍是一般的凄厉诡谲,比之先前并没有分毫改变。难道敌人都不累吗?樾军士兵奇怪,哪怕也野兽也会口干舌燥。莫非那边当真只是一群孤魂野鬼? “咱们是不是应该主动出击?”有人问梁建琛,“这样跟他们耗下去,只怕还没交战,我们自己已经军心大乱。” 梁建琛心中也是如此认为。不过,东面的青蛇沟地形险峻,北面的山林布满藤蔓且山火未熄,在此黑夜之中,若敌人有备而来,我军贸然前往,十分可能落入圈套之中。唯南面村庄的废墟地形较为简单,至少可以探个究竟。当下,命手下一名机警又勇敢的军官率领一支五百人的精兵前去南方查探余人则留在原地警戒,切忌妄动。 这队人马到了大约黎明时分才回来复命。回说那村庄里空无一人,不过,许多房舍和村口的树木上都邦着硕大的木质哨子,风一吹就发出鬼哭狼嚎之声。他们将几个哨子呈给梁建琛看,约莫有一个人头的大小,木质空心“属下等在村子里找到几十个这样的哨子。”士兵汇报,“回来的途中,绕行到青蛇沟沟口,也捡到两个哨子,只怕北面森林之中也是这些哨子在作怪。” 梁建琛端详那哨子,见其设计十分精巧,虽然做工粗糙,却并不影响其发出尖锐的哨音。看来敌人大是量制造了这种哨子,昨夜布置于四周,特来扰乱樾军。不过,做哨子虽然容易,要把这么多哨子布置到四周,颇需一些功夫,就不知敌人到底有多少人马,现在又藏身何处呢? 梁建琛考虑,此刻敌暗我明,无法出击与之一站,倒不如以不变应万变——敌人若在山林中在青蛇沟里,还能顶得住山火浓烟吗?他即命令士兵像从前一样,焚烧灌木杂草,火借风势,浓烟既可形成天然的屏障,阻止敌人杀出来,又可变成无形的武器,让敌人苦不堪言。樾军士兵虽然觉得这样的打法太不痛快,但以大局考虑,亦不敢出怨言。此命令执行之后,樾军营地一发热得好像砖窑了。 然而那啸声仍不止歇。任是山火焚烧还是浓烟滚滚,依旧呜呜地响彻天际。但樾军既已知道此乃哨子发声,并非敌人呼啸,也就不以为意。反而一边用头盔、手巾摇扇纳凉,一边笑道:“本想把你们砸成肉饼,现在让你们变成烧鸡也好。看看你们还能玩什么花样。” 向南推进的计划便取消了。梁建琛少不得又派信使去揽江报告,同时申请粮草支援,因他们可能要和敌人在此处再周旋一段时间。 可这信使才去不久,樾军士兵在营地里又注意到了怪异之事——明明黎明时村庄废墟的哨子都被拆除,啸声已经停止,怎么才过正午,那边又开始传来呜呜声了?而且越来越响,比之昨晚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樾军将士心中不禁犯其嘀咕:难道敌人又重新挂起哨子来?他们莫非就藏身在村庄附近? 梁建琛便又派了先前那支队伍前去查探。果不其然,大半日之后,士兵们回来复命,又是带回了几十个木哨子。但敌人的踪影就全然未见。“他们应该人马不多。”士兵们报告道,“属下等在村子里面见到些撤退的痕迹,只有脚印,没有马蹄印,可能就是些散兵游勇亡命之徒而已。不过,为了防止他们再作怪,我等已经埋伏了人马在附近,只要他们出现,就将他们一网打尽。” 梁建琛点头表示赞同,又道:“他们如果兵马足够,不会搞这种鸡鸣狗盗的玩意儿。如此扰乱咱们,必是为了偷袭做准备,咱们更要加强戒备。只要他们敢出现,就叫他们有来无回。” 樾军士兵被这哨音吵了一宿,心下或多或少都有些烦躁,巴不得赶紧将楚国那些“藏头露尾的鼠辈”揪出来教训一番。全员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瞪眼竖耳,不放过一丝风吹草动。然而,这日后来一直到深夜,除了浓烟障目,哨音刺耳之外,没有旁的响动。大伙儿紧张了一天一夜,开始疲累,但仍强打精神,不敢放松警惕。梁建琛更是片刻也不敢休息,连饭也是副官劝了,才胡乱吃的,边吃边怨道:“这司马非也好,向垂杨也罢,都是楚国老将,竟然也搞这些下三滥的江湖道道儿。可恶!” 副官听了,就笑道:“装神弄鬼哪里下三滥了?内亲王带领咱们拿下揽江镇海,不也用了不少这些伎俩吗?您可千万别动怒,别心急,一心急,就着了他们的道儿了。” “我晓得!”梁建琛道,“内亲王的手段,可比他们高明得多了。” “内亲王其实也是吃一堑长一智。”这副官年纪较大,曾经追随玉旒云和石梦泉参加过当年的大青河之战,跟石梦泉一起在远平和敌人周旋过。“想当初,杀鹿帮的那群盗匪就是用这些个野猫似的手段,让石将军吃了不少苦头。自从杀鹿帮被楚军招安,司马非他们个个都学了些土匪伎俩,也不稀奇。” “这群杀鹿帮的祸害,让他们染上瘟疫葬身揽江城,也算是他们的报应。”梁建琛道,忽然又皱了皱眉头,“你听这哨声——是不是南面又响起来了?” 副官闻言侧耳:“好像是……可是南面不是有咱们的人在埋伏看守着吗?难道敌人还学会了江湖上的隐身术?竟然在我军监视之下,也把哨子悬挂起来?” “混帐!”梁建琛骂,“世上岂真有隐身术这种东西?定是敌人使诈,而咱们的人又开了小差,还不派人去问个明白?” 这副官得令而去。梁建琛自己也烦躁地步出军帐。见夜幕之中,北面和西面因为大火未熄仍旧亮如白昼,烟雾衬在浓黑的夜色之上,显得诡异无比。他又转过身去朝向南方,听那边确实传来凄厉的哨声,似乎是楚军藏在暗处笑话他。他就忍不住狠狠啐了一口,暗自发誓一定要把敌人杀个片甲不留。 他亲自到各处警戒的前线巡视了一番。各处负责的军官都说,仍未见到敌人的踪影。有些也曾派出勇士,去到火场查看,並不见敌人活动的迹象。“这么大的烟,藏在树林里也被熏死了。”士兵们道,“再多烧一会儿,就把他们的哨子也都烧没了——您听,这哨音是不是已经没有先前那么大声了?” 梁建琛侧耳听,听不出哨音有何变化。但那浓烈的焦糊之味的确让人难以忍受。仿佛整个军营都被架在火上烤了一般。感觉到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流淌下来,他禁不住狠狠一擦,又低声骂了一句。不过,随即又告诫自己:要冷静,要冷静,可不要着了敌人的道儿! 他转身欲回自己的军帐,无意中瞥了一眼西面,只见火光冲天而上,火势竟比西北面更猛烈——那边分明是他们的来路。“不是火星溅到营地里了吧?”他命令旁边的士兵,“还不快瞧瞧!”一边吩咐着,一边自己也拔足朝营地的西面奔过去。 还未到近前,他的心已经悬了起来:这附近不是他的粮草库吗?待他看到忙乱飞奔的士兵,就感觉好像被人在心口插了两刀——士兵们有的提着水桶,有的扛着笤帚,正在奋力扑火,看到了他,就上来报告:“启禀梁副将,是粮仓失火了,不过发现得早,应该损失不大。卑职等正要去向您禀报呢。” “岂有此理,我不是早就说过,咱们火攻敌人的时候要特别小心不要波及到自己的营地吗?”梁建琛大怒,但见士兵们奔走忙乱,眼下并非他训话的时间,就挥手让那士兵去了,自己走到一处高地观望。 诚如那士兵所言,火灾并不厉害,大伙儿合力扑救,很快就已经完全将火扑熄了。点算粮草,损失也不严重。梁建琛仍严肃地表示要严惩当晚负责看守粮仓的士兵,命人将他们“带来问罪”。可是,众人四下里寻找,却怎么也不见那几名当值士兵的影子。莫非是自知犯下大错,就逃走了吗?可是以樾国军法,逃兵更是罪加一等,甚至会祸及家人,所以樾军小卒往往宁愿战死也不敢逃走。这几个士兵眼下踪影全无,不禁让人怀疑。 众人又是一番搜寻,不过发现却更让人心惊——这几个士兵竟然都已经死了,尸体已然被烧焦,但是身上插着匕首刀剑,显见着是被人杀害之后才投入火场,而非奔逃不急葬身火海——如此看来,这火灾应该不是被山火波及所致,而是敌人偷袭纵火?众人不由全都跳了起来:敌人竟如此嚣张,潜入我军营地挑衅!我军还浑然不觉! 梁建琛更是勃然大怒:“不是已经让你们加强戒备?怎么敌人潜进来都没人知道?”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确并没有被敌人突破防线的痕迹。 偏偏还在这个时候,前往村庄废墟打探的士兵也回来了,带来更惊人的消息:之前留在村庄附近埋伏防守的兵卒全都消失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唯有一些散乱的兵器留在地上,却并不见战斗的痕迹。 “岂有此理!”梁建琛怒道,“你们可有查探清楚?” “卑职等不敢胡言!”士兵道,“那村子里又挂满了哨子,咱们的人一个不见。不过这村口的大树上看到这个——”他说这,从怀里取出一幅布来。 梁建琛接过了,展开看,只见上面猩红色四个大字:“血债血偿”。 “卑职等并无后援,担心敌人就埋伏在附近,怕没命回来报讯,所以未敢细查那村子。”士兵道,“或许那废墟之下有地窖、地道之类。只要咱们带多些人马前去,把那村子彻彻底底搜查一边,挖地三尺,不怕找不到敌人。” 挖地三尺!梁建琛恨恨地握紧了拳头,的确是应该挖地三尺!他还以为自己掌握先机,而敌人不过是装神弄鬼在等待进攻的机会,没想到敌人一直藏在暗处笑话自己。要冷静!要冷静!他再次命令自己,这可不是挖地三尺可以解决的问题,须得揣测敌人下一步的动向——山林和青蛇沟此刻浓烟笼罩,敌人应该无法藏身,最有可能当然是在那村庄附近。连放火烧粮草的,可能也是从那边过来的。 “你们要严加守护粮草!”他加派了人手。又另外点齐一千人马,亲自率领,开赴南面的村庄。 抵达时,天色已蒙蒙亮,可以看见之前失踪的士兵们所留下的一些头盔□□横七竖八地散落在村口的地上,而报讯士兵所说的村口的大树,现在上面又挂起了另一面白幡,写的是“杀尽鞑子”。敌人若非就在附近,怎么能这么快又挂一面旗帜? 不过,大家看这片废墟,几乎只是一片瓦砾,偶然有几处高起,也只是一面残墙而已,根本不像有什么藏身之处。 他们仗着人多,慢慢地开进村去。因担心地上会有陷阱,便一路行,一路以枪搠地面,任何瓦砾堆和焦枯的灌木也不放过,必用兵刃劈砍一番,以确定其中未曾藏有敌人或敌人的机关。不过,一路行来,别说敌人,连耗子也不见一只。一千人马像篦子一般把废墟梳了一回,没有遇到敌人,也没有发现什么暗道、地洞之类的藏身之所。 “再过去有一片坟地。”一个士兵向梁建琛报告道,“楚军再怎么狡猾,应该也不会挖他们自己父老的祖坟吧?” “所以你们之前一直没有扫荡过那里?”梁建琛仿佛发现漏洞所在,既气愤,又依稀看见了一丝亡羊补牢的希望。因命令大队人马立刻往坟地去。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就来到了跟前,众人不由都大吃一惊——这里原本无疑是一片普通的坟地,但此刻坟茔上密密麻麻插着竹竿,竿上挂着招魂幡,纸钱等物。虽然一片乱坟,并没有墓道,此刻也摆放了些纸人纸马,似模似样给指出一条道儿来。在那道路的尽头,有一个大土包,看起来是新堆的,也不知里面有棺材没有,但前面却没有墓碑,只插着一个身着黄袍的纸人,面目丑恶,披头散发,胸前挂了一个牌子,写着:鞑子国王爷玉旒云。 “他娘的!”士兵们暴怒,“楚国的小毛贼,竟敢侮辱内亲王!” 待要冲上前去捣毁纸人,却被梁建琛喝止:“小心有诈!一个纸人算得了什么?敌人想是预料到咱们会来,所以特地搞了这么个戏台子给咱们看,切不可中计。” 士兵也理会得,都在原地戒备,又高声怒骂,并不向坟地里走。他们又注意到,不仅是黄袍纸人写了玉旒云的名字,其余的纸人也都挂着名牌,石梦泉、罗满、刘子飞等都榜上有名。而那黄袍纸人的后面,更插着一张大白幡,上书“鞑子葬身之地”。 “哼!”梁建琛啐了一口,“楚国懦夫,只晓得装神弄鬼!老子倒要看看你们打算用什么法子让这里变成咱们的葬身之地?莫非用法术驱使妖魔鬼怪吗?真是天下奇闻了。” “哈哈!”有士兵大笑,“说不定这些纸人纸马都是天兵天将,是玉皇大帝王母娘娘拔汗毛变出来的,刀枪不入,大家可要小心提防。被他们吹口气,可能都会没命呢!” “果真?”另外的士兵笑道,“人我就杀过不少,天兵天将却还没杀过,今天就要试试刀!”说时,已经挥刀朝近前的一匹纸马斩了过去。那蠢物登时断成两截。士兵们即爆发出一阵狂笑:“啊哟,不是说刀枪不入吗?咱们这就砍坏了呢?”有几个人也拔出刀来,唰唰唰,将面前的纸人纸马砍个稀巴烂。 梁建琛骑在马上,眉头深锁,他有心制止士兵们这样无聊的举动,但一则看到纸人纸马随人被砍倒,却并没有触发什么机关,一则感到敌人用此卑劣手段嘲弄他们,大家心里憋着一口恶气,发泄一下亦无不妥。所以只有当士兵们把跟前的纸人纸马都砍光了,要深入墓地去,他才约束道:“小心有陷阱!咱们还是在附近搜查一下。把这里烧了!” “是。”士兵们应声,将砍倒的纸人纸马点着了,朝坟地里丢去。火焰登时腾了起来,迎风招展的白幡变成仿佛在空中挣扎的火蛇。大伙儿颇觉解气地看了一会儿,才整肃队伍,继续向坟地周围搜索。亦如先前,一路走,一路以□□搠地,还叫嚣着:“藏头露尾的鼠辈,有种就出来一战,要是没种,就赶紧藏严实些,否则爷爷找到你们,一定要你们的狗命!” 不过,还没有走出多远,忽然前面有几个士兵就东倒西歪起来。梁建琛远远看见,以为他们踩到陷阱,可是未及发问,那几个人已然倒了下去,后面的人跟着也就被绊倒了。紧接着,梁建琛自己周围的士兵们也脚步踉跄了起来,一个接一个倒了下去。梁建琛心下骇异,欲大声喝问,可却感觉舌头不听使唤,甚至两腮也麻木起来,紧接着,脖颈也变得僵直,无法四顾。眼前跟着阵阵发黑。最终,两耳“轰”地一下,他也身子一歪,摔下马去。 不过,他却并没有失去意识。只是浑身僵直地躺在地上,眼睁睁看着周围的士兵继续横七竖八地倒下,连他的坐骑也栽了下来。几乎是一弹指的功夫,原本浩浩荡荡一千人的队伍便全数躺到,如同死绝了一般,连哼哼声也听不见。 他心中万分的着急,明白必然是着了敌人的道儿。可是怎么也想不透,到底是哪里出了错。是坟地中的纸人纸马有毒?还是敌人在别处向他们施放了迷烟迷药?怎么无色无味,不知不觉就中了招?敌人在哪里?有多少人? 其实追问这些,此刻都没有意义。他应该考虑如何应对。但似乎败局已定,没有任何扭转的可能。而且,渐渐的,连他的头脑也不听使唤,无法思考,如在梦中,忘记了自己因何会在此,也忘记了自己遭遇何事,只感到绝望慢慢地抓住自己的身体。 随后,他眼前忽然又亮了,所看见的,不再是倒下时朦胧望着的天空,而是遍地没有知觉的士兵。他发觉自己是被人挂起在一棵大树上。耳边传来的笑声:“不是说想看看这里如何变成你们的葬身之地吗?那就看个清楚吧!”说话间,已经有个魁梧的大汉转到了他的面前,端着一柄亮晃晃的钢刀,不停用刀身在手掌中拍着,发出“啪啪啪啪”的响声。 “大哥,你这话就说的不对了!”另一个瘦削的汉子笑嘻嘻地转了出来,“他们都还没有死,怎么是葬身之地呢?怎么也得先杀个十个八个才名副其实吧?” “十个八个怎么够?”又一个中年微胖的汉子转到了梁建琛的面前,“怎么也要杀百八十个才像样。咱们的兵器虽然架不住这样的狂劈乱砍,但是樾寇狗鞑子们都有兵器,拿他们自己的兵器砍他们的脑袋,那就再好不过了。” “你这提议真是愚蠢不堪!”这次走出来的是一个看起来猿猴般矫健的汉子,“兵器是蠢物,尚且架不住狂批乱砍,你的胳膊难道就架得住了?” “怎么?”那胖汉子瞪眼,“你难不成是要召唤一批豺狼虎豹来把他们咬死,再引些秃鹫乌鸦要吃他们的肉?” 这些是什么邪魔外道?梁建琛暗暗心惊,想要开口喝问,却苦于浑身麻木,连舌头都动不了。只有眼睁睁看着胖瘦二汉子自己面前讨论如何将整支樾军队伍杀死才最为快捷省力。他们争论了许久,都未分出高下来。有些面红耳赤了,就一齐叫那扛着钢刀的魁梧汉子:“大哥,你来评评理,看我们谁说的办法好?” 那汉子正和他另外一些不晓得从何处冒出来的同党检视着地上横七竖八躺倒的士兵,仿佛要确定没有一个还有战斗的能力。正忙着,便有些不耐烦地斥道:“你们两个都不干活,却在那里磨嘴皮子,是皮痒了么?” “不是,他们是皮不够痒!”这时忽然又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我该给他们点儿痒痒药,好让他们知道偷懒的后果!”说时,这个女子也来到了梁建琛的面前,上下打量他,又皱皱眉头:“玉旒云麾下还有这么一号人物?以前跟咱们这远平交过手的那些都到哪里去了?” 在远平交过手?梁建琛忽然想起来了——虽然他不曾参与过大青河之战,却晓得玉旒云和石梦泉在杀鹿帮的手中吃过苦头。眼前出现的这几个,莫非就是杀鹿帮的五位当家和一众盗匪帮众?他们不是在揽江城里染上瘟疫又被杀死在地牢之中了吗? “啊哟!”那女子笑起来,“这位军爷,你这眼神就好像看到鬼似的,敢情是认出咱几个了?没错,咱们就是在揽江城里被你们害死,现在已经变成厉鬼的杀鹿帮中人。因为你们这些樾国蛮夷还在楚国的境内为非作歹,咱们弟兄死不瞑目,就变了鬼来回来收拾你们。活着的时候,手段可能没那么高明,变鬼之后,咱们的法术都厉害了百倍。不过是鼻孔吹了口气,你们就全都中邪了。嘻嘻。等下姑奶奶我就从你们中间挑几个来吃——据说吃的人肉多,法术会更厉害呢!” 她越是这样说,梁建琛就越不相信自己是真的撞了鬼。多半是这些人从揽江城里逃了出来。但只凭几十个人就放倒了自己整支队伍,手法的确邪门。 “五当家,你也别逗他玩啦!”梁建琛的身后又响起一个声音。听来很是耳熟。但因为无法回头,梁建琛只能等那发话的人走到自己跟前才认了出来——正是当日来到石梦泉面前高谈阔论的楚军使者公孙天成。只不过他身边还有另外一个劲装女子,腰悬长剑,背负长弓,看来英气勃勃之余,还有些威严之气,颇有几分军官的架势。随着二人的出现,也有另一队人马走进了梁建琛的视野——与杀鹿帮那些奇形怪状之徒相比,这一对人马虽然也高矮胖瘦男女老少无所不有,但都统一穿着楚军的铠甲,且举着一面大旗,上面斗大一个“崔”字。梁建琛就明白,是楚国以动员、操练民兵而闻名的女侠崔抱月到了。她这次又是单独行动来到青蛇沟,还是担任了司马非的先锋? “恭候多时了。”公孙天成对梁建琛拱手一笑,“可惜,才见面,又要分别。” 分别?梁建琛有些不解。旁边杀鹿帮的人亦觉得有些奇怪:“先生,说什么?难道不要把这家伙抓回去吗?” “抓他回去有什么用?”公孙天成扫视一眼遍的地樾军士兵,“难道各位当家是想把他们都做成腌肉,以备粮草不足吗?” “啊,这个……”胖汉子大嘴四和瘦汉子猴老三互相望了望,“啊呸——就算咱们真的变了鬼,吃这些樾国混帐的肉也会上吐下泻的。” “那就是了。”公孙天成道,“既然抓他们回去没有用,就把他们都就地杀了吧。一个也不要留。” “就……就地?”虽然杀鹿帮中人露出惊讶之色——大约他们方才说了半晌如何将樾军杀个鸡犬不留,只不过是吓唬人而已。 “不错,就地。”公孙天成道,“不仅是这里的,之前俘虏的那五百来号人,也都要砍了。让樾寇见识见识咱们的厉害。” “先生,”殺鹿幫的人笑嘻嘻,顯然不信他是認真的,“咱們弟兄各自手裡都有不少人命,但也不是拿著殺人當有趣的屠夫惡魔。別的且不說,這兒說也有□□百。都就地砍了,咱們的胳膊可要斷了。想要招些豺狼虎豹吧,可他們火燒山林的時候,早已四散逃竄,一時也招不來呀!到底要把這些樾寇怎生處置,你好好說,就別跟咱們開玩笑了。” “唉!你们当真以为老朽是开玩笑么?”公孙天成长叹,俯身拾起一柄刀来,看也不看,直接朝身边一名樾军士兵的胸口插了下去。那士兵原本动弹不得也发不出声,便这样无声无息一命呜呼。而就在大伙儿惊讶的当儿,公孙天成又拔出了刀,朝另一名士兵的颈间劈下。 “先……先生……”大嘴四上前拦住了,“你……你是当真的?” “眼下是什么光景,老朽岂会玩笑?”公孙天成蹙眉,“所有的敌人,这里的,还有之前俘虏的,都要杀个一干二净,不留活口!” “这……这究竟是为何缘故?”崔抱月夺下公孙天成手中的刀来,“先生一直在程大人身边效力,程大人素来宽厚,不是滥杀之人……” “现在老朽并不在程大人身边。”公孙天成打断,“再说,程大人何止是不滥杀,简直有妇人之仁。若不是当初他屡屡把老朽的计策斥为‘毒计’不肯使用,可能现在樾国南方已经沦为荒滩,而樾寇也早已对我军闻风丧胆。殊不知,我们对敌人仁慈,敌人对我们可有半点仁义?他们沿途焚烧山林,分明是想把咱们赶尽杀绝的。唉,多说无益,总之现在程大人不在,正好就不必再顾虑。大敌当前,咱们就是要不择手段,赢取胜利。” “说的没错!”杀鹿帮的人显得兴奋了起来,嗷嗷嚎叫。玉旈云广布眼线于楚国,搜集楚国上至朝廷下至江湖的各种消息。其中有许多消息,她编印成册,让麾下的军官研读,力求让他们做到知己知彼。所以梁建琛是知道的,杀鹿帮本是盗匪,哪怕是劫富济贫,也从来不拘泥仁义道德。自从归顺了朝廷,碍于程亦风的面子,他们对那些规矩就算不遵守完全,也要守个六七分,早就憋屈得难受,这才反出凉城回到鹿鸣山去。若是要跟他们说什么大道理,他们不会买账,但是说起“不择手段”,只要那背后的目标是他们所认同的,那他们就立刻响应。公孙天成这时鼓励他们大开杀戒,他们还不喜笑颜开?有几个当即也捡起地上敌人掉落的兵器,手起刀落,砍下樾军士兵的脑袋。口中还不住地嚷嚷:“奶奶的,老子在揽江城受的鸟气,现在终于可以出了!” 崔抱月虽然也是江湖儿女,但镖师出身,不是黑道中人,而且也在朝为官,所以仍旧露出怀疑的神色:“先生,此举当真妥当吗?” “崔女侠几时也变成了畏首畏尾之人?”公孙天成笑道,“老朽不是已经说了吗?这些俘虏留着无甚用处。杀了一了百了。而且,他们的同党应该很快也会来到,若看见遍地尸首,只怕吓得腿都发软了吧?所以,不仅要杀,最好还要布置一下,做成搏斗厮杀的假象,好让后来的敌人以为我军是在和樾寇正面交锋中将他们杀得片甲不留。樾寇必定要对我军生出十二万分的恐惧来。” “先生忒也贪心!”辣仙姑咯咯娇笑,“樾寇又不是不知道咱们有多少人。就算他们以为是司马将军的部众到了,和樾军正面遭遇打了一仗,也不会满地只有樾寇的尸体,我军毫发未伤。难道我军真的神勇无比,有如天兵天将吗?看看过往的战绩,才没有人会相信呢!” “不错!”公孙天成道,“所以才更要麻烦各位当家,拿出各自的绝活儿来。要让这些尸首看起来或是中毒或是被野兽撕咬或是中了机关暗器。总之,是要震慑后来者,那便可以打乱他们的阵脚了。” “这就得交给娘子来操办了。”猴老三讨好地看着辣仙姑,“你如此冰雪聪明,只怕没有一万种办法也有八千个主意,总能把樾寇吓得屁滚尿流。光看这哨子阵,今日能将樾寇整一支队伍都迷倒,娘子就是居功至大者!” 辣仙姑也不谦让,咬着嘴唇思索了片刻,就召集帮众过来如此这般地吩咐。 依然被吊在树上动弹不得的梁建琛心里可愈发着急:莫非这群土匪是来真的?看他们已经砍瓜切菜一般一气杀了几十名士兵,似乎真的不是说来吓唬人的。那自己作为主将,必然也难逃一死。他虽不是怯懦畏死之辈,但就这样窝囊地中了土匪的奸计丢掉性命,还要留下尸首去恐吓后来的同僚,那一定死不瞑目。只可惜,他现在既也不能挣扎,也不能出言和敌人周旋,只能干瞪眼而已。心下不由绝望万分:梁建琛啊,梁建琛,没想到你尚未建功立业就要白白送命于此! 偏在这个时候,他感到手背上有一丝凉意,似乎有什么冰凉湿滑之物正顺着他的手爬上来。不知是蛇还是虫。由于不能低头看,他只能默默地感受着那令人发毛的蠕动。过了一阵,那凉意消失了,但再片刻,又出现在他的颈间。他晓得,是那蠢物爬上来了。又少时,已爬到了他的脸上。眼前出现一个白森森的三角头,瞪着一对血红的小眼——乃是一条白蛇。 不由冷汗直冒——光看着模样就是剧毒之物!现在全身麻木,怎么躲避?莫非还未死于于口刀下,就要先被这畜生夺了性命?他拼命向白蛇瞪眼,向将其吓退。可是白蛇非但不惧,反而发出嘶嘶之声,仿佛是在嘲笑他。然后,忽然向后一扬,昂起头来,狠狠朝着梁建琛的鼻子咬了下去。梁建琛只觉得鼻子一阵刺痛,心底暗呼:完了!完了! 他闭目等死,感到鼻子的刺痛慢慢向脸颊、脖子、肩膀,乃至全身蔓延。可奇怪的是,痛楚之后却没有窒息之感,反而他原本麻木的身体似乎又开始听使唤了。他试着动了动手指,即摸到了手腕上绑着的绳索,又试着动了动脚,就踩到了一个树墩。这下,如何不欣喜若狂。他怕动作太大了,招来杀鹿帮中人的注意,便小心翼翼保持着先前的姿势,但手指却努力地拆解这腕子上的绳索。也算黄天不负有心人,当那边杀鹿帮又稀里哗啦斩杀了十几名樾军士兵后,他手腕上的绳索解开了。现在,只要割断捆着他胳膊将他吊起的那条绳子,他就可以脱身。只不过,他纵然恢复行动自由,却得从杀鹿帮众人这里杀出一条血路才能真的逃脱升天。双拳已经难敌四手,何况还是这群身怀武功的土匪?他不得不静待机会。 可能真的是老天助他。也不知辣仙姑提出了什么计策。众人都往远处去了,只剩下崔抱月和公孙天成在跟前。一个老人一个娘们,他还没有放在眼中。于是,赶紧摸着靴子中藏着的匕首,去割背后的绳子。这时便听见崔抱月问公孙天成道:“先生,就这么把他们都杀光了,不怕向将军怪罪吗?要不要留下活口——比方说那个领头的。这样向将军也好拷问他一番,了解樾寇下一步的动向。” “樾寇下一步的动向,何须拷问他?”公孙天成冷冷地瞥了梁建琛一眼,吓得他赶紧停止了动作,屏息不动。“这人不过是个副将,岂能知道玉旒云的计划?玉旒云如此多疑,又自视甚高,所信赖的最多也就只有石梦泉一人而已。这个小小的副将,算得了什么?拷问他,不过是浪费功夫而已。再说,反正玉旒云已经落在了我们的手中。就算她给石梦泉下达过什么命令,哪怕让他不惜一切代价不顾自己的安危也要攻破凉城——石梦泉岂是那种无情之人?玉旒云便是石梦泉最大的弱点。我看现在樾军已经乱了阵脚,什么计划也没有了。” “先生说得石梦泉好像是个多情种子一般。”崔抱月好像颇不以为然,“我倒觉得他和玉旈云一样,都是冷血屠夫,才不会为这点儿小事所影响。侵占我国的大好河山,就是他们眼里唯一的目标——先生之前去他大营里的时候,不是说他一点儿都不相信,还把先生赶出来了吗?其实先生就应该好像我说的那样,在青蛇沟这里摆下阵势,搭个高台,把玉旈云绑在上面给他们看,逼石梦泉罗满等人立刻退兵,否则就当场把玉旈云杀了——岂不便宜?” 什么?梁建琛心中“咯噔”一下:难道内亲王当真在他们手上? “呵呵,崔女侠怎么从军良久,行事却还像是江湖草莽?”公孙天成笑道,“你这样敲锣打鼓让樾寇知道玉旈云在你的手上,他们还不设法营救?就算到了那一日,你将玉旈云绑在高台之上,而石梦泉等人也营救无力,你以为玉旈云会命令他们退兵,还是咬舌自尽?玉旈云死了,樾寇是悲恸难当溃不成军,还是将悲愤化为力量,将咱们这小小的一撮人马碎尸万段?” “这……”崔抱月脸红,似乎是羞愧自己的眼光如此短浅。“那先生究竟打算怎么利用玉旈云呢?” “呵呵,眼下就是要虚虚实实,让他们半信半疑才好。”公孙天成回答。 “什么意思?”崔抱月还是不明白。 “他们目前有不信的理由。”公孙天成道,“崔女侠也算是在落雁谷和玉旈云交锋过,与她有血海深仇,自然有体会。玉旒云虽然心胸狭隘品性不端,但总也是个有勇有谋的将才,当年她年纪轻轻,率领疲弱之军,却在落雁谷绝地反击,后来又可以只身穿越我国,去西瑶议盟,而东征郑国之时,听说她病得就快死了,但还是亲身上阵,大获全胜——这样一个时时如有神助的人物,谁会相信她这么轻易就落入咱们的手中?所以樾军诸将不相信我的话,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不相信最好,让他们按照原定的计划继续前进,到时候咱们把玉旒云搬出来,更能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但先生不是又满有信心石梦泉是相信了吗?”崔抱月问。 “石梦泉不同于旁人。”公孙天成道,“旁人只当玉旒云是个驰骋沙场的枭雄,石梦泉却是与她朝夕相伴的知己。玉旒云只要有三分可能遇到危险,石梦泉都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就好像崔女侠和你那已故的未婚夫一样——你当年岂不也是因为担心他的安危,才随军出征的吗?试想,他若还在世,有人告诉女侠说,他遭遇危险,女侠是不是也要即刻赶去查探个究竟?石梦泉也是一样。但是他既是玉旒云的左右手,玉旒云不在的时候,他就得肩负起整支军队。当时那么多军官在场,他若然露出一丝惊慌,旁人还不全都跟着慌乱?所以,他当时一定是极度克制,但赶走老朽之后,肯定就绞尽脑汁,想着如何来探一探咱们的虚实。同时,投鼠忌器,无论玉旒云之前有何计划,他都会更加小心。瞻前顾后,患得患失,那些计划自然也就失去了威力。” “原来如此。”崔抱月道,“就不知石梦泉打算怎么探我们的虚实?” “应该是往平崖去了吧?”公孙天成道,“他应该是中了我的计,以为玉旈云被司马元帅擒获,现在深陷平崖,却不晓得其实玉旈云是落在了女侠的手中。他们去到平崖,只会落入司马元帅的包围之中。我们若在平崖歼灭一部分敌军,又在揽江、镇海这边消耗他们的力量,到时候樾军必然士气大锉。我们再把玉旈云亮出来给他们看,他们已没有力量再行营救,也没有力量复仇。到时候连樾国皇帝大约都已经厌倦了这场战争。应该会很快答应议和——嗯——”他掐着手指,好像是在计算日子:“算来,道那时候,咱们的使者也已经到了樾国的西京。正如玉旈云的谋士自己所说,樾国皇帝专宠皇后,而皇后又向来最宝贝玉旈云这个妹妹。前线失利,玉旈云遇险,这场战争彻底失败,他们应该不会像继续陷下去。” “先生这样虚虚实实,连我都给绕胡涂了,相信樾寇也一定中计。”崔抱月道,“只不过有一条先生得考虑——玉旈云虽然自视甚高,但身体却实在和纸扎的没什么两样。听说以前,她都是依靠身边有名医相助,才挺了过来。这一次,只怕还没挨到谈判的时候,她就一命呜呼了!” “哈哈,女侠放心。”公孙天成道,“玉旈云虽然性格偏执,却不是求死之人。她一日未死,就一日都存着希望可以获救脱身。所以女侠只管让你军中那郎中给她瞧病——你看,这么些日子,她没有绝食,也没有绝药。老朽唯一担忧的,是你那郎中医术不够。” 糟糕!糟糕!他们的这些对话传到梁建琛的耳中,一字一句都好像匕首,凉凉的,划过他的脊背:看來玉旈雲當真是落入敵手——石夢泉說要領兵去平崖,乃是為了營救——但就快要落入敵人的圈套之中。他须得把这消息传回揽江才是! 心下愈发焦急,不断暗暗祈求老天也给他脱身的机会。 偏巧就在这个时候,忽见远处来了一队人马,为首正是从揽江大营溃逃的向垂杨。公孙天成、崔抱月和余人都迎上去招呼。梁建琛就抓住这个机会,迅速地割断身上的绳索,跳下地来。他怕此刻撒腿狂奔会立即被敌人发现,但周围并没有旁的藏身之所,唯有心一横,钻进死人堆里。从前都是和他出生入死的同僚兄弟,现在却变成了冷冰冰的尸体,而且他们的血还在不断里流出来,淌在他的身上,让他感到无比的悲愤:楚人竟如此狡猾!总有一日,他要报仇雪恨! 杀鹿帮的人少时便去而复返。都发现梁建琛不见了。许多人咋呼道:“五当家,难道是你的迷药不顶用吗?怎么能跑了?” “我怎么晓得?”辣仙姑也显得焦急。 “没关系,跑不远。”公孙天成道,“既然向将军已经带了人马来,咱们又有了帮手,先把这里的樾寇都杀光。大当家再带几个去搜村子,总能把他找出来。” 这提议似乎众人都没有异议。很快,梁建琛耳边就想起了一片令人发毛的“嚓嚓”声。本事他最熟悉不过的,是兵器刺穿躯体的声音。征战沙场,有多少次,他就是这样砍下敌人的头颅。可是此刻,却是楚军挥刀屠杀他那些昏迷不醒毫无反抗能力的部下——更有可能随时会砍到他的身上。因此上,每一丝响动都让他感到毛骨悚然。身上湿湿黏黏,已不知道是鲜血还是冷汗——也有可能,他已被吓得失禁。 那段时间,他如同身处地狱。也不知到底过了多久,那杀戮声止住了,又听到公孙天成和杀鹿帮中人的对话声。大约是杀鹿帮中人说,找遍村子的废墟也未见到梁建琛的影子,问要不要再去旁的地方搜。公孙天成回说不必为了一个人大费周章,逃了就逃了,也玩不出花样来:“大家都辛苦了,为免樾寇援军到来,咱们还是早些回营地去吧。还有先前的那一批俘虏没处置呢!” 大伙儿均无异议。一众人有的抱怨腰酸胳膊痛,有的则大呼杀敌痛快,吵吵嚷嚷,终于去得远了。 梁建琛这才从尸体堆里爬出来。见天色已晚,月光皎洁,但照着面前那尸横遍野的景象,令他几欲作呕。一千人的队伍,就这样眨眼之间化为孤魂野鬼,还有早先派出来的五百人,大约也难逃此厄运——这真是他从军以来最大的一场败仗! 却不敢唏嘘太久。他稍稍活动僵硬的身体,就使出吃奶的力气朝自己的营地狂奔。须知那村子离开樾军青蛇沟的营地颇有一段路程,骑马也须两个时辰才到。他全凭两腿,跑得筋疲力尽也距离甚远。不过幸运的是,青蛇沟那边留守的部众见他们久久未归,开始觉得蹊跷,就派了一队人马来侦察。这样,在午夜时分,梁建琛才终于见到了自己人。 一邊回營地,一邊講述了自己的遭遇。大家听了,又惊又怒。有人当即跳起来说要去找到向垂杨和杀鹿帮决一死战。 “他们到底躲在哪里、有多少人,都是未知之数。”梁建琛道,“而且他们颇有些旁门左道的法子——那些迷药无色无味,也不知倒地是用了什么法子,竟然让我们整整一千人瞬间都着了道儿……若不是我被毒蛇咬了,因祸得福,只怕此刻也成了楚人的刀下亡魂。” 听他这样说,众人再各自想象他的经历,不觉也个个脊背发凉。便有人提议,为今之计,应当退回揽江,免得留在敌人的陷阱里,白白再折损人马。 “这可不行!”梁建琛道,“虽然此地危机四伏,咱们随时送命,但只怕咱们一走,青蛇沟就从天险变成了大道,司马非的部众就长驱直入。那辛辛苦苦才得来的揽江城岂不又要拱手送还给楚人?这可万万使不得。咱们的大队人马还是得留守,但要派一小队人回去揽江报讯。” 留守在此,不知敌人又玩出什么花样来,可能真的就要以身殉国。樾军士兵互相望望,虽然从军之时就晓得要做刀尖上打滚,但此来本是带着取胜的信心,没想到竟变成赴死的悲壮。大家都表示要和梁建琛一起留下,不愿借着回揽江去报信而逃离危险。 “回去报讯可不是什么轻松的差事。”梁建琛劝说道,“敌人杀了咱们千余名将士,就是为了要给后来人看,咱们回去报讯,应该也在他们的意料之中。路上还不知会发生什么事。所以这报讯的不但要胆大心细,还要有好身手。一队人马互相照应,务必要将此处的情形告诉罗总兵。” 听他这样说,众人才不再谦让了。推举了几名骑射搏击都十分了得的兵士。一回到營地,梁建琛就写了一封简短的书信,又抄写三份,让不同的士兵贴身收好,以防其中有人会遭敌人暗算。而有关玉旒云的消息,事情机密,不宜写下来,也不能告诉其他人。令他一时不由陷入沉思:难道得他亲自回去报讯吗?身为主将,怎能离开? 且为难,他的副官从外面进来:“大人,揽江那边有紧急军令到了!” 第198章 揽江来传紧急军令的人并不肯进入中军大帐,反而要梁建琛出营相见。这让他感到万分奇怪。但还是立刻随着副官疾步迎出来。只见来的不止一个人,乃是一支二十余人的队伍,且并不像以往飞骑传讯,传令官策马赶来。这次除了领头一人骑马之外,后面都是步兵。大家扈护从着一辆马车。车身坚固,车轮比寻常马车厚约一倍,不是寻常轻便的车辆,看来似贵胄出巡是为了要车身稳定才使用的那种马车。梁建琛不觉奇怪:是什么重要的人物从揽江来到这里? 正准备到车前去行礼参见。那领头的士兵已经跳下马来,上前道:“大人,不要近前来。这车很危险。” “危险?”梁建琛奇怪:难道车里是染上瘟疫的病患? 士兵不待他发问,已经先解答了:“车里是火油——并非寻常用的哪一种,稍稍震荡就会爆炸。” “吓!”梁建琛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开些许,“这么危险的东西,你们运来做什么?” “卑职等奉罗总兵的军令。”那士兵回答,“要炸毁青蛇沟,阻断敌人的来路。” 炸毁青蛇沟?梁建琛和其他在场的士兵都惊讶不已,虽然这边战事失利,八千兵马损失了千五人,但只要沉着应对,应该还是守得住这个关口的。何至于到了要炸毁青蛇沟来拦截敌人的地步?再说,青蛇沟山岭险峻,又不是砖头砌成的堡垒——哪怕是当时引爆了揽江要塞的兵器库房,也没有将整个要塞炸毁。青蛇沟的石头山,哪儿是说炸就能炸的? 传令的士兵似乎料到他会有疑问,解释道:“这种火油不同寻常,是工兵营新近依照红毛藩鬼的配方制造的——先前不是报说工兵营的作坊发生了大爆炸吗?其实是消息传错了。大概一个多月前,有几个红毛藩鬼来到江阳的港口,兜售藩邦货物,又吹嘘自己有通天的本领。刚巧就被工兵营的许都尉撞到。许都尉听他们吹得神乎其技,说这种火油只要一匙羹就可以开山。他就叫那几个藩鬼拿火油来演示。藩鬼说,火油不便长途运输,怕海上颠簸,把自己的船给炸沉,只能现做。许都尉就借了作坊让他们制造,末了,又去无人的地方试验,果真把一座小山都夷为平地——这就是咱们在河这边所听到的那次爆炸了。许都尉见藩鬼所言非虚,就重金向他们买下火油的配方,也学习的制造的方法。还想出用铅块稳定运送的木箱,以至于这火油也可以运输各地。石将军和罗总兵皆以为,青蛇沟长久守下去,耗时费力,倒不如直接炸毁,封了敌人的来路,亦可以震慑敌人。” 世上竟有如此厉害的事物!梁建琛虽然看不到其模样,但也禁不住对着马车啧啧称奇。想这青蛇沟,虽然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天险,但是他们如此守株待兔下去,也不是办法,还要时时提防被敌人暗算。如果炸毁了,司马非的部众便绝无可能通过,而向垂杨的人马若然埋伏在峡谷之内,也就一并送上了西天! 想到可以为自己方才所受之辱出一口恶气以及为死在杀鹿帮刀下的千百名士兵报仇雪恨,他自然感到万分的痛快。旁的士兵也都欢欣鼓舞:“人说高手以一敌百,这玩意儿岂不是以一敌万?先前造出了火炮,已经威力无穷。不过可惜楚人也有。现在这玩意儿,他们可没有,若是能用在火炮上,一炮打出去炸平他们一座城,那才叫痛快!”大家摩拳擦掌,直问那传令的士兵,几时会去炸毁青蛇沟,也想跟着去见识见识。 但梁建琛只是兴奋了片刻,就想起公孙天成和崔抱月的那番对话:玉旈云被他们所挟持,万一他们藏身青蛇沟,这火油又不长眼睛,岂会避开自己人?那可万万使不得!于是他连忙道:“且慢,青蛇沟那边还有情况未探明,不能轻易点火。” “大人,那边还有什么情况要探?”众人都奇怪,“管那边有人没人,反正炸平了就一了百了。” “你们不晓得!”梁建琛无法解释,只问那传令的士兵,“罗总兵命你们几时动手?我有要事须得先向罗总兵汇报!” 那传令士兵愣了愣:“罗总兵的军令自然是即刻动手,越快越好,未知梁副将有何要事?” “这事……”梁建琛恨不得自己能飞回揽江去向罗满说明一切。可是,作为前方主将,他如何能丢下部众离去?只能一把抓住自己最信任的副官:“你速速回去揽江,跟他们一起去报讯。但有一口训你要亲自说给罗总兵一人听——当日,公孙天成在石将军面前说的话只怕是真的。人在崔抱月手中,或许就在青蛇沟。青蛇沟暂时炸不得!” 那副官莫名其妙,但见到梁建琛面色严肃,晓得事关重大,也不敢多问原委,当下就飞奔而去。从揽江来的那几名传令官却不能不继续追问:“梁大人,究竟是因为何事,青蛇沟炸不得?” “这事暂时还不能向各位说明。”梁建琛道,“总之,我会向罗总兵交代——请诸位在营中休息,给我三天时间去查明情况。” 士兵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觉得委实难以理解。最终,领头的那个道:“好吧,梁副将既然把话说到这份上,咱们也不能强行执行罗总兵的命令。那就给你三天时间——三天过后,咱们也得向罗总兵交代。” “三天之后,梁某定然亲自向罗总兵交代!”梁建琛抱拳,表示感谢。 “这火油甚为危险。”那领头的士兵道,“罗总兵原没打算让火油在营地里停留太长时间。如今既然要耽搁三日,请梁副将多调派些人手帮咱们护卫——火种切不可近前,便是飞鸟野兽也不能接近,以免稍有冲撞,就把整个营地的人都炸上天。” “这个自然!”梁建琛当即调了两百人来防卫。而其余的人,他安排去窥探青蛇沟,也去南面村庄的废墟查探,务必要找到敌人的下落,再设法救出玉旈云。 只是,这谈何容易?三天的时间转眼过去,除了那恼人的哨子声呜呜不绝,他们没有再看到敌人的踪影。而且,由于梁建琛无法将玉旈云落入敌手的消息宣之于口,全军上下对于他不肯炸毁青蛇沟也感到万分的奇怪,难免就开始有了议论。有的人说,只怕是敌人神出鬼没,并不在青蛇沟里,炸了也是白炸。又有人说,青蛇沟本是天险,如果炸塌了,反而不能据险以守,到时天险变了通途,得不偿失。还有人传得更离谱些:莫不是梁建琛当日在敌人手上中了什么妖法,令他变成了敌人的傀儡,已经失去常性?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但所有人对那红毛藩的火油感到好奇与期待。轮值守卫的,都向揽江来的详细打听火油的威力。没能轮值去护卫的,若是得闲,也会到附近去远远地看一看,想象一下其爆炸起来的壮观景象。“虽然都说狭路相逢勇者胜。但是有了这种厉害的兵器,以后就不需要和敌人狭路相逢了。”士兵们议论道,“从前我军所向披靡,靠的固然是弓马本领,但也得益于咱们的强弓、硬弩、利箭。后来又有了火炮——如今再加上藩鬼的火油——战场之上,拼的还是兵器。内亲王让工兵营潜心研究兵器,实在是有远见!” 这种议论无疑加剧了梁建琛的焦虑。三天的时间过去,他要怎么交代? 所喜,三天后,正当他热锅上蚂蚁一般不知所措的时候,他的副官和那几名信差从揽江回来了——风尘仆仆,可见是疾驰而去,又疾驰而回。“怎样?罗总兵有何决断?”他急切地问。 “罗总兵往镇海去了,咱们没见着。”副官回答,“只见到内亲王的军师郭先生……” “什么?”梁建琛感到惊讶又失望,正想责备副官为何不追去镇海。却见郭罡从外面挑帘子进来——大概是坐着轻便的马车奔波而来,衣衫不整,显得更加猥琐了。 “郭先生他老人家跟着来了……”副官这才说完后半句话。 “梁大人,有礼,有礼!”郭罡作揖,三角眼分明是笑,但却又好像是眯缝着在打量人。 梁建琛当日虽然听石梦泉亲口承认这丑陋的男人是玉旈云的军师,但心中还有有些奇怪。后来自己九死一生逃离杀鹿帮的掌握,又打听到玉旈云落入崔抱月之手的消息,就对郭罡产生了厌恶——当日此人一口咬定玉旈云回到了樾国,却其实是蒙骗众人。肯定是他和石梦泉私下里商量,建议石梦泉攻打平崖,这就是推着石梦泉掉进司马非的陷阱中啊!此时见到其人贼眉鼠眼地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忍不住发作道:“你来做什么?” “自然是来帮大人解惑呀!”郭罡笑嘻嘻,“听说大人被楚国的奸贼给算计了——公孙天成,杀鹿帮,还有崔抱月?啧啧,楚国下三滥的人物差不多都到齐了!” “说什么废话!”梁建琛屏退了副官等人,对郭罡不客气地斥道,“你当日口口声声说内亲王回到了樾国,但其实她已身陷盗匪之手。哪怕是为了稳定军心,不得已才要隐瞒,却也不能不查探清楚就让石将军前往平崖,你……” 他连珠炮似的指责还未说完,郭罡已笑着摆摆手:“梁大人少安毋躁。你怎知老朽当日是为了稳定军心在撒谎?你听到内亲王身陷敌营的消息,又可有查证?” “我怎么没有查?”梁建琛几乎跳了起来,“我这三天来派了多少人出去,把这附近都搜遍了,连青蛇沟里面也找了。就是想要找到内亲王。” “没有找到吧?”郭罡还是笑眯眯,“连敌人的汗毛也没捡到一根,是不是?” “你还笑得出来?”梁建琛暴怒,“现在罗总兵的人等着要炸毁青蛇沟——万一内亲王就在沟内,可如何是好?” “放心,内亲王不在青蛇沟里。”郭罡道,“大人被公孙天成这老狐狸给骗了。” “那内亲王在哪里?”梁建琛道,“你说她回到了樾国,就拿出真凭实据来,否则军心就要乱了!” “真凭实据?”郭罡冷笑,“这玩意儿有何意义?若要诓骗你,可以假造出许多的证据来——当日公孙天成只身来到揽江,不是手中握着许多所谓的凭据吗?揽江的军心乱了没有?其实军心如何,看的不是凭据,而是将士们自身——当日石将军已亲口斥公孙天成一派胡言,将他赶出了揽江去,全军上下无人将这老头儿的浑话当真。梁大人今日倒是宁愿信公孙天成却不相信石将军了?公孙天成的目的,就是想要乱我军心,梁大人拒不执行罗总兵的军令,每天像困兽一般在营地里兜圈圈儿,又派士兵频频出去漫无目的的搜索,令到大伙儿诸多猜测——这不是扰乱军心是什么?” 梁建琛一时被他说愣了,片刻,才反驳道:“你休要诸多诡辩——内亲王如果人在樾国,听到军中有此谣言,为何不出来辟谣?内亲王在樾国何处?我要去见面内亲王!” “放肆!”郭罡厉喝,“内亲王在何处,为何要让你知道?她不召见你,你岂可擅离职守去拜见她?而且,军中何来谣言?石将军已经赶走了公孙天成,揽江军营风平浪静,莫非是青蛇沟这里传起谣言来?是梁副将你传的吗?扰乱军心,你该当何罪?” 他疾言厉色,贼魅鼠目的面容竟满有威严,令梁建琛忘记面前不过是一介布衣,根本没资格喝斥自己。情急之下,不去驳斥,反而辩解道:“我如何扰乱军心?我半句都不曾向人吐露,就是派心腹去揽江传信,也没有向他说出详情。为的就是避免让此消息在军中传开。” 见他着急,郭罡的面色反而缓和了下来,道:“在下并非指责大人。只不过是不忍大人铸成大错而已!”说着,靠近过来,压低声音道:“不瞒大人,内亲王现在有要务在身,已秘密前往某处会见一位对本次伐楚之战至关重要之人。她究竟去往何处、会见何人,除了护送她前往的几名贴身护卫之外,只有在下和石将军才晓得,连罗总兵也不知。楚国那群蟊贼显然是想趁此机会造谣生事,大人中了他们的奸计!” 虽然早在揽江之时,梁建琛就听郭罡说过玉旈云有要务在身行踪隐秘,此刻又听是“前往某处”“会见某人”——虽然还是谜语一般,说了等于没说,但不知怎么就感觉消息可信了许多,尤其是,连罗满这个总兵也不知道内情,他作为一介副将,不能听闻详情,也不算奇怪。登时心中的气恼少了许多。“果真如此?但楚国蟊贼可说得煞有介事呢!” “倒是怎么个煞有介事法?”郭罡笑问,“大人你行事谨慎,信写得简短,派来的那几个人说得也不清楚。在下来到这里,就是想再问问大人,当时的情形究竟是怎样的?还望详细同在下说一回,也好让在下揣摩敌人的动向。” “当时我被他们绑住……”梁建琛即将自己荒村被困的经历简短地说了一回。 郭罡听后,哈哈大笑:“大人,如今听你细说,在下更加确定你是被骗了——当时荒郊野外,大人中了迷药被挂在树上,公孙天成和崔抱月聊什么不好,却偏偏要在大人的面前提起内亲王——而后,大人就福星高照,恰巧被毒蛇咬了以毒攻毒解开了迷药,又恰巧向垂杨来到将所有人都引了开去,让你可以躲在死人堆里,而所有的人都被向垂杨的部下和杀鹿帮中人杀光了,偏偏大人安然无恙,可以赶回来报信——世上哪儿有这么多‘恰巧’?可见,是公孙天成特地安排,说了一番谎言给大人听,想让大人大危急之时不去思考其中荒谬之处,急急将此消息带回军中,扰乱我军心。幸亏大人行事谨慎,虽然心中有所怀疑,也没有将这消息泄露出去。这就让公孙天成的奸计不能得逞。” “啊呀!果然阴险!”梁建琛跺脚。 “这就是楚人的蟊贼本性。”郭罡道,“公孙天成上次跑来,当着大伙儿面说他挟持了内亲王。当时鄙人就已经揭穿了他的谎言。他不死心,又故意要在大人面前说一回,借你之口,把这谎言再往咱们军中传一次。试想,如果他真的挟持了内亲王,早就派使臣去和我国皇帝陛下交涉,何必一而再再而三地向咱们传讯?他的动作越是多,越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他根本就是想借着内亲王不在军中亲自指挥的这一段时间,扰乱我军军心!而且,他还特意要和崔抱月在大人面前假装闲聊——这是因为他知道内亲王在楚国境内广布眼线,楚国朝廷内外大小人物的底细都被摸得一清二楚,但凡我军将领必然晓得,崔抱月是个蠢钝鲁莽的女子,不擅长做戏骗人,所以听到他和崔抱月闲谈,多半不会起疑。而那辣仙姑则是个八面玲珑的妖妇,若她和公孙天成一唱一搭,就会让人多长个心眼儿,怀疑这是不是在做戏。若不是崔抱月率军来到,我想公孙天成应该会选择和直肠直肚的邱震霆一同演戏——哈,这老头儿以为用这么拙劣的手段就可以骗到我们,实在也太小瞧人了!程亦风竟倚重此等三脚猫谋士,难怪他会从尚书大学士一夜之间变成七品芝麻官。可笑可笑。” 梁建琛原本没想到那么多。若是辣仙姑和公孙天成在他面前闲谈,他只怕也信了。如今听郭罡细说其中玄妙,一方面羞得无地自容,一方面也庆幸自己生性谨慎,才没有惹出大祸。赶忙附和道:“不错,我也是因为想到崔抱月有勇无谋,多半不会使计骗人,这才被他们蒙蔽。” “大人——”郭罡收起了笑容,严肃道,“敌人越是搞这些旁门左道,就越是说明他们没本事和咱们正面交锋。现在向垂杨的那一小撮人,想方设法要扰乱我军,好等司马非前来救援。他们最怕的,莫过于我军对他们进行正面打击——依鄙人只见,他放迷烟也好,能驱使野兽也罢,什么奇门遁甲,其杀伤力委实有限。咱们烧山没有能够烧死他们,现在应该当机立断,用那藩鬼的火油炸毁青蛇沟。无论向垂杨是否藏身其中,先断了司马非的通路,也震慑敌人,随后再追击其余部,彻底断绝他们对揽江的威胁。” “正该如此!”梁建琛道,“我这就……” 话还未说完,外面忽然传来喧哗之声,有个小校慌张闯进来:“大人,不好了,士兵之中不知为何传起了谣言……大家都……都鼓噪起来了。” “什么谣言?”梁建琛颇不耐烦。 “他们说……说内亲王被楚国蟊贼绑架了……”报信的小校战兢,“都嚷嚷着说要去杀尽蟊贼救出内亲王。” 梁建琛的面色立刻变得煞白:“怎……怎么会有……如此荒唐的谣言?”他瞥了一眼郭罡:眼下如何是好? 郭罡只是微微蹙了蹙眉头,随即道:“消息可传得真快!老朽正是为了这事从揽江赶来的。传闻都是怎么说的?” 那小校愣了愣,梁建琛更是不知要说什么好。郭罡踏前一步,厉色问道:“问你话,为何不答?士兵们到底是怎么传言的?” “他……他们说向垂杨和那群楚国蟊贼……杀鹿帮,还有……那个民兵的首领崔抱月,挟持了内亲王。”小校不敢隐瞒,如实禀报,“他们就藏身在……青蛇沟里。说已经在平崖设下陷阱,只等石将军掉落全套。而他们……”以下所说,和梁建琛听到的差不多。 梁建琛不由冷汗涔涔而下,转头看着郭罡,无声辩白:消息可不是我泄露的!这下军心大乱,要如何是好? 郭罡却露出了仿佛忍俊不禁的表情,但只是一瞬,随即正色道:“消息是从何处传来?” “这个……卑职不知。”小校道,“据说……据说是有当日追随梁大人扫荡荒村的士兵,曾听楚国毛贼如此议论。后来从死人堆里捡回一条命,就拼死回来报讯。卑职听到传言,已经让人去找这士兵来问话,不过,还没找着……” “是么?”郭罡的语调有些微妙的讽刺之音。 “这……这传言不会是真的吧?”那小校问,看看梁建琛,又看看郭罡。 梁建琛不知如何回答,只能也用眼神询问郭罡。 “这传言是真是伪……还有待辨别。”郭罡缓缓道,“不过,这人听到的,简直和梁副将向罗总兵报告的一模一样啊!” “啊?”小校惊讶。梁建琛也呆住,全然被郭罡弄糊涂了。 还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外面又有士兵来报,说那从荒村九死一生逃回来的士兵找到了。“那还不快带进来!”郭罡命令。 士兵见他说话满有威严,而梁建琛也未反对,便得令而去。不时,领着一个几乎遍体鳞伤的士兵走进来。“大人,小的总算有命回来了!”那士兵“噗通”跪倒,声泪俱下地将自己如何从死人堆里逃命的经历说了一回——据他所说,当时有几名战友倒在他的身上,所以楚人乱刀砍杀樾军士兵时,他才幸免遇难。又因他扑倒的地方距离梁建琛不远,所以也听到了公孙天成和崔抱月的对话。脱身之后,他就冒死尾随楚军,来到其藏身之处——就是青蛇沟的一处山洞。“那山洞地势奇特,洞口在上,有小径通往山体深处,他们藏身腹地,空间宽广,也不知到底有多少人马。正因为洞口在上,敌人在下,咱们的烟雾都是朝上走的,所以,他们丝毫也不受影响。” 原来如此!在场诸人恍然大悟。这么些日子来努力放火烧山,算是白搭了。 “楚国的地盘,果然还是楚国的蟊贼熟悉些。”郭罡道,“你可有亲眼看见内亲王在那山洞之中?” “山洞守备森严,小的虽然冒死去到洞中,却没有看得太真切。”那士兵回答,“原也想查探明白,可我毕竟只有一个人,万一被楚军发现,就没法活着回来报信。” 梁建琛以为郭罡要怪罪这士兵怯懦畏死——那自己当日连跟踪都不敢就径自跑回来,岂不是更加孬种?于是抢着道:“你这样决断并没有错。自然是报讯要紧。大局为重,不能乱逞英雄。” “不错,实在是值得嘉奖!”郭罡竟然也露出了赞许之色,“你历尽万难才回来,先去休息片刻。咱们也要布署一番,稍后,请你带路,去将那群楚国蟊贼一网打尽。”说时,吩咐将这士兵带出去。待他们走到门口时,又补充了一句:“内亲王深陷敌营之事,不知真伪,切不可再与人说——这可关系到军心的稳定。否则,未待咱们查明真相,只怕已经被敌人发现,自身难保了。” 那士兵和小校都点头答应,出了大帐去。没了闲杂人等,梁建琛便转眼望着郭罡:“郭……郭先生……你方才不是说公孙天成撒谎吗?怎么对这士兵又不说出实情?” 郭罡嘿嘿笑了笑,不答反问道:“大人,如果公孙天成不是撒谎骗人,一切都是真的,大人会如何决断?” “自然是立刻挑选精兵,去青蛇沟营救。”梁建琛道,“难道任由他们挟持内亲王,还要眼睁睁看着石将军去平崖掉入陷阱吗?” “不错。”郭罡颔首,“如果大人挑选精兵,谨慎起见,应该派遣三百人深入青蛇沟,而其余人马就会在入口出埋伏等待,只要救出内亲王,就立刻将敌人一举歼灭——老朽说的没错吧?” “这样布署,有何不妥?”梁建琛问。 “没有什么不妥。”郭罡道,“大人的布署太合理,在下猜得到,公孙天成也猜得到。或者不如说,是公孙天成希望大人会如此行动,所以才特意派了个细作前来同大人说这样一个故事。” “细作?”梁建琛愕然,“何以见得?此人操北地口音,身形也不像是楚人。” “那是自然。”郭罡道,“既是细作,自是精挑细选再万般锻炼——想内亲王派在楚国的细作,不也是个个似足了楚人?” “这个……”梁建琛答不出来。 郭罡又冷笑着接下去道:“大人或许会说,此人伤痕累累,叙述的经历也与大人的遭遇吻合。可是,苦肉计谁人不会?而且,大人不觉得他说的也太完美无缺吗?唯一的缺憾,大概就是他没有只身潜入山洞,亲眼看到内亲王——但若然他这样说,只怕大人追问,他反而会露出破绽,推说势单力孤,倒显得合情合理。这也是公孙天成的高明之处。所以,大人只管放心好了。正如在下一直跟大人强调的——公孙天成越是处心积虑做戏,越是说明他连内亲王的一根头发也未见过。在下可以担保,他应该是在青蛇沟附近设下埋伏,等着大人的精锐进入谷中,再等我部众分散到山口,他们就来个各个击破,轻松击溃咱们的防线。”边说,他边走近梁建琛案上铺着的地图,一壁端详,一壁口中念念有词:“不错了,若我军在此埋伏,公孙天成只消在南面部署三百人……嗯,之后再转战西南……这里的地势简直绝妙!” 梁建琛看着面前这贼眉鼠眼的男子,时而皱眉思索,时而掐指计算,举止全然像是个江湖骗子!玉旈云怎么会拜这样一个人为军师呢?不过这人的分析丝丝入扣,自己满腹的疑问,已经被一一料中。对于公孙天成的布置,其猜测也多半不错吧?“那现在要如何?要把那细作拿下吗?” “不!”郭罡摇头,“派他去,把公孙天成给约出来。” “约?”梁建琛不解,“怎么个约法?” “就让他的细作去给他传信,”郭罡道,“说咱们相信内亲王被他们绑架了,愿意跟他们谈谈条件。” “公孙天成能相信?”梁建琛觉得这简直是奇谈。 “当然不会相信。”郭罡道,“他一定会以为咱们是声东击西,想要引他们出来,又派人到山洞中去营救——简而言之,他会以为咱们全然落入了他的圈套之中。不是已经从揽江运来了威力无敌的火油吗?只要事先在敌人可能会伏击咱们的地点布置好火油,待公孙天成来到和咱们交涉,向垂杨带兵前来埋伏,咱们就引爆火油——那整个青蛇沟都会被夷为平地。” 一切的部署就按郭罡的计策行事。梁建琛派了几个身手了得又机警的兵士,随着那细作去往青蛇沟。为免他们露出破绽被公孙天成瞧破,并不对他们说出实情,反而交代他们,事关玉旈云的安危,要他们务必谨慎。待那些人将细作带出营地之外,就调拨人马,按照郭罡的指示取出火油来,星夜去青蛇沟附近布置机关,同时也在树林草丛之中随意插些长枪与旗帜,令敌人以为是樾军中了计,在此埋伏。办妥之后,他命大部分人马后撤去安全之地,而小部分人马随同他和郭罡一起,准备去青蛇沟会见公孙天成——其实是做诱饵,好让楚军走入火油的包围圈之中。 郭罡似乎料得不错。他们准备停当时,细作和几名士兵都回来了,说公孙天成同意赴约,就在青蛇沟入口处,那儿有三块巨石,犹如山沟的大门,进可攻退可守,对楚军十分有利——就连这见面的地点,也和郭罡所猜分毫不差。梁建琛简直要把丑陋的男子当成半仙来拜了。 如此,就在郭罡来到青蛇沟后的第三天,他又坐上了轻便的马车,跟着一支三百人的队伍,与梁建琛一起,往青蛇沟的三块巨石而来。他们抵达的时候,公孙天成已经先到了,身边杀鹿帮诸人紧紧护卫着,还有崔抱月的人马在外围守护,但并不见向垂杨。应该是已经去准备伏击我军了吧?梁建琛想——或者不如说,是应该走进火油的包围了。心中不由暗喜。 郭罡的马车在队伍的最后。他已对梁建琛说了,他不宜出面,因为公孙天成若是晓得交锋的对手是郭罡,只怕会多算几步,那便不容易上当了。于是,所有的交涉要由梁建琛出面——至于该说什么,郭罡早已交代妥当,梁建琛也花了大功夫牢记于心。这时,他见到了公孙天成,就又在心中把该说的话复习了一回。接着,才拿出他作为一军之主帅应有的威严,喝斥道:“你们把内亲王关押在何处?她身份贵重,若是伤了分毫,我过皇帝陛下必然要你们楚国全国上下跟着陪葬。” “哈哈哈!”大嘴四仰天大笑,“你们若有本事让我全国上下都陪葬,就不会这样灰溜溜地来这里求咱们了。既然是来求人的,就要拿出一点儿求人的样子来,这样吆三喝四的,咱们听着可不舒服——心里一不舒服,就不晓得会做出些什么事来了。” 梁建琛只是按照郭罡的嘱咐拖延时间。即正色道:“你们说要拿内亲王的性命来和咱们谈条件,那至少要让咱们知道内亲王安然无恙吧?” “她现在安然无恙,不过再过一阵子,可就说不准。”大嘴四道,“你是她的部下,自然晓得,她百病缠身,如若心情郁结,那难免又要多添一层病痛。所以,上次公孙先生已经跟你们说了,要你们立刻撤出揽江、镇海。你们非但不听,还跑来青蛇沟挑衅,一路烧毁咱们良田无数。这笔账要怎么算?” “撤出揽江、镇海,这并非我梁某人可以做主。”梁建琛按照郭罡的话说道,“内亲王既然不在,南征统帅便是石将军。此事,我须得向石将军禀报——而石将军上次已经听你们说过一次,却并不相信内亲王就在你们手中。实不相瞒,我自从在荒村与你们遭遇,又听到内亲王的消息,已经快马回报揽江。可是罗总兵也不相信。今日,你们若不让我亲眼看到内亲王,我难以说服他们二人。” “嘿,让你亲眼见到?那也不难。”猴老三笑道,“你一个人过来,跟咱们去山谷里见见就是。” 对方会有如此提议,郭罡也早就料到。梁建琛自然也学过应对的话语:“不可!这要求太过无理!并非我梁某人胆小,只是我身为前方主将,抛下部众与尔等盗匪深入山谷,委实不妥。万一你们诓骗于我,我的性命无所谓,这些部众岂不是也要陷入险境?而内亲王自然也救不出来——你们当我是傻子么?我看倒不如你们将内亲王请出来——我只有三百人马,总不能就这样硬从你们手中抢人。” “呸!什么三百人马!”邱震霆吼道,“你以为咱们不晓得?你一定事先在这附近埋伏了不少人。咱们带了玉旈云出来,还不当场被你们抢了去?” 你们才是在附近埋伏了许多兵马呢!梁建琛想,嘴上却继续按照郭罡教的说下去:“那你们说要如何?总得让我眼见为实。” 杀鹿帮诸人都望望公孙天成,显然是要老先生拿个主意。公孙天成就拈了拈胡须,道:“梁副将称吾等为盗匪,实在大为不妥。杀鹿帮的诸位英雄都是朝廷命官,崔女侠也是诰封的命妇。先老朽去往揽江大营,石将军虽然对老朽十分不客气,但还是秉承‘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之道义,让老朽平安离去。梁副将如果跟着咱们到青蛇沟里去,咱们自然也会礼尚往来,不伤你分毫。你的顾虑,实在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梁建琛不应话。郭罡交代过,切不可跟着楚军回到青蛇沟内,否则火油爆炸起来,他也跟着粉身碎骨。 “梁副将说自己乃是前线主帅,不可贸然丢开部下,这也十分有理。”公孙天成道,“咱们若是非要你独自进入青蛇沟,也的确强人所难。不然你另派一个信得过的人替你跟咱们走一趟,如何?” 这种提议当然也在郭罡的意料之中。梁建琛就指着那细作道:“甚好,你去。”又装模作样交待一番——按照郭罡的猜想,这应该正中公孙天成下怀,可以招回自己人,以免在楚军进攻之后让他遭受池鱼之灾。而在樾军,这也是求之不得的,正好可以利用火油将这个细作一并除掉。 却不想公孙天成大摇其头:“不,此人不过是个普通小卒,还未够分量。若要说服石梦泉和罗满,得有一个在他们面前说得上话的人——譬如,玉旈云的军师郭罡,那就再合适不过了。” 这可在梁建琛的预计之外,不由怔了怔,道:“郭……郭先生?他人还在揽江,一时怎么请得过来?” 公孙天成轻轻一笑:“梁副将,你我同在青蛇沟,互相窥探也有一段时日了。你日日派人查访咱们的下落,难道咱们就不会派人去探探你们的虚实吗?老朽已经知道了,郭先生三天之前就来到了青蛇沟,你怎么说他在揽江呢?” 梁建琛听言,冷汗不由涔涔而下,暗想,公孙天成既然知道郭罡来到我的营中,是否也洞悉了郭罡的计谋?啊呀,那我们今日岂不是会无功而返?楚军又会否有了新的布署,趁着我只带了三百人,就将我们扑杀于此?越想越心惊,一时也拿不定主意是要让郭罡现身于公孙天成周旋,还是自己硬撑下去。 正没摆布,公孙天成又接着道:“我如此提议,也是为了梁副将好——你应该晓得玉旈云的脾气,是宁可自己死了,也不愿意撤军。你们这些做部下的,虽然心里为她担忧,但无论是谁做出决定要以撤军来换回她的性命,只怕日后她知道了,就会大为光火,那你们难免会好心被当成驴肝肺,吃不了兜着走。这郭罡是她的亲信军师,又有三寸不烂之舌。若是让郭罡前来,一则见面之后,可以令石梦泉和罗满信服,二则可以劝劝玉旈云,让她保命要紧,自愿撤军。这岂不是一举两得吗?所以,我劝梁副将,不如回营地去和郭罡说说老朽的提议,我们约定明日再见,如何?” 咦?这样看来,公孙天成是不知道郭罡已经偷偷跟在队伍之中?梁建琛的心中一喜。且正在这个时候,有个士兵附在他耳边悄悄道:“敌人已经上钩了!”这士兵乃是先前派出去侦查的,就等着确定向垂杨的部队来到火油的包围之内。梁建琛怎不大喜过望:看来敌人完全没有看出他们的计划!是他们撤退的时候了!还偏巧这时候公孙天成打发他回去找郭罡——本来郭罡也设计让他们全身而退的方案,但是诸多周旋,可不比眼前这样大摇大摆。这还不是老天相助? 他心中的兴奋几乎按奈不下——今天一举将向垂杨、杀鹿帮和崔抱月歼灭于此,这个功劳比罗满拿下揽江、石梦泉夺得镇海,也不相上下了!于是答复公孙天成:“好吧,既然你们执意要郭先生出面,我也只能回去请他。约定明日午时在此重会——请你们务必照顾好内亲王。” 公孙天成笑着拱拱手:“你放心。活着的玉旈云是我们的筹码,死了的玉旈云对我们一点儿用处也没有。明日再见!” 梁建琛也拱手作别,命令队伍调头回去。虽然他很想策马飞奔,立刻逃出火油的包围圈再看看敌人怎样被炸上天。但他还是忍住了,让士兵保持队形,且注意防范敌人偷袭,有序地从原路撤退。尽量让行动看起来真像是从敌人的包围圈中谨慎离开,以免楚人瞧出破绽。 如此,一直走出了一里地,他才吩咐大家加快步伐,同时也让人去点燃引线发动机关,引爆青蛇沟的火油。 可这时候,前面的队伍忽然停下了。问士兵何事,答曰,是郭罡的命令。梁建琛心中奇怪,即策马来到最前面。见郭罡已经从马车里下来了,劈头就问:“大人,怎么撤退的方式和咱们先前计划的不一样?” “那是因为楚人正好有个提议。”梁建琛就将方才的事都说给郭罡听了,“先生在队伍的最末,未曾听到——先公孙天成说他知道先生已经来到青蛇沟时,我还以为坏事了呢。原来虚惊一场。” 郭罡的眉头皱了起来,面色变得凝重。 “郭先生,有何不妥吗?”梁建琛立时也觉得有些心虚。 “但愿没有什么不妥。”郭罡道,“不过,若真有变数,此刻箭在弦上,不能不发,咱们也只能先按计行事,之后再看看需要有何其他的应对。” “我瞧着楚人也玩不出什么旁的花样来。”梁建琛说道,“只要火油爆炸,整个青蛇沟都被夷为平地,他们难道还能飞天遁地?点火!” 一声令下,弓箭手就瞄准预设的机关射出火箭去。他们都是军中百发百中的神射手,虽然那机关是设在十几丈开外几根孤零零竖起石柱上,还是立刻被点燃了。这之后,大约还有一炷香的功夫,火油就会爆炸。梁建琛自然吩咐大家全速撤退。 可是也就在此刻,忽然见到青蛇沟方向升起一枚绿色的烟花。虽然这是正午时分,但诡谲的青绿色还是十分醒目。楚军在给什么人发信号?此刻也顾不了那么多,还是撤离要紧!梁建琛于是率领部下使出吃奶的力气,拼命向前奔。要利用这一炷香的功夫,能跑多远就跑多远。 也不知奔出了几里地,一炷香的时间差不多到了。更加不敢停歇,但难免一边撤,一边竖起耳朵听背后,等待那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可是,他们又跑了半柱香的功夫,青蛇沟那边还是一点动静也无。大家的心中不禁犯起了嘀咕:难道是机关失灵?还是火油在运送的途中湿了水、漏了气,或者遭遇了什么其他的变化,以至于不能爆炸了?大家的脚步也都渐渐慢了下来,最终,都站定了,回头眺望。青蛇沟的峭壁在天幕下静静地耸立。 “郭先生,你看,这……”梁建琛既失望又不安,“我们要不要回去看看?” “不。”郭罡摇头,“谁也不知道青蛇沟那边是什么情况。贸然回去,非但于事无补,还会将自己推入险境,我们还是……” 话还未说完。忽然远处传来闷雷一般的巨响,接着,他们脚下的地面也微微震动起来。梁建琛等将校们的坐骑受了惊,悲鸣踢踏。有几匹甚至把骑手摔下了马。为免马匹乱窜,再踢伤人,士兵们赶紧扑上去,拉住了马缰绳,几人合力,才将这些畜生制。稳住局面,定定神,大伙再望青蛇沟那边,只见白烟滚滚,峭壁似乎塌了半边。不由欢呼雀跃起来:“你奶奶的,还以为炸不了,原来是咱们算错了时间!” “这可好!”梁建琛当然也松了一口气,“虽然是炸迟了,但是楚国蟊贼应该还都在青蛇沟附近,这也足够将他们送上西天了!” “但愿如此。”郭罡的面色仍是十分阴沉,“还是先赶回去与大队人马会合,稍后再确定青蛇沟的情况。” 士兵们都兴奋难耐,连被马踢伤的都忘记了疼痛,又整顿队伍往回走——因梁建琛担心营地也会受到爆炸的震荡,先已让大队人马向南撤离重新扎营等待。众人此时也便折往南方。一路上,兵士们都嘻嘻哈哈地猜测青蛇沟楚军的惨状,定然是血肉模糊,无法辨别,恨不得立刻就去亲眼瞧一瞧——最好将他们的残骸拿来包肉包子,吃下肚来解恨。本来樾军行军,军纪严明,不可喧哗吵闹。但梁建琛觉得自己此番率兵前来已经窝囊了太久,终于出了一口恶气,应该庆祝一番,是以并不约束士兵,由得他们粗言秽语。 如此又行了十数里地,就快要接近新的营地了。大伙儿正欢声笑语,猛地又传来“轰隆”震耳欲聋的巨响。这一次,可比先前还要猛烈,真真地动山摇。大伙儿不仅又被摇晃得摔倒在地,两耳更是被震得嗡嗡轰鸣,好一阵子什么也听不见。过了差不多有一盏茶的光景才慢慢缓过劲来,摇着昏沉的脑袋互相望望,并咒骂道:“他娘的,敢情是咱们的机关没安置好,之前只炸了一处,这会儿其余的才爆炸。走这么远都被震倒,这火油果然威力无比。” 梁建琛这一次被摔得七荤八素。而郭罡的马车也因为马匹受惊被掀翻。他好半天才从车厢里爬出来,额头蹭破了皮,鲜血长流。“哟,郭先生,好歹也是上了战场流了血啦!”梁建琛玩笑,“这下子楚人只怕被炸得连尸首都找不着了。” 郭罡按着额头的伤口,环视四周。天空已经失去了秋日的湛蓝,滚滚烟尘将他们笼罩。 “这爆炸好像不是青蛇沟的方向。”他皱眉。 梁建琛也四下里望望——周围是被他们烧毁了一半的树林,焦枯的树干横七竖八地倒卧着,本来已经难辨方向。此刻天空昏暗,烟尘蔽日,瞧不见远处青蛇沟的峭壁,就更加分不出东南西北了。“是吗?”他狐疑地,“不是青蛇沟还能是哪里?” 郭罡的三角眼眯缝起来,似乎是在思考,又似乎是要在重重烟幕中辨别方向。而紧接着,他的眼睛又瞪圆了,愤怒又焦急。“快,退回原路——往揽江方向走!”他跺脚命令。 “揽江?”梁建琛不解,“咱们的营地再有几里路就到了。” “现在不能去营地。”郭罡道,“若是不想死的,就离开营地越远越好。应该是咱们的营地发生了爆炸。” 这怎么可能?所有人都惊得跳了起来。郭罡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巧的罗盘。虽然也在翻车时磕坏了些许,但并不妨碍辨别方向。他伸手一指:“那就是咱们营地的方向!”众人顺着看过去,果然是烟雾最浓的一处。这下可炸开了锅:营地里又没有火药火油怎么会爆炸?难道是着了楚军的道儿?可是观其威力,应该就是那红毛藩鬼的火油了,楚人又从何处得来?“不行!”大伙儿纷纷嚷道,“咱们得去营地瞧瞧!” “那里只怕十分危险。”郭罡正色道,“不晓得还会不会再发生爆炸。” “那也不能因为咱们贪生怕死就不顾手足的死活!”大伙儿咋呼,“怎么也得瞧瞧营地那边伤亡的情况。要是怕大伙儿一起去会全数遇险,那就先派几个人去探探!我愿意带头!”众人纷纷请缨。 梁建琛这时的心情比中了迷药被杀鹿帮挂在荒村的大树上还要糟糕。如果真是营地出了事,以方才那爆炸的威力来看,只怕大队人马全军覆没!虽然一切的行动都是遵照郭罡的计策,但是下命令的却是他。罪责当然还是要他来一力承担。想到玉旈云和石梦泉带兵之时,素来身先士卒,这时如果他顾念自己的安危,不亲自带队去营地查探,不仅日后见了玉、石二人无从交待,自己在军中的威信也将荡然无存。于是一咬牙:“不要争了,留下一半人保护郭先生。其余的人跟我一起去营地!” 当下,领了一百五十人往南赶去。 但其实还未等他们到达营地,就已经知道应该是无人生还了。那附近方圆一里何止是被夷为平地,竟是炸出一个深坑,又像是有鬼神用巨大的犁耙耕了地,将整片地都翻了过来,还有些枯木在燃烧着——虽然不见活人也不见尸首,但一股恶臭传来,应该就是遗体燃烧的气味。梁建琛等人虽然都是久经沙场的战士,见到如此景象,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这岂不就是他们想象中楚人葬身青蛇沟的情形吗?没想到却应验在他们自己人的身上。心中悲痛难当,七尺男儿也不尽落下泪来。 回程的路上,没有人说一句话。 到与郭罡会合之时,天已近黄昏。留守的士兵听到营地的惨状,也是有的沉默,有的失声痛哭。郭罡反倒显得很平静。“这无疑是楚人所为。”他道,“我想,我们离开青蛇沟时,他们放的那枚绿烟花,应该就是让这边的同党准备点火。他们之所以让咱们离开,就是想待咱们回到营地之后才爆炸。所幸他们也计算错了时间,咱们才死里逃生。” “还好咱们把青蛇沟也炸毁了!”有人恨恨道,“总算让他们也死无全尸!” “青蛇沟那里的爆炸和此处相比,小巫见大巫。”郭罡道,“我看应该是楚人偷换了咱们的火油,大部分运到了咱们的营地来,只有一个零头或许他们没找着,才留在了青蛇沟。他们会如此做,应该已猜到了咱们的计划,又怎么会乖乖在青蛇沟等死?恐怕咱们一转身,他们也就跑了。青蛇沟那里的爆炸,也许连一个楚人都没有伤到。” 听言,众人不由面面相觑:那樾军此番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梁建琛感到烦躁又愤怒,恨不得上去将郭罡那丑陋的脸砸个稀巴烂。“郭先生你现在放这些马后炮还有什么用?”他低声斥道,“敌人会有如此诡计,你怎么早没瞧出来?现在令我军一夕折损几千士卒,这青蛇沟是守不住了,南征大计也要大大受挫——你身为内亲王的军师,你……”他本想说,你这种江湖骗子,竟然可以做军师,但最终还是忍住了,不想被其他士兵听到。 “青蛇沟即使没有被炸毁,也已经难于通行,现在暂时不需要去守了——司马非的部众不可能从那里穿山而来。”郭罡平静地道,“现在反而是应该想想,向垂杨和杀鹿帮那一伙人下一步有何打算。” “那些死缠烂打的土匪!”梁建琛切齿道,“不将他们铲除,难消我心头之恨!” “大人的心头之恨事小,南征之计事大。”郭罡道,“不过大人倒说中了一条——死缠烂打的土匪——我大樾国的兵队都是训练有素的将士,若是对阵楚国的士卒,并不可怕。可怕的就是遇到这些土匪,他们的行动太难猜测。还有公孙天成那老狐狸……我实在是低估了他!” “哼!”梁建琛强压心中怒火,暗想:不是你低估了公孙天成,是我们都高估了你才对!“无论如何,咱们也还是应该去青蛇沟看看。要回去揽江向罗总兵复命请罪,也得把战况都交待清楚才是。” 当下,在原地休息了两个时辰,又趁着夜色回到青蛇沟附近。这是连日来最静谧的一夜,那恼人的哨声都消失不可闻。众人先还怕有伏兵,行动小心翼翼。一直走到了中午和楚人对峙的三块巨石附近,还是没有见到敌人的踪影。他们借着月色看看,青蛇沟的峭壁的确是炸塌了半边。石块滚落,已经将沟口狭窄的通道堵死。别说是大部队通行,就是普通旅客要翻越,也十分困难。然而那乱石堆上挂着一面旗——是先前梁建琛布置火油陷阱时为了诱敌而插在草丛里的。现在被人反转了过来,背后写着几个大字:“越此界者死。”应该是楚军在山石崩塌之后挂上去的。 郭罡就眯起了眼睛:“看来这一处的火油并非他们没有找到,而是故意留下的。咱们怕司马非穿越青蛇沟来而,其实楚人也怕咱们穿过青蛇沟而去。他们自己把青蛇沟炸塌了,没了后顾之忧。” 又是马后炮!梁建琛想。 有士兵周围巡查了一番。不见敌人的踪影,但见到之前他们自己布置的军旗、长矛等物,同时也见到了一些楚军的军旗,□□——看来之前他们以为敌人走进了自己的包围圈,却其实是被敌人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给骗了!“连一具尸首都没有找到。”士兵汇报。 那就真的是一败涂地了!梁建琛懊恼地想,真不该听信郭罡的馊主意! “也不知敌军否则还在附近埋伏。”他道,“以咱们现在的力量,实在无法与他们一战。还是赶紧回去向罗总兵请罪吧!” “是!”士兵们也个个垂头丧气。 反而郭罡越发淡然了,还有几分潇洒:“不必说请罪。胜败乃兵家常事。如果次次都能猜透敌人动向而百战不殆,那是神仙。凡人当了常胜将军,都是凭着运气。只要未尝战败,就总会害怕有战败的那一天。倒不如试试失败的滋味,那之后,自己不再背负常胜之名,也不会再害怕失败了。我想,无论是内亲王,石将军还是罗总兵都会理解的。” “哈!”梁建琛禁不住冷笑——这混蛋还真能为自己开脱!“那就不是请罪,咱们回去跟罗总兵汇报,看他咱们决断吧!” 说着,招呼仅剩的三百名士兵,垂头丧气地往揽江方向而去。 第199章 郭罡虽然是“马后炮”,但大抵猜的不错。 玉旈云并不在楚人的手中。公孙天成连她的头发也没见过一根。不过是综合过往所掌握的种种消息,推测玉旈云在因病无法亲身指挥大军的情况下,选择潜行楚国,以神出鬼没的方式来扰乱楚军,也激励樾军的士气。他又知道玉旒云疑心病重,自己派遣了诸多细作潜入楚国,必然也时刻提防身边会潜伏着楚国的细作。故而潜行一事,必不会让太多的人知道,也许只告诉石梦泉这个心腹而已。当揽江沦陷的消息传到平崖时,他晓得石梦泉尚在海上未归,于是大胆推测揽江的樾军军中无人知道玉旒云的下落,便想出了这条计策来扰乱敌军的军心。直到接近揽江,遇上撤退的向垂杨,才听到石梦泉攻下镇海的消息。老先生闻讯,更是快马加鞭地赶来,唯恐石梦泉来到揽江之后,自己的大话就会被拆穿。 那日他进入军营,得悉石梦泉已经赶到,心中不免暗叫“糟糕”。不过,既然已经来到敌营,不能临时退缩。且他思量,哪怕石梦泉甚至罗满知晓玉旒云的行踪也无所谓——只要他们不能当场把玉旒云叫出来,那便无法证明他公孙天成说的是假话。辩论起来,这两个武夫岂是他的对手?而且万事从不会越辩越明,只会越描越黑。他只要有说话的机会,再把那些难辨真伪的证据拿出来,扰乱人心的目的便达到了。于是,便有了揽江大帐中的那一幕。 当老先生看到石梦泉的表情——再怎么强作镇定也好,担忧的眼神已经出卖了他——他也不知道玉旒云的下落,老先生十分确定。这可真是天助我也!不管其他人是否上当,石梦泉的心思乱了,越军的铜墙铁壁上就有了突破口。玉旒云和石梦泉,他们在一起时,双剑合璧,所向披靡,但他们也互为对方的致命弱点。石梦泉一慌乱,玉旒云的计划无论怎么周密,都有了漏洞。楚军也便终于有了扭转战局的机会! 可惜,从哪里杀出丑八怪郭罡来? 公孙天成先前只是听说,玉旒云在东征郑国的途中收了一名郑国谋士,依稀这谋士献计水淹郑国,后来便被玉旒云赶走,没想到如今又回到她身边,还做了军师。不过最让人惊讶的还是此人的身份。再也没想到会是当年和自己一起进考场的人。公孙天成年轻的时候,恃才傲物。虽然称不上英俊潇洒,但总也仪表堂堂。对于郭罡这样丑怪无比的人物自然不会主动结交。即使曾一起喝过酒,但酒桌上,郭罡也应该没说出什么叫人佩服的话来——除了提到自己收钱要替人考进二甲——是以公孙天成对他无甚印象。万万没想到此人竟然投入玉旒云的门下——听他和石梦泉说话的口气,似乎地位不凡,连玉旒云的亲信都要对他礼敬有加。不晓得他在越军之中究竟有何等分量?而他又有多少真才实学? 虽不太确定。但是郭罡出现,竟然令石梦泉下定决心硬撑到底。公孙天成的计策没能成功。 但一计不成,还有第二计。老先生并不气馁。 他被押送出了揽江地界之后,就迅速转小路,甩掉了这后面跟踪的樾军士兵,来与向垂杨会合。 向垂杨自然问:“先生,樾寇中计否?” 公孙天成笑笑:“樾军中计与否,都不影响咱们下一步的行动。他们担心司马元帅派兵来袭,一定会想要夺取青蛇沟,所以将军抢先一步,他们自然有来无回。” 向垂杨叹了口气,显得有些信心不足:“不是我不信先生的计算,只是这一次,樾军行军实在诡异,完全不合用兵的常理。主帅神出鬼没,大将被人俘虏,突袭莲花矶是假,占领揽江城是假,但假着假着,又变成了真的,还能在几天之内修筑一道水火不侵的城墙……我军几乎被他们骗得团团转。转眼之间,揽江、镇海都沦陷……如今……阻击青蛇沟,这种……这种……” “这种符合用兵常理的事,将军担心他们不会做?”公孙天成笑,“世上之事,之所以有些成为‘常理’,乃是因为通常这样做,才能花最小的力气取得最大的好处。有时候,条件不允许我们按常理而行,才需要剑走偏锋,冒险达到目的。但是,天时地利人和皆具备,为何不按常理而行?” 向垂杨皱起眉头:“先生的意思向某不太明白。” “将军和奸诈的越军周旋太久,已经疲累了。”公孙天成道,“其实这道理也无甚难明之处。先前樾军之所以玩这么多花样,无非是因为他们自身的麻烦堆积如山:玉旒云伤病缠身,她和刘子飞又互相猜忌,樾军的部分主力被石梦泉带走使得他们无法正面同我军较量,所以才需要用些歪门邪道的办法夺取揽江、镇海。那都是十分冒险的举动,其中差了一点而运气,他们都会死无葬身之地。如今既已占领揽江、镇海,刘子飞失去了兵权,又有石梦泉坐镇前线,他们何必要继续冒险?应该回到常理上来了。不过,他们大约在心中暗暗期盼,我军已被绕昏了头脑,不敢相信他们会规规矩矩按照用兵之道来行事。所以,若是将军此刻多费心思,怀疑他们不会走一招这么明显的棋,那将军就又掉进他们的圈套里去了。” “先生所言的确有理。”向垂杨思索,“反正以我军的兵力,在青蛇沟伏击樾军,应绰绰有余。”他从镇海而来,率领镇海步兵主力。来到揽江之后,并未和樾军有过激烈的交战,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揽江大营和敌人周旋。所以后来虽然仓促撤退,却也未折损多少人马。“不如我将所有人派到青蛇沟去,确保万无一失?” “这可万万使不得。”公孙天成道,“我军此刻兵力虽然不逊于揽江的樾军,但是镇海还有敌人,河对岸的樾军人数更加数倍于我。他们既占领揽江、镇海,就可源源不断地运兵来我国境内。现在不是速战速决的时候,而是要打一场消耗战、持久战,甚至要准备发动举国上下的黎民百姓都参与其中,让樾军所踏足的每一寸土地都成为无底洞,来多少人,就吞多少人下去。这样,才能把他们的兵马粮草都消耗殆尽,再也不能侵略我国。” “这……”向垂杨不甚理解,“先生说要拖垮樾军,这固然有理,但是如此慢慢和他们耗下去,岂不是把我们自己也拖垮了吗?往年的战事,已经征召许多壮丁。程大人百般争取,才让他们解甲归田。现在先生要征召更多的壮丁,只怕百姓仓皇出逃,十室九空,反倒使我们自己失了民心。” “我说发动全国黎民百姓,并没有说要征兵。”公孙天成道,“随便是挖陷阱也好,放耗子药也罢,只要每个人都把这国家当成是自己的,拿出本领来和樾寇拼了,那樾寇便会寸步难行。程大人从揽江撤退,说服周边村民烧毁农田,堵塞水晶,不留一粒粮一滴水给樾寇,就是这种战术。” “每个人都把这国家当成是自己的?”向垂杨怔了怔,“这话未免……” “未免有点儿大逆不道?”公孙天成笑了笑,“的确,但其实却是治国的关键——如果江山只不过是皇上一个人的江山,天下兴亡只不过是皇上和文武朝臣的事,那江山多半治理不好,百姓也不愿为国捐躯,因为江山易主与他们无甚关系。但如果江山是天下人的江山,谁不起来保卫家园?自古那些勇士、义士,无论是杀鹿帮的邱大侠一行,还是时常跑去樾国刺杀权贵的武林义师,心里都觉得这国家有他一份。呵呵,向将军行伍之人,老朽没想到你还会计较这些咬文嚼字的书生才在意的细枝末节。” “我也是随口一问。”向垂杨道,“先生见笑了——只不过,樾寇凶猛剽悍,我国百姓岂是其对手?” “樾寇本是大漠蛮夷,天性自然比我中原百姓凶狠。”公孙天成道,“所以我军每每正面与之交锋,都伤亡惨重。要对付樾寇,就一定不能用他们所擅长的作战方式,得用歪门邪道偷鸡摸狗的法子。先前大家都爱嘲笑程大人只晓得摆空城计和逃跑,但是程大人不仅没有输,也避免了伤亡,总好过诸位将军一战成名,却往往是‘惨胜’吧?而一直让樾寇耿耿于怀的大青河之战,杀鹿帮的英雄不也是用些古灵精怪的法子搅得樾寇不得安宁吗?” “唉!”向垂杨叹口气,“听说这次杀鹿帮的英雄被樾寇擒获,已经在揽江城里遇害了。” “此事让人痛心。”公孙天成道,“总有为他们报仇的一日。将军现在没有杀鹿帮的英雄相助,就更要把全军上下都变成杀鹿帮,放毒烟、设陷阱。只要把樾军引到山林里来,他们的骑兵、强弩,就都失去了威力。” 向垂杨仍是皱着眉头,面色甚为严肃。公孙天成知道,这位老将并不是对自己的看法有所怀疑,而是在担心如何去山林中与樾军作战——樾军不擅长在丛林中作战,楚军又何尝有这样的本事?这几十年来,楚国不是忙着在南方处理和西瑶的摩擦,就是忙着在北方和樾寇作战,壮丁早已寥寥可数,甚至连花甲老人和半大孩童还都征入军中。这些勉强拉来的兵丁,往往未曾经过必要的训练,就被被上战场,射箭没有准头,挥刀也毫无力度。和樾军那些大漠出身弓马本领了得的士兵相比,楚军兵丁简直不堪一击。加之樾军老一辈的将领如刘子飞、司徒蒙等人,东征西讨,有的是临敌的经验,新一辈的将领如玉旈、云石梦泉又熟读兵书精于战术——为了培养再下一代的将官,樾国现在还建立了武备学塾,实在大有远见。反观楚国将领,多年来只晓得勾心斗角,军纪松弛,操练荒废。是以,楚军在平原的正面战场遭遇樾军,屡战屡败。如今虽然司马非、冷千山、向垂杨励精图治,但冰封三尺非一日之寒,以楚军这样的实力,到了山林里,难道就能反败为胜? 公孙天成心里如明镜一般。但如今大敌当前,这是唯一的对策。他因笑了笑,道:“将军心中的顾虑老朽明白。岂不闻‘学坏三日学好三载’?要将一群农夫小贩训练成兵士,非一朝一夕可以达成。但是要他们落草为寇,打家劫舍,却根本不需要拜师学艺。圣人说,人之初,性本善。老朽倒觉得是‘人之初,性本恶’。否则,怎么千百年来,抓不尽的盗匪,却从未见过哪里开了一间盗匪学塾呢?” 向垂杨闻言,不禁一笑:“先生这样说,似乎也有些道理。只不过,我虽然不是什么光明磊落之辈,但盗匪的妙计我却也一窍不通。这……” “哈哈!”公孙天成笑道,“老朽说盗匪不用去学堂里学,却没说盗匪是无师自通的。总有些江湖上代代相传的秘笈。老朽混迹江湖数十载,又与严八姐等侠义之辈相交,也学到了一些本领。总可以……” “哈哈哈哈!”他话还没说完,忽然外面就传来了笑声,“先生是在教向将军做土匪吗?这哪里是先生的本行,要学也是跟咱们学呀!”竟是大嘴四的声音。随着这笑声,杀鹿帮的诸位当家一个跟一个进了屋来:“向将军,你竟然藏着这荒村之中,让咱们好找——公孙先生,你也来到揽江了,是司马元帅派你来的吗?” 公孙天成和向垂杨怎不又惊又喜:“诸位英雄,你们是如何从揽江脱身的?不是说被困于地牢,又遇到了大火……” “那都是多亏了一位侠士。”邱震霆将林枢如何侠肝义胆潜伏在玉旈云身边的事迹都说了,“只盼他没有被樾寇识破才好!” 虽然是死而复生一般的重逢,但大家也没有唏嘘的功夫。先要计议去青蛇沟狙击樾军之事。杀鹿帮中人从前横行鹿鸣山,有多少官兵在他们手上栽了跟头,捉弄人的本领自然是一套一套,数上三天三夜也数不完。更巧的是,从前他五人未结义金兰之前,管不着在青蛇沟一代做盗匪,对此间地形甚为熟悉,晓得山中有许多深井一般的洞穴,十分隐蔽,适合大家暂时安置。据他说,这洞穴上窄下宽,地面的洞口虽然是独立的,下面却常常有天然的通道相连,纵横交错,迷宫一般,哪怕有对头发现了一个洞口,等他攀到下面,也要迷路。从前管不着和弟兄们从富家窃得财物,就藏匿在山洞中,逍遥了好些年月。 听到这消息,向垂杨怎不欣喜异常?当下就动身前往青蛇沟,将所有部众都隐藏到了山中。又按照辣仙姑的扰敌之计开始制作起木哨子来,要装神弄鬼,令到樾军寝食难安,再将其一网打尽。 也就在他们紧锣密鼓筹备的时候,哨兵忽然来报,有一支队伍出现在青蛇沟里。由于对方正原地休息,也看不出是往那边前进。哨兵说,其装束奇异,断不是自己人,或许是樾寇的先头部队,为了迷惑我军,打扮成普通百姓的模样?众人听言,都做好了战斗的准备。杀鹿帮中人习惯在山林中活动,便自告奋勇打头阵。不过,待他们靠近山沟里的那支队伍,一看之下,不禁笑了起来——竟然是崔抱月!险些大水冲了龙王庙了! 久别重逢自然欢喜。崔抱月说起来意,原来也是听说了樾寇进攻揽江的消息。自言京城那边乌烟瘴气,皇上仍是修仙炼丹,太子说是因为筹备大婚无暇顾及朝政,实际也是根本对朝政失去了兴趣,朝廷当然又成了康王府的天下。从前与程亦风走得近的人纷纷遭了殃,有的因为莫名其妙的罪名被贬官,有的则莫名其妙的升官——升去了闲职,没了实权。一切先前实施的新法几乎都被废除了。虽然朝臣也有看不过眼的,只是碍于康王府的权势,谁也不敢出声。崔抱月在京城没少受闲气,听到揽江这边遭到樾寇的袭击,就请缨出征。但兵部那边左推右拖,迟迟不肯批复。“我看就是他们存心为难我。”崔抱月道,“其实现在京里有许多人都说,樾寇打来了,内忧外患,必然会重新启用程大人。所以康王府那一党巴不得程大人在揽江被樾寇害死。他们才不愿我带兵来增援。我决不能让他们的奸计得逞,就把印信一摔——姑奶奶我不干了!不做官,兵部就管不了我,我便带着民兵的弟兄们来了!” “哈!这才好!”邱震霆道,“要打也打樾寇,力气不能花总康王这群混帐的身上。女侠来得刚好,咱们正在计划狙击樾寇呢!”当下,请崔抱月也到山洞中休息,一路上将揽江这边的情形以及大伙儿的计划都说了。 这后来没有多久,梁建琛即率部来到了青蛇沟。他们虽然一路焚烧山林,企图以浓烟毒害楚军,但因为管不着所选的山洞地形奇特,丝毫不受楚军的影响。反而大伙儿在杀鹿帮的带领下用木哨子骚扰敌军,搞得对方风声鹤唳。后来又成功地潜入敌营,火烧粮仓,更是让对方草木皆兵。 “差不多是时候将樾寇一举歼灭了。”公孙天成道,“他们最近频频出动,想要扫荡附近的树林和荒村,找出咱们的下落,咱们正好可以伏击他们。” “可是他们有八千人马。”向垂杨道,“正面交锋,只怕我军也会损失惨重。” “依老朽这几日的观察,樾军的这位领军的将领是个十分谨慎的人物。除非有十足的把握,他不会一次将八千人马都派出来。”公孙天成道,“他现在怀疑咱们藏匿在南面的荒村之中,这两日应该会带一批人过来——还是那句话,咱们不和他们打,迷烟、□□、陷阱,灭了大部分的敌人,再让小部分逃回去,带点儿谣言,制造点儿恐慌,就事半功倍了!” 老先生如此这般巧妙计划了一回。这就有了梁建琛在荒村所遭遇的那一场生死劫难。 不过梁建琛所经历的,其实只是老先生计划的一部分而已。为免樾军运兵到揽江,再派增援的军队过来,公孙天成一早也让向垂杨的部下和几个杀鹿帮的侠士回揽江去查探。他特地挑选了几个身材魁梧面容凶狠者,方便他们可以混入樾军的军营。 几个探子回到揽江时,那里的疫情已经得到了全面的控制。罗满又拿出他接管东海三省时练就的本领,开始重建占领区,要把这里作为樾军向南向西推进的后盾。有了稻草泥砖,郭罡又“按玉旒云的指示”从东海三省调工兵营前来,罗满如虎添翼,只是这么短短几日的功夫,已经在揽江城外的山丘上修筑起一道城墙来,虽然还只有三尺来高,但蜿蜒曲折已经颇具规模。待日后这城墙和揽江大营那边的城墙连接起来,就相当于直接将楚国的东北角划入了樾国的版图之内。到时,罗满计划鼓励东海三省的百姓移居揽江、镇海,在楚人所荒弃的土地上耕作。计算时间,应该正赶上播种冬麦。这里土地平坦,灌溉便利,带到来年收获时,楚人的焦土战术便彻底失败了。 几人探得此消息,万分气愤,都咒骂:“樾寇真他娘的恬不知耻。到人家家里修一道墙,就把这里划到自己家去了,天下间哪有这种道理?该找点儿火油火药来,把这墙给炸了!” 正当他们这样议论的时候,便见到有一支队伍从北面护送着几架马车来到。他们瞧那护送的阵仗,少说也有五百人,不晓得是什么重要人物。几人暗想:不会是玉旈云来了吧?这个臭婆娘心狠手辣,不知又要玩什么诡计,非得查探清楚不可。于是就悄悄混到了军营中窥探。 却见那几辆马车并没有进入大营,而是在营地外面停下。有士兵去报告,不久便请了罗满出营来,郭罡也负着手跟着后面。那负责护送的士兵就报告道,这乃是工兵营新近根据红毛藩鬼的配方所研制的火油,威力无穷,只要一勺就可以开山。工兵营已经研究出了长途运输的法子,已经安全引爆的机关,现在将第一批火油送来,希望可以在南征途中为樾军开山辟路。 娘呀,还有这么厉害的玩意儿?几个探子都又惊又怒,要是被樾寇用在战场上,那几千几万人也不是对手!几人寻思着,不如潜入营地,将这些火油引爆,直接将樾寇炸上天。不过又一想,樾军现在是从红毛藩鬼那里得到了火油的配方,将这里的引爆,以后他们还可以从河对岸再运过来,依然还可以戕害楚国居民。还是需要找到这配方,或者可以对症下药,找出应对的法子,亦可以在楚国也制造出这火油来,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计议既定,几人就在那天夜里潜入樾军营地。当时罗满去病区巡视了,他们便十分顺利地偷进罗满的大帐。只可惜在里面搜了一番,并没有什么发现。接着,又找到了郭罡的居所——他正在帐内读书呢。几个探子虽然识字不多,但看那书上画的都是弓弦机括,猜测应该是和那藩鬼火油相关。于是打算等郭罡一离开,就去将这书偷出来。 可不巧的是,郭罡一直坐在灯下看书,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后来又个士兵来对他说:“罗总兵回来了。”他即出门去见罗满,也没有将书放下,反而是揣在怀中。几个探子便又尾随着,回到罗满的中军打大帐。 罗、郭二人说的是青蛇沟的局势——罗满接到了梁建琛的报告,说剿灭向垂杨一事并不顺利,敌人不停用些鸡鸣狗盗的法子前来扰乱。探子们听了,暗暗好笑。可是接着,便听郭罡道:“依我看,青蛇沟可以不必守下去了——今天这批火油送来得正是时候。就去把青蛇沟炸塌了,一则,阻断司马非的来路,二则,让楚军知道咱们有了这厉害的兵器,挫挫他们的士气——如果向垂杨一伙儿刚好藏身在青蛇沟,就一并送他们上西天。” “这样……妥当吗?”罗满有些犹豫。 “有什么不妥当的?”郭罡笑道,“难道非要用弓箭刀枪才是战斗?与敌人交战,自然是要我方的伤亡最小,而敌人的伤亡最大了!我军的目的无非是要阻止司马非带着援军前来,那么炸毁青蛇沟是最便利的方法。我已看过许都尉写的这本册子,里面的记载十分详实。他运来的这些火油足够将青蛇沟炸塌了。” 罗满思考了片刻,又听郭罡讲解了那火油的使用之法,最终点头赞同。 探子们可着急了:青蛇沟的山洞只能防得了烟雾,这么厉害的火油岂能挡得住?眼下,他们身在敌营,若想引爆火油,一则自己难免丧命,二则,毕竟寡不敌众,他们也没有十成的把握。几人商量:樾寇要将火油运去青蛇沟,还是在运送的途中动手机会大些! 于是,杀鹿帮的侠士们拿出打家劫舍的本领来,与向垂杨的部下一起,在揽江往青蛇沟的途中设下陷阱。本来他们打算要费好些周折和樾军士兵打一场硬仗。却没想到因为樾军士兵害怕碰撞了火油会引发爆炸,交起手来诸多顾忌,纵然有武功也施展不出六成。反而楚人抱定必死的决心——若是不能抢到火油,就会被炸死炸青蛇沟,与其拖累大家一起死,还不如这时候拼死一战,或许有一线生机。是以,杀鹿帮中人和向垂杨的部下都拿出十二分的本领来。竟然没花多大力气就将护送火油的樾军士兵全数消灭,不仅得到了火油,也得到了士兵们所携带的信札——上面详细记述也火油引爆的方法。几人虽然没有本领完全看明白,但都晓得辣仙姑是个中行家,只要回去让她瞧瞧,就立刻明白了。 他们就穿上樾军士兵的衣服,大摇大摆押送着马车往青蛇沟去。因不敢将这么危险的东西搬回山洞里去,还未到青蛇沟,就先找地方将马车藏了,才回去跟公孙天成和向垂杨报告此事。那时,大伙儿刚刚在荒村捉弄了梁建琛,歼灭樾寇一千五百人,正是欢喜庆祝的时刻。听到这个消息,一方面是吃惊,另一方面自然是更加高兴:“这就是老天爷要灭了樾寇!他们穷凶极恶,制造此等伤天害理的兵器,就让他们自己先尝尝被炸得粉身碎骨的滋味!” 公孙天成立刻巧计谋划,让探子们装了几坛子水去马车上,再装模作样运到樾军的营地里,至于炸毁青蛇沟的军令也照样传达,连引爆火油的信札也原样奉上——当然,辣仙姑早已看了一次,铭记心中。之后,几个探子就在樾军营地“守卫”火油,从而光明正大地探听各样消息。梁建琛如何热锅上蚂蚁一般四处打探玉旈云的下落,自然是如实地传回了公孙天成等人的耳中。大家笑得肚子都疼了。 “咱们不如再推波助澜一下吧!”公孙天成道,就找了一个崔抱月的手下,从前走南闯北的做过小买卖,会说北地方言,让他打扮成樾军士兵,去营地里散播玉旈云被挟持的谣言。可巧这一日,正好遇上郭罡来到了青蛇沟。他虽然看穿了细作,但是,他和梁建琛所做的一切谋划都被楚军的其他探子听得一清二楚。 “是时候将他们彻底消灭了!”公孙天成道。 他顺着郭罡的连环计安排下了陷阱。樾军满以为在青蛇沟埋下火油,却其实只是清水。而他们的新营地却被楚军布置下了致命的火油。 “我们这边也得借用一些樾寇的火油。”公孙天成道,“青蛇沟是通往平崖的捷径。咱们是没有本事守住的。决不能让樾寇通过青蛇沟深入我国腹地——平崖城只能防守正面的敌人,背面是毫无防御能力的。” “司马元帅不会来救援揽江和镇海吗?”向垂杨问。 “当然会来,但并不需要穿越青蛇沟,也不是现在。”公孙天成道,“要等樾寇进入山林,待战线越拉越长,补给跟不上,又在山林中被我军消耗得筋疲力尽之时,司马元帅再出兵,就可将其一举歼灭了。封死通往平崖的道路,给咱们争取了时间。” 原来如此!众人都点头。 “所以咱们下一步,是要去南方和程大人、冷将军会合?”辣仙姑问道,“要在山林中消耗樾寇的精力,还是需要咱们这些山贼土匪出手吧?” “五当家果然冰雪聪明。”公孙天成笑道,“不过,这一次,你只猜对了一半。” “哦?”辣仙姑愿闻其详。 “所谓在山林中消耗敌人的精力,单单依靠南方的那片谷地是不足够的。”公孙天成拿起一块石头在地上画着:“我国东北部地形十分复杂,樾寇目前只是占领了揽江和镇海这一个角落。他们可以选择,从镇海以水师南下,继续攻占东部沿海的城池。不过,这一代丘陵凹凸,湖泊密布,他们就算登岸,也很难继续向西深入我国腹地——除非他们打算从天江攻上来——那可要问问西瑶答不答应。而且我国在天江沿线的城池也都易守难攻。樾寇毕竟不擅长水战,应该不会选择此种战略。那么,他们多半就是选择南下,去围剿程大人和冷将军,只要跨过这片谷地,那就是一马平川。但是去到那里之前,他们还得先问问这道路两边的山大王们。” “山大王?”邱震霆不解。 “也就是咱们。”公孙天成道,“青蛇沟这一带,都是鹿鸣山的余脉——整个鹿鸣山不都是杀鹿帮的吗?樾寇想要从你们的地盘附近经过,怎么能不留下些买路钱?只要大当家把你们山寨搬到这附近来,就在樾寇南下的必经之路上,那樾寇一定苦不堪言。” 此时,老先生已经在地上画出一幅粗略的地图来。邱震霆凑过去看了看。果然,从青蛇沟再往南,都是连绵起伏的山脉。这些日子他登高远望,只见到茂密的森林。要隐藏在山中去骚扰敌人,绝非难事。一想起来,心中都有些兴奋,不禁摩拳擦掌:“好,好,咱们当山贼的,只怕地盘不够大。就这么定了——日后朝廷可不要来剿灭我。” “大当家若是在此重创樾寇,朝廷说不定日后封你个侯爷当当,把这里直接变成你的封地呢!”公孙天成笑道。 “那可不好!”邱震霆连连摇头,“俺可不想再和这狗屁朝廷扯上什么关系——”话出口,又忽然意识到向垂杨还是朝廷的将军,自己一句“狗屁”岂不是把向垂杨也骂在内了?连忙打个哈哈儿糊弄过去。 不过向垂杨却并不在意,只是专注地看着公孙天成绘制的地图,然后问道:“樾寇南下的必经之路,西面有邱大侠,东面也需要有人埋伏吧?这里毕竟还有许多村庄和百姓。万一樾寇被逼急了,离开官道,去那丘陵中扫荡,虽然会减慢他们的行军速度,但那里的城池譬如禹城县、晋城县都是挡不住他们的。待他们绕过程大人和冷将军潜伏的峡谷,岂不又可以长驱直入,占领南方的土地?我想,我应该设法带兵到禹城和晋城,和敌人周旋。” “那岂不是要穿越官道?”崔抱月道,“这官道是樾寇南下之路,万一途中和他们正面遭遇,我军不见得有胜算?不是说刘子飞领军,且又从江阳调人过来了吗?少说也有三万呢!” “咱们也有两万多人。”向垂杨道,“未见得……” “向将军!”公孙天成打断,“你忘记当日老朽说的话了吗?尽量避免在空阔之处和樾寇交手。你穿越官道,一来跋涉幸苦,二来危险重重,三来没有必胜的把握,何必呢?大家不必担心,我想禹城、晋城那边的湖泊水网应该已经成了樾寇无法踏足之地了。” “此话怎讲?”向垂杨不解,杀鹿帮众人则是好奇。 老先生拈须微笑:“程大人撤出揽江之后,让严八姐严大侠来到平崖报讯。他说,揽江西边是沟壑纵横的鹿鸣山余脉,东边是丘陵水网湖沼遍地,南边则是怪石嶙峋古木参天的峡谷。只要我们三面藏兵,这便成为一个天然的包围圈,敌人寸步难行。当今天下,论到水性,漕帮的英雄们怎么也要排入三甲之列。所以老朽就拜托严大侠去召集漕帮旧部和其余在水上做买卖的江湖帮派。就严大侠所知这些人中不乏忠义之辈,有的已经投入各地军营,并不难联络。严大侠将会带着这群浪里英雄去到禹城、晋城一带。樾寇若是踏足,自然有来无回。” “哈,这可太好了!”邱震霆等人都拊掌大笑,“咱们这简直就成了个口袋阵。樾寇从东北角攻了进来,其实就是钻进了咱们的口袋里!” 向垂杨的表情却显得有些尴尬,他没有笑,也没有鼓掌。到大家都觉察到他似乎有些不妥的时候,他才干笑了两声,道:“哈,那是我多虑了。向某人还以为也可以出一份力。可是……” 大家这才听出他语气中的悔恨与不甘来。他本是楚国老将,也算身经百战。如今被樾寇愚弄,丢了镇海,想要去禹城、晋城一雪前耻,却被认为是多余之人,还比不上严八姐那群江湖草莽。 大嘴四是最爱说话的人,连忙笑道:“向将军怎么会出不上力呢?鹿鸣山的山寨可很需要您这样的大英雄和您的部下呀。有了你们的加入,咱们杀鹿帮可要大大超过丐帮,成为江湖第一大帮了。这才能将这一片森林给守住了,也让樾寇不得安宁——程大人的口袋阵才稳妥呀!” 辣仙姑也跟着笑道:“就是——难不成,向将军不甘心落草为寇与咱们杀鹿帮为伍?是想留下继续和樾寇决一死战与揽江镇海共存亡日后把牌位放进忠烈祠?还是向朝廷请罪,也等待兵部进一步的命令?” “拉倒吧!”崔抱月斥道,“等兵部的命令,那还不晓得等到哪一年!现在要紧的是杀灭樾寇,是朝廷的兵队也好,民兵也罢——甚至是土匪,什么名分都是其次。” “崔女侠说的没错。”向垂杨道,“我向某人过去只会考虑私利,做了不少错事。自从下定决心痛改前非,就发誓再也不去计较名利,只做好我守护疆土的本分。如今丢了镇海也没救下揽江,日后朝廷自然少不了责问我。而我不请示兵部,就擅自移师,今后也必然要好一番交代。不过,我已不在乎了。要紧的是杀灭樾寇,旁人怎么看我,那都是浮云。” “说得好!”邱震霆拊掌大赞,“那咱们就用樾寇的火油送这伙强盗一程,然后和程大人冷将军还有严大侠一起,把其他的敌人也送回老家去!” “来,来,来——”管不着早年在这山中居住之时曾经藏了好几坛好酒,后来加入杀鹿帮之后,便一直无暇回来享用,今日全数掘出,“明天一爆炸,也不知这山洞还保不保得住,今天咱就把这酒喝了,提前庆功。” “老二,你这可不稳重!”邱震霆道,“哪有提前庆功的,就不怕——” “怎么,你是不信公孙先生的妙计吗?”管不着提着酒坛子,已经准备拍开泥封。 “我是怕大家喝酒误事!”邱震霆瞪了他一眼。 “那就带着吧。”辣仙姑道,“反正是几坛酒,先带出去藏好了——明日灭了樾寇,咱们再喝个痛快!” 于是,这天夜里,大队人马就悄悄的撤出了青蛇沟去,在火油的伤害范围之外待命。杀鹿帮和崔抱月的人马则留下来,在第二日,按照公孙天成的巧计,将樾军引入圈套。之后,他们引爆了青蛇沟的火油,和大队人马会合,全速向南方撤退。在一处荒僻的山坳里安全地欣赏了樾军营地的爆炸——看是当然看不到的,可是听到了闷雷一般的隆隆声,也感到了脚下的震动。 “真他娘的厉害!”邱震霆大赞。 辣仙姑也道:“要是咱们也能知道这火油的制作方法就好了!” “要是让咱们也制造出来,就去他娘的樾国皇帝的龙椅下面放一坛子,把他们整个京城都炸飞!”大嘴四哈哈笑,“然后嘛,也要去凉城放个一两坛,把那昏君和康王等一干人也炸死干净。” “你说什么?”白羽音大怒。 “没说什么。”大嘴四不甘示弱,“我说小郡主,你还要跟着我们到什么时候?还不回京城去?你不是要做太子妃的吗?” “我才不要做太子妃!”白羽音哼了一声。 “那难道你要跟着咱们落草为寇?”大嘴四做出惊讶的模样,“你可是金枝玉叶,咱们山寨好比一座土地庙,还供不起你这么大一樽菩萨。” “哼!”白羽音不屑,“我才不要与你们为伍,我是要去找程大人……和冷将军。要为我楚国的江山尽一份力。” “找程大人?你知道他在哪儿吗?”大嘴四问。 “当然知道!”白羽音道,“不就在南方的峡谷里吗?你别以为我自小长在京城,就不熟悉我们楚国的山川地势。我知道这峡谷是上古时大地震动而裂开了的深沟,宽约数里,东西绵延绵延百余里里,西窄东阔,西高东低,有一条天江的支流从谷底流过。峡谷这边是鲁州地界,鲁州的知州还是我爹的门生。” “所以你打算让鲁州知州给你把程大人招来?”大嘴四笑道,“程大人现在和冷将军可都算是落草了呢。他们占山为王,怎么会听官府的号令?再说,这些狗官听说樾寇来了,还不早就逃之夭夭?识相的,也跟程大人冷将军躲进山里去了。” “我又没说要让知州帮我找!”白羽音道,“我就自己去山里找程大人。” “怎么找?”大嘴四哈哈大笑,“诺大的山林,你要一个山头一个山头去找吗?这么容易被你找到,樾寇也会找到。程大人和冷将军又不是榆木脑瓜的白痴,一定会选择极为隐蔽的地方。只怕你进山就迷了路,到时候我们大获全胜,程大人和冷将军都出了山,你还在山里哭鼻子呢!所以,我看你还是赶紧回京城去吧!” 白羽音嘴一扁,很不开心的样子,但忽然心中一闪,又挑眉道:“我才不会那么傻呢!我虽然不晓得程大人在哪里,但是公孙先生一定晓得。他还要再和程大人联络呢——严八姐也一定晓得,否则,难道他们就这么抓瞎的胡乱攻击樾寇?配合不起来,还怎么收紧这个口袋阵的包围圈呢?” 没想到一向以胡闹见长的小郡主竟然说出这样一番话。众人不由都惊讶,崔抱月心中甚至有了些赞许之意:这小郡主以前诸多诡计,都是用来害人的。现在她的小聪明好像终于用上正路了! 白羽音颇为得意,接着说道:“当然,严八姐我也找不着,他如果在那丘陵水网里面,要找他跟找程大人是一样困难的。不过,公孙先生可在这儿坐着呢——公孙先生,程大人一定跟你说了怎么联络吧?” 向垂杨等人也都问:“不错,怎么联络?伏击樾寇需要大伙儿配合。” 公孙天成笑了笑,道:“好吧,这法宝本来打算到用的时候才给大家看。现在既然大家问起,就提前亮出来——反正,咱们也差不多到了该和程大人联络的时候了。”他说着,从背后取下一个仿佛竹篓的事物来,外面罩着一层黑布。大伙儿都万分的好奇,因为公孙天成从平崖千里迢迢而来,就一直带着这个竹篓,从来未见他把黑布取下来。 “先生,这是什么?”猴老三吸吸鼻子,“好像是——鸟儿?” “不错。”公孙天成揭开竹篓上的黑布。大家便看到里面是一只褐色的鸽子,与普通的信鸽也差不多。不禁奇道:“这小小鸽子怎么能找到程大人?” “这可不是小鸽子。”公孙天成道,“这是老朽养的比翼鸟。” “比翼鸟?”猴老三愣了愣,随即笑道,“先生别开玩笑了。我猴老三就是个跟飞禽走兽打交道的人,还能认不出这是鸽子?比翼鸟是神兽,天庭才有,咱这地方怎么会见到?而且不是只有一只翅膀吗?先生这是明明是有一对翅膀的。” 公孙天成拈须而笑:“不错,《西山经》云‘一翼一目,相得乃飞’,《博物志》也载‘飞止饮啄,不相分离’,又说‘死而复生,必在一处’。三当家果然是飞禽走兽的行家,晓得传说中的比翼鸟只有一只翅膀,非要一双一对拼在一起才能飞翔——老朽的这鸽子也是有一对的,如若分开,就一定要找到对方,否则不死不休。” “先生快别说了!”猴老三皱缩着五官道,“这七夕都过去很久了,说这些肉麻的话干什么?到底要怎样找到程大人?这鸽子……” 他话还未说完,冷不防后脑被辣仙姑狠狠打了一记。“你这蠢材,没学问没本事就不要出来丢人现眼!”聪慧过人的女当家对公孙天成歉意地笑了笑,“先生,我家这死鬼实在是愚蠢至极,有小小本领就拿出来招摇,真是让人笑掉大牙了——先生究竟是用什么法子训练这对鸽子的?通常信鸽要送信,也没有那指哪儿送哪儿的本领,须得从小在一处饲养,将来再带出门去,也只能往家送信。我家这死鬼自从看到了樾军的青鹞,能够辨别人脸,就想能不能把鸽子也训练成那样,到时送信就方便许多,可惜一直也未成功。先生如今应该是让两只鸽子互相辨认,其中的一只已经让严大侠带给了程大人。现在这只一旦放飞,就会去寻找程大人,是不是?这可真是神乎其技了!” “什么?什么?”猴老三瞪大了眼睛,“真有这么神?我不信!” 公孙天成笑着点了点头:“五当家果然才智过人,一猜即中。其实老朽也只不过是发配平崖之后司马元帅对我照顾得太好,让我游手好闲,想找点儿事出来做做,才摆弄起鸽子来。这比翼鸟的原理嘛,其实在这块石头上。”他一指——只见竹篓的顶部镶着一块黝黑的石头,不过雀卵大小,看不出什么过人之处。“这是磁石。”公孙天成解释道,“老朽也是无意中发现,鸽子辨别方位的本领会被磁石影响,便尝试用磁石来训练鸽子。这一对鸽子一雄一雌,这磁石也是一阴一阳,它们自幼已经习惯了磁石阴阳合一,一旦分开,就会去寻找对方。程大人托严大侠传信到平崖时,另一只鸽子连同它的磁石我都让严大侠带回去。现在只要放飞这只鸽子,它就会去找到程大人——至于严大侠那里,我给了他另外一对,让他和程大人各领一只,这样他二人也就可以联系上了。” “竟然有这么巧妙的法子?”猴老三兴奋得两眼发光,“以后我也要试试。” 向垂杨却皱了皱眉头,道:“先生这法子是否太过冒险?这鸽子放出去找到了程大人,程大人又要如何告诉咱们他在哪里呢?莫非这鸽子还能飞回来?” “向将军问得好!”公孙天成道,“我这鸽子不仅受磁石的影响,还是个瘾君子。为了闻一闻□□的香味,它们怎么都会回来的。只要和程大人联系上,难道还怕没办法碰面吗?” “啊哈,□□!”杀鹿帮众人都晓得程亦风在揽江查封乔家的那桩案子,□□的威力他们都清楚,“只希望这鸽子不要远远闻到了揽江残存的□□味道,就跑那边去了才好。” “这世上暂时还没有千里眼、顺风耳。”公孙天成道,“所以咱们也只能期望这扁毛畜生不要出错了。” “好,等明天就瞧瞧这畜生的本领。”猴老三跃跃欲试。 “猴子,你算是丢死人了。”大嘴四还不忘跟他拌嘴,“成天吹嘘自己能驱使百兽,人家公孙先生比你和厉害了一百倍!” “老四,别瞎扯啦!”邱震霆怕他们吵起来没完,“来,喝酒——大伙儿都累了。好好歇一晚,明天就开始在这儿建咱们的新山寨。” “那是!”管不着拍开了泥封,酒香四溢,“哎,不过我有个疑问——向将军要是也加入了咱们杀鹿帮,这座次要怎么排?” “你也瞎掺和!”邱震霆一把将酒坛抢了过来,先喝了一口,又递给向垂杨。没有碗,大家只能就着酒坛轮流喝。 他们感到脚下的大地似乎还在震荡。不过也可能只是他们的心情激荡不已——初初是胜利的喜悦,不过很快就变成了一种悲壮——他们毕竟不是为了什么值得开心的事情在喝酒,喝完之后,要面对的是更加艰苦的斗争,或许就在明天,或许在一个月口,他们中的某个人也会丧命。不过,生于这乱世,他们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这光景,适合一醉方休。 于是谁也没有发现,小郡主悄悄拿起了公孙天成的竹篓,趁着夜色走出营地去。 第200章 白羽音偷走“比翼鸟”,并没有任何的恶意。她只是想早点儿见到程亦风而已。况且她听了公孙天成对这“比翼鸟”的描述,暗想,待找到了程亦风,她再把这鸟放飞,鸟儿也能够回到公孙天成身边,到时候程亦风再和公孙天成等人联络,亦不会误事。是以,那夜,当杀鹿帮中人和向垂杨等都喝得微醺,她就拿起竹篓溜出了营地。 放哨的士兵虽然看到她,却没有起疑。毕竟这段时日以来,白羽音都一直呆在向垂杨的军中。他们只道小郡主是出来散步吹风而已,还礼貌地问候。但却料不到白羽音避开众人,牵了一匹脚程最好的战马,迅速没入树林。 这时,小郡主的心情可谓兴奋到了极点。算来与程亦风分别已近两个月,自己这段时日以来如何勇抗敌寇,几次差点儿跨过了鬼门关,这些经历待到见面之时一定要好好说给他听。想自己做战场上的机智勇敢,是符雅拍马也赶不上的,哪怕是玉旈云大约也就如此而已!要在山林之中和樾寇周旋,守护楚国的大好河山,她白羽音才是程亦风的好帮手。 越想越开心,哪怕树林茂密不能策马,一夜时间她都需要步行,也浑然不觉疲累。到了天亮,便牵马往东边去,希冀可以走上官道,然后快马加鞭去寻找程亦风。不过,到半途,她又多长了一个心眼:樾寇大部队南下围剿程亦风,定然经过官道,万一碰上岂不糟糕?唯有退回原路,继续从树林里往南走。 这样,那匹战马几乎成了无用之物。除了走得极度疲累之时,可以趴在马背上休息一阵,其余时候都只能牵马步行,否则,一旦骑上马,稍一直起身来,不是头发衣服被树枝挂住,就是脸上被荆棘划破。白羽音行程缓慢,过了半个月,还未见到峡谷的踪影。每天只是以野果充饥,早就饿得头昏眼花,有时找不到溪流,也整日没有清水喝,渴得嗓子冒烟,更不要说认真梳洗了。想她一介金枝玉叶,活了十几年,几时遭过这样的罪?但想到只要一路南下,终有找到程亦风的一天,也就毫不动摇地继续走下去。 不过渐渐的,因为极度的疲累,她已经记不太清楚时间了。只觉天气渐凉,开始有了深秋的感觉,树林里秋虫的鸣叫日渐稀疏,而夜晚也越来越清冷难熬。她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方向。因将那鸽子从竹篓里捉出来,用腰带束住一只脚,让它飞行带路。鸽子振翅飞翔,所去的方向和白羽音前行的方向一致。小郡主心中才略略松了口气。又行数日,见到前方一汪碧水,波光粼粼甚是可爱,精神也不由为之一振,飞奔过去痛快地喝了个饱。又四顾无人,想下水去梳洗一番。但才走到齐膝深处,就闻到一阵香味——其实不过是木炭燃烧混合着食物焦糊的味道。换在往日,小郡主只怕要掩鼻皱眉。但此刻实在是太久没有吃过一餐热饭,肚子立刻咕噜作响。连鞋子也顾不上穿,一路寻着那香味而去,竟见到几处草棚,有男女老幼正围在篝火旁。难道是遇上了山中的猎户?或者是自己误打误撞已经来到了程亦风和冷千山的“山寨”?她感动得都快哭了。 篝火旁的诸位也看到了不远处这个直勾勾盯着他们的人。须知白羽音折腾了这样大半个月的时间,早就不是当初绝世姿容的郡主,和个叫花子也差不多。大伙儿先都是一惊,随后有个妇人问:“你也是逃难来的吗?” 白羽音此刻全没心思说明自己的身份来历,只是看到火上烤着的野味就两眼发直。篝火旁的众人自然也留意到了。一个老者道:“看这小姑娘一定是饿坏了。大家都是逃难的,姑娘你过来吃点儿吧!” 他不邀请,白羽音也会去抢东西来吃。既然人家出了声,小郡主更加不客气。什么矜持都不顾了,坐下就撕了一块肉来吃。见到有番薯地瓜等物,也毫不客气都塞进嘴里。一番狼吞虎咽,几乎把自己给噎死。 “唉,都是可怜人啊!”老者叹。 待白羽音吃饱了,大家问她姓名来历,她再思想方才自己的行为举止,便有些不好意思说自己是曾经作为太子妃候选人的康王府霏雪郡主。既然大家猜测她是逃难的,她也就顺口承认了。又问众人来自何方,原来都是揽江西南面祁家庄的百姓。这祁家庄隶属坪山县,当日程亦风南撤之后,曾经离开山林,特地冒险来到坪山县,试图说服县令带着全县百姓与他一起撤退。可是县令怎么也不答应。程亦风无奈,唯有在县衙门前号召百姓与他共同进退,用焦土战术对付樾寇。这自然遭到了坪山县令的喝止。最终,只有少部分人跟着程亦风走了。而大部分人,像这老者一家,都是带着观望的态度,暗想樾寇虽然占领揽江、镇海,并不见得就能长久——向垂杨和司马非应该很快就会将这两处城池光复,他们犯不着自毁家园。没想到,左等右等,都没有听到光复的消息,反而刘子飞率领大军来到。因为别处的村庄已经被毁,樾寇要劫掠粮食俘虏壮丁,坪山县首当其冲。县内没有驻军,根本无从抵抗。县令知道弃城投降必然担上不忠不义的罪名,所以下令关闭城门。百姓当时还全不知情,以为县太爷有何妙计可以解困。谁料樾军不费吹灰之力就攻进城来,大伙儿仓皇逃窜之时才发现这县令早已在衙门里自尽了。 这老者一家在祁家庄,是乡下地方,并不在县城。所以一听说情况不对,立刻举家逃难往山中,并没有被困在城里——而县城里的百姓因为县令关城,大部分都落入樾寇之手。偶尔有逃进山里的,都描述城中鬼哭狼嚎,如同地狱。 “刘子飞是樾军最凶残的将领,连人肉都敢吃,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白羽音怒道,“这坪山县令忒也可恶,以为自己殉难就可以做忠臣?连累了全城的百姓,实在罪该万死!” 老者直是摇头:“早知如此,当初程大人经过我们祁家庄的时候,我就该跟着他走。彼时不舍得几亩良田,现在,什么也没有了,也不晓得去哪里寻找程大人。” “我也是要去投奔程大人。”白羽音道,“我想咱们再继续向南,应该就可以找到他了。” “这里往南的确就是白猿谷。”老者道,“只是山谷这么深,草木茂密,也不知要去何处找程大人。” 本郡主自然有妙计,白羽音心想,但嘴里却道:“有道是黄天不负有心人,只要去找,自然会找到。” 老者摇头:“还有许多人也和咱们一样,逃离了樾寇的魔爪就想去投奔程大人,可是到了白猿谷,一看到那黑森森的树林还有万丈悬崖,就退回来了。也有一些可能自己走进山谷去,但是究竟是找到了程大人,还是自己做山里住下了,或者已经葬身野兽之口,不得而知。” 白羽音心中很是不以为然。但是也懒的和这些乡民争辩。休息了半日,又叨扰了别人一餐,到半夜时,趁着众人熟睡,她将番薯、烤肉等打了一个大包袱,又悄悄启程。这时体力恢复,脚程也快了,到天明时分已经绕到了那湖泊的南岸,见有一条河流从湖中分叉出来,继续向南而去,便沿着水继续走。不久,地势越来越低,到次日中午,赫然来到一处断崖——那河流变成瀑布,直泻而下。老者口中的白猿谷就在眼前。她从前一直幻想,这里是郁郁葱葱的森林,但此刻秋意已深,满眼金黄橙红,就好像康王府花厅里挂着的那幅《千山渐染图》,美不胜收。 “我终于到了!”白羽音大喜。又取出那只鸽子来指示方位。扁毛畜生被绑住双脚,不得高飞,只在半空中冲着东南方拼命挥动翅膀。白羽音朝那方向眺望,除了金秋的森林,什么也看不见。“你是说程亦风在那边吗?”她问鸽子,“你可以飞过去,可是本郡主却没有翅膀,只能想法子先下到山谷中去呢!” 当下,又把鸽子装回竹篓里,沿着悬崖向西走,要寻找一处可以攀下谷底的地方。可惜运气不佳,因这裂谷西高东低,她越往西面,山体越发陡峭,简直好像老天用一把斧子在地上劈出一道裂痕似的,她试着放弃马匹,攀着藤蔓往山谷里去,但往往才下数丈,藤蔓已经到了尾端,而脚下,还是云雾缭绕,根本看不见谷底在何方。这样浪费了半天的时间。夜里稍事休息,她又冒着可能遇上樾军的危险往东面走。这次却幸运很多,不仅地势平缓,走了十几里地,也没有遇上半个人影。她的胆子便越发大了起来,又向东走了大半日,到天晚时,竟发现山崖边有一处裂缝,虽然十分狭窄只供一人通过,却并不陡峭。她试着往下走了一里地,竟来到一处宽阔的平台。原以为这裂缝到此为止,但走到平台的尽头,又瞧见裂缝了。再沿着走了两里,又见到另一处平台。如此平台、裂缝交互相连,她竟然走到了山谷的半中间。再往下看,已经可以清楚地看到谷底的河流了。不禁心下狂喜,又赞叹造物的鬼斧神工。 不过很快天色就已经全黑了。她不敢冒险再走,只能在平台上休息。到了第二天,才继续往下。 本以为到中午的时候,就可以来到谷底。可没想到还有几丈距离时,那裂缝形成的道路竟然到了尽头,她怎不顿足大骂。但好在周围藤蔓丛生,她就坐在那裂缝中一边休息酸麻的双腿,一边将藤蔓编成绳子,打算将自己缒入山谷。 约莫用了一个多时辰,她才终于编了一条大约足够长的绳子,一头在山上石壁中生出来的小树上固定了,另一头绑在自己腰间,小心翼翼往谷中慢慢攀落。 一切倒也顺利,眼看着还有一丈就要到地面了,她等不及打算一跃而下,越忽然见到远处有一队人走了过来。 莫非是冷千山的兵队在巡逻?她搭个凉棚望望——见那些人大约有三十来个,的确都身着铠甲。可是细看之下,不禁魂也掉了半条:那不是樾军的服饰吗?她那里敢往下,急忙又攀着绳子向上逃。只是下来容易上去难,而且那株小树本来幼嫩,怎经得住她这般折腾,竟然“喀嚓”一下断了。白羽音也就“扑通”重重地摔下山去。 因为全无防备,这一下直摔得她全身筋骨都仿佛散架了,险些哭了出来。可是听到那边樾军士兵喝道:“什么人?”她岂敢耽搁,急忙忍痛爬起来寻找藏身之处。好在天无绝人之路,身后就有一丛灌木,她立刻就地一滚,想躲去灌木之后。只是没有想到,身下忽然就空了,还来不及惊呼出声,已经跌进一个黑暗的洞穴里。 她心下不由一凉:这下可死定了。 听见人声近了。有人道:“明明就是在这里,我看到有个人从山上下来——怎么不见了?” “你看清楚是人?”传来一阵淅淅梭梭打草的声音,“这里名叫白猿谷,只怕是猴子吧?” “我只看到从上面掉下来。”头一个也跟着打草。 白羽音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儿——那些敌人一旦发现这洞口,自己必然没命。 观音菩萨,如来佛祖……她不断在心中祈祷,可保佑我千万别落入敌手!樾寇凶残,我霏雪郡主万不能毁在他们的手里。 □□叨着,头顶一线光,杂草扑簌簌掉下来,一柄明晃晃的钢刀已经出现在了洞口。 完了!她心中哀呼。 可是那樾军士兵却并没有再走近前来,而是骂道:“他娘的,是楚人的陷阱!好在咱们小心,不然又着了他们的道儿!走走走,管他是人还是猴子,反正掉进去了。咱们继续巡逻去!”一时,竟又走得远了。 白羽音怔怔坐在陷阱内,良久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劫后余生了。如果这个是楚军设的陷阱,他们稍晚会不会来瞧瞧有何捕获?那岂不正好可以带她去见程亦风?她反正也累了,就在洞地休息等待,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过了好几个时辰才醒过来,只见头顶已是漫天星辉。她腹中饥饿,自觉一直等下去也不是办法,于是出全身力气,奋力一纵,跳出陷阱。环顾四周,但见树木枝桠纵横藤萝蔓草勾结纠缠,到处都是张牙舞爪的黑影。 “比翼鸟啊,比翼鸟,你可要保佑我找到程亦风呀!”她又把鸽子取了出来,拴着胳膊上,让其指路。 那鸟儿已被公孙天成训练得只懂得寻着磁力的方向飞翔,一旦出笼,就带着白羽音往东南方走。先是跌跌爬爬手脚并用地下了一个斜坡,接着又一脚踩进了水中——看来这就是峡谷当中那条天江的支流了。月色下看,也有数丈宽。白羽音不知河水深浅,但估摸着只怕不能趟过去,要游泳才行。便又把鸽子收起来,将竹篓顶住头上泅水。只不过,她往水中走到一半的时候,河水还是只有及膝的深度。心中不免有些懈怠:说什么天江支流,和小溪也差不多! 可是,正当她这样想时,下一步却忽然踩空了。未及扑水,已经好像被无形的手拉住一般,迅速地向下沉去。她登时慌了,拼命脚踢手划,但水下仿佛有巨大的吸力,她的努力根本无济于事。这怎不让她心急万分,且忽然又记起当日自己和严八姐一同追踪兴盛商号的船结果遭遇爆炸,也是险些命丧水中。当时的害怕、绝望、痛苦,本来已经淡忘,此刻却全都涌上心来。让她一时分不清自己是在白猿谷的河里,还是运河之中。而就这么一恍惚的功夫,她又被水流卷着,飘萍一般向下游漂流了好几丈。几乎要窒息的时候,猛地撞到了一件事物,她本能地伸手抱住——好像是一棵树。就不管三七二十一,死也不松手。意识才又清醒了,可以看到水面上的月光。她果然是抱着一段倒卧河面大树的树枝——这可比“救命稻草”要结实多了!她连忙攀着树枝爬出水面。 好险,好险!她心中暗叹,这看来是浅浅的溪流,谁想到会有暗流漩涡呢?堂堂霏雪郡主要是命丧于此,也太过不值。 “比翼鸟啊比翼鸟,你就不能领我走一条好路吗?”她自语,伸手去摸竹篓,这下,不由心凉了半截——就在她奋力从暗流里求生的时候,竹篓松脱,被冲走了!她急忙向上游和下游张望,可是,一则天黑,二则水流湍急,哪里看得到竹篓的影子?这鸽子应该不会游泳,如果没有从竹篓里脱身,只怕是淹死了!她不由急得哭了起来:没有了比翼鸟的指引,茫茫山林,她要去哪里寻找程亦风呢?而公孙天成和程亦风之后要如何联络呢? 既然哭开了头,心里的各种情绪便好像开了闸似的,一发不可收拾——她本是无忧无虑的金枝玉叶,怎么老天爷要这样开她的玩笑,让她落到今日这步田地?真希望一切只不过是一场梦,醒过来时,她睡在康王府的软床上,等着试新衣服、新首饰,等着去宫里施展魅力俘获太子的心……唉,可那样也不好,她一点儿也不稀罕太子的心,她怎么就迷恋上程亦风这个既不英俊也无威势的酸腐书生?偏偏这个书生从来都没有对她表露出半点非分之想!冤家!冤家!她怎么一头栽进去,害自己变成如今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这样自怨自艾了许久,哭得没有力气了,心情才渐渐平复。 其时月到中天,夜色更加清明,山林都镀上一层银色。 反正程亦风就在这山里,反正比翼鸟方才也是指示她往东南方走——那边也许会有敌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既然樾楚对峙之中,若是樾军抓到了她这个金枝玉叶,还不用作要挟?那程亦风、冷千山绝无置之不理的可能,岂不也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办法?想着,她站起身来,继续沿着河水向南走去。 大约走了两个时辰,月已西斜,沉到山后不可见,前路越来越黑暗,她的腿脚也犹如灌铅,再也难以迈动,而且因为周身衣衫湿透,被夜风吹拂,真真饥寒交迫,就打算坐下歇歇。但偏偏此时,随风传来一阵香气——好像是刚出笼的馒头! 她登时精神一振,但随即又是一慌:山谷里既然有巡逻的樾军,明目张胆蒸馒头的应该不会是楚人——难道是敌军?虽然方才也自暴自弃地想,被俘虏未尝不是一条出路,但真的遇到敌人,又害怕起来——如果是吃人肉的刘子飞,那岂不麻烦? 她不敢大意,也不愿坐以待毙,便强打精神,悄悄寻着那香味过去。没多久,便看到一片通明的灯火,也看到了全副甲胄的士兵——果然是樾军! 可恶!她急忙隐身到树丛里,屏息不动。 从她那角度,也瞧不清敌军到底有多少人,倒是看到有一个土灶,上面一口大锅,“突突”冒着热气——正是在蒸馒头了,而旁边还有几只竹簸箩,白花花的馒头在上面堆得冒尖。白羽音全天都未吃过东西,看得几乎口水都要流下来了,心道:好你们这些樾寇,来到这荒山野岭,还这么会享受。姑奶奶却在这里忍饥挨饿,实在是大大的不妥! 她已饿极了,看炉灶旁并没有许多士兵守护,便大着胆子慢慢挪了过去,一直到了那竹簸箩跟前,就迅速抓了两个馒头塞进怀里。再要拿第三个时,见有士兵走过来,便忙缩回灌木丛的阴影里,大气不敢出。 “今晚已经蒸了多少笼了?”一个士兵问同伴。 “这是第三批,每批五笼。”那同伴计算道,“每笼有三十只,所以……” 所以就是四百五十只,蠢材!白羽音暗骂,又想:敢情这是樾寇军中的厨子,蒸这么多馒头是要给士兵们当作早饭么?四百五十只,也就马马虎虎够两百人吃?所以这山里只有两百个敌人?其余的敌人却在哪里? 她一边思考,一边大口啃着馒头。虽然只不过是最普通的食物,但对于长久以来以野果充饥的她来说,已经是天上美味,几次被噎住了,她也自己捶着心口,硬是咽了下去。之后又觉得意犹未尽,趁着樾军不备,又偷了几个馒头藏在怀中。 “咦,这馒头怎么少了?”忽然传来责问声,“这最上层原本是五个、三个、一个的排列,怎么只剩下两个?” 糟糕!白羽音心中暗叫,早知道从不同的簸箩里偷了!谁晓得樾寇堆放馒头还有讲究?不过幸亏藏身之处尚属隐蔽,她也不担心被发现。就屏住呼吸,静观其变。 “没少吧……也许是放错了?”一个士兵道,“要不……山里的猴子多,是被猴子偷了去?” “混帐!”先前发话的应该是个军官,“啪”地打了回话的士兵一巴掌,“什么猴子!我看就是你这死猴子偷的!你是没吃过馒头还是怎样?你看你嘴边还有馒头屑呢!偷吃也不晓得擦嘴!” 哈!白羽音暗暗好笑,偷偷瞄了一眼,果然见到那挨打的士兵抹了抹嘴——真的是他偷吃了馒头,正好替白羽音背了黑锅。 “大哥,这一路过来,我还真没吃过馒头!”士兵委屈道,“他娘的程亦风把粮食都烧光了,咱们那点儿从北方带来的口粮,省着省着,哪里够吃?也都是麦麸豆饼——好不容易才从坪山缴获了粮食,自己弟兄没吃上,倒要烧给楚国人吃,这像什么话?” 咦?烧给楚国人吃?白羽音好不奇怪。 “不是烧给楚国人吃!”那军官道,“聂先生昨天不是已经交代清楚了?这是为了诱惑楚国人!他们躲在这深山老林里,出路已经被咱们封死,除了山里的野果,还有什么吃的?即便他们当初带了些粮食来,也坐吃山空。程亦风的那群乌合之众见到这香喷喷的馒头,还不立刻动摇?聂先生说了,要恩威并施。楚人以前只听说刘将军会屠城,投降也只有死路一条,自然会死守到底。但是如果刘将军释出善意,请他们吃馒头,有些人就会把持不住,背叛程亦风了。所以这馒头是咱们的兵器——你懂不懂?” 士兵嘻嘻一笑:“大哥,虽说是兵器,但也用不着都给他们真馒头呀!真假参半就好了嘛——咱们放点儿白石头在下面,上面放几个馒头。然后弟兄们围坐在这里,大吃二喝,叫楚人看见,还不狂流口水。” “你这臭小子!”那军官骂道,“不过这个点子倒不错,等我让他们去找点儿石头来!”说着,呼喝着手下,走开了。 好阴险!白羽音切齿,暗想:程亦风是何等人物?臭穷酸都是“不为五斗米而折腰”,他为了大义,高官厚禄锦衣玉食都视为粪土,岂会为了区区几个馒头就投降你们这些蛮夷?不过跟着他的那些揽江百姓就难说了……这群樾寇实在是狠毒……单单在此地蒸馒头,莫非吃准了楚人会于附近出现吗?要怎样破坏他们的奸计才好? 她思来想去,也没有什么好办法。 时近黎明,天开始渐渐的亮了。周遭的景物变得清晰。白羽音担心躲在灶台附近距离敌人太近,没有了黑暗的掩护难免被发现,就悄悄地朝敌营外退。一直退到数丈之外,有一处山石滚落的乱石堆,旁边灌木丛生,可以隐人行藏,她才停下了,继续静观敌人的动静。 此时已听不见敌人的对话了,只看到士兵们来来去去。有的还是在张罗着蒸馒头,有的则在河边捡卵石。一个军官模样的人指挥着大家,将卵石用簸箩装了,上层放几个馒头,一直装了十几二十个簸箩,在营地里一字排开。 倒是给谁看呢?白羽音纳闷。营地的北面就是天江支流,对岸一片缓坡——原来那陡峭的峡谷到了这里已经地势平缓。想来樾军是从此地进入峡谷,倒比白羽音从西面攀山而下方便得多。营地南面的山岭依然险峻,竟好像只巨大的石壁直插地下,上面虽然也有些裂痕,但无一处好像白羽音的来路那样,可供人攀爬。几丈高处,有怪树突兀而出,枝桠交错,形态可怖,竟好像是嘲笑下面的人,绝无跨过此山的本事。 程亦风和冷千山藏身于此倒也安全,白羽音想,光是从上面扔石头下来,已经让樾寇无从招架——就不知他们是怎么进山去的? 时间缓缓流逝。她又啃了半个馒头。还是不见敌营有异动。唯听到山林中鸟语啁啾,间或也传来猿猴的啼叫,在浓浓的秋意里显得万分凄凉。她不由得想起以前被父母逼着读书时,也读过好些讲述战场的古诗,应该有一首可以形容眼前的景象。只不过,她并不好学,当初只求应付,现在自然一首应景的也想不起来——程亦风这呆子,会不会正对着同一片天空吟诗呢?白羽音眯眼想象着程亦风的模样,不由吃吃笑了起来。 又过了个把时辰,敌营之中起了喧哗之声。有樾军士兵大声嚷嚷着馒头如何好吃,又说自己吃了太多馒头,肚子都快要胀破了。还有的两手都抓着馒头,像傻子似的手舞足蹈,还叫着:“哈哈,楚国的白面可真不错。大米应该也很香,可惜都被一把火烧了,简直是作孽呀!” 这是在诓骗楚人?白羽音乍舌,简直比最拙劣的戏子还要糟糕。却不知楚人在哪里?她伸长脖子张望,山林、峭壁毫无动静。 真是奇怪了!她皱眉头,若非确定楚人就在附近,他们小丑一般跳来跳去,有个屁用?又留心观察四周,仍然没看见任何异状。 樾军似乎也没有见到他们所想要的。吵闹了一顿饭的功夫,就安静下去。有的又去折腾那炉灶,有的则在原地操练拳脚。白羽音看得无聊,竟瞌睡了起来。不过到正午,见缓坡那边来了另外一队樾军,好像是来换岗的,和这边的人叽叽咕咕一番,就分成小队。一个军官模样的比手划脚,似乎是吩咐大家巡逻的方向。白羽音唯恐他们发现自己,忙趁着他们未出发先行向西撤退。她休息一夜,又吃了好几个馒头,气力恢复,原本不太灵光的轻功此刻倒变得得心应手了,一气奔出几里地,看到竖直的石壁上距离地面丈许高处有一条巨大的裂缝,里面生出一棵树来,将缝隙遮得甚为隐蔽,便纵身一跳抓住树枝,攀进那缝隙去。那空间倒也宽敞,刚好容她躺卧其中。她侧身睡着,看外面的动静,巡逻的樾军士兵经过了,完全没有留意。 这可好!她索性就在缝隙里闭目养神。饿了就吃馒头,渴了就下来去河边饮水。一边养精蓄锐,一边考虑怎样寻找程亦风。到夜间馒头都吃完了,她又再去樾军营地里浑水摸鱼——见敌人还是打算以食物引诱,今日改成了大饼。她自然将次日的口粮都拿足了,才再找个隐蔽之处观察敌情——和前一夜差不多,樾军晚上炮制食物,白天就在石壁下嚷嚷,到中午又换班。 如此过了三日,完全没有任何来自楚人的反应。白羽音虽然昼伏夜出,不忧食物也不忧安全,却渐渐有些不耐烦了。樾军士兵可想而知更加沉不住气。到了第四天,正午换班的时候,白羽音看到刘子飞亲自来了——这时的刘子飞,再不是当日临时替罗满上城指挥的“阶下囚”,恢复了他南征“统帅”大将军的威风,比当日白羽音在城头所见更加杀气腾腾。小郡主远远看见他走过来,已经打了个寒噤,急忙想要撤退,却又担心动作大了反而被人发现,唯有一动不动,大气也不敢出。 刘子飞到了跟前,便有这边当值的军官上前去汇报。也不知说了些什么,总之刘子飞的面上阴云密布,大骂“蠢材”。“我早就说你这是个馊主意!”他冲着身边一个文士打扮的人说道,“楚人一时半会儿不会饿到极点,怎么会被你们的馒头所吸引?应该立刻运那藩鬼火油来,将这地方给炸了。” “将军……”那文士似乎是在低声分辨。刘子飞听得颇不耐烦:“郭先生历来神机妙算,这一次在青蛇沟吃了亏,好像变得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上次一定是因为罗满疏忽了,才被楚军偷走了火油。有道是吃一堑长一智,这次只要重兵押运,楚军怎可能得手?” 文士又低声说了几句。刘子飞就恼火起来:“你身为谋士,应该为主公分忧解难。我想做的事,你应该想法子替我做,而不是我想做什么,你就找一百条理由说做不到?同样是谋士,你怎么就和郭先生差这么多?要是郭先生在此,早就想出攻破楚军的法子来了。” 郭罡有那么神?白羽音对此人并不甚了解,最多只是从公孙天成那里听了些许而已。看来是用火油算计向垂杨的始作俑者,但最终却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可见一点儿也不高明!刘子飞却还这样看重他,真是瞎了眼了。她无声嗤笑,不过仍竖着耳朵听敌人的动静,想知道刘子飞到底会不会调那厉害无比的火油来。她想程亦风等人应该还不晓得樾军制造出了此等开山裂石比火炮还厉害百倍的玩意儿。既然连青蛇沟都能炸得面目全非,这区区峭壁,又岂能守护楚*民的安全?若樾军真的故技重施,须得尽快通知程亦风、冷千山,让他们早做打算才行! 不过,苍山莽莽,她不知进山的道路,也只能干着急而已。 此时,刘子飞身边的文士不知又说了什么,刘子飞竟然一个耳光打了过去,把他打得原地转了两圈。 “亏你跟在我军中这么多年,竟然想出这么个馊主意?你难道不晓得我大樾国的军队不擅长在山林中作战?到了山林里,强弓硬弩都没了作用——玉旈云和石梦泉当年就是这样在远平城吃了大亏!如今程亦风躲在这山里,你让我进山去找他,岂不是让我用自己的短处去碰人家的长处?你安的什么心?啊,我知道了,你被玉旈云收买了,想要置我于死地,是不是?” 可好!起内讧了!白羽音大喜。 可惜,刘子飞并没有继续斥骂下去,只是瞪着那个被自己掴了耳光的文士——后者并未分辩,只是低头站着,仿佛静待吩咐。刘子飞就叹了口气:“唉,聂先生,是我性子急,错怪了你了——你追随我这么年,几时有过异心?我只因为这次差点儿被玉旈云害死,所以有些杯弓蛇影。望你包涵!” 那文士聂先生脸上肿起了五指山,也叹了口气,低声应答。前面说的什么。白羽音听不见,说道后来,提高了声音,讲道:“将军要戒骄戒躁切不可错过这机会啊!” 刘子飞点点头:“先生的苦心我明白。我不会再焦躁了。程亦风虽然擅长做缩头乌龟,但他总不能一直龟缩下去。他们总有粮草用尽的时候。等他们吃野果啃树皮,看他们还挨不挨得住!”说着,招呼众士兵:“来,咱们在这里好吃好喝,也不用节省粮食。反正一边围堵程亦风,一边也往东面的城镇去,不管是村庄还是市镇,人就给我杀光,粮食都充为军粮。程亦风和冷千山尽管龟缩好了,等咱们把这一片地方都拿下,他们也就跟躲在孤岛上差不多!” “将军英明!”士兵都雀跃起来。有的捧着馒头来给刘子飞,还有的又去砍柴生火。 白羽音看到,真是又气又急,只暗暗希望严八姐已经在东面布下重重陷阱,让刘子飞有来无回。 且想着的时候,看刘子飞和那聂先生朝自己这边走过来了。她吓得急忙又往后缩了几分。但好在两人没有往树丛这边这边走,而是停在一丈开外处,仰头看着峭壁。 “聂先生,真是对不起。”刘子飞又道歉,“是我心里太着急。你我二十多年的交情了,我不应该疑你。唉,其实我也不是怀疑你,只是一时心急,也不知道往哪儿发泄,就说了胡话。” “将军都说是二十多年的交情,聂某又怎么会不明白将军是一时失言呢?”聂先生道,“当日吕将军出事,是谁也没有料到的——怎么也不想到,内亲王那么一个万事执著,眼里容不下砂子的人,竟然会下这样的杀手。” “有什么想不到?”刘子飞道,“玉旈云素来是个不择手段的人,为达到目的,对自己都能下手,何况对别人?你瞧瞧她,以前见到翼王爷就好像见到了苍蝇。为了成为议政王,不是连那个草包都肯嫁?” 聂先生摇摇头:“将军,你不觉得内亲王变了吗?我说她是一个眼里‘容不下砂子的人’,意思是,有些手段,她是不屑去用的。当日在大青河,其实她有许多反败为胜的机会,将军去瑞津接手她的人马时,她也可以有很多花招玩。但是她没有。她虽然在战场上很勇猛,对待部下很严苛,对待她不喜欢的人素来没有笑脸,可是,她还是拘泥一些规条,可以说,是十分看重‘堂堂正正’这四个字的。” “哈!”刘子飞冷笑,“你说玉旈云堂堂正正?” “不错,是以前。”聂先生道,“不纵兵,不屠城,这不都是她的规矩吗?当初郭罡投靠她,后来却被她赶走,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水淹郑国吗?东征时,她自己在南方治水,让将军去攻城掠地,不就是因为过不了自己那一关,不想人家说她以洪水屠城吗?” “所以你的意思是什么?”刘子飞皱起眉头。 “将军不觉得内亲王变了吗?”聂先生道,“将军也提到和翼王爷的婚约——以前的惊雷大将军绝不会有这样的决定。而这一次,她又想借冷千山之手除掉将军你——以前的惊雷大将军,也不会做这种自相残杀的事。在下以为,是有人教她的。” “谁?”刘子飞眉头拧得更紧。 “就是教她杀害吕将军的那个人。”聂先生静静地看着刘子飞,“将军以为呢?在下方才已经说了,以内亲王自己,是不会想到借刀杀人这一招的。当时会是什么人教她去杀害吕将军,这一次也就是什么人在教她故技重施。” “你……你是说……”刘子飞摇头,“不可能。郭先生早就投靠了我。他也……决计不是杀害吕异的人!” “将军觉得是聂某人在妒忌?”聂先生笑了笑,“郭罡的确多智而近妖。论起学识谋略,聂某人自然不如。但是,将军需要想一想,在将军之前,这位才智过人的郭罡已经侍奉过多少为主公?忠臣不事二主。姓郭的人品如何,不言而喻。此外,将军回顾过往,自从郭罡来到将军身边,将军得到了什么好处吗?带着军队去甘州做了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跑来东海三省闹了一场,挂名当上南征统帅,却差点儿没了性命?反观玉旈云——从一个初出茅庐人人都说她依靠裙带关系才当上将军的小丫头,摇身变成了内亲王。她的部下做了东海三省的总兵,等于把东海三省变成了她兵营粮仓。她建立了票业司,追回的户部的亏空,设立了武备学塾,培养自己的嫡系军官。她还扳倒了赵王——这些,是她能做到吗?” “你……你的意思是……”刘子飞瞪着眼,“郭罡一直都还是玉旈云的人?” “将军说呢?”聂先生望着刘子飞,“我早也想提醒将军了。可是将军只信郭罡一个人,我哪里有机会?” “郭罡如果要帮玉旈云杀我,这一次不会提醒我带着自己的人马前来。”刘子飞仍然不信,“跟着我来围剿程亦风的,可都是我自己的人啊!” “那就是暂时不需要取将军的性命啊!”聂先生道,“现在正需要人来收拾程亦风和冷千山。这两个人躲入山林,着实棘手。将军当然是带着自己的人马比较趁手了。而且,我看郭罡也算准了咱们粮草不足,需要去烧杀抢掠——这恶名,怎么能让玉旈云、石梦泉和罗满的部众来担当呢?当然是将军的手下,一向杀人放火奸淫掳掠好事多为啊!” “这……”刘子飞前思后想,的确有道理。不由一拍大腿:“可恶,我得找姓郭的问个明白!” “问他有何用?”聂先生道,“如果他要继续欺骗将军,那自然舌灿莲花,说得将军无法反驳。如果他不需要继续欺骗将军,那自然是因为他已经有了内亲王撑腰——我可听说他在揽江城里,自称是内亲王的军师呢!只不过将军当时还身陷囹圄,没有见到罢了。” “什么?刘子飞咬牙,“我非拧下这丑八怪的脑袋不可——聂先生,我先前真是鬼迷心窍,不该这么疏远你!你早些提醒我,我也不至于差点儿被他们算计了。你一定要帮我收拾姓郭的!” “将军又何必与这种人计较呢?”聂先生道,“聂某人的本领虽然不及郭罡,但自信帮将军剿灭程亦风、冷千山还不在话下。只要除掉这两人,南征的头功就是将军的。郭罡已经在青蛇沟失利,日后还怕内亲王不找他的麻烦?” “哼!”刘子飞折断了面前的一株小树,“程亦风这臭书呆子!”他提起半截树干恶狠狠朝前丢过去——不偏不倚,正砸在白羽音的背上。虽然小树不重,并没有砸断筋骨,但还是惊得白羽音“啊呀”轻呼。 “什么人?”刘子飞厉喝。 白羽音如坠冰窖:完了! 但偏偏在这个时候,只听“咚咚”几声,有好些事物从天而降,都掉落在刘子飞和那聂先生的跟前。两人正吃惊,又是“呼呼”几下,有黑乎乎的事物飞落,其中一件正正打中聂先生。他惨叫一声仰天摔倒。刘子飞惊怒之下,忘记要过来查看树丛,上前扶起聂先生,迅速往河边退开。白羽音也便趁着这个机会就地一滚,躲到峭壁下凹陷的土沟里。再探头看时,已没有再见到有事物飞落了。莫不是楚军从上面扔石头下来?她心中立刻充满了希望。 “将军!”士兵飞跑而来。 “他娘的!”刘子飞咒骂,又问聂先生,“先生的伤不打紧吧?” “还好,还好,只是蹭破一点皮而已。”聂先生回答,“是楚人砸东西下来吗?到底是什么东西?” “是包袱。”士兵回答,“营地那边他们也丢下来四五个——里面是馒头。” “馒头?”聂先生和刘子飞都惊讶。上前去捡起一个包袱来看,果然是白花花的馒头。 “还有一个包袱里面是烧鸡。”那士兵道,“附了张纸条,将军请看——” 刘子飞接过一张被油脂浸得几乎透明的信笺来,一看之下,气得脸都紫了。旁边聂先生看到,也是面色铁青。 “将军……”那士兵小心翼翼道,“楚人从上面扔馒头下来,意思是不是他们也有的是粮食,不怕咱们围困?” “他们何止有粮食!”刘子飞恨恨道,“他们还有揽江云来居的大厨——他们说咱们远道而来,饥寒交迫,只有馒头充饥太过可怜,特地送一只大厨炮制的烧鸡给咱们!” 那信上看来就是写着送烧鸡?白羽音险些忍不住笑出声来。这招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可真是把樾军给气死了!看来程亦风他们占山为王,果然过着山大王一般的生活呢! “将军……那……那咱们是不是不用继续蒸馒头了?”士兵问。 “我蒸你的头!”刘子飞烦躁,又瞪着聂先生,“现在如何?先生这个计策,果然还是行不通的。” “将军少安毋躁。”聂先生道,“就算他们现在粮食还充足,以后又如何呢?其实,他们扔下食物来,要证明给咱们看,正是他们心浮气躁的表现呢。我看他们分明就是让咱们围得有些心慌了。否则,根本不会用这种浪费粮食的法子来反击。” “所以?”刘子飞皱眉,“还要继续等下去?” “当然要等。”聂先生道,“不过,既然他们浮躁了,咱们就让他们更浮躁些才好!我有一计——”他说着,附在刘子飞耳边,低声如此这般了一回。 白羽音听不见,急得伸长了脖子。只看见刘子飞面上的阴云散去,露出狰狞的笑容:“好!就这样!程亦风敬酒不吃吃罚酒,就让他尝尝罚酒的滋味!先生这一计,一定将死这书呆子!” 第201章 聂先生对刘子飞说了什么,白羽音自然是一个字也没有听见。她心中很是着急,却也不敢独自跟踪探听,只能好像前些日子一样,每日昼伏夜出,利用半日的时间刺探军情。起初的两日几乎一无所获。樾军不再试图用食物诱惑楚军,楚军也对山沟里的敌人不闻不问。只是樾军的土坑越挖越阔,越挖越深,看不出有什么名堂来。 到了第三天,白羽音潜伏一夜之后正打算离去,忽然见到有樾军士兵押着一队人走了过来。足有百来人,男女老幼都有,个个衣衫褴褛精神萎顿,似乎是经过了一段跋涉。有些步履蹒跚,樾军士兵还不耐烦地用鞭子抽打:“快点!” 看来好像是楚国被俘虏的百姓!也许是樾军挖坑人手不够,抓了这群人来做苦力,白羽音想,必然是当初程亦风号召大家撤退,同心用焦土战术对付樾寇,这些百姓都存着侥幸之心,结果今日落入敌手,难免要遭点儿皮肉之灾! 她看群楚国百姓被带到了樾军的土坑边,一字排开。一个士兵似乎是向他们吩咐了些什么,他们就在原地站着等候。但良久也不见人递给他们挖土的工具。白羽音心中好生奇怪。又过片刻,见刘子飞带着几个亲随和那聂先生来到。一个军官上前向他报告,又请示。白羽音听不确切。但听刘子飞哈哈哈大笑道:“你们这脑袋是怎么使的?楚人居高临下,咱们在下面干什么,他们还不瞧得一清二楚吗?就算这会儿没看着,等会儿还能不看?咱们只管做咱们的,不怕他们看不见。” “可是……”那军官挠挠头,“将军,这样做,真的不怕日后内亲王怪罪吗?” “怕什么?”刘子飞道,“难道你们还会去向她告发吗?真去告发也不怕——我倒看看她能把我怎样!”说着,自己走到那土坑旁,看了面前一个妇人一眼,“唰”地一下抽出刀来,白刃过处,妇人已经身首异处。 百姓全都惊呆了,甚至忘了呼号,只是那妇人的孩子怔了怔,“哇”地哭了起来。但只不过才哭了一声,刘子飞的刀锋再次划过,那孩子也被砍成两段。这时,人群中才发出惊恐的哭声,只是大伙儿都被绑住,拴成一长串,且身后有樾军士兵持刀把守,根本逃脱无门。 刘子飞继续哈哈大笑,一脚一个将妇人和孩子的尸首踢下坑去。然后招呼方才那名向自己请示的军官:“来,咱们也有段时日没有试过活靶子了,让本将军瞧瞧你的本事有没有生疏。” “是……”那军官稍有犹疑,但刘子飞丝毫没有收回命令的意思,而且笑容透出些威胁来。军官唯有走上前去,抽刀一砍,将一个正奋力挣扎的男子砍倒。“相公啊!”旁边一个妇人哭喊着,竟自己向刀尖上扑了过来。那军官还未及反应,妇人已经整个儿穿在了他的刀上。而且来势不减,几乎将他也扑倒。他唯有伸脚一蹬,将妇人踹进坑去。 刘子飞见状,抚掌大笑,又让其余的樾军将士按照品级高低列队,从品级高的开始,逐一上前去砍杀楚国百姓。每砍倒一个,刘子飞就品评一番,或是出刀的速度、力道,或是挥刀的角度,拔刀的姿势……仿佛这里的进行的并非一场屠杀,而是演兵场的训练,甚至猎场的游戏。他的笑语,衬着楚国战俘的哀嚎,以及钢刀切断骨肉的“喀嚓”声,让白羽音感觉不寒而栗。只不过一炷香的功夫,百来个战俘就全数丧命,尸首被踢进土坑里。只余浓烈的血腥味,经久不散。 樾军简直是魔鬼!白羽音恨得直打颤。她虽见过刘子飞在城楼上吃人肉,但毕竟没有亲眼瞧见背后是怎么一回事,也曾想,说不定刘子飞是虚张声势呢?不久前也听那逃难的老者说起刘子飞血洗坪山县,鬼哭狼嚎,云云。但全都不及今日樾军砍瓜切菜一样把百多名手无寸铁的百姓砍死在这山谷里。她惊骇之余,也有几次差点儿忍不住冲出去——尤其是当她看到灭绝人性的樾寇连婴孩都不放过——任何有血性的楚人都想冲出去拼命吧? 她忽然也就明白了刘子飞的用意:这是杀人给山里的楚军看的。冷千山或许有冷静的军人头脑。但是程亦风见不得百姓受苦,必然会想办法来营救。只怕樾军设下圈套,楚人有来无回! 想到这一层,她怎不心焦如焚。且更加懊悔万分:若是她没有弄丢公孙天成的鸽子,这时候岂不就可以传信给程亦风了吗? 正在着急的时候,忽然见到樾军之中一阵骚动,原来有一支羽箭射中了刘子飞。虽然因为他身着铠甲,那羽箭只不过没入少许,并未造成致命的伤害,但还是足以让樾军慌乱。他们急忙护着刘子飞往后退。刘子飞却一边退,一边道:“慌什么!就看看他们有什么本事!”他话音未落,又一蓬箭雨朝樾军罩了下来。 太好了!是楚军出手了!白羽音心中兴奋:此刻山沟中只不过百余名樾军,楚军占尽地利,还不立刻把他们都射成刺猬吗!到时候楚军乘胜追击,她可就有了表明身份的机会!于是满怀期待想看看樾寇如何自掘坟墓。 但让她失望的是,虽然楚军居高临下,但不知是否峭壁之上难于发挥,还是他们所处的位置角度太过刁钻,楚军并没有再射箭,而是乒令乓啷地砸下石头来。须知那石头只会垂直落下,那及得上羽箭可以瞄准目标?樾军撤退到河边,又淌水渡河而去,很快就离开了石头的攻击范围。 真是蠢材!白羽音心中怒骂,好好儿的怎么不射箭,砸石头做甚? 逃离了石头阵的樾军,慌乱地检视着刘子飞的伤势。刘子飞却显得满不在乎:“皮肉之伤,算得了什么?”他哈哈笑着,且向对面的山崖朗声道:“我说程亦风冷千山,你们就只有这点儿本事么?嘿嘿,你们逃进山里去,或许一时半会儿饿不死,但是在山里你们能铸造兵器吗?连羽箭也要省着用呢!我倒看看你们能坚持到几时!” 白羽音听到这话,心中怎不一凉:是了!在山林之中可以打猎、吃野果,也可以开荒种田,但是要铸造兵器谈何容易?就算程亦风和冷千山带着揽江的能工巧匠一齐撤退,山里岂有铜矿铁矿?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们的羽箭只会用少见少!以后说不定只能用木箭、竹箭、弹弓……杀敌的威力大大减少。樾军自然有恃无恐。 这可如何是好呢? 时过正午,她也无法再久留。只有满怀担忧地回到自己的藏身之地。虽然劳累,却怎么也睡不着。每当朦朦胧胧有了些睡意,樾军屠杀百姓的画面又会猛地出现在眼前,将她吓醒。就这样辗转到了日落时分,忽然心中起了一计:樾军每日只是轮班在山沟里看守,大部队应该驻扎在外间,俘虏是从外间押入来,给养也要从外间运送。何不去他们真正的营地瞧瞧?或许有些破绽? 想到这一条,她不由一跃而起:可不正该如此!便是山中的程亦风等人,大约也有此计划吧?当此时,对峙死守,对藏匿山中的楚军最是不利,他们想要取得更多的粮草和兵器,最终突破困境,也应该是主动出击,去偷袭敌人,令到敌人溃散,否则终有坐吃山空,被敌人攻破的一日!即使程亦风和冷千山这边不出击,公孙天成和向垂杨不是计划埋伏到敌人的身后吗?他们也会伺机而动。白羽音去到那里,不见得可以建功立业,但是遇到自己人的机会比在山沟里死守要大得多。到时无论是回归公孙天成的大队,还是幸运地遇到冷千山的手下,她都可以结束眼下这种孤军奋战野蛮人一样的生活。 心下登时兴奋不已。待到夜幕降临,就顶着秋日越来越清冷的夜风悄悄出了藏身的洞穴,先来到樾军在山沟里的据点,然后借着黑暗的掩护,走上樾军每次换班时行经的那条坡道——似乎是敌人为了行军运输方便,已经将道路拓宽了些,大道笔直,白羽音行走如飞,很快就出了山沟,走不过两里路,已经看到灯火,再近些,不禁却步——前方地势低缓平坦之处,简直是一片灯火的海洋。往日,元宵佳节,从凉城的楼阁眺望京城胜景,也不过如此。但此刻,绵延着她面前的,却是敌人的营地。因此熠熠灯火没有丝毫诗意,只是让她不寒而栗——刘子飞是从河对岸又搬了许多援兵吗?这样的一支队伍,别说扫荡揽江、镇海以南那些毫无抵抗能力的小城,就是攻打平崖、远平,也绰绰有余了吧?幸亏公孙天成炸毁了青蛇沟,又隐身山林中与敌周旋。只不过,他们真能敌过这样一支令人望而生畏的敌军吗? 小郡主满怀壮志而来,这会儿却不知道从何下手。偏偏此时,有一队兵丁在营地外围巡逻。经过她藏身之处附近时,有个小卒离队解手,对准小郡主藏身的灌木丛就撒了一泡尿。白羽音虽然近来风餐露宿,早已没有之前养尊处优时那么讲究。但竟然被人兜头淋了一泡尿,怎不火冒三丈。趁那小卒落单,“噌”地蹿出来,一掌将其打晕。还不解气,剥下对方的衣服就打算擦脸。 但这时,忽然心生一计。瞧那队巡逻的士兵已经去得远了,她便将小卒拖进了树丛剥了个精光。自己换上了樾军的全副军装。接着,又抽出小卒的军刀来,一刀结果了其性命。想了想,再举刀一通乱刺,直划得血肉模糊,辨别不出模样,这才罢手。 然后,她将尸首拖着,朝樾军的营地走。到了岗哨处,少不得被哨兵喝停,问她如何拖着尸体。她生恐自己的口音和语调被人识破,就哑着嗓子,装成口吃,道:“我,我,巡,巡逻,遇到,这,这个楚,楚国刁,刁民,就……就……” “就拿他练刀了是不是?”那哨兵不耐烦,“听你说话,简直急死人了——那你把死人拖回来干什么?” “拖……回来……给,给其余的……楚,楚国刁民看。”她回答,“看他们……还,还敢不敢……” “还敢不敢逃跑是不是?”哨兵接上道。 嘻!白羽音暗笑,我可不知道这营地里有没有楚国的战俘,“逃跑”这两个字若由我说出来,这营地却没有俘虏,那岂不露馅?如今由这急性子的士兵说出,那可见是有俘虏被困在营中。这计策可以继续进行下去! 她即点了点头。 “那还不快去。”哨兵道。 白羽音陪笑,往营地里走了两步,忽然抱着肚子蹲下去:“啊哟……我……我肚子疼……我要……去……” “拉屎滚远点儿!”那哨兵大喝,好像害怕对方在他面前忍不住一般,自己已经捂住了鼻子。 白羽音就皱缩着五官,指指那尸体,又指指自己的肚子,向哨兵作了个揖,猫腰跑出营地去了。 她却没有走远。离开岗哨的监视范围,就折了回来,找了个隐蔽的地方,远远瞧着这边的动静。不多时,有一支巡逻的队伍回营,看到岗哨前的尸体,就询问原因。那哨兵略说了,又道:“那小子拉屎也不知是不是掉进茅坑里去了,到现在也没回来。尸首就一直扔这儿……” “这算什么事?”巡逻队伍中的小校道,“丢出去喂狼好了。”他向身后的士兵们挥挥手,便有两人上前来,要拖走尸体。 “哎……等……等等!”白羽音高呼,且踉踉跄跄的跑回岗哨,“别……别浪费……聂……聂……聂先生吩,吩咐,要……要吓唬……楚……楚人……” “得!”哨兵捂起耳朵,“听得人着急死了。你快拖走吧!” “我……拉肚子……脚……脚软……”白羽音讪笑,“兄弟……帮,帮个忙?” 巡逻的士兵们看了看他们的领头人。那小校皱了皱眉头,嘟囔道:“真够麻烦的。”却没有拒绝,让身边的两个手下帮白羽音把尸体拖着,一齐走进营地去。 白羽音也不晓得俘虏关在何处。只寄望跟着那些巡逻兵。所以故意一步三摇,走得缓慢。那队人起初还有点儿耐性,后来就越来越不耐烦了,脚步快了起来。小郡主心中暗暗欢喜,摇摇晃晃地跟着。左弯右绕,来到营地的一角。这里看起来没有旁的地方光亮,想来就是关押俘虏的地方? 白羽音悄悄抬头打量四周的环境。然而冷不防,耳边一阵劲风扫过。她一惊,本能地侧身避让——只见是那巡逻队伍中的一个士兵向她出手。 糟糕,莫非是被人看穿了?她只身一人,未敢恋战,忙拔刀一晃,逼开了身边的几个士兵,就要跳出圈外逃之夭夭。不想那士兵中有人冷笑道:“好小贼,还有两下子!”话音落下,已经朝白羽音和身扑上。 寻常的樾军士兵,单打独斗,白羽音还未放置眼中。看对手一掌朝自己胸口拍下,来路清清楚楚,只消一刀就可以斩断其手掌。白羽音就打算速战速决,横刀向敌人斩去。然而叫她意外的是,就在那人的手腕几乎撞上刀锋的时候,招式忽然变了,只向上抬高了半寸,就避开了利刃。白羽音用力过猛,变招不急,竟自己朝对方的掌风撞了上去。她心下大骇,急忙矮身躲闪,只是已然不及,被对方一掌打掉了头盔,拽住头发,好像拎小鸡似的拎了起来。 “好小贼!”那击败她的,正是巡逻队的小校,“原来也只有两下子而已!快说,俘虏关注何处?” 白羽音原本只是挣扎着想要逃命,听到此言不由一愣:怎么反倒问我俘虏在何处? “还不说?”那小校催促,“是不是想尝尝爷爷铁砂掌的厉害?”说时,举起手来,作势便要打落。 “大哥,小心!”忽地有个士兵提醒——原来有另外一队巡逻的兵丁正远远地走过来。这边的诸人连忙又朝黑暗处躲入几分。 白羽音的心不禁“突突”狂跳起来:“你……你们不是樾军?” 对方也是一怔。随即便有人低声笑道:“爷爷们当然不是樾寇——你这小贼,原来是傻的,哈哈!”但亦有人喝斥:“不要罗嗦,找人要紧——小贼,快说出俘虏的下落!” 这样的口气,那一定是楚国人了!白羽音简直欣喜若狂:“太好了!你们是哪一路的英雄?是向将军的人还是严大侠的人?或者是程大人和冷将军的部下?我是霏雪郡主!” “霏雪郡主?”对方似乎从来没有听过这个名号,但是听她接连报出向垂杨、冷千山和严八姐几个名字,是把楚国东北残余的抗敌力量都数遍了——如果樾军小卒情急之中要寻找脱身的法子,可说不出这样的话来。若是楚国百姓乔装逃跑,也不会把东北的各方力量说得这样么清楚。应该不是寻常人物。那小校即一把拉掉了她的头盔,细细打量了一番:“真是个丫头!” “我乃康王府霏雪郡主!”白羽音道,“尔等是何人?还不报上名来?” 她端起了金枝玉叶的架子,自然把对方震了一震,几乎就松开掌握了。可一个小兵却道:“大哥,谁知道什么公主郡主的——身在敌营,咱们不可大意。” “混帐!”白羽音低声斥道,“你们既不知道什么公主郡主,就说明你们品级太低。我曾和程大人、冷将军、严大侠共守揽江城,后来也和向将军、公孙先生以及杀鹿帮的诸位大侠在青蛇沟伏击樾寇——这些将军、大人、大侠们见到了本郡主,都要以礼相待,而他们身边的人,也个个都识得我。你们不认识,定然是因为你们乃是无名小卒,连大人物的身边都靠近不了——还不快快报上名来?” “你奶奶的,小丫头口气托大!”那小校道,“爷爷们都是和严大侠组织义军抗击樾寇的,从来未听他说过什么郡主。” 是严八姐的人!白羽音即笑了笑,道:“严八姐和本郡主一起在凉城追捕樾国细作的时候,你们这群人还不晓得在何处!而在那之前,我跟他还一同对付过袁哲霖和端木平——那会儿,你们又在做什么?他能从一个为武林所不容的人,变成程大人身边的侠客,还进了水师效力,那也是本郡主推荐的呢!” 她说的话真真假假。但这些严八姐身边的江湖人士都晓得袁哲霖和端木平所兴起的那一场风波,也多少听闻严八姐曾经投入水师的经历。这就不得不对白羽音刮目相看:“你……你真的是郡主?怎么会在这里?” “这可说来话长了。”白羽音道,“咱们身在敌营,可不能长谈。我问你们,你们又是为何来到此处?莫非是为了营救俘虏吗?” “正是。”那几人都各自通报了姓名。为首的自称彭虎,和弟兄们本是此一带的盗匪。国难当头,有心杀敌,正逢严八姐招募有识之士,就投奔了他。最近半个月来,他们都在东面的丘陵水网之中与樾寇周旋,阻止敌人东进。许多当地的百姓也都纷纷加入他们的行列。更有一些原先没有跟着程亦风撤离的百姓,先时仓惶逃难,分散各处,此刻听到消息,也都来投奔。为了接应百姓们,彭虎等人奉严八姐之命跟着几个率先投奔义军的百姓进入山林寻找他们的同伴。而这一日,他们听到樾军扫荡树林的消息。据幸存者说,樾军以往都是就地屠杀,但这一次却把人都抓走了,也许是需要壮丁苦力。既然有一线生机,便央求彭虎等人出手搭救。彭虎这就带着弟兄来前来军营一探究竟。只不过,他们先前只是在山林沼泽偷袭敌人,从未正面交锋。严八姐也多番警告,说樾军训练有素残暴异常,让他们切不可冒险,所以,今日才是第一次接近樾军的大部队。根本没有想到敌人的营地竟然有一个小镇那样的规模,要在里面寻找俘虏,不啻大海捞针。他们虽然假扮成巡逻兵,却绕着营地兜了好多圈,还是毫无头绪,直到遇上白羽音——本以为找到一个带路的,却不想跟他们打着同样的主意。 “看来只能再抓一个樾寇小兵来盘问了。”彭虎道,又吩咐弟兄把白羽音拖进来的尸首给掩藏了。大伙儿继续整队在营中假装巡逻,寻找落单的敌人下手。 只可惜不知是不是已经到了军营就寝的时间。敌人个个闭门不出。而他们也不敢贸然冲进一处营帐去。晃了大半个时辰,仍是一无所获。“再这样下去也是办法。”彭虎道,“一旦天光,咱们难免要暴露。” “天光……”白羽音忽然心中一亮——天光之后,樾寇大约又会拉一队俘虏去山沟里屠杀,与其在此苦苦搜寻,倒不如去路上埋伏敌人。以她今早所见,押送俘虏的士兵只不过十来人。以彭虎等人的身手,要对付,还是绰绰有余的。当即道:“彭大侠,我有一计——”因将自己的想法说了一回。 彭虎等人听了,自然既称赞这计策巧妙,又恼怒樾寇凶残。一行人当即离开了樾军营地,由白羽音带着,回到那山沟的附近。 “原来程大人和冷将军就在这山里潜伏?”彭虎等人都望了望黑黢黢的山岭,“不知他们现在可好?” 白羽音可不能说自己不晓得,就真假参半道:“要说好,那自然不及以前住在官衙和揽江大营里舒服,但要说不好,其实也比樾寇风餐露宿要强得多。樾寇以为蒸几个白馒头已经奢侈,殊不知程大人和冷将军在山里自给自足,还有从前揽江的名厨烧得一手好菜,可把樾寇馋得半死呢!”因将山上丢下烧鸡的事情绘声绘色描述了一回。 此刻有了时间,她也将自己跟随公孙天成、向垂杨等炸毁青蛇沟的事情说了。对于自己的英勇表现,自然添油加醋,而偷走比翼鸟,在山沟里过着野人一般的生活,就略去不提。彭虎等人都啧啧称奇,说想不到楚国除了崔抱月之外,还有此等巾帼英豪。白羽音得意万分。 说着话,不觉天就亮了。众人又等了一会儿,果然见到有一小股敌军押着百来个俘虏经过。“郡主真是神机妙算!”彭虎等人赞叹。个个抄起家伙,待敌人到了跟前,就蜂拥而出。 樾军士兵始料不及。急忙也亮出兵刃。但他们如何是彭虎等人的对手。只不过三五招,已经败象毕露。有一个手臂中招,鲜血直流,立刻丢下兵器撒腿逃跑。另几个樾军小兵见到,也都丢盔弃甲,转身逃命。还不够一顿饭的时光,敌人经一败涂地,跑得没了踪影。彭虎等人欣喜之余又惊讶:“都说樾寇凶残好战,怎么这么不经打呢?”但他们决定不去追赶。为免逃跑的敌人搬救兵前来,还是先带着百姓撤退为上。 “大伙儿不用怕。”彭虎命弟兄们去给俘虏们松绑,“咱们都是抗击樾寇的义军。以后再不会让狗鞑子伤害大伙儿分毫!” 俘虏们有的高声欢呼,有不少嚷嚷着要参军驱除鞑虏。但也有一些似乎是受惊过度,一味发抖,垂着头,一声也不敢出。“壮士,是带咱们去投靠程大人吗?”有个老者问,“当初没能跟着他一起进山,是咱们糊涂了!” “我等是追随严八姐严大侠的。”彭虎道,“他奉了程大人和冷将军的军令在东面一带阻击樾寇。若要进山投奔程大人……”他瞧了瞧白羽音。 白羽音连忙道:“程大人和冷将军在山中潜伏,只有一条秘密路径可以进山去。咱们这么一大群人一同前往,只怕行程缓慢,被敌人追上——若是不小心把敌寇带进山去,那就更加麻烦。所以,咱们还是去投奔严大侠比较好。” 她这理由根本经不起推敲:为何程亦风怕暴露行藏,严八姐就不怕?只是这会大伙儿并没有心思去追究。彭虎招呼大伙儿:“也好,咱们弟兄出来久了,也该向严大侠复命。启程吧!” 然而未想到,他话音刚落,忽地见到寒光一闪,跟着就是一蓬鲜血飞溅。白羽音还未瞧清楚究竟,只见彭虎的脑袋已经搬了家。周遭的俘虏惊呼着抱头鼠窜。彭虎的弟兄们则抄家伙朝大哥倒下之处扑了过去。莫非是还有漏网的敌人吗?白羽音也提起刀来,要纵过去看个明白。但才迈步,却感到颈边一凉,见两柄亮闪闪的钢刀一左一右架在了她的脖子上。“老实点儿!”两个狞笑的面孔随即出现在她面前。 “你……你们……是什么人?”她问。 “哈哈!”那两人的打扮和其余百姓无甚分别,但是虎背熊腰,甚为魁梧。也许方才他们都故意佝偻着身子,所以白羽音未曾留意。但此刻被他们一边一个夹在中间,白羽音只觉两人好似黑铁塔一般,比彭虎等盗匪还要高出半个头。楚人之中少见如此的身材。她心中登时明白了:这是樾军士兵!特意混在俘虏之中!想是刘子飞的谋士聂先生诡计多端。杀俘虏来刺激程亦风只不过是其奸计中的一环。而另一环则是他料到楚人不肯袖手看同胞被杀戮,必定派人来营救,所以樾军将计就计,令兵士混杂俘虏之中,待到楚人前来营救,便佯装败退,好神不知鬼不觉混进程亦风和冷千山的山寨去。但是,聂先生算错了一条:来营救的竟然是严八姐的手下,且他们并不知道进山的途径。这些潜伏的樾寇并不想被带到严八姐的地盘上去,就忽然发难,大约是想拿下彭虎等一行人,以逼问进入程亦风山寨的办法。 白羽音直怨自己太过大意。 那两个壮汉将她拉到了一旁。带着威胁的笑容道:“进山只有一条秘密的路径?想活命的,就说出来!”同时又将钢刀逼紧了一些。 白羽音心中着急。寄希望于彭虎的弟兄们。可是余光瞥见,那几人已然陷入和二三十名越军士兵的苦战中,自顾且无暇,哪儿还有功夫来救她呢。她只能自己迅速地转着主意:若是她胡乱编造一条道路,带着樾军往山谷里去,程亦风和冷千山会发现她,并且出手相救吗?还是她干脆坦白说自己也不晓得?但是对方多半不会相信。若亮出郡主的身份,至少会成为人质,能保住性命?她脑子里瞬间转过无数念头,但是没有一个看起来是万全之策。不由焦躁,又怨恨彭虎的手下:居然做了那么多年的盗匪,连几个樾军士兵也打不过?严八姐现在是红了眼,这种三脚猫也招募?害死人了! 但恰恰就在她着急的时候,忽然一蓬温热又腥臭的液体喷了她满脸。连眼睛里也溅上了,让她本能地闭起了眼。紧接着,就感到左右两边压迫着自己的力量消失了。颈边的钢刀也没有了。待她睁眼看,不禁吓了一跳——有一支羽箭射穿了那两个樾寇的脑袋,几乎将两人穿成一串。两人都瞪着眼,手里还握着刀,只不过已经倒了下去。 白羽音一抹脸——红红白白,都是那两人的脑浆和鲜血。但也顾不得恶心,急忙寻找羽箭的出处。便望见不远处,有一个汉子正弯弓搭箭,这一箭射出去,又结果了一名正和彭虎手下恶斗的敌人。 太好了!是救兵来了!白羽音登时振奋起来。俯身拾起方才敌人用来胁迫她的钢刀,一手一刀,左右开弓,杀入战团。其实,除了那远处射箭的汉子之外,又来了几个抄着不同兵刃的大汉,个个骁勇。与白羽音一起朝樾寇猛攻。战局立刻扭转。没多一会儿,敌人全数被消灭。只剩俘虏在瑟瑟发抖。 “请问是哪一路的英雄?”救兵问彭虎幸存的手下。 咦?既然这样问,那便不是严八姐那一路的了?白羽音急忙插嘴问:“你们是程大人和冷将军的部下吗?” 对方怔了怔,倒认出她来了:“你是……霏雪郡主?卑职正是冷将军麾下。” 他报上了自己的姓名,可是白羽音全没留意。心中早已被狂喜所充满。历尽艰难险阻,这下可终于要见到程亦风了!便等不及地催促道:“此地不宜久留,咱们还是赶紧去找程大人和冷将军。免得樾寇也援军到来,又要一番苦战。” “程大人?真的会带咱们去投奔程大人吗?”俘虏中发出微弱的询问声。 “那是自然!”白羽音回答,俨然好像是此地之领袖。但想了想,又多长了个心眼:樾寇混迹俘虏之中想要破解进山的途径,不晓得方才这伙奸细是否已经倾巢而出?若是还有敌人潜伏着,岂不把危险带到了程亦风的身边?当下将双刀插在面前的地上,沉下脸,道:“不过,总要验明正身,只有我楚国的子民才可以进山。” 俘虏们愣了愣:“这……这要如何证明?”彭虎的手下和冷千山的一众部下虽然明白她的用意,但也困惑:都是逃难的平民,又遭敌寇俘虏,只怕户牌也不晓得上哪里去了,怎生核实身份?若要逐一询问,耗时费力。怕是还没查问完,樾寇的追兵就到了。 白羽音却自有妙计。微微一笑,吩咐道:“老人,妇人和未足十五岁的孩子,都上我这边来。” 那些被俘的百姓不明就里。见冷千山部下和彭虎的弟兄都对她恭恭敬敬,又有人称她是“郡主”,只能听从她们的命令。老弱妇孺即从人群中走了出来,聚拢倒白羽音的面前。 白羽音略扫了一眼,点头道:“很好——对面若是有你的丈夫、兄弟、儿子、父亲或者家翁,都叫他们过来。麻利点儿!” 众人不敢有违。便有妇人去认了丈夫,老者去认了儿子,孩童去认了父兄。不一会儿,对面剩余的壮丁已经少了一半。余下二十来人,等着白羽音进一步的命令。 小郡主瞥了他们一眼,又对自己跟前的人发话:“对面的,还有谁是你们认识的?” “他是跟咱们一齐从刘家庄逃出来的。”这边有个妇人指着对面的一个汉子。白羽音即点点头,示意她可以过去领人过来。 “那边两个是我家邻居。”又一个老者发话。白羽音也准许他过去领人过来。 接二连三,又有一大半的壮丁被“认领”了,只剩下七个人,伸长脖子,不知自己会如何。冷千山的部下与彭虎的弟兄大约也都明白了白羽音的用意,晓得她是用这法子确认所救的都是楚国百姓。不由都佩服小郡主聪明。同时也好奇她打算怎么处置“无人认领”的壮丁。几十双眼睛都盯着白羽音。 小郡主把插在地上的刀拔起来,提着挽了个花儿,走到对面,将剩余的七个人挨个儿打量,一边走,一边把刀身在手掌里“啪啪”拍响。那几人知觉得阴风阵阵,脊背发凉。有一个忍不住小声道:“郡……郡主……小人本是七宝铺人士,还没娶妻,爹娘都已经过身,所以……” “七宝铺,有这个地方?”白羽音问。 “有的。”人群中有人回答。彭虎的一名弟兄也说,他们过去曾经去七宝铺打劫,算是这一代较为繁华的一个镇子。 “是么?”白羽音似乎是在考虑。可是,下一刻,忽地一反手,钢刀挥过,那自称来自七宝铺的壮丁已经身首异处。在场之人无不大惊。原本站在那人身旁的另一个壮丁,还以为是“七宝铺”这个地名有什么可疑之处,腿如筛糠地跪倒,求饶道:“郡主娘娘,小人不是七宝铺的……小人是王家庄的,逃难的时候跟妻儿失散……”可是话还没说完,就已经被白羽音砍下了脑袋。 “郡主……”冷千山的部下觉得有些不妥,上前来劝道,“这么不分青红皂白就杀人,只怕……” “只怕什么?”白羽音道,“怕人家说我们滥杀无辜?那你们就不怕樾国细作无孔不入?你们忘了揽江和镇海是怎样落入敌手的?”她又瞪着彭虎的弟兄:“你们忘了方才彭大侠是怎么丧命的?”大家都答不出来。 “你个狠毒的婆娘!”一个余下的壮丁跳了起来,“老子跟你拼了!”叫喊着,去夺白羽音的兵器。另外四个人,也觉着白羽音讲明了“宁可错杀”,自己反正是一死,不如拼命。亦跟着跳了起来。但白羽音岂会将他们放在眼中,手中钢刀唰唰不停,眨眼的功夫,已将五人砍倒。由此,方才那没有家人亦没有熟识者来“认领”的七名壮丁全数倒在白羽音的刀下。冷千山的众部下和彭虎的弟兄不晓得该作何反应。而那边厢获救的俘虏们则个个露出惊恐的神情。有孩童被吓哭了。但只嚎啕了一声,便被长辈阻止,生恐自己成为白羽音下一个斩杀的目标。 白羽音却面不改色,反而露出了笑容。将刀上的血在一具尸体上擦了擦,回头扫了众俘虏们一眼:“怎么?你们这是什么表情?你们既然是货真价实的楚国百姓,本郡主自然要保护你们,会带你们去投奔程大人和冷将军,再不会令你们被樾寇屠戮!” 众人都不敢应声。他们虽然有些经历过刘子飞屠城,但都侥幸逃出升天。楚国的郡主向楚国的百姓痛下杀手,他们可没有想到。 “难道是在心里骂我吗?”白羽音冷笑,“你们知不知道樾寇押你们到何处去?告诉你们吧,若是今日没有我等相救,你们就会被押到南面的山谷里,一个一个被樾寇当成活靶子,屠杀给潜伏在山中的程大人看。不信你们问问冷将军的部下,昨日,刘子飞是否在山沟里举办杀人比赛?” 冷千山的部下们点头。他们虽然没有亲见,但是放哨的人都瞧见了,回报冷千山和程亦风。今日才派了他们出来。 白羽音满意地点了点头:“所以说,你们现在应该心存感激,而不是白费心思在这七个人身上——他们或许是奸细——大家也看到他们方才企图伤害本郡主了。当然,也有可能他们当真是冤枉的。那就当他们是用自己性命换了诸位的性命吧。如果不能确定大伙之中没有樾国细作,我宁可把你们都杀了,也不会冒险带你们去见程大人。他的安危,可关系到日后楚国的兴亡。” 百姓们互相看看,觉得白羽音说的也没错。况且死去的那七个人都和自己无关。他们也就暂时把这些抛却脑后。有人甚至呼道:“多谢郡主娘娘娘救命!”还磕起头来。 白羽音心中得意,招呼冷千山的部下:“还等什么?快走吧!” 众人也实在不敢再拖延,立刻就往东南面去。扶老携幼,奔出了两三里地,未见樾军有援兵追上来。这便进入了一片丛林沼泽。 此深秋时节,遍地都是落叶。古树枯藤在地面上盘根错节,此刻被枯叶覆盖,时不时将人绊倒。更危险的是,此地水塘遍布。因为落叶遮挡,难以辨明何处是水洼何处是陆地,稍不留心就掉进水中。虽然这还不是那种灌满泥浆陷进去就无法脱身的泥淖,但一会儿需要搭救张三,一会儿又需要扶住李四,大伙儿行进的速度十分缓慢。 “这就是通往山中的秘径?”白羽音问。 冷千山的部下摇头:“这只是往山谷里去的道路而已。现在樾军进驻山谷,寻常的通路都被封锁了,只有从这里走。” 原来如此!白羽音又问:“那你们通往山中的秘道又在何处?明明不过是一座山而已,怎么樾寇花了那么久都无法破解?我也在山谷里流连多日,却找不到进山的法子。” “其实也没有什么巧妙的地方。”冷千山的部下回答,“原本进山的道路很多,只不过是咱们进山之后就把路给堵死了。砍树,堆石头,挖水道,设陷阱……能用的办法都用上了。如今只剩下一条既隐秘又险峻的小路。十分狭窄,不容二人同时通过。樾寇若是想大举进犯,走这条路,只会被我军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 “妙极!”白羽音拍手。只是未想到动作大了些,竟将一个走得离自己很近的妇人推倒。且偏巧旁边是一个被落叶遮蔽的水塘。妇人失足,滴溜溜地滚了出去,掉进水中。她看来不识水性,惊慌地乱扑腾。幸亏旁边有几个仗义的,有个立刻跳下水去营救,还有的折下树枝递过去让她拉住。忙乱了一阵,才救上岸来。 白羽音之前为了肃清细作,大开杀戒,但眼看着程亦风的营地越来越近,便也想换上和蔼亲民的模样,即上前关切地询问:“还好吗?我方才未留意,抱歉了。” 那妇人大约惊魂未定,又或者不敢直视皇亲国戚,并不答话,只是低着头,用手绞着湿头发。白羽音便挥挥手:“大伙儿都小心些吧!”示意那妇人跟着大队继续上路。 只不过这个时候,她忽然注意到妇人脸有些奇怪——青白偏黄的皮肤上似乎有些黑斑。初时她想,好个难看的乡下丑妇。可是无意中又多看啦两眼,只见水珠不停地从妇人的头发上滴落,又顺着其面颊淌落,洗出一条条黑痕。她又觉得好笑:看来是个皮肤黝黑的女子,逃难的时候还擦了脂粉,这会儿被水溶了! “郡主?”那妇人被盯得有些尴尬,略抬起头,“小人……” 这下白羽音愣住了——妇人下巴上的脂粉已经完全被洗净,竟然露出了胡茬!再望了望其脖颈,竟赫然是有喉结的!白羽音“唰”地抽刀,架在对方的脖子上:“好奸细!你扮得倒挺像的。” 对方一时还未意识到自己被看穿,满面无辜和茫然:“郡主,小……小妇人……”话还未说完,白羽音已经一刀划开其衣衫,冷笑道:“小妇人?哈!你哪一点像是妇人了?” 那人半身□□,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可不就是个男人吗?冷千山的部下立刻围了上去。那假扮妇人的见身份被识破,就放弃了装模作样,“嗖”地从鞋底里抽出一柄匕首来。虽不过半尺长,竟也舞得寒光万丈,笼罩全身。 但是,他毕竟一人,一时自保尚可,要突出重围,几乎不可能。白羽音看得清楚,嘿嘿冷笑:“蛮夷果然是蛮夷,连武功都是毫无章法可言。就凭你们在大漠里横冲直撞的那点儿本事,竟跑来中原武林高手的跟前班门弄斧?来来来,让本郡主教训你几招!” 她口里这么说,却根本不上前去,只是打算用言语扰乱敌人,耗费敌人的体力。果然,那樾军细作的招式越来越慢。最后被彭虎的手下觑了个破绽,一击攻破。“留下活口!”白羽音高呼,自己跃上前去,捏住敌人的下颚,问道:“这里还有多少你的同党,你指认出来,我或许可以让你死得痛快点儿。若不然,定要你遭千刀万剐!” 那人眼中闪过一丝恐惧,张口欲言。却不想蓦地一阵劲风扫过,余人还来不及反应,一支飞镖已经刺入此人的眉心。当场毙命。 “死鞑子,还不给我滚出来!”白羽音大怒,回身要寻找施放暗器的人,但只看到乱成一团的百姓。她既怒又急,眼见着一个少年闪缩窥人,就飞身上前一把揪了出来,喝问道:“小贼,你还往哪里躲?” “冤枉啊!不是我!不是我!”少年哭喊。但白羽音却不理会,一脚把他踢进水塘里。他在那边挣扎求救,这边便有一个老者哭天抢地:“那是我孙子!不是樾寇的细作!”步履蹒跚,要去搭救。可白羽音却一刀拦住,上前撕扯老者的胡子:“你这老儿,我且瞧瞧你是不是假扮的!” 她年轻力壮,又是练过武功的,这一拽,自然把老者的胡子拽下来一大把,脸上鲜血直流。冷千山的部下看不过去了,有的去搭救落水的少年,有的则上前来阻止白羽音:“郡主,依卑职所见,这位老人家应该不是樾寇假扮。” “他不是,那你说谁是?”白羽音怒冲冲反问。 “这……”那人望望一众百姓,大多满面惊恐,虽然面对的是楚国的兵士与侠客,但却好像面对着樾国敌寇一般。 “最少还有一个细作藏在他们当中!”白羽音切齿道,“但也有可能是三、五个,或者二三十个!能扮妇人,就能扮老人。” “但总不能扮孩童。”有人提议道,“不如让小孩子认他们的家人?” 此法倒也行得通,白羽音想。可是未及吩咐,那边的百姓却咋呼起来:“又想怎样?若是没有孩子的,就要被杀了吗?口口声声说是为了要保护程大人,程大人才不会像你们这样杀自己人!我看你们根本就不是程大人派来的!诸位,咱们可不能再任他们宰割了!大家联合起来,说不准还能杀出一条活路!” 众百姓都记得那七个“无人认领”之人的下场。既有人带头,就都豁出去了。纷纷拾起石头、木棍,做好了背水一战的准备。又有人道:“让老弱妇孺先走!咱们这这里挡一阵子!”俨然已经把白羽音一行当成了敌人。 无知小民!白羽音恼火,其实就把你们丢下,任你们变成樾寇的活靶子又怎样?本郡主好心搭救,反而要被你们辱骂,天下岂有这样的道理?她真想怒斥百姓们一番。但见对方群情激愤,似乎绝不会再听她说话,便想:罢了,他们要去送死,何苦理会?只要我能进山见着程亦风就好了!因向左右使眼色,想让他们不要和小民们一般见识。可是忽地心中又是一闪:这其中至少还有一名樾国细作,如果任由此人离去,只怕会尾随大伙儿进山,那岂不是让程亦风的布署功亏一篑?想到这一节,她心中对这些蚁民们仅存的一丝怜悯也消失了,冷冷地吩咐冷千山的部下:“既然这些家伙不识好歹,就不要跟他们客气。一个都不要留。” “什……什么?”楚**人几时接到过屠杀自己同胞的命令?就算彭虎的弟兄盗匪出身,做杀人越货的勾当,也自诩“义贼”,不会向手无寸铁的老弱妇孺下手。个个都惊诧地瞪着白羽音。 “还愣着做什么?”白羽音道,“是要等着细作们脱身,一会儿跟踪咱们吗?跟着咱们过来的,之前数过,共有七十三人——等下非得数清楚七十三具尸体,若是少了,必定就是细作逃跑了。” “可是……”无论是军人还是侠士,都还有些犹豫。 便在这个时候,树林中忽然传来几声大笑。一人道:“没听明白郡主的话吗?要你们杀就杀!这么婆婆妈妈的,怎么行军打仗?”随着笑声,一个白色的身影鬼魅般从树影飘然而出。所过之处,十来个举着石头的百姓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 “鬼!鬼呀!”余人哭喊着,转身想逃。可那白影子迅捷如风,倏忽兜了一转,又有十来个人中邪一般瘫倒在地。至于那些壮着胆子挥舞木棍想要反抗的,竟好像被旋风卷起,簌簌飞了起来,又接二连三跌入水塘——却没有挣扎,因为落水之时已经变成了尸体。 白羽音等人看得傻了眼。见白影过处,如厉鬼勾魂,不留活口。他们心中已经不再是惊讶,而是恐惧。又见那白影翩翩翻腾,似乎透出盈盈绿光,照得人心中发毛。一行人两股战战,意欲逃走,却又担心根本无法逃离鬼爪。 只不过眨眼的功夫,四散奔逃的俘虏们已经没有一个活口。那白影还是飞旋不停,边飞,边数:“一,二,三,四……”声音听在白羽音等人的耳中,简直像是在催命的咒语。 第202章 众人听到“袁哲霖”这三个字,无不大惊。。即使没有亲历去年武林变故和凉城风波的人也听过他的事迹。据闻,那场风浪平息之后,他武功被废,圈禁在家,再没有什么大的动静——至于他后来机缘巧合得到优昙掌的秘笈,恢复了武功,又和康王府勾结,陷害程亦风和公孙天成,这些曲折,外人都不知道。是以,众人见他一出手就杀了几十个人,怎不又惊又怒,纷纷喝道:“恶贼,你又来做什么?” 哲霖微微一笑,并不理会他们,只向白羽音一礼,道:“郡主,你留书出走已经有大半年的时间,王府上下都十分担心你的安危。王爷命我带你回京城去。请这就跟在下走吧。” 他这话说得十分恭敬有礼,但对白羽音来说,简直是灭顶之灾。她晓得自己并没有本事和哲霖动手,本来还可以依靠众人,拼死一争,可哲霖如此说话,无疑是宣告康王府和恶人联手,她在泥水里摸爬滚打出生入死才挣回来的那一点点巾帼英雄的名头,就此毁于一旦! 果然,众人听言,都讶异地瞪着她。冷千山的部下或多或少晓得朝廷里的党争,知道康王势力极大。但是权贵们勾心斗角的那些事儿,还不是下级军官和普通小卒能明白的。他们只是愕然地询问:“郡主……这个大恶人……认识你?”而彭虎的那几个幸存的手下更加满头雾水,也都向白羽音求解。 白羽音一咬牙,道:“少废话!康王府的事,早就跟我没有任何关系。我不会回去的。” “郡主,”哲霖道,“我知道你不愿嫁给彭茂陵彭大人为妻,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能违抗?况且皇上还下了圣旨,为你二人赐婚,你这样是要让整个康王府担当抗旨的罪名吗?” “呸!”白羽音啐道,“国难当头,他们还只晓得为自己敛财□□,我自离家那日,已和他们一刀两断。他们担当什么罪名,与我何干?” 这话说得铁骨铮铮,众人不由都流露出了敬佩之色。白羽音暗想:姓袁的,想要带我走,只怕要踏着他们的尸体过去吧! 哲霖的神色果然变了,但却没有杀意,也没有放弃的意思,反而显得愁苦:“郡主,你这是何苦?康王爷把你许配给彭大人,也是为了你日后着想。而我这样一个落魄皇孙,又被武林所唾弃,怎么配得起郡主金枝玉叶呢?王爷不准我们来往,自有他的苦心。郡主切不可为了我这样一个卑贱的亡国之人,而毁了自己的前途。” 他一席话说得情真意切,白羽音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但更多的是愤怒。上一次在宫中,为了摆脱白贵妃,她也吃了个哑巴亏跟哲霖假扮情侣。简直把她的一世清誉毁于一旦!记得当时哲霖居然还笑嘻嘻地讽刺她,说她原本就没有名节!如今这混帐又在众军士和侠客的面前说,可不是要传到程亦风的耳朵里去吗?她真恨不得立刻在哲霖身上捅几个透明的窟窿。“你放屁!”她厉声喝道,“谁和你来往了?你这种小人,过去就为了自己的复国大业搅得中原武林鸡犬不宁。后来设计陷害程大人,累得国家没了栋梁之才。如今,又跑来这里滥杀无辜!休要满口胡言,侮辱本郡主!” 哲霖嘿嘿一笑:“郡主何苦要五十步笑百步呢?你们之前杀了七个人,现在我又杀七十三个,都是杀的楚人,有何分别?况且你方才明明也下命令说要数清楚七十三具尸体。这些个人下不了手,我帮你做了,你不是应该感谢我?” “恶贼,休得胡言乱语!”众人纷纷大骂,“郡主方才只是和吾等商量对策,哪里是下命令了?一出手就杀了这许多人,天理难容!” “哈哈哈哈!”哲霖大笑,“你们方才商议要杀人,是为了要保护程亦风程大人——我出手杀人,可不仅仅是为了他,也是为了诸位。试想,你们先前已经杀了七个不知是不是细作的人,方才又打算杀更多——无论是杀一个,还是杀十个,幸存的难免会将今日之事泄露出去。以程大人的性子,能容得下你们?郡主,你说是不是?” 白羽音不答。虽然她已经警告过众人,但是嘴长在人家身上,日后要真说出去,她也阻止不了。果然是死光了最好。但这想法决不能说出来。 哲霖微笑,好像他早已看透了白羽音的心思,忽地一动右手。只见到他的袖子微微飘了一下,而站得离他最近的两个彭虎的手下就吭也不吭倒了下去。余人惊骇之余望过去,见二人都瞪着眼,但面色发黑,竟然已经死了! “你……你这恶贼……”余人都瞪着哲霖,有心与他一拼,但又晓得势力悬殊,根本就不是其对手!白羽音则害怕起来:这疯子,不会是想杀了大家,然后强行抓她回去吧?不禁连连退了几步,颤声喝问:“你……你想做什么?” “做什么?当然是带郡主回去向王爷复命了。”哲霖道。边说,边向白羽音逼了过来。众军士和侠客先还本能比觉得不能放着弱质女流不管,都踏前一步想要保护,但随后又都退了回去——无人想做哲霖的掌下亡魂。白羽音心中简直把这群人的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个遍,甚至想,姑奶奶要是真的落入姓袁狗贼的手中,巴不得你们也被他杀了灭口,好让你们晓得袖手旁观的下场! 纵使徒劳,她也要拉开架势反抗哲霖。手中钢刀一抖,发出嗡嗡龙吟。哲霖的表情却仿佛是在看猴戏。轻笑道:“郡主,何必呢?还是跟在下走吧!”说时,已经到了白羽音的跟前。不见他怎么抬手动脚,白羽音只觉得手中一空,兵器不知怎么已经到了对方的手中。还没来得及变招,只听“啊”的一声惨叫,冷千山手下的军官已经被哲霖一刀掷中,钉死在地上。余人见状,怎不又往后退开几步。 “狗贼!”白羽音怒骂,“你戕害冷将军的部下,就等于是帮助樾寇——你莫非忘记是谁令你亡国吗?”她因想今日反正逃不出哲霖的手掌心,倒不如说几句大义凛然的话。若是剩下的人有命见到程亦风,也可以把她宁死不屈的表现转达一下。 哲霖的笑容愈发讽刺了,好像随时要爆笑却极力忍住。伸手一抬白羽音的胳膊肘,小郡主就失去了平衡,仰天摔倒。但哲霖又一扶她的腰,即刻将她打横抱起。不给她痛骂或挣扎的机会,点地一纵,已飞跃过目瞪口呆的众人,同时袍袖轻轻一挥,不留下一个活口。 白羽音怒不可遏,却又无计可使。被哲霖抱着,不知跑出了多远,才终于又被放下了。双脚一着地,她立刻朝哲霖踢了过去:“狗贼!混蛋!你别以为抓我回去,就可以在我外公和爹爹面前立功。我一定会跟他们说你有多么的坏,如何欺负我,虐待我——我总要让你没有立足之地。” 哲霖轻易避开,满是忍俊不禁的模样:“我欺负郡主?虐待郡主?是打你了,还是骂你了,还是不给你饭吃?最糟糕,也不过就是跟你一床睡了,毁你的名节。但我想王爷和白大人都知道,郡主早就没有什么名节可言了。他们或者会为着你的名声着想,当真把你许配给我。当然,最大可能,还是按照原来的计划,让你嫁给彭茂陵。” “放屁!”白羽音大骂,“你敢动我试试!” “郡主放心!”哲霖摆手,“我真要娶妻,也不会找郡主这样的泼妇。娶妻求贤,我会找一个好像符雅那样的。我想,程亦风也是一样的。郡主这样千辛万苦地追着他跑,也不能取代符雅在他心目中的位置。” 白羽音本来恼怒哲霖当面骂自己是泼妇,正要拼命踢他两脚,却听她后面说出程亦风和符雅来,戳中心中痛处。但绝不肯将自己的弱处展露,就一扬头,道:“哼!怎见得!符雅在皇宫里享福,我却和程亦风在前线并肩作战。他早就对我刮目相看!” “郡主何必自欺欺人呢?”哲霖笑道,“我可知道郡主有好些日子没有见到程亦风了。我也知道程亦风在山中从来没有记挂过郡主——连你的名号都不曾提过呢!” “胡说!”白羽音哼了一声,但随即又心中一动,“你知道程亦风在山中的事?” “我当然知道。”哲霖道,“我就是从山里出来的。” “骗人!”白羽音的心狂跳,“他怎么可能容你在山中?你从京城来,没可能跟着他们撤退进山。你自己也不可能找到进山的道路。” “嘿,山里人这么多,他也不一定就会见到我呀!”哲霖笑道,“至于进山的道路,樾军的草包找不到,郡主找不到,不代表鄙人也找不到。” “我不信!”白羽音道,“你带我进山!” “哈哈哈哈!”哲霖终于放声狂笑起来,“郡主,你这个激将法也太拙劣了吧?我为什么要带你进山呢?” 看他一副玩弄猎物的得意表情,白羽音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能狠狠瞪着对方。 哲霖还是笑嘻嘻:“其实郡主,你对程亦风的那点儿花花心思,我完全没有兴趣去干涉。只不过眼下有一个大好机会,可以真真正正让程亦风对你刮目相看,你想不想做呢?” “哼!你成天欺神骗鬼,我才不相信。”白羽音道,“不过你说说也无妨。” 哲霖知道她心动,也不再继续拿话逗她,开门见山道:“刺杀刘子飞,郡主想不想做。” 白羽音一怔,虽然这不算是什么出奇的事情,以哲霖现在的本事,要潜入樾军大营刺杀刘子飞也是手到擒来之事——可跟自己有什么关系?“你问我想不想做?是要我去刺杀刘子飞?”她乜斜着眼睛看哲霖,“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本事。你自己去杀就好了。我能做什么?” “我要杀他易如反掌。”哲霖道,“但是我杀了他,那好处仅仅是为楚国除掉了一员敌国大将而已,其他没有什么用处。程亦风不会因此对我有所改观,朝廷那边也不会因此赦免我。相反,可能还给我惹来一身的麻烦。但若是郡主做,那就大大的不同了,郡主立刻就成为比崔抱月还有威望的巾帼英雄,康王爷和白大人不会再觉得你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小姑娘,皇上和太子也看到你将功补过从军报国,至于程大人那边,郡主的机会也自然就高了许多。郡主其实不需要真出手,由在下出手,郡主出面领功就好。” “哈!”白羽音冷笑,“你会这么好,为我谋福祉?少花言巧语了。” “对我当然也是有好处的。”哲霖道,“郡主方才不是也质问过我是否已经忘记害我国破家亡的仇人?我怎么可能忘记这种不共戴天之仇!我之前所做的一切,也都是为了复国。暂时栖身在康王府却不能帮我达成这目的,反而脱身来到前线,才有报仇雪恨的机会。” “你离开的康王府?”白羽音惊讶,虽然她也从来不相信哲霖是真心投靠她的家族。 哲霖点点头:“反正康王爷和白大人也没指望我和他们一起共谋大业。而他们想谋的那番大业,鄙人也不屑!” 虽然是辱骂她的家族,但白羽音对这话却深深认同。和程亦风一心为国为民比起来,康王府所做的,龌龊不堪。而哲霖先前虽然做出许多恶行,却也都是为了复兴他的祖国。手段为人所不齿,但倒也值得敬佩。心中不免对哲霖改变了看法,说话也少了刺儿:“那你……现在是想参加抗击樾寇的战争?” “不错!”哲霖道,“但是我不想只是作为一个小卒,小卒能做的事未免太少。以我的才智,需要运筹帷幄,决策进退。只不过,楚国的大将,我得罪光了,江湖义军,也不会有我的容身之处。所以我求助于郡主——郡主若是愿意做这个幕前的巾帼英雄,在下愿意做幕后出谋划策和舞刀弄剑之人。郡主意下如何呢?” 这此白羽音是真的心动了。她还故意挑了挑眉毛,好掩饰兴奋之情,假装沉吟道:“就凭我们两人,怎么可能做得到?” “郡主也不要太妄自菲薄。”哲霖道,“崔抱月不是一个小小的镖师,都能成为一呼百应的英雄——杀鹿帮的那群人,更加是土匪,还有百姓会投奔他们,郡主乃是堂堂金枝玉叶,你振臂一呼,和太子亲征也差不多。这附近不是还有许多逃难的百姓吗?其中还有不少被刘子飞抓进了营地。郡主不妨从这些着手,就可以建立起自己的队伍来。至于如何周旋,在下还颇有些经验。” 此话倒也不假!白羽音便也不多啰嗦了,直截了当道:“好,刺杀刘子飞,怎么个杀法?” 此时营地中的刘子飞还全然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他按照聂先生的计策行事,派出了士兵混在俘虏当中,企图潜入程亦风的阵地。第一批报讯的人是遇到彭虎等人后假装溃逃的。他们回去报告说,楚人果然中计。刘子飞和聂先生都想,计划应该进行的十分顺利了。用这种一环套一环的妙计,楚人肯定掉入他们的圈套之中。 到了那天夜晚,没有新的消息传来。两人却不担心——倘若他们的兵士成功打入楚军内部,那总要有两三天的功夫才能设法传信回来。就一如既往地听了各方侦查士兵的回报,也察看了操练的状况。大抵平淡,除了一条消息——在离开大营不远的树林内,发现了一整支巡逻小队的尸体,无不赤身露体,身上军服铠甲都无影无踪。 “应该是楚人企图乔装打扮混入我军中。”刘子飞因传令让军官们数点自己的下属,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看到生面孔,格杀勿论。 不过让他欣慰的是,忙碌了一番,下面汇报上来,并未发现任何可疑之人。“只怕楚国那些鸡鸣狗盗之徒被吓破了胆吧!”他冷笑。 “却也不一定。”聂先生道,“此刻不来,或许稍后会来。只要咱们的营地里还有俘虏,楚人自然千方百计来救。” “那正好!”刘子飞笑道,“咱们不是已经在牢房里等着他们了吗?” 原来他们的计策还有一环,是白羽音等人所没有经历的——其实大营里关押俘虏的地方也早就有许多士兵埋伏。昨夜,若是白羽音和彭虎一行找到了牢房,就正好落入陷阱之中。如今,倒阴差阳错了。 两人又商量了一阵作战的方略,夜色渐沉,就各自歇息了。 刘子飞睡到半夜,依稀听到外面有人声。他征战多年,甚是警觉,就一骨碌坐起身来,喝问:“何事?” 他军帐外按理应有站岗的士兵。听到主帅发问,岂有不回答的道理。只是,此刻,外面忽然变得静悄悄了,连方才的窃窃私语声都不可闻。刘子飞登时觉察事情有异,翻身躲到了床下——自从他被暗算做了冷千山的俘虏,经历了人生中最屈辱的一段时光,他行事就开始十二万分的小心。时刻都提防着身边会有楚国奸细或者玉旈云的心腹。每逢扎营,他一定要先给自己找一条退路。比方说眼下他的军帐,看似寻常,但实际他已经在床底下挖了一条秘道。并不长,只堪堪通到隔壁他亲信护卫的军帐而已。 这时,他片刻也不耽搁,钻进地道直向前爬,很快就来到了隔壁。也不敢立刻就冒头,先趴在地道口等了片刻,未听见动静,才钻了出来。登时就吓了一跳——一个士兵的胳膊就垂直他的眼前,一动不动,显然是死了。再四下里一看,帐中原应该有十名等待换岗的士兵,此刻全数毙命。 他忍不住心中暗暗骂了句粗话,想:一定是楚国那群武林匹夫潜进来刺杀,还真幸亏我有条地道! 虽然庆幸,但他也明白,那条简易的地道很快就会被刺客发现,顺藤摸瓜就会找来这里。此地不可久留! 他也是在枪林箭雨之中摸爬滚打了多年的老将,越是生死关头越是当机立断。先扒下一个士兵的铠甲套在身上,然后揭开军帐的一角,看外面无人,就迅速钻了出来,又疾步跑到不远处他谋士聂先生的帐前。但想了一下,并没有贸然进去——他也不知道敌人来了多少人,现在埋伏在营中的什么地方,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自投罗网。于是借着黑暗的掩护,朝小卒们安睡的区域跑。他分析,刺客来到大营,显然刺杀的目标是他,还有其余的军官,这才符合了“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的道理,应该不会在小卒的身上浪费精力。 是以,他一路狂奔,只在心里祈求老天,别让他在半中途遇到刺客。 老天似乎真照顾他。他非但没有遇到敌人,还在路上撞见了巡逻的兵丁,万分惊讶地闻讯他发生了何事。 “有刺客!”刘子飞回答。同时,心中也对形势有了新的估计:这些刺客,无论武功有多么高强,人数却不多。他们只是依靠出其不意的偷袭,想要一击即中。然而,一旦全营的士兵都警醒起来,他们就失去了机会。而自己也在人群中得到了掩护。于是,他喝令那满面惊骇的巡逻兵:“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吹角敲锣,让所有人都起来抓刺客!” “是!”那兵丁得令,立刻吹响了号角,又敲锣高呼,“此刻!抓刺客!”旁的兵丁也都跟着嚷嚷起来。不一会儿,周围帐中的士兵就全都手持兵器钻了出来,虽然有的还没来得及穿上铠甲,但已做好了战斗的准备,提刀持剑,互相问道:“刺客在哪里?” 刘子飞已经有十几个巡逻兵紧紧护卫着,见周围的兵丁越来越多,也便放下心来,高声道:“刺客杀害了我的亲兵护卫,潜入了我的大帐,此刻虽然多半不会留在大帐中坐以待毙,但只怕还没逃出营地。大伙儿要搜查仔细了!”当下亲自将士兵分成数队,一队留下保护自己,一队继续去向其余的士兵传令,一队前往他的大帐探查究竟,余下的从他身边开始以圆周向外推进,要对大营进行地毯式的搜查。 士兵们这些日子以来已经和楚人多次交手,对敌人偷鸡摸狗的行径甚为厌恶,恨不得能立刻将刺客抓出来大卸八块,个个都摩拳擦掌。只是,他们正要出发,却忽然听到头顶上传来笑声:“哈哈哈,刘将军,要找我,何必费这么大的功夫,我已经来了!”大家仰头看,只见一个白衣青年衣袂飘飘,如同仙鹤般划过夜空,轻巧巧落在一座帐篷的顶上——整个人仿佛没有重量,下落之时,帐篷都未曾晃动丝毫。 这到底是人是鬼?大伙儿的气势立刻短了一截。又见这青年其实还携着另外一个人,衣衫褴褛仿佛是个叫花子,好不让人讶异。 刘子飞是不认识这白衣青年的,倒是认出那个叫花子是小郡主白羽音。他虽然忌惮这青年的武功,但不能失了一军统帅的身份,更不能动摇己方的决心,就抱着两臂,冷笑道:“咦,这不是楚国的霏雪郡主么?一段时日不见,怎么变成这副模样?本将军都快认不出来了!你身边的这位又是楚国的哪一路英雄?” “哈哈,在下不是英雄,刘将军当然不知道我。”白衣青年笑道,“我就是在楚国武林和官场都臭名昭著的袁哲霖呀!不知刘将军听过没有?” 这名号刘子飞怎么没有听过。消息传到樾国的时候,文武百官也都好奇这到底是怎样的人物,不想是一位风度翩翩的公子哥儿,武功还十分了得。这身手,若是硬要在众人的保护之下取自己的项上人头只怕也轻松容易,刘子飞不禁有了几分胆怯,可还是强自镇定,笑道:“袁公子来到我营中有何贵干?” “贵干倒没有。在下是来给将军送礼的。”哲霖指了指身边的白羽音,“这个刁蛮郡主虽然已经不再是太子妃的人选,却仍然是康王府的掌上明珠。在下把她送给刘将军,也许将军会有点儿用处?” 刘子飞早听说这个亡国皇孙诡计多端,这才能把楚国搞得乌烟瘴气,面对他,自然要多长个心眼儿,于是笑道:“袁公子知道刘某人好色,就送这个丫头给我吗?可惜,她身无二两肉,不是我喜欢的那种女人。袁公子还是自己留着享用吧!” “将军真风趣。”哲霖笑道,“刘将军如果想要美人,待消灭了程亦风,去到楚国的南方,那山明水秀之地,美人多不胜数。还用得着在下来送礼吗?在下这是给刘将军送打开楚国防线的钥匙来了。” “此话怎讲?”刘子飞乜斜着眼。 “将军想攻破程亦风的山寨,却找不到门路,到山谷里去大开杀戒,不也就是为了找出敌人的破绽吗?”哲霖笑道,“连普通楚国百姓都能引得程亦风出手,何况堂堂楚国郡主,还是他的小情人?” “姓袁的,嘴巴放干净点儿!”白羽音怒喝。 她这种恼羞成怒的态度反而引起了刘子飞的兴趣:“这个小郡主是程亦风的情人?哈,这眼光也……”边说,边摇头。 “哈哈,刘将军难道不知道程大人年轻的时候也是秦楼楚馆的常客吗?”哲霖笑道,“环肥燕瘦,他统统来者不拒。而且最难得的是,他虽然不似鄙人这般英俊潇洒,却很得女人的喜欢。凉城上至大家闺秀下至青楼娼妓,大半都迷恋姓程的,投怀送抱的更加不计其数——这个霏雪郡主自然也在其列,甚至于,为了要嫁给程亦风,连太子妃的位子都不稀罕呢。” “啊哟,竟然有这种事?”刘子飞大笑。心中却是一点儿也不相信,只想看看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哲霖又笑嘻嘻接着说下去:“可不是!先前皇上下旨,将皇后面前的大红人符小姐赐婚给了程亦风,那可是楚国第一大才女。这霏雪郡主可不愿意了,一哭二闹三上吊。虽然太子最终另外选了别的闺秀为妃,但小郡主那点儿女儿家的心思,却实在没法满足——你说人家符小姐是皇上赐婚的,圣旨都已经下了,总不能变成妾室。而霏雪郡主金枝玉叶,也不能做小妾。这可真是给程大人出了一个大难题嘛。” “程亦风乌纱帽都让你给搞丢了,还谈什么妻妾?”刘子飞道,“他现在可是人财两空呀!”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哲霖笑,“程亦风在京城,虽然官大,但是周围的文武百官没一个不讨厌他。反而他来揽江做了个知县,周围的人个个都敬仰他。这不,将军你领兵来袭,程亦风瞬间又变成了大英雄,若是他能一直守住这片谷地,让将军无法突破,等司马非的人马杀到,战局扭转,程亦风可又要像当初落雁谷一样成为救国英雄,只怕立刻官复原职。” “哼!”刘子飞冷笑,“真挡得住我再说——你也不必跟我兜圈子了,究竟有何意图?” “不是来给将军送礼吗?”哲霖还是笑眯眯,“这个小郡主一路追着程亦风从凉城来到揽江,出生入死,风餐露宿,那个男人不感动呢?所以现在程亦风就变成凉城有个未婚妻,揽江有个小情人——只要将军带着小郡主去他的山寨跟前加以要挟,还怕他不听将军的话吗?” “程亦风当真到处留情,又怎么会在乎这一个女人?”刘子飞道,“再说了,我听说你一直都有复国大计——灭亡你们馘国的可是我们大樾国,你来给本将军送什么礼?” “我早已不想复国了。”哲霖道,“即使能够复国,皇帝还是由我那个不成材的哥哥来当,我拼死拼活值得么?再说了,以楚国这种昏君当道百官腐朽的架势,岂能挡得住樾国的铁骑?此外,我在楚国所受的屈辱,比亡国之恨更刻骨铭心。我已看穿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只为自己快活而已。” “废话少说!”刘子飞道,“你现在是想投奔本将军吗?” “哈哈哈哈!”哲霖仰天大笑,“将军这里有什么好,值得我投奔?做你的幕僚,我一点儿兴趣也没有。” “那你把这楚国小郡主送给我,有何企图?”刘子飞有些不耐烦起来了。 “没什么企图。”哲霖微笑,“第一因为我高兴,第二因为我有这个本事,第三因为将军你管不着。我想送就送,要不要由你!”说时,手一推,竟然把白羽音朝刘子飞丢了过来。 刘子飞吓了一大跳,第一反应是有诈,立刻向后退。他旁边的士兵也急忙围上来护卫。不过白羽音来势虽猛,落地的那一刻却变得轻柔,仿佛被人轻轻放下一般,晃也不晃。大家才看清楚她已经被五花大绑。 “刘将军,这礼物我留下了!”哲霖朗声道,“你当速速攻破程亦风的山寨,别辜负我的一片好意呀!”说罢,“倏”地一下蹿起丈许,接着起起落落,没入夜空,无处追寻。 “袁哲霖你这个混蛋!”白羽音对着他远去的方向怒骂。又想要挣脱身上的绳索。可是,才挣扎了几下,就被越军士兵按住。她两眼喷火,瞪着眼睛大骂:“别碰我!你们这些蛮子!” “妈的,你这臭丫头,就碰你怎样?”几个士兵特地往她脸上捏了两把。小郡主不能扇人耳光,也不能飞腿踢人,只能张口乱咬,可惜怎么也咬不着。人群里即爆发出一阵笑声。 “别闹了!”刘子飞呵斥部下。哲霖所为,实在太过蹊跷。他想不透,需要找个心思细密的人来商量一下,便询问聂先生是否安好,得知其安然无恙,即吩咐他速速来自己的大帐议事,同时也让人把白羽音押着一齐前来。 传讯的先行。所以聂先生在大帐中等着刘子飞。见到白羽音时,免不了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位是楚国的郡主?” 白羽音只是翻了个白眼。 刘子飞急急将方才所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聂先生:“你说这个袁哲霖,杀了我这许多卫兵,把大营闹得人心惶惶,却只是想送这个丫头给我?杀了我,我也不信。” 聂先生也皱起眉头:“这姓袁的诡计多端,能把楚国朝廷和江湖都闹得底朝天,他的话一句也不能信——不过,将军真的确定这个就是楚国的霏雪郡主?” 刘子飞点点头:“这绝对错不了。我在揽江城曾经擒获这泼辣丫头,容貌和脾气都错不了。” “那就好办了。”聂先生道,“反正是个货真价实的郡主,楚人不可能坐视不理。明日就带出去,瞧瞧程亦风那边有什么反应。” “啊?”刘子飞挠头,“假若袁哲霖不是真心帮我,而是设了个陷阱,咱们带这丫头去找程亦风,岂不是正中他下怀?” 聂先生嘿嘿一笑:“将军,这丫头现在有哪一分似郡主?而楚国人中,又有几个真的认识郡主?哪怕是程亦风、冷千山直流,也要凑到跟前才能瞧个真切吧?” “先生的意思……”刘子飞有几分明白了,“是找个人冒充?” “正是!”聂先生道,“反正真正的郡主既然在我们的手中,那么楚国丢了郡主,这事就假不了。只要让程亦风和冷千山远远见到一个身材差不多的人,咱们的目的也就达到了。至于他是不是立刻来营救,又想什么法子营救,却不紧要——左右今日将军的人已经打入他们内部了。” “果然如此!”刘子飞一拍大腿,“管他袁哲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程亦风和冷千山都是秋后的蚂蚱,蹦达不了多久。来,把这丫头押下去,免得她一直在这里扭来扭去,看得我眼烦!” 白羽音本来一直在旁边挣扎,还口中骂骂咧咧的,见士兵上来拉自己,就挣扎得更厉害了:“死鞑子!臭蛮夷!你们才是秋后的蚂蚱!我咒你们全都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马上就入冬了,还会打雷吗?”刘子飞大笑,挥挥手,士兵就把白羽音拖出去了。 如此一番折腾,没多久天就亮了。聂先生使人从军医的药童中找了一个十三四的瘦小少年,身形和白羽音相似,又从俘虏身上剥了一套女装给他换上,梳了头,便有几分少女模样,只是容貌仍大相径庭。却也不必担心,用些泥土抹了抹,就看不出本来面目了。先已缴获了白羽音随身的佩剑,便别在这少年的腰间。如此一来,从远处看,仿佛真的就是小郡主。 打点停当,他们就准备出发去进行例行的扰敌。只不过才要走,却有一名士兵来报,说有几十名兵丁上吐下泻,不知吃错了什么东西。“能吃错什么?全军不是都吃一样的伙食吗?”刘子飞皱眉,却没时间去深究,只吩咐军医好生医治,也查明原因,就同着换岗的士兵一起,押着“假白羽音”往山谷里去。 这一趟扰敌,并没有得到什么特别的效果——山上的楚军照样还击,只不过樾军吃一堑长一智,离得甚远,并无人受伤。刘子飞这方面自然喊话说掌握了霏雪郡主,楚人那边的攻击就停止了。不过苍山莽莽,程亦风或者冷千山有没有出来嘹望一下,从樾军的角度可瞧不清楚。如此,留下了换岗的士兵,同着原本驻守山谷的兵丁一起,带着“假白羽音”,刘子飞一行又回到了大营,一路上合计着明日该如何行动,心中更期盼早先假扮难民的人会早些传回消息来。 只是回到大营之后,却遇到当值的副将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汇报说,上吐下泻的兵丁人数有增无减,虽然军医诊断,只是误食寒凉之物,但军营伙食一个月来都只有菜汤大饼而已,何来寒凉之物?所以士兵中就流传起瘟疫的谣言来。 揽江瘟疫,刘子飞经历过,的确以上吐下泻为症状。但此病疫平息已久,怎么可能忽然又在他的营中出现?于是嗤之以鼻:“我看多半是袁哲霖昨夜在咱们的伙食中动了手脚。传我军令,凡怯懦畏死,造谣生事,杀无赦!” 聂先生毕竟谨慎些,小声提示说还是传军医来问一问比较好,尤其,揽江的瘟疫十分凶猛,据说只要将病患的秽物放入水中,就可使人感染丧命。袁哲霖若是有心生事,将瘟疫带来军营,岂不比下毒来得更加有效吗?刘子飞听了,深以为然,便也不敢怠慢,找了军医来问话。 军医听到瘟疫之说,把头摇得像波浪鼓,大斥此乃无稽之谈:“属下虽然不才,亦未亲自在揽江治疗过瘟疫,但曾经得到端木姑娘的指点。同僚们先时在乾窑抗疫的记录和月前在揽江诊疗的笔记,属下都研读过,此番军营中出现的绝非瘟疫。只消巴豆、藜芦、石蒜,就可以使人吐携不止了。” 有军医的这味“定心丸”,刘子飞自然也就放下心来,命道:“那甚好,你速速将有病的士兵治好,免得人心惶惶。” “是。”军医顿首,得令而去。只是不久,又有军官慌慌张张地跑来报告,说是俘虏之中爆发瘟疫了。 “什么瘟疫!”刘子飞怒道,“不许胡说八道!” “千真万确!”那军官赌咒发誓,说俘虏们吐泻不止,牢房里的人不是已经病倒就是哀嚎求救。“将军,这瘟疫听说原本就是在楚国的乡间爆发起来的,之后才传到揽江。那里的疫病虽然被咱们消灭,但会不会是抓来的俘虏中有得了瘟疫的,先前没什么征兆,这会儿发作起来?” 刘子飞并不通医术药理,虽然方才军医言之凿凿,眼前这个军官说的也不无道理。想了想,决断道:“军医已说了,绝对不是瘟疫,想是吃错了什么东西。不过那些俘虏死不足惜,为免他们乱嚷嚷扰乱军心,把他们一把火烧死就一了百了——放火的时候记得谨慎些!天干物燥,万一火星吹散,波及到旁的营帐可就麻烦了。” “将军,”聂先生在一旁提醒,“那个霏雪郡主还在里面呢。旁人可以烧死,但是这个小郡主日后或许还有些用处。” “可万一她已经染上瘟疫了呢?”军官生怕刘子飞会命令自己去将白羽音单独押出来。他这点小算盘,自然逃不过聂先生的法眼。后者冷冷一笑:“你担心什么?根本用不着你亲自去带她出来。只要说容许她去个没有瘟疫的地方,还怕那小郡主不自己飞跑出来?之后,将她单独关押,即便她染病也不会殃及旁人。” “不愧是聂先生!”军官笑笑,就出去执行刘子飞的命令了。 可是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他又回来了。愤懑地向刘子飞报告,说白羽音拒不离开牢笼,宣称自己在此处就是代表了楚国的朝廷,要和楚国子民共存亡,绝不丢下其余的俘虏。 “你听这调调儿!”刘子飞笑,“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听说程亦风满口仁义道德,莫非这小郡主还真因为迷恋他,学起他的书生作风来?就不信她真有这种胆识——她不出来,没人求她。放火烧——走,咱们去瞧瞧热闹!”说着,带聂先生一起,同着那军官来到关押俘虏的地方。 只见士兵都已经待命了。毕竟人性畏死,无人敢接近俘虏。不仅原本在那营帐外站岗的士兵撤走了,连附近的军帐都已经向后移了四五丈。关押俘虏的那座大帐,就好像是一座孤岛似的。若非俘虏们都上了镣铐,想要偷偷逃走,也不算太困难。奉命放火的士兵,亦不敢近前去,都准备了火箭,远远的等待发射的命令。一片熊熊的火光,照着大帐门前手捆铁锁脚戴镣铐的白羽音,颇有几分悲壮之色。而刘子飞见到了,只是觉得更加好笑,抱臂戏谑道:“小郡主,这是唱的哪一出?火烧起来可是会死人的。你若真是不要命了,本将军觉得你的肉还是清蒸比较好吃。你还是走出来几步,我让人杀了你,给你个痛快,如何?” “哼!”白羽音傲然,“天下间谁不爱惜自己的性命?我岂有无缘无故让你杀的道理?就算今天要死,也要保护我楚国的百姓!” “哈哈哈哈!”刘子飞大笑,“你要如何保护他们?你是能带着他们逃出去吗?还是能让他们免受这疫病的折磨?依本将军之见,你连自己的小命都保不了呢!” 白羽音咬咬嘴唇,似乎果然是只会说漂亮话,却全无可行的计划。周围将士见她如此,也都忍俊不禁,有的出言取笑道:“已经是泥菩萨,还要口出狂言。你一个郡主,不好好在京城里呆着,跑到这里来操热闹。你以为这世上有多少女人能做大英雄?快快束手就擒,或许还能保住小命!” 白羽音的神色显得更加犹豫了,竟摇摇晃晃迈步朝这边走了几步,但又猛然停住:“我是做不了英雄,也救不了这里的百姓,但是我至少可以不成为程亦风的负累!你们当我不知道么?你们只不过是想拿我作为要挟朝廷的筹码罢了!我绝不会让你们的奸计得逞!”说着,竟飞身朝一个持刀守卫的士兵扑了过来。 “快拦住她!”刘子飞高呼。 士兵们也瞧出这小郡主是要自寻短见。那握着刀的,赶忙先把刀丢下了,生怕让白羽音撞个正着。而旁边的几个人则一窝蜂地冲上去要抓住小郡主。只是他们没想到,白羽音虽然身上拴着铁锁,身形却依然灵活得好像泥鳅一般。他们七八个人扑将上去,竟然连她的衣服也没捞着一片,反而大家撞在一起,乒令乓啷,眼冒金星。喘口气再回头来看,见小郡主又朝另外一边飞扑过去。他们只能骂句粗话,又起身再拦。而那边迎着白羽音的士兵也自然都丢下兵器去拦截。可惜仍然扑空。只是一会儿的功夫,白羽音像没头苍蝇似的乱闯了七八个方向,樾军士兵被她弄得晕头转向,兵器掉落,火把熄灭,狼狈万状。刘子飞在那边看着,忍不住摇头大骂:“蠢材!蠢材!一个丫头都抓不到,还指望你们去打仗吗?” “将军,”聂先生在一边提醒,“在下觉得这小郡主如此闹法,很有古怪,她如果真的寻思死,已这样的身手,早已抢把刀来自尽。哪怕是假装寻死,要设法逃出去,也早跳出包围圈去了。但她好像是有心在这里胡闹。” “还怕她不成?”刘子飞个性十分骄傲。本来觉得,白羽音也不算什么了不起的筹码,杀掉也无所谓。但看到她把自己的手下搞得七荤八素,反而下定决心要将其降伏,然后好生折磨羞辱一番。是以,懒得听聂先生的话,只高声呵斥道:“你们这群废物,再不把这死丫头抓住,我打你们一人三十军棍!” 可话音未落,他忽然看到白羽音朝自己这边冲过来了。 好个死丫头!他捋起袖子,想亲自动手。只是这个时候,他忽然发现,白羽音脚上的镣铐和手上的铁链不知何时都不见了。小姑娘振臂跃起的时候,手中竟然还多了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他一愕,连忙抽刀。可是,刀还未抬起来,白羽音已经杀到了跟前,匕首寒星一点,直朝他胸口扎下。慌乱之中他顾不得许多,随手抓起身边一个人就当盾牌挡了过去。白羽音来势凶很,一下就在那人的胸口开了一个透明的窟窿——那正是谋士聂先生,哼也没哼一声,便丢了性命。 “他娘的!”刘子飞丢开了聂先生的尸体,横刀自卫。同时也高呼:“臭丫头在这里!快来助我!” 远处的士兵都还在乱窜。他身边的则已经看到险情,个个抄家伙扑上来。只是,白羽音已经离他甚近,且根本就不惧普通士兵。飞腿一扫,就将逼近自己的那两个踢得飞了出去。又再举起匕首朝刘子飞直刺——这一回,正正刺中刘子飞佩刀的刀身。“筝”的一下,震得刘子飞虎口发麻——再也没想到这一个娇小的丫头竟然有这么大的力气。而更叫他惊骇的是,白羽音的匕首竟有削金断玉的本事,硬生生刺进了刀身。他连骇异的功夫都没有,钢刀已经敌不过冲力,断成两节。白羽音来势不减,匕首直□□刘子飞的右眼中。 “啊!”刘子飞发出一声惨呼,仰天摔倒下去。一颗血淋淋的眼球留在匕首的尖端。白羽音冷笑一声,又再向刘子飞的心口直刺。但此时,她身后有几个士兵的刀剑齐齐杀到。小郡主不得不回身自卫。另几个士兵就赶忙趁此机会将满面鲜血的刘子飞拖到一边。 “可恶!”白羽音虽然自保有余,但眼见着刘子飞被众人环绕护卫,已经再难下杀手。 “杀了她!杀了她!”刘子飞剧痛之下狂吼,“把那些俘虏也全都给我烧死!” “是!”混乱之中,只有他身边的士兵听到命令,但他们手中是没有火箭的,又去嚷嚷着传令旁人,难免耽搁。刘子飞又痛又怒,劈手夺过一支火把来,就向远处掷过去。只可惜,他眼睛受伤,失了准头,这火把并没有飞到关押俘虏的营帐,反而砸中了几个一头雾水的士兵,倒使局面更加混乱起来。 “快把那丑丫头给我多成肉酱!”刘子飞暴怒。 他的视野已经变成了一面血红,只能模模糊糊看到白羽音正和几名士兵斗成一团。他就又吼道:“困住她!一定要捆住她!杀了她!”但喊声还未落,忽又见到俘虏的营帐里有火光闪动了——莫不是已经点着了?他正要发出一声复仇的冷笑,却听到旁边的士兵惊呼:“不好!他们有兵器!快闪开!”刘子飞还不没弄明白,就听到“嗖嗖”声不止,从那俘虏的营帐有火球飞出来——竟然有人用火箭从里面射击! “怎么回事?”有士兵还扶刘子飞退后,他指着前面喝问,“你们退什么?连些楚国的贱民都打不过吗?” “卑职等自然会剿灭他们。”士兵们回答,“他们的射程不远,还碰不着咱们的营帐,不过要先带将军去安全之处。” “屁话!”刘子飞怒道,“我是将军,怎可退后?你们是要我成为天下的笑柄吗?还不快给我将这群楚人拿下!”他说着,抢过一把刀来拄在地上,怎么也不肯走。 士兵无奈,只有团团围着他,以便保护。 但偏偏这个时候,听到身后响起呼声。回头一望,见军营当中火光冲天。“一定是贼人放火!”士兵愤愤,“将军,咱们中计了!” 事情发展到这个份上,刘子飞若是还没觉察出自己中计,那就是天下第一大傻瓜。想来是袁哲霖、白羽音联合起来想要扰乱军营并刺杀他。虽然其中曲折他还没思考透,但眼下他想的只有一条:不让白羽音跑了,怎么也得让这死丫头付出代价!就忍痛继续指挥道:“你看看是哪里着火!这边的,要给我权力围捕,非要拿下这小郡主不可!就不信几十个人一齐冲上去,还能拿她不住!” 士兵们何尝不恨得牙痒痒的,真想立刻将白羽音千刀万剐。那边向小郡主围拢过去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已经看不清她在何处了。刘子飞只等待着有人拖着白羽音的尸首来向自己复命。却不想夜空中忽然一条白影飞落,鬼魅一般在那战团中一掠,白羽音就被拎了出来。在一众士兵惊骇的目光之下,“飞”上了那俘虏营帐的帐顶。不待众士兵弯弓搭箭要射击,白影已带着小郡主飞了起来,转瞬没入夜空,无影无踪。 “将军,这……这是鬼怪吗?”有个士兵一直在向刘子飞描述所发生的事情。 “蠢材!一定是袁哲霖!”刘子飞愤怒,“余下的俘虏呢?都给我杀光——不——一定是串通一气的,带他们来问话——” 他的命令还没传下去,那边已经有人慌张来报——俘虏的营帐是空的,一个人影也不见。“咱们应该是被那楚国郡主迷惑了。她来刺杀将军,其余俘虏就趁乱跑了。” “那放火箭的人呢?”刘子飞问道,“放才不是还拿火箭射咱们吗?” “是有几个简单的机关。”士兵回答,“方才只看他们射了几箭。没再有火箭飞出来的时候,卑职等就冲进去了。里面一个人也没有。只怕是留下一个发动机关的,也已经跑了。” 第203章 将白羽音带出重围的那条白『色』鬼影, 当然就是哲霖。m 乐文移动网而劫狱刺杀的这一出好戏由头至尾也都是他所策划的。最初他和白羽音说的时候,小郡主还有些将信将疑,担心只凭他二人怎能够做出这样一番大事。此刻将混『乱』的敌营甩在身后,白羽音既激动又得意, 还有几分遗憾:怎么只刺瞎了刘子飞的眼睛呢?如果割下他的脑袋来,那一切就堪称完美了。 “下一步该怎样?”她兴奋地回望, “咱们是不是应该趁热打铁, 趁着樾军『乱』成一团的时候, 一举将他们铲除?” 哲霖抱着两臂, 笑容仿佛一个久经江湖的老前辈看着一个初出茅庐的孩子:“我说郡主, 你未免也太高估咱们的本事了吧?咱俩加起来也只有四只手,怎么能将刘子飞的大军消灭?” “不是说让我拉起一支自己的队伍来吗?”白羽音嘟着嘴——早先营救出来的俘虏应该就在不远处的树林里等着她。 “哈哈哈哈!”哲霖忍不住大笑,“郡主的队伍还没拉起来——就真有了一支队伍,好像崔抱月那般, 要消灭刘子飞的大军,也是痴人说梦吧?崔抱月唯一一次正面对敌,似乎是悄悄溜进敌军的堡垒,此后用菜刀扁担勉强抵抗,如此而已。杀敌的数目, 只怕她都不好意思拿出来说了。” “那……就去把这消息告诉程亦风……还有向垂杨、严八姐。”白羽音道, “他们手里有兵马,正可一举歼灭敌人。” “这里发生的事情,何用郡主去传话呢?”哲霖道,“要是连刘子飞遇刺这样的消息他们都不能及时的打探到, 还谈什么领兵打仗?郡主放心,他们很快就会有所行动的。只不过郡主,你是真的想要拉起自己的队伍来,还是想去投靠程亦风一诉衷肠?你可别怪在下没提醒,现在去投靠了程亦风,只怕下一步,他就会设法把郡主送回凉城去,那郡主刺杀刘子飞的壮举,大概就没人会知道了。至多也就变成他们歼灭刘子飞部众这场战役的其中一环。” 白羽音皱了皱眉头,回想自己来到揽江之后,几次出生入死,但无论是程亦风、冷千山还是向垂杨都只想护送她回凉城去。这次经历多少磨难多少委屈,终于干成了一件大事,要是半途而废,跑去找程亦风,那“让他刮目相看”的目标只怕又化为泡影。还是要成为独当一面的巾帼英雄,让别人再也不能当她是只会胡闹的小姑娘。此外,她又瞥了哲霖一眼,此人始终是个祸害!日后程亦风若是知道她和这个大恶人联手,还不痛心疾首吗?而一旦给了哲霖东山再起的机会,难保他不会再加害程亦风。这人,还是要伺机除掉才好! 想到这里,她仰头一笑:“你也太小看本郡主了吧?我的志向也高得很呢!我可不单单是要成为崔抱月那样的英雄。我要成为楚国的玉旈云——领兵千万,所向披靡——你有这个本事辅佐我吗?” “不怕做不到,就怕想不到。”哲霖笑,“郡主有这样的心志,在下自然要竭尽全力帮郡主达成所愿了。” “少说废话。”白羽音道,“下一步该如何?这次只不过救出几十个老弱『妇』孺来,总不会要我教他们拳脚功夫吧?” 哲霖“嗤”地笑了:“当然不会让郡主做这些事。老弱『妇』孺又怎能上阵杀敌?郡主需要的是让更多的人来投靠你,就需要再做出些壮举来。” “譬如?”白羽音蹙眉,“你不会是要我下一步去刺杀罗满吧?能凭你我二人之力做出来的‘壮举’大概也就只有这一项了。” “郡主果然冰雪聪明,立刻就明白了什么是你我能做之事,什么是楚军能做之事!”哲霖笑嘻嘻,忽又话锋一转,“但是罗满此人现在还刺杀不得,只因咱们有些事要求罗满办。” “求罗满办事?”白羽音不解。 “刘子飞遇刺,这消息不难传到程亦风他们的耳中。但个中细节未必能让他们打听得如此清楚——就连此事乃是郡主的‘壮举’,也未必就传得出去呢!”哲霖道,“因此,咱们得有一个可靠的渠道,把郡主单人匹马刺杀敌将的传奇故事说出去——让罗满去传,那就再好不过了。” “怎么传?”白羽音问。 “山人自有妙计。”哲霖笑嘻嘻,“只不过现在时机还未到,咱们得再等等。” “等到何时?”白羽音不耐烦。 “这可说不准。”哲霖道,“要看那些手里有兵马的人反应有多快了,也要看刘子飞自己的造化。” 这算什么?白羽音心中恼火,暗想:姓袁的不是盏省油的灯,多半是怕他把计划说给我听,我就再也用不着他了。所以故意要说些玄而乎之的东西来敷衍我!也好,反正现在我一个人也难以成事,就看看他还有什么花样可玩。当下道:“那就等着看吧——这刺探军情的事,是你做还是我做?总不会依靠那些老弱『妇』孺吧?” “郡主这话就说的不对了。”哲霖道,“老弱『妇』孺虽然不能上阵杀敌,但是他们出来打探消息,最不惹人怀疑。” “你说让他们混进刘子飞的军营?”白羽音瞪大了眼睛。 “当然不是。”哲霖道,“眼下还没有用得着他们的地方。日后要是郡主转战揽江、镇海,可就有了他们的用武之地——在下听说罗满素来对占领区的百姓关爱有加,河对岸那些郑国的遗民已经个个都把他当成再生父母一样看待呢。” 白羽音也听说过。甚至程亦风也曾提到过罗满、顾长风在郑国沦陷后治理东海三省的政绩。训练楚国的百姓,让他们潜入揽江?这也许是可行之计。但她此刻还考虑不了那么远。只问:“我说的是眼下——刘子飞的动向,我楚**队还有义军的动向,这谁来打探?你还是我?” “若在下说不需劳烦郡主,郡主大概会以为在下有些什么阴谋诡计,想存心隐瞒吧?”哲霖望着白羽音,“所以还是要靠郡主和在下通力合作,不知郡主意下如何?” “哼!”白羽音不想跟他耍嘴皮子,一甩手,朝百姓们藏身的树林大步走去。 这后来,她安抚了获救的百姓,又带着大家寻了一处山沟暂时安顿,搜集草根野果充饥,自然不在话下。哲霖并不公开『露』面,只是暗地里给白羽音出主意,也会趁着去军营窥探的机会从樾军的粮库里偷取粮食——这种功劳,在百姓的面前白羽音当然是据为己有的。不过她自己也没闲着。每次来到樾军大营附近侦查,见到有落单的士兵,就会设法取其『性』命。身上若有食物,自然拿走。若没有,也要将其盔甲衣物统统剥下来——天气越来越冷,大伙儿都需要御寒的衣物。每每她将这些“战利品”带回去,百姓们总是兴高采烈。在这些可怜人的眼中,白羽音已俨然成了女菩萨一般的存在。这正合小郡主的心意。但日子越久,她也越不耐烦——这山中忍饥挨饿风餐『露』宿几时才是一个尽头?加之,刘子飞的部下还时不时地在周围扫『荡』,大伙儿提心吊胆,好像住在猎场中的兔子一般。 “时机几时才会成熟?”她问哲霖。 “就快了。”哲霖每次都是这样回答。而说着说着,就过了半个月的时间。他莫非是等着刘子飞伤重不治吗?白羽音心中嘀咕? 多番查探,小郡主知道自己当日虽然没能立刻要了刘子飞的命,却还是把这个樾军主帅给废了。樾军的军医检查了伤口,确认匕首并没有毒,可是毕竟利器刺入头颅,除了毁了右眼之外,难免还有些旁的损伤,但谁又瞧得清楚?如果是胳膊腿儿,还可以刮去腐肉,彻底清洗包扎,但是伤在头颅,难道还能把脑袋打开?谁也没那本事——亦没有胆量。看刘子飞昏厥之后,没多久又醒了过来,还能口齿清楚地下达军令,军医推测这伤多半还不致命,就只是将右眼的伤口止血包扎,又开了些惯常应付外伤预防化脓的汤『药』,这就了事了。但却没有想到,刘子飞第二天就开始有剧烈的头疼,服『药』、针灸都不见好转。他早晨还能支持着指挥军务,到了下午,就开始眩晕,走路不稳。傍晚时分,说是天『色』昏暗,看不清楚——到了次日才发现,左眼也流出脓水,才过一日,就完全看不见了。 刘子飞原本就暴躁易怒,失明之后,变本加厉,几乎无人能靠近。军医、『药』童非得帮他看诊换『药』,挨打挨骂自然成了家常便饭。其余的军官士兵若要向他汇报军情,也常常是被他随手抓起什么东西兜头砸过来——好在他因为眩晕症卧床不起,否则抓起军刀『乱』砍一番,哪个吃得消?所以军官们越来越害怕去向他汇报,非得亲自去请示的,大伙儿还要猜拳定输赢。 刘子飞陷入癫狂之前所下的军令是要扫『荡』东部的丘陵。他说再不能被楚军这种鸡鸣狗盗的卑劣手段所控制,无论山林水网是多么的复杂,楚军人数有限,且多为民兵,远比不上樾军骁勇。管他们有何机关陷阱,樾军大军扫『荡』,他们必然无法抵挡。 当时,樾军官兵也觉得此言有理。终日死守程亦风,搞些蒸馒头、杀俘虏的事,实在让他们觉得窝囊——还常常要应付敌人野猫一般的偷袭。想他们大樾国铁骑,自从□□起兵大漠,素来威风凛凛,所向披靡,如今竟然被这些落荒而逃的楚国懦夫耍得团团转,这成何体统?凭他们的本事,何需惧怕什么山林沼泽?应当铲除高山,填平湖泊,焚毁树林,让楚国蟊贼没有藏身之所。大家忿忿不平已久,听到刘子飞如此命令,个个摩拳擦掌。当日即有一支五千人的队伍开赴东面的今川乡。 这支队伍的遭遇,小郡主没有跟着去,当然就不晓得了—— 那里其实之前已经遭到过一次扫『荡』,乡民们死的死逃的逃,还有一些被俘虏。樾军这一次杀到,虽然未见到半个人影,但发现村子里俨然有住人的痕迹——有些灶头尚有余温,可见主人离开不久。“楚人可真是大胆!竟然在咱们的眼皮子底下又烧火做饭了!”大家斥骂着,点起火来,将整条村子化为灰烬。 既然村庄夷为平地,敌寇没有藏身之所,这支队伍当夜就在废墟扎营,次日又向东南前进,照样摧毁了一个名为张家坡的集镇。如此接连三天,将方圆一百里地如篦子一般梳了一回。田庄、树林化为荒场,别说人,就连耗子的难以藏身。 但是,他们却并没有遭遇楚国义军。只抓了三五个自称是乞丐的人。虽然严刑拷打,但没有一个承认和楚军有关联的。竟然最后全部都活活打死了,也没有从他们口中撬出半条有用的消息。樾军将士们也不以为意——或许真的是抓到了逃难的乞丐呢?他们又就地扎营,准备次日继续东进。 只是,这天夜里,大部分士兵正在这个叫做白石围的地方休息,忽然听到了哨兵警报的号角。大伙儿都抄家伙起身来看,只见四面八方好像有几条火龙正围拢,还不待望个分明,已经听到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他们虽自恃有五千人,而且全副武装,但这样望过去,却看不清楚对方到底有多少人。好在他们都训练有素,晓得被敌人包围之时,己方更应该紧缩成团,外围盾牌保护,缝隙中伸出长矛来,阻止敌人突破,更要架起强弓硬弩,连连『射』击,不让敌人近前来。所有士兵早在平日『操』练之时,就熟悉如此战术。此刻,不需将官发令,大伙儿已经自觉冲到自己的岗位。可是,还不待外围的士兵支好盾牌,那四面八方的火龙就喷出嗖嗖箭雨。樾军的强弩尚且没有如此的『射』程,谁料到普通的羽箭竟有恁大威力?霎时间,外围的士兵纷纷中箭扑倒。内圈的士兵有些还不明就里。不过因平时『操』练之时早已言明,外面的人倒下,内圈的人就来立刻顶上。所以他们急忙去撑起同伴的盾牌。然而,大部分人都还来不及竖好盾牌,第二蓬箭雨又杀到跟前,于是,又一批士兵中箭倒下。 如此,敌人的羽箭不停。樾军士伤亡不断。虽然五六个回合之后,终于布好了防势,但敌人羽箭陆续杀到,他们也只能被动应付,几乎无法组织弓箭手还击。大伙儿心想,既然有盾牌保护,一动不如一静,等敌人『射』光了箭,来到跟前,再用□□对付他们! 可对方却停止了前进,就在羽箭攻击力最强的那一个『射』程之处合拢了包围圈,嗖嗖嗖,压制着樾军。樾军的大小军官都命属下沉住气,先从盾牌的缝隙里查探敌情,看看对方到底有多少人。 樾军士兵也果然是久经沙场的,从方才交锋的失利中慢慢冷静下来,各自悄悄窥探。只可惜,夜『色』深沉,对方的火把甚多,虽照得天空也犹如被烧着了一半,却晃人眼睛,根本看不清楚。众人又只能咬牙等待。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羽箭撞击盾牌的“笃笃”声戛然而止。众人疑心有诈,又稍等了片刻,才再次从盾牌的缝隙里望出去。仍然见到火光晃动,并不近前来。莫非是敌人也惧怕近身肉搏,所以想要对峙?又静待片刻,终于忍不住了。有士兵弯弓搭箭朝敌方阵营『射』了过去。这一箭,犹如扎进了深潭,又好像『射』入了虚空,穿入火光之中,无声无息。 难道是落了空?余人心中犯嘀咕,便又有人『射』了一箭,仍是飞出去无声无息。既没有听到敌人中箭的惨呼,也没有见到对方还击。樾军众将士大感蹊跷,纷纷在盾牌的掩护下弯弓『射』击。一瞬间,仿佛方才的形势全然逆转,樾军在攻击,楚人在防守。 但这样的情形却没有持续太久。樾军很快就觉得战况古怪。依照他们这种圆盘战的阵法,若要进攻敌人,就需要内圈的兵士也端起盾牌,不断向外圈扩张,即可有掩护地推进到敌人的跟前。此时,将官便下了进攻的命令。士兵们便有序地补充到圆盘的外围。一路前进,一路放箭,提防敌人使诈。 当圆盘的最外围距离那些火把只不过三、五丈远时,众人开始意识到根本没有放箭的必要了。因为那些火把只是『插』在地上,后面根本连鬼影也不见一个! 他娘的,竟然被耍了!众士兵都火冒三丈。虽然还端着盾牌,但已经不再步伐整齐地维持着阵列,纷纷快步冲上前去。有的冲着火把挥刀,有的索『性』把火把拔了起来。果然,那后面是空无一人的——不仅是火把的后面,火光可照亮之处都不见人影。方才来势汹汹的敌人,竟好像鬼魅一般,瞬间没了踪迹。 躲到哪里去了?就算是撤退,也没有这么快!附近的荒地一眼可以望出好几里,也没有藏身之处呀!樾军将士们大『惑』不解,更加气闷——敌人毫发无损,他们却伤亡惨重。若是不能杀对方个片甲不留,以后大樾铁骑的面子还往哪儿搁?有不少人就擎着火把继续向前追,想找到一些敌人逃逸的蛛丝马迹。 不过大伙儿都还是谨慎的。并没有单独行动。而是按照他们平素的『操』练,大致保持着全盘的阵型。大约前进了十来丈,圆盘阵已经拉到了极限,几乎成了一个单层的圆圈了。这样既不利于攻,也不利于守。为免遭遇突袭,应对不及,大伙儿便停止了前进。 “等天亮了再做计较!”领军的将官命令所有人退回去,严加防守,也医治伤员。 众士兵都无异议。哪怕心里再气愤,也不擅自冒险——早先同僚在青蛇沟所遭遇的各种怪事,他们已有所耳闻。奇门遁甲既是楚人所擅长之事,此刻贸贸然追出去,那黑暗之中还不晓得有什么危险在等着他们。 一众人便原路退回。可还没退得多远,忽然有些人就感觉脚下踩空了。明明过来的时候是实地,怎么回去时忽然起了变化?而另一些人走着走着,忽然地下就刺出一根尖锐的竹枝来,即使没有立刻被戳穿脚底板,也惊得失去平衡摔倒在地。还有一些人听到了同伴的惊呼声,正要转头来看,身边“砰”地一响,就被炸得飞上了天。只是一眨眼的功夫,樾军的圆盘阵再也不是圆盘,一些人中了机关摔倒,另一些人被同伴绊倒,鬼哭狼嚎闹成一片。 只有先前因为中箭而留在原地的伤兵没有遭遇到机关暗器的袭击。他们本因伤得严重,动弹不得才躺在那里等待救治。这会儿,愕然地看着同伴跌进陷阱,却束手无策。只能用尽全身力气握着兵器,以防敌人也向他们发起突袭,到时不知能不能自保。 便这样既惊恐又焦急地僵持了约莫一顿饭的功夫。混『乱』终于稍稍平静了下来。部分躲过了机关死里逃生的士兵狼狈万状地逃回了最初的阵地。同伴自然着急地询问,究竟遇到何等机关。有的说是深坑,有的说是捕兽夹,有的说的铁钉板,还有的,浑身臭气熏天,声称自己掉进了粪坑。不要说是听的,就连说话的也觉得离奇无比。 稍微休息了片刻,他们才又壮着胆子重新靠近方才遇袭的地方。先前顾着逃命,都没细看,此刻方觉惨不忍睹。有落进深坑的同僚,自然是被下面的利器刺穿了。还有两三个人穿成一串的。亦有被铁钉板和捕兽夹所困的,原本伤势不重,但被后来者压住,也都一命呜呼了。少有几个一息尚存,但看来也支持不了太久,大家只能忍痛给他们来个了断。那个自称掉进粪坑的,越看越后怕——他之前只觉得自己是脚下踩空,然后就有一盆粪水兜头淋下,慌『乱』中不知抓住了什么东西,爬上地面就撒腿奔逃。这时才看到,不少当时在他左右的同僚都已经被穿成了糖葫芦,他以为是救命稻草的那件事物,其实是一条锋利的竹枝。他是福大命大,刚好将竹枝拉得斜了过来,借力逃出陷阱外。其他人没有这么好的运气,都已经丧命在竹枝上。 数点人数,来时五千人,此刻大概连五百也不够。“这些楚国的散兵游勇,竟然搞出这么大一片机关?”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全都不敢相信。又想:“敌人鬼魅般出现,又鬼魅般消失,莫非也是借着机关暗道?”便尝试四下里找寻。可是,放眼望去,只看到血肉模糊的尸体,真有地道也早就被遮蔽,何况眼下又是黑夜之中,哪里瞧得清楚?更担心敌人还有什么厉害的后着。若全军覆没,就连个回去报讯的人都没有。幸存的兵士便退回原地,紧紧围作一团,戒备到天明。 所幸,后来未再遇到袭击。残存的樾军士兵深知他们已经没有战斗的能力,留在楚人的地盘上越久越不安全,就趁着天光大白时互相扶持着,使出吃『奶』的力气拼命向刘子飞的大营撤退。历时两天两夜,才终于跌跌爬爬地回到营中。 遭遇如此惨败,听到消息的人全都震惊了——岂不是和青蛇沟差不多?此等大事不能不报告给刘子飞。 可想而知,原本已经因为伤病而变得暴躁无比的刘子飞听到这消息,更加暴跳如雷,怒斥道:“我堂堂大樾国的兵队,怎么能败于楚国乌合之众?定是你们太过大意!还不再加派人马将蟊贼扫尽?是想等他们挖地道挖到咱们脚底下来吗?” 当下,又派出三千人的队伍回到了当时遇袭的白石围。战场依旧。因为天气已经寒冷,尸身未曾腐烂,当日可怖之情形犹如再现眼前。众人都不免心中悲痛。尤其,又看到有些尸体几乎是□□的,身上的铠甲被剥了去——莫非是楚国流民经过此地,抢了死人的衣衫来御寒?见战友如此下场,谁不动容!但再瞧真切些,不由激灵灵打了个寒战——被剥去盔甲的尸体可不止几具。放眼可见之处,几乎所有死尸身上的盔甲战袍都不见了。不仅如此,连兵器也被捡走。这绝不可能是普通流民所为,没有千八百人,怎能这样扫『荡』战场?这必定是楚人,用机关暗算了樾军之后,还回来搜罗战利品! 众人怎不既惊又怒。恨不得立刻把敌人揪出来碎尸万段。然而极目四望,除了旷野,和在远处盘旋着等待分吃腐肉的乌鸦,鬼影也无。他们只得压抑了心中的怒火与悲痛,一方面严加戒备,一方面着手检查吞噬了战友的机关,想看看是否有敌人出入的暗道。 可惜,战场虽然有纵横的沟壑,但全然看不出从哪里挖过来,又挖到哪里去。最终,他们一无所获,又原路返回大营向刘子飞复命。 这一次,刘子飞更加火冒三丈:“蠢材!楚人真的挖了地道,让咱们陷进去,事后他们还能不把入口堵死,等着你们去找吗?若是没有堵上,留个口给你钻,那就一定是陷阱!” 带兵的军官当然也明白这道理,不敢辩解。 刘子飞还继续骂:“我让你们去杀光楚国的蟊贼,可没让你们去研究人家的机关暗道!他们爱做耗子打洞,由得他们去。岂不知他有千般妙计,我有不变之宜?只要烧光、杀光,他们还能玩什么花样?” 军官心中暗自嘀咕:岂是我等不想杀敌?也要见到敌人才能杀呀!但他不敢与刘子飞争辩,怕火上浇油,只能领命退了出来。次日,又再领兵往东面去。 同时被派出去的,还有另外好几支队伍,分别向东西两面,去扫『荡』楚国的抵抗力量。 少则三天,多则五天,一支支队伍都回来了,有的一个敌人也没有看到,有的说是抓到几个逃难的,还有的则撞上了敌人的陷阱,万幸仅损失了七八个人,但敌人的毫『毛』也没见到一根。此等战果,怎不让刘子飞光火?将领们遭到了一顿狗血淋头的臭骂,几乎是被打出了大帐来。刘子飞还在里面怒吼:“再给我去找!一定要把楚国的蟊贼找出来杀光!” 众人不禁都悲叹,要是能找出来,早就杀了,还等到现在?楚国的丛林,楚国的沼泽,毕竟还是楚国人最熟悉。这样苦苦地找寻,根本就徒劳无功——没有再遭遇白石围那样的惨败,已经该暗自庆幸了!不,其实也不能庆幸。以往他们出征在外,刘子飞纵容他们烧杀抢掠,虽然不一定能杀多少敌军,但有金银财宝可以瓜分,有妖姝美姬可以解闷,更重要的还有粮食可以带回军中。那时候,他们只要一路前进,几乎不需要从后方调集粮草。如今,深入楚国腹地已经两三个月,所到之处只有焦土,连一粒粮食也没有见到。再拖下去,他们就要从揽江调运粮草了。 几位于是私下里商量:刘子飞如此战术,根本行不通。但这里的军官谁也没法向他指出来,或劝他重新考虑。一方面,大家追随他久了,都了解他的心『性』,素来争强好胜,忌讳别人说他的短处,尤其厌恶部下指出他的疏漏。之前对郭罡有几分信赖,但是自从听聂先生分析个中玄妙,就把郭罡恨了一个洞。聂先生算是可以跟他说上话的人,如今却死了。谁还敢『摸』他的老虎胡须?而另一方面,他遇刺受伤,这病痛使得他更加糊涂,连寻常利弊进退都判断不出,就算有人能跟他陈明厉害,他大概也无法清楚地思考决断。由此看来,再让刘子飞指挥,他们这支先锋队伍若不落入楚人的陷阱全军覆没,也要成为饥饿疲惫之师,灰溜溜退回揽江。无论前者还是后者,都是失败的结局。 不如向揽江和江阳汇报,让石梦泉主持大局,把刘子飞“护送”回去养伤,另外指派前方的主将?有人如此提议。 “内亲王和石将军毕竟和咱们有过节!”旁人提醒道,“就不怕他们趁机把咱们给吃了?刘将军日后康复,可饶不了咱们。” “那你说怎么办?”众人问。 “这个……”被问的只会挠头。 谁也想不出可行之计。围坐叹气。 帐外的哲霖听得分明。『露』出狐狸般无声的微笑——白石围应该是出自严八姐的手笔吧?楚国义军的本领果然没叫他失望。如今,时机可算是成熟了。 他于是抽身打算回去寻找白羽音。却忽然感到身后劲风一扫。警觉如他,立刻点地一纵,拔空而起。回身望时,正看到严八姐一掌劈空。“哟,严大侠!”他冷冷一笑——毕竟在敌营之中,也不敢大声。但相信以严八姐的内功修为,自然听到了。 严八姐一击落空,飞身追了上来,低喝道:“好『奸』贼!你是投靠樾寇了么?”说话间,手上招式不停,转瞬又向哲霖攻了七八掌。 哲霖只是微笑,左闪右避,一一化解:“严大侠,何必总是要以如此的恶意来揣测在下的心意呢?在下若是投靠了樾寇,现在还不高声呼喊,那大侠岂能全身而退?” “少废话!”严八姐本就不是口齿伶俐的人,此时身处险境,更加没心思和哲霖磨嘴皮子,只想速速将此恶贼拿下——话说大半个月前,就是白羽音重遇哲霖的第二天,严八姐刚巧进山去找程亦风。当时就看见了山路上倒毙的那几十具尸体。他识得其中有冷千山的部下,以为是樾寇找到了进山的道路,将巡逻的楚军杀害,他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但火急火燎奔进了山寨,却见一切如常。询问程亦风和冷千山,才知道他们派了一队兵士去营救俘虏,遇害的应当就是这些人了。冷千山不由顿足——想他们进山以来,一直保持着守势。最多偶尔到山谷里偷袭前来叫战的敌人,并不敢去得太远。毕竟势单力薄,唯恐深入敌阵,归来无路。派兵去营救俘虏,还是第一次接近敌营。没想到就全军覆没。“或许有了一番恶战。”冷千山道,“但万幸,敌人终于还是没有找到入口。”程亦风也跟着叹息:“我是不忍心看到百姓被屠杀,才让他们冒险出山去营救……唉,看来与敌人正面交锋,胜算微乎其微,甚至有可能暴『露』己方,空亏一篑。这次是我决断错了!” 也在同一天,刘子飞带着那个假白羽音前来山谷。敲锣打鼓地嚷嚷了一回。可巧,因为白羽音偷走了公孙天成的比翼鸟,程、冷二人和外间断了联系,他们只知道公孙天成和向垂杨在青蛇沟取得大捷,白羽音留在向垂杨的军中。至于小郡主后来脱队而去,则全不知情。因此见到刘子飞粉墨登场,就一笑了之。也算是歪打正着地破了对方的阴谋。严八姐当时已经重新和向垂杨、公孙天成取得了联系,特地到山中来,就是为了传递消息。他自然也听说白羽音所闯下的大祸,怀疑小郡主被俘并非虚言。只不过,若是此刻如实相告,程、冷二人岂不又要为难?因此,他也只是跟着大笑刘子飞荒唐,打算下山之后独自去敌营探个究竟。 他下山的时候,已是夜晚。途经百姓与士兵倒毙之处,见到四周都有惨碧『色』的荧光。他感到大为讶异。细看之下,发觉那荧光都是从尸身上发出来的。有些是眉心发绿,有些则是嘴唇发绿,还有的喉头显出一线绿痕,无比诡异。莫非敌寇使用了奇毒的暗器?他当时百思不得其解。又着急想去敌营打探消息,所以未曾仔细查验尸体。此刻,见到了哲霖,又想起去年崔抱月曾经和哲霖交手,后来警告大家说哲霖炼成了优昙掌一类的功夫。这一串起来,他便明白了七八分:“『奸』贼,程大人和冷将军派出来营救俘虏的那支队伍,是不是你杀的?” 哲霖嘿嘿一笑:“啊呀,严大侠果然眼力非凡。在下那一点点微末的功夫都叫你瞧破了。说起来,还真要感谢严大侠,若不是你当日喝了个酩酊大醉,在下又怎么会得到优昙掌的秘笈呢?” 啊!严八姐一惊:那天他醉醺醺和苍翼比武,以致跌落忘忧川,后来又记挂着符雅,不顾礼数跑去了德馨长公主府,及至醉卧后巷,醒来时,秘笈已经不知去向。还以为多半是随着忘忧川水而去,消失在这世上,却原来被哲霖这『奸』贼捡到。“好『奸』贼!此乃神鹫门之物,你速速还来!”他边说,边又向哲霖出拳劈掌,几乎将对方上半身的要害全都笼罩在掌风之内了。 哲霖却气定神闲,不见他怎么抬腿动手,但总能在严八姐触到他的那一刹那滑开。“好笑!好笑!严大侠是漕帮帮主,虽然被不才在下赶下了台,却也不至于沦落到加入魔教神鹫门吧?你既不是神鹫门人,这秘笈何谈‘归还’于你?只不过是一件失物,谁有缘捡到,就是谁的!” 满口歪理!严八姐愤怒,又想,此刻并非纠缠江湖恩怨的时候,这『奸』贼已经在楚国混迹多时,江湖朝堂都熟悉无比,若是投靠了樾寇,还不使敌人如虎添翼?非得将其就地斩杀不可!想到这里,他不再听哲霖说话,而是凝神观察对方的一招一式,想从中找到破绽,一举击破。 哲霖却毫不在乎,仍然嘻嘻笑语:“严大侠不会因为觉得自己学会了优昙掌,所以就自认是神鹫门的传人了吧?啧啧,我看神鹫门可不会认你这个不肖弟子——你是因为看到尸体上的痕迹才推测是我所为吧?虽然你猜得不错,但你修炼优昙掌,难道不知道优昙掌是不会留下绿『色』印记的吗?而且看你好像蛮牛一般的『乱』打,又哪有半点神鹫门优昙掌传人的风采?”说时,又轻松闪过了严八姐数个杀招。 严八姐很是着急,可忽然心中一震:是了,自己一心求胜,把当日阕遥山的教导都抛到了九霄云外。老前辈岂不是教导他要从容不迫后发制人的吗?现在他却横冲直撞,连哲霖都说他像是蛮牛!秘笈丢失之前,他悟透了优昙掌的诀窍,后来也一直勤加修炼。这会儿反倒急得昏了头,什么都没有施展出来。他可真是世间少有的蠢材! 一旦醒悟,他的招式立刻放缓了,竟比哲霖还要慢上几分。但是劲力连绵不绝——当时天空正下着刺骨的冬雨,被他的掌风带动,好像一条水龙在空中飞舞。又催动内力,使出了优昙掌的绝学,掌心碧绿,仿佛水龙生出了翡翠『色』的利爪。 哲霖又怎会注意不到。但面上依然带着微笑:“哟,严大侠使出真本事来了?在下还真想要好好领教领教优昙掌的威力呢!可惜……此时此地,不是你我切磋的时候,咱们还是择日再比吧?”说时,忽然向旁边一纵,已经离开战团。 严八姐怎容他就此脱身,合身追了上去。但哲霖甫一踏上相邻军帐的帐顶,竟忽然发猛力朝当中支撑帐子的木柱狠狠踢了过去。那木柱怎吃的住这般摧残,立刻“喀嚓”断开。军帐就“轰”地砸倒下来。瞬时,樾军士兵的惨叫和怒骂从军帐中爆发,旁边军帐中的人也都被惊动了。 这可打草惊蛇了!严八姐不敢再追哲霖。后者嘻嘻一笑,扑入雨网,无处追寻。 这小兔崽子!严八姐暗骂。但樾军已然被惊动,纷纷出了军帐来。他只能趴在大帐的顶上屏息不动。待下面『骚』『乱』了好一阵子,最后认定是木柱受『潮』而折断,樾军兵士处理完了善后,他才敢离开军营。 不过,他并未返回义军在东面的据点,而是兜了好几个圈子,确认无人尾随——尤其,哲霖没有跟踪,才展开轻功大步向西北飞奔。一气跑出了二十里地,翻过一座小山包,跨上了先前留在那里的坐骑,打马向西,狂奔三十余里,钻进了树林。又这样奔波了一程,到半夜时分才终于见到了同伴—— 他所集结的义军弟兄其实并不多。自揽江沦陷起,他一路招募,也就五六千人而已。且其中大部分是逃难的百姓,系渔樵耕读、贩夫走卒之辈。身强力壮可以拿起棍棒刀枪的,约有一半。会些拳脚功夫的,不到一成。真正是江湖出身,身怀武功的,也就二三十人。好在向垂杨和公孙天成南撤之后时时派人回揽江侦查敌情,而严八姐也经常回揽江希冀可以刺探樾军下一步的动向。大家都去的勤快,竟有一日在罗满的屋顶上遇到了。交手之下才发现,乃是大水淹了龙王庙。这样,本来因为白羽音偷走比翼鸟而断了联系的两拨人马又重新联络上了。 公孙天成知道严八姐的境况,给他们出了好些锦囊妙计。连月来,他们就依靠老先生的计策四处布置陷阱。一般都是有力气却不会武功的出力挖地道,而能上阵杀敌的,『操』练武功,演习阵法,随时准备和前来扫『荡』的敌人战斗。他们的地道已经四通八达,多数就在荒弃的村镇下面。平日用来藏身。万一敌寇来了,也可以变为杀人的陷阱。白石围,是他们取得的第一次胜利。那一夜出动诱敌的,其实只有三百人而已。反倒是次日去清洗战场的,有一千多男女老幼,为大家带回了武器和盔甲。足够将全体壮丁都武装起来。 白石围的胜利让义军和向垂杨的部众都欢欣鼓舞。都说这样山贼土匪一般的扰敌方式果然奏效,以后要继续这样教训敌人。但公孙天成却不以为然:“山贼土匪的方式,只能防守和扰敌,却并不能有效歼灭敌人。白石围的大捷只是偶然。虽然咱们是要消耗敌人,但是敌寇也在消耗咱们!是时候给敌人来个迎头痛击了。” “迎头痛击?”大伙儿都惊讶,“老先生不是一直说,樾国的兵队最擅长在平原上作战吗?正面和他们交锋,咱们岂是对手? “我说要迎头痛击,可没有说要走去他们跟前,摆好阵势正面交锋啊?”公孙天成笑道,“我只是想把白石围的好戏搬去刘子飞的大营里再唱一次而已。”当下,将自己的计策如此这般和众人说了一回。听者无不目瞪口呆,继而拊掌称妙:“先生绝顶好计!这次可要让刘子飞那老鬼尝尝咱们的厉害,也为那些死在他刀下的父老报仇雪恨!不知几时去痛打樾寇?” 公孙天成笑笑:“别着急,咱们也还要筹备筹备嘛,再说樾寇那边……时机也未完全成熟。” 大伙儿自然问——好像白羽音问哲霖一样——时机几时才成熟?而公孙天成的回答也和哲霖如出一辙:就快了!只不过私下里,他拜托严八姐去刘子飞的大营刺探:“几时他手下的将领开始怨声载道甚至提出要向罗满、石梦泉告状,几时时机就成熟了!” 此后,严八姐几乎日日奔走几十里地,前往樾军的营地侦查。而义军中有战斗能力的勇士们则秘密和向垂杨的部众会合,在公孙天成的指挥下紧锣密鼓地筹备对敌营的突袭。今日,严八姐终于听到了刘子飞部下的抱怨之声。这怎不让人喜出望外?向樾寇复仇的时刻终于到了。 一回到众人藏身的营地,他立刻就把今日在樾军大营的所见所闻说了一回,连巧遇哲霖的事也未隐瞒。大伙儿一方面欣喜,一方面也诧异:“袁哲霖这狗贼,又有何企图?” “不必花心思去揣摩。”公孙天成道,“此贼虽然可恶,但是他因樾寇而遭遇国破家亡,为了复仇,不惜来楚国搅出恁大风波,他总不会投靠樾寇——不是先前刘子飞遇刺,咱们都不知道是何人所为吗?既然袁哲霖出现在附近,只怕多半是他的杰作了。再说,此人诡计多端,不是咱们轻易可以测透。与其猜测他有何企图,不如一心一意完成咱们的大计——袁贼只有一人,还能翻天不成?” 言之有理!大伙儿都点头,便去准备突袭行动了。倒是严八姐还有一丝犹豫——他不知道白羽音是不是当真被刘子飞所俘。已经多番去军营寻找,却并未听到她的消息。小郡主虽然惹出不少麻烦,但当初铁师傅将她托付给自己,且她毕竟也是前来抗敌的,怎能弃她于不顾?要知道,一旦义军和向垂杨的部众向刘子飞的大营发起攻击,小郡主若身在营中,可没人能保证她的周全了。 公孙天成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怎么,严大侠还在担心霏雪郡主么?只为当初铁师傅的托付?大侠果然是一言九鼎之人。” “算是我庸人自扰吧!”严八姐笑笑,“先生不是推测,郡主并不在敌营吗?一日未见到她,我还是有些放心不下。” “哈哈,”公孙天成轻笑,“大侠不是庸人自扰,是太重情义。若是刘子飞当真掌握着霏雪郡主,岂止带着她去程大人面前炫耀一次那么便宜?定然是日日去,还变着花样去。可后来却好像把这茬儿给忘了似的,一次也没有去过。哪怕是刘子飞伤重,不能亲自出面,他手下还有那么多将领呢?霏雪郡主这么重要的筹码,敌人绝不可能弃置不用。所以,解释只有一个——霏雪郡主不在敌人手中。” “先生的意思是,刘子飞根本没有挟持过霏雪郡主?”严八姐问。 “不,刘子飞若没有挟持过霏雪郡主,不会贸然去找程大人和冷将军——就不怕被人拆穿么?”公孙天成道,“我想他应该是曾经俘获霏雪郡主,只不过郡主现在不在他手中——或许是已经被害,不在人世,但是也可能……嘿嘿,我原想小郡主若被抓,应该没那么大本事自己脱身。但今日你见到了袁哲霖,我推测这两人应该是凑到一处去了。” 严八姐不甚明白:“何以见得?” “只是推测。”公孙天成道,“眼下不必去深究事实如何。先要准备去教训樾寇。严大侠可是前锋啊!”他拍了拍严八姐的肩膀。 不错!严八姐望望漆黑的雨夜:杀敌的时刻到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没有弃坑……作者还在努力填坑…… 第204章 刘子飞在南方和楚军周旋的这段日子罗满留守揽江。虽然并不需要他直接去出生入死,但是事务仍很繁重——解了揽江的瘟疫之灾,又控制了镇海的疫情,之后,一方面要修筑防势,防备楚军的进攻,另一方面要安抚百姓,恢复耕种。程亦风的焦土战术,焚毁了田间所有来不及收成的稻米。原本田地要到春季才能再耕种。郭罡却认为,北方春季种麦子,南方却是冬季种麦子。田间庄家焚烧之后,灰烬正是难得的肥料。抢在冬季来临之前收拾农田,就可以赶上麦子播种的时机。此外也有许多适合秋冬种植的菜蔬,如萝卜、白菜之类,虽然不能用来果腹,但也是不可或缺的。 在占领区发展农耕,罗满已有丰富的经验。可是,眼下揽江的情况和去年东征之后的东海三省不同。东海三省有许多郑国遗民。揽江的百姓却已经随着程亦风、冷千山撤退。镇海那边则因为封城,以致许多人丧命于病魔之手,生还者不够两成。臧天任也万幸逃过一劫。他却对罗满招降的条件看也不看,只一心求死,还号召幸存的百姓也以身殉国。为免他蛊惑人心,罗满只好将他关押起来,又晓喻众百姓,若是愿意做回本行老老实实讨生活,可以任意挑选田地耕种,减免三年的赋税。那些过去曾是佃农的,听说可以从此拥有自己的田地,还有不答应的?然而,人手还是不够。于是,除了让留守揽江的兵士也下田耕作,罗满亦开始鼓励对岸的百姓过河来安家。顾长风对此很是不以为然。但因为夏秋之交,东海三省部分地方遭受了一次严重的风灾,许多百姓流离失所。他们倒愿意去南方另谋生路。“罗总兵一向说话算话,跟着他,总没错!”如此,有两千余人先后搭船来到了揽江、镇海。冬麦的播种终于按时进行。 其后又有一些难民陆续逃到揽江来——皆是因为刘子飞南下之时采取了屠城的政策。楚国百姓四散奔逃,有一些听说罗满非但不滥杀人,还将田地分给投降的楚人耕种,就回来碰碰运气。见到传闻果然不假,即在揽江、镇海附近安顿下来。罗满本来听说刘子飞的作为,大为光火,但郭罡却一副“内亲王将伐楚大计托付老夫”的架势,道:“如今的情势和东征郑国时不同,不是想要劝降楚人,而是要施以颜色,让他们不再负隅顽抗。揽江以南地方,应该早就被程亦风、冷千山游说过一回,都在暗地里支持他们,帮着他们企图用焦土战术困死我军。若是刘将军对他们过于客气,他们还不变本加厉?唯有先让他们晓得厉害,再让展示归顺我大樾国的好处,这才是恩威并施。日后内亲王攻下楚国,百姓才会更加拥戴她。” 罗满对郭罡全无好感,甚至可以说是厌恶到了极点。但先前在江阳,他确实目睹了玉旈云在郭罡面前好像学童遇到了私塾的先生,基本上只有聆听教诲的份!就连石梦泉离开揽江的时候,也对郭罡恭恭敬敬。那罗满还能如何呢?他只能尽量避免和这个獐头鼠目好像随时在奸笑的人见面。可是,连这也很难做到。因为郭罡说了,军令不能出自他这个布衣之口,那样就乱了规矩。一切命令决断,还是需要由罗满出面,无论是先前青蛇沟判断失误的责任,还是回应军官们对刘子飞屠城的疑问,有或者是对移民、难民的安置——无论成败,颂赞或责难,都是落在罗满的肩头。而各方传来的公文书信,虽然是呈交罗满,暗里还是得让郭罡过目。之后罗满要回信,也必须先和郭罡商量。罗满有时觉得自己几乎变成了傀儡——这实在让人气闷极了!但他又想:玉旈云尚且可以信任郭罡,拜郭罡做军师,自己凭什么恼火? 当然,这段日子里也有些令人振奋的消息。有乌昙的一名手下回到揽江,带来了玉旈云的消息——此封密信是传给郭罡的,内容郭罡没有告诉旁人。但这至少表明玉旈云安然无恙,并未身陷敌营——虽然当日石梦泉开口辟谣,但是罗满追随他已久,瞧得出他心中的担忧。只是为了稳定军心才没有说出来。如今总算有了玉旈云平安的确据。 “内亲王身在何处虽然不能说,但是她平安无事,这总可以告诉将士们吧?”他问郭罡。 郭罡斜睨了他一眼:“内亲王当然平安无事,石将军不是一早就已经和大家说了吗?此刻再说一次,岂不让人奇怪?” 也的确是如此。罗满想,是自己考虑得不够周到。 “不过石将军那里……”郭罡又慢悠悠的开口,“倒是应该写封信去,就说内亲王亲自写信来问他,攻打平崖的准备,做得如何了。” 攻打平崖的准备?罗满晓得石梦泉正在瑞津布署。应该这半个月之内就会行动。等到罗满的信去到瑞津,石梦泉回信,那信再送到玉旈云的手上,只怕两军已经交战起来。岂有这么荒唐的问话?才皱眉,又忽然明白了:啊,是了!狡猾如郭罡,又怎会看不出石梦泉当日的忧虑,玉旈云有了消息,自然应该告诉他,让他放心!故意用此等无关痛痒的话题,乃是为了防备这信会落入楚国奸细之手,又被拿去大做文章。老先生的考虑果然周全! 他立刻便修书一封,着人火速送过河去,再五百里加急,传往瑞津。想到石梦泉收信时宽慰的样子,他也感到压在心头的巨石被挪开了,终于可以舒一口气。 但无论是他的郁闷,还是他的欣喜,现在都无人可以分享。倒不是他以前有什么谈心的对象现在没有了——其实他出身行伍,素来跟士兵们关系亲近,只要是军纪允许,坐在一处喝酒骂娘也是有的。晋升之后,有许多事情已经不可再和普通士兵们说,未免有些高处不胜寒。在江阳的时候,他还有个可去的地方——遇到烦心事,就去惠民药局帮忙,不论是修房子还是搬药材,总算可以让他暂时把难题抛开一边。最后坐下来,喝一杯粗茶,感觉神清气爽,又再回去总兵府处理他那些棘手的难题。 可是现在这避难所没有了。惠民药局仍然在,大夫们仍然在——不仅在,还越来越多了。有不少也跟着移民来到了揽江,在这里也挂起了“惠民药局”的招牌。然而端木槿走了。她去了镇海,然后,那里的疫情得到了控制,她就消失了。虽是罗满意料中的事,心中还是免不了怅然。从来不应该让这个女子走进自己的心房,从来都应该明白两人是没有未来的,但心里的惆怅还是无从化解。每当他踏入揽江那挂着“惠民药局”牌匾的院子,心里就好像有一个洞,鲜血汩汩流淌。 也许,林枢会晓得她的去向?不知道自己为何做出这样的推测。或许是在绝望的时候,想随便抓一根救命稻草?毕竟这两人曾是青梅竹马的师兄妹! 林枢从疫病的魔爪下捡回一条命来——还是端木槿亲自医治的——其后,因为通敌的嫌疑,他被收押在牢里。但没有确凿的证据,亦不能问斩,只能养着。他反倒变成在牢里逍遥自在修生养性。惠民药局的大夫和樾军的军医,凡遇疑难杂症,还会悄悄来请教他,俨然成为隐居在牢房里的扁鹊华陀。没见他开的方子医死过人,罗满也就睁一只闭一只眼。隐隐想,若是杀了林枢,他欠端木槿的血债便又多了一笔。不过,对于林枢通敌,端木槿亦没有开口为其辩护,究竟是因为她也晓得林枢的真面目,还是因为她对罗满这个敌军的刽子手已经彻底失望? 不禁摇摇头。不应该再想起端木槿来。他们很早以前已经说清楚了一切,已经诀别了。只不过是她后来又回来救了他的命。这已经是老天对他的仁慈。只希望日后两人永远不见,否则见面也是敌人。 虽然时常这样告诫自己,每日忙完了公务,总还忍不住去工兵营用稻草泥砖新建好的城墙向南方远眺——那是还未被征服的楚国广袤的土地。老天爷会不会再给他一个奇迹? 这日,他正在城头。黄昏时分,阴云密布,似乎冬季的第一场雪就要来临。天色越来越昏暗,就快要望不清城外的道路了。这时,忽见有十几个衣衫褴褛的男女往城门蹒跚而来。看来多半是逃难而来的楚人。他已经见得多了。 步下城楼,果然已见士兵们拦着那十几人问话——为免有奸细混进城来,每次都会查问得格外仔细。罗满也不以为意,径自回到了住所。挑亮了灯火,准备继续处理军务之时,却有士兵来报,说楚国的流民带来了南方的消息——刘子飞遇刺了。 “什么?”罗满不由大惊:刘子飞的军报时有传来,无非都是说在哪里哪里杀尽了一个村子,在哪里哪里又血洗了一个县城,最差也不过就是说正和程亦风、冷千山对峙,暂时无法将其歼灭。怎么忽然就遇刺了?“刘将军现在如何?我军现在如何?”他边问,边急匆匆往外走——要亲自听那些楚国流民说说。 “据说是瞎了,还……疯了。”报信的士兵紧紧跟上他的步伐,“还说他屡屡决断失策,已经损失了过半兵马。” 竟有这等事?罗满愈加焦急:“是多久之前遇刺?” “听那些流民说,总也有一个多月了。”士兵回答,“卑职觉得有些可疑,不知是不是楚国奸细前来造谣生事。” 到也有可能。罗满想,刘子飞虽然心高气傲,报喜不报忧,但若真的遇刺受了重伤无法指挥兵队,甚至折损过半,他麾下的那些军官难不成也吃了熊心豹子胆敢隐瞒不报? 疾步来到了收押楚国流民的地方。只见共有一十四人,多是老弱妇孺,还有两个十来岁的少年。个个看来面黄肌瘦,不像是身怀武功的楚国武林义军所假扮。“这是罗总兵,你们要老实向他交代!”一个士兵呼喝道,“胆敢有半句虚言,让你们全部脑袋搬家!”他瞪着眼睛,还抽出佩刀来,灯火下一晃,着实骇人。流民们有些吓得不敢抬头。 只有一个老头颤巍巍道:“小人等不敢欺骗罗总兵。我等都是今川乡人士。刘将军率兵扫平了今川乡,将我等都抓回军营,说是要杀给程大人和冷将军看。有不少乡亲已经被拖出去杀了,我等也觉得无望生还,只是在军营里等死,谁知道那天有位女侠来救大家。她自称是康王府的霏雪郡主。武功高强无比——小人亲眼看到她戳瞎了刘将军的眼睛,然后像鸟一样飞走了,那么多士兵连她的一根头发也没伤着。” 霏雪郡主!罗满当然知道这一号人物。武功还没有到“高强无比”的地步,但如果以巧计去偷袭刘子飞,倒也并非没有得手的可能。至于“像鸟儿一样飞走”,凡有些轻功的人都可做到,只不过看在小民眼中就是了不起的本领。“霏雪郡主既救了你们出来,你们如何不追随她,却回来揽江?”他问。 “小人们起初是追随郡主的。”老人道,“只不过,郡主说她需要的是壮丁,咱们这些老弱妇孺,只会拖累她。” “她只要壮丁?莫非是想招兵买马和我军作对吗?”罗满问。 “这……”老人有些犹豫,似乎是不敢说。旁边士兵就呵斥道:“罗总兵问话,还不从实招来!”老人唯有低头小声道:“郡主已经招募了一支人马,听说白石围大捷就是郡主的功劳呢。” “白石围大捷?”罗满皱眉,“你且说来听听。” “就是郡主和严大侠的义军在白石围设下陷阱,歼灭了你们五千人!”一个少年忽然嚷嚷了起来,“有郡主和严大侠,还有向将军、冷将军、程大人,咱们楚人迟早把你们这些强盗杀个片甲——” 他还没说完,已经有士兵高声怒喝:“大胆!”而他身旁一个妇人也赶紧将其拉住,又一叠声的道歉求饶道:“军爷饶命!军爷饶命!小孩子不懂事,胡说八道。” 少年还不服气,挣扎着嚷道:“我没有胡说八道!我们能在白石围歼灭五千人,怎么不就能在揽江杀他们五万人?你们这些贪生怕死的家伙!不去抗击敌寇,反而来投降,就不怕天打雷劈吗?” “混帐!”老头甩手打了少年一个耳光,“好不容易才保全了性命,应该想着如何孝敬爷娘。早知你如此不肖,就不带你逃来揽江了!” “谁稀罕跟你们来揽江?”少年不甘示弱,“我本要追随霏雪郡主,是你们硬拉我来的!” “好了!”罗满喝止他们的争吵,“老人家,关于白石围,我还有些话想要问你。”即示意士兵把老人单独带出来问话,又低声吩咐手下:“这些流民很是可疑,要将他们一个一个单独审问,看有没有破绽。” 士兵得令,先将老人带出来让罗满问话,又将余人逐一押去不同的房间审讯一番。约花了一个时辰,才来向罗满汇报。比较各人所听到的,发现供词大同小异,都说白羽音艺高人胆大,刺杀刘子飞之后,楚国流民纷纷投效她麾下,已经成为和女侠崔抱月不相上下的传奇人物;她和严八姐联手在白石围用陷阱歼灭五千樾军,其后又陆续在各处与刘子飞部众遭遇,每次都大胜而归,人马不断壮大,让樾军闻风丧胆。究竟白羽音手下有多少人,平日藏身何处,一共杀灭多少樾军兵士,则众说纷纭。那一心想要杀敌报国的热血少年声称有三万勇士,而那想要苟全性命的老者则说最多三五百人。“这些毕竟只是流民,又不是那楚国郡主的心腹,不晓得她手上到底有几多人马,也不为奇吧?”大伙儿猜测。 罗满皱着眉头:“最奇怪的就是若那楚国郡主真如他们所说的所向披靡,这些流民何必跑来揽江?哪怕军队中没有他们的容身之所,程亦风还在山里藏匿着,不能收留他们吗?” 士兵们也都点头称是:“莫非这些都是楚国奸细,特来散播谣言?什么机关陷阱,能一下杀死五千人?真是青蛇沟重演,咱们不可能不听到风声。就不晓得他们散布此等荒唐之谣言,当真指望咱们会相信吗?”也有人笑道:“那楚国郡主好像曾经被刘将军吊在城楼上?如今却说她有飞天遁地的本领?我是决计不信的!”余人或是曾经亲见白羽音被挟持的那一幕,或者曾经听说,想起来,都觉得可笑,纷纷嘲弄楚人,散播谣言也应该要编得可信一些! “废话也不必聊了。”罗满摆手打断众人,“这伙流民的话虽然可疑,我等也不可大意。刘将军那边到底战况如何,也该去查问……”说到这里,又打住了:刘子飞在名义上仍然是南征统帅,别说是罗满,就算石梦泉也不能“查问”他。何况,他和玉旈云有过节,此次南征尚未出师已经闹得天翻地覆,此刻若行事稍有不慎,惹得他大发雷霆,或许便会影响大局…… 左右为难。他皱起了眉头。 偏偏就在这个时候,有个兵丁十万火急地冲了进来:“总兵,刘将军来了。” “刘将军来了?”不仅罗满,在场所有人几乎都惊得跳了起来,“他本人亲自来了?” “他为何不在前线?”罗满才发问,已经意识到事情的严重,立刻起身夺门而出。那报讯的士兵赶忙前面引路,策马飞奔回临时的总兵府。 到门前,已经看见有数名风尘仆仆的士兵,还有一辆马车停靠着。心中便有些奇怪:刘子飞一届武将,竟不自己骑马,而是坐车,莫非真的身受重伤么?待他疾步踏入前厅,心中的担忧即时被证实了——刘子飞的几名亲随灰头土脸地站着,一名副将则好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原地打转。而正中太师椅上坐着一个人——不,与其说是坐着,倒不如说像是个麻袋被堆在那里。他身体臃肿,像是涨饱水的馒头,脸上缠着白布,完全看不见面目。只是从手中勉强握着的佩刀罗满才辨认出来,这当真是飞扬跋扈的刘子飞! “罗总兵!”见到他进来,刘子飞的部下个个欣喜,但又立刻露出惭愧之容。那副将首先跪下:“罗总兵,卑职等失职,特来请罪。” 看这架势,罗满的心不由一沉:莫不是刘子飞的部众已然覆没,就只剩下这几个人?“发生何事?还不快说!” “是!”那副将不敢起身,只是听到后身后太师椅上的刘子飞哼哼了一声,回头看了看,又向罗满顿首道:“能不能先请端木姑娘医治刘将军?他伤势每况愈下,军医束手无策。怕是只有端木姑娘这样的神医才能救治。卑职等也是迫于无奈……”见罗满面色阴沉,似乎不肯答应,他又“砰砰”磕头道:“卑职晓得先前刘将军曾经以端木姑娘是楚人的缘故对其多加刁难,但如今人命关天,还望端木姑娘和罗总兵不计前嫌……”其余刘子飞的亲随们也都跟着跪下叩头不止。 “不是我存心为难。”罗满打断了他们,“实在端木姑娘已经离开了揽江,现在揽江也只有……”正想说只有普通的军医和惠民药局的大夫,却想起林枢还关注牢里。不过,林枢行为可疑,怎能将己方大将的性命交托其手?便吩咐道:“先将刘将军在后堂安顿了,快请惠民药局的大夫过来会诊!”待士兵们纷纷得令而动,才又瞪着刘子飞的那名副将道:“前方战事如何,还不快说!” 那副将不敢隐瞒,老老实实将刘子飞如何遇刺,之后如何命令部下四围扫荡,又如何在白石围遭遇大败等事都告诉了罗满。罗满越听越心惊也越听越恼火——原来那些流民们所说的竟然是真的!可恨刘子飞决断失当连连失败,却隐瞒不报,固执地让军队在南方越陷约深。 “其实卑职等已经商量着要回揽江来报讯。”那副将道,“可是,还没启程,就被楚人偷袭了!以至于——” 原来,就在严八姐和哲霖在军营里大打出手的那一日,夜晚刘子飞又发了一通脾气,用药罐子把一名副将的脑袋给打穿了。众军官们人人自危,觉得再这样下去,不是被敌人消灭,就是被刘子飞打死,因而又提出回揽江求援,且议定了可以暂时接替刘子飞担任统帅的人选,以免罗满亲自前来,接手刘子飞的部众。 次日原本便要派人去揽江,但天气恶劣,阴冷的冬雨竟然下得好像夏天的暴雨一般猛烈。行程便被耽搁了。 士兵们困住营帐内无法操练。只有每日当值的一队人马去附近的树林里砍柴。因为入冬以来樾军士兵不惯楚国湿冷的天气,对木柴的需求大增,营地附近的树木几乎已被砍伐殆尽。负责打柴的士兵如今需要去六七里地外才能搜集足够每日所需的木柴。这一日,似乎是由于大雨的缘故,他们比平时多花了两个时辰才回到营地。虽然拖回了几车木柴,却已经被雨水浸透。各个营帐领回去之后,几乎无法点燃。 可是,大伙儿都被这冬雨折腾得寒意入骨,非要点火取暖不可。就是出浑身解数,又是扇风,又是用衣服草鞋来引火,终于将湿木头烧着了,只是令到营地处处浓烟滚滚滚。但大伙哪儿还能顾及其他?个个凑到火堆旁,把硬馒头冷饼拿出来烤热了吃。总算也在极度郁闷中寻着几分乐趣。 然而,不知不觉的,大伙儿都开始神智恍惚起来。仿佛喝醉了酒一般,一个接一个倒了下去。有些立刻昏睡得不醒人事,还有的迷迷糊糊躺倒在地,已经无法清晰的思考,只想:不过是吃了几个馒头,怎么就醉了呢?在营地外围巡逻的士兵感到事情有些蹊跷,到营帐内来查探究竟,可不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高声嚷嚷着“楚军偷袭”“有敌情”,可是能被他们叫醒的只是少数。 且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听到营地外传来了喊杀声。他们赶紧抄家伙出来看,却并不见敌人。正觉奇怪,冷不防旁边一座军帐里跳出一条大汉来,“喳喳”两刀,已将一名樾军士兵砍倒。余人虽然齐心合力向这敌人扑上去,终于将其杀死,但闯进方才他藏身的军帐一看,不禁倒吸一口凉气——那帐内二十多名樾军士兵已全数毙命! 幸存的樾军士兵心下大骇,首先想到的是刘子飞的安危。就一边飞跑向营地正中刘子飞的大帐,一边沿途高嚷:“有刺客!楚军偷袭!”这样又惊起了好些同伴,亦有军官们——这些人都没有失去意识,只是正感到昏昏欲睡,听到呼喊,即个个拿起兵器跃出军帐来,喝问:“敌人何在?” 士兵们周围望望,却是不见。“只怕都在外围!”他们推测道,“是外围的弟兄们中招了!”就将士兵们昏睡不醒,被人屠杀的情况略略说了。 军官们当机立断,留下足够的人手保护刘子飞,便集结余人先朝营地正北方去。初初掀翻了几座军帐,内中都是睡得好像猪一样的人。但再后来,便开始见到一帐一帐的死人。他们又往临近的大营东面查看,情形亦是如此。若以刘子飞的军帐为中心,以十顶军帐左右的辐长画圆,圆周以外的军帐中几乎无人生还。 众人当时还不确定究竟是如何被敌人迷倒,只是心中愤愤,誓要搜出暗藏在军营中的敌人来报仇雪恨。 可是,除了先前与他们正面遭遇的那一名大汉,众人在营地里搜查了大半个时辰,也未见可疑之人。明明曾听到喊杀声,也明明有这么多兵士遇害,总不可能是那一个人做出来的!难道好像白石围一样,敌人利用机关暗道钻了出来?想到这一层,大伙怎不心惊肉跳,恐怕脚下的地面随时会消失。部分人开始没踏一步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而部分人则用不时用兵器戳刺地面,想看能否找到敌人的踪迹。 这样又折腾了大半个时辰,除了从死人堆里扒出几个一息尚存的士兵,别无所获。军官们暗自商议,这事也不必向刘子飞禀报了。今时今日,他除了会骂人蠢材,叫人主动出击去扫荡敌人,还有什么话说?还是他们自己合计一个对策。 然正如此商量的时候,那边却传话说刘子飞让他们过去——原来是一个负责守卫的士兵多嘴将大营被偷袭的事说给了刘子飞听。刘子飞怎不火冒三丈?把一众军官招来之后,也不听他们汇报中大营的伤亡情况,先劈头盖脸一顿臭骂,然后就催促他们“速速歼灭敌寇”!几位军官气闷不已,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中都道:“是不是?我说刘将军就只会让咱们去扫荡敌人吧?连敌人在哪里都不晓得!”正打算敷衍了事退出去,忽又有一名士兵面如土色地奔进来,报告道:“将军,不好了!粮草库起火了!” “什么?”满座的人都是一惊——粮草于大军是何其重要?但众军官们心中还有一层恼恨:这小子,就不会等我们出门了再悄悄报告,非要嚷嚷给刘将军听吗? 果然,刘子飞又拍案大怒:“草包!全是草包!自从本将军受伤之后,你们都干过些什么好事?真不知这么多年你们在本将军身边都是做什么的!草包饭桶!”一边怒骂着,一边伸手要人扶他起身。但谁也不敢靠近。他就吼叫道:“怎么?现在还敢公然违抗本将军的命令了?快扶本将军出去!我今天就要和楚国蟊贼一决雌雄!” 他的亲随没有办法,只好上前去搀扶。不过,值得庆幸的是,他才跨出门,就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正面摔倒在地,失去了知觉。几名军官心中谢天谢地,忙又让士兵把刘子飞扶回帐内休息,自己出来检视粮仓的状况。 走到半路,又有士兵来报,说是虚惊一场——只不过是堆放在粮仓后面的木柴在冒烟,有士兵见到是粮草库的方向,兹事体大,就一边召集人去扑救,一边跑来报告。待救火的人气喘吁吁到了跟前,才发现是看守粮草库的士兵用早晨带回来的湿木柴取暖。 军官们听报,真想老大的耳刮子刷过去:你奶奶的,也不查探清楚就禀报,害得老子们白白挨了一顿臭骂! 一边在心中骂娘,一边还是赶到粮草库去确认。到近前,却吓了一跳,只听鼾声大作,地上横七竖八躺倒了许多士兵,粮库则大门洞开。众人不由心下大骇,急忙跑进库房查看——内中空空如也,一粒粮食也不剩,只是库房正中央留着一坨粪便,恶臭难当——显然是敌人偷走粮食之后还留下如此嘲弄的讯息。 众人怎不气得浑身打颤,又快步折返出来:“贼人一定还未走远!快追!” 只是才迈开步子,大伙儿都是一个趔趄,只觉头昏眼花,腿脚发软。有两三人登时已经跌坐在地,无法起身。又有数人挣扎着往前踉跄几步,实在站不稳,要扶着旁边军帐的木柱才能勉强直立。这时就闻到了刺鼻的烟味,见到丝丝白烟正从一座军帐里飘出来。一人揭开了帐门,浓烟滚滚而出,呛得他打了个喷嚏,随即直挺挺扑倒。他后面的人几乎本能地向两边跳开。但被烟雾包围,也是咳嗽连连,又恶心欲呕。其时,有人心中就想到了:莫非是这烟雾有古怪?挣扎着爬到帐内,也不管身边是铺盖还是草席,手能抓到的,都拖了过来,朝那烟雾的源头盖上去。 也不知盖了多少层,将浑身的力气都使尽,快要连眼睛都睁不开,才渐渐闻不到那刺鼻的烟味了。此时,外面有些七歪八倒的同伴也不知是有心或者无意,扯动了帐幕,竟将那顶军帐推倒了。帐内那人万幸没有被木柱砸中,手脚并用地爬了出来。重新呼吸到了冰冷潮湿的空气,神智便渐渐清醒了。 一众人等稍喘息片刻,才去查看方才所掩盖的毒烟源头,竟不是旁物,正是早先士兵们带回来的湿木柴。谁能想到迷烟能暗藏其中?究竟是敌人是如何下毒?众人不得其解。只是庆幸刘子飞大帐居营地正中,周围是各位副将的军帐,另有其他军官,依照官阶高低,像车轮的辐条一般从中心向四周放射开。军官们都是用营地储存的干柴木炭生火取暖,并未使用今日带回来的湿木柴。否则,整个营地的人都要被毒烟迷倒了! 但这一点“万幸”却不值得开怀。死伤仍惨重,而粮草被劫更加是致命的打击。“还不快追!”一个军官吼叫道,“哪怕把营地都翻过来,也要找到楚国蟊贼!” 如此命令,跟刘子飞不稳青红皂白就派人去扫荡敌军一样。现如今,把整个军营翻过来,最多找到同僚的尸首而已。但士兵们又不能不照做。所喜,有细心者在粮草库附近泥泞的地面上看见几道车轮印。猜测是敌人运粮的车辆。有一小队士兵便一路追踪,见那车轮印一直出了营地,又继续往西,大概就是敌人巢穴的方向!他们就急忙回来报告。 一众军官这次不再禀报刘子飞,而是自己点齐了兵马——经历了白石围和这一日的迷烟偷袭,营中可战斗之军士还有一万五千人。他们留下五千人守卫,领一万人马沿着那车轮印去追击敌寇。 当时只想着背水一战——粮草既失,若是不能一举歼灭敌寇,他们就只有死路一条,唯有此刻孤注一掷。同时,众人心中多少还带着怒火:堂堂大樾国铁骑,从未如此窝囊过!若是灰溜溜回去揽江,却不能带着向垂杨或者冷千山的人头,以后他们的面子还往哪儿搁? 行军打仗,最大的差池往往就出在如此感情用事的时刻。众人只想着终于可以和敌人一决生死,又想着己方一万人马,骁勇善战,足够将对方的偷鸡摸狗之徒剁成肉酱。是以,当车轮印进入树林,樾军也没有丝毫的犹豫,全体直追而入,完全忘记了自己不擅丛林作战的弱点。 他们在树林了行进了约莫两三里,天色渐晚,道路难辨,地上的车轮印自然也看不清楚了。领兵的军官命令点起火把来继续追。可是,树林茂密。即使冬季褪尽了树叶,树枝藤蔓仍盘根错节勾心斗角。行军时,盔甲、兵器时时都会被树枝勾住。现在点起了火把,更加要小心不点着自己头上的枯枝。众人几乎是顾头不能顾脚,顾前不能顾后。以至于当他们发现步入一片沼泽时,泥浆已浸没膝盖。 前面的人想要脱身,却动弹不得。后面的人却还不知所以,继续往前。一瞬时,数百人被泥淖吞没。 “退后!他妈的怎么照路的?”众军官们终于喝停了队伍。又重新在地上寻找车轮印。可是满地泥泞,又有这许多兵士踩踏过,哪里还找得着?正低头努力想要辨认,却忽听周围金声大作。还不待人反应,四周围羽箭已经铺天盖地而来。 在这样枝桠浓密的树林里,转身已经不易,还怎么闪避飞来的利箭?连举起盾牌都可能会撞到旁边的人。况且那羽箭也没有一定的方向。有的似乎是打横飞来,有的却好像从天而降——难道敌人还能飞在天空射箭不成? 不禁迷惑地抬头望。这便看到更加让人骇异的情形——他们的头顶上果然有人,正伏在树上,手中的兵器寒光闪闪。 “敌人在上面!”有些士兵高呼着警告同伴,同时也弯弓搭箭向上还击。 但这时候,树上的人影晃了晃,便听“砰砰”几声,有白色的烟雾中大伙儿的头顶上炸开——竟然是石灰粉!下面的樾军士兵无论是仰头的还是低头的,都被笼罩在白烟之中。有好些登时就看不见了,还有的及时遮住了眼睛,却被身边的人撞倒,更不用说那些石灰入眼又被羽箭射中的倒霉鬼了。一时间,队伍乱作一团。 但毕竟是一支一万人的队伍,在树林里并没有集中一处,有些在队伍后面的人只听到前方骚乱,却不知发生了何事。正猜测应该是遇到了敌人,应该上前去增援,冷不防身后阴风一晃,脑袋已经搬了家。 “敌人在后面!”这边也发出了警告的呼声。但这呼声才起,又是一阵寒光乱闪——敌人不在他们的“后面”,而是已经杀入他们当中。在这拥挤的树林里,立刻展开了一场惨烈的肉搏战。 若说在大漠平原之上,樾军骑兵与敌人短兵相接,当有绝对的胜算,□□重剑,可以将敌人连人带马钉死在地。若是攻打城池,无论是城头搏斗,还是街头巷战,樾军步兵也可算是所向披靡,凭借着力气和胆色,以一敌三也不在话下。但是如今身在树林,脚下是被冬雨浸得绵软的烂泥地,更有腐烂的苔藓、落叶,令人站不稳身形。四周又多藤蔓、树枝,时不时勾住人的盔甲和兵器。更兼冬雨仍是下个不停,火把明灭,也看不清状况。樾军士兵一切的力量、勇气和武功,此刻都没了用处。与其说他们在和敌人搏斗,不如说他们是在挥刀乱砍。一时砍中了,不知是敌人还是战友。一时也被砍了,亦不知下手的何人。而且,越是混乱,人就越是惊慌。只不过片刻的功夫,士兵们已经忘记自己是来杀敌的,也忘记了平素训练中怎样要他们冷静的应对,只是想着若不挥动武器,自己就会被人砍死。所以,当队伍的前锋陷入石灰和羽箭的攻击,尾部就处于癫狂的状态。至于中间的一些人遭遇了什么,几乎无人知道——因为当这场树林中的遭遇战终于止歇,只有几百人从石灰和羽箭下逃生,几百人从肉搏战中生还。他们只顾着狼狈地撤退,哪里还有功夫去深究同僚究竟如何丧命? 到黎明时分,他们才逃回了大营。却见那里已经变成了一片焦黑的废墟。当时留守的士兵倒大部分都还在,个个满面尘灰烟火之色。说是夜晚再次遭遇了偷袭。虽然凭着营地四周的防势,他们将敌人拒于大营之外,但是敌人不断用火箭进攻,终于酿成了营地大火。他们忙于拒敌,不能□□扑救,以致大部分军帐都被焚毁,许多战马受惊,逃出了营地去,无处追寻。 事到如今,刘子飞的这支队伍已经绝无可能继续在此驻扎下去。不管刘子飞再怎么叫嚷着要报仇雪恨,他手下的将领们都晓得必须承认失败,回揽江请罪求援。几人议定之后,强行将刘子飞绑上了马车,又下令军队北撤。一路上犹如惊弓之鸟,生恐敌人又用什么离奇古怪的法子来追击他们。这样一直来到揽江南面,并未再次遇袭,才稍稍放下心。 这一日,军官们命令士兵暂时驻扎。而他们中的一个副将则带着刘子飞先回揽江去见罗满,将他们在南方遭遇惨败之经过和盘托出。 可想而知,罗满听到这一切正是怒不可遏。虽然胜败乃兵家常事,且楚军利用山林水网也的确棋高一着,但刘子飞对战况隐瞒不报,明知以己之短对敌之长还要一意孤行,才造成今日这样惨重的损失。 不过,事已至此,追究责任倒是其次,首先要想出补救之策,否则,好不容易才在楚国打开的缺口只怕很快又被会楚军填上,那这几个月来努力都付诸东流,玉旈云和石梦泉下一步的行动也必然受阻。 他因摆了摆手,让那一直跪在地上不敢起身的副将退下休息:“虽然刘将军作为一军之统帅确有指挥失当之处,但尔等辅佐不利,也难辞其咎。至于如何处分,要待我禀明内亲王也上奏朝廷,看兵部如何发落。不过,伐楚之战才刚刚开始,还有戴罪立功的可能——你回去营中可以将此话转告一众将士,先好生休养,再将功赎罪。” 那副将感激涕零,唯唯连声地退了出去。罗满又派身边一名办事稳妥的校尉率领一支五十人的队伍跟着。也不算是押送,主要是去查看刘子飞剩余的人马眼下到底是何状况。而他自己则转去书房,剔亮了灯火,伏案给石梦泉写信。 他隐约记得,有一次听到玉旈云和石梦泉谈话,说带兵的统帅没有带着手套的胜利,却永远有带着手套的失败,大意是说,若下属建功立业,那是下属的功劳,但若下属损兵折将,那就是统帅的责任。如今刘子飞失利,虽两人并无上下级之关系,但他身为玉旈云和石梦泉留在楚国统筹大局之人,亦有失察之责。所以,他先在信中请罪,之后详述了情况,在写到对策的时候停了笔,因为他暂时也未想到。楚军隐入山林,将自己变成了山贼土匪,净用些歪门邪道的法子来对付樾军。而这恰恰也是樾军最不擅长的。此刻再派兵前去剿灭程亦风、冷千山和向垂杨,难免又落得刘子飞一样的下场! 该如何是好呢?他望着灯火出神。 就听到门外传来了敲门声,郭罡在外面干笑道:“罗总兵,出了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找老朽来商量商量?”说罢,已径自推门而入。 罗满第一反应就是想把写了一半的信遮起来,但随即想到:反正郭罡都会过目,有什么了不起?就搁下笔,道:“先生真是消息灵通。何须我去请呢?既然来了,大概也是有了应对的法子?不妨直说。” 郭罡只是笑:“罗总兵当老朽是神仙吗?万事若都有应对之策,这世上岂不是没有‘不可能’之事了?” 罗满皱起眉头:郭罡这种态度最令他讨厌。不过,已经共事一段时日,他也晓得此人并不喜爱故弄玄虚,关乎用兵大事,最多也就玩笑一句,还是会言归正传的。所以,他并不接话,等郭罡自己说下去。 果然,郭罡收起了笑容,道:“其实眼下……” 但才说了几个字,就听外面有士兵报道:“启禀总兵,惠民药局的大夫有事求见!”郭罡便打住了,面上重又浮现出那贼猫一般的笑容:“想是和刘将军的病情有关。人命关天,罗总兵还是先听他们的汇报吧。”说着,闪身立到了门后的阴影里。 惠民药局的大夫进来了。果如郭罡所料,是关乎刘子飞的伤势——大夫们从未见过如此棘手的病例,不知该如何医治。“所以小人们想……”大夫不敢说出口,怯懦地望了望罗满。 “你们想去找林枢?”罗满当然猜到他们的意图。 “是……”大夫承认,“林大夫虽然那个……有通敌的嫌疑,但论到医术,没有比他更高明的。若是让小人等去请教林大夫,可能会寻得良方。” 罗满这时候更关心战局。反正大夫们早就已经去请教了林枢许多次,如今就算他阻止,大夫们也会偷偷地前去。只要不让林枢碰到刘子飞,也不让他知道伤者是何人,单凭大夫们口述病情,谅他也不能玩什么花样。因道:“你们去请教便是。但刘将军是我军南征统帅,身份非同小可,不可泄露与林枢知晓。” “这个……”大夫好生为难。他原本是想说把林枢从牢里请出来,亲自瞧瞧刘子飞的伤势。因为病情实在太复杂,医者要望闻问切,岂能光凭他们口述呢?退而求其次,也要设法将刘子飞抬进牢里去让林枢瞧瞧。不过,搬动的途中或许会让伤势加重,所以乃是下策。岂料罗满一开口就只准他们“请教”,连刘子飞的身份都不能说给林枢听,这和不准他们去见林枢也没什么分别了——他们这些大夫,没一个有把握能将刘子飞的病情清清楚楚描述给林枢。 “唉,其实让林大夫知道也无所谓。”郭罡在旁边插嘴——他的声音从阴影里忽然传出来,不由将那大夫吓了一跳。他偏还要友好地微微一笑,那似猫又似耗子的笑容,更加让人毛骨悚然。 “林大夫也是医门中人。”郭罡慢悠悠道,“医门中人不是有一条祖师传下来的规矩吗?不问善恶敌我,只论救死扶伤。林大夫现在是有通敌的嫌疑,但是总不至于存心把病人给医死吧?再说,他只是有通敌之嫌疑,始终也没有证据。先前端木姑娘可是口口声声说自己是楚国人,要回到楚国去——这可不仅仅是通敌,是明明白白把‘敌人’二字写在自己的额头上。便是如此,她也没有存心医死过一个樾国人。连内亲王这样楚国上下人认得而诛之的大仇人,端木姑娘也尽心照顾。可见,医门的这道祖训并非儿戏。所以,把刘将军交给林大夫,总兵大可放心。” 林枢怎么能与端木槿相提并论!罗满心中恼火,又却不能说出来。这样便失去了驳斥郭罡的理由。见那大夫满怀期待地看着自己,他唯有搪塞:“你先去照看刘将军吧,我稍后再让人把林枢带去。”待那大夫离开了,他才怒视着郭罡道:“此事你如何要横加干涉?林枢不可信,我岂不已经同你说了许多次?怎能放他出来医治刘将军?” “林枢不可信,我当然知道。”郭罡不紧不慢,“所以让他来医治刘将军才是无伤大雅之举——如果医死了,那就更好了。” “你……”罗满怔住。 郭罡瞟了他一眼:“罗总兵,你身为内亲王的左右手,难道不晓得刘将军一直视内亲王为眼中钉?先前在江阳的时候,他有多希望内亲王遭遇不测,你我有目共睹。内亲王嘴上虽然没说,但是她有多希望刘将军能够人间消失,你还看不出来吗?” 罗满握着拳头:这当然是他不能否认的。整个夺取揽江的战役,都是以刘子飞为饵。其人能够活到今日,只能算是他的造化。而东征之时,玉旈云借富安之乱除掉了吕异,也是所有人心知肚明的,只是不敢宣之于口罢了。 郭罡阴阴地笑了笑:“刘将军刚刚在南方打了败仗。出去的时候有五万人马,回来的时候还不够五千。如此败绩,似乎大樾国开国之后,都未尝有过吧?”他说着,走上前来,拿起罗满写了一半的书信看了看:“罗总兵写的倒全是事实,毫无夸大——即便如此,刘将军日后也难逃处分。内亲王抓住这个机会,只怕要把刘将军革职圈禁,才肯罢休。” “楚人万分狡猾。”罗满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为刘子飞辩护,“遇到此等卑鄙无耻的对手,哪怕领军的是我——甚至领军的是石将军或者内亲王自己,只怕战果也不会有什么分别。” “哈哈!”郭罡把信丢下,“没错!正是因为战果不会有什么分别,所以内亲王没有亲自领兵,也不派石将军去领兵——就算当日罗总兵你没有染病,也不会派你前去。这个烫手的山芋要交给刘将军的部众,内亲王早就已经决定了。若刘将军已然死者揽江,那就随便提拔他的副手来领军。刘将军既然阴差阳错在揽江捡回一条命来,这个必败的任务,当然就落在他的身上了。” “必……必败的任务?”罗满愣了愣。 郭罡笑笑:“罗总兵不是在发愁吗?如今刘将军的部众几乎全军覆没,下一步该怎样做,才能挽回败局?方才不是正想问老朽有何对策吗?你以为老朽有锦囊妙计,可以反败为胜,消灭那些已经把自己变成了山贼土匪的楚国兵队?” 难道你没有对策?罗满瞪着他。 郭罡哈哈大笑:“老朽方才不是已经说了么?老朽又不是神仙,哪儿能什么困境都有对策?再说,此刻楚人占尽天时地利人和,要剿灭他们根本不可能——”他望了望罗满阴沉的脸:“罗总兵还不明白吗?你在揽江,就是在打一场赢不了战役。” 赢不了的战役?罗满咀嚼着这几个字。 “赢不了,也不能输。”郭罡把话挑明了,“如果说刘子飞的部众是诱饵,罗总兵你就是负责将诱饵洒向敌军的人。你要坚守在这里,做楚人的眼中钉肉中刺,要拖住冷千山、向垂杨,还有所谓的武林义军。此外,也要让司马非坐立难安,时时刻刻记挂着要来增援。只有这样,石将军和内亲王出兵的时候才有十足的胜算。” 原来如此!罗满如遭当头棒喝——他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是烟幕。是为了掩护玉旈云和石梦泉下一步的行动。但以数万人为代价,未免也……如果除掉刘子飞也是计划的一部分,那这便不算“代价”而是战果吧?他克制不住,微微打颤。 “所以这封信,可以不必写给石将军了。”郭罡幽幽道,“林枢到底会把刘将军如何,也大可不必去担心——至于林枢此人有何可疑之举动,相信日后只要说与内亲王知道,她眼里可是容不下一粒沙子的。”他说罢,看罗满坐着不动,就自己拿起那封信来,放在火上烧了。灰烬一点点,落在罗满的面前。“罗总兵,莫非是对做饵一事耿耿于怀?” 罗满不答。他的确是耿耿于怀的。但却不是因为自己不能驰骋沙场杀敌建功。他也不清楚自己是为何感到郁闷。 “总兵大可不必如此。”郭罡道,“眼下是两国之战,是一盘大棋。当中自然有车有马有虚有实。即使是烟幕也要做得十分像那么一回事,才能真的让敌人相信——何况楚军之中还有那诡计多端的公孙天成呢!” 罗满摆摆手:“你不必多说了。我继续在这里坚守便是。石将军这半个月内就会攻打平崖,只要到那时……”他说到这里,忽然心中一动:“石将军赴瑞津集结兵队准备攻打平崖,楚国那边不可能一点风声也听不到吧?即使司马非有心来救冷千山和向垂杨,也应该会以守卫平崖为重。石将军这一战……” “罗总兵这是顿悟了!”郭罡笑着打断,“没错,不仅总兵在这里是做诱饵的,连石将军也是做诱饵的——当然,如果他能假戏真做,把平崖拿下来,那就是意外收获了!”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有时会被自己的勤快吓到……居然又更新了 ; 第205章 郭罡和罗满书房夜谈的那一晚,揽江果然下起冬季的第一场雪来。相比江阳,这已然迟了半个月。而西京则早在一个月前已经大雪纷飞。然而,这还都不能与西方六省相比——两个月前,玉旈云抵达那里的时候,已经是一片银白色的世界。 她和乌昙、小莫及海龙帮一行先是在楚国境内潜行,轻松穿越了青蛇沟,取道西行,一路记载楚国的山川地势,无论是驻兵要塞,还是通商重镇都一一造图在册。乌昙总是担心她的身体,所以不准她骑马,非要以车代步。起初玉旈云坚决不肯,但后来发现,如此安排,她坐在车中,海龙帮一行在外护卫,好像是一个富家子弟出门游历,并不惹人怀疑——若是人人骑马,倒像是山贼进城了。 唯一浑身不自在的是她带来负责绘制地图的那三名士兵——虽然算是士兵,隶属工兵营,但其实并非行伍出身,而是她从钦天监和工部、户部分别招募来的小吏。这三人几时试过和皇亲国戚坐在同一辆车中?简直是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都挤在一个角落里,汗如雨下。玉旈云看到,又好气又好笑:“让你们坐车就坐车,哪来这些忸怩?是本王的军令,你们要违抗吗?”几人都摇头,但仍缩在角落不动。玉旈云便又骂道:“让你们坐车,乃是想你们坐车这时仍可以绘图——你们现在是想要出去一边骑马一边绘图吗?你们若有这本事,我倒乐意一个人清静。不过今日投店之前,我要看到今日所行经各处之草图。”她说罢,竟靠着车壁闭目养神起来。 那三个士兵吓都魂飞魄散——绘制地图又不是游山玩水时随便记录山川风物的山水画,勘测须得准确,绘图也要一丝不苟,哪能说画就画出来?先前他们与玉旈云翻山越岭来到揽江,也是白天勘测,夜晚制图,如今却要他们在颠簸的马车中一边测量一边绘图?这简直痴人说梦!是只懂骑马打仗却全然不知勘测制图的武夫才会下达这样的命令!然而他们也知道玉旈云言出必行,与她争论是自寻死路。三人只得在车中拿出吃饭的家伙来,一人记录所行之里程,一人观测方向之变化,而另一人则拿木炭绘制草图。到途中休息之时,玉旈云或是继续呼呼大睡,或是和乌昙等人闲聊。这三人却满头大汗地整理笔记。饶是如此,到夜晚投店之时也未能完成一日所经之地的草图。他们战战兢兢地交给玉旈云看,玉旈云并没有责骂,只是淡淡道:“既然未画完,就继续去画。完成了再拿来给我过目。” 三人不敢有违,忙了一个通宵。次日再上路时,谁也不敢浪费片刻的时间,再没心思去计较自己和堂堂内亲王同车是否有违礼法。玉旈云心中暗自好笑,悄悄钻出了车厢来,爬上前面的驾座,这三人也浑然不觉。 乌昙亲自驾车。看到玉旈云出来,就皱眉道:“你……你出来做什么?” “这里荒郊野外,还怕被人看见?”玉旈云满不在乎,“再说,秋高气爽,我出来坐坐有何不妥?”边说,边抢过乌昙手中的鞭子来,自己驱车前进。 乌昙只觉心跳得急。看艳丽的秋阳照着身边人秀丽的面庞,不由痴痴傻傻,竟连身在何处都忘记了,一瞬间好像回到两人驾着小船在海上乘风破浪的日子。直到车子猛一颠簸,才把他拉回眼前,劈手夺过玉旈云的马鞭,道:“凡事还是小心为上。” “切!”玉旈云嗤笑,“这一点儿也不像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乌老大说出来的话。” 乌昙笑笑,暗想:以前我只身一人,所挂虑的只有师父和弟兄们,大家虽然在惊涛骇浪里讨生活,但似乎一切都在掌握之中。如今与你同来中原,四处都是未知的危险,而你……而你与师父、弟兄毕竟也是不同的。 这样想着,他又忍不住看了玉旈云一眼——离开揽江之后,虽然风尘仆仆,但是她的气色却一日好过一日,眼中满是对未来的憧憬,有种大地在她脚下,只要她伸手,就能将日月星辰都尽收囊中的豪情。当时在海上乘风破浪,虽然也是并肩而战,也看到她战天斗地的决绝,却远比不上眼前壮志满怀意气风发的模样更叫人着魔。 见鬼!乌昙忍不住掐了自己一把:你算是个什么东西呢?人家是堂堂大樾国的内亲王,且早已有一个心意相通的伴侣了。 “你看那边——”玉旈云忽然伸手一指,“那个就是远平城,我曾经占领过那里。” 乌昙和海龙帮诸人都转头望了过去,在那金红遍然的山林中,只能隐约望见城楼的一角。“那是楚国在大青河上着名的险关,比揽江更加易守难攻。”玉旈云继续道,“不过楚人怎么也想不到,我军会从悬崖飞渡,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因眉飞色舞地将当年石梦泉率兵攻占远平城的事迹和大家说了。 除了乌昙早已在江阳玉旈云的病榻前听过这个故事,旁人无不目瞪口呆,又为后来此城得而复失扼腕叹息。 “也没什么好惋惜的。”玉旈云淡淡道,“胜败乃是兵家常事。失去的城池,再夺回来就好。” “说得不错!”海龙帮帮众道,“听起来,无非是上次楚国有一伙儿山贼土匪相当厉害。就不知本领跟咱们海龙帮比,谁高谁低。” “你们老大一个人就足够把杀鹿帮五位当家都撂倒了。”玉旈云笑,还看了乌昙一眼。让乌昙险些连脖子也发起烧来。好在玉旈云很快又转头去眺望远平城,并没有注意到他。 “择日不如撞日,咱们就去远平城瞧瞧如何?”一个帮众建议。 “瞧瞧?”玉旈云一怔,随即笑道,“这又不是什么名胜古迹,有什么好瞧的?” “王爷不是一直惦记这这座城吗?”那帮众道,“说不准今日就有机会把它拿下呢?” “哈哈哈哈!”玉旈云忍不住仰天大笑,“诸位,凭你们的本事,也许真的能够在远平城干出一番大事来。不过,攻城掠地不比在海上打劫。若对面是蓬莱国的商船,咱们冲上去,杀光敌人,抢光货物便了,或许,看着那船不错,也顺手驾回岛上去。但眼前是一座城。今日我们真能出其不意杀光城中的守军,之后要如何?是要运走城里所有的兵器和粮食吗?还是要把城墙上的转头也都一块一块拆下来运走?运走了又有何用?” 那帮众挠挠头,答不上来。乌昙觉得手下问出此等蠢话,大失面子,忍不住瞪他一眼道:“这种浑话你也说得出来?咱们现在已经不是在海上打劫的海盗,既然追随了内亲王,就要学学行军打仗的本领。石将军率领大军尚且在远平遭遇苦战,就凭咱们几个人,怎么可能就把远平拿下?” “你也不用骂他。”玉旈云笑着打断,“哪有人天生会打仗的?就连我和梦泉,虽然在宫里的时候已经读过许多兵书,也时时操练武功,但真正临敌之时,无论是背熟了的兵法还是练熟了的招式,要运用自如还需无数磨练。我们现在知道如何领兵杀敌,也都是在战场上摸爬滚打一手一脚学起来的。你们以往只是打家劫舍,怎么会知道行军打仗的诀窍?再说了,打仗也有不同的分工。攻城和守城便截然不同。每个人各有擅长之事。比方我自己就是个会攻城的。若说守住抢来的地盘,罗满的本事比我大得多。” 海龙帮诸人也晓得罗满在东海三省深受爱戴,不由点头附和。 “来,咱们继续赶路吧!”玉旈云指着前方,“远平城嘛,到拿下来的那一日,就让你们进去看个够!” 于是,一行人又继续西进。穿越茫茫鹿鸣山地——也许是应该感谢程亦风收服了杀鹿帮,此间已经不再有拦路的土匪。不过其实这会儿,杀鹿帮中人已经知道了揽江失守的消息,集结人马赶去支援了。只是玉旈云一行在小莫的带领下时而走官道时而走小道,堪堪与他们错过而已。如此,一路上并未遇到任何阻滞,很快就进入了平崖的地界。 “平崖不同于远平。”小莫警告大家,“远平纯是据险以守,平崖却驻有重兵。为了安全,咱们还是远离平崖城,在山里过夜吧。” “平崖的守军又不在县城里。”玉旈云不以为然,“再说了,就算有守军,也不认识咱们——只有你会被人出来吧?”小莫笑笑,正想辩说身在敌境一切小心为上,玉旈云又笑道:“不是我稀罕平崖的客栈,也不是我住不惯荒郊野外,而是平崖既是屯兵重镇,必然会有四方细作在此活动,而楚军的巡查也会格外仔细。有店不投,偏偏跑到山里露宿,万一遇到楚军的巡逻队,岂不是此地无银之举?” 小莫一怔,发觉自己考虑不周,红了脸道:“是,多谢王爷提点。” 玉旈云指指他的脸:“你在楚国潜伏已久,掩人耳目的本领应该很高超。还不快拾掇拾掇,咱们好去投店了!” “是!”小莫答应了,不多时已经给自己贴了一脸的络腮胡子,变成一个神情凶恶的中年汉子。海龙帮中人见了,都笑着啐道:“呸,你搞成这样一副土匪模样,是存心想要官府盯上咱们吗?” 小莫则笑着回嘴:“这就是兵不厌诈了。世上的细作,大多都好像我本来那样子,毫不起眼,不会凶神恶煞惹人注目。所以楚军现在要防备的自然不是看起来好像土匪模样的人,而是普通的贩夫走卒——诸位才更像是细作呢!” 如此一路开着玩笑,一行人进入了平崖的县城,投宿在城中最大的一间客栈里。小莫毕竟还是不敢多出门,就在房内陪着那三个制图的兵士整理地图。海龙帮中人坐在院子里守卫着——但买了酒菜回来,划拳行乐,旁人看来,还以为是一群难得被家主允许轻松一番的仆役。 玉旈云则让乌昙陪着在平崖县城里闲逛。 此地类似揽江,乃是平崖要塞附属的小城。但因为接近渡口,亦处于鹿鸣山东西交通的要道上,车来人往,比揽江热闹许多。玉旈云自离开江阳之后便没有在如此宁静又繁忙的城镇住过——即便是在江阳的时候,撇开缠绵病榻的日子,她也没能在街头漫步。反而是来到敌营,竟得到片刻的悠闲。她东摸摸,西看看,还带着乌昙在一家小店里品尝了楚国点心。乌昙二十多年的人生都是在海岛上度过,最多也就在郑国和楚国的海港小城吃过当地的食物,还要小心翼翼不被官府发现。似眼下这般坐在店堂里欣赏中原小食,以前做梦也没有想过——不过自从遇到了玉旈云,他已经做了许多从前发梦也不会做的事了。他的人生完全转了方向。 “这是什么东西,简直太好吃了!”他指着蒸笼里的豆腐皮饺子。 “我看你快把舌头都咬掉了!”玉旈云笑,“这是凉城的一样小吃,没想到平崖这么偏远的地方也会见到。不过味道和凉城的还差很远。”她说着把另一样糕点推给乌昙:“这个还挺像是凉城的味道,你尝尝。” 乌昙觉得什么都是天上美味。“你这么熟悉楚国的特产,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楚人呢!”他笑道。 玉旈云却愣了愣,面上飘过一丝阴云。 “是了!”乌昙想起来,“你说过之前你和石将军一起穿过楚国——那时候就享用过了楚国各地美食?看来你们真是够大摇大摆的。” “不错,当时无论是官兵还是武林中人都想杀我而后快,但我偏偏要从他们的眼皮底下经过。”玉旈云重又露出笑容,“楚国好吃好玩的还多着呢!日后我灭了楚国,给你圈一块地在这里,封个爵位,你爱怎么吃就怎么吃吧!” “那可不必。”乌昙道,“我还要去扫平蓬莱国,做我的东海龙王呢!到时候请你去试试蓬莱国的小吃。” “倒也好!”玉旈云亦想起这个玩笑来,“你建好水晶宫,我再去玩玩。” 两人聊着天,又出了那家店铺来。到了市集的一处场子上,见有许多人围着那里,也不知是不是有扎把式卖艺的,就去瞧热闹。分开人群到了跟前才看到,并没有走钢索吞火把,只有一个红毛藩鬼在当中说话。 “这年头,莫非藩鬼也说书么?”玉旈云笑。 只听那红毛藩人道:“大祭司就撕开衣服,说:‘他说了僭妄的话,我们何必再用见证人呢?这僭妄的话,现在你们都听见了。你们的意见如何?’众人都回答说:‘他是该死的。’他们就吐唾沫在他脸上,用拳头打他;也有用手掌打他的,说:‘基督啊!你是先知,告诉我们打你的是谁?’” “什么莫名其妙的?”玉旈云皱眉。 “应该是个藩邦和尚。”乌昙常年在海上见多识广,“以前我见过几个,说是从欧罗巴来,开口闭口就说基督。又说那个基督是万能的神仙,如果拜基督,就可以长生不死。我看全是狗屁!” “何以见得?”玉旈云问。 “若是真能长生不死,就应该也可以刀枪不入百毒不侵啦?”乌昙轻蔑道,“但是我见过有几个,被蓬莱人砍了脑袋,把他们的脑袋挂在船头呢!后来我杀了蓬莱人替他们报仇,也没见他们的脑袋能重新长回身上去!” 玉旈云扑哧一笑:“人家也许修的是来世。你这么好心帮他们报仇,他们来世会报答你的。” “我也不是好心帮他们报仇。”乌昙道,“我认识他们,本也是打算去他们的船上打劫。谁知什么值钱的东西也没有。还被他们说教了一番,就这么不打不相识了。这些藩鬼倒也有点本事,竟然会说中原话,也有会说蓬莱话的。他们航海几个月,有精密的罗盘,还有海图——那些海图看起来比你的士兵绘制的地图仔细多了。” “哦?”玉旈云觉得自己所挑选的已经是樾国的能人,却不想藩邦异国还有高手。 “他们把耶稣鞭打了,交给人钉十字架。”那红毛藩人继续道,“诸位,你们不晓得,当时罗马人是以一种称为‘九尾鞭’的刑具来鞭打犯人的,在鞭子的末尾带有不少钉子,抽打在犯人背上立刻会肉模糊。主耶稣就是受这种鞭打的煎熬,并被交予兵丁去钉十字架。巡抚的兵把他带进衙门,叫全营的兵都聚集在那里。脱了他的衣服,穿上一件朱红色袍子,戴上用荆棘编的冠冕,拿一根苇子放在右手里,跪在他面前,戏弄他,说:‘恭喜犹太人的王啊!’又吐唾沫在祂脸上,拿苇子打祂的头。” “越发荒唐了!”玉旈云皱眉,“他说的这个耶稣如果真是万能的神仙,岂能如此被人戏弄?” “这还不是最荒唐的。”旁边有个中年汉子搭腔道,“先前还说什么别人拿你的外衣,就要将里衣一起送人,别人打你左脸,就把右脸也给他打呢!也不知这些红毛鬼心眼儿是怎么长的,竟拜这种驴唇不对马嘴的神仙——神仙不是应该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吗?” “不错!”玉旈云笑道,“既然如此荒唐,兄台怎么又听得津津有味?” “小哥,你是外乡人吧?”那中年汉子上下打量玉旈云,“西瑶人?” 玉旈云立刻警觉了起来:“本是西瑶人,不过常年在海上做生意。” “那就难怪你不知道了。”那汉子道,“这藩邦老儿可是凉城的一个大红人。太子殿下一位得宠的姬妾就是他的信徒。听说以前也常常带着他出入皇宫,又带太子殿下去他的庙里参拜。好像连太子殿下都信了这个藩邦菩萨呢!” 竟有这种事?玉旈云依稀想起小莫向他报告过凉城景教,也提到过出身西瑶景族的凤凰儿。不过她觉得都是无关紧要的事,就没上心。原来这红毛番鬼说的荒唐玩意儿就是景教!这种“别人打你左脸就把右脸也给他打”的道道儿若是在楚国风行,那楚国就真是离亡国不远了。 “太子拜藩邦菩萨,所以民间也开始拜藩邦菩萨了吗?”她问。 “哪儿啊!”那汉子语气颇为厌烦,“就是因为民间不拜,所以太子殿下才着急!这个藩鬼,叫什么白神父的,东蹿西跑,四处游说人做他的信徒。但是你说吧,土地公保家宅平安,药师爷治奇难杂症,财神爷包财源滚滚,观音菩萨包生儿子——他这个藩邦菩萨什么都不管,谁会信呢?” “倒是不错!”玉旈云忍俊不禁,“大概只有太子殿下和他那些吃饱了撑着没事做的姬妾才会拜这种没用的菩萨吧。” “可不是!”那汉子道,“但是他们就是因为吃得太撑太无聊,不仅自己拜,还想大伙儿都跟着拜。太子之前监国,可能还忙碌些,后来不用管理朝政,就一心一意和他的宠姬推起这藩邦菩萨来。这个白神父带着众信徒四围宣讲,凡是来听的,每听一次,就发十文钱,要是进他的庙里去,除了管饭之外,还多发十文。所以没事干的时候,大伙儿都来听道赚钱。” “还有这种便宜事?”玉旈云笑,“那今晚也会派钱吗?几时才派?” 汉子朝人群的另一边张了张,道:“就快了吧,等这藩鬼说完了,自然会有人派钱。到时大伙儿会排队,你跟着就行。” “好!”玉旈云谢过了汉子,和乌昙退出了人群来,笑道:“楚国的皇帝老儿成天就晓得修道炼丹,已经搞得天怒人怨。现在他儿子又弄个藩邦神仙来。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他们乌烟瘴气,岂不对你有利吗?”乌昙道,“你还想等着看派钱吗?”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玉旈云道,“就瞧瞧这藩邦神棍怎么玩死楚国!” 说时,那边的人群已经开始移动了。应该是白神父的宣讲结束了,看热闹的百姓开始排成两条队伍。玉旈云就招呼乌昙道:“咱们也站了半天了,岂有不领钱的道理!”便也挤到了队伍中。 队伍移动得挺快。不一会儿已经排到了玉旈云和乌昙。发钱的是两个面白无须的男子,瞧着便像是宫里的太监。玉旈云接过了钱,紧走几步,就对乌昙笑道:“还真是太子殿下砸钱办的事。我看以后楚国皇宫里一半的太监要扮道士,另一半的就要说藩话,可真热闹!” 正说笑的时候,忽又见前面有另一条队伍,多是些老弱妇孺,个个垂着头,低声念念有词。两人好奇地过去看看,见队伍的尽头有个女子,正握着一个老妇的手不知说着什么。待他们再靠近些,只见那老妇老泪纵横,对女子道:“女菩萨,谢谢你!” “咦!还有仙姑在这里开坛呢!”玉旈云轻声嗤笑。 “老妈妈,我不是女菩萨。”那个女子柔声回答,“我不过也是一个蒙恩的罪人罢了。你往后有什么难处,只管到基督堂来,弟兄姐妹们都会帮你的。” “还有堂口呢!”乌昙笑道,“听起来倒像个江湖帮派了。” 但玉旈云面上的笑容却忽然凝固了,好像见了鬼似的瞪着那被称为“女菩萨”的女子。 “王爷?”乌昙还以为她忽然不舒服了,急忙抓住她的手腕试试脉搏,“你……你怎么了?” “啊……也没什么!”玉旈云摆摆手,“就是忽然觉得这女菩萨也有点意思——咱们去那基督堂瞧瞧!” 乌昙明知她有所隐瞒,却也不好逼问。解下自己的罩衫给她披上,道:“夜凉露重,只能去瞧瞧,就该回客栈了。” 换在往日,玉旈云必定又要骂他学得好像石梦泉一样婆婆妈妈,但此时,这位叱咤风云的铁血将军却一句话也没有说,见那“女菩萨”带着一众老弱妇孺往东面的街上走去,就紧紧地跟上。一路上也是不出一言,很快来到一座粉刷一新的宅院前——其规制和江阳的惠民药局也差不多,只是门口挂了“基督堂”的牌匾,屋顶上也不见寻常的雕花,只有一个黑漆漆的十字架。 一众人等步入院内,果然就如先前那汉子所说,有人端上了饭菜来——院内放了十来张圆桌,每一围都可坐十余人。好像是要宴客一般。只不过桌上的饭食普通,只有咸菜稀粥,和天灾时官府赈灾的粥厂也差不多。乌昙环视四周,见大部分都是衣衫褴褛之人。暗想,方才排队领钱的,可能还有些家境不错的闲人,纯粹拿几个钱耍耍,而到这里来喝粥的,都是最穷苦的那一群。不然,谁浪费这世间? 如此一来,他和玉旈云就显得颇为突兀。但玉旈云丝毫没有要退回去的样子。他只有陪着,找了一处灯火昏暗的角落坐下。 未几,那藩鬼和尚白神父也来了。说了一番感谢上帝赐予食物的话,才请众人用饭。那些来吃白食的看来是饥饿已久,个个端起碗来一通狂灌,很快就把一碗稀粥喝个底朝天。玉旈云和乌昙都还没动手,旁边已经有几双眼睛盯着他们的碗。“你拿去喝吧!”玉旈云将碗推给身边的妇人。妇人连“谢谢”也没说一声,就抢过去和孩子分吃了。乌昙也对另一个瞪着自己的小孩道:“拿去吃吧!”那孩子立刻扑过来,端碗跑了。 只是跑了没几步,孩子忽然一个踉跄摔出去,粥碗打得粉碎。在都众人默默喝粥的基督堂里,“乓啷”一声,显得颇为刺耳。大家都转头来看。那孩子惊了,哇哇大哭。 “别哭,别哭!”先前那“女菩萨”快步上前,“不就是打烂了一只碗吗?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孩子还是抽抽噎噎,不知跟她说什么。女菩萨就朝乌昙这边看看,继而牵着孩子的手走了过来。乌昙心中一紧,立刻将玉旈云挡住身后。 “你虽然饿了,但是拿走别人的饭碗也不对呀。”那“女菩萨”对孩子道,“还不跟人道歉?” “不必了!”乌昙道,“我也不饿,只是路过,就来看看。”这时,他和这“女菩萨”离得十分近了,可以看清对方的面目——只是一个容貌寻常的女子,不知玉旈云方才为何那样盯着她不放。 “哦?那可就真是缘分了!”那女子道,“不为吃饭,也走进基督堂来,请一定多留片刻,听白神父讲道。” 再听那藩鬼说让人打脸的荒唐道理?乌昙可不想。就笑道:“我只是听人说这里有饭吃,有钱拿,所以好奇来看看。现在见到有饭吃是不假的,但是有没有钱收?” 女子也不生气,淡淡道:“当然是有的。不过瞧公子的模样,也不像是稀罕那几个小钱的人。” “钱我的确不稀罕。”乌昙笑,“只是我走南闯北见过的神仙庙宇也不少,让人添香油的很多,给人送钱的却少。或许是因为那些神仙灵验,所以善男信女心甘情愿送钱去,而你的菩萨却不灵,故尔要靠银钱吸引信众?” 女子的态度还是淡然:“天下庙宇荒废得也多,不灵验,得不到香油钱就荒废了,公子的解释似乎很有道理呢。只不过,耶稣基督若不是真神,没有从死里复活,他被钉十字架后千百年,怎么他的信众反而越来越多?照着你们的说法,他既不能保升官发财,也不能保子孙绵延,更不能包治百病长生不老,信徒们跟着耶稣,是图个什么呢?” 乌昙本想说,是“吃饱了撑的”,但又想到若口没遮拦和这个楚国太子派出来传教的女子起了争执,可能会惹上不必要的麻烦。反正他随口发话,只是想要把那女子的注意吸引住自己的身上,避免她看见玉旈云。于是,索性站起了身,将玉旈云挡了个严实:“我也不知是图个什么。是不是一会儿住持会再解释给大家听?” “不错,公子稍坐。”女子道,“白神父一会儿就会讲……”话未说完,听另一张桌子前有人唤道:“以斯帖,烦你过来一下。”女子回头望望,便对乌昙微微福了一福,转身走了。 “以斯帖?”玉旈云喃喃,“怎么有人叫这么奇怪的名字?” “那是她的法号。”旁边一个妇人道,“我听那些公公们都管她叫做‘符小姐’。” “符小姐啊……”玉旈云的声音幽幽,好像一潭凝碧在秋风下微微起了波澜。乌昙不禁扭头看了她一眼。 “符小姐可有来头了。”另一个妇人道,“我听那些公公们说,她是长公主的干女儿,之前皇上还把她许配给了程大人呢!” “你是说程亦风?”玉旈云惊讶。 “但后来不知怎么的又没成。”那妇人道,“也许是程大人被贬了官,皇上觉得他配不上符小姐了吧?听说符小姐可是皇后娘娘跟前的大红人呢!” “哦?”玉旈云的声音忽然变得冰冷。乌昙还不及观察她的神色,她已经“倏”地站了起来:“我们回去吧。”说罢,头也不回,直朝基督堂的大门走去。 乌昙也赶忙追上。 “公子,不是要听白神父讲道的吗?”身后传来呼唤声。 玉旈云堪堪跨过了门槛。乌昙转身,想要挡住那姓符的女子。但未想到玉旈云自己停住了脚步,转脸看着对方,神色清冷如秋夜的月光。那女子愣了愣,似乎被那冷冰冰的眼神冻住,张着口,却说不出话。一瞬间,诡异的沉默,像是夜雾,将他们浸没。 但只有眨眼的功夫而已。玉旈云又笑了起来,拱手道:“本来倒很想听听白神父的教诲,不过,忽然有些重要的事要做,只好先告辞了。多谢招待。” “哦……是……是么?”符小姐怔怔地望着玉旈云,“两位……是……远道而来的吗?” “我们是在海上做生意的西瑶人。”乌昙道,“只是路经此地而已。” “我……也曾随同先父出使过西瑶呢。”符小姐道,“未知两位来自西瑶哪一处州县?或许我也去过。” 乌昙可没想到对方有此一问——他这辈子也没去过西瑶,不知从何编起。倒是玉旈云不紧不慢道:“我俩本是临渊人。只不过离乡漂流已久,连乡音都不记得了。再说,家乡已没有亲人。所以,临渊也好,凉城也罢,蓬莱国、伽倻国,还不都是一样。到哪里,都是过客而已。” “公子此言有理。”符小姐道,“其实人生一世何尝不是如此?只不过到世间来走一遭,赤条条来,赤条条去,客居几十年,什么也带不走。” “哈!小姐倒是看得透彻!”玉旈云笑道,“可惜客居之时,也结下无数恩怨情仇,若是不了断,死也不安心呢!” 符小姐皱了皱眉头:“恩怨情仇……怎么了断?旧的没完,新的又来……” “那就一边了断,一边结缘也结怨。”玉旈云道,又拱拱手,“今日结识小姐,也算是一种缘分。若是这缘分不断,咱们后会有期——告辞!”说完,甩袖一掸袍子,好像要将方才在基督堂里沾染的什么污秽之物拂去一般,秋衣厚重的布料在夜风中猎猎有声。而那声音未落,她已经大步迈进了夜雾里,转眼不可追寻。 乌昙要展开轻功才辇上玉旈云的步子。见她正在黑暗的街巷里疾奔,身形摇晃,面色潮红。便一把拉住她的胳膊:“你……你怎么了?” 玉旈云不回答,只是想挣脱他的掌握。但他就是不放开:“方才那个什么劳什子的符小姐,有什么不妥吗?” “没什么不妥!”玉旈云咬牙。 “没什么不妥,你跑什么?”乌昙问。 玉旈云扭过脸去,盯着身侧浓重的黑暗。 乌昙等着,等她心情平复,或者思考清楚,再给自己一个答案——这一切实在是太奇怪了!冒险来到和楚国朝廷有关联的基督堂,又和皇后面前的大红人、程亦风的未婚妻交谈。这不像是在敌境中小心谨慎的玉旈云会做出来的事。其中有什么因由? 时间一刻一刻地过去。玉旈云没有答话。只是一直死死地盯着漆黑的虚空,不知从那里看到了过去还是看到了未来。而后,她身体的颤抖忽然停止了,淡淡道:“我只不过是觉得那基督堂里有不少宫中之人,咱们逗留下去有些风险,所以就想赶紧回去——走吧!” 乌昙一愣——这算是什么回答?是敷衍他吗?他就这样不值得信赖,不值得依靠?方才她明明那么激动那么痛苦,就不能让他分担一下?如果如今陪在她身边的人是石梦泉,她的反应会不会不同?只觉心中空落落的。他放开了手。 玉旈云已经恢复之前悠然闲游的样子,背着手,缓缓前行。 走出了这条巷子,到了大街上。再不久,便回到客栈里。帮众们早把酒喝残了,正伸长脖子等着他俩归来。玉旈云与他们玩笑几句,来到房中,又查看了那三个绘图兵丁今日的成果。 “倒是不错!”她点头道,“难道非要莫校尉看着你们,才能做得似模似样吗?” 这已经算是称赞了。那三人都喜不自禁,纷纷表示以后会加倍努力,便各自去休息。小莫和乌昙也要告退,玉旈云却叫住了小莫:“我有些事问你,你且留一留——乌帮主,你先去歇着吧!” 乌昙心中的不痛快不由又增添了几分:此时忽然找小莫问话,莫非也是和那符小姐有关吗?他真想躲在窗外听听二人的谈话。不过又怕万一被玉旈云发觉,那就更加破坏她和他之间的关系,即忍住了,闷闷回到房中,蒙头睡觉。 只不过,翻来覆去也睡不着。最后一跃而起,想:不如去那基督堂里探探! 这欲望太强烈,他克制不了。当下扑出窗外,趁着夜色飞檐走壁往基督堂奔去。 轻功高强如他,要穿过平崖县城这么巴掌大的一块地方又何须一盏茶的功夫?很快便已经来到了基督堂的门前。那稀粥宴会似乎才刚刚结束,信众与吃白食的三三两两散去。他伏在屋顶上看众人收拾桌椅碗筷,那符小姐作为亲贵女眷竟然也亲力亲为。到一切都拾掇停当了,众人才各自去休息。符小姐留在最后,还要熄灭供桌上的蜡烛。她吹熄了第一支,凑近第二支时,忽然停住了,回身望了望院子的一个角落,又望了望门口,竟然久久也不移动。 “以斯帖,你在想什么?”藩鬼白神父走了过来。 “没什么!”符小姐吹熄了蜡烛,拿起台上的油灯来,举步,又停住,“今天的来慕道的人里面,好像有一个我见过的人。” “哦?”白神父道,“那想必是以前也曾来慕道,今日又来了?” 符小姐摇摇头:“倒也不是。总觉得在哪里见过。莫非是在西瑶?可他说已经离家多年……” “天下这么大,你又游历四方,在别处见过也不奇怪。”白神父道,“或许你和此人有什么特殊的缘分,主才安排你们在此相见,好让你带他认识上帝呢?又或者,你们以前本没有见 ,你却又‘一见如故’的感觉?这也是上帝的一种安排吧。” 符小姐若有所思地摇摇头:“神父,《圣经》里是没有投胎转世这回事的吧?” “你熟读《圣经》还问我?”白神父看了她一眼,“难道是方才那个你觉得面善的慕道之人问你这问题?” “不是。”符小姐道,“神父你不要笑话我。我一直想着刚才那个人,就忽然觉得他可能是我的一位故人死而复生。但又觉得荒唐——我那故人是个女子,死了大概有十八年了……今日见到的是位年轻公子。既然不可能是死而复生,那就只可能是投胎转世了吧?” “你是入魔了吧!”白神父笑道,“怎么会觉得是你死去的故人?” “我也觉得我大概是疯了……”符小姐道,“其实我和那故人分别之时,她只不过是个七八岁的孩子。我自己也才十一岁吧?你若问我她当年是什么模样,我可能都已经想不起来了。可是刚才一见到那个青年公子,不知怎么的,看到他的眼神,听到他说话,我就好像见到了那位故人——若是她还活着,应该现在就是那个样子——可真是傻话了!” “哦?想来那公子的面貌俊秀,胜过女子了?”白神父笑道,“就不知跟程大人比起来如何?啊呀,程大人不修边幅,多半连人家的一半也比不上!” 符小姐一怔,垂下头去:“神父,您怎么能拿这些来开玩笑?” 白神父哈哈一笑,拿起供桌上的另一盏油灯:“我只是看你近来太累了,就找些话来逗你开心。我知道你每日都为程大人祈祷,相信他必有平安归来的一日。主让你们经历试炼,是想让你们的情谊更紧密啊!” 符小姐不语,只是望着油灯出神,半晌,方道:“也不知他在揽江过得如何。这个月都还未收到他的信。” “程大人不知你会跟我到平崖来散心,他的信应该是送进凉城去了。”白神父道,“你回去就会收到了——你还是明天回去吗?” 符小姐点头:“我出来也久了。皇后娘娘身边不能没有人。” “以斯帖……”白神父深深地望着她,似乎有很多话要说,却终究没有出口,只点点头,“那就一路平安了,主会保守你的。” 两人便都垂头念念有词了一番,说到什么“牧者”“草地”“死荫幽谷”“摆设筵席”,乌昙全然听不懂,暗想,应该是在念那藩邦的经书吧! 这符小姐果然是程亦风的未婚妻,他想,不过她还在期待着程亦风从揽江寄来的书信,应该是还不晓得揽江被越军攻陷的消息。其实看眼下平崖安居乐业的样子,似乎楚国的百姓对揽江所发生的事仍一无所知。平崖大营里面的楚国将帅应该是早就得到了消息,就不知他们在计划些什么呢? 正想着的时候,忽然听到下面那符小姐“啊”地惊叫了一声。他以为自己被发现了,急忙想要抽身。却听那符小姐惊慌道:“神父,我好想忽然想起在哪里见过那位公子了!” “在哪里?”白神父还是玩笑的语气,“你可不要说是在梦中见过。” “不是!”符小姐急道,“是在凉城……两年前的中秋节!在酒楼里!我真是糊涂了!在胡思乱想些什么死而复生、投胎转世……这可糟糕了!” “以斯帖,你说些什么前言不搭后语的?”白神父不解。 符小姐却急得直跺脚:“虽然人有相似,但是那气度……应该是没错了!这可如何是好?不行,我得去平崖大营找司马元帅!”说罢,就放下油灯,转身朝院外走。 白神父一把拉住:“到底什么事?现在城门都已经关了,你怎么去大营?” “可是现在不去,我怕让他们跑了!”符小姐道。 “城门关了,你出不去,他们也出不去。”白神父道,“你明天一早再去报讯便是——究竟那公子是什么人?难不成是江洋大盗?” “不!”符小姐摇头,“比江洋大盗可怕得多……若是我没有认错的话!不成,白神父,你帮帮我,我今晚非得去找司马元帅不可。” “这……”白神父看了看她,最终点点头,“等我去拿太子殿下的令牌来——你去准备车马!” 乌昙看他们急匆匆跑进屋里去了,心中大感疑惑:什么事要去平崖找司马非?莫非是他们认出了玉旈云?那可糟糕!须得除掉这二人才是!想着,就要追上去。但抬头时,忽然见到临近房舍的屋顶上也伏着一个人——正是玉旈云。 之间玉旈云面色铁青,直起身来,紧跑几步,一跃,跳入后巷。 莫不是她闹我自作主张跑来偷听?乌昙赶忙也追了上去:“王爷……怎么也会……来这里?” “这话应该我问你才是。”玉旈云道,“不过,我看不必问,也能才到答案——你先前问我符小姐有什么不妥,我没有答你,你就压制不住好奇心,自己来查探了。是也不是?” 乌昙不能否认。在玉旈云那清冷得近乎凛冽的目光注视下,他有分心虚,但亦有些委屈。就僵着身子不说话。 “你以前乃是一帮之主,自在惯了。大概不知道做人下属的规矩。”玉旈云道,“主公该让你知道的事情,自然会让你知道。若是你问了,人家却不说的,那就是不该你知道或者不需要你知道的。好比今日符小姐这件事,本就与你没有什么关系。” 这话好像是一柄匕首,直插乌昙的心脏:什么叫与他没有关系?他并非对符小姐好奇,只是感到此事让玉旈云苦痛,所以才想知道根底。在她的眼中,他只是一个“下属”吗?委屈变成了愤怒,他感觉自己的筋脉即将一寸寸炸裂。 但玉旈云接着又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膀:“只不过,你不是我的下属。我们是曾经在海上出生入死的兄弟……我……今晚的表现看来是十分的不妥,竟然让你担心得偷偷跑来查探了?希望符雅不要察觉才好!” 乌昙不由怔住,感到一股暖流由心底升起。虽然不至于狂喜,但也足够让他语无伦次了:“我……其实……王爷要责怪也是应该的……那个……”嘟囔了半晌,才想起重要的事:“王爷,那符小姐是不是认出你了?她说要去平崖答应报信!”仟仟尛哾 “认出我……是啊!”玉旈云冷笑,“我还以为她真的认出了我,没想到……不过,这也算是认出来吧!两年前的中秋节在凉城……当时和程亦风在一起的那人原来是她!我倒没注意呢!” 乌昙听不太明白她的话,只焦急地问道:“那现在要如何?要阻止他们去报信吗?” “怎么阻止,难道还杀了他们不成?”玉旈云笑笑,“由得他们去吧!反正此去平崖大营也要一晚上的时间。等他们见到了司马非,司马非再派人前来,咱们早已离开此地——走,回去休息吧!明天城门一开就走!”说着,已经迈步往客栈的方向而去。 乌昙便一路护卫着。回到了客栈,一宿安然无事。次日清早,众人离开了平崖城,继续取道向西。又行半个月,接近大堰关地界,来到一个叫做黑沙渡的地方——这是楚国西北最后一个商船码头。再往西面,地势便越来越险峻,大青河的水流也越来越湍急,航行危险,没有商家会冒险将船只驶过去。 玉旈云一行就在此处买下一条商船,先顺流而下航行了半日,再趁着夜色逆流而上,一直驶到大堰关对面的河面上。冬季是枯水期,河底暗礁遍布。但有海龙帮的好手驾船,也无须担心。 “大堰关——听说楚国的鲁崇明在此镇守呢!”玉旈云眯起眼睛眺望城头的灯火,继而命令海龙帮向北面靠岸。黎明时分,他们抛了锚,用小舟摆渡到河滩上——那是一片白雪皑皑的世界。远处一座关城,墙体青白,看起来好像也是冰雪做成。不过城门上有三个漆黑的大字——依阕关。 玉旈云批着大裘,从小舟一跃,落在雪地上:“岑老将军,我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就说最近作者被自己的勤快吓到了…… --------------------------- 为了配合前文的情节,作者做出一点小修改 ; 第206章 岑广并不在依阕关。 征服馘国之后,他受命镇守西疆,任西方六省总督,加太子太保衔。之后,皇恩浩荡,于庆澜三年进封一等公。 馘国已彻底覆亡。虽然仍有少数亡国皇孙纠集人马企图复国,但馘国百姓十余年来饱受战乱之苦,响应者甚微。是以,此等复国之举的威力根本不值一提。在西方六省境内,所谓复兴馘国的叛乱比流寇土匪的危害都不如。岑广在此地,几乎没有了带兵对敌的需要,也就是剿匪平寇,维护一方治安。 他的总督府设在原馘都郢城。处于西方六省的腹地,在中原通往西域的交通要道上,自古是富庶繁华之地。战乱过后,休养生息,也恢复了往日的繁荣之景。岑广一生戎马,而今年事已高,在此休憩养老十分自在。唯一让他遗憾的是,他子孙福薄,膝下并无子嗣。唯一所宠爱的就是侄儿岑远。当日在锁月城用兵失误,岑远为将功补过赴北疆抗击蛮族。不料战场受伤,几乎不治。其时军医都认为,他会终生瘫痪。但岑广不愿放弃,四处延请名医,终于让侄子又重新站了起来。只是腿脚僵直,行路需用轮椅,绝无可能再骑马奔驰。所以,他作为武将的生涯到此终结。岑广本指望侄子承接自己,见此怎不痛心。但别无他法,只奏请庆澜帝让侄子留在身边。庆澜帝念在岑家世代侍奉朝廷,征战有功,便让岑远做了西疆镇守使,衙门设置依阕城。 是以,玉旈云一行来到了依阕关,首先就见到了岑远。 她眯着眼睛打量这位旧部下——伤残之后无法锻炼,以致急剧发福,好像一袋豆子放在轮椅上。脸却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太多的挫折令那双原本充满的野心的眼睛失去了光彩。见对方挣扎着要拄拐杖起身行礼,她摆手制止了:“岑大人还是坐着吧。你我相识多年,还拘泥这些礼数?” 但岑远还是坚持要站起来,又颤巍巍地跪下行礼道:“内亲王在上,下官怎敢放肆?” “你腿脚不方便,何必多礼?”玉旈云不得不上前搀扶。但手一托上岑远的胳膊,就觉得仿佛千斤铁锤往下坠,自己险些被他带得扑倒下去。此刻旁边就有几个岑远的常随上来,七手八脚地要扶起他,竟也东倒西歪不得其法。还是乌昙上前来,双手托住岑远的胳膊肘,将他搬回了轮椅上。 “让王爷见笑了。”岑远满头大汗,“下官已经是废人一个了。” 想岑远会落得今日这部境地,也是因为玉旈云派他去赵王的军中给对手“添麻烦”。不过,追根究底,还是岑远贪功冒进又本领不高,才会自不量力去偷袭蛮族——若换做旁人,说不定立下奇功呢!所以玉旈云也不觉得有何愧疚,只笑笑道:“岑大人哪里是废人?西疆镇守使可是封疆大吏,这西方六省的兵马粮草全都归你掌握。以后只需要运筹帷幄,也用不着亲自上阵杀敌。本王现如今也不得冲锋陷阵,和你也差不多。” “下官怎能和王爷相比。”岑远道,,“王爷文武双全,无论是驰骋疆场还是指定国策,无不手到擒来。下官全无才能,一介莽夫。昔日在战场上已经给王爷添了许多麻烦,如今残废了,也是蒙王爷提携才能腆居镇守使一职,却实在难以胜任。每日处理公文,下官已经头痛不已。而那些帐目,更加让人眼花缭乱。下官现今日日提心吊胆,生怕出了什么岔子,给王爷惹麻烦。” 玉旈云皱了皱眉头,暗想,这岑远过去何等高傲,听说连石梦泉都不放在眼中,今天怎么句句恭维处处谦卑?不过,内里却好像总带着刺,仿佛是在埋怨自己陷害他似的。不禁瞥了轮椅上的人一眼。可对方低着头,只看到汗水不停地从其面上滴落——这大冬天里,他到底是用了多少力气想要从地上爬起来?“岑大人何必说这些话?”玉旈云不冷不热地笑了笑,“世上没有人生来就会打仗,也没有人生来就会算账。你初初脱下戎装,自然是有些不习惯。但你天资聪颖,又素来刻苦上进,相信你不日便会得心应手,做出一番事业来。岑老将军一向对你寄予厚望,他老人家的眼光是不会错的。” “下官有今日,还是多得王爷的栽培。”岑远垂首,“日后也还要多多仰仗王爷。” 这话越发刺耳了,玉旈云盯着岑远。后者偏偏在这个时候抬起头来,面上不见一丝的怨念,带着毕恭毕敬的笑容:“王爷忽然来到西疆苦寒之地,想是有要事,不知有什么下官可以效劳?” “本王是来找你叔父的。”玉旈云道,“也就是……想找他老人家打猎。” “打猎?”岑远目光一闪,“王爷好兴致。这个季节听说最适合猎熊。我叔父自从不需要征战沙场就时常手痒得很,三天两头便要出门打猎。西疆的大小野兽可都遭了殃——啊哟,这样说起来,不知西疆的熊是不是被我叔父杀尽了。但也无妨——若不能猎熊,破冰垂钓也有趣得紧,王爷可以以试。” “那我可一定要试试。”玉旈云道,“你这城里又有什么好玩的?我今日必要叨扰你了!” “王爷来到蔽处,能让下官招待,那是下官的福分。”岑远道。即吩咐人在他的府邸中为玉旈云一行准备下榻之处,又介绍了依阕关附近的名胜古迹风土人情。 玉旈云笑嘻嘻谢了:“我先出去走走,回头再去你府上打扰!”说罢,带着乌昙、小莫等人出了镇守使衙门。 其时大雪初霁,天色晴好。玉旈云负手溜达着就转过了衙门跟前的那条街。乌昙和小莫都紧跟上来,几乎异口同声道:“那个岑大人有点儿古怪!” 玉旈云看看他二人:“怎么个古怪法?” 小莫道:“他原来是个不可一世的脾气,常常把他十岁起就跟着岑老将军学习兵法挂在嘴边,好像放眼大樾国就没一个兵法和武功强过他的人。就算后来屡次出兵失利,也不至于把他变成现在这样子。王爷在江阳和刘将军的那些风波,即使没有举国皆知,朝廷上下应该无人不晓。王爷这时候来到西疆,怎么可能是打猎?他一点儿疑问都没有,还在那里说什么猎熊钓鱼,岂不是奇怪至极吗?” “他就算看出来我撒谎,又能如何?”玉旈云道,“他如今真真是个废人!” “也不见得如此。”乌昙道,“他方才跪倒在地,几个人都抬他不起——他虽然肥胖,但最多不过二百斤,怎会几个壮汉奈何他不得?我伸手去抬他,隐约觉出他使出了千斤坠一类的功夫。但大约是他看出我是个内行人,就故意收了功,不想让我觉察。” “千斤坠?”玉旈云扬了扬眉毛,“他双腿瘫痪,竟然还能练成这种功夫?” “这功夫纯是内功。”乌昙道,“坐着便能修习,和腿脚好不好使并没有关系。不知他练了多久。” “他还练起武功来了?”玉旈云冷笑,“想是腿坏了之后才练的。要是从前也有这么勤奋,也不至于落到今日这步田地。” “那就是修炼了才一两年的功夫?”乌昙讶异道,“那能有这样的修为倒不简单。” “怎么?难道他很厉害么?”玉旈云皱眉。 “厉害倒还谈不上。”乌昙道,“只不过……要是他方才想要猛然发力把王爷拉一跤必可以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他敢!”玉旈云冷哼,又向前紧走了几步,已然进入闹市。只见处处行人车辆熙熙攘攘,店铺饭馆鳞次栉比,街头摊档的货品更是五光十色,让人目不暇接。同是边陲小城,此地比之几人在楚国所行经的各处市镇,其繁华不可同日而语。 “王爷,咱们就这样做街上逛,好像不太好吧?”小莫小声提醒。 “有什么不好?”玉旈云满不在乎,“我在楚国曾经被官府通缉,画像传遍各州府,这都没被人认出来,难道回到樾国还被人认出来?” “百姓虽然不认得,但这毕竟是驻军之地,军中难保没有认识王爷的人呢?”小莫十分谨慎,说话时还东张西望,看看有无人注意自己。 玉旈云不禁好笑:“小莫,我看你是做贼太久,已经不会做良民了。你这样鬼鬼祟祟的,才会惹人怀疑呢!此地的驻军都是岑广的人,能有几个认得我?只要岑远不大肆张扬,旁人也不晓得我们来到依阕——不过,我看那小子很快就会张扬出去的。咱们至多还能逍遥几个时辰,还不抓紧?”她说着,竟钻进街边的一家酒肆之中。 小莫无法,也只能跟着。乌昙等人亦紧随其后。 进内一看,甚是热闹,大白天已经满腾腾坐了许多客人,划拳行令之声不绝于耳。掌柜的花了好一番功夫,仍是找不到几张相邻的桌子可以安排玉旈云一行。最终只能将乌昙的手下带到楼下角落的两桌,将玉旈云、小莫和乌昙迎到楼上雅座中。不时端上酒菜来。玉旈云尝了,道:“岑远还跟我谦虚说他不知如何治理地方,我看他做得很好嘛!连这种偏僻的地方都有如此精美的酒菜。罗满的东海三省也要被比下去了。” 小莫听言尝了,立刻皱起眉头。乌昙试了试,也觉难以接受:“这样又酸又辣是什么口味?” “就是这西北西方的口味——或者不如说是过去馘国的口味。”玉旈云道,“此地水质奇特,若是不是酸辣之物,便会患病。所以馘国美食从来都是放足了醋和辣椒。依阕城里已经恢复了地道馘国佳肴,可见百姓安居乐业。岂不是地方官治理有方吗?” “那这酒呢?”小莫道,“这酒的味道可实在不敢恭维。” 玉旈云笑笑:“你是喝惯了楚国的酒吧?西疆苦寒之地,酒的味道一向如此。只要能解忧消愁,其实味道半点也不重要。” 解忧消愁?听她话中别有深意,小莫和乌昙都想追问她有何忧愁。不过见她目光如炬,盯着珠帘外面,便都顺着她的眼光瞧了出去——对面的雅座里坐着几个膀阔腰圆的健硕男子。小莫紧张起来:“王爷,这几个人看起来不是寻常百姓——他们不会是岑远派来监视的吧?” 玉旈云瞥了他一眼:“你怎么变得好像惊弓之鸟?这几个人比我们先来,怎可能是岑远派来跟踪监视的?我是看到他们进来,才跟着进来的。” “这几位有何可疑?”乌昙问。 “当然可疑啦!”小莫道,“瞧这身形就是习武之人。但看他们衣着整齐,举止也一丝不苟,应该不是江湖人物也不会是护院镖师,那多半就是驻扎在西北的军士。王爷,我说的没错吧?” 玉旈云点点头:“方才在街上,我看他们走路昂首挺胸步调一致,虽然样貌身材各有不同,但神情却好像一个模子里扣出来的——这就是岑家军的招牌。哪怕是我的部众,我也没本事将他们都训练成这样。” “都训练成这样有什么好?”小莫笑道,“叫人一眼就看出来了!那还怎么潜入敌营窃取机密?” “你这是在往自己脸上贴金么?”玉旈云瞥了他一眼,“一支军队大部分的人还是要军容整洁威武雄壮。这样,一站出来已经让敌人心虚三分。都像你这个样子,那是一群兵油子——我记得从前你还没有这么油嘴滑舌没大没小。莫非是在程亦风身边久了,被他纵容成这样?程亦风调教出来的楚军不晓得是不是都像你这样。” “程大人自己不带兵,不过对任何手下人都是十分纵容的,这话倒是没错。”小莫笑,又忽然想到了什么:“王爷,你说岑老将军的部下都训练有素,这大白天的道酒肆里来买醉,又算是什么?” 玉旈云微微一笑:“这话你才终于说到了点子上。岑老将军治军甚严——他虽然和我没有什么私交,但我对他很是敬重。我在军中的那些规矩有不少也是跟他学的。只不过有些规矩,他岑家军里比我还严。比方说饮酒这一条,按说我的部下只要是不当值,不在军营里,管你白天黑夜,饮多少都无所谓。岑老将军却教训部下说,武将要有武将的模样,不可给大樾国的军人丢脸,更不可丢了岑家军的脸。所以他的部下不论当值与否,都要站如松坐如钟,举止一丝不苟。为免他们醉后事态,岑家军上下禁酒。从参军到告老还乡,除非天子犒赏,否则滴酒不沾。眼下这几人居然大白天犯禁,必然是疑难之事,不是要借酒壮胆,就是要借酒浇愁了。” “要知道还不容易!”小莫向乌昙笑笑,“乌帮主,劳烦你过去听听他们说什么。” 乌昙本来不好奇,但见玉旈云并未反对小莫的提议,就站起身走到雅座的门口。虽然酒肆里甚是吵闹,对面的雅座又离开他们有两丈多远,但以乌昙的内功修为,还是可以将几名军官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只听一人道:“不知刘将军南征之战打得如何了。揽江冷千山、镇海向垂杨,不过就是两个草包废物。刘将军左右开弓,一定让他们落荒而逃。” 另一个道:“要说草包,我看咱们对面那个鲁崇明更加窝囊。终日龟缩在城里。重阳节的时候,那个谁不是偷偷跑去他城下放了几个花炮?我看他吓得都要尿裤子了!” 第三个也附和:“不错。鲁崇明要不是草包,也不会派他来这里驻守。那地方鸟不拉屎的,咱们就打过去也没什么意思。不然早就过河去灭了他。如今他也晓得咱们不屑过河,倒是省了力气,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不过……”第一个沉吟,“按你这说法,皇上把咱们岑家军派来西疆,对着河对岸那些根本不值得去攻占的土地,莫非也是觉得咱们是草包吗?” 这样一说,几人都沉默了。继而又是一阵唉声叹气。 乌昙多听了片刻,就向玉旈云汇报:“不过是发牢骚而已。好像是觉得自己驻守在此大材小用了。” “果真?”玉旈云催他,“你且说仔细些!” 乌昙唯有把方才那几人的对话原原本本复述了一回。玉旈云即露出满意之色:“皇上让岑老将军来此,是想让他颐养天年。又让岑远也留在西疆,是顾念他身体残疾。不过岑家军其他骁勇善战等着建功立业的将士,就这样困守西疆蹉跎岁月。他们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大好前途成为泡影,岂能甘心?不过他们又对岑老将军忠心耿耿,不敢当面去抱怨。只有躲在这里借酒浇愁。” “这种滋味我明白。”乌昙道,“好比我海龙帮的那些弟兄,做买卖的时候就说巴不得可以坐拥金山银山每天吃喝玩乐,但真的让他们每日喝酒赌钱,他们又觉得无趣,想赶快找个大船队干他一票。是闲不住的。” “不错。”玉旈云点点头,又笑望了他一眼,“照这么说,真让你灭了蓬莱国,建了水晶宫,当了东海龙王,你也会觉得闷?到时你可怎么办?莫不是要出来打劫我大樾国的商船么?” “不会。”乌昙答道,“到时我再去把伽倻国也灭了,然后再去南海,把什么婆罗门、暹罗,统统扫平——再不然,还有欧罗巴的红毛藩国。总有打不完的敌人,抢不完的地盘。” “不错!不错!”玉旈云大笑。但却没有继续这个玩笑的话题,而是转向小莫,道:“岑家军的将领巴不得可以一战,你看我们此番来找岑老将军,应该旗开得胜马到功成吧?” 不待小莫回答,她已经站起了身:“走吧,再逛下去就要引起岑远的怀疑了。” 一行人便又离开了酒肆,在街上闲晃了一圈,去岑远方才提到的一间古刹里打了个转儿,才回到岑远的衙门。行至门口时,玉旈云回身看到远处有三五个行人似乎正偷偷望着自己,不免皱了皱眉头。乌昙就轻声道:“这几个人看来才是那位镇守使大人派来盯着咱们的。已经跟了几条街了。只不过见他们没想要靠近,我就没把他们怎样——要抓他们来问问吗?” 玉旈云轻蔑地冷笑了一声:“你都看出来他们是岑远派来的人,何必还抓他们来问?咱们这外面闲逛,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我倒看看岑远能玩出什么花样。”说时,跨进了镇守使衙门去。 岑远果然对玉旈云一行在街上的行踪只字不提,只是准备了车轿将他们迎往自己的府邸。那边早已准备了接风宴,不仅酒席丰美,还有西疆歌舞助兴。海龙帮的帮众看得双眼发直。乌昙和小莫则是片刻也不放松警惕,唯恐岑远暗中使坏。玉旈云倒显得很是轻松,不仅招了几个妖艳美姬近前来斟酒,还笑嘻嘻对岑远道:“岑大人,这个阵仗让人很难相信你没有贪污呀!” 岑远竟然也可以笑着回答:“王爷明鉴。这些个歌姬舞娘有不少都是从前馘国富商巨贾达官贵人所豢养。如今她们的主子都无影无踪,她们也得混口饭吃。所以下官才勉为其难地养着她们。有时也让她们去军营里歌舞一番,算是慰劳将士们。” “那还真是难为了你!”玉旈云道,“不过,让歌姬舞娘出入军营,令叔父能答应?” “他老人家并不知道呢!”岑远笑,“王爷过几日见到他,可记得要提我保密。” “呵!你胆子可真大!”玉旈云笑道,“本王可以不说。但你就不怕你叔父某天打猎来到此地,撞破你的好事?” “多谢王爷提醒。”岑远道,“好在我这附近没有什么适合打猎的地方。王爷约叔父打猎,也千万不要到依阕关附近来才好。” “哈!”玉旈云大笑,“就依你。但若是令叔父自己要来,我可拦不住。最多给你通风报信,让你先把这些美女藏起来!” “下官感激不尽!”岑远端起酒杯,“先干为敬。” 就这样你来我往,说着无关紧要的话题,接风宴结束了。 玉旈云本来已十分疲倦,可是喝多了几杯,就觉得燥热得紧,要出门来散步。乌昙不放心,即随后扈从。二人趁着明净的月色走进岑远家的花园。 这里却没有什么风景可看。花木皆被白雪覆盖。虽有亭台楼阁,但却好像是莽莽雪原上孤零零一处一处的废墟一般。夏天或许别有一番情趣,但冬天只觉萧索无比。两人走了一阵,也渐渐感到无聊。乌昙就建议,不如还是回去吧,明日还要赶早出发。 玉旈云也无异议。可折返之时,却看到远处冰封的池塘边有个人推着岑远,似乎也在散步。不免驻足多望了几眼。待对方走近了些,就看到推轮椅的是一个女子,长眉入鬓,顾盼生辉,甚是美貌。 “咦?岑远哪里来的好福气?”玉旈云轻声笑道,“他这位夫人差不多要把皇上的后宫佳丽都比下去了。” 乌昙倒觉得这女子只不过是俗艳,没什么过人之处。“这岑远也是封疆大吏,”他轻蔑道,“家里有那么一群妖艳美姬,其中挑一个出来做老婆,也没什么奇怪。” “你日后如果做了东海龙王,也可以把蓬莱国、伽倻国的美女都招过去挑选一番。”玉旈云笑,“走,咱们去打个招呼。” “打招呼?”乌昙一愣。 “要是就这么走了,岂不显得偷偷摸摸?”玉旈云道,“去打个招呼,反而乱了他们的阵脚。”说着,已经迈步朝池塘边走去。 将到近前的时候,见岑远和那女子已经停了下来,在池塘边望着冰面上的月色。几株夏日残留的枯荷还孤零零地被冻结在池塘内,从雪地中一支支竖起来,有一种奇特的凄清妩媚之妙。只听那女子低声道:“古人写‘风外残菊枯荷,凭阑一饷,犹喜冷香襟袖。’如今枯荷尚在,残菊就不知踪影,也没有冷香,只有冷风,可有些煞风景。” 听此,玉旈云心中不由微微一讶:这女子谈吐风趣,还略知诗书,倒不像是一般的歌姬舞娘。 “岑大人好雅兴!”她绕过了假山,向岑远招呼。 岑远和那女子都是一愣。女子当即就低下头去。 “王爷怎么还没安歇?”岑远问。 “喝多了几杯,就出来走走。”玉旈云道,“正巧又遇到岑大人了——请问这位是……岑夫人?”她指着那女子。 “正是贱内。”岑远回答,又让他夫人郭氏同玉旈云见礼。 “咱们也算相识多年,你几时成亲我竟然不晓得!”玉旈云道,“若早知道你娶了这样一位美貌夫人,也该带份礼物来。今日到府上叨扰,想必是让岑夫人忙碌了一番。” “王爷光临寒舍,是我们夫妻的荣幸。”郭氏道,“只要王爷舒心,那就是对妾身最大的奖励了。” “岑夫人精心准备,本王怎么可能不舒心?”玉旈云笑道,“可惜你身在西疆,若是在京城,当请你去宫里玩玩。方才听你谈论诗词品评景色,我想我姐姐应该很喜欢你。” “王爷太看得起妾身了。”郭氏道,“我不过就是这西疆蛮荒之地无知妇人,怎么敢去皇后娘娘面前献丑?” “岑夫人过谦了。”玉旈云道,“京中有许多俗不可耐的贵妇,你比起她们可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岑大人得妻如此,不知多少人羡慕。” “那也是托王爷的鸿福。”岑远道,“若不是王爷让下官来到西疆,也不会结识拙荆了。” 双方又说了些客套话。夜色愈深,就各自回去安置了。 半夜,大雪又扑簌簌落下,丢棉扯絮一般,似乎是威胁着要将人世间的一切埋葬。幸而西北苦寒之地,早已对如此恶劣的天气有所准备,房屋之下的炭火烧得兴旺,倒也丝毫不觉得寒冷。只是热气将室内烤得燥热,反倒令玉旈云睡不安稳。辗转反侧了许久,就起身想开窗透透气。 可是才坐起来,忽然见到房间的角落里站着一条黑影。她心中一紧,即刻抓起了放在枕边的剑。“谁?”喝问声下,已经持剑扑了过去。然而那黑影却鬼魅一般瞬间消失。 她不禁感到脊背凉飕飕的。一面握紧了剑小心戒备着,一面剔亮了灯火。环顾四周,并无一人。 “王爷?”房外忽然传来了乌昙的声音。话音未落,已推门而入:“有刺客?” “只是看到一条人影……”玉旈云回答。有乌昙这样的高手护卫在侧,她立时放心了些。又向四周环视了一回,不见可疑,才放下灯:“你……怎么会在外面?” “我一直在外面。”乌昙道,“总觉得岑远有些古怪,怕他对你不利。所以就在外面守着。你半夜忽然点灯,我看窗户上的影子,你一手拿灯一手拿剑,就觉着必然有不妥。看来岑远这厮果然不怀好意!” 玉旈云想起方才那一瞬,还有些后怕,但在乌昙面前又不想示弱,就笑了笑,道:“或许我方才看到的那条黑影就是你在窗户外面走动,就这么被月光投了进来。黑灯瞎火的望不真切,倒把我吓了一跳。” “我可没走动。”乌昙道,“我一直都在外面花窗下坐着呢!我没见有人进来——或许是你这间房间有古怪!”边说,他边拿起灯来,去四围细细检查,可惜一无所获。 玉旈云收了剑,斟了杯茶来饮。“就算岑远真的有贼心,也没有贼胆。我是堂堂议政内亲王,若是在他的府邸里出了什么事,他全家上下包括他叔父的脑袋都要搬家。” “那也不可大意!”乌昙道,“我再出去守着。你休息吧。” “外面那么大雪,你这是想要冻死吗?”玉旈云叫住他,“再说若是房里有古怪,你守在外面也没有用。” “这……”乌昙犹疑——始终他二人已经不是在海岛上共患难的弟兄,地位悬殊男女有别,总不能玉旈云在房内睡觉,他坐在一旁吧? “反正我也睡不着了。”玉旈云指指矮几上的棋枰,“不如我们来下棋吧。” “不,不,不!”乌昙连连摇头,“我可不会下棋,这种玩意儿,我只有在赌档里猜过单双数。” “那就更好了!”玉旈云笑起来,“我可以来教你,反正到天亮还有好几个时辰呢——再说了,你的祖师阕遥山阕前辈曾经跟我在山中对弈,大战三百回合。他虽然双目失明,棋艺却天下无双。你作为他的徒孙竟然不会下棋,他老人家若是知道,必定大大的生气。不行,今夜我怎么也要教会你下棋!”说时,指了指对面的位子,完全不给乌昙推辞的机会。 乌昙无法,唯有硬着头皮坐了下来。看玉旈云在棋枰上布子,黑的黑白的白,让人眼花缭乱,心中不由大呼倒霉。不过见到对面那兴高采烈的笑脸,又感觉别说是要他学下棋,就算是学上刀山下油锅,他也不该皱一皱眉头。 便这样,两人一个说一个听,一行讲解,一行实战,不觉时光匆匆过去,外面已经露出了曙色。乌昙对着那满盘的棋子,仍然是一头雾水。玉旈云却仿佛是得到了最好的消遣,不无得意地数落道:“我以为梦泉下棋有些驽钝,但是也没蠢到好像你这样!看来我要教会你和我对战,要用好几年的功夫了!真是气死我了。” 乌昙把棋盘一推:“要和我对战,最好是刀枪拳脚。我看比试起武功来,你要想赢过我,要好几十年的功夫。” “哼!”玉旈云翻个白眼,瞥见窗外血色朝阳,让整个琉璃世界都成了红色,不禁被吸引住了。 乌昙顺着看过去,也不由痴了,喃喃道:“我在海岛上还从来未见过这般美景。” 不想玉旈云却忽然一笑:“美景?你不觉得像是浴血的战场吗?我想,等我杀过大青河去,楚国的雪原就会变成这个样子了!” 听此言,乌昙不自主地打了个寒噤。扭头看着玉旈云。后者却显得异常的平静,只是站起了身:“这一夜算是过去了,咱们准备出发吧!” 当日,玉旈云一行奔赴郢城。路上除了狂风暴雪,并没有遇到什么其他的阻滞。但也正是因为狂风暴雪,行程比他们所预想的缓慢,直用了七天的时间才抵达郢城。 显然岑远先已传信来此,郢城的大小官员已经等候三天了。个个都守在城门的接官厅里,没人敢回家去休息,生怕一走开,就会错过内亲王大驾。于是乎,等他们真的见到玉旈云时,个个都已经形容憔悴,仿佛身染重病。 玉旈云只是摆了摆手,让诸位不必多礼。又往人丛里张了张,不见岑广的身影,就奇道:“怎么不见岑老将军?莫非打猎去了?” “打猎?”官员们面面相觑。一个文弱的青年男子上前回答:“王爷有所不知,平北公抱恙已久,入冬以来,病情愈加沉重。尤其最近这三五天,已经连床也下不了。他老人家得知王爷前来郢城,原本说什么也要亲自来迎接。但现下身不由己,唯有让下官代为请罪了。”说时,跪下向玉旈云磕头谢罪。 “快别这样说。”玉旈云连忙将他扶起。心中嘀咕:早不病晚不病,怎么偏偏我来了,他就病了?也不知是真是假!岑远不是说他终日打猎吗?他叔侄二人如此亲近,没理由老将军病了许久,侄子却不晓得!又望了望眼前的青年,从官服上看,是个四品官——那边正二品的巡抚都没有发话,怎么由他来说明岑广的病情? 青年注意到了玉旈云的目光,垂首道:“下官曹非攻,曾任甘州宣抚使,今年调任安西盐法道。平北公是下官的舅父。” 原来是岑广的外甥!玉旈云心中暗笑,难怪能从甘州赈灾的宣抚使一下子调到盐务的肥差上来了。 “岑老将军乃是三朝元老,本王也一向把他当成恩师一般敬重。原本就不该劳动他老人家来迎接我这个后生晚辈。”她道,“如今他身体不适,那就更不能让他操劳。倒是本王应当上门探望才是——前些天在依阕关倒没听说平北公抱恙,否则我早该先传信来问候他了。” “依阕关乃是边关重地,表兄有镇守之重则,所以舅父才吩咐将病情隐瞒。”曹非攻道,“每次表兄使人来请安问好,舅父都说正在外面打猎。郢城里其他的文武官员,舅父也都嘱咐过,不可对表兄泄露半句。” 竟是这样?玉旈云微微眯起了眼睛:“无论如何,本王要去探望岑老将军。” “那下官也……”巡抚等人都来表态。但玉旈云挥手阻止了他们:“你们平时探望得还不够吗?若是不够,那就该反省。今日都凑着要和本王一起去,那就是折腾病人了。都散了吧,也该回府梳洗梳洗再去衙门办事了。” 听她这样说,官员们只好都退了出去。只留下曹非攻,算是半个主人,恭恭敬敬引她往岑广的公爵府去。 虽然玉旈云已交代了不要兴师动众打扰病人休息,但内亲王大驾光临,怎么也不能悄无声息。想是曹非攻差人飞跑去报信。当玉旈云来到岑广的府邸,他阖府上下,除了岑广本人之外,都已经在门前等候,包括岑广的夫人王氏,还有曹非攻的夫人张氏。行毕大礼,才又带玉旈云去见岑广。 玉旈云特意要来,无非是怀疑岑广装病。然而越往府邸深处走,就越是感觉药味浓重。来到岑广起居的院落,那药味几乎让人难以呼吸。乌昙、小莫都忍不住掩住口鼻。玉旈云更是被熏得微微头晕:“平北公用的这是什么药?怎么这么大的味道?” “这几个月来,差不多什么药都用过了。”王氏回答,“现在这个是什么药来着?” “金刚护心丹。”张氏在旁边轻声回答,“昨日还说要加百草续命茶,不过其中有一味药郢城没有,已经使人去寻,希望今日可以找来。” 听这药名就觉得病得不轻。玉旈云皱皱眉头,跟王氏走进房内,立刻就感到一种压抑又浑浊的死亡之气——大白天,窗户都已经用厚帘子遮住,只点了一盏油灯,室内昏暗如同山洞。有两个丫鬟守住床边。待她们起身行礼,玉旈云便看见了床上的岑广,双目紧闭,形容枯槁,若不是胸口还在微微起伏,说是一具尸体也不会有人怀疑。 “平北公不能给王爷行礼了。”王氏哽咽道,“三天前,听说王爷要来,他还知道人事,说是有好些话想跟王爷说。谁知忽然就……”一时悲痛难当,滚下泪来。旁边张氏也跟着擦眼睛。 “舅母、夫人,你们这是做什么?”曹非攻低声道,“舅父只不过是病情反复,或许明日就好了呢?你们哭哭啼啼的,他会听到的!” 听到?看岑广这样子,就算房子塌下来也不会知道了吧?众人心里都明白。王氏和张氏不由哭得更伤心了。 玉旈云不免也有些动容——先前她说岑广是自己的 恩师,这是客套话。但是樾国的这些老将当中没有把她当成眼中钉肉中刺的也就只有岑广了。更让她烦心的是,原想借岑广的力量从西北攻入楚国。如今岑广竟病入膏肓,随时可能一命呜呼。届时岑远袭爵——此人有没有本事倒还是其次,心里是明显记恨玉旈云的。怎么可能助她一臂之力? 越想越是气闷。她胡乱宽慰了岑家家人几句,就退了出来。由于岑府已经被药味笼罩,她连水也喝不下去,就拒绝了曹非攻花厅奉茶的邀请,直接出门去众官员为她准备的行辕。 将要登车时,见有一个和尚匆匆忙忙跑过来,手里挥着一个包袱,嚷嚷道:“找到了!贫僧找到了!”一径往岑府里冲。 曹非攻将其喝住:“无妄大师,内亲王在此,休得吵嚷!” 那被称为“无妄大师”的和尚怔了怔,望望玉旈云。玉旈云也就顺势打量了他一眼——是个身材壮硕但慈眉善目的人,四五十岁的样子,头发已经有些灰白——但也可能只不过是他的头上笼罩着一层水汽。是大冷天里疾奔而来,出了一头的汗。 “内亲王?”无妄似乎从来未听说过有这一等人物。 “这就是当今皇后娘娘的亲妹妹,翼王爷的未婚妻,皇上的左右手。”曹非攻介绍。见无妄还是仿佛一头雾水,竟然不行大礼,他简直急得恨不得上去在人腿弯里踢一脚。 玉旈云摆手笑道:“曹大人不必那么认真。无妄大师是出家人。既然出家,就不问尘世间的事。不晓得本王也没有什么奇怪。” “是贫僧失礼了。”无妄道,“贫僧幼年出家,一直在郢城的铁山寺修行。若不是两个月前平北公府有人来铁山寺求医,贫僧还不晓得已经改朝换代了呢!” “哦,哈哈,那果然是世外高人了!”玉旈云笑道,“大师原来精通医术。是来给平北公治病的吗?” 无妄点了点头:“平北公的病甚是棘手。不过,有了九叶雪莲,总算是有了一丝希望。”边说,他边摇了摇手中的包袱。 方才张氏、王氏说起出城寻药给岑广续命,说的就是这个吧!玉旈云想,又道:“平北公乃是朝廷股肱之臣,他身染重病,本王心里十分担忧。幸亏皇上还不知情,否则也会寝食难安。既然大师已经觅得良方,还望竭尽全力,医好平北公。本王定当奏明朝廷,嘉许大师和铁山寺。” “唉,治病的事,哪里有打保票的?”无妄道,“贫僧并不是菩萨,只能尽力而已。” 这语气!玉旈云不禁一愣,天下的大夫难道都是如此说话的?“大师快去给平北公治病吧。”她道,“本王这就走了,免得耽误时辰。” “恭送王爷!”岑府众人都低头行礼,送玉旈云登车。 但那无妄和尚却忽然道:“等等!”不待曹非攻呵斥他无礼,已一步抢到了玉旈云的身边,道:“王爷,可否让贫僧把一把脉?” 把脉?玉旈云差点儿笑了出来:这个和尚不会也像林枢和端木槿一样,一见到她就说她先天不足后天失调注定短命吧?“大师为何要给本王把脉?难道本王也病了吗?” “贫僧不敢妄言。”无妄躬身合十,“只是瞧着王爷的面色……终究还是要把一把脉才清楚。” 玉旈云理了理袖子,却没有伸出手去,反而哈哈笑道:“多谢大师的好意,本王的身子已经有百草门和神农山庄的大夫调理,就不劳烦大师了——平北公的病可不容耽搁,你快去吧!”说着,登上马车,再也不看岑府众人一眼。 约莫一顿饭的功夫,就到了地方官员给她安排的住所。也是从前馘国亲王的王府,规制十分可观。岑广封为公爵之后,此地已经赐给他作为别苑。但据随同而来的曹非攻说,岑广军旅多年,习惯了简单的生活,要他春夏秋冬住在不同的地方,老将军觉得十分麻烦,所以这别苑就一直空着。只有一些打理花木的下人。此番乃是因为听说玉旈云来了,才又收拾了一番。“只怕还有许多未及整理之处,望王爷见谅。” “本王也是行伍中人。”玉旈云笑道,“再说,就算不是习惯了行军住营帐的,到了哪里也只是睡一张床吧?只要收拾出一张能睡的床就行了。” “那……”曹非攻又唯唯地说了好些“招待不周”之类的话。直到玉旈云不耐烦地赶他,他才走了。 “王爷……”小莫才有了机会凑上前来,“岑老将军如今这个样子,可如何是好?” 玉旈云心中也烦躁,但又想,现在岑广只不过是缠绵病榻,其爵位和兵权尚未落在岑远的手中,还犯不着去和这人周旋。不如瞧瞧岑家军中现在代替老将军领军的是何人,将此人争取过来。这样,既可以立刻掌握兵队,长远来看,一旦岑广撒手人员,她大可以扶植此人来替代岑远——反正岑远身体残疾,即使承袭爵位,也大有理由可以不将兵权交给他! 想到这些,心情不觉比之前开朗了许多,即向小莫如此这般地吩咐了一回,要他尽快去打听消息。小莫是何等聪明,又在楚国经历了各种勾心斗角,自然是一点就透。匆匆用完了午饭,就从偏门溜出去了。 玉旈云深知郢城那些官员也不晓得谁人是敌谁人是友,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要小心。所以特地哪里也不去,坐在书房里,命人烧旺了炭火,喝茶赏雪——却其实是看着海龙帮众人在外面雪地里比武玩耍。自来到了樾国境内,这一班人已经都换上了樾军军服,算作是玉旈云军中亲随。不过瞧他们这样没规没矩的样子,旁人只怕都会怀疑吧? “王爷!”乌昙忽然出现在了窗口。 “怎么?”玉旈云见他面色严肃,“不会是在这里见到了刺客吧?” 乌昙摇摇头:“不是在这里……是方才岑府的那个和尚……” “那个自以为医术了得的秃驴?”玉旈云笑道,“无非是个故弄玄虚的家伙罢了!林枢和端木槿通常一眼就能把别人的病情看出个大概。若真是疑难杂症,需要把脉的,他们死缠烂打也要做到。这和尚既没有本事,也没有医门中人那种不把人治好就浑身不舒服的脾气,顶多是个躲在山里沽名钓誉的货色。我就不信,馘国灭亡已经这么久了,他竟然全不晓得!” “要是沽名钓誉倒没什么。”乌昙道,“我就怕他别有居心。此人的武功只怕和楚国的那个严八姐不相上下。” “哦?”玉旈云奇道,“这你都瞧得出来?” “虽然未曾交手,但是从身法和气息可以估计个大差不离。”乌昙道,“他大约也掂量了我的本事,晓得我瞧穿了他,才故意收敛。不然,他方才可能直接就给你把脉了。至于那之后会怎样……可说不准。” “还能怎样?”玉旈云冷笑,“难不成大庭广众扭断我的胳膊不成?哼!这样看来,此人不是沽名钓誉的臭秃驴,可能是馘国覆亡之后贼心不死,想要复国的自不量力之徒?”说到这里,她忽然又皱起了眉头:“若此人意图不轨,岑家人却找他给岑老将军医病,那岂不是越医越严重?” “也不见得真是心怀鬼胎。”乌昙道,“我只不过是看出此人武功高强,提醒你多加留意。” “你帮我留意着就好。”玉旈云打了个哈哈儿,“我再怎么留意,也打不过他。你说他和严八姐不相上下,姓严的既是你的手下败将,想来这个无妄和尚也没什么可怕。” “哈!”乌昙也笑了,“没交过手,不敢乱吹牛。到底谁胜谁负,总要比试一下才知道。” “你也学那些臭大夫的道道儿?”玉旈云白了他一眼,“人家是治病救人不敢打保票,你比武杀人也不敢吗?” “只说比武,当然不敢。”乌昙道,“天外有天,人上有人,世间的武林高手多得去了,深藏不露的也很多,我怎敢吹牛说自己天下无敌?但是,要说起比凶斗狠死缠烂打,我觉得我的本事还是不错的。因此,你要让我一定杀了这个人,我可以打保票,早则今晚,迟不过两三天,就提他的人头来给你。” 玉旈云摆摆手:“谁要他的人头?我千里迢迢来到郢城,难道只是为了一个臭和尚的人头吗?” 她要的是岑广手下的十万兵马。乌昙当然明白:“不如我再去岑府探探虚实?只是,万一我不在的时候,有居心叵测之人对你不利……那些个猴崽子们……”他望望在雪地里摸爬滚打的手下,颇为惭愧。 玉旈云却忽然笑了起来:“不怕,你留下,让猴崽子们去岑府查探不就行了?” “他们?”乌昙一怔,“他们要是遇到了那个无妄和尚,连半分胜算都没有。” “这我知道。”玉旈云道,“所以,只要把无妄支开就可以了。” 说时,恰有一个小厮抱着木炭走来,玉旈云就唤他:“你过去平北公府请无妄大师过来,我忽然有些头疼,想让他来瞧瞧。” “王爷头疼吗?”小厮惊道,“小人去请大夫。” “请什么大夫?”玉旈云满面不耐烦,“我听说无妄大师医术高明,难道可以给平北公治病,就不能给本王瞧瞧?快不快去!” 那小厮被他瞪得腿都软了,木炭也差点儿拿不稳。“是,是!”一叠声答应着,跑开去了。 玉旈云瞧他跑得没影了,才吩咐乌昙:“让猴崽子们都过来吧,我要嘱咐他们几句。”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仍然在努力填坑啊……不要怀疑……作者不会弃坑的 ; 第207章 无妄被请到了玉旈云的跟前。并没有任何可疑之举。他对玉旈云的诊断也没有林枢和端木槿那样耸人听闻。只说是舟车劳顿,水土不服,开了个无关痛痒的方子。连玉旈云这样不通医理之人都看得出是普通郎中开给人安神补气的,就在心中无声地冷笑了一下。还照样赏赐了无妄,又嘱咐他好生诊治岑广,便让他回去了。 未几,天色晚了。小莫回来,一见玉旈云便道:“王爷,这事情越来越古怪了!”因汇报说,岑广病重,军中并没有哪个将领暂代他的职位。从郢城这边看来,没有任何一个岑家军的将领是岑广栽培了准备日后接替自己执掌西疆兵权的。“或许是岑老将军原本指望着岑远,没想到他却忽然残废。这两年也未物色好新的武将,自己就忽然得了急病吧!”小莫猜测,“但奇怪的是,我听说许多军务,譬如边关守将传来的公文,现在都是曹大人在处理呢!连同依阕关那边也是一样。无论是发饷,添置兵器,还是军官升迁,传到郢城来,最终也都是曹大人替岑老将军批复。曹大人虽然是岑老将军的外甥,但只不过是个小小的盐官,军务他哪里懂呢?” “哦?”玉旈云眯起了眼睛,“曹非攻竟还有这种本事?方才匆匆一面,倒没看出来!不过,连岑远都能练千斤坠,曹非攻会不会也并非文弱书生?否则岑家军的人怎么能服他?” “曹非攻的身手如何,暂时还没打听到。”小莫道,“不过就据卑职今日探听的,岑家军的将士们对曹非攻礼敬有加。不仅没有半句抱怨之辞,每每提及,还有感激称赞之语。他如果没有些手段,总不能把岑家军上下哄得服服帖帖。个个说起他时简直好像在谈论岑老将军的亲儿子一般。” “有这等事?”玉旈云讶了讶,随即冷笑道,“不晓得岑远知不知道?多半已经在心中把曹非攻恨了一个洞吧?” “可是依阕那边还没有收到平北公病重的消息呢!”小莫道,“岑大人他多半不知远房表弟取代了自己的地位?” “不知道?”玉旈云回想起岑远若无其事地和自己谈论猎熊钓鱼的情形,又想起今日曹非攻承认,特意不将郢城的消息传去依阕,心中忽然闪过一个火花,笑了起来,“我怎么觉得他知道得一清二楚呢?哼!我看这一对表兄弟要唱一出好戏给咱们看呢!” 小莫聪明伶俐又见多了争权夺利,听玉旈云这样一说,立刻就明白了她的猜测:“王爷是说,这兄弟二人明争暗斗,想要得到平北公的位子?不知咱们有没有渔人之利?” 玉旈云望望窗外——就这么说了几句话的功夫,天已经全黑了。“渔人之利也不是坐享其成的。”她道,“放任他们争斗,或许会坏了我的大事——咦,海龙帮回来了!” 小莫也跟着一望窗外,果然见到众海盗穿过夜幕而来。 乌昙率先迎出们去:“差事办得怎么样?” 众海盗抖着身上的雪沫子:“把平北公府里里外外都搜了一回,连金银财宝都没找到!” “王爷是派你们去打劫吗?”乌昙瞪了众人一眼,“人家府上有什么金银财宝,关你们什么事?” “也不是完全不关事。”玉旈云道,“最少看得出岑老将军作为我大樾国一代老将的风骨。哪怕是到了可以安享天年的时候,也还是保持着军中朴素的作风。和岑远那里的花花世界比起来,真是天渊之别了。” “那可不是!”一名海盗道,“他家诺大的宅子,好些房舍都是锁起来的,想是长年累月也没有人用。府里上上下下也就只有二十来个下人,做些粗重的功夫。缝补、烹饪之类的活儿,都是那个曹大人的夫人亲力亲为。连岑老夫人房里也有好些针线活计。咱们去的时候,老夫人正带着一个仆妇在做抹布!” “啧!”小莫不由咂嘴,“凡事做得太过,反倒有些假了。平北公在西疆乃是官职爵位最高之人,他如此表率,旁的官员就不得不跟着学,个个都让夫人煮饭缝纫,自己或许还要穿着打补丁的衣服,叫老百姓看见那成何体统?” 玉旈云笑了笑,未置评价,只问众海盗:“还打探到什么?” “实在没见到什么可疑之处了。”海盗们挠头,“全府最多的下人都在照顾病重的平北公。有好几个当地出名的大夫都住在府里,有的带着药童,有的带着徒弟,再加上铁山寺的几个和尚……平北公住的那个小院儿简直就好像江阳的惠民药局一般热闹了。” “家里因为大夫多而热闹又不是什么好事。”玉旈云道,“那些大夫们有何说法?” “这个……”海盗们都抓耳挠腮,“也没看出什么蹊跷之处。不是在翻看医书,就是在商议药方,说起那些个筋络穴位,还有这个草那个汤,咱们可是一个字也听不懂,简直好像听到了伽倻话一般。” “大夫们和铁山寺的和尚相处得如何?”乌昙追问,“对那个无妄大师有什么评价么?” “对他很敬佩。”海盗们回答,“王爷交代咱们避开无妄大师,所以没撞上他。但是看到那些大夫们和无妄的几个徒儿议论医术,也是一派心服口服的样子。好像这个无妄在西疆就好象端木姑娘在东海三省一样,乃是药王神医,人人敬仰。” “是么!”玉旈云淡淡,“好吧,你们也辛苦了,去找点儿乐子就歇息吧!”因摆摆手将众海盗打发了。 “王爷?”小莫和乌昙都有些着急,“现在要怎么办?既不知道岑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不晓得平北公府里是否有玄机,咱们下一步该怎么走才好?” “有什么!”玉旈云瞧着雪夜里海盗们雀跃而去的身影,略略沉吟了片刻,忽然笑道,“我虽不知他们各有什么鬼胎,但他们也不晓得我的打算。连赵王那老狐狸都被我收拾了,我还能怕了一个残废和一个书生?小莫,你给我传令下去,准备好我打猎的家伙,三天之后我要请郢城七品以上的官员一同去狩猎。” “七品以上的官员?”小莫一讶,“那岂不是文官武官加起来有几十号人?不过撇下那些连马也骑不上的,大概也就十多个武官吧——王爷是想借打猎为名,会会岑家军那些留在郢城的军官吗?” “哈!”玉旈云笑道,“你不要自作聪明。只剩十多个武官那多无聊。本王千里迢迢来西疆狩猎,自然是要人多才热闹。不能骑马的就乘车。不能弯弓的就坐在一边看。等着咱们带了猎物回来,就在野地里烹制,人人拿匕首挑着吃,才有太祖遗风嘛!不过记得要带些好酒去,否则显得本王太寒酸。” “卑职明白了。”小莫暗笑,玉旈云当然是想亲自会一会岑家军的人。只不过,若是只邀请这些军官,也太惹人怀疑。若是带上一大批旁的官员,大家说说笑笑的,自然就糊弄了过去。于是他就笑着道:“既然是要效法太祖皇帝驰骋大漠,那光是邀请文武官员还不够,应该带上几个画师记录下狩猎的盛况。” “不错!”玉旈云也笑道,“郢城这里本是一国之都,想来有许多出名的画师,把最好的都请来吧,才不失我议政内亲王的身份。” “那就要去兑银子了。”小莫嘿嘿笑,“咱们的那些现银,早在楚国用得清光。好在回到了樾国境内,咱大樾国的银票又可以拿出来用了。” “说得这么可怜,好像在楚国饿着你似的!”玉旈云道,“兑银子去吧!可千万别小气,给我丢人!”这样说着,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对了,你瞧瞧鼎兴银号在郢城有没有分号,若是有,就在他们家兑银子。” “遵命!”小莫答应——他虽然不完全知道鼎兴银号和玉旈云的关系,但是晓得此银号在楚国的假官票风波里出过不少力。玉旈云既然特意交代,必然是可信之人。便领命下去,准备狩猎事宜了。 经过一番长途奔波,玉旈云已经十分疲惫,连晚饭也提不起精神吃,就想早些休息。不过乌昙却坚持要厨房送了饭菜来,盯紧了非要她吃不可。玉旈云又免不了嘲笑他“越来越像石梦泉,婆婆妈妈”。乌昙却只是笑:“石将军出征之前对我有所嘱托,我可不想日后他兴师问罪。” 玉旈云翻了个白眼:“以你那身手,难道你还怕他兴师问罪不成?” 乌昙笑笑:“单打独斗自是不怕。只不过……”只不过拳脚上赢过了石梦泉有什么意义呢?若老天可以让他知道如何才能赢得眼前人的心,无论做什么他都愿意一试。 不时,玉旈云就让人把碗碟撤下去了。毕竟是太累了,无甚胃口,饭菜几乎都没有动过。 “你也早些去休息吧。”她对乌昙道,“咱们这一路上都平安无事,如今已经来到了平北公的眼皮底下,想来刺客也没有那么大的胆子——再要我跟你下一晚上围棋,只怕我没有累死,也被你气死了。” 乌昙并没有反对,与她道别便退了出来,却没有回房休息,而是又在门口守了一夜。倒是风平浪静,除了雪片飘落的簌簌之声,天地静寂,万分安宁。 次日,小莫一清早便出门办事。众海盗们都在庭院里练拳嬉闹。玉旈云审阅了从楚国一路西来所绘成的地图,又向制图的士兵提了些问题,之后,就有郢城的官员登门拜访。有文有武,都带着礼物,络绎不绝。不过所说的,都是些客套的废话。玉旈云一一应酬了,转眼便到了正午时分。小莫从外面回来,到花厅来向玉旈云回话:“王爷,有个人说是在西京便和你有交情,特来拜见你。” “什么人?”玉旈云蹙眉。 “是鼎兴银号的财东。”小莫道,又小声加了一句,“是个奇丑无比的妇人,素不知道还有女财东的……” 他还未嘀咕完,玉旈云已经又惊又喜地站起身:“是晋二娘吗?还不快请进来!” 话音未落,门外一个丑怪的妇人已经笑盈盈跨了进来,给玉旈云行礼道:“王爷万福金安!”这样一笑,更加使她那丑陋五官扭曲一处,滑稽可笑。小莫不禁狠狠地皱了皱眉头。就连乌昙也呆住——他手下的海盗不乏样貌丑陋凶恶之人,但还都不能与晋二娘相比。要论丑怪,只怕唯有郭罡那厮和这妇人不相上下了,他想。 “不用多礼!”玉旈云让晋二娘坐,“你怎么好好的不在西京发财,跑来这冰天雪地的地方?” “啊哟,小妇人哪有那个清闲的命!”晋二娘笑道,“坐在铺子里,岂会有银两从天上掉下来?想要发财,当然就要四处奔波啦。这不是承蒙王爷的关照,南方七郡的分号都生意红火,东海三省那里也都渐入佳境,小妇人就跑来西疆,想看看还有没有新的财源。不想竟然遇到王爷,真是三生有幸。” “原来是把大樾国四境的钱都赚完了,只剩这里还没挖出金子来,就跑这儿来了。”玉旈云笑,“以后你大概就要跑去楚国、西瑶和蛮族那里赚钱了吧?” “楚国的钱呀……”晋二娘瞥了玉旈云一眼,似乎是说“不是已经赚过了吗?”但是聪明如她,不确定这周围的人谁可以听得秘密,自然不会口没遮拦,只笑着又给玉旈云行了个大礼,“小妇人盼望也早日征服楚国……不,扫平天下,那小妇人就把银号开到天涯海角去。” “你这刁妇——”玉旈云忍不住笑骂,又转头对乌昙道,“日后你若是征服了蓬莱、伽倻,记得也让这鼎兴银号去那边开分号。只要有钱赚,晋二娘不怕山长水远。就算遍地红毛的欧罗巴,她也肯去闯一闯呢!” “王爷可真是太了解小妇人了!”晋二娘笑得花枝乱颤,“小妇人就是一个为了钱什么都肯做的人。谁要是挡了小妇人的财路,小妇人可要跟他拼命。” “本王可没有挡你的财路。”玉旈云道,“我这不是还送生意给你吗?你看本王来到西疆也交代手下,先看看有没有鼎兴的分号。你可一定要把本王的事情办得妥妥当当。” “多谢王爷惦记!”晋二娘又是一礼,“王爷的事情,咱们鼎兴赴汤蹈火都要办妥,何况那区区几万两银子?不过,恕小妇人多嘴问一句,听说王爷来西疆是打猎的?” 打猎的这个借口,任谁都听得出是假的。玉旈云不知晋二娘有此一问背后是何深意,就瞥了她一眼,淡淡道:“不错,正是来打猎的。从前和平北公一起讨伐馘国的时候,就听说这里冬季是打猎的好时节,可惜后来俗务缠身,直到今年才能一试身手。” “是打猎的好时节没错。”晋二娘笑道,“不过,想着西疆打猎,只怕几万两银子不够呢!” “哦?”玉旈云觉出话外有音,斜眼看着晋二娘,“哪怕是皇上围猎,一次也不会花费几万两银子。西疆地方莫非弓箭马匹与众不同,竟然花费高过西京?” 晋二娘笑笑,看了看四围,显然是在征询玉旈云是否要屏退左右。但见玉旈云并无反应,便晓得在场的都是可信之人,即道:“王爷岂不知道?当初馘国皇帝鼠窜去了楚国,留下不少王公贵族,好些都投效了我大樾国。万岁爷皇恩浩荡,差不多都让他们保留了原本的爵位,产业也一个铜板都未没收。所以郢城里,除了少了个皇帝,还有几个王爷不能自称是王爷,几个公爵不能和平北公平起平坐,达官贵人都还和从前一样呢!所以这里还是西北最繁华的城池,加上南来北往的客商,小妇人每天见到那白花花的银两就好象流水一样。” 这也不稀奇,玉旈云想,馘国贵族奢华无度,却大多贪生怕死不学无术,否则也不会亡国于樾军的强弓硬弩之下——而且还是从楚国搬了救兵来,都回天乏术。 晋二娘还继续说下去:“这花钱的习惯的吧,一旦有了,就很难改,跟赌钱上瘾也差不多。只会越花越多,而且大家还互相攀比,久而久之,这里的酒席、堂会、踏青赏秋的各种活动,就变得比西京奢华百倍。王爷在此处,身份贵重,您出门打猎,请客设宴,若是才花几万两银子,只怕要叫人笑掉大牙了。” “照你这么说,本王要召集郢城七品以上的官员一同去狩猎,花费得在百万两之上?”玉旈云瞪着晋二娘。 “小妇人只是这么一说。”晋二娘笑道,“王爷要跟他们比阔绰,岂会输给他们?要是三四百两现银,我们鼎兴的分号……” “我从你那里支取三四百万辆银子,你就发了大财了!”玉旈云冷笑,“西疆这铺张浪费的歪风邪气,你鼎兴助长有功吧?” “冤枉啊!”晋二娘“扑通”跪下,叩头连连。这声泪俱下的架势,把乌昙和小莫都吓了一跳。“王爷明察,小妇人可没有怂恿西疆的权贵互相攀比。但是小妇人是打开大门做生意的,有了生意上门,也不能不做。尤其,他们个个都是老爷,小妇人算是算是那根葱?哪怕是亏本的生意小妇人也不能不接呀!我就实话实说了吧,今天我也不是特意来跟王爷请安的。我肚子里有好多的苦水,憋了许久,听说王爷来了西疆,就特地来请王爷帮我做个主——票业司的事情是王爷揽下来的,小妇人只不过是负责帮王爷跑个腿,如今这事情,我可办不下去了!”边说边用袖子擦着眼睛,一副委屈到了极点的样子。 玉旈云是看惯了她撒泼的,所以先也只是冷冷地听着。直听到了“票业司”三个字,晓得进入了正题,目光一凛:“你说什么票业司的差事办不下去了?不要哭哭啼啼,起身好好跟本王说清楚来龙去脉。” “是。”晋二娘又擦了擦眼睛,慢吞吞起身坐回了椅子上。等她放下袖子,表情已和方才完全不同。嬉笑油滑一扫而尽,严肃得几乎有些阴沉。乌昙和小莫具想:这婆娘,说哭就哭,说笑就笑,是怎样一个奇怪的主儿?qqxδnew “我们鼎兴奉王爷之命协助票业司清查户部的亏空也有一年了。”晋二娘道,“京畿一代,和南方七郡的亏空都已经填得差不多。东海三省都是才征服的土地,没有什么亏空的问题。小妇人本以为西疆地方穷乡僻壤,而且也是刚收服没多久的郡县,应该也不难处理,谁料这边的窟窿越来越大。郢城的分号隔三岔五就跟总号要现银。小妇人实在觉得蹊跷,才亲自过来看个究竟。王爷请看——” 她说着,从袖中取出一折纸来,递给玉旈云。这纸不过半尺阔,展开之后有二尺余长,但上面密密麻麻写许多人名、日期与金额,显然就是银两出入的记录了。由于是蝇头小楷,乌昙和小莫站得稍远些,都瞧不清究竟,但推测只怕关乎几十个人数百项出纳。记载得如此详细,且并不是用一般的账本,可见事情关乎重大,她要随身携带,以防被人偷去。 玉旈云越看就面色越阴沉。“西疆竟然腐朽至此!”她合上名单,问晋二娘,“这些事情,你怎么不早些告诉我?” “小妇人也是几个月前收到了这边分号掌柜的信,当时就想要先查明了再禀报王爷,于是才来到郢城。”晋二娘道,“这账本我让掌柜抄了有一个多月了。不过王爷和石将军都不在京城,小妇人也没法递送。正头疼,王爷就来到郢城,正好当面交给王爷。” “哈,那我来得还真是时候了!”玉旈云冷笑,把手中的名单丢给小莫,“你去抄一份,我打猎的时候,这名单上的人但凡身在郢城的,一个都不要少。” 小莫接过了,这才有机会细看。只是才瞥了一眼,已大惊失色:“这……这排头一个的是平北公?他……他欠着三千七百五十二万两四钱?这……这是真的?” “我们做银号生意的,最紧要是数目清楚。”晋二娘道,“平北公借了户部的库银,户部催他还债,他就通过票业司从鼎兴借钱顶上。之后,不仅没有还清欠款,反而越借越多。现在每个月初一十五也只能还一丁点儿的利息给我,本金一个子儿都还没动过。我听说他府上许多值钱的东西都悄悄拿出来变卖了。原本最值钱是宅院,不过毕竟是皇上赏赐的,哪儿能转手——你们看这里荒废得都不成样子了。他家是连下人也请不起的。” “平北公究竟为何会借那么多银子?”玉旈云问。 “啊呀,小妇人不是他家里的人,也不敢乱说。”晋二娘道,“不过听说是因为他那个残废的侄子。最初是花了许多银两帮他请名医治伤,后来治不好了,又由着他花钱找乐子。那会儿郢城的大小宴会,都唯岑家小爷马首是瞻。谁的花样也比不过他去。后来他去了依阕关。人走了,宴乐的习惯却没带走。郢城的贵胄子弟还都继续攀比着呢!” 原来如此!玉旈云和小莫互望了一眼:岑远生活奢华,他们已在依阕关见识过了。但是听到晋二娘此话,仿佛在西疆的层层波澜之中抓住了一条线索。 “岑远这个混帐!”玉旈云骂道,“岑家军几十年的威名,就被这个无能无耻之辈毁于一旦!早知他这般荒淫无耻,在依阕关我就该狠狠教训他一顿!我看岑老将军的病,多半也是被他气出来的!” 晋二娘却不以为然:“岑家小爷固然是个败家子,但这事儿也不能全怪他。一个巴掌拍不响。晚辈们犯错,长辈岂能脱得了干系?我听说平北公向日在军中,对于那些犯了错的将士,不论品级,都是军棍伺候。他要是能对岑家小爷动军棍,只怕也不会落到如今这个地步。唉,要是我家梁新敢学这些坏东西,我虽然不是亲娘,也要狠狠地打他!” “哦……”玉旈云笑了笑,这妇人,明明是批评岑广放纵子弟自食恶果,却扯上她梁家的小少爷,全然一副闲话家常的语气。即使旁人想斥责她不得以下犯上议论朝廷命官,也觉得不好意思与市井泼妇计较。实在高明得很。便也随口问道:“你家梁新可好么?” “承蒙王爷关心,总算还上进。”晋二娘道,“而且,他去南方七郡转了一圈,又跟着王爷和石将军的部下过足了武功瘾,现在明白了要做侍卫何其辛苦。他可挨不住。所以老老实实学生意、读书。要是能考□□名,得个一官半职,自然是光耀门楣。要是考不中,就把咱们鼎兴发扬光大也是好的。” “要一官半职还不容易?”玉旈云道,“你们梁家办差事办得好,我便奏请皇上赏个官给梁新当——” “谢王爷!”玉旈云的话还没说完,晋二娘已经又跪地磕头了,“王爷一言九鼎,小妇人先替梁新谢过——要是能挑,最好是做盐官,听说是肥缺!” “好你个刁妇!”玉旈云笑骂,“还没做官就先想着贪污了?” “冤枉啊!”晋二娘道,“我就听说是肥缺,至少不会饿死。再说,也不见得做盐官的都贪污,平北公的外甥曹大人不就是个盐官吗?听说他原来指挥赈灾的,当地的百姓都对他万分爱戴。调任的时候,还做了一顶‘万民伞’给他呢!现在虽然做了盐官,但还是两袖清风的,他可没有欠一个铜板的债,那些宴会也从来不见他参加。” “哦?”玉旈云挑了挑眉毛,“你又不是盐商,倒对这个曹大人知根知底?” “也谈不上知根知底。”晋二娘道,“在郢城,没有人不知道曹大人的。平北公还没病倒的时候,曹大人已经跟在他身边帮他打点大小事务,现在西疆的政务差不多全都要由他经手呢!暗地里大家都传说,平北公的位子是要传给外甥不传给侄子了。” “混账!”玉旈云斥道,“这些事情也是你们可以乱传的吗?爵位之承袭自有礼法,便是有些特殊的情形,也会有皇上定夺。岂轮到你们这些市井小民胡说八道。” “是,是!小妇人掌嘴!”晋二娘说着,还真轻轻打了自己一个耳光,“不过小妇人说的是实话。西疆镇守大权交到曹大人手中,至少保得百姓安居乐业。要是落入岑家小爷的手里,岂不是亏空的窟窿越来越大?就算他们可以从小号借钱去填,小号也不是聚宝盆,难不成还印银票给他们吗?” “胡说八道!”玉旈云呵斥,却和小莫交换了一个眼神:曹非攻要成为岑远的继承人,这似乎不仅仅是岑家军中让人说不出道不明的一种“气氛”,在市井之间也早已流传了! “掌嘴,掌嘴。”晋二娘又自打耳光,“伪造银票可是大罪,不能乱说——王爷请放心,您要打猎大宴宾客,要用个一百万两,小号还是拿得出来的。西疆的各位老爷少爷经常光顾小号,数目都不是几百几千这么少,动辄上万,所以小号在郢城常备百万两以上的现银。王爷需要,明天就能送来。” 玉旈云摸着下巴,略略沉吟,忽然笑道:“屁!我要用一百万两请这些白痴蠢货打猎,岂不是和他们变成了一路货色?那些真正弓马本领了得、兢兢业业为朝廷办事的人,岂不更加灰心丧气?人之贵贱首先看本事,其次看出身,几时看排场?西疆这歪风邪气,我非煞一煞不可!” “应该!应该!”晋二娘拊掌,“王爷就是富甲天下,也不能用一百万两银子来喂猪。那王爷还要从小号兑银子吗?要多少?” “我就置备我自己的马匹和一应行头,能使多少?”玉旈云道,“再备些好酒,虽然不请那些猪狗不如的家伙喝,诺大的西疆,总有还有些值得本王请他喝酒的人。” “王爷可别小瞧了这些花销。”晋二娘道,“因为西疆权贵攀比成风,马匹、鞍鞯、弓箭也有天价的。好酒嘛,也会比西京的名贵百倍。” “敢情你是觉得本王兑的银子少了,你就少了生意?”玉旈云皱眉道,“这是变着方儿的想我多花些钱呢?本王偏偏要买最普通的马匹鞍鞯,就不信到了猎场上还能输给他们。至于酒嘛——小莫来做主,大致就要平日我犒赏将士的,不要花里胡哨的那些,否则反而失了本王的身份。反正我是要效法太祖皇帝,当年他率领各部横扫草原,岂有这么多讲究?” “是!”小莫明白玉旈云的意思。就和晋二娘议定,先支取白银一万两,如若不够,再说后话。晋二娘自然带着她那市侩的笑容连声说好,然后就知情识趣地说打扰太久也该回去做生意了,银子稍后就送来,云云,向玉旈云再三行礼,出了门去。 “这妇人……”小莫充满了好奇,又不敢多问。 玉旈云已笑道:“这妇人是个奇才。能在郢城遇上她,真是天助我也——不,郢城竟然闹亏空闹成这个样子,把鼎兴的财东都惊动,而咱们又偏偏在此时来到,这才是人算不如天算!” “那真是要恭喜王爷贺喜王爷!”小莫道,“岑远和那些公子王孙闹得越荒唐,岑家军的人就越是不满,王爷要替他们出一口恶气,还要带他们建功立业,他们岂不立刻追随王爷吗?” “若事情真是这么简单,那就好了。”玉旈云摸了摸眉头,“就不知曹非攻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葫芦里又买的是什么药!” “王爷难道还怕了他?”小莫轻笑。 玉旈云瞪了他一眼:“你怎么这么多废话?还不去安排我打猎的事?” “是,是!”小莫也知道自己失言了,玉旈云岂有害怕之人?只是小心谨慎绝不轻敌而已。自己这句玩笑,太过不分尊卑。赶忙退出门,办差去了。 房内便忽然变得安静了,可以听到火盆中木炭燃烧的噼啪声。乌昙自从晋二娘进门那时起就几乎一句话也插不上,觉得自己在这种阴险的漩涡之中帮不上玉旈云半点忙,十分懊丧。这会儿亦不知如何打开话题,只痴痴望着火盆发呆。但冷不防玉旈云忽然叫他:“走,咱们也活动活动去!” 乌昙不由一愣:“做什么?” “当然是练射箭了!”玉旈云道,“就要办狩猎大会了,功夫不练一练,我怕丢人。” 乌昙点点头,却提不起精神来:他现在好像也就只有这点儿用处而已! “怎么?”玉旈云觉察到他神色有异,“难道你不想陪我练射箭?” “怎么会!”乌昙摇头,“只不过是想再多帮你一些,却好像什么也做不到。” “嘻!”玉旈云笑起来,“你昨夜守住我门外,你道我不知么?” 乌昙不禁怔住,片刻,才笑道:“这也算不了什么。比起带兵杀敌的石将军,和聪敏机警的莫兄弟,我可差得远了。就连方才那个丑怪妇人,也比我强得多。” “哈哈哈哈!”玉旈云前仰后合,“我说,那个不可一世成天和我斗狠的海龙帮帮主哪里去了?怎么妄自菲薄起来?你何必要和他们比较?皇上身边也有文武百官,各个不同。好像东海三省的总督顾长风,如此迂腐讨厌,也有他的用武之地。若是人人都好像我这般,朝廷的事情岂还能办得下去?”她说着,拍拍乌昙的肩膀:“走啦,去活动活动吧!你要是学梦泉那样故意输给我,看我怎么收拾你!” 她这番话虽然有道理,但乌昙却不知怎么的依然不能释怀。只是也不好继续在这话题上纠缠不清,不然好像不仅输了本领也输了品性。于是,他捋起了袖子:“我会输给你?那真是天下奇闻了!哈!”笑声未落,已经飞出窗外落入银装素裹的花园里。 转眼,已到了玉旈云邀请郢城官员打猎的日子。 毕竟是王爷请客,受邀之官员不敢有丝毫的怠慢,一大清早,便在郢城西门集结。各自分为文武两边,按照品级列队,恭候内亲王大驾。 玉旈云到时,最先映入眼帘的,自然是前面官位最高者,且又以馘国归降之亲贵为先。个个披金戴银,花团锦簇,连阴沉冬日灰蒙蒙的天幕都被他们照亮了。玉旈云不禁无声地冷笑,连望也不多望他们一眼。渐渐走到队列当中,才见到一些衣着朴素,面色暗沉,似乎满心不情愿的官员,文武皆有。玉旈云也并未多作停留,只是微微侧了侧头。后面的小莫便已会意,默默将这些官员记下。再走到队伍末端,便几乎看不见衣着华丽之人了。多是些下级军官,用狐疑的眼神看着玉旈云,仿佛是问:当日征讨馘国,也曾与你并肩作战,今日你来到此处,让我等和这些酒囊饭袋同列,是何用意?玉旈云正想激起他们如此的疑问,越多疑问,就越利于她下一步的行动。于是心中颇为欢喜。面上却依然保持着冷淡之色,一径驰到队伍最末,才拨转马头,回望着一群浩浩荡荡的西疆官员。 其时,便有一个华服青年打马跟上来。到近前就跳下马来行礼,报称名叫袁哲霏,乃是一名侯爵。小莫轻声在玉旈云耳边解释,这是馘国皇室的远房末枝。他父亲归降后封为侯爵,他去年承袭父位,算是郢城皇孙公子里的领头人物。玉旈云瞧其打扮,果然比旁人更为华贵,好像翼王装腔作势时那种花孔雀的架势。 “曹非攻没来么?”玉旈云轻声问小莫。 “说是事务繁忙,又不谙骑射,况且平北公病重,他身为晚辈,不应出门行乐。”小莫回答,“他这样答复的时候,我还以为他是装腔作势,没想到真的没来。” “哼!”玉旈云冷笑了一声,“就不知是当真有几分顾长风的迂腐,还是特特不给我面子。”又瞥了一眼跟前跪着的袁哲霏,道:“听说你在郢城的贵公子里头也是鼎鼎有名的人物,骑射功夫很是了得,他们都唯你马首是瞻?” 袁哲霏垂着头,还是难掩面上得色:“那都是大伙儿的玩笑话。在下只不过是贪玩。骑射功夫和王爷相比,那还是有天渊之别的。” “哦?”玉旈云又轻声冷笑,“我的骑射功夫如何,你又没有见过,如何知道?” “王爷攻破郢城,之后又在落雁谷以少胜多,这样的传奇,谁不晓得?”袁哲霏道,“而且大家都知道,王爷在战场上一向身先士卒。和您比起来,咱们这些打猎、打马球的把戏,怎么上得了台面。” “哈!”玉旈云抬了抬鞭子,示意他起身,“你也不必奉承我。究竟大家的弓马本领孰优孰劣,到了猎场便见分晓。你既然是常常出来玩的,这附近哪里是打猎的好去处?” “在下还以为王爷已事先挑好了地方呢!”袁哲霏道,“若是要在下推荐,那自然是元山一带最佳。无论是野鸭野兔獐子狍子狼还是熊,都多到随便一箭便有斩获呢!” “哦?竟有这么好的地 方?简直比皇上秋狩的猎场还好嘛!”玉旈云笑。又侧头听小莫低声汇报——从晋二娘那里听说,元山乃是郢城纨绔子弟玩乐的场地,早已将百姓赶走,圈养了飞禽走兽以供狩猎。每每袁哲霏等人来到,负责看守猎场的奴工就要将猎物赶向众猎手的方向。甚至直接插上一支箭,丢在草丛里,谎称是射中的。贵胄子弟哪怕功夫低劣,也不会扫兴而归。 “王爷远道而来,一定要去元山见识一下。”袁哲霏道,“您若有意,在下就带路前往。” “不!”玉旈云摇摇头,“本王年年陪皇上围猎,这种随便乱射都能射中猎物的场子已经去腻味了。你倒是说说这附近地势最复杂,猎物最凶猛的是哪里?咱们去那里耍耍,才有太祖皇帝当年驰骋大漠的乐趣。” “啊,这……”袁哲霏一时被问住了。队列里的文武官员也交头接耳,不知玉旈云这离奇的要求是何用意。嗡嗡地议论了好一阵,才有一个看服色是把总的汉子道:“王爷想体验太祖皇帝驰骋大漠,从这里往西南十五里,有松针峡,地势险峻,野兽凶猛。要不是元山被人圈了,寻常猎户都不会上那里去。” “这个听起来好!”玉旈云又侧头听了听小莫的汇报,知道那把总所言非虚。其实看队列中众人的表情,已经可以猜出大概:光鲜靓丽的贵胄子弟,又是气恼又是发愁,五官都快要皱缩到一块儿去了;有些乘车而来的文官也皱眉咂嘴;倒是那些武将们大多无所谓,还有几个露出十分好奇的神气。 “就往松针峡去吧!”玉旈云命令,“是谁提议的?前面带路!” “是!”那把总应声出列,先通报了自己的姓名——叫做钱大虎,然后才飞身上马,给众人引路。 玉旈云率乌昙等人跟在后面。袁哲霏则挂着僵硬的笑容紧随于后。以下,就是按照品级排列的官员们和贵胄子弟。一行人浩浩荡荡。到了中午时分,看到前方地势陡然低下去,好像大地被削掉了一块似的。 把总钱大虎勒住了马:“王爷,松针峡到了。” 玉旈云即催马走到他的旁边,立在断崖之侧,垂眼俯瞰,见下面的谷地黑白分明,是一大片松树林,上面覆盖着皑皑白雪。如此远眺,好像一幅水墨画,连接天际。 “这要怎样下去?”玉旈云问。 钱大虎伸手一指——就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有一条小路,虽然不过一丈阔,但修得十分平整,而且依着山势蜿蜒而下,坡度并不陡峭。“这里再往西,就进入千佛窟了。据说三百年前夏国人修筑石窟,都从要穿过松针峡运送石料。后人参拜也都走这里。大约一百年前千佛窟被黄沙淹没,变成了鬼城。松针峡的这条路也就人烟稀少。只不过夏国人修路的本领高超,这条路经历三百年还几乎完好无损,路面连杂草都少见。” “这可真是神奇了!”玉旈云吩咐小莫,“你可要提提工兵营的人,看看有没有夏国人流传下来的筑路秘笈。” 小莫答应,又回身往往后面的大队人马,好些文官都是满脸的不情愿。“王爷,你真要带他们都下去吗?” “咱们是玩乐,不是玩命。”玉旈云道,“想下去打猎的,就一起下去,不想下去的,就这里安营扎寨,等着烹制猎物。” 听她这样说,好些人都舒了一口气。乘车而来的文官们当即表示要原地等待。而袁哲霏等子弟不论其本领如何,显然是丢不起这个人,都说要下去体验体验这种独特的乐趣。武将们则无所畏惧,有些还跃跃欲试。如此,有三十余人最终决定要陪同玉旈云一行去松针峡狩猎。 玉旈云眯眼瞧瞧了他们,道:“我这里有十多个亲兵,算是一支队伍。你们那边也分成两支队伍吧。且来比试比试,以两个时辰为限,看谁的猎物多,如何?” 众人岂敢有半个“不”字?贵胄子弟和武将们自然就分开两边来。待玉旈云率先催马前行,他们也都跟着,一齐从那三百年前开辟的山路上俯冲进入松针峡。 真的到了峡谷里,就完全没有方才远眺时水墨画一般的壮阔之感了。只见参天古松黑黢黢地朝人压过来。在道路上还能见到冬日正午的天光,稍一走进树林,就好像黄昏降临,再深入些,便如同黑夜。马蹄踏雪之声,惊鸟扑楞楞飞出树丛之声,夹杂着远处若有若无野兽的咆哮,有种说不出的诡异,让人寒毛直竖。 “胜者有赏,败者受罚。”玉旈云道“咱们两个时辰之后见吧!”说时,自己先打马钻进了一条林间小路。小莫、乌昙和一种海盗自然紧紧跟上。而余下那两支队伍何敢与王爷争猎物,都各自朝旁的方向走去。瞬时,都消失在莽莽松林之中。 玉旈云约驰出了一里地才停下。吩咐海盗们好好拿出本领来,一定要做这场比试的优胜者。海盗们自然欣然领命,雀跃而去。留乌昙和小莫一左一右护卫着玉旈云身边。 “怎么?”玉旈云看看他们,“你们是担心我的功夫太差,连着山林中的区区野兽也对付不了么?还是担心我无所斩获,在众人面前丢脸?” “这里树林茂密,除了有野兽,还有那么多拿着兵器的人。”小莫道,“他们当中也不晓得有没有心怀鬼胎的。还是小心为上。” “就算有心怀鬼胎的,也不至于吃了熊心豹子胆吧?”玉旈云不屑,但也知道必定赶不走乌昙和小莫,况且谨慎些也没有坏处。因道:“算了,三人一起也有好处。叫郢城那些纨绔子弟见识见识咱们的厉害!”说着,一夹马腹,朝密林深处而去。 乌昙和小莫紧随其后。三人未走出多远,就看见有几头鹿在丛林里闪缩窥人。玉旈云登时玩心大起:“若是把这一窝都抓了,今日的比赛还能不让我胜出?”即悄无声息地下了马来,又指示乌昙和小莫从左右包抄,务必将这一群鹿一网打尽。 松针峡想是近年来人迹罕至,野兽并不知道猎人为何物,加上玉旈云等三人都小心翼翼,乌昙和小莫悄悄来到了鹿群的两侧,那些畜生竟还浑然不觉。玉旈云心知,若是将整群鹿射杀,凭他三人之力,可无法将猎物带回去,即示意乌昙和小莫上绳套抓活的。两人都是在战场上摸爬滚打惯的,这点小事岂止话下,三下五除二已将边缘的几只鹿套住。玉旈云自己也拴好了绳套,瞄准当中高大又俏丽的头鹿。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她忽然感到背后阴风一闪。回身看时,只见一条黑影从天而降。继而听到乌昙的呼声:“快闪开!”喊声未落,已经扑到了自己的身边。 作者有话要说:真搞笑,晋江要我确保已经取得封面图片的使用权……这图片根本不是我自己放的好不好…… ; 第208章 玉旈云只觉得颈边一凉,继而感到热辣辣的疼,然后便被乌昙推开了。她听到小莫的吼声,不过知道这部下的功夫稀松平常,指望不上,所以只胡乱抹了一下颈边的伤口,发觉并不深,就自己拔剑护在身前。此刻便看得清楚,乌昙正和一个黑衣人缠斗。那人遮住了面孔,只留两只眼睛,全然辨不出身份。她也不是武功的行家,从别人的招式里亦无从分别其门派。不过却看得出来此人武功虽然不弱,但仍不是乌昙的对手。尤其,乌昙的招式诡谲多变,似乎无论是速度还是路数都全然在对方意料之外。黑衣人既然心中惊讶,招式就愈发慌乱了。还没有应付到三十招,已经被乌昙扯下了衣袖,在胳膊上开了几条血口子。他不禁踉跄了一步。乌昙即乘胜追击,一掌击中他前胸,直将他打得飞了出去,撞在后面的树上,积雪哗啦啦地掉落,几乎把他掩埋。 “龟儿子!非取你的狗命不可!”乌昙怒骂着,又扑上前去。可是未想到,此人虽然负伤,却还能勉强站得起来,堪堪在乌昙就要抓到他的时候,他摇摇晃晃起了身,手一挥,洒出一把红得发亮的暗器。乌昙一骇,赶忙拾起一条树枝来将其扫落,以免伤到玉旈云。然而未料到,树枝一接触到那些暗器,暗器就噼噼啪啪爆炸起来,腾起一阵腥红色的烟雾。他唯恐这烟雾有毒,连忙高呼:“快闭气!”自己也屏住了呼吸。但以他那拼命的性子,是不会被区区暗器毒烟所阻挡的,仍旧扑上前去,要抓住黑衣人。岂料,只不过这电光火石的一刹,那人已经无影无踪。 生怕这是声东击西调虎离山之计,他立刻就飞奔回来看玉旈云。见小莫已经赶到,持刀护在一边。而玉旈云也只不过是受了些轻伤,并无大碍,这才稍稍放心下来。 “跑了?没看见是什么人吗?”玉旈云问。 乌昙摇摇头,同时撕下一幅袍子来,把玉旈云颈边的伤口包裹好:“还好伤口不深,回去再上金创药吧。” “这点小伤不值得大惊小怪。”玉旈云满不在乎,看了看黑衣人消失之处,红色的烟雾已经渐渐消散。“看来还真有吃了雄心豹子胆的人。和依阕城的那个,不晓得是不是同一路人马?” “在那边并未交手,单凭方才那几招,也看不出来路。”乌昙回答。小莫则皱眉:“若是同一伙人,从依阕就盯上了咱们,又尾随来此,真是处心积虑要加害王爷了。莫非是传闻中那些死不悔改的馘国遗族?据说他们有个‘复兴会’,之前还屡屡出来作乱,但早就被平北公镇压得抬不起头来了,如今不成气候。要不就是岑远和曹非攻?” “他俩自争斗他们的,要杀我做什么?”玉旈云皱眉,“多猜测无益,且看看咱的猎物去!”说着,若无其事走向鹿群——当中已有五、六头被乌昙小莫套中,头鹿见情形不对,就带着幸存者逃之夭夭。现在只有被套中的鹿以及几只不忍离开母亲的小鹿还在原地哀鸣。“把它们都带上吧。”玉旈云吩咐,“就这些,已经够了。” 乌昙和小莫领命,将群鹿套成一串,引着,走出了影沉沉的树林。 他们回到了大路上,其他狩猎的队伍还不见踪影。“王爷的伤还是早些医治为妙。”小莫道,“咱们回到营地去吧。” “是该回营地去。”玉旈云道,“不过方才的事,不要泄露半句。” “为什么?”小莫不解。 “咱们猜不透敌人,也要让敌人猜不透咱们。”玉旈云淡淡回答,“要做最不合理的应对,才会乱了敌人的阵脚吧?再说,听上面那些家伙大惊小怪,也怪烦人的。”她说着,将披风的领子竖了起来,遮住了颈间的伤口。 乌昙和小莫也没有什么理由反对,就跟着她踏上归程。 走出峡谷的时候,这冬日的白昼已快要过尽,四围景物都被暮色笼罩,昏暗不清。营地里点起了火把,一点一点的油黄色跳动着,也不觉温暖,反而有几分诡异之感。 “王爷!是王爷回来了!”听到有人嚷嚷。脚步杂乱地迎了上来——是几个郢城的文官,都满面惊喜之色,有一个竟好像要哭出来似的。玉旈云不免皱了皱眉头:“怎么这副模样?才不过两个时辰,见到本王竟然喜极而泣了?” “王爷平安回来可就好了!”那几个文官道,“下官等担心王爷,恨不得也下去峡谷里寻找。” “担心?”玉旈云警觉地扫了他们一眼,“有什么可担心的?难道还怕本王对付不了山谷里的野兽?” “那王爷是没有遇到刺客了?”一个文官问。 “刺客?”玉旈云眯起眼睛来,“什么刺客?这山谷里有刺客吗?”小莫和乌昙也互望了一眼:这些留守营地的人怎么如此消息灵通?但再细看那几个文官,个个污糟邋遢,官服撕破了,有的官帽也不见了,人人满面尘灰烟火之色。 玉旈云自然也注意到了,问:“诸位怎么如此狼狈?营地发生了何事?” “下官等遇到反贼了!”那几个文官回答。才要再说下去,忽然又听后面传来哭嚎之声:“啊哟,我死了!我死了!” “谁死了?”玉旈云蹙眉问。 “那是小侯爷袁哲霏。”一个文官回答,“他们在峡谷里遇到反贼。幸亏侍从们拼死保护,才逃出一条命来。好些人没了坐骑,也受了伤。许多侍从都被反贼杀死了。” “竟有这种事?”玉旈云故作惊讶,同时给乌昙和小莫使了个眼色,让他们去袁哲霏那里询问详情。自己则问那几个文官:“什么反贼,你们说明白些。” 那几个文官这才义愤填膺地将午后的遭遇说了一回——原来各位猎手离去不久,留守的人才堪堪扎好营地,就忽然有火箭从天而降,接着又有一群黑衣人策马在营内乱冲了一翻。当时营内只有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们,自保尚且困难,何谈反击?幸亏那群黑衣人只是驱马闯过,便下去峡谷了,营地中才未有伤亡。但大伙儿一行救火,一行呼唤同伴,也是狼狈万状。未几,袁哲霏又带着一种贵公子逃上来,说是在峡谷内遭遇黑衣人袭击,险些丢了性命。 “那钱大虎他们呢?”玉旈云关心岑家军的安危。 “他们倒并没有遇到贼人。”那些文官们回答,“先前已经回来了,只是听说了袁小侯爷等遇袭,就立刻折返山谷去寻找王爷。王爷安然无恙,那就谢天谢地了!希望钱把总他们也早些平安归来。” “最好是能把这些胆大包天的贼人也抓回来。”玉旈云道,“本王倒想见识见识,是什么人吃了熊心豹子胆。” “他们才不会抓贼人回来呢!”玉旈云才说完,那边袁哲霏被几个同伴搀扶着走了过来。一瘸一拐的,身上的华服也扯破了,颇为滑稽。“他们根本就和那群贼人是一伙儿的!”他嚷嚷。 “这话怎么说?”玉旈云奇怪。 “这不明摆着吗?”袁哲霏嚷道,“王爷平安无事,显见着贼人就不是冲着王爷来的。岑家军的那伙人毫发无损,就只有我们这一支队伍鼻青脸肿伤亡惨重——可见贼人的目标就是我等。” “你是说……你们和岑家军的人有仇怨?”玉旈云心中好笑,却极力皱紧眉头,显出严肃的样子。 “那可不!”袁哲霏愤愤不平。乌昙和小莫瞥见,那几个文官不停给他打眼色,要他别乱说话,他却视而不见,口沫横飞:“王爷初来西疆,不晓得这里的怪事!也不知打从什么时候起,西疆的人都分成了两拨——岑家军的那些人是一拨,其他人是另外一拨。岑家军的人可是从心底里讨厌咱们。也真不知咱们是做错了什么得罪他们了。总之,但凡是咱们做的,无论是诗社、戏社、佛会、灯会,他们一概看不顺眼。哪怕是打猎——您说,打猎他们这些武夫总该喜欢吧?每次咱们也都是给他们发了帖子的。但他们从不理会。这次若不是王爷亲自邀请,连他们的影儿也难见!” “天下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大家和自己钟意的人交往再正常不过了。”玉旈云淡淡道,“再说袁家军素来军纪严明,不好随便出来嬉闹。他们不参加你们那些佛会、灯会也不出奇。我看并不是与你们不和,更不至于要打要杀。袁小侯爷多虑了。” “王爷有所不知!”袁哲霏义愤填膺,“在下还没说完呢!他们不来同咱们一处玩,这还是最无所谓的。不来就不来了——来了话不投机岂不是更麻烦?但有时难免还是会遇上。咱们这一方总是礼貌招呼,他们却素来恶言相向,甚至也会动手动脚。咱们的侍从,都被岑家军的人打过。王爷不信,可以问问他们!”说时,指了指身边其他的几位公子,个个都点头不止。 就你们这副德性,我见到了也想打!玉旈云暗想,面上却仍是凝重万分,问道:“这又是为何?” “那理由可真是五花八门。”袁哲霏道,“有时嫌我们吵闹,有时嫌我们挡路,有时就骂我们玩物丧志带坏了西疆的风气——总之就是瞧着咱们不顺眼。自从岑家公子去依阕关上任之后,这群武夫就变本加厉,变着花样儿找咱们的麻烦,不是说咱们哄抬物价,就是说咱们买尽了市面上的好马好鞍。隔三岔五,总要和咱们的人争斗一番。本以为王爷来到,他们会收敛些许,没想到他们仗着有曹大人撑腰,竟然——” 他话未说完,忽听一声断喝:“姓袁的,你胡言乱语些什么?”正是钱大虎和一众武将们回来了。乌昙的手下也跟他们一起。首先跑来玉旈云的跟前:“王爷,你可也遇到刺客了吗?我们只顾着打猎,回头已经不见了你。正到处寻找,就看见钱军爷他们,说是峡谷里有反贼刺客。可把咱们给急坏了!” “我们也是只顾着打猎,看时辰就快到了,又不知你们去了何处,就自己先回来了,没见到什么刺客。”玉旈云淡淡的,又问,“那你们方才下去,有瞧见贼人吗?” “并未见到异样。”钱大虎回答,“这里并无其他通路,若是逃入山谷,就必然还在谷中。只不过森林茂密,就凭我们这几个人,还无法搜捕。眼下就是回去调集官兵,只怕来时贼人也已经逃得远了。” “根本就是你的同党,你不想去追罢了!”袁哲霏气愤,“如今王爷的部下也安然无恙,那就更加说明贼人的目标不是王爷,而是存心要伤害咱们。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王爷,您可要替我们做主!” 玉旈云不待答话,岑家军那边已有数人勃然大怒,喝斥道:“放你的狗屁!就不兴是你们平素横行霸道得罪的人多?就或者是你们奢侈无度又太过招摇,惹来了强盗?凭什么说是咱们的同党?” “若是强盗,应该劫掠财物。”有个文官开口,“但是这伙人只是在营地里捣乱,未曾向我等索要银钱。袁小侯爷在峡谷中也只是被追打,没有财物的损失。可见不是强盗。” 听到这文官也出来为自己说“公道话”,袁哲霏更加理直气壮:“姓钱的,听见没?你还有什么话好说?再说了,今天人人都来,就曹非攻没来。肯定是他算好了,若他跟来,难免要留在营地里,那贼人前来捣乱,刀剑无眼,岂不是要殃及他?所以他特特推辞了——必然是如此!来,咱们这就回郢城去,找曹非攻出来,在王爷面前说个明白!看我们到底是哪里得罪了他,令他要下此毒手!若真是我们有做错的地方,我们改正还不行吗?大家都是大樾国的臣民,成天这样自相残杀,成何体统!” “放屁!”钱大虎等武将怒斥,“你们在郢城搞起来这股铺张浪费的歪风邪气难道还觉得自己没做错?但就算我等看不惯你们的做派,也不会去用些偷鸡摸狗的道道儿捉弄你们,更加不会做杀人放火的勾当。你们少在这里红口白牙地诬陷人!王爷也曾经跟我们岑家军并肩作战,我们的作风王爷岂还不明白?”说罢,瞪着玉旈云,要看她站在谁那一边。 玉旈云听到他提起“并肩作战”,心中大是欢喜。不过眼下刺客一事仍扑朔迷离,是故她并不想让人看穿自己的立场,就摆摆手道:“你们也不必争了,那伙贼人究竟是何来头,必然要好好查清楚。胆敢在本王打猎的时候搅局,那就是不给本王面子。是恶作剧也好,心怀歹念也罢,都不能轻饶。今日本乘兴而来,如今却是一点儿兴致也没有了。大家又受惊的受惊,受伤的受伤,这就回郢城去吧!” 此话听在袁哲霏耳中,大有为自己撑腰之意,免不了狠狠白了钱大虎等人一眼,才招呼同伴、仆役准备踏上归途。而岑家军中人却未免感觉玉旈云有点儿不冷不热,但素知此人性格冷漠,虽然在战场上常常身先士卒,亦有保护部下之举,但平素却不会与军官兵丁亲密谈笑,大抵因其出身高贵,兼男女有别,也不难理解。因此上,他们也不觉得受到了冷落,自去准备回程。 玉旈云在那边看得分明,让乌昙去吩咐众海盗们整理猎物带回郢城。自己则对小莫道:“一会儿你去和那个钱大虎聊一聊,就说是我让你去的,在众人面前我不便表示出偏好来,但我决不信岑家军会用此地痞流氓的手段。问问他,袁哲霏这一伙儿究竟都有和恶行。” “是。”小莫理会得玉旈云的用意,又低声问,“王爷,那这刺客……” “让他们先去闹吧,闹得越凶越好。”玉旈云道,“刺客咱们也不用去查找。显然是冲着我来的。一击不成,还怕他们不再来吗?且等着吧!” 天黑行路,难免缓慢。虽然岑家军和玉旈云一行都有夜间行军的经验,并不在意,但袁哲霏等人和那些郢城的文官几时遭过这种罪。白天被车轮压烂的路面夜晚冰冻起来,变得既滑溜又颠簸,他们的仆役屡屡摔倒,马匹也都一步一打滑,坐在车里的人,则左摇右晃,颠得五脏六腑都快要吐出来了。然而一则害怕那些不明身份的贼人再次偷袭,二则入夜之后寒冷异常,在外扎营势必被冻个半死,谁也不敢提出要休息——何况玉旈云还在前面顶着风雪前进。他们只好咬牙坚持。如此,到了半夜时分,才终于回到了郢城。 大家各自回住处去,半路上,玉旈云已经招小莫过来,问他探听的收获。却也并无甚新奇,大约都是之前听过的,无非讲袁哲霏等一伙儿极尽奢侈,曹非攻如何深受爱戴,云云。“那对于刺客的身份,他们有何猜测?”玉旈云问。 “猜是馘国遗民。”小莫道,“虽然复兴会已经被剿灭,但颇有一些馘国遗民看不惯袁哲霏等人归顺我朝。这些遗民本领不高,不敢做谋逆之事,多是去这些归降的馘国贵族府里偷窃金银珠宝,或者留下些‘不知廉耻’之类的大字在人家的照壁上。大约念及他们仍是手足同胞,所以并不伤人。” “这倒也勉强说得通。”玉旈云摸了摸颈间的伤,“贼人在营地里只是捣乱,但在树林里明显是想取我的性命。只不过你说他们本领不高——乌昙,依你之见,松针峡里的刺客武功如何?” “虽然不是高手,却也颇有修为。”乌昙道,“能和我拼到三十招,中我一掌却还能起身逃走,此人的内外功力都不容小觑。” “西疆还真是不太平。”玉旈云又问小莫,“那岑家军对这伙不知好歹的馘国移民又有何打算?” “他们觉得这群人不成气候。”小莫道,“素来也不敢袭击官兵,只是做些鸡鸣狗盗之事。” “那却也不一定。”玉旈云道,“馘国遗民中的那个袁哲霖不是在楚国闹出了大风波吗?你是最清楚的,程亦风被谪贬,其中也有他的功劳呢!不过这样说来,此人虽然有点儿本事,却连哪个是仇人、如何报仇都搞不清楚,不来和我作对,却跑去楚国兴风作浪,也是蠢材一名!” 小莫笑道:“可不是!此人现在也不知哪里去了。不会是在楚国无处容身就潜回河这边来了吧?” “这种蠢材何足为惧!”玉旈云道,“只是我的狩猎大会被他们搅局,实在可恶!” 小莫当然知道玉旈云原意是想要在狩猎大会上进一步摸清楚西疆争斗双方的关系,也借机煞一煞那奢侈的歪风,以取得岑家军的支持,但计划却被刺客打乱,怎不恼火。“王爷也不必生气。”他道,“今天那刺客不是也替王爷教训了袁哲霏那一群纨绔子弟吗?王爷也把他们狠狠地折腾了一番,虽然没明说,但是岑家军的诸位,心里都看着很解气呢!” “话虽如此……”玉旈云沉吟,“不是那个曹非攻吗?他竟然今日不来……” 才说到这里,见前面风雪中一队兵丁急匆匆地迎上来。领头的一见到玉旈云的队伍,就赶忙跑上前来:“王爷您回来了?卑职等听说有刺客意图不轨,您一切可安好?” 消息传得这样快?玉旈云皱了皱眉头。小莫上前来应对:“谁说王爷遇到刺客了?是袁小侯爷去报官吗?分明是他自己遇到了盗匪。” “袁小侯爷?”那兵丁显得有些迷糊,“袁小侯爷遇上了盗匪?” 小莫立刻就瞧出了蹊跷:“怎么?不是袁小侯爷报官?那是何人讹称王爷遇上了刺客?” “是曹大人。”那兵丁回答,“曹大人在家中接到消息,说有人要行刺王爷,他便赶紧告诉卑职等人。卑职等现在正要去向护军报讯。既然见到王爷平安回来,可能是曹大人的消息有误。” 这说法越发奇怪了。小莫问:“曹大人坐在家中,谁跟他说有人要行刺王爷?” “曹大人说是有人将一支羽箭射入了平北公府的书房,就射在他的面前了。”兵丁回答,“那箭上有一纸告密书信,说有人要趁狩猎大会对王爷不利。曹大人也不知书信真伪,但事关王爷安危,他便立刻报官——如今看来,这告密信是有人恶作剧了。” 暗箭传书?小莫望了望玉旈云,看她想如何应答。玉旈云只微微一笑:“也不见得是有人恶作剧,或许真有歹徒存心不轨,但是本王福星高照,竟然毫发无损。曹大人现在何处?本王亲自去问问他。” “曹大人应该也在赶往护军衙门的路上。”那兵丁回答,“卑职等方才是巡逻经过平北公府,正遇到曹大人要出门去。他不会骑马,这大雪天的,也不便乘轿子,一时间想要雇车,亦找不着。卑职等本来让他在府里等着,但是他不肯,非要也去护军衙门。卑职等跑步在前,曹大人他也应该……”正说着,就见远处风雪里一盏灯笼朦朦胧胧地飘近,照出两条人影,正是曹非攻和一个替他提灯的下人。两人在雪地里蹒跚而行,甚为狼狈。玉旈云心中满是狐疑,不由虚起了眼睛。 “曹大人!”这边兵丁连忙迎上去,“王爷安好,曹大人可以放心了!” 曹非攻气喘吁吁,似乎眼神不太好,朝这边望了半晌才确定来人是玉旈云,急急跑上前来见礼:“王爷狩猎可一切顺利么?未曾遇到贼人偷袭?” “我是没有遇上。”玉旈云道,“不过袁小侯爷和他的朋友们倒是被匪徒捉弄了一番。他们还坚持说是你和岑家军有心暗算呢!” 曹非攻怔了怔,似乎这种指责全然在他的意料之中:“袁小侯爷和岑家军可谓道不同不相为谋,平日里已多有龃龉,今日遇险会怀疑到吾等也属常情。但岑家军军纪严明,绝不会有此无聊之举,相信王爷也十分清楚。况且,眼下看来,这些贼人的目标应该是王爷,下官猜想,他们是馘国复兴会的余党。虽然我大樾国已征服此地数年,这些乱党却仍不肯归顺,时时兴风作浪。下官应该早些提醒王爷,也应该多派些兵士去保护王爷。这次王爷平安,实在谢天谢地。” 玉旈云摆摆手:“这些鸡鸣狗盗之徒成得了什么气候?” “平北公刚来西疆之时,这群乱党还颇为猖狂。时时想要谋害西疆官员。”曹非攻说道,“不过经过岑家军和官府多次围剿,他们领头的几个早已经伏法,余党也销声匿迹了许久,最多不过出来留个壁书,或者偷窃财物,实在也未料到他们还敢冒险去王爷的狩猎大会作乱。” “未知是何人报讯给曹大人?”玉旈云把玩着马鞭,斜睨曹非攻,“虽然迟了些,没派上什么用场,但忠心可嘉。况他既然知道这复兴会的动向,便可以助我铲除此逆党。当召他前来,予以赏赐。” “下官并不知报信者是何人。”曹非攻边说,边从袖子中取出一张纸来,呈给玉旈云,“此信乃飞箭传来,府中上下无人见到射箭之人。况且信中字迹丑怪,也瞧不出蛛丝马迹。显见着此人只是告发,却不愿吾等知其身份。或许是那复兴会中有心归顺朝廷之人,唯恐其同党发觉,害其性命。” 玉旈云接过密信来扫了一眼,果然上面的字迹丑陋无比。“这字看来并非疏于练习才如此丑陋,却是特意要写成这副模样。”她道,“依我看,这人或许是曹大人身边之人——若是陌生人,便按寻常的方式来写,曹大人也辨别不出。唯有大人身边之人,生恐被大人识破,才故意写得歪七扭八——大人心中可有怀疑的人选么?” 曹非攻愣了愣:“下官一时也想不到。其实下官来到郢城还不到一年的时间,这……” 他的话还未说完,忽听小莫一声惊呼:“王爷,你看那边——” 众人循他所指望过去,只见城中一处火光冲天。玉旈云和乌昙等初来乍到,辨别不出那是什么地方,却大致看出是平北公府的方向。曹非攻本跪在雪地里回话,不及玉旈云坐在马上看得远,但是积雪的城市将那边的火光反射,照得天空都好像燃烧起来一般。此刻也顾不得礼数,自爬起身来朝那失火之处张了张:“这……这……不会是平北公府吧?” “快去找防范火班。”那巡逻的兵丁疾呼,又宽慰曹非攻,“也不见得就是平北公府。那附近有好些空置的宅院,天干物燥,的确是容易着火的。不过现在街巷里都是雪,房舍也都被冰雪覆盖,火势很难蔓延。咱们这就过去看看。” 曹非攻显得焦急万分,但是在雪地里跪了一阵子,两腿直打颤,想要往回跑,却哪里迈得开步子。“乌昙,你带曹大人一程吧!”玉旈云忽然开口,“咱们也过去看看!” “王爷——”曹非攻和巡逻兵都惊愕,“火场危险——” “战场都去过,火场算什么?”玉旈云道,“若真是平北公府失火,我怎能不尽一分力?平北公说什么也是和我并肩作战过的前辈!”说时,一夹马腹,已然朝那火光闪动处冲了过去。小莫自然打马跟上。而曹非攻还未及再说半个字,已被乌昙一把捞起,像袋货物似的担在马背上,也风驰电掣往平北公府方向驰去。 众人到得近前,见到果然是平北公府着了火。防范火班还未到,但附近的百姓已然被惊动,纷纷提着水桶出来帮忙扑救。只是,那失火之处位于在府邸深处,百姓既不能破门也不能翻墙,正乱纷纷的没摆布,瞧见曹非攻来到,都跑上前去,七嘴八舌:“曹大人,咱们也想出一分力!” 曹非攻在乌昙的马上被颠得七荤八素,连整话都说不出来了,只是指着那火场:“那……那是……舅父……” “乌昙——”不待他含含糊糊地说完,玉旈云已经高声吩咐,“带海龙帮进去,灭不灭得了火或无所谓,先救人!” “是!”乌昙当然理会得厉害,答应着,已经从马上一跃而起。诸海盗也都跟着,嗖嗖几下都越过院墙而去,只眨眼的功夫,便消失在跳动的火光中。 这时,曹非攻才稍稍缓过劲来,让众百姓帮他砸开偏门——原来平北公府养不起恁多下人,只有一个听差在正门守着,所有的后门、偏门全部无人看守,有些被钉死,有些则白日供下人出外办事出入,夜晚上锁,叫也无人开。此时情急,当然只能破门而入。一众百姓想是对岑广十分爱戴,也颇信任曹非攻,都拿出家里的斧头来,齐心合力砸门灭火。不多时,便将偏门打开。一群人乱哄哄都涌入平北公府去。 “王爷,你看这……”小莫侧头望着玉旈云。 玉旈云只是盯着火场,扑面而来的燥热让她感到烦躁——她满怀信心带着全副的计划来到西疆,却一再被意外之事所打乱。但同时,刺骨的寒风和飘落的雪片,又让她镇静,拨开纷扰,寻找问题的症结。忽然,心中有个念头闪了闪,让她不自觉地冷笑起来:“小莫,你不觉得这一切都很巧吗?” “王爷指的是什么?”小莫不解。 “今天一连串的事情,都巧得好像戏台上演的一般。”她道,“那袁哲霏的话,我现在想起来,忽然也觉得有些道理。” “王爷是说,今日峡谷刺杀,是曹非攻之所为?”小莫讶异,“王爷也认为,他不参加狩猎大会,是因为知道有人会去文官们的营地捣乱,所以自己要避开?” “可能吧。”玉旈云道,“你看,咱们一回来,曹非攻就说收到密信——他亲自去报官,可能是为了让旁人不怀疑他。而他一离开平北公府,那里就失火了——会不会是他使人纵火?他既身在府外,一方面不会遭灾,另一方面也撇开了嫌疑。这岂不是一举两得?” “王爷的意思是……曹非攻要谋害平北公?”小莫愕然,但随即也跟上了玉旈云的思路,“现在不单单是岑家军认定曹非攻是岑老将军的继承人,就连郢城的老百姓也都对他爱戴有加。倘若此刻岑老将军撒手人寰,他正好‘顺应民意’,承袭平北公爵位。” “顺应民意……”玉旈云玩味着这几个字,“顺应民意和顺理成章倒还有些许不同呢!” 这句话倒又把小莫弄糊涂了,迷惑地望着玉旈云。 玉旈云只冷冷一笑:“曹非攻虽然顺应民意,但是岑广毕竟没有上奏朝廷以外甥为继承人,应该也未曾立下遗嘱。他若此时遭遇不测,按照祖宗的规矩,自然是岑远袭爵。所以今日种种巧合,是岑远的安排也说不定。” “这……”小莫抓了抓后脑勺,“他们的肚肠弯弯绕,王爷的心思也弯弯绕,推测得十分有理——就不知到底是曹非攻使诈,还是岑远在搞鬼?” “谁知道!”玉旈云望着火场,“在松针峡之内,那些刺客分明是想取我性命。曹非攻与我无怨无仇,且已经深得岑家军的信任,应该设法取得我的支持才对。岑远倒是因为我才变成了残废——难道他会因此想要杀我?是他要杀了我,嫁祸给曹非攻,还是曹非攻不惜害我性命,再把矛头指向与我有怨的岑远……” “啊呀呀!”小莫摇头,“再弯弯绕下去,卑职的肠子都要打结了!” “多猜无益,”玉旈云道,“且瞧瞧他们下一步棋怎么走。”说着,又长叹一声:“只可惜岑老将军赫赫军功一世威名,晚景竟然如此凄凉!” “人心险恶!”小莫接茬道,“为了一己私利,什么养育之恩,什么血缘亲情,统统可以不顾。世上实在没有可信之人!” “哈!”玉旈云忽然又笑了起来,“若是世上没有可信之人,我是不是应该也把你杀了?说不准你早已背叛我,投效了程亦风呢?” “这可就冤枉死属下了!”小莫道,“王爷火眼金睛,还看不穿小人的那点儿肚肠?小人对王爷可是忠心耿耿的。再说了,王爷还不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吗?从石将军、罗总兵,到下面各个都尉,再到乌帮主,哪一个不是对王爷死心塌地呢?” “就会溜须拍马!”玉旈云啐道——其实慨叹岑广遭遇的同时,她想起自己身世的不幸。她何尝不是因为至亲的背叛以致家破人亡流落异乡?她也陡然害怕,身边的人会不会也在暗暗的算计她?但又绝不相信会如此——至少石梦泉应该是永远站在她这一边的吧?小莫说她有看人的眼光,也无疑是给她吃了一颗定心丸。但随即又想到,这么多年来,她把翼王当成草包饭桶,却被此人愚弄,竟致要与其缔结婚约——她的眼光,实在一点儿也不准!心中便又烦乱起来。见火场那边迟迟未有动静,就跳下马,想亲自上前去瞧瞧。 然而就在她翻身下马双脚尚未着地之时,听得“嗖嗖”两声划空而过。不及反应,坐骑已一声悲嘶,腾跃起来,好像着了魔一般,在原地疯狂蹬踢。玉旈云险乎被踩中,忙就地一滚,躲开丈许。但同时又听到好几下“倏倏”之声,刺入她身边雪地。久经沙场如她,立刻意识到这即使不是羽箭也是类似的利器,显然是有人要取她的性命!她片刻也不犹豫,觑准了平北公府偏门的旁边有一堆雪,就飞身扑了过去,藏身于雪堆之内。人才扎进雪里,有听耳边“笃笃”几下,那些要命的利器也刺入雪中。只不过被冰雪阻挡,速度和力度都大大减少,都在距她寸许之处停了下来。她余光所到,瞥见尖锐的刀锋,隐隐有若绿若蓝的光,还传来腥臭的味道,显见着是喂了毒的。 太大意了!她切齿。她自己都说,松针峡的刺客贼心不死,必然会再次对她下手。但她竟然把乌昙和海龙帮全体人都派进平北公府救人!眼下以她和小莫两人,如何能应对这些武功高强的刺客? 心中甚是悔恨,却也只能咬牙一拼,手中握紧了剑,从雪堆里窥探——并未见到有敌手攻上来,却看自己的坐骑已经倒地死亡——方才若不是她刚巧想要下马,以致的人的暗器落空打中了她的马,现在倒毙在地的就是她了!再望一眼小莫的方向——马儿还立着,小莫缩在马腹之下,持刀在手,随时准备迎敌。 这机灵鬼!玉旈云想,他也晓得哪里可以隐蔽。便自在这边打了个呼哨,让小莫知道自己一切安好,不要过来查探,免得被敌人的暗器击中。小莫会意地点点头,凝神戒备。 他二人只得了这片刻喘息的机会。一眨眼,已见三个黑衣人从旁边的院墙上跳了下来。一个挥刀,一个端着板斧,还有一个扛着狼牙棒,先朝玉旈云藏身的雪堆扑上。玉旈云自然不能坐以待毙,双臂一震,从雪中跃出,同时长剑出鞘,挡开了第一个敌人的刀锋。 兵刃交接之时,她忽然感到万分意外——对方的兵器竟然轻飘飘无甚力道。她本是准备应对高手,已将全身劲力都使了出去,预备着会被对方震得双臂酸麻虎口撕裂。未想到对方的兵器轻易就被拨开了,反而她自己用力太猛,险些站立不稳。 那与她交手的敌人好像也吃了一惊,随即向后跳开。由那个使板斧的顶了上来。这种兵器乃是笨重蠢钝之物,全凭力气。那人光挥了几下,玉旈云已经感到劲风拂面,绝不是自己可以硬碰的,故而手中长剑虚晃,侧身避开对方一击,又以剑尖在雪地上一挑,雪沫子和冰珠子都弹了起来,打在对方的身上噼啪作响。那人的眼睛似乎也被击中,未免行动缓慢了些。玉旈云瞧准机会,拾起雪堆中的一枚暗器就朝对方掷了过去。那人听到风声,自然避让,只是被擦破了鬓角而已。他先还不觉,怒吼着又挥动板斧,可是胳膊才抬起了,就猛地仰天栽倒下去——看来那暗器上是见血封喉的毒药。玉旈云不由得庆幸她和小莫都未曾被伤着。 那使刀的和使狼牙棒的见到同伙毙命,惊骇异常,一时竟忘记了要进攻。玉旈云可不放过这个机会,提剑便朝那使刀的刺了过去。小莫也瞅准了时机,从后偷袭那使狼牙棒的——别看小莫的武功只是寻常,那使狼牙棒的竟然更加不堪。虽仗着兵器凶狠,一时让小莫近不了身,但小莫胜在动作灵活,忽左忽右,也逗得那人手忙脚乱气喘吁吁。“蟊贼,纳命来!”小莫寻着这空档,横刀直砍对手腰间。 “小莫留活口!”玉旈云忙高呼。 小莫才也意识到最重要的是揪出幕后主使,急忙把刀锋一斜,几乎贴着对方的肚腹划过。那人想是也吓出了一身冷汗。知道自己再战下去,只有束手就擒,忽地从怀里一掏,一把白色的粉末向小莫兜头洒来。 玉旈云早已吃过一次石灰粉的亏,立时大声警告:“小莫快闪开!” 小莫是个鬼灵精,看对方伸手入怀已经防备着,□□洒下时,他就跳开半丈远:“你奶奶的,竟然用这种下三滥的地痞手段?瞧老子怎么教训你!”说时,也从地上抓起一把雪来,朝对方洒了过去,登时就把敌人的石灰雾给破了。但当他提刀要追打时,却见对方竟已丢下了狼牙棒朝街巷尽头飞奔而去。“你奶奶的!”小莫不敢撇下玉旈云去追击,生怕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就啐了一口,来和玉旈云合力对付那使刀的。 这使刀的人见到同伙一个死一个逃,自己何敢恋战,也伸手到怀里去,不知是莫暗器还是掏石灰粉。玉旈云岂容他使诈,挺剑直刺,戳中其手腕。几乎同时,小莫也挑飞了对方的钢刀。此人就如被卸了爪牙的螃蟹,登时傻呆呆,到了穷途末路。 也就在这个时候,只听乌昙一声呼啸,越过院墙而来,一把拎住那刺客的后领——饶是此人身材魁梧,却仍好像小鸡似的被乌昙提起。先还还乱踢乱蹬挣扎了几下,后来被乌昙在颈后一捏,就两眼一翻晕了过去,像条死鱼似的被扔在了地上。 “王爷!”乌昙满面愧疚与焦急,“你可受伤了么?是我疏忽了!应该寸步不离王爷左右才是。方才救出了平北公才想起贼人可能有调虎离山之计,已经立刻赶出来,还是迟了一步。” “哪里迟了?”玉旈云一番恶斗,颈边的伤口裂开,自己用手捂着,“莫非在你眼中,我和小莫就这么没用么?三个刺客,我们已经杀了一个,吓跑了一个,还有一个本来我们也可以生擒,却被你跑来捡了个现成的功劳——小莫你说是不是?” 小莫虽然在楚国做奸细,出生入死,但甚少经历如此明刀明枪的战斗,虽笑着附和玉旈云,却有些勉强。乌昙当然看得出来两人是侥幸死里逃生,愈加自责:“王爷不必宽慰我,我真是太大意了!” “是我大意。”玉旈云摆摆手道,“命你进火场救人的是我。战场之上,任何错误都是统帅的错误。先别说这些了,府里的人可都救出来了吗?” 乌昙点头:“万幸,虽然正好是岑老将军所居住的那片宅院起火,但那里的下人也多,咱们也赶去得及时。都已经转移到了安全之处——咦,那好像是防范火班来了!” 玉旈云扭头看看,果然是方才巡逻的那对士兵和防范火班急匆匆地往这边跑。“你们也不必多礼了!”她冲众人挥挥手,“灭火要紧!”士兵都听命而行,唯领头的那个看到地上躺倒的两个黑衣人,另有口吐白沫而死的马,骇然道:“王爷,这……这出了什么事?” 小莫和乌昙都不敢轻易答,静待玉旈云决断。玉旈云也晓得事到如今,遇刺之事是瞒不住了。本来她想隐瞒,不过是想先旁观一下这郢城的势力格局,顺便扰乱对手,来个引蛇出洞。如今看来,这招行不通,倒不如深入虎穴,搅他个翻天覆地,让这些家伙不论是人是鬼都露出原形。于是道:“曹大人的那封告密信看来说的不错。方才有三个刺客意图对本王不利,不过一个已经被本王杀死,另一个被擒获,只有一人逃脱。你且去通知郢城府尹,全城通缉贼人——也把这个家伙带去府衙,严加审问,看看到底是哪里的乱党,要谋本王的性命。” 那兵丁听言,脸都绿了:在他当值的时候,有人行刺议政内亲王,若是得逞了,他和他的同僚个个都要脑袋不保。连忙取了随身的皮绳子来,将那晕倒的黑衣人绑了个结实,又拾起了地上的钢刀看了看:“王爷,这是复兴会的兵器!”他惊呼着,将那刀呈递给玉旈云。借着积雪反射的火光,可以清楚地看到刀柄上刻着“复兴”二字。小莫也跑去将板斧和狼牙棒拾了起来,上面亦可清晰地见到“复兴”字样。 “这就是馘国遗民复兴会?”玉旈云问那巡逻兵丁。 “卑职并没有见过复兴会的人。”那兵丁回答,“但早先平北公围剿复兴会,曾经缴获不少他们的信物,的确是以‘复兴’二字辅以大雁图案——王爷请看这里——”他指了指钢刀进吞口处的刀身,上面的花纹虽然有些粗糙,却能看出是一只大雁。“这些人应该是复兴会无疑了。没想到他们死灰复燃。卑职这就去府衙报告张大人!” 玉旈云点点头,又道:“你只身一人,要带着这个人犯也不方便,不如暂且留下他。我让人看管着,待张大人派衙役来押解。” “多谢王爷体谅!”那兵丁说着,一溜烟的跑了。 玉旈云待他去得远了,才去雪堆里小心翼翼地捡出一枚暗器来,借着火光再三端详。小莫好奇,也捡起一枚瞧瞧,咦了一声,道:“这上面倒是没有复兴大雁嘛!” “有才奇怪!”玉旈云冷笑,“复兴会不是已经被围剿得抬不起头来么?还有这种闲情逸致在兵器上镌刻上图案?若真是想要杀了我,借此号召遗民揭竿而起,在我的尸首旁写几个大字不就行了?何苦提着会暴露身份的兵器前来?就不怕刺杀失败,兵器落入官府之手,就会掀起另一轮对他们的围剿吗?” “那这……”小莫看看手中那淬毒的匕首又看看刻着大雁的板斧。 “还还不明摆着么?”玉旈云道,“这两拨人不是一路的。在松针峡向我们下手的人,武功何其高强——方才那三个又是什么草包饭桶?我想,松针峡中的刺客和用暗器的或许是一伙人,这三个拿着复兴会兵器的又是另一伙儿!一拨是真想杀我,另一拨多半是出来装模作样。” “王爷的意思是……有人栽赃嫁祸复兴会?”乌昙和小莫都明白了过来。 玉旈云笑了笑:“想当初我在西瑶,也有人想刺杀孝文太后而嫁祸于我。他们用的箭,上面就刻着我的名号。可惜那伙人太过愚蠢,竟不知我樾国兵器铸造之规矩,让人一眼识破。这次想嫁祸给复兴会的人,至少对复兴会的信物有所了解。可惜,还是此地无银!” “那又是什么人想要嫁祸给复兴会?”小莫问。 “不就是方才你说你肠子都要打结的那一段孽缘?”玉旈云竖起手指,“岑远、曹非攻。西疆就这两股势力。” “那些真刺杀的呢?”乌昙担心玉旈云的安危。 “谁知道?”玉旈云耸耸肩,“也许亦是岑、曹二人之一,也许是真的复兴会?”说着,她又瞥了乌昙一眼:“看来在这场恶斗结束之前,你是寸步不可离开我了。我可不想壮志未酬就成了他们内斗的祭品。” 乌昙心中一动,垂首道:“石将军当日郑重托付,我又岂能辜负。一定保护王爷周全。” 玉旈云皱了皱眉头:“这话听着,怎么好像你是石梦泉的部下似的,他的嘱托倒比我的命令还管用?” “啊,我……”乌昙一时语塞。 玉旈云随即又笑了起来,指着平北公府的偏门:“瞧,曹非攻来了。且听听他说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坑又步入新的一年了……祝大家新年蹲坑愉快…… ; 第209章 曹非攻没有什么话好说。无非也是惭愧自己未能守护好岑广,又牵连玉旈云在平北公府遇到刺客。全是官场上的客套话。玉旈云听着觉得无聊,待郢城府的衙役来到,押走了那个幸存的刺客,就回行辕去了。但恐怕府衙里又有人玩花样,便让海龙帮的一个帮众偷偷跟去监视。 等她回到行辕,长夜已经过尽。包扎颈边的伤口,又折腾了大半个时辰。已十分疲累,原只打算靠在榻上小歇片刻,天明就去岑家军那里观看他们操练。谁知道,和小莫吩咐了几句,她便沉沉睡了过去,醒来时已是正午时分。 “你怎么不叫醒我?”她看乌昙在对面正襟危坐地守着,就嗔怪。 “王爷可没说要几时叫醒你。”乌昙道,“再说,现在大雪封山,王爷想要出门可没那么容易。岑家军那里今日应该是去不成了。” “哦?”玉旈云推窗望望,果然,外面下着鹅毛大雪,庭院里的积雪也早已有半人多高,回廊的栏杆淹没不见,池塘里的假山也只露出尖尖一角而已。“好个西疆!这雪想是一夜都未停!要是再下一日,岂不是把房子也给埋了?” “所以我才说,王爷无论是想要出门,还是想要传唤什么人来,都没可能。”乌昙道,“不如趁此机会,休息一日也是好的。” “那可不见得!”玉旈云笑道,“你看,他们不是在那里铲雪吗?” 乌昙顺她所指一望,果然见到那几个工兵营的制图兵丁在清理回廊上的积雪。然而不远处的亭子里,海龙帮的海盗们则围炉饮酒,划拳行令好不热闹。 “就他们几个这样铲,铲到什么时候?”乌昙道,“就算在这行辕里清扫出来一条路,到了外面,还是没路可走的。” “那要看看才知道了。”玉旈云披上大氅,“走咱们瞧瞧去!” 乌昙随着她来到外面。众海盗见了,都邀他们同去饮酒。乌昙虽然觉得士兵铲雪只不过是杯水车薪,还是斥责手下道:“就不能做点儿正事?” 海盗们咋咋呼呼,说下雪天喝酒吃肉才是正经事。不过只怕雪下得这么大,外面的店铺都不开门,行辕里的酒如果喝完了,大伙儿的瘾头还未消,那就大大的扫兴。 “哈!”玉旈云笑道,“这话倒也不错!待我去瞧瞧,要是大街上真的没一间商铺开门,我就把郢城府尹的脑袋砍了!再去皇上面前参岑广和曹非攻一本。” 众海盗以为她开玩笑,都嘻嘻哈哈跟着来看。谁料一打开行辕的大门,就全傻了眼——门前已经被铲出一条三处阔的道路来,积雪被推到路两边,形成一人高的雪墙。再眺望街道的尽头,商户都开门营业,街上行人熙熙攘攘,全然看不出大雪带来任何不便。海盗们都惊诧不已:“这……这雪是什么人铲的?” “首先要个人自扫门前雪。”玉旈云道,“我大樾国地处北方有此风俗,若是自家门口不清扫干净,会被人耻笑——有些郡县的地方官为了教化百姓还设了一项‘积雪税’,大雪过后便有衙役四处巡视,见谁家不扫雪,就当场丈量需要清扫的尺寸,按每方尺收取积雪税。你们看看我这行辕门口,也有不少该咱自己清扫的。不晓得一会儿郢城府的衙役会不会来找我收钱。” “啊,还有这等苛捐杂税?”海盗们哇哇大叫,“要是狗官胆敢来找咱们收,打得他满地找牙!” 玉旈云摇头轻笑:“若是百姓个个都像你们,那就是刁民了。未见过满城刁民,那个城池还能井井有条的。你们看这郢城,若是大伙儿都不把自家门口的雪铲干净,这大冬天的,再多下几天雪,岂不是整座城池都要瘫痪了么?” 海盗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点儿不好意思。 “那这大街上的雪又是什么人清扫的?”乌昙问。 “官府衙役和地方驻军。”玉旈云道。 “官兵还干这个?”海盗们吃惊。 “不然你们以为官兵不抓盗匪、不打仗的时候都在做什么?”玉旈云道,“每日除了操练,也要牧马、喂猪喂鸡、种粮种菜。如遇天灾,无论是抗旱还是治水,光发动民夫怎么足够?之前在甘州,曹非攻当宣抚使的那会儿,就是刘子飞带兵赈灾。东海三省遇到风灾海啸,也都是罗满带人在救灾呢。岑家军既驻扎在此,铲雪是天经地义的事。” “难怪王爷说雪没铲就要砍了府尹的脑袋,还要去皇帝面前参奏平北公。”海盗们明白了过来。又想起在依阕关的时候,虽然也是白雪纷飞,但并未被积雪困在室内,可见那边在岑远的治下也依然维持着官兵铲雪的习惯。 “你们也快把我门前扫干净吧!”玉旈云道,“须知,你们现在都不再是盗匪,而是我的亲兵。我可不想别人说我管教无方。” “这点儿小事!”海盗们都捋起袖子。 正要回去找铁锹笤帚等物,忽然看到几个平北公府的下人扛着扫把、木铲朝这边跑了过来。而他们后面一青布小轿,两个轿夫哼哧哼哧跑得飞快。轿帘儿揭起来,里面坐着曹非攻。 “王爷,下官来迟了,还望恕罪。”曹非攻在门前给玉旈云行大礼。 “曹大人何出此言?”玉旈云让他起身,“平北公今日身子如何?” “承蒙王爷挂虑,舅父他老人家今日还算稳定,早晨还醒来过一次,现在又睡了。”曹非攻回答,又吩咐那些跟他来的下人们:“还不赶紧将别苑的雪扫干净?难道要内亲王动手不成?” “哈哈哈哈哈!”玉旈云仰天大笑,“这点小事要是我的手下还办不妥,岂不是要被人笑死?平北公府昨夜遭了火灾,须得善后。且那么大的府邸,岂不是有好些雪需要清扫?不必派人来我这里了。” “王爷是客,岂有让客人打扫的道理?”曹非攻垂首道,“一清早下官阖府就开始清除平北公府的积雪,扫除完毕就上别苑来了——怎么说这都是皇上赐给平北公的,即便王爷不来做客,下官还是要清扫干净。” 玉旈云看到他这副一本正经的模样就别扭,也懒的跟他罗嗦,便道:“既然如此,那就有劳曹大人了。本王昨日和钱把总他们约好,今日去看操练,这就出门去了。” “王爷要看岑家军操练?”曹非攻皱了皱眉头,“只怕他们也都出门扫雪了,还未回到营地呢!” “那也不打紧,本王去军营里耍耍。”玉旈云道,“都是当初一起征服馘国的同袍,昨日狩猎大会被贼人搅局,没能叙旧,本王十分惦记他们。” “可是王爷……”曹非攻阻止,“若是他们都在外面清扫积雪,王爷去到军营里也没有接待之人,只怕不太方便。不如等过几日天放晴了,让他们好生准备了,再迎王爷去小坐?” “曹大人这是何意?”玉旈云掩饰不知语气中的恼火,“莫非我去见见昔日同袍,还得经过你曹大人的同意不可?”下一句话,她本想说“莫非你以为你今日已经成为岑家军的领袖”——但此话未免太过呛人,她暂时还不想和曹非攻撕破脸,所以忍住不说,只冷着脸。 “王爷误会下官的意思了。”曹非攻不卑不亢,“下官是说,现在城中有反贼意图不轨,王爷若出门去,须得加强护卫。岑家军的营地并不在城中闹市,周围相当空阔荒凉。若他们都不在营中,王爷只带这几名护卫,只怕复兴会的反贼听到消息,乘机对王爷不利。不是下官等害怕担罪责,实在王爷千金之躯,贵重无比,若是让反贼所伤,那……” “好了,好了!”玉旈云不想听他再罗嗦,“昨日那些刺客已经确定是复兴会的人吗?” “昨日拾获三件镌刻‘复兴’字样的兵器。”曹非攻道,“被王爷所擒获的那名刺客也招认是复兴会中人。但问他同党何在,窝点何处,他却只字不提。” “哦……”玉旈云淡淡,“这个复兴会如此冥顽不灵,这次一定要将他们斩草除根。西疆边陲重地,不可留下隐患。” “是。”曹非攻顿首。又似乎觉得玉旈云这句话颇有托付重任之意,有些意外,就偷偷抬眼望了望她。刚巧玉旈云也望着他呢,只是眼神似笑非笑:“曹大人,我来西疆才几天时间,却已听到许多关于你的事。除了那些纨绔子弟不提,旁人对你可是交口称赞。做官、做人能做到你这份上,实在叫人佩服。” “下官不知旁人如何说,只是做好自己的本分而已。”曹非攻道,“王爷称赞,愧不敢当。” “本王素来不会胡乱称赞人。”玉旈云道,“该赏就赏,就罚就罚——比方说那个岑远,虽然是平北公的继承人,当日犯下大错,我一样不讲情面,严加惩罚。你才来西疆不久,一面照料病重的平北公,一面替他料理西疆事务。本王见到西疆武备文治井井有条,当然也应该赏赐你。” “下官愧不敢当!”曹非攻跪下。 “有什么不敢当的?”玉旈云让他起身,自沉吟道,“不过赏你点儿什么好呢?金银财宝本王不曾带来,听说你也不喜欢。官职爵位,这不是本王可以赏的,须得由皇上下旨。即使本王今日写折子上京,也要好些时日才能得到皇上的批复……这个……”她边说,边斜眼查看曹非攻的神色。但曹非攻只是低着头,什么也瞧不见。 “对了!”她忽然笑道,“不如趁着本王在这里,帮你整治整治这西疆的歪风邪气吧?本王看袁哲霏那一伙儿也非常的不顺眼呢!” 曹非攻这次掩饰不了惊讶:“袁……袁小侯爷?王爷不是才邀他们打猎么?” “我邀他们打猎,不就是想看看他们到底有多么恶劣吗?”玉旈云笑道,“现在也看到了,还遇上了复兴会的反贼……西疆可真是不太平呀!” “下官一定竭尽全力,扫除反贼。”曹非攻顿首,又问,“那王爷打算如何煞停铺张浪费之风?” “教训袁哲霏啊……”玉旈云摸了摸下巴,“待本王想一想,你有什么好建议?” “下官……”曹非攻不待答,忽然街头传来了一阵喧嚣之声。有好几乘轿子似乎赛跑似的往行辕这边来了。一例装饰华丽,花团锦簇的轿身,流光溢彩的轿帘,还挂着许多璎珞流苏,随着轿子的颠簸一晃一晃,恍如美人头上的钗环。 后面又有几辆马车、骡车。虽然不及轿子们华美,但也都五彩缤纷,披金挂银,甚至有一架车前面的每一头骡子的脑袋上都插着一簇孔雀翎毛,蓝绿色的一团团,甚为妖娆。 “王爷!”当先的那乘轿子到了跟前,还有十数步之远,袁哲霏已经从里面钻了出来,几乎是跌跌爬爬地奔到了玉旈云的跟前。不顾身上那金银镶滚的绸缎衣服和杏黄色价值不菲的裘皮大氅,“扑通”在雪地里跪下:“王爷,你一定要为在下做主!”跟在他后面,好些个贵公子也都跑了上来,稀里哗啦跪倒一片。行辕门口的雪地上登时好像皮草铺子晒存货一样,被五颜六色的毛皮衣服铺了个满。但也好像一大堆野兽在伏地求饶。玉旈云不禁笑了笑,之后才皱眉问:“诸位公子这是怎么了?” “我等被奸人陷害了!”袁哲霏愤愤不平,扫了曹非攻一眼,“昨日狩猎大会有刺客袭来,明明我等也是受害之人。官府现今怀疑是复兴会所为,合该将贼人捉拿归案,也给我等出一口恶气,谁知竟然说我等是复兴会的同伙——王爷且给评评理!到底我等为何会是复兴会的同伙了?难道自己来刺杀自己不成?” “这可真奇怪了!”玉旈云道,“本王也听说复兴会的反贼心怀歹念,但是听闻他们只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怎么会与诸位公子扯上关系?” “可不是!”下面一片嚷嚷之声,十几二十对眼睛都瞪着曹非攻。后者倒是面色不改分毫,全然公事公办的语气,向玉旈云垂首道:“下官听郢城府尹张材毅张大人说,复兴会是馘国遗民,旨在复国。他们能长期在西疆作乱,必定有暗中包庇支持之人。要支持这许多乱党,这幕后庇护者当家境殷实,而且应该也是馘国人,否则为何要勾结复兴会?所以张大人打算先请馘国遗民们去问话。” “什么馘国遗民?”袁哲霏跳将起来,指着曹非攻大骂,“你这根本就是挑拨离间!自从馘国覆亡,我等归降大樾国,这西疆就只有大樾国的子民。我等从未再分过什么彼此。听你这么说,原是你们这些岑家军的人从不曾将我等当成大樾国的一份子。可真让人寒心!你们非要这样分,岂不是逼人去造反吗?” 嘻!玉旈云心中暗暗好笑,没想到这个纨绔子弟口才还不错,说得十分在理,且听听曹非攻怎么回答。 曹非攻仍是不紧不慢:“袁公子误会了张大人了。复兴会的贼人素来逆天而行,在西疆作恶多端。如今胆大包天,竟敢行刺内亲王,又去平北公府纵火。若是不将其肃清,西疆岂有宁日?为了快些将贼人一网打尽,张大人不仅会请诸位馘国遗民去询问,也会盘查所有贩售马匹,打造刀具之人,甚至岑家军中管理军械的,也要仔细清点库存,看看有没有被贼人偷去的。张大人从昨夜开始就马不停蹄地张罗这一切,也只是想查个明白,并非针对诸位。” “哼!”袁哲霏等人一时词穷,只能恶狠狠瞪着曹非攻。玉旈云则搓了搓手,仿佛是不堪寒冷似的,道:“这张网还撒得挺大嘛!看来应该可以很快将贼人捉拿归案。大冷天,在这里杵着也不是个事儿。既然本王今天不能去兵营叙旧,不如就跟诸位公子一起上郢城府走一趟,也瞧瞧张大人办事利落不利落——”说着又转向曹非攻:“郢城府不比岑家军军营,地处闹市,又有诸多衙役官兵,总不怕本王无人保护让乱党有机可乘吧?曹大人可要一同前往?” “下官是来扫雪的,之后还有许多公务要办理,就不陪同王爷去郢城府了。”曹非攻道,“若是稍后王爷还有用得着下官的地方,尽管差人来传唤。” 这态度!总是叫人不舒服!玉旈云略皱了皱眉头,即对众海盗们道:“既然曹大人如此热心要帮咱们铲雪,你们也不要闲着。尽快把这府里铲出一条路来。我和你们乌老大到郢城府去逛一圈,回来就瞧瞧你们有没有偷懒。”说着就让乌昙去备马来。 那边袁哲霏赶忙上来献殷勤:“天冷风大,王爷不如坐在下的轿子吧。”还不待玉旈云答应,已经递上一个手炉来,又自己走去和另外一位贵公子道:“举卿,我跟你挤一辆车好了!走,走,走,咱们都去郢城府,且听听张大人有什么说法!” 呵!玉旈云瞧着手中那大红底绣金牡丹的手炉套子,又打开来看看里面那雕花嵌玉的手炉,捧着往乌昙的跟前托了托,示意他也欣赏一下这奢侈的玩意儿,怕是他在海上打劫了十几二十余年,也不曾见过的。“走!咱们也见识见识那轿子!” 便这样,玉旈云跟袁哲霏那伙人一起,来到了郢城府衙。先已有人前来报讯。那府尹张材毅不敢怠慢,早已率领一众手下在门外恭候。他们也是一样,一大早就先在积雪中铲出了一条通路。但门前的场子大半还是被积雪覆盖。考虑到王爷大驾光临,不能让人家的车轿停止雪地上,张材毅等人唯有自己跪在雪地上,把那扫干净的一小块地留给玉旈云。待玉旈云下了轿子,走到跟前让他们免礼,一众人等的腿都快冻掉了。 “你们何必这么多礼!”玉旈云道,“本王就是好奇,来瞧个热闹。搞得这样么兴师动众,耽误了你们办事,那可就是本王的罪过——早知道我就不来了!”她话虽这样说,脚下却不停,径直走进衙门里去了。昨夜安插于此的海龙帮帮众早也听到了消息,此时偷偷地凑了上来,将自己所见所闻都汇报了。可惜,跟曹非攻说的差不多,并没有其他可疑之处。玉旈云便让他退下一边,继续打探。自己带着乌昙走进公堂。 她也不要张材毅招呼,自找了个师爷的位子坐了下来,一边翻着案上的卷宗,一边道:“来,来,来,张大人千万不要让本王妨碍了。该怎么办事就怎么办事,只当本王不在这里就好了!” 张材毅就算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当玉旈云“不在这里”,战战兢兢往自己的位子上去,踌躇再三,才挨着椅子边儿坐了,继续审问堂上跪着的一胖一瘦两个汉子。而袁哲霏等一大群花花绿绿的人都在堂下气势汹汹地立着,竟好像他们才是官老爷,是前来找张材毅问罪的。 那胖瘦二人满面委屈,只是叫冤。玉旈云翻看早先师爷的记录,原来此二人乃是城中两个马贩子。昨日玉旈云等在松针峡出事的时候,他二人刚好前来府衙报案,说是伙计发现有马匹不翼而飞。细问之下,说是当日有两个熟客来到店内买马,伙计斟茶倒水忙于招呼,没想到一转眼,这两个熟客都不见了踪影,且卷走店内银票若干,以及门前良马数匹。掌柜的四处搜寻不果,唯有报告官府。原本不过是一桩寻常偷盗案件。官府询问那两名“熟客”姓甚名谁,有何特征,以便捉拿。伙计报称两人都姓袁,一个叫做袁复兴,一个叫做袁复国。师爷照样记录在案。哪知到了夜晚,就传出乱党行刺之事。师爷再看那记录,不由大滴冷汗——这袁复兴、袁复国,用是馘国皇室之姓,又以复兴故国为名,还不是乱党中人吗?胖瘦两位马贩子竟长期与乱党有生意往来,岂不是同党?张材毅立刻找二人来问话,训斥道:“见到此等姓名,常人都会警觉,你二人竟说不知?可不是胡言乱语?还不速速招来?复兴会究竟藏身何处?” 从苦主变成了反贼,胖瘦二人一个捶胸,一个顿足,嚎啕大哭。 堂下袁哲霏等人都嘿嘿冷笑:“哟,这年头,不仅以言入罪,连名字都会让人掉脑袋了!馘国覆亡才三年多,人家的名字却是几十年前取的。袁乃是此地大姓,当年人家的爹妈又不知馘国会覆亡,给儿子取名复兴、复国,有何不妥?如今虽然变了天下,但父母取的名字岂能随意变换?你张大人却要因此给人扣上乱党的帽子,简直专横霸道,毫无道理!”胖瘦二人见有这许多贵胄子弟支持,也壮了胆子,继续喊冤。胖子还道:“各位公子说的果然不错。小人的婆娘也是姓袁,但只不过是个乡下婆子而已,跟前朝皇帝可没有丝毫的关系。” 张材毅的案子眼见就要审不下去了,愤愤瞪着袁哲霏等人:“诸位公子,本官请诸位前来帮助追查乱党的行踪,诸位若是得闲,可以去后堂稍坐。若是非要听审,还望保持公堂肃静。再要胡乱插话,本官可要轰你们出去了。” “好大的官威!”袁哲霏怪笑,“但是要说协助追查乱党行踪——我看这两位掌柜其实也应该是大人请来帮忙的,怎么能向犯人一样审问?既然他们也是来帮忙,咱们也是来帮忙,不如大人有什么话就一起问了,大家说明白了,也要各自去忙旁的事情。吾等可都不清闲呢!” “没错!没错!”人群里一片附和之声。张三说要去赏雪,李四说要去烹茶,王五又说新谱了曲子要送给晴月楼的头牌红姑……总之个个都有风雅之事,并非张材毅这等俗人能明白。 玉旈云本想看看两派乱斗。见袁哲霏这边太过气焰嚣张,就把卷宗拿起来在案头敲了敲:“诸位公子,少安毋躁!大家来到府衙,不就是想速速查清刺客的行踪好将其捉拿归案吗?对张大人办事的习惯有何不满,也都是小事,切不可耽误了张大人查案。” 这样,袁哲霏等人才不敢再出声了。玉旈云又接着道:“不过张大人,我看这两位掌柜的也并非什么复兴会的同党,便是那什么袁复兴、袁复国也未必是反贼。既然这名字犯忌讳,反贼怎会特特用这样的名字来吸引官府的注意呢?大概他们就是寻常的骗徒盗匪而已。复兴会的逆贼是要剿灭,但也不能乱兴冤狱。若是把个郢城搞得鸡飞狗跳,那才正中了反贼的下怀呢!” 张材毅怔了怔,起身垂首道:“王爷教训得极是!” 玉旈云摆摆手:“什么教训?只不过是本王一些粗浅的看法而已。胡乱插话,打断了张大人审案,还望张大人不要介怀——不过,昨夜抓获了匪徒何在?怎么不先审问他?” “回王爷的话,已经连夜审问过了。”张材毅道,“只是,此人口风甚紧,出了承认自己是复兴会中人,其余一个字也不说。” 玉旈云仍是把玩卷宗:“口风紧?能紧到哪里去?又不是哑巴,总有让他开口的办法。就算是哑巴,也能让他写,让他画——除非他死了——便是死人身上也能找出些线索来。岂有放着人犯不去审问,却凭自己的推测四处抓人的道理?张大人办案一向是这样的么?那本王可要好好查一查,看你郢城这几年来有多少冤假错案!” 张材毅可没料到玉旈云忽然呵斥起自己来,被那凛冽的眼神所震慑,一时不知如何回话。倒是师爷机灵些,忙道:“小人们无能,问不出子丑寅卯。这就把那恶贼带上来让王爷亲自审问。”一边说,一边使眼色给衙役。后者飞奔而去,不多时,就将那刺客拖上堂来。 昨夜灯火昏暗看不分明,此刻日光大白,可瞧清楚刺客的面目——无论容貌还是气度都十分寻常,若在街头擦肩而过,绝不会留下任何印象。他自然已经被上了枷锁,而且按照张材毅的说法,连夜审讯,所以显得精神萎顿。不过身上衣衫除了在平北公府外打斗时所碰擦的破口,倒还十分整洁。全身上下也就只有左手手腕是昨夜被玉旈云所伤,其他,全无伤痕。玉旈云见了,便挑了挑眉毛:“咦,你们府衙审问倒是斯文得很,竟然没有用刑?” “回王爷的话,”张材毅终于又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刑部去年中秋又发了公文,明令各级衙门不得屈打成招。下官是以未敢用刑。” “放屁!”玉旈云拍案,“刑部说不得屈打成招那是为了防止冤案,是针对怀疑其有罪却并无人证物证确认其罪行者——此恶贼及其同党企图行刺本王,乃是本王和侍卫亲自将其擒获。物证是他的兵器,张大人也看到了,本王便是人证,这还不能确定此人乃是罪大恶极的乱党吗?既然是乱党,有什么打不得?来——给我大刑伺候!” 张材毅完全傻了。那些衙役们哪个敢违抗玉旈云的命令,即刻就拿着刑杖上来。刺客都还来不及求饶,就已经被按住噼里啪啦地打了十几二十下。这一顿打下去,他再想要求饶也是无力,趴在地上只有哼哼的份。那些衙役还不敢停,仍是噼噼啪啪继续卖力地打。张材毅冷汗涔涔而下,上前来劝道:“王爷……要是把他打死了,就什么也问不出来了。” 玉旈云这才喝住衙役:“张大人言之有理,你们先住手——堂下逆贼,你可有话要交代吗?” 那刺客哼哼唧唧,似乎说了什么,可是衙役凑到了近前,也听不分明:“王爷,他好像说他是冤枉的。” “混帐!”玉旈云骂道,“他行刺本王,被本王亲手抓获,岂有冤枉之理?要是不说出同党何在,本王今天就要砍了他的脑袋!” 衙役便又凑去刺客的嘴边听,仍是听不清楚。张材毅额头上的汗珠好像米粒儿般大,用袖子揩着,小心翼翼对玉旈云道:“王爷不是真的要将犯人斩首吧?那可就真问不出同党的下落了。” “张大人放心。”玉旈云小声道,“我吓唬吓唬他而已。” “王爷英明。”张材毅道,“不过眼下犯人只怕伤势严重,无法开口。不如……” “哎!”玉旈云打断了他的话,“此人不开口,自然有人会开口——来,把这逆贼给我拖出去,挂在衙门口。” “这……这又是为何?”张材毅愕然。 “此人不是复兴会的逆党吗?”玉旈云道,“素来这些反贼撮土为香歃血为盟,最讲义气。被俘虏的,往往宁死不屈,绝不连累同伴,但其余同伙却看不得一个手足受困丧命,通常都会千方百计营救。张大人只要将此人挂在衙门口,自然整个郢城都知道复兴会会众落在了大人的手中,还怕同党们不来吗?” “王爷果然高明!”张材毅奉承,“只是,衙门口人多眼杂,乱党不敢来吧?” “又不是让你一直挂着。”玉旈云道,“挂一两个时辰,就可以押回牢里去。但这一两个时辰之内,行人攘攘,有多少郢城百姓会瞧见此逆贼的下场?对他们也有震慑之用。”讲到这里,她再次压低了声音:“张大人,治理西疆的难处,我又怎会不知?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里到底有多少馘国遗民是诚心臣服我大樾国的?且不说那些心怀不轨企图造反的,就看袁哲霏这伙人,喧哗公堂,侮辱大人,就知道这些馘国遗民,无法无天,需要好好治一治。以往平北公对他们实在太客气了。本王今日借复兴会挫挫他们的锐气。” 玉旈云既这样说,张材毅敢有异议?垂首退开一边。玉旈云就饶有兴致地起身往公堂外走,还招呼袁哲霏等人:“来,来,来,大家一起瞧个热闹。这可就是昨日搅了咱们狩猎大会的逆党。可要出一口恶气。” “正该如此!”诸位贵公子也三三两两地走出衙门去。 府衙门前有一根两丈来高的旗杆。衙役们将那刺客用粗麻绳绑了,吊上旗杆去。这人虽被打得奄奄一息,却也奋力挣扎,还大叫了几声“冤枉”,只是终因伤势过重晕死了过去。附近的百姓自然也都注意到了这边的响动,纷纷过来观看,又交头接耳,打听此人到底做了何等罪大恶极之事。 “王爷,”乌昙小声在玉旈云耳边道,“当真要把此人挂在这里示众?你不是说这人并非真心行刺,也不是复兴会的,把他挂在这里——” “把他挂在这里,等他的同伙来杀他。”玉旈云悄声,但语气冰冷万分,好像用冰雪擦拭过的刀锋,只是一晃,也寒意逼人。“这人既不是复兴会的,武功又那么差劲,多半只是被雇来装装样子,并未想到会遭遇如此折磨甚至可能丢掉性命。他不会嘴硬的,估计弄醒他,就会招供了。” “那为何不让他招供,要把他挂着这里?”乌昙不解。 “他招供,也要有人相信呢!”玉旈云冷笑,“他要是在公堂上招出一个大人物的名字,哪个会相信他?必定说他是狗急跳墙含血喷人。” “不过那个大人物却一定担心他会招认,所以会想要杀他灭口?”乌昙明白了过来。 “不错。”玉旈云道,“对于这个幕后主使来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与其花力气澄清,倒不如直接把人杀了,来得干净利落。” “所以要盯紧了,揪出企图灭口的人!”乌昙搓了搓手,望望旗杆上摇来晃去的刺客。 “这就交给你了。”玉旈云拍拍他的肩膀,随后笑着招呼袁哲霏等人,“诸位公子,热闹也看够了,这里冷得慌,咱们去叨扰张大人一杯茶吧!”说着,已举步踏回了衙门里。 她说要喝茶,张材毅又岂敢不招待。少不得将衙门里最好的茶叶拿了出来。袁哲霏等人也都大大咧咧跟着到后堂里坐了。张材毅虽不情愿,也给他们每人奉上一杯,心中则恨不得能把他们每一个都拖出去重打二十大板。好在玉旈云就着方才浏览卷宗所见,对张材毅这两年来秉公办案的政绩多加赞赏,让这位府尹稍稍纾解了心中的愤懑。只是他仍不知道玉旈云究竟要在他的府衙里留到几时,且到底要做些什么。听玉旈云在那里东拉西扯,谈笑风生,他坐立不安,还要陪着笑脸,一盏茶过去,两颊都僵硬了。 这时,师爷匆匆跑进来,道:“大人,那复兴会的乱党醒过来,在那里狂吼乱叫,大声喊冤,又说要向大人招供。” 这可不让人又惊又喜。“还不快放下来!”张材毅吩咐,又向玉旈云笑道:“王爷妙招,可帮了大官的大忙!” 玉旈云却反而显得一点儿也不感兴趣,亦没有移步去公堂的打算,只是一边和袁哲霏品评着后堂花窗下的一块古砖,一边淡淡道:“那大人快去听听他有何交代。能帮大人扫清乱党,本王也很是欣慰。若此番能将这复兴会一网打尽,本王必定上奏朝廷,向皇上陈述大人的功劳。” “下官职责所在。”张材毅唯唯地退了出来。 袁哲霏等人倒是颇为好奇:“不如咱们也去听听,看到底是何人在幕后支持复兴会?” “等他真招供了再说。”玉旈云道,“这些奸贼,吊在上面的时候,就满口说要招供,放下来又闭口不言了。咱们跟过去,说不准就是白跑一趟。要是招出首脑的姓名,张大人自然会来跟咱们说的。” 诸位公子一听,果然有些道理,就继续饮茶闲谈。这些都是吃惯了好茶的人,对府衙的茶叶颇为不满,免不了你一言我一语说起自家的茶叶经来。玉旈云只是装出有兴趣的样子,含笑静听,却不时地瞥一眼门口,想看乌昙是否来报告。这便看到曹非攻出现在了走廊上。 他怎么来了?难道假刺客果然是他所派,所以赶来灭口了?这可越来越有趣了。玉旈云便故作惊讶地起身:“咦,曹大人也来听审了吗?不是说有许多公务,不得闲吗?” “是。”曹非攻毕恭毕敬地见礼,“本来是要去军营一趟,但是才在王爷的行辕交代完铲雪的事,家中就有下人来报,说是发现了可疑的事物。下官询问是何物,那下人又支支吾吾不敢说,下官便只好随他回去看。果然事有蹊跷,就立刻上府衙来了。不过似乎张大人还在审犯,只能先等一等。” “什么可疑的事物?”袁哲霏等人嗤笑,“王爷面前说话还要说一半藏一半吗?卖什么关子?难道是等着王爷亲口问你?” 曹非攻对这样的挑衅充耳不闻,只对玉旈云道:“这件东西,我想王爷也该看看。”即解下了背后的包袱,将里面的一只锦盒取出来放在玉旈云面前的台子上,又揭开了盒盖。只见内中一枚白玉印章,方圆四寸,螭钮五盘,一望而知是皇家之物。众人不免稀奇,但岂敢随便拿起来细看?玉旈云也不动手,只问曹非攻:“这是何物?” 曹非攻便双手把印章捧出来,将下面的刻字给玉旈云看。竟然是“皇帝奉天之宝”几个篆字。 “这……这是馘国皇帝玉玺!”袁哲霏失声道,“我家族有好些圣旨,上面都是这个图样……啊,不过,已经改朝换代,那些家父都烧了。” 玉旈云却似乎一点儿也不介意他那些前朝往事,将玉玺接过来瞧了瞧,笑道:“当年本王和平北公出征西疆,攻破郢城之后,馘国景康帝离京出逃,本王一直追击他到落雁谷。最后他狼狈地跟着程亦风去了楚国。身为一国之君,即使不能保得千秋基业,也应该死守京城,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他倒好,丢下了江山,连玉玺也不带——不过,他如今在楚国了当了个侯爵,这玉玺的确是用不着了。” “他在位之时也就是个昏君!”袁哲霏等人七嘴八舌,“人说‘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他的后宫佳丽有几百人。当时咱们举国上下稍有姿色的女子都被收入皇宫去。后来他弃国而去,也没能带上这些女子。皇后娘娘和几位贵妃倒比他有血性得多,全都在宫中自缢殉国了。其他那些女子,总不能再嫁人,有些出了家,有些沦落到秦楼楚馆——可不都是被这昏君害的!” “果然!本王在依阕关岑大人家里也还见到过一些旧日宫中的伶人。”玉旈云随声附和地慨叹,继而又问曹非攻,“这玉玺如何会在曹大人手中?” “这正是此事的蹊跷之处。”曹非攻回答,“据下官所知,平北公自从留任西疆,便着手整理前朝遗物,分批运往西京。这枚前朝玉玺,应该是一年前就已经送走,却不知为何又出现在府中。似乎还藏得隐秘——皆因昨夜失火,烧毁了平北公养病的那几处房屋。下人为了将他搬往后花园的房舍,清扫之时,才在这间久无人住的房间里发现了玉玺。” “哈,这有什么好想不透的?”袁哲霏冷笑,“肯定是平北公府里的什么人当时参与清点财宝,却财迷心窍,偷偷将这个玉玺藏了起来,打算日后变卖来发财。” “荒谬!”曹非攻斥道,“玉玺又不是普通真银珠宝,贼人有胆偷出去卖,又岂有人够胆买?” “咦?既然不是为了拿去卖,那偷藏玉玺做什么?”袁哲霏边说边朝自己的狐朋狗友挤眉弄眼,那意思大概是说,谁不知道平北公府穷得叮当响?你们偷偷藏起几件宝物来贴补家用有何稀奇?但忽然,他又一拍自己的脑门,好像恍然大悟似的,叫道:“呀,莫非不是为了卖钱,而是想自己用?你们跟那复兴会是一伙儿的,打算助他们复兴馘国,这玉玺就有了用处?” “袁公子不可含血喷人!”曹非攻怒道,“岑家世代忠于朝廷,为天子征战沙场,岂会做此等不忠不义之事?” “岑家忠于朝廷,你又不是姓岑的!”袁哲霏嗤笑,“你心中那些不忠不义的非分之想打量旁人不知道么?要咱们在内亲王面前说出来吗?” “哎,话不可以乱说。”玉旈云眼见他们就要吵起来了,就开口调停,“前朝玉玺未有被运送到西京,可能只是疏忽。事情未查清楚,不可胡乱指责猜测。或许真的是被复兴会的贼人偷去,暂时藏在平北公府也说不定。毕竟,西疆地方唯平北公马首是瞻,要抓乱党也不会怀疑到他的府上。再说,他府上房屋众多,难于管理,岂不是贼人藏匿赃物的理想之选吗?” 众人无从反驳,又猜测她话语背后的意思:开始仿佛是偏袒了岑家,后来又好像在暗示岑家藏污纳垢,实在难以揣摩。 “咱们也不要在此互相猜疑了。”玉旈云道,“等张大人审完那刺客,自然便有了眉目,就不知……” 她还未说完,忽然见到窗外金光一闪。凭着征战多年练就的本能,她即刻朝后跃开数尺,将围绕在她身边的公子哥儿们撞得东倒西歪。那些人还未反应过来,忽听有人惨叫一声,扭头看时,只见袁哲霏捂着脸颊“嗷嗷”怪叫,指缝中鲜血不断,而他旁边本来站着的曹非攻则已经倒在了地上,也不知是生是死。人丛中怎不爆发出一阵惊慌的呼喊。众公子哥儿哭天抢地,虽然有些也配着剑,但竟然没一个想要抽剑防身的,反而个个抱头鼠窜,有的想夺门而出,有的则连门也找不着,挤向后窗,还有的算是眼明手快,钻到了桌子下面。唯有玉旈云持剑在手,看着方才凶器飞来的方向——那花窗外传来阴阳怪气的笑声:“你们不是想见识见识复兴会吗?现在就让你们瞧瞧!” 这真是复兴会?玉旈云心中怀疑,还是那伙虚张声势的假刺客?不敢有丝毫的放松,她缓缓地向墙角退,以防腹背受敌。所喜的是,那些公子哥儿们还在没头苍蝇般地乱窜,倒在她面前形成了一道人肉屏障。敌人若要暗器偷袭,也很难一击即中——又见几道金光划空而过,三五个公子哥儿被击中,又撞倒了几个同伴,大家互相踩踏,哭爹喊娘。而门外也传来了惨叫声,大概是逃出门去的贵公子遭遇毒手。 “刺客何在?快抓刺客!”传来了衙役们的呼喝声。 玉旈云看到一个青衣人穿窗而入,手中一柄月牙似的弯刀,“唰唰”连挥,又砍倒了几名公子哥儿,这就逼到了自己的面前了。她见敌人举刀斩下,自然挺剑迎击。只是那人招式甚为狡猾,稍稍一偏,便擦着她的剑锋滑了过去,随即翻腕由另一边斜劈下来。玉旈云早已防备着会遇到高手,打醒了十二万分的精神,一击落空,不待招式使老,亦立刻回剑补上第二招。这一次,与对方兵刃相接,只感觉敌人劲力绵绵不绝,震得她几乎长剑脱手。心中不禁暗呼:这大概是真刺客了! 这一瞬间的惊讶似乎也被敌人看在了眼中,冷冷一笑,道:“怎么,堂堂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玉旈云竟然也怕死吗?放心,今天还不会取你的狗命,且跟我来!”说时,弯刀翻转,舞成一道白亮的网,封住了玉旈云左边的去路,同时,伸手只朝玉旈云的右肩抓了下去。 “呔!”且在这个千钧一发的时刻,门口忽然传来乌昙的断喝。声音未落,人已经来到了那青衣刺客的身侧。玉旈云见救兵来到,登时也壮了胆,竟冒险反手向敌人左掌挑了过去。那青衣人不料她竟出此怪招,不由一愣。而乌昙的掌风已然逼到了自己的胸口。不敢再恋战,他冷笑一声,道:“多行不义必自毙,老天自然会收拾你!”说时,手中弯刀舞出万朵银华,逼开了乌昙的进攻,同时,飞身一跃抓起桌上的馘国玉玺,扑出后窗去。 “哪里走!快追!”衙役们呼喝着,也跟了上去。 “还不快去抓住他!”玉旈云催促乌昙。但乌昙只是不动。玉旈云才也意识到或许还有敌人埋伏在附近。自己已经不知不觉走进了西疆的重重机关陷阱之中,只要稍一落单,就成了真假刺客们扑杀的对象。唯有叹了口气,收起剑来,向乌昙点点头,算是感谢他及时救护。自又去瞧那些贵胄公子们的状况。 刺客用的暗器是状如柳叶的黄铜匕首。有两三个贵胄子弟被击中眉心、咽喉、心口等要害,自然是已经当场毙命。另有几位受了伤,大叫救命。袁哲霏则是被匕首削去了耳朵,血流如注,吓得晕了过去。曹非攻被匕首穿胸而过,但是离开心脏有三四寸的距离,还不致命。他虽然倒在血泊中,神智尚清醒,见玉旈云走过来查看自己的伤势,就挣扎着道:“下官不碍事,王爷未曾受伤,那就万幸了。” “贼人忒也胆大!”玉旈云道,“郢城府衙不比松针峡地处偏僻,此刻又是光天化日,他们竟然也敢来行刺。这复兴会真是无法无天了!” “昨夜的刺客……招供了没有?”曹非攻问。 “这可要问张大人了。”玉旈云回答,却把眼望了望乌昙,询问是否听到了有用的讯息。 乌昙点了点头,正要附耳汇报,却见张材毅满头大汗地出现在了门口:“王爷受惊,下官罪该万死!” “区区一个复兴会的反贼,本王受什么惊?”玉旈云满不在乎道,“还不快找大夫来医治曹大人和诸位公子?” “是,是!”张材毅回答,旁边的衙役何用他吩咐,已经飞奔而去了。 玉旈云这才又问:“你审问昨夜的刺客,可问出所以然来了?” “是……”张材毅显得十分为难,“刺客的确是交代了幕后主使,也即复兴会的首脑,但是……下官怀疑他……胡说八道。” “怎么个胡说八道法?”玉旈云虽不意外,仍旧追问。 “他……他说复兴会的领头人是……是岑远岑大人。”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继续努力填坑 ; 第210章 “胡说!”血泊中的曹非攻第一个厉声反驳,“岑大人怎么可能和复兴会有牵连?” “下官也觉得他一定是乱咬人。”张材毅道,“这些贼人太过狡猾。还是要依内亲王的计策,看看会不会有人来营救他。所以下官已经命人把他关回大牢里去了。也加强了防守。” “恕我直言。”玉旈云冷冷道,“以张大人手下这批衙役的身手,再怎么加强防守也防不住吧?且看看眼下的乱状就知道了。” “是,是,是……”张材毅擦着冷汗,“下官无能。这就再去调集些人马来,将府衙牢牢守住。” “你把府衙牢牢守住,复兴会的人又不是傻瓜,怎么会自投罗网?”玉旈云皱眉头。 “啊……这个……”张材毅愣了愣,“下官愚钝,还请王爷示下!” “混帐!”玉旈云拍案骂道,“什么事都要本王给你示下,你的乌纱帽是不是也要让本王来戴了?乌昙,咱们走!”说着,拂袖出门而去。 “王爷!”张材毅跟后急追。可是哪里撵得上,很快就被远远甩下。 再听不到这府尹的呼声,玉旈云才停下脚步,朝乌昙招了招手,低声道:“那刺客果然说自己是岑远派来的?” 乌昙点点头:“他已经被打得皮开肉绽,又被吊在衙门口折腾了半日,应该没精神再说假话了吧?” “你看呢?”玉旈云问。 “我看多半不假。”乌昙道,“王爷自己不是也推测,此人不过是个平庸之辈,被找来假扮刺客,全没料到会遭遇如此严刑拷打。如今瞧他那模样,被打没了半条命,又被吓没了半条命,就剩一口气了。这光景还能编谎话骗人,那可真是了不得。”m “哼!”玉旈云伸手打断了檐下的一支冰凌,“若他说的果然是实话,这岑远实在太该死了!原本念在他伤残,没了建功立业的机会,和纨绔子弟搅在一起,败坏他岑家军的名声,也都还罪不至死。但是兴风作浪,算计到我的头上来了,非把他碎尸万段不可。” “要把他碎尸万段还不容易?”乌昙笑道,“他手底下也没几个厉害的高手,竟还要用这才草包来充数。若是个个都有松针峡里那些刺客的本领,那……” “那我就已经没命了。”玉旈云又击碎一条冰凌,“那些真刺客,也不晓得到底是谁的人……西疆这里,每一盏省油的灯!” 所以我要寸步不离守住你身边,绝不给刺客可乘之机,乌昙想,也屈指一弹,将一条冰凌折断,尖锐的冰锥直飞出去,“笃”地钉在了对面游廊的柱子上。张材毅刚好气喘吁吁地追上来,经过那游廊,骤听异响,被吓了一跳,却也不敢停下细看发生了何事,仍紧步往玉旈云这边跑,边跑边喊:“王爷息怒!王爷息怒!”好容易追到近前,刹不住脚,被凹凸不平的石砖所绊,扑倒在玉旈云的跟前:“下官无能,王爷息怒!” 瞧他那狼狈样,玉旈云都忍不住笑了一下,随即又冷下脸道:“本王没有生气,本王只是出来久了,想回行辕去。你该好好办你的案去吧!” “下官一定竭尽所能,将乱党一网打尽。”张材毅道,“不过王爷要回行辕……还请少待片刻,容下官备车。” 玉旈云才也想起,自己是做袁哲霏的车来的。其实,什么回行辕,无非是她随便找的借口。只是想要撇下旁人,找乌昙问问那假刺客的情形而已。这时便顺水推舟:“也好,算你想得周全。总不能让本王自己去街上雇车。” 张材毅讪笑着爬起身,一瘸一拐地去了——看来方才那一跤还摔得不轻。 “这人还真是个庸才!”玉旈云皱了皱眉头,“指望他来查,还不晓得查到什么时候。那假刺客留在他的手上,说不准今夜就被人灭口了。” “那我……”乌昙本想说自己亲来衙门监视,但随即想起还要保护玉旈云的周全,实在分身乏术,“那我多叫几个弟兄埋伏在衙门里。” “这也是个办法,只不过……”玉旈云咬着嘴唇,望向眼前那一排排如同犬牙一般的冰凌——这景象,好似一个人被怪兽吞入口中,从其利齿的缝隙里朝外看一般。此刻若不出些奇招,绝无可能突破困境。玉旈云再次伸手向冰凌,但却没有折断它们了。转身朝乌昙笑道:“乌帮主,拿出点儿本事,把那假刺客给我偷出来。” 乌昙一愣:“王爷的意思是要亲自审问他?还是想引幕后之人来行辕营救?” “既然是偷,别人有怎知他在行辕?”玉旈云道,“我也懒的审问他——他若是肯说真话,方才已经说了。若是一心护主,不肯吐露真言,那审问他也太费劲。我就吓唬吓唬这些人而已。” “怎么个吓法?”乌昙好奇。 “心里有鬼的,自己就会把自己吓死。”玉旈云道。她望了望来路,诸位贵胄子弟的哀嚎仍可清楚地听见。“你去把那人偷出来,”她吩咐乌昙,“藏在那个袁哲霏的车上。回头我就跟张材毅那草包说我坐不惯他的车,征用袁哲霏的车回去,谅他们也不敢反对。” “就这么光天化日的去偷?”乌昙搓了搓手掌。 “怎么?以你的身手,这点儿事情还不能做得神不知鬼不觉?”玉旈云撇嘴。 “光天化日那叫抢。”乌昙道,“王爷既然是要吓唬心中有鬼的,是想我假扮成那劳什子复兴会吗?一时之间,可找不着行头。” “谁要你扮复兴会?”玉旈云道,“他们在这里尔虞我诈,几路人马,各有算盘,谁也不知道对方下一步会做什么。我把人劫走了,就把这浑水搅得更加浑了些,让他们各自猜疑去。阵脚一乱,就露出破绽来。” 果然有理!乌昙不由佩服玉旈云聪敏。只仍有一样担心:“我去偷人,你岂不是有落了单?不怕那些真刺客去而复返?” “难不成还用绳子把我和你捆住一起吗?真是越来越像梦泉一般婆婆妈妈了!”玉旈云捶了他一拳,“真要担心我遇险,你就身手利落些,快去快回。再说,我的本事也没那么差劲吧?刺客来到,三五十招还是能招架得住的——快去吧!”说时,已经朝来路而去。 待她回到方才的房间,见大夫还没有来。只有衙门的师爷和仵作在——师爷算是略通医术,仵作则素来之和死人打交道,大概晓得伤口该如何处理。两人都竭尽全力要救治诸位公子。只是,两人四手,根本忙不过来。公子们又个个都觉得自己是应该最先得到诊治的,咒骂的咒骂,哭嚎的哭嚎,不可开交。 曹非攻是伤势较为严重的一个,却自己用手捂着伤口,让师爷先去救治旁人。玉旈云回来时,他已经因为失血过多,面色惨白如纸,闭目靠在一旁,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玉旈云走过去,“嗤”地将他的袖子扯下一幅来。他一惊:“王爷——”玉旈云已将那一幅衣袖团起来塞到他胸前,按住了伤口:“若不止血,曹大人的命可保不住了。” “多谢王爷。”曹非攻嘴唇颤抖,艰难地说道。 “本王在战场上摸爬滚打了这么些年,这点儿包扎伤口的事算不了什么。”玉旈云道,“战场之上,从来不论尊卑贵贱,就看是自己人还是敌人。平北公是本王的师长,教了本王许多事,曹大人现在扶持平北公,当然就是自己人。” 曹非攻又张了张口,却没发出声音来。 玉旈云望着他,压低了声音:“依曹大人之见,方才那些刺客,还有松针峡里的贼人,有没有可能真是岑远的手下?” “不……不会……”曹非攻瞪大了眼睛,几乎用尽浑身力气摇头,“岑大人……岑大人虽然误交损友,玩物丧志……但是……对朝廷还是……忠心耿耿……不会勾结……复兴会的反贼……即便……即便他对王爷有些……有些怨言……” “他对我有怨言?”玉旈云明知故问。 “不,也不是怨言……”曹非攻道,“下官也只是听说……他……他身体残疾,也是……” “也是因为我?”玉旈云笑了笑,“曹大人歇歇吧,我不和你说话了。我去看看其他人。”因走去检视旁人的伤势。有三位贵公子被暗器刺中要害,已经当场毙命。另有两人方才逃出门外,结果被刺客一刀一个结果了性命。此外有三人亦伤及要害,都不醒人事,师爷和仵作毕竟不是大夫,实在不知如何应对。 根本是一群死不足惜的蛀虫,玉旈云心中冷笑,连看都不愿多看他们一眼,过来和鬼哭狼嚎的袁哲霏搭话。这公子哥儿由几个未受伤的朋友围着,捂着耳朵嚎啕不止。他的朋友们则七嘴八舌地劝,什么有神医可以把耳朵缝上去,又有灵芝熊胆膏之类的药可以愈合伤口,保证不留疤痕。玉旈云也插嘴道:“是了,听说现在被平北公医病的那位高僧就很厉害,有起死回生的本领。就找他来给袁公子疗伤,包管药到病除。” “也不知是不是浪得虚名!”袁哲霏哼哼,“他们要是真能起死回生,平北公还会一直卧床不起?我的耳朵!我的耳朵!” “话不能这样说!”他的一个朋友劝道,“无妄大师声名字外,前朝皇帝都曾经想请他出山为太后治病,据说几次三番亲自登门。可惜他不肯。” “这眼高于顶的秃驴,连皇太后都不医,难道会医我?”袁哲霏越发撒起泼来,“我的耳朵啊!” 正哭闹,却听门外一人道:“哦?贫僧眼高于顶吗?施主且来亲眼瞧一瞧老衲的双目生于何处!”竟是那无妄和尚带着几名弟子走了进来。 玉旈云不禁讶异,连一旁奄奄一息的曹非攻都惊讶地叫出了声:“无妄大师……你……你怎么来了?” “有弟子来报,说寺里出了点事,要贫僧回去处理。”无妄道,“行至半途,撞到府衙的官差,听说这里出了乱子,贫僧便赶紧过来了,看有没有帮得上忙的地方。” 他说着,已经走到了曹非攻的身前,掏出一个小瓶子来,往伤口上洒了些许土黄色的粉末,又取出一枚药丸让曹非攻含着。只眨眼功夫,伤口便没有再出血了,而曹非攻惨白的面色也渐渐好转。众人无不看得目瞪口呆。与此同时,他的弟子也照样为那三个重伤的公子哥儿施救,转瞬,那本来出气多入气少的三人也都呼吸沉稳了起来。 “神医!神僧!”袁哲霏高呼,“快来救我!” 无妄只是瞥了他一眼,却不回应,反而径自走向另一个胳膊受伤血流如注的人。而他的弟子也各自去医治其余伤者,甚至都没有人来向玉旈云嘘寒问暖。玉旈云倒不觉得受了冒犯,只在那里饶有兴致地看着——无妄怎么刚巧就来了呢?虽然世间的确有许多的巧合,但身处险境,宁可把这些巧合看成称阴谋。 差不多把所有人的伤口都裹好,无妄才终于来查看袁哲霏的耳朵。袁哲霏又疼痛又生气还不得不陪着小心,询问是否有可能将他的耳朵缝合,恢复得完好如初。 “那是神仙才能做到的事。”无妄道,“贫僧只试过帮人接手接脚,也不是每一次都成功。何况这耳朵比手脚更细小,骨肉经脉看来也十分复杂,贫僧全无把握。” “手脚都能接,耳朵怎么反而没把握呢?”袁哲霏道,“还请神僧救治在下。” 无妄叹气道:“贫僧方才已说了,便是手脚,也并非每次都能成功,何况医术本来就在于不断钻研,越是做得多,就越是明白其中的窍门,自然也越是容易成功。若是头疼伤风,这贫僧见得多了,全不在话下。接续断肢,则只有两三成把握。这个耳朵,贫僧从来未曾接过,可以说连一成把握都没有。” “凡事总有第一,没把握总比放弃好。”袁哲霏哀求,“在下不想就这样没了耳朵,还请大师一试。” 无妄只是叹气:“施主以为接个耳朵就是熬些糨糊把耳朵粘上去吗?要一针一线的缝,可比施主方才被人一刀削掉耳朵还要痛苦千万倍。旁人要接手接脚,那是因为没了手脚就无法行路干活,自然忍痛一试。施主没了耳朵,却依然可以听见,何必要冒险呢?” “可是没了耳朵这……这像什么样嘛!”袁哲霏哀嚎。 玉旈云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心里甚是好笑。袁哲霏将来变成什么样子,她丝毫也不关心。只是这个无妄和尚,瞧那地位,也是西疆首屈一指的名医了。但做事却和端木槿、林枢全然不同。尤其是端木槿,遇到伤患,不论有多棘手,总是先施救,不会像这无妄,竟抄着两手说了一通大道理。推三阻四,哪儿有半点医者之风? 正看热闹,门外又有响动。这次是衙役们找了大夫来了。显然是都听说府衙发生了惨案,还牵涉到议政内亲王,个个都战战兢兢。但一进门,却见到大部份伤患已经救治完毕,不由惊奇万分。 “你们不必看我,我没受伤。”玉旈云阻止他们前来磕头见礼,“快去看袁公子吧,他的耳朵可不知要如何是好呢!” 袁哲霏这时早已到了病急乱投医的地步,大声嚷嚷:“谁治好我的耳朵,我重重有赏!” 那些大夫即听了王爷的命令,又得了重赏的鼓励,还不一窝蜂都朝袁哲霏围了过去。无妄就从那乱哄哄的人丛里退了出来。“王爷,当真没有大碍么?”他问玉旈云。 玉旈云一摊手:“本王的状况,还不一览无遗吗?皇天庇佑,毫发未损——不,毫发未损是吹牛的,方才推推撞撞,总有些碰擦。大师和诸位弟子一进来,不就已经将诸位伤患分了轻重缓急,从伤势最严重的开始,一路往伤势轻浅的诊疗吗?最后才来询问本王,想来大师早也判定本王是安然无恙的。” 无妄双手合十:“王爷的观察可谓细致入微,可惜还是与贫僧治病的原则有些许出入。贫僧治病的确要分轻重缓急,但也一向分为‘可救’与‘不可救’。虽说众生平等,但是如果有些人是药石无灵的,何必浪费时间去救呢?” “咦?”玉旈云奇道,“莫非大师的意思是本王已经病入膏肓无药可医?上次你给本王诊脉的时候,明明说是舟车劳顿,水土不服,还开了几贴药呢!” “阿弥陀佛!”无妄道,“王爷误会贫僧的意思了。贫僧只向王爷澄清自己的原则而已。至于王爷的状况嘛……的确,王爷的伤病不像这里的重伤之人会立刻有性命之忧,但见王爷的气色,比之上次让贫僧诊脉时又差了很多。虽然这两日您遭遇刺客,不仅受了惊吓,也耗费了许多精力。可单单因为这些,似乎不足以让一个人的状况急转直下。所以,请王爷容贫僧再把一把脉,看该如何调理。” 又来耸人听闻。玉旈云懒得跟他多费唇舌,反正乌昙似乎还未办妥劫狱之事,只有在这里拖延些时间。就伸出手去:“有劳大师。” 无妄小心翼翼地用三支手指搭上玉旈云的腕子,似乎是脉动太过奇特,他面上的表情一时惊讶一时疑惑一时担忧一时又放松,竟好像走马灯似的,变个不停。搭完了左边,又搭右边,口中似乎还念念有词,只是声音太低,玉旈云无法听见。待无妄终于收回手去,她便忍不住笑道:“大师,你还赶快说个明白吧。看你这阴晴不定的模样,本王就算不是马上要病死,也快好奇死了。” “王爷恕罪!”无妄垂首合十,“贫僧上次替王爷诊脉之时断错了症,也开错了药。王爷是先天胎毒,身体虚弱,后天又疏于调理,受过一两次重伤,又中过剧毒,虽然每次都侥幸由名医救了回来,但元气无法恢复,每况愈下。照此下去,只怕……” 只怕活不了几年了。玉旈云心中冷笑,这和尚的说法倒是和林枢、端木槿相同,且连她受伤、中毒的经历都瞧出来,果然不是图有虚名之辈。但是这些话听在她的耳中并没有任何意义。便笑道:“是么?本王倒觉得上次大师开的药不错,让我神清气爽——昨天亲自抓了一个刺客,今日又和反贼一番恶斗,全然不觉疲累。哪里有‘每况愈下’之说?” “贫僧斗胆——”无妄指着玉旈云的胳膊,“王爷身体虚弱的其中一个症状就是稍微碰撞,就会出现淤青血点。贫僧方才虽然只是把脉,但手指也颇为用力,请王爷捋起袖子看看,手腕上是不是出现了血点?” 哪儿有这么严重?玉旈云不信,即卷起左手的袖子来看。这便不由大吃一惊——脉门上果然出现了无妄的手指印,皮下尽是青紫色的血点。再看右臂,则更加骇人,除了无妄留下的痕迹,似乎还在方才的搏斗中遭遇撞击,小臂上一大片紫黑色,甚是可怖。 她是不怕死的,也多次被说命不久矣,但从揽江一路西来,身体尚算争气,让她几乎都忘记了这事。此刻却又被提醒,且还在众目睽睽之下被点破,不禁呆住,过了片刻,才回过神来,笑道:“大师,这就是你的不对了。素来给人把脉,哪儿有用这么大力气的?本王虽然不是出身皇室,但也贵为内亲王。在本王的身上留下这样的伤痕,已经可以治以死罪了。” “让王爷手臂出现淤青的是您的病,而不是贫僧。”无妄从容道,“王爷与其自欺欺人,倒不如让贫僧替王爷想想有什么调理的法子。上次替平北公找回来的九叶雪莲,或许对王爷的身子也有些益处。只是这九叶雪莲非常稀有,要再替王爷寻药……” “稀有怕什么?”几个公子哥儿在一边插嘴,“既然是能替王爷补身的药,再怎么名贵,也要找来。咱们明日就把郢城的药材商全都招来,让他们分头去找。还有那些平日帮咱们搜集稀奇玩意儿的行商们,西域北疆他们都熟悉得很,哪怕红毛藩国,他们也有生意往来,还怕找不到?”七嘴八舌,个个都献殷勤。 玉旈云正想打断他们,以免自己“病入膏肓”的谣言明日就传遍西疆,却忽然感到眼前一黑,脚下的地面似乎消失了,整个人不知向哪里摔落。幸而有几只手同时伸出来扶住了她。接着,众人的惊呼声将她的意识唤回:“王爷,您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玉旈云既恼火又不甘——莫不是被这贼秃咒中了,忽然旧病复发起来?想要说笑掩饰,却一点力气也没有,感觉背后已经出了一层虚汗。 “快让贫僧瞧瞧!”无妄抢步上来,捉住了玉旈云的手腕。但这一次却并不是诊脉。玉旈云感到一丝清凉从脉门缓缓传入,神气也跟着清爽起来。可以自己站稳了,即示意那些公子们放开手,强笑道:“想是这屋里人多炭火又旺,都快要喘不过气来了。有劳各位挂心——我看,大伙儿还是赶紧各自回府去吧。都挤在此处,要搬动伤患也不方便。” 众人将信将疑,都不挪动。无妄沉声道:“王爷,您方才是个什么情况,相信您自己心中也明白。若是不想就此倒下起不了身,还请让贫僧仔细诊疗。贫僧可以随王爷去行辕……” 他话未说完,忽然手腕就被人扼住了,强行从玉旈云身边扯开——是乌昙回来了。“王爷,发生了何事?” 玉旈云不待答,张材毅也从外面战战兢兢地进来了,报说衙门的马车坏了,虽然有轿子,但是临时也找不到轿夫,给玉旈云和乌昙和备了马。玉旈云正好顺水推舟:“本王现在这样,恐怕也不能骑马回去——借用袁公子的马车,袁公子想来不介意吧?” 袁哲霏还在众大夫的簇拥之下试图抢救自己的耳朵,根本没听到这边说了什么话。他的狐朋狗友们就替他说道:“王爷尽管用,在下等会送袁公子回府去的。只是王爷的身子,果真不打紧吗?还是让无妄大师跟着一起吧?” “不必了。”玉旈云道,“这点儿小事,何必大惊小怪。无妄大师还要照料平北公呢。曹大人伤得也不轻。本王这点儿头疼脑热的小毛病,岂能和他们相比?还是不要麻烦大师了。”说时又转向无妄道:“大师,平北公是三朝元老,股肱重臣,曹大人也是国家栋梁。他二人,就交托给你了。” 无妄似乎还不肯放弃,想要再出言相劝,玉旈云却已经转身朝门外去了。他唯有追上来:“王爷,您既然执意不肯让贫僧诊疗,还请无论如何收下这瓶药。病发之时吃一粒,至少可以缓解病痛。” “王爷?”乌昙露出震惊之色。 玉旈云心中愈发讨厌无妄——这臭和尚是打定主意要让全天下都把自己当成一只脚踏进棺材的将死之人吗?即没好气地接过药瓶来:“多谢大师。”然后快步走出那闷热的房间。 “王爷!”乌昙这时声音已有些颤抖,“那……那和尚他说什么?” “也没什么。”玉旈云加快步伐,“这些江湖郎中就会危言耸听。” “王爷——”乌昙不准她敷衍了事,一把拉住她。这次,玉旈云感觉手腕钻心的疼痛,低呼出声。乌昙一惊,赶忙放松了掌握。但借着微弱的天光却看到玉旈云紫黑的手腕。不由惊得又一把抓住她的手,拉起她的袖子道:“这……这是什么?” 玉旈云抽不回手,只有勉强一笑道:“臭和尚说给我把脉,但是下手未免也太重了些……还有些瘀伤,不过是方才和刺客周旋时撞的,没什么大不了。” 乌昙怎肯相信,直直地瞪着玉旈云。玉旈云晓得终究瞒不过去,冷下脸来,变得好像周围的冰雪世界一样——其实这光景,她的心也冷静下来了:人谁没有一死呢?她早已晓得自己命不长久。只要能达成夙愿,死有何可怕?“你没听端木槿说过么?我这身子是治不好了。我只想在死前灭了楚国。” 乌昙的确是听说过。端木槿郑重又沉痛地和石梦泉说过相关的话。“可是……”他也不知自己要“可是”些什么。 玉旈云终于挣脱了他的手,扭动着手腕,轻描淡写道:“你们一个比一个下手重,是想废掉我的胳膊吗?快走吧,那假刺客藏在袁哲霏的车上,我怕夜长梦多呢!” “王爷……”乌昙的面色变得更加凝重,“假刺客没在袁哲霏的车上。他死了。” “什么?”玉旈云大惊,“怎么死的?”知道此地并非长谈之处,她快步往府衙外走。一直到出么大门,上了袁哲霏的马车,才让乌昙仔细回报。 原来乌昙受命劫狱之后,就直接来到了衙门的大牢。找到那关押假刺客的牢房时,见有好些狱卒、衙役在旁守护。因先已听了张材毅说要加派人手,所以他并不惊讶,只盘算着如何把守卫引开。然而,正这时候,却见衙门的捕头也下了牢来,吩咐守卫们道:“张大人让你们暗中监视。你们都这样围在牢房旁边,那幕后主使怎么会出现?真是一群饭桶!” 守卫们个个抓耳挠腮,说这牢房总共也只有豆腐干大的地方,他们要去哪里躲藏呢? “大牢只有一个出入口。”那捕头骂道,“有人来劫狱,必然要从那里进出。你们只消在外面寻个隐蔽之处看守,那些复兴会的逆贼难道还能打个洞进来?” 守卫们恍然大悟,也忍不住骂自己愚钝。一个跟一个,都出了大牢去。那捕头落在最后,一间一间囚室查看,似乎是要确认并没有可疑之人藏匿其中——乌昙下来时也大致窥探过一圈,整个郢城府衙的大牢就只有三五名囚犯而已,只有这个假刺客囚于大牢深处,旁人都在靠近入口的地方。乌昙见那捕头搜得仔细,就攀上一个囚笼的顶部,紧贴着墙壁屏息不动。也巧,竟看到黑暗中还有一双眼睛闪闪,正是那另一个在府衙里查探消息的海龙帮帮众,本姓“余”,但因为天生嘴大,被大家取了个花名叫做“大口鱼”。弟兄二人相视一笑:想那捕头做梦也不会发现有人贴着屋顶潜伏吧? 那捕头查验了一圈,才又回到假刺客的囚笼前。只听他在木栅上敲了几下,又轻喝道:“喂!”那原本蜷缩一团的假刺客就抬起头来,似乎吃了一惊,接着手脚并用地爬到囚笼边,哆嗦着道:“王捕头……王捕头可要救救我!再这么下去,我可没命了!” 这语气!乌昙和大口鱼不禁互望一眼:莫非此人和这捕头之间竟有猫腻?当下屏息监视。 那王捕头“嘘”了一声,道:“别嚷嚷,我自然是来救你的。”边说边拿钥匙开锁。 假刺客听言,感激涕零。一叠声的道谢。那王捕头却喝止他:“你小声些!生怕外面的人听不到吗?你也不必谢我,要谢就谢你自己。你若是在公堂上乱说一句话,早就没命了!”后面这句话说得甚为小声,若不是乌昙内功高强,一路凝神倾听,根本不可能听到。那大口鱼就完全不知二人在说什么,拿眼神问乌昙,乌昙却没工夫理会。 只听那假刺客也干笑了一声,低低道:“说起公堂上的事,我也真有些佩服我自己了。实在没想到能坚持到这个地步——说实话,我当初答应的,只是假装行刺,完全没想到会被捕。本来张大人是咱们这一边的,被捕我也不怕。谁料内亲王还亲自来了。我这一通皮肉之苦,王捕头你可看得真切——我的这份忠心,在曹大人面前你要给我作证才是。” 曹大人!乌昙一惊,这么说,此人竟不是岑远派来的,而是曹非攻? “你果然忠心,还很聪明。”那王捕头低声笑道,“方才我可真怕你忍不住会和盘托出,谁知你竟然咬了岑远一口。估计没人会怀疑你的话。” “我那也是急中生智。”假刺客道,“现在岑远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吧?” “嗯……”王捕头沉吟,“也不是彻彻底底洗不清……除非……” “除非?”假刺客才问出口,冷不防王捕头一把勒住他的脖子。这边乌昙还来不及决定是否要现身插手,王捕头的刀已经割断了假刺客的喉咙。“除非死无对证!”他冷冷的说。将尸体丢开一边去了。 这变故发生得如此之快,大口鱼差点儿从藏身之处摔下去,幸亏乌昙紧紧抓住了他的后腰。但这边的动静还是让那王捕头警觉起来,抄起火把过来查看。乌昙虽不怕与他交手,但知道此刻还不是暴露身份的时候,唯有当即立断,提着大口鱼纵身一跃,扑进昏暗的通道,直冲出牢房去。 虽然王捕头跟后喝斥,而门外的守卫也被惊动。但以他们的功夫根本无从追赶,甚至连近身瞧清楚乌昙的面目也不可能。就这样,乌昙先将大口鱼丢出府衙外,让他速速跑回行辕去,自己则赶紧来找玉旈云。 “我看那王捕头多半会把假刺客被杀一事推到我的身上。”乌昙道,“多半就说我是复兴会的反贼之类。” “说不准还会说你是岑远的手下呢——如果能伪造点儿证据的话!”玉旈云冷笑,“这个曹非攻,竟然阴险至斯。他火急火燎地赶来,应该就是知道自己派来的假刺客会被我亲自审问,怕招认出什么对他不利的话,他也好及时反驳应对!哼!” “就不知那些真刺客到底是哪一路人马。”乌昙皱眉,“曹非攻伤得不轻……” “谁知道……”玉旈云咕哝了一句,跟着就没下下文。 乌昙以为她在思考,便也不作声,免得打扰。可以过了许久,仍不听她说话,心中有些奇怪,转眼往去,但见玉旈云靠着车壁上,面色青白如雪,眉头皱缩,牙关紧咬,嘴唇已然变成了紫灰色。“王爷!”他抓住玉旈云的手,冷得就像外面的冰雪。 “那臭和尚的药……”玉旈云取出无妄给的药瓶来,却没力气打开。乌昙赶忙帮她拔下瓶塞,倒了一枚红色的药丸出来,托到唇边喂她吃下。这样约过了有半柱香的时间,玉旈云的面色才渐渐恢复了正常。 乌昙只觉整颗心都被揪了起来:“王爷,不如还是把无妄找来……” “不!”玉旈云摇头,“真把他找来,那岂不是等于向整个西疆的各路人马承认我病得就快死了?” “可是——”乌昙差点儿冲口而出——你真的病得就快要死了!然而,他既不敢把这样的话对玉旈云喊出,也不敢对自己讲出来,就生生打住。 却不想玉旈云那边冷冷地接口:“可是,我真的病得就快要死了?哼!在踏平楚国之前,我是不会死的。无论如何也要得到岑家军……要和梦泉在凉城会师!” “难道就不能直接号令岑家军吗?”乌昙急道,“你好歹同他们有过同袍之谊,又是议政内亲王的身份……何必在这里和曹非攻、岑远这些人周旋?” “我又不是皇上,岑家军岂是我随便就可以调的?”玉旈云道,“能先调动军队,再向兵部请示的,唯有平北公岑广而已。即便有找些理由掌握西疆的兵权,岑家军也不是谁人都信服。若是他们心中拥护曹非攻甚至岑远,那我岂不是处处受人挚肘?况且,岑曹乱斗,再加上馘国遗民反贼,西疆如此不太平,我岂敢跨过大青河去?” 乌昙无言以对。他承认,在谋略上,他一无所长。别说要他与敌我双方的文臣武将周旋,哪怕要他指挥兵队冲锋陷阵,他也没有那个本领。在这种时候,他丝毫也不能替玉旈云分担。 玉旈云晃着无妄给的小药瓶:“这里面的药还有不少,一定要在这药吃完之前收拾了曹非攻和岑远。” “这药如果真是这么灵光,不如我去探听一下药方,以后可以有备无患。”乌昙道——这几乎是他唯一可以做的事情的。“但常言道‘是药三分毒’,一直依靠药物总不是办法。” “我晓得——世上难道有人想做药罐子吗?”玉旈云道,“端木槿和林枢都说了无数回,我这病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绝无根治的办法,要想续命,就得好好休养。所以,想要活得长久些,唯有先偿了我的夙愿,之后,就算不能长命百岁,再多活个十年二十年应该也不在话下。” “只要是我能做的,你吩咐便是。”乌昙道,“我一介海盗,所能做的,也就是杀人越货而已。” “杀人越货已经很有用了。”玉旈云道,却并没有具体说出怎么个有用法,而是把无妄的药瓶又拔开了,吃多了一粒药。“你不用大惊小怪。”她对乌昙道。“我想今夜不会太平,先吃一粒打个底。免得一会儿回去了,又把大伙儿吓得半死。你可不要跟他们说半个字!” 乌昙还能如何?唯有叹气道:“那至少在路上歇一会儿。否则照你这个吃法,明天天 之前可能就吃完了。” 这次玉旈云没有反对,靠着车壁上不再出声。没多一会儿,竟然已经沉沉睡了过去。乌昙看着,恍惚回到了几个月前,她还是“刘姑娘”,他带着她穿过东海三省的荒野与村镇去江阳的惠民药局求医。那时她的伤势比现在严重,挣扎在生死线上。但是他二人之间的距离却很近。有瞬间,他也想过,只要她能活过来,就要娶她为妻,一生一世守护他。现在,他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她的病情也没用当日那么凶险了,可两人之间的距离却变得更远。不仅仅因为她从刘姑娘变成了樾国的议政内亲王,也不是因为她的身边已经有了石梦泉这样一位心有灵犀的伴侣,而是因为她所要做的事,他帮不了忙,她所经历的危险,他也束手无策。不知不觉,他已经从无忧无虑的海上霸主变成了一无是处的草包。早知今日,何必…… 何必怎样呢?他也说不出。 耳边隐约响起当日况师父拂袖而去前说的话:这丫头是你的心魔孽障,你不和她一刀两断,日后磨难无穷。 可是这心魔孽障,他不想断,也断不了。 悄悄伸出手去,想看看若是像从前那样用自己的真气帮玉旈云调整内息,不知会不会对她的病情有所帮助。只是,当触到她的脉门又缓缓催动内力时,忽然发现玉旈云体内似乎也有一股奇特的寒气,正和自己的内力相抗衡。 这可真奇了!他试着捕捉这股寒气,而那寒气竟好像泥鳅一般,在奇经八脉中乱窜,每每将要捉到,又狡黠地滑开了。他不肯轻易放弃,索性将玉旈云的另一只手也抓住,双管齐下对抗那寒气。而这一次,那寒气仿佛幽灵鬼火,当你去抓它,它就分散成了无数细支,散入奇经八脉,无从追寻。 或许得换一个穴位,才能把这寒气逼出去?他挠头——毕竟不是研究医术的,内功再高明,却不晓得替旁人医病治伤的窍门。记得况师父帮他推宫过血都是采用灵台穴或者命门穴。于是想把玉旈云扶着转过身来,换这两处穴位试试。可偏偏这时候,车子一下剧烈的颠簸,玉旈云被惊醒了过来。 外面车夫道:“王爷恕罪,积雪结冰,马蹄打滑——不过,我们已经到了。” 玉旈云按了按太阳穴,探身出去看,果然已经到了行辕门前。“看来还是不能睡……反而有点儿头疼了!”她虽这样嘟囔着,还是跳下了车去。丢了一锭银子给那车夫,也顺手把无妄的药瓶摸出来,又吃了一粒药。 乌昙实在看不下去了,紧步追上:“王爷,你的身子……” 不及劝,小莫已从门里迎了出来——他是前一夜就被派去岑家军的大营打探消息的,本来玉旈云说好他先去,自己随后就到,不想被这一场大雪搅乱了计划。他在兵营帮军士们铲了半日的雪,午后仍不见玉旈云来到,就回到行辕来,才晓得玉旈云改变了行程。 “王爷,府衙那边有何进展吗?” 玉旈云连吃了三粒药,步伐轻快:“有些意想不到的进展,不过你先说说大营那边。” “是!”小莫迎她和乌昙到前厅,倒了热茶,才细细汇报——关于西疆的乱局,先前已经周围打听过了,从松针峡回来的途中,也从岑家军的钱大虎了解一些情况,晓得岑家军中人厌恶岑远,却对曹非攻赞赏有加。这一次,他详细地询问了过往剿灭叛匪的经历,也旁敲侧击地问大家对征讨楚国的看法。 “和当日在依阕城酒肆里听到的差不多。”小莫道,“岑家军上下巴不得可以速速和楚人一战。十八年前,正是岑广老将军率领岑家军一路打到凉城城下,吓得楚国皇帝都弃京而逃。只不过前有程亦风摆空城计,后有司马非重兵威胁,才功败垂成。这十八年来,他们无一日不想洗雪前耻。只要王爷能给他们一个契机,相信他们必然奋勇杀敌,打得楚人溃不成军。” “好得很!”玉旈云用手指敲着茶几,“不过他们是想跟着本王去杀敌,还是跟着曹非攻去?应该没有一个人是想跟着岑远那残废去的吧?” “我可不敢直接问他们要不要追随王爷。”小莫道,“据我看,将士们最想追随的是平北公。若平北公继续卧床不起,甚至回天乏术,曹非攻袭爵自然是首选——要他治理西疆,可以井井有条;哪怕是打理寻常的军务,亦胜任有余。只是,要他带兵出征,他肯定没有那个本事。所以大伙儿心中也颇为焦急。也有人说,楚国的程亦风不是亲自带兵上阵吗?或许曹非攻也能像程亦风一样。” “哈!”玉旈云冷笑——程亦风虽然穷酸,还至少是在顶天立地的君子,曹非攻却是个虚有其表的奸险小人,二者怎能相提并论? 小莫还不知府衙中的变故,不解她发笑的原因,只是继续道:“卑职可提醒了他们,程亦风虽然带兵,但从不亲自上阵,无论是初初在鹿鸣山收复杀鹿帮,还是后来在大青河与我军交战,他都只是留在后方。而所谓运筹帷幄的,其实是他的谋士公孙天成。因此,什么‘书生军神’之类的传说,都是以讹传讹。程大人其实就好像一座神龛一尊佛像,到了打仗的时候,把他往那儿一贡,就军心大振。纵观我们大樾国,还没有哪个文臣武将可以担当这土地爷一般的重任呢!就算有,那也是虚的。” 玉旈云不由一笑:“你这小子,说话如此恶毒!程亦风也算待你不薄,你竟然说他是土梗木偶,他若知道,该如何寒心!” 小莫嘿嘿一笑:“他早已知道我是樾国奸细,心已经寒透了吧?再说,我如此评价他,也并非贬损。一个人若不是德行无疵深得民心,如何能似个神像一般,一被放出来,就激励官民百姓为国奋战?所以我其实是在夸赞他呢!真的,我在程亦风身边这么长的时日,看得清清楚楚,程大人本领寻常,只是德行高人一等,所以许多事,不须他出手,谋臣战将就甘心情愿替他做了。” 没有本事,只有德行。玉旈云玩味着这句评价,笑了起来:“好像说得颇为中肯呢!其实这种人才最可怕。刀剑能杀人的身体,断了手脚,就废了武功,没了性命,也自然没了谋略。但是刀剑却杀不了品格信念。一个人死了,只要是德行无亏,声名还继续存留下去,依然会有千千万万的人为了这么个虚无缥缈的名义而奋战。这样比起来,我和程亦风还差得远!” “王爷何必与程亦风相比。”小莫道,“声名这种东西,既不能吃也不能穿。倘若王爷今日征服楚国,杀了程亦风,几十年之内,或许还会有人打着他的旗号来造反,但年月久了,还有多少人会记得?最多也就变成一座庙,好像孔夫子那般,享受春秋祭祀而已。搞不好,连庙都没有,只剩下一座孤坟,几本着作,成了书生们闲聊时的谈资——我曾听他们说起楚国的于文正公,大约就是这样一个人物。” “啪”——冷不防玉旈云忽然一掌拍在茶几上,茶杯都被震落了。小莫吓了一跳:“王爷,卑职说错话了吗?” “没有。”玉旈云冷冷回答,“你只是废话太多了。程亦风是个有德行没本领的人,像曹非攻这种本领德行都没有只会耍小聪明的,更加不足为惧了。”当下对乌昙打了个手势,让他把府衙中所发生的事也告诉了小莫。 小莫初听有些讶异,但毕竟曹非攻一早也是他们怀疑的对象,所以并非意料之外。听完了整个经过,他只是摇头叹气:“真替平北公不值,一个残废侄子和一个奸邪外甥,他可真是后继无人了。啊呀,说不准曹非攻表面上在照料他,暗地里却给他吃□□,所以他才缠绵病榻,迟迟不能康复!” 玉旈云一怔:倒也不是没有这样的可能!若然如此,那负责治疗岑广的无妄一行岂不也是曹非攻的帮凶?自己方才还吃了无妄的药丸……可是,无妄的药丸的确令她神清气爽,总不会是毒药吧? “只是还有个疑点想不明白……”小莫沉吟道,“曹非攻如果是为了防范假刺客供出自己来才跑去郢城府衙,结果遭遇所谓复兴会的袭击,差点儿丢了性命,到底是苦肉计,还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抑或是——不走运?” 这也正是方才玉旈云和乌昙没想透的。 “真刺客……假刺客……复兴会……”是一伙人还是两伙人?玉旈云盯着地上摔碎的茶杯。 一耗费心神,她便有开始觉得有些头脑昏沉,身上也开始发虚汗。真想再吃一颗药丸!只是小莫和乌昙都看着,她害怕引起恐慌。同时也提醒自己,什么伤病忍不过来?哪怕是灵丹妙药,也不能就这样依赖上,何况,无妄来历不明,说不定也是心怀鬼胎的!便狠狠掐了掐虎口,让自己集中精神:“不管曹非攻受伤是有心还是无意,他已把刺杀我的事嫁祸给了岑远和复兴会。地牢里杀人灭口的事情,多半也会推给岑远和复兴会。现在府衙的这场大戏应该正演得热闹,就不知他下一步棋怎么走……” “以他那伪君子的脾气,肯定是讨伐复兴会。”小莫道,“他再怎么想除掉岑远,也不敢明着来。如果诬陷岑远和复兴会勾结,那就一举两得了!” “是了!”玉旈云忽然明白了,“玉玺在岑家被发现……而清点馘国宫廷财宝的时候曹非攻还没有来到郢城就任……他特特拿着玉玺跑来府衙,就是在暗示岑远留下了玉玺!” “可是复兴会的人会甘愿成为他的棋子,帮他铲除岑远?”小莫皱眉。 “如果复兴会也是假的,那就说的通了!”玉旈云心中火花一闪,“曹非攻胸前正中一击,却堪堪避开了心脏要害——” “果然是苦肉计!”小莫和乌昙异口同声。 “不过……”玉旈云又蹙起眉头,“若他和所谓复兴会的那些高手本是一伙儿,又何必搞出个假刺客来,还落入咱们的手中,让他差点儿露馅?” 这解释不通。小莫和乌昙又陷入沉思。 就在这时,外面响起慌张的呼声:“王爷!王爷!”是先前在府衙和乌昙分头行事的海盗大口鱼。 “王爷!帮主!”大口鱼气喘吁吁跌进门来,“曹……曹非攻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仍然在努力更新呢……非常非常努力…… ; 第211章 据大口鱼所说,他被乌昙丢出郢城府衙,并没有直接跑回行辕,而是在附近潜伏着,想看看王捕头如何圆谎。玉旈云和乌昙乘车离去后不久,府衙里已经传出了喧嚷之声——是牢房命案东窗事发了。大口鱼盗匪出身,也不知个“怕”字怎写,趁着夜幕降临,再次越墙跳入府衙。他见到那王捕头捂着胳膊,伤口血流如注,正向张材毅、曹非攻以及尚未离去的各位公子讲述贼人如何杀死了诸多守卫闯入大牢。他虽然拼死抵抗,但还是让对方杀死了那假刺客。“想来就是复兴会的反贼了!”王捕头信誓旦旦,“卑职与他们争斗时,对方有一把刀砍中了囚笼的木栅,卡在其中。上面正有复兴会的标记!”他边说,边将一把刀呈给张材毅。 你们蛇鼠一窝在此做戏!大口鱼心中怒骂,竟然为了圆谎把一群衙役都杀了,也真够狠毒的! 诸位贵公子都露出了惊恐之色,纷纷说府衙不是久留之地,但凡能走的,都赶紧逃离,不能走的,也让朋友扶着、抬着,出门去。连同那一直嚷嚷着要接耳朵的袁哲霏也哭哭啼啼让朋友搀扶着起身。 曹非攻是无法自己起身的,由无妄的一个弟子扶着蹒跚而行。“这复兴会真是无法无天。”他道,“看来光是衙门出动官差,还对付不了他们。明日我传令去军营,无论如何要把这群反贼搜出来。” “你早该如此!”袁哲霏嚎叫,“不然我的耳朵也不会……” 曹非攻瞥了他一眼:“以往复兴会不过也就是做些偷鸡摸狗的事。袁公子难道不晓得?若是血腥镇压,四处抓捕,势必人心惶惶。无论是平北公还是我,都是为了西疆的安宁才对他们网开一面。” “结果他们现在刺杀内亲王,还偷了玉玺,这摆明了是要造反,你就开始镇压了!”袁哲霏尖声冷笑,“还不是你纵容出来的!别以为你成天替平北公办事就了不起!我要参你一本!我要和所有人一起联名参你一本!” “悉听尊便。”曹非攻道,“在下的确是有疏忽之处,也不打算逃避罪责。只不过现在不是追究过失的时候,应该齐心协力,铲除复兴……” 他的话没说完,忽然向前扑倒。那个搀扶他的和尚不留意,差点儿也被他拽得摔一跤。“曹大人!曹大人!”大伙儿纷纷围上去,七手八脚地要将他扶起来。 大口鱼潜伏在远处也看不真切,又忌惮无妄的身手,不敢靠前,只伸着脖子干着急。这时,就听见有人惊呼一声:“死……死了!”接着,围着曹非攻的人仿佛被开水烫了的猫一般,“嗖”地跳开一边。视野清晰了。大口鱼可以清楚地看见曹非攻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无妄俯身,摸了摸其颈间,又在前心后背几处大穴试了试,最终摇头叹气站起身来:“果然……但怎么会……怎么会……方才明明还……” 连西疆神医都这样说,曹非攻是绝无生还的可能了。就在众人的眼皮底下暴毙,谁人不惊?袁哲霏和他的几个狐群狗党吓得尖声怪叫。他也再顾不得耳朵的伤痛,生怕在这府衙里多呆片刻也会莫名其妙丢了性命,就撒腿往外奔去。剩下张材毅、王捕头和师爷,傻愣愣看着无妄一行:“大师,这……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无妄眉头紧锁,语气甚为沉痛:“一时之间,贫僧也……也实在断不出个因由来……莫非是方才被刺客伤得太重。可是贫僧分明已经帮他止血……也不像是中了毒忽然发作……这……这太过诡异!阿弥陀佛!” “师父,衙门不是有仵作吗?”一个和尚提醒,“张大人,是不是让仵作验看?” 张材毅失了主子,整个人都傻了:“啊……这个……” “的确是验一验好。”无妄也道,“虽然对曹大人有些不敬,但总应该查个清楚。并不是为了要报仇雪恨,但若不抓出元凶,只怕还会有更多人受害。”当下,吩咐两名弟子留下协助张材毅,一名弟子继续前往铁山寺处理他们原本要做的事,而自己则带着余人回去平北公府报告噩耗。 大口鱼虽然一方面关心曹非攻的死因,但怕留下来看仵作验尸耽搁太久,就趁乱偷了衙门的一匹马,飞奔回来报讯。 这是玉旈云等人始料未及的。他们才确认曹非攻就是这西疆最大的奸臣,是幕后翻云覆雨的罪魁,他却已然毙命,这究竟是老天爷开眼,报应了恶人,还是他们的推测根本完全错了? “你确定他真的死了?”小莫问。 “府衙里可都是他的人!”乌昙道,“那无妄和尚或许也是他的同党。合伙起来诈死骗人,也不是难事。” “这……”大口鱼搔着后脑,“我没细看……要不我现在回去瞧瞧?如果仵作把他开膛破肚,但多半假不了。”他望向玉旈云,等待指示。 玉旈云一手抚着自己的眉头,一手轻轻敲着茶几:“若真死了,是谁人所杀?若诈死,又是为何呢?” 小莫的眉头也拧成了川字:“曹非攻意在谋取平北公之位,如果诈死,之后总不能复活,那他所谋划的一切岂不都付诸东流?” “不如我立刻让弟兄们分头去探听。”乌昙道,“看看曹非攻到底死了没有——府衙、平北公府,还有铁山寺——铁山寺多半是龙潭虎穴,可能要我亲自——”他不能亲自去,他知道,不能丢下玉旈云一人,成为敌人攻击的目标。 “不。”玉旈云的语气忽然一扫先前的迷惑,“别被他们牵着鼻子走。曹非攻的死讯我们本不该现在就知道。且看看他们下一步棋怎么走。小莫,你立刻去打点,我现在要去岑家军大营。” “王爷,这——”小莫不解。 乌昙更加反对——玉旈云此刻的身体,怎经得起在严寒的风雪之夜长途跋涉?更别提处处都可能隐藏着刺客。 但玉旈云的态度坚决:“不管曹非攻是真死还是假死,岑家军会因此没了统帅。不能让奸贼趁虚而入。”顿了顿,她面上又露出了微笑:“或许,这正是我的机会呢?” 聪明如小莫,立刻明白了过来,飞跑去准备。乌昙虽不知她计划,但晓得再怎么阻拦也没有用处,唯有叹了口气,道:“你不会是想今晚把那一整瓶药丸都吃了吧?” “我岂有那么窝囊?”玉旈云从怀里掏出药瓶来抛给他,“再是什么灵丹妙药,若是一病发就吃,以后就离不开了。那我便会受制于炼药之人——这和那些吸福寿膏上瘾的有何分别?我就不信没了他的药我就会死!” 乌昙愣了愣,未料到她会忽然领悟到这一点。见她这么决绝地丢了药瓶,反而又担心起来:“实在难受的时候,吃一粒倒也无妨。毕竟现在端木姑娘也不在你的身边,要是硬撑到倒下去,岂不更加麻烦?” “不是依赖药丸,就是依赖大夫!”玉旈云不耐烦,“这叫我今后还怎么带兵打仗?是不是我也该修炼些什么内家功夫,可以自己治疗自己?” “内功只能强身健体,并不能包治百病。”乌昙道,“我当初以内功救你,其实也是冒险一试。我只是大约知道接续真气的法子罢了,从前也是为了医治受了内伤的弟兄才向师父学的。若是旁的疾病,我完全不从下手……对了,我发现王爷体内有一股奇怪的寒气——”即将那诡异的症状向玉旈云描述了一番:“王爷自己可有感觉?” 玉旈云不是习武之人,完全不明所言何意:“什么奇怪的寒气?你又是如何发现的?” “我……”乌昙忽然两颊发烧——其实有何大不了,无论是当初在船上为玉旈云换药裹伤,还是后来带着她上江阳求医,两人之间肌肤之亲远胜于方才在车厢内握住她的手腕。但不知怎么的,一时竟说不出口。最后只咕哝了一句:“我也说不清楚……但这寒气不像是病,倒像是古怪的内伤。我毕竟不是大夫,瞧不出原因,也暂时想不出对策。” “只要我一时半会不死就行了。”玉旈云道,“走,咱上岑家军大营去吧!” 于是,待小莫与诸海盗准备停当,一行人就出了城——守军自然有所盘问,但谁也不敢阻拦内亲王大驾。天公作美,雪夜晴好。虽然寒风彻骨,路面结冰,但车辆马匹都做好了防滑的措施。即使速度慢过平常,还是在后半夜的时候来到了岑家军的大营。 当值的守卫大感惊讶:“内亲王……您……您怎么这时候来了?” “本王说了今日要来。白天有事耽搁了,所以只能夜晚来了。”玉旈云道,“否则,你们还不当我是失信之人?” “卑职等岂敢!”那士兵说着,飞跑去报信。不时,郢城驻军的将领就都迎了出来——钱大虎区区一个把总,其实是郢城驻军最末等的军官——只不过七品而已。此地负责军营事务的,乃是副将陈熙山,其下尚有参将、游击等。更有几名千总驻守在离开郢城稍远一些的地方。除了钱大虎等低级军官,年纪三十多岁,余人都是岑家军的老部众了,不仅个个都曾经在十八年前攻打过楚国,有些甚至追随过樾□□,算是从龙入关的老将。但是和玉旈云并肩作战,只是近些年的事。交情不深,落雁谷之后就再未通过音讯。好些人虽然听说她征讨郑国的战绩,肯定了她的本领,但始终还视她为皇亲国戚——外放出来历练了好升官而已。对她借与翼王定亲而跻身议政亲王之列,颇不以为然。此番她广邀西疆英雄围猎,老将们都拒绝出席。只有钱大虎心存好奇,去一看究竟——这些,小莫都已跟玉旈云说了。 为了让岑家军的老将们摒弃对自己的成见,玉旈云虽然乘车而来,但在离开军营一里地时,就弃车上马。因此,当将军们急匆匆迎出来,所见到的是漆黑战马上的青年将军——大冷天里,也没有穿着臃肿的棉衣或披着华丽的大氅,只不过寻常青衣夹袄,一袭鲜红色的披风正猎猎飞舞。那时,雪光将周围朝得亮如白昼,玉旈云满面坚毅,正和当初他们征讨馘国时一样。众人的心中都不由一震,齐齐跪了下来:“下官等参见内亲王!” 玉旈云摆了摆手:“不必多礼。本王被反贼耽搁了,未能如约检阅岑家军操练,还望诸位见谅。” “王爷昨日松针峡遇袭,此事下官等都听说了。”陈熙山道,“恶贼如此胆大包天,都怪下官等早先剿匪不力。” “从前的事,不提也罢。”玉旈云道,“本王又不是为了追究谁的责任才来的——正是想和各位商量如何铲除复兴会的逆贼,维护西疆的安定。我也不怕和诸位直说——尔等应该都听说了,此刻我军已经夺取了揽江、镇海,刘子飞将军正在揽江以南和楚国冷千山的部众苦战。石梦泉将军亦会渡过大青河,攻击平崖城。我此来西疆,就是为了找平北公,商议南征大计。若是复兴会继续在西疆作乱,必然成为我军南征的心腹大患!” 小莫再也没有想到她就这么开门见山的把来意说了,一时愣住。而那些将领们,暗地里对玉旈云来西疆的真正目的也多有猜测,估摸着她微服而来,必然不会轻易相告,岂料她毫无避讳地说了。反而让人难以相信。 玉旈云却仿佛根本没注意到众人惊愕的表情。跳下了马,径自往大营里走,边走边道:“馘国遗族贼心不死,相信诸位也知道。先前,平北公带领诸位在西疆镇压,好些馘国贼子逃去了楚国。这其中有废景康帝的亲弟弟袁哲霖,他企图在楚国得势,再借楚军之力复国。结果在楚国掀起轩然大波,庙堂江湖都被他搞得天翻地覆——连程亦风都丢了官位——诸位都听说过此事吧?” 西疆虽然不算樾楚对峙最关键的地点,但兵部仍是将重要的消息传抄过来。哲霖风波,樾军七品以上的武官个个知晓——当然,玉旈云如何利用细作策划假官票事件,此乃绝密,兵部之中也少有人知,自然不会写在文书里。 “下官等都听说过袁哲霖的事。”陈熙山道,“此人应该颇有些本事,但心术不正,竟用些旁门左道的法子,以至于自己身败名裂,还连累了楚国一干人等。对我大樾国,却是一件好事。” “诸位不要掉以轻心。”玉旈云道,“依我之见,馘国不止有一个袁哲霖,还有不少这样既有本事也有心计的人。也极有可能他们在楚国失败之后,秘密回到了西疆。否则,那已经被平北公镇压得不成气候的复兴会,怎么忽然又嚣张起来?不仅行刺本王,今日还袭击郢城府衙,连曹非攻曹大人都身受重伤。” 她的语气波澜不惊,仿佛只不过是分析局势。陈熙山等人则好像是遭遇敌人火炮的攻击,被炸得差点儿全体跳了起来:“王爷说曹大人身受重伤?” “啊……想是风雪阻碍,张大人那边又忙得不可开交,所以还未向兵营传信。”玉旈云道,“复兴会的贼人今日在府衙盗走前朝玉玺,重伤曹大人和好几位本地贵胄子弟,也有几位公子不幸罹难。若非本王有位武功高强的护卫在身边,只怕也遭了贼人的毒手。不过诸位放心,曹大人应该并无性命之忧。本王离开府衙时,他气色尚好,且有那位来自铁山寺的无妄大师陪伴,稍加休息,便会痊愈了。” 陈熙山等听言,皆舒了一口气。 玉旈云又接着道:“张大人已经派出衙役追击贼人,护军应该也出动了。却不知几时能将叛党捉拿归案。依我看,这些乱党本领不小,而且盗走玉玺——绝非之前鸡鸣狗盗骚扰顺民之辈,应该是意图打正旗号,光复馘国。极大可能是袁哲霖一党潜回西疆。单凭官差护军,实在不是他们的对手。所以我才来找诸位,共商剿匪大计。无论如何,要消灭复兴会,扫除南征的后顾之忧。” “这袁哲霖听说武功超群,还在楚国考了个状元?”一名参将道,“楚国太子似乎都被他骗得团团转。如此一个人物再怎么厉害,也只是一个人。就算他潜回西疆图谋不轨,若没有一支军队,也成不了大气候。” “那却也不一定。”另一人道,“他是馘国御弟——他哥哥是的软骨头,遇事便逃亡楚国,在那里做个逍遥快活的侯爷。馘国这里即便有些存着复国念头的,见皇上如此,还不心灰意冷?但若是御弟振臂疾呼,且又是个文武双全的人物,说不准好些人就蠢蠢欲动了。当初投降来的那些馘国将领,不知哪个是有异心的!” “不要胡乱猜疑!”陈熙山道,“平北公一向教导咱们,用人毋疑。馘国降将,只要是还在军中任职的,哪一个不是平北公他老人家亲自考验过的?再说,他们也并无一人手握重兵,甚至也无一人掌握粮草、马匹、军械的调度权。真有异心,也连一匹马、一支箭都领不到。” “军中的马匹、粮草、军械他们得不到,还有民间的呢?”有人提醒,“看看郢城那群纨绔子弟,出游打猎时,哪一个不是配着宝剑,骑着好马?他们用的羽箭虽然不是军械司下面的工匠所造,但听说他们当时跟岑公子结交,都拿了他的羽箭去模仿。所以民间那些工匠打造出来的,也跟咱们军中使用的差不多。” “竟有这种事?”玉旈云皱眉道,“我军兵器都是军械司潜心研制,无论是样式还是用材都精益求精,竟让民间作坊轻易模仿?” “只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吧。”陈熙山道,“初初我等发觉时,以为是军械库失窃,后来查明是民间仿造,平北公也曾命令禁止。但因此和岑公子吵了一架。或许是念及岑公子的身体,不想让他连一点儿开心之事也做不了,最终就……” 就不了了之了?玉旈云挑了挑眉毛,未接茬。倒是另一个参将道:“也不是单单为了岑公子。其实自从王爷从西瑶带回了铸造秘要,我军铸造兵器所用之钢铁都添加重石,比民间所用寻常铁器尖利百倍。民间无法得到重石,所以他们铸造的兵器始终只有形似而已。” “民间并非不能铸造兵器。”玉旈云笑了笑,让大家不要误以为她是来追究责任的,“民间自有许多的能人。西瑶的铸造术也不是他们朝廷所发明,还不是民间能人不断探索,之后被总结出来?发动民间的能人为朝廷做事,才事半功倍嘛!要是为了防人造反,就把菜刀都禁了,那人家才真的要造反了。我们要对付的是少数反贼。治了他们,西疆自然就太平。” “王爷说得极是!”岑家军诸将不得不赞同。 “下官有一事不明——”陈熙山转换了话题,“那馘国玉玺,怎么会在平北公府?当初清点皇宫宝物,下官也参与其中,记得搜到十七枚不同的馘国皇帝玉玺,全数当场加封,而后运送回西京。这当中应该不会有所遗漏才是。” “大人……”官阶最低的钱大虎方才一直未敢出声,这时插嘴道,“卑职当日也是负责抄查皇宫的。记得那馘国总管太监的清单上有二十枚玉玺。我军只是找到了十七枚。其他三枚,怀疑不是被废帝带去了楚国,就其余逃亡旁的皇亲贵族带走。若是这三枚中的一枚,倒有可能遗留在民间。只是竟被藏在平北公府,这实在蹊跷。” “啊!”一个参将忽然想起了什么,“会不会是那个人……”才出声,便被余人狠狠地盯住,他就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这怕是关键所在了。玉旈云不追问,只是微微含笑,看着岑家军诸将。曾经一同出生入死。就算他们不是那么喜欢这位心胸狭窄且野心勃勃的“黄毛丫头”,对她却相当了解。她不可能蠢到听不出方才话中的破绽,也不可能容许他们就这样糊弄过去。沉默了片刻,陈熙山终于叹了口气,道:“是岑公子的夫人……” “夫人?”玉旈云想起来了,在依阕关,那个陪着岑远在花园里散步的绝世佳人。 “据说原本是废帝宫中绣房的宫女。”陈熙山道,“郢城城破之后,流落到民间。机缘巧合,做了平北公夫人的丫鬟。此后,又与岑公子成了亲。” “只不过是一个宫女,怎么会和玉玺有关?”玉旈云皱眉。 岑家军诸将相互望了望,还是由陈熙山回答:“馘国皇宫如今是万岁爷的行宫,虽然他老人家素未踏足西疆,平北公也吩咐了要日夜清扫。以前馘国的太监们,若是不愿回乡的,都还在皇宫里面做事。有次,总管太监去向平北公汇报些事务,无意撞到了郭氏,觉得她很像废帝的宠姬天璋宫淳妃——不,不是很像,那太监赌咒发誓,说自己绝不会认错,郭氏就是淳妃。但郭氏却坚持此乃无稽之谈,说自己地位低微,别说做贵妃侍奉废帝,她根本连贵妃和废帝的模样都没有见过。” 贵妃……玉旈云想起郭氏的谈吐与气度,的确不像是普通宫女。岑远竟然穿了景康帝的旧鞋?心中不禁好笑,但面上却淡淡的,道:“人有相似。我听说废帝的嫔妃都在宫中自尽殉国了。怎么会跑去平北公府当丫鬟?宫中的娘娘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哪儿会伺候人?” “也并非全数殉国。”陈熙山道,“有些沦落青楼,也有的出家了。当时岑公子已决意要和郭氏成亲。平北公自然要把郭氏的身份查个清楚。除了让宫中太监见过淳妃的人来辨认,也去了清水庵——即是前朝女眷出家之地——寻找见过淳妃的人。当时只有几名尼姑说见过淳妃,来见了郭氏之后,大多说绝不是天璋宫的主人。唯有一人,据说好几年前就被废帝打入冷宫的,叫做什么张美人,她一口咬定郭氏就是淳妃,还说自己被打入冷宫都是因为郭氏作怪,如此这般……唉,总之女人家争风吃醋的那些话,下官等也不太知道。” “本王也不想听。”玉旈云道,“你只说,郭氏她到底是不是淳妃呢?” “除了总管太监和张美人之外,个个都说她不是。”陈熙山道,“况且那后来没多久,总管太监就病死了,张美人又发了疯。所以,尽管平北公仍心存怀疑,反对岑公子与郭氏成亲,但岑夫人就说,疯子的话也不足为信,况且郭氏在府内一向贤良淑德,肯一辈子照顾岑公子,那是求之不得的事。于是就……” “哈!”玉旈云不禁笑出了声,“怎么偏巧那太监就死了,张美人还疯了?这倒反而让这个郭氏更加可疑了!” 岑家军诸将纷纷点头。陈熙山道:“平北公是始终反对这桩婚事的。听说郭氏也曾经表示,本来出身寒微,配不上将门贵公子,若是再令到平北公叔侄不和,那就更加是罪过。于是她自愿离开,也去清水庵出家。只不过……” “只不过这个岑远竟然是个多情种子,非郭氏不娶,所以平北公夫妇也奈何他不得,随后只得答应下来?”玉旈云问。 “正是。”诸将点头。 玉旈云便轻轻冷笑了一声:“这可真是三流的戏班子才唱的戏码——若这郭氏果真是淳妃,那就有可能偷藏玉玺了。然而她的身份并无确凿的证据。再说了,她真的因为心怀故国而偷藏了玉玺,这事情闹出来,无非岑远又出来哭哭啼啼一番,有什么意思?除非郭氏偷藏玉玺且和乱党勾结,那可就严重了。” 诸将也都以为然。钱大虎道:“如今这玉玺被复兴会抢了去,岂不是为他们谋反又添了些筹码?” “不错!”玉旈云表面赞成,心中却想,那些人是不是真的复兴会还不晓得呢!“一枚前朝玉玺,本身既不能吃又不能穿,也不是威力无敌的火炮,拿了出来,亦不见得就能号召其他人揭竿而起。不过,他们若是有一个可以拥戴的人,一个无论是身份还是能力都足以让西疆百姓信服的人——比如说袁哲霖——那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啊!”诸将忽然觉得一切都能串起来了——复兴会一直以来卧薪尝胆,终于等到了哲霖潜回故国。郭氏正是他们的同党,即让他们速速去取回玉玺,却不想玉玺被曹非攻发现,还拿去了衙门,于是复兴会就血洗郢城府衙,夺走玉玺!一定就是这样!他们为如此合理的推测沾沾自喜,同时也紧张起来:那郢城——甚至整个西疆——岂不是即将发生一场可怕的动荡? 玉旈云可不在乎他们的推测正确与否,能让他们如此担心西疆的安危,就已经达到目的了。“本王星夜赶来拜会诸位,也正是担心复兴会叛乱。”她道,“听诸位如此分析,这场变乱已是迫在眉睫。诸位看,当如何应对才好?” 岑家军诸将没料到这个一向以自大傲慢目中无人着称的惊雷大将军竟然会问自己的意见,不由都愣了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他们不敢当着议政王的面交头接耳,但是大家想要议论的事都是一样的:此刻,当然应该紧急调动西疆的军队,一方面守卫官衙、军营、粮仓、军械仓等要地,一方面搜捕乱党,誓要将此变乱扑杀于萌芽之中。只是,西疆的统帅岑广卧病不起,代替他处理公务的曹非攻也身负重伤——况且曹非攻是个文官,岂能指挥军队?至于岑远,不仅是残废,身边还有个可疑的夫人。此时此刻,郢岑家军中官阶最高自然是陈熙山。但要全面布署,他还不够分量。唯一能够掌控大局的就只有玉旈云!诸将想到这一层,都不约而同的望向了玉旈云。陈熙山率先跪下:“还请王爷定夺!” “这可使不得!”玉旈云连忙起身,扶起了陈熙山,也阻止其余将领下跪,“本王初来乍到,于西疆形势全不熟悉。而且在岑家军中,我虽然曾经与诸位并肩作战,毕竟是后生晚辈,怎敢忝居统帅之位?” 她竟然在这群官阶比她低好几级的人面前自称后生晚辈,诸将怎不吓得唰唰跪倒:“王爷万万不可如此说,折煞卑职等了!西疆此时除了王爷,再无可以统帅兵队镇压乱党之人!” 玉旈云显出很为难的样子,拽不起跪在地上的陈熙山,索性自己也坐在了地上,与诸将一般高,叹了口气道:“诸位难道没有听说吗?本王近年来伤病缠身,已经去鬼门关绕了好几遭。前不久,又在东海为蓬莱国兵队所伤,要不是皇天庇佑,有这位乌昙乌帮主及时带本王回到江阳找女神医端木槿医治,今日本王也不能坐在这里与诸位叙旧了。以本王今时今日的身体,要担当一军之统帅实在勉强——正因为如此,南征之战,才交给了刘子飞将军。今日西疆变乱在即,平北公又卧病在床。诸位拜托于我,这背后的用意,本王当然明白。但……我大概只能借诸位一个名义。调兵遣将上阵杀伐,还需要劳烦诸位。” 玉旈云几次重病的传闻,陈熙山等人也有所耳闻,只是想不到她竟然亲口承认了,还说只做个挂名的统帅。他们偷眼看玉旈云的面色,果然是苍白发青,连嘴唇都不见血色。双目虽然闪亮,却好像是将灭的炭火,在风中发出最后一丝光华。这可不就是大病之状吗?若有任何人曾经对玉旈云前来西疆的动机有所怀疑,这时也都抛去九霄云外了。 “王爷肯主持大局,咱们已经赢了一半。”陈熙山道,“卑职等一定鞠躬尽瘁,剿灭乱党,为朝廷守护好西疆!” 这正是玉旈云想听到的,就点头微微笑了笑,又要站起身来。只是动作过猛,一阵眩晕,幸而乌昙和小莫从旁扶住。这自然使她方才的那番话更加可信了。“依我之见,乱党确切人数虽然未知,但应该并不足以与我军正面冲突。”她道,“要煽惑西疆百姓,除了有一位前朝皇室中人,一枚玉玺,还需要出一桩大乱子,成为造反的契机——这种乱子,以诸位过往与复兴会交手的经验,应该是何者?” “无非刺杀高官,焚烧官衙……”诸将议论——松针峡刺杀、平北公府失火、郢城衙门的血案,这些岂不正符合反贼们的一贯作风吗?“只不过这三次袭击的动静还不够大,并无朝廷命官当真命丧反贼之手。”他们道,“再说了,现在西疆民心相对稳定,他们杀人放火,只会搞得百姓提心吊胆。谁会出来响应他们去做掉脑袋的勾当?” “他们之前不是还有些江湖术士的把戏吗?”钱大虎道,“就是什么鱼肚子里面有纸条,枯井里忽然升起一樽石像,花样还挺多的,但都让铁山寺的无念大师给戳破了。这次不知会不会再弄出什么新玩意儿来?” “又是铁山寺?”玉旈云皱了皱眉头,“那里奇人还真多!” “铁山寺有三百年的历史,比馘国还久远呢!”陈熙山道,“寺中的确有不少学识渊博的僧侣。除了给平北公治病的无妄大师,这位无念大师在民间也颇负盛名。他懂得观星相,能预测旱灾水灾,据说几十年前,还预言过天狗食月。西疆的百姓素来当他神仙一般拜。但他却说,此乃质测之学,物以穷理,格物而后致知,如此而已。” “质测之学?格物致知?”玉旈云不禁失笑,“一个和尚满口孔孟,可真是有趣!” “总之无念大师亲自将那些鱼肚子里出现纸条、枯井里升起石像的奇事都演练了一回给百姓们看,这些灾异之说就被一一击破了。”陈熙山道,“平北公敬佩无念大师的学问,曾经也想推荐他进京为朝廷办事,可是无念大师坚决不肯。平北公也就不好强人所难了。” “此人倒有趣。”玉旈云道,“只要有他在,就不怕反贼玩把戏。” “王爷也不可太过大意。”陈熙山道,“百姓愚昧,分不清哪些是真的灾异哪些是江湖术士的把戏。他们若是能辨别清楚,也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劳烦无念大师——更加不会把无念大师当成神仙来拜了。” “此话不假!”玉旈云点头,随后忽又冷笑了一声:“什么真灾异,假灾异,都是让人拿来做文章的罢了!” 岑家军诸将赞同:“不错,据说咱们消灭馘国的那一年,年头的时候,馘国四境还向废帝报了许多祥瑞呢!既然要亡国,应该有些灾异才对。” “哈!”玉旈云不禁大笑,“当然是祥瑞——是我大樾国的祥瑞嘛!” 诸将也都跟着哈哈笑了,一时竟忘记迫在眉睫的危机,但另一方面,也是想到他们轻易就踏平了馘国——不仅馘国兵队溃不成军,连前来助阵的楚国军队都落荒而逃——如今,还怕什么复兴会的反贼?自然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有人就回忆起当年征讨馘国的一场场战役,说起玉旈云在落雁谷以少胜多,都对她的勇气与谋略由衷佩服。玉旈云只是摆手道:“那只是不战则死,当然什么法子都要试一试了。如今想起来,倒有些后怕呢!赵老将军,不就是在最后中了敌人的奸计,为国捐躯了吗?” 说起在依阕关丧命的赵临川,众人不免唏嘘。又说等扫平楚国的时候,就给赵临川报仇了。 如此闲聊了片刻,话题又回到了平定西疆上来。诸将都根据过往剿匪的经验,推测复兴会可能藏匿的地方,又大致拟定了先发制人的剿匪计划。不觉就已经到了黎明时分。军中号角响起,是兵士们起身,准备操练的时候了。 玉旈云望了一眼窗外:“竟然已是这个时辰?光看天色,还以为是半夜呢!” “西疆苦寒之地,本来天亮得就比中原地方迟一个时辰。到了冬天,更加如此。”陈熙山道,“王爷一宿未眠,是否要歇息片刻?” “我本是来看操练的,歇息片刻岂不是又错过了?”玉旈云站起身,“走,出去活动活动!” 正说这话,忽然看到外面辉光闪动。诸将久经沙场,十分警觉——这明灭的光彩颇似敌军火箭偷袭,但又仿佛在极远之处。众人立刻先将玉旈云围护住,钱大虎则冲出门外瞧个究竟。 他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就回来了,脸色煞白,仿佛见了鬼:“不……不得了……天上下……下起火雨来了!” “什么?”陈熙山等人都莫名其妙。虽有心斥责钱大虎胡言乱语,但见他的神色,晓得必然是看见了天大的异状。所以也全都出门看。玉旈云亦喝退了左右的护卫,和小莫乌昙齐出房来——只见岑家军诸将全都盯着西北面的天空一动不动,仿佛变成了石像一般。而玉旈云自己看了一眼天际,也惊呆了:漆黑的天幕上,流星陨落如雨,或长或短,或大或小,正好像漫天的火箭,然而却不是人间两军交战,而像是天兵天将在云端交锋。这是什么奇观? 早起准 操练的士兵自然也都为此异象所震惊。有些呆若木鸡,有些吓得蹿回营房,还有些则跪倒在地,对着天边磕头如捣蒜。营地里一片哭天抢地之声。自打岑家军建立以来,还未曾如此混乱过。 “成……成何体统!”陈熙山好不容易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想是……想是西北边出了乱子……或许是蛮族偷袭边境……还不速速去查探个清楚!” 诸将谁人听不出这是强自镇定的话语?蛮族的火箭若是能在此处被瞧见,那早就已经大军压境了。再说,蛮人若能使火箭照亮半边天,如此本事,谁人能阻挡得了? “这不是蛮族……”钱大虎结巴道,“这是火雨!真的是火雨!卑……卑职……小的时候在家乡也见过,不过是夏天,天降火雨,落在地上,却没有烧起来……” “既然烧不起来,那有什么可怕?”陈熙山故作轻松,只是声音仍打着颤,“大惊小怪的……还不去整顿操练的队伍?王爷专程来检阅我军,就这样乱哄哄的让人看笑话吗?” 玉旈云心中仍在讶异,但听陈熙山此话,晓得自己万不可露出分毫的胆怯——方才自己不也说了吗?管什么真灾异假灾异,都不可怕,可怕的是用灾异来做文章的人。这世上难道还真有神仙妖怪?若有,自然善恶报应早见分晓。她又何必十几二十年来煎熬谋划?如此想着,心情就平复下来,淡淡道:“大家都是初次见到天空流火,有些惊讶也在所难免。不必训斥兵士们,好生安抚便罢。” “不,不,不——”钱大虎惨白着脸直摇头,“这天火虽然不会烧起来,但是威力比火炮还大,能将整个村子夷为平地。是老天爷要击杀十恶不赦之人,只要是有关联的,都会……” “混帐!”陈熙山呵斥,“军中岂容你胡言乱语耸人听闻?扰乱了军心,你有十个脑袋都不够砍!”qqxδnew “卑职不是胡言乱语!”钱大虎急道,“卑职七岁那一年夏天,流火从天而降,当时大伙儿都以为村子会烧起来,纷纷逃命。跑出几里地之后,忽然就感到脚下大地震荡,大伙儿全都摔倒了,几乎无法爬起来。不过,震荡停歇,我们又继续往前跑,直跑了一整夜,见那火雨停止,才敢喘口气。又过了三天,才回去村子看。咱们的村子倒是还在,无非牛羊四散逃窜没了踪影。初初老人说,或许是见到了蜃楼,大伙儿自己吓唬自己,便打发我们这些孩子去寻找牲口。我和堂兄走了两三里地,到了陈家坡——那本来有一座小山丘,山前有个池子,山上有土地庙。可咱们去的时候,却没有山丘了,只看到两个相连的池塘。我和堂兄还以为是走错了路,后来看到四周的废墟,又听随后而来的乡民们议论此事,才知道陈家坡被天降大石砸成了一个坑,原本池塘中的水流灌过来,所以变成了两个相连的池子。” 他描述得如此详细,反而让玉旈云想起来了——从前读书曾经读到过“星陨如雨”,又说“星陨至地,则石也”,至于陨星坠地,凿地成窍,古人亦有记载。钱大虎所描述的,和此刻所发生的,应该正是古书中所记载的陨星雨。大约五年前,还有人进献了一枚陨星。当时宫中诸人听说有星星被装在匣子里,争先恐后前来观赏,谁知看到黑漆漆一块圆石,平平无奇,甚为失望。但进贡的官员却声称,此星落入他辖地一名乡绅的大宅,落地时还莹莹有光,如此这般。又附会说什么放在宫中,让它吸收月光,必定会再次放出光华——太后身边的宫女信以为真,每夜都将陨星搬去室外,郑重其事地晒月亮。但陨星始终如故。最终大家笑骂那官员胡说八道,将此事抛开脑后去了。 忆起这桩笑谈,她便更加泰然了——眼前这不仅不是灾异,就连旁人想要做文章,她都已有了驳斥了理据!即朗声大笑,将陨星逸闻说给诸将听:“钱把总当年所见,应该是硕大的陨星吧。能把一座山丘砸成了水塘,不知陷入地面有多深。幸亏没人多事,把这硕大的陨星挖出来,否则皇宫岂能放得下?” 陈熙山等人也都哈哈大笑。唯钱大虎还不十分信服:“这……卑职不晓得陨星到底是什么,可是,陈家坡一夜之间被毁,我们那一带的人都知道他们是遭了天谴。因为那之后没多久,便有官府的人来搜捕乱党,说有人举报,先前在陈家坡土地庙里住着的一队江湖杂耍班子,其实是反贼。举报之人因为在路上遇到反贼同党的袭击,迟了数日才报告给官府。官兵本以为赶来之时必然扑空,谁知,老天爷已经把整个陈家破给毁了。当时就出了告示,让大家一定安分守己,否则就和陈家坡的乱党一个下场。我可记得清清楚楚,那是□□建和六年……” “建和六年的乱党?”旁人似乎也想起来了,“莫非是舒家余孽……” “住口!”陈熙山厉声打断,“亏你还是三朝元老,岂不知军中规矩?” 和舒鹰有牵连的人——哪怕只是碰巧姓“舒”的,都不得参军。舒鹰的名字也是军中的禁忌。玉旈云冷眼看着岑家军诸将惶恐的模样,想起当初翼王向自己吐露此事时那可憎的嘴脸——幸亏她把石梦泉的身世给洗白了……幸亏……“诸位不必再说这些陈年旧事了!”她道,“今夜见到陨星雨奇观,应该算是我等的眼福。可不要奸人未做文章,我们自己先疑神疑鬼起来。” “王爷教训得是!”陈熙山等人回答,同时也都狠狠地瞪了钱大虎一眼,怪他胡言乱语。 “还是准备操练吧!”玉旈云道,“让将士们集合起来,本王要亲自告诉他们陨星雨为何物。等天色大亮,再去打听陨星坠落何处,若是可以捡一两颗,也向朝廷报个祥瑞嘛!” “王爷英明!”陈熙山等人虽觉得这建议实属无稽,仍不得不随声赞同,又去安抚、召集士兵了。 小莫在旁咂了咂嘴,低声道:“王爷,这……这陨星雨邪门得很……偏偏这个时候出现,好像是专为复兴会起事显现的异象似的——这不会是什么人搞得鬼吧?” “谁知道!”玉旈云道,“人要能搞出这种鬼来,那本事可真了得,我还想学一学了。” “要是碰巧,那岂不更加邪门了?”小莫打了个哆嗦,“曹非攻的死讯只怕没多久便会传来,照钱大虎说的,岂不成了他遭了天谴?” “有非分之想,自然应该遭天谴。”玉旈云道,“可惜老天爷根本又聋又瞎,不然早就把世间的祸害都收拾光了——这些废话且不提。陨星雨既已出现,等着别人做文章我们再来应对,不如自己先做一篇文章。” “明白了!”小莫道,“人说这是灾异,王爷偏说是祥瑞,看谁说得有鼻子有眼,看谁说得声音大,是也不是?” “平北公一世英名,老景却如此凄凉,算是哪门子的祥瑞了?”玉旈云叹息,又想:西疆人马乱斗,若能两败俱伤,最后让岑家军落入自己的手中,倒勉强算一件好事。只是要步步小心。她此刻,几乎可以算是单人匹马的。 才如此想,忽然觉得胸中窒了一窒,眼前也是一黑。不过,仅仅一瞬间就过去了。除了乌昙一直双眼紧紧盯着她,旁人全未察觉。 “王爷……”乌昙不及关切,她已经摆手打断:“走,咱们到演兵场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每天都努力码字…… ; 第212章 兵营的黎明犹如黑夜。尤其在陨星消失之后,将残的灯火照着兵士们惶惑的脸庞,一个个满腹的疑问,想要议论,想要询问,却不敢出声。这种惊惶被压抑仿佛随时要爆发的气氛,使得四围显得更加黑暗了。乌昙、小莫随着玉旈云登上阅兵台时,都禁不住打了个冷战,暗想:玉旈云要如何安抚这样一大群人?说错一个字,传递一个错误的眼神,只怕就会适得其反。那便不可收拾了。 玉旈云自己也深深吸了一口气。待要踏前时,又停了停,对乌昙低声道:“那药呢?”乌昙一愣,不及回答,玉旈云已经向他伸出了手:“拿来,我可不想这节骨眼儿上出什么意外。”乌昙无法,只有把瓶子递过去。玉旈云倒出一枚药丸,接着又倒出一枚来,将两枚一齐放入口中,才把药瓶抛还给乌昙。不给其关切的机会,大步走去阅兵台的最前端了。 武将们都是按照品级站立的。乌昙和小莫只能远远看着玉旈云的背影。凛冽的寒风中,她的披风飞舞,与火把的光辉相映,也好像一团火。 她就是在燃烧她自己的性命啊!乌昙握紧双拳。 “乌帮主是没听过王爷给兵士们训话吧?”小莫道,“你大可不必担心。王爷虽然没有某些文士那舌灿莲花的本领,但是她三言两语,便能让全军上下抛却生死,勇往直前。当年在落雁谷,原本我军毫无胜算,她却能激励士兵破釜沉舟,将楚军杀个落花流水。今日这阵仗,还难不倒她。” 乌昙不答,只是盯着前方的玉旈云。 “将士们!”玉旈云开始训示了。下面鸦雀无声。“我与诸位一别经年,心中甚是挂念——又或者说,甚为过意不去。自征服馘国以来,诸位便一直戍守西疆,不得回归家园。你们有些与妻儿老小分离,有些则将家人也接来此苦寒之地,我却在西京锦衣玉食——这怎不让我汗颜!” 这是在说什么呢?士兵中那疑惑的气氛更浓重了。 “不过,我想诸位多少也都有听过关于我的传闻。”玉旈云接下去道,“我是个心胸狭窄睚眦必报之人。如此一人,怎能忘记楚军所带给我等的耻辱?无论是当年岑老将军攻凉城而不破,还是后来我与诸位在落雁谷让他们侥幸逃脱,抑或是大青河之战以讲和收场,这岂是我大樾国雄师所能接受之事?不瞒各位,我无时无刻不想着要找楚人再决胜负,为我大樾国皇帝扫平天下,建立千秋霸业。也让诸位在有生之年得享太平盛世,身后亦名垂青史,成为后世男儿效法之榜样。” 士兵队伍中先是沉默,接着就响起了轻微的议论声。陈熙山等军官可以看见前排的士兵——面上带着激动的神气,好像被玉旈云的话所激励,恨不得此刻就与河对岸的楚军一战。 这样倒也好!诸将想,就这么把陨星的事给糊弄了过去。不失为一计高招。只是,玉旈云不会想在此宣布要南征楚国吧?出兵的计划,在军官们中说说倒也无妨,毕竟彼此知根知底,绝不会泄露出去。而全营士兵人数众多,还有本地雇佣的杂役。即使岑家军兵士都是忠心耿耿之辈,谁能确保杂役中没有楚国奸细?万一将军机大事传去河对岸,岂不是为南征之路自设障碍? 他们正挠头,玉旈云又接着说下去:“不过,找楚人报仇雪恨,来日方长。须知,我樾国将士,除了为皇上开疆辟土,也要为百姓守护家园。方才西北方陨星雨大作,相信诸位也都见到。这陨星雨危害甚大。轻则毁坏房屋,击毙牲畜,重则削山平海,将整座市镇夷为平地。实属百年罕见之巨灾。” 啊呀呀?陈熙山等人直跳脚:怎么又扯回这个话题上来?把陨星雨说得如此可怖,岂不是要让众人更加惊慌?下面的众士兵也是面面相觑,果然露出慌乱之色。但玉旈云仍面色如常,道:“据我看来,这陨星雨危害不下于海啸地动。我樾国兵士历来有抗灾救灾之职责。眼下,本王打算立即挑选五百兵士与我同赴西北,查看灾情,救助百姓。不过,我听闻,诸位各自家乡对此陨星雨有不同传说,有人以为是不祥之兆,想要避而远之。故此,本王并不勉强。若有愿意与本王同去的,请出列上前来。余人子可以留下在此继续驻守。本王绝不怪罪。” 咦?陈熙山等人只觉冷汗涔涔而下:言下之意,岂不就是哪个不与她同去,哪个就是愚昧无知相信乡间传说之辈?陈熙山自己赶紧一步上前,要请缨前往。只是来不及跪下,见阅兵台下已有好些士兵走出了队列,在前排唰唰跪倒:“王爷,卑职等愿去赈灾!”几乎不待他们话音落下,后排又有士兵走上前来:“王爷,卑职等愿追随王爷去赈灾!”须知,郢城郊外的大营驻扎有五千兵士。虽然齐在场上列队,但后方兵士并无法直接听到玉旈云说话。他们每百人有一名传讯者,负责将将领的训示传去后方。这样一个方阵一个方阵地传递下去,后面的士兵自然比前面的同僚迟听到消息。但听到这样一番话,怎不心潮激荡?个个都朝前方涌来。一时间,就好像海中掀起巨浪,一波一波拍打而来。而阅兵台就仿佛一艘船。这汹涌的波涛却不是要将其掀翻,反而是要把船托起来,到浪尖上,以致天空触手可得。 陈熙山可看不下去了。唯恐士兵推挤混乱,酿成事故,一面让众军官大声号令士兵回归原本的阵列,一面自己向玉旈云跪下,道:“王爷,陨星雨究竟发生于何处,尚有待探明。或许路途遥远,王爷大病新愈,不宜在此严寒中长途奔波。再说,我岑家军受命镇守西疆,救灾赈济原是我等职责所在。不该劳动王爷大驾。请让下官等筹备安排,绝不误了赈灾大事。” “这样……”玉旈云瞥了他一眼,低声笑道:“本王说要安抚兵士,才想出这样一番话。你看还听得过去吧?” “何止是听得过去……”陈熙山道,“王爷这番话实在高明。比硬说陨星雨是祥瑞高明多了。”这赞许乃是出自真心。他和诸将都知道玉旈云有身先士卒之勇,对于她激励士卒的本领,素来只是耳闻,如今才亲眼看见。 “本王像是个报祥瑞的人吗?”玉旈云道,“由我来说祥瑞,只怕没有人会相信——等平定了西疆的乱局,拿下楚国,且看看谁素来喜欢报祥瑞,就让他去报一个。” “是……”陈熙山听出她语气中的讥讽:无论是报祥瑞还是报灾异,在她眼中都是无能可笑之辈。想起方才初见陨星雨,自己和诸位同袍惊慌失措,真是万分汗颜! 玉旈云笑了笑,遥望东方,一片黑暗之中已隐隐露出曙色:无论郢城那边几路人马各自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曹非攻的死讯都快传出城来了吧?为免岑家军听到这个消息又生变故,自己需要更牢地掌握兵权才行。即再次转向阅兵台下的士兵们,高声道:“诸位——你们的报国之心,我已见到。我大樾国有如此忠心勇武之师,实乃社稷之幸。不过,我虽曾与诸位并肩作战,却毕竟不是你们的主帅——论到我眼下的官衔,其实是领侍卫内大臣,只能号令禁军而已。方才那样呼召诸位随我去赈灾,实在有违规制。所以赈灾究竟该如何安排,我想要听从陈副将的调遣——”说时,看了陈熙山一眼。陈熙山自然连连点头,表示此话不假,正要接着话茬说下去,玉旈云又高声继续道:“赈灾虽紧急,但操练不可荒废。岑家军威武雄壮的身姿,数年来都不曾离开我的脑海。请诸位今日务必让我再一睹大樾雄师之风采。” 这话若是细品,有些奉承的意味——玉旈云自己的部下,这几年来东征西讨,比岑家军风光十倍。但此刻,岑家军正群情激动,谁也无暇多想。更见玉旈云“唰”地抽出剑来,向天而指——火光将白亮长剑映照成一线血红——正是从前平北公亲自检阅操练时向众人发出的讯号。士兵们立刻自动自觉整好队伍,长枪、弓箭、重箭、骑兵,以及新近才训练的火器兵依次操练。一时间,场上杀声震天。 “小莫——”玉旈云朝身后招手,“备马来。” “王爷要下去?”小莫怔了怔。不过机灵如他,不需要玉旈云解释,也立即明白:此时此刻,玉旈云不能做王爷,甚至不能做将军,得像落雁谷抛却皇亲的腰带时一样,做个普通的士兵,这才能够切切实实抓住军心。于是不再多问,飞跑去照办了。 玉旈云又向乌昙伸出手。乌昙犹豫了片刻,才把药瓶给她。玉旈云倒出一枚药丸。再要倒时,发现瓶子已经空了。“这下你可放心!”她笑着将药瓶抛还给乌昙,咽下最后一粒药丸,大步走下阅兵台去。 乌昙岂会放心?只会更加担心。却别无他法,只能紧随玉旈云的脚步。 陈熙山等诸将并不知这个中内情,只猜测玉旈云身有顽疾之说原来不假。但更多的,是被眼前兵队的士气所震慑。别说是岑广病倒以后,就算他身体康健之时,自从驻守西疆,岑家军往昔战天斗地勇往直前的精神就慢慢被消磨。没了迫在眉睫的战争,操练都是例行公事。今日,被玉旈云所激励——又或者他们只是不想在屡建奇功的青年将军面前丢脸,个个都卯足了劲。那气势,别说是扫平区区复兴会,哪怕是立刻杀过大青河与楚军决战,也会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看到玉旈云飞身上马,在众兵士之前亲自率领操练,众将心中不约而同地加深了对她的敬畏,也多少为岑广感到遗憾:老将军叱咤一生,若得一继承人如内亲王,哪怕只是一介女流,也好过一个残废的岑远和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曹非攻! 只是,诸将没有闲情唏嘘。玉旈云下了赈灾的命令,他们须得迅速准备。当下,陈熙山带领参将、游击等退下阅兵台。经过一番商讨,决定由钱大虎率领五百得力部下前往西北方处理陨星雨善后。钱大虎只不过是个低级军官,此刻正在外面与众士兵一起操练。是以,陈熙山等人帮他计算并预备好了途中一切所需,看时辰,已经过去快三刻钟,操练也该结束了,众将便又出来复命。 然这时候,忽有守卫大营的士兵匆匆来报:“陈副将……郢城……郢城来人了!” “是曹大人有指示吗?”陈熙山问。 “不,是守备使。”那士兵道,“岑小公爷。” 岑远?诸将都吃了一惊。“是他亲自来了?” “是。”那士兵回答,“他好像知道内亲王在大营中,是来拜见内亲王的。” 诸将面面相觑:岑远来到郢城,然后听说玉旈云来到大营,过来拜见一下当然是再正常不过。但是每个人心中都有隐隐觉得这不是什么好事——远在依阕关的人,怎么忽然来了郢城?还偏偏是在郢城接连出了几个大乱子之后…… “王爷操练可结束了吗?”陈熙山问。 士兵摇摇头:“卑职方才去看,似乎是大伙儿练得兴起,开始在内亲王跟前比试起搏斗的功夫来,连内亲王她老人家自己都要下场来比试呢。” “这还了得?”陈熙山大惊道,“王爷万金之躯,有个什么闪失,不是砍掉谁的脑袋就能解决的——”他说着,已疾步出门往练兵场走。余人也知道厉害,将岑远到访的事抛开一边,先赶去练兵场阻止玉旈云。 待他们跑到那里,果然见到玉旈云正和一个兵士比试剑法。那兵士可算是郢城大营中剑法最高超的了,乃是岑家军剑术教头的得意弟子。陈熙山等人怎不捏一把汗。但再细看,那兵士显然也晓得和皇亲比武不能动真格,要处处忍让,既不能让对方受伤,也不能让人家扫兴,是以,动作小心克制,处处点到即止。他们也便松了口气:“待这一轮比完了,就去通报岑公子来到大营的消息。先去把岑公子接进来。”当下,一名参将和一名游击亲自出营接岑远。 可他们前脚才走,这边玉旈云忽然就向后跃开几尺,收了剑,道:“你这种小心翼翼的招式,到底是何用意?是看不起本王的剑法,还是看不起本王的气量?”显然是瞧破了对方的意图。那士兵一时不知如何应答。但玉旈云已经又拉开架势,挽了个剑花,道:“若今日是平北公他老人家与你过招,你也这样作假吗?还不快拿出真本领来!”说时,已一剑朝对方胸口刺去。 这下,这士兵再不敢有所保留,也大喝一声,挺剑还击。利刃交接,火星四溅。陈熙山等人急得直跺脚——眼看那士兵一招快似一招,步步进逼,玉旈云则只能勉力防守,且脚步虚浮,仿佛力气不支。“这可怎么行?”陈熙山急道,“内亲王原本身体虚弱,不惯西疆气候,昨夜又一宿未眠,与我等商议平乱大计。这样动真格的打起来,就算不受伤,万一旧病复发,可就大事不妙!王爷——王爷——快住手——”他当即与其余将领赶上前去阻止。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那士兵不仅招式快,力气也大,只见他瞧准了玉旈云的破绽,一剑向其颈间横劈过去。玉旈云慌忙挺剑防守。谁知“呛”地一声,手中长剑竟被对方砍断。这是双方都始料不及的。玉旈云没了躲避的机会,而对手也因为用力过猛,收手不及。虽然奋力向旁边撤去,但剑锋还是直指玉旈云的肩颈,眼看着就要在她身上开一道血口。陈熙山等人心中大呼糟糕,有的闭目不敢再看,有的则两腿发软,跌坐在地。 但说时迟那时快。乌昙从旁一跃而上,一手拉开玉旈云,另一手在那要命的利剑上一弹。那士兵登时感到虎口如同被震裂,长剑脱手而飞,打着转儿,没入黎明时仍旧黑暗的天空,竟不晓得落到哪里去了。这一刻,练兵场上的众人,仿佛都被施了法术,连呼吸都停止,过了片刻,才不约而同地长长舒出一口气来。 “王爷还好吗?”乌昙问。 玉旈云方才也着实被吓了一跳——刀剑无眼,她是来拉拢人心的,要是这么莫名其妙丢了性命,当真死不瞑目。还好有乌昙这个高手扈从在侧。不过自己也实在有些莽撞了。她面色依旧苍白,强自笑了笑:“没事——胜败乃兵家常事,我能有什么事?我输给了这位岑家军的好手,不过你替我赢回一局,算是平手吧?” “卑职罪该万死!”那士兵“扑通”向玉旈云跪倒。陈熙山等人也慌张地赶来,稀里哗啦在一边跪下:“让王爷受惊了,下官等死罪难逃!” “都起来吧!”玉旈云道,转头制止其余将士继续下跪请罪,“是我自己要比试的,跟你们有什么关系?归根到底,是我考虑不周到。你们留有余力,是怕我受伤,但我又想你们拿出真本事来,这才酿成危险。再说了,今日哪怕对手不是我,只是你们自己比武,兵刃锋利,也难免会有损伤。我看以后操练,应该都用木质兵器好些。咱们是要让敌人流血,伤了自己人,就不值了。” “王爷英明。”陈熙山等人仍是不敢起身。 玉旈云就亲自来扶:“真要赔罪,就赔我一把剑吧。我的剑原是皇上御赐,就这样被砍断了,日后皇上问起来,我可不好交代。不如就用你的剑来换吧?”她笑望着方才与自己交手的士兵。 “是,是……”那士兵颤声道,“卑职这就去把剑找回来……谢王爷不杀之恩……” “不用找了。剑在这里!”忽然,岑远的声音在人群外响起。他的轮椅被推了过来。刚才飞出去的剑就放在他的腿上。他不起身,只是坐着尽量弯下腰去给玉旈云行礼:“王爷——” 玉旈云先没听到通报,骤然间他难免有些讶异,但随即又感觉这再合情合理不过:曹非攻一死,他就来到,好像是老早就知道岑家军今日会没了统帅一般。西疆乱局的各路人马不论其死活如今算是最郢城聚齐了。这场变乱大概也就要达到巅峰。凡事都如同烟花,巅峰之后就走向消亡。她所期盼的胜利看来会来得比她预计的快。 “咦,是什么风把你从依阕关吹到这里来了?”她问。 “下官听说叔父病重。”岑远边说边瞥了陈先生等人一眼,“大概各位长辈们觉得我身体残废,没办法侍奉汤药,也不想我听到消息就寝食难安,所以一直瞒着我。近日我府里有人去铁山寺进香,才把这事说给我知道。我深受叔父养育之恩,岂能不尽孝道,这就赶来郢城了。” 他语气波澜不惊但字里行间俱是责难。陈熙山等人都不说话。玉旈云则哈哈一笑:“难得你有孝心,平北公应该也十分欣慰。”径自走过去,抓过他膝头的剑,端详道:“到底是岑家军的剑好,还是武功实在厉害,竟然能把皇上御赐给本王的剑都斩断?啧啧!” “启禀王爷,是岑家军的剑好。”岑远回答,“这一批剑乃是按照王爷从西瑶带回来的铸造秘要所打造。虽然西疆没有重石,但书中也记载了其他许多锻造方法。此剑便是其一。由端午开始,全军兵器都已经按此方法铸造。若是他日得到重石,更加如虎添翼。” “难怪!”玉旈云赞叹,“你虽然只是依阕关守备使,但对于这边的军务也十分熟悉嘛!” “王爷过奖了。”岑远道,“下官在叔父身边多年,自然是熟悉军务的。现在西疆的铸造之术已有了长足发展——相信王爷也听说,西疆达官贵人家中的年轻公子都以打猎为乐。为了得到最好的猎具,大家都花了不少心力。虽然外人看来,或许是玩物丧志,却也可以为我军所用。” “不错。本王听说了,也和他们一起去打过猎了。”玉旈云道,“他们都对你十分敬佩。” “我身有残疾,在军中已经不能有什么作为。多亏这些朋友不嫌弃我。”岑远淡淡。言下之意,岑家军的人都嫌弃他。 玉旈云不予置评,陈熙山等人也都假装没听见,岔开话题道:“平北公的病情如何?” “叔父的病情如何,诸位不是应该比我更清楚吗?”岑远忽然转头盯着他们,眼中露出愤恨之意,“数月以来,诸位半个字也不曾传去依阕关,把军务都交给曹非攻大人打理,这些,袁公子其实都已经告诉我了。只是诸位本已不信我,若未经叔父传唤我便自行前来,好像我是嫉妒表弟要和他争个高下一般。其实我哪里嫉妒他?我自小就知道非攻表弟是个聪敏刻苦之人,虽然不谙骑射,但无论经世济民之道,还是御敌制胜之法,都远在我之上。他固然是外姓人,可叔父之位若由他继承,必能将岑家军发扬光大……可惜……可惜……”他的神情忽然变得万分悲苦,双目通红,泪水溢出眼眶:“非攻表弟他被逆贼杀害,这消息,你们是不是也不打算告诉我?若不是我擅作主张来探望叔父,你们是打算等非攻表弟下葬了,才传讯去依阕关吗?还是想等着逆贼连叔父也刺杀了,事情不可收拾,才说给我知道?” 他忽然抛出这样的指责,陈熙山等人都惊呆来:只从玉旈云哪里听说曹非攻遇袭,却不知他竟然死了!不由都转头望向玉旈云。玉旈云便也仿佛将全天下的惊讶都挪到了自己的脸上:“什么……曹大人……曹大人已经不在人世?昨日明明铁山寺的无妄大师给他疗伤,说已经没有大碍……怎么会……” “下官昨夜回到郢城,一进叔父的府邸,就听到表弟被复兴会恶贼杀害的消息。”岑远道,“之后又听说,王爷几次遭遇刺客,叔父他老人家也险些殒命火海,皆是出自复兴会逆贼之手。下官和郢城官兵只怕逆贼夜间再偷袭王爷,打算去行辕报告曹大人的死讯,也加强守卫,谁知王爷到了大营来。下官也就一路追过来了。” “复兴会,着实可恶!”玉旈云切齿,将手中的剑狠狠插向地面。不知是不是因为岑家军的剑格外锋利,丝毫不受坚硬的冻土影响,瞬间半截没入土中。“不把这些匪徒碎尸万段,我大樾国兵队威名何存?我大樾国朝廷威信何在?” “不错!碎尸万段!”岑家军诸人骤闻噩耗,难以冷静,将昨夜同玉旈云商议的计划都抛到了九霄云外。一个个摩拳擦掌,恨不得现在就带齐所有人马,将整个郢城翻过来,找出复兴会的凶徒。 “诸位!”玉旈云高声提醒他们,“复兴会不过就是一群见不得光的刺客歹徒。要是我方自乱阵脚,那就正中了他们的下怀。依我看,现在曹大人遇难,平北公和本王都频频遇刺,郢城正是人心惶惶的时候,如果诸位大军开赴郢城,只会令到百姓更加惊慌。尤其那些从前朝投诚而来的达官贵人,必定担心自己成为怀疑的对象,人心惶惶之时,更让奸贼有机可乘。如此岂不更加麻烦?所以诸位请少安毋躁。先料理曹大人的丧事,保护好郢城其余可能被奸贼伤害的人物,再按照咱们昨夜所商议的计划,慢慢收网,将逆贼斩草除根。诸位意下如何?” 诸将好像绷紧了弓弦的弓,被人扯住了,羽箭不能放出去,在弦上微微颤抖。“王爷说的不错!”岑远在一边开口道,“其实复兴会每次作乱,馘国遗民都人人自危。拙荆有几次去清水庵看望宫中的姐妹,听说连那些早已出家为尼的女眷也害怕被复兴会牵连,更别提那些已经在我大樾国谋得一官半职的前朝遗民。现在复兴会又再出来兴风作浪,甚至向岑家军出手,我们自然是要为曹大人报仇,为西疆除害,但若是不限稳定民心,只怕适得其反。” 岑远竟然赞同自己的意见,玉旈云悄悄瞥了他一眼,意料之外也是情理之中——且不管复兴会的闹剧是否他一手操控,毕竟他又娶了个前朝贵妃做夫人,平日还和馘国遗民贵公子交往甚密,此时大张旗鼓地追究,等于把自己推到风口浪尖上。他才没有那么傻。 “是……是吾等鲁莽了……”陈熙山等人都放松了拳头。 “这如何能说是鲁莽。”玉旈云道,“我亦恨不得能将反贼挫骨扬灰。然则武将无论何时都不可被爱恨情仇冲昏头脑,这是平北公的教导吧?” “是……”众人都垂下头。 “既然要安抚民心,赈灾的队伍还是要按时启程。”玉旈云道,“方才诸位已经商妥了吗?” “商妥了。”陈熙山即汇报了派钱大虎领军赈灾一事。玉旈云认为安排恰当,便让他们照办,接着又吩咐了查办复兴会乱党的一应事宜。她一件一件地吩咐,岑家军诸将便一件一件地照办,偶尔提出一两条建议,但只是锦上添花而已。乌昙和小莫一直在旁边看着,心中都确信,经历这一夜,玉旈云已经收服了郢城的岑家军。他们也都猜得出,岑远是想将岑家军收为己有才匆匆赶来。幸亏玉旈云昨夜抢先一步,令他的如意算盘落空了。这时天色开始越来越亮,岑远臃肿的身躯和木然的面庞在惨淡的天光下也越来越清晰。就不知他心里又在转着什么鬼主意? “时辰也不早了。”玉旈云道,“我也该回郢城去了。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们找不见我,不知慌成什么样。一时兴师动众来军营找我就不好了——岑大人,一同上路么?” 岑远点点头,将轮椅向旁边挪开些许,给玉旈云让出道来。玉旈云走两步,又忽然停下:“又是练兵又是吩咐查办反贼,我可口干舌燥了。陈副将,我临走还得叨扰你一杯茶。” “是下官疏忽!”陈熙山听闻,连忙告罪,亲自带人去张罗。 玉旈云就向乌昙招招手:“你跟我过来一下,我有事吩咐你。”说罢,一径往练兵场后面走,绕过库房,见左右无人,才靠在墙上。 乌昙瞧这情形已知道发生了何事——以玉旈云那争强好胜的性子,不是万不得已,岂会开口求人?抓住她的腕子一试脉搏,果然急乱不已。方才竟还能那样若无其事地说话,真不知用了多大的意志力。 “我看……得去见一见那无妄和尚了。”玉旈云勉强笑道,“不过你先得想个什么办法,让我能回到郢城去。如果在岑远的面前倒下去……实在很没面子。” 乌昙也很希望自己能想出什么办法来。不过,他感觉到玉旈云体内那股奇特的寒气已经比先前加强了数倍,而且似乎分成了好几股,正肆意流窜。他试着以自己的内息与之抗衡,却完全无从下手,还因为太过急躁,一时劲力控制不稳,险些冲撞了玉旈云的心脉。他赶忙撒开手,自己又收不了力,踉跄退出几步才刹住。 “看来还是要等到回去见了无妄和尚才行。”玉旈云道,“你不必勉强,我就是有点儿心慌,不会真倒下去。早知道那药丸就省着点儿吃。”说着,拍拍乌昙的肩膀:“咱们回去吧。” 此时,陈熙山已经备了茶来,玉旈云饮罢,谢了岑家军上下,又说了些勉力之话,才上马离去。 一路上,乌昙自然是提心吊胆,紧紧护卫在玉旈云的身边。见她初时只是咬紧牙关默然赶路,似乎是想快些回到郢城去,又好像故意要走在众人的前面,不让人发觉她的脸色有异。冷风如刀,一下一下割在乌昙的脸上,也割在他心上——如此恶劣的天气,岂不让人的病又添一层吗?可过不多久,冷风渐止,天空也放晴了,西疆的冰雪世界因而变得晶莹剔透,恍如仙境。不论是莽莽雪原,还是突兀竖起的一棵枯树都显出别样的韵味来。玉旈云的坐骑也放慢脚步。走上一片山丘时,她竟然勒马伫立,笑道:“西疆山河竟如此壮美!从前来此,只顾着攻城掠地,没有好好欣赏,真是白费了天工造物之美!”众海盗虽然半生都困守东海,难得见到如此壮阔的风景,可是自从来到西疆,日日不是风就是雪,早就失去了新鲜感,对玉旈云的感叹无甚共鸣。可玉旈云竟好像一时间生出许多感慨,滔滔不绝地说下去,古人的诗篇,野史中的传奇,馘国以及之前三百年西疆的兴衰……众人虽然与她熟络之后,知道她并非初见时那样寡言少语冷硬如铁,但也从未见她像这样话匣大开——这是多么喜爱西疆的雪景,才能这般兴奋到停不了口? 乌昙却更加担心起来,只恐玉旈云是难受到了极点,故意说着莫名其妙的话来掩饰。又见她说了一通之后,忽然招呼也不打一声,就策马向山坡下俯冲而去,更觉异常,急忙打马撵上去,道:“你是不是难受得紧?那就不要再硬撑了!” 不想玉旈云却哈哈大笑:“谁说的?我通体舒泰,这一两年来都没这么爽快过。你要不要和我赛马?” 乌昙哪里相信。可玉旈云已径自催马而去。他唯有跟后急追。只不过他毕竟是在海上讨生活的,驾船的本领了得,马上功夫却不如玉旈云,尤其在雪地之上,怎么追也追不上。他几乎想要放弃坐骑,飞身过去将玉旈云拉下马,但又觉此举太过唐突,被人看见不知该如何解释。正焦急之时,前面的玉旈云忽然又刹住了马。他反应不及,冲出去好远,才拨转马头回来。见玉旈云一脸茫然:“我……怎么会跑来这里?”m “王爷不记得了?”乌昙骇然,“你方才说了好些没人听的懂的诗词典故,然后就打马跑下山坡来了。小莫他们都还在后面!” 玉旈云回头望望,果然小莫和众海盗正骑马赶上来。而岑远因为坐车,不敢随意离开大路,还在原处等候眺望。“是……我好像是……忽然想起了好多以前读过的有关西疆的书……”玉旈云喃喃道,“可真是奇了!为何跟你们说这些……”她说着,抚了抚心口:“我也没有哪里疼……也不觉得晕……为什么这么心慌?” 乌昙越发担忧。可是小莫等人已经快要到近前了,还有几个岑远的手下也跟着。他岂敢随意询问玉旈云的病情。更何况这时候,雪野里又出现了另外一队人——都是徒步,男女老幼皆有,平民打扮,正相互搀扶着朝这边而来。 玉旈云即深深吸了一口气,向乌昙微微摇头,示意他暂时忘记方才的事,和随后赶来的小莫等人一起观望着那队雪地跋涉的百姓。 “呔!”岑远的一名手下出声呵斥,“内亲王在此!尔等刁民,竟不跪拜?” 百姓们听言,急忙连滚带爬行大礼,接着又慌慌张张想要继续赶路。岑远的手下即怒骂道:“丢魂了吗?王爷没让你们起来,谁敢动?”那些人才又吓得连忙重新跪下去了,磕头絮絮念道:“王爷饶命!王爷饶命!” “诸位乡亲这么着急是要到哪里去?”玉旈云让大家起身。 “去铁山寺找无念大师。”一个老者回答道,“昨夜天火降世,都说是大灾之兆。小的们想去问问无念大师有何应对的法子。”余人也七嘴八舌补充,有说自己家的鸡窝塌了,有说好端端的铁锅忽然穿了底,还有说井上的绳子不知怎么就断了,总之这两天之内发生的种种“怪事”都预示着将有大灾,昨夜的陨星雨更是老天给了异象:“铁山寺是方圆百里最灵验的寺庙,无念大师更是活菩萨,所以小的们要去问问趋吉避凶的法子。” 果然是无知小民!小莫看看玉旈云。 “本王也听说无念大师本领通天。”玉旈云道,“昨夜天火把半边天都烧着了,这么大的异象,果然还是去找无念大师问问比较好——你们快去吧!” 百姓听了,自然速速爬起来,深一脚浅一脚去了。 “王爷怎么不训斥他们?”小莫奇怪。 “这样的小民不知还有多少,岂是我训斥得来的?”玉旈云道,“既然他们都信无念,而那无念又专于格物致知之理,自然会开解他们。雪景也欣赏够了。咱们快赶回郢城吧!”说着,拨转马头回到大路上。 一行人便继续往郢城前进。途中又遇到了好几拨往铁山寺的百姓,令人不禁担心今日铁山寺的门槛会不会被踏平。那些和玉旈云一行迎头碰上的,自然都来给她磕头行礼,或多或少都讲了发生在他们身边的怪事。也有人说,近来平北公一直缠绵病榻,不知陨星雨是不是老人家快要归西之兆,百姓对他十分敬爱,要去铁山寺为他祈福,哪怕不能让他康复,也让他早登极乐,云云。岑远听到便大发雷霆:“谁在这里红口白牙诅咒我叔父?抓过来,给我重打三十军棍!” “其实他自己心里比谁都盼望平北公速死吧?”小莫轻声对玉旈云道,“现在曹非攻死了,没人和他争爵位,平北公一 闭眼,他可就成了公爵了!啊呀王爷——莫非他会趁此机会加害平北公?你看他算准了时间,曹非攻一死他就来,还刚好出了个陨星雨——这时候杀害平北公,别人一点儿也不会觉得奇怪。” 此话不假。玉旈云想,陨星雨此时出现,帮了岑远一个大忙。还好自己在岑家军那边抢了先。不然岑广一旦离世,岑远岂不顺理成章掌握了兵队。想到这里,心中不免又是一骇:不会岑广已经遇害了吧?岑远极有可能昨夜弑杀了叔父,在郢城搭好了“戏台”,才来大营找玉旈云回去看这出好戏的下半场!若是老将军离世,岑家军上下势必为其戴孝,那自己先前在军中的安排岂不全然作废? 此念一生,更加心烦意乱,身体那莫名的不适也愈加严重,但觉两眼昏花,耳畔轰鸣,五脏六腑都随着马匹奔跑的颠簸而翻动,恨不得可以滚下马去,在冰凉的雪地里把身体的燥热冷却。 如果有无妄的药丸就好了!这成了她心里唯一能想的事,也是脑中唯一回响的声音,甚至成了让她坚持下去的唯一动力——郢城已经不远,可以望见城门了,所以平北公府也不远了——无妄和他的药丸也不远了! 就这样,几乎半梦半醒,她进了郢城。仿佛老天垂怜一般,在城门口就遇到了无妄,正带着几名弟子匆匆赶路,遇到她的队伍便不得不停下来见礼。“无妄大师,”她压抑着心中抓住救命稻草的兴奋,“我听说曹大人竟然没有救过来?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贫僧医术有限。”无妄道,“且曹大人伤势恶化得十分突然,贫僧与弟子们都措手不及。有负王爷所托。” “哼!”玉旈云冷冷的,“西疆这里连一个好大夫都没有!把平北公交给你,不知是不是也所托非人!对了,你不在平北公府看护病人,却跑来此处做什么?” “平北公他老人家现时病情稳定,贫僧想要赶回铁山寺住持一趟。”无妄不卑不亢地回答,“王爷昨夜也见到陨星雨异象了吧?这陨星雨乃是大灾之兆。贫僧的师兄无念和尚精于天象——不知王爷对他是否有所耳闻?他于半年前就预测昨夜会发生陨星雨,继而会天将大灾。如今陨星雨果然发生,只怕大灾不远矣。贫僧所以急着回去向师兄求教。” “无念大师本王的确听说过。”玉旈云道,“不过,他好像笃信质测之学,从不妄言祥瑞灾异。” “不错。”无妄道,“师兄数十年来刻苦治学,旨在理解万物生息循环之道。每遇天灾人祸,他都会出面极力驳斥坊间各种歪理邪说,素来不信鬼怪。但这一次,他预言陨星雨时,却忽然说天降大灾因果报应。贫僧初听之时,以为师兄年纪老迈失了常态,所以并不以为意,直到昨夜果然降下陨星雨,贫僧记起师兄的预言,再联想近来郢城所发生之种种不幸之事……心中始终担忧,故此决定回去向师兄求教。” “哦,这样……”玉旈云一时接不上话,但觉心跳越来越急,两耳的轰鸣盖过了周围人群的喧嚣。她得向无妄求救——向这个形迹可疑的和尚求救!但她不甘心。或许直接在这里倒下去也没什么大不了,可以让各路妖魔鬼怪放松警惕,只要她能恢复,说不定能坐享渔人之利。但万一不能恢复呢?万一这就成了她的大限呢?近在眼前的楚国……远征在外的石梦泉……服下药丸之后神清气爽的感觉让人迷恋……克制就快到极点。 “王爷……”无妄忽然抬头盯着她的脸,“王爷面色异常,不会是把贫僧给的药丸一夜之间都吃完了吧?” “什么?”玉旈云好像被塾师抓住的顽童,“药丸又不是点心糖果,没事吃来做什么?” “王爷——”无妄并不拆穿她,“那药丸只是在紧要关头帮将死之人吊住一口气,其药性猛烈,相当于将人三日、十日、乃至一个月的精力都凝聚到某一刻,为的是让极度衰弱的病患在生死关头可以度过一劫。若常人服用,会霎时精力爆发,读书人可能忽然文思如泉涌,江湖客或许变得力大无穷,但之后便会有很长一段时间精神萎顿力气全无,如个活死人一般。若是服用过量,药力在体内积聚,则可能心智失常,做出癫狂之举,甚至……甚至一夕暴亡。” 他说到这里,玉旈云已经感到冷汗涔涔而下,里衣冰冷冷湿漉漉地粘着背上。乌昙更加犹如五脏六腑被无形之手揪住一处,恨不得立刻问无妄有何医治之法。 “听起来这药丸是害人之物了?”玉旈云保持着冷淡的语气,“竟然还有人服用之后会一夕暴亡?大师之前曾经用此药害死过人?” “药物素来没有纯粹救人害人之分,用得合宜,□□亦可救人。”无妄道,“贫僧方才已经说了,此药乃是垂死之人救命之用,若是贪图一时精力而胡乱服用,当然要自食其果。前朝有位武林人士,身受重伤之时,贫僧用此药帮其续命。谁知他后来将药盗走,想以此成为武林霸主,最后听说在与人决斗之时暴毙——这岂能说是贫僧害死?” “这话倒是不错。”玉旈云喃喃道——世间万物本无善恶,物役于人,人便担当后果。她一夜之间用尽了无妄的药丸,或许将未来十年的精力都提前用完,但因此得到了岑家军的军心,她不后悔——后悔从来都一无用处,倒不如走一步看一步,想出应对难关的方法。 此刻——此刻——她该做些什么?但觉那慌急的心跳变成一股巨大的震撼力,仿佛胸中有一柄铁锤,每一次落下,就有开山碎石的威力,不仅震得她胸口窒痛,更向四肢百骸放射,连抓着缰绳的手指都好像握着烫红的铁条一般,瞬间不自觉地松开了。 偏此时,不知发生了何事,她的马轻轻原地跳了一下。这是任何骑手都可以轻松应对的情况。换在以往,她或许毫不差觉。但这时,就好像忽然被抛了起来。尚不及反应,已经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摔下马去。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还在努力填坑……多谢大家持续支持…… ; 第213章 玉旈云并不觉得有任何痛楚,好像就是睡着了。醒来时身在行辕的卧房之中,见外面天还亮着,乌昙靠在窗口盹着,暗忖应该是自己晕倒摔下马,被送回类行辕来。她坐起身摇摇头又动动四肢,并无不妥之处——或许在岑家军大营时只不过是太过劳累了,又多吃了几粒无妄的药丸,并非旧疾复发。 虚惊一场!她暗笑,即披衣下床。 乌昙被惊动了,“噌”地一下弹起身:“你醒了?你可已经睡了七天了。” “七天?”玉旈云吓了一跳,“难怪我一睁眼就觉得精神这么好——就是饿得很——七天,倒也不奇怪,是把我吃了那些药丸用去的体力都补回来了吧?幸亏不是七年。” 乌昙可没心情开玩笑,直接抓过玉旈云的腕子。玉旈云看到手臂上的瘀青已经淡了许多,即笑道:“你不必大惊小怪,我好得很——还是跟我说说这几天都发生了什么事——曹非攻是真的死了吧?” 乌昙不回答,只是皱着眉头:“你体内的那几股寒气仍未消失——你自己没感觉吗?” “你越说越玄了。”玉旈云道,“先前就一直在说什么寒气,我完全不明白——若是问我冷不冷,我倒可以答你——半点也不冷,这屋里的炭火烤得人浑身发烧。你不觉得吗?” 乌昙不容她避重就轻:“王爷,这寒气十分的古怪。你昏睡不醒着几天,我一直反复琢磨。寻常受了外伤或者风邪入体,无论如何不会有这种在奇经八脉恣意流窜的寒气。你有些什么旧疾,我虽不像端木姑娘那么清楚,但你内息如何,我再熟悉不过。即使当日你为蓬莱人所伤,命在旦夕,体内也不曾出现如此奇特的寒气。那时你只是心脉虚弱,我可以将内力输入你的体内。但现今这寒气却好像你忽然练成了诡异的内功,可以与我的内力相抗衡……这……这是我怎样也想不透的。” “我没有练过什么劳什子的内功。”玉旈云道,“这没影的事,你当然想不透。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我如今既然没病没痛,你何必自寻烦恼?” “哪里没病没痛?”乌昙道,“那无妄和尚可花了好些功夫。我看他给你施针,把你都快扎成豪猪刺猬了。既不敢信他,又不敢阻止他,只能在一边看着,我……”那几日的煎熬,实在不堪回首。 玉旈云呆呆的,看到手臂上细小的针孔,又摸到自己颈间也有扎针的痕迹,忽然面上一红,甩开了乌昙。乌昙怔了怔,随即也面上发烧,结舌道:“我……我只是担心那和尚心怀不轨……” “不必多言。”玉旈云道,“总之我现在全好了,无须再提此事。什么寒气,也不用理会了。曹非攻的灵堂设在平北公府吗?算起来今日是头七,我要去拜祭……你……你去准备,陪我出门。” “是……”乌昙知道她是要更衣,急忙退了出来。但两颊和脖子仍然滚烫,被外面的冷风吹拂,更刀割针扎一样疼。这些倒无所谓,只是玉旈云方才恼怒的表情,让他心襟动荡,好像翱翔云端。他即狠狠打了自己一巴掌:人家身患顽疾,且要和诸多奸人周旋,何等危险,你却在这里转着什么龌龊的主意?快醒醒! 这一击甚是用力。他果然也清醒了。就忽然想起还有要事未向玉旈云禀报。不敢推门,只在外面道:“王爷,我方才忘记说了——那个铁山寺的无念和尚死了。” “什么?死了?”玉旈云的罩衫才穿了一半,听言便惊讶地出了门来,“你说那个众人口中的活神仙,可以预测陨星雨的无念和尚?” 乌昙点头:“那天无妄不是说,他师兄预言有陨星雨,又说会有大灾异发生?咱们从大营回来的时候,一路上也有许多百姓猜测会有大人物归天,还说可能是平北公。但平北公的病情这几天反而有了些起色。所以也有人猜测会是……” “会是我?”玉旈云冷笑,“看来我要不露面,就真天下大乱了。” “不过现在外面都传说,陨星雨预兆其归天的那个大人物原来是无念和尚。”乌昙道,“据说他在陨星雨降落的那一夜圆寂了。只是因为他先前交代弟子,要闭关修炼,所以铁山寺上下都不知道。善男信女去向他求问趋吉避凶的法子,也见不着他的面。直到无妄和尚三天前回去铁山寺才发现异样。” 玉旈云皱了皱眉头:“如此一位神人,本来我还想去拜会,真是可惜。不过硬把他的死和陨星雨扯在一处,也太过牵强附会——都过了好几天才发现,谁知道他是几时圆寂的?我看他若在天有灵,不知要气成什么样!” 乌昙笑笑:“你原先不是指望他教化百姓,驳斥灾异之说吗?现在他圆寂了,倒成了那灾异的一部分。” “和尚圆寂也算得上是灾异?那再多几及桩也无伤大雅。”玉旈云道,“要死的真是平北公或者是我,那才麻烦——岑家军呢?可有按照我的吩咐去办事?” “都进行着呢——”乌昙回答,“你昏睡的这几天,都是小莫跟他们打交道——岑远丝毫也没有插手,一直在张罗曹非攻的丧事,还有侍奉岑广。” “他倒沉得住气。”玉旈云冷笑,“咱们这就去会会他!”说时,已经整理好了衣衫,回房去拿披风时,见到桌上有乌昙夜里吃剩的点心,就抓了一个来充饥,又拿起茶壶,要饮那早就凉了的茶。乌昙赶忙拦住:“这怎么行?也不急在一时,我去给你拿粥来,他们一直预备着,不知你何时醒。” 他跑去前面拿食物,自然也就把玉旈云醒来的消息告诉众人。小莫等担惊受怕了七日,闻讯都赶紧来瞧瞧玉旈云是否真的康复,见她面色如常,便放下心头大石,玩笑说,没见过谁睡觉睡这么久。玉旈云也笑言,这是将日后南征途中所有的觉都睡了,可以精神抖擞一路杀入凉城。众人不似乌昙知道内情,俱一笑而过。玉旈云一边胡乱吃饭,一边又向小莫再次确认了岑家军的动向——皆已按计划行事,只不过一个乱党都还没抓到——或者不如说连乱党的影子也没见。自从郢城府衙的刺杀之后,复兴会就销声匿迹了。“钱把总去赈灾那边倒是传回些消息。”小莫道,“说是不仅他一路上未见到有被陨星击中的村落,就是鸽子站一路传书往西北边境打听,也都回说未见灾情。真有陨星坠落,可能落在蛮族境内了。” “那才好!”玉旈云道,“蛮族屡屡犯境,也给他们点儿教训!”说罢,丢下碗筷,和乌昙出行辕来。 虽说是七天来不曾有复兴会作乱,她的行辕门外却多了许多兵士守卫,显然是准备防患于未然。再来到平北公府,也见到许多守护的官兵,不仅郢城的护军倾巢出动,还借调了岑家军的人马来。黑压压的铠甲,映着煞白的灯笼和招魂幡,别有肃杀之气。 因为今日乃是头七,按例亲友都要来拜祭,所以郢城的大小官员都来了,岑家军中能抽得开身的也一个不少,从清早开始就络绎不绝。无妄的几名弟子们本来就在府里照看岑广,就顺便担当了做法事一职。因曹非攻并无子嗣,灵前只有他夫人张氏在烧纸。这一个单薄的女子在满堂官员之中显得甚为楚楚可怜。 玉旈云的来到引起了不小的骚动——她病倒的消息当然是传遍了整个郢城了。不过今日她出现在此处,她康复的消息也会很快传遍整个郢城。 她阻止众人向她行礼,径自上前给曹非攻上了一柱香。岑远在轮椅上以亡者兄长的身份向她还了礼。玉旈云就问:“平北公还好么?我听说他的病情有了起色?” 岑远点点头:“托王爷的鸿福,叔父前两天清醒过来。只不过身子还虚弱,亦不能说话。非攻表弟的事,下官也没敢告诉他,怕他……” “不说是对的。”玉旈云道,“你且继续忙,我去后面看看平北公。” “叔父没在先前的住处了。”岑远道,一边吩咐下人给玉旈云带路,一边解释——毕竟家中有丧事,怕阴气冲撞了病人,加上之前火灾,烧毁了好些房舍,他已经把岑广安排到了南院——实际上,为了方便守卫,府里上下都迁居南院,包括曹非攻的遗孀。 玉旈云点点头,跟着那下人离开灵堂。 到了南院,陡然好像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上一次来到平北公府,是曹非攻引路,虽然没有明着哭穷,但也讲到岑广如何节俭,府邸中用不着的房屋都空置,必须要用的,则极尽简朴,玉旈云看来,说是两袖清风,不如说是家徒四壁。但如今这南院却光鲜亮丽,不仅里里外外收拾得一尘不染,就连窗前墙边的花木也修剪过。房门口挂着簇新的棉帘,新糊的窗纸雪白,上面还贴着精美的窗花。最不同的是,上次来到岑广在住处,药味扑鼻,熏得人头昏眼花。而南院这里却在大冬天里散发出淡淡茉莉的幽香。玉旈云和乌昙不由对视一眼,交换心中的惊讶之意。 “王爷——”岑广的夫人王氏在一位绝色佳人的搀扶下颤巍巍迎了出来——这佳人正是岑远的夫人郭氏了。她后面还跟着四位青衣丫鬟和两名中年仆妇,虽然不及她美艳,但也姿容端庄。玉旈云见多了西京皇宫的宫女,容貌气质也不过如此而已。“王爷万福金安。”郭氏盈盈下拜,“妾身听说王爷近来操劳过度,抱恙在身,实在未想到您会驾临寒舍。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岑老夫人,岑少夫人。”玉旈云简单招呼,“府里在办丧事,又有病人,不必拘泥繁文缛节。我来拜祭曹大人,也探望平北公。” 王氏擦了擦眼角:“王爷费心了。实在想不到我岑家竟然遭此横祸……非攻那孩子才二十七岁……也没有留下子嗣……他们曹家就这么……唉……也可怜了他媳妇……起初那几天,整个人都傻了,话也不会说……多亏了庭轩……” “庭轩”应该就是郭氏的闺名了。她淡淡笑了笑,道:“婶娘何必说这些,我是岑家的媳妇,这些都是我份内之事。天气冷,请王爷入内奉茶吧。”即袅袅婷婷将玉旈云和乌昙引到厅堂之中。 玉旈云看这厅堂的布置和依阕关岑远的府邸如出一辙——听王氏方才的意思,应该是曹非攻死后张氏大受打击无力操持家务,平北公府一应事务便交给了郭庭轩打理。她带来了自家的丫鬟仆妇——应该另有小厮、杂役等,将南院这边按照依阕关守备使府邸打扫整治。现在一切井井有条,连岑广的病情都有了起色,王氏因而对这个曾经不太满意的侄媳妇刮目相看。 “茶就不必了。”玉旈云道,“我只想见见平北公他老人家。” “妾身听说王爷来到,晓得您必定要去看望叔父,所以让下人先去帮他老人家擦身更衣了。”郭庭轩道,“王爷稍坐片刻,待下人们张罗好了,便请您过去。”说罢,还是让丫鬟端上茶点来。 茶杯中是红、黄、粉、白四色花苞儿,茶水金黄,仿佛蜂蜜之色。而点心也都做成各式花朵模样,千姿百态。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打开了贵妇的首饰匣子,哪里看得出是入口之物。 这郭庭轩出身皇宫,果然是错不了的,玉旈云想,这些茶点比之西京皇宫,有过之而无不及。且不论她本身是贵妃还是宫女,她的厨子至少是前朝御厨了。想到这里,免不了又瞥了郭庭轩一眼,也再打量了那些丫鬟仆妇一圈。只是除了郭庭轩淡然微笑,那些女仆都垂着头,看不出所以然来。玉旈云也不好显得太过傲慢,毕竟王氏还陪坐在侧,就端起茶杯来抿了一口,赞道:“好茶——是什么个名堂?” “名字俗气,叫做‘四季花开’,让王爷见笑了。”郭庭轩道,“是冬之红梅,春之粉桃,夏之白莲,秋之金菊。” “有趣,有趣。”玉旈云点头,“乌昙,你也尝尝。” 乌昙素没有见过这么雅致的茶点,只端起来就已经闻到馨香扑鼻,再饮一口更是齿颊留香。不知不觉将整杯都喝下肚去。丫鬟就浅笑着给他添茶。一连添了三次。郭庭轩都忍不住笑道:“看来这位军爷很喜欢四季花开呢!” 也就是乌昙喝了三杯茶的功夫,外面有个丫鬟来报,说平北公更衣已毕。王氏和郭庭轩就亲自陪着玉旈云上对面房去。 这病房的感觉自然也和上次有了天渊之别,除了闻不到浓重的药味,光线也不似上次昏暗。窗明几净,和寻常房间无甚不同。床上的岑广虽然仍是闭着双眼,但面色果然好了许多,像是的寻常睡着了的人。 “这看来都是无妄大师的功劳了?”玉旈云笑问,“大师回到铁山寺去了?” “因为他师兄忽然圆寂,有些庙里的事务需要处理。”郭庭轩回答,“铁山寺自上代住持圆寂之后,并未确立住持人选,一直是无念与无妄两位大师共同主持大小事务。如今无念大师西去,重担便落在无妄大师一人肩上——偏偏近来还出了陨星雨这样的大灾异……妾身多嘴了。” 玉旈云笑笑,走近了看看岑广,又问:“那无妄大师回去铁山寺,平北公的病情……就不怕有反复?” “叔父的病情自从找到了九叶雪莲,就一直在好转。”郭庭轩道,“现在大夫们也只是负责煎药,时时留意脉象。其实无妄大师走之前,一直都是在王爷的行辕里。待到王爷的病情稳定了,他才敢回去铁山寺呢。” “原来是本王耽误了他。”玉旈云不冷不热。 “无妄大师毕生钻研医术,治病救人的事,怎么算是耽误呢?”郭庭轩道,“王爷如今既已痊愈,待日后叔父恢复健康,无妄大师便可以安心在铁山寺念佛。算起来,凡事都有轻重缓急,佛祖也是明白的。” “我是说他既然医术高明,说不定早些回去能将无念大师也从极乐世界拉回来。”玉旈云道,“在本王这种头疼脑热的小毛病上浪费了时间,真是罪过。”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郭庭轩道,“妾身听说无念大师预言自己会在陨星雨时圆寂,只怕当时有再多的名医,也难以阻止。再说,大师去的去西方极乐世界,从此脱离人间种种悲苦,吾等俗人何必唏嘘?” “哈哈哈哈!”玉旈云大笑,“听岑少夫人这样说,本王可真是个俗人了——咱们也不要在这里打扰平北公了。看到他逐渐康复,本王也放了心,该告辞了。”说着,退出了病室来,又问:“曹大人是明日出殡吗?他的死因可查明白了?本王记得当日与他同时遭遇刺客,他受伤不轻,但应该不致命。” “这个……妾身就不知道了。”郭庭轩道,“妾身之听说刺客是前朝逆贼复兴会……”她顿了顿,有些委屈地看看玉旈云:“王爷,妾身也是前朝遗民,但旧事早已烟消云散。西疆百姓,只想安居乐业,无人愿意再经历战乱。这些痴心妄想的反贼,如此逆天而行,正是人认得而诛之。王爷调动兵马剿灭反贼,实乃深得民心之事。不过……吾等遗民多少有些提心吊胆,就怕杀戒一开,遗民们受到牵连,无辜丧命。” “岑少夫人可以放心,本王自有分寸。”玉旈云道,“再说,此事交予岑家军和地方官府负责——本王来西疆只不过是打猎的。我要开杀戒也是对那些熊啊鹿啊,怎么会针对前朝遗民呢?” 郭庭轩怔了怔:“王爷来打猎……打算……去何处?” “西疆如此广袤,自有本王的去处。”玉旈云看不顺眼这女子从容的模样,终于令对方露出惊讶之色,心中窃喜,“我在郢城也玩够了,又见平北公他老人家逐渐康复,便可以放心往旁的地方游玩去了。” “西疆的确有许多好去处。”郭庭轩又恢复了自如的态度,“王爷路途上若有何需要,不妨先交代下来,妾身毕竟是西疆人,可以让人先准备着。” “好,那我就不客气了。”玉旈云说着,举步往南院外走。但这时看见门外一条白色的身影,正式曹非攻的遗孀张氏。“王……王爷……”张氏结结巴巴,“妾身……妾身有事……有事禀报。” “妹妹——”郭庭轩疾步上前搀住她,“你不在灵堂,跑来这里做什么?什么重要的事要和内亲王说?” “一定是生死攸关之事了。”玉旈云道,“曹夫人请讲。” “请……请王爷随妾身……随妾身来一下……”张氏战战兢兢。 “妹妹——”郭庭轩似乎是要责备张氏不懂规矩。但玉旈云已经伸手示意张氏在前面带路,又说了句:“两位岑夫人请留步。”就带着乌昙跟随张氏而去。 一路上张氏一言不发,只是低着头。穿过南院之外好些萧索破败的房舍,回到了最初玉旈云拜访过的岑家人居住之院落。因为临近岑广旧日养病之所,留下了火灾的痕迹。张氏走到东厢房门口,小声道:“这是……先夫与妾身从前的住处。妾身这几天都在整理他的遗物……” “节哀顺变。”玉旈云安慰。 张氏摇摇头,声音哽咽:“妾身发现了一些东西……思量再三还是……还是决定给王爷过目……”她推开房门。 玉旈云欲跟上,但警觉的乌昙抢先跨了进去,确定房内除了张氏别无一人,才给玉旈云让开一条道。 只见房内大部分家具还在——想是郭庭轩主持布置南院的时候瞧不上这些用物。主人的细软已经都整理进了箱笼。还有些书籍、笔记、书信之类捆成一扎一扎放在桌上,不知是打算在曹非攻的灵前焚化,还是张氏准备留作纪念。如此昏暗的光线,如此惨淡的景象,玉旈云忽然心神一恍:很久很久以前,她好像也曾有过如此的经历,走进一间书房,满架的书都被收拾起来,手札笔记则更是严严地收藏好——唉?不可能!她绝不可能见过这一幕!摇了摇头,把这奇怪的念想抛开一边了。 张氏从桌上拿起一只匣子呈给玉旈云。乌昙接过来,又打开,见里面只有几张纸,还有数枚图章。“这是何物?”玉旈云问张氏。 “先夫的文房四宝一向都是妾身收拾的,所以他的官印闲章妾身都见过。”张氏回答,“这几枚是前两天在书架下面发现的,以前从未见过。所以妾身就看了看图章上是什么……原来……原来是复兴会。” 复兴会?玉旈云惊了惊,将图章拿起来,凑到窗边亮敞处看,果然都有大雁标记,有的刻了“复兴”二字,有的则只是大雁飞天的图案而已。再看那匣子中的几张纸,画的是刀枪剑戟等兵器,形状结构画得十分粗略,似乎只求大概,但刀剑吞口处复兴会大雁标志却画得详尽——看起来像是交给工匠的图样,指示他们要在何处镌刻花纹一般。 “妾身想,这大概是先夫追查复兴会反贼的时候留下。”张氏神情悲苦,“只可惜……他尚未替朝廷除害,就已经遭了毒手……” 什么追查反贼!玉旈云和乌昙俱想:这大概是曹非攻为了使人假扮复兴会而绘制的图样。可惜机关算尽太聪明,自己死于非命。心里虽这样想,口头仍安慰张氏:“曹大人无辜枉死,本王一定剿灭反贼,替他报仇雪恨。” 张氏大约这几日已经哭干了眼泪,不停用袖子拭眼,却再无泪水:“多谢王爷做主……其实,还有一样东西妾身要交给王爷……”她说着,从一扎书下面抽出一本薄薄的册子来,在手中捏了一阵,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终于交给玉旈云。 到底是什么东西?玉旈云心中万分好奇。翻开来看,见里面写的是些人名而已。大部分闻所未闻,不过好些都标注着某某人引荐,也有些标注着某月某日见过,或者某月某日做了某某事——亦都是芝麻绿豆的小事,帮谁刻了诗集,帮谁觅了西席,甚至还有帮人做媒之类。看来是曹非攻记录私人往来的笔记。玉旈云晓得,有不少官员都有习惯,这样给了别人什么恩惠,或者欠了别人什么人情,一目了然。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和翼王手里那本记录旁人把柄以供敲诈勒索之用的账簿大大不同。 “这本札记有何不妥吗?”玉旈云问张氏。 “请王爷看最末那三页。”张氏边说,便低着头上来帮玉旈云翻。玉旈云仍是看不出玄妙之处,直到最后一页,见到张材毅的名字——有七八个人都是张材毅引荐的,包括王明达——旁边注明是郢城府捕头,应该就是乌昙和大口鱼所见到的那个将假刺客灭口的“王捕头”了——如此看来,这竟然是曹非攻的同党名册?玉旈云心中惊喜,面上却不表露,反而显出万分疑惑的样子:“这……这些人有何奇特之处吗?” “这个叫做赵胜泰的人,妾身是认识的。”张氏指着其中一人道,“他是个泼皮无赖。本是甘州人。先夫在甘州时,此人已经四处闹事,进出衙门乃是家常便饭。还有这个张天养,是甘州的盗匪,妾身记得那时衙门悬红一百两捉拿他归案。这个李大可,还有这个钱老三,也都是甘州人士,时常打架闹事,还纠集起一个猛虎帮,为害一方。是先夫将他们缉拿,又责令地方官员判他们苦役之行……可是……可是他们好像都来了郢城。” “此话怎讲?”玉旈云皱眉。 张氏咬了咬嘴唇:“赵胜泰虽然时常在外面闹事,却十分孝顺家中老母。当日他又一次被衙门缉拿,先夫说他犯案累累,应该判以流徙之刑。赵老太听到消息,不顾三伏酷暑,在衙门外长跪求情。妾身见她中暑晕倒,将她带回家中,又替她央求先夫。结果,妾身被先夫训斥了一通,说妇道人家不该插手衙门的公务。后来妾身只好给了赵老太一些银两,希望她没了儿子也不至于饿死。”张氏顿了顿,神色变得十分复杂,再次用袖子擦了眼角才继续道:“先夫遇害的那一天,赵老太忽然来府里找妾身。妾身十分吃惊——没想到她也来到了郢城。当时赵老太十分惊慌,说有人见到赵胜泰被吊在衙门口,说是刺杀王爷的刺客。赵老太说,赵胜泰再怎么不争气,也绝不敢做谋反之事,必定是被人冤枉了,求妾身帮他申冤。妾身只觉得奇怪万分,答应等先夫回来,就帮她打听……谁知……谁知那天先夫就被反贼所杀。” “曹夫人的意思是,刺杀本王的不是反贼,是这个甘州泼皮?”玉旈云感觉曹非攻所布下的迷网就快被解开了。 “这赵胜泰并非馘国人,怎么可能是复兴会反贼呢?”张氏道,“赵老太跟妾身说,当日是先夫可怜她年老体弱无人扶持,才特准赵胜泰在原籍以苦力服刑赎罪。后来又给赵胜泰改过自新的机会,来郢城谋生,他……他……”这一次张氏真是下定决心,一咬牙,道:“赵胜泰他……他告诉他母亲,他在来郢城是……是给先夫办差事的。” “什么?”玉旈云拍案断喝,吓得张氏瞬间僵化。“曹夫人,照你这么说,赵胜泰是给曹大人办差的,当他是刺客,那是冤枉了他?但他刺杀本王,被本王亲手缉拿。难道本王瞎眼了吗?” “不……不……妾身不是这个意思……”张氏吓得瑟瑟发抖。 “那是什么意思?”玉旈云逼问,“难道是曹大人收买泼皮假扮复兴会刺杀本王?你可知道刺杀议政亲王等同谋逆是诛九族的大罪!” “妾身……妾身也不知道……”张氏终于又哭了出来,身子瘫软,跌坐在地,“妾身听了赵老太的话已经没了主意……先夫又……又死于非命……妾身……妾身真不知如何是好了……尤其后来又见到这本手札……见到赵胜泰的名字……”她说不下去了。 玉旈云才放缓了语气:“曹夫人不要惊慌,方才是本王失态了。不管此事真相如何,都与你无关。你将这本名册交给我,又跟我说了赵胜泰的事,足见你对朝廷忠心耿耿,是个深明大义的女子。本王向你承诺,日后无论查出真相如何,都不会牵连你的族人。” “多谢王爷……”张氏抽泣,“不过王爷……先夫……先夫他绝不可能谋逆……” “本王知道了。”玉旈云道,“我会查清楚的——那个赵老太——你可知如何找她么?” 张氏点点头,跟玉旈云说了城北的一个住处,玉旈云记下了,搀她起身:“今日之事,只当没有发生过。也是为了夫人的安全。夫人好生保重,明日出殡,还有好些事要操劳。”张氏哽咽着谢过,才送玉旈云出来。 不远的地方,郭庭轩和丫鬟仆妇还是跟来了,正等着。唯玉旈云表示不再逗留,由着他们送出来,和乌昙跨马而去。 “王爷现在是要去找赵胜泰的母亲吗?”乌昙问。 玉旈云点点头:“找到这个赵老太就能揭穿曹非攻的嘴脸。我想岑远也很想找到她。说不定他那个能干的夫人已经向他报告赵老太的事了。” “啊!”乌昙一怔,“我方才没有留意……不知外面有没有人偷听……”这样说着,他一方面感到自责,另一方面又有些奇怪:他在风口浪尖上打滚已经好多年了,几时会“不留意”?哪怕心思在旁的事上,总还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方才郭庭轩和丫鬟们明明已经等候在门外,他却不晓得她们是何时来的——难不成这些女子个个都身怀绝技?可怎么看也不像…… “咱们得抢在岑远之前找到赵老太。”玉旈云催马向前。 “曹非攻已经死了,再去揭穿他,还有什么意思?”乌昙不解。 “对于我们来说没有意思,但是对于岑远来说,却是个的机会。”玉旈云回答,“虽然现在他已经是平北公爵位唯一的继承人,但之前有好些支持曹非攻的——譬如岑家军的人,心里都不服他,还颇为曹非攻感到惋惜。若揭穿曹非攻的真面目,等于斥责其支持者有眼无珠,此后,谁还敢再怀念曹非攻,或者拿曹非攻来和岑远做比较?” “我明白了!”乌昙道,“曹非攻只是‘身败’,岑远还要让他‘名裂’。对个死人都要落井下石,岑远也够狠毒。”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不狠毒怎么行?”玉旈云笑道,“咱们只怕得比他更狠毒,才能斗得过他。” 乌昙哈哈大笑:“比凶斗狠,天下间好像只有你我可以较量一番,哪儿有他岑远的份?” “好大的口气!”玉旈云也笑,“我倒想看看你如何比他更狠毒。” 乌昙愣了愣:他只是随口一说,还真没仔细考虑过。 玉旈云见她语塞,笑着伸过马鞭来在他身上轻轻打了一下:“你最多就是凶狠,那个‘毒’字却沾不上边儿。虽然是一个打打杀杀的海盗头目,骨子里却和梦泉一样,是个烂好人。这话若是我问郭先生,他恐怕说不如直接杀了平北公嫁祸岑远,既除眼中钉又轻松拿下岑家军,是一举两得的好法子——你想得到这些吗?你做得出这些吗?” 乌昙脑中瞬间闪过师父责备的神情。从小到大,虽然况师父不曾教导他忠义仁孝的大道理,但是非黑白他还分得清楚。他也不是没有违逆过师父的意思。但玉旈云现在说的这些,他自问还做不出来。只是嘴上不认输:“有什么做不出的?你下命令,我便去做。” “当真?”玉旈云盯着他,随后又笑道,“你做得出,我却下不了这样的命令。” “那是你不够狠毒了!”乌昙终于找到了在这场斗嘴中反击的机会。 “非也,非也。”玉旈云道,“是根本没有这个必要。因为岑远就是杀害曹非攻的元凶。当日府衙里的复兴会逆贼,无论真假,应该都是岑远的同党,否则怎么曹非攻一死,岑远便来,岑远一来,乱党都销声匿迹?不仅如此,便是铁山寺也应该是个贼窝。不然怎么刚好岑远会在陨星雨那一夜来到郢城?必定是那个无念和尚算准了日子,让岑远实施计划。” 这话听起来有些道理,乌昙想,但也不是无懈可击,一切可能只是巧合。没有真凭实据,怎么能治岑远的罪? “岑远娶了个馘国贵妃,暗地里勾结复兴会,行刺议政王,毒害叔父,残杀手足,罪大恶极!”玉旈云道,“这些罪名,他死十次也不够。” “可是……”乌昙迷惑了,“行刺你的是曹非攻找来的假刺客……” “死无对证。”玉旈云冷笑,“只要把活着的也控制住,不让岑远利用,谁能说那些刺客是假的,是曹非攻找来的?难道张氏夫人会说出来?难道张材毅和他的手下会自掘坟墓?” “所以你才要抢先找到赵老太?”乌昙明白了。 玉旈云点点头:“最好把其余的假刺客也都找出来。只不过我们光有名册,并不知道谁是假刺客,也不知道哪些死了,哪些还活着,又不能去问张材毅……”她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了什么,顿了片刻,才笑道:“曹非攻可真是个人才,找些囚犯来给他卖命。朝廷养兵,要花多少银子,囚犯只需要些小恩小惠而已。倘若我也能招募一批亡命之徒做前锋,大概会把敌人吓得屁滚尿流吧?” “哪里有那么多亡命之徒?”乌昙道,“你是要去樾国全国的牢房里招募吗?” “那倒不必。”玉旈云道,“西北边境本来就是我国流放囚犯之地。让他们选择一直在严寒之地做苦役,还是从军一战建功立业,多数应该选择后者吧?说起来,楚国也有许多囚犯流放在雪雍关附近,如果这群人能为我所用,就好像放了一群饿狼进楚国,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囚犯凶恶,让他们杀人放火打家劫舍扰乱敌军肯定游刃有余。但是打了胜仗之后要如何?”乌昙挠头,“难道还给他们加官进爵?” “就算是兵部下辖的兵队,也不是每个人打了胜仗都会加官进爵。”玉旈云道,“这些囚犯若是建立奇功,自然有一两个可以得到封赏。其他的嘛,则要看看他们的表现,如果还是只懂得打家劫舍……嘿嘿……”玉旈云抬手指自己颈间做了个杀头的动作,“我大樾国兵士,绝不扰民。将他们军法处置,合情合理,我也不心疼——反正不是我辛辛苦苦培养出来的士兵。” “这……用完即弃……好像……有点背信弃义?”乌昙惊愕。 “和大奸大恶之徒还说什么信义?”玉旈云道,“你和蓬莱国、伽倻国的人也讲信义吗?倘若你联合伽倻人去打蓬莱人,之后会和伽倻人讲信义?” “我和他们之间只有你死我活。” 昙道,“我可不屑联合伽倻人去打蓬莱人。” “我和楚人之间也只有你死我活。”玉旈云道,“且不说这个了。用囚犯来打仗,我就随口说说而已。真要这么做,必然有许多要考虑的。有一点儿不周全,就给自己找麻烦——你看现在这个赵老太就成了让曹非攻身败名裂的关键。” 乌昙听她语气变化,觉得自己好像是扫了她的兴,哈哈笑道:“其实,我海龙帮一众盗匪,若是被官府捉到,还不是沦为阶下囚?如今我们都追随王爷,可见用囚犯打仗也是个不错的主意——计较起来,咱们海龙帮横行海上杀人越货,官府却一直抓不到咱们,咱们可比普通囚犯更加凶恶呢!” “哈哈哈哈!”玉旈云大笑,“你这烂好人不必设法逗我开心。用囚犯打仗,我真的只不过是突发奇想罢了。也就只能跟你说说。要是和梦泉说,只怕他以为我当真要用此手段,会大大的生气吧?虽然你们都是烂好人,还毕竟还有不同。” 只能跟你说……毕竟还有不同……乌昙玩味着这几句话,不由心襟荡漾——她是什么意思呢?将自己如此和石梦泉比较,莫非是他已经在玉旈云的心中占据了一个特殊的位置吗? 一时痴迷,忘记催马,落在了玉旈云的后面。他们正经过旧时馘国皇宫附近,没有百姓在此居住,也没有商家于此经营,隆冬的街道空无一人。玉旈云策马在前,挺秀的身影让人着迷。 他的这份思慕是无望的吗?从东海来到西疆,也算是追随着她从海角到了天涯,就没有可能真的得到她吗?光是这样远远看着,有什么意义?咫尺天涯的感觉让人发狂! 心中不知何处迸出一个火花,随即将他全身都燃烧了起来。他好像着了魔一样,其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眼中只有前方策马奔跑的身影。脑中也只有一个念头——想要得到她!无论用什么手段,就是想要得到她。 明明知道这个念头是错的。可不知怎么,他完全不想去思考。四肢百骸力量澎湃,若不能实现这个愿望,他恐怕自己会炸裂成无数碎片。 就在此时,就在此地,非要得到不可! 癫狂的欲望支配他的身体。忽然从马上一跃而起,飞纵一箭之地,将玉旈云抱起。 “你……你做什么?”玉旈云大惊。 乌昙却不回答,只是紧紧将她抱住,又四下里望望,即向馘国皇宫的方向奔去。 “有刺客吗?”玉旈云问,但见乌昙双目通红,像是要找人拼命一般,且呼吸粗重,烫着自己的脸颊,她开始感到害怕:“你……你疯了?中邪了吗?要做什么?还不快放开我?” 乌昙却是不放。反而抱得更紧。让玉旈云觉得骨头都快被捏碎,几乎喘不过气来。但她愤怒惊慌又无助的样子格外使人心动——乌昙忽然想起,两人第一次相遇,就是在翼王的画舫上,当时玉旈云被翼王胁迫,也是这般又气又急的模样——嘴唇咬破了,一丝血红,让人心驰神往——如果不是他出手破坏,翼王已经攫取了这诱人的双唇吧? 当日是他带走了她。如果没有把她送回来就好了! 欲望再也按奈不住,他几乎粗暴地环抱住玉旈云的头颈,将她拉向自己。不过这时候,忽然感到肋下一疼。低头看,竟有一把匕首插在自己肋间。他一惊,放松了掌握,玉旈云便利用这机会猛力一推,挣脱了出来。不过,这点儿小伤还阻止不了乌昙。玉旈云甚至还没跑出一步,就已经又被他抓住了胳膊。 他的力气极大,似乎是折断玉旈云的手臂也在所不惜。玉旈云确定他真是疯了。偏偏这旧皇宫附近人烟稀少,连个呼救的人也没有。她被拽得脚下失去了平衡,摔倒在结冰了路面上。乌昙也跟着摔倒了。但立刻翻身将她压住。两人便在这冷硬得路上纠缠,也不知滚到了什么地方。忽然身下一空,向下坠落。接着听到“喀嚓咔嚓”的碎裂声,刺骨的冰水将他们淹没——原来是跌进皇宫外面的护城河里了。 先时,乌昙还是不放松。抱着玉旈云一起向下坠。玉旈云挣扎不断,就快要窒息了,忽然感到乌昙松开了自己,就拼命向上泅游。在这西疆严寒的冬季,河水常常冰封尺余厚。常人若是想从水下击穿冰层,即使手持铁锤也不可能,何况赤手空拳有几乎筋疲力尽的玉旈云。她勉力支持着,摸索了好久,才找到当时落水之处的冰窟窿,用尽全身力气爬上河岸。惊恐与寒冷让她几乎无法动弹。所以,当她听到身后“砰”的一声巨响,乌昙击穿冰面蹿水而出,她心中几近绝望:莫非今日要被这疯子害死? 明知敌不过,她还是用冻僵的手去拔剑。可是下一刻,却见乌昙倒在河岸上,像个死人一般,不动弹了。 她不敢靠过去看。一方面是害怕乌昙发狂,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完全没有力气。寒气已经侵入她的骨头里,一种莫可名状的剧痛。 好在这个时候,巡逻旧皇宫的士兵发现了他们。“是内亲王?”当值小校万分惊讶,“王爷……您怎么在这里?” “我……我遇到复兴会反贼的袭击。”玉旈云撒谎。让他们把自己扶到皇宫侧门处,远远离开了乌昙,才道:“我的常随受了伤,你们看看。” “是。”那些士兵跑去,七手八脚将乌昙拖到桥上,左查右看,他都不动弹。玉旈云远远望着,疑心他是不是死了。但士兵回报说,他只是肋下受伤,并不严重,应该是跌进河里,灌了太多冰水,就晕过去了。 玉旈云心有余悸,不愿靠近:“既然受了伤,就不要搬动。你们去找大夫来给他瞧瞧。” 士兵们不敢怠慢,马上照办。同时也把玉旈云请到宫内原先当值禁军的营房,找了干净的衣服给她替换,又奉上姜汤来。她身上的血液才仿佛又重新开始流动了。 乌昙为何会突然发狂?她想不明白。听说南蛮有“蛊术”,江湖传闻也时常提到让人中邪的法子,可她素未亲见,也不相信。以今日看来,莫非乌昙是中了什么邪术么?还以为带着这样一个武功高强之人在身边就万无一失,却差点儿连命都丢了! 她看看手臂上深深的瘀痕:倘若真是邪术,又是如何施展的? 这问题让她感到可笑——真有那种拔你几根头发就施下咒语,或者弄个写了生辰八字稻草人就能让人发狂,她从何追查?更无从防备!今日能让乌昙发狂,明日岂不是也能让她失去常性? 想到这里,心中忽然又一动:据乌昙所说,从岑家军大营回郢城的路上,她曾经滔滔不绝说起各种西疆典故,还策马狂奔,她自己却毫无印象。后来听无妄的说法,应该是一夜之间吃了太多的救命药丸,就神智失常了。乌昙会不会也是吃错了什么东西? 可前思后想,乌昙在平北公府只是喝了郭庭轩的茶而已,并且她自己也喝了,却平安无事。无非乌昙多喝了三杯——三杯花茶就能让他发狂?他不是内功深厚,中了剧毒都还能和敌人搏斗吗?花茶真的有毒,也不能把他怎样吧?思路又断了。 她更衣休息的这当儿,士兵们已经把大夫请了来。诊治完毕,跟她回话,说乌昙的伤势并无大碍,不过可能是和刺客搏斗时用尽了力气,又在冰水中遇溺,一时发起了高烧来,昏迷不醒。但相信只要休养几日,便可恢复。 “那便好。”玉旈云道,怕自己的谎话不够圆,故意切齿抱怨:“这些复兴会的刺客真是神出鬼没,防不胜防!” “是,是……”那些士兵因为连刺客也影子也没见到,生怕被问个失职的罪名,都低着头。只有当值小校低声问:“王爷是要回行辕去吗?张大人来了,准备护送王爷回去。” 张材毅?玉旈云一愣,是了,看守前朝皇宫也是他的职责之一,这里的兵士都是郢城府辖下。出了复兴会行刺的事,自然会报告给他知道。自己是决不能让他护送着去找赵老太的。何况,她已经在此处耽搁了一两个时辰,赵老太说不定已经被岑远捷足先登。可恶!她心中暗骂。好在赵老太也不算是关键人物。曹非攻真的身败名裂,她也没什么损失。因道:“本王正是要回行辕去——张大人,劳烦你了!” 张材毅听到此话,才敢进来。少不得又告罪一番。“下官加派了数倍人手,谁知反贼还是找到了袭击王爷的机会。下官实在无能。” “是本王自己疏忽大意。”玉旈云道,“今日去拜祭了曹大人,本想在城里随便逛逛纾解心中郁闷,就只带了一名护卫。”说到曹非攻,她故意看了张材毅一眼——这位府尹大人比之上次见面时憔悴了许多,应该正为自己的前途担忧。 “反贼销声匿迹了一段时日,也难怪王爷会大意。”张材毅道,“下官方才听到消息,便立刻先带了衙门的三十名官差赶来,为免手下们功夫微末,不是反贼的对手,也让人去借调在城中担任护卫的岑家军兵士了。王爷可少待片刻,待他们来了再上路,才万无一失。” “也好。”玉旈云点点头,反正现在也没有赶着要去的地方了。 士兵们又按照那大夫的方子给玉旈云捧了压惊和驱寒的汤药来。闲聊之下,才知道这大夫竟然也是前朝御医。“小人不敢吹牛,”他道,“虽然没有给皇上……那个废帝诊过脉,但是贵妃娘娘倒是看过不少。” 玉旈云就好奇地问道:“我听说天璋宫淳妃是个绝世美女,可是真的么?” “淳妃娘娘的确是人间绝色。”那大夫道,“小人只见过她一次……不……她在生的时候小人见过她一次……她往生之后,小人见过她的遗体。” “淳妃死了?”玉旈云惊讶。 “淳妃娘娘是当日城破之时在宫中殉节的几位娘娘之一。”那大夫回答,“不过当时兵荒马乱,到了平北公率领兵队来接手皇宫,已经是一个多月之后了。小人奉命处理御药房的药品,也时常被叫去各个宫房处理尸首。淳妃的遗体在天璋宫被发现,人已经死了两个月,早都面目全非。不过因为她从前曾经摔断过小腿,所以从那骨头上小人就辨认出是淳妃娘娘了。后来宫中所有的尸首都焚化了。可怜淳妃娘娘绝世姿容,连灰烬找不着。” 淳妃死了,那郭庭轩是谁?玉旈云想,罢了,是谁都不重要。只要阻碍自己,就要除掉。 这样又等了半个时辰,报说护卫的兵队已经到了。张材毅便来请玉旈云上车,又使人把昏迷不醒的乌昙搬上另外一辆车。正要吩咐启程,却见长街上又出现了另外一队人马——看服色,也是最近奉命保卫郢城治安的岑家军,只是前面带领的并非骑马的将校,而是一辆车。驶到近前,便有人将岑远连人带轮椅搬了下来,一径推到玉旈云的车前:“王爷,听说您遭遇刺客?岑家军护卫不周,让您受惊了!” “岑守备使,你的消息也很灵通嘛!”玉旈云掀开车帘。 “岑家军守卫郢城也追查乱党,张大人借调人马,下官自然就知道了。”岑远回答,“下官来迟一步,望王爷赎罪。” “你忙着张罗丧事,本不需来。”玉旈云道,“反正有张大人在此……” “王爷——”岑远竟然不顾尊卑打断了玉旈云的话,“就是因为张大人在此,下官才不得不赶来。” “此话何解?”玉旈云看看张材毅。张材毅也露出怒色:“岑大人难道是瞧不起我一介文官,认定在下不能保护王爷吗?” “非也,非也。”岑远道,“只是方才收到消息,有人揭发张大人是复兴会同党。” “谁这样含血喷人?”张材毅大怒。 “张大人没看见吗?”岑远道,“有人把揭帖贴得满城都是,连平北公府门口都贴了,可能你的衙门口也贴了呢!” “这……这……这纯属无稽之谈!”张材毅气得浑身发抖,“王爷切不可听信谣言。” “王爷!”岑远将轮椅摇前几步,将一张揭帖递给玉旈云,又道,“我初初见到,也不相信,还使人去府衙找张大人。谁知张大人已经出来了。不过衙门口跪着一个老妇人,说要为她的儿子申冤——赵胜泰,据说被张大人栽上反贼刺客的罪名害死了。” 赵老太!玉旈云一愕——岑远的动作竟然这么快? “什……什么赵胜泰?”张材毅高声驳斥,但他的面色已经变了。 “张大人回去衙门就知道了。”岑远道,“不过王爷——张大人现在有谋逆的嫌疑,还能回衙门审案吗?” 玉旈云咬咬嘴唇:“审!谁栽赃谁也不知道呢,怎么不能审?走,本王也去听审!”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觉得自己真是勤快……作者觉得这一张的内容如果让石梦泉看到他会杀了作者……然而作者可以说自己是石粉吗?顺便……作者隔壁邻居养了一只拉布拉多名字叫做石头……哈哈 ; 第214章 一行人来到了郢城府衙,附近已经聚集了不少围观的百姓。官兵们吆喝着,给议政王让路,他们才纷纷闪向道路两旁跪下行礼。这时,便可看到场子当中,一名老妇人正跪在当日将刺客吊起示众的旗杆下,一动不动,令人怀疑她是不是已经被冻僵了。不过,当玉旈云一行的队伍到得近前,这老妇就如同发动了机关的木偶一般,弹起身,连滚带爬地跪行过来,对着张材毅和岑远磕头不止,且嘶声哀号道:“大老爷要给小妇人做主!要给小妇人做主。”反而玉旈云虽然有众多护卫簇拥,但因为穿着寻常兵士的衣服,并没有成为她哀求的对象。直到岑远指着旁边说:“老人家,当朝议政内亲王现在郢城巡视,你可求她替你申冤!”那老妇人才扑到玉旈云的脚边。 玉旈云见她五十岁上下,头发花白,双眼浑浊,面上的皱纹好像冻裂的土墙,仿佛稍微不慎,墙皮就会噼里啪啦地剥落下来。“老人家,你只管将冤情说出来。”岑远道,“内亲王在当今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必然替你做主。” “进去说吧。”玉旈云拢着手。一行人便随她来到府衙内。 仍旧由张材毅升堂。不过玉旈云让端了张凳子给赵老太坐。赵老太就声泪俱下的说了她的经历——大抵和张氏说的相同:赵胜泰从甘州追随曹非攻,企图戴罪立功,但究竟办的什么差事,并未说予母亲知晓。赵老太只知儿子来到郢城之后时时早出晚归,到最近,有时整夜都不回家,白天偶然露面,也是匆匆又出门去。那天,她正担惊受怕,忽然邻居跑来告诉她说赵胜泰正被吊在衙门口。赵老太大骇,以为儿子又重操旧业,辜负曹非攻的苦心,就亲自赶来一看究竟。谁知,她来到的时候赵胜泰已经被还押牢房了,而且听说赵胜泰的罪名是刺杀内亲王。她怎么也不能相信,但又无法进入衙门打听,唯有壮着胆子来求张氏。当时张氏答应了下来,让赵老太回家等候。赵老太左等右等,都没有回音,便又出门打听,这便听说了曹非攻横死的消息。又询问赵胜泰的生死,才得知儿子也已经死在大牢里。 “小妇人的儿子虽然不争气,但最多也只是小偷小摸。”赵老太哭道,“而且,自从曹大人提拔他,他已经悔过自新,绝不可能刺杀王爷。他一定是被人冤枉的!我……我听说他被吊在衙门口,还一直喊冤。难道是官府抓不到刺客,就随便找人来顶罪,屈打成招吗?” “呔!你这毒妇不要含血喷人诬蔑朝廷命官!”张材毅道,“那刺客乃是王爷亲手抓获。当时凶徒有三人,一人侥幸逃脱,一人当场毙命,还有一人被王爷制服,押送来官府。本官好言好语审问了他一晚上,却连他的名字也未问出来,亦不曾听他否认行刺之罪。后来遵从王爷的吩咐将他大刑伺候又吊坠旗杆上,他才开口喊冤,但从来未曾说自己替曹大人办差——若真有这回事,他为何不说?而且,当日他被吊在旗杆上时,曹大人正巧来到衙门向内亲王禀报有关乱党之事——曹大人若见到自己的手下被吊起示众,如何不向本官询问?现在倒好,刺客死了,曹大人也不幸离世,你这刁妇就跑来喊冤。你到底有何证据说刺客名叫赵胜泰是你儿子,而且还是替曹大人办事的?” 赵老太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呆呆的,望望岑远,又望望玉旈云。玉旈云不想掺和,就冷着脸不说话。岑远摸着下巴道:“张大人,话不能这么说。哪儿有乱认死人做儿子的?又不是有金山银山可以贪图。赵胜泰现在还背着逆党的罪名。这位老人家却在冰天雪地里为他跪了几个时辰。若不是亲生母亲,怎会做得出?” “就算此人真的是叫做赵胜泰,怎见得他是给曹大人办事的?”张材毅道,“曹大人为何不认他?不替他求情?他自己又为何不说?” 岑远一摊手:“这我可就不知道了。或者非攻表弟拜托他办的是秘密差事?也可能他本来就是逆党,蒙骗非攻表弟才成为其手下……可这都说不通。若是前者,他不该行刺。若是后者,非攻表弟在衙门口应该和他相认……奇哉怪哉!” 哼!玉旈云心中冷笑,这不就是在暗示曹非攻是幕后主使吗? 张材毅身为曹非攻一党的成员又怎会听不出话中的暗示?立刻冷冷道:“岑大人别说奇哉怪哉。最奇哉怪哉的只怕是赵胜泰生前唯一交代的话。当时在场的人都听到了,只因太过匪夷所思,才未追查下去。” “是什么话?”岑远明知他会说出对自己不利之言,却显得毫不在意,似乎这句追问纯粹出于好奇——这情形,若是不追问,反倒令人生疑了。 “他说,复兴会的领头人就是镇守使您。”张材毅一字一字道。 “哈哈哈哈,果然是匪夷所思了!”岑远大笑,又转向玉旈云,“王爷,您听到了么?这个赵胜泰真真离奇——他是王爷亲手抓获的刺客,他母亲却说他是曹非攻的手下,而他自己却不仅承认是复兴会乱党,还说下官乃乱党之首。那到底他是非攻表弟的手下,还是下官的奴才?到底下官和非攻表弟哪个指使他来刺杀王爷?” 玉旈云看到他眼中诡诈的光芒,不钻他下的套子:“本王当日也在府衙,听张大人说了此事。本王是不相信的。但今日这妇人所说,也破绽百出。曹大人是深得百姓爱戴的地方官,岑大人曾经和本王并肩作战。本王绝不相信你二人和复兴会逆党有关。所以依本王之见,是这个妇人满口胡言,图谋不轨。或许,这妇人就是复兴会的逆党,专门编造了一通谎话来挑拨我大樾国文武官员,如此居心,死有余辜。不必再浪费时间听她妖言惑众,拖出去杖毙!” 她如此判断,让在场的人都是一惊。赵老太几乎吓傻了,从凳子上“嗤溜”滑落,跌坐在地上。张材毅则从中看到了自己脱身的好机会,当即大喝道:“没听见王爷的命令吗?来人!把这刁妇拖下去!” “慢着!”岑远几乎想要从轮椅上站起来,但是半身瘫痪,只能用手撑着,将身子向前探:“王爷,这妇人来历不明,即便是乱党,也应该审问清楚。就此杖毙,会不会太过草率?再说,城里还出现了告发张大人的揭帖——” “岑大人,”玉旈云打断他,“这揭帖一看就是诬蔑之词。张大人又不是前朝遗民,怎么会勾结复兴会?此事必须彻查,却不是查张大人,而是查查揭帖的来历。你说是不是?” “这……”岑远愣了愣,“王爷言之有理,是下官鲁莽了。” 见他也不再反对,衙役们便上来拖赵老太。赵老太吓得磕头大哭:“王爷——大人——冤枉啊!小妇人说的都是实话!要是有半句撒谎,情愿天打雷劈!”但衙役们并不理会——在公堂上赌咒发誓的多得去了,岂能当真?谁料玉旈云忽然又开了口:“等等!既然敢发毒誓,本王便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且老实交代,到底为何说那十恶不赦的刺客是曹大人的手下?不要以为曹大人身故,无人可与你对峙,就信口雌黄!” 赵老太“咚咚”叩头:“小妇人不敢胡说。盛泰那不争气的畜生,他替曹大人办差,是千真万确的事。曹大人于我们母子有恩,曹夫人可以作证。小妇人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胡乱说自己认得朝廷命官,更不敢撒谎说我那逆子替官老爷办事……早知道……早知道那不孝的东西真的做出大逆不道的事来,小妇人就不来喊冤了……还……还把曹大人给连累了……”她说着,又大哭起来。 玉旈云摆摆手:“赵胜泰行刺当朝议政王,罪大恶极,应诛九族。如今,他既已死于同党之手,本王就不牵罪于你——但是,老人家你要好好想一想,这赵胜泰平日还与何人来往,其中是否有逆党?任何线索都可算是替他赎罪。” 赵老太傻傻的,只是摇头。 玉旈云原也没指望从她身上问出什么来,反而想看看岑远怎么把戏唱下去,就假装抚着额头思考,偷偷瞄了岑远一眼——这家伙肯定是有了全盘计划,要来落井下石铲除曹非攻余党的,但赵老太的话被斥为不可信,揭帖又被判定为诬蔑之词,他却完全没有计划被打乱的焦急之色,从容不迫地望了望外面的天色,道:“王爷,时辰也不早了,您今日受了惊吓,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既然揭帖系污蔑之词,张大人并无谋逆之嫌疑,此案交给他去查也无妨。” 张材毅求之不得,巴巴地望着玉旈云,盼她答应。只是,玉旈云还不及发话,外面忽有一个衙差气喘吁吁来报:“王爷,张大人,岑大人,有个自称复兴会逆党的男子来投案自首了。” “自首?”张材毅惊得站起身。余人也都露出讶异之色。 好嘛!玉旈云心中冷笑:果然岑远所准备的好戏还不止击鼓鸣冤这么简单。即拍案道:“还不带上来!” 那衙役得令而去,随即和几个同僚一起将一个青年壮汉押了上来——因为他是投案的,所以并未捆绑。岑远即呵斥道:“既是逆党,为何不上绑?万一以投案为名借机行刺,岂不陷王爷于险境?”衙役们听言,赶紧拿绳子将壮汉五花大绑——此人也不反抗,由着被捆成粽子,最后动弹不得,被丢在大堂上,连跪也跪不起来。 玉旈云此时再看张材毅,见他面色犹如灰土,前额亮晶晶,都是冷汗,惊堂木拿起又放下,反复数次,才终于拍在案上,喝道:“那投案的逆党,你还不交代?” 汉子只能趴着,将头在地上碰了两下,算是磕了头:“小人李大可,甘州人士,并非复兴会逆党,但八天前在平北公府外面袭击王爷的就是小人。” 李大可!玉旈云想起名册上的确有这么个名字。“大胆逆贼!”她虽不想帮岑远做戏,但若不应景地厉声呵斥,似乎说不过去,“为何行刺本王?” 那李大可又“砰砰”磕了几下头:“小人并非行刺王爷……小人只是奉命假装偷袭王爷,并无伤害王爷的意思。” “混帐!”玉旈云骂道,“尔等先用毒镖偷袭,之后又手持板斧、狼牙棒等凶器攻击,这还不是想要伤害本王?还有之前在松针峡,也是招招都想取本王的性命。现在忽然说只是偷袭,并无伤害之意——这世上岂有偷袭人,却不想伤害人的?此等谎言,便是三岁娃娃也不相信!” “小人不敢撒谎!”李大可道,“小人奉了曹非攻曹大人之命和赵胜泰、钱老三假扮刺客偷袭王爷。曹大人交代过,只要假扮,不可当真伤害王爷。所以小人等虽然带着兵器,都是装模作样虚晃几招。为怕拿捏不准误伤王爷,连暗器都不敢用,怎么敢用毒镖呢?至于松针峡,小人等也没有去过。” 这便和自己的推测分毫不差了。玉旈云想,就不知真要取自己性命的那些歹徒又是何来历。“荒唐!”她斥道,“这种浑话也说得出?曹大人如何要求尔等假装行刺?莫非是好玩儿么?” “这……小人也不知道……”李大可道,“曹大人只说要小的们拿上刻着复兴会标志的兵器假装行刺,至于为什么,却没有跟小的人说。” “你们听听!”玉旈云转向岑远和张材毅,“现在曹大人不在了,他说什么都可以了!” “啊——”张材毅像忽然灵光一现,“王爷,或许曹大人知道复兴会长期图谋不轨,所以特别找几个人假扮他们,为的是引蛇出洞,将反贼一网打尽?” “对,对,的确有这个可能!”岑远附和,可又忽然皱眉道,“但真要引蛇出洞,那要计划周详,不能单单派几个假刺客,还得有官兵在旁埋伏监视,否则怎知那真反贼几时出现?待他们出现了,又如何抓捕?张大人身为郢城府尹,难道非攻表弟就没和你商量过这事?” 张材毅才意识到自己方才说错话了,但已来不及收回,只有硬着头皮道:“这个……曹大人生前从未和下官提过此事,因此下官才疏于准备,以致当日真反贼杀到,在府衙酿成惨剧,连曹大人也遭了毒手。” “那这是非攻表弟失算。”岑远道,“不过,他不像是这样一个糊涂的人——王爷,您看呢?” 玉旈云冷着脸道:“我可看不出。我只觉得此事太过荒唐。” “下官也认为十分荒谬。”岑远道,“若赵胜泰、李大可等人只不过是非攻表弟用来捕捉复兴会的诱饵,赵胜泰何以会污蔑下官是复兴会首领?张大人确定没有听错吗?” “这是赵胜泰说的。”张材毅道,“究竟为何这样说,我却不得而知。” “我与他们可素未谋面。”岑远道,又转向李大可,“那赵胜泰莫非和本官有些宿怨是本官不知道的?” 李大可勉强抬起头来,盯着岑远看了半晌:“老爷是谁?啊……老爷坐着轮椅,难道就是岑……岑远?” “放肆!”岑远的一个亲随斥责,“镇守使的名号岂是你随便叫的?” “小人该死!”李大可磕头,“小人只知道有个坐轮椅的,是曹大人的仇人叫做岑远,并不知道是镇守使老爷……” “越发胡说八道了!”岑远怒喝,摇着轮椅上前去,靠着轮椅的冲力把地上的李大可撞得翻了个身。“曹大人是本官的表弟,虽然是远亲,实际则好像亲兄弟一般。几时变成了仇人!你这混帐胡言乱语,我要打烂你的嘴!”边说,边再次朝李大可撞过去。不过李大可一个壮汉躺在地上跟一段木桩也差不多。虽然被撞得嗷嗷乱叫,同时也让岑远的轮椅七歪八晃。旁人唯恐岑远会摔倒,连忙上去拦住了,一边劝,一边将他推到了旁边。 “小人没有胡说八道。”李大可哼哼唧唧地辩白,“小人曾听到曹大人和朋友说,有个阻碍他前途的人,只要此人还在,他日后就没了指望。每次提到这个人,曹大人都咬牙切齿。小人只道是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的仇人。后来又听他说起‘岑远那个瘸子’如何如何,小人就……” “混帐!”岑远当众被人说是“瘸子”,怎不大怒。 李大可连忙又想磕头,但无奈仰面躺着,无法转过身来,只能将后脑勺碰地,道:“小人并非有心冒犯……小人也就是听曹大人这么说的……小人等几个都深受曹大人之恩,曾经私下里议论,说如果找到这个瘸……这个仇人,就把他杀了。但是曹大人从来没跟咱们当面细说过这事,咱们也不知道这个岑……不知道大人其实是哪一个,只晓得您的名讳和您腿脚不方便……真要找您的晦气,也不知去哪里找。所以一直没真动手。可能那天赵胜泰被官府抓获,一时情急,就……就说岑大人您是主谋……也算是一石二鸟……” “狗屁!”岑远道,“如此离奇的说辞,你指望能蒙骗本官?” “小人真的不是胡说八道!”李大可道,“小人还记得,府衙的王捕头曾经和曹大人说起您……您的事……” “王捕头?”岑远四下里望了望,“张大人,你这里有王捕头吗?” 王捕头正在堂上,只不过站在众人的后面,听问,才敢上前来:“卑职在这里。” 岑远就指了指李大可:“他说你曾和曹大人说起本官,可有此事?” “这个……”王捕头不敢抬眼看对方,“卑职因为公务,的确和曹大人见过数次。可能也提到过您。但卑职只不过是一介捕头,和镇守使您没有公务往来,和曹大人也没有私交。所以具体何时又因何事提到过您,卑职不记得了……” “王捕头,你可不要敢做不敢认!”李大可叫道,“明明你上次大骂岑……岑大人,还说什么他娶了个馘国贵妃做老婆,交了一堆馘国贵公子做朋友,查起逆党来,第一个就会查到他,到时这个死瘸子就……” “住口!”王捕头大怒,“我几时说过这些话?我与你素未谋面,你为何要如此污蔑我?” “素未谋面?”李大可叫道,“王捕头,你可不要推得一干二净!好几次我们和曹大人见面的时候你都在。曹大人要我们去偷袭内亲王的那天,你也在的,还说万一失手被抓了不要害怕,到了牢里有你照应——” “胡说!”王捕头冲上去揪住了李大可的领口,“你这个奸贼,从方才开始就一直满嘴胡说八道,一时挑拨曹大人和岑大人之间的关系,一时又污蔑曹大人行刺内亲王,到底是何居心?” “小人哪有什么居心……小人就是实话实说……”李大可委屈道,“小人就是见赵胜泰、钱老三都死了,连曹大人也丢了性命,这要是再不出来自首,这辈子都要被人当反贼追杀,所以才出来交代……” 他正解释,不想王捕头忽然又把他拉近了几分,两人的脸几乎都贴在一块儿了。接着,听王捕头叫道:“你根本不是什么李大可,你是张晟,是郢城麻铺圩的一个破落户,偷鸡摸狗打架斗殴的事你都干遍了,也没少出入衙门。竟然跑来自称是刺客,说,是何人指使你?” “王捕头……你……你说的话我可听不懂。”李大可道,“什么张晟?什么麻铺圩?小人乃是甘州人士,的确在甘州做过些糊涂事,但是蒙曹大人训导,已经改邪归正……” “放屁!”王捕头怒斥,“你说话纯是郢城口音,哪里像是甘州人?休要狡辩了!我也算在这儿干了两年捕头,你们这些地痞流氓,我清楚得很。现在就让你现出原形!”说着,“嗤啦”一下扯裂了李大可的棉袍,又动手撕他的里衣:“我晓得你在膀子上纹了个老虎头,就让大家看个明白!” 李大可扭动身体挣扎,但是他被五花大绑,好似条虫一般,根本没法反抗。王捕头三下五除二就把他的里衣扯烂了。这时堂上的人,无论是岑远、张材毅还是玉旈云——甚至赵老太和几个衙役都按奈不住心中的好奇,伸头朝李大可望过去。见他起先还是在挣扎,似乎不想王捕头将他的手臂显给人看,但最终还是被牢牢按在了地上。然而这个时候,王捕头却忽然愣住了:“这……这是什么?”m 玉旈云的座位高高在上,瞧得清楚——那李大可的膀子上并没有纹身,却有一个三角形的烙印。岑远显然也看见了,但仍把轮椅摇前了一些,凑近细看:“咦?怎么没有纹身?这个烙印是什么?” “这是小人在甘州犯事之后被官府打上的烙印。”李大可道,“小人真不是王捕头说的那个张什么人。也许人有相似,你认错了。” 王捕头又气又急,满脸通红:“不……这不可能……你……你绝不是李大可……” “王捕头!”岑远忽然冷冷地打断了他,“为何这人绝不是李大可?他前来投案,身上又有甘州官府的烙印。本官瞧不出他有何可疑之处。你如此断定,难道……难道你当真见过李大可,确定此人并非你所见过的凶徒?” “卑职……不曾见过。”王捕头道,“当时与刺客搏斗的只有内亲王和她老人家的一名护卫。只有他们才见过凶徒。” “当时月黑风高,凶徒又蒙面,本王不曾看清楚。”玉旈云道,“我瞧这身材……倒是有几分相似。” “那王捕头还有何怀疑?”岑远问。 王捕头挠挠头,不知该说什么好。正面红耳赤,忽然那李大可哈哈大笑起来:“王捕头,你是不是很为难?若承认我是李大可,那我先前说你如何在背后骂岑大人是瘸子的话,你就无从驳斥。若认定我不是李大可,你又没法证明。你如何将自己逼入了死胡同呢?” 王捕头一怔,玉旈云也心中一动——听这口气,此人并非李大可了?转眼去看,果见那汉子目光炯炯,完全没了之前的畏缩之态。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王捕头颤声问。 汉子嘿嘿一笑,扭过头去,努力耸起肩膀来,忽然张口朝自己胳膊咬下去。不过未见血,而是撕下一张假皮来——先前那三角形的烙印消失了,假皮下面果然是虎头纹身。“你认的不错,老子正是麻铺圩的张晟。最看不惯你这种道貌岸然草菅人命的狗官!你们之间怎么互相陷害不碍老子的事,但是你拿咱们小老百姓的命不当命,那老子就不答应!这个李大可虽然不是老子的拜把兄弟,但也算是个熟人。那死鬼曹大人如何伙同堂上的张大人和你王捕头诓骗他和他弟兄赵胜泰、钱老三去行刺内亲王,这事李大可已经原原本本和老子说了。他说,钱老三死了,赵胜泰在牢房里被灭口,只怕他自己也就快被你们揪出来,吓得成天坐立不安。老子看不下去,就来拆穿你们的诡计!”边说,边一个打挺从地上跳了起来,却并没有要挣断绳索或者袭击王捕头的意思,反而又“扑通”跪倒,朝向玉旈云道:“王爷,王捕头和张大人都是奸贼。城里的揭帖就是老子……草民写的。张大人是不是复兴会的同党,草民不知道。不过,依草民看,张大人和那死鬼曹大人做的事,比复兴会要恶劣千百倍。王爷应该立刻砍了他们的脑袋,为百姓除害!” 这一口一个“老子”的市井之徒岂能写出这种文理通顺的揭帖?玉旈云想,还不是岑远的杰作?“张晟,你现在指控朝廷命官,若无证据,本王可不能相信你。” “草民虽然一向跟官府有些过节,但是也不会平白无故来污蔑官老爷。”张晟道,“草民说的话,自然有人证——就是李大可,只不过他现在害怕被灭口,所以躲起来不敢现身。如果王爷肯担保他的安全,自然可以让他来跟王爷再把来龙去脉说一回。草民也有物证——李大可说了,他们兄弟三个手持刻有复兴会图样的兵刃,这兵刃都是笤帚巷里刘家铁匠铺子打造的。王爷不信,可以派人去抄查这家铺子,应该还有好些所谓复兴会的兵器。” “哦?”玉旈云望望张材毅和王捕头,但见两人面色死灰,王捕头双腿直打颤,张材毅则起身蹒跚走了两步,继而跌倒在地:“王爷……下官……下官……下官一时糊涂……” 这狼狈的模样已经说明了一切。那痛哭流涕的供述,则确认了玉旈云的推测——曹非攻想要扳倒岑远,谋取平北公继承人之位,派出假刺客栽赃嫁祸——只是在场有些岑家军的兵士,还是第一次听闻曹非攻如此不堪的另一面,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看来岑远的目的今日是达到了。玉旈云瞥一眼轮椅上的旧部下。果然见其面有得色,但只是一瞬间,又显出万分沉痛的样子来。“其实非攻表弟已经死了,我本不想说出来……但如今,是隐瞒不下去了。他的毒计还不止诸位现在所看到的这些。”岑远幽幽道,“他原本打算借这次陨星雨之机谋害平北公。给我栽上勾结反贼的罪名,再趁着灾异之夜害死叔父,那西疆就全然落入他的手中了。” “这……这又从何说起?”众人大惊。 “其实我早已怀疑曹非攻觊觎叔父的爵位。”岑远道,“他若是只想谋夺爵位,我一个废人,倒不如让给他。但自从我离开郢城,就听说叔父离奇患病,曹非攻千方百计不让人传信给我。我想,他或许只是想一直守在叔父身边,怂恿他老人家立自己为继承人吧,这倒也无所谓。可后来,我接到消息,曹非攻听说无念大师正计算陨星雨的日期,就几次三番去铁山寺打听,想要知道陨星雨确切出现在何时,又想要铁山寺的和尚帮他散布灾异之说,暗示陨星雨出现时,必有位高权重之人离世。虽然无念大师并未答应他的请求,我仍担心他会选择陨星雨之日谋害叔父。所以,一探听到无念大师所预测的日子,我就立刻赶回郢城来。”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没想到曹非攻玩火自焚,竟然被真正复兴会的反贼取了性命。不知这算不算老天有眼?” 居然还有这些曲折?玉旈云怔了怔,难怪岑远会刚好在陨星雨之夜出现于郢城。不过,曹非攻死无对证。这一条指控倒不见得是真的。 张材毅和王捕头听到这话,可被吓了个半死,磕头如捣蒜:“谋害平北公一事,下官素未听闻,也绝不敢参与其中。” “行刺我你们就敢?”玉旈云忍不住拍案,“若来西疆游猎的是皇上,你们也去假扮刺客吗?真是混帐!方才你们说自己选择追随曹非攻,乃是因为他才智、德行都远在岑远之上,更适合做平北公的继承人。但本王看他的所作所为,恶毒无比。尔等竟助纣为虐,究竟是因为蠢钝,还是因为尔等与他一般恶毒?” “下官糊涂!”张材毅和王捕头趴在地上不敢起身。心中俱想:今日,脑袋大概是保不住了。 “王爷……”偏这时候,岑远又开口了,“可容下官说一句么?依下官看,像张大人和王捕头这样追随曹非攻的,不在少数。他们并非都是愚蠢或者恶毒之辈,只不过真心以为非攻表弟比在下更有本领,更适合继承叔父的官职爵位。而看非攻表弟过往之政绩,也的确胜过在下许多。他会做出此等天理难容之事,多半是一时利欲熏心。如今他已经遭了报应,哪怕将他开棺戮尸,也于事无补。若再继续追查下去,只怕牵连太广,反而不利于西疆之安定。不如就此算了吧。” 这会儿倒扮起大度来了!玉旈云暗骂。不过若是此刻岑远忽然丢出张氏手中的那本名册,要求严办上面的一应人等,她只怕会更加为难吧?人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岑远虽然变了残废,心计倒比从前长进了百倍。今日这出击鼓鸣冤的戏,唱得不可谓不精彩。连自己也不得不配合他粉墨登场。“要就这么算了……王法何存?”她皱眉道,“毕竟闹出了恁大的风波,今日还有满城的揭帖……” “这揭帖说的是张大人勾结反贼。”岑远道,“如今查明了,并无此事。不过我非攻表弟被反贼所杀,这是确凿无疑的。剿灭反贼,才是当务之急——王爷以为呢?” 你笼络人心才是当务之急,玉旈云冷笑。 “王爷,可否借一步说话?”岑远忽然道。 这又是弄的什么玄虚?“有什么话在公堂上不能说的?”她问。 “若是能说,下官便说了。”岑远坚持,“请王爷借一步说话。” 也罢!玉旈云想,虽然乌昙怀疑岑远修炼了千斤坠一类的功夫,但以他一个残废,单独说几句话还能把自己怎样?便离席出了公堂。有十来名岑家军的兵士立刻跟上护卫,而岑远的亲随也都扈从着。将两人送到后堂暖阁,就在外面把守,不让闲杂人等接近。 “你可以说了吧?”玉旈云冷冷的。 “是。”岑远也不卖关子,“王爷才智过人,相信已经看出方才那一出戏是下官一手安排。张晟本是替我办差的,那赵老太其实也是假扮的。我如此做,为的是揭穿真相,敲山振虎。” 他说得这么直接,倒让玉旈云愣了愣,片刻,才干笑道:“怎么,你怕本王拆穿你?” “不。”岑远摇头,“我是怕王爷误会了我安排这出戏的意思,对曹非攻一党严加打击,那牵扯出来的人可就太多了。” “牵扯的人多了,就给你树敌了?”玉旈云忍不住刺了他一句,“一段时日不见,你倒是学会了恩威并施的手段嘛!看来日后你继承平北公的爵位,可以把西疆的大小官员都制得妥妥贴贴的!” “王爷若这样想,那就正正是误会了下官的意思。”岑远说着,忽然一撑轮椅的扶手,整个人滑落在地——也许他是想跪下,但因为他双腿瘫痪,身体又肥胖臃肿,那姿势,与其说是跪,倒不如说像是一袋不知什么事物摊放在玉旈云的跟前:“下官不是曹非攻,爵位于我如粪土!无论是方才揭穿他买凶的真相,还是后来建议息事宁人不再追究,下官都不是为了自己。不是想要打击异己或者收买人心……下官是为了王爷的南征大计。下官知道,王爷不是来西疆打猎游玩的。是想从这里跨过大青河,从楚人最意想不到的地方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玉旈云不否认。她的目的早已经在岑家军里说了。就算不说,以岑远的心机也不可能猜不到。只不过,岑远忽然点破此事,不知是何意图。她不说话。 “王爷的计策可真是高明。”岑远继续道,“东面依靠刘将军的兵力牵制了冷千山,中间又让石将军带兵缠住司马非,若是能以岑家军南渡攻打大堰关,楚军就真不知道守哪里才好。无论哪边有些许不留意,我军就会杀入凉城。” 他还不知道翼王那混帐去联络西瑶了,玉旈云想,面上只是露出一丝冷笑:“这计策有何高明?无非是遍地开花的打法,拼的不过是我大樾国兵强马壮,又碰上了楚国变法失败人心惶惶的时候罢了。” “楚国变法失败,难道不是王爷的杰作吗?”岑远笑道,“我听说,王爷可在假官票上发了一笔财呢。” “你消息倒灵通。”玉旈云不冷不热。 “王爷的生意做得大。”岑远笑道,“下官虽不奢望分一杯羹,但总要知道进退,所以时时刻刻留意着,只怕一不小心妨碍了王爷……嗯,户部追亏空,追得举国上下鸡飞狗跳,楚国闹假官票,又闹得他们那边银票都变成废纸——王爷的鼎兴银号,可真是财源广进汇通天下。” 鼎兴的事被他查到,玉旈云心中难免小小的惊讶了一下。不过,并不太过担心。轻描淡写道:“你搞错了,鼎兴可不是我开的。银子也没有装进我王府的库房里。” “这下官当然知道。”岑远道,“王爷大费周章,岂是为了中饱私囊?王爷从楚国赚的银子,不是已经用来铸造兵器了吗?用楚国的银子买楚国的重石,铸造兵器再攻打楚国,真是绝妙好计!” 这次玉旈云冷冷一笑:“你卸下武职已久,居然还对我军中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我是应该夸奖你,还是应该把我手下那些办事的人都给革职?” “王爷过奖了。”岑远已然将这句话当成了夸赞,“下官出自将门,自记事时起,已认定此生要在军中建功立业,为家门增光。如今虽然身体残疾,无法亲自披挂上阵,心中却总还无法忘记武将的身份。十八年前,叔父未能攻破凉城,三年前,我又因为一时大意,使得王爷伐楚之计受挫。若是不能击败楚军一雪 耻,只怕我会死不瞑目。所以,我才一直关注着王爷筹备南征的一举一动,希望有机会可以尽绵薄之力。” “哦?”玉旈云看了他一眼。在摸清对方的意图之前,她也不能轻易表露自己的想法。即淡淡道:“难得你有这份心思。我日后定要禀奏皇上——本来让你做镇守使,是想你远离战场,好好在平北公身边尽孝,谁知你心中还是惦记着要向皇上尽忠。我看你带领那帮公子哥儿研究兵器研究得不错,若兵部军械司有缺,就把你推荐过去——不过,你日后要承袭爵位,应该还是留守西疆为好啊!” “王爷!”岑远用两臂撑直了身子,直直地盯着玉旈云,“下官先前已说了,下官不是曹非攻,爵位于我如粪土!那爵位是传给我,还是传给其他什么叔父看中的子弟,只要不是奸恶之辈,下官才懒得去理会。下官想要的,只是洗雪前耻的机会。或者不如说,是想要实现每一个大樾国将门子弟军中男儿的都存着的一份执念。若是不能在战场建功,不能克敌制胜,空留着这副皮囊有何用处?我知道王爷仍因三年前在下的过失耿耿于怀。可是,我已不再是三年前贪功冒进的岑远,已经修身养性脱胎换骨。王爷就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他忽然说得如此慷慨,玉旈云不免怔了怔:“你……你存着一份执念,我亦明白。只不过,你现在这个样子,是要如何上战场去?难道还能骑上马,冲锋陷阵不成?” “疆场立功并不限于冲锋陷阵。”岑远道,“运筹帷幄岂不更是将领的责任?倘若我能助王爷打开楚国西北的缺口,王爷日后长驱直入攻破凉城,我也算是有功之人吧?” 你要如何助我?玉旈云无声地问。 “王爷不是想要得到岑家军吗?”岑远道,“我叔父的病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好。王爷等他康复,还不如和我联手。只要王爷说南征,岑家军必然响应,届时,王爷可以奏明朝廷,说情况紧急,让在下暂代统帅一职,那你我之目的不是都达到了吗?” “说得倒轻巧。”玉旈云冷冷道,“究竟是怎样的紧急情况,要本王禀奏皇上,指你为统帅?你又有何把握,让岑家军听你号令?况且,两军交战,胜负未到最后,谁也不敢打保票——怎见得一定是岑家军杀入凉城,让你变成南征的英雄呢?” 岑远笑了起来:“王爷果然还是对在下颇有成见。在下求的是一个机会,至于最后结果如何,当然还要靠自己的本事。我若没有这样的本事,也不敢跟王爷求这个机会。” 那你到底有什么本事?玉旈云皱眉看着口出狂言的岑远。后者并不用她开口问,已自己说下去:“首先王爷不必担心岑家军不听我的号令。我从未打算号令他们。既然王爷亲自来到这里,当然是您率领大军南下楚国,才最为妥当。王爷先前巡视军营,检阅兵队,还和兵士们切磋武艺,岑家军上下还有哪个不愿为王爷赴汤蹈火?只不过,岑家军毕竟是叔父他老人家带出来的兵队,忽然变成王爷做统帅,难免会有人出来做文章。所以,将统帅之职暂交于我,名义上最为合适。” 此话到也不错,玉旈云想,除非岑远也像曹非攻一样死于非命。不过,若两个能够暂代统帅之位的人都莫名其妙的死了,再加上岑广重病,估计有心之人会以为是她玉旈云为了谋夺岑家军而施下毒计。这种流言若传入石梦泉的耳中,难免会引起误会。 “要说到‘名义’——”岑远继续道,“方才王爷问我究竟是怎样的紧急情况才可以禀奏皇上,委我以主帅之职,其实这个问题,归根结底也是‘名义’。据在下所知,这次南征之战之所以会打起来,刘子飞将军所用的‘名义’就是楚国奸细在我东海三省作乱。他甚至还曾指责楚人挟持王爷。至于他说的这些是否属实,没人会去追查。重要的是,他奉旨担任了南征统帅——王爷心里很不是滋味吧?” “哼!”玉旈云冷冷的——比起让刘子飞夺走统帅的头衔,她更讨厌让岑远这残废来指出自己的心病。 “王爷其实和在下一样,想要一个复仇的机会。”岑远微笑道,“不过,无论是我暂代主帅一位,还是岑家军和王爷一起跨过大青河,都需要一个名义。这个名义从何而来,我看可以向刘将军取取经——复兴会在西疆作恶多端,不仅杀死了一直代替平北公处理军务的曹非攻,还多次企图对王爷不利——岑家军驻守西疆,剿灭反贼乃是职责所在,眼下再不剿匪,要这些反贼猖狂到何时?剿匪岂不需要一个统帅吗?这样,委任的名义就有了。”他顿了顿,又道:“这一剿匪,就自然会查出许多线索。我看种种线索都会暗示,复兴会能死灰复燃,是有人在背后支持。不过这支持者,不是留在西疆的馘国遗民,却是……潜逃楚国的馘国废帝……并且,还有楚国权贵出钱出力。要斩草除根,立刻杀过大青河去,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 玉旈云愣了愣:她倒还未想到这一层。 对于她来说,南征之战既然已经开始,樾国兵队渡河南下根本不需要任何的名义。但岑远这样的设计,无疑锦上添花。不禁想起离开江阳之前郭罡对自己说过的话——你如今已经贵为议政亲王,凡事便不再是跨上战马就可以解决的,不应该再身先士卒,也不应该以骁勇善战为唯一可夸之处。亲手消灭敌人,乃是下策。假手于人击败对手,乃是中策。不战而屈人之兵是上策。 这话中的意思,她当然明白。而且也清楚,以自己的身体,不可能像从前那样披挂上阵。只是有些不甘心而已。所以当时就顶了一句:“我不是已经答应要去找岑广吗?莫非你怕我半途后悔,自己跑去攻打楚国不成?那也要手中有兵队才行吧?” 郭罡嘿嘿笑:“老朽当然不怕王爷做这种蠢事。只不过,王爷打算如何跟平北公说南征一事呢?毕竟,南征统帅乃是刘子飞。王爷有什么名义?” “说什么名义?”她不屑——这耍嘴皮子的家伙怎么知道武将们的心思?岑家军这样的勇武之师怎甘心在西疆蹉跎岁月?若听到可以洗雪十八年前的耻辱,必定立刻响应。她如此嘲讽郭罡。 可郭罡只是笑:“王爷若把天下人都看成和你一样,那可就大大的麻烦了。须知,名义虽然虚无,却属于上上策。若是凡事不顾名义,王爷就等于梳了满头的小辫子,只等人来抓呢!不说别的,就看看顾长风顾大人那脸色,就知道他有多反对南征了。他倒还是个光明磊落的人,参奏王爷,也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但旁人呢?扳倒了赵王之后,难道王爷就没有其他的敌人了吗?” 玉旈云当时没说话。郭罡笑笑,也没有继续说下去。不过,玉旈云临行时,他给了她一个锦囊,说是里面有些建议,都是关于借调岑家军的“名义”。后来这锦囊在她揽江遇险的时候丢了。心中虽然有过些许不安,也很快也释怀了——郭罡想出来的主意,大多巧妙却也狠毒。她怕万一看了,忍不住去试,又会重蹈东征的覆辙。 如今,岑远竟替她想出了一个“名义”来,还搭好了戏台,邀齐了戏子——这莫非是老天爷要帮她么? 她还是不露声色:“莫非,你所谓‘种种线索’,都已经准备好了?” “这还需要准备么?”岑远道,“又不是官府查案,需要证据确凿。指鹿为马的事,还不是信手拈来?两军交战,还不是以最终之成败论英雄?灭了楚国,谁会追究岑家军出兵到底是不是废帝挑衅在先?王爷不会没有信心击溃楚军吧?” 玉旈云明知这是激将之辞,还是忍不住接了话茬:“以岑家军之骁勇,还攻不破区区大堰关?只要拿下大堰关、雪雍关,之后就是一马平川,直达凉城。” 岑远笑了:“那王爷还在犹豫什么呢?速速把曹非攻的案子给了结了,让张材毅戴罪立功去剿匪吧!他捡回一条命,还保住了乌纱帽,必定软得好像个面团,王爷要他圆就圆,要他扁就扁,什么线索,什么证据,他都会给王爷找回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每天都在努力填坑……就是填得很慢…… ; 第215章 乌昙昏昏沉沉,睁开眼时,见周围一片昏暗。这是何处?他坐起身,头痛欲裂,沉静了片刻,才再细看,见是一间陈设简单的房间,好像来过,又好像没有。下床出门开,才认出这是玉旈云的行辕,而那房间是安排给他的。只不过连日来他总是在玉旈云的房外守护,甚少回房休息,所以看来陌生无比。 “咦,老大,你醒了?”暮色里传来大口鱼的声音。看不清他的模样,只看到人影从月门外进来。一直到了跟前才瞧清楚五官:“老大,到底是遇到了什么刺客这么厉害,竟然连老大也招架不住?” “刺客?”乌昙莫名其妙。 “老大你不记得啦?”大口鱼道,“你和内亲王在老皇宫附近遇到刺客,都掉进河里去了。” 乌昙完全不记得有这回事,不过河水冰冷刺骨的感觉倒还有些印象。 “老大,你……你不是受了什么内伤吧?”大口鱼担忧地问,“弟兄们都吓得半死。” 乌昙动动四肢,觉得肋下刺痛,就扯开衣服看了看,已经包扎起来了。 “你被捅了一刀。”大口鱼道,“不过不是要害,万幸——那刺客真的很厉害吧?说是都跑了,一个也没抓到。能伤了老大,还从你手上逃出一条命的,可真不多见。” 刺客?都跑了?伤口的疼痛让更多他记忆的碎片从脑海的各个角落浮出来,渐渐拼合在一起。瞬间在眼前闪过骇人的画面——玉旈云惊恐的眼神,在水中苦苦挣扎的身影……他好像被一把尖刀剖开胸膛——我都做了些什么? “内亲王人呢?”他问。 “王爷好像没有什么大碍。”大口鱼道,“是她让人送你回来的。她去郢城府衙了,说是有人喊冤。” “你们……怎么没过去郢城府衙?”乌昙问。 “王爷传话让我们不用过去,有几十个岑家军的士兵在保护她呢。”大口鱼道,“她就让咱们守着你——老大,你是不是伤得很严重?” 嗐!乌昙想骂人——如果遇上松针峡里的那些刺客,岑家军的士兵顶什么用?但又一想:今日让玉旈云遭遇最大危险的岂不就是自己吗?他到底是中了什么邪? 他拼命回忆这一日的种种经历,但委实想不出有什么缘由可以让自己瞬间发狂。于是,也想不出待会儿见了玉旈云要如何向她解释——解释倒还是其次,若找不出癫狂的理由,便不能保证此症不会再犯,往后他岂敢继续留在玉旈云的身边?想到这一层,他便好像又跌进了宫城外的冰河里,从那黑暗的河底伸出无数冰冷的鬼爪,将他牢牢地攫住,无从挣扎。 大口鱼不知他心中的烦忧,只道:“老大,晚饭已经弄好了。你是要在房里吃呢,还是跟大伙儿在前面吃?” 乌昙也不知自己答了什么,再回过神来时,已经被大口鱼拉倒前面的偏厅里。众海盗和小莫等几个兵士正开饭,见他免不了一番问候,又议论究竟是何方刺客如此厉害,西疆的这趟浑水到底有多深? 海盗们殷勤给乌昙布菜,说他实在辛苦,几个月不曾吃过安稳饭,像从前在海岛时那样畅快地饮酒更加变成了不可能的事。小莫等人闻言则笑道:“待办成了大事,你喝到醉死也没人理你。内亲王不比平北公。岑家军的清规戒律比和尚还多。内亲王只管你当值的时候不要误事。该你找乐子的时候,只要不犯王法,不给她丢人,随你怎样都好。” 众海盗听了,挠头道:“这可难办——王法咱们可犯遍了,不仅被官府通缉,连内亲王的船都抢过,以后手痒起来,可不能保证不再犯呢!是不是,老大?” 乌昙心不在焉,听叫,茫然地抬头,也不知是谁在跟自己说话。海盗们只当他是受伤且疲累,不往心里去。唯小莫是个心思细密之人,总觉有些不妥,但也不好当着众人的面问,就打趣道:“你们问乌帮主,那是白问了。他又不是刑部官老爷,能知道几条王法?说不准一时兴起就把王法给犯了,自己却不晓得呢!” “那是!”海盗们起了兴头,“当初老大见到翼王爷欺人太甚,就仗义出手救了所谓翼王爷的娈童,谁知人内亲王是翼王爷的未婚妻——老大这不成了绑架皇亲国戚吗?这罪是不是要诛九族哇?哈哈哈哈哈!” 正口没遮拦胡说八道,门房前来报告,说鼎兴银号来人求见内亲王,是不是要打发人家回去? 众海盗皆不知厉害,只小莫明白鼎兴的地位,既上门来求见,想是有要紧的事情。即起身道:“我去瞧瞧,王爷或许就快回来了呢!” 他到了门厅,见来的不是旁人,正是女财东晋二娘。这便一发确认了心中的担忧——若不是有要事,晋二娘怎会亲自登门呢?因为疾步赶上前去:“财东有礼了。” 晋二娘因为天气寒冷,穿着大氅,带着风窦儿,拢着暖手筒,远看几乎只瞧见红彤彤的一球。听招呼,才转过头来,上下打量了一下小莫:“请问尊驾是哪一位?” 她这一回头,没的把小莫吓了一跳——这妇人还是如上次见面一样打扮得花枝招展,面上朱砂水粉一样不少,红是红白是白,两条眉毛画得又黑又长,活像两条毛毛虫爬在脸上。门厅的灯火昏暗,光影晃动之下,这张丑怪的脸有说不出的恐怖。 “敝姓莫。”小莫略低头缓了口气,“在内亲王身边办事,上次财东来求见王爷,是在下代为通传的。不知财东还记得么?” “记得。”晋二娘点点头,又问,“王爷可在行辕中吗?我有些急事……” “王爷一早就出门办事。”小莫道,“财东若是有急事,可以告诉在下。” “你?”晋二娘皱了皱眉头,也可能是笑了笑,总之那丑陋的五官更加扭曲了,“那可不行。王爷身边的人,我就知道石将军还有那个丑八怪郭先生,可不认识莫军爷您这一号人物。万一随随便便跟您说了,王爷怪罪下来,我可担待不起。” 小莫一愣:这意思是他官阶不高,也不是玉旈云的亲信,还不够资格参与机密?心中不免好气又好笑。但往深处一想,又暗暗佩服玉旈云看人之准:这晋二娘虽然丑陋,说话又俗不可耐,但却是个谨慎的人物。自己和她不过才见了两次,互相不知根底,岂能随便什么话都说?自己在楚国潜伏的时候,还不是只和对得上切口的人联络,余人都逢场作戏满口胡言?晋二娘此刻把心中的怀疑用玩笑的语气说出来,既保守了秘密,又不得罪人,真真高明!难怪她的鼎兴银号受到玉旈云的重用,而她也敢在玉旈云面前放肆无礼。 “财东说的不错。”小莫道,“若并不是火烧眉毛的事情,不妨等王爷回来。否则您就说了,在下也不敢决断。此处冷得很,请财东到花厅里坐。在下也让人去打听,看王爷是不是就快回来。我想她老人家听说财东到访,手头就有天大的事,也放下一边了。” 他如此态度,倒让晋二娘小小地惊讶了一下,不免又多看了他两眼,但却没有改变守口如瓶的主意。只是随着他往花厅去,边走又边问道:“说王爷手头有天大的事,莫非是郢城府尹勾结乱党那事?” “财东也看到揭帖了?”小莫道,“不知财东觉得这其中有何曲折?” “小妇人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就认得一二三四五好看账本,军爷这是在取笑我么?”晋二娘笑道,“不过那揭帖满城都是,我的伙计看到就跟我说了。他说这张大人又不是馘国人,得拿了复兴会多少好处才跟他们勾结?想来这复兴会是很有钱的。” “复兴会如果是前朝遗老,说不定在哪儿藏着金山银山呢。”小莫道,“这戏文话本里不都这样写吗?前朝总是有宝藏的——那前朝皇帝鼠窜去了楚国,岂能把宝贝都带在身上?指不定在哪个山洞里藏着。” “哈哈哈哈!”晋二娘大笑,“军爷也和小妇人一样喜欢这种挖到宝藏发大财的戏吗?不瞒军爷,小妇人一来西疆,就收购了几间当铺、珠宝行,打算若有人拿着前朝宝物来典当变卖,便打听打听,看是不是从什么破庙啊地洞之类的地方挖出来的,可惜一无所获。” “为何一定是典当变卖?”小莫道,“就不兴人家藏着银两?” 晋二娘嘻嘻一笑:“馘国都完蛋了,馘国官票早就成了废纸。就算是各个票号的银票,兵荒马乱的时候,大伙儿也都尽量兑换成真金白银了。而这些银元宝、金元宝,若是前朝的,当然都有前朝的戳。平北公早就让各级官府收上去重制了。当时以一年为限,过了限期,谁还用前朝元宝与铜钱,那就要拿到官府问罪。所以,若真有财宝能藏匿在某处还可以拿出来用,应该是珍珠宝石大珊瑚金香炉之类的吧?” “可不是如此!”小莫也笑了,“那财东现在还在等着宝藏出现?” “除了守株待兔,还能有什么办法?”晋二娘耸耸肩,又问,“小妇人听说,曹大人遇害的那一日,在平北公府里发现了前朝玉玺?” 小莫怔了怔:“财东消息可真灵通!” 晋二娘笑笑,并不说自己是从何处得来的消息,只是喃喃的,仿佛自言自语一般道:“说起来,把宝贝藏在平北公府,倒是个不错的选择呢!诺大的宅院几乎都荒废着,没有下人会去收拾打扫,随便找一口枯井坠下去,若是一箱金叶子什么的……啧啧,那可是不得了的财宝啊!” 这话听似玩笑,却又仿佛别有深意。小莫瞥了晋二娘一眼:“可惜,哪怕是内亲王也没权柄抄查平北公府嘛——咦,说起来这间别苑也是平北公的产业,财东看有没有可能埋藏着金银财宝?” 晋二娘道:“那小妇人可就不知道了。军爷等住在这园子里,没事儿倒可以四处发掘一下。要是找到了,便可发一笔横财。” “发横财岂轮到我?”小莫道,“这是平北公的园子,不管谁藏在这里,找出来也是平北公的。上次财东好像跟王爷说,平北公欠着贵号许多银两。财宝正好可以还债。” “那敢情好!”晋二娘道,“军爷有所不知,这年头,欠债的是爷爷,债主反而成了孙子。他们不还债,我们也就只能守着账本儿发呆。我可天天巴望着各位大老爷把银子还给我呢。他们能发横财,那是再好不过……”说到这里,顿了顿,又道:“不过这笔横财最好也不要发得太大,否则他还了帐还要跟我支个几百万银子花,我可给不起呢。” 小莫一怔:“哪里有宝藏这都还是没影儿的事呢,财东倒已经担忧其人家挖出来的财宝太多了?” 晋二娘道:“我妇道人家就是这样喜欢做大梦。发完了财迷梦,就发恶梦——你说,万一真有许多宝物,大伙儿都拿到我的铺子里来,我得准备多少银子才能应付得了?” 小莫实在猜不出她问这些莫名其妙的话是什么意思:“财东这可真是杞人之忧了。当铺、珠宝行虽然打开大门做生意,但毕竟和您的票号不一样。票号人家拿了银票来,必须得兑换,当铺和珠宝行可不是什么东西都要收。万一现银不够,给人银票也可以,不做他的生意也可以。财东自己掂量着办便可。” 晋二娘皱着眉头:“啊哟,军爷说得倒轻巧。万一这个挖到宝藏的人在珠宝行支不到银子,就拿着珍珠宝石去买米,米铺老板还不是要拿着珍珠宝石上我这儿来吗?就算米铺老板不上我这儿来,他拿珍珠宝石买了宅子,那卖宅子的人还是得上我这儿来呀?我推一个客人无所谓,要是把许多客人拒之门外,那还不砸了自己的招牌?” 这不是钻进牛角尖里了吗?小莫觉得这妇人万分的麻烦。 晋二娘还不住口,继续问道:“军爷走南闯北,听说过之前楚国闹假官票的事吗?” 这话一出,小莫不由心中一震:鼎兴不是假官票的功臣吗?怎么反倒来问自己?“听说过的。”他含混道,“好像因为闹假官票,大伙儿什么银票都不敢相信,蜂拥去银号兑银子。局面太混乱,不得不出动官兵。各中细节我也不知,但是听说好些高官因此获罪,被远远的贬了职。” “啊哟哟,真吓人!”晋二娘抚着心口,“我们开票号的,最怕就是挤兑。其实这种时候,真需要官兵帮忙。一来是维持秩序,别有人被推了踩了,二来也要防止贼人趁火打劫。楚国闹得这么厉害,想是他们的官兵没用。这事如果发生在樾国,发生在郢城,内亲王应该有本事压住局面吧?” 越说越离奇了,小莫侧目:“郢城自然有府尹坐镇,内亲王是来打猎的。” “可是张大人不是被反贼收买了吗?”晋二娘道,“平北公又病着,曹大人死了,还有岑守备使,都说他家那少奶奶是前朝贵妃呢!” 她东拉西扯的,到底想要说什么?小莫实在忍不住了,冲口问道:“财东,难道你在郢城发现了假银票?” 晋二娘不待回答,忽然花厅外惊呼声:“不好了!王爷回来了!” 玉旈云回来,为什么是“不好了”?小莫夺门而出,见是方才自己派出去向玉旈云报讯的那个士兵。“王爷回来了!”那士兵面色惨白,“我半路就遇到她——她在府衙忽然晕倒了,被送回来了。” 听到这话,小莫自然也变了脸色,疾步冲到大门口,见大队人马已来到了行辕。担任护卫的是岑家军的兵士,不过所护卫的马车挂着平北公府的灯笼。共有两驾。第一驾的车帘已经打起,两个仆役将岑远从车上搬下来。第二驾车上下来的却是个相貌周正的蓝衣仆妇。再细看,环侍在车子四周的也都是女子,个个眉清目秀,但体格健壮,应该是家中做体力活儿的女仆。她们听那蓝衣仆妇的招呼,聚拢过去,不时就用一张华丽的毯子从车上抬下一个人来。四名仆妇各持毯子的一角,步伐稳健又迅速,眨眼的功夫已经跨过了行辕的门槛儿。小莫见到,被她们抬着的正是玉旈云。心就沉了下去。 此时,行辕内的其他人也听到了消息。乌昙跑在最先,来到了门口。看到四个仆妇抬着玉旈云,第一个反应就是想上前去把人抢过来。 “慢着!”一个声音喝道。岑远的夫人郭庭轩从马车上下来了。虽然走得急,却仍步态优雅,头发也不乱一丝:“内亲王再怎么英明神武,毕竟是女儿家。男女授受不亲。这里又不是在战场上别无选择,诸位军爷还是退开一边为好。” 这里所有的军士和海盗,谁都晓得礼教大妨,以往也不是没有在心中嘀咕过这件事。但出生入死之时,总顾不得这许多。眼下一如岑少夫人所说,并非枪林箭雨矢石交攻,玉旈云不仅是女子,还是金枝玉叶,是皇后的亲妹妹,翼王的未婚妻,岂是他们这些“臭男人”可以随便碰的?几名海盗原本只想靠近了瞧一瞧,闻言,不得不悻悻地退了下去。乌昙的手则硬生生悬在半空中。郭庭轩浅浅一笑,率领仆妇们经过他们的面前,好像在自己家一样,进了行辕去了。 岑远这时候才由常随推着,来到小莫、乌昙等人的跟前,满面担忧与歉意:“诸位莫怪,拙荆就是这么个脾气。她虽然也经历过战乱,但总是把纲常伦理看得比命还大。方才她来府衙给我送个手炉,正撞见我想要送内亲王回来。她便极力反对我和内亲王同车——本来那也是内亲王提出来的,说想一路商议剿灭复兴会的事。但拙荆无论如何都反对,说无论国事如何紧要,区区守备使都不能与议政王同车,武将外臣更不能和金枝玉叶同车。正闹得僵呢,谁知王爷忽然就倒下了……唉,想是白天遇到刺客时落水着凉,傍晚又在府衙门口因为拙荆无理取闹吹了冷风……都是我治家无方。我已让人去请大夫来,也派人速速去通知无妄大师。听说先前他也给内亲王诊过脉。他医术高明,总是请他来瞧瞧,才让人放心。” 众人哪儿有心思听他絮叨,都心急要去看看玉旈云。乌昙更是心如刀割——如果玉旈云是因为感染风寒才病倒,那罪魁祸首就是自己。若是她的病还不仅仅是风寒那么简单,此后有更加凶险的症状,自己这不晓得何时会发狂的人又如何守护她的安全呢?岑远还请来无妄——那和尚开的诡异药丸,原就是治标不治本的玩意儿,吃多了还会让人失去常性。根本不晓得他是救人还是害人! 想到这里,心中忽然一动:无妄的药丸让人失去常性!自己会不会也着了人的道儿,吃下了类似的药物?只是,思前想后,他只在平北公府喝了花茶而已。且那茶在场的诸位都喝了,包括玉旈云在内,并不见旁人有任何异状呢!看来这也是说不通的。 思路又断了。此时,岑远的亲随们已经将他连人带轮椅抬过了门槛儿。谁也没有请他进来。可是他的官阶最高,这又是岑家的产业,所以也没人拦他。一群人乱哄哄的,都跟着郭庭轩和众仆妇往园子里面走了。乌昙也赶忙追上去。 已有仆役指路,将郭庭轩一行带到了玉旈云居住的跨院。仆妇将玉旈云放在床上,郭庭轩和丫鬟就上前去帮忙换衣服、盖被子,又张罗暖炉,熏香,等等。小莫和众海盗随后到来,只想要进门来看一眼。那四个健壮的仆妇却金刚似的拦在门口:“放肆,这是内亲王的闺房,岂容尔等随意进出?” 兵士们再怎么品秩低微,也是食朝廷俸禄的官军。海盗们就算只不过是鸡鸣狗盗之徒,也曾横行一方,连官府都没放在眼中。他们几时试过让别人家里的丫鬟老妈子随意呵斥?但不知是“闺房”这两个字有些魔力,还是郭庭轩的这四个仆妇有种说不出的威严,他们竟然都被骂愣了,一个也不敢上前。 岑远从后面摇着轮椅上来:“张婶,这里都是内亲王的亲随,你们才是说话太放肆了!夫人难道是这样教你们的吗?” 张婶等仆妇虽然垂下头,但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而众士兵和海盗们虽然绝对有本事能把这四个女人拎起来丢到墙外去,却也并无动手的企图,都伸长脖子在原地干瞪眼。岑远耸肩仿佛无可奈何地苦笑了一下,对乌昙和小莫道:“真对不住,这些个婆子都被拙荆□□得不通情理了。不过王爷在外折腾了一日,总得梳洗更衣,咱们还是回避得好。” 谁也不能反驳他的话。小莫叹了口气,询问张材毅勾结乱党之事。 “王爷已经查明此系诬蔑。”岑远道,“近来郢城种种事端皆为复兴会暗中作乱所致。我非攻表弟也是被他们害死。王爷方才已经吩咐了张大人,速速彻查,务必剿灭反贼。” 剿灭复兴会,这话玉旈云在岑家军中也说过。不过曹非攻怎么这么快就被确定死于复兴会之手?他收买地痞假扮刺客之事又怎么说了?那本名册又如何了?乌昙心中升起诸多疑问。 小莫虽然还不晓得名册一事,但却知道岑远之话最多只能信三成。只是,在敌营中周旋的日子久了,他十分谨慎,恐怕此刻单刀直入质疑岑远的说法会惹毛了他,造成不必要的麻烦——毕竟,玉旈云可在郭庭轩的手上。于是,他只微微皱了皱眉头,问道:“凭郢城府一己之力,能对付得了复兴会的反贼?” “自然是要借助岑家军之力。”岑远道,“王爷之前不是也已经布署过了吗?岑家军可不是浪得虚名,即便现在叔父病倒,非攻表弟又遇害,区区复兴会还不是岑家军的对手。” 他竟然没提出要把岑家军交给他来指挥,小莫略略有些惊讶,是太有自知之明还是另有图谋?不及继续试探下去,那边有人嚷嚷着:“闪开闪开,大夫来了!”便见另一个仆妇拖着个郎中疾奔而来——那仆妇健步如飞,普通男子只怕还追不上她。郎中已经有些年纪,被拖得踉踉跄跄,气喘不止,那架势,仿佛路上稍微有个坑洼,他就会扑到下去。众人赶忙让出一条路来。门前的四个仆妇也闪开一旁,给郎中开了门。随后,门又关上了。外面的众人连房内的灯影儿都没瞧清楚。 “咦?王爷回来了?怎么这么多人?”忽然传来了晋二娘的声音。猩红的大氅出现在了小径尽头,风风火火地跑了过来。 在场的诸人大多不是第一次见她,但如此一个丑妇大步流星朝自己冲过来,还是让每个人都不由朝后退了退。那守在门口的四个仆妇更加以为这丑妇要扑过来冲门,个个握拳拉开架势,又喝道:“什么人?站住!” 晋二娘站住了,但并不受那仆妇们的气势所威胁。反而叉腰瞪着她们,道:“你们是什么东西,在这里吆三喝四?我没听说内亲王她老人家有使唤丫鬟老妈子呀!就算有,也只不过是下人!我可是内亲王的客人,哪儿有你们这样待客的?” 这妇人可真是个奇葩!小莫暗笑,岑远出动了夫人,这算是个怪招,但对付怪招,岂不正好使用奇葩吗?于是凑到晋二娘身边小声道:“财东不知,这些是岑守备使家的下人。王爷着凉了,她们给送了回来,现在请了大夫给王爷诊治,说是男女授受不亲,不给咱们进去。” “啊呀!”晋二娘显得好像吃了一惊。小莫等着看她怎么反驳郭庭轩的说辞,不想她却忽然堆出了满脸笑容,迎向那边轮椅上的岑远,万福道:“啊哟,岑大人,小妇人总算见着您了!” 岑远虽然之前从来没有和晋二娘打过交道,但早已多方查访过鼎兴银号的事情,晓得这个丑陋妇人并不简单。因笑道:“财东找我岑某人有什么事么?” “当然是有急事啦!不过早先平北公病着,您不在郢城,后来又撞上曹大人遇刺,您家办丧事,小妇人也不好上门去……”她絮絮叨叨,让人捉摸不出话中之意。正听得烦躁,她忽然道:“平北公家欠小号的账,可不可以还上?哪怕不是全数,还个七成……不,六成也是好的。” 这话一出,众人不由全都愣住了:复兴会作乱、玉旈云病倒,这哪一件不是大事?大家伙儿忙这些还忙不多来,她竟然一开口就是讨债?虽然这是银号财东的本分,但此刻提出,也太不分场合了吧?尤其大部分人并不知道岑家欠了鼎兴多少银两,具想,平北公可是一方诸侯封疆大吏,能欠区区一个民间的票号多少银钱?晋二娘可真是钻到钱眼里去了。 岑远被当众要债,面子有些过不去。但也不能发怒,况且他觉得这丑妇多半只不过是以要债为幌子,得探知其背后的目的才行。因沉着脸问道:“不知叔父欠了贵号多少银两?我明日便让人去还了。” “那可再好不过了。”晋二娘道,“平北公府上次结算时,欠着三千七百五十二万两四钱,后来又借了八千两,这样加起来连本带利……”她掐着手指,仿佛算命先生在算人的命数一般,口中还念念有词,片刻,道:“就是三千七百五十三万零二百一十六两八钱。岑大人明天是还银票的还是还现银?银票是无所谓,要是现银,就得事先跟小号打个招呼,总要点数、称重,还要请多几个保镖看守,否则反贼那么猖狂,万一抢走了,那算是您的损失还是小号的损失呢?您说是不是?” 她语气轻松,仿佛就是一个银号的伙计和柜台对面的客人谈话。但是那“三千七百五十二万两四钱”说出口的时候,已经满场皆惊,何况她后面又报出一个更大的数目来?除了乌昙和小莫上次已经从晋二娘处听过一次岑家所欠下的巨额债务,众海盗和玉旈云所带来的兵士可是从未听过这么大的数额——就连岑远那一边的人仿佛也是第一次听闻,全都呆住了。 “财东说……有三千七百多万?”岑远问。 “千真万确。”晋二娘道,“小妇人别的事记不住,又不识得几个大字,但钱银数目都会记得,算账也从来不会错。岑大人放心,就是这个数目了。您想怎么个还法?明天几时来还?要小号派伙计上门也可以。您现在就吩咐了,小妇人也好回去让他们准备。毕竟这三千七百五十三万零二百一十六两八钱可不是小数目。小号在西疆开业,每天只有银子借出去,不见银子收回来,长久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嘛!西疆个个都唯平北公府马首是瞻,只要您带头把帐给还上,旁人自然也就还了。这样小号才能维持经营下去。” “此刻要事在身,不能立刻安排还债。”岑远道,“财东不如先回去,容我安顿好了内亲王又处理了复兴会叛乱,再去贵号商议,如何?” “啊?要等平定了叛乱?”晋二娘皱起眉头,“那要等猴年马月?小妇人和伙计们说不定已经饿死了!” 她语气放肆,岑远如果不发作,面子可挂不住:“我堂堂平北公府,难道会赖账不成?你再怎么着急,也不能如此不分轻重缓急!就算不愿等到剿灭复兴会,总要等明日我办完曹大人的丧事吧?” “啊哟哟,大人您可误解小妇人的意思了!”晋二娘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脸颊,权当是掌嘴赔罪。近处的人都可以看见脂粉扑簌簌落下来。“小妇人就是店里银钱周转困难,所以有点儿着急,决没有说大人会赖账的意思。平北公府是什么样儿的财主?拔根寒毛都够小妇人吃一辈子了!小妇人听说,您一搬回来,就大肆翻新宅院,绫罗绸缎、古董字画、玉器摆设,那是一箱一箱地运进去。光这些就值几万两银子了。说真的,之前平北公府房舍失修,下人也没几个,小妇人不知道是府上缺银子,还是曹大人奉行节俭,心里还真有些担心。如今知道您修葺房舍,还使唤着这么一群体面的下人,小妇人我可就放心啦!” 她一味地絮絮叨叨,话里不带脏字,却句句都是要岑远难堪。岑远忍她,忍得胸中的怒气都快要爆炸了。小莫则在一旁暗暗好笑,又觉晋二娘这样折腾,若不能把岑远夫妇赶走,仍是一无用处,即煽风点火道:“财东,你方才说有要事来禀报王爷,看样子今天是禀报不成了。要不改日再来?” 她有“要事”?岑远也想知道详情。可晋二娘当然不会说,反而探头徒劳地望望紧闭的房门:“大夫都进去这么久了,王爷不知怎样了?按说要是着了凉,又不是什么严重的病症,王爷一定不会放着公务不处理的。这么静悄悄半点儿声息也没有——那大夫不会是个庸医,连小小风寒都不会治吧?” “财东过虑了。”岑远铁青着脸,“这大夫是内子所熟悉的名医。” “名医?我怎么从来没见过?”晋二娘皱眉,“既然是名医,怎么会连个风寒也治这么久?”边说,边朝房内喊:“王爷!王爷!是小妇人!我有要紧的话要跟您说!您听到就应一声!” “放肆!”这一次岑远终于忍不住——也有了理由——大声呵斥晋二娘,“我听说你曾在西京替王爷办事,难道不知道王爷早已积劳成疾?她长久以来都是拖着病体在为国操劳。今日病倒,说是风寒,也有旧患,若不好生调养,病情加重,岂不麻烦?你在这里瞎嚷嚷,存的是何居心?来人,把这刁妇给我拖出去!” 他一声令下,两个仆妇立刻捋起袖子要上来动手。晋二娘却灵巧地往小莫和乌昙身后一躲,也跟着喝道:“慢着!岑大人也说我曾在西京替内亲王办事——此话不错,我鼎兴银号上上下下都是替王爷办事的,是王爷养的狗。俗话说打狗还要看主人。在王爷的行辕里,你要打王爷的狗,这是何道理?莫军爷,在这里,王爷之下发号施令的是不是您?” 小莫苦笑了一下:“论官阶,我可没有发号施令的权力。不过王爷来西疆游玩打猎,我就好像是她的管家。” “管家当然就是替主人发号施令的了。”晋二娘道,“天地良心,我可没有乱嚷嚷打扰王爷的意思。我只不过是担心那个大夫是庸医。王爷身子单薄,在西京的时候就有过一场凶险的大病,谁不知道呢?正因为如此,才更加不能让庸医胡乱诊治呀——您说是不是?王爷从前的主诊大夫是谁?那都是神医!这个没听说过的,也不晓得是哪里的江湖郎中。万一把王爷的病瞧得更坏了,然他填命都没用。啊哟,这地方据说还有不少隐姓埋名的前朝御医,说不定还是反贼呢!不得了!不得了!” 她这样一说,众海盗都紧张了起来。乌昙更是不能再袖手旁观,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将那些凶悍的仆妇好像麻袋似的随手拎起,且抓且丢,眨眼,便将四人有扔出院墙外去了。余人还不及惊呼,乌昙已经推开了房门。而房内,那大夫亦夺路逃了出来——看来不过是个寻常的郎中,被晋二娘的“反贼”“填命”给吓得,不敢继续诊断了。 郭庭轩和几个丫鬟自然是吃了一惊。但还没有到“花容失色”的地步。郭庭轩还板起脸来喝道:“大胆,怎能如此闯进王爷的房内?” 乌昙却不理她,三步并作两步冲到玉旈云的床前,将阻拦的丫鬟纷纷推开。郭庭轩瞧他一副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架势,恐怕自己继续阻拦也会被丢出房外,连忙闪开一边。乌昙即一把扯开帐子,见玉旈云正安睡,面色和早晨相比并无太大差别,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了,又抓起她的腕子来试了试脉搏,却感觉比之先前更加浮浅繁乱。想要以内力试探,看何处经脉郁结,便立刻发觉那几股怪异的寒气较之从前增强了数倍,几乎他一发力,那寒气就要把他弹开。一时心惊,又可能是出于多年习武的本能,他也加大了力气与那寒气对抗。两股力量狭路相逢,好像两柄利剑相互顶住了尖端,谁也不挪移,谁也不退让,双方都被蓄积的力量顶得微微弯曲了,却因此膨胀了更加巨大的力量,如此持续积累,终于瞬间爆发,将彼此弹开。这莫大的冲击让玉旈云浑身一震,忽地坐起身来,跟着呛出一口污血,但人也醒过来了。 “来人呀!王爷被人害死了!”郭庭轩高声惊呼。 乌昙自然也吓得不轻,深悔自己行事莽撞,忙扶着玉旈云问:“王爷,你……你怎么样?” 玉旈云望了望四周,大梦初醒的样子:“咦,我几时回来的?”尝到口中的腥甜,才伸手摸了摸嘴唇,又低头看到棉被上的血迹,皱眉道:“我……这是……怎么了?” 外面的人听到郭庭轩的呼声,全都冲了进来。以小莫和众海盗当先:“王爷!谁敢加害王爷?”他们咋呼着,却看玉旈云清清醒醒地坐着,不由又止住了呼声。晋二娘则一路小跑到了玉旈云的跟前,活像母亲见到孩子或者姐姐看到弟妹时一样,又是摸额头,又是拍后背,还掏出帕子来帮她擦嘴边的血迹:“啊呀我的老天爷,王爷您几天没见怎么病得这么严重了?都是您身边这些家伙不会照顾您,就晓得拿些公务来烦您——方才那个郎中吧,我就说他是个庸医,决不能让他给您瞧病。还是小妇人去给您找一个相熟的大夫……不,不,不,得小妇人亲自来照顾您。您放心好了,我家梁新小时候也是体弱多病,还不是我一手把他拉扯到大?王爷的身子,也都包在小妇人身上好了!” 玉旈云全然不知自己昏睡时都发生了何事,皱眉看着众人,见到郭庭轩,以及终于被人抬进了房内的岑远,才想起自己和岑远将曹非攻遇刺一事定了案,步出郢城府衙,遇到郭庭轩来接丈夫,寒暄了没几句,自己就忽然倒了下去。当时没有头晕胸闷的先兆,后来也只是睡着,不像从前几次大病时那样冷热交替浑身剧痛,反而有点儿像是早先吃多了无妄的药丸,最后结结实实地昏睡数日——难道是那药性还没过去? “我好得很。”她制止了晋二娘的絮叨,对众人道,“诸位千万不要小题大做,否则天下人都要以为我是纸糊的,一吹就倒了。” “可是这……这……这血……”郭庭轩颤声,仿佛光是看到血就已经快要晕过去了。 “这又没什么打紧。”玉旈云轻描淡写道,“一看这颜色,就是瘀血。之前端木姑娘和林大夫都说过,胸中有瘀血,还是吐出来最好。本王现在觉得神清气爽——”她边说,边要起身,想证明自己的话。但乌昙晓得她逞强的个性,一把按住她的肩膀,又摇了摇头。玉旈云想挣挣不开,愤愤地瞪了他一眼,放弃了,转而抱着两臂道:“让大家虚惊一场,又折腾了一大轮,实在过意不去。我看天色不早,岑大人和夫人还是赶紧回府去吧。里里外外还有不少事需要你们忙碌呢。” 岑远倒没什么意见,郭庭轩有点儿不放心的样子:“王爷,您这儿没个照应的人不行。这些丫鬟仆妇都是我身边得力的下人,虽然不比西京宫里的人,但服侍您饮食起居却不成问题。大夫方才说……” “王爷的饮食起居我来照顾!”晋二娘站起身,挺胸叉腰挡在郭庭轩跟前,全然泼妇之姿,“您方才说莫军爷他们都是男人,授受不亲,不方便。我可是女人,而且我自己就是个仆妇出身。我亲自照顾王爷,保管比您的那些丫鬟老妈子好。再说了,方才那大夫真是面生得很,肯定不是郢城出名的大夫。我认识好些名医的,稍后就都请过来。” “你——”郭庭轩恼火,“你算是个什么东西,竟如此跟我说话?” “小妇人方才不是在外面说过了吗?小妇人就是王爷养的一条狗呀!”晋二娘道,“不过我还是平北公府的债主——听说夫人您现在操持府里的大小事务,还是赶紧回去帐房算算账,把银子还给小号吧。” “你——你——”郭庭轩被她顶得说不出话来,后退了几步,望着玉旈云,希望她能出个声。m 玉旈云虽然刚醒过来,还不知方才房外的争吵,但心里却和明镜一样——晋二娘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物,轻易不会说出嚣张的话得罪人。如今却当面顶撞郭庭轩和岑远,想必有重要的原因。她因道:“岑夫人的好意本王心领了。夫人操持平北公府家务,很需要自家下人扶持。毕竟平北公还病着,明日曹大人又要出殡。要是把这些丫鬟仆妇都留在我这里,你那边怎么够人手呢?况且,本王也不惯有这么多人伺候。这晋二娘的确是下人出身,煮饭洗衣样样在行。她既然有这份心,就按她说的办吧。” “这……”郭庭轩皱着眉头,瞥了晋二娘一眼,“王爷,至少还是让无妄大师来瞧瞧吧?晋财东应该也听说过无妄大师的名号吧?” 晋二娘哼了一声,没反对。 “那……我们夫妇明日再来探望王爷了。”郭庭轩终于行礼告辞。 “不必麻烦。”玉旈云道,“你们还有正事要办呢!”她这话是对岑远说的。 岑远微微含笑:“王爷放心,下官一定办妥。王爷只等消息就好。”说完,在轮椅上向玉旈云行了礼。郭庭轩亲自走过去推着他出了房门去。 他们离去后,众海盗和士兵免不了又关切了一番玉旈云的病情。乌昙更是既担忧又内疚,几乎都不知道干什么好了。玉旈云笑着让晋二娘给自己拿了大氅来,披上下床走了两圈,道:“我是真的没事。你们一个个都是跟谁学的如此婆妈?都说那一口是瘀血,吐出来就好多了。” 海盗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都看看乌昙。玉旈云知道光凭言语说服不了乌昙,即递过腕子去:“怎样,乌大侠,乌神医,你要不要亲自确认?” 众目睽睽,乌昙反而想起郭庭轩的“礼教大妨”来了,犹豫了一下,没有立刻捉住她的手。结果就失去机会了。被晋二娘从旁边抢上来:“有事没事,那得大夫说了算。还是让他们去请大夫来。我相熟的那个赵大夫就是个可信之人。”也不等玉旈云同意,径自将地址说了:“莫军爷,您是大管家,你派个人去吧。” 小莫望望玉旈云,后者摆手:“若不听大夫说一句本王没事,你们还都没完了。随便找个人去吧——你们方才都在干什么呢?该做自己的事情去,都挤在我这里,没病也让你们烦出病来了。” 大伙儿都回说,方才正在吃饭。自然也就问玉旈云要不要用饭。 “王爷岂能吃你们的那些粗食呢?”晋二娘道,“天气这么冷,该喝点儿四红补血粥,你们快去熬来——咦?莫非不会?红豆、红枣、紫米、花生、核桃、大米、小米,都给我备上,一会儿我亲自来熬。对了,糯米、胡桃也备一些” 海盗们这要哭笑不得了——他们在海岛上只晓得烹鱼,要打牙祭都得去楚国或者樾国境内下馆子。此一路西来,若不是投店,就是在荒郊野外瞎胡混。既到西疆,每日也都是去店里买馒头白饭切牛肉。行辕里原先岑家的粗使下人最多就煮水沏茶而已。晋二娘说的这些精致玩意儿,有些他们听都没听说过。 “怎么?”玉旈云瞥了晋二娘一眼,“财东还真打算留在我身边当老妈子?” 晋二娘笑笑:“咱们做票号生意的,最重诚信,要牙齿当金使,从来不乱说话。小妇人说了要服侍王爷,就一定要服侍王爷,除非王爷赶我走。” 玉旈云看那丑陋的笑脸,一双眼睛贼亮贼亮,虽然笑得眯成了两条缝,但是缝里透出精光,暗示着有重要的话要禀报。于是,她也笑道:“好嘛,难得你有这份心意,我若不领情,那也太说不过去了——让他们去准备红枣胡桃吧。” 第216章 玉旈云支走众人,唯留了乌昙和小莫在身边。当最后一个离去的海盗关上房门,晋二娘那满是笑容的脸就完全变了。虽然仍带着天生的扭曲丑怪,但神色凝重,甚至有些担心。“王爷,您的身子真的不打紧吗?”她问。这正正也是乌昙在心中翻来覆去一直想要问的话。 玉旈云好不耐烦:“难道要本王在这里打几个筋斗给你们看你们才相信吗?” “那倒也不必。”晋二娘道,“王爷的身体如何,想来您自己最清楚。咱们这些在王爷手下办事靠王爷荫庇的人,多嘴问一句,都是为了自身的安危打算。若是知道有一场硬仗在前面,王爷身体康健,可以带着咱们把敌人打个落花流水,咱们自然就跟着冲锋陷阵。要是王爷身体不济,随时可能倒下来——啊哟,小妇人可是个怕死不中用的主儿,还是趁早溜之大吉。” “咦,你们不是应该誓死效忠吗?”玉旈云笑。 “石将军一定会。”晋二娘道,“不过小妇人还要顾及梁家上上下下的人命,以及我鼎兴里里外外伙计们的饭碗,可不能硬拿鸡蛋去碰石头。” “你倒诚实。”玉旈云道,“废话不必说了。我一时半会儿是死不了的。你今天来所为何事,赶紧说了吧。” “当然是为了银子。”晋二娘,“西疆最近有人在吸纳白银,小妇人估算,已经兑换了一千万两以上。” “一千万两?”玉旈云吃惊。 小莫则忽然明白了晋二娘方才东拉西扯向自己询问楚国挤兑之事,不禁失声道:“假银票吗?” 晋二娘摇摇头:“珠宝、古玩、房契、田契,我们鼎兴的银票,以及大樾国户部官票。全都货真价实,一点儿异样也查不出来。” “那是什么人?”玉旈云问。 “什么人都有。”晋二娘道,“有珠宝铺的,有古玩铺的,有米铺的,有酒楼的,还有路过的商队,前朝遗民也有,樾国人也有,西瑶人也有,红毛番都有!” “这算什么?”玉旈云有点儿糊涂了,“你是说有许多各样的人,或是卖东西,或是当东西,或是拿银票兑换,最近从西疆取走了一千万两以上的银子——这有何异常吗?难道不是西疆贸易昌盛之相?” “小妇人接到头几笔生意的时候也是这样想的。”晋二娘道,“不过我鼎兴的现银就快被兑换光了——在郢城,我还没有一千万两,这要算上依阕关等地的分号,还有另外几家和我有往来的票号、当铺等等。就在这半个月之内,合共被兑换了一千多万两。至于我没有往来的那些,就不知道他们的总数了。要知道,这市面上银子的总数大致是一定的,正常做买卖,银子变成货物,货物又变成银子,所以现银不在你的口袋里,就在他的口袋里,要不就在票号的库房里。现在却这么多票号和商铺忽然少了合共一千万两银子,那都是去了谁的口袋里呢?” 玉旈云皱起眉头——楚国的假官票事件不是她策划的,但郭罡献计的时候曾经和她解释过这场不流血的战役背后有什么样的玄机。若真如晋二娘所说,这些银子都流入某个人之手,这人就可以在西疆重演凉城的危机。但用的又不是假官票,且银子是流入了不同人的手中。这又如何理解?她望了望晋二娘,想看看这厉害的妇人是不是已经查出了些眉目。 晋二娘是个机灵的人物,一个眼神就心领神会。不卖关子,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荷包,取出一幅折了又折的丝绢,展开了,足有三尺见方。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歪七扭八几乎没人认得出的字,也有些图画,仿佛房屋、牲口、车辆等物,亦有曲线直线纵横交错。总之,整幅丝绢看起来就像是天书一般。饶是小莫和乌昙伸长脖子瞪大眼睛也全然不明白上面到底画的什么意思。 玉旒云只是瞥了一眼就晓得,若非晋二娘解说,旁人绝无可能领会。她将机密贴身收藏,又写成如此鬼画符一般,其小心谨慎不下于小莫这种训练有素的细作。“这看得我头都疼了。”玉旒云道,“到底是何意思,你快说来听。” “是。”晋二娘不多废话,指着丝绢的一角,那里画了一团好像树一般的事物,“这是一株二尺高的珊瑚,价值三千两,最近由恒源大酒楼的掌柜卖给了我们鼎兴的珠宝铺。这珊瑚是他儿子受到一个青楼相好的怂恿,才花钱买下。而这个青楼相好之所以会有如此名贵的珊瑚,乃是之前某个恩客赠送——这个冤大头在青楼里花光了银子,最后用珊瑚来抵账。鸨母要现银不要珊瑚,就让姑娘劝人买。”她一边解说,一边指着丝绢上的图文,从那像小树一样的珊瑚,指到了青楼。 “这是一串东珠项链。”她又指向另一个角落,“这是彩凤绸缎庄东家的三太太拿出来当的。她还当了其他几件首饰,合共三万两银子。事有凑巧,她妹妹是泰丰米店的二太太,也拿了好些首饰出来变卖,大约卖了五万五千两银子。而她俩还有一个姨母,月前把一处宅子卖给了顺义伯。顺义伯似乎是真的很喜欢那宅子,花了一百多万两。但是他儿子之前花天酒地,在外面欠了不少债,他不得已,就把宅子又转手卖了。” “也就是说,这个彩凤绸缎庄的三太太姐妹俩加上她们的姨妈,这三个女人已经换走了一百多万两?”小莫算着帐,“这一家人急用银子吗?” “谣传三太太养小白脸,她妹妹捧戏子,而她们的姨妈则看破红尘打算散尽家财去做尼姑。”晋二娘回答,“那姐妹俩的事是不是真的,我就不晓得。不过那老太太的确是已经去了清水庵出家。” 这都是什么张长李短的玩意儿?小莫皱着眉头。玉旈云却觉得“清水庵”三个字甚是耳熟——不就是前朝女眷出家之地吗?这个散尽家财的老妇人能有一座价值百万的宅子出售,想来若不是自己出身显贵就是夫家为前朝权贵,所以哪怕遁入空门也不是随便找个尼姑庵,非要和前朝贵妇凑到一处才好。 晋二娘又继续解说她的图文。无非是某家有一件什么珠宝古玩,或者一处宅子,因为种种原因要卖出去,此后又因种种理由转手了几次,最后卖给或抵押给了晋二娘。虽然有些原因看起来离奇——什么宅子闹鬼之类——但大部分都是主人病逝、主人离开西疆、或者急需现银周转等,并无可疑之处。尤其,正如晋二娘先前所说,所有这些交易都是不同的人,不同的货物,真金白银,买卖数次。互相之间即使有牵连,也都是亲戚朋友。并非好像玉旈云在凉城所策划的,一间商铺用假银票瞬间掏空了银库。 乌昙向来不谙权谋之术,听得一头雾水。小莫毕竟参与了凉城假官票风波,之前又听晋二娘说了半天“挖到宝藏”,暗想,莫非是有人在郢城发现了废帝藏匿的财宝吗?仔细看晋二娘所画的那张图,最初拿珠宝古玩出来卖的又都是不同的人。晋二娘报告说有人“吸纳白银”,可看这张图,明明是许多人在做买卖,何来“吸纳”之说? 玉旈云看得更仔细些。“各家的太太、姨太太似乎卖了不少首饰嘛。”她道,“还有各位青楼头牌,也吃穷了好些恩客。清水庵和铁山寺颇捞了些香油钱——就是要造纯金的佛像也应该够了吧?” 晋二娘笑了起来:“王爷果然火眼金睛。据小妇人所查,一千万两银子最终差不多就是去了这几处地方——清水庵、铁山寺、还有百媚阁、芳菲园和牡丹馆这三座青楼。有好几位姨太太都是出身自这三家青楼呢。” “哦?”玉旈云的心中电光火石。瞬间,那白绢上纵横交错的图文仿佛活了,扭动着,连成一片,一个阴谋、一条诡计,呼之欲出:清水庵是前朝皇妃们出家之地,铁山寺高手云集备受历代馘国皇帝敬重,而烟花之地则有不少前朝宫廷乐官伶人甚至妃嫔美女藏匿其中。这些隐身江湖的人和归降樾国的达官贵人不同,不会时刻处于樾国朝廷的监视之下。借着僧尼、娼妓的身份,他们可以自由与前朝权贵联络。无形之间,已经织成了一张巨大的网,传递着消息,搜罗着银钱,招兵买马,等待着时机成熟。她的眼中闪出利剑般凛冽的冷光。 小莫是个机灵的人物,此时也明白了过来:“咱们一直说要剿灭的复兴会,难道就是这三家?” “哼!”玉旈云冷笑一声,算是认同了小莫的猜测,“一千万两!我和平北公踏平馘国,用兵二十万,也不过三百万两。他们这一千万,是倾全国之力,要与我决一死战么?” 晋二娘眯着她的三角眼:“二十万兵力饷银三百万,一千万两少说也可以动用六十万人马,可是现在西疆境内有六十万前朝的兵卒可以发动吗?” “别说前朝兵卒,就算是要发动民夫,西疆也没有六十万壮丁。”玉旈云不屑道,“一千万两,难道是要去蛮族雇些士兵回来?还是打算送给楚国,让他们再派兵来支援?” “小妇人不是带兵的元帅,这些借兵打仗的事,我可不懂。”晋二娘道,“我只知道,如果再有人拿些珠宝古玩田地宅院来卖,我一定给不出现银。不是我吹牛——托王爷的鸿福,我们鼎兴在西疆是买卖做得最大的银号。若我鼎兴交不出现银来,别家一定也交不出。到时候如果有人来砸我的铺子,还请王爷替小妇人做主。” 这话说得再明白不过了。是提醒玉旈云防备凉城挤兑风波重演。要打一场兵戈相向的战争,固然需要招兵买马,要看看能发动几多兵卒。但若是打一场不流血的战争,让流言四起,人心惶惶,这一千万两只需要继续装在反贼的荷包里就已经足够。 “你现在还能调来多少现银?”她问晋二娘。 “小妇人已经去调了。”晋二娘道——原来就在玉旈云夜访岑家军大营的那一日,她家当铺、珠宝铺等店铺相继去票号借调现银,却被票号掌柜告知现银不足,她已经下令去其他西疆境内的分号调集现银。之后,当其他分号也报告现银短缺,她意识到事有蹊跷,即一面命人去西疆之外的分号调银,一面暗中调查事因。本想早些向玉旈云报告,只是玉旈云一直昏睡不醒,她今日方才登门。“距离此处最近,就是小号在甘州的分号。”她道,“只不过甘州并非富庶之地,就算那那里的银子都调来,大概也只有五、六十万两而已。” 根本就是杯水车薪。玉旈云皱眉:“用五十万来填补一千万的窟窿,真出现挤兑,我也保不了你。” “是呢!”晋二娘还有心情开玩笑,“方才小妇人还问莫军爷,说出了乱子,王爷在西疆能震得住局面不——莫军爷说,王爷是来打猎的,手里没有兵马,也调动不了西疆的官兵。小妇人听了,可心慌了。不过再一想,真的出现挤兑,王爷带着官兵把我的铺子团团围住,也只能保着我那剩下的现银不被人趁乱抢走,生意还是做不下去。既然是生意场上的问题,其实还得生意场上解决。动刀动枪都治标不治本。” “你有生意场上解决问题的法子?”玉旈云瞥她一眼。 “小妇人只是方才忽然想到。”晋二娘转转三角眼,“或许是个馊主意。王爷权且听着?”她向窗边走了两步,隔着厚厚的棉帘,指了指外面:“像这样大的宅院中郢城还有许多,价钱也不过百八十万两。王爷会不会买下一处作为狩猎的别墅?” 这算什么主意?乌昙听得一头雾水。 晋二娘还接着说下去:“一座别墅不够用,还得买下几处田庄养马。猎犬、猎鹰,也得有地方饲养。这大概要花一百五十万两。再置办家私,聘买家奴,全都加重一起,大概二百万两。王爷要是豪掷这一笔,而且是从小号支取的银子,大概西疆百姓谁也不会担心小号没银子。”仟仟尛哾 虚张声势,玉旈云想,这妇人还晓得兵法了! “你银号里也要有二百万两银子,王爷才能支出来豪掷这一笔吧?”小莫提出疑问,“你现在不是急缺现银吗?那些卖主可不一定肯收银票。” “莫军爷放心。”晋二娘笑道,“小号的确缺银子,但是田产豪宅珠宝古董一样也不缺。王爷跟我买,无非是做个样子,这银子从我的左手到了右手而已。日后王爷真心想留着这些产业来西疆玩玩,那送给王爷又何妨?王爷若不想要,小妇人再转卖他们。只是先把眼前的危机度过再说。” “送给我?你倒是很阔绰!”玉旈云大笑,“这个主意倒是不错——小莫,你就给我放个消息出去,说我在西疆玩得很是开心,决定要置办一处游猎别墅。等置办好了,再把各家的公子哥儿请来玩乐一番,这次绝不让复兴会的反贼再扫我们的兴。” “是。”小莫答应着,又扫了一眼晋二娘,真心佩服这个妇人计谋超群。 晋二娘笑嘻嘻对玉旈云福了福,算是多谢她照顾自己的生意。随后,又肃起脸来,盯着玉旈云:“王爷的身体真的不打紧吗?” “怎么又扯回这上面来了?”玉旈云不快,“难道还真的要我打筋斗吗?” “小妇人只是确认一下。”晋二娘道,“我们做票号生意的,都要十二万分的小心嘛。不过我看王爷脸色不错,应该还可以请那班公子哥儿宴乐一番。” “何止请他们宴乐,还要将他们之中谁是人谁是鬼分个清楚。”玉旈云道,“吸纳现银只不过是这些反贼的一个手段。你想出妙计暂时化解了这危机,他们却不会善罢甘休,必定还会想出其他的招数来。非得将他们打得永无翻身之地才行!” “王爷是要向铁山寺、清水庵和那几家青楼下手?”小莫问。 “光向他们下手有什么用?”玉旈云皱眉道,“那只不过是几个据点,这西疆的市镇乡村,明里暗里还不晓得有多少党羽。总要将他们一网打尽,否则后患无穷。” “王爷有如此雄心壮志,那才更要养好身子。”晋二娘道,“大夫不可随便看,下人也不能随便用。” 她这句话似有所指。小莫和乌昙都想起她方才千方百计要赶走郭庭轩的事来。玉旈云当然也明白得很,因瞥了她一眼道:“你的这张图上可没有画到岑远夫妇嘛,刚才怎么好像斗急了的鸡似的?” “西疆官员之中欠我银子最多的就是平北公。”晋二娘道,“平北公的银子也都是花在了这位岑大人的身上。他的这位少奶奶据说是个前朝贵妃——真假不晓得,但至少是宫里的宫女。女人家不勤俭,反而还变着方儿的败家——和那曹大人的夫人简直天差地别。” 这又算不得什么证据,玉旈云听她说下去。 “他们夫妇这次回来郢城,修葺装饰平北公府不说,在曹大人的丧事上也花了不少银子。不过都不是花的现银——是在各家铺子里挂账的。”晋二娘说着,报出一串数来,无非是古玩铺里挂了多少,绸缎庄里挂了多少,如此这般。每一笔数目,看来她都了然于心,根本不需要写作纸上。“其实平北公府在各家商号挂着的帐可多了,逢初一、十五去收账,也不是次次都收得回来。但看着平北公府的面子,谁也不敢计较。先岑大人在依阕关的时候,曹大人当家,倒还好些,因为欠的无非是柴米油盐,这个月不还,下个月总能还上。但岑大人这些都是几百几千的,大伙儿谁不怕?又不能不挂账给他。这几天,郢城的商家只要一看到郭氏夫人的丫鬟仆妇出来采办东西,就心惊肉跳。” “这顶多说明他们夫妇奢侈无度。”小莫插嘴。 “这还不算。”晋二娘道,“岑少奶奶的丫鬟仆妇别看站出来很体面,却手脚不干净。常常把家中的什物偷出来换钱。岑少奶奶倒素来大方,很少追究,少了什么就重新买过,这样,花掉的银子又加倍了。” “呵!”玉旈云冷笑,“这若不是个败家婆娘,就是个敛财有道的阴险女子了——这头让夫家挂账买古董,那头又让丫鬟拿出去卖成现银装进自己的荷包,啧啧,这真是无本生意!” “王爷说的在理。”晋二娘道,“单他们夫妇回到郢城这几天,已经有丫鬟仆妇把新买的摆设偷出去变卖了。恰巧又卖在我熟识的铺子里,而那铺子的掌柜又刚从依阕关回来。跟我聊起这事,说,在依阕关的时候,这丫鬟就常常如此做,坑了主人千余两银子呢——一家之主母,少了几千两银子的东西却不追究,世上无论如何没有这么糊涂的人。想是和丫鬟串通的。” “就不兴她像你之前说的那些姨奶奶一样,在外面养汉子、捧戏子?”玉旈云心中其实已然确定郭庭轩和复兴会有关,只是想要从晋二娘口中听到确凿的证据。 “养汉子、捧戏子当然也说得通。”晋二娘道,“不过,前天岑家下人偷出另外一样东西来卖,要价三千两。” 她说着,从袖子里抽出一方手绢来。众人好生奇怪——这又是什么稀世珍宝,竟然值三千两。待晋二娘递给玉旈云,后者展开一看,不禁大惊——这手绢上赫然盖着“皇帝奉天之宝”几个字,可不就是玉玺吗? “前天岑家的一个杂役拿了这枚玉石印章来当铺。”晋二娘道,“我铺面的伙计虽然识字不多,但是‘皇帝’两个字还认识。况且先前曹大人从平北公府里抄出了前朝的玉玺,然后就被复兴会的反贼所杀,这事传得沸沸扬扬。伙计担心是反贼狗胆包天,拿玉玺来卖,就赶紧跟掌柜说了。掌柜起初斥他胡言乱语,必然是认错了字——反贼抢了玉玺,自然是为了造反,怎会拿出来卖?多半是假的!于是就亲自出来鉴定。可是看来看去,无论是玉石的质地还是印章的雕工,都完美无瑕。掌柜的虽然不知这是否就是被反贼抢去的那一枚,但还是多长了个心眼,细细盘问了这杂役一番。打听到他是从岑少奶奶的轿子里发现这印章的,由于目不识丁,不晓得上面是何图样。他见仆妇们素常偷少奶奶的东西来换钱,以为自己捡了便宜。掌柜的心想,不管这是不是反贼抢走的那枚玉玺,即便是岑家发现了另一枚玉玺,事情也不寻常。为免打草惊蛇,好生安慰了他一番,说我们做生意,只看东西好坏,不问出处,不会去官府告发他,以后见到宝物,照样拿来卖。这人拿了银子,才欢欢喜喜的去了。” “岑家居然接二连三地发现玉玺,究竟是当初清点前朝器物时有人手脚不干净,还是已然变成了反贼藏匿物品的仓库?”小莫皱眉。 晋二娘没接他的话茬,而是继续顺着自己的话说下去:“正巧那一日,小妇人亲自去孝康侯家收账——他家的那个小侯爷叫做袁哲霏的,王爷也认得。当天反贼袭击郢城府的时候,袁小侯爷被割了耳朵。听说,他当时哭天抢地,后来知道耳朵确实接不回去了,就索性将此看成一件美事,时常招三五好友来家中探望自己,又吹嘘这是为了保护内亲王才留下的伤。” “哼!”玉旈云忍不住冷笑了一声,“这人的脸皮真比城墙还厚。当日刺客袭来,他只差没把本王推出去当盾牌了。” 晋二娘也笑了笑:“他现在吹得可是神乎其神。说什么当时他正拿着玉玺,为了不让贼人夺去,还和刺客周旋了几个回合。最后寡不敌众,身负重伤——那天小妇人去收账的时候,刚巧听他和人说这段英勇事迹,简直比戏台上唱的还惊险。而且他不仅说,还画了好几幅画,惟妙惟肖地描述他大战反贼的情形。这其中也有一张画着前朝的玉玺。小妇人看,无论是雕花,还是刻字,都和岑家下人拿来卖的一模一样。” “复兴会的反贼抢走了玉玺,之后藏在平北公府?”小莫大惊——在场诸人只有玉旈云在郢城府见过被抢走的玉玺,因此他把眼望着玉旈云,向她求证。 玉旈云冷冷一笑——当晋二娘拿出那方手绢的时候,她已经认出这是曹非攻所带来的玉玺。再听晋二娘说了前因后果,也就明白了这妇人匆匆赶来报讯的原因——郭庭轩和复兴会有联系,这已确凿无疑。她借着岑少奶奶身份的掩护筹集银钱,联络反贼——那么岑远呢?是被蒙住鼓里,还是与她沆瀣一气?他先前在郢城府向自己所提议的事究竟是单纯的想要重获荣光,还是一个阴谋? 她猜不透。回想着和岑远交谈的细节,想从中寻找蛛丝马迹,却也无甚头绪,只感觉岑远那似笑非笑的样子不断闪现着眼前,而那仿佛胸有成竹的声音又在耳边回响,竟让她的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起来,紧接着胸口一窒,竟喘不上气。犹如忽被揿入水底,她慌乱地想要抓住救命之物,便一下揪住了乌昙的衣袖。不过,说也怪异,这死一般得痛苦只持续了片刻,转瞬便消失了。乌昙还不及开口关切,她已经又恢复得泰然得神气。且偏偏在这个时候,外面有人报道:“王爷,铁山寺的无妄大师来了。” 无妄?事到如今,可没有人把他当成妙手回春的神医。只怕是速死的毒药!众人面色不由都是一变。乌昙更是一握拳,恨恨道:“这贼秃,我去收拾了他!” “慢着!”玉旈云阻拦,“铁山寺既然是反贼,咱们就不能打草惊蛇。这时候我不让他看诊,岂不是惹他怀疑吗?敌暗我明,若要扭转局势,咱们得装傻充愣——让他进来!” 可是——乌昙找不出反驳的理由来,只好咬牙不作声。玉旈云瞧他那神情,不由轻轻一笑:“你要收拾他,在哪里还不是一样?我可是信你有收拾他的本领才放他进来——须知,我想要克敌制胜,可不想送自己去鬼门关。” 听此言,乌昙心中一震,暗想,我岂是真有本事胜过无妄?但当此时,便是拼了性命不要,也的阻止这妖僧害人!因打醒十二万分精神,将自己像一把利刃一般直插在玉旈云的床边。 不多一会儿,无妄便来了。微微垂着头,既不倨傲也不躬顺。一径来到玉旈云的床尾,合十行礼,随后才查看玉旈云的脸色。“王爷看起来病情又加重了。”他道。 “要是没加重,怎么会麻烦大师你走一趟呢?”玉旈云说着,主动向他递过手去,“不过我猜是没什么大碍的,无非我之前吃大师的药丸吃得太多了——诚如大师所说,将往后几个月一年的气力都用尽,现在须得好好休养。只不过岑大人和他夫人不放心,硬要大师走一趟。” “贫僧本来打算回铁山寺去,听岑大人说王爷病倒,便立刻赶来了。”无妄边说,边搭上了玉旈云的腕子。 乌昙的眼睛眨也不眨,死死盯着,唯恐这和尚暗中耍花样。他心中有些怀疑,玉旈云体内何来诡异的寒气?既然不可能是她自己练成奇特内功,莫非是有人将阴寒内息注入她体内?遍观她来西疆之后所接触的各色人等,以无妄武功最高。说不定就是这和尚借着每次“诊脉”的机会动了手脚! 这样想着,他真恨不得能将无妄一把拉开。只是,瞧玉旈云的神色相当淡定,完全不似受制于人——若是无妄暗中以内力加害,她岂会半分痛苦之色都无?于是又迷惑了。 正此时,无妄松开了玉旈云的手,皱眉若有所思:“王爷,贫僧之前好像断错症了。” “大师是说笑么?”玉旈云抄起手来,“你初初见我,说我是舟车劳顿水土不服,后来说断错了症,乃是先天胎毒后天失调——这还没过几天,你又说断错了症。你这是在戏弄本王,抑或根本就是一介庸医?次次断症,次次开药,之后又说断错,那岂不是药也开错?吃错了药,难道不会害人性命吗?” 无妄并不惊慌:“世上的疾病千千万万,大夫断症从来都是凭着经验猜测,有时有七成把握,有时又八成把握。哪怕九成把握,亦有可能病症实际属于那一成之中的状况。直到把病人医好,都没有一个大夫敢拍着胸脯说自己的诊断一定不会错。再说,病症也并非一成不变,会随着病患的情况而变化。可能贫僧是断错了症,但也有可能只是王爷的身子又产生了变化——尤其,贫僧认为,王爷是受了内伤,这是贫僧第一次给王爷诊脉时所没有的症状。王爷几次与复兴会反贼交手,或许是他们打伤了王爷?可是要造成如此内伤,此人的内功修为十分可观。” “哈!真是越说越离奇了!”玉旈云嗤笑,“那些个反贼个个酒囊饭袋,本王还亲手抓了一个。大师难道不知道吗?” “贫僧可没有和反贼交过手。”无妄道,“只不过是根据王爷的症状推测而已——王爷体内有一股阴寒的真气。看似游走不定,但其实是根据子午周天之数运行于十二正经,逐渐侵蚀王爷的脏腑,使得王爷的身体越来越弱。若是以外力加以干涉,寒气更入侵奇经八脉,则害处更甚。” 乌昙听此言,只觉冷汗涔涔而下:俺无妄如此说法,自己先前多次企图以内力抗衡玉旈云体内的寒气,岂不反而害了她? 玉旈云却仍旧神色淡漠,仿佛无妄说的根本不是自己的病情:“大师佛门弟子,却满口道家修仙炼丹之词,越听越觉得是江湖骗子。本王见的名医也多了,说到风邪入体,也不过就是说风寒邪毒侵入人的身体,伤了人的元气,如此而已。素来没听过有什么寒气能够好像自己长了脚,在人身上乱跑——不,还不是乱跑,是按照什么劳什子的周天之数行走十二正经——便是本王的军队训练有素,要按照周天之数出来巡逻,还不见得分毫不差。这一股看不见摸不着的气又岂能做到?而这股所谓寒气,又是如何来到本王体内?真真荒诞不经!” “贫僧只不过是个粗通医术的和尚。”无妄道,“我见到什么就说什么,至于背后原理如何,只怕王爷要去求问更高明的大夫。而王爷又是如何受此怪异内伤,那应该请问王爷身边的亲兵护卫。”他边说边瞥了乌昙一眼,却不露出半分挑衅的意思,只接着淡淡道:“作为大夫,贫僧以为此刻去追究那些都无甚意义,要紧的是如何治好王爷的内伤——” “莫非你有法子治?”玉旈云冷笑道,“还是会过几天又来跟本王说,你断错症了?” “贫僧出家之人,绝无见死不救的道理,所以既想到可能医治王爷的法子,不能不说。”无妄道,“至于王爷听不听,那就由王爷自己决定了。以贫僧之所见,对付此阴寒之力无非两种法子。一种是自身修炼与之相克的内功,以纯阳之力将寒毒逼出体外。这法子最为稳妥,不过见效甚慢,且以王爷本身的体质及眼下的状况来看,多半是做不到的。另一种就是以毒攻毒,让伤者置身更加阴寒之处,以压制寒毒发作,让其不再运行。这个法子治标不治本,不过若辅以汤药,使伤者元气得以恢复,长期调养,也无性命之忧。” “照你这么说,这岂不成了不治之症了?”玉旈云道,“这么些废话,还说给本王听!” “人生自古谁无死?”无妄道,“世间之人本来都患有不治之症,每日吃饭睡觉,也都只是为了续命而已。有人可以将寿命拖至□□十岁,有人则一出生已夭折,有人可以没病没灾寿终正寝,有人则一生缠绵病榻半死不活——虽然最后都是死,除了老天爷的定数之外,续命的方法有高下,享福的年岁也就各不相同。王爷一出生,便已比旁人孱弱,此后伤病不断,日日都和草药针石打交道,岂不是应该已经习惯了和‘不治之症’斗智斗勇了吗?怎么眼下忽然又看不开了?” 同这和尚斗嘴全无便宜可贪!玉旒云咬了咬嘴唇,暗想,还是探探他的真实意图!因道:“那照着大师的说法,如果本王选择第二种医治之法,该当如何?现在西疆可不处处都是阴寒之地么?” 无妄摸了摸光溜无须的下巴,似乎需要慎重思考才能回答,片刻,方道:“这阴寒之地可不像王爷所想的如此简单。西疆苦寒,但阴晴无定,今日可能大雪纷飞寸步难行,明日却忽然晴空万里,雪水化了一地的烂泥,后日说不准又风雨交加,遍地冰冻,冷暖变幻无常不说,阴阳五行的微妙变化更加纷繁,并非压制寒毒所需之阴寒处所。” “这说得越发像是江湖骗子了。”玉旒云道,“这世上哪儿有四季严寒不晴不雨的地方?除非千年如一日一日如千年的仙境——却也不晓得到底是寒是暖。” “若是指着天气,那自然是找不到这样一处所在的。”无妄道,“不过造物神奇,偏偏在某些不见天日的地方,或可达到此要求。贫僧从前为了修炼,曾去过千佛窟,那里有一处地底石窟,便是四季阴寒。贫僧已故的师兄无念二十年前从极北之地云游回来,也曾运过一块床铺般大小的石头,说是寒气迫人,有助修炼,他将此石放置于敝寺后山的石洞,不过就贫僧所见,比千佛窟还是要差一些。此外,北疆有上古墓葬,其中一座古墓被贼人盗窃一空,贫僧曾和师兄到墓室内去临摹上古壁画,那地方因为地面终年冰封,地下自然四季阴寒……” “你知道的阴寒之地还真多!”玉旒云打断他,“你念佛还要去这些地方念?” “王爷有所不知,”无妄淡淡道,“我铁山寺也是江湖上的一大门派,只不过素来不理江湖纷争,只管自家弟子强身健体,修身养性。我铁山寺内功正是纯阳一系,越是在阴寒之地,越是需要人以内力抵御寒气,所以去阴寒之地修炼有事半功倍之果效。” “原来如此!”玉旒云的语气仍是不为所动,只偏过头去对小莫等人道,“什么北疆,极北之地都不晓得有十万八千里远。千佛窟倒是离这儿挺近的,不过要穿过松针峡,那地方太容易被敌人伏击,没消灭乱党,始终不敢随意行动。至于这个铁山寺的后山嘛……” “后山毕竟也是偏僻之地!”小莫抢着道,“依卑职看,既然只不过是一块石头,叫人扛来行辕也是可以的。这里不是有个地窖吗?把石头放在地窖里,外面管是天晴下雨都不怕。” 无妄皱了皱眉头:“贫僧倒不心疼那块石头,只不过,后山石洞是师兄二十年前精心挑选,为的就是使这块寒冰石的功力发挥到极致。即便他如此精心安排,贫僧仍觉得功效一般。倘若王爷将石头搬来行辕,贫僧不知其功效是否再降低几成,到时若是于王爷的伤病无益,岂不白费力气?” “大师的意思是非要本王去铁山寺了?”玉旒云抱怨,“你那清规戒律的地方,岂是休养之处?要本王从早到晚待在后山冷冰冰的山洞里,一个随从也没有,酒肉茶点也没有,那岂是续命,我看是催命还差不多。” “王爷若是想尝试按照贫僧所说的法子医病,那除了要置身阴寒之地外,汤药饮食都得按贫僧得安排,酒肉茶点王爷应该完全不需要。至于随从,王爷大可以带着,只不过他们除了可以陪王爷进山洞去挨冻,其他也做不了什么。”无妄淡淡,“贫僧也不是非要王爷去敝寺得后山。这事全在王爷,去与不去,贫僧并无损益。贫僧也不保证自己断症准确,更不保证所说的法子一定奏效。王爷若是病愈,贫僧不求赏。若是王爷药石无灵,非要怪罪贫僧,贫僧也没有办法。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我说一句,他倒说十句!”玉旒云露出不耐烦之色,“罢了罢了!再如此下去,本王没病也要被你气出病来——若我要去铁山寺,几时方便?” 不意她忽然答应了,无妄似乎略略讶异,但面色仍淡淡的,垂头思考片刻,道:“师兄系在山洞中闭关时圆寂,弟子们料理了后事,还需要打扫一番。贫僧也要去准备王爷休息的禅房还有调养所需的药材……大概三天时间便可以办妥。” “那好!你便去准备吧!”玉旒云道,“三天之后本王到你铁山寺去!治好了,本王重重有赏,治不好,就把你铁山寺夷为平地!”这样说完,似乎真的是厌烦与无妄交谈,便不再搭理他了,反而转向晋二娘道:“财东,你方才说有几处好园子可以卖给本王,趁这三天本王去瞧瞧,再晚些就不知几时才得闲了!” 她竟忽然换了话题,小莫、乌昙,包括无妄在内都愣了愣,唯晋二娘笑眯眯地接口:“王爷要看园子这还不容易?小妇人手里的园子多得很,只怕三天还看不过来。要不先按照王爷的喜好挑几个随便逛逛?” “总之本王的别墅一定不能比本地公子哥儿的逊色,否则本王请他们来饮宴,岂不是大失面子——啊呀!”她忽然又一捶被子,“不行,不行,得早点儿买,三天之内就要请袁公子他们来,否则去了铁山寺治病,不知几时才能下山。” “若是这样,那就没许多可选了,否则买了也来不及布置。”晋二娘道,“小妇人看,刘员外和张财东得那两处都不错,昭永侯得那一处也可以考虑,只不过……” 她二人竟然兴高采烈地议论起宅院买卖来了,什么大小,什么样式,什么花草树木,什么家私摆设……仿佛两个街市之中议论胭脂衣裙的粗鄙妇人,说到激动时,便入了忘我之境,周遭旁人都不存了。 乌昙虽也见过玉旒云孩子气的一面,亦知道她是故意要在无妄的面前说买宅院之事,无非是为了日后向外散播她购置游猎别墅的消息时更显得可信。不过他心里却焦急万分——玉旒云难道听不出无妄是处心积虑要骗她去铁山寺吗?所谓以毒攻毒的疗伤之法,虽然听来有些道理,但千佛窟、寒冰石、北疆古墓,说得天花乱坠,最后只是要玉旒云前往铁山寺后山。再细想,玉旒云受此古怪内伤定然也是无妄这秃驴下的毒手,想是为了骗玉旒云去铁山寺一早就做了如此的铺排!这铁山寺分明就是复兴会乱党的巢穴之一,此一去,龙潭虎穴,单凭他和众海盗保护,还能全身而退吗?如此草率就答应三天之后去铁山寺,岂不是送羊入虎口? 他有心提醒,却不敢贸然开口。瞥一眼小莫,指望这满腹鬼主意的家伙可以帮帮自己。却只见小莫眉头微蹙,显然也意识到了此去铁山寺得危险,但尚未想出万全的应对之策。 玉旒云和晋二娘眉飞色舞地议论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无妄终于站不住了,合十向她告辞。但玉旒云除了摆摆手算是还礼之外,并不搭理。恰外面有三个海盗端着白粥和小菜进来,嚷嚷着不知道晋二娘说的那劳什子的四红补血粥怎么做,她要的材料也大半都没有。这样一闹腾,无妄得以悄无声息地出门去,才把他堂堂铁山寺住持被人无视的尴尬给掩饰过去了。 算着无妄应该已经去得远了,乌昙才急切地打断玉旒云和晋二娘的交谈:“你真得要去铁山寺?只怕他们是为了要挟持你——” “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玉旒云道,“他说要三天时间,无非是布署机关刺客,好让我有去无回罢了。” “那你还要去?”乌昙焦急。 “三天之内若是能把复兴会一网打尽,我就不去,否则……”玉旒云看看被子上的血迹,“那就真得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了!”她向晋二娘、乌昙和小莫招招手:“你们过来……” 第217章 第二天中午的时候,玉旒云在郢城的狩猎别墅就选定了。是她亲自去选的。晋二娘带着逛了三个地方,结果她把三处都买下来了,言明一处用来煮酒烹茶和诸位公子听曲儿赏戏,一处用来骑马练剑和列位武将切磋技艺,另一处暂时不知作何用途,只不过看着看园子别致就买了下来。她买园子花的是现银。许多人亲眼看见白花花的银子从鼎兴票号里支出来。有一个木材铺的掌柜当时正在鼎兴的柜台支取现银,因为玉旒云的手下一次支取了一百五十万两,伙计们都忙于清点搬运,没工夫理会他,他有些闷闷不乐,又敢怒不敢言。这时,三角眼的女财东笑嘻嘻上来问他取银子是要做什么,得知他只不过是要五十两银子分发给伙计们,女财东笑道:“那点儿银子何劳掌柜的在这里苦等?小妇人直接从私房钱里先掏给您就得了!”说时,让身边的丫鬟去里面吩咐,不多一会儿就封了五十两雪花银,笑呵呵把这位掌柜送出了门。 到了傍晚时分,玉旒云豪掷一百五十万的消息已经传遍了郢城,街头巷尾议论纷纷。从前馘国的遗民,只知道玉旒云是个骁勇善战的少年将军,而樾国派来得官吏及迁来的百姓都听说玉旒云治军甚严且难以相处,谁料她不仅在西疆和诸位公子哥儿花天酒地,还为了玩乐而置办起别墅来。这怎不叫众人的下巴都掉到了胸口上? 袁哲霏等一帮公子哥儿自以为已经和玉旒云混得很熟了。俱道:“这事有何好惊讶?人家是堂堂议政内亲王,享受惯了锦衣玉食。行军打仗的时候风餐露宿,憋闷得慌。如今好不容易来西疆游玩,自然要住得宽敞,吃得开心。老窝在平北公那疏于打理的别苑里,可委屈死了!” 尤其袁哲霏——当消息传来的时候,他正向三五狐朋狗友吹嘘自己英勇负伤的经历。若是露出半分惊讶之色,难免显得他和玉旒云不够亲密。因得意洋洋摸着剩下的那只耳朵,道:“内亲王早就计划着要买别墅了——这三处地方还是我推荐的呢!其实我推荐了五处,不过她老人家担心都买下也住不过来,当时坚持只挑一处,没想到真去看过,又难以取舍了。嘿嘿,我本还说要陪着她一起去看看,谁知我受了伤,她也着了风寒。要是我和她一起去,细细比较,说不定就能挑着一处最称心的,免得她东住两日,西住两日,奔波劳累。”说着,又把刚听到玉旒云所购置那三处别墅的优劣品评了一番。 他们朋友多半信半疑。有人道:“看王爷可以出来逛园子,想是身体已经康复?上次王爷请我们去打猎,我们也应该办一次宴会,回请王爷才是。袁兄既然与王爷交情匪浅,不如由袁兄牵头,咱们一同做东?否则以咱们的身份,王爷未必肯赏光。” “这可不能随便牵头。”袁哲霏连忙替自己圆谎,“此间论起交情来,以岑大人与王爷相识最久。咱们朋友当中,也以他年级最长官职最高,当由他出面才合宜。” “不过岑大人家里正办丧事。”有人提醒,“曹大人头七刚过,怎么能让他出面筹备这些寻欢作乐的事?听说平北公的病才刚有起色,要是知道岑大人跟我等饮酒作乐,只怕又要被气得躺回病床上去。” 这一说起曹非攻,自然话题就扯到了复兴会上。毕竟,他们也在这桩惨案之中失去了好几位伙伴——郢城府昨日已经定案,今早张榜通缉复兴会中人,又劝谕郢城百姓,不可窝藏包庇反贼,否则与反贼同罪,若向官府举报,令反贼落网,赏银一百至五百两不等,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听说遗民中又开始担忧起来了。”有人道,“这反正不会樾人,要找也是在咱们遗民中找。谁说错一句话,行错一步路,可能立刻就掉了脑袋。” “你这是杞人之忧!”袁哲霏斥道,“快不要再把这些‘遗民’什么的话挂在嘴边。那姓曹得就爱用这话来挑拨离间。你们不记得了吗?他当初挑唆着张大人要捉我们去问话,我是怎么在内亲王面前替大伙儿辩白的?我说,自从馘国覆亡,我等归降大樾国,这西疆就只有大樾国的子民。内亲王当时可是站在咱们这一边的。曹非攻自己也遭了报应,当天就被贼人杀死。咱们受惊的受惊,挂彩的挂彩,殉国的殉国,是怎样和反贼殊死搏斗,内亲王她老人家火眼金睛,可都看着呢!她都不怀疑咱们,你们倒自己害怕起来?” “话虽这样说……”余人仍是心中害怕,“现在这架势,官府鼓励人去举报揭发。正所谓三人成虎,有几个人纠集起来同声污蔑我,我还不百口莫辩?你们可想想,咱们的仇家也不少——岑家军那群莽夫素来就看咱们不顺眼,趁着这样的机会,会不会来陷害咱们?向日还有些跟咱们在青楼争过姑娘,在茶肆夺过戏子的,会不会觑个空子诬告咱们?撇开他们不说,咱们是不是还有未还上的帐?那些债主平日对咱客客气气,又会不会在背后摆咱一刀?” “你越说越疯癫!”袁哲霏摇手,“诬告就能随便告得成?你们没看姓曹的活着的时候,指着咱们的鼻子说‘前朝遗民’那架势?这都没能把咱们怎么样!张大人说要找咱们问话,也不了了之。现在姓曹的去了阴曹地府,岑大人回来了。有他在,谁还敢欺负咱?况且还有内亲王呢……”说起玉旒云,毕竟他是吹牛,有点儿底气不足,索性不细说,露出一副“大家心照”的表情。 “但总觉得这次张大人好像有点儿不同了……”那被斥为“杞人”的皱眉道,“听说今天一早是张大人他亲自出来宣读了告示,当时就已经派官差四处捉人来问话了。我家不是住在笤帚巷吗?那巷里有个刘家铁匠铺子,昨晚被抄了,所有人都被抓回牢里,中午我出门时还看见张大人亲自去铁匠铺前后的那几家查问——你们想想,张大人查案,几时亲自出来过?还不都是让衙役们把人招到衙门里问话。如今可是带齐官兵,亲自上门,可见是急眼了。要不是我趁他们不备溜来这里,说不定这会儿困在家中被张大人盘问呢!”他说着,又羡慕地望了袁哲霏一眼,道:“只有袁兄你高枕无忧,因为你替内亲王挡过刀子!” 这话在袁哲霏听来有些刺耳。他的所作所为可经不起追究。心中不免也担忧起来——剿匪一事由岑家军操办,这群土鳖武夫还不拿着鸡毛当令箭?玉旒云跟自己话都没说过几句,岂会庇护?思来想去,不如去岑远那里烧柱高香! 如此想着,第二日他就带上些礼物上平北公府来了。 他到的时候日上三竿。按他从前和岑远交往的经验,这时候岑远差不多才起身。那么他带的茶和点心就正好可以当作早饭,二人边吃边聊,既可以打听消息,又不显得自己心虚,真正合宜。只不过没想到,这日他来到时岑远居然不在。门子说,已经上衙门里去了。他好不诧异——岑远是依阙关镇守使,郢城里有什么衙门? “这不曹大人不在了,一大摊子事要处理么!”门子道,“还有老爷的那些公务——还有捉拿复兴会乱党的事儿。内亲王全权交给岑大人了。” 那可真是没来错了!袁哲霏心中暗喜,问门子:“那岑兄他几时回来?” 门子摇头:“可说不准。昨日也是天不亮就出去,二更天才回来。” 那等起来可没边了!袁哲霏叫苦,又问:“今日他去了哪一处衙门呢?” 门子仍是摇头:“谁晓得?他可没交代。” 这可如何是好?袁哲霏正着急,却听里面仆妇让开侧门,少奶奶要出去。少时,便见到郭庭轩的轿子在众人的簇拥下出来了。袁哲霏忙上前行礼:“嫂夫人安好?我来拜访岑兄,谁知他回到郢城却如此忙碌。我可扑了个空。” 郭庭轩也不打起轿帘来,从帘缝里辨出来人,淡淡道:“可不是,抱歉得紧。听说袁公子之前和内亲王一同遭遇刺客,身受重伤,如今好些了?” “不算是重伤,但也休养了好几日才出门,所以才迟来拜会岑兄和嫂夫人。”袁哲霏道,“嫂夫人急着出门么?” “不急。”郭庭轩缓声道,“我只不过是去清水寺上香——对了,孝康侯他老人家也安好吧?” “家父安好。”袁哲霏道,“骂起我来可是中气十足。” “公子做了什么要挨骂的事?”郭庭轩笑。 “总之我做的事,家父都看不入眼。”袁哲霏满不在乎。 “公子不就是喜欢香车宝马醇酒美人么?还有打猎唱戏作诗赏花之类。”郭庭轩笑道,“连内亲王都好此道——昨日还买了三座别墅。连夜已经搬进去了。相公昨晚有事想向王爷请示,都不知要去那一处好。一处一处的去寻,才找到了。” “昨日买下,昨夜就搬进去了?”袁哲霏惊讶,“难道就不需要布置打扫?” “我也这么说。”郭庭轩道,“不过听说内亲王置办别墅和行军打仗一样雷厉风行。直接把岑家军兵士调来帮她收拾了。还有鼎兴的那个女财东,做成了大生意,乐得合不拢嘴,把家里得伙计、下人也都派出去帮忙。总之先收拾到能住人的样子。内亲王就搬过去了——我想,总比之前她用来当行辕的那处别苑收拾得更为妥当吧?” “一群兵丁和一个土财主,能布置处什么好来?”袁哲霏皱眉。 “好不好,公子很快就会知道了。”郭庭轩道,“内亲王或许明日就邀你们过府饮宴。” “这么仓促?”袁哲霏讶异,“我可还没收到帖子!” “是王爷身边的莫军爷说的。”郭庭轩道,“似乎是因为王爷后天要去铁山寺郊游休养,想去之前请诸位饮宴一番。只怕袁公子一会儿回府,就收到帖子了呢!” “那可好!”袁哲霏大喜,一时把自己的烦恼都抛诸脑后,就要告辞回家。却不想郭庭轩又在轿子里幽幽叹了口气,道:“就不知这宴会是不是鸿门宴。” “嫂夫人何出此言?”袁哲霏大惊。 郭庭轩又叹了口气,示意放下轿子,又让一众下人都退开一旁,才低低道:“袁公子和内亲王相识才只半个月的时间。虽然你们曾经一同打猎,又一同遭遇过刺客,算是共过生死。但是内亲王为人如何,公子真的知道吗?” 袁哲霏一愣,正不知是该打肿脸充胖子还是据实以告,郭庭轩又继续说下去:“其实内亲王的为人,外间有许多的传闻。但其实最了解她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他身边的亲信,一种就是曾经得罪过她的人。而我夫君不幸就是第二种人。” “岑兄得罪过内亲王?”袁哲霏这酒囊饭袋还真没听说过。 “这些旧事不提也罢——”郭庭轩幽幽道,“不过,相公他之所以会落得终身残疾,就是因为从前得罪了内亲王而被惩戒。” “惩戒?”袁哲霏倒吸一口凉气。因为郭庭轩不说细节,他不知内情,心中想象的是玉旒云滥用私刑将岑远打成残废,不由得浑身发毛。郭庭轩那冷幽幽的声音就好像谁拿冰凉的手指划着他的脊背:“其实,无论是第一种人还是第二种人,只要在内亲王身边,都战战兢兢。不敢走错一步路、说错一个字。因为内亲王眼里容不下沙子。若是她的一兜米里掺了一粒沙子,她宁可把整兜米都丢弃——正是宁可枉杀一千,不可漏网一人。所以,袁公子想想,西疆是她亲自率兵打下来的疆土,她如今来游玩,却被复兴会袭击。若是不将复兴会碎尸万段,她岂咽得下这口气?” “嫂夫人的意思是……”袁哲霏连整话都快说不出来了,“内亲王她老人家这一次是真的要……要将我们馘国遗民斩尽杀绝?” “我只是担心而已。”郭庭轩道,“不过相公要我别胡思乱想。西疆遗民这么多,真要大开杀戒,只怕局面会更混乱吧?唉,让袁公子见笑了,我这妇道人家的话,你可别当真。内亲王请你去饮宴,那是别人羡慕不来的。” 这时候袁哲霏还想什么饮宴?腿肚子直打颤,两耳也嗡嗡作响:玉旒云是真的要肃清馘国遗民了!还指望岑远可以帮自己,却谁知岑远得罪过玉旒云!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少奶奶!”一个仆妇急急地走了过来,没理会那满脸“天塌下来”表情的袁哲霏,径自走到轿子跟前,凑近了轿帘,低声说了句话。 “什么?”郭庭轩惊呼出声,“是他偷了出去?还卖去了当铺?” “是。”那仆妇回答,“刚他鬼鬼祟祟从后门出去,被抓个正着,发现他偷了少爷的玉镇纸。一盘问,他就交代了。” “卖去哪家当铺?”郭庭轩揭起了轿帘来,看到失魂落魄的袁哲霏,又放缓了语气:“袁公子,真是让你见笑了。我家里下人手脚不干净,偷了好些东西出去卖,终于抓到了,我一时急怒,在这儿喝问起来……还望公子见谅……” “哪里……哪里……”袁哲霏才没心思理会人家管教下人的事,不过礼貌上还要搭句腔,便道:“这种吃里爬外的奴才,要好好教训。就不知东西还追不追得回来——如果已经被转卖了,那便有些麻烦。” “谁晓得?”郭庭轩下了轿子,“我看今日我这香也是烧不成了——家里出了这等丑事,也不便留公子用茶。公子还是改日再来寻我家相公吧。到时,妾身一定备茶以谢今日怠慢之罪。” 她逐客,而袁哲霏也委实没有留下的必要。当下告辞,自往来路上回去。只不过他心中烦乱,想着自己未知的将来,连东南西北也顾不上辨,由着坐骑信步沿街而行。撞翻了几个小贩的摊子,又挤倒了好几个行人。路上众人无不怒目相向。但见他衣着华丽,连□□坐骑都披金戴银,晓得身份非比寻常,谁又敢吭声?都只能瞪两眼就算了。 他就这样东倒西歪地晃到了闹市,前面聚集了一群人堵住了路,走不动了,才从心事重重中抬起头来张望了一眼——什么事?他问跟前的一个老者。 “听说顺义伯家的公子去鼎兴银号提银子,人家不兑给他。”老者道,“正吵吵。” 顺义伯家的公子?那不就是自己的朋友林飞卿吗?袁哲霏一时好奇,下了马来,挤进人群去。到得前面鼎兴票号门口,果然见到林飞卿带着几个家奴正和人家的掌柜、伙计对峙。 “飞卿!”袁哲霏急忙招呼——同是馘国遗民,他恨不能立刻把自己心中的烦忧说给对方知道——这都什么节骨眼儿了,得想想如何保命,旁的事都可以不理。 “袁兄来得正好!”林飞卿迎上来拉着他要评理——自言要兑三万两现银,但鼎兴的伙计却不答应。“我拿着我家田庄的地契来,掌柜也说可以抵押十万两。我虽还欠着鼎兴六万多两,怎么说也有三万余两富余。我现在要拿三万两银子出来,天公地道。你们凭什么不让我拿?” 掌柜在旁边满脸苦笑:“林公子,小人跟您说了好几回了。不是不能兑,而是您把账目记错了。您欠着的不是六万两,而是本利合共八万六千两。其中六万两是您自己借的,八千一百二十五两是利息,余下是令尊大人前些日子卖园子抵债时未还清的利息。所以您今日兑不到三万两,只能兑一万四千两。” “你们这是打劫吗?”林飞卿大怒,“就算是一万四千两,你们也给我拿出来!你们这家黑店,仗着有朝廷撑腰,就放高利贷!本少爷以后再也不光顾你们!”说着又转向围观的众人道:“诸位也看到了,我明明只借了六万两,他们就说本利八万六千两,这不是黑店是什么?我奉劝诸位,若是有银子存在鼎兴得,赶快取出来,往后要汇兑,也绝不要帮衬他们。免得被他们吃得连骨头也不剩!” “林公子,话可不能这样说。”掌柜道,“我们鼎兴打开大门做生意,存款借款利息几何,都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您每次来的时候,也都是跟您解释了,才签字画押,把银子交给您。您若是不明白那利息是怎么算出来的,小人现在就算一次给您看。” “不必诸多废话!”林飞卿道,“本公子又不是打算盘的,你那三下五除二二一添作五之类的,本公子看不明白,怎晓得你有没有作假?总之今日我要将那一万四千两提走,你速速去办!不然我就拆了你的招牌!” “林兄……”袁哲霏想要劝朋友在这风头上别惹事,却不意人群中又挤出一个衣着光鲜的贵公子来,正是他们向日里一处花天酒地的另一个朋友,名叫徐亿尧的。此人是个大胖子,走起路来活像一个肉球在滚动。就这么骨碌碌滚到了跟前,拉住林飞卿道:“林兄,听说鼎兴的这家分号不肯兑银子给你?可巧了!我姐姐刚从依阙关回娘家,说依阙关的鼎兴分号也不让兑银子——这鼎兴票号不是垮了吧?” 原本林飞卿一个人闹腾,众人只是看看热闹,还暗地里笑话他败家。这时徐亿尧忽然丢出一句“鼎兴垮了”,人群中立刻炸开了锅,纷纷问道:“真的吗?”徐亿尧道:“我姐姐岂会骗我?她侄子订亲要往女家送彩礼,想抬着机箱元宝,那看起来才够气派。于是就去鼎兴依阙关分号想拿个五千两。谁知掌柜说最多只有五百两现银,余下的要去其他分号调来。结果调了三天也没有调到。这诺大的鼎兴,可是帮朝廷的票业司办差的官商,怎么连区区五千两银子都拿不出来?肯定出了什么纰漏!不会事押运银两的队伍在哪条路上被土匪打劫了吧?还是哪间分号的掌柜捐款潜逃了?” 鼎兴分号的掌柜连忙摇手:“这怎么可能呢……” “要没出事,就兑银子给林兄!”徐亿尧挥舞着胳膊仿佛要打人似的嚷嚷,“本少爷也要兑五万两——这是你们鼎兴的银票。速速把现银拿来!” “徐……徐公子怎么也要兑五万两?”掌柜的怕被他打到,直朝后缩。 “我拿着银票,爱兑多少就兑多少!”徐亿尧咋呼,“我又不欠你银子,你管我提现银来做什么?赶紧把元宝搬出来给我。” “五万两,徐公子怎么拿?”掌柜的讪笑。 “你管我怎样拿?”徐亿尧瞪眼,“你兑得出银子,我就有办法拿。我就请在场的大伙儿帮我抬,每人打赏他们一两——只要你能兑得出来。怎样?我在这儿等着!”林飞卿有人支持,也比方才更凶了:“没错,我也要立刻拿到我那一万四千两。快拿出来吧!” 掌柜的笑容变得有些勉强,跟身边的一个伙计低声吩咐了几句,那伙计便飞跑进店去了。“二位公子这是合共要兑六万四千两。”掌柜道,“容小人去看看店面现在有多少现银,如何?” “不如何!”徐亿尧没好气,“我们只要银子,不要听废话。要证明您鼎兴没垮,就拿银子出来——不然,我可要去内亲王那里找她评评理——听说你们财东很巴结内亲王她老人家,我倒看看你们垮台了,内亲王会不会替你们兜着!” “瞧你这话说的!”掌柜道,“您不知道内亲王她老人家昨日刚刚买了三处园子,都是从我们票号兑的银子吗?一百五十万两现银呢!小号怎么可能没现银?” “那你的意思事,内亲王兑银子就有,我兑银子就没有吗?”徐亿尧怒道,“我跟你说,我兑五万两银子不为别的,就为买件礼物去贺内亲王乔迁之喜。她老人家下了帖子,邀我明日去赏梅饮酒。我已经挑中一套欧罗巴红藩国的古董酒器,就等这五万两去付账。你不要耽误了我的正事!” “徐兄也是为了赴内亲王的筵席?”林飞卿惊讶道,“可巧了!小弟我也是为了要买一件礼物明日送给内亲王。不过小弟阮囊羞涩,买不起那五万两的欧罗巴酒器,就只能送一条一万两的流苏剑穗子——说是七十七个西瑶巫女养天蚕,抽丝纺线编织而成,又有西瑶大巫师念咒施法,只要挂在剑上,必定所向披靡!” “竟有此等神物?”徐亿尧大感兴趣,“这可比我那欧罗巴酒器要有趣得多了!林兄一定要让我先开开眼界!” “当然,当然!”林飞卿就比划着说起那西瑶巫女的剑穗来,说他如何机缘巧合遇到,又如何同人讨价还价,才从一万五千两杀价到一万两,如此这般。徐亿尧听得拍手称奇。而围观众人除了担心鼎兴真的垮台之外,有些也被这段奇葩的对话所吸引,悄声议论:这两位公子真真酒囊饭袋,什么剑穗子要卖一万两?肯定是被人骗了! 鼎兴那掌柜在旁边听得哭笑不得,忍不住插嘴道:“公子们若只是要买酒器和剑穗子送给内亲王,何必兑换现银呢?拿我们鼎兴得银票去也是一样的。大樾国境内,差不多都认我们得银票,就是西瑶也可以汇兑无阻。” “你懂什么!”徐亿尧一句顶了回去,“我那是欧罗巴酒器,自然是从欧罗巴商人那里买。人家就要出关西行。难道欧罗巴也认你们的银票吗?” 林飞卿亦说卖剑穗的那西瑶人不认银票,只要现银:“还不都是之前楚国闹假官票风波惹的祸?连官票都能假,何况你区区一个票号发的银票?内亲王买园子,不也是用的现银吗?” “我说二位——”袁哲霏终于找到了插嘴的机会,“你们都收到了内亲王的帖子?” 林、徐二人点头:“袁兄没收到吗?” “我一早出来,怕是回去就收到了。”袁哲霏真不知此刻是希望收到还收不到玉旒云的帖子。与郭庭轩的那番对话像火一样烧着他的心,非得将这消息说给朋友听不可!即压低了声音,凑到林、徐二人跟前,道:“小弟听说,内亲王摆的可能是鸿门宴呢!”当下,将玉旒云怎样睚眦必报,怎样宁枉勿纵,怎样打算对付馘国遗民以铲除复兴会,都一一说了。本来郭庭轩讲的时候,他还半信半疑,现在自己又说一遍,就越说越觉得确定,两腿发软,快连站也站不住了。 林、徐二人也越听面色越青白,相互望着,道:“这若是真的……明日岂不就是我们的死期?” “所以还赴什么宴?”袁哲霏道,“赶紧大家想个法子逃命吧!” “那又能逃到哪里去?”林飞卿道,“内亲王发了帖子,难道我们不赴宴吗?显得我们好像是做贼心虚。岂不是还给了她捉拿我们的理由?” “她是王爷,要捉拿我们,什么理由不行?”徐亿尧道,“要我看,赶紧今日多兑些银子,别买什么酒器剑穗了,离开郢城避避风头是正经——袁兄,我和飞卿在这里兑银子,你赶紧去告诉其他人,免得他们蒙在鼓里。晚些咱们大伙儿一起商量商量该怎么办。” “啊!是,是!”袁哲霏忽然觉得自己真的是英雄了——再不是那胡编乱造的替玉旒云挡刺客的忠臣,而是能救朋友于危难的义士。当即和林、徐二人别过,挤出人群,上马挨家挨户去传消息。 如此,忙到了快黄昏时分。不仅自己通知好友,也发动了好几个公子哥儿去告知旁人。到天快黑的时候,才终于跑了一圈儿。一众贵公子在红杏酒楼聚首,商议下一步该怎么办。 到的除了袁哲霏、林、徐二人之外,还有十七八个人。余下的,据林、徐说,都在忙着凑逃亡的盘缠。“我看鼎兴真是垮了——不仅鼎兴垮了,旁的票号也垮了,全都没有现银。”林飞卿道,“鼎兴是不承认,别家就直接说了,最近没银两——这肯定是出大事了!就跟之前楚国闹假官票时一样!听说那一场风波,不仅他们的两殿大学士程亦风被贬成了七品县令,就连监国太子都被撸下了马——要是咱们这儿出这么大的乱子,不管是复兴会也好,其他什么妖魔鬼怪也罢,内亲王铁定拿咱们前朝遗民开刀!” 其实众公子们谁也不知道凉城假官票风波的来龙去脉,就只听说前朝皇弟袁哲霖在楚国考了状元,之后又获罪,不知所踪。听林飞卿的说法,连两殿大学士和太子爷都遭殃,可见这风波的厉害。怎不人人自危。这个说,得赶紧西行,那个说,不如速速北上,还有的说,应该过河去楚国避避风头。又说,既然要拿他们这些有头有脸得前朝遗民开刀,那他们就得举家逃亡,不过人人都有爹娘、姨娘,以及旁的长辈,有人还有夫人小妾和外面的相好……这一大家子离开郢城,别说开销巨大一时之间难以承担,就说准备起来的动静,也不可能做到瞒天过海——可不是还没出城就已经被发现了吗? “所以最要紧的是躲过明日。”徐亿尧道,“我打算称病,林兄你姨娘不是最近要做寿吗?就说忙着走不开,也算个理由!” “对,对,对!”大伙儿七嘴八舌,这个说孩子满月,那个说老母抱恙,瞬间想出一堆五花八门的理由来。袁哲霏也打算借口耳朵疼,且近来父亲管得严。但想来想去,总觉得堂堂内亲王发帖子请客,他们这些算哪门子正当理由?尤其他这一条“父亲管得严”,岂不是暗示他父亲没有把内亲王放在眼中吗?还得重新想过!于是又抓耳挠腮搜肠刮肚。 不过,还未想出头绪,忽听门外一声厉喝:“小畜生,还不给我滚出来!”竟然是他父亲孝康侯到了。且话音未落,人已怒冲冲闯进来,一把扭住袁哲霏剩下的那只耳朵,骂道:“上次教训得你还不够吗?既不读书又不习武!已经不指望你入朝为官光耀门楣,你花天酒地我也都认了,你如今还把自己往死路上推——把全家往死路上推,我非打死你不可!”边说,边使劲将袁哲霏拽离席。 袁哲霏疼得嗷嗷直叫。他的狐朋狗友连忙上前相劝:“伯父息怒。袁兄并非与我们吃酒玩乐,而是商议关乎我们馘国遗民生死得大事!”便七嘴八舌把玉旒云要彻查遗民扫清复兴会得事说了。经过几个人添油加醋,明日的宴会好像已经确定是一场血腥大屠杀,而随后,还不知有多少前朝遗民要倒在玉旒云等樾国权贵的刀下。他们都是看惯了戏的人,虽然在馘国覆亡时保住了性命,但战争的残酷多少也晓得一点儿。越说得绘声绘色,就把自己说得越害怕。竟有几个抹着眼角。只怕再说下去,就要哭天抢地了。 “放屁!”孝康侯大怒,“你们这些不学无术得混账东西!你们有什么本事可以去做反贼?” “就是没本事,所以才冤枉呀!”林飞卿道。 “内亲王英明神武,要是连你们没本事都看不出来,她就是瞎子!”孝康侯骂道,“她好心请你们过府饮宴,为的还不是显示朝廷不分樾国人馘国人,只要是忠心的,便一视同仁。你们却在这里造谣生事,把自己吓个半死不说,还弄得人心惶惶——那内亲王才真要问你们的罪!” “伯父,这次可真不是咱们造谣……”林飞卿申辩。只是,才说了半句话,孝康侯已经一摆手,表示自己不愿再听下去。也不和众人再啰嗦,径自拖着袁哲霏出来。一路扭着他的耳朵,直到出了红杏酒楼来到大街上,这才松开。 袁哲霏疼得直跳脚:“爹,您怎么就不听?内亲王要肃清遗民,这是千真万确的事。而且复兴会肯定也已经在行动了——整个西疆的银号都提不出银子来!他们跟内亲王作对,内亲王要与他们决一死战,咱们这些遗民还能有活路吗?” “呸!”孝康侯甩手打了儿子一个耳光,把他推上自己的马车去,趁着他捂着脸眼泪汪汪没心思分辩时教训道:“你给我记清楚了!咱们要想有活路,‘馘国’‘遗民’这些字绝不能再提!不问国事,附庸风雅花天酒地就是正道!恰巧你也没什么读书做官的天分,你就好好做你的败家子,日后娶妻生子,延续我袁家香火,就功德圆满。其他任何事,造反也好,蒙冤也罢,都与你无关,不许去告发,也不许替人抱不平。总之,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听到了吗?” 袁哲霏实在觉得父亲说的没有道理。大难临头,岂可坐以待毙?只是孝康侯恶狠狠的模样让他害怕,只好点头答应。 孝康侯便也缓和了颜色,道:“内亲王给你的帖子一早就送到了。你明日准时去赴宴。听说她老人家最近身体不好,我已准备了两条千年人参,明日你带去。” “是。”袁哲霏答应着,心里却盘算,今晚或者明日,总得想个什么法子逃走,要带上最疼爱他的母亲,还有母亲跟前那个长腿细腰的大丫鬟…… 他想是这样想,可一晚上的功夫,孝康侯几乎是派了家丁把他看守在房内,一步也无法离开,连向母亲求救的机会都无,更别说一同逃亡了。一直把他软禁到了第二天,才让下人伺候他梳洗更衣,又把人参等礼物拿给他,几乎是“押送”他去玉旒云的别墅赴宴。 他本想着一众朋友之中大约只有他被冥顽不灵的父亲推出来送死,却不料来到别墅一看,已经有十几家的车轿在外面泊着。再来到正厅,便见林飞卿、徐亿尧等几个昨日叫得最凶得人也都来了。他好不讶异。先向玉旒云见了礼,送上了人参,然后才悄悄问林飞卿等人:“你们怎么也来了?” 几人的回答都差不多——没找到特别可信得推辞理由,怕不来反而激怒玉旒云,所以只好硬着头皮来了。他们偷看玉旒云的脸色,瞧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只能打着哈哈儿说不痛不痒的话,什么王爷这厅堂真宽敞,王爷那影壁够气派,如是这般。玉旒云也尽说些茶啊、花啊、酒啊、戏啊,全然不提复兴会作乱的事。 越是如此,袁哲霏就越如坐针毡。时不时望望外面,又问林飞卿等:“旁人怎么还不来?他们不会都跑了吧?” 林飞卿不耐烦道:“我怎晓得?”不过又低声说,那个某某人和某某人的确连夜收拾了行装,应该今天一早就出城去了,用的理由是陪夫人回门,这会儿应该已经离开郢城十几里了。 袁哲霏听得直咂嘴——羡慕死了! “诸位都是风雅之人。”玉旒云也不知从哪儿变出来几个美貌丫鬟,给大家端了茶点,“我这别墅是刚入手,要修葺的地方还很多——下人们也是才找来的,须得慢慢□□。不过想来诸位也听说了,我要去铁山寺玩玩,也不知要去多少日。所以赶着出门前请大家过府一聚,有招呼不周得地方,还望包涵。” “不敢,不敢!”众人本来在王爷面前就只敢做半个板凳,这会儿赶紧起身多谢邀请,又对茶点的口感和丫鬟的举止赞赏了一番。 玉旒云只是笑:“诸位真是客气!要说下人的举止和茶点的色香味,那得看平北公府。我这里如何能相比?来,来,来,在屋里坐得也闷了,这后园有一片梅林很是不错。就是为了那些梅花我才买了这园子——一定要请诸位瞧瞧!”说罢,起身亲自引着诸位公子们朝花园走。 公子们岂敢不从。哪怕袁哲霏心中暗暗想着花园是龙潭虎穴埋伏了多少兵丁要将自己拿下,也不得不陪着笑脸同行。然到得花园,只见皑皑白雪之下,红梅傲寒怒放,果真美不胜收,哪里有半点儿伏兵的影子?他伸长脖子四下里张望,也没瞧出丝毫的可疑——反倒让自己的模样显得古怪。玉旒云亦忍不住出声问道:“袁公子在找什么?” “我就怕那个……那个反贼会再次偷袭。”袁哲霏急中生智。 “哈哈哈!”玉旒云大笑,“我别墅外那么多岑家军的兵士守着,反贼岂有可乘之机?再说袁公子不是也在我身边吗?上次在郢城府衙之内,也多亏了袁公子替我挡刀,我才能安然无恙。” 听她此语,袁哲霏没的吓出一身冷汗,连头也不敢抬,混迹在众公子之中,活像刚被人打了几闷棍的偷食猫,灰溜溜只想找个窟窿躲起来。众公子却不知他的心思,只各人转着个人的念头,口中还赞叹梅花秀丽,内亲王眼光独到,无人能及。 这样叽叽喳喳地逛了没多久,前面的路就走不通了——有三五个家丁模样的人和六七个侍卫打扮的海龙帮帮众正在挖土翻地。 “一时之间本王还没找到那么多下人,就让亲随们也来帮忙了。”玉旒云道,“这儿有口井。鼎兴的晋财东略通风水之术,她跟我说,这井挖在此地于本王大是不利。建议本王将这里整个儿挖了,一直和那边的池塘联通,那本王就能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晋财东说的想必不错。”林飞卿道,“在西疆,可没有比鼎兴更有钱的了。咱们之中有谁没欠着鼎兴的银子呢?” “不错,不错!”玉旒云大笑,“我听说是平北公府欠得最多。不过诸位可以放心,鼎兴虽然是债主,却也不过一届平民,又能将诸位如何呢?诸位有钱便还,没钱便欠着,顺其自然。只要留得青山在,哪怕还不了债呢?就算真得都不在了,老子的债儿子来还,天经地义。鼎兴也还有少东家,可以慢慢等着。” 这话颇有父债子偿代代追讨至死方休的双关之意,虽然玉旒云一幅玩笑的口吻,还是让心中有鬼的诸位公子直打冷战。而偏偏又在这个时候,井中忽然传出一声惊呼:“啊呀呀,这是什么!你们快看!” “别吵吵!王爷和贵客们在此!”外面的人呵斥,“什么东西大惊小怪?” 井里的人扯着绳子爬了上来,怀里抱着个匣子:“王爷,小的不知您在这儿。” “你在那下面怎看得到我?”玉旒云道,“看到鬼了么?乱嚷嚷!” “不是鬼,是宝贝!”那人道,“井里又好些金银财宝!” “胡说八道!”玉旒云道,“这里之前的主人穷困潦倒欠了一屁股债,不得已才将园子卖出去。要是井里有好些金银财宝,何至于沦落至斯?” “小人不敢胡说。王爷您看——”那人打开了怀里的匣子。霎时间,红的绿的金的银的,亮闪闪要射瞎人的眼。虽然诸位贵公子铺张惯了,也难得见到这么些黄金珠宝,个个瞪圆了眼睛。袁哲霏更是把自己那关于遗民的忧虑都抛诸脑后,凑上前去瞧了个分明:“这可都是稀世之宝!你们看这链子,珍珠有龙眼那么大!这一箱东西,就能值王爷这整个园子的价钱了。” “果真?”玉旒云也上前拿起那串珍珠瞧了瞧,“晋财东说,挖了这口井有利于本王的官运,可没说有利财运。这珠链的确不是普通之物。我在西京宫中,也只见太后娘娘有这么一串而已,珠子还没这么齐整。在西疆这里——在前朝,这珠链也只有皇家女眷才戴得起吧?” “这个……”诸位公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表示地位低微,从不曾见过前朝皇家女眷。“或许不是前朝,是前前朝。”徐亿尧道,“可能在这井里都藏了几百年了,今日才被王爷偶然发现。王爷可真是有福之人。” “管他前朝还是前前朝,总之这链子我拿回西京去送给姐姐。”玉旒云道,“下面还有吗?” “还有,还有!”那抱着匣子的人道,“小人这就全捞上来——都用铁网吊在哪儿呢!”说着,又爬下井去。不多时,已经递了一个小铁网兜上来,过一阵又递上来一个铁箱子。如是往复几次,从井下捞起八个容器。都放在玉旒云等人面前打开了。有金叶子,有银豆子,有翡翠,有玛瑙,总之金光灿烂,让人傻眼。唯打开最后一个箱子,里面没有亮闪闪的光芒,是油布包着的一件事物。玉旒云让打开,见是一方印章。 袁哲霏见到,登时就是一怔:“这个……这个不是……不是前朝玉玺吗?” “什么?”余人都围拢来看。 “徐兄,林兄——”袁哲霏激动道,“那天郢城府衙遭遇乱党袭击,你们两位都不在。我亲眼看到曹大人拿着这玉玺来,之后就被乱党抢走了。不会错!就是这玉玺!” “果真?”徐亿尧和林飞卿瞪眼表示不信。 “千真万确,我不会认错!”袁哲霏赌咒,“王爷当日也见过玉玺……其他……其他……哎呀不巧,其他见过的人今日都未来——王爷,您还认得这玉玺吗?” “似乎是这个样子?”玉旒云把那印章反过来看了看,“前朝皇帝到底有多少枚玉玺?又有多少流落民间?或许只是样子相似,总不会是当日曹大人拿来的那一枚吧。否则,既被反贼夺去,怎么又会在这口井中?” “这……这井难道是反贼藏匿赃物之处?”袁哲霏跳了起来,“这……这园子不会是荒废之后变成反贼的巢穴,被王爷无意中买下?” “世上哪儿有这么巧的事?”玉旒云皱眉,神情颇为怀疑。而乌昙却早已护到了她的身边。差点儿将原本站在她身侧的袁哲霏撞倒。“不用这么紧张!”玉旒云嗔怪地瞥了乌昙一眼,“外面那么多士兵把守,里面还有你们,反贼岂敢胡来?再说了,我前日便买下这园子。如果这些真是贼赃,那些反贼又当真有本事,还不早就把赃物取走了吗?哪儿会留到今日呢?我看多半物有相似,这只是其他什么人藏在此间的。怕是当年我攻下郢城,其人仓惶逃窜,无从将宝物带走,就沉在井中。如今被我捡了个便宜——来,把这些都搬进来。玉玺自然要上交朝廷,其余的我再慢慢处置——那珍珠项链我是一定要送给姐姐的。”说着,已经将项链揣入怀中。 旁人听她如此定案,也不敢多言。那边厢自按照她的吩咐将各样宝物收了,这边厢则继续逛园子赏花。总又走了大半个时辰,见天色转阴,似乎又要落雪,才回到室内。 酒席已然备妥。菜色精致,不输诸位公子们过往的任何一次宴会。令人惊讶的是,还有三个琴师一个女伶在旁奏乐助兴。袁哲霏酷爱曲艺,郢城中的班子他差不多已听了个遍,这四个人却很是面生。见他们技艺还不坏,便向玉旒云打听是何处找来的伶人。“我哪里晓得?”玉旒云道,“这班子是从晋财东家里借来的。她是个大字不识一箩筐的俗人,她家的班子,诸位就凑合着听吧。你们若有好班子,日后可以荐来我这里试试。等本王从铁山寺回来,定要好好玩乐一番!” “恕在下好奇……”林飞卿问道,“那铁山寺既无风景又无名胜,王爷要去那里游玩些什么?” “实不相瞒,”玉旒云把盏笑道,“本王近来身子不爽利——其实这两三年来,伤病交加每况愈下,天下名医看了不少,也未见什么起色。这才放着南征大业不理,跑来西疆游玩休养。铁山寺的无妄大师日前替本王诊脉,说本王寒毒入体,须得用以毒攻毒之法,去一处阴寒之地疗养。而他铁山寺的后山正有一处绝佳的疗养之所。本王虽然厌恶清规戒律的佛寺,为了保命,也只好去他那里住一阵。至于要去多久,便得看无妄大师的本事,也要看本王的造化。” “王爷洪福齐天。”诸位公子都道,“无妄大师又医术高超,自然药到病除,三五天便可归来。” “承诸位好友贵言!”玉旒云举杯。不过饮酒时却呛住了,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侍立在旁的乌昙连忙夺下杯子:“王爷,还是少饮几杯吧。”小莫亦道:“王爷,今日也闹了这许久,该休息了。” “你们少扫兴!”玉旒云挥手让他们退开一边,“明日我便要去那劳什子的佛寺做囚徒,今日还不让我痛快一番吗?”又指示伶人们:“还有什么拿手的曲子,快快唱来!” 伶人们听令,调了琴弦,从秾丽华美的高调转成如泣如诉的低调。那女伶唱道:“岸上花根总倒垂,水中花影几千枝。一枝一影寒山里,野水野花清露时。故国几年犹战斗,异乡终日见旌旗。交亲流落身羸病,谁在谁亡两不知。” 好曲!袁哲霏听腻了艳曲,骤然听到这凄清的曲子忍不住暗暗赞叹。正想要拊掌叫好,却听那边小莫厉声喝道:“大胆!你们在王爷的面前唱这种怀念故国的曲子,是何居心?岂不知王爷就是当年攻破郢城的大功臣吗?” 这几个伶人吓得登时扔下乐器,跪地求饶:“小的们不知……小的们并不是本地人……这曲子也是跟别人学的……” “跟谁学的?”小莫逼问。 伶人们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小的们四处卖唱,听别人唱的好,就学了。自从晋财东收留了咱们,也学了不少新曲。并不知哪些曲子犯忌讳。” “罢了!”玉旒云制止小莫,“晋二娘认识的那几个字就只能帮她看明白账本而已。她岂能听明白这么风雅的曲子,又明白什么叫做‘犯忌讳’?再说,这是词儿是古人所作,跟咱们攻破郢城灭亡馘国半点关系也没有。哪里就犯忌讳了呢?不要小题大……” 后面的“做”字还未说出口,忽然又咳嗽了起来。这一次咳得厉害,整个人都伏在桌上,将杯盘碗盏推了一地。旁边小莫和乌昙都慌了神,一面叫人去请大夫,一面帮玉旒云抚着后背。好一会儿,她得咳嗽才停止了,却动也不动。乌昙将她扶起,只见双目紧闭,嘴角挂着一线鲜血,竟然人事不省。 “这可不好!”小莫道,“看来要提早去铁山寺了!快先把王爷扶到后面去!” 乌昙何用他吩咐,已经将玉旒云打横抱起,跑到后堂去了。 袁哲霏等人有的还提着筷子,有的还举着酒杯,目瞪口呆,不知所措。“诸位公子,”小莫忧愁道,“万分抱歉。今日的宴会,只能到此为止了。”说罢,抱了抱拳,唤下人送客。 便这样,袁哲霏带着心惊胆战来赴宴,却满腹疑问地离开别墅。余人也在门口频频回望,一时不能从方才那一幕的震惊中恢复过来。 “内亲王竟病得如此严重?之前昏睡七天七夜得传闻果然不假!”徐亿尧道,“不知这样的身体还怎么去铁山寺。” “这样的身体……应该不会再亲自追查遗民和复兴会的关联了吧?”袁哲霏道,“而且听她方才说话,无论是井中发现的玉玺,还是伶人唱的曲子,好像她都不太在乎。咱们还担心今日是一场鸿门宴,真是杞人忧天了。” “话可不能这么说。”徐亿尧道,“内亲王与你我年纪相若,却已经征战天下,连他们大樾国的赵王爷听说都是栽在她的手上。可见她并非常人。她的心思岂是你我之辈轻易可以测透?总之,咱们还是小心为妙。趁着她现在病倒,咱们速速打点行装,逃离郢城吧!” 这样说着,诸位公子相互道别,各自登车而去。 袁哲霏现在是彻底没了主意。昨日拼命想要逃走,今日又觉得无此必要。而听了徐亿尧的话,想想,又似乎还是逃走为妙。只不过他父亲派来的家丁个个身强力壮,他总不能跳车而去。就算真跳下去,难道他还能只身在外漂流?那没等到玉旒云肃清遗民,他大概就已经饿死了。 心中甚是烦闷,不由四仰八叉躺倒在车内,想挥舞手脚发泄一番。却不想外面忽然传来“嗖嗖”几声异响,接着,马车就停下了。 “什么事?”他问。 不听他家的下人回答。心中莫名一阵害怕。赶紧打挺坐起来。便见车帘被挑开了。几柄明晃晃的长刀闪在眼前。 第218章 袁哲霏吓得魂也没了半条:“英……英雄……我身上没带多少银子……你们……你们要的话,可以都拿去。”边说边用颤抖的手去怀中掏银子。 逼在他跟前的几个黑衣蒙面人却丝毫不为所动,只将长刀晃了晃,道:“下来!” “下……下来做什么?”袁哲霏怕得直往后缩,可蒙面人挥刀作势要砍,他便赶忙爬到车尾:“好,好,我下来。”未说完,已经失足从车上滚下去。这一滚,摔了个七荤八素不说,更被吓得连剩下得半条魂也飞出体外——随他出来得那几个壮硕家丁都已经倒在血泊之中。 “好汉……”袁哲霏舌头不听使唤,“你们要什么都好说……只求放我一条生路……” “起来!”一个蒙面人拿刀背在他肩头敲了敲,“乖乖跟我们走,自然饶你不死。” “是,是……”袁哲霏赶紧爬起来。一个蒙面人就上来拿绳子反绑了他的双手。“好汉,你们这是要带我去哪里?”他问。“少废话!”对方呵斥,“跟我们走就行了。”说时,将他的眼睛也蒙上了。 “看不见又怎么走?”袁哲霏分辩。然而才抗议这一句,嘴也被堵上。有人在他背后重重一推,他又跌入自家车中。几个蒙面人随后跳入车,坐在他的身边。另有两个应是跳上了驾座,扬鞭催马,车子便辘辘向前驶去。 袁哲霏心中害怕,实在猜不出这些蒙面人要带自己去何处,又为何会抓自己。唯一能想到的,大概是遇到了绑架勒索的匪徒。那样倒还好,他安慰自己,父亲只有他这一个宝贝儿子,再怎么厌恶他没出息,也会拿银子来赎他回去。 不过安慰归安慰,他还是怕得要死,趴在车内一动也不敢动。到车子最终停下,蒙面人拍拍他,要他起身下车,他已经全身都麻木了,根本动弹不得。只听那伙人嗤笑了一声,一脚将他踹下车去。 他不及叫疼,又被人抓住四肢,好像提牲口般拎了起来,抬了一段儿,听到开锁的声音。抓着他的人一抡胳膊,将他丢了出去。“哎哟!“虽然口中塞着布,还是含混地发出一声惊呼——这要被摔到哪里去?可不要疼死了!但瞬间已经撞到了地——不,与其说是地,不如说是软硬不均坑洼不平的奇特事物,且还会嗷嗷乱叫——分明就是很多人!他摔进了人堆里。 “啊哟喂!疼死啦!谁呀!”那人堆里有声音嚷嚷。 袁哲霏想回答也说不出话来,咿咿呀呀地乱哼哼。有人上来掏出了他口中的布。他终于可以狠狠地喘几口气,才回答道:“在下袁哲霏,被匪徒绑架了。” “袁兄?”那人堆里传来惊讶的呼声,“你也被抓了?是我呀!是我呀!”周遭好些人争相道。谁?袁哲霏莫名其妙——听声音倒是有些耳熟!“我!你表姐夫孟清秋!”一人说道。另几个则直接报上张三李四的名字来。他们扯掉了袁哲霏的蒙眼布。他这才看见,这可不都是向日一起玩耍的朋友吗?还有几个是昨天一起在红杏酒楼商议逃亡大计的呢!甚至林飞卿说的,今早以陪夫人回门为借口逃离郢城的那两个人也在其列。 “你……你们不是离开郢城了吗?”袁哲霏讶异。 “我是打算离开郢城。”孟清秋道,“老弟你昨日带来消息,我就连夜出城,只是半路遇到一群匪徒,被抓来此处。”余人也都哭丧着脸:“不错,我等亦是如此。” “这……这是为何?”袁哲霏活动着被绑麻了的双手。双眼稍稍适应了黑暗,四下打量,可见大伙儿置身于一处没有窗户的所在,唯一通往外界的,就是自己方才被丢进来的门口,距离地面有约一丈高。方才若不是跌在人堆里,一定会鼻青脸肿。 “我等思前想后……”公子们相互望了望,推孟清秋做代表来说。他便愤愤道:“只怕是我等的意图为内亲王所洞悉,所以她派人将我等抓了。唉,如今想来,不逃亡还好,一逃反而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而且我们十几人拖家带口的,能不惹人注目吗?内亲王她老人家神通广大,要捉我等,还不易如反掌!” 他说话的时候,听昏暗的角落里又传出嘤嘤哭泣之声——想是他们各人的家眷。 “我刚还去内亲王的别墅赴宴……”袁哲霏愁眉苦脸,“听她说话的口气,全然不觉她对吾辈遗民有何怨恨。谁知刚出她门口没多久便……”回想起徐亿尧说玉旒云的心思难以捉摸,此刻算真的相信了。只怕林飞卿、徐亿尧等人一会儿也要被丢进来和大家作伴了,他想。 “内亲王她老人家捉我们是想如何呢?”孟清秋道,“是要审问我们有关复兴会的事?可我们确实不知啊!至少我孟清秋是不知道——在座哪一位果真和复兴会打过交道,赶快坦白交代,别连累大家!”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全都一副“天下我最冤枉”的表情。“还是内亲王打算干脆就将我们杀了?”有人小声道,“昨日袁兄不是说了吗?此番她老人家是宁枉勿纵,誓要将妄图复兴馘国的势力斩尽杀绝。如此看来,哪儿还需要审问?将馘国遗民屠杀殆尽,便一了百了。” 听他此言,众公子怎不呜呼哀哉,家眷们的哭声也更响了。 “别吵吵!”上面响起呵斥声,有人重重用棍子敲打着入口处的铁栅,“乖乖呆着,自然让你们活命!乱吵吵就一把火烧死你们!” 众人连忙各自捂着嘴,一声不敢出。沉静片刻,听外面想起一阵嘈杂的马蹄声——许是又有人被捉来了,大家想。但左等右等,并不见有人被扔进来。壮着胆子到那铁栅跟前屏息聆听,并无任何动静。 “什么叫乖乖呆着自然可以活命?”大家小声议论,“难道是内亲王没打算开杀戒,是想先铲除复兴会,等平定大局再释放我等?若然如此,何必要捉我们来?”真真百思不得其解。 “不晓得外面有多少人看守?”孟清秋忽然道,“咱们这里有十几个男子汉,若外面只有两三个把守的,咱们可以冲出去。” “不行,不行!”好些人反对,“我们平时虽然也佩剑骑马打猎,但是和内亲王手下的兵丁岂能相提并论?咱们十个也打不过他们一个。何况逃出去也不知身在何处,更不知以后郢城的乱局如何,说不定弄巧成拙,反而把自己推上绝路。人家既然要我们乖乖呆着,那就乖乖呆着吧。” 不过也有人赞成:“死也做个明白鬼,出去看看到底是不是内亲王抓我们来,问问她所为何事。她真执意要杀我,不听解释,那我也晓得自己是冤枉死的。到了阎罗面前,也好喊冤!” 两方面便争论了起来,各执一词,谁也不让谁。只不过,那说要冲出去的,迟迟也不设法爬出铁栅,而说要原地等候也丝毫没有要阻拦他们的意思,就是各自坐着、躺着、靠着,叽里呱啦地辩论加抱怨。他们从前开过几次诗社,也不曾像眼下这般聒噪。袁哲霏先也参与其中,支持乖乖等着,后来害怕起来:“诸位,诸位,别吵吵,太大声,他们不是要放火把我们烧死吗?”可是两边都忙着各抒己见,没人有功夫搭理他。 而就着这个时候,铁栅和上面的木门忽然打开了,一条黑影从上降下。 是又有人被抓来了吗?众人一惊,都住了口。但细看来人,只不过穿了件寻常的短夹袄,大冷天连皮靴也没一双,烂草鞋里面露出脚趾头来。这怎么看也不像是他们的同伴,连他们家里的下人也比这人体面多了。 “阁下是?”大伙儿都奇怪。短夹袄汉子扫了众公子们一眼,神色颇为鄙夷。最后目光停在了袁哲霏的脸上。 这人看起来有点儿面熟!袁哲霏想,在哪里见过? 还不及开口问,冷不防那人一把朝自己前胸抓来,像老鹰拎小鸡似的拎起,接着点地一纵,窜出了地牢去。 “喂!喂!你要做什么?”众人高呼。短夹袄汉子脚一勾,关上了铁栅:“老实点儿,敢再咋呼就要了你们的狗命!”又瞪一眼袁哲霏:“你也一样,敢吭一声,就拧断你的脖子!” 袁哲霏吓得差点儿尿裤子,赶忙双手捂住自己的嘴,表示绝不违抗。短夹袄汉子就冷笑一声,拖着他紧走几步,来到外面的雪地里,又缩身隐在一堆柴草后。袁哲霏这才看清楚,自己正身处一处大宅院的柴房,地牢就设于柴房地下。这小院儿有四五丈见方,白墙,黑瓦,积雪下露出青石地面——非得富贵人家,才能有如此规模得柴房。莫非是玉旒云买的其中一处别墅么? 想着得时候,见六个黑衣人从门口鱼贯而入。都没有蒙面了,不过袁哲霏仍是一个也不认得。他们走到柴房门口听了听里面的动静。一人道:“都安静下来了,这群废物脓包,果然是怕死的。”说时,解下腰间的皮袋来:“大伙儿都喝一口,暖暖身子。他奶奶的,这群脓包也要咱们看着吗?冻死老子了。” 短夹袄汉子戳戳袁哲霏,示意他不要出声,否则取他性命。袁哲霏自然大气也不敢出。等那六个黑衣人都进屋喝酒取暖了,短夹袄汉子抬着他的胳膊一纵,跳上了墙头,然后起起落落一阵狂奔,来到大宅东边的一处小跨院。 他们转到房后——那儿植了几株柏树,该有百年以上的树龄,株株都是合抱之木。他二人一出现,树后就探出另外两张脸来。也都是袁哲霏看来面熟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的。“带来了?”那两人低声问。 “就他吧——”短夹袄汉子道,“就这位一只耳的袁公子我认识,其他也不晓得是那一个。就捉他做代表好了。” “哈,一只耳,的确是容易认!”那两个汉子也笑。其中一人对袁哲霏道:“袁公子,你想活命,就要机灵点儿。那房里又好几个人,你去瞧瞧认得不认得。要是敢发出半点儿声音惊动了里面的人,爷爷们就拧掉你的脑袋。明白?” 袁哲霏拼命点头,举步想要往屋子跟前走,被那短夹袄汉子一把拎住:“嗐,竟有这么笨的人!跟爷爷来!”说着,飞身一纵,将他提到了后窗下——那儿的窗户纸已经被捅了一个窟窿。袁哲霏战战兢兢把眼凑上去瞧,一股炭火的热气从窟窿里扑面而来,见房内围圈坐着好些人。背对自己的是个老者,花白头发,清瘦。他左边一人也上了年级,瞧见些许侧脸,但认不出来。右边好像有人,可是窟窿只有那么小,袁哲霏又一动不敢动,因此瞧不确切。正对面坐的两个人,他却一看就吃了一惊——不就是林飞卿和徐亿尧吗?再看他们两旁,左面三个、右面三个,全是今早一起去玉旒云别墅赴宴的伙伴。此刻个个面色严肃,好像变了个似的。 怎么我被抓做阶下囚,他们却被抓到这房内? 心中正犯嘀咕,见背对自己得那老者站起身来,在房内踱了一个来回。这些便可看见他的面目了——这不是林飞卿的父亲顺义伯吗?他也被抓来了? “林兄,你坐下吧!”发话的是之前坐在顺义伯左边的老者。他让人坐下,自己却站起了身。袁哲霏便也瞧见其面目了。不是旁人,正是徐亿尧的父亲,叫做徐松涛——他从前可是馘国的大将军,如今虽赋闲在家,仍然不减当年的魁梧。徐亿尧还经常抱怨说老爹出动军棍教训他这个不孝子——徐老将军也和儿子一起被抓来了?他好不讶异。 “我哪儿能坐得住?”顺义伯道,“淳妃娘娘怎么还不来?她不会出了什么事吧?否则玉玺怎么会落在樾寇的手中?” 淳妃娘娘?袁哲霏莫名其妙。 “你坐不住走来走去又能如何?”这次发话的竟然是个女人。袁哲霏惊异不已,壮着胆子挪动身体,拼命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正是之前顺义伯座位的右边坐着的人,乃是给四十多岁浓妆艳抹的妇人——这不是百媚阁的鸨母吗?他愕然——虽然自己光顾青楼并不多,但是百媚阁、芳菲园和牡丹馆是近两年才崛起于郢城花街的新妓院,而且,从鸨母到姑娘,个个貌美如花才艺非凡。百媚阁的鸨母一双凤眼闻名花街,眼角还有一颗媚死人不偿命的美人痣,袁哲霏怎么也不会认错。 怎么他们和百媚阁的鸨母一同被抓?难道方才顺义伯或者徐大将军在百媚阁吃酒? 心中一团疑问。 “都看清了吗?”短夹袄汉子在他耳边轻声问。 大差不离吧,袁哲霏就点点头。那汉子即将他的后领一提,“嗖”地跃上合抱巨柏。树枝颤抖,掉下好些雪来,发出“扑簌簌”的声音。 “谁?”房内的人推开了窗,但什么也没看见。短夹袄汉子已经提着袁哲霏,在柏树枝上借力,跳出跨院的墙去。另外两个汉子也在墙外等着呢。见到他们,即问:“都认出来了?” 短夹袄汉子点头:“你们继续在此处监视,我带这蠢货回去复命!”说着,又提起袁哲霏“嗖嗖”疾纵。不多一会儿功夫,已经出了这大宅院,奔过一片小树林,有匹马拴在那里,短夹袄汉子将袁哲霏像一口袋货物似的往马背上一搭,自己飞跃上马,一扬鞭,疾驰而去。 这一路奔驰,袁哲霏可差点儿连五脏六腑都被颠出来了。马匹终于停下的时候,他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还活着。可还没喘口气,又被短夹袄汉子提起来一通狂奔,越过了几道围墙,又奔过几条屋脊,他已经完全没精力张眼看身边的事物,只听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好一会儿,才“砰”地一下被丢在了地上。虽然脊背摔得生疼,他终于可以喘上气来,不由躺在那里狠狠吸了几口气,才“哎哟”叫起疼来。 “放肆!”身边响起一声厉喝。他的左腰也被狠狠踢了一下,疼得他像垂死挣扎得鱼一样弹了起来,又摔回地上。而这时,看清眼前的人了——就在他的正对面的软榻上,玉旒云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歪坐着,乌昙和小莫一左一右护卫在旁。袁哲霏登时吓清醒了,急忙翻身跪好:“王……王爷……您……您身子没事了?” “你是不是很希望我有事?”玉旒云冷笑,又问带他来那短夹袄汉子:“大口鱼,你是负责盯他的吗?看到他跟什么人接头了吗?” 短夹袄汉子便是海盗大口鱼,上前行了个礼,回话道:“王爷,这草包没跟人接头。离开别墅不多远路,他就被人劫了。我不晓得劫他的是谁,一路跟着。到了城北鱼肠胡同,见他被带进一座大宅子里。还有好些公子哥儿都被关在那的地牢里!” “哦?”玉旒云挑了挑眉毛,“都是些什么人?” “小人不认识,应该就是平日跟这草包一起花天酒地的那群人。”大口鱼回答,又踢了袁哲霏一脚:“是不是?” “是……是……”袁哲霏不敢撒谎,但玉旒云和大口鱼的对话实在让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忍不住问道:“那地牢……不是王爷设的?” “我为何要设地牢?”玉旒云斜睨他。 “那个……”袁哲霏岂敢当面说什么肃清遗民?只嗫嚅道:“在下……在下听到些传言……” “是说我要肃清馘国遗民,以铲除复兴会?”玉旒云笑道,“听说昨天你们都在红杏酒楼里议论这事,所以好些人今日都不敢来赴宴了——还有连夜逃走的?” “是,是。”袁哲霏悔不当初——玉旒云果然什么都知道。“那些人……现在都在地牢里呢……求王爷饶命。” “都在地牢里?”玉旒云略略惊讶。 “啊,也不是都在……”袁哲霏急忙修正,“还有林飞卿、徐亿尧他们几个……”即报出了一串名字:“他们都在一间厢房里坐着。” 什么鬼话?玉旒云皱眉。乌昙便呵斥大口鱼:“这脓包讲话莫名其妙,难道王爷听得懂?大口鱼你还不赶紧说个明白!姓林的和姓徐的是谁负责盯梢的?怎么跑去厢房里坐?你独独把这个脓包带回来又是为什么?” “老大,就是因为事情太古怪太凑巧!”大口鱼,“弟兄们也不知那边是什么个状况,所以才先回来跟王爷报告——” 原来,玉旒云当日决定要在郢城的诸位公子中分辨出忠奸。其计划,便是邀诸位公子游园赏花,然后以馘国玉玺为诱饵——复兴会中人见到已经被自己抢走的玉玺会必然会有所行动,而真正的纨绔子弟最多只是议论一番而已。一切都准备妥当了,昨日小莫却收到消息,说郢城的公子哥儿中盛传内亲王设鸿门宴,个个犹如惊弓之鸟,打算连夜出逃。她这计策眼看就要无从施展。但是帖子已经发出去了,犹如箭在弦上,不能不发。今日还是照常宴客。没想到仍旧有十数人赴宴。于是依计而行,在花园里演了一出井中藏宝的戏,接着诈病送客,派出海龙帮的诸海盗跟踪,看看诸位赴宴的公子有何举动。 大口鱼负责盯袁哲霏。再也没有想到会半途被人劫走。一路跟到鱼肠胡同的大宅,见到地牢里一群呼天抢地的公子哥儿,就更加惊讶了。他心知,哪怕是不要命的匪徒,也不会一次绑架这么多人来敲诈勒索,这只怕跟西疆的乱局有关。有心查探宅院的玄机,不过掂量自己的本事,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他因而打算先回去向玉旒云报告。不过,才要离开,却忽然见到来路上又出现了车马——还不是一队人,是接二连三过去了好几批。可不正是不久前才从玉旒云的别墅离开的诸位贵公子的车轿吗?他疑心这些人也和袁哲霏一样,是半途被绑来的。可是那些车轿都没有在大宅停下,而是分别停在鱼肠胡同不同的房舍门口。诸位公子也没有一个被上了绑的,都各自从车上走下来。有的踱着方步,有的先走进了街边的一座小院。但是约莫一炷□□夫,他们一个接一个,都进了那大宅的门。负责盯梢这些人的海盗也一个接一个的现身。彼此打了照面,惊讶之余心中都有些兴奋:“这地方大概就是复兴会的巢穴了!” 他们仗着人多有照应,就跟踪各位公子到宅院里,一直去到东跨院。捅破了窗户往房里看,见还有三个陌生的人,应该就是同党。 海盗们想,这些反贼在此密谋,或许一会儿又各自去别处。他们只是奉命监视,不能出手抓人,也没有足够的人手一一盯梢。最好就是可以辨别处这些反贼姓甚名谁,便不怕他们又隐入市井之中。大伙儿一合计——遗民之中的权贵,只有遗民才认得。既然有许多旁的遗民贵公子被关押于此,不如抓一个来认人。反正会被反贼关押的,应该就不是反贼的同伙。于是,让大口鱼去抓个能帮忙辨认身份的人来。大口鱼也不认得旁人,就把袁哲霏揪了出来。 简短地向玉旒云汇报了自己和弟兄们盯梢的经历,大口鱼又踢了袁哲霏一脚:“你还不快讲给王爷听——东跨院的厢房里都有哪些人——” “是,是……”袁哲霏满腹稻草,并听不太明白大口鱼说的经过,只是怕又要挨打,所以赶忙把自己所看到的说了——顺义伯、徐大将军,还有百媚阁的鸨母。生怕交代得不够彻底,连他们的对话也一字不漏地重复了。 玉旒云听着,眼中的光芒越来越盛,也越来越冷。“他们说,在等淳妃娘娘?” “是……”袁哲霏道,“这里哪儿有什么淳妃?” 玉旒云不理他,只对大口鱼道:“你为了认人而把袁公子带出来,的确是一个办法。但是不见了袁公子,那边会怎么想?” 大口鱼一愣,抓了抓后脑勺:“这个……要不我再把他送回去?保证神不知鬼不觉。” “你送回去,他还不把这几个时辰之中的所见所闻都说出来?”玉旒云把玩着手指。 “不说,在下死也不说!”袁哲霏连忙道,“求王爷别把在下关进地牢。在下对王爷忠心耿耿。虽然我没什么本事,不能鞍前马后为王爷效劳,但一定安分守己,不给王爷添乱。” “你跟他们在红杏酒楼里说我要杀遗民,这还不是给我添乱吗?”玉旒云横了他一眼。 “那个……那个我也是听别人说的。”袁哲霏委屈,“他们都说王爷眼里容不下沙子,连身边的人犯了一点儿小错也能毫不手软地惩戒,更别说旁人了……唉,我果然不该轻信妇人之言!” “妇人之言?”玉旒云奇怪。 “是岑大人的夫人……”袁哲霏忙又把昨天平北公府和郭庭轩交谈的事说了。 他说的战战兢兢,不想玉旒云听完却哈哈大笑起来:“淳妃娘娘——你还说哪儿有什么淳妃?” 袁哲霏仍事不明所以,看看小莫,看看乌昙,又看看旁边的大口鱼,见其凶神恶煞,仿佛又想给自己两脚,连忙抱头躲开。 正这时候,外面又人来报:“王爷,孝康侯求见。” “爹?”袁哲霏惊讶,“他老人家怎知道我在此?” 玉旒云也皱眉道:“孝康侯来做什么?” “孝康侯是领头的。”外面的人道,“还有寿康侯、忠敬伯、乐逸君,等等,七八人一道。” 玉旒云蹙了蹙眉头:“没跟他们说我身体不适,在歇午觉吗?” “说了。”外面的人道,“可孝康侯说有要紧的事,非见到王爷不可。要是王爷睡下了,他就在外面等到王爷起身。总之今日之内,一定要见到王爷。” “一定要见我?”玉旒云瞥了袁哲霏一眼。 “啊,我知道了!”袁哲霏道,“忠敬伯是我表舅父,他儿子孟清秋也关在地牢里呢!寿康侯的女婿和乐逸君的侄子也一样。我看他们一定是误会王爷绑架了我们,所以来找王爷求情了!” “是么?”玉旒云摸了摸下巴,“我倒看看又唱哪一出!”因冲大口鱼打了个手势,让把袁哲霏捆起来,堵上嘴,塞进旁边的暖阁里。然后才吩咐:“请孝康侯他们进来吧!” 没多一会儿,袁哲霏就听见了焦急的脚步声,是孝康侯等人到了。但他们并不进屋,却在门外跪下:“王爷,吾等有罪。” “怪哉,侯爷何罪之有?”玉旒云披上大氅,下了软榻,“快快进屋来,外面冷得紧。本王风寒未愈,经不住风吹。” 但孝康侯等却不起身:“吾等有知情不报之罪。” “哦?”玉旒云让拿个手炉过来,抱着,一副不胜寒冷得模样,“什么知情不报?” “吾等……”孝康侯似乎下了很大得决心,以头碰地,连连叩首,“吾等知道复兴会的消息。” 什么?袁哲霏若不是被堵了嘴,就要叫出来。他父亲昨日如何骂他,要他不可告密也不可申冤,总之要远离是非,今日竟然就亲自来告密了! 玉旒云的反应却十分平静,语气还带着些许玩笑:“复兴会的什么消息?那群乌合之众——侯爷等不是要跟本王说,诸位都是复兴会中人吧?” “吾等对朝廷赤胆忠心,怎会与反贼为伍?”孝康侯道,“只不过……”他再次伏在地上:“只不过吾等早已知道反贼的身份,却因为胆小怕事,不敢向官府举报,才让反贼屡屡加害王爷。” 玉旒云没有说话,冷冷地看着他们。片刻,才道:“是么?那你们说说反贼是些什么人?” “顺义伯是其中一个。”孝康侯道,“还有前朝大将军徐松涛……”他报出六七个名字来。身后的寿康侯、忠敬伯、乐逸君,等也不时补充,一时供出了二十余名前朝遗老以及他们的子侄。“顺义伯他们一直对故国念念不忘,老朽早已知道。”孝康侯道,“自从改元,每次老朽与他闲谈,他都说些大逆不道之言。早先前朝皇弟袁哲霖在楚国翻云覆雨,顺义伯和徐松涛都对他赞不绝口,甚至说应当迎他回来……回来复兴故国。” “我等也都听过这种言论。”忠敬伯等人道,“不过,当时觉得他们不过是牢骚怪话,不足为信。而且,彼此间多少沾亲带故,不愿为了这些蠢话就害人全家。” “不过近几个月来,他们似乎真的开始筹备谋反之事。”孝康侯道,“虽然具体之计划吾等并不知道,但估计举事之期不远矣。” “为何如此猜测?”玉旒云问。 “自从王爷来到西疆,复兴会反贼频频活动。”孝康侯道,“近期,顺义伯等人不断抛售田产,而徐松涛家中的私兵则加强了操练——” “徐松涛家里有私兵?”玉旒云惊讶。 “其实也不算私兵,是他家的家丁。”孝康侯道,“有爵位有家产的人,谁家没有护院?我们几人的家中也都养着五六十人。只不过徐松涛从前官拜大将军,他家里的护院有些是旧部下,操练都按军中规矩。蟊贼从来不敢光顾他家。” “哼!”玉旒云冷笑,“然后呢?” “顺义伯前日又来找老朽,让老朽也变卖田产。”孝康侯道,“我那儿子虽然荒唐,但我并不急等钱用,就问他所为何事。顺义伯说,总之还是多拿些现银在身边,又问老朽愿不愿为复国出一份力——” “是,是,顺义伯也找了我!”忠敬伯等遗老们都插嘴。 “老朽自然严词拒绝。”孝康侯道,“我说我的银子,哪怕是丢到大青河里,也不拿去给他招兵买马,做大逆不道之事。顺义伯却道,现在已不需要招兵买马,只要卖地换银子就行,务必要将现银带在身边,到时候局势乱了,也方便逃难。” “不是换光西疆所有的现银,然后散布银号垮台的谣言吗?”玉旒云冷笑。 “王爷果然明察秋毫!”孝康侯又叩头,“老朽等人愚昧不堪,只想着大概顺义伯那群不自量力之徒当真要起事造反,乃是念在相交一场,提醒吾等提早准备避难。但昨日听说他们在鼎兴票号门前闹事,方才意识到他们居心叵测。” “对,实在阴险!”余人也道,“吾等听说楚国因为兑换不到银子闹出一场大风波,实在没想到顺义伯他们胆敢在西疆如法炮制。” “既然昨日已经洞悉,为何昨日不来举报?”玉旒云问。 “王爷恕罪!”众遗老齐齐磕头,“吾等前朝遗民,受尽猜疑,只想安安稳稳过日子,不想卷入纷争之中,所以既不敢得罪复兴会,也不敢对朝廷不忠,唯有装聋作哑。若不是……若不是……” “若不是什么?”玉旒云厉声。 “王爷——”孝康侯老泪纵横,“我那不孝子,资质蠢钝,不学无术。老朽纵容他花天酒地,就是为了他免于被复兴会恶贼利用。他向日虽然和顺义伯等人的子侄一处玩耍,却并非他们一伙儿。还望王爷饶他一命。” 其余遗老也都俯伏在地:“也饶了老朽等的不孝子吧!” 袁哲霏这会儿算是有些明白了,原来他父亲这一行人此来并非单纯求情,而是误以为自己包庇乱党的行为被玉旒云所洞悉,所以对方抓了家中子弟以为惩戒。殊不知一众子侄除了袁哲霏之外,都还在鱼肠胡同的地牢里关着呢!念及此,心中忽然电光一闪——他和孟清秋等人都被关在地牢,林飞卿、徐亿尧却好端端坐在厢房,且他们的父亲也在场——所以那鱼肠胡同是复兴会的巢穴?啊,是,大口鱼方才不是这样说过吗?自己倒没往心里去!这么说,他和孟清秋一行都是被复兴会所掳?但复兴会要抓他做什么?总不会想要逼他和孟清秋那些人也一起造反吧? 正想不通,又听玉旒云冷冷一笑:“诸位怎么知道你们各家的公子们在本王的手上?你们又凭什么要求我饶了他们?”竟直认自己就是绑架贵公子的幕后主使。 诸位遗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还是孝康侯先开口:“昨日已有传言,王爷要彻查复兴会,小犬的那些个狐朋狗友害怕起来,星夜出逃。老朽却以为,这样更会扰乱西疆的局势,所以逼着小犬留下,今日来赴王爷的宴会。忠敬伯的儿子却不听他父亲的劝告,一早偷偷出城去。没多少时候,就有陪着他出门的仆役慌张来报,说是少主人被认掳走了——寿康侯、乐逸君他们也是差不多的遭遇。他们来找老朽商量,老朽想,应该是这些不懂事的年亲人此举激怒了王爷,所以遭王爷逮捕吧?” 玉旒云不答话。 孝康侯又道:“小犬自早晨出门,也尚未归来……老朽斗胆猜测,也是王爷留下了他吧?” “王爷——”忠敬伯跪行几步,“小犬虽然向日总和林家、徐家的子侄一处玩乐,但绝不会做那大逆不道之事。求王爷饶他一命,我孟家上下,一定赴汤蹈火,助王爷铲除逆贼。若有半句虚言,愿天打雷劈,千刀万剐!” 余人也都跪行上来,并不敢放肆地太接近玉旒云,就跪在她一步之遥处,磕头不止。为自己的儿子求情。 “够了!”玉旒云冷冷地打断,“就凭你们,也敢说对朝廷赤胆忠心?我若不出手,你们还打算继续隐瞒复兴会的事情吗?是想隐瞒到复兴会作乱成功,就捡个现成的便宜,恢复往昔的地位?” “不,不,不……”遗老们拼命摇头,“老朽等对大樾国绝无二心。” “对大樾国绝无二心,却胆敢隐瞒乱党动向!”玉旒云厉声呵斥,“如今再怎么赌咒发誓,本王也不相信。” “王爷,我等知情不报,的确罪该万死!”孝康侯道,“但求王爷给我等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无论是拿出家产,缓解郢城的白银危机,还是出动家丁护院帮王爷剿灭乱党,哪怕是要老朽等亲自披挂上阵,也在所不辞。” “你们的家丁护院?真是笑话!”玉旒云道,“本王当年率军攻破郢城的时候,也没见你们的家丁护院能出来抵挡——便是徐松涛的兵卒,还不是被本王打得丢盔弃甲而逃?本王眼下能号令岑家军,还需要你们这些老骨头?” “是……”遗老们号泣不止,“但王爷总有用得着咱们得地方,我们这些老骨头任凭王爷差遣!” “哼!”玉旒云显得极为厌恶,扭头对小莫道,“依你看,这些老家伙有什么用处?” “王爷,他们不是说愿意出银子吗?”小莫道,“各家银号、当铺、珠宝铺手头许多没用的珠宝古玩田庄别墅,让他们都买去吧。” “哪岂不是太便宜他们了?”玉旒云道,“不好好惩罚,他们岂会知道厉害?” 听她这语气有所松动,遗老们个个大喜,都道:“是,请王爷责罚吾等,让吾等以后再不做明哲保身的懦夫。” “哼!”玉旒云冷笑,“这是你们自己说的,不要回头又赖本王勒索——你们家中有多少现银,今晚就送去鼎兴银号。晋财东是替我大樾国票业司办差的,你们的银子,就当是朝廷罚没的。明白?” “明白!”遗老们叩首。 “此外……”玉旒云顿了顿,“你们回去之后,要四处跟人说,我心狠手辣,残害无辜,挟持了你们的子侄。” “这……这是为何?”遗老们愕然。 “不仅如此,”玉旒云道,“你们今晚就要各自去拜访顺义伯、徐松涛等奸贼,控诉我挟持令郎令婿的罪行,说你们忍无可忍,要加入复兴会,驱除樾寇,光复馘国。” “王爷的意思是……要吾等做您的耳目,去探听逆贼的动向?”遗老们颤声,“或是要吾等里应外合,助您擒拿乱党?吾等……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老朽之人,亦不谙谋略,只怕……只怕会被反贼看穿了……” “方才还说任我差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玉旒云横了他们一眼,“尔等若真是无能之辈,我不信于此乱世尔等还能存活至今!” “王爷太抬举老朽们了。”遗老们直冒冷汗,“吾等只是庸庸碌碌,保命而已。” “那你们就继续设法保命吧!”玉旒云冷冷道,“若是让复兴会的反贼看穿你们为本王效力,你们的老命……哼,你们自己掂量掂量!” 复兴会反贼都是六亲不认之人,袁哲霏想,当日刺客们冲进郢城府衙,除了杀死一个樾国的官儿曹非攻,其他杀死的可都是前朝遗民!连自己的耳朵也是被他们割下来的——如此看来,林飞卿和徐亿尧是对自己的好友下手!其存心何其歹毒!若是孝康侯等人被复兴会发现他们替玉旒云卖命,当然只有死路一条! 连他这草包都能想到的后果,遗老们自然明白。只是眼下也没有旁的选择。把心一横,道:“吾等……必然竭尽全力,替王爷办差。” “你们不是替我办差。你们是作为忠心耿耿的大樾国子民,要保住自己的性命。”玉旒云道,“也保住你令郎、令婿等人的性命。”她说着,冲大口鱼道:“袁公子呢?也带他出来见见他父亲,免得老人家挂念!” “是!”大口鱼得令,从暖阁里把袁哲霏拖了出来。 袁哲霏经过了大半日的折腾,这会儿狼狈不堪,一见到父亲,就嚎啕大哭起来。只不过嘴还被堵着,号不出声。孝康侯看着好不心疼,却不敢贸然上去安抚儿子。玉旒云在旁边冷冷一笑,数落大口鱼道:“袁公子是我的贵客,你们这样把他五花大绑,算是什么待客之道?”又转向孝康侯:“侯爷,真是抱歉得紧。我身边的这些个护卫,原本是海盗出身,做事不懂规矩,下手也拿捏不准轻重。本王会多多提醒他们,好生招呼各位公子。希望到了铲除复兴会论功行赏的时候,各位公子都毫发无伤。” 这话根本就是威胁——若不将复兴会斩草除根,诸位公子可小命不保! 其余的遗老们也伸长脖子,想看看自家的子侄是否安好。可是玉旒云已经挥手,让大口鱼把袁哲霏带下去了。“诸位还有什么话要对本王说吗?”她问。 “没有,没有。”众遗老都摇头。 “那可好。”玉旒云道,“天色不早了,诸位也赶紧回去吧。你们不见了自家的子侄,不是应该四处寻找,四处求助吗?本王还要准备明日去铁山寺游玩之事,就不留客了——诸位可小心,要是叫反贼知道你们从我的别墅出去,你们可得想好说辞,否则,戏演砸了,对谁都没有好处,是不是?” 众遗老只觉冷汗涔涔而下,赶忙告辞,退了出来。 玉旒云瞧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渐织渐密的雪网里,忍不住“哈哈哈”大笑三声:“复兴会……枉我还安排一出好戏想要分辨哪个是人哪个是鬼,没想到他们自己给我分好了放在鱼肠胡同里。可省了我不少的麻烦!” “复兴会的人为何要绑架他们自己馘国的遗民?”乌昙奇怪。 “要不就是想嫁祸给我——”玉旒云道,“要不就是想以此为要挟,让其他馘国遗老也加入复兴会造反。不管怎么样,我现在给他们推一把。让他们都上一块儿去!” “卑职有一事,一直想不明白。”小莫道,“复兴会意在造反复国,可他们只不过是乌合之众。我大樾国在西疆驻军二十万,前朝投降来的军士最多一两万人,又分散在各处,不成气候。若按孝康侯他们的说法,顺义伯、徐松涛等人手中只有些家丁护院,岂能和我军一战?便是铁山寺的和尚个个身怀武功,难道血肉之躯还能挡住我军的火炮?” “我先前也一直想不透,还怀疑他们是不是又联络了楚人,或者勾结蛮族——总之是在哪里隐藏着一支队伍,只待和我军决一死战。”玉旒云道,“不过,再一细想,你我会有如此疑惑,乃是因为你我在军中的时日太久了,以为非要有兵马才能征战。其实,放眼青史,造反的,往往都是从赤手空拳开始的,只不过有些旁的手段蛊惑人心——你自己在楚国这么久,看的还不够多吗?” “不错!”小莫道,“假官票风波,王爷的确是不费一兵一卒就重创楚人——这手段被复兴会学来,只不过,王爷已经巧计将其破解。” “不仅仅是假官票。”玉旒云道,“你看袁哲霖这个亡国皇孙,几乎单人匹马,空手套白狼,就把楚国朝廷、武林都搞了个天翻地覆。我不知道袁哲霖现在身在何方,也不知道复兴会有多少人有像他一样的手腕,但看看西疆近来发生的事——平北公病重、岑远、曹非攻内斗,几乎把岑家军的军心也斗散了——复兴会坐收渔人之利。这手段,已十分可观。更不要提天降陨星雨——我不信他们能造出陨星雨来,但能算出陨星雨,就可以掐准时间,随便演绎。百姓愚昧,连鱼肚子里面的纸条或者地下挖出来的石头人都会相信是老天爷的预兆,何况陨星雨?” “话虽如此……”小莫皱眉,心中仍有许多疑惑,“反贼要蛊惑人心,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做到。而且,像咱们那样搞出一场假官票风波搅乱局面简单,但振臂一呼万人响应,绝非一张鱼肚子里的纸条就能达成。袁哲霏在楚国,虽然也曾叱咤风云,但倒台的时候,谁也没有站出来扶他一把。就连程大人,曾经被百姓拥为英雄,贬官的时候,也没见谁出来替他抱不平。他呕心沥血推行的新法,还不是一夕之间就被废了。” “哈!”玉旒云轻笑,“我倒觉得程亦风收买人心的本领十分了得。连我安插在他身边的细作,都口口声声尊称他为‘大人’还替他惋惜!” “卑职不过是打个比方。”小莫忙澄清。 “我明白。”玉旒云道,“以程亦风这样的人物,曾数次救楚国于危难,一心一意要为百姓谋福,他出来号召人跟从他变法,都不能做到一呼百应,何况复兴会?他们想要造反,最后还是得依靠西疆百姓。要说服百姓玩命,可不是一件容易得事。你没听岑家军的人说吗?复兴会这两三年在西疆屡遭镇压,却不停死灰复燃。做的虽然不过是做些暗杀高官、破坏衙门之类的勾当,但始终向西疆百姓传递着一个讯息——就是复国之心不死。这调调儿总是有些人特别受用的,不然他们也网罗不了这么多帮手,搞不出这两日的白银危机。本来他们一步步铺排,等平北公归西,岑远接了他的位子,岑家军斗志低迷军纪散漫,他们再搞些挤兑风潮,饥荒缺粮,顺便预言几个灾异……三年五载,这事就有七八成把握了。但如今他们性急起来,就要一败涂地。” 小莫转了转眼珠子:“令他们性急的是王爷——王爷忽然来西疆,出乎他们意料之外。他们怕王爷坏他们的好事,所以要提早起事了!” “他们卧薪尝胆这么久,期间也遭到过平北公数次镇压,都忍了下来,按说不会忽然沉不住气。”玉旒云道,“我推测,一是他们觉得我出现在西疆不但只是他们的威胁,更是机会——毕竟,覆灭馘国的两位将领,他们的两大仇人——我和平北公,若能同时除掉,对遗民是一种鼓舞。此外,我想,可能他们内部出了什么变故,令他们不得不铤而走险。” “王爷再来推他们一把——”小莫道,“逼他们以卵击石——王爷请放心,岑家军已经按照王爷的命令布署好了,无论是郢城、铁山寺还是清水庵,王爷一声令下,就一锅端了。” “你都知道复兴会与我们交手是以卵击石,反贼自己又岂会不知?”玉旒云凝望着雪网,“他们现在一定是小心翼翼,即使迫不得已要提前举事,也做好了大事不成,要再隐忍数年的准备。而且,我们现在知道的只是这些遗老们,铁山寺、清水庵,百媚阁、芳菲园和牡丹馆,不知道的还有多少?我们面对的就好像一个藏在地洞里的对手,他露出一撮头发,你挥剑去砍,会如何呢?” “当然只能砍下那一撮头发了。”小莫道。 “若是他露出办个脑袋呢?”玉旒云又问。 “如果是乌帮主一剑挥过去,自然砍掉半个脑袋。”小莫道,“要是卑职,只怕挥剑落空,那人就缩回地洞里了。” 玉旒云笑了笑,看了乌昙一眼:“不错,我亦自知没有乌帮主那样的剑法,所以一定会等对手大半个身子都钻出洞外,退缩不便,再招呼部下们一拥而上,将其斩杀!唯其如此,才永诀后患。西疆的安稳,关系到南征的保障。所以,不是仅仅端了铁山寺之流便可以收手,非要将前朝乱党斩尽杀绝!” 小莫明白了玉旒云的用心:“所以王爷现在不端了鱼肠胡同,是要等他们招呼同党?不过,王爷为何要让孝康侯那些草包去和反贼打交道?就不怕他们被拆穿了,反而坏了王爷的大计?而且,孝康侯那伙人,真的可信吗?” “只要遗老作乱,我就有杀遗老的理由。”玉旒云伸手接住一片雪花,看着它在自己的掌心融化,“现在想想,在这群遗老遗少当中辨别忠奸,也有点儿多此一举。” 那是要把他们都杀了?小莫一惊。玉旒云却微微而笑:“虽然把他们都杀了,可能会让西疆的百姓人心惶惶,但若是把他们的家产都充公到善堂善会,田地变作朝廷的财产,廉价赁给百姓耕种,西疆说不定就变得像东海三省一样安稳了。” 分明是血流成河的事情,她却说得轻描淡写。饶是乌昙海盗出身杀人如麻也禁不住打了个冷战,耳边又想起况师父对玉旒云的评语——心术不正,阴险狠毒。但分明是这些贼人作乱在先,他想,他们几次三番想要了她的性命,她十倍奉还也是应当的。 而此念方起,仿佛又听到了况师父的叹息:小子,你竟然有此邪念?你终于还是被这臭丫头带入歧途了。 “那王爷要怎样逼乱党将半个身子钻出洞穴来?”小莫问。 玉旒云轻轻一笑:“依我的猜测……他们这一次是想在铁山寺设局抓我,以此牵制官兵,再团结馘国遗老遗少,里应外合夺取郢城,这之后,就要呼召百姓,共同光复故国。要让他们倾巢而出,自然是要让他们觉得,这个计划有九成把握可以成功……” “你还是要去铁山寺?”乌昙惊道。 “自然要去。”玉旒云淡淡看了他一眼,“不然我这三天来跟你们计划布署如何歼灭铁山寺,难道是说着玩的?” 的确是详细计划过。甚至玉旒云和晋二娘去买别墅的那一日,乌昙还亲自和几个弟兄并玉旒云随行那绘制地图的兵丁去铁山寺后山探过路。他们不仅议定一旦玉旒云来到后山石洞,他们当如何防备,又如何以攻为守,和妖僧们周旋,也将铁山寺几多僧众,几间禅房,数了个清楚,画成图纸,以供岑家军参考。可是他心里还一直想着,玉旒云说,若三日之内将乱党铲除,就不会亲身前往铁山寺犯险——他是一直希望着,甚至今日大口鱼等查到了鱼肠胡同,他还庆幸胜券在握……但回味玉旒云方才的一番分析,乱党是根本没可能在三天之内铲除的。她是早已打定了主意要以自己做诱饵,引对手出来一决胜负。 “怎么?你不是也曾深入虎穴,将你对头的蓬莱人、伽耶人杀个片甲不留吗?”玉旒云笑道,“怎么近来越学越像梦泉,婆婆妈妈,没完没了!幸亏你是今日才领悟到,不然这三天我可要被人唠叨得无片刻安宁!” “王爷!”小莫也举得玉旒云的决定太过冒险,“铁山寺是龙潭虎穴,虽然岑家军已经将其包围,但若是王爷落在他们的手中,谁敢冲锋?” “我若不落在他们的手中,他们又怎会以为奸计得程,号召所有同党放手一搏?”玉旒云道,“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我现在要的是撕碎这匹狼,至于我会不会送命——除了我自己随机应变之外,难道不是你们身为部下的责任吗?”她盯着乌昙:“还是你想现在就以下犯上把我绑在这里?若如此,你不如直接把我绑回西京去吧!” 乌昙一愣,如果可以,他当然会绑,不是绑回西京,而是绑回海岛……可是,那又能如何呢?他可以绑住她的人,但只会加速她的死亡。她有个夙愿要达成,不惜性命也要达成。连石梦泉都无法阻止,何况是他? 唯有垂下了头,紧紧攥拳:“是,我和弟兄们一定拼死保你周全。” “我不要你们拼死。”玉旒云拍拍他的肩膀,“我要的是胜利。是西疆的胜利,还有南征的胜利——胜利之后,就好好喝一场,死了还怎么喝?” 决不能死。乌昙快把拳头捏碎了。 “王爷——”昏暗中有人跑来通报,“岑远来了!” 他?玉旒云、乌昙和小莫相互交换了眼色:这场乱局之中,还有岑远是个变数。他是存粹的想要东山再起,还是和复兴会狼狈为奸?他夫人的身份及所作所为,他知道多少? “变数少一分,取胜的把握就多一分。”玉旒云道,“让他进来吧!” 第219章 岑远来拜见玉旒云的时候,她歪在榻上。炭火熊熊燃烧。她盖着大氅,抱着手炉,仍是不胜寒冷的样子,且显得时分疲惫,连眼皮都不抬一下。待岑远的侍从将他连人带轮椅搬过了门槛,玉旒云也不正眼瞧他。 岑远坐在轮椅里请了安,道:“王爷霎时买了三处别墅,下官想要请示汇报都得一番好找。今日又来得迟了,望王爷见谅。” 玉旒云打了个呵欠:“清剿复兴会一事,不是全权交给你做了吗?你还有什么要请示汇报的?这些鼠辈成天都想要本王的性命,我不过是用狡兔三窟之法,让他们摸不着我身在何处罢了。” “王爷此计的确高明。”岑远道,“也只有王爷才能出手如此阔绰,一夕买下三座别墅。下官欠着鼎兴的那些银子,却不知何时能还上。” 玉旒云不知他此话是否另有深意,冷笑了一声,不回应。岑远也没有顺着这话题继续说下去,只是开始汇报他这三天来追捕乱党的情况。其实大部分都假手于张材毅,所做的也无非就是在城中大肆搜捕。虽然搞得鸡飞狗跳,但能确认身份的乱党其实一个也没有。岑远自己所做的,只是又去了一趟岑家军的大营,向他们传达的“玉旒云的命令”,也即,他将作为剿匪平乱的统帅,岑将军上下须得听他号令,如此这般。他此举早在玉旒云的意料之中。而玉旒云也早已派小莫和岑家军诸位将领密谈,布署围剿铁山寺、清水庵的行动。所以岑家军上下对他自然诸多推搪,一时说他并无朝廷正式委任代行平北公职务,一时又说即使内亲王也无权统帅岑家军,总之就是不肯听他的调遣。所以他恼火无比,来找玉旒云评理。 玉旒云皱着眉头,让小莫给自己斟杯热茶来,啜了一口,才懒懒道:“此处都是你我的亲信,也不必把话藏着掖着——当日你是如何在本王面前信誓旦旦,说只要给你个机会,你就可以东山再起,做出一番事业来。如今,却连你叔父的属下都收服不了?况且,我记得你说要靠郢城府的官兵了结复兴会的案子。待将一切推到废帝身上,再由本王奏请朝廷,调遣岑家军平乱。如今你一个乱党也未抓到,也未听到任何风声将复兴会与废帝联系起来,你却跑去要岑家军听你号令,这岂不是倒着来?人家说的也没错——即便是本王也无权调遣他们呢!” “下官并非要他们此刻协助捕捉乱党。”岑远分辩道,“只是这两日下官见到些不寻常之事,怀疑复兴会意图近期举事,所以想调动岑家军,提早防备。” “什么不寻常之事?”玉旒云问。 “王爷可知道鼎兴票号遭人围攻之事么?”岑远将徐亿尧、林飞卿等人在鼎兴闹事的那一段说了,除此而外,另外几家银号、当铺也有人前去寻衅。掌柜的不胜其苦报官求救,最后要郢城府的衙役出动驱散人群。“据下官了解这前去兑换现银的,上至达官贵人下至贩夫走卒无所不有。令人不由想到凉城的挤兑风波——若不是幕后有人作怪,怎么可能一日之间这许多形形色色的人都去兑银子呢?” 幕后作怪的不就是你的夫人?玉旒云又端起茶杯,趁着揭开杯盖的当儿瞥了岑远一眼,却瞧不出什么端倪,便道:“你的意思,这也是复兴会的作为?” “想在西疆作乱的,除了复兴会再无旁人。”岑远道,“不仅有人去银号滋事,还有不少前朝遗老遗少仓皇出逃,王爷可知道么?” “哦?难怪我今日请客,只有寥寥数人赴宴了。”玉旒云轻描淡写,“那究竟有多少人逃走了?” “出城的人多,也不知哪些是逃走的。”岑远回答,“不过向日与我有交情的十余位前朝亲贵子弟据报都出了郢城。他们不是逃犯,官府不能阻拦,也不能盘问。但我猜,他们听该是听到了什么消息,所以离开郢城避乱了。” “说了半天都是捕风捉影。”玉旒云道,“人家去兑换银子,你说是被反贼怂恿。人家出个城,你又说是去避乱。虽然照此情形看,的确可以怀疑是复兴会的作为,但你一不知复兴会几时起事,二不知他们计划如何,即便让你调度岑家军,你又能如何?你要将他们布署于何处?怎样歼灭敌人?” 面对玉旒云尖锐的质问岑远面不改色:“下官再怎么不济,也曾经效力于王爷麾下,怎么可能全无计划便去调遣岑家军?”他说着,便让亲随拿出一卷地图来,一望而知是郢城及周边的方圆五十里的山川地势。“下官窃以为,复兴会兵马有限,若要举事,必然采取一举夺取旧京的方法,所以郢城及其中的前朝皇宫是他们的目标。而就近来复兴会的所作所为看,他们并无许多人马潜伏在郢城之中,必定要从他处秘密调集,再潜入城中。所以,让岑家军切断通往郢城的道路,最为便宜。” 把郢城变成一座孤岛,不等反贼来到,城里就先自己乱了。想出这种计策,岑远究竟是愚蠢得不可救药,还是早已于复兴会勾结?玉旒云轻轻用杯盖赶着茶叶,不说话。 岑远又继续指着地图道:“下官也想过,要找出反贼藏身之处,不待他们动身,便将其剿灭。不过,叔父已经数次剿匪,郢城附近无论是山沟还是丛林,已没有可以聚集百人以上的地方,除非他们藏匿于松针峡,或者千佛窟。但那些地方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我军主动出击必然伤亡惨重。不如在郢城守株待兔来得方便。况且,复兴会其实并不成气候。王爷与下官的目的也并非剿匪,而是找一个兴兵的借口而已。故此,与其将复兴会扑杀于襁褓之中,倒不如让他们攻来郢城,将这乱子闹大些,王爷才好奏请朝廷,紧急接替叔父的位子。此后一切也才顺理成章。当然,敌人虽系乌合之众,我方亦不可太掉以轻心。乱子闹得太大,只怕不好收拾。所以岑家军得拿捏着分寸,帮王爷把戏唱到刚刚好。” “你的算盘打得倒是不错。”玉旒云道,“看样子还真得调动岑家军不可。他们不买你的账,我还不信他们真的不买本王的账。待我修书一封,你带去给他们看。” “多谢王爷!”岑远露出喜色,又道,“王爷明日要上铁山寺养病么?” “不错。”玉旒云道,“也多得你推荐无妄大师。他说的那个治病的法子虽然本王闻所未闻,不过他解释上来倒也在理。本王希望此一去能药到病除,然后亲率大军踏平楚国。” “无妄大师医术高明,王爷洪福齐天,区区小病,不消三五日自然就好了。”岑远道,“只不过……铁山寺地处偏僻之处,复兴会的反贼多半也会趁王爷进山之时对王爷不利。王爷此行的护卫也布置好了吗?” “我此来所带的护卫就是这么多人。”玉旒云道,“他们都会随我进山去。” “恕下官直言,这只怕不足够。”岑远道,“铁山寺地势险要,山林之中随处都可能藏匿贼人。单靠王爷的护卫,只怕不足以防范反贼。” “郢城府的官兵和岑家军的士兵倒是有百十人轮班给我站岗。”玉旒云道,“但是把他们都带去了,未免动静太大了吧?” “倒不是动静大。”岑远道,“要在铁山寺布防,将整支岑家军调过去都不算人多。主要是山势险峻丛林茂密,有太多小路可以让敌人偷袭。即便是派兵将整座山铁桶似的围起来,也不见得就高枕无忧。因这寺庙还有些机关暗道四通八达,若内中埋伏了敌人,则防不胜防。” “哦?”玉旒云挑了挑眉毛,“区区一座庙宇还又这许多玄机?不过,只要僧众们不将暗道泄露给反贼,反贼又怎么会知道呢?我看,大可不必担忧。” “王爷说的不错。”岑远道,“不过,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铁山寺上下僧众也有百余人,谁知道中间有没有心怀鬼胎的?所幸,即使是铁山寺的弟子,也不可能知道所有的暗道。地图掌握在住持的手中。下官已经描了一份来,请王爷过目。”说着,又让身边的亲随献上第二卷图册。 乌昙和小莫都扫了一眼,暗暗心惊——这上面墨线所勾勒得是铁山寺山前山后得地形图,和乌昙这几日来率领海盗们所描画得差不多。此外还有朱笔勾画得路径,穿山越岭,纵横交错,看来就是地道了。这可是乌昙等人探路时不曾见到的。铁山寺若暗藏这许多玄机,他们先前所制定的计划岂不是全数要推翻重来? 玉旒云也仿佛对岑远的能力大为赞赏:“只有住持才有的东西,你也搞来了?我真是要对你刮目相看。” “下官怎么说也在王爷身边办过差。”岑远道,“西疆这地方,不说卧虎藏龙,四处却暗藏杀机。要在西疆立足,这点儿功夫还时要下的。依下官之见,王爷的亲随应近身护卫,随时不离王爷身边。此外,应当在这里——这里——还有这里——”他指着地图上的几个点:“布署人马,防范反贼。至于有些什么人马可以用——王爷若不嫌弃,下官的亲随们功夫都还算凑合。此番有一百五十人随下官从依阙关来。可以护卫王爷上山。” “哈哈哈哈!”玉旒云大笑起来,“我说你算盘打得不错,还真真不错!你是让我用整个岑家军换你那一百五十名亲随吗?这个生意好像我很亏本呢!” “王爷哪里亏本了?”岑远也笑了起来,“岑家军原本也不是王爷的。王爷做的才是无本生意!” 玉旒云一愣,这次笑得差点儿连茶杯也端不稳:“此话不假!” “王爷可不仅仅是用岑家军跟下官换了一百五十名护卫。”岑远接着道,“以后王爷还要率领岑家军渡过大青河,一举消灭楚国。人家做的是一本万利的生意,王爷做的是无本万利。真真羡煞旁人。” “承你吉言!”玉旒云笑,又摆摆手,“我也乏了,这就给你写几个字。”当下让小莫伺候笔墨,写了一封书信。盖了印戳,小莫即自己收了,道:“王爷,卑职陪岑大人走一趟吧。岑家军的那些人都是认死理的,单只岑大人拿着王爷信去,只怕他们还会诸多啰嗦。卑职走一趟,他们就相信这真是王爷的意思了。” “何必劳烦莫校尉!”岑远推辞道,“我在叔父身边多年,熟悉岑家军那些个将士们的脾气。他们其实是近年来对我有些成见,所以才故意与我作对。如今我拿着王爷的手令前去,他们便知道我的确是替王爷办事,自然不敢再意气用事。莫校尉现如今可是王爷的左右手,得好好保护王爷去铁山寺。若跑一趟岑家军大营,必定要花整夜的功夫,那便太过劳累了。” “不怕……”小莫还要坚持。但玉旒云阻止了他:“岑大人如果拿着我的手书都不能调遣兵队,那岑大人就不配指挥岑家军。你也让岑大人展示他的本领给我看呀!” “下官一定不让王爷失望!”岑远深深一揖,胸口直贴上了膝盖。又向小莫伸出手。后者无法,唯有将玉旒云的书信交给了他,又将他送出门。 送客归来,小莫还愤愤:“王爷,你看他那奸诈的模样!不晓得要去岑家军那边如何花言巧语。又不肯让我跟着,显见着是有些话不想被我听到。” “所以你想跟着去,让岑家军别听他胡言乱语?”玉旒云笑道,“岑家军对他已经厌恶到了极点。岂会轻易被他说动?再说,他们现在应该已经按之前的计划出发前往铁山寺、清水庵埋伏,岑远忽然拿一封信去说要改变计划,人家必定以为是伪造。对他的厌恶只怕又多了几分——说不准当场将他拿下呢!” 小莫想了想,的确岑家军没那么轻易便被岑远诓骗,那么岑远不论调兵是什么意图,都不重要了。“他方才问我王爷明早出发的时间,说要派自己的亲兵护送。” “好嘛!”玉旒云冷笑,“他的亲兵——西疆还真时兴养私兵!那些馘国遗老们个个都有,岑远居然也不含糊,随便带出来就是一百五十人——只怕遗老们家中的也不容小觑!” “关键不是人数多寡,是训练得如何。”小莫道,“岑远毕竟是带过兵的人。遗老徐松涛从前也是将军。他二人的手下想来不是乌合之众。徐松涛是铁定要造反的了。岑远怀的什么鬼胎,仍然看不出来——王爷以为呢?” 玉旒云皱着眉头,一时也没有定论。不经意瞥了一眼乌昙,见他正对着岑远给的那张地图出神,便问:“怎么,我们先前的布署有何不妥吗?” “是……”乌昙眉头深锁,“按他的这张地图,咱们先前所选定的关口都拦不住敌人。” “什么意思?”玉旒云奇怪。 乌昙就指着岑远的地图:“你看这里,我和弟兄们所见,是一面绝壁,他这张图上却是一条小路,绝壁往北偏了许多,到了后山瀑布的正东方。还有这里,这片树林比我所见的要广阔得多,将我所见到的那处隘口都遮盖了……” “果真?”玉旒云也将岑远的地图仔细看了看——这两日来,她筹划铲除复兴会,乌昙的那张地图,她已经看得滚瓜烂熟,哪怕闭着眼睛都晓得一草一木一山一石的位置。岑远的地图她方才只是草草扫了一眼。此刻细看,果然除了朱笔标示的暗道外,山川树木的形态位置,甚至寺庙禅房的布局,都和乌昙所画有很大差别。 “难道是我和弟兄们查探得不准?”乌昙挠头,“或者他这张是旧稿,铁山寺近来伐木修路,所以改变了样貌?但峭壁总不会自己飞走吧?” 玉旒云盯着那地图上的山林房舍,墨线、朱线交错,成为一张网,仿佛跃出纸张,向她扑来。她冷冷一笑:“岑远那一百五十人多半不是去保护我的吧!” “你的意思是……”乌昙明白了过来,“他故意画了一张错的地图给我们?” “可不是!”小莫脑筋转得更快,怒道,“他一定是想让我们无从防备,好用那一百五十名私兵挟持王爷。” “然后他就和复兴会的人举兵造反?这奸贼!”乌昙拍案,恨不得立刻追出去将岑远的脖子拧断。 “似乎……并非如此……”玉旒云皱眉沉吟,“他心中应该清楚得很,我一旦遭到绑架,岑家军绝不会袖手旁观。而且,若他也参与其中,就是公开背叛朝廷。如无十分胜算,等同自寻死路。他再不济,也不会想着用复兴会的那些家丁护院之流和岑家军硬碰。况且他方才还特特来求我的手令调集岑家军剿匪……他到底……莫非他想效法刘子飞?” “效法刘子飞?”乌昙不解。小莫却悟出了些许玄妙:“王爷的意思是,岑远想栽赃嫁祸,将绑架议政内亲王之罪推到复兴会的头上;西疆出了如此大乱子,王爷和平北公都不能带兵平乱,这主帅一职自然就非他莫属——他还有王爷写的手令,谁能说半个‘不’字?” “不错!”玉旒云虚起眼睛,“复兴会攻击郢城,旁人看起来,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闯进了前朝皇宫插起一面旗子来。而绑架当朝议政内亲王,这影响可就大得多。岑远想要一个大乱子,然后唱一出‘临危受命’的好戏,自己东山再起。复兴会——包括他自己的夫人,都是他的踏脚石!”这样说着,又冷哼一声:“只怕还不仅仅是绑架。如果是‘谋杀内亲王’,这乱子可就更大了!” “复兴会和岑远都意图对王爷不利,铁山寺便真是龙潭虎穴了!”小莫担忧道,“王爷是不是该改变计划?岑家军都只在外围,海龙帮和我们区区几名士兵,只怕敌不过这两路敌人。” 这也正正是乌昙想说的话。他们虽然可以拼命,但并不能担保万无一失。 玉旒云摸了摸自己得脖子:“我的这条命如此好用,任谁得到了,都可以翻云覆雨,建立一番功业。这样好的筹码,怎能落在别人的手中?当然是要我自己来用了。” 此话何意?连小莫也摸不清楚。玉旒云瞧着他二人困惑的样子,哈哈笑了起来:“小莫,怎么连你也想不到呢?西疆所能出现的最可怕的情况,是岑远和复兴会联手。他们若合作无间,咱们此去铁山寺,大约只有三成的胜算。次一等可怕的情况是复兴会精心部署,而岑远是个被老婆玩弄于股掌之间的白痴。若如此,咱们的敌人只有复兴会的少数高手。此一战,已有七成把握。最最不可怕的情况,便下眼下——岑远和复兴会各怀鬼胎,互相利用,双方都想以最小的代价取得最后的胜利,而且还都想顺便把对方给灭了。那我们还有什么可担忧的?就让他们去斗好了。铁山寺不是龙潭虎穴,是茶馆戏楼。咱们只管去看戏!” “王爷的意思是坐山观虎斗,享渔人之利?”小莫明白了过来,“不过,两虎相争,也会误伤无辜。何况这两只不是虎,依卑职之见,他们只是两条自以为是的疯狗,互咬起来,可不知会发生什么事。” “所以,咱们咬挑唆他们互咬,然后就远远地闪到一边去。”玉旒云笑道,“待他们斗两嘴毛时,就将他们一网打尽。” “要如何挑唆,又如何远远闪到一边去?”乌昙猜不到,也没有心情猜——再过几个时辰天就亮了 “唉,乌帮主……乌大侠……”玉旒云笑道,“看来从前和你交手的蓬莱人、伽耶人除了凶悍之外,全无谋略,否则还未等到你我相识,你就已经被他们灭了——试想,如果你手中有一件宝物,蓬莱人想要,伽耶人也想要,他们双方约定一起抓你,共享宝物,但其实都想利用对方的力量,据宝物为己有。这时候,你忽然消失了。他们会如何呢?” “他们会以为……是对方先下了手?”乌昙终于明白了过来,“所以,你是要躲起来,让岑远和复兴会狗咬狗?” “正是。”玉旒云道,“不过不是现在就躲起来,而是要去了铁山寺才躲起来,否则他们怎会上钩呢?”她轻轻拿手指在桌上画着圈儿,一圈两圈三圈,然而顿住了:“不知他们打算几时动手又如何动手,所以我们还是得先下手为强——通知大伙儿,现在就出发。” “现在?”小莫理解玉旒云想要打乱敌人的计划,“现在城门已经关闭,我们出城,岑远一定会知道。或许还会阻拦——” “怕他阻拦?”玉旒云跳下榻来,抓起佩剑,一边往腰带上系,一边大步走出房门,“就说,我的病情忽然恶化了,等不到明天,今夜就要去铁山寺求医!” 他们一行人出城,是在一个多时辰后。城门守军自然上来盘问,但听说是玉旒云病情紧急,哪敢不放行。虽也提出加派人手沿途护送,但是小莫、乌昙理也不理,风驰电掣地去了。待守军兵士备马来追,一行人哪儿还有踪影。他们只得放弃追踪,火速去向上面报告。 其实玉旒云也不怕他们跟踪。因为自己的确是往铁山寺这边来。她是第一次来此,但乌昙早已熟知道路。马不停蹄,用了两个多时辰,一径驰到铁山寺的山门前。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岑家军的兵士应该都已经在附近埋伏好了。”小莫道,“王爷要不要先见见他们?” 玉旒云微微揭开车帘,向来路望了望。夜色那样浓,即使有跟踪的人也看不见。此刻不容有任何的差错,因道:“不用见了,我都病成这样,还怎么见?你们去寺里通报,借肩舆来抬我上去——总不能让我这个病人自己走台阶上去吧?” “是。”小莫才应,那边乌昙插话:“既然是急病,还等什么肩舆?一来一回,天都亮了。不如我背你上去。否则在这里等着,也不知道会有什么变故。” 此话倒也有理,玉旒云便不反对:“那就有劳乌帮主再背我这个药罐子一次了。” 她本无心一说——自从在东海三省与乌昙相识,她伤过眼睛,中过蓬莱人的毒箭,患过金疮痉,的确是个伤病不断的药罐子。若非乌昙带着她求医,她已经死在海上。不过她这话听在乌昙的耳中却是对那段亲密时光的提醒。他不由红了脸。幸亏天黑看不见。狠狠掐了自己一把:这大战在即的关头,胡思乱想些什么!解下披风来,将玉旒云稳稳地兜在背后:“天冷山高,石阶陡峭,可能颠簸得很,还请忍一忍。”说罢,大步向山上走去。 小莫和余人也都跟着,前后护卫。 正因为众人须得一同行动,乌昙不能施展轻功。大伙儿虽然一路不曾停下休息,但千余石阶像一条巨蛇般在山间盘行,走了一个时辰,这才终于来到铁山寺的正门前。天空已经露出了鱼肚白。有几个小僧在庙门口清扫,乍见一群樾军士兵打扮的人火急火燎而来,都露出了惊恐之色,但小莫上前说明来意,小僧们即飞奔入内去通报。不时,无妄和几个大弟子就匆匆迎了出来:“听说王爷病情有变?快让贫僧瞧瞧!”边说着,边走到了乌昙的跟前。 玉旒云晓得,装病可瞒不过无妄的眼睛。索性笑了笑,招呼道:“大师,不必被这群大惊小怪的奴才吓着。本王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全赖上次大师送的灵丹妙药——本来以为吃光了,昨夜在车里发现有一粒,不知几时滚落了,就卡在褥子下。本王现在可精神着呢!” 无妄望望她的面色,又试了试脉搏,不觉有异,即让小僧抬过肩舆来,吩咐先送去禅房休息,稍后再进后山的石洞。自又向玉旒云解释,因去石洞阴寒之地治病万分艰辛,若体虚之人贸然进入,非但不能治病,还可能耗尽元气,吐血而亡。他已经备下了固本培元的汤药,准备玉旒云服用之后,再进石洞。这汤药熬制工序复杂,须再等三个时辰方可饮用,故此要玉旒云先至禅房休息。其余亲随士兵也可自去安顿。 果然杀了他一个措手不及,玉旒云暗笑,面上却全然赞同之姿,又命小莫和众士兵:“你们先去四处瞧瞧,我要在此间留上一段时日,只怕贼人听到风声,又来图谋不轨。你们可要把这附近的山川地势摸个明白,也好护卫。” 小莫伶俐无比,知道这是暗示他可以布署庙中防卫,同时也去和附近埋伏的岑家军兵士接头,当即就得令率众而去。只留下乌昙和大口鱼等几个海龙帮得力的帮众作为玉旒云的贴身护卫。便在众僧簇拥下入了铁山寺的大门。又有数十级台阶,左右是钟楼、鼓楼,前面穿过了天王殿、大雄宝殿等,拐进客堂,又出来穿过塔院,这才终于在一处僻静的小院前停下来。 “此处乃先师生前修行之居所。”无妄道,“距离东西僧院都远,所以不会被人打扰,无论是早晚课敲经念佛之声,还是弟子们健身习武的吆喝声,都不会传来此处。” 那岂不就是你在这里把我杀了也不会有人知道?玉旒云心中冷笑,口中却赞:“不错,不错,的确是一处清幽的所在。本王最受不了阿弥陀佛之声,平日无论是太后娘娘还是皇后娘娘都笃信佛法,每进宫一次,我就头大一圈。本来我还怕来到贵寺,未病死,先被烦死,大师有如此安排,实在合我心意。” 无妄皱眉,深不以为然:“佛法博大精深,吾辈俗人于此尘世受苦,若参研佛法,可减轻不少痛楚。王爷闲暇时打坐念经修身养性,病也可好得快些。” “罢了,罢了!”玉旒云摆手道,“本王忙得很,哪儿有闲暇时?真闲下来,也是骑马打猎。打坐念佛这些事,只会让我速死,哪里是延年益寿之道!大师还是赶紧将那汤药炮制好,本王也好速速治病。毕竟离开京城的日子也久了,该回去了。” 无妄摇摇头,没再多说,送玉旒云进了屋,就领着众弟子去了,说要亲自看着煎药的火候,只留下一个小僧听候差遣。 众海盗皆想:小秃驴必然是老秃驴的眼线,得想个法子将他除掉!正互相打着眼色,即听玉旒云在那边道:“这屋里怎么连火也不生?床上只垫了一张薄褥子,棉被比窗户纸厚不了多少,这是想冷死本王吗?还不快去搬柴火拿被褥来?” 那小僧犹豫,显然是不敢轻易离开监视的对象。然玉旒云还在那边继续骂道:“就算本王提早了半日上山,你们也已经准备了三天,怎么连烧茶的炉子也没有?哪怕无妄大师认为我不宜喝茶,热水难道也不能喝一口?赶了大半夜的路,也饿得很,你们铁山寺虽然是清修之地,但不会连斋饭都没有吧?是想把本王和部下们都饿死吗?” 见她咄咄逼人,小僧有些怕了,但仍未挪动脚步。玉旒云索性抓起桌上的一樽花瓶朝他掷了过去,喝道:“还不去办?莫非本王在此间就不是王爷,说的话你们就不用听了?” 小僧眼见着花瓶朝自己的面门直飞过来,慌忙闪避。两人不过几尺之遥,玉旒云又是突然发难,按说此乃避无可避。那小僧的身形步态的确也有些狼狈,可却刚刚好避开了头破血流之灾——花瓶擦着他的耳朵飞了过去,打在门框上摔个粉碎。 此人身法倒还不俗!乌昙紧紧盯着小僧——日前他来铁山寺窥探,见到众僧练武,晓得个个都内外兼修。只不过单看套路的练习,并看不出真正的本事来,要在对打之中才能瞧出速度、应变、力道等等。眼下这个小沙弥不仅反应迅速,而且并无分毫多余的动作,几乎是花了最小的力气就避过了攻击,其武功修为怕是在海龙帮诸位帮众之上——小沙弥尚且如此,余人岂不更加厉害?那个自己尚未交过手的无妄大约功夫深不可测了吧? “快滚!”玉旒云这次抓起小香炉丢了过去。 小僧还是避开了,但晓得再待下去物件便会没完没了朝自己飞来,根本无法监视,唯有抱着头,跑出去向同门报告了。海盗们都哈哈大笑:“王爷砸得好!可把这小秃驴给赶走了!眼下咱们要做何事?” “当然是在这里吃喝休息。”玉旒云道,“既然来到了西疆最出名的寺庙,总不能连斋菜都不品尝就走吧?日后回去西京,只怕想吃也吃不着。” 海盗们当然晓得她是开玩笑,并不接茬胡闹,只是静待她下一步的指示。不想,玉旒云还真的往床上一坐,将方才她抱怨跟窗户纸一样薄的被子抱着,一副舟车劳顿不胜疲惫的样子。见众海盗们迷惑,她还皱眉道:“怎么?你们莫不是只晓得大鱼大肉好吃,不知斋菜的妙处?若是有好厨子,三菇六耳、瓜果蔬茹也可比鲍参翅肚美味百千倍!就说西京普济寺里的‘玲珑玉心’‘翠竹报春’这两样,我自从有一次跟太后娘娘去吃过,至今也不能忘怀!”海盗们愈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却见玉旒云一边夸夸其谈斋菜,一边朝他们打手势,示意他们靠近些。几人懵懵懂懂地凑上前去,玉旒云才低声道:“咱们现在身在贼窝之中,此处不比海上——那些蓬莱人伽耶人听不懂中原话,此间的秃驴可明白得很——刚赶走了一个小秃驴,谁知还有多少暗中监视之人?说话须得小心!”海盗们这才明白了过来,深悔方才疏忽大意。有人用蚊子哼哼一般的声音问:“王爷,那下一步要做什么?帮主说要掩护你离开这儿,打算几时动身?”有人则故意高声嚷嚷:“什么翠竹玲珑,我就不信比肥牛嫩鸡更好吃!” 玉旒云欣赏这群人一点即透,笑了笑,轻声道:“不错,正是要离开这里。但不是现在。是要等岑远的人上山之后。否则怎么让这两伙各怀鬼胎的人相互猜疑呢?” 可不是!海盗们来路上听乌昙略略说了玉旒云的打算,一直挂虑如何从龙潭虎穴脱身,竟忘记了考虑问题的关键所在——正是要两方面交锋起来,大伙儿趁乱消失,那两拨恶人才会互相猜疑。 “大口鱼,你去前面催和尚们送茶水点心木炭被褥。”玉旒云吩咐,“尽可能无赖些,跟他们纠缠,好留在那边查看动静。只要岑远的人一上山,就回来告诉我。” “是!”大口鱼答应得毫不含糊,立刻走出房门,一边高声骂和尚们孤寒,一边往大雄宝殿方向去。 这边玉旒云又吩咐其余的几名海盗,各自在何处防守,如何与铁山寺僧众纠缠,又如何在自己脱身之后继续与铁山寺及岑远的人马周旋。海盗们听及此,方才明白了玉旒云的全盘计划——她要海龙帮的人分成两拨,一拨假扮刺客,前来偷袭。另一拨就和假刺客相争。务必让附近监视的小僧看见这里乱斗的景象。随后,由乌昙将玉旒云“劫走”。海盗们则“贼喊捉贼”去无妄处报告,并说乌昙一路追踪敌人去了。堂堂铁山寺,有如许多身怀武功的僧众,还有岑远派来的亲兵护卫,却让贼人绑架了内亲王,这是什么荒唐事?海盗们要抓着这一点大做文章,竭尽所能,撒泼耍赖,要求无妄和岑远抓捕贼人解救玉旒云。当然,最紧要,是从中挑拨离间,让豺狼虎豹自相残杀。待他们两败俱伤,再出动岑家军一网打尽。 此计划相比先前更加巧妙了。是玉旒云在见了岑远之后,从郢城赶路来此的途中想出来的。海盗们都佩服她应变迅速。 “我也是为了保命而已。”玉旒云道,“虽然咱们时时都在玩命,但能以巧取胜,当然没必要以性命相搏——这次咱们是要多谢岑远忽然跑来给我们一张假地图,暴露了他的本心。这也算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自家性命吧?” 众海盗一阵笑,接着便一边高声抱怨铁山寺的待客之道,一边小声商议“恶斗匪徒”的戏要如何唱。不过一炷香的光景,便已经排演妥当。期间,那被玉旒云丢了花瓶的小僧回来过,带着两三个师兄弟,给大伙儿送来了茶水点心,也搬来火盆,添了木炭。海盗们又吆三喝四抱怨了一番,喝口茶,说淡而无味,都喷出来,咬一口点心,说硬得像石头,又扔了。玉旒云明白,他们是怕众僧在吃食上动手脚,欣赏其机警之余,也要板起面孔,装模作样地斥责他们没规矩,让小僧们再重新拿些茶点来。 乌昙身为帮主,比其他海盗心思细密些。且事关玉旒云的安危,他总是要多考虑几分。“铁山寺的和尚武功不弱,凭我们几个胡搅蛮缠,使些阴鸷手段,对付小和尚倒还凑合,若是遇到高手,则不能十拿九稳了。倘若无妄那老和尚亲自出马……” “所以要尽量避免和无妄硬碰。”玉旒云道,“那贼秃武功高强不说,还甚是狡猾,即使不和他直接交手,或许也会被他出咱们的破绽来。不过,依我看,岑远那百多人气势汹汹杀上山来,无妄岂不要亲自去应对?那便是我们的时机了——且等着大口鱼的消息吧!我想他们差不多就快到了……” 她话才说到这里,忽然听见外面无妄的声音:“王爷,药已煎好。服药之后,贫僧就可以送王爷入石洞治病了。”说时,人已进了门,身后两个大弟子,一个捧着药盅,一个端着药碗,馨香之气扑面而来。 房内众人不由都愣住了——才说不要硬碰,怎么他就堵上门来了? 玉旒云还能保持镇定的笑容:“咦,大师怎么这么快就送药来了?不是说还要熬制三个时辰吗?” “本来是还欠三个时辰的火候。”无妄道,“不过,方才听说王爷来时服了一粒贫僧上次所赠的药丸。那药丸和此汤药成分相似,都是护心保命的灵丹,但过量服用则会耗费元气。老衲权衡再三,将原本在最后三个时辰要加的那几味药减去了。因此,这汤药不必再多熬三个时辰了。” “甚好!我岂不是因祸得福,歪打正着?”玉旒云笑,“这就赶紧喝了,好去石洞治病——拿来吧!” 无妄举步上前,可海盗们却纷纷挡住他的去路。玉旒云明白,他们是担心汤药有毒。不过这种担心应是多余的,她想,铁山寺僧众的确有可能在茶点上动手脚,以便放倒她身边的护卫,将她挟持。不过却不会下毒害她的性命——至少不是现在。因为复兴会和岑原不同;对于复兴会来说,活着的樾国内亲王是个筹码,死了的樾国内亲王只会令樾军更疯狂地镇压报复他们。她因笑了笑,道:“你们做什么?难道还不相信无妄大师的医术吗?若是不信他,又何必星夜上山来求医?还不快给大师让路!” 众海盗只得悻悻退后,唯乌昙动也不动,铁金刚一般守在床边,不让无妄走近,自己接过那药盅来,揭开盖看看,见内中汤药色泽如同蜂蜜,气味也香甜,便道:“都说良药苦口,这却好像糖水一般。大师减了几味药,这还能治病吗?” “良药苦口不过是俗话。”无妄道,“就好像忠言不一定要说得逆耳,良药也可以稍加调制让人不至于难以下咽。这汤药用于巩固根本,培养元神。与先前的药丸相比,减去的是川芎、冰片等活血祛瘀、行气止痛的药材。那些都是用于胸痹心痛等突发急症。王爷此刻并无猝死之忧,是以减去这几味药也无大碍。” “原来如此!”乌昙道,“不过,照着规矩,也得有人先尝过。不如由在下试试吧。”说着,端起药盅来,饮了几大口。但觉味道清甜,并尝不出什么异状。不过,他想,无妄这老和尚如此狡猾,真要下毒害人,岂能让他尝出来呢?心中不免有些气馁。正想找些别得法子拖延,玉旒云已在那边摇头而笑:“大师休要见怪,目下想谋害本王的人太多,下属们不得不多长几个心眼儿。” 无妄不冷不热:“贫僧明白。不过,药物不比寻常吃食。有病的人吃了对症之药,可以药到病除。无病之人,或者不对症之人胡乱吃药,只怕还会吃出些毛病来。好比王爷气虚血弱,用此药可以补血养气。但这位施主气血旺盛,服用此药只怕会心火亢盛冲顶入额,以致大失本性。” 妖言惑众!众海盗吵吵起来。 无妄露出些许不耐烦的神气:“贫僧方才说了,后山石洞乃是至阴至寒之所在,就算强壮之人也未必受的住。王爷若是不服药,不消一个时辰就会被冻得全身血液凝固而死。王爷一人命丧黄泉原也于我无干,但铁山寺上下都要陪葬,我身为住持,岂能不慎重?你们若是坚决不让王爷服药,不如现在就将贫僧杀了,然后带王爷下山去吧。死我一个,总好过铁山寺被夷为平地。” “大师此言差矣!”玉旒云抬手示意海盗们不得放肆,“无论是王侯将相还是贫民百姓,寿数都由天注定。我若是寿尽于此,乃是天意,岂会迁怒铁山寺?” 无妄冷冷一笑:“王爷在我铁山寺周围布下了多少兵马,贫僧虽然说不出确切的数字,但心中也有个大概的数。难道他们不是打算随时将我寺中上下斩尽杀绝吗?” 海盗们都是一惊——居然被这贼秃发现了?玉旒云也略怔了怔,但这并非全然出乎她意料——复兴会卧薪尝胆蓄谋复国已久,且一而再再而三地遭遇官府镇压,不会不密切注意岑家军的动向。只是他们对于自己的计划到底知道多少,还不能确定。她便也笑了笑:“大师误会了。岑家军是我调来做护卫的。反贼几次三番想要加害我,我不得不小心些——来,把药碗给我,我可等不及想要把病治好了!”她向乌昙伸出手去——这当儿,再不喝,戏就唱不下去了。最多不过是喝了此药,精神过后再昏睡几天罢了! 乌昙仍是不情愿。但见玉旒云皱眉盯着自己,仿佛说:如此婆婆妈妈,是要坏了大事!他才无可奈何地从无妄的一个大弟子手中拿过药碗来,给玉旒云斟了药,看着她一饮而尽。又偷眼看无妄,想瞧瞧这贼秃是否露出几分奸计得逞的神态。但无妄连眼皮也未动一下,只淡淡道:“王爷此刻还能走动吗?若是不能,请上肩舆。” “能省力,自然省点儿力。”玉旒云道,“不过,大师是否应先跟本王说说,去到石洞时候要做些什么?不会是让本王进去挨冻就可以了吧?” “其实大抵真是如此。”无妄道,“石洞中有我师兄生前所带回的寒冰石,其治病之原理,正如贫僧之前同王爷所说,是以毒攻毒,以阴寒之气压制王爷体内寒毒。若是有一定内功修为之人,可以自行在洞中运气行血,抵御寒毒。不过王爷并非习武之人,所以除了挨冻,别无可为。为免王爷在洞中时间久了,承受不了寒气,初次进去,只要在洞内坚持两个时辰,然后出来由贫僧以内力替王爷疏通筋脉,再辅以汤药。稍事休息后再回到洞中。第二次要坚持四个时辰。如此往复,直到寒毒被全然压制为止。以王爷目前的状况,贫僧推测,最少要七天时间。若中途体力不支,要出洞疗养,难免时间便要拖得再久些了。” “甚好!”玉旒云道,“这法子倒也简单。雪地行军这种事,我又不是没做过,不信区区几个时辰都坚持不下来——说不准我还在这石洞中练成神功——大师有什么内功秘笈没有?我在石洞中百无聊赖,也可以瞧瞧。” “既然是秘笈,当然只传本门。”无妄道,“而且,本门武功博大精深,岂是区区几个时辰久能学会?” “本王不过是玩笑!”玉旒云让乌昙扶自己起身,“武功这玩意儿,也就是江湖上单打独斗才有用。真到了一决生死得时刻——我大军杀上山来,□□火炮,任你修炼多少年的高手也抵挡不住,你说是不是?” “王爷所言甚是。”无妄面无表情在前面引路,“所以贫僧也不希望和王爷一决生死。” 众人簇拥着玉旒云上了肩舆。海盗们在后都有些担心——去了那劳什子的石洞,也不知道洞门有没有机关,万一打不开,岂不是方才计划的金蝉脱壳都白搭了?看来得在途中动手才行——只是,岑远的人马怎么还没上山?缺了他们,这戏也唱不成!他们心底都如猫抓一般,相互望着想商议出一个应变之策,又怕出声交谈被铁山寺僧众听见,只得挤眉弄眼,谁也没法子。 不过,就在他们过了地藏殿,要往后山去的时候,忽然有个小僧慌慌张张来报:“师父,外面来了一队岑守备使的人马,说是奉命来保护王爷的。” 可来了!乌昙等人都松了口气。无妄皱皱眉:“我铁山寺这血多僧众还不够保护王爷吗?也罢,他们既然来了,就招待他们到客堂休息,之后他们爱在那里布防,就在哪里布防吧!” “弟子也是这样跟他们说的。”那小僧道,“只是他们说要先拜见王爷,因为岑守备使交代了,他们上山之后一切听从王爷的吩咐。” 无妄这次露出明显烦躁之色:“他们难道不知道王爷昨夜病情忽然加重,才星夜上山求医吗?再接见他们,又要耽误多少时辰?” “弟子也是如此解释……”那小僧为难,显然岑远的手下并不买账。还坚称正是因为玉旒云匆匆离开郢城,他们才未能在出发前向其请示,如此这般,总之是来势汹汹,不见到玉旒云绝不罢休。 看来玉旒云的推测半点儿也不错!海盗们都摩拳擦掌起来:只要闹出乱子,他们就好办事了! “岑远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混账东西!”玉旒云骂,“早说不必他操心,还非要派这些酒囊饭袋来!若本王现下已经入了石洞,他们是打算冲进去将我拉出来‘请示’,还是要在山门前一直干等,等到我出来?这期间若是反贼来袭,他们没我指示,还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了?真是蠢材!”她骂着,转向无妄:“大师,就耽搁片刻,待我去教训他们几句。否则铁山寺要被闹得鸡犬不宁了!” 无妄没有反对,命小僧们抬玉旒云到前面去。玉旒云便给众海盗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见机行事。海盗们会意,渐渐分散开来。此刻,只要随便攻击一名铁山寺小僧,就可以造成混乱,“贼喊捉贼”的戏仍可以按原计划唱下去。只是,无妄的功夫深不可测,要牵制住他,还不露出马脚实在有些困难。这只怕非乌昙出手不可。 乌昙此时自然也是在心中考虑着相同的事。与无妄对决,他没有十足取胜的把握。最好是能够引开无妄。于是暗地里观察——本来塔院佛塔林立,是个可攻可守的地方。但由此处退回铁山寺的大门可以径直穿过客堂、法堂、大雄宝殿、天王殿,并不须经过塔院。退而求其次,钟楼和鼓楼也可以伪装成敌人进攻之处,但那里距离寺门太近,万一失手,就没了应变的时间。大雄宝殿规制宏大,正中有佛祖,两旁还有十八罗汉。天光日白时,殿内也影影幢幢的,再加上香烟缭绕,是个进可攻退可守之地。不如就选在此动手。 主意既定,他便悄悄冲身边的弟兄打了个暗号。那人会意,又暗暗通知了旁人。乌昙扫视一圈,看众人都已经表示领悟,恰巧也走到大雄宝殿的后门前了,他便轻轻点点头,让大家进去便动手。 然而,领头的那个和尚还未跨入大雄宝殿,忽然“啊”地惨呼一声,向前扑倒。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又有两个小僧惨叫着倒了下去。一个就倒在乌昙得面前。只见他双手捂着眼睛嗷嗷惨叫,指缝中不断渗出血来,显见着是被暗器击中双目。 “怎么提早出手?”乌昙皱眉。不过如今箭已离弦,别无他法。他便高呼一声:“有刺客!”同时,向一个抬着肩舆的和尚猛撞过去。那和尚不防备,被撞得飞出去老远。肩舆顷刻歪倒。乌昙正好一把将玉旒云接住。玉旒云为了把戏唱好,也不敢撒腿狂奔,假作无力之状,让乌昙扶着,朝旁边的禅堂退,意图穿过那里进入塔院,再撤入山中。 只是,才跑了没两步,乌昙忽然听到耳边“嗖”地一声,他晓得这是暗器,忙侧身避了过去,但尚未来得及瞧清楚敌人的方位,又接连“嗖嗖”几下,暗器如雨一般朝他袭来。他心中暗骂贼秃们阴险,左臂挥舞袍袖将暗器击落,右臂则紧紧将玉旒云护在身前,一气冲到道旁的巨型铜香炉后,才得以稍加喘息。 此时可看见大雄宝殿后、两禅堂之间的空地上,海盗们和铁山寺众僧打成一团。一边是灰色僧衣,一边是藏蓝色樾军戎服,双方都袍袖翻飞,看起来像是暴雨之前乌云在天空翻滚,又像是海上起了滔天巨浪。一时间看不出谁占上风。 可是再细看,见两方似乎不是彼此相争,而是忙于应付四面八方飞来的暗器。海盗们以往在海上与官兵作战,见惯了羽箭乱飞,或是和乌昙一样拿袖子甩开,或是用兵器挡开。铁山寺僧众武功不弱,听风辨位,且身手敏捷,暗器飞到他们近前,便劈里啪啦被打开了。只不过,两拨人马都在躲避暗器,为了自保,难免就将暗器拨向对方,结果变成互相袭击,饶是大家身手都不俗,也越来越手忙脚乱。时不时有人挂彩。 这些暗器又是何人所放?玉旒云和乌昙互望一眼,心中俱想:莫不是岑远的手下?他们想探究暗器飞来的方向,只是那些铁莲子、金钱镖等利器越来越密集,如一大群蝗虫铺天盖地而来。虽然他们躲在铜香炉后,却仍不能全然避开,有时暗器击中了香炉,被弹射开来,仍然威力十足。乌昙为了保护玉旒云,有时来不及荡开暗器,唯有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不一会儿,就被划了几道血口子。所幸暗器看来无毒,并无甚大碍。 敌人到底是手法高明、人数众多,还是用了什么巧妙的机括?乌昙担忧,如此下去,海龙帮帮众和众僧终有力竭的时候,到时岂不要被乱箭穿心而死?万分担心弟兄们的安危,但也不能离开玉旒云的身边。他心焦不已。 正此时,忽听一声洪钟般的呼喝,战团之中无妄拔空而起。也不见他如何伸手抬腿,恍如有人抬着他将他举到半空一般。他神态自若,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看那模样,分明好像是喃喃诵佛,但口中佛号如同惊雷,响彻云霄,连大地都震动了起来。玉旒云和乌昙原本扶着铜香炉,此刻只觉手下嗡嗡震荡,加之脚下地面也颤动不已,仿佛有一股力量自四肢传来,直冲心口而去,既快且猛,让人瞬间好像胸口被重击数拳,眼前阵阵发黑。 贼秃的功夫好生厉害!乌昙大骇,忙运起内力来稳住心神,见玉旒云面色苍白神情恍惚,显然是被无妄内力所震慑,急忙一把将其抱起,再不顾暗器的威胁,奋力朝禅堂奔去。他听见“叮铃铃“金声不断,是暗器落在自己的身边,也有几枚似乎打在他的后背上,却好像树上掉下个小果子似的,只一碰,就滚落了,丝毫没有威力。莫非是无妄将这些暗器也震落了? 他不敢回头看,直奔入禅堂,才得以匆匆朝窗户外扫了一眼,只见原本混乱一团的空地上再见不到挥舞手臂的人影,众海盗与和尚们都躺倒在地,不知死活。他又焦急又悲痛——这都是他多年来同生共死的弟兄们,若是就这样被无妄害死,他岂能不报血仇?但他深知自己并非无妄的敌手。况且这时候,见到有些黑衣人影,从禅堂和大雄宝殿的屋顶上向无妄扑落,但未等杀到跟前,又纷纷扑倒。 乱局一经平定,他就失去了带玉旒云逃离此地的机会!念及此,唯有一咬牙,抱起玉旒云向禅堂后方狂奔而去。 出了后门,就是古柏参天的院落。他听到耳畔风声有异,知是敌人来袭,不过刚猛粗野,不像是无妄,是以并不惧怕,待对方攻到近前,才一脚将其踹飞——果然是个武功寻常的货色。结果此人之后,又先后有六七个蒙面人袭来,都是武功稀松平常之辈。乌昙并不惧怕他们,只是担心纠缠太久被无妄追上,所以不恋战,只将敌人踢飞,就继续向前狂奔。片刻,进入了塔院。 虽然还有敌人在后追赶不止,且无妄的吼声也渐渐逼近,在此佛塔林立如同迷宫一样的地方,总算多了几分胜算。先前来暗访的时候已经摸得清楚,只要往西北方一直走,就可以离开寺院,之后,借苍莽山林,敌人便不易发觉他们的行踪了。 他看了一眼玉旒云,已经毫无意识昏睡过去。即将她抱紧了几分,甩开步子往西北方去。只是,才奔出没多远,忽然脚下被树根老藤绊住,一个趔趄跌出去。继而,身下一空,坠入一片黑暗中。 第220章 下落之势虽猛,但只不过心中一惊的功夫,已经跌在了地上。继而听头顶“咔咔”数响,仿佛从前在船上绞动铁锚时锁链所发出的声音一样,乌昙举目仰望,见一道闸门缓缓关上,门上透射星星点点的亮光,连成一个佛门“卍”字——啊,莫不是落入铁山寺机的暗道了! 他只是听岑远说起这山中有暗道。不知是僧众用来穿行山中,还是防范敌人——若是后者,不晓得会不会有机关暗器?他急忙戒备。然而等了片刻,一点动静也没有。只听到外面一阵嘈杂之声,还有无妄的诵佛之声,接着,又安静了下去。 大约那群蒙面人都被无妄震倒了,他想。 他的眼睛渐渐适应了地下的黑暗,见到自己身处一间约一丈见方的石室之内。四面都有门——或者不如说是石壁上凿出来的洞——门口连接着黑漆漆的通道,不知去往何方。 若要下山去,自然还是按照原来的路线最为稳妥,乌昙想。抬眼瞧了瞧上方的出口,距离地面不过两丈,还难不倒他。因将玉旒云放在石室的角落里靠着,自己纵身跃向那万字闸门。 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触到闸门了。不过,机括已经锁死,并无法推开。加之那闸门嵌在石室的顶部中央,四周也没有脚之处,他唯有靠每次跃起之力去撞击。试了七八次,闸门仍然纹丝不动。 “你在做什么?”忽然他听到玉旒云的声音。 “你醒过来了?”他急忙赶过去,“可有哪里不舒服么?” 玉旒云活动四肢,又打量周围:“我只记得老贼秃忽然大吼,后来怎样了?我们如何来到这里?” “老贼秃的功夫邪门。”乌昙也无法解释清楚,只大略说了经过,“他现在可能继续追刺客去了。我想,总得在他发现我们之前,离开这里下山去。你稍等一等,让我撞开那铁门。”说着,他再次跃向铁闸。这一次,手指抠进了一处透光孔中,有了借力之处,他便以手指为支点,猛力晃动身体,企图将闸门打开。可惜仍是徒劳无功。反而手指受力太大,红肿紫涨,几乎无法从孔洞松脱出来。 “你歇一会儿吧!”玉旒云见他大汗淋漓,出声劝道,“既然是人家百年来精心经营的机关,岂是用蛮力就可以破解的?” 心中虽然不甘,乌昙还是只能停手:“要是从上面出不去,岂不是只能从地下寻找出口?光此处便有四扇门,不知通往何处,也不知道后面会不会有埋伏。” 玉旒云又岂会不知。扶着石墙到每一道门前张了张,除了黑暗,什么也看不见。“铁山寺的暗道还真是一项大工程!”她感叹,“这些和尚到底一代一代在此处做些什么不可告人的勾当?安分守己敲经念佛的地方,何须机关暗道?” “谁晓得!”乌昙没好气,“难不成这里是个土匪窝,和尚们就好像我们海盗一样,不管谁当皇帝,官府都是我们的敌人。”这样说着,想起自己生死未卜的弟兄们,不免黯然。 玉旒云却未注意到他的神色,只是专心地在石室中摸索查探。四面石壁触手冰冷,有些地方摸起来就好像封冻的坚冰,干硬无比,碰一下就会把手指黏住。有的地方却又是湿润的,大约是石壁后乃山中水源,所以水汽浸润,水珠不断渗出吧。 西疆苦寒,外面的河流湖泊都已经冰封三尺,地下的水源却不会上冻,不知是何原理,她想。耳畔又依稀听到了淙淙水声——莫非这石壁后面是条暗河吗?又附耳细听,的确是水声无疑,但对于脱身却全无帮助,她便摇摇头,又往下一处查看。只不过黑暗中看不清脚下,忽然一滑,险些跌倒。伸手摸了摸,才发现原来是石壁上渗出的水在地上积成一滩,又缓缓顺着墙边流去。 这地上的水也没有结冰。她心中好奇,循着水流的方向一路而去,来到一道石门前,虽然与其余三道门一样黑暗,但水声最为清晰。石壁上渗出的水,在此处汇集成小溪,流入门后的黑暗中。 水往低处流,她想,看来这门后的道路通往一处更低的所在。若要下山,就得往低处走,不如赌一赌这条路!因招呼乌昙:“咱们往这边试试!” 乌昙虽然早已决定无论她往何处走都要形影不离地守护。听了她得想法,还是有些担忧:“一直往下走,也许会走进山的更深处,并不一定就可以下山和岑家军会合。这是否太过冒险?倒不如设法打开那铁闸,还从原路出去。” “眼下铁闸不是打不开么?”玉旒云道,“无妄在外面寻不见我们,或许会猜到我们掉进了这间石室,呆在原处岂不只有束手就擒的份?就算打开铁闸出去,跟他撞个正着也前功尽废。倒不如在这暗道里转一转。这里漆黑一片,又岔路众多,他除非是千手千眼的观音菩萨,能穿透石壁看清暗道里的情形,否则怎么能找得着我们?” 可不是如此!乌昙想。“不过,我们挑拨离间的计划——” “天下事若都能按人的计划进行,老天爷的面子还往哪儿搁?”玉旒云道,“乌帮主你过往和蓬莱人、伽耶人还有楚国官兵交战,难道也是次次依照计划按部就班吗?” 自然不是,乌昙想,在遇到玉旒云之前,他不过是个打家劫舍的盗匪,依靠的是一身的本领和神佛通杀的狠劲儿,“勾心斗角”几个字,他只是听说而已,不曾需要,也不曾施为。离开海岛之后,才发现世道险恶——那些武功逊于他百倍的人,心机深他千倍,比凶斗狠根本不能保全性命。一次又一次,要依靠郭罡的狡诈,晋二娘的圆滑,小莫的机敏,以及玉旒云洞悉先机的慧黠。他变得好像是人家手中的一把剑,只在需要的时候用来斩杀敌人而已。而这柄剑在铁山寺似乎也没了用武之地——以方才在大雄宝殿所见,无妄的武功于他有天渊之别。一旦交手,不仅毫无胜算,其实,连活路也没有。 他为自己的无用深感沮丧。而玉旈云竟然能用如此玩笑的语气和他说话,莫不是有了新的打算吗?他默默地投去询问的一瞥。玉旈云微微一笑:“都到了这当口,就好像已经杀上了敌人的船,没有了退路,只有你死我活。还想那么多干什么?再想多少条计策,最后都还是要一战——最坏不过杀一个够本杀两个有赚。” “这怎么可以!”乌昙急道,“千山万水来到西疆,为的是借兵攻打楚国,正事还没做,怎么能……” “我知道。”玉旈云道,“老天爷应该不会这么不开眼,让我壮志未酬就殒命铁山寺。死在这些蟊贼的手上,我必然会化为厉鬼,把阎罗殿都闹翻。阎王顾念着自己的清静,也不敢派黑白无常来此处抓我——”她这样说着,看乌昙的神色愈发焦急,忍不住大笑起来:“乌帮主,你可真的变得越来越婆婆妈妈小心翼翼了。我开玩笑而已,你何必铁青着一张脸?说起咱们挑拨离间的计划,只要我消失了,就有文章可以做。现在我不是已经消失了吗?既没有落在无妄的手上,也没有落在岑远的手上。只有他们找不到我,还怕他们不狗咬狗?咱们目下最紧要的,就是从这里逃出去。其余一切,担心也无用,白费精力而已。快找出口吧!这冷飕飕的地方,比起那什么劳什子的后山石洞也暖和不到哪儿去。再耽搁下去,你内功深厚可以坚持,我只怕要被冻成冰柱了。” 啊!可真是糊涂了!乌昙急忙解下自己的外衣给玉旈云披在大氅外。玉旈云笑着拒绝:“方才喝了无妄的药,我现在好得很。得趁着这药性没过去,赶紧走——等药性过去了,你再借衣服给我不迟。还怕我跟你客气吗?”说着,已经扶着阴湿的石壁向前走去。 乌昙怔怔——方才她推拒衣服的时候,无意中碰到了她的手,的确是温暖的。只是,与他接触的一瞬,仿佛擦出了一朵火花,刹那从他的指尖燃向他的心底。而心中似乎早有些什么东西蠢蠢欲动,被这火苗一引,便爆发了出来。但觉一股热流如岩浆喷发一般直冲上头顶,他耳边“嗡”地一响,就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所为何事了,只看到前面昏暗中玉旒云的背影,便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抓住了她的肩膀。 玉旒云一惊:“什么事?” 乌昙根本没有听见她说什么,只是在微光中看到她连日来苍白的双颊似乎有了些血色,好像朝阳的红光映照在皑皑白雪之上,而眼眸闪动,又像是黑夜中星辉熠熠的海洋。一瞬间,仿佛回到了在海岛上并肩而行的那个美好的夜晚。他当初错过的机会,今日绝不再放过。便猛地将玉旒云拉向自己。 “你疯了!”玉旒云“啪”地甩手打了他一个耳光。脸颊火辣辣的疼,让他脑中那昏沉的欲念暂时退散。他看到面前一张惊恐的脸,慌忙撒开手,倒退几步。因走得急了,不留神,被路上的积水所滑,结结实实地摔了下去。冰冷得水很快就浸透了他的衣裤,两手也都撑在了积水中。寒意由四肢传来,让体内的热流稍稍冷却。“我……我方才做了什么?” 玉旒云也趁着这当儿退开了几步,且抽出了佩剑,横在胸前:“你……你莫不是……又像那天在郢城旧皇宫门前一样……” 旧皇宫?乌昙愣了愣。还不及细想,忽然感觉胸中那股热流又涌动起来。可恶!果然是中了邪——不中了毒!他咬住嘴唇,同时狠狠一拳捶在石壁上。这一下用了十成的力气,直打得石壁震动起来,碎石飞溅。而他得拳头也血肉模糊。钻心得疼痛从手掌直蹿向胸口,又把那股诡异得热流击退了。 靠自残肢体不是长久之计,得把这邪力控制住才行!他想着,暗运真气与之抗衡。但那热力甚为古怪,几乎与他得真气同起同落,只要他运气,那热力便加强,他收功,那热力便减弱,却也不完全消失,而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威胁着要冲上他的顶门。他急得满头大汗,唯恐再被邪力所控,做出癫狂之举,就使出全力,狠狠在自己的环跳穴上戳了两下,登时,双腿麻痹,动弹不得,又在左边肩井穴点了一下,让左手也无法发力。唯右边的肩井穴他并不顺手,无法点中。“你……你帮帮我……”他求玉旒云。 玉旒云似乎是对上一次的经历心有余悸,一步也不敢靠近,只是横着剑:“你……你到底为何发狂了?上次也是……” 上次的原因,他也不知道。曾经怀疑是郭庭轩的花茶,可是玉旒云也喝了花茶……他混混沉沉地抵抗着体内的热力。嘴唇已经咬出了血。满口腥味。 “难道是无妄方才拿来的药?”玉旒云猜测道,“他刚才不是说,你气血旺盛,吃了那药会心火亢盛冲顶入额,大失本性吗?” 无妄的药?乌昙试图急中精神,也许吧!那味道清甜——果然和郭庭轩的花茶有几分相似?郭庭轩和无妄同为复兴会中人,有同一种药,也知道其使用之法——一切便说得通了!m “这群馘国的混帐!”玉旈云恨恨道,“阴毒手段层出不穷。我大樾国这几年来何曾亏待过他们?他们从前的那些苛捐杂税一应废除,我大樾国百姓垦荒、耕织的种种奖励也都一样不落的给了他们。他们却还处心积虑要与我大樾国作对!”她说着,挥剑在石壁上砍了一下——这是某位郢城的公子哥儿送给她的宝剑,号称削铁如泥,果然名不虚传,登时剑身就没入石壁中。玉旈云倒是没料到此剑竟有这般威力,愣了愣,才发力去拔剑。岂料这一拔不要紧,从那剑锋划出的细细的缺口处竟然“砰”地喷出一片水雾来,将她浇了个透湿。她措手不及踉跄躲闪。退远了,那水雾喷射之势也减弱了,变成一股细流,顺着石壁汩汩而下。 “看来这后面有条暗河!”她咕哝。 乌昙昏昏沉沉的,并没看清发生了何事,只感到一阵清凉包围了自己,体内燥热大减。他索性也不挣扎着去控制自己的右手了,放松身体瘫倒在地,任由那冰冷的水流冲刷自己的躯体。过了一阵,神智慢慢清醒了,开始感觉到刺骨的寒冷,才用右手支撑着,慢慢坐起身。看到玉旈云就在离自己不远处坐着,抱着剑,一副紧张戒备的模样。 “那药劲儿好像过去了。”他歉疚又尴尬的说。 “是吗?”玉旈云将信将疑,并不靠近,“你现在知道你是谁?知道我是谁?知道我们为什么在这里?” 乌昙点点头:“我一定是着了无妄那老贼秃的道儿了!”他试着运起真气,体内未见异状,这才敢运气冲开了穴道。只是麻痹的时间久了,未能立刻活动,仍倒在流水之中。身上的衣服早已被冰水浸透,暗河之水还不断冲刷,让他不由牙齿直打架。 玉旈云仍只是远远的呆着,握着剑,密切注意着他这边的动静。他心中真是惭愧万分,嘟囔道:“还好我喝的不多,不然还不知道要被这劳什子的药控制多久——你……你刚才其实也可以一剑杀了我。” “我是想过一剑杀了你。”玉旈云道,“不过我没那个把握,而且也还没到那样的关头。该杀的是无妄——还有岑远!这王八蛋!要他上阵杀敌,他屡战屡败,搞起这些下三滥的功夫,倒是得心应手!我总要把他和他那一伙儿的人都灭了。” 的确。用此等阴毒的药物假他之手加害玉旈云,复兴会该当碎尸万段!乌昙想,无论用什么法子,都要手刃无妄这老贼!他加紧运气行血,约莫半盏茶的功夫,身体终于活动自如了,只是与上次中招时类似,瞬时被这药物损耗了许多力气,人有些轻飘飘的,幸亏还不至于如上次那样昏睡过去。他便站起了身。看玉旈云还保持着戒备的姿势,即苦笑道:“我真的已经没事了。药劲全过去了。我们继续走吧。” 玉旈云仍是不动,只将横着的剑放下了,拄着地道:“我当然知道药劲已经过去了。我现在……一点力气也没有。” 乌昙一惊,走上前去,才发现她脸色苍白,嘴唇青紫,身体微微颤抖,若不是背后靠着石壁,又用剑撑着地,人就倒下去了——原来她方才并不是惧怕自己才没有走近,而是根本无力移动。心下大骇,抓着她的腕子试了试脉搏,既缓且弱,且手冰冷如雪,根本已经冻僵了。玉旈云还能勉强笑一笑:“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没有把握一剑杀了你吧?” 乌昙焦急又心痛,想要脱下外衣给她披上,但是自己的外衣早已浸透了冰水。唯有尝试用内力帮她推宫过血,但自己被那药物所害,力气不济,且先前冲开穴道已经耗费了精力,这时稍稍运气,已经满头大汗,两腿发软,不得不撑着石壁喘息休息。 “就在这儿歇一会儿吧。”玉旈云道,“我们说说话,只要不睡着,就不会冻僵。” “你刚才应该趁着药力没过有力气的时候自己先走的。”乌昙抱歉道。 “我走到哪里去?”玉旈云道,“走去哪个黑黢黢的死胡同里,药效过了,一个人在那里被冻死吗?两人一起还有个照应。我们不要说这些没用的话。怪丧气的,越说越冷了——说点儿有盼头的——要是捉到了无妄那秃驴,你打算如何杀了他?” “当然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乌昙道,“将他那邪门的药方找出来,熬制三大锅,逼他喝下去,看他发狂,然后趁他没了力气的时候,把他丢进那个阴寒的后山石洞,让他冻成冰柱。” “妙极!妙极!”玉旈云想要拍手,但是连抬胳膊的力气也没有,“最好他发狂的时候,把他丢进一处牢房,将复兴会的逆贼、铁山寺的和尚,岑远和他的手下,还有那群见风使舵的馘国遗老们统统关在其中,让无妄狂性大发,胡劈乱砍,把他们都杀了。” “无妄一人胡劈乱砍,可不见得能把所有人都杀了。”乌昙道,“他武功虽高,但铁山寺有百多名和尚,岑远也有百多名手下,加上复兴会,馘国遗老,没有千八百也有三五百,一拥而上,也可以把老贼秃给压扁了。依我看,不如给他们都喝下老贼秃的药,让他们全都发狂,互相砍杀,那就事半功倍了。” “不错!不错!”玉旈云笑道,“不愧是心狠手辣的海盗头目,这个法子果然高明。不过据我看,还有更便宜的——西疆遗民不服天威,屡生事端,若要此处长久太平,不如将他们也都灭了。若想灭尽西疆遗民,用无妄的药,也太麻烦了。不如将有疫病的老鼠带一批来,让此地瘟疫横行,自然就将暴民灭尽了。” 乌昙曾经听她说起过东征途中的瘟疫,晓得其厉害,直摇头道:“哪有那么容易?有疫病的耗子上哪里去找?又如何运过来?运送途中死了怎么办?或者运送途中,将疫病过给了咱自己人,那岂不更加麻烦?” 玉旈云本来也就是随口一说而已,听他反驳,就不服输,道:“当初我那军医就瞒着我豢养了几十笼有疫病的老鼠。虽然他被我斩首,那些老鼠也都烧成了灰烬。但是疫病不会凭空而来。这几万里的中州大地,必然有哪里还有这些畜生生存着。待我找到它们,就将他们运来西疆。” “那也还是有些不妥!”乌昙抬杠,“老鼠不会分敌我。西疆这里既有馘国遗民,也有樾人。怎样让老鼠专咬馘国遗民呢?” “这个……”玉旈云想了想,“只要发一道命令,让樾国百姓归乡。给他们些减免赋税的好处,他们便会照办了——实在不肯听的,那只能算他活该。” “倒也是一计。”乌昙道,“可是这疫病一旦流行起来,西疆百姓四处逃窜,难免就传到旁的地方,或许是南方七郡,或许传到西京——可能一路传到东海三省,岂不糟糕?” “你放心,这病死得快。”玉旈云道,“发病的,没等走去其他地方,就已经死了。至于那些染病却暂时未发作的,我可以令岑家军在边境上设立关卡,企图离开西疆的,格杀勿论。” 二人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胡话。乌昙毕竟这次喝下的药少,渐渐恢复了力气。身体不觉得冷了,内息也运行自如,就靠过去,抵住玉旈云的命门穴,缓缓将真力注入她的体内。玉旈云已经快被冻僵了,一直咬牙强撑着,忽然感到这股暖流,不由浑身一震,原本僵直麻木的四肢百骸,好像瞬间被丢进了滚水中来回涤荡,痛楚难当,不由□□出声。幸而那痛楚只是刹那,很快她的身体就暖和起来,呼吸也顺畅了。乌昙见她面上又恢复了血色,才扶她起身,笑道:“既然有疫病的耗子如此好用,咱们还在此处费什么功夫?逃离铁山寺之后,也不必再和他们周旋,直接找些耗子来——不仅可以平定西疆的乱局,便是楚国也可一并拿下。哪儿还需要岑家军助阵呢?” 玉旈云恢复了精神,方才那孩子气胡言乱语的神气也就都消失了。“楚国我是要亲手打下来的。”她道,“瘟疫这种手段……我不屑用。” 乌昙本来也是开玩笑的,见她忽然严肃起来,有些无趣。不过又想,眼下他们身处险境,能不能全身而退都是未知之数,玉旈云哪儿有心情玩笑呢?因活动了一下四肢,道:“那我们继续往前走吧?” 玉旈云点点头,摸着石壁往那水流的下游走去。走没几步,又忽在黑暗中笑道:“虽然是异想天开,但是能说说如何把复兴会、岑远还有西疆的暴民都斩尽杀绝,也很是解气呢!” 乌昙“嗯”了一声:“这些人都千方百计要害你性命,原该将他们碎尸万段。只不过,下药、放耗子,这些也太过妙想天开不切实际了。” 玉旈云“噗哧”一笑:“也难得你肯跟我一起胡说八道——如果是梦泉,什么毒杀铁山寺全体僧众,斩尽岑远亲兵,用瘟疫扫尽暴民——这些话,我连提也不敢提了。就是开玩笑我也不敢说。” 乌昙心中不禁一动——那么说,和石梦泉比起来,他可以倾听玉旒云的某些心声了?一时不由心旌荡漾,强压着心中的喜悦,道:“这有什么不敢说?是玩笑话,又不是当真去做——就算真要做,大敌当前,当然要想方设法保全自己获得胜利。真有神奇的耗子,做什么不用呢?我想……石将军听了也不会反对。毕竟他也是……担心你的安危的。” “是……”玉旒云笑了笑,“但有的时候,比起我的安危,我倒觉得他更担心其他的一些事……他好像宁可我死了……宁可我死了也……我如果真的死了……”她想起了水灾和瘟疫,想起那段令她胆寒的日子。终于摆摆手:“算了,不说这些了。赶紧走吧……” 才说到这,忽然一阵劲风扑面而来。她未及反应,已经被乌昙拉开。黑暗之中,依稀辨出一团灰色的人影,正和乌昙缠斗一处。显见这是铁山寺的和尚!玉旈云也拔剑防备:难道贼秃们这么快已经追入暗道中来了?还有同党在附近吗? 不过这和尚的武功似乎稀松平凡。才十数招,已经被乌昙制服,双臂皆被卸脱,疼得直吸冷气。“你从何处进来的?”乌昙逼问,“暗道有没有下山的路?快老实交代!” 那和尚连声讨饶:“贫僧是从大雄宝殿那边过来的……暗道应该有下山的路,只是贫僧辈份低,职位也卑微,并不晓得。” 岑远也曾说过,铁山寺暗道四通八达,一般僧众也不会晓得所有的通路。这和尚疼得满头大汗,倒不像是在说谎。“你的同党在何处?共有几人?”乌昙又问。 “同党?”和尚摇头,“贫僧没有同党……贫僧是趁着大雄宝殿那里出了事,就钻进秘道里来,想看看西院的慧进师兄最近躲在哪里修炼。” 这是什么莫名其妙的话?难道这和尚不是无妄派来追踪他二人的?玉旈云和乌昙面面相觑。“西院的慧进?”玉旈云问,“这话从何说起?你不知今日铁山寺出了大事吗?” “不就是你们几路人马在大雄宝殿上争执起来了吗?”那和尚道,“要是你们没争执起来,贫僧也没机会偷入暗道。谁知你们在外面闹不够,还钻进暗道里来。贫僧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今日又跟不上慧进师兄了。” 这和尚说话越发奇怪了! “你身为铁山寺的弟子,寺中出了大事却不关心,你师父是这样教导你的吗?”玉旒云故作严肃。 “你又不是我铁山寺的人,怎知我师父如何教导我?”和尚不屑,“我师父生前最大的愿望就是赢过西院。别说师父,其他东院的师叔、师伯,乃至师叔公、师伯公,也没一个不想要赢过西院的。大雄宝殿再出什么大事,那也是他们西院的事,跟咱们东院没有关系。最好他们西院玩火自焚,咱们东院就有出头的一天了。不过无相神功的心法……唉……” 听起来铁山寺其实分为东院和西院两个派别?乌昙虽然来窥探过多次,只看到东西僧院分别有僧人居住,两下里有何恩怨却全然不知。“那现在大雄宝殿上都是西院的人?”他问,“住持无妄大师也是西院的人?” “自然!”那和尚没好气道,“无念师伯,无妄师叔,都是西院的人。他们西院已经得势几十年了。东院现在也有些不争气的家伙投靠了西院,跟着无妄师叔做事,净招惹你们这些外面的人。既无心修炼武功,倒不如将《无相诀》交给我们东院,让我们好好将本门功夫发扬光大!” 听到这里,玉旒云和乌昙大概明白了。东院在铁山寺长期失势。寺中一切皆由西院出身的和尚把持着。东院的和尚想要扭转局势,除了不帮西院的忙之外,还想要寻找本门的武功秘籍——看来也是掌握在西院人的手中。 “慧进又是何人,你为何要跟踪他?”玉旒云问。 “慧进是西院的师兄,我跟踪他是想……”和尚说到这里,忽然打住了,道:“这是本门的秘密,可不能告诉你!” “少玩花样!”乌昙扯着和尚的手臂,“敢不说实话,老子直接把你两条胳膊给废了。你这辈子也不要想超过西院的人。” 和尚疼得连连求饶:“我说了,我说了,施主轻点儿……” 原来这和尚名叫慧行,自认为是东院中最有习武天分的弟子,一心想要在铁山寺每年东西院比试大会上为东院增光。西院的慧进是慧字辈的大弟子,是无妄的徒儿,武功却稀松平常。慧行以为,若是一举击败慧进,自然可以令东院士气大涨。所以他一年来都偷偷观看慧进的功夫,以求知己知彼。本以为自己胜出是十拿九稳的事,可最近却发现慧进的功夫突飞猛进,而且似乎是修炼起了无相神功了。这无相神功的秘笈历来由掌门所保管,西院的人修炼无相神功也并非奇事。慧行因而推测慧进是得到无妄传授无相神功。他便想,若是能从慧进那里偷得秘笈,自己便也可以修炼神功。这几日来,他愈加密切地注意慧进的动向,发现他时常在午间进入大雄宝殿,之后就消失四五个时辰。想来是在暗道的某一处偷偷练功。慧行多次想要跟着进入暗道,苦于没有合适的时机。唯一有一次成功跟踪下了暗道,却被慧进甩掉。今日好不容易又找到了机会,原想先进暗道,静待慧进前来,谁知却撞到了玉旒云和乌昙。 “这么说慧进一会儿也会来吗?”玉旒云问。 “应该是从那边的岔路过来。”慧行双手无法抬起,只能拧头用下巴指着自己来的方向,“那边……” 他话还未说完,忽然被乌昙捂住了嘴——暗道的那一边果然传来脚步声,应是慧进来了。 “我们瞧瞧去。”玉旒云轻声对乌昙道,“这个慧进如果是西院的大弟子,又是无妄的徒弟,只怕晓得暗道下山的出路。” 乌昙点头,一掌切在慧行的后脑,将他打晕了,随后,提着气,轻手轻脚向暗道的深处走过去。玉旒云也借着水声的掩护悄声跟在后面。 两人走不多远,果然见到岔路了。一边地势较高,大概是通往大雄宝殿的。另一边地势较低,且透出微弱的光芒来,应该是慧进打着灯笼吧。便屏息循着微光走。只是没多久,微光消失不见了,两人再走一段,发现来到了另一处岔路口,应是通道崎岖,将灯笼的光遮住了。 慧进往哪边去了?一时没了头绪。但这时候,闻到右边的岔路上传来一阵饭菜的香味。这是通往铁山寺的厨房,还是慧进提着吃食?回想他们所掌握的铁山寺地图,又根据大雄宝殿和塔院的方位推测,厨房并不在这个方向。那想来是慧进或者旁的和尚带着饭食来到暗道中了。玉旒云和乌昙皆是星夜赶路,方才又不敢轻易碰铁山寺的饭菜,此刻正是饥肠辘辘。玉旒云便轻轻冷笑一声,对乌昙耳语道:“这铁山寺的和尚可真会享福。方才拿给咱们的不知道是什么粗制滥造的点心。好东西倒藏起来自己在暗道中偷吃。” “他敢吃,那就一定是没毒的。”乌昙道,“咱们先吃饱了再下山去。”说罢,就往右边的岔路而去。 这条道路果然七万八绕,几乎每走十来步就要转弯,难怪灯笼的光一点也不见。大约走了有五六百步,道路才终于又直了,也可以看见前方摇曳的灯光了。远远跟着那灯光再走百多步,前方的人停住了,不知是发现被跟踪,还是已经到了目的地。 反正也只是要抓他逼问下山的道路,没必要一直隐藏行踪。乌昙便大步奔向光亮处,果然见到一个胖和尚,灯笼插在石壁的缝隙中,双手捧着食盒正要往一张石桌上放——还当真是来暗道中偷食的。 依慧行的说法,慧进修炼了无相神功,本领不含糊。乌昙便不和他纠缠,直接背后偷袭,一掌朝和尚的后心拍去。那胖和尚似乎专注手中的食盒,并不察觉。眼见乌昙就要制住他的后心,却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断喝:“慧进小心!”和尚一惊,缩身打了个滚。就这么电光火石的一刹那,躲过了乌昙的袭击。 乌昙恼火,不过更加惊讶和后悔——他竟然没有发现此处还有旁人。敌人除了慧进还有一个,两个,或是三个?他赶紧变攻为守,先把随后赶到的玉旒云挡在身后,再细看暗道中的情形。这才瞧清楚了,他们此刻身处一间宽敞的石室,室内家具齐全,四壁都是书架,而正对门口的一张床上坐着个长须老和尚,那慧进已经滴溜溜皮球一般滚到了老和尚的床边。此外并不见其他人影。想来方才出声提醒的,就是这老和尚了。 “呔,你们是何人?”慧进怒喝。 玉旒云和乌昙自然没有回答他的必要。两人此刻心中都只有一个念头——如何制住这一老一少两个和尚?乌昙早已拉开了架势,而玉旒云也握紧了剑,随时准备与敌人战斗。 只是,慧进虽然恶狠狠地瞪着双眼,却并进攻。那老和尚也只在床上坐着,动也不动。双方如此僵持,连石壁上滴水得声音都能听见。过了好一会儿,慧进似乎终于挨不下去了,大吼一声朝乌昙扑来。 乌昙见他这招平平无奇,仿佛市井泼皮打架的模样,所以并不惧怕,看准来势就迎了上去。却不想慧进看似笨拙,竟能在快要被乌昙击中的一瞬间变换招式。那肥胖的身躯仿佛一个塞满了泥沙的麻袋,硬生生坠了下去,就这样躲开了乌昙的袭击。 这算是什么怪招?乌昙心中暗骂,看慧进已经摔到了地上,正手脚并用想要逃开,他并不给对方喘息的机会,又飞起一脚向其顶门踹去。这一下,慧进若是被击中,只怕要脑浆迸裂而亡。然而,又是即将在被乌昙击中的一瞬间,原本跪坐在地上的他忽然躺倒了。乌昙一脚踹空,身形不稳,连忙变踹为踏,顺势向慧进的胸口踩下。这一次,他大概摸熟了慧进的套路,猜想这和尚总是在等自己先出招,待自己的招式变无可变的时候,才加以应对。因此他以为,只要出招更快,对方便无法再如此应付。于是,他不再给慧进任何喘息的机会,虽然一脚踩向正中,同时也预留了两三个后招,看慧进如何应对,他便可以先发制人。 果然,这一次慧进看到胸口被袭,便向左边躲闪。不料乌昙瞬间又攻向左方,他只得又匆忙往右边躲避。乌昙所料不错,他正是依靠看清对方的招式,然后瞬间应对。而对方的招式变快,他应对的时间也须缩短。他接连躺在地上接了乌昙三招,未得片刻喘息,乌昙的第四、第五、第六招又攻到了。毕竟他身躯肥胖,移动费力,且躺倒在地可以闪避的空间也有限。当乌昙的攻击越来越快,他终于渐渐应接不暇。到了二十回合上下,已经大汗淋漓,露出败像。乌昙看准时机,趁他翻滚时背后露出空门,伸手向其后心直抓下去。这一次,慧进终于没有避开,被乌昙提了起来。 “好秃驴!看你还往哪里跑!”乌昙说着,就想要把慧进丢出去,先摔个半死。 却不想这时候,忽听“嗖”的一声。昏暗之中尚辨不出飞来何物,他已感到手腕一麻,登时整条右臂都失去了力气,放松了对慧进的掌握。这胖和尚重重摔在地上,虽然痛得发出惨嚎,但总算没有受重伤,连滚带爬地逃回老和尚身边去了。乌昙诧异之下,连忙验看自己的伤势,但并不见任何皮外伤,再活动下手臂,发现又运动自如了,可见方才只不过是骤然被击中穴位引发酸麻而已。就不知时什么暗器?欲低头寻找,又怕敌人发难,唯有重新拉开架势。不过此时,听玉旒云在他身后幽幽道:“仅仅以一支秃毛笔就能击败乌帮主,看来我们的确不是这位大师的对手。”说话间,她已经把玩着那支毛笔走了上来。乌昙想要让她退后,她却摇摇头:“无念大师,您还活着么?还是我已经来到了阴曹地府?” 无念?乌昙讶异:就是无妄的师兄,不是在陨星雨之夜圆寂了吗?怎会仍在人世?玉旒云又如何能确定眼前的和尚是无念? “阿弥陀佛!”床上的老和尚双手合十,“施主认得老衲?”看来正是无念。 玉旒云微微一笑,擎着那秃笔在空中划了个半圆,一一指点石室中的物件:“《夏小正》、《阴阳历》、《太初历》、《皇极历》、《乾象历》——如此冷僻的书籍,便是在钦天监里也少有人问津,那些博士、司历们至多研究研究《授时历》而已。而此间历书不仅齐全,当中还夹着许多笔记批注,可见主人仔细研读过。再看四壁,刻满了星象图,有些刻痕还是新的,想是此间主人所为,而非前人留下。我想,这个铁山寺中,除了无念大师,再无他人有此学识与兴趣了吧?” “星象图是我刻的!”慧进叫道,“师伯腿脚不方便,都是他说,我刻——你们两个又是什么东西?啊,我知道了!今天寺里乱哄哄,说是樾国王爷要来,你们是朝廷鹰犬!” “朝廷鹰犬……”玉旒云冷冷地咀嚼着这四个字,一步一步逼近慧进,“听你这说法,铁山寺是不服天威,心存反意了?” “我……我们铁山寺就是……”慧进想要摆出架势来,但一方面乌昙紧紧护卫在玉旒云的身侧,一方面玉旒云那冷冰冰的态度中自有一种威慑的气势,他竟手脚不听使唤,动也不能动。 “善哉,善哉!”无念口诵佛号,“我铁山寺百年古刹,见过多少兴衰?王侯将相都化为腐朽,城郭宫殿也早成灰烬,腐朽与灰烬中又生出新的帝王枭雄与王城宫阙来,唯我铁山寺还在这山中侍奉佛祖。我们是诚心归顺,还是假意降伏,又有何必要去追究呢?”他波澜不惊地说着,又瞪了一眼慧进:“不过,你口出恶言,骂别人是鹰犬,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是。”慧进垂头,不敢反驳。 “哈哈哈哈!”玉旒云仰天大笑,“不亏是无念大师,连星辰的变换都研究得一清二楚,难怪将世间俗事看得如此透彻。铁山寺的住持如果由大师来担任,也就不会惹上今日这些麻烦了。敢问大师知道眼下外面发生了何事吗?” 无念微微皱了皱眉头:“老衲居于地下,已经算是个死人。外间发生何事与老衲何干。挑拨离间的话,施主可以省省。” “挑拨离间?”玉旒云故作惊讶之状,“铁山寺之中有何嫌隙可以让我趁机挑拨的吗?啊,是了,方才听说你们有东西院之争,但是无念大师您与无妄大师同属东院,哪儿还有什么可挑拨的?” “西院!”慧进跳将起来怒吼,“东院只有酒囊饭袋,岂可与我西院相比?再说西院之中怎就没有嫌隙?无念师伯就是被我师父……” 他不晓得,玉旒云是故意说错东西院,想试探虚实。他如此暴跳如雷,郑重其下怀。不过,才说倒紧要处,无念便喝止了他:“慧进,出家人岂可口出妄言?我与你师父自幼一处读书习武。先师在世之时,便嘱咐我二人同心协力,将本门发扬光大。过往,我与你师父共同在外面打理寺中事务,如今你师父在外面,我在地下,如此而已。” 听他这样说,慧进反而觉得委屈了,申辩道:“师伯,您不必替师父辩解。他为了谋夺住持之位,使奸计害您,这些弟子都知道。他之所以没有害您的性命,只是伤了您的双腿,又将您囚禁于地下,无非是想从您这里得到《无相诀》罢了。他虽然是我的师父,但我决计容忍不了他的所作所为。” 原来如此!玉旒云不禁一笑,又望了望乌昙。后者显然也猜出了铁山寺恩怨情仇的来龙去脉。又想,只怕这个慧进成日带着饭菜来看望无念,也只不过是贪图老和尚手中的秘笈罢了! “混账!”无念怒喝,“你几时看到你师父害我?竟当着这些来路不明人的面,胡说八道,损害本门名誉。” “无念大师,”玉旒云笑着插嘴,“这位慧进师父一片孝心,你何苦呵斥他?你原本与无妄大师共同执掌铁山寺,如今却被囚禁于此暗无天日之地,又对外宣称已‘圆寂’,当中有何曲折,即便慧进师父不说,我们这些外人也会有所猜测。你疾言厉色的否认,反而显得此地无银。也罢,也罢!吾等外人,理得你这许多?你们爱怎么争夺掌门之位,爱怎么谋取武功秘籍,都与我无关。我误触机关才坠入暗道,又稀里糊涂来到此地,只想找条下山的路。大师既然不想见到我,就请给我指一条明路吧!” 无念冷冷扫了她一眼:“铁山寺僧众代代修缮此暗道,为的是保护本寺安全,若是老衲指点施主下山,岂不是将暗道的秘密透露给了外人?这样吧,慧进每日从大雄宝殿的入口进入暗道,他晓得如何原路退回。就让他带二位去大雄宝殿,二位从那里自行下山好了。” 大雄宝殿?这老和尚是真的不问俗事,还是故意说这话来气人?玉旒云出现在大雄宝殿,岂不是自投罗网?慧进当然也明白,摇头道:“师伯,这万万使不得。弟子知道师父设下陷阱,要制服朝廷鹰犬。虽然具体是何安排,并不晓得,但师父最倚赖那些师兄弟们已经筹备了数日。今日便是收网之时。所以,此二人必定不是误入机关,而是躲避师父和众师兄弟才闯进暗道的。此刻大雄宝殿上,几路人马正闹得不可开交,他们岂肯跟徒儿去自投罗网,必然在半途中就对徒儿痛下杀手……也许还折回头来,胁迫师伯……” “蠢材!”无念斥道,“你入门多少年了?身为西院的大弟子,武功还是如此不济?竟然惧怕这个一身蛮力的楞小子?” 一身蛮力的楞小子?乌昙还素来没有被人如此评价过,不禁好笑。他自信武功就算不一定能胜过无妄,但也是内外兼修,身手敏捷,招式灵活,更有丰富的临敌经验,长于随机应变。这无念居然说他一身蛮力?不过,他也懒得计较。只是担心此地阴冷异常,不知道玉旒云得身体还能支持多久。 “况且,”无念又继续数落慧进,“除了大雄宝殿,你还不知道其他的通路了吗?这两位施主想避开各路人马离开本寺,你虽然不知下山的道路,带他们去后山、厨房、塔院——随便哪个你晓得,又可以不被人发觉的地方不就行了?只要他们安然离去,也不会加害于你。岂不大家方便?” “啊……”慧进仿佛恍然大悟,“是……是……弟子可以带他们去九步溪,那里可以离开本寺,但是外面山路曲折,会不会在山林里迷路,就看他们的造化了——反正,这样复杂的山路,他们就算能摸出去,以后也不能偷偷摸回来,应该不会危及本寺的安危,师伯以为呢?” 无念捋了捋胡须:“九步溪……的确是个两全其美的法子——二位施主意下如何?” 乌昙不知九步溪这个名称,但是经查探过铁山寺的地形,自信到了那里,就能找出下山的法子。且他自忖武功比慧进高许多,不怕这贼秃暗中使坏。是以,觉得这个建议倒也可行。 但玉旒云却显得不那么急于离开似的,闲翻着无念床头的书,又望望四壁的星象图,道:“无念大师,敢问你是如何预测陨星雨的呢?” 无念瞥了她一眼:“施主问这做什么?” “好奇而已。”玉旒云道,“听说你不仅能观星象,也能预言水灾旱灾,却并非天赋异禀能通神灵,而是运用质测之学。在下才疏学浅,‘质测’‘通几’只是听人辩论过。究竟这质测之学有何高明之处,又如何运用,却是一窍不通。难得见到大师,便想请教一二。” 无念皱起眉头,再次望向玉旒云。不过不再是随意的一瞥,而是深深的凝视,似乎是要从她的表情里查看她所言是否出自真心。片刻,才捻须道:“物有其故,实考究之,大而会元,小而草木螽蠕,类其性情,征其好恶,推其常变,是曰‘质测’——简而言之,万物变化,有理有义,有法有数,要明理辨义,不能只靠空谈,须得看着、摸着、闻着、甚至吃下去,才能将其归类,描述其特性,预测其变化。你们这些终日沉迷于争权夺利的人,岂有耐心做质测之学?你问了也是白问。快走吧。” “好个不能空谈!”玉旒云笑道,“那些言必称子曰的臭穷酸们,既不会抗旱,也不能治水,更别说预测旱灾水灾日食月食了。朝廷除了需要武将开疆裂土,也需要像大师这样务实的人才,能行医的,会种地的,懂得修筑堤坝水库的,能预测天灾让人趋利避害的——这才是百姓的福音。” “哈!”无念发出一声冷笑,面上露出鄙夷之色,“天灾固然可以预测,世间最可怖的却是人祸。正是因为有些成日想着要开疆裂土,甚至想战天斗地的人,才搞得民不聊生,甚至有时还引来天谴,愈加害人无数。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这是在骂她吗?玉旒云微微蹙眉:“大师怎么说起天谴来了?质测乃是实学,也相信天谴这等虚妄之事?” “虚妄?”无念冷冷,“尔等对天地毫无敬畏之心。总以为学会了治水就能令河川改道,学会了垦荒,就能烧山造田,岂不知天地运转,自有其法度,违背法度,便会引来更大的灾难,这便是天谴的道理,丝毫也不虚妄。” 丝毫也不虚妄!玉旒云一瞬间仿佛看到洪水泛滥的村庄和瘟疫肆虐的城池。方才她还和乌昙有说有笑地议论着如何用疫病消灭敌人,虽然只是一时口舌之快,但此刻却被无念当头棒喝——她想要申辩,想要反驳,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而偏偏这个时候,背后轰隆一声巨响。回头看,只见进来的通道被一扇石门封闭。乌昙虽然一个箭步抢到门口,企图将门推起,可是门下的缝隙连手指也插补进去。只能听到外面传来慧进的声音:“师伯,弟子去搬救兵!”看来他是趁着玉旒云和无念说话的当儿溜了出去,又启动机关放下石门。 他要去通风报信?玉旒云和乌昙互望了一眼,那他们岂不是成了瓮中之鳖? “喂,老和尚!快把门打开!”乌昙冲着无念吼,同时,飞身向他扑去。 第221章 乌昙本来想,就算这无念的功夫和无妄不相上下,但毕竟是个双腿残废之人,只要自己的招式够快够狠,对方还是避无可避。只消制服这老和尚,逼他打开机关,就能和玉旒云逃出暗道去。 然而,他的第一击在距离无念不到一寸距离的时候,被对方犹如鬼神一般避了过去。不仅如此,第二招,第三招,第四招,都被轻易躲过。老和尚只是坐在床上,仿佛既不抬手也不动脚。但乌昙无论从前后左右哪一个方向攻击,都好像打进了一片虚幻之中——明明看着对方在眼前,一拳击出就是空的,再看,对方还是在眼前,似乎连一根头发也没有动过。 十数招过去,依然如此。乌昙不由心下骇异:取胜看来是无望的!无念此刻尚未反击,若他出手,自己只怕一招也接不住!但除此之外,也没有旁的法子,唯有拼了!想着,又全力攻了十数招。速度倍于从前,路数也愈加诡谲,可仍旧徒劳无功。 “楞小子!真是楞小子!”无念斥骂,忽然一挥衣袖。乌昙只觉一股劲风扑面,整个人向后摔去。他连忙想要凌空翻身再次扑上,可是又听耳边嗖嗖数响,肩头、侧腰、膝盖等处都微微一酸,人便没了力气,摔倒在地。“你一身蛮力没处使,老衲还没功夫陪你疯!”无念冷冷的,盖上了身边的棋笥,原来方才是用棋子当暗器。 乌昙又气又急,生怕无念会对玉旒云不利。他想要运气冲开穴道,可无念点穴的手法古怪万分,怎么冲都纹丝不动,焦躁之下,还用岔了力气,胸口一阵绞痛,跟着便喉咙一甜,吐出口血来。玉旒云见状,抢步上前将他扶起,但也束手无策。 “乖乖躺着,让老衲吃顿安稳饭。”无念道,“等吃完了,老衲自然给你解开穴道。再要自己用蛮力,受了内伤老衲也不管。”说时,手一挥,用一根长布条拴住了食盒的提柄,轻轻一提,便整个儿拉到了自己的跟前,又打开盖子,将内中饭菜一一取出——这么一提一拽,竟然连汤汁也不曾溅出一点,可见手法高明,非比寻常。“好香,好香!”他赞道,“喂,小子,你要不要也尝一尝?” 乌昙正是满心焦急,哪儿有心情搭话。只轻声对玉旒云道:“不如我吸引老贼秃的注意,你……”玉旒云却轻轻一笑,不听他说完,自己站起身来,道:“的确是好香,既然大师相邀,那晚辈就叨扰了。”说时,便在无念对面坐了下来。 无念皱眉看了看她:“你倒悠闲。我看这楞小子拼命保护你,想来你是师弟撒网要抓的什么人。现在你被困于此地,不是该求求老衲,帮你逃出去,免得让我师弟抓住吗?” “大师从方才开始,就句句带刺,摆明了看我不顺眼,我求你有什么用?”玉旒云道,“再说了,我虽然是被困于此地,但我想慧进即使通风报信,无妄大师也不敢大张旗鼓来捉拿我。否则,不是将他谋害师兄窃取掌门之位的恶行昭告天下了吗?” 无念愣了愣:“你这小子……” 玉旒云颇为得意,伸手去拿碗筷。却不想被无念“笃”地用筷子击中手腕:“放下!我说请那楞小子吃饭,没说招待你。他虽然一身蛮力,出手也毒辣,却是个至情至性的好人,不像你,一肚子坏水!” 玉旒云虽然素来不寄望别人说自己忠直善良,但听无念此言,仍不免失笑:“大师你说他是好人?你可知道他是个杀人如麻的海盗头子?” “那便如何?”无念道,“他身为海盗,过的就是你死我活的日子,杀生只不过是为了活下去。就好像你饮一瓢清水,也杀死了水中八万四千小虫。但你这臭小子就不同了,你出身显贵,衣食无忧,本可以好好积德行善,却偏偏要挑起战端。死在这楞小子手上的人最多不过百八十,你手里的人命却数以万计。更可恶的是,你并非亲自上阵,而是诸多阴谋诡计,不仅杀你的对头,连你身边的人也被你害死不少。你还不知悔改,以此为傲。你可不就是一个无可救药的恶人么?” 玉旒云笑不出来了。“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她冷冷盯着无念。 无念神色淡然,甚至还带着一些轻蔑:“老衲虽然不理俗务,但外间的事情,多少也知道一些。我猜你就是当日率领兵队灭亡馘国的惊雷大将军玉旒云。所以我对你的批语应该并无错谬。” 到底是猜的,还是从铁山寺的众人处听说的,玉旒云没兴趣知道。这么些年来,她立下赫赫战功,哪一件不是用敌人的尸骸和部下的牺牲堆出来的?如果可以,她也希望能己方不损一兵一卒就全歼敌人。可是沙场本就如此残酷。比沙场更可怕的,是宫里的那些阴谋——乌昙在刀尖上打滚,她又岂不是日日走在你死我亡的关口?向往岁月静好。可是从襁褓之时到如今,多少次差点儿就没了性命?若不是她握起了剑,狠狠将一个又一个敌人的咽喉割断,这副身躯,大概已经被恶狼们吃得连渣也不剩!至于在争斗中不幸遭害的身边人,譬如石梦泉的母亲……这怎能都怪她? “你一个游手好闲的和尚知道什么?”她冷笑道,“啊……不,你被你师弟谋害,困于此暗无天日之处。你觉得这样很好么?” 无念举箸夹菜:“我能不能见天日,还不都是如此活着?反倒你这小子看来命不久矣。你应该是被无妄用玄冰指所伤,体内寒毒已经发作过数次,再发作之时,就是你的死期了。” 果然是无妄暗中加害。这怀疑算是被证实了。只是,玉旒云没想到会有这么严重。 乌昙听言可着急了:“大师,玄冰指是你铁山寺的功夫,你一定知道医治的法子吧?” “我自然是知道。”无念道,“不过,如此一个祸害,若是治好了,又不知道有多少人要丧命。我劝你也不要再被此人迷惑,回去作个海盗,也比助纣为虐强。” “怎见得我就是桀纣?”玉旒云趁着无念说话,“哗”地一下抢过了他面前的菜碗,又从食盒里拿起个馒头来,蘸了菜汤,狠狠咬了一口,“老和尚你不必在这里自命清高假扮菩萨了。馘国皇帝昏庸无能,官员贪赃枉法,搞得百姓民不聊生,我大樾国灭亡昏君,乃是顺应天意。平北公治理西疆,扫平盗匪,鼓励农商,有哪一点做得不好?一个人路遇强盗杀人,是视而不见避免犯杀戒,还是拔刀相助惩治恶人,究竟哪一种罪过更大?” “你这是往自己的脸上贴金么?”无念放下筷子,“譬如你见到邻家的父亲烂赌,是应该劝人戒赌,还是破门而入将其斩杀,占其田产,还强逼其子女做你的奴隶?你将自己比作路见不平的侠客,依老衲之见,你其实就是烧杀掳掠的强盗——不,强盗如你这位朋友,通常还不会为自己的行为找借口,你这种行径,比强盗更可恶!” 他说到最后几个字,双眼圆睁,完全没有了先前的淡定之态,仿佛下一刻就要扑上去将玉旒云掐死。这种气势,让玉旒云愣了愣,一时无言以对。但片刻,又哈哈大笑了起来:“没错,我的确是个强盗,不,比强盗还凶恶百倍。但大师又有何资格谴责我?劝人戒赌,本来就不是强盗应该做的事,难道不是为人父母,为人兄弟,为人子女的职责吗?大师身为馘国德高望重的僧侣,竟然不去劝谏历代昏君,反而躲在这深山之中独善其身,以至于大好河山落入我这强盗之手。大师的所作所为,也令人不齿!” 这次换无念愣住,死死盯着玉旒云,竟大半天不能出一言。 玉旒云乘胜追击:“还说什么质测之学,躲起来自顾自偷着乐,既也不用自己的学问来辅佐君王,也不用自己的本领来造福百姓,就会指着别人的鼻子说人家是刽子手,相比之下,你那个醉心复国大计的师弟,倒还痛快些!” “谁说我没有用学问造福百姓?”无念怒道,“我二十年前就编撰历书奉与朝廷,也曾一度协助司天监观测星象。但昏君只不过用星象协助自己炼丹修仙。而外戚佞臣,又用天象乱作文章,为自己谋权夺利。权贵阴险无比,百姓则愚昧不堪,每次遇到灾异,他们都来求助老衲,而老衲一再安抚,又指给他们抗旱治水的种种方法,他们却仍只会谈鬼论神。以至于屡屡为江湖术士所骗。一而再,再而三,又岂是老衲区区那一点学问可以改变?” “哈哈哈哈!”玉旒云大笑,“我以为你是看破俗世的一代高僧,原来不过是个遇挫即逃的懦夫!大丈夫贵在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贵在愈挫愈勇,不死不休。你看我大樾国的顾长风,从前经受几多打压,他仍不屈不挠,如今终于可以大展拳脚。还有那个楚国的程亦风亦——他虽不像顾长风这么好命,有生之年遇到明君,但即便是昏君,他也殚精竭虑,鞠躬尽瘁。他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却屡屡文官代武职,无论是面对骁勇的敌人,还是成日给他找麻烦的同僚,他也不曾打退堂鼓。他在国内推行新法,哪怕遭众人反对,最后从一品大员贬为七品县令,他也没有拂袖离去,反而在边陲小镇兢兢业业当他的县令。如此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连身为对手我,都不得不敬佩——反观大师,只不过遇到一点小小的不顺,就怨天尤人,躲在深山之中,假装不问世事,任由山河为外族所占——我看大师不是因为‘区区学问’,而是因为‘小鸡肚肠’,才会如此不得志。” 无念的脸变成了铁青色,拍案喝道:“你说什么!” 这一下大约是因为暴怒,用了十分的力气,床前的桌子被拍得碎成了七八块,上面的碗碟自然摔得粉碎,坐在桌边的玉旒云竟被震得向后飞出去,重重撞在一座书架上。书架倾倒,上面的书稀里哗啦落下,砸在她身上。 变故来得太快,乌昙见玉旒云被书册掩埋,不知她情况如何,想要冲过去看,却动弹不得,只觉自己的心口如被利刃切开,尖锐的疼痛扩散倒四肢百骸。要是真能有一把刀,将无念加在他身上这无形的枷锁劈开也好啊!他这样想着,再次用力去冲击被封的穴道。不想这一次,竟然有松动的迹象。不由心下大喜,便顺着那刺痛扩散的方向,卯足了劲儿冲过去,初时只觉浑身仿佛要炸裂一般,但他隐隐感到被锁住的穴道又松动了些,就咬牙坚持。终于,如同淤塞的河道被凿开了一个缺口,虽然只是细小的一线,但洪流奔涌而出,立刻就将淤泥冲刷得无影无踪。他的身体又恢复了自如。看无念手中的方才用来拎食盒的长布条朝玉旒云那边毒蛇吐信般舔了过去,急忙一个打挺跳起身来,大喝道:“臭贼秃,看招!”已扑到了无念的身前。 这一次,他心中什么都不想,什么招式快慢,什么攻守进退,统统都顾不上了,只想要取无念的性命。所以一招一式都是拼命的架势,甚至毫无章法可言,跟泼皮斗殴也差不多。至于无念的招式,他也不再用心去化解,全不考虑对手可能有什么暗藏的后着,只要能胡乱挡开去,就不做计较,一味狂风暴雨般地进攻。如此也不晓得究竟拼了多少个回合,忽然腕子上一紧,被无念拿住了脉门。还要再挣扎时,但觉无念的手指如同铁箍,几乎把他的骨头都捏碎。他唯有放弃右手不用,挥动左拳又打向无念。但还没碰到老和尚,就被抡起来直丢了出去,也撞在一座书架之上。不过他反应极快,瞬间又弹起身来,并未被书册砸中。待要再飞身扑上,却见无念手中的长布条已经探向了玉旒云倒下的方向,轻轻一拂,扫开了杂乱的书册,又卷住了玉旒云的腰,将她拉了回来,稳稳放在她方才坐的那张凳子上。 乌昙本已跃起,便不再扑向无念,而是护到玉旒云的身边:“你……还好么?”玉旒云感到有些晕眩,不过活动四肢,倒还利索,只是后背撞得生疼,眼前看到一片模糊的血色,乃是因为额头擦破了,鲜血流入眼中。像她这样在战场上摸爬滚打过的,这点儿小伤自然无所谓。即摆手示意乌昙不必担心,冷眼瞟着无念道:“一言不合就把后生晚辈丢出去,铁山寺的高僧原来就只有这点气量!” “你不必话里藏针。”无念道,“老衲虽然不是德行无缺的完人,但也轮不到你这种奸险之徒指摘。” “嘴长在我的脸上,我爱说什么,用得着你管?”玉旒云嗤笑,“越听你说话,越觉得你浪得虚名。亏平北公还曾想请你出山为朝廷效力。我看你真出山,倒成了朝廷的瘟神了。” “哈!随你怎么说!”无念冷冷,“馘国皇帝我都不效力,何况是樾寇?你兜这么大一个圈儿激将我,无非也是想我帮你计算日食月食之类,好让你借灾异、祥瑞去蛊惑人心吧?” 玉旒云还真不曾这样想过,不禁大笑:“大师也太瞧得起自己了,我要做的事,用我的双手去做就可以,根本用不着借你的灾异、祥瑞之说。再说了,你也不想想,那一套要是行得通,你岂不早就成了一国之国师,安享富贵,何至于困于石牢?哈哈哈哈——” 她是真心感到此事好笑,因而笑得前仰后合,但忽然笑声噎在了喉咙里。下一刻,化为鲜血喷了出来。还来不及将喉咙里呛着的血咳出,便感觉自己喘不上气了。寒意犹如魔障,瞬间冻结了她的脏腑。头脑却还清醒,就这样痛苦地感受着心跳慢慢停止。说不出话,不能求救,甚至连眼珠也无法转动。 乌昙大骇,先是想着拍拍她的后背,帮她调顺气息。可碰到她的身子的时候,只觉触手冰凉,犹如死人。正想着要像从前那样,替她推宫过血,即听无念喝道:“别乱动,快点中心俞穴、厥阴俞穴!” 心俞穴?厥阴俞穴?乌昙当然知道在何处。对战之中,这都是控制生死的大穴,出手稍重,即可立即置对手于死地。 “还愣着干什么?”无念再次喝道,“这小子中了我师弟的玄冰指,若不赶紧阻断心俞和厥阴俞穴,立刻就会冻成冰柱。”他命令着,看乌昙还在犹豫,索性将手中的布条一抖,缠住玉旒云夺了过去,瞬间已经点中心俞和厥阴俞穴,接着又手指不停,点中命门、气海、膺窗、巨阙等数处穴位,无一不是能取人性命的要穴。 只是,他如此施为之后玉旒云依旧面如金纸,并无丝毫好转之兆。乌昙岂能袖手,扑上去阻止:“你这恶毒的贼秃,快放开她!” 无念一手抓着玉旒云,另一手将乌昙挡开。趁着他还没再攻上来的当儿,又点中玉旒云的关元、章门两穴。不过乌昙应变极快,一被推开,又即攻上,而且捡起了地上被震碎桌子的一条木腿,当是武器,直朝无念顶门砸下。“蠢材!”无念斥骂,抓起枕头来往木腿上一格,再将乌昙推开,之后,又点中玉旒云的百会、神庭两穴。 乌昙一看,这还了得?若自己再不取胜,玉旒云就要被无念害死。眼下不仅是要豁出性命,便是有下辈子,也要豁出去了。他即将那木棍挥舞得水泼不进,自己整个人也仿佛变成了那木棍的一部分,化作一股黑旋风朝无念刮过去。他深知无论是比拼招式还是较量内力,自己都不是这老和尚的对手,唯有死缠烂打,才能求得些许胜算。而且,必须保证自己不被对方碰到,否则再锁住穴道,那就只有坐以待毙的份儿。于是,比起先前一味的凶狠,他此刻只是求快,拳头、木棍、腿脚,乱七八糟轮番地向无念乱打。多数时候都落了空,有两三次似乎碰到了对方的衣袖,便感觉一股绵绵不绝的劲力,威胁着要将他推倒。但是他变招迅速,还不待那劲力使到极处,他已抽身攻击下一处了,所以一直也未被无念击退。如此,竟然持续了到百招上下,他一棍棒打下,这次好像击到了实处,但听无念“啊呀”痛呼,停止了还击。他定睛看,自己正正打中了对方的脑门,老和尚捂着额头,指缝中渗出鲜血来。 好机会!乌昙立刻想要出手夺过玉旒云。不料,无念虽然负伤,反应却丝毫不减。乌昙堪堪拉住玉旒云的胳膊,无念也伸手揪住了她的后领。两人同时以使力。只听“嗤”的一声,玉旒云的衣服被撕裂了,露出了背后肌肤。这一次无念才真的愣住了。乌昙趁势一把将玉旒云抢过来,又扯下了禅床上的被子将她裹住,抱着她远远地跃去石门边,防备无念再次出手。 “这……这居然是个丫头?”无念一脸愕然,“樾国的惊雷大将军是个女子?” 乌昙不理他,只是先脱下自己的衣服给玉旒云穿上了,又看她的脉息,但觉微弱无比,几乎触摸不到,不过是她的身子却没有先前那样冰冷了,面上的死灰也稍稍褪去,变为青白。莫非是无念方才点中的那些穴道真的可以救命?他无暇多想,本来就不通医术,至于无妄的那什么玄冰指如何阴毒,更加一点不明,只想,无论如何,一个人的脉搏虚浮至斯总不是好事,先帮她调顺脉息才好!因此,打算依照从前一贯的法子,将自己的真气输入玉旒云的体内。不想,才一动作,无念就那边冷笑道:“你这小子还真是固执!跟你说了替她推宫过血只会加快寒毒流动令她速死,你偏偏不信。你就杀死她吧!” 乌昙瞥了一眼无念,将信将疑:“那依你之见,要如何才能治好她?” 无念按着额头的伤口:“治好她做什么?她心肠狠毒,日后还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因她而丧命。救她等同于杀人。” “那你还说什么废话?”乌昙怒道,“我自想办法治她,治不好我就跟她一起死了。”说着,径自抱起玉旒云往几座尚未倒塌的书架后走,意图避开无念,图个清静。 “你这臭小子!”无念又骂,“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方才出手救这毒丫头,你跟我大打出手。我劝你不要治好她,免得日后自己也被她害死,你却不听。世上哪有你这么不识好歹的人?” “你这和尚才是莫名其妙!”乌昙道,“你既说她狠毒,恨不得替□□道,怎么又说自己方才出手救她?既然救了,为何不救到底,现在又说要杀她为世间除害?都说出家人慈悲为怀,你们师兄弟二人,一个出手伤人,一个救见死不救,莫非铁山寺读的经书和别家不同吗?” “你……”无念一时反驳不了,片刻才道,“我几时说要杀她?只不过说你那法子不得当!她被玄冰指所伤之后,又服下了大量雪梅丹,中毒太深。哪怕她有老衲这等功力,不花个十天半个月,也没法子自己将寒毒逼出体外。外人出手,除非……除非把她体内的毒过到自己身上。但是那样……” “要如何?”乌昙急着问,“如何把她身上的毒过到我身上?” “你真疯了!”无念瞪着他,“过去你身上,你又不知本门心法,不能将毒逼出来,你可就死了。” “少废话!”乌昙吼道,“救不了她,我也一样死。究竟要如何做?”他双眼圆瞪,恨不得目光能化为利剑,将无念心中得答案挖出来。 无念好像真的被这样的目光刺伤,呆了呆,才道:“那你就捏住她的神门、内关、大凌三个穴位,不要运功,而是尽量把你自己的内息沉下去,看看是不是有寒意从那三处穴位传入你的手指。” 不待他说完,乌昙已经抓起了玉旒云的手腕,找到了那三个穴位。屏息凝神静待少时,果然感觉有丝丝寒气从三点渗出。起初只感觉指尖冰冷,和摸着冰块无甚分别。过得片刻儿,就觉得仿佛有钢针从那三点刺出来,扎在自己的手指上,而且越来越痛,也越来越冷,好像钢针戳破了皮肤钻进他的手指,又顺着手指进入手掌、小臂,一时间,整条胳膊都酸麻起来。 莫非这就是寒毒进入了自己的体内?那要将这毒素导去何处?若是去到另一只手,不知可否在手上扎几个孔,将毒素释出?他想着,便暗暗催动真气,想导引内息的流动。不料,真气才由丹田升起,胳膊就是一阵刺痛,好像钢针在血脉中乱窜,令他无法控制手臂,一下子松开了玉旒云的手腕。 “你小子是想导引寒毒么?”无念一眼就看了出来,“若是这么轻易就能让你导引,哪里还需要将毒素过到你的身上?直接逼出来不就行了?天下内功分正反两路,正路的内功,内力顺着经脉运行方向而动。玄冰指则是反路,全都逆人经脉而行。不仅如此,遇到正路内力,寒毒逆行就越快。所以,你去给她逼毒,会让她速死,你自己运气导引毒素,多半会让你们两人都速死。” 乌昙一骇:“那要如何做?” “方才不是已经跟你说了吗?”无念道,“就是要将你的内力完全压制住,任由那寒毒进入你的身体。玄冰指伤人的原理便是寒毒侵蚀心脉,毒素消耗人体阳气。此刻这丫头已经和死人差不多,当你捏住她的神门、内关、大凌三个穴位,又压制了自己的内息,就好像通过这三处穴位与她合二为一。寒毒自然就从阴气最盛之处往阳气旺盛之处走。你若是运起内力来,岂还能合二为一?毒素入你体内不深时就会反弹,令这丫头立时毙命。若是已经深入你的体内,自然速速侵入你心脉,送你上西天。这倒是成全了你跟她一起死的心愿。” 这劳什子的玄冰指寒毒听来竟像是有眼有耳能看能听的妖怪一般。天下还又这么玄乎的功夫?然而乌昙并没有功夫去推敲。性命攸关。既然无念让他压制内力,那他只有压制内力。于是,重新抓住玉旒云的手腕,同时沉下一口气,让自己好像睡着了一般安静,默默等着那寒气再次进入体内。 果然,他一沉静下来,指尖处就好像开了闸口,原本针尖一般的寒气变成一股细流,缓缓流入体内。这一次不再觉得是刺痛了,只是冷,很快,半边身体都冻僵了。几乎是本能,他的内力想要去对抗,他就努力克制住,任由寒意越来越深入,到了甚至他不用克制,内力都无处寻觅的状态。牙齿先还直打架,后来牙关也仅仅锁住,动弹不得。 我是要死在这寒毒之下了吗?他想,到底玉旒云身上的毒能不能完全过到我的身上来呢?这臭和尚不会是瞎说的吧?这点疑心让他又恢复了些力气,睁眼去看玉旒云。见她面色果然又好过先前,紧皱的眉头也松开了,双睫微动,如在半睡半醒之间。 我死前,能看她活过来也好!乌昙想着,凝聚全身力气,轻声唤道:“你听见么?还好么?”话音落下,玉旒云居然真的微微张开了眼睛。乌昙不由大喜,精神也为之一振:“你好了?大师果然没有骗我!” 玉旒云全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望望四周,想起自己晕倒之前的情形,一笑,道:“我没事,死不了。不仅死不了,方才梦中还想出了一条妙计。”说着就想要起身,却被乌昙拉住了。“我帮你疗伤,还没好。”他含糊其辞,“有什么妙计?” 玉旒云显得甚为得意,瞟了无念一眼,道:“大师方才不是说,种种祥瑞灾异其实都是天地运行自然之理,只不过权贵居心险恶,百姓愚昧无知,你所钻研的学问都被人用作争权夺利的工具,所以你才心灰意冷,宁可老死地下——是也不是?” 无念斜睨着她,不接话。 玉旒云也不在意,径自道:“大师说得不错,权贵居心险恶,百姓愚昧无知。这两者其实都不是无药可救。朝廷可以颁下律令,对于妄说灾异的权贵处以重刑。不过这个治标不治本。依我看,最好的法子,还是开启民智。只要将大师的学说刊印成书,责令天下学堂日夜诵读,就好像读四书五经一般,不,应该当成千字文一样,用来训诫蒙童。待天下百姓都明白了个中道理,谁还能愚弄他们?” 无念愣了愣,实在没有料到玉旒云想出此等怪异的计策,虽然此计的确可以让百姓都明白天地运行的道理,但让天下学堂讲授质测之学,这根本就是痴人说梦。他因冷笑道:“说得轻巧,天下学堂为何要日日诵读老衲写的书?寺庙刊印多少佛经?那些日日吃斋修佛的人尚且不诵读,老衲写日食月食水灾旱灾,岂有人看?其实,天地运转之道历书中也有不少记载,会去翻阅的又有几个?你还说用来训诫蒙童——其实千字文里‘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云腾致雨,露结为霜’,这边已经在说自然之道。天下读过千字文的人十之七八。但是遇到旱灾水患,还不是说龙王河伯?所以,你的这个什么妙计,根本就是狗屁。” “你没试过,怎知道无人会读?”玉旒云反驳,“要让人去做一件事,无非两个理由,一是此事有切实的好处,二是不做会掉脑袋。你天天鄙视权贵,岂不知权贵在这时候最帮得上忙,而且越是权力大的,越是能帮你达成目的——试想,如果皇上下一道圣旨,说以后开科取士,不仅要考四书五经,还得加考天文地理,并以大师的着作为钦定经典,天下的读书人还不争先恐后研究大师的学说?” “哈哈哈哈!”无念大笑,“我原以为你不过就是个恶人,没想到还是个疯子。你算是个什么东西?你说让皇上下圣旨皇上就能下圣旨?” “我就是有这个本事!”玉旒云打断他的嘲笑,“你既知道我是何人,难道不晓得我在朝廷的分量?或许你隐居在西疆深山,并不知我朝发生了何等大事——大樾国的票业司便是我向皇上进言设立的。不仅规管天下票号,还可以协助各部办理各样事务,譬如清查亏空,管理士兵的养老银子,甚至筹措军饷。想当初,朝廷上下有多少阻碍,还不是办成了?” 无念的确时没听说过票业司。只是看到玉旒云那得意的表情,他就忍不住更加对其嗤之以鼻:“你们这些天潢贵胄,颁布一两条新法有何稀奇?你那个什么票业司,为朝廷敛财,皇上自然就答允,但是在民间教导质测之学,从此无人再听信灾异祥瑞,你们争权夺利的时候,岂不少了一样有利的武器?” “哈!”玉旒云笑道,“人说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看大师最爱以和尚之心度帝王之腹。仿佛天下权贵都是鹰隼仪形蝼蚁心的奸邪之辈,除了争权夺利,就再无一事可为。试问争权夺利这件事,究竟是能吃能喝还是能长生不老?若只是争权夺利,却不事生产,最后得来的还不是一个烂摊子?一个饿殍遍野的国家,对于帝王将相来说,又有何用?难道大师以为,天下权贵是以迫害百姓为乐吗?简直可笑之至!诚然,如今民智不开,是有些居心叵测之人,用些祥瑞灾异之说迷惑百姓,以为自己飞黄腾达铺平道路。但一群愚昧的百姓,其功用,也不过就是这一时。倘若举国上下皆愚昧,长久看来,岂是社稷之福?这便好像楚国重文抑武,百姓之中能征战沙场的壮丁甚少。而我大樾国历来注重骑射,百姓之中剽悍者甚众。两国交锋,自然我国兵队强些。当然,若是刁民造反,估计也是我国的叛军更难以应付。但是,难道为了应付不知何时会出现的叛军,就要改变民风,让我国百姓变孱弱吗?还是应该让朝廷奖励耕织轻徭薄赋,令百姓安居乐业,全无反叛之心?我国皇帝陛下选择的可是后者。不仅如此,我还建议皇上建立武备学塾,让民间勇士不仅能拼杀,还懂得兵法。如此一来,再要开战,我国兵队就如虎添翼,必然所向披靡。” 一席话把无念说愣了,盯着玉旒云看了半天,才又恢复轻蔑的神气:“你的歪理还真多,耍嘴皮子的功夫很是了得,难怪哄得人家为了你连命都不要。你不要在那里做大梦了,能先活着离开这里再说吧!你这个愚蠢的跟班,看来就快没命了,即使你能出去……” “什么?”玉旒云一惊,再看乌昙的脸,果然已经青灰如死,双眼虽然还是睁开的,但就好像被冻住的水潭一样,一层坚冰,毫无生气。“乌昙!你怎么了?”她轻轻一挣,乌昙的手便从她的腕子上滑落——已经冰冷僵硬。方才她顾着和无念争论,竟然没有发觉。“你对他做了什么?”她跳起来厉声质问。 “问老衲还不如问你自己!”无念冷冷道,“你之前一直半死不活,现在是不是神清气爽?他把你身上的寒毒都过到了自己体内,替你去死了。” 替她去死?玉旒云愕然。才也感觉自己的确精神振奋,先前的恶心、眩晕、气闷等种种不适都无影无踪。“他……他如何将我身上的毒过到自己的身上?” “你中了我师弟的玄冰指,自己又无法将毒逼出来,唯一能医治的法子就是把你的毒过到旁人的身上。”无念淡淡,“这小子求问我救你的法子,我便照实告诉他了。他的身体原本比你好,寒毒发作得便更加迅速。算来,你也是幸运的,应该是本来百病缠身气虚血弱,所以毒素拖到现在还没有要你的命。又遇上这么一个心甘情愿替你去死的傻小子。你便捡回一条命来。” “你这老秃驴!”玉旒云大骂,“你看我不顺眼,不愿医治我,那由得我去死便是,何苦撺掇他舍命救我?” 无念丝毫不为所动:“他逼问我救你的方法,我便告诉他了。本来解除寒毒的法子便只有用本门无相神功自行逼出,你没有这本领,便是死路一条,他把毒素过到自己身上,却不谙无相神功,亦只有死路一条。死路是他选的。要怪也怪你将他迷得神魂颠倒,甘心为你丧命。怎能算在老衲的头上?” “你这可恶的臭和尚!”玉旒云眼看着乌昙呼吸愈加微弱,又气又急,破口大骂,“我和他曾一同抗击贼寇保护家园,也是生死之交。他和弟兄们感念这段情谊,自愿追随我,这是因为他们重情重义,怎么到了你口中就如此龌龊不堪?非但不值得嘉许,还应该受到惩罚?” “阿弥陀佛!”无念闭目合十,“追随你这个草菅人命的恶魔,那不是重情重义,是善恶不分。所谓自作孽不可活……” “呸!”玉旒云跳将起来甩手就抽了无念一个耳光。她本是气极之下胡乱出手。以她和无念之间武功的差距,根本没料到自己能打中。当那清脆得一声响过,手心热辣辣的感觉传来,她不由愣住。而无念似乎也被打愣了,竟没有还手的意思。她当即乘胜追击,一把揪住无念的领口,怒叱道:“你不以慈悲为怀,单以自己那偏狭的好恶决定生死,算得什么出家人?和你口中那些草菅人命之辈有何区别?你口口声声说,取了我的性命是为民除害,你可知我死在你铁山寺,铁山寺乃至整个西疆,将有多少人因此而丧命?你哪里是为民除害,根本就是陷西疆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和你那个聚集乱党企图造反的师弟毫无差别!” “呔!”无念暴喝,眼珠如死鱼一般瞪出,一反手,已经挣开了玉旒云的掌握,且将她的双腕牢牢扼住,“你这牙尖嘴利的死丫头,老衲现在就杀了你,免得你胡言乱语,扰人清静。” 玉旒云本来就是宁死不屈的性格,且此刻别无出路,唯有和无念硬碰硬。所以,她不顾手腕钻心的疼痛,丝毫也不示弱,反而更向无念迎了上去:“要杀便杀!像你这么愚昧的人,当真世所罕见!自己觉得造福万民的事,遇到小小挫折,就碰壁而逃。别人想出帮你的办法,你又唧唧歪歪,坚决不听。你说我是恶人,是疯子,我看你比我疯癫邪恶何止万倍?还一副忧国忧民世外高人的架势……哈哈哈哈,这世上岂有忧国忧民者隐居世外高谈阔论的?简直笑死人了!我死之后,铁山寺势必被夷为平地。届时你我二人在阎王面前请他评个礼,看看究竟是杀人如麻的我该下十八层地狱,还是道貌岸然的臭和尚应该永不超生!” “住口!”无念忽然怒喝,同时手臂一振,将玉旒云狠狠丢了出去,摔在方才书架倒塌掉落的那堆书里。因为去势甚猛,玉旒云直摔得眼前发黑,但所幸后背撞在书上,没有摔断脊梁。她忍着剧痛摇晃起身:“我偏不住口!你做得出,还怕别人说?况且这里还有什么人会听到?是你自己的良心害怕听到实话?还是你怕佛祖听见?真可笑!佛祖神通广大,你的所作所为应该早就了然于心……” “我让你住口!”无念额头青筋暴露,手中布带甩出,缠住了玉旒云的脖子,“你说什么把我铁山寺夷为平地,我就会怕你?你要跟我一同下地狱去评理?那可正好!反正老衲在俗世也无牵无挂了,就跟你去地狱走一遭!” “你无牵无挂?”玉旒云呼吸困难还是挣扎着出声驳斥,“当真无牵无挂,你何必在这地牢中过着不见天日的生活?上吊也能死,咬舌头也能死,苟且偷生做什么?你是牵挂着这些历书和星象图么?无妨,到时候铁山寺被一把火烧尽,这些东西自然也跟你下地狱。你去和阎罗王说你的质测之学——啊,不,质测之学不言鬼神,那便是没有地狱也没有阎罗了。也便是说,大师死后化为腐朽,大师的学说也就跟着大师一同消失,世间百姓继续愚昧,昏君佞臣继续猖狂,反正大师也看不见了……哈哈哈哈哈……” “住口!”无念再次厉喝,同时将玉旒云扯到了自己跟前,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这次玉旒云真的无法呼吸,且耳鼓轰鸣,双眼胀痛,仿佛头颅要炸开一般。再也无法出声辩驳。但是不甘就此认输,拼死用两手抓住无念的腕子,双脚也使劲全力向无念蹬踢。只是,因为无法呼吸,力气顷刻就用尽,四肢不听使唤,只能感觉到头颅一涨一缩的疼痛。心底不由升起了一丝绝望:真的要命丧无念之手?若如此,她十几年来为之奋斗的念想将无法达成,那么她来人间这一趟,除了无限的悲苦怨恨,还剩什么?忽然想起了远方的石梦泉——他的兵队已经和楚军交锋了吧,战况如何呢?正面的交战,只不过是又一次大青河之战,至多拖住司马非,要想长驱直入直捣黄龙却是不可能的。西疆的兵队是制胜的关键!但是眼下……若她死了,石梦泉会如何?她可是给他下了军令,让他不准比自己早死,一定要陪她到最后一刻。没想到今日陪在身边的竟然是乌昙!若是连乌昙都死了…… 巨大的痛苦,将这些纷乱的思绪也驱走。余下的只有痛苦本身。最后连痛苦都离去了,身体变得好像不是她的——她熟悉这样的感觉。那是她每次躺在病榻,徘徊于鬼门关时,半生半死,魂游天外的状态。 这是真的结束了? 不甘心!不甘心!她拼命睁开双眼。这时,忽然看见原本倒在地上与尸体无异的乌昙坐起了身,捡起地上的桌子腿儿,猛地向无念的后脑打去。 而无念一方面正老羞成怒地对付玉旒云,一方面大约以为乌昙必死无疑,竟不防备,这一次被乌昙打个正着,后脑立时血流如注,身子一颤,放松了对玉旒云的掌握。但着毕竟只是皮外伤,不算重创,他只愣了瞬间,就怒吼着转身应付乌昙。 乌昙面色死灰,刚才显然已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再无力闪避,索性挺起胸膛迎了上去,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了无念的脖颈,打算以同归于尽来为玉旒云争取逃脱的机会。 但玉旒云这时全然没想着自己脱身——其实也根本没有脱身的途径——习惯了战场的拼杀,她明白,你死我亡的关头,唯有消灭敌人自己才能有一线生机。 她拔出剑来——可笑,方才难道是一直不觉得到了拼命的关头吗?还是自己一心以为无念是个值得招徕的人才?任什么旷世奇才,此刻也不能爱惜。她对准无念的后心,一剑刺了下去。 无念被乌昙拼死抱住,即使后脑勺长了眼睛,也无从闪避这样近距离的杀招。一剑穿胸而过。连乌昙都被殃及,刺破了胸口的皮肉。只不过,这点儿小伤和无念的攻击比起来不值一提。乌昙反而感到心口绞痛减轻,趁势抓着无念双双滚下了禅床去。 玉旒云还怕一击不足以制胜,抄起乌昙方才使用的桌腿,又照着无念劈头盖脸一阵乱打——她生怕这武功深不可测的和尚还会忽然跳起来反击,所以全然不管章法,连攻击什么部位都不去计较,只是使出浑身力气噼噼啪啪打下去,直到衣衫被汗水湿透,双臂灌铅般抬不起来也还不敢停止。 “停……停一停……”乌昙微弱的声音传来,“秃驴……秃驴已经归西了!” “当……当真?”玉旒云举着木棍。 乌昙推开了无念的身子:“没气了……啊哟……”他捂着自己胸口的剑伤:“我都差点儿被你穿在剑上。这秃驴哪怕是神仙,也活不成了。” 见乌昙的伤口血如泉涌,玉旒云赶忙扯下无念缠在自己颈间的布带帮他包扎。触手之处,只觉仍石头般冰冷,担忧道:“你……把那寒毒过到自己的身上……这……这可如何是好?” “有什么如何是好?”乌昙笑道,“你忘了,我最大的本事就是……死不了……敌人害我,必要……十倍奉还……这秃驴以为我死了,可想不到……想不到……”他说着,脸上的青灰之色越来越浓重,声音也渐渐低下去。“真要死了……也无所谓吧……能把你救活……那就……就足够了……” “乌昙!”玉旒云着急,“你胡说八道什么!你不能死!这寒毒一定有医治的方法!听见没有?你要撑住了,从这里出去!” “嗯,嗯……”乌昙虽答应着,但是双眼渐渐合上。 玉旒云更加着急了,不知还有什么方法可以挽救,唯有先将散落一旁的棉被给乌昙裹上,又去扯禅床上的褥子。 这一扯不要紧,只觉一股严寒之气扑面而来,竟好像打开了冰窟一般,令她不由自主的向后退开。 莫非这禅床之下有出口?她定睛细看,又失望了,只是一块黑黢黢的石床而已。伸手摸了摸,奇冷无比,差点儿将手指也冻得粘在上面。 啊,这难道就是传说中从极北之地运来的寒冰石?她想起自己被“骗”进山来的理由:若如此,这无妄和尚对师兄也算有些情谊了,虽然将其困于地牢,却把他千里迢迢运回来的石头也一并搬了进来。又或者是这个荒唐的无念和尚太可笑,即使被困于暗无天日之处,还舍不下历书、奇石等身外之物——竟然还要假扮清高! 不过,此刻,这两位和尚的品性如何并不重要。她只是记起无妄曾经说,这石床能治好寒毒——也不知是真是假?眼看着乌昙面上死气越来越重,她什么法子也得试一试,即扶起乌昙的身子,想将其推到石床上去。 可是,乌昙原本身材高大,昏迷之后沉重万分,且身体僵硬冰冷得和那寒冰石床也差不多,玉旒云几乎负担不起。才勉强支撑起来,就被压得摔了下去,手撑在石床上,又冷又疼。 她却不放弃,又爬起来拽乌昙得身子。这一次,索性自己坐在冰冷的石床上,双脚抵着床沿,两臂绕在乌昙腋下,将他整个人抱着,向床上拖。花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才拖了上来,自己也已经满身大汗。不过因为一直坐在石床上,又被冻得直发抖。 这石床究竟要怎样治疗寒毒?她望着漆黑的床面,依稀记得无妄曾说过,若是有一定内功修为之人,可以自行在洞中运气行血,抵御寒毒。看来得叫醒乌昙才行! 她因伸手拍打同伴冰凉得脸庞:“乌昙!你醒醒!快醒醒!” “嗯?”乌昙微弱地应声,可是并不睁开眼睛。“好……这样很好……”他喃喃,人又歪倒下去。 “乌昙!你别睡!”玉旒云企图扶住他,可他如此沉重,仿佛是放弃了,被死亡压倒,就这样直直地压了下去,连玉旒云也被带倒了,压在了石床上。 她的脊背紧贴石床,是冰凉的。而压在她身上的乌昙也是冰凉的。透骨的寒意,变成一股巨大的悲痛——是真的要失去这个相识还不到一年却已经数次一同经历生死的伙伴吗? 她不要如此!她无论如何要想出个办法来! 下意识的想握紧拳头。手指在石床上抹过,感到坑洼不平。又不像是石头天然的纹理,倒好像是雕刻——是字!她细细辨别——错不了,是字! 理……绝……众……相……故……名……无……相…… 无相?她心中一动:这个莫非就是所谓的《无相诀》? 第222章 若这是《无相诀》,那乌昙便有救了!如同溺水之人忽然抓住了救命稻草,玉旒云猛地将乌昙推坐起来,摇晃着,唤道:“乌昙!你快醒醒!你看看这个!这什么劳什子的武功秘笈,我可看不懂!你快醒醒!” “嗯……”乌昙仍是低声答应,又或者只是因为极度的痛苦而哀哼,并不睁眼。 “你看不清,我来读给你听!”玉旒云将他推到床头靠着,自己拿过灯火来,细看石床。 此时,可瞧见床面上刻满了指甲盖大小的字。字体工整,刻痕圆润,绝非匆匆而成。她方才摸到的“理绝众相,故名无相”差不多在床铺的当中了,前面还有好些艰涩难懂的话。她寻到了开头处,一字一字读道:“言异说者。异说非一。晋武都山隐士刘虬说言。如来一化所说。无出顿渐。华严等经。是其顿教。” 这是说的什么?她云里雾里。从未读过武功秘笈,但总想着该出现些奇经八脉的名称之类,这些倒比顾长风之流的臭穷酸写的文章还难懂,又说什么“如来”“华严”,倒像是宫中女眷们日日诵读的佛经。不过,这铁山寺是百年古刹,本门秘笈写得好像佛经一般也非奇事。想着,她又推推乌昙:“你不要睡!你快听着,只有你才听得懂了!”跟着便继续读下去:“余名为渐。渐中有其五时七阶。言五时者。一佛初成道。为提谓等。说五戒十善人天教门。二佛成道已十二年中。宣说三乘差别教门……”接下来,又有什么“三乘同观”“说人天法”“号曰密成”越读越是不知所云,加之心中着急,而跪在石床上阵阵刺骨的寒意从膝盖侵入体内,她几乎快被冻僵了,声音直打颤。 “乌昙,你听明白了没有?这秘笈要怎么修炼?”她读一段就去和乌昙说几句话。乌昙从不答应,只是微弱的应声——这至少表示他还没有死。那么玉旒云就不放弃,继续读下去。读到那一长段的末尾,她已经口干舌燥,双目胀痛,而手中的灯火也摇曳欲灭,看不清石床上的字了。即对乌昙道:“你等一等,我去添灯油。” 不过这一次,乌昙竟伸手拽住了她,低声道:“你……你的手这样冷……” 她心下不由狂喜,急忙把油灯凑近了,查看乌昙的脸色,仍是死灰一片,不过双眼微微睁开了。纵使无神,也分明是看着她的。“你……你醒了?你好些了吗?”她激动的,差点儿打翻油灯,“我方才念的那些,你听明白了?这什么奇怪的秘笈,果然可以治好你吗?” “什么?”乌昙如同梦呓,“你方才读了什么?” “应该是这老秃驴刻在床上的。”玉旒云道,“这就是无妄说可以治伤的床,若是学会铁山寺的《无相诀》,你就能痊愈了。来,我添了灯油,继续读给你听!” “不,不,你不要走。”乌昙拉着她不放,“我是……不成了……你陪我一会儿……我娘丢下了我……我师父也不要我了……我……不想一个人……” “你胡说什么!”玉旒云急道,“谁说你会死了?你方才昏迷不醒,现在不是醒过来了吗?你好好看看臭秃驴的秘笈,一定就能把自己治好了!” 乌昙摇摇头:“什么秘笈……你这个傻子……再是什么厉害的内功心法,一时半会儿怎么能学得会?总得练个十年八载才有所小成……我是……撑不到了……但是也没关系……至少我死的时候,你陪着我……这就够了……能遇到你……能遇到你真是……太好了……那天……那天在岛上……咱们一起摸黑赶路……我真想……真想能回去……那天的星星……很亮啊……” 玉旒云听他语无伦次,方才心中燃起的一点儿希望之火仿佛瞬间被浇灭了,眼中刺痛,差点儿泪水就要夺眶而出。但是她强忍住了,并狠狠抽出了自己的手,响亮的打了乌昙一记耳光:“说什么混账话!你遇到我太好了?我遇到你才倒了八辈子的血霉!差点儿瞎了眼睛,差点儿死在海上,我筹谋多年的大事全都乱了套。现在好不容易又有了得偿所愿的机会,你又要来破坏吗?你死在这里,我岂不是也要死在这里?你哪里救活了我?你这不是拖着我给你陪葬吗?不许死!你听到了没有!不许死!” 乌昙被她打愣了,呆呆的听她吼叫,朦胧之中,看到她双眸闪闪,似乎是泪光。他如遭雷轰:多少年,没有人为他掉过一滴眼泪。而她,是在为他哭吗?是真的吗?还是弥留之际,看花了眼?他拼命瞪大眼睛想要看清楚,可偏偏这个时候,油灯熄灭了,石室陷入一团黑暗之中。 无论如何也想要知道!他颤抖着伸出手去,摸索着,触到了玉旒云冰凉的双颊。 玉旒云原本也不想要哭的。她早已决心和这种无畏的举动一刀两断,因为泪水不能杀人也不能救人,除非是伤病交加无法控制自己,哪怕在石梦泉的面前,她也不轻易落泪。但此刻,有了黑暗的保护,又或者是被无尽的绝望所包围,眼泪终于克制不住流了下来,顺着冻僵的脸颊滑落,好像坚冰裂开细微的缝隙。 乌昙触到了这股暖流。从他的指尖,一直蔓延下去,直达他疲惫的心脏——她是真的在哭,为他而哭,或者因他而哭。她说的没有错,若是自己死在这暗无天日的石室,那她也没有生路。打从遇到了自己,她遭遇了多少不幸?怎能就此带着自私的回忆死去? 不,绝不能将她丢下! 想倒这里,他也不知哪儿来的力量,甩手“啪啪”打了自己两个耳光:“不错,我不能死!他奶奶的,什么蓬莱人、伽耶人,都没杀死老子,老子不能莫名其妙死在这地洞里!臭秃驴的秘笈!快让我看看臭秃驴的秘笈!” “是!”玉旒云跳将起来,便去寻找灯油。只是黑暗之中实在找不到,就随手抓起一本书来,凑在尚余一丝火星的灯芯上点着了,替乌昙照着石床上的字。乌昙就支撑着身子一句一句的读。 书册毕竟不比油灯和蜡烛,很快就燃尽了,玉旒云便又搬了好些书来,一本一本点来照明。烧了十来本的时候,乌昙已经一目十行地将石床上的字看了大半,皱眉道:“这什么秘笈,看来看去都不明白。难不成秃驴是用暗语写的,就是为了防止别人偷学?” 江湖之事玉旒云又哪里晓得:“无念被他师弟暗算,行事小心些也有可能。若是暗语,必然有些规律可循,无非藏头露尾,或者隔着几个字读一个,我看看有没有破解的法子。”她说着,看了看乌昙,见其额上汗珠满布,想是方才一直忍着寒毒发作的痛苦勉力读着石床上难懂的文字,耗费了许多力气。“不如你先歇歇。”她道,“我来研究研究这秘笈,有了眉目再叫你。” 乌昙此刻体力也恰恰快到极限,不敢勉强,自己挪到床头靠着。但没想到这一静下来,四肢百骸便犹如千万只毒虫啃啮,加之身下石床阴寒之气侵袭,仿佛同时被油煎又被水浸,其痛苦无法言喻。 可不能就这样被寒毒击败!乌昙想,且不管那劳什子的秘笈,总之护着自己的心脉拖延时间是不会错的。想着,暗暗运起气来,想以内力驱走积聚在胸口的寒气。岂料,猜稍稍运用真气,胸口立时犹如万箭攒心般剧痛,差点儿就背过气去。 是了,他想起无念说过,这玄冰指乃是正反两路内功之中的反路,逆经脉而行,越是与之抗衡就越是加速寒毒的运行。那么,若是散去内力,毒素是不是反而会暂时停止运行?别无他法的时候,任何手段都得一试。他即缓缓调整呼吸,松弛筋肉,尽量不去在意身体的痛苦,果然心口的绞痛减轻了不少。只是,这样的缓解不过是暂时,寒毒退一分进两分,始终威胁着要将他吞噬。 方才看那些不知所云的文字时怎么坚持了这么久?他思忖,大约是集中精力想要读懂那些“涅盘之法”“舍离十相”,反倒忽略了寒毒吧?如此,还是找些可以打岔的事情来想一想。他即闭目养神,强迫自己把心思从身体的痛苦上移开,去想遥远的童年,寂寞的少年,还有充满腥风血雨的青年时光。一幕一幕,直到和玉旒云相遇的那一天。因为她,记忆变得鲜活起来,无论是争吵还是谈笑,或者默然相伴,都让人念不完想不够。啊,她的一笑一颦,她的怪癖固执,她的孩子气和她偶尔流露出来的阴冷狠毒,若是能化为有形之物,说不定就是医治他的良药了! 如此想着,身体的苦痛果然大为减轻,甚至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那冰冷无比的石床化为一块硕大的磁石,正将他体内的寒气缓缓吸走。难道是真的找到了疗毒的法门?他心下狂喜,但仍不敢怠慢,一丝一毫的内力都不敢使出来,连心思意念都不敢和“寒毒”沾上边,生怕因此前功尽弃。 如此过了许久,身体渐渐暖和,四肢也不似先前那般沉重,他睁眼望望,玉旒云还接着微弱的火光俯身研究石床上的刻字。想是因为寒冷,她不停地将点燃的书册从左手换到右手,又从右手换到左手,以便轮流取暖。乌昙见了,怎不心疼:“你也休息一会儿吧,我……” 话未说完,忽见床尾竖起一条黑影,竟是方才他们确认已死的无念和尚。乌昙大惊,忙呼:“小心——”然而话音未落,无念已经一把将玉旒云提了起来。玉旒云全无防备,惊骇之下,手中书册跌落,触到石床的瞬间便熄灭了。 “快放开她!”乌昙怒吼,同时飞身扑上。但这一用力不要紧,登时周身每一条经络都好像绷断了,五脏六腑仿佛被一只巨手捏住,喉头一甜,鲜血狂喷。他深知寒毒又发作了,这一次大约真是跨进了鬼门关,但不能眼睁睁看着玉旒云被无念所害——要死,也得和这贼秃同归于尽! 于是,他用尽全身力气,爬也要爬到无念得跟前。 “你这小子!”他听见无念的声音响在自己得头顶,“你莫非是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非得拼到最后一口气?” 乌昙说不出话来,所以的力气都集中的手上,想要找寻一样利器来攻击无念。可是,石床上早被玉旒云搬得空无一物,连线都没有一根,何谈兵器? 可恶!他愤恨的,手指抠进石刻中。身体再也支持不下去,喉咙里不断涌出的血,让他无法呼吸。意识再次渐渐远离。 “唉!”他听见隐约的叹息,“老衲真是败了!” 后面似乎还说了些什么,就再没听见了。只感觉自己沉入泥沼,越陷越深。依稀后心被什么戳中,一阵刺痛。可是他早已被里里外外的各种痛苦淹没,那一点儿根本不算什么。但再后来,后背一点一点的刺痛变得清晰了,随后胸前也传来清楚的点点痛感。好像是有人用匕首一下一次刺着他的身体——啊,莫非是无念和尚方才被玉旒云一通乱刺,现在要报仇雪恨吗? 这臭和尚!老秃驴!他心中骂着,若我真能变成恶鬼,定然要回来向他索命! 一点点的刺痛越来越强烈,盖过了寒毒发作的痛苦。好像是他的血,汩汩地从那些被刺中的地方流出去。血尽而亡,不知是怎样的?他昏沉地等待着自己生命的尽头。 然而奇怪的是,一阵剧烈的痛楚之后,那些部位又不疼了。分明好像是有什么事物从他身体流出,可却并不是血——其实什么也没有——他看见了!他睁开了眼,低头看到自己的胸膛,只有先前被玉旒云误伤的一处伤口。其他地方只不过些许青紫,也在慢慢褪去。 我难道是已经死了,在黄泉的路上?他奇怪,再看四周,还是铁山寺的地下石洞,争斗之后一片狼藉。但不知何时点起了一支蜡烛。借着烛光可以看到,玉旒云倚靠在床尾的椅子里沉睡,面色微显苍白,但呼吸均匀,看来并无大碍。 发生了何事?他又四下里寻找无念。这便听见自己身后传来老和尚的声音:“小子,你不要乱动,现在正是紧要的关头,你不想要命了吗?” 他一怔,这才感到自己后心被人抵住,正有些什么从那里流出体外。这时意识清醒,他晓得那不是血,分明是丝丝凉意——难道是无念把他身上的寒毒吸出去了?“你……你这是……做什么?” “做什么?”无念笑了笑,“当然是救你的小命!” 可是为什么?他想问,又不知如何开口。 “你小子中毒如此之深,换做旁人早就一命呜呼,居然硬撑到此时……”无念喃喃道,“当真是老衲所见过的最顽固执拗之人。” “世上人人求生,但有一线生机,都死死抓住不放,这有何奇怪?”乌昙虽知自己的性命救掌握在对方的手中,仍然对无念提不起一丝感激之情。 “哼,那你方才又为了这臭丫头求死?”无念嗤笑。 “虽然人人求生,但是世上总有些人、有些事值得为之舍命。”乌昙大声道,“这又有何奇怪?” 无念似乎呆了呆,片刻才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不错,世人皆有所追求,便是我佛也追求那不生不灭不喜不怒的涅盘之心。这臭丫头说得没错——我师弟勾结复兴会,掀起腥风血雨,乃是因为他心怀故国。为了故国,不惜以卵击石。总好过老衲,嘴上说着要报效国家造福百姓,结果隐居深山,不问世事,成天牢骚怪话……唉!” 这和尚忽然之间疯了么?乌昙皱眉:“你可是被你的好师弟囚禁在这里的——” “那也是他为了复国。”无念道,“若铁山寺由我做主,他行事未免诸多麻烦。他如此执着!我若能有他一半,或许……” “哈!”乌昙大笑,“你羡慕他执着?你们出家人不是讲究放下执着吗?真是可笑!你和你的好师弟,一个就阴险狠毒,暗地里使手段害人,一个就光明正大对后生晚辈痛下杀手——你们这铁山寺里难道都是假和尚吗?” 无念一愣,随即也笑了起来:“可不是,或许我这铁山寺里都是假和尚,天下间又有多少真和尚呢?这好比世间有多少伪君子,若不是他算计了你,又被你在有生之年识破,你可能到死还觉得他是个圣人吧?” 此话倒也不假!乌昙想,可眼下他哪儿有心思和无念讨论这些虚无缥缈的大道理。他只想知道这老和尚究竟有何企图。不过他不待开口问,无念自干笑了两声,道:“小子,经你这么一提醒,老衲想起来了,其实当年我来铁山寺出家也不是为了追求佛法的奥义,乃是为了求两餐温饱,还可以安心读书。这几十年来,老衲也的确好吃好喝,潜心学问,还练了一身的武功。唯独佛法,有口无心。果然是个假和尚。” “这与我有何干系?”乌昙不耐烦道,“你赶紧痛痛快快说明白了吧!你究竟想要如何?若是有心放我们走,那就爽快打开石门,我们还有要事在身,容不得耽搁!若是你无心放我们,那也痛快说出来,我好与你决一死战!” “你与我决一死战?”无念大笑,“就凭你?还是凭她?” “怎见得我们就赢不过你?”乌昙反驳道,“我二人旁的本事没有,拼命的本事却无人能及。方才我们不是已经将你打倒?” 无念一怔,继而喃喃道:“拼命……你俩的确是很拼命,人挡杀人佛挡杀佛,今天算是见识到了!你们只怕是到了阎罗殿上,还会杀出条生路来……老衲如今终于明白,为何这臭丫头一介女流却能扫荡列国使人闻风丧胆……原来惊雷大将军虽然自己杀人的本领不怎么样,却有杀老天爷的气势……唉!” “你知道就好!”乌昙道,“方才若不是一时疏忽,没多补上一刀砍下你的脑袋来,你早已去见阎罗王了!所以你还是识相点儿,乖乖放我们走,大家省事。” “哈哈,你们不是一时疏忽。”无念笑道,“是老衲天生异于常人,心脏长在了右边。不然给你们这一通乱刺,岂还有命在?”他说着,咳嗽了几声。乌昙感觉有些温热的液体溅在自己的后颈——莫不是这老和尚在咳血? “多谢提醒。”他道,“我可记住了,下次一定不失手!” “哈哈哈哈!”无念狂笑起来,似乎又有些血溅在了乌昙的身上。“你要记住的不是这个,小子!”无念道,“而是盲拳打死老师傅这个道理。” “盲拳打死老师傅?”乌昙莫名其妙。 “临敌过招时有一种境界名为‘心眼’。”无念幽幽道,“就是说,洞悉对方的意图,或者先发制人,使对手无从施展,或者后发制人,等对手招式使老无从变通时一击制胜。还有一种境界,称为‘无心’,就是心中全无计划,并不思考下一招要如何,出招并无章法可循,亦无规律可找,就这样打出去了。既然心中没有念想,对手自然无法觉察。所以当‘心眼’遇上‘无心’,也就只有处处被人牵着鼻子走了。” 原来如此!乌昙想,自己先前和无念交手,初时忙于计算应对,总是受制于人,后来情急之下胡乱出招,反而阴差阳错,占了一招半式的便宜。“那这‘无心’的境界要如何达到?”他问。 “自然要靠修炼。”无念道,“但更加靠悟性。此刻时间紧迫,练是完全不可能的。你就记着我的话,还有方才那拼命的感觉吧。你们出去之后,无论是我铁山寺的几位大弟子,还是我那师弟,免不了一番恶战。能不能全身而退,全看你的造化了。” “出去?”乌昙心中一动,“你是说,放我们出去?” “我留着你们在这里做什么?”无念道,“况且这丫头方才说了,要将我铁山寺夷为平地。虽然我看夷为平地还不至于,但樾国的惊雷大将军在蔽寺消失,一场血光之灾在所难免。老衲先前独善其身,已经亡了国,如今再要袖手旁观,便对不起我铁山寺百年基业。你们走吧!”说着,轻轻一推,离开了乌昙。 乌昙随即一跃而起。他感觉背后凉气倾泻的感觉消逝了,取而代之的是融融暖意,精神振奋,血脉通畅,中毒的痛苦完全不见。不禁讶异,回头看看无念——只见老和尚浑身浴血,面色青黑,虽然嘴角仍仿佛挂着一丝微笑,但整张脸好像冻住了一般,眉毛胡须都起了白霜。心中一惊:“大师,莫非是将我身上的寒毒都过到了自己的身上?” 无念微笑,轻轻点头:“除此之外,并没有其他医治的法子。” “为……为什么?”乌昙终于问出了口——前一刻还以命相搏,后一刻又舍身相救? 无念抬手指了指自己身上的伤口:“也许,老衲要多谢你们两个娃娃,尤其是这个臭丫头。她的话很不中听,以至于老衲差点儿犯杀戒取了她的小命。不过你二人送我去鬼门关走了一遭,在那里,我忽然明白了——这臭丫头说的疯话,一句也没有错。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孱头,愧对佛祖,也愧对我所研究的这些学问。我既然不死,便不能再执迷不悟了……”他似乎还有未尽之言,但是无力再说,勉强摆了摆手:“快带她走吧,开门的机关就在门右手烛台的后面。” 乌昙原本满腹怀疑,此刻化作莫可名状的悲哀:“大师,那你……你……” “臭小子!”无念摆摆手,示意他快走,“方才还要老衲爽快些,你怎么婆婆妈妈起来?要是铁山寺被人血洗,那老衲做的可都白费了!” 不错!乌昙想,可是无念救了自己和玉旒云的性命,若就此丢下他不管,岂非无情无义之辈?正心中挣扎,忽然听到旁边椅子里玉旒云轻轻叹息了一声,醒转过来。他忙扑过去,关切地问:“你……你可还好么?” 玉旒云并不知方才发生何事,见到乌昙安然无恙的出现在自己眼前,不觉又惊又喜:“你——已经痊愈了?” 乌昙点点头。 “妙极!妙极!”玉旒云拍拍他的肩膀,“看来在比凶斗狠上,我还是不如你,你居然学会了铁山寺的神功,这算不算因祸得福?” “什么铁山寺的神功?”无念问。 玉旒云这才发现靠在床头的老和尚,也依稀想起自己方才是如何被人一提而起,然后失去了知觉。“臭贼秃竟然还没有死?” “是大师治好了我。”乌昙不知该如何解释个中曲折。 “他?”玉旒云挑眉望望无念,“莫非是死而复生,所以大彻大悟了?” “哈哈哈哈哈!”无念大笑,“你这臭丫头说话虽然招人讨厌,但是眼力可真够毒辣——老衲就是去阴曹地府走了一遭,又回来了,觉得我的大好学问和大好武功不能就此浪费,便先从搭救你们两个娃娃做起。你有何不满吗?” “不满得很!”玉旒云白了他一眼,“你先把我们打成重伤,再救我们,便想算成是自己得功德?没有你出手,我们也会好端端的离开此地。你刻在石床上的秘笈,我们找到了。若不是你死而复生,从中作梗,乌昙早已经学会……” “秘笈?”无念一怔,继而放声大笑,“你们以为刻在这石床上的是《无相诀》?这是老衲穷极无聊之时刻的《大乘义章》啊!” 竟然真的只是一部佛经?玉旒云呆住,有点哭笑不得。 “大师把我身上的毒都过了他自己身上。”乌昙解释,“开门的机关他也告诉了我,他让我们走……可是……” “我不平白受人恩惠。”玉旒云打断了乌昙的话,“大师既然救了我的弟兄,这个人情自然会还给大师。今日,除了复兴会的叛贼不可饶恕之外,其他人,我会网开一面。从前的恩怨,既往不咎,往后铁山寺的兴衰,就要看你们自己选的路了。” “哈哈哈哈!”无念大笑,“这不是应该的吗?也算还我人情?你之前说,让老衲着书立说,又让天下学堂日夜诵读,开科取士也考质测之学——这是信口开河?” 玉旒云愣了愣:“你这和尚,漫天要价吗?” “我救了你们两个人的性命,还放你们离去,怎么开价也不为过吧?”无念道,“再说,能跟惊雷大将军讨价还价的机会可不多,老衲当然要开足价钱。否则,过了这个村,还不知道何时才会有下一个店呢!将军,你说是不是?” “哈哈哈!”玉旒云也大笑起来,“大师说的不错。我的性命值钱得很——现在我早已不是将军,而是议政内亲王,你方才说的这些条件都加起来还嫌太便宜了。不过,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你既然说了,那我就答应了,以后你可不能再反悔,无论增加还是减少,我可都不认账。大师意下如何?” “好,一言为定!”无念道,“老衲的书稿就在这门边第二个书架下面的匣子里,幸亏你们方才胡乱烧书没有烧着它们——你拿去吧。” “好!”玉旒云依言寻去,果然见到一个匣子,内有一卷手稿,还有一张叠起来的泛黄的布匹。她展开看看,上面黑线、红线纵横交错,又有方块圆圈标注着“大雄宝殿”“天王殿”等名称,看来就是铁山寺密道的地图。 “既然你说你的性命比老衲开出的条件值钱,这张地图就当是补上那不足的部分吧。”无念道,“有了这地图,你们想去何处,都不会再绕弯路了。” “如此就多谢大师了!”玉旒云将手稿珍重地收好,又把地图交给乌昙,“我们走吧。” “这……”乌昙仍是担忧无念的伤势,“大师被我们刺伤,又中了寒毒,我们怎能就这样将他抛下?” “臭小子!”无念骂道,“难怪人家是王爷,你只是个跟班,就不是个做大事的人!这种时候,你就只挂虑老衲的伤势?岂不知你这犹犹豫豫的功夫,可能有好些人都丢了性命?如果王爷的大事有了变故,老衲毕生的理想也都要付诸东流。那老衲留着性命还有什么意思?” 这些道理乌昙当然明白。但置救命恩人的死活于不顾,他始终做不出来。“大师,这里深入地下又严寒难当,没有半个可以帮忙的人。不如,我背你出去,有什么事,也好有个照应。”他说着,就捡起被单来,打算将无念缚在背上。 “愈发混账了!”无念道,“深入地下无人打扰才是安全之处,而严寒难当更是疗伤圣所——我这张石床的功效,你方才没有领教过吗?” 啊!乌昙这才醒悟,的确是自己想得不够周到。 “快滚!”无念呵斥,“难道还要老衲亲自给你们开门吗?”这样说着,手一挥,床上的枕头便飞了出去,不偏不倚打在门边烛台的机关上。“咔咔”几声闷响,石门缓缓升起。 “既然如此,晚辈们便先告辞了!”玉旒云拱了拱手,率先走出了石室去。 乌昙再三回首,也只得跟上。而他前脚才跨出去,石门又是一阵轰隆之声落了下来,唯在最后一尺缝隙将要消失时,房内滑出一盏油灯,堪堪停在他二人的身后。这点光芒在漆黑的通道中如此耀眼,竟有些炫目,二人一晃眼,石门已经完全关上,再看不见室内的灯火,也听不见声响了。 “好像那些古人编的狐仙传奇。”玉旒云抽出怀里的手稿掂量着,“要不是有这个,还真以为刚才是做了一场梦。” 乌昙替她端近油灯照明,见那书册中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还有好些奇特的图画,不仅有圆圈方块,还有折线连接着十来个点儿,形成左一团右一团的诡异图案,看起来有点儿像是武学典籍的穴位经络图,但旁边都写着星宿的名称,当是星图无疑了。无念大师莫非就是用这些在预测天灾么?他想,这质测之学果然高深! 玉旒云显然也看不太明白,但还是流露出敬佩之色,前前后后翻了一回,赞叹道:“此等人才能为我所用,在铁山寺遭的这些罪也算没有白费了!” 能把寒毒治好才是最大的收获吧,乌昙想。 两人知道已经在此暗道中耽搁太久,外面的形势不知发展成了什么样,都不敢再停留,匆匆收好无念的手稿,便对照地图寻找下山的通路。不过,毕竟身处地下,即使有地图,要知道自己确切的方位却很困难。两人只能凭记忆推测,着实走了不少冤枉路,才终于走上了一条大约是下山的通道。那时油灯已经燃尽,只能摸黑前行。两人都暗想,若是走错了路,此时连地图都无法看,可就真麻烦了。所喜,在石壁的边上又发现了溪流,水流的方向和他们走的一致。按着“水往低处走”的道理,应该就是朝着山下了。 也不知走了多久,忽然感觉周围有些微光,抬头看,竟然是头顶的石壁有一线裂痕。虽然从那里看到的天幕一片漆黑,但是分明有冷冷的白光透进来,想是雪光了。两人因而可以看清脚下的道路。玉旒云仰起头看看天,又低头看看地,舒了一口气,倒没有发什么感慨,只是纯粹在黑暗中脚下一步一滑总怕摔倒,浑身每一根弦都绷紧,这时候才终于可以稍稍松弛。 但是一松弛,立刻就感到了疲累。虽然寒毒已经清除,毕竟缠绵病榻已久,又折腾了整日光景,连正经饭也没有吃上一顿,正是饥寒交迫疲倦难当。腿脚便不听使唤,膝盖一软,打了个踉跄,幸亏及时扶住了石壁,才没顺着湿滑的通道滚下去。 “你走不动了吗?”乌昙关切——本想提意背着她走,但是经过了几番恶斗、中毒和跋涉,他其实也疲累得狠。出去暗道之后,还不知有什么危险等着他们,不宜过度消耗体力。于是转而建议道:“就在这里歇歇吧。都已经这时候了,也不差这一时半刻。” 玉旒云没有反对。两人找了一处稍干燥的石头坐了下来。玉旒云这时才注意到乌昙衣衫单薄,罩袍穿在自己身上呢。想要脱,却发觉罩袍下自己的衣服撕裂了,竟然到了不能蔽体的地步。 不知方才在无念的石室中发生了何事?算了,她不好意思问,也觉得没必要知道。只求事情能按照自己的计划进行就好。 乌昙的确冷得很,要用内力去抵抗刺骨得寒意,也额外消耗了他不少精力。但是坐在一片水雾般的白光中,让他感觉格外温暖——这雪光就好像星光。他心中念念多少回,回去海岛,回去清辉满天,并肩而行的那个夜晚,没想到在这个时候竟实现了。 两人各怀心事,都没有说话。默默坐了一会儿,也许是外面放晴了,北风吹散了浮云,月光透了出来,地道里更加亮了,还隐隐有些红光闪现。起初二人以为只是眼花,但随着月色越来越明亮,那红光也越来越清晰,两人不约而同地四下里张望,发现红光来自石壁,他们身后靠着的那一面石壁虽然整体漆黑,但是却布满了好像红色花朵一般的斑点。凑上去细看,这些红斑是半透明的,能反射光线——难怪黑暗时不在意,月光照射就看了出来。 “这难道是水晶么?”乌昙打劫了许多商船,见过各种宝物,不由咂嘴道,“铁山寺竟然是一座水晶山?难怪这里的和尚不种地不化缘,却也不会饿死,还个个吃得膀阔腰圆,练了武功为非作歹!” “为非作歹是不错,但你又知人家不种地、不化缘?”玉旒云端详着奇异的红色晶石。她在宫中没少见水晶,似眼前这种颜色的正是许多妃嫔命妇的心头至爱。但这些红晶石又小又分散,即使凿出来也不能做成首饰摆设,实属鸡肋。于是笑道:“和尚要是想靠这个卖钱,就是把整座山掏空挖塌了也赚不了几个子儿。不过这景观倒是罕见。好像黑暗里开出许多红花似的——啊,彼岸花,你见过么?” 乌昙摇摇头:“倒是听说过,师父说,是开在黄泉路上花——难道没有走上黄泉路的也能看见?” “你我方才不是都走过黄泉路了吗?”玉旒云笑道,“好像也没看见嘛——我说的那个是石蒜花,西瑶人管它叫做彼岸花。西瑶太子段青锋还写了首歌,我记得是‘彼岸花,开彼岸。花莫见,叶莫见,到时为彼岸,过处即前生’。” 乌昙在诗文上全无造诣,但觉“到时为彼岸,过处即前生”这两句,仿佛很洒脱,可又让人汗毛直竖。玉、石二人西瑶结盟的经历,他在西行途中大略听了。知道段青锋是个有心机的人物。但是又觉得,既然是野心勃勃的一国太子,和这种阴森的诗句似乎不太相配——成天惦记着“前生”“彼岸”的人,还怎么和对手争个你死我活呢?他自己就从来只看“眼下”而已。 眼下,他只在乎身旁的人——她正望着石壁上的红花出神。 其实乌昙不知道,提到了西瑶,玉旒云就想起自己伐楚大计中的另外一个重要环节,便是出使西瑶的翼王。这位王爷虽然身怀武功,对自己的本领也颇有自信,但是并不打算冒险穿过楚国,而是选择走水路,从大青河入海,然后南下至天江入海口,再逆天江而上。这样虽然绕了一个大圈,却相对稳妥。他在江阳购入一艘大船,外表平平无奇,但内里却装饰得豪华万分,又找来些面目姣好的少男少女作为仆役,理由是:若非如此,西瑶人怎知他是货真价实的王爷?驾船的是海龙帮的几名帮众,先将他和玉旒云载出江阳,谎称回西京养病,之后,才分道扬镳。 那还是五月底的事。算起来,他现在应该已经到了西瑶,不知见到了段青锋没有,又谈得如何呢?他也许会玩点儿花样,不过,拿下楚国,对他也是有利的,所以应该会竭力促成才对。至于他的性命,以后再取不迟,玉旒云摩挲着石壁上的红斑:那时自己还有命在吗?这都还是未知之数!只要撑到拿下凉城——只要撑到那时候!以后的事情,她也不想管了。 便又这么默默的在暗道里坐了一会儿,身体的疲乏丝毫不减,反而似乎越歇越累。她晓得人凭一口气,如果任由其松懈,便很难再紧张起来,就不容自己再休息下去,转头问乌昙,是否可以再前进。乌昙自然早就恢复了气力,且指着地图上一条长长的红线道:“我刚又研究了下,以我们走的距离来看,应当是在这条路上。的确是往山下没错了!” 玉旒云拿过去看看,果然如此。那道蜿蜒的红线旁边还用小字注了“佛光径”三个字,大约是铁山寺给这条布满奇异矿石的暗道取的名字。“这群和尚倒风雅!”她笑道,“我说是彼岸花,他们说是佛光,都是通往幽冥的道路——”她说道这里,忽然一拍脑袋:“唉,幸亏你比对一下地图,确认了道路。我竟忘了这事!这样浑浑噩噩的走下去,真走到了冥界可如何是好!” “先前那么黑暗,怎么比对。”乌昙道,“不是走到此处才见到月光了么?但黑得太久,都忘了这茬儿。我方才还想,既然头顶上有空隙,不如从那里钻出去,在地面上走,容易辨别方位。抬头被雪光晃了眼,才想起现在看得见了,赶紧拿出地图来瞧瞧。” “有时太专心做一件事,果然还是有弊病的。”玉旒云道,“我姐姐说我只晓得向前跑,看不见路上的绊脚石,也瞧不见路边的荆棘,所以要梦泉陪在我身边,帮我看清楚脚下——” “石将军这不又把这任务交给我了么!”乌昙也笑,但稍稍有些失落。他只是暂时代替石梦泉而已啊。为她扫清障碍的,早有了其他人选。 正想着的时候,不意脚下忽然一空。他未及反应,人已急速下落,跟着“噗通”一声跌进水中。这莫非是贼秃的机关吗?他奋力踩水,才又浮了上来,四下里寻找玉旒云的下落,却听她的声音在头顶上响起——原来自己掉在一汪池水中,四面都是陡峭的石壁,仿佛一口巨大的水井,而玉旒云就趴在峭壁的边缘。还好,她没有掉下来!乌昙暗暗松了口气。 “哧——”玉旒云在上面笑了起来,指着手中的地图道,“你比对地图的时候没有看清楚吗?这里明明标了一个‘浴佛池’呀!” “是,我是看到了。”乌昙不好意思——这区区水池还难不倒他,虽无借力之处,也轻轻一跃就回到了上面。“只是刚才顾着往前走,没有看脚下。” “哈哈哈!”玉旒云这次大笑了起来,“幸亏我挂着看地图落在后面,不然岂不是跟你一起掉下去变成落汤鸡?梦泉托你帮我看清脚下障碍,可真是所托非人了。” 乌昙实在羞愧难当,正想随便找点儿什么笑话给自己解围,却忽然听到那浴佛池对面的通道里传来了人声。这是细微的对话声,离得还远,但他因为内功深厚,轻微的响动也能听见。急忙示意玉旒云别说话,又拉着她朝来路撤退,一直转过弯,才借着暗道拐角天然的屏障悄悄向浴佛池那边看。 没多一刻,果然对面的暗道里透出灯光,有几条人影钻了出来。打头的那个,显然也是光顾着看前面,未曾注意脚下,正东张西望着,就“噗通”掉下水去。 “□□奶奶的!”那人破口大骂,“怎么路当中有个水坑!” 上面的人拿灯笼照照,笑道:“我就说咱们不是从这条路来的,你非不信!等着——来,大家把裤腰带解了,拉他上来!”余人便也放下灯笼,解了腰带结在一处,将落水的同伴拽上来了。 这时几盏灯笼聚在一处,加上外面透进来的雪光,浴佛池对岸亮如白昼。玉旒云和乌昙便可以看清那来的一行人了。不由得心中狂喜——那不就是一同上山的海龙帮帮众和玉旒云几名亲随吗?而方才落水之人,正是海盗大口鱼 第223章 “大口鱼!”乌昙欣喜地大喊,同时也和玉旒云离开了藏身地,朝那边跑了过去。 浴佛池对岸的众人也是又惊又喜:“王爷,老大,你们怎么也在这里?”他们提灯四下里看看,发现沿着浴佛池边缘,石壁和水塘间有一条仅二尺来宽的小路,就从那边绕了过来:“你们从石室脱身了?” 玉旒云和乌昙的这番经历又岂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清楚,便不回答,反而问道:“你们怎知我们被困石室?你们是下来找我们的?这暗道七弯八绕,亏你们能找到!” “可不七弯八绕,头都昏啦!”众人道,“能碰上,那是老天开眼了!” 原来,大雄宝殿一场混战,众人都被无妄的吼声振得晕了过去。只有大口鱼因先前被派去打探消息,见到岑远的手下上山之后,就回来报信,途中看到有一个和尚提着灯笼鬼鬼祟祟往大雄宝殿里走——岂有人大白天点灯笼的?他多长了个心眼儿就跟了上去,发现这和尚竟然钻到了供桌下。他也悄悄地跟去看看,就发现了一条密道。因为挂着回去报信,并不敢深入密道太远。正打算折回头,就听见外面好像打闷雷一般的声音——其实便是无妄的吼声,只不过有密道石壁阻隔,传入地下就变成了嗡嗡的闷响,威力也大减。大口鱼因而躲过一劫。待他钻出地道要回去报讯时,步出大雄宝殿,竟见遍地都是倒卧的人,不由大惊失色。他看有一些是铁山寺的僧众,有一些作樾军士兵打扮——却并非跟随玉旒云一同上山的人,还有一些便装打扮的人,从来没有见过——方才这里究竟是几路人马交手?玉旒云一行又在何处? 他焦急地寻找。发现地上躺倒的,有的中了暗器,已然没有了鼻息,但还有一些身上全无伤痕,只是昏厥过去而已。另有一些自然是既有外伤,又昏迷不醒的。因为死人活人相互枕藉,找了一大圈儿也还是没有见到自己人。正好像热锅上的蚂蚁不知所措,就听见身后一阵嘈杂,见岑远派上山的那队人马同着许多铁山寺的和尚一起,火急火燎地往这边来了。他赶紧也往地上一躺,虚着眼睛偷看动静。 那两拨人马到得跟前,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都发出了惊骇之声,继而便开始互相指责,说对方保护不利,竟致载人肆无忌惮,光天化日行刺内亲王,如此这般。吵了一会儿也未见分晓。听有人喝道:“都停一停!”乃是无妄到了。 他在几个大弟子的簇拥之下,颇有一方泰斗之风:“方才有刺客潜入,袭击了王爷的队伍和敝寺扈从一旁的弟子,掳走王爷。敝寺弟子固然学艺不精,但匪徒实在厉害,老衲亲自追至后山千佛洞,无奈仍被这狡猾之辈脱了身。老衲不知这是何方歹徒,但若是吾等在此处纠缠不清,难免中了对方的奸计,还应团结一心,速速营救内亲王。” 哼,什么匪徒,大口鱼想,若不是你铁山寺的贼秃什么复兴会之流,那就是岑远的手下了!竟把内亲王给劫走了,可如何是好?以我们老大的身手,也能让你们得逞——啊,老大莫不是遭了毒手?这样想着,更加着急起来。不小心动了动,即听有人喊道:“还有活着的!快看看!”话音落下,已经冲到了他的身边。他自然无法继续撞死,就揉揉眼睛爬了起来,哼哼道:“啊……刺客呢?刺客到哪里去了?王爷呢?” 僧众和岑远的部众都上前来检视地上的众人——原来死者只是少数,大部分都是晕过去而已。大口鱼便见到海龙帮的弟兄——可喜大伙儿都只是受了轻伤,然而并没有乌昙的踪影。他悄悄地靠过去,询问众人方才发生了何事。众人自然将遇袭的经过略略说了一回。“后来好像听到炸雷一般的声音,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他们说。 莫非就是自己在地道中所听到的么?大口鱼想,又问乌昙和玉旒云的下落。众人只是摇头。一个海盗自言看见乌昙护着玉旒云躲在香炉后,但局面太过混乱,后来的事情就不晓得了。 要不就是乌昙带着玉旒云躲去了安全的地方,要不就是玉旒云当真被劫走,而乌昙追踪而去,大家猜想——虽然还有第三种可能,就是乌昙已然遭遇不测。可是谁也不愿往这个方面想。“且瞧瞧这两拨龟儿子有何动作。”大口鱼道,“也许就知道内亲王和老大在哪里了。” 左右此刻也没有旁的出路,众人点头赞同。先跟前来查问他们伤势的和尚抱怨了一番,又大骂岑远的部众来得太迟。之后,留在原地看余人有何反应。 这时,伤者都已经被救醒,地上还有二十一具尸体。除了三人系铁山寺的和尚,余下有十人作樾军军士打扮,八人为便装。率领岑远私兵的那名校尉——已自报家门姓李名忠敬——上前来看了看,道:“这八个便装的必然是刺客了——总不会这光景还有人上山来烧香吧?不过他们身上全无伤痕,是怎么死的?” “是老衲当时见情况紧急,所以使出了狮吼功。”无妄并不隐瞒,“可惜功力有限,还是未能从贼人手中救下内亲王来。” “倒把内亲王的侍从杀死了这么多!”李忠敬指了指旁边的十具尸体,“不知道的,还以为大师是帮着贼人劫持内亲王呢!” 无妄面不改色:“施主这样怀疑当然有理。只不过,这狮子吼的功夫就好像你们军中的火炮。一炮打出去,落在人群中,岂能分出张三李四来?老衲若非万不得已,也不想多造杀孽。罪过,罪过!”一边低头合十念佛,一边唤了一个大弟子上前,吩咐他将死者好生安葬,不论是敌是友,都要诵经超度,不得有误。弟子领命,自带了几名小僧去操办。 这边大口鱼等几个却小声议论:“那十个也不是咱们的人,难道是岑远的人么?” “这时候了,还超度什么死人?”李忠敬道,“应该速速营救内亲王才是!” “老衲何尝不明白这道理?”无妄道,“方才追踪凶徒到千佛洞被他走脱,老衲已经立刻吩咐几名大弟子带人去千佛洞附近搜索了。” “笑话!”李忠敬道,“贼人若是在千佛洞掳走内亲王,岂会在千佛洞等着你去找他吗?” “自然不会。”无妄淡淡道,“不过,千佛洞本身就在峭壁上雕凿而成,一侧是悬崖,另一侧虽然是树林,但却十分茂密,难以穿越。所以老衲想,贼人一不能从峭壁飞走,二不能穿树林而过,三不敢大摇大摆回到寺中来,应该还是隐身在千佛洞的某一处洞窟之中,等待时机再逃下山去。所以,老衲才命弟子严加把手,细细搜查,切不可让贼人走脱。” “果真?”李忠敬的一副全不相信的神情,“既然叫做千佛洞,那岂不是有一千个洞窟要搜查?不如让我等来帮忙好了。” “虽然叫做千佛洞,也曾想过要建成前朝千佛窟的规制,但其实只有百余石窟而已。”无妄一本正经的回答,好像完全听不出对方是在讽刺自己,“而且有些石窟只是个尺来高的小洞穴,根本无法容人藏身。所以要搜查的并没有一千个之多——但是众施主若愿意出力,当然欢迎之至——请——” 李忠敬犹豫了一下,跟左右耳语几句,他的队伍便分成了两边。他自己率领一半的人马,而另一半则奉命留守。“我和大师到千佛洞去搜捕贼人。”他道,“你们其他的人在这里和铁山寺的师傅们一起看守着,防止万一咱们在后面没拦住贼人,让他跑到前面来了。”士兵无不答应,他便盯着无妄:“大师,走吧!” “等等!”大口鱼生怕被撇下,“咱们也得去!” “诸位身上有伤。”无妄道,“狮吼功既然能震得人心脉断裂而亡,诸位侥幸活命,内伤也不轻。还是不要太过勉强。” “内伤?”大口鱼怔了怔,“那内亲王岂不是也被你震伤了?她本来已经身子不好,再被你伤了,那岂不是——” “施主放心。”无妄道,“这狮吼功虽然好像火炮一样分不清张三李四,但是每个人受伤的程度却可以不同——但凡身强力壮者,听到这吼声不自觉要去与之抗衡,若不得要领,反而会伤得严重些。似内亲王那般本已虚弱不堪,至多被震得晕过去罢了。诸位还是听老衲劝,好生休息,勿要勉强。老衲也会让弟子给各位送些活血的药丸,助各位疗伤。” 这都是什么歪理?分明像是找借口不许他们去千佛洞。大口鱼还要争辩,但旁边一个海盗拉住了他。“如此,就多谢大师安排了。”那海盗道,“如果有内亲王的消息,还请立刻通知我们。” 无妄点头答应,让几个小僧“护送”海盗们回到先前玉旒云休息的小院。所谓活血的药丸也几乎同时送到了。海盗们却哪里敢吃。有几个活动着四肢,甚至在房内打了几个筋斗,也未觉有何不妥,都皱眉道:“老秃驴骗谁?哪里受了内伤呢?” 大口鱼则问方才拉住自己的那弟兄:“四宝,你拉我做什么?” 那叫做四宝的海盗小心翼翼地看了看门窗——已经严严的关上了,并看不见外面有没有人偷听,但大伙儿都知道,至少有两个小僧在外面守着呢。“我觉得老秃驴撒谎。”四宝低声道,“虽然当时在大雄宝殿那里打得不可开交,我分明看到老大护着内亲王躲在香炉后面,后来就跑到西禅堂里去了。你们想——这铁山寺的格局,咱们早都背熟了。千佛洞在正北面,从西禅堂这边无路可去。老大和内亲王怎么会消失在千佛洞呢?” 众人细想,果然也有些道理。 “既然不在那边,老贼秃为何要让岑远的人过去搜查?”大口鱼不解。 “王爷不是跟咱说了么?”四宝道,“他们互相勾结,一个要造反复国,一个是想要自己飞黄腾达。咱已知岑远其实是利用复兴会,也许复兴会也知道岑远的花花肚肠。两边互相利用,但又不确定对方是不是对自己有异心,总之就是心思转了十八个弯,明里联手对付咱们,暗里却谁也不信谁。我看老秃驴是想让岑远的人过去白费一番力气。” “那老秃驴又为何不让咱们去呢?”大口鱼道,“要是想叫人白费力气,应该把咱们也喊上才对。如今倒像是把咱们关在这里看守起来了” “这个嘛……”四宝挠头,表示自己也想不明白,“会不会是老秃驴和那姓李的有啥密谋,不想被咱们瞧见?嗯,也可能内亲王和老大其实脱身了,老秃驴找不到他们,想着咱们必然会和老大碰头,所以监视咱们?要不就是觉得,咱们知道老大的藏身之处,想等着咱们去找得时候跟着咱们去?” “我们如何知道!”大口鱼道,“但如果老大和内亲王果然脱身了,那自然最好,咱们可以去找找,不过这山上这么多房舍,还有室暗道,若没有线索要从何找起!不过这山上这么多房舍,还有室暗道,若没有线索要从何找起!”提起暗道,他不免就把自己在大雄宝殿见到那个提灯和尚之事跟大伙儿说了:“外面几路人马杀气腾腾,这和尚却钻进暗道——你们说,会不会地下有个牢房,贼秃们打算把内亲王关在那里,就先派人过去打点?也许内亲王现在就被他关在那里?” 这也有些道理!众海盗纷纷点头。他们虽然骁勇,却并非智谋超群之辈。从前在海上,不过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买卖,蓬莱人、伽耶人,哪怕官兵,都算不得诡计多端。而假扮蓬莱武士大闹揽江,是郭罡给他们写好了词儿,又让樾军训练有素的细作事先带他们演练过,这才顺利唱好了戏。如今无人帮他们谋划,他们便成了空有力气的蛮牛,想要撞击敌人,却不知该撞向何方。 但他们却不甘枯坐,以为任何的线索都应该去查探一番——无妄带着众人究竟在去千佛洞搞什么鬼?大雄宝殿的暗道下面有何古怪?玉旒云和乌昙跑入西禅堂后可有留下什么痕迹?他们须得兵分三路,此外,还要有人去找早先被玉旒云派出去联络岑家军的小莫,告诉他铁山寺发生的事。但他们总共也没有几个人,如果都跑出去了,外面看守的和尚必然起疑,就打草惊蛇了。于是商量之后他们决定,通知小莫的事暂缓进行——反正没有玉旒云确切的消息,通知了也只是徒增慌乱而已。此外三处须查探的,每处只去一人,只探消息,绝不可与人交手,两个时辰之后,回来碰头。 计议既定,便分头行事。有两个人去嚷嚷着闹肚子要上茅厕,引得看门小僧前去监视,大口鱼等三人就乘机从后窗溜出来,各自前去查探。两个时辰之后,去千佛洞的那个海盗最先回来,言说众僧与岑远的手下当真好像猴子一般爬满峭壁,一个石窟一个石窟地搜查。无妄亲自督阵,全无破绽。则李忠敬则一直死死盯着无妄,活像要从老和尚的脸上瞧出些蛛丝马迹来——总之,监视了两个时辰,他一无所获。 接着,去西禅堂的四宝也回来。他在禅堂里也没发现任何异状,不过,穿过禅堂去到塔院,却见到好些铁山寺僧众在把守。他心想,这里除了历代秃驴们的舍利塔啥也没有,派这许多人把守作甚?但他又不敢走得太近,只缩在禅堂里,从窗户远远瞧着。不时,见有个小沙弥穿过了禅堂,朝屋檐下的一个高瘦和尚道:“已经找遍了,也没见到慧进师叔。” “这人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那高瘦和尚骂道,“只怕又是躲在哪里偷偷修炼。师父交代的事情不去做,整天就顾着自己修炼,迟早让师父收拾他!” 小沙弥不敢搭腔。倒是高瘦和尚身边的一个矮胖和尚道:“师兄何必动怒。慧进师兄虽然论资排辈在你我之前,但天资如何,大家岂不都看在眼里?他就是修炼到下辈子,也就只能这个样子。妄想师父将《无相诀》传给他,将来立他做掌门,可真是痴人说梦了——掌门的人选,我看还是除了师兄你之外,没有第二个。” 呵!这马屁拍得让人鸡皮疙瘩掉了遍地呀!四宝心中嗤笑。 高瘦和尚很是受用,但并没有顺着这个话题继续说下去,只对小沙弥道:“你去告诉师父,说慧进师兄不知哪里去了,不过这里有我坐镇,让他老人家放心。”小沙弥答应,便飞跑而去。胖瘦二僧也离开了屋檐下,四宝再没听到什么了。他试着溜出禅堂,绕去塔院外围的树林,想看清楚和尚们究竟在那里做什么。可无奈众僧排布得分散,也离树林深远,偶尔有几个巡逻的经过四宝的面前,却一言不发,让他没有收获。 “偷听了半天,只听到小秃驴们争夺未来住持的位子!”海盗们低声啐道,“等咱们铲平这鬼地方,让他们都去阴曹地府做掌门好了!” 正说着,大口鱼从后窗跳了进来:“弟兄们,我大概晓得内亲王在哪里了!” 他负责查探大雄宝殿的密道,去之后发现岔路太多,怕迷路,一边走,一边标记,可是走了很远也没发现任何有用的线索,鬼影都不见一条。他深恐继续走下去,不知要走到何处,就循着记号退回来。不过,快回到入口处的时候,不小心走岔了路,正焦急时,忽然听到地道中响起慌张的脚步声。他无处可躲,唯有冒险像蜘蛛一般贴在暗道的顶上不动。片刻,即见到一个胖和尚匆匆跑过来了,提着个灯笼,却不是自己早先见到的那一个。胖和尚跑得甚急,灯笼摇摇晃晃,好像随时会熄灭。而他身形臃肿,浑身的肥肉也都在抖动,让人担心油脂就快要泼洒而出。 要不要拿下这秃驴逼问一番?大口鱼正犹豫,忽听暗道深处又传来脚步声,且有人呼道:“师兄!” 提灯笼的胖和尚愣了愣,站住了。不久,便有另外一个和尚出现在灯笼的光晕里,向提灯和尚招呼道:“师兄,风风火火的要到哪里去?”这才是大口鱼之前在大雄宝殿跟踪的那一个。 胖尚态度倨傲:“我去哪里关你何事?你为何在此处?” 那后来的和尚嘻嘻笑道:“自然不关我的事,只不过看师兄跑得这么急,好像撞鬼了一般——师兄真是撞鬼了吗?” “胡说八道!”胖和尚怒道,“我乃是奉师父之命来此办事——倒是你,为何出现在此间?” “替掌门师叔办事?”后来的和尚冷笑道,“那何必鬼鬼祟祟?” “我是西院大弟子,师父交代了机密之事,自然不能让你知道。”胖和尚道,“你莫不是……偷偷跟踪我?” 后来的和尚并不否认:“师兄这件机密的事情可办了有好几天了呢!我看师兄的功夫突飞猛进,实在是羡慕得很!咱们东院的弟子不比你们西院。你们还有好些大事要操心,我们可只想好好练功,将本门功夫发扬光大——师兄,你就别再玩花样骗我了——你将师伯藏在地下,让他传授你武功,我可瞧见了!” “你说什么?”胖和尚变了颜色。 后来的和尚嘿嘿干笑:“我说什么?我说的自然是我见到的——师兄方才在师伯那里遇上了两个不速之客吧?就是你们西院草木皆兵要抓的人,是也不是?不瞒师兄,机缘巧合,我也遇上了他们,还被他们打晕了。只不过,我没晕多久便醒转过来,想着抓到他们,也算我们东院的功劳,就追上去了——可巧,看到师兄你在师伯的房里和他们大打出手,最后狼狈逃窜——啊,不,是我说错了,师兄可不狼狈,师兄把那两人困在了石室中,也算立了一件大功呢!” 西院要抓的人!大口鱼心中一震:那可不就是玉旒云和乌昙吗?原来真被困在暗道中! 胖和尚的脸色变得铁青,在摇曳的灯光夏显得有些可怖,死死的盯着他的师弟,一字一字道:“慧行,你想怎样?” 慧行和尚笑了笑:“怎么,师兄,你怕我跟你争功劳吗?放心,我们东院弟子对那些复国大业一点儿兴趣也没有。你大可以去禀报掌门师叔,说你如何智勇双全将他想要的人抓住了。至于我,只不过是想修习《无相诀》的奥义。” “做梦!”胖和尚怒道,“《无相诀》只传掌门,你凭什么修习?况且,我只是陪师伯聊天解闷,他老人家并没有教我《无相诀》心法。” “师兄还想隐瞒?”慧行皱起眉头,“若不是师伯传你《无相诀》,为何你短短几日功夫大涨?” “我不是已经说了吗?”胖和尚道,“我给师伯送饭,陪他聊天解闷。他问起我日常修行,就点拨我一二。他素来没有提过《无相诀》,我亦不曾奢望。” “罢了!”慧行有些不耐烦,“你非不肯承认,我也奈何你不得——不过,已经圆寂的师伯竟然双腿残废被藏在地下,这可真是奇闻了。我想我们东院的弟子——也许有不少你们西院的弟子,都会觉得十分有趣。我这就去告诉大家!”说着,一甩袍袖,越过胖和尚往出口走。 胖和尚先是呆在原地,但他的脸色很快由铁青转为紫红。大口鱼在上面看到,暗想:不妙,他是要灭口了!这想法才浮上脑海,胖和尚已然发难,转身“呼”地一掌朝慧行打了过去。慧行却早有防备,一侧身,闪开了:“慧进,你好狠毒!”边说,边还了一掌。 “我不狠毒,是你逼我的!”胖和尚慧进道,手上招式接连不停。 转眼,两人已经在黑暗狭小的密道中过了十数招。 大口鱼潜伏在暗道的顶端,本来无处抓手,很难控制身子,全凭他伸开四肢死死抵住两边的石壁。这姿势甚为费力,本来坚持不了多久。而现在慧进、慧行还在下面打了起来,上蹿下跳的,好几次袍袖都扫到了他的身上。大口鱼不禁暗暗叫苦:臭贼秃,可别逼爷爷下去,否则爷爷把你们两个都宰了! 骂虽这样骂,他心知同时对付两个铁山寺和尚,自己也没有十足的把握,是以集中精神抵住石壁,确保自己不会掉下去,并不敢分心偷看下面的战况。也不知两僧争斗了多少招,忽听一声惨叫,有人“咕咚”倒了下去。 这是分出胜负来了吗?大口鱼暗暗欢喜,盼他们速速离开。勉强转头看了看,见倒地的是胖和尚慧进,也不知哪里受伤了,靠在石壁上不动。“你……你小子……”他指着慧行。 “师……师兄……你是自己摔的,可不怪我!”慧行也有些惊讶。 “你……你……”慧进咬牙切齿,忽然,头一歪,不动了。 咦?竟死了吗?大口鱼惊讶。慧行似乎也被吓坏了,怔了片刻,颤抖着手去试了试慧进的鼻息,然后“啊”地尖叫一声,拔脚狂奔。 待他去得远了,大口鱼才敢从上面下来,小心翼翼查看慧进——果然已经死了,乃是后脑撞在了石头上,脑浆崩裂而亡。“你奶奶的!”大口鱼恼火,“还想问问你密室在那里!你这不走运的秃驴竟然摔死了!” 正骂着,忽听路上脚步急促,竟是慧行去而复返。大口鱼赶忙又躲回密道的顶部。慧行一径跑到慧进的尸体旁边,又试了试鼻息,确定慧进没气了,才合十喃喃念经:“师兄,这可真的不怪我,是你失足摔倒……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这蛇鼠一窝的贼和尚!大口鱼暗暗咒骂,同时心生一计。待慧行这一次转身离开时,他迅速地跳下来抓起慧进的尸体,不顾其沉重,扛在肩头,紧紧追上慧行——而慧行在前面,似乎边走边想心事,竟也没有发现。大口鱼待两人距离不足一丈远的时候,将尸体抱在身前,捏着嗓子叫道:“师弟,你害死了我,难道不偿命吗?” 慧行正心慌意乱,骤然听到这样阴阳怪气的声音,也不及分辨是不是慧进的声音,一回头,看到慧进的尸体杵在那里,吓得膝盖直打颤:“师……师兄……你……你误会了……你明明是自己摔倒……你……” 大口鱼心中好笑,继续捏着嗓子道:“你害死我……你谋夺本门秘笈……你害死我……” “我……我也就是好奇……”慧行吓得连逃跑都忘记了,“你……你学了《无相诀》,照直告诉我就好……你……是你先偷袭我的!” “我几时学了《无相诀》?”大口鱼阴森森道,“说了那么多次你还是不信……你害死我,纳命来!”边说,边向慧行靠了过去。 慧行腿一软,跌坐在地上,手脚并用地向后退着爬:“好……好……是我错了……我只道师兄功夫大涨,必然是学了《无相诀》……我……我日后求得《无相诀》,一定……一定到师兄的灵前读给你听。师兄还是早登极乐,在那里修炼神功……” 你爷爷的!大口鱼差点儿笑出来。“你拿得到吗?不是说只传掌门吗?” “我……我总想方设法帮师兄拿来!”慧行道。 “放屁!”大口鱼道,“我既登了极乐,自然见到历代掌门,他们还不传授我吗?还要你读给我听?我只要你偿命!”这时,他已经逼到了慧行跟前,趁慧行吓傻的当儿,将慧进的尸体丢了过去——胖和尚怕是有二百斤重。慧行躲避不及,被结结实实压在了地上。大口鱼便扑过去,抽出匕首,“哧”地一下,对准慧行的右手刺了下去——这乃是击败蓬莱人夺回舰船之后,玉旒云赏赐的兵器,削铁如你,立刻将慧行钉在了地上。 慧行发出杀猪一般的惨嚎,看到逼在自己跟前那张凶神恶煞的脸,才知道自己被人耍了。可是,身上压着慧进的尸体,右手又被废了,根本无从反抗。大口鱼是个凶悍的海盗,可不会对敌人客气,为怕慧行发难,又利索的将其左边手腕卸脱,且抽了慧进的腰带,将慧行双脚捆住,边捆边道:“死秃驴,少给爷爷耍花样!想活命的就告诉爷爷,你说两个人被困在了密室里,那密室在何处?” 慧行疼得冷汗如雨,挣扎,只是白费力气,唯有答道:“在……在这里下去转右转左,再转……”一连说了好几个方位。听得大口鱼头都大了,暗想:这谁记得住?转错一个弯儿,就困死在这地道里了!还是需要这小秃驴带路。当下,将钉在慧行右手得匕首又敲入地面几分,道:“少跟爷爷说什么左左右右,你带爷爷去!” “好,好!”慧行点头答应,但因为仰面躺倒在地,只是后脑勺不断撞击地面而已。 若是现在和他去,不知要花多少时间?大口鱼想,约定的两个时辰差不多到了,逾期不返,难免使得旁人担心。再说,进入密道,多一个人照应,也多一分把握。于是决定先回去向弟兄们报信。为免慧行逃跑,他灵机一动,从怀里那半个吃剩的冷馒头上揪了一小块,塞进慧行的口中,道:“这是我们海龙帮秘制的毒药,沾上就死。你且在这里乖乖等着,一会儿再给爷爷带路。带到了,自然给你解药。否则,你肠穿肚烂,爷爷还要把你谋害本门师兄的事传出去,让你遗臭万年!” 慧行完全吓傻了,哪儿敢妄为,眼泪汪汪道:“施主……英雄,我是东院弟子,可没有参加西院谋害你主子……” “晓得了!”大口鱼道,“总之今天我主子能救出来,自然你的小命也保住。不然,你要见阎王,你们整个铁山寺的和尚,都要见阎王。你就去阴曹地府修炼什么《无相诀》吧!”说着,丢下慧行,出了暗道。 经过这一番折腾,他才回来迟了。 众海盗听了他的经历,真是又惊又喜:“听这意思,老大他们好像是从奸贼手中逃脱了,不过后来又被秃驴困住——他奶奶的,这些秃驴花样还真多,东院西院是在内斗吗?已经死掉的无念怎么又活着?” “管那么多?”大口鱼道,“总之咱们得去营救老大和内亲王——就不知道那个死而复生的无念是不是也很厉害?” 正说着,听外面看守的小沙弥敲门:“施主,你们的同僚回来了。”便见小莫和早先随同他出去的那些樾军士兵进了门来。 众海盗可不大喜过望,连忙七嘴八舌将发生的事情讲了一回:“莫兄弟,你是的主意多的,你看咱们现在怎样进地道去救出老大和内亲王?” 小莫奉命去铁山寺外面联络岑家军的兵马,完成任务之后暗想这会儿玉旒云应该已经脱身,而铁山寺里也应该已经闹了起来。便依照计划回来,看看事情是否顺利,又是否有变故需要应对。一进山门,就听到玉旒云“被劫”的消息,也不知真假。这时,听了大口鱼等人的叙述,才明白了前因后果。 “无念和尚没有死,这好像是一个足以动摇铁山寺惊天大秘密。”小莫道,“我们得营救内亲王,又牵制住无妄,我看利用他这个死而复生的师兄,再好不过!” 海盗们愿闻其详。 小莫想了想,从火盆里捡出一块黑炭,扯过床单来写了几个字。海盗们大多目不识丁,皆向身边的樾军士兵请教这是什么。“无妄奸贼,谋害师兄,先杀恶徒,再取尔命。”士兵们一字一字念了出来,“这是何意思?” “这是无念大师向他师弟无妄下的战书。”小莫说着,把床单交给大口鱼,“一会儿你就和四宝去暗道,把慧进的尸体偷出来。蘸着他的血,照我写的描一遍,然后丢去塔院。只要那边乱起来,大伙儿就可以进密道去找内亲王。不过,也别都去,留下几个和我去拖住无妄,总之添油加醋、推波助澜,要让他自顾不暇,不能再去暗道阻碍你们。” “妙极!妙极!”海盗们差点儿拍起巴掌来。大口鱼更是笑道:“莫兄弟可真是想得周全,连字儿都帮我写好了。要是忘记了这一环,等下我和四宝可要大眼瞪小眼。” 小莫也笑了,但眼下并不是打趣的时候。分配了各人的任务,他即带着大伙儿出门,跟那小沙弥说,无论如何,他们还是想帮忙找寻玉旒云的下落。小沙弥拦不住,唯有陪他们一起去千佛洞找无妄。 只是,才走到法堂,便见无妄和李忠敬两路人马回来了。海盗们不免有点儿慌了,唯小莫不卑不亢迎上去:“诸位,可找到什么线索么?” 李忠敬自然摇头:“卑职担心内亲王已经被贼人带出了铁山寺的范围,准备去禀报岑守备使,调集岑家军搜山。” “搜山?”小莫故作惊讶,“这么大一座山,怎么个搜法?” 无妄也摇头:“老衲方才也是这么说。不过李校尉坚持如此,我也无计可施。你们可以搜山,我铁山寺的大小房舍也可以搜个明白。毕竟被劫的是议政内亲王,真有个三长两短,我铁山寺也难逃血光之灾,我当然希望尽快找到她了。何况,她现在伤病缠身,也不知能撑多久。” 把岑家军都骗来搜山,方便复兴会在城中作乱。小莫这边的各位都明白无妄的意思——也明白李忠敬的企图——岑家军来了,把铁山寺端了,趁乱杀死玉旒云,岑远即大功告成——当然,他得先找到玉旒云。 好嘛!大口鱼虽然不谙权谋,但也隐隐感到三路人马在互相揣测着对方,就好像在黑暗中打架一般。这形势对己方也不算不利!他偷偷扯了扯四宝,表示见机行事。四宝即拿出一枚雷火弹,悄悄朝不远处的香炉丢了过去。只听“轰”的一声响,浓烟腾起。余人适时高喊:有刺客!大口鱼和四宝就趁乱直奔大雄宝殿而去。 没花多大功夫就进入暗道找到了慧行——这和尚右手伤口流血不止,面色惨白——当然,也是被吓得不清。大口鱼和四宝不和他啰嗦,按照小莫得计策写了血书,又趁着众僧和岑远的私兵都集中去法堂的当儿将慧进的尸首丢去塔院。顷刻,那边也炸开了锅。少不得有人飞跑去告诉无妄。无妄自然和李忠敬赶来此处,旁边还跟着小莫适时煽风点火。这么一大群人奔来奔去,局面自然就乱了。原定去暗道营救玉旒云的那一队人也就趁乱一个接一个钻进暗道去。 大口鱼把面青唇白瑟瑟发抖的慧行拎起来,给他简单的包了包伤口,又松开他腿上的绳子,命他前面带路。慧行不敢有违,跌跌爬爬领着大家前进。没多久,果然到了一处紧闭的石门前:“就在这里了。” “还不开门?”大口鱼踢了他一脚。 “开不了呀!”慧行委屈,“我看慧进师兄从里面启动了机关,趁石门掉下来一半的时候,从门下滚出来。就算外面有开门的机关,我也不晓得。” 众人瞧他那副怂样,倒不像是撒谎。只得自行上前去研究哪石门,想看看有否开启之法。只是那石门看起来严丝合缝,旁边的石壁和地面也看不出有任何机关。众人怎不着急。大口鱼敲着石门大喊:“老大!内亲王!你们在里面么?”但除了回声,什么也听不见。 这可怎么办?众人面面相觑。 “除了慧进,谁知道开门的法子?”大口鱼问慧行。 “这……这大概就只有掌门师叔知道了吧?”慧行道,“师伯大概也知道,但是师伯在里面……” “究竟为何谎称无念大师已经圆寂了?”四宝好奇。 “贫僧可不知道。”慧行道,“不过,我听慧进师兄跟你们王爷说话,好像是无妄师叔为了谋夺住持之位,使奸计害的师伯双腿残废,又将他囚禁于地下,是想从师伯那里得到本门秘笈《无相诀》。不过,是真是假,贫僧就不晓得了——诸位英雄,路我已经带到了,是不是可以给我解药,放我一条生路?” “王爷没救出来,我等也还没有安全离开密道,岂能放你?”大口鱼凶狠道,“放你去告密,让秃驴们来杀我们吗?” “贫僧怎么敢!”慧行道,“现在铁山寺做主的都是西院的人,要谋害你们的也是西院的人。贫僧是东院一个与世无争的小僧……啊哟……”他话没说完,已经被大口鱼捏住了脱臼的左手:“与世无争?你可是刚刚杀了西院的大弟子呢!老实点儿,帮我们把这门打开,再带我们下山去,否则,现在就要了你的狗命!” “英雄,这不是强人所难嘛?”慧行哭丧着脸,“我如何知道开门的法子,就是这密道里面的通路,我也只晓得大雄宝殿来这里——那还是跟踪慧进师兄才认识的。你们还不如去抓个西院的师兄来,也比我顶用。” 众人当然也知道留着他没用,不过必定不能放他走,便不搭理他,自行商量破门的法子。有说从门边凿的,有说从下面挖的。但即使他们有一两把削金断玉的宝刀,凿了许久,也只是在门侧开出一个拳头大小的洞,根本无法通入室内,也无从撬开石门。 “其实……”一个兵士犹犹豫豫地出声,“我觉得这石门并不一定是密室唯一的出口……不,我是说,即使没有旁的出口,也应该有通风口,不然,放下石门,里面的人岂不是都闷死了?” 有道理!众人即问:“这通风口在何处?” “多半不在这里。”那士兵道,“我方才检视过一番。而且,若是此处有通风口,咱们这么大动静,里面应该也听到了,而里面的声响也应该能传出来——这石室有多大?”他问慧行。 “总有……总有两丈见方吧?”慧行道,“我只是在门口偷看,并没有进去。瞧着挺宽敞。” “若是两丈……”那士兵提灯环顾四周,又向后退了十几步,考察着来时的岔路,边看,边拿手指在空中画来画去,好像在计算什么,不时,回来对众人道:“我推测,如果从右边那条路下去,应该可以绕到石室的后方了。那里多半有通风口。” “你怎么知道?”海盗们讶异。 “我不是工兵营的嘛!”那士兵笑道,“之前在东海三省建兵器作坊,在山里遇到过几座郑国皇亲的墓穴,里面各种机关暗道……”当下把那些构造原理都讲解了一番。只不过,其中学问太多,有赖长年的积累,虽然他努力解释,余人还是听得云里雾里。 “兄弟,别说啦!”大口鱼最后忍不住打断,“我们信你就是——我方才还想,既然暗道里有可能撞上敌人,莫兄弟应该派多几个身手好的,怎么叫了你来。如今看来,还是他有先见之明。” 那工兵营士兵笑了笑,算是领受了大口鱼得“夸奖”,带着大伙儿一齐走去右边的岔路。道路先是向下行,不久又折向上,然后听到了“哗哗”水声,见一条小溪从前方流下来。溯其源头,见到一个小小的水潭。那工兵营的士兵就停下了:“应该在这附近了!大伙儿好好找找。” 众人此刻没有其他线索,只有希望他的判断正确,就都提着灯在水潭附近搜寻。就连慧行也怕众人说他不卖力,跟着一起四下里摸索。因为有水的缘故,到处滑溜不堪,还有些耐寒的苔藓,一不留神踩上去就会滑倒。大伙儿就这样一步一滑甚至手脚并用地找了大半个时辰,却一无所获。不免有些着急了。且偏偏在这个时候,听到水潭的更上游传来人声。 此处避无可避,唯有硬碰硬的打一仗。众人都抽出兵器来,屏息等待。片刻,那边就出现了灯光,一个和尚带着几个便装汉子走到了水潭边。“是樾寇!”那些人显然没想到会在暗道中和大口鱼一行狭路相逢。而一听他们对己方的称呼就明白,那几个便装的正是复兴会的人。不知是让和尚带着他们来搜寻玉旒云,还是打算从这里潜入某处。 “你爷爷的,之前就是你们在大雄宝殿偷袭!”四宝怒喝,“这会儿让小秃驴带着追进密道来了么?正好撞在老子的刀口上!”说着,挥刀扑了过去。 对方也急忙亮出兵器。霎时间双方就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斗成一团。饶是此间因为有个水潭,比别处的通道宽敞了许多,但不过也是三丈见方。这许多人在同时闪转腾挪出拳挥刀,还是免不了互相碰撞,难以施展。海龙帮的人虽然武功并不算高超,但是过往在海上与对手周旋,也都是在狭小的船舱甲板,倒并没有太大妨碍。但是樾军的几名兵士却不惯如此打斗,未免手忙脚乱。其中最不走运的是那名工兵营的士兵,刚巧被铁山寺的和尚缠住,连招架都困难。偏那慧行还在此时决定向同门求救,大喊:“慧因师兄,快快救我,我知道你们要找的人在何处!” “死秃驴!”大口鱼大怒,一掌逼开自己的对手,跳将过来照着慧行就是一刀,立刻让他的脑袋搬了家。 那给复兴会带路的和尚慧因见状大怒:“好樾寇,竟在佛门清净地开杀戒!”丢下工兵营可怜的兵士,转而进攻大口鱼。 “你们这群秃驴造的杀孽还少么?”大口鱼骂道,“爷爷们根本就不是樾国人。不过爷爷们看,樾国人比你们好得多!吃我一刀!” 他骂骂咧咧的和慧因缠斗,感觉对方的功夫比自己高明,甚是吃力,应该支持不了太久。偷眼瞧其他的同伴,也是各有胜负。再这么纠缠下去,占不了任何便宜。他心中着急,一边还招一边挪到了四宝的身边:“喂,还不快扔个雷火弹脱身?” 四宝点头答应,即去怀里掏雷火弹。不想因此招式慢了一些,被敌人一剑刺到面前,他急忙退后避让,却踩着青苔脚下打滑,手中的雷火弹失了准头,竟滴溜溜滚落,没有爆炸。待他再要找另一枚,却发现已经用尽了。“你爷爷的!”他啐了一口,想杀出战团去引爆雷火弹。只是,两个敌人同时从左右攻来,让他难以招架。 “大口鱼,快来帮我!”他向同伴求救。可大口鱼正和慧因苦战,分身乏术。余人也都腾不出手来。只有那工兵营的士兵,因为手臂受伤,靠在一边。也指望不上他啦!四宝想,反而还得分神关照,不让敌人乘机对他施以杀手。 不过,就在他鏖战之中挤出点儿功夫关心工兵营兵士的时候,他见到那士兵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从怀中掏出一柄□□来,勉强用双手支撑,对着战团扣动了扳机。但听惊天动地一声响,慧因仰天摔倒——铅弹从他后脑射入,他整个脸都开了花。 复兴会的人未见过□□,都愣住了。趁着这当儿,海龙帮和樾军兵士发起反攻,局势登时扭转,有五个敌人毙命,另外两个转身逃跑。 海龙帮的人怎容得敌人出去报信,纷纷追了上去。大口鱼一马当先,朝一个敌人的后背斩下,登时将那人劈成两半。“留一个活口,问问他们贼人的计划!”四宝喊。大口鱼的第二刀这才没有劈出去,而是紧走几步,欲抓住敌人的后心。可是那人使出吃奶的力气狂奔,大口鱼第一击竟然落空了。“好你个龟儿子!”他怒骂,索性飞扑上去抱住了对方的双腿。那人才扑倒下去。可是再也没有想到,这人不偏不倚,正正摔在方才四宝失落的雷火弹上,只听“轰”的一声,整个暗道都被浓烟充满。 众人目不可视物,又都被熏得直咳嗽。大口鱼先还一直抱住那复兴会的人不放,待烟雾稍稍散去才发现,那人已经被炸死了。 “四宝,你这手法可还得好好练练。”他无奈地摇头,又想起方才工兵营士兵用□□帮他解围,忙回来将那兵士扶起:“这宝贝你从何而来?” “是莫大人给的。”那士兵笑道,“我的武功不是很差么?所以他非让我带上这个防身。” “哈哈,莫兄弟可真是半仙了!”大口鱼嘿嘿笑,又讨过□□来看看,惊叹这小小的一件事物竟然又这么大的威力:“要是又多几支,咱们一人一支,早就把贼秃们打得屁滚尿流啦!”说着,也摆弄起来。不过毕竟是第一次用,也不知道究竟改怎么个拿法,一不小心,把枪给弄掉了。 “小心走火!”工兵营士兵警告,却来不及抢救。□□掉到了地上。并没有爆炸,而是引发四周围一阵轰隆巨响。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出了什么事,便觉脚下得地面消失了,一个接一个摔了下去。 他们都摔在了坚硬的石板上,有好半天晕乎乎无法行动也无法思考。之后才渐渐明白了——应该是触动了什么机关。有人打着了火折子,见同伴们都在,有些敌人的尸体也跟着一起落了下来。各自检视过,并没有人摔断手脚,只是擦伤,再抬头,却不见出口——他们掉下来的那个洞已经合上了。 “这好像是秃驴们的库房。”大口鱼环视四周,见有粮食、有药材、有兵器,也有备用的油灯、灯笼等等。大家就拿几个灯笼来点上,照得亮如白昼。海盗们之前负责查探铁山寺的虚实,已经在寺中的仓库里见到过不少兵器,不过,大多是禅杖、金刚杵、月牙铲等。这里却刀枪剑戟一应俱全,还存有大量的弓箭,甚至还有几桶火油、火药。“这可不是要造反么!”海盗们咂嘴,“咱们记住了这个地方,回头制服妖僧,就用这些火油把这里烧个干净!” 几人又发现了些炒米。樾军的士兵都晓得,这是用糜子经过“煮、炒、碾”三道工序炮制而成,行军打仗的时候作为口粮,方便携带,也不需要烹制,直接干嚼着就可以吃。这对于来到铁山寺之后就不敢吃一粒米的众人来说,简直就是稀世珍宝,抓起来狼吞虎咽了一番。恢复了力气,才开始考虑下一步该怎么做。 他们只认得从大雄宝殿去到无念石室的那条路,后来去水潭的路也留下了标记。可如今触动机关,摔到了这暗道的不晓得什么位置,可以算是完全迷失了方向。m 只有那工兵营的兵士有过在郑国古墓中打转的经历。他提意大伙儿多带灯油、蜡烛,也带上口粮,试着从这里回到石室去。他可以根据水流的方向和石壁的特质大约辨别方向。 众人左右也没有旁的法子,就按他所说行动。每遇路口就留下标记,以防原地打转。只是,这密道太过复杂,水流忽隐忽现,而岩石的分布也比想象得复杂。大伙儿绕了许久,始终没有走回无念被囚的石室,竟然一度走出了山去。 “能找到出口也是好的。”大伙儿标记了下来,复又回头。这次走上了红光闪烁的道路。 “方才不是这条路吧?”四宝道,“我不记得墙上有宝石——要是有宝石,我肯定忘不了!” “就是这条路。”大口鱼道,“方才没有月光,所以不怎么显出来。我刚才也见到红光的。我还求教过人家工兵小兄弟这是什么宝贝呢——他说是重石的一种,你光顾着走路,没有听见。” “重石?”四宝凑近那石壁上的红斑看了看,“内亲王那条船上不是有重石吗?可不是这个样子。” “重石有许多不同的形态。”那工兵营的士兵解释道,“西瑶的《铸造秘要》中有记载,其中一种就是这样,一层薄薄的石头,红色的水晶一般,像蘑菇木耳似的‘长’在黑色的岩石上。” “所以,”大口鱼道,“我刚才还说,收服了铁山寺之后不能一把火将这里烧光了。得派人来把这些石头铲回去,哈哈——”笑声未落,忽然他脚下一空,整个人跌进了冰冷的水潭—— 那就是嵌在佛光道正中的浴佛池。而玉旒云和乌昙就在对岸。 第224章 玉旒云听了大口鱼等人的经历,不由哈哈大笑:“这可真是天助我也!”当下,让他们带路,不多时已经走出了暗道去,又由那几名士兵引着,很快来到了山下岑家军的营地。乃是铁山寺山脚下一处荒弃的旧馘国某王爷的狩猎别墅。自馘国覆亡,这王爷举家逃亡北疆,此庄园即为樾军征用,用于饲养军马。此间虽然没有城内那些亲贵人家大宅院屋宇错落勾心斗角的规制,却也有大小房屋十数间,更有栅栏围起来的广阔田庄。晴朗的雪夜里,从远处望去,一片灰黑的影子嵌在暗蓝的天幕上,别有一番风韵。 闹了整日,总算是看到了胜利的希望,玉旒云不觉加快了脚步。只是,还未走到田庄的门口,忽然树林中窜出一条黑影来。乌昙眼明手快,一招便将来人拿下。扭过来一看,是穿着樾军军服的。“卑职是陈熙山陈副将麾下。”那人忍着疼说道,“是来迎接王爷的!” “迎接?”乌昙不敢有丝毫的大意。跟随玉旒云的那几名士兵倒是因为先前随着小莫多次出入岑家军大营,识得陈熙山身边的亲兵,认出了此人来:“没错,这正是陈副将身边的沈彪!” 玉旒云原被护在众人当中,此刻才有机会细看来人,果然是陈熙山身边的亲兵。即让乌昙放开了他:“此地危机四伏,我的部下太过谨慎了些,多有得罪了。” “王爷,您已平安从铁山寺脱身,这实在太好了!”沈彪给玉旒云行礼,“卑职等都在军营里等得心焦。还以为出了什么变故。” “两军交锋,变故在所难免。”玉旒云道,“你怎知道我从这条路上来?” “先时已经和王爷的部下勘察过下山的道路。”沈彪道,“咱们查探清楚的只有五条。五条路上都有人在等着王爷。” “你们倒想得周全。”玉旒云笑道,“我的确是在山上遇到了些小麻烦,这才来晚了。如今可以按计划行事了。郢城那边如何了?” “王爷,此地风大,不宜长谈。”沈彪道,“不如先随卑职回去……” “甚好!甚好!”大口鱼等海盗劳累了一天,连一顿正经饭也没有吃上,巴望着速速回去营地——虽然后面还有许多场硬仗要打,但是脱离了贼窝,至少能稍稍休息,吃上一顿安稳饭。“赶紧回去,把你们的馒头大饼多拿些来。不能喝酒,喝碗热茶也是好的!” 玉旒云则几乎整日水米未进,这会儿可谓饥寒交迫,自然也盼着快些去营地休整。况且,她看乌昙因把罩袍给了她,自己穿着单衣,哪怕是内功深厚,毕竟也被寒毒侵害过,只怕要冻出病来。还是早些去营地换身厚衣服为好。 只不过,她方要命沈彪前面带路,却见后者露出为难的神气。“怎么?”她立刻问道,“营地那里出了什么事情么?” “王爷真是明察秋毫。”沈彪道,“镇守使来了,声称王爷在铁山寺遭匪徒绑架,要卑职等速速上山营救呢——卑职等不知王爷的计划他知道多少,也不知道王爷眼下是否可以与他碰面,所以才分头在路上等着王爷。您先决断,然后再看迎您到何处休息。” “他?”玉旒云先有些讶异,不过只是瞬间而已——她给了岑远手令让他去调兵,虽然料定这厮无法令岑家军心服口服听其指挥,但岑远既野心勃勃总不会就这么坐在郢城或者岑家军大营里发牢骚。他已经打定主意,要不择手段东山再起,甚至不惜危害玉旒云的性命,不多留几个厉害的后招,那才奇怪。因冷冷地笑了笑:“我见他又如何?不见他又如何?” “王爷见他,卑职自然就引您过去。”沈彪道,“若是不见,卑职等也在营地内准备了一处隐蔽的所在,王爷可以休息。稍后您有何吩咐,自然可以传达给兵士们。吾等遵王爷的军令行事。” “那我还是暂时不见他的好。”玉旒云道,“你带路吧。” 沈彪应了,即引着一行人往营地去。途中便向玉旒云汇报昨夜以来的情况——原来昨夜岑远来岑家军大营调兵——到的时候,已经后半夜了。当时岑家军的一部分兵士早已按照玉旒云的布署来到了铁山寺、清水庵埋伏,另有一部分在郢城巡逻护卫,并保卫平北公府、县衙、官仓、义仓等要地,也监视百媚阁等乱党藏身之处。余下只有约一半的人,在营中静待反贼的动静。在这一夜之前,岑远已数次要求暂代统帅,或者是传信来,或者是亲自登门,皆被陈熙山等敷衍过去。如今竟然带着玉旒云的书信。陈熙山首先想到的,自然是书信系伪造。不过确认了笔迹与印信,他又想到,玉旒云之前传令,都是通过小莫,此番没有让小莫陪着岑远一起来,这信多半也是不得已才写的。他即不动声色,先稳住岑远,问:“王爷现下如何?” “王爷身子不好,明日就上铁山寺治病了。”岑远道,“她老人家不在期间,万一反贼作乱,总得有个发号施令的人。” “那是自然。”陈熙山道,“卑职等驻守于此,也是为了保西疆的平安,倘若反贼图谋不轨,自然要将他们铲除干净。” “不错。”岑远道,“虽然眼下并不知道反贼是何打算,但是山雨欲来,我推测他们起事多半就在这两日,是要趁着王爷去治病,非攻表弟惨死,而叔父又病倒,我军处于群龙无首之态。是以,我连夜赶来,打算和陈副将等诸位同袍手足一起坚守大营。一旦反贼有什么风吹草动,也好立即有所应对。” 若只是在此处坐着,那也无伤大雅,陈熙山想,又怕岑远还有旁的企图,即问:“镇守使对反贼的动向可有推测?卑职等也要提早准备。” “推测……我倒是有不少。”岑远摸了摸下巴,“先前我急着和诸位联络,就是想要提早布署。不过,诸位总是信不过我。”他说着,看了陈熙山一眼,见其露出尴尬之色,笑了笑道:“在下过往犯过许多过错,诸位对我有成见,在所难免。虽然近年来,在下悔过自新,但是要诸位对我一夕改观,也是强人所难。何况,诸位久经沙场,临敌应变的经验,比我丰富得多,我凭什么对诸位指手画脚呢?我来这里担任这个所谓的统帅,不过是个摆设,好让敌人知道,咱们也是有统领的,交战之时,绝不会出现无人决策,或者各自为战的情况。” 他忽然变成这种态度,倒让陈熙山有些不知所措了。 岑远还继续说下去:“我来之前去向内亲王请示过,也说过我自己对反贼动向的猜测。不过,后来听了内亲王的分析,才发觉她不愧是率兵横扫各国的武神,神机妙算,非常人所能及。比起她的布署,我那些想法真是蠢钝不堪。所以,一切都按内亲王的安排做就好——正如在下方才所说,我来大营,就是做个摆设。” 这说法更加叫人怀疑了。陈熙山皱眉,偷眼瞧岑远的表情,想看出些端倪来,可岑远模样诚恳——除了让人愈发怀疑,实在也看不出其他。唯有作罢。“既然镇守使是为了鼓舞士气而来,那卑职就先替将士们谢谢镇守使了。”他客客气气地让岑远的亲随将轮椅推到了主帅的位子上,又吩咐人上茶来。岑远却微笑着摆手:“不必麻烦了。既然是来做主帅,哪怕是个摆设,也得有主帅的样子。叔父他老人家在军营之中从不喝茶。内亲王阵前身先士卒,亦不会让人准备茶点。我岂能坏了规矩。” 随便你,陈熙山不想和他耍嘴皮子,向左右使了个眼色,退出房门外——兵营这么大,他们另找一处议事的地方,又有何难? 只不过,他才刚出门,就有岑家军兵士风风火火来报:玉旒云的病情忽然有变,已经连夜往铁山寺去了。“究竟有多凶险?”他担忧地问。兵士不待回答,那边又见另一个人火急火燎地赶来——看服色,是岑远的亲随。他立即喝到:“站住,军营重地,岂容你横冲直撞?” 那人却仿佛没听见,一径往房内冲。当时随侍在陈熙山身旁的沈彪看不过,一个健步抢上前去,将那人掀翻在地,踩住了胸口,骂道:“你这不知死活的狂徒,谁准你私闯军营?陈副将命你站住,你没听到吗?” “我乃镇守使麾下……有要事……”那人争辩,沈彪不由更恼火了,脚下加了几分力,斥道:“这是岑家军大营,不是镇守使衙门,你眼里还有没有王法军纪?还是镇守使平日里就是这么教你们的?” “镇守使奉命暂代岑家军统帅——”那人还要辩驳,但房内响起了岑远的呵斥声:“不得放肆!”轮椅被辘辘地推到了门口,房门打开,他满面威严地瞪着那部下:“既然是暂代,那就要按照人家的规矩做事,你如此大呼小叫,成何体统!我的脸都要被你丢光了!” “小人知罪!”那部下讨饶,“小人有要事禀报——内亲王她老人家病情骤然恶化,已上铁山寺去了。” “上铁山寺?可有人护卫?”岑远问。 “只有她身边的几个亲兵。”那部下回答。 “混帐!那怎么够?”岑远骂道,“此刻反贼蠢蠢欲动,随时可能对王爷不利——我不是调拨了一队人马么,怎么不跟上王爷?” “事出突然……”那部下道,“还没请示过大人……” 岑远若是能站起来,只怕就要跳脚,怒道:“这队人马既然是调拨来保护内亲王的,自然她去哪里,你们就去哪里,岂有再来请示我的道理?你这一耽搁,万一路上出了什么事,我们全体人都要跟着掉脑袋!还不快让他们追上去!” “是……”那部下答应着,却并没有立刻走,“大人,除了内亲王出城,还有另外一件事——” 他说,孝康侯等遗老去郢城府报官,称自家子侄遭人绑架。郢城府接到最初的几桩报案,还仔细询问记录,又派衙役去查。可是来报案的遗老越来越多,几乎把郢城府衙的门槛儿都踩塌了,张材毅应接不暇,开始觉得事有蹊跷,便训斥诸位遗老:世上岂有这么巧的事情,他们的子侄竟能在同一天被绑架?遗老们自然大叫冤枉,说哪儿有人红口白牙咒自家小辈?诸位公子失踪是千真万确的事——有的是前一天夜里,有的是这日一大早,也有午后不见踪影的。张材毅总觉得他们是存心找茬,因道:“会不会是诸位公子约好了去某处游玩,却没有跟家里说?”遗老们都坚称“绝不可能”,说诸位公子都收到了玉旒云的帖子,要去她的别墅饮宴,绝无可能作其他安排。而且,就在他们这样赌咒发誓的时候,有巡逻的护军来报,说发现了某家公子随从的尸首。这下,遗老们更加闹翻了天。 由于玉旒云走得急,关于鱼肠胡同的消息是后来小莫从铁山寺下山与岑家军联络才传递出去的,是以当时陈熙山等人皆不知道各位公子被绑架之事。都惊讶不已,问道:“那张大人现在作何决断?” 岑远的部下摇摇头:“小人来报信的时候,张大人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他本想去请示内亲王,但内亲王已经离城;想找镇守使大人商议,可大人又来了这里。张大人实在不知如何是好,可能一会儿也使人来军营请示了。” 岑远皱起眉头:“这些公子都是我的朋友,向日里也就是吟诗作对骑马打猎,绝不会与人结下仇怨。先前他们和内亲王在一起的时候,曾经两次遭凶徒袭击。依我看,这次出手的还是同一拨人——必是复兴会的反贼无疑!反贼过去只是偷偷摸摸,近来却越来越明目张胆,想是这几日就要起事——陈副将,咱们可千万不能疏忽!” 陈熙山本来担心岑远会借机发号施令调度兵队从而破坏玉旒云的计划,却不意他说了一大通最后得出“不能疏忽”几个字而已,略愣了愣,才应道:“卑职等自当克尽职守。” 一时,岑远那部下回去传令了,岑远自退回房内,除了与亲随们研究地图,没有旁的举动。陈熙山等另辟一处议事之所,听取了铁山寺、清水庵等各处的汇报,一宿平安无事。到次日一早再有人来报,便知玉旒云已经平安上了铁山寺。等多两个时辰,再接到报告,那时小莫已经和铁山寺的岑家军接上了头,众遗老的事也都说了,陈熙山方知遗老们闹事为玉旒云所授意,只不过玉旒云让他们去找徐松涛等逆贼哭诉,不知何故他们去了郢城府。 复兴会搞这么大动作,果然是打算起事了!他想,即吩咐城中军士好生监视徐松涛等人,也在鱼肠胡同里埋伏一小队兵士,关注那藏匿人质的大宅。 没有多久,郢城那边传来了新的消息——是张材毅派人来找岑远了,言说孝康侯等人在府衙闹了一宿,张材毅不得不发散人手搜寻诸位公子的下落,可是一无所获。正被闹得六神无主,徐松涛和顺义伯等几个人也跑来报案了,说他们的子侄亦在昨日失踪。顺义伯说,既然各家得公子都是接到了玉旒云的帖子之后才遭人绑架,此事多半与玉旒云有关,或许是复兴会看不惯诸位公子与玉旒云走得近,就将他们掳走。徐松涛则说,他儿子曾经怀疑过,玉旒云设的是鸿门宴,要拿诸位公子开刀,好警示馘国遗民。 “个中细节可以不用说了。”岑远道,“他们究竟闹出什么结果来?” “他们嫌弃官差办事不力。”那报讯的衙役道,“带着各自的家丁护院出去寻找了。” 家丁护院?陈熙山心中一动,那不就是私兵吗?忙问:“去何处搜寻了?” “去了这几处——”那衙役来到地图旁指给众人看——顺义伯在旧皇宫附近,徐松涛则出了城北门,另有几个和他们一伙儿的——也即之前孝康侯向玉旒云交代的那几人——他们的家丁分别去了东面、西面和南面的城外官道,也有往岑家军军营这边的官道上来的。 “带了多少人?”陈熙山问,“拿着什么兵器?” “有二十多人的,也有三十多人的。”那衙役回答,“以徐松涛带的人最多,大约一百人的样子。至于兵器……这个……家丁护院们只有棍棒而已,一般连刀也是不能配的。” 陈熙山和沈彪相互望望,以他们征战沙场的经验,如此布署,像是要在城中起事,所以要封锁外围敌人可以进城的道路。但是一则人马过于单薄,二则兵器只有木棍,实在不足以和岑家军对战。那么,他们莫非是——出城来联络同党,迎叛军入城? “陈副将——”两人这边正思量,不意岑远忽然发问,“人家去找寻自家的子侄,你们问兵器做什么?莫非其中有何隐情?” “这……”陈熙山深悔自己问错了话。 “陈副将是不是怀疑这些遗老就是乱党?”岑远追问,盯着陈熙山。原本因为肥胖而虚成两条线的眼睛瞪了起来,射出精光。 岑远最多不过是无能,陈熙山想,哪怕是被美色蒙蔽娶了个前朝贵妃,也应该不会和反贼狼狈为奸。此时若再隐瞒,只怕嫌隙更甚,最终撕破脸——无论如何,他也是名义上的统帅,将领之间争吵,于军心大为不利。因点头道:“不错,卑职等正有此怀疑。” “我知道你们一向厌恶袁哲霏等公子哥儿。”岑远道,“不过,他们如今被反贼绑架,他们的父亲带人去搜寻,也是人之常情,怎么就惹上了反贼的嫌疑?若他们是反贼,那袁哲霏等人岂不是被自己的父亲叔伯们绑架了?” 原本就是如此,陈熙山想,但怕言多必失,就没有争辩。只问:“依镇守使之见,此事吾等当如何应对?” “绑架勒索,那是衙门的管辖范围。”岑远道,“即便此刻怀疑与乱党有关,乱党不出,咱们总不能出去跟着徐松涛等人一起搜索。我看还是以不变应万变,只待复兴会起事,我军再将其一举歼灭——相信以岑家军的实力,应对一群乌合之众该绰绰有余吧?” 他怎么又是这种态度?陈熙山和沈彪拧着眉头,要是他追问为何会怀疑徐松涛,倒还在两人的意料之中,如今不痛不痒的说了这番话,倒好像他成心不愿做任何准备,不想抢占先机扑杀叛乱,而是等着反贼出头,等着乱局闹大——岑家军哪怕骁勇善战,历来也是讲求以最小的代价消灭敌人,岂有抄着两手等敌人杀上门来到道理?尤其,在郢城燃起战火,会使好不容易才安稳下来的西疆陷入混乱,财物、人命的损失且不论,南征大计也必然会被影响——岑远这不折不扣的草包!仟仟尛哾 他们会如此想,自然是因为他们不知道岑远存心要把郢城弄乱,且要乱得足够厉害,才能将复兴会与楚国联系起来,为南征找“名义”,也为自己紧急接替岑广找理由——他们当然更不知道,玉旒云其实默认了这种做法。她也太需要一个名义了,也乐得在自己不被算计的情况下将岑远推在前面。陈熙山和沈彪不明就里,所以满心疑惑地退了出来,与其他岑家军的军官商议:徐松涛等逆贼多半是要与城外同党接头。在实力悬殊的情况下,复兴会若想有一线取胜的希望,多半是要争取可以使樾军投鼠忌器的筹码——眼下只有两人,一是岑广,一个玉旒云。玉旒云身边有高手护卫,铁山寺下还有岑家军伏兵。岑广的府邸虽然也有兵队守卫,但身边却有个郭廷轩,等于养了条豺狼在卧房里。陈熙山一行商量决定,得加强平北公府的戒备,同时,先下手为强,把鱼肠胡同给端了。 这边才有了决断,那边岑家军郢城的眼线又回来报讯了:原来,不仅是徐松涛等复兴会成员带着私兵出来了,连孝康侯等自称胆小怕事只求自保的人,也派出了各自的家丁护院。据报,他们的家丁大多在城内,瞧方位靠近从前馘国的六部衙门。有一点古怪之处——这几人从前在朝中都曾担任要职,几乎就是去了曾经供职的那个衙门附近。 这是什么意思?陈熙山等人沉吟,孝康侯等人究竟是站在哪一边?谨慎起见,此刻当然是要以恶意来揣测他们,当他们也是复兴会的一员。那么,他们去了从前的官衙,是因为熟门熟路,便于起事?可这些衙门现在都是库房,且内中既非粮食也非军械,多是些前朝衙门卷宗,和尚未运去西京的书籍。对于叛军来说简直全无用处。且衙门也不是堡垒,不能屯兵。即使他们的人侥幸夺取了旧皇宫,这些衙门也无法作为守卫禁宫的要塞。那么,夺下来要做什么?真真百思不得其解。 而令人费解的情况还不止这一条——据埋伏在清水庵的人汇报,这日清早,有十几个尼姑离开庵堂前往郢城,声称是郭廷轩邀请的,只因曹非攻的遗孀张氏夫人近日伤心过度,水米不进,郭廷轩便“请各位师太前来陪伴开导”。眼线直跟踪众尼到平北公府,看她们进了大门没再出来。 “这群尼姑——是前朝的那些妃嫔吗?”乌昙问。 “有两个老尼姑,之前查过,是太妃。”沈彪道,“还有三个分别是废帝的锦嫔、珍嫔和李美人。其余的或许是宫女,或许是其他妃嫔,但先前没有辨认出来。” 郭贵妃把这些前朝命妇都弄到府里去做什么?众人迷惑,难道是女眷行刺,容易掩人耳目? 玉旒云却哈哈大笑:“行刺吗?我看是逆贼们造反未成,已经做起复辟的大梦来了!这些前朝王妃,怕是等着叛军占领皇宫就各归各位。而孝康侯那群遗老,分头去了从前的衙门,可能也是想造反成功,直接换一身袍子便上朝!如意算盘打得真响!” “造反成功,各归各位,也得是找个可以当馘国皇帝的人吧?”沈彪道,“可是废帝和袁哲霖都在楚国,复兴会要拥戴谁?没有皇帝,光让三宫六院回宫,这不是个笑话么?” “有三宫六院就可能有皇子公主。”玉旒云道,“这节骨眼儿上,就算随便找个孩子来说是废帝的骨肉,也没法去滴血验亲。” “话虽如此……”沈彪挠头道,“拥立什么人当皇帝,后妃和亲贵们如何归位,这都是后话,逆贼先得造反成功——敢在我们岑家军的眼皮子底下造反,总该有一支与我军势均力敌的队伍才行。可是,监视至今,仍未见到徐松涛一行与任何人会合。各个城门也全无异状,进出的都是寻常贩夫走卒。这支叛军究竟藏身何处,有何等规模,兵器配备又如何,实在无从猜测。” “说起这个……”大口鱼等人想起了方才误触机关落入的那间铁山寺仓库,“铁山寺的和尚可不就是一支叛军吗?什么兵器都有,还有火油□□,虽然没见他们有火炮,不过制造些火箭总绰绰有余了!”这个细节方才他无暇告诉玉旒云,这会儿少不得把仓库的情形描述了一回。 “哎呀!”沈彪一拍脑袋,“怎么就忘了这茬!”他们一直在寻找“叛军”,总觉得是身穿铠甲的敌人,即使不是像以往征战列国时所遇到的各国官军,也得像是初来到西疆时所遇到的零散抵抗力量——至少像是匪军。倒完全没想起铁山寺也可以有一队僧兵。说来,他们原计划是给铁山寺戴上反贼的帽子,一举歼灭,此刻更加有了将其消灭的理由。 玉旒云虽知铁山寺不怀好意,却也是第一次听说他们有如此齐全的武器。倘若自己不幸落在秃驴们的手中,这队僧兵是不是已经开赴郢城了?不过,若是不慎落在了岑远的手中,只怕更糟糕——活着的她对于复兴会是个筹码,死了的她对于岑远却更加有用。 “你先说说岑远怎么跑到铁山寺这边来了?”她问沈彪。 “是……”沈彪应了,继续说下去——陈熙山下令端了鱼肠胡同,那时还未到正午。他们以为,遗老们城中的人马以倾巢而出,鱼肠胡同防守薄弱,不消一个时辰,岑家军的人即能占领。而且,按照计划,玉旒云去到铁山寺,会迅速脱身,之后,岑家军即可借口内亲王在山上遇袭,冲上铁山寺去,将僧众制服。谁知等了两个时辰,两边都没有消息。反倒是岑远的亲兵有前来报信——但具体说了什么,却不知晓。陈熙山开始担心玉旒云的安危,即让沈彪亲自来铁山寺这边打听。 沈彪单人匹马飞驰而来,夜幕已经降临。潜伏在铁山寺附近的岑家军兵士仍然焦躁地等待着山上的消息。那会儿,小莫等得心焦,已回山上去了,此后,并未传来任何讯息。这边领军的千总有心派人去山上一探究竟,又怕弄巧成拙坏了大事,只能一遍又一遍的派出部下在早先已经侦察好的几处山下的通路查探——按照原计划,玉旒云可能从这其中的某一条路下山。然而,时间一点一滴流逝,既没有看到玉旒云一行,也没有遇到半个敌人。天色越来越暗,大伙儿好不着急。 沈彪少不得将大营那边的情形略略说了一回,又讲到郢城之中遗老们的动静,众人也觉得可疑无比,然而亦猜不透复兴会能从哪里变出一支叛军来。他们习惯了战场上血肉横飞的拼杀,似这般枯坐干等,着实难以忍受。所以沈彪来了没多久,便也跟着兵士们四处查探。正走到接近山门时,忽然觉得头顶漆黑的夜空中亮起一道绿光。和他一处的士兵也都注意到了异状,纷纷仰头去看,便见到铁山寺山顶上,一朵绿色的火焰窜天而起。 “这……这不是咱们的讯号箭么?”士兵们惊道——岑家军过往在战场之上以绿色火箭为求救讯号,“难道是王爷他们在山上出了事?” 沈彪先也慌了,但旋即记起来,两年前,樾军将讯号换成了红色。只是,岑家军自从驻守西疆,最多也就是剿匪,或者和驱逐北方犯境的蛮族,只有把敌人打得落花流水,从来不需要求救,是以这红色的讯号还未曾使用过,一时大伙儿印象中还记着从前的绿色。“大家不要慌乱——这不是咱们的讯号!”他提醒众人。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那这个绿色的讯号又是谁的?既然是樾军上下同时更换,玉旒云应该也是用的红色。莫非是复兴会和同党联络?众人不能再继续枯等,当即决定让三个士兵潜上山去侦察,余人回去营地报信。 其时,营地虽然位于铁山寺东北的山脚下,被重重山峦与茂密的丛林所遮挡,仍然有人注意到了天空的绿光。鉴于此时西疆山雨欲来,且敌暗我明,难于预测对方的计划,岑家军全体做好了战斗的准备。又担心上山侦察的三个人太过势单力孤,增派了一支十人的队伍从东麓攀上山去。 天黑积雪,道路难行。侦察的兵士们过了一个多时辰才回来。报告说,他们看到山前山后有些铁山寺的小沙弥提着灯笼在搜索,偷听其的对话,得知是在搜寻“被乱党掳走的”玉旒云。岑家军兵士早已从小莫处知道玉旒云的脱身之计,估摸着被乱党掳走是假,从众僧手中逃脱才是真。只不过,看小沙弥这样搜索的架势,并不像是认真在搜寻脱身的重要人质。他们漫无目的,拿着木棍在矮树丛和雪堆里乱捅,倒像是在找寻偷食的野猫。岑家军的兵士们不由想:秃驴们处心积虑要骗内亲王上山,若她已然逃脱,必定把山翻过来也要找到,要不就应该果断的放弃挟持计划,另谋起义之路。像这样装模作样的搜索,是要做什么? 有一种最坏的可能——大家都想到了,那就是玉旒云落入了铁山寺众僧之手,这些小沙弥假装搜索,是做给上山来担当护卫之职的岑远亲兵看的。那么岑远的亲兵又在何处呢?几名兵士想冒险深入铁山寺。但是之前从小莫那里得到过警告,说众僧武功高强。为免打草惊蛇,几人还是谨慎地从外围寻找潜入的机会。这便听到小沙弥们窃窃议论什么“师叔惨死”“太师伯化身厉鬼”“东西院的恩怨”,等等。几人都不明所以,也便不去深究。 这样一路小心翼翼地前行,差不多到了塔院附近,忽然注意到冲天的火光,并有热浪扑面而来——看来是此处燃起了篝火。只不过,随风而来的除了热气还有一阵阵恶臭。这气味士兵们都熟悉。是他们久违了的战场上尸体燃烧的气味。原本,寺庙的和尚圆寂,将遗体火葬并非离奇之事。只不过,在眼下这波涛暗涌的局势下,士兵们都多长了一个心眼儿,偷偷从树林钻过去看个究竟。这便看到了一副骇人的景象——地上尸体堆得小山一样高,都是赤条条的。好些和尚正在将尸体往火堆里抛。由于火堆在塔院的当中,尸体却在尽头佛堂处,一次抛不过去,和尚们便排成一串,一个抛一个接,动作熟练,就像码头上搬运货物一般。而正正因为和尚们这样纯熟的动作,愈发让岑家军的兵士们觉得毛骨悚然。饶是他们久经沙场,也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不过,他们心中更多的是疑惑:这些尸首是什么人? 若说是玉旒云身边的护卫,人数相差太多。若是岑远的亲兵,数目倒接近,可是竟被杀得一干二净,究竟是众僧也太厉害,还是岑远的人太草包? 几人不敢耽搁太久,生怕被众僧发现,自己也变成那尸体的一员,又继续向他处找寻。绕过西僧院,到了地藏殿的附近,见并无僧众把守,便欲悄悄深入寺中一探。不过,还未穿过正殿,忽然听到佛像后一阵响动。几人警觉地闪到硕大的柱子后面屏息不动。未几,便见有两个人慌慌张张从地藏王像后面钻了出来。都是俗家打扮,蒙着面,提着兵器。岑家军兵士都做好了战斗的准备。不过那两个人神色仓惶,钻出来还不住地向后望,似乎是怕有什么人追上来,竟跑去将香案上的香炉和供品都丢到了佛像后,大约是要堵死通路。之后,又觉得不保险,索性将地藏身边的两尊护法推倒,彻底堵上了道口。两人才终于舒了口气,骂道:“妈的,这些樾寇还真凶悍!若不是咱们落后的几步没和他们遭遇上,哪儿还有命在?” 听他们操西疆口音,又骂“樾寇”,知道他们是复兴会叛匪无疑。想是在铁山寺的地道里遭遇了樾军——或是玉旒云的部下,或是岑远的部下——落荒而逃。要抓他们来问个究竟吗?几名士兵互相交换了眼色,又迅速做出判断:还是不要节外生枝。 那两人喘了口气,又开始商议下一步的对策。士兵们依稀听他们说到“狗贼躲入了密道”“狗贼的护卫本领了的”,以及“没了带路的人”。因为两人声音不大,岑家军兵士只听到断续的语句。不过可以推测,他们口中的狗贼应该就是玉旒云了——想是玉旒云借密道脱身,复兴会派人追击,但是在密道中与海龙帮帮众遭遇,损兵折将逃了回来。此刻大概是要再搬救兵。 几人又埋伏了一会儿,见那两个复兴会中人离开地藏殿,许是向同伙报信去了,他们一合计,也赶紧撤了出来,原路火速退下山去,向营地中的各位报告了山上的情况。虽然有些谜团未曾解开,但至少说明玉旒云是按计划脱身了,并未落入敌手,众人也算稍稍放了心。 “哈哈——”大口鱼听至此笑道,“我还以为复兴会的那几个龟儿子都叫咱杀光了呢!没想到还有漏网的。”余人也笑:“漏网了也不怕,他们下破了胆,再把爷爷们杀敌的英姿跟同伙们说一说,同伙说不定也丢盔弃甲而逃!” 玉旒云则更关心铁山寺现下的情形——那些尸体是何人?留在山上的小莫等人可还安好?不过,这些沈彪都没有答案。 “卑职得到王爷脱身的消息,便打算传信回大营给陈副将。”沈彪继续说下去,“不过,正这时候,镇守使他就忽然带着几个亲兵来了,说接到消息,复兴会在铁山寺绑架了王爷,要我军立刻杀上山去。卑职等不知他因何做此判断,究竟是不晓得王爷的行踪,还是王爷授意他以此为理由上山剿匪。虽然按照原计划,我军应该在王爷脱身之后立刻剿灭铁山寺,且镇守使也有王爷的手令。但我们无论如何要先确认王爷安全,同时也得问清楚王爷,真的可以让镇守使发号施令吗?” 玉旒云抚摸着自己的眉头:前一天夜里,在她面前,岑远说的是要让复兴会把事情闹起来,然后再行镇压。此刻郢城那边似乎还未有动静,他却要杀上铁山寺——那就等于直接和复兴会撕破脸。虽然岑家军有必胜的把握,但是戏就唱不起来了——还是他要把戏台挪到铁山寺来? “所以你们现在是设法先拖延着?”她问。 “不错。”沈彪道道,“卑职等说,即使要上山剿匪杀敌,也要先侦察敌人的动向,于是派人上山查探去了——镇守使也派了两名手下跟着。这一来一回,怎么也得两三个时辰。幸亏王爷已经回来了,不然,就要找不到理由继续拖延了。” 一直拖延着也说不过去,玉旒云沉吟,或许将计就计,让岑远杀上山去,看看他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这时候,他们一行人已经在沈彪的带领下到了营地西北角的一处小楼。本来是狩猎别墅防卫了望用的,此刻也有岑家军的兵士在放哨。见到众人,自然十分欢喜。沈彪如此这般的吩咐了一番,士兵便飞跑去向其余军官报讯。他又让人准备衣服,自己则将玉旒云一行引到小楼下的地窖仓库里,那儿干粮早就备妥,热茶也一直煨在炉子上。众人终于得以在干燥温暖之处坐下,这种舒适质感恍如隔世。 “王爷,卑职要把此番带兵了刘千总和陈把总叫来吗?”沈彪问。 “倒也不必了。”玉旒云道,“把人都叫了来,动静可就大了——你且去和他们说,我已安全脱身,大家只管跟着岑远剿匪便是!拿出咱们岑家军的本领来,定要将乱党斩尽杀绝!” “啊……是。”沈彪有些将信将疑,但见玉旒云并没有改变命令的意思,就出去传令去了。 “王爷,真的就这么让岑远去折腾?”海盗们也不放心。 “那还怎样?”玉旒云道,“咱们始终不似乎他肚子里虫,猜不透他的诡计——我倒想看看他怎样从铁山寺营救我。最坏不过他找具尸体出来,谎称是我——戏如果这样唱,未免太过拙劣了!” “铁山寺倒是不缺尸首。”大口鱼笑道,“不过要冒称是王爷,那还得找个女的……” “大口鱼!”乌昙觉得他再说下去就不像话了,因将他喝止。海盗们也不约而同地想起他们第一次发掘玉旒云原是女儿身时的尴尬,都嘟囔着找点儿别的事做,掩饰过去。房内一时安静了下来。 玉旒云倒没有那许多忌讳,满心挂虑的是敌我相争的局势,还有留在铁山寺的小莫等人。只是眼下也无其他事可做,她便给自己斟了碗茶,翻开无念的手札来看。那里面的内容艰涩难懂,一忽儿出现各种星宿的名称,一会儿出现四时节气,还有天干地支,以及一些单纯的横条、竖条、并直线圆圈之类,仿佛天书。她不禁慨叹:质测之学果然高深莫测,难怪可以窥探造物神奇。直翻到最后一页,夹着一张纸,那上面写的才像是“人话”了。不过都是写日期。有些远在数十年前,还有些则是数年之后,最近的也有几天前。这些又表示了什么?她皱眉看着那些日期,似乎无甚规律,四季皆有,也不按节气,但总体是夏天多,冬天少。有些日期旁边还标注了星宿的名称。还有一些日期被朱笔划掉,旁边写了新的日子。这莫不是无念观星的笔记么? 她看到日期较近的一条,是十天之前,旁边标注了“太微垣”。于这些星宿,她几乎一窍不通,不过十天前发生了什么事跟“太微垣”有关?她心中忽然一动——十天前,可不就是她在岑家军大营看到陨星雨的那一夜吗?难道这是无念对陨星雨的预测?再顺着看下去,下一个日期竟赫然是今日——若她的猜测没错,难道今夜也会有陨星雨?无妄之所以爽快地答应让她今日上铁山寺来,是因为契合了反贼起义的计划。他们大约是想在陨星雨之夜起事,借着天灾蛊惑百姓。这样即使手中的兵力不多,一旦黎民响应,奋身而站,则好像洪水时炸开堤坝,将一发而不可收拾。 她不由握紧了拳头,登上木梯走出地窖,推窗仰望夜空——西疆的冬夜漫长,大概还有三、四个时辰才会天亮。陨星雨究竟会在几时出现?星辰的运转她无法操控。只求能将局势牢牢掌握在手中。然而此刻似乎也有些勉强。复兴会……岑远……她一咬牙,这都算些什么不成气候的狗东西?难道还斗不过他们?今夜若真有陨星雨,就让陨星给他们送葬! 正思量,忽听外面“砰”地一声闷响,似乎什么事物从高空落下。她一惊,连忙拔剑出门去看。不过,护卫在旁的乌昙一把将她拉住,自己闯出门去,紧接着,地窖中其他的海盗也被声响惊动,一个接一个跑了上来。外面响起了乒乒乓乓的打斗之声。但很快又归于沉寂。 “他奶奶的,这不是岑远那瘸子的人吗?”外面传来大口鱼的斥骂之声。 岑远的人?玉旒云又惊又怒——是走漏了风声,所以杀到这里来了?这厮现在竟已懒得伪装,明目张胆要取自己的性命了吗?她提剑出门来看,只见有十来个岑远私兵模样的人倒在地上,有的身上有明显的伤口,应是被乌昙等人击毙。还有一些则七窍流血,应是落败后服毒自尽了。只有一人被生擒,口中咿咿呀呀地嚎叫,也不知是谩骂还是求饶。细看才发现,原来是下颌被卸脱了,他没法说话。 “王爷——”大口鱼报告道,“这龟儿子想自尽,老大卸了他的下巴,他死不成了。”说时,拿了一枚小药丸给玉旒云看:“这是龟儿子们藏在嘴里的——他奶奶的,岑远那瘸子还值得人为他死么?” 玉旒云瞟了那俘虏一眼,又看看其余的海盗,身上多少都有些伤痕——岑远的私兵还挺厉害的嘛!即冷冷一笑:“你主子好大的胆!以下犯上,谋害议政内亲王,他几条命都不够填!” 那人咿咿呀呀,显然是疼得厉害,额头冷汗涔涔而下。 沈彪大约是回来传递消息的,卷入战斗挂了彩,胳膊受伤甚重,几乎抬不起来了。作为岑家军的一员,他素来只把岑远当成草包,绝没有想到他会有此大逆不道之举,既惊讶,又震怒,尤其感到岑广一世英名将因此毁于一旦,更是无比的痛心。冲上前去,狠狠踹了那俘虏一脚,吼道:“你给我说清楚!走,现在就去镇守使那里说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边说,边用未受伤的手扯着他,要去找岑远对峙。 那人奋力挣扎。旁边海盗们看着不顺眼,都上去你一拳我一腿地教训他,瞬间将他打得鼻青脸肿,头盔也掉落了,露出下面一个光溜溜的脑袋。 “哟,是个秃子!”众海盗笑,又上去一顿狠奏。 玉旒云却看得仔细——虽然没有头发,但头顶分明有戒疤——这是个和尚!“你是铁山寺的人?”她问,同时将地上十余具尸首的头盔都扯掉,其中半数是光头有戒疤的。 “乌龟儿子王八蛋!”大口鱼痛骂,“岑远这厮果然和铁山寺勾结了!收了这么多和尚在身边做私兵!” “不……”玉旒云皱眉,“我倒觉得,这些不是岑远的私兵——岑远的私兵可能都死在铁山寺了——刚才不是说,和尚们在塔院焚烧尸体……都是赤条条的尸体。” “啊!”她这一提醒,旁人才想起这个细节——寻常杀了人要毁尸灭迹,丢进火堆就好,何必要扒掉人身上的衣物?想是铁山寺僧众将岑远派上山的私兵杀了给干净,然后和复兴会的反贼换上了岑远私兵的服饰。这是为了什么?他们心中都隐隐有所猜测。 玉旒云直接捅破了:“只怕是他们假扮岑远的部下去造反了!咱们一直在防范叛军进入郢城,却不料他们想到这样瞒天过海的方法!” “毛贼果然奸诈!”海盗们咋呼,又逼问那个被生擒的和尚,“快交代,你们下一步是要做什么?” 那和尚遍体鳞伤,而且下颌疼得厉害,没法说话。乌昙还上去狠狠捏住他的脸,道:“你要老实交代,不然咱们是杀人不眨眼的海盗,可不跟你讲什么慈悲为怀,必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无门,明白不?”那人直是点头,额头冷汗如雨。乌昙瞧他多半不敢造次,就“啪”地一下,将他的下巴复位了,喝到:“说吧!” 被一群凶神恶煞的海盗围着,那和尚几乎连手指也不敢动一根,只是颤声道:“各位英雄……快……快离开这里……” 什么意思?众人都莫名其妙。 “贫僧……贫僧和师兄弟们已经埋下□□……只怕……只怕就快要爆炸了!”那和尚哭丧着脸。 众人闻言,怎不大惊。但却更加不能奔逃了。沈彪上前揪住和尚的领口:“好你个狠毒的贼和尚!□□在何处?还不交代!” “在……在……”那和尚颤抖着手,指了指远处——是别墅房舍最密集、此时作兵营之用的地方。 这一点儿也不出人意表。众人又再逼问:“引线呢?快带我们去灭了!” “灭……灭不了……”那和尚摇头,“那机关是无念太师伯生前设计的,巧妙得紧。不需要点火,反而是遇水即燃,所以是依靠营地照明的火把融化冰块引水至机关之上……我们算好了时间,这会儿……这会儿就快要点着了……之后,引线还能烧一炷香的时间……就……就爆炸了!” 无念这臭和尚!玉旒云心中暗骂,自己只管钻研质测之学,设计这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却不管他的门人拿来害人!这当儿,去拆除机关大概也不可能了,只有先把士兵撤出来。她环顾四周——两边都是院墙,马厩、仓库具在远处,而士兵们所聚集的房舍就更远了,只有连绵的黑影。复兴会的人埋下□□之后朝这个方向逃窜,可见这里多半距离□□最远。而且从这里出去,外面就是一片空阔的荒原。一旦营地发生爆炸,近山的地方可能会进一步遭遇雪崩、落石。因此,朝西北角撤退,并进入荒原最为安全。于是她命令道:“大口鱼、四宝,你们几个都跟着沈彪去,分头去传我的军令,全军撤出营地——往我这边撤——出角门!不,先来的人给我把角门砸了,拓宽通路。切勿推搡踩塌。” “是!”几个海盗得令,都和沈彪飞跑而去。独留下乌昙和先前负伤的几名兵士保护玉旒云。“王爷,我们先保护您出去吧?”一个兵士道。 “不必。”玉旒云摇头,“这里距离□□甚远,即使真爆炸起来,也应该不打紧。你们既闲着,不如先动手去拆角门。” “王……王爷……”那和尚小声道,“虽然距离很远,但是……这□□是无念太师伯的配方,威力无穷,怕是整个营地都能掀翻。” “你住口!”玉旒云厉声喝道,“营地掀翻了,你的小命自然也就没了——你连服毒的勇气都有,怎么此刻又担心起爆炸来?” 那和尚一怔,不敢再作声。玉旒云便一壁指挥着士兵拆角门一壁观望着远处的动静。 乌昙守在一旁,也回头望望军营的灯火,尚未看见士兵撤离的迹象。虽然他也担心玉旒云的安危,但大致理解为何她此刻不先撤出去——从前在海上与敌人遭遇,无论再怎么凶险,也没有帮主丢下弟兄们逃走的到理。玉旒云和他是一样的。只是,那□□如果威力无穷,留在此地总不是上策。既劝不走她,或许可以冒险去看看能否拆除机关? 此念既起,他便拽过那和尚来:“小秃驴,你且跟我来!” “等等!”他不及迈步,已被玉旒云一把拉住,“你不要去。” “你……你知道我一去做什么?”乌昙愣了愣。 “你抓着这个和尚,自然是让他给你指明机关的所在。”玉旒云道,“时间紧迫,即便让你找到那机关,也不一定能拆除,可能白白搭上性命。” “但是——”乌昙还要争辩,玉旒云却坚定地摇了摇头:“一天之内,我不要你两次为我赴死。” “我……”愿意为你去死!乌昙想这样说,可是玉旒云的目光闪闪,让他无法开口。且就在这个时候,天空中异彩闪动——无数的陨星,划破夜空。 第225章 “啊!是陨星雨!”几个士兵都惊呼。 “你们难道没见过吗?”玉旒云立刻大声呵斥,“十天前不也发生了陨星雨?大惊小怪做什么?还不赶紧拆角门!”边说,边亲自动手帮忙。士兵们便也不敢再抬头看陨星了,专心做事。乌昙也来帮手。不多时,已将门板拆毁。正巧接到通知撤退的第一批士兵也来了,加入了他们的行列。很快,又有一队士兵赶来。两下里合力,将角门和两边的墙壁砸塌,形成一个三丈阔的缺口。而这时,后面大队人马赶到——在最前面的,是被几名士兵推着的岑远。 看到他,玉旒云就怒火中烧。将手中长剑“哧”地刺入雪地,冷笑道:“哟,岑镇守使来得可真快!” “哎呀,王爷!您怎么还没撤出营地去?”岑远满面惊讶,又责备那些忙着拆院墙的士兵,“你们怎么不先保护王爷走?别说此地有爆炸的危险——就说这乱党,如此猖獗,只怕还有余孽藏匿在附近。你们不保护王爷去安全之处,却在这里拆院墙做什么?” “是本王让他们拆的。”玉旒云冷冷道,“何况,本王没这么快撤退——镇守使也应该没这么快走吧?记得我刚外放出来历练的时候,在平北公军中学的第一件事就是‘冲锋在最前,撤退在最后’。相信镇守使这么多年在他老人家身边耳濡目染,也应该是这样的作风吧?” 岑远怔了怔,随即笑道:“那是自然。”因吩咐左右,先往营地外撤。同时也抬头望了一眼漫天陨星,露出些许愤愤之色,但并没有再说什么。 首先被撤出营地的是马匹。之后,士兵才一队接一队有序而迅速地撤离。每一队走在最后的都是带队的军官——此番玉旒云调来铁山寺的只有五百人,领兵的是个千总,以下不过有一名把总,四名小校。小校们各自压阵离去,最后剩下的是千总和把总。他二人都来请玉旒云撤退。玉旒云却让他们推上岑远,非等岑远出门,才和乌昙及众海盗走出角门的缺口去。几乎就在他们踏出营地的那一刻,身后传来震耳欲聋的响声。脚下的地面剧烈地震荡,他们都站立不稳摔倒下去。回头看时,见火光浓烟冲天而起,几乎遮蔽整个天幕,连陨星雨都黯然失色。 岑远的轮椅因十分沉重,只被震得原地跳了几下,人倒安然无恙。望着化为一片火海的营地,他眼中流露出无限的愤恨。“这帮混账!这帮混账!”他切齿,“要让尔等死无葬身之地!” 玉旒云摔倒在雪地上,索性不起身,半躺半坐,看着焚烧的营地,以及烟幕后持续坠落的陨星。这是多么瑰丽又诡谲的画面。无念是多么难得的奇才!复兴会虽系乌合之众,但在螳臂当车的时候,还能利用天灾制造人祸,倒也算是厉害的对手了!尤其,看到自以为聪明的岑远,被人算计,此刻失落又愤懑,让她出奇的解恨。此外,回想自己这一天的经历,简直如有神助:她中毒差点儿死去,又被困在不见天日的迷宫,但是不仅解了毒,还安然脱身。她又差点儿和岑家军一起被炸得粉身碎骨,可是老天开眼,让她刚巧抓住了叛贼,全军毫发无伤!这可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了!她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莫非真的是老天爷从前亏欠她太多,如今要庇佑她,直到她达成夙愿? 众海盗们不知她的心思。这群粗豪的汉子只是单纯的感到死里逃生万分庆幸,也都跟着大笑起来:“死秃驴,让你们炸呀!江阳城以前搞过啥烟花大会,是不是就是这个样子?哈哈哈哈!” “王爷……”带兵的千总和把总上前来要扶起玉旒云。玉旒云摆摆手,自己站起身,拍了拍雪沫子,道:“大伙儿都没事就好,我看我们……” 她话未说完,岑远抢上来打断了:“现在应当立刻杀上铁山寺,歼灭反贼!居然炸毁我军营地,此仇不报,岑家军颜面何存!” 的确,营地被毁是奇耻大辱,军士们也都群情激愤。不过他们并不响应岑远的号令,都望着玉旒云,看她有何决断。 玉旒云抬头看着陨星,又低头扫了一眼被乌昙拖过来的和尚,冷冷道:“不,不用上铁山寺了。” “为什么?”岑远惊道,“铁山寺的叛匪杀我同僚,若是此刻不将其歼灭……” “你的手下的确是在铁山寺一败涂地——想来那绿色的求救火箭是他们放的吧?”玉旒云打断,“究竟他们是怎样着了叛贼的道儿,你自己去追究。”她顿了顿,转向余人:“反贼既然想到了暗度陈仓的方法,不会仅仅攻击这里的营地,马上传令给岑家军大营和郢城,见到身穿镇守使衙门军服的,一律拿下!” “是!”岑家军兵士得令而行。岑远则惊怒得面色铁青:“王爷,这是什么意思?为何捉拿我的手下?” “莫非你看到这和尚还没明白过来?”玉旒云厌恶道,“你的人已经在铁山寺全军覆没了!现在复兴会反贼都打扮成你部下的模样,大摇大摆地袭击我军去了。” “那……那也不能下令捉拿下官全部的部下啊!”岑远急道,“下官的部下,可是……可是一心剿匪的!” 玉旒云冷笑,仿佛在问:是么?“你派上山的有一百五十人——”她盯着岑远道,“这里被我们抓获消灭的也不过十来个,剩下的都在哪里,你晓得么?” “问他——”岑远指着那瑟瑟发抖的和尚,“你还不交代,你们假扮成本官的部下,都上哪里作乱去了?” 那和尚连连摇头:“贫僧位份极低,只是遵掌门之命跟着师兄来偷袭山下樾寇……不,不,官军的营地。其他同门去了何处,贫僧确实不知。” “你敢撒谎——”岑远大怒,拔出身边亲随的腰刀就朝那和尚砍去,却被乌昙一把夺下。 “荒谬!”玉旒云厉声斥道,“不过敌方区区一个小卒,你就严刑拷打他,能问出个什么所以然来?今日你的手下落在反贼手中,反贼只怕也对他们严加逼问,他们能交代得出我军的动向吗?” 岑远愣了愣——自然是不能。“下官……下官方才太鲁莽了……请王爷恕罪。” 玉旒云不理他,只向岑家军发令:“营地既毁,估计反贼以为我军多半也无人生还。你们立刻去铁山寺下通往郢城的道路埋伏。只要是从山上下来的,无论僧俗,一律格杀!若有一人漏网,你们提头来见!” “遵命!”那千总跪下领命。 “此处你二人全权负责。”玉旒云指着他和那把总道,“本王要回郢城去,给我和我的部下备马来。” “是!”千总让左右去办,又看了看岑远,“那么镇守使呢?” “他不是说他此来是做个摆设的么?”玉旒云冷笑,“你们让他在这里摆着就好——是不是,镇守使大人?” 岑远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干笑两声,道:“王爷说的极是。下官就是来做个摆设的,一切当然还是由王爷定夺。” “很好!”玉旒云点点头,又凑到他跟前,压低声音道,“你不要多生枝节弄巧成拙,你想要的自然就是你的,否则——你也看看你迄今为止的战绩,真的以为你打得赢这场战役?大青河你丢了城池,对阵蛮族你差点儿丢了你自己的命,今日你失掉的幸亏是你的私兵,若是岑家军的兵士,我还能保得了你吗?” 岑远听这话,虽然有些嘲讽他带兵本领拙劣的意味,但似乎玉旒云还是要保着他的。他扭头悄悄瞥了玉旒云一眼,见后者带着神秘莫测的微笑。“这戏还得唱下去呢!”玉旒云低声道,继而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就好好在这里做你的统帅吧!” 马已备好。玉旒云带着乌昙一行飞驰而去。 岑远目送着她,心中充满了愤恨与不甘。想他这一生,打小便知道身为将门之后要苦练文武技艺,日后接替叔父的职位。一同读书习武的同龄人当中,他虽不算是最出色的,却也名列前茅。十五岁就跟在叔父的身边历练,摸爬滚打到了二十五岁,在贵胄子弟中,几乎没有谁比他临敌的经验更多,连叔父似乎也对他颇为满意。却在这个时候,遇到了玉旒云。原本并没有将这个黄毛丫头放在眼中——皇后的妹妹做了侍卫,本来就够可笑的了,还外放出来带兵,就不怕弄花了脸,嫁不了人么?他当时是这样和同僚们开玩笑的。只是没有想到,转眼之间,玉旒云已经横扫四方,成为令敌人闻风丧胆的惊雷大将军。便是岑广,人前一句不说,人后也会感叹:她怎么生而为女子呢? 是啊,毕竟是个娘们!岑远想,不然大樾国第一武将可能就不在是岑广——未来也可能不会是他岑远,而是玉旒云了。 只是,这念头才起没多久,大青河之战打响。他竟然就成了玉旒云的部下!他急了——可不能被个女人踩在脚下。于是他冒险而行,企图剑走偏锋,不幸出师不利。从此之后,仿佛永远地交上了霉运。 也想过一死了之,直到遇上郭廷轩。这女人真是他的命中魔星。初初相识,感觉她是如此的美好。容貌闭月羞花自不必说,还那样的温柔知礼。他简直不敢相信这样的一个妙人儿愿意和他这个残废长相厮守。然而她表现得是那样坚贞,连带着,他也开始重新燃起了希望。 刚成亲的那一阵,每天都幸福得如同飘在云端。她悉心照顾他,又为他寻访名医——连岑广的面子都请不来的无念和无妄都先后为他疗伤。他从只能躺着到可以坐起来,到撑着拐杖可以站起来——这都是她的功劳。虽然他的伤势严重,最终还是无法行走,不免令他消沉了一阵,她却并不放弃,苦求无妄点拨他武功,让他坐在轮椅上也能自保。“世上没有废人。”她说,“只有放弃自己的人。”语气那样温柔,却每一个字都有铮铮铁骨。 他不应该就这样扫雪烹茶度过余生,他想,他还可以争取他应得的东西。而她也愿意帮他——不仅愿意,她还很有本事——她穿针引线,让他认识了许多馘国遗老遗少。老一辈的,都当他是青年才俊,说他将来接管西疆,必是西疆长治久安的保障。而同龄人则唯他马首是瞻,声称,只要他有吩咐,赴汤蹈火也要给他做到。 他似乎迎来了一生中最辉煌的时刻。即使忽然杀出一个曹非攻,而他又被“发配”去了依阙关,他依然觉得胜券在握。“那个书生有什么可怕?”郭廷轩道,“相公要除掉他,还不是轻而易举?” 从如此温柔聪慧的人口中轻易说出“除掉”二字,他本应感到讶异,可或许是他太厌恶这个年轻有为的表弟了,听妻子如此说,反而心中痛快,笑道:“不错,他安守本分便大家相安无事,若是觊觎我的位子,自然要他晓得我的厉害。” “他有没有非分之想,打探打探便知道。”郭廷轩说自己和岑老夫人身边的丫鬟熟络,可以让她们留意曹非攻的一举一动。 岑远见妻子为自己的前途劳心劳力,万分感激之外,暗暗发誓,为了这个女子日后能以夫婿为荣,他不仅要承袭叔父的官职爵位,还要亲手建立一番功业,以自己的本领留名青史。为此,他一壁留心天下大局,为自己寻找建功立业的机会,一壁密切关注着郢城的动向——郢城平北公府里,自有郭廷轩熟识的丫鬟仆妇,而城中衙门和市井,则有他结交的馘国遗老遗少们。此外,这些人还向他引荐了不少奇人异士,从五湖四海为他带来消息。因此上,楚国变天,玉旒云和刘子飞在江阳斗法,没有一件事他不了解得一清二楚。这些消息让他心潮澎湃——南下伐楚,一统中原,这是自□□立国之后男儿军中建功的最好时机了。不过,当时看来,玉旒云和刘子飞是打算从东部攻入楚国。他身处西疆,能有什么作为? 正苦恼的时候,郭廷轩的耳目给他带来了令他更加烦闷的消息:岑广身体欠佳,精力不济,公务由曹非攻处理。起先曹非攻只不过是分担,后来,一方面岑广病情渐重,一方面曹非攻大小事务都处理得井井有条,令文武官员交口称赞,岑广便放心将公务全部交托于他,甚至动了心思要让曹非攻袭爵。 “妾身听说,不仅老爷和夫人倚重表少爷,就连岑家军的将士们也都很喜欢他。”郭廷轩道,“哪怕他手无缚鸡之力,将士们还常常邀请他去观看操练和比武。他有什么不明白的,他们就给他讲解。而他自己衙门里人手不够的时候,岑家军的兵士都会去帮忙。他夫人给兵士们准备了饭食,表少爷就和他们同桌吃饭,亲如一家。” 岑远听了此言,几乎被胸中怒火炸裂——岑家军素来眼中只有岑广一人,旁的将领——哪怕是玉旒云,也不过碍于其身份,才没有公然冷眼相待。以往,他在岑家军受尽了轻视。但因为他们“只服岑广”,他也不以为意。如今他们竟然和曹非攻打成一片,这意味着曹氏对他的威胁已经如同白刃抵于咽喉。 “这叫花子一般的臭小子!”岑远怒骂,“不过是庶出,要不是他娘曾经服侍过婶娘,求着叔父照应他,他能混到盐务的肥缺?竟然不知足,打起本少爷的主意来!可要好好收拾他!” 郭廷轩点头,又道:“妾身听说,老爷的病来得有些奇怪。相公来依阙关赴任的时候,老爷不是还康健得很?可是你一走,他老人家就病倒了。而这期间几个月,咱们和郢城也通过不少书信,节日里老夫人有赏赐,咱们也有送礼,却从来未曾听到老爷病倒的消息——你看,会不会是故意瞒着我们?会不会是表少爷……有心谋害老爷?” 岑远心中一凛:姓曹的小子竟如此歹毒?岑广于自己有养育之恩,岂能这样不明不白命丧外姓小子之手?当下,便想亲自回去郢城查个明白。可郭廷轩却在旁边幽幽叹道:“老爷年轻的时候叱咤风云,未料晚年竟然糊涂至斯!放着如此孝顺的相公不要,去找了个人面兽心的表少爷来。相公,你看老爷他会不会已经被表少爷迷了心窍?若是咱们现在去提醒他提防表少爷,他会不会以为咱们心存妒忌?” 大有可能!岑远回想自己这么多年来在叔父身边的日子,从不曾受到过任何称赞,即使有时会将一些不那么重要的公务交给自己,后来也总是诸多批评,收了回去,根本不会说让自己全权代理。曹非攻这个书生必定舌灿莲花,把老头子哄得神魂颠倒了!不管姓曹的有没有暗中下毒手,自己此刻回去,除了一顿臭骂,什么也得不到。说不定还更加坚定了岑广传位曹非攻的决心。那就得不偿失了! “还是你考虑得周到。”他对郭廷轩道,“我若此时回郢城,只怕就中了表弟的奸计。这小子到底有些什么狠毒的计划,又做了什么坏事,只怕得查出确凿的证据来,才能去叔父面前揭穿他的真面目。” 郭廷轩点头赞同:“为免他加害老爷,还是得让老爷身边的人多加留意——妾身听说他曾经去铁山寺求无妄大师给老爷看病,大师却没有答应。不如相公修书一封,拜托无妄大师下山出诊,先瞧瞧老爷到底病情如何。不管是不是被人毒害,能将他治好,才有机会改变他老人家的想法。否则,若是他不幸……不幸就这么去了,郢城等于是表少爷的天下,表少爷到时候说什么不行?” 不错!岑远读过史书,千百年来,帝王之家都有篡改遗诏、假传圣旨、指鹿为马之事,宫墙之外的只怕更加数不胜数。如果岑广一命呜呼,曹非攻拿出遗嘱来,又有岑家军的支持,自己多年的心血岂不毁于一旦?他当即给无妄写了一封信,让亲信的手下马不停蹄送往铁山寺。 不久,收到回信:无妄已经去了平北公府,确认岑广系被人毒害。他一方面派了几个得力的弟子在旁守护,一方面竭力寻找医治的良方。“龙鳞凤目可以找到,人心却很难改变。”他让弟子这样传话给岑远,“平北公似乎决意以曹氏为继,已打算奏请朝廷。倘不能使其回心转意,此事怕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这老糊涂!”岑远怒不可遏。 “大人……”他身边的亲信之一李忠敬道,“卑职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平北公他老人家已经鬼迷心窍。为大人的前途着想,宁可他老人家现在就没了,也不能让他把奏折递进京去。如此,大人您还是名正言顺的后继者,可以堂堂正正回郢城去。有无妄大师作证,便可把曹非攻那奸贼拿下。若是任由曹非攻摆布,只怕平北公过世之后,下一个被害死的就是大人了!” “你住口!”岑远呵斥,“叔父再怎么误会我,也不能这般咒他!” “是……”李忠敬悻悻,又不甘道,“可是大人,曹非攻如此阴险毒辣,若是大人不及时揭穿他,等老公爷不在了,他承袭爵位,真的可以呼风唤雨。到时候大人再去说他谋害老公爷的事,他说不定能反咬一口,说是大人毒杀叔父。总之他大权在握,要颠倒黑白,还不是易如反掌!”qqxsnew 岑远其实在那之前和曹非攻没有什么交情,并不了解其为人。单就此刻所听到的种种消息判断,这小子的确是个毒辣的伪君子。他担忧自己的前途,更担忧岑广的安危——他没有撒谎,叔父哪怕对他再严厉,仍有二十多年父子般的情谊。眼下有无妄守护,叔父的性命暂时无忧,他想,但是绝不能让姓曹的小混蛋继续迷惑叔父!此事,单靠家中的丫鬟仆妇是做不到的,他得全面搜集曹非攻的各种罪证,待岑广病情转好,就交到其手中。主意既定,他秘密派出手下,一面让郢城的公子哥儿和过往在花街柳巷所熟识江湖异士、市井之徒协助,一面去到曹非攻从前为官的甘州打听。 这张网撒得广。没多久,便有了些眉目——曹非攻不仅在甘州任上网络了一些亡命之徒替自己办事,从前每一处为官之地,他都收了些戴罪之人。他让这些罪犯免于牢狱苦役之灾,他们就死心塌地为他办事。至于办了些什么事,迄今为止也不过是将一些明面上无法惩治的恶人惩处了一番——比方那些家中有权有势,明明犯了王法,却有办法脱身的,曹非攻无法治他们,就让这些死士出面教训。虽然不合规矩,但算得任侠仗义。是以,岑远虽然花大力气查清楚了始末,却没办法用来将曹非攻扳倒。不免有些气闷。 “大人别着急。”李忠敬道,“曹非攻既然是只狐狸,迟早露出尾巴来。对付他手下的无赖,自然还是要用那同一类的货色。卑职和郢城麻铺圩的一个破落户名张晟很熟,已经打点了银两,让他接近曹非攻的手下,好生打探。一有风吹草动,他便会传信过来。大人便可以计划下一步的行动了。” 这样总算有了些进展。岑远想,哪怕一时半会儿找不出曹非攻的什么罪证,给他手下的泼皮栽上些罪名总不困难,也就顺带可以挫一挫曹非攻的锐气了! 他至今还清楚地记得,那是依阙关落下初雪的日子。他带着一丝久违的欣慰回到了府邸,计划要和郭廷轩饮酒赏雪。还未进门,便有依阙关的一间珠宝铺的掌柜来找他,委婉地告诉他,他上个月给郭廷轩订做的簪子被卖了,辗转回到了自己的铺子中。“大人的府上,只怕有下人手脚不干净。”掌柜的说。 这并不是什么大事,他想。家中诸事都交由郭廷轩打理。那日郭廷轩去寺庙进香。她一回来,岑远就将此事说了,顺带还宽慰她,宅子大了,要管理的下人多了,总难免有一两个害群之马,并非她这个主母□□不力。谁知,郭廷轩淡淡道:“不是下人盗窃,是妾身拿去卖的。” “为什么?”岑远惊讶。 “在郢城打点府里的下人,难道不要使费么?”郭廷轩淡然笑道,“不然,相公以为凭妾身和她们向日的那点儿交情,她们会这么勤快,事无巨细都帮我们留意?” 岑远先是惊讶,随后心中百感交集——得妻如此,夫复何求!“那你也不应该卖掉自己的首饰。”他道,“有什么需要的,直接跟我说就行了。” “我也想尽点力。”郭廷轩说。 这一夜,他们夫妻在花园赏雪。美景佳酿,醉得快,岑远都不知道自己是几时睡着的。然而到了后半夜,他就醒了,发现身边的人不在。 因为腿脚不便,他不能自己起身,只能在黑暗中躺着。过了一阵,听到门外传来轻微的说话声。雪光将两个人影映在窗纸上,他辨认出是郭廷轩和她的贴身丫鬟。她们说话的声音不大,岑远修习内功的时间也不长,并听不太清楚,只依稀听到“娘娘”“太子”几个断续的词语。他心中嘀咕:传闻郭廷轩是前朝贵妃,这不会是真的吧?不过,就算是真的又如何?馘国已经灭亡,她也不再是贵妃,哪怕隐瞒身份,也是为了开始新的生活罢了。不过她们提到的“太子”又是何人?莫非废帝有个儿子流落在外么? 一时警觉起来。他知道复兴会屡剿不尽。虽然实力越来越不济,却始终贼心不死。如果他们手中有所谓馘国太子,只怕又要不自量力的闹出些风波来——若郭廷轩的确是贵妃,又被卷进去,那就太凶险了! 他不好直接问郭廷轩,只能暗地里找人留意那个丫鬟。几日跟踪下来,果然发现在依阙城外的寺庙中藏着好几个孩子,有男有女,一时不知道哪个可能是前朝太子——又或者都是废帝的骨肉。只打听到这些“孤儿”皆系好心的镇守使夫人出资抚育,寺庙的养病坊和舍粥厂也都得到了郭廷轩的捐助。粗略算算,每个月郭廷轩要在寺庙花百两以上的银子。而回家一查,他送给郭廷轩的各种珠宝首饰,大部分都踪影全无。家中的许多古董摆设也早不翼而飞——她这是变卖了多少家当?是单纯的不舍得故国之民受苦,还是要保存废帝血脉,其他不过是掩护? 这话就更加没法问出口了。疑虑与担忧煎熬着他。接连数日,他寝食难安。郭廷轩自然也看出他不妥。问他何事,他只说担心岑广的身体。“听说已经渐渐好转了。”郭廷轩宽慰他,又亲自给他准备了安心宁神的药粥。 岑远果然夜里不再辗转反侧,甚至连白天也疲乏犯困,无心公务。一日,袁哲霏等几个公子哥儿来依阙关游玩,饮宴之时,见岑远呵欠连天,不免笑他道:“岑兄,莫非是闺房之中太劳累了么?看样子明年要喜得贵子了呢!”岑远连连摆手,说自己就是莫名疲倦得很。恰巧有个大夫来给青楼的姑娘看诊,公子哥儿们就烦他顺带给岑远把把脉。谁知这个大夫号脉之后抓耳挠腮,不敢断症。催问再三,他才说这似乎是安神散服用过量的表征——该药含有琥珀、朱砂、龙骨、紫石英等,量大有害,可使脏器衰竭。岑远看来已经吃了一段时日,当立刻饮蓝靛叶汁解毒。 袁哲霏等人可被吓得不清:“是什么人敢谋害岑兄?” 岑远自己也是又惊又怒——天天给他吃毒药的,除了郭廷轩还能有谁?他强忍再三,才没有发作,只是拍了拍脑袋,笑道:“啊呀,本来我最近常常失眠,才想着吃点儿药调理调理。果然这药还是不能随便吃的!” 他让那大夫给他熬制了蓝靛叶汁。可是此时,他心中的怀疑就像一株飞速生长的毒草,戳着他的五脏六腑四肢百骸,连每一根汗毛都警觉了起来:郭廷轩害他!郭廷轩还有多少事情瞒着他?家里的下人都是郭廷轩□□的,这些公子哥儿也差不多都是郭廷轩介绍的——身边还有哪个人可信?今日这位偶遇的大夫,会不会也是来害自己的?因此,那蓝靛叶汁他一滴也不敢喝。与众人分手之后,又在城中找了两位大夫诊断,确信自己是服用琥珀朱砂过量,也确认是用蓝靛叶汁解毒,这才在最不起眼的那间医馆里找人煎了药。 自此之后,他每日借口应酬,不再回府吃饭——在家中甚至连茶也不敢随便喝。身边的人更是一个都不敢相信,除了几个已追随他十年的亲兵。然而,被自己的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这样耻辱的事情,他亦不好和人说,便深深藏在心中,只让这些人好生监视郭廷轩出入的寺庙、善堂、店铺等处,美其名曰“怕人蒙蔽夫人”。那些人也不多问,各自施展本领,慢慢查到了许多蛛丝马迹,都指向复国之心不死的复兴会。 岑远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猜出大概:郭廷轩应该就是为了光复故国才接近自己的。具体他们打算如何造反,虽然查不出来,但是拥立废帝的儿子是他们的目标,那么除掉西疆现在掌握军政大权的人就是必由之路了。由此看来,岑广忽然病重,倒不一定是曹非攻那小子搞的鬼!平北公府中那么多郭廷轩安排的丫鬟仆妇,哪一个都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置人于死地——无妄既然是郭廷轩引荐,多半也不是什么慈悲为怀的大师。让他去给岑广看诊,怕是加速岑广的死亡! 如今再回想起郭廷轩说的那些话,莫不是要挑拨他和曹非攻的关系么?让岑广卧床不起,让他的两位继承人斗个你死我活,反贼就有了可乘之机!那么,曹非攻觊觎他的位子,岑广已经要立曹非攻为后嗣,这莫非是假的?但也有可能是真的吧? 一瞬间,他感到自己被谎言包围,腹背受敌。但是再一想,去纠结那些有什么意义?要在乱局中求生,就得好好利用这乱局——叔父岑广,反正看自己不顺眼也很久了;表弟曹非攻,即便是个忠直之人,始终也不是自己这一边的。复兴会既然希望岑广死,且要将这一切推给曹非攻,就让他们去操劳吧!等岑广和曹非攻都不在了,西疆自然是他的天下。岑家军服也好,不服也罢,都要听命于他。,届时,他号令大军剿灭反贼——郭廷轩,这个女人,死不足惜! 定下如此决心,他的行动从容了许多。除了交代李忠敬等亲信替自己招兵买马,其余时间如常的出入衙门处理公务,时不时买些首饰送给郭廷轩,至于她几时拿去变卖,则毫不关心。这样,没有多过少日子,不速之客玉旒云来到了依阙关—— 他知道石梦泉已经回到了瑞津,知道揽江镇海那边进入了胶着状态,因而猜测下一步可能要声东击西。不过,看到玉旒云,他瞬间明白,这还不是声东击西,只怕是遍地开花,玉旒云必定是来借岑家军渡河的!这简直就老天给他的机会!他一定要继承岑家军,要攻下楚国! 然而,玉旒云对他是什么印象,他心中也清楚得很。他又何曾对这个少年得志得狠毒丫头有过一丝好感?若不是她,他也不至于落到今日这步田地!如今想要去她那里分一杯羹,谈何容易! 果然,玉旒云只是跟他说“打猎”。而且逗留仅一日,就奔赴郢城。他急忙让李忠敬派人密切注意对方的动静。 “内亲王看起来……身子不太好呀!”郭廷轩道,“听说她几次重病,凶险异常。前不久又在东海受了重伤?” “那又如何?”岑远假装随口一问。 “王爷千金之躯,在哪里病倒,就是哪里的责任。”郭廷轩道,“妾身想,之前东海三省的地方官天天都在担心自己的乌纱和脑袋。相公你可要时时留心,别让王爷在咱们这里出岔子——不,依妾身之见,未雨绸缪,先把灵芝、人参之类的搜罗一些,西疆名医都招揽过来——跟无妄大师也打个招呼,随时待命……要不,先让无妄大师给王爷瞧一瞧,有病治病没病养生也是好的。” 让无妄给玉旒云调理身体,岑远想,这才是郭廷轩要说的重点吧?就是复兴会想要在这里杀死攻破郢城的敌国将领——樾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议政内亲王!若此事能成,天下馘国遗民都会人心振奋,复国便有望了。 岂能让你们得逞!他瞥了一言郭廷轩的侧影,想象她穿上宫中华服的模样——就让她穿着那华服进棺材吧!不过,想深一层,玉旒云如命丧于此也不是坏事。反贼叛乱,平北公无力领兵,若是玉旒云振臂一呼,岑家军自然愿意追随她多过愿意追随岑远。倘连玉旒云也死了,诺大的西疆,可以临危授命的将领岂不只剩岑远一人?连接下来南征的功劳,也不仅仅是分一杯羹那么少,而是统统属于他一人! 想到这里,心潮澎湃,几乎开始翘首盼望玉旒云遇刺的消息——不管是在郢城,还是在依阙通往郢城狂风暴雪的路上,复兴会快点行动吧! 复兴会当然行动了,有几次失败的试探,以及后来差一点就成功的松针峡袭击。只是,这些消息还没有传回依阙,岑远就得到了另一个讯息——据铁山寺神僧无念预测,西疆即将发生陨星雨。 “无妄大师说了,他师兄的预测向来很准。”郭廷轩道,“这陨星雨是大灾之兆,妾身听说史上许多奸邪之辈都趁着灾异谋朝篡位。妾身担心郢城的情况,要不,咱们回郢城一趟吧!” 这意味着复兴会准备在陨星雨之夜下手么?岑远不动声色:“我亦担心曹非攻那小子去内亲王面前胡说八道。就听娘子的安排吧。” 于是,他带着亲信和私兵,冒着风雪回到郢城。方抵达即听到郢城县衙发生惨案,曹非攻死于非命。这全然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据张晟等探子打听,曹非攻想污蔑大人是复兴会的同党。”李忠敬汇报道,“他四处散播消息,说大人您和馘国遗民走得近,还娶了前朝贵妃。他便找了些人假扮刺客,刺杀内亲王,今日更从府中搜出了前朝玉玺,亲自拿着去郢城府,在众目睽睽之下展示出来。只怕下一步就要再找出几个人证来,说玉玺是您帮复兴会藏匿的——只是没想到,真的复兴会反贼杀到,姓曹的丢了性命。” 那他也算是活该了!岑远想,又问:“内亲王如何?” 李忠敬汇报了玉旒云数次遇险之事:“只因护卫武功高强,王爷只受了些轻伤而已。方才出城往岑家军大营去了。” 可恶!岑远心中暗骂,这死丫头不是一般的狡猾!他也命人立刻送他去大营。 “相公,你不先去见老爷吗?”郭廷轩在后面喊。他却充耳不闻——你们若是在今夜向叔父下手,我才更要去接管岑家军! 这一路风驰电掣,但还是来迟了一步。陨星雨落,在漫天幻彩之下,他看到玉旒云因为操练而潮红的脸颊,以及经年不变的凌厉眼神。他内心妒火熊熊燃烧。不过,再细看,只不过十天未见,玉旒云似乎又消瘦了些,颈间还可以见到遇刺时留下的伤痕。复兴会能下毒害岑广,绝不会不会放过玉旒云——无妄应该已经给她看过病了吧? 他所料不差。玉旒云果然病倒了,凶险异常。让他有了谈买卖的契机。谈得似乎还相当的顺利——也许此刻玉旒云别无选择,他想,她已经病得半条命都没有了,病急乱投医要去铁山寺治病了——那岂不是将自己送入龙潭虎穴?多半有去无回!那可再好不过!届时,岑家军不服也得服,因为他岑远成了唯一可以领军平乱的人! 所以,他不着急。他知道玉旒云对岑家军有所布署,知道他们也把他当成傻瓜在敷衍。但是他不拆穿,而是他顺着他们,陪着一起做戏,只等属于他的机会。 至于复兴会那边,他也一直留心提防着。只是毕竟敌人在暗处,他身边得力的手下也不多,故而除了知道郭廷轩继续拿家里的东西去变卖,并没有其他的进展。他推测,遗老遗少中有不少假装归顺的,比如徐松涛父子。从他们去鼎兴门口闹事即可看出,他们计划在郢城也制造一场好像楚国凉城那样的挤兑风波。 闹吧!事情闹得越大,才显得他日后平乱的功劳越大! 不过,也就在林飞卿、徐亿尧大闹鼎兴的那一天晚上,岑远回到府中,见老管家面色怪异,即询问缘故。管家在岑家做了一辈子,跟着岑广夫人王氏从京城来到西疆的,是个忠心耿耿的人物。犹豫再三才说:郭廷轩将一个小厮杖毙了。 郭廷轩再做出什么心狠手辣的事情,岑远都不会惊讶了。只不过,家中杖毙下人,不同于宫中打死个太监宫女,还是不合王法的。郭廷轩为了复国大业小心翼翼,怎么会做出这等莽撞之举?“少夫人为何震怒?”他问。 “他偷了府里的东西去卖。”管家回答。 这又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了?岑远想,难道只准郭廷轩自己吃里爬外,就不让别人占点儿便宜了?“偷了什么东西把少夫人气成这样?” “今日他偷了少爷的玉镇纸。”管家回答,“之前可能还偷过些别的,小人就不太知道了。总之今天少奶奶亲自审了他,开始说要打他几下,以为惩戒,谁知就打死了。” “好了,这事不要声张。”岑远道,“就说他是忽染疫病死了,尸体已经火化,到时候让他家里人来领骨灰回去,再赏点儿银子就好。” 管家点点头。亲随们自推了岑远进去,一路上他就想着,看郭廷轩如何跟他解释这事。未料一进内堂,郭廷轩就声泪俱下地迎上来:“相公,妾身今日闯了大祸了!”即将自己杖毙下人的事情说了。如此的坦白,让岑远诧异。“一个孽仆的性命有什么了不起?”他假意安慰道,“既然是失手打死,那就不是你的错。” “妾身……不是失手打死的。”郭廷轩道,“请相公屏退左右,妾身有……要事相告。” 看你玩什么花样!岑远让左右退下。 “相公,那孽仆不是手脚不干净,而是勾结反贼!”郭廷轩道——她说,此人被复兴会收买,帮助反贼将皇宫珍宝藏匿于平北公府中。就连上次曹非攻搜出来的玉玺也是此人收藏。最近此人欠下赌债,暗忖复兴会藏匿的财宝多,偷一两件也无妨,便先后将不少前朝王室器物拿去当铺变卖。只因他赌债越欠越多,东西也就越偷越多。复兴会的财宝已经不剩几件值钱的,才来偷岑远的镇纸,刚巧被人发觉,扭送至郭廷轩处。“这恶仆招认了罪行,还带妾身去看了剩余的复兴会财物,其实也没剩下什么。都在这里了——”她拿过一个锦盒来,里面有三枚玉扳指,一支凤簪,还有一方印章。岑远拿起来瞧瞧,竟然也是一枚玉玺。 “还有玉玺藏在府里?”他惊讶。 郭廷轩点头:“除了之前被表少爷发现拿去府衙的,和这一枚,不晓得是不是还有其他。那恶仆目不识丁,说是拣好拿的去卖,的确卖掉了好几块玉石,不晓得是镇纸还是印章。这个因为太大了,才剩下了。而那三个扳指,他又觉得不太值钱……” “照他这种偷法,差不多都卖光了。就不怕复兴会来找他的麻烦?”岑远皱眉。 “他就是今日被我抓住,又怕复兴会来找他,才……自寻短见。”郭廷轩道,“我不过让张婶、李婶拿棍子随便吓唬吓唬他,谁知他就撞死了。” 打死也好,自杀也罢,岑远并不关心。他只想知道郭廷轩找他说这一番话的目的何在。 “相公……”郭廷轩果然摆出满面担忧的神气,“妾身想,如果真有其他玉玺被这恶仆拿出去卖了,最近反贼闹得厉害,店家或许也认出玉玺来,又知道是咱们这里拿出去的……会不会,对相公不利?” 原来如此!岑远暗暗冷笑,玉玺被卖了出去,复兴会的据点就暴露了。 “我这里堂堂平北公府,一门忠勇,谁敢怀疑?”他故意轻描淡写,“可知这混账去何处销赃吗?” “是鼎兴的铺子。”郭廷轩答道,“那个女财东晋二娘不是内亲王的手下么?只怕,已经报去内亲王那里了。内亲王她老人家似乎对相公有些成见,妾身怕……” 玉旒云何止对他又成见?岑远想,但多一条勾结反贼的嫌疑,如今也不能改变什么。 “相公从前就常常说内亲王如何阴险毒辣,如何害得你成了今日这副模样。”郭廷轩提醒道,“这次,你趁内亲王病倒,逼她把岑家军的统帅之位交给你,以她那种性子,岂能乖乖就范?她虽然是答应了,但你就不怕她早已和岑家军议定了计划,让他们按照她的布署行事,只留你在明里做反贼的靶子?” 玉旒云如果不这样做那才奇怪了!岑远不以为意,却佯装生气:“岑家军又不是她的!” “不错,可岑家军也还不是相公的呀!”郭廷轩道,又压低了声音,仿佛怕隔墙有耳,“相公,妾身不是打算请清水庵的师太们来安慰安慰表弟妹吗?听她们说,清水庵附近似乎有不少士兵出没,也不知道所为何事。” 还不是因为清水庵也是你们的贼窝?岑远想,不答话。 “妾身真怕师太们来不了呢!”郭廷轩仿佛自言自语,“那表弟妹该多失望,什么都准备好了!后天这个日子也是专门挑的。据说是无念大师生前计算过的吉日,可以连通阴阳两界,请出先人的鬼魂来。表弟妹就盼着那一天可以和表少爷见面了……” 什么阴阳两界,岑远才不信这些鬼话。后天,也就是玉旒云上铁山寺的日子。郭廷轩要把清水庵里的前朝贵妃们都请来郢城,不知有何谋划?他眯起了眼睛:来吧!戏子们都登台,才好唱戏! “相公,你真的不知道内亲王有什么布署吗?”郭廷轩问。 知道也不会告诉你,我还等着看她怎样把你们一网打尽!岑远恨恨地想,面上却不显露:“内亲王的性子如此。她不信任的人,她绝不会委以重任。我不过是挂名的统帅罢了。除非我在这次平乱之中立下奇功,否则内亲王是不会对我改观的。娘子如此冰雪聪明,你说我此番如何才能剿灭反贼立下奇功呢?” “我……我怎么可能知道!”郭廷轩怔了怔,细看岑远的神色,想了想又道,“以妾身的浅见,内亲王千金之躯,必然是反贼的目标。她只带几个护卫就远赴铁山寺,刺客不会放过这样的大好机会。相公若是早做布署,或许就能在铁山寺将反贼一网成擒。那必然是大功一件。” “铁山寺那么大,我要如何去保护王爷?”岑远摇头。 “把岑家军都调过去。”郭廷轩道,“岑家军虽然不服相公,但是让他们去保护内亲王,他们总没有怨言吧?” 岑家军都去了铁山寺,复兴会就可以为所欲为吗?岑远暗暗冷笑,面上却露出赞许的神气:“娘子果然聪慧,待我明日去禀明王爷。” “啊,对了!”郭廷轩好像忽然想起了要事,走去软榻的靠枕下抽出一卷纸来。岑远展开一看,竟然是铁山寺的地图。“这是妾身从清水庵的住持觉明师太那里求来的。相公去铁山寺保护王爷,有了这个,可就方便得多了。” 岑远细看,那地图不仅画上了山前山后的道路,还有朱笔勾画的路径,穿山越岭,纵横交错:“这些……莫非就是传闻种中山寺的密道?” 郭廷轩点点头:“至于觉明师太从何处得来,妾身就不知道了。听闻清水庵和铁山寺百年渊源,或许是前辈传下来的。她听说内亲王要去铁山寺养病,托我将这个交给内亲王的侍从,以便布署防务。能从反贼的手中保得王爷平安,也算是我们馘国遗民得一片心意。希望她老人家日后不要再无端端怀疑我们了。” 尼姑们的消息倒灵通!岑远想,玉旒云才说要去铁山寺,你们就把地图送来了——世上最希望玉旒云有去无回的人岂不就是你们吗?这地图多半是假的,照此布署才必死无疑。“娘子,你可真是我得贤内助!”他做出欣喜的样子,“明日我便去将地图献给内亲王。” 这话倒不是撒谎。他打算一早就去。但听说玉旒云要在别墅宴请诸位公子,他却没有收到帖子,不好贸然登门。而且,天刚亮,他就接到眼线的消息:好些公子哥儿因怕玉旒云设下的是鸿门宴,连夜逃离郢城。“自作聪明!”他冷笑,“玉旒云如果真要杀他们,逃去天涯海角也没用!”他即让眼线不必浪费时间在这些草包身上,密切注意玉旒云的动静才是正经。眼线得令而去。到了傍晚,慌慌张张地来报告说,玉旒云别墅枯井中发现了玉玺等宝物,之后,各位公子们散去,他尾随岑远所怀疑的林飞卿、徐亿尧二人到了鱼肠胡同,不久便发现多位公子被绑架来此。 玉旒云在宴会上“发现”玉玺,自然是想要看看诸位遗少们的反应。岑远想,林飞卿、徐亿尧绑架自己的同胞又是做什么? 时间不多了。他无暇揣测复兴会的计谋。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他必须确保玉旒云铁山寺之行有去无回。为此,他要献上郭廷轩的假地图,还要让李忠敬带着私兵前去—— “这事我只敢交给你。”他切切地嘱咐李忠敬,“只有你追随我十多年,犹如我的亲兄弟一般——今后你我二人的前途如何,就在此一举了!” “是!”李忠敬叩首,“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决战便这样悄然拉开了帷幕。他当然预想到事情不会尽如人意——比如玉旒云竟连夜出城去——这些小变故他还可以应付。只是他没有料到,李忠敬会在铁山寺全军覆没! 约在酉时三刻,山下负责联络的人看见了绿色的求救火箭。军中之人都知道,非到十万火急,不会以此讯号求救。这人因而立刻以信鸽向岑远报告。岑远接到鸽子站的急报是半个时辰之后,知道情况严重,立刻出发前往铁山寺。由于道路积雪,他又只能乘车,跋涉一个多时辰才到。而营地的兵士诸多推搪,就是不肯立刻发兵上山。左侦察右打探,直拖到了午夜时分,好不容易说要上山剿匪了,却忽然又让撤退。 “传内亲王的军令,立刻撤出营地!”那士兵高呼。 “你说……谁的命令?”他怀疑自己听错了。 “内亲王的命令!”士兵答道,“内亲王抓到叛贼,说在营地安放了□□,不时将要爆炸。”说完,不再搭理岑远,又奔往下一处传令去了。 此时岑远心中才好像□□爆炸,惊讶、愤怒、不甘……齐齐蹿了出来,胀得他得胸膛快要裂开——李忠敬搞的什么鬼?无妄又是怎样的蠢材?集他二人之力还没有整死一个玉旒云? 满怀恼火与疑问,他被亲随推着撤退。也便在此时,陨星如雨,划破天幕。 啊!他不免抬头望了望——郭廷轩说今日就是无念计算过的吉日 第226章 玉旒云奔郢城而去。岑家军的兵士在各自军官的带领下开始向铁山寺的山门移动。岑远所能做的,就是让亲随推着他,跟在队伍的最末。那名被俘虏的和尚也被押解在队末。他便问那和尚:“派上山去保护王爷的兵士,果然……果然全部都被你们杀了?” 那和尚点点头,又摇摇头:“贫僧……贫僧可没有谋害官兵。是其他师兄弟们做的。贫僧听说,是假意给他们奉茶,在茶水中下毒,又往客堂薰毒烟……” 好狠毒!岑远切齿,又感到一阵心痛:带队的可是李忠敬啊!他最信赖的部下,就这样没了!如果不能杀尽复兴会,他日后有何颜面与死去的诸位在九泉下相见?可此时此刻,他什么也做不了——眼见着前方的士兵开始有序地散开,想是领兵的诸位已经商量好了作战的方略——岑远却不能询问,只能被自己的亲随推着,又在沈彪所率的十名岑家军士兵的保护——或者不如说是监视下进入了山门附近的树林。那时,陨星雨已经停止,天气由晴转阴,星辉月色一点不见,四围变得异常黑暗。他便在这样漆黑的静谧中呆呆等待。 如果让他来布署这场伏击战,他会怎样做?他想,他会安排一小队人马,在路旁等待。当敌人来到,这支小队就假装是刚刚从营地的火场中逃脱出来,虽然遇见仇人分外眼红,但是敌众我寡,只能先行撤退。他记得,离此处不远有一座桥,是走上官道的必经之路。这小队士兵应当往桥上跑,将敌人引上桥去。这时,分别埋伏在桥两边树林中的兵士就一头一尾堵住敌人的前途和退路。因铁山寺和尚身怀武功,士兵们不宜与他们单打独斗。故尔应先以火器猛攻,辅以羽箭。而其中,火器尤其重要。整个樾军之中,近年才开始配备新式□□,系军械司下属兵器坊按照西瑶《铸造密要》中所记载的番邦设计所打造,因为工艺复杂,产量极低,除了京师近卫的几支队伍人人有新式□□,以及玉旒云在东海三省自行制造外,其余地方驻军只有旧式火铳——便是岑家军中也只有几杆新式□□而已。正是因为新式□□还未曾在战斗中被使用,大多数人都不知其威力,只是听说比普通火铳厉害百倍。至于火铳有多么厉害,一般人其实也不太知道。越是不知,就越是想象得神乎其神。此刻,只要岑家军以火器发起进攻,不管是新式□□还是旧式火铳,势必让敌人气势上先短了一截。虽然,只要用过火铳的人都知道,这种兵器固然射程远、杀伤力大,但是射击过程十分麻烦:倒药、装药、压火、装弹……并不像射箭那样,瞬间可以完成。是以,火铳多用在守城的时候,安排多队□□手轮流发射,如果在进攻时,则发射一次之后就成了废物。但是,黑暗之中,只要以火器打乱了敌人的阵脚,随后再用羽箭压制他们一刻,待他们伤亡过半再冲锋,势必大获全胜! 他眯起眼来,想象着血流成河的战场和身首异处的敌人。也几乎同时,听到远处传来密集的“砰砰”声——果然是火铳射击的声音啊!他恨不得飞去战场看一看。可是才摇动轮椅,那几名监视他的士兵就齐齐堵了上来。他唯有悻悻缩回手去,讪笑道:“诸位放心,我哪里也不去!” 几个士兵并不和他搭话,冷冷回到自己的位子上继续看守。岑远的亲随看不下去了,低声道:“大人,这未免欺人太甚了!” 岑远低声苦笑:“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亲随们皆愤愤。他们都和李忠敬相识已久,听闻其丧命,无不悲痛。他们哪里晓得今日复兴会之乱有一半是岑远私心作怪暗中纵容的结果?只想着要为手足报仇雪恨,为朝廷斩恶锄奸。哪怕他们人少,哪怕他们只能留守营地保卫统帅——那也不该是眼下这种情状! 内亲王心胸狭窄,一直记着向日和岑远的纠葛,他们想,这次是寻着个借口,又来折腾岑远了。哪怕是十倍奉还,她把岑远害成残废,还不足够吗?莫不是想借机把岑远害死不成?听说她为了夺取兵权,害死了吕异,此番或许故技重施,要将岑家军收入囊中? 这样想着,他们又不免恼怒地扫了沈彪等人一眼,心中埋怨:岑家军居然不帮姓岑的,忠义何在? 正在心中骂骂咧咧的时候,忽然听到身后的密林里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这几名亲随和沈彪等人都警觉起来。静静抽出兵器,各自寻找适合伏击的隐蔽之所。唯岑远行动不便,以及那俘虏的和尚因为绑成了粽子一般,都被留在原地。 未几,见到有人分开树丛下山来。昏暗之中,可以看到灰色的僧衣。是敌人!士兵们都做好了战斗的准备,打算待对方来到近前,就利用道路狭窄,将他们一一击杀。只是,那被丢在地上五花大绑的和尚着了急,顾不得自己的死活,大叫道:“有伏兵!有伏兵!大家小心!”那山上下来的人马,果然一怔,停止了前进。而这边沈彪等人则怒不可遏。已没有旁的选择,唯有大喝一声冲了上去:“恶贼哪里跑!”挥刀向最前面的敌人斩下。 敌人岂肯束手就擒,也抽出兵刃应战,两下里登时打成一团。那俘虏和尚感觉自己脱身有望,扭动身躯向后退,意图趁乱逃走。不意经过岑远身边时,岑远忽然转动轮椅朝他轧了过来,正好压在他的脚踝上。他被生生钉在雪地里,疼得惨叫出声:“你……你干什么?” “干什么?”岑远道,“自然是捉拿反贼!” “你……你不也是他们的阶下囚吗?”这和尚虽然位份低,却也看出了樾军一方微妙的恩怨关系。 “胡说八道!”岑远冷笑,“我是剿匪统帅!” “你……你不过是个摆设……”和尚忍痛道,“你这样对我,自己也捞不着任何好处。” “我就算捞不着任何好处,也还是大樾国的将领。”岑远道,“要我和反贼沆瀣一气,我还做不到!”说时,使出了千斤坠的功夫,将身子和轮椅又往下压了几分——本来他就肥胖,那轮椅又十分沉重,这下更好像变成了千斤巨石压在那和尚的脚踝上,立刻传来了骨头断裂的声音。和尚疼得昏厥过去。岑远还不解恨,转动轮椅来回轧了多次,见前方有个敌人被两人夹击,且战且退,快要逼到自己得跟前,他便抽刀朝其后背劈了过去。但那人也很警觉,听到风声已经晓得避让,就地一滚,让岑远的刀落了空,随后又一跃而起,向岑远还击。岑远举刀防守,白刃交接,火星迸射。 这时离得甚,虽然黑暗还是可以看清来人的面目——双方都是一惊——那不是小莫吗? 岑远不禁愣住。而小莫则趁着他走神的机会一晃身来到他身后,将钢刀架在他的脖子上,大声喝道:“都给我放下兵器,不然我就把镇守使杀了!” 那边交战双方皆是一怔,停止了打斗。随后,沈彪认出了小莫,不禁惊喜地跑了上来:“咦,是莫大人!这可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了!”余人再细看身边的对手,虽然穿着僧袍,但没有一个是光头和尚,都是玉旒云身边的兵士! 小莫见到沈彪,也是又惊又喜:“怎么……怎么会是你们?”不仅仅是奇怪他们为何会在山门附近潜伏,更奇怪他们如何与岑远在一起。 沈彪只能长话短说,将玉旒云平安脱身,又奔赴郢城的事情说了。“内亲王让我等在山下阻击敌人,还说,只要是铁山寺下来的,不论僧俗,格杀勿论。”沈彪笑道,“这不差点儿就杀错了人?莫大人怎么扮成了这副模样?” 小莫等人的经历也是说来话长。此刻只能略略交代——他们当时负责制造混乱,好让大口鱼等人进入密道,之后他们寻思,山上两路人马已经齐聚,乱局也已造成,玉旒云既然进入密道,绝无折返回头的道理。他们也应该按照原定计划撤离。是以,当众僧邀请李忠敬及其手下去客堂奉茶的时候,小莫一行以“王爷下落不明,下属岂敢享乐”为名谢绝了邀请,要求去后山继续搜寻,实际打算从后山溜去之前查探好的小路,撤退下山。不过,众僧没有这么容易打发。他们留下了十个人美其名曰“帮助”搜寻,实为监视。当然,作为一个久在敌营的细作,小莫也不会天真到未曾将这点儿阻滞计算在内,早就有所准备。且幸运的是,留守的这几名和尚并非高手,小莫等人略施小计,即将十人全数消灭。并换上了僧袍,作为伪装。如此,顺利来到了撤退的小路。只不过这时候,看见碧色的火焰腾空而起。 为何看起来如此像是樾军从前使用的求救讯号?几人心中皆奇怪,一合计,决定再耽搁片刻,稍作查探。依靠暮色与身上僧袍的掩护,几人循着那讯号升空之后留下的尾烟,一直寻到客堂附近,即嗅到了诡异的甜香味。初时不觉,但再接近时,甜香愈加浓烈,几人则开始感到阵阵恶心,眼前也模糊起来。朦胧中见到那边来往的和尚,个个用帕子遮住口鼻。小莫立刻意识到此香味可能有毒。“不可再往前!”他当机立断,“撤退!” 一行人此时都感到头重脚轻,强撑着,又互相搀扶,才勉强逃到离客堂稍远之处。寻思此刻若是撞上敌人,他们全无招架之力。只得放弃原先选定的撤退路径,先躲进被黑暗包围的塔院,再从那里进入伸手不见五指的树林。这一程,侥幸顺利。但几人一进入树林,就瘫坐在地,再也没有力气移动。一度,大家都以为中毒太深,此命休矣。不过,在冰凉的雪地里躺了一会儿,意识渐渐清醒,气力也恢复了。看来方才那只是迷香而已,大家想,万幸!万幸! 又在原地休息了片刻,即看到树林外塔院中灯火多了起来——莫不是追踪他们来此?大伙儿都抽刀戒备。但却并不见敌人往树林这边来。反而看他们燃起了一堆硕大的篝火,直烧红半边天。再片刻,传来焚烧尸体的恶臭。小莫等人知道铁山寺内讧,也在其中推波助澜了——莫不是东西僧院内斗起来,杀光了某一边的人吧?大伙儿互相望望,又想,若真如此,这些和尚忒也残忍。不过,那对于他们铲除铁山寺的计划自是大有好处!几人因而小心翼翼挪到树林的边缘查看——他们不知道,当时岑家军的几名侦察士兵也潜伏在附近,看到了同样令人毛骨悚然的场景:赤条条的尸体,被一具一具丢进火中。 所不同的是,当时岑家军的侦察兵并不知山上出了何事,故而只是觉得可怖。而小莫则立刻判断:这是岑远的私兵无疑了!和尚剥掉他们的衣衫,就像小莫等人抢走僧袍一样,想来是反贼要假扮成兵士,瞒天过海! 他们不再耽搁,调头即往上下而去。只是,塔院这边地势险峻,早先他们上山探查的时候,一看便觉得此处难于行走,因而排除了由此撤退的可能,并不曾花时间去寻找具体的通路。眼下逼于无奈要从茂密的树林撤离,又是在漆黑的夜晚,几人披荆斩棘,如同野兽一般,手脚并用,花了好大功夫,才下了山来。 “没想到我们还是来迟了一步,害军营被毁……”小莫歉疚,“损失可严重么?” “无人伤亡,其余的损失也不大。”沈彪道,“真是老天庇佑,让贼人撞上了内亲王一行。王爷当机立断,让大伙儿撤出营地——如今想想,若是勉强去拆除火药,后果不堪设想。” 小莫点点头——追随玉旒云已久,她在战场素来果断——果断到近乎冷血,哪个部下不晓得?就好像她下令对于铁山寺下来的一干人等格杀勿论——这可差点儿使小莫白白丢了性命。但是,小莫并无怨言。他们所有的人,包括玉旒云在内,多年来都是置自己的性命于不顾,去换回最后的胜利。而出生入死的经历告诉他,越是如此,越是容易克敌制胜,最后保住性命的机会也越大。 正聊到这里,树林外有火光闪动,是岑家军的的暗号。这边便有人出去接应了,片刻,报告说,伏击复兴会的战斗大获全胜,敌人被歼灭的有二百多,尚有不足一百人奔逃而去。由于逃入官道旁的树林,黑暗之中,不便追击,岑家军决定继续留守,切断反贼进入郢城的通路。 铁山寺僧众五百余人,另有其余各路复兴会叛匪。除却此次歼灭与溃逃的三百多,尚有至少二百人。若非在山上,就是先已去了他处。上山剿匪不易,在山下守着当然是最佳的安排。岑远没有异议——况且岑家军也并无征询他意见的打算。纯属过来知会一声而已:战斗暂时告一段落,请他们一行转移到官道西北的的石桥,河道冰封,可以于桥下隐蔽——大约始终是怕他离开众人的视线太远,又玩其他花样。 岑远也无甚好说,顺从了安排,让人推着离开了树林。不时,经过了方才的战场,正是尸横遍野,雪地都变成了红色。轮椅在死人堆里推行不易,上下颠簸,花了好一番功夫才过了桥,来到桥下众人所安排的隐蔽之所。对于他这个挂名统帅,众人几乎视而不见,反而对小莫恭敬有加,仿佛见到了玉旒云的代理一般,详细描述了方才战斗都的经过——岑远一听之下,百感交集——竟然和自己所设想的一模一样!若是方才能让他指挥,此刻众将定会围着他交口称赞——唉!但他没有那样的机会。从前没有,眼下更没有!其实回首看——若是岑家军不曾对他心存偏见,他也不至于落到今日这步田地!他是信错了郭廷轩这个女人,是走了几步错棋,令反贼有机可乘。但他叔父、岑家军上下,还有玉旒云,都是背后的推手! 他还没有输!他也不能输!他得想一个反败为胜、报仇雪恨的法子! 即从桥底望向外面,希望从黎明前黑暗的天幕中寻找一丝灵感。只是这个时候,忽然见到远处铁山寺的山顶上蹿起了火光。左近其他的士兵也看见了,不约而同的发出了惊呼之声,又招呼其余同伴来看。“怎会如此?”众人议论,“莫不是和尚们内斗以致失火?还是他们打算和我军背水一战,连老巢都不要了?” 或许是他们为了迷惑我军,岑远想,复兴会袭击岑家军营地,就算是正式撕破脸,那么岑家军上山剿匪也是必然之事。以双方兵力之差别,铁山寺被夷为平地,在所难免。反正百年基业守不住,倒不如自己一把火烧了。如此,一方面避免了留守寺庙与敌人交战造成伤亡,一方面让一些原本还有所畏惧的僧众破釜沉舟——看似出家人抛却身外之物,却是多么绝决的宣战之言。他不禁在心中冷笑:无妄这和尚!真是个狠毒的主儿!换作是他那个将历书、典籍、星图等物视为至宝的师兄,定然做不出这样的决断。 要不要把自己的想法跟众人说呢?他眯着眼睛眺望火场,又看看身边。主意未定,小莫却先开了口:“我看复兴会此举,和程亦风的焦土战术也差不多……”接着发表了一番见解,倒和岑远的看法大同小异。更比岑远想多了一层:“铁山寺上暗道众多,反贼不会引火自焚,必然从暗道脱身。大伙儿不能放松警惕,或许一会儿就遭遇上了。” 可不是如此!众人纷纷点头。 “此外——”小莫又道,“这铁山寺在西疆地位非凡,许多百姓前来向住持求医,更是把无念大师当成活神仙来拜。反贼眼下多半会说是我军放火烧毁这座百年古刹。那可免不了要煽动起一批百姓来。陨星雨、铁山寺被焚毁——只怕敌人还准备了不少其他蛊惑人心的法子。内亲王不担心我军与反贼正面交锋,怕就怕百姓受了迷惑纷纷起来与我军作对,那便要陷入一场无边无际的苦战了!” “那得速速将此事禀报内亲王!”千总刘良玉如此决断,即派出信使。而这边厢,众人愈加严密地防守,不敢有丝毫松懈。 岑远仍是只能在轮椅上坐着。不免多看了小莫几眼:这个身材瘦削样貌寻常的年轻人,还算不得玉旒云的左膀右臂,是以从前他不曾特别留意。但算起来,自己在大青河栽了一个大跟头的时候,此人正在程亦风身边潜伏,此后立下奇功。是个不容小觑的人物!也难怪他能做出如此一番分析了。这种人才,怎么都聚在玉旒云的身边?还有那个丑八怪晋二娘……还有海盗头子乌昙……老天给玉旒云送去了多少帮手?却让他的身边只有庸才和敌人! 自怨自艾了一会儿,天渐渐亮了,止了一夜的大雪又开始飘落,将石桥畔惨烈的战场渐渐掩埋,雪网细密,甚至遮挡了远处铁山寺熊熊烈火。 也不知现在烧成什么样子?刘良玉方要差人去询问,便有放哨的士兵跑回来了报告说,官道上来了大批百姓,说是夜间见到天火降临,担心大难临头,便来铁山寺求法师指点迷津,岂料铁山寺竟然不复存在。“好些百姓哭天抢地,有些人往山上冲,说要抢救佛像、经书。”那士兵报道,“我们岗哨的士兵只有十来人,百姓却人数过百,实在难以阻拦。” “这些愚民!”刘良玉烦躁道,“偏偏在这个时候来添乱,我去劝阻!” “稍等。”小莫拉住他,“我和你一起去。”说着,脱下了僧袍,反转过来穿上,顷刻变成了一副寻常百姓的模样。同刘良玉一起走上了河岸去。 岑远看在眼里,心中分析着形势:复兴会一行大费周章,计算着要在陨星雨之夜起事,自然事为了借助灾异为己方造势。铁山寺的和尚刚刚放火烧了自己的老巢,这些朝拜的百姓就来了,只怕也是事先安排好的。半数的和尚扮成樾军下了山,还有半数的和尚,或许是打算混在这些百姓之中。此刻若是放人上山,下来的时候就不知是些什么牛鬼蛇神了! 小莫应该也是考虑这一层,才和刘良玉一起出去探个究竟,他想,对于不谙计谋的刘良玉等人,这是一场危机。然而对于他,这或许是个机会!他看看四周,岑家军并没有注意到自己,便悄悄打眼色给亲随,低声道:“听我的指令,等下趁他们不备,便推我上去!” 他的亲随早已忍受不了这种受人监视遭人白眼的境遇了,立刻朝石桥外侧移动,又有人假意犯困,东倒西歪,往岑家军兵士身上靠,惹得对方厌烦无比,抽身而去。为岑远冲出桥底打开了通路。 岑远见万事俱备,试着运起自己那只学了几个月的半吊子内功,高声呼道:“诸位乡亲稍安勿躁,有何难处可向本官道来!”说着,自己转动轮椅,朝石桥外冲去。几个亲随自然开路的开路,接应的接应,推着他一路冲上河岸——岑家军的兵士反应过来时,早已阻止不及。倒也不是没本事强行将他拉回来。只是,他已经来到外间,且方才那呼声甚为响亮,早已吸引了一众百姓的注意。岑远在西疆虽然声名狼藉,但郢城和依阙附近的百姓都晓得他的身份。如果在众目睽睽之下对他动手动脚,未免太引人怀疑。是以,一众士兵虽然追了上去,却不敢抓捕岑远,都驻足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看起来,倒有几分像他的卫兵。这也正是岑远计划的一部分。他知道,只要他能来到百姓面前,他就脱了身。 摇动轮椅,他泰然自若地经过刘良玉的身边,瞥了一眼后者满是愠怒的脸,心中甚为得意。“诸位乡亲,你们何事在此喧嚣?”他问。 “大人!”一干人等丢下士兵,朝他围拢过来,哭天抢地,说铁山寺的大佛灵验,且塔院有诸多高僧舍利,如果就此毁于大火,整个西疆必遭大灾。 岑远不动声色地听着,又在人群中寻找小莫——他猜想这个经验老道的细作是混迹于百姓之中了。只不过,小莫扮得太像,场面又太混乱,他怎么也找不着。听众人七嘴八舌地说了一会儿,似乎都口干舌燥了,他才示意大家稍停片刻,自己道:“铁山寺灵验,自然不假。但既然已经烧成这个样子,等你们登上山去,早就已经抢救不出什么。况且火场危险,你们这样上去,岂不白白送了自己的性命?” “话可不能这么说!”百姓们嚷嚷,“反正现在连遭天火,大家已经小命难保,若是能抢救铁山寺的佛像、佛塔,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你们既然说铁山寺灵验,从前也应该来求过无念大师吧?”岑远道,“难道没有听他说过对于这些灾异的解释?” 众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许多人大概从不曾见过无念。只有一个妇人道:“小妇人三年前曾来求教过无念大师。当时我们村子的水井里忽然冒出血来。无念大师说,这是大凶之兆,我们村子大概全村都性命难保。他让我赶紧请七七四十九柱高香,然后回去劝服全村老小,往别处避难。没过多久,樾军杀到,小妇人的村子被烧了个精光!你们看,无念大师的话,可不很准吗?” 众人闻言,纷纷点头,也有人说起自己遇到过的灾异,虽然不见得来求教过无念,但无论是打破了碗、丢了草鞋,还是见到一只奇怪的鸟儿,但凡能和倒霉事联系起来的,七嘴八舌说个不停。 岑远只是静静听着,并不搭腔。还是那个自称请过七七四十九柱高香的妇人提醒众人:“大伙儿别光顾着跟岑大人说灾异了,再不上山去,铁山寺只怕就烧没了!”众人这才又想起他们的正事来,求岑远不要阻拦他们。岑远心中暗暗好笑,如果是救护百年古寺,积德自救,怎会有闲功夫在这里磨嘴皮子?他又看那烧高香的妇人,大约四十来岁,虽然农妇打扮,但是眉清目秀,且皮肤白皙,身形婀娜,并不像是个下田操劳的人。此人可疑!莫不是煽动闹事的头目么?想着,他招招手道:“这位大姐,请你上前来。” 那妇人愣了愣:“大人叫小妇人?”见岑远点头含笑,她略犹豫了一下,拨开众人上前来,低着头,一副恭顺的模样。 “你说你的村子毁于战火——你是哪个村子的?”岑远问。 那妇人回答了,丝毫不带迟疑。岑远当然没有听过那个村子,不过若是复兴会中人,又自称来自某某村,肯定早就把谎言背得滚瓜烂熟。他便不追问,只道:“你伸出手来。” 妇人有点儿莫名其妙,但还是伸出了手来,岑远看了看,虽然称不上细腻光洁,但也绝不是农妇的手。心中一发认定了。即一把扼住了妇人的腕子,狞笑道:“你就打算用这双手去铁山寺救火吗?” 妇人惊怒:“大人……这……这是做什么?” 岑远扭着她的手腕,几乎折断,面上却还带着笑容,仿佛一只猫在玩弄猎物:“没什么,只不过看着你这般细皮嫩肉,不舍得你做救火这种粗重的工夫。你不如还是老老实实呆在此处吧!” “你……你身为朝廷命官,竟然调戏良家妇女!”那妇人憋红了脸,向周遭其他的百姓求救,“各位……你们看看……你们看看……这……这果然是灾异!这些樾寇……始终是禽兽!” 百姓早听说岑远是个荒唐的公子哥儿,见他抓着妇人的手不放,自然义愤填膺。有几个身强体壮的就逼上前来。不过岑远自有亲兵护卫。瞬间便将冲在前面的三个人拿下。这使得百姓愈加激动起来,有人嚷嚷道:“我看铁山寺就是樾寇放火烧的!就是想将神山圣地给毁了,让我们馘国人永无翻身之日!” 他话音才落,岑远“唰”地一下抽出了佩刀,寒光过处,那妇人已经身首异处。众人见状,不由都惊呆了。几个原先还和百姓们对峙的岑家军兵士也惊怒道:“你……你怎么可以滥杀……” 可是岑远冷冷一笑,高声道:“这个妇人在此煽动闹事,且口口声声称我们为樾寇,显见着就是复兴会的叛匪,死有余辜——凡是跟她一伙儿的,也都是反贼,立斩不赦!”说着,扫了自己的亲随一眼,意思是:你们还不动手?亲随们得令,手起刀落,历时又多了三条亡魂。百姓都吓呆了,许多连大气都不敢出。唯后面有人怒吼道:“大伙儿愣着做什么?樾寇只有几个人,咱们一人一脚也踩死他们了!不能坐以待毙!大伙儿一起冲啊!” 有人朝发声之处望了望,却不敢有所动作。岑远冷冷一笑:“是哪个在说这些大逆不道的话?还不把他指认出来!包庇反贼的,统统和反贼同罪!” “啊?”人群里发出惊惶的呼声。原本冲在前面的人,份份回头去寻找方才高呼之人,只是并看不见。而人丛密集出,片刻即搅起了一阵骚动,人们互相推搡着,有人嚷嚷:“就是你,我可看得清楚呢!”又有人大喊:“不要胡乱冤枉人!”吵闹着,进而扭打起来。有些人被卷入了战团,有些人则害怕被殃及,向外围逃窜。很快,人群分开了,四周在战战兢兢观望,当中有七八个打成一团。 “去把他们拉开!”岑远命令亲随。 亲随们即上前去,晃着钢刀喝令几人停手。其时,那几个人已经鼻青脸肿。 “到底是哪一个方才乱吆喝?”岑远问。张三李四互相指着,说不清楚。岑远露出不耐烦的样子,吼道:“本官没闲功夫听你们吱吱喳喳,既然指认不出来,统统斩首!” 这下那几个人可慌了。纷纷跪下求饶,个个都说自己冤枉,只不过是跟着亲戚邻里前来此处,绝对没有造反之心,又信誓旦旦的指认旁人是复兴会中人,不是说自己方才亲眼所见、亲耳所听,就是说和某人熟识,平日里他就行为可疑,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岑远静静看着他们,如同看猴戏。片刻,才放声大笑:“我道复兴会是怎样的一群英雄义士,你们要赶走我大樾国的官兵,光复故国,多半是觉得我朝治理不善,让你们的日子不如从前了。若然如此,情有可原,我哪怕杀了你,也敬佩你为民请命。如今,我下令要斩杀百姓,你们却贪生怕死,不是不敢出声,就是推无辜百姓给自己顶罪。你们这些所谓的复国义士,真乃天下最荒唐可恶之辈!诸位乡亲父老,你们可睁大眼睛看清楚了,复兴会到底是怎样的一群牛鬼蛇神!”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岑远此言甚为有理!又有好些百姓跪下了:“大人,小人一时糊涂才跑来此地,小人可从来没有造反之心!” 岑远只是冷笑:“你有没有造反之心,我是不晓得。但是你既来此生事,可见没有臣服之意!不必多费唇舌。今日既抓不出复兴会的人来,你们就统统都是包庇反贼的,一个也别想活命!”他说着,招呼手下,同时也命令岑家军兵士:“都愣着干什么?你们难道不知道今日复兴会起事造反?内亲王命我等平乱,就不能让一个反贼逃脱——都给我杀了!” 岑家军的士兵都愣住了,把眼看着刘良玉。而刘良玉也一时没了主意:岑家军不能滥杀无辜,而这群人中必然有复兴会的叛匪。看得出岑远是激将那反贼自动现身,但是万一反贼不吃那一套,难道还真要大开杀戒? 正为难,忽听一人高声道:“不必再麻烦了!”一个中等身材的汉子分开人群而出:“我就是你们要找的复兴会中人。” “你?”岑远上下打量他,“倒算是条汉子——那你说说,你们此番起事,具体都有些什么计划?” 那汉子傲然一扬头:“我复兴会志在驱除鞑虏,复兴故国。樾寇与我等有不共戴天之仇。此番,必然要将你们赶出馘国去。计划当然不能说给你们听。你只需知道,你们的死期到了便是!” “哈哈哈哈!”岑远仰天大笑,“好大的口气!就凭你们这些乌合之众?你以为本官是真想知道你们有些什么雕虫小技?只不过是想确认下,你到底是不是复兴会中人!” “不必使激将法了!”那汉子道,“你说只要复兴会站出来,就放这些百姓一条生路。现在我站出来了,请放他们离去吧!” “没错,我是说,如果复兴会不站出来,所有人都要死。”岑远道,“你还有同党吗?” “我复兴会的志士遍布天下!”那汉子道,“岂是你们可以杀尽?今日你杀了我,自然有千千万万站出来——诸位——”他转向其余的百姓:“你们可看清樾寇凶残的真面目了!若是不奋起反抗,就只有任人宰割!”但百姓只是瑟瑟,头都不敢抬。 岑远摆手,打断了汉子慷慨激昂的发言:“不必在那里疯狗乱吠!本官只问你这里还有没有你的同党,谁问你造反会不会有后来人?” “这里就只有我一个!”那汉子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说时,又再次望了望周遭其余的百姓,仿佛叹息又仿佛哀求:“你们就这么甘心成为樾寇的奴隶么?你们……”话还没有说完,岑远一挥手,亲随钢刀劈过,将此人从肩膀到腰斜砍成了两截。 鲜血飙射而出,百姓不由发出了惊呼声。立刻有更多的人跪下了,磕头如捣蒜地求饶道:“小人们真的是良民,只是跟来求问陨星雨的事,并不知道这是反贼的阴谋。”qqxδnew 岑远却只是冷笑,并不接话,好像很享受这哭喊声一般。因他眯缝着眼,使人有种他在打瞌睡的错觉,竟有几个年轻人打算从人群中偷偷溜走。这时岑远就击掌喝到:“反贼要逃!还不拿下!”他的亲随立刻冲上去,白刃乱下,结果了那几名青年的性命。 好些百姓吓呆了,也有人愤怒起来:“不是说交出复兴会反贼就放我们走吗?怎么说话不算话?” “我几时说过放你们走?”岑远斜睨着发话的人,“我只说,不交出反贼,你们都要死——如今反贼都交出来了吗?我看不止方才这一个吧?” “禽兽!”那发话之人暴怒,仿佛豁出去了,直朝岑远扑了过来。但岑远哪里怕他,坐在轮椅上轻松挥刀,既割断了此人的喉咙。他扑倒在地,还挣扎了一会儿才断气。 刘良玉有些看不下去了,走上前来,轻声道:“岑大人,再这样杀下去,也不见得能抓到反贼问出个究竟来,若是激得百姓铤而走险,岂不是给我军找麻烦吗?” “我有分寸!”岑远拿出一方帕子来擦了擦佩刀,还刀归鞘,对众百姓道:“你们中间必然还有反贼,是哪一个,他自己心里清楚。本官奉命平乱,并不是杀人为乐的恶魔,不会把你们都杀了。但是也不能就这样把你们和反贼一起放了。本官现在把你们看管起来,待叛乱平定,再释放你们,你们可有怨言?” 众人哪里敢有半个“不”字,纷纷点头。岑远又道:“这期间,谁要是揭发了发贼出来,本官自有赏赐。如果反贼作乱,你们将他拿下,一样重重有赏。但是,倘若有人和反贼勾结,图谋不轨,或者有人想逃走,那一概以造反论处,立斩不赦!你们明白了吗?” 众人都点头。岑远就让士兵们去把众人捆成一串,便于看管。这时,雪更加大了,连地上新添的几具尸首都被掩埋了大半。只不过相隔丈许,就看不清对面人的面目了。岑远瞧着被逐一上绑的百姓,心道:小莫这厮去哪里了?还不回来么?难道是打算被一起绑上? 正想着,又看远处来了另外一片影子——渐渐靠近了,竟然也是一群百姓,当中还有好些尼姑。“停下!”士兵喝令,“来者何人?吾等奉命追拿反贼,此处不得通行!” “我们要去铁山寺!”那群人回答,言说他们看到灾异,恐惧不已——岑远不由心中暗笑:复兴会就只有这点儿伎俩吗?不过,众人接下来的说辞却有些不同:他们都住在清水庵附近,见到陨星雨,就赶忙先去清水庵祈福,谁知清水庵遭遇大火,毁于一旦,许多尼姑也不幸葬身火海,唯有十数名师太逃了出来。因众人知道铁山寺会收留鳏寡孤独,就赶来铁山寺求救。 这群人有四五十之众,当中的尼姑果然满面尘灰烟火之色,正像是从火海中死里逃生的。其余百姓也都看起来惊惶万状。“请各位军爷让我们过去铁山寺吧!”他们哀求。 若是换在一个时辰前,只怕岑家军的兵士也要以为是来了些无知小民,得客客气气劝阻他们。但经历了方才的冲突,知道这一批必然也是复兴会骗来做掩护的——清水庵不也是反贼的巢穴之一吗?哪儿有那么巧,铁山寺和清水庵同时失火的?这些逆贼,手段也真够绝!于是,众士兵丝毫不为众人的哀求所动,厉声喝道:“少啰嗦,都站一边去,伸出双手来!” 那些人不明就里:“军爷,伸手做什么?”话还没说完,这边就已经把他绑上了。这人不禁大惊:“军爷,小人犯了什么错?”岑家军兵士懒得回答,只是呵斥,让众人不许吵嚷。有些人果然便不敢再说什么了,而几名尼姑则露出愠怒之色:“素闻岑家军军纪严明,哪怕是两军交战,也不骚扰百姓。今日为何不问青红皂白就给我们上绑?” “这位娘娘!”岑远冷笑着迎上去,“我军军纪的确严明,别说是敌国的百姓,就是敌国的皇亲国戚,只要诚心归顺,也对他们客客气气。但如果他们不识好歹,妄图颠覆我朝,那自然要砍了他们的脑袋。” “你……你说什么?”那尼姑瞪着他,“贫尼一点儿也听不明白。” “娘娘不用明白。”岑远道,“娘娘只需继续装傻充愣等着被问斩就好。事到如今,就算娘娘想要交代反贼的计划,我军也不需要听了。娘娘既然思念故国,就和故国一起去阴曹地府吧!” 尼姑们微微发抖,但神色仍不卑不亢。期中最年长的那个道:“贫尼等的确是前朝命妇,但既然前朝已逝,我等又遁入空门,俗世便与我等再无关联,悲欢如是,贵贱如是,敌我如是,生死亦如是。既然大人执意要取我等性命,我等无话可说,只能悉听尊便。但这些百姓本来无辜,还望大人网开一面。”说着,举起被捆绑的双手,向岑远合十行礼。其余的尼姑也都跟着垂下头:“阿弥陀佛,请大人网开一面。” 其余百姓,不管是复兴会中人假扮,还是从众而来,都曾是馘国的子民。以前哪里见过深宫中的妃嫔,更不要说有妃嫔们为了百姓而自愿牺牲性命。众人心中不免升起一股对这几位女尼的敬佩怜惜之情,同时也难免涌起一番亡国之恨——若是馘国还在,亲贵女眷何至于如此?他们自己又何至于此?不知是出于惊恐还是悲愤,有人嚎啕大哭起来,也有人破口大骂:“你们这些强盗,□□掳掠无所不为!难怪老天都要降下陨星雨——我看这是老天要灭亡你们!” “是谁?”岑远厉喝,“是谁在说如此大逆不道的话?还不站出来!你不现身,本官就把这里所有的人都杀了!” 他这是故技重施。岂料,众人心中悲苦愤懑,这种威胁已不再有效。非但无人自首、无人揭发,众人还激愤地挣扎起来。被绑住双手的,有些扑向旁边的士兵,趁其不备,用刀锋割开了绳子。而尚未被捆绑的,则直接撞向旁边的士兵。由于岑家军在外站岗巡逻的兵士并不多,这么多人同时发难,顷刻就被冲乱了队伍。有些百姓脱了身,立即撒腿向铁山寺狂奔。也有一些大叫:“别只顾自己!杀光这些樾寇,不然让他们追上,还是死路一条!”于是,大多数人只要能挣脱双手,都使出吃奶的力气向身边的士兵攻去,往往五六个攻击一个,让士兵几乎无法招架。还有向岑远冲过来的。饶是他有亲随,也挡不住十几二十个人一拥而上。原本紧紧护卫着他的亲随霎时被冲散了,岑远不得不挥刀自卫。但是除了狂暴的百姓,显然有几个复兴会的人也以他为攻击的目标——那几人虽非高手,但都是会家子,让他全无招架之力,不一会儿,身上便被划开了大大小小十数条口子。还要再战,两柄钢刀已一左一右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奸贼!还不让他们住手?” 骚乱一开始的时候,刘良玉就感觉情况不对,一边抵挡,一边让士兵去向埋伏着的岑家军传信。岑远受制之时,正有一队士兵从林中赶来增援。岑远原本狼狈万分,但瞥见他们,立刻冷笑了起来,对挟持着自己的几名复兴会中人道:“我看该住手的是你们!我们岑家军最不怕的就是死。你们杀了我,这里所有的人也会被射成刺猬。有种你们就试试!”几人愣了愣,并没有放下兵器。但远处的岑家军兵士,则当真拉满了弓弦。 “还等什么?”岑远高声道,“反贼作乱,不必顾忌我,杀灭反贼要紧!放箭!” 岑家军的兵士固然不怕死,但圈内不仅有岑远,还有刘良玉。他们还从来没有接到过向主帅放箭这种命令,不免都犹豫了。 也就在这个时候,漫天大雪中,有一条黑影秃鹫一般扑下,将肥胖不堪的岑远如同拎小鸡一般拎了起来。 正是无妄到了。 第227章 小莫随刘良玉离开了桥底,就混入人群之中。见到岑远脱身又大开杀戒,且群情越来越激愤,他只感到这样下去岑家军不大开杀戒实在难以收场——这其实无伤大雅,左右玉旒云下了格杀令歼灭反贼,哪怕在此错杀无辜,只要无一人逃脱,便不会走漏风声,影响不了西疆的民心。他自己原打算结识一两个反贼,顺藤摸瓜将其一网打尽。岑家军开杀戒,无非是破坏了他的计划而已。可这个时候,无妄忽然出现,众人始料不及。 “都给我闪开!”无妄断喝。 岑远的亲兵们愣了愣,都退开一旁,反而外围岑家军的兵士弯弓戒备,并不放松。“再不把弓箭放下,老衲就把你们的主子给杀了!”无妄再次命令。他此刻立在岑远轮椅的靠背之上,只不过是寸余的宽度,他却仿佛立于平地,轮椅亦不翻倒,哪怕他手中拎着的岑远扭动挣扎,他却纹丝不动。众人无不惊叹——与复兴会同来的百姓都见了救星,纷纷高呼“大师救我”,而岑远的亲兵和那边率兵戒备的刘良玉则有些徒劳地警告:“逆贼,不得轻举妄动!”反倒是岑远自己,忽然放声大笑:“无妄大师,你这样会审时度势,难道看不出在下的性命对于他们来说,一文不值吗?只要是岑家军中能有一个人将在下放在心上的,在下又何至于鬼迷心窍,对尔等反贼的作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拿我的性命威胁他们?你不知道他们心中有多想我死呢!” 无妄自然是不为所动。倒是岑家军众人听言一怔,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岑远这是承认他和反贼串通一气?岑远还当真接着说了下去,自己如何心中苦闷,如何中了馘国贵妃的美人计,如何被人挑拨离间与曹非攻兄弟阋墙……江河决堤一般——慢说平日和他接触不多的岑家军兵士,便是他的亲兵也从没有见他滔滔不绝的说这么多话。当然,这话中的内容有真有假。他说自己如何对朝廷忠心耿耿,如何一心想在玉旒云跟前争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又如何想粉身碎骨也要报答岑广的养育之恩,以及现在焦急和悔恨的种种,旁人听了辨别不出真假,小莫纵然没有真凭实据,也晓得其中至少七成都是假的,乃是博取岑家军的同情。心道:这厮还真狡猾!原本他里外不是人,这么快就想出了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法子! 无妄听他哇啦哇啦的喊话,起初并不以为然,及至后来,他说出郭廷轩的真实身份,又揭发铁山寺、清水庵为反贼巢穴,甚至连依阙城外收留孤儿的寺庙都捅了出来。虽然已经到了撕破脸的时候,但胜负未分,岂能让樾军得知皇室血脉之所在?他因而大喝一声,一掌切在岑远的后颈将他打晕了过去,怒吼道:“樾寇听着,不想他死的,就都放下兵器退后,让老衲带我国百姓离去——你们但有一人敢追上来,我立刻捏碎他的脑袋!”说时,在轮椅上轻轻一点,飞跃而起。而轮椅也在他的脚下碎成了千万片。 岑远的亲兵中,有一人犹豫了片刻,稍稍踏前一步,无妄袍袖一挥,立刻将其震得飞了出去,砸在岑家军兵士跟前的雪地上——已然气绝身亡。余人见识到了厉害,再不敢轻举妄动。那边混迹在百姓队伍中的复兴会中人此刻也不再隐藏身份,招呼大家:“快跟无妄大师走!” 小莫看得分明,约有七八个人,老少皆有,亦有一名尼姑,就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他当即低下头,跟了上去,同时悄悄把僧袍撕下一条。经过刘良玉面前的时候,将碎布扔在了地上,且打个眼色示意刘良玉看,后者会意——这就是跟踪反贼的标记。 小莫跟着众人,很快就走回了铁山寺的山脚下,却并不登上石阶,而是从山下小路绕行,总有大半个时辰的功夫,来到一处树丛掩蔽的山洞。无妄在洞口打了个呼哨,里面有两名和尚走出来,一个背后背着双剑,一个则提着铜锤,分明是戒备着随时要上战场的战士,哪里像出家人。 “诸位……”无妄转向同来的百姓们,“樾寇凶残,方才大伙儿也看见了。我铁山寺早已决意驱除鞑虏光复故国,清水庵的师太们也是一样的心意。你们方才也听见,尚有好些亲贵女眷、公子王孙也都为了故国而奔走。今日就是与樾寇决战之时。吾等将要夺取郢城,迎太子回宫。此事万分艰险。诸位若有愿意为复国出力的,可以加入,若是不愿的,吾等也不强求,大可留在此处,静待消息。”他扫视了一眼众人,又接着道:“铁山寺暗道甚为隐蔽,一时片刻,樾寇也不会找来。至于此后,若是吾等起义失败,诸位只消悄悄回去本乡,当今日之事全无发生,自然也不会被追究。” 嘿!这套说辞,可不就是欲擒故纵,怂恿人跟着他们去造反嘛?小莫心中冷笑。低头缩在人群里,以免被众僧认出来。 果然,百姓们都激动了起来,纷纷表态,要跟复兴会的英雄们一起为复国大业流血奋斗,说他们虽然没有什么本事,但总有用得上的地方,要他们捐口粮也好,帮忙打探消息也罢,全凭吩咐,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总之是不能再过这种担惊受怕的日子了!”一个老者道,“这些樾寇,既然能纵火焚烧清水庵和铁山寺,烧咱们的村子还不是随随便便就做了?要砍咱们的脑袋,也根本不需要理由!一天不把他们铲除,一天就不能过安稳日子!” “不错!”无妄道,“不瞒各位,早先我师兄无念观测星相,预言西方兴盛东方衰落,有贵人自南面而来——推测我复兴会此番可以驱除樾寇,迎回皇上,而陨星雨落,就是上天给我们的讯号。他写下预言没多久,即暴毙于房中,七窍流血。贫僧等未曾抓住下手之人,只好说他闭关时圆寂了。其实,必定是遭了樾寇的毒手!” 这可一发是胡说八道了!小莫暗想,无念分明是被你囚禁在这暗道中。你本门中的恩怨,竟然也栽到我军的头上。这和尚,可真是蛊惑煽动的高手!趁着中人鼓噪,他猫低身子,抓了点被中人踩塌得满是泥浆的雪在脸上擦了两下,又在本已残破不堪的衣衫撕下一幅,卷成厚厚的一叠塞进左脚的鞋子里,垫得一直脚高一只脚低,变成了一个跛子。这当儿,又听无妄多说了一些民族大义,终于切入了正题——复兴会的计划和之前玉旒云所推测的差不多,旨在趁乱攻入郢城,占领皇宫,拥“太子”登基,同时号召西疆各地百姓起义。他们目前人马不过千余人,但是自认为已经在铁山寺消灭了一部分岑家军,而且全歼岑家军大营士兵的计划也定然能顺利完成,有如此气势,必定令馘国百姓人心鼓舞,而樾军则闻风丧胆,复国指日可待。 “不错!不错!”众人响应,“杀他们个落花流水!” 无妄当下交代了下一步的行动——百姓将分成两拨,壮丁们跟着复兴会中人攻入郢城,老弱妇孺则回归本乡,传递起义的消息,号召更多的人挺身而出。僧众们给壮丁分发了兵器,刀枪剑戟一应俱全。这沉甸甸凉飕飕的武器拿在手里,火热的复国激情才和冰冷的现实结合在一处,有些人瞬间又犹豫了。但无妄鼓励他们道:“咱们馘国百姓的两大仇人——樾国的平北公岑广,已经是个活死人。当年攻破郢城的惊雷大将军玉旒云,如今也病得只剩下一口气——还有这个残废——”他指了指被五花大绑丢在一边的岑远:“这是岑老贼的继承人,有他在咱们手中,岑家军就不敢动咱们分毫!事不宜迟,这就冲进郢城去!”看着鼻青脸肿昏迷不行的岑远,又想起方才无妄鬼神一般的身手,众人才又壮了胆。 小莫本来算是壮丁,不过他权衡了一下,跟着无妄去郢城,敌众我寡,他很难有所动作,还是留下劝服其他百姓比较好,因此装成瘸得十分厉害的样子,混在了老弱妇孺当中。 无妄等人给壮丁们分发了干粮,又说了些慷慨激昂之辞,便出发了。留下了十余名和尚,要跟着百姓们回本乡去。只是,这些百姓从各自的村子跋涉至此,又遭遇了一番惊吓,现在半步路也走不动,和尚也唯有分给他们干粮清水,让他们少事休息。 小莫缩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偷偷查看四周的情况。看离自己不远的地方是一个须发斑白的老者,衣衫虽然半旧,但是补丁都缀得整整齐齐,看起来像是村子里稍有地位之人——这种人多半识得些字,或许还考过功名,小莫想,最容易有些忠君报国不事二主的迂腐思想,并不是合适的交谈对象。 他又把目光移到稍远处,见有两个妇人蜷缩依偎在一起,看起来不知是婆媳还是母女。年长的那个应该是在方才的骚乱中受了伤,年轻的正在帮她包扎。妇道人家容易说话些!小莫想着,上前去搭讪。他掏出身上常备的金疮药递给两个妇人,谎称是个铁匠,经常受伤,故而随时都备着伤药云云。两个妇人不疑有他,连声道谢,就自然地攀谈了起来。qqxδnew 原来她二人来自清水庵脚下的侯家庄,只不过是邻居,但二人都守寡,且膝下无子,故而相互扶助,犹如母女。两人皆勤快能干,平日里温饱无忧,还时常去清水庵烧香添油。这一日,见到清水庵失火,便跟着尼姑们一同过来铁山寺。“谁知遇到这样的事……”那老妇道,“这才太平了没几年,难道又要打仗?” “打仗倒不至于。”小莫道,“无妄大师那么有把握的样子,也许明天就天下太平了呢?就是不知道皇上回来之后,米价怎么样。”这是他半个多月来在西疆四处打探消息时所听到的一件最为百姓所津津乐道的事情:从前馘国文宗皇帝——也即废景康帝的父亲,昏庸无道。他相信方士之言,要用牡丹花炼油,以求长生不老。各地官员为了仕途通达,纷纷改粮田为牡丹花田,造成馘国四镜粮食不足,米价飞涨。景康帝即位后,不再喜好牡丹,各地才渐渐将花田废弃,重新种植粮食。只是,又遇上了几次灾荒,真真雪上加霜。别说米、面吃不上,番薯地瓜也绝收。馘国饿殍遍野,好些百姓甚至逃难去了楚国,跑去樾国的也大有人在。后来好不容易灾情过去,又迎来了战乱。各地征调军粮,百姓家中几乎连一粒米也没有剩下。幸亏这场战争并没有持续太久——虽然以馘国覆亡收场,樾国朝廷却免去了西疆三年的赋税。岑广治下,安稳太平。就算纨绔子弟们炒贵了马匹鞍鞯的价钱,粮食的价格却跌回了十几年前的水平。百姓闲谈时甚至笑言:公子哥儿最好一直攀比这些不能吃不能喝的蠢物,咱们大米白面,乐得逍遥。 此刻,小莫假装闲谈,将“米价”提出来,就是提醒众人,迎回馘国皇帝,等于迎回过去食不果腹的苦日子。 果然,那老妇对往事记得清楚,少妇虽然十几年前还年幼,也记得挨饿的时光。两人都皱起眉头。附近有几人本来只是听他们对话,这时也露出担忧之色:“皇上……真的会回来吗?” “我听说,皇上在楚国,当了楚国的侯爷。”一人道,“当侯爷,哪儿比得上当皇上?自然是要回来的!” “那可不一定!”小莫道,“要我说,当皇上要操心的事情那么多,当个侯爷反而好,只消安享荣华富贵,不管是饥荒也好战乱也罢,都跟侯爷没关系——你们看现在郢城中那些个达官贵人,虽然变了天下,他们不也花天酒地?换作是我,肯定要当个侯爷!” “就你这德性,当什么侯爷?”先前在他身边的那个老者道,“也不撒泡尿照一照!” “怎么不能当侯爷了?”小莫道,“咱们现在帮着复兴会的英雄们复国,迎回皇上,那可是大大的功臣!将来论功行赏,难道不该封我个什么爵位?不过,真能让我挑,我还是想要几百两银子,然后我就到西瑶去……” “愈发荒唐了!”那老者斥道,“既然光复故国,你去西瑶做什么?” “为什么不能去西瑶?”小莫反问,“我听说西瑶铸造术极为厉害,那里铁匠受人尊敬,如果能给西瑶朝廷办事,那可比当官还舒服!而且西瑶地处南方,气候温暖,物产丰富,只要有银子,想买什么来吃都行。可不比在咱们这儿,遇上年成不好,有银子都没处买粮食!” “你又信口雌黄了!”那老者道,“你又没去过西瑶,怎知道那里尊敬铁匠?普天之下,受尊敬的都是有德行有学识之人!”他捻着胡须,仿佛是说——好像老朽这种人——但是又怕别人觉得他太狂妄,就加上一句:“比方说无妄大师,还有已故的无念大师!” 小莫吸流了一下鼻子,露出轻蔑的神气,道:“铁匠怎么就没学识了?我听说西瑶的铁匠能锻造出天下最坚韧的兵器,他们铸造的火炮也是天下无敌。听说樾国和楚国都争着要学习西瑶的铸造技术。樾国朝廷还花许多银两,招募铁匠到军中效力。每月的俸禄是这个数——”他伸出手,比划着五两银子:“我打听过,县太爷的俸禄也就差不多这样呢!” 竟然有这么多?周围的人也都咂嘴表示羡慕。 唯老者不悦道:“既然樾寇出价这么高,你何苦还要去西瑶?索性去给樾寇卖命便是!” “老伯,话可不能这么说!”小莫道,“做人不能只看着钱!今日大家答应复兴会的英雄们,回乡去鼓励乡亲们起义,不就是想到了‘忠义’二字,不想被后世斥骂成贪生怕死投敌卖国的小人么?我虽然是个粗人,但这些道理我也晓得。所以,让我去给樾军卖命,我就算心里想,也怕日后在本乡没法立足呢!去西瑶就不同了,毕竟和咱没什么利害冲突……” “呔!”那老者斥道,“我以为你有忠义之心,原来只不过是怕被人耻笑!”旁边一直看热闹的一个铁山寺和尚也插嘴:“一心只想着自己发财,却不想着用自己的本领报效国家,你是去西瑶还是去樾国,根本没有两样!” “咦?”小莫装作被激怒的样子,跳了起来,拐着一只脚嚷嚷道,“报效国家?报效国家关我这种小老百姓屁事?” “所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那老者也站起身,提高了嗓门,“读书人寒窗苦读,当兵的苦练武艺,种田的辛勤耕作——你这打铁的自然努力打铁,这都是报效国家!” “哈哈哈!”小莫大笑,“那我倒觉得,这么多年来,我在报效国家这一项上做得已经相当好——在座的大伙儿,不管是耕田的、打柴的、养蚕的,还是织布的,也都勤勤恳恳报效国家了——但是国家对咱们怎样了?朝廷、皇上对咱们怎样?种田的没饭吃,织布的没衣服穿,打铁的打造出来兵器,咱们的军队却被人家打得丢盔弃甲。到头来,还要花银子请楚国人来助阵——结果,还不是输得一败涂地,连皇上也跑到楚国去了?皇上跑掉了,还是个侯爷,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咱们呢?还得继续报效他?为他命也不要?今天若是起义成功,咱们侥幸没死的,也许能得点儿赏赐。要是死了呢?要是起义不成呢?敢问咱们能得到什么好处?” “你——你这大逆不道的混帐!”老者颤声斥骂。和尚也怒道:“我们为了复国大业,谈什么好处?” 小莫插着腰:“不谈好处,但是也不能只有坏处吧?凭什么拿命去拼的是我们,将来要耕田织布,搞不好仍然没饭吃的还是我们?我哪里大逆不道了?我又没说不跟你们去造反,我只不过说,日后倘若保住小命还能得到一笔赏金,我就要去西瑶过好日子——我去凭本事过日子,又不是引西瑶兵队来攻打馘国,这算什么大逆不道了?再说,今日咱们大家能不能活命都还是未知之数。你们操心也操得太远了!” 他这番话说得粗鄙,也全然不合道义。但这样的大白话,其实是许多百姓心中所想——或者不如说是“心中所不敢想”。他们大多数人,本来不过是见到陨星雨的异象,就跟着别人前来问个吉凶,谁知道就变成了“复国大业”的一份子。无妄说的那番话,在道义上,他们无从拒绝,而且群情激动之时,也没太考虑后果。如今被小莫这样一说,心中难免后悔——造反成了,不见得有他们的好处,造反不成,白白丢了性命,那就更加不值了! 有些上了年纪的,甚至想起从前馘国朝廷征发民夫,大家心中都不情愿,然而却毫无办法,明知可能是一条不归路,也不得不听从官府的命令。眼下让他们去冒险的可不是官府——说好听点是“义士”,说难听些是“反贼”,没有任何的权柄强迫他们干这掉脑袋的勾当。何况,无妄先前也说了,若他们不愿意,完全可以留在密道里静待消息。于是,有人小声道:“我们村里只有老弱妇孺,其实也……做不了什么,我看,还是不要喊他们来帮倒忙吧!”既然有人带头,旁人也纷纷找出些理由来打起退堂鼓。只剩方才呵斥小莫的那个老者以及为数不多的几人仍然坚持要协助复兴会,大骂众人贪生怕死,但众人已经打定了主意——什么美名骂名,哪儿有小命来得紧要?没人再听老者的责骂。 留守的几名和尚可没想到局面瞬间失控,欲安抚劝说,却不知从何劝起。有一个和尚算是有眼力的,觉得这一切变故都是因小莫的一番话而起,上前一把揪住了他,怒道:“你这瘸子,煽风点火,我看你有点眼熟——你是樾寇的细作吧?” 小莫潜伏楚国多年,多少大风大浪都见过,岂会被区区一点恫吓打乱阵脚。被和尚揪住,一发的撒起泼来:“看我眼熟?我还看你们这些和尚都一个模样呢!老子不肯替你们卖命,你们就污蔑老子是奸细?刚才你们住持可明明说过,参不参加你们的‘大事’全凭乡亲们自己决定。老子现在就是不干了,你难道要杀了老子不成?有种你就杀呀!你奶奶的,没想到老子没死在樾寇的手中,倒让铁山寺的和尚给杀了!” 听他这样一闹,其余百姓也骚动起来:“没错,方才无妄大师说,咱们可以就在这里等着风声过去,不勉强咱们造反!你们不能出尔反尔,害我们性命!” 和尚见状,连忙松开了小莫。谁知小莫顺势往地上一躺,哀嚎喊疼道:“你……你们算什么家人!一点慈悲之心都没有!别处的和尚舍粥赠饭,救苦救难,你们净逼人造反——逼良为娼,还要遭人唾骂,迫人造反的不知要怎样?” “樾寇占我河山——”那和尚道,“驱除贼寇,怎么能算是造反?乃是为了民族大义……” “造反成了,那才是民族大义。”小莫道,“造反不成,那就是造反而已!我虽然没读过书,但是‘成王败寇’这点事,戏台上见得可多了!而且,造反成不成,讲究天时地利人和,这道理我多少也听说过——就算现在陨星雨是个天时,但是地利呢?人和呢?我方才听无妄大师的意思,你们充其量就是占领皇宫、占领郢城——郢城又不是什么易守难攻的要塞,今天能被你们这群乌合之众攻下来,难道明天人家樾军就不能抢回去?人家光郢城周边就有好几千人。西疆驻军总有十几二十万,有刀有剑,还有□□火炮——你们有几多人马?有何种兵器?不会是就只有铁山寺的几百个和尚,其他就指望咱们了?啧啧,那可不就是推着咱们去送死吗?” 这番分析越发在理了。百姓们纷纷点头。就连之前高谈阔论“报效国家”的老者也意识到复兴会起义不啻以卵击石,“忠义”再怎么重要,却不能给你金钟罩铁布衫,更不能“喝茅成剑,撒豆成兵”,单凭着忠义之心,没可能胜过敌人的千军万马。 和尚们也被小莫说得无从辩驳。先都呆了一会儿,继而心中的怀疑更甚:只不过一个铁匠,居然能将局势看得如此透彻?知道天时地利人和,晓得兵家攻防之道,还能说出西疆大约有多少樾军,兵器配备如何——言语虽然粗鄙,但条理分明并不像是信口开河。越听越觉得他像是故意来挑拨离间的! 只是,他们现在也不敢贸然再指小莫为细作,唯恐百姓骚动起来,不可收拾。 小莫却乘胜追击,趁着众人不留意,偷偷朝一个和尚撞了过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抱住了对方的腰,同时脚下使绊,与之一同摔倒在地。他一边嗷嗷大叫,一边打滚,旁人看来,活像是两人扭打一处。毕竟那和尚是会家子,蒙了片刻,就挣开了小莫。却没想到背后的长刀已被小莫抽出,在他起身之时,钢刀甩脱,不偏不倚就打在附近一个老妪的头上。虽然是刀身击中而非刀锋砍中,老妪还是当场被打脱了牙齿,满口鲜血。 “贼和尚杀人了!”小莫大吼。 百姓们不知内情,俱是又惊又怒,救护老妪的救护老妪,斥骂和尚的斥骂和尚,山洞中一时开了锅。甚至有旁的和尚不知内情,也去责备同门鲁莽。那被小莫算计的和尚百口莫辩,终于恼羞成怒,索性扑向小莫,怒吼道:“你这死细作!纳命来!” 小莫可不和他硬碰。立刻就地一滚,钻进了人群,让那些老弱妇孺变成了自己的盾牌——这些人本来孱弱,平素哪儿敢与人动手,但此刻见和尚气势汹汹扑到,若不奋起自保,就要没了性命。一个妇人首先抡起拳头,喊道:“臭和尚!是我看错了你们!” 那和尚当然不惧她,一挥手就将她扫到一旁。妇人踉跄,虽未摔倒,却吓得不轻。这正给小莫提供了进一步煽风点火的机会。藏匿在人群中大叫:“啊呀,和尚杀人了!大家并肩子上,跟他们拼了!咱们人多!” 众百姓一想:此话有理!何况,这会儿不拼,真要没命。所幸那和尚并未有兵器在手,大伙儿就豁出去了,一拥而上把和尚团团围住,抓胳膊的抓胳膊,抱腿的抱腿,拳打脚踢头撞牙咬。任这和尚有天大的本领也无从施展,瞬间被揍得鼻青脸肿,奄奄一息。其余的和尚见事已至此,劝阻也无用,只能纷纷加入战团。仗着自己的武功给同伴解围。 如此一来,那个最先发难的和尚虽然免于被打死,但众僧的举动无疑使得百姓更加愤怒,仗着人多势众,五六个围着一个和尚乱打。如此混战,饶是有的和尚想要亮出兵器,也被近身的百姓胡搅蛮缠打乱了阵脚。双方一时间如同街头泼皮斗殴,打得不可开交。 小莫这边帮两拳,那边帮两脚。心中希望可以迅速消灭留守的和尚,让百姓们回本乡去,将复兴会自不量力还推着百姓去送死的恶行传遍郢城周边。只是,眼下看来,双方势均力敌,再斗下去,也只是两败俱伤而已。他心中甚是焦急:看来还是低估了这些和尚的本领!可要如何是好? 正抓耳挠腮,忽听山洞外有响动。莫不是复兴会的人去而复返?他心中不由一紧。想要去看个究竟,但有个和尚已经抢了先,甩开缠身的百姓,跳出山洞外。只片刻,又蹿了回来,呼道:“不好!是樾寇来了!” 是刘良玉的部众跟着自己的记号寻来了!小莫心下大喜,当即高声呼道:“救命!军爷救命!反贼绑架乡亲,谋财害命啦!”同时也招呼众百姓:“官兵来了!有救了!大伙儿快一齐呼救!” 百姓们经过一番“殊死搏斗”,都多多少少负了伤。他们过往哪怕是经历了灭亡馘国的战争,也不曾如此上阵肉搏。这会儿,早就忘记他们是跟着反贼来此,还一度想要参与“复国大业”,只求速速脱离众僧的魔爪,保全自家性命。于是,也都跟着高呼起来:“救命——军爷救命!”边呼喊,边丢下了对手,奔出山洞去。 这样一来,众僧彻底失去了对局面的控制。他们无法阻拦奔逃的百姓,也不能与外面的樾军士兵硬碰,唯有向暗道深处撤退。小莫都看在眼中,拾起地上的一把钢刀就追了上去,喝到:“贼和尚,这就想溜?你们不是英勇无比,要杀灭樾寇吗?”说时,已经一刀向落后的那名和尚斩落。 那和尚方才被百姓们围殴,晕头转向,竟不防备,待听到风声,已经躲闪不及,从右肩到左腰,被砍出一条血口,登时惨叫一声向前扑倒。其余的和尚不能放着他不管,自然要回来营救,也有的要杀了小莫报仇,恶狠狠扑了过来。不过这时候,外面的樾军已经进入暗道,前面开道的是七八名端着火铳的兵士,都厉声喝道:“逆贼,还不束手就擒!”小莫便想趁着这个当儿滚去一旁。可惜还是慢了一步,被一名和尚揪住了后领。 “快把他放了!”士兵威胁,“否则打爆你的脑袋!” “倒看看是哪个手快!”和尚也豁出去了,“我这就拧断小王八蛋的脖子!” 士兵们并不都认识小莫,并不十分忌惮这样的威胁。但偏偏这个时候,刘良玉从外面亲自进来了。小莫不由暗叫糟糕:这要是一不小心喊出自己的名号,还不立刻露馅?连忙背过脸去,冲着那和尚吼道:“拧呀!爷爷今天就死在这里,好让大家伙儿看清楚你们这些复国义士的真面目!”同时,试图摸出藏在怀中的匕首,趁和尚不备,给他致命的一击。 那和尚也正被他激将到昏了头脑,或者是看到这许多端着火铳的士兵,晓得自己多半难逃一死,索性杀一个够本杀两个有赚,扬手便朝小莫的脖子上掐下去。而小莫也摸着了匕首,狠狠刺向和尚的胸口。 眼看生死一线,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樾军士兵亦拉住了火铳的机括。这时,忽然从黑暗的密道深处刮来一阵妖风,卷起地面的碎石枯叶,甚至外面的雪沫子也被卷了进来。霎时间,原本就不太光亮的洞穴内变得一片黑暗。尚不及逃走的百姓不由惊慌失措,奔走哭号。樾军士兵则担心被偷袭,一方面提高戒备,一方面提防走火,误伤自己人。 小莫耳畔虽然听到这些混乱,但是训练有素如他,行动丝毫也不受干扰,匕首毫不犹豫向着原先的方位刺出——只不过,明明算准了距离,这一刺却像是扎在了棉花上。接着,他感觉自己腾云驾雾般飞了起来。下一瞬间,周遭的狂风止歇,黑暗退去,他看清了因为慌乱而手舞足蹈的众人,还看到方才挟持自己的那个和尚,正在那里东张西望——那么现在提着自己的又是谁?回头望望,见到陌生的面孔。此时听到刘良玉的厉喝:“妖僧,还不快放开他!” 那和尚置若罔闻。非但不放开小莫,还提着他跃下高地,朝樾军士兵走过去。也不感觉他如何抬手动脚,樾军士兵仿佛树苗遭了飓风一般东倒西歪,手中火铳乒呤乓啷掉在了地上。他们都惊骇,众僧却惊喜,响起一片“师父”“师叔”“师伯”的混乱呼声。有些百姓也认出了来人,倒身下拜:“无念大师!无念大师成佛了!来搭救咱们了!” “阿弥陀佛!”无念道,“贫僧没有成佛。只因罪孽深重,还得在世间继续修行。诸位也不必拜我,各人的业障,总要各人去消解。快快起来吧!” 众人听言,这才战战兢兢地起身。但心中充满了疑问:“大师,您不是圆寂了吗?不是遭了樾寇的毒手吗?怎地忽然来到这里?” “贫僧没有圆寂。”无念道,“不过,也算去地狱走了一遭。” 这是什么意思?在场诸人哪怕是小莫,也只不过从大口鱼处听说无念身处地下,至于他和无妄之间的恩怨,以及和玉旒云、乌昙的纠葛,则全不知晓。是以众人面面相觑,只有一个和尚战战兢兢道:“师父,先前在山上,慧进师兄被人杀害,尸体上挂着血书,好像是说无妄师叔谋害了您——是真的吗?可是师叔方才说,您是被樾寇毒害而死——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慧进被人杀害了?”无念惊讶,继而口中喃喃念经,似乎是为慧进超度,接着才道,“师弟并没有谋害我,只是他和我各有各的执念。我因这执念去地狱走了一遭,也因此有了一番奇遇。过去,贫僧总以为,世间凄苦,早日归西最为清净。但如今,我却明白了世间还有我未尽之事——这一趟地狱,我算是没白去。” 众人一头雾水,未免交头接耳。有和尚开始向无念说起今日复兴会起义的大事,而百姓则开始询问陨星雨的凶兆,还有清水庵、铁山寺被焚毁之事。无念只是听着,面上看不出悲喜。 小莫细看此人,虽然精神矍铄,但头上有明显的伤痕,身上也血迹斑斑,显然是经过了一番搏斗——莫非是方才玉旒云和乌昙将他打伤,才逃出他的魔爪?铁山寺固然有东、西院之争,却不知对于复兴馘国,他又是何看法?摸不清对方的底细,不敢随意开口。 而樾军这边火铳被缴,动静大了,外面的同袍闻声来援,但刘良玉晓得无念厉害,又顾念小莫的安慰,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让部下们端着火铳,静观其变。 无念从众人的包围中余光扫见刘良玉等人的动作,冷冷一笑,挥手示意百姓与众僧退开,缓步走向樾军士兵:“听说你们现在对馘国遗民与樾国百姓一视同仁,天下间岂有拿着火铳戕害自己同胞的?” 刘良玉略怔了怔,不卑不亢道:“归顺朝廷的,自然就是大樾国的百姓,妄图造反的,那便是大逆不道的奸贼。铁山寺、清水庵伙同复兴会反贼图谋不轨,挟持议政内亲王在先,炸毁我岑家军营地在后,又蛊惑左近的乡里加入贼军——此等逆贼,人人得而诛之。” “我……我们可没有加入贼军!”众百姓连忙撇清关系。众僧却愈发挺直了脊梁:“樾国皇帝荒淫无道,文官贪婪,武将凶残,终日鱼肉百姓,杀伐四方,吾辈习武之人,岂能眼睁睁看着天下黎民遭此践踏?你说我是反贼也好,暴徒也罢,今日就要将尔等强盗赶出馘国去!” “你说什么!”樾军士兵愤怒,火铳瞄准了众和尚。百姓们都吓得缩起了身子。但是和尚们仗着有无念撑腰,并不惧怕,反而向火铳迎了上去,道:“难道贫僧等说错了?你们东征西讨杀害无辜,侵占我国河山,奴役我国百姓,这正是天理难容!” “都给我住口!”无念袍袖一挥。樾军的火铳固然齐齐被打飞,气势汹汹的和尚们也都被掀翻在地。一个个摔得七荤八素,更是惊诧莫名,瞪着无念,不知他是何意思。 “你们这些樾国人,占我河山,杀我百姓,此乃不争之事实。”无念逼视着刘良玉道,“你们的文官是不是贪婪,武将是不是凶残,有没有终日鱼肉百姓,这个贫僧长居深山就不晓得了——但人不知道,不等于天不知道。多行不义必自毙。我铁山寺数百年来,目睹了几多兴衰,未尝见过昏君暴君的王位能长久,天不收拾他,也自有旁人来收拾他。” “没错!”和尚们叫嚣,“岑远那老贼和玉旒云这小贼都病入膏肓,这就是报应!” 他们还要继续嚷嚷下去,却被无念厉声打断:“住口!老天是什么意思,还轮不到你们在这里胡乱猜测!要说多行不义,我看前朝的几位皇帝倒是个中典范。你们如今却说要迎回那昏君——危急之时,丢下举国上下的百姓独自逃去楚国,连自己的母亲妻儿都顾不上,这种人,你们要把他迎回来?” 众僧一愣,虽然他们都知道无念时常闭关修炼,从未积极参与复兴会一事,但没想到他竟然是如此的态度。有人想了想,辩驳道:“皇上的确称不上是明君,但是皇族之内仍有贤明之人。难道我馘国上下就不能出一位明君,非要让樾寇蛮夷统治吗?再说,樾寇侵略我国,杀我多少乡亲父老,我辈习武之人,理当为枉死的百姓报仇雪恨。” “正是!”旁的和尚纷纷赞同。先前那些因感到造反是以卵投石而心生怯意的百姓,听了此言也觉得,道义上,复兴会所做的的确是大义之举,也都点头附和。 无念看了这发话的和尚一眼:“慧正,你果然是这样想?那你来说说琉璃王屠城的故事!” “琉璃王?”那叫慧正的和尚正是先前称无念作“师父”的,熟读佛经典籍,这故事他岂能不知,当下讲述—— 话说古时有一个迦毘罗卫国,族名释迦,也就是佛陀释迦牟尼的祖国。强大邻国拘萨罗国的波斯匿王,要迦毘罗卫国将公主嫁给他。释迦族看不起拘萨罗国,于是族中长者摩诃男提议,奴婢所生的女儿冒充公主前往和亲。这位假公主后来与波斯匿王生下了王子琉璃。琉璃八岁的时候,至迦毘罗卫国学习射箭术。虽贵为一国皇子,却被释迦族中人讥笑为奴婢之子,备受屈辱。于是琉璃发誓在继承王位后要歼灭释迦族。琉璃二十岁时发动兵变,流放父亲,杀死兄长,自立为王。此时他想起旧恨,进兵迦毗罗卫城。佛陀得知后,就在琉璃王兵马需要经过的路上等他,并刻意坐在路边一枯树下挡住琉璃王的道路。因为佛陀当时已经是倍受大家尊敬的圣者,琉璃王也不能强行践踏他,只好下马询问佛陀何不坐到远方有树荫的树下。佛陀答曰“亲族之荫,更胜余荫”,明白指出了琉璃王要攻打佛陀亲族的意图。于是,在佛陀的阻止下,琉璃王也只好带兵回国。如此经过三次,第四次琉璃王终于忍不住,不顾佛陀的阻止,带兵攻入了迦毘罗卫国。 当年代嫁事件的始作俑者摩诃男即向琉璃王告罪,请求琉璃王杀他,放过迦国人民,但琉璃王不肯。摩诃男于是请求琉璃王让他潜入水中,先让释迦人民逃亡,在他出水后,再开始杀戮。琉璃王心想,一个人潜入水中过不了多久就得出来呼吸,即答应了他的请求。没有想到摩诃男入水后,将头发绑在石头上自尽了,琉璃王等了许久,派人入水才发现摩诃男竟然为百姓牺牲。但他并未受感动,仍旧下令屠城,杀三亿人。释迦族就此灭亡。 众百姓皆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血腥的故事,咂舌之余,疑问道:“佛陀法力无边,为何不搭救自己的亲族?他不是应该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吗?” “佛陀有个弟子,号称神通第一,叫做摩诃目犍连。”慧正道,“他跟佛陀说,他有四种方法可以救护迦毗罗卫国的人:一是将人安置于虚空中,二是安置在大海中,三是移至两座铁围山之间,四是安置到他方大国中,令琉璃王不知他们的去处。佛陀道,你虽然有神力,但是万物众生有七不可避——生、老、病、死、罪、福和因缘。此七事意虽欲避不能得自在。摩诃目犍连不听,在屠城之时,用神力将释迦族知识檀越四五千人藏在钵中,举着虚空星宿之际,希望他们可以避过这一劫,但屠城后,一看碗中人全化为血水。摩诃目犍连慨叹,我虽欲以神通力救护他们,仍无法免除他们的宿世罪业。” “究竟是何宿世罪业?”百姓好奇。 “佛陀说,在久远以前,有一村落……”慧正解释,“村内的池塘中有许多鱼。某日,村民决定要将池中的鱼全部捞出吃掉。所以全村不分男女老幼都聚集于池边捕捉。有一个小孩,本性善良,虽不吃肉,但见到活蹦乱跳的鱼儿,便顽皮地拿着棒子朝最大的那条鱼头上敲了三下。当时的大鱼就是现在的琉璃王,他所带领的军队就是当时的鱼群,捕鱼的村人就是现在的释迦族,而那个顽皮的小孩就是佛陀的前世,虽未吃鱼,却也因敲鱼头的果报而头痛三天。” “就……就只是这样??”百姓愕然。 小莫却觉得好笑——他并不信神佛,素来认为和尚道士都是满口胡言乱语,编些神神怪怪的故事来蛊惑百姓。这个因为前世捕鱼后世就遭屠杀的故事,正是荒诞的典型。释迦族被人屠杀殆尽,乃是因为他们兵马不够强壮。国力不如人,还玩花样嫁一个假公主给人家,之后还要嘲笑人家的皇子,这不是自寻死路吗?号称有三亿人的泱泱大国,竟然没有武将可以率兵抵挡敌军。举国上下就只有一个“佛陀”,亦拿不出什么真本领来,眼睁睁看着百姓丧命,事后编出如此荒谬的故事来为自己袖手旁观开脱。如此无用之国,不灭亡才奇怪! 不过,无念让慧正说这个故事,用意何在?他偷偷瞥了老和尚一眼,可惜一点儿端倪也瞧不出来。这时,有个和尚发出了相同的疑问:“师叔,您让师兄说这个典故,难道是想说,咱们馘国被樾寇所亡,是因为前世的罪业?” “你敢说你今世没有罪业吗?”无念问他。 和尚摇摇头。随着无念扫视众僧,每一个和尚都心虚地摇头。 “既然今世都免不了犯罪,那前世当然也有罪业。”无念道,“但是。贫僧现在不是去追究谁前世犯了什么罪今世又该得到什么报应,而是提醒你们——不,是提醒我们——不要再明知故犯!”这最后的四个字,他加重了语气,同时,又再次扫视众人,目光明明很平淡,但所有被他看到的,都不自觉低下头。无念叹了口气,喃喃如同自语:“非空非海中,非隐山石间。莫能於此处,避免宿恶殃。众生有苦恼,不得免老死。唯有仁智者,不念人非恶。” 这也不知是出自那段佛经的偈言,但任谁都能听得出来,无念是提醒众僧,不可为了复仇而再犯杀戒。 小莫心中不由大喜:老和尚没有骨气,那就正是我方的大好时机!于是附和道:“大师说的可真在理!所谓冤冤相报何时了。咱们老百姓只求安安稳稳过日子,改朝换代这种人间惨剧,还是少发生几次比较好——这才太平了没多久,再闹个天翻地覆,对咱们有何好处?” 果真如此!百姓们都点头,又向无念垂首道:“大师,是我们错啦!多谢大师开示!” 无念没有理会他们,反而低头看了看被自己反剪手臂提着的小莫,忽然冷笑一声,道:“老百姓?你算是什么老百姓?” 小莫心中“咯噔”一下,面上却立刻堆起迷惑:“大师,小人乃是一个铁匠,不算是老百姓吗?” “老百姓会有这个?”无念冷笑,变戏法般拿出一把匕首来,在小莫的眼前晃了晃——正是方才小莫打算刺死敌人的那一把。 “我是铁匠,有个匕首又有何稀奇?”小莫道,“铁山寺的各位师傅们,还不是个个都拿着刀剑?” “铁匠有匕首并不奇怪。”无念道,“不过,铁匠匕首的花纹和樾国王爷的一样,那就大大的稀奇了。哪怕你是替樾军打造兵器的,也不敢私自造一把如此僭越的匕首吧?” 小莫暗叫糟糕——那匕首是玉旒云赏给他的,谁料到无念居然能认出来?但他保持着镇定,满脸无辜:“什么王爷的匕首?在柄上刻上狮子老虎,难道不行?” “你不用狡赖了!”无念“咣”地一下将匕首丢道地上,同时,也从腰间解下一柄剑来,拿着给众人看:“方才,樾国内亲王玉旒云误入老衲的禅房,跟老衲交过手,这就是她刺在老衲身上的剑,你们看看,这花纹标记是不是一样的?” 众僧与百姓都围上前来,有的捡起匕首,有的接过长剑,好一番比较端详,皆道:“可不是一样的么!”继而愤怒起来:“好哇,你这瘸子,你是樾国王爷的走狗——”竟摞起袖子朝小莫挥拳打来。 刘良玉自然不能袖手旁观,早就窃窃和部下们计议如何营救小莫,此时就都拔刀围了上来。但这无疑证实了无念的指控。百姓愈加愤慨:“可不就是樾寇么!骗得我们好惨!大伙儿不要让他跑了!” “都给我住手!”无念断喝,同时手臂一抡,将小莫丢了出去,不偏不倚落在樾军士兵的当中。士兵们先急忙回护,但看小莫立得稳稳当当,仿佛被人抬起来放在这边一样,不由都惊讶了。但由于不知无念葫芦里卖得什么药,都不放松戒备,横着钢刀,准备随时迎战。 众百姓也不解:“大师,这是做什么?怎能放那樾寇回去?他妖言惑众,还……杀害了一位铁山寺的师傅呢!” “唉!”无念长叹一声,“琉璃王的故事讲完还不到半刻的功夫吧?你们这么快就又喊打喊杀了?” 众人一愕,百姓的拳头都停在了半空中,显然觉得,方才的那番悔过虽然是诚心,但此刻的愤怒也不能就此消解。樾军士兵当然也不肯放下兵器。同时,外面还有更多的士兵闻讯而来。一时间,剑拔弩张。 “诸位!”小莫笑了笑,打破僵局,“鄙人的确是内亲王帐下的校尉,敝姓莫——刘千总,让大家把兵器收起来吧!”他边说,边伸手将刘良玉的刀按低了,替他收回鞘中。“大师不以我为人质,将我送回来,就是先向我军释出诚意。我们岂能不礼尚往来?难道要像那琉璃王一样,不听佛陀的劝告,执意屠杀吗?大师,琉璃王的结局一定不怎么好吧?” “琉璃王屠城后第七日,带着部众与美人去河畔游玩。半夜暴风骤雨,一干人等皆被洪水淹没。”无念冷冷道,“他们堕入阿鼻地狱中,又有天火烧尽了他的宫殿。” “啧啧!”小莫咂嘴,“这可真是现世报了!果然多造杀孽是要下地狱的——咱们投身行伍,战场之上免不了杀敌,不过,兵法不是也说了吗?‘全国为上,破国次之’又说,‘百战百胜,非善之善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王爷常常让我们这些部下别顾着研究如何打仗,得领略兵法的精髓。她还说,这都是昔日她在平北公身边历练时跟平北公他老人家学的呢——想必刘千总也熟读这一段吧?” 刘良玉自然读过。握刀的手垂了下去。部下们也只好收起兵器。 无念却似乎一点儿也不领情,反而冷笑道:“你这小子,果然是那人的部下!什么歪理到了你们那儿都变成天经地义的事情!要害多少人丧命,你们才肯停手?罢了!罢了!老衲虽然研究质测之学,却也算是佛门中人,只能相信冥冥之中果然有因果报应——你主子答应我的事,倘若食言,她就会像琉璃王一样,堕入地狱,永不超生。” 在世时,能一统天下,死后去到哪里又有何所谓?小莫想,又问:“王爷还答应了大师什么事吗?” “她答应我的第一件事,就是我铁山寺上下,倘没有参与叛乱的,她都会网开一面。”无念说道,又看了看众僧,“你们还不去告诉众师兄弟,再执迷不悟,我铁山寺百年基业便要毁于一旦!” 和尚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慧正道:“师父,众师兄弟都跟着掌门师叔奔赴郢城,已经没有未参加复兴会义举的同门了。” “什么?”无念惊怒,“你们全都中了什么邪?素来追随他的那些且不论——慧正,你是我的弟子,怎么也去做这些糊涂事?” “师父,您竟然全不知情吗?”慧正道,“师叔一直以来都积极策划复国之事,大部分师兄弟都认为这是大义之举,早就表示要追随师叔。虽然有些只想好好修行,但师叔说了,此事关乎我铁山寺的存亡,须得本门上下团结一心,切不可有独善其身的想法。所以,全寺上下都加入了复兴会起义。我们已经破釜沉舟,连……连寺庙房舍也……烧毁了。” “烧毁了?”无念震惊。而百姓们则沸腾起来:“啊——是你们自己烧的?不是樾寇纵火?” “师叔说了,国破家亡。”慧正跪下道,“若是不能光复馘国,我铁山寺既无法苟活,也不能苟活。所以,烧毁寺庙,与敌人背水一战。若是光复故国,再建几座房子有何难处?若是不能,我等当全体以身殉国。” “荒谬!荒谬!”无念怒道,“我不过才……才几天没在寺中,怎么就闹到这步田地?” “并不是师父不在的这几天……”慧正道,“其实,师叔他一贯如此主张,不过师父您老人家一向少过问寺中的大小事务,所以您大概不太了解——只是徒儿没想到,您竟然全不知情。我们师兄弟几个,虽然并不是很赞成以身殉国、烧毁铁山寺这些做法,但是见师父您一直以来也未曾出言反对师叔,我们还以为……” “还以为我心中赞同?”无念颤声。 “是……”慧正如同蚊子哼哼,“虽然弟子……弟子觉得,师父您老人家应该不愿意本门卷入战火,但是……弟子势单力孤,怎能独排众议。况且后来大伙儿都以为师父您老人家已然圆寂,还有谁敢不服师叔?” “唉!罢了!”无念长叹,“到头来,还是老衲造的孽!”他看看慧正等众僧:“你们现在还想去复国吗?” 慧正赶紧摇头,其余的和尚有的犹豫,有的依然点头。 “你们有你们的执念,老衲无法改变。”无念道,“但是,老衲从今日起,决意不再袖手旁观,绝不允许再有人乱兴杀戮,也不允许有人莽撞送死!”他说着,身形一晃,仿佛一阵灰色的飓风刮过众僧的面前,除了慧正,所有和尚都被点中穴道,动弹不得。 “慧正,你留在这里照看师兄弟和乡亲们。”无念道,“不要让他们再做出傻事来。也不要让这些兵士加害他们。” “是……”慧正点头,“那师父您呢?” “老衲要去……枯树下的佛陀也好,抱石沉水的摩诃男也罢——”无念望向外面的冰天雪地,“老衲要试试去阻止这场灾难。” 第228章 玉旒云和乌昙等人奔赴郢城。先要绕去岑家军大营,因为此刻郢城内外,也不知有多少乱党集结,他们不能就这样几乎单枪匹马地回去——既然铁山寺有僧兵,还有兵器,连火油、火药也都知道使用,这就是一场敌暗我明的战争了。 还未抵达大营,迎面便遇上了传讯的士兵,急忙拦下他问话。 那士兵见到玉旒云一行自是又惊又喜,报告说陈熙山在大营中等候多时,不见沈彪回来报讯,好不焦急。正商议是否要再派人和铁山寺联络,忽然听到外面又诡异的响动。哨兵循声追击,抓获十五名复兴会乱党。挫败了他们企图炸毁营地的阴谋。一应火油、火药以及引线机关全数缴获。又据乱党交代,他们兵分两路,还有一拨人马负责炸毁铁山寺脚下岑家军的营地。陈熙山听言,立刻派人去铁山寺传讯。 “不必去了。”玉旒云道,“那边的乱党也已经被抓获。咱们的人毫发无伤。” “那可太好了!”士兵欣喜,当下引着玉旒云一行回到大营。 至于自己在铁山寺的经历,玉旒云无暇细说,但是岑远部下被全歼,营地被炸毁之事,她都告诉了陈熙山等将领。又赞赏将士们及时抓获乱党,避免我方人马损失。“只不过,这火油火药,还是得引爆。”她道,“复兴会自以为计划周详,可以击败我军,夺取郢城。今日他们孤注一掷,定然倾巢而出,是我军将其歼灭的大好时机。但是,让若让他们觉察,计划出了大纰漏,他们可能就会临时变卦,龟缩不出。那要消灭他们,便不知得等到何时。” 陈熙山等人点头称是:“咱们将这火油、火药带去南面的荒滩上引爆,总之弄出点响动来。”又问那几个被五花大绑的复兴会中人:“你们还不老实交代,你们的头领身在何处,下一步是何计划?” 几个人都脖子一梗,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陈熙山待要再劝,不意玉旒云忽然挥剑将最靠近她的那名乱党的头砍了下来,干净利落,那头颅滴溜溜滚开,眼睛还睁着,身体也要保持着跪姿。众人无不惊讶,却见玉旒云面不改色地上前去,一脚将那无头尸首踹倒:“冷冷道,是么?要杀要剐随我开心么?那就成全你们吧!”说时又挥第二剑。这次,似乎失了准,没有砍在脖子上,而是斩在一人的后脑,虽鲜血四溅,但头却没有砍下来。“不是我的剑,有些不趁手呢!”玉旒云喃喃,完全无视那人的惨叫,几乎慢条斯理地端详着剑锋,“这就打卷儿了,看来军械司还得继续努力才行!”伸手示意陈熙山再给她一把剑。那陈熙山是使刀的,又唤副手来,才替换了剑,让玉旒云结果了那乱党的性命——虽然耽搁的时间并不久,但那人哀嚎惨叫,打滚挣扎,以致房内遍地鲜血,仿佛刚杀了十几个人一般充满了腥味。 “怎样,乌帮主?”玉旒云望向乌昙,“你不是号称比我还狠么?你对付蓬莱人、伽耶人的那一套,也让我见识见识呀!” 乌昙并不爱好滥杀,但是玉旒云既吩咐,且对方乃是敌人,他便也一言不发走上前去,兵刃也不要,直接将一名俘虏的脖子拧断了。那人还不立刻烟气,抽搐了许久,还是陈熙山看不过眼,才去一刀结果了他的性命。 “王爷——”陈熙山怕玉旒云还继续这样屠杀下去,劝道,“这些乱党既然嘴硬,不如……” “我说——我说——”他还没说完,一个俘虏已经连滚带爬跪行上前,“别杀我,我说……” “赵平!你怎么能这样——”旁边一人呵斥。但那人的骂声未落,玉旒云的长剑已经刺进了他的心窝。余人再也不敢嘴硬,纷纷叩头求饶,加入这个叫做赵平的叛党的行列,一五一十地交代了他们的任务—— 他们都是徐松涛的旧部。徐松涛自己带着私兵去了北门,准备与铁山寺的僧兵会合。而城西门就交给某遗老,为要把守官道,阻止岑家军进城。这位遗老的私兵虽然多达三百人之众,也私自打造了刀剑等兵器,但是绝非岑家军的敌手。所以,炸毁岑家军大营才是取胜的关键。这十五人肩负重任,本来得手之后便要回去加入某遗老的私兵,助他阻挡从大营逃脱的兵士。如今功败垂成。 “那这支企图阻挡我军的贼军又埋伏在何处?”玉旒云问。 俘虏犹豫了一下,还是不敢隐瞒,老老实实到地图前都交代了——徐松涛预计,虽然火油火药威力巨大,但是以岑家军大营的规模,爆炸之后仍会有至少半数的兵士生还。要应付这千五两千左右的人马,一定要占据险关。是以,他们借口出门寻找自家子侄,连夜在黑松坡布下埋伏,只等岑家军经过。 “这个徐松涛也不完全是个草包嘛!”玉旒云眯眼看着地图,“黑松坡虽然不是一夫当关的险要之地,但也是这条官道上唯一可以伏击敌人的地方了。他有这样的本事,为何当初和我军交战的时候却完全看不出来?” “那是因为徐将军他……”俘虏不及回答,已经被玉旒云打断——她根本就没兴趣知道徐松涛过去的事,她只要现在再一次击溃对方。因让陈熙山立刻集结大营中的兵士——其实除却已经派在铁山寺、清水庵以及郢城中各处的兵士,留守大营的只有五百人而已。以五百人对阵三百人算不得有绝对的胜算。不过,既然知道敌人潜伏何处,只要绕去其背后偷袭便可。 当下与众军官计议一番。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已经布署妥当。一小队人马押着数名俘虏去荒滩上引爆了火药,接着,由乌昙率众海盗带着另几名俘虏打头阵,混入黑松坡的敌军之中。确认位置无误,立刻展开了进攻。敌人被杀了个措手不及,只不过一顿饭的光景,已然全数被歼灭,唯有领头的被生擒,带到玉旒云的面前,要他交待所知的计划。不料此人性子刚烈,居然咬舌自尽——虽然抢救及时没死成,但满口鲜血,既说不了话,也决不说话。玉旒云只有作罢,一方面赞赏了他宁死不屈的精神,一方面下令将其斩首,成全他对故国的一片丹心。 虽然从他的口中并未问出复兴会其余的计划来,先前带头招供的赵平却又供出一些有用的消息:原来他们事先约定,若成功阻击岑家军,夺取城西门,就在城头换上复兴会的大雁旗帜。这面旗帜正在方才被斩首的那头领的身上。 “甚好!”玉旒云让人把染血的旗帜取来,“咱们这就去西门挂上大旗,看看乱党们会不会自投罗网。” 当下整肃队伍,继续朝郢城进发。约莫辰时二刻,来到城外一箭之地的小山坡上,可以望见郢城的城墙了。北国冬夜漫长,这会儿还是一片漆黑,城楼的残灯照着城门上“延德门”三个字。城墙上飘扬的,依旧是岑家军的旗帜。 谨慎起见,还是先派了小卒前去联络打探,片刻确认并无异常,护军打开城门,将众人都迎了进去。正有一名先前派去联络鱼肠胡同的兵士在城门前:“卑职刚要回去禀报,可巧王爷就来了!” 陈熙山面有愠色:“不是让你们把鱼肠胡同给端了吗?怎么去了这么久?” “本来也是想要端了的……”那士兵道,“但是中途忽然出了变故,卑职等又监视了许久,实在怕打草惊蛇,不敢胡乱决断。” “什么变故?”玉旒云皱眉。 “莫大人传信说,那里是复兴会绑架的一些公子哥儿和他们的家眷,看守的人也不多。”那士兵道,“可是等卑职们准备去端了那里的时候,发现看守的人马忽然变多了——粗略估计,总有百人之众——本来我等为了掩人耳目,假扮成例行巡逻的,只有二十人,无论如何不是对方的敌手。何况,被绑架之人若是都关押在地牢,并不需要百人把守。我等觉得事有蹊跷,不应贸然回来求援,就设法潜入那宅子去一查究竟,结果发现前朝太子在那里!” “太子?”玉旒云只是推测复兴会造反要拥立一个什么人,没有废帝在此,能有废帝的骨肉自然最为便宜,哪怕是假的都可以用来蛊惑人心。她还没想到复兴会真的搞出一个太子来了。“你怎知道是太子?” “只是凑巧。”那士兵道,“那是一个八九岁的孩子,原先可能一直藏身在花园中一处僻静的楼阁,今日午后自己顽皮跑了出来。卑职等初初见到,还以为是被绑架的某个孩子逃出了地牢。可后来见到好些人追出来,竟不捉拿他,反而前呼后拥,称他是‘太子殿下’。而这孩子也似乎很习惯被如此对待,毫无怯意,对身边的人懿气指使,派头十足。看来真的是坊间传言,废帝潜逃后藏身民间的前朝太子。” “是么!”玉旒云冷笑,“所以反贼们是打算夺取了郢城,占领了旧皇宫,就拥立这个毛孩子?那些造反有功的遗老诸如徐松涛之流,就成为辅政大臣?郭贵妃还可以垂帘听政?真真可笑之极。” “反贼齐聚一堂,正好一网打尽。”陈熙山道,“这两三年来,有过不少对于废帝骨肉的传闻,也抓到过几个自称太子、公主的孩子,其实都是闹事或者骗钱的。但谎言这东西,总是越传越有鼻子有眼,越是抓到假的,就越是让人相信还有个真的没有被抓到,那些不安分的人才有了盼头。如今这个真太子现身了,就要公开处斩,让人知道,前朝已经再无死灰复燃的可能。” 玉旒云抚额思考:“的确,管他是真太子还是假太子都不能留。” “那是否卑职等现在就去鱼肠胡同?”陈熙山请示,“掌握了这个废太子,反贼们便不敢轻举妄动了。” “那倒不一定……”玉旒云沉吟,“这小孩不过就是个傀儡。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反贼岂会为了一个孩子放弃自己的全盘计划?没了这个孩子,还能再找另一个孩子——废帝的骨肉又不止一个,而且用来当傀儡,是真是假又有什么所谓?” 可不是如此!陈熙山挠头,所谓擒贼先擒王,还是得先击溃废太子背后的那一群人物才行! “不过,要让这小毛孩失去作用,或许有一条可行之计!”玉旒云忽然扬起了脸,对乌昙和众海盗道,“你们上次假扮蓬莱武士的那场戏唱得不错,要不要再粉墨登场一次?” 蓬莱武士?海盗们互相望了望:“蓬莱武士能在这里派上什么用场?” “这次不要蓬莱武士。”玉旒云道,“你们得扮成馘国皇孙——那种登高一呼,馘国人就会群起响应,拥他为王的。” “遗老遗少中还有这样的人?”海盗们一时有点摸不着头脑。还是乌昙时常陪在玉旒云身边,听多了四方的消息,便猜到了她的心意:“你是说袁哲霖?” 玉旒云点头:“比起那个半大的孩子,在楚国为了复国而奔走掀起恁大风波的袁哲霖,岂不是更好的起义领袖?比起那个抛妻弃子独自逃往楚国的窝囊皇帝,只怕复兴会也更个愿意迎回文武双全的袁哲霖吧?” 的确如此!陈熙山等人也想,由始至终他们并不惧怕复兴会的乌合之众,因为其中根本没有一个人将馘国遗民拧成一股绳和樾军对抗。袁哲霖就不同了。虽然他们不曾见过,但是此人的事迹已然传遍天下,而且经过江湖艺人添油加醋,一般百姓,哪怕没有造反之心,也佩服他的本领与胆色。此时此刻,复兴会孤注一掷。集合全部力量,要夺取郢城与禁宫,之后便要依靠“皇帝”,团结人心,以应对樾军的镇压。他们眼下用的是个娃娃傀儡,好处是随时傀儡失去了,还可以再造一个出来,反正无人知晓。但是号召力却有限。若出现一个袁哲霖,谁还愿意追随傀儡?那个废太子,无论真假,自然就失去了效用。 不过,袁哲霖既然是废景康帝的弟弟,遗老之中必然有不少见过他的人。让众海盗假扮成他和他的手下,岂不是很容易被拆穿吗?“不知王爷究竟打算如何利用假袁哲霖挫败反贼的阴谋?”陈熙山问,“咱们又要如何给乌帮主一行化妆,确保以假乱真?” “不用化妆。”玉旒云道,“抄没的前朝财物中,有龙袍没有?找一件来即可。” “这……”陈熙山等人面面相觑——前朝财物大部分已经运往西京,像龙袍这种,虽然昂贵,对于樾国皇帝来说,却一无用处,自然是在岑广的监督下销毁了。虽然有可能被人偷偷收藏起来一两件,现在也不知在何处。要如何找出来? 玉旒云见他们那为难的样子,哈哈笑了起来:“我跟你们说笑呢!要那劳什子作甚!又不是当真需要演一出皇帝登基给他们看。等他们真的到了皇宫就已经离死期不远了!”当下让众人靠过来,讲出自己的计划: 其实,之前她已与众人在途中商定,城门护军全体诈败,将复兴会引入城中,来个关门打狗——郢城没有险关,只要城外围堵,加上城内狙击,便能将这一群乌合之众歼灭。虽然此乃旧时的京都闹市,人口十数万,选择城内巷战,难免会造成百姓死伤。不过,升斗小民通常不会铤而走险支援叛军。一但战斗打响,多半闭门不出,以保自己身家性命。即便有少数人包庇反贼,也成不了什么气候——这等人若是丧命,便是自己往鬼门关里闯,怨不得旁人。此外,复兴会既然是前朝遗老遗少,应当会尽量避免在他们自己的都城造成房舍损坏和人员伤亡。这又可以进一步减低无辜百姓的伤亡。 此刻,这计划大体并没有改变,只不过,要乌昙和众海盗假称是袁哲霖一党,“夺取”城门之余,散布“英雄”归来的消息,鼓动复兴会成员拥立袁哲霖为帝。在乱党内部形成“太子派”和“皇弟”派。他们起内讧,自然最好,不起内讧也无所谓。总之,将一众乱党引至旧皇宫,尽可能在此地将其一举歼灭。 “你们只消自称是袁哲霖的手下。”玉旒云道,“就算乱党中有人认识袁哲霖,却一定不能认得他每一个手下,何况他去了趟楚国,招募了些楚国武林中人也不稀奇。如此,自然就不会露馅了。” “果然好!”众海盗玩心大起。他们之前在楚国潜行,也听过许多有关楚国武林的轶事,知道好些门派的掌故,这会儿张三说要扮琅山派,李四说要扮铁剑门,你一言我一语,好不热闹。唯有乌昙显得有些犹豫。“我们都去设局诱敌,谁留在你身边护卫?”他看着玉旒云,“反贼可是处心积虑想要置你于死地。” “你未免也把我和岑家军的这些兵士想得太草包了吧!”玉旒云笑道,“况且,要让反贼无从谋害我,最好的方法难道不是将他们一网打尽吗?你且放心的去吧,稍后咱们就可以在旧皇宫里见了!” 乌昙本还要争辩,说自己受石梦泉之托,要紧紧守护在她左右。可心知这不过是个借口。况且连石梦泉——那个对玉旒云的牵挂决不在自己之下的人——不也听从了命令,先是出征东海,后来又奔赴瑞津?对于玉旒云来说,性命并不是最紧要,为了达成夙愿,她可以不惜一切。 多说无益,他唯有点点头:“好,今日一定铲除一切反贼!”当下率领海龙帮一众人等出门而去。 只这么一刻功夫,天已经亮了。不过,百姓不知是受到了夜间陨星雨的惊吓,还是已经从连日的种种事件中嗅到了变乱的味道,大部分的店铺都门板紧闭。偶尔有一两间开了门的,也是伙计与掌柜在门口闪闪缩缩地窥探着,似乎在观察形势,看是否应该放弃今日的生意。乌昙一行先前在岑家军营地都换上了岑家军的军服,在街上行色匆匆,更加增添了几分紧张的气氛。有些临街的房子,先还打开了半扇窗户,待他们走过,就“啪”地关上了。 这样倒也方便。一路上几乎没有遇到任何的阻滞,顺利来到了玉旒云所吩咐的城南明德门。只不过,因为郢城甚为宏伟,从延德门策马而来,也用了两个时辰。其时已经天光大白,而明德门却紧紧关闭。众人觉得蹊跷,大口鱼便上前去打探。见城门护军仍是岑家军的人,他即出示了玉旒云的信物,询问情况。 原来,清晨未开城门之时,就来了一批道士,自称是为郢城消灾的。兵士们说,时辰未到,让他们在门口等候。而不久,又来一伙樵夫,说要贩运柴火进城。其后,又有一队人马,说是某位遗老的家眷,刚从依阙的娘家回来……那会儿已经到了开门的时间,但守将心中起疑:虽然这些人个个都有合理的说辞,但是素没有遇到过这许多人在城门未启之时便在外等候的。况且,贩运木柴、木炭的,一般都是从北面承德门进出,只因那里森林茂密,适合砍柴烧炭。明德门对着的是一马平川,哪里来的薪炭?因此,他让士兵告知城外诸人:今日延德门因故关闭,让众人随便绕去其他城门进城。 城外诸人一听,可炸开了锅。这个说家里等着他卖柴换钱买米下锅,那个说婆家先人忌日,不得耽搁……一应理由冠冕堂皇。但守将听至此,已越发确定这些人来者不善,决不肯开门放行。双方于是在此僵持——期间,有个别想从城里出南门的百姓,见城门不开,都原路折返。亦有零星从城外想进来的,选择绕路。然而,坚决不肯绕路者也越来越多,聚集在门外鼓噪不止。好些人大喊:“老子在此住了几十年,除了敌寇来袭,从未遇到过城门不开——你们莫非是在城里做了什么亏心事,害怕被人知道么?”随后,便有人道——莫非是玉旒云下令屠杀遗老遗少?听说还要放火烧毁旧皇宫,但凡对前朝还有一丝留恋的,都要关进皇宫里一并烧死……如此这般,危言耸听。及至此,守将已可以断定,此乃复兴会反贼了。 “他们企图蛊惑其他百姓。”负责守卫明德门的百夫长将乌昙等一行迎至城门楼上,指了指下面瓮城里聚集的百多个人,“不过,大多数百姓都胆小怕事,一听说城门不开,就绕路了。偶尔有留下来跟他们攀谈的,听他们大放厥词,也都吓跑了。” 玉旒云所料果然不差,乌昙想,百姓岂肯轻易铤而走险?复兴会太高估自己的号召力了!“我来传王爷的军令——”他当下将玉旒云命令各个城门守将诈降之事说了。“开城门之后,待反贼进入郢城,即放下瓮城的千斤闸,切断他们逃离和增援的路径。” “既然确定是反贼,此刻将他们射杀在瓮城岂不更好?”百夫长质疑。 “城中还有隐藏的贼人。”乌昙道,“王爷要等他们倾巢而出。” 百夫长想了想,果然是这样的道理。又问明了其余的指示,诸如诈败之后在何处埋伏,放进城来的敌人要如何监视等等,乌昙都一一回答了。事不宜迟,岑家军兵士一个接一个离开了城楼,一部分悄悄沿着翁城墙进入箭楼埋伏,另一部分则下了城来,躲进兵器库中。一切准备停当,乌昙命人打开了城门。 城外众人正聒噪,猛听得厚重的大门轰隆隆打开了,不由得一愣。接着见乌昙等身着樾军服饰之人出现在门口,这全然出乎他们意料之外,不知该继续假扮百姓,还是抽刀迎战。还是大口鱼招呼道:“还愣着做什么?龟孙子已经全被咱们放倒了!” 众人不由更加惊奇:“军……军爷……说……说什么?” 大口鱼嘿嘿一笑:“难道诸位不是复兴会的英雄吗?” 那些人还很谨慎:“什么复兴会……我等可不做那掉脑袋的勾当。”尤其那自称某遗老家女眷的,马车旁还有丫鬟仆妇,七嘴八舌地呵斥海盗们胡说八道。 “那看来是我们误会了。”乌昙道,“既然是馘国父老,我劝你们今日还是不要入城为妙。因为我家主公今日要在此与樾寇决一死战。为免伤及无辜,诸位还是在城外暂避 “你家主公?”对方果然来了兴趣,马车中的女子打起帘子来,“未知是何方神圣?” 乌昙见她年约半百,不过姿容端丽,一望而知年轻时风华绝代,而且一身贵气浑然天成,应该果然是前朝亲贵女眷,并非江湖中人假扮。丫鬟仆妇在旁低声说了些什么,似乎是要提醒她莫要轻易和不明来路的人交谈,小心上当。但她却并不介意,上下打量着乌昙一行,等待他们回答。 “我等的主公就是……”大口鱼方要说,便被乌昙制止了——哲霖从前在馘国是什么封号,他们并不知晓。遗老遗少们若背着人时对他有尊称,樾军中人自然不知。此刻胡乱说,肯定要露陷——若是大口鱼冲动地直呼其名,那就更加糟糕——试问天下间哪里有臣下直呼主公姓名的呢? “我等主公的姓名,岂可随便说与外人知道?”乌昙道,“你们若是馘国的子民,只需晓得我们的主公——或者不如说是我等的大哥,今就要驱除樾寇,光复故国,其后将登基为帝,救社稷于危难,救苍生于水火!你们若是有心有力,想杀敌复国的,就请进城来,若是老弱妇孺,还请远远避开。我们袁大哥可不想伤害自己的臣民。” “袁大哥?” 这三个字可谓乌昙费尽心机想要对方听到的。论起掉书袋扮迂腐的义士,他实在没有这个本领。前面那些文绉绉的话,说得他自己舌头都要打卷儿了。不过,最重要的还是“袁大哥”,既有尊卑主从之分,也有江湖义气,足够让人往哲霖身上想了。 对方果然神色一变。那几个“樵夫”喝到:“大胆,居然和皇上称兄道弟!” “我们跟袁大哥乃是八拜之交,如何不能称兄道弟?”乌昙道,“况且,袁大哥何曾稀罕什么王位,只不过是废帝太过窝囊,抛家弃国,龟缩在楚国当个侯爷,就算复国成功,迎他回来又能成什么气候?因此,袁大哥才勉为其难,哪怕旁人议论指摘,也要肩负起中兴馘国的重任。但在我等看来,袁大哥他文韬武略,天下间没有比他更适合坐这个位子的了!” “你说的是……是……”那几个樵夫露出了惊喜之色。而几个道士则忽然愤怒了起来:“你说得可是袁哲霖那个狗贼?” 狗贼?乌昙不由一怔:这是哪一路人马,怎么管哲霖叫“狗贼”?复兴会中人不是应该对他敬仰万分吗?不过,他们这群海盗不愧是在道上混久了,有的是随机应变的本事。一愣之后,也立刻吼道:“你算是什么东西,胆敢辱骂我大哥?”其余海盗也都跟着捋起袖子来——他们手臂上,都是花花绿绿的海兽纹身,一望而知是江湖中人。对方若是先前怀疑他们为樾军士兵假扮,这时便可再打消几分疑虑。 不过,道士们却不像是佯怒,个个瞪圆了眼,还有的抽出了隐藏的兵器来,喝到:“袁哲霖那狗贼在哪里?快叫他出来!老子要将他碎尸万断!”边说,边挥刀向乌昙斩了过来。 变故突如其来,但乌昙岂能轻易着了对方的道儿?对方一出手,便晓得其武功远在自己之下。他连闪也不闪,直接伸手朝对方的刀刃上抓去。那道士却没想到对手出此怪招,自信这一刀下去,肯定要把乌昙的手给削下来。岂料刀锋遇上了乌昙的手,就好像嵌入城墙上的砖缝,动也动不了。才惊异,下一瞬间,刀已经被乌昙用两根手指拗断了。“你……你……你是何门何派?”他骇然。 “我是何门何派打什么紧,你骂我袁大哥就不行!”乌昙丢下断刀,同时一把扼住道士的喉咙,“你又是哪根葱,敢在这里满口喷粪?” 道士不得呼吸,瞪眼张口,面色发紫。他的同伴们纷纷想要搭救,却忌惮乌昙的武功,不敢上前。还是那几个樵夫来劝解,这边厢拦住了道士们,那边又示意乌昙千万不要害人性命,好言问道:“几位,当真是齐王千岁的手下么?” 哲霖的封号是齐王?乌昙小心谨慎,并不回答,反而问道:“你们是何人?” “我等皆是复兴会中人。”樵夫自报家门姓“铁”名“忠”,从前是馘国的一名参将,其余的几个假樵夫也都一一报上了名号。“这几位并非我馘国人士——”他指着那群假道士,“他们都是楚国豪杰,乃是出于侠义之道,前来助我等一臂之力。可能过往在楚国和齐王殿下有些误会,所以……” 原来是楚国武林中人,乌昙恍然大悟,哲霖在那边搅起了轩然大波,多少同门兄弟反目成仇,多少泰山北斗一夜跌落神坛。虽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可若没有他,楚国武林的崩溃只怕还不会来得这么快、这么猛。绿林中人憎恨他,也是人之常情。不过,这伙人既然来自楚国,那么自己和众弟兄就不便自称楚人了。他飞快地向大口鱼等人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不要乱说话。 “不是误会!”一个楚国侠士吼叫道,“袁哲霖这个狗贼,为了一己之私,搞得我楚国庙堂江湖皆不得安宁,我非要宰了他,为天下除害!” “真是笑话!”乌昙道,“我大哥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光复馘国,哪里是一己之私?你们既如此憎恨他,又来馘国做什么?” “早知狗贼回来了,老子才不来馘国!”那侠士怒斥,又转向铁忠,“铁兄,我等与袁哲霖水火不容。只是,今日乃是你们复国起义之日,我等不便向他寻仇,待成就大事之后,我等再来同他算账!但是,复国既然由他领导,我等也决不能助他,就此告辞!”说着,又冲乌昙道:“还不放开我师弟?你自去复国,日后,我等再与你决一死战!” 他这番话说得一本正经,但乌昙和众海盗差点儿忍不住笑出声来——这些楚人究竟是迂腐还是愚蠢?本来馘国人造反就不关他们的事,何况他们还和哲霖结了梁子,那何苦还千里迢迢跑来趟浑水?既然来了,遇到仇人便该痛痛快快打一场,竟然说什么等人家复国成功再来寻仇?那时候是要来杀人家的皇帝吗?如此荒谬,竟也能说得义正词严,仿佛自己是多么侠肝义胆——可真笑死人了! “王大侠稍安勿躁!”铁忠上来劝解,“眼下是民族存亡的危急关头,个人的恩怨,能不能容后再议?咱们还是先依照徐将军的布署,夺取京城。” 徐将军?就是那个徐松涛了吧?乌昙想。放开手中的假道士:“不错,万事以大局为重,既然诸位都是为了复兴馘国而来,那就暂时将过往的恩怨抛开,共谋大事。” “呸!”那假道士踉踉跄跄跑回同伙身边,“过往的恩怨当然可以暂时不计较,吾等也不是那样心胸狭窄的人。否则,也不会跋山涉水到馘国来。但是,徐将军说的是铲除岑广和玉旒云这两个大奸贼,拥立馘国太子,可没说要助袁哲霖这混账趁乱篡位。” “你说什么篡位!”海盗们咋呼起来,“比起那个毛孩子,我们袁大哥好千倍、万倍!” 楚国侠士们何甘示弱,跳起来怒吼:“一国太子尚在,由太子登基,乃是天经地义。若是凡事不问纲常伦理,单凭实力强弱,那和禽兽有何分别?你们既喜欢让文武全才统治,那何不干脆接受樾寇的奴役?我看樾国朝廷人才济济,连玉旒云一介女流都率军横扫天下,可比袁哲霖那狗贼高明千百倍!不如你们拥戴她做皇帝好了!” 众海盗憋笑憋得肚子都疼了,心道:这群楚国的饭桶,真本事没有几分,却恁地喜欢抬杠,难道耍嘴皮子还能帮他们打胜仗吗?依旧拼命装出愤怒的模样:“□□爷爷的,这怎么可以相提并论!我们袁大哥文韬武略,一心只为百姓着想,他……” “少说两句吧!”乌昙怕弟兄们言多必失,打断了他们,转向铁忠道,“这些楚人诸多啰嗦,显见着根本不是真心要助我们一臂之力。我看也不必再浪费时间,先夺取京师要紧。至于之后是袁大哥登基,还是太子即位,等大功告成再商量不迟!” 瞧铁忠一行的神情,他们似乎也是一样的想法,只不过觉得楚国武林人士毕竟也是一支可用的队伍,既然来了,若不善加利用,实在可惜。当然,从方才交手的情形来看,乌昙这边的实力更胜一筹,得他们相助,舍弃楚人也不算太大的损失。是以,他们虽然仍是对楚国侠士好言相劝,却并不十分热心了。 反倒是乌昙心中盘算:这些楚国匹夫来到此处,应该在玉旒云的意料之外,不知他们还有多少同党,若是不能打探清楚将其消灭,或许会成为铲除复兴会的一大变数。还是得把这些人骗进城去,控制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内才是!他即招呼众海盗进城,又高声冷笑:“你们看,袁大哥说的不错,复国之事只能依靠自己。这些楚国人,嘴里讲什么要杀岑广、玉旒云报仇,他们能有什么国仇家恨?终日就只会内斗而已!” “狗贼,你嘟嘟囔囔又说什么!”那几个侠士果然被他激将。 “我说什么?我说的无非是我在楚国的所见所闻罢了!”乌昙道,“听闻当初玉旒云只带着一个护卫来到楚国,你们倾全武林之力,布下重重关卡要置她于死地,结果呢?你们自己争夺起盟主之位来,让她毫发无伤地穿越楚境。后来,袁大哥费尽千辛万苦,想让大家团结一致,谁知,又为了个盟主之位,搞给天翻地覆。连朝廷里唯一的好官程亦风大人都被牵连……” “你不要含血喷人!”侠士们怒道,“我等自始至终都不曾参加那劳什子的武林盟主之争。都是袁哲霖那狗贼,还有端木平那老家伙——老家伙一心只想着自己的荣华富贵,甚至还把独生女儿送去樾国给玉旒云当军医。似他这等不忠不义之徒,根本就算不得我楚国绿林的一员!” “呵!”乌昙冷笑,“原来你们也知道端木姑娘——不错,她的确是在樾国行医。但是她素来不曾效力樾国皇帝,她只不过是本着医门中人救死扶伤之心,努力在做着自己的本分而已。为了救人,她甚至愿意潜入瘟疫爆发的城池,甘愿与病患共存亡。你们做得到吗?我看是做不到的!不然也不会几次三番在樾寇手里吃败仗——差点儿连京城都被人家攻破!” 几个侠士被戳中软肋,一时无从辩驳,愣了愣,才反唇相讥道:“共存亡?我们做不到,难道你们就做到了?可别忘了,贵国的皇帝陛下还在我国当侯爷呢!” “废帝是废帝!”乌昙道,“袁大哥可不一样!当初城破之时,他可是战斗到最后一刻。之后又一直为了复国奔走!今日,他带领我们回来郢城,也是打定主意不成功便成仁——要不就杀尽樾寇,光复故国,要不就死在这城中。你们可有如此的觉悟?” 那几个侠士都呆了呆——他们哪里有什么必死得觉悟?只想着借复兴会起义的大好时机可以刺杀岑广和玉旒云,之后全身而退。 乌昙当然也猜到他们如此的想法,是以,不待他们回答,即冷笑道:“既不能立刻回答,可见没有抱着必死之心,那就给我滚回楚国去!像你们这种满脑袋功名利禄的鼠辈,到了战场上也只会畏畏缩缩——不,是根本没见到敌人,已经诸多借口。我看你们不过就是想趁众义士奋战复国之时,给自己捞点儿好处罢了!” “你说什么!”侠士们被激得跳了起来,“我们也是决心斩杀恶贼,才不远万里来到馘国。你这满口胡言的臭小子,爷爷今日便和你赌,看谁取下玉旒云的人头!”说着,率先往城门里走,其余侠士也都咋咋呼呼地跟着。乌昙装模作样去阻拦,被铁忠等人劝阻。 “楚国的各位大侠也是一片好心。”铁忠道,“大敌当前,咱们自己别起内讧,大侠方才不是也一直说内讧误事么?未请教大侠高姓大名?” “我姓吴。”乌昙随口回答。见楚国侠士已经被骗进城,目的达到,也就不再多言,假装是被铁忠劝服了,招呼众海盗“护送”铁忠一行回城——可不能容一人漏网。 那马车辘辘驶过他的面前,车内妇人吩咐略停一停,挑起帘子来将他上下打量,目光中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欣喜和激动:“壮士……齐王……他……可好么?” 乌昙怔了怔,不知要如何回答。正思量着编个什么谎话,见那妇人垂下泪来:“这一路上……他……受了很多苦吧?”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了。旁边的丫鬟仆妇便上来劝慰,但一行劝,一行自己也哭了起来,边哭还边说:“这下可好了,娘娘您日盼夜盼,齐王殿下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吗?不仅回来了,还要光复故国,登基为帝了呢!” 这妇人莫非和哲霖还有什么关系?乌昙皱眉,不敢妄言。幸而铁忠回来低声向他解释:“这位长寿宫珍太妃,是齐王殿下的亲生母亲。” 哲霖的亲娘?乌昙一惊,和手下们交换了一个眼神,意思是要小心谨慎,说错一个字就会露馅。即带着众人向珍太妃行礼。 “免礼。”珍太妃拭着眼泪,“我得好好感谢诸位壮士。那孩子能走到今天这一步,都是多亏了诸位保护和扶持。今日无论成败……无论生死……诸位的恩惠,我都记住了。” 无论成败生死?众海盗皆想,做你的春秋大梦,今日是你的忌日,此地是你的葬身之处!不过表面上,大家还扮出恭敬之态,垂首道:“娘娘请放心,吾等为袁大哥……不,为齐王殿下,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如此这般又表了一番决心,那边楚国武林人士早已经等得不耐烦了,珍太妃一行才进了城门去。铁忠随即吩咐手下登上瓮城城墙,于箭楼等处了望埋伏,又放下了瓮城门的千斤闸——看来复兴会惧怕樾军从其他兵营前来镇压,所以先切断对方增援的路径吧! 也好,乌昙想,这样他们把自己关在了城里,倒省了我们的事了!又瞥了铁忠一眼——他差人做事井井有条,像极了樾军中的那些将领,果然军官出身和江湖中人还是不同的。 正这样想着,铁忠走到了他的身边:“吴大侠,还未请教大侠出身何处?” “出身?”乌昙皱了皱眉头,“此刻箭在弦上,就要和敌人拼死一搏,铁兄还有功夫闲话家常么?” “不。”铁忠道,“正是因为箭在弦上,才更须小心谨慎——”他的神色已经从方才在城外乍听哲霖归来时的惊喜变成了冷冰冰的严肃:“吴大侠,我知道你武功高超,此刻你我二人相距不过一尺,你要取我的性命易如反掌。只不过,你看城上——”方才他安排的复兴会中人居高临下,都拿出了隐藏的弓矢,随时可以将乌昙一行射成刺猬! 可恶!乌昙心中暗骂自己疏忽——珍太妃已经离开了瓮城,这会儿自己手中连个人质也没有!诚如铁忠所言,他可以杀了铁忠,但也仅限于此了! 一旁的众海盗也注意到情形不对,有几人已经去腰里摸兵刃。乌昙连忙用眼神制止:此时和对方动手,就什么都完了。 他冷冷一笑:“我和弟兄们打开城门,让你们进来,最后却落得如此下场么?” “吴大侠不要误会。”铁忠道,“我并无心伤害诸位,只不过听诸位口音甚为陌生,似乎不是我馘国人士。谨慎起见,须得请教诸位的出身,并且请诸位解释一下,究竟是如何结识齐王殿下,又和他结为兄弟?” 乌昙的心思转得飞快:既不能自称是楚人,也无法冒充馘国人,此刻能蒙混过关的身份还剩下什么?是了!郑国人!同样为樾国所灭,有着足够的报仇理由,再加上他们的东海口音,应是当下最令人信服的说辞了!因不卑不亢道:“既然你非要知道,说出来也无妨——我和弟兄们都是郑国人,原本也是不同门派,只不过国破家亡,流亡楚国,在楚国遇到了袁大哥,折服于他的胆色与本领。我郑国并无如此有勇有谋愿意为复国奔走的皇孙。所以,我等愿意追随袁大哥,哪怕不能光复郑国,能助他复兴馘国也是好的。” “郑国人?”铁忠略沉吟,又扫了众海盗一眼。 “信不信由你。”乌昙道,“袁大哥还在等着咱们。你们既然不愿联手,那不如就此别过!”说着,转身便走。 “等等——”铁忠伸手去搭他的肩膀,被乌昙缩身避开,回头怒视,已然满面杀气:“你还想怎样?” “虽然有些无礼,但事关重大,我还是不得不问——”铁忠逼视着他,“请问齐王殿下现在何处?” 乌昙当然可以随便编一个所在。只是,一个谎言总要用另一个谎言来支撑,只怕谎话编得多了耽误时间倒是其次,一不小心被听出破绽,就前功尽弃。当下冷冷道:“你也晓得事关重大,我为何要告诉你?” 铁忠怔了怔,随后露出一丝无奈的笑容:“吴大侠说的也有道理。虽然听闻齐王殿下归国,万分欣喜,但一则此事无法确认真假,二则复兴会起义计划周全环环相扣,中间可没有诸位的一席之地。我若贸然让诸位加入,只怕弊大于利。权衡之下,只好委屈各位在此等候。倘若齐王殿下当真归来,待事成之后,铁某人自当负荆请罪,听凭处置!”说着,招呼左右要将乌昙等人拿下。 “老大,眼下怎么办?”大口鱼低声问。 事到如今,也只有扯下面具,跟他们一战了,乌昙想,只不过要退到城头羽箭射击的死角。他因而假装为复兴会中人所逼,同众海盗一起缓缓后退,到了瓮城的一处藏兵洞门前。而恰恰在这个时候,听城楼上传来一声惨叫,一个复兴会中人摔将下来。众人皆是一惊,抬头看时,又见接二连三有人跌落。 “有埋伏!有埋伏!”城楼上传来嚷嚷声。 “这是怎么一回事?”铁忠怒视乌昙,手中兵器已经半截出了鞘。 “就是……”乌昙只说了这两个字,铁忠的长刀便如同变戏法般到了他的手上。下一刻,寒光过处,铁忠从肩膀到腰被斜斜劈成了两截。 其余瓮城内的复兴会中人见状大骇,纷纷挥舞兵器扑了过来。但海龙帮中人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常年在海上征战,他们习惯近身肉搏,而且敌人越是气势汹汹,他们也越勇猛凶残,一个个都亮出家伙,看到有敌人近前来,就直接挥刀猛斩。他们不像行伍出身的兵士讲求章法,也不像普通绿林豪杰在意公平决斗。他们只想要斩杀对手,所以不管对方是一人还是两三人,他们但凡能围攻的,都尽量围攻。兵器砍了出去,中不中要害也不管,反正砍瓜切菜一般,砍了脖子是脖子,砍了手脚是手脚,一时间,藏兵洞门前不仅鲜血四溅,还骨肉乱飞,犹如地狱。 铁忠率领的这一支复兴会的队伍可能大多是馘国兵士,向日在战场上也没见过如此凶残的打法,一时间被杀愣了,全无招架之力。他们城上的同党虽然想弯弓射击,但一则角度刁钻,二则混战之时难辨敌我,更何况,原本藏身箭楼的樾军士兵蜂拥而出,顷刻在城上杀成一团。而原本躲在兵器库中的樾军士兵此刻也没有继续埋伏的必要,纷纷杀将出来。这样,还不够一盏茶的功夫,瓮城之中全部复兴会中人都变成了支离破碎的尸首。 海龙帮中人虽然也浑身浴血,但几乎都是敌人的血。偶尔有受伤的,都不严重。只是模样看来甚为骇人。玉旒云此来西疆,樾军兵士多多少少听说她带着一群从东海收服的海盗,本来以为这些人不过是武功高强,担任护卫之职。此刻才第一次在战斗中见识到他们的本领。与其说惊叹他们的武艺,不如说是震慑于他们的凶残。无不在心中庆幸这群恶鬼并非自己的敌人。 “老大……这下可违背王爷的命令了!”大口鱼搔搔后脑勺,“一个活口没留下,谁去散布袁哲霖归来的消息呢?” 方才情急之下哪儿考虑到这些,乌昙环视四周,忽然意识到楚国侠士和珍太妃一行早就进了城去,不知是否目睹方才的厮杀?这可要坏事!他赶紧冲进城门去,却哪里还见得到那一行人的踪影? 事到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明德门就留给诸位守卫了。”他拜托那当值的百夫长,“从此刻起,既不准出,也不准入。”又转身交代大口鱼——现在起,海龙帮兵分两路,分别搜寻珍太妃和楚国侠士们——他分析,楚国侠士方才口口声声说要杀岑广和玉旒云,此刻玉旒云回城的消息他们应该还不知道,而岑广病卧府中整个西疆都晓得,这伙人多半是冲着平北公府去了。而珍太妃是复兴会带来参与复国的,最终的目的地应该是旧皇宫。但此刻或许受到惊吓,去哪里躲藏了。城中复兴会的巢穴众多,他知道的只有鱼肠胡同,还有花街的百媚阁等几处娼馆。不能一处处搜索,只能顺路瞧瞧而已。 “大口鱼你们往平北公府,我往鱼肠胡同——”他道,“若是遇上楚国的匹夫或者那老太妃,自然斩草除根,若是没遇上,也不执着——到了决一死战的时刻,区区几个人,也成不了什么气候。” “好说了!”大口鱼道,“总之如果遇上其他复兴会的龟儿子,咱还说自己是袁哲霖的手下便是。” 乌昙点头,便要出发。这边守城的兵士又叫住他们,问他们要不要换一身衣服才走——他们的模样,好像刚从地狱里钻出来的厉鬼一般。让城里的百姓见到,只怕带来不必要的恐慌。 “这就不必了吧!”大口鱼笑道,“咱们不是齐王殿下麾下的猛士,刚刚经过一场恶斗夺取了明德门吗?这样看着多英勇——再说了,这街上连条鬼影都不见,去吓唬谁呢?” 众人一想,可不如此?也都付诸一笑。不过,就在这个时候,原本“鬼影不见”的街道尽头忽然传来喧嚣的锣鼓声,有一支犹如庙会花车巡游一般的队伍朝这边咚咚锵锵缓缓而来。 第229章 巡游的队伍转眼就到了跟前。可以看见当中有几个浑身彩衣,戴着面具,看着像是神汉巫婆一类,有的持鼓,有的持铃,一路敲敲打打,还有的边走边向天空抛洒符纸,嚷嚷着:“消灾解难!逢凶化吉!”也颇有一些百姓跟在他们后面,捡拾地上的符纸。m 这又是哪一路人马?海龙帮中人相互望了望:虽然猜不出,但此时此刻,只要不是自己人,那就都是敌人了。他们即不避不让,挡在路当中,和巡游队伍正面相逢。 常人乍见这一群浑身血污凶神恶煞的汉子,只怕不逃跑也要吓得呆立片刻。可是巡游队伍中的一众神汉巫婆却仿佛没看见他们一般,径直又唱又跳朝前走。只有那几个跟着捡符纸的百姓被吓了一跳,停住了脚步。 “喂!这是在干什么?”大口鱼拉住一个带着马首面具的神汉。 “消灾解难!逢凶化吉!消灾解难!逢凶化吉!”那神汉不回答问题,反而摇动着手中的法器,又从腰间的皮囊中掏出不知道什么粉末朝大口鱼洒过来。大口鱼惊得赶紧向旁跃开,但是那粉末还是沾到了身上——细看之下,不过是烧纸的灰烬而已。 “列位大师和仙姑正在做法。”一个瑟瑟发抖的百姓解释道,“英雄饶命……英雄饶命……” “谁要你的命!”大口鱼不耐烦,“做法又是为了什么?” “消灾解难!逢凶化吉!”那百姓道,“昨夜天降陨星雨……这是大灾……大灾之兆……听说郢城就要毁灭了……” “去你爷爷的!”大口鱼啐道,“谁在这里妖言惑众?今日大吉大利!乃是齐王殿下光复故国的大好日子!” “齐……齐……齐王殿下?”百姓们皆是一惊,连那些做法的“大师”们也都略停了停,不过没有搭话。 “英雄,你说齐王殿下,那是……是哪一位?”两三个百姓围上来问。 “齐王殿下你还不知道?”大口鱼道,“就是皇上的亲弟弟,天下闻名的大英雄,在楚国考了状元还当了武林盟主的那一位!” 百姓们都惊愕不已,继而露出欣喜之色:“齐王殿下光复故国……是……是什么意思?” “这还能是什么意思?”大口鱼道,“自然是驱除樾寇,光复馘国,由齐王殿下登基为王。从此,大家的好日子来了!” “果真?”百姓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有人拉着一位巫婆道:“仙姑,齐王殿下回来,这可不是来消灾解难的吗?” 那些神汉巫婆似乎也有些错愕,只不过带着面具看不出表情,唯做法的动作稍稍迟缓。终于有一人忍不住问道:“果真有这种事?齐王殿下不是身在楚国吗?而且听说他在凉城掀起一场风波之后便不知所终……” “齐王殿下不是不知所终,而是……卧薪尝胆……”大口鱼难得掉书袋用对了一个词,“他如今带着兵马回来了。咱们已经消灭了明德门的樾寇,至于城里其余敌人,也要杀个片甲不留!”他边说,边指了指城门的方向,从城门洞里隐约可以看见遍地倒毙的尸体,让人不寒而栗。 “这……这都是……你们这几个人做的?”一位巫婆颤声问道。 “当然不止我们。”乌昙怕大口鱼谎话说过了头,急忙补救,“齐王殿下招募四方能人异士,今日要与樾寇决一死战。虽然没有几万大军,但是今日来到郢城也,也有两千人。诸位大师、仙姑说今日郢城有大灾,也并非虚言。齐王殿下虽然英明神武,但是樾寇也非等闲之辈。吾等今日在郢城与敌人决战,势必血肉横飞。诸位乡亲父老,如果不想被殃及,还是闭门不出为妙。免得齐王殿下在战斗中还要诸多挂虑。” “啊!可不是这个道理!”百姓们纷纷调头往回跑,转眼没了踪影。留下那些五彩斑斓的神汉巫婆们。 “诸位大师、仙姑不怕被卷入厮杀中?”乌昙问。 “我们自有神明庇佑!”一个头戴牛角的人道,顿了顿,又问,“齐王殿下当真带了两千人马来到郢城?敢问他老人家现在何处?” “诸位不是有神力么?难道这点小事还算不出来?”乌昙嘿嘿一笑,“不必装腔作势了,其实诸位是复兴会中人,在这里装神弄鬼,乃是因为今日要造反起义,光复故国,想鼓动些百姓上街来,制造混乱,给你们打掩护,是也不是?” 众人皆不回答。但是不约而同望向领头的一个带着牛头面具的汉子,似乎是在等他决断。但那男子也只是盯着乌昙,一言不发。乌昙冷冷一笑:“你们没有神力去猜测齐王殿下的所在,齐王殿下却对你们的计划了如指掌——你们暗算岑广和玉旒云,用火油□□牵制岑家军,夺取郢城诸门之后,下一步就是占领皇宫,拥所谓的太子登基——是也不是?” 对方仍是不答。乌昙忽然变了脸,一把揪住那牛头面具汉子的胸口,怒道:“你们要拥立哪个当皇帝,齐王殿下都无所谓,但是蛊惑百姓出来给你们做人肉盾牌,我们便不能坐视不理!此乃一国之都,天子脚下,连樾寇都有军规不得纵兵屠杀,尔等却戕害本国同胞,天理难容!我就代齐王殿下教训教训你们!”他说着,扬起手来,一把拽掉了对方的面具,劈里啪啦打了二十来个耳光。待旁人从惊愕中反应过来,呼喝斥责之时,那汉子早已被打得两颊红肿嘴唇爆裂,牙齿也掉了好几颗。当乌昙把他丢开,他晕头转向,站立不稳,一屁股坐在地上,张口似乎想要斥骂,但是满口血水,只能哼哼。 旁的神汉巫婆也不再伪装下去。怒冲冲指着海龙帮中人骂道:“既然同为复国而来,为何对自己同胞下此毒手?” “我大哥方才不是已经说了吗?”大口鱼咋呼道,“你们是同胞,郢城的百姓难道不是同胞?为了复国,让他们出来挨刀子,那就是畜生干的事情!” 复兴会高举义旗,在这一点上自然无法反驳。但还是有人辩解:“樾寇人多势众,我等若不智取,哪里有胜算?” “你们这叫智取?”大口鱼啐道,“你们这叫卑鄙无耻!馘国落入你们这群狼心狗肺之徒的手中,惨过被樾寇统治!” 复兴会中人毕竟理亏,只能小声嘟囔:“樾寇兵精马壮,我们才不过千余人马,要是不发动些百姓,如何能打得过他们?” 才千余人马!海龙帮诸人悄悄交换了一个眼神。乌昙又道:“屁话!要抗击樾寇,当然要举全国之力。但是要百姓心甘情愿为国效力,才是长久之计。似你们这般坑蒙拐骗,只顾着推人去送死,当百姓都是傻瓜吗?就算被你们骗一次,还能一直上当受骗?恼火起来,不仅不帮你们,还调头与你们为敌——哼,你们的千秋大梦,也该醒醒了吧!” 复兴会中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想来他们心中也有数。这样一路又唱又跳卖力做戏,也不过吸引了十多个百姓跟随,还被乌昙等人几句话就劝散了,怎能指望这些人舍生取义?“届时,有太子殿下登高一呼,自然万众响应。”他们说道,不过底气已经大不如前。 “哼,太子!”乌昙冷笑,又转向海龙帮诸位,“你们当中有谁认识馘国太子?” “不认识!没听说过!”众海盗心领神会地嚷嚷,“我们只认识齐王殿下,是和咱们拜了把子的好大哥。你们从哪里弄来一个毛孩子,就假充太子,跟齐王殿下争夺王位?” “不是假充太子!”复兴会的人急了,“这千真万确是我国太子,是由齐王殿下的母妃珍太妃亲自保护抚养,就等着复国之日——齐王殿下若是不信,大可以亲自去向珍太妃求证。” “方才珍太妃一行刚刚经过此处。”乌昙道,“怎么没听她说起这事?” “这……”复兴会中人当然答不出来。而乌昙也没想听他们回答,摆手道:“罢了,此刻大事未成,太子是真是假不值得探究,齐心协力,击败敌人才是正经!” “兄台言之有理!”复兴会中人似乎也松了一口气,“敢问诸位接下来要去何处?” “吾等自然按照齐王殿下的计划行事。”乌昙道,“你们不会还要继续装神弄鬼,蛊惑百姓吧?我可警告你们,若还有同党扮成这等牛鬼蛇神的模样在街头招摇,令他们速速停止‘天降灾祸’之说,否则,齐王殿下岂不成了灾祸吗?” 复兴会中人相互望望:本来他们的任务就是鼓动百姓上街。但此刻若回答“是”,只怕又要遭乌昙一顿毒打。“今日连我等在内有十六支队伍于郢城各处呼召百姓,此刻实在是无从联络。”他们解释道,“而且,决战之期已近。齐王殿下归国,虽然必定令我复国义师如虎添翼,但此刻骤然改变原订计划,只会令己方阵脚大乱,让敌人有机可乘。倒不如,你我双方互通有无,携手对敌,诸位以为如何?” 互通有无,携手对敌?乌昙眯眼,心中瞬间转过许多主意,不过,在摸清对方的心思之前,不能贸然行事。即问道:“和你们互通有无?”言下之意,对方不过是一群小喽啰能知道什么大计,哪里配和“齐王殿下的把兄弟”互通有无? 对方似乎也明白他的意思。“我等虽然不晓得全盘大计,但可以带诸位去见徐将军——未知齐王殿下是否……是否在明德门?可以请殿下也一同……” “混账!”乌昙骂道,“慢说殿下不在此处,就算在,也断没有他去见徐松涛的道理,要见,也是徐松涛来拜见殿下吧?” “话虽如此……”复兴会那个被乌昙打得鼻青脸肿的汉子道,“都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待我等去禀报徐将军,再领徐将军去见齐王殿下,只怕……” 才说到这里,忽然看到道路尽头又出现几个神汉巫婆打扮的人,锣鼓喧嚣,符纸漫天,朝这边过来了。“哟!”海龙帮的人笑道,“才说无从联络,这又来了一队。快叫他们过来听爷爷们教诲!” 复兴会中人显然很不情愿,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大声招呼远处的同伴。那些人大约也没料到会在此处撞上同伙,略迟疑了一下,才缓缓走过来。大口鱼自然凶神恶煞地威胁了他们一番,勒令他们不得宣扬天降灾祸,而要去宣讲齐王殿下归来的消息,如此这般。 不过,新来的这一队人似乎和之前的那一队大有不同。既没有显出多少惊讶,也没有表现出反抗的意愿,只是默默听着大口鱼咋呼,末了,当他大声逼问“明白了吗”,这几人,才发出蚊子哼哼一般的声音:“明白了。”这没的让大口鱼心中直犯嘀咕:复兴会真是什么人都有!这几个看来绝对是酒囊饭袋贪生怕死之辈! “你们……怎么会走到这边来了?”复兴会先前那队领头的汉子好像也对同伴窝囊的表现甚为不满,“这边明明是交给我们这队的!你们原先应该去哪里?” “我们……”对方声音还是如同蚊子哼哼,“是……是去……就是来这里吧……也许……也许是我们听错了。” 连军令都能听错!大口鱼差点儿笑出了生。可是复兴会的汉子却“呼”地一巴掌扇了过去,打掉了面前那人的面具。他其余的伙伴也几乎同时发难,“唰唰唰”瞬间将后来者的面具撤去,且或是反剪了双手,或者锁住了喉咙,还有扫中小腿令其跪倒——瞬间,后来那队被全数制服。 这是做什么?海龙帮中人皆大惊。复兴会中人则露出了凶狠之色,为首的汉子揪住被制服的一个瘦小男人道:“你根本不是我们的人!哼哼得再怎么小声,老子也能听得出来!你是樾国口音!你是樾寇!” 居然是我们这边的?海龙帮中人更讶异了。 “我……我不是……”那瘦小男人分辨,这一次分明是郢城口音。 “你不用装了!”另一个复兴会的女子道,“我认出你来了!你是鼎兴的二掌柜!看来是鼎兴的人跑出来了!” 鼎兴?那岂不就是玉旒云安插在民间的人马?居然落入复兴会之手了吗?海龙帮诸位无不骇异,个个把眼望着乌昙。乌昙心中自然也是一紧: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鼎兴的重要性!玉旒云料到反贼会进攻郢城的民生命脉,所以一早命岑家军守卫官仓、义仓,也挫败了贼寇吸纳白银制造挤兑风波的阴谋。却没想到还是算少了一步,让鼎兴落入敌人之手。也不晓得那边的情形到底如何?他沉着脸,不露一丝焦灼,问道:“你们拿下了鼎兴票号?堂堂复国义师,竟然干起打劫银号的勾当?这成何体统!” “兄台有所不知,”复兴会中人道,“这鼎兴票号乃是樾寇的爪牙。他们四处搜刮我国金银财宝,或是直接运往樾国,或是采买我国的粮食、矿产供樾军使用,实在是罪大恶极!所以徐将军一早就计划要拔掉这颗毒牙,将他们的不义之财收为复国之用。毕竟,无论是安抚民心,还是和樾寇长期缠斗,银两都必不可少。” 看来是盯上了鼎兴的银子,乌昙想,至于晋二娘和玉旒云的关系,大概他们还不晓得吧?鼎兴落入敌手,这对今日的决战究竟有多大影响?他一壁看着那几个被捕的鼎兴伙计,一边在心中计算。 而复兴会中人也对鼎兴的伙计展开了盘问:“快老实交代,你们是怎样逃出来的?有多少人逃出来?” 那些人虽然多少带着惊慌之色,却无一人回答。有人做着无畏的挣扎,还有人知道多半性命不保,索性破口大骂:“你们这些反贼!造反就冲着官府去,居然打家劫舍,天理难容!”而复兴会中人也反唇相讥:“你们不是替樾寇的票业司办事的么?你们不就是官府?” 老大,眼下要如何?海龙帮诸人都看着乌昙。 乌昙心中还未有决断,不过大致还是打算以大局为重,先去和玉旒云会合,只要消灭贼寇,不愁解救不了鼎兴的众人。可是,他还未及向弟兄们表态,就见那个鼎兴的二掌柜挣脱了复兴会汉子的掌握,一边朝城门狂奔,一边高呼:“救命!军爷救命!有反贼!有反贼!” 复兴会众人岂能袖手,有人飞身追了上去,拔刀向二掌柜的后背斩落。而说时迟那时快,眼看二掌柜就要血溅当场,一旁的大口鱼忽然发难,大吼一声,将手中的钢刀掷了出去,分毫不差地刺进了复兴会行凶者的后心——此人的刀已经划破了二掌柜背后的衣衫,却在此时失去了后劲,整个人被钉在地上。在场所有人,不管是复兴会、鼎兴还是海龙帮,都惊呆了。“兄台……你……你这是做什么?”复兴会的领头汉子质问大口鱼。 大口鱼怔了怔,他大约只是将鼎兴当成了自己人,又看不得自己人命丧敌寇之手,完全没有想过此举的后果。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反应。但也正是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乌昙决定不再跟眼前的敌人纠缠——杀光他们,对今日的大计也不会有何影响。于是冷笑一声,挥刀朝那复兴会领头的汉子砍去,那人尚不及惊呼,脑袋已经离开身体——已然张着嘴,瞪着眼,还说出一个“你”字来。 复兴会余人不觉骇然。他们对于海龙帮诸人的身份本来将信将疑,此刻自然可以确信对方是敌非友。只不过,已经太迟。既然乌昙开了头,海盗们何须他招呼,一个个也都亮出兵器。不吆喝招呼,也不摆无谓的架势,直接朝着最靠近自己的敌人攻去。那些人根本来不及抽出兵刃,就纷纷成为刀下亡魂。有几个甚至在脑袋搬家之后,双手还没松开鼎兴的伙计。而鼎兴的伙计们,可想而知被喷溅的鲜血浇了满头满脸。方才,他们被复兴会捉住,觉得已是生死一线,却还没有对“生死”有切身的体会。这会儿,经历血肉横飞,听到刀刃切骨削肉之声,他们已不知自己是生是死。有两三人当场吓得晕了过去。余人也都瘫软在地,半晌回不过神来。 “二掌柜!”乌昙上前扶起呆若木鸡的瘦小男人,“你受惊了。” 那人仍好像身在噩梦之中,渐渐才感觉到抓住自己胳膊的那只手,但却分不清是被人扶着,还是被黑白无常拖着。继而模糊地望见城门洞里跑出来一队士兵,呼喊着,问这边发生了什么事。他才慢慢地清醒了。 “鼎兴票号被反贼占了。”乌昙代为回答,“这些伙计应该是逃出来求救的,正好在这里遇到了复兴会的贼人——你们是来此处求救的吧?” 这时,二掌柜的元神才算完全回到了肉身之上,能开口说话了:“是……小人等的确是来……是来求救的……此外,还有要事禀报……” 据二掌柜所述,鼎兴在郢城的分号是前一天夜里忽然遭到复兴会的袭击。当时,晋二娘正亲自率领一众伙计清算当天的账务,忽然有二三十个壮汉破门而入。鼎兴的保镖护院根本就不是其对手,几乎眨眼的功夫,整个银号就被人夺下,上至晋二娘,下至学徒,全部被五花大绑。起初他们还以为是遭了盗匪,可是,见这群人训练有素,配合默契,占领银号犹如军队攻城,晋二娘立刻反应过来:这是被复兴会盯上了!果然,随后便有一个六十来岁却依旧虎背熊腰的老者步入店铺的后堂——正是前朝大将军徐松涛。 晋二娘在西疆四处替玉旒云打探消息,自然认识徐松涛,不过尚未正式见过面,因而假装不识得来人,撒泼嚎叫:“西疆还有没有王法!光天化日打劫银号!这算是什么世道!” 徐松涛并不理会,径直走到后堂正中,在太师椅上坐下,才斜睨着晋二娘道:“晋财东,现在分明是月黑风高,哪里光天化日了?再说,你还当真不认识老夫吗?” “管是光天化日还是月黑风高!”晋二娘继续撒赖,“总之打劫银号就是犯了王法!管你是何方神圣,就算是当今皇上,也绝没有闯进我等良民的商号,不问青红皂白就把人捆上的道理!” “哈!”徐松涛冷笑,“财东此言差矣!贵国的皇帝陛下似乎最喜欢不问青红皂白就发兵他国,劫掠财物,又将他国百姓变为奴隶——这也许是贵国的王法,就不知在老天爷的眼中,这算是哪一门子的道理?” 晋二娘仍要继续装傻,但是徐松涛摆手打断了她:“财东不必做戏了。鼎兴贵为樾国第一大票号,替票业司办事,又日常出入议政王府,听说是玉旒云跟前的红人。那她日夜想要消灭的‘复兴会’,财东会不认识?老朽就是复兴会的徐松涛。” “徐老爷啊!”晋二娘丝毫不为他那一番话所动,继续装傻充愣,“徐老爷的大名小妇人当然听过,不过跟府上没有生意往来,自然就不认识您,还望老爷见谅——啊,徐公子小妇人倒是见过一次,那天来蔽号要支五万两现银,可惜小号当日没有那么多银两。啊呀呀,徐老爷不会是为了这事就前来找小号的麻烦吧?” “你这婆娘还要装傻要几时?”徐松涛拍案怒斥,“今日我们拿下你这间铺子,乃是因为你助纣为虐,搜刮我馘国民脂民膏,替玉旒云那魔头采买粮草兵器镇压复兴会义士。你倘若乖乖交出银两,助我等复国,自然可以饶你一条狗命,否则,先杀了你店中一应人等祭旗!” 他说得凶狠,本想吓唬晋二娘一番。不料,晋二娘的嗓门也更大了:“什么义士,什么复国,关老娘屁事?说我助纣为虐?更是笑话了!为了把生意做得更大,谁不抓紧一切机会去攀龙附凤?别说内亲王跟我要银子,就是跟我要儿子我也得给她!” 徐松涛被她说得一愣,片刻才斥道:“真是个唯利是图的刁妇!” “生意人不唯利是图那还叫什么生意人?”晋二娘不卑不亢,“就像当兵的,如果不能不要命的杀敌人,那还算什么当兵的?当官的要是不能没日没夜替咱们老百姓筹谋安居乐业的好日子,那还算什么当官的?便是徐老爷您,今天说要造反,还不是不择手段,人挡杀人,佛挡杀佛?连我这种安分守己只求赚钱的老百姓您都不放过,这才是反贼应有的模样吧?” 这一席话几乎把徐松涛说得哑口无言,瞪着晋二娘半晌,才忽然哈哈大笑:“你这牙尖嘴利的婆娘,老夫都不知道你的在骂我还是夸我!不过无妨!老夫只问你,你是要继续执迷不悟做樾寇的走狗,还是助我复兴会一臂之力?生路死路,你自己选!” “我选?您这不是强人所难吗?”晋二娘瞪眼,“现在您的刀架在我的脖子上,非要我跟着您造反。要是您造反成了,那还好说,要是不成,我鼎兴岂不是要被满门抄斩?我是一个生意人,我不做没把握的买卖。要我跟着造反,就得给我看到造反成功的把握,否则,早死晚死还不是一样?” 徐松涛真快要被晋二娘气死了。他身边一人便上来轻声劝道:不必和这个泼妇一般见识,反正整间银号都已经拿下,银号里的银子还不都是复兴会的囊中之物?再说了,现在他们不急需银子,只不过是想要借这里当个据点而已,根本不需要晋二娘点头。 徐松涛捻须沉吟:此话不假。他只不过是想着鼎兴富甲一方,在西疆是不容小觑的存在,若是这晋二娘知道玉旒云的什么秘密,可以逼她说出来,就算不知道,能将她收为己用也不错。没想到被这丑妇一通抢白,没占到半点口舌上的便宜。于是摆摆手,吩咐左右把鼎兴的一众人等拖到后面去看守起来,自己则将账房当成了中军大帐,开始发出一条条的命令。 由于晋二娘等人被关在距离账房较远的库房中,究竟徐松涛下达了怎样的命令,他们并不知晓。只是到了后半夜时,听到几个复兴会的人在外面轻声议论,说起“火油”“□□”。鼎兴一个靠近门口的伙计听了,知道这非比寻常,连忙让大伙儿都安静下来,他附耳在门上细细听,这就听到了此刻二掌柜向乌昙等人报告的大消息—— 复兴会等人起事虽然选在今日,不过,他们也考虑到正面一战绝没有必胜的把握,因此要留下后着。他们已经在城中数地埋下火油、□□,如若起义失败,就在郢城纵火——冬日天干物燥,这几天又北风大作,别说有火油、□□助阵,哪怕寻常的一点而小火星,趁着风势,都能将郢城付之一炬。届时,他们除了宣讲天降灾异,还会将郢城大火栽赃为樾军所为,借机煽动各地百姓响应起义。 “所以他们才派出了那么多巫婆神汉在城中四处游走?”大口鱼惊道,“这些人,居然狠毒到要烧死自己的同胞?” 乌昙也暗暗吃惊:玉旒云选在郢城和反贼对决,其中一个原因就是相信复兴会不想毁坏自家京师、伤害馘国百姓,必然处处掣肘。没想到,复兴会比她想象的要卑鄙——或者不如说,对方真的破釜沉舟,决心无所不用其极了! “财东晓得厉害,千方百计要出来报讯。”二掌柜道,“只是,那些反贼看得紧,小人等一点而机会也寻不着。后来,财东她假装受不了囚禁之苦,愿意投靠反贼,才使那伙人稍稍松懈。正巧他们为了出来散布天降灾祸的谣言,准备了许多面具、彩衣。我们才可以乔装出逃。” 因为不知道城中何处才可以找到可靠得援军,晋二娘让伙计们兵分几路,分别去四面城门向守军求救——当然,如果在途中遇到巡逻的兵队,那再好不过。她自己则率领剩余的伙计继续在银号中和徐松涛等人周旋,以作掩护。二掌柜等人奉命前来南门,万幸在这里遇到了乌昙。 乌昙与守军都觉得此事非同小可。“须得赶紧禀报内亲王!”守卫明德门的百夫长道,“不过,决战迫在眉睫,此刻去请示王爷,会不会太迟?” 肯定太迟!且途中还不晓得会又生出什么变故来!乌昙想,徐松涛是遗老的领头人物。有道是“擒贼先擒王”,既然他在鼎兴,不如现在杀过去将他拿下。先挫败了火烧郢城的阴谋,那样今日的决战才没有后顾之忧。 当下,他让明德门这边调拨几个得力的士兵,与大口鱼一起,换上二掌柜等人偷来的彩衣、面具,前往旧皇宫与玉旒云回合,并报告消息。自己则率海龙帮余人奔赴鼎兴。 经过两场战斗,此时已经日上三竿。街上仍旧鬼影也无,连昨夜积下的雪也大多平整如新,没有一丝踩塌的痕迹,只偶尔会在一些街巷看到零乱的脚印和撒落的符纸,仿佛郢城的人一夜之间死绝了——不仅死了,还作法超度了,处处弥散着诡异之气。 鼎兴郢城分号地处闹市。平日是车水马龙之处。此刻也静悄悄。唯一与别不同的是,鼎兴打开了半扇门,且有两个伙计打扮的人在门口扫雪。只不过一看那动作,就晓得是装模作样,应是复兴会放哨的。 “老大,现在怎么办?”海龙帮的弟兄们问乌昙。 这还有什么怎么办?乌昙想,他在海上打劫之时,从不曾计算再三才向敌人下手。虽然现在追随了玉旒云,算是樾军中的一员,但也不会因此就学到运筹帷幄的本领。海龙帮战斗的方式依然如昨。 “探探那里面有多少人,然后端了。”他简单地回答。 这种命令若是在樾军之中,只怕将士们会大为不解:如何探?派谁去?多长时限?几时回来会合?里面人多要怎么办,人少又要怎么办?诸多问题,须得一一交代。尤其像鼎兴的这座大宅院,又不是只有两三间房。他们前面做生意后面住人,从外面看来,不知有三进还是四进,院落房舍颇为复杂。这么少的人分散了潜入敌营,极有可能有去无回。所以,闯入之前,理应有万全的准备。然而,在海龙帮里,这命令便是“各自为战、随机应变”的意思。也是他们一贯的作战方式——反正是要端了,无论敌人多寡,弟兄们看着办就好了。 “如果可以……”乌昙又补充,“留徐松涛一个活口,问问火油□□布置在何处。” “哈哈,好!”众海盗从城外杀到城里,每一场血战都让他们更加兴奋。听到这种命令,心中闪现的不是战斗的危险,而是杀戮的快乐。相互或是拍了拍肩,或是捶了捶胸口——那是他们过往行动之前彼此招呼的方式,意思是,只要不死,一会儿再见——然后,各自寻找适合潜入鼎兴的地点,一个接一个跃入院墙。 乌昙没有选择潜入。他以为,要引出徐松涛,须得正面攻击,而且,有了正面攻击,才给潜入的弟兄制造机会。于是他大剌剌走到鼎兴半开的正门口,在两个假扮伙计的复兴会中人的注目下,叉腰吼道:“官府巡查!听说有贼人打劫银号!还不给老子放下兵器,出来投降!” 复兴会的两人不觉怔住:倒不是因为忽然遇到官府巡查,而是觉得这个官差多半是个疯子——岂有单人匹马来巡查的道理?而且,看他浑身污秽,好像去哪个窟窿里钻过一般。只是,两人还不及上前答话,乌昙已经挥刀进攻,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一刀一个,将两人都砍倒在门前。而店堂内,也有两个把守的人听到“官府巡查”的吆喝,即出门来看。但连门前的状况都来不及看清,已经倒毙在乌昙的刀下。 这时乌昙手里拿的还是方才明德门激战中抢来的刀,连战之下,刀刃已然打卷。他便随手丢掉了,拔出原本的佩剑来,大步踏入店内。 也许是复兴会自以为夺取鼎兴乃是樾军绝对料不到的一招妙棋,又或者是因为大部分人马都派出去执行各样的任务,店内的人似乎并不多。乌昙斩杀四人之后,面对的是空空如也的店堂。穿过去,才又遇到敌人。自然也是一剑结果,毫不啰嗦。此时,又见不远处一间房内走出两名男子,他便一言不发飞身上前,一剑挥过,斩获两枚头颅。推门看房内,十几张惊恐的脸庞映入眼帘——都还被绑着,应该是鼎兴的伙计。 “你们不要出声,在这里等着。”乌昙道,“我是内亲王的人。” 众伙计差点儿没喜极而泣。虽然被命令“不要出声”,还是有人呼道:“太好了!”也有人道:“我们没事!财东被反贼头头带走了。应该是去了银库——从花园的水井后面下去。” “谢了!”乌昙一抱拳,又退出门去。这时,看到海龙帮的另外两人也来到了前院的天井,正分别和三四个敌人战斗。他即抢上前去,先帮一个胳膊受伤的弟兄结果了对手,随后又去帮另一个被人围攻的弟兄。不过那人还不领情,反而叫道:“老大,这里我能应付,你继续往里去吧,里面还有好些反贼呢!” “你这臭小子,乱逞什么能?”乌昙不顾他抗议,还是挥剑顺手击毙一名敌人,然后才跨过月门往大宅的第二进院落而去。 这边早就杀成了一团。看来就在他绕回正门直闯店堂的功夫里,从不同地点潜入鼎兴的海龙帮众人都各自遭遇了敌人,有的从室内打到室外,有的从后面的第三进、第四进庭院打到了前面。该死的!乌昙低低骂了一句:原来复兴会留守的人还不少嘛!不过,却也没有多到令他动摇的地步。虽然弟兄们看来并不轻松,但是也没有全然陷入苦战。他只迅速地扫了一眼周遭,并未看见徐松涛——二掌柜的描述中,是一个六十来岁的魁梧老者。他即吆喝道:“弟兄们,别手软,论人头领赏!”即大步继续前进,边走还边帮忙结果了几个敌人。遇到帮众抗议,他还能回以玩笑:“是老子杀的,但是那人头算你的!哈哈!”一路吼一路杀,只见鲜血四溅,连刀剑的寒光都被血影遮蔽。乌昙终于来到了花园。 水井在一处六角凉亭之下。乌昙上前去就看到井后开了一个三尺见方的洞,一条台阶直通地下。走进那片黑暗,很快就听到了人声——正是晋二娘:“将军,这银子可真的不能用!” “你这吝啬的妇人!”斥责她的显然就是徐松涛了,“既然承诺要为老夫办事,这银子就算是献给了复兴会,还有什么能用不能用?再说了,老夫也没说现在就要拿走你的银子!” “不,不,不——”晋二娘道,“小妇人绝不是小气。现在我鼎兴这么多条人命都掌握在将军和复兴会各位英雄的手中,您要多少银子,我能不给?只是这些银子都不用……用了后患无穷!” “银子还有用了后患无穷的?”徐松涛不耐烦道,“你在这里胡言乱语什么!” “没有旁人在,我才说给将军听……”晋二娘神神秘秘,“这些银子……都是假的。” “假的?”徐松涛莫名其妙,应该是拿起元宝端详掂量,“哪里假了?” “我真的是只跟将军说——”晋二娘也拿起元宝,互相敲击着,叮叮作响,“这是先前樾国权贵内斗的时候,有人铸造的假元宝。只有外面是白银,里面是铅。分量虽然一样,其实价值连真元宝的十分之一都不够。当时小妇人替他们鉴别出来,这些银子就被朝廷没收了。” “还有这种事?”徐松涛闻所未闻。 乌昙倒是曾经听玉旒云说起,还记得她说假元宝事发,也正值她病重之时,后来还是在晋二娘的帮助下挫败了对手的阴谋。“那妇人虽然其貌不扬,有时说话又惹人讨厌,却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呢!”玉旒云当时这样微微笑道,“她就像是一只耗子,要想出其不意在敌人身上咬几口,有时候还真得放这只耗子出去。” 乌昙现在就是来搭救这只“耗子”的。他已经走到了台阶的底端,可以看到晋二娘和徐松涛了——后者果然和二掌柜描述的一样魁伟,在油灯昏暗光线的映照下,看来就是一团巨大的黑影。 “既然被没收,怎么又在你的银库中?”徐松涛问。 “这还不是因为这一阵复兴会的诸位英雄在西疆吸纳白银?”晋二娘将元宝放回去,“内亲王说,大量白银流失,只怕会引起混乱。但再调白银来,只会让更多的现银流入敌手。所以她才吩咐将这批本来打算投放到楚国的假银子紧急调来郢城了。之前她买别墅,用的就是这些假银子。” “好卑鄙!”徐松涛不禁骂出声。 “内亲王本来就是个不择手段的人。”晋二娘道,“凡是跟她作对的,她都会令其不得好死——所以将军若是此番不能赢过她,将军的人头自然保不住,小妇人的全家上下也都要跟着陪葬了。” “怎么?”徐松涛冷笑了一声,“你现在是来当说客劝我投降?” “我哪儿敢?”晋二娘连连摆手,“王爷杀不杀我,那是今后的事。将军要杀我,可就在眼前。反正家底我都已经给将军看了,您想怎样就怎样吧!” “你放心!”徐松涛道,“本将军的目的是光复故国,不会滥杀无辜。你既然老老实实把财产都献给复兴会——不管是真银子还是假银子,本将军都信守承诺,保你鼎兴上下安全。” “啊呀呀,将军说的真好听!”晋二娘道,“那也是将军当真复国成功,我鼎兴上下才能安全。若是不成——听说您打算烧毁整个郢城?那我岂不仍旧难逃一死!” “你哪里听说的?”徐松涛一震。虽然乌昙只能看到他的背影,但是也能感觉他双眼露出了凶光。 “还不是将军的手下议论的时候听到的?”晋二娘声音如常,“并非小妇人有心偷听,实在当时小妇人和伙计们都被关在库房里,哪儿也去不了。而将军的手下就在门外议论,咱们想不听也不行呀!说实话,小妇人也是听了这个消息,才决定要助将军一臂之力——假如将军起义不成,点燃那些火油□□,小妇人若是能活动,还有一线生机,若是被关押,可等不到内亲王来救我啦!” “算你识时务!”徐松涛道,“老夫也不想奖郢城付之一炬。不过……” “你们这些官老爷的事,小妇人可管不着。”晋二娘道,“反正天下不管谁当皇帝,咱们小老百姓都只有被人鱼肉的份儿,你们说杀就杀,你们说烧就烧,银子是你们的,命也是你们的……哼!反正轮不到我们出声。” “财东这是在骂老夫?”徐松涛忽然笑了,“就算是,老夫也无从反驳。成王败寇,弱肉强食,这就是世间的道理。不甘心被人鱼肉,那就只有揭竿而起了。” “我可从来没想过要揭竿而起。”晋二娘一个银箱一个银箱的摸过去,“我只不过是想在你们争权夺利的间隙里赚点儿钱,吃好穿好,如此而已。” “财东真是直爽!”徐松涛笑道,“难怪能在那个魔鬼的一般的玉旒云手下也混得风生水起,老夫开始欣赏你了。” “啊哟,多谢将军抬爱!”晋二娘道,“欣赏小妇人,就占领我的店铺,囚禁我的伙计,还抢走我的银子——天下间有这样欣赏人的么?” “哈哈哈哈!”徐松涛这次大笑起来,“真是牙尖嘴利——我保你性命,总可以了吧?” “怎么保?”晋二娘不依不饶,“整个郢城都烧起来,大家同归于尽了,难道还能飞出去不成?就算那时候我没有被囚禁于此,跑上街头,不是被乱兵砍死,就是被难民踩死。难道将军还有法术?” “我当然没有法术。”徐松涛道,“不过,火烧郢城只是今日一战的最后一着棋。即便用上了,我也没打算和敌人同归于尽。复兴会这几年来能够在樾寇的围剿下始终保存实力,靠的绝不是视死如归玉石俱焚,而是审时度势,当进则进,当退则退……” “将军文绉绉的说话,小妇人不明白。”晋二娘打断,“您的意思是不是复兴会从来都给自己留下逃生的退路?看情形不对,就立刻撤退?” 徐松涛点点头。晋二娘便追问:“那这逃生的通路在哪里?” 这次徐松涛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转头狐疑地看了晋二娘一眼:“你这刁妇,莫非是想从老夫这里套出话来,然后去报告樾寇不成?” “将军也太疑心病重了!”晋二娘怒道,“小妇人现在插翅难飞,要去哪里通风报信?不过是想问清楚逃跑的路线,提前做个准备。要是复兴会大获全胜,那小妇人还乐得不走呢!” 徐松涛仍是不信:“真走到了那一步,老夫会信守承诺,带财东出去,财东大可以放心。” “我呸!我才不放心呢!”晋二娘忽然丢掉了先前那恭顺的语气,又撒起泼来,“你们这些官老爷们如果靠得住,母猪都会上树了!成天红口白牙赌咒发誓,到头来,能兑现的有几条?就连白纸黑字写了借据的,都赖账不还银子,这样空口无凭随便一句话,想要骗鬼?” “老夫可是言出必……”徐松涛还没说完,晋二娘便嚷嚷着打断了:“言出必行,也要到时候能做得到呢!在郢城打起巷战来,你们被樾军杀个落花流水,决定要点火烧城了——那光景,你还有功夫来理会我鼎兴上下几十口人的死活?” 这理由让徐松涛无从反驳。晋二娘又乘胜追击:“所以说,你们这些王侯将相,让人替你们卖命的时候,说得比谁都好听,一转头,全都跟放屁一样。所以你们也休怪我们这些小老百姓见风使舵,阳奉阴违!” “哈哈哈哈,实在是说得我哑口无言!”徐松涛笑道,“不知财东面对玉旒云是不是也一样伶牙俐齿?罢了,罢了,财东要保住鼎兴上下几十口人的性命,老夫明白。姑且指一条路给财东——倘若真的点火,会从禁宫烧起。从这里是看不到的。借着风势,大约要烧到梅花巷,这边才会瞧出些端倪来。到时候财东可以带领上下人等朝北走。北面比较安全。” “北面?”晋二娘不解道,“大火又不长眼睛,管什么东西南北?要逃出城去,这里不是距南门比较近吗?” “我等已经精心布置,若迫不得已必须焚毁郢城,会按照事先安排的路径一一点燃。北面是我们留下的逃生通路。”徐松涛道,“各种详情,你就不必问了。到时候只管往北面逃就好。” 按路径一一点燃?计划还挺周详!乌昙想,非得抓住这老贼,问明火油、□□的所在,一一拆除才是!当下,他离开石阶,踏入银库,准备一击将徐松涛擒获。也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外面传来了嘈杂声。有人高呼:“徐将军,不好了!樾寇偷袭——” 第230章 徐松涛听到这呼声自然是一惊。但是,他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的反应,已经被乌昙扼住了喉咙。当时,晋二娘还不知来人是谁,装模作样地呼救,待看清乌昙的脸,才稍稍露出松了口气的神情。但是谨慎如她,在分不清谁胜谁负的时候,怎会轻易表露出立场?稍稍退后了两步,在乌昙和徐松涛都够不着的地方往地上一赖,哭号道:“救命啊!这是什么世道!老天爷快来替小妇人做主啊!” 徐松涛则是仗着自己久经沙场,不肯轻易受制于人,虽然被勒住了脖子,还是出招反抗。只不过,一则他年事已高,二则他与乌昙的势力实在天差地别,那几下挣扎只是徒劳而已。反而惹得乌昙不耐烦了,照着他的膝盖窝就踢了一脚,登时让他跪倒在地,随后又卸脱了他两边的肩膀,疼得他差点儿没晕厥过去。“你……你这樾寇狗贼!”他仍咬牙坚持着怒骂。 乌昙无暇跟他耍嘴皮子,直截了当问道:“火油火药布置在何处?快老实交代!” “哼!”徐松涛切齿,“要杀要剐悉随尊便!反正今日郢城就是尔等葬身之地!” 乌昙当然也没指望他有问必答,拽着他的后领朝银库外走,同时也招呼晋二娘:“此处的反贼已经被我们杀得差不多了,财东若是害怕,可以待我出去看清楚了,叫你,你再上来。” 晋二娘也果然不客气,并不跟上去。待乌昙回到花园,极目所见,再无一个站着的敌人,也几乎听不到厮杀声,出声招呼,她才慢吞吞爬上台阶来。看到花园里横七竖八的尸体,饶是她大胆,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我的天老爷,你们把我这儿变成什么了?这以后谁还敢住在这里?谁还敢来跟我做生意?” “至少财东保住了性命吧?”乌昙道,边说边拖着徐松涛往前面走。每过一处,都看到复兴会中人的尸首,或有几个活着的,也都被海龙帮帮众制服。帮众当然也有受伤的,轻伤者居多。有两三个伤势较重的,已由正由鼎兴的伙计在照应着——他们已经被全数救出,不过似乎是确信乌昙能将晋二娘安然带回,所以都没有跑去银库,而是取了金疮药和白布等物来帮救命恩人包扎伤口。此刻见到晋二娘果然毫发无伤,众伙计都欢天喜地:“财东的计策就是高明!二掌柜他们也堪称神勇啦!救兵来得真及时!” 事到如今,晋二娘也不再装蒜,抚着心口道:“这真是亏得我平时积德行善,才能逢凶化吉——你们这些猴崽子们也记得着,不管赚了多少银子,都要多做善事,指不定什么时候就需要老天爷来显灵搭救呢!” 伙计们纷纷点头,不过语气还是嘻嘻哈哈——也不知是因为晋二娘向日待他们和气还是忽然化解了危机大家都轻松了下来。“财东所言极是!等过一阵子,咱们去铁山寺捐个金身,再供多几盏长明灯。那里不是号称西疆最灵验的寺庙嘛?咱们去那里做功德,以后必定万事顺遂!” “去铁山寺捐金身?”海龙帮帮众不知道鼎兴的伙计们对这场叛乱知情多少,“铁山寺此番只怕不是要捐个金身那么简单,得整个儿重建呢。山上的那些佛堂加上山中的那些暗道,你们鼎兴把所有银子拿出来只怕还不够!” “狗贼!”徐松涛怒斥,“铁山寺、清水庵都是我西疆佛门圣地,今日为与尔等一决死战,才不惜破釜沉舟,将佛堂烧毁。待杀尽贼寇,必定拿你们的骨头去做基石,世世代代把你们踩在脚下,好叫你们知道馘国百姓的骨气!” 乌昙等人因为先和玉旒云一行赶回郢城,并未目睹铁山寺大火。但是,既然已经听说复兴会打算一旦事败会将整个郢城付之一炬,区区铁山寺和清水庵被焚,也不值得惊讶。是以,对徐松涛的叫骂不予理会,只是搜寻还有没有一息尚存的敌人,看能不能从他们口中问出复兴会焚城计划的细节来。但无奈的是,乌昙之前下了除徐松涛之外一律格杀的命令,鼎兴之中的复兴会中人即便尚有一口气在,也都伤势过重,无从盘问。吴松涛见状,哈哈大笑:“何必白费力气?总之今日你们是死定了,不是被我复国义师乱刀砍死,就是被火油火药烧死!这就叫多行不义必自毙!” “□□爷爷的!”海龙帮诸人暴怒,“不让你尝尝老子们的厉害,你还嘴硬!”说时就有人上来踢了徐松涛两脚。 乌昙本想制止——这时候,若是连徐松涛都死了,就彻底问不出个所以然了。只是,这老家伙如此顽固,又早已抱定了同归于尽想法,想要从他口中逼问出火油、火药之所在只怕难于登天。不如索性放手让弟兄们拷打逼供,碰碰运气。是以,他袖手不管,冷眼看着徐松涛遭遇拳打脚踢,同时心中盘算着其他的方法:复兴会今日乃是分头行事,各路人马的领头者应该都晓得全盘计划。从四面八方赶去皇宫的那一些已经来不及拦截,鱼肠胡同那里倒可能还有些人,只是离此地甚远,眼下的形势经不起耽搁……这可如何是好?对自己谋略上的欠缺,愈发感到沮丧。 这时候,晋二娘却忽然想起了什么。“说起做功德,咱们之前是不是花了一大笔银子修缮永明渠?” “永明渠?”鼎兴的伙计都还记得。这永明渠是郢城用来排水的设施,开凿于五十年前,为的是春季融雪和夏季暴雨之时避免京城内涝。当时也请了铁山寺一位在营造上造诣颇深的高僧设计,采用明渠与暗沟相配合的方式,将天然的河道与人工沟渠相连,在整个郢城的地上地下织出一张纵横交错的水网。据说前后花费十年才完成,竣工后,果然解决了内涝之苦。只不过,雨水冲刷城中各地的泥沙,沟渠易于淤塞。须得时时疏浚。建成最初的十余年,官府都征发民夫修葺永明渠。后来,因为皇帝昏庸,国库亏空,渐渐懒于维护,到樾军征服馘国时,永明渠已经彻底失去了排水的功能。岑广授命镇守西疆,第一年夏天就遭遇了严重的暴雨,郢城内涝,不仅官员百姓寸步难行,种种秽物浸泡水中,将城池搞得臭不可闻,还引发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疫病。事后,官府决心重修永明渠。至于费用,除了从库银中拨发一部分,大多向地方富商豪绅募集。鼎兴来到西疆设立分号之后,自然也就成为了募捐的对象。前后被迫献金逾三千两。晋二娘刚刚亲自来到郢城时,还训斥伙计们败家。但官府找上门来时,她也不得不屈从——就在三个月前,还拿出五百两来。 在众多商家和官府的努力下,永明渠总算从完全废弃开始逐步恢复作用。但毕竟工程浩大,修好的只有一小部分而已。“这那里是沟渠,简直就是吸金无底洞!”伙计们记得晋二娘这样埋怨,“要全修好,可不得搭进去几百万两?咱们还是趁早搬去旁的地方好了!” ——这光景,她怎么忽然提起永明渠来了?众人皆有些摸不着头脑。晋二娘的三角眼却放出精光:“永明渠最早是为了让前朝皇宫不要淹水才修建的,所以是从旧皇宫开始开凿的。平北公主持的修缮工程,也是从旧皇宫那边开始,慢慢向四面八方延伸。我记得我们鼎兴出钱修的那一段是从皇宫往西面去的,而大昌米铺的赵老板,则出银子将皇宫往东的那条主渠修到了梅花巷……那会儿,赵老板说夏季内涝,常常会威胁他的米仓,希望能优先疏浚他店铺附近,不过官府却说他店铺地处城北,地势较高,修葺工程要先解决城中低洼地带的排水难题……” 众人听她如此念念有词,且越说越亢奋,更加莫名其妙。不过,他们都知道,晋二娘虽然有时会装疯卖傻,但绝不会无端端说些废话。且这时候,大伙儿也注意到徐松涛的面色渐渐难看了起来,听晋二娘每说一句,他额头的青筋就鼓胀一分,看样子,若不是他两肩脱臼受制于人,他就要跳将起来把晋二娘掐死。 莫非——这永明渠还跟复兴会的谋反大计有关?不由都把眼望向晋二娘,求她速速揭晓谜底。晋二娘当然也不卖关子。瞧见徐松涛青紫的面色,她已经知道自己的猜测多半不假,略带得意地冷笑一声:“徐将军,你们的火油火药是布置在这永明渠中吧?你们一旦事败,就在旧皇宫点火,这火头就从那边顺着永明渠烧过来——距我鼎兴最近的,就是梅花巷了,那是新修的永明渠的最东边。之后,暗渠没有疏通,所以并没有火油火药在地下,得依靠房屋燃烧,所以还稍许有些撤退的时间,是以方才徐将军说,从这里看到梅花巷起火,再逃不迟。而皇宫向北,明渠、暗渠完全没有疏通过,所以地下一点儿火油、火药也无,冬季刮的又是西北风,地面上的火星不容易扩散去那边。因此,你们留下北面作为退路——小妇人说的不错吧?” “放屁!”徐松涛大声否认。但他那激动的态度,恰恰证明了晋二娘说的大差不离。 “快去挖永明渠!”乌昙当即下令。 “等等!”晋二娘喝住准备往外冲的海龙帮中人,“就你们这几个人可不够——永明渠四通八达,哪怕现在只翻修了三四成,那曲里拐弯儿的,只怕也有好几十里。咱们不知道火油火药有多少,又究竟藏在何处,要把永明渠挖个底朝天,得找帮手才行!” 这道理谁都明白。但如此光景,要去哪里找帮手?兵队、官差都全部出动剿匪了,百姓们个个胆小怕事独善其身——真能动员一批出来,也不放心交给他们——这万一有反贼混在其中,岂不麻烦? 晋二娘显然看出乌昙的疑惑。“不用担心。”她拍胸口道,“郢城要是被烧了,损失最大的就是咱们这些有家有业的。生意越是做得大,越是输不起,尤其千里迢迢从京城到西疆来的,谁也不想在这种破地方赔了夫人又折兵!”说着,她就吩咐众伙计:“你们快去——恒祥绸缎庄的钱老板,龟山茶庄的李老板,四友古董店的薛老板——去告诉他们,他们的铺子都在新修的永明渠附近,一旦反贼放火,他们这些年的心血可就全完蛋了。让他们立刻出动所有伙计、仆役,把自己家附近的永明渠给挖开来。要是找到了火油火药,就——就怎样?”她不知道如何处理才安全,因扭头问乌昙。 乌昙又怎会晓得,只想,这玩意儿一刻不销毁,一刻都是隐患,要让它烧不起来,要不就扔水里,要不就抢先烧掉。因指示晋二娘,或者寻一处空阔之地点燃,或者凿开冰冻的河面,将这些祸害倒进水里。总之,让各位老板带着伙计们见机行事,关系到他们的身家性命,相信他们也会万分小心的处理。 晋二娘点点头,又向伙计们补充了几个店家和掌柜的名字,如此这般的嘱咐了一番,即打法他们速速去报信。自己则带着余下的伙计及海龙帮众人去梅花巷附近挖掘永明渠。 这一大群人从鼎兴里浩浩荡荡走出来,连招呼带吆喝的,很快就改变了街上死气沉沉的氛围——其实,鼎兴里面发生一场拼杀,这动静周围的人都听到了,只是没人敢出来探问究竟。如今见到晋二娘带着大队人马扛着榔头、铁锹出门,便有人忍不住开门问道:“财东,这是做什么?” “当然是保命啦!”晋二娘一惊一乍道,“林老板,你不知道今天郢城有大祸吗?” 这被称为“林老板”的显然是个精明的人,对于大祸的真实所指了然于心,却不愿轻易宣之于口,只小心翼翼道:“财东说的是昨夜天火乱窜,预示大灾吗?” “谁跟你说天火!”晋二娘跺脚,“是真的要失火了!反贼要在郢城放火,让咱们大家都给他们陪葬呢!” 这话可把林老板吓了一跳——连乌昙等人也吃了一惊,没想到她如此轻易就把复兴会意图纵火一事跟左邻右舍说了——万一这些人中也有图谋不轨的,那可如何是好?但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此刻也收不回来了。 “财东,此话怎讲?”林老板煞白了脸。 “就是那些反贼呀!”晋二娘道,“他们在地下埋了火油火药,要把整个郢城都烧了——这可是方才在我家作乱被官兵抓到的反贼亲口说的。我这不立刻就带了人出来挖地自救么——林老板,你也快带着伙计们来帮忙。你家可是做绣品生意的,一着火就什么都完了!” “竟有这种事!”林老板拍大腿,“我这就来——”说着转进店内,不久带了五个年轻力壮的伙计出来。而这当儿,晋二娘又和旁边三五家铺子的掌柜将复兴会的阴谋疾言厉色地说了一回,几乎是眨眼的功夫,便纠集起一支四五十人的队伍,扛着各式各样的工具,跟着晋二娘往梅花巷去。 “财东,这会不会太冒险?”乌昙低声提醒晋二娘,“这些人不明底细,万一有几个反贼混在其中,岂不是走漏了风声?况且,反贼们先前想要煽动百姓上街来,企图让官兵在巷战中处处掣肘。如今财东叫了这么些百姓出来,岂不是正中反贼下怀?” “哈?”晋二娘扭过脸来,挑眉盯着乌昙,直看得他头皮发麻,“在官老爷的眼中,我们这些升斗小民,就只有被反贼利用,给你们添麻烦的份儿?我虽然斗大的字不识得一箩筐,但我也听说百姓是水,朝廷是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是吧?连反贼都知道,他们那艘船,没水就走不了,难道内亲王反而打算旱地行舟吗?” “这……”乌昙怔住:玉旒云并没有说过要利用郢城的百姓做什么,只说他们若是不安分的躲在家里,被巷战殃及就是活该了。照这么看,的确如晋二娘所说,在玉旒云的一盘棋中,没有百姓的一席之地。但她这也是考虑到百姓的安危吧?这些市井之徒,胆小怕事,也没有什么本领,难道还能和复兴会战斗吗? 此念方起,他心中忽然又电光火石地一闪——且看身边那些扛着铁锹、木棍甚至火钳、簸箕的百姓,虽然不能和敌人搏斗,但若是能靠他们捣毁复兴会的火油火药布署,岂不是此番决战巨大的助力吗? “老爷们可能觉得咱没武功、没学问、没计谋,但是胆小怕事贪生怕死也是咱的本领呢!”晋二娘眯虚起本来就不大的三角眼,用一种难以言喻的几乎有几分自豪的目光看着自己呼召出来的这支队伍,“复兴会的那帮家伙,以为平民百姓都是一些愚昧无知,能被鬼神之言诓骗的人。或许多多少少我们是相信鬼神的,不过,在自己还能想法子的时候,我们可更相信自己——瞧瞧他们又唱又跳了大半天,喊出来多少人就知道了!谁不晓得郢城要出大乱子?如果这大乱子是‘人祸’,经过从前的战乱,大家可明白得很,这种时候躲在家里最安全!如果这大乱子是‘天灾’,那根本避无可避,只有等死的份儿!倘若跳大神真能逢凶化吉,那也等着别人去跳,自己捡个现成的便宜最好,犯不着跑上街去,万一被天火烧死,岂不亏大了!但是如今告诉他们,反贼要放火,要烧死大家,这火油火药,就在咱们附近,只消找出来毁掉,大伙儿就有了一线生机——这就完全不同了。这是咱们能做的事,做了就有一线生机,不做便是死路一条,大伙儿还不出来做吗?” 可不是如此!乌昙不得不赞同晋二娘的分析。这不就把一群没什么用的人——甚至有可能成为阻力的人,变成了己方的战力吗?这丑怪妇人可真不简单!“是我考虑的不周到。”他由衷地道,“财东的计策实在高明——哈哈,想不到我一介海盗,差点儿旱地行舟,亏得财东开闸放水,这场危机可以化解了!” “现在说化解,未免太早了。”晋二娘道,“正面交锋的胜负,咱们左右不了。是王爷获胜,还是复兴会扭转局面,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晓得。只不过,对于郢城的百姓来说,这也并不重要——不要葬身火海,不要被烧尽家财,那才是他们关心的。所以,他们其实也不是帮王爷,是在帮自己而已——至于小妇人,我乃是樾国商人,好不容易在这里站住脚,银子没赚到,可不想血本无归,我自然是支持王爷的。” 这份支持,有可能就成为今日成败的关键呢!乌昙想。 他们这样谈话的时候,一行人已经来到了梅花巷。毕竟有些商家之前参与过永明渠的修缮,而一路上越聚越多的百姓,也有不少曾经被征为民夫,多少晓得这水渠的布局走向,很快就已经从一处水井旁找到了暗渠的入口,开始动手挖掘。但是晋二娘却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去,叫住大家:“各位父老,咱们大动干戈之前,还有件重要的事,我得跟大家说一说!反贼心狠手辣。既然不惜埋下火油火药,拉咱们陪葬,可不会抄着两手,看咱们捣毁机关。反贼长什么样儿,咱们不晓得。总之没有在脑门上写‘复兴会’三个字。所以,咱们得多加注意。若是身边有什么可疑人,咱们一定得合力将他拿下,免得他跑去通风报信——要是他狗急跳墙,在这里就点起火来,那咱们就全体要被炸上天了!” 百姓一听,深以为然,有些当即前后左右看看,搜寻可疑之人,还有的道:“我们带来的都是我们自己认识的,绝没有一个失心疯的反贼!只要大伙儿都和自己的街坊邻居一起,遇到生人,就盘问清楚,这样反贼便没有可乘之机了!” “好得很!”晋二娘点头,“现在我鼎兴已经发散人手去寻恒祥绸缎庄的钱老板、龟山茶庄的李老板还有四友古董店的薛老板等等,一起帮忙拆除这些要命的机关。大伙儿只管放心,只要齐心合力,每一处地方的火油火药都能被找出来,郢城便会平安无事。因此,你们就不用去给自家的亲戚朋友报讯了——”说到这里,她顿了顿,三角眼中射出冷光:“现在梅花巷这里,只要有一个偷偷跑去报讯的,咱们就当他是反贼,好不好?” “这……”大伙儿其实心里并不是都想过要去给城中其他地方的亲朋好友传信,但是听晋二娘这样说,哪怕有此念头的,也都打消了。“不错,就这样办吧!咱们留几个在外把守,提防反贼图谋不轨。” “甚好!”晋二娘道,“咱们这里有些官兵老爷。他们其实是迫不及待想要下暗渠去挖火药。不过,可以让他们留几个人在外面,咱们也留几个人在外面,一同把守,大家觉得如何?” “就照财东说的办!”大伙儿道,“别啰嗦了,赶紧去挖那些要命的东西!”说时,锄头、铁锹一通乱砸,将暗渠挖开了。 海盗们虽然出身草莽,但是真正动员平民百姓做这样一件要命的事情,他们还是头一遭,多少还是有些不放心,生怕乱起来无法控制局面。但是很快,他们就发现,百姓团结起来自救,就好像他们的弟兄与敌人短兵相接一样,并不需要讲求计划章法。性命攸关的时候,个个都克尽本分。在外把守的,瞪圆了眼睛,几乎连一只野猫也不允许走出他们的监察范围去。而在内挖掘的,先是大刀阔斧,然后就小心翼翼。因暗渠内部不见天日,大伙儿担心误触机关引发爆炸,原想借几盏灯笼,又怕带了明火下去反而危险,就想出拿铜镜反光的法子。住在旁边的人,立刻就找了好些镜子来,有人帮忙照明,有人继续挖掘,里外同时开工,不到一个时辰的功夫,几乎把整条梅花巷给挖开了。 挖了这么长都未找见,这还得继续挖到几时?乌昙心中焦躁,郢城的明渠暗渠这么多,没有复兴会提供确切的位置,这样无异于大海捞针吧?而且,在挖掘的过程中,还不断有附近的百姓加入,人越多、越杂,越是容易出差池吧?他不禁想提醒晋二娘:是不是该想个旁的策略? 不过,就在这个时候,街角的沟渠里忽然传来呼声:“找到了!” 这一嗓子的效果,跟点燃火药也差不多,现场登时炸了,四面八方的人都围了过去:“找到了,在哪里?有多少?” “快都让开!”晋二娘厉声大喝,“又不是挖到了金子,小心被炸上天!”她个头虽小,嗓门却大,果然把大伙儿都镇住了,“唰唰唰”地退开,给她让出一条路。而乌昙则抢在她的前面,扑到最初呼声传来的角落——地上的青石板已经完全被掀起,露出下面修葺整齐的水渠。中间是三尺宽的水沟,两侧还各有一尺宽的石台。此刻,在靠近街道内测的石台上,整整齐齐放着四个罐子,后面还拖着一根麻绳,长长地深入尚未挖开的暗渠中。 “就是这个吧?”那最先发现的人问道,“要不要打开看看?” “这位大哥你请退开一边。”乌昙跳进水渠。他虽然浑身血污,但毕竟身穿军服,那人立刻服从了他的命令。乌昙即小心查看那四个罐子,将上面的封口揭开,见有一罐是油,另外三罐都是火药。“果然就是反贼的机关!”他虽然知道这是致命之物,却也忍不住心中欢喜——总算是找到了。 “好极了!”晋二娘拍手,“来,咱们就地销毁,倒在水沟里吧!” “真是老天保佑!”众人之中响起一片欢呼声。虽然也有小声抱怨,说这油分给大家点灯多好,但立刻被人嘲笑:整个郢城不知有多少反贼的机关,都分给大家,要点长明灯了! 便在这与生死关头全不相衬的笑语生中,火油、火药都顺水而去。随着四个罐子被倒空又狠狠地摔碎,欢呼声更响了。郢城似乎瞬间又活过来,而笼罩众人的不安与恐惧,仿佛也都随波而去。 “这麻绳想是反贼的引线!”众人道,“咱们可以顺藤摸瓜,沿着这绳子的方向挖就好!” 有了这线索,大伙儿干劲更足,效率也更高。很快挖到了第二处机关,照样销毁了火油火药。在那里,见到了两条引线,众人因决定兵分两路继续挖掘。这样便需要更多的人手,虽然挖掘梅花巷的时候,不断有百姓加入,但兵分两路则远远不够。晋二娘即采纳了一个沽衣铺老板的建议,用他店里的红色布料给百姓们绑在手臂上作为标记,再招募自己信得过的左邻右舍加入,也发红色布条为记号。“大家可要小心了!”晋二娘道,“若是让反贼混进来,咱们都得没命!”众人无不称是,各自照办。 此时,大约已未时过半,乌昙虽然担心百姓众多鱼龙混杂,但是心知自己不能继续耽搁,当尽早去和玉旒云会合。即和晋二娘道别,招呼弟兄们往旧皇宫方向去。 他们奔走起来,越发感到被动员得百姓人数之众——从与晋二娘分手的地方,跑出一条街,沿途都还能看到奋力挖掘的百姓,更有人源源不断涌来。 果然是谁能得到百姓,谁才赢得这场争斗,他想,复兴会身为馘国遗民,多少手段都用上了,怎么就没能赢得自己的百姓呢?此念一起,不禁又问:那么玉旒云呢?玉旒云难道得到了郢城的民心?这问题的答案他不知道。但是他确定,玉旒云曾经赢得了除了他师父之外的整个海龙帮,也彻彻底底让他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又奔出一程,渐渐街上的人开始少了。不过,仍能看到从晋二娘那边队伍派过来报讯的手臂上帮着红布条的人。再走一程,街上才几乎和清晨的死寂一般无二。但也在这个时候,听到了某处小巷子里传来那跳大神的喧嚣声。 干掉他们!乌昙向弟兄们打了个眼色,大家便会意,齐向那喧嚣处奔去。只不过,还未到跟前,冷不防旁边某个院落众蹿出七八名壮汉,跟后又出来三五个妇人,手持棍棒,大吼道:“反贼在那里!别让他们跑了!他们会去点火烧死咱们!”乌昙等人不由一愣,又注意到其中一个举着烧火钳的胖妇人手臂上绑着红布条,这才明白过来:想是晋二娘放出消息——但凡跳大神的,都是企图火烧郢城的反贼,在被她呼召的百姓中,这话已经传遍了。所以这边的人虽来不及加入挖掘的队伍,也听说反贼扮成神汉仙姑,远远听闻锣鼓声,即喊打喊杀冲出来了。 复兴会就这样变成了过街老鼠吗?乌昙心中好笑。“看来用不着咱们出手了呢!”他对弟兄们道,“不过还是去瞧瞧,若对方身怀武功,只怕普通百姓还不是对手。” 海盗们都点头称是,跟他一同追上前去。果然见到五六个巫婆神汉打扮的人被百姓们团团围住,棍棒笤帚劈里啪啦如雨而下,咒骂声、讨饶声此起彼伏。 “诸位大哥大姐误会啦!”那几个挨打的人嚎叫,“我们真不是反贼!听我们解释!” “少啰嗦!”百姓们怒吼,“哪有反贼肯承认自己是反贼的?今天就打死你们这帮龟儿子,看你们还怎样兴风作浪!这段日子,我们可算受够了!”说时,又是劈里啪啦一顿好打。直打得那几个巫婆神汉嗷嗷惨叫,有两三个都晕厥过去。只剩一人还有力气辩解:“我们……我们都是鼎兴的伙计……不信,你带我们去前面见财东就是……” 鼎兴的伙计?乌昙一怔:若是复兴会众人情急之下狡赖,断不会说自己是鼎兴的人。想来这几人是晋二娘先前派出去求救的数队人马之一。若是如此不问青红皂白被打死,可真冤枉!他连忙和弟兄们上前阻止。而众百姓见他们穿戴官兵服色,再怎么义愤填膺,也都悻悻住手。此时他们方才能看清圈内挨打的几人,早已经头破血流奄奄一息。“诸位是财东派出去报讯的吗?”乌昙赶紧抓住一个伤势较轻的人问。 那人既惊恐又委屈,几乎连整话也说不出一句,颠三倒四的哼唧了半晌,乌昙才听明白——这些人果然就是晋二娘早先派出去求援的,只是一路上都未遇到巡逻的官兵,反而撞上了几拨复兴会的人,中途还被叫去“保护太妃”。他们生怕露陷,不敢推搪,只得跟着所谓太妃的车轿去到城中一处宅院,在那里见到好些遗老遗少,都朝服打扮,还有一个周身华服的孩子被称为“太子”,听众人议论说,鱼肠胡同只怕已经为樾军所觉察,正好用那里当诱饵,而太妃、太子和诸位王公大臣就从这里去皇宫。几人虽然听得不甚明白,但晓得兹事体大,须得赶紧报告官府。 好不容易找到机会从复兴会的据点溜出来,他们直奔郢城府衙。只是到了跟前,见衙门大门紧闭,连站岗的衙役也不见一个——当然也没有见到晋二娘派来官府求救的伙计。几人不知此处是不是已经落入反贼之手,心中感到万分绝望。偏巧在这个时候,他们撞见了晋二娘适才派出来让各个店铺的掌柜帮忙挖掘永明渠的那几个伙计。这几人不由惊喜得差点儿哭起来——尤其,听到鼎兴的贼人已经被杀得片甲不留,晋二娘等人一切安好,伙计们忍不住连连叩谢各路神仙。 “内亲王的手下都和财东在一起。”后来的伙计建议道,“你们赶紧回去,就可以将消息传给内亲王了!” 于是,这些先出门的伙计们便又折返回来。没想到今日注定一波三折,快到家门口了,被街坊邻居拿下痛打一顿。 众百姓听他们叙述至此,也晓得自己打错人了,有些过意不去。“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众百姓七嘴八舌,“幸亏在这里遇上几位官爷。几位大哥不用忙着回去鼎兴,先到我们家里去歇一歇吧。” 那几人也实在站不起身,只得接受了街坊的歉意。而乌昙则问明了他们口中所说的“太妃”和“太子”的所在,便和弟兄们奔那边而去。 那处宅院的地点倒是一点而也不令人意外。就在复兴会的其中一个据点芳菲园附近,几乎可以说和芳菲园背靠背而建。门口挂的是镖局的招牌。此刻和街上其他店铺一样,大门紧闭。 有了方才血洗鼎兴的经验,乌昙一行丝毫也没有多想,直接分头翻入院内,打算照样见一个杀一个见两个杀一双——连复兴会领头的前朝大将和其他主要战力都已经在鼎兴被歼灭,这个空有遗老遗少的地方,至多有几个三脚猫护卫,不足为惧。 众人都提着兵刃,红了眼一般在宅院内搜索。但是,出乎意料的是,绕了一大圈,连个鬼影也没有见到。众人在中庭碰头,面面相觑:难道贼人已经离开了这里,前往旧皇宫了? 正要恼火晚来一步。忽听旁边厢房里有响动。当即冲了进去,正见到一个青年女子要钻到供桌下。海盗们眼明手快,将她拖了出来。那女子抖如筛糠,先是哭号道:“英雄饶命……英雄饶命……”随后,当被固定四肢无从挣扎时,她看清了众人的脸,止住了哭:“咦,是你们——你们是齐王殿下的把兄弟!” 这是方才那个“珍太妃”身边的侍女?众人对她的模样没什么印象,不过如此打扮,又说他们是哲霖的把兄弟,想来就是在明德门与他们有过一面之缘的太妃侍女之一了。乌昙心中一动,示意弟兄们放开她,缓和了面色,道:“正是。你是太妃娘娘身边的人——这里其他的人呢?太妃娘娘呢?太子殿下呢?” “他们说樾寇已经查到了这里,所以先把太子殿下转移去其他地方了。”那侍女颤声道,“太妃还在这里等着,因为一次没法转移太多人。” “查到这里?”乌昙一惊:鼎兴的伙计才回去报信,复兴会居然就觉察了,而且先行撤退?“你们怎知樾军已经查到了这里?” “之……之前有七八个官兵上门来……好在人数不多,都被薛大人击溃。”那侍女道,“不过,薛大人说,既然能来七八个,之后或许就能来七八十个,还是转移比较安全。” “你可知道转移去了哪里?”乌昙问。生怕这话有些突兀了,又加上一句:“我等从徐松涛将军那边来,他让我们来帮忙保护太妃和太子——虽然咱们弟兄都拥戴齐王殿下,但是太妃是殿下的母妃,咱们一定得好好保护。若你知道转移的去处,我们可以护送太妃过去。” “不……不知道……”那侍女摇头,“不过,他们说先过去芳菲园,那儿有一条地道,从地道走。” 那就正好从地道追过去,将这边的反贼余党消灭!乌昙和弟兄们交换了一个眼色——众人心中也都和他一个想法。“芳菲园就在这宅院的后面,没几步路。”他道,“就由咱们来护送太妃过去吧。” “有劳各位壮士了!”那侍女感激涕零,“太妃娘娘就在密室了,待我去请她老人家上来。”说时,揭开供桌的帷幔,露出密室的入口。自己先顺着梯子爬下去,不一会儿,一众女眷便从下面一个接一个地爬出来。珍太妃在最后,两个仆妇在上面拽,另有两个侍女在下面托,才将她顶出了密室口。 显然,这番避难的经历让女眷们都稍显狼狈,满头满身都由灰尘蛛网。年轻的侍女们也多有惊恐之色。但是年长的仆妇们,看起来却神色如常,还多了几分警戒与威胁的模样,似乎随时准备为了她们的主子拼命。而珍太妃则更加神情端庄从容,和方才明德门前初遇的时候别无二致。甚至在一瞬间,乌昙想,这妇人大约从前在皇宫里也就是这副模样。玉旒云在临敌之时,也有泰山压顶不变色的气魄,但是乌昙以为,那是身经百战磨练出来的,自己出生入死的时候,不也毫无惧色?但是珍太妃,明明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落魄老妇,也明明是身处随时可能丧命的境地,却能有如此威严与淡定,想来是天皇贵胄与生俱来的气势吧。 “见过太妃娘娘。”海盗们都装模作样地行礼。 “各位侠士忠心耿耿辅佐齐王,本宫甚是欣慰。”珍太妃道,“如今正是和敌人交战的紧要关头,诸位还来保护本宫,本宫感激不尽。” “太妃娘娘言重了。”乌昙尽量装出恭顺有礼的样子,“我等既然追随齐王殿下,保护您也就是分内之事。本来我等奉殿下之命来与复兴会商讨复国大计,既然娘娘遇险,我等岂有袖手旁观之理?” “我听说诸位并非我馘国子民。”珍太妃幽幽道,“却对我国复国一事尽心尽力,他日,无论是太子登基,还是齐王称帝,诸位都是复国功臣。馘国绝不会亏待你们。” 不用他日,今日你们就都要上西天了!海盗们心中好笑,但都努力板着脸,前呼后拥地保护着珍太妃出门来。离开了那座宅院,一路来到芳菲园。 一向热闹的烟花之地,此刻当然也是冷冷清清空无一人。不管是茶馆酒肆或者青楼,大部分都紧闭门户,唯独芳菲园的门开着,不过也不见半条人影。 “娘娘,真的要……要到这……这园子里面去吗?”有侍女露出嫌恶的神色。 “如今你们还计较这些?”珍太妃语气不悦,“自樾寇入侵以来,我们还有什么地方没住过?都是仗着复兴会的庇护,才勉强清清白白的活到了今日。但是为了光复故国,宫中不是也有许多姐妹在这污秽之地忍辱负重?我听说这芳菲园就是孟美人和梁美人办的。论身份,她们岂不是尔等的主子?” 侍女们无话可说,垂头认错,引着珍太妃走进芳菲园。 由于珍太妃一行并未从复兴会那里获知地道入口的确切所在,众人在诺大的芳菲园里几乎大海捞针一般,东瞧瞧西看看,推开每一扇门,敲击每一处地板和墙壁,但除了捡到散落的钗环又发现几封肉麻的情书,一无所获。 珍太妃毕竟年级大了,渐渐露出疲惫之色。正巧一行人走到一处华丽的房间,珍太妃就提意暂时休息片刻。海盗们本来不想多耽搁,但是珍太妃却强留他们:“你们也奔波了半日,歇息一会儿又如何?权当是在这里保护本宫便是。” 再要拒绝,反而引人怀疑。乌昙等唯有答应,但心中想着:虽然只不过片刻的功夫,反贼可能已经跑远了,还是得积极搜查才行。是以,大部分人虽然留在珍太妃身边,仍有两人继续出去搜寻。 侍女们扶珍太妃在房内的软榻上坐了,左右垂手肃立。如此雕梁画栋的房间,周围弥漫着烟花女子撤离时不及散去的脂粉香气,配上珍太妃安闲淡定的神色,以及这群动作整齐划一的侍女,画面诡异无比——活像乌昙等人进入了馘国皇宫,正在拜见贵妃。 “左右也是坐着……”珍太妃道,“不如劳烦壮士们给本宫讲讲齐王在楚国的事情吧。” 这可让海盗们挠头了。哲霖的事迹他们只听说了大概,这不是要他们现编吗?却也没有办法,硬着头皮把他们大概知道的事情添油加醋胡扯一番,心中只盼在外面搜寻暗道的伙伴赶紧回来,报告有所发现。 这样强撑了约摸一盏茶的功夫,外面的两人才回来了。可惜,毫无发现。“这样找下去,还不知找到何时!”他们低声道,“反正这群老贼小贼最终也是要去旧皇宫,不如我们先去那里和内亲王会合——至于这个老太婆,抓做人质也没有用,索性杀了吧。” 不错!海盗们觉得此番一无所获,却耽误了许多时间,这劳什子太妃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在这里拿别人取乐——若是此间有茶点,只怕还要一边吃喝一辩听海盗们编故事了。 就这样吧!乌昙点头赞同了弟兄的建议。 只是,就在他转过头,要起身走向珍太妃的时候,脚下的地面忽然消失了。他疾速坠入黑暗之中。 莫非这就是他们在寻找的暗道?是谁误触了机关吗? 当脚下再次触着实地的时候,他忍住浑身筋骨被震荡而产生的痛楚抬头往上看——他距离方才休息的房间已经有四五丈远。而且头顶的那方光亮——也即方才地板消失时打开的密道入口为免也太大了些,几乎整个房间都被囊括在内。因此上,他又低下头来看看自己的周围——海龙帮的一众人等也都跟着掉下来了,唯独不见珍太妃一行。 心中不由“咯噔”一下。 这时,头顶上传来几名侍女的声音,她们的脸出现在入口的边缘。“娘娘,奴婢们看不清楚下面——不过,这么高跌下去,应该不死也残废吧?” 可恶!是陷阱!乌昙当即纵身跃起,想在墙壁上借力跳出去。却没有想到,才碰到墙壁,脚就一阵钻心的疼痛——原来四壁布满了钢钉。这群龟儿子!他心中怒骂,这点破机关就想困住老子?门都没有!即再次跃起。这一次,用钢刀戳在钢钉之间的缝隙中,借力上行。 “啊呀!樾寇上来了!”侍女尖叫,“快关门!” 随着她的喊声,上方的入口开始闭合。乌昙眼前的光亮渐渐缩小,但是他不放弃,继续用钢刀借力向上。只是,那入口关闭得太快,任他再怎么飞纵,也没能抢在缝隙合拢之前跃出这陷阱去,只是勉力抓住了最后那丝缝隙的边缘。机关没能完全合拢。 从缝隙里,他看到了珍太妃的脸。“你们这群贼寇!”珍太妃恶狠狠,“占我河山,又残害我馘国忠良。亏本宫一开始还真相信你们认识齐王!” “娘娘,不必和他啰嗦!”这是一个男人的声音,“您不惜以身犯险,拿下了这群凶残的樾寇,也算是为徐将军他们报仇了!我们快走吧!” 这人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藏在何出,方才竟没有发现?乌昙又从那缝隙里看,却看不见人脸,只看到寒光向下斩来。他连忙松手,才使得手指免于被砍断。但是那缝隙彻底合上了,他也重新跌了下来。 其实看不看又有什么所谓?他心中恼火,恨自己大意:必然是鼎兴那边有乱党跑了出来,所以复兴会在此地设局引他上钩!如今,可着了敌人的道儿了 第231章 玉旒云与乌昙分别之后原意立刻出发前往旧皇宫,但是,就在调集人手的时候,她感到一阵无法抵御的疲惫,浑身的筋骨好像要散架一般,就连坐着都感觉吃力。她心想,自己身上的毒已经解了,这应该只是单纯的劳累而已——毕竟,从她去铁山寺到现在,还不曾好好休息过,虽然身上的寒毒已清,但她毕竟不是铁打的,支持不住也非奇事。如果勉强行动,万一中途倒下,反而为己方添乱。因此,她决定在延德门多休息一刻,待精神恢复了,再与敌人决一死战。 当然,她也不会让时间白白流逝,依旧发出了一系列监视与埋伏的命令。从岑家军大营带来的五百名士兵,除了有一百人留守延德门,其余四百人拆散成二十人一支的队伍,分散出去——如此,单独被人遇见的时候,就好像一支支普通的巡逻队伍。但稍后就会去旧皇宫和旧六部衙门集结,准备伏击敌人。此外,还有继续去各个城门与复兴会据点监视的,皆由原本延德门守军担任。为了方便传递消息,选定城中数个地点作为接头地。需要传信时,就好像驿站一样,一个接一个传过来,避免单一人员来回奔波。 虽然单单发号施令并不需要她奔走,但也大耗心神。因此,她虽在延德门停留了一个多个时辰,还是未能完全恢复精神。陈熙山等人多少都看出了苗头,可是此时此刻,也无法请大夫来。他们所能提供的,只是炭火和热茶而已。最终还是玉旒云自己坐不住了——越是安稳舒适就越是让人松懈,她所需要的也许反而是外面凛冽的寒风和隐藏在街巷之中的杀意。于是她站起了身:“差不多该出发了!” 索性靠意志力站起来,待片刻的晕眩过去,疲劳感便不那么沉重了。步出延德门的岗哨,刺骨的寒意扑面而来,更立刻赶走了倦意。“走吧!”她招呼身边的兵士们。 与之前她派出去的队伍一样,她身边也是二十名士兵,皆作普通巡逻兵打扮,不过都是特意从岑家军中挑选出来的好手。与海龙帮诸人的武功虽不能比,但胜在训练有素,临敌时能相互配合,威力加倍。为掩人耳目,玉旒云自己也扮作一名普通士兵,不骑马,混在士兵之中,徒步前行。 没有走出多远,他们就像乌昙等人一样,遇到了敲锣打鼓跳大神的队伍。只不过,对方见这边都是官府的巡逻兵,并没有太过放肆。而玉旒云早也在休憩之时听士兵报说外面有巫婆神汉在妖言惑众,只不过追随者并不多。她知道这一定事复兴会玩的花招,既然没有太多百姓上当,她也懒得理会,单单觉得这群人滑稽无比而已。但她也忍住了笑,示意士兵们从旁呵斥几句——若不摆点官威,反而会令敌人起疑吧? 就这样,接下来的一程,他们又和好几支跳大神的队伍狭路相逢,也都如此不痛不痒地擦肩而过了。 复兴会还真喜欢搞这些神神鬼鬼的道道儿,玉旒云心中暗骂,之前听无念感慨质测之学不得人心,无论怎样宣讲天地自然的规律,百姓都还是相信祥瑞灾异。若馘国上下都是如此愚昧之人,复兴会装神弄鬼倒不失为四两拨千斤的妙计。但看眼下,被蛊惑的百姓最多也就百八十个人,难道他们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愚昧?就连复兴会也打错了算盘? 一边想着一边前进。毕竟她很少徒步行军,且身体本来疲惫,渐渐的,脚程越来越慢了。起初她只是觉得自己在拼尽全力跟上大家的脚步,到再也走不动时,才赫然发现士兵们一早就已经放慢了步子在配合她。心中不由泛起一丝沮丧,但更多的是对自己的恼火,弯腰抓起一把雪来,狠狠在脸上擦着,强迫自己清醒。 士兵们哪怕与她不熟悉,也都听闻她性格好强。碍于地位悬殊,没人敢轻易上前安抚劝慰,只在心里担忧:万一她逞起强来彻底倒下去,就不知如何收场了。终于有一个人急中生智,指着前方一处颇为体面的房舍道:“这不是龟山茶庄吗?这是自己人,王爷不如去那里暂歇片刻?” 玉旒云顺他所指望去,那店铺门前果然挂着气派的横匾。“何以见得这是自己人?”她问。 “这是西京龟山茶庄的分号。”士兵回答,“官府里包括岑家军兵营里所用的茶叶都是跟他们买的——毕竟西疆反贼众多,要吃进嘴里的东西,必须谨慎。据说这是平北公他老人家亲自交代的。” 独一份的买卖,还能不发财?玉旒云想,难怪店铺如此气派。依稀晋二娘也跟她汇报过郢城所有樾国商号的底细,只是名字太多,没有记住。西京有龟山茶舍这么一号商铺吗?她没有印象了。 这当儿,她知道自己实在无法再勉强下去,于是选择相信士兵们的判断。“就去那边歇歇也好!” 士兵们如释重负,赶紧上前叫开了门:“我们是郢城护军,要暂时征用此地。” 对方有几个健壮的伙计在门前把守,听言都露出狐疑之色。但面对身着官兵服饰之人,并不敢多言造次。这边厢小心翼翼把他们让了进来,那边厢飞跑去报告掌柜。 “咱们就在这儿坐着吧!”玉旒云指指门房,“就算是自己人,也不要太过打扰人家,何况以我的身份,也有诸多不便。” 士兵们想想,此话甚有道理,如果兴师动众的让龟山茶庄接待,难免暴露了玉旒云的身份。只是门房狭窄简陋,虽然掌柜的似乎很仁慈,允许伙计在此处点起炭火取暖,但这样一个只有几张条凳的小屋,怎么适合堂堂议政内亲王休息。 玉旒云却现得毫不在意,径自走了进去,在火盆边坐下,又招呼其他人:“你们也都进来,如果站在门口,反而引人怀疑。”士兵们这才别别扭扭的都进来了,留下两人在门口守卫,另有一人去向主家讨热水。 尽管他们极尽所能避免打扰,伙计还是把掌柜的喊来了。是一个四十岁开外的男子,虽然上了年级,仍看起来剑眉星眸,仪表堂堂,年轻时应是个玉树临风的美男子。他自报家门姓李名孝之,是龟山茶庄西疆分号的掌柜:“愿意为各位军爷效劳。” 士兵偷偷查看玉旒云的眼色,后者谈谈道:“我们公务在身只是在此处暂留片刻,军中规矩,我等不能扰民,掌柜的不必麻烦了,借我们口水喝,已经不胜感激。” 李孝之很识得大体,并不多问,立时垂首答应,让伙计们去准备茶水。不一会儿就端了上来——果然是只有茶水而已,而且茶叶少得可怜,只见到几根零星的茶叶棍子。 “这人也太听话了吧?”士兵们既惊讶又好笑。 “听话不好吗?”玉旒云笑道,“要是给送来山珍海味,又守在外面问东问西,岂不麻烦。” 士兵们亦笑笑。他们不经手军营各样物资的采买,是以从未和龟山茶庄打过交道。不过听闻有些商家,虽然岑广三令五申不得行贿,他们还是悄悄要给负责的人塞好处,结果东窗事发之后,双方都被打了板子。像龟山茶庄这么一板一眼的,难怪可以长久在岑广治下稳坐交椅。 他们给玉旒云斟了茶,想想不放心,在此反贼遍地的非常时刻,谁晓得哪里会有奸细?又没有其他试毒的法子,只有一个士兵自告奋勇喝了一口,咂嘴道:“味道怪怪的,粗茶就是这样吧?” “你又喝过什么好茶?”旁人笑他,“喉咙不疼?肚子不疼?那就行了。” 这士兵摸摸肚子:“哪里都不疼,不过这毒药是不是也有过一阵才发作的?再等一会儿?” 瞧他那一本正经的模样,玉旒云既感动于他的忠心,又感到些许好笑:“你们自己说这里都是值得信任的人,现在又疑神疑鬼,早知道不来了。真害怕被人下毒,那这茶不喝也罢。”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挠头:要说战场上与敌人厮杀,他们自信岑家军不输任何人。但论及阴谋诡计,他们却是一点儿经验也没有。“要不,还是不喝了吧。”大家决定。 “那就倒一杯来暖暖手。”玉旒云笑着吩咐。其实她心中也对走进龟山茶庄一举颇为后悔,只是此刻她的四肢真的不听使唤了,连站也站不起来,遑论走出此处去。“这里距离旧六部衙门已经很近了吧?”独步行军让她无从对向日以马代步时的距离做出估计。 “也不是很近吧?”士兵们道,“走过去没有一个时辰还到不了。” 那也不值得特地过去向埋伏在彼处的岑家军兵士报讯了,玉旒云想,一来一回,当真龟山茶庄有什么古怪,远水也救不了近火,还是只有自己多加提防才行。这不争气的身子啊,她默默催促自己,要赶紧恢复过来。 士兵给她递上那杯最终只能用来“暖手”的热茶,她凝视着金黄色水面上自己的倦容。林枢的话怕是真的,她想,那尽头正在一步一步逼近。她不怕死,一点也不怕。但她惧怕死前不能将那些曾经践踏她的人踩在脚下。再有一点时间,一点就够了。 茶杯的温暖融化了她手指的冰冷。失神之下,她不知不觉将杯子端到了嘴边。 “王爷!”士兵见状连忙喝止,这才将她惊醒。不由自嘲地一笑,随即又皱了皱眉头:“这茶的气味……”将杯子端近了,又仔细闻了闻——是一股很浓的参汤的味道!“你方才喝了,觉得如何?”她问那个冒死试毒的士兵。 “就是……不咋好喝……”那士兵也描述不清楚。 是了,问他也是白问,玉旒云想,一个普通的兵士,岂会喝过参汤?“把掌柜的给我叫来!”她吩咐。 士兵们不明所以,但还是立刻把李孝之唤来了。他还是先前那副从容的模样,恭恭敬敬给众人行礼:“各位军爷有何吩咐?” “你……认识我?”玉旒云单刀直入。众士兵不由都是一惊,但是令他们更吃惊的是,李孝之面不改色,只是直接跪下行了大礼:“是,小人拜见王爷。” “你何以会认得本王?”玉旒云举手示意旁边抽刀戒备的士兵们稍安勿躁。 “小人曾经在西京有幸于鼎兴遇见过王爷一次。”李孝之道,“不过从未曾正式拜见王爷,您不记得小人,那是再正常不过了。” 在鼎兴?玉旒云的确想不起来。况且自己应该从不曾以真实身份出现在鼎兴,怎么还被人认出来?不过此刻也没有必要深究。她轻轻敲击着茶碗的边缘:“你既认出本王,为何不直接说出来?却悄悄献上参汤?” “王爷既然微服前来,那自然是有不能让人认出的理由。”李孝之不紧不慢道,“是以小人不敢贸然相认。” “悄悄献上参汤来,岂不就是表明你认出我了?”玉旒云挑眉。 “参汤是小人对王爷的一片忠心。”李孝之道,“王爷知道小人的心意,又愿意表明身份,那小人自然就可以表明身份了。” 这人说话有些讨厌,玉旒云想,虽然晋二娘牙尖嘴利也叫人不舒服,但是她的锋芒都表露出来,反而现得堂堂正正。而这个李孝之,每一句都恭顺无比,却总觉得鬼鬼祟祟。“你向本王表忠心,想要什么赏赐?”她问。 “小人不要赏赐。”李孝之道,“王爷需要小人做什么,那都是应该的。王爷守护了西疆的安宁,那就是保了我龟山茶庄上下的平安。” 守护西疆的安宁?玉旒云玩味着这句话,看来眼下的局势李孝之心中也明白得很,只是不说破罢了!越是这样小心谨慎越是显得讨厌!不觉皱起了眉头。而偏偏在这个时候,李孝之抬眼偷偷瞥了她一下。这没的让她更加不快了。方要呵斥,不意李孝之跪行上前:“小人斗胆——”他拿起茶壶来,给自己斟了一杯,仰脖子喝干。“既然是给王爷献茶,方才就应该由小人亲自试毒。只是,王爷未曾表明身份,小人也不干唐突……” “可以了!”玉旒云道,“我不过是路过你这里,暂且歇歇脚。你不必大费周章。且忙你的去吧,我一会儿就走了。” “是……”李孝之恭恭敬敬,退出门去。 士兵们这才舒了一口气。先前自告奋勇试毒的那人挠头笑道“原来这是参汤,怪不得味道不同寻常。”qqxsnew “你可真赚到了!”旁人也笑,“咱们这辈子还没见过人参,你倒先把参汤给喝了。也不怕折煞了自己!”边说着,边来给玉旒云斟参汤。 “喝一口参汤还能折煞了?”玉旒云知道士兵们必然不敢再饮这么名贵的东西,特意招呼他们,“大家也都提提神,喝完便上路吧!” 既然是命令,众人不敢推辞,各自谢过,斟满了,又怕这辈子唯一一次喝参汤却牛嚼牡丹糟蹋了,都细细啜饮着品味,但是也没有尝出心目中想象的神仙味道来。唯有心中告诉自己:这东西大约是包治百病的,喝了之后,必然精神百倍,等下要好好给反贼些颜色瞧瞧! 这样又歇了一阵,士兵们可能只是“感觉”自己“应该”更加有力气了,玉旒云却是真的缓过劲儿来了,起身招呼大家:“走吧——”但话音落时,忽然瞥见窗外有两条形迹可疑的人影,立刻喝到:“什么人!” 士兵们应声冲了出去,即听到外面响起女人的尖叫声:“军爷饶命!军爷饶命!我们不是奸细!我们有要事禀报王爷!”随后,玉旒云见到两个女人被拽了进来,一个三十多岁,满脸麻子,不过五官还算端正。另外一个十六七岁,却长得十分丑陋。看二人穿着,似乎是主仆关系。年轻的那个荆钗布裙,是个丫鬟,而年长的那个,虽谈不上满头珠翠,却戴着一对青翠欲滴价值不菲的镯子,显然就是主母了。两人被拖进来,都匍匐在地,丫鬟瑟瑟发抖,主母却大着胆子抬头望望,看清楚了玉旒云的方位,就手脚并用地爬上前去:“王爷,小妇人有要紧的事情向您禀报。” “你是什么人?”玉旒云皱眉。 “小妇人是龟山茶庄西疆分号掌柜李孝之的妻子。”那妇人答道,“也是龟山茶庄西京总号财东的妹妹。”她想了想,又恨恨地补充:“李孝之,他就是为了自己往上爬,才跟我成亲,根本就是个见利忘义,好色成性的混账!” 见利忘义,好色成性?玉旒云品味这这八个字的评语,暗想,这女子莫非是跟夫君有什么矛盾,找我来断家务事?那可真是不知轻重!“不要语无伦次!”她冷冷道,“本王岂有功夫听你抱怨丈夫拈花惹草?你到底有什么要事?” “王爷误会了。”李夫人道,“如果他只是拈花惹草,这么些年,小妇人早也见怪不怪,何至于冒着贻误军机的大罪阻拦王爷?实在是……他……他在家中窝藏乱党!” “乱党?”玉旒云一惊,“你说明白些!” “是!”李夫人擦了擦眼角。 她说,自己和李孝之千里迢迢从西京来到郢城,原本是她哥哥给李孝之一个自立门户的机会——此人在店铺里精明能干,从一介学徒,一路爬到二掌柜的位置上。不过,龟山茶庄自有李夫人兄长的两个儿子作为继承人,李孝之很难有更进一步的的机会,所以,当朝廷号召商家往西疆去开拓生意,龟山茶庄的财东就派出了李孝之。 李夫人虽然不舍得家乡,但是更希望夫君能干出一番事业。此外,她一直没有跟兄长说的是,李孝之时常流连烟花之地,也对家中的丫鬟毛手毛脚——她为了制止,甚至将所有稍有姿色的女仆都辞退,换成样貌丑陋的,但丈夫还是改不了偷腥的毛病。这样背井离乡,来到听说刚被战火□□过的地方,或许可以甩开京城的莺莺燕燕。 只是她没有想到,所谓征服未久的西疆土地,竟然也是个丰饶的地方。郢城不仅繁华不输西京,美女也多不胜数。李孝之在西京的时候,还顾忌着大舅子的想法,不敢太过嚣张,来到郢城之后,变得肆无忌惮。常常以生意为借口前往花街柳巷,连续几天夜不归宿——虽然生意的确是越做越大,但是艳遇也越来越多,甚至李夫人来郢城之后结识的其他商家的夫人们都晓得他的丈夫在外花天酒地。 “妹妹你也不用太放在心上。”她们安慰李夫人,“谁家男人不是那个样子?况且,郢城这里的青楼听说和西京大大不同。西京都是些平民女子,为了种种理由沦落风尘,郢城这里,有好些前朝的宫中女子亡国之后卖身去了烟花之地,据说连贵妃都有呢!你说这些个贱男人,几辈子也没有见过贵妃吧?还能不去玩玩吗?过一阵子,新鲜劲没了,他们自然就回来了。” 李夫人也唯有如此安慰自己。岂料,时日渐久,李孝之却变本加厉,甚至为一个青楼相好赎身,娶作妾室。此女在李家人称沈七娘,仗着受宠,处处都摆出主母的架子,李夫人几乎没有了容身之地。更雪上加霜的是,沈七娘过门一年,生了一个儿子,更加不把多年无所出的李夫人放在眼中。家中除了从西京带来的老伙计还对“财东的妹妹”忠心耿耿,新伙计几乎都站在沈七娘那边。李夫人受不了委屈,就在不久前,曾经一气之下想要回娘家去。 不过,她想来想去,若没有自己,丈夫怎么能从一个小学徒变成大掌柜?又怎么会有银子给个狐狸精赎身?实在不甘心,就和郢城其他商家的夫人们诉苦,求她们帮忙支招。谁知,那些夫人们也是唉声叹气的居多,有好几个都和李夫人同病相怜。不过有一人却道:“你们不觉得,这些前朝的狐狸精很可疑么?那天我跟鼎兴的晋财东聊天,她说这些贱人或许和反贼有什么瓜葛。” 听她这么一说,夫人们都来了兴趣。这人就把自己从晋二娘那里听到消息转述了一回——大致和晋二娘报告给玉旒云的差不多,无非是在花街柳巷如何一掷千金,如何捧戏子,如何买卖珠宝古玩,将白花花的银子抛到了水里。 “可是这个跟反贼有什么关系?”众人不解。 “晋财东说了,造反不一定都是真刀真枪。”那人道,“吸纳白银,制造挤兑风波,也是反贼可能使用的伎俩——哎呀,这当中的道理太玄妙,咱们没有晋财东的本领,哪里能想明白。不过财东提醒咱们,可要看牢自家的男人和自家钱柜。至于家里的狐狸精,如果有什么可疑的地方,也要注意着,最好抓住把柄——只要她们跟反贼扯上了关系,那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夫人们对反贼没什么兴趣,但是若能借谋反的罪名除掉家里的小贱人,她们却是一万个乐意。所以,包括李夫人在内,大家都开始积极搜集丈夫新欢的罪证。原本李夫人想,为了要除掉沈七娘,哪怕没有什么罪证,她也得捏造出来。岂料,事情比她想象的顺利。她成功从沈七娘孩子的襁褓中找到了两封信——一封来自清水庵,上面对沈七娘近来捐的二百两香油钱表示感谢,又恳请她再设法筹措二百两,以助观音重塑金身。另一封则来自郢城某珠宝铺,催促沈七娘去结清打造金钗的八百两费用。 原本这两封信平平无奇,但联系其他夫人们所说,这似乎就是复兴会吸纳白银的伎俩。李夫人怕这证据不够实在,又去账房查了查,发现近一个月,沈七娘花了几千两银子,甚至还说服李孝之购置一处别墅,专门让她和儿子居住。只不过别墅的价钱高昂,现任主人又不收银票,李孝之还没有那么多现银。是以,尚未成交。 这可真实铁证了!李夫人兴奋之余又感到害怕:沈七娘已经利用李孝之向复兴会输送了不少银两,绝对是反贼无疑!但这样一来,龟山茶庄岂不也成了共犯?这是满门抄斩的大罪!她不敢去官府举报。思前想后,决定还是给李孝之一个回心转意的机会。于是把自己的发现告诉了丈夫。 李孝之是好色之徒,但也是做大事的人。立刻认识到事情的严重。从郢城紧张的局势,他判断反贼与官兵的大战一触即发,而且他也向妻子坦言,自己没有筹措白银去购买别墅,就是感觉近来西疆白银紧缺,有些蹊跷。这时候他绝不能因小失大。于是,他没有给沈七娘解释的机会,直接命令伙计把她拖进仓库看守起来。并且向夫人保证,风波过后,寻一个妥善的解决之道,不能让这个反贼连累了整个龟山茶庄。 李夫人庆幸事情终于圆满解决,唯一有点担心的是不知道丈夫未来如何“妥善”安置沈七娘,难道神不知鬼不觉灭口吗?这让她不寒而栗。可是很快她就发现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就在前一天夜里,她见到李孝之鬼鬼祟祟去仓库与沈七娘相会。沈七娘赌咒发誓自己绝无谋反之心,只是被人胁迫。而李孝之也说,自己也相信她的一片丹心,只是敷衍妻子而已,待变乱过去,他自然把沈七娘放出来,如此这般。 李夫人气得七窍生烟,恨不得立刻冲出门去向官府揭发。不过,天色已晚,况且她也不知道该去郢城府衙还是什么地方,只好暂时忍住了,打算次日去找姐妹们商量——或许去拜见晋二娘,听说那是玉旒云跟前的红人。 然而到了第二天,街上的情形诡异万分。丫鬟说,鬼影也没有,不知是不是有妖怪随着陨星雨降下,把外面的人都灭了。“不要胡说八道!”她呵斥,暗想,老天是有眼的,如果降下陨星雨来杀人,那也应该是杀灭沈七娘这样的人! 她便在家中坐立不安,思考着出门举报的法子。没想到,反而等来了玉旒云上门的消息。 “我夫君肯定吓得魂不附体。”李夫人道,“光是听到官兵上门,他就已经腿软了。他认出王爷,来到后堂的时候,脸都白了,要我赶紧把参汤给他,好献给王爷。” 原来背后有这么多曲折!玉旒云心中好笑,李孝之说什么事情都愿意效劳,却其实是心中有鬼!自己今日不过是偶然来此,便撞破了他的亏心事,当真老天有眼!但转念想,按照李夫人的说法,许多樾国商家来到西疆开拓生意,掌柜的都遭遇了复兴会的美人计。那么,今日她若是“偶然”走进另一家商号或许也有一个复兴会的美人在那里等着,分别只不过是伊人身在厅堂,还是身在库房而已。复兴会究竟给这些女人灌了什么迷药,让她们为了一个腐朽不堪的故国如此冒险?不过,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这也要怪樾国的这些男人——包括岑远在内,□□熏心,前仆后继地掉进敌人的陷阱!想到这里,不禁又要赞叹晋二娘高明——居然懂得利用原配妇人们的妒忌之心!敌人放出千千万万只金丝雀,我方也织起一张大网。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你来举报此事,希望本王怎样?”玉旒云问李夫人。 “自然是希望王爷严惩反贼。”李夫人道,“至于我那糊涂的夫君……” 她话还没说完,李孝之从外面气喘吁吁地闯了进来。“你……你这个没见识的婆娘!”他一边斥责夫人,一边给玉旒云跪下了,“王爷,拙荆妇道人家,没什么见识,冲撞了王爷,万望见谅!她那些胡言乱语,王爷千万不要往心里去。” “她说的话的确很混账。”玉旒云道,“不过,做这些事的人更加混账!”她“唰”地一下抽出剑来,架在李孝之的脖子上:“谋反是什么样的大罪,你不晓得?既然沈七娘造反证据确凿,你为何不报官府,却偷偷把她藏在家中?” 李孝之吓得面如土色,李夫人慌忙扑上来护在丈夫身前:“王爷息怒,我家老爷他是一时糊涂,生怕那个贱人牵连我龟山茶庄上下几十口人。小妇人可以发毒誓,我龟山茶庄可从来没有跟反贼勾结过。就只有沈七娘借着妾室的身份,偷偷传递消息。我家老爷先前全不知情,是小妇人发现了告诉他,他才晓得受人迷惑。一时之间乱了方寸,才没去官府举报。王爷息怒!” “一时之间乱了方寸?”玉旒云冷笑,“那你方才又说他打算日后和沈七娘重修旧好?” “这……”李夫人看了丈夫一眼,满是怨恨——倒不是恨自己说漏了嘴,而是恨这个道貌岸然的男人如此没用,自己却还偏偏对他死心塌地,莫不是天下间最大的傻瓜么? 玉旒云对别人的家务事一点而兴趣也没有。到了最后决战的关头,发现沈七娘这种潜伏在民间的反贼已经没有什么价值——除非此人能告诉她一些有利于她除掉复兴会的讯息。 她该立刻启程往旧皇宫去了,不过可以稍微再匀出一点功夫看看沈七娘是否能提供值得她关心的消息。“把沈七娘给我带来!” “是,是!”李夫人看玉旒云全没有把剑收起来的意思,寻思丈夫的命握在对方的手中,完全不敢有片刻的迟疑,连滚带爬就跑出门去。不多时,就拖着一个钗环散乱的少妇回到门房。 “沈七娘?”玉旒云冷冷问,“你是复兴会中人?都做些什么大逆不道的勾当,赶紧从实招来。” 沈七娘瑟瑟发抖,匍匐在地不敢抬头:“小……小女子……的确鬼迷心窍,帮复兴会做过事,现在后悔莫及。王爷要怎么罚我,我绝没有半句怨言,只求王爷放过龟山茶庄的其他人……” 玉旒云摆摆手:“不要说这些废话!本王只问你到底替反贼做了些什么事。” “小女子是负责送信的。”沈七娘道,“也就是他们交给我的东西,我送去他们指定的地点。再有就是,他们知道龟山茶庄给官府提供茶叶,有出入官府的机会。送货的时候常常需要些短工。他们就让我打听何时聘请短工,当天就找自己的人来,然后混进官府去——短工都是送货前临时招来的,结完工钱就走了,所以老爷不知道他们是谁。连小女子自己也不知道,我只是告诉他们招工的日子而已。” 这手段也算不得特别高明,玉旒云想,又问:“那你送的信,都送去哪里,里面又写了些什么?” “送去哪里的都有。”沈七娘回答,“有去铁山寺,有去清水庵,也有送给米铺、当铺、绸缎庄的,写的东西一般都是几月几日去某地看戏,赏花、品茶……还有新到的首饰,请某某夫人去取……” 这些贼人倒也谨慎,玉旒云想,如此传信,哪怕是半路上被抓到,信上也是无关痛痒的内容。如果不是晋二娘揭穿了贼人吸纳白银的手段,李夫人就算找出了沈七娘身上的信函也不会将她和反贼联系起来——顶多恨她挥霍无度以及恨李孝之色迷心窍而已。 她想着,又看了一眼沈七娘——对方几乎以面贴地,完全看不出有多么国色天香,能把李孝之迷得神魂颠倒。不过,再怎么妩媚也好,看来只不过是个小角色,问下去也没有意思,便不再理会她了,转头瞥了瞥李孝之,目光凛冽,直刺得对方打了个寒噤。“王爷息怒,小人也是……也是被骗的。” 真是令人厌恶!玉旒云忍不住蹙眉:你到底是要扮铁腕掌柜还是痴情种子,总选定一个做到底呀!如此两边不到岸,算是什么?罢了,这趟浑水,可不能再掺和下去了。 “把沈七娘看管起来。”她吩咐,“复兴会的反贼众多,待到本王平乱之后,再由官府统一发落——务必看好了,不要出差池。要是自作聪明,回头找你们要人的时候交不出来,那就只能由你们替她担罪了。” “是,是……”李孝之夫妻一齐扣头答应。 “至于你——”玉旒云吩咐趴在自己脚前的沈七娘,“好好想想你还有那些同党,是谁家的夫人、小妾、或者哪里的歌姬舞娘,一个一个都给我写下来。到时候我看你这份名单写得好不好,再考虑要不要放过你——还有你儿子。” 最后这几个字,让沈七娘浑身一疆,片刻,才叩头道:“是,小女子一定好好悔过,一定……” 她还在絮叨,却被匆匆跑来的伙计打断了:“老爷,老爷,鼎兴派人来了,说有要紧事!” 晋二娘派来的人?玉旒云心中一紧,代替李孝之应道:“还不快叫他过来!” 这伙计,便是晋二娘派往全城不同商家通报复兴会焚城企图的众多信使之一。此时,午时过半。距离玉旒云与乌昙分别,还不到三个时辰。她听着那伙计的叙述,既感到一阵胆寒,也感到一些兴奋:她已派人守卫平北公府、粮仓等地,却没有派人保护晋二娘,这是她的失算。但是乌昙竟偶然发现了反贼,这可不是老天相助么?而她自己,虽然是因为身体原因,才一再耽搁,却在龟山茶庄遇上了晋二娘的信使,获知了复兴会起义计划中重要的一环,这更是有如神助了。 李孝之夫妻听到这消息,却是吓得面无人色。李孝之更是铁青着脸瞪着沈七娘吼道:“烧毁整个郢城?你们竟然有如此恶毒的计划?你怎么不告诉我?你想我被烧死?你想我们龟山茶庄上上下下连你儿子在内统统都被烧死?” “不,不……这我一点而也不知道!”沈七娘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我就只是个传信的……要是他们让我传这样的消息,我一定会告诉老爷的……我再怎么糊涂,也不能害死老爷和咱们自己的孩儿……”说着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玉旒云对这一家人已经厌恶到了极点。“都给我闭嘴!”她厉声喝道,“这都什么光景了,还在这里乱嚷嚷!还不赶紧集合人手,去挖永明渠!” “是……是!”李孝之才醒悟过来,跳将起来去叫人。李夫人也颤巍巍跟在后面,把沈七娘丢下不管。“姐……姐姐……”沈七娘拖着哭腔。 “你还喊她做什么?”玉旒云冷笑,“你且看看你效忠的那些人都干什么好事!当年我大越国兵队攻破郢城,也没有屠杀百姓焚毁城池,如今你们自己竟然打着复国的旗号,要把城里不管馘国人还是樾国人都烧死,可真是了不起呀!” “小女子真的是什么也不知道。”沈七娘开始嚎啕大哭,“我入宫十年也没见过皇上一面,他们说复国立下大功,等皇上回来就能晋封贵妃……我早已经不想当贵妃了……但是不替他们办事,他们就会向老爷揭穿我……我能怎样……” 原来是条糊涂虫!玉旒云不想理会她。吩咐士兵把她捆在门房的柱子上。之后,率领众人走了出来。 已经有一些伙计被集合到了庭院里,另有年轻的丫鬟仆妇似乎是被李夫人喊来的。李孝之正在这群人的包围之下焦躁地踱步,把眼眺望着后堂的方向。没多久,那边就出现了扛着铁锹等工具的人,前来给诸位伙计分发。不过,龟山茶庄毕竟是做茶叶生意的,就算把家里的烧火钳都算上,能用来挖地的工具也不够多。李孝之急得直跳脚。还是李夫人想到——隔一条街就有个铁匠铺,只不过那是郢城得老字号,老板伙计都是馘国人不晓得信不信得过。 “什么信得过信不过?”玉旒云吩咐身边的士兵,“你们去,把铺子里所有能用的工具都拿来,日后给他银子。”想了想,又补充:“把那里的上下人等也都带过来,防止当中有复兴会的,走漏了风声!” “是!”士兵们得令而去。这边,玉旒云便催促龟山茶庄已经领到工具的伙计们先出门去。 龟山茶庄不像鼎兴,虽然被迫献金修缮永明渠,但是自己不曾派伙计参与工程,所以只大概知道附近有一处暗渠的下水口,至于具体渠道的走向则不甚了了。伙计们凭着印象找到那里,因不谙其构造,没法使用巧力,只能一通猛凿。片刻,听到“稀里哗啦”一阵响,入口的盖板被敲碎了,掉进下面的沟渠中。有个伙计凑上去一看,即惊叫道:“啊呀呀,下面有些坛坛罐罐,不知道是不是火油火药!” 玉旒云听报,便要上前去看,被士兵们挡住了。一个士兵分开人群,凑到被破坏的入口看看,的确见到下面有四个罐子,只是有两个被掉下去的石块砸坏,内中事物已经顺水而去,另外两个尚还完好。他跳入洞穴小心翼翼地拿起一个来,未打开,便见到后面拖着一根麻绳,想来是引线了。便立刻将罐子砸破,内中黑色的粉末纷纷扬扬落入渠水,正是火药了。 “王爷,果然是反贼的机关!”他赶紧回来向玉旒云报告。这时候,派去铁匠铺征用工具的士兵也回来了,总算龟山茶庄的伙计们做到了人手一件工具。他们有的在外面继续扩大和清理洞口,有的则和士兵一起进入暗渠查看下面的情况。他们顺着麻绳引线一路摸索过去,过了没多远,就找到了第二处引爆的机关,照样捣毁了,又回来向玉旒云报告——再找下去可就有些困难了:暗渠中伸手不见五只指,只在每个下水口处才漏下点点天光,依靠摸索,既危险又缓慢;而且,在第二处机关那里,引线分叉,分别朝向西、南两个方向,龟山茶庄的伙计和玉旒云所带的士兵加起来也只有四十个不到,兵分两路还勉强可行,若是后面引线分叉再分叉,人手便严重不足。 “财东倒是跟小人们交代过。见到了各位老板,除了让他们自己发动伙计来挖掘,也可以找左近其余信得过的邻居。”鼎兴派来的伙计道,“不过要确保不让反贼混进来。” “这怎么能确保?”玉旒云失笑,“反贼难道还在额头上写字了?” 伙计挠挠头:“财东说,只消跟各位老板说明利害,大家为了保命,自然不敢怠慢。剩下就靠他们自己各显神通。相信他们在道上摸爬滚打了几十年,总有些本领保护自己的身家性命。” “你们财东也太高估这些人了。”玉旒云冷笑,“以为人人都有她那样的聪明才智吗?这李老板连自己枕边睡了个反贼都不知道!” “是……多谢王爷夸赞我们财东。”伙计讪笑着,不敢再多话了。 其实玉旒云何尝没有考虑过征召附近的商家、百姓,只不过立刻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在敌暗我明的情况下,只要有一个不怕死的奸细混进来,所有人都要当场被炸上西天。而且以目前交手的状况看来,复兴会正面战场不堪一击,偷鸡摸狗的本领却不容小觑——连岑家军军营里都能埋下炸药,还有那么多潜伏在各家各户的细作。她不能冒这个险。这城中不明底细的百姓,她宁可他们统统留在家中——不,是恨不得派人将他们统统看管在家中,以断绝敌人传递消息的渠道。 她心里有一个声音在说:郢城真的烧起来,有什么了不起?这是复兴会做的,她有人证!打着复国的旗号,戕害自己的同胞,今日之后,若有反贼侥幸逃脱,想要卷土重来,还谁还会支持他们?哪怕他们想要指鹿为马颠倒黑白,一场惨绝人寰毁灭郢城的大火,难道还不足以让百姓三思而后行吗?她现在应该以剿灭匪首为重!她已经耽搁了太长时间了! 只是,此念方起,心中某个角落又响起另一个声音:郢城如果真的化为一片火海,卧病在床的的岑广只怕一定逃不出去,鼎兴或许也不能全身而退,还有此刻尚未和自己会合的海龙帮众人,亦有可能葬身其中……己方会因此而损失惨重!她来西疆的原意,是借岑家军南下楚国。平定复兴会之乱,只不过是她借兵的必由之径。倘若扫平乱党,却付出惨重的代价,她的南征计划必然受阻。 此外,还有一个更需要她顾虑的:倘若她为了胜利牺牲了郢城——更往坏处想一些,如果传出去的消息是,她为了胜利而焚烧了郢城,石梦泉会怎样看她?东征途中的涛涛洪水,疫病肆虐的城池……那怀疑的眼神,至今像梦魇纠缠着她,只要想起,就感到蚀骨的疼痛。 不,她不可以。哪怕贻误决战,她也不能让郢城失火! “你方才说,你们财东还去通知了哪几位老板?”她问那个伙计。 “除了这儿的李老板,还有恒祥绸缎庄的钱老板,四友古董店的薛老板……”伙计一一报告,不敢有误。 “立刻通过咱们的接头点,派人到这几个地方去。”玉旒云吩咐士兵,“务必控制场面,不要给反贼可乘之机。” “是!”那士兵得令而去。 玉旒云又对下一个吩咐道:“传令郢城府,让他们拿永明渠的图纸来,火速仿制十几二十分。然后,出动所有的衙役先把官衙附近的永明渠挖开。其余的图纸交给协同防守的岑家军士兵,分发给城中各处驻防的兵士——保卫平北公府的,还有现在埋伏在各个城门处的士兵,全体出动,按照图纸去挖永明渠!” “是!”那士兵答应着,又有些犹豫:“王爷,这样会不会给反贼可乘之机?” “就是因为反贼有可能会狗急跳墙,所以出动岑家军才比单纯动员百姓好。”玉旒云道,“要让兵士们沿街号令,让百姓不得踏出家门,更不得接近永明渠挖掘现场,违者一律以反贼论处。” “这个卑职当然明白。”那士兵仍然有些担心,“只不过,现在调集城中所有人马,连城门守军也调走,万一反贼从城外进攻,或者偷袭平北公府,那岂不麻烦?” 复兴会位于城外的人马,一拨已经被自己消灭,一拨被乌昙消灭,尚不知状况的,就是东门和北门,但估计最多也就是今早在黑松坡遭遇的那种规模。若自己的计划顺利,他们现在应该或者被消灭,或者被引入城中并无可惧之处。至于他们是不是会偷袭平北公府或者官仓、义仓,这时候也无关紧要了——已经到了决一死战的时候。 不错,原本就是打算关门打狗,和复兴会在郢城决战,此刻不过是将决战的时间提前,将决战的地点从旧皇宫改成了街头巷尾罢了。虽然,埋伏于皇宫,等反贼们以为可以顺利拥废太子登基的时候,将他们一网打尽,就好像戏台上唱的传奇大戏一样让人痛快,但她要的是胜利,只要胜利就可以,无论经由何种路径。 “不必顾虑。”她道,“你去传我的军令便是。” 士兵这才不再多说,飞奔而去。 她自己则率领余下的兵士坐镇龟山茶庄附近的挖掘现场。由于地下点灯照明风险太大,她下令在大致探明暗渠走向后,便从地面开凿,每隔一段,就开一口“纵井”以为采光之用。所幸这永明渠多数暗渠并不深,多数不过挖地三四尺就能凿透。而且,依照暗渠的走向前进,还发现了原本开凿时留下的下水口只消捣毁上面的石板,甚至略略清石板上的镂空雕花,就可以让天光透射下来。 如此,在龟山茶庄伙计和士兵们的努力下,花了大半个时辰的功夫,捣毁了四处机关。根据这四处机关的布置推测,复兴会放置火油火药,一般在距离下水口不远的地方——毕竟,拿着麻绳引线在暗渠中穿梭比较容易,而在地下搬运火油火药则比较麻烦。因此玉旒云推测,他们是先选定下水口,将或有火药的罐子安放好,然后再拿引线连接。这样,只要大概顺着引线所指的暗渠的方向送地面寻找下水口,之后撬开下水口下去搜寻便可以事半功倍。 这时,已经有一队巡逻兵得令前来相助。根据玉旒云的指示,与众人分头行事,不久又找到了下一处机关——这还不出龟山茶庄方圆三里的范围,就已经布置又这许多火油火药,尚未发现的还有多少? 大伙儿都已经累得腰酸腿疼汗透重衣,抬头看看天色:西疆冬日的白天特别短暂,这日又是个阴天,不过寅时,天光已经开始收敛。如果天黑还不能捣毁所有的机关,形势就会变得对暗处的敌人有利!得加把劲!士兵们又挥动铁锹。而龟山茶庄的伙计们虽然几乎连胳膊也抬不动了,却一点而也不敢偷懒。 玉旒云也不肯只是指挥监督。随着人手分散,每一处可用之劳力变得越来越少。而且,为了守护她的周全,始终有五名士兵寸步不离她左右。当她在巷口发现一处下水口想要亲自动手揭开盖板时,士兵们连忙上来阻止:“我们在这里标记下来,稍后叫人来凿开。” “稍后天都黑了!现在又去哪里叫人!”玉旒云不快道。 “可是咱们都没有工具。”士兵道,“难道徒手撬开这石板吗?” “那边不是有笤帚么!”玉旒云指着近处的一座小院,门口有木掀和笤帚,应该是这户人家扫雪用的。“这石板上有几个孔——”她拨开积雪,“咱们如果把木棍插在孔里,应该就能撬起来。” 这主意士兵们无从反驳,只能去拿了木掀、笤帚过来,但还要与她约法三章:“敲开了,王爷可不能自己下去,得让卑职下去查看才行。” “好说。”玉旒云也明白士兵们是为了自己的安危着想,并不在这一点上耍小孩脾气,但是她一把抢过了木掀来,“既然不给我下去,那我这会儿出点力总可以吧!”说着,已经动手将木柄插进石板的雕花孔,用脚踏着木掀的另一头,企图把石板撬起来。 谁知,事情没有她想象的那么简单,使出浑身的力气,石板还是纹丝不动。士兵们有心要来帮忙,又怕这样等于是说她力气不济,惹她生气,是以好生为难。不过这时候,那小院里传来低低的一声喊:“各位军爷,那盖板不是用蛮力开的。”几人一愣,循声看去,原来是一个拄着拐杖的老者立在院门口。 第232章 老者向他们行礼,走近了几步,道:“军爷们是想要打开永明渠的下水口吗?这里有个机括,得用巧劲儿……”他说着,将拐杖伸到盖板一角的梅花形镂空小孔处,轻轻戳进去一捅再一掀,盖板就被抬起了一条缝儿。士兵们赶忙上前帮手,没花多大力气,便将盖板抬到了一边。 “老人家,您怎么知道打开机括的方法?”玉旒云问。 “因为我家就住这旁边。”老人回身指了指那小院,“自……前朝开始修筑永明渠那时候起,朝廷就规定凡是住在下水口附近人家需要负责清扫维护,不能让杂物,比如落叶、死耗子那些,堵塞孔洞。如果街上的泥土被冲刷进去长年累月造成淤塞,也得咱们去疏通。万一出了纰漏,城里淹了水,最后查到是哪家没做好,要罚五年苦役呢!” 原来如此!玉旒云让一个士兵下去查看,又问:“老人家,那现在官府还让你们养护永明渠吗?” “官府虽然没说,但是我们这里的三户人家都还在继续清扫。”老者道,“毕竟淹起水来,咱们三家人首当其冲。而且这里的上下游都还没重修,这一段就好像是个地下水塘,一不小心积水就会漫出来,那我们的房子可就都要泡水了。” 按照晋二娘的推测,没有修葺疏浚的渠道不利于火势蔓延,那这里应该没有或有火药了,玉旒云想,这是终于到了复兴会“火药阵”的边缘了吗?她感到欣慰。但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听见下面的士兵喊:“这里也有!” 竟然也有?她从入口看下去,昏暗中,看到士兵手中提着两条麻绳,应该就是引线了。“只看到引线,没有旁的东西。”士兵报告。 这是怎么一回事?玉旒云皱眉。 “爷爷……”这时候院子里又响起一个怯生生的声音,有个十五六岁的圆脸少女战战兢兢地从柴门后走了出来。 “你来做什么?”老者轻斥,又向玉旒云等人介绍:“这是老朽的孙女儿,没规没矩,请各位军爷见谅。” “军爷们是不是在找被人藏在暗渠里的东西?”少女低着头,“那是……那是贼赃吗?” “你知道暗渠里有东西?”玉旒云近乎厉声质问,见少女瑟瑟发抖,才缓和了语气:“你看到什么人放东西进去了么?东西在哪里?” “大概是三天前,我在补院墙上的洞,看到有几个生人撬开了永明渠的盖板。”少女道,“我看他们下去又上来,不知道干什么。等他们走了,我就自己下去看看,见到四个罐子,有两罐是黑色的面粉一样的东西,也不晓得是什么。还有两罐是油。我都拿出来了……”她说到这里“噗通”跪下:“是我贪心,我想着他们鬼鬼祟祟要藏在永明渠里,多半是贼赃,我就算拿走了,他们也不敢怎样。我就想着那油咱们家可以用,那黑面粉过些天我去问问到底是什么,或者可以卖了……军爷饶了我吧,我这就还给你们。我一点儿都还没用过呢!” “你这丫头!”老者也怒了,举拐杖狠狠在少女背上打了几下,“我平时怎么教你的,你竟然干出这种丢人的事来!还不把东西拿来还给军爷!”一行赶少女进屋去,一行自己也跪下了:“军爷饶命,小孩子不懂事,都是老朽没教好。老朽也不知道她做出这种不要脸的事,要是知道,早就报官了。” “老人家不必自责。”玉旒云道,“既然不知情,又何罪之有呢?你知道这附近其他的下水口在哪里?” “知道。”老人点头,“西面有一个,在柳树头老赵家门口,南面还有一个在龙王井旁边。难道还有好些贼赃,都藏在永明渠里?” 玉旒云不置可否,见少女拿个提篮提着四个小坛子出来,就打开一一检视。果然有两坛是火药,另外两坛是油。她让士兵将火药直接倒入暗渠,却把油还给少女:“姑娘,这虽然是贼赃,不过你知错能改,而且你爷爷方才也帮了我。这两罐油就送给你了。” “真……真的?”少女惊讶,不禁抬头看了玉旒云一眼。她并不知对方的身份,只道是一位年轻英俊的樾军士兵,不由双颊飞起红云,又赶忙低下头去:“多……多谢军爷!” “多谢军爷!多谢军爷!”老者也叩头不已,在玉旒云亲自将他扶起来之后,又不忘继续教训孙女,“你可要记住了,再不能贪图这些小便宜!军爷们还在搜寻其他的贼赃,你去给他们带路——你熟悉盖板的机括,好好帮军爷们办事,将功折罪!” 玉旒云本意不牵扯任何军队之外的人,以免被复兴会算计。但老者一再坚持,且天色也渐渐昏暗,若不抓紧时间,不知何时才能完全破解敌人的火药阵。是以,她接受了老者的好意,让那少女——名叫“小玲”的——带路前往下一处下水口。 来到的第一处,就是老者口中的“柳树头老赵家”。根本就看不到什么柳树——小玲说,以前有,但是前几年夏天遭到雷击已经毁了,现在只有树桩而已。他们要找的那一处下水口,就在树桩的旁边。小玲毕竟是熟手,用笤帚把儿三下五除二就打开了盖板,且自告奋勇下去找了一圈儿,说什么也没有。毕竟在前一处发现了引线,应该会连往下一处机关才是。士兵不放心,又下去搜寻了一番,还是一无所获,只得放弃了,继续前往龙王井。 到了那地方才发现,这里虽然名为龙王井,却并没有井,所谓的“井”乃是一个水塘,目前上冻了,像是块镜子一样,映出灰白的天幕。“那里有个龙王庙,香火很盛。”小玲指着说。她告诉玉旒云,传说百年前西疆大旱,眼看着庄稼都要枯死,某天大地忽然震动,这里塌陷下去,然后天降大雨,解了旱情,也在此处积水成潭。百姓以为龙王显灵,是以取名龙王井,常年祭拜,除了求雨,求其他的庇佑也很灵验。 玉旒云对此毫无兴趣,只问下水口在何出。 “在那里,水塘边上。”小玲伸手指指远处。 奇怪!玉旒云暗想,既然有个水塘,不就是给天然的“下水处”吗?在这里搞暗渠下水口,岂不多此一举? 小玲听了抿嘴一笑:“我小的时候也觉得奇怪。不过后来才知道,这个下水口与别处不同。如果龙王井的水少,那永明渠里的水就会流进龙王井。但是如果龙王井的水多,那就会倒流进暗渠,排到城外的护城河里去——这地下可复杂得很,有好几条高低不同的渠道,要这附近十户人家维护呢!” 这设计倒真是巧妙了,玉旒云心中赞叹,同时也感到头疼:如果里面通道错综复杂,这要如何去搜寻? 小玲却似乎看出了她的顾虑,笑道:“军爷们别着急,这里有我的好姐妹们,我叫她们来一起帮忙!”说着,朝一户人家跑去。 “喂——”玉旒云想要阻止,可是小玲早已推开柴门钻进院子。 “王爷,要抓她回来吗?”士兵们问——他们记得清楚,玉旒云可是对各处下了格杀令的,严禁百姓们参与到永明渠的挖掘工作中来,严防奸细混入。小玲这样四处喊自己的姐妹,岂不是把龙王井的百姓都叫出来了吗?按照玉旒云的军令,岂不是要统统以反贼论处?不过方才,早在小玲的爷爷帮他们打开盖板的时候,他们就应该开杀戒了吧?大家都望着玉旒云,等她决断。 这些征询的目光让玉旒云愣了愣:自己下的命令自己当然记得。只是,小玲和她的爷爷并不像是反贼的样子——他们教授了自己打开盖板的方法,还交出了偷藏起来的火油……可是,反贼狡猾,设下一个个陷阱,欲擒故纵也不是没有可能——我们会不会已经走进了反贼的包围圈里?不,不,不,我太过疑神疑鬼了! 心中几个想法纠缠不清的时候,小玲已经和两个年级相仿的姑娘走了出来,介绍说是这家的两个女儿。接着,在玉旒云没有拿定注意要不要阻止的时候,她们又去把隔壁的姑娘、媳妇都叫出来了,也有家中有男人的,出来问个究竟,听说是官府搜查“贼赃”,即表示自己义不容辞要来帮忙。不一会儿,就聚集了十几个人,男女老少都有,而且还带着油灯等照明用具。 玉旒云和士兵互相看看,如今唯有看好这帮人,祈求当中不要有奸细了。 “这批……贼赃……”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说出全部的真相,“贼赃是火油和火药,诸位既然带着明火下去,务必注意自身安全。” “啊,火油和火药?那是从兵营里偷出来的吗?真是胆大包天了!”人群里响起了一阵议论声。也都纷纷表示会多加小心。 不过,他们毕竟都是常年负责维护水渠的人,倒不觉得眼前有多少未知的危险,一路上还有说有笑,也有人议论着夜里的陨星雨。有的道:“那根本就没什么了不起的,说什么天火降落,一点事也没有嘛!”还有的道:“怎么一点事没有你却缩在家里不出来呢?你今天不用去卖豆腐嘛?” 头一个道:“你以为我没去嘛?一大早出门没走两条巷子,就觉得外面不对劲儿——鬼影都没有,我出去了要卖给谁?我心里坦坦荡荡连天火也不怕,但是别人怕,我也没办法!” “唉,其实不是什么天火吧?”旁边一个人插嘴,又用试探的眼神望了望玉旒云等人:“军爷们在这里,要不咱们问问?” 这些百姓,果然是被低估了!玉旒云想,质测之学推不下去,但是装神弄鬼同样不能深入人心。都这节骨眼儿上了,他们自己都猜测到可能要出大乱子了,却还想着“卖豆腐”,他们的心思可真难捉摸! 不——她心中忽然又是一闪:也许他们的心思再简单不过——谋一条生路,一条更好的生路——保住小命,吃上饱饭,天黑能点起油灯,不要被官府找麻烦——最好还能给官老爷办点小差事,混个脸熟,以求日后为自己带来些好处……无论是八面玲珑的晋二娘,还是眼前这些做零工、磨豆腐的升斗小民,其实都是这样的吧? 心里有一种难以名状的释然之感,但随即又提醒自己不可大意,假装没有注意到那几个小民投来的询问的目光,目不斜视地向前走。这时,便见到有一支二十来人的队伍出现在龙王井的对岸。 “也许是接到消息前来支援的巡逻队。”一个士兵从逐渐昏暗的天光中眺望着。 双方渐渐接近了,那边果然也是穿着军服的。一看到这边的男女老少一大群,即厉声喝道:“你们出来做什么?内亲王有令,郢城百姓一律留在家中,擅自接近永明渠的,以反贼论处——你们不要命了吗?” 百姓们都被吓了一跳,纷纷把眼望着玉旒云等人。小玲更是出声反驳:“胡……胡说……是军爷让我们来帮忙寻找贼赃的!” “贼赃?”对面的巡逻兵上下打量着玉旒云等人,似乎在说:你们这是在搞什么鬼? 玉旒云这边的士兵也有点儿慌了,想请示玉旒云,又怕在百姓面前暴露了她的身份。但这个时候,忽听玉旒云喝道:“大家快退后!这些是反贼!” “反贼?”百姓大惊,四散逃窜。玉旒云身边的五个士兵也不明所以:“怎么是反贼?” 玉旒云却已经抽出剑来:“这些人穿着镇守使衙门的军服!是反贼假扮的!” 士兵们这才反应过来——的确,之前有传来军令,只要是见到身穿镇守使衙门军服的,格杀勿论。 对方见身份被揭穿,也不再装腔作势,纷纷抽出兵器来,仗着人多,围攻玉旒云一行。玉旒云这边固然是岑家军中选出的好手,可对方都是复兴会的会家子也许还有铁山寺的武僧——推测应当是铁山寺山脚下岑家军的伏击中侥幸逃脱,细看都带着伤,又掩饰不住长途跋涉的疲惫,不过实力仍远非玉旒云等人可比。 “以寡敌众,大家快集合起来!”玉旒云命令。这边的六个人便立即背靠背围成一个很小的圈,兵刃朝外,车轮似的抵抗攻击。如此,虽然实力悬殊,这边至少后背无忧,只消专心对付正面的敌人。几个回合下来,大伙儿都受了伤,但是也击毙了半数对手。 “不要松懈!”玉旒云鼓励士兵们,自己也挥剑奋战。 不过这时,一个敌人的钢刀朝她兜头砍下,她举剑迎击,剑竟然“呛”地一声被斩断了。“王爷小心!”旁边的士兵忙将她推开。这一刀最终结结实实地砍在了士兵的肩上,瞬间将其左臂斩下。 “混账!”玉旒云大怒。一边命令余人将受伤的战友护在圈内,一边夺过伤者的刀来继续战斗。 此时对方的人数仍然倍于己方,想要硬碰硬取胜实属不易。玉旒云观察着附近的地形,打算把敌人逼到水边去,只要把他们逼到冰面上,他们难于站立,在打滑的一瞬间,己方便有了可乘之机。 不过,对方似乎是听到了适才士兵喊的那声“王爷”,也有人认出了玉旒云来,大吼道:“是樾寇狗王爷!不要让她跑了!抓活的!”全体朝玉旒云一人攻了过来。 “这帮龟儿子!”玉旒云暗骂,但也在其中看到了转机。“我引他们过去!”她低声对士兵们道,说着朝着冰冻的龙王井拔足狂奔。 敌人可没料到她有如此“自杀”之举,追赶之时,已经慢了些。加之他们想要留活口,并不敢从后贸然动手,这给了玉旒云头也不回飞奔的机会。而敌人太过专注要抓住前方的猎物,竟然也忽略了后面的士兵,有两个落后的,被岑家军兵士围攻斩杀。 待双方来到冰面上时,已经差不多势均力敌。玉旒云更是忽然回头横刀猛砍,将冲在最前刹不住脚的敌人击毙——虽然她自己也被反冲的力量推出了近一丈远。 “狗贼!哪里跑!”复兴会中人仍是穷追不舍。 玉旒云脚步打滑,一下跌坐在冰面上,却也因此滑出了一段距离,撞到水塘边一株光秃秃的大树。 “哎呀!”她听见树后传来惊叫——原来是小玲和另一个少女躲在那里。“快离开这里!”她厉声催促,“那些反贼杀人不眨眼的!”还没说完,一道寒光已经朝这边斩来,她举刀挡住,再次催促少女们:“快走!”两人才手脚并用爬回岸上。 此刻脚踩滑溜的冰面,双方的身手都受到限制。玉旒云不知道对手究竟是何出身,但是樾军来自北方的大漠草原,惯于在冰天雪地活动,相信岑家军也没少在上冻的冰原上操练,就算有些不利索,总也还有七八成的实力。反而复兴会中人除非原本是馘国军人,那些江湖人士和铁山寺的和尚多数只仗着武功高强,应该并没有钻研过如何在恶劣的环境下与人交手,这会儿只能发挥四五成的功力。是以,玉旒云以树干为掩护,和对方缠斗,虽然险象环生,被对方砍伤了大大小小十几处,却始终没有被抓到。而远处,岑家军也渐渐在和敌人的纠缠中扭转了局势,不再处于下风。 可恶啊!玉旒云开始有些力气不济,本来就已经少得可怜的精力随着伤口流出的血慢慢逃离她。再过一阵,似乎每一次呼吸都在损耗她的力气。要速战速决!要速战速决!她命令自己,但是身体却越来越迟钝。感觉小臂一阵火辣辣的疼——这是又被敌人砍中了。 “狗贼!你当我不敢杀你吗?”对方吼叫,“纳命来!” 糟了!玉旒云见寒光袭来,急忙躲闪,岂料脚下一滑,脱离了大树的掩护,滴溜溜滚出好远去。“哈哈!”敌人狞笑,“看你还望哪里躲!”飞身朝她扑来。 说时迟那时快。正当岑家军士兵惊呼着要来搭救时,七八个手持棍棒的男人出现在了岸边。“在哪儿!在哪儿!”他们喊着。不等玉旒云反应过来他们是敌是友,这些人已经冲到了冰面上,抡起棍棒就对那个追赶玉旒云的复兴会中人一通狠揍。饶是对方有武功在身,对这突如其来的攻击也不及反应,瞬间被打瘫在地。他的同伴想要来救援,却被岑家军缠住——同时,又有十几个拿着棍棒的人赶到了水边,这一次男女老幼都有,高呼着“打反贼”“打强盗”,乱哄哄的冲到跟前,将傻眼的复兴会中人打了个七荤八素。 只是眨眼的功夫,战斗结束了。玉旒云呆呆地看着,几乎不能理解方才发生了什么。她没有力气了,半躺在冰面上,半晌,才发现小玲扶着自己。“军爷……军爷……你听到吗?”她如在梦中一般回头看看,少女真挚又焦灼的脸庞。 “啊……我听到……好疼……”她站不起来。 “小琴来帮忙!”小玲招呼她的同伴。另一个少女就过来了,两人合力把玉旒云扶到岸上去。“这伤口可真深!”两个少女眼泪汪汪,拿手帕帮玉旒云把胳膊上的伤口简单地包扎了。 “你们……你们这群有眼无珠的蠢材!”那被打得半死的复兴会人士骂道,“你们难道不知道这些是什么人吗?这些是樾寇——那个是樾寇的狗王爷玉旒云!就是当初攻破郢城,灭亡我馘国的大恶人!他们屠杀了多少我国同胞,还逼得皇上流落楚国——他们是咱们的大仇人!” 百姓们都有些吃惊,两个扶着玉旒云的少女更是愕然地重新打量她们眼中年轻英俊的樾国军人。 “胡说什么!”一个拿着棍棒的男人怒喝,“你们在这里喊打喊杀,小玲说了,刚才可是军爷救了她,不然她就被你们砍死了。” “我们怎么会砍馘国的百姓?”那复兴会中人怒道,“你们都被这假惺惺的龟儿子骗了!他们是要奴役我馘国百姓,让你们世世代代做樾国人的奴隶!我复兴会今日起义,就是为了光复故国,将这些樾寇狗贼赶出去。以后,我馘国百姓才不用再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放你的狗屁!”玉旒云生恐百姓被他迷惑,“说什么不会伤害馘国百姓,那你们为何要在永明渠布置火油火药?不就是今日造反一旦失败,就让整个郢城的百姓给你们陪葬吗?” 这话一出,就像火药被点着了一样,几乎将在场的百姓都炸上天——原来要他们寻找的不是贼赃,是要毁灭郢城的机关!“竟有这种事?”他们愤怒。 “那只是为复国大计留的最后一招!”复兴会的人辩解道,“若是能消灭樾寇光复故国,拥太子登基,自然就不会动用这机关了。” “那要是复国不成呢?”百姓们怒道,“就要把咱们都烧死?” “为了馘国的千秋大计,难道还不能舍生取义吗?”复兴会中人近乎声嘶力竭地喊道,“铁山寺、清水庵,都将自己的百年基业付之一炬,破釜沉舟,要和敌寇决一死战。如果今日不幸失败,以郢城一场大火激起天下百姓抗樾之心,难道不是我辈当为之事?” 百姓们没听明白他那些文绉绉的话,单单听懂铁山寺和清水庵被焚,皆是又惊又怒:“铁山寺和清水庵这样的佛门清净地居然也被你们糟蹋了?我们节衣缩食去添香油、塑金身,就被你们一把火烧没了?老天怎么不打个雷劈死你们!”说着,又围着那人一通拳打脚踢。 玉旒云再没有想到会有如此的发展,既惊讶,又觉得好笑,可是一则这场面不容许她发笑,二则她自己也算得上遍体鳞伤了,笑起来所有的伤口都在疼。身边小玲和她的朋友依旧扶着自己,不过显然是听说她的身份,所以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多谢两位姑娘了。”她轻声道,又示意她们可以松开自己。两个少女便都悻悻松开了手,又怯怯地问道:“军爷……你……你真的是王爷吗?” 这要叫她如何回答?谨慎起见,她应该矢口否认,不过不知怎地,面对这些全然出乎她意料的百姓,她竟然有些犹豫——远处那些低矮的房屋,她在东征西讨的途中见过无数;这些房屋里的人,她也见过无数,活的死的都有。他们也许是冥顽不灵死不足惜的家伙,也许是她征召入伍或者用作民夫的壮丁,又或者是她需要安抚的孤儿寡妇。从古圣先贤的着作中、从朝堂同僚的议论中,以及从她自己的经验里,她知道,征服一个地方,必须征服那里的百姓。要给他们好处,派一个有能力的地方官,轻徭薄赋休养生息,还要对他们施以教化,让他们诚心归顺……这些道理她都明白得很,一直以来也都是如此践行。不过,走近他们,以近乎无助、任人宰割的状态暴露在他们当中,和他们一起摸爬滚打——甚至可以说被他们所救——这还破天荒的第一次! 这些人,有点无知,有点贪心,有点怕事,但却也明白事理,恪尽职守,抱起团来的时候有三分莽撞更有七分勇猛——他们竟然就这样扛着木棍来迎战身怀武功的反贼!她心中有种奇怪的感觉,说不明道不清,像是忽然学会了一样新本领,又好像是发现过去所信奉的某些东西不再正确。 到底是怎样?还是伤口的疼痛占了上风。她不再去纠结这些无关紧要的心思了。而且,就在她回神的瞬间,她看到一个复兴会中人猛地从冰面上弹起,使出全部力气,像她这边冲过来。 有几个百姓不防备,被当场撞翻。余人也来不及阻止。 糟了!玉旒云暗想,士兵们都离这边很远,这人的目标是自己!她知道此刻单打独斗,完全没有胜算,只能转身狂奔,要争取一点时间。 可让她吃惊的是,那人逼近了,并且超过了她,却没有向她出手。 这是做什么?逃命?她诧异。又见那人一边跑,一边脱下身上的军服来,团成一团,且从怀中取出了什么东西。 是火折子!玉旒云看见了。那人点燃了手中的军服,还继续往前跑。 这时,她忽然明白了。“快追上他!”她高呼,“他要点火炸死大家!”这样喊着,她自己第一个追了上去。 “该死的!”她低声斥骂。既是骂负隅顽抗的反贼,也是骂自己不争气的身体。她没有力气了,她浑身都疼,但是她距离这畜生最近,她一定要追上去! 腿脚已经完全不听使唤,脚下到底跑的是什么路也看不清楚。她只看着敌人的背影奋力直追,所能听到的,就是耳边的风声。近了,近了。透过自己呼出的白茫茫的水汽,敌人模糊的背影就在眼前。她跑不动了,索性使出最后的力气扑上去,一把抱住对方的双腿,将他拽倒在冻土雪原上。 “狗贼!自己送上门来!”对方骂道,丢下那团火球来对付她。 不过玉旒云不放手,任凭对方的拳头雨点般砸在自己背,震得她五脏六腑都要碎裂。不过这时候,其余的百姓和士兵们赶到了,将那复兴会中人拉了开去。“打死他!打死他!”他们吼叫着。这一次,那个人真的没有再从包围圈中出来。 “王爷,您……您还好吗?”士兵们面如土色,“卑职保护不力……” 玉旒云摆摆手,虽然她现在身体没有一处不疼,连呼吸都有些吃力,但方才心中那种莫可名状的感觉化为了一阵狂喜——自从落雁谷一战,她已经很少有这种和敌人近身以死相搏的经历——最近一次,就是跟海龙帮一起对抗蓬莱人,不过她也几乎都是在指挥众海盗而已。在危急的关头,亲手击败敌人,这种兴奋之感她都快要忘记了!原来,当心跳得急,当喘气都顾不上,浑身的血液是会沸腾的!那时,明明没有力气,明明身体疼得快死,还是能够跨越鸿沟——没错,就像从断崖的这一边一跃去了那一边,回头看,的确有些后怕,但是心里会喜悦欲狂。 “没事!”她道,“这种情形,还说什么保护,每个人都得拼命呐——快去看看那个谁的伤势——”她指那个被斩断手臂的。 士兵们去了,但还是留下一人保护玉旒云。也许是心中兴奋的关系,玉旒云拾起一根木棍,支撑也也能走。靠近百姓围殴复兴会中人的圈子,见那人早已被打得不成个样子,也不晓得还有气没有。众百姓仍不解气,有的还上去踢两脚,道:“小王八羔子!真悬呐!差一点儿就让他把衣服丢进永明渠的下水口了!” “下水口在哪里?”玉旒云问。 “就在那边。”一个汉子指着距离他们不过两尺的地方,几乎紧挨着冰面,可以看到下水口的石盖板。“多亏了军爷……不……您……您是王爷吧?拜……拜见王爷……”他一带头,其他人也都跟着跪了下去。 “别这样!”玉旒云道,“我可没有力气扶你们起来——快自己起来吧,你们都是我的救命恩人。” “不,不,不!”众百姓道,“是王爷抓住了反贼,要不然,他点燃火油火药,咱们就都没命了!” “哪里!”玉旒云笑着上前检视那盖板,“真让他跑过来,他也不见得就能打开,把火种扔在这儿,可不一定能点着。”她顿了顿,又道:“话虽这么说,咱们还是得下去把火油火药找出来,以绝后患。” “是,那可不!”众百姓纷纷点头。他们既然是附近负责维护永明渠的,自然对于打开下水口这种事情驾轻就熟。打开之后,也都一个接一个钻下去,按照他们各自负责的通路搜寻。没多一会儿,就有人抱着坛子来回报:找到了,还有引线通往其他地方,他们会继续找下去。 “这油就送给你们点灯吧。”玉旒云道,“这城中不知还有多少反贼的机关——其他队伍也不晓得怎样了。” “有多少我们都给找出来!”众百姓道,“我们这就去找其他负责维护永明渠的,让他们也再去找人。只要是在水渠里面的,都给找出来!” 这样妥当吗?士兵望望玉旒云。 玉旒云这时却好像连一丝犹豫也没有:“好,那就有劳各位了。这城里的反贼,就交给我来剿灭,我背后——或者不如说是我脚底下,就拜托各位了。” “王爷放心!”百姓拍胸脯表态,“关乎大家的性命,我们一定不含糊!”也有人补充:“要是有反贼图谋不轨,被我们撞上了,我们也像这样打他个半死!” “不用半死,就地打死也没关系。”玉旒云道,“平定了叛乱,再论功行赏!” 小玲这时候也知道,方才让自己芳心悸动的英俊青年当真就是樾国的王爷,不好意思再接近了,只低声道:“王爷,那您身上的伤……” “这点小伤不算什么。”玉旒云道,“弄脏了你们的手帕,我改日让人赔给你们——倒是我的部下——”她指指那边被斩断手臂的:“他的伤势很重,暂时我不能带他走,可以将他托付给你们吗?” “可以!”小玲立刻回答,“我一定会照顾好他的。王爷放心吧!” “好!”玉旒云点点头,招呼余下的四名士兵,“咱们也该回去了,时辰不早——”边说边欲转身,不想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摔倒下去,低头看,才发现原来小腿上也被划开了一道半尺长的口子,血流如注,方才勉强一路行来,在雪原上留下一条触目惊心的血痕。 “啊呀呀!”小玲吓得惊叫起来,“这可不行!得赶紧找大夫。”其余的百姓也连声赞同。不管玉旒云怎么抗议,他们将她团团围住,又有人很快回家推了个板车来,硬是将她还有那个被斩断手臂的士兵推到了其中一个人的家中。m 这个人大概是附近房子最宽敞的。他不顾血污,让妻子和妹妹把玉旒云等人安置在正屋里,又前前后后地张罗热水、烧酒、手巾——原来他是本地的屠户,也算是在刀口上讨生活,被割伤是常有的事,所以家中还备有金疮药。“王爷先忍着点儿,用烧酒喷一喷。”他道,“他们已经去请大夫了。”说着,就拿烧酒来替玉旒云清理伤口。 “等等……”士兵想要阻止——玉旒云乃是万金之躯的议政王,又是个女子,岂能被一个屠户这样随便用嘴含着烧酒就这么喷到伤口上?况且,这伤口看来很是严重,直接被劣质的烧酒淋上去,还不把人疼死。 可是玉旒云举手示意他们不要多言。任凭那好心的屠户帮自己处理伤口。旁边也有百姓用手巾占了烧酒,让士兵们各自清洗身上的伤,士兵们虽然勇武,但都忍不住咬牙切齿,“呲溜呲溜”直吸气。偷眼看看玉旒云,果然也是疼得满头冷汗,但面上竟然还带着笑容,语气如常地跟百姓们交谈——称赞他们击败反贼立下大功,又催促他们赶紧去找其他负责维护永明渠的人,尽早拆除所有的机关。 “王爷放心,已经去啦!”百姓们七嘴八舌地回答,“您还是在这里先把伤给治好,之后咱们送您回去。” 这样叽叽喳喳的,没一会儿,还真的请了一个郎中来,瞧那战战兢兢的模样和身上补丁缀补丁的衣衫,就不是什么上得了台面的大夫。士兵们更加着急了——这要是个庸医,岂不糟糕?可是玉旒云再次阻止他们提出异议,并且以他们从未见过的和蔼态度安抚那个被吓得半死的大夫,让他“随便包扎一下,上点金疮药就好”。而在大夫用颤抖的手处理完伤口后,她还对大夫表示了感谢:“你可真当得上‘妙手回春’四个字了——方才我还疼痛难忍,这下好像全好了。” “不敢,不敢。”大夫低着头,难掩喜色,又去医治那个被斩断手臂的士兵了。 其余的士兵如坠云雾:玉旒云能和普通士兵一起操练,也能在打仗的时候身先士卒,这些他们都亲眼见过,不觉得奇怪。但即使是在那种时候,她仍然有着凛然不可侵犯的傲气。像这样和粗鄙之人谈笑,称赞他们,甚至感谢他们,这实在不是众士兵所认识的玉旒云了。 王爷到底怎么了?他们面面相觑,却不敢问。 伤口包扎完毕,玉旒云又对那断臂的士兵安抚嘱托了几句,才离开了屠户的家。众百姓一定不肯让她拖着伤退步行,还是用板车推着她回去龟山茶庄。 因为小玲等人走街串巷传递消息,许多人都出来加入了搜寻火油火药的行列。方才空无一人的街巷变得热闹了起来。大伙儿也都听说“内亲王来了”,见到屠户等人用板车推着玉旒云,纷纷前来围观行礼。这让扈从在板车旁边的四个士兵感到十分的滑稽——玉旒云进入郢城的那一天,也没有这许多百姓夹道欢迎,只有按品级列队的诸位官员而已。眼下这阵仗,可比当日热烈百倍,简直好像是百姓围观王爷出征。不过,若真的是给惊雷大将军壮行,看到的理应是骑在高头大马之上身着全副甲胄的英姿飒爽的青年武将才是,如今却看到的却是平板车上穿着破烂军服浑身血污还略带病容之人——唉,大樾国军威何存? 他们叹息,但也纳闷——怎么玉旒云一点儿也没有露出颜面扫地的尴尬之色?她分明被疲劳和伤痛折磨,可是眼中却有奇异的光彩,竟比早晨出发之时更显得神采奕奕。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们默默用眼神询问彼此,却谁也找不出答案。 他们当然找不出。因为玉旒云也是才刚刚理清了头绪。她正被一股必胜的兴奋激荡着——她忽然想到了更好的战胜复兴会的法子—— 复兴会找个毛孩子扮太子,还精心计算,选了陨星雨降落的日子,召集各路前朝要人,要演一出义士复国的大戏。 先前玉旒云做的种种,都是给对方“拆台”——偷袭他们,引他们进城来“瓮中捉鳖”,派海龙帮假扮哲霖造成他们内讧,埋伏在他们身边伺机将他们剿灭……这计划的确可以达至胜利。不过,可能不是“彻底”的胜利。因为一出戏有其看客。复兴会的戏是唱给西疆所有馘国遗民看的,哪怕他们失败,这轰轰烈烈的悲剧也有人看到了,说不准某些人心中就埋下了虚妄的种子,成了日后的隐患。 “拆台”的那一方却始终没有被人见到。 不被见到,就是没有为自己发声,没有为自己树碑立传——这种事,如果留给旁人来做,肯定不会像自己做的那样贴合心意,说不定还被添油加醋,颠倒黑白,变成魑魅魍魉。所以,她不能再拆台了。她也要登上戏台去——不仅她要登上去,还要拉着岑家军和郢城的百姓一齐粉墨登场—— 她要做鞠躬尽瘁爱民如子的好王爷,岑家军要做惩恶锄奸守卫一方安宁的好军队,而郢城的民众,也都要成为这出大戏中忠肝义胆保卫家园的好百姓。 一言以蔽之——她要唱一出比复兴会更精彩更可歌可泣的戏。 眼下这板车,她身上的伤,还有身边这些甘愿推着她、护送她的百姓,给了她最完美的亮相。而从周遭百姓的神态,她也能大致感觉到自己演得相当成功。偶尔,她还能听见窃窃的议论——听说王爷为了阻止反贼烧死大家,一个人和好几个反贼搏斗……听说王爷是为了救老张家的小玲才受伤的……听说伤口很深,都见骨头了……听说疗伤的时候,眉头都不皱一下……听说人可好了,一点而架子也没有……还这么俊俏…… 伤口仍旧疼得钻心,不过她却真的想笑。 应该早点想到这一点,她想,以为岑家军是西疆最强的战力,其实这些市井之徒乌合之众,若善加利用,可以比岑家军强大千倍、万倍。 “给我重新传一道军令。”她对走在旁边的士兵道,“发动郢城百姓搜寻永明渠中的火油火药,找到之后,火药就地销毁。火油可酌情分给百姓使用。我军士兵,就地坚守岗位,务必守护百姓安全——也当提醒众百姓提防反贼乘隙而入,若发现形迹可疑者,可就地正法。” 这样好吗?士兵犹豫,这岂不等于给了千万个空子让反贼们钻吗? 但旁边的百姓却山呼响应:“王爷放心!真有反贼,咱们一定打死他!” “好,打死他们!”她也握拳回应,“打死了反贼,官府绝不追究。郢城就靠诸位了!” “就交给我们!”百姓们摩拳擦掌。 也在这个时候,玉旒云瞥见道旁的一处墙角,有个戴着牛头面具的,正偷偷摸摸朝这边张望。她立刻伸手一指:“大家小心!那是反贼!那些穿彩衣戴面具假扮巫婆神汉的,都是反贼!” “在哪里?”百姓们顺她所指找寻,恰见那戴牛头面具的转身奔逃。他们哪里会放过,立刻就有十几个人追了上去,那小巷子里顿时想起一阵叫骂和讨饶之声。 “王爷,要去看看吗?”士兵问。 “不用了。”玉旒云道,“郢城我已经交给他们了。”她环视四周——今日,要让复兴会淹没在这片人海中。 第233章 就这样,在百姓的夹道护送下,玉旒云终于回到了龟山茶庄。在那里等待她的,却不是什么好消息。就在她离开的这大概一个多时辰的光景里,负责监视鱼肠胡同的士兵发现,宅子里的人鬼魅一般消失了,所谓的“馘国太子”以及扈从他的所有男男女女全部踪影不见。负责监视的士兵怀疑宅子中有暗道,但是无论怎样找,也没有发现。他们又去找寻先前被绑架的各位亲贵子弟及其家眷,希望从他们口中获知些许线索,然而,那些人也全都消失了。 几乎同时,平北公府的守军发现,在他们森严的守卫下,府内的一干人等也都消失不见。上至病榻上的岑广,下至烧火的丫鬟,简直好像变戏法被变走了一般,头发丝儿都找不到一条。如果说鱼肠胡同乃是复兴会的据点,一早准备了密道,平北公府哪里会有神不知鬼不觉偷运几十口人的秘密通路呢? 来自两处的报讯人,通过城中的接头地,知道玉旒云暂时在龟山茶庄停留,就火速前来报告。不想扑了个空,正相对挠头,被派去郢城府衙索要永明渠图纸的士兵也回来了——府衙那边也出现了同样的怪事,府尹、师爷、衙役全数消失。所不同的是,此间本来有岑家军护卫,这支护卫的队伍也不晓得上哪里去了。 三人明白,这是反贼开始行动了,都急得热锅上蚂蚁一般。好不容易把玉旒云给盼回来,却不想是那副遍体鳞伤的模样,不由更加焦虑了。 玉旒云摆摆手,示意他们不必大惊小怪,也不花功夫去解释自己遇到了什么情况,只让三人速速报告,并且让方才护卫自己的士兵尽快将她的新命令传下去。对于三人所说的“怪事”,她倒没有感到特别的威胁:永明渠的图纸,她已经不需要了。废太子,真假都好,在“火烧郢城”的这出戏里,都不是得人心的角色,至于那些亲贵家中的酒囊饭袋,更加不必理会其死活。岑广一家的安危她是不能不管的,只是,复兴会既然是将他们掳走,而不是直接杀死,说明只是想要在后续的交锋中用作要挟的筹码而已,那么,此刻一干人等并无性命之忧。她只需要将敌人击溃,自然便可以救出岑广一家了。 她不得不承认,复兴会的这几步行动出乎她的预料,不过,到了这个决战的时候,敌人做什么都无所谓了。用她当日向小莫打的比喻来说——这个藏身在地洞中的蟊贼,已经大半个身子露出地面,再不可能缩回去。现在要做的,就是狠狠的一剑砍过去。对方当然不会乖乖引颈就戮,所以,现在就是正面厮杀——打仗,她从来没有怕过,何况对方还都是自己的手下败将。加之全城百姓都已经成为她的后盾,她再没有后顾之忧了。 “既然他们动手了,那我们也动手吧。”她道,“四面城门关闭,挂上我军军旗。所有的监视点,不必再监视下去,现在收网逮捕反贼,但有反抗的,一律格杀勿论。” 决战的时刻!士兵们可早就盼望着了。“不过……”他们有点犹豫,“原本是想等着反贼们聚集到旧皇宫附近才一网打尽,现在他们可还分散在四处。而且,百姓也走出家门,协助搜寻火油火药了,除了已知的顺义伯等几个遗老,如何辨识反贼避免误伤百姓呢?” 这时候,正需要乌昙这个假哲霖出场,玉旒云想,焚城计划被打乱,徐松涛被擒,复兴会应该也甚为慌乱。此时,若有“哲霖”登高一呼,大概有不少人会选择投奔这位大英雄,便正好可以一网成擒——就不知乌昙离开鼎兴之后到了哪里? 且考虑着的时候,外面响起一阵嘈杂,听到有人喊着“打反贼”“杀反贼”,又有人大叫“老子不是反贼”,还有人呵斥“不能进去”,吵吵嚷嚷的,往这边来了。士兵们赶忙出去看,便见三个穿彩衣戴着牛头马面面具的人被十几个手持棍棒的百姓追赶,而阻拦他们的,正是龟山茶庄的下人。 打扮成巫婆神汉的都是反贼!士兵们立刻拔刀冲上去:“哪里走!” “别!是自己人!”那三个狼狈奔逃的人扯下面具。有两个大叫:“我等是明德门守军!”另一个则咋呼:“老子是海龙帮的大口鱼!” 这边的人,即使没听说过“大口鱼”这名号,却知道海龙帮相当于玉旒云的亲随护卫。但是仍不轻易放行:“你们为何作此打扮?” “我们自然是为了掩人耳目,不被反贼发现!”那三人道,“谁晓得忽然就变成了过街老鼠!” 这样说的时候,后面的百姓已经劈里啪啦打了过来,三人不得不还手。两个自称是明德门守军的,身手寻常陷入苦战。而自称是大口鱼的则恼羞成怒,吼道:“兔崽子们,爷爷不动手,你们以为我好欺负吗?”抡臂甩开了近身的几个百姓,又叫道:“王爷在里面吗?王爷我是大口鱼!” 玉旒云起身到门口看看,果然那就是大口鱼了,连忙叫众人停手:“大口鱼,你怎么没和乌昙在一起?这副打扮又是怎么一回事?” “明德门之后,老大就和我分头行事了。”大口鱼略略将早先遭遇复兴会中人以及楚国武林人士还有哲霖母亲珍太妃的事情说了。“老大听鼎兴二掌柜说,复兴会安置火药,就派我和几位明德门的军士一起去旧皇宫给王爷报信,他自己去鼎兴救人。谁知我们在半路遇到些麻烦耽搁了,没去旧皇宫,后来又知道王爷到了这里,便赶紧过来了。” 玉旒云这才知道原来乌昙在明德门那边还有这些遭遇。又问:“你们路上遇到什么麻烦?” “说起来,也不能算是麻烦。”大口鱼挠挠头,“应该算是一件让人笑掉大牙的事——就是复兴会埋伏在六部衙门那里的那个孝康侯,咱们在那边和他遭遇上了,这老不死的叛变了——。” 孝康侯因为儿子袁哲霏落在自己手里,逼不得已向玉旒云“效忠”,但后者从未相信他会真心替自己办事——其余那几个在她前往铁山寺的前一夜跑来跟她控诉复兴会罪行又信誓旦旦说要助她平乱的那几个遗老,她也没一个相信的。所以孝康侯叛变,并不稀奇。 “他叛变这不是明摆着吗?”玉旒云不屑,“他都带着人马替复兴会占领了六部,准备迎接各位前朝文武大员了!之前还跟我说,他并不是复兴会中人呢!” “不,不,不,王爷误会了。”大口鱼道,“这老小子是两头都叛变了——” 原来,大口鱼等人从明德门直奔旧皇宫,先要经过六部衙门附近。在那边的一处僻巷里,他们遇到了另外一队复兴会跳大神的队伍。那几人似乎是觉察到附近有岑家军的士兵潜伏着,打算去向同党报讯。大口鱼心里第一个想到的当然是将这伙龟儿子灭了。但是同行的明德门兵士提醒他,对方人数倍于自己,贸然行动万一失败,就无法将重要的消息报告给玉旒云,就算战胜对方,只要有一个敌人漏网,也会打草惊蛇。大口鱼是不甘心就这样放敌人走的,正要争辩,冷不防墙头上跳下好几个黑衣蒙面壮汉来,劈里啪啦一通乱打,就把那几个复兴会的假巫婆假神汉给打晕了。大口鱼这边好不惊讶,但还没反应过来,那几个壮汉又冲着他们过来了。士兵们急忙应战,但彩衣面具太过碍事,且对方人数众多,他们立刻就陷入了不利的境地。唯有大口鱼,凭借着自己的江湖经验,以及海盗对敌时不顾道义的各种“阴招儿”,在混战中游刃有余。最终,以己方五名士兵中三人受伤为代价,成功制服了对手——差不多最后都是大口鱼给了敌人致命一击。 “饶命!饶命!”被留作活口的那个壮汉央求道,“大水冲了龙王庙,咱们方才看错了,打了自己人。”仟千仦哾 “自己人?”大口鱼奇道,“谁和你是自己人?你是哪一路的人马?” 那人便说自己是孝康侯的私兵,出来侦察的,没看清楚,如此这般。大口鱼心里好笑,暗道:本来孝康侯一行曾因为误会玉旒云绑架了他们的子侄而向她投诚,也算是自己人了。但是,带着私兵潜伏于此,显见着是要迎接遗老遗少官复原位,那算什么自己人?而且,他打伤己方三人,怎么也要戏弄他们一下,以为补偿。于是,恶狠狠道:“你爷爷的,老子乃是徐松涛大将军派来传令的,你们居然打伤我三个弟兄!我非得跟孝康侯理论不可——走,现在就去!” 岑家军的士兵本想提醒他,不要节外生枝,无奈大口鱼兴致所至,已经提着那个私兵要他带路。他们也只好互相扶持着跟了上去——其实也根本不需要带路,孝康侯潜伏的地方就在方才蒙面人跳出来的那面高墙的后面。他转过街角,便有一扇小门可以进去。那私兵一副倒霉相地依照他们的暗号敲了门,里面便有一个汉子来应,劈头就问:“怎样,都解决了吗?”外面的黑衣汉子拼命挤眉弄眼,里面的人却没明白,待抬头看到大口鱼等人时,已经来不及了。大口鱼上前一把扼住他的脖子:“你说解决谁?” “误会……误会了!”门外的黑衣汉子赶紧劝解,“这几位是徐将军派来传令的,咱们攻击错了!” 门内那人喘不过气来,咿咿呀呀地乱叫,又吸引了好几个孝康侯私兵前来。一见这边的情形,便都亮出兵器。搞得那带路的更加慌乱:“误会!误会呀!唉哟我的天老爷!”但是乱局还没有止于此。方才被打晕的那几个复兴会人士居然有两个苏醒过来,一瘸一拐地跑来这边门口,先是叫着:“侯爷!有埋伏!官兵动手了!”但见到门口的黑衣人,随即一怔:“你……你怎么在这里?” 那黑衣人一跺脚,似乎是豁出去了,大吼道:“大家快并肩子齐上啊!砍了他们!”院内的孝康侯私兵于是呼喝着扑了上来。 复兴会的两人没料到有此一变,但大口鱼和岑家军士兵既然前来敌营,那是早就预备着要恶战一场。尤其大口鱼觉得,孝康侯的手下“打错人”一举甚为蹊跷。此刻看他们的反应,显然就是一开始便瞄准了复兴会的人攻击——打的就是自己人! 有趣!大大的有趣!他一边拳打脚踢将冲上来的对手解决,一边大步朝里面冲:“你们顶住一会儿,擒贼先擒王,让我去把孝康侯这老不死的抓出来!” 岑家军兵士自然早就做好了战斗的准备,再不是先前被杀个措手不及的状态。而复兴会的两人还以为这边作巫婆神汉打扮的真是己方的帮手,也卯足了劲儿,越战越勇。中间还不忘和岑家军的士兵交谈几句,说孝康侯这边肯定出了奸细,他们可是刚刚替顺义伯来传信,见了孝康侯之后,走出去没多远,因发现了樾军才打算回来报讯。谁知樾军没有攻击他们,孝康侯的人马却前来偷袭。 敌营起内讧,正是我方乐见之事。是以岑家军的士兵并不多言,只是全力应战。不多时,竟和复兴会中人联手将外面的孝康侯私兵全数击败。再冲进内堂时,见到大口鱼也已经抓住了孝康侯,旁边好些私兵想要上前营救主子,又怕大口鱼发起癫来,反而害了孝康侯性命,是以个个逡巡不前。 “孝康侯,你可要把话说清楚了!”复兴会中人厉声大喝,“你是已经背叛复兴会、背叛馘国了吗?” 孝康侯当然是直呼冤枉。但是复兴会中人才不信那套“打错人”的说辞:“你在小巷子里打错人,我们也就认了。何以我等来到你门前,你的手下却要将我们剿杀?” “这本侯怎么知道?”孝康侯辩解,“本侯在这里一步也没有离开过……本侯只是让他们出去严加防备,不要有……有官兵混进来……或许是他们眼拙,以为诸位是官兵假扮的……” 这说辞,还歪打正着了!大口鱼显出暴怒的样子:“□□爷爷的,官兵怎会扮成咱们这副模样?显见着你是有异心。” 那复兴会中人也道:“不错,你可别忘了,令公子还在徐将军的手里。他早已知道你胆小怕事,若没个人质,你只怕不会全心全意为复国大计出力!” “没错!”孝康侯道,“小犬在你们手中,老夫又怎敢轻举妄动?再说了,老夫无论如何都是姓袁的,是馘国的侯爷,岂有不为复国大计出力的?所以方才真的是误会了。”说着,又骂那硕果仅存的黑衣汉子:“让你们去提防官兵,你们怎么不长眼睛?” “是……是……小的有眼无珠……”那黑衣汉子左右开弓打了自己十来个耳光。 “你还不带人去看看人家的伤势!”孝康侯命令,“赶紧抬回这边来,免得让官军撞见。” “是,是……”那黑衣人唯唯连声地退了出去。只是这边大口鱼仍然不放开孝康侯。直到那黑衣人带着几个私兵将六个鼻青脸肿的复兴会中人抬进来,他也还是没有松开孝康侯。 “居然把人打成这个样子!”孝康侯骂道,“还不快拿热水、金疮药来!” “是!”自有私兵应声去办。不过大口鱼却注意到孝康侯神色怪异,眉眼不停地扭动,像是蝌蚪一般。他心道:这老家伙不安好心!且看看他到底搞什么鬼!于是,松开孝康侯,“哼”了一声,道:“这还差不多!晓得将功赎罪!”自悄悄走到岑家军士兵的旁边,小声道:“老家伙好像要使诈,大家小心!随机应变!” 不时,金疮药、热水都端上来了。孝康侯吩咐手下帮那几个复兴会的人处理伤口。而岑家军这边受伤的人,则以伤势较轻为由谢绝了对方。稍后又有茶水送来,大口鱼也示意大家小心。所以士兵们都假意领受了,却偷偷倒掉。 “你们方才说是徐将军派来传令的,是什么命令?”那复兴会的会众问。 “啊……我们……”大口鱼想起在明德门曾经被人质疑口音,怕话说多了露出破绽,灵机一动,道,“其实我们是齐王殿下的人,齐王千岁从楚国带着人马回来郢城了,刚刚夺取了明德门。之后,和徐将军会合,徐将军就让咱们分头出来告诉大家。” “齐王殿下?”复兴会中人以及孝康侯的手下都是一惊。复兴会中人待要再问详情,却忽然面容扭曲起来,张着嘴瞪着眼,喉咙发出“咕咕”的声音,才要抬手指向孝康侯,口鼻中便都流出血来,倒地抽搐。那些受伤正在包扎的,也一个个七孔流血。 果然料的不错!大口鱼急忙给岑家军兵士使个眼色,示意他们趴下装死。自己也假作痛苦之状,捂着心口,道:“你……你……你这老家伙……竟然下毒!”边说,边假装挣扎着要去抓孝康侯。 孝康侯不知是诈,跳开了些许,颤声道:“你……你……你不要怨我!我可不知道齐王殿下他回来了……要是知道,也许……也许……也许这事情有些转机……” “侯爷!”旁边一个看起来亲随模样的人拉住他的袖子道,“您可别再犹豫了!既然已经做到了这一步,下面不管是内亲王获胜,还是齐王殿下或者复兴会获胜,咱们都还是走为上计啊!” 原来如此!大口鱼大致明白了:孝康侯的确是背叛了复兴会,但是也没有打算向玉旒云效忠,而是连儿子的性命也不管,要带着私兵打算逃走了! “好你个老不死的!”他“噌”地跳起来,一把拎住孝康侯的领口,“吃里爬外,当日你如何在内亲王面前起誓?眨眼的功夫就全都不算数了。看老子怎么替王爷收拾你!” 孝康侯以为他中毒将死,谁料竟会忽然发难。不过更吃惊的是,才觉得对哲霖有些愧疚,却不料自己是落在了玉旒云的手中。“你……你……你……是内亲王的人?” “正是,你瞧瞧!”大口鱼说着,丢掉了面具,“你去找你的草包儿子,就是老子把他拖到你面前的!” 孝康侯哪里能记得这些。吓得脸都绿了,道:“啊……啊……这……这才真是天大的误会了……老朽……老朽正是一心一意为内亲王办事,这不才……才设法除掉复兴会的叛匪么!老朽可不知道诸位好汉是内亲王的手下……” “放屁!”大口鱼骂道,“刚刚你们还说要远走高飞,当爷爷是聋子吗?” 这时候,方才装死的岑家军士兵也都站了起来,抽刀戒备在大口鱼的身旁,让孝康侯的私兵不敢上前。 “误……误会啦!”孝康侯仍企图辩解,但是说的话前言不搭后语。 像大口鱼这种海上的悍匪,最讲求兄弟义气,出尔反尔是他所绝不能容忍的。既认定孝康侯是在砌词狡辩,就连半个字也不想听。甩手劈里啪啦打了他十几个耳刮子,登时把他打得牙齿崩落,满口鲜血。 “英雄……有话好说啊……”那亲随模样的人颤声替主子讨饶。岑家军的兵士也暗自担心:大口鱼这样随性闹下去,不要坏了大事才好! 正在大口鱼要举手再打的时候,内堂里忽然有人大喊:“住……住手!我父亲他是老糊涂了!”接着,见袁哲霏奔了出来——不知何故,他的双手被反绑在背后,跑得急了,失去平衡,一跤跌在大口鱼脚边。却不顾狼狈,哀求道:“家父生性胆小怕事,原也当不起王爷交给他的重任。他实在是昏聩不堪,才会铸成大错。求各位英雄饶了他吧!” 大口鱼惊讶万分:这小子不是还在玉旒云的别墅里关着么?几时回到他老爹身边了?“你怎么在这里?”他瞪着这位草包公子。 “是家父使人把我带来的。”袁哲霏老实交代。 原来,孝康侯等人从玉旒云的别墅出来后就一致感叹在西疆再也混不下去了。觉得玉旒云他们惹不起,复兴会他们也惹不起,不如远走高飞,随便是沿着大青何出海迂回去西瑶,还是从陆路穿越沙漠去往西方异域,只要离开是非之地,他们的财产足够他们享乐至死。 不过,他们并不敢将这些牢骚话付诸实施,毕竟,他们的子侄都还在玉旒云的掌握之中。是以,他们次日还是按照玉旒云吩咐的,去散布皇孙公子们失踪的消息。只不过因害怕复兴会,所以并未全然依照玉旒云的命令办事。正当他们从郢城府吵闹一番出来,商量着下一步要怎么办的时候,就听说玉旒云“病情恶化”以致“星夜奔赴铁山寺”。 如此一来,别墅里的护卫岂不是会少很多?几人思忖,这岂不是去救出自家子侄的好机会!于是,他们急忙回去调集各自的私兵,都在玉旒云的别墅外埋伏着,单派几个身手了得的人潜进去。果然不出他们的所料,里面只有几个仆役,连士兵都不见一个。轻而易举就找到了被囚禁的袁哲霏,但是其他的贵公子们就一个也不见。待将袁哲霏救出来,才听他说了事情的原委,晓得大部分人都被关在鱼肠胡同复兴会的巢穴,而他只不过是被玉旒云派人“救出来”的。 遗老们一发确定了复兴会的可怕——连自己人都不放过,真是狠毒无比!但是,他们不敢硬闯鱼肠胡同救人,便约定大家假意顺从复兴会的安排参加复国起义,等到复兴会和官兵打起来自顾不暇的时候,便趁机去营救诸位公子。 对于这个提意,孝康侯当然是连声赞同。但心里却有别的打算——袁哲霏既然已经安全,他何必再趟这浑水?索性全家逃离郢城! 那会儿,他和各位遗老已经先后接到了复兴会的“命令”,以他们子侄的性命为要挟,让他们带领各自的私兵去城中几处地点埋伏。孝康侯所分配到的地方就是六部衙门中礼部的后门口。他因为带着全家上下一齐出发,打算就在那里寻个时机逃走。 对于父亲的这种卑鄙的做法,袁哲霏当然是十万分的反对。他说玉旒云于自己有救命之恩,无论如何不应恩将仇报。而且,大丈夫一言九鼎,出尔反尔为世人所不齿。虽然他不支持复兴会的大逆不道之举,但是他以为,这些人心怀故国,为此不顾身家性命,也有一定可敬之处。哪怕父亲决意走上这条自取灭亡的不归路,在他看来,也比苟且偷生要强。是以,他义正词严地斥责了父亲无耻。结果,孝康侯大怒:“忠孝仁义难道还能变成金钟罩吗?丢了性命,其他全都是屁!”只不过,老侯爷毕竟不能舍下儿子不顾。最终将他五花大绑带在身边。 来到了潜伏的地点后,孝康侯积极派出手下打探周围的动静。但是除了知道街上有官兵巡逻以及有一群跳大神的人之外,别无所获。“反正无论如何,等天黑就跑出去!”他最终做出这样的决策,至于路线,就走一步算一步好了。“只要咱们都换上寻常百姓的衣服,无论是复兴会还是官兵应该斗不会找咱们的麻烦。出了城,就一切都好办了。”于是命令夫人和姬妾把一应值钱的东西都捆在身上,又扮了男装,静待天黑。 便在这时候,复兴会传信的来了,说是太子即将出发前往旧皇宫,让埋伏在六部的各位遗老准备消灭附近可能出现的官兵。孝康侯接到命令,当然是满口答应,随后就命人去将传信的人杀死“以免他们在附近晃悠,看出咱们的计划来”。这便有了方才陌巷中的那一幕。 大口鱼和岑家军诸位听至此,感觉又好气又好笑:好笑的是,复兴会——或者说复兴会所想要倚靠的——竟然是这样一些既无本领也无胆识甚至连节操都没有的乌合之众!而好气的是,堂堂大樾国的官兵就和这些杂碎陷入了苦战! 孝康侯自知一切皆已败露,再不敢诡辩,声泪俱下地讨饶道:“英雄……大人……老夫知错了!求您在王爷面前替老夫求情,求她老人家网开一面,给老夫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老夫再也不敢朝三暮四……再也不敢三心二意……” 以大口鱼的性格,恨不得当场就把这个一无是处的老家伙打死。但是袁哲霏也扑上来苦苦哀求。思量再三,他告诫自己,如今可不再是杀人如切菜的海盗了,既然和乌昙一起追随了玉旒云,就要以大事为重,不可任性妄为。因和岑家军的兵士们商量,将孝康侯送去附近埋伏的官兵之中做人质,留下草包袁哲霏统领私兵——此人虽然百无一用,但胜在够傻,还一直把自己当成是在衙门中替玉旒云挡过刺客因此被另眼相看之人。当然,谨慎起见,还是留下三名岑家军士兵,一方面监视诸人的动静,一方面也准备在突发情况时代替袁哲霏指挥——毕竟,其人太过愚蠢,只留下做个名义上的主子,其余事还指望不上。而大口鱼自己,因为和埋伏在六部附近的岑家军接上了头,得知玉旒云还未抵达旧皇宫。于是他将火油火药的危机简略地通六部这边带兵的军官说了,自己就带着另外两名岑家军士兵往玉旒云的来路上迎,最终来到了龟山茶庄。 玉旒云也是带着哭笑不得的神情听完了大口鱼的叙述。“这群草包饭桶,我原也没指望他们能好好办事,却不想他们还动歪主意!”她骂道,“这么想要逃去异国他乡,我就成全他们!待平乱之后,我奏请皇上,统统发配到北疆去!” 余人自然心中也对这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馘国遗老厌恶不已,不过他们还没有想到“平乱之后”那么远的事情。只请示玉旒云:“那么现在该拿这些人如何是好?听起来像孝康侯这样的还有不少。” “这些废物!”玉旒云轻蔑地哼了一声,随后又忽然想到了:他们这么怕死,就让他们去帮着一起去拆除火油火药!连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弱妇孺都出门自救,这些养着私兵的遗老遗少们,岂不更应该来出一份力?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们舒舒坦坦等着百姓排除险情来救他们!只消跟他们说明利害,告诉他们不自救,必然会给复兴会陪葬,他们应该不敢袖手旁观。因吩咐大口鱼:“我现在要往旧皇宫那边去了,不过还是麻烦你跑在前面去替我传令——让袁哲霏带着他家的私兵去挖永明渠,然后潜伏六部附近的遗老,但凡他熟识的,让他去招募。这是他们最后的机会,出来阻止郢城被焚,我就放他们一条生路,否则,不以谋反罪满门抄斩,也要将他们充军边疆!” “是!”大口鱼得令就要往外奔。但跑两步又回来:“差点儿忘记,还得赶紧换下这身劳什子的衣服,否则出去又要被人一顿追打!不过王爷到底是用了什么法子,竟然让复兴会的巫婆神汉成了过街老鼠?” “这可就说来话长了。”玉旒云道,“待剿灭了复兴会再细说不迟。”她让大口鱼去了,也吩咐给自己准备替换的衣服并备马,并且通知距离此地最近的巡逻兵,调集至少一百人来担当她的护卫——这光景,她已经没必要再微服,而身上的大小伤口也不允许她和士兵们徒步行军。况且郢城的百姓已经成为她的军队。她以身先士卒的姿态打动了他们,让他们集结,接下来,她要以长胜武神模样让他们感到信赖,全心全意为她战斗。 石梦泉当年在远平城带病领军,曾经为了稳定军心往自己脸上抹了胭脂——他后来老老实实的说了,玉旒云还笑话了他。现在轮到玉旒云想要找些胭脂水粉来遮掩面上的憔悴之色了。不过,时间紧迫,顾不得那许多。反正夜幕即将降临,她面色如何也无人看清楚,只需要换上干净的衣服,不要让人看到她曾被反贼伤得那么狠,再配上一匹威风的战马,便足够让百姓仰望,让敌人胆寒了。 龟山茶庄这边自然照着她的吩咐全力去办。同时又给她端上新熬的参汤来,并几样精致的点心。“这么花哨的茶点其实不必要!只要大家不饿着肚子战斗就行。”她一边让身边士兵们都赶紧吃喝休息,一边又命令:“徐松涛这厮应该还在鼎兴被看押着吧?派人把他押到旧皇宫来——派重兵押解,游街示众那样,沿途将其罪行——尤其是企图焚毁郢城之罪昭告全城百姓。并劝谕其余与复兴会有瓜葛之人,速速投案自首。就说我在旧皇宫等着他们,凡是自首的,可以从轻发落。揭发的,可以免遭连坐之罪。但凡一意孤行者,必诛九族。” 游街示众,只怕也不会真的把复兴会中人吓到自首吧?士兵们想,来营救他或许还有可能——是了,去旧皇宫营救,这是个诱饵,吸引反贼上钩吗? 其时,李夫人率领龟山茶庄的丫鬟仆妇寻了好几身衣服来,说都是李孝之才做的新衣服,希望玉旒云不要嫌弃。玉旒云原也并非在穿着上讲究的人,随便选了一身墨蓝色的薄棉袍子,由丫鬟们伺候着,在里间换上。再次出现在士兵们面前时,已经和先前判若两人——也许是因为新的里衫有洁白的衣领,也许是因为李孝之的袍子看似寻常,料子却其实有银线织锦的暗花,因此若隐若现地闪烁着微光,恍如繁星满布的夜空。总之,玉旒云虽然仍旧面色苍白,但看不出半点病容。而是白得发亮,像是利刃的光芒。 士兵们心中都不由一凛,不管是端着茶杯还是拿着点心或者正检视自己的伤口,全都不自主地挺直了脊背——这是他们从前所熟悉的玉旒云,从初初被外放倒岑广军中来历练,就是这样傲然无惧。多年过去了,添了伤痕也添了经验,好像被淬炼过,这把利器更加让人不寒而栗了。 “马备好了。”外面有人通报,“护卫队也集结完毕。” “那就走吧!”玉旒云道。率领着从早晨起就跟随自己的几名兵士步出龟山茶庄。 除去伤势较重行动不便以及仍忙于联络及永明渠排险指挥等各样任务的,此刻她身边还有十二人。不过,门口,从左近赶来的岑家军兵士已经在列队等候。在沉沉的暮色中,他们的面目不可辩,只能看到铠甲漆黑一片。偏巧李孝之准备的也是一匹毛色油亮的黑马。玉旒云朝那边走过去,就好像是走进了一片黑云中一般——是的,像是风暴前翻滚的雨云,又像是暮光中大青河汹涌的波涛,虽然黑,虽然静默,但是兵刃的寒光闪现,犹如雷电,又仿佛白浪,吐露着杀意。 王爷要的就是这种震慑力吧?那几个近身保护的士兵想。他们看到玉旒云似乎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不要人搀扶,飞身上马,动作利索,竟看不出她受了腿伤!再看周围的百姓,和方才玉旒云被板车推回来时不同,此刻他们不敢喧哗,也不敢私语,有的甚至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眼神都透出景仰之意。 这是他们第一次这么近看到征服这片土地的惊雷大将军吧?士兵们想,也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岑家军——整装待发,是为了保护“他们”!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亲自给玉旒云牵马来的李孝之,正低着头瑟瑟发抖。 心中有鬼的人,就是这个样子!士兵们想。“王爷,出发吗?”他们请示。 “嗯。”玉旒云点点头,却不催马,而是举目眺望,好像在暮色中找寻着什么。 士兵们不解,又不敢催促,只有等她下令。也正在这个时候,不远处的人群中传来一声厉喝:“狗贼!纳命来!”呼声落下,已有三个男子挥舞着兵器从朝这边飞扑而来。 围观的百姓皆惊慌失措,循声望时,已经有好几个人被刺客当成了踏脚石,疼得嗷嗷直叫。余人免不了抱头逃窜,有的和旁人相撞,有的冲进了岑家军的队伍,混乱不堪。便是岑家军的兵士也有点措手不及——战场上短兵相接他们见的多了,但毕竟他们并不曾担任主帅的近卫,对付刺客的经验极少。 唯有从早晨起一直跟随玉旒云的那十二个人立刻抽出兵刃,且喝道:“举剑!拦住他们,保护王爷!”其余士兵方才反应了过来,纷纷亮出兵刃,高举过头,在玉旒云周围形成一片刀剑森林。如此,饶是复兴会的刺客有轻功在身,却难以找到落脚之处。每当他们要落下借力,必然会被士兵攻击,登时攻势大大减弱,先前好像离弦之箭,这会儿却好像被波涛抛来抛去的小船。以区区三人对阵一百人,再怎么武功高强,胜算也微乎其微。很快,再不见三人从战团中窜起——是已经被乱刀砍死了。 士兵确认刺客已死,即前来向玉旒云汇报:“卑职等护卫不利,让王爷受惊了。” 玉旒云由始至终坐在马背上纹丝不动,连半点“受惊”的样子都没有。“区区毛贼何足为惧?”她淡淡道,“反贼既然知道本王已经从铁山寺凯旋回到郢城,岂不飞蛾扑火一般前来刺杀吗?这一路上,如此阵仗还不知要见识多少回呢!不过反贼只是乌合之众,凭着岑家军的本事,本王相信,他们必定碰不着我一根头发。走吧!” “是!”那士兵听到“岑家军的本事”,就平添了十二万分的信心,飞跑回去传令了。 担任近卫的十二名士兵此刻看玉旒云的神情,非但没有“受惊”之态,竟还带着些许得意。他们忽然明白了过来——玉旒云方才迟迟不下令出发,就是在等着刺客现身吧?就像她所说的,她暴露了自己的行踪,反贼必然会前仆后继地杀来,这一路上还会有许多恶战等着他们。但玉旒云的暴露不是不得已,而且特意为之。她这是要在徐松涛之外再放一枚诱饵给复兴会,引他们倾巢而出。 己方的领袖,敌方的将领——复兴会绝对要放手一搏!这是将他们一网打尽的好机会。不过,将自己当成诱饵,这未免也态冒险了吧?士兵们相互望望,不无担忧。但是心中也都清楚,他们不可能劝住玉旒云。 其实,从前往铁山寺开始,玉旒云就一直将自己当成诱饵。若她没有深入虎穴,岑家军可能已经在铁山寺脚下和自己的大营里被炸死半数的人马了! 事到如今,他们所能做的,就是拼尽全力,跟她一起将这条路走到底。 于是,一行人朝着旧皇宫的方向进发。 也诚如他们所预料,一路上不断有复兴会的人马来袭,少则三五人,多则十数人。有的是巫婆神汉的打扮,有的黑衣蒙面,还有的扮成寻常百姓混在看热闹的人群中。岑家军士兵便一路战斗不断,不过,也因为心中早有了准备,而且在不断的缠斗中也积累了经验,岑家军可谓越打越顺手。再加上百姓们大多恨透了想要烧死大家的复兴会,只要见到复兴会中人现身,就会群起而攻之。虽然他们那种死缠烂打的方式有时给士兵们帮了倒忙,但大部分时候都大有助益。如此,去往旧皇宫的这一路上,尽管敌人其二不舍地袭来,却始终连玉旒云的片衣衫发也没有沾到。 只是,这样三步一战五步一斗,大大的拖慢了玉旒云的行程。待他们接近旧皇宫,经过六部衙门附近的时候,已经过了戌时。火把照明之下,见此处一片狼藉,街头巷尾都是尸体,众人心中先是一紧,随后发现,这些尸首并非岑家军兵士。接着,便见到前方有自己人来报——原来,顺义伯的人马企图阻止附近的百姓挖掘永明渠,被埋伏在附近的岑家军歼灭。彼时,大口鱼也已经将玉旒云的命令带给了袁哲霏,他已经率领手下加入永明渠排险的队伍了。并且这位公子哥儿也不辱使命,成功说服附近遗老一起“将功赎罪”,还向他们拍胸脯保证:“王爷一定会将诸位的子侄从反贼手中救出来!既然能救小侄,难道还不能救出旁人吗?” 这会儿,他们正忙得热火朝天——毕竟旧皇宫一带永明渠修得最为完善,沟渠错综复杂。而复兴会计划一旦失败就在此点火炸死敌人,所以此处布置的火油火药也最多。袁哲霏等遗老遗少连同附近的百姓忙碌许久,几乎是每打开一处入水口就找到一处机关,到现在还不能确定已经排除了所有的火油火药。 但袁哲霏还是不忘前来表个忠心,在玉旒云的马前再三叩头,替父亲谢罪,又表示自己一定和反贼周旋到底。 玉旒云懒得理会他,随便勉励了一句,便率队继续前进。此后的一段路,由于岑家军全歼了顺义伯的人马,几乎没有复兴会的势力残留,玉旒云一行未曾再遇到袭击。用了不到半个时辰,就站在了馘国旧皇宫的宫门外。 旧时,这里的每一座角楼都会点上灯,传闻在馘国全盛之时,百姓远望禁宫,好像看到瑶池仙馆。但自从郢城陷落馘国灭亡,这里便没有了往昔的辉煌。仅仅为了巡逻守卫,才挂起可怜的几盏灯笼而已。远远望去,像是坟茔的鬼火。然而今夜,为了一决胜负,抢先来此的岑家军兵士在皇宫正门竖起了几十支火把,照亮半边天幕,让人走近时有种步入炼狱烈火的错觉。 徐松涛刚好也已经押到了。玉旒云本来与他也没见过几次,印象他是个腰板挺直不露一丝老态之人。但如今见到,几乎可以当得起“形容枯槁”四个字了。花白的头发一蓬乱草似的挂在脑袋上,面上伤痕累累,衣服也撕破了多处,且血迹斑斑。听押送的士兵报告,是因为途中被百姓追打,才变成了如此狼狈的模样。 玉旒云在马上俯视这位叛乱的主谋,见他瞪着自己,虽然口中被手巾堵着不能发一言,但喉咙里仍呼呼作响,应该是在恶言咒骂。这场恶斗,我已胜利了一半——甚至可以说是一大半,玉旒云想,歼灭全部乱党,就可以带着岑家军挥师楚国,再有几个月——或者几年,这煎熬自己一生的夙愿就可以达成了。所有的仇人都将被踩在脚下。 但想到这里,心中忽然又浮起了一丝悲哀:在樾国朝廷的立场上,徐松涛无疑是个反贼。不过,在馘国人眼中,他这样舍生忘死要光复故国,岂不是个英雄吗?无论翻开哪一本圣贤书,他对故国的忠贞都是值得倾佩的。由此看来,今日追打他的百姓,究竟是贪生怕死还是深明大义呢?他们心中只想着自己,朝廷官员给自己好处,他们就交口称赞,一旦让他们做出牺牲,他们就退缩不前——甚至还墙倒众人推。有这样的百姓,对于一个国家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 现在不是胡思乱想时候!她摇摇头,将这些影响斗志的思绪抛开。接下来可就是决战了,丝毫也不能分心! “乌昙呢?来了吗?”他问左右。 把守旧皇宫的岑家军兵士摇摇头。那边负责押送的兵士也说,据晋二娘所言,自从二人在鼎兴附近分别,就再没有见过。 也不知遇到了什么变故,玉旒云想,不过以乌昙的身手,总能应付。而她自己,此刻就算没有乌昙相助,也一样能够取得胜利。 “打开宫门!”她吩咐,“咱们去最光鲜亮丽的戏台唱戏!” 第234章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个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稳定运行多年的小说app,媲美老版追书神器,老书虫都在用的换源app,huanyuanapp】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第235章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个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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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个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第237章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个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第238章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个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第239章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个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第240章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个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第241章 毊谋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个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第242章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个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第243章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个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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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 “‘绿仙女’……苦艾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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