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妻右夫:师兄怀里来》 第一章 第一次遇见你 月谣第一次遇见姬桓,是在鹊尾城的街上。 鹊尾城位于侯服,距离帝畿千里之外,物产丰饶,盛产丝漆和美人,经过三代城主的努力,辖地近千里,实力已远远赶超其余五服的九城。当今虞朝治世已有八百年,自四百年前第三十代天子开始,天子威严逐渐被削弱,到如今的帝畿所掌控的辖区仅仅方圆三百里,比起开朝时的方圆千里以及威加五服,已望尘莫及。 然而即使是富饶如 鹊尾城,街头还是有许多流浪汉和乞儿,有些是贫困至极不得不出来乞讨,有些则是周边村镇的难民。天下动乱,妖魔频出,如今的人世间早已是千疮百孔,满目疮痍。 月谣不知自己的父母是谁,从出生开始她就跟着养父在 鹊尾城的大街小巷乞讨或是行骗,有时候被人发现了,养父便会想办法独自跑走,留她一个人面对恼怒的人们,大多数人会看在她是个小孩的份上放过她;若真遇上心狠手辣的,月谣就难免吃些苦头。 就比如她八岁那年,因不小心露出破绽被人发现,对方怒气冲冲地逮了她走,而养父早已躲在一边看到情况不对溜之大吉。她一边求饶一边用手护住头,暴揍持续了至少半个时辰,要不是月谣机灵地装死,恐怕真的会被揍死。 未成年而死叫做夭折。 十二岁的月谣趴在私塾外边新学了这个词,她永远不会忘记施加在自己幼小身体上的拳脚有多重,也不会忘记回到破屋子时养父如雷的鼾声和草铺边用来盛劣质酒水的酒埕,更不会忘记因伤口溃烂高烧差点死了的时候,养父那张漠不关心的面孔。 回去的路上,两边开满了好看的野花,就像铺了一地的珠翠,一阵风吹过来携带着柳絮如雪子一般纷纷落下,如斯美景却没让月谣提起半分兴趣。 她是个乞儿,天生地养,活着唯一的目的就是吃饱穿暖不挨打。养父虽然带大了她,却从没管过她,她是喝着猫奶活下来的,从还没学会走路开始就被养父抱着用来骗取路人的同情心,至于骗来的钱,全都被养父买了劣质酒。有时候她就想往那酒里掺点毒药,一了百了! 但那只是想想而已,毕竟一个十二岁的少女,还没胆大包天到要杀人。那时候的她每天想的只是怎么去街上骗更多的钱,怎么不挨打。 她跪在地上,头上插着根狗尾巴草,身上穿着孝服,一旁的草席草草包着的褴褛老汉就是养父,面色安详闭目躺着,就跟死去了一般。月谣一边捂着眼睛哭,一边冷眼看他,装作楚楚可怜的模样,以期获得路人的同情。 本地人认得她,知道那是骗局,前几年还会喊骂驱赶,到现在则也有些同情,倒不是同情她养父,而是月谣。因为若是骗不到钱,月谣便会遭到养父的暴打,大部分本地人见她可怜,也就再三缄口,由着她骗路过的外地人,假装自己什么都没看见。月谣见到姬桓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由于一天下来根本没有骗到任何钱,月谣怕回去被揍,几乎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地扑上去随便抓住了一个路人。这一抓,便抓住了改变她命运的契机,或是说孽缘。 她扑在那人的裤腿上哭得稀里哗啦,却仍口齿清晰地卖惨,同时接着擦鼻涕的功夫瞄了眼对方的衣料,心知运道好撞到个富贵名门之后,今日说什么也要让他破破财。她哭得起劲,直到头顶传来一阵轻蔑地轻笑,才慢慢歇住了哭声缓缓抬头…… 她料想过对方大约是个肤白面俊的贵公子,却没想那一眼几乎是夺去了她全部的心魂……他身负佩剑,虽然被她熊抱着双脚,却仍旧像苍松一样站得笔挺,眉眼之间的英气犹如剑出天地,却又如蕴藏星辰四海,让人一点点陷下去。 鹊尾城不缺的就是美人,她从小见惯了,却从未见过像这样的,仿佛天地间的正气都集在他的身上。 刚才轻笑的是他身边的女子,同样的衣着,也是相似的佩剑,气质却相去甚远。她吊着眉趾高气昂地道:“师兄,别理她,我们快去客栈吧,天快黑了。” 月谣抬着头痴痴地看着他,眼角、脸上的泪痕就跟河水一样落下,就像真的伤心过度痴傻了一般。被唤作师兄的那人最后还是取了一小锭银子给月谣,最后目光在养父身上逡巡片刻,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月谣捧着那小锭银子,心里还不能从那一眼中沉静下来,忽听还没走远的那行人中传来女子不满的抱怨:“师兄,你明明知道那是个骗子,为什么还要给钱?那个老汉眼皮还在抖呢!” “如果不是活不下去,谁愿意四处行骗。” 一句话犹如重锤击在月谣心里头,令她脸色迅速不堪地涨红了,怔怔地看着手心里的银两,仿佛那是刺芒。 后脑猝不及防被一顿削,月谣当即龇牙咧嘴地捂住脑袋回过头去,只见养父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正怒目圆睁,恶狠狠地吼:“看什么!快把钱拿来!”说罢不等月谣把钱拿过去,自己一把抢了过来,紧接着将草席一掀,起身掸掉脏东西,打算去买酒喝。 然而还没等他掸干净,手心一痛,似乎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刺到,等他反应过来那是月谣的指甲时,钱已经被月谣抢走了,而她则跟兔子似的一溜烟就跑走了。 “兔崽子你给我回来!”养父在后边破口大骂,欲追,却因长年累月的酗酒而体力跟不上,只能眼睁睁看着月谣没入人群中。 月谣一路狂追,可那一行人走得快,追了很久也没有追到,幸亏这一条路岔路不多,而这附近的客栈唯一的一家便是路尽头的喜乐客栈。她一刻也不停歇地追了二里地,终于看见那一行人走进客栈的身影,当即拼了最后的气力追上去,却被客栈小二拦了个满怀。 “滚滚滚!又想来骗酒喝!再来小心揍断你的腿!”客栈的小二将她当成平时来偷酒的行径,一把就将她拦住推开了。 眼看他们就要进去了,月谣大叫了一声:“诶——!美女!” 在街上叫一声美女,十个有九个会回头,这是月谣十二年来总结的经验。果不其然,这么一声喊后,路边的、客栈内的,楼上楼下的女子大部分都回过头来看她,包括那个吊眉女子。 “哟!竟然是你。小乞丐,又想耍什么花招。”她趾高气昂地走过来,微风吹起她的鬓发,遮不住那明艳如蔷薇花一样的容颜。 月谣并不理睬她,而是对她身后慢慢走过来的青年男子挥了挥手。那姑娘一把拍掉她的手,鄙弃地道,“我们掌事师兄也是你配见的!” “文薇。”被唤作掌事师兄的男子走过来,声音不重,却透着几分严厉。文薇翻了白眼,哼哼两声退到了一旁。 月谣不掩饰崇拜的目光贪婪地望着他,直到他问了句何事,才如醍醐灌顶一般地涨红了脸,只见她低头踟蹰了片刻,忽然鼓足勇气一把扑过去抓住那青年的手,不由分说将银钱塞回了他手里。 “还给你!” 她飞快地说着,紧接着飞一样地跑了,就好像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追她一样。 姬桓略感诧异地看着她飞奔而去的背影,半晌,忽然笑了一下,将银钱都收进钱袋子,转身进了客栈。文薇愣怔地站在原地,直到姬桓上了楼梯,才猛地戳了戳自己的脸,发现刚才不是自己的幻觉。 月谣怀着忐忑的心情走近破屋,远远地就看见养父站在门口怒不可遏地看着自己,她无可躲避,只得硬着头皮走过去,果不其然在养父的盛怒之下挨了一顿暴揍。 “小畜生!老子辛辛苦苦把你养到大,你就这么回报老子!” 月谣缩在角落里,也不求饶,就那么闷声把所有的拳脚都承受下来,不必说,身上肯定又是青一块紫一块的了。养父越揍越来火,怒到极时,一把抄起酒埕,当头砸了下来。月谣只觉得头顶一阵剧痛,紧接着意识便恍惚了,等清醒时眼前一片血红,左眼因为额头不断流下血而睁不开眼,身上更是哪儿都痛得厉害,这感觉可怕极了,一刹那让她恍惚回到八岁那年。 更可怕的是,身上有一双手在暴虐地撕扯她的衣服,熟悉的声音更是暴躁不堪地骂骂咧咧,“这么不听话!明儿就把你卖窑子里去!你这个赔钱货!反正将来也要给万人骑,今夜不如就让老子先收了利息!” 月谣虽还小,但已经懂了很多了,当即不管浑身上下的剧痛剧烈挣扎起来。无奈她身小力气小,这样的挣扎除了引起养父暴虐的兽欲之外毫无作用,很快她单薄的衣裳就被扯地几乎不剩了。她一边凄厉地尖叫一边挣扎,却只能看到养父在月光下闪着贪婪光芒的眼睛,就像狼一样…… 第二章 若不拼命就没有活路 月谣吓坏了,疯了一样地反抗,心里越是害怕就越是怨恨。怨恨抛弃她的父母,怨恨捉弄她的命运,怨恨不公平的上天。 她不知道一切是怎么停止的,只知道周围一下子静了起来,刚才还处于暴怒中的养父忽然就趴在她身上一动也不动了,她懵了很久才反应过来他已经死了,而致死的凶器就是她手里那块酒埕碎片,上面甚至还滴着血,滴答滴答地掉下去,和她流的血混在一起,慢慢地聚成一大滩。 她也不知哪里来的气力,一把推开养父的尸体,惊慌失措地爬了起来,草草穿上衣服就跟疯了一样跑出了破屋,连酒埕碎片都忘记扔掉。 眼下已经是春天了,夜晚却冷得跟数九隆冬一样,扑面而来的风里好像挟着刀片,片片割进人的皮肉里,嵌在骨头里拔也拔不出来。身体好像失去了对疼痛和寒冷的感知,只知道不停地跑、跑、跑……不知道前路在哪里,只知道停下来就是地狱。 那是一个漫长的路程,熟悉的村庄、镇子一下子变得陌生起来,路边的小树和花草就像地狱修罗的爪牙一样对她充满了恶意,张牙舞爪地,好像她跑得慢一点就要把她生吞活剥了。 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身体再也没有气力的时候,她重重地扑倒在地,嘴里尽是泥土的味道,额头上还在流血,血流进嘴巴里,和着泥土的味道,让她阵阵作呕,然而她已经连呕吐的气力也没有了。最后她仰天躺在地上,望着黑暗的、无垠的夜空,月光闪着如冷剑一样的寒光悬挂在半空中,光芒逼得周围星辰都退避三舍。 冰冷的月光照在她身上,疲惫至极的她反而慢慢地冷静了下来,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随之而来。 她首先想到的是自由——期盼了十二年的自由,就像天底下最璀璨的珠宝一样珍贵。头顶的夜空无边无际,靠近地平线的星辰就像明珠一样闪着光芒,就连刚才觉得无比寒冷的风,都透着无与伦比的清新。 她休息了一会,精神好了许多,脑子便清晰起来。想了很久,她猛然爬起来吐掉嘴巴里得泥,蹒跚却不迟疑地往回走去。 鹊尾城的城规很严,虽然她和养父都是乞儿,可只要在 鹊尾城出了命案,他们必定会彻查到底。她不想死! 她远远地站在破屋子前,心里充满了恐惧。那个小小的、曾经是她唯一的住处的小屋子,此刻就像一只会呼吸的巨大凶兽,静静地匍匐着等她前去自投罗网。 养父仍旧在那里,脖子上还在慢慢地出血,比起她刚跑走时,地上已经聚了一大滩血,阴厉地反射着月光。她走过去,一眼就看到养父怒目圆睁死不瞑目的样子,好半天都不敢靠近,差一点儿就落荒而逃。 可是不行!没有人会关心一个乞丐的行踪,但会有人关心一具尸体的来源。 她哆哆嗦嗦地想给养父闭上眼,可如此三次都失败,最后只得找一块破布蒙上他的眼,然后从外面找来一块巨大的石头,想把养父绑上去,可她太害怕了,足足绑了一个时辰,失败了好几次才绑好。等绑好时,额头上已经冷汗涟涟,但是心里的恐惧却莫名地减轻了不少。 门外不远处有一条大河,年年春夏之交都会发大水,这里的村民都搬走了,因此才让她和养父有一席栖身之地。然而此时那条大河,却成了她最佳的抛尸场所。 只要将尸体用大石沉入水底,那将谁也不知道这件事了。 她凌乱地擦掉满脸的汗和血,害怕而又坚定地拖着尸体和石头到河边,月光下的河水波光粼粼,安静得就像一个温婉的女子。她用尽最后的气力将尸体和石头连推带踹地弄进河水里,只听噗通一声,水面激起一个不小的水花,继而泛起巨大的水圈,一段时间后,水面又恢复了平静。 月谣在岸边等了一会,见尸体没有浮上来的迹象,才放心离去。 清理破屋比起藏尸稍微要轻松些,但更加麻烦,她花了整整两个时辰才清理干净,此时月亮已经西斜,再有不到两个时辰,天就要亮了。 她坐在门口,整个人有些虚脱,精神却十分足,甚至有些兴奋。 自由——本遥不可及的东西此时一下子变得清晰立现,让她兴奋之余有些难以想象,但是随之而来的问题又让她更加苦恼。 去哪里呢? 天下之大,她一个小小的乞儿,能去哪里呢?如今王道缺失,天下妖魔频出,除帝畿之外,十一城的管辖范围虽大,但各自的周边地区常常难以顾暇,被妖魔侵袭。她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若是只身离开,恐怕还没出 鹊尾城的范围就会被妖魔吞食了。可若留在这里,一来她不想再做一个摇尾乞怜的乞儿,二来万一杀人藏尸的事被人发现,总归不安全。 就那么想着,她脑海里突然出现了白日里见过的青年,霎时如醍醐灌顶,整个灵台都清明起来。 听那个叫文薇的女子唤他掌事师兄,可见他出身自一个名门,看他的讲话口音又不是本地人,若是能跟着他离开,或是能拜入他的门派,那最好不过了! 如此思考了许久,一抬头时,乌啼西沉,再一个时辰天就要亮了。 她拖着一个未睡的疲惫身体,回到屋子里又将刚刚收拾好地地方弄得凌乱,看上去就像刚发生过什么剧烈地争斗一样,紧接着紧跑慢赶,终于赶到了喜乐客栈门口,此时的街上寂静的可怕,风吹来都听不见声音。她摸了摸额头已经慢慢凝固了血的伤口,下狠心捡起碎石抠了好几下,顿时一股热流伴随着剧痛自头顶流下,再次遮蔽了她的左眼。 她一心想着姬桓是个正义善良的人,若是让他看见自己鲜血淋漓的模样跪在门口一夜,定会心软,却忘了她经过一夜的惊吓、恐惧、流血和强体力支出,身体早已接近极限,若是任由额头上的血流下,不出一个时辰就会因为失血过多而死。 她是那样地绝望,以至于想不到也不愿意想那些后果。因为除了这个身体她什么也没有,若是不拼出命去,就会抓不住一点的活路…… 东方天空十分吝啬地挤出一点点鱼肚白来,比起昨晚惊心动魄地一夜,此时的时间仿佛过得异常慢。月谣感觉自己快要撑不住了,眼前一阵阵地发花,好几次都差点儿昏过去,她死死地抠住手心,用疼痛来保持清醒。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前终于有动静了,好眠一夜的店小二打着哈欠颓散地开门,猝然看见面前跪着的血人,吓得差点心脏骤停。此时天还暗得很,他看了好几眼才认出那是谁,登时无比火大,一边斥责一边撵人。 “小乞丐!你没事跪在这里干什么!我这儿不是医馆!你这是闯什么祸了啊!?被人打成这样,快走快走,要治病去医馆,别在这儿寻晦气!” 店小二的气力特别大,拎着月谣的手臂就跟提小鸡似的,然而人还没丢出去,手臂像是被什么牢牢钳住了一样甩都甩不脱。月谣感觉自己快不行了,知觉和痛觉就像流水一样慢慢离去,她听见自己细若蚊声地哀求:“我要见他……昨天晚上那个公子……求你帮我……” 店小二眼看天慢慢亮了,马上就要有人来往,若是被人看见,还指不定怎么猜测自己欺负人呢,只得告饶,谁知蹲下来一看,却发现月谣已经不省人事了。而即使她昏过去了,两只手还是死死地抱着他的手臂不肯撒,店小二试着抽了几次都失败,只得道:“好好好,我这就给你去叫那个公子。”他是怀着赌一把的心情说的,谁知月谣仿佛听见了一样,真的就松手了。 月谣是在噩梦惊醒的,毕竟不过十二岁的女孩,即使再胆大冷静,经历了被施暴、杀人、藏尸等一系列事情后,不可能做到真正的若无其事。梦能映现一个人潜意识里深藏的恐惧,所以在无边浓雾里,当养父那双狼一样的眼睛犹如妖魔鬼怪一样扑上来的时候,她猛一个激灵就醒了。然而还没看清楚自己身在何处,就被眼前那双盯着自己的眼睛吓得几乎魂飞魄散,整个人就跟离水的鱼一样弹起来往后躲,猝不及防间后脑又撞到墙面,咚地一声巨响之后,痛得她蜷缩起来,眼泪直往下掉。 头顶响起一阵嗤笑,随即是一道倨傲又熟悉的声音:“小骗子,我有那么可怕么?瞧你吓的。” 月谣抬起头,见文薇坐了回去,双臂抱在胸前,微微歪着头看她,眼神里充满了戏弄之色。她垂下眼去,像一个乌龟一样把自己塞回被子里,显然不想与文薇多说话。 文薇问了几句话,见她始终埋头不说话,也就失去了兴趣,站起来道:“行了,我看出来了。你是不想和我说话。”话刚说完,门便被人从外面推开,文薇喊了声大师兄,又对月谣道,“你不愿意和我说话,大师兄总可以了吧。”说罢做了个知趣的表情,走出去关上了门。 月谣这才将头从被窝里露出来,带着紧张、好奇、不安和崇拜的眼神直勾勾地看着姬桓。 第三章 你是个骗子 姬桓看着她像一只刚出生的小猫一样好奇又不安地瞧着自己,尤其是额头上缠着的绷带,让她看上去更加地楚楚可怜。于是他走过去坐在方才文薇坐过的地方,定定地看了月谣一会儿。 “你叫什么名字。” “月谣。” 姬桓点点头,又道,“是你父亲给你起的?” 月谣垂下眼去,声音轻得好像窗外的细风,“是私塾的秦先生起的,他已经走了。” 姬桓道:“小二哥发现你的时候,你浑身是血,身上也有很多淤青和伤口 ,若是再晚一会儿,你就没命了。”他说话的时候语调很冷漠,就好像是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这让月谣有些意外。 “是谁打你的?” “……” 姬桓等了一会也不见她要回答的样子,又问,“你经常挨打?” 月谣更深地垂下眼去,忽然掀开被子坐起来,带着无比绝望又凄楚的语气哀求:“公子,我求求您救我,带我离开这里。我可以做您的侍女,我能吃苦,我什么都会做!什么样的粗活重活累活都可以!” 姬桓看着她,眼睛里平静无波,甚至看上去有些无动于衷。月谣见他冷漠的样子,咬了咬唇,卷起衣袖露出瘦弱的手臂,上面青一块紫一块的全是淤伤,还有无数的深深浅浅的伤口,大部分都是昨天晚上弄出来的。 谁知姬桓只是看了一眼,仍是那副无动于衷的模样,道:“今天早上给你清理伤口的时候,师妹已经跟我说过了。”又问,“你为何选择我?” “因为您是好人。”她怯怯地说,却见姬桓笑了一下,道,“这世上好人很多。” “我……” “你是个骗子。”姬桓忽然说,只见月谣脸色刷得白了,仿佛受到一个巨大的冲击,摇摇欲坠。他道,“我打听过,你从小就跟着你父亲四处乞讨或是行骗。” 月谣的脸极为难堪地涨红了。 “你在骗我,所以我不会收留你。” 月谣睁大眼看着他,极为地诧异,随之而来的是铺天灭地的失望。她慌张地抓住姬桓的手臂,急惶惶解释,“我没有骗你!真的!我……”越是急就越是不知道说什么,脑子里一片混乱,眼泪就那么掉了下来。 她哭了一会,一把抹去眼泪,慌张之后快速平静下来,道:“那个人不是我父亲,他是我的养父。他从小收留我,但是没有教养过我,我是喝着猫奶才活下来的。等我会走路的时候,养父就带着我四处乞讨,后来他见行骗能获得更多的钱,就带着稍微大一点的我四处骗人,直到这附近所有的人都认识我们,他就只能骗骗外地人了。可这样下来,每天能骗到的钱就少了很多,一旦钱少了或是没骗到,我就会挨打……若是被人发现了,我也会挨打。他爱喝酒,一喝高就打我……” 回忆起这十二年来的点点滴滴,就像噩梦一样,她肩膀忽然颤动起来,哽咽了好几次才断断续续说道,“昨晚我回去时……他……他打我,拿酒埕砸我的头。”不知是不是幻觉,说道此处时,她觉得额头一阵剧痛,手下意识地摸了上去,“他说要把我卖到窑子里去。我躺在地上装死,趁他睡着了才偷跑出来的……”她死死地握住姬桓的手,两行眼泪尤挂在上面,无比地激动,“求求您,救救我,若是被养父知道我跑了,他会打死我的!” 为了更能让姬桓动恻隐之心,她三两下爬下床,跪在冰冷的地面上砰砰地连磕了好几个头。 不等姬桓说话,门从外边被打开,文薇拿着一套新买的衣裳走进来,一见屋子里这个架势,忙把衣服往桌上一放,快步走过去将月谣扶起来。 “这是怎么了?”见到好不容易愈合的伤口再次破开出血,她一把抱起月谣放回床上,语气急了之后薄带责备之意,“我不过就是去买个衣服,师兄你怎么就把人弄成这样了。”说罢拿过放在一旁的草药和绷带等物,极小心地撕开已经渗血的绷带,果不其然看见那里的伤口再次绷开了。 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只有文薇上药时偶然发出的声音。 月谣这才发现文薇表面上看着气势凌厉咄咄逼人,但是个心软的,反观姬桓却是个心硬冷酷之辈。 但这丝毫不影响她想跟随他的决心。现在世道太乱,只有身怀武艺,才能活得更久! 她泪眼汪汪地望着姬桓,后者却站在窗边远眺整条街。 最后他也没有答应带月谣走,即使月谣额头上的伤口是如此可怕。 第二日他们就走了,临走前留了一些银钱。月谣穿着从没奢望过的好看的新衣裳怔怔地站在屋子里看着那两锭银子,小小的脸上透满了沮丧、失望和对未来的惶恐。 过了许久,她眼底里忽然放出精光,好像出鞘的剑一样,紧接着就抓起银子飞一样地跑出门去。店小二正忙着擦桌子开张,忽然听见楼上咚咚咚地好像球滚下来一样的声音传来,而后眼前一花,月谣已经跟箭一样跑出去了。他追了两步,见她实在跑得飞快,也就罢手,心道是这个小丫头自己跑的,将来可怪不到他没照顾人。 姬桓和文薇两人到了河边,艄公领了钱正要开船,却见远远地传来呼喊,文薇回过头去,吃惊地张了张口,转身对姬桓道:“师兄,她怎么追来了?”又道,“要不要等等?” 姬桓却连头也不回,让艄公继续开船。 那边月谣还在狂追,小小的脸上满头都是汗,然而那艘小舟却在艄公熟练的技术下,慢慢地驶离了岸边…… 姬桓站在船头,整个人站得笔直,好像一把出湖的利剑,迎面的微风徐徐拂过,宛如织女新绣好的绸缎一般轻滑。身后还有呼喊声,他却全然不为所动,负手站着,仿佛什么也听不见,文薇站在他身后,心里牵挂,回头看了一眼,然而那一眼却叫她心惊胆战,当即惊呼出声。 “天哪!她跳河了!” 姬桓再心硬也做不到无视生命,猛回过头去,却见湖面泛起一圈圈巨大的水圈,而后月谣就跟一条鲤鱼一样熟练地出水,用最蠢钝的狗刨姿势撅着屁股拼命往他们的方向游来。 文薇张了张嘴,被月谣的姿势所逗,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然而很快她就笑不出来了。由于一路奔跑,月谣体力消耗太大,水面温度又低,她什么准备也没有就那么生生跳下来,很快就腿抽筋,开始溺水了。 文薇只觉得耳边刮过一阵风,紧接着扑通一声响,竟是姬桓跳下了水。 “大师兄!” 姬桓仿佛感觉不到水冷,很快游到月谣身边,带着她往岸边走。文薇也赶紧催促艄公回去,等他们到达岸边时,月谣已经被姬桓救醒了,整个人趴在地上不断地咳嗽,脸上分不清是眼泪还是水。文薇下了船第一件事就是打了她一个耳光,却是很轻的一下,一点力道也没有,与其说是发泄不如是关心则乱。 “你找死啊!”比起那个耳光的力道,声音却是实打实的响亮,像雷一样炸响在月谣头顶。 月谣抬头看着她,却看到她急得眼眶都红了,于是死死地抓住她的手,趁着咳嗽的间隙喘着粗气哀求:“不要丢下我,求求你们……” 文薇眼底里闪现惊诧之色,又有几分感动,抬头看了眼同样湿淋淋的姬桓,试探性地道:“不如……就带她走吧。” 姬桓却一言不发,这让文薇愤愤不平,“你不带,我就我自己带她走!” “随便你。”姬桓冷峻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站起来看也没有看月谣,直接就走了。 月谣缩在文薇的怀里,望着他冷漠无情的背影,又是惊愕又是庆幸地慢慢垂下了眼。 十二岁这一年,她杀了人、隐瞒了一切,极尽手段拜往天下第一门。从此以后,她将永远地摆脱那段充满了暴力和黑暗的恐怖噩梦…… 而关于养父的秘密,将永远沉入大江中,再也没有人会知道。 第四章 你觉得我现在不生气了吗 鹊尾城虽然辖地有方圆千里之巨,然而真正能维护的地方也就是以城主府为中心的方圆五百里,五百里之外的地区妖魔频出,人口稀少,有的地区甚至寸草不生。 月谣吃力地跟着姬桓和文薇,一路上文薇还会照顾她年幼体弱,但姬桓并不会,他好像特别厌恶月谣,一路上总是想尽办法摆脱她。这让月谣不解之余十分难过。文薇试着让姬桓放慢赶路的速度却遭置之不理之后,也就懒得说了,干脆带着月谣在后面慢慢走。她跟她讲逍遥门,从创派始祖越人子除魔卫道、受众人敬仰到如今的二宗并立,绵延近千年。虽然现在的逍遥门比起千年前越人子在世时,已经日渐式微,但在天下仍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不少名门或是贵族,都喜欢将自己的后代送入逍遥门学习几年,以便日后更好地为家族兴盛做准备。 “逍遥门每隔十年都会招选一次新弟子,你运气好,今年便是十年一期的新弟子招选。” 月谣眼前一亮:“我可以参选吗?” 文薇大笑:“当然可以,逍遥门不会拒绝任何一个来报名的人。但是能否入选,可就各凭本事了。”说罢摸摸她的头,就像一个护崽子的姐姐。 几日的相处,月谣已经摸清了文薇的脾性,虽然她行事果敢刚硬,但内心十分柔软又富有同情心,就好像第一次见到月谣时,她充满了蔑视,可日后对月谣照顾有加的,却是她而不是姬桓。 “逍遥门分二宗,分别是南冥宗和春秋宗,门主从这二宗之中轮流出任,现在的门主出自南冥,也就是说下一任的门主将会出自春秋。招选考试之前,待选弟子们先选择想要入的宗派,而后二宗对他们进行考试,考试分三次,只有三次都通过,才能成为逍遥门弟子。” 月谣垂着头,一手乖乖地被文薇牵着,忽然抬头问道:“齐姐姐是哪一个宗派?和姬大哥是一个宗派吗?” 文薇挑挑眉,看了一眼黄土尽头快要看不见人影的姬桓,淡淡地道:“我出自南冥,他是春秋。”又道,“确切地说,是下一任的门主。” 月谣默不作声,乌黑的眼眸里闪过点点光彩。 “你来南冥吧,掌门师父为人温和,我同他说明你的情况,他一定会对你放宽要求的。”文薇看着她垂头的模样,还以为她在沮丧。见她没有接话,便以为她和自己想法一致。 三人一前一后地上路,一路上全都有惊无险。只在远离 鹊尾城中心的地方遭遇过三波妖魔,全都被姬桓和文薇击杀,顺道还救了一个小村庄三十几口人。 半个月的长途跋涉之后,逍遥门终于近在眼前。 月谣想象过逍遥门所处之地,多数是建在高山之上,巍峨如剑出云岫,秀丽似明珠将坠。然而到了跟前,才发现偌大的逍遥门竟凌空建派于深渊之上,宛如一座巨大的岛屿漂浮在海面上,唯一与陆地接通的是一条条丝绸一般的黑气,自深渊而出,就像天空中的云雾一样,瞬息万变。 文薇低头冲她一笑,伸出手去…… 月谣只觉得身子一轻,紧接着就像一片落叶一样凌空飞了起来,脚底下是黑黢黢地连光都穿不透的深渊,她不像大部分新入门的弟子一样吓得闭上眼,而是睁大了双眼愣愣地看着脚底下似波云翻腾的黑气。 直到落了地,她才动了动眼珠子,跑过去趴着石沿往下探去。 “很多人第一次越过深渊都吓坏了,你倒是胆子大。不怕吗?”文薇走过去背着身子单手支撑在栏杆上,扭头和她一起往下看。 月谣望着深渊许久,慢慢地伸出手去……那漆黑的伸手看不见五指的地方,隐隐地仿佛有什么力量在吸引她,让她移不开眼。 “文薇姐姐,下面有什么?” 齐文薇微微吊起眉,竟然被问住了,她想了想道:“累累白骨吧……”见月谣抬头惊惧地看着自己,又改口,“也可能什么都没有。谁知道呢!就算有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说罢往下张望了一眼,跳下沿阶,把月谣拉走了。 逍遥门极大,月谣足足走了小半日,才看到第一座建筑,那是一座水晶雕筑的大房子,通体剔透,外表呈不规则的形状,周围栽满了桃木,树上桃花灼灼之间挂满了符咒。月谣还以为是一座修炼之所,没想到竟是报名的地方。 有文薇带着,月谣很快就办好了报名手续。一路上都有人对她们致敬,喊上一声齐师姐,月谣才知道文薇就是南冥宗的首徒,而姬桓是春秋的首徒。 穿过了十三座水晶房,踏过青草地,穿花拂柳而过整片桃花林,又走了足足一个时辰,终于到了掌门住处逍遥宫。 一路走来文薇不止一遍地跟她说着见掌门的礼仪,也不忘告诉她自己的师父有多慈祥,叫她不要紧张。然而一路上月谣都心事重重,她以为她是紧张的缘故,只是不断地安慰。 月谣低头束手站在下边,不敢抬头直视掌门,文薇也恭敬地垂手站在一侧,向掌门禀报了此行的成果、以及月谣的身世。 “你、抬起头来。”掌门站在九级汉白玉石阶上,威严甚重地说话。 月谣抬起头来,稚嫩的脸上写满了好奇和惴惴不安。逍遥门掌门就像文薇说的那样,圆乎乎的脸,胡子已经花白了,但是眉眼之间看上去十分沧桑严肃,与他那张亲善的脸有些不符合。 他问了月谣几句话,关于身世还有拜入逍遥门的目的等等,月谣挑着话答了,有关养父的事则简明扼要,怕说多了说错。最后掌门点了点头,算是同意了让月谣报名。 文薇站在一旁笑了笑,正要与掌门师父告别,却见月谣忽然跪下来,虔诚地道:“掌门,小女有不情之请。小女希望能拜入春秋宗。” 文薇露出诧异之色,接着就有种被背叛的愤怒感,但是掌门在此,她不敢造次,只是悄悄拿出那张报名表,这才发现月谣填写的宗派真的是春秋,而非南冥。这更让她感觉被欺骗! 掌门并不知文薇对她的期许,甚是平常地点点头,问道:“为何你更希望能入春秋?” 月谣道:“一路上文薇姐姐对我十分关照,小女甚是感激,此份恩情永世难忘。但是小女拜入圣门,是抱着莫大的决心来学艺的,若时和文薇姐姐同出一门,她一定会百般照顾小女。所以……” 文薇闻言,稍有缓和,但仍是蕴怒。掌门听了月谣这番言辞,颇为赞许,不住地点头,允许了她这个请求。 二人从逍遥宫出来,文薇疾步走在前面,任凭月谣追着喊她也不停下来。偌大的广场十分空阔,月谣眼见她越走越远,便大叫一声摔在地上,果然使文薇站住脚回过头来。她忙站起来跑过去,膝盖处疼得厉害,方才那虽然是刻意摔的,但也实打实地摔到了。 文薇将报名表塞给她,冷着脸道:“你可以和我说的,我一路上关照你,难道还不会答应你这个要求吗?” 月谣十分地惭愧,捏着皱巴巴的报名表垂下头去。 “您和姬大哥并不和,我怕您会生气。” “嗬!那你觉得我现在不生气了吗?” 月谣更低地垂下头去,无话可说。 气氛一阵沉默,文薇别开眼看了眼远处,最终还是硬不下心,却仍是冷声道:“姬桓为人冷酷,你若想在他手底下学艺,千万要咬牙撑下来,否则岂不枉费你的决心。”说罢拂袖离去。 一阵大风袭来,吹起她的衣袍被剧烈地鼓起,月谣抬头看着她的背影,捏着报名表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心尖上好像被什么揪紧了。最后她攥紧了表,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了。 第五章 她是变数 她的运气很好,正赶上最后一波报名,再晚上一刻钟就要等到十年后了。报名处的弟子名唤照春,名字十分秀气,却是一个男孩子,为人十分热情,向她讲解了春秋宗的现状,报名之后要注意的事项等等。 “宗主从掌门即位后就云游去了,一直没有回来,宗内所有事务都是大师兄在料理。新入门的弟子也是大师兄在传授技艺。我们大师兄可是十分严厉的哦!” 月谣认真地听着,问道:“我去报名时,看到南冥宗的报名表有那么厚一摞。”她拿手比划了一下,“可春秋的却薄薄的,是不是这样我的通过几率就比较高?” “非也。考试分三轮,每一轮都要刷去差不多一半的人,也就是说,最后留下来的人是报名之时人数的八分之一,这与报名人多不多无关。” 月谣点点头表示听懂了,她支支吾吾了一会,又问,“不知道大师兄是个什么样的人?” 照春带着她往报名弟子临时住的水晶宫走去,想了想道,“大师兄啊……他是个十分严厉的人哦!” 他只说了严厉二字,也没说怎么个严厉法,月谣稀里糊涂的,对他的印象依旧停留在这一路上的冷漠上。 这一次报名春秋的人共有八十人,而报名南冥的却有二百六十人,人数差距之大,令月谣十分惊诧。后来听同屋的人议论,才知道宗主自离开逍遥门出去云游之后,一切事务都交给了姬桓,而姬桓对师弟师妹们的严厉,简直到了惨绝人寰的地步,因此大部分的人都望而却步,转而报名南冥。 不过这些人既然选择了春秋,就做好了将来被苛刻对待的准备。 照春的说的三轮考试,第一轮就在第二日进行。 所有的报名弟子被召集到广场上,月谣也在列,辛苦挤到了前几排,终于见到了心心念念的姬桓,几日不见,他换了一身逍遥门的衣服,绛黑间色的袍服加身,背后没有负剑,玉冠束发,面色凝重,整个人看上去十分地庄严隆重,尤其是他常年都绷着脸不笑,使他看上去比同龄人更加严厉。 月谣微微蹙眉盯着他看,心道十年前宗主离开春秋时他也不过和自己一般大的年纪,这十年来定是重责压身,才会造就他有着不符合年纪的稳重严厉。 每个人被分发到了一套衣服、一顿干粮以及一两银子,所有人拿着这些东西议论纷纷,不知这是什么情况。 姬桓开了口:“各位,第一轮考试,题目就是你们离开逍遥门,到最近的米脂镇去,拿手里的银子,在天黑之前买到纸条上的东西并且交给平义武馆的馆主;安全起见,每五人一组,结伴而行。出发之前,所有人必须穿上门服,不许带自己的银钱,退去簪饰臂钏等饰物;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可以偷盗抢骗、不可以乞讨,不得为人所雇,败坏逍遥门的名声。以上是规则,一旦违反,则考试不通过。有任何疑问,现在就可以提出来。” 八十个人交头接耳了一会儿,并无问题。姬桓使人将纸条分发给各组,弟子们一打开纸条,一下子就跟炸锅了一样。有一个人率先提问:“姬师兄!银子每人只有一两,五人加在一起也只有五两,可这宝物少说也要几十两才能买到,这如何行得通?” 姬桓冷冷地看着他,道:“这就是考试的内容,该我问你,不是你问我。” 底下一阵骚动。 有消息灵通的已经私下里和身边人交流起来:“听说南冥的第一轮考试是拿十两银子去米脂镇买指定的东西就好了,怎么我们的就那么变态?每人只给一两?” 月谣忽然举手,瘦弱的身子淹没在一群人中,费了半天劲才让姬桓注意到自己,她道:“那我们可以自己挣钱吗?” 姬桓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底下又是一阵骚动,纷纷觉得这个主意好。 然而姬桓又说:“若是自己挣钱,则不可被人所雇,丢了我逍遥门的声威;亦不可杀生,平添杀孽。无论遇上什么情况,都不得偷盗抢骗。”听到最后一句话,月谣猛地脸上发红,想到自己和姬桓的第一次相遇,如芒刺在背。姬桓的目光从她的身上离开,向每个人道,“我知道在列各位大部分家境殷实,但要入我逍遥门,便要抛弃之前的富贵生活,若是在考试中请家人帮助、作弊,或者违反以上规则,则取消考试资格。” 考试开始了,所有人被前辈师姐师兄们带着飞离终极渊,月谣个子小,被推挤着到了人群的外围,于是沉默又安分地等着师兄师姐们得空了来带自己。她靠在石栏边专注地想着要怎么赚钱买宝物,身子忽然被一阵阴影笼罩。下意识地抬头,却见姬桓站在身后,正冷眼看着自己。 猝不及防地,她脸就红了,垂下头去往后退去,却被石栏挡住,无处可退。 眼前忽然多出一只手,指关节和手心多处有老茧,明显是握剑多年所致。 “我带你出去。” 月谣一脸地受宠若惊,还没想好要不要拒绝,手已经不受大脑控制地伸出去了。姬桓握住她的手,整个人如燕子一样腾空而起。风掠过月谣的脸颊,生生地有些疼。上次文薇带她时,为了照顾她而刻意放缓了速度,但是这次姬桓的速度很快,眨眼间就到了对面,月谣的耳朵有些受不住地发疼。 姬桓没有立刻送她走,而是站在她面前看了一会儿,道:“若是觉得不行,可向平义武馆的馆主知会一声。”那样就代表考试不通过。 月谣倔强地抬头看着他,道:“我一定会通过考试的。” 姬桓没有理她,拂袖间便腾空而去。月谣怀着凌云壮志的心情捏紧了手里的微薄银钱,不管姬桓的打击,振作起来转身去找自己的同伴…… 一堆人于是叽叽喳喳地昂扬着斗志向米脂镇进发。 姬桓回到逍遥门,一路上遇见南冥的师弟师妹们,皆如见到鬼一样,弓腰打了声招呼,溜得比兔子还快。姬桓仿佛什么都不知道,一如既往地往前走。 侧方忽然传来一阵轻笑,那声音熟悉得很,姬桓停下了脚步,望着声音的来源,四目相对之时,他微微弯起了嘴唇。 那是一个十分年轻的姑娘,明眸皓齿,微微一笑的模样就像春风拂煦下的柳絮一样迷了人眼。若说现在整个春秋有哪个弟子不怕姬桓的,就数她了。她名唤韩萱,是和姬桓同一批拜入逍遥门的,与姬桓交情匪浅,由于自小体弱,姬桓便从小到大在旁照顾,情谊堪比兄妹。即使现在天气暖和了,她也披着一件带毛的披风,她的发丝便不像常人一般浓黑浓黑的,而是泛着不健康的棕黄色。 姬桓走过去,看着她又憔悴几分的容颜,甚是心疼,道:“最近是不是没好好吃药?你看你,脸色那么难看。” 韩萱低头一笑,亮晶晶的眼里满是笑意,打着趣儿地道:“黑面阎王的话,萱儿岂敢不听。” 二人并肩往回走,韩萱道:“听说师兄给报名的弟子们设置了一个难题,用五两银子买珍宝?” 姬桓沉着气,不似方才人前那般严厉,“此题旨在考验他们的智慧和人品。我已在米脂镇安排了人,向他们设置重重难点,就看他们能不能闯过去了。” 韩萱收敛了笑容,道:“师兄这是把两次考试集中在一次中进行,且不明说,阻碍重重,是不是……不想让春秋有新弟子入门?” 姬桓沉默不语。 “我明白师兄的想法,可是其实如果能吸纳新弟子入门,对我们也是一大助力,我们未必不能尽力一搏。” 风起,柳絮就像雪花一样飞起来,大片大片的白色遮住了前方的景,看不清前路。 姬桓道:“萱儿,你的算术何时出错过?” 这回轮到韩萱沉默了。 二人走了一大段路,前方便是春秋的范围,五座水晶宫在五个角落,像镇邪神兽一样。韩萱停下了脚步,忽然道:“师兄……似乎对那个叫月谣的小女孩儿很关注。” 姬桓云淡风轻地说:“在鹊尾城曾遇到过她,是个骗子。” 韩萱淡淡地道:“这样……”她抬头看着姬桓,神色凝重了些,“师兄离她远一点吧。” “怎么?” 韩萱蹙眉,有很多话要说,却思量再三只是说道:“她……是个变数,我看不透她。” 姬桓笑着摸了摸她的头,笑了一下:“小丫头哪里那么多的心事,像个小老太婆一样。”见韩萱有发怒的征兆,忙应道,“好好好!我应你便是。” 第六章 戾王宝匕 那厢月谣一行人顺利地到了米脂镇,八十个人的大队伍三三两两地五人作为一队散开了。月谣所在五人队中她年纪最小,接下来便是十三岁的白明月,出身帝畿商贾之家,生得粉雕玉琢,嫩生生地可爱极了;而后分别是十五岁的君子城城主之女甘泉、十六岁和十八岁的幽都城宗亲之子殷宝凌和殷慕凌兄弟俩。 殷慕凌年纪最长、性格最稳重,因此整个队伍以他为首。 他们的任务是拿五两银子买一件吉祥玉器店价值三十两的龙螭纹玉璧,五个人站在玉器店门口一筹莫展。 殷宝凌建议道:“我们只有五两,却要买三十两的玉璧,想来别的队伍也是差不多的情况,我们不如去找找其他的队伍,看看他们如何解决?” 殷慕凌却说:“我想姬师兄出此题目的目的不是要采买的物件,而是考验我们如何通过手里的五两银子,在一日之内变成三十两。这是考我们的智慧,所有我们不可以找其他队伍商议,必须自己解决。” 这么一分析,剩下的几个人全都赞同地点点头。 可如何将手里的银子多出二十五两来,这又让她们犯了难。有人提议去钱庄借款,又有人说去赌场碰一碰运气,还有建议去野外找点野菜、柴火来卖的……全都被否了。最后白明月提议低买高卖的办法,由于一些小物件的价格太低,一天之内很难赚到二十五两,所以她建议去古玩市场上淘货,她的家族就是经营古董起家的,所以白明月年纪虽然小,但眼光十分独到。 古玩市场在镇子的另一头,他们需要穿过整个米脂镇。 米脂镇之所以叫米脂镇,就是因为这里是鱼米之乡,物产富饶。毕竟是一群半大的孩子,看见街上琳琅满目的小玩意和杂耍,全都兴奋极了。幸好有殷慕凌带头,才不至于耽误了时间。 不过米脂镇虽然富饶,路边却也有乞丐乞讨。月谣看到他们,仿佛看到了自己过去的影子,不免多看了几眼。其中一个姑娘,十二三岁的年纪,穿着朴素而干净,正和父亲母亲一起跪在地上,她们不像一般的乞讨者,而是默默地跪在地上,旁边用木板歪歪扭扭地写了些字,旁边有人念了出来,大致是说家里今年收成不好,还不出钱来,因此不得不将女孩卖为奴仆,只需要五两就足够了。 一个五两的奴仆,说实话十分廉价,可那姑娘五官丑陋不说,面部甚至生着恶疮,以至于始终无人花钱买下她。 月谣驻足看了一会儿,便被白明月拉走了。 “别看了,正事要紧。你若是同情那姑娘,等我们赚了钱后,如果还有多的,再给她也不迟啊。不差这一天半天的!” 一行人踌躇满志地钻进古玩市场,原本以殷慕凌为首的几人在此时全都围在白明月的身边,以她马首是瞻。白明月经验老道地在市场上转悠,不时看看这个,摸摸那个,有些贩子见他们都是半大的孩子,想欺他们一欺,却被白明月说得哑口无言。 然而市场上鱼龙混杂,大部分都是仿冒的假货,即使有真货,也被束之高阁标以高价。原本揣着侥幸心理的众人在转了大半圈古玩市场后,士气有些低落。眼看还剩下不到两个时辰就要天黑,甘泉有些忍不住了。 “你到底会不会看啊?” 白明月一言不发,仔细地看着店内的宝贝,甘泉愤愤不平地扁了扁嘴,却被殷慕凌拦住,只得噤声,站到边上生闷气去了。殷宝凌见状,殷勤地蹭过去安慰她。 “咦?”白明月取过一把匕首仔细看着,月谣和殷慕凌也围了过来。只见那是一把毫不起眼的匕首,鞘斑驳老旧不堪,已经生了许多铜绿,因此盖住了大部分的花纹。白明月试图将剑拔出来,却几次都失败,仔细一看,发现匕首和鞘似乎是一个整体,也就是说——这看起来只是一个玩物。 店主看她对这个颇感兴趣,站在后边意兴阑珊地说:“这个青铜匕首,是八百年前夏国君主的贴身之物,夏国亡了以后就流落民间了。姑娘若是中意,二十两银子。” 白明月走过去将匕首放下,道:“可是这根本就不是戾王宝匕。大夏戾王之宝匕通体长八寸三,剑鞘纯铜所铸,上有双龙拱珠之花纹,所拱之珠便是镶嵌在夏国国宝蓝宝石。传闻中此匕首有灵性,寻常之人拔不出匕首来,所以现在世上有许多仿冒者刻意将匕首和剑鞘铸在一起,再随便镶嵌上一颗蓝宝石,便可冒充。掌柜的,你这匕首虽然拔不出来,可这颗珠子蓝色看上去十分轻浮,裂纹颇多,放在光下照耀,颜色暗淡不堪,不过就是颗次等杂石染色成的。整把匕首如果说哪里有值钱的,我看也就是这满身的青铜了吧。” 店主捯饬古玩多年,对瓷器铜器较为了解,可对宝石就不如白明月这种世家出来的大小姐来的精通,当场就被唬住了,拿过匕首自己看了看,越看越像假货,心里极为懊恼,但是面上还是十分冷静的。 他道:“小姑娘,这匕首你说是假的就是假的么?莫要胡言乱语。” 白明月轻轻一笑,年岁虽小,心思却玲珑:“掌柜的,您这匕首,整个材料和人工钱加起来也撑不过二两,像我小小的年纪都能看出来,若是浸淫此道多年的前辈,只需一眼就能看透。您是开门做生意的,店里即使要放赝品,也要那种足以以假乱真之物,怎能随随便便就将能让人一眼就看透的假货放在这么显眼的位置呢?这不是摆明了告诉客人,您这里是卖假货的吗?” 店主语塞。 白明月又说:“不过我们一行师兄妹五人,确实身负任务要买您这物件。逍遥门您知道吧?今年是十年一次的招新,我们正在考试中,掌事师兄让我们买一把古董匕首回去。我们也不亏着您,这把只值二两的匕首,我们五两买下,您说好不好?” 店主一听他们是做任务来的,本来垂头丧气的心里顿时打起了坏主意,思忖着这群半大的孩子定是非常需要自己手里这把匕首,说什么也不能亏了,正打算坐地起价时,白明月却看出了他的盘算。当即十分可惜地说:“掌柜的若是不肯割爱,我们也只能放弃。本来不想麻烦家里,现在也只好让家里把真的戾王宝匕送来。好在我们白家在帝畿经营百年,家底殷实,真要将宝匕交出去也交得起,就当是入门费了。”说话间看了眼殷慕凌,殷慕凌也是个明白人,当即附和,“难怪白世妹一眼就看出这是假的,原来家里头供着真的宝匕。” 掌柜的一听帝畿白家,眼睛一下子抡圆了,巴巴地问:“白家?可是帝畿那个掌管天下大半盐铁、玉矿、银庄和水陆两运的白家?” 白明月点点头,眼底里闪着笑意。 “原来是白小姐,那这把匕首,您五两就拿去吧。今日有幸得了白小姐的点拨,真是受益匪浅啊,否则老朽还以为这是真货,被人骗了也不自知啊!” 此时甘泉在一边和殷宝凌说话说得烦了,一抬头见他们这边似乎有进展,忙走了过来,一眼就看见掌柜的手里的匕首,劈手就拿过来放在亮光处细细看了看,一边道:“就是这个么?这是什么……怎么拔不出来?咦!”她似乎发现了什么端倪,殷慕凌看她眼色,心里暗道不好,还没出口阻拦,却听她嘴快说了出来,“这颗蓝宝石看着不起眼,实际上光泽却是内敛,虽然有许多裂纹由内而外,可我听说夏朝的国宝蓝宝石就是这样的。天哪,这可是货真价实的珍宝啊!” 她其实是存了卖弄的心思在里头,身为君子城的小姐,城主府的掌上明珠,这一路来到逍遥门,却受尽无视,尤其是来米脂镇,才不过短短一天,风头就叫白明月抢了去,心里着实不平衡。心道有什么了不起,就你家有钱么?什么样的稀世珍宝只有你能看得出来? 那厢正准备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掌柜的一听这话,当即就转了风向,一把将匕首从她手里抢回来,堆着笑对白明月道:“白小姐,您看……这,这可如何是好?纵使您见惯了珍宝,这也会有看走眼的时候……”接下去的话就不说了,明眼人都知道。 殷慕凌暗暗叹了口气,看一眼甘泉,甘泉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说错了话,这下再也不敢说话了,乖乖地垂下了头去。 掌柜的见他们一脸地失望,又笑着说:“白小姐,既然您喜欢,这匕首我就五两给您了。”话锋一转,又说,“只是听说前些日子在凌门山发现了一处玉矿,您看……能否也稍微对小人照顾一二……” 白明月与殷慕凌相视一眼,双双破有默契地向掌柜地抱拳一礼,道了声抱歉,带着其他人走出去了。甘泉虽知自己说错了话,可见白明月放弃到手的匕首,十分不解,追着问:“干什么不要啊!掌柜的不是已经答应了五两就成吗?!” 白明月正生着她的气呢!埋头往前走,不想和她说话。 殷慕凌见甘泉又要发火,忙道:“掌事师兄说过不可靠家里的势力,若是我们五两拿了那把匕首,白世妹就要动用家里的关系额外给掌柜的好处,这是犯规的。” 甘泉扁扁嘴,想发脾气,可眼下自己正犯了众怒,只得憋着,愤愤然跟上去。 第七章 考试通过 眼看天色已晚,五个人转了几圈全无收获,就连一向淡定的殷慕凌都着急不已。此时一直装作透明人的月谣忽然喊了声殷大哥,四个人的目光一下子都聚集在她身上,她有些不自在地抿抿嘴,低声说:“能否借一步说话?” 甘泉眉毛一挑,“什么时候了,有什么事赶紧说!” 殷慕凌却是好脾气地和她走到了一旁,全然不理甘泉。甘泉气得跺脚,殷宝凌忙使出十八般解数哄着。 月谣道:“本来这事我不确定,白姐姐又有更好的办法,所以我不敢胡言乱语。现在到了这个时间,左右已经要来不及了,我想着不如死马当活马医。殷大哥若是觉得我胡说,就当随便听一听。” “你说。” “上午从吉祥玉器店出来时,有一户人家,因收成不好,还不起债故而卖女,可因姑娘家面貌丑恶,所以无人来买。那户人家,三个人虽然面目上都带着灰土,肮脏不堪,可细看那母亲的脖子皮肤却十分光滑,额头、眼角也没什么皱纹,手背更是细腻,不似一般的农妇。再看那父亲,即使跪在地上,背仍笔直,若是农夫,整日里脸朝黄土背朝天,背肯定是有些驼的。而且过惯了苦日子的人,眼睛里都没什么神采,看上去多少是浑浊卑微的,那男子目光却十分地干净清澈。更别说他们的女儿,面貌看似丑恶,五官却生得端正,手上、脸上的皮肤更是细腻光滑,和她的母亲的一样。” 殷慕凌听来也觉得古怪,只听月谣继续说,“我可以断言他们不是真的农户,乞讨也必有不可说的缘由。我听说逍遥门考试,一向考验新弟子的智慧、人品和求生能力。掌事师兄行事严厉,所以我猜测,这一道题会不会不止考我们的智慧,能考验我们的人品呢?” 殷慕凌点点头,道:“你说的有道理。” 月谣犹豫了一会,决定继续往下说,道:“否则为什么那么巧,偏偏他们欠的债是五两银子呢?所以我大胆猜测,掌事师兄也许根本就不在意我们能不能赚到二十五两银子,只要我们将手里的五两银子拿去做善事,就会考试通过;左右已经没有时间了,即使非我所想,那三个人形迹可疑,我们拿五两银子去试探一二,总是没有坏处的。” 殷慕凌没有立刻说话,虽然他觉得月谣的话在理,可一来他没观察过那三个人的行迹;二来将五两银子拿出去给别人,风险过大。然而转念一想,反正时间快没了,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就听她一言,放手一搏。 于是道:“我们先过去看看。现在不知事情真相如何,万一那姑娘已被人施舍了银钱,也合该我们时运不济。若是姑娘还在,且真如你所说,我便拿五两银子赌上一赌。” 月谣笑了起来,她原本因为从小被打骂,不喜言笑,给人一种阴沉沉的感觉,如今豁然一笑,生出不符合她这个年纪的明艳动人来,让殷慕凌产生一瞬间的失神。她道:“我人微言轻,所以不敢多说,万事还要摆脱殷大哥出面了。若是出了岔子,殷大哥大可将过错都推给我。” 二人说完了话回去,甘泉已经等得急躁,白明月因为甘泉坏事的缘故,还在生她的气,故而一个人站得远远地,只有殷宝凌跟个粘牙糖似的绕着甘泉说话。 殷慕凌简单说了现在他们五人的情况,建议去看看那乞讨的人家,几个人都没什么意见。 他们到了那里,那户人家果然还在,殷慕凌仔细观察了三人的容貌身形,果然和月谣说得不差,思量片刻后,建议将身上的钱全用来资助那户人家。 甘泉一听就炸毛了,“我们自己还不够,为什么要给他们!” 殷宝凌也是一脸地疑问,月谣站在一旁不说话,只有白明月顺着他的话细细想了想,再一观察那三人的形容,顿时茅塞顿开,举双手赞成,二话不说就把身上的一两银子交给了殷慕凌,月谣也随之交给他。 殷宝凌一向听哥哥的话,虽然疑惑,却也没有反对,见白明月和月谣都交了钱,也就乖乖掏钱了。于是只剩下一个甘泉站在那里不动,颇为尴尬。她本就不明白缘由,见另外四个人就跟排挤自己似的把钱都拿出来了,更加恼羞成怒。 白明月忽然一笑,故意刺激她:“怎么,你还不明白吗?” 殷慕凌忙道:“现在我们五个人在一条绳子上,考试要么一起过,要么一起不过。你若是拿了钱,我们有可能通过;可若是不拿钱,我们便肯定不通过。甘世妹,事关重大,看在我的薄面上,还请赏个脸。至于具体原因,这里不方便,待会儿我同你细细解释。” 甘泉这才缓和了脸色,把钱给他。 殷慕凌收好了钱,走到那户人家面前,特意蹲下来与他们齐视,将钱交到父亲的手上。那父亲感激涕零,正要将女儿送给他,却见殷慕凌拒绝,颇为卑怯地问他是否嫌弃女儿相貌丑陋,又说女儿能干又吃得少,就让他当做买了头牛。 殷慕凌笑着道:“大伯,这人怎能和牲畜相提并论,并非我嫌弃姑娘容貌。而是一来,家里有意锻炼我,凡事亲力亲为,所以不适合有侍女相随;二来上天仁厚,我亦不敢做那拆散人家庭的事。这五两银子与我而言不过区区小钱,若是能缓了大伯的困难,对我来说是功德。真要算起来,倒是您帮了我呢!” 他舌灿莲花,说得父亲母亲再无要将女儿交给他的想法,于是一家人收了钱,谢了恩,欢欢喜喜地回去了。 殷慕凌远远地看着他们走远,眉头微皱,不知在想什么,直到殷宝凌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喊了声哥哥才回过神来。殷宝凌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原因,殷慕凌便一一道来,甘泉这才明白原因,暗恨自己眼力不佳,又被白明月欺一头,于是更加恨她了。 “罢了,无论结果如何,我们都已经尽力了,过与不过,皆看老天爷愿不愿意让我们入逍遥门了。” 五人卡着最后的时间来到平义武馆,大部分的考生都已经回去了。 与月谣想的差不多,一共十六组人,几乎全军覆没,唯一买到了指定物品的只有两个组,也就是十个人。 馆主站在平时比武用的擂台上,高声宣布结果:“考试通过者:高绛榭、舒照、凌如练、杨覃、齐诗华、白明月、殷慕凌、殷宝凌、甘泉、月谣!” 月谣等人本不抱希望了,忽然听到自己的名字,个个激动不已地睁大眼睛,不敢相信。尤其是殷宝凌,激动地脸通红,就跟个青蛙一样。十个人中,另外五个人与他们一样意外又惊喜。倒是成功碰了宝物回来的两组,没有一个考试通过的。他们个个都是出身名门,当即炸锅一样叫嚷起来。 馆主似乎早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抬手示意他们安静。 “考试有规定,不可偷盗抢骗,尔等一方去赌场赌博,一方用廉价的药丸卖以高价,这是欺骗。所以考试不通过!而通过的两组,虽没有买回指定的宝物,可他们将身上仅有的银钱发放给行乞之人,宁愿冒着考试不通过的风险也要行善,这样的人品极为高尚,上天从不遗弃善良之人,你们回头看!” 八十个人齐齐馆主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从外面行来一行人,其中就包括月谣她们施以五两银子的一家人,此时她们褪去破旧的衣衫,穿上平常的衣物,原来竟都是武馆中的家眷。 殷慕凌伸手接过“父亲”递过来的龙螭纹玉璧,虽在意料之中,但仍十分意外,激动之余对月谣更是刮目相看。 “不公平!”乍然怒吼的是 鹊尾城城主的嫡子姜青云,他一带头,剩下的两组九个人一起跟上,纷纷叫嚣,紧接着没有通过考试的几十个人一起助阵,场面一时难以控制。 “赌博怎能算骗!强词夺理!不公平!” “愿买愿卖,我们卖的是货真价实的药丸!为何说骗!?” “考试内容明明是买指定的物品,只字未提考人品!我们不服!” 馆主虽然早就考虑过会有人提出异议,但没料到声势如此浩大,带头的姜青云来自鹊尾城,鹊尾城是除了太华城之外的天下第二大城,虽然地位不如太华城的城主之女齐诗华,但这些年鹊尾城风头很盛,有时候连太华城也不愿与之交锋。 馆主站在台上说干了唾沫星子,总算安抚住了众弟子,大部分人的确无能力买到指定的物品,很快偃旗息鼓,只剩下姜青云等十人仍旧不服。馆主无法做决定,只得请人快马加鞭前去逍遥门请示姬桓。至于那些起哄的几十人,各自分发了银钱和食物,安抚一番后遣送回家。 第八章 你真像一只花猫 武馆客房有限,同性两两一间,白明月是决计不愿意和甘泉一起睡的,早早就抱住月谣,大有谁拆散她们就跟谁急的架势。殷慕凌看得好笑,最后顺了她的意,让她和月谣一起,自己和宝凌一起,至于甘泉,被安排和太华城齐氏的齐诗华一起住。 月谣虽然话不多,存在感也低,但白明月不知为何,打心眼里喜欢这个比自己小一岁的妹妹,再加上她们的名字里都有一个“月”字,让她更有种天赐缘分的感觉,于是自告奋勇地做了姐姐,到哪里都喜欢带着月谣。 晚间吃饭的时候,因甘泉在席间好生卖弄了一番,惹得大家纷纷赞赏,让白明月十分不爽,干脆连饭也不吃就回客房去了。月谣吃了几口,因挂念她,也就找了个借口离席了。回到客居,却见白明月席地而坐,托腮望着天上的月亮出神。 “明月。” 白明月恹恹地嗯了一声,屁股一挪,腾了个位置给她。月谣挨着她坐,感觉地上凉如水,可见现在虽然是春天了,晚上还是沁凉沁凉的,便道:“夜里冷,我们进屋去吧。” “不要,屋里空荡荡的,像鬼屋。” 月谣下意识地回头看一眼房间,之间里面灯火通明,家具摆设一应俱全,十分精致,和自己以前住过的小破屋比起来,简直就是富丽堂皇,没想到在白明月眼里,竟成了鬼屋。 她不知道说些什么话,又天性不会编排别人的不是,便只能木桩子一样坐在白明月的身边。过了半晌,明月一声叹息,道:“你进屋去吧,外边冷,看你瘦胳膊瘦腿跟个竹竿似的,可别冻着了。” 月谣浅浅地一笑:“我不怕,这样的夜不算冷,更冷的我都熬过来了。” 说起这些,明月不免对她的身世感到好奇。来逍遥门报名的,哪一个家里不是名门?就算不是,也是富贵之家,可月谣看上去不像其他人一样,不仅身量瘦小,性格也是安静得出奇,甚至有些自卑。明月忽然想到什么,一把抓过月谣的手心翻开来看,果然看见大小老茧和伤痕。 “你的手怎么这么粗糙?你平时要干很多活吗?” 月谣一把抽出自己的手,颇不自在地垂下头去,低声道:“家里人手不够,我能帮一些是一些。”对于自己的身世,她讳莫如深,虽已离开鹊尾城,但是养父的噩梦却时时笼罩在心头,深怕说得多了,会暴露那晚的事。 白明月还想往下问,见她情绪低落,便收住了话头。为了哄她开心,于是指着天上的月亮道:“我出生得时候,月亮正圆,所以爹娘给我起名叫明月。但是我一点也不喜欢这个名字,你猜为什么?” “为什么?” “因为月亮那么圆,岂不是让我以后跟个月亮一样胖成球吗?”说罢把自己两颊的肉往边上扯,生生扯成土豆状。月谣忍不住笑出声,顺势道:“姐姐怎能如此说自己。好了,天黑了,我们快些进去早些睡了吧。” 谁知白明月一把拉住她,眼睛里精光一闪:“这么早睡什么觉,晚上都没吃饭,我们去厨房看看。”她一见月谣张口欲言,忙打断,“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就是看不惯甘泉,下午若非她坏事,我们岂会如此狼狈?还好你机灵,否则我们连考试都通不过。还好意思在席上出风头,她好意思卖弄,我都不好意思看。” 月谣道:“日后大家都可能同为师姐妹,若是关系不好,如何相处?” 白明月却嗤之以鼻,“就她那个轻躁的性格,怎能通过第二关。听说第二关是将我们送往阳污山,两两结伴,不给任何食物,只有一些火折子和信号弹,若能在七天之内顺利通过阳污山,便是考试通过了。” “阳污山……?听说那里多野兽,人迹罕至,这是要考验我们的求生能力吗?” 白明月点点头。 说话间已经到了厨房,眼下已经过了晚饭时间,厨房里熄了灯,黑漆漆的一片。明月带着月谣乘月进去,四处翻找,却见里面哪里有什么饭食,只剩下一些准备明日给早起的阿婆们当早饭的白面馒头。虽然粗糙,但好歹是食物,明月饿极了,也顾不得许多,拿起一个就往嘴巴里塞,顺势也给月谣塞了一个。 两个小丫头躲在灶台后边飞快地偷吃馒头,也许是因为头一次偷东西吃,明月感到又刺激又好玩,平时不受待见的馒头也吃得津津有味,月谣见她两个腮帮子都塞满了,忍不住笑出声来,轻声说:“明月,你真像一只花猫。” “我是花猫,那你是什么?田鼠?”说话间嗷呜一声,张牙舞爪地当真学了猫咪叫。谁知动静太大,没吓到月谣,倒惊了外边巡逻的人,只听一声警惕的“谁在那里”,便有脚步声飞快地冲厨房奔过来。 “快走!” 明月丢了馒头,拉住月谣跑到厨房另一头的窗户边,利索地打开窗户先跳出去,紧接着伸出手来接应月谣…… 二人匆忙间跑回客居,院子里的大部分人都睡了,只有她们两个像小疯子一样,跑得头发都散了。两个丫头跑回房间后,互相看着对方狼狈的模样哈哈大笑了好一阵子。明月头一次这样放肆,笑得头都痛了。 “好了好了,不早了,这下真该睡了。”说话间困意就上涌,拉着月谣躺到床上去。 客房只有一张床,她们相互挨着睡,明月一沾着枕头就睡着了,月谣却无论如何也难以入眠。自从离开鹊尾城,除了文薇之外便只有明月与她亲近,虽然只有短短一天的时间,可两人的感情却突飞猛进。 她想起了文薇。 从鹊尾城到逍遥门这一路来,文薇对自己的照顾无微不至,可最后还是辜负了她的一番关心。她想要入逍遥门,想拜入姬桓的门下,原因当然不是当日在掌门面前说得那般高洁,她有着不敢说给旁人听的旖旎心思,她想远远地站在能看到姬桓的地方,哪怕化为尘埃,也希望是他鞋子上的尘埃。 可是考试的难度大大超出了她的想象,第一关侥幸过了,却不知如狼似虎的第二关,是否还能有这样的好运气。 馆主给姬桓送的信很快就有了消息,不知姬桓是否因为忌惮鹊尾城还是其他什么原因,最终还是让姜青云那一组通过了考试,另外一组赌博的,馆主昨晚连夜就查清楚了她们作弊出千的事实,一大早就命人收拾好东西将他们委婉送走了。 于是参与第二轮考试的人变成了十五人,馆主将规则同他们说清楚,每人分发了信号弹、火折子、匕首和地形图,说明只要撑不下去,就可以点亮信号弹,很快就有人来接应他们。 为了安全起见,一男一女两两作为一组,随机抽签,其中多出一人,与其中一组分在一起,也就是三人一组。不知是不是巧合,明月刚好抽到和殷慕凌一组,月谣则和姜青云以及另外一个眼生的女子一组。明月看到她和姜青云在一起,十分担忧,叮嘱她一定要小心,虽说入山之后环境恶劣,可姜青云此人一看就是狡猾奸诈之辈,或许比那些毒蛇猛兽更加可怕。 一行人十五人,各自怀着或惴惴不安、或信心满满向阳污山进发。 第九章 前方有危险 进了山之后,所有人就被分开了。 山路一开始十分好走,姜青云和那个眼生的女子走得极快,月谣跟在他们身后,她费了半天劲才跟上。只见姜青云站在半山腰的一处大石头上,眺望远方连绵的山脉,道:“阳污山绵延百里,算不得大山脉,但我们要在这里徒步穿越,还没有任何食物,七天的时间有些仓促,但也来得及。”他将地图摊在地上,将路线大致画出来,然后标了几个点,“好在这里水脉多,我们可以沿着有水的地方走,如果今天天黑之前能到达这个地方,那么就有可能七日内走出去。” 另外一名女子唤作相柳绯,是多首城相柳氏的宗女,与姜青云一般大小,二人出身又相当,因此一路上比较有话聊。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一路上他们都没跟月谣说过一句话,好像她根本不存在。三人足足走了两个时辰,看时辰已经过了午饭时间,月谣饿得眼前直冒金星,更别说姜青云和相柳绯了。 于是三人找了个稍微干净的地方坐下来,这里的溪水清澈见底,月谣拿自备的水壶打了水,看见水里有鱼虾,当即道:“姜大哥,相柳姐姐,这里有好多鱼,我们捉鱼来吃吧!” 姜青云和相柳绯往水里一看,只见大鱼肥健、小鱼乱蹦,正适合做午餐,便道:“这些鱼看着肥美,正好我们肚子饿,快捉些来吃。” 姜青云对相柳绯说,“绯世妹刚才不是说饿坏了吗?快去歇着,捉鱼的活我来就好了。”想了想又对月谣说,“看你的样子应该会捉鱼,走,跟我一起去。” 捉鱼是个技术活,虽然姜青云年龄最长见识最广,但他从未捉过鱼,好几次叉子下去都扑了个空,倒是月谣成果满满,没多久就已经叉到了三四条,足够做他们一顿的午餐了。姜青云见地上奄奄一息还在扑腾尾巴的鱼,将叉子往边上一丢,对不远处的月谣道:“这些我先拿去烤了,你多抓几条,就当作晚餐了。” 月谣远远地应了一声,一叉子下去,却被那条大鲤鱼溜了,正要找寻新的目标,只听身后姜青云又道,“月谣!这里有些果子,你抓好鱼了就来摘一些!路上好解渴!” 月谣循声回头,却见姜青云指着不远处几棵树,上面有一些果子,紫红色的,看上去甚是鲜艳欲滴。只是那树高得很,她根本够不到,然而姜青云好像根本没有考虑到这一层,说完就回去了。她站在水里看了一会儿参天的大树,眉头微微地拧起来。 又约摸半个时辰的工夫,月谣捉了七八条鱼,数一数足够他们当晚饭了,便走过去将它们全部摔死,左右手又是提又是捧的,艰难地运回了姜青云和相柳绯歇息的地方。 烤鱼很香,虽然没有盐等调味品,但在饿极了的时候,也堪比美味珍羞。月谣兴冲冲地走到他们面前,把手里的鱼放在一边,准备去找他们留给自己的烤鱼,谁知篝火架上什么都没有,地上的全是吃剩下的鱼骨头。至于那些她捉来的鱼,姜青云和相柳绯吃得一条都不剩,竟然连个尾巴都没给她留。 那相柳绯见她意外的样子,斜着眼道:“你捉的太少了,我们都不够吃。你要是饿了,就自己再烤一些吧。没关系的,我们可以等你。”那厢姜青云忽地一声冷笑,声音极轻,月谣循声看过去,只见他正在扑篝火。 她忙道:“我自己烤吧,姜大哥,这火不要灭了。” 姜青云抬头看了她一眼,那一眼阴枭极了,就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一样,让月谣一个冷战后移开了视线。她转身拿了几条鱼,匆匆去了鱼鳞和内脏烤起来。 相柳绯和姜青云坐在稍远的地方说话,她拿眼角偷偷瞄了几眼,只见不知道姜青云说了什么,相柳绯笑得花枝乱颤。看起来两个人的关系甚为亲厚,倒显得自己多余了。 这两人并不喜欢自己,月谣已经完全确定了这个事实。她想起临走前明月叮嘱自己的话,再看姜青云虽然面貌俊秀,但眼神阴厉,行事全无君子之风,果真是个阴险小人。再看相柳绯,也不过是和姜青云一丘之貉之辈。看来这七日,要防范山林里突如其来的危险之外,还要提防这两个人。好在从中午捕鱼的情况来,这两个人虽心思狡诈,但求生能力薄弱,接下来必定要靠自己来找食,应当轻易不会陷害自己,只要小心些别生事端,过了这七日便好。 月谣专注地烤鱼,没有看到姜青云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自己放鱼的地方。 “你怎么把鱼都摔死了!我让你摘的果子呢!?” 他突如其来的质问让月谣深感意外,相柳绯循声走过来,见地上躺着的死鱼,掩住口鼻十分厌弃地附和说,“好恶心……” 月谣道:“我们没有鱼篓,一路上也没个东西来放置,只能拿包袱裹一下,若不把它们摔死了,如何携带?” “死鱼裹一下午都臭了,还能吃吗?!”姜青云一脚将鱼踹开去。 月谣茫然地看着他,不知道他到底想做什么。相柳绯想了想,忽然道,“姜大哥,算了,她懂什么。既然这鱼都不能用了,那就算了,到了晚上让她再去捉就是了。” 月谣冲口而出:“怎么不能用?裹一下午怎会坏?” 姜青云忽然笑了,大步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盯着她,眼神里充满了阴枭:“你是在质疑我吗?” 他在鹊尾城被前呼后拥地伺候着习惯了,行事十分妄为,尤其是月谣这样一眼就能被看穿出身贫寒的人,更是他欺凌的对象。到后来往往他一个眼神过去,胆小的就屁滚尿流了。然而这招在月谣身上却变得不好使起来,月谣虽然知道他们并不喜欢自己,但她也不是逆来顺受之辈。 “姜大哥,我们三个人既然被分为一组,那就拴在一根绳子上。你虽然出身名门,见多识广,可要在山林里独自生活,我敢说光靠你自己根本不能在七天内走出去,除非你要吃七天的野果子,尤其是那些鲜艳欲滴的毒果子。” 姜青云面如锅底一般黑,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道:“你威胁我?” “我没有,我只是在提醒你。方才你要我摘的果子,是毒果子。”月谣扫了一眼他们之前吃剩下的鱼骨和零星内脏,“以后若是烤鱼,也请姜大哥等我一等,鱼虽然好吃,可内里有些地方是吃不得的,再饿也要记得剃干净了。” 此言一出,相柳绯脸色一变,顿时觉得自己好像摇摇欲坠起来,月谣看了一眼她,道:“相柳姐姐无须担心,若是真的要毒发,早就发作了。” 姜青云虽然恼火,但不得不承认月谣说得有几分道理,于是脸色红橙青绿地变了几变,最后不得不按抐内火,拉着相柳绯走了。 经过这一小插曲,姜青云看上去老实多了,至少没有明面上再对月谣过不去,一行三人在深山老林里艰难地穿行,一同穿越湍急的溪流,陡峭的山壁,倒也算齐心协力。每到夜晚,三人便轮流守夜,只是月谣好几次中途醒来的时候,都看见守夜的姜青云或是相柳绯歪在一旁睡着了,便不得不自己去添些火,免得火灭了。 就这样有惊无险地过了五日,姜青云虽然仍是不会捉鱼,但也算勉强能分得清那些是毒果子,哪些是可以吃的果子。打开地图一看,约定的集合点就在四十里之外,不出意外的话,两天之内就能到。他精神一振,一扫连日来的疲态,兴致勃勃地道,“太好了,我们快要到了!” 说话间忽然听得天空中砰的炸响什么东西,抬头一看,竟是一个信号弹,位于他们的东北方,看样子有人终于撑不住准备退出了。一个炸响之后,很快又炸响了一个,紧接着是第三个,全部位于东北方向。姜青云嘴角勾起一个笑,走过去对相柳绯说:“眼下有六个人退出了,就只剩下九个了。”仔细一想,忽然觉得不对劲,“出口就在东北方,莫不是前方有危险?” 相柳绯面有惊疑之色,“那怎么办?” 姜青云咬咬牙,“就算是龙潭虎穴也必须闯过去,我们坚持了五天了,不能在最后关头放弃。” 月谣跟在他们身后,身上背着一路上摘来的野果子,面色有些焦黄,看起来这五日过得也是十分劳心劳力。 三人怀着紧张的心情继续往前走,忽听前方有轰隆水声传来,就像万马奔腾一样,三人加快步伐走过去,拨开重重的矮树灌木,一挂巨大的宛如九天之水的瀑布訇然现于眼前,横在山脉中间,硬生生将整座山割成了两个部分。 他们赶到时,正有逍遥门的弟子乘风将点燃信号弹的考生带走,只留了三个信号弹的残余在地上,还有一些来不及带走的野果。 姜青云走过去,站在瀑布的边上看着奔腾不息的流水轰然泄入宛如深渊一般的山坳底部,心里凉了半截。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前面的人会炸响三个信号弹了。 第十章 不过是贱民 要想到达目的地,要么从这里直接飞到对面去,要么绕远路。前者他们不会,至于后者,这座瀑布太过巨大,左右目测根本看不到尽头,若真要绕远路,怕是没个两天根本绕不过去,更别说时间根本不够了。 他打开地图,懊恼不已地看着画图极为简略的地形,本以为这里是一座峡谷,没想到竟然是一处巨大的瀑布。可恨的是,出题者竟然全然不加说明,害他们贪图近路,结果被堵在这座巨大的瀑布面前,进退两难。 相柳绯急得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水,连声问怎么办,惹得姜青云心烦不已。三个人一筹莫展之际,月谣忽然注意到长在悬崖边上的一棵老松,苍古挺拔,郁郁葱葱,就像一个忠实的守卫守护着这个人迹罕至的瀑布。 她脑子里灵光突现,四处张望着寻找起什么来。姜青云正苦恼无法越过这天堑去,却见月谣像一只猴子一样走来走去,心里烦躁,便走过去一把拉住她,低声呵斥:“你想干什么?我告诉你现在是重要关头,你要是给我惹什么麻烦,我就弄死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 月谣心尖一颤,脸色微变,只听他冷笑一声,继续道来,“鹊尾城的小贱民,我看你是忘了几年前那顿揍了吧!” 八岁那年的惨痛经历猛然袭入脑海,令她浑身不可自遏地一颤,嘴唇失了几分血色,哆嗦着问:“是你?” 姜青云报以嗤之以鼻,转身回去了。 “等等!” 姜青云没料到月谣还敢叫住自己,正欲发火,却听她道:“我有办法可以过去。”他转过身,狐疑地看着她,显然并不愿意相信眼前这个贱民竟能有办法突破这天堑一样的山坳。但现在进退两难,不妨听一听她的办法。 月谣的办法很简单,但也很冒险。 “这棵十分高大,对面的悬崖高度也不如我们这边,只要我们有足够长的绳子,我们也许就能荡过去。” 相柳绯听得几乎花容失色,两处悬崖少说也有七八丈,先不说哪里有那么长的绳子,就是有,这样恐怖的高度和宽度,稍有不慎就是粉身碎骨,她万万不敢跳过去。 然而现在除了这个办法,也没有其余更好的主意了。月谣早就找好了能替代绳子的藤条,方才她走来走去就是在找这个。 相柳绯说什么也不愿意尝试,哆嗦得脸色都白了。姜青云这一次却没有反对,甚至帮月谣一起将藤条扯上来,绑在老松上。 一番忙碌下来,天色已经不早了,他们坐在地上草草吃了点果子果腹,便准备第一次跳崖。 姜青云拽了几次藤条,感觉十分牢固,便想让月谣第一个上。 “这是你出的主意,你先去。” 月谣心知他这是拿自己当马前卒,,怕的就是有闪失。她抬头看一眼藤条,虽然看上去牢固,但若没有试过,她也不敢保证万无一失。于是走过去搬起一块大石头,吃力地挪过来。 “你想做什么?” 月谣使出全身的气力也只能搬动一点,只得暂时放弃,直起身道:“此石大约与我一般重,姜大哥若是不放心,不妨拿此石先试一下。” 姜青云思忖片刻,走过去帮她将巨石拖过来,三人一同使劲,很快就将石头绑在了藤条上。 “一、二、三!” 月谣和姜青云一同使劲,将石头用力抛出去,只见那石头在空中划着优美的弧度,笔直向下冲去,长度就跟计算好了一般,刚刚好可以达到对岸。月谣爬上树检查了一下藤条,发现依旧十分牢固,便放下了心。 然而姜青云却不愿意让她第一个过去了,自告奋勇地走过去将藤条绑在自己身上,月谣也不与他争,只好心提醒道,“姜大哥记得不要将藤条系死了,否则人到了对岸,来不及解开,便会向刚才那颗石头一样,被甩回来撞在峭壁上。” 姜青云正打算系死藤条的手一顿,改为打了个活扣。他尽量往后站了一段距离,一边深呼吸消除紧张感,一边活动筋骨以免落地后因受到撞击而受伤。 “姜大哥……”相柳绯的声音仿佛风中残破的树叶一样,已经不成句了。 姜青云没有理睬他,深深做了几次深呼吸后,暴喝一声陡然发力,像一只豹子一样冲了出去,飞快跳出悬崖,直冲对岸而去。而就在他发出暴喝的那一刹那,相柳绯的神经终于跟断了线一样,突然大声尖叫起来,幸而瀑布声隆隆,她的声音被淹没在其中,否则姜青云还没跳出去就被她这个尖叫声吓得泄了气。 藤条在空中吃力地甩动,最后有惊无险地拉着姜青云到达对面,而姜青云除了在落地时手脚受到冲击而一时有些难以站起来之外,别无他伤。他很快站起来,冲月谣和相柳绯摆摆手,示意安全。 月谣高兴地也挥了挥手,正打算第二个过去,却看到相柳绯紧张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便动了恻隐之心,将藤条收回来走到她面前,道:“相柳姐姐,不如你先过去吧。” “不,我不要。” 月谣叹口气,道:“姜大哥就在对面,他会接住你的。连他都可以过去,你比他轻,也一定没问题。” 相柳绯吓坏了,连连后退说不要,哭得梨花带雨。月谣劝了几次见她仍是不敢,只得说:“相柳姐姐若是不过去,那我就先过去了,到时候这里可只有你一个人了……” 这话果然有效,相柳绯再不情愿,也抽抽搭搭地停止了哭泣,比起从高空荡过去,她更怕一个人被留下。 “不能……不能我们一起过去吗?” 月谣摇摇头:“我们两个加起来太重了,藤条未必能承受得住,即使能,姜大哥在对面也无法同时接应两个人。”说罢不顾相柳绯是否做好了准备,直接将藤条在她要上系好。 “月谣……我害怕……”眼看着一切准备都做好就要跳了,相柳绯感觉自己的手脚都软了,哪有前几日跟在姜青云身后时那种颐气指使的气势,抱住月谣的手直掉眼泪。月谣也急,悬崖两边的高度差的不是很多,若是相柳绯不像姜青云一样飞快地跑出去再借力一跃的话,未必到得了对面。 “相柳绯!你有完没完!哭哭哭!就知道哭!那么没出息你来逍遥门干什么!干脆回去做你的大小姐!让整个多首城的人看看,他们的大小姐是多么的没用!” 激将法果然奏效,相柳绯哪里被人这样骂过,害怕被惊怒之情代替,挂着眼泪的脸上憋得通红,张口就要骂,却听月谣又说,“不想被人看不起的话,就给我跳过去!” 相柳绯抽噎着、喘息着,深深地吸了几口气,两眼一闭,尖叫着忽然冲了出去,只听她的尖叫破空而出,紧接着身体就不受控制地往前方坠去,吓得她几乎就要昏厥过去,好在姜青云接的准,一把就将她抱在怀里,然而因为她太过紧张害怕,竟忘记了解开藤条,眼看二人就要被藤条扯回去,姜青云当机立断,一把拿匕首割断了藤条,两人才堪堪不至于被拖回去。 相柳绯死死地抱住姜青云,看着底下奔腾的瀑布水,终于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 月谣将藤条收回来,看到那被割断了的豁口,心里一沉,远远地看向姜青云,只见他忙于安慰相柳绯,根本没有看自己。方才他是迫不得已割断藤条,虽然救了二人的性命,但也让月谣陷入两难的境地,藤条不够长,也就意味着她不能安然地到达对面,唯一的办法就是在最接近他们的半空中松开藤条,借着余力飞跃过去。但那样做是十分危险的,稍有不慎,她将坠入深渊。 月谣站在悬崖处往下看,饶是胆子再大,也生了退却之心。 此时姜青云安慰了相柳绯,正不耐地挥手让她快些过来。 包袱还在这里,信号弹也在,只要她点燃就可以获救,但也意味着失去了拜入逍遥门的机会。她只思考了片刻就否了点燃信号弹的想法,麻利地将藤条绑好,又将包袱背上,往后多走了几步,稍微做了几个热身动作,便迸出全身的力量,箭一样地飞奔出去,跳出悬崖的一刹那,身体腾空,迎面而来的风一下子变得不友善起来,迅疾得她几乎睁不开眼……藤条很快被拉直,而离对面还有一段距离,月谣几乎什么都没想地就将包袱用力从反方向丢出去,同时解开藤条,希望借此力道再多飞跃一段距离。 心道若是能过去便是天不绝我,若是不能,也好早些结束这痛苦的一生,只是不知世上是否有人会为自己伤心一二…… 她奋力地伸出双手,姜青云也不假思索地冲出来接应她,好在千钧一发之际,他竟真的一把抓住了月谣,只是因距离过远,只勉强抓住了她的手腕,而月谣更是重重摔在悬崖峭壁上,那一撞几乎叫她筋断骨折,只觉得喉头一热,喷出一口血来。更要命的是,此时的她是双脚悬空的,只余一只手被姜青云拉着,若是稍微松懈半分,便会坠入这无边深渊之下。 她双脚用力地蹬着峭壁,试图找到着力点,然而一番乱蹬不仅没有找到,竟拉着姜青云也被往下拽去。相柳绯此时停止了后怕,冲过来想帮助他,却见他半个身子都探出悬崖外,岌岌可危,当即跪在地上不敢靠近,竟说道:“姜大哥,你快放手吧!为了一个贱民何苦放弃性命和大好前程!” 月谣勃然震怒,万万没想到刚刚受了自己帮助的相柳绯竟说得出这样毫无人性的话来,更可怕的是,姜青云听了这番话,竟真的开始松手。 “姜青云!你想干什么!”她嘴角仍挂着血迹,脸色惨白地瞪着他的模样看上去着实凄厉,姜青云心头竟生惧怕之意,恍惚间感觉自己仿佛又被往下拉了几分,忙完全松开手去,却被月谣反手死死地抓住自己的手腕,而她的另一只手也挣扎着伸出来,试图一起抓住他的手,大有自己若是掉下去也必叫姜青云陪葬的打算。 姜青云才享受了十八年的荣华富贵,是何等怕死之辈,当即不管不顾地伸出另一只手来强行掰开月谣的手。 “你不过是一个贱民,我不能为你放弃一切!好妹妹!去吧!”说罢手上用力,硬生生掰开了月谣的手…… “姜青云!你不得好死!”月谣只觉得身体宛如悬崖上的碎石,陡然失去依仗,笔直地坠入无边深渊,伴随着凄厉的诅咒,很快便没了影子。 第十一章 凶兽驺吾 姜青云后怕不已地缩回安全处,心狂跳如鼓,相柳绯也吓坏了,忙爬过来哆嗦着靠在他身边。二人什么话也没说,就那么依偎在一起,皆是惊魂不定,过了很久,直到天渐渐地黑了,姜青云才逐渐定了心神。 他推了推相柳绯,恢复了平时的桀骜,“天快黑了,我们快去找个地方……嘶!”他忽然感觉手腕一阵剧痛,仔细一看,竟是刚才被月谣生生拽破了皮,想起方才月谣凄厉的诅咒,饶是他平日里阴狠,也不免生出几分惧意,但是在相柳绯面前,却装作无比镇定和不在意,怒道,“这个贱民!” 相柳绯擦干眼泪,想去找点柴火,忽然想起月谣已经把包袱都扔掉了,也就是说他们现在没有信号弹也没有火折子,以及那些摘来洗好的果子了。 姜青云在原地想了很久,摸了摸后脑,皱着眉说,“没办法了,我们今夜只能不点篝火将就一晚。这里野兽多,我们要尽量保持安静。今晚你睡一觉,我来守夜。” 相柳绯没了主意,挂着两行泪痕,点点头随了他的意思…… 瀑布隆隆作响,好像天际翻腾的闷雷,水流就像鞭子一样打在月谣的身上,她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朦胧间醒来,发现自己被水流冲到岸边,浑身上下无处不疼,一张口就吐血,显然不仅外伤连连,内伤也极重。她费劲地喘息着,稍微舒服过后,手肘在地上费劲地一撑,才勉强支撑起身子,得以环顾四方。 天色很暗,幸好有一轮圆月高悬空中,寂静的月光洒下来,堪堪照亮四周。这一环视,便叫她心头大骇,再也不敢动弹。 只见在瀑布的那一端,一双蓝色的眼睛在夜色中闪烁着明亮的光芒…… 那双蓝色的眼眸在夜光中显得极为凶戾,一动也不动,直到确定眼前这个人已经重伤之后,才慢慢地从草丛后面走出来。寂静的夜晚,它行动的声音几乎一丝也听不到,若非月谣也一直盯着它看,恐怕根本发现不了它在慢慢靠近。 风中忽然传来呜呜的声音,极其细小,若不细听很容易忽略,月谣目光一转,忽然看到草丛里竟还有一双眼睛,琥珀色的,看上去似乎是一只小兽,极为可怜地趴在什么东西身上,发出呜呜的叫声,仔细一看,竟是一只巨大的类似老虎的动物,似乎是它的母亲。 她来不及再去看小兽和它母亲,只因那双蓝色眼睛的主人,已经欺近了跟前。 离得近了,月谣才看清楚那是什么,心里陡然一沉,认出了眼前这个妖兽——竟是朱厌兽。 朱厌可以说是妖兽之中非常凶残的一种,生性暴戾,又力大无穷,往往有朱厌在的地方,方圆百里之内都鲜有其他妖兽,可见其霸道凶狠,连同类也不放过。传闻阳污山多野兽,没想到竟然还有一只朱厌,只是奇怪这里野兽出没,怎都不怕朱厌? 眼下她想不了那么许多,只记得当时在来逍遥门的路上他们有遇到过一只,不过那是一个年老的朱厌,饶是如此,姬桓和文薇合力也是费了很大的劲才降服。眼下自己重伤,连动一下都难,恐怕真的要命丧于此了。 眼睁睁看着朱厌一步步朝自己靠近,月谣全身的肌肉都紧绷起来,悄悄拔出簪钗,以等它靠近时奋力一击其命门,哪怕不能致死,也绝不坐以待毙! 风声鹤唳之际,忽然前方传来充满了威胁的呜呜声,竟是那只小老虎不知何时从母亲身上下来,浑身毛竖起来,龇牙咧嘴地对着朱厌发出复仇的怒吼。只是它还太过弱小,短小的身子对朱厌来说不过是打牙祭的点心餐。 月谣看到它朝着小老虎走过去,心头一动,心知那是小老虎在为自己争取生的机会,可见野兽虽不通人性,但兽有兽性,并不都是要害人的。不像那姜青云之流,禽兽不如! 她当即抄起手边的石头忽然掷了过去,正中朱厌的脑顶,黑暗中那双蓝色的眼睛慢慢转过来,犹如地狱魔鬼,月谣有一刹那的恍惚,仿佛置身养父施暴的那个夜晚,顿时如入无边冰窖,手脚都僵硬起来。 朱厌再不顾小老虎,对它而言小老虎已经是盘中餐,没有任何威胁,而眼前这个人竟拿石头砸自己,以朱厌锱铢必较的性格,是必须要弄死冒犯自己的任何人和兽的。 月谣握紧了簪钗,整个人绷紧了一动也不动,隐隐地竟然有些许气势流露出来,让朱厌一时没有靠近。然而对峙了片刻之余,朱厌敏锐地察觉到自己在这场对峙中占了上风,于是一点点地走了过来。月谣眼睁睁看着朱厌在自己身上低头嗅了嗅,仍是没有动。 朱厌的命门在头部眉心处,如果能一举将簪钗刺入,她就可以活下来了! 所以她现在不敢动,静等时机。 隐隐地,空气中传来更重的血腥味,月谣暗叫糟糕,莫非是自己身上还有哪处在流血?如此想着,竟真觉得力气在流失。 “嗷呜——!”小老虎忽然从后方一跃而出,敦实的小身子趴在朱厌的脖子上,张口就咬它的脖子,那朱厌吃痛,站起来伸出手掌就要将小老虎拍掉,奈何自己的毛掉了一茬茬也没法拍掉小老虎,反倒令自己脖子上的血流更甚。 借着月光,月谣这才发现这只朱厌身上早已伤痕累累,方才闻到的浓重血腥味就是从它身上发出来的。她很快明白过来,想来是朱厌之前已经和小老虎的母亲搏斗过了,否则以它的凶狠劲,早就过来一掌拍死自己了。 她当下精神一震,也不知哪里来的气力,竟挣扎着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地冲过去,对准朱厌的眉心猛地一扎,第一下没扎中,但扎到了它的右眼,朱厌痛极了,发出震山般的怒吼,发起狂来,月谣一着不慎被拍翻在地,再不能起身。 或许是上天眷顾,朱厌挣扎之际踩中水边的石子,忽地重重滑倒,不偏不倚,正砸在月谣手边,而那枚簪钗则深深地扎进了它的眉心,顿时黑血四爆,暗红色的血水染红了月谣大半个身子。 月谣仰天躺在地上,整个人忽得放松下来,意识也随之慢慢远去…… 再次醒来时,天已经亮了,惊心动魄的昨夜彻底过去,身上的血迹也几乎干涸,而朱厌的尸体仍旧躺在旁边。还没来得及看清一切,她忽然感觉喉咙里传来一阵阵的腥膻,当即干呕起来,这一呕吐间便发现自己嘴巴里有什么东西,吐出来一看,竟是一个内胆。 她极为诧异地看着这个暗红色的内胆,眼睛一扫,便看到了身旁朱厌的肚子不知被什么东西咬开,肠子内脏全部被拖出来,满地都是血。 一想到自己口中的内胆便是朱厌的内胆,她更加觉得恶心,趴在地上不停地干呕,几乎要把胃都吐出来。 “呜呜——”熟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月谣忍住呕吐感,抬头看去,只见昨夜那只小老虎蹲坐在自己面前,满脸都是血,尤其是一双前爪,还残留着某些动物的皮肉,她很快反应过来那是什么,目光在朱厌被剖开的腹部和内胆之间逡巡一圈,低声问:“是你把它的内胆弄出来的?” 小老虎并不能听懂她在说什么,看到她吐出内胆,便呜呜叫着,用爪子将内胆拨到她手边,明显是想让她吃下去。 是了,像朱厌这种妖兽的内胆,都是治疗内伤的圣物。也难怪从高处坠落,又与朱厌一番搏斗,她竟然还能醒过来,想来竟是这只小老虎救了自己。 她大为感动,艰难地支撑着身子坐起来,将小老虎抱在怀里,脸色苍白地一笑:“谢谢你,想不到在这世间上,人还不如一只兽。”她见自己和小老虎浑身都是血,存了爱惜之心,便带着它到水边,细细地清洗了它的身子,也草草洗去自己身上大部分的血迹。 清洗干净后,意外地发现小老虎的额头上竟有一圈白毛,不像一般的老虎都是一个王字,可爱得紧。便忽得一笑,“你这里怎么有一圈白毛,和别的老虎不一样?” 小老虎呜呜地叫着,一边挣扎着,月谣见它想出去,便松了手,谁知小老虎走到旁边,将内胆用嘴巴叼起来,不屈不挠地想让月谣将之吃下去。 月谣顿时觉得胃里一股云海翻腾,差点又要吐出来。她忙笑一笑,拿过那颗内胆想假装吃下去,谁知小老虎精得很,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使得她不得不硬着头皮一口吞下,连嚼都不敢嚼。这一吞,内伤果然好了很多,但是嘴巴里那股腥膻味却是怎么也去不掉。 她休息了一上午,已经能自如行动了,身上虽然有大大小小的伤口的,却全都是从高处坠落时,被峭壁上凸出来的岩石或枯树枝给刮得,真正严重的内伤已经好了很多。 她将小老虎的母亲找了个地方埋了,回头看到朱厌的尸体孤零零地躺在水边,暗暗地叹了口气。心道昨夜虽然凶险,但也不尝是一次生机,若非这颗朱厌内胆,就算她勉强醒了过来 ,也会因为伤重不治。 一切都整理完毕后,她抬头看天空,太阳已经行至正头顶,离考试截止还有半日了。她暗道不好,眼下已经没有多余的时间了,必须尽快离开这里,找到正确的路,离开这阳污山。 只是荒无人烟,四周都是灌木杂草,哪里才是出路? 正愁苦之际,手里的小老虎忽然咬了咬她的袖子,冲着东北方向嗷嗷叫了几声,月谣一开始不明所以,忽然脑子里灵光一现,随着它指的方向快步走过去,果真有一条捷径,幽且深,似乎直通外边。 她踩着及膝的野草小心地沿着小径往外走,也不知走了多久,肚子饿得直打嗝,那朱厌内胆的腥膻味随之一股股地往上冲,让她好几次都差点干呕。环顾四周,全是参天的大树,遮天蔽日地,看不清日头到底在哪里。 但她可以确定,自己在往上走。 忽然远方传来一阵礼花炸开的声音,月谣猛地挺住脚步,仔细辨别发现那是信号弹的声音,也就是说又有一组人放弃了。算算时间,现在已经临近考试终点,这个时候放弃可以说是十分可惜的,她暗暗觉得惋惜,心道或许那组人和之前的自己一样,被困在那大瀑布生成的天堑了。 她停下脚步,仔细听信号弹响起的方向,大约在自己身后西南边,而记得当时在大瀑布之前时,她看过一次地图,终点就在大瀑布东北偏东十里处。她点点头,心道自己所走的方向是对的,只要出了这个小路,应该很快能找到终点。 这么想着,即使饥饿得要命,精神头也好了很多,抱着小老虎加快速度往前走,终于在天黑之前走出了这参天大树笼罩的密林,一条大道在眼前豁然开朗。 “这……这是出路!?”她高兴坏了,飞奔过去,左右望着不足一辆马车通过的山路,几乎就要仰天大笑。然而不等她高兴,怀里一空,小老虎竟然从她怀里跳下,步履矫健地没入了及膝的草丛。 “你去哪里?”月谣追上去,却见草丛里小老虎走过的地方野草左右摇摆,不消一会儿就没了动静,她站在原地愣愣地看了好一会儿,心里涌起一股说不出的失落,最终抿了抿嘴巴,低声道:“大难不死,日后必报救命之恩。”说罢对着寂静的密林俯首三拜,转身离开。 天渐渐地黑了,眼看考试的最终时间迫在眉睫,月谣一路狂奔,好不容易好了许多的内伤因为整整一日一夜未进食,加上剧烈的体力输出,终于再次开始支撑不住…… 但是没有时间了,她决不能停下来! 终点处,除了点燃信号弹的四组,其余六个人全部到齐,包括姜青云和相柳绯。他们昨夜没有火折子点燃篝火,过得也着实苦逼,好不容易到了终点,想要早些回去休整,却被告知要再等一个人。十五个人除了月谣都到齐了,要等的人自然是月谣。 相柳绯心虚,虽然有异议,但是不敢说话。姜青云却早已平复了心情,谎称月谣在半途中就离开他和相柳绯不知去向,要求馆主和等候的逍遥门弟子以及考生全部回去。 此言激起了白明月强烈不满。 “月谣没有理由那么做,是不是你和相柳绯把她半路抛下了!?” 相柳绯肩膀一抖,脸色很不好看地低下头去,幸好她在角落里,一时没有人注意到,姜青云显然比她更镇定,冷哼一声,面不改色地道:“你不要胡言乱语,我又有什么理由把她抛弃!?她一个贱民,谁知道在想些什么!” “你说什么!?” 眼看两人要吵起来,一旁始终没有说话的齐诗华忽然高声道:“够了!” 她是天下第一大城——太华城城主的嫡女,也是逍遥门掌门首徒齐文薇的侄女,她说的话,分量比在场任何一个考生都重。 “馆主,时辰未到,还请再多等待片刻。”又说,“不管月谣为何与姜世兄他们走散,她一个小姑娘在深山老林里多是不安全,同时还请各位师兄赶紧进山搜寻,以免出了什么意外。” 馆主想了想,觉得十分在理,正要派人和逍遥门弟子一起进山搜寻,忽然听白明月一声惊呼:“是月谣!” 众人纷纷看去,只见石子路铺成的山路尽头,一个纤弱的身影以飞快的速度摇摇晃晃地跑过来。馆主看了眼快要燃烧殆尽的香火,嘴角微微露出一个微笑。 白明月眼尖,第一个发现月谣不对劲,还没来得及出声,就听耳旁传来一声尖叫,竟是相柳绯忽然晕了过去。姜青云面色铁青地看了眼相柳绯,借以照顾她为理由,悄然退到了人群后面。 就在香燃尽的那一刹那,月谣猛地一扑,整个人重重趴在案台前,案台上的香火等一应东西全部被扫落在地,发出巨大的声响。 她是拼着最后一口气跑到终点的,一旦停下来,内伤再也克制不住,顿时一口血喷了出来,整个人软软地倒了下去…… 第十二章 再三刁难 此次逍遥门考试,春秋宗报名的一共八十人,两轮下来,竟只剩下七个,而反观南冥宗,且不说报名者有二百六十人之多,两轮下来通过者更是有一百人之巨,两相比较,更显得春秋宗式微。 明月守在月谣床边,絮絮叨叨地一直说着话,言辞中尽是对她的关怀,让月谣虽觉有些聒噪,但更更多的却是感动。 “你说你啊,何必那么拼,不就是一场考试么,大不了就不过,把命拼上又是何苦呢?你知不知道你回来的时候可把我们吓坏了,那么多血吐出来……说起来,你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会受那么重的伤?” 月谣想起那天姜青云弃如敝屣一样地将自己从悬崖上扔下去,整个人从头到脚都仿佛浸没在凉水里,藏在被褥下的手指根根紧攥,连牙根都死死紧咬。 明月见她如此,脸色微变,问道:“难道有人害你?是不是姜青云!?” 月谣默不作声,这便是默认了。明月咬牙切齿,“我就说他没安什么好心,你好好说说他是怎么害你的?一定要和掌事师兄说清楚,这样奸佞之辈怎能拜入逍遥门!?” 月谣却一把拉住她,慎重其事地摇了摇头:“不可。” “为什么?!你是不是忌惮他是鹊尾城的公子?你且放心,他是鹊尾城嫡子,我可是白家的嫡女,我就不信掌事师兄会偏颇。” 月谣却道:“此事无凭无据,在场之人只有我、姜青云和相柳绯,相柳绯必不会助我,到时只凭我一张嘴,只会落得一个诬陷他人的罪名,得不偿失。” “那就任凭那小人为非作歹!?” “什么为非作歹?”门外忽然响起一道声音,这个声音陌生极了,明月没有听过,她回过头去,只见一个面容艳绝的女子迎着门外的阳光快步进来,她身着逍遥门弟子服,发间不似一般女弟子只以黑檀木簪挽发,而是一支异常秀美的水玉珍珠玉簪花发簪,可见其在逍遥门地位不低。 月谣一见到她,紧张得从床上坐起来,弱弱地喊了声文薇姐姐。 明月一呆,才知道这就是南冥宗的大弟子齐文薇,也就是齐诗华的姑姑。她忙站起来,屈膝唤了了一声齐师姐。 齐文薇没怎么搭理她,走到床前看着因内伤过重而致面色苍白的月谣,轻不可闻地一声叹息:“我来和姬师兄说些事,听说你出了意外,故而来看看你。” 月谣垂下眼帘,恭顺地道:“多谢文薇姐姐。” 齐文薇终是没那么狠心,毕竟是自己一路带回来的孩子,多少存了怜爱之心。她坐下来,态度软和了许多:“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听诗华说当日你情况凶险之极,内伤极重,差一些没挺过来。” 白明月张口就要说,却被月谣一个眼神制住,便从鼻孔里轻哼了一声,愤愤地闭了嘴。齐文薇回头看了眼明月,心里了解了几分,只听月谣低声道:“夜里……出去起夜,无意间迷了路,坠落山崖,内伤便是如此而来。” “是姜青云吧。”齐文薇忽然道。 月谣略感惊诧,却没有反驳。 “诗华早就和我说过,那日看到你回来,相柳绯和姜青云面色有异,八成是他们对你动了什么手脚。” 白明月急得都快跳起来:“哎呀月谣你就说吧!何须惧怕他们?有齐师姐还有我,怕什么!?” 齐文薇跟着说:“你不必担心,就算不是为你,像姜青云这样奸险小人,我也断不会让他入我逍遥。” 月谣这才将那日发生的事全数道来。 白明月年纪小,什么心事都藏不住,甫一听到相柳绯竟让姜青云从悬崖上丢掉月谣,而姜青云更是亲手将她推入悬崖时,恨得咬牙切齿,“堂堂一城公子,却行小人行径,连禽兽都不如!畜生!” 齐文薇也是十分气愤,但她年长月谣几年,心性已定,只是一声叹气,道:“早让你来我南冥,你偏要去什么春秋,姬师兄也不知道发什么疯,竟还要文试。” “什么?”月谣十分意外。 逍遥门考试从不文试,门内本就设置了文殊堂,平日教导弟子武艺,也会传授学识。 齐文薇此次来其实不止是为了探视月谣,更是为了这件事,月谣出身微贱,不可能识文断字,一旦文试,必定落选。她是知道有多想拜入逍遥门的,所以此次是来劝说月谣改拜南冥宗,以她掌门大弟子的身份,必保她入选。 可月谣竟还是没有答应。 “你是入了什么魔怔!?姬桓这第三场考试根本就是针对你而来,他如此瞧不起你,你为何执意要自取其辱?!” 月谣垂下头去,慢声道来:“文薇姐姐对我关照有加……” “你少来这套!”文薇恼怒不已,“我看你根本……”话到了嘴边戛然而止,侧目看了眼仍在一旁的白明月,起身深吸一口气,“罢了,你要怎样都随你。” 白明月见她恼怒,想替月谣说几句软和话,却见齐文薇再没多说半句话,转身就走了。她走到月谣跟前,好奇地问:“你是怎么和齐师姐认识的?看那样子,她很关心你。” 月谣只简略地说了是她将自己从鹊尾城带来的事。 “原来如此。”明月豁然开朗,却更觉得奇怪,“那你何不拜入南冥宗,有齐师姐的关照,不是很好吗?” “齐师姐一路上对我诸多关照,大恩难以还清,我……不想再麻烦她,我想凭借自己的力量拜入逍遥门。” 文试本定在第二轮考试之后的第三天,也就是月谣醒来后的第二天,可那日文薇离开后,立刻就请师命连夜将相柳绯带走审问,相柳绯不似姜青云那般心性狠毒老练,连逼带问的,很快就哭着召了。紧接着第二日,姜青云刚从热被窝里出来,就被逍遥门弟子带走审问。 七名待考弟子,一个重伤未愈,两个涉嫌杀人未遂,这文试便耽搁下来。 明月一早听到消息,高兴地跑去告诉月谣,却见月谣面上并无喜色,甚至有淡淡的忧虑:“他们两个都是一城公子和大小姐,且不说是杀人未遂,就算真的杀了我又当如何?逍遥门还能为了一个身份微贱之人,而得罪两个城吗?” 白明月恨铁不成钢地一指头戳在她的脑门上,坐下来拉住她的手道:“瞧你说的,本朝天子登基以来,早就废除了贱民制度,只有庶人和贵族之分,而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他们如此害你,禽兽不如,自然应当狠狠惩治!否则如何担得起天下第一大派的名头?” 月谣却苦笑着摇了摇头,“明月,你有所不知,皇室衰微,威仪大不如前,虽早已下旨废除贱民制度,可各城做法阳奉阴违,实际上还是有着贵族、庶民和贱民之分。这是根深蒂固的,怎么能是说改变就改变的。” 明月一言不发,默默地握紧了月谣的手,心道她小小年纪,不知是吃了多少苦,才有如此悲观的想法。 然而事实与月谣所料不差,姜青云拒不认错,相柳绯见他态度坚硬,到了掌门面前便改了口供,齐文薇与之争执不下,双方胶着。而掌门不想此事闹大,影响逍遥门的名声,便以此事无凭无据为由,打算草草了结,即使齐文薇据理力争也无济于事。 不过因此事拖了两日,文试也随之推后了几日,这几日的时间,足够月谣养伤了,虽不至于全好,但也能下地自如行走了。 文试的内容极其简单,以“道”为题,写一篇释义,比起前面两关来,这更像走个形式。月谣拿到试题就知道这次文试,姬桓应当是针对自己而来,他只知自己出身微贱,必不识字,却不知她从小心思活络,常常去书塾里偷听,年岁久了,书塾先生怜她,曾教授过她一段时间,月谣这个名字,也是这位先生给起的。 月谣,乃是月下之歌,寓意静谧而美好。 她答得不快,但也及时答完,明月早就交了卷,着急地等在门口,见月谣神色不佳地出来,还以为她答得不顺利,必定落选,便出言安慰了她几句。 月谣却笑了笑:“不必担心,我一定可以过的。” “真的!?”明月喜出望外,叫她意外,“那太好了!要是我们能一起学艺,我也不孤单了。” 姬桓坐在书案后,细细看着每一个人的答卷,其余六人的试题皆粗粗过目一遍,并不在意,唯有月谣的卷子,却摊开来看了许久,眼神里最初的意外之色褪去,最后暗暗地叹一口气。 门外如约响起叩门声,照春恭顺地在门外问询:“掌事师兄,掌门派人来问,考试结果如何了?” 姬桓将试题全部收拢,道了声进,将月谣的试题单独放在一旁,道:“除了月谣,全部通过。月谣文试作弊,予以刷下。” 照春领了命,俯身退了出去。 第十三章 让她离去 月谣自考试过后,心情有所缓和,便和明月一起自在地在逍遥门逛起来,逛了一整个下午,俩人都觉得肚子饿,便双双回去吃饭。逍遥门弟子众多,吃饭都是在一起的,这便免不得要和姜青云和相柳绯打照面。 姜青云完全不受那件事的影响,倒是相柳绯,因为心性不坚,差点让姜青云名誉扫地,因此二人再无交集,一个人坐在一旁默默地吃饭。姜青云见月谣和明月进来,抬头毫不避讳地与之四目相对,全然无愧悔之心,不仅如此,眼角尽是轻蔑阴狠之色,好像蛰伏在暗夜里的一条毒蛇,让月谣不寒而栗。 月谣不想惹事,拉住了明月坐在离他最远的地方打算坐下来吃饭,却忽然听席间传来一阵笑声,只见姜青云佯装找什么东西,道:“我刚才好像看到一只老鼠在桌子上,你们看到了吗?” 殷慕凌和殷宝凌不知姜青云和月谣的过节,尤其是殷宝凌,年岁还小,当即好奇不已地一起找起来:“什么老鼠,哪儿呢?” 姜青云对着月谣勾唇一笑,看似随便一指,却指着月谣所在的方向:“你瞧,那儿呢,还是一只黄色的老鼠。” 殷慕凌看到着黄衣的月谣,一下子明白过来,脸色不大好看起来,殷宝凌却还傻乎乎地什么都没察觉,到处找黄色的老鼠。见屡找不到,还拉着哥哥一起找。姜青云“好心”提醒,“有的老鼠狡猾得很,能假人形,殷二弟可要看仔细了。” 连番羞辱让明月气愤不已,正要拍案而起,却见齐诗华忽然吃完了饭食起身,淡淡地看了一眼姜青云,“姜世兄,明日便是公布考核结果的日子了,不妨早些回去安歇,静待明日的好结果。” 月谣看着齐诗华,满心是感激,虽然她从未与她接触过,但她是齐文薇的侄女,而且那日也是她请馆主派人寻自己,眼下又及时出口制止姜青云无礼之言,屡次帮助,让她不胜感激。 姜青云虽然张狂,但也不得不卖齐诗华几分薄面,兴趣缺缺地放下碗筷,顺着她的话道:“罢罢罢,左右是吃饱了,不如就回了。”说罢站起来,大步往外走,经过月谣身边时,却忽然停下来,微微侧头,勾唇一笑,“也不知明日有谁会落选呢!”紧接着哈哈一笑,阔步走了。 明月将筷子往桌上一拍,怒道:“轻狂小人!” 月谣拉了拉她的袖子,冲她摇了摇头,道,“快吃饭吧。” “吃什么!气都气饱了!”明月一抬头见齐诗华已经走了,殷慕凌和殷宝凌沉默地吃着饭,相柳绯更是一言不发,火气更大,扭头就走。月谣紧忙放下筷子,追了出去。 “明月,明月!”她追上去一把拉住她,“不过是几句言语,何必生那么大的气。” “我是为你不平,你倒是心宽体胖的!”她道,“我就是气不过,一想到日后要和他这样的人在一个屋檐下学艺,我就生气!掌门真是糊涂了!竟然让这样的卑……” 月谣一把捂住她的口,小声提醒,“胡说什么!” 明月自知一时口快失言,也悻悻然地闭了嘴,只听月谣说道,“此事本来就没有铁证,双方各执一词,掌门如何取信?唉……罢了,且看明日结果,若是能留下,那就太好了。” “若是不能呢?”明月忽然问,只见月谣脸色一暗,忙安慰,“不过我相信你可以留下来的,我还等着喊你一声月谣师妹呢!” 月谣腼腆一笑,宛如天上高悬的明月光,寂静地洒落在地面上。 第二日一早,姬桓召集了七名考生,当众宣布结果。七个人虽然大都能猜到结果,但照春报名字时,还是一个个都竖起了耳朵,紧张得鼻息都屏起来。 月谣本十分有把握,可听照春名字一个个报下来,始终没有听到自己的,心便提了起来,直到六个人的名字全都报出,仍旧没有自己的时候,更是紧张又期盼地看着照春。终于,照春的目光在七个人身上转了一圈,落在了她的身上,慢慢报来:“月谣……” 明月听到月谣的名字,心里也松了一口气,却听照春继续道:“……第三场文试作弊,考试不通过。” 月谣宽慰的笑容还没来得及收敛,甫一听到这样的结果,当场便愣住了。齐诗华眉头一蹙,姜青云冷笑连连,相柳绯也是满脸鄙夷,至于殷氏兄弟俩,全都不明所以,诧异地看着月谣。 照春继续说着:“请各位新弟子随我来,取弟子服,佩逍遥令,拜见掌事师兄后,沐浴焚香,行大礼于师祖庙前。” “慢着!”月谣陡然高呼,不顾礼仪愤然而出,“我何曾考试作弊!?这其中必有误会!” 不等照春喝止她的无礼之举,姜青云已经大声呵斥道:“这是什么地方?也容你大呼小叫!掌事师兄明察秋毫,怎会胡乱下决定,定是你考试作弊。区区一个贱民,怎么会识文断字呢!” “我没有!”月谣惊诧又意外,这比说她因答题错误而被刷下更让她难以接受,她的目光猛一对上姬桓平静无波得显得冷酷的目光,问道,“姬师兄出题审题,不知何以判定我是作弊!” 姬桓冷冷地看着她,道:“你所交试卷,有关道之释义言语不通,首尾无法呼应,细看之下,反而更像将白明月、齐诗华的答案偷看后胡乱整合而成。你说我如何判定你作弊,这便是缘由。现在,你又如何证明,你不曾作弊?” 月谣惊诧连连,“掌事师兄便是如此断定我作弊!?” 姜青云忽然道:“掌事师兄,此事已经豁然明朗,月谣出身贱民,何以能识文断字?且考试时她最后一个离席,定是想方设法窃取了白明月和齐诗华的答案,因时间上来不及才整合得如此乱。我认为应该将此女尽快驱逐出逍遥门!” 齐诗华掩嘴低咳,出列,道:“姜世兄,四年前帝畿已发诏令,五服十一城皆废除贱民制,姜世兄还是慎言贱民二字。” 姜青云猛然惊醒,面有悻色。 白明月亦出列,高声道:“掌事师兄,我敢保证月谣没有作弊,还望师兄严查。若是月谣当真作弊,我愿意同她一起离开逍遥门!” 殷慕凌思量片刻,也出列为月谣作保,齐诗华虽然没有说话,但方才她第一个出言制止姜青云,立场已经十分明显。 姬桓没料到那么多人都为月谣求情,不由得对月谣刮目相看,心里更觉棘手,只是面上仍旧冷酷,“此事不必多说。照春!” 照春出列。 “你去领一百两银子给月谣,让她自行离去吧。” 月谣听到这样的话,血色顿失,愣怔地看着姬桓,满脸都是不甘心。 姜青云之流用阴招害自己尚且可躲,可姬桓身为掌事师兄,他若不想让自己入门,简直易如反掌。为什么!? 她想不通缘由。 当初在鹊尾城,是他说的——如果不是活不下去,谁愿意四处行骗。 当时的他那样的温和正直,简直与眼前判若两人。 为什么?!她攥紧了拳头…… 直到所有人都散去,她仍笔直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明月劝了很久都无用,眼看新弟子就要行大礼于祖师庙前,她不得再逗留,只得过去。 整个广场上,只余月谣一人伫立。偶尔有弟子经过,也全然当做没看见。日上中天、斜阳西沉,远方传来新弟子入门礼拜祖师庙的礼乐,隐隐绰绰的就像薄纱一样,听不真切。 直到天幕全黑,月谣也始终倔强地站在那里,粒米未进、寸步不移。 照春实在看不下去了,去请示姬桓,姬桓闻言也是十分惊讶:“她还不走?” “月谣姑娘实在倔强,我劝了好几次都无动于衷,师兄恕罪,照春实在……无能为力。” 姬桓看了眼半开的窗户,外面已经漆黑一片,算算时间,月谣至少已经站了六个时辰了。她重伤未愈,这样久站,怕是会复发。 哪怕姬桓的心再冷酷,也不会眼睁睁看着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受这样的苦。 然而他刚出门,就见韩萱迎面而来。 “师兄这是要去哪里?” 姬桓道:“处理一些事。” 韩萱忧心忡忡,直问:“可是月谣?” “怎么?” 韩萱大急:“师兄是心软了吗?还是忘了我前些日子说过的。” 姬桓眉头一皱,只听韩萱道:“不让她入逍遥门,与逍遥门、与她都有好处,师兄已经令照春给她一百两,如此厚金,她理当满足。师兄不要再动摇,只管让她离去。” “可她内伤未愈,我怎能以为她好为理由,害她伤重复发?” 韩萱道:“是她执念太过,师兄已经仁至义尽,又与你有和关系!?” 姬桓低低一声叹息,心里已有决断:“罢了,你不要再多说,我会去劝她离开逍遥门,你也无需忧心。”说罢越过韩萱,急匆匆往广场走去,任凭韩萱在身后喊他,也全然不理会。 “你就算在这里跪到天明也无济于事。” 月谣心下一骇,猛然转过身去,只见姬桓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自己身后,巨大的阴影落下来,笼罩了月谣整个人,只是她站得久了,精神恍惚,才没有察觉有人在身后。 “姬师兄!” 姬桓喟然一声叹息,不复平日里对其他弟子那般面冷。 “给你的一百两银子,足够你安稳一生,你为何仍不死心。” 月谣抬头瞧着姬桓,眼神里透着寒霜般的倔强,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委屈,“当初姬师兄从鹊尾城一路回逍遥门,也见到如今五服天下是怎样的乱世,十一城各自割据一方不说,妖魔频出,我就算拿一千两一万两又如何!倘若哪日飞来横祸,我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区区一百两,怎么能和一身武艺相提并论?!” 姬桓有微微的动容,只是面容隐藏在阴影中,月谣并不能看清楚。 他道:“天下能学武的地方多了去,米脂镇也有平义武馆,你若是想学武,何不去那里。” 月谣戛然住口,眼眶里忽然涌出眼泪,嘴唇颤抖着,身形微微摇晃了一下,道:“姬大哥……就如此厌弃我……为什么?” 姬桓于心不忍,道:“并非厌弃你,而是逍遥门并不适合你。” 月谣突而脑海里有什么一闪即逝,仿佛看到了什么希望,问道:“姬大哥的意思是……你也知道我文试没有作弊?!” 第十四章 何为道 姬桓没有言语,脑海中想起了韩萱说过的话,复杂地看着满脸希望的月谣……当时她用变数二字来形容月谣,他本不愿意将月谣与大奸大邪之辈联系在一起。可方才月谣仅凭自己一句话,便推断自己知道她没有作弊,足以见她的聪慧心细。且她在第二关考试中,身受重伤却仍然坚持到最后一刻,亦可见心性之执着坚定,非常人能比。但是她从小受尽磨难,在社会的底层摸爬滚打,遇事定只知利害不知正邪。 一个聪慧、执着却无正邪观念的人,若是将来得到机遇,祸乱天下也未可知。看来真的如韩萱所言,不能留。 他道:“你文试作弊,是事实,无资格入逍遥门。与你一百两已是我宗仁至义尽,明日你若不走,便只能将你赶出去了。”说罢转身就走。 月谣呆呆地看着他离开,半晌才摇晃着后退了半步,颓然垂下了肩膀…… 第二日一早,照春领着月谣离开春秋宗,本准备了几句宽解的话,见她脸色颓败,便烂在了肚子里。 二人行了很久,已至逍遥门边界,月谣怔怔地看着黑气翻涌的终极渊,心头涌起无数不甘,却不得不尽数吞下。 “月谣姑娘,我带你出去吧。”照春伸出手,欲帮她拿行李,却听前方急急传来一声慢着,循声望去,只见是一个南冥宗的女弟子快步行来。 二人打了个照面,互相道好,那女弟子道:“照春师弟,掌门要请月谣姑娘问几句话。” 原来齐诗华终觉得此事蹊跷,告知了文薇,文薇怀疑姬桓有意刁难月谣,便说动师父亲自审查此事。 月谣被带到逍遥宫,不同上一次,南冥宗诸多弟子都在,春秋亦有姬桓、韩萱以及齐诗华一等新入门的弟子。尤其是韩萱,由于体弱,特意被安排坐在一旁。 掌门问询了姬桓事情的大致情况,点了点头,又问下方跪着的月谣。 “此事你可有辩解?” 月谣正苦于无人为她主持公道,当即道:“有!” “你且慢慢道来。” 月谣叩了一个头,恭恭敬敬地道:“掌门明鉴,考试时,小女坐在最后一个,明月姐姐和诗华姐姐虽然分别在我的正前方和右前方,可当时座位之间两两至少有一丈之远,我即使要偷看也根本看不到,谈何作弊?掌事师兄以我的答案与明月姐姐和诗华姐姐的释义有些相似而认定我作弊,小女不服!” 掌门看了一眼姬桓,姬桓立如柏松,面上并无异色。他呵呵地一笑,“桓儿行事稳重,他做什么事都必有理由。你说你不曾作弊,不妨就此说一说,何为道?” 月谣对上掌门慈祥和蔼的目光,微微抿了抿嘴,一时面有难色,似乎无话可说。 姜青云在一旁凉凉地一笑,一副看好戏的模样。倒是始终没有说过话的韩萱忽然起身,对掌门行一礼,对月谣道:“月谣姑娘不说话,可是不知何为道?” 月谣这是第一次看到韩萱,她因身体虚弱故而从未在新弟子面前出现过,初一见面,还以为是南冥宗的弟子。她道:“非也。道之所在无边无际,广至天下万物、过去未来,小至砂石尘埃、弹指一瞬,皆各有道法,小女只是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掌门笑眯眯地,示意韩萱回去落座,对月谣道:“那就从头说起。” 明月甚为担忧,之前文试时,她觉得这个题目十分简单,从小到大读的书里,对道的释义有着固定的说法,可真让她从道的源头说起,她自己也不是很清楚。月谣如果要想证明自己没有作弊,就要说出一番别样但能令人刮目相看的释义来。 她读书不多,这谈何容易!? “小女鲜少读书,唯一的机会就是小时候书塾里,一位姓秦的先生闲暇时间所教授,因此无法引经据典、辞藻华丽,若是掌门觉得小女说错,万望原谅。” 掌门点点头。 月谣深深吸一口气,慢慢道来:“祖师有云,道之起源,乃是虚空无物,无边无际、无过去未来的混沌蛮荒。‘无’生‘有’,因此万物始兴,因此‘无’乃是万物之母。”她观察着掌门的容色,并无任何表情,继续道来,“万物兴旺发达,有始有终,有因有果,盈则亏、亏转盈,这是道的规律。日夜、阴阳、正邪……诸如此类,纷纷构成一个整体,无数个整体便是万物。无夜何以谈昼,无阴亦无阳,无邪也无正……所以,夜之尽就是昼,阴之极就是阳,邪之盛便生出了正。阴阳相生、正邪相刑,这就是道的本质。如今天下,妖魔频出,阴阳混乱,天下人纷谈天道,哀叹天道无公,却不知天道视万物平等,众生皆循此理。天下若无阴何来阳,若无邪,正道又如何依存?” 姜青云呵斥:“无礼!竟敢口出妄言!” 月谣并不理会他,直直地盯着掌门,然而他镇定如常,并不为她这番言论所动。他闭上眼,拂袖道:“说下去。” “道从无到有,又将从有到无,如此反复,从不停歇。其中所有的万物本源都是同一的,都是‘无’。今日草木为草木,明日草木为山河;今日白云是白云,明日白云是狂风……大千世界数十亿红尘,万物兜兜转转,本源不动,莫不如是。所以,在道中,万物即我、我即万物。” 掌门豁然张开眼,本和蔼的目光全然消失,双眼死死地盯住月谣,犹如一只猎鹰,令月谣瞬间生出怯意,倏地住了口。再观殿内所有人的神色,皆是意外至极。尤其是那韩萱,捂着胸口摇摇欲坠,深吸几口气后张口道:“月谣姑娘好生霸气,莫不是要学那千年前魔域天妃的行为,妄图掌控天道?!” 月谣颇感迷茫,“什么魔域天妃?” 殿内一阵寂静,饶是文薇向来偏帮她,此刻也噤了声。姬桓伫立一旁,道:“千年前人间有一奇女子,参透道之精髓,坠入无边妖魔道,自称魔域天妃,妄图控制天道,人间水深火热,最后败于正道联盟,自此消失,人间重回太平——你此番言论,字字诛心。” 姜青云忙道:“掌门,此女素来行事乖张,未免日后留下祸患,不如就地诛杀!” 齐文薇怒而讽刺:“姜师弟好生正气凛然!月谣从未做下什么大奸大恶之事,你却因她一番言论而要将人诛杀,此番行径与奸佞之人有何区别!” 姜青云脸色一阵发青,只见文薇面对掌门跪下,铿锵道来:“师父,月谣读书浅,言辞只是粗糙了些,并不是如魔域天妃那般奸邪之辈。弟子一路带月谣来到逍遥门,她的人品弟子十分熟悉。弟子愿意用性命保证,她不会学那魔域天妃之行为,做下大奸大恶之事。” 齐诗华和明月对视一眼,缓缓出列,亦跪下,沉声道:“弟子也愿意为月谣姑娘作担保。”韩萱坐在一旁,始终观察着掌门的表情,见他有些动容,不顾身体虚弱再度起身,道:“掌门师伯,正如文薇师姐所说,月谣读书浅,才会不知如何分辨正道和为妖魔道,如此情况之下却仍能说出万物即我我即万物的言论,若让其入逍遥门,学得法术,将来不知要生出多少变数来。不可让她入逍遥门!” 未表过态的姬桓沉着出列,对掌门俯身一礼,道:“掌门,请容弟子密叙。” 掌门思考片刻,拂袖让众人全部退去。一众弟子神色皆异,鱼贯而出,月谣也随之起身,然而跪得久了,甫一站起来便踉跄了一下,幸好明月冲上来将她扶住,二人相伴走出殿外,静候消息。 没有走的除了她们,还有文薇和诗华,就连一向对门派内事务漠不关心的韩萱,也由关系要好的师妹搀扶着,守在门外。 这让月谣十分奇怪,她能感觉到韩萱对自己的敌意,可来逍遥门之后自己从未见过她,这样的敌意从何而来? 这是文薇也奇怪的地方,但是韩萱不似普通弟子,行事素来不受逍遥门门规束缚。只因她生来便有隐形的第三目,能窥探天机、掐算古今,十分厉害,也因为如此,过于窥探天机导致她的身体素来羸弱。 隔了许久,殿门开了,姬桓只身从内出来,微风吹得他发丝微扬,月谣紧张又期盼地看着他走到面前,低声道:“掌门有命,你得以破格入逍遥门,成为春秋宗的弟子。” 月谣傻了一样地站在门外,巨大的惊喜让她连道谢也忘了,傻愣愣地看着姬桓转身离去,而韩萱则一脸焦急地追了上去。 “哈哈哈!月谣太好了!我们终于能在一起了!”明月最是不能掩藏心思,抱住她又叫又跳,直到诗华责备地拉住她,让她安静才停下来。 月谣难言欣喜之色,目光对上同样深感欣慰的文薇的眼睛,便郑重地走过去,对文薇跪下行了一个大礼,“师姐今日与我有大恩,将来若有机会,月谣定以命相报!” 文薇一笑,算是消解了这段时间二人的隔阂,她拉起她,一指头在她脑门上重重一戳,“你若真要报恩,一开始就应该听我的话,入我南冥。非要去什么春秋,反倒给我惹麻烦!” 月谣面有赧色,垂下头去,文薇叹口气,又摸摸她的头,“罢了,你已经是我逍遥门的弟子,日后务必好生修习,才不负我今日在师父面前力保你。” “是。” 姬桓走得不快,可韩萱仍旧追的十分辛苦,二人走得远了,他才停下来,回头看着韩萱追过来。 “师兄是忘了我说过的话吗?为什么还要让她入门!?” 面对她的质问,姬桓沉默地看着天边的云起云落,轻声道:“我没忘。” “那为何……” 姬桓打断她,“既然是变数,则可能是坏也可能是好,不是吗?” 韩萱一时语塞,只听他又道,“她生来可怜,若是就此将她驱逐,将来若遇上什么意外,我于心不忍。不妨将她收入门派,悉心教导,或许能成为匡扶正道的砥柱也未可知,你说呢?” 韩萱面色苍白,竟无法反驳姬桓的话……大风起,吹起姬桓宽大的衣袍飞舞,逐渐远离韩萱的视线,她失神的站在原处,半晌之后一声叹息。 “命也……” 第十五章 偷入藏书阁 “来,我瞧瞧!”明月拉着月谣穿上弟子服,左右看顾,比自己穿上弟子服还要高兴,“真不错呢!” 月谣眼看天已经大亮,忙拉住她不让她胡闹下去。 “快走吧,今日是第一日,不要迟到了!” 于是二人紧赶慢赶,总算在迟到之前到了广场。最后一个到的是相柳绯,最是注重容颜的年纪,无论如何都不愿意素颜出门,因此到的时候,所有的新弟子都已经在了。 姬桓看着她小跑过来,面色一沉。 “入我春秋宗,就要遵守春秋宗的守则。每日卯时起床,三刻到广场集合晨训,若有迟到者,重罚。” 相柳绯脸色一变,有些花容失色。果不其然,姬桓朗声叫了她的名字:“今日第一天你便迟到,罚举鼎一个时辰。” 相柳绯极不情愿,杵着不愿意动。姬桓眉头一拧,又道:“既入我春秋,凡事便听我命令,若不从,即刻可走。” 好不容易通过考试,相柳绯当然不会甩头就走,不得不走过去打算举鼎。可那青铜鼎少说也有千斤之重,她如何能举起? “你们七人,一同拜入春秋宗,便是生死与共的师兄妹,将来更要同心协力,有苦一起扛、有荣一起享。今日相柳绯师妹无力一人举鼎,你们该当如何?” 答案是呼之欲出的,登时剩下的六个人心里哀嚎一片,一时间谁也不愿意站出来第一个说话。没人表态,姬桓也不着急,负手站在众人前,等着他们说话。 最终齐诗华第一个出列,对姬桓一礼,道:“诗华愿意同相柳师妹一同举鼎。” 紧接着是殷慕凌和殷宝凌俩兄弟,姜青云虽然不情愿,也第四个站了出来,明月和月谣是最不愿意为相柳绯说话的,毕竟当初在第二轮考试中,相柳绯曾想至月谣于死地。但是眼下情势看来,她们不得不也站出来。 于是七个人一同扎着马步,围着青铜鼎吃力地举着,太阳一点点升起来,尽管并非炎炎夏日, 每个人的背后却都流下了汗水,好在月谣和明月是几个人中最矮的,受力最小,倒是轻松些。饶是如此,一个时辰过去后,每个人皆感觉体力不支,尤其是双手双脚,仿佛失去了知觉,连走路都走不稳。 然而姬桓不等他们休息完毕,便令他们分别站好,开始教入门心法。先教的是呼吸吐纳之功,七个人头顶太阳全部席地而坐,时间一点一滴过去,殷宝凌一时坐不住,被柳絮所迷,挥手拂了一下,立刻便被罚扎马步一个时辰。 要知道他们一大早才蹲着马步举鼎一个时辰,再扎一个时辰的马步,简直要废了他的腿。眼看着殷宝凌被罚扎马步,所有人都不敢再存什么小心思,立刻端坐一动也不敢动一下。月谣这才了解那日照春说的姬桓是个严厉的人,究竟是怎样一个严厉法。 眼看日头到了头顶,姬桓却没有让他们去吃饭的意思,众人饿得饥肠辘辘却没有人言语,直到天色转黑,姬桓才使人将他们全部叫起来。 “今日是第一日,掌事师兄关照各位,所以缩短了练习时间。从明日开始,每日练习六个时辰的呼吸吐纳之功,风雨无阻。” 众人虽有异词,但是经过上午相柳绯和殷宝凌之事,没有人再敢提出异议。 日后每日六个时辰练习呼吸吐纳,一开始虽然艰苦,但到了后期,人人都觉得神清气爽,好像将身上所有的污浊之气全部呼出去了。 月谣听说逍遥门有专门的藏书阁,里面的书籍之多,可以说全天下之最。她早就神往非常,于是每日歇了练习后,便去找看守书阁的师兄息微,然而规矩在前,不管她如何央求,息微始终不让她进入。 这日吃过晚饭,月谣悄悄在厨房做了一大碟龙须酥,趁夜悄悄离开了弟子房。 息微惯例守在藏书阁一层的偏房里,忽然听到外边传来咚的一声响,循声打开窗子,却见黑夜里除了风吹动树叶沙沙的声响,什么也没有。正嘀咕着关上窗子,一转头却见桌子上放着好大一碟龙须酥。他虽然贪嘴,但也知道事出必有因,天上不会掉馅饼,于是走过去看着那碟龙须酥一会儿,清了清嗓子,背着手喊道:“出来吧!” “师兄!” 一个着黑色弟子服的女子从柱子后面跳出来,正是月谣,她笑眯眯地走过去,“师兄果然机敏,这么快就猜到是我。” 息微佯装无奈地叹气,“你不必拍马屁,我早就说过了,没有掌事师兄的手令,藏书阁谁也不能进。你与其在这儿跟我耗,还不如去找掌事师兄。” 提及姬桓,月谣脑海里浮现出平日里督促他们练习的那张冷脸,顿时脖子一凉,仿佛被一把刀架住。平日里看见姬桓都已经够战战兢兢的了,哪里敢去请示他准许自己入藏书阁呢。 她眼珠子一转,笑眯眯地将龙须酥往息微面前推了推,道:“息师兄误会了,我是来赔罪的。前些日子给师兄造成了麻烦,我很是愧疚,听说师兄喜欢家乡的龙须酥,所以特意去学会了。师兄快尝尝吧!” “真的?!”息微仍觉得不妥,但架不住月谣再三劝说,便拿起一块尝了一口,这一尝便停不下来了,直到将整碟都吃光才算完,拍拍圆滚滚的肚皮打着饱嗝对月谣说,“月谣师妹啊,真不是师兄我不通人情,而是这规矩摆在这儿,我实在是不敢违背掌事师兄啊!” 月谣十分理解地点点头,果真没有再软磨硬泡下去,接下来一连半个月,她都拿好吃的来贿赂息微,美其名曰道歉。息微平时没什么爱好,就喜欢甜食,加上月谣一直都没提要进藏书阁的事,便松了戒心。 “唔,今日这芙蓉糕腻了些,师妹你下次试试看将砂糖少放一些。”他大口大口地吃着,丝毫没有注意月谣眼中闪动着的阴谋的光芒。 “师兄啊……”她趴在桌子上凑过去,甜甜地一笑,息微脑海里刚浮现不好的预感,就听她说道,“吃了这么多,是不是考虑让我进书阁了?” 息微呸呸吐掉嘴巴里得芙蓉糕,一抹嘴巴,气愤不已地道:“我就知道!” 月谣笑了一下,道:“果真不让我进去?” 息微一脸地大丈夫气节,“不行!” “唉……我现在终于也能理解师兄先前那般为难的心情了。”月谣十分失望地直起身,一声叹息,斜眼看着息微,道,“若是告知掌事师兄,息微师兄在监守书阁期间擅自吃零食,息微师兄便会受罚。若是不告知,日后被掌事师兄知晓,我便会受罚。唉……真是不知如何是好呢!” 息微脸色涨得通红,拖开椅子站起来,又急又怒,“你……你这丫头好狡猾!竟然给我下套!”偷吃零食其实不算什么,练功辛苦,偶有肚子饿,拿些零嘴填肚子也无可厚非,在南冥宗,甚至根本没有禁零食这项规矩。只是姬桓御下极严,为了不让弟子们产生奢侈之风,不仅禁止她们佩珠玉宝钏,连零食也是禁止的,一旦发现,则要去举鼎两个时辰,那不是闹着玩的。 月谣嘻嘻一笑,眼睛一眨,暗示息微自己做决定。 息微垂头丧气地看着那碟被消灭大半的芙蓉糕,再三思量后不得不垂下了肩膀,“好吧……”他道,“我可以让你进去,但是你不能超过半个时辰,时间一到必须出来。如果被人发现……” 月谣忙举手发誓:“如果被人发现,我就说是自己偷偷进来的,一切与你无关。” 息微这才肯松口,将书阁的备用钥匙交给她,不忘叮嘱:“你可记住了,一层是天文和地理、二层是医药、三层是数理易学、四层是文史杂说、五层是志怪奇谈、六层是诸子百家,至于七、八、九三层,任何弟子不得入。你可不要乱闯!” 月谣欣喜不已地拿上那串钥匙,数一数才六把,便道:“放心吧,我就是想闯,没有钥匙也进不去啊!” 息微这才胆战心惊地放了她进去。 事情也合该这般凑巧,月谣刚进去没多久,息微还没来得及把心放下,姬桓忽然来到,一身黑色高级弟子服在黑夜中并不显眼,直到推开门走了进来,息微才看到,忙惊慌失措地起身迎上去。 “掌……掌事师兄!” 第十六章 毫无防备的她 姬桓并未发觉异常,他一向冷面,很多不常见的弟子看见自己,都好似耗子见了猫。 “把六层的钥匙给我。” “是……是!”息微哆哆嗦嗦地打开抽屉,慌张之余不慎将整串钥匙掉落,咚地一声令他肩膀一抖,慌忙俯身捡起来,快步跑过去给姬桓,“师兄,这是钥匙。” 姬桓没有立刻接,目光在他弯腰俯身的身上停留片刻,问道:“今夜可有异常?” 息微紧张得毛都要竖起来了,头摇得像波浪鼓:“没有没有!一切如常。”姬桓没有多问,拿了钥匙就要上楼,息微忽然高声道,“师兄,书阁里暗,不如弟子为您点灯吧!” “不必!” 书阁里的阶梯有些年头了,人踩上去都会发出老旧的声音,在安静的夜晚里显得尤为明显,息微仰头看着姬桓一步步登上六楼,额头上忍不住冒下一大滴冷汗。 藏书阁占地总共约四公顷,一共九层九面,象征九九归一,屋顶是攒尖式圆顶,圆顶嵌有一颗鎏金宝珠,十分耀眼夺目。正因如此庞大,因此姬桓一直到了六楼,月谣都始终不知有人进入,犹自点着一盏小灯,捧了一本兵书坐在地上看得不亦乐乎。 姬桓其实早就发现息微的慌张有些过了,因此上来时每一层就检查了,一层到五层的锁从外面锁得很好,里面不能藏人,只有六层的门是虚掩的,也就是说——里面有人! 这里藏书众多,可以说是逍遥门千年来最古老、最珍贵的地方,平日里除了固定的时间开放外,是不许任何人进入的。 他压低脚步,慢慢往里面走去。 其实并不难发现那个闯入者的藏身之处,漆黑之中幽幽点燃的灯火正给他指明了闯入者的所在。 月谣尽量将书凑近灯火看,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脚步声,声音不重,但是很清晰,好像是谁刻意压低了。细细一听就像鬼步一样,顿觉毛骨悚然。 她一把放下书,抄起灯火正要藏身,忽然想起举着灯在这里跑来跑去无疑像来者告知自己的所在,便一下吹灭了灯,将书匆忙放回去,而后猫着腰飞快潜入了后面几排书架之中。 然而那个人仿佛知道她藏身何处一般,没有丝毫迟疑地一步步朝她所在的方向走来。 月谣已经藏无可藏,紧紧缩在角落里,只听那脚步声在挡住自己身子的书架前忽然停住,而后旁边的壁灯便被点燃了,周围顿时亮堂起来。她屏息听着,一颗心提到了心口。然而那脚步声的主人没有再要靠近的意思,紧接着窸窸窣窣地翻书声传来,似乎根本没有发现这儿还有第二个人。 月谣提着颗心慢慢地放下了。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整个书阁安静得令人发慌,偶尔传来翻书的声音,也都像叶子飘入河水一样,很快就平静了。 月谣不知道等了多久,只觉得乏意像潮水一样用来,便无意识地靠在墙上,慢慢地睡着了……那翻书的间隔越来越长,最后完全静止,紧接着姬桓便无声无息地站到了她藏身的角落前,目光复杂地盯着睡得毫无防备的她…… 息微胆战心惊地等了一个多时辰,终于听到楼梯口传来脚步声,忙迎上前,只见昏暗的楼梯处只有姬桓一人步履沉稳地下来,于是道,“师兄,这便回了?”这句话试探的成分颇多,姬桓一个眼神投过来,吓得他立刻缩了脖子。 “六层的架子蒙上了灰,你去打扫一下吧。” “是……是!” 息微躬身送走了姬桓,见他走远,才彻底放下心来,紧接着蹬蹬蹬飞快冲上了六楼…… 惊心动魄的一夜之后,月谣稍微收敛了一些,打算这几日不再偷入藏书阁,但想着昨夜差点连累息微,本着补偿他的心理,便又做了一顿甜点。然而提着甜点刚走出厨房,便被姜青云带人抓了个现行。 “月谣师妹,这是什么?” 月谣被一把夺走食盒,辩无可辩,也就不说话了。 姜青云连夜请了姬桓来,一盒子热腾腾的马蹄糕被赤裸裸地呈现在他面前,而月谣垂着头,一言不发地跪在地上。 姬桓瞥了眼马蹄糕,道:“这是你做的?” “是。” “为何?” 月谣是万万不会供出息微的,只得说,“素日里练习辛苦,时常肚子饿,便趁厨房无人之时,做些点心,以便饥饿时可以果腹。” 姬桓面无表情地看着她,道:“你可知门规?” 月谣更低地垂下头去,弱弱地说了声是。姬桓道:“既然知道,便是明知故犯,罚你……”他顿了一下,那一声迟疑非常微弱,没有人察觉,“每晚去藏书阁打扫、整理书籍,为期三年,你可有异议?” 月谣一下愣住了,诧异地抬头看向姬桓,却见他目光平静无波,仿佛这是一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处罚。她愣愣地看了一会,才猛然想起要回答,结结巴巴地道,“弟子……无异议。” 姜青云显然不满意这处罚,但姬桓的决定他是万万不敢说不的,因此恭敬地送走了姬桓之后,咬牙切齿地对月谣低斥,“别以为这次你走运!” 月谣亦针锋相对:“姜师兄每日搬弄这些小人行径,不思勤加练习,若是一个月后的武试拔不到头筹,不免叫人笑话。” “嗬!我所做一切不过是维护宗规,何来小人行径!看来当年在鹊尾城把你打一顿还是太轻了。没关系,日后有的是机会。你给我记着——像你这样的贱民,是不配在逍遥门待下去的!” 月谣怨恨地盯着他张狂离去的背影,五指紧紧地握成拳,发出咯咯的声响。 第二日傍晚,月谣练功完毕,沐浴过后便来到了藏书阁。 昨日姬桓虽说是处罚,可她心里明白,打扫藏书阁对她来说与其是处罚不如说是偏帮,她可以肯定前天夜里来到六层的人就是姬桓,只是没有点破罢了。由此可见,姬桓仍旧是当初在鹊尾城初遇时那般正气浩然、温良如玉,尤其对自己,颇多照顾。 她心里一阵窃喜,眉梢便藏不住笑意,直接跑进了藏书阁。息微看见她如临大敌,拿着笤帚就要把她赶出去,月谣忙表态,“是掌事师兄叫我来的!你不信可以去问掌事师兄!”息微仍是不信,举起笤帚就要将她撵出门。 “诶诶……!我说你听不听得懂!我都说了!是掌事师兄罚我来看守藏书阁的!” “你这小妮子委实狡猾,我已经被你骗过一次,这次无论如何也不上当!” 月谣一把擒住笤帚,眉毛竖起,“你是不是傻!我若是骗你,怎么敢用这样的理由!诶诶……别打别打!” 息微放下笤帚,气急败坏地:“好!要我信你也不是不可以!凡事来看守藏书阁的,除了日夜看守之外,还需要日日打扫,以免沾染灰尘。你若真是被罚看守藏书阁的,便日日打扫,我就信了你。” 月谣连声答应,息微这才放下了笤帚,将之放在一旁,不忘提醒她,“你你休得骗我,若是掌事师兄真派你来看守书阁,这是你的本职工作。” “是是是!我的好师兄,我一定恪尽职守,日日擦拭书阁!” 明月听说了月谣被罚的事,一做完功课就跑来藏书阁,见她拿着抹布勤勤恳恳地擦拭书架,气不打一处来。 “我就知道是姜青云他们害你!” 月谣正爬在梯子上方,艰难地伸手去够书架最顶端,听到明月义愤填膺地这样说话,竟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道:“何妨,能来藏书阁,正是我心愿。” 明月在下边扶住梯子,仰着头看她,“喂!你怎么又这样!” “我怎样?” “我是在替你说话,怎么反倒你自己这么不上心!” 月谣抿嘴一笑,想起前天夜里姬桓有意偏帮自己,眼睛里闪烁着浓浓的笑意,没有接话。明月看着她神经兮兮的样子,翻了一个大白眼,哀叹孺子不可教。 “那你在这里,功课没有落下吧?” 月谣点点头:“息微师兄看着难相处,心地却善良,哪里会真的苛待我。放心吧,我有的是时间做功课!” “那就好。” 二人说了一会儿,眼看天将要黑了,明月不能再多呆,便和她告了别,约定过两天再来。 藏书阁虽然不似炼丹房和练功房热闹,素来清净,但正好让月谣潜心练功,日子过得清苦,但却十分平静。 时光荏苒,转眼已经入夏,月谣被拘在藏书阁已经有三个月,这期间除了每旬一次的文化课可以见到其他师兄师姐们,其余时候都只有她和息微,就连明月也很偶尔才有机会能来看她。 让她最意外的是,自从她被拘在藏书阁后,姬桓似乎来得次数多起来,每隔三五日便会来一趟。 是夜,窗外星辰无光、云掩明月,漆黑得伸手看不见五指,月谣挑了挑灯芯,使得书阁里更加明亮。 她走到一列书架面前,仰头找了一会,伸手去取书,然而她身材矮小,即便是踮起脚尖也只能够到书册的一角,正费力地扒时,身后忽然被一阵阴影笼罩,紧接着就出现一双手,轻而易举地将她想要取的书取了下来。 她狐疑地回头,却见姬桓冷若冰霜的脸隐匿在阴影中,低头看着那本她想要取的书。 第十七章 亲手教导 “掌事师兄……!”她惊慌之余退开半步,低头匆匆行了一礼。 姬桓打开书页,粗粗翻了几页,颇为意外。 “这是兵书,你感兴趣?” 月谣深觉羞赧,总觉得一个连字都认不全的人说喜欢看兵书,说出去叫人笑话。姬桓却没有想那么多,慢慢踱到光亮处,一边走一边翻书,问道,“你看了多少?” 月谣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刚刚看到约己。” 姬桓点点头,准确地翻到她所说的那一页,上面有一些注解,字迹工整挺拔,就像一株古松一样。他寻了个位置坐下来,问道,“可有什么不懂的?” 月谣脑子里有些混,其实看的时候确实有些疑惑,可到了现在,竟然一个也说不出来。姬桓见她不说话,忽然笑了一下,“看来你没有什么不懂的。” 月谣被那突如其来的笑容晃了一下,顿时移不开眼去。 姬桓将书放在桌上,起身往一旁走去,月谣的视线顺着他转过去, 只见他从一个抽屉里取出一套笔墨砚台和一册空白的书。 “这本书是兵学之基础,你将它誊一遍,若有不懂得,问我便是。” 月谣接过文房四宝,依言默默地走到一旁,本以为姬桓走了,没想到他只是去取了一本农家学说的书,紧接着便坐到了她的对面。 外边月光极浅,四周静得仿佛空气都凝结了,屋子里偶尔有灯火因风跳动一两下,再无旁的动静。月谣慢腾腾地抄着书,哪里能真的静下心来。姬桓就坐在对面,老僧入定一般翻着书,偶尔传来纸张翻动的声音,也是轻极了,然而落在心神不定的月谣耳朵里,仿佛是炸弹一样,每次都令她一个激灵,心跳加速。 她哪里还看得进书去,目光不受控制地总是往姬桓看去,却每每在看到他因微微低头而垂下的那缕额发时惊慌失措地转回来,于是更加心慌意乱。 隔了许久,姬桓又翻了一页书,仍旧自若地看着书,却忽然开口:“你如此容易被外界打扰,尘心未定,这不是什么好事。” 月谣抬起头望着他,却见他低头看书,连头也没抬一下。她咬了咬嘴唇,深吸几口气,慢慢定下了心神,道了声是。于是抬手磨墨,执笔继续抄书,经过多次呼吸调整,竟也慢慢地也专注起来。 如此抄了两章,脑子里便多出许多问题,以前她看的时候只是囫囵吞枣,许多不懂的地方都是跳过去了事,现在再次看到,便大方相问:“书云‘奇正’之兵,不知什么是奇正?” 姬桓放下书,抬眼看着她,月谣亦与之四目相对,昏黄的灯光下,她再一次心跳加速,却没有躲闪。姬桓思忖片刻,道,“正兵为主、奇兵为辅。作战时,一般正兵指的是主力部队,而奇兵则是出其不意的部队。牵制为正、突击为奇;与敌正面交锋为正、侧后迂回为奇;明攻是正,暗袭为奇。总而言之,正为阳,光明正大;奇为阴、深藏不露。奇正相生,相辅相成,若能运用自如,则战无不败。” 月谣眉头微微拧起,有些懂了,却仍不是十分了然。 “不知临到了战场之上,如何运用?什么时候用正、什么时候用奇?” 姬桓笑了一下,在柔和的灯光下,竟也生出几分柔情来。 “为将者,不可只用正,或只用奇。只正不奇,是为守将;只奇不正,是为斗将。两军交战,当依据当时地形、天时,广布正兵,其阵如堂堂、队如整整。退如山移,进不可挡;进退有节、左右呼应。这样敌军突袭,撼然不动;敌军暗袭,也不会生乱。至于奇兵,则可随机应变,或藏于山壑深渊,或动于高地,或分或合、忽左忽右,应时而变,愚弄敌人,伺机而发,攻其不备、出其不意。这便是正奇相辅相成的意思。”他看着月谣聚精会神的小模样,又道,“我同你说这么多,其实也只是纸上谈兵,兵法说得再多也不如上战场真刀真枪打一回。你是女子,注定不会上战场,怎么会对兵道感兴趣?莫非……日后你想做个女将军?” 月谣忙摇头,提笔将姬桓方才解释的话抄录下来。 一连半个月,几乎每隔三日姬桓都会来藏书阁,每次来都会问月谣是否在功课上有疑问,起初月谣还有些惶恐,到后来发现姬桓其实是特意过来偏帮自己的,心里无限窃喜,每次就是没问题也要整理出许多问题来。 ——他是不是也喜欢我? ——是的吧……否则为什么那么弟子,他却偏偏只教我一个人文课呢? 月谣双手托腮,出神地看着耐心为她讲解的姬桓,幽亮的灯光给他的眉眼增添了几分柔和,此时的他不是人前严肃沉稳的掌事师兄,而是一个温柔的,值得月谣为之趋之若鹜并放弃一切的心尖上的人…… 姬桓忽然抬眼,目光直直地对上月谣的,片刻之后温和地合上书,语气里有一分难以察觉的叹息,“月儿。” “……是。” 姬桓似乎有什么难以说出口的话,嘴巴张了张却没有立刻说话,目光落在她身上,良久才满是怜惜,却又薄带几分扼腕:“你知道为什么我要教你吗?” 月谣心里咯噔一声,下意识地站直了。 脑海里闪现无数猜测,从他是不是不打算教自己了到还是已经发现自己不可告人的心思,以及他难道发现自己当初为了拜入逍遥门而做出的种种卑劣事迹而来回猜测。 片刻之后,她镇定地一笑,带了几分这个年纪该有的天真。 “不知道。” 姬桓盯着她的眼睛,“当初对你的去留争执不定,尤其是你说出那番——万物即我,我即万物的悖逆言论时,你知道我有多震惊吗?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没有读过多少书,却能有这样深刻的见解,若是能善加引导,必定能成为人中龙凤。” 月谣认真地听着,当姬桓说到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时,心里忍不住沾沾自喜。 “可是你就像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若是不能将这股聪明劲用在正途上,会害了你自己。这就是我最后答应让你留下来,并且让你来藏书阁的目的,你明白吗?” 其实这话已经说的很明确了,虽然没有挑破,但用这番话彻底打消了月谣的幻想。 月谣心尖一沉,目光一下子暗了下去,但她擅长伪装,在姬桓看来,她仍是平常那般单纯又有几分惹人怜的无辜模样。 她感恩戴德地谢了姬桓,却在头低下去的一刹那,目光冷得好像坚冰。 如此又是两个月,姬桓仍旧每隔一段时间就来藏书阁,就好像那天晚上的警告只是一个错觉而已,月谣没有再在他面前露出一丝懈怠,好像真的钻入了书海之中,每次总有无数的问题去问他,甚至有时候还能难倒他一二。 那日下了课,齐诗华特意走在最后。月谣收拾了书籍出来,一眼就看到立在门边等候她许久的诗华。 “诗华师姐。” 齐诗华冲她一笑,道:“好久不见了,月儿。” 月谣见她似乎有话对自己说,回头看了一眼息微,正好看到他从里边探了探头,也正在看自己,便道,“师姐特意在这儿等我,可是有话要说?” “一转眼你已经在这里快半年了,可还能适应?我……姑姑很是挂念你。” 提及文薇,月谣心中生出无限感触——二人相处时间不长,文薇却最是关心自己,从小到大,她是第一个这样关心自己的人。这样的文薇,在她心目中亦姐亦母。 她屈膝行了一礼,诚恳地道,“还要劳烦师姐同文薇姐姐告知一声,月儿十分感激文薇姐姐的关怀。在这里一切都好,三年以后,月儿必亲去文薇姐姐门前拜谢。” 诗华沉默片刻,道:“你若要感谢,现在就去吧。” 月谣诧异地看着她,只听她又说,“姑姑明日就要出师,返回太华城……日后不会再回来了。” “出师?”月谣深感意外。 历来作为春秋宗和南冥宗的大弟子,肩负的都是振兴和延续逍遥门的责任,不可能出师! “为什么?” 诗华却没有再说下去了,只是拿出一块玉牌交给她,“我已求得掌事师兄的允许,你可以离开藏书阁一次。” 月谣拿着玉牌,神情显得十分失落,“是不是……以后我就见不到文薇师姐了?” “姑姑很喜欢你,像对待自己的亲人一样喜欢。有什么话,你不妨亲自去和她说。” 逍遥门外、终极渊边。 文薇收拾了细软,遥遥望着深渊对岸等候自己的齐氏仆从,内心纵有千般不舍万般不甘,也都不得不化作沉重一声叹息。一众师弟师妹们齐聚正门,依依不舍地道别,有个别与她感情深又知晓些许内情的,愤愤不平地道:“不知那姬桓发什么疯!竟要绝情至此!师姐……日后在外,可要小心保重,我们有机会去太华城,一定会去看望您的!” “我不在,师父就劳烦你们照顾,替我表表孝心。” 众弟子们纷纷言是,有几个心软的已经啜泣起来。 月谣赶到时,见到的正是这样一个伤情的画面。 “文薇师姐……” 齐文薇见了她,没有和她说话,而是同手底下的师弟师妹们一一告别,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待所有弟子都回去后,才走到月谣面前,默默地看了一会儿她,沉沉叹息:“你怎会来?你不应该来的,若是被姬桓知道了,又会罚你。” “是师兄准允的。”她低下头去,踟蹰不决,最后还是问道,“我在来的路上,听到一些传言,说是掌事师兄逼你离开的……”抬起头,望着文薇,道,“这是真的吗?” 文薇心中不快,却忍住没有表露出来,“这是我同他之间的事,你无需在意。”又说,“姬桓严厉,但门下弟子因此各个修为甚高,我走以后,你一定要好好修习。” 月谣应下,二人站在风口,一时无话可说,文薇遥遥望了一眼深渊对岸等候的齐氏仆从,拔下头上的玉簪花发簪交到她手里,道:“日后你若有什么困难,凭借此物来太华城找我。” 月谣握着簪花,眼眶里有些发热。 “文薇姐姐,我……我……我舍不得你。” 文薇却笑了,摸摸她的头,“真是傻丫头,纵使我不来,你就不能去找我吗?待你修为大成,我在太华城等你。” “嗯!”月谣重重地点头。 齐文薇走了,带着满腔的不甘,却不得不离开逍遥门。彼时月谣并不知姬桓在其中所做的一切,只听从她的话潜心修习,中间虽偶尔有姜青云之流刁难,却都有惊无险地化开。时光荏苒,转眼已是三年…… 第十八章 竟然赢了 三年后。 逍遥门弟子学艺,每隔一年便在宗内武试,以验收这一年的成果;另外每三年全门上下进行一次武试,排名在前二十的弟子,可以进习藏书阁第七层的心法秘术。因此三年一次的武试,整个逍遥门上下都十分重视。究竟是一个默默无名的下等弟子,还是身怀绝技的上等弟子,全在这场武试了。 于是这半年来, 明月几个人全部都卯足了劲练功,几乎到了不眠不休的地步。她来藏书阁看过月谣几次,却见她每次都和往常一样打扫练功,全然没有快要考试的那种紧迫感,心里发急,狠狠点了她的额头。 “我说你能不能长点心!都快要武试了,你难道还想被姜青云借机打一顿吗!?”她说的是刚到逍遥门一年的时间,宗内小武试时,刚好是姜青云与月谣对阵,他借着比试的由头,处处下狠手,若非姬桓及时制止,月谣又是一场重伤。从此以后,姬桓便亲自指点月谣,她资质上佳又努力刻苦,短短两年时间已经突破至上元阴阳境。 这样的成就在十年来,只有姬桓才有,可见其聪明努力。姬桓虽然欣慰,但隐隐地有几分担忧,因怕韩萱从中作梗,便叮嘱月谣不可将自己悄悄指点她的事告诉任何人,也不可锋芒太露,为此月谣才特意没有报名大武试。 月谣归置好一批要晒的旧书,道:“我们来这儿不过三年,门中人才济济,要想进前二十,哪是那么容易的事?我连名都没报呢!” 明月追着她,十分吃惊:“什么?你不想去?我还以为是姜青云从中作梗,故意不让你报上,所以那日已经替你报上了!” 这回轮到月瑶吃惊了,“什么时候的事?你怎么不跟我说一声。”说话间有些焦灼,“这下可惨了。” 二人沉默了好一会儿,月谣只得顺水推舟地叹一口气。 “也罢,就当去见识见识。” 七月中旬正是大武试的比试时间,前三日各自设擂台比,决出弟子八十名,后三日将那八十名弟子再次比试,筛出前四十,到了最后的三日,便是那四十名弟子决出前二十名的关键时刻。 第一次比试,月谣运气十分好,堪堪避开了宗内几个好手,遇上了一个资质较差的,没有太过露出锋芒便轻松获胜。明月拉着诗华来的时候,刚好看见她一剑挑掉对手抹额的英姿,灼灼的阳光下,她得胜时的笑容宛如盛开的向阳花,浓艳极了。 明月拍手叫好,三人并肩走在回去的路上,明月一算时间,忽然极为振奋,道:“是不是你快要回来了?” “啊?” “就是掌事师兄罚你去藏书阁三年,时间快到了吧!” 月谣细细一想,解禁时间正好是在武试后,刚才比武得胜的好心情顿时消失。 ——离开了藏书阁,姬桓还会每隔三日来指导自己的功课么?怕是不会了。 月谣犹自叽叽咋咋地说话,半点没有发觉月谣陡然沉下去的心情,倒是一直都没有说话的诗华敏锐地察觉到什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三人并步走着,正巧遇到出来溜达的殷慕凌兄弟两个,便上去打了个招呼。 “殷大哥、殷二哥。” 殷慕凌谦和有礼地回了礼,倒是殷宝凌,耷拉着耳朵,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诗华和月谣一眼就猜到他定是输了比赛,全部默契地三缄其口,只有明月天真,关切地问怎么了。 “无妨,只是一时输了比赛,心里郁闷,缓缓就好了。”殷慕凌对她笑得极为温柔。 “哥!”殷宝凌年纪不大,却极爱面子,当下被这么戳穿,心里十分不爽。 殷慕凌回头责备地看着他,“你平日里练功不专心,到了比试时,输也是正常的。” 殷宝凌委屈极了,看了一眼眼睛像是黏在自己哥哥身上的明月,满是讽刺地道,“我说哥哥,你怎的如此说我!莫非是看到谁谁谁,想端一端长兄长子的架子?” 明月猝然脸红,这才不好意思垂下头去,月谣略感错愕地看向了殷慕凌,却见他颇不自在地低咳一声,一抬手在自家弟弟脑门上敲了一下。 “胡说什么!” 双方接下来没再多说什么话,匆匆告了别,月谣等得人走远了,才拉住明月相问。明月一开始吞吞吐吐并不好意思说,被问得烦了,才脱口而出:“殷大哥相貌堂堂,为人善良正直,与我家世相当,我就是喜欢他,怎么了!不可以吗!?” 月谣本是玩笑,却见她忽然这么严肃,倒被噎住了。诗华四处看了看,也是劝道,“你怎的如此大声,这种事也嚷嚷,说出去让人笑话。” “怎么了!笑话就笑话,我就是喜欢他,为什么藏着掖着,男婚女嫁本就是人伦,怕什么!” 她如此坦率,让月谣无话可说,脑子里不其然浮现姬桓的脸,半是期待半是惆怅地叹了口气。 话说开后,明月就放开了胆子,诗华平日里沉默,不爱言语,她就跑去和月谣说——左右这两天武试,她可以不拘在小小的藏书阁,于是各种话就跟倒豆子一样噼里啪啦地说,一会儿说殷大哥比武得胜的样子好帅,一会儿说他穿弟子服的模样多么多么阳刚正直,总之各种肉麻的话怎么夸张怎么来,激得月谣的鸡皮疙瘩一身一身地起,最后看见她就躲。 三天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第二轮武试就要开始。为了保持公平公正,对手的姓名是到了台上才会知晓,至于武器,仍旧是第一轮使用过的木剑,以免出现受伤流血之事。 月谣的对手是南冥宗的一个新弟子,出身帝畿豪族,名唤徐泽,是个资质相当不错的弟子,入门三年进步迅速,突破上元阴阳境,因此在新弟子中小有名气。 月谣接过木剑,稳稳地走上台阶,站在徐泽面前。 三年过去了,她仍旧像个小丫头一样,身材纤瘦,看似不堪一击。徐泽一看到她,就心生了轻视之意,双手略略一拱,与月谣遥遥行了一个礼,便执剑相击。 二人交战,徐泽进攻起初十分漫不经心,虽然招招精准但力道不大,一来是存了轻视之意、二来也是有几分怜香惜玉的薄意。然而月谣看似吃力,却招招都能化解,连番三十招拆解下来,徐泽竟贪不得半点便宜,这才沉下心来,不敢再小觑月谣,于是一招利出鸿蒙袭来,势不可挡。 逍遥门的功夫分心法和剑术,心法分为九重:分别是小元阴阳境、中元阴阳境、上元阴阳境、小元成化境、中元成化境、上元成化境、小元无量境、中元无量境、上元无量境;前三重合称阴阳境,初入门的弟子从无知修炼为能自如运用天地间的阴阳之气,中三重合称成化境,从自如运用阴阳之气修炼为能窥探过去未来泛泛命数,后三重合称无量境,从自如窥探过去未来进化为掌控天地之道,尤其是到了上元无量境,即可改天换地、与天地同寿。然而能修炼到无量境的人,近三百年来不过寥寥数几,更别提上元无量境,能修炼到这境界的,除了创派祖师之外再无旁人。 至于剑术,逍遥门的剑招拢共不过十招,结合五行之气,分别相生相克,修习的心境越高,所使用的剑招的威力就越大。 徐泽入门不过三年,已经达到了上元阴阳境的境界,而一般弟子要达到这个境界,少说也要五到十年。可见其资质确实不错,因此这招利出鸿蒙,犹如利刃乍现势不可挡,月谣离他极近,无数刀兵之气扑面而来,即使勉强躲避,弟子服也多处被划破,若非是木剑,她早已伤痕累累。徐泽趁势追击,即便手里是木剑,所使出的招式也是剑气凛冽,月谣即挡即退,很快已至擂台边缘,若是再退便是输了。 徐泽嘴角一弯,信心满满,聚气顺势一挥,那无形的剑气便吐气如龙,直接冲面而去……然而月谣没有像自己预料中的那般狼狈跌落,竟是硬生生接住了他的剑气,紧接着突闪至他的身后,一招明幽行炎自他背后突而使出,如此奋力一击便破了他的利出鸿蒙,顺带将他击落擂台。 徐泽直到摔在地上时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就那么败了,而且是败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丫头手里。 那厢已经有前辈师兄公布了比试结果,月谣也没有多做停留,连句礼貌上的寒暄都没有就走了。徐泽极为不甘地甩了手里的木剑,拉住来看自己比赛的师兄,问他月谣的姓名。 “比赛前不是互相报了姓名吗?好像是叫什么……月谣吧。” “月谣?”徐泽眉头深皱,却发现自己对这个名字毫无印象。那师兄还在安慰,“要说起来,你这输得真是冤枉,那小丫头一路示弱往边上退,诳你到擂台边,然后趁机将你推下,实在是狡诈。” 徐泽不说话。 虽然月谣使诈在前,但若她的实力不强,也难将自己一招击下擂台。 这一次月谣比赛在前,结束时还没轮到明月。 “你来了,怎么样?” 月谣冲她轻轻一笑,“我赢了。”十分稀松平常的一句话,就好像在叙述我吃饱了一样。 明月早已探听到了自己的对手,一个没听过名字的弟子,和自己同一年拜入南冥宗,她并未放在心上,便问月谣:“你的对手是谁?” “徐泽。” “是他!?”明月略感吃惊,“你竟然赢了他?” 明月这些年在藏书阁,并没听过这个名字,明月狠狠点了一下她的脑袋,解释道:“徐泽可是我们这一届十分出名的人,才三年就已经参透上元阴阳境。人聪明、长得帅、家世好,南冥宗可有好些女弟子暗恋他,听说每天都有情书在门口呢!” 月谣了然地点点头,明月又追问,“你是怎么打败他的?” 月谣想了想,忽然笑了一下,“他并非败给我,只是败给了他那颗自视甚高的心。” 明月一知半解,正要说话,忽然看到鬼一样,整个人唰地站直了,尊敬有加地喊了一声师兄。月谣只觉得身后有脚步声靠近,回过头去,只见姬桓站在身后。 “师兄。” 姬桓看了眼明月,面色冷淡,对月谣道:“你随我来。” 月谣心里咯噔一声,一言不发地跟着他走了。明月素来惧怕姬桓,只能眼看着他们走远,心里有几分疑虑。 二人走到僻静处,姬桓道:“你知道我为何找你吗?” 月谣垂着眼,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你既然知道,为什么擂台上要使出诡诈之术?” 月谣咬了咬下唇,低低地说:“我想赢。” “新弟子入门,每隔一年进行小武试,三年全门上下大武试,旨在验收弟子的修习成果。你若想赢,便靠实力去赢,却行诡诈之术,理当受门规处置。” 月谣猛地跪下了,抬起头望着面色平静无波的姬桓。 “师兄!若用这样的理由处置我,我不服!” 姬桓眉头轻不可见地皱了一下:“你不服?” “是!我不服!大武试旨在考验弟子的修习成果,可一个人的实力不应该只包括他的功力,还有智慧。是徐泽轻敌在先,我只是合理利用!若是日后敌人到了跟前,我们也拿这一套陈规去约束自己吗?徐泽自视甚高,功力再高又如何,今日他轻敌与我,日后他便会因此丢掉性命!明明有更好、更快的办法能结束战斗,我为何不能利用?况且兵法有云:虚实之势,兵家不免!” 姬桓冷冷地看着她,竟许久都说不出话来。半晌,才怅叹:“我真不应该教你三年!” 第十九章 放逐 月谣深深地叩头。 姬桓微微地仰头,望着无穷无尽的天穹,苍茫得好像未来的命数,只能模糊地看,却看不清楚。他忽然长长地一声叹息,蹲下来扣住月谣的肩膀,让她抬头看着自己,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你、今后就在藏书阁,不许再踏出那里一步!” 月谣亦与他对视,目光没有一丝服软,即使肩膀上传来剧痛,也没有皱一下眉头。 “我没有错!” 姬桓紧紧地捏着她肩膀,双方好像两柄利剑交锋一样相互对峙着,他第一次强烈地察觉到来自月谣的巨大威胁。 也许……韩萱说的没有错。 他将她一把提起来,不管大武试还没有结束,就强行取消了她继续比赛的资格,带回藏书阁,并命息微好生看守,如无他的命令,不许再踏出藏书阁一步。 “日后,不许她再进书阁打扫,只准在外执勤,若要看任何书,需得经过我的同意。否则,我便将你二人一同逐出逍遥门!” “师兄!” “师兄……!” 息微只觉得自己被连累得莫名其妙,连声问月谣发生了什么。然而月谣站在门口,怔怔地看着姬桓离去时的方向,眼眶里隐隐有泪光闪动,却一滴眼泪也没有落下来,只余无限的冤屈和不甘,全都被死死地压在了腹中。 明月毫无悬念地赢了,一下场就听说了月谣因病弃赛——姬桓是私下里处置的月谣,所以对外宣称是身体不适。 她心知有异,匆匆去找月谣,却被息微拦住。 “好师妹,我也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现在不是文课的时间,我不敢放你进来啊。掌事师兄说了,没他的允许不许月谣出来,你就莫要为难我啦!” 明月碰了壁,只得失望离去。 接下来的日子,月谣完全被限制了自由,息微得了姬桓的命,看她看得比藏书阁那些孤本还要紧。 “我说你也别垂头丧气的,掌事师兄虽然为人严厉,但那都是为你好呀!我呢,也不知道你到底又犯了什么错,但是师兄只是将你拘在这里,已经是莫大的宽容了。你呀,别怨师兄!” 月谣低头默默地扫地,息微见劝说无果,悻悻然闭了嘴,走到一边去了。没过多久他又抱着几本书走过来,道,“掌事师兄昨天晚上来看你了,你睡得早,便吩咐我以后日日监督你抄道书,诺!这几本你先拿去抄吧。” 月谣盯着厚厚一摞的书好一会儿,才放下笤帚接过,手在书面上细细摸了一会,低声问,“师兄……昨天来过了?” “是啊!” 昨天被罚扫了整整七层的地,虽然只是书阁外头,但也十分辛苦,加上心里委屈怨忿,从身到心都极为疲惫,几乎是一沾着枕头就睡着了。她的声音有些哑,带着几分颓然之气,道,“我知道了。” 息微本来还在为月谣走了之后没人帮自己看书阁而发愁,眼下她莫名其妙被打发回来,明里虽然同情,暗地里也有几分高兴。月谣这次显然有些备受打击,常常整日整日地不说话,要么扫地干活,要么就是埋头抄书。加起来有半人高的书半个月的时间就抄完了,好几次他半夜去起夜都看见她房间的灯火通明,正埋头抄书。 他将此事告知姬桓,谁知姬桓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让他每个月多领一些灯油。 如此一个月之后,月谣才慢慢地从低落地情绪中走出来。 那日,息微依例整理了书阁,正将每一层的钥匙都收起来。月谣正好抄完了《南华经》来归还,见到他手里一大串钥匙,问道,“师兄,你每个月都要整理归置书阁,但是我好像从来没见你去七层、八层和九层整理过。” 息微道:“那里是禁地,我一个看书阁的小弟子,哪里有资格进那里去。” 月谣抬头看了眼漆黑的阁顶,七八九三层的楼高的在黑夜里什么也看不清,却像藏着巨大秘密的深渊一样。她道,“那里有什么呀?连你都进不去。” 息微摇摇头,将钥匙锁进柜子最深处,“不知道……不过我听说七层里面都是本门的高级心法和剑术,八层好像是本门历来的年度大纪事,至于九层……没人知道里面有什么,连掌门都不能进去,听说只有逍遥门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才能打开。” 月谣深深地看了一眼被他锁上的柜子,冲他一笑,道了声晚安便如平常一样回去了。 迫近黎明时分,正是阴气极盛、万物都沉睡的时刻,她悄没声息地来到息微平日里待的小书屋,趁着月色找到了他放置钥匙的抽屉前,虽然息微从未用过七、八、九层的钥匙,但是她看到过他藏钥匙的地方。于是她打开抽屉,从中取出一把小钥匙,又蹑手蹑脚地来到一方古朴又不起眼的砚台前,将砚台倒置,抽去底部的隔层,只见一个钥匙孔赫然暴露在月光下,她将小钥匙插入,轻轻地一转,只听哒地一声,内置的锁便被打开,打开锁,赫然可见里面躺着的两把钥匙。 月谣眉头一皱,明明是三层书阁,却只有两把钥匙,不知道缺失的是哪一层的钥匙。她看不出哪一把对应的是哪一层,便索性全部取出,轻盈地上了七层,将两把钥匙逐一对着钥匙孔核对,很快就找到了七层的钥匙,于是她拿出事先准备好的软泥狠狠摁出钥匙的形状,返回小房间里将一切复原。 如此这般,天快要亮了。月谣没有睡意,索性坐在灯前望着模具,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事情如此顺利地达成,本应是高兴的,但是更多的却是沉重。 从那日起,姬桓就再也没有为她特意踏足藏书阁了,即使有什么事来,也没有召见过自己,更别说教授文课和武功,虽然她现在是上元阴阳境,但若无人授与功夫,正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时日一长,她仍旧会成为那个在鹊尾城任人欺凌的乞丐。 半个月之后是春秋宗每月两次的文课时间,月谣特意等了明月下课,把她叫到角落里。明月半个月没见她,正挂念得紧,见她没什么事就放心了,又问她到底做了什么惹得姬桓大怒,月谣却摇头不说,问候了她的近况,又问了她大武试的结果。明月道前二十名中,有十三名是春秋的弟子,新弟子中只有齐诗华一人入围,这十三名弟子全部都有机会入藏书阁第七层学习那里的心法秘术。 月谣简单询问后,便将钥匙模具交给她,道:“我昨天晚上不小心丢了我卧室的钥匙,你也知道如今掌事师兄对我印象十分不好,我不敢告诉他,又怕时间长了被发现。这是我事前印好的模具,眼下只能劳烦你帮忙去再打一把来。” 明月道:“没问题,我这就去铸造房,请师兄帮忙。” “不!”月谣拦住她,十分警惕地看了眼花丛外面,轻声说,“这里人多口杂,你去米脂镇吧,现在掌事师兄不是已经允许你们一个月可以有一次机会离开逍遥门,去镇上采购物资吗?” 明月虽感觉这样有些小题大做了,但由于信任月谣,没有细想,满口应下后便走了。 又过了半个月,明月才趁着文课下课的时间将钥匙交给月谣,还好心叮嘱她下次别再丢了。月谣捏着钥匙,微微地一笑,目送明月离去,心里却很不是滋味。 藏书阁七层三年来从未被人踏足过,一进去便是薄薄的灰尘,四周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她点燃火折子,也只能隐隐地看到三步以内的场景。七层不似前六层到处都是书架和书籍,周遭一片空旷,围绕着十根纯铜镀金大柱子,上面刻着许多小人,不难看出刻的都是逍遥门的剑招。月谣一一看去,因火折子火光微弱,只能看到柱子底部的一些画面,前面五根柱子上的内容十分熟悉,正是十招剑术的前五招,至于后面五根柱子,则是她一直想学但姬桓还没教过的。 她本想学,但姬桓却道后五招全部是威力极大的群伤,太耗内力,若非到了成化境,根本无法施展,因此拒绝了她。她一一看过去,果然如姬桓所说,无论是海纳百川、九天星坠还是其他三招,全都是威力极大的招式,动辄地动山摇,十分厉害,而眼下她的功力只有阴阳境,并不适合学习。 她放弃了这十根柱子上的剑招,走向中间矗立的二人高书架,一一找过去,很轻松就找到了成化境的修习秘籍。她欣喜若狂,小心地取出书,拿出随身携带的空白簿子和一根针,翻开小元成化境的第一页之后,便左手拿火折子,右手用针在簿子上刻字,逐字逐句地将秘籍内容刻下来…… 大半个夜过去后,为了谨慎起见,她将一切都复原,像猫儿一样回了自己房间。如此又是半个月,三本成化境的秘籍全部抄录完毕,她将刻满了字的空白簿子翻开,因是针尖刻字,因此只能看到浅浅的刻痕,却看不清具体内容。月谣取出一块松烟墨,打碎磨细了,将之均匀地洒在每一页上,再全部吹去,上面的刻字便十分清晰地出现了。 从阴阳境到成化境,不仅是内力上的巨大突破,更有甚者,能窥探宇宙过去未来泛泛之命数。而这一段境界的修习,至少需要十年。 月谣无人指点,自己学习起来自然是困难重重,但好在她资质上佳,又不曾正儿八经地读过书,不受那些泥古守旧的道经影响,而是有着自己的解悟,反而更加地质朴,因此成化境的内容虽无人指导,但也能理解,只是理解得费力了些。 如此夏去冬来,整整半年的时间,除了每月两次的文课,月谣再也没有见过姬桓。 而每当夜深人静、练功累了的时候,她独自一人大汗淋漓地坐在床上,脑海中常常浮现出姬桓的身影,每当此时,心里头便不可遏制地有些疼。她始终想不透自己哪里错了,只能将这一切归咎为他是一个严厉的人,眼里容不得一点瑕疵。 然而思及此,心中更是难过。 这样的姬桓,怎么可能会喜欢一个偷盗秘籍心法的自己呢? 她毕竟不如明月,出身名门、身家清白,性子也单纯,可以毫不犹豫地说出自己所爱。而她,再怎么努力,也终究像阴沟里的小老鼠,没有人会好心给小老鼠吃食,而她想要一切,都只能偷偷地从角落里偷。 过去是骗,现在是偷……即使离开了鹊尾城,一切却仍在原地打转。 月谣直直地望着无声跳动的烛火,低低地冷笑了一声。 不过这没关系,只要有足够的力量,只要足够地强大,她终于会有一天成长为能与他并肩的人,哪怕……是站在阴暗的角落里。 第二十章 不是我杀的 冬去春来,惊蛰雨水不绝,等到拨开雨雾时已经到了阳春三月,正是万物始发的季节。 月谣着一身低级弟子服,执笤帚将台阶下的枯叶打扫干净,此时藏书阁内忽然传来连续的说话声,似有大队人马过来,月谣赶紧将枯叶扫到一旁,以免阻碍下课的弟子们的路。 一双双相同的鞋子从她前面走过,步履的主人或明快或沉稳地一个个离开,月谣只管干自己的活。却不料自己不去找麻烦,麻烦却自己找上门来。 只见一双鞋子忽然在面前站定,抬头一看,竟是数月不见的相柳绯。 来逍遥门四年,她已经从一个小丫头长大成一个窈窕淑女,凭着良好的家世和美貌,在春秋宗也混得如鱼得水。只是这四年在逍遥门,丝毫没有改变她欺软怕硬的脾气。 “瞧瞧,这不是我们的月谣师妹吗?好久不见,师妹长大不少呢。” 月谣不欲惹事,这一年来她越发地沉默寡言,常常心事重重的样子。这让相柳绯误以为她是一个十分好欺负的软柿子。 她数次言语挑衅,见月谣都不理会,便生了捉弄之意,袖风一扫,便有小风吹来,顷刻间打乱了月谣刚扫在一起的枯叶子。然而即便这样,月谣也只是淡然地说一句师姐好功夫。 “我说你是转了性了?怎的如此没有骨气。哈!也罢,你不过是一个身份下贱的人,也不知道是干了什么龌龊事才会被罚打扫藏书阁。” 月谣懒得和她计较,这反而让相柳绯心生不快,推搡起她来,“问你呢!说话啊!哑巴啊!” 周遭的弟子们看到这个场景,皆驻足好奇地观望,明月和殷慕凌双双走在最后,一出大门就看见许多人聚在一处,相柳绯跋扈的声音嚣张地传入耳朵。她拨开人群一见,只见月谣被相柳绯推搡着退到一棵树后,差点就要摔倒,如此这般欺负人,即便是土木泥人也有几分脾性,月谣一把丢掉笤帚,单手扣住相柳绯的手,那一箍力道极大,相柳绯站立不稳反而被迫踉跄一下,一抬眼就看见月谣戾气十足地抬手一巴掌袭来。 她当即惊叫一声:“你敢打我!” 明月及时冲上去将她们拉开,顺势将相柳绯推倒在地,一把护住月谣在身后,呵斥:“相柳绯,你想打架是不是!?走!我跟你打,我们去空地上,好好打一场!” 相柳绯最不忿见到明月,只恨自己资质不佳,同年入门却不是明月的对手,只敢心虚地嚷嚷:“打就打!怕你不成!” 殷慕凌眼见事态不妙,忙上去圆场,好说歹说,又拉着一帮师兄弟们,这才拉开了她们二人,最后相柳绯顺势而下,气呼呼地就走了,余下几个看热闹的弟子也很快散去。 明月毫不客气地指挥殷慕凌帮着扫地,而后拉住月谣走到一旁。 “你没事吧,不要难过,相柳绯那个脓包,才打不过我。你要是被她欺负了,就来找我,我帮你出气!” 月谣摇头说没事,双方问了近况,最后明月一声叹息,“也不知道掌事师兄为什么要罚你在这里,这都一年了也没说什么时候放你回去,功课全落下了。” 虽然同是被罚拘在藏书阁,可前三年明显是有意栽培,姬桓亲自指导武功不说,还允许她出入前六层,可这一年,姬桓不仅禁止她出入前六层,还不派人指导她武功,分明就是想让她废弃武艺。 明月有心偷偷教授,无奈自己也只是一知半解,连上元阴阳境都不曾参透,根本没法教人。 她们说了太久的话,引起了息微的注意,打开窗子喊了声月谣,虽然没有明说,但已经明显是在赶人了,明月这才依依不舍地同她告别。 殷慕凌和她并肩往回走,因为他年长他几岁,又是家中长子,说话间端了几分长兄的架子,指责她方才太过冲动,又说她这个性格若是不改,日后要吃大亏。 “我才不改!”说着去挽他的手,蜜罐子似的笑着说,“不是有你嘛!” 殷慕凌拿她没办法地笑了笑,同她一起走回去。路上看见相柳绯,明月忍不住又要上去滋事,却被殷慕凌一把拉住,脸色一沉:“你又要做什么!在逍遥门大家是同门,在外你家生意一部分还在她家辖地,闹僵了对谁都没好处!” 月谣愤愤不平地骂了几句,甩开他的手就走了。 那厢相柳绯正独自生着闷气,姜青云却听说了方才的事过来找她,见她脸色都憋红了,忽然笑了一声。 “姜师兄,你笑什么。” 姜青云坐在她边上,看着她生气的模样,道:“我笑……不过是一个贱民,也值得你动怒。” 相柳绯更加不快,只听他又说,“月谣那丫头,我倒是知道不少底细。” “什么底细?” 姜青云望着远处开始生出嫩芽的垂柳冷笑一声,将月谣在鹊尾城行骗一事添油加醋地说来。 “真是无耻又下贱!姜师兄,当日你怎的不再下重手,将她这个祸害打死算了。”说话间又有了主意,道,“她过去品行如此不端,不如我们将它公布于众,叫她无颜再留在逍遥门?” 姜青云笑了一声,“像她这样的人,区区一些流言又怎能动其筋骨?更何况逍遥门一向都是不拘一格纳人才。我倒是劝你,别去招惹她,你是一城之主的女儿,身份何等尊贵,与她过不去,岂不是自降身份?”说罢伸手轻抚她美丽的面庞,“我见不得你受一分委屈……” 相柳绯蓦地羞红了脸,垂下头去,嘀咕了一声,模模糊糊地听不清楚,姜青云温柔一笑,将之揽入怀中…… 半月之后,相柳绯忽然收到一封密信,拆开一看,脸色微微有些变,趁着没人时拿去给姜青云一看,看得他啧啧称奇。 “这丫头,真能干出如此丧心病狂的事?” 相柳绯志得意满地笑着,“这次定叫那丫头翻不了身。” 姜青云一声叹息,颇为宠溺,“你啊,让你不要去掺和,你非要去。也罢……谋杀养父这样的事情暴露出来,哪怕是逍遥门再不拘一格,也要处置她了。更何况,还在我鹊尾城辖地。” 月谣被拘在藏书阁,外面的事一概不知。流言满天飞的时候,仍旧安安心心在书阁内打扫院落,更别说千里之外的鹊尾城春汛泛滥,已将她辛苦沉下去的养父尸体冲了上来……等她知道的时候,已经又过了十天。这下此时别说春秋宗,整个逍遥门上下都知道了。 那日姬桓来找她,她还以为自己的诚心终于打动了他,谁知他将她带到一个房间里,只身问话,话题竟是四年前那个可怖的夜晚。 “眼下事态还可控,我独自召你问话,你要如实回答。若你是冤枉的,我便替你清理了这流言。若你……真的做了那逆天之事,我也会尽量保你,不要你的性命。但是你若是说谎,我即刻废了你的修为,将你交给鹊尾城处置,以鹊尾城的刑罚,你难逃一死。” 月谣脸色猛地就白了,四肢仿佛一刹那被抽光了气力,脑子思绪纷杂,一时间竟如浆糊一般。 姬桓见她如此,眼睛微微一眯,心下沉了半分。 “我……”她思维转得极快,顷刻间的功夫就已经决定打死也不能说实话。 以前在鹊尾城,有幸得秦先生教书一段时间,秦先生就说过能不说谎便不要说谎,实在迫于无奈说了谎,便是打死也不能认了。虽然他指的是男女之间的事,但这个理放到哪里都是一样的。 她口干舌燥地吞了口唾沫,强撑着镇定地说,“不是我杀的。” 姬桓又问:“你详细说那一晚发生的事,一丝一毫也不许落下。” 月谣抿着嘴想了好一会儿,一来是真的在回忆,二来也是知道若是这番话说不好,自己便真的危险了,因此思绪极快地将一切都理顺了,有条不紊地说来。 姬桓自是不信的,反反复复问了她好几遍,有的问题隔了七八个问题又重复问了几遍,如此探测,月谣反而冷静了,回答没有破漏,让他几乎就要相信了她的说辞。可想起她一开始听到养父的尸体被冲上岸时的慌张失态,却不是假的。人在最初的反应,往往是真实的。 他的心里有些沉重。 她说的话是真的最好,若是假的……先不说当年杀人抛尸的她只有十二岁,单现在能这么快就理清了思路将一切遮掩的天衣无缝,这样的人是十分可怕的。 他道:“你说那夜你养父打了你便出去寻酒喝了。可你养父被人发现时,尸体已被鱼肉竞食,只剩一副骨架,虽如此,骨架却是被绑在一块大石头上的,可见当时是谋杀之后再蓄意抛尸,你同他父女多年,可知他何时有过仇人?” 月谣思考许久,摇头说不知,“我们父女终日行骗,若要说得罪之人,那是不胜枚举的。真要排查,我也不晓得会是哪一个……” “没事,你只管说。” 月谣谨慎地报出了几个名字,都是一些凶悍狂霸之士,即便真的调查到了他们头上,以他们张狂的性格,也必定让人心生怀疑。 “我记得的就这些了……时间太久,我也不记得了。” 姬桓点了点头,沉默地审视着她,房间里一时寂静得连心跳声都清晰可闻。他忽然站起来,走到月谣的面前,在她面前站定。 巨大的阴影落在月谣身上,让她心尖陡然一颤。 “那一晚你浑身浴血跪在客栈门口,你说是你养父打的,你不恨他?” “……恨。” “那你不想杀了他?” 月谣嗓子里仿佛被什么哽住了,慢慢抬起了头。 “想。”她眼底里闪动着无比恨意,却最终不甘地垂下了眼帘,“可我当时并不敢……” 姬桓挑明了问:“真的不是你杀的?” 月谣眼眶慢慢地红了,“在师兄眼里,我是什么样的人?”姬桓负手站立,心里头百味陈杂,面上却冷淡的。月谣喟然一声叹息,微微仰头一闭眼,止住差一点儿就落下来的眼泪,“当年我才十二岁,即便有这个心,如何能打过一个成年男子?更何况我身上已被他打得伤痕累累,更别说沉尸水底!” 然而这一番半是气愤半是委屈的说辞,并未打动姬桓。月谣失望极了,咬了咬下唇,立誓:“我月谣愿意立誓,若我真的杀了我养父,就叫我永坠妖魔道,不得好死!” 姬桓低头望着她,眉头轻不可闻地皱了一下,心尖上竟似被什么陡然扎过。他退了半步,低声让她起来。 “行了,我相信你了,你出去吧。” 月谣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低头行了一礼,转身离去。门关上的一刹那,她整个人的气力仿佛被抽干一样踉跄了一下…… 姬桓久久地伫立在原地,脑海里萦绕着月谣说过的辩词,神色却越发凝重,最终低低叹了声,“虚实之间……兵家不免。”虚虚实实,叫他看不透真相。 第二十一章 好狡诈的丫头 流言在门中传的沸沸扬扬,连掌门都惊动了,正如姜青云预料的那样,逍遥门不会在意一个弟子的出身,但绝对会注重弟子的品行,一个弑父的弟子,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留下来的。 然而召集了几个在门中掌事的弟子,姬桓却以当初带人来之前,已见过其养父,并给与银钱,彻底洗清了月谣的嫌疑。 此事传入月谣的耳朵时,她正低头扫地,一朵杏花飘落下来,堪堪落在她的脚边,徐徐的微风带来几许花香味,柳叶如女子温柔的手轻轻拂向水面,泛起懒懒涟漪。她抬头抿嘴一笑,春天是真的来了…… 窗外日光弹指过,四季交替,时间如白驹过隙,匆匆又是两年。月谣已经不再是那个干瘦无姿的小女孩儿,因在藏书阁拘束多年,日子过的清净,出落得倒有几分清恬雅意,只一双眼睛如狐狸般横生媚态,一动一静之间秋水横波,勾人心魄。 春意慢慢,飞花拂绿,燕子衔泥去,美人侍花下……息微捧了一束油菜花兴致勃勃地跑过来,蹑手蹑脚地走到月谣身后,轻轻一拍。 “月儿!” 月谣眉眼一弯,接过明动娇俏的油菜花束,低头浅嗅,“谢谢师兄。” 极随意地一个动作,让息微心头一慌,移不开眼去。他深深地看着她,自以为什么都没表露出来,坐下来抓起一根狗尾巴草把玩,望着一望无穷的苍穹,忽然道:“三年一次的大武试又开始了,不知道这一次又是哪些弟子胜出。唉,什么时候要是你也能去参加比试就好了。” 月谣闻花香的动作一顿,顿时意兴阑珊地将油菜花放在一旁,起身望着遥远的东南方,隐隐可听到比剑之声传来。 “区区一场比试而已,有什么好可惜的。迟早有一天……我要摘下天下第一的桂冠!” 息微哈地一笑,站起来拍拍手里的泥土,“天下第一?我看你还是想办法让掌事师兄先把你放出去吧!”说到这儿,他又替月谣觉得冤枉,“说来也怪,这都三年了,你到底做了什么让师兄这么罚你?” 三年不教武功,不授文课,就好像将她彻底遗忘了一样。 月谣冷冷地说了句不知道,转身就走了。息微站在原地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喃喃地嘀咕:“臭丫头,脾气见涨啊……” 白日里刚提起姬桓,到了晚间他便忽然来了。眼下正是大武试的时间,藏书阁一般没人来,再加上这三年月谣偷入七层小心谨慎,从未被人发现,她也就失了警戒心。 姬桓推开七层的大门,眼尖地发现前方角落里忽得有火光晦灭,紧接着一阵细微的动静自空气中扣弦而至,一切快得就像幻觉一样,他猛然变色,袖风撩动间气刃倏忽至,快得仿佛闪电一般追去。只听东侧窗户发出狼狈的被撞开的声音,一道黑影趁夜飞快逃去……他大袖一甩,流星一样追上去。 然而对方的轻功十分了得,对逍遥门也极为熟悉,即便姬桓全力追击,竟一时也拿不住人。他眉头一皱,脚尖在柳叶上松松一点,广袖猎猎拂动,刹那间又是十几道看不见的气刃破空而去。 月谣狼狈逃避,根本无暇与姬桓对战,忽听身后传来剑雨一般的破空之音,还来不及道糟糕,身后便中了好几记无形的刀刃,顿时皮开肉绽,整个人再也无法提住气,仿佛湿了翅膀的鸟儿一样直直跌河水,溅起巨大的水花。 姬桓倏忽追至,却只看到水面上泛起巨大的波纹,至于刚才那个刺客,却是一点踪影也没了。他站在原处望着水流走的方向,思考片刻之后,果断沿河搜寻。 月谣只觉得背后痛得要死,咬着牙忍受初春河水彻骨的冰冷,憋着一口气好不容易潜水迅速逃离后,一浮出水面却发现自己竟然就在弟子房附近,而后面姬桓正穷追不舍而来。她不敢松一口气,手脚并用地爬上岸,狠劲扯掉一片衣袖,沾上自己的血,随手往弟子房院墙扔去,然后才拖着受伤的身子飞快踏风而去。 此时夜已经很深了,息微早已歇下,她几乎是用跌的才进的屋。为了不被人察觉,也不敢烧点热水。眼下虽然已经入春了,可深夜在水里那么一泡,再加上背上数道伤口,即便是火炭也被冻凉了。月谣冻得瑟瑟发抖,哆嗦着指尖将黑衣换了,再拿干毛巾擦干身子,身子稍微干爽点后,原本因为冻得有些麻木了的伤口便开始发作起来,疼得让她几乎要咬碎了牙齿。 想不到姬桓功力如此深厚,随手一击便是削骨切肉的狠劲。伤口泡了水,边缘有些发白了,一碰就疼,她背着手没法够到,便只能拿一大块干净的帕子倒上金疮药,小心翼翼地贴着整个背包住,虽然已经极尽小心,但因为上药的动作幅度过大,好几次撕扯到伤口,疼得她冷汗涟涟。 好不容易将药上好了,她趁夜将黑衣埋进花坛之后,便不顾仍旧湿嗒嗒的头发就埋头倒在了床上…… 如此惊心动魄的一夜,藏书阁竟一夜安好到天明,一方面是因为月谣及时将沾了血的衣角丢进弟子房,吸引了姬桓的视线,另一方面也是因为逍遥门内弟子向来循规蹈矩,几乎没有出过监守自盗的事,至于外来刺客因有终极渊巨大天堑所阻,更是难以靠近。于是整个藏书阁内守卫便薄弱得只有息微一人,他是极信任月谣的,以至于月谣连着三年偷入藏书阁,竟一丝一毫也不知道。 因此一大早他被姬桓叫去问话后,吓得快跳起来了,回去后第一时间便是找月谣,然而敲了十几下门都不见有回应,推门而进,却见月谣倒在床上,面若桃花呼吸急促,显然是烧得厉害。 “哎呀!这丫头……” 月谣醒来时浑身疼的厉害,身上出了许多汗,外头天十分昏暗,辨不清是早上还是晚上,她目光一转,就看到息微趴在桌子上睡得酣甜,也不知道是不是梦见了什么好吃的,哈喇子流了满手。 “师……师兄。” 息微迷迷糊糊地醒来,见她已醒转,打着哈欠抻了抻懒腰,倒了一杯热水走过去,道:“傻了吧!你啊,发烧都烧昏过去了。要不是我及时找了天雨师姐过来,你哪里还有命在。” 话虽然不好听,语气却极为温柔。月谣虽然病了,反倒有几分娇弱之态,让人生出几分怜惜之心来。 她撑着手坐起来,接过水喝,听到他提到天雨师姐,顿时一口水呛住,爆发出一阵强烈的咳嗽。 “哎哟,怎么了又是!喝个水也能呛到,你真是人才了。”说罢拍拍她的手背,本是想让她好受些,没想到拍在她受伤的地方,就跟下刀子一样,没几下月谣脸色就煞白了。她一把抓住他的手,摇头说好了。 “……咳……怎么请师姐过来呢?不就是个发烧吗?师姐回去的时候,说了什么吗?”她目光闪烁,声音也极轻,息微却只当她大病刚醒,身体还虚,道,“没说什么,就是说你平日里太累了。开了副药,又扎了你几针。” 月谣却更加紧张。 天雨专攻医术,怎么可能看不出自己发烧的原因,只可惜息微性子粗,根本什么都没注意。她思来想去,觉得还是亲自见一见她比较好,便对息微说,“我头晕得很,你能帮我再请一下师姐吗?” 息微一听她晕,忙将她放倒在床上,妥妥帖帖地把她捂实了,才呲溜去请天雨。 天雨正在制药,听他说月谣不适请自己过去,面色稍微沉了一下,很快又恢复平常的神色,一边扇着小火一边道了声马上过去,将他打发了。然而息微一走,却命人看守药炉,自己则去找了韩萱。 韩萱这三年来病得益发重了,已经到了难以下地的地步,整日地躺在床上,可以说是油尽灯枯了。即便是天雨医术了得,也回天乏术。 她推开房门,屋子里弥漫着沉重的药香味,因是门窗紧闭,光线也十分不好。她点燃了灯火,走到韩萱床前,只见她面容憔悴,脸色枯黄,毫无光泽的长发凌乱地散开来,更添几分凋零感。天雨心里头难受,默默地坐到一旁,看着她安静的睡颜,脑海里尽是她刚入门的时候那活泼可爱的模样,只可惜短短十二年的功夫,她就如一朵失去了养分的花朵,即将凋谢了。 韩萱很快就醒了,目光无神地在四周转了一圈,最后艰难地聚焦到天雨身上,微微地一笑,道了声师姐。 “今日感觉如何?有舒坦些吗?” 韩萱萎靡地一笑,坐起来。 天雨单刀直入地说:“刚才息微来请我,让我再给那丫头看一次。我吃不准,那丫头若是那天晚上的刺客,听到我去看过,心虚还来不及,怎么会让我再去?” 韩萱闭了闭眼,道,“你吃不准,她更吃不准,所以她要知道你到底是不是发现了。她这是试你一试。” “好狡诈的丫头!”她眉头一皱,“干脆就揭发了她,让掌事师兄处置了。” 第二十二章 韩萱之死 韩萱却道不可。 “逍遥门对门下弟子的处罚一向从轻,即便是犯了错误,只要不是伤天害理,只要对方态度诚恳,都会从轻处理。这件事虽大,却大不到要了她性命。” 天雨道:“这三年你没少劝师兄,师兄却总是犹豫不决,索性将她安置在藏书阁,对外说是处罚,实际上却是保护,也不知道师兄到底在想什么!既然以后是个祸害,何不赶紧除了!” 韩萱却苦笑连连,“师兄那人,你不了解,我却很了解。他严厉也好、冷酷也罢,都只是外在,他比门中任何一个人都要关心门下弟子。他严厉,是想让弟子们以最快的速度习得高超的武功,他冷酷也只是为了让别人心生敬畏之心,能更容易地让人服从。你看过他什么时候让门下弟子受过真正意义上的皮肉之苦?更何况月谣至今为止,也没有做过什么天大的错事。未来之事,向来有变数,师兄仁善,是绝不会以还没有发生过的事来处置一个人的。” 天雨无话可说。 “我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这件事情还不够大,还不够……我要在我走之前,做一件让她再也没有机会活下去的事……你要帮我……帮我!”她说着说着声音便小了下去,紧接着忽然爆发出一阵可怕的咳嗽声,紧接着一大口血吐出来。 “好好好!我帮你!”天雨一边取出帕子擦血,一边应承,急得满头大汗,“可你到底想做什么啊!” 韩萱却累极了,眼皮子重得合起来,临睡之前低低地说了句:“很快你就知道了……”紧接着便不省人事了。 天雨沉默地看着她的睡颜,默默流了两行泪,无声地退了出去。 她带着药箱来到月谣的房间,此时月谣精神头已经足了很多,息微闲着没事正跟她说话,二人有说有笑的,这让刚从韩萱房间里出来的天雨心里产生很大的对比感,因此愈发看月谣不顺。 “师姐来了!”息微赶紧起身让位。 天雨将药箱放在一旁,取出软垫,先问询了月谣哪里感到不适,再看她的脸色,最后才让她伸出手来。一番下来,月谣都极为配合,半点看不出心虚的模样来,反观天雨,也是一副对待平常弟子的模样,毫无任何异色。 月谣看着她沉静摸脉的模样,轻轻问了句,“师姐,我可有什么大碍?” 天雨摸了一会脉,将手松开,淡淡地说:“没有。你只是高烧过后,身体虚,没什么事。多躺几天就好了,若是还觉得头晕,就多睡睡。” 月谣点点头,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天雨,又问,“可我身体一向强健,怎么会忽然发烧呢?师姐可得细细帮我瞧瞧,若是有什么隐患,可要及时告诉师妹我。” 天雨只觉得那眼神令人不舒服极了,就像针尖一样刺在身上,心中极为厌恶,脸上却什么神色也看不出来。 “再健康的人也会有些小病小痛,你只是发个烧,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若真是怕,有空的时候,不妨多练练功。” 月谣一笑,嘴角弯了 半边,眼睛里光芒闪动,媚意横生。若是息微站在正面处,恐怕又要被夺了心魂。 “多谢师姐提醒,我一定会好好练功的。” 天雨无可无不可地嗯了一声,起身收拾药箱,一句话也没多说便走了。息微正想让月谣多休息,便顺势也走了,顺道送天雨。 待人都走了,月谣原本微笑的脸倏地沉了下去,极为痛苦地坐起来,脱去中衣,本想去揭背上的绑带,然而刚一下手,便有皮被撕开般的剧痛传来,竟是这几天仰躺的缘故,导致绑带连着药和伤口黏在了一起。 她下了床锁上门,取出方才让息微帮忙取来的烈酒,再拿一块巾子卷起来用嘴巴咬住,而后毅然伸手一点点地将背后已经和肉长在一起的绑带一点点撕掉。那绑带是和皮牢牢地长在一起的,撕去时比第一次上药时更加痛,然而即便是额头上冒出了汗,她也没有发出一丝声音来。 好不容易将整个绑带都揭掉了,也落了个满手都是血的惨景,她不敢耽搁,取另一块干净的巾子,倒了烈酒,咬着牙擦拭再次破裂的伤口。剧痛从伤口处瞬间袭来,几乎让她银牙咬碎,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背上的伤口总算全部用烈酒清理了一遍,此时的她已经痛得直不起背来,却还得将伤药均匀地涂在新的绑带上,再次裹住整个背…… 再次趴在床上时,她已经又痛又累,什么都没法去想了。方才天雨的反应似乎是什么都没察觉,这让她十分地放心,片刻之后,便沉沉坠入了无边的软梦之中…… 月谣在床上结结实实地躺了七天,背上的伤口愈合得也差不多了,待到能下地时,才从息微口里听说韩萱身子大不好了,恐怕就在这几日了。 她听了心里有些不大好受,但毕竟与韩萱没什么交集,这分不好受也就很快烟消云散了。然而没过半日,就有女弟子来带话,说是韩萱想叫她过去叙话。 月谣虽觉得奇,但也没有多想,干完了手里的活,如期赴约。 韩萱的房间里飘着极为浓重的药味,整个房间门窗紧闭,十分地压抑,这让月谣本就忐忑的心更添了几分沉重。她掀开珠帘的时候,韩萱正睡着,她睡得极其不安稳,眉头微皱,眼睫毛不停地颤动着,容色更是憔悴不堪,果真如听到的那般——油尽灯枯。 她想起最近一次见到韩萱还是在六年前的逍遥宫,那时候姬桓等人正对她的去留争执不定,而她是力主让自己离开的。才六年的时光,想不到她就已经耗尽了生命最后的火光,如朽木一样摧枯拉朽般地倒下了。 她站在一旁,不敢出声打搅她。 许是感应到了房间里有陌生人,韩萱很快就醒了,月谣看见她一双浑浊的眼睛无神地在房间里搜寻了一番,过了很久才看清了自己。 月谣感到有些奇怪,细细看去,竟发现她的眼睛已近半瞎。 “很惊讶?”她苦笑一声,“我天生能窥探天机,这是上天对我的惩罚。先是眼睛,然后是性命……” 月谣不知如何接话,便没有说话。韩萱望着她,道,“你长大了,真美。” “……” “知道我为什么要叫你来吗?”韩萱的眼神变得缥缈起来,明明看着月谣,却又似乎没在看她,她沉默片刻,低哑地说,“为了……逍遥门的未来。” 月谣听得云里雾里,只听她咳了几声,道:“我知道你对我有很多疑问,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现在你可以问我,想问什么都可以。” 月谣见她咳得厉害,赶紧去倒了一杯热水过来。伺候她喝了一些后,才迟疑着相问:“师姐从一见我就抱有敌意,方才听师姐一言,似乎是我将来会对逍遥门不利,不知……不知日后我会做什么?” 韩萱被她半抱在怀里,听到她这么问,笑了一下。 “不……你不重要,逍遥门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一个人会为了你,做出一件无可挽回的错事……而这件事,牵动天下。”说完这番话,她忽然极为痛苦地闭上了双眼,发出受伤的困兽般地呻吟。 “师姐!” 韩萱不知哪里来的气力,竟一把将月谣推开了去,整个人趴在床头,不住地呕血。月谣见到这样恐怖的场景,心里发怵,连连问她哪里有药,然而韩萱哪里有气力回答她,她正要出去求救,衣角却被韩萱牢牢抓住,一回头,韩萱已经停止了呕血,只是脸色更加苍白,就像鬼一样。 她颓然躺回床上,久久才恢复过来,侧头看着月谣,那眼神,就像一个疯子。 “你……想不想知道那个人是谁?” 月谣站在一步开外,从未见过这样的韩萱。只见她在枕头下疯狂地搜找出一把匕首,一把拔去剑鞘,将刀柄对着月谣递过去。 “拿着它,拿着它……它会告诉你!快,拿住它,快啊,你……你不想知道那个人是谁了吗?!” 月谣隐隐有不好的预感,但此时的韩萱眼睛里闪烁着的疯狂的光芒深深震撼了她,让她无暇多想,顺着韩萱的意思便接下了匕首。然而韩萱在她拿住刀柄的一刹那便陡然发力,猛地往自己心口扎去,那一刀是韩萱最后的气力,匕首全数没入心口的时候,鲜血就像泉眼一样喷满了月谣的脸,伴随着韩萱最后的话,疯狂地传入月谣的耳朵里。 “当年你就应该离开的!至少现在你还能留住一条命!莫要怨我,莫要……” 她说不完最后的话,片刻便气绝了,唯有那心口的血仍旧喷涌,喷湿了月谣的脸、衣襟……被衾、床榻乃至整个地板都鲜血横流,宛如一朵盛开的妖冶之花。 刹那间十二岁那年夜晚的经历闪电一般击中了月谣,她猛然扔掉了匕首,连连倒退,最后摔倒在地,面色惨白、心绪大乱…… 第二十三章 众口铄金 天雨带着一干弟子们闯入时,见到的正是韩萱如枯柳一般垂倒在血泊里的惨景,而月谣正慌神坐在地上,脚边是一把沾满了血的匕首,而她的脸上、手上、身上,全部都是血。 月谣整个人仿佛失了魂一般,即便被人手脚捆住押往逍遥宫也没有反抗。她的脑海里尽是那天晚上养父的暴行,还有方才韩萱疯子一样的行为,交叉凌乱。她想不通,不明白这些事为什么莫名其妙地发生在了自己身上,这一切太可怕了,也太可笑了! 待她逐渐回过神来,耳畔传来天雨像淬了毒的刀子一样的言辞,一字一句地生生地斩断她所有的生路,没有一个人对她抱有同情之心,所有人都坚定地认定她就是杀害了韩萱的凶手,尽管韩萱本已油尽灯枯。 殿内有许多人,掌门和姬桓一坐一站,皆冷冷地望着她。月谣对上姬桓的目光,猛地激灵,心如沉入了无底寒渊。 天雨双目通红,又恨又怒地控诉:“我早就发现她发烧的原因有异,并非一般的风寒,而是身上某处有伤口,伤口不能愈合,阴邪侵体,才会高烧不止。初时并未想许多,告知韩师妹之后,韩师妹才说她一定就是那个闯入藏书阁的盗贼!韩师妹好心为她,还让我不要讲此事说出去。她心系逍遥门,不愿意看她入邪道,临死也不忘劝她向善,没想到她竟心生歹念,刺杀了韩师妹!掌门!她先是监守自盗,而后杀人灭口!应当数罪并罚,求掌门赐死!” 月谣暴然厉喝:“你胡说!”然而她浑身是血的模样,半点没有让人为她同情的可能。 “我胡说!?那你敢不敢脱下你的衣服,让大家看看你的背!”天雨愤慨至极,“你生性奸诈!欺人诈世,可你背后的伤口谁也骗不了!” 月谣心头一沉,霎时噤声,如此态度,真相已经十分明了了。 明月站在角落里,始终不敢相信月谣竟敢做下这样的事,深深遗憾自己竟然看错了人。 “不!我没有杀韩萱!房中只有我和她,我怎么可能做出这种对自己不利的事来!” 天雨厉喝:“狡辩!你狼子野心,焉知是不是刻意而为,再拿这样的借口为自己辩驳!?” “够了——!吵吵嚷嚷,成何体统!”掌门朗声喝止,威严的声音就像一口巨钟在众人耳旁响起,“月谣!若是不给你辩驳的机会,将来弟子们会说本掌门处事不公,现在我给你一个辩驳的机会。” 月谣如获大赦,深深地叩头,拼命擦去脸上的血渍汗水,道来,“掌门容秉。那晚藏书阁的刺客,确实是我。我奉命看守藏书阁三年,一时心生贪念,想习得更高深的心法,才会铸此大错!弟子已深知罪名深重,于此事不敢有任何辩驳,愿意服从掌门处罚。但是对于韩萱师姐,我从未对她有任何不轨之心,也没有杀她!我与韩师姐从未有任何过节,为何要榻前想杀?即便要杀,我又怎么会知道韩师姐将匕首藏在哪里?!掌门明鉴,若我有任何谎言,就叫我死无葬身之地!”事到如今,偷学心法的事已经遮掩不住了,但杀人的事决不能被诬陷,前者尚有活路,后者必死无疑。她说的不无道理,掌门若有所思。 天雨急道:“萱儿就将匕首藏在枕头下,这是她的习惯,定是你对她图谋不轨,她才拿来防身,却被你一刀击杀!” 月谣急怒攻心,几乎吐血。 此时门忽然被人从外大力退开,息微一路喘着气跑进来,在月谣身旁跪下,对着掌门和姬桓磕了一个头,急切地说:“掌门、掌事师兄,弟子有话要说!” 姬桓重重呵斥了他不懂规矩,倒是掌门十分宽容地抬手制止了姬桓,准许息微说话。 “掌门明鉴。弟子方才侯在门外,听到天雨师姐的话,觉得有一处有疑问,想要问一问师姐。” 天雨泪痕不止地看着他,只听掌门道了句你说之后,息微便对着自己问道:“师姐说当初为月谣师妹诊脉时,就已经察觉她身上有伤口,伤口处理不当才会导致发烧,事后告知韩师姐,才发现月谣就是藏书阁的贼人,是否如此?” 天雨道了声是。 息微对着掌门和姬桓一礼,道:“这便怪了,师姐当时为月谣看诊时,走之前说的明明是一般的发烧,并无大碍。若是师姐当时就发现月谣的发烧是因为身上有伤口,而且并没有察觉月谣就是那个刺客,当时为何不明说?师姐医术了得,定然不会诊错,师姐知而不说,可见是故意不说!师姐为什么故意不说?请掌门和师兄明察!” 天雨没料到息微竟会拿这事来做文章,竟一时无话可说。月谣适时连叩几个头,梆梆作响,“掌门,师兄,弟子没有杀害韩师姐!” 息微又说,“韩师姐的死大有蹊跷,月谣平时与韩师姐并无交集,韩师姐为人高冷,从不见她对门中师弟师妹们有多的关照,听说当年韩师姐还力主让月谣离开逍遥门,怎么可能会在猜到月谣是贼人后,还替月谣说话?反倒是事后邀月谣叙话,当即便死在了月谣面前,让人意外!” 天雨道:“你的意思是说,我冤枉月谣了?当时在场的不止我一个人,掌门随便召一个人,都可以作证!” “若是……韩师姐早就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借此诬陷我呢!?”月谣之前不说韩萱的死的细节,是怕深挖下去会暴露韩萱对自己的预言,但是事已至此,她必须得斟酌说出来。 她道,“韩师姐把我叫去叙话,她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让我有什么想问的都可以问她,我便问她为什么对我心存偏见,师姐拿出藏在枕头下的匕首,告诉我答案就在那里,却在我拿过匕首的一刹那,抓着我的手捅进了自己的心口。弟子至今不知,师姐为何一开始就对我充满敌意,六年来弟子与师姐从未见面,更对师姐无仇无恨啊!” 天雨冷笑不止,“韩师妹天生有灵眼,能预言,你说她为什么对你抱有敌意?!你今日能为了一己私念偷学本门秘典,明日你便会成为天下人的祸患!”她殷殷叩头,言辞恳切,却字字如刀,“掌门!即便她说的属实,韩师妹为什么要用自己的命来诬陷她!?是她杀的也好,不是她杀的也好,她都该死!防患于未来啊掌门!” 一句她该死和防患于未来,令掌门醍醐灌顶。他看着浑身浴血的月谣,眉心寸寸拧紧。细细想来,自她入门以来,数次生出是非,十分地不安生,即便她并没有杀害韩萱,但她偷学秘典是事实,这并不是什么值得被原谅的事。 他对姬桓说道:“师侄,她是你们春秋宗的,你有什么话要说吗?”如此相问,便是心里有了决断,月谣心头猛地揪紧,不知掌门的决断会是什么,她抬头望着姬桓,希望他能为自己说一句话,这样至少能证明她在他心里仍旧和别的弟子不一样。然而姬桓却没有看她,面色冷重地对掌门一礼,道:“但凭掌门决断。” 月谣心里一沉,睁大了眼望着姬桓,失望透顶。 然而也没什么可以失望的,本来就是她肖想太多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次相遇,对他而言不过是最平常不过的交集,就像一片羽毛在眼前飞过,无足轻重,却在她心里泛起了滔天巨浪。整整六年的时间,她永远都是站在黑暗的角落里、站在深渊里仰望着他,他们之间的鸿沟实在是太深了,以至于她每一次的仰望,他都感受不到。 原以为曾经三年的谆谆诱导,手把手的指导武功,至少证明了她对他而言多少和别的弟子不同,如今却只是证明了他的正直和毫无偏颇——即便是对一个受罚的弟子也不忘授习功课。曾经让她深陷其中的他的正直,如今却让她心生恨意。 掌门点点头,起身走前几步,对着月谣和底下一干听审的弟子们道:“月谣,韩萱之事虽疑点重重,但她确实因你而死,且你承认偷习秘典,二罪并罚,便要接受处罚。将你押入水牢,三日后于祖师庙前废除武功,处以死刑,你可服?” 天雨终于听到自己想要的结果,捂住心口笑了起来,眼泪却伴随着笑走珠一样地落下来,嘴里不住地喊着萱儿。 息微大呼冤枉,却见一旁的月谣忽然发了狂一样哈哈大笑着站了起来,横眉冷对,厉色道:“我若是说不服,掌门可会改判!?” 她凶态毕露的模样叫掌门心头不快,摇头说不会。 “我服与不服掌门都不会改变决定,又何必有此一问,多此一举!” “放肆!”姬桓厉喝,却见月谣的目光猛地投过来,仿佛一支冷箭,藏着无比恨意,竟让他心头无端端一空,好似有什么坠入了深渊,再也寻不得。他不着痕迹地移开了视线,对一旁侍立的弟子们道,“带下去,严加看管!” 掌门十分疲倦地揉了揉眉心,一旁早有机灵的弟子上前请他下去休息,众人很快散去,只有息微还在不住地喊着冤枉,磕头磕得咚咚直响,姬桓走过去将他拉起来,声音蒙上了一层阴霾。 “好了,回去吧。” 从来都好脾气的息微一把推开他,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似乎有什么不忿的话要说,最后却一句话都不说地快步跑走了。 姬桓望着他愤恨跑远的背影,眼睛里流露出很久的伤神,心里无名状地空落,却说不出为什么。殿内的弟子早已走空了,他默然伫立许久,才抬步往外走去。 第二十四章 绝不自裁 姬桓什么都没有说,大步流星地走了,月谣听着他的脚步逐渐远去,一连串咯咯的笑声从喉咙里发出来,慢慢地伏下了身子趴在地上,额头贴着手背沉默下来。 不知道隔了多久,脖子上的伤口渐渐地凝固。她猛地直起身,面若冰霜地爬过去拿起姬桓的佩剑,望着寒光凛冽的剑身喃喃低语,“姬桓,这就是你错误的决定。” 夜深了,守卫水牢的弟子本打着盹儿,忽然听到一串巨大的剑戟交接之声,仿佛是什么东西被砍断了,细细一听,那声音竟是从水牢传出来的,当即走进去查看,然而刚拐进最后一个弯,还没看清楚是什么呢,就被迎面而来一道气劲打在身上,整个人如风筝一样飞了出去,重重撞在墙上人事不省。 打斗声引来了附近其他看守的弟子,纷纷前来查看情况,但全都如第一个人一般,还没看清楚是就被打晕了。 月谣拿着剑快速又谨慎地跑出水牢,一抬头,外面已经是后半夜了,今夜是朔月,天空上繁星点点,十分地静谧。月谣没跑几步就听见前方有脚步声传来,动静很小,显然对方也是压着步子的。她一个矮身藏进矮冬青后边,看得那个身影走过去后忽然出手,那人竟是有准备的,听到身后有动静,下意识地一闪,一转身就看见了月谣。 “息微师兄!” “月谣!?”息微低呼,四下看了看,忙和她一起躲到一旁,“你怎么跑出来了?” 月谣挑着重要的话说了,问他怎么会深夜来此,说到这里,息微就一肚子气,“我看姬桓师兄根本没有要救你的意思,我就自己来了,想试试看能不能救你。没想到你自己跑出来了,走!我带你离开这里。” 天上星光明灭,照不明终极深渊的黑暗,月谣和息微一同逃到终极渊边,身后忽然灯火通亮起来,伴随着高高低低的呼喊,无数逍遥门弟子潮水一般追了出来。月谣和息微握紧双手,提气运功,飞速掠离了终极渊…… “掌事师兄!” 众弟子眼睁睁看着他们逃离,纷纷止住脚步,对闻讯追来的姬桓一礼,显然是征询他的意思。 姬桓望着很快消失在夜色中的月谣,脸色阴沉至极。 再一次……她骗了他。 从带她进逍遥门,教她武,授她兵书,帮她欺瞒养父一事,到听信她的哀求留下剑让她自尽。一桩桩一件件,全都是错误的决定。已经太多错误的决定了,决不能再错下去了! 他攥紧了五指,指骨发白。 “追!追到了带回来,如若反抗,格杀勿论!” 月谣和息微一路逃到阳污山,身后追兵不绝,渐渐逼近,最后在山腰处将他们全线包围。 “月谣师妹,息微师弟,快跟我们回去接受处置!否则就休怪我们手下无情了!” 月谣垂着剑,意料之外地没有反抗,反而对息微道,“息微师兄,你跟他们走吧,掌事师兄不会过于苛责你,不要再为我继续错下去了。” 息微大急:“那你呢?”他横剑身前,望着昔日的师兄弟,毅然做了决定,“我不会走的!我们同生同死!” 月谣仰天笑起来,提剑直指无数敌人,道:“好!我们同生同死!若有来生,我为你当牛做马,报答恩情!” 逍遥门派出弟子二十人,其中就包括三年前与月谣比武输了的徐泽,三年的沉淀,令他修为更上一层楼,已突破上元阴阳境,转入小元成化境了。当年的比武输了以后,他曾特别关注过月谣,可月谣之后不仅退赛,更是在藏书阁三年没有出,他辗转打听,才知道她涉嫌以卑鄙的手段赢取比赛而被罚,那三年的时间根本没有人再教过她一招一式。 二十人围攻二人,月谣和息微占不得半点便宜,息微更是狼狈应对节节败退。徐泽盯紧了月谣,出手极重,剑剑致命。然而本以为轻松可以拿下的人,却在他连续使出原流泉浡、枯木生花、明幽行炎三招之后反而渐渐占了上风。 铮地一声厉响,双剑交击复又分开,徐泽被击退十来步,内里有些受伤,面子上佯装无事,暗暗心惊。 三年的时间,他在掌门的亲自督导之下突破了小元成化境,速度已经十分快了,月谣只是在藏书阁自己偷偷学习,进境莫非比自己还高!? 息微堪堪截下左右两方的合杀,眼前一晃,身体便被一股霸道的力量带走,等站定时,已经被月谣带到了合围圈之外的断崖边上,相比较他的疲竭,月谣却力量充沛,手中剑幽幽泛出黑光。 “这是你们逼我的……!”她将息微护在身后,迎着提剑群冲而来的昔日同门,缓缓提剑凝气,只见那剑身通体黑光极盛,似有巨大的力量蓄势待发,徐泽心中一紧,还来不及呼喝同门后退,就见前方陡然凝聚起无形巨浪,排山倒海一样向众人俯冲而来……徐泽等几个功力高的勉强提气护住自己,几个功力低的当即就被拍翻在地,一时间难以起身。月谣没有给他们反击的机会,剑身的黑光逐渐变成青色,紧接着就是一招万化生息群杀再次袭击,众人只觉得身体里的内力以极快的速度流失,却没有办法反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第三式无量业火如烈火焚原一样地冲杀过来…… 逍遥门的武功共十招,前五招单击,后五招群杀,每一招都对应了五行,相生相克。她方才使得是海纳百川,如江河大浪汹涌澎湃,属水、可生万化生息,将对手的内力顷刻瓦解,尽数聚集到自己身上,而万化生息又可催生出无量业火,到了此时剑身通体发红,仿佛那修罗地狱的红河业火,此时的对手内力衰竭,根本无抵御之力。 这样的招式连环使出来,威力一层比一层大,除非对方的功力高出自己至少一个境界,并以九天星坠抵御,否则谁也抵挡不了。但是这种群杀也非常消耗内力,杀伤性又过大,容易造成误伤,因此非到了紧急时刻,谁也不会使用。一众弟子大多进境只有阴阳境,个别如徐泽等也只是到了小元成化境,谁都没有学全后五招,只是浅浅地听说过,此时被月谣蓦然袭击,个个没有招架之力,溃不成军。 息微站在月谣身后,看得呆了,才晓得月谣偷学秘典,绝不是短期之事,能这样不费吹灰之力地连续使出三招群杀,其境界至少已经是中元成化境。六年,仅仅是六年的时间,从无知到中元成化境,月谣完成了别人十几年也达不到的境界,可见其的资质之高,百年来无人能出其右。 徐泽等人的抗击早已土崩瓦解,一行二十个人,竟无人能抵御月谣的群杀,眼看铺天盖地的业火燃烧起来,山中忽然地动山摇,无数气刃自高空狂乱落下,气势犹如流星坠地,瞬间抵消了无量业火,徐泽抬头,只见半空之中,姬桓一身黑衣,宛如天神降世…… “师兄!” “掌事师兄!” 众人纷纷惊呼,士气一下子高涨起来,互相扶持着站起来退后,提剑与月谣对峙。月谣嘴巴一抿,还没来得及作出应对,手中力道陡然流失,那剑隔空就被姬桓取走了。 山腰处狂风乱作,草木皆危。 月谣抬着头,即便失去了武器,内力不济,也没有失了胆气,犹如猛兽捕食前得蛰伏,散发着极其危险的气息。 然而这在姬桓眼里,不过是无关痛痒的挑衅。他深深望着月谣,脑海里无数声音混杂,一会儿是初遇月谣时她可怜的求救,一会儿是韩萱的那句变数预言,又一会儿是逍遥宫内她对道的见解,最后是水牢里她的大逆之言。 此刻的他深深地相信那个会为了她作出一个错误决定的人就是自己,而那个错误的决定,就是放她一条生路。所以即便内心深处有个强烈的声音阻挠,他仍旧一剑利出鸿蒙凌空欺去。 再也不能错下去了! 利出鸿蒙一如其名,刀兵之气犹如破竹,月谣无剑可挡,即便聚气成罩,也无法全部挡下,无数气刃将冲破她的气罩,划破她的衣服和皮肤,最后将她筋脉全部切断。 然而预料之中的凌人气刃并没有剖面而来,伴随着生生咬住的闷哼声,竟是息微挡在她面前,将所有的气刃尽数截下,那些气刃也就无情地全部落在了他的身上,他功力微薄,筋脉寸断的同时,犹如风中无力摇摆的落叶,瞬间被推出断崖之外,笔直坠了下去…… “息微——!”月谣通孔骤缩,猛地伸手去抓,却只能触碰到他无力的指尖,最后眼睁睁看着他消失在深渊之中。 空气中传来极轻地铮的一声,是他的佩剑无力垂地,凉凉地映照着阴沉的天空…… 所有人都没料到会出现这样的情景,一众弟子看到这样的情景全都惊呆了,息微纵使帮助她逃离,但罪不至死。姬桓凌空落地,望着无尽的深渊,愧疚又扼腕……他轻不可见地一声叹息,收敛了剑气,对月谣道,“你自裁吧。” 月谣趴在断崖处,风吹乱她满是破痕的衣衫,吹散她浸满了污血的黑发,黑色的泥土深深地嵌进她的指甲缝里。姬桓远远地站着,忽然间觉得她不是个人,而是来自地狱深处的厉鬼。 狂风忽然大作,姬桓下意识地眯了眼,再看去时,月谣已经站了起来,一步步地走过去拾起息微的佩剑,轻轻擦拭着。非常缓慢的动作,却杀机四伏。 “姬桓。”她轻轻地吐出他的名字,隔着阴厉的风望着他的眼睛,发丝乱舞气势摄人,一剑挑破狂风,“我绝不自裁!” 紧接着便是利出鸿蒙,这一招姬桓会用,她也会,并且使得一点也不比他的差,只是她的内功进境不如姬桓,无形的剑气在半空中便被尽数被融,明幽行炎反而如鬼火一样攻击她,顷刻间便落了下风。徐泽等人互相搀扶着在一旁观战,只见原本乘下风的月谣在姬桓手里,不仅没有被制服,反而与他越斗越狠。 徐泽紧紧皱着眉头。 她是凭着孤注一掷的决心下手的,完全没有把自己的命放在心上,剑剑穷凶极恶,反倒逼得姬桓束手束脚。 她头一次这样恨姬桓。 明明不忍心下杀手,却要逼着自己自裁,为什么?是为了日后少一点内疚还是后悔?伪君子!伪君子!! 伪君子!! 金石交击的声音仿佛雨打落叶一样密集地袭来,月谣身上早已伤痕累累,她却什么疼痛也感受不到似的,继续疯狂地进攻,新血旧渍混合在一起,使她整个人仿佛从血水里捞出来一样,头发已经完全散乱了,在狂风肆虐之下就像一个穷凶极恶的恶鬼。 这样的月谣让所有人震惊,也让姬桓震惊。 “她疯了。”徐泽喃喃低语。 铮地一声凄响,月谣手中的剑终于脱手,无力地随着息微坠落的方向落入深渊,伴随着冷剑闪过的寒光,月谣被震伤心脉后重重摔在地上,血就像泉涌一样从口中涌出。 姬桓的剑身都被血水染红了,而他身上却仅仅是衣服破了一道缝,上面所有的血都是月谣的。他提着剑走过去,看着像一只狗一样趴在地上的月谣,心里陡然传来剧痛,顿时连呼吸都困难起来,就好像重伤的人是他不是月谣一样。 他嘶哑着声音问:“为什么?” 他有很多为什么,比如为什么要骗他?为什么要偷学典秘?安安心心地在藏书阁一辈子不好吗?事到如今,又为什么……不肯自裁? 月谣此时已经说不出话了,一张口就是吐血,只一双眼睛带着无尽的恨意望着姬桓,趴在地上几次试图站起来,却都颓败摔在地上。徐泽观望了一会,确认月谣再不会暴起伤人之后,才带领弟子们纷纷上前,对姬桓一礼,催促道:“师兄,快杀了她!” 盛气凌人的徐泽等人和挣扎着无力爬起来的月谣在姬桓眼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令他脑子突突地痛起来,握着剑的手无论如何也提不起来,最后竟微微颤抖起来。 徐泽看出了他的不忍,心一横拔出自己的剑,道:“师兄仁慈,便让我来做一回恶人吧!”说罢剑光一闪就要刺去。 千钧一发之际,四周忽然响起一阵阵怒吼,低沉而霸道,从四面八方地传来,伴随着阴厉的狂风,仿佛连天地都在震动。 众人惊疑不定地纷纷亮剑围成一圈,睁大眼四处寻找声音的来源,却什么也看不到,只耳边的低吼越发震耳欲聋。 “什么声音!?” “好……好像是猛兽!不!是凶兽!”有人一句话点醒了众人,所有人心头一紧,全部戒备起来。 果不其然,片刻之后,断崖处狂风肆虐,一只巨大凶兽乘风踏云一跃而出,一爪子猛地拍在地上,顿时引得山腰震动,草木狂颤。 只见它形状就像一只老虎,尾巴却比一般的老虎要长上许多,通体白毛黑纹,尤其是眉心处有一圈雪白的白毛,琥珀色的眼睛里透着凶悍乖戾,四肢筋骨雄壮,酷似老虎却远比老虎更加凶悍。 它前肢俯掩,尾巴如鞭子一样一甩,一声怒吼震得人耳膜破裂,差点让徐泽等人跪下。姬桓一剑划出一道气障抵御,还未来得及与之狠斗,却见它龇着牙慢慢退后,最后来到了月谣身边,不等姬桓看清楚,便一嘴叼住月谣往背上一甩,转身乘风踏云飞去,转瞬之间便没了影子。 姬桓脸色大变,提剑去追,却被徐泽拉住。 “师兄!”他道,“师兄不忍心杀她,如今她被驺吾叼走!就当她自裁谢罪了吧!” 姬桓愣愣地站在原地,很久都没有说话。 山腰的风渐渐小了,草木也恢复了往日的平静,空气中甚至传来微弱的花香……唯有地上大滩大滩鲜红的血,像极了那一朵朵盛开在三途河岸、无边无际的彼岸花。 他怔怔的望着,最后手一松,铮地一声落了剑…… 第二十五章 绝不自裁 众弟子眼睁睁看着他们逃离,纷纷止住脚步,对闻讯追来的姬桓一礼,显然是征询他的意思。 姬桓望着很快消失在夜色中的月谣,紧紧抿住了嘴。 从带她进逍遥门,教她武功,到听信她的哀求留下剑让她自尽。一桩桩一件件,全都是错误的决定。已经有太多错误的决定了,决不能再错下去了! “追!追到了带回来,如若反抗,格杀勿论!” 月谣和息微一路逃到阳污山,身后追兵不绝,渐渐逼近,最后在山腰处将他们全线包围。 “月谣师妹,息微师弟,快跟我们回去接受处置!否则就休怪我们手下无情了!” 月谣垂着剑,意料之外地没有反抗,反而对息微道,“息微师兄,你跟他们走吧,掌事师兄不会过于苛责你,不要再为我继续错下去了。” 息微大急:“那你呢?”他横剑身前,望着昔日的师兄弟,毅然做了决定,“我不会走的!我们同生同死!” 月谣沉默地看了他好一会儿,忽然仰天笑起来,道:“好!就让我们同生同死!” 逍遥门派出弟子二十人,其中就包括三年前与月谣比武输了的徐泽,三年的沉淀,令他修为更上一层楼,已突破上元阴阳境,转入小元成化境。当年的比武输了以后,他曾特别关注过月谣,可月谣之后销声匿迹,他辗转打听才知道她在藏书阁闭门思过。 二十人围攻二人,月谣和息微占不得半点便宜,息微更是狼狈应对节节败退。徐泽盯紧了月谣,出手极重,剑剑致命。然而本以为轻松可以拿下的人,却在他连续使出原流泉浡、枯木生花、明幽行炎三招之后反而渐渐占了上风。 铮地一声厉响,双剑交击复又分开,徐泽被击退十来步,内里有些受伤,面子上佯装无事,暗暗心惊。 三年的时间,她到底偷学了多少典秘? 息微堪堪截下左右两方的合杀,眼前一晃,身体便被一股霸道的力量带走,等站定时,已经被月谣带到了合围圈之外的断崖边上,相比较他的疲竭,月谣却力量充沛,手中剑幽幽泛出黑光。 “这是你们逼我的……!”她将息微护在身后,迎着提剑群冲而来的昔日同门,缓缓提剑凝气,只见那剑身通体黑光极盛,似有巨大的力量蓄势待发,徐泽心中一紧,还来不及呼喝同门后退,就见前方陡然凝聚起无形巨浪,排山倒海一样向众人俯冲而来……徐泽等几个功力高的勉强提气护住自己,几个功力低的当即就被拍翻在地。月谣没有给他们反击的机会,剑身变成青色,紧接着就是一招万化生息群杀再次袭击,众人只觉得身体里的内力以极快的速度流失,却没有办法反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第三式无量业火如烈火焚原一样地冲杀过来…… 逍遥门的武功共十招,前五招单击,后五招群杀,每一招都对应了五行,相生相克。她方才使得是海纳百川,如江河大浪汹涌澎湃,属水、可生万化生息,将对手的内力顷刻瓦解,尽数聚集到自己身上,而万化生息又可催生出无量业火,到了此时剑身通体发红,仿佛那修罗地狱的红河业火,此时的对手内力衰竭,根本无抵御之力。 这样的招式连环使出来,威力一层比一层大,除非对方的功力高出自己至少一个境界,并以九天星坠抵御,否则谁也抵挡不了。但是这种群杀也非常消耗内力,杀伤性又过大,容易造成误伤,因此非到了紧急时刻,谁也不会使用。一众弟子大多进境只有阴阳境,个别如徐泽等也只是到了小元成化境,谁都没有学全后五招,此时被月谣蓦然袭击,溃不成军。 息微站在月谣身后,这才发现月谣偷学秘典,绝不是短期之事,能这样不费吹灰之力地连续使出三招群杀,其境界至少已经是中元成化境。六年,仅仅是六年的时间,从无知到中元成化境,月谣完成了别人十几年也达不到的境界,可见其的资质之高,百年来无人能出其右。 徐泽等人的抗击早已土崩瓦解,眼看铺天盖地的业火燃烧起来,山中忽然地动山摇,无数气刃自高空狂乱落下,犹如流星坠地,瞬间抵消了无量业火,徐泽抬头,只见半空之中,姬桓一身黑衣,宛如天神降世…… “师兄!” “掌事师兄!” 众人纷纷惊呼,士气一下子高涨起来,互相扶持着站起来退后,提剑与月谣对峙。月谣目光一沉,还没来得及作出应对,手中力道陡然流失,那剑隔空就被姬桓取走了。 山腰处狂风乱作,草木皆危。 月谣抬着头,即便失去了武器,内力不济,也没有失了胆气,犹如猛兽捕食前得蛰伏,散发着极其危险的气息。 然而这在姬桓眼里,不过是无关痛痒的挑衅。他深深望着月谣,脑海里无数声音混杂,一会儿是初遇月谣时她可怜的求救,又一会儿是逍遥宫内她对道的见解……最后是水牢里她的大逆之言。 此刻的他深深地相信那个会为了她作出一个错误决定的人就是自己,而那个错误的决定,就是放她一条生路。所以即便内心深处有个强烈的声音阻挠,他仍旧一剑利出鸿蒙凌空欺去。 再也不能错下去了! 月谣无剑可挡,即便聚气成罩,也无法全部挡下,无数气刃将冲破她的气罩,划破她的衣服和皮肤,最后将她筋脉全部切断。 然而预料之中的凌人气刃并没有剖面而来,伴随着生生咬住的闷哼声,竟是息微挡在她面前,将所有的气刃尽数截下,那些气刃也就无情地全部落在了他的身上,他功力微薄,筋脉寸断的同时,犹如风中无力摇摆的落叶,瞬间被推出断崖之外,笔直坠了下去…… “息微——!”月谣通孔骤缩,猛地伸手去抓,却只能触碰到他的指尖,最后眼睁睁看着他消失在深渊之中。 空气中传来极轻地铮的一声,是他的佩剑无力垂地,凉凉地映照着阴沉的天空…… 所有人都没料到会出现这样的情景,一众弟子看到这样的情景全都惊呆了,息微纵使帮助她逃离,但罪不至死。姬桓凌空落地,望着无尽的深渊,轻不可见地一声叹息,收敛了剑气,对月谣道,“你自裁吧。” 月谣趴在断崖处,风吹乱她满是破痕的衣衫,吹散她浸满了污血的黑发,黑色的泥土深深地嵌进她的指甲缝里。姬桓远远地站着,忽然间觉得她不是个人,而是来自地狱深处的厉鬼。 狂风忽然大作,姬桓下意识地眯了眼,再看去时,月谣已经站了起来,一步步地走过去拾起息微的佩剑,轻轻擦拭着。非常缓慢的动作,却杀机四伏。 “姬桓。”她轻轻地吐出他的名字,隔着阴厉的风望着他的眼睛,发丝乱舞气势摄人,一剑挑破狂风,“我绝不自裁!” 紧接着便是利出鸿蒙,这一招姬桓会用,她也会,只是她的内功进境不如姬桓,无形的剑气在半空中便被尽数被融,明幽行炎反而如鬼火一样攻击她,顷刻间便落了下风。徐泽等人互相搀扶着在一旁观战,只见原本乘下风的月谣在姬桓手里,不仅没有被制服,反而与他越斗越狠。 徐泽紧紧皱着眉头。 她是凭着孤注一掷的决心下手的,完全没有把自己的命放在心上,剑剑穷凶极恶,反倒逼得姬桓束手束脚。 她头一次这样恨姬桓。 明明不忍心下杀手,却要逼着自己自裁,为什么?是为了日后少一点内疚还是后悔?伪君子! 金石交击的声音仿佛雨打落叶一样密集地袭来,月谣身上早已伤痕累累,她却感受不到似的继续疯狂地进攻,一身是伤的她整个人仿佛从血水里捞出来一样,头发已经完全散乱了,在狂风肆虐之下就像一个穷凶极恶的恶鬼。 这样的月谣让所有人震惊,也让姬桓震惊。 “她疯了。”徐泽喃喃低语。 铮地一声凄响,月谣手中的剑终于脱手,无力地随着息微坠落的方向落入深渊,伴随着冷剑闪过的寒光,月谣被震伤心脉后重重摔在地上,血就像泉涌一样从口中涌出。 姬桓的剑身都被血水染红了,而他身上却仅仅是衣服破了一道缝,上面所有的血都是月谣的。他提着剑走过去,看着像一只狗一样趴在地上的月谣,心里陡然传来剧痛,顿时连呼吸都困难起来,就好像重伤的人是他不是月谣一样。 他嘶哑着声音问:“为什么?” 他有很多为什么,比如为什么要骗他?为什么要偷学典秘?安安心心地在藏书阁一辈子不好吗?事到如今,又为什么……不肯自裁? 月谣此时已经说不出话了,一张口就是吐血,只一双眼睛带着无尽的恨意望着姬桓,趴在地上几次试图站起来,却都颓败摔在地上。徐泽观望了一会,确认月谣再不会暴起伤人之后,才带领弟子们纷纷上前,对姬桓一礼,催促道:“师兄,快杀了她!” 盛气凌人的徐泽和挣扎着无力爬起来的月谣在姬桓眼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令他脑子突突地痛起来,握着剑的手无论如何也提不起来,最后竟微微颤抖起来。 徐泽看出了他的不忍,心一横拔出自己的剑,道:“师兄仁慈,便让我来做一回恶人吧!”说罢剑光一闪就要刺去。 千钧一发之际,四周忽然响起一阵阵怒吼,低沉而霸道,从四面八方地传来,伴随着阴厉的狂风,仿佛连天地都在震动。 众人惊疑不定地纷纷亮剑围成一圈,睁大眼四处寻找声音的来源,却什么也看不到,只耳边的低吼越发震耳欲聋。 “什么声音!?” “好……好像是猛兽!不!是凶兽!”有人一句话点醒了众人,所有人心头一紧,全部戒备起来。 片刻之后,断崖处狂风肆虐,一只巨大凶兽一跃而出,一爪子猛地拍在地上,引得山腰震动,草木狂颤。 只见它形状就像一只老虎,尾巴却比一般的老虎要长上许多,通体白毛黑纹,尤其眉心处有一圈白毛,琥珀色的眼睛里透着乖戾,四肢筋骨雄壮,酷似老虎却远比老虎更加凶悍。 它前肢俯掩,尾巴如鞭子一样一甩,一声怒吼震得人耳膜破裂,差点让徐泽等人跪下。姬桓一剑划出一道气障抵御,还未来得及与之狠斗,却见它龇着牙慢慢退后,最后来到了月谣身边,不等姬桓看清楚,便叼住月谣往背上一甩,转身乘风踏云飞去,转瞬间便没了影子。 姬桓提剑去追,却被徐泽拉住。 “师兄!”他道,“师兄不忍心杀她,如今她被驺吾叼走!就当她自裁谢罪了吧!” 姬桓愣愣地站在原地,很久都没有说话。 山腰的风渐渐小了,草木也恢复了往日的平静,空气中甚至传来微弱的花香……唯有地上大滩大滩鲜红的血,像极了那一朵朵盛开在三途河岸、无边无际的彼岸花。 他怔怔的望着,最后手一松,铮地一声落了剑…… 第二十六章 太华城 一年后。 太华城主城的街道两旁珠翠绮罗满目,高楼鳞次栉比,人声鼎沸车水马龙,一派繁华景象。月谣独身一人走在主街上,背上背着一个打了好几个补丁的旧包,身上穿着从某个村子里偷来的粗布衣裳,沉默而又毫不起眼地穿过比肩接踵的人流…… 太华城紧挨着帝畿,对帝畿王室忠心耿耿,帝畿的敕命都严格执行,城中早已废除贱民制,只要是孩子都可以去书塾读书,只要有才能都可以入城主府为幕僚,只要合理经营都可以做贩夫走卒,因此比起鹊尾城不知道要繁荣多少。 月谣站在城主府面前,恢弘气派的大名令她心生几分惬意,徘徊再三后,鼓起勇气走了过去。 守卫各个如柏木一样挺胸持戟,见她靠近亮戟拦截,厉声喝问:“何人!” 月谣抿了抿嘴唇,从旧包里取出一支玉簪花发簪,对两名守卫道:“我想找齐文薇,这是她给我的信物。” 两个守卫互相看了一眼,其中一个接过发簪仔细辨别了一下,吃不准这到底是不是自家大小姐的配饰。月谣见他们无动于衷,又说,“这是齐小姐特意交给我的,我按照约定来找她,还是要劳烦二位小哥辛苦跑一趟,是不是齐小姐的饰物,你们进去一问便知。我人就在这里不会走。” “好吧,那你等着。”说罢大步走了进去,月谣在门口等了半盏茶的功夫他就出来了,几乎是小跑着来的,看见月谣先是微笑一礼,态度与之前大相径庭,然后道:“这位姑娘,这确实是我们大小姐的首饰,只是很不巧,我们大小姐五年前就已经嫁入王室为妃,并不在这里。您若是有什么难处,可以随小人来,我们城主会帮您解决您的难处的。” 月谣一愣,忙摇头说不必,向守卫讨了发簪便走了。 她独自一个人走在喧闹的街头,心里沮丧极了。整整一年过去了,她惶惶如丧家之犬不敢去任何人烟嘈杂的地方,现在就连唯一可以依靠的文薇都已经找不见了……她停在喧闹的十字路口,一瞬间觉得自己与这个尘世格格不入。 “让一下让一下!”有人急匆匆从后面过来,粗鲁地推开她,月谣眉头一皱,抬头看去,只见两个壮汉一个提着浆糊桶一个拿着一叠告示,跑到告示墙上急急地贴着什么,贴完后对来往的人大声吆喝:“安定武行招武师了!年薪五十两!包吃包住!本月二十截止报名!茴香街三十号!” 如此一吆喝,周围有兴趣的人们便围上去议论纷纷,月谣站在最外围,听着他们对安定武行的评论,心里有了几分主意。 安定武行是太华城中数一数二的大武馆,平日里除了教人武功,也接护卫保货等的任务,这一次他们招的武师不是教学生的师父,而是替人卖命做镖师的,因此年薪比一般的武师高了许多。 月谣顺着好心人的指路来到安定武行门口,此时门外已经排起了队,大多数都是些家境贫寒却有一身气力的壮汉,月谣一个小姑娘排在其中,就跟一只小鸡混入了鹅群一样好笑。“名字。” “月谣。” 登记的人本埋头苦写报名人的信息,忽然听到一个女人的名字,诧异地抬头,却见是一个个子小小的姑娘,不由笑一下放下了笔。 “小妹妹,这里招的是武师,不是绣娘。” 月谣冷静地点头,道:“我知道,我是来应召做武师的。” “哦?你可想好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上台之前,可是要签生死状的!”他说罢指了指一旁正被报名者挑战的勇士,一身肌肉精壮如牛,挨他一下动辄筋断骨折。 那人见月谣执意,也就不多说了,匆匆写下了姓名籍贯等信息便让她签下生死状,放她去挑战了。 月谣还没走到武台前,一个身材高壮的男子就像被丢沙袋一样丢出了武台,堪堪摔在她脚边,五内出血。 下一个就是月谣。 月谣抬头看去,只见那个壮士双手抱臂,轻蔑地冲着她笑。不仅是他,台下许多人也纷纷围了过来,似乎都等着看她的笑话。有人见月谣只拿着一根粗木棍做兵器,好心将自己的佩剑给月谣,却被她婉拒。 壮士隔空遥遥一喊:“姑娘,我可不会怜香惜玉,要是怕了,你就喊停!” 月谣回之一笑。 台上台下无人对月谣抱有信心,所有人都怀着同情的心情等着看月谣被打伤的凄惨模样,因此当壮汉第一击被月谣截住后还没人反应过来,等到月谣徒手折断壮汉双手将他打下擂台时,台下立马沸腾起来。武馆内所有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过来,全都看着这个瘦弱不堪却又武功不凡的姑娘。 月谣看了眼台下面有不甘的壮汉,丢掉手里的木棍,目光在底下人群里逡巡一圈,落在慢慢走上来的馆主身上。 “姑娘似乎出自名门?” 月谣心尖一颤,淡淡地说:“不是。” 馆主仔细审视着她,颇为好奇,“姑娘武功不低,不知师从何处?” “我来自荒服南双身城。”双身城远离帝畿千里之外,路途遥远,能人异士辈出,月谣特意说出自双身城,也是想打消馆要追查的想法。 “呵呵呵,是吗?”馆主笑眯眯地,好生客气地将她带了下去,大力介绍了在安定武行做武师的种种好处,原本的年薪五十两,只要月谣愿意和他们签下终身的契约,就可以涨为年薪八十两。这在这一行可以说是十分优渥的条件了。 馆主说得兴起,却见月谣似乎无动于衷,便追问她有什么为难之处,月谣顺水推舟地说:“我有一只宠物,比较特殊,没有带进城里。馆主若是想让我签终身的契约,就要接纳它。” “是什么宠物?” 月谣斟酌再三,道:“老虎。” 馆主哈哈大笑,“老虎?没问题没问题!我们安定武行别的没有,就是地方够大,到时候给你安排一个宽敞的院子。怎么样?” 馆主确实言出必行,给月谣安排的院子相当宽敞,别说一只老虎,三只也能养的住,唯一不方便的是一个院子里就只有她一个女人。环环被带来的第一天就被人围住了,院子里的男人们充满好奇又不敢靠近,围着环环指指点点。 “它叫环环?” “公的母的?” “为什么叫环环?因为额头上的白毛吗?” “废话!都叫环环了,还能是公的吗?” “和我看到的老虎不一样!太好看了!哪儿打来的?” 环环十分不悦地伏在地上,原本硕大的身躯因为这一年来跟着月谣常常忍饥挨饿而变得和一般老虎差不多大小,看上去真的和老虎有九成相似,因此月谣说它是老虎,几乎没有人怀疑。 月谣顺了顺环环的毛,抬头看了一眼同僚,道:“你们不要围着她,她要是不高兴,会扑人的。” 几个人面有悻色,又忌惮月谣在武台上展露出来的惊人武功,纷纷鸟兽散去。 有个别人担心自己安危,向馆主建议要将环环关起来,却被月谣打发回去。 “你们不去招惹她,她不会伤人的。要是连一只老虎都怕,日后替人押送货物时遇上凶兽,岂不是屁滚尿流。” 几日下来相安无事,安定武行大多数的任务都在太华城辖内,月谣走了几次,相当地轻松,只是每次出去的时候都带着环环,虽叫人忌惮但威风得紧,不过一个月的时间,主城内的人都知道安定武行有一个女武师,豢养着一只凶猛的大老虎。 某日她无任务,闲来无事和环环在院子里晒太阳,微风吹来带着初春青草地的清香,环环趴在地上懒洋洋地打着盹儿,她则躺在草地上,头枕着环环的背闭目小憩,享受这来之不易的安宁。 自从离开了逍遥门,一年来她东躲西藏,没有过过一天安生日子。尤其在头三个月,因为重伤加上她并不知道逍遥门已经判定她被凶兽杀死,一度不敢从深山出来,只和环环一起躲在一个阴冷的山洞中,每日只吃一些野果和生肉,导致她伤势迟迟难以痊愈,最后不得不撑着即将支离破碎的身躯到一个小村子,冒险求得一位郎中医治,并谎称是遇到了野兽,这样又足足休养了一个月,一个月后伤势好转大半,她因怕行踪泄露,连夜就离开了村子。 之后一路颠沛流离。起初她并不敢进入大的城镇——怕被人认出来,可后来她就发现逍遥门根本没有在追查自己,也就渐渐放了心,最后来到这太华城,本想求文薇的帮助,只可惜文薇早已嫁入帝畿。 回观这短暂的十九年,她做了十二年的街头乞丐,做了六年逍遥门弟子,本以为可以永远离开那段黑暗的记忆,可短短六年的时间,一切都化成梦幻泡影而去,她仍旧是那个过街老鼠,小心地揣着自己阴暗的过去躲在角落里,只敢在无人的时候小心舔舐伤口。 这六年的时间,仿佛是一场被血泼洒过的美梦,最终让她骇然惊醒,而在这一年之后仍旧会洒不去的淡淡血腥味,除了自己,还有息微。 过去已是噩梦,未来不知往去,只有眼下这淡淡的青草香才是真…… 第二十七章 来自帝畿的神秘客人 昏昏欲睡之际,头顶的阳光忽然被遮挡住,环环不耐地甩了甩尾巴,发出低低的吼声。月谣睁开眼,却见正上方突然出现一张极为俊俏的脸蛋,微微俯身低头看着自己,那大片大片的阳光,正是被他挡住的。 四目相对,月谣突然就想到了第一次见到姬桓的情景。 她凉凉地看着,不动也不说话,那人看了月谣好一会儿,哈哈一笑,“叨扰姑娘雅兴,万分抱歉。小生和曦,有礼了。” 月谣一跃而起,拍了拍手心里的土,道:“先生找我?” 和曦笑眯眯地:“是。” 此时馆主一团和气地从外边进来,笑得如一只招财猫,人还没走到跟前就热情地冲月谣打招呼,好像半辈子没见的老朋友一样。 月谣涌起不好的预感,果不其然,馆主随口寒暄几句之后,满是笑容地道:“这位先生有要事要出远门,你也知道现在天下不太平,路途遥远容易出意外。我们馆里最出色的就是你了,这个任务还真是非你不可。” “哪儿?” “丰沮玉门山!”和曦爽朗地说出地名,冲着月谣笑得一团天真和谐又无知。 月谣怀疑自己听错了,眉头一下子皱起来,又问了一遍,“你说哪儿?” “丰沮玉门山。” “丰沮玉门山……那个日升月落的地方?”月谣觉得不是自己听错了就是眼前这个人疯了,然而和曦慎重其事地点点头,又说,“多少钱都可以,只要你能保护我到达那里。” “那是传说中的地方,住着神明,怎么会是我们凡人能去的地方?” 和曦只微微地一笑,态度十分地坚决:“只要姑娘能沿途保护我,至于如何去,我自然知道。” 见月谣诸多疑问,馆主忙将她拉到一旁,低声道,“怎么去是这位公子的事情,你只要负责沿途保护他就好了。他是听到了你的名气慕名来的,光定金就给了这个数。”馆主将手掌翻覆了一下,“一千两金,我先给你一百金。事成之后,我再给你两百金,如何!?你刚来我们武行,就能赚三百金,说出去这事谁相信!?机会就在面前,可不能错过!” 月谣不说话,馆主见她态度犹豫,正想说服她,却听她开口讨价,“我现在就要五百金,事成之后他给你多少,你要给我一半。” 馆主眼睛一下子睁大了,“什么?五百金!说什么玩笑话!给你一百金已经是优渥的待遇了。” “这一次那么远,能不能活着还是个未知数,要你五百金不算亏了你。你什么都不用做,就能保底拿五百金,已经是很好的买卖了!” 馆主气得发笑:“你别忘了,你已经和我签了契约,契约里明明白白地写着你的年薪,我给你一百金已是优待你,你要知道我可以什么都不给你!” 月谣看着馆主,笑了一下,压低了声音:“馆主,你要是想要那剩下的钱,最好还是给我五百金,否则此去路途遥远,我也不能保证这个金主是不是能活着回来付清所有的钱。” “……!”馆主气得牙齿咬得咯咯响,可是偏偏月谣的威胁很有效用,若不给她五百金,他最多只能拿到一千金;若给她五百金,事后和曦再给三千金,他就能获得三千五百金的钱。至于回来后是不是要给一半给月谣,另说。 “好好好!给你五百金就五百金。” 两人商议完毕,馆主拉着月谣笑眯眯地对和曦说:“这事没有问题,公子你放心,有我们月谣保护一定能平安来去!您要什么时候出发?” 和曦敛了方才的笑容,一本正经地看着月谣,道:“现在。” 出了城门,一路往东,日头渐渐稀薄,急行了一下午也不过走了四十里不到的路程。由于出发得急,月谣没有怎么收拾衣物,主要是银钱干粮还有一套换洗的衣裳,至于那个年轻的公子,除了一个侍从什么都没带,当真是轻装便服轻松得紧。 那个侍从名唤何山,是个忠厚实在的人,只是不知为了什么缘由,看月谣相当不顺眼,一路上从未正眼看过她,甚至还防备着她。倒是和曦十分地信任月谣,还特别喜欢环环,总想逗弄环环,把环环弄得不耐烦之后又找月谣挡,一路上也算轻松。 眼看着天黑了,四周都是荒山野岭,三人不得不停下来露宿一晚。捡柴火的事本是何山干的活,可何山把背上三个大包袱往地上一摆,脸一沉,指挥月谣去捡。月谣看了眼他,也不与他争,带着环环就去捡柴火,她知道怎么快速地拾柴火,顺手还摘了许多好吃的果子,当她抱着柴火果子回去时,却看见何山和和曦争执着什么,她压低步子走近去,只听何山急不可耐地说:“那个女人靠不住,主人,我真的听得清清楚楚,她要在半途杀了您劫财!” 月谣一愣,屏住了气息不说话。 “好了,眼下没有更合适的人选,你若是不放心,一路上多观察她便是。时候不早了,她应该快回来了,不要再多说了。”和曦强行打断何山接下来要说的话,走到之前何山收拾出来的干净的石头上坐下,等着何山拿出干粮。 一派贵公子作风。 月谣在暗处躲了一会,掐着时间走出来,假装刚刚才回来,默不作声地添柴加火。 一夜寂静。 眼看夜色已深,月谣拍拍手里的土走到环环身边,道:“今夜我来守吧,你们早点休息。”她本是好心,谁知何山冷着脸道,“不必了,你休息,我来守。” 月谣看了他一眼,脸隐没在阴影里晦暗不明,和曦看向她,只见她什么都没说,走到环环身边,拍了拍她的背顺了好一会儿的毛,便躺下枕着她的背睡了。 洛水是太华城辖内主要的河流,绵延几千里,浩浩荡荡。 和曦走到岸边,望着奔腾不息的急流,胸中有无限壮志抒发出来,忍不住吟诗一首,颇有几分豪情壮志在其中。他看了好一会儿浩荡激流,志得意满地问何山:“此诗如何?” 何山是他的随从,哪怕此诗烂如泥巴他也会昧着良心说好。和曦甚是满意地点点头,又去问月谣,月谣却煞风景地道:“听不懂。” “唉……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何山道:“主人,此处河流湍急,我们是否绕道上游和缓处渡河?” 环环在月谣脚边打了个喷嚏,前躯伏下,撑着尾巴伸了一个懒腰。只听和曦笑眯眯地说:“凶兽驺吾,状如老虎,强悍敏捷,善飞行,能日行千里。月谣,你说是不是?” 月谣猛地看着他,片刻之后移开目光,摸了摸环环的脑袋,若无其事地道:“我没见过驺吾,不知道。” 和曦走过去,一手托着下巴,打量着环环,“可是我见过,虽然她看上去更像一只老虎,但没有一只老虎的尾巴能有这么长的。看她那样子,好像很久没有吃到活的动物或者人了。” 月谣轻抚环环脑袋的手渐渐停了下来,最后长吐一口气,道:“你说的没错,环环跟着我,吃也吃不饱。你若想拿她来渡河,恐怕在河中央就掉下去了。” 何山一听环环是凶兽,立刻如临大敌。 和曦却不以为然,甚至还走过去同月谣一样摸摸环环的脑袋,只是环环并不喜欢他,喷着气脑袋一甩头躲开了他的手。 “好吧。”他直起身,“我们去上游。” 洛水流域太长了,月谣跟着和曦走到了天黑也没有找到一处水流和缓的地方,更别说摆渡的船只了。眼看天又要黑下来,和曦走得也累了,便停下来说休息。 月谣看了眼仿佛鱼肚白一般的西方天空,道:“还早,我们可以再多走一段路。” 和曦却怎么也不肯走了,“不行了不行了,我累了,要休息。” “你这么柔弱,还想去丰沮玉门山?就这个速度什么时候能到?” 何山一剑横过来,一脸地誓死捍卫主人尊严的模样,月谣看了他一眼,一把拨开他的剑,转身去找柴火了。 这一夜仍旧和昨天晚上一样,月谣睡觉,何山守夜。 连着两天两夜不睡觉,就是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临近黎明时分,何山最终还是熬不住打起了小盹。此时正是天地阴气盛行的时候,任何走兽飞鸟都陷入睡梦之中,连月光都朦胧起来。湍急的河流带来如雷的声响,遮住了周遭所有的声音。 月谣睡得正香,忽然脖子下充当枕头的环环警惕地动了一下,当场惊醒了她。 “呜——!”环环低低地发出吼叫,整个身子伏低,琥珀色的眼睛在夜色里闪着警告的光芒。因她的低吼,何山也被惊醒,一睁眼就看到前方岸边的草丛中,有一团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黑暗中一双紫红色的眼睛镶嵌在惨白的人脸上,像是幽灵鬼母,乖张又阴森地盯着他们…… 第二十八章 凶兽瞿如 眼见惊动了猎物,那人脸怪物引吭高叫,尖锐刺耳的声音刺破所有人的耳膜,一声声叫唤仿佛在说:“瞿如——瞿如——!” 和曦脸色大变,退后半步,凝重地说:“凶兽瞿如!怎么会在这里碰到,这里离太华城那么近!” 随着一阵狂风挂过,那团阴影猛地张开翅膀,羽毛根根都立起来,脖子十分攻击性地低下来,惨白色的人脸十分贪婪恶毒地探过来,随着簌簌的声音传来,它迈着别有特征的三只脚慢慢地逼了过来,嘴巴一张,仍是尖锐刺耳地喊着:“瞿如——瞿如!” 何山从未见过这种长着人脸、好像鬼一样的凶兽,心头有些惊惧,但仍死死地握住剑挡在和曦面前。环环同月谣站在另一边,龇牙裂目,随着瞿如尖锐的叫声,也极力发出怒吼,试图将瞿如就此逼走。然而她毕竟饥饿多时,力量大减,再加上就跟一只老虎似的大小,气势太弱,以至于瞿如根本没将她放在眼里,只顾迈着贪婪的步子一点点靠过来。 她紫红色的眼睛在月谣和和曦身上打了个转,迟疑了一会,似乎在判断什么,片刻之后,竟朝着月谣走过来。环环的尾巴更加危险地甩起来,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 月谣虽镇定地站在原地,拇指却顶在剑格处,随着环环一声比一声急促的低吼,整个人肌肉都紧绷起来。 那瞿如看月谣是女的,身量纤细,身旁跟着一只不起眼的斑纹虎,便以为她好下手,这才一步步逼过来。却不想在近一丈的距离内,月谣忽然拔剑出鞘,一道凌厉的剑气破空而来,直劈面门……只可惜那剑锋到了瞿如面前却被其广翅一扇轻松扇走,紧接着比刚才更加高亢的“瞿如”传来,其贪婪的紫红色眼睛发出兴奋的光芒,阴冷地盯着月谣,好像在笑一样。 月谣飞身退开三四丈,剑身在黑夜中慢慢发出黑色的光芒,隐藏在夜色中并不起眼。 何山和和曦暂得脱险,却并没有放松,和曦抓住何山,让他随时支援月谣,何山的本职是保护和曦,但是眼下这个情况,若是他不支援月谣,他们也未必能全身而退。 凶兽不比一般的野兽,智力极高,大多乖张强悍,上一次遇到朱厌是运气好,又有环环相助,这一次瞿如却是全须全尾,凶狠至极,要想脱险,不死恐怕也要褪掉一层皮。但眼下已是骑虎难下,必须拼死一搏! 剑势积满,第一式原流泉浡宛如洛水之源喷薄而出,其势阴柔强劲,无形之中束缚住瞿如的身形难以展开,然而那只是一瞬间,瞿如轻松地张开双翅一扇,又是一阵狂风袭来,月谣只觉得腥风扑面,令人阵阵作呕。她提剑使出枯木生花,继而是明幽行炎、积石垒壑、利出鸿蒙,连环五招犹如剑雨袭来,杀得瞿如一时招架不及,尤其是利出鸿蒙这一式有无形的气刃如牛毛一样袭来,使它最爱惜的羽毛和白嫩的脸蛋多处被划伤,细细的伤口处很快湮湿了鲜血,慢慢地流下脸庞,就像女子幽怨的血泪一样,在黑夜里看上去有几分可怕。 和曦站在原处,望着月谣的招式,眉头皱得极紧,觉得这些招式有些眼熟。他见瞿如一时被击退,对何山道,“时候到了,快去!” 何山领命,提剑飞身而去,乘风来到瞿如身后一剑刺进瞿如厚实的背,顿时血如泉涌,瞿如吃痛,张口发出尖锐的吼声,顿时震得何山头痛欲裂,直接从半空落了下来。 环环痛苦地趴在地上,耳朵里浅浅地流出血来,几次想站起来都没有办法。月谣弯腰痛苦地捂住耳朵,却仍旧无法忍受。不只是耳朵,五内也被这尖锐的嘶吼声震得如火在烧,再这样下去,不说被瞿如拍死,也要被这叫声震碎五内。 她孤注一掷地松开手,耳朵里顿时和环环一样流出血,但她仿佛牙关紧咬快速提气,只见剑气急速聚拢,剑身黑光大盛,如洛水之流一样汹涌澎湃,紧接着海纳百川强袭而去,层层冲破瞿如的高亢叫声,逼得它被迫闭嘴,如刀的剑流贴面划过瞿如惨白的面庞,震得它鼻子眼睛全是血。 月谣并没有给它喘息的空间,海纳百川生万化生息,瞬息剥离瞿如的力量,继而无量业火宛如天火凌空,烧得瞿如浑身通红,毛掉了一茬茬,发出痛苦的吼叫。若是接着使出九天星坠和大道乾元,定能杀死瞿如,可月谣功力不济,接连使出三招群杀已经是极限,整个人力竭跪在地上,全靠一把剑支撑。 环环趁机扑上去一口咬住瞿如的脖子,尖锐的牙齿咬破瞿如的血管,顿时有大量的血喷出来,腥臭得要命。环环却十分喜欢,又是吸又是咬,四肢按住剧烈挣扎的瞿如死命撕咬。只见随着瞿如的血快速流失,环环的身形却不断变大,原本就像猫爪一样的爪子齐齐生出刀锋一样的利爪,一爪子拍下去,能生生撕裂瞿如的半只翅膀…… 何山看得呆了,方才月谣的群杀对他也有不小的伤害,原本一丝不苟的头发现在就跟被烧过鸟窝一样,更别说那张黑煤炭抹过一样的脸了。他第一时间去看和曦的情况,但见他同自己一样,头发毛躁衣衫褴褛,也好不到哪里去,平日里的贵公子做派早就飞到九霄云外了。 瞿如的挣扎渐渐弱了下去,似乎已经死了……月谣面色惨白地撑着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此时和曦已经三两步冲上来扶住她,不再如平常那般吊儿郎当色,神色凝重地问:“你还好吧?” 月谣累得不想说话,摇摇头。 和曦正要将她扶到一边休息,忽听身后爆出一阵尖锐的嘶吼,紧接着是何山惊恐的一声小心,还没反应过来就见月谣瞳孔骤缩,原本无力的双手不知怎么就跟铁钳一样钳着自己往侧边一滚,在他脑袋撞上地面的一刹那,终于看清了变故的起因—— 只见瞿如竟是诈死,在环环放松警惕欲大吃特吃之时一把将其推开,拼尽最后的气力朝自己扑来,那是怀着同归于尽的心情的一击,力道十分霸道,若是自己被扑中必死无疑。 场面一度变得混乱不堪。 环环在被推开的一刹那复又扑上去,却仍旧来不及,瞿如一爪子深深地没入月谣的背部,顿时血流如河。与此同时环环再一次咬住了它的脖子,这一次直接咬断了,瞿如再也没能翻盘。最后当何山像个马后炮一样提着两条腿过来时,月谣已经趴在和曦的身上只剩下出气的力气了。 “你……现在……知道我不会害你吧……” 和曦一怔,然而月谣已经半昏过去了。 月谣以为自己昏迷了很久,实际上也就一盏茶的时间,背部的剧痛迫使她从昏迷中清醒过来,睁开眼时天刚蒙蒙亮,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环环趴在她脚边,呜呜地低叫,琥珀色的眼睛里流露出关切。 晨间清凉的空气抚过裸露在外的皮肤,激起一层浅浅的鸡皮疙瘩,她这才发现自己的衣衫被人从后面撕开了,一只手正极小心地在背部上药。 “别动!”和曦用手指抹了一把膏药,往伤口上涂抹。 环环见她醒了,尾巴甩了甩站起来,亲切地用脑袋贴着月谣的脸拱了几下。 月谣咬牙不吭声,直到日头完全亮了,和曦才抹完最后一处伤口,此时何山已经整理完了所有的行李,像个忠实的农夫一样默默地背对着他们等。 “你背上的伤……” 月谣穿好衣服,想站起来却没气力,忽听和曦低声说话,半是调侃地道,“皮糙肉厚的,几天就好了,不会耽误行程。”说罢将带子系好,穿上外罩用剑在地上用力一撑站起来。 微风吹来,又是一派侠女风范,只是面色极其苍白。 环环主动走到她身边伏下,意思是要驮她。 和曦却说:“不是新伤。” 月谣垂下了眼帘,细长浓密的睫毛垂下来遮住眼眸,她的嘴巴抿了一下,轻声道:“旧伤而已。” “逍遥门。”和曦轻轻吐出这三个字,准确地捕捉到月谣瞬间失落的神情,他道,“当时你用的是逍遥门的招式,我见过。你是逍遥门弟子吗?” 月谣麻利地翻身骑上环环的背,背后的伤口因她幅度过大的动作而撕扯着,痛得她头皮发麻,然而她却眼睛也不眨地说,“不是。”她望着浩荡奔腾的洛水,眉头一皱,道,“我们还是尽快离开这里吧,免得再出意外。” 和曦望着她纸一样苍白的脸色,沉默地看了她一眼,默然道:“好。” 何山适时走过来,这一次竟主动背负所有的行李,对月谣的态度虽然还是不冷不热,却也没有疏远排挤。三人一兽有惊无险地过了一晚,继续往东方行进。 第二十九章 再遇姬桓 丰沮玉门山,传说中日升月落的地方,一座住着神明的仙山,没有人知道它的确切位置,只知道它位于大地极东,四周妖兽频出危机四伏,是个凡人不能到达的地方。 从太华城主城出发,沿途必须经过米脂镇。时隔一年再回到这里,一切已经物是人非。逍遥门就在三十里之外,天气好的时候,甚至能从米脂镇的接仙塔顶端看到终极渊的冰冷黑气隐隐绰绰地冒出来。 月谣的伤还没好全,和曦让她骑着环环进镇子,她却执意不要,最后徒步走进镇子,饶是如此,三人带着一只体型如此巨大的老虎,还是引人注目得很。月谣从进了镇子就不说话了,低头皱眉,脸色很不好看。 她本想拒绝从米脂镇走的,但是一路下来连个村庄都见不到,唯一能进行补给的地方就是米脂镇了,不仅要买许多干粮,她也急需再买一身干净的衣服——之前一套已经在和瞿如的交战中被破损了。 三人进镇子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天光明媚,大街上红男绿女花飞蝶舞,煞是惹眼,街道两旁的小摊铺子多如牛毛。和曦摇着扇子自若地左右观望,不住地点头,兴致颇高:“想不到小小的镇子,倒也繁华,不比太华城的差。” 何山连日来风餐露宿累了,终于到了人多的地方,也有些兴奋。 “是啊主人,米脂镇靠近逍遥门,听说这里的人一向尚武。诶,对了,天下第一大派逍遥门就在这附近!” 举目望去,就连小孩子打架都颇有章法。和曦和何山说了几句话,一转头发现月谣忽然驻足不前,目光定定地落在前方某个人身上,整个人好像被谁施法定住了一样。循目望去,只见一群红男绿女之中不和谐地出现两名黑衣男子,步履矫捷,持剑并肩而行,看起来似乎出自某个名门大派。月谣盯着看了很久,猛地收回视线,匆匆低下头去,不着痕迹地躲在了和曦和何山身后。 和曦道:“怎么了?见了鬼一样。”说罢回头看向那两个人,但见对方也忽然停了下来,个子高的年轻人敏锐地回头看过来,一双剑眉宛如云峰出岫,正气凛然。四目相对之时,对方的审查和敌意扑面而来,和曦正视过去,这才发现对方真正抱有敌意的,是在他身后悠然晃着脑袋一脸无知的环环。 这两天环环没有吃过活物,体型又变小了不少,正好比一般的老虎大了一点点。 “快走吧,被他们发现环环是凶兽,就麻烦了。”月谣躲在他身后急促又小声地提醒。 和曦这才和对方隔空遥遥一笑,无形之中掩护着月谣转身右拐进了另一条大街。 “师兄,你看什么?”一身黑色弟子服的照春见他忽然停下来回头看,也随之回头,却只看到人流来去,没有什么异常,便出口相问。 姬桓站在原处,淡淡地收回视线,说了句没什么,便继续往前。 这一次来到米脂镇,他和照春是为了买一味珍贵的草药。这三天来掌门不知得了什么病,突然卧床不起,逍遥门上下人心浮动。别人或许不知,但姬桓知道个中缘由。逍遥门再次更新换代的时候快到了。但是眼下继任在即,南冥宗上下几百人,之前对他强硬地迫使文薇离开逍遥门时已经颇有微词,这一次即便是做样子,他也要稳住人心,这才带了照春一起来寻找这味珍贵的草药。 照春很是纳闷,“师兄,掌门到底怎么了?这是病也得有个缘由啊!”又说,“不过我听师叔师伯们说,掌门的病和我们师祖当年一样……是不是真的和传说的那样,我们逍遥门被诅咒了啊?” 姬桓一个眼神过去,吓得照春立刻闭嘴。 “胡说八道什么!” 和曦吩咐何山带着环环去采买干粮等食物,自己却拉着月谣拐进一家裁缝铺子,老板眼尖,一眼就看出和曦身上的布料名贵,定是个财主,于是热情地介绍店里的各种面料。一听是给月谣买,眼睛眯起来恭维道:“尊夫人气质出众,不如试试这款,瞧瞧这紫中带金,牡丹花绣样那可是真国色啊,特别能显贵气!” 月谣听到掌柜喊自己夫人,不悦地皱起眉头,道:“你这儿有现成的衣服吗?” “有有有!”掌柜的带领他们走到隔间,里面吊满了各色衣裳,他本想推销贵气的衣裳,但月谣明显心不在焉,最后他推荐的一件也没看中,只挑了一套相当普通的青衣。 “月谣!月谣!”和曦付了钱追出来,拉住她,“怎么了?” 月谣不知怎的心里烦躁不安,她不得不承认是方才在街上看到姬桓的缘故,“何山买好干粮了吗?我们快出城吧!” 和曦见她焦虑的模样,正色道:“出城?好不容易有个镇子,今晚不在这儿住一晚吗?” “住一晚?”月谣不安地看着来去的人流,道,“环环毕竟是凶兽,这里有不少习武之人,我怕夜长梦多,还是出城吧。” 她说的不无道理,和曦正要答应,何山却大步跑过来,笑眯眯地说:“主人!您在这儿啊!我已经找到了留宿的客栈,天色不早了,我们快去休息吧!” 和曦看了眼月谣,问道:“环环呢?” 何山笑着说,“掌柜的后院有个不用的猪圈,我把环环安置在那里了!” “猪圈!?”月谣陡然拔高了音调,一把推开和曦,不敢置信地质疑,“你居然把环环放在猪圈!” 何山一愣,忙摆摆手说,“不不不!我看过了,虽然叫猪圈,但那里很干净!” 和曦对月谣道,“既然何山已经找到了留宿的地方,今晚不如……” 话已至此,月谣没有再拒绝,只能跟着他们往何山口中说的客栈去了。 到了客栈她第一件事就去看何山口中的猪圈,好在何山所言不虚,那里确实很干净,环环正安静地趴着睡觉。后院人少,环环这只大“老虎”从进来到现在还没有引起什么骚动。她走到木栅前,轻轻顺了顺环环的毛。 耳旁忽然传来隐隐的交谈声,隔着随风飘动的门帘,模模糊糊地传入月谣的耳朵,那声音太熟悉了,她还没听清楚整个人就僵住了,片刻的功夫,便悄然潜到帘子后面,侧耳倾听。 “……就在楼上,朝左到底左手边就是了。客官,您要采藜蒐,现在可真不是时候,那是冬天开得花……” “行了!去做些饭食。” “大师兄,要是没了怎么办?我们已经在米脂镇转了一圈了……” 随着一阵快步上楼的脚步声,声音逐渐远去,月谣沉默地靠在墙上,侧头看着睡得酣然的环环,心里如坠无边寒境。 这个客栈小,楼道左边到底正是挨着自己的那间。想不到一年以后,竟然这样的方式再遇。 门帘突然被掀开,店小二正端着餐盘子打算去后厨,余光乍一看到月谣贴墙靠着,吓得毛都竖了起来,回过神来后一边拍着心口一边朝月谣歉意地笑笑,继续往前走。 “等等!” 店小二习惯性地弯腰,笑眯眯地问:“客官有什么吩咐?” “刚才那个客人,他们要采藜蒐?” 店小二点点头,毫无防备地说:“是啊,那可是顶顶珍贵的草药!唉,只可惜镇子上没有。” 月谣又问:“那是什么药?” “那,那可好了去了!堪比千年灵芝!只要人还有一口气,保准给吊回来!” 月谣猛一下皱起眉头,不再问话,店小二见她走神,道了句得罪便走了。 逍遥门里的人她不尽熟悉,但能让姬桓亲自出来找药的,除了掌门没有别人,难道是掌门出什么事了吗? “月谣?月谣!” 和曦连唤她几声,终于把她唤得回神,她看向和曦,但见他眼底浮着笑意,道,“我说,你今天怎么回事?魂都丢了,怎么,有什么心事?” 月谣低下头,夹起一块兔肉就嚼,虚虚地说了句没事。 这个样子怎么可能瞒得过和曦,他朝何山使了一个颜色,何山识相地退了出去。待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后,和曦正色道,“好了,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你有什么事就说吧,能帮的忙我一定帮你。” 月谣并不愿意说,和曦问得多了,竟低斥:“够了!我说没事就没事!”话音刚落,隔壁突然传来一声巨大的动静,似乎是什么重物倾倒,和曦下意识地看了一眼什么都看不到的墙壁,回过头来竟发现月谣吓得筷子都掉了地,脸色一下子就白了。 他没再多说什么,只说了句好好休息,便起身离开了。 何山见主人这么快出来,刚要问话,就被和曦一个冷眼打住了。 “刚才怎么回事?” 何山道:“主人,没什么,隔壁的不小心打翻了桌椅。” 和曦沉默了一会儿,道,“去打听一下,隔壁住了谁。” 第三十章 刚才说话的女子是谁 夜,月谣躺在床上无法安眠,脑子里尽是下午姬桓的背影,还有傍晚时分他模糊的声音,本以为一年的时间过去了,她已经放下了,可如今乍然相遇,她才知道有的事情她还永远都不可能放下,直到鲜血流尽、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她坐起来,赤着脚下地,打开窗子,窗子正对着后院,一打开就可以看见环环在底下睡得酣畅,她看了一会儿,猛然关上窗子,匆匆穿上衣服鞋子,无声无息地下了楼。 环环就在她窗子底下, 而她的窗子同时也挨着姬桓的!只要他们打开窗子,什么都可以看到。 掀开门帘的一刹那,一只手稳稳地按住了她的肩,月谣当即停住脚步,整个人像被抽干了气力…… 手的主人一时没有说话,等到月谣头皮发麻,才低低开口,“是我。” 和曦开口的一刹那,月谣整个人仿佛有一股气被抽离,说不出是喜是忧,转身回过头去。 “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里?” 和曦抱着手臂反问,“这句话应该我问你。” “我怕环环睡得不舒服。” 和曦笑了,“何山怕你牵挂环环,所以特意选了你现在这个房间,一打开窗就可以看见。” 月谣瞪了他一眼,掀开帘子出去,此时环环一觉睡醒,迷迷糊糊地打了个喷嚏。 “月谣!”和曦一把拉住她,一声呼唤在寂静的夜里显得特别清晰,月谣陡然一惊,转身捂住他的嘴巴,力道极大,竟将他一把推到了墙上。夜色中漆黑的眸子闪着冷厉的光芒,低喝,“别叫!” 和曦既不挣扎也不出声,静静地看着她,片刻之后,月谣松开了手。 此时环环已经完全醒了,月谣走过去摸摸它的头,得到环环俯首低耳地一阵晃头。和曦也走过去,轻声道:“自从进了米脂镇,你看上去不太好,你到底怕什么?躲什么?” 月谣一声不吭。 “我打听过了,你的隔壁住着逍遥门弟子。”和曦意料之中地看到月谣抬起头,冷冷地看着自己。 片刻,她道,“记着,你出钱,我出力。我不问你身份和目的,你也别来探听我!” 头顶忽然传来窗子被打开的声音,月谣仿佛惊弓之鸟一般顿时栖入阴影中,一抬头,果然见黑夜中有一双冷冽的眼睛从二楼高高俯视下来,正看向自己方才说话的地方。她藏在阴影中,紧紧地捂住自己的口鼻,饶是如此,心跳仍旧不受控制地加速。而此时,环环敏锐地察觉到了威胁,站起来抬头看着那双眼睛的主人,尾巴警告性地甩了几甩…… 夜那么深了,他竟然没有睡!? 少顷,姬桓身如飞鹰,竟从窗户一跃而下,一身黑色弟子服藏在夜色中并不起眼,风中传来极其轻微的异动,他敏锐地朝月谣藏身的地方看去,那里除了阵阵微风,什么都没有。与此同时,环环伏低身子,牙齿之间发出切齿的低吼,显然已经认出了姬桓。 和曦笑着:“公子好兴致,只是今晚似乎没什么月光。” 姬桓朝着月谣原本藏身的地方看了很久,对上和曦的目光,冷淡地道,“兴致好的,不止我一个。” 和曦走过去摸了摸环环的头,试图安抚它,然而反而引起环环不耐地甩头。 “睡不着,来陪我的宠物说说话。” 姬桓冷眼看着环环,微微眯起了眼,“宠物?不知阁下是何方高人,竟能驱动凶兽驺吾成为宠物。” 和曦哈哈笑了起来,仿佛那是一个笑话,“驺吾?公子说笑了,这只是一只老虎。” 姬桓并不接话,问:“方才和公子说话的女子,是谁?”姬桓不像和曦,说话总喜欢拐外抹角,他向来直来直去,因此当他突然这样问,倒叫和曦有些吃惊,几乎是没有任何迟疑地,他道:“什么女子?这里只有我一个人。” “公子,我听得很清楚。” 他如此一本正经,和曦反而笑了:“公子听错了,这里真的只有我一个人。” “呜呜——!” 环环低吼着,琥珀色的眼睛在夜色里闪着凶光,姬桓看着它,道:“一年以前,我见过它,公子说它是老虎,可当年我见到它时,它是凶兽驺吾,在我眼前杀了人。”说话间,手慢慢按上了剑,杀气毕露。 与此同时,环环前肢猛地伏地,已做出随时扑过去的准备。 和曦突然厉色呵斥:“环环!” 他向来不正经,环环从未将他当成一回事,因此沿途没少给和曦冷脸,没想到和曦冷厉呵斥的模样气势惊人,虽无一身惊人武艺傍身,但王者霸气却陡然显现,喝得环环杀气锐减,退回去发出一声模糊不清地呜呜声。 他不再笑着,转头看向姬桓,慢慢地走过去,眼神里透着威压,“公子,你有什么证据能证明它就是在你面前杀人的凶兽驺吾?这分明就是我的宠物,它叫环环。你若要伤害它,可以。你得先杀了我!” 姬桓盯着他靠近,嘴巴微微抿了起来,握着剑的手紧了又松……最后他放开了剑。 “如此,便冒犯了。”他浅浅拱手一礼,身正如松,走之前深深看了一眼环环。 和曦忽然叫住他,仍和刚才见面时那般微笑着,彬彬有礼,“不知公子高姓大名?” 姬桓顿住脚步,头也不回地:“姬桓。” 风有些冷,吹得乌云浓厚,遮天蔽日地盖住了所有的月光星辰,黑夜中只有环环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和后院破旧的风灯在风中明灭闪烁。和曦看着随风飘动的门帘,默默念着,“……姬桓,环环?不会吧……” 月谣没有再回去,索性直接离开了客栈,在镇子外他们必经的路上等。天刚亮,日头还稀薄着,和曦便和何山两人一兽,远远地从小路上走了过来。 与她汇合的时候,和曦只说了一句话:“放心,他们没有追上来。” 接下来一路无话,日上头顶,月谣一整夜没有休息,也没有吃过早饭,身上的伤又没有好利索,因此脚步有些发飘,和曦一直走在她身后,一路观察着她,最后在她脚步踉跄时一把扶住她,半是叹息半是不忍,“罢了,休息休息吧,吃点东西。” 何山找了个干净的地方铺上毯子,请了和曦过去休息,拿出馒头饼子分了。月谣一言不发地坐在角落里,一只腿曲起,眼睫毛垂下来,一口口咬着馒头,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和曦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到了她旁边,何山已经走远去找水喝了。 “昨天那个青年,我打听过了,是逍遥门春秋宗的大弟子——姬桓。你背上的伤,就是拜他所赐吧?” 月谣无动于衷地嚼着干馒头,一句话也不说。和曦看着她,以为她会有所动容,没想到什么动静也没有。他道:“你不想说就罢了,只是这一路我们结伴,困难重重,需要同心协力,我想告诉你的是……若是你有什么麻烦需要我的帮助,尽管直说,能帮的我一定帮。” 月谣放下了馒头,长吁一口气,道,“谢谢。” 和曦起身去走了,此时何山正好打了水回来,他状似无意走到远处乘凉,对何山吩咐:“去查一查这几年逍遥门有没有哪个弟子被逐出师门或是主动离开?” 何山看了眼远处坐着休息的月谣,点头应是。 天刚蒙蒙亮,窗外露气还浓重,照春一边扣着腰带一边打着哈欠下楼,看见姬桓一身黑衣站在柜台前结账,顿时没了困意,三两步下楼,还没走近就听姬桓问:“……昨夜带了老虎来投宿的是谁?” 掌柜的笑得为难,道:“这……客人来我这儿投宿,我们不方便讲客人的信息泄露出去……您……您就不要为难我了。” 姬桓沉着脸,道:“掌柜的,昨日的那只老虎不是老虎,而是凶兽,所以你最好把他们的姓名告知我,若他们心怀歹意,也好及时防范。” 照春乍一听见凶兽,一个激灵全醒了。 “凶兽?师兄,昨夜有凶兽出没?!可有伤人?” 掌柜的一听也懵了,对逍遥门的尊敬使他没有任何怀疑地就将客人的信息透露了出去。然而姬桓只看到上面记录了和曦和何山的名字,他道:“昨天来投宿的,就是这两个人?” 掌柜道:“有三个,还有一个姑娘,不过他们开了两个房间,所以只登了这两个名字。” 姬桓盯着那两个名字看了一会,便将簿子合上还给了掌柜。 “多谢。” 从客栈里出来,照春有些摸不着头脑,“师兄,你是说昨天晚上后院那只老虎是凶兽?可没有什么凶戾之气啊。” “那是一只饿极了的驺吾,所以凶戾之气锐减。”他走得极快,面容沉静。照春道,“能让凶兽为之所用,真是闻所未闻,师兄这是怀疑那个叫和曦的人?” 姬桓眉头皱得更深,“不,他不会。凶兽的主人一定是那个不知姓名的姑娘。” “为什么?” 姬桓停下脚步,凑过去在他耳边说了一个姓氏。照春猛地睁大了眼睛,“这……不会吧?” 第三十一章 故人息微 自离开米脂镇往东,慢慢地就要离开太华城的辖地了,往往连着好几天都不见一丝人烟,草木荒芜四处凄凉,即便偶尔遇到一两个村庄,也都已荒弃不用。野外的星空比城内的要更加辽阔,仰天望着,总有种披着星空为被的错觉。 今晚轮到月谣守夜,夜深了,她一个人坐在篝火旁边,仰天望着闪烁如河的星汉……身旁忽然有阴影落下。 “我从没认真看过夜空,没想到这么美。” 今晚是朔夜,天空没有一丝月光,满是星辰光耀,光辉隐隐照亮这片荒芜的土地。和曦手垫在后脑,仰天躺下来。 “我第一次认真地看这样的星空,是我第一次杀人的时候。”寂静如水的夜晚,总是让人感到孤独,让人想起过往,想一吐不快…… 和曦看向她,坐了起来。 “你杀过人?” “杀过。” “为什么?” 月谣道:“为了活下去。” 和曦沉默。 之前他命何山去调查逍遥门,很轻松地就查到了有关月谣的一切,几乎可以说毫无阻力。因为那件事在逍遥门上下曾经闹得沸沸扬扬,无人不知,这自然也包括她曾经杀了她养父的事。当时是以月谣被凶兽驺吾叼走为结局的,整个逍遥门上下都认为月谣已死。 无怪乎月谣如此忌惮姬桓。 他道:“这是个弱肉强食的时代,你不杀人,人就会来杀你。只有手段狠毒,才能让别人敬你怕你。” 月谣笑了,颇有几分苦涩之意,“你这番见解,倒和寻常人不同。”又问,“你呢,你杀过多少人?” 和曦望着头顶明灭的星光,伸出手似乎想去握,却发现星光黯淡得不盈一指。他道,“数不清了。” 月谣侧目看了他一眼……这个人,表面开朗豁达,内心却深藏无数秘密,出身贵族却身份成谜,手无缚鸡之力却又杀人无数,真是个矛盾的人。 谁也没想到在这个荒芜的地方竟然会有一座客栈,不大、破旧,拢共不过五间矮房,其中包括一间主人家的卧房、厨房和一间摇摇欲坠的马房——用来给店小二住,还剩下两间,他们三人刚好够住。 经营客栈的是一对中年夫妇,当年村子被凶兽袭击后,便逃到这里,开了一间破旧的客栈,虽然附近没什么人烟,但偶尔也有来去的旅人,一年之中虽然不至于赚不到多大的钱,却也够过日子了。 那对夫妇刚看到环环的时候,一下子想起当初袭击村子的凶兽,吓得手脚都瘫软了,若非看在和曦面向英俊又和善,是死活不愿意让他们入住的。月谣将环环带到后院里,正好看到店小二抱着一堆干草走过来。 只见那店小二半张脸都被一块脏兮兮的布包着,身材高高瘦瘦的,面色蜡黄,从布边缘露出来的些许疤痕来看,是一个面貌被毁之人。他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话,默默地将干草铺好,免得环环晚上睡得不舒服,然后就沉默地走了。 月谣望着他的背影,不知为何觉得十分眼熟。 “等等。”月谣绕到他面前,店小二慌忙拿布更深地蒙住脸低下头去,她道,“你若是怕,晚上我可以跟你换一个房间,你睡客房,我睡马棚。” 那店小二摆摆手,半抬头看了眼月谣,指了指自己的嗓子,表示不能说话后做了几个手势,表示自己可以睡在马棚,没有关系。 月谣望着他手舞足蹈的样子,越发感觉熟悉,脱口而出:“我们之前……见过吗?” 回应她的是店小二自卑地垂下头去,然后用力地摆摆手跑了。月谣望着他的背影一会,眉头狐疑地拧起,最后因无法想通只得做罢。 荒野客栈的吃食比不得镇子上的,粗糙简陋,但好歹是一顿热的,吃得月谣十分爽快,肚子饱了,睡意便汹涌而来,这些日子的野外,每夜和何山轮守,鲜少有一个饱觉睡,眼下有个容身之所,一下子就睡着了,等和曦踱着步子来找她说话时,她已经睡得很沉了。 时候还早,和曦信步走到后院,却看到干了一天重活的店小二坐在环环旁边说话,而环环竟也十分温顺地趴在他脚边,哼哼着气,半眯着眼,显然极为放松。 和曦惊诧极了,要知道环环是凶兽,不喜与人亲近,就算是自己,也花了很长的时间才让环环不冲自己龇牙咧嘴。这个店小二其貌不扬,居然能让环环不排斥? 他走过去,店小二就像一只受惊的小兽一样站起来,不知所措地冲他点头微笑。 “她叫环环。”和曦走到环环旁边,摸了摸她的脑袋,得来环环不屑的一个白眼。店小二笑笑,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和曦会意,目光在四周转了一圈,问道,“你就住在这里?” 店小二点点头,一言不发地走过去,那里只有一床发了潮的被褥和枕头,棚顶上还有几处漏的,若是下雨,根本没法睡人。 他是哑巴,和曦与他说不了几句话,临走之前忽然想到自己房间里的蜡烛没了,便道,“有蜡烛吗?房间里的蜡烛没了。” 店小二点点头,转身去找蜡烛。和曦摸着黑跟在他身后走进去,百无聊赖地看着他点燃烛火,忽然发现他的手心里布满了老茧,那不像一般做粗活时留下的老茧,看位置,竟像是常年握剑才会留下的。 他斟酌着问,“你……练过武?” 蜡烛点燃了,店小二灭了火折子,听他这样问忙摆手,正好朝和曦露出完整的手掌,多个老茧尽数暴露在他眼前。和曦没有多问,冲他道了谢就让他走了。 离开客栈一路往东,和曦预估了接下来的路程,大约还要半个月。太华城位于帝畿东部甸服地区,绵延几千里,极东处靠着大海,月谣算了来时的路程,发现按照和曦的说法,那传说中日升月落的丰沮玉门山就在大海的中央。 “月谣,你的手能给我看一下吗?” 月谣正猜想那座山周围的环境,要如何渡海,忽然听和曦这么说,愣了一下,“怎么了?” 和曦一把抓过她的手摊开来,月谣挣了一下没有挣开,只听和曦看着她的手心,道了句果然如此。 “什么?” 和曦停下来,郑重其事地凝视她的眼睛,“我突然想起来,那个客栈——三天前我们投宿的地方,有一个人手心有和你一样的老茧。我看过,那是练剑造成的。” 月谣心头一空,“谁?” “那个店小二。我想……你们可能会认识。” “店小二……?”月谣踉跄着退后半步,记忆中的背影与三天前看到过的重合,一个答案呼之欲出,“我知道了……我知道他是谁了……息微,息师兄,他还活着!”她转身就跑,却被和曦一把拉住,“你干什么去!” “我去找他!他既然还活着,我就要去把他找回来!”说罢就去挣和曦的手。 “他若是想见你,早就和你相认了!”和曦的低吼拉回了她的理智,月谣猛一下停止了动作,整个人如醍醐灌顶,和曦继续说,“他毁容了,你也看到了,他还不能说话,活得卑贱如狗,你去了只会增加他的痛苦。” 月谣脑海里一闪而过一年前息微坠崖的情景,心口仿佛被谁狠狠剜了一刀。 “都是我的错,是我害他到今天这个地步……我怎么能袖手旁观?”她捉住和曦的手,一点点使力掰开,盯着和曦地眼睛坚定地说,“就算他现在卑贱,那又如何?谁不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呢?” 和曦没有再阻挠,看着她先快步地走,最后狂奔而去,环环四脚着地,飞一样地追上去。 何山走过来,道,“主人,怎么办?” “等着吧。” 这一等便是整整一天,第二天傍晚,月谣和环环一人一兽失魂落魄地出现在地平线的底边,她背着橙红色的夕阳缓缓走来,背上背着剑,大风吹得她的头发飞起来,苍凉和古朴的味道就仿佛一个来自远古蛮荒大地的战神。 “他已经走了。” 月谣疲惫地跪下来,原本三天的路程她不眠不休一天一夜就走了个来回,身体疲累之极,然而更失望的是,当她回到客栈时,那对夫妇告知她,息微已经走了。 “他真的不愿意见到我……都是我的错,我竟然没有认出他。” 和曦蹲下来,手搭在她的背上,安慰道:“可他还活着,不是吗?以后一定还会见面的,相信我。” 月谣仿佛看到救星一样抓住他的手臂,“是你说的,我有任何需要你帮的,你都会帮我!你帮我找息微,找到他!” “好,好!我帮你。”和曦极力稳住她,回头叫何山,“何山!” “是!” 他又说,“你放心,他面部特征很明显,找起来应该很轻松。” 月谣不住地点头,慢慢地冷静了下来,她松开手,长叹一口气,“我们启程吧,已经耽误一天了。” 和曦笑了:“行了,都什么时候了,你太累了,就在这里休息一晚吧。” “嗯……” 第三十二章 九头??·上 夜逐渐深了,月谣躺在星空下,环环趴在她身边,静谧的晚上一丝响动也没有,月谣却睡不着。脑海里不断浮现息微在逍遥门时候的模样——他包庇自己进藏书阁的样子,他和自己一起练功时的模样,两人一起嬉闹的模样,他摘花给自己的模样,他跪在掌门面前为自己求情的模样,他被姬桓打下山崖的模样……最后所有的画面都定格在三天前他佝偻着背,卑微地从自己面前离开的模样。 到底在崖底他是怎么死里逃生的,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让他在短短的一年之间变成现在这副模样……原来,他们曾经离得那么近。 她辗转反侧,心里仿佛有什么梗住,堵得慌。 越往东走,刮来的风越潮湿,天气也诡谲起来,往往上午艳阳高照,下午便是阴云密布狂风大作,他们的进程受阻,一连好几日被大雨困在边陲小镇,结结实实地让筋骨松了几日。 息微还是没有消息,月谣好几次看到和曦收到下属传来的消息,却全都是没有消息,他就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又或者当时仅仅只是错觉。 大雨滂沱而下,据掌柜的说这个节气,这雨没半个月是下不停的。和曦特意打听了是否有出海的渔船,却被告知除非雨停,否则没有哪家的渔船会在这种狂风骤雨的天气出海。 “我在家族的典籍中,找到了如何去丰沮玉门山的路,原本我和你想的一样,那是住着天神的地方,谁也不能到达。可是典籍中明确记载着:东海中央,高三千三百三十三仞……要到那里去困难重重。记载只要靠近那里,即便是晴天也会出现狂风巨浪,更别说海中央的妖物九头??,所以此去很可能九死一生。但是我的祖先曾经到过那里,所以即便前路危机重重,也可能安然回返。” 随着越来越靠近目的地,和曦慢慢凝重起来,常常望着东方一言不发。 月谣走过去与他一同望着东方,大雨遮天蔽日地泼下来,只能看到半条街之远的高楼,她道,“你冒死也要去,是为了什么?” 和曦一笑:“我不过问你的事,你也不过问我的。忘了吗?” “是我失言了。” 一连半个月的风雨慢慢地小了,姬桓迫不及待地托掌柜找了家愿意出海的渔船,本来船夫也是不愿意出海的,因为按照多年经验,这风雨只是小歇,还会再起来的,只是和曦出价太高,让他心动。渔船是镇子上最大最高的,用掌舵的话来说,哪怕是狂风巨浪也能挺住。 出海头三天,除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整个海面还算风平浪静,只是天空中阴云成团成团地压着,让人看着十分透不过气去,月谣伞也不打地站在甲板上,迎面的微风带着细雨沾湿了她的面庞,有些阴冷,她却浑然不觉。 “船老大说待会儿可能会有大风,进去吧。” 何山打着伞站在月谣后面,老实巴交的脸上透着不易察觉的关心,月谣回头看了他一眼,讽刺道,“你放心,还没到目的地,我不会这么脆弱。” 何山道:“你脆不脆弱与我何干,我只知道主人花了钱,你就要替他摆平一切凶兽!” 月谣低头一笑,反唇相讥,“我一个女子要替你们两个男人摆平凶兽,你却只是买个吃的缝个衣服做个饭菜,这么说来我们的职责好像颠倒了。” 何山面色一冷,月谣却不给他反唇相讥的机会,劈手夺过他的伞,转身走进了船舱,只留何山一人在甲板上干瞪眼。 船上的日子着实有些无趣,月谣在摇晃中又躺了三天,突然被穿舱外的争执声吵醒,穿好衣服出去,却见和曦和何山以及船老大等一干人围在甲板上激烈地讨论着什么,此时风雨已经完全停了,天穹仍是黑云重重,唯有远处金光涌动,一派仙云祥瑞之象。 她眼睛一眯,走过去。 “一句话,再近我就不去了。这位贵人,跟你交个实底吧,我们祖祖辈辈都有铁律,最远只到这里,再远就不能去了,天神要责怪的!会有灾祸的!” 何山怒道,“当时收钱的时候你怎么不说,我们说的清清楚楚,送我们到海外千里之地,你现在却说不能再走了!?” “真的不能靠近了!” “会有灾祸的!” “全都会死的!” …… 和曦抖开扇子,平息了众人的争执,正色道,“船老大,前面明明金光涌动,仙气缭绕的,你怎么很惧怕的样子?莫非,你去过?” 月谣无声无息地走到了和曦身后,冷眼盯着船老大的脸色。 “……我……”船老大叹气,“我爹,我爷!不听祖训,被这个金光吸引,结果还没靠近,水中出现了一个九头怪兽!把我爹我爷还有一大船子的人都吞了!”船老大抹抹眼泪,“贵人,真的不能再靠近了,这里有妖物,我们都会被吃的。” “九头怪兽?”和曦看着他,回头看了眼月谣,“你不是说整个船的人都被吃了吗?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船老大一顿。 月谣冷笑:“有人活着,对吗?” 一个身材瘦小的中年人站出来,语气十分肯定:“不会的,当时的船只出海后……确实没人回来。” 和曦目光在船上九个人身上转了一圈,面色忽然阴了几分,不着痕迹地退后一步,附在何山耳旁说了句什么,何山点点头,转身进了船舱。 “既然无人回来,你是怎么知道这里有九头怪兽?” 船老大道:“我们那儿传说,这里就是有九头怪兽!专挑活人吃!远古时代,还有人专门用童男童女祭祀!” “没错没错!我祖奶奶差一点儿被送去了!” “快回去吧!这儿太危险了!不能靠近了!” 九个人九张嘴,说起话来一点缝隙也不留,说的月谣有些头痛,干脆别过头不说话,望着那金光涌动的远方细看。和曦也略感焦躁地走到一旁,有关是继续前进还是返程的问题陷入了僵局。那九个人见他们无动于衷,仍热切地七嘴八舌,试图让他们现在就决定返航。 何山面色苍白地从船舱里出来,神色怪异地看了眼包括船老大在内的九个人,踩着镇定的步子走到和曦身旁,快速地说了句话,月谣就在旁边,何山说了什么她听不清,但是姬桓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更难看了。 他抓着栏杆的手无意识地一收,片刻之后转身对仍在嘈杂的船老大道:“好!返航!” 月谣想说什么,却被和曦抬手打断。船老大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和剩下的八个人欢欢喜喜地进了船舱,留下和曦和何山以及月谣在船舱里。月谣见他们走了,低声问:“你费尽心思来这里不就是为了去丰沮玉门山,怎么这么轻而易举地就放弃了?莫非你刚才是假意安抚?” 何山小心看了眼身后,对和曦一点头,和曦道:“你有没有发现,刚才有几个人?” 月谣皱眉,想了想,问:“八个?” “九个。” “那又如何?” 何山道:“方才我进船舱看过了,真正的船老大还有刚才的那八个人,全都躺在他们的房间里,已经死了!” 月谣脸色唰地白了,“九个人……九……九……?” 和曦道,“九头??。”他极低地道,“看来这个凶兽在海中蛰伏多年,浸润仙气日久,已经成了妖物,能假人形!方才我们看到的九个人,就是他的九头幻象!” 月谣有些想不通,“他既然可以不动声色地杀了船老大,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让我们离开?如果不是戏弄,那就是不想伤害我们?为什么?” 何山摇头,和曦也说不出缘由。 “还好现在我们已经稳住了他,等他彻底放松警惕时,你们记着,要偷袭,一个人就是一个头,你、何山和环环,一人一刀,便能摧毁他三颗头!” 月谣从未见过能假人形的凶兽,何山也不曾见过,他以为全天下的凶兽都如洛水河畔遇到的那只一样。 船已经掉头返航了,远处金光慢慢地有些黯淡,月谣和和曦、何山同坐一桌,环环则对眼前一盘生肉毫无兴趣,脑袋虎头虎脑地甩着,看那样子似乎早已吃饱。 和曦看了一眼月谣,月谣则低头快速地吃饭,他看着何山,何山不敢隐瞒,很小声地说:“环环把船老大他们的尸体吃了。” 月谣筷子一停,对上和曦略感不满的目光,道,“都已经死了,用来喂环环,也能增加环环的实力,不好吗?” 和曦没说话,心情沉重地低头吃饭。 偷袭计划在深夜,九头??幻化的九个人纷纷进入睡眠,即便床小的可怜,他们也全都挤在一处,漆黑的夜里,他们九张脸发出惨白的白光,像是阴冷白骨,煞是诡异可怖。 月谣和何山无声无息地走到紧闭的大门边,对视一眼,由月谣一剑破开木门,数招利出鸿蒙精准兜头劈去,紧接着环环像一只豹子一样冲出去咬住最外边那人的脖子,一口咬断。 突如其来的变故顿时惊醒了九头??的安眠,九个人瞬间起立,像是僵尸一样笔挺挺地立着,九双眼睛阴森森地盯着月谣和何山,尤其是那颗被环环咬断了脖子的头仅仅半边和脖子连着,毫无生气地耷拉在一旁,流出了深蓝色的血液,很快染湿了大半个身子,流经之处发出幽幽的荧光,刚好照亮将他们连在一起的巨大腿——那已经不能被称呼为腿了,就像一个五人合围才能抱得过来的巨大蛇身。 九个人九张口,包括那只断了脖子的头,齐刷刷开口:“伤吾一毫,必绝汝性命!” 第三十三章 九头??·下 船外风雨骤至,雨点像利箭一样疯狂啊地拍打着船身,狂风吹得船左右摇晃,好像下一刻就要翻覆一样。 九头??的九颗人面脑袋齐齐张大口,黑漆漆的口中密布着无数锋利的小牙齿,它的嘴巴越长越大,慢慢地突破人的极限,似乎要将整颗脑袋都撕裂开去,与此同时,它的九个人身以诡异的姿势扭动着,衣服渐渐被撑裂,露出里面斑驳的鳞片,双手像枯草一样萎缩掉落,最后随着人头突变成一颗颗蛇头,九头??庞大妖异的真身这才显露在月谣面前。 随着它真身的显露,船舱无法装下它的躯体,船舱被迫炸裂出一个大洞,那九头??返回大海,身体不再受约束,越发胀大,最后犹如一条真龙一样盘桓在海面上,八颗脑袋连着那颗被环环咬断的死气沉沉的脑袋上下漂浮在半空中,发出愤怒的嘶吼,“凡人!吾本放尔等一条生路,尔等却不识好歹!留下命来——!” 狂风巨浪铺天盖地地袭来,顷刻间淹没了小小的船只。 月谣感觉自己仿佛一只失去了翅膀的蝴蝶在巨浪里沉浮,抓不住任何可以使力的东西,仓皇扑腾间环环摆腾着四肢矫健地游过来,一把将她背负起来,四掌发出琥珀色的光芒腾空而起,与九头??在半空中遥遥对峙。 那边何山已经找到和曦,两人在一块碎了的巨大甲板上勉强站立。 三个人纷纷仰头望着九头??,心中无不震撼。 九头??实在是太大了,因在海上,它的整个身躯无节制地施展开来,更别提那九颗蛇头乖张敏捷地做出各种攻击的姿态。相比之下,他们三个人渺小得就好像叶子一样,一起叠起来恐怕都没有它一个头来得更高。 月谣握着剑的手因紧张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九头??三颗头分左中上三个方向俯冲而来,嘴里喷着满是腥臭的妖气,熏得月谣几乎呕吐,环环脚踏金光,身形敏捷如鹰,上下闪避着九头??的蛇头攻击,与九头??庞大的身躯相比,环环的就只有它一只眼睛那般大小,九头??几次攻击不中,反而被它一口咬在头部,流出星点蓝色的血液,八颗头愤怒地摇摆,像闪电一样穿梭在海面上,环环驮着月谣闪得有些吃力,好几次被巨浪迎面劈中,趔趄了几下差点兜头栽下去。 “月谣!” 和曦站在摇摆不定的甲板上,浑身上下没一处是干的,狼狈得好像一只落汤鸡。他大声地喊,“月谣!” 九头??一颗头从水底蜿蜒游来,在甲板下不怀好意地破水而出,和曦就像一颗鸡蛋一样被抛上天,眼看九头??就要一口咬住他,环环从斜刺里窜出来,一口叼住他的后领往背上一甩,凌空往上飞去。九头??一口扑空,另外七颗头纷纷从四面八方围过去。 和曦被甩得七荤八素,却仍能准确地从腰间取出一瓶药来,塞了几次塞到月谣手里,“我祖先来过这里,这是能制服九头??的毒药,只要能让他吞下,就能让它昏睡七天七夜!啊——!”说话间一股巨浪袭击他的背部,差点将他掀翻。 月谣拿着那瓶药,几乎是气急败坏地说:“你不早拿出来!”“它只有一颗头是连着胃部的,就是那颗头顶上有一块被金轮印灼伤的蛇头!” 和曦没再往下说,因为环环将他一把丢下去了,好在高度不高。月谣打开瓶子,一股妖异的香味即刻充满鼻尖。九头??一下子感受到了威胁,八颗头齐刷刷挺直,紧接着八双黄色的眼眸阴毒地盯着月谣。 月谣骑在环环背上,隔空遥遥地望着它,很快就找到了那颗顶上有伤痕的蛇头。 环环一偏头从侧缝里飞过,空中甩了个弧度欺近九头??的头顶,一掌拍下,掌风如刀,瞬间刺瞎九头??的一只眼睛,惹来它更加狂躁的反击。 九头??虽然强悍,但环环与之相比渺小得就好像一只苍蝇,让它打不到拍不得,却总是被骚扰,恼火得紧。 月谣明白了,九头??最喜欢的食物不是这些只能打牙祭的小鱼,而是人类。她拍了拍环环的脖子,喊道,“环环!下去!” 一人一兽像一支箭一样冲向翻腾的海面,离海平面还有三五丈的高度时,月谣一跃而下,使出大招海纳百川,顿时掀起巨浪如风暴来袭,如涌的剑气和海水的翻腾相互搅合,顷刻间铺天盖地的巨浪朝着九头??席卷过去。 九头??的八张嘴齐齐张开,发出狂怒的吼声,震得巨浪还没靠近便泄了三分气势。月谣用力拍了拍环环的脖子,环环极有默契地驮着她冲破巨浪直飞九头??的头顶。与此同时,九头??中间的一颗头不再与浪墙对峙,转头冲月谣张大口露出獠牙,蛇行而来。 “就是现在!环环!冲过去!” 环环脚踏金光,不避反迎……和曦站在风雨飘摇的甲板上,头顶是月谣和九头??惊心动魄的纠缠,只见月谣骑着环环快得就像一道光一样飞向九头??,却在寸毫之距时突而转向错开,同时那瓶毒药被准确无误地丢进了它的口中。 “太好了!” 和曦激动地大叫,可接下来的一幕叫他脸色猛一下白了。九头??一口吞了药瓶,药效没有立刻发作,它仍旧以敏捷地姿态蛇形攻击月谣,脖子无限生长,围绕着月谣和环环飞快地绞缠起来,顷刻的功夫就将他们牢牢绞住,此时蛇头在她们头顶,以诡异又夸张的姿态长大了嘴,露出里面像一人高的巨大毒牙,不怀好意地盯着他们。 与此同时,它空着的七颗头已经泄了月谣的海纳百川,整个海面上忽然静下来。大船早已被九头??掀起的狂风暴雨折腾得四分五裂,孤零零地漂浮在海面上,其中较大的一块甲板上狼狈地站着和曦和何山,而月谣和环环则被九头??紧紧缠住,五脏六腑都有不同程度地受伤,随着九头??越收越紧,她明显感觉到肺部空气被挤压,整张脸通红得发紫…… 和曦紧张地盯着月谣,嘴巴无意识地祈求着:“快发作快发作……快快!快发作……” 月谣呼吸越发困难起来,五脏六腑火烧火燎地痛着,她毫不怀疑自己受了不轻的内伤,但九头??的力量太霸道了,被缠住后竟动不得一丝一毫,连环环也被缠住束手无策。 “凡人!八百年前你的祖先伤了我,我本欲放过你们,可你们冥顽不灵,就休怪我报仇雪恨了!”九头??其中一颗头仍旧死死箍着月谣,另外七颗头纷纷蜿蜒过去,立在和曦面前。 尽管浑身都湿了,狼狈得好像一只落汤鸡,和曦仍旧站得笔直,仰头毫无惧怕之意地与它对视。 “九头??,既然我的祖先能伤你,我自然也能。” “哈哈哈哈——!你只是一个凡人,如何伤我?即便是你祖先,当年也是折尽护卫,才勉强伤了我。” 和曦藏在袖子里的手指根根紧握,面上却淡定如常,颇有几分王者之风,他说:“九头??,你若真敢伤我,又何须费尽心思骗我返回?” 九头??的七颗头围着他左右盘桓起来,怨毒的眼睛冷冷地盯着他。 和曦一直关注着月谣,看到她已经昏过去,恐怕撑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他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心里期盼着药效快点发作,一边与九头??继续周旋:“你既然知道我的祖先是谁,自然也知道我是谁。我无心与你为敌,你在此也不是为了守护丰沮玉门山,何不放我们进去,皆大欢喜?” 九头??发出一阵阵闷笑,像极了夏日里的闷雷,隆隆得让和曦心里一阵发慌,“凡人,谁规定我不能吃掉你们。”它其中一颗头突而逼近和曦,张口露出毒牙,迎面而来一股腥臭的气息,熏得和曦几乎吐出来。 “你看……我吃掉你,就像吃掉她一样……唔……呃……!” 和曦期待的药效终于开始发作,九头??忽然眼珠暴突,原本牢牢钳制着月谣的蛇身节节松开,最后像一团巨大的面团一样訇然掉入水面,随着它钳制的松开,月谣仿佛一只失去翅膀的鸟儿坠落下来,一息尚存的环环即刻勉力追下去,一口叼住她的脖子,拖着她到了和曦身边。 “快!”和曦将她抱在怀里,向何山伸出手,何山会意地拿出一个瓶子,他看也不看地倒出七八颗,一股脑儿塞进了月谣的嘴巴里,又对何山道,“你快去给她运气,她一定受了很重的内伤。”何山领命,接过月谣。和曦又去看打蔫的环环,不断地抚摸它的背,温柔地喊他名字,“环环!环环!你是好样的!”说罢竟取出随身携带的匕首,一刀划开自己的手臂,凑过去放在环环嘴边,“快喝,喝了很快就有气力了。” 何山给月谣运完气,扭头看见和曦竟然在给环环喂自己的血,急得差点儿跳起来。 “主人!您怎么能……” “闭嘴!” 和曦没等他说完就吼回去,面色苍白地收回手,何山忙上前为他包扎,看到深可见骨的伤口十分心疼,“主人何必呢?若是为了帮助环环恢复元气,我的血也是可以的,就是要我的肉……” “闭嘴……”和曦看了眼因喝了自己的血而神清气爽的环环,“就是把你的血吸干了也未必能让环环恢复一半的气力。眼下最重要的难关已经过了,要抓紧时间上仙山,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等九头??醒过来。” 何山垂头丧气地称是。 和曦侧着头看不远处金光涌动仙气缭绕的丰沮玉门山,紧紧抿住了嘴巴。 第三十四章 仙剑少和 月谣恍恍惚惚地做了很多个梦,一会儿是年幼的时候被人围着追打,一声声的小骗子小畜生随着拳脚就像雨点一样落在她弱小的身体上;后来长大了一些,她学会了怎么顺利脱身,却仍免不了要挨养父的打,梦境中养父的脸狰狞的就像一头恶狼,却最后倒在血泊里,睁着浑浊的眼睛,怨毒又不可置信地闭不上眼。 血色就像地狱里开遍了的彼岸花一样,朦胧中养父的脸变成了韩萱的尸身,耳边天雨咄咄逼人的指控就像一张精心编制的渔网一样将她缠得透不过气来,冷风中是姬桓将剑扔在自己面前时冷漠的脸孔。 他说:“你自裁吧。” 从小到大、从头到尾,没有一个人会始终牢牢地站在她的身后。秦先生走了,文薇走了,息微走了,而她藏在心底不敢暴露在阳光下的、最深爱的姬桓,却逼迫她自裁。 无数个梦魇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猛地睁开眼睛,一双关切的眼睛即刻出现在眼前,她几乎没有任何思考地弹起来一拳砸过去。随着男子痛苦的哀嚎,她的神智很快回笼。只见何山捂着眼睛缩成一团,发出狼狈的呜咽。 月谣十分抱歉地走到何山面前,诚恳地道了歉,道,“……疼吗?” 何山顶着一只乌青眼不受控制地流着泪道,“你说呢……”他低声哀嚎着,嘀咕了句怪力女。 月谣这才有机会看四周的景象,发现这里已经不是在海面上了,周围满是仙草奇花和异石,光怪陆离又烟涛微渺,不远处云霓明灭,仿佛棉花一样层层笼罩着身后轻易不可见的仙山一重,日升月落的丘峦中央好像被谁横刀劈开,光洁的明月就像镜子一样镶嵌在其中,只等待着金乌西坠,缓缓升起。整座仙山潺潺流水、金沙银粒,花开无声、叶落寂静,静谧得好像异世。 “丰沮……玉门山?” 和曦带着环环探查完了前往山顶的路,走过来,“没错。” 月谣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一觉醒来就会在这里,只记得昏过去之前还被九头??死死地缠着, 当时的自己深深地认为自己死定了,没想到竟然活着,不仅如此,还顺利到了传说中的仙山。只是这里太安静了,安静得不像一座仙山,却像一个荒岛。 “很意外?” 和曦喂了环环一把草,月谣这才注意到他手里拿着一把五色草,一点点地喂给环环吃,一向只吃肉的环环竟吃得十分欢腾。月谣眉头一皱,道:“这是什么?” “仙草,大补的。”他摸摸环环的脑袋,“回去的路上,我们还要靠她呢!” 月谣正想说缓缓驮不动三个人离开东海,何山却顶着一只熊猫眼走过来,“主人,该上山了。” 和曦点点头,一抬头却看见何山顶着那只乌青眼,忍俊不禁,道:“你怎么了?” 月谣尴尬地低下头去,走过去摸了摸环环的脖子,催促道:“我们快走吧。” 丰沮玉门山虽然一直存在传说中,却是真真切切存在的仙山,只是九头??从天地初开的时候就盘踞在它的外围,使它一直无法在世人面前展露真面目,也因此一直存在于传说中了。这里并不像月谣想象中的那样有许多珍奇走兽或是神仙妃子,反而极为安静,除了各色仙草奇花就是神树异石,明明是个洞天福地却没有一只仙兽飞禽。 整座山布满了灵气,月谣越是爬到高处,越觉得神清气爽,整个步子越发轻快,不仅是她,和曦和何山也是一样。 “这里是日升月落的地方,不仅如此,这里还是生命诞生最初之地,所以这儿的灵气非常充沛。” 何山走在最前面开路,月谣跟在和曦身后,听着他讲有关丰沮玉门山的事,她想起很久以前秦先生同她说过的传说。 “我听一个先生跟我说:凡人的始祖复姓华胥,是天神之女,出自丰沮玉门山,她来到人间的时候,带了三颗果子,天神同她说第一颗果子是生机,第二颗是希望,第三颗是黑暗之心。华胥吃了第一颗,拥有了使万物生长的能力,她走遍凡世大地,种下了无数花草树木,人间这才有了无限生机。她又吃了第二颗,怀孕三年,生下了一对龙凤胎,这就是太昊青帝伏羲和女娲大神。” 和曦一声低叹,“可惜第三颗种子,被她身边的坐骑偷走吃下,从此凶兽妖魔横行人间。” 五色草好像有灵性一样贴着月谣的脚踝摇曳,被它擦过的地方有些凉意,还有些许灵力被送入体内,十分舒坦,月谣忍不住道,“这里灵力充沛,华胥生于此地,不知会是什么美貌?” 和曦忽然笑了:“这只是一个传说罢了,或许凡人的始祖真的是华胥吧,那也是被许多神话色彩包围的华胥而已。” “是吗?”月谣思考着,“凡人从懵懂无知到初识慧根,总共三千年、经历不过三朝,无论如何改朝换代,天子之位皆是太昊青帝和女娲大神的后代,或许不是传说呢?只有天神的后代,才能世代继承天子之位,守护人间大地,你说呢?” 和曦没有回答她,而是定定地站在前方,望着豁然开朗的山顶平地,低低地道:“到了。” 从山脚上来,一路都是五色草和七彩的花朵,眼前豁然出现一大片平地,令月谣有些吃惊,但这里是仙山福地,出现什么都不意外。她望着前方,只见平地的中央是一处古朴庄严的祭坛,粗数约有九十九级台阶,无数五色草将祭坛包裹住,无风自舞,空气中漂浮着光彩斑驳的五色水汽——那是五色草的种子。祭坛的中央是一棵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巨大扶桑树,碧绿色的叶子郁郁葱葱地从树枝上延伸开去,好像要将整个祭坛包裹在内,但见其树冠正中心,一柄剑悬浮于空,柔和地绽放出微光,那光芒温和极了,不像一把剑该有的寒光,倒像是创世之初的第一缕光芒。 ——温暖、亲切,充满了生机。 月谣盯着那柄剑,余光看见和曦整个人都紧绷着,便明白了和曦此行的真正目的。 可那是仙剑,凭他一个凡人之力,能取得吗? 和曦忽然跪下了,何山是他的仆从,也随之跪下。月谣只犹豫了片刻,便带着环环一同跪在和曦身后。 和曦一步步地跪行着到了九十九级台阶面前,面色十分沉着。这一段路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跪行到台阶面前时,他的膝盖已经破了皮,些许血流出来,染红了五色草。 他毅然决然地抬头看着高高在上的扶桑树和祭坛,忽然俯身重重磕了一个头。 “大虞第二十九任天子华胥氏不肖子孙和曦,愿奉献自己的生命,恳请天神护佑,赐仙剑少和出世,以匡扶大虞王朝大厦之将倾!” 他字字清晰,月谣在听到他的身份时,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震惊,抬头盯着他,然而和曦却仿佛换了一个人,沉重又庄严地一级一级叩头而上,每上一级便重复一次祈祷之词,九十九级的台阶,当他勉力跪爬上去时,额头膝盖还有手掌,全都鲜血淋漓。 月谣、何山还有环环全都跪在台阶之下,何山虔诚又恭敬地匍匐在地,环环也被仙剑的灵气干扰,有些打蔫儿,只有月谣跪直了身子,抬头直勾勾地看着和曦连片刻休息的时间也不给自己,跪着爬过去,在深深地又磕了三个响头之后,神色凝重地看着祭坛上的龟甲。 古老的易学占卜之法早就在民间失传了,凡间三次王朝更替,只有在帝王之家留下了些许典籍。普通的龟甲占卜之术用来占卜战争、婚假等吉凶,但与天神沟通的占卜之术,除了历代帝王,没有人有这个资格使用。和曦望着那片龟甲,片刻的冷静之后,一口咬破自己的指尖,将血滴了上去。 “大虞第二十九任天子华胥氏不肖子孙和曦,愿奉献自己的生命,恳请天神护佑,赐仙剑出世,以匡扶大虞王朝大厦之将倾!” 他再一次重重叩头。 那血本聚在龟甲顶端,忽然缓慢地开始像四周流下去,露出某个文字的端倪来。和曦伏在地上,肩膀不可遏制地颤抖着,内心波海翻腾着,十分想看结果,却又近乡情怯。 大虞治世已经八百年了,帝畿对五服十一城的控制力开始严重衰弱,先王交给他的是一个病入膏肓的大虞王朝,他殚精竭虑,却也只能维持帝畿可怜的面子。要知道先王刚刚过世的时候,帝畿竟然没有钱为他办一个体面的葬礼,最后使者走遍了太华城、鹊尾城、幽都城和君子城,才终于借到了一些钱,当先王终于能下葬时,他的尸身已经快要烂光了。 他终于有勇气起身,然而龟甲上那血红色的“否”字,就像一记惊雷,劈得他如坠入无边绝境。 大虞王朝……真的要完了。 他秘密策划了多年,孤注一掷地来到这里,想到途中会遇上无数种困难,却没敢想最后竟是这样一个结局。 ——否。 他不配取少和剑,而大虞王朝,即将走向坟墓…… 第三十五章 跟朕回帝畿 丰沮玉门山没有风,到处都是五色草,细腻的霓光布满了山顶,像是云霓一样轻盈温柔地笼罩在三个人身边。 月谣和何山远远地站在祭坛下方,望着负手站在山崖边的和曦。 他从来没有这样颓然过,即便从小被先王寄养在老臣家长大,吃尽了苦头,也没有像现在这样失望。他从先王手里接过了这个岌岌可危的王朝,壮志凌云地想要一振先祖威望。确实在他登基至今的十年间,帝畿开始展露出勃勃生机。 他鼓励耕种,减轻赋税废除各种苛捐杂税,十年间帝畿辖内的百姓也不再饱受饥荒之苦。他又下令废除贱民制,不拘一格用人才,改革推举制,朝廷之上因此涌入了不少良才,一扫之前的颓靡气氛。不仅如此,他多次扩招王师,且只要有功绩,不管出身如何,都可以破格晋升。 可那还不够,十一城经过数百年的发展壮大,根基深厚,已经不是靠帝畿过去几百年的余威可以震慑住的了。每一个城主手里有大量的兵马,有地方民望,富可敌国,甚至像偏远的双身城,还有许多不为人知的秘术。而帝畿的空虚从两百年前就已经开始了,这不是说他经过十年的努力可以挽救的颓势。他必须要得到仙剑少和,只有借神的名义才能真正震慑住十一城。 可是占卜的结果是否,他不能取少和剑,这就不得不考虑用其他的方式了。 冷静如和曦,面对这种不可扭转的结果,已经开始扫去内心的颓势,准备下一步谋划了。 他深吸一口气,转身回到何山和月谣面前,淡淡地说:“我们回去吧。” 月谣明白他的意思,若他是普通人她还会反对他打算骑着环环离开东海的想法,但他是当今天子、是华胥和曦,她不能反对。 环环吃够了五色草,体力大增,块头又变大不少。她在月谣的轻抚下乖乖地趴低身子,顺从地让和曦、何山还有月谣爬上自己的背。 环环足下生风,低吼一声,像一支离弦的箭一样腾空而起,很快丰沮玉门山的云岭被远远甩在了身后。月谣回头看了一眼,那寂静了千万年的仙山,就像一个女子一样温柔地浮在海面上,即使凡间数次沧海桑田,它也仍旧是那样静谧祥和的模样,承载着日与月日复一日地东升西落……好像凡间无论发生什么样的事都与它毫无关系。 回到东海边上的小镇,和曦并没有急着分别,而是带着月谣走到僻静的地方,问道:“月儿,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吗?” 自从知道了他的身份,月谣就显得拘谨起来,“我……我打算回武馆。”她现在仍旧是武馆的人,任务已经结束,自然是要回去的。 和曦点点头,若有所思,没有立刻说话,气氛怪异极了,月谣尴尬之余摸了摸环环的脑袋,只听和曦又说,“跟朕回帝畿吧。” 月谣啊地一声抬起头来,显得十分诧异。 “你的能力不能浪费,帝畿需要你这样的人才,来朕的身边做亲卫,三年之内,朕可以封你为禁卫队长,三品。” 月谣有些发懵,半晌没有说话,和曦又说,“以你的能力,禁卫队长是唾手可得的。你不必受谁的威胁,不必为了生存东奔西走,天下之大,除了朕没有人能动你……还是说,你更喜欢现在这种随时会丢掉性命却没有对等回报的日子?” 月谣咬着下唇,抬头看着和曦,问:“陛下……为何要找我?”她看了一眼何山,“天下人才济济,我只不过是沧海一粟,平凡又平庸。” “没有一个平庸的人可以打退瞿如,也没有一个平庸的人可以保护朕毫发无伤地往返于丰沮玉门山。” 和曦的话听上去非常有诱惑力,三品武官,这是一个不小的官职。但是…… 她退后半步,平静地说:“多谢陛下厚爱。我只是一个粗糙的武人,只想和环环一起过平静的日子。宫禁法度森严,我恐怕无法胜任。” 和曦看着环环,眉头一蹙:“你毕竟是人,而环环是凶兽,你不可能一辈子带着她到处走。凡人对凶兽的忌惮和厌恶,你是知道的。这样下去你是不可能过平静的日子,除非你在山里就像一个野人一样生活。你宁愿这样也不愿意来帮助朕?” 月谣一句话不说,蹲下来抱了抱环环,起身对和曦说:“环环是我唯一的朋友,我不舍得……”虽然说着不舍得,但心里却又十分向往那种有许多朋友,每天过得十分平静的日子,和曦说得对,环环毕竟是凶兽,感情再好也不能对她倾诉内心的痛苦。但是做和曦的护卫,就要被卷入各方斗争中,他虽然是天子,却也有诸多危险和无奈,权力的斗争复杂又凶险,这样的日子又是她不愿意过的。 和曦见无法说动她,便不再多说,只十分惋惜地说了句好吧,“就此一别,各自珍重吧。” 月谣迟疑了一下,忽然鼓起勇气道:“陛下还记得与我的约定吗?” “你是说息微?” 月谣点点头,“陛下还会不会……” 和曦眼底里泛起一层冷意,掩饰在微笑里,“当然,朕一诺千金。” 月谣如释重负地笑了,万分诚挚地跪下磕了一个头,“多谢陛下。” 和曦神色复杂地看着她的头顶,最终一句话也没有说就走了,然而没走几步,月谣却再次叫住了他,他回头,但见她两三步跑过来,眼睛闪过星点光芒,很轻地说:“少和剑求取失败……天神的意思或许是以陛下的英明才智必定能令王朝中兴,根本无需少和剑相助。” 和曦忽地一笑,就像春天的微风一样温和,他最后什么也没有说,转身走了。 风忽然大了起来,吹得他的头发飞扬,背着清晨的阳光,就像一把锋利的宝剑,承载着令天下为之动震撼的锋芒,让月谣有些睁不开眼。 “主人。”何山毕竟从小跟随和曦,即便和曦不说,也能猜到一两分他的心思,“是否需要……?” 和曦走得远了,东方边陲小镇远远地嵌在身后,他停下脚步,面色冷峻得就像寒夜里的星光,“你的人不要出面。” 何山有些不解:“这……” “把她的行踪泄露给逍遥门。” 何山问道:“新掌门?” 和曦眼睛微微眯起,“不,姜青云。告诉他,月谣正在找机会向他复仇。” 何山明白了,姬桓毕竟是月谣的同门师兄,即便月谣触犯了逍遥门的门规,犯下死罪,但两人有交情在,少和剑的事仍旧有可能被泄露,而姜青云却是月谣的仇敌,仇敌见面除了搏命什么都 不会说。 他抱剑领命,只听和曦思考片刻,又吩咐,“安定武行的人,一个也不留。” “是!” 和曦遥遥望着西方天空,淡淡一声叹息,言辞之间没了方才的冷酷无情,竟有几分惋惜:“朕已经给她生路,是她不愿意走。可惜……” 回去的路上,月谣怕节外生枝,没有如来时那般走回太华城,而是带着和曦给的尾款三千金,威风凛凛地骑着环环飞回了太华城,只是如今的环环因吃了仙草,体型庞大,无法再睁着眼瞎说她是老虎,她不得不在太华城附近的山里将环环暂时安顿,这才进了太华城主城。 她进城的时候刚好过了宵禁,街上行人凋零,一轮圆月就像明镜一样高悬于空,将她的影子无限拉长。走了一个多时辰,安定武行终于赫然在前方,然而还没靠近,她忽然闻到藏在空气中不可忽略的血腥气。 从十二岁那年杀了养父开始,她对血腥味极为敏感,当下心头一紧,推开了安定武行的大门…… 眼前的情景叫她说不出话,月光清晰地洒在地面上,照亮每一个角落,也将地上横陈的尸体照得无比清晰,偌大一个安定武行,上百个武师,竟然没有一个人活着,所有人都被一刀毙命,空气中甚至还有浅浅的来不及褪去的迷香。 月谣仓促地走过每一个角落,除了凌乱的尸体,什么都没有。 她有很长时间无法思考,事实上虽然她杀过人,但却对杀人十分反感,尸体是她极为厌恶的东西。一刹那她再次想起了韩萱,整个人从头到尾不寒而栗。 当时就是这样,韩萱忽然死在了她面前,她成了千夫所指,所有人都认为她是凶手,她被迫叛离逍遥门,从此过得人不人鬼不鬼。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的,月谣抹去了一切她回来过的痕迹,趁着夜色浓重,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安定武行。 不管是为了什么原因,不管谁是凶手,她也不想被人冤枉,再也不想经历这样的事了! 城门早就关上了,幸而她轻功出众,不被人发现地跳上城墙只是轻而易举的事。直到天亮了她才来到安顿环环的山林了,环环还没等她呼唤,远远地就闻到了她的气息,一溜烟从深山老林里窜出来,亲昵地用脑袋蹭了蹭她的脸,像一只猫儿一样乖乖地蹲在她面前。 月谣没有带着她立刻离开,反而在深山老林了藏匿了几天。 整个安定武行的人都死了——除了她自己,这样的事很容易就被人怀疑到那个唯一活着的自己身上,太华城她是万万不能再回去了。 她忽然感到十分悲哀,天下之大,竟然没有自己的容身之所。 她才十九岁,正是花儿一样的年纪,合该享受生命的美好,她却像一只可怜的流浪狗一样,总是为容身之所担忧,为了下一顿没有着落的饭发愁。她其实要求的并不多,不想要万贯家财,也不想位高权重,她只是想在一个安静的小镇子里,有一两个好友,每日过得平静但却充满滋味,不用担心下一刻是否会死,也不用被人欺负。 可就是那样微小的愿望,上天也不愿意给予,这个多数人都能得到的幸福,在她的身上成了最珍贵又难以得到的东西。 “环环……”她坐在溪流边上,山里的泉水透明又清澈,干净得仿佛能涤荡人心,“你说我该怎么办?我可以去哪里?” 环环趴在她身边,十分享受午后从林子里漏下来的阳光,发出餍足的呜呜声,没有说话。 ——你毕竟是人,而环环是凶兽,你不可能一辈子带着她到处走。 和曦的话不期然出现在她脑海里,她咬着唇神色复杂地看着悠闲晃着尾巴的环环。 “是啊……我毕竟是人,而你却是凶兽……”她无意识地喃喃自语,或许是感受到了她的挣扎,环环忽然睁开眼,琥珀色的眼睛看着月谣很久很久,目光澄净得就好像山间的溪流。月谣心底无法抑制地涌出难过,俯身用力地抱住她,紧紧抿着嘴唇一句话不说。 然而环环发出低低的呜咽声,竟晃着头挣开了她的怀抱。 “环环……?” 环环的前爪在地上刨了几下,好像在发泄什么,片刻之后忽然扭头走了开去。 月谣心头一紧,猛地站了起来,然而环环却慢慢地往林子深处走去——就像七年前在阳污山那样,连头也没有回。月谣感受到了她想做什么,突然大叫一声,快步追了上去,然而环环猛然加速,敏捷地在林子里跳跃着,顷刻的功夫便没了影子。 月谣追了几步,眼前却除了浓郁的大树和野草灌木,什么也找不到,鸟鸣声稀稀落落地传入耳朵,却好像在唱诵远古寂静的诗歌,让她如坠无边寒境。 她站在原地,等了很久很久,直到天渐渐地黑了又明亮,整整一天一夜之后,她才慢慢地垂下头去,数日不曾梳理的额发颓然地落了下来,遮住了她一半的视线,勾勒出一丝灰败又孤独的气息。她靠在一棵参天古木上,慢慢地滑下去坐在地上。 “环环……” 第三十六章 路遇悍匪 马车缓慢地行驶在崎岖的偏僻小路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老旧的车辕好像下一刻就要散架,饶是如此破旧,小小的马车里却载着十几个少女,各个如花似月,却又惊慌失措,发出低低的哭泣声。月谣头昏脑涨地醒来,入目就是这般情景。马车里空间有限,她一坐起来,头几乎碰到了车顶。 她重重揉了揉眉心,那颠簸产生的眩晕感才消退一些。她只记得自己离开山里后,打算去双身城,沿途几乎都是荒原,好不容易才有了一家客栈,便进去想要吃一顿热的,之后的记忆就很模糊了…… 她目光在所有的女子身上转了一圈,最后落在身旁泪痕干了的女子身上,一出声才发现自己嗓子嘶哑得好像锯子一样。 “他们要把我们卖掉。”那紫衣姑娘情绪低迷,抱紧了自己的双膝,显得十分无措。 “卖去窑子里?” 那姑娘不说话了。 马车是全封闭的,除了前面的车门,没有一丝光亮透进来,月谣悄悄爬过去掀开车帘,看到两个车夫一左一右地坐在前头聊天,前方还有两个人,各个人高马大,看起来似乎是盗匪。 似乎是察觉到了身后有异常,赶车的忽然转过头来,只看到车帘因马车颠簸而轻微晃动的样子,他暗暗骂了句娘,继续和身边人说话。 “大哥真是的,一向都是卖进鹊尾城的,怎么这次要大老远去什么君子城,要是路上死了一个,不是亏死了!” “鹊尾城的那些老婆子们精得就跟猴子一样,每次都要砍价。” “诶,我瞧着这批都不错,要不玩玩?反正迟早要给别人的,还不如我们……” “得了吧!被你糟蹋过还能卖个好价钱吗!” 月谣坐在车帘边,将他们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若放在平时她早就一剑一个宰了,可眼下虽然清醒,但浑身无力,别说这些人了,这里随便一个姑娘都能制服她。 她抓住隔壁的姑娘低声问:“马车走了几天了?” 被抓住的姑娘除了哭什么反应也没有,反而是方才的紫衣姑娘细弱地说:“五天了,你已经昏睡了五天了。” 难怪浑身无力,恐怕不仅是药效问题,五天没有进食,体力剧烈流失才是主因。她又问:“这些人都是什么人?” 紫衣姑娘摇头说不知,“大概……是流匪吧。” 月谣推测他们方才说的话,差不多可以肯定在进君子城之前,只要不出意外,这里的人都不会有大碍,眼下最关键的就是尽快恢复体力。 她靠在马车上休息,可五天没有吃喝的身体太过虚弱无力。 马车颠簸了一天,天黑时,顺利地到了一个废旧的村子,月谣被拉扯着下马车,这才看清楚流匪的面目——个个人高马大,好在细数下来才四个人。 她混在姑娘们,低头佯装害怕,一路乖乖的,成功地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呜呜……”紫衣姑娘忽然哭了起来,声音不大,却引得其他的姑娘们纷纷啜泣,一时间到处都是低泣的声音,晦气得很。 “不准哭了!”髯须大汉恶狠狠地走过来,一手一个抓过姑娘们的头发狠狠晃了几下,力道之大生生扯断了她们的一缕头发,人群顿时安静了下来,却散发着因过度害怕而诡异的寂静。 月谣低着头躲在后面,忽然感觉头顶笼罩下来一阵阴影,紧接着身边传来一阵惊呼,隔壁的姑娘就像拎小鸡一样被一把拎走了。 “过来!”髯须大汉拖着她粗暴地往外走,嘴里吐着粗话,“妈的憋死老子了!这一路只准看不让干!今晚说什么也要爽一下!弟兄们!大哥那边有什么事兄弟我担着!来来来!哈哈哈哈!” 那被拎走的姑娘吓坏了,拼尽吃奶的气力挣扎,然而不管她怎么挣扎都抵不过壮汉的气力,身体在地上划出一道深深的痕迹,终究还是无力地被拖走了。伴随着她尖锐的哭声,人群中再也抑制不住地充满了哭泣声。 月谣的手被紫衣姑娘无意识地攥着,只见她睁大了一双眼睛没有哭,但已经完全被吓懵了。随着髯须壮汉说完话,剩下的三个男子眼睛里泛着不加掩饰的光芒,手里掂着两个馒头,就像扔骨头一样随手丢过来,一边丢一边喊:“快抢啊!谁抢不到大爷我就找谁好好痛快痛快!哈哈哈!” 剩下的姑娘们就跟疯了一样扑上去抢馒头,即便有谁运气好抢到了馒头,也很快被其他的姑娘们抠着嘴抢走了。月谣体力不济,根本连站起来都没气力,更别提跟别人抢了。那紫衣姑娘有心去抢,却又灰头土脸地无功而返。 “姑娘们!”独眼男子上下抛着手里的馒头,笑得一脸诡谲,“想不想吃啊?” 所有人都饿了整整一天了,刚才的馒头也几乎没有抢到多少,各个睁大眼用哀求的眼神可怜地看着他,然而独眼男的视线在所有人身上转了一圈,突然手向下一翻,将白花花的馒头一把丢在地上,紧接着用沾满了泥土的靴子狠狠踩了几脚,直到馒头上布满了黑黄色的泥土,看不出馒头的形状后,才恶劣地笑着说,“哎呀,掉在地上了!真是太可惜了!你们谁没有抢到啊,乖乖出来吧!叔叔会好好疼爱你们的!” 一共才两个馒头,十几个人抢,几乎是所有人都没有抢到。姑娘们战战兢兢地缩成一团瑟瑟发抖,谁都阻止不了剩下的三个男子就像挑选奴隶一样挑选她们。 正当他们尽兴挑人的时候,月谣陡然从人群里爬出来,手脚并用地爬到那个沾满了泥土的馒头边上,几乎想也没有想地就抓起那只馒头,仿佛那是人间最美味的珍馐一样,张口就咬。 她的举动令所有人都十分意外,就连那三个悍匪也惊讶极了,然而随即而来的却是哄然大笑,“像狗一样!哈哈哈!” “这也吃得下去!瞧她!连狗都不如!” 始作俑者独眼男放开了手里的女子,好奇地走过来,在月谣面前蹲下,笑得一脸阴毒,“哈哈哈好好好!吃吃吃!我这儿还有,还有呢!”说着从同伴手里接过又一只白馒头,用力在地上踩几脚,直到比月谣嘴里这只还有脏之后,递过去在月谣嘴边粗暴地做塞的动作,一边恶声恶气地喊,“快吃快吃!吃了它今晚就放过你!哈哈哈!好孩子!来来!”月谣狼吞虎咽地吃完了第一个,喉咙因长时间没有进水而被噎住,她憋红了脸用力地咳嗽,独眼男转身就去舀了一小碗水来,却当着月谣的面抓了一把泥土丢进去,“渴了吧,来!喝了它。喝了它就不渴了。” 月谣死死地盯着那碗黑乎乎的水,眼神就像狼一样凶狠满含戾气,却掩藏在凌乱的额发下,谁也没有注意到。 她一把捧过满是泥土的水,仰头一饮而尽,再一次抓过独眼男强迫塞过来的馒头,大口大口地下咽。直到她将两个大馒头吃下,独眼男这才带着餍足的笑容站起来,一脚将她踢开。 她跪趴在地上,耳旁充斥着姑娘们痛苦的呼喊和男人们恶劣的大笑,像是利剑刺破她的耳膜。她冷冷望着地上的泥土和脚印,若是有人看到她的眼神,一定会被那仿佛地狱里的恶鬼一样阴戾的目光吓到,但此时除了头顶一轮皎洁的明月,什么也没有。 月光那样明亮,肆无忌惮地照亮这个废旧村子里发生的一切…… “嗷呜——!嗷呜——!” 狼嚎毫无预兆地传入这个荒无人烟的小村庄,在这个乱世,到处都是这样被废弃的村庄,最后都成了野兽绝佳的栖息地,在这样的野外出现狼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四个男人纷纷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一个个竖起了耳朵,警惕地看着四周。髯须大汉走进来,高声道,“好像有狼!” 独眼男极不爽地从一姑娘身上下来,一边提裤子一边道:“妈的好好的兴致被搅了!哪里有狼!老子一手一头,把他们都活剥了皮!”说着走过去抄起大刀,吆喝着叫上髯须大汉一起往外走。 被那么一搅和,姑娘们暂时又安全了,只可惜方才已有两个相貌出挑的惨遭毒手,剩下的全都吓得魂不附体,一眼看去,只有那个紫衣姑娘不知道什么时候躲到了坛子里,竟毫发无损。 月谣用力握了握手,发现体力已经开始恢复了。 过不了多久,外面传来叫骂声,紧接着独眼男和髯须大汉恶狠狠地揪着一个瘦弱的男子走了进来。说那男子瘦弱其实有些不符,但是他的体型和髯须大汉一比,就像一只小鸡一样可怜。髯须大汉一脚往他肚子里踹,紧接着拳脚就像雨点一样密集地砸了下去。 “叫你装神弄鬼!妈的!还狼嚎!吓唬谁!看你爷爷我今天弄不死你!” 那男子竟也十分硬气,那么重的拳头落在身上,一声也不吭。 他沉默不反抗的样子不知怎的刺激了施暴者的神经,竟抬起脚朝那个男子的心窝子狠狠踹了下去。若是这一觉踹中了,这个男子必死无疑…… 咻——! 一道极其细微的黑影破空袭来,像是一把利剑凭空划破平静的气流,与髯须大汉那一脚正面迎击上,逼得髯须汉毫无预兆地后退了一步。 “谁!” 这一变故令四个悍匪再一次提高警惕,然而目光在周围搜寻一圈,却只看见原本毫无抵抗力地趴在地上的月谣不知什么时候站了起来,冰冷的夜风吹得她凌乱的额发危险地扬起来,月色下的眼睛阴戾得就好像恶鬼…… 第三十七章 洗耻 月谣的气息太过凌厉,髯须大汉和独眼男同时感受到了巨大的威胁,但内心仍旧对她十分轻鄙。 “看什么看!” 月谣走过去,手心里有什么东西在月光下冷冷地反射着冷光,髯须大汉一看,才发现那是一支钗子,不知是谁的、又不知是什么时候掉落在地,却正好被月谣捡了去。 挨揍的男子吃力地仰头,正看见月谣缓慢地走过来,每走一步,她的脚下就好像有什么被踩碎,四周明明没有风,却无端端地让他感到胆寒。他知道,那是势,是凌厉无比想要将对方置之死地的气势。 独眼男擒着刀,冷冷一笑,“怎么,饿了还是渴了?想吃馒头吗?”话音刚落髯须大汉哈哈大笑起来,其余两个男子也笑起来,然而很快他们就笑不出来了。 平静的空气里无声穿过一道冷光,笔直对着独眼男的右手飞去,电光火石之间就挑破了他的手筋,大刀应声落地,伴随着的是独眼男惨痛的哀嚎。 这一下髯须大汉再也笑不出来了,另外两个男子也纷纷变了脸色,三人无形之中形成合围之势,将月谣困在中间。 “小……小心。” 男子躺在地上,轻轻地提醒着月谣。 “宰了她!”随着髯须大汉一声怒吼,三人同时亮刀,挟着千军万马的气势重重挥下。若是普通人早就被头顶这三把刀剁成碎块了,然而月谣听风准确地判断出最慢的那一刀,身形微错,抬手就挡下了身后最快那一刀,紧接着捏住他的手腕,对方还没来得及错愕,手腕连着手肘传来断臂之痛,片刻的功夫就被夺了刀,而后空气中传来巨大的金石交击之声,连着两下,先后逼退髯须大汉和另外一个人。 髯须大汉退后几步,脸色已经极端难看了。 他们一共四个壮汉,而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小姑娘,却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连伤了两个,手法干净果断,看得出是个心狠手辣的主。 他后退半步,皮笑肉不笑地试探道:“姑娘,不知是何方高人?兄弟们眼拙,方才冒犯了。” 然而月谣不说话,眼睛枭狠地盯着他,头微微地一歪,髯须大汉准确捕捉到了她眼睛里的杀意,本能地身体后仰,堪堪躲过月谣破空袭来作为暗镖的半截发簪,然而不等他庆幸,只听前方又一声哀号传来,竟是月谣徒手折断了簪子,将另一半射中了第三个人的膝盖。 髯须大汉眼前一花,月谣已经迫近眼前,飞刀如锤迎面挥下,髯须大汉抬手格挡,铮地一声响后,二人复又分开,髯须大汉横刀胸前,额头冒出了一层细细地冷汗。 “去死吧!”大刀寒光厉现,挟着气吞山河的气势直扑而来,髯须大汉下意识地再次格挡,可那气势太强了,大刀竟然应声裂出一条细缝,那缝越来越大越来越多,最后竟乍然裂开,刀气如入无人之地一般,迎着髯须大汉的面直冲过去,只听一声凄厉的哀嚎,髯须大汉脸上数道深可见骨的血痕,仰倒着重重摔在地上,瞬间就没了气息。 剩下受了伤的三个男人下意识地噤声。 髯须大汉在寨子里可是仅次于大哥的好手,然而这样的好手在月谣面前,竟脆弱得如此不堪一击。 月谣缓慢地收回刀,月光下刀面上的血冷冷地滴下来,像一条快要干涸的小溪一样。她原地站了片刻,转过头来,漆黑的眼眸背对着月光,阴冷得让独眼男不战而栗。然而月谣似乎没有要动他的意思,而是慢慢地走到了另外两个人面前,对他们的求饶置若罔闻,手起刀落便将他们一刀刺死。 这一幕太可怕了。 被劫俘的姑娘们还没走出要被悍匪侮辱的巨大恐慌中走出来,就看见月谣连杀三人的情景,个个吓得魂不附体,连哭也忘了,有两个身体孱弱的,已经昏了过去。 独眼男趁着月谣不注意想要逃跑,然而爬起来还没跑两步,小腿便被什么尖锐之物刺中,当即摔倒,满嘴都是泥。他惊慌不已地回头,月谣已经到了面前。 方才那个狼狈地抢馒头吃的柔弱女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一扫之前的颓弱,对这里所有的人举起了屠刀。 死到临头,独眼男大吼一声,想要拼死一搏,然而他那半吊子的功力在月谣眼里就像一只狂吠的小狗,只需轻轻一提就能轻易摔死。她单手就扣住了他的手腕,继而狠狠一脚踢去,顷刻就瓦解了他的攻击,独眼男捂着肚子躺在地上毫无招架之力,只能眼睁睁看着月谣站在自己面前,高高举起大刀,复又狠狠当胸扎下…… 周围一下子寂静了,月谣站在月光下,身体站得笔直笔直的,时间好像在她身上凝固了一样,空气中飘荡着淡淡的血腥气。一干姑娘们从未见过这样的情景,这比要将她们卖掉还要有冲击力,人群中有人吓得啜泣起来。 紫衣姑娘不知什么时候从坛子里跑了出来,三两步冲到那个瘦削的男子身边,将他扶起来关切地喊:“大哥,大哥!你还好吗?” 月谣像是被什么冲击到,猛地回过神来,一把将大刀丢在地上,大步走到悍匪们放干粮的地方,快速翻出一袋馒头来。紫衣姑娘还在关心自家大哥,忽然眼前一暗,月谣手里提着一个袋子走到了自己面前,她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肩膀,只见月谣从袋子里掏出两个馒头来,道:“吃吧。” 她看着脸上手上都沾着血的月谣,看见那馒头也被印上了两个血手印,哪里还吃得下,忙摇头嗫嚅着说不用了。月谣没有多理睬她,走到其他姑娘们面前,冷冷地将袋子往地上一扔,也不说话,自己走到角落里,什么也不想地又开始吃了起来。 眼前是四具死尸,空气里到处弥漫着血腥气,这样的环境下姑娘们哪里还吃得下去,纷纷抱成一团,祈求黎明快点到来。 月谣嘴里干得难受,拍了拍手里的馒头碎屑,走过去去取悍匪们放在一旁的酒,余光一瞥,只见髯须大汉魁梧的身体仰面倒在地上,一双眼睛暴突,保持着临死前不可置信又极度恐惧的模样。一刹那月谣的脚好像被什么钉住一样,一动也动不得了。 记忆中的恐怖画面与此时重叠在一起,就像雷一样劈得她心神涣散。 当年的养父,也是这样倒在地上……死不瞑目。 瘦削男子半躺在紫衣姑娘怀里,身上的伤已经不那么痛了,事实上除了小腿上伤的比较重以外,其他都是皮肉伤,在挨打之前他早已护住了自己几个关键的部位,伤得并不重。他的注意力并不在这个结拜小妹身上,而是紧紧地盯着月谣,只见她走到一半像是被什么吓到一样定住不动了很久。 这是很奇怪的,像她这样一个为了生存连沾满了泥土的水和馒头都咽得下去、为了报仇连眼睛也不眨一下就杀了四个人的来说,还能有什么能吓到她? 没多久之后,月谣突然动了,却是弯腰捡起不知道是谁的大刀,三两步冲到髯须大汉面前,手起刀落,极其干净利落地挖去了髯须大汉的眼睛…… 紫衣姑娘听得身后姑娘们惊恐地尖叫,下意识地看去时,月谣已经一把丢掉大刀,失魂落魄地走到角落里,一句话也不说地坐下了。 “巧儿……”怀里的人动了动,似乎想坐起来,紫衣姑娘忙将他扶起来,“巧儿,快扶我过去。” “大哥?” “她不是坏人,她救了我们,不用怕。” “……好。” 连着杀了四条人命,月谣终究是做不到泰然处之,可也不像第一次杀人那般惊慌失措。她悲哀地发现,自己在杀人的过程中,竟然平静得就好像切猪肉一样,就连事后也不觉得有多少恐慌。 她深深地抱住自己的双膝埋下头去。 耳旁传来一阵笨拙的脚步声,她倏地抬起头,却见紫衣姑娘搀着那名男子走到了自己面前。那男子方才是被人提进来的,又蜷缩着被人打了一顿,月谣一直都没看清楚他的面目,此时看得清楚了,才发现对方仪表出众,虽一身粗布,却难掩一身秀气。 他掸了掸衣服上的尘土,极其慎重其事地躬身道谢:“姑娘,多谢救命之恩。我叫燕离,这是舍妹巧儿,大恩一时难以报答,还请姑娘留下姓名,日后若有机会定当报答。” 月谣冷冷地看着他,再看一眼壮着胆子没有跑走的陈媚巧,低声说:“要报恩就叫这群女人别哭了,吵得我头疼。” 燕离看了眼那群吓坏了的姑娘们,冲陈媚巧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忙过去安慰姑娘们。燕离吃力地扶着断墙坐下来,不仅没有惧怕月谣,反而十分关切。 “不知道姑娘是哪里人士?我们兄妹二人日后若是得了机会,也好去找姑娘。” “无家之人。” 燕离讪讪地一笑,又问:“看姑娘身手不凡,似乎出自某个名门正派,若是能告知也是一样的。” “无门无派,无师自通。”月谣不耐地转过头去,“你问完了吗?” 第三十八章 三姓兄妹 燕离忽地笑了,尽管脸上挂了花,红一块紫一块的显得狼狈不堪,但仍旧难以掩饰他英俊的容貌,尤其是笑起来那无害的模样,让月谣减了几分敌意。 “姑娘接下来要去哪里?既然无处可归又无门派,总会有个去处,能留下些信息,日后也方便……” 月谣眼神一下子落寞起来,望着脚边随风摇曳的小草,随手拔了起来,淡淡地说:“无家可归,无处可去,你不必报恩了,我也只是顺手。” 燕离望着她孤冷的模样,放松了身子也同她一起靠在断墙上,遥遥望着天上的明月,轻快地说:“天下之大,原来我和巧儿不是个例外。” 月谣奇怪地看着他:“你什么意思?” “我和巧儿和你一样,无家可归,无处可去。不知道明天会在哪里,不知道下一顿会不会饿肚子。” 月谣喉头一动,心底里一股异样的感觉油然而生。 燕离又说,“眼下天下动荡不安,凶兽尽出,人有的时候比凶兽还要凶恶……”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兴致勃勃地坐起来,“姑娘,既然你也无处可去,不如和我们一起去帝畿吧!” “帝畿?” 燕离眼睛亮得好像天上的明星,道,“是!帝畿!天子下了征兵令,无论是男是女都有资格入伍!我和巧儿都打算去!” 月谣眉头一皱。 “天子继位后,废除贱民制、轻徭薄税,眼下十一城各自为政,城主府派系林立,只有帝畿才是欣欣向荣的姿态,才会欢迎我们这样的人。帝畿推行新法,只要有战功、只要斩首够多,谁都可以当将军!就是大司马也能做!” ——你的能力不能浪费,帝畿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以你的能力,禁卫队长是唾手可得的。你不必受谁的威胁,不必为了生存东奔西走…… 月谣猛然想起分手前和曦说过的话。 燕离这番话若是在一个月前说,月谣或许并不会为之心动,可现在她没了环环,又只身到处流浪,才发现这个天下有多不安,危机有多难以设防。燕离的提议……或许值得一试? 天渐渐地亮了,这个充满了罪恶的夜晚终于要过去了。 姑娘们经过一夜的惊魂不定,此时都面有倦容,月谣靠着墙壁小小地眯了一下,抬头看见东方天空露出了鱼肚白,于是起来走到那四具尸体的身边,粗暴地搜索他们的身体,从他们身上各自搜出所有的银钱,粗粗分了分,交给燕离。 “……?” “给她们,回家的路费。” 燕离回头看了眼抱成团的姑娘们,点点头接过,然而要站起来时却发现脚上完全不能使力,低吟一声又坐了回去。 “你的脚……” 燕离疼得直抽气,即便这样还是勉强挤出一个笑,“没……没事……可能是断了……” 月谣蹲下来摸了摸他的脚,摸到伤处时,燕离忍住没有出声。“没事,还没断。”月谣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手在他的脚上轻轻摸了两圈,陡然发力,顿时一股钻心的疼痛猝不及防地袭击了燕离的头皮,疼得他冷汗直流。 月谣站起来,道,“好了。” “谢……谢谢。” 月谣拿着钱走到姑娘们面前,将钱往地上一丢,道:“这里的钱你们自己分,就当是回家的路费。” 姑娘们一开始怯生生地不敢拿,后来有一个壮着胆子拿了,接下来就全都放开了胆子拿钱。姑娘们拿了钱,怕月谣反悔,三三两两地结伴很快就走光了,整个废旧的村子只剩下他们三人。 “你的脚还好吗?” 陈媚巧扶着燕离站起来,他已经好了很多,道,“没什么大事,只是走路可能……” “马车还在,你不用走路,来。”月谣走过去,一把架住他,她个子比陈媚巧小,但是气力不知道大上多少,当即把燕离整个人架住,轻松地上了马车。她见陈媚巧一脸倦容,面上虽冷,但言语却多了几分关怀,“我来驾车,你去休息吧。” 车轱辘在破旧的石子路上印出两行浅浅的印子渐行渐远,整个村子再次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就在月谣她们离开不久,这个荒无人烟的小村子再次迎来了一批人,不同于的是来的人个个训练有素,似乎是某个门阀豢养的死士。他们的目的性极强,在小村子里搜寻了一圈后,最后找到了月谣一行人昨晚休息的地方,只见那四具死尸犹自像死狗一样躺在地上,血液早已凝涸,尤其一个人还被割了双眼。 “好利落的手法,看来应该就是少城主要的人。” “追?” “追!” 月谣驾着马车一路向北,沿途虽然没什么人烟,但胜在风景优美,加上走之前搜走了悍匪们所有的干粮酒水,很长一段路他们都不用担心饿肚子,因此他们一路几乎可以说是游山玩水。 如此轻松地行了一日,月谣将马束在树上,喂了些草料,掀开车帘对燕离和陈媚巧道:“这里有条河,我去抓点鱼来。巧儿,你好好照顾大哥。” “诶!好!” 抓鱼这件事对月谣来说毫不费吹灰之力,然而刚下水,就看见陈媚巧也卷着裤腿兴致冲冲地跑过来,河底暗流湍急,她一时不察差点摔倒,月谣即使将她扶住,回头看了眼马车,道:“不是让你照顾大哥吗?你怎么来了?” 陈媚巧顺势抓着她的手,笑着:“这里那么安静,不会有事的!”又说,“大哥让我来的!” 月谣不好说她,便带着她一起捉鱼,陈媚巧还小,年岁不过十五六,正是爱玩的时候,虽然流浪在外几年,但一直跟着燕离,也没吃多少苦,心思简单得很。眼下月谣说去捉鱼,便觉得好玩,这才和燕离打了个招呼跟过来。 本来一会儿就可以结束的事,因为陈媚巧中途开始玩水而花了很多时间,直到夜色将暮,她才拖着两条冻得发抖的脚上岸。 “真好玩!”她两手空空,反观月谣收获颇丰,道,“月姐姐,你怎么这么厉害啊!” 月谣淡淡一笑,没有说话,不知怎的,她心里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二人快步走回马车边,陈媚巧远远地就喊了声大哥,却不见有任何回应,便走过去掀开帘子。 月谣刚把鱼放在一旁,就听见陈媚巧大叫一声…… 她猛然回头,马车里的燕离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换成了一个黑衣死士,就在陈媚巧掀开车帘的时候寒光利剑,一剑刺了出来。陈媚巧躲避不及,手臂被刺伤,那死士正要进行第二击时,月谣已飞快赶至,一把拉开陈媚巧,反手抽出藏在马车底下的剑——那是临走之前从悍匪们身上搜出来的,锋利无比,正适合她用。 陈媚巧捂着伤口被拉到了一旁,算是暂时安全了,然而惊变仍叫她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空气里弥漫着危险的气息。 月谣身如飞燕一下子跃上车顶,紧接着连着两声叮,当空截下两记暗杀,与此同时,藏身在两旁草丛中的另外三名死士同时现身,配合躲在马车里的这个,分别从四个方向攻击她,速度快得就好像暗夜里的蝙蝠。月谣足下一点,腾空而起,剑锋横扫,便生出凌厉的剑气,仿佛巨石投入水面激起的水波一样,逼得四个死士纷纷后退。 因怕伤及陈媚巧,她趁此机会飞身下车,找到离陈媚巧最远的那名死士,顷刻间便迫近了其中他的面门,紧接着转为近战,数招交击之后,逼得那名死士毫无招架之力。剩下的三人见还没近身就被逼退,再看月谣下手又快又狠,心里对这个目标有了几分重视。 原以为是少城主多虑,才足足派了四个死士,现在看来恐怕四个一点也不多。 他们没有多作停留,互相给了对方一个颜色,同时发动,分为三个方向向她攻击,而方才被月谣逼得没有还手之力的死士也极有默契地一跃而起,就像一只猫头鹰一样敏捷,配合另外三个人,从头顶上持剑刺下…… 陈媚巧战战兢兢地看着他们争斗,却看见这令她胆寒的一幕,猛地捂住嘴巴不让自己叫出声。 原以为月谣死定了,没想到她迎着正前方攻击而来的死士,在其剑尖距离自己不足一寸的时候身体陡然下沉,化身高的劣势为优势,一掌欲拍断对方心脉。死士既然称之为死士,不仅仅是忠诚,更多的是身手矫捷,他当机立断放弃进攻,提剑格挡,却没想到月谣徒手握住了他的剑,不管手心立刻被割开的伤口,另一只手握住他的手腕狠狠一绞,当场折断了他的手腕,手里的剑一下子掉了下去。 她绞住他的手腕来到他身后,提气在他的背上大力一推,当场将他整个人抬起来,迎着自上而下的那名死士的剑,洞穿了他的心脏。 夜空飘来大片乌云,遮住了明亮的月光,天地间瞬间漆黑得伸手看不见五指。 第三十九章 入伍 剩下的三名死士见到同伴如此凄惨的死法,心里有些震动,却仍旧以杀死她为目标,下手更加狠毒。三人从正面发起进攻,就像车轮一样连番进击,竟一时让月谣落了下风。她眉心一拧,转身飞退十丈之远,快速聚气…… 三名死士只来得及看到月谣手里的剑发出隐隐的黑光,因在夜色中并不起眼,他们还没想明白是什么时,迎面而来的巨大剑气就好像汹涌的海浪一样一下子将他们淹没了,四周的草木就像飓风来袭一样发出恐怖的抖动,整个大地仿佛都在怒吼。这一击过于强悍,瞬间就将他们击得再无还手之力。 “你们是谁?为什么要杀我?”她一剑横在其中一人的脖子上,然而那人只不甘地瞪着她,喉咙一动,紧接着就没了气。月谣一怔,还没来得及阻止,剩下的两个人也纷纷咬舌自尽了。 她蹲下来将四个人的身体都搜了一遍,却什么也没有搜到,方才他们也没有说过一句话,更加不能从口音判断什么。她十分费解,这些人看起来打扮统一,进攻时极有默契,根本不是流寇,目标又如此确定,究竟是谁派来的呢? 逍遥门?不,不会,若是逍遥门发现了自己还活着,来的肯定是逍遥门弟子。 安定武行?若是太华城最终还是将安定武行的人命都算在自己头上……不,也不会,这样来的人就是正大光明的太华城兵士了。 究竟是谁? 不等她想明白,陈媚巧捂着伤口冲到她面前,半哭着道:“月姐姐你没事真是太好了!他们是谁!?” 月谣最后看了眼四个人的尸体,摇头说不知。她想起燕离还下落不明,心头一紧,道,“大哥在哪里!快去找他!” 经她这么一提醒,陈媚巧这才醍醐灌顶,跟着月谣后面搜找燕离的下落。 幸而死士们的目标并不是燕离,之前探查马车内是否有月谣的时候不小心被发现,仅仅是将他打昏了丢在附近的草丛里,并没有要了他的性命。 燕离醒过来时整个人头昏脑涨的,听陈媚巧说了事情的经过,也是有几分后怕,然而更多的是对月谣刮目相看。 “那些人……莫非是你的仇家?” 月谣眉头深皱。 她一向独来独往,若说恩怨,除了逍遥门便没有了。可逍遥门明显还没有发现她的行踪,究竟会是谁呢? 燕离拍了拍她的肩,一笑:“想不出来就不要想了,最重要的是赶紧去帝畿,只要你入伍,那些人就没什么机会了!” 月谣却摇头拒绝了。 “我们就此分手吧。”她道,“不管他们是谁,为什么要杀我。可以确定的是他们是冲着我来的,你和巧儿跟着我,性命会受到威胁,与我分开是最好的选择。” 陈媚巧刚刚烤好了鱼走过来,听见月谣这么说,默默地坐到了燕离的身边。 燕离沉默了很久,空气中飘来烤鱼的香味,三个人却谁都没有心情吃。月谣坐了一会,转身就要走,忽听身后传来燕离爽朗的声音:“一起吧!” “什么?” 燕离抬头对上她疑惑的眼睛,“我们三人两度经历生死,这难道不是缘分吗?前方的路永远都是坎坷的,明天永远都会下雨,我相信只要我们三个齐心协力,就一定能过去。你说呢?” 月谣呆呆地站在原地。 燕离艰难地站起来,陈媚巧赶紧起身去扶。他一跛一跛地走过来,虽看上去形象堪忧,但说的话却像春日里的暖风一样,一寸寸融化了月谣的心。 “这个世上,我和巧儿没有亲人,只有彼此,相互扶持。你太孤独了,你不应该这样孤独的。和我们一起走吧。我们三个人,结为异姓兄妹,从此荣辱与共、生死相随。好吗?” ……我真的不应该孤独的吗? 十九年来,她最不缺的就是这两个字,她已经不再做任何的期盼,可是现在却有人站出来,想邀请她走出这座牢笼…… 燕离就像一个真正的哥哥一样,一路上极尽所能地照顾月谣和陈媚巧——尽管他脚上的伤还没有好全。 临近帝畿辖地,来往的人渐渐多起来,多是平民打扮,稍一打听,全都是去帝畿参与征兵的。 一路都是风餐露宿,唯一可以休息的地方就是一辆不算破旧的马车。三人一进帝畿,就被帝畿的繁华所吸引,尤其是陈媚巧,简直就像个孩子一样兴奋。 帝畿一点儿也不像他们想象中的那般破旧,相反地,街道两旁楼阁林立,市列罗玑,十万人家门庭崭新,街上尽是贩夫走卒往来,如此新景叫月谣意外,就连郊外的十里田顷,也是稻花香飘、韭绿春生,一派勃勃生机。 来的路上,燕离好几次都提及对现任天子的赞许和期盼,帝畿在这位年轻的天子手里,必定一扫颓势,实现中兴。这是一个巨大的机会! 天子为了快速扩大王师,登基十年来已经三次扩招,这一次甚至开设了女兵营,只要身家清白身体健康,都可以应征。 月谣和陈媚巧被征入的就是女兵营。 女兵人数并不多,统共不过两千人,全都被拘在一个方圆不过四五公顷的小小营地里。由于是第一次扩招女兵营,军规虽然严厉,但管理疏散,互相形成小团体,入营第一天,月谣和陈媚巧就遭受了一次下马威…… 新进的女兵第一天就要进行严苛的训练,早晨寅时就要起床,先围绕营地跑一个时辰,然后大约有半个时辰的时间可以吃饭休息,接下来又是整整两个时辰的操练,午间休息一个时辰,整个下午进行各种残酷的训练,如此艰辛之后,到了晚上还不能立刻休息,必须要趁夜再进行最后的训练。 陈媚巧报到的第一天就受不住了,原本的壮志雄心早就飞到九霄云外,好不容易撑到了晚上,哭着对月谣说要走。 月谣捂着她的嘴拉到角落里低斥:“你不要命了!若是这话被别人听去了,会把你当逃兵处理!历来逃兵只有死路一条!” “那……那怎么办……” 月谣四下张望一番,握住她的手,语气软和起来,“既然已经选了这条路,就好好走下去,这一路一定会辛苦,但只要熬过去,未来飞黄腾达未必没有可能!有我,还有大哥!” 陈媚巧垂下头去,恹恹地不说话。 巡防的士兵穿着笨重的甲胄有秩序地走过来,月谣握了一下她的手,拉着她若无其事地走到光明处,快步往自己的营帐走去。 一掀开营帐的帘子,就看到里面坐满了人,或三五成群,或一个人地吃着饭,她走到放饭的地方,却发现本应盛着菜的地方只剩下一些汤汁,下饭的菜显然被人挖走了。 月谣下意识地看了眼周围,立刻收到几道不怀好意的视线。陈媚巧心情不爽,见自己的饭菜被人动了,当下就忍不住,“是谁啊!?怎么那么缺德!” 话音刚落,旁边三五成群的女兵们马上扭过头来,其中三个相互看了一眼站起来,倨傲地走过来,嘴巴里低斥着:“说什么呢!说谁缺德?!” 看到她们凶神恶煞地走过来,陈媚巧当场就没了气焰,不着痕迹的躲到了月谣身后。那三个人立即将矛头对准了月谣。 “知不知道这里是谁的地盘?” “能把菜供给大姐吃,那是你们的福气!” “要想在这里好好地,就要听大姐的话知不知道?” …… 月谣拉住陈媚巧的手,抬头对上那三人的目光,冷静地道:“我和巧儿初来,不知哪位是大姐?” 那三人冷笑一声,月谣顺着她们的视线看过去,只见通铺中央有一美貌女子如众星捧月一样惬意地坐着,一身极其普通的军服在她身上却穿得松松垮垮,尤其是胸口,好像随时能看到里边的无边芳景一样。月谣以为她们口中的大姐会是一个力壮如牛的女子,没想到却是一个弱柳扶风,纤腰酥胸的美女。 见她目光犹疑,其中一个女子推了她一把,眼睛一突,呵斥:“见了大姐,怎么不问好!找打啊!” “九娘,都是新人,你怎么这么粗鲁。” 月谣望向被称为大姐的女人,只见她低头一笑,懒洋洋地走过来,一步一笑,媚态横生,身体仿佛是最柔软的杨柳枝,风一吹就会倒下去。 她走到月谣面前,那三个凶神恶煞的女子纷纷做小伏低站到了她的身后,她掩嘴一笑:“你叫月谣,是吗?我姓周,你可以叫我周姐。这里十个营帐的女兵,都是我罩着的。” 一个营账住十个人,十个营帐就是一百人。 月谣眉头一皱,笑着问:“周姐是百夫长?” 陈媚巧一愣,心说白天刚见过百夫长,不是这个人。她刚要出声,就被月谣轻轻捏了一下手,当即又闭嘴。 周姐笑容冷了下去,“我不是百夫长。”她看了眼陈媚巧,绕过月谣慢慢地走过去,“在这里,百夫长能管的,我能管。百夫长管不了的……”她望着陈媚巧明显充满了害怕的神情,嘴角一弯,冷冷地说道,“我照样能管!” “识趣的,就老老实实喊一声周姐,日后遇上什么困难了,我自会关照你们。否则,军营里训练残酷,出了什么意外,谁也说不准。” 月谣站得笔直,周姐那番话吓得陈媚巧够呛,却没让她动容。她转过身,对上周姐的目光,淡淡地一点头,算是听见了。 周姐见她并不打算为自己所用,眼睛一眯,极不悦地走了。她一走,九娘等人便围了过来。那九娘虽然名字温婉,却从小做惯了农活,不仅长得粗糙,力气也大。她冲身边几个姐妹使了一个眼色,三人立刻像熊一样围上来准备动手…… 第四十章 兰茵 周姐抱着手臂站在外面,不怀好意地看着即将被揍的月谣和陈媚巧,然而等了一会儿也不见拳头落下的声音传来,反观九娘,拳头始终在半空没有落下去,好像被谁牢牢钳制住了一样。她眉头微皱,很快就看清楚了原因。 随着几声痛苦的呼叫,九娘的手臂被人像拧麻花一样拧到背后,骨头要被拧断的痛苦让她一动也不敢动,不仅是她,另外一个彪悍的女子也被同样的手法擒住,至于剩下的最后一个,正捂着手骨蹲下来疼得嗷嗷直叫。 周姐本随意地拧着腰抱臂站着,见到这样的情景,当时就变了脸色,不由自主地站直了身子,慢慢放下了手臂。 月谣稍稍一用劲,九娘立刻大叫起来,听着九娘的痛呼,月谣笑了一笑,道:“周姐,你说的不错,军营里训练残酷,容易出意外,还是老老实实的比较好。”说着松开了钳制那两人的手,转身单手拉住陈媚巧的手,利落地走出了营帐。 陈媚巧乖乖地跟在身后,虽然没有说话,但嘴角露出的笑容却出卖了她此时的心情。两人走到没人的地方,她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抱住月谣大声说:“月儿姐,你太厉害了!你没看见九娘的蠢样子,还有周姐的脸色,哈哈哈哈!太有意思了!有你在,我真的什么也不用怕了!”说着抬眼开始想象美好的未来。 “你功夫那么厉害,当将军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到时候威风凛凛的……!” 月谣颇感无奈地看着她像个孩子一样憧憬未来,问道:“好了!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眼下还有一个问题亟需解决。” “什么啊?” 月谣指了指她的肚子,又指了指自己的。 她不提醒还好,一提醒,陈媚巧当即觉得饥饿难忍,“对啊,我们没晚饭吃了……肚子好饿。”一想到一个时辰后还要进行训练,当即整个人好像被霜打了的茄子一样蔫了。 月谣同她一起坐下来,望着天上的一轮明月,也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低低一声叹息,“都是逞强惹的祸,日后我们的日子恐怕不会好过了。” 陈媚巧有些愤愤不平地:“你那么厉害,将来做了将军,还需要怕什么周姐?”等了很久不见月谣说话,她回头看去,却见月谣仰头望着那轮一明月,似乎有什么心事,“月儿姐?” “嗯?” “你想什么?” 月谣看了她一眼,道,“我在想周姐,她到底有什么靠山。” “哼,不过只是管了一百个人,能有什么靠山!” 此时有一小队卫兵走过来,月谣忙捂紧了她的嘴巴。 眼看着巡卫来了又走,陈媚巧松了一口气,月谣刚松开手就装作憋闷地大口大口呼吸,鼻尖的她忽然就闻到了一股很淡的烤饼的味道。她吸了吸鼻子,更加确定自己不是幻嗅,激动地拉着月谣道,“月儿姐,好香啊,你闻到没?” 还没等月谣说话,眼前赫然出现了两张饼子,表面还洒了一层芝麻和葱,油亮油亮的,香得要命。 两人抬起头,只见是一个瘦弱的女子,有些眼熟,月谣稍微想了一下,才想起来那是和自己一个营帐的姑娘。她看上去十分腼腆,月谣一看她,就忙移开了视线,声音轻得好像蚊子一样,“这个饼你们吃吧……” 月谣说声谢谢,此时陈媚巧已经迫不及待地就抓过来吃了,一边狼吞虎咽一边说谢。 “请问你是……” “我叫兰茵。”那姑娘看了眼周围,好像怕声音稍微大了就会被人听了去。 月谣充满感激地站起来,珍重其事地说,“谢谢。我叫月谣,这是我妹妹——巧儿。” “嗯……”那姑娘在原地站了一会,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说,“待会儿还要操练,会很辛苦,你们稍微吃点。对了,不要和别人说……”说完快步就跑了。 陈媚巧像一只小老鼠一样飞快地吃完了饼,顿时觉得浑身都暖了起来。 “这姑娘真好!” 一个时辰的休息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月谣和陈媚巧踩着点入列报道,夜里虽然昏暗,但四周点燃了火把,照得营地好像白日一样亮堂。陈媚巧意外地发现夜训的女兵数目远远不对,粗粗一数不过就几百人,然而整个营地却是有两千左右的女兵。细看下来,不仅周姐不在,就连九娘以及本营帐内的大部分女兵都不在。 陈媚巧闪着狐疑的目光看了眼月谣,却被她警告性地看了一眼,不得不压下满腹的疑问。 直到夜训结束,周姐等人也没有来,陈媚巧拖着累得像条死狗一样身子趴在月谣身上,哀叹为什么同样是残酷的训练,月谣却像个没事人一样。 月谣无言一笑。 两人浑身黏得厉害,想去洗澡,然而被临时充作澡堂的营帐挤满了人,合计之后,便拿上换洗的衣裳去隔壁的河里稍微洗一下。 “月儿姐,你也发现了是不是?她们怎么可以视军令如无物?说不参加夜训就不参加?” 月谣看了眼周围,低声说,“你别说了。” 那条河虽然就挨着营地,但毕竟在营地外,她们一路小心地穿过各个营帐,像两只夜猫一样悄无声息地走过去。 空气中忽然传来一阵若有似无的呻吟,有点像受了伤的痛呼。月谣和陈媚巧同时停下脚步,互相看了一眼。 “好像有人受伤了?” 月谣细细听了听,一下子就辨别出声音的来源,指了指左手边灯火通明之处,拉着陈媚巧悄悄地走了过去。 走得近了,那声音渐渐清晰起来,竟不是一个人发出来的,而是断断续续地有好几个人的声音,有女的更有男的。 月谣心里咯噔一声,脑海里有一个隐隐的猜测,还没来得及想清楚,陈媚巧便低声问:“怎么好像有男人的声音?这里不是女兵营吗?”说着脱开了月谣的手,猫着腰一溜烟就凑过去了。 月谣已经发现了,但是她来不及阻止陈媚巧,只得硬着头皮追上去,因怕动静大了被发现,一时竟也拉不住陈媚巧。等追上去时,只见陈媚巧就像一个柱子一样杵在原地里,睁着一双大眼睛傻愣愣地看着投映在营帐上的男女三三两两叠在一起的影子…… 这里是女兵营的最西面,相隔三里处就是男兵营。她们初来乍到,根本没有来过这里,原以为是最普通不过的营帐,此时却进进出出许多的男兵,看其服饰,全都不是一般的士兵,最低的也是百夫长。他们各自搂着形形色色的新征女兵,衣衫不整地喝酒作乐,俨然将这里当做了烟花柳巷。 陈媚巧不过十六岁,从小颠沛流离,哪里晓得男女之事竟是如此不堪入目,整个人都快要崩溃了。 月谣一把捂住她的嘴拖走,两人直到方才那几个营帐彻底看不见了才停下脚步,陈媚巧俨然一副被吓坏的模样,眼泪水不断地留下来,月谣看着她哭,脸色难看得要命。 她现在终于知道了为什么周姐的衣着会如此不整,为什么夜训时会少了那么多女兵。竟然是这样的原因,竟然是这样……! 月谣和陈媚巧回到营帐内时,周姐等人还没有回来,一个营帐十个人,只有兰茵躺在通铺的角落里休息。陈媚巧害怕极了,即便月谣好生安慰了她一番,仍有明日自己就要被拖走的恐慌感。 兰茵其实没有睡着,身上还有些没擦干的水珠,整个人蜷缩成一团,眼睫毛颤动得厉害。听到外边传来动静,她先是肩膀一颤,然后稍微回头看了一眼,见是月谣和陈媚巧,轻轻地松了一口气,又躺回去。 营帐内除了偶尔的脚步声和衣服摩挲的声音,一丁点儿说话声都没有,三个人各怀心思,气氛显得有些诡异。 剩下的七个人直到熄了灯也没有回来,陈媚巧侧着睡在通铺上,像尚在母亲肚子里的婴孩一样蜷缩着抱住自己,脑子里纷乱陈杂,怎么也睡不着。 她很小的时候村子就因为连年旱灾饿死了不少人,大家伙迁徙的时候又赶上瘟疫,父母亲人都死绝了,最后是跟着燕离才才免于一死。之后的日子虽然清苦,但尚算能活下去,可现在算什么?这个女兵营说是军营,可又和妓馆有什么区别!? 她越想越害怕,最后埋头缩在被子里呜呜地低声哭起来。 片刻之后,身后忽然传来一股温热的感觉,继而月谣轻轻抱住了她,像一个母亲一样在她背上轻轻地拍打。 “你放心,我会好好保护你的。” 她说话虽然轻,但在这个静谧的营帐里,声音却清晰地传入了兰茵的耳朵里,夜色中她悄无声息地睁开眼睛,神色复杂地看了眼抱在一起的月谣和陈媚巧,黯然垂下了眼帘。 周姐等人是在将近凌晨的时候回来的,那时候陈媚巧已经哭得累了睡得很沉,月谣本性警惕,她们还没靠近的时候就被脚步声惊醒了,只是装作睡熟的样子没有任何动作。 七个人进了营帐,各自哈欠连天,衣衫各有不整,见原本就不小的通铺一个角被兰茵睡着,中间又被月谣和陈媚巧睡着,心生不爽。九娘之前刚刚吃过月谣的亏,与周姐对视了一眼,大步走过去将缩在角落里睡得正熟的兰茵揪住头发一使劲就拖下了通铺,像铜锣一样的大嗓门一声吼:“贱人!这个地方也是你睡得!?滚下去!” 这一声吼生生吓得陈媚巧整个人一激灵醒了,月谣用力箍住她,免得她闹出太大动静,手指握了握她的手腕,示意她安静。 第四十一章 陷害 天逐渐亮了,黎明前的黑暗像一场梦一样暂时过去。月谣和陈媚巧从周姐回来后就没有睡着过,天刚蒙蒙亮就起身洗漱,准备迎接新的一天。让她讶异的是,被九娘一把拖下通铺的兰茵竟然将自己抱成一团躺在地上,睡着了。 那瘦弱纤细的身子并不壮实,就好像一只随时可以被捏死的蚂蚁一样,却硬是在这个虎狼之地活了下来。 昨夜九娘虽然一把将兰茵拉下通铺,但却没有动月谣和陈媚巧,可见她们也是忌惮自己的。但正是因为这份忌惮,她们将所有的气都出到了兰茵的身上——这个可怜的,却又善良的姑娘身上。 一刹那月谣仿佛看到了年幼的自己,每天晚上也像她一样蜷缩成一团躺在漆黑的破屋子里,每日除了要为下一顿着急,还要忍受养父突如其来的暴打。 周姐和大部分昨晚出现在那几个营帐里的姑娘们都没有参加白天的集训,好在整个营地里也不是所有的女兵都已经自甘堕落,至少仍有三成的女子为了当初那个错误的决定而苦苦支撑着。 一上午辛苦的集训终于结束,月谣这次学精了,拉着陈媚巧飞快地去领了午餐,趁着没有人在意,躲到了一旁去吃。 自从进了女兵营之后,陈媚巧无时无刻不在发现人性的黑暗面,就像一个小崽子一样无时无刻不跟着月谣,只要她离开自己的视线就会害怕心慌,但只要月谣在,她就心安不少。 “月儿姐,我们还要这样多久啊……” 月谣嚼着像草一样硬的青菜,没有说话,陈媚巧一张脸像苦瓜一样耷拉下去,眼前的饭菜虽然不可口,却比以前她跟着燕离时饥一顿饱一顿好太多了,她三两下就吃光了,打了个饱嗝,像一只猫儿一样四肢张开躺在地上。 月谣吃得慢,主要在思考接下来要怎么做。 很显然地,若要想出人头地,在这种气氛这种形势下难以成功。天子设立女兵营的目的是为了鼓励天下有才能的女子们不要被性别拘束,也能为帝畿中兴发挥力量,可眼下好端端的军营被搞得乌烟瘴气,这同时也表明了天子和在朝部分——或者说是所有——官员的激烈矛盾。 想了很久也想不出什么头绪来,倒是看见兰茵落寞地拿着一份白饭走过去,当即站起来喊了一声她的名字。陈媚巧正舒服地躺着,忽然就看见月谣喊了声兰茵的名字就跑走了,顿时心下发慌,一咕噜爬起来也追了上去。 “月儿姐,你去哪里?” 兰茵因为个子小,中午取饭时排到了最末,因此轮到她时所有的菜都没了,伙头兵把大锅刨干净了也只有半碗饭,就那半碗还是一半锅巴一半烧糊的。 月谣看着她手里可怜的饭,再看她的身板,心说难怪这么瘦。 她把她拉过来,扒拉了自己剩下的一半饭给她,还把所有的菜也拨给了她。兰茵怔怔望着自己碗里多出来的饭菜,眼泪水不受控制地就落了下来。 “你……你给我了你吃什么?” 月谣笑了一下:“我少吃一顿又不碍事。没事,吃吧!晚上我多抢一些就是。” 看着她对兰茵和颜悦色的模样,陈媚巧深深地有种被抛弃的感觉,嘴角任性地撅了起来。 “谢谢……”她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全程没有说话,眼眶却红了又红。 月谣看她的吃相并不像一般的乡野女子那般粗俗,手上虽有些茧子,却都是新磨出来的,心下猜测她大约是某个富裕家庭出身的女子,只是不知为什么会来从戎。 吃完了饭,兰茵将饭盆放在一边,细细地抹了抹嘴,对月谣投去一个感激的目光,脑海内挣扎片刻,便决定要好生提醒她。 “我想你也知道了,这里和我们报名入伍时想象得差太多了……这里每天晚上都有很多男人会过来,晚上除了夜训,你们尽量不要出营帐,就是去洗澡,也要尽快。否则……” “否则就像周姐她们一样,是吗?” 兰茵低下头去。 “谢谢,我会注意的。” 月谣和陈媚巧过了整整半个月提心吊胆的日子,什么事都没发生,周姐明面上也没有再为难月谣,虽然暗地里有些小动作,却都是些不痛不痒的,她并不放在心上。 然而即便心里有了准备,该遇上的也免不了。 那是一个明月高悬的夜晚,营帐内只剩下她们三个人,夜里难得没有集训,甚至还在晚饭时间每人分发了一些甜酒,都是一些没什么味道的酒,陈媚巧贪嘴多喝了许多,到了晚上便忍不住想要解手。 “月儿姐,我想……小解。” 月谣睡得浅,看了眼外边的天色,大约刚刚过了亥时,她想了想,问道:“能忍忍吗?” 陈媚巧一脸苦瓜相:“忍不住了……” 月谣叹息一声,抓过一旁的外衫穿上,也给她穿得严严实实的,而后牵住她的手,道:“走吧!” 兰茵在后面低声地嘱托:“小心啊!” 陈媚巧如愿如完厕,整个人感觉连灵台都清明起来,说话的声音不自觉地就大了一些,月谣还没来得及提醒她噤声,侧方便传来了男子豪放的笑声,紧接着两个半醺的男子相互勾肩搭背地就走了过来。 “嗯?你们是谁,怎么没见过?” 陈媚巧脸色一白,低下头去。那两个人迈着沉重的步伐走过来,虽然已过了亥时,但头顶一轮明月,四周灯火通明,将月谣和陈媚巧的脸庞照得清清楚楚,两人顿时眼前发亮。 “喂,哪个营的?大晚上不睡觉,想找谁呀?” “我看是迷路了吧?来,跟我走,我带你们回去,哈哈哈!” 月谣抓着陈媚巧的手侧身后退,避开了他们伸过来的咸猪手,容色凌厉地盯着那两个半醉的男子,不咸不淡地说:“多谢,我们认得回去的路。” “哎呀,大晚上多不安全啊,不如就我来……嗝……!”他说到一半时朝天打了个巨大的嗝,当即熏得陈媚巧差点背过气去,“我来送、送你们!”说着又要扑过来,月谣带着陈媚巧再次躲开。 一连两次扑空,那两人都有些恼怒。 “喂!本军爷看上你们那是看得起你们!小娘皮,给军爷过来!否则剥了你们的皮信不信!” 陈媚巧脚下一软,差点就要跪下去,月谣却不为所动,拉着她轻不可见地退了几步。那两个男人酒气冲天地松了松军服,拔出随身佩剑,像恶狼一样挥舞着剑就扑过来。剑的寒光凌厉地在陈媚巧眼前划过,她再也忍不住惊声尖叫起来,顿时整个营地都被惊醒了。 当营地的师帅过来时,看见月谣一边带着陈媚巧,一边和好兄弟的手下纠缠,虽看上去躲得几番狼狈,却一次也没有被近过身。 “好了!闹什么!” 他一声厉吼,那两个男人的酒立刻就醒了大半。 月谣和陈媚巧也立刻停下来,循声看去,只见师帅夏仁义不怒自威,站在火光处,十分恼怒地看着闹剧中心的自己。 “大……大人。” “这两个姑娘迷了路,我们好心想将她们送回去,可是她们神色慌张,说不出自己住在哪个营帐。我看八成是个细作!” 月谣猛地攥紧了拳头。 被同伴一提醒,另一个男子也随之附和,“是啊是啊!她们两个举止鬼祟,我和阿亮只是多问了一句,她们就慌里慌张地!” 周围的人多了起来,那些日夜参与训练的女兵们全都缩在自己的营帐内不敢现身,而其他每晚都陪夜的女兵们,纷纷聚拢过来,幸灾乐祸地看着月谣。 这里是女兵营,除了师帅和两个千夫长,全都是女人。面对他们荒唐的诬陷,所有人都保持了围观,所有人都刻意无视了他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大人怎么能这么说呢。呵呵……”短暂的沉默后,周姐忽然腰肢款摆,从人群中脱颖而出,挽住他的夏仁义的手轻轻摇了两下,媚眼横生,“这两个人是我的营帐里的,虽然平时举止怪了点,神秘了些,但一直都乖乖的,哪里是什么细作。何大人和杨大人还真是……这么大的帽子扣下来,叫人心里发慌呢……!”说罢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傲视群雄的胸部,惹得何、杨两个男人眼珠子都要掉出来。 夏仁义干咳一声,摆脱了周姐的手臂,道,“已经是亥时了,你们两个离开营帐做什么?” 月谣挺直了胸背,道:“晚饭时喝多了甜酒。” “哼!” “不经通报擅自离开营帐,还私自和他人械斗,触犯军令,必须严惩!” 周姐又是一番浪笑,“大人总是那么严厉,不过就是一场误会。”又说,“不如这样吧,就让月谣和巧儿给何大人和杨大人专门赔个礼道个歉,大家坐下来,好生解释一番。您说可好?” 月谣皱着眉。 她和陈媚巧只是晚上出去小解一番,从未有过触犯法令的行为,而这些人明目张胆地将军令视若无物,还要做出一副与人为善的恶心嘴脸。 夏仁义考量再三,架不住周姐再三请求,只得作罢,最后虎着脸道:“你们两个!给何大人和杨大人好好道歉!” 月谣看着何、杨二人的嘴脸,猛地上前一步叫住了夏仁义。 “怎么,你不不服?”夏仁义眼珠子突出,虽然是个问句,但语气里充满了威胁与不满。 月谣松开陈媚巧的手,高声道:“小人向来仰慕师帅威名,师帅威武健壮,更是求贤若渴、素来有贤名在外。小人不才,愿意与何大人和杨大人比试一番。若是赢了,恳请大人不要牵连小妹,小人愿意领二十军棍;若是输了,小人甘愿自裁谢罪!” 第四十二章 二十军棍 夏仁义郑重其事地转过来,看着月谣认真地眼神,忽然一声冷笑:“本帅已经特例准允你二人道歉就可,你这是做什么?” 月谣抱拳躬身,道:“是小人违反军规在前,若是大人因为周姐一句话便起爱护之心,事后传出去,就会说大人是徇私。这里是帝畿、是天子亲下敕令新立的女兵营,若是传出这样的名声出去,不仅损伤的是大人的颜面,也是天子的颜面。”其实夏仁义纵容手底下女兵被肆意糟蹋,哪里还有什么好名声?但这都是在暗地里的,谁也没有放到明面上来,就好像谁都不说事情就没有发生过了一样。现在月谣放了一顶大高帽在夏仁义头上,如果他不顺着她的理往下走去,那就是放在明面上地反抗天子敕命,这样的罪名他不能承担。 很多事情,虽然大家都看在眼里,但在暗地里就没事,放在明面上就是大大地不妙了。 她又说,“天子十分爱惜将才,大人也素来求贤若渴,听说大人允准士兵营内可自行约定比武。因此小人斗胆,请师帅做个见证,准允小人与杨、何二位大人比武。若是小人输了,甘愿数罪并罚,奉上项上人头!只是小人的小妹尚在年幼,请将军高抬贵手,无论输赢,所以的惩罚都落在小人身上,不要牵连小妹。” 陈媚巧当即惊呼,脸色都吓白了。 虽然她知道月谣功力不低,但赢了要承担二十军棍,输了要人头落地,这简直就是豁出命去求一个严苛的惩罚! 夏仁义看这样月谣的背影,内心十分不悦,但月谣身为女子,身材又不像九娘似的壮成牛,心下有了几分轻蔑,便顺水推舟地同意了。 反正今天晚上的目的也不过是教训教训这两个人。 只有周姐不太甘心地投去一个阴厉的眼神,抱着手臂微微仰头看着月谣。 月谣跪下磕了一个头,朗声道:“多谢大人!” 虽然已经过了子时,但是女兵营却破天荒地人头攒动,被临时搭出一个比武用的擂台,师帅夏仁义坐在视野最好的台子上,周姐和一个眼生的美貌女子一左一右地服侍着他,其余几个他营的中、下大夫们则站在一旁,各自搂着形形色色的女兵们,有说有笑。 这番光景哪里像一个女兵营! 月谣眉头深皱,手持一把轻剑就上了擂台,何、杨两个千夫长酒已经醒得差不多了,各自拿着惯用的刀,在她前方一左一右地成掎角之势站立。 此时兰茵早就忍不住随着大家出了营帐了,正站在陈媚巧身边,陈媚巧紧张得手心都是冷汗,这个时候也顾不得喝兰茵的飞醋了,抓着她的手伸长了脖子看台上的情景。 那毕竟是千夫长,功力不会是一般的小兵能比的,更何况他们上过战场,下手讲究的是一刀毙命、快速结束战斗。轻剑与刀比起来,相对来说,显得轻灵有余而力量不足,若是一般人,早就被一刀打下擂台去。但月谣手握轻剑,充分利用了起轻奇的优势,加上她身形轻盈,虽然一招未出,但躲闪之间甚有章法,不仅没有消耗自己的体力,还将何、杨二将耍的团团转,几十招下去,不仅没有伤到自己一分毫毛,还消耗了他们大量的体力。 陈媚巧起先看得十分心惊胆战,毕竟那是半人高的大刀,足足有十几斤重,一刀下去削铁如泥,好几次月谣都差点儿被砍到,却次次都化险为夷,到最后她慢慢放下了心,还暗暗地为她加油叫好! 虽然何、杨二人全程都追着月谣,看上去占尽上风,但是夏仁义一眼就看出来了,月谣这是在保存自己的体力转而消耗对方的,现在看起来何、杨是上风,但不出一盏茶的功夫,情势就会急转直下。 他不再对身边两个美人的殷勤感兴趣,身体前倾,转而注意月谣起来。 这个女子,躲闪之间虽然看起来略显狼狈,但次次都游刃有余,明显功力高于对方。但她不仅不依恃功力高而速战速决,反而转用消耗对方实力保存己方力量的诡诈之术。一方面来可以隐藏自己真正的实力,另一方面等到赢得比试的时候,也不会让何、杨二人面子上太难看,否则那两个人日后会不会逮着机会报复她还难说。最重要的是,比试上越少付出体力,越有余力可以承受随之而来的二十军棍。那可不是说着玩玩的,二十下军棍下去,若是身体孱弱的,当场毙命的都有。 她必定已经发现了周姐所谓的“道歉“”存在的猫腻,才会有这种方式来脱险。 想到这里,夏仁义无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台上何、杨二人体力渐渐不足,算算时间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时辰,月谣不再退避,剑风横扫,踏着二人一同挥过来的刀面如一只飞燕一样越过他们的头顶,在他们身后不足三丈的距离处悍然一剑劈下…… 何、杨二人惊觉身后剑气势不可挡地扑过来时,勉强提刀格挡已是来不及,前后被强悍的剑风逼退道擂台边,差一点儿就要滚落下去。他们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底力看到错愕和愤怒,然而就在挥刀之际,夏仁义忽然站了起来,高声喝道:“够了!” 他们猝然收手,愤愤不平地看向夏仁义,却见夏仁义意味深长地盯着月谣,“你赢了,下去领二十军棍吧!” “大人……” “大人!?” 月谣是顺从地弃剑抱拳,下去跟着行刑的兵士走了。 她走后不久,夏仁义很厌弃地看了眼何、杨二将,道:“你们两个身为千夫长,却武艺不精,输给了一个刚入营的女兵,简直是奇耻大辱!滚回自己的营地离去,自领十军棍,谢罪去吧!” 何、杨二人还想诡辩,然而夏仁义一巴掌甩开要贴上来的周姐,甚有威严地走了。 二十军棍不是平时那种烧火的棒子在后背挥一下就好了的,那是特制的木棍,一棍子下去几乎让人口吐鲜血,更何况是连着二十下。何、杨二人本被夏仁义呵斥了一顿,加上输了比试倍觉脸上无光,正是满腹怨气无处撒的时候,却看见月谣咬着牙跪在刑台上挨军棍,棍子挥下去时那连着骨头都要被打断的声音伴随着她的闷哼传入他们的耳朵里,奇迹地让他们愤懑的心情有所好转。 陈媚巧在下边看着她受罚,急得满头大汗,眼泪水不受控制地又流下来。 兰茵拍了拍她的手背,“不要哭了,月儿如果不是有把握,是不会提出这样的要求的。” 陈媚巧甩开她的手,两条泪痕犹挂在脸上,委屈和害怕表露无遗,还有一丝不加掩饰的厌烦,“又不是你姐,你当然不心疼!” 二十下军棍结束,陈媚巧第一个冲上去扶住月谣。她背后的衣服早就已经破了,露出里面一片通红的皮肤,行刑的是手段老到的兵,每一下力道和角度都控制得十分好,确保了受刑者衣服破烂,但里面的皮肤却不会裂开,至于内伤……全凭受刑者个人的功力深浅了。 月谣看上去虽然面色惨白,嘴角更是因为咬紧牙关而不小心磕破了一层皮,继而流出部分血来,但其实她受的伤远远没有陈媚巧想象中的厉害。至少,与那一次在藏书阁被姬桓发现时隔空被剑气所伤相比,这一次连那次的一半都不到。 但是陈媚巧还是被她的脸色和嘴角的血吓到了,一路泫然欲泣地将她扶了回去。 趴在通铺上时,月谣握了握她的手,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来:“没事的,不要怕。” 兰茵一早准备好了热水和伤药,又小心地解开她的衣服,期间不小心碰到了月谣的伤处,惹得她嘤咛一声,当即被陈媚巧恶狠狠地推开去。 然而还没开始上药,周姐却提前回来了。 今夜这一出虽然像是巧合,但经不起细推,周姐在夏仁义耳边吹得耳旁风意图太明显了。 九娘平时忌惮月谣,但现在她一身伤痛躺在床上,便立刻露出了凶狠的獠牙,一手一个将陈媚巧和兰茵像提小鸡一样扔到了一旁,紧接着周姐窈窕万千地走过来坐在了陈媚巧原先坐过的地方,慢条斯理地取过药膏抹在手上,然后突然重重在她背上按下去。 看着月谣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呜咽,她快意地笑了。 “就算你厉害,那又怎么样?好好看清楚了,这里是我的地盘!我要弄死你就跟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说话间手上加力,眼底里的狠劲暴露出来,艳丽的脸上充满了扭曲的神采,当即痛得月谣冷汗涔涔。但是她没有表露出来,甚至连吭都没吭一声。 周姐粗暴地在她整个背上抹药,直到整个背都被她肆虐的手按压过,才心满意足地露出笑容,把剩余的膏药和热水往地上一甩,戾气十足地回了自己的位置脱衣睡觉。 陈媚巧和兰茵将她的暴行全部看在眼里,一个又恨又怕,一个沉默不言。夜深人静之后,所有人都睡了,呼噜声此起彼伏,陈媚巧却连哭声都不敢放出来,趴在月谣手边不断地抖着肩膀…… 第四十三章 幽都城叛乱 这一次的伤虽然不那么重,但是月谣却没有任何可以休养的机会,周姐早就和百夫长打好招呼了,没有人敢让她有比别人多一点点的时间用来养伤,一早就得随着他人一起参与集训。 最后或许是她的脸色过于难看,又或许是夏仁义终于还是动了恻隐之心,百夫长在集训开始不过半个时辰就松口让月谣去休息。然而就在月谣快要走到自己的营帐时,一个眼生的兵士快步过来叫住了她,“师帅有命,快跟我来吧!” 月谣似乎早就料到了这一刻,面色十分平静地点了点头,整理好衣衫,忍着背上的疼痛跟着兵士的步子快步离开了。 夏仁义就坐在帅账里边,手边放着一本兵册,背后是一张完整的帝畿地图。月谣进来时,他正在看兵册。 月谣跪在地上很久也不见他要问话的意思,便稍微放松了姿势,不着急也不疑惑,静静地等着。 隔了许久,营帐外边传来热闹的动静,原来是午饭时间到了。夏仁义这才放下书,抬起眼皮望着底下跪着的月谣,背在椅背上一靠,道:“行了,起来吧。” 月谣道了句谢,笔直地站了起来,没有夏仁义预料中的踉跄一二,好像才跪了不过片刻的功夫。他略感意外,眉梢微微一挑,沉沉问道:“伤还好吧?” “多谢大人关系,还好。” “呵呵。”夏仁义站起来,慢腾腾地走到她面前,单手搭在她肩上,“昨晚的事,我已经彻底查清楚了,你和你妹妹确实冤枉,但是无故斗殴也确实违反了军纪,这二十棍说冤也冤,说不冤也不冤。” 月谣借故后退一步,深深地躬身抱拳:“小人不敢。” 夏仁义盯着她看了许久,忽地爽朗一笑,道:“我瞧你性情稳重,武功也不错,我这儿还缺一个近身亲卫,你、意下如何?” 这是难得的机会,夏仁义是整个女兵营的师帅,若是做了她的亲卫,何须再将周姐放在眼里? 夏仁义就是这么想的,他信心满满地以为月谣回满怀感恩地答应,却没想到她仍是那副淡淡的模样,轻描淡写地就拒绝了。 “为什么?”夏仁义的语气有些不快了。 月谣道:“昨夜大人刚刚斥责过小人,小人也承受了二十军棍的处罚。若是转眼间就做了大人的亲卫,说出去恐怕会让人心生疑虑,谣言四起。小人身份低微不打紧,大人是天子亲封的女兵营师帅,若是有这样的传言出去,会抹黑大人的名声。听说昨晚大人不仅处罚了小人,也处罚了何、杨二位大人,您若是在这个节骨眼这么做,二位大人也会对您心生嫌隙。” 夏仁义眼睛眯了起来。 这个女子,明明就是自己不愿意,却总是有一大堆的理由来推搪,言辞之间全都是替他这个师帅考虑之词,好像自己真的有那么地忠心耿耿一样。他想起昨夜的比武,她也是这样一番腔调。 他突然起了一番作恶之心。 “这好办,你昨夜赢了他们两个是事实,受罚也已经抵了先前的过错。总的来说还是才能大于过失,只要你能来本帅身边做亲卫,所有的一切,本帅既往不咎。”他看着她,想知道接下来她又会有什么样的陈词来推脱。 月谣沉默了一下。 就在夏仁义以为自己终于为难住了这个口是心非的小女子时,月谣忽然道:“小人多谢大人抬爱。但是小人并非名门望族出身,也没有一丝名气在外。若是骤然出现在大人身边做亲卫,恐怕引人怀疑。请准许小人通过司士府一年一度的考核之后,再正大光明地行保卫大人之职,以免大人被一些小人的流言中伤。” 夏仁义冷笑了一声。 “好吧,你既然如此忠心耿耿,本帅也不勉强。”他不咸不淡地交代了一些忠君爱国的话,便让月谣下去了。拂了夏仁义的邀请,原本该有的养伤时间自然又被剥夺,月谣忍着痛走出了营帐。 然而刚离开营帐,她就听见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只见两个内宫宦官手持一柄明黄色的绫锦织品,一阵风一样地冲到了师帅营帐前…… 到了第二天,整个营地都盛传幽都、多首城谋反,连夜偷袭君子城,而新立的女兵营要被征去前线平叛的消息。 陈媚巧道听途说了许多,一脸地愁眉苦脸,整个人好像一只受惊了的兔子一样。 “月儿姐,我们真的要去送死吗?我不要……” “这里离幽都城那么远,我们会不会死在路上啊……” “月儿姐,我好怕。” 月儿放下了饭食,轻抚她的背,用力地抱住她。 “不会的,你不会有事的。我会保护你,相信我,不要害怕。有我呢!” 陈媚巧最终还是哭了一顿,才在她的安慰里稍稍放松下来。 月谣摸了摸她的头发,让她靠在自己的肩上,轻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且不说陈媚巧年岁本就小,但就她胆小敏感的性格,也是不适合从戎的。或许当初就不应该带着她一起应征。 营内盛传的流言很快就被证实,时任大司马的师忝征调了帝畿内包括女兵营在内的王师共两万人,召开了誓师大会。 当每个女兵都正儿八经地穿上战袍站在森严的队列中时,大多数人都害怕又紧张,虽然应征的时候就知道日后必定要上沙场杀敌,但谁也没想到会来得那么快。 明日就要出发了,今晚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女兵营被派去,夏仁义自然也要去。对于此次叛乱,天子与大司马商议之后,决定派出王师两万人,另途中召集太华城一万人马,总共三万兵士对其二城发起进攻,以解君子城之困。所有人以军将孟曾为首,悍然挥师南下。 圣旨下达之后,当内监完成使命回去后,夏仁义冷笑一声将圣旨随手丢在一旁。圣旨中并没有提到要征召女兵营去前线的意思,说实话如果天子能想到大司马会来这一招阳奉阴违,一定会在诏命中指名让王师哪些营去。 这些年天子闹腾得太不像样了,整个朝廷中先帝留下来的老牌重臣几乎全部被清洗。又接连下达诏命废除青苗税、井田制、贱民制,还明诏天下开设书塾,不仅是贵族子女、平民子女还是贱民,全都可以共坐一堂。 这简直是个笑话! 平民也就罢了,贱民怎能和贵族一起读书、入仕?简直就是耻辱! 这一次开设女兵营,可以说是另一个信号——天子将会征用女子为官,在朝与男子平起平坐。 这简直就是比废除贱民制更不能让人容忍!但天子态度强烈,这些年他又在朝廷上培植了不少自己的势力,大司马师忝见阻止无效之后,明面上便罢手了。 然而女兵营一开设,他就明里暗里地示意夏仁义多次,要将女兵营整得一蹶不振。所以当月谣和陈媚巧来到女兵营之后,看到是这样不堪入目的情景。 但这还不够,光是这样远远不够! 要证明天子的决定是多么地错误和荒谬、要阻挡天子接下来雷厉风行的改革之路、要让手里的权力仍旧牢牢在握,大司马要的是一个让天子也无法解释的巨大失误。 那就是女兵营。 这一切博弈和角斗,身在女兵营底层的月谣等人并不知道,当天渐渐地亮起来时,缠绕在她们心头的是对前路的巨大不安。 好在拔营出发时,月谣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前线距离帝畿足足有一千里,必须在十天内赶到,这也就意味着要日行军一百里! 那些久经沙场的王师尚算能做到,女兵营就完全难以做到。头一天勉强赶了一百里地,第二天开始就有人生病,然而先前还和她们情意绵绵地兵士们谁也没有对她们表露出多少怜惜来,生病的人仍旧要跟着大部队继续前行,到了第五天,陆陆续续有人因病情加重而死在途中。 对死亡的恐慌开始弥漫在整个女兵营中,就连一向骄横的周姐在几次请求面见夏仁义失败之后,也彻底失去了往日气焰。 前方还有五百里的路,所有人都知道终点是魔鬼伸出的双手,却不得不撑起疲惫的身体赶路。即便是一向冷静的月谣,在每日早上醒来的一刹那,也充满了对未知的明天的不安。 女兵营的战斗力可以说基本为零,却被迫参与这场平乱,若是能在后方后勤也就罢了,若是被编入正兵或者先锋,那就真的是死路一条。不过说来奇怪,听说王师沿途会和太华城的三万援兵会和,可眼下已经出了太华城的辖地,太华城的援兵却始终没有和他们会和。 她偷偷地在军将孟曾的临时营帐外偷听,想知道孟曾在王师到达前线后如何布局,但孟曾一连几天都早睡早起,似乎对前方战事胸有成竹,又仿佛什么都没计划。 十天之后,王师经过千里奔袭,正式到达幽都城辖地北面第一个要地——丰都镇外五十里的滨水河岸。 滨水东西横贯鹊尾和幽都二城,河水滂沱湍急,水深深不可测,是幽都城拒王师的天然屏障。孟曾作为主将,遥遥望着隔着河岸的幽都城,下令就地休整。 第四十四章 俘虏 如何安全地渡河是横梗在孟曾面前的首要问题。 他和夏仁义等四个师帅连夜商讨之后,一致决定让女兵营先做先锋去偷袭,以打探敌军虚实。第二日凌晨,天还不亮,整个王师悄悄准备好了渡河的船只,为了避免打草惊蛇,他们一点儿火光也不举,打算趁着幽都城守卫最困乏时举起进攻。 陈媚巧跟在月谣身后,看着所有女兵都井然有序地上船,腿肚子忍不住地打颤,虽然没有说话,但是死死抓着月谣手臂的手还是暴露了她的恐惧。 每十人一船,轮到月谣时刚好是十个人,陈媚巧被迫与月谣分开,这让她有些崩溃,但眼下是进攻前夕,她只能选择死死抿住嘴巴。 船只在湍急的河流中艰难地横向穿越大河,月谣沉默地和同伴们坐着,忽然听到不远处隐隐绰绰地传来动静,细细一听,似乎有船只翻了。她心里涌起不安的预感,心说莫不是巧儿?但作为偷袭的先锋,无论发生什么事,隐匿踪迹是首要重任。 因此虽然心中有疑虑,但她还是安安静静地坐在了船中央。 前方已经有船只靠岸了,月谣所在船只也即将可以靠岸,然而就在这个本该天地都沉睡的寂静时刻,整条滨水沿岸突然火光大盛,沿着岸边像一条巨龙一样铺展开去,刚刚登岸的女兵们当即没有反抗能力地就被俘了。 岸边情况有变,水中的船只一下子就乱了。只见黑暗中乱箭就像雨点一样从岸那边射过来,还在水中慌乱地乱窜的女兵纷纷中箭,此起彼伏的落水声、飞箭声以及箭尖没入身体的闷声像幽灵使者的召唤一样吓得剩下的人魂不附体。 月谣虽然猜测对方会设伏,但真的发生时,还是难掩震惊之色,以她的能力,就此跳入水中或者提气飞回滨水对岸是没问题的,可是眼下乱作一团,陈媚巧所在船只不知在哪里,她要是就此跑了,陈媚巧必死无疑。 手臂忽然被人死死地抓住,她抬起头,只见是和她同船的同伴——脸上写满了惊惧之色,她还没来得及说话,一支流箭便从她的身后没入了她的喉咙,锋利的箭尖当场就射穿了她的皮肉,离月谣仅有三寸,随后整个人歪倒,噗通一声掉入水面。 空气中传来无数流箭破空的声音,月谣身形一动,一支流箭便擦着她的脸颊飞过,稳稳地钉入船尾,尾部的羽毛甚至嗡嗡地颤动着。 整个滨水一下子成了困住女兵们的死亡牢笼…… 孟曾就在河对岸观察渡河情况,看到这个情景,脸上竟然没有惊诧之色,反倒有几分意料之中。 要想袭击幽都城,就必须要过滨水,所以幽都城一定会在滨水河岸设伏,他假意骄兵轻敌,一来可以将女兵营亲手送入虎口,更重要的是可以让幽都城的守军放松警惕,为西面绕道上游的太华城援军顺利地渡河。 真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夏仁义一身盔甲寒光凛凛地大步过来,道:“将军,一切妥当了。” 孟曾点了点头,此时河对岸的伏兵已经完全暴露出来,整个女兵营死的死,俘的俘,没有一个活着逃回来。幽都城守军本以为后续还会有援军,没想到孟曾始终按兵不动,忍不住暗骂王师也不过是个孬种,不仅派女人来上战场,一遇袭竟然连救也不救,于是满载胜果凯旋。 其实在此时,若是已经渡河的太华城友军能从伏兵的侧后方发起突袭,同时王师剩下的兵力全速渡河,那么别说这一支小小的伏兵,就是幽都城也未必不能拿下。但孟曾没有那么做,他要的是女兵营彻底没有能救回来的可能后,再发起进攻。 所有的事全都按着他的计划按部就班地发生了,孟曾心情大好,双手在腰上一插,大步回了营地。 女兵营一共两千人,千里奔袭的途中病死累死近两百人,在滨水被射杀的将近一千五百有余,剩下的两百多人全都被俘,所有人被捆成麻花一样,被拘在一个大一点儿的营帐内。月谣一路上不断地偷偷观察被俘的人,却只看到了兰茵,并没有看到陈媚巧,当时心就咯噔了一下。但她仍不死心,或许是巧儿没有被俘,又或许是她激灵,跳水跑了。然而在听到身旁有人害怕地抱怨时,才知道先前那艘翻了的小船,竟然就是巧儿所在的。 “你说什么?你确定吗?” “那艘船就在我旁边,说翻就翻了。所有人都被冲走了……呜呜,还不如让我的船也翻了呢,我会水……总好过在这儿……爹,娘……!呜呜” 那人说着说着就哭起来,惹来外边守卫一声厉喝。 “哭什么哭!再哭宰了你!”吓得所有人都缩了缩脖子,周围一下子就安静了。 外边天已经完全亮了,大部分的人经过连日的奔波和黎明时分的变故,虽然精神紧绷,但也眯着眼稍稍地打起了盹,月谣虽然疲惫,但没敢睡觉。 外边很快出现了一个将官,一身戾气在她们身上逡巡一圈之后,厉声问道:“你们这里谁是百夫长或是千夫长,自己站出来,可免一死!” 周遭片刻的安静之后,好几个女子异口同声地称自己就是。 那人冷冷一笑,“若是说假话,就地格杀!” 登时再也没有敢假称自己是百夫长或是千夫长了,安静之下只有一个弱弱的声音响起:“我……我是……” 她刚举手就有两个卫兵走过来,将她连拖带拽地揪出来,那人阴阴地看了眼她,转身就出去了。两个卫兵一左一右架着百夫长,也随之跟了出去。 将官确实说了自己站出来免于一死的话,但他没有不遭活罪。在多次审问百夫长都得不到任何有用的情报后,他便命人鞭子、火钳、插针轮番上阵,最后将百夫长活埋在烈日下,只露出一颗脑袋,只等她奄奄一息后才挖出来,用冷水泼醒之后,继续酷刑拷问。 这一切都在月谣她们眼前发生,所有人都看在眼里…… 整整一天,百夫长经历各种酷刑,虽然没死,却生不如死。当她最后像麻袋一样浑身是血地被人丢进来时,整个俘虏营都发出了崩溃的哭声,谁也不敢上前一步,生怕沾染了死亡的气息。 到了天黑的时候,经过了一天的挨饿,所有人都无精打采地互相靠着,外面传来热闹的声音,好像在庆祝什么。月谣也有几分困倦,还没等小睡一番,就听见外边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紧接着进来三四个喝得微醺的男子。只见他们随手在前面抓了几个女的,不顾她们的挣扎,手上一使劲,轻轻松松地就提了出去。 守卫军一共来提过三次人,来去每次都是那几个人,每次都提三四个,被提出去的人没有一个回来的。没有人确切地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很快她们就知道被被提出去的女子到底都去了哪里。 最后或许是觉得来来去去太麻烦了,那些个守卫军索性在门口聚众围了起来,撩开营帐门帘,一边喝酒一边赌博,每一场赌局开始前,都会有参与赌博的人进来抓人,被抓出去的人全都被迫跪在抓自己的人的身后。 而后他们开始赌博,就是赌场里最普通的押大小。 “大!大!” “小!” “大!大……!” “开!” 随着色盅打开,结果随之揭晓,输得一方懊恼地一拍大腿,却很爽快地打了个响指,紧接着就有底下的卫兵一把提起跪在输家身后的俘虏,像赶鸭子一样赶到了一旁。 月谣这才知道他们的赌注,既不是钱也不是物,而是……俘虏的人头! 卫兵悍然挥刀砍下,随着一声凄厉的叫声,先前还在俘虏营内害怕得哭泣的女兵的人头便应声落地,一双美丽的双眼暴突,无声地控诉着行刑者和整个幽都城守卫军的残暴罪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守卫军爆发出的大笑,好像这不过是一场普普通通的游戏,那一刀砍下的,不过是田野阡陌两旁的野草罢了。 当看清楚这一幕时,俘虏营一下子就陷入了无望的惊恐之中,有人当即被吓得疯傻了,惊叫声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惹得守卫军极度不快,提着血淋淋的大刀就冲了进来,连着砍翻好几个后才突着眼睛厉斥:“谁再哭!拖出去砍了!” 一番威吓镇压,总算止住了哭声,两个卫兵骂了句脏话,气冲冲地就出去了。 好在这样的赌局并没有持续一整夜,幽都城守卫军再放肆,大敌当前也不可能玩上一整夜,半个时辰之后就各自回营了。只留下营外还没来得及清洗的血和空气中浓重的血腥味,刺激得所有俘虏的神经,令人作呕。 这一夜谁也没有睡,谁也不敢睡。 月谣抱着双膝思考逃出去的法子,身旁的却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她抬头一看,竟然是周姐。 第四十五章 暴动 此时的周姐哪里还有过去的半分盛气凌人,哆嗦着苍白的嘴唇,哀哀地乞求着:“我……我知道你厉害,你能不能救救我,救救我?”她也知道自己此前得罪过月谣,忙又说,“只要你能救我,我一定和师帅说你的好话,让你做千夫长,好不好?好不好!?” 月谣没有说话。 周姐以为自己说的条件不够,又急着说:“如果……如果你觉得不够,没关系,我家有钱,我家真的很有钱,你要多少我都给你。一千金?不不不!五千金!够不够!?”她真的被吓怕了,没说完就带着哭腔哭了出来,“求求你……求求你……我不想死……不想死。” 周姐的哀求和哭声就像导火线一样,整个俘虏营一下子人心浮动起来,所有人都看着月谣,所有人都想起了她打败何、杨两位千夫长的那场比试。 如果说还有一线生机的话,那就是月谣。 但是没有人敢说话,外面就是残暴的幽都城守卫军,若是被他们听见里面有异动,说不定会立刻提刀进来杀人。 月谣看着崩溃的周姐,还有剩下的所有人哀求可怜的眼睛,紧紧抿了抿嘴唇,最终松口:“好吧,让我好好想想。但是……我们只有不到两百人,他们至少也有几千人,所以我不敢做任何保证。” 只要她愿意救人就够了,周姐哪里还顾得上什么保证不保证的话,不住地点头抹眼泪。 夜渐渐地深了,帐外越发地安静。月谣用手肘轻轻碰了碰周姐,后者立刻像个惊弓之鸟一样弹了一下,惊醒了周围的人,周围的人又吵醒了其他人,整个俘虏营三三两两地都醒了。 月谣的计策很简单,也充满了危险,但是却是眼下她能想出来的唯一的计策了。 “这……不,不!我不行,我做不到。” “你也不行,我从来没有杀过人……我不敢……我不想死也不想杀人……而且还是那样的情景……” “是啊……你叫我们做那种事,我能做,可是……” 月谣望着纷纷退缩的众人,道:“你们想死还是想活?” “……” “……” “想死就继续在这里窝囊!想想死去的姐妹们,想想她们无辜落地的人头!你们也想跟她们一样吗?” 周姐沉默着。 月谣眼睛里闪着熠熠光芒,继续鼓舞,“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如果不反抗,我们是死,如果反抗,我们可能会死!但是不是没有可能能活下来!一个必死,一个可能死,我们为什么不奋力一搏!?我知道姐妹们害怕,可是现在害怕已经没有用了!从你们决定应征的那一刻开始,就注定会有今日,怕死?怕死能让我们活下去吗?能让我们活得更好吗?!怕死只会让我们死得更快!” 俘虏营内一阵沉寂,只余下月谣的声音,像是黎明的曙光一样在每个人心头炸响。 “你们听着!幽都城守卫军的军纪你们也看到了,非常散漫!这样的军队就是乌合之众,是不可能打得过王师的!我们现在虽然是俘虏,但是我们可以从内部制造祸乱,动摇守卫军!王师现在可能还在滨水之外,若是我们能制造内乱,就是为王师争取机会!这是建功立业的时机!不做,是死!做了,不仅能活,还有可能建功立业!” “我做!”兰茵打破沉默,第一个表明了决心。 一旦有人开口,剩下的人也纷纷下定了决心,月谣说的没错,已经没有退路了,只有破釜沉舟才有一线生机! 当天亮时,有守卫军勉强送了些饭食过来,都是些稀得不能再稀得米汤水。然而一掀开营帐的门帘,入目的却是俘虏们衣衫不整地模样,一个个仿佛经过一场大战一样,不是这个的衣领破了,就是那个的袖子裂了,露出手臂、胸口等部位,虽然不至于说衣着暴露,但对他们这群常年在军营内不能出去的守卫军来说,诱惑太大了。 当米汤水不够的时候,一度发生了争抢,场面虽然有些混乱,但还在可控范围内。争抢之间俘虏们的衣衫撕裂开来,露出里面白花花的皮肉和姣好的身材,就连向来在人前保持高冷的周姐也加入了战局。那些守卫军见到这种情景不仅不阻止,反而饶有兴致地在一旁哈哈大笑着看,直到看得人多了起来,引来了千夫长的注意。 “闹什么呢?”千夫长循声过来,原本看热闹的守卫军一下子绷直了身子,另一边打成一团的俘虏们来不及收手,周姐一个不慎被人推开去,正好扑在千夫长身上,那一声低低的痛呼和婉转的眼波恰到好处地攫取了千夫长的眼球,视线顿时就像黏在周姐身上一样下不来了。 周姐扭着腰肢万分惶恐地跪下,“小女……小女不是故意的……将军恕罪,不要杀我……!”求饶完抬起头闪着水波盈盈的眼睛仰头望向千夫长,从千夫长的这个角度,正好可以看见她那波涛汹涌的胸脯被隐藏在破了一半的军服上,顿时看得他口干舌燥。 “将军……姐妹们实在是好饿啊。我们什么也不知道,都是良家女子,将军……”她的手在千夫长的裤子上轻轻晃了晃,惹得那对胸脯左右晃荡,这下不止是千夫长,边上的守卫军也一下子瞪直了眼睛。周姐那么一说,剩下的大部分女兵们全都哀哀地哀求起来,一眼望去,营帐内尽是春色盎然。 千夫长饶有兴趣地看着周姐卖弄风姿,只见她匍匐过去,拿脸在他的裤脚上蹭了蹭,满眼含春地道:“将军若是不信,晚上……可以验一验。” 千夫长哈哈一笑,抬起脚带将她往边上轻轻一踹,力道并不大,但是侮辱意味却十分重。他走过去蹲下,捏住周姐的下巴狠戾地看着她,“好啊!” 周姐被他捏得很痛,却不得不挤出一个笑容来,落在千夫长眼里显得十分弱势,却让人心生虐待的快感。 他们走了没多久,守卫军再次送来了饭食,不像方才那般寒酸,不仅有馒头还有小菜,大概是那千夫长也怕把人饿死了,晚上就玩不痛快了。 被俘虏的女兵一个个沉默又快速地吃着饭食,大敌当前,谁也没有再露出多少害怕之色来,所有人都在等待夜晚的降临,等待那个绝佳的时机! 到了晚上,营外忽然热闹起来,紧接着十几个大小不一的将官们走了进来,一个个魁梧不善,就像挑选货物一样在所有俘虏身上挨个审视。 随后便有人上来提人,那些在外边的,或是衣着稍显暴露的自然率先被提走,而后是一些姿色或身材稍微不如人的。月谣在最后不起眼的地方,一开始并没有被人发现,只冷眼看着所有人像小鸡一样被提走,甚至像周姐这样的人,被挑走的时候还笑意盈盈的。 这个营地在丰都镇的最西边,一共两千人,为首的是师帅殷流,谋的是和夏仁义一样的官职。然而他不像手底下那些千夫长或百夫长一样猴急地挑人,而是在所有人身上四处逡巡,似乎并不满意眼前这些货色,直到一部分的人都被挑走之后,他突然一眼就看到了藏身在角落里的月谣。 “你!”他指了指月谣所在的方向,在月谣抬起头来与自己对视的时候勾了勾手指,“过来。” 月谣先是冷眼看着他,并没有任何动作,然而那是极短暂的,很快她便冷静地站起来,越过其他女兵走到了殷流面前。 殷流上下打量了月谣一番,轻蔑地一笑,转身走出营帐,月谣面无表情地跟了出去。 殷流的营帐离俘虏营有一些距离,月谣跟着他穿过大半个营地,途中收到了许多守卫军目光的洗礼,然而她始终神情淡淡的。 “喝酒会不会?” 殷流一把掀开自己的营帐,随手抄过一个酒壶丢过来,月谣下意识地想接,转念一想若是自己轻松就接住了,恐怕惹人怀疑,便佯装接不及时,狼狈地整个人被砸了一下。 殷流哈哈一笑,大马金刀地在临时搭建的床上一坐,仰头牛饮,半晌便干了半壶烈酒。 月谣捧着酒壶站在门口,看上去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你、不害怕吗?” 月谣垂下眼帘,片刻之后,轻声细语地道:“请师帅饶命。” 殷流身体靠后,拿手肘支撑着整个身体,闻言凉凉一笑:“饶命?呵!若想活着,就干了那坛酒。” 月谣低头看着比自己脑袋还大的酒坛,为难地抿了抿嘴,犹豫了很久之后,才鼓起勇气说:“师帅,小女不会饮酒,不如……让小女伺候您喝酒吧?” 殷流不说话,只挑眉不怀好意地看着月谣。 他其实对男女之事并不那么感兴趣,但是既然下属极力邀请,也就半推半就了,反正都是一些俘虏,到时候也是要在阵前斩杀以震王师士气的,为什么不提前好好玩一下呢? 只可惜一共两百女子,他一个也瞧不上,反倒是缩在角落里、明明应该很害怕,脸上却没有多少恐惧之色的月谣吸引了他的注意。到底是吓懵了呢,还是天性胆大? 这些年帝畿真是越来越荒唐了,居然连女兵营都整出来了,这是缺乏兵力缺到连女人都要征用的地步了吗? 月谣试探性地抱着酒坛走了几步,见殷流并没有喝止的意思,便壮着胆子走了近去。途中经过一方小小的案席,上面有一张图纸被堂而皇之地铺开来,月谣余光瞥了一眼,却发现并不是什么兵力部署图。她很快收起心思,一心一意地走到殷流脚边。正要倒酒,却见殷流恶意地挑眉一笑,拿眼神指了指她手里的酒坛,“用嘴喂我。” 第四十六章 逃离俘虏营 月谣诧异又害怕地看着他,见殷流眼底里并没有多少笑意之后,只得低头喝了一大口酒,然而酒一入口,就被火辣的感觉充斥了整个口腔,一不小心咽进去了一小口,当即张口哇地吐了出来,爆发出一阵不适的咳嗽。 “师……师帅饶命啊!”月谣放下酒坛扑在地上大声求饶,整个人都在颤抖,“求您饶命!” 殷流一脚踹在她的肩窝处,看似很盛怒,然而脸上却笑着:“再来!” 月谣不得不爬起来,再次喝了一大口酒,然而这一次却在即将亲上去的时候再次吐了出来,即便两次都没有喝下去,但她的脸竟然发红的厉害。 殷流还是那样一脚把她踹开,命令月谣再起来喂自己。 如此三次之后,月谣每一次都将酒吐出来,殷流终于失去了耐性,站起来似乎要动手,月谣忙趴在地上求饶,道:“师帅!饶命啊!小女……小女为您宽衣解带吧!” 获得默许之后,月谣战战兢兢地爬起来,走到他面前解开他厚重的盔甲……就在殷流闭上眼准备享受月谣的伺候时,胸口忽然一阵冲破头皮的剧痛传来,那剧痛是很突兀又强烈的,突兀到当他还没想明白的时候,心脉就已经被震伤了。他还来不及想清楚,月谣再一次击来,这一次直接将他的心脉震断了,他就那样维持着震惊的表情,整个人骤然倒了下去。 幸而月谣一把将他接住了,为了避免外面的守卫起疑,还发出几声害怕的求饶和呻吟。 她将殷流放在床上躺平了,然后走到案头开始翻看布兵图,然而找了一圈却一无所获,唯一像布兵图的就是一张暗黄色的羊皮纸,上面勾勒了丰都镇已经周边的地形图,大部分的山头和地形都没有被标出来,只有滨水上游和丰都镇之间着墨,细细一看,竟然是一幅人工河道的图纸。 大敌当前,开凿人工河道?想做什么? 来不及细想,外边忽然传来骚动,仔细一听,竟像是在抓捕什么人,月谣心头一惊,恐怕是有的女兵失手被发现了。她像一只豹子一样冲出去,经过殷流的尸体时不忘拔下他随身携带的青铜剑。 帐外的守兵正奇怪里边怎么没动静了,还没来得及询问一二,月谣突然冲出营帐,就像暗夜里的一只蝙蝠一样,一人一剑割喉毙命。 “什么人!” 她猜得不错,真的有人失手了,火光和呵斥随着守卫军潮水一样地朝事发地冲过去而响亮起来,然而还没等他们抓到人,月谣便一剑一个杀死了殷流营帐外的守卫,而此时殷流却没有出来阻止,聪明的人立刻就想到发生了什么。 整个营帐顿时炸开了锅,一声声的抓奸细就像浪潮一样此起彼伏,守卫军平时看着松懈,却能在这样的关头第一时间集结完毕,迅速确定所有发生了暴动的营帐,紧接着剩下的兵力全部冲着月谣所在师帅营帐冲来…… 守卫军像潮水一样冲过来,月谣不避反而迎面而上,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来,脸上身上全是血,却没有多少是她自己的,大部分都是守卫军的。或许是被她的悍然戾气震慑到,眼看着同伴像柴火一样被劈成两半,漫天的血水像雨水一样溅下来,守卫军一时竟然不敢追上前。 加上殷流已死,两个千夫长一个伤一个死,一时群龙无首,所有的守卫军不是莽撞拿人就是往后缩,毫无纪律可言。 月谣冲破记忆中兰茵被带到的那个营帐,此时的兰茵正和两个守卫军纠缠,眼看寒刀就要抹了她脖子,只听嗖嗖两声响个,那两个守卫军的后脑溅出一大片血,当即轰然倒地。 “你没事吧!” 兰茵面色苍白,嘴唇却异常发红,眼睛也极为明亮,她一把推开压在身上的两个守卫军,握着月谣的手站起来,摇头说无事。 眼下整个营混乱极了,喊声、短兵交接之声、手上流血的惨呼声以及唯一幸存的千夫长力挽狂澜的吼声交织成一团,月谣的目光犹如狼一样地冷了下来,一剑格开破空而来的横劈,踏着夜风倏忽扑到了千夫长的身后。千夫长还没得及将场面控制住,一把冷剑猝不及防地架住了他的脖子,那只扣住他脖子的手一点也不像一般女孩子那般娇弱无力,竟然像个铁钳一样,令他一动也动不了。 月谣浑身是血,头发凌乱,活像一个凶恶的厉鬼,“谁敢动!我宰了他!” 守卫军们互相看了几眼,纷纷犹豫着放下了手里的刀剑,此时不知是谁喊了一声:“王师来了!王师来了!” 营内突发暴乱,师帅和两个千夫长只剩下一个,守卫军们本就人心浮动,再有人高喊王师来了,军心顿时就乱了。 这就是月谣全部的计划,顺利得让她有些害怕。 幽都城守卫军军纪涣散,常年服役的人又很少看见女子,若是勾引一二,一定可以成功近身那些将官。接下来就是趁他们放松时刺杀,即便不能全部杀死,定能杀了大半。届时营地暴乱已生首领已死,军心不稳的时候若再诈称王师偷袭,守卫军定军心涣散! 更何况这个营地小,所有的将官加在一起也不过是师帅一人、千夫长两人,百夫长二十人。眼下这里最大的千夫长就在自己手里,何愁端不掉区区两千人的营地! 然而不等月谣放松一点,营地东方忽然人声鼎沸,随着脚步声像雨点一样袭来,紧接着数支冷箭射过来,刚刚稍微平息下来的营地顿时再起变故。那些冷箭月谣识得,一刹那记忆回到两日前渡河那晚、当场射穿了同伴脖子的情景。她清晰地记得箭的制式,不仅她识得,千夫长也识得——援兵来了! 幽都城分布在丰都镇的兵力大约有十万,其中一个营两千人被特意分到西边来,就是为了挖河道,顺手接手这些倒霉的俘虏。因为不需要正式应敌,所以这儿的军纪不那么严明,也正因此被月谣钻了空子。但是这里人少不代表离丰都镇就远,相反地,只要从丰都镇的城楼上往下看,能很清楚地看到营内的情况。因此营内一发生暴乱,立刻便有援兵驰援。 他内心一振,当下趁机挣开她的制衡,刚要说就地格杀时,却被迅速反应过来的月谣一剑从背后刺穿,当场没了呼吸。 月谣趁着围住自己和一众女兵们的守卫军还在长官被杀的震撼中没反应过来时,高举手中剑大喊:“杀出去!” 说罢顺势一剑横劈,剑气就像秋风扫落叶一样疾劲,横劈翻了一些离得较劲的守卫军,生生撕开了一条路,她奋力冲在前方,就像一个杀红了眼的厉鬼一样,只要有人扑上来就一剑砍死,冲天的血气狂风暴雨一样地席卷了半个营地。此时她已经顾不得身后那些女兵是否都及时跟了上来,眼前只有无穷无尽的敌人,只知道要将他们全都送入地狱! 一共两百人的女兵,面对守卫军凶悍的刀箭,没有一个人露出退缩的表情。看着身边的姐妹们一个接一个地被当场杀死,谁也没有时间怯懦。 因为这是她们唯一可以活下去的路。 或许下一刻倒下去的就是自己,但是只要有希望,哪怕再渺茫也要去争夺! 这一向是月谣的生存之道,此时却是所有人的生存之道。 兰茵紧紧跟着月谣,惨呼声伴随着刀剑没入耳朵,不知是同伴的还是敌人的血溅湿了她的眼睛,她没有回头,心里很清楚身后的姐妹们或许已经都死光了,或许正在被杀,但除了继续往前冲,什么办法也没有。 月谣一剑洞穿守卫军的脖子,连同他身后的那人,也一并被杀死。她一举冲出营地侧门,尽管还没跑出守卫军的势力范围,但心里却莫名地一松。 此时追兵已经少了,并不是说被月谣和女兵们杀光了,而是所有的兵士们全都停下来列队摆阵,最前方的是弓箭手。 箭雨流星一般划破夜空,无情地贯穿地面、贯穿女兵们的身体。 那些刚刚来得及逃出营地的女兵们还来不及欣喜,就被纷至沓来流箭射杀,甚至死的时候,脸上还流露着孤注一掷的凶狠、劫后余生的喜悦以及难以掩盖的惊愕,然而这些生动的色彩,全都慢慢地随着生命的逝去而慢慢凝固起来。 月谣听声辨物,每一次都很好地避开了流箭。身后忽然想起一阵惊呼,淹没在流箭和冰冷的夜风里,并不是很清晰,但月谣却真真切切地听到了,她猛地回过头去,只见兰茵手臂上中了一箭,过度的体力消耗令她一下子就站不起来了。 月谣没有任何迟疑地转身朝她跑去,铺天盖地的箭雨密集地冲她和兰茵袭来,她一剑横劈,强大的剑气竟硬生生阻挡住了箭雨,还在半空就无声坠地。 她单手扶起兰茵,扣着她没受伤的手臂就要走,眼角却看见周姐像看见救命稻草一样冲过来,而她的身后,是一支笔直地、寒光凛凛的利箭,在月谣的眼皮子底下,生生射穿了她的肩颈。 周姐整个人因惯性扑倒在地,眼睛里闪烁着巨大的求生的光芒,艰难地朝她伸出手去。那一箭十分凶残,但是只穿过了她的琵琶骨,只要月谣上前,或许就能救下她…… 第四十七章 她的生死,与我无关 然而月谣却扣紧了兰茵,无声地转身走了,就连一个怜悯的眼神也没有留下。周姐在浸透骨髓的绝望中,再次被数支流箭射穿身体……最后极不甘心又极其怨忿地闭上了双眼。 这一幕全部落在营地内驻守丰都镇的少仲殷鹤华眼里,尤其是她那剑气激荡的一剑像开天辟地一样地截断了箭雨的震撼情景。 “这女子是谁?” 身后一片安静。 殷鹤华心里涌起了浓重的异样感觉,“停止射箭,全力追杀!” 身后箭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但是追兵却像狗一样追着不放,经过整整一夜的激烈战斗,纵使月谣功力再高,也深觉体力不济。她拼着最后的气力带着兰茵一头扎进紧挨着丰都镇的小山里,几经慌乱地寻找之后,勉力带着兰茵飞身上一颗大树,而后紧紧捂住了兰茵和自己的口鼻。 这个贫瘠的小山第一次那么热闹,守卫军四处扒着草丛和山洞挨个寻找,所有人都低着头找可能藏身的地方,却忘了头顶的大树上也是可以藏人的。 搜寻持续了一夜。 兰茵的手臂不断地在出血,在染红了整条手臂之后,开始往下流,月谣本捂着她的嘴,眼尖地瞥见一滴血沿着她的手臂往下滴去,而她此时因为失血过多已经开始陷入昏迷。月谣猛地楼主她,将她受伤的手捂在自己怀中,饶是动作迅速,那滴血还是不偏不倚地滴了下去…… 下面就是一小队守卫军! 月谣瞳孔骤缩,心一横,做好了随时拼命的准备。 空气中传来极其轻微的哒地一声,那是血液没入草丛的声音,但是它太轻了,完全被守卫军搜找的声音掩盖,因此并没有人注意到他们要找的人其实就在他们的头顶。 直到天渐渐地亮了,搜寻了一夜也无果的守卫军不得不放弃离开。 月谣蹲在树上,整个人早就麻了,她在守卫军走了大约半个时辰之后才敢下来,然而此时怀里的兰茵已经几乎没气息了,嘴唇苍白得就好像纸一样。月谣手脚发凉地将她背在身上,也不知出去的路在哪里,只知道必须要翻过这座山,彻底走出守卫军的范围。 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身体已经极度疲乏了,但背上的重担却让她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她不断地在心里给自己鼓劲,就在前面了,就在不远处了! 出了山,沿途就是滨水,这里是丰都镇的外围,她不清楚现在离王师还有多少距离,只知道度过河水就安全了。 阳光一点点地热辣起来,她满头大汗,蹒跚着向前走的双腿微微地打颤,脸色并不比背上的兰茵好多少,但却仍旧苦苦支撑着……恍惚之间,前方忽然出现一小队人马,因视线昏花,她并不能看清楚来的到底是王师还是幽都城守卫军,然而不等她作出迎敌的准备,整个人便如坠入无边炼狱,眼前彻底陷入了黑暗。 追兵就像潮水一样涌过来,无论她多么奋勇地杀敌,周围都围满了敌人,屠刀闪烁着凛凛的寒光在她的头顶上举起,紧接着轰然砸下…… “啊——!” 月谣豁然睁开双眼,眼前的景象却一派宁静,没有追兵、没有鲜血、没有敌人……她坐起来才发现自己置身在一个营帐中,应该是那种多人同住的营帐,只是现在房间里除了她,只剩下还在昏迷中的兰茵。 她赤着脚在地上走了几步,先是查看了兰茵的伤势,发现最要命的伤口都已经被处理过了。 这是……被救了? 营帐外传来甲胄来回碰到的声音,听上去似乎有一小队人马走过,她在原地站了一会,走过去掀开帘帐。然而手刚刚伸出去,帘帐同时被人从外面掀开,那人走得急,没有料到帘帐后面就站了个人,就那么猝不及防地整个人撞上去…… 月谣捂着手指就痛苦地蹲下去了。 “……” 来的不止一个人,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年纪较轻的男子,身后跟着一个同样年纪的士官,看上去似乎是他的手下或者心腹。 那人看了一会儿月谣,道:“你……没事吧?” 月谣捂了一会儿,钻心的痛感渐渐消失,她站起来摇了摇头,目光落在这个年轻人身上,带了几分探究。 这个人她没有见过,但他身后几个士兵的衣服,她却很眼熟。 太华城。 她目光在所有人身上转了一圈后又落回站在最前面的年轻人身上。后退半步,张了张口说道:“多谢……救命之恩。” 年轻的将官嗯了一声,上上下下看了她好几眼,问道:“你是谁?哪个营的?” “小人叫月谣,是王师女兵营的。” 年轻的将官哦了一声,并不显得有多吃惊,实际上她和兰茵被救回来的时候,他就从她们的衣服上大致判断出来了。他走进去坐下,问道:“孟军将说女兵营在渡河的时候全军覆没,死的死俘的俘。看你们的样子是从俘虏营跑出来的,你们是怎么跑出来的?” 月谣沉默了片刻,捡着对征战有利的方向说了:“守卫军军纪松懈,姐妹们假意色诱,趁守卫军放松时掀起暴动,已斩杀一名师帅,两名千夫长,若干百夫长和至少八百人的守卫军。” 年轻的将官在听到守卫军的死况后,心里涌起几分异样的感觉,他继而问:“女兵被俘虏两百余人,其他人呢?” 月谣肩膀一震,原本镇静的目光一下子变了。 漫天的箭雨,耳旁不断响起的惨呼,还有周姐临终前拼死向她伸出的手,带着难以掩去的血腥气突如其来地袭击她的神志。 “她们……”她用力吞了吞口水,听见自己艰难地说出那两个字,“死了。” 年轻的将官看着她颓唐的模样,眼睛里闪过一丝怜悯,浅得几乎难以看清楚,他道:“关押你们的营地里面驻有多少守军?” “不多,他们最高将领是师帅,所以可能只有两千人。但是……”她想起那天晚上神兵天降一般来驰援的另一支队伍,眉头微微地皱起,“那只是一个小小的营地而已,守卫军军纪虽然不严,但是防卫力量非常严密,一个营地遇袭,另一营地的驰援来的非常迅速。将军,王师渡河了吗?” “没有。” 月谣垂下眼帘,“守卫军装备精良,他们的弓弩射程很远,至少有三四十丈,我曾在他们的营地看到弩车,我没有见识过弩车的威力,但是跑不了有百丈之远的射程。若是王师想渡河,不毁了他们的弩车和弓弩营,是不行的。” 年轻的将官看着她笑了,不是月谣时常收到的那种看不起人时带有的蔑笑,而是惊讶、赞许以及认同——种种夹杂在一起时,露出的干净笑容。 “知道了。” 他问完了要问的话,站起来要走,月谣退到一旁,只听他说了句好好休息,内心一暖,下意识地便说了句多谢将军。 年轻的将官停下来,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会,忽然笑了一下,露出两排白白的牙齿,“我不是将军,我是太华城少仲,我叫齐鹭。” 五服十一城,不像帝畿一样有明确地官职,管理辖地千里的庞大的一座城,往往都是城主的近亲或者外戚,但是真正掌握大部分权力的,除了城主,还有大宗伯、少仲总共三个人。而一般这两个人,也是城主的亲兄弟或是亲叔侄等关系。 月谣看他的年纪很轻,不太像太华城城主的兄弟,很可能是侄子。 她恭送了齐鹭离开,在原地站了一会,走过去坐在了兰茵的床边,摸了摸她的额头,又替她掖紧了被子。 到了夜晚,其实还不是很晚的时候,月谣就被困意侵袭,实在熬不住就去睡了,然而才躺下没多久,外边突然传来井然有序的脚步声,细细一听,竟是在紧急集合。她猛地坐起来,凝着脸听了一会,下地走出去,才发现隐藏在山谷另一端的营地忽然火光大盛,所有士兵安静又有秩序地集合完毕,而齐鹭一身轻便甲胄站在临时搭建的台子上。 她没看多久,齐鹭便带着人一如集合时那般安静又快速地离开了营地。月谣追了几步就被拦住,太华城亲兵有礼又疏远地道,“姑娘,对不起,请回您的营帐休息。” 月谣看了眼消失在夜色中的大军,眉头一皱,什么也没有说,转身回了营帐。 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太华城离帝畿最近,在十一城里面实力也最强,连续三代出了王后,无怪乎此次平叛,太华城最上心,竟连少仲也派了出来。 齐鹭…… 这个年轻人的眉眼还真的有几分与齐文薇相似。 她两眼发直地看着漏出一点光进来营帐门帘,忽然起身坐起来,从床尾取出一向贴身保管的玉簪花。 这是文薇临走前给她的,虽然许诺的是一次帮助,但事到如今,这支簪子与其是一个承诺,不如说是一件睹物思人的信物。她摩挲着温润微凉的玉簪花,默默地思念故人。 “我见到了他,你的亲人……文薇姐姐,你……有没有想我?”记忆猛地倒回八年前,她为了拜入逍遥门,不惜在春寒料峭中跳入寒冷的江水,却差一点儿命丧黄泉。当她睁开眼时,原以为会看见他,没想到惹来的却是文薇关心则乱的一巴掌……而心底里真正希望为之关心的那个人,却只是淡淡地撇了句——随便你。 随便你带这个孩子去逍遥门。 随便她将来怎么样。 随便她的生死未来——与我无关。 第四十八章 重回王师 月谣将头深深地埋入手掌里。 记忆的最后是冷风如刀的阳污山山腰处,他仍旧如第一次见面那样地正直、犹如一把利剑一样站立在天地间,然后轻轻地说:你自裁吧。 整整两年过去。 记忆犹新! ——姬桓,在你心中已经死去的我,可会在夜半时分,偶尔在你的心头想起,哪怕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瞬间。 内心极深处似乎有什么被狠狠蹂躏过,却在两年的时间内,被一层厚得不见天日的灰尘挡住阳光,再也触不到一丝温暖。 齐鹭带着人夜半偷袭丰都镇守卫军,,先是奇袭了离得最近的西营——也就是关押过月谣等人的营地,因西营刚刚发生过暴乱,所有的守卫军全都提高了警惕,齐鹭先是放出了两百匹马,每匹马背上都绑上一些草人,再穿上战袍,光线昏暗下,还真有那么几分像敌军。 就在守卫军集结完毕放出乱箭时,那些马儿全都像疯了一样嘶吼着四处乱冲,西营的人千辛万苦将马射杀,却发现上面所谓的敌人全都是假人,而真正的王师却一点儿影子也看不见。就在他们疑惑的时候,东方、北方忽然火光大盛、旌旗猎猎,战鼓雷雷作响。 “王师已渡河——!” “王师来了!!” “缴械投降者!不杀!” 寂静的夜晚瞬间地动山摇一般,丰都镇的守卫军分别是西营两千,东营三万,滨水河岸驻守一万八千人,镇内兵力留守五万,包括弓弩营五千人,总兵力十万,正好对阵王师的十万。 至于太华城的三万是秘密行军的,早在他们埋伏在滨水河岸的时候,就已经秘密从滨水上游偷偷渡河了,这段时间始终悄悄驻扎在山里头,因此丰都镇守卫军谁也不知道竟然还藏着那么三万兵马。 当他们高举王师大旗,穿上王师的战袍时,所有人都以为王师如神兵天降一样悄然渡河了,就连驻守在滨水河岸的一万八千士兵,也没有人怀疑不是自己的失职,所以他们在惊愕之余,为了免被处罚,全部在最快的速度集结完毕,朝着声潮震天的地方挥师前进。 然而就在他们放弃滨水河岸的埋伏时,王师十万兵马,在夜色中悄然有序地渡河了。 接下来情势便逆转了,原本被十万兵马围住的太华城兵马和王师内外联合,从内突破,很快就将丰都镇守卫军斩杀。天亮的时候,奉命阻挡王师于滨水以北的殷鹤华闭门固守,坚拒齐鹭和孟曾的人马在城外。 战事告一段落,最终以王师成功渡河、斩敌两万为结局。 捷报传来的时候,月谣正在给兰茵擦身子。兰茵在昨天下午忽然发起了烧,好在第二天一早就退了,只是浑身出了一身汗,如果不擦干爽了,恐怕会风寒。 她轻轻地擦着她的脸、身子,手脚……忽然听到营帐外疾步醒来又一串脚步声,那声音掩盖在士兵们胜利的喜悦中并不那么明显,然而月谣耳尖,一下子就捕捉到了。她刚来得及将被子严严实实地捂住,帘帐便被人从外掀开了,晨间的冷风携带着浓重的血腥气一下子就铺满了整个营帐。 “月儿!”燕离连佩剑也来不及卸下,火急火燎地就冲过来了,经过一夜的苦战,他的脸上满是泥腥血气,但一双眼睛闪闪发亮,不掩满脸地喜悦。 月谣万万没想到见到的会是燕离,他们从应征的那一天起就再也没有联系了,没想到他也在平叛的王师中。 她放下手巾,迎着燕离快步上前紧紧与之拥抱,连日来的辛酸苦难一下子随风散尽了。她看着与普通士兵有所区别的战袍,眉眼一弯,道:“大哥似乎不错,都是百夫长了,比以前更英俊、更挺拔了!” “我在营中表现不错,经由千夫长推荐,幸得军将孟大人赏识,刚刚才当上的百夫长。看!怎么样!”他张开手,想让月谣好好看自己,忽然想起自己刚血战回来还没来得及收拾,满身血污的样子一定狼狈极了,于是抬起手找了块袖子上稍微干净的地上,使劲擦擦脸,一边道:“我太着急了,应该先洗洗的,没吓到你吧?” 月谣笑着说没有,她看了眼身后还在昏睡的兰茵,笑意忽然退了下去,上前扯了扯燕离的袖子,低声说:“这里说话不方便,大哥,我们出去说。” 燕离看了眼躺在床上面色苍白的女子,眼底的笑意一下子就消失了,他看了眼月谣,转身朝外走去。 营地里到处都是来去匆匆的士兵,大部分是处理战后的受伤人员。月谣跟着燕离穿过太华城的营地,只听他低低地说:“我一听说女兵营全军覆没的时候,我真的……”他摇了摇头,“你不知道当时我有多难过,我想立刻就冲到敌军面前,将他们杀了为你们报仇。” 月谣喉头一哽,“大哥……巧儿的事,我对不起你。” 燕离抬了抬头,深吸一口气,片刻的沉默后,忽然问:“她……痛苦过吗?” “我不知道,她失踪了。” 燕离猛地回头,声音陡然拔高,“失踪!?”话音刚落,他忽地想到什么,四下看了看,发现没人经过后松了口气,又问,“什么情况?” 月谣将那天晚上渡河时候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说出来,浅浅带了些两百女兵被俘的情况。 燕离听后喃喃地自语,“失踪……失踪……那就是有可能还活着……”他原本失望伤心的心情一下子充满了期待,“找过吗?” 月谣摇了摇头,底气不足地说不知。 她确实不知道,女兵营渡河失败后,大部分人都被杀了,她是随着两百人一起被俘的,事后清理战场根本没办法参与。 “对不起,大哥……是我的错,是我没有看好巧儿。她一定很害怕……在营内的时候,她不止一次跟我说她害怕。真的,我不应该带她一起应征的……”她沮丧地垂下头去。 燕离看着她自责的模样,心中不忍,毕竟同样都是结拜妹子,月谣和巧儿对他来说同样重要。 “好了,别难过了。巧儿的事,也不是你能控制的,毕竟你和她不在一条船上。当初来应征,她也是愿意,你已经尽力了,不需要自责。以后……”他顿了顿,“以后就剩我们兄妹二人,更应该同心协力!” 月谣紧紧抿着嘴,半晌,轻轻地靠在燕离的肩膀上,无声地叹息。 二人小坐片刻,燕离忽然想起什么,推了推她,道:“所有的女兵,就你和……那个姑娘一起逃出来了?” “是。” 燕离就像看见月谣在自己面前第一次杀人一样惊讶,“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那不是一段很好的回忆,月谣沉默了片刻,挑着简洁重要的部分说了。燕离听后忍不住拊掌:“月儿,你真是太叫我意外了!走!跟我走!”说罢不由分说地拉着月谣就往外走。 “去哪里?” “去见孟大人!孟大人一向喜欢人才,他一定会赏识你的!” 月谣还没想好怎么说,就已经被燕离拉着来到了孟曾面前。他只是一个小小的百夫长,却不像其他的低级士官一样谨慎,反而看上去和孟曾的关系十分好,往孟曾营外一站,不多久就被请了进去。 他见到孟曾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而后添油加醋地开始向他介绍月谣在俘虏营的出色表现。 月谣本十分诧异他是怎么在短短的几个月时间被提升为百夫长,又能和军将孟曾关系亲近的,现在亲耳见识到了燕离舌灿莲花的本事,当下瞠目结舌。 这恐怕是第一个因为说话好听而被破格提升的百夫长了吧? 谁知一向赏识燕离的孟曾在听了这些后,没有表露出多少兴趣,只是淡淡地说了句是吗。 营帐内一瞬间飘着一股异样的沉默,月谣适时地道:“都是同营姐妹们拼死的功劳,小人不敢居功。” 孟曾呵呵地一笑:“就只有你和兰茵逃出来了?” 看似普通的一句问话,燕离一耳朵就听出了危险的味道,忙说:“大人!毕竟被俘的女兵只有两百人,而俘虏营敌军却有两千人,还不包括迅速赶来平乱的其他敌军!” 孟曾冷冷地看了眼燕离,投去一个警告的眼色。 燕离霎时噤声,就在他心头懊悔自己的冲动将会给月谣带来祸端的时候,孟曾忽然笑了一下,“燕离说的是,你毕竟只有两百人,又是一些不成器的,能逃出来已经功劳了。唔!你先回去休息,养伤吧!” “是。”月谣谢了恩,燕离也相当识相地再次谢了恩,兄妹两个这才后怕地从孟曾营帐出来。 回去的路上燕离仍懊悔不已,“是我的错,我太心急了,差一点儿害了你!”他想想又觉得很奇怪,“不过大人今日的态度确实奇怪。” 月谣笑了笑,道:“大哥不要再想这件事了,能活着已经是万幸了,功劳什么的就不要多想了。不过今日你已经触怒了孟大人,这两天还是严守本分,拿战功说事吧。” 这番提点非常要紧,燕离自己也察觉了,慎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月谣走了几步又回头,想了想还是跑回来叮嘱一句:“战场上刀剑无眼,兄长要保重!” 燕离摸了摸她的头,笑着说:“你也是!” 月谣回了暂时休养的营帐,听外面守卫的士兵说,兰茵已经醒过一次了,军医也来看过,也给她手臂上的伤口换了药,已经没什么大碍,现在又睡了。月谣十分感激,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 第四十九章 丢失的簪子 想比孟曾、夏仁义之流而言,齐鹭真是太好了。 救命之恩且先不谈,光是将她们两个女子安置在这么一个宽敞舒适的营帐内,就足可见他对下有多优厚。现在王师已经和太华城兵马会和,按章程她和兰茵应该即刻归营才是,可方才守营的士兵说,会多留他们三天,免得来回折腾,影响了伤势的愈合。其实王师就挨着太华城营地,不过离了几里地,根本就没多远。 月谣回营帐后没多久,兰茵就醒了,两人说了一会儿话,她将现在的情形同她细细说了,兰茵却沉默了一会,说:“你要小心孟曾。” “怎么说?” 兰茵看了眼安静的帘帐,轻声道:“孟曾肯定是特意让我们去送死!他没安好心!” 月谣楞了一下,虽说兰茵的话听上去像是怨怼之词,但联系整件事情,从刚入女兵营时看见的内部荒唐景象,再到孟曾贸然派相对弱势的女兵营为先锋渡河,桩桩件件,说实话月谣从未细想过,但是夏仁义作为师帅、孟曾作为军将,都是经验老道的将官,怎么会让这种事发生呢?这么想来,孟曾的用心就很值得推敲了。 兰茵抓着她的手,急促地说:“我们不要回去了!听你的意思那个少仲齐鹭是一个好人,我们……” “不可以!” 月谣想也不想地打断她,“我们是王师女兵营,即使只有两个人了,那也是天子的军队,齐鹭不可能会收留的!而且若是我们贸然提出这种要求,恐怕当即就被冠上逃兵的罪名杀了!” 兰茵猛地住口,目光暗了下去。 她看着随风微微飘动的帘帐,声音沉了下去:“我们不仅要回去,还不能退缩。”兰茵戚戚地看着她,却听她极度悲观地说,“因为我们没有退路。” 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没有退路。 这是她的命,这是属于在社会底层摸爬滚打长大,却又想好好活下去的……她的命。 兰茵的伤势好得很快,面庞虽然消瘦得厉害,但精神很足,齐鹭派人将她们好生送回了王师,眼看王师大营在即,兰茵无意识地放慢了脚步,察觉到她的排斥,月谣回头看了她一眼,只见她望着不远处随风飘荡的王旗,走回去拉住她的手,轻轻地说:“走吧。” 齐鹭的人在门口就与她们告了别,燕离要练兵,没能来接她们,她们就只能自行去找属于自己的营帐。因为是唯二的两个女兵,营帐与男兵们隔得很远,要横穿整个王师大营,一路上没少接到异样的神色。 然而自从回了王师大营,孟曾就好像把她们遗忘了一样,每日除了定时定量地送些饭食来,不提如何将她们重新编制的事,也不叫她们和其他的男兵们一起操练。 这两天月谣反复地想着孟曾到底出于什么样的居心要将女兵营全营送入死地,夏仁义又为什么敢明目张胆地在帝畿将女兵营管理成勾栏妓院,最后得出了一个结论——天子和朝臣离心离德。 天子想要重现立朝之初的辉煌盛世,要改革弊政、要富国强民,但是朝廷各官都是世代承袭祖宗官职的门阀世家,经过了数百年的财富掠夺才能经营起这些庞大的家族,随便一家拎出来都有着数不清的罪行。这些罪行在最初的时候每一桩或许都不大,都不足以动摇华胥氏的天子威仪,但是数百年过去了,他们稳固了自身权力和财富的同时,都像白蚁一样蛀食着这个王朝的根基,以至于当和曦登基的时候,寒酸得连先王下葬的钱都拿不出来。 他若是仍跟上几代先王一样热衷于稳固自身的地位而不顾百姓生计,那么那些门阀世家仍会承袭先祖的“遗志”继续在朝堂上互相倾轧,他也能安安稳稳地做最后一代享乐天子,到那时,随随便便一两个城谋反,帝畿就只能在那些只顾权力倾轧的蛀虫官员手里快速消亡了。 所以他一登基,很快就娶了十一城的女儿们,以此谋取五服十一城的支持,用来化减在改革弊政、废除官员世袭制等一系列措施时将会遇到的种种阻力。确实,他成功了。世袭制被废除后,许多有才的平民子弟开始出入庙堂,热情澎湃地跟随这个年轻的天子改造天下。 期间在数次天子与门阀世家之间的斗争中,天子每一次都化险为夷,巧妙地获取了胜利,那些试图对天子露出獠牙和利爪的门阀世家在短短数年之内就摧枯拉朽地灭亡了,帝畿的血流了将近十年,终于迎来了它等待已久的复兴。 一切都踏上正轨,天子的诏令开始顺利地实施,百姓的日子也好过了,国库重新充盈。但这不是说幸存的那些门阀世家就放弃了,数百年积累的权力和财富,怎么可能在短短十年内就被天子说取走就取走。他们开始在暗中联手,将一切力量都积蓄起来藏在暗处,然后在最合适的机会,狠狠地刺向这个肆意妄为的天子心脏! 月谣现在还不能想透那么多,只知道至少孟曾之流是暗中和天子作对的,女兵营只不过是他们反击天子的筹码而已。整整两千人只剩下她和兰茵两个人,这不是什么幸运的事,相反地,孟曾很可能会想办法再让她们两个去送死。 这些她没有和燕离说,只偷偷地和兰茵分析过。孟曾是堂堂军将,率领这里所有的王师,若真要对她们动手也是轻而易举的事,现在既然明面上还太平,就不妨暂且放下心来,静观其变。 她们在营帐里舒舒服服地躺了两天,忽然有人在门外喊了声:“有人在吗?”紧接着另外一个声音响起:“大人,是这儿,她们在里面的。” 第一个说话的人笑着说了声谢,就那么掀开帘子堂而皇之地走了进来。 月谣和兰茵迎上去跪下:“拜见齐大人。” 齐鹭看了眼四周,随意地说了声起来,“只有你们两个?看来过得不错!” 月谣附和了一声,退立一旁。齐鹭随处看了几眼,冲身后的两个男兵道:“你们先出去吧,我有几句话要问她们。” 两个男兵领命,很快就出去了。兰茵偷偷看了眼月谣,却见她目光平淡地看着地面,并没有什么异常,她收回视线,心脏紧张地加速跳动,口干舌燥地吞了吞口水。 齐鹭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递到月谣面前:“你的东西掉了。” 月谣瞥了一眼那样东西,只见是一支精美贵气的玉簪花发簪,她看了眼齐鹭,佯装疑惑,小心地接过细细查看,皱眉道:“大人,这不是我的东西。” “是吗?”齐鹭露出疑惑的语气,“可那是在你的铺子上拾到的。” “大人,那是小人的。” 说话的是兰茵,她露出一个恭顺的神情,上前半步看了一眼发簪,似乎在确定样式,片刻之后低低地说。齐鹭的目光瞥向她,笑着问:“你的?” 月谣顺势将簪子给兰茵。 “是。”兰茵小心地接过,对着光亮处又细细看了很久,指着簪花上某一片不小心被磕破一个角的地方说,“这儿有裂痕,所以小人可以确定,就是小人掉了的。” “那真是太有意思了,你的簪子,缘何落在了月谣的床铺上?” 兰茵流利地回答:“离开前一晚,我和月谣同睡一铺,睡觉的时候取下放在枕头边上。第二日早晨月谣催的急,小人便忘记了,后来一直找不到,还以为丢在营内哪个地方了,因为不便去您的营地,所以虽然觉得可惜,但也放弃了。毕竟只是一支在路上捡来的簪子,并不是什么特别之物。大人不仅帮忙寻回,百忙之中还特意送来,小人感激不尽。” 齐鹭看了她一会儿,笑容减淡几分,他忽然抬手,兰茵以为他要将簪子拿回去,手刚一动,就见他看着自己说:“你先出去。” 她以为说的是自己,却见齐鹭抬起的手指着的是她身边的月谣。 月谣余光看了看兰茵,默不作声地出去了。 然而一走出营帐,她便偷偷走到离他们最近的营帐外,凝神静气,偷偷听他们说话。 “你说这是你捡来的,你是在哪里捡到的?” “一年前,太华城主城外的田边,小人肚子饿极了,想去偷点甘薯吃,正好看见它在地上,便捡了去。本来想变卖,只可惜许多当铺见它残缺,开出的价格都很低,小人最终没舍得。” “哦……你是哪里人?” “小人是南边比翼城人士。” “比翼城,那很远啊……你特意跑到帝畿来征兵?路上吃了不少苦吧。” “……是,不过都有惊无险。” 月谣听得疑窦丛生。 齐鹭这是什么路数? 她一回到王师营地就发现簪子丢了,细想只可能是在离开太华城营地的时候匆忙间忘了带走,这不是一支普通的簪子,它的簪身侧面刻有“齐”字,无论是谁捡到了,都很可能会交给齐鹭,齐鹭焉能认不出亲堂姐的饰物? 她终究是背负了污名而离开的逍遥门,若是被齐鹭知道了身份,稍加详查,她还活着的消息很可能就会被姬桓知道,到时候将会引起无穷无尽的麻烦,最好的状况也不过是再次沦落为丧家之犬,惶惶出逃。 她再也不想过这样的日子了! 所以她早早地和兰茵串通好一切,只等着齐鹭上门问询。 第五十章 消失的河道 齐鹭问了兰茵很多话,大部分都有关兰茵的身世,还有在女兵营的经历,兰茵是万万不敢说女兵营那些荒唐的旧事的,只轻描淡写地说训练辛苦但却咬牙支撑下来了。 “这是我们齐氏的东西,是我堂姐的。她曾经赠给了一个她很重视的师妹,走之前还叮嘱我,若是遇上了持有它的人,就一定要帮助她。”他盯着那缺了一角簪子,十分地惋惜。 兰茵抿了抿嘴唇,低低地说:“既然如此重要,我却在田里捡到,或许它的持有者死了吧。” 齐鹭不说话,神色变得微妙起来,他道:“或许如此吧。既然被你捡到,也算和你有缘分,你就拿着吧。若真有难处想当了它,就到太华城去,那里的掌柜不会欺你的。” 月谣站在营地外百无聊赖地看着澄净的天空,一碧晴空万里无云。 齐鹭掀帘走出来,正好对上月谣的视线,后者无声一礼,他点了点头,带着人干净利落地就走了。月谣目送他在视线中消失,才回了营帐, 只见兰茵坐在铺子上,默默地看着簪子出神。 “他没有恶意,你可以告诉他的。” 月谣走过去,与她并排坐着。 “我不能让任何一个会伤害我的可能萌芽。” 兰茵抬起头,看着她:“你……不要怕。”她本想问你和太华城到底有什么渊源,或者说太华城会牵扯到什么东西是你不敢触及的,但是话在嘴边却变成了——你不要怕。 月谣笑了一下,带着苦涩的、无奈的味道,还有一丝丝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冷淡和坚强。 滨水千万年来自西向东横贯鹊尾城和幽都城,水势在丰都镇前后五十里处达到最大,几乎年年春夏之交都会洪水淹城,损失惨重。为了治理滨水,鹊尾城和幽都城联手,花了三年的时间疏通了河道,从此以后整个滨水沿岸沃野千里,成为了鱼米之乡。 燕离被派去视察滨水河岸,月谣也随行。两个人走在队伍的最前方,燕离指着奔腾不息的水流,两手插在腰间,望指北方豪气万丈地说:“你看!就是在这儿!这儿是我、是我们的起点!我们将会建功立业!光宗耀祖!” 月谣笑了笑。 燕离又说:“你看这水势,波涛如怒轰轰作响,幽都城和鹊尾城花了大气力才疏通了河道,否则这个时节,这儿早就水患成灾了。” 月谣望着不远处咆哮的滨水,只见水汽激荡的地方,甚至还能看见一小节彩虹。 她的脑海忽然有什么一闪而逝,快得抓不住,依稀之间只记得似乎有什么很重要的事被遗漏了。燕离说了很多话都不见回应,一转头却见月谣看着滨水出神,停下来问道:“你怎么了?” 月谣愣了一下,猛地摇头说没事。 “我看你回来后就心情不佳,如果是……是巧儿的事,真的,你不用放在心上。” 月谣耷拉着眼皮子不说话,燕离又说,“如果是孟大人对你的态度,你就更不需要放在心上了。再说孟大人最近也不会有时间来问你什么——这两天我们每天夜里都以偷袭的形式骚扰丰都镇,丰都镇的卫兵们已经疲弱到了极限,今天夜里就是发起总攻的好时机,孟大人这些天一直为今晚做准备。” 月谣感到很奇怪:“王师自从渡河,就对丰都镇掌握着压倒性的优势。丰都镇的守卫军真的这么不堪一击吗?” 燕离停下了脚步:“你什么意思?” 月谣摇摇头:“我只是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怪异感。”她漫无目的地往前走,转过头想跟燕离说话,忽然发现自己和他已经走得相当远了,王师大营的旗帜早已看不见。她容色一变,先前一闪而逝的念头猛一下就抓住了。 燕离见她猛然变色,快步走上前去。 “怎么?” “王师在这里扎营,虽然在山的另一面,但离丰都镇不过十里地,丰都镇守卫军对这里地形比我们熟悉,但是我们好像从来没有遇到过前来侦查的敌军斥候,难道他们屡遭骚扰,就没有想过要将王师所在找到,一举反击?”她摇了摇头,“他们如果真的连这些浅显的道理都不知道,又怎么撑得过这么多天?” 她终于想到了从俘虏营出逃的那晚,在师帅营帐里看到的那张河道修工图,一下子灵台清明起来。 “大哥!他们在挖河道!” 燕离被她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愣到,紧接着又听月谣急急地说:“他们挖河道为了水淹丰都镇!”燕离更加糊涂了,“什……什么?谁?丰都镇的守兵挖河道淹自己?” “不!不是淹自己,是淹王师!他们早就打算让王师渡河,早就打算要将丰都镇输给王师!等王师占领了丰都镇,事先挖好的河道就会引来春汛洪水,水淹丰都镇!”她急躁起来,“为了不让王师起疑,所以他们假装被打得不能还手,死守丰都镇,就是让王师以为是自己的勇武获得的胜利。” 燕离被这番言论惊得头皮一炸,“你不要胡说!这事很大,你有什么证据能证明?” “我没有,我只是再逃出俘虏营的时候,在师帅营帐内看到过一个河道修工的图纸,当时我不明白为什么敌军在前,他们却有这个闲心挖河道。” 燕离脑子有些乱,理了好一会儿,又问“不对不对,若是按你说的,丰都镇是佯败,在王师渡河的那一晚,他们就损失了两万兵力,这足以让王师取信,他们大可趁此时机假意弃城,为什么还要死守这么多天?” 月谣回头看了眼谹谹如雷的滨水,“因为河道还没挖好。”她回过头来看着燕离,“因为王师提前渡河,因为他们没有料到太华城会神兵天降。” “……” 燕离脸色彻底沉了下去。 “月谣,这件事很大,你要有充分证据,否则孟大人不会采信。” 月谣摇了摇头,“我没有证据,但是只要我们去图纸中的地方找到那个河道,就足以证明!”燕离一把拉住她,几步走到身后的战马边上马,微微弯身向月谣伸出手,道:“走!” 身后的十个兵士跟着他一起翻身上马,一行十二个人沿着滨水河岸一路向西,箭一样地冲出去。 挖河道不是一个小工事,也不能随便在滨水沿岸挖个口子,若是距离太远淹不了丰都,若是距离太近又容易被发现,所以这条河道的选址一定是一个相对隐秘但是处于一个不近不远的地方。 从俘虏营出逃至今快十天了,月谣本就是随意一瞥,没有记清图纸,只依稀记得是在西边。她估摸着地方快到了,便让燕离下马,以免动静太大打草惊蛇,或是被袭击。 然而直到将要天黑,记忆中应该被挖好的河道也没有出现。 燕离抬头看了眼夜空中的璀璨星河,暗暗发恼,想了一会,他心一横道:“罢了!我们回去吧!” “可是……” “我和孟大人去说,虽然没有证据,但是大人一向赏识我,我的话总是有几分作用的!” 说罢拉着月谣再次上马,一行人一无所获后,飞快往王师大营赶回去。 原定的黄昏前回营地,他们没能赶得及,一到王师大营,就被营前的守兵卸兵器带走了。孟曾却是偏爱燕离,没有立刻按照违反军纪处理他,而是先把他和月谣一同提到自己的营帐问话。然而他再偏爱燕离,也不可能纵容燕离一而再再而三地为了维护月谣而冲撞自己。 “你说什么?水淹丰都?嗬!燕离,那你说河道在哪里?”不等燕离说话,他又冷冷地说,“你违反军纪不能按时回来,本将已经给你机会自证清白。可你看看你说的是什么混账话!今晚的总攻全军上下已经等了那么久,时机就在眼前!你却用一条找不到的河道要本将取消总攻!?”他勃然大怒,“你这是谎报军情!是贻误战机!!是死罪!” 他怒发冲冠地指着月谣,“你!不过一介女流之辈!你懂什么兵道!胡说八道惑乱军心!亦是死罪!” 燕离脸色发白,连连叩头求饶,月谣也随之伏地。 孟曾坐在桌案后面看着他们求饶的样子,最终不耐地一拍桌子,“够了!全军集合在即,姑且饶你二人一时,拿下丰都镇之后,再行处置!来人!” 门外健步走进两个守卫。 孟曾不耐地指了指月谣,“把她押下去关起来!” 兰茵眼看天黑了,月谣还是没有回来,正等得心里发慌,忽然看见月谣被两个士兵像囚犯一样押回来,甚至还粗鲁地推了她一把。 “发生什么事了?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月谣摇了摇头,按了按脖子显得很疲惫。兰茵走出去看了眼营帐外,发现整个营地整齐有序地动了起来,火光全都朝着前方跳动着聚拢过去。 “他们在集合?是要夜袭吗?” 月谣松了松筋骨,道:“是总攻,今夜就拿下丰都镇。” 第五十一章 水淹丰都镇 兰茵想了想:“那太好了,总算不用在这个蚊虫作乱的山脚扎营了。” “……”月谣叹口气,“你还记得我们被俘虏的那个敌军大营吗?” 那是一个很不好的回忆,兰茵脸色发僵地点了点头,走过去坐在月谣旁边。 “他们不是作战的营,他们一定是专门挖河道的。” “什么?” 月谣抱起双膝盘腿坐在床铺上,轻声说:“我们见到的那些人军纪散漫,不像一般的军营。我当时在师帅的营帐里看到过一张河道图,所以我怀疑他们很可能是临时被征兵,然后抽调去挖河道的。” 兰茵张了张嘴,“可是……他们挖河道做什么?” 月谣沉默地叹了口气,“佯败,全线撤出丰都镇,然后将沉浸在战胜的喜悦中的王师,淹没在春汛洪流中。” 兰茵捂住了嘴,瞳孔一缩,“那……那快告诉孟大人,停止攻打!” “孟曾不信。” 短短四个字,令兰茵一下子噤声。 诚然,她的一切推断节奏清晰逻辑严密,但是缺少了证据,孟曾不可能冒着贻误战机的冒险去相信她,更何况孟曾还对她们两个抱有敌意,不落井下石就已经很好了,怎么会相信她们呢? 夜深了,营地里静悄悄的。 月谣没有睡着,起身走到营帐外,望着一片漆黑的营地——孟曾率领了八万人联合太华城两万一共十万兵马发动夜袭总攻,留下两万人人在营地留守,为了以防万一,整个营地都熄了火光,看上去静得可怕。 这里虽然安静得一丝声响也没有,但十里之外的丰都镇,却是火光冲天、血肉横飞的戮战惨景…… 黎明的第一缕阳光照射大地的时候,一夜的刀光剑影已经结束了。丰都镇外面是遍地尸体和残缺的肢体,鲜血凛冽地反射着清晨寒冷的阳光,无声地描述着昨晚的惨烈厮杀。 幽都城守卫军连夜就撤出了丰都镇,王师正式进驻。 月谣一跟随留守的王师进驻丰都镇,就被孟曾派去城楼上站岗,值的还是夜班。一同倒霉的还有兰茵,只是兰茵守的是白天。燕离则因战场上杀敌有功,功过相抵,免了处罚。 丰都镇的镇民早就在幽都城守军撤退之前全都跑光了,所以王师接管的,不过是一座空城。燕离跟着千夫长一起去清点镇内的财物,却发现仓廪中空空如也,只有寥寥数几的陈年旧米,已经发霉了。千夫长看着不充裕的仓廪,笑起来:“想不到丰都镇号称鱼米之乡,却没什么存粮。” 燕离和另一个百夫长跟在后头,一言不发。 丰都镇之所以叫丰都镇,就是因为每年粮食产量富足,仓廪肯定充裕,眼下却只有几袋陈米,可见是守卫军提前就将米粮都运走了,这便说明了他们的撤退是早有预谋,整个丰都镇,真的可能是陷阱。 然而千夫长听了他说的话,哈哈大笑起来:“小燕啊,守卫军要是佯退,为什么还要死守那么多日,折损了近一半的人?” 燕离解释了几句,最终还是回绕到最初的那个问题——河道在哪里?千夫长拍了拍他的肩膀,“行了,别想那么多了,我看你就是打仗太累了,第一次上前线吧?放松一下,走!去镇子南面再查一下!” 孟曾当晚就犒赏全军,酒肉牛羊成排地上,整个王师大营一下子就沸腾了,反观太华城友军,却仍鞍不离马、甲不离身地巡防,丝毫没有要加入的意思,孟曾派人去请了两回,见齐鹭婉拒,也就不理他了。 月谣站在十几人高的城楼上,穿着不合身的盔甲,整个人绷紧了望向镇子西面。若要引滨水洪流水淹丰都镇,那么王师占领丰都镇后的当夜或者是第二夜是最合适的时机,若是迟了,孟曾挥师南下,就完全没有必要了。 然而整整半个夜晚过去了,王师的犒赏宴结束,西面也安静得像一个温柔的女子,一点儿声响也没有。 月谣却不敢掉以轻心,时间越是逼近黎明,就越是危险…… 夜深人静,天地万物都陷入了沉睡,整个丰都镇除了值守的哨兵,静得一丝声响也没有。 脚下的城楼忽然动了一下,非常地细微,月谣脸色唰地变了,然而十步之外的其他人却一点反应也没有,显然没有察觉方才那细小的震动。她整个人绷紧了,却见西方还是安安静静的什么也没有,没有滔天的洪水,没有隆隆的声音。 巡回的守卫发现了她的异常,刚要问话,忽然脚下再次震动,虽然不强烈,但比起第一次几乎没人察觉的要明显多了。守卫队长刚狐疑地皱起眉头,脚下的震动再一次强烈传来,紧接着就好像地震之后的余震一样频繁又强烈,空气中还伴随着闷闷的隆隆声,仿佛沉睡千年的巨龙苏醒时发出的闷吼。 “什……什么声音?!” 不止是他们,王师大营、太华城友军,全部都被这异常的动静惊醒了,然而几乎没有任何防备地,离丰都镇城门口不到三十丈的地方,地面忽然訇然破出一个大口子,洪水就像一条怒吼的狂龙从破地而出,咆哮着向丰都镇奔来。 难怪怎么也找不到那条河道,竟然……挖在了地下! 顷刻间的功夫,丰都镇就被滔天的洪水淹没。河道是挖在地下的,所以直接就绕过了防洪大堤,当王师沉静在战胜的喜悦之中时,洪水气势滂沱不可阻挡,转瞬就将丰都镇淹了…… 许多兵士连衣服都没来得及穿上就淹没在洪流之中,即便是少数会游水的,也被夹杂在洪流中的木头铁器等砸死,本该宁静的夜晚,顿时陷入了死亡的恐惧中。 月谣所在的城墙很高,洪水凶猛,也淹不过城墙去,可以说当夜守夜的士兵,全部幸运地逃过了一劫。即便是月谣从小水性佳,在这样恐怖的洪水面前也不敢贸然下水救人,她飞快沿着城楼向后跑,却被守卫队长拦住。 “你想干什么!?” 月谣想也不想地推开他,大吼:“救人啊!” 王师大营就驻扎在离城楼不足两百步的地方,月谣从来没觉得这样的距离会像今天那样遥远,水位涨的太快了,刚开始还不到房屋的窗户,一下子就涨到了房檐处,一些矮的房子很快就被淹没了,月谣在屋顶上飞身而过,像一只飞燕一样很快回到了王师大营,此时的王师哪里还有平日的锐气,全部淹在水里哀叫挣扎,月谣徒手一捞,将离自己最近的一个兵士像提小鸡一样捞起,然而一把甩在还没有被淹没的屋顶上,那士兵来不及感谢,就见月谣飞快地踏着水走了…… 她记得燕离是会水的,所以并不担心他,但是兰茵不会,她是一个旱鸭子。洪水来的太快,王师大营全部被淹了,她一时找不到自己和兰茵住的那个房子,便站在记忆中附近的房屋顶上,大声地喊兰茵的名字。然而回应她的,绝大多数是那些慌乱中挣扎着喊救命的士兵。 看着那些在绝望中伸出手的士兵,虽然没有同袍之谊,她却做不到真正地视若无睹。水流中不知道被从哪里冲出来的木板成了她在水面上借力的地方,许多士兵被冲得七晕八素,本以为自己要死了,却见一双手从天而降,提着自己就拎出了水面,紧接着自己就就近落在了屋顶上,上面不仅有自己,还有许多获救的同袍,那些同袍稍微缓过来后就紧张又有序地投入了救人之中。 一个、两个……月谣记不清自己拉了多少人上来,可始终没有看见兰茵,她就像沧海中的一粒粟米,不知道被冲向何方了。 天渐渐地亮了,随着阳光照亮丰都镇,洪水已经彻底占领丰都镇,水势已经不像昨天晚上那般狂躁,一眼望去,水流温和地淹过房屋道路,上面飘着无数木头和衣物,来不及被救的士兵们的尸体就像散落的芝麻一样漂浮在水面上,随着水流一点点地向南面飘去…… 王师就像丧家之犬一样,还没有被清点的士兵全部就近呆在屋顶上等待命令,个个垂头丧气的,有的人看见昔日同袍的尸体在自己眼前一点点地飘走,忍不住呜呜哭起来。就连一向威风凛凛的孟曾,也披头散发、狼狈不堪地围在一众幸存的将士中间,紧密地派发善后和救援工作。 最后所有的尸体和幸存者全部清点完毕,包括太华城友军在内的十三万人,仅存不到七万人,其中王师幸存的,不过五万八千人,换句话说,太华城仅仅折损了两千而已。 同样是被水淹,一个折损两千人,一个折损三万七千人,孟曾心里头有不好受,但是更多的是恼怒。 整个帝畿所有的兵力加起来不过二十万人。这已经不少了,一些辖地千里的大城,比如第一大城太华,驻守兵力也不过十万。这二十万中的十万被自己拿来平叛,若是寻常战死,或是折损兵力与太华城相当也就罢了,偏偏是被水淹死,淹死的人数还比太华城多了足足几十倍,这说明了什么?他治军不严!他无能! 要说水性,太华城的兵也大都不会水,只是他们远比陷入战胜喜悦的王师更加严谨,即便胜利了,也充满警惕,洪水突至的时候在最快时间内便就近找到高处的安全地带,所以折损的人少。但是王师不一样,士兵们酒足饭饱,各自睡觉,许多人还是在呼噜声中直接被淹死的;加上先前折损的五千人,一共是四万二! 这让他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向帝畿交代。 他沉着脸看王师和太华城友军一起善后,忽然眼尖地瞥见屋顶上匆匆找人的月谣,眼睛眯了一下…… 第五十二章 无中生有 月谣挨个找人,可是没有兰茵,不仅如此,预料之中应该活着的燕离也不在,这让她有很不好的预感。就在她几乎要绝望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呼唤。 “月儿!”燕离远远地看见她,挥了挥手。 经历了一夜救人的月谣脸色有些苍白,但是眼睛却生着光彩,想比起一夜狼狈的自己,精神头很好,她刚要说话,燕离就打断了她,“我知道我知道,你在找兰茵是不是,你放心她没事。” 月谣松了一口气,她没有立刻去找兰茵,而是拉住燕离低声说:“幽都城的人把河道挖在了地下,所以一开始我们怎么也找不到。既然真的和之前猜的一样,他们用水淹了王师,接下来肯定会发起反攻。现在洪水还没有退,我们还有时间,等洪水一退,王师要面对的肯定不止当初从丰都镇撤走的八万敌人。” 这也是燕离刚才在思考的。 “那你认为,会有多少?” “像这样的大城,一般守军七八万,加上多首城,大约可以调出总计十五、六万人,除却各自留守本城的人,还有折损的那两万,最差的情况也是将近十万人。” 燕离心里咯噔了一声,他道:“现在孟大人就算不信也不得不信了,我这就去和他禀报,早作防范!” 洪水退得要比月谣预计的快很多,当天傍晚就开始退了。当水位降到小腿左右的位置时,派出的斥候来报,丰都镇南面敌军陈兵十万。孟曾听着消息,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最终不得不下令撤兵。 眼下军心不稳,士气涣散,敌军却是有备而来,无论是人数还是士气,王师都矮了一大截,是万万不能与之正面交锋的。 有人提议渡河回到滨水对岸去,这样虽然王师之前的辛苦白费,但是也拒幽都城于滨水之外,对王师来说,可以得到一个相对安稳的休息时机。 说出这番话的是一个新近刚刚被提拔上来的百夫长,因为他所在营百夫长淹死在洪水之中,所以他才会被破格提拔。孟曾气得吹胡子瞪眼睛,斥责了几句就把他轰下去了。 最终他们选择了西进,在离丰都镇大约六十里的一座山里安营。王师撤得又快又隐秘,就在安顿下来的当天夜里,孟曾派人召见月谣。 月谣拿捏不定孟曾召见自己的意图,此时兰茵有些低烧,脑子糊涂,还以为是她之前的猜测被证实,孟曾将要封赏,高兴地催促她:“快走吧!早去早回。” 然而等待月谣的既不是封赏也不是褒奖,而是孟曾身边十个力壮的亲卫将她控制起来,将她绑于军前,历数她的罪状—— 其一,谎报军情。明知敌军早已挖好了河道,却假装带人找不到河道,诱导王师做下错误的决定。 其二,懈怠渎职。身为哨兵,却没有及时报告王师洪水突袭,导致王师损失惨重。其三,临阵倒戈。被俘之后,为了活命联合敌军将同营女兵全部斩杀,假意逃出俘虏营,为敌军做内应。 条条状状,皆是死罪。孟曾没有给她任何说话的机会,直接关押起来,第二日问斩。 燕离本还喜滋滋地等着月谣被封赏,没想到等来的竟然是孟曾为了掩饰自己的过错,将大败的原因全部归咎在月谣身上,不仅如此,还卑鄙地诬陷她是幽都城奸细。 他本想据理力争,然而自孟曾给月谣定罪以后,自己也被人控制起来。 兰茵是在中午等人送饭来的时候才知道事情不妙,当听到问斩的时候,脑袋一嗡,差点站不住。她想去问问燕离,但是燕离已被软禁,偌大一个王师大营,竟然连一个可以为月谣说话的人都没有。 她茫然地看着在身边来去的同袍,颓然地走回了营帐,然而手指刚触及帘帐,脑海中忽然闪现一道光。 ——齐鹭! 她快步走到床铺边,掀开枕头,赫然露出小心放在下面的玉簪花簪子。她如获至宝,将之藏在怀中,以出去解手为理由,悄悄走到了安置战马的地方。幸而现在王师士气不足,看管战马的士兵们并没有那么严密地看守着战马,只是随意地放养在一旁让它们悠然吃草…… 王师大营在丰都镇的西面,而太华城友军则在丰都镇的正北面,就在王师的下游地段,距离丰都镇也是六十里,正好与王师形成掎角之势面对丰都镇,是一个无论进攻还是防御都十分合理的地段。 兰茵驾马飞快地在小路上疾驰,这时候的她已经完全顾不上这样明目张胆地疾驰是不是会引来敌军的顾虑了,只一心一意要快点到达太华城营地。孟曾是平叛的王师统帅,这时候如果有谁能让他妥协,也只有太华城的齐鹭了。 身体冷得要命,额头却烫得可怕,兰茵好几次差点抓不住缰绳,险险从马上坠了下去。好在六十里地不算太远,一路飞驰,半个时辰的功夫便到了。她一下战马脚下就一个趔趄,整个人趴在了地上。 哨兵早早就发现了她,因为她和月谣是王师内唯二两个幸存的女兵,所以他们都识得她,兰茵头痛欲裂地被扶着往里走,嘴里喊着要见齐鹭,太华城的人以为王师出了什么变故,不敢做任何迟疑,当即将她半扶半架地抬到了齐鹭的营帐。 然而她一开口,却是叫齐鹭去救月谣。 齐鹭看了眼将她抬进来的亲卫,抬手让他们出去,亲卫们领命,各自鱼贯而出。然而他们一松开手,兰茵整个人一软,直直地摔向地面,齐鹭一个健步将她揽在怀里,这样近距离看,才发现她面颊微红,再一摸额头,竟然发烧得厉害。 他稍一弯身将她抱起,大步走到桌案后头自己休息的床铺边,很小心地让她躺好,正要去找军医,手却被兰茵一下子握住,虽然在病中,但她的气力却大得惊人,硬是支撑着坐起来,从怀里取出簪子递过去,“我知道我没有资格用这支簪子要求大人做什么……但是……求求大人看在它的份上,看在那个没有机会向您和太华城提出求救的女子份上,救救月谣,她不是奸细,她没有违反任何军纪。是孟曾在陷害她……” 齐鹭看着她焦急的模样,抿了抿嘴顺势坐下来,道:“可是孟军将是平叛的将领,我没有切实的证据,我怎能贸然救人?” “证据……证据我有。”兰茵死死地咬住嘴唇,心一横,道,“他们把女兵营当成寻欢作乐的地方,两千人的女兵营,只要不肯听从他们的,每日都要进行严苛的集训,剩余的人全都沦落为男兵们和一众将官们的玩物。我就是证据,我亲眼目睹……还有月谣。孟曾为此一直视我们为眼中钉,恨不得能早日拔除。所以他贸然派女兵营作为先锋渡河,又把各种罪名加在月谣身上。就是……就是要她死!” 齐鹭听到兰茵的话极为震惊,他思考了很久,神情严肃地问:“你说的这些事,除了你和月谣,还有其他的证据吗?” 兰茵黯然垂下了目光。 “女兵营只剩下我和她,所有人都死了……” 齐鹭不说话,她以为他不肯帮忙,情急之下剧烈地咳嗽起来,齐鹭忙拍了拍她的背顺气,只听她眼睛里闪着绝望的光芒苦苦哀求,“大人,我没有别的人可以求了……求求你!救救月谣!是孟曾贻误军机,月谣早就向他禀报过河道的事,可是他一意孤行。他一定知道月谣说的是真的,他是拿王师三万七千人的性命在换月谣的性命!他才是罪该万死的那个人!”说到情绪激动的时候,她陡然爆发出猛烈的咳嗽,似乎要将肺管子也咳出来。 “好了好了。”齐鹭极力安抚她,“你说的这些事我有数了。你听着,现在你跟我说的话一个字也不能对外说。现在没有切实的证据,我不能为了一个小兵和孟曾翻脸,但是写一封信拖延时间还是可以的。你现在病得厉害,不是靠硬撑下来就可以救人的,现在还是要好好休息,我给你找军医。” 得到了齐鹭的承诺,兰茵整个人一松,昏昏沉沉地就睡去了。 齐鹭提笔很快写了一封信,将之交给亲卫,叮嘱必须要见到人安然无恙了,确保孟曾答应了心中的请求才能回来。他坐在案头好一会儿,突然起身走到后面,此时的兰茵已经服下药睡熟了,安静极了。齐鹭无声笑了一下,盖紧了被子,又探了探她的额头,发现热度稍微退了一些后,便放下了心。 送信的亲卫很快就回来了,来去大约一个时辰多一点,齐鹭问了他孟曾的反应,只听他说:“孟大人没说什么,只说会按照您信中写的,再详加细查。小人斗胆问了孟大人什么时候可以出结果,孟大人说最迟明晚。” 齐鹭点了点头,挥手让他下去了。 第五十三章 若我不死,定杀你泄恨 然而不等齐鹭想出救人计策,幽都城突然发起了夜袭。夜袭来得又快又猛,幸而齐鹭早作备御,敌军占不得任何便宜,双方陷入胶着状态。但是很快地,幽都城的敌军从三万增派到了八万人,太华城的兵马开始渐感吃力,齐鹭不得不派出一小队人马从小道出发向王师求援。 他是主将,混战之中向来受到敌军关照,不过他向来英武,昔日在太华城,有着齐氏第一人之称,这并不是说他是齐氏的掌门人,而是说他的武功,在整个齐氏是最出挑的。所以区区五个人的围攻,对他而言不过是自寻死路罢了。 太华城守军就驻扎在山阳/水阴处,居处高地,易守难攻,这是齐鹭挑选营地的依据。就比如眼下,他领军八千人,而幽都城却用两万人也不能仰攻下。就在敌人的声势渐渐弱下去,齐鹭以为敌军即将退兵的时候,他的身后忽然鼓声大作,回头一看,却见营地内幽都城旌旗摇晃,声势如虹。 他心头一紧。 这里是上山的必经之路,只要有他在,敌军完全不能突破防线,而营地紧挨着的另一面就是百丈高崖,非常陡峭,要攀岩而上,对方必定只能派出小部分精锐而不是大军,也就是说,身后的这些鼓声、旌旗,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 此时一支冷箭从斜刺里破空袭来,与此同时围攻他的敌军士兵从正面齐齐挥刀砍下…… 他大喝一声,迎着数把大刀提气挥剑,生生将那些刀拦腰砍断,与此同时,那本应该扎入他心口的箭亦随之咻地一声擦着他的耳朵没入草种,箭尾犹微微颤动。 随着冷箭改变方向,一声低呼被淹没在刀剑交击之声中,模糊地传入他的耳畔,只见兰茵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营地,穿着不知哪里来的盔甲,脸上有一道极其深刻的箭痕。 竟是那支本该刺穿他心脏的利箭,被她挡下,生生划破了她的脸颊…… 王师大营。 除了巡防的士兵,周围安静得没有声音。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从穿越了半个营地,熟练地来到一处营帐面前,无声无息地放倒门口的守卫,一闪身便进入了营帐。 “月儿……月儿?” 月谣被结结实实地绑住,身上有多处鞭打的痕迹,孟曾知道她功夫不错,所以一开始以犒赏的名义诳她喝下掺有迷药的酒,等她没有气力反抗的时候,撕开了伪善的面具,历数几大罪状,直接将她从主帅营中拿下了,而后在用来行刑的鞭子上淬了盐,再生上倒钩,就那么几十鞭下去,若是一般人早就奄奄一息了,即便是月谣,也彻底没了还手之力。 燕离看到她浑身是伤的模样,眼底里蹭地就窜起了怒火,“我这就救你出去!” 月谣抬起头,一天没有喝水进食,再加上受了酷刑,虚弱地说:“大哥,你不用管我了……若是被人发现了……” 燕离一边找锁住她的钥匙,一边急切地打断她:“你别说话!很快的!我们这就走,什么功名,什么荣耀!如果要用这种方式才能获得,我宁可不要!我已经失去了巧儿,不能再失去你!” “大哥……” “你不要说话!”停下手,捧住月谣的脸庞,深深地望进她的眼睛里,“你听着,我宁可我们回到村子里,去过一辈子耕田种地的日子,也不要再过这种随时要丢性命的日子了!” 月谣眼眶红了起来,“可是大哥,就算有幸逃出去了,今后你就要跟我一起逃亡,永远都要担心是不是在睡梦中被人杀死。那样的日子,我不想你经历。”那样的日子,她已经经历够了。 “不,我不会放弃你的。我们歃血为盟,为的不是在你有难的时候抛弃你!” 他手脚利落地解开了镣铐和绳索,架着月谣往外走,虽然她重伤,但底子在,还不至于走不了路。然而刚掀开帘帐,却见眼前火光大盛,守卫就像潮水一样把他们围了个水泄不通。而孟曾站在中央,笑得令人不寒而栗。 “小燕,你真是叫本将太失望了。” 燕离这才知道自己再一次上了当。难怪原先守在自己营帐外的士兵忽然少了很多,孟曾等的就是这个机会,将自己和月谣一网打尽! 一整排弓箭手围着他,所有的箭全都对准了他,只要他稍微动一下,马上就会被射成马蜂窝。 孟曾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地就拿下了燕离和月谣,只可惜跑了一个兰茵。不过这对他来说并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将月谣和燕离处死,将所有的罪名都扣在他们的头上。 他看着浑身是伤的月谣,特意走过去慢悠悠地说,就像将猎物叼在嘴里、胜券在握的野兽一样:“就算齐鹭想帮你又怎样?你还真以为你有通天的本事……?!” 月谣抬起血红的眼睛看了他一眼,那一眼就像恶鬼一样凶狠,“若我不死,定杀你泄恨。” 孟曾笑着退后一步,摊开了双手:“好啊。” 齐鹭派去王师求援的小队人马不到半个时辰就到了王师大营,然而王师大营火光通天,所有的士兵都集合起来,乍一看就好像特意在迎接他们一样。他们一下马进入营地,才发现孟曾在连夜处决犯人。 一男一女被缚在高台上,左右各站着一行刑的士兵。 燕离浑身上下还算整齐,因为孟曾急着要将他们问斩,并没有对他施以酷刑,反观月谣,伤痕累累,一身是血,迷药的药劲还没有过去,整个人软软地没气力。 “急报——!大人!殷鹤华带领八万人强袭我师,请大人即刻派人增援!” 孟曾脸色阴了下去:“八万人!?现在战况如何了?”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个小兵有些眼熟,细细一想,才发现那是下午来送过信的人,只见他的目光悄悄瞥了一眼台上等待被施以斩刑的月谣,高声道:“敌军派五十精锐自山崖攀岩而上,与前方正兵理应外合,情况对我师十分不利!” 孟曾毕竟正要发令集合王师,忽然想起月谣和燕离,因怕夜长梦多,回头对那两个行刑的士兵使了个眼色,谁知那小兵竟莽撞地大声说道:“大人!事态紧急!请大人赶紧派人增援!若是误了时机,恐怕我师有全军覆没的危险!” 孟曾咬着牙想了一会儿,挥手命人将月谣和燕离先带下去,一边从贴身亲卫手里接过剑一边厉喝:“留下八千人守住营地,其余的人,全部跟本将走!” 他没有直接去支援齐鹭,而是带着五万人直袭丰都镇,幽都城和多首城的兵力加起来最多十万,既然殷鹤华带了八万人夜袭齐鹭,那么留在丰都镇的肯定只有少部分兵力,只要将丰都镇攻下,殷鹤华定会回援,齐鹭之围自然而然地就解了。 月谣和燕离虽然暂时免了斩刑,但仍免不了皮肉之苦,孟曾的亲卫连夜拷打,誓要将他们屈打成招。残酷的鞭刑持续了整整半个夜晚,直到行刑者手都酸了,他们还是牙关紧咬,只言不发。更可怕的是,初承此刑的燕离中途昏过去了一次,月谣却始终保持清醒,以至于他们想将她弄昏了再随便按一个指印根本没办法。 行刑的时候,月谣始终睁着眼睛,他鞭得越狠,那双眼睛便越红,就像暗夜里的恶鬼一样,竟让行刑者不敢与之对视。 整整一个晚上过去了,行刑的人彻底失去了耐心。孟曾临走之前的意思是既然暂时不能将他们公开斩于军前,为了避免夜长梦多以及落人口实,让他想办法弄一份供书出来,只要供书到手,立刻就将人弄死。可是眼看天亮了,若是顺利的话,王师可能回来了,他怕办差不利被孟曾处罚,直接从不知哪里找来一瓶毒药掺在酒里,命四个兄弟按住月谣和燕离,打算将他们先毒死了,再按上手印。 燕离本半昏着,不知怎的忽然醒了,挣扎得厉害,两个人竟然一时也难以按住他,那毒酒几乎不能灌进去,即便流进去了少许,也被他紧咬的牙关被挡在了唇齿之外。 行刑者眼看一时不能制服燕离,又找来另外两个兵士,四个人就像按住砧板上的死鱼一样按住了燕离。燕离仍死死地咬着牙关,然而行刑者一拳就砸碎了他的下颌骨,紧接着掰开他的嘴,狞笑着将毒酒灌进了他的嘴里…… 轰——! 小小的营帐陡然爆出一声巨响,行刑者猛然回头,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什么,一条黑红色的像蛇一样的东西从眼前呼啸而过,紧接着贴着他的脖子死死束紧了。紧接着一股霸道的外力从后方传来,勒得他顿时两眼翻白。 原本按住燕离的四个士兵被这变故惊得一愣,只见整整一夜都无力反抗的月谣竟不知哪里来的气力,那样沉重的铁链和镣铐,竟然生生地挣脱了,那条鞭打了她一夜的鞭子被握在她手里,就像毒蛇一样缠住了行刑者脖子……他们很快反应过来,前后松开燕离,直接抽出腰间的佩刀扑过去,然而那已经来不及了。 在鞭子缠上行刑者时,他的脖子已经被直接绞断了,临死前还保持着双目暴突青筋毕露的凄惨模样。 盐鞭在空气中犹如闪电一样游走,瞬间就卷走了他们的兵刃,四个人合力竟也近不得月谣的身。反而被她各自伤了手脚,眼睁睁看着她扑过去抓起燕离,横空劈开帘帐冲出去。 彼时燕离虽然得救,却还是被迫喝下了少许毒酒,下颚被几乎被敲碎的剧痛使他以一个古怪的程度张着嘴,不断地呕着黑血。 然而一出营帐,听到动静留守的八千个士兵全部像潮水一样围了过来…… 第五十四章 天子驾临 “全都住手——!放下武器!住手!” 伴随着铁蹄由远及近地传来,一道声音宛如旱土甘霖,硬生生拦住了即将围上前去的士兵。士兵们下意识地停下脚步,只见齐鹭策马疾驰而来,在离他们不足三尺的地方生生勒住缰绳,高高扬起的马蹄险些踢伤了人…… 孟曾决定攻打丰都镇是一个十分正确的决定,在丰都镇被破的同一时间,原本打算围歼齐鹭的殷鹤华眼看迟迟攻不下齐鹭扎营的山头,加上后院着火,不得不带兵火速返回。与此同时,孟曾派出一小队骑兵引诱殷鹤华,带着剩下的人迅速与齐鹭会和,紧接着双方人马合为一股,马不停蹄地朝着王师大营而来。 来的路上已经有人向齐鹭通报过月谣的情况了,所以他一来到王师大营,便循着动静直接奔到了月谣面前,正好看到这精彩的一幕…… 孟曾随后而到,脸色比起之前听到洪水袭镇的时候更加难看。 “孟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孟曾很快稳住了心绪,反而问道:“少仲,这人是幽都城奸细,本将处置奸细而已。有什么问题吗?” 齐鹭对上他的眼睛,少顷,道:“这姑娘当初被我营中子弟有幸救下,是九死一生从敌方大营逃出来的。怎会是奸细?孟大人可有切实的证据?先前在下向大人手书一封,也是因为不敢相信她会是奸细,想向大人问个清楚。大人这番作为,倒叫在下看不明白。” 孟曾不动声色地看着他,道:“少仲这话是什么意思?” “在下只是想问个清楚明白而已,否则不明不白的,恐怕难以让七万将士口服。” 孟曾青筋恼火地跳着,半晌,竟笑了:“少仲恐怕误会了,本将只是命人审问,并不曾下令严刑拷打。汉中林何在?” 那四个被月谣打伤的人互相看了眼,其中一个道:“汉大人被杀了。” 孟曾看了眼齐鹭,后者蹙起了眉头。 汉中林便是那行刑官,还保持着被绞死时的惨状,齐鹭看了一眼便别开了眼,目光落在月谣身上,然而看了一眼就发现了异常,自从他过来后,月谣一直保持安静,原以为她仰仗自己,所以暂时不接话,此时一看,才发现是因为她的体力接近透支,已经摇摇欲坠了。 孟曾冷笑着说:“狗东西!为了媚上不择手段,妄图屈打成招,死了也活该!”又对齐鹭说,“既然齐大人发话,本将自会给你一个交代。但是月谣作为嫌犯,不能轻易放了;燕离违反军规妄图救人,必死无疑!” 孟曾官阶虽然不比齐鹭的高,但毕竟是平叛之师的统帅,齐鹭没有权力无端地质疑孟曾,更何况月谣与他非亲非故,他也是不愿意为了他太过得罪孟曾。眼下既然孟曾松了口,他也就顺水推舟地说:“那么多谢孟大人了。既然严刑拷打只是一场误会,是否可以请大人先派遣军医为月谣治伤,再详细审查。至于燕离……若是月谣之事只是一场误会,军规严惩便是,不至于死罪。大人不妨也先为他医治一番。说出去,也是大人心宽如海,仁厚高义。否则他们二人若是真的不明不白地死了,会有人说大人御下不严,更有甚者,可能会谣传是大人……”他没有说下去,个中意思全藏在眼神里,深深地看向孟曾。 孟曾虽然笑着,然而脸上的肌肉却绷得紧紧地。 “好说,好说!” 月谣精神已经恍惚了,齐鹭明显站在她这边为她开脱,就像一道曙光,让她瞬间放松了精神,紧接着整个人沉沉如坠入无边海底,彻底没了意识…… 齐鹭找了军医为她和燕离治伤,军医赶来的时候,他们两个情况一个赛一个可怕,燕离虽然只有少许的毒酒被灌下,但毒性猛烈,狂吐黑血不止;而月谣是吊着最后一股气才杀了汉中林的,这股气劲一旦消失,整个人便如悬崖走丝,最可怕的是那一身的鞭痕因没有及时处理而发生溃烂,不到一个时辰就开始发高烧。 孟曾虽嘴上说会彻查,但所谓的彻查,不过就是为了坐实月谣的罪行而捏造罪证罢了,对齐鹭来说,想办法在孟曾动手之前赶紧将人送到安全地方才是上策。 他站在离营地不远的山腰上遥望丰都镇,风吹得甲胄发出轻轻的碰撞声,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山下一路小跑着靠近。 “少仲!” “讲。” 那人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齐鹭闻言沉默了片刻,从容地整了整甲胄,之后大步流星地下了山…… 月谣清醒的时候,外面的天已经黑了,整个人沉沉的一点气力也没有,各处鞭伤虽已被处理过,但伤口深,动一动都疼。齐鹭进来的时候,她正睁着眼虚弱地看着四周。 他走过去,道:“你放心,你的伤口已经处理了,燕离也很好。” 月谣听到燕离很好的时候,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然而转念不知想到什么,目光倏地利了起来,微微睁大眼看着齐鹭,齐鹭会意地一笑,“不必担心,你的伤口是兰茵帮你清洗和上药的。”他看了眼营帐外,低声说,“不过现在孟曾派人在暗地里找她,我猜测他是想拿兰茵、你还有燕离一网打尽,所以我让兰茵乔装成我身边的一个亲信男兵。” 月谣点点头。 齐鹭坐到了她身边,看着那张苍白虚弱的脸,拿手背在她额头上试了试温度,虽然还在发烧,但比之前的高烧已经好了很多。 他脸色一沉,异常严肃,“你听着,你的事情有转机了。你猜谁来了?”月谣一愣,紧接着齐鹭的话就像炸弹一样,让她本就没有血色脸色一下子白了彻底。 “天子驾临,这里已经被陛下接管了。所以只要你向天子奏明你的冤情,孟曾必会获罪。” 华胥和曦? 月谣本该是高兴的,丰沮玉门山的旅程让她与这个原本高不可攀的天子扯上了关系,他是个明君,若知道此事想必会帮自己。但不知为何,听到这个消息的月谣,心里却涌起了一股淡淡的忧虑。 齐鹭还在那边说着:“你要记住,不要慌张,把你在女兵营看到过的,把你在俘虏营做过的,把你和孟曾劝诫过的,全部说出来。懂吗?” 月谣沉默着,无声垂下了眼睛。 天子是秘密离开帝畿的,文武百官都还以为他因病在深宫里养伤,没想到他早在孟曾带着王师离开帝畿的第三天,就带着帝畿内由何山一手秘密征召的五千士兵,取道太华城,绕远路抵达了王师大营。伴驾而来的还有殷妃和相柳妃。 天子驾临是谁也料不到的,孟曾得知消息的时候,整个人仿佛被雷劈了一样,愣了很久才想起来要去接驾,一路上小腿都在哆嗦。 月谣的事,自然是瞒不住了。 和曦坐在专门为他搭建出来的营帐,望着跪在地上的月谣,瘦削的脸有一半藏在阴影里,从孟曾的角度看去,仿佛一把未出鞘的利刃,带着彻骨的冷意和威压。 他的声音很冷,沉重得好像黑云压城。 此时的他不是丰沮玉门山路途上的轻佻的年轻人,也不是为了大虞王朝戚戚哀求天神赐剑的华胥后人,而是一个帝王,是整个天下的执掌者。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关乎天下。 和曦望着她,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听月谣在说什么,只看到她跪在地上,虚弱得好像随时都要倒下,但却仍牢牢支撑着,清晰又有条理地说话,从他这个角度,能清楚地看到她脸颊绯红,嘴唇却是苍白的,额头上的汗水不断地滴下来,脆弱得就像一个花瓶。 她竟然还活着……怎么?她不舒服吗,为什么脸色那么苍白?她是在哀求我吗?既然当初拒绝了我,又为什么要来王师应征?是谁让她来的?她是出于什么目的来的? 他是帝王,虽然不是从小养在深宫,但成就帝王的路途上充满了危险,每一步都是在悬崖上行走,在他的眼里,所有和他有关系的事都是有预谋的,很多事情,即便无关紧要,他说他做没有问题,但是换一个人,那就是图谋不轨。 月谣把所有的事一五一十地说完了,营帐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中。 孟曾双脚已经开始哆嗦了,但藏在厚重的盔甲下面并不能看到,他偷偷用余光观察和曦,却发现他并不为所动,好像月谣说的只是一些废话。 齐鹭倒是不怕这个年纪轻轻就手染鲜血的天子,轻轻咳了一声,出声提醒:“陛下。” 和曦冷冷地瞥了一眼齐鹭,很淡漠的一眼,透着微不可察的厌恶,他的目光落在了他身边的孟曾身上,淡淡地说:“孟曾,案下女子所说的条条状状,朕给你一个机会,你自己一条条驳吧。”轻轻的一句话,仿佛方才的走神并不发生。 第五十五章 夜色密会 孟曾怨毒的目光藏在满是冤屈的眼神里,诚恳地为自己喊冤,就像一个本分的、忠厚的老实人一样,“陛下。臣奉命带领王师平叛,御下严格,怎么可能发生那种荒唐之事?现在女兵营只剩下月谣一人,她自然是想说什么就是什么!至于洪水淹城,她从未与臣说过什么河道之事,反而是臣在发起总攻之前,曾经召她问询过是否在逃出俘虏营的时候有得到什么消息,她却只字未提。臣细细排查了丰都镇周围,发现并无危险后,这才发起了进攻!陛下难道不觉得奇怪吗?整个女兵营被俘的两百多人,最后却只有她和另外一个女子逃出来了,臣觉得有问题,才将她秘密拿下。” 和曦听到这里,全部都明白了。 他坐直了身子,双手交握放在案台上,目光在孟曾和月谣之间来回逡巡,最后问道,“月谣,女兵营被俘的两百人,最后只有你和兰茵逃出来了。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月谣道:“俘虏营有大约两千敌军,而姐妹们都是头一次上战场,都很害怕。敌军残忍,他们拿姐妹们的人头做赌注,姐妹们为了活下去,都自愿色诱敌军士兵,趁他们警惕性降低时,发起暴乱。但是敌军装备精良,尤其是弓弩队……最后所有人都被射死。我只能带出兰茵一个。” 当她说到幽都城守军拿女兵们的人头做赌注时,在场所有人都色变,就连一向镇静的齐鹭,也露出了厌恶的目光。 和曦无动于衷地看着她,“这些你有没有及时上报?” “有。但是小人没有说幽都城守军的暴行,这一切与战事无关。” “你怎么知道无关?”和曦语调一下子冷了,带着令旁人惶恐的不悦,“你若早说,孟曾就会对凶残成性的敌人早作提防,或许就不会出现这样的惨况了。你懂吗?” 月谣垂下头去,忽然俯身伏地,一言不发。 和曦这明显维护孟曾态度让齐鹭有些意外,但最后和曦也没有降罪月谣,只是说累了,让月谣和孟曾各自下去休息,明日再审。 临走之前,齐鹭听到这个年轻的天子吩咐人去请殷妃和相柳妃入帐侍奉,声音没有特意压低,不仅他听到了,孟曾也听到了。齐鹭瞥了一眼孟曾,只见对方特意回头看了一眼靠在椅背上露出疲态的天子,嘴角勾起了一抹会意的笑容。 毕竟是年轻力壮的天子,即便亲征,也需要一两个妃子相伴,其他的妃子不可以,带上两个罪妃,一来可以排解寂寞,二来也可以在阵前杀之震慑叛军。 月谣回到营帐,燕离已经清醒了,见她回来,吃力地想坐起来,却被快步上前的月谣又按了回去。 “怎么样?” 月谣失落地摇了摇头。 其实她还是抱有一丝幻想的,希望天子能看在往日的情分上相信自己一回,可方才和曦的态度却明摆着偏袒孟曾,但好在也没有要降罪自己的意思,这或许还有一丝生机。 燕离难过又懊悔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都是我的错,我一开始就不应该带你们来参军,若不是我执意要过好日子,要什么荣华富贵,现在我们或许过得清苦一些,但不至于连命都要没了!” 王师大营中心的营帐本来是孟曾的,现在则归天子御用,偌大一个营帐,安静得连呼吸声都听得见,被召来伺候的殷妃和相柳妃战战兢兢地伏在地上,原本美丽的脸庞尽管在施了一层脂粉后,还是显得憔悴不堪,尤其是肩膀,竟都微微颤抖着。她们维持这个姿势已经整整两个时辰了,没有人敢稍稍动一下。 而年轻的天子却一个人半躺在竹榻上,闭目养神,似乎睡着了。 这就是一路上她们二人与天子的相处模式,所有人都以为天子是为了排解行军途中的寂寞才将她们带上的,至于到了阵前是不是会杀掉她们祭旗,这就另说了。 门外的帘子被人掀开,紧接着一阵极轻的脚步声快步走了进来,最后在天子面前停下。何山道:“陛下,都打听了。” 和曦慢慢睁开了眼睛,没有常人刚小憩完还没来得及散去的疲惫,目光清澈明亮,透着精光。他赤着脚下地,看到二妃还在地上跪着,利落地一挥手,开口让她们回去。 从何山的余光里可以看到二妃很笨拙地从地上站起来,由于伏地时间过长,她们的腰背都难以挺直,只能相互扶持着站起来,原本美丽的面庞上都遮了一块面纱,一双眼睛透着害怕胆怯的光芒,浑浊不堪。 二妃快速又沉默地退出去了。 “……如何?” 何山道:“燕离任百夫长的时候,曾经和月谣一起出去视察滨水,当时跟随的有十人,臣已经问询过了,他们都言明月谣和燕离曾因为寻找河道晚归王师而被孟曾处罚。但是据他们说,河道是被挖在了地下,所以当时没有找到河道。” “嗯。”和曦仍旧闭着眼。 何山又说:“臣暗中问了士兵,据说当时洪水袭城,月谣在第一时间救了不少人,反而是孟曾,以为自己大获全胜,犒劳了全军上下,睡得很沉。要不是亲卫即使救走,恐怕也要死在那场洪水中了。” 和曦很久没有说话,就好像真的睡着了一样,何山始终笔挺地跪在地上,过了很久,只听和曦随口问道:“你说月谣,她是怎么从一张图纸上,推断幽都城是假意弃城,引洪流袭击王师的呢?” 何山沉默片刻,“臣不知。” 夜已经深了,月谣查看了燕离的身体,已经没什么大问题了,也就回了自己的营帐。然而刚掀开帘帐,便敏锐地察觉到里面有人,当即警惕地喝问:“谁在哪里!” “是我。” 黑夜中传来熟悉的音调,顿时令月谣心头一震,不迭地跪下去:“小人不知天子驾临,多有冒犯,望天子恕罪。” “这真不像你。”和曦笑着说,尽管黑暗中月谣根本看不到他的面容,但她感觉和曦就是笑着的,“好久不见了,你怎么会想到来王师呢?” 月谣一塞,幸而在黑夜中,她看不见和曦,和曦也看不见她的脸色。 “小人回了武馆,可是……馆主将我赶走了,我无处可去,环环也离开了我,只能到处流浪,却路遇悍匪,这个时候遇上了燕离大哥,我与他结为兄妹。大哥一心为朝廷效忠,很想出自己的一份力,小人这才随着大哥也一起应征了。” 和曦笑了起来,眼底里的笑容却消失了。 “原来如此。” 营帐内忽然安静下来,没有人说话,和曦不说话,何山和月谣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冒然开口的。月谣敏锐地感觉到天子刚才虽然笑了,但却充满了杀机。就在她脖子发凉的时候,天子忽然又开口了。 “知道为什么不点灯吗?”黑夜中天子换了一个坐姿,空气中传来细微的窸窸窣窣声音,“因为我想帮你。” 月谣一愣,只听头顶熟悉的声音带着一丝阴谋和算计,低低地说:“你和孟曾,我当然相信你。孟曾自利又多疑,我只有明面上向着他,他才会掉以轻心。所以现在我问你什么,你都要如实说,否则我也帮不了你。” 月谣这才注意到他一直都是自称“我”,而非“朕”,这代表着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是以一个朋友的身份,而不是天子。 “是。” 和曦问:“有人把女兵营当成妓馆寻乐的事,现在除了你,还有谁知道?” 月谣几乎没有迟疑地就说:“就只有小人和兰茵。” “你们有没有参与?” “不曾。” “你在俘虏营,是如何看到那份河道修工图的?” “小人被敌军师帅看中,带到了师帅营中,所以看到了被摆在案上的图纸。” 和曦语气迟疑了一下:“你……和那个师帅可有发生什么?” 月谣摇头说不曾,何山侍立在侧,明显能感觉到天子在听到月谣说自己被带到师帅营中的时候,整个人都冷了。 不过和曦很快就将片刻的失态收了回去,“你仅仅凭着一份图纸,就推测出幽都城要假意败兵然后引洪水淹城?” 月谣顿了一下,“小人一开始并不明白为什么大战在即,幽都城却要大费周章地修建河道。后来回到王师,听燕离大哥说起最近的战事时,觉得奇怪。说实话王师营地所在虽然隐秘,但周围却从没有地方的斥候出没过,幽都城看上去并不打算找出王师所在并一举进攻,所以小人大胆猜测,他们是为了挖河道,然后等王师占领丰都镇之后,水淹王师。只是他们没有料到太华城早就已经秘密渡河了,所以他们被迫折损两万兵力,退守丰都镇,拖延时间。” 当她说完这一切的时候,年轻的天子沉默了很久,周围一下子寂静了,黑暗中空气似乎流动得特别慢,让人心里陡生不安。 第五十六章 天子的信任 “如果你是孟曾,面对现在的局面,你有什么良策?” 月谣没料到和曦竟然会问这个问题,这和她的冤情毫不相干。她跪在地上沉默很久,营帐里静悄悄的,何山还以为她被难住了,然而过了很久之后,她忽然道:“幽都城和多首城联军镇守丰都镇,陈兵十万,实力强劲,而王师锐气已挫,所以不能正面交锋。首要任务,不是如何攻下丰都镇,而是瓦解幽都城和多首城的连盟。” “哦……如何瓦解?” 月谣道:“可领陛下随军带来的五千士卒,即刻出发,沿滨水东行,自丰都镇东百里之地登岸,绕道丰都镇南门。与此同时,王师每日分四班,每班一至两万人,不分昼夜地游击丰都镇,不以杀敌多寡为首任,只为牵制和吸引敌军注意力,消磨他们的精力,若他们出兵少,则与之短兵交接,若是他们出兵多过我方,则立刻撤兵。这样,丰都镇的守卫军就会将兵力集中在北门,这时新兵到达丰都镇南门,由于南门防守薄弱,应该可以很快攻下。与此同时王师全线陈兵北门,高喊多首城已降,并且已将南门拱手让出,一开始幽都城未必相信,但是南门若破,他们必生嫌隙,或许不用等王师出兵,自己就内乱了。届时南北夹击,丰都镇唾手可得。” 话音一落,就觉得这样结束似乎有些唐突,于是又加了句:“小人从未领军作战,若有不妥之处,万望陛下恕罪。” 何山听之后,内心十分震惊,幸好在黑夜里,他的表情并不能让谁看见。 月谣不知自己答得如何,已经做好了被斥责的准备,然而和曦一个字也没有说,静默了片刻之后站了起来,只淡淡地说了句:“你好好休息吧。” 黑夜中脚步声清晰地传入月谣的耳朵,她顺着脚步声,将身子伏得更低。和曦在她面前顿了一下足,似乎在看她,但那只是一瞬间,短得就好像错觉,紧接着他就走了。直到帘帐之外一点儿动静也没有了,月谣才从地上起来,她将耳朵贴着帘帐听了一会儿,这才敢悄悄掀开一条缝看外面,然而外面除了跳动的火光和来去巡逻的士兵,早就没了和曦的影子。 她皱眉想了一会儿,费解地放下了帘子去点灯。 这里是她和兰茵的营地,自从她出事之后,兰茵也失踪了,齐鹭悄悄给她带过话,说是兰茵就在他那里。因吃不准孟曾会对兰茵怎么样,所以并不敢放她回来。月谣叹了一口气,轻抚那床冰冷的被子,默默地躺了上去…… 第二日一早,她刚刚起床穿好衣服,外边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是一个眼熟的士兵快步跑到门口,朗声问了句月谣可在。 “在!” 月谣扎好带子快步出门,只见那小兵满脸通红,王师大营并不大,他却满头大汗,“陛下有旨,召你觐见,快随我来!” 月谣忙跟着他走,然而走了没几步就被齐鹭拦下,那小兵刚要说话,齐鹭便塞了一大锭银子到他手里,低声说:“就几句话的时间,劳烦通融!” 那小兵见周围没有其他的士卒,半推半就地就默许了。 齐鹭拉着月谣走到一旁,快速地说:“昨夜里孟曾自尽了。” 短短几个字入耳,月谣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等听明白时,眼睛倏地就睁大了:“什么?” “是今早他的亲卫去叫他的时候发现的,引颈自戮的,身旁还有一封染血的认罪书。你昨日所有的指控他全都认了!” “怎会如此?”昨日他还巧舌如簧为自己开脱。 齐鹭低声说:“你要小心……”他顿了一下,“天子。”齐鹭说完就快步走了,留下月谣一人在风中百思不解,那小兵见齐鹭走了,快步过来催促她。 和曦是在孟曾营帐内召见的月谣,一同来的还有燕离,由于他现在毒伤都没好,和曦还好心地让两个士卒搀扶着他。 孟曾的尸体仍旧保持着引颈自戮的模样,血溅了一地,已经干涸了,那封血书就在和曦的手里。 “你看看吧。”和曦随手一丢,那封血书正好落在月谣脚边。 月谣见过一次孟曾的手书,这上面确实是孟曾的字迹,桩桩件件,触目惊心。 和曦的声音在她头顶冷酷地传来,“看仔细了,若是有漏的,不要瞒着,全都说出来。” 月谣越是看到后面,手越是颤抖。孟曾手书里招认的不仅有蓄意陷害月谣,导致王师失利。还有开战之前,在明知女兵营不合适作为先锋、并且敌军很可能埋伏在滨水对岸的情况,仍旧派女兵营渡河,导致全部被俘。 她不认为孟曾会自己主动招认,那样一个老奸巨猾的人,怎么可能?除非发生了什么事,让他迫不得已自杀,或是干脆有人杀了他,伪造了这封手书。 她想到了来之前齐鹭最后的那句话——小心天子。 整个王师大营,也只有天子能一夜之间逼得孟曾自尽了。 她将手书放在一旁,叩头闷声道:“回禀陛下,没有了。” 和曦点了点头,此时何山已经派人将孟曾的尸体用白布盖了起来。年轻的天子似乎见惯了这样的场面,冰冷的脸上浮现出肃杀之色,淡淡地说:“罪人孟曾,万死不足赎其罪行,看在孟氏家族忠心耿耿为国尽忠的份上,鞭其尸骨、埋入乱葬岗吧。” 营帐内一片沉寂,只有何山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传来:“是!” “四师帅何在?” 以夏仁义为首的四个师帅全部出列,只听天子威压甚重地道:“王师由朕接手,谁若再行孟曾之事,或以权谋私,斩首、戮尸、罪及三族!” 四个师帅听得心尖一颤,忙不迭伏地称是。 天子似乎是累了,闭上眼揉了揉眉心,挥手便让人散去,月谣偷偷抬眼看了他一眼,却见他双目紧闭,两眼之下有淡淡的青色,似乎是一夜未睡。她不敢多看,跟随在众人身后,快步走了。 燕离一身是伤,还带着毒,恢复得比月谣慢多了,月谣快步走过去扶了他一把,对两个搀着他的士卒笑着道了声谢。“大哥,今日好些了吗?” 燕离脸色仍旧很苍白,但是眼神却很有光彩:“好了很多了,军医来看过了,再养七八日就能上阵杀敌了!”他走了几步,附耳低声问,“孟曾的事,你知道多少?” 月谣摇头说不知,想了想,又说,“昨夜天子来我营帐,问了我详细的情况。” 燕离点了点头,心里大致有了数:“看来天子是相信你。” 月谣不说话。 其实她并认为天子是因为相信她才会对孟曾动手,必是有其他的原因。好在现在王师由天子接管,至少她的性命可以无虞了。 她将燕离送回营帐休息便去了齐鹭的营帐,现在整个营地除了孟曾一开始带来的王师、齐鹭的太华城军,还有和曦亲自统领的五千新兵。齐鹭的太华城军就在最外围,中间是新兵,最里边就是王师,月谣要去齐鹭那里,就要经过这三个营区。 这时不同将领的御下风格便可以一览无遗。比如说王师,沿途所有士卒虽迎面没说什么,但月谣 一走过去,便三五成群地看着她,私下里讨论她;而新兵却各自默默地守在岗位上,即便有人有什么事要走动的,也全部快速又安静地在营地里穿行;至于太华城军,大部分的士卒就算没见过她也听说过她,遇上了全部报以友好的微笑。 月谣几乎畅行无阻地就来到了齐鹭的营帐外,然而守兵却说他不在,问及去处,守兵摇头说不知。她失望地垂下眼,只得回去,然而路过某一个不起眼的营帐时,忽然眼尖地看见外面守着一个人,看模样,似乎是齐鹭的亲信之一。 她想了片刻,步调一转,便向那里走去…… 齐鹭一从王师回来,就将孟曾自尽的好消息带给兰茵。 “真的吗?太好了!我可以回去了。” 齐鹭原本带着微微笑意的脸庞一僵,忽然沉默了下来。 他是单纯地想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兰茵的,但却忘了一旦孟曾这个威胁消失,他就没了要将她留在这里的理由。 兰茵的脸上还敷着膏药,一大块绿色的黏在上面,若是一般人看了,一定会觉得恶心不想再看,但他却默默凝视了很久。 他忽然想到自己家里每到春天都会开的迎春花,那时候天往往还没回暖,万花都没开,只有迎春花在寒风里第一个开放,就像她那样,不惧寒威,不择水土,到哪里都能生根发芽。 第一眼见到她的时候,其实他的印象并不深刻,依稀记得她看自己的眼神就像小鹿一样藏着不安,后来去问月谣有关簪子的来历,她的表现却又大方稳重。再后来,敌军偷袭,她却又可以不顾伤病奋勇杀敌,为他挡下那致命的一箭…… “你……可不可以不回王师?” 兰茵沉浸在喜悦中,没有听明白这句话背后的意思,“什么?” 齐鹭盯着她,上前了一步,近得只要一伸手就可以将她拥进怀中,他认真地问:“你可不可以来到我身边?” 第五十七章 新封军将 若是别的人听到这种话,恐怕早就高兴得找不到北了。只要跟了齐鹭,就不必再颠沛流离,不必为了饱暖发愁,从此一朝飞上枝头,那是多少人艳羡都艳羡不来的事。 齐鹭也是这样想的,他很自信地认为自己发出了这样的邀请之后,兰茵会高兴地点头。然而兰茵的笑容却慢慢消失,很久都没有回应。 齐鹭对她明显抗拒的反应有些讶异,“你……不愿意吗?” 兰茵低下头去,像第一次见面时谨小慎微,“大人……为什么?”她不认为像齐鹭这样的人会对自己产生兴趣。美貌或是才华,她一样都不占,就连身材也是像一个洗衣板一样干瘪平平。 齐鹭握住她的双肩,然而在碰到她肩膀的一刹那,兰茵向后瑟缩了一下,但终究没敢太过明显。 “你和别的姑娘不一样。你很有胆量,虽然看上去就像一个小猫一样胆小,但你比任何一个养在深闺的女子都勇敢。我欣赏你,很看重你,所以希望你来我身边。” 兰茵低着头,眼睛看向别处,试探性地问:“大人是希望我做侍女?” “我有很多侍女,不需要你。你只需要跟在我身边,站在我看得到的地方就好。” 兰茵又不说话了。 齐鹭看着她并不情愿的样子,手上的力道无意识地加大了,语气里有几分不可思议,“你难道还想回到王师去?你宁愿过那种日子也不愿意跟着我吗?” 兰茵的答案却只是一句对不起。 “小人出身寒微,不敢高攀。” 齐鹭盯着她看了很久,兰茵始终低着头,看上去怯怯的,可这样怯怯的她,却明明白白地拒绝了自己。这让齐鹭感到意外,他是太华城少仲,多少女子想跟着他——哪怕没有名分。更何况是像兰茵这样出身寒门,样貌平凡的女子。 对她来说,能跟着自己是最好的归宿,更何况她的脸已经伤了,将来留疤的可能性非常大,说得难听一点,她将来是很难嫁出去的。 齐鹭慢慢地松开了手,眼神里的失落很快褪去,又恢复了人前贵公子的模样,温和疏离地说:“好吧,就这样吧,我不勉强你。”想了一会儿又说,“不过你毕竟对我有救命之恩,我们齐氏子女向来有恩必报,若是将来遇到难处,你可以随时来找我。” 兰茵这才抬起头来,平和地对上齐鹭的眼睛,微微一笑,淡得就好像初春还没来得及温暖的微风一样。 “好。” 齐鹭掀开帘帐出去的时候,正好撞见月谣站在门口,只是有守卫拦着,所以她站得有些远。月谣看到他,遥遥地抱拳躬身。 “兰茵就在里面,她受了一些伤,不过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你带她回去吧。” 月谣道了声谢。 齐鹭看着她,似乎有话要说,但是张口却塞了一下,最后只是不痛不痒地说道:“保重。” 兰茵听到帘帐被掀起的声音,还以为是齐鹭去而折返,谁知来的竟然是月谣,当即面色一喜。 “你怎么来了?” 月谣在看见她脸上的伤药后笑容陡然凝固了,“你脸怎么了?兰茵下意识和地要去摸,转念想起伤药还没干,于是不在意地一笑,道:“没什么,就是被流箭伤了。” “会留疤吗?”她仔细观察着,“让我看看。”然而那伤口被伤药遮得严,什么都看不见,“你是怎么受伤的?” 兰茵将前因后果大概说了一些,见月谣面色不佳,忙又说:“没事的,会好的。军医说过了,只要保养得当,过个一年半载是有可能不留疤的。” 月谣帮着她把一些旧衣服收拾了,道:“只是有可能,万一留疤了呢。你将来要怎么嫁的出去?” 兰茵莞尔一笑:“那就不嫁了呗。”话音一落,惹来月谣不满的一个眼刀,于是忙知趣地闭了嘴。 回去的路上,月牙将天子来这里的事与兰茵讲了,不过这些齐鹭已经同她打过招呼了,所以兰茵都知道一些。 夜深了。 这是从应征到现在几个月来,月谣第一次感到可以安心睡觉的夜晚。她不否认是因为和曦的缘故,比起孟曾之流,这个手里也同样沾满了献血的、杀伐决断的天子,更让她有安心的感觉。 但是她睡不着。 “兰茵。” 隔壁床传来了一声嗯,兰茵翻了个身,正朝着月谣的方向,只听月谣问道:“今天齐鹭的提议,你为什么要拒绝?” 齐鹭以为她站得远听不到,其实她什么都听到了。 营帐里一下子静了。 过了很久,兰茵才低低地说:“他是少仲,我只是一介平民,他会对我有兴趣,无非不是因为我投身王师,和他平时见到的女子不一样。他只是一时兴趣,而我却要花一辈子的心思去挽留他,一旦我离开了王师,连这唯一的优势也没了,我能得到他的怜爱多久呢?” “可你在王师,会过得很辛苦,但是在他那里,至少可以衣食无忧。” 黑暗中兰茵笑了一下:“你口中的衣食无忧,只是行尸走肉而已。”她道,“我想要得很简单,我只想要属于我的可以被我牢牢握在手里,而不是随便一个人就可以抢走。” 月谣没再说话,兰茵等了很久也不见有声音响起,就在她昏昏欲睡之际,一道低低的喟叹入耳:“你说的很对。” 那种任何一个人都可以左右的人生,太屈辱了!她只想要随心所欲地活下去,不受任何威胁,不受任何控制,舒舒服服地活着。 天子第二日再次召见了她,营帐中心是一方巨大的沙盘,丰都镇附近的地形全部被详细地描绘出来。其中一个小旗子插在一座山腰中,正是王师驻扎的地方。 月谣进去的时候,和曦正一身战袍,插着腰站在沙盘前,凝眉思考着什么。月谣正要伏地行礼,和曦却抬手就拦住了,看也没有看她,招手就让她过去。 “还记得你说过的吗?” 月谣一怔,思考了一会儿才明白和曦指的是那天晚上问她的有关如何攻取丰都镇的事。 “是。” 和曦指着滨水,一路往东,最后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点了一下:“朕把五千新兵全部给你,你有信心拿下南门吗?” 月谣心头一震,嘴唇不受控制地僵了一下,继而很快回神,顺着和曦的目光看向整幅沙盘。 “有。” “几日?” 月谣思考了片刻,道:“一日后到达南门,若是顺利,趁夜就可以攻下南门。” 和曦点点头:“好。”又补充,“只能成功,不能失败。若是失败,军规处置。” 月谣一凛,郑重地跪下:“谨遵圣命。” 和曦这才抬起头,将目光从沙盘上移到月谣身上,走过去,高高地俯视着她,声音冷酷无比:“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新军军将,五千新军还有北门七万士卒的命运,全部交由你的手上。” 此时何山取出早已准备好的虎符走到和曦身边,躬身将之双手奉上。 “这是兵符。” 月谣双手过顶,手心里很快有一冰凉的铸件被放入,那就是象征着兵权的兵符,虽然只代表了区区五千人。 她第一次感觉到了沉重,不是对未来的绝望,也不是对人心的失望。而是巨大的使命和责任落在肩头,不得不完成的沉重感和荣誉感。 她从没有过这样的感觉,身上像被压了千斤重担,内心却踌躇满志。 “小人……”她顿了一下,立刻改口,“末将必不辱圣命!” 王师大营内,殷妃和相柳妃被安排在一个营帐内,这两个原本在王宫里互相看不顺眼的女子,自从母族谋反之后,就被迫拴在了一根绳子上,全都惴惴不安地瘫坐在硬通铺上,等着随时可能来临的斩刑。 帘帐忽然被掀开,两个妃子全部悚然一惊,睁着一双大眼睛不安地看着闯入者,长时间的紧张和害怕之下,一丁点儿的声响都能将她们击溃。只见来的是一个何山手下的一个兵,冷冰冰地说:“相柳娘娘,陛下有请。” 天子将她们两个带出帝畿,虽然没有明确降旨要如何处置她们,但一路上的冷待和苛责却是非常明显的,两人一般来说都是一同被召见一同被喝退,相柳妃头一回被单独召见,脸刷地就白了。然而她不敢有任何怠慢,慌忙站起来整理了衣衫,惶恐地跟在士卒身后走了。 然而到了天子营帐面前,却被告知天子有要事处理,让她候在外面。她低眉顺眼地候着,忽然听到里面传来声音,那声音并未经过刻意遮掩,因此能很清晰地听到。 “我主也是受人辖制不得已而为之,王恩浩荡,我主怎敢辜负。丰都镇内幽都城有守军五万,我城五万,王师这两日骚扰,殷鹤华已经将兵力大部分集中在北门,因此南门的防守薄弱。这是南门布防图,万望陛下笑纳!” “朕也一直不相信相柳氏谋反,既然有苦衷,又及时迷途知返,朕自然会从轻处理。请转告大宗伯,只要相柳氏鼎力协助平叛,朕酌情有赏。” 里面声音忽然低了下去,相柳妃怎么也听不清楚了,她偷偷地把身子凑过去,却忽然听到里边传来脚步声,还不等她缩回去,帘帐就被掀开了,一个黑巾遮面的男子迎面与她对视,竟朝她点头致意,而后快步走了。 相柳妃心头狂跳,脑子里乱哄哄的,直到被人催促进去,才同手同脚地走进去…… 第五十八章 拿下丰都镇 月谣是被秘密任命的,与天子约定出发之后的第三日一早攻打南门。直到新军全部拔营离开王师大营后的第二日一早,兰茵才得知消息,她等了她一夜也不见回来,正要去打听,就见天子身边的侍卫长手持诏命走进了燕离的营帐,紧接着便传出消息,燕离从百夫长升任千夫长,而她随之被告知编入燕离帐。 和曦按着与月谣先前商议好的,每日不间断地派兵突袭丰都镇,只要丰都镇派兵反击,王师立刻就跑。这与孟曾先前的战术一致,只是先前孟曾只在夜晚偷袭,而现在却是不分昼夜地偷袭,直扰的敌军苦不堪言,几次出城想要反击,然而大军浩浩荡荡地出了城门,王师立刻朝东西北三个方向撤的干干净净,连个影子也没有。 殷鹤华不是没想过要找到王师大营而后反击,但是很明显地,王师的分布是散开来的,他就算找到大营,恐怕也是一座空营。 如此三日之后,王师竟然不偷袭了,整军七万,全部陈列丰都镇门口,旌旗猎猎作响。殷鹤华站在城楼高处,可以清晰地看见中间一抹代表天子的明黄色旗帜,他心中一震,只听身旁多首城的大宗伯相柳善冷笑一声:“想不到天子亲自来了。嗯?那是……”他眼睛尖,忽然看到什么,眯了起来,“是殷妃和相柳妃?” 殷鹤华也看到了,但是他的脸上冷淡得没有一丝表情。 和曦命人将五花大绑的殷妃和相柳妃推到阵前,遥遥望着城楼上剑拔弩张的敌军,忽然森冷一笑,高声道:“幽都城有负朕的厚望,意谋不轨,行谋反之事,当诛灭九族,凌迟处死!来人,将殷妃斩杀阵前!” 殷妃睁着惊恐的双眼,还没来得及挣扎,就被一刀砍去了脑袋,脑袋像个球一样咕噜噜地滚落在地,鲜血喷了一旁的相柳妃满脸,相柳妃当即手软脚软,像个泥人一样坐在了地上。然而天子却朝着城楼上的相柳善高声说道:“相柳善!朕很欣慰你悬崖勒马,这就送你一个大礼!” 和曦口中的大礼就是相柳妃,当士卒上来推她的时候,她终于崩溃地大哭起来,然而士卒并不是要将她斩首,竟是解去她的铁链镣铐,将她小心地扶上马,然后一拍马屁股,慢慢地朝丰都镇走去。 天子的声音夹杂在迅疾的风中,清晰地传入殷鹤华耳朵里,他转头看着相柳善:“天子什么意思?”其实他想问的是为什么殷妃被杀了,相柳妃却被放了。虽然他并不在意殷妃的生死——就连殷妃的亲生父亲、他的好大哥都不在意,他有什么好在意的。但是阵前杀人祭旗,只杀一个殷妃算什么事? 相柳善不像殷鹤华那般无情,他期间偷偷派过几个死士去营救相柳妃,每次都失败而归,本以为相柳妃必死无疑,现在却被放了,虽然心中狐疑,但是喜悦大于猜疑,高兴之余并没有搭理殷鹤华的质问。 眼看相柳妃坐在马上到了城门下,他大手一挥,喝令开城门,然而话音刚落,就听殷鹤华厉声喝止:“不许开!” “你什么意思!” 殷鹤华冷笑:“开了城门,王师大营就会冲进来,不能开!” “王师先锋离城门有两百步远,开一条缝让清儿进来有何不可!开!” “不能开!”殷鹤华眼睛里闪烁着狠厉的光芒,“谁若是敢开城门,军法处置!” 相柳妃已经乘着马到了城门口,抬头殷切地看着大伯哭着说:“大伯,开开门啊!我是清儿啊!” 相柳善牙齿咬得咯咯响:“殷鹤华!” 然而殷鹤华不再理他,转头俯视着王师帅旗猎猎作响。相柳善无奈,只得朝身后的心腹一挥手,叮嘱:“派一小队死士,从这里下去,把清儿带上来。” 相柳妃十分委屈地趴在死士的背上被带上来,连日来几乎让她崩溃的恐惧在见到亲人的一刹那彻底被爆发,当即嚎啕大哭着扑上去抱住大伯,哪里还有半分昔日贵族大小姐的模样。 殷鹤华鄙弃地看了眼妇人之仁的相柳善。 “大伯,这是陛下让我带给你的。” 相柳妃颤抖着手从腰间取出一张绢帛,上面笔锋饱满地写了一些字。相柳妃一边抽泣着一边打开来给她,然而不等相柳善拿过去,就被人半空抢走,殷鹤华利落地摊开,上面苍劲地写着——礼尚往来。 殷鹤华当即脸色变了,一句话不说,拔剑指向相柳善。 “相柳善!你竟敢临阵倒戈!”礼尚往来指得是有来有往,现在相柳妃来了,往的是什么?谁往的已经一目了然了!难怪阵前杀人祭旗,死的只有一个殷妃! 年轻的天子远远地坐在马上,城楼上的一幕幕看得清清楚楚,微微地笑了。何山驾着马走过来,低声说:“陛下,还有半刻钟就是辰时。” 和曦笑着说:“你说相柳善要说几句话才会让殷鹤华相信?” 何山低声说不知。 没有人知道天子来的时候还带了五千新兵,殷鹤华在王师陈兵阵前的时候,就抱着将之一网打尽的想法,将大部分的兵力全部调到了北门,至于南门,几乎只有老弱残兵。所以当月谣到达南门后,不费吹灰之力就破了其大门。 就在两人针锋相对之时,飞马来报,南门忽然冒出一队精兵,势如破竹,南门已失守。 殷鹤华当即如点燃的火药,厉声呵斥:“相柳善!你居然把南门拱手送给华胥小儿!” 和曦骑在马上屏息凝神,空气中又极轻的声音传来,他忽地睁开眼,眼睛里宛如藏了万千刀兵戾气,挥剑直指城楼,高喊:“进攻——!” 丰都镇的陷落在殷鹤华和相柳善的互相猜忌中,已经成了定局。幽都城和多首城临阵反目,和曦带着七万人,与已从南门攻入的月谣里应外合,短短的半日便将十万联军杀得丢盔弃甲,不得不放弃丰都镇,仓皇向南逃去…… 整个丰都镇经过了半日的血洗,已经安静了,空气中零星传来刀剑交击的声音也只不过是胜利的一方在清晰尸体时,不慎发出的。 此战联军折损近六万人,而王师损伤却不过一万五,大部分死去的联军,都是亡于自己人的刀剑之下。月谣策马一路踏着干涸的血和残骸穿过丰都镇,找到和曦所在的位置。经过一个上午的力战,她显得有几分疲惫,但一双眼睛却明亮有神,身上、脸上有多处血迹,大部分已经干涸。 和曦远远地就看见了他,面上却冷冷的没有什么表情,目光幽深得好像透过她在观察些什么。 “陛下。” 月谣三步并两步地跑上城楼,弯膝跪下,双手奉上兵符。 “末将不辱使命,请陛下收回兵符。” 和曦古怪地看着她,望着那枚小小的兵符,道:“那是你的。” “……是。”月谣迟疑了一下,将兵符很小心地收了回去。和曦上前一步,微微弯身将她扶起,沉沉的声音仿佛天空上黑压压的乌云,带着丰都镇染上的殷红血色。他望着叛军南逃的方向,背手低低地问:“接下来,你认为该如何追击?” 月谣看了他一眼,道:“陛下自有圣裁,末将不敢乱言。” 耳畔传来一阵轻笑,“不必拘束,有什么就说什么。” 偌大的丰都镇,萧条得好像被夺去了灵魂的行尸走肉,屋宇楼阁次第矮下去,与阴沉沉的天空接壤,就好像天空都压了下来一样。她思考了很久,缓慢地说:“全力追击,攻打幽都城,招抚多首城。” 和曦听着她的话,笑了一下:“招抚……?” “是。”月谣道,“久战不仅会消耗帝畿的兵力和财力,也会让其他七城萌生不该有的想法。所以应当速战速决,以震慑天下。王师现有六万人,而敌军折损了四万,还有六万,这六万是不包括驻守在幽都城主城兵马的,所以加起来,叛军仍旧比王师的多,硬拼只会消耗彼此实力。所以必须要瓦解幽都城和多首城的联盟。只有他们内部产生嫌隙,我们才有机会逐一击破。此次谋反,虽然二城共同举兵,但是却以幽都城为主,此战中,幽都城的折损也比多首城多。若要离间,当以招抚多首城、强袭幽都城为主。” “你说的有几分道理。可是你别忘了,经过丰都镇一战,殷鹤华和相柳善已经识破了我们的计策,离间计已经不能再用了。” “能用。”月谣信誓旦旦地说,“陛下只需要明诏天下——只要多首城降,协助王师平叛,不仅无罪,事后可大加封赏,扩大封地。多首城所处要服南,大多数地方土地贫瘠,只要陛下昭告天下,平叛后将划分幽都城部分沃野给多首城,多首城一定会心动。就算不心动,幽都城也会担心多首城心动,嫌隙必生。” 和曦没有说话,沉沉地望着远方,许久才带了些许怒气问:“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今日之患,全在十一城各自割据一方,划地称王,你却要朕再给他们扩大封地,你是嫌谋反的人还不够多吗?!”尾音处怒意不可遏制地爆发出来。 月谣倏地跪下了。 “陛下,只平了叛乱,幽都城一灭,多首城唇亡齿寒,亦受制陛下。届时您要怎样兑现承诺,或是让多首城用什么样的条件换您兑现承诺,那全在您的一念之间了。” 第五十九章 解救君子城 和曦面部微微有动容,但是向来人前不露喜怒的他看上去除了威严什么也看不到。月谣跪在地上,直到膝盖传来麻木的刺痛感,他都没有再说话。 此时何山快步从城楼下跑上来,盔甲因为他下跪的动作而发出清亮的声音,他道:“陛下,已经清理完毕,敌军死亡六万三千五百八十七人,被俘五千八百六十九人。请陛下明示如何处理?” “尸体就地烧了,幽都城的俘虏全部杀了,至于多首城……好生招待,朕要亲自训话。” “是!” 月谣在听到和曦要留下多首城的俘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的话天子是听进去了。没多久之后,天子果然让她起来,神色看上有几分和善,“你也辛苦了,好好下去休息一下吧。接下来还有恶战,若是倒了,朕会心疼的。” 月谣的脸颊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幸而低着头 ,和曦并没有看到她满是尴尬的神色,挥手就让她走了。 月谣现下已经是军将了,统领五千新军,因此营帐被单独分开来,但是军中除了她就只有兰茵一个女子,让她和其他男兵一起住不方便,单独再分她一个营帐又浪费物资,于是月谣仍是将她留在自己的营帐中。 兰茵打了热水来,帮她擦着背一边说,“你说走就走了,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好在你没事。”月谣身上有好处血污,她一脱掉铠甲的时候,兰茵吓了一跳,还以为她多处受伤,洗下来才发现那都是别人的血,但是血污洗掉后,她背上多处的伤疤便赫然暴露眼前。 有几道很长的鞭痕是新伤,伤口已经结疤,那是孟曾试图陷害她的时候被鞭伤的。兰茵喉头一紧,伸手轻轻摸了一下, “还疼吗?” 月谣趴在桶边沿,摇头说不疼。兰茵这才发现那些新伤下面还有数道伤痕,全都是旧伤,疤痕边缘干净清晰,看上去像是被利刃所伤。她看了一眼趴着假寐的月谣,一句话都没说,只是擦背的动作越发轻柔了。 王师在丰都镇停留了一日,当晚和曦就密诏月谣,增派一万五千王师给她,去支援东面的君子城。君子城向来以礼行事,不喜杀戮,因此辖地千里竟然没有一个精锐的军队,整个城加起来只能凑出五万兵马来,一日之内就被殷鹤华带人破了主城,甘氏上上下下都被囚在城主府,进不去也出不来。 和曦的意思很简单,打退驻守君子城主城的敌军,救出甘氏上下,带领留存的君子城卫兵和王师自东南面进发,逼近幽都城主城的南面,与背面他所带领的王师前后发起进攻。 兰茵听说月谣连休息一晚都不行又要连夜出发,心疼不已。 “陛下怎能如此不通情达理,好歹让你休息一晚。” 月谣一边快速穿上铠甲,一边说:“王师不宜久战,时间宝贵,一分也浪费不得。”想了想又补充,“这些话你出去不要对任何人说,我不在,你自己小心。” “嗯。” 夜色中,包括五千新兵在内的两万王师已经集结完毕,就等着月谣一声令下,秘密东进。 燕离远远地站着,看着月谣一身戎装利落地上马,两万士卒全部安静地跪下,心里头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就像有什么东西胀开来,充满了胸腔,游走在四肢百骸,连眼眶也胀胀地发热,有着落泪的冲动…… 自从来到了女兵营,她吃了多少苦,天子与朝臣的斗争就是改革与旧制的矛盾,首当其冲的就是女兵营,当初自己的一番豪情壮志,害得巧儿失踪,月谣差点被杀,现在终于苦尽甘来。只希望她此去平安,才不枉费坚持下来的辛苦。 深夜。 和曦一身黄袍站在临时搭建的台上,底下是被俘的俘虏,深蓝色的是幽都城俘虏,灰黄色的则是多首城的,左右各自成堆地全都灰头土脸地跪在地上。随着他一声令下,所有的幽都城俘虏全部被提出去,不多久,空气中传来利刃割断骨肉的声音,伴随着一声声沉闷的人头落地的声音,血腥气铺天盖地地飘入了多首城俘虏们的鼻子。 和曦高高地站在台上,眼神就像即将出鞘的寒兵利器,直直地看着下面或惶恐、或大义凛然的俘虏们。 “多首城的将士们。朕不杀你们!”他看着下面因震惊而纷纷抬头看自己的俘虏们,冷峻的面庞上透着坚毅刚强,令人望而生畏,“因为朕知道,你们都只是服从你们的将官,并不知道真相。殷氏欺骗了你们、欺骗了你们的将官,欺骗了整个多首城,他们卑鄙地利用你们的善良和忠诚,打着恢复祖制、光复大虞的旗号,谋取自己的私利!他们谋的不是百姓的利益,而是殷氏门阀的利益!自朕登基以来,朕推行新制,希望百姓富庶,民富则国强!任何妄图阻挠的,朕绝不轻恕!” 明月高悬,月光冷得就好像出鞘的寒兵利剑,洒在和曦银色的盔甲上,反射着冷毅的光。 “幽都城输了,王师必将扫平一切叛贼;幽都城赢了,五服九城必将出兵讨伐!多首城区区千里辖地几万士兵,顷刻就会消亡!” “回去吧,将士们!回你们的家去!告诉你们的同胞和朋友!王师不杀无辜之人!只要多首城迷途知返,朕不仅不降罪,还要将叛贼殷氏的土地分给相柳氏!但若执迷不悟,朕必不饶恕!” 若是心思明了的人就会发现这是天子的离间之策,但是不得不承认这样的离间之策很有效,因为天子说的没有错。 多首城的俘虏全部被放,两千多名多首城士兵,带着天子的招抚和离间之策,先王师一步踏上归途。 月谣带领两万士兵日夜兼程,第三日一早就到达了君子城主城之外,君子城虽然被幽都城控制,但是留在这里的兵仅仅两万,因为君子城不好战,才能用两万兵力制辖五万,月谣到达的时候正是夜半,两万士兵稍作休整之后,便对君子城主城发起了奇袭。 此时镇守君子城的军将殷康刚刚收到来自幽都城的密信,多年的作战经验令他产生不好的预感,立刻决定加强巡防,然而命令刚刚下达,前方便传来厮杀声,不等他问人,亲卫侍从便冲进来。 “大人!王师来了!” 月谣带着两万王师来得又快又狠,又是在黑夜中,守卫军根本看不清来的有多少人马,只见前方火光大盛,旌旗猎猎,呼喊声震天响,粗粗数下来至少也有五六万,当即就怯了。 殷康不愧是多年的老将,对面这样的突袭半点不见慌乱,有条不紊地指挥着。王师虽势头来得猛,但是一时也打不开城门。殷康顺利遏制住了王师的攻势,心中暂时松了一口气,遥遥望着底下吃力抵挡箭雨的王师,正欲微微一笑,忽然目光一变。 “女子?”他怀疑自己看错了,但冲在前面,几乎让箭雨无法近身的王师将领,确确实实就是一个女子。 早就听说王师在征女兵,没想到还封将拜帅了。 “王师真是……” 或许是感受到了自己的目光,底下奋战的女子忽然抬起头来,遥遥地对上了他的视线。那一眼被头顶明亮的月光照亮,透着一股说不清道明的森骨寒意,令殷康无端端地心头一紧,然而不等他压下那股奇怪的压迫感,后方有人慌张地来报:“大人,城门被打开了!” “什么!?”他猛地从城楼上探出头去,只见王师距离城门口至少也有百步的距离,怕是有人做了内应,或是王师有一小部分精锐偷偷从别的地方潜入了。他立刻下令:“所有的弓箭手、投石手全部上!务必将王师拦在护城河之外!” 然而紧接着一幕就叫他再也说不出话来—— 只见月谣如一只蝙蝠一样自马上飞身而上,迎着黑压压的箭雨不退反进,却在箭雨即将射穿自己的时候,凌空横劈,无数箭雨无形之中就像被滔天的洪流席卷,当即失去了所向披靡的箭势,全部如棉花一样软绵绵地坠落下去。 即便是在夜晚,那柄剑也泛着让人不可忽视的黑色,幽幽然就像来自地狱的冥光,招呼着人走向死亡。 剑气先是锐不可当地当空截下了箭雨,紧接着平静的空气似乎被什么力量凝结在一起,宛如怒海涛浪一般,迎面铺天盖地地冲向城楼,震得城楼上猝不及防的敌军们翻倒在地……殷康更是首当其冲,胸口仿佛被千斤巨石碾过,又像沉溺在洪水中一样痛苦。 “冲进去!将士们!建功立业的时候到了!杀了叛军!重重有赏!” 月谣高举利剑,宛如金石敲击一般的声音在全军上下振奋人心地响起,隆隆战鼓声起,王师的铁蹄顷刻就像洪水一样冲入了紧闭多日的君子城大门…… 王师来的悍猛,尤其是五千新军,面对战场的残酷没有一个产生退缩,全部迎头向前,身上多处受伤也似乎浑然不知,只顾拼命砍杀,这与惜命的幽都城守卫军形成鲜明的对比,在他们的利剑之下,幽都城守军就如被累卵一样被脆弱,所经之处血流成河。整整半个晚上的时间,君子城城门口的护城河被血水彻底染红,尸体残骸凌乱地漂浮着,宛如幽冥地狱那条葬头河,幽怨又缓慢地围着偌大的君子城慢慢流淌。 两万幽都城守军,一万多人被杀,九千人被俘。 第六十章 斩首俘虏 月谣手握利剑穿梭在尸体和残骸之间,由人带领着走向关押甘氏上下的宫室。 一打开宫室大门,一股浓重的异味便飘入耳朵,腐烂的、骚臭的所有味道混合在一起,差点没让走在前头的士卒晕过去。 月谣捂着口鼻走进去,命人将先前被钉死的窗子都打开透气。明灯点亮的一刹那,她才看清整个宫室的情景——殷康将城主甘辰的一杆妻妾和子女全都驱赶到这里,一个月来几乎不给吃的喝的,可怜一代城主,到老了不仅要经历这样的巨变,连保暖都得不到保障,最后只能靠尿来支撑。 月谣注意到角落里有一具尸体,看上去已经死了一段日子了,在这个被闷着不透气的宫室里丢弃着,已经开始腐烂了。满屋子的腐臭味,除了有一屋子人的排泄物,最多的还是来自这具尸体。 她健步走到甘辰面前,命人将甘辰好生搀扶起来,退后半部恭恭敬敬地弯身一礼,“甘城主,末将身负王命,特意来解君子城的围。幽都城叛军已经全部清缴,城主大可放心了。” 甘辰原以为来解救的是一个善战的将军,却不想居然是一个女子。 “你是女子!?”那一声质疑之意过于明显,月谣不悦地皱了一下眉头,但没有表露什么。甘辰也意识到自己的语气不善,干咳一声又说,“都……都清缴了?好!太好了!殷氏一族竟敢谋反,杀我君子城子弟,害我爱妾,我……我恨不得吃他们的肉喝他们的骨血。殷康呢?殷康死了没?!” 月谣道:“未曾。” “带我去见他!我要……我要亲手宰了他,为我爱妾报仇!”说罢哆嗦着脚步就往外走。月谣后退一步拦在他面前,背仍是微微地弯着,语气却有着不容拒绝的冷漠:“城主被关押一个月想必有些不舒服,不妨先去洗漱一番,吃些东西,再去见殷康也不迟。” 月谣不说还好,一说甘辰就觉得浑身上下无力,肚子更是饿得发痛,他想了想,点点头:“你说的在理。” 月谣抬起头来,偏头对手下兵卒低声道:“把夫人们和公子小姐一起请下去好生梳洗,吃点东西。” “是!” 一干妻妾被人好生地请走,月谣走出这座臭气熏天的宫室,外面的空气虽然还飘着血腥气,但比起那座宫室里的要清新太多了。她随手招了招手,立刻有士卒小跑过来。 “所有的宫室都挨个搜查一遍,把所有被关押的甘氏子弟全部都救出来。一个时辰之后,把甘城主和各位夫人们都请到云麓台,就说……”她歪着头想了想,忽然一笑,“本将请他们报仇。” 云麓台上,士卒简约地搭了几个席位,第一个自然是留给老城主的,月谣的就挨着老城主的左下方。除了老城主,还有他后院里所有的夫人们,以及年幼的世子。 殷康被五花大绑地押送到月谣面前,为了防止他暴起伤人,负责押送的士卒狠狠在他的脑袋上砸了好几下,直到他鲜血淋漓地再也没有气力反抗为止。老城主看着殷康被绑着押上来,整个人愤怒地发着抖,“贼子!你也有今天!”说罢挥舞着拐杖就要上去打人,然而阴沉木拐杖在半空中就被人当头拦住了。老城主恼怒地看向半途拦截的人,只见月谣单手握住了拐杖,正微微笑着看自己。 她缓慢地将拐杖拿下来,“甘城主不必动怒,气大伤肝。像这样的乱臣贼子,大人用拐杖,怕是会脏了您的拐杖。”她脖子微微一偏,立刻有士卒上前一步,解下配件递过来,她反手抽出利剑,将剑柄朝向甘辰递过去,笑意加深,“城主不妨亲手斩了他,以报甘氏族人受的屈辱、以及……天子的信任之恩。” 甘辰脸色骤然变了,色厉内荏地瞪着月谣,迟迟没有接剑。 半晌,月谣稍稍收敛了笑意,看了眼寒光凛冽的宝剑,很是体贴地说:“是我疏忽了,城主一向宽厚,想必是没杀过人。”她将剑随随意意地垂下,剑尖正好点在汉白玉铺就的地面上,“可是大人,殷氏谋反,杀的是甘氏的子弟,辱的是您的脸面。今日您若是不杀他泄恨,将来任由他人欺负头上,只会害自己的族人再次被杀……城主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甘辰脸色变了又变。 他不是没杀过人,但那都是他下命令,底下人去执行。 月谣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年幼的世子面前。甘辰已老,但他唯一的儿子却才九岁。月谣蹲下来,看似温柔却强硬地将剑放入世子手里,“不如世子试试吧。” 年幼的世子睁着一双大眼睛,茫然无知地盯着月谣。夫人们中突然尖叫着冲出一个美妇,一把搂住了世子,顺手将那把剑打开,半是哭着半是呵斥:“你想对世子做什么!”转头又对城主哭,“城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甘辰面红耳赤地望着月谣:“你……你到底想干什么?” 月谣甚是惋惜地叹息,捡起利剑,慢慢地走到了殷康面前,此时他脸上的血已经止住了,血迹半干涸地凝固在头上。 “真是太可惜了,大人口口声声说要亲手报仇,却连提剑都不愿意。”她冷笑一声,突而出手摁住了殷康的脖子,手上的力道不小,竟生生拖着他走到了台阶前,整整十八级台阶之下是广阔的场地,九千俘虏早就被押了上来,全部遮眼缚手,毫无反抗之力。 “既然城主不忍心,那就由末将代劳了。”夜风中她的声音泛着诡谲杀气。 甘辰喉咙发紧。 殷康浑浑噩噩地有些清醒了,看见月谣和台下九千的俘虏,突然低低地笑起来,朝着月谣一口血痰吐出去,只可惜只擦到了她的鞋面。 “阴谲妇孺掌兵,真是笑话!王师完了!王师没人了!哈哈哈——” 话音戛然而止,他的怨气和愤恨全部骤然消失在月谣的利剑之下,只见剑光在月光下闪过利落冷冽的光芒,削铁如泥般地就将他的头颅砍下,切口处甚至齐得就像水面一样平整。冲天的鲜血从碗口大的脖子上澎涌而出,瞬间溅了月谣半张脸,殷康那颗头颅就像马球一样在台阶上咕噜噜地滚下去,一晃眼就不见了踪影…… 站在月谣身侧的以及台下押着俘虏的所有士卒全部保持了沉默,死一般的寂静在云麓台上弥漫着,血气飘过之处。 “你……你……!” 甘辰眼睁睁看着月谣一剑砍下,那力道和戾气根本不像一个女子能有的,就连一般的男子也望尘莫及。他哆嗦着手指着月谣,显然是被骇到了。 风吹得几缕发丝飞起来,因月谣的脸上沾了不少殷康的血而黏黏地贴着,月谣一把擦去脸上的血,回头望了一眼甘辰,继而淡定地往下台阶下上万的王师士卒。 “全军听本将号令!殷氏犯上作乱,罪当万死!殷康已死,其余所有殷氏子弟,斩!” 训练有素的士卒们齐齐挥刀,寂静中人头落地的声音就像雨点跳珠一样地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朵,这令刚刚才经受了血洗的城主府再一次沉浸在滔天血气之中。 这是月谣第一次下令诛杀那么多人,但是她没有第二条路,女子掌兵,本就受人质疑,她必须要比男子还要狠、还要残暴,才能镇得住所有的质疑声。 可怜甘老城主厚道了一辈子,临老了竟然要经历这样连番变故,一口气没上来,晕厥了过去。 月谣望着尸首异处的一地残骸,凉薄地说道:“好生收拾了,别脏了城主府。” “……是。” 她走了两步,忽然停下来,回头看着这个随手提上来护卫自己的士卒。 “殷康的事,你处置得很妥当。”她指的是在押殷康去云麓台之前,先将他打残了的事。 那人很是谦虚地道:“小人只是怕殷康诡计多,伤了大人和贵人们。” “你叫……” “小人棠摩云。” 经过三天三夜的急行军,再加上整整一个晚上的战斗和处理后事,铁打的身子也难以受得住。月谣在棠摩云的劝说之下休息了两个时辰,醒来时天已经完全亮了,日头毒辣地高悬在头顶,她穿上衣服出去,发现棠摩云仍旧站得笔直地守在门外。 “你没睡?” 棠摩云戴着一双浓重的黑眼圈声音洪亮地道:“护卫大人是小人的职责所在!” 月谣看了一眼不远处两小队专门来保护自己的护卫队,道,“传令下去,未时二刻拔营向幽都城主城进发。” 棠摩云挺起胸膛,“是!”说罢就要去传令,然而没走两步,只听月谣喊了声等等,他停下脚步,猝不及防地对上月谣温和地目光:“传完令就去休息吧。” 棠摩云心头一热,无声地抱拳,转身大步地走了。 和曦本来的意思是让月谣解了君子城的围后,带领一部分君子城的兵马与王师会和,但君子城的兵马实在是不堪一击,除却与殷康对战时战死的一万人,其余四万人全部投降,没有半点男儿血气,这样的兵是绝对不能用的。 第六十一章 伏击 临去时,老城主还卧床不起,由小世子及其生母来送别。城主夫人紧紧搂着小世子,站在高高的台阶上,道:“城主身体抱恙,所以由世子来送别将军。将军解围之恩,君子城铭记于心。万望将军前去一路平安,早日平叛。” 月谣笑着道了声谢,临要走了,却在小世子面前蹲下来,笑眯眯地看着他。 月谣莞尔一笑:“小世子。你知道你们为什么要被坏人关起来吗?”她看着小世子明亮的大眼睛,“因为你们弱,所以要挨打。” 城主夫人下意识地要呵斥,但又心生惧意,只能苍白无力地道:“……将军。” 月谣看了一眼她,那一眼目光如电,顿时骇得城主夫人退后了半步。紧接着她站起来,银白色的盔甲在猛烈的阳光下反射着扎眼的光芒,照得小世子下意识地眨了眨眼。 “出发——!” 两万人一如来时的森列肃齐,快速又安静地朝城门口离去。 从君子城主城到幽都城主城南门,有四百里之远,中间有岔路。一条是平坦的大道,沿途就是大河,非常好走;另一条则是山间小路,非常崎岖,少有人行走,非常隐秘。 临走之前,和曦细细分析了这两条路,最后选定山间小路。 “你率领的两万人马,是朕攻下丰都镇的秘密之师,不能被任何人察觉,要隐秘,必须走即谷山。” 月谣一路带着人安静又迅速地穿过君子城,进入幽都城地界,像流星一样秘密地插入了即谷山腹地。两万王师夜以继日地赶路,身心都极其疲惫,但是谁也没有停下来休息。 眼看幽都城近了,离与和曦约定的日子尚有三日余头,月谣便下令整军晚上休息白日行军。 山间的夜晚清冷又充满危机,为了避免被人发觉,整个营地没有一丝烟火,吃的是干粮喝得是山泉水,因山间地势复杂,无法搭建营帐,所有士兵全都合衣就地休息,当夜幕来临时,两万王师仿佛与整座大山融为了一体。 天渐渐地亮了,王师大军在山间清晨的鸟鸣声中安静又快速地吃饭喝水,像一条蜿蜒在山上的巨蟒一样隐秘地朝幽都城进发。 即谷山很大,大山深处根本没有什么路,一座巨大的瀑布藏在深处,隆隆的水声就像打雷一样震耳欲聋。不知怎的,月谣忽然胸口发闷,一股说不清的异样感觉浮上心头。 前方能行走的地方开始变窄,两旁都是高高的峭壁,因常年有瀑布水淋湿而布满了苔藓,摸上去一手地湿腻,上面还沾着不知名的软虫。 咕咚——! 一块小石子忽然滚落,堪堪砸在她的盔甲上,发出清晰的碰撞声,月谣耳朵一动,望着脚下咕噜噜滚走的小石子。忽然脸色大变,倏地抽出剑,剑光在幽狭的山道中划出一道锋利的光芒,前后士卒全部变了脸色。 “大人!?” 月谣抬头望着一线天空,嘴角一沉:“小心伏兵。” 山间小路固然隐秘,但若是提前被敌军察觉,或是敌军提前部署,像这样的小路顷刻间就会变成王师的炼狱。 整个王师所有士卒全部提高了警惕,静谧的山林里瞬间安静得一声鸟鸣也听不见。 就在王师大部分士卒进入峡谷小路,峡谷两旁忽然出现漫山遍野的敌军,密密麻麻地占领了峡谷上方,声势震天。即便王师已经戒备,但他们身处峡谷低处,而敌军不仅人数众多,还占领了高地,箭雨和落石就像雨点一样地砸下来,顷刻间的功夫便让来不及离开峡谷小路的王师损失惨重。 不仅是高处,前路和后路全部如潮水般地涌出了大量的幽都城守卫军,犹如进入无人之境,来去自如,成功将王师前后截成三段,首尾不得呼应。 “杀啊——!杀!” “杀了王师——!” 整个山谷震耳欲聋地响着敌军的呼喊。 月谣一剑截断当空而下的箭雨,望着漫山遍野的敌军,心中凉了半截。这样的数目,恐怕是整个幽都城的主力都在这里了。 行军即谷山只有她和天子知晓,幽都城怎么会知道!? 铺天盖地的箭雨就像流星一样落下来,还来不及退出峡谷小路的部分王师士卒轻而易举地就被射杀殆尽,只剩下头尾大约一万两千人勉力抵抗箭雨和落石。 随着敌军战鼓响起,幽都城守卫军全部像潮水一样冲下来,对已经伤亡惨重的王师发起了猛烈的进攻。幽都城主力一共八万人,而月谣所帅王师所存不过一万二,幽都城的优势是压倒性的。 棠摩云吃力地挑开当头压下的长枪,却防不及身后的暗枪,眼看就要将整个人贯穿,斜刺里一道剑光闪过,偷袭的敌军连人带枪翻到在地,喉咙处破开一道锋利的伤口,血如泉涌。月谣一把拉住他往后退,堪堪躲开暗处袭来的冷箭。 她挥剑如电,剑气如虹,顷刻间扫清了试图靠近身边的敌军。 呼喊声、战鼓声、厮杀声、刀戟入肉的声音、残躯倒地的声音全都交织在一起,就像一曲远古葬歌一样,凄凉而悲壮地在这个沉寂了千万年的大山里响起……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即便再用力地杀敌,昔日同胞也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去,敌军只多不少,最后像赶鸭子一样把所有还在负隅顽抗的王师尽数逼到那条堪称地狱的峡谷小道里去。 月谣被迫退到峡谷小道,前后两部分王师全部聚集在这个只能容纳两人通过的狭长小路上。而敌军就站在峭壁之上,无数弓箭齐刷刷对准了他们。 “大……大人!”棠摩云满身是血,一边吃力地凌空斩去飞箭,一边退到月谣身边,只见月谣剑气浑脱处,大片的箭雨都被当空拦截,全部软绵无力地落地,“向后突破,突出重围!” 此时山崖上的箭雨势头稍减,片刻之后,新一轮的箭雨再次狂风暴雨般地袭来。 此时王师的悍勇和坚忍被淋漓尽致地体现了出来,面对这样密集的箭雨和攻击,竟然硬生生向后撕开一个豁口,而这个小小的豁口也是付出了极其惨重的代价,每一个士卒倒下去,就用自己的尸体向外拓开一点点,最后狭长小道的入口,竟堆尸如小山包,而后面的王师士卒仍旧在往前冲…… 在这个绝望的当口,活着成了所有人心中唯一的信念。 而在王师全力突破后方合围时,月谣却在峡谷中央,一力阻挡飞落的箭雨和落石,剑气激荡处,那宛如被雨点的攻击竟完全没有办法靠近。 殷云华是幽都城的大宗伯,带着主力部队埋伏在即谷山中,本是非常完美的伏击,却被一再被拖延时间,他的目光落在一力阻挡了箭雨和落石的月谣身上。 他看了一会儿,眉心的川字拧拢,抬手下令:“所有弓弩手和投石手,对准这个女将,务必先杀了她!” 原本分散了的弩箭霎时全部聚拢,势如破竹地俯冲下来,即便月谣功力再高,如潮水一样箭雨从四面八方集中冲过来,也无法全面阻挡。 身后忽然传来一股大力,生生将她推开两步,紧接着是一声极其细微的箭器入肉的声音,月谣猛地回头,只见一个眼生的士卒挡在自己身前,一支羽箭从后没入他的胸腔,贯穿了他整个胸口,他双手还保持着保护月谣的姿态,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便訇然倒在了月谣身上,数支箭矢袭来,顷刻将他的被扎成了筛子。 月谣震惊地看着这个不知名的士卒……然而铺天盖地的箭雨没有给她留下多少用来扼腕的时间,她死死地扣住他的手,一狠劲将他推到了一旁,紧接着一剑斩断身后如雨飞箭,飞退数十丈,踩着无数同胞的尸体,仿佛离弦的箭一样瞬间就掠到了幽都城守军的面前,挥剑所过之处仿佛有无形的炎炎烈火生出,那些冲在前面来不及躲闪的,很快浑身焦黑地死在了地上。 幽都城守卫军们有片刻的愣怔,死在战场上太平常了,但是这种诡谲的死法让他们心生惧意。趁此间隙,月谣举剑高呼:“所有将士听我号令!冲——!冲出去!” 嘹亮的呼喝让幽都城守卫军们如醍醐灌顶,再一次合围而上……离开了峡谷小道的月谣没有了受辖制的因素,招式大开大合,霸道异常,完全不让敌人有任何可以防御的空间。 殷云华大为震撼,劈手夺过一把弓弩,满弓、撒放一气呵成,那一箭宛如流星飞电……然而这悍然一箭最终却被当空劈为两半。月谣的目光对上殷云华的,那一眼满是刀兵戾气,竟让向来杀伐决断的殷云华产生了一丝微妙的退意。 紧接着月谣便如鹰隼腾空而起,反王师突围的方向,直冲幽都城大军所在而来,殷云华刚要下令击杀,却见月谣稳稳地站在峡谷当口,那把原本非常普通的剑在她手里竟然泛着妖异的黑光,宛如在幽冥鬼城浸润千年的狂戾之刃,一剑挥下去,剑气铺天盖地地呼啸而来。 殷云华早年曾见过一次这样的剑招。 ——这是逍遥门的海纳百川!! 他还来不及下令后撤,月谣手中的剑不知在何时已经变成了幽幽的青色,挥剑斩下、剑气所及之处,草木皆枯,所有的幽都城士卒浑身上下的气力顷刻间就被抽干……后方的士卒见峡谷口生变,全部冲了过来,然而还未靠近,前方空气中有热浪袭来,像是滚滚洪流,所有人直接就成了焦炭。 月谣牢牢挟制着峡谷口,两万王师到现在仅存不足一千,仍在向后突围,因她这气吞山河的三剑,守卫军士气锐减,棠摩云快步提剑上前,“大人快走!!” “你带着所有人离开!不用管我!” 第六十二章 会和王师 “大人!?” 月谣一把将他推开,厉声呵斥:“这是军令!带所有人离开!” 棠摩云还想说话,却在接触到她目光后,猛地闭嘴,最后郑重地一剑插在地上半跪下:“将军保重!”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无量业火的剑气在林子里驻留了不少时间,这些时间为王师的撤退争取了宝贵的时间。当林子里可怕的高温散去后,余留的守卫军再次蜂拥而上…… 月谣从未做过舍身为人的事,她一向习惯在危机来临之时用尽手段保全自己的命,就好像当初在俘虏营,她选择抛弃周姐。 可是两万王师,仅存几百人,这几百人的性命在这个时候,远远要重于她自己的。 当年在藏书阁,那个人亲手叫她文课,教她最感兴趣的兵法,第一课便是为将之责。 “为将者,谋略、勇武、勤勉、信义、责任缺一不可,身在其位当谋其职,万丈荣光之下,担的是万千将士的性命和荣耀。” 她怀揣着秘密小心翼翼地过了三年——她喜欢他说话的样子,那一双眼睛就像星光漫天的夜空一样好看。她还记得当时的情景,温暖又安宁,就像秋天午后的落叶一样美好——那是她再也回不去的时光。 ——师兄,那样被你厌弃过的我,今日所做的,你会认可吗? 三招群杀,本是她的极限,但面对漫山遍野冲上来的敌军,她竟硬生生提气离地而起,就和当年在阳污山赶来的姬桓一样凌空而立,悍然一剑斩下。 即谷山峡谷所在的大半个山头都地动山摇起来,就好像创世之初开天辟地的那一剑一样,无数气刃自高空狂乱地落下,气势惊人宛如流星捶地。幽都城的守卫军们纷纷想抵抗,但那都是无形的剑气,看不见摸不着,当场被气刃贯杀。 月谣只觉得五内仿佛燃烧起来一样,耳朵嗡嗡作响,已经听不清任何声音了,一股温润的感觉从耳朵里流淌而出,那是因为强行聚气导致五内受损而出的血。 若再不停下,她立刻就会七窍暴血而死……但是不能停,还差最后一击,决不能就此停下! 五招群杀相克相生,九天星坠的剑气势不可挡,其所催生出来的大道乾元,便是将万物在无形之中摧毁荡平,化为乌有,正如道的终极——无。 “全都给我——去死——!” 无形的剑气以月谣为中心,犹如巨石入水荡起的巨大水波一样迅速扩散开去,所过之处草木皆无,人畜全部化为虚无。 八万幽都城主力,被王师所杀、损失不足一万,却在连续四招群杀之下伤亡过半,剩下的不足四万人,也全部死在大道乾元之下。 五招群杀彻底抽干了月谣的内息,鲜血顷刻间从七窍涌出。意识混沌之处,她恍惚中看见姬桓在灯下温柔地指点她学习兵法,那声音言犹在耳。 “为将者,不可只用正,或只用奇……” “……你是女子,注定不会上战场,怎么会对兵道感兴趣?莫非……日后你想做个女将军?” 她颓然地伸出手去,带着最后的执念,却徒留满袖空风,很快没了意识,就像一个破败的麻布袋子一样自空中落下,重重摔在地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好像重新投生那样地长久。月谣猛地张开眼,眼前几乎一片漆黑……细细听去,还能听到周围清晰的水滴声。 “将军醒了!” 熟悉的声音被刻意压低了响起来,紧接着四周悉悉索索地传来声音,好像有许多人。月谣一愣,睁大眼想看清楚四周,却发现无论怎么看都是一片漆黑。 棠摩云道:“将军莫慌,是小人把您的眼睛包了起来,您的眼睛流血受伤了。” “……我……”月谣一出声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嘶哑,好像被撕裂的帛一样,“我……还活着……” “是。是!您还活着!” “那……其他人呢?” 话音刚落,四周便有此起彼伏的回应声。 “将军!我们也在!” “我们都还活着,大人!” 棠摩云看了眼身后的弟兄们,道:“尚存一百一十八人,都在这里了。” “一百……十八……”月谣喃喃念着,眼眶热热地发疼,却什么也流不出来。 整整两万人,只剩下一百一十八人…… 棠摩云声音哽咽了一下:“是。” 月谣突然觉得胸口血气上涌,张口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口血来,接着又是好几口,那血不像常人那样是鲜红色的,就好像中了毒一样,呈现黑红色。 棠摩云面色一白,忙扶住她,却见月谣强撑着最后一口气,艰难地说:“去……和王师……会和……”紧接着再度陷入了深深的昏迷。 一行一百一十九人脱掉军服,打扮成做生意的商队,一路走在人少的地方,走了整整两天,终于带着月谣走来到了幽都城北门,期间月谣身体以极其可怕的速度枯败下去,经过几次吐血,已唇色苍白、形容枯槁。 “再不找到王师,将军会没命的!” 距离和王师约定的地方还有七十里……若是放在平常,一天也就可以到了,可现在月谣的身体危在旦夕,根本不能太多颠簸,一天赶七十里太难了。 正发愁间,月谣竟然清醒了。 “王师……找到了吗?” 棠摩云道:“找到了,前方七十里。” 月谣的眼皮子沉重地眯着,“七十……不远……去……吧……” “可是大人……你……你的身体?” “没事……不用……”她喉头一热,猝不及防哇地一口吐出血来,她死死地抓住棠摩云的手,“幽都主力已……尽灭即谷……山,要把这个……消息告诉……陛下……尽快拿下……叛……”她话未说完,便头一歪彻底没了意识。 棠摩云决定停她的话冒险一试,一行人全部上马,由摩云抱住月谣,飞马绝尘而去。 两个时辰之后王师近在咫尺,一靠近棠摩云就发现了异常。整个王师大营理应有六万人马,营地不会过小,可眼前这个营地却最多不过能容纳两万人。 棠摩云顾不得多想,一边高声自报身份,一边稍稍减速,还没到营地大门就抱着月谣跳下马去,快步跑向营地。 “快!快找军医!将军受重伤!需要救治!快!” 因他是一路高喊冲过来的,所以外营守卫并没有阻拦,甚至在他们还没冲进去的时候,就派人去请驻地军将张复希。 营内驻留的军医只有两个,提着药箱匆匆忙忙赶过来,却在看到月谣的伤情后,颤颤巍巍地说:“这……将军这是内息耗尽、油尽灯枯之兆,这……这我等医术不精,救不了。” 棠摩云愣了一下,当即吼道:“什么?什么救不了?!我们大人明明还一息尚存!” 张复希一手拦住他,心平气和地说:“别急,先问问大夫还有什么其他的办法。” 另一个大夫为难地想了一会,道:“若是能在血尽之前……倒也还有一分生机,可现在看这位将军的脸色,分明已经无血可吐了。” “……我俩已束手无策,不过幽都城内或许会有名医。” “幽都城?” 张复希低咳一声,解释道:“幽都城已于昨日大败,今日陛下已带领四万王师进驻幽都城。” 棠摩云没想到历险回来,一切都已结束。 “那……那快去幽都城找大夫!” 不等他们找到名医,王师营地迎来了这个天下最尊贵的主人。 “陛下……!” 和曦站在帘帐旁,面无表情地看着仿佛死了一样的月谣,少顷抬了抬手,张复希会意,道了声告退便拉着棠摩云一起退下了。 “何山,你也下去吧。” “是。” 营帐之中只剩下他和月谣,他沉默地看着她,心里涌起异样的感觉。 她竟然还活着……八万敌军,无论是人数、地形她都不占任何优势,却还是活下来了。 他坐到了床边,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盒子打开,彼时月谣已经进气少出气多了。只见盒子里边静静躺着一株五色草,光彩四溢。 五色草是仙山丰沮玉门山的灵草,具有很强的灵力,如果现在还有什么能捡回她的命,那就只剩下这株他从丰沮玉门山带来的唯一的五色草了。 他亲手将五色草剪碎了和水给月谣喂下,而后细细地盯着她看了许久。 “想不到你也有这样的时候……” 第二日天还不亮,在营帐外守了一夜的何山进去时,和曦保持着坐在床边的姿势不动,怔怔地看着月谣,看上去似乎就那么坐了一个晚上。他轻声提醒,“陛下,该回了。” 和曦最后看了一眼月谣,起身往外走,临离开之际吩咐张复希好好照顾人。 “若是醒了,告诉朕。” 此次幽都城将主力分布在即谷山,以至于城内驻守不足四万,与王师对阵时竟然节节败退,期间天子祭出仙剑少和,王师士气大振,敌军溃不成军。只一天一夜便被攻破了幽都城,殷氏全部被俘,至于多首城,因决战时倒戈王师,被减轻罪责,尚算优待。 月谣在三天后醒来,棠摩云便将这些他打听到的告诉了她。 月谣的脸色仍是苍白蜡黄的,但是眼睛里却有少许神采。 她不会忘记当初在丰沮玉门山,和曦是如何祈求上苍赐剑,却又如何带着失落的心情回去的。仙剑至今还在丰沮玉门山,怎么可能凭空跳出来用来镇压叛军? 听说她醒了,张复希已第一时间去报告和曦,自己也去探望了月谣。月谣试探性地问起王师与幽都城决战一事,张复希道:“多亏了陛下英明神武,断定幽都城骄狂,沿途减少火灶,让叛军以为王师人数不足,又在决战的关键时刻祭出了仙剑,这才震慑了叛军。” “那仙剑……是什么样子?” 第六十三章 断指之痛 张复希想了想,“通身青碧,寒气凛洌,剑气激荡,杀意毕现,十分地厉害!”他又忍不住发出欣慰的感慨,“仙剑助力,我大虞终于复兴在望了。” 月谣附和地笑笑。 记忆中少和剑是一把温暖柔和的剑,圣灵之物怎会藏有杀意?且少和剑通体泛着暖白色的光芒,并非青色。天子手中的仙剑,显然不是少和剑。 她突而脸色大变,张复希见她面色忽地苍白,忙起身说:“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陛下是什么时候到这儿的?” 张复希道:“六月初七……你脸色不太好,我去叫军医来。” 月谣没有拒绝,怔忪地靠着软枕坐着,张复希已经去喊军医了,营帐中只剩下她一人,身体极度虚弱,思绪却前所未有地清晰。 她一直很奇怪,她所率领的两万人走即谷山是非常隐秘的事,在进山之前,连棠摩云都不知道,怎么会突然被伏击?显然是对方提前知道并且在必经之路上部署,不仅如此,幽都城很可能获得了错误的情报,误以为自己率领的王师是主力,才会同样派出八万主力伏击。否则她遇上的必定只是一支人数不多的队伍。 八万的主力……这直接导致驻守幽都城的不足四万,幽都城若不是确信以为即谷山的王师是主力队伍,是不可能做出这样错误的决定的。是谁给了幽都城这样错误的信息?从即谷山秘密行军从头到尾只有天子、何山还有她自己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如果不是她在即谷山牵制住了八万主力,天子想要凭借一把假的少和剑打败叛军,根本没那么容易。这场决战的胜利,意义是非常巨大的,这不仅平定了叛乱那么简单,至少天子向剩下处于观望的七个城透露了两个信息: 其一,帝畿实力犹存,谁若是反叛,得到的将是和幽都城一样的下场; 其二,仙剑少和现世,这是从所未有的事,这代表了上苍仍旧择定大虞王朝统治五服大地,谁若是有二心,便是悖逆天意。 这场胜利至少能保证帝畿十年内不会再有叛乱产生。 但实际却是,仙剑根本没有被他取到。 这个秘密只有何山和她知道,何山是和曦的心腹,必定不会泄露秘密,那么剩下的自己,便是一个不可控制的威胁,必须要被清除。若是简简单单地暗杀了,和曦也就不会是那个在帝畿与盘踞数百年门阀斗争中而大获全胜的睿智天子了。 他先让自己率领的王师减灶,让叛军以为他所率领的王师不过区区两三万,又在与月谣约定的六月初九之前提前到达幽都城,以一个隐秘的方式将王师主力从即谷山偷袭幽都城南门的假消息给叛军,引诱叛军将主力分布在即谷山,这时候率领六万王师发起进攻,叛军因主力不在,本就容易动摇士气,此时再祭出一把假的仙剑,叛军自然会被打得落花流水。 而彼时远在即谷山的自己,也已被八万主力伏击而全军覆没……一石三鸟,堪称秒毒。 她的心沉沉地坠了下去,就像坠入了环绕着逍遥门的无边深渊一样。 自从遇到和曦开始,她就一直安心,因为她知道这个年轻的天子是个明晓大义的明君,他一心为了匡扶大虞王朝而努力,不像孟曾之流阴谲狡。却万万没想到到最后,用最阴毒的计谋索要自己性命的,恰恰是这个人。 军医很快就来了,看见她面色比上一次来看时更加苍白,忙为她把脉。 和曦来的时候,月谣正闭着眼由着军医扎针,面色异常难看。军医抬头一看,忙放下手里的针要磕头,却被和曦抬手拦住,月谣睁开眼看到他,瞳孔下意识地一缩,嘴巴更紧地抿住了。 军医继续为月谣施针,临下针之前道:“将军,请放松些。” 月谣猛地松了受伤的力道,只听和曦信步走过来,道:“如何?” 军医沉着扎针的空隙答道:“将军已经度过了危险,只要好生修养,月内便可康复。” 和曦点点头,目光一转,却看到月谣盯着自己看,那眼神里好像蕴藏了很多情绪,可仔细看却又空洞得什么也没有。 军医施针完毕,妥善地收好一切告退。期间和曦始终沉默地看着,微微地出神,好像在思考什么。 “唔,渴么?”他似乎觉得自己一个人喝茶有些无趣,便随口一问,紧接着便去倒了一杯茶,递给月谣。然而月谣却愣怔地看着那杯茶,在他将茶递过去的一刹那似乎脸色更加苍白了,好像他递过去的不是一杯茶,而是一杯毒酒。 隔了很久,她才张了张口,嘴唇上一片干涩,“谢……陛下……”然而握住茶杯的手却不断地微微发抖。 和曦敏锐地察觉了她的异常,却恍若什么都没看到,忽地浅浅一笑:“月儿,做朕的妃子如何?”月谣即将将水喝进去时的手一歪,滚烫的茶水就那么泼湿了被面…… “陛下!” 和曦盯着她像犯了大罪一样地掀被伏在床上,乌黑色的发丝因为她伏低的姿态而像瀑布一样垂落下来,“臣惶恐。” “嗬,你惶恐什么?”他将翻了的杯子拾起来放在一旁,很温柔地将她扶起来,然而月谣伏在床上不肯起来,说道,“臣从小是孤儿,是身份微贱之人,不敢为天子妃。天下尚有许多像臣这样的孤儿,臣只愿助陛下重振大虞王朝,不敢言嫁。” 眼前投下一大片阴影,月谣看着因和曦靠近而陷入黑暗的地方,只听他带着一丝试探意味问道:“帝畿人才济济,不缺你一个,朕很看重你,所以希望你陪在朕的身边。” 类似的话齐鹭也和兰茵说过,但齐鹭是真的看重兰茵,而和曦却未必。对他来说,将自己纳入后宫,只是为了更方便杀了自己,毕竟无缘无故地要杀一个有战功的将领这种事,明面上他是不能做的,但要杀一个触犯了宫规的后妃,实在是太容易了。 “陛下,您创立女兵营,是为了匡扶大虞王朝,若是因为臣而让陛下朝令夕改,损害了您的名声,臣万死难辞其咎。同样是在陛下身边,臣愿意站在陛下身前,为陛下挡去一切灾祸,为陛下扫平复兴之路上的荆棘,而不是站在陛下身后,由陛下来保护。天下之大,仍有许多像臣这样的孤儿,他们都殷殷盼着陛下再现先祖开创的万世开泰!求陛下成全臣。”“万世开泰啊……”和曦喃喃低语,嘴角勾起一抹不明意味的淡笑。 “陛下,帝畿外患暂平,内忧仍存,您是明君,帝畿必将实现中兴,可是在这路上危机重重,臣虽身份微贱,却也可为陛下挡下暗箭流矢。” 和曦淡淡地叹息,将茶杯放在一旁,发出哒地一声。 “愿意为朕当下流箭的人很多,不缺你一个。” 月谣黑色的发丝长长地在床上铺开来,给她本就因内伤过重而显得柔弱的身姿添了几分纤弱,和曦看着她匍匐的模样,忽然觉得很有意思。 这样一个坚韧不屈的人,现在竟然像垂柳一样伏在自己面前,柔弱得只要他一句话,就可以轻易剥夺她的命。是不是天下之大,就只有自己见过她这个模样? 这个猜想就像一片羽毛一样在他心里轻轻地骚,让他浮起一股异样的成就感。这样的成就感是十分荒唐的,他是天子,登基十年内清扫了大部分盘踞王朝核心的蠹虫世家,也举兵亲征平了叛乱,无论哪一件事拎出来比月谣来的有意义,可他偏偏产生了这样奇妙的成就感。 像她这样的人,拘在小小的后宫里,确实是可惜。只是…… “陛下,流矢易挡,暗箭难防。” 轻轻的八个字,令和曦的笑意顿时消失。他盯着月谣,道:“何为暗箭?” “大司马。” 营帐内瞬间静了下来,只余下和曦喝茶的声音,月谣仿佛能看见他掀开茶盖时,那袅袅上升的白雾。 “大司马忠心耿耿,怎么会是暗箭?月儿,朕虽然欣赏你,但你不能恃宠胡乱给朝廷重臣捏造罪名啊。” 月谣心说大司马若是忠心耿耿,又怎么会纵容女兵营变相成为妓馆?天子若是信任大司马,为何不派执掌天下兵马大权的大司马,而是自己秘密亲征呢? “为人臣,只需忠心为主。大司马再位高权重,也是陛下手里的利器,若是这个利器有了自己的想法,便是不忠。” 和曦盯着她,目光锐利,好像一柄利剑,顷刻就能剖开月谣的心,看穿她最深的意图去。 “那么,你又要让朕如何相信你的忠心?” 月谣眼底里隐隐聚拢断腕般的决心,突而直起身向床头扑去——那里放着一把防身的匕首。 和曦本想听听她还有什么诡辩之词,却看到她突然抽出匕首对准自己的左手小指,毫不留情地斩了下去。 “你干什么!?”他手一抖,滚烫的茶水泼了出来,他却浑然不觉得疼,猛地将茶杯放到了一旁站起来。 月谣整张脸因为剧痛而绞在一起,却仍苦苦支撑着,额头满是冷汗…… “陛下……臣……永远……忠于陛下……以此……为志……唔……!” 和曦最初的震惊过后,恢复了人前的威仪和冷静,他盯着她血流不止的左手,闭了闭眼,慢慢地起身将她搀了起来,手伸出去,似乎想触摸她的伤口,却半途缩了回去。 “疼吗?” 月谣满头都是汗,身体本就极度孱弱,又生生遭此酷刑,张口还没说出话来,便眼前一黑彻底昏了。 第六十四章 班师帝畿 月谣在昏迷中有过一段时间的清醒,那是由于军医在缝合她的断指时,长针穿过她的皮肉发出的剧痛。十指连心,即便她陷入了昏迷,也被这样的剧痛刺激得清醒过来。意识模糊间,她隐隐地看到军医在灯光下熟稔地穿针引线,无休无止的剧痛从指上传来,而和曦却皱着眉头坐在床头,一边擦着她不断冒出来的冷汗,一边张口说着什么……她努力地张开眼,却觉得眼皮越来越重,疼痛很快随着意识飘远,再一次昏了过去。 再一次清醒时已经是三天后的事了。 月谣张开眼,入目的是一个布置简单的房间,看上去不像普通人家的泥墙土屋,倒像大户人家的客房。她身体一动,碰到了还未愈合的小指,顿时感到一股钻心的疼痛。 她慢慢地伸出手放在眼前,只见本就粗糙得布满了茧子的左手被一层又一层的纱布裹了起来,那被她狠心砍掉的左手小指已经被接起来了,被缝合的伤口藏在洁白的纱布下,什么也看不到。她出神地盯着手,突然低声笑了出来,就好像听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笑话,却带着几分凉薄狠情。 还活着,真好。 不管和曦出于什么样的目的放过了自己,只要能活着,这就够了。 之于和曦,她曾寄予希望,曾以为苦尽甘来,可没想到她的寄托和信任,换来的是一场杀机。就好像她曾将所有的希望寄托在逍遥门,换来的却是狼狈出逃,无家可归…… 她才活了短短的二十一年,却数次经历生死,数次侥幸存活,从出生开始,上苍就掐紧了她的脖子,从未有过一天让她能真正安心地活着。姬桓、和曦、孟曾……哪怕是姜青云这样的恶狗,都能很容易地要了自己的命。 为什么? 她只是想安安稳稳地活着,不受任何人的威胁,拥有一两个好友,静静地度过一生。不用伤害任何人,也不用被任何人伤害……就连这样简单的愿望也不能被满足么? 她慢慢地握紧了左手,还未痊愈的小指处再一次传来剧痛,然而她却浑然不觉似的,一点点收紧力道,直到纱布处再一次渗出殷红的血迹…… 兰茵奉旨来照看她,只不过出去看了一下煮药的火的功夫,回来就见月谣醒了,她大喜,出门先是找人去回禀和曦,紧接着倒杯水坐到床边,道:“你可算醒了,渴了吧,来!喝点儿。” 月谣因三天未进水米,只靠人参吊命,嘴唇早已泛起了一层白皮。 “军医说你三天能醒,果然三天就醒了。”她笑眯眯地同月谣说话,无意间对上她的眼睛,忽然心头涌起一股异样的感觉。 眼前自然是那个熟悉的月谣,尽管身受重伤,显得苍白、无力、柔弱,却依旧生而清丽,眼角含媚。但就是这样一个熟悉的她,眼睛里好像多了什么让人不舒服的陌生的东西,却又流失了某些让她熟悉的珍贵的神采。 现在的她倒不如说像一把充满了戾气的宝剑,被生生封在剑鞘中,不是被迫收起戾气,而是为了不被注意而暂时地敛去锋芒,只为在最合适的时机悍然出鞘,搅动风云。拥有这样眼神的月谣叫兰茵感觉陌生,她目光下意识地撇开,却看见原本恢复良好的左手不知何故已经被一大片血迹染红,当即低呼:“你的手怎么了?怎么这么多血!疼不疼?” 再一次对上月谣的眼睛,那里已经没了方才的冷情和狠绝,仍旧是她熟悉的目光,仿佛刚才只是错觉。 “不小心弄开了……有点儿疼。” 军医来的很快,打开了纱布重新包扎,好在纱布够厚,月谣再使劲也没有伤及根骨。 在等军医过来的时候,兰茵已经将事情详细地说了。 “这里是殷氏城主府,陛下现在已经接管了整个幽都城,多首城也降了。战争结束了!我们很快就能回帝畿,你将接受封赏,成为开朝一来第一个女将军!月谣!我们快要熬出头了!”她转而又略带忧愁地说,“你知道吗?陛下那天是亲手抱着你回来的!我看陛下那样子……月儿,陛下是不是想纳你为妃?” “没有的事,不要乱想。” 她在城主府又静养了三天,三天内除了兰茵,没有任何人来过,就连燕离也因为被提拔为千夫长而忙于各种事情没有来看过她。三天之后,王师从幽都城启程,准备回返帝畿。月谣尽管处于养伤期间,却能从兰茵口中知道一些事。 比如说,天子本将殷氏子弟关押起来,准备择日处斩,可不知何故忽然改变了主意,仅仅解了幽都城城主殷天华的城主之位,殷天华一脉全部废为庶民,又改令殷氏小宗出身的殷芝兰为城主。同时幽都城需割地三百里,其中两百里给君子城,一百里给多首城,不仅如此,幽都城将派出质子入帝畿;至于多首城虽降,大罪虽可免,却需和幽都城一样,派世子作为质子入帝畿。 也就是说,发动这场叛乱的主谋和从犯,至今为止没有一个被杀。 月谣不明白和曦为什么不动手,在幽都城门被迫的那一刻,他就应该立刻对殷天华动手,就像她在君子城杀了殷康那样。 三天后,天子率领王师,押着殷天华一族所有的族人,从幽都城浩浩荡荡地出发回返帝畿。 月谣始终没有见到和曦,但和曦却特意命何山安排月谣的车驾,王师军队整军六万人,旌旗飘扬地北上,就连天子也几乎全程驾马,只有月谣一人独坐马车。和曦虽从头到尾没有提过要如何封赏月谣,然而军中对这个一力协助天子平叛的女将军感到十分新奇。 最开始的时候有人认为她是凭借美貌魅惑了天子,各种流言在王师内部私底下流传,甚嚣尘上,甚至传入了和曦的耳朵里,当何山将这些密报给他的时候,他正坐在被精心铺好的地毯上吃肉,何山见他笑了一下,问道:“陛下,是否要阻止?”流言对月谣会造成什么样的伤害,何山是不在意的,但是当这个流言有可能损伤和曦的威名的时候,他不能不坐视不理。 和曦却优雅地撕下一块肉,道:“不急。” 不出三日,王师内部对月谣的传言却急转,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了月谣是如何在君子城率领王师打退殷康率领的叛军,又是如何斩钉截铁地斩杀了所有的叛军。这个一开始在全军心目中被打上了祸国殃民、魅惑君上的标签的女子,一转眼成了一个杀伐决断、冷酷睿智的女将军。 和曦听到何山的回报时,面上闪过一丝笑意,“这些天,谁去探望过她?” “除了燕离,就只有一个叫棠摩云的士卒。臣打听了,他就是跟着月谣逃出即谷山的一百一十八人其中之一。” 和曦牵了牵马缰绳,望着遥遥在望的帝畿城,道:“除了君子城一战,没有别的了吗?” 何山明白他指的是什么。 ——即谷山一战,月谣被敌军主力袭击。 当初天子是秘密和月谣约定同时到达幽都城,南北合围,但天子最后的战术却是通过月谣牵制敌军主力,而后祭出一把假的少和剑,以此向五服七城透露一个信息——天子仍是上苍择定的天子,大虞王朝,气数未尽! 所以这件事不能被泄露,尽管月谣在即谷山一战中战功赫赫,但此一战她一个字也不能提。 “那一百一十八人……” 何山微微垂下头去,习惯性地等待和曦下令,然而和曦沉默了很久很久,最后却说:“先留着吧。” “……是。” 王师在整整行了十五日,帝畿终于在望,以大冢宰为首的百官列与城门口,乌压压地跪倒了一片,念着祝颂之词,向和曦行伏颡大礼。 按律王师大营必须在帝畿城外驻扎,月谣本也该随之一起在帝畿城外养伤,但和曦却下旨让包括她在内的一共五名将领随他入帝畿。心思明白的人便知道,这是天子要敕封的意思,得益于和曦这道旨意,月谣跟在他身后,亲眼目睹了什么是万人朝拜,虽说万人听上去有些夸张,但帝畿内所有的大小官员就像潮水一样伏在地上,其内心的震动不可谓小。 大冢宰是一个老的不能再老的白发翁,和曦只让他象征性地磕了个头就扶他起来了,接下来便是去扶大司马师忝。此时的师忝其实处于一个十分尴尬的位置,他是大司马,统领天下兵马大权,幽都城叛乱,派出的是得力大将孟曾,这没什么说的,但是紧接着天子便秘密亲征了,还带着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五千新军,这就十分怪异了。 很显然地,天子终于向朝臣透露了自己并不看重这个大司马的意思。 然而天子御驾亲征回来,很热忱地将自己的扶了起来,仿佛之前的冷遇只是个别人误会了而已。 烈日炎炎,月谣站在天子身后看着天子接受百官朝拜,又和大司马虚与委蛇,眼前一阵阵地开始发昏。她的内伤并未好全,虽然能下地行走,却不能走过长时间。 被和曦钦点的五个人,除了月谣和战死的,剩下的便是张复希、夏仁义、沈昭、叶嘉四个军将。不知是否有意,月谣被挤到了最后一个,夏仁义自是不必说的,沈昭和叶嘉同月谣不熟悉,虽然听说了她的一些事,但骨子里对女子为将仍是心存偏见,只有张复希不动声色地走到月谣身边,关切地问:“你的脸色很不好看,你还好吧?” 第六十五章 无极宫 月谣摇摇头。 好在天子并没在城门口逗留多久,很快上了御辇,文武百官以天子为首,浩荡地穿行在帝畿主街紫薇大街上。月谣淹没在一群官员之中,看着街道两旁黑压压地伏倒的百姓,内心涌起一股说不上来的复杂感觉。 半年前她同燕离一起进入帝畿,三人满怀壮志要闯出一番天地来,可半年过去,巧儿失踪,她自己也几度经历生死,曾经那样向往的帝畿在此时看来,就像一个蛰伏的凶兽,表面上镀着一层漂亮的金漆,吸引着无数少年士子来往。 从帝畿城门口到王宫,要穿越半个帝畿,当终于到达王宫门口时,月谣已经有些摇摇欲坠了,若非靠着指甲扎进手心里的疼痛感,可能随时会昏过去。然而抬起头余光一瞥,却叫她整个人如一震,瞬间就清醒了,无意识地绷直了身子。 ——百官迎立城门口,后妃迎立王宫门口。 那袅袅婷婷地站在王宫门口的几十个后妃仿佛一排排争奇斗艳的百花一样站着,看见天子归来,个个面露喜悦,矜持地站在各自的位置上。 而站在最前面的二妃之一,那明艳如蔷薇花盛开一样的美丽脸庞,一刹那和九年前的重叠在一起。整整九年过去了,她更加地温婉了,眉目之间尽是身为天子妃的柔和识大体,静静伫立着,仿佛画像中的那般恬静美好。月谣她的身边还有一个小不点,长得玲珑可爱,眉目和天子十分相似。 月谣眼框瞬间红了,微微张开口。 “文薇姐……” 天子下了马车,一干官员全部站在原地,只见天子笔直朝着后妃们走去,微微拂动的风吹起了他眉梢边的额发,他微微笑起来,不似平常在百官面前的不苟言笑,使得看上去有几分温情。 月谣以为和曦朝着走过去的是文薇,然而牵着小不点迎上去的却是文薇身边另一个妃子,比起文薇来,她看上去要更加年轻也更加柔媚,精心挑选过的广袖宽摆宫服,细勒腰线,正好将她完美的身姿在众妃中脱颖而出。 百官面前,那名妃子丝毫不避讳,更是依仗生有天子唯一子嗣的功劳,牢牢地霸占天子撒了好一会儿的娇。直到连大冢宰也看不下去,连连咳了几声后,才不情不愿地带着小皇子屈膝,代表整个后宫请天子回宫。 天子回宫,当然不是后宫,妃子们迎接了天子就可以各自回宫了。文薇低着头送天子离开,并没有看见目光始终落在自己身上的月谣,直到百官全部走进了北落门,才听见后方有妃子们议论:“瞧瞧甘妃,真是恬不知耻,那么多大臣都看着呢,真是不知检点。” “你急什么,听说陛下从前线带回了一个女子,十分看重。我看甘妃很快就要失宠咯!” 文薇置若罔闻,双手轻轻放在小腹前,端庄地往回走。 自大虞治世八百年以来,为了控制也为了笼络住五服十一城的城主,每一任天子都会迎娶十一城的女子为后妃,共设一后十妃。天子继位至今,并未立后,十一妃原本各自地位平等,也基本被雨露均沾。但自从上一任甘妃去世后,这个平衡便被新的甘妃打破了,天子几乎专宠甘妃而对剩下的十妃鲜少亲近,就连始终陪在天子身边,帮他清扫了大部分门阀世家的文薇,也开始渐渐遭到冷遇。直到甘妃诞下长子至今,天子已经连续一年没有召幸过其他妃子了。 文薇慢慢地走回寝宫,却在金漆门槛前忽然停下了脚步,抬头望着足有二人高的宫门,只见上面红漆金嵌地写着“文懿宫”,犹记得当年新嫁为妃,当他掀开红盖头时,也曾发誓一生相守。他曾说——文是你的名字,懿是世间美好,得娶阿薇,一生无憾。 无憾啊……最后留给她的却是满手遗憾。 一阵风吹来,广袖轻轻拂动,侍女幽柔低声地说:“娘娘,别看了,进去歇歇吧,昨夜您又没睡着呢。” “睡和不睡,都一样……”幽柔是她从太华城带来的,深知她的心思,只沉默着上前扶住她的手,慢慢地进了文懿宫。 天子在无极宫直接召开了朝会,月谣头一回站在大气恢弘的无极宫中,显得有些局促,没有人告诉她应该站在哪里,最后还是张复希轻轻扯了扯她的袖子,把她拉到了自己身边。同是军将职,站在他身边总是没问题的。 大冢宰率领文官报告了天子不在的这段时间内发生的大事,都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很快就过去了。朝会一开始进行得非常顺利,却在对叛贼殷氏的处置上产生了分歧。 以大司马为首的包括大司徒在内的一党力主放殷氏一条生路以彰显天子宽容,而以大宗伯和大司寇为首的却力主将殷氏满门诛杀,不留后患。至于白胡子老翁大冢宰,却只言不发,由着堂上争论不休。 月谣站在角落里,听得耳朵疼。 “司寇!你主张杀了殷氏,莫非是想让陛下背上暴君的名声?你居心何在?” “我居心何在?嗬!难道放了殷氏一脉,留下后患!?你又居心何在!莫非你不想看到天下和平!?真不愧是大司马!” “你身为大司寇,却不明法审事,峭法盛刑,虐戾成性!欺旧交以为功,刑公族以立威!为的不就是你个人的功绩!?陛下圣明,岂能容你为非作歹!?” “行了!吵什么!?”和曦看着师忝和大司寇两派人马争得面红耳赤,头都痛了,“此事稍后再议。司寇!殷氏一族由你来看管,别急着入狱,找个地方圈起来,不要让人跑了。” 大宗伯还想说话,却被和曦抬手打断。 “此事先这样吧!” 近身伺候和曦的大太监身子微微前倾,正要出列喊退朝,忽然瞥见一直不出声的大司空执笏出列,高声道:“陛下!臣有谏言!” 和曦点了点头,正襟危坐于龙椅上,抬手示意他说话。大司空微微含胸,字正腔圆道:“自古以来,天乾地坤,乾为天、坤为女,天尊地卑是亘古不变的道理。陛下先破格设立女兵营,如今更是让女子堂而皇之地站在无极宫中,这是自古都没有过的事!正所谓阴阳乾坤,女子有女子的责任,男子有男子的志踌,正如日月分工才能天下和平。不若,则有违天地正道!臣冒死,求陛下殿内奸邪驱逐,还天下太平!” 这个殿内奸邪指的是谁,已经不言而喻了。 紧接着原本还吵得面红耳赤的大司马和大司徒二人前后出列,“司徒所言有理,陛下,请将殿内女子赶出无极宫!”然后呼啦啦地几乎整个殿内的官员、大的小的全都执笏出列,跪在地上义正言辞地恳请。 放眼望去,只有大冢宰还是跟个没事人一样,眯着眼睛拈须,陶陶然似喝醉一样。 月谣没有料到事情急转直下,竟然让自己成了百官攻讦的对象,整个人都紧绷了。她不懂规矩,下意识地就想为自己辩解,然而身形刚动,就被张复希拉住了,悄悄向她递去一个摇头的动作。 果不其然,只听龙椅上和曦沉默地看了一会儿底下伏地的百官,忽然笑了一下。那不是正常地遇见了什么好笑的事而笑,而是带着锐利地好像藏了刀剑一样的冷笑。 “大司空,你的意思是你可以替代这个女子,帮助朕拿下丰都镇?还是说,你可以替代她,带人攻下君子城,斩杀叛军两万人?嗯?”他的目光在底下所有人背上掠过,“你们有谁可以站出来这么说的?”他的目光落在大司马身上,只见他身体一动,似乎就要起来回话,“哦!大司马可以。” 和曦看着大司马刚刚要起来的姿势又恢复回去,带着几分蕴怒。 “师爱卿,朕刚回来,一时没想起来。现在倒是提醒了我,孟曾是你的门生吧?” 师忝心头一震。 “……是。” “当初你一力举荐他作为平叛的将领,是怎么说的?”和曦微微眯起眼睛,突而厉斥,“贤、臣、良、将!可孟曾明知叛军可能埋伏在滨水河岸,强行令女兵营作为先锋渡河,导致女兵营几乎全军覆没!而后刚愎自用,不肯采纳你们口中这位奸邪的谏言,导致王师无端地损失将近四万人!为了掩盖其失职,冤枉他人为奸细,将所有罪名推给他人!这!就是你一力推荐的贤臣良将!这、就是你大司马师忝的得意门生啊——!” 师忝已经无话可说了。 年轻的天子猛地站了起来,广袖一拂,天子威仪压得底下伏地的百官一个个屏住了呼吸不敢出声。 “诸位——!你们还有谁?敢堂堂正正地站出来,告诉朕!你们可以?!” 不只是伏地的百官,就连月谣也愣住了,她从未见过天子这般模样,当初去丰沮玉门山的路上,他是一个举止略带轻佻的青年,后来幽都城平叛,他是一个心思深沉、算无遗策的智将;而现在,他却是一个帝王,一个威严有加,将天下掌握在手里的男人。 “你们都记住了!牢牢地记住了!良才不分男女!朕、渴求的是能造福百姓、匡扶社稷的良才,不是什么满口祖宗家法、鼠目寸光的愚者!朝廷要的是良才,不是愚者!谁要是愚者,就给朕趁早滚、蛋!” 第六十六章 再遇文薇 很难想象当朝天子竟然会在朝会上公然说粗话,像这种市井俚语从天子口中说出来,其效果不是让人发笑,而是发自内心的惶恐。 朝会最终在众臣再一次的屈服中结束,月谣饱受了维持整个帝畿运作的朝廷大臣们目光的洗礼,最后才跟着走出去。然而一出去就不知所措了,接下来去哪里?回城外王师大营去? 不等她想清楚,就见方才站在和曦身边的大太监小碎步跑了过来,远远地就堆满了笑容。 “大人,小人高丰,是陛下身边的伺候的。” 月谣微笑回礼,只听高丰继续说:“陛下有旨,请大人随小人见驾。” 月谣跟在高丰后面,穿过囷囷盘盘的回廊,如行空蜿蜒的复道,沿途可见或近或远的飞檐琉璃瓦,龙沟凤滴,无声地诉说着这座宫殿的宏伟和肃穆。 月谣远远地就看见和曦背手站在复道拐角处,身旁只有一个侍女陪侍,高处的风异常地大,吹得他衣袖飞起,无端端生出一丝孤寂味道来。 “陛下。” 高丰弯下身子轻轻地出声,月谣也随之伏地,额头贴着手背,显得姿态卑微又忠诚。 和曦没有回头,却仿佛背面长了眼睛似的,低低道了声起来。月谣显得有些吃力地起来,刚直起身一个趔趄差点又摔倒,幸亏高丰就站在一旁,及时扶住了她。和曦回过头来,从侍女手里拿过一件大红色的狐毛斗篷,径直走过来,亲手替月谣披上了。 “风大。”他熟练地将系带系上,目光一瞥,月谣低眉顺眼地样子尽收眼底,不知是否是故意的,年轻的天子特意打结打得很慢,本该精致的、却充满了茧子的手指偶然划过月谣的下巴,轻得就像羽毛一样。 月谣全程僵直了身子一动也不敢动——全天下有哪个人敢让天子给自己穿衣系带的? 时间漫长地过去,天子终于打完了结,稍稍后退半步,满意地看着被红斗篷裹住的月谣。此时的月谣因受伤而显得虚弱,苍白无力的脸庞被裹在鲜艳的大红色中,就像一颗白色的月光石一样美丽。 “很好,红色很适合你。” 月谣惶恐地垂下头去。 和曦笑了一下,转身往前走去。 “跟朕来吧。” 长长的复道宛如凌驾半空的彩虹一样,蜿蜒曲折,走在高处甚至能将大半个王宫收入眼底。月谣跟在和曦身后,沿途遇上穿行在复道上的宫女,着实狐假虎威地接受了几番叩拜。眼下正是夏季,王宫内大部分的花都开了,从复道高处远眺而下,大片大片的姹紫嫣红色就好像置身仙境一样。 走了不知道多久,复道急转而下,直通地面,长长的宫道两旁栽满了紫薇花,一阵风袭来,仿佛下了紫绯色的花雨,经久不散。 和曦最后在一处宫室钱停了下来,月牙抬起头,只见上面红漆金嵌地书写着——文懿宫三个字。 文…… 月谣心里一突,有一个猜想在脑海里升起,挥之不去。 文懿宫里栽满了蔷薇花,眼下正是花期,成排的蔷薇吐珠含蕊地盛放,颤巍巍地从一丛丛碧青色中露出,隐隐的香气飘满了整个文懿宫。 和曦一走进文懿宫,就有侍候的侍女快步进去通报了,因此当和曦一只脚踏进寝宫时,文薇虽一如既往地端庄优雅,但步履带风,细看之下连衣襟都没有整好。很显然地,和曦的到来让她感到十分意外。 “陛下。” 和曦上前两步将她扶起了,笑着说,“何必拘礼。”文薇低着头,只言不发。和曦看了她一会儿,略感无趣地走到一旁坐下,此时恰好有侍女奉茶。在王宫中,所有人的一步一笑都是调教好的,侍女们走路几乎无声,奉上茶水时也可以说是静谧的,但这些安静在完全沉默的寝宫内,还是清晰地传入了文薇和和曦的耳朵里。 一帝一妃,相距不过两步距离,却好似隔了天堑鸿沟。 其实一开始他们并不是这样相敬如冰的,文薇比和曦大了一年,从逍遥门出师回去后,当年就嫁给了登基刚满一年的天子,她是第一个进入王宫的,彼时的天子新立,内外交困,全靠她和太华城一力扶持,清扫了所有试图威胁天子亲政的因素,才让和曦坐稳了帝位,因此虽然后面陆续又有其他十城的女子进宫,却谁也不能撼动她在天子身边的地位。 新嫁为妇时,他是如此温柔体贴,以至于她忘了若非自己是太华城嫡女的身份,天子怎能对她呵护备至?当她将一颗真心拱手奉上后,才知道自己之于这个曾经亲密无间的丈夫,不过是一个拉拢太华城的纽带而已。 “陛下今日怎么会过来?”她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温婉贤淑,但语气里的疏离是怎么也掩饰不了的。 和曦浅饮一口茶:“怎么,不愿意看见朕?” 文薇淡淡地说:“妾只是有些意外,陛下离开王宫那么久,应当先去看望下甘妃和小殿下。” “嗬。”和曦笑了一下,“你倒是大度,朕来了,反而让朕出去。” 文薇目光落在精美的地毯上,一句话也没,片刻,头也不抬地去拿茶杯…… “朕带了一个人来,要你辛苦一下把人照顾妥当了。” 文薇的动作一滞,目光瞬间暗了下去,滚烫的茶水散着袅袅的水汽上来,沾湿了她的睫毛,远远地看就好像哭过一样。她听见自己微微沙哑着嗓子,却仍维持着端庄说道:“是。” 和曦很是满意地点点头,将茶杯哒地一声放下,转头朝门外道:“高丰!把人带进来。” 天子回宫之前,后宫有传言说天子带回来一个女子,一路上对这个女子颇为重视,很有可能会收入后宫。没想到,竟会让她来照顾这个女子。这是信任吗?这样的信任还真是讽刺啊…… 文薇忍着内心的巨大失落,将茶杯放在一旁,顺着天子的目光向门外看去。只见门外缓缓进来一个红衣姑娘。由于那件斗篷太大了,将她整个人都包裹在里面,因此只能依稀判断是一个非常纤细的女子。 随着那女子将大红色的帽兜缓缓摘下的动作,文薇不知何故忽然心头狂跳起来,手无意识地去抓茶杯…… 月谣等在外面的时候就猜到了这里是谁的寝宫,可亲眼见到人却是另外一回事。她望着文薇,眼眶不自觉地湿润了,还未张口就见文薇失态地打翻了茶杯,滚烫的茶水泼了一地,甚至泼湿了她的裙面,她却浑然不觉,眼睛里写满了震惊……她极缓慢地站起来,目光胶着在月谣脸上。紧接着就是巨大的喜悦,那喜悦太过突然,令她无法控制地落下泪去。 “月儿……”尾音带着颤抖地响起,从未在人前落过泪的文薇,瞬间泪如雨下,“你……你还活着?” 她伸出手去,却近乡情怯地缩在半空,月谣一把抓住她的手抚摸自己的脸,含着泪笑着说:“文薇姐……”文薇在触摸到她温热的脸庞后,猛地将她抱住了,眼泪不断地落下去,打湿了宝红色的斗篷。 “我派人去打听你的消息,可他们都说你死了。”就在一年前,逍遥门老掌门去世,她派人去门派吊唁,顺便问了月谣的近况,得知的消息却是她死了,跟着她死讯的还有许多关于她的污名…… 当消息传来的时候,她痛哭了整整一夜。没想到当年终极渊一别,竟成永别。 月谣几乎要落下泪去,她一把擦去眼眶里积蓄的水珠,吸了吸鼻子:“我还活着,我还应征做了女兵。是陛下……陛下带我回来的。文薇姐……!”她鼻子眼睛都红红的,笑得有几分傻气。 这时被她们忽略了很久的天子才站起来低咳一声,一年来从未对文薇露出笑容的他微微地一笑,“薇儿,还喜欢朕的这份礼吗?” 文薇抹去眼泪,哭着笑着点头:“谢谢陛下。” 这一哭一笑之间,一下子就将他们冷了多年的关系拉近了,和曦毕竟无法对她真的无情,低叹一声将她拥入怀中,轻抚她乌黑的发丝,亲了亲她的额头,满是怜爱,“很久没看见你笑过了。” 文薇低了低头,“陛下……” 和曦还有许多事要忙,没有在文懿宫多留,交代了文薇这段时间好生照顾月谣,直到她内伤痊愈。 “你的府邸朕即刻着人修缮,在此之前,你尽管住在这儿养伤。” 月谣很快平息了激动的心情,跪下来谢恩。 和曦最后应允了晚上会过来用膳便走了,他这一走,文薇立刻命人将偏殿收拾出来,紧接着就将所有人都支走了。 “月儿!到底这些年发生什么事了?你为什么要杀韩萱?为什么要偷学典秘?我走之后,姬桓他到底对你做了什么?你……你怎么会……怎么会去应征做女兵呢?!陛下让你在我这儿养伤,你哪里受伤了?我……我不是让你有难处去太华城找我吗!你怎么不去?” 她一口气问了很多,月谣望着她殷切的目光,眼睛里的神采慢慢暗了下去。 “我没有杀韩萱。” 第六十七章 小司马 “我没有杀韩萱。”月谣又重复了一遍,“但我确实偷学典秘。掌门下令将我处死,所以我逃离了逍遥门。” “为什么要偷学典秘?你没杀韩萱,韩萱又是怎么死的?”文薇当初试图调查,但整个逍遥门上下对此事三缄其口,姬桓掌握的春秋宗更是在他的严令之下没人敢提,此事就不了了之。 月谣道:“姬师兄不愿意教我任何武功,把我雪藏在藏书阁三年,我不想浪费大好时光,所以偷学典秘。”那段时光如此压抑,以至于她现在回忆起来,心里头仍蒙上了一层灰色的阴影,“韩萱是病死的,但是她在病死之前独自见我,她一死,天雨师姐带人破门而入,我百口莫辩。” “天雨?”文薇对她是有印象的,虽然不是南冥宗的,但她医术高超,为人良善,并不是赶尽杀绝之辈,“以我对她的印象,她不至于无缘无故陷害你。月谣,你可有哪里的罪过她?或是韩萱?” 月谣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垂下去,看不清她眼底里的光芒。 “我不记得。我和韩萱、天雨素来没有交集,不只是她们,我入门六年,几乎全都被拘在藏书阁,根本没有机会和任何人深交。”脑海里电光火石地炸响韩萱临死前的一句话,月谣下意识地说了句但是。 “但是什么?” 月谣一愣,又若无其事地说了句没有。 ——有一个人会为了你,做出一件无可挽回的错事……而这件事,牵动天下。 这是韩萱最后的警告,月谣花了很长时间去猜,却始终没有结果。 文薇并没有细想她那个但是究竟要表达什么,月谣隐瞒了自己杀死养父的事,将逍遥门的遭遇淡淡地带过了。 “我以为姬桓会好好待你的,没想到他竟是这样冷酷之辈。月儿,好在你没事……” 文薇本想问她在王师的经历,但这种事没什么好问的,想必是吃尽了苦头,在那种如狼似虎的地方,一个姑娘要想生存下来,是何其难之事,唯一庆幸的是她曾拜入逍遥门,有自保的能力。 “陛下说你要在我这儿养伤,你哪里受伤了?”她瞧着月谣脸色苍白,说话底气也不是很足,不知是内伤还是外伤,亦或是内外兼具。 “就是……”月谣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常,“与幽都城交战的时候,耗了点内力。” 此时幽柔在门外轻轻禀报偏殿已经收拾好了,文薇便拉起月谣的手揽着她走出去。 “你放心,在我这儿就安心地养伤吧,其他的事都交给我。”她又对身后跟着的幽柔说,“挑几老实又伶俐的,好生伺候着。再去把疾医康秀请来。” 月谣想拒绝,话还没出口就被文薇一个眼神瞪住了,“来我这儿你就老实点!好好把伤养好了才是正理。”月谣这才闭上了嘴,抿着嘴笑了一下。 康秀是整个王宫中医术最了得的,当初还是文薇引荐的,因此文薇最信任此人。康秀给月谣把脉的时候,脸色就有些不大好。新布置的偏殿飘着一股安人心神的香味,更显得环境静谧,最后康秀放下了月谣的手,详细询问起来:“姑娘,你当初受伤,是不是又经历过奔波?” 月谣点点头。 “事后虽然得到救治,但时常内息无法聚拢,夜半似有鬼魅压床?” “对。” “还呕血吗?” “偶尔。” 文薇听到呕血的时候,脸色就变了,然而康秀接下来的话叫她心惊。 “你当初受伤,是内息耗尽所致,后来虽然得到救治,但还是有些迟了,加上车马颠簸,至今无法得到好的调养。不过没事,好在姑娘底子厚,只要按着我的方子持续吃上一年,内息会慢慢恢复的。但是这一年之内,你要记住,不可以过于消耗内息,否则一身内力不仅不可恢复,还会连废人都不如。” 月谣特别乖地点头,表示记下了。 文薇急问:“什么叫内息耗尽?”每个人都有内息,只是习武之人的内息比普通人更加强劲,一个人的内息是不可能耗尽的,一旦耗尽就必死无疑。 康秀对文薇十分恭顺,道:“臣并不知这位姑娘是如何耗尽的内息的,但臣探其脉象,五内之中气息不稳,虽有再生之象,但仍非常空虚,此前必定经历了一场浩劫。” “多谢大人,不过怎么才算过于消耗内息?” 康秀思考了一下,道:“姑娘是习武之人,这么说吧,一年内那些大开大合之招,还是不要用了。”他想起文薇曾是逍遥门的弟子,又说,“逍遥门有五招群杀名震天下,像那样的招式,姑娘一年之内是不可以用的。” 月谣默默地垂下了目光,文薇不着痕迹地扶了把床幔,面色看上去十分不好。她差人送走了康秀,坐下来直视月谣,“你用了那五招群杀?你现在到底修习到哪个地步?” 逍遥门的群杀威力之大,往往能摧毁方圆几里之内的一切东西——无论是有灵的还是无灵的,与此同时,要施展那无招群杀,其内力境界至少也要到成化境,境界越高,能施展的招式越多,威力也越强大。 在这件事上,月谣没有对文薇隐瞒。 “中元成化境。” “你……”文薇一下子愣了。 她年长月谣八年,从小就入了逍遥门,苦练十五年也只是到了小元成化境的地步。月谣从入门到离开不过六年的时间,竟然已经突破中元成化境。 “那招式呢?你学了多少?” “全部。” “全部!?”文薇猛地站了起来,月谣以为她要责骂自己,没想到她开口责骂的却是姬桓,“姬桓太过分了!你资质如此之高,他却弃你不用!还要将你清理出师门!他就是嫉妒你的才华!” 月谣张了张口,“不是这样的……” “那能是怎样?!”文薇厉声吼回去,“枉我这些年一直以为他是有苦衷的!” 月谣抿住了嘴巴不说话。 文薇并不知自己杀了养父,也不知姬桓在头三年是如何倾心尽力地指导自己。即便月谣这些年颠沛流离在外,无数次怨恨过姬桓,但在内心最深处,他仍是那个高高在上不可亵渎的神圣存在,容不得任何侮辱性的字眼来辱骂。 “文薇姐,我想休息。” 文薇俯下身来,金钗步摇闪着波凛般的光泽在她发间来回晃动,她就像一个温柔的母亲一样抚摸着月谣的头发,轻声说:“你好好睡一觉,我这就差人去熬药。你想吃什么,我也差人去准备了,保证你一醒来就可以吃到。” 月谣低了低头,最后乖巧地说:“文薇姐喜欢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好。” 窗外的阳光洒进来,斑驳地印在她脚边,像是少女含蓄的微笑,散发着安详温暖的味道。 这一觉她睡得极沉,醒来时已经天黑了,幽柔遣了四个与月谣年纪相仿的侍女来照顾她,那药熬好后就闷在锅里,拿热水烫着,以便月谣醒来时可以随时喝上。 文薇待她无微不至,几乎每日都来陪她。她是齐妃,是陪着天子最久的妃子,她背后的太华城,是五服之中实力最强的,即便如甘妃这样受宠的也不敢轻易去招惹她,以至于整个后宫之中,无形就形成了齐、甘二妃并立的局面。 因此月谣在文薇这儿休养,是最适合的。 随着天子踏足文懿宫的次数变多,后宫之中的风向又开始悄悄地有了变化,有几个消息灵通的开始传天子在文懿宫安置了一个女子,齐妃不过就是个照顾人的。又有人说这些年后位悬虚,天子有意让齐妃母仪天下。 就在传言甚嚣尘上的时候,月谣始终在文懿宫中安安稳稳地做一只吃了睡睡了吃的伤患。期间天子看完文薇后又来看望过自己,几日不见,他似乎疲于应付朝臣,月谣从文薇口中听说过。百官对天子如何处置殷氏一族分成了两派,每天吵得不可开交。 “殷氏的处置,你有什么想法?” 某一日,天子进了文懿宫,没有先去找文薇,而是先来找她,彼时的月谣坐在园中晒太阳,手边就是成排的开了花的蔷薇,手里还拿着一本兵书。她将书放下,思考了片刻之后,道:“陛下,殷氏杀与不杀,都可。若杀,则震慑天下;若不杀,则显明君胸怀。最好的方法是全部杀光,但陛下若选择不杀,那么幽都城和多首城的质子,就必须是他们的世子,而且还要加重二城的税负,削减兵力,收回铸铁大权,让他们永远都不能翻身。” 当她说出那番话的时候,文薇得到通报,刚好走过来,那番话一字不落地传入了她的耳朵,她怔怔地站在蔷薇花后,无言一声叹息。 半个月之后,月谣伤势大好,天子为她新修的府邸也修缮完毕,当她乘坐车驾来到这个专属她的大宅子后,当日便迎来天子的第一道圣旨。 月谣虽在平叛过程中立下功劳,但并未正式加封,这道圣旨便是将她正大光明地冠上小司马头衔,仅屈居大司马之下,以堵住悠悠之口。不仅如此,她还将统领包括新军在内的十万兵马,一力负责女兵营征兵之事。 “……上古神祇祝融泽披天下,号妘子,子孙后代以云为姓。今赐你云姓,更名云间月……盼你就像云间的明月,效仿祝融大神,扶万民于水火,累万世之奇功!” 至此,后宫之中有关月谣即将为妃的传言不攻自破;而朝廷之上,大司马之流早已磨刀霍霍,大宗伯一党按兵不动,大冢宰依旧是大智若愚之态……那一张张笑脸,就像披着人皮的鬼魅一样,只等着月谣越踏越深…… 第六十八章 息微 就在月谣与和曦说过如何处理幽都城的谏言之后,第二日天子便在朝廷之上颁布了旨意,此时大司寇和大宗伯手底下已经有人提前得到了天子的暗示,全部上奏要对殷氏从轻处理,就连一向乐得充当和事老的大冢宰,也站出来明确表示支持天子。 最后殷氏以殷天华为首的大宗全部被流放到北方百里之外的采矿场,每日要参与辛苦的劳作,同时以殷芝兰为首的小宗一跃成为城主,并派遣世子进入帝畿。不光如此,除了割地之外,幽都城还敬献了大量的财富进朝。财富之多,直接将可容九匹车马横行通过的帝畿大街堵了。 当月谣听说这件事的时候,才终于明白天子为什么要力排众议从轻处理幽都城。 “陛下真是糊涂了,拿下幽都城,何须得不到这些财宝,偏要留下祸患。”兰茵在月谣接受加封之后就被月谣提拔为近身侍卫,一同入住在小司马府了。 “不要胡说。” 兰茵下意识看了眼四周,偌大一个院子现在还没有备齐丫鬟侍从,连个鬼影都没有。 “我不会出去乱说的。” 月谣道:“要彻底攻下幽都城,必要花费大量时间精力,帝畿不能耗,必须尽快平乱收兵。陛下这么做,是正确的。” 兰茵点点头。 “来,上次我教你的招式,你练一遍给我看看。”月谣后退半步,扔了一把剑过去。 这段时间她一有空就会教兰茵武功,一来她身为她的护卫,必须要有武功傍身,而来也是为了防身。自从天子下了圣旨加封赐姓,她自然而然将成为许多人眼中刺肉中钉,而作为自己身边人的兰茵,自然也不会安全。 兰茵一套原流泉浡如行云流水地使出来,除了手法显得生疏之外,没有其他的缺点。 正当她给兰茵指点武功之时,一个侍从快步跑进来,慌里慌张地禀报:“陛……陛下来了!” 话音刚落,院子外传来利落的脚步声,年轻的天子面上带着微笑,就那么只带了何山一个随从大步走了进来。 月谣刚要伏地叩拜就被他拦住了。 “别多礼了,跟朕来。” 兰茵那句万岁还没出口,就眼睁睁看着月谣被拉走。 新军大营就设在距离帝畿外五里的地方,整整六十公顷,还没靠近就看见王旗猎猎,战马嘶鸣,营外重兵严守,外人不得靠近。 何山远远地驾马跟在和曦身后,看着天子在靠近营地的时候,忽然慢下来,似乎和月谣在说什么。 “陛下?” “嘘——!”和曦做了个噤声的动作,遥遥指着新兵营,“你看!这就是新兵营。在不久的将来,他们每个人都是王朝的栋梁。” 他带着她进入新兵营,偌大的新兵营,全都是年轻人,都刚刚应征不足一个月。月谣就任小司马并接管新兵营已经半个月了,每日都会来新兵营,有时候还会过夜,因此大部分的士卒都认得她。然而从未来过这儿的和曦,似乎对这里也十分熟稔,带着她一路穿过半个营地,直接到了操练的广场上。 月谣远远地就看见有许多人在那里集合,她以为是新兵正在额外加训,然而走到校练台上往下看去,却发现那些人个个都十分熟悉。 ——从即谷山幸存下来的一百一十八名士卒! 紧接着场地上所有的士卒全都单膝着地跪下了,银色的铠甲在阳光下闪着夺目的光芒,一百一十八名士卒发自内心地呼喝着:“誓死追随将军!效忠陛下!陛下万岁!陛下万岁!” 洪亮的声音在偌大的校练场上久久不散,月谣一言不发,胸腔里好像有一股气在膨胀,游走四肢百骸,最后在她的太阳穴一突一突地跳动着。 和曦微微上前一步,对底下一抬手,呼喝声立刻就止住了,他回过头来,头顶金冠熠熠生辉,他笑着说,“这些人,从今往后全都给你统领。” 月谣有一刹那的愣神。 自从回到帝畿,她就再也没有过这些人的消息了,她几乎可以确定是和曦秘密/处置了他们,毕竟对天子来说,任何有可能影响他威名的,都是不必要的存在,即便是自己,也是九死一生之后,才拿命才换来了天子的信任。 “怎么?” 月谣当即单膝跪下,宛如金石敲击地道:“臣代一百一十八名士兵,谢陛下隆恩!” 和曦笑着,将她扶起来,“他们从此就是你的人,听你的号令,以你为尊!希望你不要辜负了朕的一番期望。” “是。” 月谣从新兵营离开的时候,天子已经先行一步了,她留下来和那一百一十八人叙了一会儿旧。那些人并没有因为月谣是女人而对她有什么看法,相反地,他们都对她极为敬佩,毕竟在即谷山,面对八万敌军主力,是她一人挡在前方,将敌军摧毁殆尽。天下不缺将才,但却很少有哪个将领会在危机关头自己挺身而出,只为了救下那一百一十八人的性命。 “云将军,从今往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我们都愿意赴汤蹈火!” “是!我愿意!” “我也愿意!” …… 月谣微微地笑了,目光在所有人身上逡巡一圈,最后十分温和地说:“诸位的心意,我明白了。日后有我一口肉吃,就少不得大家的!我们一起建功立业,光耀门楣,效忠陛下,扶持帝畿中兴!” 所有人精神振奋地应和着,仿佛光明的未来就在触手可及处。 月谣离开之前单独找了棠摩云。 “跟弟兄们打声招呼,即谷山的事一个字也不可以透露出去。” 月谣说这话的时候神色异常严肃,棠摩云点点头:“嗯!小人知道了!其实此前,张将军就提点过小人,兄弟都知道,不会乱说的。” “张将军?”月谣看了他一眼,“张复希?” “是。” 月谣若有所思地移开了目光,半晌道:“时候不早了,你和弟兄们先去休息,明日一早集训,我会早些来的。” “是。” 棠摩云主动让开一条路,目送月谣离去,夕阳在她身后拉出长长的阴影,就像一把出鞘的剑,锋芒毕露。 月谣只身回到小司马府,远远地就看见兰茵站在门口,不断地张望着,看见她回来,快步跑上来,“你终于回来了,快跟我来!” 月谣只来得及将马缰绳丢给守卫,就被她拉走了。 “你们今天怎么一个个都喜欢拉人?” 兰茵瞥了她一眼,“你刚走没多久,高丰就送了一个人过来。是个男的,说是你的故人。”月谣笑了一下:“我的故人?”然而笑容很快僵在了脸上,原本被兰茵拉住的手猛地反手拉住兰茵,“是不是一个脸上有伤的人?!” “是吧……我看他半副面具遮着脸。” 月谣在原地驻了一会儿,突然甩开了兰茵,大步向前走去。然而临到了大堂前,却忽然停住了脚步,兰茵追上来,只见她脸上的表情十分古怪,就好像一个近乡情怯的士子。 “你……你先离开一下。” 兰茵看着她失态的模样,点了点头,还没转身,又听月谣说,“把这儿所有人都清理干净。” “好。” 直到周围都安静了,四方天地之间除了自己的呼吸声什么也听不见,月谣才缓缓地抬起脚步。此时的天已经开始暗了,夜风有些沁凉,吹得院子里的黄杨树叶簌簌作响。 他就坐在大堂里,一动也不动,看上去保持那个姿势很久了。手边有侍女上的茶,早就冷掉了,但连茶盖都没有被打开。 月谣很轻地走进去,却没有走到他身边,而是将一盏盏烛灯全部点亮了。点灯的时候,指尖不可自遏地颤抖着,然而说话的声音却十分平稳。 “我们终于再见面了。” 回应她的是身后一片沉寂。 “我请求天子帮我找你,本来已经不抱希望了,最后还是找到你了。我真的……很高兴。” 大堂里的烛灯被一盏盏点亮,光明就像流水一样慢慢占满了整个房间。月谣回过头去,息微仍旧在那里,面具遮住了半张脸,微微低着头,显得卑微。 她心头一痛。 这哪里还是当年的息微,藏书阁里的日子枯燥苍白,全是息微与她一起度过,曾经最熟悉的那个人,却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即便面具遮面,也挡不住那可怕的伤疤。 她走过去,在他面前站定,定定地看着他。 息微终于有了一些反应——脖子一缩,往后躲去。那动作很小,却被月谣敏锐地捕捉到。她蹲下去,抬头望着他……息微原本躲闪的眼睛慢慢地落在了她身上,却苍白空洞。 “息微,我在这里。” “我从戎了,你知道吗?陛下很赏识我,他赐了我姓,还给我这么大的府邸。” 短短的一句话,息微的眼睛终于开始有了星点光彩,月谣低低地说:“息微,我不喊你师兄,是因为我们已经离开了逍遥门,和它再也没有任何关系。在帝畿,不会再有人追着杀我们。” 长久的沉寂就像无形的双手一样扼住了月谣的嗓子,息微的沉默让她如鲠在喉,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她不知道息微经历过什么,又是怎么活下来的,但是造成他现在这个样子,却是自己。 这份内疚,是即便给他无限荣光的生活,也无法弥补的。 “……”息微伸出手去,却在还没触及月谣面庞的时候就被她抓住,紧接着她抓着他的手牢牢按在自己的脸上,“你怨我吗?” 息微缓缓地笑了,面部无法用面甲遮住的伤疤丑陋地撑开来。 “我永远都不会怨你的。” 月谣再也无法抑制冲动地将他抱在怀里,就像一个母亲抱住受伤的孩子一样。息微张了张口,声音低得好像幻觉:“只要能救你,我什么都可以做。” 第六十九章 地震 月谣封为小司马之后,天子赐姓,亲自督建小司马府,还下放掌握新兵营十万兵马的权力,风头无两。不仅如此,除了那一百一十八人,同时跟她一起应征的燕离也升迁得格外快,短短的半年时间,已经从百夫长擢升为了师帅。 由此,云间月和燕离二人的名字,赫然成为了所有人心中的帝畿新贵。 尤其是燕离,生得好看,不舞刀弄剑的时候颇有几分读书人的文雅气质,若再配上一把折扇,那真的翩翩佳公子的作风,收获了不知多少怀春少女的芳心…… 大雪纷纷,严冬在日渐加长的寒夜里悄然到来,放眼望去,帝畿包裹在雪衣之中,洁白得宛如镶嵌在地上的一块巨大的玉璧。 清晨的帝畿笼罩在夜色中,只有一地的积雪淡淡反射着光芒,照亮了前行的道路…… 临近建福门前,月谣忽然感觉脚下有些微的震动,那震动并不明显,一晃就过去了。 “怎么了?”兰茵见她忽然放慢了速度,驱动马儿上前相问,月谣皱着眉不说话,片刻后问,“你有没有感觉地面在震?” 兰茵细细感受了下,摇摇头。 “或许是错觉吧。”她继续骑马向前。 建福门每日都要迎送前来参政的大臣,守卫极其森严,月谣解下代表身份的铜蛇符,手刚刚递出去一半,忽然脚下传来巨大的震动,不像刚才那般细弱,竟像山摇地动一样猛烈,刹那间所有人都站立不稳…… 地震来得又快又猛烈,整个建福门乃至帝畿都陷入了可怕地摇晃中,那些建筑们似乎随时要砸下来。月谣勉力不让自己摔倒,目光一瞥,却见建福门的牌匾终于支撑不住砸落下来,向下边戍守的卫兵们呼啸落去…… “小心!” 一道寒光闪过,原本即将砸在守卫身上的牌匾被凌空劈成两半,发出巨大的落地声,被救的守卫心有余悸地看着差点就砸中自己的牌匾,循声望去,只见月谣腰间的配剑不知道什么时候出了鞘,一剑横斩了建福门的牌匾之后撑在地面上以稳住自己的身形。 地震足足震了一盏茶的时间,整个帝畿毁坏房屋无数,即便是王宫内部,也塌落了不少瓦片,更别提那些年久失修的宫殿…… 和曦是在去无极宫的路上遭遇的地震,当时飞檐上落下来一块砖瓦,还砸中了高丰的肩膀。 无极宫中,幸存无事的文臣们狼狈地聚在一起,相比之下,武将们要好许多。大司马师忝在地震结束的第一时间就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他朝着匆忙前来禀报的大祝意味深长地投去一个目光。 大祝掌六祸之辞,地震发生之后第一时间算了一卦,得到的结果是雷山小过,好在不并非大凶之兆。他将占卜之言在竹简上书写下来,当面上陈天子,然而当卦辞到了和曦手上,却赫然写着——否卦。 下坤上乾——天地否是为天地不交、上下闭塞,小人当道。 “陛下!”大祝苍老但言辞切切地道,“地震之前,地动仪没有任何征兆,地震来袭时才同时坠落正东方位的铜珠。这并非普通的地震。而是上天示警,有妖孽出世,即将为祸我大虞江山!” 大司马师忝与大司徒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露出一个微妙的笑容。他的人早在大祝来无极宫的路上就将人拦了,卦象便是在当时被换掉的。 月谣心里涌起不好的预感,和当初韩萱死之前一样坏。 大祝字字如刀,“陛下,卦象显示否,乃是天下无邦,内阴外阳,小人道长君子道消,大不利啊!陛下英武,大虞王朝积衰百年而力挽狂澜,不能被小人蒙蔽,当立即清君侧、诛奸邪,以正王道啊!” 和曦不动声色地将卦辞攥在手心里,十二根五彩玉坠成的缫旒微微地晃动着,遮住了这个年轻的天子所有的表情。 “小人当道?大祝,你的意思是这个无极宫有小人?” “否卦上乾下坤,阳在上而阴在下,阳气上升,阴气下沉,所以上下不交。乾便是陛下,您的恩威和睿智,将扶持着王朝走向中兴,然而这一切却要横遭小人阻挡,长此以往,您的政令无法下达到百姓、百姓的福苦不能上达天听。自古乾为男子而坤为女子,上苍的警示便是——将有女子乱政、祸国殃民啊陛下!” 大祝磕头磕得砰砰直响,好像不把地板磕穿了就不罢休一样。一向体恤臣下的天子头一回没有制止,眼睁睁看着他头上冒出血来。这时大司马出列,无形中制止了大祝的磕头,大祝在晕头转向中听到大司马低沉的声音响起:“陛下。大祝之言,有理有据。女子乱政就好比牝鸡司晨,勿论国家,就算是一个平民人家,也断没有男主人不掌家而让妇女来的道理。上苍既然示警,还望陛下及时诛杀奸邪,以正王道!” 满殿内只有月谣一个女子,这个所谓的女子乱政,除了她还能有谁? 大祝掌管六祸之辞,占卜天意,他的话在某些时候就是代表了上天,所以这一次即便是天子也不能再明着帮她了。 就在天子沉默的时候,月谣忽然出列。 “大祝和大司马这是在说臣呢,陛下。”不同与这两人的义正言辞,月谣表现得漫不经心,听上去倒有些藐视之意。天子不悦地呵斥了她,没想到月谣竟然跪下磕头,道,“陛下,臣是太高兴了,所以一时忘形,万望陛下恕罪。” 大祝皱着眉头侧目看着她,从他这个角度,可以清晰地看到她的眼角微微挑起,正是以妩媚著称的丹凤眼,再看其面相,眉清利落,印堂润泽……这些都是主贵之相,只可惜她耳形外阔又无垂露,乃是福薄之相,即便笑着的时候,嘴角也是微微下垂的。这些都是大不利之相,若不能收敛戾气,日后再贵也不过是镜花水月。 “陛下,否卦确实是为小人当道、君子道衰之意,可是大祝大人却有些话没有说清楚,请容许臣为陛下解释。” 和曦点了点头,五彩石的缫旒晃动起来。 “否卦前三爻意指阴邪逆袭、正气消亡,君子之道岌岌可危。若此时心怀正道之人能恪守本分、不失本性,即便是一时的衰微,却暗示了长久的亨通。当行至后三爻,遇九四爻,阴衰阳长,暗示否塞过中,开始呈现否极泰来之兆,至其九五,阳刚尊重又得其正位,若此时能常怀戒惧之心,则定能上承上九爻,倾覆否邪迎来正泰大道。” 大司马几乎要目瞪口呆了,他对月谣查了个底儿掉,只知道他出身贱民,几乎没有读过书,却不想此时竟能在殿上激昂陈词,硬生生地将对自己不利的否卦解读成否极泰来。 不仅是他,所有人都想不到月谣曾在逍遥门藏书阁的整整六年,姬桓教她易数天道,本意是想让她心怀善念,没想到却在此时救了自己一命。 “陛下,天地初开时,易有太极,生两仪,为阴阳,两仪互辅则生四象,继而生万万,阴阳相辅才能生就万物,这是天道。大祝说地震是上天之示警,臣认为应当是上天对陛下的肯定。”她深深地伏地叩颡,“臣深受皇恩,愿为大虞赴汤蹈火,为陛下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群臣站在偌大的无极宫,顿时鸦雀无声。 也就是这些在官场上已经习惯了虚与委蛇的臣子,饶是如此也都在心里默默地说了句不要脸。 天子差一点儿就要笑了,绷着嘴角低咳一声,“爱卿言之却有……”话未出口便被打断,大祝慷慨激昂地道,“陛下!这些都是诡辩之词啊!阴诡之人行阴诡之事,上苍之意岂能如此歪曲!?陛下,女子为官,自古便是没有的事,华胥氏先祖开创人文盛世,便是男主外女主内,万没有出现过牝鸡司晨之事。眼下上苍示警,便是大逆之兆。陛下莫要被小人蒙蔽了视听,臣斗胆请陛下诛杀云间月!” 月谣冷眼看着大祝,“大祝口口声声威胁陛下大虞即将覆灭,究竟居心何在?所谓否卦并非无解,乃是由盛转衰、由衰重盛之兆!更何况上苍若要示警,早在我初入帝畿就该发生地震,何至于半年后才发生?!陛下殚精竭虑挽救王朝颓势,大祝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唱衰!莫非大虞复兴、百姓安康对大祝而言,是不乐见之事!?” “你……你……!?”大祝活了六十多年,向来呆在天官府研究星象卦辞,因地位特殊鲜少参与政事,口齿并不伶俐,面对咄咄逼人的月谣,一时间气血上涌,加上之前磕头太猛,竟然两眼一翻晕过去了。 月谣瞧着他晕过去的模样,轻不可闻地冷哼了一声。此时天子不得不终于站出来表态:“大祝之言,确有道理;爱卿之言,也有依据。这样吧,大祝方才说地动仪在东方落下铜珠,便先等一等东方的消息吧。” 这一缓,便解去了月谣每日参与朝会的权力。兰茵并不知道当日朝会上月谣经历的凶险,听月谣简单地描述后,再次对天子发表了负面的看法。 “人是他亲自封的,现在又把你软禁,这是什么道理?” 月谣缩在暖炉旁边,裹着厚重的毯子取暖,双手在火炉上烤啊烤,“我说过了,不要评论陛下。” 兰茵悻悻然闭了嘴,门外忽然响起叩门声,新招的管家低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大人,陛下诏令,请您即刻进宫。” 月谣骑着马走到建福门前,那个被她救过的守卫十分殷勤地将她迎下马,月谣道了句多谢,便快步进了宫。 和曦就在清思宫,月谣还没行全礼,就听他道:“逍遥门出事了。” 第七十章 帝畿重逢 兰茵等了足足小半日才看见月谣回来,然而刚迎上去就发现了月谣的神情有异。 “怎么了……莫非?!”她以为是天子最终还是要将她贬谪,却听月谣说,“息微在哪里?” 这个时候他不在小司马府,一大早就去了新兵营。 “我去叫他?” “不必了。”月谣驻足片刻,“我自己去找她。” 兰茵见她还没坐下来歇口气就要出去,“午饭还没吃呢,好歹吃两口。”回答她的是月谣利落离去的背影。 缠绕月谣小半旬的流言终于水落石出,天子急召她进宫,为的就是此事。 这一次的地震确实不是正常的地震,地震的源头就在逍遥门,伴随着地震而来的,是从地底下涌出的无数凶兽,没有人知道那些凶兽为什么会从逍遥门地底下出现。 逍遥门弟子倾巢而出,终于杀退了凶兽,但是为此他们也付出了极为惨重的代价,整个门派上下千来号人,只余几十个人。更可怕的是,他们杀退的只是第一波凶兽,随着余震来袭,更多的凶兽从地底下钻出来,姬桓身为掌门,不得不带着残存的弟子们离开逍遥门,向最近的太华城求援…… “太华城也不能帮多少,只能帮忙收容那些受伤的弟子。姬桓已经带着一小部分人来帝畿求援,还有三天就可以到了。” 月谣策马挥鞭的动作越来越快,呼啸的风贴着耳边飞过,无形中像是刀子一样刮着她的脸颊。 逍遥门…… 自从离开了那里,她就再也没有听到过任何相关的消息。 天子跟她说了很多—— 原来就在他们于米脂镇相遇之后没几天,老掌门溘然长逝,姬桓继任掌门位。与前几任掌门不同的事,他上位的第一件事,就是废除二宗并立制,将春秋和南冥合并起来,所有弟子每日都要参与极为严苛的训练。春秋宗还好说, 弟子们本就对这个掌事大师兄又敬又怕,但是南冥宗就不一样了,他们是老掌门亲自督管的,虽然大部分弟子也怕姬桓,但自从文薇走后,南冥内部就流传着是他逼走文薇的传言,以至于姬桓继任以后,原先南冥宗的人对他阳奉阴违,他一废除二宗并立制,整个南冥对他的怨气更是甚嚣尘上,甚至公然联合起来抵制他的严苛训练。 他们大部分都是世家子弟,真要联合起来,姬桓也不能对他们怎么样。 南冥宗虽然人多,但是弟子们的实力却大都不如春秋,这要得益于姬桓一向对门下师弟师妹们的严苛要求。因此当凶兽来袭,原先的南冥宗弟子几乎全军覆没。幸存下来的大部分都是春秋宗弟子。 宽阔的官道长的一眼望不到尽头,接近落山的夕阳将飞快疾驰在道上的人影无限拉长,向着东方延伸开去…… 为首的是一个黑衣青年,脸上毫无表情,一双眼睛像是阴天的夜晚一样黑冷,然而眉宇之间却藏着傲立天地的正气,像是一株生长在高岭峭壁的松树,高冷无尘。 他策马急行,却苦了身后跟着的两个人。一连三天两夜几乎没有停歇地赶路,他们的体力已经逼近极限。好在日落时分,帝畿终于近在眼前。宽阔的护城河就像一条真龙一样蜿蜒盘踞在帝畿城外,守护着这近千年的大虞中心。 “呕——!”明月几乎是半摔下马的,一下马就狂吐不止,脑袋晕得要命。 姬桓将象征身份的鱼符和太华城城主的手书递给城门戍卫查看,一回头看见明月吐得厉害。 “明月,你先回家吧,回去和父母报个平安。”他顿了一下,又说,“逍遥门现在今非昔比,若有难处,就不要回来了。” 白明月一边靠在照春身上一边摆手,“师兄,你放心。我……我看完我爹娘就回来。” 照春听到她这么说,感动得无以复加。 “你真是太好了师妹。” 和曦说姬桓大约三日后就可以到,实际上他们在第二日晚上就已经到了。驿臣接待了他们,连夜就将消息传递进了宫,此时的和曦正在文懿宫和文薇共进晚膳。 文薇早就知道了逍遥门的事,就在和曦收到消息后不久,是远在太华城的父亲飞鸽传书给她的。 其实以太华城的实力,纵使不能帮助逍遥门彻底清除凶兽,但是要派出几万人马支援还是没有问题的。但是一来凶兽凶猛,几万人马派出去能幸存多少还是未知数,加上先前文薇离开逍遥门便是姬桓从中作梗……于是一句无能为力,便有了许多猫腻。 高丰将姬桓一行进帝畿的消息告诉和曦时,文薇正在给他盛汤。 “看来逍遥门……真的危在旦夕了。”天子略是惋惜地道,忽然问向文薇,“逍遥门向来正气,一场地震却震出无数凶兽,真是奇事。文薇,你在逍遥门多年,可有什么线索?” 文薇将汤无声地放在天子手边,思索片刻,道:“没有。逍遥门一向清白,更何况妾已经离开多年,若是中间发生过什么变故,倒也未可知。” 天子闻言微微一挑眉,低头喝汤去了。 明月当晚回家,这一次白家父母说什么也不愿意放女儿去逍遥门,白夫人还思忖着要给她找个好人家,那些门阀世家他们是不考虑的,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天子在打压那些几百年的门阀世家,几年前帝畿流过的血到现在还没流尽。门阀世家不考虑,那些寒门新贵倒是不错的选择,别看他们出身不好,但将来平步青云也为可知。 明月被说得烦了,倔强地道,“娘!我有喜欢的人!” 白家父母互相看了对方一眼,异口同声地问:“谁呀?” “殷慕凌……”明月口齿不清地说。 “谁!?” “就是……幽都城世子……殷慕凌。” 白夫人几乎要晕过去。 殷慕凌还不如那些门阀子弟!幽都城叛乱被平后,他作为新城主的世子,被天子一道诏书召进帝畿作为质子,说是世子,其实就是一颗棋子。嫁给他?嫁给他还不如嫁给平民百姓,好歹可以一生平安。 明月刚回家就和父母大吵了一架,一大早就没了人影。 白夫人拍了拍脑门:“坏了,该不是去找殷慕凌了吧!?” 地震之后的帝畿虽然略显萧条,但天子及时下令休整,开放国库和仓廪,第一时间将帝畿的损失降低到最小,因此紫薇街上虽然仍有不少残瓦土坑,但仍有不少摊贩照旧贩卖,相比离逍遥门最近的米脂镇,帝畿可以说仍是繁荣景象。 明月果真去找了殷慕凌,两人已经足足一年没见了,因此有说不完的话。殷慕凌虽然作为质子来的帝畿,但天子对他尚算客气,没有过度限制他的自由,在吃穿用度上也是优渥大方。 “这里真好,大家都还活着。”明月看到帝畿的景象,脑海里闪现米脂镇的凄惨景象来,“米脂镇已经没有了,所有人都死光了。” “我真没想到我走了以后会发生那么多事。那些凶兽听说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 “地震的时候直接出来了……”她语气忽然弱了下去,似乎在思考什么,“我觉得倒像是……因为他们的大规模出动,引发了地震。殷大哥,你觉不觉得逍遥门有很多秘密?” 殷慕凌今年二十又七了,早就是娶妻的年纪,因为明月一直拖到现在,到现在更是没人敢嫁了。他身为家中长子,一向稳重,听到明月这样说,忙捂住她的嘴:“这话别乱说。” “说说怎么了?你们怎么老是不让我说话啊……”她拧了一把殷慕凌,力道很轻,却装作穷凶极恶的样子,“现在逍遥门都没人了,你也不在,我想找个说话的人也没有,照春那家伙,一天到晚师兄长师兄短,搞得跟小媳妇一样!要是月谣还在就好了……凶兽!又是凶兽!要是哪天天底下没有凶兽该有多好!” 殷慕凌知道她指的是月谣被凶兽驺吾叼走的事。 “好了,不要想这些事了。” 谁知明月不知哪里来的脾气一把把他推开,“不想这些想什么!你知不知道我爹娘这一次要把我嫁给别人了!就……就那什么叫燕离的!你到底什么时候提亲啊!?” “燕离!?这半年倒也算个人物,不过据说他全是靠着他结义妹妹云间月才晋升如此之快,为人如何倒是不清楚。” 明月见他不仅不着急,还在那边分析燕离,真不知道该说他心宽,还是心里压根就没有自己,气得扭头就走。 “明月!” 明月在气头上,忽然发现前方有一座两人高的土墙,大概是在地震中震塌了其余三面墙后还来不及拆除,此时忽然向下倒去,巨大的阴影顷刻间就笼罩住了底下玩耍的孩子们…… “小心!” 电光火石之间,一道剑气急遽冲来,在土墙即将砸到孩子们的时候化为数道锋芒,在半空中就将土墙化为齑粉。 明月大步追上去,隔了满天的石灰和孩子们的哭声中只看到一个青衫女子淡然地收剑,转身离开……殷慕凌大步追了上来,只见明月捡起一块被剑气劈过的石块,举到他面前:“你看这细洞,利出鸿蒙。” 殷慕凌接过石块细细看了一眼,确实是逍遥门的招式——利出鸿蒙。 “这次进帝畿,只有掌门师兄、我和照春,没有别人。这人是谁啊?” 明月和殷慕凌互相看了一眼,悄悄跟上去。 那女子不像别的姑娘细巧,手持利剑、走路生风,倒像是个行伍之人。只见她穿过紫薇大街,进入武官云集的玄武街,最后旁若无人地进入了守卫森严的一座府邸。 明月远远地看到她侧脸上有一条伤疤,正狐疑着,一抬头却看到府邸门口高悬金漆牌匾——小司马府。 第七十一章 觐见天子 兰茵刚回小司马府,就收到了拜帖。是来自幽都城世子殷慕凌的,上面清清楚楚地按着他的印章。 “殷慕凌?他来帝畿那么久了,现在才来拜访?”她将拜帖递给月谣,“要不我帮你回了?” 月谣拿着那个拜帖沉默良久,最后却风牛马不相及地问:“息微今天回来吗?” “不回来了,他说今夜就宿在新兵营。” “嗯。”月谣将拜帖往桌上一放,抿了口茶,“那就见吧。” 管家将人带进去时,明月四处打量着周围的布景,虽然小司马只是中大夫,但是天子对其异常重视,亲自督建的小司马府三步一树五步一景,假山流水、回廊楼台,十分诗意,不像司马府,倒像金屋藏娇。 明月忍不住好奇问了一句:“管家,你们是不是有一个女大人,脸上有一道疤?” 管家笑呵呵地:“没错,那是我们的云大人的亲卫兰侍卫。” “她……以前在哪里学过艺吗?”话音刚落就看见前方走来一个人,正是她口中的兰茵,兰茵的目光在他们二人身上落定,对管家点了点头,对他们道,“请二位跟我来。” 明月跟在她的侧后方,不断地打量她,大概是目光太过明显了,一下子就叫兰茵察觉了,她回过头去,正好对上明月来不及收回去的目光。四目相对,尴尬至极。 “你看我做什么?” 明月迅速笑了一下:“这位大人会武功?” 兰茵没有正面回答,反问了一句你说呢。明月自讨没趣,只得悻悻然闭嘴。兰茵将他们带到了后院一处亭子,吩咐丫鬟奉上新茶,道:“二位稍等,我这就去通秉大人。” 明月等人走了,低声说:“坊间对这个女司马有两种传言,一说她长得异常硕大,身高有八尺,额如纺锤面若嫫母,一剑下去能把敌人挫骨扬灰;还有的说她身量纤细,美如天仙,是天子的红颜知己。诶,你在帝畿,就没见过她吗?” 殷慕凌笑了一下:“待会儿不就见到了。” 明月甚觉无趣地撇了撇嘴,刚喝一口茶,忽然听到殷慕凌发出了一个狐疑的嗯声,紧接着整个人就绷住了。她顺着目光看过去,只见一个红衫女子隔着繁复的水上回廊利落地走来,不同其他女子梳髻戴花,而是学男子将头发束起,配以金冠玉钗。她的面貌既不是房间传言的面若嫫母,也是不是美如天仙,眉目之间英气利落,又含有两分媚色…… 明月手里的茶杯咣当一声落回桌面,茶水泼了出来。 “月谣!?” 明月不敢相信自己眼前看到的,使劲揉了揉眼睛,直到月谣走到了自己面前,才哆嗦着声音不敢确定地问:“……你是月谣?” 月谣笑了一下。 “你还活着?可是……可是他们说……!”明月一下子落下泪去,哇地一声抱住她,“你还活着怎么不来找我啊!?你这个骗子,我为你哭了多少回你知不知道?!” 月谣轻轻拍了拍她的背,目光与殷慕凌的对上,嘴角一弯,然而那笑并不带什么温度,反而有几分疏离。殷慕凌回以一笑,心里却又几分怪异感。 当初幽都城谋反,天子派的是孟曾,却在半途秘密亲征,提拔了身为普通士卒的云间月为军将,就在提拔她的前日,孟曾畏罪自尽。所有人都对这个女将军感到好笑,战场之上刀剑无眼,天子是昏庸到什么地步才让女子率兵? 然而接下来云间月与天子南北合击,攻下丰都镇,又亲率两万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了君子城,殷康的人除了战死的那一万一,剩下的九千人全部被当着君子城城主的面,尽数斩杀。有传言当王师离开君子城的时候,君子城城主还大病了一场——被吓的。 此后有关她的消息,便是回到帝畿后被天子青眼有加,一路擢升飞快,直至今日小司马。虽位于大司马之下,但因背后有天子撑腰,大司马根本奈何不了她。前段时间地震发生,大祝当朝要求天子诛杀奸邪,却被她巧舌如簧愣是扭曲了天意。 这样一个云间月,英武、善战、多变、诡谲,根本不能让他与逍遥门那个寡言沉默的月谣联系起来。 明月一见到她就知道为什么兰茵会逍遥门的武功了,拉着她说了很多话,大多数都是她离开后逍遥门的事。 “你知道吗?姬师兄已经是掌门了,现在没有什么春秋和南冥了。我总觉得姬师兄好像早就预料到了现在,所以才会对我们这么严苛,原先南冥宗的几乎都死光了。你还记得那个叫徐泽的吗?他也死了,真可惜,他是为了救相柳绯……如果他们能多听听姬师兄的,或许就不会死了。” “这么些年你在外面还好吗?你是不是怪姬师兄?” 月谣笑了一下:“过去的事,没有意义了。” “我相信你不会杀了韩师姐的!我觉得师兄对你未必无情,有一次我偷偷看到他去藏书阁,在你的房间里停留了很久,后来藏书阁再也没有其他人看守了,师兄大部分时间都在那里。” 月谣表面上微微地笑着,殷慕凌却感觉到她此刻内心定是充满波澜。 “云大人……”殷慕凌没有如明月那般亲昵地喊她月儿,“其实当年姬师兄也未必相信你杀了韩萱,但是他没有证据证明你的清白……我想如果你没有选择逃出逍遥门,师兄一定会想办法保住你的命的。” 月谣倏地冷眼看过去,像是寒兵冷箭一样犀利,殷慕凌眉头一皱,顿时不说话了。 她道:“好了,以前的事已经过去太久了,就不要再提了。明月,我们好久不见了,今晚就宿在我这儿,我们好好叙叙旧。” 她说这话的时候,目光非常柔和,殷慕凌刚想拒绝,就见明月雀跃地说了好。 “不过我和掌门师兄说了今天会回驿馆的。”她想了下,对殷慕凌道,“殷大哥,你帮我去和掌门师兄说一下吧!就说我今天宿在月儿这里了。” “好……” “不必了。”月谣站起来笑着说,“你殷大哥是毕竟是质子,行动多有不便,不方便和别人过多接触,我帮你去知会一声吧。” 明月略有担忧,“可是姬师兄……” “我又不是自己去。” 明月这才放心地说了声好。 殷慕凌眼看时间差不多便起身告辞,月谣没有挽留他,叫来了兰茵,专门辟出一间客房给明月,自己便以多年不见为由,亲自送殷慕凌出去。 主道两旁的树郁郁葱葱,即便是冬天秃光了叶子,也难掩高壮,若是在夏日里,这里便是乘凉的好地方。 “殷大哥在质子府过得还好吗?”月谣与他并肩走着,言辞之间似乎满是关怀。 殷慕凌道:“还好。” “那就好,毕竟是同门,虽然你的宗族亲人做下大逆不道之事,但你的为人,我十分清楚。若是殷大哥受了什么委屈,可以与我说,我会代为上报天子,给你一个公道的。”她说得十分亲切,殷慕凌却心中一凛,只听她接下去又说,“不过这里是帝畿,殷大哥毕竟是质子,一些不相干的人还是少接触为妙。否则让人误会了什么,可就百口莫辩了。当初我尚且能逃出逍遥门,有一条生路。可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殷大哥又能去哪儿呢?” 她果然是怨恨的! 殷慕凌神色稍变,谨慎地点头:“云大人提醒的是。” 眼看门口就到了,月谣便停下了脚步:“我派人送殷大哥回去吧,以免路上遇上什么、又产生什么误会。” 殷慕凌明知月谣是不想让自己有机会去驿馆找姬桓,好将明月扣留在小司马府,却不得不装作不知道,还要好言感激一番。 姬桓一早就递交了文书,让驿臣献给天子,文书递交给天子之后,很快就有诏命下来,让他第二日一早觐见天子。他等了足足一天也不见明月回来,便让照春在驿馆继续等,自己去面见天子。 “师兄,面见天子,您还是穿得稍微喜庆一些吧,黑色有些不吉,恐怕会冲撞了陛下。”照春心细,昨天就出去买了衣服,他拿着那件被称作喜庆的白色衣服给姬桓,袖口和领口还绣了淡淡的祥云,“师兄常年黑色,偶尔也需要换一下颜色!” 于是姬桓便穿着那件据说十分喜庆的白衣去觐见天子。 然而姬桓一走,便有一个眼生的小兵过来找他,不是找姬桓,而是照春,“这是我家主人给您的信,请公子收好。” 照春将信将疑地将信拆了,里面却什么都没有写,只有一朵被压扁的绢花。他认得此物,那是明月头上的饰物…… 姬桓从建福门被人引着进入无极宫。整个皇宫赫然跃入眼前,气势如虹、巍峨宏大,无极宫就坐落在建福门后中轴线上,像是巨大的龙首一样拔地而起,金色的瓦片熠熠反射着东出的阳光,宛如画中天宫。 随着內侍传召,姬桓整了整衣衫,由內侍引着走进了无极宫殿门……这里是天下的中心,人才辈出,文武皆有,所有人就像雕像一样站在各自的位置上,每个人在此时看起来都那么不起眼,然而却掌握着整个天下的风云。 面见天子,应当目不斜视,目光望着天子的脚下……姬桓余光一动,步伐忽然就顿住了。 那站在无极宫左侧、大司马之下的人,拥有着一张美丽的面庞,微微斜挑入鬓的眉带出几分媚意,一下子和三年前在阳污山上满脸是血的脸重合起来,像是一记重击狠狠敲在他心口。整个宫殿内所有人都沉肃着脸,只有她微微笑着,然而那笑带了森骨寒意,仿佛戴着面具的恶鬼,在身后落下了张牙舞爪的阴影…… 第七十二章 今非昔比 月谣站在大司马之下,目光像楔子一样盯在姬桓身上,他仍旧和记忆中的一样,正气凛然,即使逍遥门重挫也不能弯折他半分风骨。 她听见姬桓不卑不亢地上呈逍遥门的情况,天子也始终面目温和,大方表示会协助逍遥门除魔。然而接下来他提出的要求,却让满朝文武惊愕。 “仙剑少和?”天子低低重复了一遍,语调平稳得就好像平静的海面一样。月谣心中咯噔一声,听他跪在下方,朗声说道,“万望陛下成全!凶兽锐出,百姓遭殃。米脂镇已被血洗。陛下!倘若能借助仙剑的力量杀尽天下凶兽,百姓便不用再饱受生命威胁,那些荒芜的土地也可以善加利用,造福一方。” 和曦面容冷了下去。 “少和剑乃是上苍赐予朕,用来安邦定国之用,必须坐镇帝畿。你逍遥门有难,朕理当帮助,朕可以派出精锐兵马协助贵派除魔,可少和剑不能给。” 姬桓垂着眼,从月谣的角度看去,能看到他剑一样坚毅的眉微微蹙拢。 “陛下……” “此事没有转圜的余地。”和曦不容置喙地拒绝,让姬桓再没有机会恳求,只能退出无极宫,然而他刚走,和曦便和高丰低声说了句什么,高丰领命后,无声无息地退了下去。 朝会并没有议什么重要的问题,很快就结束了。结束之后,和曦命人留下了大冢宰和月谣,天子和大冢宰要议的问题是是否要将除幽都城、多首城以外的其余九城的铁器私营权改为由帝畿集中生产再行分发的问题。这个措施是目前急需推行的,这样就可以严格监控十一城拥兵情况,避免像幽都城谋反这样的事情再发生;但是以九城分散在五服地区,各自为政,一着不慎可能会引起九城联合兵变,那将比幽都城谋反更恐怖。 大冢宰年纪大了,这些年越发不插手朝政了,大多时候都是坐在无极宫充当一个吉祥物,但他毕竟已经侍奉了三朝,像收回铁器私营权这样的大事,问他是最合适。 “陛下,收回铁器私营权势在必行!如何避免生乱,才是问题关键。”大冢宰年纪大了,说话有一些哆嗦,好像随时要倒下去,“此事不宜操之过急,应当徐徐图之……” 清思殿内,一君一臣秘密讨论着如何大事。偏殿中,被天子特意留下来的姬桓坐在一旁,手边放着快要凉了的清茶,眉心微拧。此时殿门紧闭,只有窗户打开了,一丝阳光漏进来,仅仅照亮了窗下一角。 他一动不动地坐着,思绪很乱。 她果然还活着,在米脂镇看到环环的时候,他就猜到她还活着。藏书阁里她的房间还一动未动,有时候他也会去看一看,有时候也会想一想,如果将来见了面,会是什么样的情景。却万万没想到,在这里,在这个天下的中心,相遇得如此猝不及防…… 殿门被人从外轻轻地打开,阳光一下子充满了这个不大的偏殿。姬桓面无表情地抬起头,只见月谣逆着站在阳光中,表情藏在暗处,什么也看不清楚。 方小壶是高丰手底下的,为人机灵,将月谣领进偏殿后,很快就送上了已被清茶,里面还放了一点点蜂蜜。 “大人,这是您最爱的清茶,冬天了,容易燥,小人放了一些蜂蜜进去,口感好,还能润肺。”月谣接过,微微一笑,顺手给了一些碎银子,方小壶欢天喜地地暗暗收下,紧接着就走了。 随着殿门被关上,昏暗一下子又笼罩住了整个房间。姬桓自从月谣进来后,目光便始终落在她身上。方小壶做事十分细致,清茶并不滚烫,而是温的,立刻就能喝,然而月谣却没有喝,将茶轻轻地放在手边。 她的位置刚好是姬桓正对面,一抬眼就能看到他。四目相对,月谣笑了一下:“师兄,好久不见。”话一出口,似乎觉得不妥,又说,“啊……不能称为师兄了,我已经被逐出师门,得称呼——姬掌门。” 姬桓望着她,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平静得好像一望无际的苍穹一样。 “月儿,我知道你一直还活着。” 月谣眉眼一弯,眼神里的温度却冷了几分,“是吗?” “米脂镇,那个驺吾真正的主人,是你。” “那我还要感谢姬掌门当日没有追出来把我杀了。” 姬桓没有说话,转头将那杯冷了的茶一饮而尽。 门外传来一串脚步声,月谣耳朵一动,只见殿门再次被退开,方小壶笑眯眯地道:“云大人、姬掌门,陛下传召。” 月谣点头微笑,站起来往外走,然而刚走到门口,慢她一步的姬桓忽然加快脚步,一把拽住了她的手腕,低声说:“月儿,你要做什么都冲我来。逍遥门和幸存的弟子与你无冤无仇!” 月谣伸手按住了他抓住自己的手,目光凉薄得好像这帝畿的冬天,“你多虑了。自然陛下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方小壶走了几步,发现身后没人跟来,回头一看,只见月谣和姬桓站在偏殿门口,互相按住对方的手,前者眼角微微上挑,含着惯有的笑意。 “好了,不能让陛下等我们。”说罢松开手,轻巧地就挣脱了姬桓,迈着利落的步伐向清思殿走去。 和曦坐在宽大的龙椅上,单手支着头闭目假寐,眉心有着挥散不去的沉重和疲惫。月谣和姬桓一前一后地进来,他才揉了揉眉心,吩咐高丰赐座。 “姬桓,少和剑朕不会借给你,但是凶兽锐出,逍遥门有难,朕一定会援助。不仅是帮你,也是帮朕的子民。” 姬桓刚坐下,听得和曦这么说,站起来躬身一礼,“多谢陛下。” “云爱卿。” 姬桓有一刹那愣神,很快反应过来这是在喊月谣。 短短三年,她从逍遥门狼狈出逃,所有人都以为她死了,他也以为她必丧生在凶兽口蹄之下,可米脂镇遇到驺吾时,他却没来由地感觉到她就在周围,她不仅活着,还得到了天子的赏识,活的很好。当云间月这个名字伴随着幽都城平乱和小司马三个字铺天盖地地在逍遥门内流传时,所有人都对这个千古第一的女将军感到好奇,他却更加确信那就是她。 当初在藏书阁,他曾教过她武功、教过她兵法,那些是她最擅长的,她不是养在深闺只知花鸟的小姐,她就像山野里的蔓草,任凭风吹雨打也不能打垮。天下间不会再有第二个像她一样的人,不会再有第二个云间月了。 “……挑选新兵营五万兵马,随姬掌门前往逍遥门除魔。可有异议?” 月谣起身跪下,“臣无异议。” 和曦转头又问姬桓:“姬掌门觉得呢?” 姬桓看了一眼月谣,沉默了片刻,道:“草民、多谢陛下!” 和曦很是满意地点点头,接下来又说了几句场面上的话,便让他们退下了。然而月谣走到了殿门前,他忽然又叫住了她。姬桓微微侧目看了眼月谣,目不转睛地走了。 和曦拿起一本奏疏翻开来,想了片刻,道:“月儿,朕……派你去逍遥门,你会不会怨朕?” 月谣微微含胸,态度谦卑地说:“万民都是陛下的子民,相助逍遥门,是定国安邦必须要做的,臣必定鞠躬尽瘁。” “那就好。”和曦点了点头,“朕知道你吃过很多苦,但是最适合带兵去逍遥门的只有你一个。” “是。” “月儿,此次除魔,朕还有一个秘密任务给你。” 月谣利落地跪下,只听和曦道,“这次地震,从终极渊地底下震出大量凶兽,必定和逍遥门脱不了关系,或许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你曾是逍遥门弟子,要好好查清楚。” “……是!” 和曦望着跪在下方斩钉截铁地说话的月谣,不知为何脑中忽然浮现第一次带她入宫时,她由自己亲手穿上大红色斗篷的模样……喉头一动,他听见自己声音微微有些哑,低低地好似夜里风吹过树叶的声音: “一路小心。” 月谣伏地领命,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清思殿高台垒铸,迎面而来的风又疾又冷,她冷着脸走下清思殿的台阶,建福门就在前方百丈之外。她走得很慢,脑子里思绪纷乱。 她以为见到姬桓,内心是十分怨恨的。可真的见到他,却又无法遏制住地感到喜悦,以至于当天子让自己带兵去逍遥门时,她想也没有想地就领命了。 建福门的守卫见了她,将她解下的剑还给她。其中有一个是在地震中被她救过的,因此对她十分尊敬。 月谣熟练地去找马,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手便被人拽住了。 姬桓紧紧地攥着她的手,眉峰微微拧起,斩钉截铁地道:“我有话和你说。” 月谣挣了一下没挣脱,回头看了一眼同样看过来的建福门守卫,笑了一下,凉凉的,“姬掌门还是先回一趟驿馆比较好,我想照春应该等你等得很急了。” 姬桓手上的力道猛地加大了:“你什么意思?” 月谣眉头一皱,手腕一翻,猛一下就挣脱了,被姬桓扣过的手腕顿时红成一片。 “你不去看,怎么知道我什么意思?”她一剑挡在姬桓面前,华丽的剑鞘上浮突着锐利的花纹,熠熠反射着阳光,她盯着姬桓,锐利的话锋就像手中的剑一样,“建福门前、天子脚下,我劝你还是谨慎行事,否则天子怪罪,逍遥门可未必救得回来。” 姬桓脸色微变。 月谣收剑就走,利落地翻身上马,马儿喷了喷气,懒散地踢打着蹄子走回去。她微微低头看去,只见姬桓还站在远处,遥遥望着自己……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四目相对之际,冷漠地移开了眼。 第七十三章 雪夜柔情 月谣回了小司马府,便让兰茵将一些军务整理成册,给还在新兵营的息微送去。 “这么多?”兰茵抱着一个头那么高的册子咂舌,“息微都已经好几天没回来了,你是要累死他吗?” 月谣满不在意地又加了一本上去,“要不你去陪陪他?” 兰茵撇撇嘴,赶紧地就往外走了,临走还替息微愤愤不平,“你就欺负他吧!” 月谣看着她出去,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过了一会儿,她朝外喊了声来人,便有一美貌丫头碎步在门外听差。 “备茶。” 会友亭就在水上回廊的尽头,飞檐硕大、宝顶还有一颗打磨的异常光圆的石球。每一个檐角上挂着一枚古铜铃铛,风一吹,叮铃清脆。围绕着会友亭的池子不小,水里种了荷花,沿岸栽满了忍冬青和蔓草。眼下正是冬天,只有忍冬青还郁郁葱葱的。 清和正安静地煮茶,忽然听见耳旁传来轻笑,她悄悄看了一眼,只见月谣单手托腮,似乎想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 茶煮好了,她正要为月谣沏茶,手却被按了一下。紧接着一阵风吹来,顷刻间就吹散了袅袅上升的热气。清和眼角一瞥,只见亭子外便不知道什么时候站着一个男子,白衣配剑,眉目凛然。 这里是小司马府,这个人是谁!?进入这里如入无人之境!? 她刚要呵斥,就听身后月谣淡淡地道:“来得正好,天冷,进来喝一杯吧。” 清和会意,默不作声地朝月谣屈膝一礼便退下了。 姬桓看了眼沸腾的茶水,目光落在月谣身上,只见她不像在无极宫那般衣着严谨,而是和普通女子一样挽了一个髻,一对金钗斜插入鬓,整个人都裹在轻软温暖的狐毛斗篷里,就像一朵弱不禁风的名花。 姬桓在她对面坐下,对她递过来的茶汤无动于衷。 “明月一直视你为好友,她从未对不起你,你不要为难她。” 月谣笑了一下,整张脸裹在大红色的斗篷里,越发衬得她肤若白雪,笑靥如花。姬桓脑海里无端端地出现一句诗—— 闲静似娇花照水,行动如弱柳扶风。 他猛地移开视线,将这个荒唐的想法甩去。 “明月当然是我的好朋友,我怎么会为难她?她很好……姬掌门难得来一次,我们就叙叙旧吧,何必针锋相对呢?” 姬桓看着她,道:“好。” “其实我能有今日,真的全靠你。”她浅饮一口茶,眉头微皱,将茶杯放下,用木勺沾了些蜂蜜兑入,“那些为将之道、为胜之道,兵法、奇门、五行,全都是你教我的。” “有时候我觉得老天真不公平,为什么偏偏是我无家可归、无亲无友,想要什么都得不到。”她笑了一下,“可是到了今天才明白,不是老天不给你,而是没到那时候。”她的目光在四周转了一圈,最终落回姬桓身上,“姬掌门,你说当时你要是执意把我赶出逍遥门,我可能就在米脂镇平凡地度过一生,然后丧生在这场劫难中。你说……我是不是应该谢谢你?” 她举起了杯子,隔着袅袅热气示意感激,紧接着一饮而尽。 “月儿……”姬桓低低地唤她,神色复杂,“留下你是想引导你向善,若是再回到当初,我还是会做那个决定。” 月谣眼底的笑意越发大了,漆黑的瞳孔甚至有隐隐的光芒闪现,“为什么?” “你固然有错,却是生活所迫……是我没有尽到做师兄的责任,将你好好保护,引向正道。” “正道……”月谣笑意收敛,望着杯中开始变凉的茶汤,只见平静的水面反射出挂在飞檐上的铃铛,随风微微晃动,一阵风吹来,吹得她鬓发轻轻扬起,“姬掌门,这世上正道也好邪道也好,哪个能成就王道,哪个就是对的。并没有那么复杂。” 姬桓眉头微微蹙了一下,只见她将微冷的茶汤一饮而尽,又续了第二杯。他忽然注意到她的左手小指并不像其他手指一样灵活,指根处有一圈丑陋的疤痕,像是用针线活生生地来回穿过…… “我说这番话,姬掌门是不是觉得我是邪魔歪道……你所谓的正道,不过是收几个弟子,教一身武艺,那些子弟离开了逍遥门,哪一个为了黎民百姓?全是为门阀和世家效忠的!幽都城、多首城……哪一个不是拥兵自重,藐视天威?天下只需要一种道,那就是王道!王道所及,泽被万民,四海咸服、天下安定……对百姓而言,这才是正道。” 她说话声音不大,像是挂在飞檐上的铃铛一样清亮。姬桓望着她,半晌,沉沉地说:“你我终归是……殊途。” 月谣盯着他平静的目光,面容冷了下去,她移开目光望着环绕亭子的湖水,已有一部分冰化开,在微风中泛出阵阵涟漪。她突然站了起来,手抄起茶杯走到姬桓面前,低头看了一眼他面前已经冷掉的茶汤,哒地一声将自己的杯子放在桌面上,取过他的杯子,将里头的水抛洒出去,而后重新续了一杯。 她忽然又笑了,宛如一朵妖异的曼珠沙华,“有一个词,叫殊途同归。”她将新续好的茶递过去,带着不容拒绝的强势,姬桓伸手接过,只见她握住自己的那杯茶,慢慢俯下身望着自己,笑容妖冶如花,竟叫他移不开眼。 “你我毕竟曾是师兄妹,又对我有恩,今日一叙,不如以茶代酒,化解干戈吧。” 姬桓盯着她看,片刻将茶饮尽,然而月谣却没有喝她那杯,而是定定地看着他将茶饮尽,忽然身子前倾,在他的额头浅浅地亲了一下…… 轻得如同羽毛在水上点过一样,又宛如柳絮在脸上拂过,却在姬桓心里落下了万丈惊雷。他猛地变了脸色,只见月谣凑在他的耳旁低声耳语,“这么多年,你还是没变。我改主意了——明月就在我手上,想要让她平安,今晚就来陪我。” 姬桓侧过头去看着她,二人挨得很近,近得只要他轻轻一动,就能碰到她嫣红的嘴唇……两人保持着这看似亲昵的姿势很久,姬桓内心本该义正言辞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却成了短短的一个字: “好。” 偌大一个小司马府,上下伺候的人加起来连十个也没有,安静得就好像幽灵鬼府一样……姬桓无声地推开雕花木门,皎洁的月光从身后洒下,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房间里没有点灯,黑暗中有水声清清浅浅地隔着云母屏风传入他的耳朵,在幽幽的月光下勾出一丝暧昧之色。 姬桓轻轻关上门,走到了屏风后…… 他从小生长在逍遥门,心怀正道,从少年执掌春秋宗至今已经二十年,性情坚毅隐忍,没有一件事能让他动容。可是站在这,当那引人无限遐想的水声从屏风后传入耳朵时,他的心不受控制地乱了节奏。 “来了……把灯点上吧。” 月谣低柔的声音像是天底下最温柔的武器,一下子将他的防备击溃殆尽。 当他回过神来时,漆黑一片的房间已经点燃了一盏幽幽的烛灯……她就懒洋洋地趴在浴桶沿边,一头漆黑的长发拿檀木簪子尽数挽起,留下几缕发梢沾湿了水,湿漉漉地贴在背上,幽幽的烛光将她瘦削的肩骨和背清晰地照亮。 姬桓站在她身后,一言不发,向来镇定的他忽然呼吸一滞。 “帮我按一按肩吧……”月谣说得很轻,像羽毛一样温柔,冷不丁让他想起下午那个猝不及防的亲吻,顿时心跳如鼓,宛如耳朵根红得要滴血,然而面上却依旧淡淡的。 美人沐浴,本该是无限旖旎风情的情景,然而她背上的数道伤疤,却生生破坏了美感。姬桓的目光一下子就被攫取了,怔怔地看着,仿佛兜头被泼了一盆冷水,手脚都发凉起来。 天下人只知道她少年得志,跟随天子平叛,高居庙堂之上,一路平步青云。却没有人知道她曾屡次在生死边缘徘徊,像条狗一样艰难地活着……本该和其他女子一样光洁的背部,却到处都是鞭伤和利刃重伤后留下的疤痕。鞭伤的颜色极深,周围还有锯齿一样的丑陋边缘,即便半年过去,仍旧不能消除,三道鞭伤下面、靠近蝴蝶骨的部分,又有着许多深深浅浅的旧伤,多年过去颜色已经变淡不少,却让姬桓触目惊心。 他认得那些伤痕,那不是利器所伤,而是高手隔空使出的气刃贯伤。就在四年前,他亲手下了重手。 一刹那心上仿佛被热油浇过一样,看得他心底越发疼起来。 月谣感觉到他略显粗糙的指腹在自己的背部滑过,在这个寂静的夜晚里带着暧昧的味道……她慢慢地睁开眼,因热水熏蒸的脸颊带有一丝嫣红,像是无力东风的花朵。 她听他在身后艰难地说话,隐隐带有一丝哽意,“伤口……疼吗?” 水面晃动了一下,水波剧烈地向周围漾开去,她回过头来看着姬桓,漆黑的瞳孔里充满了雾气,乍一看就好像哭过一样,可那只不过是错觉。 她盯着姬桓的眼睛,纤瘦的脖子和肩膀露出水面,顷刻间便凉了。姬桓就那样看着她,眼睛里流露出从未有过的温柔和心疼。 哗啦一声,她忽然就从水里站了起来,即便身上多处伤疤,也难以掩盖纤细曼妙的身材。姬桓下意识地就别开眼,心神却难以自持。就在他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时,月谣猛地勾住了他的脖子,微微地踮起脚尖,在他的错愕中重重吻了上去…… 第七十四章 方寸大乱 他可以冷静地处理逍遥门任何事,就连凶兽来袭时也能临危不乱,然而这样一个清冷坚毅的人,却在被月谣吻住的一刹那,整个人都僵住了。所有平日里的睿智和冷静全部荡然无存,感官全部聚集在被吻住的唇上,仿佛被细雨悄悄润泽的山色,一刹那花开遍野、春深似海…… 他的手不受控制地拢住了她的腰,深深的力道像是要将她彻底箍死在自己怀里,连他自己也不知道那样深的力道代表了什么。 月谣是带着绝望的心情吻上去的。 ——这是注定不可能得到回应的爱恋,一直被她小心翼翼地珍藏在心底最深处,从不敢拿来示人,到最后只剩下深深地绝望,拉着她不能解脱,只能眼睁睁地坠入无边炼狱。 然而姬桓最后却箍着她的腰狠狠吻着,最初的震惊消失过后,像是压抑多时的狂风骤雨一样彻底席卷了月谣的理智…… 她颤抖着睫毛张开眼,漆黑的瞳孔直直对上姬桓的,湿漉漉地好像泛着的雾气,“师兄……你对我……”话还没有说完,只见姬桓目光突变,猝不及防地将她退开去,整个人难以置信地后退了一步,靠在云母屏风上。 那样子,就好像他方才做的是什么十恶不赦的错事一样难以令人接受。 月谣一下子摔回水中,巨大的水花溅湿了她的头发,顺着眉心留下来,就好像眼泪一样。她望着姬桓的神情,心一下子就凉透了。冷笑着:“姬掌门,你想食言吗?” 姬桓半靠在云母屏风上,盯着昏暗的地面一言不发。 “月儿……你想做任何事,我都可以答应你……”他的声音低得就好像被冷风吹败的树,“可是这件事不可以。唯独这一件……不可以……”他突然转身就走,步履凌乱,彻底失了往日风度。 “姬桓!”月谣带着微微变形的尾音喊着他的名字,却换来门被重重合上,整个房间彻底陷入死一般的寂静中。 外面似乎在下雪,雪子落地发出很轻的声音,像是女子无声的哭泣,闷闷地传入耳朵里。 姬桓几乎是落荒而逃地离开了月谣的房间,然而他没有离开小司马府,而是站在房间外的院子里。雪越来越大,铺天盖地地落下来,积在他的发间、肩上,他却浑然不觉,内心仿佛有什么在来回拉锯,刺痛他的理智,几乎不能呼吸。 “……是故体太一者,明于天地之情,通于道德之轮;聪明耀于日月,精神通于万物……”他不断地默诵从小学习的大道,试图以此来控制无法平息的躁动,然而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浮现月谣在逍遥宫大殿上,向老掌门陈述什么是道的模样。 ——今日草木为草木,明日草木为山河;今日白云是白云,明日白云是狂风……大千世界数十亿红尘,万物兜兜转转,本源不动,莫不如是。所以,在道中,万物即我、我即万物。 他豁然睁开眼,漆黑的瞳孔里爆发出骇然的神色,怔怔地望着一地的白雪,忽然痛苦地跪了下去,双手撑在薄薄的积雪上,指骨根根紧握,青白交加。 为什么……会这样? 心底里有一个念头在蠢蠢欲动,就好像下雨前试图跃出河面的鱼儿一样,不断地挣扎着。 “不……!不可能的!不可能……不可能!”他闭上眼,手肘撑在地面上,双手死死地按住双眼…… 雪下了整整一夜,天光逐渐明亮时,整个帝畿笼罩在白衣皑皑之中,一片素淡。兰茵一大早就起来了,准备送月谣去参与朝会,然而走进月谣的院子,却见厚厚的积雪上,有两条深深的凹陷,好像是谁在这里跪了一夜似的。她狐疑地看了两眼,绕过去敲月谣的门。 “月儿?月儿!?” 月谣没有任何回应,这是很奇怪的,她向来起得早,从来没有贪睡过,该不是病了吧? 这么一想,便推开门去。冬天的日头起得晚,这个时候外面还是灰蒙蒙的,房间里更是昏暗,她熟悉地绕过桌椅走到床边,却见月谣整个人裹在被子里,面若桃花双目紧闭。她骇了一下,伸手去摸她的额头,果然烫的厉害。 “月儿?!”她使劲摇了摇她,见始终不醒,赶紧冲出去喊人。 月谣清醒的时候已经是正午了,房间里烧了炭,温暖得好像春天一样。她怔怔地望着床顶,嘴角无声勾出一个冷笑。 昨夜姬桓离开后,她就一直泡在水里,直到热水变得冰冷……她仍旧执拗地等着。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窗外的雪越来越大了,他却始终再没回来。 那样重视旁人性命,一心为正道的他,却宁可眼睁睁看着明月在自己手里受到威胁,也不愿意放下一点点的身段,看一看她。 为什么?为什么要厌弃我到这个地步……?! 兰茵掐着时间端着药进来,见她醒了,整个人松了一口气,“你发烧了,来!喝药。” 月谣撑着身体坐起来,见软枕垫在背后,接过黑漆漆的药大口大口喝起来。 “我已经派人去告假了,你放心吧。” 月谣嗯了一声将空了的药碗递给她,抹了抹嘴唇,兰茵却拦住她,从托盘上取来一块干净的手帕,轻轻擦拭她的嘴。 “昨天太冷了,你怎么也不加床被子,连炭也不烧。” 月谣淡淡地道:“忘了。” “陛下让你就在府里休养,三天后即刻启程去逍遥门。这些天就不必再到处走了,身体要紧,接下来毕竟还有一场恶战。” 月谣嗯了一声,情绪恹恹的,兰茵以为是她病了的缘故,正要离开,却见月谣忽然抬头看着自己,“你脸上的疤……好像淡了一些。” 她啊了一声,下意识地就抚上自己的脸颊,“是吗?” “我听说白虎街贵人坊有个大夫,非常擅长医治伤疤,不如请来看看?” 兰茵笑了一下,“何必这么麻烦,在就在着了。”女子都爱惜自己的容貌,可偏偏她并不在意,甚至似乎更希望有这条疤在。 月谣沉默地看着她那条疤,若是没有它,她也合该是一个秀气灵动、宜室宜家的女子。 姬桓回到驿馆的时候,天已经亮了,照春打着哈欠去打热水,却见他一身积雪地从外面颓然走进来,瞌睡虫立刻就惊跑了。 “师兄?!”他小跑过去,发现向来严谨沉肃的姬桓眼底有淡淡的青色,整个人疲惫不堪,“师兄你昨晚去哪里了?怎么现在才回来了?发生什么事了?” 姬桓摇了摇头,推开他向自己的房间走去。照春还想多问两句,然而看到他颓然垂下去的肩膀,硬生生把话都憋在了心里。姬桓这一睡便是大半日,下午时分,积雪融化了大半,天气异常寒冷,驿馆外来了一个眉清目秀的公子,一身华服气质冰冷。 “您是?”照春看着这个张口就说要找姬桓的男子,眉头微微蹙起来。眼前这个人给他非常怪异的感觉,一身男装,眉目清冷,五官却非常柔和,像个女子……女子? “文薇师姐!?”他骇然脱口而出,即刻被文薇一个眼神煞住了。 “去把姬桓给我叫来。” 她现在今非昔比,已经不是逍遥门南冥宗的弟子了,而是天子妃。照春不敢怠慢,一溜烟就去找姬桓了。 姬桓虽然睡了大半日,眼底的疲惫更加深了。 那个念头一旦开启,就像洪水开闸一样,再也无法关上了…… “文薇?”他坐在床上想了很久,意识才慢慢清明起来,照春饶是再笨,也发觉了姬桓的异常,“师兄你是不是不舒服?不舒服的话我帮你去挡了?” “不必。”他掀开被子起身,照春这才发现他是和衣而睡的。 文薇是乔装而来的,因此选的地方非常低调,只是一个四处透着风的小茶寮,她出手阔绰,卖茶的收了钱,立刻就不向别人营业了。 “姬桓,当初我向你问月儿的事,你是怎么说的?” 茶寮里飘着低劣茶的味道,姬桓低声地说:“你想说什么?” 文薇道:“月儿是我亲手带进逍遥门的,我知道她一直都仰慕你,虽然她在春秋总是受到姜青云的欺负,却从来没有后悔过。” “当初阳污山的考试,她被姜青云推下高崖,拼着一口气跑回来,差点儿就死了。可她仍旧选择春秋宗;你故意增设文试,想逼她知难而退,我让她来我的南冥宗,她还是执意选择你……姬桓,在喜欢你这件事上,月儿没有做错什么,她不欠你!” 姬桓的心猝然剧痛起来,疼痛好像搀了盐的刺,绵绵地渗入四肢百骸。 “月儿过去固然做错许多事,可她吃了很多苦。这都够了!”她深深吸一口气,眼框隐隐发热,“我知道她其实只是想平平稳稳地活下去,可没有一处地方能容纳她这个心愿。她想要的一切都要她拿命去搏,别人只看得到她站在无极宫里的风光,谁会在意背后的伤痛呢?” 姬桓想到了昨天晚上看到的无数伤痕,还有那截断过的小指,五指无意识地收拢。 “她曾内息耗尽,至今内伤未愈,我不管你是怎么看她的,只希望你能看在往日同门的情分上,多护着她。如果她有什么意外,你听好,我一定倾尽毕生的力量,杀了你!” 第七十五章 环环&桓桓 明日就要帅军出发逍遥门,月谣发烧刚退,面色还有几分苍白。 “你……要去逍遥门?”息微站在阳光下,冷风像是刺骨一样寒冷,尽管天晴了,却让他感到彻骨的冷意。 她垂下头去,道:“嗯。” 息微一路从新兵营驾马快奔而来,额头上渗着细密的汗,“我跟你一起。” “不用了。” 息微沉默了很久,“保护你,是我的职责。”他说完转身就走,不打算给月谣拒绝自己的机会。 “息微!”她一下子站起来,疾言厉色,“你站住!”她几步上前,看着他微微垂下去的双肩,语气又柔和了下去,缓缓说道,“我此去逍遥门,会花费很长时间,我的人不能全都跟着我走。我需要你留在帝畿,帮我守住小司马府,守住驻留的新军和女兵营。” 息微一言不发,月谣等了片刻,走到他面前,殷切地盯着他,“这是我辛苦拼下来的,师忝肯定会在我走之后想方设法打压,你和兰茵我都会留下。这里就全靠你们了,好不好?”到最后已有央求的意思在其中。 息微垂着头,整张脸有一半藏在特制的银面具下,盖住了所有的伤疤,也盖住了所有的表情。过了很久,他才点了点头,发出了很轻的一个嗯,带了几分压抑。 第二日一早,新兵营五万新军清点完毕,安静而有序地踏上了东进之路…… 姬桓策马行在月谣后方,和照春一左一右跟在她身后。照春盯着月谣的背影,内心涌起极端怪异的感觉。无怪乎他有这样的感觉,一个先前因杀害同门、盗窃秘籍而被逐出师门死去的人在一夕之间复活,成为帝畿新贵,任谁也会骇然的。更别提这个人即将带领五万王师前往逍遥门除魔。 他看了看姬桓,只见姬桓的目光落在月谣身上,神色十分复杂。 片刻之后,他忽然加快了速度,马儿几步小跑,很快就与月谣并行。 “月儿。”他注意到月谣的脸色不是很好,带着病后的憔悴,嘴巴紧紧地抿着,神色十分冷酷。 月谣看了他一眼,一句话没说,策马的速度却加快了,很快就与姬桓再次拉开距离。照春看到这情景,追上来问:“师兄,她不会报复吧?” 姬桓一个眼神看过去,“别胡说。” 王师行了一天的路,晚上就地扎营休息,好在向东沿途都是平原,又有大河,条件不算艰苦。月谣坐在一旁,身边围了棠摩云和夏叙,周围几步开外一圈二十个士官,全都是从即谷山幸存下来的亲信。 现在整个营地都搭起了锅煮饭,四处飘散着饭菜香,月谣从棠摩云手里接过饭菜正要吃,忽然听到前方传来争执声,抬头看去,只见姬桓被流华和李寅江拦在自己十步开外的地方。 月谣虽然没有说过不让他靠近的话,但棠摩云从白日里她对姬桓的态度就揣摩出了她并不想看见姬桓的意思,早早就和弟兄们打好了招呼。 姬桓一身的黑衣,好像要融入这无边的夜色。即便被人拦住,也丝毫没有狼狈之色,月谣失神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道:“让他过来吧。” 篝火燃烧时,灰烬纷纷扬起来,偶然飘落饭中。月谣往火堆中添了把柴木,手刚要收回时,却半空被人抓住了。她侧头看去,只见姬桓就站在自己身旁,慢慢坐下来。而原本围在自己身边的人不知什么时候被棠摩云清理光了。 她挣了一下手没挣脱,反而被姬桓拿得更紧,火光下他的眉头死死地皱着,月谣这才发现他在把脉。 “放手!” 姬桓却一动不动地,半晌问道:“文薇说你曾经内息耗尽,这是怎么回事?”他说话时眼睛盯着月谣,漆黑色的瞳孔里映出跳动的火光,一下子就攥取了月谣所有的注意力。她盯着那张脸很久,慢慢地移开了目光,回过头去望着那团火光,淡漠地说:“已经好了。” 姬桓盯着她的侧脸。 脑海中忽然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她的情景,那时的她还是一个脏兮兮的小乞丐,然而一双眼睛却透着怯怯的坚强,后来在逍遥门,几次被刁难也不曾服输。比武台上,她使诈赢了比赛,却被自己剥夺参赛资格,当时她眼睛里的固执让自己心惊……阳污山上,她就像一条丧家之犬一样无处可逃,浑身浴血也不曾认输。 她就是那样一个坚强、倔强又固执的人。 可是此时明亮的火光下,她紧紧抿着嘴巴的侧脸却透着难以察觉的虚弱,平日里咄咄逼人的眉眼微微地下垂,空洞地望着眼前这一团火光。 姬桓的心难受得无以复加。 文薇其实说得没有错,她并不是想真的做什么女将军,她只是想平平稳稳地活下去。只可惜这个心愿对一个出身底层的贱民来说,实在是太难了,难到她必须露出她凶狠的獠牙,才能守住这一切。 “月儿……”他放轻了手里的力道,手掌下滑到她的手心里,紧紧地攥住,“我会保护你的。” 月谣空洞的眼睛一下子似乎明亮起来,她回头看着姬桓,姬桓也专注地盯着她,月光下好像一切都安静了,只剩下她略显浮躁的呼吸声。 她猛地移开了目光,一刹那有落泪的冲动,却硬生生忍住了。 这句话,如果早一些说该多好…… ——终究太晚了。 越是靠近太华城辖地,凶兽出没的痕迹就越是多,那些被血洗的村庄和废弃的农田无一不昭示着当初凶兽是如何袭击的。昔日的米脂镇已经荡然无存,那样一个繁华的镇子,只剩下遍地的残血和来不及收拾的尸骨。 她在米脂镇外看了一眼,难受地别开了眼……目光一瞥,忽然看到一连串新鲜的脚印,大小都有,向着前方凌乱地延伸出去。 棠摩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脸色一下子变了,下马走过去辨认一二,快步跑来道:“云将军,这是凶兽!” 此时照春也下去看了,一溜跑过来对姬桓说:“师兄,看脚印至少有三只,一只驺吾两只狍鸮。” 姬桓目光变得凝重,和月谣对视一眼,只听月谣道:“去看看。” 棠摩云面有难色:“可是……” “我们此行就是除魔,现在有凶兽出没,还放任不成?” “……是!”棠摩云深深地为自己方才的小人心思感到愧疚。 脚印就在阳污山脚下断了,前方草丛密集,脚印没了,却有许多血迹。月谣侧耳倾听了一会,忽然耳尖一动,对姬桓道:“就在前面。其中有一只受伤了!”她翻身下马,拔出剑就要走,却被姬桓一把拉住。 棠摩云追上来,道:“将军?” 姬桓道:“跟在我后面。” 照春屁颠屁颠地跟上来,月谣神色复杂地看了眼姬桓,对棠摩云道:“山中地形复杂,你带着兄弟们守在这里,我和姬掌门、照春进去看看。” “……”棠摩云想说话,却被月谣眼神制止,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三人往树林深处走去…… 血迹一路变多,有好几处呈喷洒状,可见受伤的那只凶兽伤情很严重。月谣缓缓拔剑,目光忽然落在离自己三步开完的姬桓身上,正失神间,姬桓却忽然矮下了身子,手向后一伸,准确地抓住了自己的手,然后向下一按。 照春猫着腰走到他们身后,小心翼翼地问:“师兄?” 姬桓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指了指半人高的草丛后面的地方。月谣悄悄拨开草看去,只见前方有一方小湖,空气中水汽很重,水汽重的地方还有小小的彩虹,隆隆的瀑布声就在不远处,像是奔雷一样响,盖住了三只凶兽搏斗的声音。 月谣目光一滞,脑海中浮现了当初被姜青云推下山崖的情景。 一只驺吾两只狍鸮……驺吾…… 她忽然甩开了姬桓的手,急切地冲了出去。 “月儿……!”姬桓脸色豁然大变,披荆斩棘地追了出去。 月谣跑得很快,顷刻间就出了草丛。 前方的湖地豁然开朗,两只狍鸮一左一右呈犄角之势将驺吾困在住了自己和崖壁之间,经过长时间的搏斗,那两只狍鸮各自有伤势,一只的眼睛被抓瞎、尾巴也断了,另一只后腿鲜血淋漓,耳朵没了一只;然而伤势最终的还是驺吾,此时已经伤痕累累,浑身是血了…… 月谣看到驺吾眉心那一撮白毛时,眼眶一下子就湿润了。 姬桓不明缘由,追上来扣住她的手臂将她拉到自己身后,“小心!” “帮我杀了那两只狍鸮!” 话音刚落,那两只狍鸮便发现了他们,其中一只转过身来,露出獠牙,冲他们极具威胁地走过来……它们即便是不受伤,也不是姬桓的对手,更别论各自都有伤,姬桓一剑利出鸿蒙和明幽行炎便将两只狍鸮斩杀剑下。 月谣如释重负,刚冲伤痕累累的驺吾露出一个微笑,忽然耳旁剑气激荡,姬桓顷刻间就使出了积石垒壑,冲着驺吾强袭而去…… “环环——!” 伴随着月谣的失声惊呼,枯木生花平地而起,在离环环只剩下半步的距离时生生化解,最后剑气像轻风一样拂过环环头顶那一撮白毛。 照春张着嘴吃惊地看着月谣飞身冲到凶兽身边,跪下来紧紧抱住它——就好像失散多年的亲人一样。 他回头看了眼姬桓,只见他嘴巴紧抿,眉头深皱,像是在思考什么重要的问题。 环环见到月谣后,整个身子都放松了,趴下来像一只猫儿一样温顺地由着月谣抱,琥珀色的眼睛里充满了虚弱……然而那样的温顺没多久,它忽然立起四肢,低声冲着走过来的人发出外强中干的警告。 “桓桓……?” 月谣抬起头,只见姬桓面色古怪地低头看着自己…… 第七十六章 藏书阁第九层 她顺了顺环环的毛,好一阵安抚之后它终于再次静下来。 “我要带它走。”月谣语出惊人,照春的嘴巴大得再次能塞下一个鸡蛋,“什么?!” 姬桓道:“不行。” 月谣把环环身上的毛都捋顺了,站起来挡在它和姬桓之间,语气强硬地说:“环环不会主动伤人,它现在需要我,我一定要带它走。” “我们此行是为了铲除凶兽,你却带着凶兽同行,你让你的部下怎么想?” 月谣倔强地移开目光,下颚微微地扬起,“人又善恶,凶兽就不能分好坏?我才是主帅,谁敢不从?姬桓,这儿不是你的逍遥门,在这儿,上下一心,齐的……是我的命令。” 姬桓望着她,良久低低地叹息,态度软和起来:“你若一定要带它走,日后会生出很多麻烦。” 月谣没有说话,突然走向那两只狍鸮的尸体,利落地将它们翻过身来,剑光闪过之际,它们的肚皮便被剖开了。照春看着月谣徒手伸进还没有凉透的狍鸮肚子里,在里面一阵掏索,最后连肠子带血地掏出一大堆内脏,顿时头皮发麻,跑到一边干呕去了。 环环琥珀色的眼睛盯着姬桓,戒备地绕过他走到了月谣身边,低头在那一堆内脏上嗅了嗅,最后叼起内胆嚼吧嚼吧就吞下去了。月谣走到另一具狍鸮尸体身边,手起刀落又取出内胆给环环吃。 姬桓看着她熟练地剖解狍鸮,忽然走过去抓住她的手,拉到了水边。 照春吐干净了胃里的东西,一回头就看见了叫他惊呆的一幕。只见姬桓抓着月谣的手蹲在水边搓洗,认真得就好像对待一件被弄脏了珍宝一样。 “你和它,究竟是怎么回事?” 月谣的膝盖磕在凹凸不平的石子上,双手被姬桓握着搓洗,脑袋里嗡地一声,也愣了。 为什么?他不是厌弃自己么…… 为什么要这样? 从那天晚上之后,她就对姬桓不抱任何希望了,或许这一辈子都这样了吧……可沿途过来,他却好像换了一个人。 姬桓仔细得连她的指甲缝都没放过,月谣沉默地看着他像照顾一个小孩一样给自己洗手,半晌,道:“这里是我和环环第一次遇到的地方。” 姬桓眉心拧了一下。 他第一次遇到环环也是在阳污山,当时的月谣走投无路,是它神兵天降将她叼走,所有人都以为她死定了,可从现在的情况看来,当时环环是将她救走了。也就是说,那时的月谣已经和环环认识很久了。 “是当时逍遥门的入门考试吗?” 月谣微微吃惊,片刻才嗯了一声。 姬桓将她湿漉漉的手握在手心里,对上她的目光,一字一句问:“为什么叫环环?” 其实这个问题根本没有问的必要,答案大家心知肚明,可他不知为何,就是很想从月谣口中明确地得到答案。 月谣盯着他的眼睛,忽然笑了,带着三分刻薄,“因为我想羞辱你。”说罢手一抽便站了起来,然而刚走一步就被他拽住,姬桓的声音低沉得就好像雨前闷热的水面一样,让人喘不上气来。 他说:“对不起。” 月谣的脚步一下子仿佛被什么凝固在地上。 “很多事,我以前都不知道……”他还想说话,却被月谣急促地打断:“姬桓!那些事都已经过去很久了,不要再提。” 姬桓的手猛地一松,眼神一下子沉寂下去。 空气中忽然甩来一连串水滴,此时的环环已经快速恢复了体力,还在水里游了一圈将血气都洗干净。月谣走过去,弯下身摸了摸它的头。 “我们以后不分开了。” 环环好像能听懂一样,脑袋在她的手心里拱了两下。 当三人一兽走出阳污山时,天已经快要黑了,棠摩云等得急了,打算再不出来就要进山寻人,却见他们不仅毫发无伤地出来,身后还跟了一只体型庞大的凶兽…… “有凶兽!” “戒备——!” 万道剑光闪过,新军全部如临大敌,月谣高声道:“全部住手!” 棠摩云虽然不明就里,但还是卸下了剑,五万新军齐刷刷亮剑,又齐刷刷卸剑。 月朗声道:“诸位!这只凶兽将随我们一起除魔!它并不伤人,方才在山中,它还助我和姬掌门一同铲除狍鸮!” 新军们全部面面相觑,最后没有任何怀疑地收剑应是。 姬桓原以为她将环环带出来,会遭到质疑或是反对,没想到这五万新军真的如她所说的那样,上下一心。 天将暮时,五万新军终于到了逍遥门前,原本如岛屿一般凌空立在终极渊之上的逍遥门彻底陷入了黑雾之中,全然没了往日的盛况,像是要沉沉坠入深渊一样。 姬桓望着今非昔比的逍遥门,拔剑横空劈去,那浓重的黑雾沉沉地散开去,露出一条狭长的石桥,只能供一人通过。月谣皱了一下眉,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姬桓道:“这是祖师越人子建立逍遥门的时候就设下的暗道,危急时刻可以连接逍遥门和外界。” 月谣没有说话。 进入了逍遥门后,才知道这里曾经发生的浩劫是多么地惨烈,比起米脂镇,有过之而无不及。 遍地都是弟子的残骸,大部分已经开始腐烂,所有死者皆面目全非、四肢不全,即便如此,所有人都是战斗到最后一刻,他们死的时候,手里还紧紧握着剑。那血多的即便是黑色的弟子服也遮掩不住,空气中飘散着挥之不去的血腥气和腐朽味。 五万新军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惨景,全部保持了沉默。 “让兄弟们小心,可能会有残留的凶兽。” 棠摩云称是,立刻吩咐下去,新军们十人一组,对逍遥门进行搜索。 照春跟在姬桓身后,难过地抹了把眼泪,饶是姬桓平日里冷酷,也无力地垂下了肩膀。 黑雾绝望地笼罩了整个逍遥门,伴随着黑夜降临,四周很快伸手不见五指。 月谣跟着姬桓走,忽然发现这条路非常熟悉,因为那是通往藏书阁的地方。不等她问话,姬桓忽然慢了一步,回过头来抓住她的手,很低地说:“跟我走,小心地上。” 话音刚落,月谣脚下便踢到什么软物,一个趔趄扑进他怀里,姬桓一把接住她,沉默了一下,道:“小心。” 月谣没有说话,方才那个触感,分明是一具尸体。 昔日同门横尸脚下,她再冷漠也做不到视若无睹。昔日天下第一大门派,赫赫扬扬,却一朝成了炼狱,真是令人唏嘘。 感伤之间,藏书阁已经到了。 整个藏书阁只有屋顶那颗鎏金宝珠发出幽幽的光泽,把偌大的藏书阁照得好像地府里的鬼宫一样。 姬桓带着她和照春直接走进去,三人一兽踩着木制的楼梯一路向上。 这里是藏书阁,除了书什么也没有,眼下危机在即,他来藏书阁做什么? 月谣的疑问很快就有了答案,只见姬桓在第九层大门前站定,牵着月谣的手心里冒出了一层细细的汗。 九层……她在藏书阁那么多年,从来没来过这儿,没有人知道这里有什么。当初息微驻守藏书阁的时候就同她说过,只有逍遥门到了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才能由掌门人打开第九层。 她望着黑夜中只有一个朦胧影子的姬桓,轻轻回握了一下他,带着一丝鼓励的味道。 黑暗中姬桓似乎回了一下头,但太黑了,月谣看不清楚,只能听到照春在身后问:“师兄,这里是什么?” 第九层没有钥匙,要打开它就要靠历代掌门传承之物——阳汗剑。 阳汗剑凌空而立,幽幽地发出明光,与藏书阁屋顶宝珠遥相应和。姬桓隔空御气,那剑仿佛有人握住一般,飞快地画出一道符咒,紧接着便泛着金光扑向了沉重的寒铁大门。符咒撞击到门的一刹那,明光像是要将人灼瞎一样厉害,烧得月谣眼睛一痛,下意识地闭上了眼。 刺痛间眼皮上一暖,是姬桓捂住了她的眼睛。过了很久他才移开手,那好像要将人刺瞎一样的光芒已经消失了,沉重的寒铁大门訇然大开,星点幽光从门后泄露出来,诡异得好像一个异世。 “走吧。” 月谣由姬桓牵着走进了大门,她的眼睛还没有恢复,只能看到眼前一片漆黑,黑暗中有很多星光,蓝色或是紫色的,漂浮在空中,非常的美丽,星光好像有灵气一样,自从他们一进入就围着他们转。脚下的触感告诉她下面并不是模板,反倒像是土地,凹凸不平,还有几分湿气。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因眼睛没有恢复,她下意识地靠近了姬桓,道:“这是什么地方?” 照春使劲揉了揉眼睛,又特意打了两个哈欠,总算恢复了视力,然而一看清眼前的景象,当即退后了半步,张着嘴连连倒抽气,“这……这……这……!” 月谣心头一紧,用力睁大了眼睛,刺痛间只见前方星光明亮处,隐约有许多人盘膝而坐,清一色保持着一致的姿态,好像特意在这里等着他们到来…… 第七十七章 逍遥门秘事 月谣彻底恢复了视力。 眼前的景象赫然跃入视线——这些盘膝而坐的并不是人,而是一具具干尸,粗数至少有五六十具,那些星光便是从他们身上发出的。 那是他们死去不散的魂魄。 藏书阁第九层……真正的幽冥鬼府! “他们……是谁?” 不同于她和照春的吃惊,姬桓仿佛早就知道了,低声道:“他们是每一任宗主。” 逍遥门从创派开始就分二宗,掌门轮流出任,其中一宗出了掌门,另一宗就是宗主。而一旦掌门出任,宗主便会离开逍遥门出去云游,从此再无归期。所有人都以为越人子定下这规矩,目的就是为了让逍遥门不出现二日并立的局面。 然而没有一个人会想到,那些所谓的出去云游的宗主,其实全都走进了这藏书阁的第九层。藏书阁第九层,玄之又玄,连接的是终极渊底部魔域入口。那些进入此处的宗主们将在日复一日的黑暗中守着这个地方,直到死去的那一日。 “为什么?” “你可听过人类始祖华胥的传说?”姬桓拉着她慢慢地往前走,无数星光围绕着他们转,又很快回到主人身上,“她离开仙山时带了三颗种子,她用前面两颗创造了人世,第三颗是黑暗之心,被她身边的坐骑偷走,从此凶兽横行……千年前人间出了一个女子,自称窥破天机,为祸人间。其实她是得到了黑暗之心,才拥有了无比强大的力量。祖师越人子和费劲千辛万苦终于将她和她手下的所有凶兽全部封印起来,才还了人间一个相对安稳的环境。” 月谣只知道前面,不知后面,追问:“这些和现在有什么关系?” 姬桓停下了脚步,目光直直地落在前方一个被烧灼过的黑洞上,那黑洞异常巨大,里面漆黑异常,不是黑暗来临时的漆黑,而是要吞噬一切的黑。无数星光聚集在洞口,使得那黑色并不能从洞中轻易出来,只敢在洞口徘徊。 “这就是被封印的魔域。” 姬桓平静地望着它,“祖师越人子早知道封印会有破开的一天,所以将逍遥门建立在封印之上。所有宗主的使命就是守护封印,直到死去。而逍遥门弟子真正的使命,就是在封印被破的那一天,牺牲自己。” 月谣心头大骇,内心一股肃敬之情油然而生,膝下发软,生出一股跪地的冲动。 “萱儿早就算出这一天即将到来,只可惜……终究是我无能。” 月谣脑海中想到了一个可怕的可能。 “文薇……她如果没有离开逍遥门……” 这么一想,许多真相顷刻便浮出水面。 为什么姬桓当初不惜得罪掌门也要让文薇离开逍遥门;为什么他对门下的弟子如此严苛;为什么他一上任就将二宗合并,并严格要求原本南冥宗的弟子。 因为他早就知道了这一天的到来! 逍遥门掌门和宗主,一个身处阳光,接受万人敬仰,一个籍籍无名,死在黑暗之中。唯一的联系,便是双方有一人死去,另一个必定在三天内离世。当此时,藏书阁第九层的大门再次打开,静静等着下一任宗主走进去…… 月谣忽然看到角落里有一具尸体,不像其他尸体那样干瘪,相对来说比较新鲜,她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姬桓,只见他心情沉重地盯着那具干尸看了很久,松开了她的手走过去。 “师父……” 他对着那句干尸恭恭敬敬地跪下,磕了三个响头。那是他的师父,也是照春的,春秋宗的弟子虽然是他教养的,但所有人的师父,却是这个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的宗主。因此照春在他磕了三个头之后,也规规矩矩地磕了三个头。 月谣内心五味陈杂,她已是被驱逐的弟子,根本没有资格叩拜。 她别开眼,目光落在了那被破开的封印,里面漆黑一团,却好像有一股魔力,召唤着人走进去……环环不安地在她脚边磨蹭,尾巴甩打起来,似乎对那个黑洞十分抗拒。 “别动!” 手上忽然一痛,她猛地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朝着那个黑洞走了过去。 “逃逸的凶兽已经四散,很难找到,唯一一劳永逸的方法,就是进入魔域,找到黑暗之心并摧毁。凶兽的诞生就是因为这第三颗种子,只要将它毁了,就再也不会有凶兽了。” 月谣猛地变色:“不行!”态度异常坚决,“我不会让你伤害环环!” “环环不会有事,摧毁黑暗之心,只是将凶兽重新变为野兽,削弱了它们的力量,并不会要了它们的性命。” 月谣蹲下去抱住环环,眼神里透着抗拒。 “月儿……”姬桓慢慢地蹲下来,看着她的眼睛,“环环只是失去了力量,它会变成一只普通的老虎,你带着驺吾是没有办法进入帝畿的,但是老虎可以。它只是你的宠物,没有杀伤力,所有人都会接纳它。” 月谣看着他,“如果我现在失去一身的武功,你觉得那些人会放过我吗?” 姬桓沉默了一下,“月儿,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她质问,“那些人视环环如洪水猛兽,一旦它失去了力量,还有谁会放过它!?” “你相信我,我不会让环环有事的。”姬桓试图说服她,然而月谣忽然就情绪失控起来,“你拿什么保证!?” “我这条命。” 照春大惊失色:“师兄!?” 月谣一下子冷静下来了,哆嗦着嘴唇看着姬桓,姬桓轻轻握住她的手,道:“月儿,摧毁黑暗之心,我们可以救的不是一个两个人,是世上所有的人,他们不用再受凶兽威胁,那些废弃的村庄会有人住,所有人都可以幸福地活着,而环环也还活着,那样不好吗?” 不得不说他说的很有道理,这是对谁都好的决定。环环低低地发出呜咽声,靠着月谣轻轻喷了喷气。月谣紧紧地抱着它,慢慢地放软了身子,无声地闭上了眼…… 黑暗之心就在封印最中心,月谣在洞口看到的那些黑雾便是从它身上催生出来的。姬桓将照春留在外面,紧接着便带着月谣和环环飞入了黑洞之中…… 一进入封印,月谣就觉得浑身不舒服,那种脚下沾不到底,伸手触不到边的感觉就好像沉入了无边无际的虚空幻境一样。 “师兄,黑暗之心在哪里?”她无心喊出的师兄,一刹那仿佛回到了九年前刚刚入逍遥门的时候,那时候他们的关系还没有僵,姬桓常常去藏书阁教她文课,她便是像这样地喊着师兄,然后问许多问题。 月谣一出口就发现自己说错了,沉默片刻后,道:“姬掌门,方才是我喊错了。” “没事。” 姬桓挨得她非常近,说话间热气就在她的耳边拂过,像是羽毛一样轻软,“阳汗剑是祖师传下来的,它能感受到黑暗之心,跟着它就是了。” 随着继续深入,阳汗剑发出的光芒越发强盛,表明黑暗之心就在附近。月谣心中涌起了很不好的感觉,她这才发现黑暗之心并不那么容易摧毁,以越人子的功力,也仅仅是将其封印;姬桓功力再高,也不会超过越人子…… “姬桓……”月谣喊了一声他的名字,“如果我们死在这里,算不算生不同时死同衾。” 两人挨得那么近,然而声音落在姬桓的耳朵里,却像是隔了一个人世那么远。他没有持剑的手绕过月谣的腰握住了她的手,“算是吧。” 阳汗剑忽然异光大盛,环环停止了飞行,整个身子的毛都立了起来,似乎有巨大的威胁靠近。 黑暗中似乎有笑声传来,非常尖细,就像女鬼的呼号一样,却又像情人之间的低喃。姬桓闭上眼细细听着,忽然一剑朝着月谣前方看去,只见剑气激荡处,一丝幽光沿途涌出来,紧接着生出缕缕白雾,朦胧间就好像有灵魂一样,朝他们缠绕过来。 环环足下生风,张口怒吼,那白雾顷刻间就像雨水落地一样,骇然消失不见。紧接着四周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女子笑声,清晰得就好像在耳边,又好像在远方。 “谁?!”月谣整个人都绷紧了,然而那声音却始终远远近近地,抓不住方向。身后陡然一沉,姬桓忽然紧紧地抱住了她,手里的阳汗剑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她听见他在自己耳边低声地说话:“月儿……对不起……是我害你吃了那么多苦,从今往后我不会再让你受一丁点儿委屈,等这里一切结束后,跟我走,远离是非好不好?” 月谣猝然回过头去,然而姬桓却按住她的后脑重重吻了下去,心瞬间仿佛被谁揪住了,连呼吸都忘了,恍惚间有谁在后颈重重地一击,继而她什么也不知道了…… 仿佛隔了有几百年那么长,又仿佛只是一瞬间的事,月谣猛地张开眼从床上跳起来,入目的是非常熟悉布置——雕花窗户、长桌、圆凳……简单又普通。 逍遥门的弟子房。 她掀开被子坐起来,起得急了,后脑一阵刺痛,又被迫坐下来,脑海中一片混乱。 正思忖着,门忽然被打开,明月蹦蹦跳跳地就进来了,“月儿,你好些了吗?” 月谣看到明月,整个人一愣,“你……怎么在这儿?”她记得自己将明月安排在帝畿别院,并没有让她来逍遥门。 “我当然在这儿啊!月儿,你是不是病糊涂了?” “这里……不!我在魔域,这里哪里?姬桓……姬桓呢?” “什么魔域?你在说什么啊?月儿,你是不是要和姬师兄成亲了,所以高兴傻了啊?” 第八十章 爱,超越生死 他扑上去,却只有满手的空气,魔域入口彻底被消失,就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原本布满了的蓝色紫色星光残念渐渐地弱下去,周围一片寂静。 姬桓疯狂地拿剑去砍,然而剑风扫过,犹如石沉大海,激不起半点涟漪……照春冲上来抱住他,被他双目通红的模样吓到了。 “师兄!师兄你怎么了!冷静点师兄!” 姬桓一脚就将他踢开了,通红的眼睛里泛着孤注一掷的绝望之色,照春眼睁睁看着他举起剑,剑身通体泛黄,无比强劲的剑气在他手里蓄势待发,照春整个人惊了。 这里连接着终极渊底部和藏书阁,他这样一招九天星坠砍下来,终极渊被毁,就连逍遥门也别想存在。 然而就在他悍然挥剑的时候,一道黑色的身影倏然飞至他面前,姬桓的剑势生生止住,刚刚被催生出来的剑气顷刻间如细小的流星一样消失了。 “天雨师姐?!”照春犹如看到救星,捂着心口爬起来,嘴角还挂着一丝残血,可见姬桓方才那一脚踢得有多重。 天雨看到他嘴角的血,眉头皱的更深了,她扶住他,质问姬桓:“你发什么疯!?” 姬桓提着剑怔怔站在地上,整个人看上去像是丢了三魂六魄。照春心口疼的直抽冷气,问道:“月谣呢?” 天雨一直在太华城照看受伤的同门,忽然听到月谣的名字,愣了一下:“什么月谣?”继而反应过来,“她还活着?!” 姬桓的剑颓然摔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音,他额发散乱地垂下来,遮住了眼睛,整个人颓然地跪了下去,“她……在里面。”他捂住了双眼,心好像被生生撕裂开来,连着血和肉,痛遍了全身。照春听见他压抑着声音低低地哭起来,“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却视而不见……都是我的错……全都是我的错……” 天雨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他少年执掌春秋宗,而后新执牛耳,成为整个逍遥门的掌门,向来严谨自律,任何大事都不能让他动容,哪怕是封印被破、凶兽锐出,逍遥门被血洗都没让他这样颓败过。 照春将原委一一同她说了,只见她暗暗地叹了一口气,走过去在姬桓面前蹲下,缓缓地说: “掌门师兄……都结束了。她本该死在阳污山上,背负罪孽而死,现在却是为了天下太平而牺牲。这是对她最好的结局,不是吗?” 姬桓突而一把推开了她,力道大得让天雨整个人摔在地上,头几乎磕到地面,只见他暴躁得像一只野兽。 “够了——!!你们一个个都要她死!全都容不下她!!她到底做错什么!!她欠了你们什么!!” ——在喜欢你这件事上,月儿没有做错什么,她不欠你! 几乎同时地,文薇说过的话就像惊雷一样劈开他的脑海,姬桓睁大了眼睛,像是受了极重的刺激,突然颓唐地深深伏在地上。 他又有什么资格指责天雨?真正伤她最深的,恰恰是自己。明知她爱慕自己,却为了所谓的正义,要逼她自裁。可她又做错了什么呢?养父虐待她,韩萱非他所杀,仅仅为了一个可笑的预言,她却要被逼去死。 可她什么也没有做,她所有的反抗,只是为了过安稳的日子……她只是深深地爱着自己。 从小到大他都恪严格自律,深深地压抑自己的情感,他可以为了逍遥门付出自己的一切,却忽视了有一个人,也愿意为自己付出一切,乃至生命…… 原来她爱他,早已超越生死。 而他的回报却是数次将她逼入绝境…… “都是我的错……她是为了救我……都是我的错!” 天雨看着他哭得像一个失去了一切的孩子,想说话,却被照春拦住。 “师兄……月谣既然救了你,她就希望你好好活着,还有很多事要你去做。我们都知道月谣受了很多委屈,我们可以明示天下,把她的功劳广散下去,大家都会记得她的好。师兄,你说这样好不好?” 环环发出低低的呜咽走过来,天雨这才发现黑暗中还有一只凶兽,顿时如临大敌,照春一把拉住她,忙说:“这是月谣的坐骑,它不伤人。” 环环走到姬桓身边,前爪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趴下来,琥珀色的眼睛难过地眨了眨,流下两行泪去。 “什么坐骑!天下所有的凶兽都该死!”天雨永远也不会忘记凶兽倾巢而出袭击逍遥门的情景,仇恨顷刻蒙蔽了心神。剑光闪过,直指环环,照春忙扑上去挡住。只见姬桓不知什么时候直起了身,轻轻梳理着环环的毛,低低地说,“月谣走投无路的时候,是它陪在身边。天雨,你若是敢伤害它……”他没有说下去,声音虽轻,却充满了威胁。 天雨气得要跳脚:“师兄!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姬桓靠在环环的背上,深深地闭上了眼。 天雨气得掉头就走,照春追了两步最后又回来,姬桓好像睡着了,双目紧闭,脸上透着深深的倦世,照春说了很多宽解的话,他都恍若未闻。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紧接着十几个男人一身军服提剑冲了进来。他们是月谣带来平定逍遥门的,五万人在外面收拾了残局,等了足足三天三夜,也不见月谣回来,便到处搜起来,恰好天雨回来,他们便是如此跟着天雨进来的。 藏书阁第九层宛如地狱一样的景象惊骇了他们,不过他们对逍遥门的秘密并不感兴趣,只在意月谣。 “姬掌门!云将军呢?”棠摩云问道。 姬桓仍是那副样子,闭着眼一言不发。照春站起来,十分有礼地抱了抱拳,甚是惋惜地说:“云将军为了除魔,已经牺牲了。大恩大德,逍遥门上下没齿难忘!” 包括棠摩云在内的十五个将领全部面有骇色,棠摩云最先冷静下来,“这位侠士,云将军既然牺牲,请将她的尸身交给我,带回帝畿。” 照春一下子语塞,犹疑着说:“这……云将军深陷魔域,找不到了。” 棠摩云双目暴突,厉声质问:“你一会儿说我们云将军牺牲,一会儿说她深陷魔域!她到底在哪里!?” 身后十四个将领纷纷附和,场面一度无法控制。姬桓忽然睁开了眼睛,眼神空洞得好像死去一般。 “她在魔域,回不来了。” 棠摩云静静思考了他这句话的意思,突然走过去拔剑相向,紧接着十几道剑出鞘的声音齐齐划破寂静,所有的剑锋全都对准了姬桓。 “姬掌门!请你实话实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姬桓又闭上了眼,棠摩云的剑逼近了几分,厉色道:“姬掌门!” 照春急得辩解:“是月谣自己甘愿救师兄的!” 棠摩云蓦地沉默了,身后十几个人不信,纷纷叫着要杀了姬桓为月谣报仇,照春满头大汗,若是平常也就罢了,现在姬桓看上去颓废不堪,要是被这十几个人围着有什么好歹,逍遥门怎么办? “够了!”棠摩云一声厉喝,“出去吧。” “什么!?” 棠摩云道:“我相信他。因为云将军,也这样地救过我们。” 身后十四个人全部沉默了,棠摩云回头望着姬桓,掷地有声地说:“姬掌门,今日我们兄弟离开,是因为你是云将军豁出命去也要救的人,我们尊重云将军的决定。此事我将上呈帝畿,天子之怒,希望姬掌门承受得起。” “走!” 照春眼睁睁看着棠摩云带人气势浩浩地来了又走,急道:“师兄!” 姬桓却闭着眼,“照春,你走吧。” “……” “离开逍遥门,去哪里都好。” 照春急得满头大汗,“师兄,你在说什么胡话。” “我累了……让我休息一下。” 照春蓦地闭了嘴。 他累了,不是一个人劳作一天后想休息的累,而是从心到身的疲惫,想要远离逍遥门,远离俗事纷争的累。 他蹲下来,擦去嘴边干涸的血迹,“师兄,累了就休息吧。想休息多久都可以,逍遥门还有我。” “嗯。” 这是姬桓说的最后一句话,之后的半个月,他就那么保持着一个姿势靠在环环的背上,寂静得好像死去一样。 ——月儿,魔域千年才会打开,我便等你千年,或许等你离开了魔域,我已化为累累白骨……但至少我不会再忘记你。 当文薇再度踏入逍遥门,已是半月之后。逍遥门清理了残尸血迹,恢复了不少往日面目,却依旧萧条,最明显的便是弟子们不剩下多少了,一路从门口走到藏书阁,竟一个弟子也没遇到过。昔日赫赫扬扬的天下第一门派,只剩下满目疮痍。 照春知道她和月谣关系要好,一路上解释了很多,试图缓和她和姬桓的关系可文薇始终冷着脸,十年不见,已贵为天子妃的她令照春更加惶恐了。 蓝色或紫色的星光残念在第九层漂浮着,一旦有人进入,便趋趋地照亮一条小路,指引着文薇。 半个月过去了,姬桓整个人颓废得就好像乞丐一样,满脸都是胡渣,像是濒死之人。 “姬桓,我来兑现我的承诺。”她冷冷地说。“我说过,如果她有什么意外,我一定倾尽毕生的力量,杀了你!” 第八十一章 逃离魔域 姬桓一动也不动,文薇一剑出鞘,剑指姬桓,却被照春挡在中间。 “照春!此事与你无关,走开!” “师姐!师兄也有很多无奈!”照春握住她的剑尖,“他不想伤害月谣,是月谣自己愿意救他的!如果是师兄,相信他也会用自己的性命去就月谣!” 文薇冷笑:“照春,当初我问过,月儿到底发生什么事?为什么好好的她会杀了韩萱,为什么会去偷秘典。姬桓怎么说的?罪、有、应、得!你觉得你现在说他愿意拿命去救月儿,我会信吗?” “让我活着……” 姬桓的声音疲惫地传入二人的耳朵,他微微地睁开了眼,漆黑的瞳孔里满是绝望,“让我活着,我等她出来。” “姬桓,你就是贪生怕死!” 姬桓空冷的目光落在地上,慢慢地移上去,突然盯着她的剑微微地眯了眯眼,他看了很久,像是在确认什么,最后嚯地坐了起来,踉跄着想站起来,却整个人一跄复又跪了下去,整张脸苍白得可怕,眼神里闪着癫狂的光芒。 “这是……这是甘泉剑?” 文薇被他这个模样骇了一下,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眉头皱得很深。 当初月谣牺牲的消息传入文懿宫,她直接就冲进了清思殿,此时天子已经得知了这个消息,清思殿里静悄悄的,所有宫女都被屏退了。高丰本想拦她,却被她一掌推开了。 年轻的天子坐在龙椅上,面前堆着许多还未批复的奏章,他整个头深深地埋在里面,似乎只是批累了在睡觉。当她开口说想去一趟逍遥门时,他缓缓抬起头,眼角有些发红,思维迟钝得像一个老人,“哦……好……那你去一趟。”之后就不说话了。 直觉告诉文薇天子的话还没说完,她等了很久,天子像是才想起什么似的,精神有些恍惚,“你把……甘泉剑带走……也许……有用。” 甘泉剑是太华城的镇宝,自从幽都城平乱之后,就一直在帝畿。它不仅仅是齐氏世代相传的宝物,更是一把极具灵性的宝剑,虽不如少和名列仙剑之首,却是上古时期流落凡间的七大仙剑之一,也是唯一一把在凡间存世之剑。 姬桓看到甘泉剑仿佛看到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不顾手掌被划破,徒手就抓着剑身,“把它给我……” 文薇一剑抽出,剑刃划着他的手掌拉出深深的伤口,深可见骨,血流一地。文薇呼吸屏了一下:“你想做什么?” “用甘泉……或许可以打开魔域入口。” 这个方法文薇闻所未闻,她不信地看着他,姬桓却不顾手掌上的伤口一把攥住了她的袖子,头发深深地遮住了眼睛,“文薇,我知道你恨我,可是至少让我试一下。” 她没有说话,然而握剑的手却松了。 姬桓接过剑,血顺着剑柄流下来,好像女子幽怨的哭泣。他没有立刻提剑去砍,而是摇晃着步履走到师父面前,咚地一声就跪下了。 “师父——!弟子求你,求求在列先祖,赐弟子一点力量,打开魔域——!” 文薇被愤怒冲昏了头脑,一直没有注意第九层的妖异之象,逍遥门作为将近千年的大门派,有自己的秘密无可厚非,她原以为这里不过是一处封印,这些尸体也是在封印被打开的时候,首当其冲被杀死的弟子们。 可现在仔细看去,却发现每一具都是有了一定年头的干尸,有的老得都已经快要散架了。那些幽幽的星光,便是从他们身上飘出来的。 “这是……上任春秋宗的宗主?” 照春点了点头。 “他们怎么在这儿?”她万分困惑,“他不是……”她忽然灵台清明起来,豁然回头望着凌乱分布的各具干尸,有男也有女,无一不是保持着盘膝而坐运功的姿态,“这里都是每一个逍遥门宗主的尸体?” 照春道:“是。” 她一下子明白过来,那些所谓的离开逍遥门去救济苍生的宗主,全部葬身在藏书阁第九层。 “这是先祖越人子创派之时就定下的规矩,所有的宗主都要来这儿守护封印。”照春看见文薇整个人晃了一下,站在原地怔怔地想着什么,而后缓缓走到姬桓身后,看着不断地叩头乞求的他。 “当初你请师父一定要把我赶出逍遥门,是不是因为你早就知道了这些?” 姬桓好像什么都没有听见,不断地磕着头,血从甘泉剑的剑柄上留下来,深入地面,蜿蜒地朝着干尸的身体流去……当血液触碰到干尸的一刹那,围绕着干尸的幽光大盛起来,蓝色光点仿佛有灵一般从干尸的躯体上飞舞出来。 与此同时,整个九层无声之中涌出无数星光,由蓝及紫,像是流水一样有序地朝姬桓聚拢过来,包裹着他汇入他的眉心,每一代宗主的残念带着最后的力量涌入了他的四肢百骸,随着整个九层变得彻底黑暗,所有的干尸摧枯拉朽般地化为了乌有。 姬桓深深地叩首。 “姬桓……”知道真相后的文薇态度一下子变了,“要怎样才能打开魔域?我可以做些什么?” 姬桓站起来,步履已不复方才的摇晃,甘泉剑在他手中青光毕现,杀意四伏。文薇跟着他走了两步,只见他回到之前枯坐的地方,环环此时已经甩着尾巴走到了一旁,张开嘴巴,露出四颗尖尖的獠牙,琥珀色的眼睛在黑暗里好像两盏明灯。 甘泉剑在他手里轻轻地一挥,便有凌厉的剑气像海浪一样澎湃而来,照春拉着文薇后退,说了句师姐小心。 魔域入口已经彻底封闭,除了硬生生劈开它没有别的办法,单靠姬桓的力量,完全不能打开,但如果持有仙剑,再加上近千年来几十个宗主最后的星光残念,要想劈开魔域入口也并非不可能。 无形的剑气就好像要开天辟地一样地席卷了整个空间,饶是照春站在姬桓身后,将文薇拉开很远,也能感受到那凛冽的剑气贴着自己的身体就像海啸一样扑来。 随着甘泉剑的青碧之光越发强盛,剑气也一发不可收拾,整个终极渊底连带逍遥门剧烈地摇晃起来,好像地震一样地恐怖,文薇几乎站立不稳,仓促间抬头看去,只见原本漆黑的姬桓面前被生生撕开一个豁口,那口子越来越大,露出里面的景象。 同样是漆黑一片,然而魔域里面的漆黑却是带着连光芒都要吞噬的黑暗。随着环环一声咆哮,姬桓利落地跳上它的背,朝着那仅容一人通过的魔域入口飞快地冲了进去。 “师兄——!” “姬桓!!” 宛如狂风骤雨的剑气很久才消失,与此同时终极渊也停止了摇晃。文薇快步跑过去,然而魔域的入口在姬桓和环环进入的一刹那再次封闭,那里除了静静流淌的黑暗什么也没有,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魔域入口…… 她这才意识到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 “姬桓……他是不是也出不来了?” 她和照春在藏书阁九层等了整整一天,终极渊底部寂静得让人心慌,最后她回到昔日的弟子房,帮着照春一起打理逍遥门。 经此一事,逍遥门弟子锐减,幸存的弟子们也陆陆续续向师门辞别。最后只余下照春、天雨还有几个不受家族重视也不愿意回家的弟子。 “我记得以前有一个弟子,和月儿关系很好。她没事吧?” 照春打扫着逍遥宫,偌大一个宫殿只有他一个人打扫,文薇看不下去,也帮忙打扫,一开始照春深觉惶恐,最后也就随了她。 “师姐是说明月吗?她没事,跟着我们回了一次帝畿,现在应该在家里吧。” 文薇擦干净了掌门宝座,想起了昔日最疼爱自己的师父,眼眶一下子红了,跪下去轻轻抚着椅背,低低地唤了一声:“师父……” 照春把整个逍遥宫的地面擦得锃亮反光,一抬头看见文薇趴在掌门宝座上,肩头微微地起伏,似乎在哭泣,走上去轻轻地安慰:“师姐,老掌门走的时候很平静……你就不要太难过了。师姐现在贵为天子妃,有许多重担,应该振作起来。” 文薇直起了身子,冲他笑了一下,“谢谢。” 两人一起往外走,打算打扫下一个房间。迎面而来的风带着沁骨的寒冷,像是要把人的骨血都冻住了,文薇忽然道:“我一直以为他冷血无情……” 照春愣了一下,才发现她说的是姬桓。文薇笑了一下,笑容苦涩,“没想到他其实都是为了逍遥门。为什么不早说呢?” 照春道:“如果说了有用,师兄早就说了吧。” “你说的没错,按照师父的性子,知道此事恐怕会压下来,然后招收更多的新弟子做准备。姬桓早就知道封印破裂,逍遥门必定被血洗,收再多弟子也只是徒增鲜血,可他无法说服师父,只能想方设法减少新弟子入门。”她忽然想起当初姬桓种种刁难月谣,心里好像被什么揪住了,“是我误会他了,当初他百般刁难月儿,其实是为了她好,我却……”她的声音哽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叹息。 照春停下了脚步,刚想说话,忽然脚底下一阵剧烈的摇晃,然后整个地面都在晃动,天旋地转之间,所有的建筑好像要倒塌一样。 照春扶住一旁的柱子,整个人狂喜起来。 “师兄——!一定是师兄出来了!!” 第八十二章 地狱归来 文薇和照春第一时间冲进藏书阁九层,天雨却早他们一步已经到了,只见漆黑的终极渊底部,姬桓一身黑衣几乎融入黑暗中,整个人好像经历了一场浩劫,他几乎站不住脚,踉跄间摔跪下去,饶是如此吃力,还是稳稳地抱着月谣。 “师兄——!” “姬桓!” 文薇大跨步冲上去,只见姬桓神情萎靡,精神已经接近极限,幸好一旁的天雨及时将他扶住。 “月儿……快救月儿……”他话说的很吃力,还不等文薇将月谣接过来,便咳出许多血来,整个人连带月谣一起,沉沉地摔了下去。 文薇托着月谣差点连累也被摔到地上去,抬头看去,只见他面色惨白,反而是被困了二十几日的月谣,面若桃花呼吸均匀,好像只是睡着了一样。 天雨一人一只手,眉头蹙得很紧。 “天雨师姐,怎么样?” 天雨站起来,神色极其凝重,“快带出去,都还有救!” 姬桓内伤相当重,天雨寸步不离地照顾了整整五日,才昏昏然醒来。 “月儿……呢?” 天雨淡淡地瞧了他一眼,眼神里有几分恼怒,“她没事。”见姬桓要坐起来,一把就把他按下去了,“你自己内伤多重不知道吗?好好躺着吧!” 姬桓望着她色厉内荏的模样,忽然笑了,“谢谢你,天雨。” 天雨给了他一个眼刀,站起来收拾东西就准备走,语气冷冷的,显然在生闷气,“这些天我会让照春来看着你,再喝三天药就可以下地了,这三天你不要乱动。” 夜渐渐地深了,明月高悬,宛如一轮巨大的夜光石,照得四周微微地发亮,无数残枝枯花宛如来自地狱幽怨的灵魂,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鹅卵石铺就的小路沿着两旁的枯木向前蜿蜒而去,朦胧间消失在夜色中。 “师兄,天雨师姐不让你下地,天那么冷,我们还是回吧。” 姬桓披着披风,一边咳嗽一边小心地走着,“没事……” 说话的功夫就到了隔壁的弟子房,他轻轻地推开门,月光立刻透过门洒了进来,姬桓压着咳嗽声走到床边,慢慢地坐了下来,望着床上陷入昏睡的月谣,嘴角轻轻勾了一下,抬手轻轻摸了摸她的额头。 “照春,把我的东西都搬到隔壁吧。” 照春哦了一声,只听姬桓又说,“现在就去。” 小小的弟子房很快就只剩下他和月谣,他轻轻掖紧了被子,一遍遍地轻抚她的头发,眼底里的情意宛如一江春水,没有任何掩饰。 “我知道你其实更想活在幻境中。可是我现在求你,求你快点醒来。你想要的幻境中的那种生活,我给你。” “是我明白得太迟了……月儿……你再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 “无论你想怎样,我都答应你,都随你。” 他俯下身去,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 整整半个月,月谣仍旧没有任何要醒转的迹象。 “师兄,你去休息休息吧,月谣只是还没醒,不会有大碍的。”这些天都是照春在打理逍遥门,偶尔文薇也会帮忙,饶是逍遥门现在萧条不少,打理整个门派还是让照春心有余而力不足。姬桓整整半个月都守在月谣床头,一应照顾的事都经他的手,照春从未见过他如此柔情的一面,一开始惊得下巴都要掉了,后来也就习惯了。 因为月谣昏睡,不方便喝药,天雨便特意将药制成药丸,每日一颗喝着水吞下,都是一些益气补血的药丸,为的是让她昏睡的时候不会因为不能进食而饿脱了形。 姬桓将月谣抱起,手从后环着她的肩,将药丸捏碎了兑进热水里,而后吹了吹还有些烫的茶水,小心地掰开她的嘴,一点点地将药喝着水喂了下去。 照春见他专心照顾月谣而对自己视而不见的样子,内心有些受伤,催促道:“师兄,逍遥门还有很多事等着你呢。” “你处理就好。”姬桓将空了的碗放在一旁,拿手帕一点点擦掉她嘴角的水渍,没有立刻让她躺下去,而是抱着她一点点地松驰她的肩膀和手臂,细心得好像对待一件珍宝。 照春说不动他,只得认命离开。 姬桓给月谣松了松肌肉,取过一旁的梳子,开始梳理她一头如瀑布般的长发。月谣因为昏睡而使她整张脸看上去十分乖巧顺从,没了平日里的桀骜和咄咄逼人,倒添了几分让人心疼的味道。姬桓凝视着她的侧脸,心头宛如被什么填满,暖暖得却又涨得发疼。 他轻轻拨开她的长发,在她的鬓边落下一个轻吻。 “如果你要睡,便睡着吧……多久我都等着你。” 窗外的阳光异常明媚温暖,静谧得宛如世外桃源,已经过了五九,天开始慢慢地回暖,空气中传来微微的梅花香,隔着紧闭的窗子一点点渗入房间内…… “月儿……”姬桓心尖都在颤抖着,望着微微睁开眼睛的月谣,搂着她肩膀的手不由地握紧了,低低地呼唤她,“月儿,月儿你醒了。” 月谣却睁着眼,像一个刚出生的婴儿一样,迷茫地看着姬桓。 “你是谁?” 姬桓的心一下子沉入了谷底,然而片刻之后,月谣难受地捂着头,“是……你是姬桓。我是月谣……这里,这里是逍遥门。我……”她用力地敲了敲自己的头,思维十分混乱。 “月儿,你怎么了?”姬桓抓住她不断敲打自己的头,低下头望着她的眼睛。 月谣猛一下对上他的目光,整个人愣住了,“我记得你……”她咬了咬下唇,目光落在小小的弟子房内,感觉熟悉,却又陌生。 姬桓忽然紧紧地抱住了她。 “没关系,月儿,你只要记得我就可以了。其他的都不重要!以后你有我,我不会再让你难过了。” 月谣在他的怀里,耳朵贴着他的胸口,他的心跳隔着血肉清晰地传入她的耳朵,像是敲击在她的心上一样,一点点地似乎有什么在心上膨胀开来,像是窗外温暖的阳光…… 她不由地笑了,本无处安放的手轻轻地环上他的腰,轻轻地说:“嗯。” 天雨和文薇一起过来看了她,月谣对文薇依稀有印象,对天雨却是全然没了印象,前尘过往仿佛消失在了魔域中。 姬桓搬回了掌门居住的逍遥宫,也带着她一起住了进去。月谣走在已经快要看不出曾经被血洗过的逍遥门,眼睛里闪过一丝疑惑,“为什么弟子这么少,我记得很多的……他们……” 姬桓牵着她的手,忽然听见她说话的声音弱了下去,似乎陷入了对过去的回忆,“……很怕你……也讨厌我……讨厌……我……” 姬桓笑着轻抚她的鬓发,温柔眼神得像是沿岸露出了新芽的柳树,“怎么会呢?你记错了。” 逍遥门新近招了些弟子,都是附近无家可归的孤儿或是贫苦人家的孩子,与之前几乎只收名门之后的情景比起来,确实是弱了,但正是因为如此,反倒没了过去那些盘根错节的复杂关系,姬桓管理起来更加地得心应手。 但他把大部分的事都交给了照春,自己却一心陪着月谣。 新弟子们不知月谣的过去,见掌门对她如此上心,自然而然地将她视为师母,十分的尊敬。 月谣靠在姬桓的肩上,双手抱着他的腰,笑起来眉眼都弯起来,明媚得好像这初春的阳光。 “师兄,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好像做梦一样。” 姬桓很喜欢摸她的头发,软滑得像绸缎一样,一握就是一大把,“因为我爱你……所以对你好。”他温和地笑着,一下子仿佛所有的阳光都在眼睛里,月谣抬头看着他,抱着他的脖子轻声低语,“我也爱你。” 安静的逍遥宫内没有其他人,月谣由姬桓牵着手,心里暖得好像有什么要膨胀开来,她低着头浅浅地笑着。经过正殿大门时,她抬头看了一眼,脑海中顿时有一道声音霸道地响起 ——我服与不服掌门都不会改变决定,又何必有此一问,多此一举! 那声音过于凌厉怨忿,像是地狱恶鬼一样,她陡然哆嗦了一下,整张脸都白了。 脑海中忽然有许多声音叫嚣着,无数记忆的片段潮水一样地随着那些声音涌了进来,让她心发慌。 姬桓察觉了她的不对劲,回头看了她一眼,“怎么了?” 月谣垂下头去,摇了摇头。 她近来总这样,常常走神,姬桓知道那是她在魔域被困了后的后遗症,每当此时便更加的关心。他一手握住她的手,另一手搂住她的肩膀,慢慢地走了回去…… 他的房间就挨着她的,多年严谨的作息使他每天都醒的很早,以前醒来便会练功,现在却一醒来先准备早膳和热水,然后去叫月谣起床。 他照例敲了敲她的房门,推了进去。 “月……”话还没出口,就倏地噤了声。 只见月谣坐在床上,单膝曲起,一手支着头,漆黑的头发长长地披散下来,阴郁得好像化不开的冰雪。短暂的沉寂之后,月谣微微地偏了偏头,眼睛冷得好像利剑,带着怨气和不忿,“姬掌门。” 姬桓的眼神一下子暗了下去,片刻的沉默之后,他走了过去。 “月儿,你醒了。”他伸手想要将她的长发拨到身后,却半空就被攥住了手腕,月谣凌厉的目光盯着他,“干什么?!” “早膳已经准备好了,你先穿衣吧,我给你送进来。” 月谣盯着他离去的背影很久,目光一点点地沉了下去。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幻境中沉睡了多久,幻境的记忆太清晰太美好,让她不愿意醒过来。她还很清晰地记得在梦中,姬桓亲口说爱她,只可惜这样的梦……醒的太早了。 第八十三章 再见息微 “什么!?”照春跳起来,眼睛鼓得老大,“师兄要跟月谣一起走?逍遥门怎么办!” 姬桓鼓励地笑了一下,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切就都交给你了。” “我……”照春满脸通红,“我不行啊……” “照春,这些年你一直在春秋宗,在我身边,我看的很清楚,你可以的!” 照春张了张嘴,却说不动姬桓,只能认命地叹了一口气,半晌又鼓起劲道:“好!我一定不会辜负师兄的期望。”又说,“但是……师兄以后不回来了吗?” 姬桓想了一会儿,道:“一年回来一次吧。照春!”他取下象征掌门信物的阳汗剑,珍重其事地交给他,“以后你就要打理整个逍遥门,阳汗剑就交给你了。” 照春望着寒光内敛的阳汗剑后退了一步,凝重地说:“师兄才是掌门,我没有这个资格。”又说,“师兄在帝畿,或许会遇到许多危险,无论发生什么,希望师兄都不要忘了逍遥门,还有我。” 月谣走的身后,已经开春了。 棠摩云原本带了所有的兄弟们都回了帝畿,在得到文薇的消息后,奉天子之命带着三万士卒快马加鞭地又赶了回来。 阳光下三万甲士的铠甲熠熠泛着冷光,声势浩大地集合在终极渊对岸。 姬桓没想到天雨会来送自己,原以为她一定是生了气。 “姬桓。”她头一次连名带姓地喊他,脸上布满了浓重的失望,“若是萱儿在天有灵,你知道她会有多失望吗?” 姬桓沉默地垂下了眼帘,“我不能再有负月儿,或许有我在身边,她不做祸乱天下的事。天雨,逍遥门以后就要靠你和照春了。” 天雨别开了眼,眼眶泛红。 月谣和环环走了过来,目光姬桓和天雨之间徘徊,最后落在天雨身上,嘴角一弯,勾出一抹冷笑:“天雨师姐是舍不得姬掌门吗?” 天雨倏地目光转利,针锋相对地说:“哼,我只是叮嘱师兄多防范你这个祸水。” 月谣却懒得理她,转过头看了一眼姬桓,“时辰到了。” 照春追了两步,无言地看着姬桓和月谣一同飞离逍遥门,身后传来天雨失望透顶的声音:“他终于还是彻底做下了这个无可挽回的决定。” 从逍遥门回帝畿,一路同行的还有文薇,只是天子妃抛头露面地离开帝畿这种事不便泄露,她便一身男装混在军旅中,与月谣同进同出。 七天之后,帝畿遥遥在望,三万士兵全部回了帝畿城外的新兵营,环环毕竟是凶兽,不得天子令,她不敢带它进帝畿,于是托棠摩云将它带回新军营。 城门口早就有天子派来的高丰等候着了,眼看月谣带领一小队人策马而来,远远地就迎了出来。 “娘娘。”高丰弯着背对文薇说道,“您可算回来了,陛下早就在宫里等着了。” 文薇点点头,回头对月谣说道:“你先回去休息一下吧,陛下那里我会说的。”她又看向姬桓,微微地笑了一下,“师兄,我不便出宫,月儿就交给你了。” 姬桓点了点头,低头看了一眼月谣,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月谣挣了一下,他却握得紧,不让她挣脱。 眼看文薇走了,他拉住正欲上马的月谣,道:“走走吧。” 月谣看了一眼跟在身后的棠摩云,片刻之后将马鞭丢给他,顺着姬桓的意思走进了城门。 紫薇大街两旁到处都是贩夫走卒,入冬的那一场地震似乎对人们并不能产生多大的影响,原本的断墙残垣已经重新修葺,漂亮的瓦片在阳光下好像名家陛下的水墨画一样美丽。 “二十年前,我来帝畿的时候,这儿到处都是贫民窟,短短二十年,已经天翻地覆。” 月谣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被他握住的那只手上,他看似只是随意地握着,像对普通的情人一样,可力道拿得很重,无论她怎么使劲都挣不脱。 “月儿,如果我说我想……” “月谣!” 姬桓的话被生生打断,可容九匹车马横行的大街前方快速策马行来两个人,马嘶鸣着在他们面前停住,紧接着跳下来一男一女。女的脸上有一条伤疤,一身窄袖衫,打扮得十分利落。而那个男的,几乎整张脸都藏在银制面具下,尽管穿着一身浅色的衣服,却看上去十分阴郁。 姬桓在看到他的时候就愣了一下。 一晃神的功夫,那两人便到了面前。 兰茵冲过来拉住了月谣,这才将月谣的手从姬桓的手里解救出来,“你终于回来了!真是急死我了!” 月谣笑了起来,把她被风吹乱的头发理顺了,道:“放心吧,我好好的。” 她的目光越过兰茵的肩膀落在姬桓和息微的身上,笑容减淡,慢慢走了过去,走到息微身边,转过身来对上姬桓的目光,淡淡地说:“他是息微。” 息微别开了目光,显然并不想和姬桓说话,他望着月谣,“我知道你会回来的。” 轻轻的一句话,却带了无限柔情,姬桓望着他们无比默契的模样,心头猛一下似乎被什么揪住,绵绵地疼痛起来。 当年阳污山,他失手将息微打落悬崖,从此杳无音信,如今重逢早已面目全非。如今回想起来才发现当年的自己有多狠心。 回了小司马府,管家就准备好了一切迎接她,姬桓的到来却是让所有人始料未及的,月谣也没有在信里提到过他。管家这便犯了难,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姬桓与月谣的关系,可月谣却对他似乎相当冷淡,安排住在哪里就成了问题。 “就住在竹意轩吧。” 兰茵一愣。 竹意轩就挨着她的揽月轩,几步路就到了,她看姬桓的目光下意识就带了几分揣摩。 “月谣和那个姬掌门,以前认识?”四下无人时,她拉住息微问了起来,息微话不多,一方面是他面容有毁,心生自卑,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死里逃生之后,心性大变所致。 他没有说话,低头擦剑。 身后传来脚步声,她下意识地回头,只见姬桓就站在身后,目光深深地落在息微身上,似乎有话要说。她知趣地站起来,踢了踢息微的脚,说了句走了,便绕开姬桓出去了。 “息微。”姬桓走到了他身边,挨着他坐下来,声音蒙上了一层重重的压抑,“你还活着,就太好了。” 息微擦干净了剑,沉默地收进剑鞘,他站起来,低头望着姬桓,冷冷地说,“月谣的日子已经很难过了,师兄如果是来添堵的,就算拼上我一条命,我也会帮她铲除一切阻碍!” 姬桓抬头望着他冷漠地离去,沉默地垂下了眼帘。 月谣一回来,这个消息就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整个帝畿。夜还未至,小司马府便迎来了第一个客人。燕离匆忙间连鞋子都差点掉了,一下马就往里边冲,守卫知道他与月谣的关系要好,没有阻拦,反而快一步去通秉了。 “月儿——!月儿!”燕离扯着嗓门,一点也没有平日里的文质彬彬,熟门熟路地就往里走。 月谣刚出来就迎面碰上他,若非身手了得,恐怕鼻子都要被撞掉了。 “你没事吧?可有哪里不舒服,告诉大哥!”燕离细细地看她,从头到脚一点也不放过,见她真的无事,心里才松了一口气,拉着她坐下来,“这几个月你不在,尤其是你的死讯传入帝畿后,师忝四处打压你的人,新军营已经暂时被他接手了,里面有许多都是他的人,你要小心。”他从怀里取出一本名册,“这些都是他在你走后安排的人,我不能确定哪些是他的,哪些不是他的,所有人我已经整理成名册了,你要小心。” 月谣翻了几页,心中有了数。 “谢谢大哥。” 燕离一笑,端起热水就喝,“谢什么,你我歃血结义,就是亲兄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又感慨,“不过你回来得也太不是时候了!我可是推脱了一门好亲事赶来的!” 月谣哦了一声,笑得眉眼弯起来,“是哪家的姑娘?大哥告诉我,我去帮你提。” 燕离摆摆手,“亲事而已,不重要。你还是先好好养伤吧。此次回来,想必身上又添了什么新伤。” 月谣眉头却微微地蹙了起来,燕离见她这般模样,不由地放下了茶杯,“怎么?” “我从魔域出来以后,总觉身上有一股多余的内息,时有时无。很是奇怪!” “不如找内宫御医来看一下?” 月谣却摇头:“也许是因为在魔域待过一段时间的缘故,过一段时间自然就好了。” 燕离同她又说了许多帝畿这两个月发生的事,不知不觉天已经黑了,冬日天黑得早,月谣想留他吃饭,却听他说,“我推了下午的相亲,晚上可不能再失约了。” 月谣笑着:“若是成了,大哥可将人带给小妹先看看。免得将来不认得嫂子,唐突了。” 燕离哈哈笑着直说好,大步地就走了。 月谣亲自送他到门口,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玄武街的尽头才转身,然而一抬头,却见姬桓站在一旁,沉默地看着自己…… 第八十四章 流言 月谣靠在巨大的雕花浴桶边,由着侍女帮忙捏肩,舒服地闭起了眼睛假寐。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压着一地的霜冷月光,无言地走进了房间,侍女看见来者,刚要呵斥,就听月谣低声地说:“出去吧。” 侍女无声地一礼便出去了。 姬桓慢慢地走到了她的身后,热气熏蒸着她的身子,温暖得让人想睡觉。她一头乌黑的长发浸在热水里,像盛开的花一样散开来。 他没来由地感觉口干舌燥,低哑地开口:“我帮你吧。” 月谣一把抓住他的手,一阵水声之后,她回过头来,凉凉地看着他。姬桓轻轻覆住她的手,眼神温柔得好似春江涌动,她一把抽开手去,带着怨忿地问:“你要做什么?” 姬桓双手撑着浴桶的边缘,慢慢地俯下身子,将月谣笼罩在自己的阴影之下。两人挨得太近,月谣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呼吸贴着脸颊像羽毛一样骚动着她的心,不知是否是热水太热,她耳朵根连着脖子红得发烫。 “月儿,我离开逍遥门,跟你来到帝畿,我想做什么,难道不明显吗?” 他的目光灼灼得好像要把她烧着了,月谣心头没来由地一阵发怯,因他低语时喷出的热气拂过她的耳朵,她整个人一颤,水波漾开处向后躲了一下,然而身形刚动,整个人便落入了姬桓的手臂中。她几乎立刻色厉内荏地低斥:“姬桓,你发什么疯?!” 姬桓笑了一下,那笑非常温和,月谣十分熟悉,却从没有在清醒的时候看到过,心头霎时溢满了温暖的水流,恍神之间姬桓已经轻轻凑了过来,凝视着她的眼睛低语:“我没有疯。月儿,我也爱你……” 他猝不及防地吻了下去,手臂收紧,箍着月谣不能动弹。他的胸膛比滚烫的热水还要烫,箍着她的身子好像要将她活活烧死,月谣心里的防线几乎全线溃败,姬桓的吻好似春风拂过水岸,温暖得让人想落泪。 寂静的房间里只余下这爱意温暖流淌,月谣闭着眼,睫毛颤动,忽然推开了他。她的眼角还残留着春深似海,却也难掩怨忿。她冷笑着狠狠擦着嘴,盯着姬桓就好像在看一个仇人:“当初也是在这儿,你亲手推开我,现在你又说爱我,你不觉得可笑吗?” “姬桓,你拿什么让我相信你!” 那个雪夜,是他亲手推开了他,宁愿在雪地里一夜,也没有再回来。 现在逍遥门解围,他却作出一副情深似海的模样来,是要报恩,还是心怀有愧? 姬桓看着她的目光,心陡然绞痛起来。 原来她一直是恨的,就算再爱,那股恨早已渗入四肢百骸,只要她还爱他一天,这恨就不会消失,跗骨随肉,永远横亘在他们之间…… 他苦涩地一笑,“月儿,是我莽撞了。”他轻轻地跪下去,微微仰视她,“我没有办法让你相信我,你受的那些苦难我也不能一笔勾销。但是从今往后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月儿,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他满是柔情的目光就像世界上最柔软的兵器,一下子戳中她的内心深处,几乎就要叫她缴械投降。但是她不能忘记阳污山上,他是如何狠心绝情地逼她自裁;为了活下去,她与凶兽搏斗,与叛军厮杀,数次生死一线,才站到了今日的位置。 那些伤口,只能在没有人的角落里一人舔舐,不能落泪,那是懦弱的象征…… 她本该也可以成为一个阳光灿烂的女子,却被一步一步地逼到了阴谲角落,怨憎着所有人,怨憎这个世界。 她笑起来,阴谲狠毒,“好啊,我相信你。从今往后你就留在小司马府,伺候我。” 姬桓的目光平静得没有一丝起伏,甚至还有一丝喜悦,他微微地笑起来:“好。” 已经开春了,池子两岸的杨柳生出了嫩嫩的芽,风一吹,柳絮轻轻浅浅地飞满了大半个院子,正如是——飘飏南陌起东邻,漠漠蒙蒙暗度春。 第二日一早便要上朝,眼下还处在寒冬季节,白天来得迟,月谣骑着马去往建福门,原本相随保护的人变成了姬桓。 清晨的天非常冷,一开口就冒着白气,玄武街住着的都是武官,卫兵定时定点地巡逻,不像紫薇大街,到处都是贩夫走卒。姬桓与月谣并肩策马而行,送她到了建福门外。 “等一下。” 他三两步追上去,低头将月谣衣襟整理好,手拂过她的脖子,温声说:“小心。我在这里等你。” 月谣却冷冷地拂开他的手往前走。 天渐渐地亮了,朝霞羞怯地褪去,阳光温暖地照亮了大地,将这绵延了八百年的帝畿城从沉睡中唤醒。远处高大的无极宫就像一座昂头欲飞的巨龙,迎着阳光拔地而起。 整整一个时辰,姬桓看着大大小小的官员从建福门内出来,却唯独不见月谣。 他心里一沉,脑海中陡然浮现了当日觐见天子时,天子对月谣的信任和关怀。月谣从魔域归来,一度传出死讯,回来第一天便被天子留下,若放在旁人身上,那便是非常寻常的事,可月谣就不同了。 清思殿。 年轻的天子屏退了所有伺候的宫女,坐在龙椅上,嘴角含着笑。若是月谣抬起头来,就会发现天子此时的笑容单纯得就好像一个稚子,然而那只是短暂的一瞬间,很快他就恢复了往日的沉肃冷静。 “你能回来,朕很欣慰。” 月谣单膝跪下,“多谢陛下挂念。” “身上可有哪里不舒服的?” “多谢陛下关心,没有哪里不舒服的。” 和曦望着她,点了点头,“此次你劳苦功高,朕是知道的。”他的话戛然而止,好像被什么生生阻挡,明明还有许多话没有讲完,却忽然安静了下去。清思殿内缠绕着诡异的寂静,月谣微微抿了抿嘴巴。 “你的死讯传入帝畿时,朕真的……”他的声音有些低沉,似乎是病了,“文薇很担心你,从今往后你可以自由出入后宫。” 天子的话听上去有些语无伦次,月谣眉头皱了皱。 和曦无言揉了揉眉心,显得有些焦躁。 月谣已经回来了,他却仍然焦躁,他不知该怎么解释这样的心情,全然没了平日的冷静,良久的沉默之后,他清晰地说:“朕看得出来,你和文薇姐妹情深,日后你可以自由出入后宫。多和她说说话吧。” 月谣心中抱喜,跪下来就要谢恩,只听天子又说:“你去逍遥门,可探知了什么?” 逍遥门藏书阁第九层的情景,棠摩云和很多人都看到了,这是瞒不住的,但是他们不知道第九层其实连着终极渊底部,更不知道底部那个魔域入口每隔千年就会打开。 她安静了片刻,道:“陛下,逍遥门有个规矩,一旦掌门新立,宗主就要离开,四处云游。可自逍遥门创立千年来,从来没有一个人见过逍遥门的宗主。臣已探知,所有的逍遥门宗主,都在逍遥门更新换代的时候,走入了藏书阁第九层,看守魔域入口,直至死去。” “此次大地震,便是魔域入口的封印破裂,凶兽这才汹涌而出,血洗了逍遥门。如今臣和姬掌门联手已经将魔域入口封闭,不会再有凶兽从魔域出来了!” 话音落下,清思殿内安静得连针尖掉落的声音都听得见,年轻的天子未料到竟会有这样玄之又玄的事,不过转念一想,逍遥门作为天下第一大门派,存世近千年,会有这样的事也并不难以理解。 “想不到逍遥门……竟然存着这样的秘密。每一任宗主,都值得让人敬佩。” 月谣低着头。 和曦思考了很久,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你去一趟文懿宫吧,文薇想你了。” 昨日才分别,今日就想了? 月谣内心狐疑,却没有问,叩头谢了恩,无声地退出了清思殿。 穿过行空蜿蜒的复道,走入两旁栽满了紫薇花的宫道,月谣有宫女带领着去往文懿宫,忽然看见前方袅袅娜娜行来两行人,为首的正是甘妃。 甘妃是宫内唯一有子嗣的,虽然君子城地位不如太华城,她的腰杆也能绷得直直的。 眼下虽然是初春,她去团扇轻摇,风情万种。 “我看她这次怎么跟陛下交代。” “只是流言,陛下未必当真吧。”另一个是高妃,出身要服西大乐城。 两人虽然与月谣隔得远,然而她耳力出众,对话清晰地就飘入了月谣的耳朵。 “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她本就是逍遥门的弟子,与姬桓有旧交,眼下旧情复燃,也是合情合理。” 高妃掩嘴一笑,“现在宫里都传遍了,多少将士都看到了,不知道齐妃这一次,要怎么才能解释清楚。” 她们越走越近,宫女们纷纷跪下行礼,月谣朝宫女们的身后稍微偏了偏身子,没有引起甘妃和高妃的注意。 她望着慢慢走远的二妃,神色凝重起来。 后宫沸沸扬扬都是文薇和姬桓传言,文懿宫内却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月谣同她说了这回事,文薇却并不在意。 “甘泉一心想将我打压,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这样的传言,陛下是不会信的。” 第八十五章 凉亭夜会 然而话虽然这么说,高妃那句“多少将士都看到了”却让月谣起了疑心,她想起燕离来看她时曾经给自己的那份名单。 甘妃深居宫中,怎么会知道将士看到了什么,若非军中有人作为内应,这样的流言怎么会在文薇一回到宫里就开始流传呢? 她随便应了个卯便走了,临走之前让文薇当心甘妃和高妃。 “你啊,只身在帝畿,还是先担心自己。你好了,我就放心了。” 月谣紧紧抿着嘴,忽然上前抱住了文薇,低声说:“文薇姐,你也要好好的。” 她出了建福门,已经接近正午了,姬桓就站在阳光下,身体站得笔直,好像一株古松。他看到她,快步走了上来,一句话没说,将马缰绳交给她。 “我要先去一趟新兵营,你回府吧。” 月谣牵了牵马头,马儿哼着气踢踏着步子,悠闲地抖了抖马尾。姬桓无言地望着她,点了点头,道:“小心。” 管家这些日子特别愁。 姬桓好歹是逍遥门掌门,可月谣却吩咐自己给他安排贴身伺候的活,那可是下人做的事! “既然大人让你安排了,你安排就是,有什么事大人担着,你愁什么?”兰茵拍拍管家的肩膀,大步就往外走,迎面就碰上了从新军营回来的月谣。 她发现月谣的脸色不太好,忙问:“怎么?” 月谣一言不发,同她径直往里走,兰茵紧跟着她。她屏退了侍奉的人,刻意开着书房的门窗,声音却压得很低。 “我要你们帮我去做件事。”她道,“你去帮我找一个女孩子来,年龄八岁左右,要机敏聪慧,忠诚可靠的,最重要的,必须要美貌。” 兰茵点了点头,没有多问为什么。 “还有别的吗?” 月谣摇了摇头,道,“此事越快越好。” “是!” 清和来奉茶的时候,兰茵已经走了,她将两杯茶其中一杯奉到月谣面前,只听月谣说,“去把息微叫来。” 清和的茶艺是整个府内最好的,月谣其实并不喜欢这种文艺的东西,对她而言,最解渴的就是温的白开水,若是能加一点儿蜂蜜就再好不过了。可身任小司马,若是不能附庸风雅一些,免不了会被人笑话。 窗外云卷云舒,阳光温和地照耀大地,许多花木都生长出了嫩叶子,微风轻轻地起,带来一阵春雨泥土的芳香。 她微微沉着脸。 窗外的冬日终于要过去,可帝畿属于她的冬日,却刚刚开始。 息微在门外叩了叩门,听见里边传来一声进才进去,他刚要关门,却听月谣说了声不要关门。 “门窗开着,我才能知道是否有人在外偷听。” 息微无言地点了点头,最近新军营不太平,说不定府里边也有内应。 月谣将一本名册交给他,“微兄,我想让你帮忙办两件事。”她道,“这本名册里的人,都是我走以后才应征进入新军营的,有部分是师忝的人,你帮我一个一个地梳理他们的底细。” 息微目光冷了下去,道:“新军营……?是我疏忽了,我这就去详查他们的底细。” “另有一事,你帮我去找一个女孩,八岁左右,相貌普通、性格稳重,一定要内敛可靠的。” 息微抬头望着她,“这是……?” 月谣道:“宫里文薇姐孤掌难鸣,我想帮帮她。这个人,我是安插在小皇子身边的。” 息微沉默地看着手边氤氲泛着热气的茶水,无声地点头。 午后的阳光安静温暖,照在人身上直让人犯懒,月谣靠着窗户边坐着,手里头有一大堆的事要处理,却不知怎么倦怠得不想做事。她单手支着头,望着窗户外单丛绿意的花儿,目光一点点地放空。 春天快来了,花苞已经生出一两撮,似乎马上就要开花了。 她百无聊赖地拨了拨花丛,困意上涌,竟慢慢地就靠着窗户睡着了。 姬桓远远地看着月谣趴在窗户边,一只手无力地垂着,似乎是睡着了。他无声近前,细细地看着她,只见她双眉微皱,眼睛紧闭,眼睫毛缀下一点点阴影,刚好勾勒一丝疲惫。 他伸出手去,在她的眉心点了一下,动作非常轻,却惹醒了月谣。她朦胧间睁开眼,思绪有一刹那的混乱,迷茫地看了眼四周,抬头毫无戒备地问:“好饿……有吃的吗?” 姬桓道:“我去准备。” 侍女很快就送上来了吃的,全是精巧的糕点,姬桓看着那些南方小吃食,心里头涌起一股熟悉的味道。 刚入逍遥门不久,月谣就是在小厨房里做这些糕点,结果被姜青云揭发,最后被自己徇私派去藏书阁,从此度过了整整六年的时间。 韩萱算出了逍遥门十年内封印必破,他本不想让月谣无辜牺牲,才一再将她拒之门外,可在逍遥宫里她对“道”的独到见解,却叫他吃惊。 从她自学秘典突破中元成化境来说,她其实相当有天分。他怀着或许可以将她引导向善的想法将她破格收入门下,只可惜幼时的经历导致她过于偏执,姬桓花了足足三年的时间,才发现那藏在她骨子里根深蒂固的观念,是不可更改的。 从此他将她放任自流,不传授武功不教习文课。 有时候他也会想,如果月谣从小有疼爱她的父母,有对她好的亲朋,是否也可以变成一个温柔善良、宜室宜家的女子呢? 他甚至偷偷地想,如果他对她再好一点,是不是可以改变她的性格? 可那仅仅也是一个念头,与逍遥门迫在眉睫的劫难比起来是如此地微不足道。 然而不等大劫来临,她却东窗事发,不仅偷学典秘,更是涉嫌杀害韩萱,就连当初信誓旦旦没有杀害养父的话也不是骗他的。 她是如此可恨,然而即便如此可恨,他却发现自己仍然无法痛下杀手。当她在阳污山上像狗一样趴在地上奄奄一息时,他甚至想要抛开剑,将她带回去好好治伤。 那时的他并不能理解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将原因归咎在妇人之仁上。 直到帝畿重逢…… 文薇那句“在喜欢你这件事上,月谣不欠你”,才让他猛然发现,真正让他内心下不去手的,不是什么可笑的妇人之仁,而是和月谣对自己的感情一样的,深藏在心底不可告人的喜爱之情。比起要将充满了罪孽的她手刃刀下,其实他更想要对她好,将她从黑暗的泥沼里拉出来,共同沐浴在这阳光之下。 这个想法一旦萌芽,便一发不可收拾,在去逍遥门的路上,他内心无数次挣扎,内心的天平终于在她宁愿牺牲自己也要将他推出魔域时彻底爆发…… 他蹲下来,仰头望着月谣,筷子轻轻夹起一块龙须酥送到她嘴边。 月谣已经彻底醒了,冷冷地推开他的手,说了句不想吃。 窗外风簌簌地吹响迎春花的嫩叶,像是谁低头信手勾画水墨……姬桓望着月谣,将龙须酥放了回去,低声温柔问:“想吃什么?” 月谣站起来,绕开他回到书桌前,道:“我什么也不想吃,你出去吧。” 长时间的沉默后,脚步声低落地向外走去,紧接着门被轻轻地关上了,周围一下子寂静下去,静得连空气都凝固了。 月谣摊开了文书,两眼发直盯着看,半个时辰过去了,却只看了一行,她单手撑着头,最后深深地埋入了手臂间…… 宫内有关文薇的流言开始甚嚣尘上,连民间都有了一些声音,月谣听说的时候,文薇和姬桓的私情已经被传得沸反盈天了。 夜里,月谣难得清闲,叫清和来煮茶。铃铛迎着夜风来回飘荡,清脆的铃声带着夜风的沁凉,悄悄钻入袖口和衣襟。袅袅的热气萦绕着升腾起来,隔着白雾,一袭黑衣趁夜而来,轻得仿佛一阵风。 月谣看了一眼姬桓,淡淡地靠在栏杆上,单手支着头欣赏月色下寂静的湖水。 清风、涟漪、月夜、清茶……一切都是那么静谧和谐。 “大人,茶好了。”清和抬手就要斟茶,却被月谣拦住,“你回去休息吧。” 清和低头无言退出。 姬桓走到她身边,低头望着她的侧颜,缓缓伸出了手去……那手在一半就停住了,月谣忽然回过头来,抬头望着她,她漆黑的瞳孔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目光,像是手边这一汪湖水,柔情且情深。 姬桓心头一颤,蹲下去握住她的双手,柔声唤了一声她的名字。 月谣没有将手抽回去,凝望着他的目光,半晌,轻声说:“师兄,我有点……想念以前的日子。文薇姐也在,哪里有这么多生死仇恨、尔虞我诈。” “你说的这种日子,我带你过。跟我走,远离是非,好吗?” 月谣却笑了,笑容一寸寸凉薄下去,她抽出手,走到了滚烫的茶水边,慢慢提起茶壶,歪着头,看上去有些漫不经心,然而接下来的动作却叫姬桓骇然变色。 只见她将茶壶口对准自己的右手,就那么倒了下去…… 咣当——! “你干什么!” 姬桓及时将茶壶从她手里夺过去,饶是如此,她的整个右手还是一片血红,刺痛和灼烧感一遍遍地刺激着她的头顶。剧痛之下,月谣反而笑了,畅快地大笑起来。 “姬桓,你果然还是不懂。” 第八十六章 下套 清凉的膏药被人极其小心地裹满整只手,月谣面无表情地低头看着姬桓为自己上药、包扎,整个过程安静得让人感觉压抑。 姬桓紧紧抿着嘴。 脑海里纷乱呈杂,月谣说他不懂,他确实不懂,只要退一步,她就能过上安稳的日子,为什么偏偏要选择一条充满了荆棘的道路。权力,真的那么重要吗?重要到宁愿自伤三分也要牢牢握住? “你怎么能懂,退一步不是海阔天空,是万丈悬崖。我的身后永远都不会有退路,当初是你亲手砍断了我唯一的生路!” 手上忽然一疼,是姬桓包扎的时候稍稍用了一点气力,他的指尖微微地颤抖着,若不仔细看并不能发现。 姬桓站了起来,挨着她坐下,伸手揽住她的肩膀,手上施了八分力道,看似温情,却让月谣无从拒绝,他将她的头靠在自己肩上,声音低得好像这浓重月色下的喑哑风声,“我知道的……你恨我。” 他说:“我也恨我自己。” “月儿,你想做什么我都陪着你,你身后的退路,我来重铸。你想留,我便跟你留。你若想走,我便带你远走高飞。” 夜风是如此沁凉,然而他的怀抱却温暖得好像秋日午后的阳光,月谣的目光一点点柔和下去,最后缓缓地闭上了眼…… 第二日天不亮,月谣习惯性地早早醒来,一睁眼便看到床边躺着的人。她是第一次这样真实地近距离地看到他的睡颜。 魔域之中,她也曾无数次看到过,可那都是虚幻的,就像梦幻泡影,轻轻一戳就破了。 她定定地盯着看了很久,昨夜她后来睡着了,醒来时已经在自己的房间了,姬桓正帮她脱去外衣,屋子里的灯昏暗摇晃,吹得他的影子巨大地压下来,遮住了大部分的光芒。她清晰地记得自己拉住了他的手,内心有一股无法描述的冲动,叫嚣着将他留下来…… 当他亲吻自己的时候,她仿佛失去控制一样,紧紧地抱住他回吻,整个人深深地附在他的怀抱里,就好像沉入了温暖的湖水一样,让人沉溺其中。姬桓像疯了一样地抱着她,手下丝毫没有留情,好像要将她的寸寸皮肤都搓下来,在她身上的每一个部位留下一个又一个印记。 他在人前稳重了三十二年,此刻也不过是一个初尝情味的毛头小子,最后甚至再次弄伤了她的右手。 窗外更深露重,帘内春深似海。 今日是五日一休,不必上朝,她看得困了,慢慢地再次闭上了眼。当她再次沉沉坠入梦想的时候,枕边人却睁开了眼,盯着她微微地笑了。他拨开她鬓边的发,俯身在她的额头上印下一吻。 ——吾心挚爱,生生世世。 阳光洒满了整间屋子,月谣坐在书案前,望着文书有些发愁。姬桓见她迟迟不动,放下书册走了过来。 “怎么了?” 月谣看了眼自己受伤的右手,“我没法写字,你帮我代笔吧。” 姬桓笑了一下,走过去添了墨,道:“这儿?” “嗯。” 月谣口述,姬桓代笔,两人合作,效率奇快,不到半日的功夫便将堆积案头的文书全部处理完毕。月谣把兰茵喊了来,将整理出来的一部分要发去新兵营的文书交给她:“麻烦你跑一趟了。” 兰茵伸手接过,有口无心地说:“息微怎么还不回来?” 月谣道:“我让他去查一些事情,一时半刻回不来。” 兰茵看了一眼姬桓,没有多问就走了。 姬桓等她离开了,将笔放回笔架,刚要说话,却听月谣忽然说:“帮我给文薇姐写一封信吧,三天后是春祠,陛下会率领宗亲后妃祭奠先祖,我有好些日子没见过文薇姐了,中间有会有半个时辰左右的时间有空,就这个时间能见一见她,你帮我写封信邀约吧。” 姬桓心有生疑,但没有细想,提笔便在月谣专用的信笺上飞笔疾书。 月谣吹干了上面的墨迹,望着上面如古松一样字,眼底泛起了一丝凉意。 春祠是大虞一年开头最重要祭祀,祭祀先祖,歌颂功德,祈求先人保佑一年风调雨顺。这一天天子将会率领后宫众妃和宗亲王族一同去往雍陵,此时文武百官则要侯在雍陵之外。 文薇深陷流言,天子虽下令禁言,但毕竟三人成虎,加上流言是从新军营出来的,而新军营又是随月谣去往逍遥门平乱,若是旁人他自然不信,可若是新军营的新兵,这便值得推敲了。 然而即便内心怀疑至深,他还是带上了文薇。年年春祠都有她,若是今年不带了,便是默认那些流言,对文薇不利,更是让他这个天子成为别人的笑柄。 春祠中间会有半个时辰的时间空出来,文薇取出那封信笺,细细看了一遍,伸手召来一个宫女。 “这个,你帮我拿去丢了。” 那宫女并不是贴身伺候她的,只因幽柔早上起来时有些低热,便让她临时顶替了。那宫女唤作颜夕,是个手脚勤快的,幽若一向很喜爱她,文薇便爱屋及乌,也十分信任她。 “娘娘要去哪里?” 文薇随口道:“到处走走。”眼睛却向着外边张望,她回头看了一眼颜夕,“你们不必跟来。” 颜夕望着她离去的方向看了一会儿,四下张望了,转身快步朝反方向跑了…… 约定的地方是雍陵外一个小林子,说是林子,其实也就是几棵树,稍微能遮掩一些行迹罢了。文薇一身白衣,在绿叶并不茂盛的林子里显得有几分明显。 身后传来脚步声,伴随着枯叶被踩压的声音。她转过身去,看到来人微笑了一下:“师兄。” 姬桓道:“月儿和燕离还有些事要说,让我来同你说一声。” “好,我等会儿。” 今日的阳光很好,微风和煦,林子里沙沙地响起树叶抖动的声音。 文薇一袭白衣微微飞起,嘴角衔着微笑。她和姬桓,一个是南冥宗首徒,一个是春秋宗首徒,多有不睦,没想到却在此刻化解恩怨。 “师兄在帝畿,过得还习惯吗?” “嗯。你呢,天子身边,你虽身处高位,却更要小心。” 风忽然大了,道路上的沙尘扬起来,一下子迷住了文薇的眼,她难受地垂下头去,眼泪水一下子掉了出来。 “文薇?”姬桓唤了一声她,与此同时的,身后忽然一声暴喝,“齐文薇!” 姬桓回过头去,只见年轻的天子一身玄色礼服站在后面,身后跟了甘妃、高妃和姜妃,尤其是甘妃,面带幸灾乐祸之色。 文薇愣了一下,一双眼睛微微泛红,看上去好像哭过一样。 这副模样落在天子眼中,自然又成了另外一番理解。 她委屈,她觉得委屈!她将这委屈与别的男子哭诉!好一个贞洁的齐妃! 他大步走过去,抬手狠狠一巴掌甩了过去,那气势太过凌厉,竟连姬桓都怔了。他下意识地去扶,却被天子当场挡开,文薇半边脸颊疼得几乎麻木,踉跄间摔入了天子的怀里,紧接着肩膀便被狠狠箍住了。 “齐文薇,你做的好事!” 文薇捂住脸颊,疼得眉心拧起,张口喊了声陛下,却被天子推开去,背撞在树上,一阵钻心的疼痛。她跪了下去,“陛下——!我和师兄并非您想的那样,我们只是在说话。” “说话!?”和曦冷冷一笑,咬牙切齿地将一团被捏皱了的信笺摔在她脸上,“那这是什么!?数日未见、心念不已,雍陵之外、一叙前事!” 文薇拾起那信笺,眉目间有一丝意外,“陛下……这不是……” 甘妃踩着窈窕的步子走了过来,独特的甜美声音婉转而起,“合宫上下、民间早已传得沸反盈天,齐妃姐姐也真是,有什么耐不住,非得挑这个时候。春祠可是祭祀祖先的大日子,齐妃是华胥氏的儿媳,怎能在此……”她说了一半,便不再说下去。 “齐妃姐姐可是我们众妃之首,论才德、武功,哪个不是翘楚。大家都知道逍遥门出有才之士,您和姬掌门有着同门情谊。可这情谊,也要分一分不是?” 高妃适时地添把火,天子眼底里的怒火果然一发不可收拾。 姬桓跪下,掷地有声地说:“陛下。草民和娘娘并无任何不轨之情!约见娘娘的是云大人,这封信,也是因为云大人右手受伤,草民代写的。” 高妃冷笑一声:“姬掌门何必急着澄清自己,把脏水泼给云大人?云大人何在啊?” “陛下?” 月谣的声音宛如及时雨地响起,文薇眼睛一下子亮了。 “臣,拜见陛下。”月谣快步走至天子身边,单膝跪下。 “陛下,云大人已经来了,是真是假,一问便知啊!”文薇脸颊已经肿了起来,嘴角渗出一丝血丝,月谣惊呼一声,“齐妃娘娘这是怎么了?” 和曦在看到月谣后,盛怒终于稍有消退,然而面色仍旧阴沉得可怕。 “云大人,你为何在此出现?” 第八十七章 洗冤 月谣利落地道:“臣数日不见齐妃娘娘,很是想念,近来无暇探望,便想着趁着春祠,相见叙话。” 和曦眉头微微一皱,“朕已允你可出入后宫,你若要见,通报一声自然可见,何须如此麻烦!” 月谣叩了叩头,枯枝贴着额头划过,“朝臣与后宫不得随意往来,臣与娘娘私交再深,也不能跨过这界限。陛下信任臣,是臣的福分,但是臣不能忘了臣的本分。” 和曦眉间的厉色消退,“这字条不是你的笔迹,这又作何解释?” 月谣沉默了一下,缓缓伸出自己的右手,“陛下,臣的右手,前两日不慎烫伤,无法写字,只能由姬掌门代劳。” 她整个手都被绷带包着,看上去伤得非常严重,和曦动容,步子一动,差点儿就要走过去,却猛地顿住脚步,十二旒冕晃动了起来,绷着声音道,“怎么会受伤?可有请医者来看?” 月谣迟疑地垂下头去,道:“臣……前两日与姬掌门有口角之争,争执之间,臣的手被烧开的茶水泼到。” “哼,可真是巧啊。”高妃酸溜溜地说话。 月谣将手上的绷带解开,露出里面通红的皮肉,虽然经过及时处理,却还能看出来,已经脱了一层皮。 “高妃娘娘若是不信,可遣医者一辨一二。” 和曦别开眼去,低斥:“够了。” 甘妃听得和曦语气里已有相信文薇的意思,走到他身侧低眉婉转地说:“陛下。宫里宫外传得那样沸反盈天的,原来只是一场误会,真是虚惊一场。姬掌门毕竟和齐妃姐姐早年有过同门之谊,又怎么会到了将士们口中同进同出的地步呢。” 轻飘飘的两句话,又将文薇陷入水深火热的地步。 信笺只能证明此次邀约的是月谣,却不能证明文薇和姬桓之间的清白。 月谣深深地伏地一拜,地上的枝丫戳着右手手掌,带来一阵钻心的疼痛。 “陛下,臣有罪。” 和曦诧异地看着她,“你何罪之有?” 月谣跪在地上,微微含胸,吐字清晰地说:“臣此次率领三万新军去逍遥门除魔,得齐妃娘娘相助,才得以顺利收复逍遥门。齐妃娘娘与姬掌门虽是同门,却分属不同宗,门内弟子皆知二人历来不睦。然而为了臣,齐妃娘娘与姬掌门化干戈为玉帛,此举却遭人误会。臣偶然得知后,已训斥了传播之人,却发现这样的传言不知怎么到了宫里。朝臣与后宫不得随意接触,这是臣御下不严之过,请陛下治臣的失职之罪。” 甘妃的脸色一下子青白起来,原本优雅地交叠在小腹的双手拧在了一起,眼睛眯了起来,却没有开口。 月谣话音里已明显将箭头指向后妃与朝臣勾结,若是她再贸然开口,说不定就得惹一身腥了。 然而高妃心思浅,厉声问:“云大人这是说有妃子勾结外臣了?” 月谣淡淡地说:“臣没有这样说。” “没有这么说,却是这个意思!” “你闭嘴!”天子厉声呵斥,高妃倏地脸色发白,一下子噤声了。 此时始终没有说话的姜妃轻轻走过来,在天子身后屈膝一礼,温柔地道:“陛下。此事虽然是传言,没有证据。但若放任,毕竟众口悠悠;若是明审,无论结果如何,对齐妃都是污点。这里是雍陵圣地,不便打扰祖先亡魂,不如回返宫中,详加细问。若是齐妃无罪,陛下再行厚赏,外人见陛下对齐妃倚重信任,谣言也就不攻自破了,齐妃清白自然得以证明,皆大欢喜。” 月谣微微侧头,从她这个角度只能看到姜妃的鞋面,大朵大朵的牡丹花雍容地开在鞋面上,正如她在人前的一面——雍容柔和。 天子刚要点头,却听月谣失声喊了一声陛下,他回过头去,只见她伏在地上,急促地说:“臣有一事禀告,可明证齐妃与姬掌门无任何私情。” 姜妃轻柔地说:“云大人,陛下知道你与齐妃交好,可这件事,你只能避嫌,否则即使查清楚,日后也经不住旁人详加推敲啊。” “陛下。”姬桓忽然开口,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落在了他身上。姜妃不曾见过他,只觉得此人年纪轻轻出任逍遥门掌门,果然是一个一表人才、英俊之人。 甘妃微微抬头望着他,眼底里闪着倨傲快意的目光。 当年她报名逍遥门,却被刷下,只得狼狈回家。风水轮流转,他堂堂逍遥门掌门,最后还不是得朝她这个天子妃跪下! “草民姬桓,不曾与齐妃娘娘有任何瓜葛。只因草民心中只有一人——弱水三千,但取一瓢饮。”他望向了月谣,目光一下子柔和下去,微微笑起来,仿佛阳光都要黯然失色。天子看着他的目光,手指一点点攥紧了。 “她便是月谣。” 不仅是天子以及诸妃,就连月谣心头也诧异,她抬起头,四目相对之时,姬桓握住了她的手,五指相扣,宛如一生相许的誓言。 她听见自己微笑着说:“陛下,臣与姬掌门已有夫妻之实,此生只此一人,至死不渝。万望陛下明察!” 年轻的天子仿佛被谁当头砸了一棍子,脸色微微地发白,藏在五色旒冕之下,看的并不清楚。他的目光落在月谣和姬桓交握的手上,神思一下子恍惚起来。 万望陛下明察…… 明察什么呢? 明察文薇与姬桓没有任何私情,抑或……明察与姬桓有情的,其实是她? 这算什么…… 这算什么!? 高大的树木迎着阳光拔地而起,落下一地落叶,冬去了、春来了,清风徐来,却是满手料峭。 “朕知道了。”他的语调很平静,听上去还有一丝怪异,然而这一丝怪异就像微风中的尘埃一样,浅得没有让任何人察觉。他走到文薇面前,无声一声叹息,双手握着她的肩膀将她扶起来。 “文薇,你受委屈了。” 文薇垂下目光摇了摇头,曾经在逍遥门强势惯了的掌门首徒,此时在自己心爱之人的面前,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女子。她轻轻地靠着天子的肩膀,“陛下只要相信臣妾,臣妾所受的委屈,便不是委屈。” 春祠结束,天子带领宗亲后妃一如来时浩浩荡荡地回了宫,百官散去,雍陵恢复了平日里的安静,风吹过带着沉穆之色,给这个千年帝陵增添了敬畏之情。 姬桓与月谣并肩走着,周围已经没什么人了,文武百官早就走了,宽阔的官道上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姬桓目光复杂地望着她。 她一向是个偏执的人,心性坚定,做事充满了目的性。他原以为当时在会友亭,两人只是单纯地一场争执,可现在看来,这一切都是有预谋的。 故意制造争执,将自己的手弄伤,以此为理由让他代写信笺,而后与文薇联合,设下圈套彻底洗清她的清白。 好一个置之死地而后生。 他终于明白她的身上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伤痕,从小生活在阴暗底层的她,习惯了在这样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用伤害自己的手段来杀出一条血路。 “月儿。”姬桓一把握住她的手,月谣脚步停下,侧目望着他,鬓边的发微微扬起来,“无论如何,不要再伤害自己。” 月谣的眼角含着冷意疏离,偏头一笑,“你什么意思?” 姬桓低头轻轻握住了她的右手,低低地说:“你可以告诉我,我们可以有更好的办法。”他握着她的手,忽然指尖的力道加大,月谣一下子嘤咛出声,只听姬桓道,“疼,是吗?” 月谣不顾手上的疼,猛地抽出手去,厉声问:“姬桓,你又发什么……” 话音未落,整个人落入他的怀抱,月谣被他的手臂勒得发疼。 “为什么一定要用这种方式?你是不是觉得,反正没人爱,随便作践自己也无所谓……没错,若非魔域中你宁愿牺牲自己也要将我推出去,我也许永远都不会发现自己原来一直都将你放在心上。我知道你一直想过安稳的日子,却被迫拿起刀剑捍卫自己,甚至不惜伤害自己。但是我来了,从今以后,哪怕天下再无人对你好,至少还有我爱你……”他无声叹息,“我知道你不信。我会一直留在你身边,也许那会是十年、二十年,我也不会再离开你一步。” 她睁着眼出神地望着两旁盛开的迎春花,心里一寸一寸地疼着,然而那样的疼痛背后,却是不可忽视的温暖,就好像阳光下涌动的海浪,拍打着心岸,让人想落泪。 他知道,他原来都知道,却装得什么都不知道。 天子面前,那一句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原来不是说说的。 可以相信他吗? 可曾经相信他的自己,落得人人喊杀,狼狈逃离逍遥门的下场。如今他所表白的,究竟是真正的自己,还是那个所谓的帝畿新贵,亦或是收复逍遥门的帮手?他生性正直,善恶分明,就算跌到泥堆里,也是背脊挺立,不为任何人折腰;而自己,从小生活在阴暗处,像一个阴沟里的老鼠,即便现在跻身无极宫,却也无法改变内心的阴暗。 这样的两个人,根本就是两路人。 第八十八章 解语花 阴雨天持续了整整一个月,让刚刚进入春天的天气一下子冷了回去,冷风挟着细雨吹过来,吹得人身上三分湿气,难受得紧。 年轻的天子坐在清思殿内,香炉内燃着能安人心神的熏香,让人闻了不由自主地怠懒下去。 他翻开奏本,是月谣对新军营的例行文书。她并没有受过正统的教育,和朝廷中清一色饱读诗书的官员们比起来,那字可以说是狗爬一样难看了。 和曦望着那些字,忽然笑出了声。 高丰原本微微垂着头侍立在侧,忽然听见天子笑了一下,悄悄侧过头去看一眼,只见天子对着一本奏本笑,眼神看上去有些空,似乎在走神,过了一会儿,他的笑容又慢慢淡了下去。 春祠已经过去一个月了,他一回来便对文懿宫赐下了重赏,几乎每隔一日就会去文薇那儿,宫中风向一下子就变了……他其实并不在乎宫内如何倾轧,只要那些妃子们互相能互相制衡,不影响朝中的势力,他是无所谓的。 有一个人却是例外。 明明身为朝臣,却正大光明与后妃联络,左右朝局,甚至还把手伸向后宫,然而面上却又口口声声都是忠君爱国的言论。 他并不是从太子做到天子的,先王昏聩、横征暴敛又挥霍无度,终于引起帝畿暴动,民众涌入皇宫之中要杀了君王,本应保护先王的禁卫军有人早已不满先王所为,竟然配合民众闯入后宫将许多妃子公主和皇子们杀害。 那时的他还是一个小孩,若非有内侍官及时将他扮作小太监送出宫,恐怕也会落得和兄姐们一样的下场。 暴动持续了整整三日,三日后,当时身为小司马的师忝终于回援,带兵攻入王宫将发起暴乱的人全部斩杀,才将这场暴动彻底压制。 暴动之后,先王大病一场,王后趁机夺权,为稳固自己的地位,与侍卫通奸并顺利怀孕,假称先王骨肉,腹中孩子还未出生便立为太子,并将玉牒上所有皇子的名字都抹去,声称他们已死在暴动之中。 从此以后,他被迫流落在与内侍官交好的司隶府中,每日胆战心惊地度过,生怕王后哪一天想起他来,将自己暗杀了。 从小生活在阴谲算计中的和曦,早就练就了一颗冷硬无情的心,就连陪伴他多年、帮他坐稳帝位的文薇也不能打动,却在月谣亲手砍下自己小指的时候彻底变质。 人前,他视她为最信任的左膀右臂;却在不为人知的深夜里,无数次地与产生将她纳入怀中的冲动。 可她,终究还是投入了他人的怀抱…… 高丰低低地说:“陛下,今日是齐妃娘娘的生日,云大人此时就在文懿宫呢。” 和曦啪地将奏文合上,犀利地看了一眼高丰,眼角说不出是喜悦还是厌恶,片刻之后,道:“起驾,去文懿宫。” 他还没走进文懿宫,就听见里面传来说话声,记挂在心头的人此刻就和文薇一起坐着,好像在说宫外的一些趣事。 文懿宫眼下 虽然是后宫地位最高的,但文薇一向不喜欢铺张,妃子们来道贺,也被三言两语打发了,专门留下了月谣说话。 他脚下的步伐不由地明快起来。 “陛下……!”文薇见到和曦,笑容更加深了,站起来趋行两步就要行礼,却被和曦拉住,温和地说,“不要多礼了。” “臣拜见陛下!” 月谣伏地一拜,他刻意没有去看她,道了声起目光便落在了康秀身上,眉头一皱,“文薇,你哪里不舒服?” 文薇慢慢地低下头去,脸颊一片飞红,手无意识地抚上了小腹。如此娇怯模样,不等旁人开口,和曦一下子看明白了,“你……有身孕了?!” 文薇脸颊的飞红更加深了,声音温柔得能掐出水来,“是,陛下。”她抬起头,眼角里有泪珠涌动,“我怀孕了。我们要有自己的孩子了……!陛下!” 泪花模糊了她的视线,因此看不清天子的表情。和曦脸上的笑容看上去有些古怪,与沉浸在激动与喜悦的文薇比起来,可以说冷静过了头。他轻轻拥住了文薇,一声喟叹,“朕等了这么多年,上苍终于赐给了朕这个孩子。” 月谣抬起头,正好可以看到天子略显冷峻的侧脸,她眉头微微皱起。 “陛下,娘娘有喜,想必有许多贴心话要和陛下说,臣暂且告退。” 和曦随意地说:“不必了。今日是文薇的生日,又传出这样的喜讯,你留下一起用午膳吧。”他特意看着文薇,嘴角扬起,“爱妃觉得呢?” 文薇自是笑逐颜开:“谢陛下恩典!” 然而这场午膳还是吃得不太顺心,刚开席,甘妃便遣人来报,小皇子不知吃坏了什么东西,上吐下泻,还发起了烧。那毕竟是他膝下唯一的皇子,和曦还没坐稳,便匆匆赶去了。 月谣看着本该天子坐的位置,思考片刻,低声地说:“文薇姐,你看到了吧,甘妃不足为惧,她膝下的小皇子才是我们的威胁。” 文薇眼底里闪过失落,却说,“那还是个孩子,无论怎样,我都不允许你下手。” 月谣道:“今日是孩子,明日就是太子!文薇姐,你腹中的孩子,才应该被立为太子!” 文薇沉默着,长时间的安静之后,道,“你说得对,有孩子毕竟不一样。”她爱惜地抚摸自己的肚子,“只有我做了王后,才能子凭母贵。” 月谣俯过身去,手叠在她的手背上,定定地看着她并没有任何痕迹的肚子,道:“小皇子还小,我们尚有足够的时间,接下来最重要的,是要保护好你腹中这个孩子。还有……”她话说到一半忽然顿住了,思考片刻之后,没有往下说。 文薇全副注意力全部在自己的肚子里,并没有查觉她语气里的忧虑。 从文懿宫离开的时候,已近薄暮,西方天空晚霞如织,金光洒落犹如天神临世,站在巍峨的王宫里,让人不由自主地心生出壮志。 她没有回小司马府,一个人弃了马,穿过紫薇 大街,走入了烟花柳巷之地。 现下还没入暮,花街上行人不多,几个姑娘们百无聊赖地站在门口,等着夜晚的降临。月谣悄无声息地闪身进入一座并不起眼的三层花楼里,正在扫地的小厮看见她,忙鞠了个礼,进去通报老鸨了。 “大人,您将人交给老妇,那就放一百个心吧!当心脚下!”老鸨一身艳红色的纱衣,透得几乎可以看见肚兜,略显粗壮的腰肢扭摆着,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 月谣由她引着,走入一间密室,在屏风后面坐下。 “快!去把解语带过来。” 月谣喝着老鸨特意命人泡的茶水,入口苦涩难忍,她刚将茶杯放下,便有一个八岁的小姑娘被人带着走了进来。 隔着屏风,月谣并不能看清楚小姑娘的相貌,但是她一身嫩粉色的襦裙,举手投足之间充满了清纯可爱,让人不自觉就心生喜爱之情。 “你叫什么名字?” 解语在地上磕了一个头,落落大方地说:“启禀大人,小女名叫解语。” 月谣又问:“为何叫解语?” “回禀大人——云解有情花解语。” 月谣笑了:“有情……你知道什么是情吗?” 小姑娘愣了一下,伏在地上透过阴影看了一眼老鸨的鞋面,只听老鸨笑着说:“大人,解语还小,人却机灵,一教就会,最重要的是这个小模样啊,清纯天真,那些达官贵人不都好这口吗?越是清纯的越喜欢,最好啊,感情上是白纸一样地干净!” 月谣低头微微地笑了,凤眼眯起来,眼角却透着冷意,看得老鸨心头没底。她站起来,走到屏风外,低头望着伏在地上的解语。 “抬头。” 解语慢慢地起身,抬起下颚,目光落在月谣的鞋面上,嘴角下意识地含着笑。 “果然是清灵脱俗,机敏伶俐,鸨母,你有心了。” 鸨母对着笑假模假样地谦逊了一下,“大人交代的事,我们可不敢怠慢。这孩子天资聪颖,将来一定能讨得贵人欢心呢!” 月谣从花楼里出来,西方天空还有一丝光亮,东方天空高悬启明星,漆黑一片。小司马府明灯高照,守卫见了她,无声一礼。她没有朝揽月轩去,而是折道去了息微的住处。 “就是她?” 息微的身后站着一个小女孩,娇怯怯的,相貌不出众。息微牵着她的手,声音低沉地好像窗外的夜色:“她叫云玉,父母双亡,是个孤儿,我在贫民窟里找到的。” 云玉看见月谣,似乎十分惧怕,不断地往息微身后缩。 月谣看着她,目光微冷,“那就好。在别院好好调教一下,一个月后宫里将会采选新宫女,若是不懂规矩,将来被人杀死了都不知道找谁报仇。” 云玉在听到被人杀死的时候,肩膀一抖,眼睛一下子瞪大了,她眼睁睁地看着月谣离去,夜色在她的身后留下浓重的阴影,就好像是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一样…… 第八十九章 女兵营 夜风簌簌地吹响梧桐叶,更漏声声,已经是夜半了,整个帝畿陷入沉睡中,只有天上的繁星伴月,无言地照亮整个大地。 幽静的窗户上投影出一个人影,安静地坐在书桌前,似乎正在看书,偶尔抬头向外看一眼,似乎在等谁。月谣站在楼下,仰头望着窗户。 从春祠回来已经一个月了,姬桓再也没有回过他的竹意轩,好像真正的夫妻一样与她同进同出,然而两人的相处却陷入诡谲,明明已是亲密无间的关系,却仿佛在中间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天堑,谁也跨不过去。 她在院子里站了许久,直到吹过来的风冷了,才慢吞吞地推开门。 姬桓放下书,走过去将她拥在怀里,亲了一下她的额头,问:“怎么今日这么晚。” 月谣恹恹地退开他,脱去外衣坐下来,还没动手,嘴边就出现了一杯水。 “嘴唇都干的起皮了,先润润。” 月谣就着他的手抿了一口,抬手将杯子推开了,“够了。” 姬桓将茶杯放在一旁,在她身边坐下来,伸手轻抚她的脸颊,温声道:“很累吗?不如先休息吧。明日休沐,可以多睡一会儿。” “文薇姐怀孕了。” 姬桓面露微喜,“是吗?那真是太好了。”然而月谣的脸色却不是很好,她单手支着头,望着在窗缝下跳跃着火光的烛火,低声说,“宫里有多少妃子虎视眈眈地盯着她腹中的孩子。” “不会的,有陛下在。”他轻抚她的长发,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解去了束发的金冠,一头乌黑的长发如绸缎一般地垂下来,触手一片光滑。他一手握住她的手,一手揽住她的肩膀,低头吻了吻她的脸颊,“文薇不会有事的。” 月谣任由他亲着,整个人却有些出神。 天子真的期盼这个孩子吗?当他听说文薇怀孕的时候,脸上一刹那浮现的并不是喜悦,而是意外,而后虽然面带微笑,却并不是发自内心的高兴。 这只能说明一件事,天子看重文薇,并不是看重她的人,而是她背后的太华城。 她失望地垂下目光,整个人下意识地靠在姬桓的怀里,双手紧紧捏住了他的衣襟,她闭起眼,“我累了,抱我去睡吧。” 五日一次的休沐,月谣正好可以休息,然而一夜乱梦,天还没亮就醒了。她就那么坐在床头望着窗外,更漏隐约地透过斑驳的窗影传入耳朵,窗外的天一点点地亮了。 姬桓睁开眼,身边人早就起了,门外传来支离破碎的剑器交击之声,他支起身听了一会儿,掀开被子下了地。 院子里两道人影惊鸿游龙一般相互切磋比剑,剑气挟着劲风直削得草木发抖。月谣剑势凌厉,步步紧逼,好像要将息微置入死地,却每每在危急关头收势。息微功力不济,招架得十分勉强,三十个来回后已经被逼至角落,月谣趁胜追击,手中剑通体发赤,明幽行炎蓄势待发。 然而就在她一剑即将横劈过去时,整个人忽然趔趄了一下,犹如失去了骤然失去翅膀的鸟儿一样,咚地一声跪在了地上。 “月儿!” 息微骇然变色,冲过去要扶起她,然而姬桓先他一步到了她身边,将她整个人揽入怀中,一只手搭住她的脉息后,迅速在她身上几个大穴处下了重手。 “你的内伤不是好了吗?” 月谣脸色异常难看,嘴唇苍白得可怕。她抽出手,撑着剑就要站起来,却发现整个人仿佛被谁抽干了气力,完全无法用力。 姬桓一把将她抱起来,对息微道:“快去请大夫过来!” 月谣躺在床上,用力握了握手,发现有了一点点气力,她对姬桓说:“不用找大夫了。” “不行!方才我探你的脉,丹田空荡没有内息。你的内伤分明没有好,怎能和息微比剑?真是太胡来了!” 月谣沉默了片刻,将手伸出去,“只是比剑的时候太过争强好胜,内息一时不济造成的,我已经好了,不信你再探。” 姬桓盯着她,半信半疑地搭住了她的脉,果然其脉象趋于平稳,丹田处内息虽不像他的一样充沛,却也如春江之水一样缓缓不绝。 他眉头皱了一下。 方才探脉时她分明是内息耗尽之兆,一转眼的功夫却又充实起来,这是万万不可能的,要么就是他方才弄错了,要么就是现在他弄错了。 月谣静静地看着他,见他很久没有说话,道:“有什么问题吗?” 姬桓松开手,道:“还是让大夫看一眼,就当图个放心。” 大夫被息微拽来的时候,满头都是大汗,以为是什么不得了的急病,没想到病患躺在床上,面色红润,探其脉象,从容和缓、强健有力,哪里像个病患。他只得不轻不重地说了些上火之类的话,开了副温平的方子。 “我说了,没事的。” 月谣没事人一样下了地,将略显凌乱的头发用金冠束起来,随手拿起官服穿上,忽然对息微说:“女兵营训练得如何了?” 女兵营成立至今已有大半年了,共有女兵一万人,大部分都出身社会底层,很能吃苦耐劳。 息微道:“很不错,但是力量和耐力仍旧无法和男兵相比,真正要上战场,还需要一段时间。” 月谣系上衣带,拿起桌上的剑就往外走,“去看看,正好我也好几天没见到环环了。” 姬桓却一把拉住了她的手,本想说今日休沐,不如好好休息的话,然而一对上月谣的目光,却变成了:“早点回来。” 月谣轻不可闻地嗯了一声,一用力就从他手里抽出了手,大步向外走。息微深深地看了一眼姬桓,银面具下的脸看不出任何神情,他没有说任何话,仿佛姬桓只是一个陌生人一般,转身便走了。 环环就被圈养在新兵营里,每日只能吃死去动物的肉,已经恢复了一般老虎的体型。虽然如此,身为凶兽的凶悍却没有削减,也就是息微能靠近他,若是一般的士兵,还没靠近就被它一声吼吓跑了。 月谣来的路上买了两只活鸡活鸭给它打牙祭,看着它狼吞虎咽地拆解入腹,她莫名地笑了一下摸了摸它的脑袋,极轻地说:“很快就带你去吃好吃的。” 她的声音很轻,风一吹就散了,没有任何人听到,一个小兵快步跑过来,在息微耳边说了句什么,息微点了点头,走过去对月谣说:“女兵都已经集结完毕了,现在过去?” 月谣揉了揉环环的脑袋,站起来声音一沉,“嗯。” 一万女兵,个个脱去女儿装,成方阵列在月谣面前,一身身银白色的甲胄在阳光下反射着凛冽的寒光,广阔的营地内,鸦雀无声。 月谣站在台子上,一句话不说地望着她们。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虽然眼下刚开春不久,但穿着一身厚重的铠甲站在阳光下一动不动地暴晒两个多时辰,整个女兵营的人全都汗流浃背,有的脚下开始打颤。 息微站在一旁,忍不住走过去轻声道:“大人,午时了。” 月谣盯着底下开始摇摇欲坠的女兵们,眉梢微微挑起,上前几步高声说道:“姐妹们!我知道你们都很辛苦,很想坐下来、想休息!”她一说话,底下开始的人一下子全都又绷直了,“想休息,就要靠自己!给你们半个时辰的时间,拿起手中的剑,各自挖一个高二尺、宽二尺、长三尺半的坑,谁先挖好,谁就可以先吃饭、先休息。” 底下一片肃静,月谣陡然高喝:“听明白没有!” “是——!” 此时息微平日里的训练成果便体现出来了,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所有人都在左边挖好了坑。息微跟在月谣身后验视过去,只见她走到几个明显不足一尺半深的坑前,当头按住那名女兵的头,脚在她脚窝踹了一脚,迫使她跪下去,厉声斥责:“埋个人都不够!再挖!” 息微张了张口,似乎想劝她,然而话到了嘴边有生生止住。 月谣回到了台前,望着鸦雀无声的一众女兵,道:“好了。每个人去伙夫兵那儿领饭,一刻钟之后,回这儿集合。” 片刻的沉默之后,女兵们纷纷有序地往外走,月谣目光一眯,忽然道:“没挖好的继续挖!”又呵斥,“不许代领!” 女兵们一开始并不知道月谣为什么要让她们挖坑,还以为只是练臂力,等她们纷纷从伙夫兵那儿领了午饭回来,才知道这个坑的作用。 “每个人都进坑里进食!我不管你们是什么姿势,谁要是敢冒头,哪怕是一根头发丝,我都给你砍了!” 一万女兵下意识看了一眼自己挖的坑,一言不发地坐了进去。坐下去的时候,坑的长和宽还够,可这高,却是远远不够,所有人不得不将身子弯折起来,像一只蜷缩的虾一样,艰难地拿起馒头大口大口吃。 有几个不小心冒出了发髻,紧接着就是一道剑气贴着地面飞去,顷刻间就将发髻切断了…… 时间一点一滴地慢慢挪动着,一个时辰过去了,所有人早就吃完了饭,月谣却没有开口让她们起身,坑内狭小,也就只能动动手指,很快所有人都觉得腰背像是要断了,恨不得立刻站起来舒展舒展筋骨。 平日里的集训虽然艰苦,但多是重体力消耗,时间长了也能慢慢习惯,可像这种既考验体力又考验意志力的,却更加难以忍受…… 第九十章 梦蘧庄 空气里的风越来越热,明明是春风舒畅,吹在人身上却像火烧一样煎熬。 “我知道大家都忍得很辛苦,谁要是忍不住了,可以立刻坐起来,大声告诉我,你们不想做女兵了,你们想被遣返回乡,做一辈子苦役!”当她说到可以坐起来的时候,好几个坑里的女兵微微露出了背,然而在听到那句一辈子苦役的时候,很快又缩了回去。 “我不管你们来这儿之前是小姐还是贫女,只要来到了这里,所有人都一样!这里不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地方!想走!军法处置!所以都竖起耳朵听好了!从你们进入女兵营的那一刻开始,你们就没有了退路!” “你们放弃了原先的生活,加入女兵营,为了什么!?好好想一想!”她的目光像闪电一样犀利地在所有坑上掠过,“你们是女子,天生不比男子身强体壮。如果不比他们更加苛刻地训练,你们凭什么和他们一样、在战场上建功立业?!你们凭什么官爵加身,光宗耀祖!?” “当敌人杀至眼前,你们只有那么一个坑可以躲的时候,可还会觉得辛苦?当敌人拿着刀喝着酒、砍下你们的头的时候,你可还会觉得现在辛苦!?” “记住了,各位!这里、是拿命换取功名利禄的地方,我对你们做的,是想方设法降低你们在战场上被人杀死的可能!你们是没有退路的,退一步,明日就是沙场上无人认领的尸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你们是想做人上人,还是一辈子苦役!” 午后的女兵教练场寂静得连鸟儿都没有,地面的热气烘烤着所有人,忽然有一道声音倔强地响起:“做人上人!” 紧接着陆陆续续有声音响起。 “人上人!” “人上人……!” 最后一万人异口同声地一遍遍喊着:“人上人——!人上人——!!”响彻大地的声音惊了周围栖息的鸟儿,黑压压地像是潮水一样在半空中盘旋来去…… 阳光下月谣的脸因长时间的日晒而泛红,额头上的汗就像水珠一样流下来,她却笑起来,息微沉默地看着她的侧颜,难过地垂下目光。 ——幽都城叛乱的时候,整个女兵营被孟曾陷害,落入敌军之手,叛军丧心病狂地将俘虏的人头拿来做赌注,行径令人发指。 月谣现在所说的话不是吓唬谁,而是真实可能会发生的事……也是她曾经历过的事。 所有人都觉得她狠毒无情,不像一个正常的女人,甚至连男子也比不上,可若不是这样的狠毒,又怎能支撑她在这个吃人的世上生存下去? 有时候他也会有幼稚的想法,想带她离开这样的地方,找一个无人的世外桃源,看着她没有任何伪装地笑,看着她平平安安的活着。当初藏书阁的日子虽然寡趣,却平和。若是能回到过去,那该有多好? 女兵营和新军营是月谣站稳无极宫的最大助力,出不得一点纰漏,光有天子扶持她还不够,大司马师忝一党虎视眈眈,就等着女兵营出点错,好将她斩草除根,若是能得到太华城、得到整个军部的支持,那才是真的站稳了脚跟,到时候别说是师忝,就连天子都未必能随意动得了她! 巍峨的无极宫经过了一个月雨水的洗礼,宛如一座沐雨而过的天上宫阙,参与朝会的朝臣们有序地朝殿内走去,交情好的互相打着招呼,月谣只身走在一边,忽然听到一道和蔼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回头一看,只见大冢宰笑眯眯地由着太监扶着,朝自己打招呼。 她停下脚步,弯身一礼:“大冢宰。” “云大人呐,做这小司马,可辛苦?” 月谣低头道:“为天子效忠,是臣子的本分,怎敢言累。” 大冢宰走得老态龙钟,笑得一团和气,“是是是。云大人言之有理啊!” 月谣古怪地皱了皱眉,这大冢宰年纪大了,已经几乎不参与朝政了,也从未与她这样热络地说过话,这又是在搞什么名堂? 无极宫中,她始终关注着大冢宰的动静,然而他一直半眯着眼,和平常一样什么话也不插。眼看朝会即将结束,她朝着任惊华投去了一个眼色,对方会意,执笏出列,朗声道:“陛下!臣有谏言。” 天子向来对寒门出身的官员优待,不仅是欣赏他们的才华,更是因为他们出身社会底层,洞悉各种制度下的弊端,而不像大部分门阀,眼光只及个人所得利益,随意钻取国法漏洞以谋求私利。 “说吧。” 任惊华道:“陛下登基已有十载,后位悬虚,天下无国母拂泽,百姓犹如只有父而无母,阴阳不调、乾坤不和,有违祖训。我大虞已迎来中兴,当此时,更应立贤明女子为后,拂泽万民、共享大虞盛世安泰。” 天子面无表情地坐在龙椅上,只见任惊华说完后,又陆陆续续出列好几个言官,官阶虽不大,却个个都是他提拔出来的寒门子弟。 师忝站在武官之首,他一向看不起这些寒门子弟,但这一次竟破天荒地站出来,请求天子立后。 “陛下!甘妃娘娘是小皇子生母,端敏恪孝,其出身的君子城更是礼仪之城,当被立为王后!” 任惊华道:“齐妃娘娘出身十一城之首,秉性坚忍淑慎,十年来治理后宫安稳,扫陛下后顾之忧,理当立后!” 两派人马各抒己见,谁都忘记了天子还没答应立后,他们就已经开始对立后的人选争得不可开交。 ……漆黑的夜,天空繁星璀璨,一丝星光,凉凉地照亮大地,院中花影交缠、树枝茂盛地生长出叶子,簌簌地发出响动。和曦一人站在复道尽头,大风吹乱了他的发,扬起来遮住眼,遮住了一地的星光。 高丰侍立在侧,本应提醒他去文懿宫,此时却一句话也没有说。 “高丰。” 高丰低低地说了声是。 “你说,朕该不该立后,立谁为后?” 高丰思考了片刻,道:“陛下,臣听说一个完整的家庭,合该有一夫一妻,膝下儿孙满堂,更何况是天子之室?只是立后一事,牵涉甚大,小人不知朝政、不通文墨,立后一事,不敢置喙。” 天子沉默了下去,漫天的繁星闪烁着光芒,投下一地的孤寂之色。 纵使是帝王又如何?权握天下,却连一个敢全心信任的女人的也没有。 风渐渐地大 了,天子朝着文懿宫的方向深深看了一眼,转身朝着清思殿走去,高丰顿了一下,快速招来爱徒方小壶,低声说:“去告诉文懿宫,今日陛下政务繁忙,就不过去了。” 有关立后的事争吵了七八天,天子不表态,百官各自怀着心思相争不下,后宫更是暗潮涌动,各自较劲。 月谣从无极宫中回来,耳旁还能隐约响起无极宫中百官的争执之声,她按了按耳朵,利索地换下便服,清和早就准备好了,同她一样穿着一身纯白的素锦衣衫,袖口和领口处用金丝织了大朵大朵的梨花,很是朴素,却显贵气。 紫薇大街的尽头处有一个庄园,叫做梦蘧庄,是个品茗谈文的好去处,许多文人骚客都爱去那里。月谣带着清和走进了庄园,只见里面假山流水不绝,复道回廊逡巡,百花争放绿意盎然,确实是个避世的好地方。 每隔五十步都可以看见一个亭子,或在水面上,或在假山顶,每隔亭子里都三五成群地坐了几个人,因不同的亭子相隔甚远,所以谁也不必担心自己的话会被旁人听了去。月谣穿过假山回廊,分花拂柳地穿过林荫小道,只见前方湖光粼动间,一座精美的八角阁楼豁然跃现眼前。 她走到阁楼前,对看守的戍卫递去代表身份的铜蛇符,道:“小司马云间月,请求面见竹老,万望通禀。” 戍卫接过铜蛇符,向月谣行一礼,转身朝阁楼进去。然而又很快回来,对月谣深表歉意地说:“竹老正在会见友人,并不方便见客,大人请回吧。” 月谣意料之中地微一挑眉,接过铜蛇符,笑着说:“无妨,竹老既然有客人,那我就在此等候好了。” 戍卫见怪不怪地颔首,站好了继续守卫。 月谣慢慢走到了栏杆边,只见波光粼粼的水面平静得好像镜面一样,大片大片的荷叶接天映日地撒在上面,眼下还未到荷花开的时节,只有三两花骨朵孤零零地立起来,虽未花开,花香却沁人。岸边就是一大片绿竹,风一吹,发出簌簌的响声,像是女子温柔的低吟。 月谣望着如斯美景,心头涌起无限诗情画意,不由低声道来:“……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 清和站在一旁,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她,复又垂下头去,动作虽轻,却叫月谣一下子察觉,她回头望着她,笑起来:“怎么,很意外我这样的人,竟然也懂诗句?” 清和心头一慌,膝盖一弯就要跪下,月谣却单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这里好歹也是风雅之地,若是为了这点小事我都容不下你,岂不是显得我心胸狭隘?” 清和更低地垂下头去,连耳朵根都微微地发红。 天色渐渐地暗了,东方天空升起一轮圆月,低低地悬挂在树头上,宛如一个巨大的玉璧。等了整整四个时辰之后,阁楼上终于有脚步声,只见一个年岁尚小的茶童小步飞快跑过来,在她们面前站定,鞠了一礼,道:“大人,竹老会见友人后乏了,已然歇下,大人请回吧。” 月谣笑眯眯地看着他。 她一直就在下面等着,哪里见有什么人进出,这个茶童,说起谎来真是信手拈来。 第九十章 点拨 月谣一把拦住茶童,回头看了一眼清和,清和会意,立刻取出一包茶叶,小心翼翼地展开一角,递给茶童。 “小哥,这茶是我花了大气力才得到的,本想亲手交给竹老,可惜……还望小哥代劳。” 茶童鞠了一礼,小心地接过茶包,快步往阁楼而去。然而她们还没走出水上回廊,茶童去而复返,高声嚷着:“大人留步!”茶童追到她面前,道,“竹老请您一叙,请大人随小人来。” 阁楼里暖气融融,尽管外面天已经很暖和了,里面也燃烧着炭火。月谣由茶童引着走进里屋,只见大冢宰裹着一层轻薄但极其暖和的大狐裘,正悠然地烤着火。 大冢宰酷爱茶道,平日最喜欢往梦蘧庄偷闲,除了茶,他还爱竹,曾说——竹,临池,似玉。为人,当如竹,贞心自束,高节凌空! 从此文人骚客便送他竹老之称号,正因如此,离开了朝堂,月谣便称呼他为竹老,以作尊重。 “云大人平日军务繁忙,想不到也爱茶道。” 月谣笑了一下,“虽不如竹老这般酷爱,但平日也会煮茶品茶。”她回头看了一眼清和,“这是我的贴身丫鬟,名唤清和,煮茶可是好手,这茶便是她想方设法寻来。只可惜我这样的粗鄙之人欣赏不得,不知是否是真正的金瓜茶王,还要劳烦竹老帮忙鉴别一二。” 大冢宰笑了起来,一边咳着一边烤火,“茶,自然是真茶。咳咳……!”茶童忙上前再盖上一层薄衾,大冢宰摆摆手,道,“只是这煮茶之人若是功夫不到家,再好的茶也是暴殄天物。” 月谣道:“竹老放心,下官这位侍女,从小唯独对茶道情有独钟,机缘巧合入小司马府中为奴,下官不舍她一身技艺,便让她专职煮茶,潜心研修茶道。” 大冢宰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浑浊的目光眯了眯,顺着她的意思边说:“是吗?那便让她试试吧。”话音刚落,茶童便上前拿起金瓜茶王,谨慎地交到清和手中,带着她往外走了。 暖阁里一下子只剩下了月谣和大冢宰。 堂堂的百官之首,却极其追求清净,即便生了病,身边也只有一个茶童侍奉。他不舒服地动了动,月谣忙起身帮他扶起,在他身后垫起一个软垫。 “云大人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让老夫猜猜……”他眯着眼想了一会儿,道,“可是为了天子立后一事而来?” 月谣看着他,忽然退后两步跪了下去,诚恳地道:“下官有愧,确实为此事而来。” 大冢宰一向追求返璞归真,一双浑浊的老眼看人最是老辣,若是直言,顶多被拒,但若是拐弯抹角地耍心思,反而可能被视作心术不正之辈,影响仕途。 所以月谣一开口便承认了,她道,“朝廷之上,文武百官都在谏言,请陛下立后,这是迫在眉睫的事。可是陛下一拖再拖,如今竟已罢朝两日。您是大冢宰,陛下向来信任您,不知大人是否可以指点一二。” 她是天子最倚重的臣子,理当站在天子这一边,现在却瞒着天子,找他最信任的老臣求取胁迫天子同意立后的法子,这听上去有些荒诞。但大冢宰前两日无缘无故地与她客套,她相信当时他就知道自己的计划了,所以放手一 赌,大冢宰此刻会站在自己这边。 大冢宰闭上眼,似乎乏了。 窗外夜凉如水,清浅的茶香乘东风送入卧室,满手留香,月谣始终跪着,直到茶汤煮好了,也不见大冢宰开口。 “竹老,茶好了。”茶童捧着茶无声地走进来,在床榻前低声唤了一声。 大冢宰缓慢地睁开眼,微微坐起身看了眼茶汤,只见其浓淡适宜、金黄清亮,轻轻一嗅,醇香浓郁,细细一看,茶叶根根俏立,舒展如云,可见煮茶之人手法之高。 “不错,真不错!”他眯着眼笑,又甚是可惜地叹息,“只可惜小老儿身体不好咯,不能饮茶咯!” 茶童正要将茶撤下,却听大冢宰又说:“好好的茶,不喝太可惜了,既然是云大人辛苦送来的,不如云大人品尝一二吧。” 茶童俯下身子,将茶递给月谣。 “这茶啊,就跟人一样,浓淡要适宜,茶汤要清亮,茶香要长久。若是煮得过浓,茶渣还在,岂不因小失大;若是煮得太多,茶汤清白、茶香没了,这茶也就不是茶了。” 月谣眉头微皱,接过茶浅饮一口,忽听大冢宰又提点,“这品茶得慢慢品,切记不能牛饮。” 月谣慢慢地饮完了茶,一抬头,大冢宰已经睡着了,还微微打起了鼾来。她将空碗交还给茶童,由清和搀着站起来,低声对茶童说,“劳烦竹老醒来后转告一声,今日多有叨扰,来日必再次登门道歉。” 出了梦蘧庄,夜色已经深了,圆月高悬头顶,照亮整个帝畿大道,月光将她们的身影无限拉长,没入漆黑的夜色中。 “浓淡适宜、茶汤清亮、茶香持久……大冢宰这是什么意思?” 清和跟着她,怯怯地开口:“大人,煮任何茶,都要小心火候,无论是火候不到还是过了,这茶就坏了。” 月谣停下脚步,看了她一眼,清和忙低下头去,只听月谣喃喃低语,“火候不到……过了……过了……”她一下子如醍醐灌顶,整个人灵台清明起来。 后宫有资格立后的,无非不是齐妃和甘妃——齐妃出自太华城,太华城实力远超其余十城,尤其是文薇已经怀孕,若是一举得男便是太子,谁能保证在他百年之后,盛极的齐氏不会取代华胥氏入主帝畿?而甘妃所代表的君子城,实力不济,别说是两个君子城了,就是十个加在一起也抵不过一个太华城。 立齐妃,如同煮茶时火候太过;立甘妃,便是火候不足。所以他迟迟不立,不是不想立,而是不能立。 齐妃若想做王后,除非太华城中落,抑或——腹中无子。 寂静的夜,月谣坐在竹椅上,望着头顶这一轮圆月,从古往今,这头顶圆月照亮了多少无奈和悲哀…… 和曦继任天子位后,第一件事便是实行了宫女十年一换的法度,此时会有新的宫女被挑选入宫,而年岁到了二十宫女可自行选择是否离开宫廷。 月谣站在清思殿高高的台阶上,目光落在恰一小队小宫女的身上,那是新采选的宫女,被分往甘妃的灵犀宫。小宫女由嬷嬷领着,好几个还不懂规矩的四处张望着,反倒是排在队伍前方有两个小姑娘,垂手低头,十分规矩,好像经过刻意的调 教一样。 “云大人。”高丰悄然出现在她身后,弯着身温吞吞地说,“陛下召您进去呢。” 月谣回过头,冲着高丰无声一笑。 天子坐在龙椅上,手边奏文堆积如山,不过大部分都是劝他立后的折子,看不看的无所谓。他悠然坐着喝茶,对月谣做了个平身的动作,道了声赐座。 “朕听说近日里女兵营的女兵们很辛苦。” 月谣刚要坐下,闻言起身,鞠了一礼,正色道:“陛下,女兵也好,男兵也罢,既然入伍,那便背负了保家卫国的职责,行伍之中没有辛苦,只有职责。” 和曦难得好心情地笑了一下,“朕只是随口问一句,你不必紧张。女兵营和新兵营,交给你,朕放心。” “谢陛下。” 他放下了茶杯,双手交握支着下颚,目光落在月谣身上,忽然道,“朕听说,最近你和任惊华走得近。” 月谣沉默了片刻,沉声道,“是。任大人近段时间,确实多次与臣下有来往,是为了立后一事。” 她如此坦言,倒叫和曦意外,他盯着月谣,声音微微地冷了下去,“哦?立后一事,你也有参与?” “臣不敢。”月谣忽得跪下,“任大人来找臣,是希望臣能劝说陛下。只是臣一介武官,幸得陛下赏识才有今日,心中所想,只是如何保护陛下、保护帝畿和大虞。其他的事,非臣本分,不敢插手。” 和曦盯着她看了很久,即便月谣低着头,也能感受到一股无形的压力。 “那如果让你来选,齐妃和甘妃,你想立谁?” 清思殿内笼罩着一股长久的沉寂,月谣闭上眼,深深地吸一口气,道:“臣……不敢胡言乱语。” “无妨,随便说。朕不会治你罪。”他的目光就好像楔子一样落在月谣身上,忽然心中涌起一股奇怪的感觉,很想剖开她的心,听听里面真实的声音。 她会说什么?肯定是立文薇这样的话吧。 明明就是和任惊华等人联合起来上书立后,却偏偏装得什么都不知道;明明就是酷爱权力,却装得忠君爱国。 “陛下……臣以为,当立齐妃为后,立甘妃之子为太子。” 天子面上的表情有些古怪,有意料之中,更多的却是意外。 “立甘妃之子为太子?”他直起背,双手垂了下去,“你是嫌后宫不够乱?” 月谣抿了抿嘴,道:“太华城盘踞一方,侧卧帝畿以东,三代出过王后,实力早已跃居十一城之首。若是不立齐妃为后,恐生变心;若是立齐妃为后,生下太子,早晚有一日会成为大虞心腹大患。所以齐妃必须为后,但又不能立其腹中子为太子。君子城虽实力不如太华城,却以贤德著称,想来小王子将来也会是一个明君。” 和曦目光深远地望着她,像是在看她,却好像在看更远的远方。 殿内一片安静,桃花的清香杳然飘满整个宫室。 “你……”他张了张口,还未说话,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高丰仓促间差点连鞋子都要掉了,还没近前就跪下去高声禀报:“陛下!齐妃娘娘不慎跌落水中,情况危急,请陛下移驾文懿宫!” 第九十一章 去子 文懿宫内寂静得好像要死去一样,宫女们忙碌有序地进出,无声地对天子行大礼。 康秀道:“回禀陛下,娘娘落水,胎儿已不保。臣无能,万望陛下降罪。” 和曦嗯了一声,正要进去,康秀却低头踟蹰了片刻,低声说:“娘娘日后恐怕……难以再孕了。” 月谣猛地变了色,手指一下子攥紧了,因是低着头,没有人看得到她的异常。和曦回过头去,面容沉静得好像听到的只是一个不重要的消息,甚至在听到的那一刹那,眼底里流露出了一丝轻松。 “朕知道了。”他转身推门而入,此时文薇已经醒了,面色苍白,双目呆滞,发梢甚至还是湿的。月谣站在天子身后,看见她这副模样,心里揪紧,目光下意识地移开了。 “文薇……爱妃?”天子轻轻地坐在她身边,温柔地呼唤她的名字,轻轻抚摸她的面庞,眼神里满满地透着关怀与痛心。 文薇的眼珠子僵硬地转动了一下,落在和曦身上,突然哇地一声哭出来,泪水走珠一样落下来。 “陛下……陛下!!” 和曦紧紧握住她的手,眼眶慢慢地红了,不断地宽慰她:“没事的,文薇,我们还年轻,以后还……没有关系的,文薇。别难过了……好不好?不要哭了,仔细身体。” 所有人都关注着和曦和文薇,没有人发现月谣显得苍白的脸色,比起躺在病床上的文薇,她亦面色苍白。 寝宫内燃着安神香,和曦的宽慰合着香气萦绕在文薇身边,渐渐地将她带入了梦乡。 “……陛下。”月谣刚要说话,和曦回头看了她一眼,使了个眼色,悄无声息地往外走去。幽柔紧跟在身后,一出内室的门就跪下了。 “到底怎么回事?” 幽柔略带哭腔,声音微颤:“今日天气闷,娘娘说要去苍池走走,刚好灵犀宫的路嬷嬷带着小宫女路过,不知怎的,突然有个小宫女冲出来推了娘娘一把,娘娘这才落水。” 月谣看了一眼和曦,只见他目光冷静,嘴巴紧紧地抿着,听完幽柔的话后,问道:“人呢?” 幽柔道:“所有的小宫女都已经被押入内府司大牢,路嬷嬷也是。” 和曦抬头看了一眼殿外,甘妃早就到了,因推人的是自己宫里的小宫女,无论是不是她所为,一时半刻都脱不了干系。 月谣道:“陛下,小宫女都是新入宫的,由内府司统一分配,刚入宫不会有党派之分,也许只是无心的。” 和曦道:“有心还是无意,一审便知。” 月谣垂下目光,一言不发。 甘妃就候在门外,看见和曦出来,迎上去想要辩解,却见和曦面色冷峻,根本不打算给自己开口的机会,只得悻悻然地站在原处,目光落在紧跟其后的月谣身上,厌恶地皱起眉头。 内府司大牢。 小宫女们刚进宫就闯了如此大祸,一个个吓得魂不附体,三两成团地抱在一起哭得稀里哗啦。牢门外忽然传来脚 步声,紧接着进来一个内监,走到关押小宫女的牢门前,像是拎小鸡一样将那个推了文薇的小宫女提出去。 “不许哭!谁要是再哭,就一根白绫勒死!” 周围一下子静了,只剩下惊恐的喘息声。那小宫女很快就被带走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内监又回来了,在牢门外高喊:“云玉!” 云玉独自一人缩在角落里,不像其他小宫女那般害怕,稍显冷静,她朝着内监屈膝一礼,默不作声地就跟着他出去了。 她被带到了一间明亮的房间,里面竖起一副宽大的云母屏风,隐约可见后面坐着一个人, “还不快拜见陛下。” 云玉忙伏地,“婢子拜见陛下。” “齐妃落水的时候,你可看到了什么?” 云玉悄悄看了一眼伏在地上瑟瑟发抖的那个女孩,怯怯地说:“婢子跟着嬷嬷穿过花园的时候,遇到了齐妃娘娘,嬷嬷带着我们向娘娘问安,可是下台阶的时候不知怎么回事,花儿的脚下滑到了什么,一下子冲出去,这才推倒了齐妃娘娘。” “那么说,是无心之失?”天子的声音冷得好似坚冰寒铁,好像下一刻就要刺穿她的喉咙。云玉吞了吞口水,道,“婢子……不知。” “陛下……陛下冤枉!是有人推了婢子,婢子冤枉啊!”花儿吓坏了,又哭又喊起来,内监立刻喝止:“天子面前,岂容你喧哗!?来人,掌嘴!” “住手。”和曦淡淡地道,片刻的沉默之后,又说,“既然说冤枉,那你说说,谁推你?” 花儿急得满头冒汗,脑子里犹如一团乱麻,最后慌不择路地说:“是云玉,是云玉推我!就是她,当时她就在我旁边,就是她推我!” “我没有!”云玉愣了一下,下意识地辩驳,花儿却是咬死了她不松口,“就是你,就是你推我!” 月谣站在和曦身边,俯身轻声道:“陛下,光听这两个人的话,不足取信,不如再召几个小宫女对口供?” 和曦没说话,冲着高丰递了一个颜色,高丰会意,走出去朝内监吩咐去了。不多时,剩下的宫女们全都被带了上来。 来的时候内监都威吓过了,因此剩下的小女孩全都规规矩矩的,一个也没有哭。 “陛下,婢子……没有看清。” “婢子离得远,也没有……没……看清。” “婢子没有看清楚……” 和曦听着小宫女们带着颤音说话,慢慢闭上了眼,忽然一个脆声的声音镇静地响起,“陛下,婢子当时就站在花儿的后面,云玉没有推她,她是自己不小心滑到了。姐妹们站在后面,因为嬷嬷教导过规矩,所以不敢抬头看,可婢子离得近,看得很清楚。” 她字字清晰,有理有节,不似其他的宫女们,吓得抖似筛糠,和曦嚯地睁开了眼,“你叫什么名字?” “回禀陛下,婢子解语。” “你说谎!”花儿大叫起来,“是你推我的!就是……啊!”话还没 说话就彻彻底底地挨了一个响亮的嘴巴,顿时半边脸颊肿了起来。 和曦点了点头,道:“剩下的人,可有人看见谁推了花儿?” 底下一片噤声,花儿的目光盯在所有人身上,就好像抓救命稻草一样,可所有的宫女们伏在地上发抖,没有一个人吱声。 和曦无意识地捏着手指,长时间的沉默之后,他叹了一口气,像是累了。 “行了,花儿虽是无心之失,可宫中不容无心之失,拖出去杖毙。人是路嬷嬷带的,脱不了干系,一同杖毙。” 毫无温度的一句话,顷刻间便定了两个人的生死,花儿吓疯了,不断地哭喊,却被人像拎小鸡一样拎走了。剩下的人全部伏在地上,肩膀抖得厉害。 和曦站了起来,高丰和月谣一左一右跟着他走出屏风,只见他在剩下的宫女面前站定脚步,“尔等无罪,不必惊慌。” 月谣看了一眼解语和云玉,跟着他便走了。 对和曦来说,究竟是谁推了花儿,又或是否花儿自己失足,已经不重要了。此事追查下去,必然牵扯到灵犀宫,后宫中唯一能牵制文懿宫的就是甘妃了,所以此事不能再往下查。文薇经过此事,天子定会补偿,文懿宫已去子留母,除了后位他什么都补偿不了。只恨千算万算,却没想到从此文薇再难有孕…… 和曦站在文懿宫前,忽然止住了脚步。 “高丰。” 高丰上前一步,只听和曦道,“甘妃御下不严,罚月俸半年,禁闭三个月。” “是。” 他抬头望着文懿宫三个字,悄然后退了半步,“朕就不进去了,月儿,你替朕……安慰一二吧。告诉文薇,晚上朕再过来。” “是,陛下。” 文薇睡了半个时辰不到就醒了,面容憔悴得很,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内心说不怨恨是假的。 “陛下就这样了结了此事?”她抓着月谣的手,长长的头发垂下来,贴着脸颊与泪水沾在一起。 月谣反握住她的手,“陛下有他的苦衷。” “什么苦衷!”她狠狠甩开月谣的手,难以理解地看着她,“那是他的孩子!难道抵不过他的权力二字吗!!” “文薇姐……” “我知道……”文薇闭上眼,眼泪水落下来,浸湿了衣襟,在锦缎被面上留下深深的印渍,像是一朵开败了牡丹花,“他是天子,我从出嫁的那一天我就知道会有今日,我也知道他对我好,都是因为我姓齐……千年修得共枕眠,那么多年了,难道他对我就没有一丝怜爱吗?那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是我的孩子啊……!” 月谣颤抖着嘴唇,突然一把抱住了她,声音急促:“这就是天子,他即便真心爱你,也要排在江山社稷后面!孩子已经没了,后位不能再丢了!” “没有孩子,我要后位什么用!什么用——!!” 月谣紧紧地抱着她,眼睛里蕴藏了阴戾诡狠,“当然有用,杀了甘妃,夺小王子!” 第九十二章 噩梦 暮春的晚上,风吹过来有一丝闷热,躁得人一身是汗,黏得难受。月明星稀的天空万里无云,照亮了重重叠叠的屋顶,向夜色尽头次第延伸开去…… 月谣推开房门,里面却一片漆黑,寂静得一丝声响也没有,她愣了一下。 每次回来,姬桓都会在等她,有时候在庭院,有时候在房间里。他是如此安静,守护着她一步也不离开,以至于月谣差一点儿忘记了,他是逍遥门掌门,功力天下第一,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他也是会找不见的。 她猛然退后了一步,睁着眼沉默了很久,指尖像是铺上了一层寒霜,冰冷得很,她忽然转身朝外走去。 “来人!” 清和匆忙间跑过来,“大人?” “姬桓呢?”她的语调很急促,好像丢失了奇珍异宝一样,清和的手被她捏住,痛得眉头深皱,却仍温言说道,“回大人,姬掌门出去了。” “去哪儿了?!” “姬掌门没说……” 月谣气急败坏地将她推开,刚走了两步,忽然看见黑夜中姬桓一身黑衣站在回廊那一端,身姿笔挺,宛如一把冷剑。四目相对之际,他笑了一下,步履明快地走了过来。 “我去看了明月,回来晚了,抱歉。”他听到了月谣方才问清和的话,自然也听出了她语气里的急躁,这种被重视的感觉令他心情很是愉悦,自然而然地拉住她的手,一向冷面的脸上居然含着笑,仿佛春雨润万物一般,月谣心头一动,耳朵根一下子红了,幸而在黑夜中并不能看清楚。 她有些恼羞成怒,用力挣了挣手,却被姬桓更紧地拉住,一把将她收在了怀里。 “别动。今夜月色真好,我们从来没有这样安静地在一起赏月过。” 月谣的目光柔和了下去,挣扎了两下就不动了,靠在他的肩膀上,紧紧抿着嘴巴不说话。 清和不知什么时候退下了,揽月轩小小的院落里,虫鸣声有节奏地响起,夜风拂过来幽凉如水,吹得草木簌簌地发出响声,好像女子幽柔的低唱,婉转温柔。 或许是此时此刻的月光过于温柔,又或许是他的怀抱过于温暖,月谣顺从地如同一只家猫,轻轻靠在他怀抱里。 抛去魔域的幻境和初离开魔域时错乱的记忆,她从未在清醒的时候与他有过这样宁静的时刻,如果时间能凝固在初入藏书阁前三年的时光,那该有多好? 可一切都是那样地违背人意,她想好好地活着,却不得不杀死养父;她想学得一身武艺,却被姬桓扣上莫须有的罪名,雪藏在藏书阁;她想永远留在逍遥门,却被冠以谋杀师姐的罪名,像一个丧家之犬一样流浪。甚至她想保护文薇,却不得不亲手……杀死了她的孩子…… 文薇的怨恨就好像梦魇一样在心头挥绕不去,她忽然整个人如坠入无边冰窖,连手指尖都颤抖起来。 这样的自己,充满了罪恶,沾满了血腥,怎么配和他站在一起……? 姬桓察觉了她的异常,低头望着她,温柔地道:“累了吗?” 月谣深深地低着头,仿佛一个失去了母亲的孩子一样不安,努力克制下的声音宛如一条紧绷的线,稍微一碰就会断。 “如果我打你,骂你,伤害你,做尽恶事。你会走吗?” “不会。”完全没有任何犹豫地,姬桓坚定地说,“我当然不会走,从我决定跟你回到帝畿的时候 ,我就决定不会再离开你。” 这番话宛如世间最甜蜜的蜜糖,夹杂着无可解救的毒药,绵绵地渗入了四肢百骸。 月谣颓然露出笑意,用轻得只能自己听见的声音,固执地低语:“不,你会走的。总有一天,你一定会离开我的……” 姬桓轻轻托起她的脸颊,轻轻地在她唇边印下一吻,浅得宛如柳叶轻抚水面,却在月谣心头漾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他盯着她的眼睛,好像能深深地探入她内心最深处,轻而易举地挑开她最初的悸动。 他深深地吻了下去,月谣抗拒地想推开他。 ——既然注定以悲剧收场,就不要再深陷下去了…… 然而姬桓箍着她,单手托着她的后脑,完全没有留下给月谣反抗的机会,他的动作温柔却强势,自制力渐渐地失控,手上的力道一分分加大,好像要将她整个人关在心底最隐秘的地方,任谁也不能触及。月谣感觉连心尖都在颤抖,推在他胸口的双手渐渐失去气力,最后紧紧抓着他的衣襟,整个人彻底软了下来…… 窗外鸟鸣啾啾,花开无声,阳光温柔地洒进窗户,在地上投出一道明快的亮光。 姬桓早就醒了,右手被月谣枕着,手臂早就麻了没感觉了,他却一动不动,生怕吵醒了她。月谣睡得不太安稳,整个人蜷缩成一团睡在他怀里,好像一只无家的小野猫儿。 姬桓盯着她的睡颜,慢慢低头亲了一下她的鼻尖,继而是嘴唇……月谣忽然好像在梦中受到了什么巨大的刺激,呼吸急促、眼睛不安地抖动起来,姬桓刚要将她唤醒,却被她整个人往外一推,猝不及防地掉下了床去。 咚地一声巨响将月谣猝然惊醒,她的神志还在噩梦中没有清醒,愕然地看了一眼周围,目光落在同样错愕的姬桓身上,慢慢地恢复了理智……她颓然坐起来,单手撑着眉,显得十分疲惫。 “做噩梦了?”姬桓坐回床边,一把将她拥入怀中。他的右手已经被枕麻了,抱着月谣的姿势看上去有些古怪。 月谣呆呆地坐着,一句话都不说,目光灰败。 她梦见那一天终于到来,文薇怨恨地要杀了她,姬桓举起了屠刀,息微不见了、兰茵也不见了,如坠十八层地狱、烈火焚身…… “怎么了?”姬桓低下头去,轻轻抬起她的下巴。月谣的面色太差了,额头上甚至冒着冷汗,她一言不发地闭起眼,再睁眼时,眼底里的恐慌已经荡然无存了。 “没事……”她推开他,姬桓抱得紧,她用力挣了一下才起身。姬桓没有拦她,今日好不容易休沐了,打算带她出去走走,帝畿繁华,明花绿野,正是赏花的好时节。 “我不去了,今日女兵营有些事,我要去一趟。”月谣沉默了一下,系着腰带,冷冷地拒绝了。 她就是这样,只要清醒了,就不复夜里的柔媚温情,好像戏院里的变脸绝活,说变脸就变脸。 姬桓走到她身前,一片阴影落下来,熟悉的气息笼罩着月谣,她手指顿了一下,姬桓已经伸过来帮她系腰带。整个过程安静异常,他的手指时不时地隔着衣服碰到她的腰侧,不经意扫起一片酥麻,一下子勾起了月谣昨天晚上的回忆,他似乎很喜欢捏自己的腰,偏那里是她的弱处,只要他一捏住像蛇被捏住了七寸,整个人都软了。 她嘴巴紧紧地抿着,眼睛盯着那只手,恨不得用眼刀把他一刀剁了。 他 的手忽然托起她的脸颊,猝不及防地落下一个吻,轻轻地拂过嘴唇,就好像窗外温柔的风一样。他笑了一下:“早一点儿回来,我等你。” 月谣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匆匆就走了,姬桓一眼就看到她红透了的耳朵根,忍不住轻笑出声。月谣走出揽月轩,一下就和兰茵碰着了。她轻咳一声,拉过兰茵走到了角落里。 “安排好了吗?” 兰茵道:“昨天就离开了,现在应该出了帝畿了。” 月谣道,“好。”她又道,“我今日要去一趟女兵营,你不用跟我一起去了,今天就在府里好好休息一下。”她看着她微微憔悴的神色,尤其是脸颊上的那道疤,心中泛起一股酸疼。 兰茵笑起来:“好啊!难得你肯让我休息,我可得好好抓紧时间。” 月谣也笑了一下,转身就往外走,然而没走两步,突然回过头叫住了她:“我听说,齐鹭给你写信了?” 兰茵愣了一下,没想许多地就回了:“是。”其实这不是第一封了,齐鹭几乎每隔两三个月都会写信给她,兰茵几乎没有回过,前几天回了一封,是叫管家找人代送的,这才让月谣知道了。 “怎么了?”兰茵走过去,却见月谣面色有些古怪,片刻笑了一下,道:“没什么,他毕竟是太华城的,又对你上心,你不要叫他太过失望才是。” 兰茵笑得眼睛弯起来,“我的事你就不要操心,好好操心你自己的吧。”她指的是姬桓——人已经来小司马府快半年了,两个人也早已同床共枕,却总是别扭得很,好像隔了天堑鸿沟。一开始她以为姬桓是个贪慕权势的小人,可这小半年观察下来,他的为人大家有目共睹。堂堂逍遥门掌门人,功力天下第一,人品天下第一,对月谣又是处处顺意,百般温柔,她实在想不通月谣究竟为什么对他冷淡。 月谣来到女兵营,穿过整个营地,来到了圈养环环的地方。 环环自从来到帝畿,每日吃了睡睡了吃,不见增重,反而瘦下去,快要跟一只普通老虎没什么两样了。负责照顾它的士兵战战兢兢地说:“小人……已经每日五顿地喂养了……但,但是……” 月谣一抬手,打断了他说话,“没事,我知道。”她打开围栏走了进去,抚摸着环环头顶那一撮白毛。她蹲下来,使劲揉了揉环环脸上的毛,眼睛弯起来,笑意却冷得好像冰湖上的风,“饿坏了吧,我带你去吃好吃的,吃得饱饱的。好不好?” 从帝畿到太华城,要经过很长一段荒原,虽然这些年帝畿和太华城周围很少出现凶兽,但不意味着不可能出现。 一眼望不到人烟的荒路上,一辆马车急匆匆地赶路,马车上载满了珠宝首饰,赶车的是一个壮汉,经过整整一天一夜地的赶路,身体十分疲惫,脑门上都是汗水,然而马车内仍不断传来老鸨的催促:“怎么那么慢啊!快点儿!这里很危险知不知道!” 话音刚落,马儿忽然一阵嘶鸣,焦躁地打着步子,任凭壮汉怎么抽鞭子,也不肯前进一步。只听空气中传来一阵阵的低吼,像是狂风呼啸,却更像野兽的嘶吼。 不等马车内的人说话,壮汉发出一阵恐怖的惊叫,直挺挺地摔下马车,竟是活活吓昏了。一只胖手颤颤巍巍地掀开车帘,老鸨害怕地向外看去,只见百步开外,一头巨大的老虎凶悍地拦在路中央,而它的身边,悠然站着一个女子,一身黑衣,宛如地狱恶鬼…… 第九十三章 听戏 月谣摸了摸环环的脑袋,环环似乎能明白她的意思,一个跃步跳过去,两三步就到了马车跟前,慢慢地低头嗅了嗅已经昏倒的车夫,突然张大口咬断了对方的脖子,断口处顿时喷涌出大量鲜血,将她胸前的白毛染得红得发油……它饥饿极了,囫囵就将车夫拆骨入腹。 马儿早就吓瘫了,轰得一声趴在地上,发出绝望的悲鸣。 老鸨艰难地从马车后部爬出,还没跑两步,耳边传来一阵劲风,紧接着一把剑贴着她的耳际在她面前死死钉住。 “大……大人?”老鸨不住地磕头,“您……您放了我吧!我什么都不会说的!求求您!把我放了吧……!”她苦苦哀求着,环环已经伏低了身子,悄无声息地到了她身后。 月谣冷冷地笑了,那笑容阴森透骨,宛如地狱魔爪,让人心生恶寒。她一剑拔出,寒光在阳光下反射出冰冷的光芒,寒光映照之间,环环毫不犹豫地扑向了老鸨…… 月谣缓慢地将剑收回剑鞘,背对着环环,耳畔充斥着凄厉的惨叫,她却充耳不闻,神态自若,宛如身后发生的不是凶兽吃人的惨剧,而是台上一出不够吸引人的戏曲。 不出半刻钟的功夫,身后的惨叫已经没了,只剩下骨头连着肉被吞吃的声音,血腥气在一望无际的荒野上很快散去,只留下一地的鲜血。 回到小司马府时,已经是傍晚,西方天空晚霞如织,如火如荼地铺满了半个苍穹。月谣手里拿着一个锦盒,里面装的是一只金镶玉蟠螭带钩,是她路过一家玉器店的时候看到的,刀工细致,第一眼看到时,她脑子里一下子浮现姬桓将它佩在腰间的样子,没有犹豫地就买了。 揽月轩就在眼前,她低头看了一眼被雕花锦盒,嘴角弯了一下,步履明快起来。 屋子里很安静,月谣将盒子放在书案上,喊了一声姬桓,却没有人应声。 “清和!” “大人,您刚走不久,姬掌门就去找您了,您没有碰上吗?” 月谣眉头一皱,“他找我做什么?” 清和道:“您没有带蛇符。” 月谣心中一突。 帝畿城进出有戍卫看守,必须要带上象征身份的铜符——文官是兔符,武官是蛇符,平民百姓则是鱼符。她是天子宠臣,谁敢查她的蛇符?没带也就没带了。姬桓既然送蛇符,再慢也早该在上午就送到了女兵营…… 她面色一点点难看起来,正要出去寻人,却见姬桓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来了,正站在揽月轩的门口,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 那样的神情从她叛离逍遥门之后就再也没有看到过了,一刹那仿佛回到了当年在大武试、他看穿了她赢取比赛的卑劣手段时的情景。 “清和,你下去吧。” 清和领命,无声地退下了。 金乌彻底沉入云海,暮色一点点笼罩了小小的院落,风渐渐地冷了,吹过来却让人感觉闷热,手心里尽是汗水。 她走过去,直截了当:“你去给我送蛇符?” 姬桓直直地看着他,一言不发。那样的眼神叫月谣心底发凉,只见他缓缓伸出手,摊开手心,露出里面一块打磨精致的蛇符。 月谣低头看了一眼,伸手去取,却被他突然握住,他猛地用劲,令月谣猝不及防痛呼出声。然而他却浑然不为动,声音绷得直直的,“为什么?” 月谣抬头对上他的目光。 他的目光和他的人一样,总是那样地充满了正气,正是这样的正气凛然,让她飞蛾扑火般地靠近,却遍体鳞伤。 昨夜还在耳边说着令人羞涩的情话的人,一转眼就像一把衡量人家正邪是非的横尺一样质问自己,可笑她还真的以为他心中有着自己,果然因愧疚生出的感情,脆弱得像是冰片一样,轻轻一摔就碎了。 她笑起来,凉薄得好像寒冬飞雪,“你说什么?” 姬桓没有说话,就那么盯着她看,僵持片刻,月谣忽地一声冷笑,转身就走,手却被拽住。她怒了,一把甩开去,“你干什么!” 姬桓的手松开了去,眼底里却充满了失望,“月儿,你为什么要对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下手?” 月谣充满讽刺地笑了:“手无缚鸡之力?”她转过身来,嘲讽道,“你口中的手无缚鸡之力,是花街的老鸨,逼迫多少无辜的女子出卖肉体,去做可恶的皮肉生意?我这么做,是替天行道。” “月儿,你不用骗我,你到底有什么目的,你在谋划什么?” “我什么也没有谋划。”月谣矢口否认,她一把推开姬桓往外走,却被他横手拦住,只听他沉着声道,“我不管你在谋划什么,我不会让你越陷越深,今后我会看住你,绝不能让你再胡乱杀人。” 月谣面色一僵,一下子变得很暴戾,“我说了!她是罪有应得!而我是替天行道!” 兰茵来的时候,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确切地说,是月谣像是一只被人踩住尾巴的野猫,龇龇地冲着姬桓横眉冷对。 她低咳一声,道:“云大人,燕大人来了。” “知道了。”月谣瞪了一眼姬桓,目光冰冷得好似寒霜,转身快步走了。兰茵看了姬桓一眼,有些圆场的意思:“月儿一向面上冷淡,但是为人很讲义气,很重情义,希望姬掌门不要见怪。” 姬桓淡淡地别开了眼,疏离又不失有礼地点了点头:“多谢。” 天已经彻底黑了,银河如练,穿越整个苍穹,幽幽地照亮整个院子,姬桓就像是一把被人遗忘的古剑,站在院子里吹了很久的风。 月谣确实是个重情义的人,可她也是个薄情之人。她看重的人,可以为之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可若与她无关之人,她不会心存半点怜悯之心。当年破格让她入逍遥门,是想端正她的观念,引导她从善,却最后还是没有用。 他低低地叹了一口气,推开精致的雕花木门。 书案上放着一只锦盒,古朴精美,孤零零地躺着,好像被谁遗忘在了脑后。他心头一动,轻轻打开了盒子,入目的是一只精雕细琢的金镶玉带钩,造型大气,成色细腻,一看便是上品。他拿起玉带钩看了一会,目光闪动着细微的光芒,忽然转身走了出去…… 燕离来府上,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想找月谣一起去千语楼听戏。 “大哥难得有兴致,邀请小妹同去,我怎么好意思拒绝呢?”月谣换上了一身常服,虽是女子的衣服,却被她穿出了英姿飒爽的感觉,她熟稔地玩着扇子,一把折扇在她手里愣是被玩出了风度翩翩,若她是个男子,怕也是会勾得全城女子芳心了。 她和燕离一同往千语楼走去,忽然觉得古怪,“我记得大哥好像不喜欢听戏。” 燕离颇感尴尬地吸了吸鼻子,像小孩子一样摸摸头,笑着说:“我还约了我那未婚妻。你知道的,我对女孩子不太 会说话。所以……” 月谣恍然笑起来:“原来大哥是想拿我做挡箭牌?” “也不是,我无意间听说你和她好像认识。白明月,你听过吗?” 月谣玩扇子的手顿住,一把将扇子收进手里,眉头微微皱了起来,“明月?大哥的未婚妻是她?” 燕离憨憨地一笑,“看来你们真是认识。”他多看了月谣一眼,心里开始猜测月谣过去的身份,她一身武艺精湛,明月和姬桓都与她相熟,怕也是师承逍遥门。 月谣笑意收敛了几分,沉沉地往前走去,“大哥是怎么和她认识的?” 燕离有些不好意思。 他这些年冒起势头也算快,于是就有媒人上门说媒。他只是一个普通寒门出身的子弟,有了功业在身,自然也想娶一门名门娇妻,几经介绍之后,最终看上了明月。 月谣记得明月爱慕的是殷慕凌,去年还有瓜葛,怎么这么快就转投大哥的怀抱了? 她没怎么说话,同燕离一起进了千语楼。 戏要开场了,明月却没来,班主已经来问了三次了,燕离却始终按着不让演,直到半个时辰之后,明月才姗姗来迟。 快半年没见了,明月看上去清减了很多,原本圆润的脸庞瘦成了瓜子脸,看上去倒有几分不胜娇弱的味道。月谣站了起来,走在燕离的身后。 燕离看到她,热络得像一个毛头小子,不断地说话,先前的急躁荡然无存,像一个仆人一样鞍前马后地张罗。 “快!上小食!” “让班主开锣,唱了唱了!” 明月恹恹的,显然并不想和他说话,月谣看了一眼就明白了——恐怕这场婚约,她本人是不愿意的。 “明月。”她轻轻唤了一声,明月一怔,抬头看到她,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月儿?你怎么……”她看了一眼燕离,一下子明白过来,上前握住月谣的手,“你也在这里,太好了。” 那边戏已经开场了,名满帝畿的戏班子,功夫不是盖的。若是放在平时,明月早就看得津津有味了,可眼下跟着不喜欢的人出来,心情大打折扣,好在有月谣在,总有个说话的人。 “我这半年被关在家里,谁也见不着,我都快闷死了。月儿,你怎么不来找我,真是没良心,连师兄都来看我了。” 月谣笑着说,“好,我知错了,以后我有空,就来看看你。” 明月不开心地垂下眼去,“看一看有什么用,你们总会走的。我现在就是一只没有翅膀的鸟,哪儿也去不了。”她烦闷地一杯接一杯地牛饮,燕离好几次想插话却插不上,渐渐地有些尴尬。 月谣一把按住她的手,“够了,好茶也不是这样喝的,当心醉茶。” 明月恹恹地放下茶杯,余光看见燕离,心乱如麻,站起来佯装不适,“好像真的醉了,我出去吹吹风……”说罢就走了,燕离看着她背影好一会儿,忽然也起身,对月谣道,“我去看看,你等等我们。” 月谣看着燕离追出去,心道襄王有梦神女无情,她这个大哥,恐怕又要吃苦头了。 暗自感怀之间,前方一曲作罢,周围静了下来。身后忽然出现一阵脚步声,非常轻,她耳朵尖,一下子就捕捉到了,下意识地回过头去,入目的先是一副精雕细琢的玉带钩,上面的蟠螭栩栩如生。她愣了一下,抬头看去,只见姬桓站在身后,正注视着自己…… 第九十四章 过往 月谣没料到姬桓也会来,冷硬地别开眼,将注意力全部放在台上戏子身上。 台上新戏又开始了,咿咿呀呀地唱着,月谣一向不喜欢这种婆婆妈妈的东西,要不是为了燕离,根本就不会来,眼下身边多了一个不想看到的人,更是如坐针毡。 明月和燕离离开了很久也没有回来,她有些坐不住,又不便就那么离开,只得继续坐下去。姬桓就坐在她身后,一句话也没有说,不用回头也知道他在看什么。背上有如芒刺在背,她百无聊赖地单手支在桌子上,闭起眼睛假寐。 这一闭眼,整个人就好像坠入无边温柔乡,竟然昏昏然睡去了。 姬桓始终坐在她身后,目光犹如楔子一样钉在她身上,白日里发生的事一幕幕地在脑海里浮现,说不责怪她是假的,可自己又有什么资格责怪她?她今日的阴狠,难道与自己没关系吗?如果当日在阳污山放了她,而不是逼她到绝境,或许今日她就不会变成这样。 她睡得沉,手一松,整个人就要向桌子倒去,姬桓身形极快,在她稍微动一下的时候就接住了她的手和头,紧接着轻轻搂着她的脖子往自己身上靠,悄无声息地坐在了她的右边。 月谣靠在他的怀里,睫毛却颤了一下。姬桓凝视着她的微微抖动的眼皮,手指贴着她的脸颊滑到了她的唇边,轻轻地来回抚摸,“也就是睡着了,才不像个刺猬似的。要是能早点遇到你就好了……” 他亲了亲她的唇,然而回应他的却是月谣均匀绵长的呼吸,仿佛月夜下寂静的秋凉,拂面清凉,细一回味,寒人心骨。 明月回来的时候,脸上带着恼羞成怒,脸颊红扑扑的,嘴角微微翘起,有几分薄怒在身。燕离跟在她身后,脸上有几分懊恼,像是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明月一回来就看到多了一个人,月谣像是一只睡熟了猫咪,乖巧自然地靠在那人的肩上。她惊呼了一声师兄,目光在月谣和他身上来回,像是看到了什么极为震撼的事情。 “师兄和月儿……?!”她恍然大悟,“你们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燕离低咳一声,低声解释:“想必是逍遥门平魔回来后。” 姬桓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燕离很轻地说:“今日我包了这里,不如带月儿上去睡一会吧,我看她累得很。” 姬桓点了点头,低头看着她的睡颜,抱起她就往楼上走。 明月从来没见过他这么温柔的模样,就好像从头到尾换了一个人。惊讶之余忘了自己对眼里的厌恶,拉住了燕离的袖子,“他们怎么会在一起的,这怎么可能啊……” 姬桓从楼上下来时,明月就等在楼梯边,不等她问话,便道:“我有些话要和燕大人说,明月,你先去陪一会儿月儿吧。” 明月失望地扁了扁嘴,屈于姬桓余威,只得上楼去。 燕离疏离又不失有礼地微笑,道:“姬掌门,这边请。”他不知道姬桓要说什么,但八成和 月谣有关系。 姬桓坐下来,对燕离微微一笑,原先他并不知道燕离和月谣确切的关系,以为他对月谣也心存爱慕,因此不大喜欢他。但是他已经有了未婚妻,可见与月谣真的只是兄妹情深。 他要知道的是月谣在平叛时经历的一切。 “没错,当初加入新兵营,是我的主意。男女有别,所以月儿进的是女兵营……没多久幽都城就谋反了。当时率领平叛大军的是孟曾……”回忆那一段经历,燕离的声音不自觉地压低了,空旷寂静的千语楼更加重了让人压抑的气氛。 “……整个女兵营,几乎在渡河过程中全军覆没,除了两百人被俘,所有人都或被射杀、或掉入水中淹死。”他心头一痛,小妹陈媚巧至今音讯全无,全因这场平叛。想到这儿,他就无比懊悔,“即便是那被俘的两百人,最后顺利出逃的也只有月儿和兰茵。” “孟曾为了掩盖罪行,把所有的罪都推给月儿,并试图就地诛杀,如果不是天子秘密驾临,哪里有今日的云小司马……有时我很庆幸能有今日的一切,可又很后悔,如果不是当初劝说月儿加入女兵营,或许今日她虽贫苦,却快乐。” 姬桓静静地听着,全程没有说一个字。他知道月谣今日能站在无极宫,是付出了很大的努力的。可是他不知道竟然是数次经历生死,拿命换来的…… 燕离抬头看着他,只见他坐得笔直,好像一株古松一样,气度不凡,那是经过长年累月的自我约束和修行才能有的气质。他多看了几眼,“……这些都已经过去了。虽然危险重重,可如果没有那些,月儿也不会有今天。民间传言月儿是天子的红颜知己,那都是无稽之谈,你不必往心里去。我看得出来,月儿心里是有你的。” 姬桓嘴角动了一下,像是在笑,却是无比苦涩的。 “我知道。” 虽然回来以后,她冷面冷情,可深留在潜意识里的爱意是消磨不掉的。多少个更漏深深的夜晚里,她在噩梦中无法清醒,下意识喊得、去牢牢抓住的人,不正是自己么。然而可悲的是,月谣对他除了深深的爱意,还有不可磨灭的恨意。 他沉浸在懊悔中不可自拔,长时间的沉默后,面色突然一变一变,问:“月儿曾经内息尽失,是因为这场叛乱吗?” 燕离一愣,眉头皱了起来,“内息尽失……难道是……”他迟疑地说道,“月儿确实受过一次重伤,那是在决战前夕,她带了两万多人绕道即谷山,却遭遇了埋伏,只留存一百一十八人,拼死才回到王师,当时军医已经束手无策,只能宣告后事,是陛下拿了宫廷秘药才救回来的。真要算的话,那只能是那一次。怎么,她还没有好吗?” 姬桓在听到那句宣告后事的时候,整个人好像被谁兜头浇了一大盆冷水,血液都凝固起来,整个人沉浸在后怕中,即便月谣现在好好地就睡在楼上,也不能阻止这种没来由的恐慌。 当她被叛军包围生死一线的 时候,他在干什么?是坐在逍遥宫接受弟子们的仰望,还是在飞絮之下谋划逍遥门的未来。当时的他满心牵挂逍遥门,却不知道在千里之外,月谣提剑浴血,挣扎在生死一线之间,差一点儿无声无息地死去…… 燕离看到他面色过于难看,提起茶壶倒了一杯热茶,无声递过去。 姬桓说了声谢谢,却没有喝,滚烫的茶杯紧紧握在手心里,他却浑然不觉得疼。燕离干咳一声,道:“月儿她……心性坚定,不会因为这些事自怜自艾,你也不用太过难过。你看她现在,不是挺好的吗?” “不是的……”姬桓说的很轻,好像窗外微风下无力摇摆的草木,燕离等着他说下去,他却没有再开口…… 明月蹑手蹑脚地推开了房门,刚合上一转头,却见月谣睁着眼睛看着自己,她啊了一声,下意识拍了拍胸口,半是嗔怪地说:“原来你没睡啊!”说罢走过去坐在床边,然而目光在接触到月谣的眼睛时,慢慢地僵住了。 月谣坐起来,面色有些凝重,她直直地看进明月的眼睛,目光像是一面镜子,让明月心生心虚。 “燕离是我大哥,是我最重要的亲人,你如果不爱他、不是真心想和他在一起,我希望你能离开他。” 明月瞳孔微微地放大,与年龄不符的稚嫩脸上写满了彷徨。 月谣问她:“你和殷慕凌,到底怎么回事?” 明月眼睛里浮现气苦,别扭地别开眼,“做什么提他?!我要他向我父母提亲,可他总是推三阻四。我再也不想看见他了!” “那你对我大哥呢?你心里还有殷慕凌吧,为什么要和我大哥在一起?” “他……”明月说不出话来,月谣又道,“我看得出来,你并不喜欢我大哥。” 明月没有说话。 “大哥的出身不高,这一点你知道,可恰恰是因为他出身不高,所以他更懂得珍惜——因为他现在的一切,都是付出了巨大的努力才得来的。他之所以会对你那么好,就是因为爱你,这与家世、样貌无关。” 明月垂下头去,看上去有些愧疚之色,半晌,她才说:“我心里很乱,月儿,你让我好好想想吧。” 月谣握住她的手,轻轻笑了一下…… 门外响起脚步声,非常轻,好像是被特意压住了,明月向外看了一眼,正要说话,忽然手被月谣捏了一下,她回头,只见月谣迅速躺了下去,淡淡地说,“就说我睡了。” 话刚说完,门便被推开了,姬桓一身黑衣,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师……” 姬桓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明月蓦地闭嘴,回头看一眼月谣,走到姬桓面前,轻声说,“师兄,我先出去了。” 姬桓点点头,走到床边坐下来,微微俯身拨开月谣的头发,动作轻柔得完全不像记忆中那般冷酷无情。她悄掩门扉,最后一幕落入眼中的是姬桓俯身在月谣唇边落下一个吻的侧颜…… 第九十五章 立嗣 雨水淅淅地飘下,整个帝畿好像被笼罩在厚厚的雾气中,即便撑着伞,也不能挡住迎面而来的雨水,宫道两旁的花都开了,娇弱得不胜细雨,绵绵开遍。 月谣站在无极宫前,巨大的斗拱挡住了迎面而来的细雨,半点也飘不进来。月谣遥遥眺望着文懿宫的方向,面上没有一丝表情。 今日天子终于下诏,立文薇为后,持续了将近两个月的立后之争,终于尘埃落定,然而付出的代价,却也是极为惨重的。 她撑开伞,慢腾腾地往建福门外走去……身后忽然传来嬉闹声,有小孩子恶作剧之后的得意笑声,还有內侍无可奈何的劝阻声。她下意识地转过头去,只见一个宝蓝色的小小身影像是一阵风一样窜过来,身后跟着一串宫女內侍,打伞的打伞,拿玩具的拿玩具,好不容易追上了,却不敢下手抓他,只得狼狈地跟着这个小祖宗。 能在皇宫里如此胡作非为的小孩,不用猜也知道是谁。 月谣停下来,那小孩没看清楚路,兜头就扑到了她怀里。 “狗奴才!快放开我!”小王子挣扎了两下,没推开月谣,反而让自己摔倒在地,立刻哇哇大哭起来。刚满六岁的孩子,哭起来简直要翻天,底下的宫女们全都围着他安慰赔罪,好不容易他不哭了,却一抹眼泪,恶狠狠地指着月谣,“你是谁!我一定要让我父皇杀了你!” 月谣蹲下来,与他平视,面上带着微微的笑容。 “我叫云间月。” “你是哪个宫的,见了本宫居然不行礼,狗奴才!我要让父王灭了你九族!” 月谣微微一挑眉,“我是小司马。” “小司马是哪个宫?”小王子想了一会,连眉毛都要倒吊起来,“是你!你就是那个妖孽!是你联合那些贱民,害得我母妃做不了王后!” 月谣看着他们,目光倏地冷了下去,小王子乍看到那样的眼神,整个人打了个寒噤。 “后宫不能妄议朝政,小王子还那么小,这种话,是谁传给小王子的?!” 身后的宫女內侍吓了一跳,慌忙跪下来。 月谣的目光在她们身上一一掠过,最后落在小王子身上,“小殿下,您虽然是王子,是天下未来的主人,可也要谨言慎行。您一句话,当然可以灭了谁的九族,却也可以为自己、为甘妃娘娘带来祸端。这种话,若是让陛下听到了,又该抽您的屁股了。”说罢手在他的屁股上轻轻拍了一下,看似亲昵,却满是杀机。 小王子的气焰在听到这番话后,一下子就偃旗息鼓了,愣愣地看着她不说话。 月谣站起来,对着那群宫女侍从道,“天还在下雨,你们就那么放小殿下出来乱跑,若是回去生了病,就都提头谢罪吧!” 一干宫女纷纷伏地,无声告罪。 月谣撑着伞往建福门走去,雨越发地密了,即便撑着伞,整个衣襟也都湿了。姬桓就等在建福门外,见她出来,大步迎了上去,她恍若未见,面无表情地一路走回去,没有骑马也没有坐轿子。 小王子 比她想象中的还要骄纵跋扈,且对自己有着深深的敌意,若是不能让他亲近文薇和自己,将来便是无穷无尽的祸患。 雨越发地大了,地面积起了水,月谣的鞋子已经全湿了,前方就是一个小茶馆,里面有些人在避雨,说书人正说的兴起,叫好声一片。 姬桓拉住她的手,“去那坐坐吧。” 月谣看了一眼,兴趣缺缺,姬桓又说,“你终日高居庙堂,已经不察民间事很久了,去听听也无妨。” 月谣想了一下,道:“好。” 他们要了两碗凉茶,说书人已经开始了下一场。 故事的主人公出自帝畿城外郊区贫民窟,从小忍饥挨饿却酷爱读书,最后凭借运气和才气高居庙堂,一身正气不同流合污,最后将朝廷中贪墨的官员全部连根拔起的励志故事。 月谣听了一会,偏头看着姬桓:“你不怕我把这儿的人都抓走吗?” “只是一个故事。” “借故事针砭时政,中伤朝廷,若是被有心人听到,这些人死一万次也不够。” 姬桓覆住了她的手。 月谣回头看了一下说书人,这才注意他一身破旧的补丁衣裳,鸡皮鹤发,眼窝深深地凹陷下去,十分干瘦。姬桓解释道:“他姓高,祖上世代都是读书人,七年前春汛,家乡被淹,逃难到帝畿,就一直住在贫民窟,直到现在。因没有生计,就来这儿做一个说书人,这里庙小,来往人不多,也不能收钱,谁若是觉得他说得好,看着打赏就是。” 月谣喝完了茶,眉头微微皱起来,“贫民窟,真的有他说的这么乱?” 姬桓道:“有过之无不及。” 月谣喝完了茶,雨还在下,她抬头看了一眼天,索性坐下来和其他人一样听起了说书……雨渐渐地停了,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正午, 姬桓伸出手去,握住了她的手。 “不早了,回去吃饭吧。”月谣站起来,打赏了许多钱过去,由他拉住手往回走,她道,“今日陛下终于下诏,要立文薇姐为后,大典就在一个月以后。” 姬桓看上去并不显得意外,“那真是太好了,算是了了她一个心愿。” 月谣却缄口不言,神色算不上多高兴,甚至有些凝重…… 吵了两个月的立后一事终于确定下来,那些吵吵嚷嚷的声音终于歇了,和曦坐在清思殿,靠在宽大的龙椅上闭目养神,高丰低声道:“陛下,任大人来了。” “嗯。” 他揉了揉眉心,睁开了略显疲惫的眼睛。 月谣来到清思殿门口,发现大门紧闭,高丰还守在外面,便上前一步,问道:“高公公,臣有要事求见陛下,万望通禀。” 高丰笑着说:“大人稍等,任大人在里边呢。” 月谣点头一笑,退开十步。 里边的声音很轻,隔了厚重的大门,外面根本听不到,然而月谣内功深厚,闭目屏息之下,里面的声音还是能够隐隐听到一二。 “……朕也不忍……” “……江山祖业为重……齐妃娘娘……会谅解的……” “……此事不可泄……” “……立后……” 她眉头紧皱,心里头莫名地发慌,过了小半盏茶的功夫,门被人打开,任惊华从里边轻声走了出来,看见月谣有几分惊讶,却很好地掩饰住了。 “云大人。” 月谣笑着回礼,高丰熟稔地进去通秉了,她还没来得及探听任惊华的口风他便出来了。 “云大人,陛下召见您,快随小人来吧。” 和曦看见她,眼睛微微地亮了,“云爱卿有什么事?” 月谣跪下,道:“陛下,立后一事已定,立太子一事不可拖延,应当立刻明诏天下,以定民心。” 和曦望着她,淡淡地道:“立太子一事,朕自有主张,爱卿不必多虑。” “陛下,恕臣直言。”她道,“立齐妃娘娘为后、小殿下为太子,无论现在还是未来,都不利于稳定朝局。” “当初是爱卿说的,立齐妃为后,甘妃之子为太子。怎么,爱卿又改主意了?” 月谣道:“臣并非这个意思。臣以为,或许应当让小殿下交由齐妃娘娘抚养,一来可以增进二人的感情,未来不至于出现相争的局面;二来,齐妃娘娘更加明达事理,不会过分溺爱,有助于小殿下成长;其三,齐妃娘娘难以有孕,一定会善待小殿下,若是小殿下交给了齐妃娘娘,以齐妃娘娘的能力,也能护得小殿下周全。” “周全……”和曦嘴角露出了一个微妙的笑意,像是能剖开她的胸膛,看到她内心真正的想法一般,“你的意思是说,有人会害晟儿?” 月谣道:“臣无能,只能想到此一种稳定后宫、朝政的法子。” 殿内一阵沉默,和曦目光微微冷了下去,半晌,道:“朕知道了,爱卿先回去吧。” 月谣顿了一下,将所有的话憋回了肚子里,叩颡行礼,无声地退了出去。和曦望着沉沉被关上的宫门,疲倦地闭了闭眼,高丰进来想伺候,却见他摆摆手,便又退出去了。 他知道月谣为什么会急着进宫请求将小王子交给齐妃抚养,哪里是她说的那三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真正的原因是为了巩固文薇的后位,为了将来晟儿登基时,能将他拉到太华城这一边,即使不能拉过去,至少也不会成为敌对面。 可是即便知道原因,他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当下稳定朝政、稳定后宫,甚至保全晟儿最好的方法。当初平定幽都城叛乱,他为了借太华城的甘泉剑,双方便暗中达成了立文薇为后的条件,平叛归来后,他将此事一拖再拖,到今日终于拖不下去的地步。他已做了最大的努力,至于甘妃,也只能委屈了。 月谣本想去看文薇,可眼下是立后当口,她不便随意出入后宫,便将字条交由信得过的嬷嬷悄悄传递进去。等她从建福门出来时,已经申时了。 建福门外候着棠摩云,一脸焦急之色,见她出来急忙迎上前去。 “大人!出事了!您快去新兵营吧!” 第九十六章 生乱 月谣利落地翻身上马,厉声道,“出了什么事?” “有几个小子闹事打架,杀了两个人,其中一个是司寇夫人娘家的外甥!”棠摩云顶着风跟在月谣身后,急急说道。 此事本来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新兵营有人闹事,拖出去军法处置就好,可偏偏被打死的其中一人是司寇的外甥。司寇掌管邦禁刑法,在外名声一向是虐戾成性,可偏偏深得天子信任。这也难怪,当初如果不是他手段毒辣,协助天子将阻碍新政的门阀世家下狱诛杀,何来今日朝堂新局面? 此事落到他手里,恐怕有大麻烦。 月谣直接赶到新兵营,尸体就陈列在教练场上,夏叙等人已经控制住了局面,无关人等全部清场,现在消息还没传到司寇府,她有一定的时间处理后事。 闹事杀人的新兵一共三个,全都被五花大绑了跪在地上。 月谣走过去蹲下,掀起覆盖尸体的白布,两个人身上都有大大小小的伤,司寇府的外甥外伤较少,但胸口有一个大洞,当时血水汩汩地往外冒,没多久就死了;另外一个浑身是伤,最致命的是后脑上的钝伤,也是当场毙命。 眼下天热,才过去不过半天,已经有隐隐的味道传来。月谣捂了一下鼻子站起来,目光落在行凶者身上,一刹那露出阴戾之色,她一脚跨过尸体走过去,在他们三人头顶掠视一遍,金石敲击般的声音冷硬得好像一把利剑悬在他们头顶。 “名字。” 最左边的人缩了缩脖子,颤着声道:“小……小人……邱彪。” “小人……莫武义。” “小人易云。” 月谣的目光落在易云身上,三个人或多或少都慌张不安,只有他镇静如常。她道:“何故杀人?” 邱彪哆嗦道:“小人……失手杀人……都,都怪谢三,是他先挑衅的!” “对!就是他先闹事的!” 易云刚要开口,月谣就打断了他:“拉下去,分开审。”易云抬头看了一眼月谣,复又默默地垂下目光去。 邱彪跪在营帐内,脸上、身上都是鞭刑后的痕迹,他急着撇清:“大人!是谢三先挑衅的,当时我们哥仨儿正在聊天,谢三和乌荐东无故羞辱我们,我们气不过,才失手打死了他们!” “羞辱?他们说了什么。” “谢三说我们是狗/娘养的,有娘生没爹养的瘪三!” 月谣道:“你们平日有什么过节?” 邱彪咬了咬嘴唇,没有立刻说话。月谣道:“你可以不说,但总有人会告诉我,到时候……你以为你还有活着的必要吗。” “我……我说!”邱彪忙道,“谢三家里穷,这才来应征,我们和谢三,关系还算不错。可是谢三这个人,手不干净,总是趁我们不注意偷我们一些东西,有时候是吃的、有时候是用的,我们上告百夫长,没想到百夫长偏帮他,反而是我们成了闹事的一伙,被打了十个军棍!这仇、就是那么结下的!” 月谣又问:“事发之时,你们只是口角之 争,怎么会引发冲突并杀了人?” 邱彪道:“大人,不是小人冲动,谢三像这样挑衅我们不是一次两次了,我们也知道聚众闹事是违反军令的,可如果不给谢三一个教训,显得我们窝囊。本来想揍一顿了事的,可不知怎的,竟然失手将人杀了……”七尺男儿哀哀求饶的样子可怜极了,“大人!小人冤枉啊!小人家中有年迈的老母和嗷嗷待哺的小儿,求大人放小人一马,哪怕是去做苦力也行啊!” 月谣凉薄地看着他,“此事我做不得主,你知道你们杀的另外一个人是谁吗?那是大司寇的外甥,此事落在他手里,你以为你还有活路吗?” 邱彪吓得瑟瑟发抖。 “不过呢……你既然是我的兵,我焉有眼睁睁看着你去死的道理。”月谣道,“此事我会尽量保你。” 邱彪喜极而泣:“多谢大人!” “先别急着谢。”月谣沉着声音打断了她,“你先告诉我,易云这个人……平时和谁接触甚密?” “易云?”邱彪思考了好一会儿,迟疑着说,“他平时话不多,除了我们哥俩,也没见他和谁有过多的接触……” “他平时可有什么异常的举动?” “没有!他很老实!” 月谣看着邱彪信誓旦旦的模样,嚯地站了起来。她是女子,体格不能和男子相提并论,可站起来的一刹那,威压像是阴云一样笼罩了下来,让邱彪心生怯意。 “够了,押下去。” 棠摩云掷地有声地应是,回头看了一眼兵士,立刻便有人将邱彪带走了,直到人出了帐子,还能听他哀哀的哭求。 下一个是莫武义,不像邱彪那么害怕,耿着脖子好像一个愣头青,月谣问了几句当时的情景,说的几乎和邱彪的一样。她十指交叉支撑着下颚,忽然问道:“方才我问邱彪,他说易云除了你们哥俩,还和一个叫楼诚的伙夫走得很近,对不对?” 莫武义愣了一下,眼睛里闪过茫然,然而片刻之后,他忙说:“是!是!也没什么,就是平时互相关照,他们两个是老乡,互相有关照也正常。” 月谣笑了一下,嘴角古怪地扬起,目光如炬,好像看穿了什么一样。她就那么盯着莫武义看了很久,慢慢地坐直了身子。 “你们今天打死的,其中一人是大司寇的外甥,知道吗?” 莫武义颓丧地点点头。 “按照军规,是要杀头的。” 莫武义再次点头。 “你和易云都要死,可是邱彪不用,知道为什么吗?” 莫武义猛地抬起头,月谣嘴角一弯,语气一下子冷下去,“因为他怕死,所以他向我告发了一个人——易云。” “不可能!”冲口而出的三个字,一下子叫他冒出了冷汗,他急于辩解,“易云一向老实,守规矩!他是不可能做违反军规的事的!” 月谣望着他,外面的天有些暗了。时间已经过去很久,大司寇的人很快就会来,她必须要在大司寇的人来之前将这三人按军规处置,一来他们杀人 在先,这是秉公办事,对大司寇也有交代;二来易云是大司马的人,若是拖下去,恐怕会生变。 她偏头看了一眼棠摩云。 “拉下去,砍了。” 棠摩云领命,将人提了就要出去,忽听月谣在身后喊了一句等等,以为她改了主意,没想到她补充了一句:“把邱彪和易云一起砍了,也好让他们三兄弟在黄泉路上有个伴。” “是!” 行刑的台子新兵营的西北角,离校练场有一定的距离。今日是个阴云天,四周黑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阴风阵阵,好像鬼哭狼嚎。 邱彪、莫武义和易云一字排开跪在刑台上,身边各一个拿屠刀的刽子手,被磨得雪亮的大刀逆着火光泛出寒凛的光芒,齐齐对着他们的脖子。 月谣背手站在台子上,目光落在这三人身上,冷得好像这夜风。棠摩云偏头看了一眼她,回头朝着底下的兵士递了个一个眼色,那士兵一路小跑过去,正要高喊行刑。不远处营地大门方向忽然传来骚动,一串火光像是流星一样快速朝着行刑台而来,伴随着大司寇有命、刀下留人等话,迫使刽子手纷纷停住了手中大刀。 月谣望着火光冲天的方向眉头深深皱起。 棠摩云心里咯噔一声,下意识地看了眼月谣,只见她阴戾的目光一瞬间消失,换上了平时高冷的模样,仿佛刚才所见只是一个错觉。她不疾不徐地走下台阶,走完最后一阶时,大队人马正好赶到。大司寇隆准长目,与外界传闻的一样,一看就是个心毒无比的人。 他阴冷冷一笑,对着月谣倨冷地说:“奉陛下的命,来带走营中闹事的三个新兵回去审问,小司马,这儿是你的地盘,你不会不愿意吧?” 月谣的目光落在他的手上,明晃晃的圣旨就在他手上。她皮笑肉不笑地道:“这本是我新兵营内部的事,触犯军规理应处死,可既然陛下有旨,我又怎么敢违抗呢?大人请!” 大司寇看着她笑起来,咯咯的笑声听上去不舒服极了。 那三个人被人从行刑台上驱赶下来,大司寇眼看人已到手,不再多纠缠,正要上马回去,却听月谣道,“来去路途遥远,想必大人还未吃饭吧。不如在此用了晚膳。案子……什么时候都能审。” 大司寇回头看了月谣一眼,朗声道:“不必了。天子之命,不敢怠慢。” “只是一顿饭,也是体谅您这些兄弟来回奔波辛苦,耽误不了多少时间。人您已经提了,难道我会敢违抗天子之意吗?” 大司寇笑呵呵地:“云大人爽快,自然不会。可是我等为天子办事,何敢谈辛苦?告辞!”说罢草草一拱手,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棠摩云担忧地走上前,低声道:“大人,该怎么办?” “老匹夫……!”月谣咒骂一句,紧紧抿住了嘴,思考片刻之后,道,“给你一晚上的时间,把当时所有看到他们三人打架的,全都审一遍,就是风吹草动都要抠出来。另外这三个人,还有两个死的,他们的敕甲全部调出来,半个时辰之后,我必须看到!” 第九十七章 贪污 夜渐渐地深了,营地内安静得连虫鸣都没有,呼呼的风声就好像女鬼的哀嚎,听的人不舒服。月谣面前摊开了五份敕甲,看上去没有任何异常,除了已死的大司寇外甥,其他都是贫苦人家出身。 她坐在营帐内,外面忽然行来一阵脚步声,来的人走得很快,连通报也没有就直接掀开帘帐。月谣抬起头,面色并无蕴怒。 “我连夜找了燕大人,这是有关易云更详细的资料。”息微将一本小册子放在桌子上。 月谣打开来,上面的内容不多,但每一条都很精辟,这和被动过手脚的敕甲上的内容大相径庭。 都说易云是一个老实人,可在这份资料中,他不仅是个游手好闲的败类,更加滥赌,欠下巨额债务无法偿还,差点被剁手,可不知怎么回事,忽然有一天他将全部的债都偿还清了,没多久就应征做了新兵。他还有一个相好,是一个寡妇,每次休假他都会去找这个寡妇厮混。 “此事不简单,易云是大司马的人,挑起此事不是偶然。大司寇来的这么快,连陛下的旨意都拿到了,一定是有预谋的。这三个人落在他手里,我太被动了。” “那怎么办?” 月谣支着头想了一会,道,“你去把这个寡妇抓来,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好。” 天渐渐地要亮了,月谣一夜没有合眼,棠摩云连夜审了三十几个兵,写了长长的六十页纸,全部交给月谣。 “大人,从兄弟们的口供上来看,此事是谢三先挑衅的。谢三趋利轻义,知道杜伟是大司寇的外甥,就攀上了他。杜伟轻狂,凭着姨父的关系,在新兵营里拉帮结伙,处处与邱彪等人过不去。昨天早上,有人听到谢三说要给邱彪和莫武义好看,杜伟本来是要去看戏的,但是打起来的时候被殃及池鱼,就这么被打死了。” 月谣一边听着他说,一边看着长达六十几页的供词。 营帐内弥漫着长时间的静默。 “谢三和李寅江关系不错?”月谣指着一行字,忽然抬头看向棠摩云。棠摩云思考了一下,点头道,“是,寅江有几次在我们面前说过他不错。”话未说完,他眉头一皱,又解释,“寅江读书不多,可能是被蒙蔽了。” “把他叫来。” 李寅江昂首阔步地一身戎装很快就来了,对着月谣跪下:“大人!”月谣嗯了一声,摆摆手示意他起来说话。 “你和谢三是什么关系?” “谢三?”李寅江道,“这小子很上道,挺机灵。” “哪里机灵?” 李寅江想了很久,道:“就……做事很勤快,嘴巴很甜,平时训练的时候也很努力。跟弟兄们处得挺好的!挺好的一个小伙子,就是可惜了。” “他和杜伟平时的交情,你可知道?” 李寅江道:“杜伟是大司寇的亲戚,我认识谢三,就是……就是通过他……”他的语速忽然慢下来,似乎在思考什么,眼神略有闪烁。 月谣盯着他的神情,忽然道:“你受贿了?” 棠摩云愣了一下,不知道月谣怎么会得出这个结论,他下意识地看向李寅江,后者满脸错愕,黝黑的脸色瞬间暴涨红色,“我……我……”他吱唔着,忽然跪下去,“大人……我也是一时鬼迷心窍! 求大人恕罪!” 八尺男儿往地上扑通一跪,羞愧地垂着头,看上去有几分可怜。棠摩云气得冲口而出,“你怎么这么糊涂!” 近十年天子下重手整治贪污,多少赫赫威名的门阀世家因此被灭族,即便是现在,只要有哪个官员被查出贪污,立即就会被大司寇抓进刑狱,而刑狱这个地方,进去了就别想在出来了。 “我……我也是没办法啊!今年初我收到家书,我娘生病了,需要很多钱才能治好。我……我就一个娘,俸禄不够用,我就……我就收了点……”他殷切地恳求,“大人!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求您饶了我吧!” 月谣又气又恨,“你贪了多少?谁向你行贿?除了你,还有谁受贿了?” 李寅江本来还有一丝犹豫,月谣随手抓过一支笔筒丢过去,劈头盖脸地直接砸中了他的脑门,整个人嚯地站了起来,厉声呵斥,“你以为你不说是仗义吗!你现在不说,是想等进了刑狱再说吗!” 李寅江被笔筒砸中的地方开始血流不止,他伏在地上,吞了吞口水,开始将自己知道的行贿者和受贿者和盘托出。粗数下来,竟然将近百人,其中二十几个受贿的,全都是当初即谷山幸存的她的亲信。 月谣慢慢地坐了回去,营帐内弥漫着可怕的寂静。 棠摩云偷偷看了眼月谣,忽然听见她喊自己,忙绷直了。 “你有没有参与?” “回大人!小人没有!” “你知道这件事吗?” “回大人!小人不知!” 月谣看了他一眼,抽出一张纸,随手拿起笔蘸了墨,起身走到了李寅江面前。她慢慢地蹲下去,阴影就像暗夜里的恶鬼一样笼罩了李寅江。她将纸按在地上,左手握住他的手腕,稍一用力就抬起了他的手,继而将笔塞进他的手。 整个过程十分缓慢,却威压甚重。 “把刚才你说过的名字,全都写下来。一个也不许漏!” 李寅江不敢怠慢,慌忙奋笔疾书,一盏茶的功夫,能记得起来的名字全写下来了。 月谣拾起来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眉头皱了一下,从书案上最后一本书的夹层里取出一张名单一一对了,发现大司马安插的人中,并不是所有人都参与了行贿。 她将两份名单摊在桌子上,片刻之后,将第二份名单上重复的人名划掉,一起交给了棠摩云,“全都抓起来!受贿之人,全部带来这里。剩下的严刑拷打,中午之前肯说出幕后主谋者,饶其性命;嘴硬不肯说的,杀了。” 棠摩云眉头皱了一下,劝道,“行贿之人,涉案金额或许有大小,直接杀了会不会……?况且现在大司寇已经盯住新兵营,贸然杀人,恐怕留人把柄。” 月谣冷冷地说,“你以为留着他们,就能洗清嫌疑吗?易云就是大司马的人,他就在行贿名单中,他一定会招供新兵营士官受贿一事,留着这些人,难道还要等大司寇上门来提人不成?行贿者之中,必有奸细,宁可错杀,不能放过!” 棠摩云沉默了一下,又问,“那罪名……” “违反军纪。” “是!” 新兵营草木皆兵,棠摩云带着人,按名单将所有涉嫌行贿的兵士们全带走,而那些受贿的士官,统一 被带往教练场对岸的营帐内,隔壁就是关押行贿者的地方。 用刑的声音和惨叫声声不绝地传过来,落入每个人的耳朵里,每个人都面如死灰,垂着头像是丧家之犬。 月谣坐在上首,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二十三个人。 “都听到了吗?如果你们进了刑狱,可比他们叫得惨多了。” 二十三个人个个抿着嘴,连大气都不敢喘。 “我不管你们为什么受贿,但是必须把受贿的钱都吐出来。否则,不用等大司寇来抓人,我先把你们处理了。”一番话说得很轻,却充满威慑力。 李寅江哭丧着脸:“大人……小人的钱……已经寄回老家了。” “小人已经……花掉了……” “小人弟弟娶媳妇,已经给他了……” 月谣沉着脸,道:“除了已经花掉的,其余的都吐出来。”底下一片安静,她忽然拔高音调,“都听明白了吗!” “是……!” “是!” 月谣闭了闭眼,又道,“所有证据,全都销毁,若有家书,一并烧毁。若已把钱花掉,把相关人员的名单全部列出来。”她的目光好像利剑一样扫过底下的每一个人,“我知道有的人是你们的亲人、情人,你们不想把他们的名单告诉我,可是你们听好了。我要这份名单,只是把人带走、藏好了。若是被大司寇找到了,别说你们小命不保,他们一样也活不下去。” “是!”其中一人慌忙磕头,“小人这就写下来!” 月谣向棠摩云递了一个眼色,后者忙将纸笔分发给每一个人。 所有人伏在地上全都埋头书写,营帐内一时安静下来,月谣慢慢地走下来,看着他们伏地书写,忽然帘外脚步匆匆而来,夏叙掀帘进来,看见她先行了一个军礼,然后附耳低声说了些话。月谣点点头,对棠摩云说,“好好看着,等他们写完了,就来找我。” “是!” 那些行贿人已经死了一半了,基本上都是被活活打死的,其中自然有无辜之人,其实也算不得无辜,行贿罪在大虞一向是重罪。她掀开帘子,一股血腥味扑面而来,哀嚎声在耳旁一下子清晰立现起来。 月谣掩了掩鼻子,走到跪着的三个人面前,这三个人一身是伤,脸上好几处血肉模糊。 夏叙要去搬凳子,月谣抬手拦住他。她看着那三个人,道:“名字。” 夏叙道:“左起分别是何鸿、李郁、孙苟。” 月谣沉默了一下,蹲下去与他们平视:“幕后主谋是谁?” 孙苟抢先说,“我们是大司马安排进来的,大司马许诺我们只要参与行贿,就可以步步高升,我们这才鬼迷心窍啊!大人!” 李郁和何鸿慌忙点头:“我们也是,大人!我们也是大司马安排的!我们真的只是受人摆布啊!求求您饶小人一命吧!” “可有证据?” 孙苟道:“这……大司马都是口头与我们说,并无实证。” “那你们行贿的钱从哪里来?” “每次休假离开军营,大司马都会派人送钱过来,地点和人都不一样,我们……我们只管拿钱,不认得那些人呀……” 月谣冷笑了一声,站起来:“这么说……没有证据?” 第九十八章 对策 孙苟有些慌张,一脸地哭腔:“大人,这真的不怪小人……大司马做事严谨,小人也只见过他一次。”他长了一张方脸,说话的语气十分诚恳,看上去老实地不能再老实了。 月谣低叹一口气站了起来,语气竟然有些温和:“既然招了,那便是人证。夏叙,先把他们三个带到隔壁的营帐休息一下。” “是!” 那三个人很快就被好生带下去了。月谣停留了一会,走到边上正在被行刑的人面前,一抬手,无数鞭雨便停下了。 她的声音冷酷得好像来自地狱的恶鬼:“已经快正午了,你们想好了吗?谁能提供物证,我便饶了谁的性命。” “……冤……冤枉啊……” “我们……没有与……大司马……勾……勾结……” 月谣掠过那些声音,静静地等着,然而许久也不见有人说出她想要的答案。她抬起左手,手指招了招,行刑的士官立刻上前。 “都杀了。” 行刑官身躯微微一震,更低地弯身应是,等她离开后,抽出腰间利刃,下令,“全都杀了。” 走出营帐,带着淡淡泥土和青草味道的空气一下子清新起来,月谣深深吸了几口气,脚步一顿,往隔壁的营帐走去。 夏叙一掀开帘帐出来,就看见月谣走过来,忙上前,道:“大人?” “他们伤势如何?” 夏叙如实说:“刚刚上了药,小人正要去找军医。” “不必了。”月谣冷眼看了营帐一眼,“都杀了。” 夏叙愣了一下,“他们不是……” 月谣冷笑:“言辞含糊,无凭无据,他们只是想糊弄我,好活着等到大司寇来。留之无用,反而还会害了兄弟们。”又说,“想不到师忝培养出来的人,倒个个忠心耿耿。” 夏叙觉得有道理,正打算进去,却听月谣又问:“从昨晚开始还没吃过东西,也没休息过吧?” “是。” 月谣不说还好,一说就感觉肚子有些饿,但眼下事情还没处理完,哪里是休息的时候。他忙道,“当初跟着将军平叛,好几天不睡觉也是常有的事,眼下不过是一晚上不睡而已,不妨事。” 月谣低低叹一口气,“都是我御下不严,否则也不会连累大家。时间不多了,要在大司寇来提人之前把所有的物证人证都灭了。” 可即使这样也未必管用,这个窟窿太大了,涉及的人员纷杂,不是一时三刻能处理掉的,极其容易被大司寇抓住把柄。 她眉头深深地蹙起。 夏叙点点头,无声一礼,又再次返回了营帐。 月谣回到营帐,李寅江等人已经写好了名单,她一一过目后快速收进袖子里。 “你们听好,接下来大司寇很快就会来提人,你们所有人他都知道,或许连你们收了多少钱都一清二楚。这一切都是大司马做的局,所有行贿之人都是他的人。所以你们坚决不能承认你们受贿。我会想方设法为你们脱罪,在此之前,你们要记住!你们无罪,不曾受贿!所有的事,你们一概 不知情!” “寅江!唐剑!”月谣道,“你们听着,你们寄回家里的钱,是我给的。” “是!” “是!” 日晷上的阴影逐渐落在正午时分上,与月谣料想得不差,大司寇带着人很快再次回来,与他一同来的还有大司马师忝,一群人浩浩荡荡地杀回来,整个新兵营顿时风声鹤唳。 月谣早已让人清理了用刑过的营帐,被杀的几十人也全部清理了尸身,横陈在教练场上。 大司马万万没想到月谣早已有了准备。使人假意错手杀了杜伟,目的是为了引起大司寇的注意,也是为了麻痹月谣,让她以为此事不过是寻常的斗殴。之后犯人招供的受贿案才是重点,若是利用好了,便能将她治罪,没想到她竟然会提前有所准备!? 那些被杀的人,除了个别,其余的全都是他想方设法安插进来的内应,就这么被连根拔除了! 他内心震惊,面上却是淡淡的。 “小司马这是做什么,是想威胁谁吗?” 月谣微微笑着,“当然不是,大司马何须紧张。只是你们来的不凑巧,这些人因为违反军纪被处死了。” 大司寇高声道:“云大人,昨夜提走的三位犯人,供出了新兵营行贿受贿一事,本官是来捉拿涉案人员的,你这样将所有嫌疑人都杀了,是欲盖弥彰吗?” 月谣一脸地不知情,道:“行贿受贿?此事下官并不知情。这些人私下里聚众赌博,严重违反军纪,这才处死,以儆效尤。” 大司马冷笑一声:“聚众赌博?可有人看见,可有物证?云大人,做事是讲证据的,你无缘无故将人杀了,莫非是在掩饰什么?”他对司寇道,“大司寇,你觉得呢?” 大司寇道:“云大人,恐怕要劳烦你随我们走一趟了。” 月谣低头一笑,好像听到什么有意思的事:“人证……自然就是这些躺着的人,至于物证,在我刚发现的时候,就把东西烧了,以免惑乱军心,现在可能只剩一些灰烬和边边角角,大司寇如果要看,不妨跟我来一探究竟,也好洗清我的嫌疑。否则如果仅仅是因为我处置了几个违反军纪的士兵,就要被扣下行贿受贿的罪名,这……好像有些说不过去。此事传入陛下耳朵,恐怕陛下也会感到奇怪。” 大司寇默不作声,四目相对之际,空气中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拉锯。月谣始终面带微笑,那笑容不像寻常女子那般温和无辜,透着戾气,就像利刃一样暗藏锋芒,这是数度经历生死后透露出来的狠毒和阴戾。 大司寇移开视线,烈日下竟然有些头晕,他道,“既然云大人这么肯定,那就不用看了。但是新兵营有二十三个下级士官涉嫌受贿,本官有切实的人证,所以要将人带回去严加审问,云大人不会阻挠了吧。” 月谣没有任何迟疑,点了点头,又问,“可要搜营?” 先前大司寇放弃找聚众赌博的物证,是因为此事没有确实的人证或物证,月谣既然做出这幅姿态,就一定有所准备,到时候她转头在天子面前参奏一本,就不好看了。但是现在 二十三名士官受贿是有人指证的,长长的名单就在他手里捏着,大好的机会怎能错过,她准备得再充分,就不信搜不到蛛丝马迹。 他笑了笑,眼角的纹路褶了起来,“当然要搜。” 李寅江等二十三人站在太阳底下,个个身姿挺拔,目光落在地面上,看上去坦坦荡荡,仿佛被指控受贿的人不是自己。大司寇的人将每个营帐里里外外都翻了遍,竟然真的找不到一丝证据。 日头渐渐西去,他的脸色越发难看,同样不好看的还有大司马,精心准备的局还没开始就被识破,安插的暗桩几乎没有一个活下来,这让他十分恼火。 他冷笑一声,“云大人治军很严格啊……仅仅是聚众赌博,竟然就处死了。” 月谣同他一并站着,酷日晒在身上,脸色微微地有些发红,她针锋相对地道:“新兵营在天子脚下,不仅要保护帝畿安危,将来更要维护大虞和平,自然严加管束,否则若是出了那种为了一己功勋欺上瞒下的小人,岂不是失职?天子怪罪,我可承担不起。” 她暗指孟曾当年在幽都城平叛时犯下的罪行,连带嘲讽师忝失职,让他大为光火,脸色沉得好像锅底。 日头越发毒辣了,大司寇的人例外搜了两圈,皆一无所获。 “如何,司寇大人,可有收获?” 大司寇道:“云大人,虽本官在此没有搜到证据,但不能证明这二十三个士官没有受贿,恐怕还要请他们进刑狱一趟,若是清白,自然完好无损地放出来。” 月谣没有任何阻挠之意,痛痛快快地道:“大司寇查案,我自然要配合,我相信我的兵,也相信大司寇。” 大司寇点点头,回头对属官和下士使了个眼色,立刻有人将李寅江等人束上镣铐。月谣眉头微皱,忽然道:“慢!” 大司马巴不得月谣阻挠,好去天子面前参她一本,道:“怎么?云大人想阻挠大司寇办案?” 月谣道:“虽然没有证据证明这些人没有受贿,但现在大司寇也同样没有实证证明他们受贿,既然不能定罪,就不能镣铐加身。” “虽无实证,却有人指控,嫌疑重大。本官知道云大人是心疼,可也不能偏私啊。”大司寇不疾不徐地说着,月谣盯着他看了一会,无声一笑,没再说话。 眼看着大司寇和大司马远去,棠摩云和夏叙这才快步过来,低声道:“大人?”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李寅江等人已经被带走,新兵营就像风雨里的船,一个不慎很可能就是满盘皆输。 “新兵营交给你们了,不许轻举妄动。有关此事的任何消息不得随意流传,否则军法处置。” “是!” “是!” 月谣回头看了眼那几十具尸体,厌恶地皱起眉头,道:“处理了。” 师忝布下的这个局,可以说从她去逍遥门平叛的时候就开始了,既然幕布拉开,就不可能是拉几个下级士官下水那么简单,真正的矛头指向还是自己,眼下最重要的就是要找到师忝陷害新兵营的证据,抢在他之前,彻底洗清嫌疑。 第九十九章 干预 月谣回到小司马府,几乎同时地,天子的旨意便下达了,从明日开始她不必上朝,只需呆在府中,直到大司寇将所有的事都查清楚。这无疑将她更加地推到风口浪尖上,但月谣也有了更多的时间可以暗查真相。 兰茵匆匆从外面回来,面色十分凝重。这几日她都悄悄躲在刑狱外面监视,里边什么情形她不是很清楚,但两天后从里边抬出一具尸体,身上遍布伤痕,可见身前受尽酷刑。 大司寇的刑讯手段之严苛,可见一斑。 她道:“大司寇对李寅江他们用尽酷刑,已经死了一个了。” 月谣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眼睛却阴枭地眯了起来,“我知道了,你继续盯紧大司寇那边。” “好。” 兰茵刚踏出书房的门,迎面就撞上了姬桓,好几天不见了,他依旧那般谦和正直,好像凡尘俗事都无法打扰一般。她们忙得不可开交,他却像一只白鹤一样每天信步闲庭,倒是悠闲得紧。 她冲他点了点头,疾步走了。 月谣似乎完全没注意到他过来,一个人坐在书案后面,单手支着头,两眼发直地望着砚台,神情冰冷得可怕。 他走到她身边,伸手覆住她的眼睛,轻声说:“两天两夜没睡,你该休息了。” 温暖的感觉包裹住了眼睛,像是一股暖流慢慢洗去些许疲惫。月谣沉默地闭了一会儿眼,突然一把拂开他的手,冷冷地说,“不想睡。” 姬桓蹲下去微微仰视他,窗外的阳光投射进来,照亮他漆黑的眼眸微微发亮,像是一颗藏在岩石深处的宝石一样透着光,他单手覆住她的右手,轻不可闻地一声叹息,“权力就那么重要?你活得这样累,也要死死地握住?” 月谣终于将目光落在了他身上,却没有说话。姬桓深深地望着她,“你想要的安稳生活,我可以给你。” 他是有这样的资本说这句话的,因为他是逍遥门的掌门,就像世人尊奉的神祗一样高高在上,只需要小小的一个施舍,就可以容纳许多世人容不下的尘埃。她曾也像那些信徒一样,期盼在他的羽翼下能安稳度世,哪怕落脚处只是一小片阴影,也满心欢喜。可是最后,却像一个丧家犬惶惶不可终日…… 月谣笑了一下,那笑容是很诡异的,有些冷淡,还有些嘲讽。 “你给不了的,知道为什么吗?”她抽出手,慢慢地弯下身,直视姬桓的眼睛,眸光带着利刃般的冷光,不期然刺破姬桓的柔情,“因为靠别人施舍而来的,总有一天会消失……只有牢牢握在手心里的,才不会消失。哪怕前路刀山火海,我也不会停下脚步。”她忽然放低了声音,贴着他的耳边轻声说,“姬桓,你逼我自裁过,忘了吗?” 极轻的声音,却像雷霆万钧,姬桓一瞬间目光灰败了下去,原本要去抱她的手顿在半空中,僵住了。 哗啦地一声,随着月谣站起来,椅子重重地被推到了后面,她越过姬桓径直朝外走去……姬桓缓慢地站起来,双手撑着靠在书案上,一刹那好像一个垂垂老矣的老人,久久没有动。 息微去找与易云相好的寡妇,整整三天过去了,却一点消息也没有。那天他连夜赶到寡妇的住处,却发现早已人去楼空,可见易云早有准备,接下来他追查线索,却发现同时还有另一拨人也在搜找这个寡妇,跟踪下去,才发现是师忝的人。 “看来这个寡妇手里还真的有我们要的东西,否则师忝这么费力气找她做什么?要先师忝一步找到她,不能让她死了。” “好!”息微 沉声道。 时间紧急,容不得半点浪费,他正要走,忽然听见月谣又叫住自己,“如果先找到了人,不要急着带走,埋伏在周围,必要时通知师忝,等他的人下手的时候,再把人救了。” 息微听明白了她话里的深意,点点头,道:“好!” 月谣望着息微远去的身形,忽然心头一哽。 他瘦了很多,比起在逍遥门的时候,可以说是瘦骨如柴了。院落里的风很凉爽,快要入秋了,银杏叶开始泛黄,偶尔一阵风吹来,落下三两金黄,落在肩上,静谧得好像一幅古画…… 随着时间一点一滴地推移,新兵营士官受贿案越发扑朔迷离,民间传言甚嚣尘上,在师忝的刻意诱导之下,主谋者无疑就是月谣,甚至将她妖魔化成了一个为了利益不择手段,肆意陷害手下的人。 而那二十三个人,在刑狱经受不住酷刑,接二连三地死去。饶是如此,无论大司寇怎么用酷刑,却始终没有一个人肯将罪名推给月谣,这让师忝暗中着急,几次找了大司寇,然而大司寇本就不是他一党,抱着坐山观虎斗的心情,并不急着定罪。 刑狱大牢门口,两个人骑着马慢慢地靠近,为首的是一个女子,黑衣束发,气势迫人。 “站住!什么人!” 刑狱门口重兵把守,无论是谁,没有手令一律不得进出。 月谣亮出铜制蛇符,守卫看了一眼,并不买账,高声道:“刑狱重地,无大司寇手令,任何人不得进入!” “我不进去,我只是想知道这个冤死无数人的地方,究竟是什么样子。” 守卫没有说话,继续守卫,只当月谣是空气。 进入刑狱的门是一道厚重的青铜门,长年累月地闭着,除了秋官府的官员进出以外,就只有押入囚犯和抬出死尸的时候才会打开。 不知是不是巧合,月谣刚看了一会,那青铜门便被打开了,露出里面黑得可怕的景象,作为秋官府长官的大司寇走在最前方,身后跟着一串酷吏。月谣敏锐的捕捉到他擦手的姿势,随后将一块沾血的帕子随手丢给属官。 “云大人。”大司寇一眼就看到了她,那阴沉的脸色一下子变脸,笑起来,“云大人不是在家……”他故意顿了一下没说下去,意味深长地笑起来,笑起来的时候眼尾的皱纹深深地凹进去。 月谣阴冷地笑了一下,抬头望着站在台阶上的大司寇。 “大司寇为陛下尽忠职守,铲除了不少奸佞,下官只有耳闻,实在是好奇,大司寇究竟是怎样为陛下铲除奸佞的?” 大司寇呵呵地笑着,“云大人还是不要知道的好,来这儿的人,可都不清白。” “不知道大司寇可有找到什么实证?”她忽然转了话题,大司寇的目光微微亮了一下,像刀子一样,不过很快又笑呵呵的,“有的人嘴巴很硬,撬一撬就能撬开;有的人心很硬,剖一剖就能剖开。只要进了刑狱,就总有办法的,不急、不急。” 月谣盯着他看了一会,目光落在他身后的几个酷吏身上,道:“大司寇,可否借步?” 大司寇微微偏了偏头,道:“有什么话,不妨在这儿说。” 月谣笑了一下,右手覆在随身携带的剑柄上,无意识地敲打着,她上前一步,守卫们纷纷警惕地看着她,只见她走到大司寇面前,仰头望着大司寇,声音轻得好像周围的微风。 大司寇在听到她的话之后,面色微微有些变了。 月谣退后半步,没有多说一句话便走了。 大司 寇望着她驾马离去的背影,慢慢地沉下了脸色,身后一个属官上前半步,试探性地问:“大人,云大人说了什么?” 大司寇回头看了他一眼,那一眼委实阴森,骇得那人脖子一凉,马上就缩了回去。大司寇在原地站了片刻,原本已经决定回秋官府,却返回了刑狱。 李寅江等人像是一个破败的麻袋一样被吊起来,浑身都是血,有好几个人身上的伤口溃烂发脓,伤口周围甚至长出了蛆虫。 “松绑了,带下去好生清理伤口,不要把人弄死了。” 一干酷吏莫名其妙地面面相觑,虽然狐疑,却没有人提出来。 月谣刚回到小司马府,就见息微等在大院里,金黄色的银杏叶在他脚下铺着,好像一块出自能工巧匠的名贵地毯。 他整张脸几乎全部隐藏在那张银色面具下,因此看不出任何表情,但月谣一眼就看出他很着急。 “找到了?” 息微一下子拉住她的手,轻声说,“嗯!我先一步找到了李氏,已按照你的吩咐将消息泄露给师忝,他果然派人来杀,我已将人救下,安顿在别院。你要不要现在就过去?” “我现在就去!”她转身就往外走,然而还没出府,就见门外来了一行人,为首的是高丰——天子近侍。 月谣心中一突。只见高丰脸上神情十分凝肃,看见月谣先是行了一礼,然后道:“云大人,陛下召见,请快随老奴进宫吧。” 一般来说,像这种天子传召的事,派一个小内监就好了,是不可能出动高丰的。 月谣的目光掠过高丰,落在特意停在门口的轿子上,片刻,忽得一笑:“公公亲自传谕旨,下官不胜惶恐,公公有劳了。” 高丰没什么表情地侧开身子,让出一条道来。 月谣偏头深深看了一眼息微,不得不坐上了轿子。 站在清思殿门口,月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好几日不曾进宫,不知怎的竟然有些紧张。庄严华丽的大门被缓慢打开,月谣抬步迈了进去。 天子就坐在龙椅上,书案上没有任何一封案牍,他双手交握放在书案上,神情严肃,就好像在特意等她一样。 “这些日子,可有思过?” 月谣跪在地上,闻言道,“陛下,臣是冤枉的。” “你冤枉?”和曦说的很慢,每一个字却威压甚重,“那你的手下呢?” 月谣咬了咬嘴唇,道:“他们是被人陷害的。” “可有证据?” “臣正在找。” 天子看着她跪着的身影,脸上没有一丝表情,长时间的沉默后,他道:“云卿,你是朕亲封的小司马,无极宫第一女将,前无古人,你知道此案意味着什么吗?” 月谣闭了闭眼,道:“是。” 她虽是立下赫赫战功才能被破格提拔的,但女子为官打破祖训,在大部分人眼里简直就是大逆不道,如果再被牵扯到贪污案中,那简直就是左右开弓地打天子的耳光,从此天子要想推行女子从政的政令,基本上就不可能了。更深远地说,也会影响到其他新令的推行。 “此事闹得太不像话了。” 月谣深深地伏地:“臣无能。”又急切地说,“臣已得到确实的线索,很快就能查清真相,还新兵营清白。” 和曦直勾勾地看着她,听上去有些不加掩饰的厌恶,“不必找了。” 月谣一愣,只听天子冷冷的声音传来,“此事很快就会了结,你也不必查了,回去好好思过吧!” 第一百章 结案 从清思殿出来,月谣心里莫名地发凉,连朝高丰打个招呼都忘了,快步就出宫了。 天子不让她查,但她不可能真的不去管,于是前脚离开了王宫,后脚就带上人轻装简行,去了小寡妇的住处。 小寡妇就被安排在别院,是她在城郭之外的一处宅子,以前是个鬼宅,荒废久了,根本没人敢买,便被她低价买下,以备不时之需。 马蹄嘚嘚响起,刚在别院外停下,立刻就有侍从出来将马儿牵到后院。 月谣一把推开门,里面三步一岗布满了守卫,十分森严。息微就在院子里等她,将她迎进去。她面色有些红,看上去很着急,好想迟一点就什么都来不及了一样。 寡妇被拘在房间里,犹如一只惊弓之鸟,脸色苍白,精神头异常地差,看见月谣就像看见鬼一样,不住地惊叫。 “让她闭嘴。”月谣眉头拧起,厌烦地说。 息微把剑放在门边,走过去按住寡妇的肩膀,温和地说,“别怕,是我!我们不会伤害你的,仔细看看我,还记得吗?昨天是我救了你。” 小寡妇挂着两行眼泪,好半天才定下神来,抓着息微的肩膀一直哆嗦,“恩……恩公……”息微扶着她坐下来,侧开身,道:“这是云大人,小司马,就是她派人保护你的。” 小寡妇这才抬起头看向门边,只见那里负手站着一个女子,一身黑衣,煞气极重。她哆嗦了一下,噤了声。 月谣走过去,在她面前站定,望了她好一会儿,忽然拖来一把椅子,幽幽地坐在她对面。 椅子腿划过地面发出的叱啦声音惊得小寡妇整个人一颤,不知所措地低下头去,无意识地捏着衣角。 “大司马要杀你,而我救了你,你是不是应该感恩?”月谣直截了当地说,声音冷得像是那晚暗杀刺客手里的剑,小寡妇抬头讷讷地看着她,月谣道,“我不是什么好人,但我也不会滥杀无辜。你只要把我要的东西给我,我就保你平安,一生富贵。” 小寡妇惧怕地道,“大人……要……要什么?” 月谣不说话,冷冷地看着她。 息微道:“你的相好易云现在就在刑狱,生死未知。你应该知道为什么自己要颠沛流离,为什么会有人暗杀吧?” 小寡妇默不作声地垂下目光,半晌点了点头,她道,“我也不知道易云到底在做什么,他只是让我保管钱,还给了我一个小匣子,我不识字,他告诉我这些都是保命的,如果有一天有人要杀他,就把这个交给大司寇。” “大司寇?”月谣冷笑一声,“你口中的大司寇和杀你的人是一伙的,交给他,你们这是把脖子往敌人刀口上送。”她歪了歪头,冷声问,“匣子在哪里?” 小寡妇闭了嘴,没有说话。 月谣手指敲击着椅子扶手,目光像狼一样盯住小寡妇,阴狠地威胁:“我没有时间和你多耗,你可以选择不说,我也可以选择杀了你。” 小寡妇整个人一抖,眼角垂满了眼泪。 息微看了一眼月谣,宽慰似的对小寡妇说,“只要你说出匣子和银子在哪里,云大人不仅会放了你,还会保护你的安全,小司马府向来说到做到。” 小寡妇迟疑着抬起头,眼睛里充满了泪光,“那……易云……” “大司马已经杀了他。” 小寡妇整个人都呆住了,好像灵魂 被谁抽走一样有些痴傻了,息微狐疑地看了一眼月谣,却见她目光阴戾,说出的话叫人分不出真假。 “你是大司马/眼中仅存的知情人,没有我的保护,你一定会死。” 小寡妇这才一边抹眼泪一边道,“匣子就埋在我家地里,种地瓜的地方,旁边有一株白菜……是地里唯一的白菜。” 月谣看了一眼息微,后者微微一点头,快步出去了。 小寡妇越哭越伤心,月谣得到了要的消息,却没有立刻走,她冷眼看着她,过了很久忽然问:“你多大了?” 小寡妇吸吸鼻子,苍白的脸上隐隐透露着年轻美丽,“……十八。” “这么年轻就守寡?” 小寡妇低语将往事道来:出身贫民窟的她如今无父无母,三年前被一个养猪的强占了身子,便不得不下嫁,谁知下嫁不足一年,养猪的就死了,从此便剩下她一人守寡,后来认识了易云,两人暗通款曲,直到现在。 “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想起未来,她就一片绝望。 月谣站了起来,在她身边站定,单手抚上了她的肩膀,低语之声仿佛是开天辟地的第一缕曙光:“跟着我,我教你识字,教你武功,教你如何在这个世上稳稳地扎根!” 小寡妇茫然地抬起了头,正对上月谣冷酷而阴戾的目光,然而那抹冰冷里,却暗暗藏着一丝安稳人心的暖光。 息微按着小寡妇说的,很快就找到了那个匣子,回来途中遭到一次截杀,好在他早有准备,匣子顺利到了月谣手里。 “是易云自己记得一笔笔账,不过里面没有一条直指大司马,全都是一个叫做师清流的人与他接洽。” 月谣一页页看过去,眉头皱了起来,“师清流?师忝的儿子?” “是。” 月谣猛地将匣子合上,片刻,道:“我去面见天子。”她走得快,息微快步追上去,然而还没走出别院大门,却听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还没等马蹄声停下,门便从外面被人推开,兰茵一脸地风尘仆仆,身后还扬着灰尘,人还没站定就急促地道: “月儿!李寅江他们都死了!” 自从她跟着月谣做她的贴身侍卫,人前一向喊她大人,如今情急之下,一下子忘了礼制。 月谣脑子里嗡地一声,差点拿不住匣子,她有些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兰茵喘了一口气,道:“李寅江他们都自尽了!我一直盯着刑狱,可是两个时辰前,天子秘密进了刑狱,不到半个时辰,他们就都死了。” 月谣愣在原地好一会儿,身形猛地晃了一下,息微扶住她,低声道,“月儿……?” “天子……”月谣千算万算也没有算到天子会用这种方式干预贪污案,她终于明白上午天子说的那番话是什么意思了。 李寅江是不是冤枉的对他不重要,重要的是此事的影响不能再被扩大,不能被引到她身上来。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再多给她一点时间,为什么要杀了他们……?! 兰茵望着她,她的脸色过于难看,眼底里闪着愤怒和不解的光芒,兰茵一点也不怀疑下一刻她就会拿起刀出去杀了师忝。 然而月谣最终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原本提着她的那股气一下子散了,整个人有些颓丧,“回去吧……” 兰茵上前想要 扶她一把,却被她抬手推开,只能看着她一步步地往外走,她想喊她,却被息微拉住。 “让她安静一会。” 新军营士官贪污案最终以李寅江等二十三人畏罪自尽而结束,大司寇迫于天子压力,草草结案。而身为小司马的月谣则与此事毫无关系,只被治了一个御下不严之罪,罚俸一个月。 消息传入大司马府的时候,师忝狠狠摔碎了最珍爱的玉器。 夜色深深,云露霜重,不知不觉秋意已经浓了,院子外的草木开始凋零,唯有菊花开始三两绽放,融融冶冶地飘来一阵阵暗香。 门被人从外面轻轻推开,吱呀地一声婉转低哑,好像是谁的哀怨。 姬桓点燃烛火,整个房间都被照亮了,只见地上到处都是摔碎了的瓷器和桌椅,月谣一个人坐在摇椅上,双目紧闭,眉头死死地皱着。 “滚出去。”冰冷的声音好像是冬日湖边的碎冰渣子。 姬桓穿过一地的碎瓷片走到摇椅边,慢慢地蹲下来,抬手轻抚她的脸庞,手指在她的眉心轻轻一覆。 “月儿……” 月谣眼睛嚯地睁开来,猛地握住他的手。 “我说了,滚出去!” 姬桓伸出另一只手,稍一用力就卸了她的力量,他拥著她,看似温柔却力大无穷,月谣挣了两下并不能挣脱,不甘心地瞪了他一眼。 姬桓不为所动,硬是将她抱起来,然后自己坐在摇椅上,箍着她坐在自己的腿上,将她死死地按在自己怀里。 “别动!闭上眼睛。”他空出一只手覆在她的眼睛上,眼睛像是被注入一股温热的暖流,融融地灌注整个脑袋,将她紧绷的精神一点点放松下来。 她起初不耐地动了几下,甚至还咬了姬桓的虎口,急躁得像是一只不受管束的野猫儿,可他手臂始终箍得死紧,任凭她怎么抗拒都不松开半分,尤其是那覆住自己眼睛的手好像有一股奇怪的力量,没多久就让她缓缓陷入了安睡。 不知道睡了多久,再醒来时,已是深夜时分,窗外静谧就好像世间最温柔的美好,慢慢笼罩着他们,却又像是寒冬慢慢凝固的流水,一点点侵蚀灵魂。 也许是这样的安静太过温柔,又或许是耳畔他的心跳能迷惑人心。月谣忽然觉得疲惫极了,很想就这样相拥着一直睡下去,即便时光老去,沧海桑田,万物都消亡……整个世界安静得只余下他们两个人。 她长长的睫毛微微下垂,遮住了眼睛,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出了几分不胜一醉的脆弱。 “你是真的心甘情愿想和我在一起吗?” “嗯。”姬桓摸了摸她的头发,像是对待一只心爱的猫儿,辗转抚摸她的脖子,另一只手抱住她的腰侧,有一下没一下地捏着。那里恰恰是月谣的软肋,直捏得她像家猫一样柔顺,却听她忽然低沉狠狠地道,“那你要记住了,如果有一日你要走,我一定把你的心挖出来。” 姬桓没有说话,突然笑了一声,十分愉悦轻快地。两个人相拥着,他只要一偏头就能亲到她的唇,记忆中亲吻了无数次的嘴唇像是带了能勾人的异香,丝丝缕缕地从每一个毛孔中钻入身体,直烧得人血液沸腾,理智崩断…… 窗外的云渐渐散去,月光温柔地洒满整个院落,照亮一室孤冷,一阵风吹来,西窗外簌簌地落下一地花叶,幽幽的花香若有若无地浸润整个夜色。 第一百零一章 挑拨 朱雀大街沿边坐落着缀霞楼,是城内最大的酒楼,重檐翼舒,层楼连庑,琉璃瓦片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气派得宛如天上仙宫。 在这里出入的都是达官贵人,一般的平头百姓,甚至连靠都不能靠近,也因为如此,缀霞楼平日的客人并不多,往往整座楼静悄悄的,偶尔有几间包房里有人,门一关,外面也什么都听不见了。 大司寇平时很喜欢来这儿,有时候会友,有时候一个人听听曲,虽然他是个酷吏,可偶尔也需要装点门面以示自己是个高雅之士。 他一进去,就有小厮眼疾手快地迎出来。然而这一次却不是把他往惯常去的包房萦碧轩里引,而是上了顶层九楼。 “怎么,今日萦碧轩有客人了?” 小厮忙道,“今日来了一个客人,说是您一定会来,早早地就在辉月轩开了房。这不,您就来了!” 大司寇眉头微微一皱,“是什么人?” 小厮道:“小人不识,是个姑娘。” 说话间就到了辉月轩门口,小厮弯着背,轻轻叩了叩门,还没开口,就听里面传来一道极其冷冽的声音,“进来吧。” 大司寇一下子就听出了这声音的主人,面色沉了一下,很快又恢复如初,对小厮道,“行了,我知道了,你下去,没叫你们,谁都不要上来。” 小厮见惯了这种场景,这里出入的达官贵人多如牛毛,有时候便会私下里说一些不为外人知的事,便知趣地退了下去。 大司寇推开门,月谣就坐在里面,看样子已经等了很久,茶水都凉了。 “何事?”大司寇直接在她面前坐下,一副早已习惯这种场景的姿态。 月谣斟了一杯茶,无声推移过去,“大司寇还记得刑狱门口,我说过的那句话吗?” 那天她说的话是——天子不会动我,却一定会动大司马。 紧接着不到一天,天子就秘密赐死了李寅江等人,将此事与月谣彻底划分界限,只治了她一个御下不严之罪,根本无足轻重。 思及此,大司寇心里有些不悦,却佯若无所谓地举杯喝茶。 “大司寇是陛下最倚重的左膀右臂,当年陛下亲政不久,朝堂贪污成风,门阀相互结党,实施新政举步维艰,如果不是大司寇忠心为主,哪里来的今日盛世开泰的局面。陛下倚重大人,正是因为大人忠心。对陛下而言,能匡扶社稷的,无论男女,都可不拘一格纳人才,谁阻挡陛下实施新政,谁就是谋逆,对这样的人,即使陛下一时不动他,迟早也会将他连根拔起。”她说得极缓慢,说话时眼睛盯着大司寇,将他的面部表情全部收入眼底,“您说呢?” 大司寇脸部肌肉微微地跳动。 女子当政,他是极力不赞成的,可天子之命不得不从。这次是大司马先找上自己,虽然他与大司马是政敌,但在将月谣赶出无极宫这件事上,两人的立场是一样的,更何况中间还死了一个他的外甥。可没想到局还没收网,就被天子强行干预。 这明显就是包庇了,事到如今,他如果再在明面上和月谣过不去 ,那就是与天子为敌。 月谣默不作声地看了他一会儿,从手边取出一个匣子,无声递过去。 大司寇看了一眼,“这是什么?” 月谣笑了一下,“您的外甥杜伟,死去的真相。” 匣子里面全都是易云与师清流的往来账目,大司寇常年查案,一眼就看出各种联系,他将书信和账目放回去,淡淡地说,“不过是些书信往来和账目,与阿伟有什么关系?” “大司寇难道从来没有想过,为什么偏偏死的是杜伟?” 大司寇的目光一下子深了下去。 月谣忽然朝屏风后面喊了一声,“出来吧。” 只见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妇迈着怯懦的步伐犹疑着走了出来。 月谣对上她的视线,鼓励地说,“把你知道的,全都说出来。” 小寡妇深深吸一口气,目光落在大司寇身上,噗通一声跪下,言辞清晰地将月谣事先交代好的话全部说出…… 大司寇听完,却没有任何表情,从头到尾都是一副冷淡的模样,好像只是在听一个故事罢了。 杜伟不过是他夫人娘家的外甥,这也难怪他并不在意。 月谣抿了一口冷茶,低声道,“看来大司寇,也忌惮大司马……真是叫人意外。”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让大司寇大为恼火,他不悦地看了一眼月谣,“你想激将我?!” 月谣嘴角露出一个笑容,非常轻,掩藏在茶杯之下,并不能让大司寇看到。她道,“何须激将,我只是将事实告诉大人。对大司马而言,杀杜伟只是想保证大司寇一定会入这个局,整件事从头到尾他都不必出面,只要有大司寇在,就可以帮他铲除异己。我折损了二十三个士官,大司寇折损了天子的信任还有一个外甥,可大司马呢?他失去什么了?我们之间的争斗,谁获利呀?”最后一句话说的很轻,宛如蝎子的尾巴轻轻勾起,带着阴毒的味道直直戳进大司寇的心里。 大司寇面色越发难看,他本就长得凶暴,阴沉下来,更加显得凶狠。他知道月谣是在挑拨,可偏偏不得不承认她说的话很对。 月谣达到了自己目的,站起来将茶杯哒地一声放下,“司寇大人,你我皆是陛下左膀右臂,该合力帮助陛下、忠君爱国才是,相信陛下也很想看到你我二人冰释前嫌。” 从辉月轩出来的时候,整个九层安静得连窗外吹过风都清晰可闻,小寡妇跟在月谣的身后,脸上还带着过度紧张后的遗韵。 “今天开始,你就去女兵营报道吧,今后无须上前线,只需后厨做饭即可。” 小寡妇面露喜悦之色,连声谢过了月谣。 回到小司马府,燕离竟然来了,这些日子她与贪污案沾边,为了避嫌,特意不让燕离帮忙,现在事情终于结束了,燕离便迫不及待地过来。 “你不让我来,我心急得很,只可惜此事牵涉重大,与案人员全部被隔离,我势弱,打听不到消息,只能干着急。” 月谣笑了一下,“大哥不必忧心,现在不是有惊无险吗?” 燕离十分欣慰地点点头,“万幸,天子是站在你这边的。” “大哥,这话可千万不要对外说。”月谣正色道,燕离自知失言,忙点头,又说,“不过这些日子,我偷偷使人在大司马府外盯梢,发现大司马竟然和驻守在鹊尾城城主联系密切,还有夏仁义、沈昭、叶嘉,全都密切地走动。”他又加了一句,“都是在深夜。” 月谣思绪转得很快,压低了声音,道,“你是说……大司马可能要联合鹊尾城谋反?” 燕离没有说话,缓慢地点了点头。 “他掌的是天下兵马之权,虽然近几年陛下有意弱化他的兵权,也给了你新兵营和女兵营,可他手里也有不少兵马,若真要谋反,你的新兵和女兵,根本不可能是对手。” 月谣沉默了,半晌,道:“此事不能轻举妄动,一旦打草惊蛇,反而会逼他直接动手。”她低低地说,“要在他动手之前掌握先机,一网打尽……!” 燕离走的时候碰上了姬桓,两人寒暄了几句,姬桓问及明月的情况,燕离哈哈一笑,直言年底成婚,将来一定请姬桓来吃酒。 天色不知不觉地暗了,临近傍晚,天上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吹得天地都凉下来,一阵风吹来,有几分冰冷的寒意。 月谣躺在床上难以入眠,耳朵边飘来雨声淅沥的声音,忽然转了一个身,却不期然正对上姬桓的眼睛,大晚上的一双眼睛跟狼一样盯着自己,唬了她一大跳。他一下子伸手搂住了她的腰,嘴角一勾笑起来,声音低沉得好像古琴之声,好听得紧。 “睡不着?” 月谣心跳有些快,也不知是被吓得还是少女怀春般的悸动。 姬桓的手在她的腰部轻轻徘徊,爱不释手地捏了捏,像是情人间最亲密的抚慰,“明日休沐,我们出去走走?现在入秋了,帝畿城外的小次山上开满了菊花,还有银杏叶也黄了。就我们两个,没有别人,好吗?”说话时故意靠了过去,几乎贴着她的嘴唇,热气喷到月谣的脸上,像是羽毛一样轻轻骚动着她的灵魂。 他一双眼睛明亮如秋夜星河,然而在她腰上捏来捏去的手却明晃晃地写满了勾引。 月谣心头又是一阵乱跳,脑袋往后一靠,稍稍与他拉开距离,喉咙里有些干涩,干巴巴地说,“明日我要去一趟新兵营。”她明显在姬桓眼睛里看到了失落,内心竟然升起了一小股愧疚,便弥补般地又问,“你陪我一起去好吗?” 他眼睛一刹那竟然有些发亮,“好啊。” 月谣也笑了一下,十分浅,就好像一片柳叶飘落在水面上泛起的小小涟漪一样,透着几分不胜东风的无力。 姬桓突然一把将她捞了过来,低头吻住了她,这一吻温柔幽长,一刹那让月谣想起在藏书阁他亲自教她文课的时光,她深刻地记得当时的烛光温暖得让人沉醉。她紧紧地回拥他,回应了他,却被他更紧地箍住,整个人猛地被翻过去,衣衫宛如风雨中的娇花被无情褪去……她心跳急遽加快,试图推开他,却根本不是对手,只能由着他一点点侵占自己的理智,最后分崩离析。 第一百零二章 刺客 李寅江等人的贪污案在帝畿引起的轩然大波并没有太大地影响新兵营,得益于月谣在营内禁止士兵讨论此事、违者军法处置,大部分的士兵并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姬桓第一次进入新兵营时,发现这里比他想象中的更加纪律严明,整整十万人的营地安静得好像无人之地,巡视的队伍有序地穿插在个个营地,没有一个人互相说话,每个人的表情都十分严肃。 月谣一身银色的甲胄,在阳光下熠熠发光,十分晃眼,姬桓就站在教练场下面,远远地看着她。十万新兵全都被聚集起来,雅雀无声地听着月谣说话。 “……二十三名士官受贿,是我御下不严之过,不可置身事外,当受军法处置!”她的声音掷地有声,宛如金石敲击,十分冷酷,“刑以军棍一百,向诸位将士谢罪!” 姬桓原本还信步悠闲,欣赏着她的英姿,乍一听闻此言,勃然变色,身形刚动就被夏叙伸手拦住。 “姬掌门!大人有令,就让您在这里,请不要乱动。” 姬桓眼睁睁看着月谣脱去厚重的甲胄,只着白色的单衣跪在地上,行刑的是棠摩云,那是她最信任的心腹之一,然而下手却没有任何保留,每一下都是实打实地打下来,即便隔了几百步之远,姬桓还是能听到棍子打到身上发出的闷声。 就好像直接打在他的心口上一样,浑身都疼痛起来,他狠狠地攥紧了拳头,若不是夏叙拉得紧,一遍遍说这是月谣的意思,便要冲上去将人救下来。 普通人承受二十军棍已经很艰难了,更何况是一百,就算她内功深厚也难以承受。尽管已经是秋天,太阳却晒得人一身身地冒出冷汗,偌大一个校练场上没有一丝声音发出来。 时间漫长得好像渐渐要停止一样。 当行至八十棍的时候,月谣陡然一口血喷出来,绷得笔直的背一下子瘫下去,双手在地上支撑着,好像随时要倒下去。棠摩云停下手,颤抖着声音喊了一声大人。 月谣费力地喘着气,声音嘶哑地催促:“——继续!” 棠摩云咬了咬牙,高高地抬起军棍,又狠狠地落下…… 姬桓再也不能忍受,一把推开夏叙,大步往前走。 他真要走,夏叙是拦不住的。他跟着追了两步,一剑横在姬桓面前,厉色道,“这里是新兵营,是令行禁止的地方!姬掌门就算不理解末将,至少也为大人考虑,当着十万新军,大人亲口说要受一百军棍,难道姬掌门要大人好不容易积累的威信就此丧失吗?!” 姬桓猛然住脚,手攥得咯咯响,理智像一根快要断了的琴弦死死绷着。僵持了片刻,终是没再前进一步,只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月谣,浑身的肌肉绷得紧紧的,只等着行刑结束便冲上去将人救下来。 整整一百军棍,当全部行完的时候,月谣的神志已经不清晰了,浑身上下都是汗水,尤其是背部,早已皮肉绽开,血肉模糊成一片。棠摩云一把扔掉军棍,跪下去要去扶她,眼角一道黑影闪过,月谣已经落入了姬桓的怀抱,只是她一靠在他的怀里,便喷出一大口血来。 因伤口在背部,不能抱她,姬桓只能将她背起来。月谣的意识还有些清醒,眼睛费力地睁着,声音轻得只有姬桓能听见。 “这些日子,一步……也不要离开……我……”随后便人事不省。 姬桓背着她,心像是被人生生撕裂了。他才发现自己是多么无力,不仅仅是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即便他看到了,他也无力帮助她一分一毫。 深深的挫败感笼罩着他,头一次他对自己的存在产生了怀疑。 月谣身受重伤的消息很快传开来,天子第一时间派出了宫内最好的医师,然而伤情过重,情况令人担忧。 和曦坐在清思殿内,面无表情地听着医师在下面禀报月谣的情况,一言不发。医师刚刚禀报完,高丰便走了进来,道:“陛下,王后娘娘来了。” 和曦眼珠子动了一下,轻声道:“宣吧。” 文薇一身与天子同色的玄红后袍快步而来,面上却无平日的雍容端庄,“陛下!陛下!妾听说云大人受了重伤,如今伤情如何?” 天子有些烦闷,眉头皱得紧紧的,见到文薇,第一句话便是呵斥:“王后,云卿是朝臣,你怎可公然逾制?!” 文薇一愣,忙要跪下请罪,请被和曦抬手拦住,“罢了。朕知道你和云卿交情深厚,云卿受伤,你出于关心才会失态。”他指了指医师,“王后想知道什么,就问他吧。” 文薇谢过了天子,细细问询月谣的伤势,听到她后背皮开肉绽,内伤极重的时候,倒抽了一口凉气,“可能治好?需要多久?” 不等医师回答,身后忽然传来高丰的惊呼,常年服侍在和曦身边,他早就练成了一身宠辱不惊的淡定,然而此时却惊得声音都变了调,“陛下!陛下!” 文薇回过头去,只见和曦一只手捂着头,另一只手捂着眼睛,十分痛苦地靠在桌子上。医师慌忙起身,越过文薇急步到天子身边,小心翼翼地拿过他的手腕开始把脉。 文薇此刻也顾不得月谣了,在天子身边坐下来,搂着他的肩膀,让他靠在自己肩上,好舒服一些。这般亲昵,倒真的和普通夫妻没什么两样。 她急切地问道,“陛下是怎么了?” 医师放下了天子的手腕,微微蹙眉沉声道:“回禀娘娘,陛下只是疲劳过度,气血不畅,一时头痛,待臣施几针,佐以汤药,再休息几日,头痛症状自然消弭。” 文薇松了一口去,低头轻轻揉了揉天子的头部,温声道,“快施针吧!” 整个过程十分安静,和曦是真的累了,还没结束就睡着了,安静得像一个孩子一样,文薇守在一旁,看着他静静睡去,等医师施完针之后,低声道,“陛下身体不适这件事,谁也不许说出去,否则宫规处置。” 医师跪下称是,她看了他一眼,想问月谣伤势的话在口中打了个转,又憋回去了,当务之急,是要让天子尽快康复。 月谣伤势虽然很重,但她内功深厚,伤口愈合得比一般人更快,姬桓日夜守在床边,整个人憔悴了不少。兰茵进来送药,见他胡子拉碴的模样,哪里还有平日里的清冷出尘,简直像个风雪里打过滚的流浪汉子一样,便低声说:“姬掌门去休息一会儿吧,这儿我看着呢。” 姬桓只顾握着月谣的手,坐在床边一动也不动,“月儿让我一步也不要离开。” 兰茵顿了一顿,心道又不是小孩子了,他不想走还能 强逼不成,便又说,“那……您去喝杯水吧,就当解解乏,换药我来。” 月谣是在兰茵换好药的时候醒来的,她的伤口在背部,因此只能趴着睡,醒来时整个人像被重物从背上碾过一样,痛得冷汗涔岑,她睁了睁眼,一开口便费力地问,“姬桓呢?” 外间猛然传来杯子被推倒的声音,伴随着珠帘被掀开的声音,姬桓大步走了进来。 那么一个流浪汉形象的他便这么大咧咧地出现在了月谣面前。 “你醒了!” 月谣的目光明显惊了一下,要伸去的手稍稍顿了一下,似乎在犹豫,然而到底还是没有嫌弃他这般流浪汉般的模样,握住他的手,就好像在狂风巨浪中抓住唯一可以救命的小船一样,紧接着便又闭上了眼。 姬桓用手背摸了摸她的额头,又轻轻掀开敷了上药的伤口一角,发现伤口已经开始愈合,整个人如释重负。 像她这样大面积的伤口,最怕的是高烧和溃烂,还好处理及时,没有恶化到那一步。 入夜之后,小司马府陷入了彻底的安静,姬桓这些日子都陪着月谣,几乎没有出过房门,因此没有注意整个府内的守卫削弱了不少,息微以各种名目将守卫调出去,以至于当刺客悄无声息地探入时,宛如入无人之境。 月谣还在沉睡,浑然不知外面的肃杀之气。 刺客们猫着步子靠近揽月轩,刚推开窗子门,忽然眼前寒光一闪,还没看清对手,那剑便割破了喉咙,连闷哼声都来不及发出,就那么悄无声息地倒了下去。察觉了异常的另外两名刺客飞快赶来,剑器交击之声在小小的院落里响起。 大司马派出的刺客都是手底下数一数二的好手,除了第一个因为没有防备被很快杀掉,剩下的两个皆与姬桓缠斗了许久,然而他们的功力与姬桓相比完全不够看,半盏茶的功夫就全部被缴械,姬桓一手一剑横在他们的脖子上。 “谁派你们来的!?” 然而回应他的是两名刺客双双自尽。 府内的守卫终于姗姗来迟,息微带着人冲在最前面,目光落在三具尸体上,什么话也没说,冲着姬桓点了点头,回头对守卫做了个手势,立刻就有人将三具尸体抬走。 如此熟练的样子,好像早有准备,再加上月谣昏睡之前要自己一定不可离开半步,似在预谋什么,他一下子脸色不好看起来。 “等一下!”姬桓叫住他,将剑收入鞘中,他走到息微身后,声音压得很低,刚刚够让他听到,“这些都是月儿早就预料的吗?” 息微没有回答他,甚至连看都懒得看他,就那么径直就走了。 姬桓站在原处,手里的剑沉得好像千钧重,院子里还残留着淡淡的血腥气,一阵风吹来,吹得满地的叶子簌簌翻动,慢慢盖住了血腥味道,也吹冷了他的理智,那些原本没注意的细节一下子贯穿起来,想通了许多事情。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月谣要让他一起跟去新兵营,为什么要让他寸步不离地守在自己身边,因为她知道一旦她重伤的消息传出去,就一定会有刺客。 整件事息微知道、新兵营的夏叙和棠摩云知道,或许兰茵也知道,可只有他……什么都不知道。 第一百零三章 教化 月谣第二日就彻底清醒了,背上虽然还在痛,,但已好了不少。兰茵端着药进来,见她醒了,目光一转,对姬桓道:“姬掌门,月儿既然醒了,不妨你去休息吧,有我呢!” 姬桓已经稍稍做了梳洗,总算不是前几天那个流浪汉般的糟糕形象,他一双眼睛盯着月谣,忽然道:“昨天有刺客进了小司马府,却没有一个守卫发现。” 月谣垂下目光,现在伤口愈合了不少,她可以短暂地靠在软垫上坐起来。她没有说话,甚至没有表现出一丝惊讶,姬桓走了过来,在她身边落下一道长长的阴影。 月谣低了低头,心里竟升起一分做贼心虚的感觉,清咳一声对兰茵道:“你来说吧,不用瞒着他了。” 这招引蛇出洞兼苦肉计使得很完美,却从头到尾都没叫他知道,因她没指望他会帮助自己,他是一个像横尺一样正直的人,和这种阴私计谋完全不沾边,所以她只能利用,但又不敢真的放下心来,虽开口让他寸步不离自己,却也早就做好了二手准备,可谁知他竟真的是一步都不离开,初醒来时乍一看到他几天都没好好洗漱的辛酸模样,哪里还有寻常的仙人之姿,尤其是眼底两团青黑色,显然是日夜不寐的。 由此可见,他是真的很在意自己。如此想来,心里便生出丝丝甜蜜来,对他的不信任也稍稍减轻些,甚至有些愧疚自己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兰茵看了一眼姬桓,道:“昨夜行刺,引出了府内奸细,一共两个人,一个是花匠周安,一个是厨房帮佣陈香儿。” 姬桓目光变了变,望着月谣,却见她什么表情也没有,好像早有预料,“好。我知道了,先不要动她们,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嗯。” 兰茵走了以后,月谣因为背上的伤口不得不躺下来趴着休息,姬桓坐在一旁,揭开她背上的纱布,准备换药。那伤口十分可怖丑陋,他眉头深深地蹙起。 “那些刺客是大司马的人?” 他的手不小心碰到了伤口,月谣无声咧了咧嘴,有些怀疑他是故意的,她道:“是。” “你自罚一百军棍,就是为了让他对你掉以轻心,派刺客行刺?” 凉凉的药一点点被抹匀开来,缓解了疼痛,十分舒适,他手指拂过的地方,像是被春絮拂过一样,舒服得紧。月谣脸朝下趴着,闷声说话,“不完全是。有一部分原因,确实是我御下不严,导致士官贪污,我若不严加约束自己,如何服众?”她顿了一下,主动道来,“大司马正在谋划谋反,他已经发现天子有意要将他连根拔除,所以决心先下手为强。在此之前,我一定要拿到他的把柄,将他除去,才能保护帝畿和天子。” 姬桓默默听着,始终不发表自己的意见。 药已经上完了,药劲绵绵地从伤口深入,缓解了不少疼痛。她这样长时间趴着,会很不舒服,姬桓坐在床边,让她趴在自己腿上,慢慢地抚摸她的长发,眼睛里闪烁着些微光芒,像是秋波粼粼,深沉而专注地看着她。趴在他的身上,鼻尖萦绕着他身上传来的若有似无的皂角香气,月谣心底没来由地觉得安稳,不知不觉间便深深地睡了过去。 她足足在床上躺了七天,背后的伤口基本上已经痊愈,只是一百军棍带来的除了外伤还有内伤,她的脸色依旧苍白,腰背不复平时那般直挺,微微弯着,走几步就要咳嗽几声,看上去精神状态极差。站在无极宫时, 身子摇摇欲坠,好像马上就要倒下去一样。 这一切大司马都看在眼里,暗道只可惜她身边有一个逍遥门掌门,否则那夜三个刺客,早就将她扎成了马蜂窝。 和曦坐在龙椅上,长长的琉冕垂下来,正好遮住了大半个面部。他的目光始终落在月谣身上,完全没有注意大司徒说了什么,直到高丰低低提醒了一句,才猛然回神,片刻的思考过后,道:“司徒大人将此事写成奏文上呈吧” 大司徒道:“是!” 大司徒的事奏毕,月谣忽然出列,道:“陛下,臣有一事上奏。” 和曦不自觉地放柔了语调:“说吧。” “陛下,帝畿城城郭之处,多是流民,不曾教化,无视法度,时常聚众闹事,是为隐患。臣以为应当尽快整肃贫民区,与之像内城百姓一样,划里分田——五家一伍、十家一什……严加管制。百姓各任九职,有序生活;设立公塾,免费教化;详查人口,登记造册。使之与普通百姓一般生活,彻底消除隐患。” “唔……很好。”和曦点了点头,赞许道,“朕也对贫民区有所耳闻,只是政事繁多,一时无暇顾及。云卿的提议很好……大司徒!”他忽然拔高了音调,大司徒暗道不好,只得执笏出列,“陛下。” “你掌建邦之土地之图,行教化万民之职,此事为何朕从未听你提及?” 大司徒跪下了,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 和曦不悦地道:“此事你立即着手去办,三日之内,朕要看到详细的整改条文!”又对月谣道,“贫民区位于城郭,与云卿的新兵营较近,整肃期间,一切防卫工作全交由云卿负责!” “是……”月谣的声音忽然弱了下去,和曦看到她的肩膀微微地起伏,似乎在忍耐什么痛苦。不等高丰说话,他便急着道,“好了!今日朝会就结束了吧!” 刚一走出无极宫,月谣便扶着柱子不断地咳嗽,那一百军棍下去,多少是伤及肺部了,她的嘴角里充斥了淡淡的血腥气,张复希和任惊华来问她伤情,她将嘴巴一抹,笑着摇了摇头。 “一百军棍,何必呢?此事本就与你无关,陛下也已经罚了你一个月俸禄。” 任惊华感觉有些可惜,月谣看了一眼四周,所幸已经没人了,她道:“手下人犯了错,上司也有责任,我若不自罚一百,如何服众。相信张大人若是遇到此事,也会做出一样的选择的。”她偏头看了一眼张复希,张复希笑了笑。 说话间,建福门就到了,任惊华一眼就看到了姬桓,这些日子他总是和月谣同进同出,几乎没有分开过,这也让大大保证了月谣的安全,至少有他在,任何刺客都不能近月谣的身。 三人互相告了别,月谣朝姬桓走去,浅浅地笑了一下。姬桓扣住她的手,将风衣给她披上,动作细致温和,道:“今天天凉,还是披上吧。”说罢手下滑,自然而然地勾住她的手指,手指穿插过她的五指,紧紧交握。 月谣与他紧挨着,有些将身体的重量都倚过去,这样走路会让她舒服些。 “我今日和陛下提了贫民区的整肃,陛下已经同意了。” 这件事是一个月前姬桓提过的,当时见她没有放在心上,还以为不了了之,没想到今日直接上达天听。姬桓点了点头,想将她先送回去休息,然而月谣却在岔路口拐了个弯,朝着贫民区走去。 “今天先不急着回去 ,我们去贫民窟看看吧。”她捏了捏姬桓的手。姬桓本想劝她回去休息,被她那么一捏,心就软了。 贫民窟十分脏乱,胡乱堆起来的房子破败不堪,稍微大一点的风都能吹倒,到处都是衣衫褴褛之人,秽、物臭水肆意流淌,与一墙之隔的帝畿内城相比,简直就是天上地下。 月谣捂着口鼻穿行在狭窄的道路上,迎面撞上一个小男孩,一脸的污泥,手脚黑黢黢的,指甲缝里还有泥,他的母亲仓皇跑过来,看见月谣和姬桓的穿着,脸色大变,忙结结巴巴地道歉。 月谣温和一笑,摇头说无事,她蹲下身来,与小男孩齐视,柔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臭虎!” 小朋友个头不大,中气却很足。 孩子的母亲搂住自己儿子,堆着笑说,“取个贱名,好养活。” 月谣看了一眼孩子的母亲,又问臭虎,“你从小就在这里长大?” 臭虎攥紧了小小的拳头,掷地有声地说:“是的!等我长大了,我要去当兵!” 月谣笑了起来,“当兵?为什么?” “当兵上战场杀敌人,就能当官,官当得越大,就有越多的钱,我要赚好多好多钱,把我娘和我爷爷都接出去,过好日子!” 月谣站了起来,不顾小男孩脸上都是脏兮兮的泥土,摸了摸他的脸颊,对孩子的母亲道,“孩子有志气,好好培养,说不定真的能做大官呢。” 年轻的寡妇应承着点点头,目送他们走了。 沿着城郭走了一半,忽然遇到了地官府的人,大司徒今日遭到了天子的训斥,第一时间就带着人前来勘察地形,他到的地方,贫民全都被驱散,甚至有手脚快的还草草地收拾了一下,饶是如此,大司徒还是命人找赶紧的砖铺在地上,以免弄脏鞋子。 月谣远远地看见了他,正要过去,却被卫兵拦住。 “站住!” 月谣没有停下脚步,从腰间取出蛇符举在他面前,那人看到特质的蛇符,顿时弯下腰去,“小司马大人!”月谣经过他的时候特意顿了一下脚步,淡淡地问,“我可以过去吗?” 那人忙道:“是!您可以过去!”他冲着后面的人摆了摆手,立刻就有人让出条路来。 谁人不知无极宫唯一女官是天子面前的红人,就算她只是一个芝麻官也得让道,更何况还是夏官府仅屈居大司马之下的小司马。 大司徒看见月谣,皮笑肉不笑地道:“小司马大人,真是巧啊,竟在这里遇到了。” 月谣笑了一下,目光落在他脚下的砖头上,大司徒尴尬地笑了一笑,忙走下砖头,佯装训斥手底下的人,“本官是来体察民情的!你们这是做什么!?快把这些都撤了!百姓都好生请回来!” 属官们纷纷下去将原本被驱赶的贫民都找回来,小小的弄堂一下子忙乱起来,月谣微微一笑,对大司徒道,“司徒大人真是辛苦了,有机会下官一定向陛下陈明。” “应该的应该的。”嘴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恨极了月谣。 今日如果不是她,自己怎么会被天子训斥。真是可恨! 他满面笑容:“小司马今日来此,可有收获?” “收获谈不上,只是来看看,这里到时候需要多少士兵。”又问,“大司徒可心中有数?可以告下官。” 大司徒呵呵一笑,慢悠悠地往前走。 第一百零四章 下套 大司徒来了一天就不来了,后面两天全让属官实地勘察,第三日如期上奏了整改条文,经过天子朱批,直接实施。月谣抽调了三万新兵,专门负责贫民窟的防卫工作。 臭虎和他母亲看到她穿着甲胄进入贫民窟,才知道当初见到的是谁,吓得脸色都白了,月谣笑着安抚:“小嫂子,不要害怕,陛下知道了这里的情况,已经着手整改,很快你们就可以拥有牢固的房子,自己的田地,臭虎也可以上公塾读书了。” 臭虎兴奋地大叫:“我不要读书,我要当兵!” 月谣笑着摸了摸他的头顶:“你还太小了,不读书我可不要你哦。” 贫民窟的整改进展得非常快,大司徒将这里分成了十二个区域,每个与区域分别派士官负责,仅仅一个月的时间就将道路清扫完毕,两旁依制建起了房子,清一色的矮房,虽然简陋,但比起原来四面漏风的破屋子,已经好上百倍了。 月谣身上的伤基本上已经好了,对外还装作内伤未愈的模样,总是一副面色苍白的孱弱模样,文薇见了她一次,想请医师给她看一看,却被拒绝了。 天气转凉,已经过了寒露时节,早晚都有冷霜,像是一层薄冰笼罩了整个帝畿城。 月谣坐在缀霞楼顶层,手里拿着一杯暖茶,从高处往下眺望,可以看到宽广的朱雀大街上行人熙熙攘攘,好像缓缓流动的水流一样。姬桓坐在她对面,顺着她的视线往下看去,只见人群中忽然出现一小队人,气势汹汹的样子,路人看到他们都躲到了一旁。 月谣嘴角一弯,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你看。” 那群人中被护在中央的是一个年轻的公子,看得出出身良好,但做派十分嚣张。他就是师清流,大司马最宠爱的儿子。 师清流的名字听上去十分正派,但为人狡猾,且好色,怨恨他的人私底下都叫他师下流。他这一次看中的少女是贫民区出身的姑娘,歌喉很美,正是如此才遭到了师清流的注意,小姑娘抵死不从,好不容易逃回了家,没想到师清流竟找到了她的住处,这便是去抓人的。 “天子脚下,他竟如此行事。”姬桓厌恶地皱起眉头。 月谣道:“师氏门阀,百年世家,却出了这等败类,可见已是强弩之末。” 人走得远了,她才慢慢起身,将茶杯放下,勾了勾他的手指,“走吧。” 师清流带着人威风凛凛地杀到那姑娘的住处,一路上没少遭到月谣专门派来戍守贫民区的卫兵的阻拦,然而他是大司马的儿子,根本没有人敢查。 “出来!开门!!出来!!” 爪牙们不断地敲门,凶神恶煞的样子让邻里不敢冒头。师清流做了个动作,那些人立刻开始撞门,脆弱的门板没几下就将门撞坏了。 月谣赶到的时候,小姑娘正在师清流手里瑟瑟发抖,家里年迈的婆婆倒在地上,身上有血迹,不知是死是活。姬桓眉头一皱,下意识地要救人,却听月谣笑着说道:“哟!这是怎么了?” 她一身银色的甲胄在阳光下非常晃眼,就算不认识她这个人,但是看到她的性别,师清流也能认出他,自己父亲和她是死对头,她忽然出现,定没好事。 他暗暗朝一个手下使了个眼色,那人会意,趁着没人注意赶紧跑去找救兵了。 月谣余光看到这一幕,笑着说:“有人跑了,还不快追,追到了,就杀了好了。”她说的很慢,好像是平常的聊天一样。 立刻有一个下 等士官领命,带领几个人快速追了过去。 师清流脸色一变,正要呵斥,却听那个小姑娘哭得梨花带雨,“大人!求求您救救我姥姥!” 小姑娘长得十分貌美,即便在哭泣的时候,声音也很动听。月谣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老人家,回头看了一眼棠摩云,后者会意,立刻派人将老人家扶进屋,又去请大夫。 师清流的人本想阻拦,然而他们手里的棍棒跟卫兵手里的长剑相比根本无足轻重,只得势弱地被驱赶到了角落里,然而爪牙跋扈惯了,一时咽不下这口气,忍不住呵斥:“喂!你知不知道我们公子是谁!” 月谣冷眼瞧着说话的那个爪牙,卫兵们已经将整个宅子都包围了,随着月谣一个手势,所有的长剑和长矛寒光凛冽地对准了师清流等人。 她很慢地对师清流说:“我不知道你是谁,不如你说说,你是谁?” 师清流脸色有些苍白,强弩之末地大吼,“我父亲是师忝!是夏官府之首大司马!你敢动我!我让我父亲杀了你!” 月谣反而笑了,“大司马为人刚正,怎么会纵容子侄作出强抢民女的恶行来呢?” 此时大夫被请来了,满头大汗地穿过层层守卫走进屋子,然而没多久又满头大汗地出来,“大……大人!屋中老太太已经……没气了!” 院子里陡然爆发出凄厉的哭喊,小姑娘悲愤之余扑上去抢过离自己最近的卫兵手里的剑,高高举起来就朝师清流冲过去,“我要杀了你——!”然而没等她靠近师清流,护在师清流前面的爪牙已经一棍子当头砸下来,正中脑门,力道大得连棍子都断了。 咣铛一声,小姑娘手里的剑无声地坠落在地,她就像一个失去木偶一样,訇然倒在地上,脑门上的血不断地留下来,一下子就洇湿了地面。血水映着她仍旧睁大的双眼,哀怨地反射着阳光,像是女鬼的诅咒。 这一变故是所有人都始料未及,就连师清流都惊骇了,不等他做出反应,只听月谣厉声道,“拿下!” 她原本还云淡风轻好似看戏般的神情一下子变了,勃然发怒,像是晴空万里一夕风云变幻,黑压压的浓云可怕地压下来。 所有人连反抗都来不及,全都被械了棍子按在地上。 月谣下了马,走向小姑娘,在她身边慢慢地蹲下来,十分痛心地伸手覆在她的眼睛上,“我会给你报仇的,好生走吧。” 师清流看着她站起来朝自己走来,像是一只离了水的草鱼一样在卫兵手里扑腾,“你……你想干什么!我说过了!我父亲是师忝,你敢动我试试!?” 月谣在他面前站定,一脚踩在他的肩上,一分分地往地上用力碾去,伴随着师清流的哀嚎声,她不疾不徐地说,“我也说过了,大司马的子侄是不会做出这种强抢民女、杀害平民的事来的!”她伸出手,棠摩云立刻将剑交到她手里。 “这里虽然是贫民区,可也是陛下交给我、专门负责防卫的地方,你在这里杀了人,就要接受制裁。”剑尖在粗糙的地面上划动,发出尖锐的声音,师清流看着离自己脑袋不足一寸的剑尖,这下真的是知道怕了,唇色苍白得像白纸一样,“我……我不是故意的!”也许是要死了,脑子回光返照地聪明起来,他陡然反应过来,挣扎更厉害了,“你……你是故意的!你要报复我父亲!” 月谣冷笑着没有说话,慢慢地绕道他的侧后方,剑尖划着地面的声音忽然消失了,师清流还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紧接着一 股剧痛从后背当胸穿过,直接没入地面,他张着口,错愕地想要回头,却抬了抬脖子,猛地摔回了地面,像一只死鱼一样一动也不动了。 月谣穿心一剑利落地了结了他的性命,猛一用力便将剑拔出,目光冷冷地落在了师清流带来的那些人身上,片刻,道:“带走。”又说,“别在这里杀人。这里死的人够多了,当心吓着邻里。” 棠摩云无声领命,命人将这个院子打扫干净。他压低了声音又问:“大人,师清流的尸体……?” “喂环环。” 卫兵们很快将宅子收拾好,一行人快速地撤离,干净利落地好似这里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从头到尾姬桓都看在眼里,他没有动手,也没有说过一句话,但脸色沉得可怕,便是当初在逍遥宫听到了月谣那番诛心之论的时候,也不及眼下的可怕。 月谣这番出手狠毒又利落,除掉了师清流还给自己博得了美名,可那个年幼的小姑娘,还有那年迈的老婆婆又何其无辜?她们不该成为她通往权力路上的垫脚石。 他这才猛然惊醒,她早就不是那个被欺负了就只会傻乎乎砍回去的小姑娘了,她也会使毒计,像一条蛰伏在草丛中的毒蛇一样,用最有效也最狠毒的法子整治自己的敌人。藏书阁那三年的教学,到底还是没能将她拉入正道…… 他忽然觉得冷。 天色不早了,玄武大街两旁几乎没有行人了,只有一阵又一阵的冷风裹着落叶卷起,迎着面簌簌地吹来。 月谣冷不丁的话像是一把利刃,直直地挑开他绷住的理智,“你以为那个小姑娘的死,是我一手安排?”她一声冷笑,“我还没有丧心病狂到这个地步。” 姬桓停住脚步,深深地看着她,带了几分探究和怀疑。 那样的眼神月谣见过,在被冤枉杀了韩萱的时候,他便是用这样的眼神看着自己,就像看一个很脏的东西。 连日来被甜蜜冲昏了的理智终于慢慢回笼了。 他毕竟是姬桓啊,那样一个像玉一般正直明达的人,怎么会和满手血腥的自己在一起呢?便是一时被愧疚之情惑住了,心甘情愿地想要补偿自己又如何?在看到了善于使用这些阴毒手段的自己,该后悔了吧? 心像是被大火烧过,千里焦土、寸草不生。 她意外自己竟可以用那么平静的语气说话:“你大概不太了解我,我不是一个好人,你也不必因为我曾经救过你,一时愧疚想补偿我就和我在一起,你该看清楚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今天看到的,才是真正的我。我也收回之前说过的话,你要走,现在就可以走。” 她很少用这样温和的语气说话,将自己置于一个很低的位置,带着一种自虐般的痛快,违心地表明自己的心意。 她盯着姬桓,虽语调温和,然而那双眼睛却透着一股阴寒狠戾,因夜色降临,所以不是很明显。但那一双手死死地握成拳头,浑身的血液都在爆燃,大有姬桓要是真的说出要走的话,就要暴起将人一刀砍死的冲动。 然而姬桓只是站着,不说话,也不动。 就在她的理智快要崩断的时候,他忽然开口了,夜色中他的语气极是冷静,透着一股秋水白露般的清冷,“回去吧。” 他抓住她的手,稍微凉的指尖拂过她的手背,一刹那像是一股清凉的流水注入她的体内,抚平了快要炸裂的焦躁。她一愣,脑子好像不够用了,还未想明白,整个人便踉跄着被他拽着走了。 第一百零五章 激怒 第二日上朝时,大司马心恨爱子死于她手,全然不顾一府之长的尊严,一大早在无极宫痛哭流涕,恨然指控月谣杀害师清流,戚戚地请求天子彻查此事。 “陛下!昨日臣巡视贫民区,看到有人闹事,试图强抢民女,逼死了该民女的姥姥,甚至残忍地一棍子打死了那个女子。此人不仅闹事,还自称是大司马的儿子。大司马行事谨慎,怎会有子侄公然做出触犯王法之事呢?因此,臣已依律将他处死。”说着,她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大司马,“原来此人真的是大司马的儿子。” 大司马痛失爱子,老泪纵横,气愤不已地呵斥,“巧舌如簧!清流行事一向规矩谨慎,怎会作出如此恶事!你将他骗到贫民区,将他残忍杀害,尸体至今找不到!竟还敢反咬清流一口!实在可恶至极!” 和曦打断了大司马,对月谣道,“云卿,你所说的,可有证据?” 月谣掷地有声地说,“有!此案发生时,周围的邻居都可作证。” 大司马正要说话,却被大司寇打断,他执笏出列,掷地有声地说:“陛下,臣虽与师清流不熟,却也听说过他的为人,是个贪财好色之徒,一向倚仗大司马的威名为非作歹。想必是大司马护犊心切,被人蒙蔽了真相。如今罪人已伏诛,此事已了,实不该再拿此事混淆圣听。” 大司马勃然变色,苍老的脸上写满了怒不可遏,他以为在驱逐月谣出无极宫这件事上,大司寇和自己的立场是一样的,没想到他竟然倒戈! 和曦道:“大司寇言之过重了。大司马向来恪守立法,治家如治军。这样吧,你去彻查此事。记住!要查出真相,不可让任何一个人含冤。” “是!” 这几日天阴沉沉的,天上黑云沉重,好像随时要下雨,却每次只刮狂风。 月谣坐在轿子里,不时发出咳嗽,有时候猛烈得好像要将肺管子咳出来。 谁都知道她病了,尤其是这两日在无极宫,她的脸色苍白得好像鬼一样,大家都相信她病得厉害,很可能是上次那一百军棍留下来的后遗症。 “快下雨了,快点儿回去。”她半掀帘子叮嘱,轿夫领命,加快了脚下步伐。 兰茵扶着她进去,看见她这副模样,道:“快回去躺着吧,昨天你又咳血了,这可如何是好,你还不愿意请大夫!要再这样,身体如何受得住?!”她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可以让在一旁修剪花木的花匠听到。 “请什么大夫!这么多苦都熬过来了,区区一百军棍,养一养就好了。” “姬桓呢!他这两天怎么不陪你去上朝!你们又吵架了?” “他又不是我的谁,有什么义务保护我?” 花匠周安安分地修剪手里的花枝,闻言耳朵动了动,直到月谣和兰茵走远了,才悄悄回过头去,片刻之后又继续专心修剪花枝。 回到揽月轩,精致的二层小楼里没有一个人,踩着楼梯上去,发出低低的吱呀声,听上去孤零零的。月谣坐在窗边,手里堆了一堆公文,却无心思看,单手支着头两眼发直地看着地上。 门外行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一个稍显陌生的声音响起:“大人!您要的药膳好了。”得到月谣的准许后,那人轻轻推开门,满面堆笑着走进来,将药膳轻轻往书桌上放好,不忘嘱咐,“大人,这药膳啊,要趁热喝才有效。” 月谣看了她几眼,道:“你是谁?清和呢?” “婢子陈香儿,是厨房帮佣的,清和姑娘今日休息,所以婢子代送药膳。大人不是准了清和姑娘的假吗?” 月谣面色苍白得厉害,闻言不耐地摆摆手,捧起药膳就喝,厨娘余光偷偷看了一眼,忙弯身走了,临关上门之际,只听里面猝然传来碗器落地的声音,紧接着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恐怖得好像下一刻就要咳死一样。 就这么喝了两天药膳后,月谣的脸色有些恢复。 下了朝,她没有回去,而是去了清思殿。 “陛下。” 和曦很久都没有单独召见过她了,每次总是在无极宫,他坐在高高的龙椅上俯视所有人,沉沉的琉冕遮住了他的视线,没有人知道他究竟在看谁,在想什么。 “贫民区已初步整改完,共有一百二十三里,登记造册人数九千八百一十五人,百姓各有田地,饱暖无忧。” 和曦放下奏文,温声道:“云卿真是有心了,这些事本该由大司徒来报,你该好好休息。” 月谣笑了一下,苍白的脸上透露出不胜东风的娇弱,“多谢陛下,臣已经没有大碍了。臣近日走访各家各户,发现有好几个年轻人,饱读诗书、颇有见地,只可惜遭逢天灾无处为家,才在贫民区落脚。” 当今天子爱才惜才,是举目共睹的。和曦顿时有了兴致:“哦?” “有一人叫宋思贤,臣与之交谈后发现,虽然家境贫寒,但对时事颇有见解,他还写了一本书,叫《立政》,剖析了从大虞开朝至今每一任天子的政令法度,提出三本四固、七法百匿之见解。三本——徳当其位、功当其禄、能当其官;四固——大德大仁、见贤能让、罚不避亲、好本务地;七法——则、象、法、化、决塞、心术、计数;百匿——威伤、法伤、教伤、众伤。”她道,“陛下,此人有大才。” “见贤能让、罚不避亲……心术,百匿……倒是新颖。”和曦沉思许久,道,“此人住在何处?朕要亲自前往,也可一看贫民区整顿的成果。” 身为天子,贸然去贫民区那等地方,怕是会生出许多危险来,月谣试图阻拦,却被和曦打断,“若此人有大才,朕礼贤下士又何妨。” 月谣只得应下,又说,“陛下!不如由臣伴驾左右,保护您的周全。” “也好。” 和曦第二日便着一身便服,只带了一个何山就秘密离开了王宫,月谣早已沿途安排好,谁也不知道天子离开王宫去了贫民区。 临行前,息微守在揽月轩门口,声音压得很低,好像树叶沙沙的响声,“我不放心你,我跟你一起去吧。” “不必,你帮我看住姬桓就好,别让他跟过来。” “可是……” “放心,我有分寸。”月谣拍了拍他的肩膀,回头看了一眼精致的二层小居,快步走了。 和曦一向求贤若渴,但凡有谁才名在外,他都会亲自前往。当年为了招揽任惊华入仕,曾微服乔装,帮任惊华种了三天地,一度传为佳话。 “陛下,这儿就是宋思贤的住处。” 月谣带他走到了一处不起眼的民宅前,只见门口被打扫得相当干净,一旁还栽了一树梅花,只是冬日还没到,梅花还没有开。 “梅树……看来是一个清雅之士。” 月谣笑了一下,“公子不妨相见一叙。” 宋思贤此人,人如其名,看起来有才华却不外露,内敛稳重,他是认得月谣的,见月谣对和曦态度恭敬,心中有了猜度,但没有表露出惶恐,相反十分地坦荡从容,给和曦留下了十分不错的印象。 二人对三本四固、七法百匿进行了详细的剖析,从上午谈论到黄昏,连午饭都忘了吃。 从宋宅离开的时候,和曦满面笑容,宋思贤将人送到门口,忽然弯身行了一个大礼,恭恭敬敬地说,“公子请慢走。” 和曦回头看了他一眼,那一眼意味深长,却没有说话。他负手信步走在前面,月谣稍微错开半步跟着,只听他淡淡地说,“他看出来了。” 月谣右手搭在腰间的剑上,耳朵尖微微发红,似乎深夜里的猫儿一样,正细细捕捉着周围任何一处细微的声响,一旦发觉异常便要扑将出去。 她忽然听和曦开口,愣了一下,想了片刻,问道,“公子认为此人可堪大用?” “有才。”和曦缓慢地道,“但骨子里仍有股 读书人的迂腐气,若要大用,还得好好磨练。” 月谣心底涌起失望,但毕竟今晚的目的不是宋思贤,那股失望很快就打消了,继而更加警惕地观察四周。 一路来去,只有月谣、何山和两个侍从跟随,因是微服,不便带领过多侍卫,只能在沿途分布暗哨以策万全。此时已经出了贫民区,夕阳西斜,日暮黄昏,天色暗沉,已看不清远处的景物。迎面而来的风好像变得更紧了,月谣下意识地压低了脚步,忽然伸手攥住了和曦的手,“公子!” 空气中传来淡淡的血腥气,和曦敏锐地察觉到了杀机,何山一步上前挡在和曦面前,整个人绷紧了。 剩下两个侍卫和月谣呈掎角之势将和曦保护在中央,刀光闪过,一支羽箭直射而来,侍卫提刀格挡,只听叮地一声响,羽箭泄了气势掉落在地,赫然露出箭头密密麻麻的倒钩。若是被这样的羽箭刺中,就是一时死不了,后续拔箭也会吃许多苦头。 月谣目光一厉,猛地抬头,昏夜中,十数条黑影如雨后春笋一般无声冒了出来,身形轻巧地落在他们的前后,将他们包围在内,与此同时,空无一人的巷道墙头,出现无数弓箭手,纷纷满弓拉箭,只等一声令下就将他们射成筛子。 “动手!”不知谁喊了一句,黑衣人群涌而上。 狭小的巷子顿时混战成一团,十数个黑衣人个个都是好手,虽然那两个侍卫也是千里挑一的高手,但对方人多势众,很快就占落下风,身上多处被砍伤,血流一地,却仍负隅顽抗,下手越发凶狠。然而即便以命相搏,仍无法挡住黑衣人,最后身上各中十几刀,力竭而死。 月谣和何山护着和曦一路退到角落,此时两个侍卫已经毙命,原本安排的暗哨一个也没有出现,可见都早已遭到了毒手。 “看来小司马府有内贼!”月谣紧紧抿着嘴,眼底闪着利光,将和曦紧紧护在身后,“公子!请不要动!” 若是寻常人,面对这样的架势,早就吓得腿软了,可和曦从小到大经历惯了这样的场面,竟比任何人都冷静。 所有的黑衣人和弓箭手将目标都对准了她,随着一声令下,如潮水一样涌上来。月谣提剑聚气,片刻的功夫便使剑身通体发黑,一剑悍然挥下,海纳百川霸道袭去,将整个巷子卷入无穷无尽的剑气之中。 刀剑落地之声乒乒乓乓地传来,冲在前头的黑衣人瞬间七窍流血而死。 何山缠住了三名黑衣人,无暇再顾及和曦,月谣回头拽住和曦,提气飞身而起,宛如飞燕一般掠过半空,沿途斩杀所有的刺客,尽是一剑毙命。 大敌当前,和曦的全副注意力竟然落在被月谣死死牵住的手上,与想象中的温暖软和不同,触手冰凉,宛如手握一块坚铁寒冰。 月谣将他带到小巷外围,将他往外一推,“公子快走!我将刺客封死在巷内!” 和曦恍如醍醐灌顶,“留几个活口!” 话音刚落,数支羽箭袭来,他瞳孔一缩,还来不及说话,月谣敏锐地捕捉到箭风,抱着他往侧边一躲,抬手一剑横劈,那几支羽箭霎时被劈成两半。 她提剑拦在小巷口,此时夜已经全黑了,月光冷冷地落下来,在她身后投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跟错了主子,是你们最大的错误。”她悍然提剑,将是一招万化生息,然而剑至半空,一身充沛的内息犹如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抽干,竟一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利剑猝然坠地,发出尖锐的声音,她陡然跪在地上,一口血喷了出来。 “怎么回事……”她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双手,然而没有给她多余的思考时间,无数箭雨齐齐飞射,风樯阵马般地呼啸而来…… 她这才开始恐惧,整个人如坠入无边寒狱,不敢想象若是和曦真的死在这里将会如何。她连思考都没有地就地爬起,猛地向和曦扑去。 “陛下——!!” 第一百零六章 谋反 帝畿的夜空刚刚缀满星辰,一朵绚丽的烟花犹如飞龙冲天,一下子照亮了整个城市的东北角……与之相呼应地,大街对面由远及近传来了马蹄声。 月谣退到角落里,肩膀上和腿上各中了一箭,血染红了衣衫。 这个时候只要黑衣人拿刀砍下去,她必死无疑,然而原本已经占尽了上风的他们却在月谣那声情急之下的“陛下”之后忽然停止了攻势,片刻之后,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快撤,又如来时那般迅影无声地撤了。 看到他们离开,月谣整个人一软,踉跄着就要摔倒,却被和曦牢牢地抱在怀里。当何山提着剑冲过来的时候,月谣已是浑身浴血。 血流失的速度很快,尤其是腿上那一箭,已经将整条腿都染红了,再不及时处理伤口,她一定血尽而亡。 前方空无一人的大街上传来坚冷整齐的脚步声,领在最前头的赫然就是息微,他猛地跳下马就要去接月谣,却见向来喜怒无形于色的年轻天子一把将她抱起,翻身上马,厉声呵斥:“快回宫!” 那军队得了令,一如来时那般快速整齐,跟在和曦身后井然有序地撤离。息微眸色一沉,翻身上马,也跟了上去。 清思殿门口一片寂静,宫女进出全都静悄悄的,连大气也不敢出。一盆又一盆的血水被端走,染了血的纱布浸透血水,触目惊心。姜妃和高妃一早听说了天子抱了女子回来,便借口送夜宵侯在了殿外,想看一看是哪个姑娘如此得圣眷,却一步之差被堵在门外吹冷风,便互相递了一个眼色,高妃忍不住道,“谁啊?竟然能让陛下和王后那么紧张。” 姜妃低咳一声,悄悄冲她摇了摇头。 清思殿内到处弥漫着血腥气,就连熏香也不能遮掩。文薇坐在床边,望着月谣昏睡的模样,眉头蹙得很深。好在血已经止住了,伤口也清理了,只是这箭都是长了倒钩的,拔出来的时候吃了很多苦,差一点儿就让她以为月谣会那么痛死过去,她俯下身仔细擦去月谣的冷汗,回头看了一眼和曦。 “陛下……”她站起来悄悄地走过去,“陛下日理万机,还有许多政务要忙,不如就把云大人送到文懿宫。” 和曦却斩钉截铁地拒绝,“不必了,月……云卿受伤很重,不宜移动,而且你还要照顾晟儿,难以分心。云卿就暂时在清思殿养伤吧,你若是挂念,便过来看看。” 文薇面有失望,道,“那今夜……可否让妾留下来,照顾云大人。陛下想必累了,不妨好好歇息一晚。” 和曦没有说话,宫室内灯火通明,却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文薇等了一会儿,终于听他说,“那你便留下来吧。” 他突然转身就走,文薇追了一步,看到高丰跟在他身后,急切地说了些什么,只有只言片语落入她的耳朵,似乎是今晚的行刺有了什么线索。 她回头看了一眼月谣,命人将殿门关上。 “娘娘,姜妃和高妃还等在外面呢。”幽柔特意提醒了她一句,文薇疲惫地揉了揉眉心,道,“打发她们回去吧,告诉她们辛苦了。” 幽柔领命,无声退了出去。 偌大一个清思殿忽然就安静下来了,宫人们退了个干干净净,就连空气里到处弥漫的血腥气都减淡不少……文薇步子一顿,容色忽然一厉,袖手就是一记风刃,然而刃气到了柱子前,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瞬间化解,消弭无迹。 文薇看到柱子后面走出来的人时,整个人惊了一下,“姬桓?”她下意识地看向殿门,所幸没有人进来,她猛地压低声音,“你怎么来了?” 王宫之内,谁敢乱进?要是被 人发现,那就是包藏祸心、是谋逆的大罪! 姬桓眉心满是担忧,一双漆黑的眼眸沉得好像化不开的墨汁,低低地道,“我来看看月儿。” 文薇不知道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月谣身受重伤,一定是大事。她快速将姬桓往内室一推,紧接着走到殿门口,对外吩咐,“今夜很重要,贵人需要好生休息,谁也不许打扰!” 幽柔刚刚送了姜妃和高妃回来,只听文薇吩咐,“好生守在门外,别让人打扰了。” “是。” 安排好一切之后,文薇这才松了一口气,快步回到内室,劈头盖脸地问,“你不要命了!要是被人发现了,你就是一百张嘴也解释不清。” 姬桓坐在床边,看着月谣即使昏睡中因疼痛而深深拧起的容颜,眉心重重拧了起来。文薇守在一旁,看着她苍白的脸庞,后怕不已。姬桓整日和她同进同出,想必是知道什么内情,便问:“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然而回答她的却是姬桓的沉默。文薇以为他不肯说,又气又急,“都什么时候了,你还……” 姬桓深深地闭上眼,忽然颓败地开口,“我也不知道……她什么都没和我说。” 他们之间有过恨、有着不可磨灭的爱意,却独独没有信任。这让他感到深深地挫败,生来就身负逍遥门命运,肩挑数百门生弟子的姬桓,头一次感到无力后怕。 文薇没料到月谣私下里对姬桓竟是这么不信任,可见两个人的感情并不如那日春祀在天子面前所言的那般牢固,不免心头发堵,目光落在昏睡中的月谣身上,慢慢地一声喟叹,含了几分安慰人的意思在里面,“月儿一向有主见,她不说可能是不想让你担心。” “或许吧。” 姬桓轻抚她的额头,一贯胸有丘壑的他此刻却全然不知该如何对她。 这庙堂斗争向来艰险,一着不慎便是满门抄斩,没有人能一辈子风光荣华,更何况她不是个会收敛的性子,将来怕是会吃大亏。别说将来了,如今便已如此,只不过一时没看顾到,便落得个浑身是血的下场。 他不知她又在谋划什么,但再一次将自己置入如此危险的境地,叫他后怕之余,还生出一股深深的气恼,可气恼又有什么用,人已这么半死不活地躺着,除了心疼也生不出旁的什么情绪来了。 她素来有主见,又争强好胜、不肯服输,只要是认定的事就是头破血流也会一往直前,若是用强逼得她一时低头,只怕口服心不服,后面会生出更多事情来;可若是好言相劝,她又未必会真的听进去。 如此深思,竟发现她是软硬都不肯吃的,叫人头疼得很。 大司寇连夜就上呈了行刺的线索和证物,天子遇刺这样的大事,他是万万不敢怠慢的。 “陛下,这是臣搜查行刺现场发现的,臣不敢妄下定论,还望陛下定夺。” 他跪在地上,一柄剑被高举头顶,寒光凛冽,剑身上甚至残留着新鲜的血迹。 和曦拿起剑柄,细细打量剑身。 “兵器一向由夏官府统一锻造,民间不得私铸。这把剑剑身流光电照、寒光摄目、精工巧艺,夏官府搜罗了天下铸剑名师,民间私坊岂能锻造得出?” 大司寇道:“臣亦是如此怀疑,只是不敢断定。” “不敢断定?”和曦将剑轻轻一转,便有利光反射,照到地面上,宛如一面镜子。他猛地将剑往地上狠狠一摔,厉声道,“他师忝早已包藏祸心!还有什么不敢断定的!这是弑君谋逆!立刻、派人把大司马府包围!师氏九族全部抓进刑狱!如若反抗,就地诛杀 !” 大司寇身体下意识地绷直了,立刻应是。 “你叫上张复希,再传朕的旨意,抽调新兵营三万、和禁卫营的人同你一起去,务必要一举擒获师氏一族,尤其是师忝,不能让师氏的人跑了。” “是!” 大司寇和张复希带着新兵营和禁卫营的人团团围住大司马府的时候,这个世代宣誓效忠天子的门阀世家,终于露出了隐藏最深的獠牙。 夜,星月无光。 大司寇拨开层层护卫,望着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无数死士,冷冷地一笑:“大司马,这是什么?” 大司马被死士们护在中央,家眷们全都被集中起来由护卫们保护着,准备殊死一搏。 “想不到我师氏一族世代忠心耿耿,竟落得如此下场!心寒!天子小儿!愚蠢至极!当年若非我一力支持,他哪里来的天子之位!如今居然让一个女子参与朝政,还杀了我的爱儿!此等大仇!不共戴天大虞之亡、指日可待!” “师忝!你包藏祸心,私豢死士、刺杀天子、结党营私、贪墨渎职、谋逆犯上!条条状状皆是死罪,陛下仁厚,只将你师氏一族全部下狱,你若是缴械投降,本官自会向陛下求情,饶你家眷;你若是执迷不悟,就休怪本官无情,就地诛杀了!” 烛火剧烈地跳动,迎面而来的风带来肃杀之气,大司马一剑拔出,寒光冷冽地反射着他的怒容,“左右天子小儿已容不得我,我也无需忍耐!自古成王败寇,我师忝就在此举事!所有人杀出去!待我登基为王,全部封公拜相!” 大司寇容色厉变,“乱臣贼子,全部就地诛杀!” 偌大一条玄武街,以大司马府为中心,一下子明火执仗地交战起来,鲜血和着刀光剑影,将这个注定不平静的夜晚生生撕开一条通向地狱的豁口…… 与此同时,文薇和姬桓没说几句话,门外忽然传来动静,对方脚步声不重,但是姬桓和文薇全都敏锐地捕捉到了。 “不好!陛下回来了!”她将姬桓拉起来,“快躲起来!” 和曦推开清思殿大门的时候,文薇就静静地坐在床边,温和地注视着月谣。他压低步子走过去,道,“王后辛苦了,不早了,去休息吧。” 文薇露出温婉的笑容,略有倦姿,但强力撑着,“妾不累,还撑得住。该休息的是陛下,今夜惊魂,合该好好睡一觉。不如去文懿宫吧,晟儿这两天见不到您,一直闹着呢。”说罢站起来,和曦却凝视着月谣苍白的脸色,没有任何余地地拒绝了,“今夜还有很多事,朕不能睡。你先回去吧,晟儿还小,别让他一个人呆着。” 文薇不好再多说什么,目光担忧地落在十步开外的巨大书架后面,很快又收回来,屈膝一礼,无声地退下了。 此时的大司马府已是血流成河,师忝反叛的消息还未传入王宫,偌大一个清思殿,安静得好像一汪死水。 和曦望着月谣昏睡的容颜,忽然笑了一下,有些无奈,却更像纵容,她昏睡的时候看上去安静而无害,就像只乖巧的家猫,完全不能和平时的阴戾狠毒联系在一起。 “真是大逆不道啊……连朕都敢算计在内。你将自己、将我置于这样的险境,究竟是为了自己、还是朕的江山?” 然而回答他的只有偶尔跳跃的灯火,发出极轻的哔啵之声。 门忽然被人从外急急撞开,和曦脸色一变,正要呵斥,却见高丰带着一个受了轻伤的下级士官不管不顾地冲了进来。 “陛下!大事不好!大司马谋反!新兵营和禁卫营伤亡惨重!叛军正朝王宫杀来!” 第一百零七章 平乱 和曦霍然起身,“什么!” 那名下级士官仓促说道,“夏仁义、沈昭、叶嘉三位军将一同叛变,谎称清君侧,率领驻守在城外的十万王师,同大司马里应外合攻打东、西、南三个城门!大司寇已身受重伤!张大人命末将立刻向陛下禀报!叛贼早有预谋,来势汹汹,望陛下暂时离宫,以策万全!” 和曦早猜到大司马暗地里在蓄养死士,但没料到镇守帝畿的十万王师竟然全部落入他的手里。 “陛下!请赶紧离宫吧!”高丰苦苦哀求,向来精于算计的脸上充满了恳切。 和曦拂袖厉斥,“朕是天子,大虞之主,叛贼当前,焉能弃宫而去!”他掷地有声,完全没有回还的余地,“高丰!去通知王后,清点人数,稳住后宫!” 高丰急急慌慌地就去了,连一贯的礼数都忘了。和曦闭了闭眼,目光落在那名下级士官身上,眉头微微一皱,“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棠摩云!” 和曦一下子就想起来了,“你是新兵营的?” “是!”棠摩云金石迸击般的声音响起,“小人是云大人麾下的!” “朕给你一个任务,守着清思殿,保护云卿。” 棠摩云有些愕然,叛军当前,他身为天子却不是让别人保护自己,而是去保护月谣? 但他来不及多想,年轻的天子已大步走了,绣着祥龙的玄红色袖口一下子消失在了黑夜里。风透过大开的殿门呼啸着吹进来,吹得合室烛火剧烈地抖动,就像这个夜晚的人心浮动。 棠摩云在原地站了一会,小心翼翼地往内室走去,只见月谣好像死去一样躺在龙床上,面色犹如一张白纸一样苍白。 “云大人……?”他快步走过去,狐疑地看了一会,心里头涌起一个荒唐的念头,心下一动,便小心翼翼地伸手在她的鼻子下方探了探。 还好,虽然气若游丝,但还活着…… 空气中传来一丝异动,轻得几乎听不到,他猛地转过身去,手下意识地按在腰部的剑柄上,“什么人?!” 然而空气中静悄悄的,仿佛刚才只是错觉。棠摩云在原地等了一会,猫着步子靠过去,对着柱子后面一剑砍去。剑尖所指之处,空气宛如流水般拂动,空无一物…… 无极宫外层层重兵把守,将之围得犹如铁桶,和曦站在空旷的殿内,两旁站满了侍卫,个个剑拔弩张。他负手背对殿门站着,就像一座雕像一样一动不动。恍惚中似乎能听到来自前方的厮杀声,合着血肉深深地震颤着灵魂。 这个王朝太脆弱了,它刚刚摆脱贫困和虚弱,即将走向新兴,决不能再出现动、乱。 “报——!”建福门外飞快冲进来一个士兵,“东城门已破,叛军已进入瓮城!陛下!请快离开王宫!”东城门是离王宫最近的一个门,瓮城是最后的防线,若是瓮城被破,叛军就可长驱直入。 和曦的手藏在宽大的袖子下面,紧紧地握成拳。 “所有将士!”他猛地转身,明亮的灯火下,眼睛闪着刚毅的光芒,斩钉截铁地,“拿起你们的武器!为了今夜无辜死去的百姓和兄弟!随朕出宫,剿杀乱臣贼子!” 甲胄互相碰撞发出的声音宛如雷鸣隆隆,上万禁卫军齐刷刷跪下,“谨遵圣命!” 建福门沉重的大门訇然而开,上万将士犹如一把沉重的利剑杀出宫门,和曦一身银白色的铠甲,冷冷反 射着光芒。 黑暗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句什么人,紧接着前方开路的禁卫们一下子沸腾起来,将在黑夜中隐藏得不那么好的人团团围住。 那人并不惧怕,甚至在刀剑离自己喉咙只有半寸的时候也没有动一下。 “姬掌门?”和曦一眼就认出了他,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眉头深深地皱起。禁卫收到和曦的示意,纷纷撤下了剑。 姬桓微微抬头,声音不大,却十分清晰:“陛下,两年前幽都城和多首城叛变,虽已平定,但剩下九城未必对帝畿心存忌惮,仍存不臣之心,此次内乱若不能尽快平定,恐怕夜长梦多。十万王师虽善战,但对此次谋反大都不知内情,只以为是清君侧,其实对陛下仍旧忠心。若是能杀了师忝,王师群龙无首,士气必受影响,陛下再行招抚,澄清真相,赦其无罪,叛乱自当平息。所以此战关键,是尽快杀了师忝。” 和曦凝视着他,眸子漆黑得像这无月之夜。 他一直以为像姬桓这样的人,一辈子在修玄,也就是功力比一般人高,寿命比一般人长,嘴巴里常年叨叨的都是天道轮回之类的,对天下民生固步自封在自己狭隘的观念中,虽理想却不切实际。 却不想姬桓所言,句句切中要害。 他这才想起月谣所学的一切,其实都是他教的。 “陛下,草民愿意前去平乱,亲手诛杀师忝!” 和曦冷眼望着他,短暂的沉默之后,他抬了抬手,“有劳姬掌门。” 姬桓后退半步,无声一礼,顷刻间的功夫便如飞鹰一样消失在了夜色中。和曦望着他消失的方向片刻,忽然道:“杨锋!” 一个壮年男子迅速应声。 “清点一千人马,襄助姬掌门!” “是!” 本应寂静的夜晚彻底陷入了混乱之中,从玄武街大司马府邸到王宫的路上到处都是残尸血迹,火光和械斗声激烈地交错着。禁卫营和新兵营的兵马死死地守住升平街,这是通往王宫最后一条街,若是失守,叛军就可直接进入王宫,后果不堪设想。 师忝的死士个个都是百里挑一的高手,以一敌十根本不成问题,即便禁卫营和新兵营的兵马加起来超过叛军十倍以上,却仍节节败退,已到退无可退的地步。 师忝犹如一尊恶佛一般骑马挥刀,所过之处禁卫营的人全部身首异处,切口就像水面一样干净利落。他的脸上满是鲜血,却张狂地大笑着:“杀百人者,封百户长!杀千人者!封千户长!一颗人头一两金!给我杀——!!” 叛军听到此话,士气有如神助,越杀越狠,整个玄武大街风雨飘摇。 师忝一刀斩杀新兵营士兵,刀锋勾着对方的剑狠狠一挑,那剑一下子脱开去,在半空中迅速划过一道光影,犹如流星坠地,朝着最近的一个士兵刺去……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剑影从斜刺里冲出,将那剑拦在半空,剑气激荡之处,那剑无力坠地,正好落在大司马的马蹄边。 与此同时,叛军中忽然传来数道惨叫,本挨着师忝的人忽然相继倒地,所有人的脖子上全部出现一条很深的伤口,连挣扎都没有便咽了气。 师忝低头看了一眼,发现这些人全都是被一剑割喉,下手干净利落,不留一丝痕迹,可见对方是个可怕的对手。 他脸部的肌肉猛地抽搐了一下,目光阴枭地逡巡着。 场面一下子静了下来,好像有 一双无形的手将一切都固定住了,新兵营和禁卫营的人大口地喘着气,有些茫然,但仍坚定地守着自己的防线。 姬桓一身黑衣,几乎要与黑夜融为一体,唯有手上的剑寒光凛冽,摄住了众人。他缓慢地穿过守军,慢慢走到了师忝前方,站定。 “师忝,我是来杀你的。”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就像柳絮一样轻飘飘的,却仿佛千钧重担压在师忝心上。 若说在帝畿还有谁是他忌惮的,那只有姬桓。他连天子都可以不放在眼里,却惧怕这个天下第一大派的掌门人。 逍遥门能延续近千年,不是靠着信仰天道之类的大话存活下来的,它最厉害的是将阴阳术和剑术融为一体,虽只有寥寥十招剑术,却震撼天下。姬桓身为掌门人,据说已经参透中元无量境。他若一剑下来,谁人能挡!? 他笑起来,虚伪得好像外强中干的老狼。 “姬掌门若是襄助与我,我必定帮你重振逍遥门,重新成为天下第一大门派!当今天子失道,妖魔频出,逍遥门惨遭波及,不正是因为天子昏聩吗?!” 姬桓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 “姬桓!我知道你与云间月情深义重!可你知道和曦小儿做了什么吗?!当年幽都城平叛,即谷山一役,是和曦透露云间月的行军动向,云间月才遭到埋伏!几乎全军覆没!他当年可以做出此等下作之事,将来也会对你和她做出同样的事!此等小人行径,真值得你维护吗!?” 师忝终于看到姬桓的脸上有一丝动容,迫不及待地说,“今日你只要作壁上观,将来我便百倍千倍地回报你,如何!” 姬桓没有动,漆黑的眸子暗了下去,握着剑的手似乎也松了。师忝观察着他的表情,心里一根弦慢慢送下来。然而还没等他放松下来,姬桓猝不及防地一剑横劈而去,气贯长虹般地冲向了战马的面门,只听一声凄厉的嘶吼,马儿满面是血,驮着师忝訇然倒地…… 无数死士围上来,将师忝护在中央,只见姬桓的剑凌空悬与他面前,缓缓绽放出金白色的光芒。他的眼睛平静无波,声音冰冷如霜。 “师忝,不必挑拨了。” 剑身通体发白,宛如白昼,令人不敢逼视。随着剑光愈盛,剑气在无形之中犹如海浪一般澎湃扑来,不止是叛军,连守军也难以忍受,全都械剑捂住口鼻,以抵御仿佛要将内脏都撕碎的剑气。 师忝面色大变,“大道乾元……他疯了么!撤!快撤!”他慌不择路地推开一名死士上马,还没坐稳就抽动马鞭往回跑。 无形的气刃就好像有灵一样,犹如流星落地一般狂乱地贯穿叛军的身体,全都一剑毙命。剑气一层又一层地激荡开来,令守军难以忍受地蜷缩成一团,却没有一个人遭到气刃的贯杀。 两旁的树叶发出剧烈的抖动,恍惚间连房子都在摇晃,好像下一刻就要崩塌。 杨锋带着人姗姗来迟,还未到达就被这激烈的剑气所伤,痛苦地蜷缩成一团。大道乾元仿佛无止无尽,直到他感觉自己将要死去时,才慢慢地停住。 空气中一切声音都安静下来,连云层都悄悄拨开了夜空,弯弯的月光洒向地面,一地残骸…… 他忍着干呕的冲动缓慢地抬起头,只见姬桓站在面前,将手里头的人头在地上一扔,咕噜噜地正好滚到他眼前。 “师忝已死,速去东门援助陛下,切记勿伤无辜。” 第一百零八章 苏醒 杨锋赶到东门,瓮城已经彻底被叛军占据,最后一道城门岌岌可危,年轻的天子站在高高的箭楼上,满弓射箭,宛如一个善战的勇士。杨锋一边骑马一边高举师忝的人头,大喊: “师忝已死!” “师忝已死——!!叛军立刻投降!” 叛军纷纷停止了交战。 师忝的人头被高高挂在城楼上,迎着呼啸的风好像一杆旗帜,满脸是血,狰狞得好像恶鬼。 “将士们!你们受到了师忝的蒙骗!他谋逆犯上,欺上媚下!谎称清君侧!只要众将士放下手中兵器,朕赦尔等无罪!” 金石交击般的声音冷硬地响起,随着冷风飘入每一个叛军的耳朵里,短暂的沉默之后,有人开始放下手中的剑戟。 “缴械投降!无罪不杀!” “缴械投降!无罪不杀!” “缴械投降!无罪不杀!” 万人齐喊,犹如一座巨钟敲击在每一个叛军的内心,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放下剑戟。 咻——! 一支冷箭从高空冷不丁射下,准确无误地扎入了一个正在逃跑的士兵,所有人倏地看过去,只见一个满脸血污的男子试图淹没在人群中悄悄逃离,和曦无声一笑,高声道,“抓住夏仁义,赏千金,封千夫长!” 夏仁义在看到师忝的头颅时就知道大势已去,本想蒙混离开,却被扑上来的王师士兵像叠罗汉一样压在了最下面,最后像一只翻不了身的乌龟一样被五花大绑了,送到天子近前。 “夏仁义,朕一向带你不薄,你却跟从师忝举兵谋反,妖言惑众,太让朕失望了。”和曦说的很轻缓,半点看不出暴怒的样子。 夏仁义扭着身子,激战中头发散乱、浑身是血,狼狈极了。他粗着嗓子问:“臣……臣知罪,求陛下饶命!”又说,“臣知道师忝这个乱臣贼子藏匿金银宝库的地方!少说千万两金!是师氏世代储藏的!臣愿意……戴罪立功!” 和曦额头上青筋微微跳起,头轻轻歪了一下,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千万两金?” 当时先王刚刚去世,大虞国库空虚得连五十万两金都拿不出来,一个大司马府,却世代累积拥有千万两金,如此蠹虫!真是可恨! “在何处?” 夏仁义急急慌慌地道:“只要陛下饶恕臣的罪过,臣愿意招供!” 和曦笑了,当着所有士兵的面,道:“好。只要你说出师氏世代累积财富的地方,朕不会以谋逆罪处死你。朕一言九鼎!” 夏仁义不断地点头,额头上滴出冷汗,喘着粗气连连压低声音道,“就在……就在小次山上,顺着溪流一路往上,在半山腰背阴面,有一座土地庙,沿着土地庙往前走大约一百步,会有一个山洞隐藏在丛林中,进去就是一个石门,是一个机关,只要按顺序按下冲、辅、禽、心,石门自开。陛下!小人已经全部招供,求陛下恕罪!”说罢跪下去。 和曦仰头闭了闭眼,负手而立,淡淡地说:“就地格杀。” 杨锋领命,拔出刀架在夏仁义脖子上就要砍下去,却听夏仁义惊慌失措地大喊,“陛下!您说过饶恕臣的罪过!当着众将士的面,您要食言吗!?” 和曦回头看了他一眼,忽然笑了:“朕只说不会以谋逆罪处死你。可你身上岂止谋逆一桩罪!?你结党营私,贪墨无度,谎报军情,欺瞒十万王师,差点将他们送上谋逆罪的断头台!甚至在幽都城平叛过程中贻误军机,将女兵营弄得乌烟瘴气!你以为朕全都不知道吗!?”他因过度恼怒,而眼睛眯了起来,“是时候秋后算账了。” “陛下——!臣冤枉!是师忝叫我做的!!臣冤枉啊!陛下!陛下!” 和曦厌烦地别过头去,抬手做了个收势,杨锋领命,还没有给夏仁义过多的时间,狠狠一刀斩下,利落得即使人头落了地,还没有让他立刻咽气,直到隔了一段时间后,才慢慢止了息。 和曦转身走回城楼,对着底下一干王师高声道:“朕明白,尔等都是受了奸佞蒙蔽,并非真心谋逆,朕说过无罪便是无罪!今夜之事,与众卿无关!” 三万王师一下子沸腾了,山呼海应地高颂陛下英明。 此时的东方天空已经开始发白,黎明前的黑夜彻底过去,阳光就像救世的曙光一样,重新照亮了这个刚刚经历血洗的古老帝畿。 和曦站在箭楼上,高高俯视着三万王师有序安静地离去的模样,眉头深蹙。底下有人飞快跑上来,踩得木制梯子噔噔响。 “陛下!西门、南门叛军已投降,沈昭和叶嘉全部伏诛!叛乱已定,请陛下尽快回宫主持大局!” 和曦望着浩浩荡荡离去的王师,半晌道了句知道了。 这一次内乱来得突然,平定得也极快,仅仅一夜的功夫便一切都尘埃落定。他不得不承认大部分的功劳在于姬桓。如果不是他除掉了师忝,抢得先机,今日人头落地的是他自己也未可知。 逍遥门……果真厉害。 他伫立了很久才离去,回到王宫时,文薇早就等在了宫门口,原本其他妃子也是要来的,却被她强令禁止,一个个只得守在自己的宫里默默诅咒文薇是个霸道恶妇。 “陛下回来了!妾身听说叛乱已平,叛贼全都伏诛了!?” 和曦拉住了她的手,温和地笑着,抬手轻抚她稍显乱了的鬓发:“一切都没事了,王后辛苦了。快些回去休息吧,朕还要举行朝会。下了朝,朕就去文懿宫。” 猝不及防的温柔让文薇有些难以适应,她低了低头,道:“妾想去清思殿,可以吗?” “自然可以。” 清思殿一切如常,仿佛昨夜什么都没有发生——除了床上躺着的月谣。她的脸色依旧苍白,呼吸浅弱,不过比起昨夜来好了许多。 文薇握着她的手,温声说:“你啊,还睡得那么香,外面已经天翻 地覆了。”现在已经深秋了,早晚冷得很,她掖了掖月谣的被子,忽然沉默了,就那么看着她一句话也不说。 “月儿……”她张了张口,忽然发现月谣眉头皱了一下,紧接着发出一声嘤咛,她一下子紧张起来,“月儿!?月儿!” 和曦下了朝,满面倦容。今日朝会的内容是昨夜的谋逆,一切都出其意料地顺利,师忝这个主心骨没了,他那一党自然溃散,等处理了那几个主谋,接下来就是对师氏一党的彻底清剿。 因此虽然疲惫,但步子却十分轻快。还没走进清思殿,就见幽柔守在门外,见到他快步迎上前行了个礼,“陛下!云大人醒了!” 月谣浑浑噩噩地还不是很清醒,过度的失血让她看上去虚弱极了,眼皮子沉重地就要重新闭起。和曦大步走进来,见到她的模样,下意识地放低了脚步和语气,耐心地等到御医诊完后,才问:“如何?” “回禀陛下,昨夜最难熬的时候已经过了,接下来好生休养,不出半月就可以痊愈。期间除了吃药,多吃些补血的药膳,会好得更快一些。” 文薇心头的大石落地,整个人都放松了,她对和曦道:“陛下,云大人既然没有危险了,不如先送到妾身的文懿宫,等过几天能下地了,再送回小司马府,您觉得呢?” 和曦是知道她和月谣姐妹情深的,对于这样的要求一般都会答应,然而这一次,他却深深地望着月谣,道:“不必了,就让云卿在清思殿休养吧。她现在受了重伤,不宜抬来抬去,王后是后宫之主,还是应该多管理后宫,不要生乱才是。” 文薇愣了一下,心里头生出一股不舒服的感觉。她看了一眼陷入深睡的月谣,低头行了一礼,无声退下了。 月谣再一次醒来是在当天傍晚,整个清思殿安静极了,连熏香都没有点,虽是深秋,却温暖得像春天。她动了动手指,发现整个人虚弱得好像被谁抽光了气力。她嚯地睁大眼睛想坐起来,然而还没起来便又摔了回去,发出不小的动静。 “云大人!您醒了!”一个眼生的宫女快速趋步过来,很快就有人奉上茶水,扶着她小心坐起来,一阵小小的动静之后,和曦顶着一脸倦色快速赶来了。 “云卿,如何?可有哪里觉得不舒服?饿不饿?来人!”他坐下来仔细看着月谣的脸色,忽然高声一喊,正要叫人上一碗粥,却被月谣叫住,过分虚弱的她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陛下……臣……还好。” “你身上中了两箭,失血过多,好在现在已经没事了。这几天就留在清思殿好好休息,等能下地了,再回小司马府。” 月谣记忆一下子倒回昨夜,整个人微微颤了一下,然而被厚厚的被子盖住,并没有让人察觉。她藏在被子下的手试着握了握,脸色更加白了。 “怎么了?”和曦看到她面色越发差了,还以为是哪里疼,又或者伤口没有愈合,转头对高丰道,“快去把晏安叫来!” 第一百零九章 救治 月谣坐在床上昏昏欲睡,手伸出被子外,隔了一层薄薄的帕子,由一个年迈的老者看诊。 静谧的清思殿里弥漫着清香,角落里插着新鲜的金桂,宛如女子温柔的呼吸,轻轻抚着人心安宁。 晏安诊了很久,对月谣道:“云大人,伤势恢复得很不错,多休息几日,一定复原。” 原本和曦是在的,但是晏安来了没多久,就有急事处理,不得不短暂离开,偌大一个清思殿,除了几个侍女,就只有月谣和晏安两个人。月谣听后,垂下目光轻轻点了点头,目光落在侍立在侧的秋棠,温声道:“秋棠姑娘,我有些渴,劳烦倒一杯茶,好吗?” 秋棠对着她一礼,无声退下。 晏安收拾了东西正要走,却被月谣一把拉住手,一抬头,只见她的眸子黑亮犹如夜空,毫无一丝表情。他的手颤了一下,被月谣握住的地方冰凉一片。 “晏大人是岐黄圣手,我有一疑问,困扰许久,还望解答。” 晏安在宫中呆的久了,明白她这是有话说,便放下药箱,不卑不亢地道:“云大人想说什么。” “我的身体真的没有任何问题吗?” 晏安看了她一眼,迟疑了很久,月谣有些发急,“晏大人不妨如实告来。” “这……云大人虽然年轻,有伤也愈合得很快。但毕竟多次受伤,元气损伤很重,若老夫推测不错,云大人是四五年前应该还受过一次重伤,没有完全调养好,此后又临生死之关,积伤日久,以至于如今虽看起来并无大碍,但骨子里落了伤,就好比一个竹篮,多处有裂纹,是无法过多承重的,是以接下来定要好好调养,若是不当,怕是会折损寿命。” 月谣眼睛微微睁大了,嘴唇苍白得好像涂了一层霜,晏安忙说,“不过云大人底子好,今后好好调养,是不会有问题的。” “那……依照晏大人的说法,这些旧伤可否会导致我内力犹如潮涨潮落,时有时无?” 晏安沉思了片刻,花白的胡子抖了两下,一手拈着慢慢地说:“这……应该不会。怎么,云大人身上有此等困扰?” 月谣没有说话。 晏安走过去再次把脉,正要将帕子覆上她的手腕,却被她拒绝,“晏大人请直接诊脉吧。” 秋棠倒了一杯水进来的时候,晏安还在诊脉,她忍不住多看了两眼,问道:“晏大人还未诊完?云大人的伤势不好吗?” 月谣死死地盯着晏安,忽然道:“没事,只是我不放心,又叫晏大人诊了一次。晏大人,我没事吧?” 晏安眯着眼睛,拈须慢慢地说,“无事无事。” 金桂的清香随着秋意加深而越发馥郁,小朵小朵的金黄色花朵像碎锦一样簇满了枝头,叶翦云绿般地开遍了整个清思殿。和煦的阳光透过直棱窗子照进来,洒下一地斑驳,合着满室微凉的桂花香,将这个午后熏出淡淡的慵闲来。 月谣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再醒来时已经是傍晚时分,从窗户可以看到一大片西方天空,织锦般的晚霞如火如荼地铺满了半个天空,仿佛为谁特意披上了一层新嫁衣。 秋棠不知道去哪里了,也没有留下一个侍女侍候,极端的寂静下特别让人心生茫然,她坐起来发了一会儿呆,下地打算找水喝,床榻边放了一双御用锦缎织就的软鞋,她却赤着脚走出去,刚走到桌子边要倒茶,忽然手一顿,猛地侧头看向书 架方向。 和曦是一个勤奋的天子,无论每天的政务有多繁忙,睡前都会抽出一部分时间来阅读书籍,因此清思殿的寝居内还放了整整三排的九层大书架。 她猫着步子慢慢走过去,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发出来。 书架上满满当当地摆着书,分门别类地归置好,上至天文下至地理、玄诡如阴阳术、务实如五谷神农……甚至连小说本子都专门分了一格。她一排一排地走过去,除了窗外偶尔探出来的桂花,什么也没有看见。 她微微蹙眉,方才这里明明有动静,却一眨眼没了,莫非真的是自己内力无端流失,连屋内是不是有人都不能察觉了?! 她走到最外面一层书架前,第三层放置的是一系列医书,看上去有些陈旧,似乎被人时常翻看。她抽出一本仔细翻看,内容虽然晦涩难懂,但也能勉强分辨一二。 时间一点点地流逝,天色慢慢地暗了,不知为何,始终没有人进来添火照明。书内并没有任何月谣想要的内容,她失落地合上书,正要放回去,手肘擦过什么东西,传来极轻的触感……她猛一下转过头去:“陛下……?!” 局促间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却反而撞到书架,两人高的书架摇晃了几下,那些书像倒豆子一下劈头盖脸地砸下来。 “小心!” 和曦按着她的头一把将她护在怀里,那些书便纷纷落在他身上、脚边。 月谣懵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正被天子护在怀里的事实,她睁大了眼睛,一下子忘了礼数,慌不择路地脱开了他的怀抱,紧张得连手脚都不知道朝哪里放了。 “陛……啊!”还没等她说完,一本书正好砸在她的脑袋上,又啪地一声落在地上,整个过程好像提前计算好的一样,行云流水般地顺畅。 她缩了一下脖子,下意识地揉了揉被砸到的地方,就像一只刚睡醒的小猫一样显得迟钝又无害。 和曦忍不住笑了出来,双手背在身后,低咳一声:“云卿无故弄坏朕的书架,该当何罪啊?” 月谣慌忙伏地:“……臣知罪!” “这些……都是朕多年来精心搜集的,有的已是世间孤本,却被你弄坏了。”和曦弯身拾起几本书,拍了拍上面的灰尘,语调很是轻快,“云卿打算如何谢罪?” 月谣愣了一下。 这些书明明只是掉落在地,怎么就坏了? “臣……” 和曦看着她伏地语讷的模样,哪里有往日的伶牙俐齿,忍不住笑了一声,弯腰将她扶起,“行了,朕同你开玩笑,快起来吧。” 那些书都被拾起来一本本放好,月谣站在和曦身后,看着他熟悉无比地一一放回原来的位置,动作缓慢而安闲,好像对待珍贵的宝贝。 “陛下很爱书?” 和曦勾着嘴唇笑了,将最后一本书放回去,“书、包罗万象。可知阴阳、晓天地,通达万事兴衰之道,明成败之数。寒门庶子尚且苦读,朕身为天子,怎能懈怠?” “陛下英明。” “行了!你什么时候也学会那些溜须拍马的本事了?” 和曦转过身来,往内室走去,月谣迟疑了一下,默默跟上,只听他忽然问,“方才你在看岐黄之道,怎么,你对医书也感兴趣?” 月谣垂着头,低声道:“臣随意翻来,但是陛下所看之书,太过深奥,臣并不能看 懂。” “云卿如此聪慧,也有不懂的吗?”他坐了下来,随手拿起一个空杯子,怡然自得地看着她。月谣赧然一笑,“臣只是……” “不过朕倒是有一事不明白,云卿聪慧,不妨解答一二。”月谣话未说完便被和曦猝然打断,“姬桓姬掌门,在此次叛乱中亲手斩下师忝头颅,是大功一件,云卿认为,朕应该如何封赏?” 月谣干咽了一下,姬桓斩了师忝,倒叫她意外,她思考了片刻,道:“姬掌门向来闲云野鹤,不涉朝政,又是江湖人士,与其加官进爵,不如赏赐珍宝财物。如今逍遥门百废待兴,正是用钱的时候,是以金银这些身外物,最是能解姬掌门的燃眉之急。” 和曦笑意减淡,倒了一杯茶浅饮,“可是朕想让他做太子太师,教佐太子。” “陛下。”月谣道,“太子太师责任重大,当选学识渊博的有才之士,不仅如此,人品又要怀瑾握瑜,且熟悉朝局之人。姬掌门虽功劳甚大,可要担此重任,恐怕力有不逮,万望陛下三思。” “是吗?”和曦望着窗外娇羞一探的桂花枝,没有再说下去,他深深地望着窗外,夜已经开始了,天上偶尔有几颗星辰,忽明忽暗。 月谣站在一旁,背挺得笔直。和曦倒茶的声音此时成了内室唯一的声音,就像一串断了的走珠,敲击在她的心上,她忽然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和曦缓缓地问:“当日刺客在听闻云卿喊朕陛下的时候,全部退却,消失无踪,云卿以为,这是何故?” 时间好像被凝固了,寂静的宫室内,月谣甚至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和曦淡淡地笑着,目光聚在她身上,仿佛这是一个寻常的问题。 “回禀陛下,臣不知。” 和曦没有说话,无声的笑容越发深了。 “连云卿都不知,看来只有黄泉下的师忝才知道了。” 月谣一怔。 这些日子她一直在清思殿休养,师忝谋反的时候还在昏迷中,对外发生的事一概不知。 整件事从头到尾,她都在逼师忝,激怒他,引诱他对自己动手,却暗中将天子引去,坐实师忝谋逆行刺的罪名。但是千算万算,她没有料到自己的身体竟然出了状况,也没有看到师忝伏诛的那一刻。 “欺君之罪,你知道该如何当吗?” 轻飘飘的一句话,犹如千斤重压落在月谣头顶上,她心口狂跳,猛地跪下了。 “陛下……!” 和曦站了起来,慢慢地在她面前站定,蹲下来。他伸出手去,轻轻捏住了月谣的下颚。 “月儿,你做这么危险的事,万一失败了,你想过后果吗?你能站在无极宫,你以为是你擅长领军?还是武艺高强?”他直勾勾地盯着她,却温和地说道,“你错了,是因为朕。” “朕给了你信任,给了你无限风光,没有朕,你早就死一万次!早就……死在丰都镇外。” “你要记住你曾经说过的,一把刀若是有了自己的想法,便是不忠。” 月谣感觉自己仿佛脱光了被赤裸裸地展示在天子面前,情急之下抬起头冲口而出,“陛下……!我……” 和曦伸手在她唇上做了一个噤声的姿势,望着她的眼睛微微笑起来,“嘘——安静。”他站起来,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好好休息吧,朕就在外面批阅奏章。” 第一百一十章 怪病 漆黑的夜里,除了金桂淡淡的幽香什么也没有。没有人来点灯,也没有人来送晚膳,月谣坐在床上发着愣,透过珠帘隐隐地能看到外室传来灯光,明亮而温暖。却被厚厚的帘子隔绝,一边是明光,一边是黑暗。 她抱着手臂,眉头微蹙。 天子方才的话已经很明显看破了她的计策,他知道自己被利用了,而且很生气,但是只是警告却没有治罪,这代表他容忍了。若再有下一次,恐怕就没那么幸运了。 如此慎密的一个局,连师忝这种老狐狸都落了套,天子和曦却一眼就能看破……是天生聪慧还是暗插眼线? “月儿……?”文薇在她眼前晃了晃手,笑起来,“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月谣收回心思,眉眼一弯,“没什么,就是在想……我什么时候能回去。” 文薇握住了她的手,触感一片冰凉,“陛下说了,等你好了就能回去。宫里毕竟有御医,哪里是那些民间大夫能比的。”又说,“你的手为何那么凉?秋棠!” 月谣赶紧道,“是我贪凉,睡觉的时候手放在外面了。” 文薇轻抚她的头发,想一个母亲一样温柔,“你啊!这么大了,睡觉也不让人放心。” 月谣憨然一笑,“我倒是想起来,文薇姐带我回逍遥门的路上,我们每天晚上都一起睡觉。” “是啊!我每天半夜醒来还得给你盖被子!你不老实,有时候都能睡到地上去。” 月谣低了低头,却忽然不说话了。半晌,才低哑了嗓子,低声道来,“文薇姐,我真怀念那段时光。”她紧紧地回握住了她的手,抬头深深地望进她的眼睛里,“真好,你还在。” 文薇笑着,没有说话,只摸了摸她的脸颊。 时间还早,天子上朝未归,文薇同月谣说了很久的话也没有等到他,反倒是看护太子的嬷嬷急匆匆来报,太子刚吃了饭就开始吐,好像是病了。 “殿下与文薇姐可还亲厚?” 文薇垂下目光,拍了拍她的手,“就那样吧。太子还小,过两年就好了。” 月谣看了一眼嬷嬷,点了点头,“若有什么难处,大可跟我讲,在朝廷上,我是你最坚实的后盾!” 文薇笑起来,伸出手点了一下她的额头,“你啊!还是先把身体养好吧!” 从清思殿出来,幽柔看到她的笑容一下子冷下去,低声道,“娘娘……如今云大人已经可以下地,为何陛下还将人养在清思殿?” 文薇侧目看了她一眼,冷得好似寒霜冰雪,幽柔一下子噤了声。 “陛下之事,岂能妄议?” 鲜红色的凤袍拖曳在地,像是一株无人欣赏的鲜红花朵,除了在寂静的岁月中悄然凋零,再无他人欣赏。 她焉能不知和曦的心思,多少年的夫妻,他的每一个眼神她都明白。她明白他想要复兴大虞的宏愿,所以她奉上所有的力量,去帮助他;她明白他对自己的忌惮,所以她忍耐,从不兴风作浪。 可是他怎么能喜欢月儿……怎么能喜欢一个她视之如妹如女的孩子。 一阵风吹过来,带走了她眼角无声垂落的眼泪,精致的脸庞上什么也没有留下,仍旧是那个雍容华度的一国之后。 整整七天,直到晏安确认三次月谣可以像一个正常人一样下地行走了,和曦才满意地点点头,准备将她送回小司 马府。 “臣,谢陛下厚爱。从今往后,必当为陛下、为大虞肝脑涂地。” 和曦笑出了声,“行了,起来吧。真要肝脑都涂了地,这场面恐怕朕要几天几夜吃不下饭了。” 月谣低着头。 晏安叮嘱:“云大人回了小司马府以后,切记不要忘了吃药。虽然您这一次的伤无大碍了,可身子需要好生调理,待半个月后,您再来找我,届时给您开一副调理气血的方子。” 月谣对晏安抱拳一礼,十分诚挚:“多谢晏大人!” 从建福门出来,她心情是从未有过的舒畅。小司马府早已洗去了那晚的血腥阴霾,阳光下一切都那么和光熠熠,她健步迈入大门,兰茵和息微早已等着了。 她的目光在他们周围逡巡一圈,并没有找到熟悉的那抹声音,笑容微微一滞,浮起些许失望来。 “你们怎么在这儿?” 兰茵亲昵地挽住她的手,息微因碍于男女有别,虽想亲近,但最终还是与她隔了一臂的距离。 兰茵道:“这些日子你在宫里,我们消息闭塞,也不知你到底如何了,每日担惊受怕,只能守在这里。总算回来了,身体可还好?哪里不舒服?我和息微找了帝畿城内最好的大夫,就安排在府里,不如先请他再看看?” 月谣目光掠过他们扫了一圈,最后朝兰茵笑笑,刚要拒绝,转念一想,突然改口,“好!我先去揽月轩,赶紧把人带过来。” “嗯!” 她走了两步,忽然停下脚步,息微正跟在她身后一步远的地方,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只听她问:“姬桓呢?” 息微原本微微发亮的目光一刹那暗下去,低声道:“这些天他早出晚归,我也不知他在哪儿。” 月谣神情恍惚了一会,慢慢地点了点头,并没有察觉他的异状。 揽月轩安静得很,她一向不喜欢过多人侍奉,不在的这些日子,姬桓也很少回来,清和便每日固定来打扫一二,接下来基本就没人过来了。 月谣背身合上门,最后一丝光线随着门合上的一刹那消失在屋内,昏暗伴随着寂静笼罩了整个房间。她靠着门站着,脑子里很空,试着握了握手,气力已经开始恢复,但并不如前。这样的感觉已经第二次出现了,这种无法控制的感觉让她十分烦躁。 “回来了。” 骤然出现的声音鬼魅一样地从斜刺里冒出来,她整个人一颤,猝不及防地抬起头来,只见姬桓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身前,面色冷峻地看着自己。 “你……”她的嘴角不自觉地弯了一下,心里头涌起一股喜悦,但面上是很冷淡又不悦的,“你怎么在这儿!” 姬桓深深地凝视她,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情绪,“我在等你。” 月谣被他审视的目光盯得浑身不自在,拨开他就往里走,然而姬桓伸手就扣住了她的手腕,下手力道十分大,令月谣无可挣脱。她陡然暴怒,“你干什么!” 姬桓的声音压得很低,就好像阴雨天的乌云一样,“师忝谋反,你可知?” 月谣一愣,那股没来由的怒火一下子偃旗息鼓,没有说话。 姬桓又说,“师忝府中死士不下百人,军中又有夏仁义、沈昭、叶嘉誓死相随,你可知?他鼓动十万王师攻打帝畿!你可知!?” 月谣心头有些发虚,语气自然也虚了,“我 早有准备……” “你早有准备!?你的准备就是在师忝谋反后,三万新兵寡不敌众!帝畿东门犹如无人之境,叛军长驱直入!百姓死伤惨重!天子王宫危如累卵吗!” 月谣急促地呼吸着,眼神里开始透露慌张。 “你说什么?” 这个帝畿最危险的时候,她重伤昏迷,醒来之后,也没有人跟她说过那晚到底有多危险。所以她一直以为在她的安排下,一切都是有条不紊的。 “我不记得我教过你鲁莽行动!” 姬桓从未这样严厉地呵斥过她,月谣后退了半步,眼睛里盛满了后怕,“我……我不知道……” 门外适时响起叩门声,打断了姬桓接下来的呵斥。 “大人!秦大夫来了!您在吗?” 姬桓回过头去,只见兰茵的影子投在门上,身后还跟着一个人。他眉头突地一皱,虽气恨她自作主张,又将自己陷入危险的境地,但还是忍住了一腔怒火,下意识地将她抱入怀中,细细打量她,“你哪里不舒服?” 月谣猛一下想推开他,但眼下内力还未恢复,加上姬桓盛怒之下力气大得很,就是平时她都未必能挣开,更何况眼下。姬桓不由分说将人抱起来,放在床上好生躺下,这才对外面高声说道,“进来吧。” 兰茵将人引进来,看了一眼被按在床上还不老实想挣扎的月谣,仿佛什么都没着,淡淡地道:“这是秦大夫,帝畿内最好的治内伤的大夫。” 月谣见有人进来了,也不挣扎了,柔顺下来,甚至对姬桓和兰茵和颜悦色道:“知道了,你们先出去吧。” 姬桓盯着她,既不说话也没有动,显然不会听她的。兰茵古怪地看了他们一眼,无声退了出去。 秦大夫已经将诊脉用的软垫和帕子都准备好了,正要叫月谣伸出手来,却见她突然像是一只暴躁的野猫一样冲着姬桓喊:“你快出去!” 姬桓看了她一眼,反而坐下来,一双清冷的眸子盯着秦大夫,与他说话:“你只管诊脉,不必理她。” 那秦大夫虽然是头一回来府上,但整个帝畿谁人不知小司马的名字,自然知道府里谁是说了算的,却对这个显然以主人姿态自居的男子摸不准身份,下意识地看了看月谣,却见她小脸红扑扑的,显然气急,但又对他没办法,心下一下子对这两个人的地位高低有了一番比较,便听从姬桓的指示,拿出锦帕覆在她的手腕上。 秦大夫把了很久的脉,还发出奇怪的一声嗯,最后对姬桓道:“这位大人!云大人并无伤势啊!她的内息十分充沛,犹如旭日东升!朝气蓬勃!十分康健!” 月谣收回手,闻言眉头微微一拧,冷声道:“可看清楚了?你也知道我是谁,若是误诊,小心你的脑袋。” 满是杀机的话一出口,便招来姬桓十分不悦的皱眉,像对一个没礼貌的孩子一样轻斥,“月儿!休要胡说!”他走了过来,温言地说,“秦大夫,可细细看了?她才受过一场极重的内伤不久,真的没有什么后遗症吗?” 秦大夫行医久了,谁人不知他治内伤是极其厉害的,像这种人一般都有些倨傲,被人质疑了医术,也不管你有多位高权重,皆从鼻子里冷哼一声,“若是不相信老朽,自可找寻旁人。这位大人分明生龙活虎得很,别说没有一点儿内伤,这般康健,怕是先前受的也不过是皮肉之挫呢!” 第一百一十一章 比剑 秦大夫说的这般斩钉截铁,可见月谣是真的没事的,但姬桓不放心,又找了另外两个名医给月谣看,次次都收到一样的答案,也就真的放心了。但月谣受了很重的伤他是看在眼里的,虽然休养了几日,怎么会这么快就好得一点儿影子都没了? 他想了很久也想不通,只当她是体质极好,便不在意了。 清晨的零露凝结成霜,宛如在地上覆了一层薄薄的素绡,空气清冷得仿佛天地间被浇了一层冰雪,连呼出的气都满是白雾。 剑气交错之声在小小的庭院里如秋风扫落叶一般响起,剑影所至之处草木为之沮丧。月谣一身白衣,发丝尽束,寒光剑影在手中犹如群帝骖龙翔,起势雷霆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一影复一剑,轻盈利落如流星坠地,舞之得心应手。 剑气忽收,一地的枯叶纷纷飞落在脚下。 她望着寒光冷冽的剑,伸出左手,脸色有些古怪。 内息已经全部恢复了,不仅如此,仿佛比以往更甚,使剑也更加轻松自如。她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就好像有谁在一夕之间拿走了她全部的力量,然后又在一夕之间尽数奉还,不仅如此,还多给了一些。 她蹙着眉头站在庭院中央,晨风忽起,吹得半截枯叶遮住了眼睛。与此同时,一道杀气贴着耳朵倏忽而至,迅影如电光,她几乎是本能地提剑侧身闪过,即便反应如此快,还是被削落数根发丝,在空气中无力地飞起,又缓慢地飘扬落地。 隔着断落的发丝,一道身影落入了她的眼中…… 小小的庭院一下子寂静下来,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眼中的这个人,一刹那摄取了她全部的心神。 姬桓盯着她,手里的剑隐隐泛着冷光,将这个秋日的早晨更增添了寒意。 “好久没有看你练剑,不如我们切磋一二,让我看看你是不是真恢复了,是不是有长进。” 月谣猛地收回心思,抿了抿嘴巴,目光冷如雪。 在逍遥门一共六年,后面三年他都不管不问,任其自生自灭,但她不肯就此荒废,既然他不肯教,便自己偷偷学。好在她是个有天分的,即便没人教也能囫囵学得一身武艺,如此一想,心下便多了几分比较,心道她这个无师自通的,怕是不一定会比那些有人指点的平庸之辈差。 她道:“好啊。”她绕开姬桓,在离他三丈远的地方站定,手里的剑横在胸前,蓄势待发却又一动不动。 一片叶落。 姬桓倏地一剑横劈,剑气激荡,犹如飞箭入水,气势荡荡。月谣仰身贴面避过,剑尖在地上一撑,身子便如飞燕腾空而起,剑势聚集之处,一剑冲着姬桓当头砍下,那气势如虹,似要将对方劈成两半。然而姬桓不躲不避,剑影划过,迎面正击,空气中传来金石交击的声响,那兜头一剑便被化解。 紧接着利出鸿蒙如锐刃划破鸿蒙混沌,势不可挡,无形的剑气包围住月谣,层层收紧范围,似要将她围困在中央。她拔地而起,当空一剑明幽行炎,小小的庭院一下子犹如被烈火包围,轰轰的热浪以她为中心灼烧起来,瓦解了利出鸿蒙之势。 然而月谣不及落地,姬桓剑身漆黑,竟直劈面门而来,她仓皇提剑格挡,却被剑气震得虎口发麻,连退两步。 一滴汗水落下来…… 姬桓仍旧站在原来的 位置上,身形笔挺,剑微微垂地,衣衫整齐,仿佛根本没有出过招。 月谣深深吸了几口气,提剑再次出击,这一次她的剑势更加凌厉,却也乱了章法,每一击力求压制对方,却不给自己留后路。然而她越是急进,姬桓越是从容,战况虽看似胶着,却胜负早分。 姬桓忽然眉色一厉,一剑挥下,正面击在她的剑身上,霸道得力道瞬间震麻了月谣的手腕,迫使她一下子失力松开了剑,整个人在半空中犹如断了翅膀的蝴蝶,还未落地却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最后乘着秋风和霜叶,缓缓飘落在地。 那被挑开了的剑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影子,斜斜地插入地面中,发出嗡地声响,像是谁家姑娘猝然弹断了琴弦。 姬桓的眼睛很黑,好像世上最深的水潭。月谣能从那双眸子里看到自己,倔强却柔弱,充满了弱势。 她很不喜欢这样的自己,好像一朵被人养着的娇花,一旦失去了主人精心的养护,便要随风枯萎了。 脑子里好像有熊熊怒火燃烧,她一把推开了他,用力擦了一把汗,下巴微扬,眼睛里闪着倨傲不肯认输的光芒,磨着牙承认:“你赢了!” 姬桓被她推得趔趄,原本一丝不苟的衣衫因比剑稍稍松开来,竟透出一股洒脱任诞的闲淡来,他微微地一笑,就像一股清凉的薄荷香气窜入月谣的脑子,将那无名之火一下子扑灭,整个人像是被山林古刹里勾了魂的蠢书生一样,又移不开视线了。 姬桓松开剑,走过去擦了擦她满脸的汗,柔声道:“是,我赢了,你也有长进。” 即便有长进,也在他手底下走不过十招! 月谣眉宇间不经意流露出一丝懊恼,就像一个怎么努力也得不到糖果的小孩儿,气冲冲地拔出自己的剑就要回去。 “月儿。”姬桓三两步追上她,拉住了她的手腕,稍稍一用劲,便将她拽入自己的怀里。他大掌握着她的双肩,微微俯下身,目光深深地盯住她,“我听说两个人一世为夫妻,从此姓名刻在三途河边、三生石上,累世情缘不断。就让我娶你为妻,一生一世、生生世世对你好,好吗?” 她惯是个无法无天的性格,行事只看目的和结果,哪里会管那么多礼教仁义,又是个软硬不吃的倔性子,若是从小就被灌输了正确的是非观也就罢了,可偏偏她一路走来都是如此坎坷,现在想要纠正也来不及了。 思来想去竟是半点拿她没办法了,唯有用一纸婚约将二人束缚在一块儿,从此共进同退,方能将她护在羽翼之下,哪怕她闯出天大的祸事,至少还有他站在身后,护在怀里…… 他的目光太过温柔,如海上一升明月殷切深沉。月谣完全愣怔了,方才还懊恼自己输得惨烈的脑子仿佛一下子被烧得融化的铁水浇过,太阳穴轰轰地直跳,脸颊不可遏制地发红,连耳根都红得似不小心沾染了口脂。 姬桓见她对旁人的那股冷淡和阴狠一下子全然没了,像个怀春少女一样脸红茫然,嘴唇因整个人有些发热而鲜艳欲滴,像是一颗熟透了的樱桃果子,引人低头品尝,喉头一动,低头就去吻。 月谣整个人像是被扔在了滚烫的温泉里,热极了,被姬桓一吻,嘴唇乍然有股清凉的感觉,理智便回笼了,她整个人猛然一震,也不知哪里来的大气力,竟一把推开了他,极度的惊怒之下透着难 以掩藏的色厉内荏。 “你……你疯了!”说罢就要走,却被姬桓拽住,复又拖进自己的怀里。 “我没疯,我没有任何时候比现在还要清醒。我从逍遥门跟你一起回来,就没打算离开你,只恨自己醒悟太晚,总拘着一门之掌的身份不肯正视自己的内心,害你白白受了那么多苦。你不也爱我吗?既然两厢情愿,为何不成婚?”他的双手环着她的腰,手掌捏住了她的腰,那是她的弱处,一被捏住就浑身发软,不敢乱动。这一点倒是可爱得紧,谁人能知那么一个手段层出的帝畿新贵,其实还有这么一个不可明说的弱点呢? 月谣一头撞在他的胸口,耳畔响起他温柔得好像要将人融化的声音,那个好字在浑身的血液里叫嚣着,差点儿就要冲口而出。 两个人在一起,还有什么比一纸婚约更加令人心安的呢?这个曾经最期盼、最不可能发生的事,竟然发生了。 她却感到害怕。 “姬桓,你……你先放开。”她挣了挣,反而让姬桓箍得更紧,那捏着她腰的手稍微游移了一下,所过之处一阵酥痒,让她好不容易生出的那股自持差点儿崩溃。 他低头贴着她的耳朵说,“在魔域你曾许愿:就算是假的,就算只是一场幻境,也愿意走下去……直至死去。这样的愿望,还作数吗?” 同样的幻境,她选择就此沉沦,可他却挥刀斩断一切,由此可知两个人从一开始就走了不同的路,他行他的正道,她走她的王道……明知两人心中都有彼此,却因此被巨大的天堑阻挡,任凭他如何拉近,也无法到达。 月谣心中发冷。 他若是不提魔域,她或许真的会被他迷惑,就此答应了,可魔域经历却像一根刺扎在她心上,不断地提醒着她和姬桓的不可能。 那满目含情的目光陡然冷了,她大力脱开了他的手,“够了!姬桓!你别忘了你答应我的,你只是伺候我的一个下人而已!何敢说出这等目无主上话来!我……” 话音戛然而止,姬桓猝然搂住她推在门上,后背撞在门上时发出了一声巨大的声响。他死死地按着她的肩膀,猛地俯下身来,月谣以为他又要亲吻自己,下意识地去推他,却被他扣住双手放在自己的心上,而后整个人欺压下来,却没有吻她。 “是,我是你的下人,伺候的你仆从,但你不怕我随时随地就走了吗?用一纸婚书彻底拘着我,不是更好吗?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想跑跑不了,只能一辈子在你身边,任你搓圆捏扁了……” 若问天下最会说情话的,月谣见过这么多男子,非姬桓莫属了。 月谣从不知一贯清心寡欲、高高在上的逍遥门掌门,真要勾引起人来,一点儿也不比山野里的精怪差,那好不容易聚集的冷静和理智在他连篇情话和深情的目光中,再一次崩溃殆尽。 他抓着她的手按在自己的心口,那里咚咚直跳,仿佛用力想告诉她主人的情真意切。月谣仿佛被灼了手一样要甩开去,脑子里嗡嗡的,那一点坚持在他最终轻轻吻落的时候终于兵败如山倒了。 风吹来,金黄色的银杏叶打着圈儿落下来,无声垂落他们的肩膀,又像一只蝴蝶一样飘落,天地间似乎万物都静了下来…… 月谣没有再挣扎,双手在半空中迟疑了很久,终是慢慢搂住了他的脖子。 第一百一十二章 死谏 新雨过后,无极宫的琉璃瓦片犹如披了一层美丽的釉色,清晨的阳光透过浅浅的白云照下来,留下大片大片的阴影。 月谣站在无极宫中,这是她十日来第一次上朝。天子遇刺,她豁出性命保护,自然是大功一件,除了无数的赏赐和额外的假期,最重要的便是大司马之位。 论军功,在朝武将,鲜有比她更多的,即便有,也都是师忝一党,早已被清剿干净;论对天子的忠心,十日前的刺客一案,是她替天子挡下了致命两箭,忠心可鉴;论国之未来,天子实施新政,她是女子为官的首例! 因此这大司马之位,在她眼里已胜券在握! 她眸子微微发亮,嘴角勾起,看不出一点儿重伤后虚弱的样子,反倒有着几分意气风发。 “自师忝伏诛,师氏一族获罪之后,大司马之位空悬,夏官府行大虞平定邦国之责,长官之位不可空缺。诸卿,可有人选?” 天子充满了威仪的声音在无极宫中响起,群臣沉默,和曦大半张脸被长长的五色琉冕遮挡住,使人看不见他的表情。 “诸卿若无推荐之人选,朕倒有一个。”他的目光掠过每一个人,缓缓道来,“云间月、云小司马,诸卿以为如何?” 饶是早已有心理准备,月谣在听到自己名字的时候,心里仍仿佛被什么揪住,呼吸一下子乱起来,整个人轻飘飘的,好像下一刻就要飞上天去。 她低着头,嘴角掩饰不住地翘起来,连眉眼都弯起来。 “陛下!万万不可!”大司徒豁然出列,巨大的惊诧之下,他连礼仪都忘了,将玉笏丢在一旁,噗通一声就跪了下去,“大司马之位乃是协助天子建邦平国之要职,掌九法、卫大虞。不仅如此,手握天下兵马大权,制军诘禁,安邦镇暴,职责之重,怎能由一个女子来担当?恐叫天下人耻笑我大虞无人,此事若传入十一城之中,地方城主心生傲慢,恐生变心啊!” “陛下!”大宗伯紧跟着道,“陛下!大司徒所言甚是!自古以来为兵为将者皆为男子,男子体魄强健,更适合行军制胜,陛下已然封云间月为小司马,这是无上的荣耀,若再封为大司马,岂不是让天下数十万男子雌伏在女子脚下!恐令数十万将士心生不服啊陛下!” 大司空道:“陛下!大宗伯和大司徒言之有理!自古男为阳,大到一国之内,行安邦定国之责,小到三口之家,也是一家之主;而女子属阴,本就行的是耕织生育之职,若行男子之职便如牝鸡司晨!天地之道在于阴阳调和,四时有序,方能经久不衰。若令女子为大司马,犹如阴阳颠倒,逆反天道啊陛下!” “求陛下三思!” “求陛下三思!” “求陛下三思!” 地官府、春官府、冬官府的属官纷纷随着自己的长官出列,力谏天子。 早已不干涉朝政的大冢宰也顶着一头花白的头发站出来反对:“陛下!大司马责任重大,万不可轻易决定,云小司马虽有军功在身,亦护驾有功,可身为女子,焉能领兵统帅 天下兵马?即便抛却性别之分,小司马仅有的协助平定幽都城叛乱一项功劳,比起前线出生入死多次的将士来说,也是远远不够的!” 和曦坐在龙椅上,嘴巴抿得紧紧地,一句话也不说。可以看得出来他很不高兴,可群臣激辩,他即便是天子也无法驳斥。 月谣仍旧低着头,然而笑容早已凝固在嘴角,目光阴戾得好似恶鬼,一双拳头藏在衣袖之下,手指根根紧握。 “够了!”和曦冷冽的声音传来,群臣纷纷噤声,“尔等既然反对,那么你们认为,谁来接替大司马之位?” 自从师忝一党被连根拔除之后,武官之中、功勋卓著又忠心耿耿的人,除月谣之外确实难以找出来了。 “陛下!大司马之职重要无比,虽眼下一时无人可担当,却也不能随意替代。宁缺毋滥!” 月谣嚯地看过去,大司寇跪在地上耿直谏言,当日师忝反叛,他也身受重伤,如今伤势还未痊愈,因此身形稍显笨拙,却仍咄咄逼人。 太阳没入了沉沉阴云之中,晨光缓慢地消失,透过直棱的窗户一点点地收回光明,仿佛陷入了黄昏黑夜。 整个无极宫,百官顿首,群臣力谏。 月谣微微抬起了头,目光在每一个人身上掠过,最初的惊怒过去后,脸上已经恢复了惯常的平静无波。 “臣等求陛下三思!” “求陛下三思!” 天子霍然起身,琉冕来回晃动,折射出五彩光泽,将他所有的表情都隐匿在珠玉之下。 “够了!退朝!” 群臣仍是不死心,乌鸦一样吱哇乱叫着。 “陛下!陛下三思啊!陛下!” “陛下!天道有常不可违逆啊!” “陛下——!” 然而无论群臣如何磕头苦劝,和曦始终不予理会,拂袖离去。 整个无极宫在天子走后就像菜市场一样炸开了锅,所有人眉头深皱,忧愁得好似下一刻就要亡国一样。月谣一刻也没有多逗留,转身就走了。 她料想过今日会发生的事,一定会有人阻拦,比如大司徒和大司寇,可是她没有想到竟然整个无极宫的臣子全都站出来反对。 整整三年,她付出了多少努力,几度出生入死,眼看就要得到一切,却还是跨不过这男女之别、所谓的天道伦常! 她猛然扫落侍女新奉上的茶杯器具,叮叮咣咣的声音此起彼伏,惊得侍女们纷纷垂下头去,连大气也不敢出。 “都滚出去!” 侍女们如释重负,无声鱼贯而出。 兰茵匆匆赶来的时候,整个书房一地狼藉,书籍茶器纷乱委地,月谣站在窗边,望着一地金黄的银杏叶,背绷得紧紧的。 “……出事了!”她越过瓷器书籍走到月谣身后,压低声音道,“大宗伯、大司寇、大司空和大司徒联合起来,抬棺入宫,意欲死谏!地官府、春官府、秋官府、冬官府所有的属官全都随从在后!” 月谣缓缓转过身来,“你说什 么……死谏?” “是!建福门到青龙街和玄武街的路上,都已经占满了人!” 月谣深深蹙眉,突然拨开兰茵大步往外走。 “月谣!”兰茵追出去,“你干什么去?现在所有人都在反对陛下封你为大司马,你若是出去,岂不是将事情闹大?” “我若是躲在小司马府,又能改变什么吗?” “可……” 月谣拂开她的手,“这么多年,我都是为了今天!即便不能成功,也绝不是躲起来!” 从建福门到无极宫的一路上,百官以大宗伯、大司寇、大司空和大司徒为首跪了一地,最前方就是四口楠木棺材,触目惊心。 月谣从他们旁边穿行而过,直接朝清思殿走去。 清思殿大门紧闭,高丰就守在外面,她还没走近,就见大冢宰老态龙钟地走了出来,那一根拐杖摇摇晃晃,却牢牢地支撑着他老迈的身子。 大冢宰看见她时面带微笑,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云小司马。” 月谣鞠了一礼,“大冢宰。” “今日朝堂之上,老夫之言,或许小司马听了不甚开心,可老夫是真心实意为了小司马好。先论功绩,小司马不足以和当年的师忝相提并论;再论性别,即便陛下对小司马厚爱有加,可天下臣民未必服从,即便勉强登上高位,须知登高必跌重。小司马若要取什么,必要先配得上才是。” 月谣嘴角死死地绷着,无声一冷笑。 “下官多谢大冢宰肺腑之言!” 大冢宰拈着须,缓慢地走了。月谣回头望着他,直到他走得远了,才转过身来。高丰趋步上前,“云大人,陛下请您进去。” 清思殿内安静冷寂,秋日的金桂香气扑鼻,缓缓流淌在殿内。 月谣跪下:“陛下!臣……” “先别说话。”和曦案台前堆满了奏文,全都是下了朝以后,百官急急上疏的,内容无不是反对他封月谣为大司马。他一封都没有翻,全部压下。 “朕问你,这大司马之位,你要是不要?” 月谣微微抬起头,久久才说话。 “陛下当知,臣三年来勤勉克己、出生入死,心中所求,只此一件。”她没有像以前那样搬出一大套忠君爱国的说辞来,而是直接承认,“但是臣方才遇见大冢宰,臣以为冢宰所言言之有理。以臣现在之名望、功绩,尚不足以担当大司马之位。臣知陛下厚爱,但如今百官死谏,陛下若为臣一意孤行,岂不让臣陷陛下于不义之地。臣愧对陛下信任!” 和曦沉着脸,没有说话。 月谣又道:“臣有一谏,不知是否妥当。” “说。” “如今朝中确无一人足以担当大司马之高位,然而大司马之位不可空缺。臣以为,不妨将大司马之职一分为二,设左右司马两位,共领夏官府,护卫大虞。” 和曦望着她,面上没有一丝表情。 “左右司马……嗬!你倒是和大冢宰想到一块儿去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左右 百官扶棺死谏整整一日一夜,天子未加置理,第二日一早,无极宫外仍是星月交辉,紫微星位于正北方,迎着东方第一缕明光乍现,开始消失踪迹。 “陛下驾到——!” 随着內侍高喊,无极宫外原本跪了一夜有些昏昏然然的百官一下子清醒不少。原本已偃旗息鼓,又稀稀落落地喊起来。 “求陛下慎重思虑!收回成命!” “求陛下三思——!” 內侍搬来一把龙头椅,和曦缓缓坐下,看了一眼那四口棺材,笑了一声:“这是做什么,抬棺死谏?朕即位以来,倒是第一次,你们……真是让朕屡屡开眼界啊!” “陛下!身为忠臣,必上尽言于主,下致力于民!臣听说但凡君主立相拜将,必陈功而加徳,论劳昭法,参伍相徳之后才敢举之,只有这样,下臣才无谏死之人!云间月功劳稀薄、品德不足服众,陛下若要强行加封大司马!必让众臣寒心,令数十万将士离心离德。只要陛下能收回成命,臣等愿意一死!” 大宗伯言辞凿凿,字字犀利。 和曦听后笑了,眉眼都弯了起来,“你们都是大虞重臣,却一个个说要一死,看来是朕这个天子太过失职了。” “臣不敢!臣听说不知而言是不智;知而不言是不忠。为人臣者若不忠,当死;若言而不当,亦当死。臣一心为国,若有失言不当之处,请陛下降罪!” 说罢百官下跪,伏地叩颡。 和曦笑意更深:“尔等何罪之有?尔等不过……是逼宫罢了。” 大宗伯豁然抬头,脸色惊变:“陛下!臣万万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的!”和曦猛地站起,琉冕剧烈地摇晃着,广袖一拂,劲风如扫,“你们一个个抬着棺材进王宫!是想给自己送终,还是给朕!” “你们每个人手握重权!哪个不是位高权重,掌一府之职!今日联合起来抗旨不尊,来日还不可轻易颠覆了朕的江山!” 百官把头叩得更低,噤若寒蝉。 太阳一点点高升,阳光洒落下来,金黄色的光泽犹如琉璃珠光,洒满了整个王宫…… “陛下——!” 建福门外远远地行来一个人,走得急慢,老态龙钟得好像随时就要倒下来。 和曦抬眼望去,只见大冢宰由一人搀扶着,缓缓地走来。 “老臣来迟,陛下息怒。”大冢宰颤颤巍巍地要下跪,和曦拂袖冷声道,“大冢宰年事已高,就不必见礼了。” 月谣本搀扶着大冢宰,他可以不见礼,她却不行。 “臣拜见陛下!” “起来。” 大冢宰看着伏在地上的百官,道:“陛下息怒。百官苦劝,并非心生谋逆,抬棺进宫,行事或许偏激,但也是为了大虞江山。为官不避死也要劝谏君王,正所谓忠言逆耳,于君而言,这是喜事。老臣恭喜陛下。”又说,“大司马之位空虚,确实亟待填补,云小司马确有军功在身,又忠心耿耿,为救陛下多次出生入死。臣倒有一法,既不会亏待了小司马,也可令众臣信服!” 和曦面色缓和了不少,抬袖道:“讲。” “臣以为,可将大司马之位一分为二,设左、右司马二职,共摄大司马之位!”他说得极其缓慢,好像下一刻就要说着说着死掉了一样,“臣举荐张复希张大人为左司马,云间月云大人为右司马。” 月谣站在他身后,目光落在他身上,微微眯起了眼。 左为尊、右为卑,张复希若是左司马,她便在他之下!好个大冢宰,先前只说左右司马,却故意不提谁左谁右! 张复希站在一旁,面色微变,却仍站得笔直。 “陛下以为如何?” 和曦看着大冢宰,慢慢坐了回去。良久,才缓缓问道:“众卿以为如何?” 鸦雀无声。 “既然没人说话,那便是赞同大冢宰之言了?” 大宗伯微微起身,道:“大冢宰之言,言之有理,臣无异议。” 方才天子大怒,此事再闹下去恐怕难以收场,大冢宰的出现正好做了个和事老,况 且他的提议确实在理,此时若不顺着台阶下,恐怕就真的是天子口中的抗旨不尊了。 他一松口,群臣纷纷掉转风向。 “臣无异议。” “臣附议——!” 和曦嘴角弯起,慢慢站了起来,高丰立刻上前一步扶了他一把。 “群臣无异议,朕有异议。朕以为,当以云卿为左司马,张卿为右司马!”底下人头攒动,似乎有人又要说话,他立刻道,“谁再有异议!就以谋逆罪论处!” 话音刚落,不知从哪里涌出一大群禁卫,抽剑而出,纷纷对准了群臣。 月谣猛地跪下,高声道:“臣谢陛下隆恩!陛下英明!” 张复希亦跪下高喊:“臣谢陛下!” 僵持了一天一夜的群谏最终以君臣各退一步收尾。月谣虽为左司马,却居右司马之上,换言之,整个夏官府,仍以她为尊。 她坐在书案后面,眉眼微垂,望着手边那半尊兵符。夕阳透过晚霞露出半分微光,昏昏沉沉地照入窗户,照得她整张脸一半在明光处,一半深陷黑暗。 她维持着整个姿势整整一个下午,窗外寂静得连落叶的声音也没有,时间好像彻底凝固住了一样。 另外半尊兵符在张复希手上,就目前而看,张复希并非敌人,也同自己一样深受天子信任,可世事多变,还需早日未雨绸缪。 好在,新兵营十万兵马和整个女兵营效忠与她。 门被人毫无预兆地推开,月谣抬眼看了一眼来人,不动声色地将兵符收入了抽屉。她站起来,面色稍变温和:“何事?” 姬桓走过去,捏了捏她的脸颊,笑道,“还问我何事,这都几时了?你是要立意把自己饿瘦,好练出那杨柳细腰不成?” 月谣这才发现外边已经天黑了,他不提醒也就罢了,这么一说,肚子还真是饥肠辘辘得很。便伸出手去由姬桓抓着,去前厅吃饭了。 饭桌上摆满了各种吃食,不是很精致,寻常小菜而已,对月谣这种从小饥一顿饱一顿的人来说,有的吃就很好了,从来不挑食,反倒是姬桓略略有些挑,府里的饭自从他来了以后,慢慢地就照顾了他的口味。 月谣一顿饭吃得心事重重。 那日他挑明了心意,她稀里糊涂地就答应了,虽然事后有些懊恼,但既然应下了,也便顺其自然了。两个人真要成婚,她自然是喜悦的,可如今自己新封了左司马,处于风急浪尖的关口,成婚这样的事怕是会被有心人大做文章,更何况女子成婚,总会怀孕生子,更是非常不利。 所以眼下婚事最好搁置一段时日,待时局稳定后,再择吉日。 她看了一眼姬桓,如今这人倒是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春风得意,倒叫她不知该如何开口。 她思来想去,觉得与其拐弯抹角,还不如直截了当说了,便清咳一声,道:“陛下已封了我为左司马。”她观察姬桓的脸色并无异常,便深吸一口气,一股脑儿说了,“如今正是我十分紧要的关头,无数双眼睛盯着我,我不想节外生枝,所以婚事打算往后搁置一段时日。” 姬桓闻言并无异色,只无声咀嚼着饭食,等全部咽下去后,才缓缓放下了碗筷。原本无论何时何地都含笑的眼眸慢慢凉了下来,盯着月谣问道:“那你打算搁置到何时?” 月谣眼神闪烁了一下,倒也实话实说,“未知。朝廷局势波云诡谲,难以把握,我无法预料。” 姬桓点点头,若不是那紧紧抿着的嘴唇下沉着,勾勒出一段极其不悦的神色来,还真以为他大度得一点儿也不在意。 “你是在和我商量,还是在告知我?” 月谣语塞,若是再实话实说只是告知他罢了,恐怕他真的要气死了。 他突然笑了一声,极其轻,有点冷,半晌移开了视线,冷冰冰地吐出三个字:“知道了。” 原本还冒着热气的饭菜不知什么时候好像突然都冷了,房间里满是尴尬冰冷的气息。月谣正不知该开口说些什么,恰好兰茵走了进来,无形打破了一室尴尬。 “有客至。” 月谣暗暗松一口气,对待姬 桓的态度十分和悦,“有客人来了,我先去招待。”她看着满桌他爱吃的菜,道,“你慢慢吃……” 姬桓沉默地坐着,脸色难看极了,兰茵这才发现些许端倪,但来不及细看就被月谣拉走了。待人走后,姬桓才又执起筷子吃了几口,却越吃越不是滋味,最后啪地一声将筷子放在桌上,直愣愣地发起呆来,过了许久才长长一声叹息…… 兰茵所谓的客,其实不过是一个大夫,名唤廖回春,在城西名气非常高,专擅内疾顽症。 他一身粗布麻衣,白须善目,光从表象看,端得有几分仙风道骨。 月谣十分诚恳地道:“先生有礼。我身上有一困扰,多方求寻名医无果,希望先生解惑。” 廖回春虚撸、着须,睁开双眼,上上下下看了月谣好几眼,示意她将手伸出去。 兰茵进来的时候顺手关上了门,此时的她站在一旁,望着老大夫凝神把脉,眉头微微皱着。那老大夫把了许久的脉,才道,“大人的脉象十分正常,有何困扰?” “我的内息犹如潮涨潮落,忽然消失,却又忽然出现,甚至比过去更甚。这样的情况已有两回,第一回很快恢复并无异常,我没有放在心上,可是第二回,花了整整七日才恢复内息。廖大夫,可有听说过这类疑难怪症?” 廖回春十分困惑,又再次探了探她的脉,奇道,“余平生接触各种疑难杂症,却从未听说大人这样的情况。” 月谣低声叹息,面有戚戚色,“我求医多次,都是这样的回复。廖大夫既然被称作神医,一定有办法吧!” 廖回春生平遇到无数疑难杂症,几服药下去都能药到病除,却从未听说过月谣这样的怪病,不由得面露疑色,思考再三后说道,“这……老夫需得回去好好翻阅医书,才能给大人回复了。” 兰茵大拇指格在腰间的剑上,轻轻露出一小段剑身,寒光凛冽,威慑十足。 “廖大夫。这是陛下新任左司马大人,行的是卫国安邦之职,责任重大,一言一行都备受关注,马虎不得。廖大夫可要仔细看一看,想必任何疑难杂症在您面前都是小事一桩,若是治不好,我们也为难啊。” 廖回春胡子一抖,“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兰茵冷冷地:“我的意思是,廖大夫既然来了就不要走了,什么时候我们大人的病好了,什么时候就送你回家。” 她跟在月谣身边久了,竟然也沾染了她那股阴气,行事透着一股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戾气。 廖大夫一听到“送你回家”,面色大变,又惊又怒,“你……你们还要杀人灭口!?” 月谣回头一手按住兰茵的剑,温和地冲着廖回春笑起来,“廖大夫不必紧张,我素来尊重行医之人,只要廖大夫能屈尊在府中行医,并且对此事保密,我是不会伤害您的。您的家人,自然也会被妥善照顾。” 廖大夫胡子抖了两下,脸颊潮红,一口气有些发堵:“你……你!” 月谣站起来,言笑之间轻松如常,“廖大夫请恕我们无状,我妹妹也是担心我。只要廖大夫安心在此住下,我必不会亏待您!只是在此期间,万望廖大夫体谅一二,不要离开。” 廖回春面色稍有缓和,却仍难掩震惊,“老朽素来行医救人,世间尚有许多人困于病痛,我怎能为了大人一人而袖手旁观。” 月谣垂下眼,笑了一下:“廖大夫此言差矣,济世救世有许多种办法。廖大夫行医是一种,我领兵数十万安邦定国也是一种。治我一人,便如治数十万王师将士。就好比宫中御医府,看似只为陛下一人辛劳,然陛下安好,便是世间百姓千千万皆安好。您觉得呢?” 廖回春眉毛一瞪,万万没想到世间还有此歪理,但却不知如何反驳。 月谣又道,“如今夏官府人事更迭,司士一职空悬已久,我听说廖大夫的孙子德行出众才华横溢,一直有心招揽,只可惜没有机会,只要廖大夫愿意,我必虚席以待。” 廖回春站在原地,原本要斥责的话在听到月谣说到自己孙子的时候一下子偃旗息鼓。半晌,终于肩膀微垂,道:“好吧。” 第一百一十四章 迎亲 初冬的清晨,天地间铺了一层霜气,微微霜雾慢慢地拨开黑夜,迎来新一日的晴暖好天。 窗外鸟儿啼啾的声音不知不觉已经淡去了,晨光一点点照亮卧房,照入半开的床帐中,露出酣然好眠中的绝色容颜。 姬桓习惯于早醒,以前的他在这个时候早已晨起练功,自和她交通心意来,倒是时常懈怠了。说起来也真是有些好笑,寻常女子都是在家打理家务,相夫教子,到了她身上,倒掉了个个。 每日早早出门上朝,而后去夏官府,忙起来一天都见不到人影是常有的事,每天最舒心的时刻,竟是这早晨短暂的慵闲。 原以为说定了婚事,接下来就是水到渠成了,没想到她说反悔就反悔,全然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若不是他早就练成了明月入怀般的大气量,怕是早就被气死了。也罢,这小小的权柄是她安生立命的所在,要她松开是不可能的,若是逼得急了定是要做出一些自己都无法掌控的事情来。 他思来想去,发现除了依着她,竟还真拿她没办法了。 她整个人缩成一团,像一只虾球一样靠在他的怀里,光洁的背露出一小块在外面,睡得毫无防备,倒真是全然不在意身后的人经过了怎样的思想斗争。 姬桓的手轻轻覆在她的背上,却没有掖紧被子,而是微微支起身子,顿时将一股冷气带进了被中。 月谣像眉头微微一动,向着他这个唯一的温暖源靠去,整个人完完全全落入他的怀中。 姬桓低着头,手从她肩上一寸寸下移,最后在她的腰侧和腿间流连忘返。情到深处,在她的脸上落下多个吻,温柔且深情,叫人柔肠寸断。 月谣感觉似乎有羽毛在轻轻骚动她的脖子和脸颊,痒痒的却又很舒服。她一早就醒了,却闭着眼假装还睡得深沉,只睫毛颤动得厉害,一动也没有动……姬桓凝视着她,指尖轻抚着她的眼睛。 他的手指尖有些偏凉,就好像那初春料峭的风之下,花落细雨纷纷。 他开始亲吻她的脸庞,然后是脖子,不像刚才那般温柔如春风,带着让人难以抵抗的强势。月谣不能再装睡下去,双手撑在他的胸口试图将他推开去。 “别闹了!今天是大哥成亲的日子,我们得早点儿过去。” 姬桓埋在她的脖子间低低地笑了一声,“分明是你贪睡,怎么还怪我?” 明明就是他一大早胡闹,反倒倒打一耙,月谣脸色泛红,却没有和他争论,反而仔细观察他的神色,发现并无任何不悦后,暗暗松了口气。 心道这个人向来是有气量的,大概昨天晚上的事已经翻篇了,倒省得她一番唇舌了。 眼看他又俯身下来,她忙抵住他的胸口,急急说道:“快起吧,我们还得早点过去帮忙呢!” 姬桓抬起头,望着她面颊飞红,目光如水的模样,笑起来:“他们成亲,自然他们是主角,我们又帮得上什么?更何况有那么多仆从。” 月谣咬了咬嘴唇,用力把他推开去,用被子捂着身子坐起来,一头乌黑的长发垂下来,正好遮住整个背。姬桓直勾勾地看着她俯过身子去勾挂在一旁的衣裳,声音有些清冷:“这是大哥第一次成亲,也是明月的婚礼,我怎能不早点儿过……” 话音未落,姬桓忽然靠了过来,双手牢牢环着她,下巴抵在她的肩窝处,低声地说:“旁人的亲事你如此关心,我们的呢?” 月谣倏地噤声,一脸的绯红慢慢淡了下来,正待开口,身后的人却松开了怀抱,起身穿衣去了。 她沉默地看了一会儿,佯装什么事情也没有,拿了衣服走去屏风后穿上。 清晨的空气冷得要命,贴着她的肌肤激起了层层鸡皮疙瘩。她快速穿上衣裳,将长发都拨到身后,走到梳妆镜前将长发都束起来。 梳妆盒上摆着一支蛇头金簪,头部嵌 着一颗显眼的红宝石,阳光下绚丽夺目,是天子特意命人打造赏赐的。 她用金冠将发束好,习惯性地去取金簪,却被姬桓抢先一步拿走。 他已经穿戴完毕,因近日姬桓大婚,所以没有穿一身黑衣,而是一件淡青色的衣衫,玉冠束发,君子雅意浑然天成,叫人看得移不开眼。 月谣细细观察了他的神色,已经没有方才突如其来的不悦,心里有些打突,不知他是真的不在意还是强压着不喜。又心道今日是大哥的婚礼,他若是去看了,不知道会不会触景生情,暗自生闷气。 这么一想,有些后悔叫他一块儿去了。 “今日是燕离的成婚之日,这样英气的装扮不合适你。”他将金冠从她头上取下来,和金簪一同收进锦盒里,又取出一个黄花梨雕凤簪盒。月谣看去,只见里面放了一整套玉饰,温润雅致,美丽不可方物。 她投身戎武,一向装扮英气,从未购置过如此淑女的饰物。 她看着姬桓,姬桓蹲下来与她齐视。 “这是我为你准备的,燕离的婚礼,新娘子是明月,你若也着红,岂不是抢了明月的风头?”他口中的着红,便是天子赏赐的蛇头金簪。他取出翡翠玉镯,轻轻抬起月谣的手,稍微用力便将镯子戴进去了。 “古云言念君子,温其如玉。你在朝中,虽身处高位,却危机四伏,此玉镯通灵护主,亦能消磨你心中不忿之气。长此以往,修身养心,是很好的。” 月谣推了一下他,微怒,“你嫌弃我不够温柔?” 姬桓一下子握住她的手,望着她的眼睛:“你若温柔,我倒要不知所措了。只是借此玉,望你能消磨心中戾气,日后平安顺遂。” 月谣眼底的不忿骤然消失,极轻微地笑了一下,淡得好像春日里的细风。她看着通体碧翠的玉镯子,翻来覆去许久,才问道,“此玉你何处而来?如此通透细腻,倒不像民间之物。” 他盯着那玉看了一会儿,抬头对上她的视线,深情款款地说,“这是我逍遥门历代掌门夫人之物——鸾玉。” 月谣的目光猛地亮了一下,就像夜空中陡然出现的火流星,但见他一双漆黑的眼睛明亮温和,好像夜幕星光一样生辉,一下子叫她心底涌出无限情绪,既甜蜜得狠了,却又因自己一时无法与他成婚而感到愧疚。 姬桓轻抚她的脸颊,微微一笑:“戴上此玉,你便是我的夫人,虽未成礼,却生生世世都将是逍遥门的掌门夫人、是我的夫人。”他站起来,俯下身捧住她的脸颊,轻轻在她唇畔落下一吻,低语柔情,“我从未觉得与你一起是如此美妙之事,时至如今,只遗憾过去未曾好好待你。我知你朝堂斗争波云诡谲……我愿意等你。” 月谣垂着眼,向来刚毅坚强的脸上写满了愧色。 “我……自然是愿意和你成婚,可……”千言万语反而不知该如何说了,她低叹一口气,抱住他的脖子低声说,“罢了,你能明白便好,虽不能和你成婚,可你也知道,我这心里只有你。” 姬桓笑起来,微微的热气喷在她的脸颊后方,贴着她的脖子犹如羽毛般轻轻擦过。 “你若觉得对不住我,日后无论晨时还是夜里,少些公务干扰,多陪陪我。春日苦短,当不负美意。” 月谣侧目看了他一眼,眼角飞掠一层羞意,却被很好地掩藏住。 也不知他这个一向清冷的掌门人最近是怎么了,竟如此开窍,仿佛街头小说摊子上那些个书里写着的破落书生一样,叫人羞恼的话一筐筐地说。 她推了他一把,转过身去拿起梳子欲挽发,却对着镜子里那一头乌黑长发,完全无从下手。这才想起来整整二十多年,自己从未梳过那些闺门女子的发式,如今就算得了一头美丽的玉饰,也不知该如何挽发。 姬桓笑了一声,拿过梳子走到她的身 后,轻轻一梳便到底。他是男子,却似乎很熟练闺中梳妆,与月谣这个女子相比,反倒显得她笨手笨脚。 窗外细风如柳,绵绵麻麻地吹入房中,浸润人的四肢百骸,温柔而又甜蜜,似要将人彻底浸溺过去…… 燕离大婚,小小的府邸内贴红挂彩,虽早三天开始准备,可临到成婚当日,还是忙成一团。 月谣一身烟绯色的大袖长裙,腰间配了一挂白玉禁步,长长的披帛拖曳在地,头上玉钗如华,气度不凡,好似某个出身名门的大家闺秀。因此当某一个仆从撞到她时,完全没有认出来,只以为是某个宾客,急忙将她往里引。 “我大哥在哪里?” “不知小姐大哥是哪位?” 月谣敲了一下他的脑袋,“燕离!” 那人眼珠子一瞪,“……啊?!原来是云大人!我们大人等候多时了,您快请!”说罢手忙脚乱地带着她去找燕离。 燕离一身正红,满脸都洋溢着喜气,正由仆从们围着打扮,兴奋得像一个毛头小子。 月谣敲了敲门走进去,他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哈哈大笑起来:“月儿!?你这样真好看!早就该这样了!来来来,快坐,待会儿有你忙的。” 月谣走过去,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笑起来:“从未见大哥如此英俊,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燕离也笑:“辰时我就要出发去迎亲,届时还需要你坐镇府内,帮忙迎客。” “我还是同大哥一起去迎亲吧!” “这如何使得?” “迎客使得,迎亲就不使得?”月谣走上前,帮他将腰间的禁步挂好,声音低了几分,“虽然明月性子好,但她的父母出身富贵,未必没有见高踩低之心,他们虽看中你是新贵,但我若与你一同去,更增加你这个女婿的分量,日后他们更加不敢轻视你。” 燕离微微敛了笑意,觉得十分有道理,便不再推拒。他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姬桓身上,点头致意,微微一笑,道:“姬掌门,请随意坐,莫要客气。”转念一想,忽然问月谣,“日后我是不是要改口喊姬掌门妹夫了?” 月谣抬头看了他一眼,将带子狠狠一束,惹得他嗷地叫出声,连连喊疼。 “时候不早了,大哥快出发吧!” 这一身女装虽惊艳美丽,但到了马前,月谣才知有多麻烦,这一层又一层的裙摆厚重复杂不说,还长长地拖在身后,十分不方便。 她将外衣一脱,挂在臂间,裙裾由小厮拖着,利落地上了马。风起,吹得丝质裙尾飞扬,宛如谁家院落花雨纷纷,盖不住一墙嬿婉好情。 “月儿!你该多穿穿这样的衣裳。” 燕离策马在前头,回头冲她一笑,月谣眉眼亦是带着马蹄踏春般的笑意,回敬道:“若是大哥喜欢,也叫嫂子多穿穿这样的衣裳可好?” 燕离哈哈大笑起来,迎亲车队一路敲锣鸣鼓,浩浩荡荡地朝着白府开去。 吉时将至,白府内却乱成一锅粥,白夫人和一干喜婆围着明月,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不断好言相劝,“我的祖宗诶!这新郎都快到了!你又闹什么?!快穿上喜袍吧!就当做娘的求求你了!” 明月双目垂泪,哭得梨花带雨,“求我?娘又何须求我!?将我关在这个闺房里到死好了!您不是爱用药吗?就用药把我药死好了!” 白夫人气得跺脚,“娘都是为你好啊!你怎么还不死心!”她咬着牙低声道,“你惦记的人早就娶了好几房夫人了!哪里会管你的死活!” 一个丫鬟提着裙子从外面飞快跑进来,“不好了不好了夫人!” “大喜的日子,胡说什么!” 丫鬟满头是汗,“新郎提前到了!”白夫人啊了一声,又听她说,“左司马大人也到了!老爷已经出去迎了,小姐快些准备好吧!” 第一百一十五章 白府 白夫人心急如焚,喝道:“都还愣着干什么!把小姐给我按住了!就是捆也给我捆上花轿去!” 白明月一抹眼泪:“谁敢!” “还不动手!?若是误了吉时,就是本夫人不怪罪,燕大人和云大人怪罪下来,你们谁吃罪得起!?” 一干喜婆和女侍忙上前,像恶狼一样按住了不断挣扎的明月…… 白如玉是一家之主,此时正在前厅招待月谣和燕离,因他们到的早,也不急着迎新娘,便坐下来和白如玉攀谈。 “……明月被我和夫人宠坏了,若是日后有什么错处,还要劳烦姑爷多多包涵啊!” 燕离一双眼睛晶晶亮,好像藏着明珠一样,不断地说,“岳父大人言重了!明月是我心头至爱,无论她做什么,我都会包容的!小心呵护她一辈子!” 月谣坐在一旁喝茶,被这番话酥得起了一身鸡皮。 白夫人在门口擦了擦汗才进去,满脸堆笑,见到月谣屈膝一福,道:“民妇见过……” “白夫人快请起!”月谣忙起身将她扶起,温和地道,“您是长辈,此等虚礼不必客气。”她朝外看了一眼,巳时将至,“明月呢?准备好了吗?” 白夫人笑着说:“还不曾。” 月谣眉头微微一皱,白如玉惯会察言观色,忙站起来,打圆场一般地说,“小女期盼这日子已久,这么重要的日子,想必要好好打扮!”又对白夫人道,“早就让你早点喊她起床,你却这般疼她,误了时间!还不赶紧再催一催!” “好!好!”白夫人还没坐下,又要回去。 月谣却抢先一步拦住她,目光亲切,宛如好女,“不如我和白夫人一起去吧。” “这如何使得?这于礼不合啊!” 月谣道:“夫人有所不知,我和明月早已相识,情同姐妹,虽今日是随着我大哥一起来迎亲,却也是她的好闺蜜。既然是闺蜜,出阁之前看望一二,才不算失礼。” 她握住白夫人的手,看似亲昵,却大力无比,挽着她的肩膀朝外走去。 白夫人暗暗祈祷着那群婆子已经将明月搞定,然而到了闺阁,里面仍旧是乱哄哄,婆子侍女们的哀求声,自家女儿的哭声此起彼伏,就像一出闹剧。 月谣站在门口,望着紧闭的房门笑了一声,淡的好似这冬日霜雪。 “白夫人。” 白夫人肚子里正想着该怎么说辞,却听她慢慢道来,“我听说很多女子出嫁前会害怕,害怕未来夫君对自己不好,害怕婆家对自己苛刻,害怕下半生所托非人。我想明月大概也是这个情况吧……” “呃……是……是吧。” 月谣松开了钳制她的手,看着她,“我是明月的好姐妹,不如我去劝一劝她,我的话,她一向听得进去。” 白夫人愣愣地看着她。 眼前这个眉目秀丽、衣着华美,笑起来温婉贤淑的女子,本该让人心生亲近,却让她无端端地心生惧怕。这大概就是夫君常说的面若羞花、心似猛虎吧。 “我……我去把人都撤了。” 月谣推门进去,明月一身嫁衣穿得乱七八糟,头发也梳了一半,另外一半还散在肩上,哪里像个待嫁的新娘,倒像个疯婆子。 “月谣!?”她擦去眼泪,哽咽着,“你怎么来了?” 月谣轻轻走到她面前,望着她这般凄惨的模样,叹息一声:“你怎么成这个样子了?” 明月垂下头去,眼泪水就跟走珠一样落。 “若是不想嫁,为何不逃离?” “我娘……我娘给我下药,我每日浑浑噩噩躺着,哪有气力逃走?” 月谣拿起一旁的梳子,将她一头散乱的长发握在手心里,慢慢梳顺了,“我不知你是这样的情况,若是知道,必定带你走,让你过自由自在的日子。” 明月红肿着一双眼睛,“你带我去找他好不好?月儿!看在我们师出同门的份上,我求求你。” 月谣叹了一口气,握住她的双手,十分悲伤地望着她,“明月,我以为你是知道的。” “知道什么?” “殷大哥已经娶了其他女子,一妻一妾。” 明月的脸霎时变得苍白,她一直以为那是母亲骗她的说辞,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妻子是华胥氏宗室女子,天子亲自赐的婚;妾室是他的贴身丫鬟,从幽都城跟随他来到质子府,服侍他多年,日前已怀孕两个月。” 明月如遭雷劈,整个人浑浑噩噩地坐在梳妆镜前,眼泪滔滔落下,却是一句话也不说了。 “明月……我知道你和殷大哥相爱多年,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可这毕竟是事实。或许他心里还有一丝一毫你的位置吧,可对于整个幽都城来说,实在太轻了,他没有办法豁出去。他不能拿整个幽都城的人来和天子对抗,他做不到。” 她捧起明月的脸颊,擦去她的眼泪,却怎么也擦不干。 “事已至此,你若不想嫁,没有人会逼你。我那大哥爱你至深,断然不会做叫你伤心的事,就算让他把心剖出来,只要你能高兴一点点,他也愿意。” 明月眼睛里到处是血丝,死死咬着嘴唇,哭得伤心欲绝。 “我和大哥相识多年,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穷困潦倒,饥一顿饱一顿饿得瘦骨嶙峋,明明手无缚鸡之力,却为了救几个女孩,豁出命去对抗山匪。那时候我在外流浪,被人下了药,也在那群女孩子中间,亲眼看着他被四人围殴,他们每个人都是穷凶极恶的悍匪,拳脚相加,往死了揍……” 明月看着她,张了张口,“那……那后来怎么样了?” 月谣垂下眼去,“那四个人被我杀了。只是我内息恢复得晚,否则大哥也不会差一点儿就断了一条腿。幸好有他拖延时间,否则那几个女孩,恐怕全都要沦落为他人的玩物了。” 明月微微睁大眼看着她。 “……后来我们一起应征入伍,没多久就随大军出征幽都城平叛。当时的将领为了掩盖过错,要将我问罪斩杀。此事本与他无关,他却坚持救 我,被一同问罪。” “……后来呢?” 月谣沉默了很久,笑了一下,“后来就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大哥以前跟我说,他这辈子活得坦荡,却遗憾两件事。其一,是没有在娘亲在世的时候好好孝顺;其二,便是没有与你早点相识。他也说,这辈子最幸两件事。其一,是与你相识;其二,是护你一生,免你风雨。” 明月整个人仿佛被抽干了气力,呆呆地坐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小小的闺房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细细的风声,宛如谁家一曲袖手琵琶,浅唱低吟,诉说着男女之间绵绵爱意。 月谣将丫鬟喜娘们好不容易簪上去的簪子一件件取下来,将她的头发全部解下梳顺。 “明月,你若不想嫁,我大哥不会勉强你。他怎么舍得伤害你呢?他恨不得把你捧在手心里……用命去呵护。” “你不要说了……!” 明月把头埋在手臂间,肩膀剧烈地颤动起来。 月谣轻抚她的背,一句话也没有说,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巳时已经过了,门外匆匆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白夫人焦急的声音传来:“云大人?可准备好了吗?” 月谣看着仍旧埋头无声的明月,低声说,“我去同你父母亲说清楚,大哥那边你也不用担心。”说罢往外走去,她步子微沉,走得很慢,脚步声落入明月的耳朵里,就像晨钟一样。 “等等!” 月谣回过头去,她不知何时抬起了头,一双眼睛肿的跟水泡一样,却坚强地拭去眼泪,“告诉母亲,让人进来装扮吧。” 燕离在前厅喝了一杯接一杯的茶,眼看吉时已经过了,月谣和白夫人却一去不回,心里开始着急,担心是不是有什么意外。 “大哥!” 月谣快步进来,面上带着微笑,“明月这丫头,差点儿不肯上花轿呢!” 白如玉听到这话,脸色唰地白了,却听她又说,“这几天晚上紧张,连着睡不好觉,眼睛下面黑了一大圈,怎么也消不掉,说要是不能美美地出嫁,干脆就不嫁了!” 燕离大松了一口气,“我还以为她真的……可真吓我一跳。” 说话间,白夫人笑意盈盈地走了进来,她的身后,侍女成排,喜婆相送,中央拥簇的,赫然便是明月…… 此次燕离大婚,虽他本身官位不高,但大家都知道他和月谣的关系,因此小小的庭院门口往来宾客络绎不绝,整个夏官府的大小官员,即便人不来,厚礼也会到。 月谣和姬桓坐在主桌上,眼前的菜色并不算得上精美,甚至可以说略显寒酸。张复希就坐在对面,与月谣对视,相互一笑。 席间宾客举杯对饮,言笑相欢。 一个侍从匆匆过来,张复希瞥了一眼,只见他在月谣耳畔说了句什么,月谣脸色未变,却放下了筷子。 “我出去一下。”她对姬桓道。 “怎么?” “没什么,不速之客而已。” 第一百一十六章 窃书 燕府正大门口,马车成排,贺礼堆不下甚至就那么放在门口。 门口看守的人都是她从左司马府调来的亲信,正将一个衣着精美却面容沧桑的男子拦在门外。 月谣走到门口,望着殷慕凌狼狈的模样,朗声道:“把人放了。” 殷慕凌嚯地抬起头,“是你?!”他忽然激动起来,“一切都是你谋划的!是你害我!” 月谣站在台阶上,与他隔了十几步之远,就是那十几步,就好像是天与地的距离。 她笑了一声:“我害你?我为何要害你?你如今不过是寄人篱下的质子,毫无重量。我害你,岂不是浪费时间?” “是你!是你派人在酒里下了药!那一夜,是你在暗中操作——!你派人严守质子府,不让人进出,不让我见明月!一切都是你!” 月谣抬手示意护卫让道,她走到殷慕凌面前,原本翩翩少年郎,已被折磨得憔悴不堪。 “殷大哥想太多了。质子府本就该严加看护,为防歹人行凶,任何人进出都需要细加盘查。至于你说的什么……那个夜晚,我就不明白了。你们质子府某个晚上发生了什么,谁会知道啊?” 殷慕凌怒目相睁,双手攥住了她的衣领,猛地一提,“你会不知道!?” “月谣!你我毕竟师出同门,我到底和你有什么仇!” “干什么!放肆!” “松手!” 护卫们纷纷亮剑,将殷慕凌团团围住。 月谣抬手拦住护卫,对上殷慕凌充满怨恨的目光,冷笑一声:“你可知你这一提,提的不是我,是把你的幽都城提到了虎口刀尖上。” “你……!”殷慕凌血丝满目,浑身颤抖着,嘴唇都咬出血来,却不得不松开了手。 月谣整理了衣襟,就那么淡淡笑着望着他,忽然低声说:“殷大哥,我问你几个问题。你认为你和我大哥燕离,哪个更爱明月?” “当然是我!” “第二个问题。你认为你和燕离,谁更能给她安稳的生活?” 殷慕凌顿了一下,道:“我会拼尽全力,让她一生无忧!” “嗬……!第三个问题。你敢休妻吗?” “……!” 月谣望着他,歪了歪头,毫不客气地将个中利害一一剖析出来:“你是一个质子,连自己的性命都不能自保,谈何保护明月?你说你爱明月,却娶了一妻一妾,膝下更有未出世之子。幽都城和明月,一旦有冲突,你敢拿一城的人来换明月一人之喜悦吗?你不能!你一样都做不到,竟然敢说你比我大哥更爱明月!?” 殷慕凌血色尽失,犹如遭受了巨大打击,整个人踉跄着后退了一步。 “你放心吧,我大哥会一辈子对明月好,不会纳妾,也不会让她受一点儿伤害。” 她看着他颓唐的样子,豁然转身就走。 “送质 子回去。”她冷冷地吩咐,长长的裙摆拖曳在后,犹如九尾狐的妖尾,沿途绽出妖异的花儿。 整整一日的宴席结束,宾客尽散。燕离已经醉醺醺的了,但神志清晰,笑起来傻气尽露。月谣同他一起往新房走去,道,“大哥,明月虽然已经二十又五,可阅历尚浅,心智还不成熟。她嫁给你,就像其他的新嫁妇一样,内心一定对未来充满了不安。大哥可要好好疼惜。虽然说我是你的小妹,可毕竟我和她情同姐妹,要是大哥你害她伤心,我可不饶你!” “说哪里的话!今后明月就是我的妻子,是我一生一世都要护在手心里的人。就是拿走我的命,我也不会让她受一点点伤害。” 月谣笑起来,回头看了一眼喜烛高照的新房,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洞房花烛夜,我就不打扰了。” “月儿,你和姬掌门也要好好的。” 她嫣然一笑。 朱雀大街的两边到处都是小摊,有卖瓜果小点心的,也有卖钗环首饰的,还有胭脂水粉、纸画灯笼……明目之多,叫人看不过眼来。前头有一小书店,为了招揽生意,特意在门前支了一个小小的摊子,放着时下较为流行的小说本子,引得一些小青年围绕着看。 月谣从未看过这些东西,她幼时为了温饱四处奔波,有幸入了逍遥门也是学那枯燥的道学兵书,再后来一路浴血奋战才有了今日的地位,像这种少年少女爱看的娱情之物,根本无暇接触。眼下见许多年轻人围在书摊前,心头一动,竟然起了心思,便走过去随便抓起一本翻了几页。 看了一会儿,觉得有些索然无趣。 著书者的文采倒是个斐然的,只可惜情节狗屁不通,若是堂堂男子不寻思如何立业光耀门楣,反倒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和姑娘们谈情说爱,这大虞的江山早就被一打又一打的浓情蜜意给蛀光了。唯一可取的便是那些甜言蜜语,细细看来,竟发现和姬桓最近茅塞顿开之词有异曲同工之妙。 回去的时候天已经暗了,她推开门,姬桓就坐在窗户下看书,冷风从窗外灌进来,吹得烛火上下跳动,满室都是冷意,他却只穿着一件中衣,似乎丝毫不觉得冷。 听得门被推开的声音,他将书随意往边上一夹,起身走了过来。吹了一窗户的冷风,他倒是身躯火热得很,抱着她的胳膊像铁钳一样,便是脱了衣裳也驱不散一腔热意。 “怎的才回来,我等了你这么久,已饿极。” 月谣被他抱了个满怀,被他亲了两口,笑着躲了躲,闻言略惊,“怎么不吃饭呢!?若是饿坏了可怎么办?”她说着就要去推他,扭头欲唤人准备晚膳,然而一扭头就被姬桓掰扯了回来,一低头便是一记深吻,直将她吻得脑袋发晕,才在她耳边低沉地说:“我说的饿极,可不是肚子。”说罢一把将她抱起,三两步便将人放在了床榻上,而后欺身压了下来。 烛光明暖,照得他眸子里如盛了点点 星光,徜徉在情深似海里,在这般深情款款的注视中,月谣仿佛心魂都被勾走了去,只听他压低嗓子,说话时热气尽数喷在她的脸上,烫得吓人。 “整日整日地这么晚回来,独留我一人守着这空屋子,每每饥饿却无办法,今夜正好食了一顿清蒸鱼,便想起你……这般身润光滑,如鱼儿一般,可得叫我好好品尝一番。” 月谣心下涌起一股奇怪的感觉,仿佛哪里听过,但不及细想,腰上吃了一记捏,顿时整个人发软,由着他风急雨骤般地涌来,全无招架之力了。 第二日虽是休沐,但她新上任左司马,事情一时处理不完,便带回来在家办公,一时心里犯懒,便在卧室里将文书都摊开来批看。然而书案上放了许多姬桓平日看的书,一时放不下,她便将姬桓的书抱了去旁边,也不知怎的脚下没看清楚,趔趄了一下,那些书全然洒落在地,噼里啪啦,如天女散花一样。 她懊恼地叹口气,准备将书都捡起来,却眼尖地发现几个大字,在一群道学典籍中,显得十分格格不入。 ——《厨娘娇俏》。 她翻开来,里边的情节熟悉极了,竟是她那日在街头随意翻来看的那本书。只是这本书显然被人细细剖析过,遇到觉得好的词句,还用红笔将文字都圈起来,再细看那些文字,更加熟悉了,不正是姬桓最近用来撩拨自己的茅塞顿开之词吗? 她将这本书放在一边,在地上翻翻找找起来,并没有看到第二本这样的书。 她想了一下,觉得类似这样的小说姬桓肯定不止一本,便将一地狼藉收拾了后,下楼去小书房找。 一楼有两间书房,一大一小,大的她用,小的便是姬桓用,里边总共也就一排书架,因此她很快找到了更多的小说本子。 什么《竹马弄青梅》、《小甜妻》、《怜香惜玉》……竟有十几本之多。翻开那些书,里边清一色被人用朱笔圈点了不少重点…… 原来那逍遥门的掌门虽然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犹如一座会走路的藏书阁,但对如何讨女子欢心的事情上,不比那天生痴呆的小儿聪明多少,所以他思来想去,便多多去街头小说摊子上转了几圈,学了那些甜腻得要死人的话,尽数从善如流地用在了月谣身上。 没想到效果是真的不错,像她这样冷心冷肺的人,竟真的吃那一套。他不由心中感慨著书者诚不欺我,便一头扎了进去,将那些虽觉得有些毛骨悚然但细细想来也算金玉之言的言辞全部圈出来,一有空便多看两眼,以期尽数印在脑子里。 月谣看着这一本本被人如圣贤书一样认真对待的小说本子,顿觉哭笑不得,想了半天,提笔在他最近看的那本《厨娘娇俏》的下一页用朱笔清清楚楚地加了一句小备注: “窃他人之妙语,岂非大丈夫?”写完觉得似乎有些戳人脸皮,便又补充一句,“吾独爱掌门清冷出尘,便是不言一词,也心悦之。” 第一百一十七章 心思 冬去春来,万物始苏,新的一年在春寒料峭时悄然到来。 如今大虞外患已除,内贼尽消,群臣同心,上下政通人和,正是天子彻底改革新政的好时机。夏官府虽然拔除了师忝一脉,却丧失了大量的人才,许多职位空下来,一时无人顶替,剩下的人全都一人当做两人使,个个忙得昏天暗地。 月谣轻轻卷开一方帛书,面无表情地看完了全部内容。 火光跳跃处,帛书被燃烧殆尽…… 月谣坐在文懿宫,看着幽柔奉上茶水,温声问:“文薇姐,近来陛下可有常来?” 文薇低低发出几声咳嗽,脸色微微泛红,面色委顿,似乎是病了。 “倒是常来。”说话的语调十分低落,月谣看着她的脸色,关切地问:“文薇姐病了?” “倒春寒罢了,偶感风寒,休息休息就好。”说话间低咳两声,两颊更加红了。 月谣看了一眼幽柔,文薇会意,挥手让她退下了。 “有什么事吗?” “陛下常来,却不留宿吧?” 文薇的目光一下子落寞下去,没有说话。 “我听说陛下去了冷宫了。” 文薇头痛地扶着额头,低低一声叹息,“甘妃毕竟是太子的生母,就算关入冷宫,陛下也不会太过亏待她。” “好不容易治得她进了冷宫,没想到她那么多手段,还能勾引陛下留宿一夜。如今已经搬到仪元殿,虽说就挨着冷宫,不是什么好去处,可若是放任不管,恐怕很快就可以回到灵犀宫了。” 文薇握紧了手中的拳头,生生压制住了恼火。 “陛下现在对她怜惜,我和她素来不和,若是此时贸然动手,岂不是自找麻烦。” 月谣握住她的手,低声道:“文薇姐不需担心,只要你同意,一切都交给我。” “你有办法?” 月谣道:“甘妃与太子分离多时,想必十分想念,姐姐只需向陛下展示你的大度,让太子和生母相伴几日,我自有后招。” 文薇掩着嘴,压下咳嗽的冲动。 “你可不要乱来,上一次师忝之事,差点捅出大篓子。这一次你若不把计划说与我听,我绝不配合你。” 月谣面有悻色。 “上一次……确实是我考虑不周。”她凑过去,在文薇的耳边飞快地说了计划。文薇眉头皱起,面有迟疑,道,“宫中疾医不是傻子,焉能看不出来?” “他们若是想活命,自然看不出来。” “月儿……!”文薇一下子捧住她的手,美丽的脸上因病容带了憔悴之色,眼角出现了好几条纹路,一场风寒,竟让她露出老态。 “我不一定要除掉甘妃,我甚至也不一定要做这个王后。我早年杀戮太多,所以失去了孩子,这是上天对我的惩罚。后位冰冷,庙堂之高亦是如此。你的性格太执着了,过分执着会让你失去很多东西。我不希望你日后追悔莫及。” 月谣沉默着低下头去,没有说话。 “月儿……?” “文薇姐。”她抬起头,“不是你不去争,她们就会放过你的。你以为你不做王后了,你就能善终吗?你将会失去你的生命,你的家族,沦落为泥土一样没有一点价值!” 文薇一下子爆发出剧烈的咳嗽,好像就要那么咳死过去,眼角渗出两行眼泪,脆弱得仿佛一棵快要枯萎的竹子。 “我好累……我真的好累啊……我想回逍遥门去。” 月谣用力地抱住她,轻抚她的后背,像母亲一样安抚,“姐姐只是生病了,所以感到疲累,没关系我们姐妹互相扶持,你累了就休息,剩下的一切我来帮你。” 和曦来看文薇的时候,月谣已经离开了,她一个人半躺在榻上,盖着轻软温暖的被衾,头发无力地散开来,眼神涣散,神情委顿,整个人散发着绝望的气息。 和曦无声屏退了门口侍奉的宫女们,像一只猫儿一样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 夫妻十二载,他不是没有爱重过她,毕竟在即位之初,如果没有她鼎力相助、生死与共,他又怎么能坐稳帝位?只是这份爱重,渐渐地在各种权力博弈中被慢慢削弱了。 他沉默地望着她。 十二年的岁月,说长一点也不长,却磨得她失去了最初的灵 气和骄傲,就像一颗被过度磨损的珍珠,不知不觉之间失去了光泽。 他无声坐下来,按住了因猝然见到自己惊得要起身叩拜的她,难得柔情地握住她的手:“朕政务繁忙,许久未来,你怎么病得这么重了?”他抚摸她的脸颊,就像刚刚成婚那样地温和,充满了柔情爱意,“按时吃药了吗?朕记得你不喜欢吃药,这可不好。朕还希望你能长长久久地陪着朕呢!” 文薇殷殷地望着他,眼眶里蓄满了泪水。 “陛下……” “朕知道后宫诸事繁杂,你要打理好,颇费心力。若是觉得累,可挑几个信得过协助。” 她垂下眼去,一颗眼泪滚珠一样落下来,“多谢陛下。” 他拭去她的眼泪,笑了一下:“夫妻这么多年了,还谈什么谢不谢?” 文薇一下子捧住他的手,轻轻放在自己的心上,满目殷切地望着他:“陛下……只要陛下心中有妾,只要我能留在您的身边,再苦妾也能忍受,刀山火海亦无所谓。” 这番本足以感动任何一个男子的情话,落在和曦耳朵里,却显得稀松平常,有太多的人向他效忠,这样的话他听太多了,甚至在听到的时候,还会觉得虚伪。 “不要想太多了,好好休息。朕今天哪里也不去,就在这儿陪你。”他捋了捋她遮住脸庞的长发,微微笑着说。 有多久没有这样温存的时光了?文薇自己也不记得,依稀之间仿佛时光倒转回十二年前,那时新婚燕尔,虽内忧外患,却夫妻同心戮力;偶有闲情,执手共赏飞花……每每更深露重时,她总是在这样的梦中醒来,无声悲戚,再难入眠。 她无比珍惜这短暂的温馨,捧着他的手,就像捧着天上奇珍,即便手露在外面,一片冰冷也不舍得松开。 和曦笑着看她这般孩子气,命人将屋子里的炭多烧了一些,并再取一块毛毯来盖住他们握在一起的手,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她。 窗外阳光还未西斜,难得的宁静便如叶入湖水一样惊起了涟漪。 內侍焦急万分地在门外喊了一声陛下,紧接着碎步进来,瞧瞧地在和曦身边说了几句话……和曦沉默了一下,挥手打发人下去,脸色微微有些凝重。 文薇闭着眼,似乎没有被打扰,但颤动的睫毛却出卖了她不安的心。 “文薇,朕有点事,晚点再来看你?”温和的语调,竟是询问的意思。 文薇睁开眼,略显茫然的眼睛里压抑着痛苦,却仍松开了他的手,“陛下……要去仪元殿吗?” 和曦面色微沉,没有否认。 “是……甘氏出了点事,朕要去看看,很快就回来。” 文薇艰难地支撑着病体坐起来,嘴唇毫无血色,她久久地望着和曦,慢慢地垂下眼去,孱弱得仿佛一朵快要凋零的花儿。 “陛下……妾身也曾怀有身孕,目下也抚养着晟儿,视为己出,因此算得上真正地身为人母。我能体会甘氏的心情,她在冷宫多时,想必也思过了。她是晟儿生母,分别多时,理当相见。妾身……恳请陛下让晟儿与生母团聚几日,承欢膝下以尽孝道……咳咳”她说得极慢,每说一句话就要停下来喘几口气。 和曦抱着她慢慢地躺下,关切地道:“你如此大度,倒叫朕刮目相看。也好,晟儿这些日子交给甘氏,你也可以轻松一点,若是这些日子劳心,后宫诸事也可以交给姜妃。” 文薇垂着的目光一下子越发绝望,她低着头,掩着嘴似乎极不舒服,仍忍着道:“多谢陛下……” 直到和曦走了很久,房间里的温暖像寂寞一样毫无空隙地笼罩着她,她才陡然发出一声古怪的嘲笑。 原来真的月儿说的,不是不想争就可以海阔天空的,甘妃、姜妃……她们就像一头头恶狼一样紧紧盯着,稍有松懈,就扑上来将自己蚕食殆尽。 雨水淅淅沥沥地飘下来,为早春更增添了一分寒气,阴恻绵绵就像渗入人的四肢百骸一样,让人十分地不舒服。月谣放下笔,单手托腮望着窗外、阴云密布的天空。 小太子已去了仪元殿和甘氏团聚,可见甘氏不日便要复出;文薇病重,后宫大权旁落姜妃之手,局势看似并不妙。 门外响起一阵叩门声,她猛地回神,紧接着门便被推开了。 她一下子站起来,面色微有 诧异。 “息微?”整整一个冬天他都没有离开过王师大营。 息微整个人包裹在一件单薄的黑色衣裳下,多时不见,他又瘦了。 “王师大营的事都安顿得差不多了。原先师忝手下的人大部分都安稳,有个别异心之辈,我全都列出了名单,日后你可慢慢打压。”他从怀中取出一份名单,走到她面前。 月谣接过名单,随意看了一眼便收起来。 短暂的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散开来,就好像有什么隐秘的东西在无形之中被捅开来…… “对了!”月谣猛地开口,回头似乎想从书案上拿什么东西,最后找了一圈也没找到,略显尴尬地空着手回过头来,捋了捋自己鬓发,“你……很久没回来了,府里换了一个新的厨子,手艺很好。晚上一起吃吧?” 息微凝望着她,掩藏在银面具下的脸庞流露出悲伤,他道:“我想出去走走。” “好啊!不过今天不是什么节日,朱雀大街上收……” “我是说,我想游历五服,暂时离开帝畿。” 月谣望着他,身体慢慢地坐直了,声音低沉下去,“息微,过段时间好吗?”她深吸了一口气,转身从一堆案牍中间抽出一份文书,摊开来在他面前打开,“军司马一职空缺已久,我想让你担任。若是你担心事情太多,还有司勋一职。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告诉我,我来安排。” 息微没有看那份文书,微微退开半步,“月儿,你和谁在一起我都能接受,为什么偏偏是姬桓?” 月谣递在半空的手慢慢垂了下去,没有说话。 “我知道你明白我对你的心思,我也知道我配不上你……” “不是这样的!”月谣急急辩解,却被他打断,“我心甘情愿为你付出,可是我不能忍受那个人是姬桓。他伤害过你一次,他害你到处流浪、害得我面目全非。” 月谣的手指死死地掰住桌子边沿,指骨根根发白,“他是我一生的梦想……我控制不住想靠近他。我就是喜欢他……” 息微别开头去,寂静就像一把刀一样在他心上来回拉锯。 “五年一度的十一城城伯该轮换了,你推荐我去双身城担任城伯吧。” 城伯是帝畿派遣在十一城的特使,行的是监督地方城主的使命,以期加强帝畿对地方的控制力。这是一个有危险的职位,一旦某个城有谋反之心,第一个杀掉的就是城伯。 城伯一职每五年一轮换,五年期一到,帝畿便会派遣新的特使。每当这个时候,被选中做城伯的官员们就暗暗祈祷自己不是去荒服那么偏远的地方,要知道即便能侥幸在路途中不被凶兽叼走,也说不定被某些民风凶悍的刁民给聚众打死了。 所以息微一说双身城,月谣想也不想地就拒绝了,“不行!”话一出口,觉得自己语气太过强硬,又委婉地说,“双身城那么远,一路上凶险无比,那里的人个个修炼邪术,太危险了!” “我毕竟是逍遥门出身的,一般的凶兽奈何不了我。双身城那些传说只是被大家妖魔化了,并没有那么恐怖。否则我大虞开朝先祖,又是怎么攻下的呢?” 月谣面色沉重,“我说不行就是不行!”她皱起眉头,斩钉截铁地说,“你若真的想离开,我可以推荐你去太华城,鹊尾城也可以,或者幽都城。” “你若真推荐我去那些地方,你又如何在众将士心中树立威信?一个刚刚坐上左司马之位、颇有争议的女子,一上位就迫不及待地安插亲信到地方城伯之位上,而且还是那种人人都想去的好地方。就算陛下答应,你觉得民众会答应吗?现在多少双眼睛看着你,治你一个结党营私的重罪!” 他道:“我想过了,去双身城是最好的,那里偏远,没有人愿意去。你推荐我,不仅彰显了公平公正之心,也为天子排忧解难,算是表忠心。更重要的是,双身城有很多不传世的咒术,我若是有机会,可以学习一二,将来你若再次和姬桓决裂,至少我有保护你的能力。” 他伸出手去,轻轻落在她的肩头,就像一片落叶一样轻,“你放心,我会保护好自己。” 窗外簌簌的风吹得雨珠顺着叶子滑落,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像极了谁人心底流出的眼泪,却被隐藏在刻意营造出来的坚强中,没有惊扰那个像被精心呵护的人。 第一百一十八章 祝萸 帝畿中兴的所有障碍已经扫除,如今朝局政通人和,天子一纸诏书下达,再也没有敢提出来反对。 精致雅静的书房在一室烛火下显得温暖明亮,和曦静静地看着月谣汇报王师大营的整合情况,目光落在她发间那支红宝石蛇头金簪上,脑海中无端端冒出了她穿了一件大红色裘衣的模样。 他嘴角弯了起来。 “陛下……陛下?”月谣唤了他好几声,才见他猛然回神,低头一咳,道,“爱卿,方才说什么?” 月谣道:“臣说,城伯轮换之期已到,臣已挑选一万五千名精兵,分别护送新的城伯大人上任。不知陛下是否定下了十一城新的城伯?” 和曦点点头。 “除荒服四城,其余城伯已定。那四城地处偏远,民风彪悍,朕以为最好是四名武将,不仅要武功过人,还要聪慧敏锐,爱卿可有合适的人选?” 月谣跪下,道:“此事非臣职责,臣不敢随意置喙。” “无妨,随便说。在朕这儿,爱卿想说什么都可以。” 侍奉在一旁的高丰悄悄侧目一眼。 月谣更低地垂下头去,似乎有些惶恐,“比起荒服其余的三个城,双身城向来阴诡,那里的百姓个个修炼邪术,若非足够机智,武艺高人,恐怕难以胜任。臣……确有一个合适的人选,可以派去双身城。”她道,“是息微——陛下知道的。” 和曦知道这个人。 当初去往丰沮玉门山的路上,他答应过要帮她找他,事后也是他将此人找回。他曾暗中监视过息微,知道此人武功不错,也足够冷静沉稳,确实是个不二人选。 “此人朕知道,是不错,爱卿可还有其他人选?” 月谣犹疑了好一会儿,才道:“臣刚接管夏官府不久,许多人还不熟悉,实在想不出还有谁适合担当城伯一职。请容许臣与张大人商议之后,再回禀陛下。” 和曦似乎对她言听计从,没有任何怀疑地点点头:“也好。等你们定下了人选,再告知朕。”他将手里的奏折往边上一推,忽然温声道:“云卿,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月谣忙道:“臣不累,多谢陛下体恤。” 和曦笑眯眯地,“前几天鹊尾城的进贡到了,鹊尾城不是你的家乡吗?朕让高丰挑了一些羽饰珍珠,还有丝织绡物,那里的特产想必爱卿很想念吧,到时候朕让高丰一并送去司马府。” “臣谢陛下赏赐!” 眼下还是早春,王宫里的嫩芽新叶却早早萌了芽,池子边三两新绿犹如姑娘娇羞的低语,似不胜东风却俏立风中。鸥鹭犹如一道白虹掠过水面,激起阵阵涟漪,一层一层地荡漾开来,深深浅浅地撩动人心。 月谣跟在和曦身后,随着他信步闲走,低眉顺眼的模样宛如一个柔善好女。 碧波金光粼粼晃动,晃眼得很。她别开眼去,忽然听和曦说道:“朕记得去年洛水的治理颇有成效,秋天并没有发生秋汛。” 月谣忙道:“是。”又说,“今年冬天温暖,雪没有下几场,想必不会有春汛,陛下应该可安心。” 说话间便到了一处小亭子,十分古朴干净,像是某个被遗忘了的地方。 和曦熟稔地走了进去,脚下踩 过一片野草。亭子里很干净,奇怪的是周围却十分脏乱,甚至杂草丛生,月谣跟上去侍立在侧,和曦却让她坐下。 “是不是很奇怪?”他笑着说,“朕尚年幼时,便常常在这里玩耍。后来宫变……再回来时,已是物是人非。” 高丰和宫人们站得远远地,没有人听到他们说话。 月谣回头看了他们一眼,眉头微皱,不知和曦忽然带自己来这个地方究竟是什么用意。 “陛下念旧,也是这些花花草草的福气。” 不远处徐徐行来两名宫人,手里各捧着一盘水果,玉盏剔透,上载果子金黄诱人,香气扑鼻,都是鹊尾城特供——祝萸果。 “你可知这些果子是如何被运送保鲜的?”和曦笑着摇摇头,“竟都是拿北地千年冰冰镇,整整一个冬天都没有坏,还跟刚摘得一样新鲜。”他取过一个巴掌大的递给月谣,道,“来!好好尝尝。” “……”月谣望着眼前的果子好一会儿,试图剥开果皮,却发现皮坚硬如铁。还没研究出怎么剥壳的方法,只听耳边砰地一声,和曦拿着一个小锤子轻轻锤开了果子,露出里边晶莹如玉的果肉。 “怎么不吃?”他抬头看了一眼月谣,却见她呆呆地看着自己手上的果子。 月谣脸色微微一红,脸上有些热,尴尬极了,低声道:“回陛下……臣……第一次吃。” 和曦好像听到一个笑话,“这果子是鹊尾城的特产,云卿居然没吃过?” “臣……出身微寒,从未吃过。”简短一句话,道出十二年心酸风雨。和曦脸色微微沉下,忽然拿过月谣手里的果子,轻轻一砸就砸开了坚硬的果皮,紧接着开始剥果肉。 月谣惊了一下,“陛下……不可!” 和曦却抬手让她安静。 “朕第一次吃这个果子的时候,还以为是这是像栗子一样要烤一烤才能吃。”他动作十分熟稔,拨出的果肉一颗颗整整齐齐地摆在小盘子里,像极了珍贵的珠玉。他道,“那时候兄弟姐们都还在,都笑话朕。” 月谣闭紧了嘴巴。 “朕的云卿,怎么能连祝萸果都不知怎么吃呢?”他细致又缓慢地剥着果子,春风吹得他的额发垂下来,像极了风中摇摆的垂柳,轻轻拨动一池春水。 他将剥好的果肉推到月谣面前,笑容干净得仿佛白璧无瑕。 月谣默默地望着那一盘果肉,久久才顶了一头皮的发麻,道:“臣……臣谢陛下。” “快吃吧!” 她拿起一颗果肉,入口酸甜多、汁,犹如琼浆玉露,回味无穷。 “如何?”和曦单手托着下颚,兴致勃勃地看着她。 月谣放下手,将果肉都吞下去,方才慢慢道:“很好吃。多谢……” “不必拘礼。”和曦笑着看着她,似看出了她言辞里的拘谨,言辞多了几分暧昧,“云卿为朕赴汤蹈火,朕明白你的心意,区区一个祝萸果,朕剥得很开心。朕的宫里还有很多祝萸果,随时都可以给云卿剥。” 若到此时还不能明白天子话里意思,那便是傻子了。 月谣顿觉屁股底下坐得不是石凳,而是针毡。 她沉默了一会,忽然道:“近来天气忽好忽坏,臣 听说王后娘娘病了,久未探望,心中挂念,不知眼下娘娘病情可有好转?” 和曦的目光沉了下去,剥了一半的祝萸果被放在盘子里,月谣看着果肉外露的果子,抿紧了嘴巴。 “反复无常,不过已经大好。云卿若是挂念,何不一探?” 月谣垂下头去:“虽是女子,却是外臣,臣轻易不敢进后宫。” 和曦忽然笑了一下,冷不丁地就像斜刺里冒出来的尖,突地扎在月谣心上。天子这一声冷笑不知道暗示了什么,月谣慢慢冒出了冷汗。 风有些大了,空气里弥漫着晚春才有的温暖。 月谣跟着和曦一块儿吃祝萸果,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四周弥漫着古怪的气氛。然而从高丰的角度看去,两人就好像一帝一妃,和谐又温情。 一个内侍匆匆从外面过来,远远地就被高丰拦住,紧接着在高丰耳边嘀嘀咕咕了几句,最后又一溜烟地走了。 月谣悄悄看了一眼,一下子就认出那人是平常侍奉在甘泉身边的。 高丰没有立刻向和曦禀报,而是站在原处。 月谣等了许久,终于忍不住开口:“陛下……臣是否可以去看望王后娘娘?” 和曦面无表情地望着湖水,叫人猜不透到底在想什么,忽然道:“也好,你去陪陪她,或许王后心情好了,病情自然好了。” 月谣忙站起来,像是怕他反悔似的,“多谢陛下!” 从亭子离开的时候,高丰小步子走了进去,他说话的声音很轻,月谣却能听得很清楚。 “陛下……甘娘娘和殿下请您去仪元殿用午膳呢。” 她嘴角微微一沉,快速走出了这个偏远的花园一角。 文薇的病好了许多,气色已不像上一次那般糟糕,但仍坚持称病,甚至拒绝和曦来看望。 “晟儿去仪元殿已有半月,陛下虽未恢复甘氏的品级,想必也快了。”她将护手的香脂轻轻涂抹在手上,说话轻缓,宛如吐珠。 月谣道:“一切已准备妥当,姐姐无须担心。” “我不担心……”文薇抬起眼,目光落在花纹精致的地毯上,整个人看上去有些恍惚,“……我……只是有很不好的预感。”她似是看到什么,猛地精神一振,仿佛刚才的颓唐只是幻觉,一下子捉住了月谣的手,目光灼灼,“你哪里来的这个镯子?” 月谣一愣,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面色一下子变得温柔。 “姬桓给我的。” 文薇诧异地看向她,喜出望外地:“这镯子历来都是掌门夫人的信物,他给了你,那便是真心待你。真是太好了!”她翻来覆去地看,“你这个臭丫头,一直都那么固执,摔得头破血流也不松手,好在如今也算苦尽甘来了!何时准备成婚?” 月谣脑海里陡然浮现刚才和曦剥祝萸果的样子,喉头一紧,低低地道:“我……我们近期不打算成婚。” 文薇望着她这副模样,心里头明白了几分。 “也罢,有了这个信物,也不急在一时。” 月谣选择闭紧了嘴巴。 对天子,她存十分忠心,然而天子却对她超出了君臣之谊,这种感觉非常糟糕,就像背叛了谁一样地让她芒刺在背。 第一百一十九章 点将 月儿悄然爬上中天,一轮娥眉弯月细细地悬挂在黑色的天空中,星辉璀璨得就好像一条波江大河,缓缓地淌过整个苍穹。 月谣坐在庭院里,倒了两杯小酒,送到姬桓面前。 徐徐清风沁凉入骨,她却觉得浑身上下暖洋洋的。 自从她在那本《厨娘娇俏》上留了两句话,清冷出尘的姬掌门终于停止了剽窃他人智慧的举动,说话慢慢恢复了以往的言简意赅,只偶尔还会不由自主地蹦出几句甜腻的话,虽和平日形象有些格格不入,倒好歹是原创了。 姬桓喝着酒,微微笑起来,一双眼睛明亮温柔,就好像这漫天的星辰。月谣最喜欢看他笑起来的样子,他的眼睛就好像藏了一整个世外桃源,被他注视着,犹如拥有了这样一个安宁的世界。 “今日怎么了,有什么好事吗?” 话音刚落,清和便端了两个盆子的祝萸果过来,无声一礼又退下。 月谣将整盘祝萸果推到他面前,“这是陛下今日赏赐的,你剥给我吃。快点!” “祝萸果。这不是鹊尾城的特产吗?”他放下酒,熟练地拿过小锤子轻轻一锤,果壳便应声裂开,露出里面晶莹剔透的果肉来。 “是啊!只可惜我从来没吃过,也不会吃。所以你要剥给我吃!” 她在宫里吃过几个,觉得美味极了,可旁边天子的视线叫她如坐针毡,哪里敢多吃。这时候便露出些许精光,贪婪地盯着晶莹剔透的果肉。 姬桓笑了,伸手去摸她的头,却被她一缩脖子躲开,笑着催:“我的头发脏!快剥果子吧!我等着吃呢!” 姬桓极有耐心地剥,祝萸果的果肉都是小颗小颗的,两大盆全都剥完颇费时间,他望着小山一样高的果盘,眉头微微拧了一下,复又端回来,“这么多,你都吃?当心肚子疼。” 月谣却推开他,整个儿端到自己面前,用大勺子直接舀着吃,两个腮帮子都鼓鼓的,“若是能吃得肚子疼,倒也不负姬掌门你剥果子的恩情了。” “若是真不负我的恩情,晚上你便自己把自己剥了,方不负我费了这般心思才将这果子的坚硬外壳去掉,露出里边美味甘甜的果肉来。” 月谣闻言只觉得一股甜汁直冲肺里,猛地脸色涨红,剧烈地咳嗽起来。 姬桓忙搂住她拍她的背。 她咳了好一会儿,才断断续续地道,“你……怎的又看那些书……堂堂掌门,真是轻浮。” 看她这般狼狈羞恼的模样,姬桓反而大笑起来。 那些书看了这么多,也不是全然没用的,至少姬掌门偶尔灵感突至,还是能说些叫人羞恼的原创词句出来。 然而过了半个时辰,也不知是不是姬桓的乌鸦嘴使然,月谣果真腹痛难忍,折腾了一夜,直到天将大亮了,才缓过来,囫囵睡了个觉。 开春天还没热起来的时候,后宫忽然传来噩耗——太子生母甘氏一夜暴毙,近身侍奉的人也陆续高烧死去,甚至连太子也高烧不退,经疾医诊断,竟是鼠疫,一时间整个后宫人心惶惶,所有人都不敢靠近仪元殿。 有人说是仪元殿与冷宫挨得太近,甘妃被打入冷宫后又一直身体羸弱,这才感染了鼠疫,连带感染了身边侍奉的人和太子。 天子罢朝一日,小太子被紧急送往文懿宫,由文薇看顾。 所有的消息都是被 封锁的,大部分外臣都以为是天子抱恙,少数知情的如大宗伯等人,全都三缄其口。 天子罢朝,底下人却不能不干活,各自在官府里办公。 月谣低头看公文,都不是什么大事,王师大营早已尘埃落定,硬要说近来有什么大事,便是城伯轮换,尚需挑选三名合适的人。 师忝谋反,连坐了许多人,放眼整个夏官府,人才青黄不接,再要挑出三名胆识过人,有勇有谋的人,确实难办。 偌大一个夏官府,她的办公处就挨着张复希的,几步路就到。 “云大人的意思我懂了,我倒是有两个人选。”张复希道,“一个是军司马谢玉,原属王师大营,任千夫长,师氏作乱时立有大功,被调任至军司马一职,为人忠信机敏,熟知兵法,功夫了得!另一个是师帅郑渊豪,郑氏三代都是武将,可以说是一股清流,正因为郑氏三代不依附任何一个门阀,祖孙三代才始终都是下级士官,也正是如此,才显得郑氏代代忠心为主。” 月谣点点头。 “好!不过出任城伯,尤其是荒服的城伯,要小心再小心,最好考验之后再做定夺。”又说,“只可惜还差一位,不知夏官府中,可还有沧海遗珠。” 张复希想了一会,道:“或许可以办一场文试和武试,择优入选。” “若是以前,尚算一个法子。但师氏一党刚刚清除,夏官府人才不济,十一城和百姓们都在盯着帝畿的防卫力量,若此时再用这种方法挑选人才,岂不是明诏天下,我帝畿真的无人了吗?” 张复希噤了声。 月谣想了很久还是没有头绪,道:“算了,先去看看你说的这两个人吧。” 张复希道:“好!我带你过去。” 王师大营纪律严明,方圆百里飞鸟几乎绝迹,营地内的将士们安静而有序地穿梭,看见月谣和张复希时,纷纷驻足一礼。 张复希带着月谣到了校练场,现在正是每日操练训练的时候,谢玉和郑渊豪就在那里。 整个校练场上充斥着汗水的味道,在并不算温暖的早春里,士兵们纷纷脱了上衣,赤膊上阵,打得不可开交。不过只是看起来斗得凶猛,每次都是点到即止。 张复希指着不远处两个纠缠在一起的人道,“就是他们。” 月谣看去,两个人身高相似,体格都十分健壮,其中一人满是络腮胡子,出手像熊一样又狠又重;而另一人眉目清秀,在对方的攻击中且战且退,游刃有余。 张复希道:“那个皮肤黑一些、满脸胡子的就是谢玉。他来自北方,天生气力很大,就是看起来有些憨笨,虽然没有读过书,但是行军作战方面,非常擅长突袭;另外一个就是郑渊豪,心思沉稳,做事细致,且熟读兵法,作战时也十分有经验。” 月谣默不作声地看着他们。 两人比完一场,各自擦擦汗,原本斗狠的表情一下子消失,像一对亲兄弟一样勾肩搭背地坐到一旁喝水。 张复希道:“要不要把他们叫过来?” 月谣抬手打断他,她低头看了一眼碎石铺成的地面,一弯身就捡起数枚小石子。一道疾风掠过,那些小石子就好像离线的箭一样冲着谢、郑二人袭去。 郑渊豪打开水壶就要仰天喝水,猛地脸色大变,下意识地推了一把谢玉,另一只手拿起一旁的外衫当空一兜,将 数枚石子尽数兜入衣服中,化解了偷袭。 他嚯地站起来,厉喝:“什么人!”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谢玉正喝水,被人当脖子往地上一掼,呛了水,咳得惊天动地,两行眼泪唰地就落了下来。 其他正在训练或休息的士兵们纷纷停下来,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见张复希和一个女子站在百步开外的地方,静静地看着他们。 “张大人……?”郑渊豪眉头一皱,“云大人?!” 他虽然没有见过月谣,但也能猜出站在张复希身边的女子是谁。 谢玉还在咳。 他一脚踹过去,拖着他熊一样壮的身子快步过去。 “末将郑渊豪……” 谢玉颤抖着肩膀勉强憋出一句完整的话:“末将谢……玉……咳咳……” 二人异口同声地:“见过二位大人。” 月谣看着他俩,慢慢地道:“抬头。” 两人抬起头,眼睛望着地面,整个人站得笔直。 头顶的阳光很温暖,吹来的风都是那种能将人骨头都润苏的舒服,他们却一身身地出汗。 “果然都是大将风范。”她感慨着,忽然问,“都娶妻了吗?” 两人异口同声地:“回大人,不曾!” “你们看起来也都不小了,怎么说也得娶一房妻室,延续香火啊。” 谢玉脸上一热,不过他脸黑,面色上看不出什么。郑渊豪道:“先有国而后有家,国不安何以安家!” 月谣的目光落到了他的身上,颇有兴趣地道:“饱读诗书?” “不敢当,末将只是读过几本兵书。” “那我问你,如果以寡胜多?” 张复希看了一眼郑渊豪,谢玉也偷偷拿眼角瞥了一眼他。 诡异的沉默气氛在四人只见弥漫,不远处校练场上的士兵们再次纠缠在一起互相切磋,没有人再注意他们这里。 “兵、在精,不在多。敌众我寡,应避免正面交锋。可趁夜作战,使敌人无法摸清我方实力;可利用地利险隘,使敌人进退维谷;可进退迅速,使敌人难以知我方动向,可斩断后路、撤去军备,使我方士卒抱必死之决心;可虚张声势、假托鬼神、避实击虚、间谍与斥候齐出……诸如此类,不胜枚举。但是无论何种,都要根据当前形势来定夺——这便是以寡胜多之简略要策。” 谢玉听的一愣一愣的。 这些他都会,但是他没有读过书、嘴笨,是难以说得这么有条理的。 月谣拊掌笑起来,发间的红宝石蛇头金簪熠熠生辉。 “很好。”她又看向谢玉,“张大人说你擅长奇袭,不知谢大人可否说说奇袭之策?” 谢玉一怔,满脸胡子颤了几下,望了望郑渊豪,最后憨憨地摸着自己的后脑勺,尴尬地笑着道:“云大人,末将没读过书,说不成花一样好听的东西来。不过小人就一个方法,就是专打敌人没防备的地方,狠狠地打!” 郑渊豪低咳了一声,谢玉没知没觉地问道:“你冷啊?”郑渊豪的头垂得更低了,一副不想说话的样子。 月谣低头掩了一下嘴,道:“很不错!越是有用的东西,其实越简单,就好像大象无形,大音希声。” 谢玉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嘿嘿地笑起来。 第一百二十章 报应 月谣和张复希二人巡视了大营,一切都井然有序。两个人当天就回了,张复希骑马和月谣一并走,道:“云大人觉得如何?” “武功确实不错,行军作战方面。郑渊豪更有章法,谢玉全凭一身经验,各有所长吧。我会将此二人推荐给陛下的!” 张复希点点头,又问:“眼下还缺少一人,不知陛下是否心中已有人选。” 如今天子罢朝已有两日,对外没有公布任何原因,整个朝野上下已是议论纷纷,有传言是王后病重,可王后早就生病了,天子怎么会现在才罢朝呢?又有人说是天子病了,可天子生病,那些上呈的折子又是谁批的呢? 知晓内情的月谣佯装不知,望着前路,没有搭话。 区区一个甘妃,天子再宠爱,死了也就死了,居然还罢朝两日。古怪的是,宫里的消息竟然断了,现在就连她也不知里面是什么情况。 左司马府大门口停着一顶精美的轿子,轿夫们个个衣着光鲜,看似某个富贵人家的內侍。 月谣下了马,立刻就有门房出来通报:“大人可回来了!高丰公公来了!正在等您呢!” “高丰?”月谣一怔,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停在外面的轿子,脸色沉了几分。 高丰已经等了她小半个时辰了,也不急,就那么坐在前厅里喝茶。月谣特意在门口驻足了一会儿,只听里面传来高丰询问清和泡茶的方法,气氛十分轻松,她整了整衣衫,抬步走了进去。 “高公公。” 高丰一看见月谣,立刻将手里的茶放下了,道:“云大人可回来了!可让小人好等!陛下召您呢!云大人快随小人进宫吧。” 月谣道:“好!我现在就去换一身衣服。”她现在穿的是便服,既然是进宫觐见天子,便要穿上官服。 高丰却说:“不必了云大人,陛下已经等候多时,繁文缛节就免了吧!还是快随小人去吧!”他走过月谣身边,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入宫不能带兵刃,云大人快解了腰间佩剑吧。” 月谣面色凝重地看着高丰,高丰也在看她,一双眼睛一团和气,叫人看不出任何情绪来,然而四目相对,月谣的脑海里涌起一股很不好的感觉。 “清和。” “是。” 她将佩剑解下,递过去,“交给姬桓,好生保管。” 清和低着头接过剑,无声退到一旁。 从建福门进,笔直走就是无极宫,再往后就是清思殿。月谣坐在轿子里,一路平稳地进了宫,然而预计的时间到了,却还没有停下来,她忍不住悄悄掀帘往外看。只见外面花团锦簇,宫道深长,一排排的琉璃瓦片映照着夕阳的光辉,复道远去,宫殿起伏,哪里会是清思殿? “高公公!”她豁然出声,“这是去哪里?” 高丰回头看了她一眼,特意走得慢几步,神秘莫测地道:“云大人不必惊慌,陛下召见,自然是去陛下那里。” 轿子在一处陌生的宫殿停了下来,周遭百花不开,春意不至 ,冷淡萧条。月谣走出轿子,面色肃静,一抬头就看见宫门口金漆大字写着——观海殿。 “云大人快走吧,陛下等着您呐!” 她从未听说过这个宫殿的名字,该是一处无人居住的冷宫。 和曦就在里面等她,天快暗了,整个宫殿里灯火通明,没有一个宫女內侍侍奉,高丰将人带到后,便悄没声息地退出去了,顺手还将门关上了。 月谣跪在地上,等着天子让自己起来,然而和曦负手站在一幅画前,一句话也没有说。 整个宫殿内好像空气被一点点抽走,压抑得要将人窒息。 不知过了多久,和曦终于不再沉迷那幅画。脚步声一点点靠近,最终在她面前站定。 和曦的声音冰冷得好似失去温度,“晟儿的病好了。” 月谣道:“恭喜陛下。” “你该恭喜自己。” “……” 和曦缓慢地开口,一字一句犹如万钧雷霆,“甘妃和你无冤无仇,与王后构不成威胁;整个君子城和太华城、甚至和你相比,根本没有还手之力。你们就那么容不下她?” 月谣心头大骇,猛地抬起头,却见天子冷冷地望着自己,眼底布满了血丝,那眼神是她从未看到过的暴怒。 “陛下……” “你以为朕不知道是吗?” 月谣的脸色一下子白了。 “为了权,你将朕带入师忝的陷阱,朕容忍了!甚至给你升至左司马之位,你还有什么不满足,连朕的后宫也要干涉?!你害了文薇的孩子,不够!你还要屡次三番地害甘妃!甚至是太子!”他豁然提住月谣的衣领,狠狠地往地上一掼,“你太过分了!” 月谣浑身的气力一下子流失了,她瘫坐在地上,连嘴唇都在颤抖。 “陛下……臣没有……” “还敢说没有!你要朕将你安插在宫里的眼线都拉出来处死才满意吗!?” 月谣跪直了,面对天子的怒火,惊惧交加之下却仍思绪清晰,“陛下!臣知错了!但是臣所为并非全部为了自己!” “还在狡辩!!”和曦额头上的青筋一根根暴出来,抓起手边的四君子瓷器狠狠摔落在地,碎片裂了一地。 “陛下!臣确有私心!可甘妃身为太子生母,若她不死,后宫不宁!太子将来荣登大宝,焉能不尊她为太后,届时让太华城和齐后如何自处!?往近了说,在朝臣子各有派系,甘妃娘娘并不是没有支持者!她活着,与朝廷亦是不安之因素!” 和曦踩着瓷器碎片走到她面前,浑然不管碎片是否会割破鞋子,他阴戾地盯着月谣,慢慢蹲下来,“云卿考虑如此周全,这天子不如你来做,如何啊?” 月谣通孔骤缩,猛地伏地拜了下去,碎片毫不留情地划破了她的手腕和额头,她却不敢躲避,惶恐地道:“臣万死不敢!” “你不敢?嗬!你还有什么不敢的?你还有什么不敢的!”他陡然暴喝,“毒杀嫔妃、谋害太子!你连朕、连王后 都下得去手,还有什么是你做不出来的!” “陛下……陛下!”她连跪带爬地膝行到他脚边,碎片扎破了她的膝盖,狠狠刺进她的小腿,她浑然不觉疼,惶惶然哀求,“臣知罪了!无论陛下如何治臣的罪,臣都都是罪有应得,无话可说!可是陛下!臣一切所作所为,万万没有任何背叛陛下的心思!臣愿意用性命维护陛下和您的江山!” “太华城坐大,若是王后再生下嫡子,将来王畿便要落入齐氏囊中,千年前我开朝先祖辛苦打拼的江山岂不是落入外人之手!?” “甘妃娘娘并非没有私心,且不说她是否心存将来临朝称制之野心。光论她入宫至今,陛下膝下除她一人外再无子嗣,便值得令人细细推敲!”她呼吸急促,手脚冰凉,浑身都是冷汗,殷殷地抬起头来望着和曦,“陛下!臣的罪,即便是千刀万剐也不足以抵消,臣愿意领罪。但是臣是陛下一手提拔,臣感恩戴德,发誓生生世世效忠陛下,求陛下明察!” 她伏在地上,像是一只被剪除了羽翼、濒死的鹰。 空气彻底凝固住了,月谣连大口呼吸都不敢。 一切东窗事发,任何辩解都是苍白无力的,她只有认罪。既然天子一切都已知道,却没有按照章程将她直接治罪,而是带来这无人问津的观海殿,便代表他暂时没有要处置自己的意思,这便是她的转机。只有向天子表明绝对的忠心,才是唯一能活下去的机会。 因为对天子而言,他可以忍受臣子有污垢之心,却绝不能容忍臣子不忠。 一个不忠的人,即使气节清高,一样得死;而一个忠心的人,即便心怀阴诡,也能平步青云。 和曦骤然发出冷笑。 “忠心……你忠心朕?好啊!”他道,“你不是喜欢插手后宫之事吗?从今以后,你就给朕呆在这里。后宫,就永远不要出去了!” 月谣豁然抬头,却见和曦冷冷地望着他,一室明亮的灯火在他身后拉出一道漆黑的影子,他的脸颊大半落入昏暗中,看不清任何表情。 “陛下……?”她一张口,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和曦抬手打断,他弯下身,食指轻轻放在她的唇边,眼底里寒光闪过,“你若是敢离开这里一步,朕便治你死罪。你可以逃,你的那些亲信心腹全都逃得了吗?” 他突而一把捏住月谣的下颚,力道之大,令她的脸颊都变形。 “还有文薇,她将会知道一切。天下之大,再也没有你的容身之处!” 月谣被狠狠掼倒在地,瓷片一下子戳穿了她的掌心,血像流水一样汨汨地流了出来。她整个人都瘫软地坐在地上。 和曦已经走了很久了,临走之前在观海殿布下了大量禁卫军,将这里团团包围。 凭她的功力,她可以逃,可和曦拿住了她的软肋——她不敢让文薇知道一切,也不敢拿一干下属心腹的性命去赌,她再也没有气力再一次流浪了。 报应来得这样快,快得她还没有来得及享受权利的滋味,就已纷至沓来…… 第一百二十一章 观海 长长的复道静静地凌空架在夜色中,像是一条沉沉安睡的巨龙,大风从四面八方灌进来,吹得宫灯上下摇摆,明灭不已,若非有宫女来去穿梭,说这里是通向地狱的通道也不为过。 高丰紧紧地跟在和曦身后,风越发地大了,吹得人一层层地起鸡皮,他忙从身后的小内监手里取来一张裘皮衣,趋步上前给和曦套上。 “陛下,天冷了。” 和曦站在风口,远眺东方,万家灯火安静地照亮了大半个帝畿,像是一个慢慢安睡的娇美女子。 “高丰。” “是。” “你侍候在朕的身边,也有十多年了吧。” 高丰恭恭顺顺地道:“回禀陛下,今年是第十三年了呢。” “十三年了啊……”和曦低声喟叹,“朕登基,已经十三年了。高丰,你说朕是不是一个昏君呢?” 高丰很快地说,“陛下怎么会是昏君呢?大虞朝在您的治理下生机勃勃,就好像春天万物始发一样,到处都欣欣向荣。小人时时听说百姓对陛下称颂有加,若这样的陛下是昏君,小人就不知什么是圣明了。” 和曦笑了一声,像这让人站不住脚的狂风一样冷。 从登基以来,他从未懈怠过一天,每日加起来睡觉的时间连三个时辰也没有,他一直以为自己就算不是名圣之君,至少也不是一个昏聩之主。可是月谣犯下滔天重罪,他竟然完全不想将她治罪,甚至有那么一丝喜悦,因为他终于有借口可以将人扣在后宫,让她像那些妃子一样,永远也迈不出深宫半步。 他不想管朝臣们会怎么想,也不想管后宫怎么议论,就那样,很好,很好…… 怪不得历代总有那么多昏君,原来做昏君的感觉,真的很好。 高丰冷得有些打哆嗦,轻轻催了一声:“陛下,夜深了,龙体要紧。不如回去休息吧?” 和曦没有说话,慢慢地往回走。高丰跟在他身后,忽然听到前方传来疲惫伤感的声音,像是冬夜里怎么也搓不亮的灯火。 “仪元殿……好好整理一下,甘妃的东西,该烧了就烧了吧。” 东方的天一点点亮了,苍白的天空中跃然而出一轮红日,朝霞犹如织锦一样红红火火地喷洒开来。 随着无极宫钟声响起,百官上朝的时间到了——天子罢朝两日,终于再次开朝……此时的月谣坐在观海殿寝宫内,脚边是一地的瓷片,手心手腕还有小腿的伤口已经开始凝固,血水洇湿了地面,像一朵朵开败的曼珠沙华,阴诡又神秘。 钟声缓慢又沉重地落下了最后一音。 她慢慢站起来,走到梳妆镜前。 这里被空置多年,却打扫得纤尘不染,铜镜清晰明亮,好像水面一样,她看到镜中的自己沉冷倔强地抿着嘴——天生艳色,却满脸戾气。 梳子、篦子、珠钗、耳环……一切饰物应有尽有,好似这里是一个得宠的妃子所居住。 天子将自己关在此处,意图已经不能再明显了,虽然自己没有性命之忧,却也是后患无穷。 她将乱了的头发解散,重新严谨地束好,蛇头金簪镶嵌着的红宝石冷冷地闪烁着光泽。 她打开门,立刻便有守卫拔刀,试图将她拦住,然而月谣看了他们一眼,却说 ,“地脏了,让人进来收拾一下吧。” 一旁守了一夜的侍女无声退了下去。 “慢着!”月谣叫住她,“再拿一副笔墨纸砚来。” “是。” 她要的东西很快就送来了,还有一顿丰富的早膳,她默不作声地坐着喝粥,侍女们打扫完地面的时候,刚好用完早膳,“好了。”她将几乎没有怎么动过的早膳一推,“把东西都撤下去吧,你们也都下去。” 侍女们没有异声,低眉顺眼地就走了,雕花木门合上的一刹那,整个寝殿都安静下来,仿佛与世隔绝了一样。 月谣将快速将墨研好,羊毫笔润湿了墨汁,在微微泛黄的纸上着墨书写…… 整整一天,除了一日三餐的送饭,再没有任何人进来,即便是侍奉的侍女,也是随时守在门外,不敢轻易进来。 到了傍晚,天开始阴下来,淅淅沥沥的小雨带着寒冷飘落大地,半开的窗户很快就被打湿,入夜一片漆黑,只余下盏盏宫灯在寒风中战栗。 月谣一整天都在书写,时而停笔思考,眉头微皱,那白纸一张张,洋洋洒洒的,散了一桌子……空气中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异动,就像轻风拂动珠帘一样细微,她猛然回头,手中的笔当空甩出一滴墨汁,落在名贵的地毯上,突兀极了。 她心绪一动,将笔放好了,朝着内室珠帘后边走去,脚步压在地毯上,一点儿声音都没发出来。内室黑漆漆的,没点灯,只有外边的些许烛光透进来,一下子照亮珠帘后边那道黑影。 “姬桓。” 姬桓着了一身黑色的衣衫,在黑夜中极其不显眼,细雨淋湿了外衣,将他的头发一撮撮地打湿。他借着烛光看了她一会儿,发现并无不妥,焦灼的内心才稍稍舒缓了,这便拉着她低声道,““清和将你的剑交给我,我就知道你有事,可是王宫太大了,我现在才找到这里。到底出什么事了?” 月谣眼下却没时间和他解释那么多,她骤然被囚于此处,许多事情来不及交代,尤其是文薇,最怕她做出什么举动来触怒天子。 她道:“现在来不及说清楚了,去找文薇姐,告诉她这几天好好在文懿宫照顾太子,太子安好,我就安好;也叫她不要为我在陛下面前求情,否则我必死无疑。” 姬桓望着她,被雨水沾湿了的头发显得很凌乱,散落下来,像是某个在江湖上流浪的不羁侠客。 “月儿。”他的声音极轻,却像千钧压顶,沉沉地敲在月谣心上,“我带你走。” 月谣却摇头,斩钉截铁地说,“不!不行!我不能走,我自有办法脱身。你不必担心。” 手腕突地传来剧痛,姬桓定定地看着她,声音还是那样轻,“我不管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只给你两条路:要么和我一起走,要么我带你走。” 月谣这才恍然发觉他口中的走,并不是离开王宫,而是离开帝畿,离开这个纷扰的朝局。 “我不能走,我也不想走!”她试图让姬桓松手,然而他力道很大,即便她的手腕发红也没有露出半分心疼的神情。她气得打了他两下,“你松开手!松开!” 姬桓看着她挣扎,突而一把将她抱入怀中,紧紧地箍着。 “月儿。你想走的路,我明白。可事实证明,这条路那么 危险,你已一身是伤,还要坚持吗?” 月谣直勾勾地望着铺在地上那张名贵的地毯,许是挣扎得累了,便停歇下来,贴着他的胸膛闷声说,“姬桓……有的路一旦踏进去了,就不能再脱身。我可以走,这里没有人困得住我,可那些跟随我的人怎么办?天子一怒,血流千里,我可以流浪,他们不行。” “你考虑了这么多人,却独独漏了你自己。” 姬桓深深地闭上眼,雨水顺着他的头发流下来,滴入月谣的脖间,冷冰冰得像是谁哀怨的眼泪。 时间仿佛在这一刹那静止了,月谣心里仿佛被一把钝刀来回割锯,疼痛蔓延全身。 “姬桓,我从来不会后悔自己做过的决定,也不会轻易放弃。你我本就有差别,我知道,所以不强求你,你若是无法理解,我也不会怨你。你可以继续回去做的逍遥门掌门,至于你我这番情缘,我也只能偶尔翻晒出来,回忆一番了。” 如今情势危急,她却说出这般要分道扬镳的话来,姬桓心中暗恼,可转念一想,她向来如此,盖因从小到大遇到挫折许多,却从来没有人给她做主,因此生就了一副铁石心肠,堪比军中浴血奋战的男儿。 他心中酸疼,更紧地拥住了她。 “不要胡说八道。” 窗外的风雨似乎更大了,花枝颤抖着发出簌簌的声音,随着更漏的声音响起,时间已经逼近戌时。 月谣被他抱得一身寒气,一番沉默后,两个人都有些冷静了。她便推了推他,将自己拉开去,道“时间不多了,你快走!去告诉文薇姐!还有,府中一切需要你来照应了,切莫轻举妄动。” 姬桓望着她,通孔漆黑得好似这窗外的风雨夜,他无声苦笑。 事到如今,也只有相信她了。 “好。” 他走向窗外,黑色的身影在灯火下拉出一道长长的黑影,月谣突然眼睛发酸,一下子冲上去拽住了他的衣袖,在他还没回过神来时轻轻踮起脚尖,在他的唇畔落下一个轻吻。 “等我。” 她轻轻地说,一如世间最坚固的冰,又像最柔软的水,在这个风雨之夜,坚定地许下誓约。 姬桓无声注视着她的眼睛,那一双漆黑的眸子里满含柔情,是即便风雨摧残也吹不散的坚定不移。 一夜细雨无声潜入夜,润泽了大地万物,雨露像是一颗颗晶莹剔透的珠玉一样悬挂在叶尖,满园花叶似乎更加精神了,春日的气息伴随着阵阵春雨,逐渐沁入人心。 月谣一夜未睡,墨已用去半管,每一张纸上写满了字,地上还散落好几团被写废了的纸,每一张都密密麻麻,好似蝌蚪。 早朝的钟声定时响起,庄严又神圣,她一下子顿住了手,一大滴墨滴下来,落下一团墨汁。 她猛然望着寝宫大门,精美的雕花大门,隔去的不仅仅是门外的晴媚好天。 她以为身处如今的高位,几乎可以为所欲为,她以为自己的每一个行动都隐秘,无人可知。可事实证明,每一次她的阴诡之计,都被天子尽收眼底。从逼师忝谋反,从暗害文薇腹中孩子,到如今的甘妃之死,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她以为自己是那个下棋者,却不想从头到尾都是一个被人牵在手心里的提线木偶…… 第一百二十二章 天纲 整整五日,和曦以月谣病重为由,免去了她每日上朝,这个由天子亲口说出的理由,没有让人产生过多的怀疑。 观海殿彻底与世隔绝了,连一只飞鸟都进不来。 月谣面前摊着一叠手稿,足足有一个小碗那样高,脚边还有一个正在焚烧的炉子,烧掉的是一些作废的手稿。 烟气慢慢笼罩了半个寝殿,一室的寂静中,门忽然被人从外推开了。 和曦一身玄红色的天子龙袍站在门口,十二琉冕微微晃动着,遮住了他大半的脸,刺眼的阳光在他身前投下一道长长的黑影,冷风一下子就将烟气吹散了。 “臣拜见陛下。”月谣起身行了一个稽首大礼。 门被无声关上。 和曦走到她的面前,冷冷地俯视着她。 “起身。” “谢陛下。” 和曦望着她,久久才开口:“瘦了。” 月谣低着头,姿态极是卑微虔诚,因穿着简便,更是露出瘦弱的肩膀线条,就像春日湖边的垂柳,柔弱且美丽。 “臣自知罪孽深重,不敢懈怠,日日忏悔思过。” 话说到一般,下颚忽然被人捏住,被迫抬起头。 连续几日几乎不眠不休地撰写,她的脸色极差,眼底布满了红血丝,好像轻轻一捏就要碎了。饶是如此,眼底里却闪烁着倔强的光芒,似乎没有什么是可以打倒她的。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他望着她,眉头微微一皱,似极其厌恶,忽然猛地松开手,月谣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他走到桌子前,望着那一叠厚厚的手稿,眉头更深地蹙起来,“这就是你这几日不眠不休写的?” 月谣跪下了。 “臣死罪,不敢奢求还能活着,这是臣临死之前能为陛下做的最后一点事。” 和曦张开手,微微抬起下颚,十二旒冕晃动起来,宝珠互相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月谣微微抬头,稍作迟疑后站了起来,准备为他宽衣。 为天子宽衣,向来是后妃或是宫女所做的事。她笨拙地卸去了厚重的琉冕……房间里静极了,只有五彩珠玉相互碰撞发出的声音。月谣将琉冕小心放置一旁,又脱去他宽大沉重的外衣,一番动作下来,费了不少时间。 和曦坐下来,拿着一整叠手稿一字字地看。 月谣的字实在算不上好看,大概整个无极宫中,也就是她能写出那么丑的字来了。 和曦嘴角轻轻弯起,因是低头,月谣看不到他任何表情,目光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流转。 通篇大论,无非不是一个思想——维天之命,君权至上。 和曦看到后面,眼底里全没了戏谑之情,眉目紧锁,一字一字看得极其认真。 窗外的鸟鸣逐渐散去,露水消失在阳光中,不知不觉已是日悬高头。和曦将手稿放在一旁,望着她,“天纲经——天纲王道,你这书倒是写得不错。” 月谣跪下了:“谢陛下赞赏,臣不敢居功,只愿此书能教化万民,推崇先圣之功,维护陛下。” “天下之道,唯王道先……若王道缺失呢?” “百姓称道,有天道、魔道、正道、邪道。可无论哪一种,都不可单独存在,就如同正邪两道,若天下无邪,正道如何被称之为正道。铜币尚且有正反两面,更何况是阴阳万物。只有王道,一统天下,造福百姓。王道不会有缺,若是王道有缺,必是臣子劝诫不力之过。” 和曦又问:“那你认为,朕的王道有没有缺失呢?” 空气里传来一丝花香,若隐若有,好像一把藏于草丛间的利刃,不知不觉就可将人夺去性命。 “臣小时候听说一个典故,一根筷子可轻易被折断,一束筷子却难以折断。陛下治理天下亦是这个道理,陛下明圣通达,仁厚待下,为了百姓一改旧制,革新新法,天下的贤士络绎不绝地来到帝畿,为天子谋事。陛下治国犹如乘风行舟,事半功倍。陛下之圣明,天下皆知。” 又说,“如今帝畿设立四大公塾,旨在教化百姓,奉礼守法。可百姓若是只知礼法,不知如何敬畏王道,怕是横生书生意气,不知何为大局,肆意点评政事,甚至在将来像幽都城谋反这样的事……屡禁不止。” 和曦盯着她,眼睛里闪过厉色。 “尊礼守法,确实为君子之道,可多少君子书生,自以为只需要一个仁字就可以富国强民。对政事,他们从未涉猎,却指手画脚。先王时,帝畿发生的暴动,不正是那些书生肆意散布对朝政的不满才引发的吗!” “陛下,臣以为是人都有贪欲私念,即便心存仁善,亦有亲疏,百姓不止需要引导教化,更需要饬令定法。识字知礼是柔,戒惕监察是刚,刚柔并济,才能天下太平!” 空气中的花香越来越重了,窗外柳絮飞扬,白花似雪,乱入春风中。 “饬令定法?”他问,“如何做?” “设立有司,监察百姓之言论,若有妄议朝政、恶意中伤王室者,即刻捉拿归案。举报者有功,赏;知情不报者、窝藏者有罪,罚。” 和曦心中暗暗生惊,怔怔地望着月谣的背影,虽然她是跪着的,可他却觉得她就像一把出鞘的利剑。 这样的人,囚与后宫,便是折去了她的羽翼,也少去匡扶帝畿的一只手。 月谣道:“陛下!臣言尽于此,不敢邀功,只希望陛下能减少对臣的怒气,保重龙体,臣愿意以死谢罪!但求日后帝畿能开创中兴盛世!”她拜下去,动作极庄严缓慢,仿佛眼前的人不是一代天子,而是能决定天运的神明。 和曦微微退了半步,手无意识地搭在桌子上,却不小心拂落所有的手稿,薄薄的纸张像是飞花一样飘落地面,发出簌簌的声响。 他怔了片刻,突然一手扶着头,似乎有些难以忍受:“朕知道了!”说罢仓促离去,步履之间竟然有些凌乱。 月谣仍是深深地伏在地上,身后的门被粗鲁地打开又重重关上,紧接着传来高丰略显惊慌的声音。 “陛下?您怎么了?来人呐!快!快宣御医!” 月谣猛地从地上起来,错愕地望着大门,嚯地两步走到门边打开,然而不等她追上去,守卫的侍卫立刻横剑在她面前,禁止她再多走一步。她只能看到和曦一手扶着额头,万分痛苦地由高丰和两个侍女搀扶着上了御辇,匆忙离去…… 她不知道和曦是怎么了,或许是病了,看上去似乎十分严重。可他一向身体康健,怎么会突然病了? 《天纲经》是她花了整整四个日夜不眠不休才书写所成,除了如方才说的,为了巩固王权,更多的也是向和曦暗示,自己虽然是女人,却可以帮助他加快帝畿中兴的步伐,但若真要拘在后宫,就如老鹰被折断翅膀,没有半点用处。 她合上门,望着那被不小心打落的书稿,走过去一张张捡了起来。 也不知文薇姐如何了?陛下的怒火,是否波及 了她? 她忽然想到文薇那无辜不能出世的孩子,难以想象若真的有一日被文薇知道当初害她孩子的真凶就是自己该怎么办。 夜里姬桓悄悄地来了,门外守卫重重,却没有一个人发觉。 她连日来赶稿天纲经,整个人瘦了些,眼底还有淡淡的青黑色,走路的步子带着几分飘忽不定,粗粗一看,有几分不胜东风的娇弱无力。 姬桓一早便知道了天子对她存在心思,虽寻常总是一副对待贤臣的君主模样,可如今人莫名其妙地被拘在观海殿,实在不能叫他不往歪处想去。 “怎会如此憔悴,莫非是陛下对你……” 他暗暗心惊,心道若是天子真的做出那等荒唐事,就算冒了天下之大不韪,也会将这昏聩的天子拉下天子宝座。 月谣不知他心中几度醋海翻波,已经生出了大逆不道的心思,忙一把捂住他的嘴,朝外看了一眼,确定无人察觉异常后,将他拉到了珠帘之后。 “无事!陛下几乎不来这里!对了,那天我让你去和文薇姐通信,她如何说?” 姬桓捧起她的脸,轻抚她不满血丝的眼睛,眼底里一片心疼,微微一声叹息,“她没说什么,就是担心你,又打听不到消息,很是焦灼。”他忽然想起什么,眉心一拧,“今日天子罢朝,似乎病了。” 月谣猛然想起昨天早晨和曦离开时踉跄狼狈的模样,心头有几分震惊——连早朝都罢了,可见病得很重。 “可知陛下是什么病?” 姬桓摇头,“我来时,清思殿大门紧闭,一干后妃全部拦在门外,只有高丰和姜妃在内。” “文薇姐也在外面?” 姬桓道:“是。” 天子病重却不叫王后前去侍疾,可见天子厌弃极了她。她暗暗一声叹息,“都是我连累了文薇姐。” 姬桓抱住她,轻轻捧起她的脸庞,指腹轻搓她的眼睑下方,揉散去那青黑色的淤血,低声安慰道:“不会的,她毕竟是王后,又是太华城嫡女,多年在天子身边辅佐,功劳卓著,陛下再生她的气,也不会真的疏离了她。” 月谣心中还是忧愁,“但愿如此……否则我就是赔上我的性命,也难以还清欠文薇姐的。” 姬桓并不知个中内情,只以为月谣与文薇姐妹情深,心中不忍。 好在和曦并没有病太久,两副药下去,已经好了大半,姜妃衣不解带地侍奉了两日,终于盼得他好转。 “陛下可算醒了,妾日夜守候,诚心祈祷,上苍终于听见了妾的心愿。” 和曦闭着眼,眉头微微皱着,头部的疼痛还在,只是没有那天那么难以忍受。 “爱妃辛苦了。” 姜妃拭去眼泪,笑着说:“能侍奉在陛下身边,是妾的福分。”又说,“姐妹们担心陛下,都还守在殿外呢?陛下既然醒了,妾这便让姐妹回去,安了她们的心?” 和曦点点头。 姜妃站起来,忽然想到什么,又问,“陛下可要传召王后娘娘,她也十分记挂陛下,日日在文懿宫祈祷上苍呢。”与其他妃嫔相比,文薇只是在文懿宫祈祷,一句话暗指她对天子的病情并不上心,不可谓不狠毒。 然而和曦却淡淡地,挥了挥手,“都不必了,你也回去休息吧。” 姜妃恭顺地退下,关上门的一刹那,只见天子挥手召去高丰,疲惫的声音隐隐约约地飘入她的耳朵:“去观海殿,把人带来吧。” 第一百二十三章 解围 清思殿外所有的妃子都散去了,除了天子身边侍奉的近侍,连飞鸟都绝迹。 月谣披着大红色的披风,一头长发尽数披落,只拿一根银簪挽了一个髻,从背后看,宛如一个温柔窈窕的贤妃好女。 高丰没有说话,无声推开门,请她进去,自己则守在外面。 他余光微微一瞥,只见拐角处一颗脑袋悄悄消失,然后风一样地跑远了…… 整个清思殿几乎密不透风,只开了半扇西窗,淡淡的熏香充斥了整个内室,安静得连呼吸声都能清晰听见。月谣压着步子走到飞罩外,衣衫摩擦的声音轻轻响起,紧接着她伏地拜倒:“臣拜见陛下。” 和曦仿佛没事人一样,就坐在书案后,执笔朱批。他抬头看了一眼她伏在地上的样子,嘴角一弯,无声地笑了。 “起来吧。” 月谣谢了恩,恭恭顺顺地站起来,眼睛看着地面,站得笔直。 和曦一边看着奏疏,一边道:“你写的天纲经,确实不错。”说罢飞快一心二用地写下几个字,将奏疏放置一旁,放下朱笔,双手交握撑着下颚,道,“设立有司,监察民众不当言论,此提议足以称妙。” 月谣的心在胸腔里快速地跳动着,“谢陛下赞赏。” “那你说说看,有司设立后,又如何运转?” 月谣道:“臣以为,先广发王诏,勒令禁止妄议朝政;其次,在有司外建造铜箱和检举鼓,铜箱设小门,这样检举者可匿名检举,亦可直击检举鼓,举报妄议者;其三,广发天纲经,每家每户必奉一本,若不收此书,罪同谋逆;最后,四大公塾必设一门课,教授天纲经,教化学子如何忠君爱国。” 和曦笑了一声,“不收天纲经,便罪同谋逆……云卿不觉得如此,太过苛刻吗?” 月谣低着头,道:“陛下!此举看似偏激苛刻,可若不这样,无法最快地让百姓学得何为忠君爱国,臣……”话还未说完便被和曦抬手打断,“云卿,朕从不认为你没有统帅领兵之能。但是教化百姓,并非整肃军队,可以潜移默化,却不能操之过急。第三条就免了吧!” 月谣低声应是。 “即刻起,你交出兵符,王师大营、夏官府所有的事务全部交由张卿处理。你好好着手此事,有司便叫纳言司吧,就当将功折罪了。” 月谣紧紧攥着拳头,好在披风够大,她又低着头,和曦并不能看到她瞬间暴怒的神情。 “臣,谢陛下恩赐!绝不辜负陛下的信任!”她深深地伏地一拜,从和曦的角度看去,再不能更加恭顺忠君了。 和曦盯着她,勉强支撑的身体有些发昏,他重重揉了揉眉心,哑着嗓子道:“行了,退下。” 月谣磕了一个头,一点儿声音都没发出地退了出去,临走之前余光悄悄地扫了一眼,只见和曦一手支着头,另一首按着太阳穴,脸色苍白眉头紧皱。 他果然病得很重。 从清思殿出来,她深深地呼吸,空气是从未有过的香甜。 被关在观海殿整整七日,犹如溺水窒息般地难捱。 高丰走上前,微微驼着背,道:“云大人,请慢走。” 月谣含笑致意 ,亲厚地道:“高公公辛苦。”微风吹得她发丝扬起,一身大红色的风衣衬得她像是一朵盛开的花儿娇媚柔弱,高丰笑而不语,默默地目送她离去,最后笑意减淡,默默地叹息一声。 此女美貌聪慧、狠毒心冷,天子却留用身旁,对大虞而言,怕是祸多福少。 天子设立纳言司,明诏天下士子不可妄议朝政,又推行天纲经,四大公塾必设天纲经一课,震动朝野。而天子口中病了七天的月谣一上朝,便将兵符上交,担任纳言司司长一职,惹得朝臣非议不断。 “陛下!”一向不过问朝政的大冢宰眼神犀利,言辞霍霍,“百姓犹如江河湖海,天子犹如水上之舟,百姓之口不可堵,否则便如洪水决堤,必酿大祸啊!” 连大冢宰都那么说了,原本摇摆不定,不知天子此举为何的官员们纷纷站出来反对。 和曦道:“大冢宰,不必如此激动。朕设立的纳言司,只是禁止百姓妄议朝政,并非不议,若是所言中肯,确实对朝局有利,不仅不罚,还要封赏。大冢宰多虑了!” 大冢宰拄着拐杖,语重心长:“陛下!臣虽老迈,但还不糊涂!纳言司一旦设立,百姓随意便可告密,如何验证此次告密是否真实,若小人有心利用,引起冤假错案,岂不是令朝廷蒙羞?百姓有苦,虽会非议,可正是这些非议,能让为官者听到百姓的心声陛下!只有百姓心里真的对朝廷感佩,才是真正地堵住了非议之口啊!” 和曦头痛起来,像是有一把钝器在太阳穴使劲锤砸,他难以忍受地抚着头部,大冢宰仍在底下慷慨激昂地陈诉,一点也不像一个暮鼓老人。 和曦豁然站了起来,十二旒冕剧烈地晃动起来……大冢宰蓦然住口,底下一片鸦雀无声。 他用力平复呼吸,将手放下来,忍着剧痛高声道:“不必议了!诸卿奉诏即可!”又喝,“高丰!退朝!” 天子如此乾纲独断,竟连大冢宰的话都不听了,百官不敢再多做口舌,只得恭送天子匆匆离去。 月谣悄悄看着和曦的背影,只见他在拐角处忽然晃了一下,若非高丰及时扶住,恐怕就要跌倒。 朝会散去,百官在议论中三两成群地离开无极宫,月谣与几个人打了招呼,也打算离开,却听身后传来张复希的呼唤。 “云大人!”他快步追上来,忠厚的脸上写满了关怀,“前些日子听说云大人病了,身子可大好了?” 月谣微妙地看着他。 张复希与她的关系不算坏,但也好不到哪里去,虽然初入无极宫时,他有过两次善意的提示,但仅限于此,如今两人身为左右司马,可以说是处于对立面。他怎么会好心关心自己的身体好没好?恐怕关心是假,打探是真。 “多谢张大人关心,我的身体已经没有大碍了。” “云大人身体一向康健,这一次怎么会病那么多日。”他与她并肩走着,“陛下说你生病需要调养,我着实有些意外!” 月谣笑起来:“没什么好意外的,人嘛!哪里能无病无灾的呢?不过就是旧伤复发,加上前些日子倒春寒……咳咳!”她掩嘴低咳,“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张复希关切地说:“陛下对云 大人真是委以重任,新设的纳言司,由云大人一力负责。只是云大人向来监管军务,这下可有的忙了!” “夏官府不是还有张大人吗?陛下的意思是着我全力负责纳言司,王师大营可全都交付张大人了。”她站定,望着张复希微微一笑。 张复希也笑着。 他常年处于军中,却不像其他士兵武将那样粗犷,反而生得文气可亲,容易让人心生好感。 出了建福门,两人一同回夏官府。月谣需要将一应文书和工作移交给张复希,忙碌了整整一个上午,整个书架都搬空了,房间一下子空旷起来,阳光透过窗子,只见细细的浮尘缓慢地漂浮起来,无端端生出几分苍凉孤独的感觉来。 息微望着月谣,原以为她会愤怒,没想到她面色平静。 “不早了,难得我们都空闲,一道去吃饭吧。”她将配剑一收,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息微一怔,微微垂下头去,忽然道:“不必了,我……我还有事。” 月谣却拖着他往外走,“你能有什么事?现在已定你为双身城城伯,那些琐事根本不需要你去办。走吧!” 离夏官府最近的酒楼是燕云楼,不比朱雀大街的缀霞楼那般气派,但也是最近三条街里面最大的酒楼了。附近办公的一些官员,很喜欢来这里吃饭。 月谣开了一个包房,快速点了几个招牌菜,便将小二打发了。 息微戴着银色面具,大半张脸藏在下面,沉默着不说话。 “此去双身城,路途遥远,危机四伏,我还是十分担心。不如我让环环作为你的坐骑,陪你一起去?” 她将碗碟摆开来,又冲上一杯热茶递给他,自己喝了一口。 息微看着热气腾腾的茶水,低声说:“不必了。环环毕竟也是凶兽,沿途恐怕会引起骚动。” 月谣看着他一动不动的拘谨样子,心里猛然一阵揪痛。 他的脸已然面目全非,若想进食,便要摘去面具,但这会吓到别人,所以一般吃饭时,他都是一个人躲到无人的角落里。 一想到那种孤独到无以复加的场景,月谣仿佛窒息一样地难受。 她拿了拿杯子,复又放开,最后坐到他身边。 息微向后躲了一下,挡住她试图摘下他面具的手。 “让我看看,好吗?”她语调温柔极了,即便是面对姬桓也很少会露出这般柔和亲善的姿态来,在她心里,始终对曾经阳光开朗的过他存在愧疚,他越是做出这般卑微的姿态,便越是心痛,“息微,你就是你,就算你换了一张脸,甚至是换了一个身体,你还是你。在我的心中,你永远是当年藏书阁里,那个阳光健朗的少年。” 息微沉默地凝望着她,慢慢地别开眼去,目光灰败:“不要,月儿。就当给我最后的尊严……不要再看我的脸。” 他深深地吸一口气,站了起来,嘴巴紧抿,大步地往外走。 小二刚好端着菜进门,躲闪不及与他撞在了一起,盘子和菜乒乒乓乓地落了一地,吓得忙告罪,然而息微一句话也没有说,径直就走了。 月谣站在原处,怔怔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最终也没有追上去。 第一百二十四章 争执 春意渐浓,丹水两岸柳絮飞尽,垂叶如剪,沿岸乃至整个帝畿都开遍了杜鹃花,像是一座簇拥在燃烧的花海中的天上仙宫。燕子呢喃掠过丹水,激起阵阵雨脚……苍穹晴碧万里,大朵大朵的白云犹如棉絮一般静止不动,在褪去了连日的料峭阴冷之后,迎面而来的清风温暖酥骨,好似要将人彻底醉在这漾人的春意之中…… 梦蘧庄。 两名男子并肩而行,皆衣着显贵,举止不凡。他们熟悉地穿梭在庄内,只见三步一景,五步一阁,沿途林花如锦,碧水环绕,亭台楼榭错落有致,是整个帝畿城内难得闲静雅致的地方。 姬桓望着这美景,叹道:“这儿秀水环绕、花重繁华,倒让我想起了逍遥门。”彼时的逍遥门虽不如梦蘧庄这般美丽精致,但也是一处世外桃源,灵气之地。 殷慕凌领着他往内走,闻言神情略显落寞。 “许久未归,不知逍遥门如何了?掌门师兄在帝畿逗留多时,可有回去看过?” 姬桓笑了一下,道:“有照春照看,每隔十日便会给我书信,不妨事。逍遥门现在虽不如以往繁盛,但一切按部就班。” 说话间就到了预定好的楼阁,虽然殷慕凌是质子,但在帝畿,该有的面子和地位都有,因此梦蘧庄的主人不敢怠慢,特意腾了一处僻静的地方给他。 殷慕凌坐下来,道,“掌门师兄,虽然我没有什么资格指手画脚,但也曾身为逍遥门弟子,有的话不说不快,如果掌门师兄听了不痛快,还望担待。” 姬桓看着他,微微一笑。 “师兄毕竟是掌门,却客居左司马府,陪在一个女人身边,将整个门派的事务都丢给照春,实在有失妥当!而且月谣当年是被除名离开的逍遥门,罪孽深重,师兄现在却和她在一起,又如何对韩萱师姐交代、如何对逍遥门列位先祖交代?” 姬桓脸上的微笑消失了,浮现了惯有的沉默冷重。 “慕凌。”他盯着眼前被倒扣的梅花瓷杯,眼神微微变了,竟是流露出许多温柔来,“我知道除了你,很多人也不理解。可是在魔域,我看到了她的心……”他忽然沉默下去,像是被谁死死地掐住了喉咙。 “真正绝情的那个人是我。我一直以为恪守礼教就不会出错,可为了礼教,我逼她去死;你们以为月儿做事乖张,可为了我,她再恨我,也可以连命也不要……”他望着殷慕凌,眼神如磐石一般,“所以你不用再劝我了,就算真有一日逍遥门和她不能并存,我也不会抛弃她。” 殷慕凌死死地盯着他,一刹那想起了明月。 曾经两人拥有了那么美好的开头,却最终惨淡收场。若论真心,他们又何尝不是真心相爱,可为了幽都城,他被迫放弃心中所爱。此一点与姬桓相比,简直讽刺。 他自嘲一笑。 门外响起叩门声,侍女一身烟青色素衣无声走了进来,在他们之间坐下,技术娴熟地开始煮茶。 “无论如何,掌门师兄,一切好自为之。” 姬桓没有说话。 房间内一时安静极了,只剩下烹茶的声音和那袅袅升起的白雾。 “呃……”殷慕凌在脑海里挣扎了许久,终于开口,“其实今日来,还是想向师兄打听……明月她过得好吗?”不等姬桓说话,他又匆忙解释,有些欲盖 弥彰,“我不是想破坏什么,我就是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我如今在质子府,一举一动都收到监控,没有别人可以帮我,就只有师兄。” 姬桓微微叹气,对这对最终劳燕分飞的情侣也感到甚是惋惜,便道:“她过得很好。” 明月出嫁至今也有快半年了,过得相当不错,燕离对她十分好,可明月对燕离,始终疏冷淡漠,甚至拒绝和他圆房。但这些姬桓不会和他说,他继续道,“燕离视她如掌心宝。且开春时燕离升职了,如今已是军司马,所以你放心,明月跟了他,不会吃苦。” 殷慕凌笑得苦涩,姬桓望着他,心头微微泛酸。 当年他也曾意气风发,是多少女子心中的青年才俊,如今却被囚质子府,没有自由、没有尊严,整个人充满了颓丧。论年岁,他其实还小自己四年,却看上去就像一个饱经沧桑的老者一样。 茶终于煮好了,侍女、优雅地将茶汤斟入茶碗。 “师兄……事到如今,若说不恨便是假的,可细细一想自己又何尝无错,若是一早舍弃了世子之位,带着她远走高飞,又何来今日的遗憾。军司马……嗬!谁不知道如果没有月谣,他哪里来如今的地位!” 话音未落,原本好生奉茶的侍女忽然一个哆嗦,整壶茶应声落地,滚烫的茶水泼了整个地面,她慌忙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干什么!?”殷慕凌呵斥。 青衣侍女肩膀颤抖着,闷声回答:“回禀二位大人,帝畿新令,不可妄议朝政,求大人莫要在此谈论。否则小人便要承担窝藏包庇罪,小人求大人了!” 姬桓眉头一皱,诧异地看着她。 殷慕凌恍然大悟,嘲讽地笑起来,“是了是了!陛下新颁的法令,士子百姓不可妄议朝政……哼!行了,你下去吧!” 那侍女哆嗦着,赶紧起身,低头弯身悄声跑了。 “什么新令?” 殷慕凌望着姬桓,略感意外:“你居然不知道?月谣什么都没告诉你吗?”他眯起眼睛,“师兄啊师兄,你真心待月谣,却连此事都不知。”他忽然想起什么,起身走到十步开外的书架前,一通好找之后,取出一本装订十分精美的书籍来。 “和新令一起出、台的,还有这一本天纲经,要求四大公塾增设此功课,如今这本书在整个帝畿,可是畅销得很呐!师兄不妨看看。” 姬桓接过书,入目第一篇便是王道。 ——道者,万物之始,是非之纪也。天下之道,唯王道先。王道之行,在不可见、不可知。君王得道非独擅不可行。独擅之法,在于立法。故当今之世,必去私曲而就公法,方能民安国治。 姬桓细细地读着,神情并没有什么变化。 虽然他支持的正道和王道有差,但殊途同归,都是希望百姓安康,这篇王道的见解,不能说是错的。 然而他往下翻去,面色渐渐难看起来。 “这哪是天纲经,分明就是一本独霸扰民之作!”寂静的房间内陡然发出一阵巨大的声音,窗外燕子衔泥筑巢,叽叽叫着一下子飞走了。 殷慕凌面色显得十分淡定,甚至微微笑起来。 “师兄不想知道,是谁著此书吗?” 和曦看了他一眼,复又捡起书翻至第一页……上面三个娟秀的字体像是三 根针一样刺痛了他的眼睛。 “月儿……?!” “我以为师兄会知道,原来你什么都不知道。”殷慕凌拿着剩下的茶斟茶,一口饮尽,“师兄劝劝月儿吧,不要再执迷不悟了,她这是在为祸大虞。” 姬桓沉着一张脸,什么都没说,霍然起身。 “先走一步!” 殷慕凌点头微笑,目送他离开,慢慢地倒满了第二杯茶,目光一下子扭曲起来,迸射出仇恨的光芒。 “月谣,既然你毁了我的一切……我就不信这世上,没有人能制衡你。” 天子虽然将纳言司全部交由月谣管理,但收走了她的兵符,看似器重,实则贬官。纳言司新设不久,许多事需要打理,月谣几乎每日都忙至深夜,一身地疲乏。 府邸门口的守卫已经换了一班,见她回来,齐齐下跪。月谣按着脖子踏上阶梯,忽然步伐一顿,头顶的红漆匾额上还是挂着左司马府四个大字。她心思一沉,大步流星地走了进去。 天子并未收府邸称号,可见万事还有余地。如今首要做的,就是将纳言司好生打理,尤其是让那些反对的人,闭紧嘴巴。 清和迎着她走过来,面色有些不好。 “怎么了?”她卸下剑,揉了揉自己的脖子。 清和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揽月轩的方向,轻声道:“大人,下午姬掌门回来,脸色不大好,婢子偷偷观察了一下,发现他在看……在看天纲经。” 月谣心头一突,原本饥肠辘辘的肠胃一下子没了吃东西的欲望。她站在原地一会儿,挥了挥手,“知道了,下去吧。”又补充了一句,“不要让人靠近揽月轩。” 清和领命,无声退下。 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了,窗户外高大的银杏树在夜风中簌簌摇摆叶子,投影在窗子上,好像一个个张牙舞爪的厉鬼。 姬桓专注地看书,似乎并不知道有人进来了。 月谣走过去从背后环住他的肩膀,弯下身子,笑吟吟地问:“看什么呢?”熟悉的文字赫然跃入眼前,她笑意更浓,“是这个呀!是我写的,写得如何?不赖吧!” 姬桓放下书,没有说话。他转过头来,漆黑的眼睛盯紧月谣的,两人距离很近,近得能从对方的眼睛看到自己的身影,月谣看见自己笑得像是一只虚伪的狐狸,那假笑就像抹了十层的水粉,擦都擦不掉, 姬桓松开她的手,将书啪地一声丢回桌子上,一把将她拽到自己面前,沉声问,“你为什么要写这种书?” 月谣收起了那白得渗人的假笑,目光冷下去,如北地寒冰一般,冷笑道,“没有天纲经,没有纳言司……我不能脱身,我就得在观海殿呆一辈子!” 姬桓眯起了眼睛,似难以理解。 他不是没有邀请过要将她带离困局,且一旦离开就是一劳永逸,根本不必为了讨好天子作出这等欺民霸世的下等书来,这本书一旦被推行开来,她要面对多少人的口诛笔伐,史官一笔,将来便是后世唾骂的下场。她解了一时囹圄,却将自己陷入另一种危险的境地。 “脱身的办法那么多,你偏偏用着一种?我说过我可以带你走!” “你怎么带我走!?”月谣毫无征兆地厉声道,“我会是一个罪人!全天之下!不会再有第二个帝畿容纳我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和好 “所以你就用这种方法!百姓又何罪之有!?他们不该是你的垫脚石!”姬桓厉喝,一下子好像当年那个严酷冷漠的掌事大师兄又回来了。 月谣肩膀一颤,整个人被喝住了。 窗外的风儿吹进来,吹得烛火剧烈地跳动,映入他的眼眸,犹如两团熊熊燃烧的怒火。 “当年在藏书阁,我教过你,何为正道,何为君臣。君臣同心,百姓同力,天下才能长治久安。禁言、重法、告密……你还真是敢写!攸攸之口犹如江水,君主便是上面的舟船。江水不可堵,一旦堵住,最后就是滔天洪水。小小一个纳言司成立,告密之风若是盛行开来,告密者信口就可以污蔑旁人,又有多少无辜百姓惨遭牢狱之灾?刑法严苛,百姓整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长此以往便会官逼、民反!你如今一人脱身,却害得帝畿走向危亡,你到底懂不懂?!” 他逼着她,一字一句犀利得好似万剑穿心,直将月谣逼到祸国殃民的境地。 两个人和好至今,除了逼得师忝谋反那一次,她自知理亏,之后他就没有这样冲她吼过,原以为两人心意交通,已至水乳、交融的境地,没想到不过小小的一本天纲经,便惹得他大怒。 天纲经中本就是为了维护王道,难道任由百姓轻视王道再生祸乱吗?先王为何被逼宫惨死,还不是那些无知士子挑起民祸?且礼法礼法,既然有礼自然少不了法,严法之下才能绝了那些不轨之心?纳言司就在她手里,要如何运作还不是她一句话的事情,难道只有他这个高高在上的逍遥门掌门才知道如何体恤百姓,她就不知? 今日她倒是看透了,原来在他眼里,自己终究还是为了权势可以不择手段的卑鄙小人。 那些床榻间哄着她的甜言蜜语此刻都像结了冰的冰刀,一下下戳在她的心上,气得她太阳穴突突地狂跳。 她素来是个吃软不吃硬的,脑袋发热,当下狠狠推了他一把,“左右在你眼里我就是一个祸国殃民的,那你一剑杀了我啊!韩萱不是预言了吗?你今日不杀了我这个变数,岂不是辜负了她拖着羸弱的身子还要给我算卦的恩情!?” 姬桓一贯在师弟师妹们面前做惯了大家长的模样,素来只有他训斥别人的份,如今这个做错了事的竟然嗓门比他还大,焉能不叫他气急? “你就是这个遇事不知理智思考的性子!一味喊打喊杀!你当这朝局人心也和战场杀人一样,手起刀落就痛快了事的吗?朝局复杂如高手对弈,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是你一味激进,只会叫人杀得片甲不留!就是你今日一时得了陛下宠信又如何?一旦成了弃子,桩桩件件秋后算账,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月谣心中一番冷笑。 想不到姬掌门和韩萱呆一块儿久了,也得了这未卜先知的能力。心中所想,嘴巴里便蹦了出来,“若真到了那地步,还劳烦姬掌门买一席草席,将我草草裹 了扔进乱葬岗去!” 姬桓快要被她这幅样子气笑了。 她怎么这么不知好歹,听不出他的意思! “我与你陈析个中利害,你又钻的什么牛角尖?真是无理取闹!罢了!与其眼看你走到那一步,不如今日就将你带回去,在藏书阁里学上几年!” 说罢就要去拉她。 姬桓向来是个说得出做得到的,说要把她带回去那就一定会带回去,此时他也是被月谣气昏了头,要知道一朝左司马,岂是他说要带走就带得走的? 然而月谣也是一时血气翻涌没了平日的冷静,见他朝自己拉扯过来,一掌拍下去要躲,却反而被他抓个正着,他力大得很,一时竟真的被他拖出去几步。她心下大急,竟然抽了剑,剑光如芒,从姬桓眼前闪过,他下意识地一松手,原本两人拉锯的力道松懈了一边,便失了控,月谣连连后退进步,脚下没留神便摔在了地上,正好书案侧后方有一个高花几,上面摆了一株极其雅致的盆栽,那花盆摇晃了几下,当头砸了下来…… 月谣正一头磕在花几上,后脑钝痛得很,还不及回神,头顶又挨了一顿猛砸,顿时脑袋破了一道口子,血密密麻麻地涌了出来。 头昏眼花之际,她看见姬桓神色大惊,朝自己冲了过来…… 窗外夜色沉沉,乌云盖住了所有的星光,整个大地都陷入死寂一般的黑暗。 月谣从昏睡中醒转时,天已经亮了,身旁被衾冰凉,也不知枕边人是早就起了还是没睡。她慢慢地坐起来,脑子痛得很,整个人天旋地转的,还没坐起来复又躺了回去。 昏倒前的记忆一点点回笼,人彻底清醒了。 门忽然被人推开了,姬桓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走进来,见她醒了,摸了摸她的脸颊,柔声道,“醒了?我给你熬了药,快趁热喝了。”说罢将汤药放在一边矮桌上,欲将她先扶起来。 月谣忍着晕眩坐好了,看着凑过来的汤药,鼻子里顿时充斥着一股令人立时要昏过去的药味,眉头一皱向后躲去。 “我没病,我不喝。” 她脸色雪白,额头还缠着纱布,伤口略有些深,那血很久才止住,在白色的纱布上渗出一点来,甚是柔弱可怜。姬桓心疼得不得了,后悔极了昨晚自己一时冲动,手中的动作便更加温柔,语气也带着一股显而易见的刻意讨好。 “昨天晚上是我不好,你受了伤,吃了药能早点好起来。这是我找廖大夫特意配的,能活血散瘀。来,喝药。”他将汤匙送到月谣嘴边,敦促她喝下去,月谣整张脸都要扭曲起来。 她扭开脸去,“头晕,不喝。” 姬桓闻言将药放在一旁,换了个方向坐在她身边,手上稍一使劲便将她扶起来,月谣一阵头晕目眩,再回神的时候已经被他抱在怀里了,他双手轻轻揉着自己的后脑,说话也是温柔得不得了。 “你磕到了后脑,可能会有几天晕眩,不喝药可不行,我给你揉一揉,还晕吗?” 全逍遥门上下,能得到姬掌门如此温柔关怀的,大概也就她一个了。得了这普天之下幸运的独一份,月谣的心便软了几分,气也有些消了,那阵眩晕感过去后,便拿手肘推了推他,硬邦邦的语气终于软了,“再不喝就凉了。” 姬桓忙将药碗端起来,要一勺勺地喂,却见月谣一整个儿抢过来,咕咚咕咚便喝完了。只是喝得太急,那苦味一下子充斥满了嘴巴里,直冲天灵盖,又激起她一阵眩晕恶心。 姬桓想给她喂几颗蜜饯果子,却被她摆摆手拒绝,挣扎着从他怀里钻出来,躺了回去。 廖回春的药里有安神的成分在,躺下去没多久,整个人便昏昏欲睡了,合上眼之际,却见姬桓坐在床边,一双眼睛盯着自己,直到她陷入深睡,才取了昨夜引起争端的天纲经来,一边守着她一边继续看。 整个房间安静极了,只偶尔响起翻书的沙沙声,像是树叶落地一般,寂静得很。 姬桓冷静下来,再看这本书时,便没有初时这般愤怒了。如今二度拜读,甚至有了第一回没有的其他看法。 纵观整本书,围绕君权至上的中心思想,粗一看确实有些霸道,可也并非全无道理。大虞王道衰微,已成颓势,人心不古,原来宽松的礼法不太适合当今局势,确实需要制定严苛的律法来协助礼制治世;民言可畏,百姓和士子出身寒微,确实能知道民间疾苦,却又少了高瞻远瞩、多了不切实际的理想之词,以至于先王后期,百姓民怨四溢,冲进王宫酿成大乱,虽说先王昏聩,但鼓动百姓的,不正是士子的鼓噪吗? 他慢慢地合上书。 毕竟是自己亲手教过的,内心仍选择相信她,纳言司在她手里,总好过在那些汲汲营营之辈的手里,且先看一看她会如何行事吧?她对手下人甚是宽容厚待,想必也不会苛待百姓。 如此一想,便更加觉得昨夜自己有些小题大做,惹得人儿一头大包,鲜血直流,十分懊悔。 昨天她满头是血的样子真的吓坏他了,倒在地上登时闭过气去,只留下苍白的脸色和不断涌出来的血,姬桓急急请来廖回春,忙碌许久才将血止住,一双手一直都是微微发颤的。 廖回春一进来看到月谣满头是血、脸色苍白的样子,胡须抖了几抖,以为是家暴所致,甚是不悦的瞪了他一眼,就是素来温柔的清和,言辞之间也咄咄逼人,差点儿将他赶出去。 经此一事,姬桓心中越发沉重,月谣行事乖张程度超出了他的想象,遇事如此激进,定会埋下不少祸患,她又是个犟脾气,正常时候便是吃软不吃硬,一旦钻了牛角尖,连软的都不吃了。 劝又劝不动,骂也没有用,这样的她,也唯有在朝上才能制衡得了了。 他心念一动,生出几分入朝为官心思来。 第一百二十六章 冤情 纳言司开设的时候,整个帝畿沸沸扬扬,平民士子无不惶恐。然而开设整整半个月过去,却没多大动静,完全没有出现想象中的有司胡乱抓人的情况,最多就是不小心说了几句被人听到后,被抓进去问询几句,若找不到切实的证据,不出一天就会放人。 姬桓一颗心算是放下来了。 月谣早就觉得身体无大碍了,只是姬桓谨慎得很,要她多多卧床休息,月谣哪里敢多休息,她如今触怒了天子,正是要打起精神来好好表现的时候,因此躺了三五日便要去纳言司,然而不知是不是磕得太重,没去半日便头晕眼花,不得不回来了。 天子听说了她受伤,很是体恤,便让她好生休养,还派了两拨国医来,非好全了不必去纳言司。 月谣拿不准天子这是是真的体恤自己还是要架空自己的意思,心中忐忑。正猜测着,清和从外行色匆匆进来,轻声说道:“陛下来了!” 和曦走得很慢,欣赏着这个由他赏赐的府邸,像是游山玩水一般。 管家战战兢兢地在前方引路,满头是汗。 揽月轩内外早已备好了大量侍女,以清和为首,清一色伏倒在地,恭迎着这个天底下最尊贵的男子。 和曦看着一地的侍女,无声一笑,大步迈了进去。 高丰跟在身后,将欲跟进去的清和拦在了外边。 月谣就躺在床上,整张脸显得有些苍白,头上的纱布还没撤去,看上去就像久病一样,只目光一闪一闪的,像一只忐忑不安的小老鼠。她大半张脸都隐藏在昏暗之中,伴随着低低的咳嗽声,让人徒生怜惜之情。 和曦出奇地温柔。 “云卿病得如此重,真是让朕又感动、又不忍啊……云卿这些日子,感觉可有好些?” 月谣撑着身子艰难地坐起来,长长地头发垂下来,更衬托得她的脸色苍白如纸:“多谢……陛下关心,臣只是不慎磕到了头……不碍事。” 和曦坐下来,微笑着地注视着她,温柔得就像窗外徐徐拂柳的春风。 “既然是伤了脑袋,那就更要好生休息。民间的大夫医术恐有不精,不如云卿随朕入宫吧,由整个御医署会诊,如何?正好,王后许久不见你,甚是想你。” 月谣目光一颤,垂下眼去,眼睫毛轻轻颤抖起来。 “臣的病好了很多……多谢陛下关心。”又道,“也请陛下转告娘娘,臣病一好,一定入宫问安。” 和曦笑了一声,目光定定地落在她的脸上,一句话不说,好像在思考什么,又好像光是在欣赏一件美丽的艺术品。 阳光透过窗户纸漏进来,在地面上落下一地斑驳光影,细细的尘埃就像时间一样缓慢流动着…… 月谣慢慢地捏紧了五指,被他注视的侧脸烫得就像被烙了铁一样。 “陛……陛下……” 和曦伸出手指贴住了她的嘴唇,“嘘——不要说话。”他凝视着她的侧颜,黑色的瞳孔里仿佛藏了整个星空,隐隐泛着光芒,“你不说话的样子,好看极了。” 他的手指蜻蜓点水般地触碰到月谣的嘴唇,却在她心里引起了轩然大波。月谣整个人都僵直了,和曦清楚地看到她微微颤抖的唇角,眼底的笑意越发深了。 “朕后宫美女如云,要什么样的没有。朕却……总是觉得遗憾,云卿,你说这是为什么 ?” 月谣道:“臣不敢妄自揣测帝心。” 和曦却说:“你明白的。” 空气中飘着淡淡的药香。 月谣陡然发出一阵猛烈的咳嗽,整个人都佝偻起来,似乎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一样。她是为了避免尴尬,所以故意这么咳,咳得用力了,便觉得嗓子眼疼得发紧。和曦坐到了她身旁,伸手便将她揽入了怀中,一双英挺的眉皱了起来。 “看你这样痛苦,朕真是……” 门外轻轻响起叩门声,高丰的声音不轻不重地传入:“陛下……云大人的药好了。” “进来!” 月谣望着那碗黑漆漆的浓药,嘴角抽了一下,正要接过来,却被和曦抢先一步,轻轻吹了几下,就要喂她。月谣抬手推了一下,一句陛下刚出口,就被和曦挡了回去。 “多少女子期盼着朕这样对待她们。怎么,爱卿不愿意吗?” 月谣紧抿着嘴巴,望着那黑得像一滩死水一样的药汁,慢慢放下了挡住和曦的手。 “来。”和曦满意地看着她顺从地把药喝下去,微微笑了起来,道,“朕忽然觉得……云卿能多病几日。嗬!这个想法真是好笑。” 月谣轻声细语地,乖顺地就像一只家养的猫儿:“陛下何出此言?” 和曦直勾勾地看着她,“只有病的时候,朕才觉得你是一个女人,需要保护。” “……”月谣低了低头,“陛下是觉得臣平时……不像个女人吗?” “牙尖嘴利、锋芒毕露。”和曦顿了一下,笑意扩散,“像野猫。” 月谣咳了一声,没再说话。 她向来无所畏惧,连生死都可以不顾,却独独对天子心存惧意——那是一个无论权势、心计都远远高于自己的人。如果仅仅只是君臣之间的关系,那她只要小心翼翼,维持住手里这份权力就可以高枕无忧。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天子对她的态度发生了转变,不再是以欣赏得力手下的眼光、而是以欣赏一个女人的眼光来看待自己。 她完全无法预料天子将会对自己做什么?是继续维持住这份君臣之间的关系,抑或不顾一切、将自己收入后宫……若是前者,她庆幸;若是后者,她不敢想。 纳言司坐落在玄武大街和朱雀大街的交汇处,新建的府邸巍峨高雄,琉璃瓦片彩光四溢,华丽得如同王宫一样。 一辆马车踢踢踏踏地缓慢行来,在两座青铜巨箱中央停了下来。那辆马车不见得多精致华美,但是车厢前挂了一盏八角鎏金铃铛,在微风晃荡着发出清脆的铃声,尤为引人侧目。 原本在青铜箱前准备投递状函的人们纷纷看过去,在心里猜测着这辆马车的主人究竟是谁。 车帘被一双略显粗糙的手掀开,紧接着跳下来一个女子,生得也算眉清目秀,却被脸上一道长长的伤疤生生影响了如花美颜。 门口驻守的守卫看见兰茵,绷得笔直的身子立刻跪了下去。 车帘再次被掀开,紧接着一个红色的身影在兰茵的搀扶下,小心又缓慢地下了马车……那是一个女子,一头乌黑的长发被一支红宝石蛇头金簪束起,容色秾艳,眉宇之间隐隐透着高冷和阴狠。她的额头有一块正在结痂的伤口,十分影响容貌,但她似乎并不在意这样的缺陷,由兰茵半扶着,慢慢朝里走去。 门口投递告函 的百姓们纷纷交头接耳起来。 “云大人……?”不知是谁喊了一声,紧接着从人群中飞快跑来一个男子,一身带了补丁的青衣,胡子拉碴,看上去落魄极了。 然而那人还没靠近月谣,就被两旁的守卫一下子拿住了。 “云大人!”年轻的书生挣扎着大喊,“我是宋思贤!云大人!我有冤情!求大人留步!” 月谣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目光有些迟钝,似乎难以想起这个名字。 宋思贤忙道:“云大人,我是贫民区的宋思贤!” 月谣想起来了。她走到他面前,做了个手势,架住他的侍卫立刻松开手,却在他的腿弯处踢了一脚,迫使他跪下去。 “你怎么会在这里?”她上下打量着他,眉头一皱,“而且是这个样子在这里。” 宋思贤看上去狼狈邋遢极了,半点没有读书人的清秀风雅,他道:“云大人有所不知!自从贫民区重建以后,小人便在城东的公塾教书,虽不能入仕途,但教书育人,也算对得起寒窗十年。可是两个月前,一个叫晁英的人,手持征地文书,将小人从家中赶了出来,小人屡次上地官府讨公道无果,反而还被公塾塾长赶了出来,实在无处可去,只能来此。求大人为小人做主!” 月谣低头望着他,一手抚着头,柔弱得像是一阵风就要吹倒了。 “起来吧。” 宋思贤抬起头,满怀希冀:“……大人?” “带他下去洗洗干净,吃点东西。等我忙完了,再来问他。”又对兰茵补充了一句,“你亲自跟着。” 兰茵点了点头,冲那两个卫兵一个眼神示意,将他一把拽起来,连拖带拽地往侧门走了进去。 月谣半个多月没有踏足纳言司,一应事务虽全部交由副司处理,但是重大案件也要逐一过目。副司将这半月累积的文书全都呈上,双手垂在身体两侧,微微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出。 直到太阳开始西斜,阳光不再温暖,副司饿得饥肠辘辘的时候,月谣才看完了最后一册文书,原本厚厚一摞的文书被分成了两部分。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目光冷冷地落在副司身上。 “处理得很好。”话听着是夸赞,语气却冷冰冰的。 副司僵着脖子,道:“谢大人。”然而月谣话锋一转,陡然沉沉质问,“我让你不可矫枉过正,你便每一个案子都判罪从无吗?” 副司脸色一变。 月谣盯着他,随手取过一叠被特意分开来的文书的一册,粗粗一瞥后,道:“晁英是谁?” 副司眉头一拧,半晌后迟疑地说:“好像是一个富绅的公子……啊!是有那么一封案件,说是晁英和大司徒官商勾结,不法侵占他人土地。下官……下官命人查过了,晁英与大司徒并非相识,也不沾亲带故的,从未有过往来,这纯属诬告。” “从不往来?”月谣猛然拍案,“那征地文书是哪里来的!?我看你根本就是胆小怕事,尸位素餐!” 副司一哆嗦,脸色也白了。 月谣将那叠文书往前粗暴地一推,有几本应声落地,发出哗啦啦的声音。 “这些案子,全部彻查!无论牵涉到谁,哪怕是王室宗亲!也全都给我揪出来!”她嚯地起身,走到副司面前,身量虽小,气势却逼人,“若是一件没有查清楚,我就把你办了!” 第一百二十七章 入府 帝畿城外、王师大营。 近万王师身着重胄铁甲,如同银鳞张翼一样排列在校练场上,天气已经炎热起来了,可甲胄冷冷反射着阳光,让人心生寒畏。 这些都是特意挑出来随新的城伯上任到十一城的护卫,无论身手还是机敏都是拔尖的,更重要的是——这些人都是她的人。 这一次城伯轮换,将是她插手十一城内政的最好时机! “此去双身城有千里之遥,我亲自挑了一千人随你同行,都是最好的。”月谣低低地说着,她的身旁站着一个一身铠甲、银具覆面的男子,他几乎整张脸都隐藏在面具之下,让人看不到表情。 “我会小心的。” 月谣又说:“我让环环跟你一起去。” 台上除了他们,还有其他人,她压低了嗓音,沉闷得好像阴雨天。息微沉默了一下,道:“不必了。” 月谣道:“除了我,环环只认你。你就听我一次,好吗?” 息微的嘴角动了一下,他看着她,掩藏在面具下的眼睛微微闪烁着光芒,半晌,才道:“好吧……我安全到了双身城后,就让环环回来。” “时候不早了,云大人,我们该启程了。”冷不丁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来,月谣看过去,只见何山一身银色铠甲,手持利剑,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 当时定选城伯人选时,她一直拿不定最后一人,没想到天子会让何山出任。奇怪的是,自从她来到帝畿后,她很少见过他了。不过天子近侍,她也不敢多打听。 她微微一笑:“多谢何大人提醒。” 整整一万一千人,犹如绵延不绝的洛水一样,朝着远方而去。 月谣站在荒芜的土坡上,目送着所有人离去,轻风挟着细沙轻轻拍打着她的脸颊,模糊了她的视线,她一动也不动地望着,直到所有人都消失在视线中,才慢慢地挪动了脚步。 天已经暗了,入暮时分冷了起来。 兰茵跟在她身后,看着她落寞的样子,心里组织了几句话,正想宽慰,却听她说:“宋思贤还好吗?” 她愣了一下,道:“还好啊。” “去看看他吧。” 宋思贤就被安排在纳言司的一处小房间内,本来是堆放杂物的,因是月谣安排他住进来的,被人草草收拾了一下,就让他暂时住着了。 月谣到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整个纳言司静悄悄的,除了值夜班的两个司胥在屋子里点了几盏灯,其余的地方一片漆黑。没有人想到月谣天黑了还会过来,慌忙点着灯在前头引路。 今夜无月,夜色中星辰光辉像是宝石一样闪闪发光,然而地面上却是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你抖什么?” 月谣忽然开口,前方引路的司胥呼吸一顿,心虚不已地道:“天……天冷。” 宋思贤的门口还堆放着许多没来得及收走的杂物,几乎让人无从下脚,司胥艰难地绕过杂物走到门口,叩了几下门,细声和气地道:“宋书生,睡了吗?云大人来了,快起来吧!” 里头一下子传来动静,还有东西翻倒的声音,好一阵之后,门才被打开,宋思贤连衣襟都没有系好就那么出来了,朝着月谣一拜,朗声道:“小人拜见大人。” 月谣望着漆黑 一片的房间,眉头微微一蹙,“不点灯吗?” 司胥忙道:“灯油刚好用完了,还没补来。” 月谣冷眼瞥了他一眼,司胥脖子一凉,头垂得更低了。 宋思贤本想将月谣迎进去,没想到月谣掉头就走。 “宋思贤,你跟我来。姚司胥,你去把简仪叫来。” “是。” “……是!” 简仪来的时候,整个纳言司灯火通明,烛火在风中摇摆,仿佛来自阴间地狱的鬼手,让他浑身直冒冷汗。 他紧忙走进大堂,只见宋思贤站在下方,月谣坐在上首,两旁站着兰茵和两位司胥。 “大人。” 月谣面无表情地望着他,无声冷笑,“深更半夜将副司大人从温乡暖阁中叫起来,本官真是过意不去。” 副司忙道:“不不不!小人不敢。” 月谣盯着他没有系好的衣襟,突然嘴角扬了一下,道:“你也不必紧张,我现在叫你来,只是想知道宋书生的案子,进展如何。” 副司张了张口要说话,却听她低低地又补充了一句:“如实道来。” 简仪思考了片刻,流水一般将已查到的进展一一说来。 晁英和大司徒明面上确实没有什么往来,但是晁英平时会去花雨楼,那是一个不算很好但也不差的青楼妓馆,非常不起眼,他经常会找一对姐妹花,名唤乐琴和乐箫,而这两个姑娘的恩客中,就有大司徒的管家。 这件事他们做得十分隐蔽,如果不是一次偶然的机会,简仪到现在还毫无头绪。 “可有实证?” 简仪道:“还不曾。不过下官的人已经安插到花雨楼了,很快就可以拿到往来账本。” “就只有这些?” 简仪愣了一下,声音低了几分,道:“下官无能,目前……目前只查到这些。” 月谣道:“你就算拿到了往来账目,又如何能证明大司徒确实参与其中?这也许就只是他的管家所为呢?” 简仪垂下了头去。 “贪污是陛下最不能容忍之事,大司徒是陛下心腹之人,怎么可能明知故犯呢?简仪,你就算想立功,也不能这么胡来啊。你知道这是什么吗?是污蔑啊……”她刻意压低了的声音阴沉可怖,让简仪一下子哆嗦起来。 “下官不敢,下官不敢!” 月谣叹息一声,就像老师遇到了一个顽劣不堪的学生。 “简副司,查案讲求实证,若是模棱两可,反而引火上身。” “是……是!” 月谣站了起来,似乎是累了,眉宇之间微微皱起来,眼睛里透着血丝。她走到副司身旁,阴影沉沉地落下去。 “有的时候,打草惊蛇,蛇虽然跑了,却反而能引我们找到洞穴。” 简仪抬起头,只见月谣背着光站在自己面前,所有的表情隐没在黑暗中,只有发间那支红宝石蛇头金簪熠熠生光。 他不是很明白她的意思。 月谣蹲下去,低低地说:“你尽管放手去查,那两个姑娘身上,肯定有许多我们要的东西,说不定,还不止晁英一个人。” 简仪思考片刻,一脸地恍然大悟。 月谣盯着他看了一会,慢慢站起来,道:“时 候不早了。宋书生,东西都收拾一下,这里不用住了,跟我走吧。” 宋思贤无声一礼。 夜色浓重,凉得像井水一样,星河就像奔腾的大江一样慢慢朝西方天空倾斜而去…… 宋思贤的东西很少,就一件用来换洗的布丁旧衣,几本圣贤书和几个叮当响的铜板。他沉默又缓慢地跟在月谣和兰茵身后,颀长的身影在三人前方落下一条过长的阴影。 “云大人,我们这是去哪里?” 兰茵回头看了一眼他,轻轻一笑:“回左司马府。” 他张了张嘴,半晌后才十分感激地道:“多谢大人。” 月谣没有理他,整个人似乎神游在外,面上表情冷冷的,就像一块冰碴子。 从纳言司到左司马府的路不算长,但也不远,半个时辰的功夫就到了。宋思贤一开始走得轻松,到后来就频频擦汗,一边擦汗一边大口喘气,一副弱柳扶风的模样。 此时月上中天,已是四更天了,左司马府门口却灯火通明,护卫们手持刀戟,森严地守在门口。 宋思贤张着嘴擦去满脸的汗,看到这情景忍不住惊叹了一声。 “就安排他住在……”月谣想了一会,“东院吧。” 兰茵表情一顿。 东院里住的都是一些侍卫,宋思贤虽然只是一个书生,但也没有这样怠慢的意思啊……然而转念一想就又明白了。 一来那边侍卫云集,他的安全有所保障;二来,他被怠慢轻视的消息传出去,也能迷惑大司徒。 回屋的时候已经凌晨了,再过大约一个时辰就该去上朝了,月谣想稍微泡个澡就算了,没想到这么迟了姬桓竟然还没有睡,一身白色的中单裹不住满身寒气,一张俊脸绷得紧紧的,只等着她回来就好好发作一番。 月谣一看到他的脸色,心里暗叹一声,不知要怎么才能平息他的火气。一边又十分佩服这小说本子里的男主人公在外拼搏了一天,回到家还要对付满府莺莺燕燕,精力充沛很是游刃有余的样子。她的后宅虽只有一个姬桓,战斗力却堪比千军万马,真要发作起来她可招架不住。 而且脑袋上的伤口至今还没好,隐隐作痛着,现在又是满身的疲惫,只想小眯一会儿,还真没精力应付姬桓。 姬桓等了她一晚上,眼看着星辰西移,乌啼渐沉,她还是没有要回来的迹象,心里的火便开始窜了起来。 她是不知道自己的身体还未痊愈吗?竟然这么晚归。 然而一看到她小脸微微垮着,走路的步子都开始发飘,这满腔的怒火便歇了一半,迎上去将人抱起来,脱了外衣放进自己已经暖了一晚上的被窝,临到嘴边的呵斥也如温水一般毫无气势,“这么晚回来,是要将自己活活累死吗?还记得国医和廖大夫说的要好好休息的话吗?” 月谣本想用热水冲刷一下疲累,然而一钻进暖洋洋的被窝,便懈怠了想法,只觉得屋子里有人暖被窝真是太美好了,浑然忘了暖被窝的人等了自己一晚上该是有多不高兴。 姬桓也就是这时候才明白诗词里那些闺怨之词真不是妇人矫情,要是让他以后都这么守着小小的后宅,整日充当暖床工具,他还真得憋死。 如此一想,心底里那个入朝为官的念头便开始活跃起来。 第一百二十八章 投诚 月谣昨天熬了夜,本以为仗着身体底子好不会有什么事,可她脑袋的伤口还没全好,这么一熬夜,一大早起来便是头晕眼花,干呕不止。廖回春在被窝里被人急急挖起来,把了一会儿脉,十分恨铁不成钢地指责她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刷刷刷写了方子,再三叮嘱她要注意休息,这才离去。 姬桓本想跟着廖大夫一起责备她几句,可看到她脸色发白,一双眼睛像是小猫一样黑漆漆地盯着自己的柔弱模样,那股子要训斥人的冲动便散去了,好生送走廖大夫后,叹一口气,便盯着她睡觉去了。 这一觉睡得甚是舒心,一觉醒来头不昏眼不花,健步如飞身轻如燕,因伤情反复,她平白又多了三天的假期,正好可以松一松这些日子奔波纳言司的疲惫,也可以平一平这后宅的怒火。 不过自从她磕到头以后,引发争端的天纲经一事似乎顺理成章地翻篇了,姬桓之后再没有提过此事,他不提月谣自然当做此事没发生过。 如今春意融融,正是踏春的好时节,她听闻城外甘枣山上漫山遍野的山石榴都开花了,红花映绿,甚是娇媚喜人,便想拉着姬桓同去,可姬桓听后只是微微绷着脸看了她一眼,那一眼凉飕飕的,一如他的语气:“不去。” “为何不去?听说……” 姬桓捏了捏她的脸,“你如今是在家养伤,怎可四处乱跑。” 这么说也有道理,一个伤情反复正在养病的人跑去甘枣山赏花,若是叫天子知道了,治个欺君之罪都是轻的。 月谣打了个哈欠,兴致一下子淡了,既然不能出府,便剩下睡觉这一项活动。可姬桓却存心不想叫她睡舒坦了,一双手在她身上游来移去,激起一阵阵酥麻,恼人得很。 她一把按住他的爪子,睡意翻涌,嘟囔了一句别闹,便翻了个身背对他。然而姬桓却贴了上来,手上不老实,嘴也没歇着,贴着她的脖子深深浅浅地吻着,连带啃咬,即便月谣刻意不去理他,一个人竟也自娱自乐得很。 月谣脖子上被啃了一记深的,吃痛得嘶地一声,捂住脖子,忍着要将他一脚踹下去的冲动道:“你是狗崽子吗!?” 姬桓面对她一脸怒容倒是自得得很,手不知什么时候到了她的腰上,轻轻一捏,月谣便忍不住笑起来躲,本想骂人的话一下子泄了气势,“怎么这么烦人,跟狗一样,能不能让人好好睡一觉了……哎呀!痒!” 她又气又笑,腾地坐起来,借势躲开了姬桓的手,瞪着姬桓。 两个人闹了一会儿,她的中单尽是松了,露出胸前一半的美景来,反观姬桓不知什么时候衣带尽开,倒是千里江原一览无遗,她脸颊微微一热,有点躁动。 姬桓微微支起身子,长手一捞便搂过她的肩膀,另一只手托着她的脑袋,一把将人按了回来,整个人顺势一翻,便压在她的上方,那只托着她脑袋的手这才轻轻松开。 大概是真怕了她的伤情,所以他对她的头甚是爱护,生怕软绵绵的枕头一下子变成了石头般坚硬,再一次磕伤了。 “什么狗啊狗的,真是不动听。”他伸出一根食指轻搓她的嘴唇,“我曾身为你的老师,便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既然身为 你的父亲,自该家法处置。” 月谣正想说哪门子父亲这么为老不尊,那根手指却适时地撬开她的嘴唇,眼看要钻进来,她眸光一变,牙关松开张口就咬,谁知姬桓突然撤开手指,那发狠的一咬扑了个空,只听清脆的一声响,两排牙齿互相撞击,就像战场上与敌军长剑交击,酸疼得月谣眉头狠狠拧了起来。 “你……” 姬桓看出她又要骂人了,干脆堵住她的唇,舌尖轻撬她的牙关,浑然不怕再被咬一次。月谣哪里会真的咬他,只想把他的舌赶出去,却最后纠缠在一处,不分彼此。 姬桓把人关在卧房里,好好实施了一番家法。只可惜了月谣身为一府之长,却整个人迷迷瞪瞪的,掌控大权从一开始就交了出去,不由得她做主说话。本该好好休息的这三日,由她亲自上阵,这后宅的火终于是灭了。 绵绵的阴雨过后,天一下子热起来,整个帝畿到处都是暮春时分的草长莺飞、十里柔情。 宋思贤在小司马府住了小半个月,听说月谣受了伤,忙带了东西探望。 只是她伤势已经好的差不多了,这个时候来难免有些马后炮,但月谣浑然不介意。她看了眼带着些许露珠的新鲜竹叶,冲宋思贤无言一笑,大概是她的笑容太微妙了,宋思贤尴尬地也笑一下,“小生……小生身上并无钱财,见这宅中竹叶风摇翠意,想着能清热解毒。虽不珍贵,但也是小生的一番心意,万望大人不要嫌弃。” 也是这个书生能想敢做,拿了府里的东西充当自己的礼物送人,还能送出一股高风亮节的气息来。 月谣道:“怎么会,竹叶虽看似不珍贵,却常被颂为君子之高风亮节,虚怀若谷,顽强不屈,宋先生送我竹叶,是将读书之人最珍贵的品德送给了我,怎么能和那些俗物相提并论呢?” 宋思贤脸色微微发红,臊得很。 月谣又说:“在这里,住的可习惯?你方才提起来,倒是我疏忽了一点,你身无长物,虽说吃穿都在府里,可难免要用度。这样吧,待会儿我就吩咐下去,以后你每月都可以去账房领五金钱。” “不不不!这怎么行!”宋思贤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大人出手帮我,本就是大恩,我一介草民、小小书生,还未谈报恩,怎能又领受大人银钱相助。万万不敢!万万不敢!” 月谣笑了一声,“不必愧怀,当初我将你引荐给陛下,说到底,终究是没有成功。眼下能帮你,我也宽心。哦对了!你的案子,我已查出眉目,只是证据还不足够,只差一样东西,只要有了它,我就可以为你平冤。” 宋思贤站在原地,片刻之后跪了下去,言辞诚恳地道:“大人的大恩,小人没齿难忘!此桩案子,小人原本只是蒙受小冤,却得到大人鼎力相助,内心愧受!若是大人不嫌弃!小人愿做大人的门客,为大人鞍前马后,万死不辞!” 月谣注视着他,“先生盛情,我若拒绝,岂不是叫人失望。从今往后,我可要让先生多费心了。”她抬了抬手,“快快请起吧!” 宋思贤站了起来,背微微弯着,竟然开始抹眼泪了。 “小人离家十几载,一心为国,本想入仕报效朝廷, 却只能做个教书先生。以为希望渺茫,如今能得大人信任……这真的是……真的是……呜呜呜……!” 这蚊子一样的抽泣声让月谣的头一下子大起来,但不得不忍着微笑道:“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先生快收住眼泪吧,若是待会儿清和进来,可要笑话了。”说话间忽然捂了一下已经脱落了血痂的脑袋,似乎疼痛难忍。 宋思贤忙收起了哭势,道:“大人!怎么了?” “没什么,有些头疼。没事,我躺一下就好。”这便是变相的逐客令,可是宋书生似乎看不懂,急慌慌说,“我去叫廖大夫!” 月谣暗叹一口气,只得明言:“不必了,你先下去吧,我休息一下便可。” 宋思贤还沉浸在有了着落的喜悦中,身后傍着左司马府这么一株大树,将来可不必再受欺负了,笑着笑着那副书生迂腐气尽显,就那么讷讷地退了出去。一出门还没看清楚路,就迎面撞上了一堵人墙。 “啊……对,对不起。” 姬桓目光疑惑了一下,只见此人衣衫虽旧却十分干净,一身书生气质,他一下子明白了,点头微笑道:“没事,宋先生。” 宋思贤反倒愣了一下,方才的喜悦慢慢退回,理智恢复,他猜测了片刻,也明白了对方的身份。 “姬掌门,幸会。”说话间整了整衣衫,拱手一礼,风度翩翩,全然没方才的紧张拘束,他说完觉得最好解释一下自己忽然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又补充,“小生听说大人受伤了,特来探望。” 姬桓笑道:“那我替月儿多谢了。” “客气,客气。” 姬桓道:“我听说了宋先生的境遇,不知冤案是否平反?” 宋思贤是微微低着头的,他的表情姬桓看不到,只见他十分恭顺地说:“此事得到云大人的鼎力相助,小生自是感激不尽。此事是不是能平反,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番恩情,小生接下来将为大人效犬马之劳以报之。” 姬桓笑起来,目光却凉丝丝的,他侧身让开一条路,无言地做了一个请的动作。宋思贤抬头冲他笑了一声,再一次拘礼,无声地走了。 姬桓望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宋思贤这个人,他并没有细作打听,从外表看,不过是个谦逊胆小的人,但他方才有意问及案情进度,却被他滴水不漏地挡了回来,可见此人心思缜密。也不知留这样一个人在府里,是好是坏…… 月谣同宋思贤说过的罪证,很快就被送到了她面前。薄薄的一本名册,还有数叠账册。她一页页认真地翻阅,面上没有任何表情。 简仪站在下方,垂着手,耳朵竖起来。 他听了月谣的意思,故意放风出去,花雨楼的两个姑娘果真惊弓之鸟一般跑了,他安排了人跟踪,一下子就逮住了她们,紧接着便是酷刑拷问,那两个人受不住,没多久就招了。眼下人证和物证都在手,可以说大司徒是板上钉钉要倒霉了。 “很好,拿人吧。” 月谣翻完最后一页纸,将账册合上,轻声地说。 夜色沁凉沁凉的,天上星光都黯淡了,只剩下沉沉的凉风,悄悄在帝畿城内涌起…… 第一百二十九章 太子 清思殿里安静极了,熏香无声地燃着,将一室都笼罩在静谧宁和中。 月谣压低了步子,只发出一点儿声响地走了进去,只见和曦闭着眼坐在椅子上,两个宫女一左一右轻轻地打着扇,他眉头微蹙,神情并不轻松。 “微臣拜见陛下。” 长时间的静默之后,和曦才微微睁开了眼,一抬手,两个宫女无声退下。 “这么晚了,什么紧要事?” 月谣道:“纳言司前些日子收到一封告密信,有人告大司徒官商勾结,欺压贫民区的百姓,致使人无家可归,无工可做。臣彻查此案,发现此事属实,人证物证确凿。虽然陛下允臣自行拿人之权,可大司徒毕竟是地官府之长,臣不敢拿人,请陛下圣裁。”说罢将名册和账簿、口供高举头顶,“这是证物和口供。” 和曦自登基以来就大力反贪,抓了多少门阀世族,才有了今日帝畿新貌。按理说他听到这种事,是最恼火的,没想到这几份铁证过目,面上却一点波动也没有。 “此份物证口供,有理有据、事实清楚,云卿辛苦了。大司徒为人忠诚,一心为国,虽有小错,但朕还是信得过的。” 月谣跪在底下,眉头一皱,没有说话。 “此事或许另有内情,云卿还需继续彻查才是。” “……是。”事实在前,天子态度却如此奇怪,月谣想不通。但她没有多问,顺从地拿了证物和口供便要告退。 从清思殿出来,夜色已经很深了,高丰就等在外面,看见她出来,满脸笑着走了过来。 “云大人,再过两个时辰便要早朝了,这一来一回少说也要费去大半个时辰。陛下体恤,特意请云大人上清辉阁休息。请随小人来吧!” 月谣垂着眼,看上去无比恭顺,道:“有劳高公公。” 深夜的王宫好像一头沉睡了的巨大怪兽,宫娥们提着灯笼走在宽广的宫道上,那风儿十分大,吹得盏盏宫灯犹如女子凄怨的目光一样在风中摇曳。 月谣一路安静地到了清辉阁,吃了天子赏赐的夜宵,就熄灯歇下了。夜太静了,这样安静的夜晚,却让人难以入眠。 她无法想通和曦为什么要放过大司徒,他的态度很明显了,此案不能大办,更不能牵连到大司徒本人。 她毕竟跟在和曦身边时间不久,但文薇一听就明白了。 “身为君王,首先要有一颗能藏污纳垢的心。手下人是不是有罪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带给陛下的好处是不是比罪过大。” 袅袅茶气升起,遮住了文薇的视线,月谣坐在她对面,只见她身着一身白色丝裙,领口和袖口用金线绣出了凤凰的图案,淡雅却贵气。 “文薇姐的意思是说,大司徒对陛下还有用?” 茶好了,金黄色的茶汤倒映出亭子顶的百鸟朝凤。 文薇将茶汤递到她面前,道:“陛下登基十二年,铲除了多少门阀世家,虽然除去了那些蠹虫,可也损伤了帝畿元气。这些年陛下废除贱民制、轻赋税、开设学堂、扩征王师,这都是为了快速让帝畿恢复元气。可惜那么多年过去了,朝廷仍旧缺少人才,你若是拔除一个大司徒,必又牵连无 数人,可有想过那些人被除去后,由谁接管地官府?” 月谣质疑:“难道偌大一个地官府,一个可用之人都没有?” 文薇看着她。 “时候未到。” 月谣喝了一口茶,苦涩的味道顿时充斥了整个口腔。 “我明白了。”虽然不能动大司徒,但他手底下的人,是时候动一动了。 文薇握住她的手,温柔地注视着她:“朝堂之上,关系错综复杂,眼下你最重要的,还是重获陛下的信任,稳固自己的地位。” 月谣整个人猛地仿佛被一道雷劈过,脑海中浮现观海殿中和曦说过的话,一番筹谋便又压了下去。 两姐妹有些时日没见了,文薇的起色稍稍好些,只是毕竟不年轻了,深宫斗争不比战前轻松,她还是憔悴不少。 她望着文薇,嗓子有些发哑,“文薇姐,我给你找的那些药,可否有效?” 当初的去子留母,虽然让文薇荣登凤位,却丧失了生育的能力,这件事让她深深地难安,她命人访遍名医,只求能找到一副能让文薇再度怀孕的方子。 文薇只当是她单纯地关心自己,苦涩一笑:“没有。”又说,“或许这就是命吧…好在太子孝顺,视我如亲母。” 话音刚落,她口中那个“孝顺”的小太子便风一样地跑进了花园,一同跟在身后的还有一个小宫女。 大概是没想到文薇今天没有午睡,小太子愣了一下,赶忙要跑出去,却被文薇叫住。 “太子!” 小太子不得不垂着头走过来。 “儿臣拜见母后。” “现在太子不是应该在读书吗?怎么回来了?”她的语气十分温柔,虽然太子是甘妃所生,但毕竟只是一个孩子。对他,文薇是没有恨的。 “少…少傅不舒服,所以下午放假。” “上午我见着少傅,倒没什么异样……”文薇仔细想了想,“哦对了,好像脸挺红的,莫非发烧了?” 小太子忙说:“是的是的!” 文薇的脸色阴了几分,沉默地看着他,久久之后忽然冷声说:“今日上午本宫并未见过少傅。” 月谣的目光落在太子身后的小宫女身上,忽然笑了一声,道,“这位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婢子解语。” “你说说,少傅大人怎么了?” 小太子侧过头看了解语一眼,紧接着头顶上响起一道警告。 “太子!” 文薇虽然视太子为亲子,但也不会过分宠爱他。 “解语,你说!” 解语伏在地上,肩膀颤抖着,一句话也不敢说。 “你若再不说,本宫可要按宫规处置了!” 解语吓得瑟瑟发抖,却仍不开口。 “来人——!” 比文薇更快的是小太子的不逊,他嚯地站了起来。 “和她没关系!是我在少傅的饭食里放了泻药!” 文薇一拍桌子,呵斥:“胡闹!跪下!” “我不跪!大丈夫顶天立地,只跪天地和父母!你又不是我母亲!!” 文 薇脸色青白交加,难看极了。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太子暴躁地吼:“你不是我母亲!” 月谣嘴边噙着冷笑:“殿下!王后娘娘是一国之母,是天下人的母亲,自然也是殿下的母亲!” “是你们杀死了我母妃!杀人凶手!你们都是杀人凶手!”小太子大吼,文薇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满脸惊骇,“谁跟你说的这些?胡言乱语!来人……来人!” 幽柔带着宫女飞快赶来,想把他带下去,没想到他像一头凶狼一样不让人靠近,一手拉起解语就跑了。 “快,去追回来!” “是!” 月谣嚯地站起来,“等等!”她对文薇道,“太子正气头上,此时去追,难免加深矛盾,姐姐日后还要依靠太子,若关系不能和缓,就难办了。” “可不能由着他出去胡闹!” “姐姐现在立刻去少傅家,安抚少傅,此事让越多人知道越好,这样大家就会称赞您的贤德;然后再去请求陛下,让当世圣贤伊瞻夫子来教太子,陛下便会信您是真心教养太子。这样太子今日冲撞您的话即便让别人听到了,也不过是一个孩子的负气之词。” 文薇点点头,却又有难色:“伊瞻这个人,虽然有大德,却十分顽固,早年陛下请他入朝,他尚且不肯,做太子之师,我恐怕……” 月谣道:“正因不可能,所以才要姐姐去做个样子,若运气好成了,岂不更好。此人没权没势,性格古怪,就算有朝一日入朝,也会将人得罪干净,又有什么好怕的。” 文薇这才消除了心中疑虑,“你说的没错。”她复又蹙起眉头,在石桌上一捶,“不知背后是谁在太子面前乱嚼舌根!本宫一定要彻查!” “后宫之中,若是没了姐姐,还有谁能上位?” “姜妃…?” 月谣看着文薇,默笑不语。 解语已经成功获得了太子的重视,几乎哪里都带着她。姜妃这段时间偷偷笼络太子,她知道得一清二楚。 文薇立刻离宫前往少傅府邸,月谣没有和她一起走,眼下暮春,繁花似锦,整个琼花园到处万紫千红。穿过琼花园,再往西就是灵犀宫,甘妃曾经的住所。 小太子常常来这里,他十分想念母亲,思念得狠了,便会大哭,不过天子不喜欢他像个姑娘一样哭,所以他只能来这里哭。这里早已废弃,被视为不祥之地,几乎没人会来。 “殿下……您别这样,解语害怕……”一个小小的身子坐在池子边,愤懑地朝着池子里扔大石头。 解语就立在旁边,吓得快哭了。 “就是她们!杀了我的母妃!我一定会报仇的!等我长大了!我……不!朕一定要将这两个女人凌迟处死!千刀万剐!” 话音刚落,一块巨大的石头从太子和解语的头顶飞过,落入水中,溅起的巨大水花,像一条水龙一样泼湿了他们。 “大胆奴才……”太子怒不可遏地回头,却见月谣一身大红色的衣裳,头微微歪着,正面带微笑地看着自己。她发间那支红宝石蛇头金簪,却像一双来自地狱的饿鬼眼睛,阴沉沉地散发着光芒…… 第一百三十章 圣人 “殿下方才说,要将谁凌迟处死啊?” 太子瞪着月谣,脸色涨红了。半晌大喊:“你!还有那个坏女人!” 月谣笑眯眯的,“殿下知道凌迟是怎么实施的吗?” 小小年纪哪里懂那么多,他只知道是一种残酷的刑罚。 “臣倒是见过一次凌迟,真是太残酷了。用一把手掌般长度的小刀,就像这样……”她拔下头顶的金簪,面色一沉,突而朝着太子面门刺下去,太子吓得连连后退,若不是解语扶着,差点掉水里。 月谣又笑了,“太子别慌啊,臣还没说完呢。”说罢转动金簪,握着太子的手轻轻抬起。 太子欲甩开,然而月谣握得牢牢的,怎么也拽不开。月谣将尖细的簪尾对着太子的手腕,“行刑者用这样的刀子,一刀一刀地割去受刑者的血肉,从手开始,再是两足,而后腹部…”说话间,那支簪子从太子的手、脚、腹部等地方滑过,“一共三百六十刀,最后一刀之前,人必须活着。” 太子等着倔强的眼睛,然而握着解语的手,却冒出细细的冷汗。只听月谣继续说道,“第三百五十九刀的时候,人已经剩骷髅架子了,胸口还在起伏……您说好笑不好笑?哈哈哈哈哈哈!” 她的笑声落入太子眼里,就像恶鬼一样惊悚。 不远处不知哪里来了一只小猫,迈着静谧的步子,悠悠然走到池子边,低头喝水。 月谣隔空朝着水面一拍,锦鲤就像跳珠一样噼里啪啦地被拍上了岸,一下子吸引住了小猫的视线。 小猫走过来,一点也不怕人,月谣拿鱼儿一引,便轻巧得跳上了她的怀。 解语咚地跪下哭着说:“大人,那是我们殿下最喜欢的猫儿了……” 月谣轻抚着猫咪的毛发,手指捏住脖颈一提,猫儿立刻乖乖地不动了,“原来是殿下的猫。”她蹲下去,将猫咪送到太子面前,微笑着说,“臣还以为是哪个冷宫里,不知好歹的猫呢。” 太子警惕地看着她,猛地将猫收到自己怀里,小脸煞白的,“你……你!我要去告诉父王!你欺负孤!你……你给我等着!” 说罢,飞快地朝外跑去。 月谣站直了身子,忽然高声喊了句殿下。 那声音犀利冷毒,像是一把突起的地刺,一下子抓住了太子的脚步。 “殿下准备说什么?是说您如何逃学,如何给少傅下药,如何顶撞王后?还是如何玩物丧志!”月谣的步子极轻,不知不觉间到了太子身后,微微地俯下身,在太子面前落下巨大的阴影。 “您是太子,陛下再生气也不会对您怎么样,可是您身边的人,可就惨了。就比如,这个可爱的小姑娘,说不定会被杖毙。”她细语轻声地说,“您知道吗?被杖毙的人,背上的衣裳黏着血肉,可是撕也撕不掉的。” 解语跪在地上求饶,哭得狠了,声音都一抽一抽的。 “你……你敢!” 月谣道:“臣不敢,臣只是告诉殿下,一些您平时不接触的事而已。毕竟将来,您才是九五之尊,是天下之主啊。” 小太子的眼睛就像 鱼一样鼓起来。 “殿下,不过臣希望你能记住一件事。”她道,“整个后宫里,您能信任的,只有王后。” 回复她的是太子色厉内荏地离开的背影。 难得的午后,和曦坐在清辉阁的阁楼里晒着太阳,温暖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让人徒生困意。一干宫女都退下了,只有高丰在一旁微微弯着身子,慢慢地说着什么。 “这么说,王后这一次的排场,很大了?” “是呀!”高丰道:“小人听说当时整条街的人都攒动了,都想一堵娘娘的凤颜。娘娘离开的时候,少傅大人感激涕零,眼睛都肿了呢!” 和曦呵呵地笑起来。 “眼睛肿?恐怕是拉肚子拉的吧……” 高丰干笑了两声。 “太子在做什么?” 高丰看了一眼日头,思考了一下,道:“这个时候,殿下应该在知章殿里读书吧。” 和曦轻咳了一声,站起来松了松筋骨,“走吧,去瞧瞧。老师都不在,朕这个儿子,到底读什么书呢。” 刚一走进知章殿,就听见里面传来鸡飞狗跳的声音。高丰悄悄看了一眼和曦,垂下了头。 他们是悄悄来的,因此太子在里面胡闹,根本没人通知他。 太子将书随意地丢在地上,和一干宫女们玩耍,时不时踩到几本书,觉得碍事了,便一脚踢到角落去。 和曦站在门口不远处,眉头越拧越深。 高丰心里暗叫不好,果不其然听见和曦一声暴喝:“放肆——!!” 殿内的欢笑一下子静止了,太子扭转过头,看见和曦就好像看见鬼一样,脚一软就跪下了…… “父……父王!” 高丰朝着身后一个小太监摆了摆手,示意他去请王后,紧接着跟着和曦走了进去。 偌大的知章殿雅致素净,此时却充斥着压抑的气氛。 和曦拾起一本书,望着年幼的太子。 “伺候太子,却不思如何劝谏太子,只知阿谀媚上……高丰!这些人全都拉下去杖责二十。”宫女侍从们全都瑟瑟发抖,却没一个人吭声,像濒死的鱼一样被带出了知章殿…… 文薇赶到的时候,太子趴在地上不住地发抖,和曦指着他的脑袋怒骂,全然没有平时慈父的样子。 “这是怎么了?” 和曦望了她一眼,怒火暂歇,转过头去不说话。 文薇上前欲扶起太子,却听他怒喝:“不许扶他!” 太子哭得脸都憋红了。 文薇道:“陛下,纵然太子犯了什么错,可是年纪还小,都是我这个做母后的没有管教好,您若是要责罚,请一并责罚我吧。” 和曦的脸色稍有和缓,“你不用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太子顽劣,这些日子你就不要管了,朕亲自管教。高丰!” “小人在。” “把这个知章殿封起来,这地上的书,让太子全都抄写一遍,不抄完不许放出来!” 太子惶恐地坐在地上,眼泪水挂满了小小的面庞。 文薇还想求情 ,和曦已大步离开了知章殿。她追上去,高丰一等人知趣地慢了几步,远远地跟在后面。 “陛下!陛下!” 和曦猛地停住了脚步,风吹得他的衣袖拂动,飞花如雪,散落在他的头顶、衣襟、脚下……旁边就是一株巨大的合欢花,已早早开了花,迎着夏日展开娇姿。 “文薇,你并非太子生母,朕知道你的难处。此事你就不要再求情了,晟儿虽小,却肩负重任,怎能胡闹?” 文薇柔柔地说:“妾身谢陛下体恤。但是妾身还有话说……”她道,“殿下自幼比一般孩子活泼,又身份尊贵,很多时候少傅虽有心却难以教导太子,妾身认为,是否应该再请一个德高望重的人来教导太子?” 和曦道:“德高望重……王后可有人选?” “妾身听说伊瞻是个十分有才华的贤人,门下学者千人,个个都不凡,若是能请他来教导太子,将是我大虞的福分。” 和曦不动声色地看着她,甚至带着微微的笑意。 “这个主意甚好,王后既然有心,那么此事就交给你了。”说罢转身离去,文薇屈膝一礼,目送他离开…… 伊瞻这个人,就像文薇所知道的,虽有才华却冥顽不灵。和曦方才那若有似无的笑意,更多的也是报以看好戏的心态,当年他以纡尊降贵,给足了伊瞻面子,他仍是不肯入朝。 这个三请四请都不肯来的老家伙,能让文薇说动了? 天还未亮,月谣便一身便服,早早就等在了城门口。 文薇洗尽铅华,一身朴素,仅带了幽柔和两个侍卫,就像一个普通的妇人。 “地方已经打听到了,有一点远,若是骑马恐怕当天难以赶回。”月谣带着文薇往小山坡上走,路有些崎岖,幽柔跟在后面吃力得很。 文薇虽养尊处优,对这样的小路却不在话下,足下如有风,同月谣一起登山,竟比两个侍卫还要利索。 “那怎么办?宫禁之前,我是要必须回宫的。” 月谣一脚跨过一道沟,回头拉了文薇一把。茂密的草丛后面传来细微的响动,有点像什么动物打了个喷嚏。拨开草去,竟见一只巨大的白纹老虎趴在地上打盹。 “凶兽——!” “保护娘娘!” 刀剑寒光闪过,两个侍卫如临大敌。 “放下刀剑!”月谣拦在他们中间,回头看了一眼差点炸毛的环环,道:“二位,它不伤人。” 两个侍卫的目光在她和环环只见逡巡来去,慢慢放下了剑。他们听说过这个她,不仅是她力助天子平息叛乱,更多的是对她居然能收服凶兽作为宠物的好奇,这是从古至今从未有过多的稀奇事。 月谣道:“文薇姐,路途遥远,我们要坐着环环去,才能顺利来回。有环环,我们也可以避免路上不要的危险。” 幽柔张大了嘴巴,“天……娘娘!这太危险了!” 文薇看着月谣身后晃头甩尾的环环,抬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不必说了,本宫和月儿一起过去,你们三个就在城门口等着本宫。天黑之前,本宫会回来的。” 第一百三十一章 人文 明净的天空一碧千里,春暖花开盎人意,一眼望去,整个大地都浸润在鸟语花香之中。晴空飞鹤排云之间,只见一只巨大的白纹驺吾踏云迎风,如一支箭一般朝着东方飞速掠去。 迎面而来的风有一些料峭冷意,文薇忍不住拉紧了衣襟,望着脚下变小的高屋山脊,忽然道:“前两天,太子说了一夜胡话,似乎是受了惊吓。” 月谣挡了一下迎面的风,微微偏过头,道:“帝王之家,即便是亲生母子,也未必亲厚,更何况姐姐并非太子生母。我不仅要让太子敬重姐姐,还要让他害怕姐姐。只有这样,他才不敢心生叛逆之心。” 这样的大逆之言,普天之下也就她敢说了。 “所以你就恫吓太子?” 月谣道:“我只是要激发他心中的恨意。他在极度的恨之下,必定对姐姐和我咬牙切齿。但若有朝一日,他身陷囹圄,姐姐不计前嫌,救他出困境,那么他对姐姐的感激之情,也将更牢固,从此视你为靠山,不敢妄生他念。” 文薇眉头轻轻蹙起,“你所谓的有朝一日,所谓身陷囹圄,是指什么?”又紧张万分,“陛下就此一个孩子,你不要胡来!” 月谣转身握住了她的手。 高空之中风大,文薇几乎睁不开眼,只听她轻声道:“不会的。” 陬村很快就到了。 这里四面环水,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与其说这里是个村子,不如说是一个巨大的书塾,因为所有居住在此处的人,都是伊瞻的学生,渔田耕种,自足自乐。 说来也妙,就是这样一个四面环水的小岛,竟然百年来没有一只凶兽侵袭,倒算得上世外桃源。 环环似乎是累了,蔫答答地垂着尾巴,月谣摸了摸她的脖子,让它到隐蔽的地方休息。 “伊瞻这个人脾气古怪,深居简出,每年只收一名弟子,有的时候是家境贫寒之人,有的却是富贵人家,有的才华显著,有的粗鄙无比。”文薇走在前方,缓缓的说。 通往岛上的只有一座石桥,伊瞻虽名气在外,然而来这里的人却没有。 村门口只有一块高大的石头,刻着一个字——易。 看得出这块石头久经岁月,底下已经长满了苔藓。 文薇轻轻抚摸着这个字,目光变得深刻,低低道:“易——万事万物,变化多端,永不停歇,是为变易;然则再变化,本源不动,是为不易;而所有诡谲多变之事,都可简化,以简驭繁,是为简易;易又通一,一乃万物之生始……看来这个伊瞻,不仅仅是有大智慧。或许我们此趟,真的应该想办法请他出山,辅佐陛下。” 月谣盯着那个易字,一言不发。 “你们是什么人呐!” 月谣和文薇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农夫打扮的青年扛着挑担,一脸和善地看着他们。 月谣正要说话,却被文薇抢先一步,她对着青年温和一礼,道:“我是大虞王后——齐文薇,这是左司马云间月。请求拜见伊瞻、伊老先生,万望通 秉。” 她自报家门,谁知青年人不惊不慌,也不请她们进去,挑担一紧,就像对寻常客人那样道:“二位稍等,我这就去通秉老师。” 看着他快步走了,月谣问道:“姐姐为何自泄、身份?” “整个陬村从没有凶兽踏足,手底下又有那么多能人才士,这个伊瞻真的只是一个圣贤之人吗?我想他不仅有智慧,恐怕还懂仙道易数。我们乔装打扮,一眼就会被看破,倒不如坦坦荡荡。” 月谣不说话,这里周遭祥和安静,应该是一个会让人静心修身的好地方,却不知为什么,她的心里生出一股烦躁的感觉。 等了没多久,那个青年折返回来,对文薇和月谣恭恭敬敬地一礼,道:“娘娘,大人,请跟草民来。” 伊瞻住的地方,意料之外地朴素,和一般的学生村民没什么两样——两间茅草屋,一笼小院子,养了两只小兔子。院子外有一棵说不出名字的大树,树下长了一小片草,和普通的草不同的是,这里的草竟有五色。 “老师,贵客至。” 青年在门口叩了两声门,片刻之后推开门,将她们迎了进去。 月谣多看了几眼树下的五色草,眉头微微蹙了一下。 让她们意外的是,这个让天下人敬仰的圣贤,竟然是一个老妇。月谣惊了一下,她以为应该是一个白发苍苍的男子。 “王后、左司马,老妇年迈体弱,不便行礼,万望恕罪。” 文薇道:“伊先生多礼,是我多有叨扰。” 伊瞻笑了一下,脸上的皱纹就像沟壑一样叠起来,她咳嗽了几声,方才引她们进来的年轻人刚好拿了两个垫子过来,请她们坐下。 文薇道:“古来圣贤多男子,如今见到先生,颇感意外,但更生敬畏之心。女子虽属阴,主内,可却孕育出无数生命,想必先生更体会何为道、何为徳。” 伊瞻笑眯眯的,对她的话不置可否。 “两位贵人不辞辛劳前来,想必还没见过陬村全貌,不如让松迎先带领二位四处走走。” 年轻人他拱手一礼,罢了又对文薇和月谣一礼,道:“二位贵人,请随草民来。” 月谣不太满意地看了一眼伊瞻,起身扶起文薇。 整个陬村岛不大,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村落、农田、水车、鸡舍、蚕桑……这里就像一个世外桃源,大家各司其职,生活怡然自得。 “想不到世上真有如斯平和之地,不受战乱之苦、不受凶兽威胁。”文薇忍不住感慨,心道若是大虞江山能有这样的一半和乐,她就满足了。 松迎带着她们走了小半日才回来。 伊瞻依旧笑眯眯地坐在那里,“二位贵人,可对陬村有什么看法?” 文薇道:“繁花竞放、悠然自得、安居乐业,此处说是人间仙境也为过。” “王后可知,此处为何如此平和?” 月谣看了一眼文薇,只听她说:“人人与世无争,恪守本分,不存恶心,但存善念。 ” 伊瞻望着她:“王后所言,甚是。不过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在这里,所有人都是一样的,地位、名利全都没有,每一个人都是平等的,便也生不出妄心、嫉心,便也没了诸多纷扰。这便是——众生平等。” 文薇俯身做了一次大礼,“受教。” 她又说:“如今天下纷争四起,百姓苦不堪言,我虽为妇人,却也希望天下太平。先生拥有大智慧,若能出入庙堂,必能抚平天下这几百年来的创伤。”她深深地叩头,“愚妇齐文薇,恳请先生入朝为官,辅佐陛下,匡扶大虞!” 月谣也随她一同伏地而拜。 整个房间安静极了,似乎能听见外面轻风拂过茅草的声音,簌簌地响起来。 伊瞻的目光落在文薇身上,“老妇不过是一介凡人,如何能入朝致仕,恐怕要叫贵人们失望了。”她的面色虽然柔善,语气却一如既往地疏冷,“二位贵人快请起吧。” “先生若是没有智慧,这世上就不会有人有智慧了。”她道,“先生在此教授弟子,不过百十人,若是为官教授太子,便是救了万民。” 伊瞻沉默了很久。 月谣伏在地上,心里那股烦躁劲越来越盛。 “看来王后并没有懂老妇的意思。”她站了起来,慢慢地走到文薇身边,轻轻搀起了她,月谣也随之起身,跟着她走到门边。 透过大开的院门,隐约可见不远处的人家,丈夫劳作、妻子纺织,孩童读书,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王后只知在此处,众生平等,却不知放眼整个天下,亦是众生平等。即便有人心生恶念、有人心存善念,有人卑贱如蝼蚁,有人位高似明玉,在老妇眼中,也都是平等的。太子也好、百姓也罢,都是一样的。那么我在此处教授学生,和在宫里教授太子,又有什么区别?” 她虽面似老妪,说话的声音却摄人有力,似能穿透人心,让月谣心底的浮躁稍有减退。 文薇面有忧虑,“可是……先生,您所说的众生平等的年代早已不在。当今天子废除贱民制,提拔寒门子弟入朝为官,正是在一步步实现您口中的众生平等!天下之主牵动天下的命脉,如今太子需要您,陛下需要您,天下都需要您!” 伊瞻却不为所动。 “王后,天地之道,在于无爱苍生,万事万物遵循其规律发展——有生便有灭,有盛便有衰。身为凡人,便要心怀敬畏,循天道、仰视上苍。若是不推崇所谓的圣贤,便不会有人想要追求名声,若没有珍爱的财物,便不会有人追逐利益……身为天下之主,虚心无为,使民众无知无欲,这个天下便太平了。” 月谣脑海里电光火石般地想起一个场景。 人间初立时,人文始祖华胥氏站在丰沮玉门山之巅,亲手将黑暗之心给坐骑喂下。 “……这颗黑暗之心,将给人世间带来灾难和祸患,亦是承载了让世人时刻敬畏天地,仰视上苍的使命。” 她猛地看向伊瞻,,瞳孔微微收缩。 第一百三十二章 论政 文薇无论如何请求,伊瞻始终不愿意入朝,她失望地垂下了目光,“先生有大智慧,愚妇不及。”说罢退后两步,对着伊瞻深深揖礼,“万望先生能赐下圣贤书,好让愚妇带回去,教导太子。” 伊瞻微微一笑:“举手之劳。”说罢从屋中取出一册竹简。 文薇极其谨慎地接过竹简,躬身再拜,这才离去。 “左司马大人。”伊瞻毫无预兆地叫住了月谣。 月谣莫名地望着她,只见她的笑容微减,淡淡地说,“大人如今位高权重,若是心存善念,则是苍生之福,亦是大人日后生路。” 月谣眉头一皱,片刻之后,不耐地点头一笑,不像文薇那般谦逊有礼,快速道:“多谢忠告!” 日薄西山,村口那块高大的石头落下长长的阴影,就像一柄长剑一样直指东方。月谣跟着文薇一前一后地出了村子,没想到松迎就在门口等着她们。 “二位贵人能来陬村,家师感到十分欣慰。但是师门有规定,凡是陬村之物,不得家师同意,不可被私自携带出去,万望二位莫要为难草民。” 文薇诧异地看着他,以为他说的是手上这本竹简,道:“这是伊先生亲手给我的。” 松迎思考片刻,对着月谣一拱手,没有说话。 文薇看向月谣,只见她面色微微发白,眼神不逊。她看向她捏紧的拳,心里明白了。 “月儿……” 月谣这才稍微缓和了脸色,将五色草从袖中取出,上前一步交给松迎。 “抱歉,我并不知道陬村有这样的规矩。只是看这草好看,想带回去种植,并无他念。” 松迎没有说话,对着她们两个再次行礼,这才缓缓离去。 两人到了之前环环落地的地方,却找不到环环。月谣脸色一下子不好看了。 “环环!环环——!”四周都是平地,偶尔有几株大树和一些草,一眼就可以看到十几里之外,哪里有环环的影子。 “是不是贪玩,去哪里玩了?”文薇拉住她,劝她不要着急。 “不会的!环环一直很听话,我让她在哪里,她就不会跑!” 万里无云的天空中忽然传来几声吼,像是野兽的怒吼,又像是回应,月谣抬起头,只见环环足下生风,像一支利箭一样飞快地掠了过来。 落地的时候趔趄了一下,好在稳稳落地。 “去哪儿了呀!急死我了!”她使劲摸摸它的脑袋,环环也回应她,喷了喷气,随后伏低了身子,让月谣和文薇坐上来。 眼下快要入夏了,天色沉得迟,飞在高高的天空上,甚至可以看到太阳似乎一点点升高。文薇坐在月谣身后,入目之处是她微微散了的碎发,她忽然心头微动,脑海中浮现出她们还在逍遥门的时候。 那时候她地位卑微,没有一个人重视,也是后来才知道息微对她的多加照拂。 “息微去了双身城,可还好吗?”她记得月谣当时还让环环一路相送。 月谣的心绪全落在五色草和伊瞻身上,乍一听到息微,心里沉了一下。 “还好。” “你在想什么?”她拨了拨月谣的头发,温和得就像一个母亲。这与当初第一次见到月谣时的气势凌人简直天差 地别。 月谣本想将五色草和对伊瞻的疑惑说出来,然而话到了嘴边却又止住了。 “没什么,我担心回去太晚,宫门关了,姐姐就麻烦了。” 好在回去时,宫门还没关,文薇将竹简上呈和曦,本以为和曦会不满意,谁知他看见竹简,十分地高兴。 “王后不必自责,伊瞻此人,朕当年如此放下姿态也不能请动。如今能从他手里得到一本竹简,已经是很好的了。” 文薇道:“妾以为伊瞻是一个白发苍苍的男子,没想到竟然是一个女子。” 和曦笑着说:“朕当时也极为意外。不过见了之后,朕就决心要开辟女子为官的体制,一个人是否有智慧,跟她的性别是没有关系的。” 文薇微笑着一礼,“陛下圣明。” 文懿宫内灯火通明,文薇亲手沏了两杯茶,递过去顺着和曦的目光看竹简,忽然问道:“陛下,太子在知章宫多日了,是不是……” “不急。” “虽说陛下是为了太子好,可朝廷上下,后宫内外全都盯着太子,若是太子长时间被禁足知章宫,恐怕引起他人猜测,动摇国本。” 和曦放下竹简,忽然笑了一下,一点都不在意地说:“那就让他人猜测吧。” 文薇默默地望着他,闭上了嘴。 从少年夫妻至今那么多年了,和曦越发地内敛,越来越让人摸不清脾气,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之间越走越远,恍然回头已是天堑鸿沟。 院落里的碗栀花次第开了,满蹊如银雪含香,就像一群神女误入人间,冰清玉洁之姿惹人无比怜爱。 月谣坐在会友亭里,享受着迎面而来的暖风清气,微微一笑之间戾气尽退,就像一个足不出户的大家闺秀。但那只是一瞬间的,她轻扣茶杯在石桌上,笑容一下子冷下去,眼角微微扬起,隐隐露出一股邪气。 “政还分三品,我倒是头一回听说。” 宋思贤就坐在她的对面,一身灰色的长袍,看不出到底是刚洗的还是穿了很多天。在月谣府里吃穿用度不愁,他整个人圆润了一圈。 “王政、霸政、强政,合称政之三品。自古以来所有的英明圣主,实施的都逃不脱此三种。以德服人,是王政;以威伏人,是霸政;以强胁人,是强政。”他道,“旧朝积弊愈深,新朝若要崛起,就势必以武力推翻,建立新的秩序,这便是强政;一个大国要收复边陲小国,便用威压去降服它,这便是霸政;一个英明的君主实施德政,感化百姓,万民来朝,这便是王政。” 月谣静静地听着,即便这些背书一样的内容听上去枯燥极了,却还是保持了饶有兴致的表情。 “继续说。” “如今开朝八百年之久,积弊日深,以德政化人,犹如拿一碗清水去治愈病入膏肓的病人,难有效果;当今陛下英明,革新除弊多年虽有成效,威仪却不足以震慑五服。这个时候,只有手握强兵,犹如开朝先祖一样,征伐异心之贼,削弱地方城主的兵权,才是尽快巩固王权的最佳办法。” 月谣喝尽了杯中的茶水,拿着空杯子无意识地转着,道:“如今王师加起来不过二十万,国库亦不足以支撑连续征战。你的观点虽好,却未免有些纸上谈兵了。” 宋思贤略有赧色。 “大人所言极是。强征好战难免折损国力,一着不慎恐引起多城谋反,岌岌可危。不过十一城并非一条心,利益当前谁不想分得一杯羹?如今多首、幽都城元气有所损伤,但如同一块散发着香味的糕点,引得猎人争夺。其中幽都城的东面就挨着帝畿,新城主上位不足五年,根基尚浅,若能挑起内乱,或者引导其毗邻的鹊尾城垂涎出手,帝畿便可正大光明地派兵入驻,彻底控制幽都城,还能监控周边的大乐、多首、比翼三城。” 月谣陷入沉思。 当年幽都城叛乱,帝畿虽然顺利平叛,但因自身实力不足,是借兵太华城才平平息了叛乱。为了避免帝畿的空虚暴露在世人面前,和曦不得不选择接受幽都城的金银财宝快速结束战事。如今时间过去了四年,幽都城还在休养生息,而帝畿发展迅速,要拿下一个还在恢复元气的幽都城,早已不在话下。 风儿吹进凉亭,飞檐悬挂的古铜铃铛摇晃着发出清脆的声响,好像一曲上古高雅的乐曲,引得人思绪更加飘远。 宋思贤忽然身形微顿,朝着水廊的方向站起了身,十分恭谦地鞠了一鞠。 月谣的思绪一下子被打断,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见姬桓一身白色的衣衫,身子隽秀挺拔,让她移不开眼去。 她一下子笑起来,眉眼弯弯的。 “你来啦!” 宋思贤本以为自己该离开了,没想到月谣根本没有想要避开姬桓,让他继续说下去。 月谣给姬桓倒了一杯茶,只听姬桓说:“以一个城的和平为代价巩固帝畿实力,这未免有些残暴。” 宋思贤面色一滞,道:“自古王位的稳固皆有流血和牺牲,若是大虞生乱,遭战火洗劫的就不仅仅是一两个城的百姓那么少了。更何况帝畿及时驻兵,也能减少伤亡。待我大虞中兴之后,也能保苍生百年荣生,不是更好吗?” 姬桓一笑,看了一眼月谣,只见她低着头,似乎对宋思贤的话并不感兴趣。 他道:“百年大计更要徐徐图之,定会有更好的方法,宋先生又何必急着造成无辜的牺牲呢?” 宋思贤脸憋得通红,正要说话,却见月谣抬起了头,温和地笑着,道:“宋先生的话不无道理,我会好好思量的。时候也不早了,先生也还没有吃午饭,不妨先回去吧?” “……是,小生告退。” 她目送着宋思贤走出水廊,对着姬桓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忽然起身坐到了他的腿上,亲密无间地环住了他的脖子,在他开口之前先说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宋思贤的话我也觉得有些阴诡了。” 姬桓的面色这才松懈下来,顺势搂住她的腰,“那你还将他留在府中?我看着这个人心术不正,不是良才。” 月谣却顾左右言它,凑在他的身上嗅了两下,像一只家猫一样乖巧:“你身上怎么香香的,是不是偷偷抹了哪个姑娘的胭脂水粉?” 姬桓微微蹙眉,眼神里却包含了宠爱的味道,“又胡说。” 月谣笑了一声,低头一下子吻住了他…… 亭子外桃花三两开,徐徐的清风吹皱湖面,泛起一层又一层的涟漪,就像谁家儿女心头的绵绵情意,慢慢地盛满了整个心湖。 第一百三十三章 浮动 “陛下,眼下正是控制此二城的最佳时机,若能挟制幽都城和多首城,便能监控周围的大乐、多首、比翼、双身、共工、君子,共六城。” 月谣站在清思殿内,眼下正是暮春,外头的天气暖和得很,可清思殿内却门窗紧闭,暖气融融,像过冬一样。 和曦坐在龙椅上,面色有些苍白,似乎又病了,但他说的话却中气十足。 “云卿是希望朕做一个暴君吗?” 月谣道:“臣不敢。但是机会摆在眼前,陛下何不抓取呢?若能成功,帝畿便个一扫颓气,牢牢控制十一城,重新开创盛世。” “紧接着,便是天下百姓口诛笔伐!后世评论——朕将是一个残暴不仁的暴君!”和曦的目光凛冽得好像刀子,更加衬得脸色苍白阴沉。 月谣虽跪着,背却挺得笔直。 “陛下,历史永远攥在胜者的手里。” 和曦盯着她,她头上那支由他亲赐的红宝石蛇头金簪就像活了一样,隐隐地迸射出阴毒之光,他嘴角极其轻微地一弯,整个人忽然放松了下去,向后靠在椅背上,淡淡地说:“当年殷氏作乱,朕之所以放了,是为了大虞江山稳固,如今帝畿虽不像开朝时那样盛世开泰,却也足够稳固了。朕毕生心愿,便是中兴大虞,却也不被后世所骂。你懂吗?” 月谣沉默了。 半晌,她伏地一拜:“臣遵旨,陛下圣明。” 从清思殿出来,阳光照满了整座王宫,琉璃瓦片就像鱼鳞一样刺目地反射着光芒,整个王宫巍峨宏伟,却又万般红绿、宛如仙宫。 天子方才一句话,意味深远。若是寻常臣子听了,会以为他并不采纳她谏言,但月谣了解他。他不仅采纳了她的谏言,并且要求暗中进行,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中兴大虞是他毕生心愿,为了这个心愿,牺牲一些人算什么?王道向来如此,在光鲜而充满诱惑的表面下,鲜血淋漓。它不仅仅是正道,在王道中,藏污纳垢、权衡利弊……只要能成功,没有什么是不能去做的! 和曦坐在龙椅上,高丰轻轻拍着他的背,担忧地道:“陛下,不如请疾医来瞧瞧吧?” “不必……”他捂着头躺在宽大龙椅上闭目休息,好一会儿才睁开眼,脸色看上去好了许多。高丰奉上茶水,道,“陛下近来常常头痛,上次康大人说您思虑过多,您是万金之躯,天下之主,要保重龙体啊。” “天子之位,坐上来不是为了享受的,朕不能辜负了先祖。中兴大虞,这是朕的使命,只要能让大虞盛世开泰,朕做什么都值得。” 高丰适时地闭上了嘴。 “太子虽然还小,可身边的人若是只是一味地奉承阿谀,将来是不能称为明君的。只可惜朕只有那么一个儿子,朕必须要找一个不畏权势、有勇有谋的奇人教导太子……为了百年大计,也只能牺牲月儿了。” ——如果有下辈子,我愿意用一生的时间来宠爱你,不再让你承受任何委屈和伤害…… 起风了,簌簌的风吹得殿外的树叶沙沙响动,像是这个不安定时代里的人心浮动。 也许是上天终于眷顾到了这个子嗣单薄的天子,傍晚时分,飞鸿殿的侍女来报,姜妃怀孕了。 整个后宫已经整整八年没有喜讯传来了,和曦有多重视可想而知。飞鸿殿从来也没有那么热闹过,大大小小的赏赐和阿谀奉承就像流水一样多。 姜妃的脸上满是温婉静美,低着头不断地抚摸着肚子,充满了即将为人母的喜悦。 “已经四个月了,姜妃也太粗心了,到此时才发现,若是有个闪失可如何是好。”文薇一边喝着茶,一边柔和地说。 高妃在一旁附和,只是这语气酸溜溜的。 “是啊,要是有点什么事,该怪谁呢?” 姜妃的眼睛里闪烁着柔光,靠在和曦的怀里,柔弱地道:“妾身听说刚怀孕是不能告诉别人的,免得惊了孩子,出了什么意外。如今月份大了,才说出来,陛下可不要怪罪妾身……妾身只是不想出什么意外。” 文薇心底无声冷笑,温婉地道:“瞧姜妃的意思,是这后宫里,会有人要谋害你的孩子?你怀疑谁,只管说出来,本宫为你做主。” 姜妃低下头去,好似一只受了惊吓的小兽:“妾身不是这个意思……妾身……妾身只是……” 和曦拍了拍她的肩膀,适时打断了她的话,“好了,朕都明白。好好养胎,有什么缺的少的,只管找王后。”又对文薇道,“王后,姜妃朕便交给你了,务必不可有任何闪失。” 文薇面色微微一沉,站起来对他屈膝一礼,淡淡地说:“是。” 和曦望着她看不出任何喜悦和悲伤的面庞,放开姜妃走到了她面前,温柔得好像初婚时:“朕知道你平时管理后宫辛苦了,朕会多去看看你的。” 文薇垂下目光,稍稍后退了半步,什么话也没有说,屈膝又是一礼。 和曦看了她一会,转身便走了。 姜妃急得追了几步,却被文薇叫住。 “姜妃,如今你身怀帝裔,保胎要紧,还是别乱走了,快回去歇着吧。” 剩下的妃子们惯会看眼色,更何况她们本来就是找机会来见和曦的,一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只可惜和曦根本没有看自己,眼下天子走了,也就不多留了,纷纷找了几个蹩脚的借口撤了。 文薇留下了几个信得过的心腹在飞鸿殿,很快也走了。 姜妃看着宫门口,此时已经没有任何人了,只有晚风带来些许的花香。她的手抚着肚子,冷冷一笑:“她得意不了多久了。等我生下王子……哼。”又回头对贴身女侍安玲道,“让你送的信送到了吗?” “已送至大宗伯府。” “那便好。她和云间月里外联手,压得别人几乎喘不过气,这一下,我要一点点让她的势力瓦解!” 晨光清冷,偌大一个王宫安静又肃穆地迎来了新的一天。 “陛下!自古后宫不得干政,云大人却多次出入后宫,与王后娘娘交好。这是有违祖宗礼法的,臣以为,此风气不可助长,否则长此以往,后宫诸妃便可以一己私心联合朝臣干政,外戚夺权,我华胥氏江山岌岌可危!” 大宗伯铿锵有力地执笏进言,整个无极宫里甚至能听到他的回声。 月谣紧紧抿着嘴。 她能随意出入后宫,初时是天子给的特权,一方面是为了拉拢她,一方面也是 顾念她和文薇交好。但是此事毕竟违反宫规,大宗伯此时站出来,她没有任何立场说不。再说,也许此事是和曦授意也说不定。 她抬眼看了一眼和曦,不等和曦说话,便出列,道:“大宗伯之言,言之有理。臣当年受伤,得陛下和王后娘娘的照拂,在文懿宫养了一段时日的伤,与娘娘结下不解之缘。为报娘娘恩德,偶尔进宫陪娘娘说些宫外的趣事,却让娘娘遭受了不白之冤,臣愧受王恩,也不敢违背祖宗礼法。自请罚俸半年,请陛下恩准。” 和曦意外地看着她,原以为以她的牙尖嘴利,总会辩说几句。不过她这样顺从,倒合了他的心思。 “罚俸就不必了。是朕许你出入后宫特权,若爱卿因此受罚,岂不是朕当日的旨意下错了。” 大宗伯惶恐地道:“臣并非这个意思。” 和曦朗声道:“行了,此事就那么定了。云卿谨记,今后不可随意出入后宫。” 月谣俯首一拜:“是!臣谨遵圣谕!” 此事就像在湖水里飘落了一枚小小的树叶,半点没有掀起涟漪,但是月谣知道,这是那些反对自己的人下的第一步棋——切断自己和王后的密切联系。很快,他们会出第二手、第三手……只是不知道是否有后宫妃子参与其中,若是有的话,文薇也会危险。 回去的路上,她还想着此事。不过好在只是表面上不能自由出入后宫,若是真的想要和文薇联系,还是有很多办法的。 “大人!”兰茵叫了她几声,见她没有反应,便拔高了声音。 “怎么?” 兰茵道:“原驻守荒服的四位城伯已经到帝畿了,原先都是夏官府的人,现在正在夏官府等着您呢!” 月谣眉头微微一皱:“等我做什么?” “张大人说怎么安排这四位大人,要和您商量。您忘了吗?” 月谣仔细一想,好像是有这个事。不过现在她的兵权已经被天子缴了,这个左司马也是形同虚设,夏官府可以说是张复希一人说了算了,还找她做什么? 还没到夏官府,远远地就看见一个穿着武将便服的中年男子侯在门口,微微弯着腰,好像在盼着什么。她一走近,那人便屁颠屁颠地迎出来,对着月谣拜了一拜。 “敢问可是云大人?” 月谣和兰茵对视了一眼,道:“你是……?” 那人笑得像朵盛开的菊花,道:“小人周钧父,是原驻守双身城的城伯。小人在此恭候大人多时了。大人一路累了吧,请准许小人为您牵马。”说着就要去牵马,月谣却一甩马头,利落地下了马。 “原来是周大人,怎么不在里边等?” 兰茵接过马鞭,牵着她的和自己马往侧门走去。 周钧父伸出去的手讪讪地收了回来,又一脸媚笑:“小人仰慕大人威名已久,一早就在门口等候大人了。今日见到大人,比想象中更加英武,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啊!” 月谣面无表情地往里走,“行了!其他人都到了吗?” “到了到了!大人请!”周钧父离开多年,月谣几乎每日出入夏官府。而此时却好像他才是在夏官府常常进出的人一样,热切地引着月谣往里走。 第一百三十四章 暗度 从夏官府出来的时候,正是中午,月谣以身体不适为由推掉了和周钧父等人的聚餐,带上兰茵,两个人躲到一处小食肆偷偷吃饭。 “我的天哪,那个姓周的,拍起马屁来真是让人鸡皮疙瘩都掉光了。”兰茵一边耸肩一边说,直到现在想起来都恶寒,“真的好恶心啊!” 月谣道:“哪里都有小人,你又何必大惊小怪。” “这样的人,只会溜须拍马并没有什么真本事,你怎么能让他任职小司马呢?” “能被选为城伯的人,怎么可能没有真本事,他对我奉承,定有所图。无非不是功名利禄,既然他有求,我不如应了,或许将来也是可用之人。更何况担任过城伯的人,回来之后职位不能比原先更低,他原先是军司马,不像其余三人只是军将,也只有小司马能让他做了。” 兰茵叹息一声。 “对了!今天我早些回去,有什么事,你帮我挡了。” “好!” 朱雀大街的两旁高楼栉比,大道宽的可以容纳九辆车马并行通过,经过和曦十几年的励精图治,帝畿百姓生活富足安康,已不是先王时代可以比的了。 月谣一身便服,看上去毫不起眼,隐没在人流中,一拐身便进了一家酒楼。 包厢早就开好了,棠摩云只身一人等着,见她来了,无声一礼。 月谣关上门,目光在房间内四处扫了一遍,确定不会有问题后,走到他面前,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条塞进他的手里。 棠摩云快速地打开,只见上面写了一行字:“殷氏降民,尽数灭之。”他内心大震,面色却稍稍有异,望着月谣。月谣低低地道:“四年前不杀他们,是帝畿战后亟需休养生息,若斩尽杀绝,会引起殷氏拼死反抗;如今再留着他们,便是祸患了。必须尽快杀光!” “可他们若是都死了,恐怕引起天下人怀疑。” “北地偏远苦寒,哪里没些个天灾人祸的,一场天火、一次瘟疫,谁说得准呢?” 棠摩云沉默了,只听月谣继续说:“此事除了你我,不能有第三人知道。切记!” “是!” 质子府的夜晚静极了,还未入夏,池子里的芙蕖却有几朵早早地开了,伴随着粼粼的波光上下漂浮,与一轮明月相辉映。若非里外严格的看守,这里合该也是一处避世的好去处。 殷慕凌一身及地的丝质长袍,整个人颓唐极了,满脸胡渣,目光发虚,抱着一壶酒坐在池子边,痴痴地望着一轮明月出神。手边倒了好几个酒壶,随着一阵风起,咕噜噜地滚进池子里。 “世子……夜深了,天凉,不如回去歇着吧……”一名面色温善的女子轻声地劝,却见他置之不理,只顾望着天上那轮遥不可及的明月发呆。 “明月……明月……我又看到你了……你呢……你看见我了吗?” 那女子心痛地垂下头去,跪在他身边哽咽着道:“世子!梅儿求求您不要这样,您这样自苦,伤得是您自己的身体,还有我们这些关心您的人啊!您是幽都城的世子!是幽都城的未来,求求您振作一点!” “滚。”他拂开她的手,虽不见得态度有多恶劣,言辞之间的冷漠却叫人心凉,“我知道不该怪你,那天晚上就算不是你也会是别人……可我还是讨厌你。” 梅儿愣愣地跪在地上好一会儿,默默拭去眼泪,将特意带来的一小坛酒放在他手边,道:“世子,这坛酒…… 梅儿放这儿了。” 快要入夏了,夜里的风吹过来却好像带了一层薄薄的冰雹,惹得人心彻骨寒冷。 殷慕凌打开酒坛仰头就喝,然而没喝几口,忽然放下酒坛,怪异地望着酒坛子片刻,将它倒了过来。酒像流水一样很快就流光了,顺着酒水一并出来的还有一个一手可握的小瓷瓶,被密封得十分好。 他一下子警觉起来,望了一眼四周,并无人在侧,便忙将瓷瓶打开。 里面只有一张纸条——云间月要杀尽殷氏降民,请世子搭救! 陌生的字迹。 他猛地将字条收拢,不着边际地藏进袖子里。 现在的殷氏降民是以前的幽都城城主一脉,也就是殷氏大宗,而他和他的父亲在幽都城没有谋反之前,属于支系小宗——直到现在被天子赐封为幽都城城主。为了区分前任城主一脉、也为了抬高他父亲的地位,便将原本的大宗一脉全都称为殷氏降民。 他虽身为质子进入帝畿,可和殷氏降民完全没有任何关系。殷氏降民的人和事,他是绝对不能沾的。 但他不能坐视这件事的发生。 那毕竟是他的宗族同胞啊!更何况此事牵扯到月谣,那就意味着和阴谋诡计扯上了关系! 新仇旧恨,这件事他管定了! 质子府的守卫横戟将殷慕凌拦在门内,面色威重,道:“请问世子,出府可是要采买什么?若有缺的,请吩咐下人采买。” 殷慕凌脸色难看极了。 这些人都是月谣派过来的,自从他上次和姬桓见过面,她便让人更加严密地看守世子府,美其名曰——保护。不过他们是不敢真正限制他的活动的,最多只是亦步亦趋地跟着。 他负手站得笔挺,冷冷地道:“我要去走走,散散心,若是你们不放心,尽管跟来!” 月谣正坐在亭子里乘凉,手边是清和刚煮好的茶,甘冽清恬,正是她喜欢的味道。今日休沐,难得没有事情打扰,正是悠闲的时刻。 姬桓坐在一旁,两人即使一句话也不说,却也是岁月静好,人生安稳的。 一个小厮快步走了过来,看见姬桓,面有疑色,上前贴着月谣的耳朵说了几句话。 “知道了,下去吧。” 姬桓手里继续捧着书,目光却落在了月谣身上,只见她面色如常,依旧喝着茶。他思考片刻,便继续看书,然而过了一小会儿,月谣将杯子里的茶喝尽,忽然道:“纳言司有点事儿,我先过去一下。晚上等我回来,一起吃饭。” 姬桓翻了一页书,温和地望着她,道:“好。” 月谣走了几步,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回头道:“回来我买你喜欢吃的烤鸭,好吗?” 姬桓忍不住笑出了声:“那是你喜欢吃的。” “我喜欢的,你就不喜欢了吗?” “好好好!是我喜欢吃的,都是我喜欢的。”姬桓放下书走了过去,轻拂开她鬓边的发,满眼都是爱意,“记得早点回来!” “嗯。” 府门外早就备好了马,方才给月谣通信的小厮就守在门口,见她出来,忙迎上去,将马鞭交给她。 “他不好好在质子府呆着,去大哥府里干什么!” “小人不知,但听说世子似乎喝醉了。” 月谣翻身上马,眉头一皱,扬鞭策马,飞快离开了府。 亭子里,本来还在看书的姬桓不知道什么 时候不见了,只余下那壶刚刚煮好的茶,还在袅袅冒着热气…… “明月……明月!你出来!”殷慕凌喝得酩酊大醉,手里还抓着一壶没有喝完的酒,随着踉跄的步伐溅落一地。质子府的守卫和燕离府里的下人拉着他,却差点拉不住。幸亏他闯的是后门,不然要是被其他人看到了,别说明月名誉可能受损,燕离脸上也没有光彩。 “什么人在喧哗?”门后出现的人一下子叫所有人都静了下来,明月在看清楚殷慕凌后,整个人都愣怔了。 “夫人?不过是一个醉汉,我们回吧?”贴身的丫鬟是认得殷慕凌的,脸色一下子不好看起来,她故意拔高了音调,一方面是提醒明月,一方面也是说给燕府的下人们听的。 理智告诉明月应该避开这个人,可脚却像在地上扎了根一样一动也动不得。 几步路的距离,却是天涯海角的差距,明月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生生忍着不落下来。 丫鬟急得团团转,虽然燕离不在,可那么多人看到了,等他回来,可怎么交代啊! “明月!” 殷慕凌不知哪里来的大气力,竟然冲出了十几个人的包围,几个健步就到了明月的面前。才半年不见,他整个人看上去老了很多,胡子拉碴,眼眶也是红红的,明月看得心里头泛酸。 “你怎么……不好好照顾自己。”她伸出手去,想要抚摸他的面庞,却在半空之中生生止住了。 殷慕凌却顾不得那么许多,冲上去一把握住她的手,眼眶里流下眼泪,一滴又一滴,情深如海。 “我想你……我受不了没有你的日子!” 手心里传来异样的感觉,好像被塞入了什么东西,明月还来不及诧异,就被殷慕凌一把抱住了。这下可吓坏了丫鬟,忙上来要将他拉开,余下的人见状,也纷纷上前,一根根掰着他的手指将他脱开去。 “明月!明月!你们放开我!” 从头到尾明月就像一尊漂亮的娃娃一样站在那里,眼睛里早就盛满了泪水,湿了衣襟…… “慕……” “这是干什么!”陡然一声厉喝止住了她欲上前的步伐,抬头望去,擦去满眼婆娑之后,只见月谣骑在马上,一双眉头紧皱,冷厉地看着这一切……她翻身下马,几步走到殷慕凌面前,此时的他已经被死死地按住,动弹不得了。 “你们都是怎么看护世子的!让他喝那么多酒,跑这儿耍酒疯!” 殷慕凌睁大一双血红的眼睛瞪着她,“我没耍酒疯!我没喝酒!”说着开始剧烈地挣扎,“你们放开我!放开!” 月谣的声音却比他更响,“梅儿!” 明月愣了一下,只见一个面色羞怯的少女,梳着妇人的发髻,怯生生地靠了近来。月谣道:“把你相公扶回去吧,让他以后不要喝那么多酒了。” 殷慕凌一下子更加疯狂了,怨毒地冲月谣和梅儿大喊:“月谣!你这个阴毒的女人!全都是你的阴谋!总有一天我要杀了你!杀了你!滚!滚!谁是你相公!滚开去!” 明月半掩嘴,微微睁大了双眼,无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似乎被殷慕凌这可怕的模样吓到了。 他突然失去理智的样子太疯狂了,月谣不得不一记手刀砍昏了他。 “扶回去,好生照看!”又说,“请个大夫长期调理一下吧,堂堂世子,终日酗酒成何体统,怕是伤身子!” “是!” 第一百三十五章 闲聊 经过这一场闹剧,整个燕府里怕是要流言四起,月谣叫来了管家,道:“今天的事,谁要是在背后嚼舌根子,无论是被其他人知道或是被我大哥知道,我就要了谁的小命。” 管家一个激灵,忙道:“是!小人知道了!” 明月目光黯然地坐在一旁,丫鬟沏了一杯茶,却被她晾在一旁。月谣冲丫鬟使了一个眼色,丫鬟会意,无声地退下了。 “明月。”她握住她的手,目光柔和地好像这无边的风儿,“还好吗?” 明月苦笑了一下,说了句没事。 “他可有对你做什么?” 明月的手放在桌子下面,悄悄将殷慕凌趁机塞给自己的一团纸条塞进了衣袖,并冲月谣摇了摇头。 “那就好!”月谣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刚喝一口便赞叹,“唔——!真是好茶!想不到我大哥这个粗人居然也会在府里备那么好的茶!他肯定是知道你喜欢喝茶,才命人去准备的吧。” 明月垂下目光,嘴角轻不可见地翘了一下,很快又消失了,“你今日怎么来了?” “我今日休假!”月谣道,“好在我休假,不然这场闹剧,可怎么收场!殷慕凌也真是……堂堂一城的世子,做事如此不顾礼节,半点没有风度!可见啊这一个人是好是坏,和出身没什么关系。” 明月表情略有微妙。 月谣瞧着她面上并没有多少绝望伤心之色,只是有一点落寞,宽慰了几句,明里暗里把殷慕凌和燕离做了比较后,便起身告辞了。 临走之际,她唤来了贴身侍奉明月的丫鬟。 “成婚也快半年了,我大哥和嫂子的感情可还好?” “回大人……姑爷对我家小姐关怀备至,体贴入微,这世上再也找不出第二个男人能和姑爷一样对我们家小姐好的了!” 燕离会对明月好,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月谣想知道的是明月对燕离的心思。 “这……这……” “照理说,小夫妻新婚燕尔,合该甜甜蜜蜜,如胶似漆才对。但我看嫂子的身体,似乎更加消瘦了,精神也不是很好,该不是你这丫头说谎,我大哥并没有对我大嫂有多好吧?” “怎么会?婢子万万不敢撒谎。只是……只是……”丫鬟急的团团转,“小姐……小姐自嫁过来以后郁郁寡欢,吃得少,所以形体消瘦。” 月谣望着她,面色沉了几分。 明月为什么郁郁寡欢,这是一个大家都知道但都不能说的秘密。 “……唉,若是明月能早一些怀孕就好了。当了母亲,心思就会慢慢回来了……” 丫鬟的脸色一下子苍白起来,哆哆嗦嗦地说:“小姐和姑爷成婚半年,至今未曾同房……” “什么!?” “小姐一直推说身体不适,加上确实面色难看,姑爷心疼小姐,所以什么都依了小姐。大人!婢子知道您和小姐、姑爷都交好,求求您劝劝我家小姐。虽然姑爷出身确实不好,可的的确确是世间难得的好男人啊!” 月谣道:“我知 道了!”她摘下手上的一串珠链,交给丫鬟,“你是个忠心的丫头,你叫什么名字?” “婢子淑雪。” “好,淑雪。这手串你收着,你忠心为主,这是应得的。” 淑雪忙推脱,“不不!这都是婢子应该做的……” “你不必推辞。虽然说你只是丫鬟,可希望我大哥大嫂琴瑟和谐的心思,和我是一样的,就冲这一点就应该好好褒奖。只是我不在府里,很多时候有心无力,以后如果有什么……还需要劳烦你来左司马府通报一声。” 淑雪这才收下手串,朝着月谣屈膝一礼:“那婢子……先在这里谢过大人了。” 月谣拍了拍她的手,无声一笑,转身便走了。 明月一人坐在院子里,悄悄打开了那张纸条…… “小姐!”淑雪碎步走过来,将冷掉的茶水放到一边,道:“外面有风,不如我们回屋吧?” 明月思忖了片刻,道,“他……今天什么时候回来?” 淑雪整个人一振,忙道,“小姐是问姑爷吗?姑爷说今天会早点回来的!不如我们做些姑爷喜欢吃的东西吧!我想姑爷会很高兴的!嗯……姑爷喜欢吃……” 明月低了低头,抬手打断了她的话,“去准备一些礼物,等他回来了,我要和他一起去左司马府。” 自从成亲以后,明月就几乎没见过月谣了,更别提上左司马府。昔日姐妹情深,被一桩心不甘情不愿的婚姻横梗在中,多少有些淡了。 “大哥,明月!你们还真会挑日子。”月谣指着一大桌子的菜,笑道,“我这两天刚高价聘请了一个厨子,惯会做十一城的小吃。瞧瞧!这一大桌子,你们平时可吃不到。” 燕离显得很高兴,“那还真是托妹妹的福了!”又对明月说,“真是抱歉,自从你跟了我,鲜少吃到这样的吃食。你放心,日后我一定让你过上好日子!” 明月无声地一笑,看上去温柔极了,和之前在逍遥门时的模样判若两人。 席间月谣和燕离有着说不完的话,明月几乎沉默,低头吃着碗里的饭菜,燕离自己没吃多少,倒一直为她夹菜,碗里的小山几乎没有下去过。 吃过了饭又喝茶,看上去倒真像普通的朋友聚会。 明月似乎累了,轻轻抚了抚自己的肚子,一脸憨态:“你们兄妹有那么多说不完的话,都是些朝政上的,我不懂,我吃得撑了,去散散步消消食。” 燕离关切地道:“还好吗?都是我不好,不应该给你夹那么多的。不如我陪你走走?” 明月难得冲他和气地说话:“不必了,你们兄妹难得聚一聚,我就不打扰了。我就在府里走走,哦对了!师兄。”她唤了一声姬桓,“不如师兄陪我走走吧,这里我头一次来,不熟悉。” 姬桓对上她的目光,目光略有微妙,片刻之后,点头道:“好。” 月谣握了握姬桓的手,“可要好好照顾我大嫂哦!要是还不舒服,就让廖回春看一下。” “好。” 夜晚的左司马府十分平 静,三步一景五步一楼,只可惜全部藏在黑夜中,并不得见真容美景。 “不知道白日里的左司马府是怎样的层楼叠榭、碧翠清湖,这样美丽的景色被黑夜笼罩,反而让人有一种置身幽都冥府的错觉。” 姬桓和她并肩走着,听着她话里有话,慢慢放下了脚步。 不知不觉,他们已经走得很偏僻了,明月停下了脚步,回头看了一眼羊肠小道。悄然取出一张字条,放到了姬桓的手心里。 “我知道我不应该再和他有任何瓜葛了,可是这件事牵扯了太多无辜,他既然求我,我就不能坐视不管。我不知道为什么他要求我来拜托你,不过师兄你千仞无枝、刚正不阿,一定会帮他的。” 姬桓展开纸条,夜色下看起来颇有些费劲,过了很久才看完了所有的内容,脸色沉静看上去似乎并不为里面的内容动容。 “他是怎么把字条给你的,还说了什么?” “他假意喝醉了酒来燕府胡闹,借机把纸条给我。当时人太多了,月儿也来了,他没有任何办法和我说话。我看得出来他被监视着,行动不便,似乎那个监视他的人……就是月儿。” “月儿?”姬桓若有所思,脸色不大好看起来,“难怪……” 自从上一次殷慕凌约他见面,告诉他月谣劝天子发行天纲经、开设纳言司之后,他确实没有再见过他了。如今听明月那么一说,才知道恐怕是月谣将他彻底监视起来了。 他将字条捏紧,片刻的功夫,小小的纸条便化为齑粉。 “此事我会想尽办法帮他的,你放心。” 明月这才露出笑容,“多谢师兄!” 姬桓却望着她,沉默良久之后才说:“慕凌他……确实不合适你。” 明月失落地垂下了目光,苦笑:“无论合不合适,都已经不可能了。” “明月!明月!”呼喊声乍起,打断了这宁静的夜色,明月肩膀一颤,望着声音的来源,心底五味陈杂,她看了一眼姬桓,道:“他是对我很好,可我总归不喜欢他,愧对这份爱意。” 说话间的功夫,人已经找来了。 月谣带着他穿过羊肠小道,一下子就找到了他们。 “你们怎么在这里?可叫我们好找。” 明月站了出来,微微一笑:“很久没和师兄说过话了,不知不觉就走远了。” 燕离走到她的身边,下意识地要去握她的手,却被明月不着痕迹地避开,只得悻悻然地缩回去,又道:“时候不早了,我们早点儿回去吧!” “嗯。” 送了她们夫妻走,月谣忽然抓着姬桓的手臂抱在怀里,靠在他的怀里,笑着抬头问道,“别看啦!人都走远了!再看我都怀疑你是不是喜欢明月了!” 姬桓却笑了一下,捏了捏她的脸颊,“胡说什么?” 树影拂过他们的影子,温柔得好似迎面而来的夜风。 “你们说了什么,那么久?” 姬桓面色淡淡的,“不过是逍遥门昔日的时光,闲聊而已。” 第一百三十六章 人心 最近纳言司闲得很,月谣手无兵权,夏官府的事也轮不到她做主,便终日坐在纳言司查看之前的卷宗。 一晃眼便半日过去了,窗外夏风渐起,偶尔有一点点花香飘进来,碧翠倚红,惹人流连。 副司简仪屁颠屁颠地将饭食送进来,却见屋子里没有一个人,只有被整理好的卷宗放在案头。 酒楼里早已有人等着了,月谣一进去,棠摩云便迎上来,他的脸色不是很好看,单膝跪下请罪:“大人!属下没有完成大人交代的任务!没能杀尽殷氏降民。” “怎么回事?” “属下到了北方矿场,那里忽然多了很多逍遥门的弟子,我几次下手都没有成功!” 月谣诧异地看着他,“逍遥门?”她的目光一下子锐利起来,“姬桓!?” 棠摩云低着头沉默很久,才道,“大人恕罪,逍遥门弟子身手不凡,我等此行乃是秘事,人数不多,因此失手” 月谣捏着酒杯的手猛地用劲,那完美精致的杯子发出咔地一声响,尽数碎成了片状。半晌,她冷冷地说,“我知道了。” 夜空墨色千里,星光辉映,犹如在天空中镶嵌了一颗有一颗的明珠。此时的左司马府万籁俱静,楼阁花木深,香影浮动,流水粼粼,假山环绕、竹林修茂,可以说左司马府是整个玄武大街的官宅之中,最奢华美丽的也不为过了。 姬桓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庭院中,目视月谣赏月喝酒,她头上的伤刚好没多久,不适合饮酒,便上去阻止。 “你来了。”月谣将另一个酒杯斟满,看似有些微醺,摇晃着差点要倒下去,姬桓及时将她扶稳,夺过她手里的酒杯,道,“你已经醉了,别喝了。” 月谣抚着额头,似乎有些头痛。姬桓下意识地揉她受过伤的地方,力道不轻不重,十分舒服。 “好吧,我不喝了。”又说,“……这酒是好酒,可别浪费了,特意给你备的。你来得太晚了,我便自己喝了。” 姬桓抿了一口,复又放下。 “如何?”月谣一手支头盯着他,目光清明了许多。 “不错。” 而后便是沉默。 小小的杯子盛满了明月,反射着月光,好像一面能照射人心的妖镜。 “今夜良辰美景,倒叫我想起往事。”月谣一手支着头,似笑非笑地盯着姬桓看。姬桓回望着她,道,“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过去之心不可得。只有这良辰美景才是真,不是吗?” 月谣淡淡笑着,不置可否。 “姬桓。”她忽然叫他的名字,“我其实一直都想问你一个问题。我或许能猜到答案,可我终究还是想听你亲口说出来。” 姬桓心头一堵,只听她道,“当初我那么想入逍遥门,你为什么要拒我千里之外?” 月光皎洁地流泻下来,庭下积水空明,徐徐的微风拂过远处池水,藻荇交错之间,原是竹影摇曳…… 沙沙的竹叶摩挲着,姬桓的声音轻得好像从遥远的十三年前传来。 “逍遥门将有大劫,我不想徒增无辜。” 月谣沉默下来,嘴角的笑意消失殆尽。 夜云遮住了月光,风灯剧烈地摇晃起来,灯光忽明忽灭,小小的庭院越发暗了。 “那你有没有想过——若我真的在米 脂镇按照你的想法生活,魔域封印被破那一日,我也会和其他镇民一样,身首异处。” 姬桓望着她,目光暗了下去。 彼时他以为凭借逍遥门的力量,纵使不能彻底消灭凶兽,至少也能力克,却没想到伤亡如此惨重。 “姬桓。你想象中的我该过的日子、你想象中的为我好,都不是我要的。”月谣握住了他的手,“所以……那些北方矿场的弟子,召回吧。” 寂静就像这无边的夜色一样在他们之间无止境地蔓延开去…… 姬桓沉默了很久。 “这是你的主意,还是陛下诏命?” 月谣深深地望着他,“若是我的主意,你便要阻止到底吗?” 他的眼神异常坚定,一如当初:“他们已伏罪,永世流放,不得翻身,还不够吗?非要赶尽杀绝。” “是!他们一个也不能活。”月谣的声音坚硬得好像寒兵利剑。 姬桓道:“我不能纵着你一错再错。” “我再问你一遍……若是我的主意,你就要阻止到底吗?”一切就好像风暴前夕的黑云,沉压压地坠在月谣的心头。 “月儿,你听我说。凡事不可做绝,你在逍遥门多年,难道还不知世事有因便有果。我是在救你。” 月谣猛然执杯饮尽,酒杯重重地敲击在桌面上,衬得她的声音更加冷硬。 “是、还是不是!” 她死死地盯着姬桓看,然而希望听到的那个答案却终究没有从他口中说出来,他冷静地说:“是。” 酒杯碗碟落了一地,发出巨大的声响,不远处侍奉的人却没有一个人敢近前,全都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姬桓!”她眼睛红了,每一个字像是从牙齿里硬生生挤出来,“你背叛我!” 姬桓嚯地站了起来,“我是在救你!” “救我……”她大笑起来,复又猛收住,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襟,狠狠地说,“你拿着一把刀从背后扎进我的身体,你却说你在救我!你的正直和善良宁可给一个叛君的罪人,也不愿意用在我身上?到底我在你心目中,是恶毒到了什么地步!” “真正征服天下的——是人心!不是阴谋诡计!”铿锵有力的声音就像一把破空之剑,生生打破了这压抑的夜色。 一缕发丝落下来,轻轻拂过她的脸颊……一恍惚仿佛时光倒退,回到了十二年前的第一次相见。他也是如这般高高地俯视着她,自此一眼,那眼底的正气凛然深深地印入心底,再难割舍。 可是现在,她恨极了他这般正气凛然。 “人心就像流水,沟渠挖向哪里,水流就去哪里。”她恨恨地,“姬桓,这个世间本来就不是非善即恶的。你见过哪个王图霸业没有流血牺牲,更勿论他们本就是罪人!” 姬桓道,“月儿!我知道你做事一定有你的理由。他们是谋逆不假,可那些妇孺老人呢?他们也谋逆了吗?他们只不过被牵连而已。北地苦寒,他们未必能熬到寿终正寝,你又何必急着痛下杀手!?”他试图安抚月谣的情绪,“你以为此事没有任何人知道吗?此事能入我的耳,也能入天下人的耳。你没有成功,这就是谣传,你要是成功了,留在史册上的便是千古骂名。” 月谣冷笑:“什么千古骂名!历史向来都是胜利者的功绩, 所谓一册史书,不过是史官笔下几个字而已。他若不写,后世谁会知道?那些蝼蚁一般卑微的人,死了以后还有谁会记着他们?” 姬桓张口还想劝她,却见她自哂一笑,眼睛里带着怨忿的光芒,“就好像当年我要是死在了你剑下,还有谁会记得我这个蝼蚁一样卑微的人?”她站了起来,望着远处深深埋入黑夜里的树影,“……所有人只会庆祝世上少了一个恶人……哪里会有今日的万丈荣光、如履薄冰。” “既然如此,为何还要留在这里?”姬桓道,“你要留,我便陪你。可是那些伤天害理的事,我不能看着你做,我不能让你将来受万人唾骂。那些人大多都是无辜的!” 寂静慢慢地扩散出来…… 月谣忽然道:“我怎么就忘了……你就是这样一个人,即使那个人十恶不赦你也愿意给对方一个机会,让她赎罪。就好像……当初你明知道韩萱要我死,还是不愿意杀了我。对吗?” 姬桓蓦地噤声。 月谣走过去,抬头仰望着他。 一捧圆月落在她的眼眸中,好像一汪秋水,泫然欲泣一样。 “我怎么会那么傻,以为你是真的爱我才留在我身边。我真是错得离谱……你一开始因为愧疚在我身边,后来也不过是为了监视我,把我当成十恶不赦的恶人,想把我重新拉回那个像尘埃一样卑贱的地方而已!” 姬桓万万没想到自己一番真心交付,最终却成了她口中的愧疚之情,难道这么多个日日夜夜,他的付出都是假的吗?这个人口口声声说爱自己,却原来是这么看待自己的。 姬桓的心里像是在刀山上滚过,顺着全身的血管痛遍了全身,他豁然伸出手去要抱她,然而月谣退了一步,错开了他伸过来的手。 月光从她的眼底消失,黑夜无休止地漫布了她的眼睛。 “我不想再看见你!” “月儿……月儿!”姬桓追了两步,却猝不及防被她推开,她不是平日玩闹那般地推搡,而是满贯内力地一击,纵使他内力深厚,毫无防备之下也被推倒在地,顿时胸口一阵血气翻涌,片刻才压下去。 此时的他满心都是如何挽回月谣,丝毫没有注意月谣信手一推,居然能将他打伤…… 巍巍王宫坐落在帝畿的中心,复道行空蜿蜒,如天上仙女的飘带,沿途百花盛开,入目尽是或近或远的飞檐琉璃瓦,无声地诉说着这座宫殿的宏伟和肃穆。 月谣跪在地上,噤声不语。偌大的清思殿,只有她和和曦两人。眼下已入夏,他却好似得了风寒,断断续续地咳嗽,然而握着朱笔的那只手却十分有力。 他一边不疾不徐地写批示,一边轻声道:“哦?云卿所说的办事不力,究竟是何事啊?” 月谣伏地一拜,声音闷闷地传入和曦的耳中:“臣知罪。” “知罪?你知什么罪。你只不过……是揣摩圣意罢了。” 月谣伏在地上一动不敢动。 天子的心思谁不想知道?若是猜对了,便是平步青云,若是猜错了,就是万劫不复。但试问谁不会暗暗揣摩一二? 和曦盯着她,“自己下去领罚。廷杖三十,罚俸半年。” 月谣没有任何辩解地,跪谢王恩后便要退下。然而刚起身,忽听和曦又问:“此事可是被谁阻挠?” 第一百三十七章 离开 她停下脚步,复又跪下伏地:“回禀陛下,此事只是臣无能,并没有任何人阻挠。” 和曦再问了一遍:“当真无人从中作梗?”他温柔的声音就好像在关怀她,但是月谣知道在他的心里只有江山,所有的温言软语都只不过是巩固江山的手段。所有人在他手里,都只是棋子。 她掷地有声地:“没有人从中作梗,一切都是臣办事不力,自愿领罚。” “哦……你下去吧。” 他的声音听上去十分古怪,好像是得到了期待中的答案,又好像无比失望。此时的月谣浑身紧绷,即便心中恨极了姬桓,却仍不愿意将他牵扯到这件事中来。 “是。” 清思殿的大门开着,坐在宽大的龙椅上,从他所在的位子上,能清晰地看到无尽的天穹,一碧万里的晴空,连飞鸟也没有。 他喃喃地自语,“只要她仍对他有情,只要他心中仍存忠义。这便是朕最有力的棋子!” 为了这个江山,他舍弃了男女情爱,舍弃了一切,换得大虞如春回大地,他也成了民众心中一代明君。可心中仍是不甘,若是能让他再选择一次,他愿意生在普通人家,娶一个心爱的女子,安安稳稳地度过一生。 而那个心中挚爱的人,终究随着那宫门缓缓打开,着一袭红衣,翩然消失眼前。而他,必须坐在这个高高的位置上,手握权柄,为了江山而战……至死方休! 三十廷杖狠狠地落在月谣的背上,一点儿不比军棍来得轻松,打得她几欲吐血,勉强才压下来。回去的路上,一改往日骑马的方式,是坐着软轿回去的。 门口守卫的见她面色苍白地从软轿上下来,忙上前将她扶着,又差人进去通报兰茵。 月谣疲弱地由人搀着,问道:“姬桓呢?” 守卫老老实实地说:“大人进宫不久,姬掌门便离开了。”又说,“姬掌门走得挺匆忙的,还带了行李,似乎要出远门。” 月谣猛一下顿住了脚步,脸色变色苍白,“你说什么……?!” “大人!”兰茵一路小跑冲出来,见她如此模样大惊失色,忙将她接过来,急急问道,“怎么回事?你不是进宫了吗?怎么受伤了!” 月谣抬手止住她说话,低喝,“姬桓呢?他去哪里了?” 兰茵一皱眉,“我怎么知道他去哪里了?先不要说他了,我扶你回去!让廖大夫好好看看伤势。” “告诉我,他去哪里了!”月谣厉喝。 兰茵这才不情愿地说,“我是真的不知道,早上他不知道怎么回事,说要回逍遥门,就走了……大人?大人!” 月谣掉头就走,兰茵试图拦下她,却被她甩手推开,“都愣着干什么!快追上去!”她急得跳脚,然而月谣顺手牵了一匹马,风驰电掣地策马而去。 姬桓是在她进宫后不久走的,时间过去了两个时辰,以他的速度,早该出了帝畿。眼下她身受廷杖,难以策马长驱直追,便到了王师大营,在众目睽睽之下跳上了环环的背…… 烈日烘烤着一览无遗的荒原大地,离开帝畿城已远,此处寸草不生,偶尔有一两个村舍,早已废弃,路边偶尔有一两具骸骨,有牛羊的,也有人的。 姬桓一人一骑,飞快地行在荒原小道上,黑色的衣衫尤为明显。 天空中陡然传来一身暴喝,像是雷鸣,又像野兽的怒吼,低沉而霸道。马儿受惊,顿时嘶鸣收蹄,差点将姬桓甩下去。 “姬桓——!!”月谣骑在环环的北上,手中剑出鞘,寒光犹如闪电般冷厉,剑气直直地俯冲下来,似要将姬桓就那么对劈开来。 姬桓飞身而起,一剑横劈而去,化开了当头一击。然而还没落定在地,便眼前一花,被环环抓着肩膀狠狠地往地上掼去。 月谣眼睛赤红,咬牙切齿地道:“你要离开我吗!” 姬桓被环环的虎躯牢牢按住,动弹不得,脸上满是错愕,还没开口解释就被月谣一剑抵住了胸口,“我说过的,如果有朝一日你要离开我,我一定亲手杀了你!” 沙尘随着风席地而起,迷了月谣的眼睛,刺痛得她闭上眼,落在姬桓眼里,就好像在流泪。 姬桓心中一愣,复又绵绵地发酸,想抬手轻拭她的眼角,然而被环环庞大的身躯阻隔,便只能温柔又无奈地说,“不是你说的不想看见我吗?”眼看月谣眉峰一利,那眼神恨不得将自己活活咬死,忙开口要解释,“我没……” 环环亮出獠牙,冲他发出怒吼,差点压断他的肋骨。他不得已提气一掌将环环格开,顺势飞身而起。然而还没站稳,月谣已一剑横劈而至,利出鸿蒙、原流泉浡、枯木生花等招式接踵而至,之快之猛,让姬桓几乎没有接招的空隙。 他步步后退,也不敢出手伤了月谣,想要解释的话全被挡在了风沙之中。 环环也不甘观战,冲上去时不时拿尾巴横扫一下、爪子拍一下,直逼得姬桓手忙脚乱,连不迭喊月儿,有求饶之意。 连续几十招之后,月谣将他一剑锁在了一棵古树上,剑刃离他的脖子只有半寸,稍一手滑就会割破他的喉咙。 “月儿你听我说!” 环环吼了一声,尾巴在地上一抽,发出啪地一声巨响。 他急急道:“我没有要离开你……我只是要回一趟逍遥门。” “回去干什么!” “我已有一年多没有回过逍遥门,正好照春来信,我便回去一趟。” “还在骗我!”月谣的眼睛像血一样地红,“你分明就是要走!你忘了你说过的话,我没忘!我说过要杀了你,就一定会杀了你!” 之前她也说过若是无爱,他可以离开的话,可真到了这一天,她发现自己只想咬死他! 剑刃锋利得很,一碰上皮肤,便有血珠渗出。 “月儿!”姬桓握住了她的手,她的剑不能再近一分,“你冷静一点!我真的只是回去一趟!走之前我留了信给你” “什么信?” 姬桓趁势劈手夺下了她手里的剑,远远地扔在地上。 “我留了信,放在你房间,你没看到吗?” 月谣怔了片刻。 她一回府便追出来了,哪里看到过信? 姬桓娓娓道来:“再过一个月就是逍遥门新弟子入门的选拨,此是头等大事,我必须在场,更何况我太久没有回去,是时候回去一趟。”又说,“那件事……我想我们最好分开一段时日,各自冷静一下。” 冷静以后呢?便是要分道扬镳吗? 月谣听得眉头一拧,又要发狠,姬桓却反而不适时宜地笑了一下,拭去她脸上的风沙,他指腹微微粗糙,擦拭过的地方却轻轻泛上一片绯红,若是换个风花雪月的场景,便是一幅公子佳人互诉衷肠的美景。 “来回路程遥远,少则三个月,多则半年。我不会走的,事情办完了就回来。你相信我。” 月谣 沉默着,走过去拾起剑,利落地收入剑鞘。风沙吹起她的裙裾,像一漪静湖中的波澜。她侧目看着他,冷冷地说:“半年之后,你若不回来,我一定会想方设法,踏平逍遥门!” 环环不愿地发出低低的呜咽,尾巴在地上甩了几下,默默地走到了月谣身边趴下…… “月儿!”姬桓看着月谣上了环环的背,忽然高声唤道,“等我!” 回答他的是环环冲上云霄绝尘而去的背影…… 姬桓口中的信就静静地躺在桌子上,月谣拆开看完,脸上的怒意这才慢慢退去。她将信妥善叠好,正打算收起来,然而没走几步,钝痛便如排山倒海一般在整个背部蔓延,她倏地跪下来,胸口血气翻涌,整个背部、腹部、胸口好像火烧又像刀锯,痛得她冷汗涔涔。 “唔——!”她死死地捂住嘴,然而血还是止不住地从指缝里留下来,很快在地上起一小滩血水。 “月儿?!”兰茵冲进来,“你怎么了?你到底哪里受伤了!来人!清和!” 月谣跪在地上,气促不已:“我今天……被陛下罚……廷杖三十……现在我的背很痛。没事的,去找点散瘀的药来,我休息一下就好了……唔——!”说话间又是好几口血吐出来。 “只找散瘀的药,这怎么行!?”她冲刚进来的清和道,“快去找廖大夫!另外去找些散瘀的药!快去!” “是!” 廖回春来的时候,月谣躺在床上,整个人看上去十分痛苦,兰茵以为是背上的伤才让她那么痛苦,然而月谣紧紧捂着肚子,满脸都是汗。 廖回春不敢怠慢,忙为月谣把脉。兰茵不断地为她擦汗,催促廖回春,“怎么样了?” 有侍女捧着活血散瘀的药走进来,清和顺手接过,正要交给兰茵,却见廖回春眉头深皱,道:“大人,请屏退众人,老朽有话要和大人禀报。” 月谣忍着痛楚,挥手让大家退下,又说:“兰茵留下。” 待众人退下后,廖回春才开口道:“大人!您背上的伤虽然严重,但大人身体底子厚,这倒还在其次;大人眼下最重要的是您肚子里的孩子。” 他的话说完,屋子内有一瞬间的寂静。 “你……你说什么?”月谣怀疑自己听错了,可是腹部传来的痛又提醒她没有听错。 廖回春道:“大人如今腹中已有大约两个月的身孕了。今日您受了廷杖,又劳碌奔波,已有滑胎的征兆。老朽为您施几针,再开副方子,或许可以保住。”他看了一眼被放在一旁的药,“大人,像这种活血散瘀的药还是别用了。” 兰茵道:“这个孩子……” 月谣猛地打断她:“必须要保住!”她与兰茵对视一眼,复又看向廖回春,“必须保住!” 廖回春道:“老朽会尽力。” “不是尽力,是务必!”她试着坐起来,然而身子稍微一动,腹部的疼痛便更加厉害了。 兰茵忙将她按回去,“快施针呀!” 廖回春不敢有慢,忙取出银针施救……整整一个时辰过去,月谣腹中的疼痛这才好转,然而背上的伤却又开始痛起来。 “老朽立刻为大人开方,大人静卧几日,应当可保腹中孩子无虞。”廖回春顿了一下,又说,“恐怕要委屈大人忍受背上的伤痛了,您腹中胎儿虚弱,这类伤药是一点点都碰不得的。” 月谣捂着肚子,虚弱不堪地闭上眼,“知道了,出去吧。” 第一百三十八章 怀胎 兰茵轻轻吹着滚烫的药汁,稍稍凉了一点后便喂给月谣喝。 后背的伤痛让月谣不能长时间躺着睡,可腹中胎儿不稳,她更不能卧着睡,便只能每日忍受疼痛。兰茵道:“这几日你可以以受伤为由告假,可这不是长久之计啊。日后肚子会一天天大起来,是瞒不了的。” 月谣静静地喝完了整完药,心事沉重:“此事不能急,必须从长计议。我一定要想办法保住孩子……这是我的第一个孩子,我就算拼尽全力也要让他平安降生。”她轻轻地抚摸着尚平坦的肚子,愁绪满面却幽幽地翘起了嘴角。 “若是此事被陛下知道……不知会如何。” 月谣的脸色沉了下去。 妇人生产,且不说怀孕后期大腹便便,加上产后还要坐月子,前前后后加起来少说也要好几个月,这几个月的时间不参与朝政是不可能的,更别说背后会有多少议论纷纷。所以若是被和曦知道了此事,恐怕孩子是保不住了。 “不能让陛下知道……”她闭上眼,“这个消息不能走漏,这些日子,我所有的吃食、药物你都要小心。” 兰茵略有些蕴怒:“偏偏这个时候姬桓回去了,到底是什么样的冤孽……真是……!” “说这个没有用。我倒不希望这个时候他在,否则事情越来越棘手。” 按照姬桓一直想带自己走的性子,怎么可能再让自己留在帝畿,必是会想方设法地破坏她辛苦打拼的一切,她不愿意孩子有事,也绝不愿意左司马府出任何岔子。 喝了药,整个人有些昏沉,月谣说话间便闭上了眼。 她连请了七天的病假,天子意料之外地没有过问,只下了道口谕让她好生养伤。 “这倒省事了,不过要是陛下派御医来过问,可就棘手了。”兰茵扶着她坐起来,一口口地喂药。月谣眉头微皱,喝了一口就撇过头去,“怎么今天的药这么苦。” 兰茵劝道:“药哪有不苦的。” “放着吧,等凉了我再喝。”又随口问,“廖回春换方子了吗?” “没有啊。” 月谣诧异地看了她一眼,紧接着看药汁的目光就变了,她将药端起来细细闻了一下,沉声道,“把廖回春叫来。” 经过七天的休养,她的身子好了许多,后背的伤已经差不多了,腹中胎儿也稳固了,明日便可上朝。 廖回春端起药碗闻了几下,又拿勺子舔了一口,命人拿来了药渣细细翻查之后,面色难看起来:“大人,这药被人加了能落胎的药物,喝下不足一刻就会有反应!下药之人可能拿不准量,放多了,所以药的味道都变了。好在您只抿了一口,并未多喝,所以没什么异样。” 兰茵勃然变色:“是什么人!?”又想到什么似的,蓦地闭嘴,只听月谣低低地说:“廖大夫,劳烦再为我把一次脉,看看胎儿是否已稳固。” “是。” 半晌之后,廖回春面色稍有缓和:“大人,胎儿已稳,大人可日常下地行走,只是这安胎药,还是得按时吃。” “知道了。”月谣收回手,思索片刻,道,“要劳烦廖大夫这段时间住在我揽月轩,以防万一。” “是。” 送走了廖回春,月谣道:“没想到陛下下手如此快,本以为时日尚早可以慢慢筹划,现在看来必须尽 快。” “可是只要你还在帝畿,就不可能躲得过去。他毕竟是天子,即便暗的不成,随随便便找个借口让你去做一些危险的事,也能将这个孩子落下。” 月谣捏紧了床单,沉沉地闭上眼。 “如果这一次失败了,他还会派其他人来,索性将计就计,让他以为我这一次已经落胎。” “这……” “国医院的国医们说的话,他必定采信。只要是人就有弱点,爱财也好、重义也好,总之一定要在他们当中找到几个人为我们所用。” 兰茵道:“好!我这就着手去!” 酷暑炎热,揽月轩却三面环湖,凉快沁人。月谣半躺在床上,出神地望着窗外浓浓竹意。 和曦必然不会轻易相信自己已经落胎,他一定会找国医们为自己诊治,来确认自己是真的落胎了。只要能让他相信这一切,接下来便有时间做第二步布局了…… 五彩琉璃瓦熠熠反射着阳光,远远看去好似一条波澜大江,沿着楼廊在王宫中蜿蜒逡巡,沿途琼林兰石,宛如天上宫阙。 和曦在棋盘上落下一子,听了高丰的汇报,饶有兴趣地反问,“哦?云卿又病了?” 坐在对面已被吃了大片江山的明妃略感懊恼地下了一子,半是求饶半是恭维地道:“陛下!臣妾下不过陛下!陛下只管罚臣妾好了!” 和曦温和一笑,对高丰道:“云卿是朕的左膀右臂,虽说近来频频犯错,但到底功劳卓著。派个国医过去瞧瞧吧!” 高丰道:“陛下对云大人如此关心,这是云大人的福气,想必云大人会感激陛下的!” 明妃看着高丰出去了,婉转一笑,声音如莺啼,娇滴滴地,“陛下整日操劳,还要关心臣子的身体,妾身从小通读史书,可没听说过哪个君王是这样圣明的!”说着忽然掉了两滴眼泪,“妾身真是心疼陛下……” 和曦捏了捏她白皙细腻的脸蛋,笑着说,“有劳爱妃记挂了。” “妾身近来新得了一个食谱,固本培元是最好的,还十分美味。陛下,陛下!今晚就去妾身处吧,妾身每天都备着,可是陛下总是不来。如今姜妃有了龙嗣,王后又要照顾太子又要照管姜妃的,后宫里本来姐妹就不多了,陛下再不来,妾身可要寂寞死了呢!” 明妃出自荒服西面的皮母城,是大虞王朝边疆地带的大城,虽然和姜妃、高妃等都同是妃位,可在这些地位相同的妃子们中,母族的强大与否,才决定了她们在后宫中地位高低。像明妃这样出身荒服的妃子们,是没有办法和出身侯服的姜妃相比的,更别论紧挨帝畿、连续四代都是王后的太华城齐文薇。 如今地位高的妃子中,姜妃怀孕,殷妃被诛,甘妃病死,相柳妃被遣返,而王后要照顾太子又要照看姜妃,根本没有多余的精力服侍天子。排在她前面的就只剩下一个高妃和一个羽妃,这两个人一个蠢笨一个相貌平平,她要是努力一把,怀上龙嗣也未可知。 和曦思考了一会,朗声笑道:“好好好!今晚就陪爱妃了。” 被派去左司马府的国医是一个擅长妇科的中年男子,名唤毛嗣平,他小心翼翼地给月谣搭了脉,面色不大好看。天子派他来之前已经使人提点过他了,只是说话比较隐晦,他不是很能听懂,如今一把上月谣的脉,一下子便明白了。 “毛大人,我家大人的身体,可好?” 兰茵一身戎装,腰间佩剑,五指搭在剑柄上,无意识地围着毛嗣平踱步,音量不大,却威慑力十足。毛嗣平弯着背,半晌才说:“大人……身体康健,并无大碍。” 兰茵笑了一声,走过去看着他:“没事便好,我们家大人是陛下眼前的红人,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就算大人原谅你,陛下也不会原谅你。” “是……是。” “听说令郎年初已经成婚,算算日子,您的孙儿再过几个月就要出世了呢。都说医者父母心,待患者如待自己的亲生儿孙,不知道毛大人是否这样呢?” 毛嗣平在宫里呆久了,岂能听不出画外音。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兰茵道:“没什么意思,就是希望毛大人稍稍怀有那么一点点的医者仁心,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自己掂量掂量。” 毛嗣平拂袖:“老朽不懂。” 月谣半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目光却十分有神,就好像兰茵手里未出鞘的宝剑。 “毛大人稍安勿躁,我的妹妹只是想告诉你——我腹中孩儿,和毛大人的孙儿共生死。” “你!?” 月谣稍稍偏头,正好对上毛嗣平不可置信的眼神,她笑了起来,“毛大人请听我细细说来。若是大人回宫后告诉陛下我腹中孩儿尚在,那么陛下赐药之时,便是毛氏孙儿落下之时;但若是毛大人高抬贵手,不仅您的儿子能平步青云,您的儿媳和孙儿也会受到很好的关照,而您也不会有任何性命之忧,还会得到许多珍宝。” 兰茵适时走到角落里,那里放着两个大箱子,打开去全是金银珠宝,琳琅夺目几欲晃眼。 月谣咳了几声,似乎孱弱极了,然而说出的话却阴毒至极:“毛大人只要记住,我这一个没了,便要你们毛家断子绝孙。” “可……可这妇人生子,焉有不隆腹的道理,到时候大人大腹便便,谁都看得出的呀!我就算一时欺瞒陛下,岂能一直欺瞒陛下!这欺君之罪,我如何承担得起!” 月谣轻声道:“大人不必紧张。此事一过,自然会有人安排你出宫,过逍遥快活的日子。至于我,也会有旁的办法,你所担心的事,是不会发生的。” “可……可!” 月谣瞥了他一眼,“毛大人,要知道生逢乱世,意外死一两个人实在是太容易了。” 毛嗣平眼睛瞪得老大,指着她怒喝,“你……!我若是死了,陛下焉能不知是你所为?!” 月谣冷笑:“一个人人人可替代的国医,一个是百年都难得的将才,不知道陛下是会选择为一个死人伸冤,还是为了他的王朝中兴呢?” 兰茵走过去,将一挂极为名贵的玉佩塞进他的手心里,压低了嗓子道,“毛大人还请仔细考虑,一面是荣华富贵安逸一生,一面是杀机四伏断子绝孙,我想你是聪明人,知道如何选择。” 毛嗣平拿着双面龙凤呈祥玉佩,久久没有动,直到窗外一缕微风飘进,吹起了他的发丝迷了眼,才颓然垂下肩膀,转过身对月谣鞠身一拜,“如此,老朽的身家性命便全仰仗云大人了。” 月谣坐起来,赤着脚下了地,双手扶起了他,一字一句慢慢地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如有违誓、不得好死!” 第一百三十九章 求助 毛嗣平这才放心,拿上药箱,看了一眼角落里即将属于自己的金银财宝,无声地走了出去。 月谣站在长廊上,目送着他离开,沉沉合上了眼。 兰茵道:“毛嗣平有一句说的很有道理,日后你肚子日渐大起来,是想盖也盖不住的。” “那就离开帝畿。” 兰茵沉默着望着她,虽然不知她口中所谓的离开帝畿究竟是以哪种理由和形式离开,但从她坚毅冷静的目光中,她明白月谣已经有了全盘计划。 她走过去,道:“虽然是夏天,可你还是应该多休息,先把身体养好。” 月谣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道:“我需要你代我走一趟。” “哪里?” “北方矿场。”她望向北方的天空,那里高空澄净、一碧如洗,平静得什么都没有,她道,“去找殷天华——原幽都城城主。” 夏风卷地忽起,吹得院子里的海棠花树纷纷摇曳,洒下片片绿叶,随风无力地飘入水面,潺潺流向远方…… 月谣整整休息了半个月,期间没有任何一件事来打扰过她,好像她彻底与世隔绝了。身体“好”了以后,第一件事便是入宫谢恩。 琼花园里到处花团锦簇,正应了这个美丽的名字。不远处的池子里波光如粼,荷花映秀,亭亭荷叶如盖,似要连接到无边无际的天穹去。垂柳如丝绦流入水面,随着夏风来回摇晃,荫影落下之处,带来一点点地沁凉。 琼花园里也有一个水上长廊和小亭子,布局几乎和左司马府的一样。 月谣坐在这里,恍若在自己家里。 所有侍从都被屏退了,连高丰都不在。和曦亲自煮茶,难以想象身为天子,竟然会为她这个臣子亲手烹茶。 “爱卿为国事烦忧,朕虽身为天子,却也于心不忍。”茶气氤氲而起,遮住了月谣的视线,模模糊糊地看不清楚和曦的脸。 她拘谨地坐着,道,“陛下厚爱,臣愧不敢当。” 和曦耐心地将茶烹制好。 “你病的这几日不上朝,朕倒常常想起我们刚认识的时候。那时候你不知我是谁,我也没想到你会有一天成为我最得力的臣子,一切都那么轻松。如今我们相处得久了,却越来越拘谨了。”说罢将沏好的茶推到月谣面前。 “陛下是天子,之前是臣失礼。” 和曦道:“来,喝茶。” 月谣谢了恩,浅浅地抿了一口。茶气甘甜,唇齿留香,不仅茶好,更是烹茶的人手艺好。 “臣府里也有一个擅长烹茶的人,臣一直以为经她手烹煮的茶才是世间好茶,今日有幸喝了陛下的,才知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好喝就多喝点。” 一阵风吹来,月谣忍不住低咳了几声,弱好像随时要倒下去。 和曦望着她,不禁温柔起来:“身体还未好吗?不如召国医好好瞧瞧,调理身体。” 月谣掩嘴低头,道:“多谢陛下关心,臣的身体无恙。”又问,“臣近日非常思念王后,臣请陛下允准,入后 宫拜见娘娘。”说话间血色全无,戚戚如扶风弱柳。 “好。” 月谣坐了一会儿,起身要谢恩,然而和曦一抬手,示意她安坐。 说话间高丰捧着一张托盘走了过来,那东西被一块黄绸盖着,月谣看不到是什么。 “陛下。”高丰跪下,将托盘奉上,月谣一抬手就可以掀开。 和曦道:“打开看看。” 月谣看了一眼和曦,目光落在托盘上,迟疑片刻将黄绸揭了开来,入目的是半尊纯黑色的铸件——兵符。 她目光倏地转利,豁然看向和曦:“……陛下?” “朕的身边不留无用之士,更不空置有用之人。这半尊兵符,朕赐还与你,你当一如往昔,守护帝畿,守护大虞。” 月谣神色微变,起身跪下伏地一拜:“臣谢陛下隆恩,此后必为大虞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和曦笑起来,宛如徐徐清风拂人面:“朕可不想让云卿去什么刀山火海的,朕还指着你守护我大虞江山呢,做我华胥氏的大忠臣。” 她虽有大过,被收回了兵权,但还有更多的用处,所以放回兵权是迟早的事。只是这兵权不能轻易地给了,必须让她牢牢地记住——无论她想什么、做什么,天子都深深地注视着她;今日的荣耀、他日的灾祸,全在天子一念之间。 “其实……朕也有私心。”和曦望着月谣退下的背影,低吟自伤,高丰站得近,低低地垂下头去。 杀掉了她腹中胎儿,并不是什么为了朝政稳固,朝政岂会因为一个女子怀孕而不稳?其实想满足的不过就是他心底那不可告人的秘密罢了…… 月谣来到文懿宫的时候,文薇正在小睡,她太累了,又要看护太子又要照顾姜妃,还要管理后宫,多感心力交瘁。 好在太子最近长高了不少,也规矩了不少。 月谣看见他的时候,正捧着一本书在一座葡萄架下读书,微微摇头晃脑的模样,倒有几分士子风范。 “臣拜见太子。” 太子一惊,嚯地放下书,有几分不易察觉地不自然,他的脸色拉了下来,不可自遏地微愠:“是你,你怎么来后宫?”又说,“是拜见母后么?母后午睡了,云大人还是过些日子再来吧。”说罢继续把书捧起来,稍稍动了动身子,不欲再搭理月谣,然而手指却微微颤抖,不能静下心来。 说到底,刚才不过是色厉内荏。 月谣道:“娘娘既然安睡,臣在外等候便是。”她虽然跪在地上,然而神情却没有多少谦卑,“殿下如此好学勤奋,想必娘娘内心很是宽慰。” 太子嚯地从凳子上跳下来,将书啪地丢回桌子上,恶狠狠地说:“我才不要那个女人心里宽慰!”说完气冲冲就跑了。 月谣等他跑出了视线,才拍拍土站起来,走过去拿起书,却发现下面压着一小本志怪小说,若不把上面的书拿起来,根本发现不了。 她眉头一簇,将书丢下,“孺子不可教!” 云玉捧着一碟葡萄碎步跑过来,没 见着太子却见月谣在,一愣,似乎忘了行礼。 月谣回过头去,四目相对之际,朝着太子跑掉的方向摇摇一指,“殿下朝那儿去了。” “是。”云玉浅浅行了一礼,转身也快步跑了。 月谣望着她的背影许久,神色复杂。 自从上次在观海殿被拘了几日,她安插在宫里的眼线,大部分被天子拔除了,就只剩下云玉和解语两个小姑娘,不知是天子有心放过还是真的不知情,总之她们逃过了一劫。从这以后,她们就再也没有联络过了,就好像真的只是宫女和臣子,没有任何关系一样。 月谣在文薇的寝宫里等了将近一个时辰,茶水热了又凉、凉了又热,数回之后,文薇才裹了一件便服出来了。 “你来了,怎么不让人将我叫醒。”她匆匆出来,头发也没怎么梳,只拿一根金簪挽了个斜髻,虽然睡了小半个下午,眼角处却还残留着疲惫。 月谣放下茶,起身想要一礼,却被她按住了手。 “怎么多时不见,还生分了。”又说,“你病了那么久,我一直想去看你,只可惜后宫事务繁多,一直抽不出时间。听毛嗣平说,你只是练功的时候不小心伤了背,又感染风寒,才病了那么久的。是不是这样?” 月谣微微低头,道:“是。” 文薇望着她,忽然沉默了下去,半晌冷声道:“你说谎。” 幽柔朝寝宫内的侍女们吩咐:“都下去吧!”末了和一干侍女们一同退出,只留下她们二人。 “毛嗣平一个带下医,怎么会看伤病杂症?”她单手靠在矮桌上,道,“半月前你被廷杖,究竟为何?” 月谣没有说话。 “你说话呀!” 月谣却从怀中取出一张药方,岔开话题,“文薇姐……我今日来,是新得到了一个方子。”她将古法药方放到文薇面前,“我找廖回春看过,这个方子可靠,姐姐若是坚持服用,一定可以再怀有帝嗣的。” 文薇似乎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眼眶微热,捧着药方看了又看,却最终意兴阑珊。 “我早就想通了,我齐氏势力过大,我若是有子嗣,陛下就不一定会容下我了。倒不如好好抚养太子,坐稳后位。”她话锋一转,“你不要顾左右言它,到底你做错了什么,陛下会廷杖罚你?我越来越看不透你了,什么时候你连我都要瞒得牢牢的。” “此事和姐姐、太华城没有半点关系。若是泄露出去,反而对姐姐不利。所以我不敢告诉你。”她走到文薇面前,蹲下来握住她的手,眼神柔软得就好像月夜下的水光,“但是事情发展到如今的地步,我已无路可走,想求姐姐一件事,一件也许会让姐姐惹怒陛下的事情。” “你说。” “他日毛嗣平若求姐姐放其回乡养老,请姐姐务必在陛下面前以无故告老是对天子不忠为由,将他治罪。”她跪了下去,“我知道此事会让姐姐触怒陛下,可我已别无他法,只能先向姐姐请罪。” 文薇想将她扶起来,却听她轻声道:“我怀孕了。” 第一百四十章 策反 “什么?”文薇诧然变色,只听月谣颓伤地跪在地上说道,“可是毛嗣平被他人买通,开给我的方子里,含有大量的落胎药,我的孩子已经……没有了。” 文薇久久没有回过神来,惊骇又心疼,“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毛嗣平受谁指使?太目无王法了!”她的脑海里将可能的不可能的人都过了一遍,实在想不出有哪个人会想要害她的孩子,就算是政敌,也不会用这种妇人的方法,况且她没有孩子,参与朝政会更加得心应手。 月谣戚戚地说:“我也不知是什么人,我只想杀了毛嗣平!” “不可能!我一定要查出凶手为你报仇!”文薇深觉同命相连,不由眼眶泛红,“你的苦我知道……你的恨我也明白。这个仇,我帮你报定了!” 月谣心里像是被万千把刀子扎着,嗓子发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爱之深恨之切……或许有一天她知道了真相,会将自己千刀万剐吧。惟愿这一天永远不要到来…… 北方矿场向来是关押重犯的地方,只要来了这里的犯人,就永远没有被赦免的机会,必须日夜劳作,直至死去。 自从殷天华谋反已经过去了四年,殷氏降民病死的累死了一半,剩下的都是那些年轻力壮的男子,日日继续着这没有希望的劳作,以赎罪孽。 夜已经深了,殷天华带着族人最后一批离开矿场,身后是穷凶极恶的狱吏,不断地挥着鞭子催促他们回去,嘴巴里骂骂咧咧没几句干净的话。 “狗杂种,要不是你们,老子现在已经舒舒服服躺在家里睡觉了!他妈的!快走!装什么死!快走!” 鞭子落在一个瘦弱的孩子身上,鞭尾卷过他的手臂,立刻起了一道红印子。 殷天华走在最前面,恨恨地瞪着狱吏,却没有任何办法。 “咻——!”一记利光破空袭来,准确无误地钉入了狱吏的喉咙,那人张着嘴瞪大了眼睛挣扎片刻,很快就咽了气。不等剩余的狱吏反应过来,草丛中突然出现几个黑衣蒙面的男子,刀刀狠手,很快就杀光了狱吏。 血腥气随着夜风悄然弥散开来,惊诧了殷天华等人。 “你们是什么人!?” 殷氏一族聚成一团,下意识地将殷天华护在中央。 黑衣人互相看了几眼,纷纷让开一条路,只见夜色中出现了一个同样黑衣的女子,不同的是她的脸上没有蒙面,手持冷剑,步伐沉静、气度出众,似乎是那些黑衣人的首领。 殷天华微微皱眉,没有认出她来。 “殷城主受惊了!放心,我们没有恶意,我们是来救殷氏一脉的。” “你是谁?” 靠在殷天华旁边的一个男子盯着她看了许久,忽然道:“脸上有伤疤……你是帝畿云间月的贴身近侍兰茵?!” 话音刚落,所有人更加戒备起来。 兰茵低低笑起来:“想不到我一个无名小卒,倒也让大家惦记。”说罢侧目看了一眼黑衣人,吩咐,“放下剑 。” 殷天华眉头深锁,冷声道:“我等已是阶下囚,兰大人何故到访,莫非是要斩草除根?” 兰茵的声音微微有些高,像是剑器交击发出的声音:“方才我说了,我们是来帮助殷城主的。”回应她的是殷天华的冷笑。 “殷城主不必急着下定论,不妨听我说几句。” 月色被乌云遮掩,整个天地都暗了下来,夜风沁凉,竟有让人沉浸在寒冬腊月的错觉。 “殷城主可还记得当年和相柳氏一同起兵,本应同心协力,却中了天子的离间计,最后殷氏受到重创、相柳氏遭招降,并无多少损失。” 殷天华眉头青筋一跳,没有说话。 “天子本可直接派兵将幽都城彻底灭城、收入囊中,却转而选择收取殷氏的丰厚纳贡,改立城主。殷氏还是殷氏,只是代表殷氏的,变成了原本不起眼的殷芝兰。殷城主可有想过这是为什么?” 殷天华等着她往下说,倒是他身边的人疑道:“帝畿不能打?” 兰茵看了他一眼,颇有兴致地一笑,“不知这位……?” 那人道:“原幽都城季叔——殷渊。” “原来是大名鼎鼎的殷军师,失礼了。”她道,“没错,帝畿不能打,因为帝畿打不起。” 殷天华和殷渊对视一眼,微感诧异:“彼时的帝畿从上代王上手里传至今上,国力大为空虚,虽今上励精图治,可国力昌盛岂是一朝一夕之事?再者说,若是胜了,帝畿好不容易积累的财力和兵力都会有损失,是惨胜;若是败了,帝畿在五服的威望将荡然无存,不臣者四起——天下大乱。这是无论胜还是败,都对帝畿极为不利的战争。所以帝畿不能打。” 殷天华恍然大悟,然而仍对兰茵心有疑虑。 “你说了这么多,到底想说什么?” 月光微微从乌云中探出,几许月光洒落下来,照得兰茵的面庞半明半暗,仿佛是地府的勾魂使者,半笑半杀。 “殷城主不想揭竿而起,重夺属于自己的江山吗?” 殷天华等人骇然变色。 他们岂能不想重新杀回幽都城,重新掌控幽都城?只可惜一朝兵败,再无翻身之日。 “你想激我们谋反,好让天子对我们一网打尽?嗬!好计谋,只可惜我们不会上当!” 兰茵笑了:“看来英雄也有气短的时候啊!” “……你!?” 兰茵冷笑,道:“殷城主可能不知道,您在这里的四年,帝畿早已派出数次刺客,欲将殷氏降民彻斩尽杀绝。您难道没有发现这些年,殷氏的子弟,无论妇孺孩童还是壮年,都一个个地死去吗?” 在这种苦寒之地,一般人都受不了,更何况是孩子和妇女,殷天华本没有在意,可经兰茵一说,脸色微变。 “一个月前,这里出现了很多逍遥门弟子,殷城主可知道?” “那又如何?” 兰茵走近了几步,微微压低了声音,“他们都是受命来保护您的 。” “谁的命?” “云大人。” 殷渊道:“一个贱民出身的女子,不过靠着巧言令色获得帝宠,怎么可能能调遣天下第一大派?嗬!简直就是笑话!” 兰茵嘴角一勾,“那如果这个女子,不仅师出逍遥门,而且还是未来的掌门夫人呢?” 此言一出简直惊世骇俗,机敏如殷渊都愣了片刻,但又很快反应过来。 若真的只是一个普通的贱民,哪里会知道那么多兵道诡谲之计,哪里能稳稳地扎根在帝畿,取代师忝掌控夏官府?这样的心智计谋,连一般男子都比不上,更别说一个底层的贱民了。 但如果她曾师从逍遥门,那就另当别论了。 “无缘无故,她为何要帮我们?” 兰茵看着殷渊,反问:“若是你忠心为主,你的主子却一次次利用你,将你置入死生一线之地,你可还会效忠?若是你的孩子还未落地就被你的主子暗害,你可还会效忠?” 荆棘草木在冷风中发出簌簌的声响,仿佛千军万马压低了声息行军,兰茵又说,“当年幽都城主力被引向即谷山,城内兵力空虚,这才惨败。季叔大人就没想过,到底是谁向你们透露了错误的信息?” “是天子?” “没错!”兰茵握紧了手中的剑。 即谷山一战她此前什么都不知道,只以为一切都是月谣运气不好,万万没想到操纵这一切的竟然天子,一个对外礼贤下士,不顾礼法大胆启用女子、将帝畿推向中兴的明君! “天子舍弃云大人为诱饵,根本没有将云大人的性命放在心上。试问这样的君主,值得谁去效忠!?” 天地之间一刹那好像什么声音都静止了,只剩下兰茵满带怨忿的话语久久地萦绕在殷氏众人心中。 “既然我们的目的相同,又为什么不合作呢?五十万金,就当我家大人与殷氏合作的诚意了。殷城主觉得如何?只要殷城主起兵,我家大人便是帝畿派出的领兵将领,我们里应外合,何愁拿不下这五服大地?” 五十万金足够组建一支十万人的军队了,而地方的驻守军一般也就五万到十万,有了这五十万金,他就有了东山再起的机会!若在加上月谣,这简直就是稳赚不赔的交易。 可是…… “城主,小心有诈……”殷渊压低了声音。 兰茵看出了他的顾虑,却没有解释,只说:“若是想清楚了便来找我,就在矿场以南十里处的村庄,门前有枣树的人家便是,如何抉择且看殷城主了。”说罢颔首一礼,转身利落地走了。 殷天华望着她离去的浓重夜色沉默片刻,暗暗握紧了拳。 “城主?” “走!” 殷渊沉默。 其实从兰茵杀了那几个押送的狱吏开始,他们就没有别的选择了。帝畿不会相信是月谣派人杀的,就算相信,也一样会将这个罪名扣在他们几个人身上,这是天子等待已久的将殷氏降民斩草除根的机会。 第一百四十一章 谋反 风蒲猎猎掠过小池塘,藕花渐渐地晃动,一碧千许,淡色花香萦绕在池湖上,随着轻风拂动,慢慢地弥散开来。 七月流火,天气要转凉了。 月谣搬了一把藤椅,恣意地躺在上面小憩,绸缎般的长发铺散开来,仿佛一朵蛰伏在阴间炼狱即将盛开的曼陀花……会友亭檐角的铃铛发出清脆如珠的声响,却似乎有催眠的魔力,令人昏沉欲睡。 一阵极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与微风几乎融为一体。 那人刚进入亭子,月谣便睁开了眼。 “一切妥当了。”兰茵一脸地风尘仆仆,一路疾行的她满脸通红,热得要命,刚好桌子上放了两个杯子,一杯满是凉茶,一杯空杯,底下压着一封书信。她将凉茶一饮而尽,眼角看到信尾的落款,是姬桓的来信。 月谣坐了起来,望着她满是汗的模样,拉住她坐下来,“可有叫人发现?” 兰茵压低声音道:“我都是夜晚赶路白日休息,不曾进入城镇落脚,应该不会叫人察觉。” 月谣拨开她因汗水沾湿在额头的发梢,“那便好,辛苦你了。”兰茵笑着,“我不累,你呢?这段时间,胎象可还稳?” “嗯。”月谣嘴角无意识地露出一抹微笑,“一切都好。” 而后是一阵沉默。 兰茵压低了声音:“此举危机重重,风险过大。其实……”她想说其实你可以先舍弃这个孩子,等时机成熟再怀也可以。然而转念一想,只要为人母亲,又怎么会有人愿意舍弃自己的孩子呢? 月谣心知她的意思,轻抚平扁的小腹,道:“这是我的第一个孩子,拼尽我全部的力量,我也一定会保住他。” 不出一个月,殷天华率领残部杀害北方矿场的狱卒再度谋反,一路往西南长途跋涉,穿过大乐城边缘的沙漠后,犹如一把利剑猝不及防地攻破了幽都城好几个城镇。原本只有几百号人的行伍,或征召或收编,很快扩充为五万人马,势如破竹地直往幽都城主城而去。 消息传入帝畿时,朝野震惊。 “将死之人,竟还能兴风作浪。” “乱臣贼子,应当立即诛杀!” 无极宫中,臣子们议论纷纷,和曦望着底下私语不断,目光在一众武将中掠过,正要开口,忽然见月谣出列。 “陛下,臣请命领兵征伐殷天华,收缴失地,诛杀逆贼!” 和曦道:“云卿近日旧伤复发,还是算了吧,不如……” 月谣抢着说:“陛下!臣的身体无恙!更何况当年殷天华作乱,臣也在征讨逆贼之列,幽都城的地形、气候以及殷天华的领兵方式,臣最熟悉!望陛下允准,臣愿意为陛下、为大虞赴汤蹈火!” 和曦原本属意让张复希去,可月谣这样一说,便犹豫了。 “陛下!云大人深谙兵法,善用奇谋,若用云大人平叛,相信很快就可以将叛军诛灭。” 周钧父是 原本驻守双身城的城伯,回来以后便在夏官府做了个小司马,天天靠着阿谀奉承,俨然把自己当成了月谣的心腹。 和曦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眉头微蹙,没有说话。 紧接着几个夏官府的人也出列,好像约好了一样,异口同声说:“臣愿意随云大人出征幽都城,为陛下解忧!” 最终和曦没有立刻同意让月谣领兵,但也没有露出要让别人去的意思。退朝之后,他一个人坐在清思殿里,累高的奏折一封也没有看,思考着究竟派谁去。 其实最合适的人选当然还是月谣,她本身就是借着平定幽都、多首城的叛乱而迅速在帝畿立足的女将,若是不让她去,反而还会引起他人的猜忌,朝中官员跟红顶白,大家都会以为她已经不得圣心而处处刁难她。 但他终究不忍心。 让一个刚刚滑胎的女子上阵杀敌,他无法说服自己。更何况还是自己深深藏在心底里的人…… 高丰在门外打破了他的沉思,“陛下,王后请见。” 和曦揉了揉肉眉心,道:“让她进来吧。” 文薇今日穿了一件玄红色的凤袍,沉重的金步摇随着她的步伐来回摇晃,金光闪烁,贵气逼人。明明还是十多年前成婚时那张美丽容颜,甚至比起当年更加雍容端庄,却让人心生疏离,仿佛当年与之成亲的、与眼前环佩叮当走来的,是两个人。 “妾身拜见陛下。” 和曦笑了一下,和气地道:“王后不必多礼,高丰,快赐座。” 文薇走过去,看了一眼纹丝未动的奏章,道:“陛下近日都宿在清辉阁,日夜操劳政事,虽然是大虞之福,可也要注意龙体啊。”说话间朝幽柔看了一眼,后者立刻呈上一碗热气腾腾的药膳,“陛下这些日子头痛可有再犯?妾身新得一个方子,已找了几个常年头痛的患者尝试,治疗头痛非常有效。” 和曦看了一眼色香味都不全的药膳,笑道:“王后有心了。”说罢拿起汤匙尝了一口,顿时觉得甘甜鲜爽,比起平时喝的药不知道要美味多少。 他喝了半碗,问道:“太子近来如何了?功课可有长进?对待王后,是否恭顺?” 文薇的脸色有些微妙,但还是往好了说,“太子一切都好,功课也有长进,也能坐下来认真看书了。” 和曦冷笑了一声,“朕怎么听说他坐下来认真看书,看的都是一些杂书。” 文薇闭口不言。 “你是王后,也是他的嫡母,凡事不可过于仁慈,慈母多败儿,否则你要朕如何放心将江山交给他?” “……是。”文薇侧目看着和曦,他的气色看上去还不错,不知道是不是这药膳的作用。她迟疑了片刻,道,“陛下,妾身有一事难以定断,还请陛下圣裁。” “说吧。” “国医院中有一个叫毛嗣平的人,正直壮年,医术高超,可是前两天却无故向妾身请辞。按理说他的俸禄不算 低,身为宫中国医也不会很忙,可却要告老,妾身以为若非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便是对大虞不忠,这样的人不可以留着的,必须要关押起来好好审问。他是专门为后宫妃子们看病的大夫,虽说属于妾身管辖,可毕竟也算朝廷命官,妾身不好做决断,因此特意来请陛下做决断。” 听到毛嗣平的名字的时候,和曦的脸色就微微变了,但文薇并不能看出什么。 “这么一件事,你都要来问朕。” 文薇抿了抿嘴,不知他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你贵为王后,是天下之母,朕将后宫交给你,是对你放心,可你对内不能教导太子、对外半点没有慈爱之心,连一个臣子要回乡养老都心生猜忌,朕对你真是太失望了!”突如其来的厉斥让文薇愣了片刻,幽柔和高丰侍立在一旁,头深深地低了下去。 文薇立刻从椅子上站起来跪在了地上。 “陛下教训的是……是妾身的过错,不能为陛下分忧,妾身该死。” 和曦由着她跪在地上,冷冷地看着她,半晌才道:“行了,朕看你也是教导太子太累了,无暇顾及国医院,国医院的事就不要再插手了,毛嗣平要告老就让他告老,偌大一个国医院,还会缺了一个国医不成?” “是,妾身领旨。”说罢讪讪退去。 药膳慢慢地凉了,半点热气也不冒,高丰看着和曦望着药膳出神,忍不住提醒,“陛下,让奴才将这药膳去热一热吧,凉了伤身。” 他却抬手打断他:“不必。”又说,“传朕的旨意……” 高丰低下头准备领旨,却见他许久都不继续说话,忍不住抬头好奇地看了他一眼,“陛下?” “传朕旨意,封云间月为……算了,命云间月即刻清点八万王师,明日出征幽都城,清剿逆贼。” 这是他下的最迟疑的旨意了,高丰低头领命,快速出去传诏了。 当圣旨下达的时候,周钧父正在月谣面前堆着笑拍马屁,说天子一定会让她来做这个平叛的大将军,话刚说完没几句,高丰便带着旨意到了。 “大人,下官说得不错吧!陛下还是器重大人的,否则怎么会那么快就下达了圣旨呢?” 月谣将圣旨收好,回头瞥了他一眼,那一眼太过冷淡,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来人,备马!”她快步往外走,“去王师大营!” 月谣的行动非常迅速,当晚就将八万人全部清点完毕,好像早就有准备一样。第二日一早,全军整装待发。 天子和王后亲自送行。 风很大,卷起阵阵沙土,好像要将人都吹上天去。 和曦岿然不动地背手站着,神色凝重却又充满关切:“云卿,朕等着你早日凯旋。” 月谣单膝下跪,身后的八万士兵甲胄如鳞,就像一条巨大的盘踞着的银龙,凛凛反射着阳光。 “臣必定手刃逆贼,平战祸、护帝畿!” 第一百四十二章 出战 如今殷天华就驻扎在距离幽都城主城以西五百里之外的鲤鱼镇,虽然他快速攻下了多个城镇,但手上毕竟都是一些乌合之众,因此不宜再冒进,而是盘踞在鲤鱼镇,将它作为自己的据点,开始囤积实力。 从帝畿出发到鲤鱼镇约莫有一千五百里,非常遥远,且不说等他们长途跋涉到达鲤鱼镇的时候,殷天华有可能早已率军离开。即便他仍旧驻扎在鲤鱼镇,王师大军千里奔袭也是非常疲惫的,到时候殷天华以逸待劳,对王师非常不利。 所以月谣打算直接去幽都城主城,从帝畿出发到幽都城,快的话不到半个月就可以到了,半个月的时间,恐怕殷天华还忙着训练他的新兵,忙着收集粮草。 星河璀璨,辉光千顷直直朝着西南方向流泻而去。月谣坐在篝火边,看着羊皮纸地图,微微蹙拢眉头。为了便于快速行军,他们一路上基本没有搭帐篷,大部分人都是合衣席地而眠。 兰茵消失了大概一个时辰后,趁着一部分将士都睡了,悄悄端着一碗药过来,为了避免被人闻到,她还特意将药吹凉了。 “月儿,快喝。” 月谣四下看了几眼,快速将那碗因为凉了而变得更苦的药一饮而尽。 为了避免意外,这一次廖回春也随军出行,他年纪大了,这一路上的颠簸还真的有些吃不消。他悄悄地来到月谣身边,搭了她的脉,许久之后眉头深锁,道:“大人,目前胎象还算稳。您虽一路骑着驺吾在天上飞,但如果一路都这样,恐怕还是有凶险。” 兰茵担忧不已:“有凶险?保得住吗?时间不等人啊,要是我们晚到一步,叛贼先攻进了幽都主城,我们可就被动了。” 廖回春叹气,满脸愁容:“这……妇人怀孕,本来就是需要安心养胎,怎么能上战场见血光呢?” 月谣绷着脸,一句话也不说。 “这快行也不行,慢行也不行……这可怎么办?”兰茵急得冒汗,忽然道,“不如我带人先行,留一部分人随着你在后面慢慢走,到时候就说你不在军中是因为另有奇计,如何?” 火光下月谣的脸色忽明忽暗,她道:“不必了,我撑得住。” 环环在一旁发出呜呜的叫声,似乎在催促什么,月谣在地上一撑,利落地站起来朝它走去。环环见她过来,四只肉乎炸毛的爪子动了动,换了一个姿势趴在地上,正好在身侧空出一块被铺了棉被的平地来。它后腿上的皮毛柔软舒适,正适合用来当枕头,而那床棉被被她捂着,已经热乎乎的了,躺上去虽不像床那样舒服,但比其他将士只是合衣席地而睡比起来,已经是天差地别了。 这几年在王师大营,虽然它鲜少出去猎食,但一天好几顿地吃肉,早就养得壮壮的了。 月谣刚靠在它的身上,它便将劲悍利长的尾巴轻轻卷在月谣的肚子上,虽然完全不能当做棉被,但也能稍稍保护她。兰茵远远地看去,一人一兽相互依偎 ,恍然生出一种月谣被世人孤立的错觉来。 斗转星移,乌啼西沉,转眼便又是天明……从帝畿到幽都城主城,要穿越整个甸服,相距千里之遥,然而王师一路疾行,花了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就到了。 殷芝兰翘首以盼,早已城门大开以供王师长驱直入。 “大人远道而来,在下早已备好接风酒宴,一洗诸将士风尘仆仆,请大人随我来。” 月谣骑在环环背上,目光落在前方,并不为所动:“殷城主有心了,接风宴就不必了,接下来会有恶战,不如节衣缩食以备粮饷物资,军民同心早日结束战事,您说是不是?” 殷芝兰从看到她的时候就注意到了她的坐骑,惊讶畏惧之下反应有些慢了,过了一会才说好,“大人品行高洁,在下自愧不如。” 不仅仅是他,沿途迎接的士兵和百姓都十分好奇戒惧,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座下威风凛凛的环环。 在世人眼里,凶兽乖戾残暴,有凶兽的地方,往往都是灭村吃人的灾祸,哪里会见过有人能将凶兽降伏拿来做坐骑的?这简直惊世骇俗! 殷芝兰将现有的幽都城主城布防图奉上,月谣细细看了一遍,道:“殷天华谋反被抓之后,城内的一切布防筑险是否未做翻新和更改?” 殷芝兰道:“这……更改是有的,一般就是翻新加固。”他走过去指着一处城墙和箭塔,“比如西门的城墙在下命人加固加高,箭塔也是。” “不行。殷天华对这座城了如指掌,哪里易攻哪里薄弱他最清楚,你接管这座城以来,可有注意排查哪里有密道?” 殷芝兰一怔,脸色瞬间变了。月谣看了他一眼,又说,“必须在主城的外围再布防设陷,现在殷天华还在鲤鱼镇囤积实力,我们还有时间,一定要抓紧时间。” “何不直接挥师伐逆?殷天华不过区区五万人,我们的人数是他们的两倍多,趁着他们羽翼未丰,定能清剿逆贼,活捉殷天华!” 月谣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寒冷凛冽,殷芝兰有一种被刀剐了的感觉。 “兵道诡谲,稍有不慎就是兵败,劳民伤财,怎么能随意出战?殷天华迟早要攻打这里,与其贸然出击,不如先筑城固防,以逸待劳。” “是……是。”虽然心中有诸多疑问,但殷芝兰对她心存忌惮,也就闭了嘴。 一夜休息之后,月谣便遣王师和幽都城兵卒开始修筑工事,除了在原本的城墙外再高筑城墙,护城河也加宽到原先的两倍,还有精器械,整肃操练,虽敌寇未至,但也每日过得十分紧张。 廖回春日日把脉,几乎都摇头叹息。 “大人若是再不好好休息,即便老朽想方设法保住了您的胎儿,恐怕生下来也是死胎。”这一次他异常坚持,板着脸看上去十分严肃。月谣思索片刻,道:“休息多久?” “至少一个月!” 她现在已有将近四个月的 身孕,一个月之后肚子便会慢慢显现出来,即便穿着甲胄平时看不出来,到了七八个月的时候,就是想瞒也瞒不住了。 “我知道了。” 门被人从外推开,兰茵手里捏着一封信走了进来,看到廖回春在,便问了两句月谣的状况,廖回春气冲冲地如实相告,提上药箱就走了。 门外守卫极为森严,三步一岗,全都是月谣的心腹亲信,就连殷芝兰轻易都不能靠近。 “收到姬桓的信,清和命人送到这里来了。给!” 连日来布防筑防,月谣每日都板着脸,听到姬桓的信,眉眼弯了一下,迫不及待地打开细细读起来,不过没读几句,脸色就变了。 “怎么了?” 月谣看着她,面有忧色:“他快回来了。” 兰茵不解:“这是好事,这孩子又不是你一个人的,你为什么不愿意让他知道?” “以他的性格,当然会保护我,可是他能容忍这个孩子被送走吗?”她低低地道,“我刚怀孕,陛下就想方设法要打掉孩子,如果被陛下知道了,就算他不杀了我的孩子,也会有很多种方法让我的孩子充满危机,我不能让他一生下来就面对险境。所以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包括他。” “可以将孩子送去逍遥门不是吗?” 月谣忽然笑了,就好像是看到了什么令人讽刺的事一样,“逍遥门……那里就安全了吗?”当年她也认为逍遥门是值得一生依靠的地方,却被无情驱逐,浪迹天涯。对逍遥门,她早已寒心。她爱姬桓深入骨髓,却再也不会将自己全部都交给他了。 “明日就说我病了,旧伤复发,要连续躺一个月,外面的事要辛苦你和摩云几个帮我打点。” “好。” 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月谣闭门不出,一切事情全都交给身边亲信打点,殷芝兰起初不疑有他,但是连续二十几日看不到月谣,心生疑云,几次想要进来却全都被挡在外面。 夜深了,整座城都陷入了无边的安静之中,即便是城墙上彻夜燃烧的火把也静静地燃烧着,连火苗窜动的声音都没有。 原本应该深入梦乡的月谣此刻却坐在床上,一双眼睛在黑暗中犹如猫眼一样。 “大人!” 一条黑影无声息地从早已被打开的西窗跳进来,一丁点儿声响也没有地走到月谣面前跪下,将一封密信送到了她手里。 那是殷天华的来信。 他如约在鲤鱼镇囤积实力,如今过去一个多月了,实力有所增加,心里便摩拳擦掌,很想挥师进攻,因此来询问月谣这里是否已打点妥当。 月光下的字看起来有些费劲,月谣看了很久才看完,冷笑一声。 “告诉他,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成大事者,怎么能操之过急呢,让他再好好准备准备。我这里还需要时间打点,让他再等三个月。” “是。” 第一百四十三章 密谋 秋雨一阵一阵地落下,酷暑炎热的大地渐渐转凉,凉风卷地起,兰菊盛开,落叶金黄……一转眼已经是九月了。 月谣来到幽都城快要三个月了,却始终按兵不动。殷芝兰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好几次明示暗示月谣尽快出兵,却每次惹来月谣的嘲讽和斥责,身为堂堂一城之主,竟然被一个女人呵斥,心中也是憋足了气。 他们按兵不动,而鲤鱼镇的殷天华却已将人数扩充至十万人,粮饷充足、军备坚利,随时可以攻过来。此消彼长之下,幽都城的优势已经不多了。 天气晴好,月谣巡视了一圈城防便回了。如今孕期已有五个月,按理说肚子会一点点显现出来,可不仅没有显,反而人还瘦了不少,不过好在孩子安健,一切平安。 她将姬桓的来信展开在手边,细细读来,脸上慢慢浮现笑容,过了一会提笔在一张空白的信笺上飞快手书。秋风瑟瑟,她低眉含笑,一洗平常阴戾之气,秋水剪瞳婉约如诗,似是谁家精心教养出来的闺秀,那手上的翡翠玉镯在阳光下闪着温润细腻的光泽,一如赠玉之人昔日言语——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天穹湛蓝,一碧如洗,信鸽展翅高飞,一点点地朝着东北方向而去,慢慢地消失在了她的视线中…… 姬桓信中言明很快就可以结束逍遥门的事,算算日子大约是十二月,到时候若是战事没有结束,他会直接来幽都城。 月谣有些忧心,但另外更有一件事急着去做。 “兰茵。”她道,“帮我去找一个孕妇,与我怀孕的时间差不多,一定要秘密,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兰茵无声退下。 偌大的庭院,只余下她一个人伫立遥望,风声花动的声音渐渐地轻了,空气中隐约可以听见她充满了温柔的声音传来。 “……娘一定会把你平安地生下来,一家团圆的。” 眼下正值战乱,男丁都抽调入伍,怀孕的女子并不多,饶是如此,兰茵最终找来的孕妇也比月谣的月份大了足足一个月,好在她的家中除了一个已经入伍的夫君以外别无她人,将她掳来的过程非常顺利。 四面石壁的房间看上去阴沉极了,即便在四周和中间点满了蜡烛,也依旧让人心里发慌。年轻的孕妇缩在角落里,刚刚哭泣过的眼睛湿漉漉的,就像一头饱受惊吓的小鹿。 “你……你们是什么人?这是什么地方?为什么要把我抓来……我……我们家没钱,我夫家也没钱,杀了我对你们没有好处……” 月谣容色微微一动,似乎对她饱受惊吓之后还能这么清晰地说话感到有些意外。 “殷李氏,你放心,我们将你带来这里,不是为了杀你。”月谣和兰茵坐在她的面前,双双蒙面,因背对着烛光,所以两个人的容颜和表情完全隐藏在阴影中,令年轻的妇人完全看不清楚。 “那……那是为何?” “你不需要知道这么多 。你只要知道,接下来的日子里,给你吃就吃,给你喝就喝,乖乖听话,你还有你的孩子将来全都会好好的。” 殷李氏一愣,眼眶里蓄满泪水,捂着自己的肚子更加往角落里缩进去。 “你想对我的孩子做什么!?我求求你,这是殷家唯一的孩子了,你要杀我要剐我都可以,求求你不要伤害我的孩子……!” 月谣道:“我说了,我不会对你和你的孩子怎么样。前提是……你好好地呆在这里,乖乖听话。”最后四个字咬字极慢,殷李氏哆嗦了一下,那一瞬间她似乎看清楚了月谣的眼睛,漆黑得犹如地狱深渊,却又有幽幽的火光跳动,然而那就像幻觉一样很快消失了…… 月谣临走之前似乎想到什么,特意转身补充了一句:“想要什么就和来送饭的使女说,只要我们能做到,都会满足你。” 殷李氏沉默又害怕地看着她们离开,随着沉重的大门訇然合上,再也忍不住抱着被子大哭起来…… “你要这个妇人做什么?” 月谣摘去了面纱,悄无声息地一级级走上台阶。 这个地下室是她搬进来之后就叫工匠秘密修的,眼下刚好派上用场。 “我的孩子不能随着我回到帝畿,本来打算等他出世之后就寻个好人家寄养,可是我心里不安……也算是以备不时之需吧。” 暗门被打开,露出门外的景致来,赫然就是她的主卧。 兰茵没声没息地将门关上,道:“是我考虑不周了。”又说,“现在殷芝兰意见很大,我们一直按兵不动也不是办法,不如我先派人奔袭鲤鱼镇,至少让殷芝兰闭嘴,你也好过一些。” “行军打仗岂能沉不住气。”月谣一言否定,“贸然出击只会损兵折将,殷芝兰不过是一个胆小鼠辈,明日我再会会他。” 正如兰茵所说,殷芝兰早已怨气冲天,就算月谣不主动去找他,他也要来找她了。 “大人迟迟按兵不动,莫非是想叫反贼存蓄实力后,踏平我幽都城吗!?” 月谣坐在椅子上,看上去十分悠然自得,这更加让殷芝兰心中不爽。好歹他是一城之主,却叫一个女人一而再再而三地轻视怠慢、甚至斥责,他难以咽下这口气! “殷城主可知从幽都城出发到鲤鱼镇,有多少路程?” “五百里。” “对,急行军的话三天也差不多能到了。那么鲤鱼镇的地形、布防如何,殷城主可知?” “可找向导。” 月谣笑起来,“没错,确实要找向导。鲤鱼镇虽为鲤鱼镇,却和鱼啊水的一点关系都没有,它坐落在深山里,山路崎岖蜿蜒难行,除非熟知地形的当地人,否则一定会迷路。就算找了当地人为向导,也难以保证是否值得信任,即便值得信任,一个平民百姓如何知道哪里有埋伏,哪里是可以让我们设伏的地方?殷城主莫非千里迢迢地跑过去,只是想送人头?” 殷芝兰怒道:“难道由着他们壮大,将来直逼我幽都城?!” 月谣打开茶盖,里面的茶已经温了,清澈的水微微晃动,隐约照出角落里的一把剑。 “若殷城主是殷天华,囤积实力之后,你会怎么做呢?”她低头浅饮一口,虽然是淡而无味的白开水,但却最解渴。 殷芝兰愣了一下,片刻道:“进攻幽都城!” “既然他们一定会千里迢迢跑过来,我们又着急过去干什么?” “可如果能早日将他们一网打尽……” “殷芝兰!”月谣猛地将茶杯扣在桌面上,水立刻就溅了出来,甚至有一滴溅到了殷芝兰的眼睛里,他立刻闭了闭眼,气势顿时萎了。 “你有没有脑子!”月谣站起来,指着他的鼻子就骂,“从这里到鲤鱼镇,将士们一路疾行辛苦不说,鲤鱼镇附近地形复杂,你有多少把握能全身而退?还想打胜仗!你还没带着人找到殷天华,他早就以逸待劳、设好埋伏了!你要是输了,输掉的不是你幽都城的面子,是整个帝畿的威望,凭你的项上人头都赔不起!” 殷芝兰张着嘴愣住了。他被月谣挤兑过几次,但从来没有被这样骂过。过了几年的城主生活,一洗多年的不得志之后的他终于再一次露出了本性中的懦弱。 “那……那……那如何……是好……” 月谣深吸一口气,一个白眼过去,“好办,我们屯兵不动,就在这里,等他们来。”又说,“你放心,已经有密探混入鲤鱼镇,等到时机成熟就可以将逆贼一网打尽。” 若是带过兵打过仗的人,早就发现了月谣言辞中的漏洞——即便鲤鱼镇附近地形复杂,但这并不影响出兵,自古以来哪有说因为敌方所在地形复杂就不出兵的道理?只要小心行事,摸索熟悉地形,筑险夺险,一样能打胜仗。但殷芝兰是一个从小到大都不受重视的殷氏小宗子弟,只知道风花雪月奉承他人,读书也只爱看那些志怪小说类的,哪里晓得那么多,因此被月谣半威吓半哄骗地说了一通之后,灰溜溜地走了。 直到人走后,月谣才扶着腰慢慢坐下来,许是因为刚才真的动气了,她一时有些气不畅,脸色并不好看。兰茵进来,一看她脸色难看,忙扶着她躺到床上去。 “我去叫廖回春。” 廖回春就在隔壁,一眨眼的功夫就过来了。 “还好,稍稍有些动胎气,无妨无妨,躺一躺就好了。”想比月谣举步维艰,日渐消瘦,廖回春在这里每日吃吃睡睡,竟然圆润不少。 月谣的脸色一松,不知是不是因为有身孕的缘故,她的脾气确实变得有些难以控制,本来刚才只需要佯怒,却在看到殷芝兰那副样子之后忍不住发了火。 经过这一次,殷芝兰至少会安分一段时间了,但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腹中胎儿还需要五个月才能足月。而要足足五个月不出兵,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第一百四十四章 暴露 冬,十一月。 帝畿姜妃产子,举国欢庆。 这个消息过了半个月才到幽都城,月谣收到使者报信,脸色顿时阴了下去。 这真不是一个好消息。 天子子嗣薄弱,只有华胥晟一个儿子,因此不得不立为太子,王后和太子相互倚靠才能稳固地位,如今姜妃生了一个男孩,若是悉心培养,将来一定会威胁太子的地位,继而威胁到齐后的地位。 “我都已经安排好了……”兰茵的话戛然而止,只见月谣坐在椅子上,头歪在书架上已经睡着了。她蹑手蹑脚地走过去,盖上一层轻薄温暖的锦衾。 天冷了,她的肚子也日渐大起来,已经快遮不住了,前天还有一个粗脑筋的将士问她中午吃了什么才把肚子撑起来。随着月份变大,她也越来越容易感到疲惫,以前不眠不休三天三夜都能撑住,现在和和将士们讨论一个时辰就已经开始露出疲态。 于是军中开始出现月谣病了的传闻。 本来将士们长期驻扎在幽都城不出兵,就已经让人内心产生疑虑了,如今主将病了,人心一下子就摇晃起来。偏偏这个时候月谣开始闭门不见客,所有的命令全都借由棠摩云和夏叙二人传达。 殷芝兰碰了三次壁,再也不能忍了。 “大人,若是这事被云大人知道了,您又要挨骂了。”殷芝兰的妾室姚氏看着殷芝兰飞笔疾书,忍不住劝说。 殷芝兰黑着一张脸,道:“整整五个月不出兵,就算她有再多的理由,也都不是理由!这一次我一定要上奏天子!” “可是每隔一段时间都有军报上呈到帝畿,天子若有心惩罚,早就罚了呀!” 殷芝兰看了爱妾一眼,若有所思片刻,继续提笔往下写:“之前的奏报都是她写的,一定会写对自己有利的内容。不能让天子被她蒙蔽了。” 姚氏见劝不动他,也就不说话了,本本分分地继续研磨,只是稍稍皱起的眉头泄露了她的担忧。 帝畿今年的初雪来得非常早,阴绵层云叠嶂之下,雨雪就像棉絮一样无声地落下来,仅一夜就将整片大地都染白了。复道立于王宫半空之中,站在复道遥遥看去,可以将半个帝畿都纳入眼下。如刀的北风刮过人的皮肤,似乎要将皮肤连着血肉割开去,直接冷到骨头里去。 年轻的侍卫快步小跑过来,在离和曦三步远的地方单膝下跪,双手奉上一封奏报。 “陛下!幽都城密报!” 和曦双手裹在毛绒绒的衣袖里,闻言奇了一下:“前线奏报不是前天刚过来么?”说罢转身看了一眼侍卫手里的密报,又看了一眼高丰。 高丰会意,将密报从侍卫手里接过送到他手里。 翻开第一页时,和曦目光微微一变,无意识地嗯了一声。 天上的云层越来越厚,似乎又要下雪了…… 和月谣每隔一段时间上呈的奏报不同的是,殷芝兰在密报中不加掩饰地指责月谣一味地进行城防,整整五个月的时间没有出过一兵一卒,每当他产生质疑的时候,动辄以他不懂兵法为由呵斥,虽口口声声说有密探潜入地方军营,他却从来没见过密探与幽都城通过消息,甚至半个月前开始闭门不出,使得军心不稳了。种 种迹象让他不得不怀疑月谣的用心,因此上呈密报,希望天子能彻查。 如果真的如殷芝兰所说,那月谣的用心可就太值得琢磨了。 他不是没有怀疑过月谣,但是他更信任月谣,并非信任她的忠心,而是以她如今的处境,建立军功立足朝堂才是最要紧的,所以她没有必要做一些不利自己的事。 但如果她真的有异心呢? 这个想法很快被他否了。 帝畿现在如日中天,她所有的荣耀都是他给的,区区八万兵马就想推翻帝畿,那是不可能的,更何况十一城的城主也不会服她。 谋反就是找死。 清辉阁里暖和极了,和曦只穿了一件中衣,连衣带都没有系好,露出小半个胸口来,就那么半躺在榻上,眉心微微蹙着,似乎在想什么费解的事。 脑子里总有种奇怪的感觉,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漏掉了。 高丰从宫女手里接过一盅补汤,挥手就让宫女退下,继而轻手轻脚地走到塌边,小声地说:“陛下,姜妃娘娘送来补汤,请您享用。” 和曦缓缓睁开了眼,没有任何表情地说:“放桌上吧。” 高丰无声地走过去,将补汤放在桌上,那里已经有一盅补汤了,是齐后送来的,一直都没有喝,已经冷掉了。 “高丰。” “是。” “朕记得前两天姬桓回来了,是不是?” 高丰道:“是,陛下。姬掌门现在就住在左司马府。” “他怎么不去幽都城找云卿,反而回帝畿?” 高丰一愣,道:“这……小人不知,或许是和云大人说好了吧。” 和曦闭口不言,忽然想起来,姬桓知不知道月谣曾经怀孕的事?按照他现在没事人的样子来看,应该是不知道的。 当初月谣有孕,是在姬桓走之后……然后她就请命去平叛了,本来他是想让月谣小产后好好休养的,因此还将兵符交还给她,也算是补偿她——这事做得算不上一个明君。本来他是坚决不会同意月谣的请命的,可那天齐后无缘无故地说起毛嗣平要回乡养老的事,他才明白她是一口恨含在心里的,如果不让她去平叛,这口气就一直含着,今日揪着毛嗣平不松手,明日就会把恨转移到自己身上来。 他不愿意被她恨——虽然她小产是他一手造成的。 “毛嗣平……”他无意识地念出了这个名字,高丰以为他在问自己,忙说,“毛大人?毛大人回乡养老,这会儿应该含饴弄孙吧。” “嗬!他倒清闲。” “嘿嘿。”高丰忽然笑起来,“毛大人可不清闲呢,小人前些时候去国医院,听说他家三位公子和夫人们正为了家产闹不休呢!” 和曦道:“那一点家产有什么好争的……”说罢脸色忽然有些古怪,问道,“毛嗣平有很多家产?” 高丰想了一会儿,含糊其辞道:“这……小人就不知道了,或许只是一点点家产……普通人家不也有为了几金十几金争得不可开交吗?” 和曦却坐起来,像是一头捕捉到一丝猎物气息的野兽,“着人去查,毛嗣平到底有多少家产。国医院的一个普通的国医,朕倒要看看能有多少家产!” 查毛嗣平的家产过程十分轻松,他回乡之后可以说十分高调,大肆置办田宅房舍,整个镇子里就数他最有钱,也难怪夫人公子们争家产了。 密探将毛嗣平的情况一一向和曦汇报了。 和曦脸色极度不好看,“他哪里来那么多的家产……” 高丰也在一旁纳闷,“是呀,国医院就那点俸禄,还要养几房妻妾和孩子们,毛大人为了养家一向节俭,怎么会忽然多了这么多钱?” “没有什么毛大人了!”和曦低斥,“把人秘密拿下,押回帝畿!” “是!” 高丰低着头,忽然听到和曦叫自己,忙应声,只听和曦吩咐:“传朕旨意,召姬桓入宫。”高丰诧异了一下,面上什么都看不出来,低眉顺眼地道,“是。” 姬桓正在研究逍遥门的心法,虽然他是掌门,功力已至中元无量境,可以说天下之间罕逢对手了,但这还不够,逍遥门自初代掌门越人子后就再也没有出过上元无量境的掌门了,他除了要复兴逍遥门,更要突破这层境界。 清和捧着一壶竹青雪水叩了叩门,得到准许后将雪水放在他手边,轻声细语道:“姬掌门,您要的竹青雪水。” “多谢。”姬桓抬眼含笑,客气又不失疏离。 然而还没来得及喝,天子的口谕就到了…… 太子可怜巴巴地坐在和曦对面,手里拿着一枚白子,犹豫半天都不知道朝哪里下,自己的大半片江山早已被父亲吃掉了,下哪里都是错。正垂头丧气着,只听侍者来报,姬桓在外等候。 太子心里松了一口气,站起来就要告退,却见和曦抬手让他坐下,脸色有些不郁:“朕什么时候教你做事半途而废了?” 说话间姬桓已经由內侍引着走了进来。 “草民拜见陛下、太子。” 和曦放下棋子,笑眯眯地走过去将他扶起,转身对太子说,“晟儿。虽然你是太子,可姬掌门怀有大才,你应当敬称一声老师。” 太子服服帖帖地走过来要行礼,姬桓忙道:“草民不敢。” 和曦却说:“应该的。晟儿这个孩子叫朕惯坏了,之前请了一些先生来教,却总是镇不住,姬掌门乃堂堂天下第一大门派的掌门,无论是学识、武功还是智计都是最出挑的,由你来教太子,再合适不过了。” 姬桓万万也没有想到天子忽然传召,竟然是想让自己做太子的师父。 他一早就存了想要入朝为官的心思,这道诏令来得虽然有些迟,但也不会太晚。 和曦又说,“不仅是太子。朝上人才辈出,品性却有高有低,姬掌门心怀天下,仁义至极,有姬掌门在,我大虞的江山才会世世代代稳固下去。”又压低了声音,只能令姬桓一人听到,“云卿有时做事出格,也需要有人看着才是。” 姬桓看了和曦一眼,缓缓垂下了目光,片刻跪了下去。 “草民谢陛下圣恩。” 和曦大为高兴,忙将他扶起来,“有姬卿在,朕才能真的放心了!朕即刻下旨,敕封姬卿为太子少师!今后就不必再委屈住在左司马府了,另开府邸!朕亲自选地,如何?”说罢哈哈大笑起来,仿佛真的得到了心心念念的良才一般。 第一百四十五章 使者 天越发地冷了,幽都城已经连着好几日没有见过太阳,厚厚的云层堆砌在城池之上,好像要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雪才能罢休。 月谣坐在床边,望着半开的窗外。冬日里根本没有什么景致,小小的院落里光秃秃的,只有一茬茬的枯树枝,等着来年开春后抽出新芽。 她的手里捏着一封信,是姬桓来的。 姬桓将天子封他为太子少师的事在信里说了,让姬桓做太子的老师,这倒让她不用担心姬桓会来幽都城了。月谣心中一松,将信放入匣子中藏好了,便提笔些回信。 门忽然被人猛地推开,兰茵顶着满身寒风走了进来。 “帝畿的密信,是王后送来的,很急!” 月谣诧异了一下,她来幽都城快半年了,文薇从没主动和她通过信。 ——陛下遣高丰、国医院殷蒙等前往幽都城巡查,似对你五月不出兵心存疑虑,使团腊月十五出发,预计二十日可到,万事小心。 轻轻的信纸一刹那变成了千钧寒铁,月谣脸色唰地白了。 “怎么了?” 兰茵蹲下来,目光落在薄薄的信纸上,还没看完半句话,就听月谣有气无力地说道:“陛下……派了高丰来这里。” “什么?” “一起来的还有一个国医……陛下一定知道了。” 兰茵盯着她,神情凝重起来,“多久会到?”月谣望着她,微微张了张口,“月初。” 今日腊月二十五,也就是说最多十天的时间,高丰就要到了。 “我派人去拦截!” 月谣按住了她的手,“殷李氏的孩子还要多久足月?” 兰茵想了想:“下月月中,再过不到一个月。” “帮我写一封信,让殷天华出兵,再抓住使团的人,以此胁迫幽都城。”说罢狠狠地攥紧了兰茵的手腕,“快——!” 接下来的日子分外难熬,使团不知是不是知道了什么,在进入幽都城地界之后就消失了;而月谣送信让殷天华提前出兵后,前方却迟迟没有任何消息,一切就像泥牛入海,杳无音信。 眼看日子越来越逼近,她开始难以入眠,一入睡便是刀光血影,她看到自己看不清面孔的孩儿被天子高高举起再狠狠地摔落,血红的天空仿佛恶鬼张开的血盆大口,要将一切都吞噬掉…… 正月里鞭炮声声,家家户户挂满了红灯笼,即便是战乱当前,也不能扫除百姓心中对一年一度春节的期盼,整个幽都城主城好像披上了凤冠霞帔,到处充满了喜庆和乐。 月谣坐在躺椅上,脸色差极了,微微闭着眼,似乎在睡觉,然而外面稍微一丁点儿声响就能将她惊醒。 门被人从外推开,紧接着鼻尖便飘入熟悉的药味。 “吃药了。” 兰茵将药放在她手边,细细吹了吹,将汤匙放到她嘴边。月谣接过药一饮而尽,似乎那并不是苦得要渗人的药,而是一碗甘甜的露水。 “今天什么日子了?” 兰茵擦去她嘴边的药汁,道,“大年初三。”说罢就见月谣再次闭上了眼,房间里有些昏暗,因常常不开窗户,还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药味。 临走之前,她听见月谣极轻地说:“殷天华……背叛了我。” 高丰的到来比预料中的还要提早了一天。殷芝兰庄而重之地将人奉为座上宾,摆下了宴席,然而高丰穿着一身特使的官服,眼睛微微弯起,十分和气却又不容拒绝地说:“陛下派下官前来幽都城,是信任下官,不敢辜负圣恩,殷城主的好意下官心领了。听说云大人病了,陛下体恤,特意派遣一名国医来为云大人诊治,还请殷城主前方带路。” 殷芝兰脸皮扯了扯,露出一个笑容,连忙将人往月谣的住处引去。高丰是天子特使,没有人敢阻拦,因此一路畅通无阻,很快就到了月谣门前。 “云大人,小人高丰,奉陛下旨意,带了国医为您瞧病,快开门吧!”他的嗓门有些尖锐,好像是一把刀在划过金器一样。 殷芝兰跟在高丰后面,颇有点狐假虎威的感觉,这几个月来他可以说是受够了月谣的气,眼下帝畿派特使来,可不就是给自己撑腰来的? “殷大人。”正想着,高丰忽然唤了他一声,“云大人毕竟是女子,又旧病复发,想来一定形容憔悴,您是男子,男女有别,还是不要进来了,且先退下吧。” 殷芝兰一噎,似有话要说,却又生生憋回去了。高丰低低一笑,“下官可算不得正经男人。” 殷芝兰脸色一变,忙解释,“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好了。殷城主先回去吧。”殷芝兰满脸通红,只得退下。 房间门口只剩下高丰和那名国医,高丰收起了微微笑着的脸,“云大人,开门吧。” 话音刚落,门便应声开了,浓郁的药香带着一室的阴暗扑面而来……小小的一扇门,似乎将阳光全部隔绝在外面。高丰眯了眯眼,片刻之后才慢慢看清楚房内的样子。 月谣坐在躺椅上,身上盖了厚厚的一层被,一头长发径直披下,更加衬得脸色苍白,好像女鬼一样。饶是身上盖了那么厚的被子,也遮不住她大腹便便,叫人一下子就看穿了。 担忧了那么多日,却在真的被发现的那一刻镇定了。 她望着高丰的眼,淡淡地道:“高公公,好久不见了。” 高丰皮笑肉不笑地道:“是啊,好久不见,云大人真是叫小人刮目相看啊!” 月谣反唇相讥:“高內侍千里迢迢,竟然平安无恙地到了幽都城,也叫我刮目相看。” 高丰大笑起来,“肩负陛下使命,不敢有事啊!”说罢侧头对身后的国医道,“殷蒙。” 殷蒙微微弯着背,无声上前对月谣弯身一礼,继而坐下来,取出一个软垫,等着月谣将手伸出来。 “云大人,陛下甚是牵挂您的身体,您一个人的安危,关系着的可是上上下下几万将士的安危呀!啊!对了,陛下要小人带个话给您,姬掌门才华出众,已经被陛下封为太子少师 。您就一切放心吧!” 月谣冷眼看着他,慢慢伸出手去,不卑不亢地道,“姬桓身负才华,既然得到了陛下赏识,今后一定会忠心为主。” 房间里顿时静下来了,殷蒙认真地把着脉,过了一会,又要求月谣将另外一只手伸出来,一边细细瞧着月谣的脸色,看了看她的舌苔,这才微皱眉头道:“云大人目前约是八个多月的身孕,理当胎象稳定,可从脉象上看,却有要早产的征兆。” 高丰道:“可稳得住?” “下官尽力一试吧!”殷蒙下去开药了。 月谣抽回手,从头到尾都没有开口过的兰茵帮她将被子掖高,对殷蒙道:“多谢殷大人。” “既然云大人没有其他的病痛,那小人便先出去了,这些日子小人就住在大人的隔壁院落,有什么事,随时叫一声便是。” 月谣却叫住了他:“高內侍留步。” 兰茵明白她的意思,带着殷蒙出去开方子,偌大的房间一下子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了。 “高內侍,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你就直说吧,陛下的旨意是什么?” 高丰其实对她感到很佩服,从一个小小的贱民到现在位列无极宫,升迁速度之快,自古少有。不仅如此,朝堂之上波云诡谲,她不仅能屹立不倒,还帮助天子拔除了师忝这样的门阀贵胄、彻底掌握王权。若是没有这个孩子,她凭借这一次的战功一定可以彻底控制夏官府,只可惜为了这个孩子,她罪犯欺君。 “云大人不必担心,陛下并无明旨,只是派小人前来看看。” 月谣垂着眼,“欺君之罪,罪在当诛。陛下是不是要杀了我和我的孩子?” 高丰眯着眼笑了:“云大人多虑啦!陛下并无明旨要您的性命,当务之急,是将孩子平安地诞下来。” 诞下来之后呢? 高丰没有往下说,月谣一下子就明白了。 孩子或许被处死、或许被送走,总之不会再留在她的身边。以天子的性格,多半是被送走,以此牵制自己。 她捏紧了被角,低低地道:“多谢高內侍。” 冬日的晚上天色沉得快,屋外头的风越来越大了,从小厨房到卧室不过百来步的路,却能将手里药差点吹凉了。 兰茵将殷蒙开的药送进来,却没有给月谣,而是悄悄打开了密室的门,送给了殷李氏喝。那药她请廖回春看过,没有任何问题,是能安胎的,但现在月谣要做的不是安胎,而是要和殷李氏在相同的日子生下孩子。 一碗药下去,月谣的脸色又白了几分,捂着肚子痛苦地闭上眼睛。 “怎么样?殷李氏生产在即,所以今日我加大了一点量,是不是很痛,我去找廖回春。” 月谣一把拉住她,“不必……一会儿就好了。”说话间,心里涌上无限心疼,好像一捆棉花被扎入了无数铁丝,“这个孩子,还没有出生就要受到这样的苦,还不知将来会不会平安长大……又是什么时候才会回到我的身边……啊……!” 第一百四十六章 生产 月谣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难以睡着,就连睡着了也眉头深皱,肚子里的疼痛绵绵不绝地传来,却像是梦中的幻觉,她忍不住呻吟了一声,惊醒在一旁守着的兰茵。 眼下正是冬天,她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外披,匆匆跑到床边,却见月谣满头细细的汗,嘴巴微张,看上去痛苦得很。 “月儿?月儿!醒醒!” 月谣勉力睁开眼,钻心彻骨的痛让她的分不清是做梦还是真实,“我……我好像要生了……殷李氏……她呢?她要生了吗?” “没有!她还是没到时候。” 月谣伸出手去,猛地握住她的,“我不行了,快!让她现在就生!啊——!” 兰茵将分量很重的催产药悄悄煮完逼着殷李氏喝下后过了一个多时辰,殷李氏才在惊慌害怕中开始分娩。 本应万籁俱静的夜晚被月谣凄惨的叫声打破,院子里的人早就被清理了,就连她的亲信都特意被安排守在最外面。丫鬟稳婆就好像凭空冒出来的一样,来来去去忙得热火朝天。 高丰被人拦在门外不得进来,听着月谣一声一声的惨叫,脸上面无表情。丫鬟不知道他是谁,还以为是月谣的某个亲人。 眼看天快要亮了,高丰一把拉住丫鬟,沉着脸问,“里面怎么样了?” “刚露个头!”丫鬟话还没说完就跑没影了。 月谣只觉得身上好像被人不断地撕扯着,整个人仿佛在刀山火海中沉浮,她握着兰茵的手指骨根根发白,面色血色尽失浑身是汗,只听得稳婆在一旁大叫着鼓励自己,痛到极致已经不知道自己已经虚脱了还是在用力。 她不断地想姬桓,想他们一家三口生活的样子,想象在一片片竹林外闲然惬意的小屋,春天赏花冬日扫雪,若是没有身在朝堂、没有发生过这么多的事情,也许她现在就过着这样的日子…… “啊——!!” 兰茵被她握着手,手指已经被捏得变了形,不断地给她擦汗,在她耳边道:“快了快了,手也出来了,你坚持下去!” “几……几时了?” “辰时过半了!再用点劲,快生出来了,就快了!” 月谣突然甩开了她的手,“快……快去看看殷李氏……我必须和她一起生出来!” 兰茵下意识地看了看门外,幸好门是关着的,高丰不可能听到。这两个稳婆和丫鬟以及密室里正在帮殷李氏接生的稳婆是她老早就安排好的,就住在挨着殷李氏的密室旁边,重金之下识相得很。 她匆匆跑到了密室,那边殷李氏的孩子才刚刚冒了个头,相比月谣的艰难,殷李氏生得就顺畅得多,饶是如此,她也叫得撕心裂肺,好像下一刻就要痛死过去一样。 高丰守在门外,眼看天一点点亮了,云层变薄,阳光透过云隙洒落下来,犹如金辉祥瑞一般照亮了。 “竟是个祥瑞之兆啊……”话音刚落,屋内便出现了婴儿的啼哭。 月谣浑身虚脱地躺在床上,眼皮半耷着,昏昏欲睡。她伸出手去,急切地想要看一看自己的孩子,“男孩还 是女孩?” 兰茵抱着小猴子一样小小只的婴儿,低声地说,“是个男孩。你瞧瞧!”说话间蹲下身子,让月谣可以看得清楚。 “怎么那么丑啊……” 兰茵忍不住笑了出来,只听稳婆道:“贵人呀!这初生的孩子都这样,皱巴巴,长大了长开了就好了。” 月谣深深地看着自己的孩子,眼角分不清楚是眼泪还是汗水,她忽然闭上眼扭过头去,“抱走吧……” 兰茵愣了一下,爱怜地看着这个小东西,像是自己的孩子,“不再看看吗?” “……高丰就在外面。” 兰茵无言,将孩子交给稳婆,过了没多久,稳婆从密室抱回来另一个孩子。 “这是殷李氏的孩子?” “是的贵人,是个女孩。” 月谣伸出手去摸了摸孩子的脸,眼睛里说不出是怜悯还是可惜…… 门外响起了高丰的敲门声,他已经等不及了。兰茵将孩子接过来,狠狠地盯着稳婆和丫鬟,“知道该说什么吗?” 两人忙不迭点头:“知道知道。这位贵人生了个女孩子!” 兰茵满意地点头,丫鬟会意,忙去开门去了。 高丰不敢掀开帘子进入内室,因此站在外面,彬彬有礼地问:“云大人一切安好?” 兰茵抱着孩子掀帘出来,像稳婆和丫鬟使了个眼色,两个人便退下了。 “云大人太累了,已经睡下了。” 高丰盯着她手里皱巴巴的小孩子,眯着眼笑了,好像看见一个珍贵的玩物,“这就是云大人的孩子?哎哟,可真好看。男孩还是女孩?” 兰茵道:“是个女孩子。” “女孩子好呀!云大人和姬大人都是相貌出众的,将来一定继承父母的容貌,倾国倾城呐!” 兰茵低头看着小女孩儿,淡淡地说:“承高內侍吉言。” 高丰似乎爱极了这个小孩子,伸手就想抱她,兰茵下意识地一躲,只听他清了清嗓子,道:“云大人毕竟身负皇命,秘密产子已经是欺君了,将来难道还要众将士面前亲手哺育孩子吗?”又说,“陛下怜爱云大人,不仅宽恕了云大人欺君之罪,还安排好了一切。兰侍卫放心吧,我不会对这个孩子怎么样的,相反会好好地抚养她,待云大人得胜凯旋,一同返回帝畿。” 他见兰茵不为所动,威仪有加地道:“这是陛下的旨意,兰侍卫要抗旨吗?!” 兰茵跪了下去,“下官不敢。” 高丰冷哼一声,稍一用力就从她手里将孩子抱了过去。 “放心吧,我早就找好了乳母丫鬟,会无微不至地照顾这个孩子的。也希望云大人醒来后,能明白陛下的一片苦心。” 兰茵低头应是,没有再阻拦。 高丰抱着孩子逗弄了一会儿,抬头看了一眼重重帘帐之后,转身便走了…… 昏暗的密室里烛火无声地燃烧着,幽幽然照亮这四面都是石壁的小房间,殷李氏虚弱地躺在床上,身边躺着一个一个不足半臂长的小婴孩,两个人睡得香极 了,好像在做美梦一样。 铁门被人从外面沉重地推开,殷李氏警惕地惊醒了过来,一睁眼就看见数月前只见过一次的蒙面女子再次出现在自己面前。她整个人一惊,下意识地将孩子护在身后,睁大了眼问:“你……你们要做什么?” 月谣的眼睛落在她的身后,继而温和地看着她:“我只是来看看你,没有恶意。” 殷李氏咽了咽口水,“你……打算什么时候放了我和我的孩子?” “很快。” 殷李氏悬着的心放了一半,房间里静极了,好像能听见烛火燃烧的声音,她鼓起勇气又问了一句,“你到底为什么要把我抓来这里?” 没有虐待,也没有伤害她们母子,除了不让她离开,一切应有尽有,忽略掉生之前那碗催产的药,一切看上去都没有恶意。她全然不知在自己睡着期间,孩子已经被掉了包,只以为现在孩子已经出世,月谣要对孩子有什么不利,心惊不已。 月谣道:“也罢,告诉你吧。我一个姐姐怀了孕,看相的说这个孩子来的不是时候,若是生下来命不好。唯一的破解办法是找一个差不多月份的孕妇,双方在同一天生下孩子,那样的话不仅我姐姐的孩子会富贵长命,就连那个孕妇的孩子也一样。只是这件事算是天机,不能泄露,所以此前没有让你知道,现在噩运已破,告诉你也无妨。” 殷李氏半信半疑,“真的吗?” 月谣坐到她的身边去,目光落在她没来得及遮住的孩子,眼睛里满是怜爱,“孩子给我看看吧。”见殷李氏像一只警惕的小兔子一样看着自己,月谣笑了一下,“我要是想伤害他,你也拦不住。你放心,我没有任何恶意,只是很喜欢这个孩子,想看看他。” 殷李氏这才稍稍侧开了一点身子,眼睛瞪得老大,看着月谣将孩子抱起来。 他还在睡觉,不足一个指头大的小嘴巴微微张着,嘴角还流着半干的口水,睡得无害又可爱。月谣注意到他的眼睫毛非常地长,她忽然想姬桓小时候的样子,是不是也像他一样那么可爱,也不知道后来是怎么长的,变得那么严肃。又想着这个孩子长大后,是不是也随了姬桓的性子。 “小孩子长的就是快,一下子就长开了不少。”她悄声地说,生怕吵醒了他。 殷李氏见她爱不释手,伸了伸手想将孩子接过来,却又怕惹恼了月谣,只得紧紧地盯着月谣看。 “起名字了吗?” “……啊?” “我来起一个名字吧。”月谣轻轻抚摸他的小脸,“平凡一生是福,身为母亲一定希望他平平安安的,有道是大隐隐于市,不如就叫隐。” 殷李氏念道:“殷隐?” 月谣笑了笑,没有说话。 从帝畿出发到现在,已经足足半年了,殷天华始终屯兵鲤鱼镇积蓄实力,没有进犯幽都城,好像要在鲤鱼镇做个土大王一样。然而就在民众以为这个仗打不起来的时候,他突然率领全部兵马轻装疾行,只花了两夜一天的功夫,便悄无声息地在天黑之时围住了幽都城的三个门…… 第一百四十七章 集结 “报——!大人!殷氏逆贼十万兵马已在城外三十里外呈犄角之势将北门、南门、西门围住!” 殷芝兰大惊失色,“什么时候的事?!怎么才来通报!养你们干什么吃的!” 月谣坐在他身后,不像他那般失色无状,轻轻闭着眼,似乎在休息。她半张开眼,道:“你下去吧。” 那名士兵应是,趁着殷芝兰把火气撒到自己身上之前,赶紧逃之夭夭了。 殷芝兰半是恼怒半是不解地问:“都兵临城下了!云大人还坐得住?!” “像你一样急的团团转就能退兵吗?” 冷刺一样的嘲讽一下子噎得殷芝兰无话可说,半晌色厉内荏地说,“不能被围住!一定要尽快出兵!拿下叛贼!” 月谣微微仰头看着他,“殷城主这么懂?不如你来带兵。” “我哪里会带兵!陛下派你来,就是平叛的!这是你的职责!” 月谣冷笑:“原来殷城主也知道我是来干什么的?却横加指责,妄言冒进,不太妥当吧。” “那你说!何时出兵!何时拿下叛贼!?” “殷城主。”月谣忽然站了起来,明明个子比他矮,却生生逼得他后退一步,那眼神仿佛藏了刀光冷箭,摄得他一阵胆寒,“我是奉命平叛,若是失败,陛下自会处置我。殷城主不必过于担心你的地位了,至少在擒拿叛贼这件事上,我们是拴在一根绳子上的。” 殷芝兰悻悻然地闭上了嘴。 幽都城只有三个门,殷天华熟知地形,轻装简行,很快就将三个门都围住了。三个营地相处距离不远,可以互相呼应。 月谣站在箭楼上,很清楚地可以看到五里外叛贼的营帐。 “殷天华在哪个门?” 棠摩云道:“西门。”西门的左右分别是北门和南门,殷天华身为主帅,一定会在西门坐镇。 夜色深重,城外的营帐灯火通明,士卒们井然有序地巡视,时时警惕城内的一举一动。 殷天华的营帐最大也最豪华,虽是主帅,但饮食上却与将士们一致,只有两碟蔬菜一大碗米饭。不得不说他是一个非常会收买人心的人,如此举动,让不少士卒对他死心塌地,在这方面,比起殷芝兰这样的废物,他真的要好太多了。 他将几张信纸放入信封,拿火漆封上,叫来亲信士卒,道:“带着它,前往帝畿交给大司寇,记住!一路上不可暴露行踪,要快!” “是!” 殷渊轻声道:“主公,这样会不会过河拆桥?” 殷天华的眼睛里闪烁着利光,“哼!你以为云间月真的好心会帮我们?我和她的书信往来就是通敌的罪证,到时候她如约佯败给我,那就是铁证如山,天子还不治罪?以她的性格一定会反,她反了,天下所有人的矛头都会对准她,天下还不乱?对我们而言,是最有利的。” 殷渊沉默着点了点头。 然而那封信最终没有落入大司寇的手里,甚至连军营都没有出几里,就被截下了…… 夏叙神色复杂地将 信交到月谣的手里,他已经拆过了,里面的内容一览无遗。 “大人,这可是真的?” 房间内没有一个人,夏叙的声音压得很低,好像冬日里大雪前夕的乌云。 他素来对月谣敬重有加,更是对天子一片拳拳报效朝廷之心,万万想不到月谣竟然会做那通敌叛国的事情。 月谣将信随意地往桌上摊开,直视夏叙充满怀疑的眼睛,“你这样来问我,心里不是有答案了吗?” “末将不敢信!”话虽如此,却满是疑虑。 月谣微微笑,十分镇定地说:“这是污蔑,是离间。” “可是上面的印章……?” “是仿制。” 夏叙干脆直接问:“若是真的没有勾结,大人为何迟迟不进攻?任由敌军围城!” 月谣没有回答他,反而问:“这封信你是怎么得到的?” 夏叙沉默了一下,“末将在城楼上巡防,一支冷箭突然射来,上面就挂着这封信。”他蓦地住嘴,“这本是给大司寇的信……敌军里有我们的人?” 月谣嘴角弯起,目光坦荡得好像一汪净水,“不错。我并不是什么都不做,任由殷天华不断壮大。殷天华要征兵,那我就给他征,区区一个鲤鱼镇,能有多少壮丁?他发展到今日的行伍,中间可有不少我们的人。” 夏叙恍然大悟,脸上深有懊悔之意,月谣将信悉数交到夏叙手里,言辞充满了信任和倚重,“既然信是你发现的,那我就交给你。你是我最信任的下属,我相信你也是信任我的。” 夏叙这才恍然大悟,深深后悔自己方才竟然怀疑月谣,十分愧疚,猛地单膝跪下,掷地有声道:“是末将错了!” 月谣将他扶起,“你没有错。遇到这样的事,你仍旧心向我,怎么会有错?”又说,“你放心,三日之内,必起反攻。到时,我要殷天华一战必死!” 乌云沉重地笼罩在幽都城上方,颤巍巍地好像要下一场大雪却又始终不肯,徘徊来去仿佛是姑娘家犹豫不定的心事。 棠摩云站在城楼上,望着天上的乌云,心里有些沉重。 明夜就要发起进攻了,可是这天却要下雪了……大暑大寒进攻,向来是忌讳。 他目光如炬,巡视着瓮城内外,现在夜已经很深了,天上没有一丝光芒,夜色中隐约有一行人推着什么往外走,他狐疑地看了几眼,印象中今晚应该没有人出城才对。 “那是什么人?” 士卒眯了眯眼,太远了,他看不清楚。 棠摩云心中古怪的感觉愈盛,抬步就要下楼,迎面却撞上了兰茵。 “兰侍卫?” “棠将军,大人说大家今夜巡视辛苦了,特意命人准备了姜汤、汤圆什么的,大家一起吃了,暖暖身。” 棠摩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城门的方向,刚要说话,就听兰茵道:“放心吧,大人已经将一切都安排妥当了,就喝一碗汤的功夫,不会有事发生的。” “那……好吧。” 寂静的夜色中,那一小队 人就像黑暗中的阴影一样,悄无声息地隐没在所有人的视线之外了…… “啪嗒——!” 箱子被人猛地打开,露出里面寒光凛冽的一把把刀兵,每一把都刃如秋霜、锋芒逼人,看起来都是上品。 殷天华满意地看着整整十大箱的兵刃,随手抽出一把舞了几下,只听破空之声刚硬迫人,确实是一把上好的刀刃。 领头的人一身黑衣从头裹到尾,连声音都闷闷的,“这是我家大人的一点薄礼,另外奉上三大城门的布防图,请殷城主笑纳。”说罢奉上一张图纸。 殷天华将刀交给近侍,接过了图纸。 “替我谢谢你家大人。” “殷城主客气。我家大人说了,后日凌晨会发起进攻,请殷城主早作准备。” 殷天华将图纸一收,笑脸如慈地说:“一定。也替我转告你家大人,事成之后,必有厚礼。” 双方短暂地交接之后,那行黑衣人便撤了,他们没有返回幽都城,而是轻掩踪迹,没入了北方无边无际的夜色之中…… 棠摩云跟在月谣的身后巡视城楼,天冷得让人受不了,穿着铠甲就像穿着一块沉重的冰块,手上都皲裂了。 “大人,入夜天更冷了,地上还有薄冰……”棠摩云的声音很轻,还没说完就被月谣打断了,她停下脚步,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这样的天气,对我们来说不方便,对敌军也不方便。”又问,“都准备好了吗?” “是,南、北二门已分别派遣两支一千人的奇兵埋伏好。所有将士,也已派发黄头巾。今夜亥时,全听大人调遣。” 天空越来越暗了,冬日的夜晚来得特别早,也特别寒冷。时间随着城外结起的冰慢慢流逝,整座城里外都陷入夜深人静了…… 率先打破这份安静的是南门,呐喊和火光就像星火燎原一样,在殷天华的期待中提前上演。紧接着的便是北门,应合着南门的厮杀,一下子乱了起来。 殷天华从被窝中惊醒,望着两个方向的火光,气急败坏:“这是怎么回事?不是凌晨吗!?” 营内的将士已经被召集起来,殷渊匆匆跑来,“北门和南门的敌军加起来不超过一万,主力应当还聚集在西门,只等时机攻击。城主!云间月骗了我们!” 殷天华打开布防图,一掌拍在桌上。 “假的!这个布防图一定是假的!”他抬起头来,厉喝,“各抽调五千兵马,和北门、南门的士卒里外合击,退敌之后立刻回援西门。她既然不仁就别怪我无义,今夜我就要拿下幽都城!传令下去!第一个冲进城门的人赏黄金千两,杀敌一人赏白银一两,杀掉一个将领赏黄金一两!今夜我要血洗幽都城!” “……是!城主。” 现在南北二门已经拉开了战幕,西门却仍旧没有动静,站在箭楼上,远远地可以看见两支人数不少的队伍从敌方营地离开,尽管他们没有点燃火把,但月谣仍看得一清二楚。 很快地,殷天华营地里火光大盛,伴随着呐喊声和云梯马蹄声——叛贼进攻了。 第一百四十八章 出击 幽都城的城防早就在月谣初来的时候就开始加固,到现在可以说是牢不可破,即便殷天华曾经对这个城有多了解,也无济于事。 攻城云梯很快被架上来,士卒们争先恐后地往上爬,然而巨石、铁水轮番上阵,他们几乎占不得多少便宜,云梯下死伤无数。与此同时,箭雨如梭,密密麻麻地射下去,经过精心研发的心的弩车无论在射程还是在杀伤力上都比之前远远厉害,殷天华的人还没能打开城门,就已损伤无数。 他策马遥遥望着箭楼的方向,与月谣四目相对,目光倏地沉了下去。 “如何?南门和北门可有破?” 殷渊着急地看着两边,道,“还不曾!” 殷天华看着在在巨形冲撞车下仍旧纹丝不动的城门,道:“上投石车!” 他将投石车进行了改进,一共五辆,一次能连续投射出超过千斤的巨石,被这样的巨石砸上几下,箭楼就毁了。 在研究器械方面,幽都城的人向来是佼佼者。 城楼上的形势一下子逆转了,士卒们或是被投石车砸死,或是被倒塌的箭楼砸死,数轮之后,反贼士气高涨,陆续登上了城楼。 夏叙执剑和棠摩云一左一右站在月谣身后,道:“大人?” 月谣看了一眼南方和北方,沉着气道:“再等等。” 乌云沉沉地盖住了天空,就像一块漆黑的幕布遮住了星月之光,将所有的流血和牺牲都掩盖在夜幕之下。 突然间,北方的夜空升腾起一道绚烂的光芒,像是火流星,紧接着砰地炸开了。月谣目光一利,嘴角扬了一下。她握着剑柄的手张开复又紧紧握住,道:“所有将士头戴黄巾,开城门,杀敌!” 甲胄和剑器摩擦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棠摩云和夏叙二人领命。紧接着战鼓隆隆响起,好像天边的巨雷,震得人心振奋起来。所有守城将士全部头戴黄巾,在呐喊中打开了牢不可破的城门,像洪流一样涌向敌军。 就在城门大开没多久,南方的夜空也升起了烟火,这代表着南北二门的叛军已经溃败——殷天华试图以南北夹击配合西门的战术,已经失败了。 殷天华将士卒们操练了整整半年,无论是在人数还是在战斗力上,都已经能够和王师匹敌了。然而临到阵前,许多他看好的将士们却不知为何不堪一击起来。 眼看着又一个爱将倒地,他变了色:“这是怎么回事?” 殷渊眼尖,一下子看穿了问题所在,“刀……他们的刀有问题!” 那些都是月谣送的刀,他验过,确实不错,可那都是面上的一层,底下的都是样子货,看着好看,也沉甸甸的,却脆弱不堪。 还来不及大怒,北方马蹄隆隆,似乎有大队人马过来。他又惊又气地看着北方,内心涌起不好的预感。方才南北两个城门先后炸起烟花,出乎他的意料,这不是他事前吩咐的,恐怕两个城门都已经溃败了。 眼下他只能寄希 望来的是自己人,这样双方合兵,奋力一战,还是有很大的希望夺取幽都城的。 然而他失望了…… 来的人马全都头戴黄巾,高举王师帅旗。随着他们冲过来,王师的士气更加振奋了,鼓声越发紧密。 “冲上去!给我冲上去!”他的脸都快扭曲了,两腿在马腹一夹就要迎战,却被殷渊拦住,“城主!不可!您是万金之躯,不可上阵杀敌!” “都什么时候了!!滚开!” 马儿高亢地嘶鸣,驮着主人飞快地冲入了混战。 殷天华左劈右砍,很快杀出一条血路,然而他的加入对战局并没有起到太大的作用。更糟糕的是,随着北门的王师援军合流,原本高举殷氏帅旗的小兵忽然将帅旗三两下砍倒,反身将击鼓的士卒一刀杀。 随着殷氏一架又一架的帅旗倒下去,原本还在奋力与王师搏斗的部分士卒们纷纷停下攻势,取出黄色头巾扎在头上……竟是王师的内应! 这是何等的巨变! 月谣仍旧站在那座箭楼上,投石车将箭楼砸得破败不堪,只剩下半壁墙垣了,然而烟土之中,她就像一尊雕像岿然不动。 从她这个角度看去,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敌军中有人戴上了黄头巾,就好像一盘棋局一样,原本的黑子纷纷转白,而白子占领了大半江山已胜利在望。 殷天华这才全部明白过来。 他的行伍之中,早已被安插了内应,而且不是一个两个,而是一万两万!那些人从他一开始征召的时候就在了,对他的编制和行军了如指掌。这些人在这个时候反水,就像一把利剑插入了他的心脏,彻底打击了士气! 这是一场一开始就注定失败了的战争。 他抬头遥遥地望了一眼月谣,只见她站在箭楼上,一手轻轻松松地搭在剑柄上,像是看笑话一样地看着自己。 “啊——!!云间月!你这个小人!你背叛我!”他的怒吼就像濒临死亡的巨熊,穿透了夜色,传入了月谣而耳朵。 她眼睛微微一眯,握着剑柄的手微微一动……身后传来了脚步声,在一边倒的厮杀和呐喊中显得轻不可闻,然而月谣还是听到了。 那人走到了她身旁,双手交叉规规矩矩地放在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底下已接近尾声的战事,笑眯眯地道:“云大人真不愧是陛下最信任的臣子——不战则已,战必胜之。” 月谣道:“高內侍过奖了。” 底下的殷天华已经被团团围住,即便他功力深厚,也双拳难敌四手。 高丰忽然道:“陛下有旨,要活捉了殷天华。” 月谣嘴角弯起一个微妙的弧度,道“高內侍何不早说?殷天华谋逆两次,是断断不能留其性命的,若不当场诛杀,难以服众。所以我早已下了命令,谁杀了殷天华,谁就得到黄金千两,官进三级。” 话音刚落,殷天华终于力竭,无数刀剑从不同的方向纷纷刺穿了他的身体,血水 犹如春汛的洛水一样,瞬间染红了他周围的土地,带着化开的薄冰,一点点向外洇去…… “城主——!!”伴随着殷渊绝望的呐喊,他的脖子被一剑刺穿,昔日最忠心的谋士就这样随着曾经的英雄一起,訇然倒地了…… 眼前的这一幕让高丰脸色微微凝重起来。 其实天子没有下过活捉殷天华这样的命令,对殷天华的处置上,天子的想法和月谣是一样的。但是他刚才听到了殷天华怒喊出来的话,让他心生疑虑。 他侧目看了一眼月谣,后者气定神闲地站着,从头到尾连姿势都没有变过。 “高內侍,你看好了。只要有我在,天下有谁敢背叛陛下,我就杀了谁。”这句话说的很淡,却震慑力十足,明明是在说殷天华这样的叛逆之流,却又好像在暗示什么。 高丰笑了笑,什么都没有说。 天光大亮了,经历过一夜的血洗,整个幽都城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血腥气……王师经过一夜的血战,全都休息去了,剩下的收拾尸体、清点伤患、收编俘虏这些事便落到了幽都城的当地守军身上。 月谣顶着压力半年不战,一战就彻底灭了殷氏逆贼,让殷芝兰和所有对她质疑的人心服口服。原本对她的不恭和怀疑荡然无存,奉为上宾。 庆功宴非常地奢华,偌大的城主府,整整摆了三百桌,桌上尽是山珍海味,许多连月谣都没见过。 席间殷芝兰不停地敬酒,许多殷氏子弟也借着敬酒来瞻仰传说中女将军的容颜,恭维赞美的词赞不绝口,恨不得把她夸到天上去。 月谣是最厌烦这样的场合的,忍耐着和殷芝兰等人敬了几杯酒,接下来就板着脸,一副杀气腾腾的样子,总算杜绝了不知好歹之辈的骚扰。 高丰就坐在她旁边,看她这副模样,笑着说:“云大人这般不愿意和人打交道,将来可如何结交他人?” 月谣看了他一眼,皮笑肉不笑地道:“我只为陛下尽忠,又何须结交他人为自己巩固势力?莫非高內侍是在撺掇我?” 高丰忙举起酒哈哈一笑:“是小人酒后失言了,这就自罚三杯赔罪。” 正当大家吃喝得高兴时,一个士卒快速穿梭过各个席位来到了月谣身边,俯身在月谣耳边说了些什么。整个宴席中,月谣是主角,自然最容易被关注。殷芝兰放下了酒杯,好奇地看着她,只见她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目光忽然就对上了自己的。 他略显窘迫地笑了笑,只听月谣道:“殷城主,这庆功宴只吃吃喝喝的,似乎没什么意思。我特意命人准备了一些小节目,想给大家助助兴,不知道殷城主是否愿意一同前往?” 殷芝兰忙道:“是我疏忽了。既然云大人准备了节目,我等肯定要捧场。去!去!大家都去!” 高丰与月谣相识也算久了,方才她的笑容殷芝兰没有注意到,他却看得清清楚楚。恐怕月谣所谓的节目,要让在座的这些人吃点苦头了…… 第一百四十九章 大破 刚刚被清理过的幽都城城门外寒凉颓荒,一眼望去寸草不生,满地都散着未洗净的血腥气,呼啸而来的北风中好像还夹杂着厮杀声…… 一行人随着月谣走上城楼,面面相觑,不知道月谣所谓的小节目在哪里。 月谣低下头和等在城外的棠摩云对视一眼,轻轻点了点头,后者会意,步履沉重地走进了城门。不一会儿的功夫,就有一排俘虏穿着白色的囚服被押了出来。 一排又一排,整整一千人,形成一个小小的方阵站在月谣等人的面前。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死灰之气,双手双脚都被镣铐沉沉地锁住,没有逃脱的可能。 月谣嘴角弯起,转头望着殷芝兰,轻声细语地讲:“殷城主,这些俘虏都是曾经跟随殷天华叛逆的人,其中不乏殷天华的旧部,这些人如果不斩草除根,不仅威胁的是您的地位,也会撼动陛下的威严。” 殷芝兰忙点头:“是!云大人考虑周到。” 月谣遥遥望着这些俘虏,缓缓抬起了手…… 整整一千人,齐齐被斩落头颅,血随着伤口喷洒出来,溅湿了行刑的人的脸,很快汇聚成小股小股的血流,缓慢地流动…… 殷芝兰眼睛瞪成了铜铃,震颤地望着月谣,又惊又怒,“云大人!你这是干什么!” 月谣头都不回地盯着天然而成的行刑场,眼睛里闪烁着令人心惧的光芒,“当今天子仁德服众,却仍有不知好歹之辈企图挑战天威,我这是向世人昭告——凡是心怀不轨者,其罪当诛。” “这些犯人要杀就杀!有的是行刑场来处置。云大人却故意在这里行刑,是想让我幽都城变成人人不敢出入的鬼城吗?!” 他设下庆功宴,是为了庆祝,月谣却当着他的面斩杀俘虏,分明是驳他的面子。他再面、再胆小,也不能由着一个女人屡次三番地削了面子! 月谣忽而侧目看了他一眼,那一眼犹如世上最可怕的寒冰利器,被看上一眼就好像被剜肉挫骨一样,瞬间削去了他的所有怒气。 “殷城主好胆气。当年幽都城第一次叛乱,夺占了君子城,我在甘城主面前也是这样斩杀俘虏,只可惜甘城主仁厚了一辈子,似乎有些受不住……好在现在的君子城,百姓安居乐业,如获新生。” 说话间又一批俘虏被带上来,那些俘虏虽然早就知道自己即将面对的命运,然而在看到城门口满地分离的尸首,还是吓得狂乱起来,一个个奋力挣扎着要逃跑,却偏偏手脚被束,没几步就被抓住。 他们挣扎得太厉害了,一时之间难以行刑。月谣微微眯起眼睛,握着剑柄的手渐渐用力,片刻之后,对身后的夏叙道:“把剩下的俘虏全部押上来!” “是!” 殷天华辛苦征集了十万人马,其中一万是月谣安插的间谍,六万战死,剩下的将近三万人变成了俘虏。 一批又一批的人 全部被押上来,密密麻麻地占据了整个幽都城西门,看得人头皮发麻。 殷芝兰张口就要说话,忽然听月谣道:“说起来,似乎砍下俘虏头颅的事,是幽都城先有的惯例吧。”又说,“瞧我这记性,殷城主怎么会知道呢?当年幽都城叛乱,您又不是叛军,怎么会知道叛军是怎么虐待王师战俘的呢?” 整整三万多人,全部被按在地上,瑟瑟发抖,恐惧地惊叫…… 耳旁闪过剑刃出鞘的声音,犹如琴音破弦尖锐,只见寒光闪过,原先站立看戏的月谣犹如弩箭一般破空飞去。那剑在她手里仿佛充满了邪气,一剑横劈下去便是气吞山河的霸气,仅仅一瞬间的功夫,所有人的人头便在同一时刻落地,猩红的血顷刻间染红了整片大地…… 刹那间一切像静止了,仿佛连山川大地都被她一剑杀死,只余下狂风猛烈,将这巨大的血腥气挟着死者们的怨气袭向她,却只能够吹乱她的衣角。 月谣轻轻踩着环环的背立在半空中,单手执剑,背对着所有人,风吹得她的衣袖和裙角疯狂地扬起来。一眼望去,天地间仿佛只余下她一个人,却不是救世的神女,而是来自幽冥鬼府的恶鬼。 殷芝兰再也忍不住,捂着胃狂吐起来,不只是他,大部分的殷氏子弟全都吐了,就连上惯战场杀敌无数的将领胸中也有一股恶心之意。 高丰全程看在眼里,他不像殷芝兰那些人吐成了一团,而是一眨不眨地盯着月谣,眼底里充满了震惊和担忧,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 ——这样的女子,其狠毒和冷血远远超出了一个常人的范围,如果不能完全控制,将会成为王朝最大的祸患……以她的孩子为筹码挟制她,不知是对是错。 幽都城的夜晚特别冷,呼啸的狂风好像白日里被杀死的无数冤魂的哭嚎,砰砰地撞着门窗,撞得人难以入眠。月谣似梦半醒地躺着,脑海里纷乱不已,一会儿是小时候在鹊尾城大街上被人追打的情景,一会儿是在阳污山走投无路的情景……一切痛苦的回忆就像被撕裂的碎片一样不断沉浮,最终汇聚成无数的碎石,垒铸成幽都城森严的城门,以及……伏尸满地。 月谣看见自己虚浮在半空,脚下没有环环,身后也没有殷氏子弟,整个天地间只有她一个人,孤独、却唯一。她很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做梦,手却不受控制地抬起来。原本身首异处的尸体们像是受到召唤一般,四肢以古怪的姿势动起来,蹒跚死板地捡起地上的头颅,也不管是不是自己的,硬生生地安在了被斩断的脖子上,血肉之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朽溃烂下去,很快地便只剩下一副副骨架,齐齐露出黑黢黢的眼洞死死地盯住月谣。 被上万的骷髅盯住,换做正常人恐怕要就吓晕了,可月谣在震惊之余竟然生出一丝隐隐的振奋感,好像这些都不是骷髅,而是她的子民……那些骷髅成千上万地聚拢过来,在她的脚下跪下来,身 体伏在地上,头却以诡异的角度向上盯着,嘴巴开开合合,像是在诅咒,却又像在恭祝。 月谣感觉自己的头好像被什么陡然袭击了,那一击来得太猝不及防,一下子就将她从梦中拉扯出来,她豁然睁开眼睛,剧痛越演越烈,痛得她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清醒还是仍旧在做梦,她能感觉到身体的力量在以惊人的速度流失,这感觉太可怕也太熟悉了。 她挣扎着站起来,整个人连手指间都在颤抖,只有几步的路程却好像千里之遥,她想喊人,然而一张口就彻底倒了下去…… 黑夜、永无止境的黑暗,就像潮水包裹着自己,温暖又熟悉,这样的感觉,就像回家一样。月谣不知道自己究竟躺了多久,好像一个从出生开始就没有睡过觉的人终于能够睡一个饱饱的觉。 缓缓地睁开眼睛,入目的是无比熟悉的场景,阳光从窗户缝里泄露进来,带着一室的希望和美好,照亮了整个房间。 月谣支着手坐了起来,眼睛里满是迷茫。 她不是在幽都城吗?怎么回来了? 一刹那有种恍然若梦的错觉,分不清今夕是何年。 她掀开被子,然而一站起来却趔趄了一下,那是躺太久留下的后遗症,她扶着头适应了好一会儿,这才缓慢地坐下来。 门忽然开了,姬桓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站在门口,从她的角度看去,好像阳光都被挡在了他的身后,又好像……他才是创造阳光的那人。 她疑惑地看着,整个人看上去有些呆傻。 姬桓手里的药一颤,洒出了少许,他快步走了过来,将药放在一旁,温柔地揽住了她的肩膀。 “你醒了?哪里有不舒服吗?” 月谣想了一会,道,“我不是在幽都城吗?怎么回来了?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我怎么……”她仍感身上有些无力,慢慢地靠在姬桓的肩上,像一只充满了依赖性的小猫。 姬桓轻抚她的头发,温和地说:“你昏迷了十五天了。在幽都城……”他顿了一下,“你突然昏了过去,是高丰将你带回来诊治。”言简意赅的一句话,却包含了整整半个月的牵挂忧心。 她昏过去的当场就被兰茵发现了,廖回春连夜诊治,却束手无策,这件事瞒不住高丰,在廖回春和殷蒙都表示无能为力的时候,他当机立断班师回朝。然而几乎整个国医院的人都为月谣诊了一遍,却没有一个人能说出病因,她始终昏睡着,没有任何病灾,也不是中毒,就只是那么睡着,像个孩子一样。 只除了一样——内息全无。 “我还是有些困……”月谣连连打了两个哈欠,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着,慢慢闭上了眼,“我睡会儿,吃饭了记得叫醒我。” 姬桓抱着她,手指似无意识地搭在了她的手腕上,所触之处,内息充沛犹如江海澎湃,生生不息,比之过往更甚。 第一百五十章 重聚 阳光渐渐歇去了,昏黄的光芒透过窗棂照亮房间的一角,幽幽然带着冷意。姬桓走过去关紧了窗户,走路时压低了步子,一点声响都没有。为了避免惊醒月谣,他坐回放在床边的凳子,就那么深深地看着她。 时间真是快,从第一次见面到现在,不知不觉已经过去十三年了。 他还记得最初的她,弱小、无助,却充满韧性,坚强得不像话。正是这份刻到骨子里的坚强,让她在面对无数次困境后依然能走到今天。 幽都城的事他早就知道了,甚至在她无故昏迷的消息不胫而走之后,幽都城内开始流传着月谣杀孽太重遭到天罚的传闻。他承认月谣的所作所为很有奇效,可是治国平天下,光靠阴谋手段是不能长久的。 他想得太过专注,眉头微微蹙了起来,一双漆黑的眼睛深情地落在她的脸上,充满了担忧,却又好像下定了什么决心,微微舒展开去…… 月谣睁开眼睛,正好对上那样的目光。 她仍有些分不清今夕是何年,看了眼紧闭的门窗,微微支起身子探了探,“几时了?” 姬桓忙坐到床边,绕过她的肩膀将软枕竖起来,方便她靠着坐。两个人靠得太近,他的衣襟轻轻擦过月谣的脸颊,略带粗糙的感觉让她像一只家猫一样眯起了眼睛,双手顺势抱住了他的腰。 “别动。”她低低地说,语气里不自觉地带了一丝委屈,“我感觉像一辈子没看见你一样,像做梦似的。” 姬桓保持着倾身的姿势,真的一动也不动了,闻言笑道:“你若让我去幽都城找你,又何须分别那么久。” 月谣的眼睛有一刹那的变冷,片刻道:“那里都是血腥气,你堂堂天下第一正直的人要是去了,我还怎么打仗啊……再说了,陛下不是让你做了少师吗?”这么一提,神色变得严肃,松开他的腰坐直了,问道,“你觉得太子可堪大用?” 姬桓思考了片刻,这段时日他教太子,虽资质平平了些,但好歹对自己尊敬,也收了心思肯学习,将来好好栽培,也是个明君。 他如实道来,月谣点了点头,目光微微一闪,说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她微微出神的模样落在姬桓眼里,却惹得他不大高兴,两人分别将近一年,好不容易相聚了,她却还是满脑子朝局,当真是个贪慕权势的。 他捏了捏她的脸颊,啄了一口,道,“当初是谁说不许我离开,恨不得一剑杀了我,怎么我回来了,却又满脑子太子朝局的,只当我是个摆设?” 说起那件事,月谣现在想来也有些懊恼,当初是气昏头了才拎着剑追着要杀,那副狗急跳墙的样子每每回想起来都有种河东狮吼的凶悍,也就是姬桓性子好,若是换了寻常男子,早就掀袍离去了。 她咬了咬嘴唇,陡然乖巧起来,脸颊蹭着他的衣襟趴在他心窝上,软语说道,“……我收回之前说过的话,我不会杀你的,就算有一天你真的要离开我,我也不会杀你的。那天我说的话都是气话……你不要放在心上。” 姬桓轻轻一笑。 他还不了解她?要是再有一回这样的事,她绝对提刀剁人,照砍不误。 后脖子被人按住,她仰着头凑上来吻了他一下,还不及他回味过来,整个人一阵天旋地转,竟是被她掀翻在床,而后整个人跨坐上来,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 眼下正是冬日,她浑然不觉得冷似的,被衾大开,衣襟半解,一头乌黑的头发如流水一般泻、了下来,正好落在他的颈边,酥酥痒痒地搔动着。 他微微眯起了眼睛,白皙的脸颊竟然 流露出一丝红霞,一身的正气凛然被拘束在自己和床榻之间,竟有几分特别的惑人心神,直勾得她心里痒痒的,想将他欺负了去。她心道某些恶霸乡绅喜欢强抢民女也不是没有道理,有的人还真容易勾动人心里的那股恶念。 她勾了勾他的下巴,眉梢一挑,言辞轻浮起来,“何处来的小相公,这般俊美可人,不如留在本官府里,日夜伺候。且放心,跟了本官金银珠宝、富贵荣华接踵而至,如何?” 姬桓深深吸一口气,不知是为她突如其来的不着调感到无奈,还是在刻意忍受什么,他扣住她的腰稍稍一用劲,便捏得她浑身一软,直笑起来。 “痒死了……!快松手!”月谣锤了他两下,终于解救了自己腰,当下一手一只扣住他的双手趴在他身上,要去亲吻他。然而姬桓即便双手被抓着,也能叫她不得逞了去,长腿一勾,便将她翻了回去,一双手也趁机解了扣,将快要凉透的被子盖回去,直将人裹得像蚕蛹一样。 他将整个蚕蛹连人带被地抱在怀里,略感无奈地说,“廖大夫说你还未恢复,还需要休息,至少半个月不能胡来。你且乖乖的,我陪你一块儿躺一会。” 她才刚生了孩子不久,便勉强上了战场,一路奔波回帝畿,虽说她身体底子强,但也不能乱糟蹋,廖回春一尽平生才华,才将她照顾妥当了。但他不能跟姬桓直说个中缘故,只推说这次晕厥不知缘故,还是小心为上,多休息半个月。 姬桓挂心她的身体,自然不敢怠慢,便依着他的意思,严厉看管月谣的作息。 见她不高兴地微微撅了噘嘴,便轻啄一口,脱去外衣一同躺了进来,将人抱在怀里,逼着她继续睡觉。 就这样在睡了吃,吃了睡的日子中过了五天之后,月谣的精气神彻底恢复了。 已经开春了,日头亮得越来越早了,一大早姬桓就已经起了,月谣醒过来时摸了摸身边已经没有温度的被窝,揉了揉眼睛也坐了起来。窗外有舞剑声,声声凌厉,她披了一件外衣推开门去,只见姬桓一身黑衣在院中练剑。 逍遥门的剑法不过区区十招,高下全凭自身的内功修为,姬桓已至中元无量境,放眼整个天下,可以说无人匹敌。他一剑挥下,剑气犹如虹光劈九天,整个院子里的初芽草木全都瑟瑟发抖。月谣趴在二楼的栏杆上,眼底含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姬桓行云流水地练完一整套,抬头与月谣的目光对视上,忽然剑锋一转,隔空将摆在一旁石墩子上的剑挑起,精准无比地朝着月谣飞去。 “月儿!下来!和我过过招。” 月谣抬手凌空抓住剑,“你等着!” 她进屋换上衣服,接着坐到梳妆镜前准备将头发都束起来。然而刚拿起梳子的手忽然一顿,目光停顿在镜中的自己片刻,紧接着凑了过去。 铜镜被打磨得十分光亮,能清晰地照见她脸上每一个部位,月谣看见自己的眉心那里有一个黑点,有点像画家笔尖不慎低落的墨点,却淡得好像不存在。她那食指抹了抹,黑点好像更淡了,但还是存在。她侧身拿过架子上一条半湿的毛巾,用力擦了几下那黑点才消失不见,然而光滑的肌肤上顿时留下刚才被用力抹过的红印…… 月谣飞快束好头发,提剑就跑了出去。也不走楼梯下去,脚尖一点,像一只燕子一样飞跃下了二楼。 “我可打不过你,你得手下留情啊。” 姬桓的脸上出了一层薄薄的汗,“你尽全力就对了。” 月谣的武功更多的是自己偷学的,虽然资质很好,但得不到点拨,与姬桓的差距很大 ,当年逃离逍遥门时,就远远不是姬桓的对手。这些年虽然在朝在伍,但功力没有退步,甚至更进一步,月谣一直归功于自己不疏于练习的缘故。 但要和姬桓相比,她想还是差了很大一截的。 小小的院子里剑气交击之声不绝,犹如万鳞虹光破空,震破苍穹,可怜那些刚刚抽出绿芽的小树小草犹如被暴风雨袭击过一样,全部毫无生气地伏贴在地。月谣一剑枯木生花挑去,沿途绿叶犹如被春风拂过江南岸一般,一下子又有了精神,然而紧接着便是姬桓的利出鸿蒙,顷刻将月谣的剑气牢牢压制。 若是放在过去,月谣早就不堪一击,但这一次她觉得姬桓好像手里留了不少情,提剑在面前甩出一个巨大的剑花,便将细小如牛毛一般的剑气全部挡落,之后明幽行炎紧随而至,逼得姬桓猝不及防间退了几步……他目光一厉,手中剑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快速聚气,整把剑通身发黑,似乎将周围所有的水汽全部吸过去。 月谣猛然变色,堪堪凝气格挡,海纳百川的巨大威力便扑面而至,饶是她仓促间有所准备,还是被那源源不绝的巨大剑气逼得犹如雨中的蝴蝶一样狼狈不堪地摔在地上……她一手挡着面门,一手握住剑猛然发力,身上的力量好像源源不绝,顷刻便让剑身变色,情急之下她没有任何控制地一剑劈出,那一剑力贯天地,一下子将姬桓的海纳百川生生劈成了两半。 她一跃而起,整个人挟裹着巨大的力量全部聚集在剑身之上,就那么迎着姬桓一剑贯下。那一剑犹如星辰沉坠,地动山摇,姬桓眸光变冷,剑身闪着青绿色横迎而上,然而他仓促间的格挡竟一时挡不住月谣全力一击。 九天星坠力量之强,竟让他握剑的手一时间失去了知觉,整个人仿佛被漫天的巨石击中,无可躲避,只能提剑催气格挡……碧青色的剑气在主人不断增强的力量下越发浓重,最终光芒大盛,反败为胜,彻底压制了九天星坠。 月谣闷哼一声,身体犹如风中落叶一般飞出去,原以为要摔了个大头朝下,却在半空被姬桓接住了,稳稳地落在地面。 她脸色通红,满脸都是汗,平稳了几口气之后,猛地一推姬桓,“你干什么!说好的过过招,你要我命吗?” 姬桓笑了,比起月谣,他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嘴唇甚至有些泛白。 “所以我让你尽全力啊。” 回应他的是月谣包含怒气的嗤鼻,她捡起剑,看也不看他,怒气冲冲地跑上楼。 姬桓原本略带笑意的脸在她转身走的一刹那慢慢冷了。 果然……她的力量又增强了,而且比起之前的几次,这一次增强得异常快速,方才她拼尽全力的九天星坠,竟让自己一时间难以抵挡。 他握住了右手手腕,那里还有一些发麻,多半是有些伤了。 方才月谣看不到,但他却注意到了,在她力量大盛的一刹那,她的额头上乍然出现了一颗黑点,妖异之至,宛如邪魔。 恐怕她前几次发作的怪病不能叫病……逍遥门典籍众多,或许会有记载。 信鸽扑棱棱地展翅高飞,雪白的身姿带着姬桓的希望,朝着东方越飞越远。 距离月谣的假期还剩下两日,却注定不平静。她离开帝畿将近一年,后宫早已风云变色。姜妃诞下小王子,太子已非王朝唯一的希望,听闻天子极度喜爱这来之不易的孩儿,母凭子贵,姜妃的地位直逼王后。 月谣展开密信—— “太子探小王子后,小王子急病,危在旦夕,陛下大怒,已将太子投入大狱,王后被禁足。” 第一百五十一章 入狱 “云卿,在你眼中,朕就那么容不下一个孩子吗?” 清思殿内只有和曦和月谣两个人,就连高丰也被清退了。和曦的声音就像万重大山一样压得月谣喘不过气来,她伏在地上,内心十分平静,然而语调却透着支离破碎的惶恐,“陛下,这是臣亲生骨肉,臣只是想保护这个孩子。他对臣来将非常重要,求陛下饶了她吧!” 和曦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阴郁极了,心底里顿时涌起一股暴怒,似要杀人才能缓解,但他又很快控制住了这股暴怒,神情变得温和,好像刚才只是一个幻象。 “生儿育女是人生大事,你若是对朕坦白,朕一定会为你做主。何必大费周章做出这等事?”罢了极度失望地叹了叹气,“无论如何,这逆贼终究是平了,将功抵过,朕便不治你的罪了。” 月谣在地上叩了一头,“臣谢陛下隆恩。” 令人窒息的寂静凝散在一室的熏香中,和曦慢条斯理地喝茶,很久都没有说话,月谣伏在地上也不敢起,看起来就好像她被遗忘了一样。 和曦喝完了一杯茶,才慢慢放下茶杯,恍然想起什么似的,道:“云卿如今身居高位,看似风光却暗箭难防,这个孩子跟着你,保不齐未来会连累你,或者会有危险。这样吧,朕替你亲自抚养,收为公主,云卿觉得如何?” 月谣豁然张开眼睛,目光沉了一下,似极为不安,却忍住了:“臣谢陛下隆恩。” 和曦闭了闭眼,似乎思考着什么,片刻道,“琅……轩,就叫琅轩,如何?” “一切听凭陛下做主。” 她恭顺得就像一只没有思想的傀儡,然而藏在额头下的手指,却一根根收紧了。 这就是天子,这就是身为天子拥有的权力! 即便他心怀恶意,满是算计,可只要他一开口,哪怕指鹿为马,她也只能附和顺从。即便把刀架在了自己脖子上,也要一边喊着谢主隆恩,一边亲手划下去。 和曦笑了,犹如拨开云雾见月明,然而眼底里却冰冷得好似北地积雪,没有半点温度。他抬了抬手,“行了别跪着了,起来吧。” 月谣却一动不动,像一个不听话的傀儡。 “怎么?”和曦放下了杯子,语调一下子凉了。若是月谣够“善解人意”,就知道自己应该退下了。然而她沉住气,大着胆子道:“陛下,臣请见王后娘娘和太子。”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没有一丝起伏的声音好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月谣硬着头皮道:“娘娘和太子是被冤枉的。” “胆大包天!”陡然一声暴喝,犹如平地惊雷,震得月谣肩膀一颤,“你身为朝廷命官,和内廷、东宫阿党比周!是嫌命太长了吗!” “臣自知死罪,臣不怕死,可是臣不能看着文薇姐被人陷害。她是什么样的人,陛下与她夫妻十三载,难道忘了吗?” 她从未这样顶撞过和曦。和曦就是她所有荣耀的来源,她的身家、性命全部捏在他的手里,只要一句话就可收回一切。可文薇不一样,她不能眼睁睁看着文薇陷入绝境,那是她视如母亦如姐的亲人啊…… 和曦猛 地摔了杯子,滚烫的茶水泼了她一手,纤白的手背上立刻出现大片红印子。 “滚出去!” 月谣用力叩头:“陛下!请陛下还文薇姐一个清白!还太子清白!” 和曦只觉得头顶像是有十几把楔子不断地凿,痛得他想要提刀砍人才能缓解,他死死地捏着桌角,忍着掀翻桌子的痛苦,怒吼:“滚!滚出去——!!” 月谣狼狈不堪地被轰出清思殿,心跳如鼓。上一次和曦发这样的火是在甘妃暴毙后,后来她就被收去了许多权力。她捂着心口,这才感到后怕。 方才凭借一己之力触怒龙颜,真是太莽撞了。要救文薇和太子,还需要从长计议。 她回头看了一眼巍峨宫阁,五彩琉璃瓦反射着金黄色的阳光,无声昭示着世人此处的巍伟肃穆,然而真正走进了这里,才知道这层浮华绚丽之下埋葬的,是一生的安稳和自由。 夜深了,小司马府各处房舍歇了灯,除了几个守夜的,全部都已经歇下了。 月谣睁开眼睛,悄悄唤了姬桓的名字,确定姬桓睡着后,轻手轻脚地掀被下地,快速穿上了夜行衣。然而刚打开窗子,手便被人扣住了。 “……!?”她猛然回头,只见姬桓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正站在自己身后,“你干什么去?” 月谣忙关上窗户,略感无奈:“你怎么醒了。” 姬桓看着她一身装束,顿悟:“你要去宫里?” “我去看看文薇姐。” 姬桓扣着她的手更加紧了,“别去!” “为什么?” 姬桓道:“太子意图谋害小王子,是所有人都看见的,铁证如山,不容推翻。文薇身为王后,虽然是抚养太子的养母,但毕竟不是生母,身后又有太华城作为依靠,陛下会废太子,但不一定会废后,你若是掺和进去,那就是勾结后宫,你自身难保不说,反而会连累文薇。” 月谣急了:“可若什么都不做,眼睁睁看着他们被废,我做不到!太子也好,文薇姐也好,我都要保住!” 姬桓望着她,朦胧的月色下,她的眼睛里好像有一团火光,无声诉说着主人的坚定。 她素来固执,此事又牵扯文薇,叫她不管是不可能的,一味拦着她谁知又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倒不如和她一块儿去,也好照应一二。 如此一想,便松了口,“好吧……我同你一起去。” 深夜的王宫处处透着静谧,那些灯火透亮的地方自然是贵人们住的地方,而边缘黑黢黢的地方无人问津,偶尔还会传出一些渗人的传闻来…… 月谣轻而易举地穿过大半个王宫,像阵风一样落在了文懿宫的屋顶,猫腰躲过了来回巡查的侍卫。 这里的侍卫比平时多了一倍,却不是为了保护文薇,而是为了看守她。 堂堂大虞国母,竟然被一个妃子逼到这样的境地。 透过打开的窗户,可以看到文薇正坐在床头看书,侍女全都清退了,昏黄的灯光下,她低头看书的模样温婉如水,像极了一株独立在荷塘上的莲花…… “什么人?!”文薇猛地合上书,目光犀 利地看向窗外,正是月谣躲着的地方。 月谣从黑暗中现身,无声无息地跳进了窗。文薇已经就寝,姬桓身为男子不方便,便没有跟进来,而是守在外面。 “月儿?”文薇的眼睛里闪过惊喜,掀被走了过去,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又走过去把窗户关上了,这才拉住月谣的手坐下来:“你怎么来了?可有叫人发现?” “姐姐信不过我?这里有谁能发现我?” 文薇叹气,点了点她的眉心:“我不是信不过你,我是担心你啊!” 月谣直切问题:“小王子的事,真的是太子做的吗?” 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太子下狱王后被禁,大家都猜测王后和太子终于要被废了。 “是太子做的……”文薇的语气一下子颓了下去,又带着恨铁不成钢的味道,“这孩子,不过被陛下说了几句,见小王子受陛下疼爱,借着看望的名义,想要掐死小王子。所有人都看到了……这件事你不要管了,风雨已至,神鬼都挡不住了……” 月谣张了张口,忽然发现烛光下文薇的脸庞出现了一些细细的皱纹,原来不知不觉间,她已经开始老去了。 她心里猛地一揪,恍惚间想起最初牵着自己的手进入逍遥门的那个她,如蔷薇花一样明艳动人的脸庞,如今竟也开始衰老了,心底里涌起无限心酸来。 “文薇姐……”她握住了文薇的手,凉得像窗外孤冷的月色,“这么多年在宫里,你过得那么累。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还愿意进宫吗?” 文薇的目光一下子变了,就像被乌云遮住了的月光的夜晚,一下子暗了。 “我是齐家的长女,生来就是要为齐家牺牲的,这是我的责任。”然而无尽的苦涩之后却又有一丝微甜,她注视着月谣的眼睛,眼眸里微微泛着光泽,“若再给我一次选择,我还是会嫁进宫里的,即便我知道我最后的结局。月儿,姬桓之于你,如同陛下之于我。” 月谣一下子明白了。 或许她已经对陛下彻底失望,对前路不再抱希望,可她仍深爱着和曦,守着那曾经的一点点甜蜜……这是她在这个无情冰冷的后宫里唯一的温度了。 月谣的声音突而变得坚忍:“文薇姐,我一定会帮你的,整个后宫、陛下的身边,只配你站着!” 夜风吹过窗外,枝丫乱颤,像是鬼手在招魂,月谣一如来时那般没入了黑夜,静得没有激起一丝涟漪。 太子在袭击小王子的当天就被押入狱了,虽不至于镣铐加身,可四壁不透风的高墙牢狱生活也逼得他够呛,整个人颓惶丧气地坐在角落里。 不远处传来有人被刑罚的声音,板子抽打的声音和凄厉的叫声就挥之不去地在他的耳畔交织。 “别打了……别打了……”太子死死地捂着耳朵,好似不听到声音,对方就没有挨鞭子一样。 空气中传来极其细微的异动,好像有什么重物倒地,但又被很快接住,轻得没有引起任何人的警觉。 太子只觉得眼前本就不明亮的光好像被谁挡住了,随着空气中涌进一股陌生的凉意,他豁然抬起了头,“是你……!?” 第一百五十二章 废后 太子虽然地位崇高,比起同龄的孩子更加早熟,可他毕竟才不到九岁的小孩子,乍然铸下大错,被关押在这种昏暗不见天日的地方,再横的胆气也全都没了。 他像看到救命稻草一样望着月谣,止不住地颤抖:“云……云大人,救救我,你救救我!” 月谣一把捂住他的嘴闪入暗处,压低声音道:“小点声!” 太子闪着充满惧色的眼睛讷讷地点点头,月谣这才松开他,低声问:“殿下想不想出去?” “想,想!” “那殿下从现在开始,就要听我的。” 太子狂点头。 月谣蹲下来,道:“殿下,我要你做的对你来说可能有点难,但再难也要做!否则陛下真的会杀了你的!” “是……是什么?” 月谣指着冰冷的墙壁,“撞过去?” 太子愣了一下,“什……什么?” “撞墙、装疯。殿下从现在开始,就要不断地伤害自己。” 太子望着那堵冰冷坚硬的墙,瑟瑟地摇了摇头,“我……我不敢……我做不到。” “殿下!”月谣低叱,“没有时间了!要么疯、要么死!” 太子彻底被惊骇到了,他素来讨厌月谣,也听说过她行事有多乖戾,但之前他高高在上,是天下未来的君主,怎么会怕一个臣子,心里盘算的都是将来怎么将月谣和齐后处置了。然而现在一朝入狱,尝尽世间冷暖,月谣的出现就像冬日里的一缕阳光,一下子让他感觉到了希望,然而这个希望却又让他以伤害自己为代价,这太疯狂了,疯狂得让他禁不住对月谣也产生了惧怕的感觉。 “想好了吗?” 太子低喘气,转过头,耳畔隐隐约约传来小姑娘被拷打发出的惨叫,一下子近在耳旁又一下子远在天边。他用力吞咽了口水,小小的拳头攥紧了,猛然朝墙冲过去…… 咚的一声巨响,剧痛和眩晕之下,他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月谣来到他身边,居高临下地望着他,“记住,从进入飞鸿殿开始,你就被人诅咒了。” 黑夜里她的眼睛里闪烁着冷光,太子从未出过宫,然而此时脑海里却浮现出大山深处恶狼的目光,他来不及想那么多,便浑浑然昏了过去…… 不远处的刑房里,哀嚎声弱了下去,狱卒们打累了,便丢下鞭子,准备去吃点东西。月谣一闪身没入暗处,目送他们远去后,才悄无声息地来到刑房,只见高旷的大房间里到处都是刑具,正中央被绑着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已经奄奄一息了。 “解语……?!”月谣原以为是太子身边某个重要的內侍,已经准备要将人杀了,以免供出对太子不利的事来,却没想到竟然是自己一手安排在太子身边的解语。 解语气息奄奄地抬起眼皮,看了很久才看清楚眼前站着的人,当即激动起来,一开口嗓子都哑了,“救……救我……我不想死……我……救我……” 月谣忙按住她,安抚她:“没事的。一切都会好起来。”又问,“你有没有供出什么? ” “没有……我什么……也没说……”她每说一个字就好像在流失生命一样,“我说了……就死得……更快了。” 明明才八岁的光景,却比同龄段的孩子更加通晓人事。 恍惚间月谣好像看到了另一个自己,内心五味陈杂。 “你要忍耐。”月谣只说了这四个字便走了,而解语不知什么时候又已经昏了过去了。 外面的月光十分皎洁,明月高悬,又是一个月圆之夜。整个大地银光挥洒,亮得能照见路边细小的石子。月谣摘去蒙面的黑纱,躲在暗处怔怔地出了片刻的神,忽然被人拍了一下肩膀,当即就要拔剑。 “姬桓!?”她猛然想起来今夜姬桓是和自己一起来的,方才他就守在外面以防不测。 像这种阴诡之事,她向来都是独自行动,如今身边多了个姬桓,总觉得窘迫。于是急急辩解,“我只是想救太子。” 姬桓没有多说什么,只催促,“快走吧。” 回到小司马府时,乌啼已经西沉,东方的天空开始露出鱼肚白了。 月谣略感疲惫,却没有时间休息,上朝的时间快到了。 姬桓单手覆住她的眼睛,揽着她的肩膀让她靠在自己怀里,温柔地说:“在我肩上睡一会儿吧,待会儿我叫你。” “……嗯。” 他握住月谣的手,一股温暖的气息随着手心流入月谣的手背,顺着她的筋脉慢慢游走,很快便让她陷入了深睡。 姬桓侧头看着她的睡颜,神色凝重极了。 太子有事,就是文薇有事;文薇有事,就是她有事。这就是朝局,牵一发而动全身。身处漩涡中心,即使不断地挣扎,也只是勉力不被沉没而已。 他轻轻抚摸她的脸颊,低头在她的唇边落下一吻。 姜妃自从生了小王子以后,地位水涨船高,整个飞鸿殿伺候的人多了不少。不过人一多就容易露出破绽,任凭她姜妃再严密,也难以防范周全了。 月谣紧闭书房的门,打开一册厚厚的花名册,里面是整个飞鸿殿现有的內侍清单,每个人的名字、出身、性格、特长全都一清二楚。 她逐行看下去,在出身荒服双身城的几个人名上画了圈…… 门外忽然响起了敲门声,紧接着姬桓就走了进来。 “太子昨天夜里他欲撞墙自尽,但不成功,现在已经被转移到冷宫里休养,由人看守着。你是想让太子装疯,躲过一劫?” 他是少师,太子的老师,太子的事情自然知道一二。 月谣嗯了一声,道:“我还约了几个文臣,由他们出面保太子……” “不可以。”姬桓猝然打断她,“他们不能保太子,而是要请奏——废太子、废齐后,改立姜妃母子为嫡。” 月谣诧异地看着他,“你说什么?” “文薇自被立后,就已经不受天子信任了。她能做王后,全因背后站着太华城,如今的她虽然没有孩子,但抚养了太子,在陛下百年之后就是太后。一个过于强大的外戚,你认为陛下会 放心吗?即使太子没有意图谋害小王子,陛下也会找机会废了文薇……所以从这一刻开始,文薇、齐氏、乃至所有齐氏党羽,全都要向陛下臣服。要让陛下知道,只要是他的圣命,哪怕是废了齐后,太华城也会遵从。” “不行!”月谣霍然反对,“陛下真的会废了文薇姐的。” 如果没有文薇的后位,太子废立又关她什么事?! 姬桓深深地看着她,过了一会才道:“此时退便是进,守就是攻。” 月谣深深拧着的眉头慢慢舒展开了,眼前豁然一亮。 若是一味在后宫范围内反击姜妃,把握毕竟不够大,可若是牵涉到朝局,让陛下以为姜妃的势力已经暗中扩张到整个朝局,那一切就都不一样了。毕竟在对天子而言,谁是王后不重要,重要的是王朝百年大计。 如今的整个后宫可以说是姜妃一人独大,进出飞鸿殿的人络绎不绝,俨然将姜妃视作后宫之主了。 小王子刚出生就遭到掐脖,现在脖子上还青一块紫一块的,整日昏睡着,醒来就是哭。姜妃日日在天子面前哭,逼得天子反而少来飞鸿殿了。 “娘娘,此事可不能操之过急。眼下太子行凶已经是板上钉钉了,王后虽然不得陛下圣心,但陛下仁厚,对王后还是有感情在,您老逼着陛下废后、杀太子,这不是触陛下逆鳞吗?娘娘现在只需要稳固盛宠,多顺着陛下,还怕王后之位不到手吗?”姜姑姑是姜妃进宫时随嫁来的,年纪已经很大了,但一双眼睛却明亮精明。 姜妃冷哼一声,“什么感情!不过是一个连孩子都生不出、人老珠黄的女人罢了!” “娘娘说的是。不过一日夫妻百日恩,陛下虽然不喜欢王后,但也不会轻易废了她。现在还是要一点点地磨,把陛下对王后仅有的那一点怀念全都磨平了、抹干净了,那才行。” “行了,我知道了!” 姜妃一改人前温柔慈善的模样,那双充满了欲望的眼睛里闪烁着冷光,衬得她原本明艳动人的容颜越发尖酸…… 雨水滴滴答答地落下来,笼罩了整个帝畿,使得本就冰冷的天气越发阴寒。 已经是要上朝的时候了,天空却兀自漆黑一片,九曲宫道两旁点着一排排的宫灯,随着雨水拍打微微地摇晃。 和曦坐在御辇上,两眼难掩疲惫,问道:“昨夜太子在冷宫,睡得可好?” 毕竟是亲子,即便做下错事,身为父亲还是不免会担心。 高丰忙道:“听说还可以,但是睡得不太安稳。” “再找国医。” “是。” 无极宫点满了烛火,满朝文武左右而站,整个大殿沉静在一片肃色中。 “陛下。”司谏执笏出列,声音端端正正,“臣听闻修身治国,孝悌乃是行仁的开源,若非仁德之主,天下必将大乱。如今太子失徳,上不敬师长、下不悌兄弟,无贤名在外,实非我大虞之幸;王后齐氏,勤于争宠,疏于对太子的教养,不行国母之责,实难当国母之位。臣请奏——废太子、废王后!” 第一百五十三章 中毒 司谏的一番话像平地惊雷,炸得整个无极宫更加安静,然而大多数人脸上却并没有惊讶之色,甚至有一丝丝的意料之中。 紧接着大史也执笏出列:“陛下!姜妃娘娘入宫多年,向来慧雅端庄、渊清玉絜,更是为陛下诞下小王子,德厚流光,为众妃表率。臣请立姜妃娘娘和小王子为嫡。” 和曦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两个,没有说话。 一众臣子揣摩他的意思,以为他是默认,便如雨后春笋一般,或真心请立姜妃,或心怀他意,全都一个个跪下了。 放眼望去,只有月谣、张复希以及大司寇像个木头桩子一样站着。大冢宰年纪大了,身体不好,遇到这样的雨天,身上又开始病痛,因此请了假不在。 和曦目光落在月谣身上,忽然问:“云卿,你如何看?” 月谣低着头,双膝跪下:“陛下。臣以为废立王后、太子,陛下心中自有圣裁,臣只是一个臣子,不敢置喙,听凭陛下吩咐。” 他冷笑一声。 这样的说辞,倒和那天在清思殿苦苦哀求的态度截然相反。 “大司寇和右司马呢?” 张复希道:“臣认为此事过大,应当从长计议。” 意料之中地被点名后,大司寇弯身一礼,道:“陛下!臣与左、右司马的想法一致,王朝百年大计并非我等臣子可随意置喙,更不应该一言定下,应当徐徐而定。”然而话锋一转,又说,“然而太子失徳、齐后失职乃是事实,如何处置,想必陛下胸中已有圣裁。” 话说了一大堆,却又像什么都没说。 和曦保持着良好的修养翻了一个白眼,隐藏在五色旒冕之下,没有让人看到。 “此事……” 大殿门外忽然卷进来一阵寒风,紧接着一个內侍慌里慌张地跑了进来,也不顾在列的都是王朝举足轻重的大臣们,噗通一声就跪下了:“陛下!太子……太子出事了!” 和曦豁然起立,五色旒冕剧烈地晃动交错,遮住了他大部分的视线,他一把将琉冕撩起来,露出了焦急的脸色:“太子怎么了!” “殿下醒来后无故嘶嚎、自残……情况十分危急。求陛下过去看一看!” 和曦再顾不得朝局,快步走了出去,高丰一边喊着退朝,一边步履生风地赶紧跟了上去。 无极宫剩下一群不明就里的朝臣,三五成群地议论起来,全都不知太子究竟怎么回事。 大司寇犀利的目光在殿内每个人的脸上掠过,最后落在微微垂头一言不发的月谣身上。谁都知道她是谁的人,太子出事,她最该着急才是,可是眼下的她面无表情,只有一双手垂在身侧,五指紧攥。 “云大人。”他忽然走过去,“太子这是怎么了?” 月谣冷眼看着他,“你我是臣子,不该妄议主上。” 大司寇笑了一声,言不由衷地附和:“云大人说的是。” 御辇在冷宫外还没停稳,和曦便顾不得君王仪礼,大步一迈冲了进去,刚进院子就听见太子隐隐的嘶嚎声。他心里一揪,加快步伐走进了老旧的宫室,只见內侍们围在床边,全力将他按在上面,还在 他的嘴里塞了一个棉包以免他咬伤自己。 国医们跪在床边焦急地问诊,一时全都束手无策,眉头蹙成一团。 “太子怎么了?” 整个宫室的人纷纷跪了下去,和曦不耐地挥手,几步来到了床边,只见原本还活蹦乱跳的华胥晟在短短的几天之内整个人就跟一个疯子一样,双眼暴突,不断地挣扎发出呜呜的声音,他的手腕处有被自己暴力割破的痕迹,很深,血肉翻出煞是触目惊心,额头上还有一大块淤青——那是在牢狱里用力撞墙留下来的。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国医慌忙道:“下官……下官与两位大人商量了,或许……或许是中毒了。” 和曦厉声问:“什么毒!” 国医冷汗直流,这两天他查遍了医书,却找不到哪一种毒能让人这么疯狂地自残:“下官还不知,陛下恕罪。” “连个毒都查不出来!朕养着你们什么用?来人!拖出去!杖毙!” 国医当场就吓瘫了,叩头叩得咚咚响,忙求饶,然而和曦一脚将他踹开,走过去按住太子的手,颤抖着看着那触目惊心的一道道伤口。在此时他不是世人眼中威严有加的天子,而是一个心系儿子的普通父亲。 “陛下!”忽然有人咚咚叩头,爬到他脚边,“下官有话要说!殿下或许不是中毒,而是被人下咒了!” 和曦豁然看着他:“你说什么?” 此时忽然有个侍女跑进来,头上的珠花因为跑得太急而歪歪地垂下来,她跪在地上哭着大喊:“陛下!陛下!王后娘娘出事了!求您快去看看娘娘吧!” 和曦眉头拧得更深:“王后又怎么了?” 那侍女道:“娘娘自杀了,幸而被我们及时发现,可却不知为什么像疯了一样,求陛下派国医去看看吧!” “还愣着干什么!去传国医,去文懿宫!” 高丰领命,正要带着那侍女出去,然而侍女张头看了几眼太子,忽然掩嘴惊呼:“娘娘的症状和太子是一样的!” 和曦当机立断地:“立刻送太子去文懿宫!”又对跪地的三个国医道,“暂且饶了你们。”他的目光落在刚才说是下咒的国医身上,道,“你方才说,太子是中咒?” “是……是!殿下的脉搏一切正常,却无故发疯,与其说是中毒不如说是中咒。下官听说偏远的双身城人人习咒,故而大胆猜测。” 和曦面色凝重起来,深思片刻,道:“来人!立刻传姚妃去文懿宫。”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道:“下官连行远。” “朕记住你了。太子若非中咒,便将你以欺君罪论处。” 连行远整个人伏在地上,称是谢恩。 双身城姚氏,地处偏远的荒服南,鲜少与周边互通有无,神秘且诡异,有传闻说所有的城主和城主夫人在婚后都要举行秘密的仪式,经过那场仪式之后,城主和夫人便会共享一个身体,永远不分离,双身城的名字因此而来。 姚妃乘坐辇轿而来,一身素色的衣衫,头上连个最简单的头饰都看不见,寒酸得不像一个妃子,倒像一个远离尘嚣的修道人。 “妾身拜见陛下。”她的声音和她的脸庞一样十分清冷,一双杏眼冷淡无情,连嘴角都是微微下垂的。 她其实生得十分好看,可那一双眼睛太过冷淡,黑漆漆得好像能看穿人心,和曦在召幸过她一次之后,就再也没有召过她了,时间一长都快忘了后宫还有这号人物。 “姚妃,你是双身城出来的,可知是否有什么咒术可以让人发疯地自残身体?” 姚妃沉默了一下,耳尖一动,忽然听到内室传来女人痛苦的叫声,道:“陛下,妾身来的路上已有人告知是王后娘娘和太子出事了,他们是否中咒,妾身说不准,请允许妾身进入内室看一看。” 和曦道:“朕允了。” 姚妃屈膝一礼,也不谢君恩,由侍女领着走进了内室。 太子已经被人灌了药,整个人昏昏沉沉的,犹自发出做噩梦般的痛呼。隔着一道墙就是文薇的寝居,她推门而入,只见文薇缩在床角,一手捂着自己的头,一手死死地捏着被褥,手背上青筋毕露,似乎在极力忍耐着什么,比起太子年幼且不通武艺,她出身逍遥门,有一定的自控能力。 侍女们被幽柔拦着远远地站着,想靠近却不能。 “娘娘……”那都是跟了她很多年的侍女,情分深厚,看到她这般模样,心中不忍,要不是幽柔拦着,早就冲上去了,“您要是实在忍不住了,就来伤害奴婢们吧!” “全都不要过来……!唔——!”文薇五指深深地扣进被中,痛苦到极致一头撞在床柱上,方能稍稍缓解。 姚妃在门边冷眼看了好一会儿,才在幽柔等人的诧异中掀帘走过去。 “姚妃娘娘!!”幽柔想将她拉出去,却被她抬手拦住,“你们不要过来。” 她步履很轻,就像尘埃一样。文薇牙关紧咬,双目通红,暴然扑了过去,也不知什么时候手上多了把匕首,对着姚妃的面门就刺了下去…… 和曦看着姚妃一脸清冷地从内室出来,原本雪白的衣裳在衣袖处被血染红了,随着她走路,血珠子还不断地往地上流。她却好像感受不到痛,面无表情地走到了和曦面前,屈膝一礼。 “陛下,太子殿下和王后,确实很像中咒,但是双身城咒术众多,恕妾身一时之间想不起来是哪个咒术。” 和曦轻轻抬起她的手臂,目光柔和了几分,高丰会意,忙让人扶着姚妃坐下,给她处理伤口。 国医们全都派去给太子和文薇看诊去了,虽然不能治病,但至少能熬点药扎个针让他们睡一会。 室内安静极了,除了侍女们包扎时偶尔发出的碰撞声,什么声音也没有。和曦一边喝茶一边观察姚妃。 这个女人长得很好看,心却像大海一样捉摸,整个后宫就她最精通咒术,会是她吗? 他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姚妃无子,更不得宠,向来独来独往,从不与任何人结交。就算她除掉了文薇和太子,也轮不到她来做王后,所以看似最有嫌疑的她,最清白。 “陛下。”姚妃一直垂着眼看侍女给自己包扎伤口,忽然抬起眼睛,对上和曦充满了打量的目光,冷冷地说,“妾身想起来了,是降魂咒。” 第一百五十四章 诅咒 “什么是降魂咒。” 姚妃道:“我姚氏的咒术虽多,却脱不开三大系——以桐木偶人为媒介的巫咒、以毒虫蛇蚁为媒介的蛊咒、以符文为媒介的符咒。降魂咒属于第一种,下咒者通过一个特质的桐木偶人,对中咒者施咒,中咒者会出现精神错乱的症状,做出违背本心的事。但是太子和王后除了癫狂之外,似乎全身还有痛楚,所以妾身认为,太子和王后不仅仅是中咒,同时还中毒了。” 和曦目光倏地一利:“你是说,有人对太子和王后下手……” 姚妃沉默不言。 “你可知如何解?” 姚妃垂着目光,凉凉地说:“解咒容易,只要找到那个桐木偶人,毁掉即刻。但是妾身不知如何解毒。” 和曦沉默了,似乎在思考什么,过了很久,忽然道:“姚妃,你方才说,中咒的人会做出违背本心的事?” “是,陛下。” “会做什么事?” 姚妃道:“全看施咒者希望中咒者做什么事。” 和曦目光一下子变了。 太子虽然向来桀骜不驯,但不是一个坏孩子,他的本性还是好的。当他意图谋害小王子的消息传来时,和曦第一时间是不信的,甚至怀疑是姜妃的诬陷,但这件事所有人都看到了,听姜妃说在左右上前将太子拉走的时候,他的手还死死地卡在小王子的脖子上不撒手。 和曦始终不敢相信自己最心疼的孩子竟然作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这是他一手养大的孩子啊……可如果太子被诅咒了呢? 那一切都不一样了。 “姚妃,朕许你彻查太子和王后中毒中咒的案子,一定要将诅咒了朕孩子和妻子的桐木偶人找出来。”姚妃起身,却说,“陛下,妾身从未与后宫其他姐妹结交,也不知许多人事往来,恐怕不能胜任。妾身只能帮陛下查出桐木偶人在哪里,其余请恕切身无能为力。” 和曦深深地闭了闭眼,沉声道:“无事,朕让高丰帮你。” 姚妃不能再拒绝,便清清冷冷地应下了,她思考了一会,道:“陛下,妾身以为此时应该先对外宣称殿下和娘娘只是中毒,而不是中咒?” “何解?” “若是明说中咒,会让下咒者有所防备,不如只说殿下和娘娘是中毒。另外搜宫时也谎称只是丢了一件贵重的东西为好。” 和曦盯着姚妃看,四目相对之际,姚妃丝毫没有怯怕之意,反而直直地看着他。他看了一会儿,忽然微微一笑:“依你说的办。” 小王子被掐杀的案子一下子峰回路转,不仅后宫一下子沸腾了,朝廷上也议论纷纷的,大家纷纷猜测究竟是谁对小王子和王后下毒。 月谣百思不得其解。 她是让太子装疯不假,可太子装得太真了吧?文薇姐又是怎么回事,怎么她也装起来了? 整件事看起来顺利,实际上已经脱离了她的控制。 姬桓浅饮一口茶,淡淡地说:“也许努力救文薇和太子的人,不止有你。” “还有谁?齐氏 ?” 姬桓望着她,语气里充满了警告:“无论那个人是谁,那个人一定是后宫的人。”他顿了一下,拉住月谣的手,“这件事已经不是你我可以轻易动了的,你要沉住气,不要冲动。” 月谣扑上去搂住他的脖子,照着他的脸颊吧唧亲了一口,笑眯眯地说,“知道啦!” 整整三天,姚妃以宫中丢失了能救治太子和王后的珍贵药物为由,将整个王宫掀了个底朝天,就连王后宫中也没有一处放过的,听说被搜过的地方连下脚的地方也没有。姜妃自以为后宫一人独大,与姚妃起了争执,若非高丰及时解围,姜妃那一巴掌就要扇到她的脸上了。 昔日温婉柔顺的女人,在距离后位一步之遥的时候,已经彻底按捺不住。 “嗬!你尽管搜,要是搜不出东西来,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姚妃淡淡一笑:“姜妹妹何必动怒,我想陛下还是喜欢当初那个温柔的你。” 姜妃脸色一阵发青。 飞鸿殿是整个后宫最后才搜的地方,前面都没有搜到任何东西,因此所有的人都搜索得格外仔细。飞鸿殿的侍女们全都被聚集起来,无奈地看着自己刚刚收拾好的房间被翻乱。 “轻点儿!” “那是陛下赏赐娘娘的手镯!可别打碎了。” …… 姚妃和姜妃站在院中,现在是冬天,站久了自然冷,姜妃实在难以忍受,正要呵斥,忽然看见一小队內侍撤了出来,手里捧着什么东西,脸色十分凝重。 “姚妃娘娘,小人搜到这两个东西,请娘娘过目。” 姜妃瞥了一眼,似乎是两个偶人。 “这是什么?哪里搜出来的?” 內侍跪在地上,没有回答她的话。 姚妃嘴角轻不可见地翘了一下,小心地拿起一个仔细观察了一会,又拿起另外一个,过了许久才缓缓抬起头来,那一眼过于寒冷无情,叫姜妃心里一跳,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高內侍。” 高丰会意,上前一步客客气气地对姜妃道:“娘娘,这两件小东西来路不明,还请娘娘随小人走一趟,陛下就在文懿宫等您呢!” 姜妃后退了半步:“这是什么东西!” 高丰笑眯眯地:“这是什么东西,姜妃娘娘不是最清楚了吗?”说话间陡然变色,朝着身后的內侍们做了个挥手的动作,姜妃立刻就被人拿住了。 直到被押到文懿宫,姜妃才明白这小小的偶人,恐怕会要了她的命。 “陛下!妾身是冤枉的,妾身从来都没见过这个偶人!妾身……妾身都不知道这个偶人是什么呀!” 和曦坐着,一言不发。 高丰走到了他的身边,附耳说了几句话,和曦点了点头,继而对姜妃道:“晚雪,你放心,若这件事不是你做的,朕自会给你公道。”他说这话的时候十分温和,让姜妃心里一松,忙说,“妾身一心都照顾小王子,怎么会有功夫做这什么偶人玩呢!更何况小王子他也不爱玩这个呀!” 姚妃站在她身 边,凉凉地说:“这自然不是用来玩的,这是用来咒人的。”说罢,她将偶人放到和曦面前,“陛下,这桐木偶人正面八字、背面命理,不知是否是殿下和娘娘的?” 和曦看了很久才慢慢放下,脸色一分分冷下去。 “陛下!这不是妾身做的!妾身没有咒太子!” 姚妃屈膝一礼,道:“陛下!只要将桐木偶人摧毁,殿下和娘娘自然就解咒了。妾身的使命已然完成,至于是不是姜妃做的,妾身自认没有那个才能分辨。” 和曦点点头,挥手便让她回去了。 他看着姜妃,目光冷漠无情,让姜妃的心如坠深渊。 若是她如姚妃一般淡泊名利,或是按住性子继续忍耐,和曦或许会以为她是被冤枉的。可自从她生了小王子,地位水涨船高,便越来越急功近利,只要有机会就在和曦面前说太子和文薇的不是。尤其在小王子出事以后,更是想尽办法要和曦治文薇的罪,尽快诛杀华胥晟,改立太子。 她的那些心思,在和曦面前早就暴露了。 他没有给姜妃解释的机会,道:“将姜妃关押起来,身边随从,全都压起来严刑拷打。” “陛下……?”姜妃心凉了半截,直到內侍上来将她押着往外走,才陡然惊哭,“妾身什么都没有做!陛下!陛下!” 文薇躺在床上,身上的痛楚就像万蚁啃噬一样,却忍着半点声音也没有发出来。 姜妃的呼喊声清晰地传入她的耳朵,她忽然低低笑起来,忍受着极大痛苦的眼睛里闪烁着得偿夙愿的光芒,就像一个发了疯的人。 她挣扎着爬起来,却不小心摔在了地上,发出巨大的声响,和曦一个箭步冲上来,想将她抱回床上去,却被她拉住手,她满脸青灰,透着死气,却问:“太子还好吗?” “晟儿还好。” 文薇靠在他的怀里,痛得说不出话来,过了很久又问:“解药……解药有了吗?先给太子服下,我还能忍得住……” “文薇……”和曦温柔地轻抚她的脸庞,却满手都是冷汗。她的头发早就湿透了,凌乱地贴着脸庞,更使得她看上去犹如一个将死之人。 文薇低声笑了起来,缩在和曦的怀里,低喃自语:“陛下好久没有这样抱过我了……若是就这样死了,我觉得很幸福。” 和曦心尖上的肉仿佛被人狠狠揪住了,越发温柔地将她收入自己的怀中,将脸庞轻轻靠在她的头上,声音蒙了一层自己都不易察觉的颤抖:“傻姑娘……” 他就这样保持着抱着她的动作坐在地上整整一天,如山的奏章国事被堆积在一旁,而怀里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昏了过去。 高丰急色匆匆地进来时,看到的就是帝后二人相拥坐在地上的模样。他猫着腰走到和曦身边,颤巍巍地跪下来,极低地说:“陛下,飞鸿殿一个宫女招了。” 和曦淡淡地说:“招了什么?” 高丰沉默了片刻,似乎接下来的话有些难以出口,他咽了咽口水,脖子一缩,“她……她说,小王子并非龙裔。” 第一百五十五章 解困 阴暗的牢房内此起彼伏着犯人的哀嚎声,飞鸿殿的侍女和內侍——尤其是近身伺候姜妃和小王子的,全都被狱卒们狠狠抽打着。 一名年岁尚轻的侍女浑身是伤地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比起正在受刑的人来说,她身上的伤口都被人简单处理过了,也换上了干净的囚服。 和曦坐在烛火下,整张脸隐藏在黑暗中,让人看不清他的面庞,越发地心生畏惧。 “你若有一个字不实,朕就诛你九族。” 侍女伏在地上,像是要低到尘埃里去,“小女名叫玲玲,平日里给姜妃娘娘端茶送水。平日里娘娘和小王子都是郑国医在看护,那日郑国医来为小王子和娘娘看诊,小女奉上茶水退出去的时候,亲耳……亲耳听见娘娘说那是郑国医的孩子……” 小小的房间里一下子冷寂下去,只余下隔壁凡人受审时发出的哀嚎声,越是这样的寂静越是折磨忍心,她瘦弱的肩膀不断地颤抖着。 “你可有实证?” “小女……小女偷偷看过好几次小王子,小王子的眉眼和郑国医确实很像。” 高丰偷偷看了一眼和曦,他的手指看似随手搭在椅子上,却根根紧攥,指骨都发了白。 “这些都是你的片面之词,若是再说不出实证,朕便会取了你的性命。” 玲玲没有说话,长时间的寂静笼罩在她心头,黑压压的就像暴风雨前的黑云,就在她即将要被拖出去的时候,她突然开口:“小女有证据,但是……求陛下不杀之恩。” 和曦眯起了眼睛,“你说。” “求陛下……屏退众人。” 高丰刚要说大胆,就被和曦抬手制止了,他道,“都退下。” 待所有人都退下后,小小的房间只剩下和曦和玲玲,静得连对方的呼吸声都听得见。玲玲跪在地上,嗓子眼干哑得很,好像被什么掐住了一样,连续吞了几口口水之后,才轻若蚊声地说:“小女曾听见郑国医……国医说,陛……陛下早年经历坎坷动荡,早……早已伤了精气,难难以有子嗣……”说罢咚咚地叩头,“陛下饶命啊!” 和曦的脑子有一刹那的空白。 他确实子嗣稀薄,登基至今十四年,算上文薇肚子里没能生下来的,便只有晟儿一个孩子,他一开始以为是自己不勤于去后宫的缘故,后来时日长了,也怀疑过是不是自己有问题,直到姜妃产子,他才打消了这个怀疑。 如今猝不及防地被一个侍女说出来,他懵了。 堂堂天子,运筹帷幄,将天下执掌在手中,因为这个难以启齿的问题惶然了。 接下来就是巨大的愤怒,他豁然站起来,一脚踹在玲玲的肩膀处,直将人踹得翻面倒在地上。 “陛下饶命!饶了奴婢吧!陛下!陛下!”玲玲顾不得身上有伤,用力叩头。 高丰侯在外面,忽然听到里边传来巨大的响动,不一会儿和曦便出来了,整个人黑气笼罩,煞人得很,他什么都没说,大步往外走。 高丰快步跟上,只见和曦忽然停下了脚步,脸色沉得可怕,“召郑辰去清辉阁。” 郑辰最近几年刚刚入国医院的,医术高明,人长得也好看,一双眼睛笑起来尤为勾人,倾倒了多少后宫不得雨露的侍女们。 高丰将人领进清辉阁,便关上了门守在外面。 大约半柱香的功夫,郑辰便脸色苍白地出来了,踏出殿门的一刹那,他的脚趔趄了一下,若不是高丰扶着,便要跪下去了。 “郑大人,小心呐……” 郑辰却好像听不见,犹如游魂一样往前走,高丰看着他走远,只觉得手心里一片黏、腻,低头看了一眼,才发现是郑辰的手汗…… 天子不知道和郑辰说了什么,脸色异常难看,但是多年侍奉的经验告诉他,什么都不要问就对了。 “高丰……”天子将自己埋没在巨大的躺椅中,声音听上去颓丧极了,高丰忙走近一步,只听他慢慢地道:“郑辰,赐死。飞鸿殿一应侍奉的人,赐死。姜妃,鸩酒赐死。姜妃之子……”他每说一个赐死,内心就好像亲手将人杀了一样地痛快,脸上的五官微微扭曲着,说到最后似乎累了,停顿了很久,才继续说道,“赐死。” 高丰内心巨震,一向泰山崩于前不变色的脸上流露出了震惊,然而本能使他领命便退了出去。 他回头看了一眼昏暗漆黑的清辉阁,暗暗叹一口气,脚下没有停顿地就去准备鸩酒了…… 时间就像静止了一样,恍然间不知今夕是何年,和曦将自己深深地埋入枕头中,气到极致反而笑了起来。 “太可笑了……真是太可笑了。” 堂堂天子之尊,坐拥江山万里,睥睨万民伏拜,却遭受枕边人如此大的欺骗。当郑辰哆嗦着却说他的身体没有任何问题的时候,一切都一目了然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静谧的房间里忽然传来隐隐约约的婴儿啼哭声,和曦呆呆地坐着,耳尖一动,过了很久才回过神来,唤人进来。 “是谁在哭?” 侍女恭顺地说:“陛下,是琅轩公主。” 和曦愣了一下,旋即恍然,“琅轩……该满月了吧?” 侍女想了想,道:“陛下,公主已经快两个月了。” “这么久了啊……”和曦闭了闭眼,“传云卿进宫。” “是。” 昔日飞鸿殿,短短两天的功夫已经是后宫诸人避之不及的地方。姜妃被锁在寝宫内,里外都守满了内侍,她的面前是一个精美的银盘,上面端端正正地摆着一壶鸩酒。 “我不喝。我要见陛下!我做错什么了?陛下为什么要杀我?” 高丰头疼不已,“娘娘,这是圣旨,您还是遵从吧,否则就是抗旨,一样是死罪啊。” “什么死罪!我说了!我什么都没做!太子中咒关我什么事?那个桐木偶人不是我的!是齐后诬陷我!小王子呢?把小王子抱来!我要带着小王子去找陛下,我要把一切真相公之于众!” “小王子已经死了。”清冷的女声从门外响起,猝不及防打断了姜妃的怒意,她循声望去,只见姚妃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口,一身雪白的衣衫高冷孤绝,好像将所有的生气全都阻挡在了门外。 “你说什么……?” 姚妃走到了她的面前,重复了一遍:“小王子已经死了。” “你竟敢咒我的儿子!”姜妃扑上去就要抓她,却被两个力大的内侍按得牢牢的,她豁然反应过来,“都是你的诡计!是你把桐木偶人放在我宫里的!是你假借搜宫的名义把它找出来的!一切都是你!” 姚妃浅浅一笑,“姜妃的想象力还真是丰富。还是不要垂死挣扎了,你的儿子已经被陛下赐死了,你的族人也已经抛弃了你,他们已经选了新的姜氏女,会取代你进宫伴在君侧。你活着还有什么好留恋的呢?” 说话间举起那壶鸩酒,内侍们会意,一人按住她的手脚,一人掐住她的下颚迫使她开口。那壶酒便如走线的珍珠一样被灌入了姜妃的口中。 “陛下待你这么好,你却背叛了陛下,你心中的愤恨还是到了黄泉路上,再找你的情郎和孽种倾诉吧!” 高丰束手站着,无论是姚妃突如其来的凶狠,还是姜妃绝望的挣扎,一切都看在眼里。 姜妃倒在地上,犹如一尾离开了水源的鱼儿,张着嘴不断地喘气,眼睛里的光芒快速地暗淡下去,脸上满是痛苦。 鸩酒之毒,服毒之后顷刻就可要了人的性命。 姜妃苦心经营了十几年,辛苦诞下王子,原以为可一步登天,却最后连辩白的机会都没有,便香消玉殒了…… 待到人彻底没气了后,姚妃将酒壶稳稳地放到银盘上,回头看着高丰,“高内侍,陛下有旨,姜妃是个罪人,死后不必入王陵,也不许葬在帝畿,将尸体草草裹了,交还鹊尾城吧。” “是。” 姚妃冷眼看了姜妃一眼,转身便走了。 高丰目送她离开,轻轻地松一口气,将一切事情都吩咐下去后,擦了擦满头的细汗准备回去,一踏出寝宫大门,却见姚妃还在门外。他诧异了一下,还以为姚妃早就走了,看这个样子,大概是在等自己。 “娘娘。” 姚妃缓缓地往外走,身边一个侍女也没有,高丰跟了两步才发现周围就只有他和姚妃两个人。 快要春天了,迎春花早早地就开了,天气虽然寒冷,却依旧挡不住花姿摇曳。 “高内侍知道姜妃为什么必死吗?” 高丰素来沉静的脸上闪过一丝惶恐。 他一点也不想知道原因,因为知道原因的人——姜妃、郑辰甚至无辜的小王子,都死了。 姚妃忽然笑了一下,扑哧的一下,就好像听到一件很有趣的事。 “我们的陛下啊……英明神武,扶帝畿中兴,解王朝危难。多年辛劳,却因此掏空了身子,再难有子息。姜妃承恩多年,却背叛了陛下,你说陛下那么好,上苍为什么不肯眷顾呢?” 高丰脚下一哆嗦,噗通就跪下了。 “娘娘!此等言语不可再说。” 姚妃停下了脚步,低头望着高丰,微微歪了歪头,蹲下去与他齐高,轻轻地说:“我只告诉你一个人听。你放心,陛下不会知道他的秘密已经被他最亲近的内侍知道了。” 高丰失口而出:“娘娘……!” 姚妃笑意盈盈的脸上忽然阴沉起来,起身睥视着他,一语双关地说,“高内侍可要记得把嘴闭严了。” 高丰呆呆地看着她,忽然明白了姚妃此举的目的。 姜妃虽然死了,可她临死前口口声声说自己冤枉,若是被有心人事后翻出来,难保不会让天子心软。恐怕这件事姜妃真的有许多冤情,而制造冤情的人,姚妃必在其中。她要让他严严实实地闭上嘴,让姜妃永远地在天子心中蒙上暗尘…… 清辉阁华美精致的楼宇像一个温婉的新妇一样坐落在无极宫的右后方,五色琉璃瓦在黄昏的阳光照射下,反射出湖光十色般的光芒,耀目极了。 月谣站在清辉阁的门口站定,刚想让门口守着的內侍进去通传,就见那人小步走了过来,好像早就在等她了一般,低声说道:“云大人,请随小人来。” 清辉阁建在后宫和无极宫的中间,是天子偶尔会来休息的地方,有的时候后妃也会来此与天子小聚。侍女 将月谣领到了雕花木门前,屈膝一礼,无声退了下去。 月谣在门口犹豫了一会,内心没来由地涌现紧张。 脑海里的念头百转千回,从天子只是与她商议政事,到打算废太子废王后,又或者只是问问她的意见等等之间流转……最后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悄悄将门推开了。 屋子内很静,几乎没有声音。 天子不在,连个打扫的內侍都没有。她压着步子从外室走进内室,继而掀帘走到床榻边,目光顿时滞住了…… 只见温暖舒适的龙床上,一个小小的女婴正酣然大睡。 她屏住了呼吸,悄然走到床边,一眨不眨地看着这个已经长开了不少的女孩子,脸部不可遏制地轻轻抽了一下,继而抿着嘴笑了起来。 “……琅轩。” 她坐到床边,凝视地琅轩的眉目。 虽然并非亲生,可真正看到了这个孩子,内心却莫名地涌动出一股酸甜来。或许这就是做了母亲才会有的柔情吧,哪怕是他人的孩子,也一样心生喜爱。更何况是用来替代自己孩子受罪的,心里多少有些于心不忍。 她就那样注视着琅轩,好像透过她看到了自己只来得及见过几面的孩子。 天渐渐地黑了,房间里的光线开始变暗,门外响起了一阵脚步声,月谣听见有人咳了一声,听声音是高丰。 “大人,时候不早了,请回吧。迟了宫门该关了。” 月谣轻轻掖了掖被子,没有惊醒琅轩,最后看了一眼她,就那样毫无声息地走了出去。 整个清辉阁显然被天子安排好了,没有人看到她来过,除了高丰和外头接引的內侍。 月谣跟着高丰走下楼梯,忍不住开口:“高內侍……” 高丰好像知道她要问什么,脚步迟疑了一下,道,“云大人。宫闱之事,身为臣子还是少做打听为好。” 月谣悻悻然闭嘴。 这些日子她按捺着什么都没做,所有的消息还停留在文薇被拘、太子装疯上面,飞鸿殿的血雨腥风还一概不知,因此心急如焚,前脚刚迈出建福门,后脚就悄然潜入了后宫。 文懿宫灯火通明,原本死死看守的侍卫全部撤去了,侍奉的宫女多了许多,还有国医院的国医们,进进出出的好不忙碌。 月谣掩在黑夜中,听见路过的侍女悄悄说话:“……太惨了,一个活下来的都没有。” “嘘——!别再说了,这件事诡异得很,小心你的脑袋。” “知道了!不过不管怎么说,我们娘娘没事了,这就是天大的喜事。” 月谣猫在暗处,一切都听得清清楚楚,内心咯噔一声,又喜又惊。好不容易等得天色沉了,才悄然潜入文薇的寝居,然而环顾四周,文薇并不在这里。 门猝然被人打开,月谣还来不及躲避,就与进来的人打了个照面…… 幽柔的眼底闪过一丝诧异,继而像没事人一样朝着后方吩咐:“你们两个,去把茶房的羊奶酪温了拿来,这几日娘娘睡得不好,喝点这个有助睡眠。” 只听后方的两位侍女应了一声,继而退下了。 幽柔关上门,冲着月谣屈膝一礼,道:“娘娘就在隔壁,大人随来我吧。” “谢谢。” 隔壁原本是偏房,这几日被拾掇出来,特意让太子住下,主要是为了方便国医们同时看护文薇和太子。咒术被解了以后,国医们很快就找到了解毒的方法,然而太子年纪还小,比起文薇,恢复起来更加慢。 文薇就坐在床边,背对门口,爱怜地看着太子。烛火随着门一推一合之间摇晃了几下,照得房内忽明忽暗起来,月谣站在门边看着她的背影,忽然觉得她有些不一样了。 就好像一朵美丽的鲜花在花萼下悄悄长出一些刺来,可是从远远地看过去还是和以前一样无害。 “文薇姐……” 文薇转过头来,微微地一笑,那笑还是和以前一样温和,让月谣打消了所有的念头。她快步走过去跪在她脚边,心疼地看着满脸憔悴的她,“姐姐怎么这般憔悴了,发生什么事了,我看所有的守卫都撤了。陛下是不是饶恕你了?”她看着太子一头的新旧交加的乌青,又问,“殿下这是怎么了?真的中咒了?” 文薇却只是微微一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没事了,陛下已经彻查清楚,一切都是姜妃的过错,是她的诡计,让晟儿失去了理智,作出有违本心的事来。”她似乎极累,说话的声音透着软绵无力,“她已经伏诛了,你放心,一切都没事了。” 门窗紧闭,却不知哪里来的风引得烛火跳动,轻不可见地发出哔啵的声音。 文薇的声音压地低低的,好似窗外撩动草木簌簌的风声,轻轻地、却稳稳地,“你还记得你刚入门的时候,说过一句话吗?今日草木为草木,明日草木为山河……这个世上没有什么是不会变的。但我是王后,晟儿是太子,这是不会变的事实。无论谁想要变更,都不会成功。”她掖了掖太子的被子,目光柔和却充满了坚定,像一把定世的剑斧,将一切都尘埃落定—— “这个天下,将来一定是太子的。”而站在太子身后的,永远都是齐氏。 第一百五十六章 新日 春风拂绿了大地,百花重重盛开,使整个帝畿都陷入勃勃生机中……夜里一阵凉风细雨,润透了沿岸细柳春花,和着温暖的阳光洒满每一个角落,放眼望去,入目尽是花燃江碧,飞鸟点鱼,纯洁而美好,似一洗王宫里刚刚发生过的阴晦斗争,将人心里的创伤全都抚平了。 文薇的病还没好,每日只得养在文懿宫,只是除了养身,还要照顾太子,身体恢复极慢。许是心疼,和曦终于松口这段时间允许让月谣进入后宫陪伴她。 “姐姐今日气色好多了。” 文薇支着手微微倚靠在矮桌上,面上微有倦色,“是啊……养了这么久,也该好了。否则就连外面是晴是雨,我都不知道了。” 月谣听出她话中有深意,思忖片刻,道:“姐姐放心,外面一切都好。只是我听说,鹊尾城已经选了新的姜氏女,不日就要进帝畿了。” 文薇闻言表面平静,没有一丝波澜。 此时内室的帘子被人掀开,太子身着一身简服,头发梳得干干净净地走了出来,他的身子虽然大好了,但脸色依旧苍白。 月谣起身行了一礼,然而太子却不似往常那般视而不见,而是整了整衣衫走过来,字正腔圆地说:“云大人请免礼。”说罢又对文薇一鞠身,道,“儿臣向母后请安。”又说,“儿臣今日觉得精神不错,想去知章殿读点书。” 月谣惊诧地看着太子性情大变,坐下时差一点碰翻了手边的茶。 文薇却温声道:“想看书,让人去取来就是,何必跑那么远。” 太子说:“知章殿典籍众多,想翻阅随时可翻阅,若只让人搬其中几本来,恐有遗漏。” 文薇眼底里盛满了欣慰,默默地看着太子,叮嘱道:“那就多带几个人去,早点回来。今日母后亲自下厨给你做你爱吃的,好吗?” “多谢母后。” 月谣全程看着这对非亲生的母子,诧异极了,就好像看到一团火在水里平静地燃烧着一样。她直直地看着太子离去,道:“姐姐,太子这是……” 春寒料峭,文薇低咳了几声,顺了顺气才说:“人非草木孰能无心?晟儿遭此大劫,眼看着你我为他奔走,悉心照料,多少回心转意了吧。”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目光一转,落在月谣的身上,“我听人说,陛下在清辉阁养了一个孩子,亲自照料、十分上心。你可听说了?” 月谣心底一颤,微微低头咽了咽口水,隔了片刻说道:“是吗?姐姐是听谁说的,我不曾听说过。” 文薇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才笑着垂下了目光,“你不知道便罢了,若是陛下珍视爱之,早晚会昭告天下的,只是不知道她的生母是谁。” 月谣心中一紧,随便找了个借口就将话题岔开去了,两人说了好久的话,眼看天色暗沉了,她才起身告辞。 文懿宫几经衰落,终于再一次恢复了荣 华。仿佛是为了庆祝,就连墙角的小花都开得异常浓烈。 月谣沿着宫道往外走,眉色微沉。 文薇方才问及了琅轩,不知她知道了多少,近日与她相处,总觉得她变了不少,不知是喜是忧…… “月儿……?”姬桓在她眼前一拂袖,捏捏她的脸颊,召回了她游离九天的心神,“想什么?” 月谣将文书放在一旁,拉着他坐在一旁,微一叹气,“我今日去见文薇姐,总觉她不一样了……不,她像这样不一样很久了。我虽然喜悦,可总觉得不安宁。” 姬桓摸了摸她的头,“这不是你一直期盼的吗?” “是啊……我一直希望文薇姐的中宫之位屹立不倒,可真的她变成了我希望的那样,我又觉得不舒服。”她靠在姬桓的肩膀上,“……她对我这样好,我却有负与她。” 每每想起她至今无所出的原因,心中的愧疚便如潮涌难以消除。 姬桓听不懂她的意思,只当她是心疼文薇,抱着她轻抚长发,安慰道:“如今你我共在朝堂,还有齐氏和太子,文薇不是孤军奋战,你放心。” 月谣笑了,半是调侃半是试探:“听你这么说,像来孤高的姬掌门,太子之师,也要落入凡尘,陷入党争的泥潭中了?” 姬桓目光深沉,道:“所谓党争也要有两方以上才能存在,如今陛下只有太子一个儿子,何来党争?” “当然有。陛下新政虽渐稳,而我终究是女子,那些人即便表面上不说什么,暗地里也是卯足了劲想要将我赶出无极宫的。大宗伯、大司寇、大司徒……他们哪一个不想看着我倒下去呢?”她深深地望着姬桓,将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落入眼中,“姬桓,你可得想清楚了,这一脚踏进去,想出来可就难了。” 姬桓握住她的手,一节雪白的手腕上了露出贴身佩戴的鸾玉来,他轻轻摩挲着玉镯子,低声说,“既然来了,我就没打算要离开。你既然收了我的信物,便是我的人,只要不做伤天害理的事,只管放手去做,天塌下来,还有我呢?” 月谣扬唇一笑,一起身跨坐在他的腿上,双手搂住他的脖子,凑过去啄了一口,眉眼一弯,“这可是你说的,如果你违背了今夜说的话,就让我神伤心死、万劫不复!” 姬桓本被她沐浴后带着的阵阵清香勾得有些心猿意马,闻言容色微厉,掩住她的唇,“说什么胡话!” 月谣却放肆地笑起来,伸出食指轻摩他的唇,一点点抠进去,十足十像一个纨绔浪荡子一般:“我哪里舍得让你受伤害?是宁愿我自己背负千刀万戟,也不愿意让你难过一点点的。所以只好让我自己万劫不复啦!” 本是最动听的情话,却让姬桓的心好像被谁狠狠剜了一刀。 他深深地看着月谣,脑海里浮现了阳污山上那一幕,还有在魔域时、她独自被黑暗吞没的情景……他不得不承认,这些他不愿 意回忆的过往,即便过去十年二十年,也永远不会因为他的回心转意而被消磨。 这些话她虽然是笑着说的,他却明白,所有的话都不是玩笑话。她行事乖张,素来出格,逼急了是什么样的事情都做得出来的。 若有那一日,她是会真的将自己置于万劫不复的地位…… “永远都不会有那一天。” 他伸出舌尖轻舔了舔她的手指,伸出一只手拿开去,原本轻轻搭在她腰间的手猛然一收,扣着她压向自己,深深地吻了上去。 烛火朦胧,轻轻照亮了一室的黑暗,正如他曾经冰冷无情的那颗心,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被那一点小小的烛火照亮温暖。 如今已经过了廖回春说的要好生休养的半月,两人分别将近一年,内心都十分渴望对方,行事之间没了平日里的调笑,竟有些粗鲁急躁,单刀直入直奔主题,本是微冷的初春夜晚,却一屋子都是热浪滚滚,二层小楼的灯早早就歇了,然而那声响却是大半夜都不停。 清晨的雾缓缓地散去了,苍白冷重的大地露出一片花絮飞燕,燃燃春景已至……月谣睁开眼,入耳的是一片鸟声啼啾,她起身坐起,身边的被衾早已凉了。看样子,姬桓趁着她睡着一早就走了。 如今他身为太子少师,得天子重视,另赐别居,便不能再像以前一样住在左司马府了。所以每日能回去就尽量回去,如此一来,两人倒少了许多温存时间。 她微微沉下目光,心底有些说不出的空落。 王宫经过姜妃之乱,一切都趋于平静,只是天子后宫不丰、子息不多,着实令人愁。就在众人惋惜之际,天子却忽然下令,要为即将百日的小公主举办一个盛大的百日宴。 诏令一出,举朝皆惊。 最大议论便是公主的生母究竟是谁,后宫诸妃,除了已死的姜妃,从没听说哪个妃子怀孕了。 诸妃约好了似的前后来到文薇宫,想要打听点消息,却得不到半点消息。 “既然是陛下的公主,那自然是天家骨肉;既然是天家骨肉,又何分什么贵贱呢?生母是谁,陛下心里知道就行,旁人打听那么多做什么?守好自己的本分,小心犯忌。” 一众妃子碰了一鼻子灰,便灰溜溜地走了。 月谣从屏风后走出来,面色无异,好似真的什么都不知情,问道:“姐姐真的不知道小公主的生母是谁吗?” 文薇面色稍稍沉了几分,语带讥讽,“想必是陛下心中难以诉说的爱意吧,如此神秘,可见陛下是多么地想保护那个人。罢了,只是一个公主,能掀起什么样的风浪呢?既然陛下重视,我身为国母,也重视就是了。” 月谣垂下眼,没再说话。 文薇忽然低笑了一声,像是发自内心的哂笑,“不过陛下也未免太过小心谨慎了,后宫那么多妃子,却自己亲自抚养,也难怪诸妃心存疑虑。” 第一百五十七章 姜青云 眼看要入夏了,鹊尾城新嫁的妃子终于在万花盛放的时候带着浩浩荡荡的车马行到达了帝畿。随从护卫八千人,珠奁绸缎、羽饰珍珠,还有丝织绡物等嫁妆整整备了三百车,车队将整个朱雀大街都占满了,这架势,竟是比当年文薇新嫁时还要浩荡。 帝畿百姓只得躲在街巷角落里围观天子纳妃,一个个仰长了脖子,却只能通过薄薄的车帘红纱看到那一抹若有似无的身影,云堆翠髻、如琬似花、虽然只朦胧的一个侧影,却也叫人惊叹倾倒、心生仰慕。 月谣站在缀霞楼最高楼,居高俯视,车马人流宛如一条浩浩大河,朝着王宫缓缓前行。沿途旌旗飘扬,红艳似火,月谣的冷冷地看着车队,目光在人头攒动的士卒将士们掠过,忽然顿了一下,继而发出一声冷笑。 “怎么?” “我看见姜青云了。” 姬桓诧异地看了她一眼,目光在人群中搜索,很快就看见了他。 “我听说他这次来帝畿,除了送嫁,还是为了讨得陛下圣旨,承袭鹊尾城。”月谣忽得一笑,仿佛这是一个不可思议的笑话,“老城主还在世,他有什么资格承袭?” 姬桓沉默着。 月谣望着他,忽然想到什么似的,问道:“你说,这个天下到底是华胥氏的,还是逍遥门的?” 这里人多口杂的,如此大逆不道的言语她也竟敢说。 姬桓变了脸色,“不要胡说八道。” 月谣莞尔一笑,“你看,左右这个天下的权贵——王后、城主、大臣……皆出自逍遥门,都说天下是华胥氏的,可这么一算,难道不是逍遥门的吗?” 姬桓回头看了一眼门,并无他人经过。他道:“如此大逆不道之言,以后不要说了。” “瞧你,就是这样认真,我只不过随口一言,难道还会生了篡位之心吗?”说罢月谣回去坐在美味佳肴前,单手托腮,歪着头夹了一块虾肉放在姬桓的碗里,又夹了一块鸡肉闻了闻,顿时觉得香气扑鼻,令人食欲大盛。 “近日这菜香倒是香,只是味道大不如前了。” 姬桓坐到了她的身旁,微微一笑,将整盘鸡荨端到了她的面前,“你啊,好不容易休沐一天,还是少说些话,多吃些东西吧。” “怎么,你嫌我话多了?” 姬桓一笑:“我怎么敢?” 今日天子娶妃,原本应该要由她负责帝畿守卫安全的,可天子却特意放了她一天的假,由张复希全权负责此事,正好避免了她与姜青云的碰面。也不知天子是有心安排还是无心插柳…… 姬桓更愿意相信前者。 帝王之心,真是深不可测。 新姜妃名唤姜晚情,是姜青云的胞妹,年方十六,正值青春年华,甫一进宫就得到了天子的宠爱,所赐的宫殿雕甍画栋,朱栏彩槛,宝珠琉璃四转,华丽莫比,比起文懿宫有过之而无不及。如此恩宠,似乎让人忘记了前姜妃是如何惨死的了。 然而只有姜晚情一人知道,天子每每来她的宫里,却从不叫自己侍寝。 月谣跪在清思殿上,听得和曦说话,总觉得他的声音里透着浓浓的疲惫。她狐疑地皱了皱眉,近几年来,天子的身体似乎不大好。 “云卿。”和曦翻开一本奏本,低咳一声, 道,“朕记得姜青云曾与你同门。” “是,陛下。” 和曦飞快地在奏疏上面写了个已阅,道:“你觉得姜青云此人,才干和人品如何?” 月谣沉默了一下,道:“臣出自春秋宗,姜师兄出自南冥,臣与姜师兄接触并不多。”只听头顶传来一阵笑,凉凉的,好像在嘲讽什么。她忙又说,“臣听闻姜师兄这些年辅佐老城主管理鹊尾城,是有一定功绩的,只是当年在逍遥门时,臣偶尔有听到姜师兄的为人……似乎颇有争议。” 和曦放下朱笔,抬手让她起身,“朕原以为你们出自一个师门,会熟悉一些,想来是朕料错了。对了,这几日姜青云会在帝畿多留几日,你就替朕好好招待一二吧。” “……是。” 月谣走出清思殿的大门,迎面便与一人影碰上,若不是她眼疾手快,二人便要撞上了。只见那人一身浅粉色的衣裳,眉目婉约,眼眸似星光般美丽,嘴角含笑如牡丹吐露,珠钗环饰之间甚是贵气,月谣没有在后宫见过这个人,心里一猜便有了答案。 她退了半步,拱手一礼,“臣见过姜妃娘娘。” 姜晚情好奇地看着她,片刻反应过来,眉眼笑得更弯了,亲切地伸出双手将她扶起:“想必是云大人吧?我在鹊尾城早就听说了云大人的威名,很想见一见真容,没想到今日撞着大运竟是见着了,比我想象中更加英气。” 月谣不咸不淡地道:“姜妃娘娘过誉。”说话间微微侧了侧身,“陛下正在等您,娘娘请。” 姜晚情十分温柔贤惠地一笑,说了句寒暄的话便绕过她走进了清思殿。月谣回头看了她一眼,目光沉了下去…… 天子当日娶妃时他特意调开了自己,恐怕是知道她和姜青云之间的过节的,如今却又叫她招待姜青云,不知道此举有何深意。这个姜妃,生得美丽,恐怕又是一个口蜜腹剑之徒,也不知将来是不是心腹大患。 姜青云就住在驿馆,虽然已经布置得尽力华美了,可比起鹊尾城的城主府,还是显得寒酸了。 入了夜,他饮着酒,越发觉得乏味,推开门就往外走。姜弦跟了他多年,是最了解他秉性的,忙拦了他一下,道:“少城主,这么晚了,您……您还是别出去了吧?若是让少夫人知道了,又要生气了。” 姜青云已经有些半醺了,不耐地退开他,“你是谁的人?管我?滚!” 姜弦为难地垂下头,犹豫之间姜青云已经走了出去,他慌忙跟上。只见姜青云抓过一个小官便问帝畿的花街柳巷在哪里,然后微微摇晃着身形走了。他又是气恨又是认命地跺了跺脚,只得跟上去。 梦华馆是整条花街上最热闹的地方,整个楼宇布置得罗绮飘香如梦似幻,姑娘们穿梭来去宛如天上仙子,一如其名——梦华馆。 姜青云将手里的酒壶随手一丢,大步便走了进去。他将手里的钱袋子丢给老妈妈,立刻便有如花似玉的姑娘们投怀送抱。 “真不愧是帝畿啊,姑娘们个个都花容月貌,美!美!美!啊哈哈哈!” 姜弦跟在后面,满脸通红,一面用手遮着眼,一面躲闪着目光找主人,免得跟丢了。然而很快他便发现异样了,偌大一个梦华馆,居然没有其他的客人,姑娘们嬉笑来去,全都围着姜青云和自己。 他一边挣扎着从姑娘们的“围追堵截”中脱身,一边想尽办法跟上姜青云,然而十几个姑娘一起涌上来,任凭你身轻如燕,几个人一只手地抓着你,也让你像一只被剥光了羽毛、拔掉了翅膀的鸡崽子一样任人鱼肉了。 “少城主!少城主救命——!” 最终他欲哭无泪的喊声淹没在了姑娘们的脂粉中…… 姜青云搂着姑娘们往里边走,温柔乡处如梦似幻,新声巧笑之声令他一扫心中不快,恨不得一头扎进姑娘们柔软的胸脯中不出来。 余光幻梦之间,他似乎看到一个黑色的人影,在这个花光满路的地方显得那样格格不入,一下子吸引了他的注意。 他细细看了两眼,只见那人背对自己而坐,身边没有一个姑娘相伴,只身旁执剑站了一个男女莫辨的侍卫,脸上还有一道丑陋的伤疤。 “兄台!既然来了此处,何必一人独饮?!” 那人闻言放下了手中的杯子,伸手取过旁边另一个杯子斟酒,举手投足之间气定神闲、尽是名士风范,一下子引起了他的好奇心。 “嗬!此处乃风月场所,兄台来此处寻清净,怕是找错地方了吧。”说话间走了过去,越是走近越是觉得那人熟悉,好像哪里见过,尤为吸引他目光的是那人束发的金簪——蛇头造型,头部镶嵌了一颗硕大的红宝石,炫目如烈焰红火,妖异诡目。 他眉头蹙拢,推开挽着自己手臂的花娘,探究地走到了那人的侧边…… “你……?!” 月谣抬起眼眸,微微一笑:“等世子好久了,不坐坐?” 姜青云脸色沉了下去,低头看了一眼那杯酒,冷哼一声便坐了下来,“早就听说帝畿左司马是女子,想不到居然是你?倒真是叫我刮目相看!不过此处乃烟花之巷,你一个女人家……”他眼睛一转,目光一下子变得有几分淫靡,“莫非是老妈妈特意安排的?” “登徒浪子!”兰茵扣在腰间的剑豁然一拔,却被月谣抬手阻住,剑光闪过,很快又收了回去。 姜青云看着这情景,冷笑一番:“云大人好不厉害!身为天子宠臣,手握重兵拱卫帝畿,见着故人,这便迫不及待地要抖抖威风?” 月谣始终面带微笑:“姜世子多虑了,我是奉了陛下的旨意好好招待姜世子,此次世子难得来帝畿,我焉有不投其所好之理?”她又说,“世子尽管放心,整个梦华馆已经被我包下来了,所有花娘都是世子一个人的,楼外有夏官府的兵马把守,不会有不识相的人闯进来打扰雅兴的。” 她说罢起身,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轻轻放在桌面上。姜青云的脸色越是冷,她便笑意越深,“话已带到,就请姜世子好好享受吧,我便……不打扰了。” 她双手负于身后,不再多说话,笔直地走出了梦华馆。临出门之际,耳尖清晰地听到里边传来杯子摔裂的声音…… 兰茵走在她的身后,回头看了一眼不知什么时候被重兵包围的梦华馆,问道:“陛下只叫你好好招待,你为何弄出如此大的动静?” 月谣嘴角衔着轻笑,步伐轻得宛如一片羽毛,发间的红宝石金簪熠熠生光。 “他不是想继承鹊尾城吗?一个一进帝畿就迫不及待往青楼的世子,你觉得德行配位吗?” 第一百五十八章 监视 姜青云生了很大的气,可一看到那些美人们,火气很快抛到了九霄云外,这便顺水推舟地享乐起来了。 梦华馆对面是捧月楼,从三楼的窗户往外看去,正好可以看到梦华馆的全貌。兰茵抱剑倚在窗边,盯着对面的一举一动。由于夏官府的兵马包围了梦华馆,阵仗太大,吓得原本想要进门的客人们全都足下一拐跑进了捧月楼,惹得捧月楼的老妈妈笑得合不拢嘴。 兰茵道:“这个姜青云也真是色欲熏心,明知道你安排的,就不会用脑子想想是否有异吗?” 月谣慢慢地喝茶,冷笑:“在他这种世家公子的眼里,向来是瞧不上我们的,又怎么会认为我们的阴谋诡计能撼动他这样的大树呢?在他眼里,我还是那个只要他想,就可以随手推下悬崖的贱民。” 兰茵眼神一沉,没有说话,继续盯着梦华馆。 花街上人影来去,皆是酒色之辈,步履轻浮一派靡靡作态,因此当姬桓一身黑衣、正气凛然地出现在花街上的时候,她一眼就看到了。 “嗯?”她整个人绷紧了,确认自己没看错后,忙掩了身形快步走过来,道,“姬大人来了!” 月谣诧异地抬起头,素来淡定的脸上掠过一丝心虚,“他怎么来了?” “看样子是找你来了,要不躲躲?” 月谣想了片刻,放松下来,忽地一笑:“躲什么?这又不是鸭馆。”她索性拿过一个杯子,十分贴心地倒了一杯茶,道,“你去把他带过来吧,免得他一通乱找乱问,引起旁人注意。” “是。” 姬桓原本已经回了他的少师府,可走了一半想起文官兔符落在月谣这儿了,因此回来取,这才知道了月谣今晚的去向。 他黑着一张脸打开包厢的门,看见房间里不是自己想象中的模样,脸色这才有所好转。 兰茵眼见情况不妙,将人带到后就逃之夭夭了。 月谣看见他,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一样冲他笑了一下,露出标标准准的八颗牙,热络地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看来我俩真是心有灵犀。来!正好,我发现这儿的茶很好喝,刚给你倒了一杯。” 姬桓顺着她的意思坐到了她的身边,看着她递过来的那杯据说很好喝的茶,明明快要七窍生烟,却八风不动地道:“你来这里做什么?这里是你来的吗?” 月谣一挑眉:“我怎么不能来?这里都是女子,能出什么事?”又说,“更何况外面都是夏官府的兵马,谁敢乱来?” “虽然并无律法明令不允许官员狎妓,可出入此等烟花柳巷之地,传出去有损你的名声。” 月谣单手托着腮,不以为意地看着他笑:“我可不是狎妓,我是在办公啊。陛下命我好好招待姜青云,他非要出入此等场所,我焉有不派兵保护之理?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我还特意守在此处。”她忽然伸出手掂了一下姬桓的下巴,笑得无比轻浮,“不知少师大人是为了什么公务才出入此等场所?” 姬桓眉头一皱,极为正经地打掉了她的手。 “抓一个人。” “不知此人所犯何罪?” 姬桓望着她,深深地思考了一会,才灼灼地盯着她道:“此人是我命定的妻子,虽然就在我身边,却总让我生出无力抓住的感觉。即便我双手奉上富贵名望,她也不屑,总想着投身到无尽的斗争中,与男子比肩。我没有别的办法,只能陪她一起……我想只要我一直守在她身边,她总有一天会心甘情愿地落入我的手掌心,由我捧在心间。” 月谣原本只想调戏他一下,却猝不及防听到了他心底的话,犹如被一团暖洋洋的白云包裹住了,轻飘飘的,又醉醺醺的。 她站起来,坐到他的退双,双手搂住他的脖子,一双眼睛微微发亮,盯着他道:“姬桓,我一直都在你的手掌心里。”无论是否相隔了千山万水、沧海桑田,她也永远逃不开,那双握惯了剑的正义之手,早就在初遇的那一眼就握住了她的心。 她捧起他的手贴在脸上,眉目温情脉脉,好像要将寒冬腊月的雪都融化了,“我爱你的心从来没有变过。即便天塌下来、大地裂开,也不会变。” 他轻抚着她的面庞一言不发,一双眼睛盯着她像是被钉住了一样错不开眼去。 四目相对之际,她的目光宛如星河生辉,在无尽的黑夜中生出璨璨光辉,每一粒星光都那么渺小,却催生出万亿星辉,深邃得让他沉溺在这样的柔情中,再难抽身。 姬桓的目光落到那双充满了茧子的手上,左手小指的指根上有一圈非常丑陋的伤疤,即便过去多年依旧清晰毕现。他不知道究竟是遭遇了什么才留下这样的伤疤,他更不敢问,小指上这处伤疤与自己加诸在她身上的多处剑伤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将她用力抱入怀中,嘴巴紧紧地抿着,一句话都没有说。 越深爱、越后悔——他才知道当初以正义为名的作为,究竟伤人多深。 轻风随着半开的窗子送入房间,带着满街的脂粉香,催动烛火来回跳动,拂暖了一室的温情。 月谣任由他抱着,渐渐地觉得脖子有些僵,这才推了他一下,半笑着说:“我脖子都快断啦。” 姬桓这才稍稍松了松手,月谣道:“你若再不松手,被旁人看了去,大家都会以为少师大人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癖好,喜欢在烟花场所和人谈情说爱呢。” 姬桓叹一口气,终于彻底松手了。若是在平时他肯定会说一句不正经,但今日却由着月谣调戏,仿佛一只锯嘴葫芦一样,什么也不说,只深深地看着月谣,好像就要那么将人看到心里去,剜也剜不下来。 月谣眼角瞥见屋子角落里的矮桌上放着一册书,似乎是捧月楼的花名册,她去取了来,一翻开,发现里面尽是各色美人,燕环肥瘦各有千秋。她嘴角一勾,走到姬桓身边,故意道:“师兄还没来过这种地方吧,不如我们好好开开眼?”说话间俯身吐气,犹如兔子抖毛一样轻轻搔着他的耳朵。 她翻开第一页,图中女子媚态横生,酥胸半露,杨柳细腰不盈一握,一看便是尤物。 姬桓脸色微变,别开眼去。 两人在无人时,他虽常常会流露出不正经的样子,可那仅仅对她一人,对旁的女子,哪怕她是天底下最风骚的狐媚子,也一样是词严厉色,半点不留情面的。 月谣笑了一下,从后面环住他的脖子,特意将书册递到他面前,轻声细语地说:“这个虽然身材很好,可是一双眼睛透着利光,太世俗了,你一定不喜欢吧?”她翻到第二页,“这个不错,清秀可人,擅长诗书,我记得……你也很喜欢诗书吧?” 姬桓眉头皱得越发深了。 月谣继续翻。 “这个长得美,就是胸太小了,不好不好。” “这个看着像小辣椒,你喜欢小辣椒吗?” “……” 姬桓一把握住她的手,将美人册丢在一旁,拽着她径直走到床边,用力一推,整个人便欺了上去,月谣被禁锢在他的手臂之间动弹不得。她望着姬桓恼羞成怒的样子,抓着他的衣襟一边往外拒一边说,“原来师兄喜欢坏人啊……那真是太可惜了,我这个坏人今晚有很重要的事,不能陪你了。” 说话间抓着他衣襟的那只手,却既不让他靠近也不让他起身。 姬桓盯着她看。 她向来以阴狠示人,那一双斜挑入鬓的眉眼总透着一股凉薄之意,然而一笑起来,却又媚意横生,犹如盛开在彼岸的曼珠沙华,艳绝姝色,却邪恶至极。她从未在旁人面前露出过这样的笑容,仅有的几次,全都叫他瞧见了。 其实她很好。 世人口中的冷血恶毒,不过是她非常清楚自己想要什么而作出的种种近乎不近人情的决断而已。她出身微贱,可她获得了旁人努力一生也难以得到的荣耀,她敢于向命运抗争,面对绝境也不会放弃,再多的挫折苦难,除了更加磨练她的心性,不会对她产生任何的影响。 这样的她,早就不是一个普通人了。而反观自己,恪守礼教,遵循天道,看似风光却迂腐愚蠢。偏偏是这样世俗不相容的两个人,今生注定纠缠在一起。 “月儿,你到底爱我什么?” 他抓住了她的手,手指看似无意地摩挲着她的左手小指。 月谣眼珠一转,道:“我也不知道。我要是知道啊,我就不喜欢你。”然而又说,“可是若再让我选一次,我还是愿意爱上你。道云舍得,我舍去了前半生的安稳,才能得到你——愿用这前半生的苦难,换取余世两情久长。” 夜风微凉,惹得窗外花动影摇,沉沉地吹暗了一室烛火,余下明月光斜斜织锦,好似他眼底里的情深如海。 他俯身吻了下去,握着月谣的手扣在一旁。他惯是个温柔的人,此时却略显急进霸道,按捺不住满腔的深情意动,只恨不得将人永远禁锢在自己怀中,捧在心间,暗藏一世。 月谣与他十指紧扣,由着他的吻落在唇上、脸颊……像一簇簇永不熄灭的火焰,点燃了绵绵爱意,所燃烧的业火犹如天堑深渊,将她牢牢关押,从此沉沦、万劫不复…… 第一百五十九章 平淡 “啊——啾!”兰茵揉了揉鼻子,整个人一阵哆嗦。月谣问道:“怎么了?” 兰茵道:“昨天你倒好,和姬掌门两个人风花雪月好不浪漫,我却只能守在屋顶,吹了一夜寒风。” “怎么不去开个房间?” “我倒是想,昨天夏官府的兵马往梦华楼一站,谁还敢去,全都跑来捧月楼了,个个房间都满了。哪里还有空的,我找来找去,最后只能往屋顶跑。” 月谣略感歉意:“真是委屈你了。” 兰茵懒懒地道:“你只要和我们的少师大人和和美美的,我那点委屈算什么?” 月谣斜瞥了她一眼,笑起来,“什么话,说的好像你是我母亲一样。” “虽不是母亲,难道……还算不得姐妹吗?”说罢去拉月谣的手,眉宇之间是藏不住的喜悦。月谣盯了一会儿,忽然问:“遇上什么喜事了?这么高兴。” 兰茵眼珠子一转,略有几分心虚,“没有啊,怎么那么说?” 月谣停下了脚步,抓着她的手,回头看了一眼周围。因是早上,整个花街安静极了,信风扫过,吹淡一夜脂香花气,她道,“我知道这些年齐鹭一直在给你写信,你真的不考虑去他身边吗?” 兰茵无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脸,那条伤疤至今还在,虽然淡了不少,却仍十分明显。她垂下头去,道:“都那么多年了,他恐怕都忘记我的样子了。再说他毕竟是世家公子,妻妾成群,身边怎么会有我的位置呢?如今惦记我,不过是因为我从未回应过他吧。” 话虽如此,可每次收到他的信都还是会心存喜悦,这种被人一直惦记在心上的感觉太过温暖,让她每每都产生要靠近的欲望,却因脸上这道伤疤产生自卑,驻足不前。 月谣思考了很久,道:“你不必管那些外在的东西,你只管告诉我,想不想去到他身边。” “不想。”兰茵忽然松开了她的手,面无表情地转身往前去。为了打断这个话题,她主动道:“昨天姜青云玩得很开心,估计今天不日上三竿是不会起来了,趁这个时候我去打点些,好让这个二世祖醒来有新的玩意儿。” 月谣只说了句你做主便好,没有继续说下去,默默地看着兰茵的背影,无声叹气。 她这几日奉命招待姜青云,虽然不是事事出面,但也打点妥帖,哪里好吃哪里好玩,全都命人带着他逛了一遍。却不想招待得太殷勤了,不慎就在缀霞楼相遇了。 若是只她一个人也就罢了,偏偏还有姬桓。 姜青云瞧见他们两个,眉毛一挑,“掌门师兄也来了?是来清理门户的吗?” 姬桓面上淡淡地,道:“青云,好久不见。” 姜青云身子一歪,像是被人抽掉了筋骨一样,软软地靠在椅子上,明明是盛年,看上去却像被酒色掏空了身体的空心竹一样。 “是啊师兄,没想到我们师兄弟还能再见。当年逍遥门被凶兽血洗,我还以为 从此就见不到昔日同门呢!”他忽然哂笑一声,又说,“没想到啊没想到,世事多变,向来正气凛然的师兄,什么时候也为朝廷卖命了?” 月谣冷冷一笑,道:“姜世子可是认为为朝廷效命有何不妥?” 姜青云举着杯中浊物,感慨地说:“自然是没什么不妥,只是觉得像师兄这样超然物外的人,应当坐悟天道,而不是跳入红尘,和一些凡人俗事打交道。” 月谣淡淡笑了,那笑容极浅,就像深秋草地上的白露,虽然美丽却清冷入心:“这里是帝畿,姜世子若想要安安稳稳地回去继承城主之位,我劝你还是安分守己。对了,我听说相柳师姐已经是你的妻子了,你们相识多年,算是青梅竹马,还是对她好些吧。毕竟如今的相柳氏直属帝畿,对她好,就是对帝畿忠心。世子以为呢?” 姜青云不悦地盯着她,哒地一声将酒杯扣在桌子上,“牙尖嘴利!” 月谣笑了:“我只是一逞口舌之快,哪比得上姜世子,看不上谁,直接取人性命呢?” 她指的是当年逍遥门入门考试时,姜青云曾将她推入深渊,可姜青云却脸色巨变,忽然闭口了。 月谣无心与他多费口舌,只在缀霞楼停顿了片刻便和姬桓一同离去了。 夜渐渐深了,窗外花影攒动,月光如洗。 一道黑影无声无息地飘落在门外,只轻轻一推就推开了房门,房间内万籁俱静,帘帐温柔地垂下来,随着门被推开而敛声拂动,映出帘帐后静坐的身影。 “不去盯着姜青云,怎么回来了?” 黑影单膝跪地,道:“大人,属下偷听到姜青云说话,觉得此事重大,所以不敢耽搁,趁夜来向大人禀报。” “说。” “姜青云似乎对大人恨之入骨,在大人未投身帝畿之时,曾派人行刺过大人,此次正密谋再次行刺大人。” 帘帐后的声音一下子静了。 半晌,月谣才忽然一笑,“未投身帝畿之时……原来是他啊。”当年和燕离、陈媚巧一起赶往帝畿,途中遇到一伙黑衣人,被她尽数杀光,当时还不知是谁派人截杀,原来幕后凶手竟然是姜青云。 她沉沉地闭了闭眼,恨恨地说,“我从未与他生过不共戴天的仇恨,他却屡次要取我性命,我怎能再容他安活于世。” 黑影又说,“属下还听到姜青云不日便要向天子上奏,请封城主之位。” “知道了。”她道,“你回去继续盯住他。” “是。” 轻风吹得墙边花草簌簌响,些许的草木香气伴随着微风卷入尘中,沁人心鼻。 宋思贤略显拘谨地站在揽月轩的门口,时不时整理整理衣襟,再掸掸袖子,生怕身上哪里穿得不妥当,直到清和出来请他进去,才咳了两声,健步跟了进去。 他来到左司马府那么久了,除了刚开始月谣还会与他探讨一些政事,后来很久都见不到,时间一长大家都好像 遗忘了有这么一个人在。 “云大人。” 他恭恭顺顺地一揖,余光看见月谣斜斜坐在椅子上,手里捧着一本书,正津津有味地读着。见他来了,月谣便将书放在一旁,笑着说:“宋书生来了。来,坐。” 宋思贤忙说:“草民不敢。” “什么草民,何必那么谦虚。你有大才,却一直在我的府上屈居,我有心为你谋划官位,却总是得不到好的机会。” 说话间,清和已经奉了茶水上来,宋思贤这才彬彬有礼地捧过茶坐下来,轻轻抿了一口,道:“大人谬赞了,草民若真有大才,早已飞黄腾达了。” 月谣道:“纵使是千里马,也需要伯乐才能一展抱负。”又说,“今日找你过来,不为别的。我在天官府为你谋了个司书的职位,掌邦之六典、八法的要职,平日里还要稽考入出百物财币、器械六畜之数等。虽然职位不高,却相当重要。” 宋思贤愣愣地看着她,脸色因太过激动而涨红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忙站起来深深地弯腰一礼,因太过莽撞还不慎碰翻了茶碗,把仅有的一件体面的衣裳都泼湿了。 “草民……多谢大人!” 月谣微微一笑:“我多次向大冢宰举荐你,大冢宰也对你报以厚望,希望你不要辜负了大冢宰的期望。” “是……是!草民一定尽忠职守!效忠大人!效忠陛下!” 月谣甚是满意地点了点头,道:“天官府近日忙得很,要人要的急,明日就要上任,你赶紧回去收拾一番,今天就搬去天官府,我会遣人帮你打点。日后你隶属天官府,可不能再在我的左司马府作为一个小小的门客了。” “是,是!” 宋思贤欢天喜地地就回去了,清和看着他半点没有读书人该有的风骨,心里一阵不舒服,将那杯碰翻了的茶收拾了一番,便退出去了。 月谣坐下来继续看书,不过是一本时下流行的小说书,讲的男女情情爱爱之事,听说写得很好,引得万人空巷。然而她却越看越觉索然无味,索性将书搁在一旁,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清和聊天。 清和是她路边救下的,后来就一直跟在自己身边,是一个少言少语的姑娘,但是为人沉稳,举止有度,煮茶的手艺更是一绝,月谣信任她,后来便让她做了贴身侍女。 这么多年,她还从未和她这般悠闲地聊过天,这才发觉她虽沉默寡言,可腹中墨水甚多,竟不比那当朝言官逊色,什么样的话题都能接得住。 月谣一时好奇,笑问道:“你这般博学多才,该不是哪家的千金小姐一时落难?你只管和我说,若是我能帮你的,一定帮。” 清和脸色如常,微微垂下头,一如寻常那般低眉顺眼,“婢子幼时家贫,不过稍稍在私塾里学过一两年,全凭遇到大人前四处游走才有了些许见识,哪里谈得上博学多才,大人高看婢子了。” 月谣深深地看着她,微微一笑,没再往下说去。 第一百六十章 诛心 一夜春雨如酥,大地宛如被天神披上了一层薄薄的水纱,草木焕新、万物勃发。江边的桃花次第开了,浅粉绯红地,随着细风簌簌地飘摇,落下一湖的花瓣,远远看去犹如江水凝红,成了那烟雨水乡绣女手中的织锦。 “公主,看这里,看这里。”姜妃拿着一个小小的拨浪鼓,在尚在襁褓中的小公主摇晃,引得毛团小孩咿咿呀呀地伸出手去抓,却只能抓住一团空气。 姜妃眉眼弯起,眼睛里好像含着星星一样美丽,小公主年纪不大,贪图容颜的特质已经表现无疑,看到丑陋的人必哭,而看到年轻貌美的姜妃,却十分亲近。 和曦笑着说:“看来琅轩对你,十分亲厚。” 姜妃莞尔一笑:“妾身虽然未曾生养,但是不知为何,看到这个孩子,心中总是觉得亲切,一日不见,心里总觉得空落落的。陛下,您说这缘分奇妙不奇妙呀!” 和曦伸出手指让琅轩正好可以抓住,然后含在嘴里轻轻地咬,一双眼睛异常明亮干净,像是不染微尘的珍珠。和曦爱怜地看着她,恍惚间她真的成了自己的亲生孩子。 “都说眼睛能映出心灵。这孩子是世上最清澈干净的,朕如今是相信了。你瞧她的眼睛,多好看。” 姜妃细细地瞧着,像是发现了什么宝贝一样道:“公主的眼睛就像夏天的星空一样,清澈明净,好看得很。”又转过头来看向和曦,“像陛下呢。” 然而和曦的脸色却微微沉了,然而面上仍然带着微笑,叫人看不出喜怒。他忽然站了起来,望着一眼望得到尽头的琼花园,沉声道,“日头大了,朕回了,免得晒着琅轩。你也回吧,这些天照顾琅轩,辛苦你了。” 姜妃立刻起身,屈膝一礼,恭送和曦。 琼花园里精心栽培了天下名花,每一株每一片叶子都被人精心修剪过,在这个天下最尊贵的地方,没有一处不是被人摆弄过的,就连矮墙下的野花也按着人的意思,一丝不苟地开着。 姜妃望着早已消失在琼花园的天子一行人,微微蹙起眉头:“方才我是哪句话说错了吗?” 侍女含珠道:“娘娘自入宫来小心谨慎,从不与人结怨,行事不是雪中送炭便是锦上添花,奴婢觉得方才并无哪句话说错。” “都说伴君如伴虎,我算是体会到了。”她捏着帕子,心思九转,声音低了下去,“琅轩的母亲究竟是谁一定要搞清楚,我有预感,这个孩子的身世,一定有大有文章。” “奴婢倒是听说,这个孩子可能是云大人和陛下的……” 姜妃脸色一下子不好看起来,幸而周围没有旁人,但仍心有余悸地回头剜了她一眼:“你脑子坏掉了吗?!这种事怎能在这里说!回去!” “是。”含珠脖子一缩,提着她的裙摆以免被地上灰尘弄脏,过了一会又道,“今早大公子遣人来传话,希望娘娘能在陛下面前为他多做筹谋。” 姜晚情面色稍沉,语调冷了下去:“我为他在陛下面前进言得还少吗?陛下若是有意让他提前继位,又何须我三番五次地吹枕边风,吹得多了,倒招陛下厌弃。我身在后宫,是何等境地,他身为亲兄长,只知 道为自己考虑,什么时候为我考虑了。” 含珠微微含胸低头,不敢再搭腔了。 姜青云将请封城主的奏疏呈上后,等了七八日都不见天子有任何旨意下达,命人向姜妃探口风,也石沉大海,又急又怒之下,干脆直奔朝会去了。 偌大的无极宫高旷威严,九龙金柱在晨间的阳光下熠熠发光,这里每一处画梁雕栋无一不是龙图腾,预示着天子至尊,人间贵极。 天子坐在龙座之上,所有的表情全部隐藏在五色旒冕之下,只露出一个微微下垂的嘴角,透着无比威压和震慑。姜青云站在百官之中,一字一句说得略快,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无极宫中隐隐回荡,宛若身处深渊空洞之中,心里竟生出丝丝怯意。 他一番自请受封的话刚说完,便有人站出来反对。 “陛下,自古君臣父子,先君后臣、先父后子,这才是孝悌忠顺之道。姜世子洋洋洒洒吹捧自己,其目的无非不是退父推子,世上哪里有这样的道理?父亲犹在,却不思如何孝顺父亲,为父亲分忧,而千方百计地要谋夺父亲的位置。臣以为这不是孝道,更不是忠顺之道。” 说话的是周钧父,他从双身城回来以后,便任职小司马,在整个夏官府除了月谣和张复希,便以他为尊。此人惯会见风使舵,知道虽然整个夏官府的权力被月谣和张复希一分为二,可在天子心中,这个女官的位置绝对重过张复希,因此他倒是很愿意为月谣鞍前马后。 姜青云道:“陛下,臣绝非谋夺自己父亲的位置。抛下俗事身归自然,是父亲多年来的心愿,为了完成父亲的心愿,臣多年来勤勤恳恳,不敢怠慢,直到父亲认同臣有此能力掌管整个鹊尾城,这才带着父亲的手书来面见陛下。身为人臣,焉有明知父亲心愿却不去完成的道理?” 周钧父冷笑:“是心甘情愿抛下俗事,还是被迫无奈写下手书,只听姜世子片面之词,恐怕难以服众。” “谁人担任城主,是我鹊尾城的事,与周大人何干?是否任我为城主,是陛下的决断,周大人又何敢越俎代庖?” 周钧父脸色大变,噗通就跪下了。 “陛下!臣绝非此意!” 话闭便有人出列为周钧父担保,姜青云面色铁青,目光一转,大宗伯目光微垂,似乎无意识地动了一下手,紧接着便有人出列,为姜青云说话。 天子静坐龙座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底下分成两派的人,嘴角微微挂起了一个冷清的弧度。目光落在月谣身上,却见她双手微垂,目光清冷,似胸有成竹。不由地开口:“云卿,似对此事有想法,不如说说。” 所有人的目光聚集到了她身上,姬桓所在文官一列就在月谣的对面,因此一抬头就可以看到她。 “陛下,臣以为姜世子贤明,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鹊尾城这些年在姜世子的手里,确实安居乐业,有乃父之风。” 姜青云眼睛里闪过诧异,原以为她第一句话就是反对自己,没想到竟是夸赞。转念一想又沾沾自喜,这些年他花了多少钱位置树立好名声,这些钱果然不白花。 “即便是贤明的人,遇事也应当遵从礼法, 若是因为此人贤明便无视法度、大开方便之门,又如何服众呢?人性本惰,百姓眼见有了贤明的名声便有种种利处,便会想方设法追求名声而不去做实事了。小到三口之家,大到整个天下,皆需要贤明之辈,可在贤者之上,便是这约束人心的礼法。天下之大,人心难测、善恶难分,唯有以法教心,方是治世的根本。是以臣以为——上法而不能上贤!” 一句“上法不上贤”令得在列文武官员变色,就连姬桓也想不到她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话。 月谣侧身对姜青云微微一笑,“姜世子贤明,该知道有时候设立某些礼法,不是为了让人遵循礼法本身,而是为了便于约束众人,这势必会委屈一小部分人,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若是今日因为世子贤名在外而破例让你提前继位,那么其余十城的世子们会如何想?他们会以为是不是只要有贤名,就可以逼迫父亲让贤?或者说……只要臣子有贤名,就可以成为天下之主?” 和曦沉着脸:“放肆!” 无极宫立刻百官跪地,齐声告罪。 月谣虽跪着,言辞却并无多少惶恐:“陛下,礼法是本朝治国之本,若是坏了这个规矩,百姓必生变心。天下贤明的人何其多,每个贤明的人都应该为君为长吗?这样天下早就乱了!” 和曦看着姬桓,道:“少师,你以为如何?” 姬桓沉默片刻,身子微微挺直,道:“臣以为云大人言之有理。” 姜青云气得整个人发抖,偏偏不能再往下说了。若是再往下说,便要被月谣安上图谋不轨、犯上谋反的罪名了。 他跪下,诚惶诚恐地说道:“陛下,臣并无逆心,只是一心为父亲分忧,为鹊尾城奉献。望陛下明察!” 和曦道:“朕知道你的忠心,但臣事君、子事父是大治天下的根本,不可动摇。既然你父尚在,这城主之位,朕便不可以许你。但你的贤明是天下人有目共睹的,你的功绩,朕也都知道。有功不赏,岂非寒了天下贤士之心?” 姜青云听得和曦沉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像极了暴风雨前夕黑压压的乌云,压得他气闷。 天子的赏赐,无非不是明珠奇珍,丝织绡缎,这些身外之物,在旁人眼里固然好,可终究与他所求差之千里…… 起风了,空气中传来阵阵湿热,似乎要下雨了。 月谣站在桥边,微微歪头看着两岸飞花似锦,如缎的长发披下来,添了几分温婉柔和,像是一株岁岁年年开在桥边的玉兰花树。 身旁不知何时站了一个男子,白衣如斯,眼眸如星夜垂空。 “你今日在朝上的诛心之论,是谁教你的?” 一树树的玉兰花树随着风微微摇晃,飘下大瓣大瓣的花儿来,拂落在脚边、岸上、河里…… 月谣伸出手去,轻轻捏住一瓣玉兰,抵在鼻尖一嗅,道:“诛心?我字字句句依礼守法,何来诛心?比起他,至少我没有三番五次想要他的命。”她将花瓣送到姬桓手里,轻轻握着他的手,歪头一笑,“你是觉得我又做错了吗?” 姬桓深深地看着她:“我只是觉得,你比我想象中的……要出色。” 第一百六十一章 饮恨 姜青云此次进帝畿,名为护送姜妃,实际上是为了天子封诏,如今无功而返,内心委实窝火,只得饮恨而归。 月谣遣了人送去一些礼物,还十分贴心地送到了城门口。 “姜世子这一路上可要小心些,此去鹊尾城遥远,若是路上出了什么意外,陛下一定会心疼世上又少了一个贤者了。” 姜青云冷着脸,心里有火却不能发作,狠狠剜了她一记眼刀。 月谣含着笑:“或许你我下次见面,是姜世子真正能受封城主之时。只是不知道到了那时,姜世子是喜悦之情多些,还是丧父之痛多些。” “小人得志,你勿要得意太早!” 姜青云拂袖而去,一行人一如来时,浩荡离去。 月谣站在城门口,眼底的笑意一点点消失。 “姜青云,你我下次见面,必是我取你性命之时。” 微风吹散了她的低语,像是风中若有若无的淡淡花香,一瞬息就没了…… 朱雀大街上人声如沸,宽阔的街道两旁井然有序地坐落着各大商户,一眼望去尽是和平安泰之象。她信步走着,原本身边跟着的人早就被遣了回去,只余她一人独自逛街,倒也自在。 “夫人,这玉冠乃是上等白玉所雕,您瞧瞧这个雕工,行云流水一般,是上上佳的宝贝呀!”掌柜的见月谣看得爱不释手,便更加起劲地吹捧起来。 月谣细细地看着这个玉冠,雕的是白泽神兽,象征祥瑞。她忽然弯唇一笑——祥瑞啊,姬桓不正是她生命里的祥瑞吗? “行了。”月谣抬手打断,“不要再说了,我要了,多少钱?” “承惠,三十金。” 掌柜的笑眯眯地接过金子,转身去寻盒子去了。月谣一边等着,目光一边在柜台上其他样式的玉器中逡巡,一支兰花簪子悄然跃入眼帘。 玉色通透、宛如冰清,她豁然想到了兰茵。 兰茵跟随自己多年了,随时女儿身,却常随自己身着男装,浑身上下挑不出一支女子饰物,真是太委屈了她了。 “掌柜,这支簪子,也一并包了吧。分开包。” 掌柜的转过身来一看,两眼眯起来:“好勒!” 说话间,门外匆匆跑进来一个人,只喘粗气,站在月谣面前急急说道:“大人!大营里有急事,请大人赶紧去大营!” 月谣认出那是王师大营里的一个哨兵,忙抛下一句话,便大步走了。 “包好之后送到左司马府!” 掌柜的在小兵冲进来的时候就愣住了,直到月谣跑远了,才哆哆嗦嗦着手同下手说道:“她……她就是监管纳言司的左司马大人?!” “恐怕是的……” “我的妈呀……” 月谣将马鞭丢给营外迎接的哨兵,大步冲了进去。 来的路上已经有人和她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她掀开帘子,只见床上躺着一个年轻人,身上多处伤痕,血迹都已经凝固了,但是脸色奇差,奄奄一息。 “就只有他一个人吗?” “是的!”负责照顾此人的士兵起身让开,对年轻人道,“这是左司马大人。” 年轻人眼睛一亮,费劲地张了张口,声音却如蚊声细弱:“双……双身城……有……变……” 月谣豁然变色,“息微怎么了?!” “大人已失踪……半年有余,城主府紧……闭,有进……无……无出。我等十二人……逃回帝畿……报信,只余我一人……大人……快救……救……救……”他猛然睁大眼睛,瞳孔皱放,须臾便没了气息。 “军医呢……去找军医。把人救活!快!”月谣冲上去拍打他的脸,却不见任何反应,已经咽气了。 然而军医还没回来,张复希便到了。 “听说双身城有变故,这是怎么回事?”他一身便服,头发稍显凌乱,可见也是从城内快马赶来的。 月谣坐在床边,冷眼看着他,“路途遥远凶险,此人已死。” “死了?”张复希走到床边,目露惋惜,又问,“此事可真?” 月谣没有说话,眉头深蹙。 息微自从去了双身城,每两个月便会有书信至,她是最熟悉息微字迹的,那上面的字迹与他一模一样,如果息微已经出事,那么是谁模仿了他的字迹? “来人!传我的口信,去左司马府,让兰茵把这两年息微传递过来的书信全部整理出来,送到这里。” “是!” 张复希见她并不理自己,也不恼,默默地坐在一旁,思忖着这其中的来龙去脉。 兰茵来得非常快,那支月谣送给她的簪子才刚打开还没来得及看两眼,就赶紧将东西都收拾出来过来了。 “一共十封,都在这里了。” 月谣将信全部展开,一一比对字迹,连弯、勾都不放过,却并没有发现异常。张复希站在一旁观察了许久,忽然道:“后面四封,全都是仿的。” “怎么说?” 张复希指着最后一封的几个字,又拿过前面几封,指出同样的几个字,“即便是同一个人写,也难以做到一个字每一次写都一模一样,你看,这几个字,和之前几封比起来,连弯钩的弧度都一样。” 月谣豁然开朗,面色更加沉重了。 “八个月……他每两个月就会给我寄一封信,这是四封。也就是说……他已经出事八个月了。”她身形摇晃了一下,唇色尽失。 兰茵忙道:“不会的,他一定不会有事的。或许只是被关起来的,否则为什么会有人大费周章地寄这些书信过来呢?” “对……对!你说的没错。”月谣蓦然抓住兰茵的手,死死地扣着,眼睛里迸射出光芒,“我现在就进宫,我要面见陛下,我必须要亲自去双身城!”她对兰茵道,“你立刻清点人马,八万!随我去双身城!” 张复希拦住她:“此事未明,万万不可带如此多的兵马去双身城。况且陛下并未下旨,你私自调兵可视为谋反。” “那我现在就 去求陛下!” 张复希还没来得及劝,便见她大步走了,不由得皱眉。 “竟如此贸然……” 兰茵看了一眼他,弯身一礼,也随着月谣走了。 清辉阁里,和曦半躺着正小憩,如今天暖了,他身上仅盖了一条薄毯,窗外融融的暖风吹着,恍然间有种浮光闲时的静谧感。姜妃轻轻地在他身后打扇,不疾不徐的香风吹得人更是昏昏欲睡。 “陛下,云大人求见,说是有要事。” 姜妃打扇的手一顿,只听和曦道:“传吧。”她忙道,“陛下既然有要事,那妾身就先行告退了。” “嗯。” 月谣步履匆匆,迎面与姜妃打了个照面,后者微微一笑,受了月谣的一礼,便无声无息地走了。 “陛下!双身城出事了!如今城内只进无出,城伯息微也已经失踪八个月了。” 和曦微微张开眼,慢慢地说道:“你如何得知?” “戍守双身城的士卒拼死回到帝畿,找到王师大营,臣方知晓从八个月前息微传回来的书信便都是有人仿造笔迹而成。”她道,“陛下!双身城远在千里之外,素来难以控制,此次必须出重兵镇压,以扬我帝畿之威。” 和曦瞧着月谣,鲜少见她如此焦急,却是为了一个息微,心中泛起几分沉痛。他想起来了,当年与她初遇,便是在去丰沮玉门山的路上,她还央着自己找息微。 原以为在她心中姬桓最紧要,原来除了姬桓,还有一个息微。 不知道抛却了权势,自己又能在她心目中占几分。 “月儿,双身城之事尚未明朗,当务之急是要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城伯失踪八个月,究竟去了哪里?城主府是否被严密控制?这都是未知之数。若真有心人要谋逆,你此举岂不是打草惊蛇,到时候叫他们敛了行迹,反咬我帝畿一口,岂不是陷于朕糊涂之境?” 月谣一怔,垂下头去。 “你啊,关心则乱。此事关系重大,更要从长计议。共工城就挨着双身城,朕会下密旨给谢玉,由他先打探一二,再做决定。” “陛下!来不及了!”月谣磕头请命,“臣自请亲自前往双身城查探,环环脚程快,一来一回也不过几日。求陛下恩准!” 和曦坐了起来,久久不说话,月谣等了许久,复又磕头:“求陛下恩准!” “你一个人去,朕不放心,你亲自挑选一千人随行。”他闭了闭眼,“让姬桓和你同去。” 月谣抬头望着他,有些不可置信。 和曦掀被下了地,踩着一地的微凉走到了她的面前,蹲下去与她齐视,目光宛如含了一池暖水,“你要知道,在朕心中,始终不希望你出事。” 月谣深深地看着他,抿了抿嘴,忽然重重一声叩头:“臣谢陛下!” 和曦伸出手去,想将她扶起来,然而手却在半空顿了一下,空然收了回来,他站起身,淡淡地说:“朕在此,希望云卿早日凯旋。早日回来……”朕的身边。 第一百六十二章 共工城 月谣当晚便挑选了一千人,只匆匆收拾了行李,便直接出发了。天子明诏,他们这一行是为了出使共工城,视察水利。 环环也在行伍中,驮着月谣一个人,跟随大队伍走在前方。 “等一下!等一下——!”身后由远及近地传来马蹄声,伴随着呼喊声,一个瘦小的身影策马跃入众人眼帘。 那人快马行至月谣面前,却被一干亲信挡住,只得高举一封信,大喊:“奉王后娘娘口谕!求见大人!” 姬桓看了一眼月谣,只见她眉头微皱,命人放行。他注意到对方眉清目秀,虽一身戎装,却不难看出是个女子。 “大人,小人姚石,是王后娘娘派小人跟随大人一同前去共工城,这是娘娘手书,请大人过目。” 月谣将信将疑地接过书信,上面的字确实是文薇的,她将信递给姬桓,“你看看。” 姬桓读完信,看着那名女扮男装的人,道:“你姓姚,你是双身城的人?” “是!” 月谣沉默了片刻,道:“既然是王后娘娘的好意,你便随我们一起走吧。”她思考了一会,道,“你贴身跟随我吧。” “是!” 暮春的早晨,阳光已经不像三四月那般寒冷,照在人身上暖融融的,直叫人打瞌睡。月谣特意骑着环环在最前头,与姬桓并行,甩开了一行千人在身后。 “姚石……我从未听过这个人。文薇姐怎么会派这个人过来?” 姬桓若有所思,微微侧头去看她,但见她眉目清丽,一双眼睛寒冷如冰,拒人千里之外,气质乍一看倒和月谣有些相似。 他道:“双身城那么远,帝畿中姓姚的人不多,能认识王后的,就更少了。我怀疑……” “你怀疑什么?” 姬桓没有立刻回答她,过了一会才说:“如斯美女,后宫中只有一位。” 月谣蓦然变色:“姚妃?”她这才想起来,姚妃的名字正是姚池。 姚石、姚池——一字之差。 她复又打开书信,里面文薇只叫她好生看顾此人,将来或许有大用处,并没有多说什么。 “她怎么把一个妃子送给我了?宫里少了个妃子,让陛下知道如何了得?” 姬桓伸手将信拿来捏在手心里,一会儿的功夫,泛着微微花香的信纸便化为了齑粉。 “文薇一定是有办法的,想必此时的后宫已经没有姚妃了。”再往深了想,姚妃素来不与人亲近,之前太子出事,若非她鼎力相助,文薇的后位、华胥晟的太子之位早就不保了,或许这就是姚妃当初帮助文薇的目的——出宫。 “如此大张旗鼓地跑来,若是被人察觉可怎么办?这个姚妃,真是不谙世事。” “罢了,既然来了,我们便好好照顾。她是双身城出来的,对双身城比我们更加了解,会有用处的。” 月谣悄悄侧目看了一眼姚池,没有说话。 他们是急行,所以一路上除了睡觉,几乎就在马上颠簸,刚开始姚池还能受得住,到了第三日便不行了,整个人软软的,几乎要掉下去,一停下又吐得厉害。她是女子,这一行人除了月谣都是大老爷们,总不能叫他们带着她一起骑马。思来想去,也只得让她和月谣一同骑在环环身上了。 环环一声长啸,鞭子般的 尾巴在地上一甩,便足下生风,凌空踏云而去了。 姚池坐在月谣的后面,双手抱着她的腰,一张小脸煞白地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远的地面,素来清冷惯了的脸上充满了惊诧。 “怎么?” 迎面而来的风吹得她的头发微微散开来,沾住了她微微张开的嘴:“我从未在如此高的地方过……这感觉……”就像拥抱自由。 “原来天地之间如此广阔。” 月谣嘴角衔起一抹微笑:“天地之广,不可衡量。唯人心有限,所视之极,也便有限了。” 姚池怔怔地看着脚下,没有说话。 环环在空中飞,比起骑马在地上跑平稳多了,让她快要散架的骨头好好休息了一把,整个人慢慢地缓过了劲…… 大约十日后,一行人日夜兼程地终于到了共工城门口,谢玉早早就在城门口候着了。 他们明面上是奉旨视察水利,自然得先到共工城落一落脚,况且双身城就挨着共工城,有事也好有个照应。 “云大人、姬大人,日夜兼程想必疲劳,下官已经准备了酒菜和住所,请各位先行歇息吧。” 月谣道:“不必了。我等是奉旨办事,事还没办成,怎么能先谈享乐呢?” 她一语双关,谢玉立刻就听懂了,忙将人引了进去。整整一千人的行伍,他只得提前命人将一个废弃了的小村庄拾掇干净,这才勉强够住。好在这个村子离主城较远,比较避人耳目。 “你在这儿的两年,洪氏可还安分?” 月谣和姬桓一同坐着,一旁的妇人正在煮茶,小小的院落里除了他们和谢玉没有旁人了。 “洪氏一向安分,倒无出格之举。” 月谣点了点头,又说:“谢玉,我将你提拔上来,镇守这一方城池,是因为我知道你是可塑之才,望你不要让我失望了。” 谢玉忙说:“下官明白。” “我知道这里条件艰苦,你再忍三年,五年期满后调回帝畿,我自对你有好的安排。” 说话间那妇人煮完了茶,莲步轻移走了过来,然而脚下不慎,竟绊了一下,那一整壶的热水便直直冲着月谣飞了过来。 月谣脸色微变,却不动分毫。只见谢玉原本站在她身旁,此时犹如一只灵敏的猴子一般扑出去,打算用身躯挡住了这一壶的热水,然而预料中的皮开肉绽并没有出现。姬桓提气虚空一挥,那水壶便半道被撞开了去,砰地一声落在离他们三尺远的地上,烫湿了一地的小草。 “夫君!”那妇人吓坏了,忙不迭扑过来,仔细查看后,见只有手臂上一小块被烫出了水泡,其余并没有大碍,这才松了一口气。 月谣含笑看着他们两个:“你什么时候成亲的?” 谢玉哈哈一笑,拉过妇人介绍道:“贱内沈咏,我俩半年前成的亲。”话说完,妇人便含首一礼,细若蚊声地道,“妾身小咏,见过两位大人。” 月谣这才细细打量她的面貌,说不上倾国倾城,但也清秀养眼,与谢玉这虎背熊腰的比起来,显得更加弱柳扶风,好似一不小心就要被折断了一样。 “倒是个扶柳之姿,你一个大老粗一定不知如何心疼人,要委屈你夫人了。” 小咏一手习惯性地轻抚小腹,一手垂在身侧,闻言低头微微一笑,温柔得好像要掐出水来。 月谣见她如此情状,心中有了数,便问:“莫非是有孕了?” 谢玉搂紧了自家夫人,语调里难掩喜悦骄傲之色,眉飞色舞地说:“快满三个月了!” “那可得小心些,妇人怀孕,头三月是很紧要的。” 姬桓侧目看了她一眼,笑容微微凝滞,然而面部表情的变化非常浅,没有叫人察觉,只是默默地抓住了月谣的手攥在手心里,就像平时那般温存。 入了夜,整个小村子一片寂静。 这一路急行,他们难得不用风餐露宿,月谣一沾着枕头便昏沉欲睡,然而姬桓却抱着她亲吻她的脸颊,那犹如片羽掠过的触感让她难以入睡,若在平时,两人肯定会滚作一团,但月谣心中存了事,不想与他纠缠,便迷迷糊糊地道:“快睡吧……” 姬桓停下来,深深凝视着她,说话间鼻息全都喷在了她的耳畔:“你怎知妇人怀孕,头三月最紧要?” 月谣原本昏昏欲睡,闻言一激灵,清醒了不少,睁开眼去,却见姬桓不知什么时候支起了身子,趴在自己正上方,一双眼睛犹如窗外的夜空一般漆黑,正深深注视着自己。 她懒洋洋地道:“不是都这样说吗?” 姬桓的目光略略沉了下去,单手轻轻抚着她的头发,动作温柔极了,“我同你在一起这么久,却一直不见你的肚子有动静。倒真是羡慕谢玉……”话未完便吻下去,将月谣禁锢在自己的怀中,不由她推拒自己。 明日就要出发去双身城,今晚可不能胡来! 月谣急了,见推不动他,一口咬在他的舌头上。 姬桓捂着嘴被迫放开他,嘴角微微渗出血来,透着月光,那眼底的伤心之色溢于言表。大概是受了谢玉的刺激,今天的他看上去十分反常。月谣抿了抿嘴,想关心他,然而话出口却是:“若不是你非要胡来,我也不会……罢了,今天晚上我们还是分开睡吧。” 说罢便要下地,然而姬桓一把拽住了她,力道之大,一下子又将她拖回床榻,欺身压下来。 “我听说一个传闻,琅轩公主是你和陛下的孩子,可是我不信。我只问你,琅轩公主是不是你和我的孩子?” 月谣矢口否认:“你胡说什么,琅轩怎么会是我的孩子?妇人生产需得怀胎十月,这么长时间,我若是怀过孩子,早就被人发现了!” 姬桓却说,“你曾经去幽都城平叛,不是吗?” 月谣有种被人戳破谎言的心虚,但嘴巴仍硬,道,“我说了不是!再说了,若是你又当如何?” 姬桓盯着她的眼睛,灼灼如烈火一般,“若是,她便是陛下手里制衡你的质子,我一定会救她出来。” 救她出来以后呢?她辛辛苦苦在天子心中累积的信任将会一朝瓦解,所有的权势、地位全都会消失。 月谣只得叹一口气,软语说道:“她不是。”她看着姬桓的目光一刹那沉了下去,轻轻抚摸那皱起来的地方,好言说道,“没有人知道琅轩公主的生母是谁,都是以讹传讹。你我身为臣子,妄议陛下是死罪。” 他眸色暗淡了几分,似索然无味一般,翻身躺了回去,月谣偏头看着他,凑过去抱住他的腰,却被他按住手,深吸一口气,“别闹了,睡吧。” 月谣暗道到底是谁在闹腾,便抱着他的腰安安静静地闭眼了…… 第一百六十三章 眉心 双身城主城和共工城的主城挨得比较近,月谣和姬桓、姚池三人骑着环环飞,大半日也就到了,为了避免被人发现,他们提前落在城外的旄山上,从山腰上往下看去,清晰可见大半个双身城主城。 姬桓临高远眺,面色微沉。 “偌大一个城,为何街上行人如此少?” 姚池仰着头,眼角微润。 故国一去几千里,一朝回归早已物是人非,心中千头万绪,却不知该找什么人诉说了。她望着城内几处并无变化的高楼,道:“双身城人人习咒,有的人可以半年不进食……贸易往来比起帝畿,自然逊色许多。”她似乎发现什么,忽然眉头一拧,发出了狐疑的一声嗯。 “你们有没有看见,双身城周围,好像被什么笼罩了。” 那一层黑气非常弱,几乎不存在,越过双身城去看远方的天空,仍旧那般澄澈明净。 “似有似无的……这是什么咒术吗?” 姚池摇了摇头:“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咒术,也从没听说过有哪个咒术能范及整个城的。不过双身城咒术众多,有人另辟蹊径也未可知,一定是她……!” “谁?” “姚圣羽——如今的双身城城主夫人。” 姚池席地而坐,三人赶了一上午的路,正是疲乏之时,需要吃点东西补充身体,她却只咬了几口馒头,没有心思吃。 “世人说起双身城,总是脱不了诡谲神秘,在这里咒术盛行,莫名其妙死些人是最家常便饭的……就算你训练出千军万马,有的时候还不如我双身城区区百人队伍。” 月谣挨着姬桓坐,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听着她说。 “你知道双身城为什么叫做双身城吗?”姚池望着主城的方向,目光变得深邃漂浮,“世人成婚,不过共饮合卺酒、洞房花烛夜。可在这里,新的城主迎娶夫人,举行的却是一个叫双身咒的咒术。” 月谣从未听过这个咒术,姬桓见多识广,似乎有听说过,可也并不了解。 “什么是双身咒?” “你们尊奉华胥氏为人文始祖,我双身城却奉丹水之神为祖。昔年丹水之神与一凡女相恋,却不能在一起,便创出双身咒。中此咒后,二人合用一个身体。两个头长在一个身体上,一正一背,虽永生永世不再相见,却永生永世不再分开——这便是双身咒。” 饶是月谣见惯了大场面,也不由地微微张开了嘴惊呼一声。 “世间竟然有此咒术?!” 姚池道:“正因此,代代双身城城主无后,都是从宗室子侄中挑选资质上佳的人继承。”她冷笑一声,“中了双身咒,两人便再不能分开,从此夫妻一体,成为怪物!这样的毒咒却被他们奉为圣咒,真是太可笑了!” 月谣深深地看着她,忽然道:“姚妃娘娘。” 姚池猝然一惊,戒备地看着她,眉心慢慢地蹙拢,“你知道了?” “从你送上文薇姐的书信,我便知道了。” 姚池沉默不语。 “娘娘若想达成自己的目的,最好先告诉臣,你想做什么。否则臣不知如何帮助娘娘。” 徐徐的风吹得姚池眼睛有些发 酸,等了好一会儿,她才颓然说道:“我只想回双身城,我只想看看我深爱的人。” 姬桓道:“是如今的城主吗?” 姚池不说话,神情却更加落寞了。 双身城如今只进不出,整个城被一团黑气笼罩着,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个世人眼里本就古怪恐怖的城更是里里外外透着诡异。月谣和姬桓在山上观察了半日,决心先在山上过一夜,明日一早试着乔装进城。 夜深如沉,天空似乎披了一件宝石镶嵌的黑暮,沉沉地压在人心头上。 姚池仰天望着星河璨璨,眼角默默流下泪去。 一团风吹过来,带着若有似无的香气,催得人昏昏欲睡,星河在眼里越发模糊,渐渐地什么也不知道了…… 月谣是被啼啾的鸟叫声弄醒的,晨光从林间的叶子里漏下来,照在人身上,一点温度也没有。她感觉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好像一夜没睡一样疲惫,原本紧挨着自己的姬桓竟然不在。 她坐起来,叫了几声姬桓,又叫了姚池的名字,却都没有应答。月谣小范围地找了一圈,心里的不安越发扩大。 整个山腰处鸟语花香,迎着初日朝气蓬勃,却不知怎么地,处处透着诡异的静谧感,就像一个异世一样。 月谣眉头深蹙,四处走动起来,她来到断崖边,前方赫赫扬扬的双身城悄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马平川。 她脸色猛地巨变。 偌大的双身城不可能一夜消失,唯一的解释便是自己身处幻境,一切都是假的。 她握紧了手里的剑,提气一剑挥出,然而那凌厉的剑气没入空气中,就像打入棉花一样,无声无息地就消失了。 不管是谁,既然制造了幻境,便一定有破绽。前方只是一堵看不见的墙,那么出路说不定在深不可测的密林中…… 越是往深处去,周遭便越发寂静,月谣耳尖一动,隐隐约约似乎听到了潺潺流水声,她屏气静听,折道朝着水声走去,约莫半盏茶的功夫,便看到了一曲浅浅的溪水,清澈见底,汨汨地流向丛林深处去。 她略觉口渴,便走到溪边掬了两捧水来喝。 “咦——咦——” 身后忽然传来异动,像是戏子的歌唱,在此刻却显得阴森恐怖。月谣心中一紧,手已经下意识地抽出剑,利落地转过身来。 入目的是一个形状如山猴的凶兽,浑身白毛,不同普通山猴的是它有四个耳朵,声如戏子浅唱低音,然而一双眼珠血红阴诡,注视着月谣就像注视着囊中之物。 “长右……?!” 以偌大的山作为幻境,其中必定充满凶险,她原以为会遭遇到各种机关,却万万没想到第一个遇到的,竟然是凶兽! 她迟疑了片刻,不知是幻境中的假物,还是真的凶兽。 这一迟疑,便被长右看准了时机,它身形极快,就像一阵风,月谣仅凭下意识地提剑格挡,身形一晃退开去,然而即便她身手够快,却还是被长右一爪子抓到手臂,顿时激灵灵地痛起来。 ——不是幻觉! 她深深地皱起眉头,手中剑黑气大盛,片刻功夫便一道剑气挥出,直冲长右面门而去,剑 气是无形之物,等长右感知到危机时躲避时,手臂已经砍下,顿时血流如注,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气。 “咦呀——!咦——!”暴怒之下的长右开始尖声狂叫,似乎在发泄愤怒,又似乎在召唤什么,月谣单手捂着耳朵,感觉五脏六腑都快被震碎了。她深吸一口气,陡然又是一剑,然而那长右失去了一只手,竟完全不受影响,灵活地避开了剑气,朝着月谣一爪子抓过来。 那利爪带风,月谣错身避开却还是被爪风扫到,她足下轻点,踏过碧草,转身落在溪流的对面,与长右隔溪对望……剑身由碧转红,明幽行炎和积石垒壑连续而出,即便长右再凶悍,也抵挡不住这连续的暴击,立时气绝了。 月谣拿剑支着地面站起来,心中感到大幸。 当年护送天子去丰沮玉门山的路上遇到了凶兽瞿如,眼前的长右比起瞿如,凶悍可怖不枉多让,却轻松击杀,合该是自己运气好。然而还不等她松口气,林子里草木皆动,悉悉索索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一只、两只…… 无数长右以她为中心从草丛中、林木后,树枝上靠近,将她层层包围。 月谣猝然变色。 纵使她功力再高,这么多的长右,她如何敌得过? 她一动未动,眼睛死死地盯着前方,手中剑缓缓提起,横在眼睛前方。剑身通体凛寒,将她身后悄悄靠近的长右清晰立现地暴露在眼前。 几乎是同时地,在身后长右腾空偷袭的时候,剑光如电横劈而至,转瞬就将那两只长右斩于剑下,血气挥洒而过,顿时让其余的长右暂停了靠近。 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方才那一剑,到底有多凌厉霸道。 她眼眶微微泛了红,像是沾染了谁人的鲜血,额头黑印骤现,整个人宛如浸润在鲜血中的恶鬼,竟摄得长右们心生惧意。 幻境本无风,然而月谣的身周却拂起低低的微风,吹得脚下的小草却来回摇动。 月谣不动,长右也不动,双方陷入了僵持。日头从东方渐渐移上中天,有几个长右忍不住已经退走。这样的对峙非常消耗体力,然而预料中的疲惫并没有出现,反而让月谣发现身上的力量越来越充沛。 直到日头开始往西移,越来越多的长右开始退去。即便是剩下来还在坚持着的,气势也弱了许多。 月谣眼底闪过利光,陡然一剑而起,剑气挟夹着戾气顷刻间便隔空斩下了数只长右的头颅,血水如注,顿时将周围的草木染红。 如此巨变,惊得剩下本就不多的长右开始四下逃窜,不多时便逃了个精光。 月谣单手虚虚地握着剑柄,剑尖在地上划过,沿途割草断木。她再次来到溪边,将剑放在一旁,蹲下来清洗被长右划伤的手臂。 手上的伤口很深,此时已经半凝固了,然而拿水一清洗,血又开始往外流。她扯下一段干净的袖子包住,又掬了捧清水洗脸,便坐在水边望着那曲清流开始思考。 被扰乱了的溪水慢慢平静了下来,缓慢地朝着下游流动,透过清澈的水面,她赫然看见自己的眉心,有一点深深的黑印。 ——宛如大师笔下飞溅而出的墨点,浓重地落在眉心正中…… 第一百六十四章 心境 她怀疑自己眼花了,趴在水边细细地看,又拿手去擦,那黑点却纹丝不动。 这样的黑印她见过——在魔域。 月谣顿时觉得整个人从头凉到了脚。 “……魔域天妃。”她颓然坐倒在地,思绪混乱了。 当年是她一剑刺入了魔域天妃的眉心,将黑暗之心从她身体里分离出来,可为什么如今她的眉心也有这样印记了……难道……难道?! 那颗本该留在魔域的黑暗之心,竟然……在她体内! 怪不得长右会退去,怪不得与它们对峙,她会越来越觉得力量充沛。拥有了黑暗之心,从此脱离六道轮回,堕入妖魔道,永生永世不得脱离…… 她怔怔地看着水中的自己,随着流水潺潺而微微扭曲了脸庞,就像她本该平凡的人生一样,一点一点地脱离原轨。 自古正邪不两立,姬桓如此看重正道,要让他如何接受这样的自己? 她不知道黑暗之心是如何进入自己身体的,若要推算,只可能当年在魔域的时候就进入了自己体内了。难怪这些年她怪病缠身,几次出现力量消失又回盛的状况,若是黑暗之心在作祟,这便好解释了。 恐怕这些年功力精进,也并非全然因为自己不荒废武艺的缘故,更深的缘故仍是这黑暗之心。拥有了黑暗之心,便是将世上所有黑暗之力收入囊中,届时将超脱轮回道之外,成为半神的存在——不老、不死。 若这样想来,也不是全然没有好处。 月谣深深地望着水中的自己。 “也罢……既然得了,便该是我的。”她执剑起身,身后的空气里还残留着长右的血气,她注视着身首分离的长右尸体们,脑海中忽然产生了一个想法。 据说创世之初是人文始祖华胥氏将黑暗之心喂给了自己的骑兽,从此世上凶兽横行,那么反过来说,拥有黑暗之心的自己,是不是也可以操控凶兽,让它们为自己所用呢? 若真能拥有凶兽组成的大军,天下之大,她还怕什么呢!? 天光渐渐暗了,眼看金乌即将西沉,月谣用剑在一棵大树下拨出一块稍微干净的地方准备过夜。 既然有黑暗之心加持,区区一个幻境,她倒要看看能翻出什么浪花来。 ……她又做梦了。 她很清晰地知道是一个梦,那是和魔域中一样的梦境,连弟子房里的透过窗户照进来的阳光都是一样的温度。 月谣望着手心里的阳光怔怔地发了一会儿愣,起身推开了房门,院子里有一池小小的莲花池,清水出芙蓉,徐徐如婉女立世,明月看见她,笑吟吟地打招呼,问她睡得可安稳。 “姬桓呢?” “师兄?他在教导弟子们,快回来了。” 月谣拨开她往外走。 这里一草一木都和原来的一样,杨柳依依风情如画,她沿着河水慢慢地走着,迎面瞧见姬桓走来,虽一身黑衣却掩不住气质出众,风姿如竹、正气凛然 ,无论在哪里都是最瞩目的存在。 月谣弯眉笑起来。 “怎么出来了?不是你说的,成婚之前新人不可见面。”姬桓摸摸她的头发,一派温和。 月谣抱着他的腰靠在他怀中,“可是一日不见你我就想你。” 姬桓一笑,由着她抱着。往来弟子众多,他们见惯了姬桓冷酷的一面,看见此情景全部惊奇又一脸原来如此的表情,末了还带着窃笑,却都不敢明目张胆。 时光如许,快得仿佛眨眼间。 逍遥门掌门的成婚大喜自然震动天下,上自帝畿王室,下至普通百姓,能来观礼的全都来了,贺礼如流水一样涌进逍遥门。 月谣孤身一人坐在梳妆台前,镜中美人青丝如黛,巧妆娇怜,一袭红衣犹如胭脂浸透,更沉得人朱颜如醉、娴静似花。然而她手里的匕首却寒光四起,指尖轻轻一划,便渗出点点血珠…… 门外有人开始催促她——吉时快到了,迟了可就不好了。 鞭炮锣鼓声震天,透过半透的红盖头隐约看见姬桓于人群中站立,万年严霜冻过的脸上笑意吟吟,穿上了喜服的他没了平日里的威严,反而像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他轻轻牵过月谣的手,在众人的注目中走向礼堂正中央。 被他牵着的手触感一片温暖,而藏在另一个广袖下的手里,却握着一柄寒刀。 只要一刀刺下去,就像当初姬桓在幻境里刺向自己的那一刀一样,一切就能结束了,就能离开幻境,回归真实。 然而那只握着匕首的手却像我了千钧重物一样,始终无法抬起来。 喜娘在一旁高喊祝词,她由姬桓牵着,一一拜过天地、祖宗牌位,直至那一声夫妻交拜落下,在众人齐声鼓掌欢呼中,她深深地闭上眼,俯下身去。 手里匕首终是没有刺向他…… 梦境中的时光总是那样快,几乎与在魔域中做的梦一模一样,一个深爱自己的丈夫,一个顺心可爱的儿子。 她坐在院落中,双手托着腮,看着他们父慈子孝,露出了笑容。 若是能让眼前这场景永远地进行下去,永远地不醒来,那该有多好?可是不行,假的终究是假的,永远也不能替代真的! 她眼眶慢慢泛红了,看着梦境中的小孩欢笑着朝自己冲过来,嘴巴里含糊不清地看着母亲,却像巨石一样落入她的心湖。 袖中的匕首无声无息地落入手中,狠劲在面前一划,那画一样美好的场景便如同一张被割裂的毫无生气的纸张一样破裂开来,无数温情的画面逐一从眼前走马观花而过,她面无表情地看着,深深地记入心底、藏好…… 她豁然张开眼,山间已经大亮,阳光落在手边,依旧冰冷。她大口地喘息,捂着心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个孩子,如此可爱,那么地像他,若是没有帝畿、没有这种种,他将留在自己身边,有父有母,快快乐乐地长大。如今却养在他人膝下,做一个没有父亲 的野孩子。 她握紧了拳头,深深吸一口气,拿剑撑在地面站了起来。 远远地似乎有人喊她,月谣猛地停下了脚步,侧耳倾听。隔着清晨的雾气,那呼喊显得尤为朦胧,似乎近在咫尺,却又隔了千山万水般遥远。 她大喜,张口就要回应,却蓦地住嘴,三两步冲到水边,果然看见眉心那一点黑印深如墨点。 姚池就算了,姬桓是见过黑印的,绝不能被他发现了。 呼喊声越来越近,除了姚池的,还有姬桓。月谣眼角瞥见水边一块小石,形状扁平,大小合适。她没有任何迟疑地抓起石头,对准眉心狠狠划下,伴随着剧痛来袭,鲜血一下子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捂着额头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迎着呼喊声走去…… 姚池出身双身城,这样的幻境咒术对她来说不堪一击,很快就找到了法门破开,她先找到了姬桓,两人一起寻找月谣却怎么也找不到,正着急的时候,姬桓敏锐地嗅到了血腥气,不比一般的野兽,那血腥气里带了丝丝臭味,若是没错,那便是凶兽的血气,且血气之浓,不像一只两只凶兽,而是一大片。 姬桓第一个反应便是月谣遇到了大量的凶兽,且与对方展开了殊死搏斗。心下大急,一贯的沉稳老成荡然无存,寻了整整一夜,手上脚上被蒺藜矮木不知道划开多少血痕,这才顺着血气找到了月谣。 然而入目的却是满脸是血的月谣,整个人摇摇晃晃的,似乎历经了一场大变故。 “月儿!”他冲上去将她一把接住,微微哆嗦着手取出止血药抹在她的额头。 姚池飞快从袖子上稍微干净的地方扯下一部分布料来裹住她的头,“这是怎么回事?” 月谣一时心急,下手失了轻重,失血略有些多,因此脑袋发晕得厉害。她按着姬桓的手,用力挤出一个微笑,道:“我没事……就是不小心,磕着了。” “你别说话了。”姬桓取出一颗药喂她吃下,“先吃点药。”他环顾四周,发现这里非常干净,只有从水边到他这里有一些血,不过那都是从月谣额头上流出来的,周遭除了草木花香便是徐徐的微风,哪里有凶兽? 可确实在整座山上,凶兽血气最重的就是此处。 姚池也百思不得其解。 “血腥气到现在还在,却瞧不见一只凶兽,莫非这凶兽还会隐身不成?” 姬桓深深地皱着眉,月谣此时已经在他怀里睡着了,安静得像一只乖巧的家猫。他轻轻梳理着她的头发,低声道:“血气深重,说明此处却有凶兽的尸体,看不见是因为他们在我们视野无法看到的地方。比如……幻境。” “不可能。幻境只能迷惑人的心智,依托人内心的渴望而建,就像做梦一样,不可能存在两个梦、交叠的情况。”姚池看着月谣的睡容,随口而出,“除非有人能和凶兽的意识互通,将其带入自己的幻境。” 话说完她便蓦然住嘴,望着月谣的目光微微变了。 第一百六十五章 双身 姬桓目光倏地变了,因是低着头,姚池并不能看到。从她的角度,只能看到姬桓低着头深深注视月谣的模样,情深如海。他短暂地沉默了一下,忽然说道:“这不可能,就算是力量高强的人也做不到,月儿的境界连我都不如,怎么可能与凶兽意识互通。” 他说的在理,姚池没再多加怀疑。 “或许是我见识浅薄,对咒术了解还不深吧。” 姬桓摸着月谣的手十分地凉,便一把抱起她走到有阳光的地方晒着。暖洋洋的阳光照在人身上,特别催人欲睡,姚池无聊地坐在水边,手伸进沁凉的水里,与鱼儿嬉戏,一边打发时间。 大约半日的功夫月谣就醒了,精气神恢复不少,但是面色依旧差。他们说好了,只说是住在百里开外的小村庄的村民,因月谣额头磕破迟迟不好,故而进城求医。三人中姬桓和姚池看上去年岁相当,只得假扮他们是夫妇,而月谣是家中小妹,如此一来,三人一起进城,理由也说得过去。 月谣受了伤,缩在姬桓怀里,整个人看上去娇娇弱弱的,微微垂着眼睛,眼睫毛半耷拉着,尤是惹人怜。 三个人先是去了医馆,精细地上了药、包扎了伤口,这才看似漫无目的却朝着城伯府慢慢走去。 “怎么回事,这里的人怎么个个面带黑气,好像不日将亡的样子。”月谣眉头微蹙,忍不住开口。 姬桓错愕了一下,回头正好与姚池对上视线,后者也是满脸愕然,“你说什么?” 月谣见他们茫然,便知定是只有自己才能看见那股黑气,她心思极快,忙改口,“没什么。我只是觉得这里每个人的脸色看上去很不好看,像行尸走肉似的。” 她目光所及的每个人身上都有一层淡淡的黑气,以为姬桓和姚池都能看见,才会脱口而出,可他们的语气明显是看不到这层黑气的。 三人走了大半日,眼看天快黑了,城伯府才近在眼前。 果不其然,大门紧闭,两旁守卫森严,百步之内皆无人靠近。 “先去找住的地方吧,等天一黑,我们便潜进去。”月谣面色沉重地说。 离城伯府不远就有客栈,为了避免引人注意,姚池还特意找了双身城的衣裳和首饰,三人一换上,便跟这里的原住民没有什么区别。只是月谣头上绑着纱布,在人群中仍是扎眼。 入了夜,姬桓换上一身轻便的黑衣,一回头却发现月谣也换上了黑衣。 “我一人去便可,你和姚池留在这里。” 月谣系紧腰带,道:“我担心息微,我一定要和你一起去!”她是关心则乱,却忘了方才那句话落在姬桓眼里,是多么扎人心。 姬桓目光一暗,什么也没有说。 城伯府的内部比外面看起来还要森严,到处都是巡逻的卫队,每个人长枪重戟加身,越是靠近内院,戍守的人越是多。 月谣和姬桓压低了步子,行走之间一点风也没有地在内院每一个房间里搜寻,饶是他们功力高深,要在那么多人的眼皮子底下搜查这么多房间,也费掉了大半夜的时间,好在 最终找到了息微的住所。 已经下半夜了,他的房间却仍灯火通明。 月谣和姬桓隐在黑暗中,静静等着守卫的人从前方经过,甲胄碰撞发出的敲击声规律有序地响起,慢慢加重又渐行渐远……她悄悄挑开窗户一角,只见入目之处内空无一人,静得连浮沉都看得见。她一点点掀开窗户,和姬桓一起像猫儿一样跳了进去。 整个房间大极了,有着很浓重的双身城特色,前厅空无一物,正中心却有一尊厚重的青铜鼎,一点点朝外冒着烟气,伴随着烟气弥散,一股若有似无的香气充满了整个房间。 姬桓紧紧拉着月谣,压低声音道:“这似乎是宁神的香料。” 月谣一言不发,悄悄靠近内室。 隔着帷幔可以看见床上躺着一个人,从身形上看是男子,面上覆着银色的面具……姬桓眉头一皱,低声道:“息微?” 月谣却猛地顿住,拉住了他。 “不对。息微整张脸都被烧伤了,伤势蔓延到脖子,这个人虽然戴了面具,但是他的脖子一点伤痕都没有。” 他们说话的声音虽然极低,但在这样安静的房间里若是细细听肯定能捕捉到蛛丝马迹,然而床上那个人却一动也不动,好像死去一样。 月谣和姬桓对视一眼,悄然靠近去…… 帷幔垂地,拖曳出一道道娇柔的靡气,只见那人直挺挺地躺着,竟全然没有呼吸。月谣伸出手去,动作轻得惊不动一粒微尘。她将冰凉的银面具摘下,面具背后的人脸便赫然跃于眼前。 ——清隽秀气,完好无差。 不是息微! 她回头看着姬桓,姬桓思考片刻,道:“此人定是替代息微的那个人!既然躺在床上,宛如死人,想必这几日就会对外宣布城伯病亡的消息。” 天快要亮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姬桓将面具盖回去,拉着月谣飞快没入了暗处,趁着夜深人静便踏风而去。 到了客栈,姚池还没睡,姬桓将看到的情况一一说了。 “能调动这么多人严密看守城伯府,只有城主府有这个能力。这事不会是麟趾做的,他一贯宅心仁厚,定与姚圣羽脱不了关系!” 她口中的麟趾便是如今的双身城城主——姚麟趾。 月谣蹙着眉:“天已经亮了,有什么也只能晚上再做打算了。” 姚池沉了一口气,心中满是焦躁,却不得不按捺下去…… 白天他们装作正常人一样缩在一个房间里,一个扮演兄长一个扮演嫂嫂,看上去温馨得很。月谣身体本就没有什么大碍,就算是额头上的伤,处理过后休息一晚也好了,此时却不得不被按在床上装伤患。 偏偏姬桓以避人耳目为由,拘着她不让她出去,心中更加郁闷,越郁闷就越牵挂息微。千里迢迢地赶来,却不知道他是死是活、身在何处,这份焦躁比起姚池来只多不少。 她这般明晃晃地牵挂息微,姬桓全都看在眼里,虽一个字都没说,但眼底里的压抑之色却清晰地落入了姚池眼里。 月谣身在局中,反而 忽略了。 “我虽然不知道息微对你来说有多重要,可这一路上姬大人对你的情意我全都看在眼里,你再牵挂他,也不能这样无视姬大人啊。” 此时姬桓出去以采买药材的为由打探消息去了,房间里只剩下姚池和月谣,月谣正沉浸在如何寻找息微的事上,猝不及防听到她这么说,愣了一下。 经姚池这么一说,她这才意识到自己这两天确实有些忽略姬桓了。可要让她不去担心息微,那是万万做不到的。 “我与息微的情意,你确实不知道。”她望着窗户外的蓝天碧云,好像在回忆什么温暖的事,然而眼睛里却含着伤怀、愧疚、感激……种种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她的眼眶微微泛了红,“我和他虽无男女之爱却也情谊深厚。就算拼上我的命,我也希望他平平安安的。他如果有事,我绝对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伤害他的人。” 姚池对上她的眼,忽然发现里面充满了凶戾之色,一刹那仿佛一条藏在洞窟中的毒蛇,阴森森地望着。 她心中忽然产生一个疑问,心里犹疑着要不要问,最终好奇战胜了理智。 “如果姬桓和息微一同有事,那你又要救谁?”话一出口就觉得不妥,空气中立刻弥漫着凉飕飕的气氛。 月谣望着她,慢慢收回了视线,她没有思考很久,低声说:“救息微。” 门外似乎有谁路过,脚步声由近及远,因此那一抹忽然变沉的气息她们谁都没有察觉。 “至于他……愿生不同时死同穴。” 温柔得好似风来夏花微动的话语,却如千钧重物砸在姬桓的心上,他无意识地捏紧了手中的药材,嘴角微微抽动着,那颗在旁人眼里幽深如古井般的心此时仿佛被温暖的泉水注满了,绵绵不绝地浸透开来,连四肢百骸都是温暖的…… 入夜了,经过前两日的夜探,月谣和姬桓基本摸清楚了城主府的守卫和路线。只是姚圣羽擅长咒术,她的居所周围布满了咒术,他们一直不敢太过冒进,今日才打算带上姚池一起。 姚圣羽所布的咒术虽然高明但不是没有办法躲过去,有姚池在,虽然费了一番周折,最终他们也顺利地潜到了城主寝殿外。 “……你恨我?恨我就对了,你现在有多恨我,我当初就多恨你。” 一个略微嘶哑的女声清晰地传入月谣的耳朵,紧接着是一个虚弱无比的男子声音传来,“你如此倒行逆施,是不会成功的。” 姚池在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心猛地揪住了,死死地捂住了嘴,眼泪毫无预兆地落下来。 月谣悄悄探出头去,透过细细的窗户缝,正好可以看见寝居里面的样子,只见一个面庞满是老态的男子侧身坐在春凳上,眼睛浑浊容色枯槁,而他的背面,却另外生长了一个头颅,面容精致,头发乌黑,唯一露出的眉梢斜挑入鬓,眼角满是野心勃勃。 月谣惊得捂住了嘴。 姚池早就说过双身咒,可是听过和看到是两码事,如今这样的怪物真真切切地出现自己眼前,心中的震撼不亚于头顶被九天劈下一个惊雷。 第一百六十六章 姚圣燕 古老神秘的咒语震慑人心,在这个寂静的黑夜里,连带夜风都变得阴谲古怪起来。 “真是可笑,你居然不知我想做什么?嗬!即便夫妻一体又如何,还不是不通心意、貌合神离么……!” 姚麟趾沉沉地喘息着,粗重的气息仿佛下一刻就要断绝了一样。 长久的寂静蔓延在空旷的房间里。 “圣羽,你与我、与整个城主府的恩怨,又与他人有什么关系?姚氏子民是无辜的,那些被你害了的人,都是无辜的。” “你有时间在这里同情他人,不如同情同情自己。不过有那么多的人为你陪葬,你也该知足了。” 阴柔古怪的声音飘入窗外三人的耳朵,月谣与姬桓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凝重。 ——以一城十数万百姓的性命为祭,姚圣羽究竟想做什么? 姚池躲在月谣身后,深深地注视着房间内的人。那么多年过去了,他老了,鬓角发白了。可是骨子里的宽厚仁慈一如往昔,她很想进去和他说说话,像过去一样握着他的手。可那终究只能在脑海里浮现,是再也不能了…… 姚麟趾悲叹不已:“你若是想要身体,尽管杀了我、砍下我的头颅便是!” “谁要你的躯体!肮脏、丑陋,恶心至极!我要的是一个全新的身体!完美、圣洁!”姚圣羽充满怨忿地说,眼睛里迸射出疯狂的光芒,“为了双身城,我付出了那么多,如今是时候收取回报了!” 她又说,“你放心吧。此后世上不会再有双身城了,也不会再有像你我这样的怨侣产生了。” “你怨恨的不过是双身城而已,那些非双身城的人,总能放过吧?” 月谣心里揪紧,姚麟趾口中的非双身城人,显而易见就是息微以及来自帝畿的卫兵。她听见姚圣羽轻飘飘地说着:“嗬!那些人我给过机会,只是他们不愿意珍惜罢了。”然而话锋一转,又道,“至于息微,你大可放心,我宝贝妹妹是不会让他死去的……她这么喜欢,好不容易找到了,怎么舍得啊。” 月谣回头看了一眼姚池,姚池眉头轻蹙,悄悄摇了摇头。 她对双身城完全不了解,也不知姚圣羽口中的妹妹是谁,更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她只关心息微到底在哪里?! 手心里一暖,姬桓轻轻握住了她,然而她目光一利,一下子脱开姬桓的手,像一只野猫一样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城主府的房间。 姚圣羽背对着窗户,因此没有立时察觉,等她发现的时候,月谣的剑已经横在了她的脖子上…… “能突破我重重咒术无人察觉来到这里,不知阁下何方神圣?”她不惊不慌,嘴角衔着淡笑。 姚麟趾是正对着窗户的,因此他看得清清楚楚,尤其在看到跟随月谣和姬桓一起来的姚池之后,原本浑浊枯萎的目光一下子变了,像是盛满了水的枯井,盈得快要溢出来。 “池儿……”他的声音颤颤 巍巍的,好像行将就木的老人,“我不是在做梦吧……” 月谣将剑贴紧了他们的脖子,悄然走到了姚圣羽面前。 “我问你,息微在哪里?” 姚圣羽盯着她,却说:“我从未见过你,你是谁?” 姚麟趾深深地闭上了眼,两行眼泪倏地落下,他满是哀叹,道:“圣羽。你还不明白吗?他们……是天子派来的。” 姬桓目光微垂,片刻后行云流水地道:“十万大军已经在五十里外安营扎寨,姚城主、姚夫人,还是开城门伏罪吧。” 说话间,月谣的剑逼得更近,一行细细的血珠从姚圣羽的脖颈处渗了出来。 “十万大军?嗬!就算是十个十万大军,你以为他们能打开现在的双身城大门吗?”她道,“若不想帝畿全军覆没,我劝你现在就走。” 灯火啪地跳动了一下,照得月谣的脸忽明忽暗,她道:“我也劝你,乖乖告诉我息微在哪里,把所有的阴谋都交代干净,否则我一定砍下你的脑袋。” 姚圣羽笑起来,“那你动手啊。”她轻声地说,“这个世上只有我知道息微在哪里,你若是杀了我,就永远都找不到他了。” 月谣握着剑的手指根根紧攥。 “别动手!”姚池扑过来握住她的手,“你杀了她,麟趾也会死的!” 话音刚落,姚圣羽的笑声尖锐地在房间内响起,“想杀我,又杀不得。很气吧!”然而她还没笑完,一股强大的力量沿着四肢百骸震向她的心脉,紧接着便一大口血吐出来,眼前一阵发黑,不省人事了。 月谣及时抽开剑去,望着姬桓。 姬桓收回手,冷静地道:“今夜已打草惊蛇,不能无功而返,必须将他们带走,控制在我们手里。” 他说的在理。 如果他们就这么回去了,姚圣羽转眼就会布下天罗地网来抓人,说不定会提前献祭整个双身城,与其这样,不如将他们抓走,手里有了筹码,她的党羽必然不敢轻举妄动。 “姚圣燕是姚圣羽一母同胞的妹妹,为人乖张孤僻,鲜少与人往来,我嫁去帝畿为妃之前,她就已经离开双身城四处游历去了。她精通各种咒术,在双身城鲜有敌手,若是她回来了,那么整个城被笼罩的黑气便解释得通了。” 姬桓看着被五花大绑的姚麟趾和姚圣羽,思考片刻,道,“姚圣燕千辛万苦得到了自己喜欢的人,一定不会让人离开自己,所以她会和息微在一起,但不会将人藏在这个随时可能被毁掉的城内,也不可能离开双身城太远,否则咒术难以施展。” 月谣抱剑坐在一旁,闻言道:“双身城外多丘壑高山,地形复杂,她若是进了山,那可就难找了。”她嚯地站起来,拿剑柄戳了戳姚圣羽的脸,而对方已然陷入昏迷,全无反应。她不悦地看了眼姬桓,“你下那么重的手做什么。” 姚池环顾四周,石墙密不透风,连扇窗户都没有,只余几盏明灯照 亮。她道:“这里是城主府的暗室,除了历代城主和夫人,不会有其他人知道此处,我们有足够的时间从长计议。” 月谣望了她一眼,目光又落在昏迷不醒的姚麟趾身上。 她想问只有城主和夫人知道的暗室,你又是怎么知道的?然而转念一想,姚池是姚氏宗女出身,又和姚麟趾暧昧不清,会知道暗室的存在也无可厚非。 “姚圣羽失踪,我就不信姚圣燕不出现,且就守株待兔吧。” 月圆如盘,站在八层角楼上赏月宛如站在天穹之巅,抬手就能触及银月,如果忽略掉底下森严的守卫,今夜倒是一个完美的赏月之夜。 姚麟趾和姚圣羽的失踪当晚便被人发现了,然而亲卫将整个城主府都翻了个底朝天也找不到任何踪迹,此事过大,当夜就通知到了宗伯府。 月谣和姬桓双双坐在楼顶,望着底下来去的人。 “姚圣羽到底有多能耐,这些可都是姚氏宗亲中举足轻重的,竟全被她蛊惑了?” 姬桓却皱着眉说:“姚圣燕是姚圣羽的妹妹,她出事那么多人都到了,怎么唯独她不来呢?” 月谣一言不发,望着下面的人,大部分都是男子,有年轻的也有年长的,不过年长的居多,其中还有一名女子,确切地说是一个老妪。 满头半银,微微佝偻着背,却梳着年轻女子的发饰,头戴珠冠,穿着鲜艳漂亮的衣裳,与她苍老的面貌相比,尤为格格不入。 月谣眉头微皱,据姚池的描述,宗亲中并没有这样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 “会不会……她就是姚圣燕?”姬桓回头看向她,正好与她四目相对,“姚氏咒术众多,其中不乏一些伤人十分却自伤八分的咒术,姚圣燕沉迷咒术,若因此容貌发生异变也是有可能的。” 月谣宛如醍醐灌顶,一下子灵台清明起来。 “对啊……若是正常年迈者,谁会打扮成这幅样子呢?” 眼看老妪就要走了,月谣身形一动就要跟出去,却被姬桓一把拉住,“别动!我们还不能确定她是不是姚圣燕,不如先回去和姚池确认一番。” 月谣心急得很,但他说的在理,因此不得不按捺住急躁,跟着姬桓一同回到了暗室。 姚麟趾和姚圣羽早就醒了,不知是不是错觉,月谣觉得姚麟趾似乎又衰老了很多,而姚圣羽却越发容光焕发。 姚池静静地趴在姚麟趾的膝上,后者轻抚她的长发,两个人谁也不说话,享受着难得的相聚时光,任凭姚圣羽讥讽,都保持着沉默。 月谣冷笑一声,道:“真是奇了,同样是得不到爱,怎么姐姐容光焕发的,妹妹却衰老至此呢?”她一手握着剑走到了她的面前,微微歪着头嘲讽。剑鞘上的花纹闪烁着冷冽的光芒,像极了姚圣羽此时的脸庞,冰冷却恶毒。 姬桓看着她如此神情,便知晓月谣的试探是对的。 ——那个老妪真的是姚圣燕。 第一百六十七章 暗道 既然知道了姚圣燕的长相,接下来就好办了。月谣和姬桓守了几日,终于又等到她出现。 天边悬着一轮残月,星光如灿,静夜无风。大概是这样的夜晚太过静谧安宁,谁也没有发现天空中踏月而来的一骑凶兽,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就像天上的星辰,一身白毛间夹黑纹,迎着风像水波一样舒展着。它就这样无声无息地降落在八层角楼顶端,落在月谣脚边。 姬桓震惊地看着环环,又望着月谣。 “它怎么来了?” 月光下的环环轻轻晃了晃脑袋,安静地伏下身子,顺从得就像一只从小养大的家畜。月谣轻轻抚摸着环环的头顶,好像抚摸一只大型猫咪。 她没有抬头看姬桓,声音轻轻地:“我和她约好了。” 她的言辞充满了破绽,若说她和环环在一起生活得久了,有了感情,这无可厚非。可如今她在双身城内,环环在城外,双方又如何约定呢? 姬桓望着月谣,内心油然升起一股奇怪的感觉,连带看到她眉心的伤疤也觉得妖异起来。他想到在城外姚池说过的话—— 莫非她真能和凶兽意识互通?! 恍神间月谣忽然拉了他一把,“姚圣燕出来了!”她一翻身上了环环的背,拉着姬桓也一起坐了上来。 夜晚的双身城街道上空无一人,姚圣燕一人走在曲折的城道上,竟没有一个侍卫护送。她走得极慢,有时候还会停下来,就像走累了要休息一样。从城主府到她的住处不过隔了三条街,她却走了整整两个时辰。 月谣和姬桓骑着环环在空中不远不近地跟随,最后看见她在一处不起眼的宅子前站了会,然后悄然打开了院子的门走了进去。 她回头看了一眼姬桓,驱使环环俯冲下去,猫儿一样悄悄地落在了院子里。 这个院子看上去普通极了,院中有一棵大树,少说也有百年,树上枝茂叶密,还带着淡淡的香气……前方就是房门,半打开着,黑黢黢的就像怪兽的嘴巴,等着猎物的靠近。 姬桓走在前面,拉紧了月谣的手护在身后。乌云悄然遮住了仅存的月光,将这个宅院更加笼罩在了黑暗中。不知是不是错觉,院中的古木香气越发沉重了…… 环环忽然压低了身躯,琥珀色的眼睛猛地睁大了,冲着那扇半开的门嘴巴里发出呜呜的警告声。 月谣瞳孔一缩,刚想拉住环环,就见他爪子在地面狠狠一抓,朝着房门冲了过去。 “环环回来!” 变故一刹那产生,原本像处子一样安静的古木忽然延伸出无数枝丫,悄无声息地缠绕住了月谣的脖子,细软的枝丫宛如织女手中的绣线,一被缠住便勒得人喘不过气来。月谣整个人被吊在了半空中,双手死死地卡着枝丫却无处用力,气力就像被人抽干了一样使不上。 剑光闪过,枝丫无声委地,月谣只觉得自己身上一轻,紧接着便被姬桓抱住轻轻落地。她捂着脖子干呕了几声,眼睛里充满了血丝,恼恨交加之下她豁然 抽剑,朝那妖异无比的古木悍然一剑挥出…… 姬桓看着她猝然动手,九天星坠在没有聚势的前提下天崩地裂般地使出,转瞬就摧毁了百年古木,摧枯拉朽般地推倒了院墙,不仅如此,百丈之内的房屋墙垣,全都被破坏殆尽。 寂静的夜晚瞬间就被笼罩在了千疮百孔的阴影中。 月谣愣住了,怔怔地看着被自己破坏过的地方,微微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眼前哪里是什么妖树杀人的场景,分明是一棵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古木,因被她拦腰切断,露出了一圈又一圈的年轮。伴随着它訇然倒下的巨响,夜色中一下子充斥满了孩童和妇女的哭声。 她踉跄地退了一步,她不知所措地看向姬桓,无力解释:“我不知道怎么会这样……明明是妖树。”她豁然明白了,“是咒术……!” 姬桓深深地看着她,像九天星坠这样的群杀,一般人都需要使出前五招单攻进行聚势,而后才能趁势使出,要练到像月谣方才那样随心所欲地使出,至少要到小元无量境才行。他心头一沉,抓住她的手,许多话在喉头飞快打着转,最后却说,“追姚圣燕要紧!” 月谣回头望了眼被自己破坏过的地方,孩童的哭声越发响亮了,她略有犹豫,却听姬桓道:“我们已经被发现了,接下来就没那么容易再找到姚圣燕的行踪,若是为了这些人犹豫,失去了找到她的机会,接下来双身城被献祭,死去的是更多的人!”他拽着月谣往那扇完好无损的房门去,“快走!” 月谣惊诧于姬桓竟在短短的时间内做出了这样的决定,在她眼里,姬桓是那种正义得眼里容不下沙子的人,若放在以前,他一定会选择救人而不是漠视。 即便是区区两三个人的性命,在他眼里也和万千众生一样。 她跟着姬桓冲入了房门,原以为里面是另一个妖异之象,没想到一切都十分寻常,桌椅床帘,无不寻常。然而小小的房间却没有一个人,连活物都没有,更勿论环环。 月谣试着喊了两声环环,却得不到一点儿回应。 姬桓已走到墙边开始敲敲打打,神情严肃。月谣看了一会,也开始摸索。这个房间并不大,若是有暗室或者暗道,应该很快就被发现了。 然而她环顾四周,皆一无所获。 迟疑间,姬桓的目光落在了地板上。 这个房间里应该很少住人,虽然从外面看起来十分干净,但桌椅上都积着浅浅的灰尘,地板上自然也免不了积灰,但只有进门这个地方是没有灰尘的,他拉开月谣,剑尖抵在门后那块巨大的青石板上,豁然一剑挥下,伴随着轰得一声响,一道幽深黑暗的暗道应声出现在他们眼前。 那暗道大约两个人并排站那么宽,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不知道前方通向哪里,也不知道到底有多长,里面又有些什么。 月谣跟在姬桓身后,压低了步子走进暗道,暗道里非常潮湿,脚下十分黏、腻,每走一步就像有谁在拉扯鞋子。她握紧 了剑,耳畔忽然掠过一阵极轻的风,像是少女的呢喃,又像闺阁里的低泣。她狐疑地回头,却猝不及防地撞上了一张人脸。 那是一张惨白如纸的脸,被牢牢地嵌在墙壁中,一双眼睛以扭曲的姿态极其睁大,眼珠子里布满了血丝,嘴巴张大着,好像在呐喊,然而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来。月谣心头一颤,差点就惊呼出声,这才发现整座墙上都是这样的人面,不知道哪里来的血水从上至下缓慢地流淌着,一点点洇湿女人脸,然后流入她们的眼睛、嘴巴里。 那脚下黏、腻的感觉并不是潮湿,而是干不透的血迹,沾湿了整个鞋底。 月谣觉得恶心极了,扭过头不想去看,然而狭窄的暗道两边到处都是这样的女人脸,诡怖至极。 姬桓只觉得握住的手心里慢慢冒出了冷汗,便更紧地握住了她,道:“小心咒术。” 月谣也怀疑这是否是姚圣燕的咒术,可两边的女人脸实在是太真实了,再加上姚圣燕本人长相古怪,行为乖张,难保暗地里是不是施行了一些不可见人的秘术。 越是走到后面,那些女人脸越发突出,好像随时要从墙面掉出来一样,就连头顶、脚下也出现了不少女人脸,空气中传来湿重的血气,熏得人作呕。 月谣一手捂着口鼻,厌恶地皱起了眉头。她跟在姬桓身后,目光落在姬桓的肩膀上,以减少这让人作呕的感觉。然而姬桓的脚步一顿,差点让她一鼻子撞上去。 “怎么了?” 姬桓整个人都紧绷了,月谣越过他的肩头看去,只见前方白色,竟是聚集了无数白衣女人,每个人脸上都是惨白的,乌黑的发间渗出了鲜红的血液,一点点洇湿她们的脸庞,她们和墙壁上的女人脸一样张大了嘴,似乎想大喊,却寂静无声。 月谣忽然觉得背后一凉,猛地回头一看,身后幽黑的长道上不知何时竟然也出现了无数女人脸…… 她紧紧抿住嘴,压低声音厉斥:“什么东西!” 说话的功夫已是一剑挥出,明幽行炎的剑气带着红色的光芒准确无误地刺入了女人们的行伍中,小小的暗道里顿时腥臭异常,白衣女人们就那么一点儿反抗也没有地化成了一摊血水。 月谣退了半步,紧贴着姬桓的背,道:“管她是不是真的,一剑下去全叫她们灰飞烟灭!” 暗道内虹光大盛,伴随着前方的女人们被姬桓一剑俱灭,整个幽深寂静的暗道内忽然响起了此起彼伏无数哀嚎,凄厉得让人心胆俱颤…… 这要是一般人早就吓得屁滚尿流了,也难怪姚圣燕什么都不带就敢只身来去。 姬桓拉住月谣一路小跑,沿途劈砍,将女人脸的凄厉哭嚎全部甩在身后。 不知道跑了多久,前方终于出现了一丝光芒,两人加快了脚步,冲出暗道的一刹那,入目的是天光微亮、草木皆翠的景象。月谣撑着腰喘了几口粗气,抬头看着东方微白的天空,忽然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竟然是这里……?!” 第一百六十八章 竹屋 月谣环顾四周,这才发现周围高木矮灌丛生,翠意盎然,鸟儿初啼,分明是一座山。 难怪她觉得走了许久,原来这条暗道真的很长,直通城外的山中。 “姚圣燕就藏在山里?” 姬桓拿剑拨开挡路的矮木,道:“很可能。这里道路崎岖、层岩叠嶂,是个藏身的好地方。” 月谣试图寻找有人走过的痕迹来寻找姚圣燕,然而这个不起眼的洞口不远处就是一条平整的山路,沿途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岔口,根本无从找起。 “这个狡猾的姚圣燕!” 姬桓看着前方三岔小路,眉心微微蹙龙:“这座山的地形我们不熟,最好找一个当地人带路搜山。只可惜我们人手不够,就算有向导,要把山都搜遍,也颇费时间。” 说话间山林里隐隐约约传来呼喊的声音,此起彼伏,月谣第一反应是自己又中了咒术了,然而抬头看天空一碧如洗,身周草木花鸟都十分真实,并不像陷入幻境中。 姬桓拉着她藏身到草丛后,两人屏息等了许久,才见从山下陆陆续续上来不少人,全都穿着统一的衣服,一边喊云大人一边搜找着。 “是谢玉的人!”她眼前一眼就认出了他们的衣服,拨开掩身的草丛走了出去,举手大喊,“我在这儿!” 谢玉带着人本来在另一条路上搜找,忽然听到下属回报,说是找到人了,立刻就带人赶了过来,山路并不好走,即便他身壮如牛,也跑得有些气喘。 “云大人!姬大人!下官可算找到二位了!”他激动得满头大汗,“这些日子两位半点消息也没有,下官真的担心两位出了什么事!万幸万幸!看到两位安然无恙,下官这就放心了!” 算算日子,他们进入双身城也有小半个月了,期间一点消息也没有,难怪谢玉会急成这个样子。 “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 谢玉道:“下官派出去的人在这里找到了环环,便猜测两位也在附近。” 月谣眉梢一挑:“环环如何了?” “受了一点皮外伤,并无大碍。” 月谣这才放下心去。 姬桓忽然道:“谢大人,你带了多少人?” “这里大约两千人,但在五十里外,有五万。” “五万?!”月谣语气一下子变了,“共工城驻兵不过十万不到,你怎能私自调遣半数来这里?” 谢玉急忙解释:“大人,这五万并非共工城的驻兵。您离开后不久,夏叙夏大人便领着五万人马到达了,但是您和姬大人都不在,无人主事,夏大人便只能将士兵全部驻扎在双身城外五十里的地方。” 月谣眉梢闪过喜色:“夏叙来了!。”现在情势诡谲,若有自己人在就好多了。姬桓忽然拉了她一下,打断了她和谢玉的对话,“眼下当务之急是尽快搜山,找出姚圣燕……找到息 微。” “可是双身城城伯息大人?听闻他病了,难道出什么事了?” 姬桓道:“此事一言难尽,他很可能被姚圣燕控制,就在这座山里,还请谢大人帮忙,立刻搜山。” 谢玉不敢有慢,转头对亲卫道:“调集所有人马,派遣两小队的人守住出口,其余人立刻搜山!” 这座山比想象中要大得多,一座连着一座,一眼放去山黛如绣,远近高低绵延不绝,宛如蛟龙依峦,深深浅浅地延伸向苍穹尽头…… 这样大的山脉,别说两千人,就算是两万人都搜不完。 整整一天过去了,这两千人没入山林中就像石子沉入水塘,一点波澜也没有,更别说找到任何蛛丝马迹了。 月谣站在山峰之巅,望着这无尽的山脉,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眉心隐隐有胀胀的感觉,好像有什么要破出来,连带她的心跳都莫名地加快,一个大胆的念头涌上了心尖。 她捂着眉心深深地闭上了眼,许久才缓缓地睁开…… 金红色的夕阳在她身后如火如荼地照亮了大片大片的云彩,云彩薄厚交加,黑红相映,宛如在天边铺就了一层不匀的墨汁,斜斜地印入月谣的眼睛,织就一幅冰冷无情的画作。 她凝神聚息,眉心的肿胀便如洪水被引流一般慢慢地涌向四肢百骸,令她赶到浑身上下都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力量。 “魔道众生、世间凶兽……皆为我用!” 姬桓带着人走出灌木丛,前方又是一片郁郁葱葱的翠色,周围完全没有人经过的痕迹,正心生无力感,忽然天空中传来一阵阵尖锐的长鸣声,像鸟叫,却比寻常鸟啼更加渗人。 他猛地抬头,只见西方天空遮天蔽日地扑来一大片阴影,移动的速度之快,顷刻间就将小半个山头遮蔽在阴影之下。 “这是……”附近的士兵狐疑地看着大片阴影,在那片阴影降临到自己头顶后忽然一个个如临大敌,纷纷拔剑聚拢过来。 “是凶禽!还有凶兽!” “天——!这么多!” “这是怎么回事!” 姬桓第一反应就是姚圣燕搞的鬼,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凶兽大多乖戾,根本不是区区咒术可以驱使的,从古至今能驱使凶兽的只有一个人,但那个人早已在魔域就被自己和月谣杀死了。 月谣站在山之巅,脚底微微虚空,双眼虽合闭,但脑海里却掠过一幅幅的画面,那些都是凶兽走过的地方,快得就像走马灯,仿佛她亲身走过那些地方一样。 金红色的夕阳一点点落下暮去,射出最后一点残晖,在她的身后宛如一双巨大的翅膀,振翅欲飞。 姬桓找到月谣的时候,看到的正是这样的场景,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林中小屋……找到了! 月谣豁地张开眼睛,一睁眼却见到姬桓站 在远处,大风刮起他的头发猛烈地飞舞,一刹那他的眼神冰冷极了。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样,月谣心中狂跳,喉咙似被掐住一般,想说话却不知道说什么,眼看着姬桓一步步走过来。 他深深地望着她,似乎在探究什么,最终却弯唇一笑,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地说:“突然出现很多凶兽,我担心你有事,你怎么一个人站在这里?” 月谣语塞了一下,只听姬桓又说,“不过我看它们好像有什么目的,并没有伤人。” “或许吧……” 手心一凉,是姬桓牵住了她,他抬头看了眼昏沉的天空,拉着她往山下走,“今夜恐怕不能睡了,我们的人要尽量聚在一起。” 月谣心中暗暗着急,却不敢说她已经找到了人,只能跟着他乖乖往回走。 进山的两千人以最快的速度聚集在一起,没有生火,每个人都合衣互相倚靠躲在树下,以免发生变故。 对于傍晚出现的凶兽,猜测最多的便是姚圣燕驱使。毕竟双身城再世人眼中诡谲复杂,或许真的有什么邪术能控制凶兽也未可知。 月谣靠在姬桓肩膀上,听着周围士兵们小声议论,一言不发。姬桓握着她的手,正闭目假寐,忽然说道:“月儿,你的功力是不是又精进了?” 月谣这才注意到他的手指不知什么时候搭在了她的脉门上。 她不自然地道:“不曾注意……怎么忽然这么问?” “忽觉你体内内息强大,比起过往更加澎湃汹涌。月儿,你若是有什么特别的修习方法,不如告诉我,我也好敦促门中弟子修习。” 月谣认真地思考了很久,佯若天真地说:“你不说我倒什么都没察觉,真的涨了吗?”说罢起来捏了捏拳,“竟然还有这种好事,吃吃饭睡睡觉就涨了内息。” 黑夜中姬桓看不到月谣的任何表情,只那么深深地盯着她,一句话也没有说。 月谣重新趴回他的怀里,“大概是五色草的功用吧?几年前我吃了五色草,之后就慢慢地有些怪症状,内息也水涨船高。” 五色草是生长在丰沮玉门山的仙草,姬桓听说过。 他轻抚月谣的头发,温声道:“睡吧。今晚我守着……” 这一夜过得极其缓慢,每个人心都提了起来,几乎到了草木皆兵的地步,还好一夜有惊无险。天光渐渐地亮了,晨曦一点点填满了偌大的林子,落下一地斑驳。 月谣清点了所有人,道:“昨日的凶兽大家也看到了,这个林子里目前危机重重,我们不宜分散行动,所有人跟着我!” 她看似寻觅,实际却沿着昨日通过凶兽眼睛看到的路前进。记忆中的林中小屋离得并不是很远,大队人马悄无声息地行进,半日也就到了。 轻风摇着翠竹,那千枝万叶之后,一座精巧的竹屋赫然跃入眼前…… 第一百六十九章 获救 “这里古木环俟,竟然还有这么一片苍苍翠竹林,倒真是一个静修的好地方。”月谣负手歪着头,凉凉地说道。 谢玉面色沉着,低喝:“围起来!” 姬桓道:“别动!这周围定有重重咒术陷阱,不可贸然行动!” 月谣抽出剑,锃亮的剑身冷冷泛着寒光,她道:“我和姬桓进去,其余人守在外面。” 谢玉急了:“大人,这不妥!请让小人随行!” “有什么不妥。难道这里还有别人能保护我们?” 谢玉顿时哑口无言。 姬桓说的不错,竹林外被布下了重重咒术,他们一靠近天空便赫然变色,厉风就像鬼哭狼嚎一样挟裹着刺骨的寒冷刮过,若不是月谣一剑插在地面上,恐怕即刻就要被吹走。 而这一切变化在谢玉等人看来,不过是前方刮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阵风,而这小小的阵风,却逼得姬桓和月谣止步不前。 姬桓一把抓住月谣,足下生出千钧重力,悍然一剑挥出。那一剑似要穿云破月般,密密麻麻的牛毛剑气就像细雨一样卷入狂风中,瞬间消弭了怖人的厉风,清扫出前方一片浓翠春意。 月谣眉头微皱:“这里所有出现的东西,全都是假的。” 姬桓紧握着她的手一步一步走过去,每一步都极为谨慎,然而那些青草木叶仿佛都只是真的草木罢了,并没有意料中的陷阱。空气中忽然传来一丝异响,非常轻的声音,就像雨水落到地面那般轻巧,月谣只觉得脖子一凉,紧接着便感觉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差点一头栽地。 姬桓一把将她抱住,喊她的名字,却见她的瞳孔一点点失去光彩,意识逐渐溃散,然而她手上的劲却半分不减,死死地抓着他的手臂,似在和什么对抗。 “月儿!你醒醒!月儿!” 月谣感觉自己像是被什么控制住了,心底里突然涌起无限怨恨,像一座即将爆发的火山,将一切都融烧殆尽。然而恨意即将喷发之际,却被理智生生止住了。双方在她的身体里互相拉锯,仿佛有一把刀在来回割锯,将心脏活活切割成两半。 姬桓看到她的瞳孔中的黑色逐渐扩大,额头上冷汗密布,眉间那道还没有淡去的伤疤中间,隐隐出现了一点黑印,犹如大师笔下不慎甩落的墨点,妖异无比。 她微微张开口,想要说话,然而发出的声音却都是毫无意义的呻吟。 姬桓扣住她的脉门,试图用自己的内息将她身上的咒术逼退,然而指尖一碰到她的脉门,整个人便像被雷劈了一样麻痹不得,强烈的恨意就像瘟疫一样进入了他的体内。 幸而转入他体内的只是很小的一部分,他快速移开手指,脸上已冒出大量冷汗。 这咒术太霸道了,姬桓从未听说过有这样的咒术,他抬头看了眼周围风轻云淡的翠意,心沉了下去。 姚圣燕不愧是双身城出类拔萃的咒术师,咫尺之地就让他们难以招架。对他来说,真要破解咒术也不难,只需一招大道乾元挥下,将一切夷 为平地,咒术自解。 然而这样代价不仅是山川消亡,周围所有的鸟兽草木也全都一应毁灭。 他绝不能这样做! 月谣将他一把推开,姬桓这才注意到她的眼睛不知什么时候变得一片漆黑,就像深不见底的幽空,只一眼就能让人坠入无边黑域。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抓这剑的手不住地发抖,却仍有力地提剑运气。 那双深黑色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前方,似蕴含着强烈的恨意,却又像摒弃七情六欲的恶鬼。 剑在她身前虚空浮立,通体发出微微的黑光,转瞬又变青色,继而转红、转褐、转白,最后缓缓地发出柔和的光芒,像是创世之初的第一缕光芒…… 姬桓惊住了。 月谣死死地盯着前方,手指紧紧地攥成拳,指骨发白,她陡然爆发出厉喝,就好像要将全身的力量全都释放出来。周遭瞬间剑气强涌,将一切幻象全都打破,原本的翠意盎然就像一面被打破了的镜子,发出细细的龟裂声…… 姬桓脸色大变,剑身闪过白光,第一时间挡住汹涌而来的剑气,将所有的剑气全都挡在身前。 谢玉等人站在外面,只看得见前方原本清晰的美景忽然剧烈地晃动起来,就像一块巨大的幕布被人用力地甩动。迎面扑来强烈的剑气,好像要将人生生劈死,然而这样强劲的剑气只持续了片刻的功夫便消失了。紧接着咒术布置的假象全部消失,月谣和姬桓的身影印入眼帘。 只见月谣浮在半空,强烈的剑气吹得她的发丝狂乱飞舞,姬桓在离她几丈远的地方,用剑在身前辟出一道巨大的剑罩,将所有的剑气全都阻挡在身前,避免了谢玉等人无辜伤及。 月谣缓缓抬手,那剑便有如有意识一般飞落她的手中。剑身陡然爆发出刺目的光芒,她悍然一剑挥下,那即将龟裂的虚幻美景彻底破碎,暴露出身后一座小小的竹屋…… 空气中传来一丝甜美的香气,随着微风轻轻涌动,月谣犹如踩着雾绡缓缓飘落在地,虽衣衫尽破,却给人一种遗世而立的孤凉感,一刹那她的身形似乎和魔域天妃的重合了,姬桓站在她身后,久久地望着…… 她的头发乱了、衣衫破了,露出手上有不少细细的刮痕——那是被剑气所伤。 若是刚才姬桓没有将所有的剑气挡住,谢玉等人必死无疑。 他走到月谣面前,发现她已经恢复了平常,眉心的黑印消失了,仿佛刚才看到的只是错觉,只一双眼睛有些发直,似乎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过了许久才一点点回过神来。 “你感觉如何?” 月谣环顾四周,想到自己无意识的行为仍心有余悸,道:“……我没事。” 姬桓伸出手去,感觉她的手心一片冰凉,眉头蹙得更深了。 方才那一击霸道恐怖,蛮横地击碎了姚圣燕布下的咒术,也差一点儿将所有人的性命夺去。但她并不是在被恨意控制的情况下才使出的,相反地,在一击而下的时候,她感觉身上似乎有什么东西被彻底释放出去, 而留下的,是前所未有的身心清明。 竹屋被人重重包围起来,月谣隔空一剑劈开门,抬手挡住欲冲进去的众人,转头看了一眼姬桓,和他一前一后地走了进去。 竹屋不大,里面却摆了不少东西,都是一些炼药的器具,墙面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瓶罐……还有一个小小的隔间,墙上挂满了铁链和镣铐,而隔间的中间,赫然拘着一个男子,白衣披发、恹恹无气,好似死人。 月谣呼吸一滞。 “息微……!” 她冲上去,眼前却寒光闪过,斜刺里冲出一个人来,一把短刃抵在息微的脖子上。 那是一个矮小苍老的老妪,浑身上下没有一处皮肤不是起褶子的,一双眼睛浑浊不堪,牙齿黑黄丑陋,背部微微驼着,腹部却高高隆起好似孕妇。之前遥遥一望只觉得是一个普通的老妪,现在近距离看才发现此人苍老丑陋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就算说是人妖也不为过。 “想不到亲姐姐如此光鲜美丽,妹妹却丑陋至此,真是太讽刺了。” 姚圣燕咯咯地笑着:“再过不久,你们都是我的祭品,我就会是天底下最美丽的女人!” “怕是你该血溅当场!”月谣身随心动,剑光划过一道看不见的光影,直劈姚圣燕而去,然而所有的剑气在距离姚圣燕不足一寸的地方全都化为乌有,犹如石子落入了湖水中,只留下淡淡的影子。 姚圣燕大笑:“你以为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曾经的我也天姿国色,游历四方习得了一身的咒术。直到我救了他,我满心都是他,可是他的心里没有我!我找到最古老的咒语,我想只要将我们的身体融为一体,就能永生永世不分开了!可是他却烧了我的房子,烧了一切!” 铁链发出沉重的声音,息微一声冷笑,无比轻蔑,“你痴心妄想!” 姚圣燕的匕首更加贴近了他的脖子,却始终没有伤他分毫,“不!我的愿望快要实现了!”她无比珍视地撩开息微的长发,轻抚他的面颊,那里的伤疤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细腻光滑的皮肤,如新生婴孩一般,“就算你烧了你的脸又有什么用呢?你看,我还不是将它恢复了。”她望着那张脸痴迷无比,“世间竟有如此绝色容颜,如玉如圭,轻摄我心。” 如此动听的情话若是出自热恋中的男女,只叫人酥麻了心,可出自姚圣燕之口,顿叫月谣心生恶心。 “你够了!” 姚圣燕豁然看向她,眼底里闪烁着阴冷的光芒,“我虽然不能用双身咒将我们的身体结合在一起,可我意外练就了转魂咒,届时全城的人为我献祭,我将得到一个新的身体。”她忽然说,“啊……!你的身体我很喜欢,我想息微也会很喜欢的。” 空气中传来细微的声音,轻得就像针尖没入湖水一般,姚圣燕耳朵一动,身体却没有动,只听数道叮声,墙上、铁链、地上凭空出现了密密的细洞。 姚圣燕满脸的皱纹都叠了起来,狂笑不已:“省省吧,你们是杀不了我的!” 第一百七十章 密诏 姬桓的剑握在手里没有出鞘,方才那一击利出鸿蒙全凭内息催动二而非平常所用的剑气,取的是猝不及防之意,然而却仍不能近姚圣燕的身。 他冷冷地看着姚圣燕:“用这种手段强行拘人在身边,你怎么可能会得到真心呢?” 月谣的目光落在姚圣燕的身后,忽然道:“就算你拥有了美丽的身体,那也不是你的。属于你的身体,永远都是你现在这幅样子——苍老、丑陋,像干瘪的橘子皮!”她微微昂着头,眼底里的挑衅一览无遗。 姚圣燕最恨别人指点她的外貌,咬着牙深恨不已:“若不是要得到你的身体,我一定狠狠宰了你!” 月谣一笑:“想杀我?可你不敢杀我。”她慢慢地往边上走去,打量着这个房间,嘴角一弯,冷笑道:“瞧瞧你,浑身都是褶子,臭得像死鱼一样,就算你换了一个身体,那又如何?要你的人看中的是我的身体,不是你的。你说是不是?” “你在这里研究咒术,弄得自己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怎么会有人喜欢你?怕是最低贱的乞丐都懒得看你一眼吧!” 姚圣燕不似月谣那般口齿伶俐,气得七窍生烟,也顾不得要留着月谣的身体这个念想了,指尖颤着,“你……我杀了你!” 房内忽然无风涌起一股寒气,所有东西无端端结起一层寒霜,从门窗开始,向着月谣和姬桓为中心凝结过来…… 噗嗤—— 非常轻的声音,像是尖锐的东西没入了谁的血肉。姚圣燕全部的心神都聚集在月谣身上,当痛感从背后袭来的时候还愣了片刻。 大量的血还来不及从伤口涌出,姬桓便一剑而至,强劲的剑气不费吹灰之力地破除了她的咒术屏障,在她的身上划出数道利口,血珠疯涌,很快浸湿了她的衣服。 “你真的这么……想我死?”姚圣燕气息奄奄地倒在地上,绝望地看向息微。 房内寒气早在息微夺下匕首刺伤姚圣燕的时候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手握匕首,跪在地上,撑着一口气:“若我生……我便想你死;若我死,便想你活。因为我……无论生、还是死,都不想再看见你!” 姬桓手中剑黑光大盛,剑气盛涌,眼看就要劈向姚圣燕,她却陡然大喊:“不可以杀我!” 若是旁人,这一剑蓄势待发定是收不住,但姬桓手臂紧绷,生生收住了剑势,他目光微变,只听姚圣燕低低笑着说:“我怀孕了!”她捂着自己的肚子,眼睛里闪烁着疯狂的光芒,一开始是低低的笑,渐渐地大笑,最后笑得像个疯子,“你们谁都不能杀我!我有了他的孩子!稚子无辜!你们谁都不能动我!!” 月谣豁然变色,拔剑出鞘,横在她的脖子上,厉声道,“杀了你又如何!不过是一个孩子!有的是女人给他生!” 姬桓却一把拦住她,“月儿!” 月谣紧紧抿着嘴,剑尖距离姚圣燕的脖子不过半寸,只需要轻轻一下就能扎破,带着她和她腹中孽子一块儿下地狱去! 她盯着姚圣燕,许久才极其不甘心地抽回剑。 “孩子出世之日,便是你的 死期!”她高喝,“来人!” 门外守卫的谢玉立刻冲了进来,看见满身浴血的姚圣燕略感吃惊,道:“大人有何吩咐?” “把她押下去!严加看管,待到她腹中胎儿落地,立即处死!” 谢玉震惊地看着姚圣燕,第一反应是这么老的婆婆居然怀孕了,真乃世间第一奇闻。 “是!” 几个士卒走进来,毫不客气地将姚圣燕架起来,也不管是不是会弄疼她,粗鲁地往外带。 月谣面无表情地盯着地面,眼底的阴枭一闪即逝。 士卒刚要将人带出门,忽然听见身后劲风疾至,紧接着姚圣燕凄厉地喊叫起来……姬桓发现月谣心生杀意的时候已经拦不住了,那一剑十分凌厉,却最终没有要了姚圣燕的性命,只断了她的手筋脚筋,随着姚圣燕的凄喊,她整个人软软地垂了下去。 “她已重伤,你这样会要了她的命的!包括她腹中孩儿!” 月谣收回剑,慢慢地说:“若是受不住,便是这孩子无福,无福之人就算来到世上也是要受苦的,还不如一开始就没生下来。”她没再理会姬桓,转身走到息微面前,定了定心神,放软了语气:“息微。” 然而息微手脚被铁链锁着,保持着跪在地上的样子一动不动。 姬桓心中一紧,忙去扶他,然而手指刚碰到他的肩膀,他便整个人软软地倒下来,面无血色地靠在他的怀中,连气息都弱了。 “息微!”他探了探他的鼻息,又探了探他的脉,皱得死紧的眉头微微舒缓了,对月谣道,“还活着。” 月谣吊着的一颗心落了下来,几下利落地劈断铁链,道,“带回大营去!” 大营距离这座山大约有五十里,一路颠簸下来,息微的脉息更加弱了,幸而姬桓用内息护着,才勉强支撑到大营。 她和姬桓的到来无疑给了夏叙一记定心丸,他提前一步得知消息,早早将营帐腾了出来。月谣看着军医围着给息微诊脉验伤,手无意识地拉住了姬桓的,一点点握紧。 自从找到了息微,她的全部心神便落在他身上,好像浑然忘了还有一个姬桓,这让他心里极其不悦,但眼下不是发作的时候。 姬桓忍着不喜,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声音略低沉:“他一定会没事的,别担心。” “可是我……”月谣回过头去,声音戛然而止,“你的脸色怎么这么白?”她这才发现自己手握着的皮肤触感一片冰冷,“是不是这一路为息微续命,耗费太多内息?” 她这才注意到他也受了伤,懊悔自己粗心大意,忙拉着他往外走。 临时搭建的大营条件简陋,不像在府中那般布置华美舒适,月谣强逼他躺下来,嘴角微微下垂,埋怨道:“我知道你都是为了我,可是你要是不高兴了,或是哪里不舒服了就得说出来,不然又像这次发现这么晚……” 姬桓笑了一下。 月谣用被子将他从头到脚捂住,裹得像一只蚕宝宝一样才放心。 眼下正是春夏之交,天气本应变热,然而这里气候潮湿,最近频频下雨 ,倒有几分冷意。姬桓脸色苍白,又被被子捂着,平白生出几分孱弱的意思来,月谣心里酸酸地胀着难受,握着他被子下边的手不断地搓,不大开心地说,“我真的高兴你这样大度,可是有时候我又很讨厌你这样大度。若是寻常人早就忍不下了……你怎生容忍如此?”说了一半自己都觉得不知道想说什么,干脆道,“行了,我不说了,你还是赶紧休息一下。” 姬桓回握住了她的手,眉眼弯起来,“你有如今的地位,看着风光,却是高处不胜寒,我若是和旁人一样误解你,怎么有资格站在你身边保护你。” 月谣嘴巴一抿,别开眼去。 心底里那股酸酸胀胀的感觉越发明了,隐隐地牵着四肢百骸疼。 她趴在床边,枕着姬桓的手臂一言不发。 从相识至今十四年了,这十四年里她对他像师父那般敬爱过,也像仇人那般过恨过,最后才化干戈为柔情,拥有的难得的静谧时光不过短短一两年,而这一两年的时间里她又醉心权力倾轧,真正与他安静相处的时光少之又少。 帐外阳光沉了下去,天边隐隐传来隆隆的声音,似乎要下雷雨了。 月谣支着耳朵听了两遍,才发现有人在外面叫自己。 她起身开了眼姬桓,他已经睡着了,脸色稍稍有所好转,睡得极深。她猫着步子走出去,夏叙就侯在外面,乌云遮天蔽日地挡住了整个苍穹,一两滴雨落下来,打湿了他的肩膀。 “大人!” 月谣打断了他说话,回头看了一眼营帐,往对面走去。 对面就是属于她的营帐,本来是夏叙用的,此时腾出来专门给她用。 “属下已派人打探过,双身城周围多高山峻岭,通往北门、东门、南门的必经之路上全都有一条细小的羊肠小道,若大军要从这三个门种任意一个进攻,十分不利;只有西门周围地势较为平坦,可以进攻。” 夏叙说完,和几个将领一起侯在一旁等着月谣发话,然而月谣对着地图看了好一会儿,道:“三条狭路一条坦途,这不是引诱大军走西门吗?想必那里陷阱重重,不可去。”又说,“此事我自有考量,双身城不比其他城,咒术众多,贸然进攻只会损兵折将,需得智取。” 夏叙言是。 “行了,我需要休息,你们先下去吧。若是息微有任何消息,立刻来报。” 几个将领纷纷退去,月谣又看了一会地图,回过头来发现夏叙还在,眉头一挑,道:“怎么?” 夏叙忽然跪下了,从袖口取出一封密件,捧过头顶:“大人,陛下有密诏。” 月谣从帝畿出发后的第二天,天子便密诏夏叙,亲点五万人马出发去往双身城,一路简装轻行,终于在月谣进入双身城后的第十五天也到了共工城,与大军一起来的,便是一道密诏——姚氏亲贵无论老幼、一律诛杀;姚氏秘辛,尽数取回。 月谣容色慢慢转利,她合上密诏,望着夏叙,道:“陛下可有其他口谕?” 夏叙道:“无有。” “知道了,你下去吧!” 第一百七十一章 攻城 息微在床上足足躺了五日才醒转,唇色依旧苍白,但是双颊的血色慢慢恢复了。他睁开眼睛,脑子迟钝得很,漆黑的眼睛望着帐顶许久,直到有人进来发现他醒了叫唤了一声,才慢慢地转过头来…… “息微?”月谣见他有些呆呆傻傻的,心头一紧,小心翼翼地问,“你还记得我是谁吧?” 息微忽然笑了,苍白的皮肤沾上了一点点红润,犹如初生的婴孩,一双星目漆黑英气,眉骨犹如风倚翠竹般清隽。 这一场浩劫虽然令他饱受折磨,却也换回了他的容貌,甚至比以往更加清秀俊逸。 然而他的笑还没维持多久,目光落在月谣身后的姬桓身上,便又沉了下去。月谣回头看了一眼,忙道:“是姬桓和我一起送你回来的,你伤太重了,为了保住你,姬桓也受了很重的伤。” 息微垂下眼去,淡淡地说,“谢谢。” 军医进来观察了他的气色,又把了脉,这才如释重负地说没事了,只是接下来要好好休养,如此这般叮嘱三番,这才退下。 这几日连番下雨,并非进攻的良机,正好息微要养伤,月谣便索性安营扎寨,一边等着息微好转。 倒是夏叙急得很,日日盼着雨季快些过去。 要叩开双身城,无非不是东西南北四座城门,东南北三座城门皆设有羊肠小道,唯有西门一片坦途,怕是设伏最多,所以西门绝不能走,可另外三座城门也不好走。 月谣望着地形图眉头微皱。 她想到了那条暗道,就是跟踪姚圣燕出城的那条暗道。 “那条暗道阴谲诡异,若要从那里走,最好我们先打探清楚,否则出了事进退维谷,折兵损将。” 月谣点点头,“有道理。不过里应外合,外从哪里入手呢?”她盯着地形图许久,喃喃自语,“我若是双身城,必定在西面埋伏重兵,其次是北面,再其次是东面,最后是南面。从南门入?” 姬桓道:“南面山脉绵延,崇山峻岭难以行走,更不适合大军通过。” “那派遣死士趁夜上山,攀缘岩谷、入敌左右,隐伏在侧等待大军合击,直接从北门进攻。”月谣低低地说着,又很快自我否定,“可是雨季山路泥泞难走,岩壁湿滑,这是下策。” 姬桓忽然无声笑了一下。 月谣推了他一把,“你笑什么!”她脑海灵光一现,恍然,“我怎么把息微忘了!” 连日的阴雨更加让息微的伤势难返,因此整日躺在床上,月谣调侃他像个病美人,总算逗得他笑了。 他裹着轻软温暖的绒被,整个人软软地靠在临时搭建的床板上,虽面有怠色,却神采有加。 “我在双身城这段时日,已摸清这里的地形。双身城坐拥东西八百里山脉,是真正的崇山峻岭,所以此处易守难攻……你们若是想另辟蹊径,我劝你们放弃吧。这里大部分地区不是奇峰峭壁就是茂树幽林,就连当地人都很少踏足,你们只会有去无回。” 月谣低头玩弄着匕首,鞘的做工极其精美漂亮,还镶嵌着数颗黑 曜石,就像夜空一样美丽。 “总共四条路,三条行不通,那便只剩下一条,可是唯一的一条却是死路。” 姬桓却说:“未必。” 月谣和息微的目光一齐落在他身上,只见他弯身取下她手里的匕首,“西门整个双身城最薄弱的所在,大家都知道,所以那里的兵力最盛;同样的,大部分将领都不会愿意从西门进。所以我们只需要作出从另外三门其中一个进攻的假象,便可让西门放松警惕。” “眼下正值雨季,浓夜细雨中潜行,正是掩藏行迹的好时候。”他稍一用力,拔出匕首,锋利的刀面反射出寒冽的光芒,逼得息微略略移开眼去,“就像这把匕首,在黑夜中什么都看不到,可等你看到的时候,已经是出鞘见血的时候了。” 月谣眉头微蹙:“先击强?!”她思索片刻,“集中兵力直取西门,击垮强者,剩下的人心自溃。可是……” 息微将她未尽之言接下去:“但是此举必须周密计划,否则易损兵折将。” 镇守西门的是姚氏大宗伯姚山,此人素来谨慎,从不急功近利,哪怕被人在城门前叫骂绿毛龟也能笑吟吟地继续喝酒,所以将西门交给他是最妥善的。 夜雨萧萧,风急雨细,密密麻麻的雨水像针芒一样贴着皮肤飘过来,不一会儿就将人的脸上、手上的都浸湿了。 南方的雨季就是这样,阴雨绵绵没完没了,让本来已经回春的大地变得又湿又冷,令人难受不堪。 姚山动站在城墙上,手搭在湿滑的石壁上,眉头蹙成了一个川字。 眼前夜色漆黑,天地好像被缝合在了一起,一眼望去一片漆黑,一丝光影也透不出来,压得人心里沉甸甸的。 他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粘湿的空气中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嚎叫,像是某种野兽,又像飞禽。 姚山动心头一紧,问身边的卫兵:“听到什么没有?” 年轻的卫兵一脸茫然。 那声音一现而过,像是错觉,然而姚山动刚刚放下戒心,空气里再次传来这样的声音,更近更清晰,戍守的将士们一个个竖起了耳朵,戒备地望向前方一片漆黑。 “是什么声音?” “是不是野兽?” “好像是山裂的声音。”可是前方一马平川,哪里来的山? 说话间嚎叫声乍然四起,尖锐如凶隼、低沉如猛虎、狡诈如狐狼,在这个雨夜里此起彼伏…… 不知哪个戍卫喊了一声:“糟!是凶兽!” 城墙上立刻沸腾起来,所有人都紧绷了朝着声音的来源张望,只见一片漆黑中幽幽地出现一些光点,像是星光,美丽却透露着凶厉,以飞快的速度朝着城楼涌过来…… 凌晨的雨夜,寂静如处子酣睡,最是让人疲惫的时候,也最是合适发起偷袭的时候。连日的雨水令丹水隆隆暴涨,朝着东南方向奔腾,隆隆的水声完美地盖过了五万大军的行迹,所有人都掩形悄行,不动声色地伏到了城楼附近。 然而预料中的明火执仗并没有出 现,空气中飘荡着浓重的血腥味,月谣一身黑色的行装,目光沉冷,对身边同样潜伏的人道:“带十个人过去探一探。” “是!” 黑夜中一小队人就像蚂蚁一样小心翼翼地朝着城楼靠去,然而不到半柱香的功夫便回来了,回来的时候甚至没有遮掩身形,就那么大步跑了回来。 “大人!西门……西门都是死人!” 黑暗中的月谣叫人看不清脸上的神情,只听她冷静地道:“过去看看!”又嘱咐,“小心咒术!” 然而一路靠近,却什么异常也没有,大家终于明白为什么城楼如此寂静了,沿途一地尸体横陈,除了双身城守军的,还有很大一部分是凶兽或者凶禽。 “这……这是什么情况?!”原以为要豁出命去才能拿下的西门,却意外遭到了凶兽袭击,整个西门如敞开大门任人宰割一样,这叫一众将士心有余悸之余又无比庆幸。然而庆幸之后又感到后怕——若是他们来早一步,惨遭凶兽袭击的岂不是自己? “好好搜查,看看有没有活口。”月谣望着灯火通明的城门口,目光微微沉下去,“其余人跟我走!” 西门作为双身城防御重地,周围布满了咒术和陷阱,因此周围十余里不设农户住所,也正因此,当西门惨遭凶兽屠戮的时候,整个双身城一片安静,毫无异动。 月谣站在城楼处往下看,表情凝重,似在思考什么。火把在她身边不断地跳跃,照得她的脸忽明忽暗,一名将领快步跑来,“大人,北门的双身城信使正在赶来。” 月谣的手无意识地握紧了剑柄,低声道:“杀了。” “是。”那人又问,“时间差不多了,是否出兵和姬大人会和,里外夹击北门?” 月谣道:“这里留两万人镇守,由你统领,剩下三万人全都跟我走。” 他们事前商定好了,由夏叙和谢玉领兵一万先攻击北门,遇此同时姬桓带领八百人从姚圣燕那条密道入,潜入双身城。一旦北门被攻击的消息传到西门,西门势必增援,但是援军在去往北门的途中就会遭到姬桓的伏击,双方兵力被切断,此时月谣将率主力全力进攻西门,拿下西门后再分兵北门、城主府和南门,若是顺利,天亮就可拿下整个双身城。 此计的重点便是西门,西门必须被快速拿下,否则夏叙和谢玉会被锁在北门,而姬桓也会孤立无援。 从月谣这里往下看去,一地还来不及整理走的尸骸堆积如山,凶兽和凶禽的尸体触目惊心。 她的头隐隐有些胀,好像有什么东西挣扎着要从眉心出来,她下意识地按了按眉心,触感一片粗糙。那是之前刻意砸伤眉心留下来的伤痕,还没全部愈合,结起了一大块深红色的痂。 那名将领领了命就要下去,猛一抬头看到月谣的脸在火光下冷森森的,尤其是眉心处好像有一个深深的黑印,摄人心魄,他心头一紧,再仔细看去,那里却只有一块毫无规律的血痂。 月谣冷着脸问:“看什么?” “没……没什么。” 第一百七十二章 获胜 北门、东门和南门因为天然的地理优势,所以分布的兵力并不是很多,姬桓和夏叙里应外合进攻得非常顺利,不到一个时辰便彻底拿下了;南门亦是如此。 当月谣率领人马神兵天降般地将城主府团团围住时,整个姚氏宗亲还全在睡梦中不自知。 天蒙蒙地亮了,月谣望着紧闭的城主府大门,抬手做了一个进的动作,立刻便有人举着火把上去将门用力撞开了,有门童惊惧交加地要阻拦,却被一剑砍下人头。 月谣大步走进去,厉声道:“全力搜索城主姚麟趾,若是看到他身边有一年轻女子,不许伤害!其余宗亲、全部生擒,如有反抗,就地格杀!” 然而姚氏宗亲几乎个个习咒,虽然月谣神兵天降,杀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但在咒术的抵御下,也颇费了一番周折才将局面控制住,直到天色渐入正午,城主府内的厮杀声才一点点小下去,伴随着淅沥沥的细雨,血色将整个城主府都染红了。 一眼望去,宛如下了一场血雨。 月谣站在城主回廊下方,听着眼前雨声渐重,慢慢伸出剑去,任由雨点将剑身上的血一点点冲刷干净。 一切都顺利极了,顺利得让她感觉不安。 “大人!找……找到姚麟趾了!” 月谣眉梢一动,将剑快速收回来,问道:“他身边可有一年轻女子?” “……有!” 月谣大步往他来的方向走去,一边道:“他们可还好?” “那名女子一切都好,但是姚麟趾……”那名士兵大概被姚氏双身咒结结结结实实吓到了,说话有些哆嗦。 他们是在一个无人踏足的小院子发现的姚麟趾,之前从未有人见过一个身体两个头的怪物,一开始还以为是某个人圈养的怪物,若非姚池急急表明他的身份,恐怕就要误杀了。 月谣大步走进去,只见小院里杂草丛生阴风阵阵,就连空气里都透着一股萧瑟,可见平时不会有人过来。 从她和姬桓离开双身城大半月了,这段时间他们完全断了联系,原以为姚池可能会被反制,但她只是瘦了一些,反观姚麟趾的状态很差,好像随时要死去一样。 唯有姚圣羽,虽然被拘了那么久,却依旧神采奕奕。 “看到你安然无恙,我便安心了。”月谣走过去,上下细细打量确定她真的没事,才松了一口气。 姚池道:“与你们失去联系,我初以为出了什么事,可数次探入城主府都没有异常,我就猜到你们应该是脱身了。”她看了一眼姚圣羽,“姚圣羽狡猾得很,期间被她向外传递消息一次,我不得不躲到这个地方来。还好他们的搜索范围大多在城主府外,并没想到我还躲在里面……” 月谣道:“这里已经被我控制,安全得很,你这么多天一定没有好好休息。”她对外喊了一声,“来人!带姚小姐下去休息。” 姚池想说话,却听月谣又说,“放心吧,我不会伤害姚麟趾,我只是有些问题要审问姚圣羽。”她这才放下一颗心,回过身来走 到姚麟趾面前,轻轻抚着他的脸庞,“你放心,我一定会让你变成以前那个少年郎。” 然而姚麟趾浑浑噩噩,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待姚池走后,月谣屏退了所有人,慢慢走到姚圣羽面前。因着两人共用一个身体,一旦其中一方攫取过甚,另一方便会渐渐衰竭,因此姚麟趾的衰老如斯,她却明艳依旧。她一剑挑起她的下颚,道:“姚氏的人都被王师控制了,你的妹妹也已经落入我的手里,你大势已去。” 姚圣羽只轻轻一笑,依旧双目微闭,“你想杀了我吗?” “你要恢复以前的身体和容貌,我可以答应你。我不仅放了你,还满足你的要求。”她顿了一下,对上姚圣羽微微睁开的眼睛,“但是你必须告诉我,姚氏所有的咒术秘辛藏在哪里。” “原来这就是你的目的!嗬!我为何要信你的话?我要是交出秘辛,就会被你杀了,不是吗?” “你大费周章,不就是想好好地活下去吗?与我合作我就可以保下你的性命,拒绝我,我就杀了你。怎么,就不怕我杀了你?” 姚圣羽哈哈大笑起来,“这样的话你去哄骗三岁小孩吧!给了你秘辛,我还有什么利用价值!?左右都是一死,我为什么要让你得到秘辛!” 月谣闭眼沉沉叹了一口气,收剑回鞘,道:“罢了,不说就不说吧,免得你说了,我还担心有什么陷阱。”她走出去拉开门,对镇守在外面的士卒道,“好生看管,别让里边的人死了。不许任何人进入探视,要是他们有什么要求,不必理会。” 双身城突遭变故,街上到处都没有人,家家户户房门禁闭,都躲在门窗缝后边观察着外边的动静。西门、北门和南门都已经陆续拿下,只有东门和城内零星几个地方有人负隅顽抗,姬桓和夏叙带着人清扫整座城,直至天黑,城内依旧风声鹤唳。 月谣坐在灯火通明的大堂里,旁边站着两个战战兢兢的侍女,手边是一杯刚刚奉上的茶水,经过一夜一天的紧张战事,她感到非常疲惫,因此一手支着头坐在大堂里闭目养神。 姚池休息了一下午,精神恢复不少,便急急找过来,“我去看麟趾哥,但是他们不让我进去,说是你的吩咐,这是怎么回事!”她的语气很不好,甚至有些冲。 月谣抬起头来,单手覆面,稍稍揉了揉眼睛,道:“不是我拦你,是姚圣羽诡计多端,我怕出事。你有事可以和我说。” 姚池神色稍缓,看了一眼侍女和门外的守卫,欲言又止。月谣读懂了她的意思,挥手便让侍女下去了,并让她们关上门。 “我要救麟趾哥,他已经快不行了!” 月谣放下手去,心头一动,问道:“姚麟趾和姚圣羽合为一体,救了他就是救了姚圣羽,莫非你有什么办法能让姚圣羽死而姚麟趾活?” 姚池迟疑再三,似有难言之隐,过了许久才道:“有一个咒术,叫半心咒,是唯一能解双身咒的咒术。” 月谣眉头微微皱起来。 她从未听过这个咒术,半心—— 双身,听名字似乎真的能解双身咒。 “你可会使?” 姚池忙道:“我会!” 月谣却沉思起来,她望着地面出了一会儿神,神色凝重地说道,“此事非常重大,姚麟趾是双身城城主,必须要活下来。但是姚圣羽罪大恶极,必死无疑。若是没有十足的把握,我宁可让姚圣羽先活着,也不能伤害姚麟趾,你可确定?” “我确定!” “十几年的时间,足够让很多东西模糊起来。就连我都不能一字不落地背出逍遥门的经文来,你能过目不忘?” 如此一问,原本自信满满的姚池也犹豫了,“十几年前我还没出嫁的时候,麟趾哥带我偷偷去看过半心咒,我还记得。” 大概是她自己都觉得底气不足,说话声到了后面轻了下去。 月谣道:“你既然偷看过半心咒,那可知半心咒藏在什么地方?”又道,“何不过去再看一看?又或者双身城可有什么地方专门搜集各种咒术密文,若是半心咒解不成,也可查阅看看有没有别的法子可解。姚麟趾不止对你、对我对帝畿都意义重大,绝不能有事,所以必须以策万全。” 姚池沉思再三,不得不承认月谣说的在理,便道:“那些秘辛都被搜集起来放在经阁里,但是外面被上了三重咒印,只有城主或者城主夫人才知道如何解。” 姚麟趾如今昏沉不醒,唯一能解咒印的人变成了姚圣羽,难怪她无所畏惧的样子…… “还真是个难题啊……” 房内无端端涌起一股冷风,吹得灯火明灭,月谣走过去挑了挑烛心,忽然问道:“姚圣羽在此经营多年,定有两三个心腹,你知道有些谁吗?” 姚池仔细想了想,道:“我离开这里多年,她到底有多少心腹我不得而知,但是我知道她向来和她表姐家的外甥女亲近。连姚圣燕都比不上!” “既是心腹,便能获得她的信任。” 姚池不解:“你想做什么?” 所有被俘的宗亲都被分开来关押,城主府有不少闲置的屋子,素来无人打理,杂草丛生,蛇虫鼠疫肆虐,正是关押阶下囚的好地方。 为了控制住他们,他们的饭菜全都被下了药,只要一吃就浑身没气力,姚云兰试图不吃饭,可不吃东西反而令自己更加虚弱。 “吱吱——”角落里传来老鼠的叫声,紧接着一直灰毛小老鼠快速在她面前爬过,她目光一厉,隔空一抓,那只可怜的小老鼠便吱吱乱叫着落入了她的手掌心。她死死地盯着老鼠,手上一点点使劲,很快小老鼠便不动了,深红色的鲜血从它的口鼻流出……她没有任何迟疑地,就那么将老鼠生生吞了下去。 因吃喝拉撒都在一个小房间里,所以整个房间都充斥着骚臭味,放饭的士兵一手捂着鼻子,一边粗鲁地将饭菜从窗户里丢进去。然而手刚伸进去便被抓住了,他叫骂了一声欲拿鞭子抽打,然而被抓住的手忽然传来被雷劈般的感觉,沿着手指直冲心脉,顷刻间的功夫便将夺去了他的性命…… 第一百七十三章 经阁 俘虏被逃走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城主府,姚氏宗亲不比其他俘虏,看守需要格外严密,若是被跑了一个,后果都十分严重。 然而消息传入月谣耳朵的时候,她却面对一桌双身城美食著筷喝酒,姿态清闲,看上去并不着急。 姚池和她面对而坐,闻言只是看了一眼传信的士兵,便听月谣道:“知道了,下去吧。” 待人走后,姚池才问:“你将姚云兰放了,莫非是想利用她找到打开咒术的方法?” “要让姚圣燕开口说出解开封住秘辛的咒印,威逼利诱都不行,必须是她亲近信任的人才能套取。” 姚池心中隐隐明了起来。 眼前一大桌的菜都是她曾惦记了多年的家乡美食,如今却食不下咽,满心都是姚麟趾,只盼着快一些拿到半心咒! 时间难熬得很。 终于等到门外有人快步跑来,扣了三声门,紧接着又跑远了。 月谣和姚池对视一眼,只见窗外暗影摇动,极轻微的簌簌声入耳,犹如一只小猫不慎跳到了枝丫上发出的轻响。 空荡的房间忽然传来月谣斩钉截铁的声音:“你不必说了,我必须让姚圣羽死,否则何以震慑四海臣民?如有必要,我宁愿让姚麟趾一起死,也不会让姚圣羽活着!” “不行!麟趾哥不能死!否则我绝不会再帮你!” “他们合为一体,一死俱死,你有什么办法能救姚麟趾?更何况他已是将死之人!” “半心咒!”姚池的声音陡然尖锐起来,“半心咒能救人!” 姚池道“我愿意将我的心、我的记忆全都分给麟趾哥。这事唯一能将他们分开却不会让麟趾哥死的办法……”她猝然站起来,声音带了一丝哽咽,“我知道怎么解经阁里的三重咒印!虽然我不是正统血脉,可我也是姚姓,我身上也流着姚氏一族的血!给我一晚的时间,我会解开的!” 短暂的沉默在房间里弥漫开来,月谣悄然瞥了一眼窗户,那里一闪而过一个黑影,“好。我信你。” “在此之前,你必须把麟趾哥安置回他原来住的地方,他的身体已经很弱了,你把他关在那种地方,他受不了的!” 月谣站了起来,低头望着她,目光却紧紧盯着窗外:“只要你能解开双身咒,解开秘辛外的咒印,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你。” 夜色如墨,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正是将人混入夜色不被察觉的好时机。淅淅沥沥的雨声将最后一点脚步声没入,外面很快就陷入了安静中。 月谣打开门,院子外面零星几个火把来来去去,那是搜索俘虏的人。 得到她的命令,姚麟趾当夜就被送回了原先的住处,那里一景一物,一切都没有变,就连平日里燃烧的香也浓淡依旧。 雨越发大了,将一切异动全都隐藏在漆黑的夜色里。 重兵把守的小院落外灯火通明,所有人都危立正色,守在位置上一动不动,似乎谁都没有发现一抹黑色的人影自屋顶掠过,一眨眼便消失在了屋檐下…… 大约一个时辰的功夫,那抹黑影又如来时那般迅疾无声,一跃入黑夜中,朝着经阁的方向飞快掠去了。 雨点打在茂密的树叶中,滴滴答答地就像玉盘走珠……巨大的芭蕉叶下,是一道漆黑的身影,负手站立,一身黑衣包裹出一片飒爽英姿,因着多年习武领兵,令她完全摆脱了平常女子那般娇弱柔软,却又别有一番英气,别说男子,就连女子也要驻足多看几眼。 她看着那道黑影消失在经阁的方向,嘴角微动,走出了芭蕉叶的庇护。 雨点很快将她的肩膀打湿,立刻就有人举着伞小跑过来,小声地问:“大人,是否派人去经阁?” 月谣却说:“所有人按兵不动,我一个人去就好。” 那人有片刻的迟疑,道:“是。” 经阁里收录的大多数都是一些人物传记、典籍学说、古今奇闻、琴谱棋道……总之五花八门什么都有,反倒咒术搜集的比较少,大概是因为人人习咒,太过普及所以根本没有什么必要特意搜集它。只有一些极其罕见的咒术才会被上了三重咒印收集在此,那些咒术往往过于奇巧,或是伤天害理,总之除了城主,不能为外人道。 大约是对三重咒印非常自信,经阁的守卫向来不多,月谣接管后,更是只在这里派了一小队兵看守。 天快要亮了,经过一夜的紧张奔波,姚云兰心急如焚,像一只燕子一样悄悄从窗户窜入经阁,一路躲闪终于到了阁楼,那里早就被姚池屏退了守卫,只有她一个人背对楼梯,对着小小的房门施咒。 她的手腕被割开了一条缝,细细的血珠就像一条红绳从她体内流出,连接着房门,发出无声的碰撞。 姚云兰目光一厉,手指飞快地动起来,隔空凌厉地一指,姚池连闷哼都来不及发出,就那么一头栽倒在地。血珠化成的细线顿时走珠一般掉落在地,留下一条细细的血流。 她走到门口,深深吸一口气,从胸口取出一个精巧的瓷瓶打开,一股血腥味顿时扑鼻而来,那是姚麟趾和姚圣羽的鲜血,是打开咒印的引子。 她虽然不是研究咒术的奇才,但从小浸淫此道,再复杂的咒术,多背几遍也能拿来临时抱佛脚。 一条细细的血线在她和门之间牵引着,不同于姚池方才温和的碰撞,血珠在一碰到门前的咒印时就飞快地朝着周围散开去,好像空气中有一道看不见模子,引着血珠隔空画出一道巨大的咒印。 那是一个整整六十四边的巨大印记,随着越来越完整,整个印记开始散发出金色的光芒,最后无声地撞向了紧闭的门。 姚云兰喃喃低语,说着没有人能听懂的语言,像是夏日窗外的虫鸣,又像上古秘族不外传的咒语。 六十四边印以门为中心,快速朝着周围扩散开去,无数个巨大的咒印将整个阁楼都包裹在一片金光之下。在一片低沉的轰轰声,紧闭的阁楼小门终于一点点打开了…… 姚云兰满头是汗,嘴唇苍白,目光死死地盯着缓慢打开的门,直到门彻底洞开才停止念咒,她慢慢地捂着心口,过度消耗体力令她整个人胸口剧烈发痛,几乎寸步难行,因此不得不在原地大口大口地吸了几口气。 空气中骤然传来一声破空之音,在这个全封闭的阁楼里显得非常明显,她猝然回头,然而还不及看清楚,胸口猛地一凉一 痛,一柄长剑闪着凛冽的寒光彻底贯穿了她的胸口……她愕然看着血就像喷涌的泉水一样扑出来,就像她的生命之泉,飞快地抽离了她的身体。她更用力地睁大着,想看清楚慢慢走过来的人到底是谁,然而视线很快模糊起来,最终失去了意识。 月谣走到她面前,一剑抽出她的身体,此时的她已经咽了气,然而那张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到死都不明白自己到底死于谁的手。 她冷笑一声,回头看了一眼昏迷不醒的姚池,略一迟疑后,快步走进了阁楼。 随着天光大亮,一缕阳光透过小小的窗户缝洒落在地上,照出一室的尘埃和寂静。 这里太久没有人踏足了,所以尘埃遍布,一旦有空气涌动,灰尘立刻就漂浮起来。月谣掩着口鼻低咳两声,慢慢打量着这个小小的房间,与其说这里是一个藏书间,不如说是一个简易的起居所。 桌椅床凳、文房四宝……该有的一样不少。 书桌就挨着窗户,晨光从窗户缝漏进来,照亮了这个本就不大的桌子,上面的摆设一览无遗。 月谣走过去,盯着被摆放得整整齐齐的书籍,目光微微变了。原来双身城最神秘的咒术精华,不过区区四五本书籍而已。 转生咒、双身咒、半心咒、飞雪术……这些天底下最神秘、最强大的咒术就像一个初生的婴儿一样摆在自己以前,予取予得。 心底里犹如有一颗种子开始萌芽,顺着心脉爬上她的四肢、脑海,夹杂着无尽的欲望慢慢膨胀开来。 她伸出手去…… 冰冷的雨点从纸伞上漏下来打湿在姚池手上,将她从混沌昏迷中一点点冷醒。她耷拉着眼皮迟疑地看着前方,只见人影涌动的前方,一场大火就像妖怪的怒吼一样包裹着八层鼓楼,咆哮着冲天而去。 她的意识有片刻的迟钝,一夕之间连自己是谁都忘了,然而那只是很小的一瞬间,顷刻间她睁大了眼睛,从守卫的怀里挣扎着坐了起来,呆呆地看着前方:“经阁……” 即便天上下着雨,也不能浇灭这场无妄之灾,这座屹立了几百年、经历了姚氏数次辉煌和没落的古老经阁,终于在一场大火中,摧枯拉朽地倒塌了。 “快救火啊!快救火!”她不顾一切地冲上去。 月谣被数个护卫围在中间,直直地看着大火吞灭经阁,虽有人提着水壶来来回回地救火,却无异于螳臂当车,半点用都没有。月谣似乎没想到姚池这么快就醒了,一把将她拦住,大声道:“火太大了!你别去送死!” “半心咒!半心咒!”姚池满脸都是雨水,眼睛红红的,一心要扑到经阁里去,月谣差点拉不住她。 “来不及了!” 姚池顿时如糟了雷劈,整个人都呆住了,任由雨水从头顶流下,湿了脸颊、湿了发,有守卫上来想为她打伞,却被她一把拂开。她慢慢地跪了下去,掩面低低地哭起来,眼角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月谣蹲下去,手搭在她的肩膀处,温声说道:“好了。不要绝望了,你不是说记得半心咒吗?即便没有书,你也一定可以成功的。” 回应她的只是姚池无声的哭泣。 第一百七十四章 误解 经阁突起大火,对外的解释是姚氏余孽所为,无论是在经阁里找到的姚云兰的尸体,还是关押她的房间里发现的一堆被倒掉的饭菜,无一不指明了这是一场有预谋的行动。 城主的寝居被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任凭一只鸟儿也无法出入。 月谣站在姚圣羽面前,面带微笑:“姚夫人,不要挣扎了,很快你就会解脱的。” 姚圣羽却不看她,目光落在姚池身上,看到她哀伤又紧张的神情,心情十分地好。她一挑眉,道:“姚池,你太天真了。这么多年了,你一点长进也没有。你以为你会赢吗?不,我输了,你也输了。” 姚池眉头微微一皱,只以为她是临死前的狠话:“你现在这个样子,就像一个可怜虫,只能用语言伤害敌人,却半点用处都没有。” 她的指尖微微生出光亮,好像一点星光,凉凉的,却有着星火燎原之势。那一点星光越来越亮,也越来越热,灼得她指尖通红,犹如一把尖刀来回反复地割伤她的手指。 姚麟趾虽昏迷不醒,此时却感知到什么似的,忽然发出急切的呓语,睫毛剧烈地抖动着,似要张开眼睛。 姚圣羽眼底的蔑笑一点点消失了,最终死死地盯着姚池。 指尖刀光并没有劈向他们,反而狠狠地落在姚池的心口,霎时在她胸口劈出一道深刻的伤,血顿时将她一袭白衣浸湿了,滴滴答答地落在地面上,形成一小片血洼。 姚池却像感觉不到痛一样,手指继续在心口处探索,手指每动一点点,都令她冷汗涔涔,几欲痛死过去——那是在切割她的半颗心。 月谣站在她面前,瞳孔微微缩紧,握着剑的手心里冒出了汗。 半心咒,一如其名,剖开自己的心,一半置入对方的身体内。从此二人一心,即便千山万水之重、前世今生之隔,也无法阻断如海情深。她一直以为这是一个浪漫而美丽的咒术,最多施展起来有些许的痛楚,但万万没想到是这样的情景。 要用自己的手生生将心割开一半掏出来,不能昏、不能停,时刻清醒,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被一点点割开来的……若非爱入骨髓,谁会有这样的毅力和执念? 她见惯了生死,杀人无数,此时却对姚池深深地敬佩。 姚池的脸色已经开始灰败了,失血太多的她整个人开始摇摇欲坠,月谣很想上前为她疗伤,但却只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紧紧地握住了剑。 她在等,只要姚池的心离开身体,便立时斩下姚圣羽的人头,在姚麟趾随着姚圣羽一起死去之前,将他的心剖开来,置入姚池的心。 这是一个完美而残忍的方法,也是唯一能解开双身咒的办法。 然而姚圣羽却咯咯咯地笑了:“好啊!好啊!临死前我能看到你如此痛苦的模样,死也不枉了!哈哈哈!” 姚麟趾不知什么时候醒了,然而他已经力竭,努力张开嘴,却细若蚊声,在姚圣羽疯狂的小声中显得那般苍白无力,就像风中枯叶。 “……不……要……” 姚圣羽突然停止了笑声,阴狠地盯着姚池,“我不会让你得逞的!”她牙关紧咬 ,脸颊用过度用力而微微鼓起。 月谣心头涌上不好的预感,待明白她在做什么时已经来不及阻止了。 她的嘴角溢出一行血来,一双眼睛迸射出怨恨的光芒盯着姚池,看到她露出惊惶的目光,痛快无比。她张开口,然而一张口血就止不住地涌出来,就像一个溺水的人,“赢的人……不……是你……” “不……!不——!!”姚池再也支撑不住,颓然摔在地上,她手脚并用地爬过去,被剜过的伤口血流如注,已经将衣物全部浸湿,就好像泡在水里那般。她却浑然感觉不到痛,扑到姚麟趾面前,然而姚麟趾已经沉沉地闭上了眼。 他与姚圣羽共用一个身体,姚圣羽自断心脉而死,他亦同死。 “麟趾哥——!麟趾哥!不要——不要!”明明已经那样绝望了,哭泣的声音却那样微弱,就像她的生命一样,随着过分流失的血开始一点点微弱了。 月谣冲到她身边,一把将她的心口按住,挡住了差点儿破体而出的半颗心,又快速在她身上点了几处大穴,将她弄昏过去。 “来人!快来人!” 门被人用力推开,一袭黑衣第一个冲进来,看到这样的情景,没有半点迟疑,快速塞了几片千年人参到姚池的嘴里,又按住她的手腕渡了一些内息过去,才堪堪稳住姚池快速流失的生命力。 月谣这才发现冲进来的是姬桓,此时顾不得他是不是应该镇守在北门,由着他抱起姚池放到床上,对他道:“清水和药就在外间,快取来!”说话间拿刀划开姚池的衣服,露出她被血染红的胸脯来。 幸好所有的东西提前准备了,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月谣将姚池的伤口周围稍稍清洗后,抹了大量的药粉在上面,总算慢慢止住了血。 她望着昏迷中依旧眉头深锁的姚池,心底里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就像有什么哽在喉咙里,堵得难受。 余光瞥见珠帘外的一道黑影,她这才想起姬桓来了,面色微沉,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姬桓已经命人将姚麟趾和姚圣羽的尸体抬了出去,他们毕竟是双身城的城主,纵然有罪,丧事不能太过寒酸,便着人将尸体抬到祠堂去,过三日下葬。 月谣站在他的身后,还未开口,就见他转过身来,面色如常,道,“我听说经阁起火了。”又说,“我在北门镇守,万事平安,没想到城主府戒备森严,反而发生了许多事。” 这番话说得话里有话,月谣沉默了一下,走到一旁倒了一杯茶。此时的茶已经冷了,入口一片苦涩。 她道:“姚氏余孽大多被关在城主府,即使有那么一两个漏网之鱼,也会想着从城主府入手,这一次是我们的疏忽了,没想到他们的目标会是经阁。” 姬桓不说话,只那么盯着她看。 月谣被他盯得发怵,面上却带着微微的笑意,一片光明坦荡的模样。 姬桓握住了她随意放在桌上的手,温热的触感令月谣心里一晃,紧接着便感觉一道阴影朝自己面门袭来,她猛地一闪,这才看清楚伸过来的是姬桓的手。 一片沉寂在周围弥漫开来…… 姬桓另一只手仍握着她的,无比温柔地说:“让我看看你额头的伤。” 那里生了一层很厚的血痂,深红色,十分地碍眼,一定程度上给人一种凶神恶煞的感觉。月谣微微沉了脸,没有动。 姬桓轻抚着她的伤口,轻轻松了一口气:“没事,快好了。就这几天吧……” 月谣随着笑了一下,心中却发紧。 血痂一掉,黑印可会再现? 姬桓看着她,目光藏在烛火的暗影下,看不清神情。他压低了声音:“你可知军中流言四起。”他对上月谣诧异的目光,“西门一战,到底如何赢的?” 西门是最重要的战场,却是赢得最轻松的战场,大军潜到的时候,那里的卫兵已经被凶兽凶禽屠杀殆尽,所以他们捡了一个现成的大便宜。 提起凶兽,大多数人都是恐惧的,他们锋利的爪牙、可怖的形象、嗜血的本性深入人性,创世以来,几乎没有凶兽成群结队有目标地袭击某个地方的先例,反倒出了不少修炼邪术的人试图控制凶兽的先例,却无一不以失败告终……唯一一个成功的,便是千年前掌握了黑暗之心的魔域天妃。 不过士兵们不会想到这一层,他们只是看到月谣能驱使环环,再看到西门被凶兽袭击,便猜测月谣是不是有什么法子能使唤凶兽。每每提起这个,他们大多数是敬佩中带着畏惧的。 月谣一双眼睛看上去坦荡无比,“我也不知什么情况,到的时候那里已经是一片人间地狱了。” 姬桓移开视线,望着窗外雨打芭蕉,深深庭院,肃杀如秋。他的眼底里浮现悲悯之色:“人的生命,真是太脆弱了……” 月谣淡淡地说:“真正脆弱的,是被无辜连累的人。” 姬桓看着她。 “若非姚氏包藏祸心,没有人会无辜枉死。” 姬桓道:“所以你认为姚麟趾也该死?” 月谣的目光锐利起来。 “半心咒的实施危险万分,稍有不慎便是身死。姚麟趾忠心,可忠的是姚氏,不是帝畿,所以要出现点意外太容易了,不是吗?” 她看着姬桓,眉头轻轻地拧了一下,有几分疑惑,更多的却是不被信任的心冷。 珠帘后忽然响起一阵不小的动静,像是什么东西掉了,她循声望去,忽然起身大步走了过去。 姚池不知道怎么醒了,不小心摔在地上,胸口好不容易止住的血又渗了出来。她挣扎着站起来,跌跌撞撞地朝外走来。 月谣忙上前搀住她,让她整个人撑在自己身上,免得再摔了。只见她一只手颤抖着朝身侧伸出去,好像要拿什么东西。 月谣轻声问道:“你想拿什……” “啪——!!” 突如其来的掌掴就像一记惊雷,打得月谣毫无招架之力,姬桓猛一步冲上去,下意识地推开了姚池,将月谣护在怀里。 她虽伤重虚弱,这一巴掌却又狠又重,直打得月谣偏过头去,嘴角溢出一丝血迹来。 “原来是你……!原来是你——!我没赢,姚圣羽也没赢……我们都输了,唯一赢了的……是你!” 第一百七十五章 争执 月谣保持着脸被打偏的姿势,神色阴沉极了,耳畔是姚池怨忿气恨的指控:“是你杀了麟趾哥!是你——!!” 姬桓护着月谣,就好像伤重得没有还手之力的是月谣而不是姚池一样。 若是月谣一使力,就会发现姬桓与其说是护着她,倒不如说是在拦着她。 她慢慢对上姚池的目光,目光冷得像结起了一层寒霜:“你听着,姚麟趾根本就救不活!” “你胡说!你想杀了他!你要杀了他!所以你杀了他!”姚池全然不顾身上的伤口试图扑过去,眼睛里宛如藏着万千兵刃,只恨不得将月谣千刀万剐。 “我真是太傻!错信了你!从头到尾你都在骗我!你好狠毒!好狠的心!” “麟趾哥从未有过二心!你却杀了他!你才是那个乱臣贼子!” 月谣的手指根根紧攥,面对姚池歇斯底里的怨责却没有反击,直到姚池骂得累了,连呼吸都要喘不上的时候,她才淡淡地说道:“如果这样能让你心里好受一些,随便你怎么想。” 她用力推开姬桓,冷冷地看他一眼,一言不发地走了。 雨幕如帘一般垂落,将整个大地笼罩在一片漆黑中,明明快要入夏了,天却冷得人心里瑟瑟发抖。若非那一顶烟青色的伞,守卫还察觉不到有人接近。 待看清楚来人后,守卫面面相觑,露出一个为难的表情,然后将剑戟交叉,拦住了对方。 “姬大人,请回吧。大人有命,谁也不见。” 姬桓的抬高了伞,露出那张清冷正气的脸,因走得急了,脸上覆了一层薄薄的雨水,看上去不像平日里那般高冷,倒有几分可怜兮兮的模样。 他看着窗户纸露出来的暖黄色烛光,脚下一顿,往前走了一步。那两个守卫就像被人夺了食物的小兽一样,立刻紧张得拔高了声音,“姬大人请见谅,云大人下的是军令,若是小人放了您进去,怕是要挨军棍了。” 姬桓容色微动,嘴角抿了一下,眼底里闪现懊恼,没有再靠近。他就那么举着伞站在风雨里,一动不动地望着那盏明火烛光,任凭风大雨急也不走,全然一副懊悔痴情的模样,让人看了心生恻隐。 两个守卫心中悄悄给对方投去一个同情的目光,很想就那么放行了,却不得不爱岗敬业地杵在门口。 过了不知道多久,窗户下最后一盏灯灭了,整个小院一下子陷入了彻底的黑暗,只余下大门下两盏灯笼在风雨中孤零摇晃。 姬桓喉头一动,沉沉地一声叹息。 月谣生气在所难免,若非自己那般胡乱猜测,又怎会引起这么大的误会。如果不是她心冷到了极点,又怎么会连解释都懒得解释。 他垂下目光。 既然正门不得入,那便…… 他转身欲走,谁知某个守卫就像他肚子里的蛔虫一样,突然道:“姬大人!小人知道您武功高,您若是翻墙的话,我们自 然阻拦不住,可一样也要挨罚。您就当可怜可怜我们,回了吧!” 姬桓在人前向来都是一副高不可攀的样子,或者是温柔有礼却十分疏远的模样,总之神祇一般清冷不可接近,然而此时脸上却是一副被人戳穿小心思的尴尬神情,整张脸都红透了。要不是天色太黑将一切都隐藏起来,恐怕他这五彩缤纷的样子就要在十万大军中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了。 他侧目看了一眼那个守卫,低咳一声,“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心中一紧,暗恼自己口不择言,却不得不硬着头皮说:“小人章玉。” “你会高升的。” 章玉顿时觉得一阵冷风吹过脖子,整个人都凉飕飕的。直到姬桓走远了,他才僵着脖子问身边的好友,“姬大人……这不是威胁吧?” 已经是后半夜了,虽然天冷雨急,城主府里的守卫却一点也不松懈,一队一队的守卫来回穿梭巡逻,将整个城主府固若金汤地守卫起来。 城主府的西面有一个小小的院落,是给侍卫们轮岗间隙休息的,值夜是一个十分辛苦的事情,加上最近雨季,天气骤冷,所以守卫们常常会在轮岗间隙喝点酒,暖暖身,这个时候怎么能少了八卦呢。别看都是一群男子,他们要是八卦起来,一点也不输给三姑六婆。 “这南方的天气真是……连着下了快一个月的雨了!冻死人了!” “可不是!都说双身城阴谲古怪,你们有没有觉得自从姚麟趾死后,这天好像更冷了,这夜好像更黑了!” “胡说八道什么!他再厉害!不也被我们大人弄死了吗!?” “诶!我跟你们说,你们知不知道姚麟趾是什么样子?” 大多数人是没见过双身咒的真面目的,在他们眼里,姚麟趾无非不是一个脑袋两只手,一双眼睛一张嘴,外表平常得很,顶多比别人好看些。 说话的人放下了手里的酒,悄悄凑过去,露出一副神秘兮兮的恐怖表情,“他啊——他有两个脑袋!四只手!八条腿!” 在座的人皆露出一副吃惊的模样来,但很快有人提出质疑,“那还是人嘛!你是不是酒喝大了!跟你说少喝酒!迟早被大人治罪!” “我骗你做什么!他就是有两个脑袋!一个脑袋是姚麟趾,一个脑袋是姚圣羽!就是城主夫人!你们是不是从未见过城主夫人?” 在座面面相觑,继续听他说,“云大人也从没下令说要搜找城主夫人吧?” 纷纷点头。 “那是因为——姚麟趾和姚圣羽是同一个人……不!我是说,他们是一个身体两个脑袋!就是妖怪!”那人一边说话一边作出瑟瑟发抖的样子来,“我那天见到了,真把我吓一跳,我跟你们说,幸亏你们没看见,那个姚麟趾啊,老得跟老帮菜似的!但是姚圣羽那张脸可真够漂亮的,就跟十六岁的小姑娘似的。” 房间里安静了下来,那人没有发现在座几 位脸色变了,说得高兴了,还张牙舞爪起来。 “妖孽啊!都是妖孽!那句话怎么说的——妖孽出世,天下大乱。我看啊!还好出征的是我们云大人,老天都帮我们收拾妖孽!那天攻打西门还记得吧?如果不是老天站在我们这边,怎么会让我们捡了个这么大的便宜!我看啊,这个天下是……” “咳!咳咳咳咳!”突然有人发出一阵做作的咳嗽,一边咳一边朝他使眼色。 那人顿时觉得背后一阵发凉,慢慢扭过头去,只见房间的门不知道什么时候开了,一柄烟青色的伞撑在门口,伞下是一个年轻男子,一双冷厉的眼神就像刀子一样落在自己身上。 他的脚一下子软了,噗通一声跪下去,“姬……姬大人。小人知罪!” 姬桓看着桌子上大大小小的酒杯,面色微沉,“虽说天气寒冷,喝些酒暖身也无可厚非,不过也不要贪杯喝醉了。” “是……是!” 那些人本以为姬桓会训斥两句再走,没想到他只说完这一句话就不说了,也不走,沉默了一会儿才找了个地方坐下来。 他一坐下,整个房间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拘谨起来。几个人互相看看,心理都惴惴不安,不知道方才那番议论是不是会引来惩戒。然而姬桓只是轻轻地问道:“大家远征千里之外,可都想家?” 沉默在房间里弥漫开来,家这个话题,永远是这些七尺男儿心中最柔软的地方,乍然提起,就好像一把利剑插入了他们的胸膛,顿时有几个年轻的开始默默流泪了。 有年长的悄悄拭了一把眼泪,乐呵呵地说,“想啊!怎么不想!想孩子、想娘子、想爹、想娘!但是如果我们不在前方冲锋陷阵,家人哪里能生活得安康!身为男人,不就是要保家卫国嘛!” 一番话说得众人热血沸腾,连连说了好几个是。 “我应征的时候,爹娘刚给我娶了媳妇,算算时间,我们孩子也该五岁了!可我一次也没见过!” “我想我爹娘,等我回去了,我就有钱给二老盖一个结实的房子了!”说到这里,年轻的小伙子泪水盈满了眼眶。 “我爹娘身体不好,不知二老这些年过得怎么样了……还有大黄,也该老了。” “你们还有爹娘想,我从小都是孤儿……我都不知道我爹娘是谁……呜呜呜。” 这一个个即使被最尖锐的刀剑砍到也不会流泪的男儿们,此时就跟染了愁绪的姑娘们似的,一个个伤春悲秋起来。 姬桓脸上浮现一丝不自然的神情,半晌才道:“很快了,叛乱已近尾声,大家很快就可以回家了。” 这一室的愁云惨雾让姬桓心情越发不好受起来,他好几次想说话却都咽了回去,最后什么都没说地起身向大家告了辞,默默地走了。 直到他走后很久,一群人才反应迟钝地开始猜测他今天纡尊降贵地来这里,到底干嘛来了。 第一百七十六章 讨好 经过连日来的抓捕,大部分的姚氏宗亲都已经被擒,夏叙心说终于可以睡一个好觉了,便早早歇下了,但为了以防万一,还是命人有任何风吹草动都来叫醒自己。 因此当姬桓站在北门角楼上眉头深锁的时候,守卫以为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小心翼翼地问道:“姬大人,可是出了什么事?” 姬桓一脸为难写在脸上,问道:“夏叙可在? “夏大人歇了,您要是有事,我这就去找夏大人。” 姬桓眉头皱得更深了,走到一边坐着,那守卫观察了一会儿,一溜烟跑去叫夏叙了。 夏叙来的时候很匆忙,一边走一边系腰带,脸上还顶着没睡醒的朦胧,神情却十分凝重:“发生了什么事?可是有逆贼?” 姬桓看到他有些吃惊,目光掠过门口的守卫,微微笑了一下,带着几许歉意:“没事。我只是……只是在想一些事情。不知道他们会把你叫来,抱歉。” 夏叙神情一松,困意再次上涌,但看姬桓脸色分明就是有事,就这么走了不大好,便在姬桓对面坐下来,“这么晚了,姬大人还不睡,是不是有别的什么事?” 姬桓抿了抿嘴,又露出了为难的神色,虽然低着头,但夏叙还是能看到他的困惑。半晌,他才问道:“你……可有妻室?” 夏叙没想到他会这么问,老老实实地说:“不曾有。”又说,“不过离开帝畿前,我托人给我说了一门亲事,打算回去后提亲。” “那很好啊,不知是哪家的闺秀?” 夏叙笑起来,“不是什么名门闺秀,就是一般的人家。” “那想必才情出众,秀外慧中吧?” 夏叙道:“才情倒是不出众,但是为人善良、勤快,就是脾气有点急。也不知怎么回事,每次看到她咋咋呼呼的样子,我都觉得特别可爱,特别地想和她在一起。” 姬桓点了点头,又问,“听起来,你们相处很久了?” “也不久吧。”夏叙细细回忆起来,“第一次见面是去年的秋天,那时候落叶翻黄,她穿了一件淡绿色的衣衫,跟在媒人后面,乍一看颇有些岁月静好的柔美,只不过一开口全露馅了。我还记得回去的时候她是被媒人骂着走的,所以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对我爱答不理的。”说到这里自己都忍不住笑了,“算算时间也不过半年不到。” “你们会吵架吗?”姬桓终于问到了最想问的地方,脸上却不动声色的。 夏叙理所当然地道:“会啊!当然会!” “你们要是吵架了,你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哄着让着呗!难道叫我七尺男儿去和一个女子计较吗?吵赢了有面子,可是媳妇就该跑了。” 姬桓道:“那你如何哄?” 夏叙再不知情况也该猜出几分端倪了,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狐疑地打量着姬桓,问道:“您和我们家大人吵架了吗?” 姬桓脸色一僵,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夏叙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今天晚上您看来这般古怪,这么晚了还不回去,原来是和 我们家大人吵架了。如何?严重不严重?”他认真想了想,道,“若是一般女子,无非不是买一些饰品、衣裳、美食。可是我们家大人和一般女子不一样,可这有些麻烦了!” 姬桓耳朵尖一动,“那我该如何办?” 夏叙有些苦恼:“说实话我从未站在一个男人的角度上去观察过我们家大人,但是哄人嘛!无非不是投其所好,您和我们家大人相处多年,应该知道我们家大人的喜好吧?” 姬桓略有明了。 “月儿喜欢红色、喜欢玉饰、喜欢鲜花,喜欢甜食。也喜欢古籍,擅长兵法,武器中最喜欢用剑。不喜下厨、女红、琴棋诗画,她喜欢自在的样子,不喜欢过多规矩约束……脾气倔强,不服输,很坚忍,有的时候锋芒毕露。但其实我刚认识她的时候,她瘦骨如柴,楚楚可怜。”他如数家珍,让夏叙看呆了。 “想不到我们家大人还有这么一面啊,这么说来的话,她好像也和其他女子没什么不一样的啊。”话刚说完觉得不妥,立马说,“不不不!我是说我们家大人在坚忍这方面还是很突出的。” 姬桓看了他一眼,目光有些暗下去:“可那时候我真的对她很狠心……其实我从来没有停止过伤她的心。” 话题一下子变得深沉起来,夏叙有些不知如何回答,半晌才道:“那说明她很爱你啊。” 姬桓的心好像被什么狠狠扎了一下,素来沉静的脸上流露出了悲伤的神情。 “是啊……” 房间里变得压抑起来,夏叙的睡意被彻底赶跑了,他忽然用力搭在姬桓的肩膀上,眼睛里熠熠生光,“买呗!” 姬桓诧异地看着他。 “喜欢红色,就买红色衣服!喜欢玉饰!就把玉饰店最好的玉都买下来!喜欢鲜花!就把房间里都堆满花!喜欢甜食!就把整条街的甜食都买下来!总之喜欢什么就买什么!买!买!买!”又说,“如果有什么比买买买还要能感动人,那就只有亲手给我们家大人做一些东西了!比如说做一顿饭!当然一顿不够,那就两顿、三顿……天天做!” 姬桓微微睁大了眼睛看他,慢慢地流露出醍醐灌顶的表情,漆黑的瞳孔里散发出亮光…… 双身城的雨在连着下了一个多月之后终于开始停了,打开窗子,到处都是一片绿意盎然,清香是花,玉翠是叶,放眼望去,一重飞花一重碧,绯红倚翠宛如烟雨春事,燃燃如荼。 月谣看了好一会儿,嘴角不自觉地弯了起来。 她以为这只是寻常春光,然而梳妆完毕打开房门,才知道这样的春光遍布了整个院子。 一盆又一盆的晚春锦如云如雾地铺满了偌大的庭院,坠在一树树海棠花下就像铺了一层云霞织锦。 月谣呆了片刻,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章玉笑眯眯地道:“这是姬大人昨天半夜悄悄放进来的,大人,是不是很好看!”他沾沾自喜,好像沾了多大的功劳一样,然而一接触到月谣的目光,顿时整个人哆嗦了一下,忙道,“小小小……小人没有放姬大人进来!” “那这是 谁弄的?” “是……小人也不认得那些人,好像是姬大人不知道从……哪里调调调……来的。” 月谣的目光更加冷了。 “你是守卫这个院子的,却不经我的允许随意放人进来。是想挨揍吗?滚下去把东西都清理干净了!” 章玉整个人一绷,高声道:“是!” 月谣没再看他,手捧着精致的木盒大步走了出去。里面是一些专门搜集来的药丸,为了调理息微的身体,他如今虽然恢复了面貌,但骨子里已经伤了精元,需要好好调理。 息微看到木盒笑了一下:“怎么有一种买椟还珠的感觉。” 月谣倒出一小颗药丸塞到他手里,“这些药丸看着不起眼,都是大补的,你现在如此虚弱,如果不赶紧恢复,怎么有精力跟我千里返回帝畿。” 息微的神情却是变了,看着小小的黑色药丸,道:“我不会回去的。” “为什么?” “我是这里的城伯,任期未满,怎么回去?这是抗旨。” 月谣道,“我可以向陛下陈情,你现在这个样子根本没办法担任城伯。” 息微笑了一下,脸上苍白如纸,平添了一分柔弱却坚忍的气质来:“月儿,我能不能担任城伯,和我是不是要在这里担任城伯,是两回事。这是国事,你不可任性。” 月谣语塞。 她望着暗红色的床木,久久不说话。 一阵风儿顺着半开的窗户鼓进来,带着温软的花香,沁人心鼻。 月谣将木盒子完全打开,取出盛放药丸的匣子,再拿掉下面垫的软布,终于露出里面藏得最深的几本书册。 她将盒子递过去。 “这是姚氏最深奥的秘咒。” 息微的目光一下子变了:“你哪里来的?” “我自有我的办法。如今外界都以为这些秘咒葬身大火,却不知其实都在我手里。”她的语调变得冷了,“我需要你帮我抄写一份。” 息微看着古旧的书籍,一言不发。 “我能信任的人只有你了。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我身上,我没有办法。这件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他心头一动,忽然问道:“包括姬桓?” 月谣的目光暗了几分,“是的,包括他。” 息微掩着嘴,好像要咳嗽,却只是低声笑起来,“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我是这个世上你最信任的人?”他深深地看着月谣,深得好像一汪大海,要将她融入其中。 月谣迎上他的目光,道,“你一直都是我最信任的人。”她微微弯着头,眼眶慢慢红了,“从你不顾生命危险来水牢救我,从你挡在我身前坠落山崖的时候,你就是我在这个世上最信任、最亲的人。” 息微仍是笑着,那笑容却带了几分自己都察觉不到的苦涩。 ——原来只是感恩啊。 他轻轻翻开书,上面的图文一览无遗,虽然老旧,却透着莫名的力量,摄人心魄。他翻了几页,温声说道:“交给我吧,我会尽快抄好给你的。” 第一百七十七章 圣道 偌大的城主府经过连日来的雨水,屠戮和鲜血仿佛被彻底清洗干净了一般,半丝痕迹也找不到了。阳光下一切都显得那么干净美好,就连檐壁角落里的青苔都透着生机勃勃。 月谣慢慢地走回去。 双身城向来诡秘,且距离帝畿遥远,若能将双身城彻底控制在手里,对巩固王权无疑是非常有利的。若她是天子,自然也会存了灭掉姚氏宗亲、得到秘咒的想法。可明面上她仅仅是来解救被困的城伯,扫清逆贼,此等事一旦做下,所有的罪过都聚在她的身上。而那个素来贤名在外的天子,却依旧是圣明之主。 这位年少即位的天子心思之缜密可怕,是连她都畏惧的。 不知不觉已经回到了起居的院子,她远远地就看见门口堆了几个大箱子,旁边还站了一个人。 或许是她的脸色太过可怕,章玉余光瞥见她走过来,顿时觉得脖子上仿佛架了一把刀,包裹在厚重甲胄下的腿不自觉地开始哆嗦。 “月儿!”姬桓快步迎上去,眉梢沾着喜气,“你回来了,我等你很久了!” 月谣看着地上一个大箱子,眉头微微一蹙,“这是什么?” 姬桓拉住她的手走到一个大箱子边,兴冲冲地说,“都是一些当地特色的衣裳,还有玉饰、翡翠。我逛遍了整个城找到的,你看看有没有喜欢的。”说话间去打开箱子,顿时一股珠光宝气从里面照出来,差点亮瞎章玉的眼睛,他默默地别过头去。 月谣看着这一整箱的珠宝衣裳,表情变得古怪极了,看姬桓的眼神都带了几分怀疑人生。 “是你亲自去买的?” 姬桓看她如此惊愕的样子,心道这个法子果然有效,暗暗高兴,“是啊!我把整条街的店都走遍了,这些都是最好的。怎么样?还喜欢吗?” 月谣却一句话也不说了。 最后她深深皱了一把眉头,问道:“谁教你的?”如此低俗的手段,不可能是姬桓能想出来的,他虽然智慧出众,但那都是经史百家、古今天地,在如何处理男女关系上,可以说单纯得很,就连说些甜言蜜语都要多看几本小说本子一模一样地抄。 姬桓顿了一下,才道:“怎么,不喜欢吗?” 月谣冷哧了一声,淡淡地说:“告诉那个给你出主意的人,不要让我知道他是谁。” 章玉只觉得一股冷气扑鼻而来,只见月谣沉着脸快步就走了进去,只留下一脸失落的姬桓望着那箱珠宝衣衫忧愁。 他张了张口,想告诉他早上那些花是如何被料理了,但再三思考后还是闭了嘴…… 夏叙看着被放在一旁的大箱子,有些瞠目结舌。 “我的姬大人啊……您可真是大手笔,这些……很贵吧!” 姬桓略感挫败:“这些她都不喜欢。” 夏叙摸了把脖子,讪讪地说:“不会吧,一般姑娘都喜欢啊。看来这招不行啊……大人果然不是一般人。”他思考了很久,道,“看来此城难攻,姬大人可要准备长时间耗着了。总之一句话,以我们家大人为中心, 她需要什么就给她什么,哪怕她只是伸手夹个菜,也要帮她把菜放碗里。” 姬桓半信半疑,看他的眼神里带了几分不信任。 街上的商流早已恢复了往日面貌,除去了姚圣羽一党,笼罩在双身城上方的黑气消散无踪,来去的人脸上那股阴气也一并消除。大家原以为经此一战双身城会被掠夺一空,可没想到王师纪律严明,并没有任何扰民之举,因此对百姓来说,除了换一个主事的人,其余没有半点差别。 姬桓走在大街上,忽然侧方冲出一道暗影,猝不及防地撞了他满身,只见那人一身褴褛,目光癫狂,状似疯病。姬桓下意识地扶了他一把,问道:“你没事吧?” 那人却只顾抓着他的手,激动无比:“是你了!就是你了!我等了三十年!终于找到了!终于找到了!!哈哈哈哈!” 旁边有人聚过来,指指点点地说:“这个疯子!又开始了!” 姬桓茫然地看了一眼周围,想问他们是否认得这个人。 “公子你别理他,他就是个疯子,都疯了二十多年了!” 那人好像听不到别人对自己的指指点点,自顾自地说道:“你跟我来!快!快跟我来!”说话间就拽着姬桓要走。 “公子你别跟他去!他要拿你的血祭剑!” “他在造天下第一邪剑!不要跟他走!” 那人终于停止了疯癫,对着围住自己的人大嚷:“胡说!我造的是天下第一正义之剑!” “正义之剑需要人血去祭?” “你一个疯子能铸出什么正义之剑,怕是疯剑吧?哈哈哈!” 姬桓眉头微皱,看着那人和周围的人争辩,大致猜出了前因后果。 这个人叫姚疯子,从小就学铸剑,立誓要铸成天下第一正义之剑,可无论他如何努力,却总是无法达成心愿,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忽然开始用人血铸剑,好几次差点成功,数次失败之后,人便变得有些疯疯癫癫,整日整日地守在街上,试图找到停下第一正义的人,用他的血祭剑。 “你们都胡说!我姚剑从不杀人!怎的会铸天下第一邪剑!?” 姬桓拉住他,道:“这位大师,虽然我不知您如何铸剑,又如何引入人血,但天下正义之士良多,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恐怕难以担当大任。” 那人上上下下地看他,因为过于激动连脸颊都颤抖起来,不住地抚摸他的手,就像一个老母亲爱抚自己的孩子一样,“不!你不一样!我很确定!你一定行的!来!跟我来!跟我来!!” 他看起来很干瘦,可气力却很大,姬桓一路被他拉着走,握了握拳头最终又松了。 以他的能力要挣开自然轻松得很,但或许会伤了这个人,既然他的心愿是铸成天下第一正义之剑,可见品行定然端正,只是行为疯癫罢了。也罢,过去看看无妨…… 那人的铸剑坊十分偏僻,破旧得几乎没有一块好瓦。他让姬桓站到一旁,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宝匣,轻轻放在姬桓面前。 “来!你打开它!来 !” 姬桓依言打开。 那果真是一把好剑。 通体宝华正气,剑格上被镶嵌了一颗巨大的红宝石,极为耀目,以红宝石为中心,无数纹路精细地展开来,顺着刀背一路到底,细一看分明就是山川四海,更衬得那颗红宝石的光辉犹如太阳一般。不仅如此,刀刃寒光四射,就像覆了一层霜雪,光彩照人。日月霜雪、山川草木……单从外形而看,这确实当得起正义之剑四个字。 “如何?这把剑,如何?”姚剑微微弓着背,说话轻声细气,好像这把剑是他亲手养大的孩子。 姬桓无不赞叹:“很好,这是我见过的剑中数一数二的。”又略感惋惜,“可是它却少了剑魂,是一把死剑。” 姚剑将剑放到炉子上面,让他将手伸出来。姬桓对上姚剑充满期待的目光,伸出手去,只见眼前一道寒光闪过,姚剑手起刀落,竟准确无比地在姬桓的掌心划了一刀。 姬桓顿时头顶一麻,姚剑已经捏着他的手掌用力挤压伤口,血就像小溪一样淅淅地朝着剑身滴落下去。 姬桓皱起眉头,却没有推开姚剑。血滴落在红宝石上,竟发出淡淡的光泽,沿着剑身上的纹路一点点渗开去,好像有灵识一样充斥了整个剑身,绘满了山川大河…… “哈哈哈哈——!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哈哈哈哈哈——!成功了!快要成功了!我终于成功了!!我的夙愿!啊哈哈哈哈!!” 姬桓亲眼看着自己的血注满剑身,却一点点转淡、消失……好像彻底和剑身融为一体。与此同时,剑身微微颤抖,无形的剑魂盈满全身,似要破体而出。 “无数次的捶打、淬炼,我要成功了……我要成功了!哈哈哈!等着看吧!我的天下第一正义之剑!” 姬桓看着他,若说此前的他只是痴狂,现在的模样便是疯狂了。 “你没事吧?”他拍了拍他的肩膀,却被他一把推开。他跪了下去,眼泪流下来,像个孩子一样痛哭着。 “三十七年了……整整三十七年……哈哈哈哈!没有朋友,没有家人,为了你我耗尽了我的一生……” 姬桓站了一会儿,沉默着转身离开了。 “等一等!” 他回过头去,只见姚剑双手撑着地面,一点点用力站起来。 “你把它带走吧。” 姬桓眉头皱了一下:“你说什么?” “把它带走吧……它需要的是一个合适的主人。”姚剑道,“它饮的是你的血,所以它是你的了。” “那是你三十七年心血铸成的。” 姚剑拿起剑,走到姬桓的面前,神态是从未有过的平静,“我只是一个铸剑师,不是剑客。” 阳光下的剑一身凛然正气,涣如冰释,徐徐的清风拂过剑锋,隐有破石断水之声传来。没有一个剑客拒绝得了这样的剑,更何况它饮了自己的血、有了自己的魂。 他接过剑,迎着阳光轻轻划过。 “既是正义之剑,那便称作圣道吧。” 第一百七十八章 剖腹 挨着城主府不远处有一个较为隐秘的宅院,原本是空置着的,后来被月谣用来关押姚圣燕,重兵把守,无人靠近。 雨季过去后,天气很快暖和起来,燕子衔泥筑巢,百花齐放。然而这个宅院却依旧冷清,好像与世隔绝。 “大人!” 张麟是负责看守的人,一早就接到了命令,将一切都准备好了。 月谣站在庭院中,面无表情,“把他们带进去看看。” “他们”指的是她身后两个医者,一男一女,皆上了年纪,那女的是接生婆,而男子却是远近闻名的仵作。两个人的脸色都苍白极了,手指微微发抖。 张麟领命,将两个人带了进去,没多久他们就出来了。 月谣站在院中唯一开放的海棠花前,听到沉重的脚步声靠近,问道:“如何?” “此妇人肚大如鼓……观之……约莫七八个月。” “此时剖腹,胎儿可能活下来?” 仵作战战兢兢地说:“小人……从未剖过活人,都是剖的死人……这一刀下去,纵使康健的人也难逃一死,更何况是年岁如此大的孕妇!大人!老朽……实在是……实在是无能为力啊!” 月谣却问:“姚婆婆,你看此时剖腹,胎儿可能活下来?” 接生婆颤抖着声音道:“妇人生产,不足月时呱呱落地也是有的。应该可……可以活下来……” “那就去吧。” 仵作和接生婆互相看了一眼,全都不敢动。 月谣道:“里面那个女人犯的是死罪,为了修炼邪术不知道残害了多少人,你们只看她像六旬老妪,实际上她才二十岁。这样的祸害早死早了,只是孩子无辜,我不忍心一同杀了,才叫你们用这种手段取出。你们今日所为说起来也是好事一件,不必害怕。” 话音刚落,从旁上来两个年轻男子,手上各托着一个托盘,上面摆满了刀子、剪刀、镊子等工具,无声催促仵作和接生婆快些进去。 这两个人见此情状,只得硬着脖子进去。 屋子里黑极了,即便点了满室的烛火,也感觉凉飕飕的。 姚圣燕手脚都被绑住躺在一张木板上,为了方便剖开她的肚子,已经有人将她的衣服剪开来。此时的她看上去更加苍老了,满脸褶皱和黄褐色的斑,只一双眼睛迸射出怨毒的光芒,不断挣扎。但她手筋脚筋已断,挣扎起来就像一只蠕动的虫子,煞为恶心。 仵作和接生婆站在一旁,紧张得心都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完全不知如何下手。 张麟走进来,对那两人道:“行了,别耽误时间了,快动手吧!” 姚圣燕怨恨极了。 “云间月!我诅咒你!我用我的生命诅咒你!这一世你一定会失去所有的一切、伤心情绝而死!下一世、生生世世你都是阴暗角落里的老鼠!人人喊杀!你们!你们助纣为虐!你们也都不得好死,万蚁蚀骨百箭穿心!你们都得死!都得死!!” 仵作心中暗暗道此人果然是一个恶毒 的女人,此番下手也算是为民除害了。 张麟随手扯下一块布塞进她的嘴巴里,眼角一瞥,仵作已经在她的肚皮上划开了一条缝,随着伤口越划越长,姚圣燕双目暴突,整个人剧烈地抽搐着起来…… 虽然张麟战场杀敌无数,见惯生死,但这样血腥残忍的画面看了也不免心中添堵,稍看了两眼便走出去了。 月谣依旧站在那朵海棠花前,身姿挺直,负手站立,发间的红宝石簪子在阳光下绽放出熠熠虹光。虽是女子,但她手段之狠让他这个男子也心生怵意。 时间一点点过去了,屋子里的诅咒声也一点点轻了下去。大朵大朵的白云从天边飘过来,遮住了阳光,在院子里落下一大片阴影,风也似乎冷了下去。 屋子里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紧接着仵作和接生婆都出来了,两个人皆满头大汗、神色慌张。张麟原本闲得发慌的表情在看到仵作手上托着的东西时,也一下子变了。 “大……大大……大人……” 月谣没有回头,只闻得一股腥臭的血腥味冲进鼻子,脸色微沉,问道:“男孩还是女孩?” 身后一片寂静。 月谣回过头去。 只见仵作和接生婆一起跪在地上,托着托盘高举过头顶,因为身体颤抖的缘故,那个托盘也在轻轻抖着,抖得上面摆着的东西一点点流下血水。 月谣的手扶住了腰间的佩剑,眉头深蹙:“这是什么?” 仵作颤颤地说:“好像……是一个瘤子。” 空气一下子死寂下去,张麟低着头,只听头顶响起月谣的声音,冰冷得好像三九隆冬的冰碴子。 “她人呢?” 张麟道:“还活着,在屋子里。”他上前半步拦住月谣,“大人,此女被开膛破肚,太过血腥残忍,臣代您杀了她吧!免得脏了您的剑、污了您的眼。” 月谣脸上毫无表情,只轻轻说了一个字:“滚!” 张麟背上一毛,忙退开了去。 姚圣燕虽然还活着,但已奄奄一息,就算月谣不来,不出半盏茶的功夫也是要死了的。月谣站在她面前,她的肚子已经被人用一块布盖上了,饶是如此,还是能看见大量的血涌出来,流了一地。 “你骗我。”她的语调异常冰冷,听不出喜怒。 姚圣燕哈哈大笑起来,“能骗你这么久,我死也值了!” 月谣微微眯起了眼睛,“困兽之斗!” “我就是死了!我也能诅咒你!我会变成恶鬼诅咒你!永远缠绕在你身边,日日夜夜缠着你!”她突然像是看到了什么惊喜的东西,浑浊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发疯般地笑着,“我看到了,我看到了!你的印堂是黑色的!你也要死了!你的心是黑色的!你的心是黑色的!哈哈哈!你一定会不得好死的!你也会像我一样肠穿肚烂而死!生生世世都为蛇为鼠,永远活在阴暗的角落里!哈哈哈……” 月谣眉心一拧,虚虚扶着剑的手猛地一用力,只见昏黄的房间里划过一道利光,她 的人头便咕噜噜地滚落在地,沿途喷洒出大量的血,远远看去,真的就像一条血河一样。 张麟侯在门外,里面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 月谣很快就出来了,她在门口站定,拿着一块白布细细擦拭染了血的剑身,冷冷地说道:“烧了。” “是!” 城主府的守卫看见月谣回来了,立刻将身子站得比平时还要挺几分。 任谁都看得出她的心情异常不好,那张脸沉得好像要结冰一样。她走得很快,身后的人差点没跟上,一个个气喘如牛地小跑着。 她忽然停下来,后面的人差点撞在一起,只听她冷声道:“传我的命令,姚氏宗亲在押的,全都处死!” 跟在前头的小兵愣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怎么……杀?”绞杀?毒杀?斩杀? 月谣一个凌厉的眼神看过去,“男女老少,只要活着的,全都杀光!” 小兵被那一眼看得整个人都毛骨悚然了,不敢再往下问了,也不敢怀疑这道命令下得是不是太过公报私仇,腿上蓄劲正准备跑出去传达命令,却听身后传来呼唤。 “月儿!” 姬桓一袭黑衣,手持一把光耀夺目的剑就那么快步走了过来。他看见月谣冷得结冰一样的脸色,再看看周围满是惧意的小兵们,问道:“怎么了?你要杀谁?” 整个城主府如果有一个人不怕此时的月谣的话,也就是他了。小兵立刻就像找到了救星,如实说道:“大人有令,要杀了姚氏宗亲。” 姬桓皱起眉头,片刻,对他道:“此事不急,你们先下去吧,我和云大人先商量一番。” 月谣气急地剜了他一眼,却没有发作,直到卫兵们都走了,才低喝:“你干什么!” 姬桓道:“姚氏宗亲虽有罪,可是要处死那么多人,没有陛下明诏,恐怕朝中有人会弹劾你。” 月谣脸色这才稍有好转,但依旧冷着脸,别过目光不去看他,却一眼就看到了他包扎过的手,立刻问道,“你的手怎么了?” 姬桓看了一眼左手,虽然已经被包起来了,但是伤口太深,依旧有血渗出来,殷红的一片,看上去煞是恐怖。 虽然她的语气冷冰冰的,但却有几分紧张之意,但姬桓心头涌过一阵暖流,笑了一下:“没事。”说罢将剑递过去,“这是我新得的剑,铸剑师虽名气不大,但此剑三十七年而成,剑气凌厉、刃如霜雪,剑格和剑身上的山河纹路浑然天成,是一把举世无双的好剑。” 月谣看着这把剑,果真如姬桓所说,寒光四射,隐隐带着正气凛然,比起她腰间佩戴的剑,不知好上几倍。 她心头一动,伸出手去。 然而手一触及剑,便有一股极其强劲霸道的力量直冲眉心,好像要将她的头生生劈成两半。 她猛地松手,脸色一下子变了,只觉得鼻腔里涌过一股热流,下意识地一抹,却抹了满手的血,片刻的怔忪后,神智慢慢恍惚起来…… “月儿!?” 第一百七十九章 交心 月谣醒来的时候还觉得头昏脑涨,姬桓找了好几拨大夫来瞧,却都说不出所以然来,最后只得开一些清热降火的方子。 他摸了摸月谣的头,轻声问:“觉得哪里不舒服吗?” “我怎么了?” 姬桓道:“方才你流鼻血晕倒了。” 月谣下意识抹了一把鼻子,什么都没有。她想了一会儿,支起身子,眼皮半耷拉着,看上去精神并不好。 “那把剑是什么来历?” 姬桓神色微变:“那是我在街上遇到的一个铸剑师,他立誓要铸天下第一正义之剑,剑成后却无魂,为此寻找了整整三十七年为剑生魂的方法,直到用我的血祭剑,才大功告成。” 月谣看了眼她的手掌,道:“这就是你手掌受伤的原因?” 姬桓看着被层层包住的手掌,语带困惑:“这确实是一把好剑,没有半点邪气,照理应该不会煞了人才是。” 月谣垂下目光,没有说话。 若是寻常人,恐怕真的不会有事,但是她体内藏着黑暗之心,这才是那把剑与自己相冲的真正原因。她藏在被中的手暗暗握紧了,脸色难看极了。 姬桓以为她仍感不舒服,忙让她躺下继续休息。 “这把剑你还是收起来吧……若是伤了旁人就不好了。” 姬桓点点头。 就算她不说,他也是打算将剑束之高阁的。 她闭上眼睛却睡不着,许久之后听得姬桓的脚步声远去,才慢慢张开眼睛……打开窗户,外边已经天黑了,簌簌的清风吹得新叶晃动,宛如情人之间爱怜的抚摸。 月谣坐在梳妆镜前,看着铜镜中映出的自己的脸。 额头的血痂已经快要脱落了,轻轻一揭就能揭掉,淡红色的疤痕下,黑印清晰立现,叫人难以忽视。 她闭上眼,忽然高声道:“来人!” 门很快被人打开,守卫站在门外,只听她淡淡地吩咐:“这两天我要养病,谁都不可以进来,包括姬桓。另外去买一件额饰,眉心坠要有一颗红宝石。” 守卫称是,快步下去了。 这两天她和姬桓不和是许多人都知道的事,因此她拒绝姬桓进来,也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只是郁闷了姬桓,明明已经说上话了,不知怎的又被拒之门外,思来想去,便是那把剑惹的祸。 他盯着剑看了又看,实在瞧不出有任何不妥的地方,真是奇了怪了,为何单单月谣碰到这把剑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这是一把正义之剑,莫非……是剑在排斥她? 他的脸色沉了下去。 章玉在院子外恪尽职守了三天,一个闲杂人等也不敢放入,正奇怪着为什么这几天姬桓不来了,关了三天的院子大门忽然开了。 月谣一身女装,换了那根常年带着的红宝石金簪,只一条古银色的额饰配在额前,眉心镶着一颗深红色的宝石,眉宇之间少了几分英气,却多了几分女子的妩媚。 他一时看得呆了。 暮春时节,院子里栽种的花儿都开了,海棠、牡丹、杜鹃……还有许多不知名儿的小花齐齐盛放,整个院子宛如燃烧在一片花 海中,就连迎面的风都透着阵阵暖香。 息微的身子已经养得差不多了,整日闷在房间里反倒有碍恢复,便特意到院子里晒晒阳光。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气质越发沉稳了,半点没有在逍遥门那时的开朗健气,一身白衣穿在他的身上,反倒添了几分儒雅书卷气……琼琼花树下,一盘棋局,一壶清茶,袅袅烟气,远远看去就像一卷神仙隐世图。 她就那么看了好一会儿,才笑了一声走过去。 “看来你今日心情不错。” 息微回过头来,一两片花瓣飘落下来,堪堪遮住他的视线。只见微风花香中,月谣一身绯红色的衣衫犹如一株盛开的海棠花,眉心的红宝石坠子在阳光下熠熠生光,微微扬起的眉梢笑意盈盈,平添了几分媚气。 他怔怔地看着,心底好像有什么狠狠撞了一下,整个人都失神了。 “你……” 月谣站在他面前,笑意越发深了。息微只觉得喉咙干涩,咽了咽,低低地说:“你这样……很好看。” “是吗?”月谣摸了摸眉心的额饰,在他身旁坐下,“是不是很有双身城的特色?” 息微回过神来,取过一个杯子,为她倒满茶水,“红宝石很称你。” “白衣也很称你。” 两人相视一笑。 娇娇早莺啼鸣,低飞啄泥,惹得一院花动叶簌,管不住春色满园,散不尽花香怡人。 息微十分珍惜这样的时光,这让他生出一种他和月谣心心相映的错觉来,他道:“今日无论什么事都别说。你就和我一起喝喝茶、下下棋,海阔天空地谈天,好吗?” 月谣看了一眼桌子上的棋局茶杯,片刻,道:“好啊。” 息微将衣襟落定的黑白子一颗颗收回,他的动作很慢,一双手苍白骨感,因长时间没有握剑,上面的茧子淡了不少,他道:“很多人都觉得双身城是一个南蛮之地,百姓教化未开,充满了诡谲,可是你如果真的好好了解过这里,就会发现这里民风淳朴,一年四季都鸟语花香,是一个很好的地方。” 又说,“待会儿我带你出去走走,你一定没有好好看过这个城吧?” 月谣来这里是为了平叛、救人,确实从未好好看过这个城,不了解这里的一景一物。 “那就附近走走吧。” 息微笑了一下,将装满了白子的棋盒放到月谣手边,率先下了一子。 “以前我们下棋,我几乎没有赢过你,这一次我有信心可以赢你一局。” 月谣紧跟着下了一子,道:“这么自信,那我可要赌点彩头,好好赢你一局。”她想了想,“若是我赢了,你得送我街上最贵重的宝贝。” 息微但笑不语,只管落子。 阳光明媚,时有花落,莺语声声而过,却是轻易不敢扰了这温柔春光,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空气中除了信手落子的声音,静谧得只余下鸟语花香。 月谣嘴角浮起一抹微笑,一子落定,笑道:“好了!你输了!” 息微看着早已落入敌手的半壁河山,温和地笑了:“还是下不过你。”他抬头看一眼天色,不过只过去了一个 时辰,距离晌午还远着,出去逛一逛正好。 他将棋局一收,站起来。 “走吧。” 距离城主府最近的东郊楼街是整个双身城最繁华的地方,沿途珍珠丝帛、香药书画、金银彩宝铺子流水一样地开着,更有数不尽的酒楼客栈。 息微带了鼓鼓的一大包钱,带着月谣一家一家地逛过去。 “珍珠一般产自海边,双身城并不靠海,所以珍珠在这里,是非常珍贵的。”息微道,“你若是想要敲我一笔,不如买一串珍珠回去?” 然而月谣看了一圈,却没有中意的。 整条街的铺子逛下来,竟没有一件珠宝能入她的眼。息微笑着道:“怕是你眼光过高,我这钱袋还不够鼓。” 月谣眼睛盯着满柜珠宝,信口道,“你若是心疼你的钱,只管说便是。”说话间伸出手去拿一对耳坠,堪堪露出左手上戴着的镯子,通体碧翠、温润细腻,一看便是有价无市的上等宝贝。 掌柜的眼睛看得直了,心道这才是真正的宝贝啊…… 息微的目光却是微微变了。 身为逍遥门弟子,他怎能不认得这个玉镯,这是逍遥门历代掌门夫人的信物——鸾玉。 他别开目光,神色暗淡了下去。忽然眼角掠过一道绿光,细细看去,只见一只碧翠色的玉镯静静地躺在一只木匣里,虽然光线昏暗,却挡不住光华动人。 “掌柜的,把这个玉镯拿出来看看。” 掌柜顺着他所指的看过去,殷勤地将玉镯连同盒子小心取出,一边夸道:“公子眼光真好,这可是我们店的镇店之宝啊!” 月谣正在试戴耳环,听掌柜的这么一说,便走过去看,只见是一个极为水灵通透的玉镯,她下意识地说:“镯子好看,但玉易碎,我又时常动武,还是免了吧。” 息微却好像根本没有听到她的话,拿过她的右手,直接将玉镯戴了进去,细细看了看,笑道:“很称你。” 月谣兴趣缺缺地看了两眼便将玉摘下交还给掌柜,道:“还是算了吧。”她冲息微笑了一下,“看来这一趟你可省钱了,我一个都没有看中。”回头看天色,已经正午过了一刻钟了,便往外走,“正巧我肚子饿了,买不着好宝贝,你可得请我好好吃一顿!” 息微回头深深看了一眼玉镯,面无表情地跟了上去。 这一顿吃得可谓是尽兴,没想到偏远的双身城,竟然也有各地美食。月谣满满当当点了一大桌,既有河鲜如河蟹、河虾,也有野味如野兔鸩鸽,再来几碟蜜食、枣糕……一顿下来,是从未有过的饱餐。 息微又带着她逛遍了西郊楼街,两个人回去的时候,已经快要傍晚了。 “要说这里最好吃的地方,当属城西马行街上的宴筵阁,铺子不大,里面的吃食却是十分有名的!只可惜今日没有去,回头我带你去吃。” 他说话的时候微微低着头,信风吹得他发梢轻动、广袖飞舞,从远处看去好像一对亲密的情侣。 章玉站在院子门口守卫,远远地看见他们两个并肩走来,心中暗暗叫道:完了完了,姬大人危矣…… 第一百八十章 仁慈 今夜无月,乌云遮天蔽日地挡住了所有的星光,连轻轻拂起的风也带了几分森冷。 所有的姚氏宗亲全都被绑得严严实实地聚集在郊外,每个人脸上带着惊恐的表情,看着眼前这群明火执仗的王师。 月谣站在暗夜里,望着那些男女老少,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 夏叙已经悄悄从北城门回来了,为了以防万一,她还找了个借口让姬桓去守卫北门。 那些被被抓的宗亲有年迈的老人,也有年幼的孩子。夏叙心里头不忍,想请月谣放过那些人,但是话一出口便被无情驳了回去。 “你当这些都是普通人?他们每一个都有可能掌握最精妙的咒术,哪怕是垂垂老矣的老人,说不定也能在片刻之间杀死你。” 夏叙说了句可是,便说不下去了。 月谣沉声道,冰冷的语气里透着一股冷酷无情:“这世上每天都有很多无辜的人牺牲,可为了王朝的复兴,他们的牺牲又显得那么微不足道。今日你看到了残忍,可在整个历史长河中,一时的仁慈就是残忍,而此刻的残忍,才是最大的仁慈。” 夏叙垂下头去。 月谣从黑暗中走出去,面对这些人怨恨又恐惧的目光,神情冷冷的。 “你这个魔头!你连个孩子都不放过!你会遭报应的!” 月谣不理会他们,轻轻抬手,夏叙立刻走上来微微俯身,只听她说:“全部斩首。”又说,“尸体全部烧了。” 夏叙心头大动,却没有任何迟疑地领命。 他走到宗亲的面前,眼底里流露出一丝不忍,却不得不硬着嗓子道:“行刑!” 哭嚎声顿时四起,行刑的士兵手起刀落,动作利落,虽然残忍,却也给了那些人一个痛快,将所有的诅咒和求饶全都斩于这个漆黑森冷的夜色中。 月谣站在灯火最明亮的地方,脸上满是麻木。 她的手上已经不知道沾染了多少人的鲜血,从最初的惊慌害怕到现在的习以为常,积石垒壑一样的杀孽怕是坠入无边炼狱也无法洗清了。 她忽然一阵冷笑,听得旁边举火把的士卒心头一凛,站得更加笔直了。 这样的场合,她其实完全可以遥遥下达命令,然后坐收成果就好了,可她却从头到尾都站着,直到大火将一切付之一炬,冰冷的脸上才慢慢露出一丝悲悯。 夏叙微微低着头,并不能看到她的表情。 “夏叙。” “是!” “传令下去,王师五日后开拔,返回帝畿。”她的声音异常冷淡,宛如一柄饮尽人血后偃暂时偃旗息鼓的寒剑,“另外挑选一万兵马留下来,协助城伯息微善后。” 夏叙应是。 前方传来草木微动的声音,伴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远,息微慢慢抬起头来,只见月谣已经走远了。他回头看了一眼冲天的火光,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 月谣走得很慢,她屏退了随从,只身一人走在这偌大的城主府。虽然夜深了,但整个城主府灯火通明,到处都是巡卫的士兵,将整个城主府守得铜墙铁壁 一样严密。 她伸出手去,昏暗灯光下的右手不像寻常女子那般优美,有着好几个茧子,一看就是常年握剑的手。 小的时候吃不饱穿不暖,总想着长大了或许会好了,却没有想到长大以后的自己,竟要背负这么多的杀孽。 她慢慢握紧了拳,眼神变得冰冷坚毅。 这条路既然走了,就不能停下来。 回去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月谣没想到这么晚了息微竟然在等自己,她略恼怒地看了一眼章玉,“为何不让息大人进去等着!?息大人身体刚好,怎能如此劳累?” 章玉满脸委屈。 ——不是你不许让任何人进去嘛…… 但他不敢说,只得委屈巴巴地垂下头领罪。 息微手里捧着一个精美的盒子,月谣认出那是她之前送他药丸时装得盒子,当时的她还在暗格里放了几本秘咒托他抄写。 “无妨无妨,在床上躺得久了,多站站也好。” 月谣没有过多苛责章玉,拉着息微便进去了。 章玉内心满是委屈,却忍不住替姬桓感到更委屈。心道姬大人要是再不能和云大人和好,就要被人挖墙脚了……! 息微打开锦盒,里面不是月谣预料中的秘咒,而是一只玉镯,她一愣,“这不是昨天下午那个玉镯吗?” 息微笑了一下:“是,我回去买了来,送给你,你既然赢了我,这彩头是一定要兑现的。” 月谣内心泛起一丝涟漪,收下了锦盒。只听息微又说,“你若是戴不惯,便放在角落好了。” “不会……”月谣拿起玉镯在光亮处看了一会,微微一笑,“真的很好看。”只是手上已有鸾玉,如何戴得这只镯子?怕是要辜负他的一番好意了。 烛火昏黄,照得她的容颜更加温婉,连那斜飞入鬓的眉梢也多了几分柔和。 息微深深地看着她,只觉得浑身好像被一股看不见的温暖包围了,脸上不自觉流露出微笑来。时光那般美好,让他沉醉其中不想清醒。 月谣看够了玉镯,便将它好生放回去,也打断了息微的一室旖旎想法。他从腰间取下一个袋子,里面是一个看似普通的符。 “这是什么?” 息微道:“这是平安符,我从城中最灵的庙中求的,能护你平安。” 月谣略感好笑:“你多大了,还信这个?”话虽如此,却摸着那个平安符十分欢喜地摸来摸去。 息微上前半步,顿时遮住了所有的光亮,因两人靠得太近,月谣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只见息微将符挂在她的脖子上,声音十分温和:“这符极为灵验,你总是将自己置入危险的境地,即便一时无事却难保一直无事,它能护你平安,你戴上了就不能摘,即便是沐浴、睡觉也要戴着。” 月谣心头涌过一阵古怪的感觉,低头看着这个不起眼的符。 她向来不信这些,但当符挂在脖子上的那一刻,冥冥之中好像真的有什么东西护了自己,让她心里莫名地一阵心安。 她忽地一笑:“既然你说灵验,那我便 日日戴着。” 息微只深深地看着她,目光落在黄符上,眼底里浮现温柔的神情,没有再说话。 夜已经深了,他一个男子不便多作停留,很快便走了。月谣坐在烛火下,望着黄符看了许久也看不出什么名堂。 或许它真的有什么神秘的力量吧。 她如是想,便将它塞了进去。手臂不小心碰到锦盒,差一点就将锦盒扫落在地,她一把按住,才免了上好的玉镯摔碎的命运。 她看着锦盒,心头一动。 若是为了送符和玉镯,息微何必等那么晚? 她看了一眼窗外,将玉镯小心取出,打开暗格,里面果然放着之前她给的秘咒,不仅如此,还有一份一模一样的——那是他抄写的。 这世上最精妙的咒术秘籍,如今全都化成一页页薄薄的纸躺在自己面前,轻轻一翻便能看去。 她将新誊好的秘咒单独藏好,便熄灯睡了。 这一觉睡得极不好,心里头好像压了一个大石头,一夜都是乱梦,天刚蒙蒙亮,外边忽然传来嘈杂的声音,让她彻底睡不下去了。 她刚坐起来,章玉便在门外着急地说:“大人,姚池姑娘来了,一定要见您。”其实不用他说,月谣也知道谁来了,她眉头微压,冷声道:“让她进来。” 姚池一路横冲直撞,月谣还没来得及穿好衣服,便被她揪住了衣襟。 “你连孩子和老人都不放过!你还是人吗!?” 月谣一动未动,由着她攥住衣襟,神情冷冷的,只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姚池冷笑:“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姚池,我劝你好好想清楚,你是以姚氏女的身份和我说话、还是以姚妃的身份和我说话?” 姚池眉头一跳,嘴巴紧紧地抿住了。 月谣扣住她的手腕,轻声说道:“若你是姚氏女,你便是罪人,我一声令下就可以将你抓起来。若你是姚妃,自然高我一等,我抓不得你,可你要记住,姚妃娘娘是在宫里的。” “你威胁我!?” 月谣冷笑,“我只是告诉你,不要找死。” 姚池的目光一厉,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把短刀,挟裹着凌厉的气势朝她刺来。 “那我今日便与你同归于尽!” 然而那寒光在距离月谣脖子两寸的地方便生生止住了,姚池眉头深皱,手腕被月谣大力钳住,再进不得半分。 月谣看着她,脸上没有半点表情,她手上猛地用劲,短刀便在空气中划过一道寒冷的弧度,直直插入了窗棂上,来回晃动着,发出嗡嗡的声音。 “姚氏宗族并非族灭,你不要逼我赶尽杀绝。” 姚池瞳孔猛地缩紧,满腔愤恨之火就像被一场大雨一点点浇灭,带着不甘、怨恨一点点被压制,最后颓然坐在地上,绝望地说:“你会有报应的……” 月谣低头望着她,忽然一声轻笑,道:“我知道。” 姚池抬起头,只听她又说,“所以在那一天来临之前,你好好活着。” 第一百八十一章 和好 平乱已近尾声,逆贼都已秘密/处死,秘咒也到手,大军是时候回返帝畿了。 这一天万里无云,天空湛蓝得就像镜子一样,晓风轻拂柳絮纷飞,水岸边的折柳不知又少了几枝。大军齐齐排开,戎马鸣蹄,熠熠银光照如芒,逼得人不敢直视。 息微一身白衫,站在城门口,远远看去就像一个文弱书生。 “此一去不知何年才能再相见,我会在这里好好的,你也要万事小心。” 月谣微微仰着头,“我一回去就会向陛下请求将你调回来。就算不成功……你放心,城伯任期也就五年,不到三年你就可以回帝畿。” 息微却没有接话,微微垂着头,目光慢慢落到她身后的姬桓身上。 “我送你的符,一定要随身佩戴。”他说得极轻,姬桓站得稍远,什么都听不到,眉头皱了一下。 月谣刚要说话,身体忽然踉跄着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息微紧紧地抱着她,多年来压抑的情感在一刹那爆发,声音喑哑低沉,“月儿,要平安。” 月谣心底大动,似有什么狠狠撞击了一下,然而还来不及说什么,手腕一痛,整个人便被拽了开去。姬桓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她身边,将她拉在自己身后。 “息微,就此别过,要保重。” 息微的嘴角衔着一抹微笑,眼底却冷冷的,“保重。” 大军行了足足一整日,渐渐远离了双身城主城,天渐渐黑了,大军就地扎营,簇蹙火堆将整个山谷照得通亮,仿佛天上星辰一般。 月谣坐在火堆边,单手支着头,望着那一堆火光发呆。眼前忽然一暗,不等她看清楚,姬桓已经在她旁边坐下了。她余光瞟了他一眼,默默坐开去,然而手腕一紧,却是被他牢牢攥住。 “干什么?” 姬桓没有回答她,另一只手搂住她的肩膀往自己怀里带,月谣挣了一下,反而被他抱得更紧。怕动静太大引起旁人注意,便没再动。 “今日息微抱你,你为什么不拒绝?”他的声音极为低沉,透着一股孩子般的固执,表情也是不大高兴,月谣愣了一下。 她的气还没消呢,他倒是先气上了!? 她手冷冷地说,“你我非亲非故,我和谁做什么事,与你何干?” 姬桓亦是一笑,也凉飕飕的,“都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教过你三年,也算得上你半个父亲,怎么非亲非故了?” 月谣推搡他,“我天生地养,是个孤儿,没有父亲!少那么不要脸来沾亲带故!”她推了几下,发现推不动,又不可能真下狠手,便只能被圈在他怀里扭来扭去,没挣脱开去,倒有几分撒娇耍脾气的样子。 姬桓闷闷地暗笑,脸上却绷得紧紧的,“还否认!你自己亲口唤我爹爹,忘记了吗?” 月谣下意识地凝眉,正要呵斥他自己什么时候叫过,脑子一拐猛地想起什么,脸色陡然大变,红晕在两颊晕染开来,一双眼睛黑漆漆的闪着怒色,却是有些说不出话来,“你……你!怎么什么都说!不要脸!” 虽骂着人,但气势陡然落了,再要吵架也吵不起来了。 堂堂太子少师,逍遥门掌门,真当是一正经还好,不正经起来一鸣惊人。 姬桓胸腔微微动着,发出一阵闷笑,手里抱得更紧,只微微偏头,就能吻到她的耳垂、脖子……虽是夜晚,可到处都是兵士,月谣脸皮一热,欲去躲,眼睛不安地四处转着。 周围忽然起了一些笑闹声,大家都不约而同地说话聊天,好像谁都没有看到他们。这等欲盖弥彰,可见他们的一举一动早就落入士卒们的眼里,这下再也不缺茶余饭后的谈资了。 月谣气恼地拧了一下他,手里没留力,那一记真的是能将皮肉都分离开来。姬桓嘶地一声松开手去,但没有彻底松手,双手仍虚虚圈着她,一低头就要报复似的去吻她。月谣抬手抵住他的胸口,实在敌不过他,只得放软了语调无奈说,“别闹了!你不饿我还饿呢!快去拿些吃的来,不然被那些兔崽子都吃光了。” 姬桓笑了一下,这才彻底松开了手。 章玉抱着一碗面躲在暗处悄悄地观察他们,一颗悬着的心这才慢慢放下了。 ——看来正宫娘娘还是我们姬大人啊……! 大军回去的时候不像来时那般时间紧张,整整行了半个月才到帝畿。城外三十里处早已有天子信使候着了,远远地看见大军到来,笑眯眯地捧着圣旨迎接。 月谣下了马,看到高丰略感意外。 高丰是天子近侍,甚少离开天子,此时却亲自来宣旨,可见其恩宠之盛。 “云大人和姬大人此去多时,陛下甚是记挂。一得到云大人的奏报,就立刻派小人前来迎接,小人在此地等候多时啦!” 月谣跪下接过圣旨,起身微微一笑:“叫高內侍久等了。我和姬大人这便尽快进宫面圣!” 高丰却说:“二位大人不必着急。陛下有旨,二位大人平叛有功,双身城路途遥远,舟车劳顿,不必立刻进宫面圣,先行回府休息一晚,明日再进宫面圣便可。” 月谣和姬桓再次谢恩,翻身上马,带着大军前往城外的王师大营。 回到左司马府,兰茵早已等急了,站在门口翘首以盼,看见她安然无恙地骑马过来,这才松一口气,侧头对身边一名守卫说了句什么,那名守卫快步离开了。 兰茵走到她面前,道:“您终于回来了。” 月谣笑了一下,问道:“刚才你让人去做什么了?” 兰茵命人将马牵走,跟着她往里走,语速很急:“之前传来您和姬大人失踪的消息,燕大人担心得很,后来听说您平安无恙,又铲除了逆贼,不日即将回来,便三天两头地来这里问您什么时候回来。我派小李去通知燕大人呢!” 月谣心中一暖:“叫大哥担心了。” “您累了吧?我已经叫人备好了热水、饭食,是先洗澡还是先沐浴?”又问姬桓,“姬大人可要在此过夜?” 虽然他已经有了自己的府邸,但是大多数时间,他还是会留在左司马府,当然这是暗地里的,明面上他还是“住 ”在少师府的。 姬桓嗯了一声。 月谣道:“还是先沐浴吧,你多准备些饭食,再去邀请大哥和明月,晚些时候我们和大哥大嫂一起用膳。” 兰茵点了点头,随手招来一个仆人,吩咐他再跑一趟燕府。 氤氲的热气袅袅熏热了半个房间,虽然已经是夏天了,但整个人泡在热水里仍然感觉从身到心的放松。月谣几乎是瘫在桶边,闭着眼睛好好享受。 门忽然被人从外打开,继而想起一阵极轻的脚步声。 月谣闭着眼睛,道:“水放下就出去吧。” 然而并没有水桶放下的声音,一双微凉的手轻轻触到了她的肩膀,一点点摩挲她的皮肤,带来一阵酥麻的感觉。她睁开眼睛,一手按住对方,语带薄嗔,“你又闹什么?” 姬桓半跪下来,正好与她齐视,眼底里跳动着火苗,既如四月芳菲般温柔,又如炎炎烈阳般灼热。他的手慢慢抚动,惹得月谣双颊飞红,不知是水温过热还是因为其他。他猛地一用力,便将她贴近了自己。 月谣一把抵住他。 “待会儿大哥和明月就来了,你别乱来!” 姬桓却衔起一抹微笑,一刹那就如春风散满城,遍地生霁景。月谣心头没来由地狂跳,耳朵一下子红了。整个人似乎沉溺在这样的微笑中,由着姬桓吻住自己,原本抵着他的双手慢慢失去力道,最后慢慢软倒在他的怀里。 姬桓深深地吻着她,手上的力道不自觉加大了,身体仿佛点燃了一簇簇的火焰,连着在她的脖颈、肩膀落下一个个吻。 月谣尽力保持着理智,想到待会儿有客来,推了他几下,语气中带了几丝无可控制的娇/吟:“等……等一下……大哥和明月就要来……你……唔……!” 姬桓慢慢地停止了动作,却仍紧紧地抱着她,气息极为不稳。过了许久,两个人都有所平复,月谣这才感觉水已经开始凉了。 耳边传来笑声,她问:“你笑什么?” “原来偷香窃玉是这滋味,难怪总有采花贼。” 月谣一下子将他推开去,一把捏住他的脸颊,恶狠狠的:“你还想当采花贼!?你想去采谁!” 姬桓却抓着她的手亲了一下,“要采也只采你这一朵。” 虽然是夏天,可泡在冷水里久了总觉得不舒服,她没好气地说:“快去帮我拿衣服。” 姬桓低头又在她唇边亲了一下,这才起身去拿衣服。 她刚穿好衣服,侍女便来报,燕离和明月到了。 月谣将头发全部扎起,戴上额饰,从镜中看去,倒颇有几分女儿家的温软气质。姬桓推开门,不管她的反对硬是拉住她的手,月谣挣了两下没挣脱,干脆由着他去了。 两人到了内堂,明月和燕离两人早就等得坐立难安了,看见他们两个过来,明月一个健步冲过去,一大堆想说的话到了嘴边却全都变成一颗颗眼泪,哗啦啦地落下来。 “哇——!你吓死我了!都说你和师兄都死了!你下次能不能不要再吓我了!” 第一百八十二章 面圣 月谣被明月一个熊抱抱得差点摔倒,趁机挣脱了姬桓的手,轻轻拍拍她的背,笑起来:“好了好了,怎么跟个孩子似的,放开我吧,你瞧我们不是一点事都没有吗?” 明月红着眼睛,忽然噗嗤一声笑出来。 侍女鱼贯而入,摆满了一桌子的美食,月谣拉着明月坐下,姬桓也在她身边落座,明月的旁边自然就是燕离。 燕离看到他们,不像明月那般哭鼻子,只眼眶微红,说了句平安就好。 “月儿,以后还会有这样的事情吗?”明月一脸愁容,看着月谣和姬桓,“你们能不能以后不要去那么危险的地方啊。” 姬桓顺手抓住了月谣的手,对明月道:“有我在,我不会让月儿有事的。” 明月冲口而出:“师兄你好意思说!最初是谁把月儿赶出逍遥门的!” 气氛凝固起来,她当即发现自己说错了话,蓦地闭嘴。燕离适时夹起一块鸭肉放进她的碗里,低声说道:“你喜欢的鸭肉,尝尝。”说罢举起酒杯,对着姬桓虚虚一敬,一饮而尽。 月谣忽然道:“明月,今日这衣裳很好看,像是纤罗居的。” 明月正懊恼着呢,见月谣有意岔开话题,便道:“是啊!他们那里来了一个新裁缝,是从幽都城来的,手艺好得很。我瞧你总是穿得跟男子似的,有空我带你去瞧瞧,做几身漂亮的衣服!” “好啊!” 明月手快,说话间已经夹了很多菜堆在月谣碗里,一边说:“我看你瘦了很多,想必在外吃不好,好不容易回家了,可得多吃。”又对姬桓说,“师兄你也吃,也别饿着。” 明明已经嫁人了,却还是这般幼稚可爱,月谣忍不住失笑,转念一想,如果不是生活清闲无忧无虑,又怎么会一直保持这样的天真单纯。 她对燕离道:“哥哥今天的话怎么这么少?” 燕离笑道:“你们姐妹说得兴起,哪里有我插话的余地。”然而笑容却有些勉强,好像怀有心事。月谣看了两眼,没有多问。 一顿饭吃了很久,明月很久没有见着月谣了,喋喋不休地说了很多话,眼看天色不早了,却仍觉意犹未尽,便提议:“不如我今夜就在你这儿睡了吧,我们说一整晚的话,就好像以前一样,好不好?” 月谣眉眼一弯刚要说话,却见燕离脸色微沉:“月儿和姬大人好不容易回来,想必累极了,今晚还是别打扰了。” 明月想想觉得有道理,便不做纠缠。 燕离向月谣和姬桓告了别,信手抓过明月的手,淡淡地说:“回家。” 他这般随意自然,明月也不曾流露出任何排斥的情绪来,很明显两人已经有了一定的感情,月谣目送他们远去,忍不住笑了,却又觉得古怪,用手肘敲了敲姬桓,“你有没有觉得今天大哥的话很少,怪怪的。” 姬桓看了一会儿,“没看出来,挺好的。” 月谣回头给了他一个白眼:“木头!” 为了避免惹人闲话,姬桓天不亮就走了 。兰茵跟着月谣一起前往无极宫,忽然想到什么似的,道:“陛下的身体最近一直不好,时有罢朝,今日您面见陛下,可要小心些。” 妄议天子是死罪,月谣回来不过一日不到,因此完全不知这件事,便问:“怎么了?” “也不知是什么情况,前段时间陛下忽然大病一场,罢朝了好几日,后来虽然有好转,但也是好好坏坏,时有罢朝。”月谣神色凝重起来。 天子是她最大的仰仗,所有的荣耀全都来自这个男人,他绝不可以倒下! “有说什么病吗?” 兰茵摇头。 晨光一点点漏出来,照射在五色琉璃瓦上,将整个王宫从沉睡中照醒。无极宫坐落在王宫正中,宛如一头沉睡的巨兽,在阳光下绽放出美丽的鳞片,一世又一世地等着这个天下最尊贵的主人。 月谣站在武官之首,有许多目光落在她身上,大家虽然保持着安静,却都好奇又敬佩。 双身城是什么地方?是十一城中最诡谲的地方,那里山峦叠嶂,高低不齐,百姓蛮古不化,咒术横行。这样的一个凶险的地方都能被拿了,不知道这一次天子要怎么赏赐她了。 目光一转,又落在姬桓身上,身为太子少师的他只能站在文官的中间,并不起眼,但这不妨碍大家投去敬佩的目光,齐齐想到——这次平叛的主要功劳定是姬大人啊! 天子姗姗来迟,由高丰搀着,步履虚浮,五色旒冕来回晃荡,发出清脆的声响。 百官叩拜。 一缕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正好落在五色旒冕上,折射出一道刺目的光芒,遮住了和曦的视线。他忽然发出一阵沉闷的咳嗽,整个人都弯下腰去。 偌大的无极宫没有一个人敢发出声音,所有人保持着伏拜的姿势不敢起身。 过了很久,和曦才低声说道:“都起来吧。” 月谣眉头皱紧。 看来天子的病情比兰茵说的要更加严重。 和曦稍稍偏过头去,避开了那刺目的阳光,深深望着月谣,低声说道:“云爱卿,姬爱卿,此次平叛双身城,居功至伟,捷报朕全看过了,辛苦二位了。” 月谣和姬桓双双出列,道:“陛下,臣等此次能够成功,全靠陛下运筹帷幄,若非陛下部署得当,臣和姬大人,恐怕要殒命双身城了。” 和曦微微一笑,看了一眼高丰,高丰会意,稍稍上前一步,高声道:“陛下有旨!” 百官齐拜。 “左司马云间月,燃薪达旦平叛四野,军功著于四方,拱卫帝畿、功在社稷,乃武官典范。特赐甸服北方圆三百里地界,是为扶摇城,封尔为扶摇城城主,另赠黄金一万两。” 底下立刻起了骚动,然而高丰恍若未闻,继续道:“朕闻至徳之圣,不离仁义。太子少师姬桓,英姿俊逸、允文允武,四德咸备、骐骥之才,辅佐太子、功在千秋,乃文臣典范。今封尔为太师、三公之首,加赠黄金一万两,望尔崇仁立教,复大虞礼义、兴百世之昌。钦哉! ” 月谣和姬桓深深伏拜:“臣谢陛下隆恩!” “陛下!”大宗伯立刻跳了起来,连君臣礼仪也不顾了,喝问,“陛下下此旨意,为何臣等皆不知?如今十一城的城主皆是当年跟随开朝先祖打下江山的功臣后裔,云大人虽有军功在身,可比起开朝之功,不足以相提并论!” 大宗伯这一说,其他人也纷纷起身,质问天子。 和曦冷眼瞧着百官质疑,低头咳了两声,“云卿之功,堪比开朝立国。” 大宗伯道:“若论军功,开朝八百年屡有奇才,师氏一族便出过好几个,云大人不过一女子,协助陛下平了幽都城、双身城之乱,区区功劳、谈何开朝立国之功?”他猛地跪下,掷地有声地道,“赐地分封乃是大事!动辄动摇祖宗基业!臣请陛下收回成命!” 身后大臣纷纷跪下:“臣等请陛下收回成命!” 月谣跪得笔直,目光在所有人身上掠过,最终落在大宗伯身上,冷得好似冰锥雪剑。 和曦坐在上首,只能看到她低头跪地的模样,他道:“大虞治世八百年,到朕的手里,百废待兴;是历代天子不遵循祖制了吗?不,是所务之时不同了。若是依旧沿循祖制,世家子弟不必努力便可世袭承恩,长此以往,蠹虫横生。朕革新除弊,广招人才,却又不赏赐有功之人,岂不是让天下人寒心?云卿和姬卿有大功,朕必厚赏。” 忽然有人高声道:“陛下圣明!” 大宗伯气恼地循声望去,只见任惊华拜了下去,当即狠狠瞪他一眼,对天子道:“陛下!赏赐有多种,金银财宝、升官加爵都可以,未必要分封赐地啊!” 和曦豁然站了起来,一扫刚才的颓病之气,掷地有声地道:“朕是天子!朕的圣旨便是上天的旨意!大宗伯屡次阻挠,莫非……又要率领群臣抬棺死谏!?” 大宗伯诚惶诚恐地伏地:“臣不敢。” “还有谁有异议?” 底下一片寂静,没有人敢说话。 大宗伯身形刚动,高丰便上前半步,高声道:“陛下有旨,散朝——!” 朝臣一片骚动,纷纷抬头看着天子快步走下来拂袖离去。 大宗伯跪行了几步,高喊着请天子收回成命,却被高丰命人拦住,整个朝会便在天子的盛怒中匆匆结束了。 月谣站了起来,对上大宗伯怒视的目光,走过去道:“大宗伯,身为臣子,理应忠于陛下,还是不要触怒陛下得好!” “你这个佞臣!” 月谣笑了一下,目光冷冷的,环视一圈周围不善的目光,“没有我这个佞臣,不知道叛乱四起的时候,各位大臣是躲在家里瑟瑟发抖,还是举着大刀上阵杀敌呢?” 姬桓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她身边,思忖片刻,道:“各位大人,陛下是少有的明主。陛下既然如此安排,定有深意,我等还是不要拂逆为好。”说罢拉着月谣转身离开。 大宗伯望着他们的背影,脸色铁青,半晌拂袖怒骂:“一丘之貉!” 第一百八十三章 家宴 清思殿。 月谣伏地一拜:“臣拜见陛下。” 殿内所有人都被屏退了,连高丰都不在,空气中除了她自己的心跳声,寂静得什么都没有。 月谣伏在地上好一会儿,才听得和曦略微虚弱地说:“快起身吧。”那声音听起来极为羸弱,像是积病已久的老人,月谣眉头皱了一下,起身跪直。 “陛下,双身城大宗宗室已尽数剿灭,没有一个活口。”她取出贴身藏着的基本薄册子,高举头顶,“这是臣秘密缴获的姚氏秘咒,请陛下御览。” 和曦却是细细地瞧着她的身影,眼底里满是馈足安心,他温声说道:“放在书案上吧。”又说,“地上冷,别跪着了,坐到朕旁边来。” 天子少有这样温柔的时刻,月谣有片刻的迟疑,这才垂着目光站起来,略感拘谨地走到和曦身边,那里正好多出一把椅子,似乎是早就放在那里的。 和曦卸下了厚重的朝服,整个人靠在榻上,就那样望着她,目光温柔极了。然而月谣垂着目光,并不能看到他的神情,只暗暗觉得今天的天子很奇怪。 她将几册秘咒放在桌子边,沉默片刻,悄悄拿余光瞥了一眼,这一眼却叫她心头一震,蓦然抬头,整张脸都变色了。 “……陛下?!” 不过短短几个月,曾经意气风发的天子竟然衰老至此,那原本满是漆黑的乌发竟然多了好几把白发,眼角的皱纹随着他轻轻笑着而深深陷下去,好像一个五六十岁的老者。 “是不是吓到你了?” 月谣膝下一软跪了下去:“臣失仪。” “无妨。你能平安回来,就已是大功一件。”和曦的目光落在秘咒上,微微探过身取来。不过薄薄几页纸,因年代过长而造就泛黄,边边角角都已经开始发黑,就是这样普通不起眼的书册,记载了姚氏传承千年的秘术。 月谣心里头仍骇然极了。 来的时候兰茵只简答说了句天子最近身体有恙,却不知竟然如此严重。难道是宫里发生什么事了? 和曦似乎对秘咒并不感兴趣,只翻了几页就放下了。 “这一次平叛,云卿让朕非常满意。”他静静地盯着她,手慢慢攥成了拳头。 当他们失踪的消息传入帝畿,他整个人懵了,看着那封秘奏,一下子好像不认得上面的字了,然后头就痛起来。当时高丰就侍立在侧,看到的便是他毫无预兆地晕倒的样子。 这一病他足足昏迷了十日,整个朝廷、后宫人心浮动,国医院乱成一团……好在十天后天子终于苏醒,然而身体却急转直下,总是失眠,时有头痛,每每发作,痛不欲生。 但是这一切月谣都不知道,她所看到的,便是天子这副模样。 他不知道自己还有几年好活,这一次大病,上下人心不稳,已经有人开始蠢蠢欲动,群臣势力盘根错节,而太子还小,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大虞王朝,或许会再次大厦将倾,所以必须在大限来临之前,将一切都布置妥当。 “陛下。”月谣深深地伏地,“臣此次平 叛,多亏双身城城伯息微,他的功劳并不比臣的小,若非他熟悉双身城一切事务、地形,王师没有那么快攻破,所以与其说是臣和姬桓的功劳,不如说息大人的功劳也是不可或缺的。” 和曦哦了一声,十分感兴趣地问:“你的意思是要朕厚赏息微?” 月谣道:“息大人在双身城受尽折磨,身体大不如前,那里气候潮湿,不利于养病。臣斗胆,恳请陛下召其回朝,另派能人替之。” 和曦没有说话,只是那么盯着她的背影,月谣觉得整个人如芒刺在背,心里突突得跳,不知和曦一言不发是什么意思。 “云卿,朕是天子——手握大权、生杀予夺。可正因为朕是天子,才不能为所欲为。” 月谣伏在地上,心凉了半截。 “朕明白你担忧息卿,也明白息卿功劳卓著,可若是因为息卿身体不适便调回帝畿、另派他人前往凶险之地。任人如此轻率,天子威信何在?若他老迈,朕下一道圣旨也无可厚非,可息卿正当壮年,朕无法用这样的理由说服朝臣。” 月谣闭紧了嘴巴,眼底失望极了。 “是臣莽撞,陛下恕罪。” 和曦揉了揉眉心,道:“无妨,起来吧。”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中午,高丰走了进来,躬着身子问道:“陛下,该用午膳了,是不是传膳?” 月谣试图召回息微的请求被驳了,心情不大好,见高丰这么说,以为天子是在下逐客令了,便闷闷地道:“臣告退。” 和曦却说:“云卿留下来,一起吧。”又对高丰说,“这个时候太子也该上完课了,你去请太子和姬卿来。这两天公主养在王后那里,把王后和公主也请来。” 高丰领命,无声退下了。 月谣有些惊讶,心知这是天子特意安排小聚,心中一阵感动。 小公主现在还不会坐,由奶娘抱着,冲谁都是咯咯地笑,一张圆嘟嘟的小脸粉嫩极了,好像一团粉红色的面团,引得人特别想戳一戳。 太子又长大一些,眉宇间看上去有些沉稳之色,或许是经历了前姜妃陷害之事,不再像一个孩子一样怨憎文薇,母子两个多了几分亲近。他似乎特别喜欢小公主,特意将小公主安排在自己旁边。 文薇坐在天子右侧,看着太子这般喜爱公主,不由笑了:“太子,妹妹现在还不能吃这些。” 太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公主看,“儿臣喜欢轩儿,儿臣想和轩儿坐一块儿。”说罢摸摸琅轩的小手,乐不可支,“好妹妹快点长大,哥哥保护你。” 文薇忍不住笑了,看向天子,“陛下,太子长大了,也会照顾妹妹了呢!” 天子难得露出笑容,眉梢一斜,语气有了几分严肃,“太子,好好吃饭。”然而目光却是慈父般温柔的。 月谣和姬桓一并坐在文薇旁边,看到这样的情景,心中涌起一股古怪的感觉。 如果琅轩真的是她的孩子,那么这一幕倒有点像两户至交好友走亲叙旧的意思,又或者说——定娃娃亲? 她被这个想法骇 到了,顿时好笑地摇摇头,猝不及防对上和曦深沉的目光,心里一惊,面上却看不出任何情绪,她举起一小杯,道:“臣谢陛下赐宴。” 姬桓也一同举杯。 因和曦身体不适,所以以茶代酒。 “今日大家不必拘泥,就当是家宴吧。”和曦道,又对文薇说,“王后教导太子、照顾公主,辛苦了。你们三人系出同门,也算是半个家人,今日就不要拘泥君臣之礼,好好叙叙旧吧。” 文薇的眼睛里好像盛了十里春风柔情,眉眼都弯了起来:“多谢陛下。” 他又对姬桓道:“这一次平叛双身城,姬卿虽不言,朕却明白你的功劳卓著,只是你与云卿交情甚笃,朕厚赏了云卿,便不能厚赏与你,否则朝臣非议,对云卿未必是好事。” 姬桓忙起身,“陛下言重了,臣惶恐。” “太子是国之未来,朕寄予厚望,更对姬卿寄予厚望。还望姬卿竭尽全力,教导太子成为一个称职的储君,一切就交托给姬卿了。” 姬桓道:“臣定不负陛下嘱托,好好教导殿下。” 文薇笑起来:“好了好了,陛下明明说这是家宴,怎么说着说着又绕到国事上去了。太子聪慧,姬大人忠心,将来一定不会让陛下失望的。” 和曦也笑:“倒是朕的不是了。” 文薇转过头来,却见月谣盯着公主出神,似乎刚才他们的对话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她轻轻叫了她一声,才看到她回过神来,“公主太可爱了,臣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公主爱笑,一笑起来真的让人心都化了,真希望公主一直就这么大,这么惹人怜爱。” 月谣微微垂下头去,没有搭话。 一顿午膳用了足足一个时辰,和曦后来倦了,便由高丰搀着午休去了。他一走,月谣才觉得舒坦起来,和文薇的话也多起来。 离开王宫的时候,她还觉得有些兴奋,姬桓拉住她,神色严肃起来,“陛下身体看起来似有不妥。” 月谣看了一眼四周,因刚走出建福门不远,周围并没有闲杂人等。 她也收敛了笑容,沉思片刻,道:“我也不知道,方才在清思殿,不便问文薇姐……陛下正直壮年,怎会忽然变成这样?莫非有人下毒?” 姬桓没有拧紧,似在思考什么。 天子看上去只是病弱,脸色苍白可见气血有些虚,看上去并不像中毒,或许另有顽疾。今日他设下宴席,一番话听上去虽鼓励人心,他却隐隐觉得不大对,好像在交代后事一样。 月谣和他猜不出什么原因来,便打算去夏官府。他是太师,天子只让他教授太子读书,其余事务并没有给他,因此可以说是一个闲职。他无处可去,便打算回府,正好已多月没回,也该回去添添人气了。 “师兄!” 身后忽然传来呼唤,低婉温和,带着些许的兴奋和期盼。姬桓觉得耳熟,回过头去,只见一个身着黑衣的女子远远地站在一棵大树下,发间簪着一根黑檀木,虽朴素却清丽。 “天雨?!” 第一百八十四章 天雨 天雨紧了紧包袱,快步跑了过来。看见姬桓她好像十分开心,“师兄,我总算等到你了!” 姬桓将她迎了进去,“你怎么来了?门里一切好吗?照春好吗?弟子们都好吗?” 天雨道:“都很好。”又说,“师兄可让我好找,好不容易找到了你还不在,我足足等了你一个月呢!” “怎么了?”姬桓的府中几乎没有什么仆人,只聘请了一个管家,一个丫鬟和一个仆从,就这三个下人,也还是月谣从左司马府里挑出来的,因此显得很简陋。老管家见有客人来,忙下去煮茶了。 待到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天雨的神色一变,压低了声音:“师兄的信我收到了。”她从包袱里取出一本旧书。 她说的信便是姬桓之前飞鸽传回逍遥门的信,当时的月谣总是无故晕倒,他不知何故,才会写信给天雨,看她是否知道一二。然而天雨一直没有回复,想不到现在竟然亲自来了。 他心里咯噔一声,接过旧书。 天雨道:“起初我以为是她得了什么绝症,快要死了,心里觉得高兴,也就没有搭理。可是后来我无意间找到这本书,才知道事情……非常严重!” 姬桓在听到她说以为月谣得了绝症,心里却很高兴的时候,心里涌起一股十分不愉快的感觉。他接过书,那是一本非常老旧的书,每一张纸都泛黄得十分严重,好像翻得稍微重一点就要化成齑粉一样。 天雨道:“她这不是病,也不是毒,而是得到了一股不该得到的力量。这股力量潜伏在她体内,双方在短时间难以彻底融合,需要历经几次才能融合,每一次融合都会消耗大量体力,所以她会晕厥,此时内息就像流水一样被抽干,醒来后内息又像雨后春笋一样生生不息,比以往更强。” “这样的融合最多只有三次——前两次间隔时间短暂,昏迷时间不长,能感觉到内息增长,但不明显;到了第三次,昏迷时间更久,但是醒来后内功境界必突破无量境,至此,那股力量已与她彻底融合,她可掌控妖魔道,操纵世间一切妖魔凶兽。” 天雨忧心忡忡,问道:“我说了这么多,师兄可知那股力量到底是什么?” 姬桓沉默了一会,道:“黑暗之心。” “没错!要想杀了她,只有在她昏迷最虚弱的时候。师兄,她出现这样的晕厥有几次了?” 姬桓没有说话。 “师兄!” 姬桓闭了闭眼,却说:“我目前所知,不过两回。” 天雨庆幸极了:“那还来得及!黑暗之心并未与她完全融合,她还只是一个普通人,只要一瓶毒药便可解决一切!”她盯着姬桓看,忽然道,“师兄是不是不忍下手?”她大急,“韩师妹的预言已经应验了!她当初我便劝师兄不要去魔域救她,师兄为什么要去!如今一切都还有转圜的余地,师兄又要妇人之仁了吗!” 她强将一个蓝色的小瓷瓶塞到姬桓手里,“这是我研制的毒药,只需要一小点就可以无声无息要了人的性命。她不会有任何痛苦,就像做梦一样。师兄这一次……不要再让 所有人失望了!” 天阴了,起了一阵阵冷风,吹得衣衫贴着皮肤,竟有一丝丝的凉意。一拂绿意自窗户透出,簌簌作响,似乎对这突如其来的冷风感到瑟瑟发抖。 姬桓站在窗边,望着蓝色的小瓷瓶出神,良久,慢慢收紧拳头,那个漂亮的小瓶子连带里面的粉末一起全都化成了齑粉,顺着窗台飘落在地,顷刻间的功夫便让那抹翠意变成了枯草。 他叫老管家:“我师妹的住处布置好了吗?” 老管家道:“都打扫干净了,只是缺点女子用的东西,已经叫采儿去买了。” “好。你派陈玉去一趟左司马府,告诉他们今天我不过去了。” “那……云大人问起来,小人怎么说?” 姬桓想了一下,道:“便说我今日要准备为太子授课的东西。” 老管家面有怪色,暗暗发起嘀咕:这怎么像偷情似的…… 天渐渐沉了,采儿终于拎着一大堆东西回来了,除了有天雨生活在这里必用的东西,还有不少鸡鸭鱼肉,满满当当,拎得她满头大汗。刚在厨房放下鸡鸭鱼肉,就紧着去天雨房间收拾,天雨见她小脸红扑扑的,主动接过那些东西,笑眯眯地:“我自己来吧,你去忙。” 采儿拘谨地说:“这怎么行?您是客人,我是下人,伺候您是应该的。” 天雨道:“这话不假,可我是江湖上的人,江湖人不拘小节。没事的!你去忙你的。” “可……” 天雨一边将她往外推,“行啦行啦,我不是那种千金大小姐,没有人伺候就活不下去。采儿,你叫采儿是吧!回头我和师兄说一声,师兄不会怪你的。” 采儿这才肯作罢,原地站了一会儿,紧忙又去厨房忙了。 天雨趁着天还没彻底黑下来,麻利地将东西都放到该放的地方。一番收拾后,她便走出去四处溜达起来。这里比起逍遥门自是简陋一些,但十分干净,干净得看上去没有半点人烟气。 因为她突然到来,使得姬桓也不得不留下来,原本这个时候老管家、采儿和陈玉早就清闲下来了,现在却在后厨忙得热火朝天。 太师府不大,说白了不过是将原来少师府的匾额名字改成太师府而已,没几步就到了头,她兴冲冲地去找姬桓,却意外扑了个空。正要离开,眼角却瞥见什么,狐疑地走了过去。 窗下有一块地布满了枯萎的枝叶,看上去像多日没有打扫一样,这是姬桓的房间,丫鬟偷懒也不该懒到这里……她眼尖地看见了一地的粉末。 姬桓就坐在书房准备第二天要教授太子的内容,从这一点上来看,他也不算对月谣撒谎了。 “师兄,你在做什么?” 天雨直接推门而入,连敲门都没有,就好像这是自己家一样。姬桓抬头看了她一眼,将书册合上,微笑道:“明日给太子授课准备的内容而已。” 天雨忽然道:“方才我一时情急,不小心将药给错了,那不过是寻常药物,并不能致死。”她从腰间取下匕首,哒地一声扣在桌子上,微笑着说,“这把匕首我 淬了毒,见血封喉,师兄不如用这个,只要刺破皮肤就可。” “那瓶药就还给我吧!”天雨道。 姬桓盯着匕首,一言不发。 天雨的声调冷了下去,“师兄何故不说话?” 姬桓端坐着,宛如世间最公正的直尺,他忽然道:“如果你不慎损伤了十几户人家的财物和性命,你可会救治?” 天雨眉头皱了一下,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问,但还是道:“自然会!” “如果你留下来救治伤员,会耽误追击杀人狂魔的时机;可你不留下来,会有人因此死去。如果是你,你会怎么选?” 天雨虽嘴巴上时时挂着要杀了月谣,可她终究是医者,医者父母心,在救人和杀人之间,她一定会选择前者。 “杀人狂魔总会有机会抓住,可伤者命悬一线,此时不去救他们,就没有机会了。” 姬桓直直地对上天雨的目光,声音低沉得像雨前的阴云:“在双身城,为了追击姚圣燕,我选择了漠视十几户人的性命,因为我知道如果放弃了那个机会,就永远也找不到姚圣燕了。” 天雨不知道姚圣燕是谁,也不知道如果不去追击她会怎样,在听到姬桓说出那些话后,勃然变色:“师兄你在说什么!?” “曾经我以为只有坚守正道才是维护天下秩序的唯一法则,只要有心向善,哪怕他曾经作恶累累也值得一救。可是后来我发现,只一味坚持正道,救得了一个人、两个人,却不一定救得了天下的人。我漠视了那十几户人的性命,却抓住了姚圣燕,避免了双身城被献祭,最后救了几万户人的性命。”他静静地问,“现在你说,我该不该救那十几户人的性命?” 天雨语塞。 起风了,敲打着窗户发出碰撞声,就好像有谁在叩门。房间里静极了,昏黄的烛火跳动着,将他们的身影印在窗户纸上,从外看去,好像两个人笑谈些什么。 老管家紧张极了,悄悄拿眼角瞥着身边的人,暗自埋怨姬桓明明和我们家大人琴瑟和谐,怎么能转头就和别的姑娘独处一室呢! 他张了张口想说话,却被月谣抬手打断。她一身黑色的衣服,几乎与黑夜融为一体,脚步极轻,只额头一抹艳色红宝石在烛火的余光下熠熠绽放出光芒。 “可是师兄,你若不杀了月谣,她就会像你口中的姚圣燕一样,拿天下献祭!” 天雨怒气冲冲的声音直扑月谣的耳朵,她站在暗处,五指渐渐收拢,眼底里一片寒气凛然,暗藏杀机。 “她不会的。” “你又怎知她不会!?韩师妹的预言从来没有错过!她已经死了,你要让她死都不安心吗!?” 姬桓站了起来,阴影一下子笼罩住了天雨,他素来以严厉示人,大多数弟子都怕他,但天雨素来与他交好,知道这不过是表象而已,可是此时她莫名感觉心头一阵发冷。 “你总是口口声声说她会祸害天下,可我与她相识至今,她从来没有做出过你口中这等恶事。天雨,你不能把刀架在别人的脖子上,还不允许别人反抗。” 第一百八十五章 巧儿 天雨退了半步,眼睛里写满了不敢置信,若是仔细看,可以发现她目光里的一丝怯意。 “师兄,你是在背叛韩师妹,你是在背叛逍遥门!”她的声音尖锐极了,扑上去揪住他的衣襟大骂,“你忘了韩师妹是怎么死的吗?!你的正义去哪里了?你的眼睛瞎了吗!到现在为止她杀了多少人!?她连亲手将她养大的养父都下得去手,更何况将来!” 面对她的歇斯底里,姬桓显得异常冷静。 他只轻轻地一句:“我相信她,她不会这么做的。” 天雨冷笑起来:“如果真的有那一日呢?” “我从不作如果这样的假想,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月谣从没滥杀无辜,这才是事实。” 空气一下子静了下来,听得门外的风轻了少许,像是谁家好女温柔的手轻抚过水面,带来一阵阵涟漪…… 老管家担忧不已地在院子外面守着,忽然就看见月谣走了出来,不同于来时那股迫人的寒气,她的面上甚至是带着淡淡的笑意的。 他惊奇极了,看看月谣又看看屋子里没有出来的两个人。暗暗叹道:真不愧是大人啊,这心不是一般地大啊! “不要说我来过了。” “啊?哦……是,是!”老管家跟在后面,小声地应道。 月谣嘴角衔着的笑意忍不住扩大,来时那被人背叛带来的愤怒消散无踪,整个胸腔都好像被温暖的流水注满了。 就算曾经误会重重又如何?就算天雨仍叫嚣着要杀了自己又如何?姬桓是信她的——没有任何动摇地。 她坐在窗户边,单手支着头,望着左手上的鸾玉。 昏黄的光线下,鸾玉绽放着温润的光泽,像是情人间最温柔的目光,承载了千年来每一任掌门和夫人之间累世情深,那样的深情,是哪怕千山万水、前世今生之隔也无法阻断的羁绊。将来的自己和姬桓,也会像他们一样,即便山河倒转、时光飞逝,他们的爱情在这小小的手镯里,化作一点微光,永不磨灭。 她将左手放在自己胸口,忍不住笑了。 东方天际露出第一缕光线,月谣睡眼朦胧地从睡梦中睁开眼睛,手在旁边一摸,却摸了个空,她下意识地坐起来,这才想起昨天姬桓没有回来,想必是因为天雨来了,未免节外生枝,所以宿在了太师府。 天色不早了,她稍坐一会儿便下地穿衣,门外响起一阵叩门声,她以为是清和来伺候梳洗,便一边穿衣一边道了声进。 然而回头一看,却是姬桓将温热的洗脸水端进来。 “你怎么来了?” 姬桓走过去,揉了揉她凌乱的头发,笑了一声:“昨天睡得好吗?” 月谣却推开他去,假嗔道,“这话应该我问你吧。”她坐到梳妆台前,随手抓起一把梳子,却叫姬桓夺了过去。他轻轻梳顺她的长发,低声道,“我一夜没睡好,一直惦记你,你倒是好眠。” 月谣索性由他去了,眼角一挑,看向铜镜中的他,“为了准备太子读书的东西,准备了一夜吗?” 姬桓笑笑,不说话。 她的头发很长,以前总是束之以金冠,再戴上天子御赐的红宝石蛇头金簪,颇有几分英气,但近来却不知为何喜爱起双身城饰物来,出入总是戴着那一串红宝石眉心坠,因此一袭黑亮的头发便垂了下来,添了几分柔媚的气息。 她对这串眉心坠的喜爱已经到了连睡觉都不摘的地步,姬桓梳顺了后面的头发,便要去梳前边的,手刚碰到眉心坠,便被月谣偏头躲开了去。她猛地抓住姬桓的手,不着痕迹地拿过他手里的梳子,笑着支开他去:“有点饿了,你去帮我端早饭过来吧。” 姬桓没有任何怀疑地道:“好。” 月谣看着他的身影从窗户前走过,这才沉下脸,摘下眉心坠,只见那红宝石遮掩住的眉心处,一点黑色的印记极其明显,透着一股妖异之象。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轻轻抚摸着那点黑印。 这个印记不能总靠眉心坠遮掩,否则总有一天会被姬桓发现的…… 今日早朝持续得久了些,为着前段时间洛水洪水后的灾民涌入帝畿如何安置问题,大宗伯建议将难民全都集中起来,统一分发粮食和衣物,这时大司徒跳出来哭嚎前段时间刚刚平叛双身城,国库正空虚,根本养不起这么多难民,这时又有人说将难民都赶出去,吵吵嚷嚷的,让人头疼。 最后姬桓建议将帝畿外一些荒无人烟的地方分给难民,再给他们种子和衣物,让他们将土地开垦出来,自行搭建房屋,这样既解决了难民的吃住问题,也将荒地开垦出来,更最大限度地节省了帝畿安置难民的花费,无形之中增加了帝畿的人口,可谓一举三得。 月谣想起朝会上被天子骂得狗血淋头的大司徒就禁不住笑出了声,至于那个说不出名字、建议天子将难民赶出去的人,已经被天子罚俸半年,脸面尽失。 她一路回到左司马府,准备换身衣裳去纳言司,然而刚走进大门,却听身后传来一阵喧嚣,回过头去,只见守卫拦着一个女子,那女子衣衫褴褛,头发垢乱,一看便是难民。守卫也是怕伤到她,所以只是用手将她拦着,然而那人却不依不饶,一边用力打守卫,一边哭喊:“姐姐!是我!我是巧儿!姐姐!” 月谣心头一跳。 巧儿…… 她走了过去,那女子见月谣走向自己,忙停下来扒拉乱糟糟的头发,露出脸来,又哭又笑:“月儿姐姐!我是巧儿啊!你还记得我吗?!” 她看上去太脏了,眉眼之间完全没有记忆中巧儿的生涩羞怯,月谣看了很久,“你……你是巧儿?” 那人抹了几把眼泪,这才让自己的脸看上去干净些,月谣眼睛微微睁大了:“巧儿!” “是我……姐姐。是我……!呜呜呜!” 守卫见月谣和她确实相 识,便松开了手,悻悻然站在一旁去了。陈媚巧哇哇大哭着扑入了月谣的怀里,伤心得像一个孩子一样。 当年孟曾令女兵营强行渡河,却折了整个女兵营,陈媚巧也不慎落水失踪,那么多年过去了,每每想起这件事,总觉得内心愧疚,却没想到她居然还活着。 “当年我落水,我以为自己死了,可是醒来后才知道被人救了,救我的是一个猎人,他姓陶,是一个很好的人。我害怕回到王师,我不想回去,我想就那么让所有人认为我死了吧。陶大哥他一直无微不至地照顾我、关心我……所以我嫁给了他,一直生活在村子里,日子过得也顺心。”她梳洗后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裳,略微发黄的头发斜斜挽了一个髻,坠以纯铜鎏金簪子,倒有几分成熟妇人的风韵。只是长时间的逃难生活,使她的脸色看上去很不好。 月谣坐在她身边,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抚她。 “可是相公不小心被猎狗咬了,没几天就去了……只剩我一个人孤零零的,我害怕……我在幽都城听说了姐姐,就想来寻姐姐。这一路……这一路……”她伏在月谣的肩膀上,哭得一抽一抽的,“要不是我混在难民群里,我恐怕就要被野兽吃了。” 月谣心里一阵揪紧,轻声道:“没事了没事了,这不是找到我了吗?有姐姐在,以后不会再吃苦了,姐姐会保护你的。” 陈媚巧哭得更是稀里哗啦。 月谣不断地轻拍她的背,像一个老母亲一样,眼角瞥见兰茵出现在门口朝自己使了一个眼色,她轻轻道:“巧儿,姐姐还要去府衙,你乖一点,在这里等姐姐好吗?晚上姐姐再带大哥过来。” 陈媚巧微微抬起头,就像一个离不开妈妈的幼崽一样抓住她的手,“我害怕……” “这里是姐姐的家,也就是你家。你就安心在这里,有什么想吃的想用的,只管找清和。”说罢转头对清和道,“三小姐要什么,只管满足她就是。” 清和屈膝,“是。” 陈媚巧还想说什么,却听月谣道,“巧儿,听话。”她只得点点头,看了看清和,目光怯怯的。 纳言司虽然是月谣管理,但她并非每天都去,大小事务基本由那里的副司简仪处理。她到了纳言司,看着简仪呈上来的案册,一目十行看得十分快速。 “行了,没什么问题。” 简仪暗暗松了一口气。 月谣记挂陈媚巧,天色早早地便走了,途中又命人赶紧去请燕离。回去的时候,陈媚巧正兴高采烈地指使丫鬟小厮们为她布置新房间,半点看不出羞怯。 “姐姐回来啦!”她三两步冲下台阶,像一只快乐的蝴蝶一样跑过来,拉住月谣的手臂甩来甩去,“姐姐,我想住在你旁边的房间,好不好?” 月谣看了一眼揽月轩,这座二层小楼只有她一个人住,大部分的房间空着,给她住一间也无可厚非,便弯起眼睛笑了:“好,都依你。” 第一百八十六章 重聚 “月儿!月儿!”燕离走得很急,明月被他远远地甩在后面,追得小脸通红。 月谣拉着陈媚巧出来,只见他高兴地飞奔过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站在月谣身边的陈媚巧。 “巧儿……真的是巧儿!天哪!你真的活着!”他握着陈媚巧的肩膀,一把抱在怀里,浑然忘记了男女有别。 “你这个坏丫头!既然活着,为什么现在才回来!” 明月喘着气追上来,看见他高兴成这样,有些愕然,呆呆地站在他的身后,好奇地看着陈媚巧。 她听燕离提起过她,他从小孤苦流离,身边唯一的亲人就是这个义妹,只是后来平叛幽都城的时候落水而亡。每每说起这里,他总是十分难过。 原来她还活着…… 她的目光落在激动无比的燕离身上,嘴角微微弯起。 陈媚巧注意到了她,目光好奇地落在她身上,“她是……” 燕离一拍脑袋,这才拉着明月站到自己身边,道:“她是明月,我的妻子,也是你的嫂子。”又对明月说,“这是巧儿,我妹妹。”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明月看见陈媚巧在听到燕离介绍自己的时候,脸色阴沉了一下……但那只是一瞬间的,像是幻觉一样,脸上又挂上了完美的笑容,热情地捉住明月的手,看向燕离的目光里带着喜气洋洋,“大哥真是好福气!能娶了这么好看的小姐。” 月谣道:“好了!别站在门口了,快进去吧。今晚我让人准备了宴席,专门为了你呢!”说罢点了一下陈媚巧的脑袋,没几分力道,倒是亲昵的成分多些,惹得陈媚巧娇笑连连。 几个人欢欢喜喜地坐下。 燕离问了陈媚巧是如何活下来的,既然活着为什么不来找他们,陈媚巧一一答了,明月看到燕离在听到陈媚巧嫁给了猎户为妻后,脸上有一丝欣慰,在听到猎户早早故去后,又涌起心疼唏嘘。 他们兄妹三人团聚,有许多的话要说,她几乎插不上话,恍然生出一种自己是局外人的感觉来,心中闷闷的,便沉默着低头吃饭。 忽然碗里多了一个鸡腿,一抬头只见燕离看着自己,语调是一如既往地温柔,“怎么只吃饭不吃菜,来!这是你喜欢的鸡腿。”又问,“是不是我们光顾着说话不高兴了?” 一瞬间桌上所有人的目光聚集在她身上,她的脸略略红了红,“没有,你们说吧,不用管我。” 陈媚巧立刻大叫:“我也喜欢吃鸡腿,哥哥眼里只有嫂子,我可要不高兴了。” 然而餐桌上的鸡腿已经没了,最后一个就在明月碗里。她当即将鸡腿夹起来要给她,陈媚巧眼珠子一转,又说,“算啦算啦,姐姐准备这么多,我也不一定要吃鸡腿的!” 明月举着鸡腿定在半空,有些尴尬,燕离忙将鸡腿放回她的碗里,握住她的手,笑道:“巧儿跟你闹着玩呢,你吃!” 明月盯着那个鸡腿,忽然就没胃口了。 月谣依着陈媚巧的 要求给她夹了满满当当的一碗菜,抬头看见明月一句话也不说地低头吃菜,半点没了过去那种灵动可爱的感觉,心中忍不住发闷。 他们成婚也两年了,她越发显得沉默,不少人感慨她嫁了人终于懂得收收心了,身为妻子就该娴静美好些。可她们相识多年,明白她是在压抑自己。 “哥哥现在是大官了吧!”陈媚巧忽然问道。 燕离唔了一声:“军司马。” “哥哥好厉害!”又说,“姐姐也好厉害!”然而又很快变脸,泫然欲泣,“都怪我胆小,不敢回王师,否则我们兄妹三人就不会分开了。” 燕离忙安慰:“不怪你,都是哥哥的错,是哥哥没保护好你。其实一开始就不应该带着你去应征,如果你只是生活在某个村子里,也该早就跟着哥哥姐姐享受荣华富贵了。” 陈媚巧道:“我不稀罕什么荣华富贵,我就是想念你们。” “我的巧儿……真是长大了。” 眼看一顿饭吃得要抱头痛哭了,月谣道:“巧儿在外颠沛流离,身子骨一定很弱,需要好好养养,以后就住在我这里吧。大哥,你说好不好?” 燕离刚要说好,陈媚巧立刻说:“我想和大哥一起住!” 月谣狐疑道:“不是你说想住在我隔壁的吗?” 陈媚巧抿了抿嘴,道:“好久没见到大哥,十分想念,以后肯定是常住姐姐这里,所以想去哥哥那里先住一段时间,好不好嘛!” 她一撒娇燕离就没辙,便道:“好了好了,就来大哥这里住一段时间。”又对月谣说,“就是住几日,不妨事的。” 明月抬起头来,猝不及防对上陈媚巧笑意盈盈的目光,明明就是对着燕离笑,却不知怎地好像一道刺扎在她心上。 一顿饭吃得她心里不大爽快,脸上却是淡淡的。幸而她自从嫁给燕离,一直都是这副淡淡的模样,没有叫燕离察觉出什么来。 月谣却是心思细腻,虽喜悦陈媚巧回来,却也不愿意叫明月难过。 她支头坐着,一边等姬桓,一边想着晚饭间发生的事。 “清和,你有没有觉得,巧儿和明月之间……怪怪的。” 清和仔细想了想,道:“婢子也说不上来,不算亲热,也不算疏离。她们本就不相识,这也正常吧?” 月谣摇摇头。 清和又说,“不过燕夫人和三小姐算起来也是姑嫂,自古姑嫂之间就像婆媳关系一样,不好处理,婢子猜测应该是这个原因吧。” 月谣换了个姿势,靠在椅背上,低低叹一口气,“可能吧……” 她总觉得陈媚巧好像那里不一样了,但又说不上什么来,只能将这股莫名的古怪归咎在姑嫂不和上。 陈媚巧的到来十分突然,明月原本想安排她住在客房里,可陈媚巧挽着燕离的手臂撒娇说要住得离大哥近一些,燕离便宠溺地答应了,给她住的房间就挨着主卧十来步的距离,打开窗户就能看见。 明月早早就觉得乏了,刚熄了灯要歇下,燕离便贴过来,温热的手掌心从她的衣领处伸进去,顺着她光洁的肩膀一路向下,抚得她心底里一阵颤抖。 成婚两年了,最初的一年她以身体不适理由躲了过去,可这样的理由不能永远用下去,燕离对她的好不是看不到,就算是泥人也能感觉到那份爱。他虽没有显赫的家世、出众武功和才华,可他确实比殷慕凌对她更好、更好…… 可她还是难以爱上他,他越是对她好,她就越是愧疚,就好像背叛了什么一样。为了稍稍缓解这样的愧疚,面对每一次燕离的求欢她都强忍着——明明难以接受,却不抗拒。 燕离的动作很温柔,温柔得让她心底里打颤,忍不住一声嘤咛发出来。 门口忽然响起一阵敲门声,一下子打断了一室旖旎,紧接着陈媚巧脆弱柔怯的声音响起,“哥哥,房间太大了,我一个人睡害怕……” 燕离道:“哥哥就在隔壁,你不用怕。” “可是我还是害怕……哥哥你能不能看着我睡,等我睡着再走啊……就像小时候那样……”她的声音听上去真的很楚楚可怜。 燕离懊恼地一声叹息,轻轻对明月说:“我先去看看,你先睡吧。” 明月没有说话,侧过身去背对他,闭上了眼睛。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门被打开又关上,房间一下子安静了下去。明月睁开了眼睛,紧了紧被燕离弄开了的衣襟,身体明明很疲惫,脑子却清醒得很。 不知道为什么,她隐隐地对陈媚巧喜欢不起来,她的到来就好像一根刺扎在了她的心上。可是不应该的有这样的情绪的,陈媚巧和燕离一样,从小没了父母,应征入了王师以后又受尽苦难,可以说是一个可怜的孩子。 她应该像燕离、像月谣一样高兴的,可心里堵得慌。 一早醒来,燕离早就走了,她揉揉头坐起来,觉得整个人有些头重脚轻,昨天脑子里纷乱陈杂,一直也睡不着,只记得燕离很晚都没有回来,后来好不容易睡着了,却总是做梦。 门外响起一阵嘈杂,她敲了敲脑袋,慢慢下床,淑雪早就准备好洗漱用品了。 “外边什么声音,怎么这么吵?” 淑雪轻轻地帮她梳头,一边没好气地说:“不就是那个刚来的陈小姐,一大早就说要吃什么百味羹,谁给她做去?!颐气指使的,真当自己是这个府里的主人了。” 明月道:“这种话不要再说了,她要吃就给她弄去,一点吃的而已……就当给她补补身体了。” 淑雪应是,没再往下说。 晚上燕离回来,还拎了好几袋吃食,明月坐在屋子里发呆,远远地就听见他的声音,“巧儿!巧儿!快看看哥哥给你带什么来了!” 院子里立刻就响起陈媚巧欢呼雀跃的声音,兄妹俩说说笑笑的,好不欢快。她趴在桌子上,下巴抵在手上,呆呆地看着青瓷笔洗,脑袋越发痛了。 第一百八十七章 挑拨 夜里,明月睡得朦朦胧胧的,燕离就来了。她动了一下,迷迷糊糊地被搂紧他的怀里,脑袋靠在他的肩窝处,意识越发昏沉。 “明天我休沐,我带你去招摇山的水镜小筑,那里荷花都开了,好看得紧。” 明月嗯了一声,也不知道是不是听进去了。她就那么缩在他怀里,像一只小猫咪一样安静乖巧,燕离整颗心都被填满,痒痒的,忍不住低头去亲吻她…… 门外煞风景地传来敲门声,陈媚巧柔弱中带着怯懦的声音传来,燕离不想去,但是架不住陈媚巧柔柔弱弱的哭腔,最后不得不披了件衣服起来。 “你先睡着,我等一下就来。” 明月没有回应他,好像睡着了。 初夏时节,最是芙蕖盈盈开的时候,水面清圆,十里烟波晴岚,一朵朵芙蕖萦波瞻风,吹散馨香。偶有跳鱼伴游,撩得圆圆的小叶随波荡漾,更添得这浩渺镜湖如梦似幻,宛如天上人间。 如斯美景,佳人在侧,如果能忽略掉旁边这个时不时打断他旖旎想法的陈媚巧,倒也算得上岁月静好了。 陈媚巧像一只欢快的金丝雀,不断地吵着他们,一会儿腿酸了要休息,一会儿肚子饿了要吃,一会儿太热了要乘凉……花样繁多,令人哭笑不得。 好好的赏花变成闹剧草草收场。 明月不知怎的这两天总是觉得困倦,晚上又睡不好,好不容易清早有了困意,刚刚入眠就被外面一阵娇笑声吵醒。 原来是陈媚巧在和下人们玩踢毽子,大清早的拉着人嘻嘻哈哈的,吵得整个院子都喧闹不已。明月闷头盖上被子,捂住耳朵,心里有些烦躁。 明日就是七夕节,原本燕府是不过这样的节日的,但是陈媚巧吵着要过,便采买了巧果儿、饼馍、针线、布匹、花灯等,将整个燕府弄得张灯结彩,好像要过年一样。 月谣进来一看,笑了:“这是做什么?” 陈媚巧欢快地跑出来,宛如这个家的女主人。 月谣问道:“怎么就你?明月呢?” “嫂嫂还在睡觉呢!” 月谣失笑:“这么早就睡了?天还没黑呢!”她敲了敲门,里面传来明月的声音,陈媚巧想跟进去,却被月谣拦在外面。 “你去玩吧,我和明月说几句话。” 陈媚巧很听话地点点头,这便走了。 明月从床上坐起来,揉了揉眼睛,还带着几分睡眼朦胧。月谣看见她的脸色就皱起了眉头,摸了摸她的额头,“你脸色怎么这么差,生病了吗?” 明月恹恹地道:“没什么事,就是想睡觉,困。” “去看过大夫了吗?” 明月打了个哈欠,不甚在意,“多睡睡就好了,哪那么娇弱。” 月谣道:“怎么这么不爱惜自己,大哥呢?他就这么纵着你吗?” 一旁侍立的淑雪忍不住插嘴:“姑爷哪里会知道,他这些日子都黏在三小姐身上了,眼睛里哪里还有我们家小姐。” 月谣道:“怎么回事?”明月想阻止淑雪,却被月谣抬手堵住嘴,淑雪扁扁嘴巴,就好像找到一个终于可以做主的人一样,一股脑儿全说了:“三小姐每每到了晚上总是各种作妖,硬要姑爷看着她睡觉!都说男女授受不亲,三小姐都这样大了,也不知道姑爷在想些什么。我家小姐这两天睡不好,就指着白天多睡一些,三小姐就整天整天地在院子里玩,吵得人睡不着觉。” 说得义愤填膺处,转身去端来一叠糕点,端到月谣面前,“这两天也不知道三小姐又怎么了,迷上了下厨。这不,总是把这些失败的东西给我们家小姐端来,还硬要我们家小姐吃,这能吃嘛!不吃就哭、就作,姑爷也不向着我家小姐!” 月谣尝了一小块,一半生一半焦,难以下咽。 “大哥看不出来这不能吃吗?” 淑雪道:“说来也奇怪,三小姐做东西,第一次总是失败,第二次就一定成功,姑爷吃到的都是成功的东西。我们不是没说过,可姑爷就说三小姐是好意,叫我们稍微包容着点。弄得好像我们在搬弄是非似的!她每次都看着我们家小姐吃完,盘子直接端走,我们就是想给姑爷看那些失败的食物也没办法。就这些还是我今天悄悄顺的,准备晚上给姑爷看呢!” 月谣的脸色越来越阴。 明月见她这样,忙说:“你别听淑雪瞎说。” 月谣握住她的手,大夏天的,触手却一片冰凉。 “巧儿这丫头被我们宠坏了,行事是有些过分,你……”她忽然顿住,那一句多包容咽了下去,改口道,“本来我也不太赞同她住在这里,她和大哥毕竟也不是亲生兄妹,容易招人口舌。你放心,我会把她带回去的,不再吵着你们。” 明月垂下目光,“她在也没有关系,我反而松口气。”燕离若是少对她好一些,她心里反而更好受。 月谣一下子明白了她话里的深意,她让淑雪退下,待到屋子里只有她和明月后,低声道,“你难道还想着殷慕凌?” 听到这个名字,明月只觉得心里一阵阵地发酸,半晌才道:“早就不想了。”想也没有用,牵着他们之间的那根线,早就扯断了。 “明月!” 明月垂着头,一句话也不说,半晌,慢慢抱紧了自己,埋头在双臂间,肩膀微微抖动起来。她这副样子,叫人看了心疼。 “我害怕……”她低低地哭着,“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明明已经过上了人人都羡慕我的日子……可是我真的害怕……” 月谣问道:“你怕什么?” 明月不说话了。 是啊,她怕什么呢?她的父母疼爱她,她的丈夫宠爱她,她从小就锦衣玉食,几乎没有受到过大的挫折。唯一的一次,便是那人在族人和她之间,放弃了她…… “你怕什么呢?”月谣又问了一遍,不等她回答,兀自说起来,“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你身上有我很多得不到的东西——温暖的亲情,爱你的人,洒脱 的性格,无忧无虑的人生……”她顿了一下,“你就像一朵娇艳的花,经不起风吹雨打,一点挫折就足以让你生一场大病——你是不是还忘不了他?” 明月慢慢抬起头,眼眶红红的,像一只饱受折磨的小兔子。 “我忘不了他……?”她讷讷地看着月谣,忽然大声哭起来,抱住月谣,“是!我忘不了!我忘不了!为什么一个人的誓言可以那么脆弱!我知道我早就应该忘记一切了!可是我越是要忘记,它就越忘不掉……!我害怕……我真的好害怕……为什么阿离要对我那么好?为什么他不能对我坏一点?我就是一个坏女人!坏女人!” 月谣轻轻地问:“你害怕什么?” “我……”明月一刹那似乎丧失了说话的能力,微微睁大了眼睛望着床幔,过了很久才说道,“我怕他知道。” 月谣又问:“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再也找不到像燕离这般对她好的人了…… 她的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明月……你是不是爱上我哥哥了?” 心里那片被刻意尘封的焦土好像被什么狠狠抽开了,露出一大片掩埋住的名曰为爱意的种子一点点生根发芽,顺着血液流遍全身。 明月呆住。 她慢慢松开月谣,红着眼睛:“你说什么?” 月谣望着她的眼睛,道,“你不是坏女人,你只是爱上了我哥哥。” “可……可我和殷慕凌……” “谁都有过去,况且你们早就结束了。” 明月捂着心,“可是我总是会想起以前,阿离对我越好,我想起得越多。我每天就像被油锅里煎炸……”她紧紧抿住了嘴巴,不再说下去。 月谣拭去她的眼泪,轻声道:“真是傻姑娘。你若是没有放下,又怎么会爱上我哥哥呢?你其实早就放下了,可你以为自己没有放下,你把自己拘束在牢笼里,想走出去、却又不敢走出去。” 明月又一句话不说了。她的心砰砰跳得快极了,好像有什么要呼之欲出、却又被死死按住,半晌,她突然觉得整个人乏极了,便缩回被窝中,整个人连脑袋都蒙起来。 “我……我累了,我要睡觉。月儿,你先走吧!” 月谣看了她一会儿,才道:“好吧。”她站起来,又说,“明月,你从来都不需要害怕,无论你做什么,哥哥都不会让你难过伤心的。” 回应她的是一片沉寂。 月谣轻叹一口气,悄然走出了卧房。 外面的阳光艳极了,夏花灿烂,满庭留香。燕府虽然小,但一草一木被燕离精心布置过,小小的院落一年四季都鲜花盛开,着实一番洞天美景。她的目光忽然落在卧房窗外的花坛上。那里因刚刚被浇过水的缘故,泥土还有些湿气,因此印出一双脚印十分明显,似乎有人一直站在外面偷听…… 她目光微微一利,脚步一转,直接去了陈媚巧的房间。 “巧儿,开门,是我。” 第一百八十八章 传言 门很快就被打开了,陈媚巧笑得像一朵花儿一样,热切地要将她迎进去。 月谣低头看了一眼她的鞋底,对上她天真烂漫的目光,道:“东西收拾一下,跟我回去。”她背对着阳光,脸上没多少笑容,声音听上去甚至有些冷冷的。 陈媚巧又想撒娇,刚一开口就被月谣打断,“快去!” 大概是神情过于严肃,陈媚巧一下子敛了笑容,在原地杵了一会儿,见事情真的没有转圜的余地,不得不转身进去收拾东西了。 东西似乎很多,月谣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她收拾好,干脆站在院子里赏花。陈媚巧磨蹭了快半个时辰才慢慢出来,耷拉着脑袋,不死心地问:“不如等大哥回来,我跟他告个别。” 月谣拉着她往外走,“不必了,我又不是在千里之外,要见面容易。”说罢喊来管家,道,“今日我带三小姐回去,待你家大人回来以后,告知他一声。” 管家忙答应:“是,小人一定转告大人。” 陈媚巧诶诶了两声,然而管家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半个字也不敢反驳月谣。 被硬拉回左司马府,陈媚巧一开始还有些不大开心,可这里房间更大,园景更美,伺候的人也更多,心情又慢慢好了。 入了夜,月谣还没睡下,忽然听到外边传来脚步声,紧接着敲门声起。 “姐姐,姐姐!睡了吗?我是巧儿。” 月谣道了声进,她便欢快地进来了,手里还抱着一只枕头。月谣见她头发披散的样子,以为是在燕府的臭毛病又发作了,便道:“你是一个人睡害怕吗?” “我……我想和姐姐睡。” 月谣合上书,淡淡地说,“这里守卫森严,不会有歹人,况且我就在你隔壁,你不用怕,一个人自己睡吧。” 陈媚巧扁了扁嘴,走过去抱着她手臂摇了摇,“就一晚,就和姐姐睡一晚,好不好嘛……” 月谣看着她,终究是没忍心,低低一声叹息,暗道今夜只能让姬桓不要过来了。 “咦!?姐姐!你这里怎么有男子的衣服啊!?” 月谣刚在准备脱衣服,一不留神就被陈媚巧打开了衣柜,那里有好几件姬桓的常服。她暗叹一口气,走过去,只见陈媚巧随手拿过一件黑衫在自己身上比划了一下,奇道:“这也不合姐姐的身啊……”她眼珠子一转,道,“莫非姐姐已经嫁人了?” 可是环顾整个房间,几乎没有男子的用品。 月谣将姬桓的衣服拿回来放进衣柜,关上门,把她拽走了。 见她不理自己,陈媚巧不死心地问:“姐姐是已经嫁人了吗?” 月谣略感无力,道:“不曾。” “那……” 她将陈媚巧的外衣脱去,道:“你以后会知道的。”轻轻地一句,便堵住了她的嘴。 月色如练,透过窗户纸洒满整个房间。陈媚巧翻来覆去睡不着,问道:“姐姐,我可以随时去街上逛逛吗?” “可以。” “那我可以带上清和吗?” “随你。” “姐姐,这里最好吃的酒楼在哪里啊?以前大哥总说赚到了钱要请我吃好吃的呢!啊对了,最好是王公子第多一些的,我还从来没有出入过那些高贵的地方呢!让我也沾沾姐姐哥哥的光!” “……缀霞楼吧,明天让清和陪你去。” 陈媚巧越说越兴奋,忽然感觉耳后好像被什么点了一下,整个人一下子就乏了,耷拉着眼皮,没多久就呼呼睡去…… 从夏官府出来,已是暮色十分,天边晚霞如缀,无边无际,一缕金光从云隙漏出来,光耀刺目。月谣抬手遮了一下,步履顿了一顿,转身朝文官所在的青龙街上走去。 身后由远及近一阵脚步声,她回过头去,是兰茵小跑了过来。 “出事了。” 缀霞楼在帝畿是数一数二的大酒楼,除了美酒佳肴,还有歌舞曲艺,吸引了帝畿许多豪贵前来。今日大家都在欣赏歌舞,一曲作罢,却忽然上来一个陌生女子,开口便说要为大家说一段书,若是这书说得不好,便请在座所有人喝酒。 有免费的酒喝,大家便乐得一坐。 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个街头乞丐,坑蒙拐骗无一不精,心思缜密且狠毒,为了营造一段可怜的身世,亲手杀死养父,骗取了某个门派掌门人的信任,成为那个门派的一名弟子。入门派后,有卦师卜得她的命格乃是大凶大邪之人,将来必定祸乱天下。掌门人有心将她引入正途,悉心教养,除武艺之外无不倾囊相授,谁知此人变本加厉,偷学典秘、杀害同门,最终东窗事发,叛逃出师门…… 时逢天下第一富贾招揽人才,那人便投靠过去,一路为了主子杀人无数、党同伐异,极尽手段,最终成了第一富贾的心腹,从此平步青云。 说到此处时,底下听说书的人无不摇头叹息,暗道世风日下。 “一开始并没有人察觉这是在影射你,直到她最后说出你的名字。” 月谣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士子、百姓不可妄议朝政,她若是一开始就说是我,恐怕在座没人敢听。是谁这么大胆?” 兰茵道:“不知道。”又说,“等我知道消息过去的时候,才知道她被纳言司的人抓走了。” “纳言司?” “可是我刚去了纳言司,他们根本没有抓过人。” 月谣沉默着,脸上的神情冷极了,她忽然道:“那女子是不是一身黑衣,挽以木簪?” 兰茵略感惊奇,点了点头:“是。” “抓人的时候,可有动静?” “声势浩大。” 月谣冷哼了一声,快步走了,兰茵忙跟上:“去纳言司吗?” “去太师府。” 老管家看见月谣的脸色,心里咯噔一声,忙让采儿去告知姬桓,自己迎了上去。 “大人来了,老奴马上为大人去准备茶水。” “天雨在哪里?” 老管家道:“天雨姑娘不在府中,老奴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月谣忽然停了下来,老管家脚下一滑,差 点撞上去,抬头对上月谣的目光,冷得好像冰刀,吓得他整个人一颤。 她推开书房的门,采儿小心翼翼地行了一个礼,躬着腰飞快沿着墙角溜了。 姬桓看着她。 她原本阴沉沉的脸忽然笑了一下,左右看了一圈,漫不经心地说:“这两天你不来找我,可别是金屋藏娇。” 姬桓面色从容,道:“胡说八道什么?” 她走到桌边,慢慢俯下身,对上他的目光,轻声问:“故人来了,你为何不跟我说?” 姬桓暗暗叹一口气,捉住她的手,“你都知道了。” 月谣嘴角扬起,“不仅我知道了,全帝畿的人都知道了。” 姬桓不明白她的意思,眉头皱了一下。月谣抽出手去,站直了身子,脸上的笑意全然消失:“今日缀霞楼生出一场好戏,你竟然不知道吗?” “缀霞楼?”他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月谣却一个字也不说了,只盯着他身上那件黑衣织锦的袍子,目光无比失望,过了半晌才说:“我数度跌落谷底,竟全是因为你。” 她转身要走,姬桓忙追上去,因为动作急了,不慎踢到桌子,发出巨大的声响。 兰茵守在外面,听到里边的动静,差点就要冲进来。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月谣看着他,道:“谋杀养父、偷学典秘、杀害同门、党同伐异、暴戾恣睢……你的好师妹,果真是利口一张、杀人诛心!” 姬桓的脸色也不好看起来。 这几天他特意没有去找月谣,就是为了看住天雨,若是人不在府里,也会叫管家看着天雨,无论她去哪里,都要让采儿或者陈玉跟着。 可是他小看了天雨。 虽然她在帝畿人生地不熟,可要离开采儿和陈玉的视线实在是太容易了,月谣在帝畿树敌众多,真要掀起什么风浪来,也不是难事。 “抓她的人或许就是她的同谋,打着纳言司的名头大肆抓人,不就是坐实了我暴戾恣睢的名声吗?” 此事必定在整个帝畿快速传遍,而天雨下落不明,大家只会认为是她杀人灭口,就是想解释也解释不清楚。 姬桓道:“这几日你就告病在家,轻易不要出门,纳言司、左司马府全都要谨言慎行。你放心,有我在,你不会有事的。” 他抓着她的手,却被狠狠甩开。 兰茵守在门外,见她出来,又看了一眼姬桓,问道:“怎么样?” “回去。” 她并没有听姬桓的劝告告病在家,一大早便上了朝,然而这件事发酵的速度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料,第二日便有文官联名上书弹劾,似乎所有人都知道了此事。 几乎一半的文官全都跪在地上,挺直了背,好像撑直了这个世上最大的公正一样。 “陛下。云间月出身微贱、行事不择手段,未及成年便杀害养父,之后更是杀害同门、偷盗典秘,虽对我朝有功劳,却德行不佳,不配为官,望陛下罢免云间月、收回封地,以平民心。” 第一百八十九章 争执 “陛下!这是污蔑!” 时任小司马的周钧父义愤填膺地反驳,身后立刻跟出一片武官,呼啦啦地,气氛一下子剑拔弩张起来。 大宗伯眯着眼道:“这都是做什么?天子面前,诸位是要造反吗?” 一众武将纷纷跪下。 月谣伏在地上,道:“陛下,周大人只是为臣解释,并无反心。请陛下宽恕他们殿前失仪之罪,微臣愿意领罚。” 天子高高地坐着,五色旒冕遮住了大半张脸,没有任何神情。 “太师。” 姬桓出列,只听天子问道:“你是三公之首,亦是逍遥门掌门,既然云卿曾为逍遥门弟子,想必你十分熟悉。孙卿所奏之事,是否属实?” 所有人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 “陛下。云大人自幼便是孤儿,在其养父死后才拜入逍遥门,因此之前的事臣不知。至于杀害同门……韩师妹当时已病入膏肓,临终之前曾与云大人单独密谈,之后便中刀而死,云大人因此背负杀害同门的罪名,被逐出了逍遥门。” 月谣微微抬起头,五指狠狠地抓着地面。 姬桓跪了下去,高声道:“陛下,臣有一言。” “说。” “此事已沸沸扬扬,民言不可堵,真相未水落石出之前,臣建议将云大人禁足,此案移交秋官府,同时由大冢宰、臣协助审理,还真相于天下。” 和曦看着姬桓,久久才沉声说道:“姬卿如此不偏不倚,朕甚欣慰,便依卿之言——由大冢宰、太师、大司寇共同审理此案,审理期间,云卿不可擅离左司马府,任何人无旨不得探视,否则视为违抗圣命。” 月谣紧咬牙关,深深地伏下去:“臣领命。” “真相未水落石出之前,廷上、民间不可妄议此事!” 群臣伏地,三呼圣明。 月谣一被禁足,有人高兴,自然也有人不忿。 陈媚巧躲在凉亭里,听着八角鎏金铃铛随风敲打出来的清脆声音,踢了踢石桌,看月谣单手支着头闭目,好像很累的样子,有意讨好地说:“姐姐,我给您捏捏肩膀吧,我这两天找清和学了一下,学得可好了呢!” 月谣穿了一身白色的衣衫,像一株娇弱的玉兰花,陈媚巧觉得这样的她比平时更加孤冷了。她还是喜欢她穿红色的,张扬、美丽。 月谣道:“不必了。”她睁开眼睛,看着她,道,“这两天被拘在府里,是不是很无趣?” 陈媚巧抿了一下嘴:“有姐姐在,我不觉得无趣。姐姐如今生死攸关,我担心得很。” 月谣望着随波晃动的一簇簇荷花,忽然笑了一下。陈媚巧忽然想到什么,抓着月谣的手,道,“姐姐,我最近啊还学了一些妆面,给姐姐画好不好?”见月谣没有拒绝,便兴冲冲地跑去把刚买的妆奁整盒搬了过来。 轻风徐徐吹过水面,惹得娇蕊颤动,圆叶轻浮,一股一股的荷香飘进亭中……若是忽略她被禁足府中的事,这样的午后也算悠闲惬意了。 月谣看着镜中的自己,朱唇轻点、一弯细长的秋波眉,少了几分素日的诡厉,多了女子与生俱来的温柔,尤其是眼角一朵细小的梅花,像是不知从哪里飘落而来,浅浅地印着,随着她一笑,便恍若盛开。 “你哪里学来的?” 陈媚巧只问:“姐姐就说好不好看嘛!” 月谣笑了一下:“好看。”她轻抚着眼角的梅花,忽然心头一动。 夜里,月谣拂退了清和,点燃满室的烛火,直照得铜镜锃亮,将她眉心那一点黑印清晰地印现在镜中…… 帐掩红烛,光影参差,月光皎皎,照得窗外风轻花落,满室生香,却又一室生寂。 朱砂一点一点盖住了眉间那一点黑印,直至黑色完全被遮掩。 她静静地看着镜中的自己,神色清冷,好像窗外一轮凉月。 “陛下有旨,将我禁足在左司马府,任何人不得探视。这还是你建议的,怎么……这么快就忘了?” 红帐帷幔之后,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一个身影。 姬桓悄无声息地走到她身后,目光直直地落在镜中。镜中人一身白色的单衣,肩若削成,使得显得整个人看上去十分单薄柔弱,然而一双眼睛却犀利冷厉,眉间一点朱砂恍如玄女妖仙,柔媚且阴戾。 他看了许久。 月谣站起来,像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女子一样跌了过去,姬桓下意识地伸出手,两人一下子挨得极近,连心跳声都听得见。她双手环住他的脖子,笑眯眯地,“为什么不帮我说话?” 姬桓深深地看着她:“我不能失了公正。” “公正就是把我关在这里呀?” 姬桓轻抚她的脸庞,将被风拂乱了的额发拨开去,“我若是有偏帮之嫌,就不能插手此案,不能还你清白。” 月谣眼角一弯,语调有些嘲讽:“那你去查案啊,深夜来我这里干嘛?” “我要你一句真话。” “什么真话?” “萱儿,是不是你杀的?” 月谣微微歪了歪头,就那么看着他,过了很久忽然道:“你说呢?” 姬桓深深地看着她,声音低沉:“我相信你。我会还你一个公正。” 月谣笑起来,却冷得想窗外的月色,“现在才想还我,是不是太晚了?”她忽然沉下脸,猛地推开了他,勃然怒道,“我不需要公正!也从来没有人给过我公正!” 姬桓抓住她的手,却被月谣甩开去,他死死地抓住,两人无声地扭打起来,最终月谣也没有挣脱姬桓,最后空出一只手,迎面就甩了过去。 只听啪地一声响,姬桓整张脸都被打偏了过去,脸上立刻多出一道掌印。 房间一下子死寂下去。 月谣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看着他那道红印,很快就后悔了,但面上仍旧裹挟着巨大的怒气,瞪着他。 姬桓摸了摸自己的脸,另一只手仍抓着她。 他的神色有些黯然,目光却十分平静:“ 解气了吗?” 月谣移开目光,一句话也不说。 姬桓道:“现在关键是找到天雨,我已经找到她了。”月谣看着他,“找到天雨,一切就会真相大白的。” 月谣凉凉地道:“她是你疼爱的师妹,请她去秋官府,大刑伺候,你不心疼吗?” “逍遥门欠你一个清白,也是我欠你的。” 月谣紧绷的脸庞终于开始松动,她望着漆黑的窗外,夜色浓得就像永远也化不开的墨,沉沉说道,“那天她叫我过去叙话,我看得出她快死了,她就那么看着我,那眼神叫我芒刺在背。我问她为什么一直那么恨我,她就拿出匕首,告诉我有一个人会为了我做出一个错误的决定,而这个错误的决定牵动天下,只要拿住匕首就会知道答案,我拿了……她就抓着我的手刺入了自己的心。” 姬桓喉头一哽。 当年她就是这样解释的,可是当初的他选择不信。 月谣的声音低了下去,带了几丝困惑,“我既不是倾国倾城,也不是富可敌国……我有什么重要的,值得他们死死抓着我不放呢?” 姬桓垂下目光,他握住月谣的肩膀,深深地看进她漆黑的眼眸里。他的目光深邃得就好像一眼望不到边的大海,眸子里跳动着点点烛光宛如一轮明月,月谣心口砰砰跳着,整个人暖暖的,连四肢百骸都像浸入了一汪冒着氤氲热气的温泉中。 她扑入他的怀里。 “啊……”姬桓忽然一声痛呼。 月谣猛地抬起头,只见他捂着自己的脸颊,那里被她甩了一巴掌,已经有些肿起来了。 她抿了抿嘴,“你就不知道躲吗?” 姬桓笑了一下,由着她拉自己坐下,在房间里翻箱倒柜地找出备用的药膏……冰凉的膏药从她的手指一点点抹在自己脸上,触感有一点点凉。他看着她,烛火在她的眼眸里跳动,就好像天上的月华星辰。 他忽然笑了一下,脸颊一下子戳到月谣的手指,顿时发出嘶地一声痛呼。月谣在他肩膀拍了一下, “笑什么!老实点!” 于是姬桓敛起了笑容。月谣又让他转过去一些,他便乖乖听话,除了总是动不动发出一两声痛呼以外,乖得就像一个孩子。 “有那么疼吗?” 姬桓嗯了一声,又点点头。 月谣弯着腰,看着他。 “那你也打我一下试试?” 姬桓立刻道:“不敢,不敢。”他一伸手将月谣抱了个满怀,双手交握,正好将她圈在自己腿上,只要一抬头就能亲到她的脸颊。 月谣动了动,“放开我。” “不放。这样抱着你,就像抱着一只猫儿。”说话间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满目含笑地看着她。 “你才是猫!”月谣嗔视着他,眼角却没有几分怒意,反而含了几分柔媚之色,让他心猿意马起来。 “好,我才是猫。我们都是猫儿……”他又亲了一下,一手按住她的后脑,深深地亲吻起来…… 第一百九十章 入狱 仲夏之夜,半月垂悬夜幕,满天都是璀璨星光,自西往东划破苍穹,似乎一条缀满了珠宝的天河。月谣躺在葡萄藤下纳微凉,微风伴着蝉鸣声声地响,一重月影一重灯光,小小的院落里满是闲适静谧。 一串一串的葡萄早就熟透了,触手就可以摘得,清和摘下一串洗净,剥开一颗放在月谣嘴边。陈媚巧乖乖地坐在她身边,托着下巴抬头数天上的星星,百无聊赖地晃着脚:“姐姐,那案子查得怎么样了?什么时候能还您清白啊?” 月谣睁开半眯着的眼睛,道:“无聊了?” 陈媚巧点点头:“嗯,我想出去玩。” “等这件事过去了,姐姐带你去招摇山,那里还有一座温泉呢。” “夏天泡温泉啊?” 清和笑了一声,轻轻柔柔地说:“三小姐,夏日里泡温泉,可比冬日里更加酣畅呢!而且那里还有许多玩耍的地方,不会闷的。” 陈媚巧小声地说了句我去过,低着头剥葡萄吃。 外边由远及近地响起一阵脚步声,陈媚巧回过头去,只见是兰茵走了过来,黑夜里她一身黑色的衣衫,步履轻巧,要不是她耳朵尖,根本发现不了人靠近。 月谣道:“巧儿,清和,你们下去吧。” 兰茵看着她们两个离开后,才压低了声音道:“昨天夜里姬大人带人找到了天雨姑娘,她就在城东的一处民宅,非常不起眼,所以一开始根本没有人察觉。如今人被找到,已带入秋官府审问,如今押入和简仪一道被押入刑狱了。” 月谣望着漫天繁星,语带疑惑:“简仪?” 兰茵道:“是。藏匿天雨姑娘的那处宅子,就是简仪的。人也是他以您的名义抓走的,他已经背叛了您!” 月谣坐直了身子,望着手边一颗颗圆实的葡萄,随手剥开皮,慢慢地吃着。 “可是他背后的人是谁呢?” “是大司寇吗?” 月谣想了想,道:“若真是他,现在我就该呆在刑狱了。” 能买通简仪为他,对方的地位不下于她,六官长中除大冢宰、大司寇以外还剩下大司徒、大宗伯、大司空,而大司空埋首奇巧工设,不涉党争,所以这个幕后之人,不是大司徒,便是大宗伯。 “你帮我盯着秋官府,看看大司寇最近和谁往来。” “嗯!” 天还没亮,府外忽然响起巨大的动静,月谣睡得浅,一下子就醒了。她刚坐起来,清和便略带慌张地叩了叩门,道:“大人!不好了!大司寇来抓人了!” 月谣披上外衣打开门,从二楼走廊往下看去,只见外边明火执仗,明晃晃的甲胄就像流水一样将左司马府包围起来。大司寇手持天子诏命,一路畅通无阻,很快就到了揽月轩。 月谣站在二楼,与大司寇遥相对望,冷声道:“大司寇披星戴月来我这儿,是要抓我吗?” 大司寇笑眯眯地说:“云大人,你杀人是事实,不容狡辩,这是签了大冢宰、太师和我的名字的缉捕 令,还有陛下的诏命,云大人切莫反抗,乖乖随我走吧。” 清和神色慌张地看着月谣,只见她神态自若,道:“可否容我梳洗一番,再跟你走。” 大司寇道:“云大人可要快些,否则怕是要担上一个拒捕的罪名了。” 月谣看着他,目光冷了下去,转身进了屋。 陈媚巧已听到动静跑了进来,一张小脸皱得快哭了:“姐姐……!” 月谣穿上衣服,眉头微沉:“好好在府里呆着,听兰茵的话,不要乱跑,不要给我惹麻烦!” “巧儿……记住了。” 清和服侍月谣将衣服都穿上,目光悄然看向她,嘴角一抿,轻声说道:“大人……” 月谣对上她担忧的目光,道:“你寻个机会去找我大哥。”她顿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说,“告诉他,我不在的时候。府里的人需要他帮忙照应。” 清和谨慎地点了点头。 陈媚巧张口想说话,却被月谣打断:“你不许去!给我好好呆在这里。” 大司寇是有备而来,所有的人证物证都已准备妥当,月谣连为自己辩解的机会都没有,直接就被送进了刑狱。 四四方方的牢房几乎密不透风,从角落里伸出来的铁链沉沉地束住了她的手脚,让她除了这个四方天地之外,哪里也去不了。 月谣盘腿坐在地上,闭上眼睛什么话也没有说。大司寇似乎特别高兴,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道:“此处可是本官特意为你收拾出来的,这段时间你可要规矩些,免得再给自己添上一项罪名。” 回答他的是月谣的沉默。 随着脚步声的远去,铁门被彻底从外合上,整个牢房完全暗了下来,只余高处一方手掌般大小的窗子,冷冷地透进一缕晨光…… 秋官府门口聚拢了好些路过的百姓,看着门口举着牌子的女子指指点点。 戍卫忍了忍,实在没忍住,劝道:“燕夫人,您回去吧!大司寇是不会见您的。” 明月道:“我有冤情要陈,他却避而不见是什么道理?”又说,“不见也没关系,我就一直在这里,让往来的百姓都看看,执掌刑法的大司寇,到底是不是一个公正公平的好官!” 戍卫没办法,只得再进去通报一回。 明月举得手臂都酸了,那戍卫终于出来了,“你跟我进来吧!”又对旁边的人使了个眼色,那人会意,立刻上去将围观的百姓驱散。 堂前只坐了大司寇一人,两边是秋官府的兵卒,明月的目光在整个大堂转了一圈,道:“若是只有大司寇一人,我不能陈情。” 大司寇道:“要陈情的是你,不要陈情的也是你,你究竟想如何?” “我要陈情的是左司马一案,我听说此案是由大冢宰、太师共同审理的,若是大冢宰和太师不在,我便不能陈情。” 大司寇冷声道:“你将事情陈情给本官,本官自会告知大冢宰和太师。” 明月垂下目光,没有说话。 “ 若你不说,便是扰乱官府办案,本官不管你是谁的夫人,还是跟谁沾亲带故,一定会治你的罪!” 然而话音刚落,他便脸色微沉,只见门外快步行来一道黑影,步履沉静,走路带风,明月看见他面色一喜,忙道:“师兄!” 姬桓坐在大司寇右下方,道:“再等等吧,大冢宰已在来的路上。” 大司寇皮笑肉不笑地:“好。” 说罢走下去坐在了左下方,正与姬桓面对而坐。 大冢宰是被人扶着进来的,像吉祥物一样地供在首座。他会来审理此案不过是天子为了平衡大司寇和姬桓而特意安排的,只要有他在,大司寇和姬桓谁都不能一意孤行。 “三位大人,我要为云大人陈情,她的所作所为都事出有因,过错并不在她!” 大司寇道:“那你说说,皆是因何?” “我知道在座各位都瞧不起云大人,因为她出身低微!像你们这样想的人不计其数,从小到大她都是在这样的鄙弃中生活的。即便陛下废除了贱民制,可在世人的心中,贱民还是贱民,谁会去真正理解和关心她呢?你们只知她杀死了她的养父,可是你们怎么会知道她的养父是怎么虐待她的?”她忽然看向姬桓,“师兄同她相识在鹊尾城,应该知道吧?” 所有人都看向姬桓,然而姬桓却一言不发。 “师兄!你说话呀!” 大司寇道:“姬大人与云大人相识已久,理应避嫌,陛下信任才破格命您共同审理此案,莫非姬大人此时要为云大人说话了?” 姬桓面色沉静,道:“云大人在鹊尾城,确实生活落魄,被逼行骗、偷窃。我与她相遇时,她便被她的养父毒打重伤,奄奄一息。”然而话锋一转,“但是这并不能作为她杀害她养父的理由。” 明月的笑容僵在脸上,“师兄你在说什么呀!?” 大司寇道:“姬大人说的在理,若是人人受到欺负都以暴制暴,那还要这法度何用?” “你……!”她怒道,“法度!法度!法度之外就不能有人情吗?!你们这些人只会高高在上地坐在这里,整日钟鸣鼎食!怎么会知道一个贱民是怎么受尽欺凌的!?就因为是贱民,所以是坏人吗?就因为是贱民,所以活该被人推下悬崖吗?!就因为贱民,所以什么脏水都可以往她头上泼!?” 她指着姬桓大骂,“你这个假仁假义的人!月儿的一切苦难都是你给的!一开始你就阻挠她拜入逍遥门!还拘她在藏书阁六年!什么人说她坏话你都信!她说什么你都不信!你还逼她自裁!这一切你才是罪魁祸首!” 姬桓眉头一皱,沉声说道:“明月!”他慢慢说道,“你若是不能拿出切实的证据,你便是扰乱官府办案。” 明月冷笑:“我没有证据!我所能拿出来的,就是将我所见所闻全都说出来!” 大司寇微微坐直了身子,正要开口,忽然耳边响起一阵老迈却有力的声音,“燕夫人,方才你说,云大人因为贱民的身份,屡遭欺凌?” 第一百九十一章 戳穿 明月看向大冢宰。 他头发胡子都花白了,老得就像随时随地就要驾鹤西去一样,一对眼皮总是半耷拉着,可此时却双目睁开,浑浊的眼珠子里放着明光。 “是的,大人。” 大冢宰道:“陛下登基元年便已下诏废除贱民制,五服四海再无贱民,云间月入逍遥门时此诏已颁下,怎么可能因此遭受欺凌?” 明月道:“大人,自古以来便有门阀贵族、平民、贱民,即便陛下废除贱民制又如何?那些门阀世家又怎么会真的去遵守呢?!” 大司寇眉头一厉,“燕夫人!你可知空口白牙,毁的可是天下世家贵族们对陛下忠心!你若无切实的证据,便是污蔑!本官定会重重罚你!” 姬桓道:“明月,慎言!” 明月狠狠瞪了他一眼,只听大司寇稍稍谦逊地对大冢宰说,“大人,云间月出于什么样的经历才会行下恶事,这与本案无关呐。她杀人是事实,若是因为一个人可怜就赦免了她杀人的罪,那岂不是鼓励世人以暴制暴?这叫那些遵纪守法的百姓情何以堪呐!” 大冢宰眼皮子又耷拉起来,慢慢地说:“大司寇言之有理。陛下既然叫我等审理此案,便要将一切真相都水落石出,不可以存在一丝一毫的疑处。” 大司寇沉默了一下,姬桓忽然道:“大人说的是,下官定会协助大司寇将贱民一事彻查。” 大冢宰看了一眼他,点了点头。他似乎疲倦极了,昏昏欲睡起来,姬桓忙起身一礼,道:“清早叨扰大人,是下官的过错,此案有我和大司寇在,一定会给大人、给陛下、给万民一个交代。” “那便辛苦二位了……”大冢宰慢慢站起来,由两个家丁搀扶着,慢慢地走下来。 明月在他走到身边时张口想说话,却被姬桓低咳一声打断,只得默默看着大冢宰一如来时那般老态龙钟地离开。 大司寇直到他走出了秋官府的大门,才冷声一笑,对姬桓道:“太师大人真是心细如发、运筹帷幄,本官见识了。” 姬桓淡淡一笑,并不说话。 明月不明白大司寇的意思,内心只恼火姬桓方才并不帮自己,拿眼白剜了他一眼。姬桓却仿佛什么都没看到,只温声说道:“燕夫人,既然你对贱民一事有所了解,这段时日还请你好好地在燕府呆着,我们会随时请你来此。” 明月沉着脸,扭头就走。 她气极了。 就连听说月谣被姬桓逼死在阳污山的时候都没有像现在这般气,如今身临其境才知道一个人绝情的时候真的可以做到铁石心肠。 她心里阵阵发酸,仿佛深陷牢狱的是自己,仿佛被姬桓冷情对待的是自己。街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她蓦地住脚,眼眶里一热,竟怔怔地落下泪去…… “真是没用死了……!”她低着头,用力抹掉眼泪。 “明月……?”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极其小心的呼唤,她愣了一下,转过头去。 那人就站在几步开外,周围人流如梭,仿佛白驹过隙,将近一年没见了,却恍惚隔 了前世今生一般遥远,她讶异此时的自己竟然心中平静如镜。 “殷大哥?” 殷慕凌眼底一亮,大步走过去,眼尖地看见她发红的眼眶,立刻低声问道:“怎么了?谁欺负你?是不是燕离?!” 明月下意识地退了一步,让他伸出去的手一下子落了空,她摇摇头:“没有。风大,吹的。” 一股古怪的气氛蔓延在两人中间,殷慕凌抿了抿嘴,道:“很久没见了,你好不好?” 明月沉默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我先回去了。”她低低地说,手却被捉住,一抬头对上殷慕凌略显着急的眼神,“我们现在连话都没得说了吗?” 一双手忽然扣住了他的,用力之大让他猛地皱起了眉头。 明月失声低呼:“阿离?!” 燕离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手上用劲想将他们分开,然而殷慕凌抓得紧,竟一时分不开,直到明月痛呼,两个人才同时松手,一低头,她的手腕已经一片通红。 燕离抓着她的手轻轻揉了揉,回头对殷慕凌道:“竟然能在此遇到世子,真是好巧,不如坐下来喝一杯?” 明月忽然道:“我的头疼极了。” 殷慕凌刚要开口,就见燕离低下身去摸了摸她的额头,十分关切道:“怎会头疼?莫不是昨晚贪凉不盖被子闹得?”说完对殷慕凌歉意地一笑,“看来今日是不凑巧了,不如改日我请世子好好喝一杯?” 殷慕凌淡淡地一笑,点了点头。 燕离没再和他多寒暄,半抱半搂地拉着明月走了……明月从始至终都乖乖地由他搂着,一路上一句话也没有说。回到府里,燕离屏退了所有的丫鬟仆人,慢慢在她面前蹲下来,轻轻抚摸着她仍旧发红的手腕,轻轻地说:“还疼吗?” “不疼了。” 他却皱起眉头,“他抓得你这样紧。” 明月心头一紧,好像做错事的孩子,脸色一下子红了。燕离等她开口,可她却一直不说话,房间里顿时充斥着让人压抑的沉寂。 过了不知道多久,燕离一声叹息,抬头对上她的眼睛,略感无奈:“不是不让你管月儿的事吗?为什么还要去秋官府,要不是姬桓帮着你,你以为你还能回来?” 说起这个,明月一股怨气便发泄出来,“他哪里帮我?他这么无情无义!” 燕离失笑,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头发,坐到她身旁,搂着她肩膀靠在自己身上,柔声说道:“朝堂的事波云诡谲,看到的、听到的都不一定是真的,你如此单纯,小心弄巧成拙,就交给我好了。” 明月道:“你放心好了,我不是孤军奋战,有齐后帮着呢!否则你以为我为什么敢直闯秋官府?” 燕离略感吃惊,“齐后娘娘?” “嗯!她也是月儿的师姐,一向偏爱月儿,怎么可能坐视不理呢?她不方便出面,便叫人由我去。”想起早上发生的事,又是一阵肝疼,“可是我太没用了,好像帮不上忙。” 燕离听着,问道,“她让你怎么做?” “她让我去鸣冤,把月儿 所有遭受的不公平的事都说出来。” “就这些?” “就这些。”她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叮嘱道,“她让我不可以将这件事说出去,你可不能跟别人说。” “知道了。” 秋官府。 大司寇望着卷宗出神地思考着什么,冷不丁发出一声笑,小司寇刚刚将今日堂前审理的案件整理成大司寇道:“我们的太师大人,明着……对云间月一案态度公正,暗地里还不是心存包庇之心。” 小司寇想了想,道:“那大人预备如何?” “他想将案情的重点转移出去,哪里有这么容易?”他问,“将天雨秘密提出来。” “是。” 暮色渐沉,吹来的风带了几分冷意,不知不觉天空已阴云密布,伴着夜色黑压压地积聚在头顶,似乎马上就要狂风骤雨起来。 大司寇掸了掸身上细细的雨珠,回头看了一眼一身囚服的天雨,道:“待会儿面见天子,可要谨言慎行。” 天雨低头不语。 清思殿的门慢慢地开了,高丰悄无声息地走出来,道:“陛下宣大人进去。” 天雨跟在大司寇后面,双眼盯着自己的脚面,深深地伏地而拜。 天子的声音听上去十分沧桑,一点不像一个壮年之人,反倒喑哑孱弱得像病入膏肓的老人,她心里古怪了一下,回道:“回禀陛下,草民自幼拜入逍遥门,对月谣在逍遥门的所作所为十分了解,如今冒死面见陛下,便是要向陛下揭发此人身上的罪孽。” 天子懒洋洋地,好像并不关心此事,道:“你若要说云卿杀害养父一事,朕已命人着手去查;若是其余什么事,也有大冢宰、大司寇和太师在,定能查清,所以你不必再说了。” 天雨道:“草民要说的事,大冢宰必不敢查,而太师只会包庇。” 大司寇道:“陛下!此事过大,人言亦畏,臣不得不带着此女面见陛下,当面将事情说清楚。” 天子微微歪了歪头,沉沉地说:“那你说吧。” “是。”天雨直起身子,眼睛盯着台阶上美丽的花纹,道,“月谣身上最大的罪孽,不在她杀了她的养父,也不在于她偷学了门派典秘,更不在于她结党营私。而是她的存在,本身就是最大的罪孽。” 天子盯着她看,目光深了几分。 “她一入门,韩萱师妹便卜得一卦。有那么一个人,会为了她作出一个决定,而那个决定,牵动天下,或者说——将会祸乱天下。” “那个决定是什么?可有发生?” “陛下可还记得数年前,逍遥门曾发生地震?” 天子沉默了一下,道:“那又如何?” “逍遥门发生的地震不是地震,而是封印魔域的封印每隔千年一轮回被打开、无数凶兽汹涌而出造成的。月谣为了平魔和师兄一同进入魔域,最后只有师兄一人出来,若她永远被困魔域不得出,那便是造福天下苍生,可师兄生生将她从魔域带了出来,师兄只知救了她一人,却不知一同被带出来的,还有一颗黑暗之心。” 第一百九十二章 愤怒 和曦静静地看着她,眼睛里一点波澜也没有,他问:“黑暗之心?那不是传说中的东西吗?” “陛下,这并非存在传说中,而是一直被封印在魔域,千年来从未在现世出现过。如今跟随月谣进入现世,必定会带来灾祸。” 和曦又问,“你如何知道黑暗之心跟随云卿离开了魔域?” “黑暗之心力量过于强大,非普通人能驾驭,即便此人资质超凡,短时间内也不能将所有的力量化为己用,所以需要一个过程。一开始,黑暗之心蛰伏在人体内,连她自己都不能察觉,可每过一段时间,人会无故昏迷,内息消失,数个时辰或者数日之后便会苏醒,苏醒后内息大增,如此循环往复三至四次,黑暗之心便与她彻底融为一体。到那个时候,月谣就可以掌控整个魔道,天下凶兽任由她驱使,人世将会陷入万劫不覆的境地。” 天雨伏在地上,字字恳切,道,“陛下,月谣身上已出现这样的情况两次了!若不能将她尽早除去,就来不及了!” “你怎知有几次?” “是师兄以为她得了什么怪病,所以写信问我。” 殿内陷入了寂静,高丰悄悄看了一眼天子,只见天子一双眼睛如鹰一样盯着天雨,只淡淡地问:“照你这么说,云卿非死不可了?” 天雨高声说道:“当挫骨扬灰,让她永世不得超生!” 和曦的手猛一下攥紧了,脸上还是没有什么表情,问大司寇,“大司寇,你认为呢?” 大司寇道:“陛下,以黑暗之心定罪云大人,恐怕会引起朝野恐慌,不如就以她杀害养父一案定罪,尽快处斩。” 高丰余光看着天子的表情变化,虽然细微,却还是叫他捕捉到了眼角的滔天怒火,他一颗心提了起来。 和曦久久没有说话,像是在思考什么,又像在努力忍着什么。 天雨悬着一颗心伏在地上,因完全看不到天子的表情,所以更加惴惴不安。就在她满头都是冷汗的时候,天子忽然开口了。 “那便按照大司寇的意思吧——即刻定罪,七日后处斩。” 天雨只觉得背上压着的一座大山一下子消弭无踪了,整个人都轻松下来,过度的喜悦让她忘形地高声呼喊,“陛下英明!陛下英明——!!” 就连大司寇都忍不住三呼英明。 直到天子略带不耐地让他们退下,才恭恭敬敬地离开,他们一直低着头,所以谁也没有发现天子眼中那难以掩饰的厌恶。 清思殿静得似乎连浮沉的声音都听得到,天子靠坐在龙椅上,眼睛紧紧闭着,好像睡着了,可眉头时不时皱起,似乎在刻意压制着什么。 “你听到了吗?” 高丰弯了弯腰:“小人听到了。” 和曦忽然笑了一下,慢慢睁开了眼睛,却猛然一把扫落了手边的砚台镇纸,勃然大怒,“你听听她说的什么话!月儿救了他们!他们却处心积虑地要月儿死!” 高丰悄无声息地跪了下去。 “朕今日总算知道了,什么叫做狼心狗肺!” 高丰没有说话,他很想问 ,可是他不敢问。天子的心思,是不能窥探的。 姬桓来得比想象中的还要快,偌大的清思殿,只有他和姬桓两个人。 “陛下不是将此案同时交给了大冢宰和臣吗?为何听信大司寇一人之言,猝然定罪?!”姬桓直直站着,竟连君臣的礼仪都不顾了。 和曦却是半点不恼,反而问道:“姬卿可听过黑暗之心?” 姬桓因走得过急而微微泛红的脸一下子变了,“陛下为何有此一问。” 和曦笑了笑,“朕已经知道了,只是想听姬卿再说一说罢了。对了,朕听到了很多消息,不辨真假,所以姬卿最好说得详细一些。” 姬桓对上他的视线,神色慢慢冷静了下来。 一定是天雨,按照她的性子,她不会对天子有任何保留。甚至……只要能让月谣死,她还会说谎。 姬桓过了一会儿,才道:“陛下是想问,云大人在逍遥门的一些旧事吗?” 和曦不说话。 “云大人是十二岁那年入的逍遥门,一入门便有人卜得一卦,卦象显示她会是一个巨大的变数。有人建议杀了她,或逐她出师门,臣却以为即是变数,有好也有坏,所以将她拘在藏书阁,亲自教学武艺、奇门、兵法……教她什么是正邪是非,以避免将来误入歧途。六年以后,韩萱师妹病重,所有人都看到云大人进入她的房间,没有人知道她们说了什么,只知道大家发现的时候,韩萱师妹已经死了,她的胸口插着一把利刃,而云大人的身上、满是鲜血。没有人不相信不是她做的,掌门不得不将她囚禁起来,准备于祖师庙前废除武功,处以死刑。” 姬桓顿了一下,又说,“可是月儿后来逃走了,我亲自带人去追,在阳污山截下了她……”嗓子眼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堵着,让他一度难以开口,“她不肯自裁……动手的时候,是环环救走了她。” 和曦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好像一切早就知道了,反而问道:“朕怎么听说,她是自己偷学典秘,又杀害了同门师姐,这才被你们逐出师门,九死一生。” 姬桓忙说:“是臣私下里悄悄教的,因她背负预言,所以臣不敢让别人知道,只是希望她能多学点武艺,将来可以保护自己,只是没想到后来为她带来了偷学典秘这一罪名。” 和曦看着他,目光里带了几分探究,“那你当初为什么不解释清楚?任由他人给云卿冠盖罪名?” “那时候臣年轻,掌门之位就在眼前,不能出一丝一毫的差错……” “都说姬卿是世上最公正最正义的人,想不到也有如此私心的一面。”和曦笑了一下,然而那笑终究带了些许失望,“方才你说变数,朕听到的传闻里,似乎不是这么说的。” 姬桓道,“陛下,世人总是容易以讹传讹,即便在村头看到了一只鸭子,到了村尾,也会被传成一只天鹅。” “变数……”和曦喃喃自语,语调里存了有几分疑惑,也存了几分忌惮,姬桓忍不住道,“陛下!云大人始终对大虞忠心耿耿,无存二心,她绝不会背叛大虞、背叛陛下!她为大虞立下战功无数,伤痕累累,仍不变 初心,这样的赤子之心还望陛下明鉴!” 和曦慢慢收敛了脸上所有的表情,像是被厚厚的冰覆盖住了所有的七情六欲,没有任何东西能打动他这颗坚硬冰冷的帝王之心。 “朕明白了,你退下吧。” 姬桓霍然抬头,“陛下!?” “退下!” 短短十步的距离,君臣二人陷入了无声的对峙中,姬桓第一次这样看着天子,没有素日里的谦逊,像是一把利剑,随时会对天子出鞘。 然而这样的失控终究只维持了短暂的时间,他最终什么都没说,转身拂袖离去。 “姬桓!你若敢劫狱,朕定让五服四海再没有你们的容身之处!”天子陡然拔高了音调,愠怒的声音在偌大的清思殿内隐隐回响,直到大门被沉沉合上,姬桓也没有停下脚步。 高大的青铜门被镀上了一层鎏金,夕阳透过窗棱洒进来,将整个宫殿照耀得彤朱流彩,美丽辉煌得像是天上楼阙,然而没有人会知道,置身这座美丽的宫殿中,却是从身到心的寒冷。 他是天子……! 从先王手中继承了这个岌岌可危的王朝至今,已经十五年了,这十五年他废寝忘食,匡扶大厦之将倾,再也不会有任何人或事比大虞更加重要了。 他坐在巨大的龙椅中,一动也不动,好像一株被遗忘在荒芜土地上的白杨树,渐渐地枯死。 不知道过了多久,高丰悄然走了进来,“陛下,王后娘娘求见。” “……不见。” 高丰没有多言,悄声又走了出去。 文薇一身玄红色凤袍,云髻高耸,珠钗璀璨夺目,即便已经不再年轻,那张美丽的容颜却依旧精致。 高丰传达了和曦的意思,她却没有走,稍作思考后,竟是直直跪了下去。 “娘娘!” 文薇倔强地望着紧闭的鎏金青铜大门,道,“我会一直跪到陛下愿意见我为止。” 高丰不敢进去,他侍奉和曦这么多年,太知道和曦的脾性了,如果他进去将此事告诉他,文薇这个后位怕是危险。 他左右看了看,趋步跪在文薇旁边,低声道:“娘娘同陛下夫妻多年,鹣鲽情深,这一路走来,娘娘对陛下的情谊,小人都是看在眼里的,还请娘娘不要破坏了您在陛下心中来之不易的美好。” 文薇看了一眼他,“你什么意思?” “娘娘是聪明人,此时怎么犯了糊涂呢!?陛下是明君,明君是不会出错的,他的任何决定必有深意。您是王后,这个时候,您应该站在陛下身后支持陛下才是。” 文薇脑中隐隐有什么划过,快得让她抓不住,她精致的脸庞上闪现一丝疑惑,却又很快清明起来。许久,深深地看了一眼清思殿的大门,缓缓站了起来。 “不要告诉陛下,方才我跪在这里。” 高丰恭顺地俯下身,“是,小人知道了。” 文薇转身欲走,脚步一顿,又问,“可有人来见过陛下?” 高丰道:“大司寇带着天雨姑娘来过,太师也来过。” “天雨……” 第一百九十三章 推敲 刑狱。 夜深了,透过巴掌大的铁窗,一缕星光落在地上,像是黑夜前唯一的黎明光芒。月谣坐在这唯一的光前,闭目枯坐。 “云间月,我一直很好奇,像你这样的人,什么样的结局才合适你。”大司寇手里握着诏命,站在她面前,素来沉冷的脸上露出了些许笑容,“好在没有让我等太久。” 月谣缓缓睁开眼,“我不信。” 大司寇将诏命扔到她手边,“陛下已朱批,由不得你不信。七日后问斩,你还有七日时间,好好享受吧。” 月谣盯着半打开的诏命,脸上慢慢龟裂出惊诧,直到铁门再度被重重合上,她才伸出手去,将诏命打开来。 上面是熟悉的天子朱批,加盖玉玺。 这份诏命是真的……! 指尖颤抖起来,她擦了擦眼睛,死死盯着每一个字,却觉得上面的字慢慢变得陌生起来。 她豁然站起来,牵动锁住手脚的铁链猛然发出沉重的声音,拉回了她的理智。 “不可能的,一定有问题……”她捏紧了诏命,深深吸一口气,复又坐了回去。 天子行事素来难以捉摸,却每每都有深意,他是不可能因为一个不起眼的杀人案将自己斩首,或许是有其他的目的。 会是什么目的呢? 她靠在角落里,单手支着头,却怎么也想不通天子究竟意欲何为。 今夜星光晦暗,云掩月辉,冷风如肃,注定是一个不平之夜。刑狱作为帝畿最残忍的牢狱,守卫是出了名的森严。戍卫远远地就看见两个黑影靠近,当即戒备起来,然而等那两人靠近,才发现是姬桓。忙行礼,“姬大人。” 说罢目光落在他身后那人身上,道,“这位……” 姬桓道:“是文书官,本官今夜要问天雨一些事。” 他是天子钦定的主审官之一,他要做什么事都合情合理,守卫没有多做阻拦,直接让他们进去了。 天雨虽然并非犯人,却被安排在刑狱,也正因此,不像其他犯人那般锁链加身,吃住还是比较好的。 她坐在姬桓对面,不由自主地多看了几眼站在他身旁的人,几分疑惑之后,忽然目光微变:“齐文薇?!” 文薇一身男子装束,身着下大夫的官府,看上去倒有几分英气。她高冷严肃地看着天雨,道:“你该跪下,拜称王后。” 天雨冷笑一声:“若你以王后之尊屈抑来此,我自当拜见,可瞧你这一身乔装改扮,可见是见不得人的,既然见不得人,我又何必拘礼呢?” 姬桓眉心微微一皱,打断了她们的争锋相对,又请文薇坐下。 “天雨,今日你面见陛下,到底说了什么?” 天雨瞧着他们两个,却不答话,随后低低笑起来,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 文薇微微怒道:“你笑什么!” “我笑……我笑韩师妹算得真是太对了。她还真是个祸害啊,犯下那么多恶事,不 过是要天道好轮回要上刑场而已,竟出动一国之后、一派之长为之奔走。呵!哈哈哈哈——!” 文薇道:“你就那么恨月儿?为什么?” “我不恨她。她与我无怨无仇,我恨她做什么。”天雨道,“我只是不忿罢了。她一个身负罪孽而生的人,却一步步地爬上了青云直上。韩萱师妹早就警告过师兄,不可让她活着,师兄却置若罔闻,还和她纠缠不清。你的正义哪里去了?被狗吃了吗?” 姬桓忽然问道:“你和陛下说了韩萱的预言?” 天雨不笑了,冷冷地盯着姬桓,“是。” “你怎么说的?” “一五一十,据实以告。包括……黑暗之心。” 文薇道:“什么黑暗之心?” 姬桓目光一变,本就冷肃的脸上像是结了一层寒霜,看得人不寒而栗,“天雨,看到你咄咄逼人的样子,我才知道我一直以来坚持的正义有多可笑。” 文薇一愣,诧异地看着他,连天雨都惊讶,惊讶之外有涌起一股怒意:“你什么意思?” 姬桓起身,走到她面前,遮住了所有的光,迫得她抬头对上他那双漆黑冷冽的眼眸。 “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一味地指责他人,要求他人做出牺牲,半点不存悲悯之心,若这就是你口中的正义,那它和邪恶有什么区别?” 天雨顿时哑口无言,只眼睁睁看着姬桓和文薇离去,半晌才沉沉闭上眼。 关押月谣的牢房就离天雨的不远,姬桓还没靠近就被人拦住了:“太师,大司寇有命,您不能单独见云大人。” 姬桓道:“所以我带了文书官来,这便不算单独见了吧?” “这……” “开门吧。你若是还担心,可以在旁边听着。” “小人不敢。”那人说罢从腰间取了钥匙,将层层锁链打开了去。 姬桓盯着那手臂粗的铁链,心一点点揪紧了,才几日没见,却像几年没见一样,他不由握紧了拳头。 月谣听到钥匙插进锁眼里的声音时就警醒了,她以为是大司寇又得了什么新的旨意,没想到来的是姬桓和文薇。 “文……是你们?” 衙差进来点上烛火,这才关上门退出去。 “他们竟然连烛火都不给你留!?”文薇看见她四肢都被沉沉的铁链缠住,整个房间阴冷潮湿,不仅没有烛火,甚至连个像样的草铺都没有,又惊又怒。 月谣站起来,拖动铁链发出巨大的声音,她笑了笑,道,“没事的,不过就是关我几天。” 姬桓忽然握住了她的手腕,上面有一大片红痕,那是被铁链束久了摩擦而成的。他的眼眶一下子红了,轻轻摩挲着那片红痕,“我一定会救你出去的。” 他轻声又坚定地说。 文薇以为他要劫狱,忙说:“你不要冲动。” 月谣问道:“陛下为什么忽然要杀我?我不相信他会为了我养父的事情来杀我。是不是 大司寇又在陛下面前中伤了我?” 文薇看着姬桓,姬桓长叹一口气,对上月谣的目光,道:“陛下知道了那个预言。”话音刚落,他的手便一空。 月谣万万没想到竟然会是因为这个,她微微睁大了眼睛,片刻又垂下了目光,兀自轻抚着手腕上的伤痕,低声道,“怪不得……”她苦笑了一下,“我还当陛下心思深重,有别的想法也未可知,没想到是真的要杀了我。” 她的语气轻飘飘的,就像说着一件无足轻重的事,然而整个人却像浑身被灌了铅,沉重得连抬头的气力都没有。 文薇鼻头一酸,忙宽慰,“你别怕,有我在,就算不能让陛下改变主意,我也不会坐视你上断头台。我和姬桓一定会想一个万全之策,让你平平安安的。” 月谣却是毫无征兆地笑了,“若此事只是党争,只要陛下不想杀我,我就有办法脱身。可如今是陛下心生杀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又能到哪里去?”姬桓去捉她的手,却被她一掌打开,她终是忍不住心头恶气,“这个预言跟了我一生,它还想毁我到什么时候!” 铁链豁然发出哗啦啦的巨声,在这个不大的牢房内回响。 她恨透了这个凭空出来的预言,就像渔网一样缚得她透不过气。 姬桓猛地一把将她拥入怀中,压住她所有的气怒和反抗,“真到穷途末路,我一定会带你走,即便天下没有你的容身之处,我身所在,便是你可以安心的地方。” 小小的囚室,一下子静下来,仿佛时间都流转得慢了,月谣慢慢安静了下来,沉沉地闭上眼。 “除了天雨、大司寇,还有第三个人,在暗地里推波助澜,没有他,天雨闹不出这么大动静,没有他,大司寇也不会这么顺利将我推到如此境地。纳言司已经有了他的内应,恐怕夏官府也不会安全,若不能揪出那个人,就算我一时安全,也不会一世安全。” 有这个能力安插各路内应的人不多,其身份必定不低于月谣。 姬桓细细思考良久,道:“大冢宰、大宗伯、右司马、大司徒、大司空?”又说,“不会是大冢宰和大司空,大司徒亦没这等智慧,右司马与你有争夺夏官府长之嫌,且熟悉夏官府事务,莫非是他?” 文薇沉默不语,似乎另有看法。 铁门忽然发出一阵动静,紧接着一道男子声音小小传来:“大人,时候不早了,还是请早些回吧,否则叫旁人知道了,小人难做啊。” 文薇粗着嗓子回了句知道了,便催促姬桓,又叮嘱月谣:“你且安心,我们一定会想出万全之策,即便不能让陛下收回旨意,也会保你平安离开帝畿。” 月谣点了点头,目光垂落,瘦弱的肩膀因沉重的铁镣垂下去,看上去无比地惹人心疼。文薇轻轻抚了抚她的脸颊,不得不拉着姬桓离开。 “姬桓。”月谣忽然冲上去抱住了他,脸颊靠在他的背上,低低地说:“我一直会等你救我,我相信你,我会等到最后一刻。” 第一百九十四章 民意 连日的酷暑烘烤得大地宛如铁锅,让人心生浮躁,唯有那窗下一缕清风能暂消暑热,伴着星辉夜带来丝丝凉意。 姬桓倚在窗边,犹如一棵古木。 老管家带着采儿和陈玉一同过来,步履蹒跚,两眼湿润。他们每人都拿着行李,一身远行装束。 “大人……” 姬桓站起来,面含微笑。 “都收拾好了?” 采儿和陈玉扶着老管家就要跪下去,却被他拦住,“这是干什么?” 老管家道:“虽然不知大人为何要打发我们走,可老朽知道,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大人平日对小人们不薄,如今又给了那么丰厚的财产,小人心里……心里……” 姬桓道:“眼下局势未明,留你们在此恐怕会拖累你们,所以我才要你们连夜离开。你们离开后,千万记得不要提我,忘掉这里,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好好生活。” 这些日子他殚精竭虑,想了许多办法,甚至联合朝臣多次劝谏,却都没有动摇天子的心意。明日就是行刑之日了,他没有别的办法了,只剩下最后一条路。 夜深了,宫女们侍奉文薇歇下,又熄了帐内烛火,只留外室灯火通明,便悄悄掩了门出去。 偌大的文懿宫,除了风儿吹过荷叶的声音,安静得没有半点响动。文薇披了一件外衫赤脚下了地,悄然推开窗子。天空正南方向,只见大火星炎炎似火烧,她喃喃自言自语,“天要凉了啊……” 眼前闪过一道黑影,非常地不起眼,快得让人误以为眼花。文薇却整个人紧绷了,忙回头看了一眼,脸色一沉,“你怎么来了?” 黑夜中传来男子低沉的声音:“来谢谢你。” “不必了,你有这个心,不如以后好好待月儿,不要再让她陷入今日这样危险的境地了。” “我会的。”姬桓沉默了片刻,又说,“过去因为我,你在师门内受委屈了,我一直欠你一声对不起。” 文薇笑了一声,没有说话。 “一直以来,没有你对月儿的关照和保护,她也走不到今日,我也替她谢谢你。” 文薇道:“你这个人,固执、冷酷、铁石心肠,着实非良人。可将月儿托付给你,我也放心了。” “天子之心,神鬼莫测,太华城虽百年名门,却也并非铜墙铁壁,能护你永远。我们走后,只盼你好生生的。伴驾在侧,万事小心。” 一阵风起,吹乱她的鬓发,她拨了拨,低头一笑,心里却空落落的。 姬桓又道:“陛下第一个怀疑的人一定是你,你要记得好生呆在文懿宫,什么事都不要做。对了,你派出去和明月见面的那个嬷嬷,最好打发得远远的。” 文薇愣了一下:“什么嬷嬷?” 不知道哪里来的歪风,一下子吹落了金凰烛台,咣当一声发出巨响,惊得文薇心头一跳,紧接着便有几个宫女推门进来,看见她赤脚站在窗边,纷纷扶烛台的扶烛台,提鞋的提鞋,好像犯了大错误一样。 文薇下意识地往窗外一看, 哪里还有姬桓的影子,只留下一阵阵微微凉了的夜风,吹得满手料峭。 她睡不着,心里藏着诸多事情,有难过、不舍,更多的还是对明日行动的担忧,偏生明日她得安安静静地呆在文懿宫,做一个聋哑人。 ……嬷嬷。 脑海里冷不丁响起姬桓最后说的一句话,她豁地坐起来,脸上慢慢凝重起来。 她从未找人接触过明月,哪里来的什么嬷嬷?如果人不是她派的,那是谁派的?那个人又跟明月说什么了? 诸多疑团缠绕心头,她再也坐不住了。 眼下宫钥已落,她明着是出不去的了,只能悄悄出去一趟,可宫内巡卫严密,她不如姬桓可以随意飞檐走壁不被人发现,这一来一回势必浪费许多时间,天亮之前必是赶不回。 她望着越来越西沉的弯月,心下一横,连声叫来幽柔。 幽柔的疲惫在听到她的吩咐时一下子消失无踪,“娘娘不可,您从现在开始必须好生生地呆在这里,否则陛下知道了,会治罪的。” 文薇道:“我管不了那么多!就说我病了,谁都不见。” “可……”回应幽柔的是她如飞燕般消失在夜色中的身影。 清思殿内,灯火通明。 高丰守在殿外,眼角瞥见内侍卫长步履匆匆、神色凝重地走过来,什么都没说,便命人将门打开。 陈今是接替何山继任内侍卫长的人,深得天子信任,负责保护整个王宫的安全,因此当文薇前脚悄悄离开文懿宫,后脚他便将此事上奏了天子。 和曦半躺在龙椅上,看上去有些半梦半醒,然而一睁眼,目光却十分清明,“知道了。”他揉了揉眉心坐起来,望着桌上早已准备好的两道圣旨,半晌,道,“明日的事,你知道如何办吧?” 陈今掷地有声地道:“是!陛下!”话音一落,便听到一阵脚步声,紧接着眼前一暗、手腕一热,竟是天子亲自将自己扶了起来,他忙惶恐地弓下身子。 和曦将那两道圣旨慎重地交到他手中,道,“一切就托付给爱卿了。” “臣必不辱命!” 和曦满意地点点头,抬手便让他退下了。 直到他离开好一会儿,和曦仍站在原处,脸上的笑容慢慢地凝固起来,许久才闭上眼沉沉一声叹息,“明日……明日啊……” 天渐渐地亮了,月谣孤独地坐在角落里,面无表情地盯着望着头顶小小的窗子,仿佛门口站着的人根本不存在一样。 大司寇等了一会儿,道:“云间月,你拖延时间也没有用。” 月谣回头看了他一眼,目光看不出任何情绪波澜,她站起来,立刻就有狱卒上来为她戴上镣铐,再解开铁链。 大司寇看着她慢慢走向自己,安静得像一只被锯了嘴的猫儿,半点没有往日的毒舌威风,忍不住嘲讽道,“怎么,害怕了?” 月谣看了他一眼,一句话也不说。 刑场就在刑狱的旁边,即便只是几百步的距离,也布满了重重守卫,比起平时严密了许多。还 没走出刑狱大门,便有一个狱卒急色匆匆跑过来,附在大司寇身边耳语一番,大司寇眉头一拧,下意识地看了眼月谣,沉声道:“不用管他们,统统撵走!” “那……撵不走呢……” “抓了!” “是。” 月谣一言不发地跟在大司寇后面,不知外边是什么情况,方才那狱卒虽然刻意压低了声音说话,但她还是听得清楚。 外边聚集了许多书生士子,大多出身寒门,也不知怎么得了消息,竟然聚集在刑狱门口,要求释放月谣。 月谣不知这在不在姬桓的计划中,但无论是与不是,这群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无疑是没有用的。 但是她低估了寒门士子们的数量,刑狱门口宽广得足以容易上千个士兵的场地,竟然被他们挤满了,这还不包括被大司寇下令驱赶走的一部分。 大司寇也显然被眼前的一幕惊到了,厉色问道:“这是你做的?” 月谣道:“若是我做的,堵在这里的就不是拿不动刀剑的书生,而是王师大营里英勇善战的士兵。” 大司寇冷哼一声,对底下人吩咐,“赶紧驱走!把道路清理出来!耽误了时辰,你们吃罪不起!” “是!” 有了大司寇的命令,守卫们不再束手束脚,全部凶神恶煞地逮着人就往外赶,遇到顽固的,便拿棍子敲打…… 月谣冷眼瞧着被打伤仍不肯退去的人潮,慢慢咬紧了牙根,她道:“法不责众,大司寇如此暴力地对待这些寒士,被陛下知道了,就不怕被治罪吗?” 大司寇冷笑:“这些暴民都是你命人聚集的,阻挠官府办案,说是死罪也绰绰有余,本官已是手下留情,陛下又怎会怪罪?” 月谣道:“此事与我无关。” 哗啦啦—— 一大群鸟儿遮天蔽日般地盘旋而过,顿时将整个刑狱笼罩在大片黑暗里,所有人都没有见过这样的情景,宛如突然置身地狱里一样,有几个胆小的甚至尖叫起来。 大司寇眉头死死地皱着,回头看着月谣,“你还真是灾星。” 月谣望着慢慢飞远的鸟群,淡淡地说:“这些鸟儿彩羽如织锦,尾翼纤长美丽,大司寇怎知这不是吉兆呢?” 说话间,去往刑场的道路已经被清理出来。 虽然那些士子被拦住了,但在月谣经过的时候,仍显得十分激动。 “云大人!云大人是无辜的!” “请放了云大人!” “我们要面圣!” “云大人是出于自卫才杀人的!应该赦免她的罪过!” “我们也曾是贱民!我们要面圣!云大人是冤枉的!” “不公平!这不公平!” …… 然而他们聚众求情,换来的却是更加暴力的驱逐。 月谣忍不住回过头去,“大司寇,还请你的人下手轻一些。” 大司寇慢慢停下了脚步,嘴角微微扬起,“云大人担心他人,还是担心自己吧。到了。” 第一百九十五章 民心 刑场上只有惯例的几排士兵看守,看上去守卫并不严密,高高的看台上,早早就坐了人,正中间正是大冢宰,没了平日里的昏昏沉沉,竟然坐得笔挺。月谣的目光移到了他的身侧,正对上姬桓的视线。 他没有动,双手放在桌子上,五指交握。 明明是夏日,整个刑场阴冷异常,连吹过来的风都是冰冷的。 大司寇坐到大冢宰的左侧,特意偏过头去看姬桓,只见他原本松松交握的双手,随着月谣被推上刑台,慢慢地收拢了。 他看似漫不经心地道:“今日的鸟可真多?太师大人,你怎么看?” 姬桓的手指蓦地一松,道,“不过是鸟而已,大司寇没见过吗?未免孤陋寡闻。” 他难得有这样咄咄逼人的时刻,大司寇哈哈一笑,不再说话。然而目光一转,脸色却又沉了下去。 方才只是随口一说,但是仔细一看,今天这鸟,确实多得有些异常啊……不过不管是鸟多还是贼多,这刑场守卫看似松懈,实则紧得很,可以说半个禁卫营的人都被调了过来埋伏四周,只要有人图谋不轨,便斩于剑下! 他倒要好好看看,如此铜墙铁壁重重包围,云间月到底要怎样逃出生天。 月谣被人推倒跪在铡刀面前,目光微垂,没有半点表情,好像心如死灰,却又像无所畏惧。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 鸟儿似乎越来越多了,或在地上溜达、或在墙上跳来跳去,更有甚者落在刽子手的肩膀、头上唧唧咋咋,要不是每个人神色过于严肃,刑场内又刀光寒意森森,这倒真有几分春光鸟啼的意境。 月谣稍稍抬起头来,目光对上姬桓的,微微蹙拢了眉头,似乎在无声问他,可姬桓只投给她一个目光,没有多余的动作,好像并不打算救她,他甚至连剑都没有带。 陈今站在刑狱门口,特意掩了身形站在角落处,不仅是他,半个禁卫营的人全都悄悄埋伏在四周,除此之外,从这里到四个城门的必经之路上,又埋伏了重兵。只要有异动,在重重设伏之下,必叫对方插翅难飞。 天慢慢接近正午了,再有半刻钟的功夫便是行刑之时,他抬头看了眼灰蒙蒙的天空…… 一名士卒快步跑来,“大人。” “可有异动?” “截住了一个宫女,是文懿宫的,小人已将人拿下,不知该如何处理?” “先关起来,事后我会亲自押回宫。” “是!” 陈今挥手将人屏退,低头看了一眼手上两道圣旨,嘴巴微微一抿。 刑场外围着的寒门士子们越来越多了,看这阵仗,大概整个帝畿的寒门士子都聚集到这里来了。每个人被隔离在刑场之外,虽然不得靠近,却高声叫冤,声势浩大。 “时候到了。行刑吧!” 大司寇高声道。 一股大力将月谣按下去,冰冷的台面贴着她的脸颊,像是三九隆冬的雪,一下子浸入人的四肢百骸去。一刹那她的心底涌起强烈的怨忿,她睁着眼睛,怨毒的目 光落在每一个人的脸庞上,好像要将每一个人拖入无边炼狱中…… 更多的鸟儿飞落在刑场里。 刽子手举起了刀,透过锃亮光明的刀面,她看到了姬桓,他依旧稳坐高台,一动不动,只是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握住了大冢宰的。 刽子手忽然觉得整个人仿佛被万针穿透一样刺麻,好似每一根血管都在痛,让他几乎握不住刀。一股热流从鼻腔、耳朵流下……不仅是他,刑场内每一个人都感受到了这股强劲剧烈的痛楚。 大司寇最先反应过来,不顾浑身剧痛,猛一拍桌子站起来,冲着姬桓张口就是一口血吐出,他捂着心口,震怒交加:“姬桓……你!” 万万没想到周遭伏兵还没来得及拿人就这样被无形的剑气绞得失去战斗力。据说修行到了无量境,可以做到化万物为利器,伤人于无形。 想不到姬桓看着年轻,修为却深厚至此。 不同刑场内其他人口鼻流血的痛苦,大冢宰年岁最大、最是羸弱,却半点事都没有,他看了眼被姬桓握住的手,慢慢地说:“太师,救一人而杀死数十人,这不是在救人。” 姬桓却说:“只要放我和月儿走,没有人会死。否则,大道乾元会杀死这里每一个人。” “你……唔——!”身上的痛楚更加强烈了,好像每一处无时无刻不在被撕裂一样,他半跪了下去,连连吐血。 像大道乾元这样强劲的群杀,越是靠近施功者,受到的伤害越大,因此像刽子手只是鼻耳流血,他却已经承受不住了。 当陈今策马冲进刑场的时候,看到的便是鸟儿惊飞、兵卒口鼻流血的异像。只因他离得远,所以几乎没有感受到任何异常。 月谣仍旧被按在刑台上,顺从得像一个忠君爱民的良臣。 “陛下有旨!”他高举圣旨,朗声道。 话音刚落,那迫人的杀意陡然消失,大司寇像是溺水者回到岸边一样大口大口地呼吸,指尖止不住地颤抖,随着大冢宰和姬桓的动作,颤抖着身体跪下去。 陈今大步走到他们面前,颌首致意后,转身对着月谣打开圣旨,朗声念道:“本朝以礼法治国,孝悌为先,左司马云间月行为悖逆,杀害其养父,辜负朕之信任,难堪王朝栋梁之职。然朕悉,云卿自幼失恃失怙,饱受贱籍所带来之屈辱,所作所为皆因自卫。朕登基之初已昭告天下废除贱民制,然地方豪族门阀阳奉阴违,百姓仍受贱籍之苦,以致民议沸腾,朕思虑再三,决意顺应民意,彻查贱籍一案,此案移交纳言司,由云间月戴罪立功,查清此案,以慰天下民心。” 大司寇豁然站起来,“这不可能!” 姬桓扶着大冢宰慢慢地起身,道:“这是陛下亲下的圣旨,为何不可能?” 陈今没有理会身后的争论,合上圣旨,径直走到月谣面前,“云大人,恭喜。” 原本埋伏在刑场周围的伏兵已经悄无声息地撤走了,就连鸟儿也一只都不剩了,此时的刑场安静得就像云上月宫一样。月谣看着圣旨,久久没有动,向来聪慧的她头一 次露出了困惑的目光。 陈今催促道:“云大人,领了圣旨就赶紧进宫谢恩吧。” 她伸出手去,直到圣旨握在手里,才彻底感受到真实。 姬桓大步走下来,毫不掩饰对她的关爱,半跪在她身边,轻抚她的头发,低声道:“月儿。” “这是……为什么?” 大司寇冲下来,“姬桓!你别得意!你方才意图劫狱,违抗圣旨!我一定会在陛下面前参你一本!” 姬桓冷冷地道:“陛下已经赦免了云大人,又何来劫狱一说?” 不等大司寇反驳,陈今道:“太师大人,方才发生的事,您最好当面向陛下解释清楚。” 姬桓一言不发。 熟悉的宫殿就在眼前,巍峨如高山入世,沉肃如巨龙俯卧,明明已十分熟悉,此时鬼门关前走一遭再回来,心境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便是帝王,生死只在他弹指一挥间,而你却捉摸不透他的真正意图。 真正地——伴君如伴虎! 月谣站在清思殿大门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由高丰领着悄声走了进去。前殿并没有人,月谣低着头一路穿过偏殿,很快来到了一处熟悉的房间,高丰将人领到后便退出去了,只留她一个人站在偌大的寝殿内。 她环顾四周,发现这是当年被师忝的人重伤后养伤的地方,右手边便是熟悉的一排排书架,她还记得被书砸到过。 她下意识地走了过去,手轻轻抚过那一排排的书册,想到当时自己的样子,不由地无声一笑。 透过书册的间隙,一道黑色身影落入视线,她一惊,忙小步上前,俯身伏地:“罪臣拜见陛下。” 和曦就微微倚在书架上,一袭长发自然垂下,在发尾处系起,本该乌黑的青丝间可以看到一大把一大把的白发。 这个本该年富力强的帝王,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开始走向了衰老。 月谣听见他温和地说:“快起来吧。” 她直起背,跪在地上,没有起来。 和曦笑了一下,问道,“怎么?” 月谣抿了抿嘴,道:“臣有罪,不敢起身。” 和曦放下书,走到她面前,语气出奇的温柔,像是春风拂过满是莲花的池水,吹柔人的心:“吓坏了吧?”他扶着月谣的手臂,竟亲自将她搀扶起来,月谣睁大了眼睛,只听他说道,“朕怎么会真的杀你呢?你是朕最得力的臂膀,朕又岂会自断臂膀?” 月谣张了张口,“那为何……” 和曦深深一声叹息,望着窗外沉云蔽日遮天地挡住炎夏酷暑,无奈地说,“朕身为帝王,权柄在握,却反而受掣肘最多,不能随心所欲。朕知道你有委屈,可朕若是明着包庇你,即使你今日逃过一劫,难保日后不会有人旧事重提,你依旧会身陷囹圄。悠悠众口、史官一笔,你甚至会遗臭万年,你是朕最看重的臣子,朕绝不愿意看到这样的场景。” “朕救不了你,但是民心可以。任何一个人,只要获得了民心,就有了希望。” 第一百九十六章 平衡 月谣望着和曦,脑海中浮现围在刑狱外的寒门士子们,一下子豁然开朗起来,“那些寒门士子……” 和曦对上她的视线,温和地一笑:“只有顺应民心,才是正大光明。当民议到了顶点,朕的旨意才能顺流而下。” 月谣仿佛置身在一个无比温暖的泉水中,整个人心口都被暖流注满,肿胀得连呼吸都急促起来。她的脸不可遏制地发红,忍不住问道,“可是陛下……那个预言,您不是因为那个预言要杀了我的吗?” 和曦淡然一笑:“预言?朕若信命,这大虞早就亡了。朕从头到尾都没想过要你的性命,因为……”他收敛了微笑,无比深重地说,“朕信你。” 短短三个字,令月谣心头大动,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深深地伏在地上,为自己之前的猜疑和怨忿感到无比羞愧,越是羞愧,便越是发自肺腑:“陛下的恩情,臣万死难以回报。愿为陛下牵马坠蹬,赴刀山火海,即便万箭穿心,决不后退。今生今世,来生来世,结草衔环,永不负圣恩!” 和曦深深地看着她,目光变得复杂。 良久,他才慢慢伸出手去。 “起来吧。” 从清思殿出来时,月谣仍觉得整个人飘忽,脚下好像踩着厚厚的棉絮,脑子一阵阵地发胀,她捂着心口,回头望着大门,嘴角遏制不住地扬了起来。 她迫不及待地回去,想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姬桓,然而到了太师府,里面却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 “姬桓,朕曾以为你胸怀才略,是不世出的人才,朕曾想将百年后的江山托付在你的手上,可终究你让朕失望了。” 姬桓站在天子面前,在这个天底下最位高权重的人面前,他不再谦逊温和,锋芒毕露得像是一把擦得锃亮的宝剑。 “陛下真的从未想过杀了月儿吗。” 和曦盯着他,沉沉一声叹息:“想不到昔日正气凛然、一心爱民的逍遥门掌门人,也会为儿女情长冲昏头脑,你可知你在和谁说话?” 姬桓冷冷地说:“您是天子,是万民之主,却也是个赌徒。” 和曦脸色一变,像是一个面具忽然被撕扯下来、露出丑态的人,他的目光一刹那变得犀利阴狠,然而那只是一瞬间,他蓦地转身,闭上眼深深地叹息,“姬桓,你已不再适合做太师。” 姬桓笑了一声,像是早就预料到了一切,“臣谢陛下不杀之恩。” 一场君臣之间的谈话,便这样不欢而散,姬桓失去了太师之位,却没有任何失落,反而有一身轻松的感觉,他没有任何迟疑地走出了清思殿,临走时深深地看了一眼高丰,后者守在殿门外,像一尊最忠诚的石狮,经年累月地为天子守着大门,腹中不知埋藏了多少秘密,只等着再无可利用的那一天,被主人毫不留情地丢弃。 直到他走得远了,高丰忽然听见里边传来一阵动静,忙趋步跑了进去,伏地一拜:“陛下有何吩咐?” “传陈今。 ” 陈今来得很快,一身铠甲在烛火的照耀下闪闪发光。 “那个侍女呢?” 陈今道:“臣命人关押起来,已全部招了。” 殿内一阵安静,紧接着和曦道:“不必再用刑了,把人送去文懿宫,告诉王后……”他忽然不说话了,眉宇之间有几分疲惫,隔了很久才缓缓开口,“她辅佐朕多年,也该累了,好好歇着吧,太子不必再教养。” “是。” 陈今没有起身,直觉和曦还有话要说,果不其然和曦很快又说,“加派人手守住文懿宫,无论进或出,但凡有人靠近,不管是谁,全部杀无赦。” “是。” 陈今弓着身子,慢慢地退下去,然而到了门边刚要转身,忽然被叫住,只听灯火明灭的阴影下,和曦凉薄的声音淡淡响起,“收不回王后金印,不必来交差。” 陈今伏地:“臣领命!” 高丰看着陈今快步离开,便听到里边呼唤自己,忙小跑进去。 “传诏后宫,王后身染重病,无力管理后宫,一切事宜交由姜妃处理,高妃、羽妃从旁协助,太子迁居交泰殿,即日起,随朕上朝议政。” 高丰心头大震,这道口谕几乎可以算是废后,就差一道明旨了——要变天了。然而他面上却几乎没有流露出任何表情,很快趋步下去传诏了。 风簌簌地吹皱了一池静水,涌起一阵又一阵涟漪,搅碎了湖底的风云际会…… 左司马府就在眼前,看到她平安回来,陈媚巧欢快地跑了出来,像一只喜鹊一样说个不停:“姐姐总算平安归来,可担心死我们了,我没什么本事,只能日复一日地祈福,好在老天听到了我的愿望。”又说,“我已命人备好了兰汤,还有珍馐佳肴,姐姐可要好好沐浴一番,吃点东西,补补身体呀!” 月谣由着她一路唧唧咋咋地说个不停,直到要沐浴了才将人打发出去。 温暖的热水冒着氤氲热气,蒸得整个人都放松下来,这些日子呆在刑狱,虽然没受什么刑罚,却也是吃不好睡不好,乍一放松下来,便慢慢地有些昏昏欲睡起来。 清和守在一旁,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月谣看。她人如其名,向来看淡一切,从侍奉月谣以来,几乎没有流露过什么情绪,此时却直勾勾看着月谣,眼睛里写满了忧愁。 月谣忽然睁开眼睛,撞上她来不及移开的目光,“怎么了?” 清和垂了一下头,用力一眨眼,挤掉眼泪,轻轻地说:“大人平安归来,婢子喜不自胜。只是仍后怕,心有戚戚焉。” 月谣无声笑了一下,“这几日府中多亏了你和兰茵费心,想必你也累了,我放你几天假,不必伺候在侧,好好歇歇吧。” 清和摇摇头,轻声却坚定地说:“婢子不累,只盼着每日能照顾大人起居,这便够了。” 月谣深深地看着她,半晌,才感慨般问道:“你跟在我身边,四年了吧?” 清和点点 头:“是。” “像你这样的妙人,却在我这里做一个侍女,实在是有些可惜。我现在许你一个承诺,将来你若是看中哪家公子,便和我说,我定会为你准备丰厚的嫁妆,让你风光大嫁。” 清和的脸上却看不出是欢喜还是失落,垂下头去,轻轻嗯了一声。 门外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响动,像是雨点打在花叶上的声音。月谣道:“衣服拿来吧。” 清和伺候她将衣服穿上,便退出去了,走出屏风之际,朝着外间坐着的人无声一礼,这才出去合上门。 月谣只在腰间系了带子,就那么走了出来。 “我去太师府找你,怎么里面一个人也没有?管家呢?采儿和陈玉呢?” 姬桓喝着茶,看着她发梢湿漉漉的模样,取过一块手巾,将她转过去坐下,慢慢擦拭起来。 月谣等了一会也不见他回答,拿手肘往后戳了戳,“我问你话呢。” 姬桓这才低声说:“我去面见陛下了。” 月谣一下子转过来,然而头发还拽在姬桓手里,猛一下子拉住了头皮,痛得她诶了一声,姬桓忙放开手,揉了揉她的头顶,那动作和眼神,就像在揉一个不听话的小猫。 月谣忙问,“陛下说什么了?” 姬桓顿了一下,不甚在意地说:“陛下撤了我的职。” “什么?!”月谣坐不住了,然而脑袋被姬桓按着,只能乖乖坐着,“为什么?” “陛下不需要一个不忠的臣子,我意图劫法场,该是死罪。” 月谣深感不解:“可是陛下一开始就没想杀了我,你也没有将我带走,又怎么算是劫法场?” 姬桓深深地看着她。 如果天子真的没有想过杀了她,就不会直到最后才下旨放人。如果月谣利用了黑暗之心,彻底反了呢?如果他提前动手,将人劫走呢?若是他们有任何异动,眼下便不是好生生地坐在这里,而是亡命天涯了。 这从头到尾都是一场试探,试探月谣、试探自己,是以天下作为赌注的豪赌。 但这些都不能和她说明,只要她还在帝畿一日,她就必须保持对天子的忠心,否则天下之大,将无以为家。 他一声叹息,手指轻轻抚摸着她的脸庞,道,“我用大道乾元,虽招式无形,但大司寇受了伤,这是瞒不过去的。月儿,朝局复杂,天子是我见过最善于玩弄权术的人,伴君如伴虎,你一定要小心。” 月谣狐疑地看着他,问道,“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姬桓却莞尔一笑,忽然将她拥入怀中,让她看不到他的任何表情。刚刚沐浴完的她还带着些许花香,清冽沁鼻,甚是好闻,他轻轻抚摸她仍微湿的长发,温柔地说:“没有。”又说,“你知道我不喜欢朝中之事,陛下撤了我的职,也算让我乐得其所。” 月谣没有说话,伏在他的胸口,虽然面上还微微笑着,但心底生出了几分疑云。 第一百九十七章 隐美人 天慢慢转冷了,水面上飘下些许散碎金黄叶子,随风在湖面上漾出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亭子里静极了,姬桓独坐中间,手边放着一盏茶,袅袅氤氲生着热气,看书之余浅酌一口,倒是有几分悠闲的意境。 陈媚巧拿着新得的围脖,围脖上面织了一圈白狐毛,十分稀有,摸在手里轻便软和。她本想去亭中小坐,却在看到亭中坐着的人后愣住了。 “这是谁?”白狐毛轻轻地搔着她的手心,却像轻轻搔在她的心头,让她心生悸动。 伺候她的丫鬟是清和特意挑的,名唤芝华,机灵勤快,眼下看她神情有异,一副心旌摇曳的模样,便生了几分警惕。 她道:“这是姬掌门。” 陈媚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轻声说:“我怎么从未在府里见过?是哪里的姬掌门?他为什么在这里?” 芝华道:“主人家的事,下人们不敢多话,三小姐若是有疑问,不如去问问大人。” 陈媚巧微一扁嘴,略带不快:“问姐姐,我还不如直接问他。”说罢径直朝他走去,芝华张口想拦她却拦不住,只得快步跟上去。 “你是谁?为什么在这里?” 芝华忙屈膝一礼,道了声姬掌门。 陈媚巧又问:“掌门?你是哪里的掌门?” 姬桓这才放下手里的书,看了一眼陈媚巧,芝华忙解释:“这是大人的结拜义妹,三小姐陈媚巧。” “原来是你。” 陈媚巧奇了一下:“你认得我?” 姬桓站了起来,他一身惯常黑衫,更衬得人修长如竹,因靠得近,一下子落下阴影来,陈媚巧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原本一眨不眨的目光闪烁了一下,脸颊慢慢晕上一染红。 姬桓道:“我听月儿说起过你。” “你……你和我姐姐关系很亲密吗?” 芝华轻轻咳了一声,然而她却充耳不闻,只顾盯着姬桓看,见姬桓只笑不说话,便又问了一次。 姬桓想了一会儿,笑起来:“你可以唤我姐夫。” “姐夫……”陈媚巧脸色微微变了,低着头喃喃低语着这两个字,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不甘心。 芝华忽然开口:“三小姐,时候不早了,您不是说还要将这个围脖好好包起来送给大人吗?” 陈媚巧这才摸了摸手里的围脖,默默点了点头。她看了看姬桓,眼里光芒一闪,笑起来,“我先走啦!” 直到走远了,她才停下脚步,装作不经意问道:“这位掌门人是常住府里吗?” “是的,三小姐。” 暮色已沉,星辉像钻石一样布满了整个夜空,本该日落而息的时刻,整个帝畿却锦旆垂扬,灯火绵延,遥遥地笙竽之声不绝,宛若置身云外。朱雀大街两旁尽是贩夫走卒,随处可见炙肉瓜果、红纱碧笼、龟鱼鸳鸯、桃花伞,甚至还有床凳堆垛,不胜枚举。 仅仅过了十几年,人们仿佛忘记了先王手中的颓败王朝是如何景象,只沉醉在 这样的笙歌夜语中,直至天明…… 和曦站在高高的复道中间,极尽远眺,将帝畿的繁华收入眼底。 迎面而来的风特别冷,即便是高丰特意在里面加了一层薄绒小衫,也觉得有些凉意,他看了眼负手站在风口的和曦,忙取过大红色的裘衣。 “陛下,起风了,不如回去吧?”说罢将裘衣披上去。 和曦摆了摆手:“不必,就把人带来这里。” 高丰回头看了一眼,正好看见陈今押着一个白色囚服的女子过来,便道:“陛下,陈大人来了。” 那人虽身着囚服,却没有铁链镣铐,身上没有一丝伤痕,就连头发都是整整齐齐的。 和曦挥手让所有人都退下了,只留下高丰和那名囚犯。 “知道为何朕不放了你?” 那人伏在地上,语气里带有一丝不甘:“不知道。” 和曦背过身去,望着绵延千里的雕甍画栋,万家灯火,忽然道:“你过来。” 那人犹疑了一下,这才起身,迟疑着走到了和曦身后。她顺着和曦的目光看过去,眼底里写满了狐疑。 “朕自登基以来,呕心沥血十几年,才有了帝畿如今的模样。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朕的孩子,他们再也经不起动荡了,你知不知道你的几句话,可以让所有人都恐慌起来,可以让朕十几年的心血付诸东流?” 天雨彻底呆了。 好半天才讷讷地反应过来,却不知该如何为自己辩解。她忙伏在地上,“小女知错了!求陛下恕罪!” 和曦发出恨铁不成钢一般叹息,“你出身名门,朕相信你的忠心。可是统御天下,不是那么简单的。即便朕身为天子,也不可以违背民心——民心希望欺压在他们头上的贵族门阀能受到约束,民心希望寒门子弟也能入朝为官,民心希望人人平等,每日歌舞升平,朕所要做的便是这些。你能明白吗?” “小女斗胆想问陛下,难道民心会希望一个祸乱天下的人成为肱骨之臣吗?” 高丰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谁知和曦只是笑了笑,道:“你口中会祸乱天下的人,为了这个天下九死一生,平幽都、多首之乱,镇双身之祸,助朕铲除了师氏门阀,甚至她还帮你们逍遥门收复了终极渊,战功赫赫,是多少寒门子弟眼中的榜样和英雄。你没凭没据的一番话就要朕杀了她,你可知朕会背负什么样的骂名?” “可是……韩师妹的预言不会有错的,陛下也可以请大祝占卜,看看结果是不是如韩师妹所言?” 和曦闭了闭眼,久久才说道:“云卿的经历,包括你说的预言,朕从拜她为军将的时候便已知晓了。” 天雨惊讶地抬起了头:“那陛下……” 高丰立刻呵斥:“大胆!陛下的心思,岂是你能揣摩的?” 天雨立刻伏下去,“小女知罪。” “无妨,朕给你讲一个故事吧。从前有一个人叫阿大,他在街市上卖鸡蛋,闲来无事便和邻桌聊天,可聊着聊着,两人便 起了争执,阿大说四九三十五,邻桌说四九三十六。阿大急了眼,便要打赌,若是自己输了,便奉上脑袋,若是邻桌输了,便奉上一身衣服。正好一个人文人经过,阿大便请文人评理。你若是文人,你会如何断?” 天雨想了一会儿,道:“自然是阿大错了。” 和曦微微一笑,低头看着她,“可是文人却说,阿大是对的。” “小女不解。” 和曦道:“因为若是阿大输了,他要赔上性命,而邻桌输了,只需要拿出衣服就够了。”他又说,“这世上很多东西,不是靠一句对与错就可以下结论的。你是修行之人,想必很快就能悟明白这个道理。” 天雨只是一个修行之人,醉心医术,这些东西她从未考虑过,她的脑子里只有绝对的对与错。天子这番话,让她对惯有坚持的东西产生了动摇。 头顶忽然传来一阵轻呼,淡得好像风吹过的声音,紧接着高丰便扶住了和曦,紧张不已地道:“陛下?” 天雨抬起头来,只见和曦一手捂着手,整个人半靠在高丰身上,眉头深皱、五官扭曲,似乎陷入极大的痛苦。 她忙说:“我是大夫,快让我为陛下诊脉。”又说,“这儿风大,快扶陛下去一个暖和安静的地方躺下。” 高丰哪里敢怠慢,忙扶着和曦回了清思殿。 天雨跪在龙床前,神色凝重极了。和曦的脸色异常苍白,就像一张白纸,就连唇色都泛着淡淡的紫色,此时的他急急地喘着粗气,似乎极为痛苦。 “陛下这样多久了?” 高丰忙说:“数年之久,过去偶见头痛,稍稍歇息便好。今年极为厉害,每每发作,总是头痛剧烈、眩晕,不思饮食、难以入眠……哦!时而恶寒、时而多汗。”他见天雨神色过于异样,心不由地提紧了,“陛下到底是何病?” 然而天雨只是沉默不语。 和曦稍稍缓解了头痛,看她如此神情,心中便有了数,道:“说吧,恕你无罪。” 天雨没有立刻说话,思考了许久,才斟酌着说:“陛下这是得了风眩病,是风寒外邪侵体所致,用针灸配以汤药,再细心调理,少忧心操劳,相信数年之后,会慢慢有起色的。” 高丰松了一口气,然而和曦却说:“若是不那样呢?朕还有几年?” 天雨咽了咽口水,声音轻轻的,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紧张:“三、三五年吧……”说罢退后一步,深深地伏地。 高丰先是陷入巨大的震惊,而后气怒交加,“庸医!若是治不好陛下!你便是死罪!” “高丰。”比起高丰,和曦竟然意外地镇静,仿佛早已知道了这样的结果,他闭上眼,沉沉地说,“天雨,你愿意为朕治病吗?” 天雨忙说:“这是小女的荣幸!” “那好,即日起朕便封你为美人,无需随侍,只需每日定时为朕治病。此事不可泄漏,否则朕也无法救你。” 天雨心头涌起不安,却不敢拒绝,只得柔顺地道:“小女领命。” 第一百九十八章 争执 自大虞开朝以来,后宫只设立一后十妃,皆出自十一城宗族贵女,为的便是加强十一城和帝畿的关系。然而天子却忽然封了一个隐美人,藏在清辉阁。大臣们纷纷上奏,却被天子以私事为由挡了回企去……宫内外议论纷纷,都猜测这个隐美人,是不是就是那位神秘的琅轩公主的生母。 下了朝,官员们陆续散去,太子因为帮着几个文官说了一句话,被骂得狗血淋头,因此垂头丧气地走在后边,小脸绷得紧紧的。 “殿下可是苦恼被陛下责骂?” 太子回过头去,只见月谣跟在身后,微微笑着。 他的心情更加不好了。 今天朝上少数几个没有站出来劝谏天子的人,她就是其中之一,自然没有被骂。一个被骂,一个置身事外,心里自然生了几分不平衡,便开口讽刺,“大司马不曾开口,亦不曾被骂,自是没有这等苦恼。” 月谣道:“殿下是陛下最亲近的人,应该体谅陛下才是。区区一个美人,动摇不了大虞的根基。眼下正是殿下好好表现的时候,轻易不可忤逆陛下才是。” 太子不说话,表情稍有缓和。 “可是如今母后病重,后宫由姜妃掌权,现在又平白冒出一个隐美人不知来历……后宫局势如此复杂,本宫着实担心母后。” 月谣目光微微变了,像是被戳中了什么软肋,一下子温柔起来。 “殿下。”她道,“后宫的事,不是您应该去管的,您只有深深获得了陛下的信任,在这个无极宫获得众人的拥戴,王后才会平安无恙。” 太子如醍醐灌顶,“我明白了。”他朝月谣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月谣望着他消失在转角的背影,慢慢朝着清辉阁的方向看去。 “隐美人……隐……?你到底是谁呢?” 随着她重新获得天子的宠信,姬桓和文薇双双失去了权位,不能不说这和她没有关系。身为天子,最重要的便是平衡朝局,不能让任何一方有威胁王权的可能。眼下最重要的便是向天子献忠,至于姬桓和文薇,便只能委屈蛰伏了。 书房的门开着,露出里面明亮的烛光,远远地从窗户上的影子便可以看到里边的人在做什么,许是有什么高兴的事,陈媚巧的声音像小鸡一样咯咯咯地飘了出来。 月谣放慢了脚步。 清和道:“三小姐今天一直在府里,没有出门。” “她不是嫌府里闷吗?” 清和想了想,道:“这两天三小姐好像和姬掌门走得有些近。” 月谣的神情微微有些变化,隐没在暗夜里,看不出深浅。 “叫他们吃饭。” 饭菜都是按照陈媚巧的口味做的,姬桓不是挑食之人,月谣从小吃尽苦头,对食物十分珍惜,也不会挑食,再加上她一向重视这个义妹,因此厨娘们也跟着讨好陈媚巧,所有的饭食都按着她的喜好来。 “白肉、三脆羹、莲花鸭……都是我爱吃的!”陈媚巧自然而然地在 姬桓身边落座,“姐姐,桓哥哥!最近厨房的手艺越来越好了,你们都尝尝?”说罢先给姬桓夹了一筷子鸭肉,再给月谣也夹了一块。 月谣淡笑不语,望着姬桓,“好吃吗?” 姬桓点了点头,完全没有察觉她语气里的冷淡,还催促她,“快尝尝,杨大姐手艺着实不错。” 月谣不再搭理他,转而对陈媚巧说道:“听说你这两天都在府里乖乖呆着,怎么不出去玩?” 陈媚巧笑起来:“姐姐公事繁忙,朝廷之上又人事复杂,我既然帮不上什么忙,也不能添乱呀,所以还是乖乖在府里呆着吧。” “你这么为姐姐着想,我是不是该奖励你什么?” 陈媚巧憨憨一笑,“姐姐许我在府里住着,就是对我的奖励了。” 月谣就那么看着她,明明微微笑着,却看得陈媚巧平白无故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大概是终于察觉到异常了,姬桓盛了碗汤,又捏了捏她的手,温声说道:“快吃吧,该凉了。” 一顿饭吃得古怪,陈媚巧头一回吃得那么沉默,只是眼睛总是像长了脚似的偷偷往姬桓身上跑。 “你今日怎么了?”姬桓关上房门,“是有什么烦心的事?”又说,“若是有什么烦心的事,也不该拿巧儿撒气,我看她吃饭时不说话,一直偷偷看你,像是被你吓到了。” 月谣解衣带的手停住,抬头望着他,冷笑,“看我?她是在看你。” 姬桓真就细细回忆起来,“看我?她看我干什么。莫非是想我为她说话?” 月谣略感无语,半晌长呼一口气,走到他面前勾了勾手指。姬桓微微弯下腰去,只听她轻声说道:“她喜欢你啊傻子。” “怎么会?” 月谣见他这般情窍不开的模样,顿觉无话可说。 她叹一口气,一边解衣带,一边往屏风后走去,准备睡了。谁知姬桓不死心,隔着屏风仍劝:“她是你妹妹,你想太多了。明日你朝她多笑笑,免得姐妹之间生分了。” 他若什么都不说还好,这番话一出,顿时勾得月谣一顿火起,冷不丁刺他一句:“你这般为她说话,该不会是动心了吧?” 姬桓噎住,过了一会儿才说:“你胡说什么。” “我胡说?!”月谣忽然冲出屏风,“你们这几天都干什么了?我不在,是不是两个人处得很开心?” 姬桓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她,好像她说的是天方夜谭一样。 “就是偶尔一起喝茶说话而已,且旁边都有丫鬟侍奉,我们能做什么?你到底是怎么了?!” 月谣一把打掉他伸过来的手,退开半步,对上姬桓漆黑的眼眸,慢慢火气消了下去……她自是知道姬桓不会看上陈媚巧,可看到旁人对他这般献殷勤,心中就是不爽。 房间里涌起一股古怪的寂静,月谣做了一会儿思想斗争后,选择小事化了,便低声嘀咕了句什么,转身要去睡觉。然而姬桓却不知怎的,冷不丁道:“我若是会和巧儿有什么关系 ,那你和息微算什么?” 月谣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什么?” 姬桓走到她面前,巨大的阴影就像一双手一样牢牢攥住了她,他低下头,声音极轻,“你日日戴着他送你的护身符,连洗澡都不肯拿下。你们之间又算什么呢?” 月谣这才发现因为方才换衣服,原本贴身佩戴的护身符露了出来。 她心中一紧,直觉不大好,然而说出的话却叫人遐想,“他和巧儿不一样。”话刚说完,明显感觉到姬桓的抓着自己肩膀的手一下子收紧了。 “自是不一样。”他仍是那般温和,“你们从小一起长大,又有过命的交情,有时候就连我也要退避三舍。” 月谣眉头一皱,很是不喜他这样的语调,便拂开他的手,“你不要这样阴阳怪气。” “是不是我想太多,你心里清楚。” 月谣只感觉一股怒火直冲头顶,“姬桓!你把我当成什么了?!” 然而她的暴怒落在姬桓眼里,不过是一场恼羞成怒。 “他出事,你不顾一切地跑去双身城;为了他,你杀了多少人?这不仅仅是救命之恩。月儿,他在你心中的位置,是你自己也想象不到的重要。” 月谣的脸色铁青:“这是王命。” “亦是你私心。” 月谣的心一下子灰了,万万没有想到在姬桓眼里,自己竟是这样一个朝三暮四之人。 “你真那么想我?” 姬桓道,“这是事实,不是吗?没有他,你早就死了,还是死在我的手里……这样的情分,即便我如何补偿,也是没有办法比拟的。”他感到深深的疲惫,“如果没有我,你早就和他在一起了。” 月谣气得颤抖,一把抓住他,连推带扯地推到门外,“你出去!”紧接着砰地一声关上门。 姬桓在门口呆立许久,才默然离去。 清和原本是要伺候他们洗漱的,忙将水盆毛巾等交给其他人,快步追上去,“姬掌门,今夜不如宿在竹意轩吧?” 姬桓回头看了一眼熄了灯的二楼,沉沉一声叹息:“也罢。” 夜色还早,月色不过些些爬上天穹,洒下少许的月光,照着前路昏沉不清。清和打着灯笼走在前面,眼看竹意轩到了,才斟酌再三开口道:“姬掌门,请恕婢子多嘴。您和我家大人,也算是经历过风雨,不似坊间那些普通夫妇,些许的挫折便会散了。既然那么不容易才能在一起,合该好好珍惜才是。否则再小的隔阂,时间长了,也会成天堑。” “我知道。”姬桓的神情写满了落寞,半晌才轻轻一叹,“我只是……”自卑罢了。 他堂堂逍遥门掌门,临风玉树一般的人物,是多少女子梦寐以求的梦中情人……可是他不能忘记曾经加在月谣身上的痛苦,在他刀锋相向的时候,是另一个人挡在她面前。即便后来他尽力去弥补,也不能抹去那段历史。它就像刻在心头里的巨大天堑,越是深爱,越是将他拖入自卑的深渊…… 第一百九十九章 内宅 月谣早早熄了灯,却坐在床头发呆。 她以为自己和姬桓历经风雨,两人早就心意相通,却没想到他竟会这般疑心自己。 “傻子!”她低低地骂,“他竟还生气了……!” 她摸了摸脖间的护身符,心里的火慢慢有些降了。 设身处地地想,若是他贴身藏着别的女子的信物,怕自己早就怒火滔天了吧……如此一想,心中郁闷便解开了。 她将护身符取下,借着月光看。 耳畔冷不丁冒出息微说过的话——你戴上了就不能摘…… 她想了一会儿,取下被藏在暗室的一个木椟,手指在机括处一按,木椟便开了,露出里边一个非常精致温润的翡翠镯子。 世上很少有这样美丽的镯子,只可惜再美丽,也注定要辜负相赠之人的心意了。 她将护身符小心放了进去,合上木椟,细细抚摸着木椟上的纹路,轻声说道:“虽你我天涯,唯愿各自安好。” …… 簌簌的风吹过院落,卷起一地金黄色的叶子,秋风萧瑟,吹得人心生悲凉。 姬桓独坐院中,手边是一壶早就冷了的茶,他保持着支着头的姿势许久,直到脖子有些算了,才稍稍换了个姿势。 清和随身侍候着,他不说话,她便不说话,安静得好像不存在。 外边远远地传来一阵欢快的笑声,伴随着嘈杂的脚步声,陈媚巧的身影就像一只喜鹊一样飞了进来。 “姐夫!姐夫!”她挨着姬桓趴在石桌上,高兴得眉梢都扬起来,“我新得了一坛神仙酿,还从缀霞楼叫了你爱吃的菜,今日姐夫都没有怎么吃午饭,该饿了吧。快吃快吃!” 姬桓露了一个礼貌又不失疏远的微笑,将酒稍稍推开去,道:“不必了,我不饿,你自己吃吧。” “怎么会不饿呢!”说罢从丫鬟手里一一接过盘子摆好,一边道,“虽然姐夫你是个神仙般的人物,可是毕竟生活在凡世间呀,既然入世为人,怎能不食人间烟火呢?” 清和的目光对上芝华的,后者悄悄投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目光,她默不作声地移开目光,忽然道:“姬掌门,既然是三小姐的美意,您就多少吃一些吧,这神仙酿也是前几日大人特意吩咐婢子们去寻的,极是难得。” 陈媚巧抬头看着她,“什么?是姐姐叫人去寻的?难怪,我说怎么有人上门送来呢!”说话间忍不住嘟了嘟嘴,似乎有些不大高兴,然而很快又将酒菜一一摆好,目光好像在姬桓脸上生根一样移不开,“既然也是姐姐的心意,姐夫可不能浪费了!” 她今日穿了一件低胸薄衫,随着她趴在桌子上的动作,胸前美景若隐若现,若是寻常男子,怕是早就鼻血四溅了。 “芝华,你快下去吧。”又对清和说,“你也下去吧!” 清和有些不明所以,只听陈媚巧说,“我知道姐夫为什么不高兴,我有些话要和他说,和姐姐有关,不是你们这些下人能听的,快些下去吧!” 清和没再多问,行了一礼,便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姬桓本不想和她独处一院,然而听她说要说和月谣有关的事,便由着她留下了。 酒过一半,她却依旧劝酒,全然没有要说其他的意思,姬桓有些发晕,耐着性子问道:“你究竟要说什么?” 陈媚巧将酒杯斟满,嘟起那张抹得樱桃似的嘴,娇滴滴说道:“急什么呀姐夫,先喝了酒,我要说的话可长了,三言两语可讲不清……来,喝酒啊姐夫!” 姬桓虽不是千杯不醉的酒量,但也不至于喝了几杯就醉的地步。然而此时的他脑袋昏沉沉的,浑身有些发软,腹中更是似有一团火烧着,烧得他心猿意马,四肢百骸热血沸腾。 偏偏陈媚巧不知什么时候贴了过来,娇滴滴的声音就像一团羽毛一样搔在他心头。 “姐夫你的脸怎么这般红,可是病了?我扶你进去歇着可好?” 此时姬桓若是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便是真的傻了。他用力推开她,喘着气问道:“你在酒里下药?” 陈媚巧被推得趔趄了几步,却笑得千娇百媚,“什么药啊?这可是姐姐准备的酒,我不知是不是有什么药?姐夫你不舒服吗?我扶你进去歇歇吧。”说罢又要贴上去。 姬桓这一次极为用力,直推得她摔倒在地,等她爬起来时,他已经踉跄着冲进屋子里关上了门。 “姐夫你开开门啊!”就连敲门声落在姬桓耳朵里,都多了那么几分旖旎韵味。不过陈媚巧的声音很快就消失了,耳畔静得只剩下自己狂乱的心跳,他深深地呼吸,用力压制那股躁动。 陈媚巧敲门的手还没落下,就被人从后捉住,她正要斥责,却在看到来人后,血色尽失,整个人仿佛被抽干了气力,软软地就跪了下去。 “姐……姐姐。” 月谣看了眼紧闭的房门,目光落在瑟瑟发抖的陈媚巧身上,什么都没有说,只微微偏了偏头。清和会意,立刻带着两个力大的丫头将她拖走了。 院子里很快就静了,连风声都轻轻的。 她推了推门,发现被姬桓从里面锁住了。她取出贴身藏着的短刀,很轻松便打开了。门内很安静,只有姬桓粗重的呼吸,他单手支在床沿上,整个人背对着门靠在上面,似乎极力忍耐着什么,连月谣靠近都没有察觉。 她轻轻搭在他的肩头…… “滚出去!”陡然暴起的怒吼令月谣猝不及防被挥开去,手肘撞在桌角,顿时一阵钻心的酸痛。她不顾手肘的瘀青抱住他的腰,轻声说道,“是我。” 姬桓整个人一颤,用力按住了月谣的手,因竭力忍耐的缘故,他的手心满是汗水。 “我就是你的解药……” 月谣的轻声细语仿佛炽热酷暑里的一汪凉水,又像春日里被信手拨乱了的池水,漾在姬桓心间上,惹得人颤栗。 月谣被推倒在床上,红宝石蛇头金簪松落下来,散了她一头乌黑的头发,铺在大朵大朵的牡丹花被面上……房间的温度好像一 刹那变得燥热极了,姬桓眼眶通红,看月谣的目光好像要冒出火来。 月谣笑起来,那一笑千娇百媚,简直要了姬桓的命。他再也按捺不住,重重地吻了下去…… 天一点点地沉了,不知不觉已是夜半,窗外的更漏一点一点响起,像是雨点落在芭蕉叶上,带着淡淡的清冷。 月谣被闭着眼,浑身酸痛,脑子有些昏沉,就要沉沉睡去,耳畔却响起姬桓低低的声音。 “怎么摘了?” 她脑子有些迟钝,一时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却感觉他的手抚在自己胸口,便有些清醒了。她闭着眼,低声说道:“你不喜欢,摘了便是。” 她缓缓地睁开眼睛,睡意全无。她按住了姬桓抚在她胸口的手,良久,慢慢说道:“初认识你的时候,我才只有十二岁,是一个没有依靠的乞儿,是你救了我,你替代我曾经所有的期盼出现在我生命里,我告诉自己一定要想尽一切办法留在你身边,哪怕最后只能在没人的地方偷偷看你,也心满意足了。” 她抿了一下嘴,似乎在笑,眼睛里却又闪烁着伤情,“我这样倾心与你,你却疑心我,叫我心寒。” 她是背对着他的,所以声音听上去格外轻柔伤情,像是下在寒冬里的冰雹,绵绵地扎在姬桓心里。 他掰过她的身子,让她面对自己。然而四目相对,却不知说些什么了,只轻轻拂去她额头散乱的发丝,隔了许久才说:“我知道你和息微没有什么,我只是……只是总觉得深深愧疚与你,失了理智。那天是我口不择言,太过糊涂了,你能不能原谅我?” 月谣没有回答,只深深地抱住他的腰,整个人埋在他的胸口。过了好一会儿才忽然扑哧一笑,闷闷地说:“小老头似的,也不知道整日里想些什么。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我早已忘记,你还记着它做什么?” 姬桓轻轻地抚摸她的长发,闻言微微一笑,却并非释怀那般雨后天晴的笑,多少仍是带了几分愧悔情深的笑容。 越是情深,便越是愧悔…… 陈媚巧被拘在偏房里,一整夜没的吃喝,也不敢睡,整个人脸色煞白。门被人打开,强烈的阳光刺得她几乎睁不开眼,待看清楚来人后,连跪带爬地扑过去,哭得凄凄惨惨。 “姐姐!我知道错了!您原谅我吧,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月谣坐下来,瞧着她这般痛哭流涕的模样,心里泛不起半点涟漪。她俯下身去,捏起她的下颚慢慢抬高,“我是不是太宠着你、惯着你了,你连姬桓的主意也敢打。” “姐!我真的不敢了!我一时鬼迷心窍!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您就看在我是你妹妹的份上,饶恕我这回吧!” “好啊。” 大概是没想到月谣答应得这么痛快,陈媚巧一时僵住了,两行眼泪挂在脸上,不明所以地看着月谣。 “你是我妹妹,犯了错我自然会宽待。正好陛下赐了北方三百里地给我,你便去那里吧,我没让你回来,你不许回来。” 第二百章 失踪 陈媚巧彻底懵了,“姐……姐姐?” 那北方三百里弹丸之地,几乎没有开化,民众都是从邻周迁徙过去的,唯一有的不过是一座矿山,半寸能耕种的农田都没有,可以说是要什么没有什么的蛮荒之地。等它发展成一座真正的城,少说也要十年,让她去那样一个地方,可以算是流放了。 “不!不!姐姐,就让我陪在你身边吧!就让我像个丫头一样伺候你吧,如果你想打我骂我都可以!求求你别让我去北方,我不想去!姐姐!求求你!” 大概是觉得她太过聒噪,月谣一把捏住她脸颊,“先前你硬是要和大哥一起住,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吗?” 陈媚巧被捏得生疼,却发不出声音来。 “我和大哥当你是亲妹子,你要什么就给什么,可唯独你不能动我们的枕边人。你太贪心了!”她猛地甩开手,陈媚巧的脸一下子偏过去,只听月谣在头顶慵雅又缓慢地说,“我能有今天的地位,你不会以为靠的是心慈手软吧。” 陈媚巧捂着脸,又惊又惧地看着她。 月谣站了起来,遮挡住了窗外所有的阳光,落下巨大的阴影,一下子将她笼罩住。 “收拾收拾,中午之前就出发。哥哥那边,我会解释的。” 陈媚巧从未见过她这般模样,就好象一头沉睡的狮子终于开始苏醒,张口露出了恐怖的獠牙…… 燕离得到消息已经是七八天后的事了,月谣是在收到了陈媚巧已经在扶摇城安顿下来的消息后,才告诉的他,所以即便他怒气冲冲地找上门来,也来不及了。 “你为什么要把她送到那个地方去?那里又冷又什么都没有,眼看就要入冬了,你叫她一个女孩子怎么生活?” 月谣放下书,抬头看着他。 “大哥,还当她是妹妹?” 燕离眉头一拧,“你这是什么话?” 此时清和进来为燕离奉上一杯茶,复又屈膝无声退下。月谣催促道,“瞧大哥这般行色匆匆,我又不会跑。既然来了我这里,不如先喝口茶,免得浪费了清和的手艺。” 燕离这才觉得有些口渴,便咕咚咕咚牛饮了茶,继续不悦地看着月谣。 月谣似乎早有准备,也不恼,慢慢说道:“巧儿的心思,我是越来越不懂了。说起来她也大了,又是嫁过人的,合该知道什么是男女有别。可是先前她住在哥哥家里,每每到了晚上都要哥哥陪着她睡,这是什么道理?哪怕是亲兄妹,长大了也要顾忌一下,更何况是结义兄妹呢?” 燕离听出她话里头的意思了,“你什么意思?你是说巧儿喜欢我?”他觉得可笑,也就真的笑出来了,但是语气却冷冷的,“我们认识那么久,她若是喜欢我,我早就知道了,岂会等到现在?” 月谣道:“大哥这话我也是听不懂了,难道说要是巧儿早些向哥哥表白,哥哥就不会喜欢明月了吗?” 提到明月,燕离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古怪,似乎有一股气憋在心里,想撒又 撒不出来,叫人胸口发闷。 “在说巧儿的事,说旁人做什么?” 月谣道,“巧儿已经变了,她不再是那个柔弱单纯的妹妹了,她知道什么是荣华富贵,什么是手段心机。我之与她,有求必应,她之与我,却是觊觎姬桓、趁虚而入。哥哥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燕离睁大眼睛看着她,似乎觉得不可思议,张了张口,半天才略有讪讪色,“这种事……你可以交给我,我来照顾她。” 月谣又问:“那你把明月置于何地呢?她是你的妻子,难道你要每天晚上陪着你的干妹妹吗?” 燕离不说话了。 “哥哥,明月是你的枕边人,在这个世上,她才是你最亲的人。” 燕离别过头去,他抓起杯子就要喝,然而一打开盖子,却发现里面一滴水也没有,原是刚才自己气怒交加,一口气把水喝光了。 月谣看出他神色怪异,终于起了疑,“怎么提起明月你脸色那么奇怪,难道你们吵架了?” 燕离仍是闭口不言。 他越是这副样子,越是叫人起疑。月谣原是安插了几个人在燕府的,后来见他们小夫妻的感情越来越好,也就渐渐地不上心了,没想到这一不上心,便出了问题。 “糊涂!”她嚯地站了起来,因太过惊怒,一下子血气上涌,脑子有些发胀,她扶住椅子稳了稳身形,压着火气问,“到底什么事,要休妻这么严重?” 燕离简单把这件事说了,脸上是一副早就知道她会有这反应的冷淡。 “你不是早就知道吗?” “知道什么?” 他沉默了一下,五指无意识地收拢,“殷慕凌。” 月谣心头一凉,“谁告诉你的?” “重要吗?她已亲口承认。”他冷笑一声,却是自嘲,“我终于知道她为何如此不情愿。既然她无心于我,我又何必强人所难?” 月谣想起前些日子明月还在为移情燕离、深觉自己的过去对不起燕离而难过,怎么可能承认自己心里藏着别的人呢? “这件事我知道。”她看见燕离无声冷笑,道,“她和殷慕凌是同门师兄妹,也有过一段感情,可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她若是还倾心殷慕凌,为什么会为你伤情呢?” 燕离却是不信。 “人都是有感情的,你对她的好,她岂能不知?前些日子她还和我说,觉得很对不起你,想好好跟你过下去。她人都是你的了,心也系在了你身上,你为什么要将她放开?!” 燕离慢慢抬起头,眼底里出现一丝惊讶,像是黎明到来时的第一缕曙光,一点点绽放光芒。 “可是……”他有些喃喃的,“她为什么要承认?” “可是你说了什么令人伤心的话,叫她绝望,无心再辩解?” 燕离的神色变得难看极了。 月谣道:“哥哥,你想和明月在一起吗?” 他点了点头,觉得懊悔极了,深深地抚额,一双眼睛泛红 ,“休书已下,她怕是不会原谅我了……” 当日他得知了殷慕凌的事,异常恼怒,又得到了明月的亲口承认,便再也听不进任何解释,只觉得自己这么多年白白当了个傻子,恨不得立刻将人撵出去,再也不见。 事实上他确实那么做了,他飞快写下了休书,因太过恼怒,握笔的手连连发抖,好几个字甚至难以辨认。他将休书直接甩到追来的明月脸上,本想立刻拂袖离去,却见明月一张小脸苍白,眼睛红红的,好像哭过,心中最柔软的地方一下子被击中,又酸又疼,便强行按捺住怒火,问她是不是有什么要解释的。 然而明月看到了休书上的内容,整个人都怔住了。 过了许久,恍如隔世般的久,才气若游丝地说:“没什么好解释的。”她紧紧捏着休书,像是要捏碎什么一样地用力,竟然还笑了一下,“谢谢你,给我自由。” 她走了,没有一丝犹豫。然而转身的肩膀,却在一刹那颓落下来,像是灵魂被抽干一样,蹒跚而去。 当时的燕离被盛怒笼罩,完全没有察觉什么。 而今想起来,那迎着风漂着的水珠,不是天上偶然落下的雨点,而是她的眼泪。背对着自己微微摇晃的步伐,也并不是明快的,而是伤心绝望的。 “你说了什么?”月谣问。 那一封休书,字迹潦草,字数寥寥,究其休妻之故,不过二字淫佚而已。 这几乎是在羞辱了。 啪——! 月谣毫不犹豫甩了他一巴掌。 “这是我为明月打你的。若是你不能寻回她、乞求她的原谅,我也不会原谅你!” 她立刻就去了白府,燕离也跟着,然而两人到了白府,却见白家二老一脸茫然。 “明月没有回来过,怎么?” 白夫人见燕离脸上包着纱布,神色有异,敏锐地觉察有什么问题,整个人有些紧绷,“可是明月有什么事?” 燕离神色闪烁,正要说话,却被月谣悄悄按了按手,紧接着她说:“无事,只是嫂子今日说要去城外寺庙上香,结束后就回娘家一趟,我们以为她已回来了,便自己寻摸过来。”她看了眼燕离,“我大哥也是,只不过嫂子离开片刻,便魂不守舍了,一不小心摔了,还将自己的脸摔破,这才忙不迭来找嫂子,想着嫂子赶紧回去呢!” 白夫人和自家老爷对视一眼,半信半疑地点了点头。 从离开燕府到今日已有段时间了,她竟不曾回娘家,那会去哪里?她一个女孩子,身无分文的,能去哪里? 燕离不敢想下去,屁股上就像沾了钉子,再也坐不住了,于是和白家二老稍稍寒暄几句,便和月谣风驰电掣般地走了。 他懊悔极了,可如今懊悔也没用了。 “明月在这里没几个朋友,许是投宿到某个客栈了,但愿她没事,还在帝畿。”月谣虽恼恨燕离,但见他这般着急,忍不住安慰,“我会遣人去找,就是把帝畿掘地三尺,也要找到她!” 第二百零一章 鹊尾 然而人都派出去了,却音讯全无,皆因明月离开已久,踪迹难寻,另外她是官夫人,太过大张旗鼓地寻找,反而引发民议,因此都是低调进行,这么一来,整整三个月过去,眼看入了冬,还是没有半点消息。 燕离整日颓丧不已,懊恼自己当日冲动,可事情已经发生了,只求尽快将人找到,跪下磕头请求原谅了。 那边他们悄悄找了三个月,却最终还是没有瞒过白家,白家二老上门闹了几场,恨不得将燕离生吞活剥了,若不是月谣拦着,再见燕离确实悔罪难当,早就将他打死在拐杖之下了。 这三个月里,除了这桩事以外,还发生了一件事。 兰茵不知怎的得罪了月谣,竟要将人赶出夏官府去,甚至连帝畿都不许她呆着。她是月谣身边最得力的下属,又是一同从幽都城恶战中回来的,情谊不是一般人比的,谁都想不出到底是什么事,能让月谣生这么大的气。 周钧父笑着奉上一杯茶,热气缭绕的,闻着十分清甜。月谣只拿着暖手,却不喝,抬眼看他这般模样,问道:“有什么事?” 周钧父道:“兰侍卫一直对您忠心耿耿,从来不会出差错,您到底为何……?” 月谣脸色一下子冷下来:“你也想滚出夏官府?” “不不不!”周钧父忙摆手,顿了一会,又问,“那……兰侍卫走了,您身边没个人伺候可不行,小人从女兵营选了几个佼佼者,您不如看看,挑个可心的留下?” “你看着办。” 周钧父领了命,眉开眼笑地走了。 虽然月谣没有说,可事后有人私下里传,说是兰茵背着月谣偷偷收了不少贿赂。受贿是明令禁止的,几年前就有几个将领因为受贿被处决,差点连累月谣,因此她极度厌恶这种行为;然而又有人说,兰茵收受贿赂,只因远在家乡的亲人病重,非一般药石能医好,须得日日用名贵的药吊着,她一个小小的侍卫,月俸低,月谣前段时间又出了事,万般无奈才收了贿赂。 然而无论哪个版本,都只是私下里流传的流言,没有任何证据。 月谣紧闭了门窗,展开一张信笺,那是来自太华城的密信。 当年城伯轮换时,她挑选了不少人沿途护卫新任城伯去地方上任,那些人基本没有回来,全部以城伯护卫为名,变成了她散落在十一城的眼线,时刻向她汇报异常。 信上所书,短短几句话。大致说明了兰茵去到太华城,因走投无路,不得已当掉了一支簪子,却被人认出来,当夜就被接进了少仲府,眨眼间成了齐鹭的妾室,百般宠爱。 她望着那些字,没有任何表情,过了一会,信手点燃一支蜡烛,便将那信笺烧毁了。 天愈发冷了,今年的冬天好像特别冷,就连天子也因病罢朝了好几日。临近春节了,又下了好几场雪,纷纷扬扬地将帝畿盖在万里银雪下,连着最热闹的朱雀大街也少了热闹,多了冷清。 月谣一身便服,坐在茶棚内,喝着淡似白开水一般没有味道的热茶,望着偶尔来去的人们。 茶小二一边跺着脚一边烧水,冷得直哈气。他看见月谣穿着那样单薄,却半点不 见冷,只一双手有些发红,忍不住搭话道:“这位客人身体可真好,这么冷的天穿那样少,像我穿多少都觉得冷呢!” 月谣看了他一眼,只见他的脸颊有些黑,一看便是干粗活的人。她随口问道:“许多铺子都关张过节去了,这沿途也没什么客人,何不回家呢?” “小本生意,没什么赚头,再不多做几日,一家老小吃什么喝什么?虽然这些日子客人少,可多少能赚几个钱。” 月谣扭过头去,不说话了。 茶小二又烧好了一锅水,正巧又有客人来,他忙不迭去招呼,一回头却发现原来月谣坐的地方已经没人了,只桌上放着一大锭银子…… 春节是一年里最重要的节日,宫里本会大办,可今年天子身体欠佳,王后又被幽禁,后宫虽有姜妃主事,却毕竟是个妃子,因此没有大办,只除夕夜宴请了宗亲和贵臣薄薄吃了酒,席间天子精神不济,很快就离席了。他一走,宴席也很快散了。 接下来便是足足七日的长假。 长假一过,便从东边传来消息——鹊尾城老城主薨。 天子已经罢朝将近半个月了,所有国事交给太子和大冢宰,六官府从旁协理,真若有什么大事,再由天子决策,这样既最大程度地能让天子养病,也不会出什么乱子。 这日,天子召了月谣进宫。 月谣大概猜到了天子要说的是什么事,稍作准备后便进了清辉阁。 和曦的精神头好多了,脸颊还有几分红润。他手边放着一封奏疏,还有一碗喝了一半的药膳。他把所有人都被屏退了,连高丰都不在。 “鹊尾城的老城主薨逝了。” 月谣道:“是。臣听闻世子姜青云即将继承城主之位。” 和曦直截了当地说:“朕属意你去颁圣旨,赐祭品祚肉。” 天子的这个决定并不在月谣的意料之外,传达天子旨意、分赐祚肉向来是夏官府的事,只是不知会落到自己头上还是张复希头上——她希望是自己。 她顺从道:“臣领旨。”她想了想,刚要开口,忽听和曦又说,“姜氏宗室关系复杂,爱卿你去了那里,切记万事小心。鹊尾城距离帝畿甚近,朕不希望鹊尾城有任何变动影响到帝畿。” 月谣内心涌起一阵波澜。 天子这番话,好像预料到鹊尾城马上会有一场风起云涌一般,这般叮嘱,不知是不是有额外的深意。 她道,“陛下,臣有一个请求,不知当不当讲。” “但说无妨。” “臣希望陛下赐臣一柄宝剑。” 和曦换了一个姿势,笑了:“夏官府铸造天下兵器,要什么神兵利器没有,为何要朕亲赐?” 月谣道:“只因这柄宝剑,上至朱门贵胄、下至平民草木,但凡心存奸佞不臣之心,皆可先斩后奏。” 和曦敛了笑容,神情变幻莫测,最后目光定定地落在月谣身上,沉声说道:“此剑所行权力过大,自古无有,朕不能赐卿。但朕许你两万王师,若鹊尾城有异动,随你调遣。” 月谣伏在地上,所有的表情尽数敛入阴影中。 她并不认为 自己的要求会被天子同意,她要的就是天子后面那句话。 她道:“臣领旨。” 三天后就要启程去鹊尾城,姬桓本想和她一道去,却被拒绝。 “你不是说前段时间照春来信了吗?还是回去看看吧。” 姬桓想了一会,问道:“你不希望我去?” 月谣斟酌了一下,莞尔一笑,道:“我和你的关系,最好不要让逍遥门的旧人知道太多。我也是为你好,免得姜青云恨屋及乌。” “既然你不愿意我跟着,那我便不去了。姜青云与你不和,此前你又阻挠他受封城主之位,此次你去,他必定为难你,你要万事小心。” 月谣只笑不语。 清和早早就带着侍女们准备衣物用品,一箱一箱的,看的人眼花缭乱。月谣嘱咐她不必带这么都东西,她却说:“您此次去鹊尾城,也算是荣归故里,若没有些体面的财物撑着,怕是被人背地里嚼舌根。” 月谣失笑:“就你想得多。”她道,“不必了。我受人非议还少吗?不在乎这一句两句的。” 见清和站在原地不言语,似乎有话要说,她问:“怎么了?” 清和踟蹰片刻,温吞吞地说:“大人,这一次婢子想跟您一起去。” “这一路可不轻松,你身子骨弱,为什么要去?” 清和笑了笑,有些腼腆,“婢子一直想去鹊尾城看一看,究竟是什么样的风水宝地,才能生出大人这样的人物。而且您这一路去路途遥远,身边都是将士,没个贴心的人,有婢子在身边照顾,总归是好的。” 她说的也有几分道理,月谣没拒绝,便由着她跟着了。 鹊尾城是她的家乡,这一次回去,在常人看来多少有几分锦绣回乡的感觉,因此姜氏宗族不少人热络地为她设下接风宴,离城十里就远远地侯着了。 清和悄悄掀开车帘一角,好奇地看着前方迎上来的姜氏宗族。 两万王师驻扎在城外,只几个心腹和月谣一起进城,就安置在城主府。月谣抬头看了一眼满门挂孝的城主府,问了一句:“世子可好?” “好!好!”说话的是少仲姜正佟,也是姜青云的叔叔,他引着月谣走进去,“一切都已布置妥当。”目光一瞥,见清和从马车上下来。她身段窈窕,眉目如画,举手投足之间清致优雅,姜正佟看了,以为是某个重要的人物,迟疑着问道:“这位小姐……” 这一路大部分都是骑马的将士,就连月谣也坐着环环,因此坐在车队里唯一的马车上的便只有清和,加上她气质不凡,叫人认错也难免。 清和微微一屈膝,温声说道,“大人安好,小女子名唤清和,只是云大人身边的侍婢,担不得小姐二字。” “原是如此,原是如此。”姜正佟忙一阵排山倒海般的猛夸,“没想到云大人身边竟能有这般神仙似的姑娘啊!” “区区一个伺候人的贱婢,也当得起神仙般三字?小叔你莫不是伤心得糊涂了!” 冷不丁的一道嘲讽,就像夏日飞雪,刺得人心头一冷。 月谣抬头,只见姜青云一身灰白素衣,冷冰冰地堵在门口。 第二百零二章 不和 大团的云朵不知何时飘了过来,正好在城主府上空,落下的巨大阴影一下子笼罩在了每个人的心头。 姜正佟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去,忙挤出一个圆润的微笑,引着月谣往里走,一边道:“大人远道而来定是累了,不如先休息一二。”说话间已经到了姜青云面前,见他仍旧堵着,又说,“青云,这位是云大人,帝畿来的使臣。”说话间朝他使了好几个眼色。 然而姜青云嘴角噙着冷笑,“云大人,好久不见。” 姜正佟尴尬地笑起来,“原来是旧相识,哈哈!真是缘分啊!缘分啊!” 姜青云道:“饭菜早已准备妥当,只是城主府没有什么多余的空房,只有西南角落里有一排厢房,潮湿是潮湿了点,好歹能住人。不过特使大人养尊处优惯了,怕是不能适应,若是介意的话,还请暂时住在城外,或是自行找个客栈住。” 姜正佟脸上一阵发青,“胡说什么!”又扭头对月谣笑着说,“大概青云是伤心糊涂了,说话不得体,大人可别介意。房间早已准备好了,是上等的厢房。” 谁知月谣只是笑,轻轻地仿佛云朵拂过湛蓝的天空。 “无妨,青云公子一向孝顺,我能理解。临行前陛下特意找我谈话,叮嘱我要好好协助青云公子,怕人手不够,还因此特意赐下王师两万随行。青云公子,只要你有需要,请随时开口。” 姜青云铁青着脸,与她四目相对,眼中仿佛有利剑迸射出来。 她说得好听,两万王师是为了协助他,怕真正的目的是为了对付自己。 他眉梢一挑,“那就先谢过云大人了。”又说,“家父已然下葬,恐怕云大人要去祖宗祠堂祭拜一番了。” 月谣微笑:“那是应该的。” 见姜青云将人引走,姜正佟这才松一口气,忙跟上去。 姜家的祖宗祠堂非常亮堂,几百根蜡烛将偌大的堂室照得灯火通明,却不知怎的透出一股阴森冷气来。仆人将点燃的香递给月谣,正要指引月谣上香,却听姜青云忽然开口:“早就听说云大人也出身自鹊尾城,虽微贱了些,如今却到底已是帝畿左司马,掌半府之职,算得上衣锦还乡。不知云大人可听说过这么一句话——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月谣侧目看着他。 姜正佟心头暗道不好,不知自家这个侄子又要出什么幺蛾子。 “我父亲是这偌大鹊尾城的城主,算得上是城中子民的衣食父母,若无我父亲殚精竭虑地治理鹊尾城,像云大人这样无父无母的微贱之人,恐怕早就饿死在街头了。云大人,你说,你该不该报我父亲的恩德?” 月谣道:“不知青云公子有何高见?” 姜青云微微抬起了下颚,字正腔圆地说:“凡出自我鹊尾城的子民,都该视我父亲为衣食父母。叩拜父母,岂能行区区揖礼,自当三跪九叩, 行稽首大礼!” 月谣笑了一下,手中的香燃烧得旺了,掉下香灰来,落在手背上,她却浑然感受不到滚烫一般,径直走到老城主的灵位前,连揖礼都不行了,直接插上去。 姜青云脸色一变,呵斥:“月谣!你太无礼了!” 月谣转过身来,目光冷了几度:“你说的没错,我曾是鹊尾城微末之人,不似青云公子饱读诗书,懂那么多大道理,我只知道一个道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五服四海皆是陛下的,子民也都是陛下的,对百姓而言,只有一个衣食父母,那便是陛下。任何人妄图自称百姓的衣食父母,都可视为谋逆。” 她说话声轻轻的,却像一道惊雷炸响在姜正佟心上。他一把按住了姜青云几欲跳起来的身子,忙说:“云大人,青云只是开了一个玩笑,云大人大人大量,可千万别见怪。” 月谣道:“那是自然,青云公子爱开玩笑的性情,早在帝畿的时候,我就见识了。” 这话说得一语双关,在列的姜氏宗亲面色各异,好在姜正佟及时以接风宴为借口,将人都带走了。 接风宴吃得有惊无险,姜青云好几次都要发作,都叫姜正佟压了下去。原本他特意空出来的一排潮湿偏僻的厢房自然也没有派上用场,月谣等人住的是姜正佟安排的上好的厢房,眼下虽是冬季,院子里却少不了古木一棵、奇石一处,各色水碧石堆成的假花一丛丛,甚是宁静美好。 月谣端了一盆水碧石假花摆弄,忍不住感慨:“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清和侍立在侧,望着那盆假花,问道:“大人和姜公子,似乎有些不睦?” 月谣一手托着腮,哂笑一声。 “岂止是不睦,该是不死不休才对。” 清和低低啊了一声,不敢往下问了。 正式受封城主的仪典和祭祀安排在七天之后,若是没有差错,姜青云将正式接任鹊尾城城主之位,可偏偏传达圣旨的人是月谣,这七天会发生什么样的“意外”,就太说不准了。 相柳绯帮着姜青云脱下外套,一边道:“你说她会不会蓄意报复我们?” 姜青云动了动脖子,发出咔咔的响声,“圣旨已下,她只是一个传旨的,就算有心想阻挠我,那又能怎样?难不成还能违抗圣旨不成?” 相柳绯还是担忧,“听说她手段颇多,否则也做不成左司马。死在她手里的人那么多,我们可要小心才是。”她想了许久,小心翼翼地说,“不如我们去和个好?” 姜青云猛一下打过去,她躲闪不及,正脸被甩了一巴掌,虽然不重,却多少有些屈辱。她的脸色一下子变了,然而姜青云半点也不觉得愧疚,反而吼道:“你蠢不蠢!我们和她早已结怨,你以为放低姿态她就会放过我们?别是被人嚼得连骨头都不剩!” 相柳绯眼睛里含着眼泪,委屈极了, 说话不自觉大声起来,“我也是为你好!你要是觉得没面子,那我去!”说罢就往外走,姜青云一把拉住她,劈头盖脸地就骂,“你动动脑子好不好!如果是她来求我们和好,你觉得我会放过她吗?!给我在房间里好好呆着,省得出去丢人现眼!” “丢人现眼?”相柳绯的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你现在觉得我丢人现眼?我哪里对不起你?!从成婚以来,孝顺公婆、讨好宗亲,哪一次不是为了你,你以为你为什么能那么顺利地坐稳世子的位置?那全都是我丢人现眼丢来的!” “放屁!”姜青云吼得相柳绯整个人一颤,“老子的世子之位需要你一个妇人奔波?这本来就是我的!老子坐这个位子坐的正大光明!” “正大光明?你也好意思说,你配吗!你没事就去逛花楼,满口粗话,没有我帮着你斡旋,没有我在外面帮你树立贤明的名声,姜青丹早就爬你头上去了!”许是气急了,相柳绯怎么痛快怎么骂,“就你这个样子,你觉得你德行配位吗!我今天就告诉你,你!姜青云!就是一个靠女人上位的东西!” 回应她的是一个力道十足的巴掌,直扇得她趴在地上,口鼻流血,半天起不来。 “哟!吵架呢。”说话声穿过阳光飘进两个人的耳朵里,姜青云来不及收敛狠恶的表情,就那么落入了月谣的眼睛里。 相柳绯捂着脸艰难地爬起来,只见原本关好的门不知什么时候被打开了,月谣就倚在门边,好奇又无辜地看着他们俩。 “你怎么进来的?”姜青云刚要吼人,就被月谣挡下,“席间吃太多,便出来遛遛食,不想听到争吵声,这才好奇走了过来,原来是你们在吵架。”她甚是好心地扶起相柳绯,“瞧夫人脸上的伤,真是叫人看了心疼,到底什么事吵得这么凶?” “不关你的事!” 月谣笑了一声,思考片刻,道,“你们这可是天子赐婚,又有青梅竹马的情谊,自然要琴瑟合鸣。要是被陛下知道青云公子对夫人动手,恐怕会影响你在陛下心中贤明的形象。” 相柳绯忙道:“是我自己没站稳,不小心摔了的!”因说话太急,不慎牵扯到伤口,脸色顿时白了几分。 月谣看着她,只笑,并不说话。 “我们夫妻间的闺中情趣,与你有什么关系!?”姜青云一把拉过相柳绯在自己怀里,低头去看她的伤势,那神情姿态,要多温柔有多温柔。只因着太过刻意,看上去假模假样的,甚是让人觉得恶心。 月谣道:“如此,倒是我误会了。那我就不打搅你们了。”她十分好心地帮他们关上门,还不忘叮嘱,“夫妻之间虽有争吵,但也别动手,免得叫人看了笑话,觉得堂堂一城世子,是一个只会对女人动手的草包。” 相柳绯紧忙按住姜青云,只见其脸色发绿,手背青筋暴起,忍了又忍,终于忍住没有发作。 第二百零三章 死猫 “一定要想办法将她弄死!”姜青云的牙根咬得咯咯响,相柳绯惊了一下,“你胡说什么?” “她早就盯上我们了,这一次是有备而来,我们若是不动手,就只能任其宰割了!” 相柳绯顾不上脸上的瘀青和疼痛了,“你马上就要继承城主之位了,可不要乱来!” 姜青云攥紧了五指,咯咯作响,“那就……不要落下把柄!” 虽然他是世子,但并非风平浪静,同父异母的弟弟姜青丹一直觊觎这个位置,兄弟二人明争暗斗多年,他虽一直处于上风,但也一直除不掉这个弟弟,眼下偏生月谣来了,可不就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吗? 许是为了缓和姜青云和月谣之间的关系,大宗伯特意在城主府内设下宴席,又带上几个宗族中年轻俊秀的后辈露脸,再设歌姬舞伶表演。 鹊尾城向来富有,城主府更是极尽奢华,多处飞桥彩楼,假山奇石更是不绝,为了讨好月谣,即便是冬日也在树上挂满了晚灯,荧煌流光落入曲水中,明暗跳动着,从三楼的雕花窗往下看去,犹如置身神仙楼阁。 月谣眺望着,不轻不重地笑起来:“我从未这样看过城主府,倒真是别有一番风趣。” 大宗伯笑道:“特使喜欢就好。”又说,“要说这心思,还是小辈们来得多和巧,这些啊,都是青云的夫人绯儿布置的。” 几个年轻俊秀的男子立刻附和,言辞之间颇有恭维赞美的意思,言笑晏晏的,倒像是出类拔萃的青年才俊们。 月谣低头抿一口酒,没有搭腔。 大宗伯推了推姜青云,后者这才不情不愿地举起酒杯,道:“特使大人如果愿意赏脸的话,这杯薄酒就当为之前的不当言辞赔罪了。请!”说罢仰头三杯一饮而尽。 月谣轻轻一笑,“世子言重。”罢了也是三杯。 席间微妙的气氛好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一下子扫清了,大宗伯眉开眼笑,几个年轻人们的话也多了起来,就连姜青云对月谣说话的时候,也有了几分笑脸。 酒过三巡,有几个不胜酒力的已经开始半醺了,大宗伯看他们有开始说胡话的苗头,忙找了借口让他们离席。偌大的酒桌,一下子就只剩下姜青云、大宗伯、姜青丹和三个宗族男子。 月谣揉了揉太阳穴,意兴阑珊地看着吃了一半的酒席,支着头看歌舞。忽然门就开了,一个丫头端着一碗撒了葱花的面条进来,趋步走到姜青云身边,在众人的目光中将面条端到了他面前,细声细气地说:“世子,夫人说您肠胃不好,这碗面条请您务必要用了。” 大宗伯哈哈大笑,“还是绯儿疼青云,青云你回去可要好好谢谢你夫人啊!” 姜青云却眉头微皱,呵斥:“没个眼力见的!在座那么多贵人,怎么偏给我一人端面条,还不赶紧吩咐厨房多做几碗!” 丫头被呵斥了一顿,低着头快步退下去了。 那只不过是一碗撒了几许葱花的素面,汤上有那么一点点油水,像是拿高 汤煮的,因刚出锅,还飘着丝丝热气,十分地诱人,若是喝多了酒,那么一碗面条下肚,倒是十分暖胃。 姜青云不经意看了一眼大宗伯,后者好像忽然想到什么,将面条亲自端到月谣面前,十分地和善可亲,“大人席间喝了不少酒,虽然都是自家酿的不烈的酒,可喝多了也伤胃,不如先用了这碗素面。” 一大碗面条热气腾腾地冒着白雾,将大宗伯的笑容一下子隐没在氤氲雾气中。月谣没有立刻接过,只盯着面条看了片刻,忽然说道:“我这会儿肚子胀得很,吃不下去,平白浪费了。”说话间目光落在对面某个眼生的姜氏宗族身上,“不如给这位公子吧,我瞧他脸色通红,想必是醉了,只是酒品好,没有发作出来,还不快快吃了这碗面,解解酒吧!” 被点名的男子反应迟钝地抬头看着月谣,目光有些浊,显然真的是有些醉了,只是还存了几分神智,忙说:“这是给特使大人特别准备的,我等怎么配用呢?” 月谣笑了:“还真是醉了,这明明是世子夫人为世子准备的,怎么就成了特意为我准备的?” 大宗伯的脸色有些微妙起来。 不等他说话,姜青丹忽然开口,“堂侄,这是特使大人赏的,你别太不懂事了,快吃了吧。再说,瞧你脸色不好,可别是真的醉了,回头和其他兄弟们一样,说话胡话叫人笑话。”完了起身将素面端到他面前,还十分贴心地将筷子塞进他的手里。 那人傻愣愣地瞧着素面,手指尖不住地发抖,好不容易握稳了筷子,那一根面条却怎么也送不进嘴里,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阻碍着他吃进去。 姜青云的脸色异常难看,甚至有些苍白,连大宗伯都有些坐立难安起来。 “我……抱歉!”那人突然捂住嘴巴,半点形象也没有地冲了出去,似乎再晚一刻就要当场吐出来了。 姜青丹看着他狼狈离开,忍不住一声嗤笑。 他生得好看,比起姜青云更有过之无不及,尤其是一双眉眼像极了生母,若说姜青云的俊是英气俊朗,他的俊便是秀美阴柔。可偏就是这样的秀美阴柔,却有着比姜青云更加沉静多智的性子。 月谣对上他的目光,看似不经意的一瞥,复又看向姜青云和大宗伯,“可惜了,好好的一碗面,怕是要浪费了。” 轻柔细气的声音,却叫大宗伯惊出一身冷汗,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姜青云,后者若无其事地吃了一口菜,忽然道:“来人!快催厨房将面条送上来,这一碗赶紧撤了吧!” 然而门外却不知怎的出了几声惊呼,半掩的门一下子被撞开了,一簇黑漆漆的毛团窜了进来,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利索地跳上了饭桌。 “哪里来的野猫?!” “快抓住它!” 野猫在众目睽睽之下眼看就要大肆破坏,月谣一探手就提住了它的脖子,将它收入自己怀中,免了一场大闹天宫。 清和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脸色通红,“大人,对不起,是 我没看住,它说跑就跑了!没有……没有惊着极为公子们吧?” 月谣顺着猫毛,和声说道:“惊倒是惊着了,但也没有酿成大祸。虽然它只是只野猫,但我既然交给你了,你就该看好才是……算了,罚你今天不许吃饭,下去吧。” 清和欠了欠身,就要去接猫,却被月谣抬手挡住,“野猫顽劣,你恐怕看不住,还是我自己来吧。” 大宗伯看过去,只见她手指纤长,悠然地抚摸猫毛,抚得原本狂躁的猫儿舒服地眯起眼睛,张口发出刺耳的叫声,在这个夜里,好像鬼哭狼嚎一样,叫人听了心生怵意,加之其一身漆黑的毛色,是不吉利的征兆,因此更招人厌烦。 眼看虚惊一场,侍从们慌忙平复了心情,低着头进来就要收拾,却见月谣头也不抬地说,“那碗面留下吧,我的猫儿似乎饿了,这里的吃食也不适合它,这碗面或许喜欢,拿过来吧。” 姜青云脸色突变,猛地看向大宗伯,后者忙悄悄摇了摇头,暗示他不要轻举妄动。 姜青云大急,若是今天顺利地将人毒死,自然大好,可今天这碗面她推来推去的,显然已经察觉了什么,若是被猫吃了,这碗面里的猫腻岂不是众人皆知?到时候不仅人毒不死,姜青丹也不一定能被拉下水。 他豁然站起来,佯装不慎将侍从端着的面条打翻,因太过急切,反倒显得有些刻意。 “哥哥这是做什么?”姜青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莫非是嫂嫂做的面条,所以格外不喜?” 大宗伯低斥:“胡说什么!” 忽听月谣发出一声痛呼,几人循声望去,只见她捂着手背,眉头微皱,原本怀中的黑猫不知什么时候跳到了地上,三两步走到打翻的面条前,津津有味地舔/起来。 “……!” 时间好像静止了一样,所有人都盯着黑猫吃面,相较于姜青云和大宗伯的芒刺在背,月谣显得冷静极了,却又像在等待什么。 那猫儿吃了面条,不多时便开始四肢发颤,才走了一步,便发出一阵惨叫,竟口喷血一命呜呼了! “青云哥哥!你竟然下毒!”姜青丹率先发难。明明早已知情,却像是被眼前的景象惊到一般,眼睛里充满了痛心疾首,“云大人与你有什么恩怨情仇,你竟然要毒死她?!” 姜青云在看到猫咪吃面条就知道已经盖不住了,索性按照原计划走。 “我下毒?!我怎知面条有毒,别忘了,这面条是给我的!难道我要毒死我自己?” 大宗伯道:“此事过大,又蹊跷得很,必须详加细查,将真凶揪出来!”说罢朝外喊人,“快将厨房的下人、还有送菜的下人们全部带过来,城主府大门加派人手,不许进出!” 这大概是最可笑的一场暗杀了,在场每一个人都知道真相,却都装作什么都不知情。每个人既是唱戏的,又是看戏的。 姜青丹冷笑,“大伯真是周到细密,不知道凶手知道只是毒死一只猫,心里会怎么想。” 第二百零四章 对峙 月谣低着头,只轻轻地抚摸被抓伤的手背,闻言忽然笑了一声,尽管十分轻,却叫所有人的目光都投了过去。 “还用问吗?面是谁叫人做的,毒就是谁下的。”她轻轻地看向姜青云,“似乎世子和夫人之间的感情,不是那么好啊。” 姜青云道:“我和绯儿的感情好得很!” “那不知贵夫人的脸颊可消肿了?今日不曾见她,莫非面上的伤还没好?” 大宗伯狐疑地看着他们,不知月谣口中的伤是什么意思。姜青云的脸色却很不好了,“且不说绯儿不会这么做,就算她想毒死我,她又怎么会愚蠢到用这么招人眼的方法!?云大人,换作是你,你会这么做吗?” 月谣只笑,并不回答他。 经手过面的仆从们很快被人提了过来,从厨娘到上菜的丫鬟,一个个缩成一团,不知所措。 月谣的目光从他们身上一一掠过,和和气气地说:“既然这里是城主府,就交给世子和大宗伯来审了。”她对上大宗伯略微愕然的目光,微微一笑,“我期待着。” 许是不敢相信她就这么轻易地不插手这件事,大宗伯一开始问得极其谨慎。可见月谣确实没有任何要干预的迹象,才和姜青云悄悄递了一个眼神,厉色问厨娘。 “冤枉啊大宗伯,老妇终日在厨房劳作,连府里的人都认不全,怎么敢去害世子呀!求各位大人明鉴呐!我真的是冤枉的!” 大宗伯道:“所有人都能证明他们不曾下毒,剩下的只有你,你最好老老实实说,否则我不管你是七老八十,定要你受皮肉之苦!” 厨娘嚎啕大哭起来,“老妇真的冤枉,借老妇一百个胆子,老妇也不敢这么做啊!”她伏在地上瑟瑟发抖,突然像是想起什么重要的事,慌忙说道,“老妇在下面的时候,看到过二公子的仆从琴童来过,在厨房里转了好几圈,不知道要做什么!” 姜青云一声冷笑,望着姜青丹,“二弟,虽然哥哥我相信你不会做这种大逆不道的事,但是琴童既然是你的人,还是传过来细细询问,免得二弟有理说不清,叫人误会,你说呢?” 姜青丹在听到厨娘说到琴童名字的时候,面色就不大好看,再听姜青云阴阳怪气的一番话,抿了抿嘴,极不情愿地开口:“那便传吧。” 琴童说是他的人,其实也不过是外宅负责跑腿干杂活的,姜青丹对这个名字不是很有印象。偏就这个不是很有印象的人,若是得了姜青云什么好处,咬他一口,可就真的百口莫辩了。 琴童很快就来了,瘦弱的身子让人一眼就看出其平时劳作辛苦,定是没什么好吃好喝的。他瑟缩着肩膀,似乎胆子很小,面对厨娘的指控,带着哭腔哽咽着说:“小人不过是得了吩咐,去厨房看看有什么醒酒的汤水,好叫二公子散席后解解酒,什么都没有做呀!” 姜青丹问道:“你得了谁的吩咐?” “是您房里的如燕姑娘……” “如燕呢?” 大宗伯叫人去寻如燕,可谁知找遍了整个城主府,如燕竟凭空消失一般没了踪影。 姜青丹几乎就要坐不住,月谣却说:“这个仆从,年纪小小的,很是了不得啊……不如用刑吧。”她的音调突然冷了下去,像是数九隆冬的冰碴子,“重刑之下,看他说不说实话!” “我……我真的是冤枉的啊!大人——大人!!!”任凭琴童怎么呼喊,也抵不过力壮的侍从,很快就像小鸡一样被拖走了。 姜青云坐在姜青丹身旁,特意道:“我记得如燕是你房里最得宠的,弟弟怎么不多派几个人照顾着?” 姜青丹面色铁青,一言不发。 琴童毕竟体弱,才打了没一会儿就受不住了,和盘托出。 月谣看着他声泪俱下地指认姜青丹,嘴角噙着些微的笑容,神情淡漠,好像早已猜到了什么。场面完全被大宗伯和姜青云控制,无论姜青丹说什么,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姜青丹本就在争夺城主之位中失败,随着老城主逝世,宗族长辈们全部支持姜青云,他的地位已经一落千丈,眼下颇有几分墙倒众人推的意思。 姜青云道:“你不必再做无用的挣扎。你记恨我即将登上城主的位置,便遣人在我的面中下毒,为了避免因祸上身,让如燕出面,却不想我将面给了特使吃,谁知特使也没有吃,毒死的却只是一只猫,你很失望吧。”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姜青丹四肢被缚,被迫跪在地上,虽屈辱极了,一双眼睛却迸发着骄傲的光芒,不肯低头认罪。 月谣听得累了,换了一个姿势。 大宗伯忙堆笑问道:“特使可有话要嘱咐?” 月谣道:“嘱咐谈不上,只是觉得奇怪,只听琴童的只言片语,便可定了二公子的罪吗?似乎太过苍白无力了。” 大宗伯道:“自然是不能定罪的,只是二公子嫌疑重大,我们需要排除他的嫌疑而已。” “您说的有道理,只可惜了。那名如燕的女子,若不是真心爱慕,怎么会做下如此丧心病狂的恶事呢?” 门外忽然想起一阵叩门声,大宗伯道了声进,便看到清和提着裙小步走了进来,她神色严肃,俯在月谣耳侧,极轻地说了些什么。 姜青云竖起了耳朵,却只听到月谣说了一句知道了,而后递给清和一个眼色,后者复又无声退了出去。 大宗伯笑道:“特使如果有急事,可先行离去,此事我们定会给您一个交代。” 月谣道:“无甚急事,不过些许小事。”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一拊掌,走到琴童面前,一团和气地问,“你平日和二公子接触不多,二公子许了你什么样的好处,让你能豁出命去毒害世子?” 琴童脸色苍白,两颊全是汗水,嘴唇泛着紫色,艰难地说道:“二公子,给了……给了我三百金……许我后半辈子衣食无忧……” “那三百金在哪里?” “我……我全寄回老家……” “ 你老家何处?” “要服西、大乐城。” “一个老母亲,和一个尚未成年的妹妹。” “那些金子,你打算如何用?” 琴童的气息一点点弱下去,似乎随时就要死去,月谣一把扣住他的内关,渡过去些许内息,勉强让他的意识继续清醒。 “盘个……铺子,做点小生意……” “何时寄回?” “三天前……” 月谣笑了。 姜青云不悦地看着她,道:“特使可是有什么线索了?”他只是随口一问,那三百金就算被找出来也没有用,只能是姜青丹犯事的证据而已。 “线索谈不上,只是有个人,想让大家见一见。”说罢高声朝门外道,“带进来吧。” 那是一个衣着华美,但是头发凌乱,妆容狼狈的美丽女子,被清和搀扶着,惊魂未定地走进来。她的脸颊含着两行泪,目光在所有人身上逡巡,最后落在姜青丹身上,哇地一声大哭出来。 “二公子……!”要不是清和搀着,她就要扑过去了,“狗奴才,放开我!” 清和差点被推一个趔趄,眉心微微一皱。那女子见挣不开清和,就要再动手,然而扬起的手还没落下,便被人抓住,对方手劲极大,捏得她冷汗连连。 “……好痛啊!放开我!”她蹦达了两下,直到姜青丹道,“如燕!你太失礼了!这是帝畿来的特使大人,快赔礼道歉。” 如燕一下子噤声了,眼睛里充满了惊惶:“特……特使大人?” 月谣笑了一下,十分地亲善和气,“如燕姑娘,你好歹是二公子房里的,怎么会这般狼狈地出现在这里呢?” 如燕这才想起来,刚收住的眼泪又扑簌簌地往下落。 “二公子……我今夜本好好地歇着,却不想有贼人闯入,我刚要呼救,他们就捂住了我的嘴,把我捂晕过去……等我醒来的时候,人不知在哪里,他们就往我身上堆土,要把我活埋——!!”毕竟是一个花季少女,哪里经历过这样的场面,被吓得狠了,眼泪水就跟决堤一下地往下掉,连肩膀都抽动起来。 姜青云在看到她出现的那一刹那就知道事情坏了,然而面上仍不动声色,道:“你在青丹的院子里,守卫重重,谁能不动声色地将你劫出去?” “我……我不知道,我不认得那些人。” 姜青云突而厉喝:“你知不知道你惹上了多大的事?!还敢在这里胡说八道!” 如燕擦着眼泪,又委屈又不解地问:“我……我胡说什么了?” “琴童已经招认,他是受到青丹的指使,在面条中下毒,意欲毒死我;而在之前,他意图将一切罪过推给你!你还不明白吗?” 如燕脑子里一片浆糊般地挤在一起,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月谣拍了拍她的肩膀,好心道:“世子的意思是,你的枕边人将你劫走,然后向世子下毒,以便东窗事发后,将一切推给你,来一个死无对证。” 第二百零五章 报复 “这怎么可能……” 如燕含着泪光地看向姜青丹,又不解地看向月谣,“二公子不会这样对我的!” 月谣笑起来,“当然不可能。”她看着如燕,却朗声朝外,“把人和东西都带进来!” 姜青云内心涌过一股奇怪的感觉,那是非常差的直觉,但他说不上来是什么,只隐隐地觉得事情朝着无法控制的方向发展了。 那是三个黑衣蒙面的人,两个已经死了,只剩一个还活着,却也半死不活了。 如燕尖叫起来,缩在月谣背后,哆哆嗦嗦地指着那些人,“就……就是他们!” 月谣逐一揭开他们的面罩。 “姜易,父母被山贼所杀,大宗伯路过,救下年幼的他,此人天赋异秉,造诣极高,但因幼年经历之故,杀人后喜欢虐尸。” “姜明,六岁父母双亡,当年入城主府,十一岁成为死士,至今八年,杀人十八人,其中包括杀害自己全家的仇人。” “姜朗,无父无母,三岁入城主府,八岁第一次杀人,至今二十年,血债无数。除了作为死士,他还有一个十分重要的身份,便是寻阴人。” 她一个个报出那三人的身份、经历,熟悉得就好像他们是她亲手教导出来的弟子一样,大宗伯的心里似被巨石溅浪,强忍着震惊没有表露出来。 她忽然回头看向姜青云,问道:“世子眼看就要继承鹊尾城,不知能否帮忙答疑解惑,什么是寻阴人?” 姜青云道:“从未听说过!” 月谣莞尔一笑,又问,“大宗伯是老人了,可听说过?” “……不曾!” 月谣甚是可惜地叹息,走到了姜易面前,他是三人中唯一活着的。 “想要成为一个死士,首先便是无牵无挂,这样才能全身心地效忠主人。可是世上哪有这么多无牵无挂的人,谁生来不是有父母、有亲人的呢?要想让那些普通人成为死士,便要先除掉他们的亲人,让他们背负着恨意,做主人手里最狠的刀。这便是寻阴人——寻找那些有天赋的孩子,杀掉他们的亲人,让他们一辈子都成为见不得光的死士。” 姜易原本死咬着嘴唇不肯开口,脸上因过于疼痛而五官扭曲,乍然听到真相,猛地看向了大宗伯。 大宗伯极为冷静,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看来大宗伯是贵人多忘事啊。”她问向姜易,“你还记得当年的情景吗?你就不奇怪吗?身份高贵的大宗伯,为什么那么巧,出现在那里?” 姜青云猛然打断她:“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怀疑大伯做的这些事吗?!我明白了,你是在为青丹开脱吧!这些人也是你找来的吧!” 姜易的眼眶一下子变得通红,尽管有诸多怀疑,潜意识里却已经开始动摇了。他不敢置信地看着大宗伯,“这是真的?” 大宗伯矢口否认,“我不知你是谁,你或许曾见过我,但我确实不认识你。” 姜易猛地住口。 身为 死士,在事情败露的时候就应该自尽,可他不仅没来得及自尽,还听到了这许多真假难辨的内幕,心中涌起轩然大波,却不知如何求证。 他呆了一会儿,目光落在已经死得透透的姜朗身上。 “哥哥,事已至此,你又何必辩解呢!?”姜青丹目光沉重地看向姜易,“没错,我们姜氏宗族,一直都在暗中培养死士,可是世上没有那么多孤儿,许多天资聪颖的孩子全都父母双全,我们能做的,便是杀光他的亲人,让他们死心塌地地怀着仇恨为我们效忠。” 室内一片寂静。 姜青云脸色铁青,他向大宗伯递了一个眼色。 大宗伯沉沉垂下了目光,缓慢地走到姜易面前,声音低哑沉重,“事到如今,孩子,我不得不将真相告诉你了。”他蹲下来,轻轻拍着他的肩膀,就像他小时候孤独无助的时候那样安慰他,姜易动摇的心慢慢又开始倾向他们,睁大了眼睛看着他,然而等待他的不是大宗伯口中的真相,而是一把足以贯穿身体的长剑,冷冰冰地刺穿了他的腹部…… “你……!”他捂着腹部,血决堤一般从指缝流出来,淌了一地。他很快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轰然倒了下去,直至死去,也没闭上那双怨恨的眼睛。 “来人!”姜青云骤然大喝。 门外却是寂静无声。 他又暴喝了一遍,却依旧无人应答。正要发怒,却见原本跪在地上的姜青丹站了起来,十分肆意地笑起来,“哥哥要喊人吗?可是这样?”说罢不高不低地喊了一声,“来人。” 门外顿时闪过一阵刀光剑影,无数守卫冲了进来,将所有人团团围住。 姜青云这才恍然。 难怪那几个死士会被轻而易举地带进来,这门外的守卫,早已被换成了姜青丹的人! 再一细想,从那碗被猫儿吃了的面,到如燕的意外出现,再到现在这般情景,恐怕真正落入圈套的人是自己。 长剑出鞘,寒光闪过,姜青丹下意识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整个人已落入姜青云手里,刀锋紧贴着脖子,划出一道细细长长的血痕。 “二公子!!” 姜青云发狠道:“真是好心机,我已知你大势已去,没想到是蛰伏,可那又怎样,你今天一定会死在我手里!” 大宗伯悄然看向窗外,那般红烛流光静谧美好的院落里,竟悄无声息地出现了另一拨人,将所有他们的人都阻挡在外。 整个城主府都在他和姜青云的控制下,这些人竟然能掩过他的耳目出现,究竟是他一时麻痹大意,还是早已被人安插了内应? 他嚯地看向月谣,目光不复之前的和善圆滑,“特使好手段,里应外合,竟是瞒过了所有人。” 月谣笑道:“哪里谈得上里应外合,大宗伯过誉了,不过出于自我防卫而已。”说着看了眼地上的猫尸,“否则我岂不如同这只猫,死无葬身之地?” 姜青云的刀又往姜青丹的脖子里嵌了一分,月谣眉头微拧,道:“姜 青云!” 窗外忽起刀锋相交之声,金石交击的声音此起彼落,竟是原本被掣肘不能动的城主府守卫起了反抗,势头生猛,将月谣的人尽数逼退开去。 大宗伯猛地抽出长剑,上面还沾着姜易的血,一剑砍翻了最近的守卫,又接连砍翻好几人,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来。他回头冲着姜青云厉喝,“还不快走!” 月谣站在一旁,仿佛眼前的杀戮不过是一场戏文。 眼看着姜青云挟持姜青丹、和大宗伯一同闯出了小楼,月谣这才不急不徐地走到窗前,一伸手,一旁的守卫立刻将自己的配剑递了上去。 姜青丹毕竟不如姜青云那般,曾在逍遥门学艺几年,可以说就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白面书生,一路上被姜青云拖着,完全没有逃走的机会。一路上刀剑无眼,好几次差点落在他身上,幸而都被躲了过去。 月谣轻轻划动手中的剑,光影来回晃动着,明晃晃地落在地上,刺眼。 空气中猛然划过一道极轻的破空之音,像是微风中落下的一片叶子,又像金石坠地般坚不可摧。姜青云还没来得及回头,那一剑便像楔子一样死死地钉入他的身体,将他整个人钉在地上,正中心脏,无一丝偏差。 拽着姜青丹的力道一刹那消失,他一个趔趄差点扑了上去……顺着剑飞来的方向抬头看去,只见原本在三楼看热闹的月谣,不知何时飞身落地。 她看着姜青云的身体,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手上稍一用力,便将剑拔了起来。 “青云!!!” 大宗伯撕心裂肺地喊,想过来救人,却连着被四面八方来的剑挡住,当即被迫后退格挡,下手间越发狠了,直到满脸都是鲜血,仍奋力砍杀。 月谣对姜青丹道,“去解决了相柳绯,务必要拿到她的自供状。” 她一剑破而去,剑气激荡,如巨石坠河,将那些即将落到她身上的刀剑全都震开去。大宗伯听到几声哀嚎,回头便看到月谣乘风如燕,剑光冷厉,竟直扑自己而来。 月谣的剑招十分霸道,每一剑犹如挟着千钧巨石,大宗伯连连招架,已至穷途末路……剑脱手而去,插在假山缝隙中,发出嗡嗡的声音。他脱力跪在地上,看着近在咫尺的剑刃,强忍着痛楚,道:“我好歹是……大宗伯,你就算要杀我,也要天子明诏,否则……你不能杀我!” 月谣不以为然。 “谁说你会死?”剑光闪过,已是人头落地。 天渐渐地亮了,一切都开始接近尾声,只零星交击声,也全在黎明的到来时,消失无踪了。 整个小院依旧荧煌流光,流觞曲水,却到处充满了血腥气,月谣捂了捂鼻子,沉声道:“把姜青云和大宗伯的尸体烧了,不许留下一星半点的痕迹。” “是!” 月谣将剑丢在地上,恰逢清和出来,虽然她头一次见到这样的场景,但还是白着脸快步跑来,“大人,您没事吧?” 月谣摇了摇头,“走吧,去看看相柳绯。” 第二百零六章 余毒 相柳绯不明白怎么送一碗面,事情就发展成了这个地步,身边的人一个个露出了獠牙,即便有人真的忠心,到最后也落得个身死的下场。 她也师承逍遥门,反抗起来一时间也没人能拿得下她。白绫被丢在了地上,屋子里乱成一团,尸体、桌椅凌乱地倒着,一切都乱了套。 “你们这些乱臣!姜青丹!你连你哥哥都杀!你不得好死!” 姜青丹冷冷的,“嫂嫂,何必在这里做无谓的挣扎,只要你认下所有的罪,哥哥自然就安然无恙了。” “我不认!这是你们的阴谋!”她的脸颊还残留着被姜青丹掌掴后的伤痕,红肿中带着血丝,这也是她昨夜没有参与宴会的原因。 月谣道:“姜青云跑了,和大宗伯一起,带着一小股人狼狈逃出了城主府。” 相柳绯愣住了,“你……”她的目光在月谣和姜青丹之间来去,这才明白过来,“是你们联手,害了青云和大伯?!” “害?”月谣冷笑,“在面里下毒的人可不是我?明设宴席,暗布甲兵,意欲毒死我后嫁祸姜青丹,这不都是你的丈夫和大伯做出的好事吗?” 相柳绯无话可说。 “成王败寇而已,你们既然有心做这些事,便要学会认罪。”月谣又说,“你可以不认,姜青云在逃,我会将此事上报帝畿,那他可就真的普天之下,没有一处容身之处了。” 相柳绯哂笑:“真是想不到,当年区区一个贱民,今天也能爬到我的头上……” “你认或不认,这个罪名总是要有人来承担的。要么你,要么你的丈夫。” 相柳绯抿着嘴,嘴角微微下垂,弯出一个委屈又绝望的弧度。许久,才问道,“你说话算话?” “自然。” “我不信你,你发毒誓。”回之的是月谣的冷笑,“你要我向一个失败者发毒誓,你不觉得可笑吗?” 相柳绯看着她,只恨当年姜青云那一推没有将她摔死,才有而今这样的祸患。可笑自己先前还希望放低姿态便能和好,想来月谣要将自己置于死地的心,不亚于姜青云的。也是,谁会放过一个屡次三番要杀害自己的人呢?现在自己插翅难逃,必死无疑,姜青云却有无限机会,将罪责揽到自己身上,他日他一定能东山再起! 到时,再报仇雪恨、亦不迟! 一封认罪书字迹潦草,写得极快,她颤抖着指尖盖上指印,眼泪大颗大颗掉了下来。 “月谣。”她头一次这么清晰地认识到自己的柔弱无助,忽然笑了,“你真的很厉害……韩师姐说的没错,你是个祸害。” 月谣只笑不语,拿上认罪书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对上相柳绯的目光,道,“世子夫人还在等什么?难道真的要等我们动手吗?” 有人眼明手快地捡起白绫,递到了相柳绯的手边。 她慢腾腾地接过白绫,忽然长笑几声,像是感慨,又像怨恨,“纵使机关算尽又如何,转来转去终是空……!”她望着 月谣,“这句话,送给我自己,也送给你。” 月谣没再理会她,转身带着人走了出去,将屋子四面都严守起来。 院子里寂静极了,只有偶尔几声鸟儿的啼叫,隐约可以听到风吹落枯枝的声音,带着一丝丝的冷气,吹进人的四肢百骸里。 鹊尾城的冬天,还是这般地冷。 重物被推倒的声音传来,姜青丹紧绷着的脸终于缓和下来,他望着东方天空如虹织锦般的彩霞,语气里掩盖不住喜悦。 “可怜我那嫂嫂,一厢痴心错付,怕是要去阴间和哥哥叙情了。” 月谣冷冷地说:“胡说什么,姜青云不是和他的大伯一起逃走了吗?” 姜青丹会意,忙附和:“是是是!我那不成器的哥哥和大伯畏罪出逃,杳无音信了。” 月谣道:“断魂散备好了吗?” “这……真吃啊?” 月谣看了他一眼,“我若不中毒,昨晚的事情,能有几个人信?” 断魂散一如其名,服下之后若三个时辰内不解毒,便是神仙也难救回。 城伯带着一万兵士就守在城主府外,整个晚上,别说人,就是一只飞鸟也没有离开过。天色渐渐地亮了,紧闭了一夜的大门终于被打开,姜青丹一脸倦色地走了出来,对着他揖了一礼,十分沉痛且疲惫地说:“城伯大人……府中发生惊变,还请主持公道!” 城伯道:“我明白,特使可安好?” “特使中毒,幸好已经解了,如今正歇着休息。一切有劳城伯大人上奏帝畿,为我姜氏和特使大人主持公道。” 城伯点点头,十分地淡然镇定,“这是自然,我奉命驻守鹊尾城,这是我的职责。二公子不必担心,帝畿定会给二公子和特使大人一个公道。” 从鹊尾城到帝畿,快马加鞭一来一回,少说也要十天。这十天姜青丹也不得闲,姜氏宗族中不乏有人保持中立,骤然听闻这件事,全部围着他要一个真相。 好在他平素低调,对外谦虚温和,不似姜青云跋扈有心计,那些个长辈心里多少偏向他,再加上月谣中毒仍躺床上下不来,更增加了真实性。 风向慢慢地就变了。 十日后,帝畿的旨意便到了,全力缉拿“在逃”的姜青云和姜正佟,曾经风光无限的世子夫人被除出族谱,不入祖坟,不配庙享。城主之位由姜青丹接任,择吉日受封。 月谣躺在床上,脸色依旧不好,即便当时很快就服了解药,可仍没少受苦,吐了一碗又一碗的血,黑漆漆的,甚是恐怖。清和急得差点哭了,没日没夜地守着,好在她昏睡一天一夜后,终于平安醒转。 月谣一张开眼睛,看到的就是一双布满血丝的大泡眼,忍不住笑了。 “哭什么呢,又不是不知道我会醒……”她说的有气无力,“乖了,快去倒杯水来。” “是!” 她养病期间,一应事务全由清和照顾,其余人近不得身,即便姜青丹,也要在外间 说话。少了外人打扰,她好得便快些。 又过七日,便是姜青丹受封城主之位的大日子,尽管大夫不建议她顶着寒风在外主持继任大典,她仍着一身祭服,站在了祭台上。 祭祀大典繁琐冗长,从祭天燔柴,到宣读圣旨,再到赐胙授印……结束时已近傍晚。 月谣一点点失去血色,要不是清和搀得稳,怕是就要昏过去。 姜青丹想留她在鹊尾城多休养一段时间,她却歇了三天便准备拔营回帝畿。 “大人,您现在余毒还没清理干净,仓促上路,舟车劳顿,身体受不住的。” 月谣喝着茶,精气神看上去都不错,“无碍,我的身体,受得住。” 清和还想劝,却架不住她主意已定,只得回去收拾东西,第二日一早便出发了。 姜青丹亲自带人送出三十里外,目送大军如一条巨龙一般朝着西方蜿蜒前行,笑容一点点收尽了。 与月谣的里应外合,他终于夺得了城主的位置,可她的那些内应,却像一根鱼刺一样扎在喉咙里,叫人难以下咽。三年前月谣来的第一封信的时候,他就知道鹊尾城中有许多她的人,那些人或在城主府里,或在守卫军里,又或者化为市井,时刻向她传递鹊尾城的一举一动。 可是那些内应,他只知一二,却不知全部,如今虽有城主的头衔,怕是事事都要受到帝畿的掣肘了! 可恨! 回到帝畿的时候,月谣的余毒便发作了,黑血就跟不要命似的往外吐,清和忙吩咐人先去府里请廖回春准备,一边让人准备软轿,飞快将人抬回去。 “月儿怎么了!?” 清和本觉得手忙脚乱,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团团转,忽听这道声音,心下意识地安了,“姬掌门?您回来了!” 姬桓前一天刚刚回来,刚回来便听到鹊尾城的惊变,本想去鹊尾城,却听到月谣已经返程,大概这两日便到了,心就定了。可还没定一会儿,便见到这样的情景,整个人如坠寒冰深渊。 月谣还在吐血,脸色快速灰败下去,连手指都无力地垂了下去。廖回春几乎是被人架着提过来的,还没停下来喘几口气,便被按着看病。 他一看到月谣的脸色便知道了端倪,惊道,“……这,这是中毒了?知道是什么毒吗?” 清和忙说:“是断魂散的余毒,我这里有解药。” 廖回春把了脉,又看了她的舌苔等,这才接过解药,细细看了闻了,一颗心才稍稍放了下来,“大人这是余毒未清,加上舟车劳顿,兼有体寒。到时候这解药配上我的汤剂,连吃七天,会好转的。” 清和松了一口气,等着廖回春开了方子,快步退下了。临走时清退了房间内侍奉的丫鬟,将姬桓一人留在里边。 临合上门之际,她回头看了一眼,却见姬桓坐在床头,目光温润深沉,如瀚海云涌,乌黑的眼眸里晶光闪烁,像覆盖了一层薄薄的晨雾玉露。 竟是哭了…… 第二百零七章 明月 千里暮云低,浓沉沉地落了一夜的雪,天一亮,千岩尽素,晴光凛冽,虽无一丝风儿,却静静地让人感受到彻骨寒冷。 即便快要午时了,湖面上仍结着厚厚的一层冰,虽万物寂静,然而园子里的梅花却独占鳌头,悄然绽放出一颗颗花骨朵,从二楼往下看去,犹如画者笔下信手泼墨的晴雪寒梅景。 月谣趴在窗前,单手支着脑袋,静静看着满庭白皑。 她耳尖地听到外边传来脚步声,心头一紧,忙要回去,然而身形刚动,听得那脚步声轻轻浅浅的,显然是个不懂武功的女孩子,便又坐了回去。 清和捧着炭回来,看见她竟然坐在窗口吹寒风,忙道:“大人!您怎么起来了,这刚下过雪,外边冷,快回去歇着吧。廖大夫说了,您千万别冻着。” 月谣道:“哪里就那么娇弱了,再说了,你不是烧了炭吗?再不出来透透气,我可就被憋死了。” 清和无奈,只得说,“您要是不听婢子的,婢子就只能……只能去请姬掌门了。” 月谣转过身来,一把按住她,满脸悻色,“叫他做什么?我才是这里的主人,怎么你们现在一个个都听他的了。”虽然抱怨着,却还是坐不住了,站起来往里边走。 清和忙将窗户合上,只露出一小点口子透气,又重新换上炭,道:“您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劝不动,总要找个人做主吧。” 月谣坐在床沿上,看着她一本正经地说话,笑起来:“你现在说话倒是越来越大胆了。” 清和一怔,抬头看了她一眼,见她眼睛含笑,知道这是开玩笑,但还是恭谦地低下头去,柔顺地说:“是婢子越矩了。” 月谣脸上的笑容有些敛了,慢慢地目光沉了下去。 兰茵走了,明月失踪了,文薇姐被关在文懿宫不得出,巧儿被赶到扶摇城……她的身边好像一下子就空了,很久没有人会这样和自己说话了。 “无事,我许你这样说话,你可以把我当成一个姐姐。” 清和抬起头来,眼睛里闪烁着异样的光芒,很快又垂下头去,闷声嗯了一声,过了片刻又说:“婢子知道了。” 添了炭,屋子里一下子暖和不少,月谣歇了一会儿,便觉得有些发热,见清和跟尊雕像一样守在一旁,道:“去把我那件白裘拿来。” “您要出去?” 月谣擦了擦汗,起身坐到了梳妆镜前,“院子里透透气,一会儿就回来。”清和刚要说话,她又说,“行了,老是闷在屋子里也不利于伤势恢复,你别说了,跟我一起出去走走吧。” 清和犹豫了一会儿,默默取了那件白裘出来,将她裹得严严实实的,又塞了一个暖炉才作罢。 外边冷极了,就连空气就好象带着刺刀扎进人的心肺里去,月谣掩着嘴闷咳了几声,还好没被清和听见,否则少不得又是一顿唠叨。 雪积得厚厚的,一脚踩下去没及脚踝,松松软软的,像踩在棉花上。 她掬了一大捧雪,粗粗拢出一个胖球的形状来,清和见她手都捧得红了,忙说, “我帮您堆吧?” “好啊!你来,我们一起堆!” 院子里的雪不够,清和便从外边取,连着取了七八回,终于将雪人的样子堆出来了。 月谣瞧了一会儿,忽然道:“清和,你说这雪人儿胖乎乎、圆溜溜的,像不像你啊?” 清和睁大了眼睛,呆呆看了好一会儿,脸颊有些鼓起来,想说话又什么都没说。恍神间,肩膀忽然被什么砸中,冰冰凉凉的雪水贴着衣料渗进来,冻得她一阵哆嗦。 “大人……!”她有些无奈,觉得今日她怎的性情这般反常,跟个孩子似的。 月谣手里举着又一团雪球,眉眼弯起来,“你也来砸我,来!来!” 清和哪里敢,抖去肩上的雪,不住地劝:“大人,您说出来走走,也够久了,回去吧,否则要着凉了!” 月谣却跑开去,又一团雪球砸过去,“快来!快来!” 清和捡起一团雪球,捧在手里,却多少拘泥自己的奴婢身份,不敢往外砸,犹豫间已经是好几个雪球落在自己身上了。 她抿了抿嘴,直到手里的雪球都快化成水了,才下定决定要砸,然而刚举起手,目光却一变,将雪往地上丢掉,屈膝一礼。 月谣回过头去,脸上的笑一下子僵在脸上,仓促间脚下打滑,直往那人身上扑去…… 姬桓一把接住她,一双眉毛深深地拧了起来。 “谁让你出来的?” 清和忙碎步跑过来,低着头十分温顺乖巧地说:“姬掌门,您来了就太好了,快些劝大人回去吧,这天这么冷,要是冻到了,就不好了。” “清和!”月谣没想到她竟这么直接向姬桓告状,想堵住她的嘴,脚下却一轻,竟是被姬桓整个人抱了起来。他大步往楼上走去,一边吩咐:“清和,去取点热水。” 月谣被他抱着,一动也不敢动了。 那日她醒了来,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他,他似乎好几日都没有合眼了,眼底呈现深深的乌青色,胡茬浓密,神色憔悴极了。他就那样盯着自己看,眼眶里布满了血丝,什么都没有说,只笑着,却慢慢落下泪去…… 月谣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他,一时吓住了,平时的伶牙俐齿全缩回去,不知该怎么说话了。许久,才抓着他的手,极其微弱地说,“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我真的很恨你。”他的声音很轻,却叫月谣心里揪紧,“你为什么永远都不会考虑到我?” 月谣哑口无言。 姬桓抽出手去,沉默了片刻,忽然起身往外走。 “你去哪里!”她扑出去就要抓,却抓了满手空。姬桓走得太快了,那背影太过决绝,月谣慌了,挣扎着下地,却一下子摔了。姬桓很快就回来了,手里端着一杯热茶,就那么直直地站在她面前,乌黑的眼睛深深地注视着她。 月谣望着他,“你……你不是要走?” 姬桓沉沉地说,“你如果再这样,我是真的会走的。“他虽气她恼她,却终究心疼她,将她抱回床上。 月谣死死地抓着他的袖子,乖巧极了:“ 我以后不会这样了。” 姬桓没有说话,只管喂了她喝水,再将她塞回被子中,严严实实地盖好,像看守犯人一样盯着她睡觉,这才作罢。 从那以后,连同清和在内,府里上下侍从全都听命姬桓,只要她有半点“不听话”,便全告诉姬桓去,好像他才是这个府邸的主人。 “把脚抬起来。” 月谣双手撑着床沿,十分乖顺地抬起脚。姬桓握住其中一只,另一只架在膝盖上。只见鞋底已经湿透了,雪水渗进了里边,连袜子都有些湿了。月谣忙说:“我只是玩了一会儿,觉得精神好多了。” 姬桓不说话。 月谣试图打岔,“你今天可有看到什么重要的公文?” 这些日子她虽告假,可一些紧急的公务还是会被送到左司马府,那些公文私下里便由姬桓代劳,此事十分保密,对外谁也不知情。 “泡泡脚,暖暖身子吧。”他先试了试水温,觉得差不多了,才握着她的一双足浸下去。 月谣晃了晃水面,打湿了他的衣袖,“……生气啦?” 姬桓按住她的小腿,“别闹!” “我真的好啦!”她说,“不信我们过过招。” 姬桓坐到她的身边,顺了顺她稍微乱了的鬓发,“你在屋子里闷了这么久,也该出去透透气了,我真的没有生气。对了……”说罢从怀里掏出一份公文,“我好像找到明月了。你看!” 那是一本名册,是为天子挑选贴身女禁卫的名单。 虽然天子几年前就颁布了诏令,女子可同男子一同入学,可人才哪里是这么快能培养出来的,前些年无论是文官还是武官,女子应试的都寥寥无几,即便勉强选上了,也都是平平之辈。 今年就不一样了。 经过三年的准备,许多人才已经初露端倪。 月谣看到“白明月”三个字赫然跃于纸上,道,“是明月吗?会不会是同名同姓?” 姬桓道:“有这个可能,所以要去看看。” “好,明天就去。” 姬桓却把名册抽了回来,斩钉截铁地说,“你别去,我去就好了。” “你去?你去了说什么?要真的是她,你能劝她回来吗?大家都是女子,我去可比你去好多了。” 姬桓想了片刻,道,“不如告诉燕离,让他去。若是明月不肯回去,我们再过去?” 月谣摇头:“不妥,不妥。她不肯回来,肯定是生哥哥的气,要是哥哥去了,人又走了,这回天涯海角,可就难寻了。”她思忖一会儿,道,“你去把她的住处打听出来,派几个人盯着,这次可不能让人跑了。” 姬桓把她整个人塞进被褥里,严严实实地捂好,说,“别人家夫妻间的事,你插手那么多做什么?小心弄巧成拙。” “一个是我哥哥,一个是我好姐妹,怎么是别人家了。” 姬桓不同她争辩,一张脸寒了下去。月谣瞧着他神色不对,忙抓住他的手,笑眯眯地:“好啦!我不管不管了……真是,一言不合就生气,哪这么大的气性。” 第二百零八章 回暖 嘴上说不管,可还是叫清和寻了人来,打听了明月的住处,竟然就在城外贫民区的一户独居老太太家里。为了不打草惊蛇,月谣只安排了两个人,以投奔亲戚为由,租住在隔壁的人家里。 明月似乎很享受清苦但平静的生活,人看着清瘦,但精神很好,很难想象一个千金大小姐,干起活来竟然半点不含糊。 天寒地冻的,连水面都起了一层薄薄的冰,燕离站在阡陌田道上,远远地看着她蹲在河边洗衣服,因太过寒冷,她时不时停下来,对着通红肿胀的十指用力哈气,稍稍能活动了以后,再继续洗。 眼前落下一片阴影,挡住了本就不怎么温暖的阳光,她以为是一同来洗衣服的邻居,便朝边上稍微让了让,然而那片阴影没有动,仍站在那里。 她搓着手指哈气,抬起头来…… 燕离深深地看着她,眼眶里涌起一层薄薄的雾气,花了眼前的人影。他默不作声地蹲下来,大手覆住了她的,顿时一股寒气顺着掌心冲入脑门,像是一把利剑扎在心头上。 他垂了垂头,眼眶一下子红了。 明月回过神来,用力往外抽了抽手,却抽不出去。燕离抓得紧,怎么也不肯松手,过了很久才低哑着嗓子道:“我错了,跟我回去好不好?” 明月不肯说话。 燕离看着洗了一半的衣服,忽然将人拉到一边,自己动起手来。河水冷得直冒寒气,他的手一下子就红了。 “你干嘛呀!” 燕离一言不发,熟练地洗衣服。 明月想将他拉起来,他却一动不动。 “我不要你在这里给我洗衣服!”明月急得大喊,“你回去吧!” 有两个农妇捧着两盆衣服说说笑笑地走过来,明月不想让别人嚼舌根,也不想再看见燕离,扭头就跑。 她离开了燕离,不敢也不想回家,就那么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出了城,抬头已是一片旷野,来无踪、去无处……她不记得自己走了多久,天暗了、天又亮了,昏过去之前,只记得眼前摇晃着一盏门前的风灯。 那是一个很好的老太太,一场天灾,只剩一人独居,两人皆是无依无靠,便假称母女,互相扶持着生活了下来。 “干娘!我回来了。” 院子里很安静,兔子被放了出来,满地乱窜吃草,大公鸡咯咯咯地啄地上的米粒,一切显得那么宁静。然而她的心里的滔天波浪却怎么也平静不下来,扑到厨房里喝了一大碗冷水,才稍稍静了。 老太太从屋子里出来,见她两手空空,道:“衣服洗好了?”又往外看了一眼空的晾衣杆,“衣服呢?” 明月说:“我忽然觉得很渴,回来喝点水,这就回去洗。” “不急不急,家里来客人了,说是来找你的,我正要去寻你呢,来!” 明月喉咙发紧,“谁啊?”说话间,门外出现了两个人,一个黑衫一个红衣,那红衣女子眉心一点深红色的花钿,既冷且妖。 她默默地 看着来人,十分地平淡,“是你们啊。” 老太太看得出他们有话要说,便寻了个借口出去了。月谣看着小小的农舍,说不出的寒酸,便道:“在这里住得可习惯?” “嗯。” 她打量着明月的神色,忽地一声叹息,恼火不已:“这次哥哥真的是太过分了,你不回去也是对的,绝对不能就这么轻易地原谅他了。” 姬桓道:“都道劝和不劝分,你这说的什么话?” 月谣轻轻踢了他一脚,“你们男人总是这样,犯了错难道不应该罚吗?小错轻罚,大错严惩,是不是这个理?否则还不翻天了。” 姬桓顿觉无言,噤声了。 明月垂着头,看上去丧气得很。 “说起来,哥哥去哪里了?他说寻你去了,你看着没?” 明月点点头,过了一会儿又说,“他在洗衣服。” 月谣呵地一声笑,道:“我要是你,就一脚把他踹河里去,让他也体会体会,什么是身冷心冷。” 明月看了她一眼,脸上的表情终于生动了些,半晌才说:“……病了谁照顾他?” “就让他病着呗。” 明月别过脸去,忽听月谣说道,“我是看到了你报名做天子禁卫,并且通过了一试,这才找到你,你既然选择入宫,就没想着要躲我们,对吧?” 明月点点头。 “可是身为天子禁卫,必须为了陛下的安全挡在前面,危机重重,并不会因为你是女子对你有多少照顾,你不小了,这不适合你。” 明月道:“月儿,你知道我最羡慕谁吗?”她对上月谣的目光,道,“我最羡慕你,因为你有很多选择,你离开谁都可以过得很好……你强大得让我羡慕。” “我知道我幼稚、天真,所以那时候我觉得自己要活不下去……可是后来我明白了,不是这样的,人生可以有很多选择。” 月谣问道:“你想好了?” “是。” 一只兔子刚好跳过来,嘴巴里咀嚼着菜叶子,眼睛红红的,好像哭过一样。明月弯腰将它抱起来,擦擦它背上脏了的毛发,忽听月谣说道:“那好,我保你一路畅行无阻。” 她讶异地抬起头。 姬桓坐不住了,“月儿!” 月谣按住姬桓,对明月说道:“想做就去做吧,我知道你的实力,你可以胜任。” 说话间,燕离捧着一大盆洗好的衣服走了进来,他走到明月身边,有些局促地问道,“晾哪儿?” 明月不想同他说话,扭过头去。他看了眼院子里明晃晃的几根晾衣架,又问了遍,“这些衣服,我洗干净了,但是不知道晾哪儿。” 月谣暗暗给姬桓递了一个眼色,站起里道:“我还有很多事情,就不多留了。”又说,“我留了两个人下来,要是有什么事,你只管吩咐他们去跑腿。” 明月想留他们下来,她不想一个人面对燕离,然而月谣说完就拉着姬桓跑了,一会儿就没影了。 这个贫民区是距离帝畿最远的一个,平时去集市什么的,非常不方便,但好在开垦的农田非常多,阡陌交通,鸡犬成群,自给自足倒也够了。 只因眼下是冬季,一眼望去尽是黄土,十分地荒芜。 “明月选的地方倒是不错,这里养老啊,可是绝佳的好地方。” 姬桓牵着她的手,走得慢极了。月谣随手折起一株狗尾巴草,转头去挠姬桓的脸,见他板着脸,道,“怎么不高兴了?”想了想,道,“是不是觉得我方才说的话不得体?” 她解释道:“你真是太不懂我们女人的心了。眼下明月正是生气的时候,哥哥又确实做错了事,我若是一味地站在哥哥那边为他说话,岂不是和明月唱反调,她就更生气了。不如就顺着她的意思,稍稍作践作践哥哥,只要明月还有心,自然会心疼,她一心疼,事情不就有转机了吗?” 姬桓嘴角一勾,看了她一眼,“我该说你机灵吗?” “你该说我聪明才是。” 姬桓淡淡地笑了一下,复又沉下脸去,望着远处几乎不可见的黛青色山脉出神,月谣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不出什么名堂。她又说了几句话,姬桓皆是心事重重,意兴阑珊的样子。 “你到底怎么了?” 姬桓说了句没什么。 月谣停了下来,甩开他的手,“你要是不说,我就不走了。” 姬桓只得停下来,“我想入朝为官。” “为什么?”月谣有些惊讶,“陛下已经罢免了你的官职,至少短期内,你是不可能再入朝了。” 姬桓自己也觉得不大可能,摇了摇头,“我只是想想而已,算了。” 月谣不知他为什么忽然这么说,他并不是那种贪慕权欲的人。莫非是因为自己身居高位,而他并无一官半职的缘故? 她忽然跺跺脚,不断地对着双手哈气,眉头微蹙,道:“我的手冻死了!” 姬桓覆住她的双手,稍稍凝神聚气,掌心便如火炉子一样温暖起来,月谣眉眼一弯,掂起脚尖轻碰了一下他的唇,“我觉得我是世上最幸福的人,有三个天下第一的人对我那么好。” “三个天下第一?” 月谣的眼睛亮闪闪的,像是藏着一整片星空瀚海,“天下第一博学、天下第一正直、天下第一高手,你说,是不是三个?” 姬桓笑了。 那个话题好像彻底被他们遗忘了一样,谁也没再提起。 燕离最终也没有劝动明月回去,她依旧住在那里,只是小小的农舍一下子热闹起来了,每天总有许多人进进出出,带着丰厚的物资,连带邻里也被惠及恩泽。 她不肯回去,燕离便每日来,无论当天事情有多少,总要过去看一眼才肯放心。 又一个月过去,天子禁卫的终试终于结束,明月如愿成了天子禁卫的一员,整日宿在宫里,很少见到月谣,也更难见到燕离,日子又变得平静,却又似乎暗流涌动,无声朝着远处奔去…… 第二百零九章 嘱托 光阴流转似箭去,群花兢芳争艳,复又叶落成泥,寒暑几度春秋,不知不觉已经是三载了。 这些年天子的病情反反复复,每每发作起来,总是难以支撑,国政慢慢移交给了太子,太子年幼,便由六官府共同辅佐,一切井然有序,不曾出大岔子。 齐后仍以养病为由锁在文懿宫,没有人探望,也没有见她出过文懿宫的大门,后宫一应事务,几乎全由姜妃打理。包括那个出身成谜的小公主,也是与姜妃亲近许多。 眨眼小公主便三岁了,已经能跑能跳了,姜妃试着从小公主的相貌上看出她的母亲大概是谁,可暗中留意了许多人,都找不到相似之人,唯一有可能的便是深藏清辉阁的隐美人,可三年过去了,那个隐美人愣是一次面也没有露过。 今年年初开始,天子病情忽然加重,几次昏厥,竟连起身都难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姜妃被高丰拦住,满头珠翠在满室烛光下熠熠生光,更衬得她容颜如花,不似闱中病榻上的男子,虽春秋正盛,却已病入膏肓。 她隐约能看见闱后贴身侍奉的女子身影,不似寻常宫女的打扮,想必那就是让后宫好奇不已的隐美人。 “陛下病重,我身为后宫妃子不能探望,却让一个小小的隐美人随侍左右,这是什么道理?!出了岔子,谁来担当!” 高丰微微弯着腰,不卑不亢:“娘娘,这是陛下的旨意,小人只是一个奴才,万万不敢违逆陛下的意思。” 姜妃想要硬闯,却被两侧的禁卫横剑拦住了。她阴沉地看着那些人,这都是三年前天子挑选的女禁卫,直属天子麾下,忠心耿耿。 “你们……” 今日明月当值,自然得冒着得罪她的风险将她拦住,“娘娘,请回吧。陛下若是清醒,一定会召见娘娘的。” 姜妃忿而拂袖,临走前狠狠剜了明月一眼。 和曦当晚便醒了,精神十分不济,整个人看上去倦怠极了,他第一个召见的是大冢宰,隐美人也在场,可没有人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就连高丰都被屏退在外。 明月守在清思殿外面,隐约能看到内殿些许人的光影,只觉得隐美人的影子有几分熟悉,却又说不出来。 大冢宰年纪大了,没有当晚回府,被赏赐在清思殿住一夜才回去。 天子这次病得极其严重,入冬以来就再也没有上朝过,就连月谣也已经有将近一个月没见过他了,因此当圣旨降下要她进宫伴驾的时候,她心头一阵发紧。 和曦病得那么重,忽然要人伴驾,要么是病情好转,要了解最近发生的军政大事,要么就是…… 她捏着圣旨,快速换好了衣服,也不坐轿子,骑马冲出了左司马府。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一踏进清思殿的大门,心头就像被一块巨石压住了。殿内安静极了,飘着极其浓重的药味,那些明亮的烛火无声跳动着,却像来自阴间的接引鬼灯,一点点吸食着人的生气。 她悄无声息地跪下。 “陛下,云大人来了。” 天子睡得极浅,自从醒来后,他好像一直在睡觉,却实际上根本没有睡着,轻轻的一点儿 声音就能让他清醒。 “传。” 月谣来到床前,终于看清楚了他的样子。他太憔悴了,眼窝深深地凹陷下去,眼圈深重,嘴唇干涩泛白,两眼无神、目光浑浊,尤其是他的头发,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竟然全都白了。 她的心像被什么狠狠撞击了一下,一时间竟不知如何说话了。 “……陛下。” 和曦招了招手,她忙走到床边,跪下。 “陛下,您……觉得好些了吗?” 和曦是她生命中的贵人,在她最困难的时候,将她带上云霄。在她心中,天子这两个字,是无比神圣、是无所不能的,她本能地尊敬他,惧怕他。 他今年才三十七岁,正值壮年,最该是意气风发指点江山的时候,却成了这般模样,犹如耄耋老人,垂垂地一脚踏入了黄泉。 她知道天子病重,或许真的撑不过多久了,可真的见到了这一幕,竟然觉得难以接受,脑子嗡嗡的,连思考都迟钝了。 和曦望着前方,眼神浑浊不堪,好像透过床闱能看到许多别人看不到的情景。 “月儿……你是朕最喜欢的人,可是朕好像不能再守着你了。” 这些话像极了情人间最亲密的低语,月谣却顾不得所谓的君臣有别,忙说,“陛下洪福齐天,一定能好起来的!” 和曦笑了,好像听到一个不可能的笑话,笑得稍稍狠了,头便痛起来。他重重地喘着气,过了许久才缓过来。 “月儿,接下来……便要让你一个人去战斗了,朕的江山,便要托付给你了。” 月谣道:“陛下对臣恩重如山,臣一定拼死守住您的江山!一定护住太子殿下!” 和曦叹息着,“朕只恨,为何不能有百年、千年的生命,能看到大虞,容光焕发、勃勃生机的样子。”他遗憾着,恼恨着,可那些遗憾和恼恨,在命数面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待朕百年以后,新政定会受到影响,云卿,朕许你的夏官府、纳言司,你要守住,一定要守住!守住了它们……就是守住了新政。” “是!” “太子还小,处理政事不够老练,你一定要忠心辅佐太子。大冢宰是三朝元老,若有什么事,可和他商量。” “是!” “王朝更迭,最是容易出现动荡的时候,你……你要守住王宫,守住帝畿!” “是!” 和曦捂着头,似有些精力不济,久久没有说话,就在月谣以为他已经昏睡过去的时候,他忽然开口:“张复希为人忠厚,你凡事要和他商量,不可心生嫌隙。” “臣明白。” 他忽然握住她的手,明明这般虚弱,手劲却极其大,直掐得她的手起了一圈红痕。 “你素来备受争议,朕恐你受人陷害,忿而反击,却做出行为出格之事,反而坏事。你要记住!无论如何你都要记住……民心如水流,顺流而下,才是长远计,千万……千万勿要做出违背民心的事来!” 月谣用力点头。 “臣谨记陛下的教诲!一定不会做出违背民心的事情来的!” 和曦深深地看 着她,浑浊的眼睛里慢慢起了一层水雾。 原来,终究是要离去的。原来,离去的时候,是那样不舍得。即便他的感情里面充满了利用、欺骗和试探,可还是不舍。真真假假,只有在死亡面前,才变得清晰。 来世吧,唯愿来世遇上你时,所奉上的……是最诚挚的感情。 月谣很轻地说:“陛下,王后娘娘一直在文懿宫,她一定很想见您。若是见不到您,她会非常伤心。” 和曦闭上了眼。 月谣没能留太久,高丰无声走了进来,做出了一个请的姿势,她不得不离开。掀开帷幕之际,和曦的声音低沉地传来。 “不要再来了,尽好你的职责,不要忘了朕说过的话。” 她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和曦仰面躺着,神情灰败极了,她心头堵得发慌,张了张口:“臣领旨。” 王师大营就在帝畿城外,调动五万兵马并不是难事。夏官府虽两人分治,但毕竟以她为尊,新政以来,她的人安插不少,张复希并不占优势。 整个帝畿的守卫一下子森严起来,进出都受到了严格控制,任何人不得妄议天子,身边若有人妄议,不得知情不报,否则连坐入罪,赐死。 一时间,帝畿人心涌动,谁都知道快要变天了,可谁也不敢乱说话,百姓来去皆以眼神授意,生怕一张口就被抓进纳言司去。 夜深了,太子守在和曦病榻边,趁着和曦休息的间隙翻看奏折,这些都是六官府筛选过的,较为重大的奏折,有的已经批过了,只需要他看一下学习一二就可,有的则需要他盖玺朱批才行。 他今年才十二岁,放在普通人家,正是舞勺之年,而今却被迫快速成长,接管这偌大江山,身上的担子不可谓不重。 和曦渐渐地醒了,昏黄的烛火照得他的脸色有些暖意,不再那么灰白了,但总透着股古怪的红润感,叫太子看着心里不安。 太子放下奏折,跪到他的面前,声调有些稚嫩,却掩盖不住担忧:“父王,您醒了,感觉好些了吗?” 和曦看着旁边堆起来的奏折,欣慰地笑了:“太子在看奏折呢。” “是,父王。儿臣在努力学习!”说罢帮和曦坐起来,又在他身后放好软和的垫子。 “太子,这些年你接触朝政,告诉朕,你认为要经营这偌大江山,最重要的是什么?” 太子想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道:“是……靠礼法?” 和曦闭了闭眼,“对,也不对。”他沉沉地说,“帝王之道,在于用人;用人之道,在于制衡。制衡之道,在于一松一严之间。而这松和严,便用礼法去制约。身为帝王,要懂得藏污纳垢,权衡利弊。” 太子深以为然,却又觉得明白得不是很透彻,有些云里雾里。 和曦深深叹息,“太子,你还年幼,有些道理,不能深切明白。但是你要记住朕说的话,总有一日,你会明白的。” “是,儿臣谨记。” 和曦忽然叫了一声高丰,后者托着一个精美的托盘,无声无息跪在太子身边。 太子以为上面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可上面只有一本册子、一封信。 第二百一十章 驾崩 “父王,这是什么?” 和曦沉沉地说,“你要记住,人心可怕,甚于恶鬼。朝堂之上,多的是人表面忠心,暗地各怀鬼胎。这份名册,是朕整理出来,你看后一定要记住——哪些人,是可以真正深信;哪些人,只能表面相信。” 太子打开名册。 上面有许多名字,有的身居高位,有的不过是下大夫。他仅翻了一页,结果却叫他意外。 “父王。”他抬起头,眼睛里闪着诧异的光芒,“云大人怎么也……” 和曦闭着目,精神十分不济的样子,然而说的话却坚冷有力,“云卿可用,不可信。” “不是父王说的吗?云大人忠心耿耿,您还要儿臣多与云大人亲近。” 和曦睁开了眼睛,对上他的目光,“身为天子,不可轻信一人。你尚且年幼,心智不深,而她如日中天,将来恐怕难以牵制,万万不可深信。明白吗?” “既然如此,父王为何不削了云大人的职,依旧让她担当如此重要的职位呢?” “新政的实施,少不了云卿,朝中势力盘根错节,有云卿在,能制衡大宗伯等旧族,她手段颇多,可为你省去许多麻烦。六官府中,唯有大冢宰一人可全信全用,你若是遇到什么不明白的,切记要问过大冢宰。” 太子点点头,看着名册上一个熟悉的名字,壮着胆子又问,“父王,既然您也认为母后是可信之人,为何不放母后出文懿宫?” 和曦沉默。 与文薇,爱意早已减退,夫妻情深宛如前世过往,朦胧得快要记不清。他都快忘了他们成亲时候的情景,都快忘了那双注视过自己的、情深的、眷恋的目光,究竟是什么样子。 他一声叹息,“你的母后,并非孑然一身,她背后的齐氏,经过三代经营,已经足够威胁王权。她或许没有谋逆之心,可她身后的那些人,难以控制。尤其是云卿,与她姐妹相称,难道不会利用王后青云直上。” 太子微微张了张口,神色有些微妙。 和曦道:“晟儿,你是朕唯一的儿子,许多事情,朕本该让你慢慢经历,可是来不及了……朕告诉你。待朕百年之后,你可以下旨放你母后出来,朕拘她三年,她必恨朕,但也因此会感激你。但你要切记,后宫诸事,不可交给她,朝廷要务,不可告知她,前廷官员,不可与她接触。”他费劲地起身,似要就这么倒下去,却强撑着,连指尖都颤抖着,艰难地拿起那封信,“接下来的话,你务必记住!” 太子忙点头,微微睁大了眼睛。 “新政必须实施,这是国之根本,不可动摇。待你登基,必有旧族想方设法破坏新政,你可重用云卿,明诏君子城,派你的母族兄弟前来辅佐,继续推行新政。但新政稳固后,云卿势大,即便你身边有君子城协助,定无法制衡,届时你务必将此信交给你的母后。两姓争斗下,你便乘机稳固王权,到那时,你的江山才能真正地坐稳!” 太子呆呆地看着和曦,半晌说不出话来。 原来这就是帝王的心思,他可以表面深信一个人,却只是利用和牵制;他可以 既对一个人情深意重,又可以布局将她牵扯其中。他可以在十年前的今天,便殚精竭虑,布下十年后要走的路…… 和曦死死地抓住太子的手,手心火热如灼烧,抓得太子心头生惶。 “太子、吾儿!大虞的未来,全在你手!不要让朕失望……不要让列祖列宗失望!”他突然呕出一大口血,全喷在太子脸上,太子只觉得手上的劲道全消,就看到他那么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父王!父王!”太过慌张的声音里透着尖锐,他大喊,“快来人!快来人!” 和曦感觉自己从未有像现在这般轻盈轻松的时刻,他可以清晰地看见医官们严肃又惶恐地围着自己,虽然极尽镇定,指尖却不住地颤抖;他看到在地上跪成一片的妃子们,惊惶不安地张望着,渐有几个发出啜泣声;他看到太子满脸是血,呆呆地流泪…… 即便天子之尊又如何?终究敌不过生老病死,那些在面前曾作出的一张张阿谀笑颜,终于露出了凉薄面容,即便落泪,也如窗外飘着的雨水一般冰冷。 真的,好累啊……就这样吧。 窗外的风声那样紧,雨声那样密,呜咽作响,像是谁从灵魂深处发出的哭声,一声声、一重重地飘过来…… “陛下——陛下!!” “陛下——!!” 那凄厉地呼喊,像是隔着千山万水、隔着今生来世,透过那一排排无风自舞的帷幔,缥缈地传入了他的耳朵,将他渐渐远去的意识轻轻拽回。 是谁,是谁? 他缓缓地睁开眼,然而用尽所有的气力,却也只能看到那一袭素衣长发,浑身浴血,被禁卫们擒住,用力地按在地上。 他无声落下泪去。 原来……是你啊。 ……原来,是你啊。 辗转一生,多少年少时的深情,早在一场场算计中失了颜色。一年又一年,春天会再临,春天又再临,可那曾经的浓情爱怜,却如轻舟一般、顺着流水消失在了记忆中…… 禁卫们用尽气力也不能完全将她按住,他看到姜妃在呵斥,太子在阻拦,一切乱成了一团。他看到人群缝隙中伸出的那一双手,沾染了鲜血,随着女子绝望的呼喊,深深地撞进他的灵魂。 他终是记起了风轻花落、曲暖春时;他记起了月上柳梢、红烛情深;他也记起了琼楼玉宇、花开逦迤……那些曾在江山为重之下深藏着的爱情,像是枯木又生出了花朵,一点点地开满了。 可是啊……来不及,来不及了。 ——对不起,文薇。 他沉沉地合上眼。 “唯愿——大圣之治、垂于后世;千秋万载、传之无穷……!” 细雨蒙蒙地飘落,笼罩了整个帝畿。 月谣守在建福门前,遥望着漆黑森冷的天空。雨夜里的一切声音都那么让人浮躁,像是心里住了一个蝉,鼓噪得人坐立不安。 隐隐有呼喊声从远处飘来,夹杂在雨夜的风里,缥缈得像是人的幻觉。 月谣忽地停住,问道:“可是谁在喊叫?” 侍卫侧耳听了一下, 忽地脸色大变,“好像……好像是报……报丧的。” 那呼喊声近了,伴随着雨水淅淅,清晰地传入月谣的耳朵。她趔趄了一下,扶着墙,怔怔地发呆,竟是有些不知所措。 报丧的太监跑到建福门前,“陛下驾崩了——!快!快通知各府大人,还有各室宗亲!” 侍卫们虽然有些意外,但一切早有准备,一个个井然有序地朝着朱雀大街和玄武大街跑开去。 “现在谁在陛下身边?” 太监看着月谣,烛火下她的脸颊上满是水,不知是那紧密的雨水,还是她的眼泪。 “殿下和各宫娘娘都在了。” 月谣抹了一把脸颊,厉声道:“传令下去,严守王宫四门,不可放过任何可疑之人,必要时就地诛杀。任何人不可随意走动,否则格杀勿论。” 太监浑身起了一个寒战,只见月谣走到自己面前,“去清思殿!” 从建福门到清思殿的路,她不知走过多少次了,却从没有像此刻那样,心怦怦跳着。她说不清楚现在的心情,天子之与她,有恩、有惧、有忌、有恨,可在死亡面前,这些复杂的情感,全都显得那么渺小,只能容得下伤心。 她走得极快,太监几乎跟不住。 远远地就听见清思殿外有动静,是女子的挣扎,被挡在无数刀剑之下,只能够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 她顿了一下,忽然加快了脚步。 血丝夹在雨水里,顺着墙脚流下去,沾湿了月谣的鞋面,她冲过去,厉喝:“放手!” 钳制文薇的禁卫们怔了一下,回头看着她。那一愣神的功夫,便让月谣得了空,抓着她们的肩膀甩开去。 文薇就伏在地上,身上只穿了一件极为单薄的素衣,浑身浸湿在雨水和血水里,整个人颤抖着、哭泣着,台阶上多的是精致美丽的女人,却没有一个产生一丝同情,全都冷眼看着这个曾经风光的后宫之主,是如何卑微、苍老地伏在地上,身心俱伤。 “文薇姐……”月谣抱着她,帮她挡雨,可触手却一片冰冷。 伤心得极了,连哭声都没了,只剩下整个人不住地颤栗。 “早就听说后宫有人和朝廷要员勾结,原来就是王后和左司马大人啊。” 月谣嚯地抬头,那眼神太过犀利,叫明妃一下子瑟缩了脖子,稍稍掩了掩身子。 姜妃道:“明妃姐姐,切莫乱说。”又对月谣道,“云大人,还请放开娘娘,好让本宫遣人送娘娘回去,这一身的伤,得尽快医治。” 禁卫们得到暗示,忙上前要抓人,却听月谣呵斥:“谁敢妄动!”她对上姜妃冷漠的视线,道,“陛下不曾废去娘娘后位,她仍是后宫之主,岂容你们这些天子之妾在此放肆!陛下御驾殡天,一切当有太子做主,何须姜妃娘娘僭越下旨!” “你……!” 太子是被人搀扶着出来的,太过伤心的他两眼通红,满脸泪痕,他擦去眼泪,道,“本朝以礼法治国,以孝为先,齐后乃孤嫡母,眼下父王殡天,孤岂有不顾母后安危?快将母后扶去暖阁里,好生医治。” 第一百一十一章 作乱 文薇像是整个灵魂都被抽走了,呆呆地坐在床上,悲恸直朝着心底淌去,眼泪却已流干…… 月谣见了她几面,不知该如何劝。姜妃就在外虎视眈眈,她被天子禁足三年,已经失了先机,若一直这样一蹶不振,岂不是让姜妃钻了空子? “这……”太子听了月谣的建议,面有犹疑,温吞吞说道,“殉葬是大事,父王在世时曾表明要废除,只差一道明旨。如今左司马这般建议,着实有些违逆父王本意了。” 四下无人,月谣直接道:“后宫无子嫔妃给先王殉葬,这是祖制,一则是为了先王在地下仍有人服侍左右,表明她们的忠心;二则是为了防止先王后妃在新帝登基后,趁机勾结朝臣干扰朝政,威胁王权。” 太子想了想,道:“可是一般殉葬的,都是低位嫔妃,姜妃娘娘这些年代掌后宫,母族又是鹊尾城,是否不妥?” “正因为如此,姜妃娘娘才必须殉葬。前天,有人看见大宗伯与姜妃私下会面,只可惜他们行事太过隐秘,不知到底在谋划什么。一个后妃、一个宗伯,皆位高权重,他们若是联手,殿下,这意味着什么?” 太子震惊:“他们要谋逆?” 月谣道:“殿下不必担心鹊尾城,姜妃与姜城主关系并不睦,鹊尾城是不会再支持她的。” 太子没再说话。 姜妃在后宫经过三年经营,已小有根基,当消息传入她耳朵的时候,她正抱着猫儿逗小公主玩,那是一只毛色雪白的狮子猫,还有一对十分罕见的鸳鸯眼,性格温顺恬静极了,极得小公主的喜爱。她闻言神情一冷,幸而小公主的注意力全在猫儿身上,没有注意到。 她一下子意兴阑珊了,站起来朝含珠使了个眼色,含珠立刻哄了小公主几句,让人将她带了出去。 “好一个左司马!我有心寄情山水、不闻外事,她却步步紧逼,那便怨不得我了!” 含珠看着她的怒容,小心谨慎地问道,“您是想……?” 姜妃抓着扶手的手指猛地收紧,道:“到底不如自家人可靠。去,告诉大宗伯,他的建议,我答应了。” 殉葬的旨意在第三天就下了,姜妃、明妃等人赫然在列,只待先王梓宫迁入王陵那一日,齐齐一杯鸩酒毒死。若是有心人就会发现,这份殉葬名单上的人,全是先王驾崩时,冷眼看着文薇被欺负的妃子和她们的宫女。不同于明妃歇斯底里的反抗,姜妃显得镇定极了,好似十分满意这个结局。 月谣微微蹙起了眉头:“她若是闹一闹,我倒也不吃惊,可她这般镇定,莫非是早有计策应对?” 然而不等她弄清楚,南方便传来消息——双身城杀了城伯,彻底反了。 被杀的不是息微,息微在去年就已经返了,那个接任他的倒霉蛋,被子还没捂热,就被人杀死在了床上……消息传回帝畿的时候,挨着双身城的皮母城,已经被攻克。 小小一个双身城,人口是十一城里面最少的,战力却是数一数二的,无他,只因他们擅长咒术,可以杀 人无形,甚于刀兵。 “眼下王位交替,容不得出一点儿差错,双身城挑这个时候谋逆,还真是挑对了。”月谣讥诮了一声,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莫非帝畿里有人和他们暗通款曲?” 姬桓道:“并非没有这种可能性。如果真是这样,一个月后的登基大典、或者说在登基大典之前,必定会生乱,你必须坐镇帝畿,不可离开。” 月谣道:“可双身城势如破竹,又不能不管皮母城,他们从西绕道而来,接下来会进攻的,必定是大乐城或者多首城。再不能将他们压制,帝畿危矣,大虞危矣。” 清和忽然敲了敲门,柔声说道:“大人,息大人来了。” 月谣刚要说进,忽然回头看了一眼姬桓,姬桓明白她的意思,心里不大痛快,却还是说:“我回避一下。”说罢走到那扇山水云母屏风后边。 息微走得有些急,面上有一层薄薄的汗水。 他从双身城归来后,就一直住在王师大营,也没有接受封官加爵,行事十分低调。然而再低调,也掩不住众人对他的好奇。大家都知道他和月谣关系密切,却从不邀功,性子极为古怪,再加上那张脸竟然好了,不仅好了,还更加英俊帅气,这更加深了大家对他的好奇。 “我对双身城熟悉,我带兵前去。” 月谣却沉默。 私心而论,她不希望息微去,可是放眼整个夏官府,平头整脸的武将中,确实没有比息微更加合适的了。 息微又说:“双身城不比其他城,宗室内部十分团结,虽然姚圣羽有罪,可大家宁愿相信是帝畿在暗中搞鬼,他们应该早就在密谋了,都是我的过错,我应该早就发现了的。” 说起这个,月谣有些懊悔,“不怪你,怪我当初行事过于激进,姬桓提醒过我,是我没有听。” 息微顿了顿,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开口,思忖了半晌,还是道,“听说……领军的有一个女将,是姚池。” 月谣微微挑眉,有些意外,却不是很吃惊。 “想不到她还是这么恨我。” 息微思考着,眉头微微拧起,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身上,越发显得他那张脸像女子般白皙阴柔。他道:“双身城虽然阴谲,但人不多,留下一部分人用来控制皮母城后,接下来进攻的人就不会多,到时候我带七万人马,再沿途征召幽都、大乐、相柳三城人马,至少可聚齐十五万兵力,可将战事控制在大乐城以南,顺利的话,月内就可以结束战事。” 王师目前共有约二十万兵力,抽调七万走,便剩下十三万,用来保护帝畿,也够了。 月谣却还是犹疑,“我再想想。” 息微道:“事态紧急。” “我知道。”月谣说不出心里这股奇怪的感觉是什么,总是隐隐地觉得不安。 息微问:“你是不是信不过我?” 月谣抬起头,失笑,“哪有这样的事情。”她思考了一会儿,下了决定,道,“我给你八万人马,陛下登基大典在四月初八,你务必在三 月底之前平定叛乱,班师回朝。” 三月底,除去路上的时间,大约只剩下半个月的时间,相当紧迫。 月谣道:“帝畿怕是有人要坐不住了,我怕生乱。” 息微沉默片刻,道:“好!” “我和他一起去。” 骤然出现的声音打断了二人,息微望向那扇精致的云母屏风,看见姬桓从后边走了出来,一身黑衣,面色沉沉,一如往日在逍遥门那般沉冷肃静,看上去不好相与。 他拉下脸去。 月谣上前一步,下意识地挡住了他的路,“你要做什么?” 姬桓拽住月谣的手,轻轻拉开她,来到了息微面前。 他知道息微极不喜自己,他也不满月谣对息微的过多关注,可他对息微,又有一层很深的愧疚,他也和月谣一样,不希望息微出事。 “我知道你不想看见我,可眼下是军国大事,就算为了月儿,我也希望你能放下对我的成见。” 月谣无意识地捏了捏拳头,微微睁大眼看着他们。 息微别开眼去,脸色冷得像寒冰,就在月谣以为他就要出口讥讽的时候,他却妥协了,“好。” 姬桓唇线一抿,露出一个不算冷清的弧度,回头对月谣道:“不必八万,六万即可。” 眼下不过三月初,虽然已有迎春花次第开了,天气却依然寒冷。这个冬天似乎特别漫长,能冷到人心坎里去。 黑夜里,月光透过窗子朦胧地照亮一小角落,透过月光可看见床上静静躺着的人,即便闭着眼,也能从她紧抿的薄唇瞧出清冷味道,尤其是眉心一点红,更添了几分阴媚冷艳的味道来。 她的睫毛轻轻扇动了几下,终是没忍住,慢慢地张开了眼睛。她偏过头去,漆黑的眼睛盯着身侧安静入睡的人,一眨不眨。 手背忽然一暖,竟是被人握住了。 “还不睡?” 月谣道:“你不也没睡?” 姬桓睁开了眼睛,对上她乌黑的眸子,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担心我吗?” 月谣摇了摇头:“双身城对上你,担心的是他们才是。” 姬桓忍不住笑起来:“那你愁什么?” 月谣垂下目光,忽然环住了他的腰,整个人扑进他胸膛里,像一只养娇了的家猫。 “……你要早点回来。” 姬桓抱住她,轻抚她的长发和后背,“嗯。” 月谣趴在他的胸口,听着耳畔他有力的心跳,心底那一点无端作祟的不安宁慢慢地散了,她轻声地说:“姬桓,这一次,要你听息微的命,你恼不恼我?” “恼你做什么?”他道,“这是军政大事,不是儿女情长,息微不是不分轻重的人,我也不是。” 这么一说,倒显得月谣的担忧有些小家子气了,她拧了一下他的腰,下手不是很重,有点假怒的意思。她复又抱住他,这一次,睡意绵绵袭来,不消片刻,便沉沉睡去。 只留下被吵醒的姬桓,却是一夜无眠。 第二百一十二章 清君侧 一大早,姬桓和息微便率领六万王师,拔营朝着大乐城而去,月谣站在大营门口,看着如龙蜿蜒的王师,神色凝重起来。 周钧父道:“大人不必忧心,两人大人一定能尽快攻克反贼,胜利回朝的。”这六万王师是他亲自挑选的,全是善战之辈,从上到下皆是一条心,确实不必担心那么许多。 月谣翻身上马,“回去吧。” 先王出殡的日子就在三月十八,那是一个好日子,从王宫到王陵,沿途都有官兵严守,别说是个人了,就连一只蚊子都飞不过来。 月谣策马行在太子身边,前后都有无数重兵保护,将太子保护得犹如铁桶一般。 送葬队伍带着哀恸的哭声缓缓来到了王陵面前,大祝唱着悼词恭送先王梓宫入王陵,百官同哭,一切井然有序地进行着。 月谣一身缟素站在武官之首,忽然见棠摩云悄悄跑了过来,神色有些慌张。 “……什么时候发现的?” 棠摩云道:“小人无能……刚刚才发现。” 月谣脸色阴了下去,目光在一众文武官员中掠了一圈,悄然退后半步,转身走了。 主墓室旁边便是专门用来安放殉葬妃子的墓室,因还未下葬,所以那些被鸩酒毒死的妃子们一排排躺着,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几分扭曲的表情。 月谣的目光落在那个身着姜妃服饰的宫女身上,片刻,道:“姜妃一个人跑不了,定有人助她。先不要管这些了,传令下去,加强戒备,只要看到有人有异动,不必来报,直接杀了。” “是。” 月谣思考了片刻,又说,“如果有人看见姜妃,也不必来报,想办法杀了,尸体弃入乱葬坑。” 棠摩云有些犹豫:“这……毕竟是姜妃娘娘,不是应该抬入王陵吗?” 月谣冷笑:“姜妃娘娘好好地就在这里,外面那个能跑能跳的,定是假的。” 棠摩云会意,不吭声了。 “她既然不愿意服侍先王,那便由她的宫女替她享受后世香火吧。” 回去的时候,大祝已经唱完了悼词,大家对她的中途离开颇有微词,然而月谣一拉下脸,连太子都没有指责,其他人就更加不敢说话了。 一切十分顺利,比月谣预料中的要平静。但是越平静,接下来就越凶险,因为再不动手,就真的没机会了。 月谣紧跟着太子,叮嘱他万万不可离开自己视线。太子早知道这次出殡定危险重重,因此一切都听从月谣的,叫他往东绝不往西。 王陵石门被重重合上,门口的瑞兽威严地注视着一行人离去,无声等着下一次开启,却是不知哪位王室中人下葬。 一路都是铺好的石子路,十分好走,月谣整个人却紧绷着,手从未离开腰侧的剑。 “咚——!”一颗小石子从山上滑落,正砸在御辇上。 在山上有石子滑落,是再正常不过得了,然而太子却惊叫起来:“来人!护驾!!”整个队伍立刻骚动起来,前后数 百个侍卫,将御辇团团围住,更有几个轻功好的,直扑山头查明情况。 过了许久,一切排查清楚,那确实只是一个普通的石子,太子这才放下心来。 队伍准备继续往前,月谣却忽然喊:“停下!”她朝周钧父使了个眼色,后者忙上前,只听月谣道,“你派一小队人去前方查探一下,如无问题再行进。” 周钧父目光一转,道:“是!” 大约一刻钟的时辰后,那队人马回来了,前方并无任何问题。 月谣心中反而起了疑,然而太子此时如惊弓之鸟,恨不得立刻插上翅膀回到宫里,一听到前方没有任何问题,便催促着赶紧上路。 “咚——!”又是一声石子落下。 有了之前的经历,太子并不慌张,队伍依旧前行。 扑簌簌—— 一下子好像雨后春笋一般,石头越来越大,越来越密,直接冲着太子所在的御辇而来。 就是个傻子,也知道发生了什么! “护驾——!护驾——!”御辇开始摇晃,太子抱着柱子瑟瑟发抖,脸色都白了。身边早已团团围住了许多侍卫,刀光明晃晃地来去,一边护着太子,一边格挡从天而降的巨大石块。 月谣一剑劈去,剑气激荡,霎时便将那掉落下来的石块碎成了齑粉。 刺客的人数并不多,可奇怪的是,精心训练的王师竟然不敌,由着刺客长驱直入,一下子冲到了太子跟前。 护着太子的侍卫们奋力砍杀,护着太子节节后退,总算没让箭矢和刀锋落在太子身上。 月谣一刀割断刺客的脖子,目光落在不远处和刺客纠缠的王师上,忽然整个人一震。 那些王师并没有真正和刺客争斗,竟是假意过招!? 放眼望去,除了护着太子的那近百人侍卫,其余大部分人竟都是这般作样子,真正挡住了刺客刀锋的,竟然是那些平时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 越来越多的文官被砍翻,血腥气顿时在这个山谷间弥漫开去…… “周钧父!你背叛我!”她豁然明白,眉色转利,足间挑起一柄剑,对着周钧父所在的方向甩去。 仪仗卫队是他挑选的人,方才也是他派人去探明前路……一切已经昭然若揭! 周钧父听得耳畔厉风乍起,抓起一个文官往身前一挡,那剑便直直扎在了那名文官身上。他冲月谣一笑,撕去了平时卑躬屈膝的嘴脸,高举剑大喊:“将士们!杀奸佞!清君侧!杀——!” 原本还在假意抵抗的王师忽然放下刀剑,转而朝着月谣和太子所在的方向杀了过来。情势一下子发生了天翻地覆的转变,太子眼睁睁看着那些王师发生叛变,而真正保护自己的,却只有围着自己的那百来号人! 月谣一剑砍死叛军,踩着他们的尸体飞身到了太子跟前。 “所有人后撤!” 棠摩云极为镇定,快速挑选了三十个人,围着太子往后撤,剩下的人全部随月谣断后。 箭雨 铺天盖地地涌过来,月谣后退半步,握剑的手紧了紧,那剑身便通体发黑,剑气拔地而起,挟着狂涛巨浪般的气势,直接对上了箭雨,竟生生在半空中将箭雨拦住,即便有那么些许箭矢漏网落下,也失了起劲,软绵绵地坠在地上。 周钧父看得呆了,片刻,他抬手厉喝:“继续放箭!!” 月谣站在所有人面前,仿佛一道巨大的天堑,任凭箭雨如何紧密,皆落败在她的剑气中。 “逍遥门,果然厉害……”周钧父沉吟着,道,“继续放箭!不要停!” 逍遥门的招式再厉害,那又如何?群杀需要消耗大量内力,就不信她能一直挡下这些箭雨! “放箭!放!” 月谣抿紧了嘴巴,剑身由黄转白……周钧父从未见过这样强劲的剑气,好像每一缕空气都是剑,无时无刻不穿刺自己的身体,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每一根头发都在疼痛,血顺着五官流下来,整个身体仿佛快要被撕裂…… 眼下不是恋战的时候,尽快找到王师大营,带着太子回到帝畿,才是最好的办法! 大道乾元的剑气渐渐散去,周钧父捂着嘴吐出一大口血,一抬眼,身边尽是死尸……月谣连同她的亲信已经都不见了,除了地上躺着的二三十具尸体,其余全部消失了。 “咳咳!快!搜山!” 太子被棠摩云护着,一路退到王陵附近,正不知该何去何从时,月谣就找来了。 “大人!” “左司马!”太子小脸煞白,看上去有些灰头土脸的,显然受到不小的惊吓。他踉跄着抓住月谣,颤颤巍巍地说,“眼下该怎么办?周钧父反了吗?他为什么要反!?” 月谣安抚他:“殿下,我们会平安的。现在要尽快去王师大营,调兵!” 棠摩云道:“可是他们一定会锁住从这里到王师大营所有的路,我们此去一定危险重重,殿下……”他看了眼太子,有些为难,“殿下万金之躯,不能与我们一起涉险。” 月谣道:“我一个人去,你们留下来,保护太子!” 棠摩云道:“不!我去!大人,您必须和殿下在一块!殿下和您在一起,才是最安全的。” 太子下意识地抓住了月谣的手臂。 “你万事小心。” 棠摩云点了点头,正要起身,却被月谣拽住,“王师大营里定会有奸细,你不要从正门走,小心潜入,找到我们的人以后,夜里再悄悄出发找我们。我们就在王陵里等你们,如果明天傍晚之前你们没来,我会带着殿下直接去帝畿西门,到那时我们会和,直取帝畿。” 棠摩云脸色微变,压住满心疑惑和震惊,郑重地点了点头。 待他走后,太子紧紧抓着月谣,小心问道:“左司马……你的意思是,难道帝畿也……?” 月谣按住太子的手,无形中给了他安慰,只听她冷静地说:“事情发展到现在,可见一切都是有预谋的,他们不会只在外面袭击我们,帝畿一定被他们控制了!” 第二百一十三章 大冢宰 太子微微张着嘴,“他们……他们是谁?” 月谣看着他,没有说话。 “是大宗伯吗?” 月谣点点头,嘴巴微启,冰冷地吐出那些名字:“大宗伯、姜妃、周钧父、姚氏……快了。”她握住太子的肩膀,“殿下,我会为殿下扫清所有的障碍,让您顺利登基!” 太子用力点点头。 天色慢慢地黑了,他们原先躲的山洞已经藏不住了,月谣带着他们一路躲到了王陵。 太子这才发现王陵里竟然有一条秘道,因太过隐秘,外人不易发现,因此躲过了搜查。他没有问月谣怎么会知道这里有秘道的,嘴巴里嚼着干粮,合着冷冰冰的水用力咽下去。 等了一夜又一天,直到第二日夜里,都不见有人来,月谣心知棠摩云失败了,这王师大营里她的人,定已被全部控制! 怕是连棠摩云,都凶多吉少。 她拉住太子,道:“殿下,今夜怕是无眠了。” “怎么?” 月谣看了一眼封住的石门,神色冷厉:“今夜我们就走,连夜赶去帝畿。” 太子点头,对她的话没有任何意见。 从王陵到帝畿路途遥远,没有马匹,加之夜色深重,太子磕磕绊绊摔了几脚,终于在黎明之前到了城门口。 城墙上灯火通明,戍卫来去巡逻,比以往更加严密。 月谣拉着太子隐在角落里,和身后的亲信们做了个眼色,后者明白她的意思,趁夜悄悄散开去。 “孤……孤想去找大冢宰。”太子畏畏缩缩地说,对上月谣诧异的目光,道,“……孤只相信大冢宰。” 月谣沉默。 眼下敌暗我明,朝中不知有多少人参与这场政变,确实只有大冢宰才是最不可疑的人。 “好。”她蹲下来,抓住太子的肩膀,小声说道,“殿下,您要记住,接下来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害怕。睁大眼睛,好好看着。” 太子嗓子眼打着颤,定定地说:“孤不会害怕,孤相信左司马。”然而当环环踏着风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时,他两眼一翻,差点晕过去。 月谣摸了摸它的脑袋,敏锐地发现它的精神不是很好,耳朵耷拉着,似乎很疲惫。她一下子明白了,想必是周钧父给它下了药。 太子躲在她身后,“左司马……它……它不会吃人吧?” 月谣道:“殿下安心,环环乖得很,绝不会违背我的意思。” 它虽然看上去蔫蔫的,但要驮月谣和太子飞进城内,不是什么难事。 太子被月谣环在它的背上,看着地上的草木房屋迅速缩小,瞳孔猛地缩紧,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巴,勉力让自己不因太过害怕而惊叫出声。 飞得高了,风擦着耳边烈烈而去,像刀子一样刺骨寒冷。月谣抱紧了太子,双手捂住他的手,顿时一股暖流顺着手背温暖了太子。 “殿下,一切有我。” 太子的心一点点放下来,也敢往下看去。 帝畿很大,九水围绕着整座城,粼粼波光反射着万里长空星辉光,似为她披上了一件银屑纱衣。此时已近黎明,万火灯歇,百姓们仍在沉睡,没有人知道外边已经天地巨变,一切看上去还是那么静谧。 月谣很快找到大冢宰府邸,两人悄然落在后院的大枣树下。 环环是凶兽,无论藏哪里都容易被人发现,月谣拍了拍她的脖子,她埋头在地上刨了两下,足下生风,复又飞上天去了。 太子看见大冢宰府邸的后门,忙要上去敲门,却被月谣拉住:“不可。殿下,我们要悄悄潜入。” “这是何故?” 月谣道:“这大冢宰府邸,未必没有奸细。” 太子伸出去的手猛地缩回,脸色白了又白。 月谣带着他潜进去,摸着黑找到了大冢宰的住处,意外的是这个时间房间里竟然亮着灯,可以透过窗户纸看到里面至少有两个人。 月谣朝着太子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没声没息地潜到了窗户下。 “父亲!您还是快些交出来吧!否则吃苦头的只能是您自己!” “……我对大虞尽了一辈子的忠,是绝不会背叛大虞的!” “那个孩子也是先王的血脉,父亲,你这么做不是背叛大虞,是在为大虞尽忠啊!” “……” “罢了!父亲既然想不通,就别怪儿子心狠!你们!看好老爷子!不许他吃喝!不许他离开房间!我倒是要看看,谁熬得过谁!” 紧接着房间里传来一阵脚步声,很快渐行渐远了,透过窗户缝,依稀可以看见大冢宰躺在床上,胡子花白,精神萎靡,身边站了两个雕像一样的守卫,凶神恶煞宛如恶鬼。 月谣捂住太子的嘴巴,极低地说:“看来大冢宰一时也无能为力,殿下,我们得离开这里。” 太子忙不迭点头。 月谣想不出除了自己的府邸,整个帝畿还有哪里是最安全的。太子一开始犹豫,月谣劝道:“正是因为那是我的府邸,那些乱臣贼子定想不到殿下会去,尤其是当他们看到我出现在别处的时候,没有人会想去搜左司马府。” 太子一下子抓住关键,“你……你要离开孤?” 月谣握着太子的手,宽慰他,“殿下放心,您在臣的府邸,会很安全。臣必须要去找王后,还要去找大冢宰,方才的对话您也听到了,大冢宰身上有很重要的东西,臣猜测是调动王宫禁军的虎符,所以他们一定还没有彻底拿下王宫,时间紧迫,臣不能带着殿下冒险。” 太子不说话,心里惴惴不安。月谣没给他过多思考的时间,拉着他坐上环环的背。左司马府早已被叛军团团围了,所有的丫鬟仆人都被聚集起来严刑拷打,每个人身上伤痕累累,尤其是清和,衣衫尽裂,身上鞭痕交错,煞是可怖。 月谣将太子安置在一个不起眼的房间内,因平时无人住,周围杂草丛生。 “殿下只管安心等待,三日之内,臣必定来接殿下。”她将顺来的水和干粮交给太子,这 些食物,足够他撑过三天了。 太子还想和她说话,月谣却步履匆匆地走了。 此时外面的天已经开始亮了,月谣行动极其不方便,只得找出一件女装穿上,将剑藏在袖下,再梳上妇人的发饰,远远看去,真有那么几分渔家妇人的感觉来。 因她平时装扮简单利落,只束发戴冠,像个男子,因此穿上这样的行装,稍能掩人耳目。 清和被单独关起来了,她是月谣的贴身侍婢,定然会知道不少事情,因此成了叛军重点盘问对象。月谣隐在屋檐暗处,听到里边鞭打辱骂声不断,而清和却奄奄一息,连开口说话的气力都没了。 月谣站了一会儿,终究没有进去救人。 要救人简单的很,可是她一出现在左司马府,必定会引来搜查,到时候太子的处境就危险了! 她死死地按住剑,毅然转身离去。 大冢宰已经两天没吃没喝了,本来就上了年纪,身子不好,如今显得更加枯槁,一脸褶皱皮耷拉下来,像是覆在枯骨上一样。 月谣一剑劈死了屋内看守的人,接住他们的尸体轻轻放在地上,这才悄悄走到床前,轻轻摇了摇大冢宰,“大人,大人!” 大冢宰已经虚弱得连睁眼都觉得费劲了。 月谣忙喂了他事先烧好的参汤,再喂了半个馒头,总算让他恢复些体力了。 “大人,您觉得好些了吗?” 大冢宰指尖不住地哆嗦,“殿……殿下……” “殿下一切都好,我来救您出去!” 大冢宰摇摇头,“我年纪大了……怕是不中用了,是我家教不严,门风败坏……才惹出今日祸事。你记着,调动王宫禁卫的虎符在宗祠里,就在我夫人的牌位下面。” 月谣点点头,轻轻抚着他的胸口顺气,道:“我知道了。您要撑住!我这就把您带出去,太子不能没有您,大虞不能失去您!” 大冢宰睁着眼睛看她,目光泛起一层水雾,越发浑浊起来,他握住月谣的手,不住地点头。 门外的守卫原本森严地守着院子,忽然不知道有谁惊呼了一声,众人齐齐看天,竟见一只通体白毛黑纹的巨虎从天而降扑将下来,那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凶狠可怕,一爪子拍下去,便将人拍得血肉模糊,白骨可见。 “……凶……凶兽!” “快来人!有凶兽!” 不等他们调来府兵,原本紧闭的房门忽然发出巨大的声响,竟是从内而外爆裂开来,灰尘和着阳光飘洒起来,将月谣的身影笼罩在半阴半明中…… 姒修己带着人赶来的时候,整个院子里到处都是尸体,有被一剑穿心的,也有被拍得血肉模糊的,血腥气飘得到处都是,他掩住鼻子,恶声恶气地问:“怎么回事!?” “有凶兽忽然袭击了我们……老太爷,老太爷也被人救走了!那救人的……似乎是左司马!” 姒修己一巴掌拍在说话的那人头上,“废物!”他焦躁地走了两步,呵斥,“快去告诉大宗伯!” 第二百一十四章 营地 环环的状态越来越差了,加上昨天后半夜几乎没睡,四肢无力地趴在地上。月谣走到她面前,摸了摸她的耳朵,又揉揉她的脑袋,她都反应淡淡,眼皮子耷拉着,好像很快要睡着了。 大冢宰吃力地问:“这……莫不是被人下了毒?” 月谣道:“大人不必忧心,我有办法。”说罢手掌心对准环环的脑门,也不知她做了什么,掌心竟然发出一圈淡淡的黑色,过了一小会儿,环环竟然有了精神,兀自站起来甩甩尾巴,抖了抖毛发,发出低低的咆哮声。 月谣搀起大冢宰,小心地扶上她的背。 “大人可要坐稳了!” 大冢宰看到脚下的房屋和人一点点缩小,一颗心吊到了嗓子眼,不过他阅事多了,虽然紧张但不至于过度受惊,只一双老胳膊不可控制地颤抖,尾音打着颤将这两天发生的事情全部说与月谣听。 那天他们带着百官离开后的半日,帝畿便被夏官府带兵封锁了,一开始没有人察觉异常,只道是天子下葬,所以守卫极其严厉。 到了夜间才透出一股不寻常的味道来。 大冢宰年纪大了,太子特许不必跟随送葬队伍前往王陵,所以他一直在家中歇着。临近暮色,从小伺候他的仆人忽然急色匆匆地告诉他,六官府的大小官员府邸,全都被围起来了,王师正在大街上抓人。 他立刻意识到出事了,匆匆坐着马车去往王宫,才发现王宫四门紧闭。 也是到那时他才明白,一直以来寄予厚望的大儿子,早就和大宗伯串通一气,预谋夺嫡篡位了。枉费他一直叮嘱要多关注各官员动向,竟反而是被蒙蔽最深的那一个。 “现在还不到最坏的时候。王宫有王后娘娘守着,禁卫虎符也在我们手里,谁也攻不进去……宫里是安全的。” 环环飞得极快,一会儿的功夫,已至王宫上方,她似乎认得文懿宫在哪里,足下速度不减,直扑那一院蔷薇碧色而去。 “凶兽——!” “快来人!” 远远地瞧见环环扑过来,禁卫们一下子沸腾起来,羽箭齐齐对准,眼看就要射去…… 文薇疾步出来,厉声呵道:“全都住手!” 环环琥珀色的眼睛像宝石一样明亮,她看准文薇,带着薄薄的灰尘堪堪停在她脚边,足下一趴放低了身子,方便背上的两人下来。 随着一阵轻轻巧巧的风起,她身上的每一根毛齐齐炸了一下,迎着早晨的光辉,好像镀了一圈金色的光芒,那乖顺的样子就像是一只大型猫咪。 满院子的禁卫一个个张大了嘴巴,更有甚者张口而出,“好可爱啊——!”然而叫他们更加意外的是,月谣瞧着身量不高,竟一把将大冢宰横抱在怀,阔步往里边走,边走边道,“文薇姐!快叫国医来!” 瞧她步履生风的模样,竟是半点不费力。真有几分男子的英伟,而白发银须的大冢宰被其抱在怀里,倒生出几分女子的不胜娇气起来。 “……” 大冢宰经不起折腾了,国医来瞧过,虽然不至于就那么驾鹤西去,那也够呛了。 “就让大人好生歇息,不要再奔波 劳心了,这些药吃上一个月,能好转的。” 文薇留了两个侍女悉心照顾,便和月谣出去了。 “我就知道你不会有事的,太子呢?他好吗?” 月谣点头,看了一眼门外,房间里的人已经全都被屏退了,只剩下她和文薇,她悄声说,“殿下在我的府里。” 文薇眼皮一跳。 月谣道:“姐姐放心,只要我不回去,没有人会想到殿下就藏在那里。”她的脑海里浮现大冢宰说过的话,微一沉默,忽然又说,“姐姐可知道,大宗伯手里有一个孩子?” “你是说,那个被先王赐死、前姜妃的儿子?” 当初月谣一手制造了冤案,一举铲除了姜妃和她刚出生不久的儿子,彻底清掉了文薇和太子的威胁。可她没想到,那个早就应该烂成骨头的孩子,竟然被大宗伯悄悄救了下来。 文薇抓着椅背的手一点点收紧,露出手背上一条条青筋,“姜晚情意欲通过这个孩子,联合大宗伯等人扶持那个孩子上位,那孩子今年不过四岁,正是年幼可控制的时候,这样他们便可达到自己大肆揽权的目的。” 月谣道:“姜晚情现在在哪里?” “在冷宫里……她的嘴巴太硬了,什么都不肯说。” 月谣想了一会儿,低语,“怕是知道得也不多吧。” “禁军现在全部听命与我,可是人数太少了,只有一千人……我不敢开宫门,月儿,若是有人能从城门外进攻,我们便可内外夹击,将叛军在城内尽数剿灭! 月谣点头,道,“我现在就出发去王师大营。姐姐,到时候我们以烟花为信号。” “好。” 月谣走了几步,忽而顿住,转身望着文薇。方才一路着急,未过多关注她,此时才发现她气色略显青白,才短短的两日,眼睛下便有了一层淡淡的青黑色。 “姐姐,你没事吧?” 文薇侧头一笑,“我不会有事的,就算是为了陛下,我也会撑下去。” 王师大营里安静极了,原本可容纳二十万大军的大营里,显得有些空荡。 六万人被派出去平定姚氏之乱,剩下的十四万中有十万倒戈,至于最后的四万……月谣搜寻了整个大营,终于在西营找到了他们。 棠摩云也在里面,所有人都被五花大绑,脸色苍白、精神萎靡,可见都中了毒。 “大人……?” 月谣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冲过去先给棠摩云和几个将领解绑。 棠摩云飞快道:“我们都被下了药,现在……全都没有气力。” “可知道解药在哪里?” 棠摩云摇头,几个将领也一无所知。 “我……我知道!”忽然一个人有气没力地说,他道,“就在周大人的帐子里。” 他口中的周大人,自然是周钧父。 周钧父的帐子在东营,此时他人不在王师,而是带了九万人马前往帝畿,剩下的一万留下来看守。今晨姒修己派人告知他月谣劫走了自己的父亲,又有人看见她往王宫奔去,于是那九万人马将王宫团团包围,意欲强攻。 月谣套上兵 卒的衣服,在大营里小心行走,总算摸到了周钧父的帐子。他的官阶不低,帐子也不小,里面甚至还放了一排书架。月谣找了许久才找到几个瓶子,她吃不准哪个才是解药,干脆全都带上。 她没有立刻离开帐子,反而开始搜索每一处地方。 这里是周钧父的营帐,必定会有一些蛛丝马迹。她四处狂找,终于在一本书里找到了几封书信,那是和姚氏的一些往来密件,讽刺的是,书信的落款日期是从三年前开始,也就是说,周钧父在三年前就已经开始谋划了,而她却全然不知,还将他当作一个可以信任的下属。 她忽然想起了姚池——那个带着怨恨深深诅咒她的女子。 有的人,不是你放过她一次,她就会感恩戴德的。 她收紧了手,那些平整的信纸一下子缩成一团。 余光一瞥,忽然看到一个被打开的盒子,方才她不曾细看,现在一看,里面的印章却觉得有些古怪。 那是一个白玉印章,有些年头了,成色很不错,以周钧父的官阶,应该用不起这样的印章。她将印章取过来,露出了底部深红色的印泥,上面赫然是一个巨大的“师”字,旁边是三个小一号的字——大司马。 大司马——师忝? 她一下子明白过来。 无怪乎周钧父会背叛自己。不,他不是背叛自己,他从头到尾都不是自己的人,他是师氏余孽!大宗伯也好,姒修己也好,包括代表师氏余孽的周钧父,他们全都是反对新政的旧派。 “什么人在里面?” “有刺客!” “来人——!” 帐子外忽然起了动静,月谣将印章和书信仓促收起来,迎着剑影横侧劈去,将冲进来的人全部劈翻在地。 “左……左司马?” 今晨不是还说在帝畿吗?怎么忽然出现在这里了! 所有人围着她,不敢靠近,月谣冷眼一笑:“怎么,不敢上前?你们怕什么?怕死么!” 她慢慢往前一步,围着她的人不敢动手,却也不敢散去,纷纷退后了半步。 “想不到师大司马调教出来的人,全都这么没骨气。”她说话的神态十分放松,好像被人团团围住的人不是自己,而是眼前那些人。谁也没有注意到身侧的剑什么时候通体发出黑色的光泽,当海纳百川迎面扑来的时候,所有人立刻像被巨浪海啸卷起,哀嚎着摔出十几丈远去,整个营帐从内而外炸裂开来。 更多的人涌过来,可他们还没靠近,就觉空气中有一股力量,绵绵不绝地将身上的气力抽走,顷刻就让他们软绵绵地跪倒在地。 整个营地一万王师,在月谣接连使出万化生息、无量业火、九天星坠后,已死伤近半。 月谣冷地一笑。 当年在即谷山遇到八万叛军,她尚且可以以一人之力尽灭,这区区一万叛军,又如何能挡住她的大道乾元? 无形的剑气以她为中心迅速激荡开来,犹如陨石坠落大海,催生出无数刀兵交争之气,所及之处人畜绞杀、万物齑灭,鲜血就像蒙蒙细雨一样飘荡在整个东营,四周霎时陷入死一般地寂静…… 第二百一十五章 交战 “大人……?” 棠摩云看见月谣走进来,脸色十分古怪,有些偏红。等她走近了,他才发现那一层红色,竟然是血雾,不仅脸上,她浑身上下都是这样薄腻的雾气,好像刚刚穿过了一座巨大的血雾森林。 月谣将药给他服下,又分发开去。 “所有人,休整三个时辰。天一黑,随我出发,前往帝畿,捉拿叛贼!” 棠摩云下意识地应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劲,问道:“大人,这……外边还有一万……” 月谣看了他一眼,冷冷地说:“都死了。” 帝畿四门,全部被大宗伯等人控制了,他们只有四万人,和叛军的十万之众比起来,人数并不占优,所以要集中兵力,攻打其中一门。 城中百姓无辜,所以这一仗,要尽可能地降低对百姓的伤害。 暮色渐沉了,四门的守卫越发紧了。 月谣站在大树下,望着明火执仗的南城门,慢慢抽出了剑…… “大人……真的不找太华城求援吗?若是……”太华城距离最近,若能等到援兵,风险会低很多。 月谣道:“闭嘴。” 棠摩云默然缄口。 昨夜她就已经派人潜入了帝畿,如今已在四门埋伏好,只等放出信号,里应外合打开城门。 “什么人——!” “有人偷袭!” “放箭——!” 黑夜中的箭矢就像流星一样划破静谧的夜空,落在地面上,落在树丛里……顿时引起一片骚乱。 南门便是由周钧父看守的。 他看着凭空冒出来的几万王师,暗恨自己一时心慈手软,结果造成这么大的麻烦。 四架投石车和弩车在城门前一字排开,随着棠摩云一声令下,无数箭矢和巨石在空中划过一道完美的弧度,像雪花一样纷纷扬扬地朝着帝畿城郭落去…… 但是月谣手里的箭矢和巨石并不多,大部分已经被周钧父移到城内了。周钧父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并不着急反攻。 眼看箭矢即将耗尽,月谣忽然抬手,棠摩云策马靠近,只听她说:“待我取了周钧父项上人头,你立刻发射信号,连放三次。” “是!” 月谣一转马头,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城下,城楼处火光通明,照亮她发间的红宝石蛇头金簪熠熠生光,光芒直逼周钧父的眼睛,让他一下子就注意到了她。 “快!放箭!浇火油!烧死她!” 周钧父心口砰砰跳着,一下子有些慌神。 月谣缓慢地抽出剑去,剑光寒冷,反射着火光,像是北地极寒的冰锥,直刺人心……箭矢合着火油兜头扑来,直朝她而去。她靠得那么近,几乎无处可躲。 棠摩云惊得张了张口,几乎就要策马去救她,却见月谣突而一件当空劈去,夜色中似凭空生出一道巨大屏障,将箭矢和火油全部隔绝在外,而后软绵绵地滑落在她的脚边。 一地狼藉。 “继续放箭!不要停!” 周钧父狠狠 地给旁边一个小将甩去一巴掌。 棠摩云看得箭矢铺天盖地地全往月谣扎去,心头登时一紧。然而密密麻麻的箭雨落下来,却近不得月谣的身。她反手握住三支箭矢,手腕一用力,那三支箭矢便改了方向,直直冲着周钧父而去。 周钧父闪身躲开,那三支长了倒钩的箭矢便深深没入了身后石墙。 他脸色惊变,按住一旁同样惊呆的将士,“还不快放……”未尽的话全部被再次袭来的箭矢打断,他勉力躲开,那箭矢便擦着他的脸颊飞过,再次钉入了石墙内。 他背后无端端冒起一层冷汗,好像有什么可怕的东西站在自己背后,还不等他回头,眼角闪过一道凛光,像是无边黄泉路上引路的明光,寒冷且彻骨。 脖子上传来异样的感觉,很痛,很冷,好像有大量的热水从脖子里涌出来。直到他看到自己失去头颅的身子轰然翻下城墙,他才明白自己死了…… 城墙上的将领和士卒下意识地围着月谣退开半步,直到她捡起周钧父的头颅,这才一个个反应过来,举着刀剑扑将过来。 砰—— 砰——砰——! 连着三道烟花在漆黑的夜色中炸响,整个帝畿的人都注意到了。大宗伯看着余烟未尽的天空,低语:“南门……” 他的身边坐着一个小男孩,不过三四岁的模样,正是贪玩的年纪,正抱着一个粉红色的布老虎玩得开心,忽然看到天空中炸响烟花,忙拍拍手笑起来:“过……过年了……!花花,花花好看!” 大宗伯示意丫鬟将人带下去。 “来人!”他厉喝,很快上来两个小将,“不要管什么虎符了,强攻王宫,今夜就要攻下来!” “是!” 然而命令刚下达一盏茶的功夫,又有人来报:“宫门开了,开了南门!禁军正在反攻!” 说话间,又有人跑进来:“大人!南门被攻破了,有奸细打开了城门,周钧父周大人已阵亡!” 大宗伯:“何人领兵?” “是左司马!” 大宗伯身形晃了一下,扶住椅背,半晌咬着牙狠狠说道,“这个女人……!我要她尝尝百倍的痛苦——!!”他道,“你们!去左司马府,把她的人,从上到下一个都不留!全杀光!” “是!” 左司马府顿时乱成了一团,即便太子躲在偏僻的房间里,依然可以听到外边杀人的声音。他抱成一团,瑟瑟发抖。 长这么大,他习惯了众星捧月,习惯了高高在上。他知道当了王,就可以掌握生杀大权;当了王,全天下都是自己的。可他今日才知道,当了王,也会一把刀悬在头顶;当了王,也会战战兢兢。 清和被人拎着提出来,毫不怜香惜玉地摔在地上,同那些仆人们一样,微贱地趴在地上。 眼前是一排士兵,个个提剑冷对,他们的脚下,满是鲜血——那是已经被杀的仆人们。 清和抬着头,眼看平时笑对的兄弟姐妹们被抓过去杀死,却半点办法也没有,又急又怒,喉头一热便是一大口 血喷出。 有人凄惨地嚎叫了一声。 在这个满是屠戮和鲜血的夜晚里,显得那么不起眼,然而若是细听,就会发现那不是妇孺小孩的声音,而属于壮年男子。 不知道有谁喊了一声凶兽,偌大的院子,一下子乱起来。 清和猛地抬头,只见一只巨大的老虎在院子里窜跃,那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放着阴森狠毒的光芒,一爪子拍下去,便将人拍得肠穿肚烂。 “……环环。”她笑了一声,忽而剧烈地咳嗽起来,半晌才挣扎地从地上爬起来,就近解开一个仆人的绳索,勉力安慰他,“不要害怕,那是大人豢养……的环环,不会伤害我们……我们……得救了。” 一把刀砍中了环环的背,嵌进去一寸厚,伤口一下子渗出血来。环环因吃痛停下了扑人的动作,猛地转过头来,前躯微微下伏,露出满口獠牙,吓得动手的人一下子摔倒在地,哆哆嗦嗦地往后爬去。 她的尾巴在地上甩了一下,暴然一阵怒吼,声震如雷,顿时将人吓得肝胆俱裂。 门外忽起一阵脚步声,略显仓促,却井然有序。环环刚收拾了一院子的叛军,凶性皆露,嘴角还挂着一滴滴的血,足下轻盈得很,一下子窜过去,就要继续扑人。 “环环!” 清和使尽浑身的气力扑过去,正好抓住她的尾巴,喘着气勉力说道:“别!环环!那是燕大人!” 燕离冲进来的时候,正好对上环环满是血腥气的大口,瞳孔一缩,下意识地握紧了剑,不过却很快镇定下来,一把扶住清和,望着一院子的残尸,道:“你没事吧?府内伤亡如何?” 清和已经没什么说话的气力了,眼前阵阵发晕,“略有伤亡……大人呢,我家大人呢?” 燕离抿嘴,一把将她抱起来,快步冲进最近的房间,此时的清和已经快要撑不住了,却还睁着眼抓住他的衣袖。燕离道:“月儿没事,她已经拿下了南门……” 话刚说完,清和便沉沉昏过去。 燕离留了两个大夫和一部分人,剩下的人便跟着他一同走了。 今夜的帝畿像是被投入了油锅里,彻底炸了。 王宫、南城门,朱雀大街、玄武大街到处都是刀兵交争之声,血流成河,群鸦寒颤。 朱雀大街还好,住的都是文官,可玄武大街是清一色的武官住处,他们被大宗伯的人控制住,本就着急难耐,忽听外边又争斗声,便知道王师反扑了,当下家里只要是个拿得起斧头板砖的,全都冲出去和叛军一较高下。 一个十岁小儿,也不知是谁家的公子,剑都拿不稳就要去砍人,可想而知反被制住,眼看那柄长剑就要刺穿他的身体,天空中忽然扑面而来一股劲风,伴随着凄厉的惨叫声,预料中痛楚并没有落到自己身上。小男孩睁开眼睛一看,竟是一只白毛黑纹大老虎,像是守护神一样站在自己面前,张口一吼便震碎了敌军的胆子,一个个作鸟兽散了。 “谢……谢谢你!” 环环回头看了他一眼,足下生风,一下子就飞上天了。 第二百一十六章 清洗 大宗伯没料到月谣来得那么快,他以为禁军会不堪一击,他以为他手里的兵比月谣的多了一倍不止,定能将她拦住。因此当天快要亮、传来王师已至朱雀大街街口的时候,他才慌乱间下令:“快带上小公子!走!” 来不及叫家眷们,连行李都没怎么收拾,一行人匆匆从后门而出。 “啪——!” 从天而降一个东西,一下子挡住了他们的去路,那是一个圆滚滚的东西,一路带着血,黑黑的毛发缠绕在一起,叫人一时看不清是个什么东西。 大宗伯仔细一看,倒吸一口冷气。 “啊!是人头!”小孩子惊恐的声音传来,像是芒刺扎到了他的背上。 身侧传来一道清冷凉薄的女声:“大宗伯步履匆匆,可是要去给太子赔罪?” 黑夜中月谣一身黑衣,隐没在墙角处,只手中一柄长剑,满是鲜血,一滴滴地落在地上,汇聚城一小片水洼。 “你……!” 月谣从暗夜里走出来,一头乌发整齐地束好,半点不见大战后的狼狈,尤其是眉心那一点红印,在鲜血的衬托下,显得更加妖异诡秘了。 “妖女!” 月谣恍若未闻,目光落在那个稚童上,忽而一笑:“就是这个孩子吧,大宗伯瞒天过海的本事可真叫人大开眼界。” 知道自己已至穷途末路,大宗伯也就不惧了,冷笑:“要论瞒天过海,哪能比得上左司马,连天家血脉都可以混淆。” 月谣走了近去,目光落在那名小男孩身上,“天家血脉……呵!大宗伯究竟是要保护天家血脉,还是仅仅想要挟天子以令天下,可就耐人寻味了。” 一小队人马搜了过来,看见大宗伯,纷纷将人围住。月谣走到小男孩面前,轻轻捏了捏他的脸蛋,尽量让自己和善可亲,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呀?” 可她再怎么做出和善的模样,浑身上下的血气是盖不了的,小男孩看着她身上的血迹,再看看她脚边掉落的人头,又惊又怕,竟是大哭起来:“我要奶娘——奶娘呜呜!” 月谣失了耐性,站起来,冷冷地说:“好生看起来!” 昔日无限风光的大宗伯,此刻就像一只斗败了的公鸡,任凭别人推搡了两下,才颓败地往里走。 “等一下!” 大宗伯回过头去,只见眼前闪过一道白光,剑锋擦着他的耳畔袭来,片刻之后,凄厉的惨叫划破了夜色。 他捂着断臂跪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呼吸,冷汗涔涔。 旁边的小男孩连哭都不会了,直直吓晕过去。 整个帝畿一片混乱,大宗伯虽然被抓了,可旧派不止他一个,十万王师兵力分散,虽做困兽之斗,一时却也难以清缴,她带来的仅仅四万人还是太少了。 她想回左司马府看看,可眼下局势未定,回去恐给太子带去麻烦,心下一转,便折道往王宫而去。行了一半,忽见棠摩云穿过人群快马而来,面带喜色。 “大人!援军到了!” 月谣眉头一皱,“什么援军?”她脸色变了,“你背着我找太华城了!” 棠摩云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反对找太华城求援,但眼 下也没有细想那么多,忙说:“是息大人和姬掌门,他们回来了!” 距离三月底还有几天,他们竟然提前结束了战事。 可是怎么事前一点消息都没有? “他们在哪里?” 从大乐城回来,最近的是南门,可他们神兵天降的却是西门。 月谣大致明白了——定是姬桓早有预料,所以前线速战速决,又一路疾行狂奔,这才堪堪赶上了。 她道:“你去西门,告诉他们,分兵两万来王宫,两万去玄武大街,尽快清除这两处的叛贼。”棠摩云领了命就要走,又被月谣叫住,“若是抓到将领,别把人弄死了。若是普通士卒,就地杀尽!” “是!” 王宫内的杀喊声已经弱下去了,即便叛军一开始势如破竹,可攻进王宫没多久,不知何处冒出来一小支人马,联合禁军前后夹击,那股人马一看便是训练有素的军队,双方厮杀一夜,叛军已是死伤惨重。 “张大人。”月谣看清楚了领军之人,正是右司马张复希。 那支训练有素的队伍,正是他的府兵。 张复希满身是血,身上多处受伤,体力消耗巨大,精神却还不错,他冲月谣一点头,道:“外边如何?” 月谣道:“尽在掌握。” 张复希松了一口气,喃喃念着这便好,脚下却一个踉跄,差点摔了。月谣下马扶住他,道:“你受伤了?” 张复希摇摇头,“无事无事,休息一会儿就好了。”他站了一会儿,复又回头张望,十分紧张,“王后娘娘……?快去寻娘娘!” “娘娘在哪里?” 张复希道:“方才还和娘娘一处,眼下不知娘娘……哎!”月谣蓦地甩开了他,他结结实实摔在地上,眼睁睁看着月谣跳上马绝尘冲进宫里。 王宫那么大,到处都是尸体,有宫女的,也有太监的,还有禁军和叛军的,交织在一起,越往深处越安静。月谣沿途解决了零星叛军,却到处也找不到文薇。 “文薇姐!文薇姐!!”她大喊,可偌大的王宫,除了惊魂未定的宫女们,便是幸存的禁军,她挨个问过去,竟都没见过文薇。 月谣心中涌起不好的感觉来,厉喝:“快去寻找王后娘娘,找不到娘娘,你们全都提头来见!” 她几乎横冲直撞地在宫里狂找。 “文薇姐——!姐——!姐!!”最后连喊人的音调都变了,可眼前一片漆黑沉重,哪里像有人的样子。 咚——! 一颗小石子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直接砸在她的手臂上,她猛然一惊,抬头望去,只见远处冷宫的屋顶上,站着一个素衣女子,不是文薇又是谁? “姐!”月谣心里头的石头一下子落地,复又涌起不快,飞身在她身边站定,刚要埋怨她,却见她浑身是血,脸色也有些苍白,不由提起了一颗心,“姐,你受伤了?” 文薇摇头说无事。 “你流血了!” 文薇看了一眼快要凝固的伤口,笑起来,“这算什么,不过是小伤口,你一个马上将军,怎么也这么大惊小怪。” 月谣顿时沉下脸去。 “ 姐,你既然没事,怎么躲在这里?我那么大声叫你,你也不回我。受了伤也不传国医,你是要急死我么?” 文薇却朝她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指了指夜色深处的宫墙深色。 “你看,这里风景很好。” 月谣看了一眼,眼前一片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到。 文薇道:“为了陛下,我可以做很多我不想做的事情,可是我不喜欢杀人。” 月谣冷冷地说:“这不是杀人,这是肃清叛党。” “我知道。”文薇忽然沉默了。 月谣偏头看着她,心头一动,话便随心而出了,“姐,你是不是恼陛下?” 她被关了三年,和曦到死也没有下旨放她出来。若不是太子以养病为由解了文懿宫的禁,她还被遥遥无期地关着。可一出来,便是旧派逼宫叛乱,不让她多一丝哀伤的机会,便要提剑上阵,为了辜负了她的王室而战。 文薇摇了摇头,“我知道他。在那个位置上,他不会去爱任何人,这是他的使命,也是他的悲哀。他是一个明君,有许多的身不由己。”她低声又坚定地说,“我爱他。我现在才知道,我有多爱他。”复而垂下泪去,“可是他,他怎么就这样去了……” “姐。”月谣揽住她的肩膀,让她能靠在自己肩膀上。 东方天空一点点地有光芒透露出来,竟有些许霞光,像是佛光普照一般,照得这个冷宫一角慢慢有了光亮。就像前方的路,虽然晦暗,却渐渐地清晰了。 “那就替陛下,守住这一片江山吧。沃土也好,荒原也罢,这四海八方,只要阳光普照之地……姐姐,我们都帮他守着。告诉他的在天之灵,你从来没有辜负过他。” 天色大亮了。 一切都结束了。 帝畿城内好像浸泡在血河里,随处可闻见血腥气,王师经过一夜苦战,没有休息,尽快清理着,到处都是装尸体的小车。 月谣安顿了文薇,清点了一百禁卫,急匆匆往左司马府赶去…… 太子在左司马府藏了两天,根本就没法入眠,整个人如惊弓之鸟,忽听外边传来脚步声,还以为是叛军来了,吓得慌忙躲起来。 门被人一把推开,因太过大力,落下门缝上许多灰尘来,无声地飘散在阳光下,轻轻笼罩在那人身上,透过刺眼的阳光看去,宛如神女降世。 “左……左司马……!?”太子惊叫出声,因过于惊喜,连音调都嘶哑了,他顾不得脚下虚浮,快步从暗处跑出来,迎上去,“可是……可是叛乱平定了?” 月谣笑着,后退半步跪了下去。 “臣恭迎殿下回宫!” 身后禁卫跪了一地,“恭迎殿下回宫!” 太子在左司马府洗漱一番,又吃了点东西,这才上了御辇。 一路穿过玄武大街,到处都是还没来得及收拾的叛军残骸,可见昨夜战况激烈,给他幼小的心灵蒙上一层不小的冲击。两天没睡的他开始犯困,然而晕晕乎乎的脑子忽然浮现当初和曦说过的话 ——她手段颇多,可为你省去许多麻烦。 还真是,省去了许多麻烦啊…… 他暗暗地想。 第二百一十七章 大不敬 大宗伯没有关在刑狱里,而是纳言司。包括那些被抓的叛军将领,一同分开来关押,每日刑讯逼问,案情日渐水落石出。 月谣看着呈上来的供状,面色微沉。 烛火摇晃,照得她的面庞阴晴不定,似窗外的夜,冷得让人胆寒。 许真站在下方,偷偷拿眼睛看她,心里有些不安。片刻,只听桌上传来砰地一声轻响,月谣将供状随意丢在了案上。 “审了这么久,就拿到这些?” 上面的名字密密麻麻,牵连甚广,可是上面没有她要的名字。 许真道:“贼子可恶,小人一定重刑再问。” 月谣盯着他,道:“他们无心要说,你再逼问,又有什么用,说出去,只是我们纳言司屈打成招罢了。” “那大人的意思是……” 月谣冷嗤,激得他浑身冒汗,“废物!连这点事情都办不好,我看你还是别做这副司了。” 许真慌忙跪了下去。 月谣随手抓起供状,丢在他脚边,大步往外走,“走!去看看大宗伯。” 许真慌忙捡起供状紧随其后。 大宗伯被关押了数日,粒米未进,形销骨立,已无往日风光,身上更是伤痕累累,尤其右臂断口,当初只做了简单处理,如今已经开始溃烂了。 月谣站在他面前,道:“大宗伯,这些日子不好过吧?相信你的夫人孩子们,也十分挂念你,只可惜见不着,只能担心着、怕着,担心你死了,更怕自己被株连。” “呵……做我的家人,怎可贪生怕死!” 月谣笑了一声,“看来大宗伯开始密谋的那一日,就预料到了今日。” 大宗伯啐了一口,合着血吐到月谣衣袖上,落下一快污渍。许真见状,立刻就要挥鞭,却被月谣拦住。 “好歹是大宗伯——王室宗亲,怎可如此粗莽。” 许真悻悻放下鞭子,退到一旁。 “太子仁厚,只要大宗伯肯将叛贼名单全部供出,自会赏罚分明。” 大宗伯冷笑:“这里日日哀嚎遍天,你的人不是已经全部审出来了吗?还要我供什么!” 月谣道:“那些人招供的,不过就是虾兵蟹将。这么大的事,光靠大宗伯、姒修己、还有周钧父等人,哪里是这么快能成事的?想必还有不少我们不知道的人,例如……大司寇。” 许真这才明白月谣的意思。 大宗伯仰天大笑起来,许真微微睁大了眼睛,很难想象被打成这样吗,他竟还有气力狂笑。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你真是好狠毒的一颗心!你想借此拉大司寇下水。”他狠狠地眯起眼睛,又是一口啐过去,“你做梦!别说大司寇没有参与,就是他参与了,我也绝不会招供的!” 月谣取出帕子,拭去他吐的秽/物,嘴角一勾,“不急,不急。若是你招供,我便放了你的小儿子,你们家也不算绝后。”她将帕子随手丢在地上,靠过去一把捏住他的下颚,把他的脸颊都捏得变了形,“若 不招供,我便杀光你的家人。凌迟,三千刀!”她猛地甩手,大宗伯的脸一下子偏过去。 大宗伯斜着眼瞥她:“你以为我会信你?怕是我招了,我的家人也全死无葬身之地。” “很好,很有骨气。”月谣斜睨了一眼许真,后者忙会意,随手招来一个人,道,“去!把大宗伯的儿子女儿全押来。” 大宗伯的子嗣不少,最大的已经成年,最小的不过两岁,是个跑步都不稳的小东西。 “云间月!你这个小人!”大宗伯奋力挣扎,却困于半寸之地,任由铁链发出哗啦啦的声音,没有半点法子。 月谣的目光在他众多子女中逡巡一圈,回头落在大宗伯身上,“大宗伯子嗣众多,就是一个个地轮,也要好久才杀得完。你可以慢慢地想,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告诉我。” 她笑起来,眉梢微微扬起,略有几分冷媚之意,温暖的火光打在她的侧脸上,却让人看了无端端生出几分冷意来。 太子坐在清思殿,看着眼前这个才四岁的小娃儿,内心泛起一阵古怪的感觉。 “左司马,这便是我的兄弟?” 月谣站在一旁,道:“殿下,先王只有您一个儿子,这个孩子,只不过是大宗伯为了篡位而放出的一个借口罢了。” 太子有些犹疑。 “这个孩子,和父王确实有几分……” “殿下!”月谣打断他,“姜妃的案子,当年早就水落石出,是陛下亲自下的旨。王室玉碟上,只有您一个人的名字,没有其他。眼下旧派作乱,虽已平乱,却还不曾定罪处置。您登基之前,这是头等大事,必须尽快解决。” 太子还是觉得不忍心:“他还只是个孩子,他什么都不懂。” 月谣看着地上趴着发抖的孩子,沉声说:“等他懂的时候,就来不及了。” 高丰心头一寒,抬头看了一眼她。 “可是……” 月谣忽然抽出一把短刀,刀锋凛冽、寒光乍现,高丰厉喝:“大胆!殿下面前怎可露刃!来人!” 月谣却将刀柄朝向太子,跪了下去,“殿下,请亲自动手,杀了这个小儿。” 太子几乎跳起来,“什么?”他虽然也有跋扈的时候,但从未亲手杀过人,更何况要面对这么一个小孩儿,如何下得去手? “殿下!您是君王,身为君王,便要有杀伐决断的气度。” 高丰看着月谣,又看着太子,一颗心吊了起来。 “不,不不!我……孤下不了手。” 月谣抬起头来,看着太子慌张不已的脸色,暗暗叹一口气,站了起来。 “殿下下不了手,便让臣代为下手吧。”她走到那个孩子面前,对上他漆黑纯真的眼睛,那里盛满了恐惧。 那孩子哭起来,嚎啕大哭,直冲入耳,扎心得很。 高丰看着月谣掐住了他的脖子,细长的手指一点点收紧,直逼的那孩子踹不过气,抓着她的收挣扎扭动。他心头巨震,大喝:“云大人,殿下面前岂能妄 动杀戮!此乃大不敬!” 月谣一点点抬高了手臂,直接将那孩子当空提起来,那孩子用力挣扎着,脸色渐渐青紫,眼睛翻白,好似连脖子都被生生拉长拉细了。 月谣的声音冷极了,像是饮尽万人血的刀兵交击,“殿下是君王,有的事情须得睁开眼睛好好看看!殿下!看清楚了!!” 那孩子已经不会挣扎了,嘴唇呈现非常可怕的深紫色,整张小脸都是苍白的——竟是直接被掐死了。 太子全程睁大眼睛看着,随着那孩子一点点咽气,他的冷汗也涔涔冒了出来。 “他……他死了。” 月谣看着那小小的尸体,脸色十分沉静,她忽然伏地深深拜下去,“殿下!臣殿前失仪,臣万死。但是先王临终前交代臣要好好辅佐殿下,守住殿下的江山。臣就算背上骂名也要为殿下扫清一切障碍!这个孩子虽是稚童,但怀璧其罪,大宗伯拿捏他的身份制造叛乱,留下来只会后患无穷!” 太子看着那可怜的孩童,心里砰砰跳着,过了许久才断断续续地说,“快……快抬下去!” 月谣高喝来人,马上便有人将孩童抬了出去。 太子忽然觉得头晕极了,肚子里一阵翻江倒海,似要狂吐出来,他忙说:“左司马……快回去吧,孤累了,孤要睡觉。” 月谣伏地一拜,这才起身告退。 直到她走了很久,太子还是忍不住一阵阵作呕,脸色难看得紧。高丰极其谨慎地说:“殿下,这左司马行事如此锋芒毕露,将来怕是不好控制。您切记得,羽翼未丰之前,切勿与其作对,善加利用啊。” 太子哆哆嗦嗦地捂着自己的脖子,好像方才被掐着的是自己,而不是那个孩子,过了许久才惊魂未定地说:“方才……真是吓死孤了。” 三月的风还很冷,像是入骨的刀。 月谣将双手没入冷水中,默默地看着一圈圈漾开来的水波,双手很快就没冷得知觉了,她却恍然无觉。 清和试图劝她加点热水,她却摇摇头,只顾盯着那一双收出神。 “水,是这世上最干净的,能把所有的污秽都清洗干净。”她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个孩子的面容,那一双还没有被世俗污染的漆黑眼睛,就像楔子一样牢牢地占据了她整个大脑。她忽然用力洗起来,水声四溅,洗了一会儿复又猛地停住,任由那水用力摇晃,涌出水盆。 “大人……?” 月谣盯着自己冻得通红的手,喃喃说道,“我的手,已经彻底洗不干净了。” 一双细白柔嫩的手握住了她的手,温暖慢慢传递了过来,清和温柔地盯着她,“大人,身居高位,岂没有身不由己的道理。” “可那只是一个孩子。”月谣深深地叹息,抽出手来。她坐在窗子前,正巧将整个院子的景色尽收眼底,也看到了那慢慢走来的挺拔身影。 她豁然关上窗户。 清和瞧她脸色忽变,正要问话,却听月谣先说,“告诉姬掌门,我累了,先睡了,让他不要来打扰我。” 第二百一十八章 结党 月谣不敢见姬桓。 她无法忘记那个孩子的眼睛,那样干净……而她的手,满是尘埃污秽。 清和在门外拦了姬桓,却没拦住。 门开了,复又关上,一阵极轻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最后落在床边。月谣强迫自己闭上眼,然而睫毛不断地抖动,终究张开了眼。 姬桓脱了靴子和外袍,坐到她身边,一把将她抱起,搂着她的腰,极轻地说:“这么久没见,一回来还是看不见你,忙坏了吧?” 月谣点点头,一言不发。 “我在外边,很想你。你呢?” 月谣闷声说:“我也是。” 姬桓摸了摸她的头发,发觉她情绪并不是很高,便问:“打搅你休息了?”他看了一眼外边日光正浓的景色,解了她方才来不及解掉的发,“我陪你一起躺会儿。” 月谣抓住他的衣襟挡了一下,动作不是很大,很快又缩回去了,姬桓敏锐地察觉她的抵触,装作什么也不知道,躺下去将她抱了个满怀。 月谣哪里有心思真的休息,睁着眼睛好一会儿,才低声问:“姬桓,你杀叛军的时候,有杀过老弱妇孺吗?” 姬桓也没有睡觉,手搭在她的腰上。 “没有。” “那如果遇上了呢?” 姬桓道:“没有如果,没有遇上就是没有遇上。” 月谣闭上眼,什么都不说了。 姬桓感觉她心里有事,可她性子倔强,不想说的事情,是怎么都不会说的,他只能大致猜测发生了什么。 “只要不违背大义,该做的牺牲,是不可避免的。若我真的在叛军中遇上了老弱妇孺,且真罪无可恕,我也不会轻易放过。” 月谣笑起来,闷闷的,过了好久才说:“以前你可不会这样说。” 姬桓也笑:“近墨者黑,被你带坏了。哎——!”腰间一阵剧痛,八成是被拧青了。 最近她也不知哪里来的坏习惯,总喜欢拧他,下手又狠,腰上已经好几处淤青了。 “我都是你教出来的,要带坏,也是你带坏我!” 姬桓忙说:“对对对,是是是,我教坏你。” 躺得久了,慢慢也就有了困意,待近暮色,门外忽然响起一阵敲门声,清和又轻又急地说:“大人,许真许大人在外等候,说是有要紧的事。” 月谣睡得浅,嚯地睁开眼。姬桓还在睡,平日里这样的动静早就弄醒他了,可近几日他连日奔波,身体已经十分疲乏,因此睡得深。 她穿上衣服走了出去,一番穿戴费了一些时间,清和就那么候在门外,因重伤刚愈,体力仍有不支,脸上泛起了一丝苍白。月谣握了握她的手,发觉一片冰冷,叮嘱道:“看你,都什么样子了,这几日不要来伺候了。等伤好了再来吧!” 清和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婢子已经好了很多了。” 月谣沉下脸,将特意拿出来的披风给她严严实实地捂上,“好不好的,要廖大夫说了算。”说罢大步下楼,抓过一个丫鬟吩咐,“去把廖大夫请过来。” 清和 追了两步:“大人,真的不用麻烦廖大夫了,我……” “乖乖回去歇着!不要让我生气!” 清和还想说话,可月谣已经大步拐出了月亮门。她只得停下,纤白细长的手指抓着披风,慢慢低下头去,脸上晕开两团红色…… 许真明白了月谣的意思,整整一天一夜没有停止过酷刑,终于得到了想要的东西。 月谣看着供状,目光落在落款的签字上。 “这不是大宗伯的笔迹。” 许真忙说:“这是华胥如意的供状。”又补充,“就是他的大公子。” 月谣看着他,“为什么不是大宗伯的?” 许真吞了吞口水,声音不自觉低了一些,“大宗伯……已……咬,咬舌自尽。”头顶传来拍案的声音,他膝下一软就跪了下去。 “你逼死他了?!” 许真道:“小人哪里敢,只是照常用刑,他受不住,就自尽了。”话刚说完,便听到头顶有什么东西飞过来的声音,紧接着头皮一刺一痛,伴随着瓷碗落地开花的声音,滚烫的茶水就那么从他脸上流了下去。 “蠢东西!谁让你折磨死他的!” 许真不敢喊疼,伏在地上不住地告饶,又说,“虽然不是大宗伯的亲笔供状,可有他家大公子的供词,应当,应当……” 月谣捏着那份供词,一团火慢慢压了下去。 大宗伯已死,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华胥如意虽然不是他父亲,可有这份供状在手,大司寇也难逃一劫。 她想了许久,见许真还伏在地上,不由一阵烦躁,呵道:“起来吧!” “是,是!谢大人。” “你先回去,调集人马,等我的消息。” 许真连声应是,快步退下了。 月谣思考了一会儿,将供状收好,大步走了出去。然而刚一出门,手便被一股大力拽住,拽得她一个踉跄,差点扑入那人怀中。 “你……!” 姬桓不知什么时候到的,看那样子,已经听了许多。他的目光有些沉冷,“你要去请旨?” 月谣问:“你都听到了?” 姬桓点头,他道,“你不要去。” “为什么?” 姬桓抽出她收好的供状,一一读了,月谣想抢回来,却被他抓着双手挡开去,强抢又怕争执之下被撕破,不由喝道:“你还给我!” 供状上的名字不止有大司寇,还有许多大大小小的官员,一眼扫去,竟都是那些曾与月谣作对的人。 他心底一惊,容色严厉起来。 “大宗伯已经死在了纳言司,你本就有严刑逼供之嫌,再拿这份供状排除异己,太招人耳目了!反而给自己带来祸患!” 月谣道:“我好不容易有机会能为那些死在他手里的兄弟们报仇,我等了多少年?我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 姬桓按住她的手,“过刚易折,你该收敛些。” 月谣一把甩开他的手,“就是不收敛又如何?天下兵马大权大半在我手,我怕谁!” 姬桓厉色道 :“那你有没有数过,平乱之后的王师还剩下多少人!?不足十万!你知道十一城每个城有多少兵力?大多超过十万!经此一战,帝畿已经元气大伤,不能再自相残杀了!” 月谣不语,狠狠地看着他。 “眼下王权交替,最是不稳的时候,你不该因那些私人恩怨再生事端!” 月谣趁机夺回供状,虽然快速,却还是被扯破一个角。她死死地捏住,对上姬桓的视线,冷冷地说:“他们就是死于私人恩怨!死于——不公。” 姬桓伸出手去,却没能拉住她。 天阴了,风儿忽起,吹动她的裙角微微飞扬,带动落叶扬起,发出飒飒的轻响,像是孩童妇孺的哭泣,在这个动荡的时代里,无力又痛苦地挣扎着…… 太子现在对月谣是又依赖又害怕,因此要拿到他的旨意并不难。 大司寇衣冠整齐地站在月谣面前,看着她身后明火执仗的纳言司衙役,不由笑了:“果真是风水轮流转。殿下刚许了左司马大人彻查旧派作乱一事,这么快就来拿人了。” 月谣道:“有人供出大司寇也参与此事,为了证明大司寇的清白,请跟我走一趟吧。” “都道纳言司刑讯手段不比我刑狱差,看来今日,我免不了一顿皮肉之苦。”又说,“不过只要能证明清白,皮肉便皮肉之苦吧。”他掸了掸十分干净无尘的衣裳,抬头大步往前走,嘴角甚至微微笑着,半点看不出惧意。 待他走后,许真上前,问道:“大人,可要将大司寇家眷一同入狱?” 月谣瞥了他一眼,他立马缩了缩头,回头对下属道:“大司寇家眷连同府中人员,全部下狱!” “严加搜查,定有蛛丝马迹。”月谣向许真投去一个眼色,后者会意,带着人快速散开去,将大司寇府翻箱倒柜地搜起来。 如今的大司寇府,就像一个什么都没穿的婴儿,任人随意着墨添彩。 许真捧了一个盒子出来,里边全是与姚氏私下往来的信件,每一字,皆与大司寇的笔迹极为相似。 月谣瞥了一眼木盒,什么都没说,转身走了。 当夜,大司寇阖府入狱,纳言司哭喊震天。 “大人,您是三朝元老,百官之首、威赫犹在,这件事,老奴思来想去,只有您出面才能摆平。否则事情闹大了,于太子、于国政不利啊!”高丰跪在大冢宰塌边,小声又急切地说。 大冢宰自叛乱平息后,就回了自己的府邸,如今他的长子参与叛乱,已经入狱,但是因为大冢宰的缘故,府内其余人员并不受牵连,也算是幸事一桩。 当然也有另外一个原因——众所周知大冢宰忠心耿耿,若说这个世上所有人都可能不忠于大虞,只有大冢宰是不可能的。 也正如此,只有大冢宰出面保人,大司寇才能平安无恙。 大冢宰受了不少折腾,面色仍然不大好,但却字字清晰:“多谢高内侍告知,老夫自会安排。只是老夫年纪大了,很多事情力不从心,接下来,可能需要高内侍多加留意,多多告知了。” “那是自然。” 第二百一十九章 示好 大司寇在纳言司呆了几日,经受了多种酷刑,月谣好像就是要他受遍纳言司所有的刑罚才解气,连带听着他痛苦的喊叫,也觉得十分悦耳起来。 许真手里抓着一个铁圈,臂上挂着许多木楔,大小不一。他微微弯着腰走近大司寇,笑眯眯地看着他。方经历了“突地吼”的大司寇头昏脑涨,上吐下泻,已是意识不清,许真给他的伤口上涂了点辣椒水,让他清醒起来。 “您瞧,这可是好东西啊,您掌握刑狱这么多年,应该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吧?”他十分温柔地将铁圈套在大司寇的脑袋上,和声和气地说,“您呀,要是肯签字画押,这些楔子就在我的手臂上,乖乖的不往您脑袋上跑;您要是不肯签字画押,就休怪我心狠啦。这些个楔子要是都挤进铁圈里,怕是您要脑浆迸裂咯!” 月谣嗤地一笑。 大司寇看着沾满了暗黄色或暗红色痕迹的铁圈,冷笑着:“云间月,你公报私仇,我是绝不会认的……有种,你就把我弄死!我俯仰无愧天地,行走不负君恩。我倒要看看,你弄死了我,要如何面对百官口诛笔伐、千古骂名!” 任凭他怎么骂人,月谣始终一言不发,只看着许真将第一根最小的楔子挤进他的脑袋和铁圈中。 “啊——!” 月谣浅饮一口茶,冷了。 小卒快步从外边跑进来,神色匆匆,在她耳边附语道:“大人,大冢宰来了。” 月谣抓着茶杯的手轻轻摇了摇,将那清澈见底的冷水一饮而尽,这才慢慢站了起来。她朝许真使了一个眼色,他马上跑过来。 “再加一根,我回来之前,别把人再弄死了。” 许真忙点头,又听月谣说,“要是再死了,我就要你的命。”许真擦擦脑门上的汗,连连应是,待月谣走后,从脚下抽出一只袜子,粗鲁地塞进大司寇的嘴巴里,免得他再和大宗伯一样,咬舌自尽了。 大冢宰看上去气色很差,即便屋子里烧了炭,还是里外裹了好几层,倒像个大白熊一样,和善得紧。 月谣施了一礼,“大人如何来了?这大冷的天,您若有事,差人来我这说一声,该我去拜访您才是。” 大冢宰挥了挥手,仆从便退下了,还将门关好。 “我听说你将大司寇下狱了?” 月谣收敛了微笑,给自己也倒了一杯热茶,“大冢宰是有什么要指点下官的吗?” 氤氲的热气袅袅升起,在她和大冢宰之前隔了一道薄薄的雾气,大冢宰慢腾腾地说:“大司寇因何下狱?可有实证?” 月谣道:“有人供出大司寇也参与了此次叛乱,我们还从他的府邸查出了他与姚氏往来的书信。” “既是铁证,又何须审理?只待上奏殿下,处斩便是。”月谣目光一晃,别开眼去,不等他说话,大冢宰却又说,“怕是大司寇喊冤吧?” 月谣道:“我纳言司虽不比刑狱,可殿下既然许了我彻查旧派作乱一事,我便会尽职尽责,绝不错放!他大司寇平 时审惯了人,在受刑方面必是必旁人更加耐受,若是我纳言司的刑罚一一上遍,他还喊冤,那便真的可能是他人陷害了。” 大冢宰道:“若真到了那一步,怕是连累云大人得了个凶狡残酷、构陷良善的罪名。老夫虽年迈,也想帮助云大人,可否将书信交给老夫看一看?”他说得客气,可毕竟是百官之首,又是合理的要求,月谣不能拒绝。 她将书信取出来,交给大冢宰。 大冢宰只读了一封便笑了,后面只是草草看了,便放在一旁。 “这笔迹随像大司寇,却毫无灵韵,不像大司寇所书。” 月谣微微沉下脸,却故作好奇姿态:“大人何以见得?” “云大人可能不曾注意,一个人的字迹可以模仿,但其中神韵、笔法却总是会有忽略的。若是能找个擅长书法的人,将笔迹一一对了,虽然要花些时间,但总有蛛丝马迹。能陷害大司寇这样官职的人,定在朝野,且官位不低,这样的人要找起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月谣低头一笑:“大冢宰就那么确定大司寇是被冤枉的?即便真的有人陷害,那人又怎会亲自动手,怕是大冢宰查遍了朝野大小官员,也查不到吧。” 大冢宰道:“大司寇一入纳言司,朝野震动、百官侧目,若是大司寇耐不住酷刑死过去,云大人无法和殿下以及百官交代;若是大司寇没有被折磨死,迟迟不肯签字画押,对云大人来说,同样无法和殿下以及百官交代。” “看来大冢宰是要保大司寇了。不知是要拿姒氏八百年功勋来保,还是姒氏满门子孙来保?” 大冢宰捻着胡须反而笑起来:“老夫要保的可不是大司寇,是云大人你呀!” 月谣的眉心微微拧了一下,极其轻微。 “左司马与大司寇不和,这是明面上的事,谁人不知?此案若无疑点,对云大人而言,自是功劳一件;可如今疑点诸多,惹人非议不说,怕是再往下查,查出来的是左司马假公济私、铲除异己,由此可见,作假信栽赃给大司寇的人,除了要扳倒大司寇以外,更大的目标,是你左司马啊!” 月谣自是不会信他这番说辞的。 造假之人就是她自己,她要扳倒自己,简直是笑话。但是大冢宰恰恰也说明了另外一个问题,这一次她布置匆忙,本该作为铁证的书信被看出了破绽,再往下发展,弄不死大司寇不说,怕还会引火上身。 她后悔极了将那书信给大冢宰看,可转念一想,即便她强行将大司寇定罪,像他这样的一府之长获罪,也是需要将证物上呈天子,如今太子还未登基,这证物会公布到六官府和太子手里。到时候治她一个失察之罪事小,若是被有心人添油加醋,怕是要演变城大冢宰口中的假公济私、铲除异己。 她思考许久,坐直了身子,这才作出是分感激涕零的模样来。 “多谢大人提点,否则,我怕是要落入那小人的圈套。此事我一定详加细查,查出那幕后真凶!” 大冢宰点点头, 说得有些渴了,不知不觉喝光了茶,月谣忙添上,听得他又说,“先王一心改革新政,想重振大虞辉煌,你是陛下实施新政最重要的臣子,你可不能有任何事情,否则这新政,定会遇上层层阻碍。” 月谣有些愧悔地擦擦汗,连连应是。 说完了大司寇的事,大冢宰又说,“经此一乱,殿下深受惊吓,身边没有一个可信任的人指点辅佐,老夫思来想去,决意为殿下挑选一位帝师。” 月谣道:“这帝师的人选,须得有经天纬地之才,又不失直内方外之气,上能指点天子,下能体恤民情……大冢宰此时来找下官,莫非心中已有人选?” 大冢宰眯着眼睛笑,“确实有人选,云大人也认得——姬桓姬掌门。” 月谣忽然明白了,大冢宰是怕她心中有怨愤,所以许了姬桓帝师的好处。 她承认,这样的交易,十分公平。 “那我便替姬掌门,多谢大人的提携了。” 谁知大冢宰叹了一口气,似有什么烦扰,月谣问了一句,他便道:“此次帝畿一劫,许多官职空了出来,一时无法尽快全部补充完整,虽然帝师有了姬桓,其余官职可真叫老夫头疼。” 天官府设官分职,百官的俸给、考核、升迁全部由他管辖。如何替补那些被杀、被抓的官员,确实是一件棘手的事情。 但这件事怎么算也算不到由月谣来管。 大冢宰太老了,拿个文书都会指尖微微颤抖。 “云大人,这是此次平叛中有功的部分将领,老夫亲自考量后,希望他们能胜任这些官职。你觉得如何?” 月谣打开,上面大部分都是武将的名字,偶尔出现几个文官的小吏,也全都是她的人。她狐疑地看着大冢宰——这是怕姬桓一个人的分量不够,所以拿这么多人来平自己的怨愤? 大冢宰又问了一遍:“如何?” “大人的考量自是有深意,下官没有什么意见。” 大冢宰道:“那便好。”他微微眯起眼睛,眯成一条小小的缝,却透着精光,“只是这些小吏好办,却不知要如何安排左司马和右司马?倘若加官,这夏官府再无比左右司马更高的官阶,若是进爵封侯,可是我朝并无给外姓封侯的先例。思来想去,只有赏赐些金银,可帝畿百废待兴,到处是用钱的时候,还真拿不出太丰厚的赏赐来,真是愁煞老夫也!” 若这还听不出大冢宰话里的意思,便是有意装傻了。 她笑起来,颇有几分明媚动人的味道,“维护帝畿保护太子,本就是我等的职责,谈什么封赏不封赏呢?先王对下官恩宠有加,下官感恩戴德,不敢再要赏赐。”她想了一下,又说,“扶摇城如今已基本建完,去年开始收税,虽然不多,也能解了帝畿一时之急,不如这次武将的金银财帛封赏大事,就由下官出资吧?” 她这般上道,倒省了大冢宰一番口舌,两人又说了几句客套话,他再适时露出一些疲态,月谣便不敢多留,恭恭敬敬地送走了他。 第二百二十章 斩首 回到大牢,许真已经将大司寇又折磨得晕了过去,正准备用辣椒水继续将他弄醒,却见月谣过来,忙问:“大人,他又晕了,是否再用刑?” 月谣坐下,目光阴枭地盯住浑身浴血的大司寇。她慢慢地说,“继续,只要不弄死人,都给他受一遍。” “诶,好!”许真开开心心地让人去提新的辣椒水,然而又听月谣说,“明天晚上再放人。” 许真啊了一声,回头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月谣道:“照做就是。” 许真回头看着昏迷不醒的大司寇,心道此次他在自己手里吃了那么多苦,要是不能将他弄死,他日还不想尽办法报复自己?他位高权重,自己又怎么斗得过?! 想到这里,他不禁一身冷汗。 月谣看他的样子,人不知嗤笑:“怕什么,有我在,安安心心做你的副司,此事一结,便提拔你做纳言司主事。” “……是,是!” 辣椒水来了,还是热的,许真舀起一勺,透过涌动的水面,正好可以看到自己的脸庞。他心一横,朝着大司寇狠狠浇了过去…… 大司寇在纳言司被关了足足十日才放出来,进去时丰神俊朗一派官老爷作风,出来时形销骨立,衣衫褴褛,宛如街上要饭的乞者。一众妻女饱受惊吓,有几个身子骨弱的,回去便病了。 接下来半个月的时间里,纳言司在帝畿四处抓人,所有被指认参与了叛变的人,包括妻女亲族,全部下狱,只待七日后斩首。 太子看着月谣递上来的名单和文书,心头一阵发堵。 偌大一个帝畿,文武官员不下百位,竟然有那么多人参与了叛乱! 他将名册摔在地上,扶额叹气。一双嫩手轻轻抚上了他的肩膀,不轻不重地捏起来,伴随着少女独有的娇俏软糯的声音,像是一汪清泉从他心间流过。 “殿下何必恼呢,有左司马大人在,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太子睁开眼睛,抓着她的手来到自己身边,按着她坐在扶手上,眉梢有几分宽慰之色,“还是孤的小花儿心疼孤。” 解语莞尔一笑,张开双手抱着太子的肩膀,靠在他的脖子间,细碎的头发轻轻落在太子的脖子上,像是无数根羽毛骚动在他心上。到底才十二岁的少年,骤然惊遇变故,最是需要温香软玉安慰的时候,便回抱住解语,顿时觉得心安不少。 处决犯人就在七日后,期间还有许多事要忙,比如那个偷天换日的姜妃。 “姜妃”随先王殉葬王陵是众所周知的事情,所以处置她半点不费力,只需一杯毒酒赐死,尸体秘密扔入乱葬岗便可。只是养在她膝下的小公主,已经与她相熟,骤然换在文薇膝下,每天都是嚎啕大哭,怎么哄也哄不住。 说起来她也四岁了,该是记事的年纪了。只是她的生母不知是谁,唯一知道真相的先王已经驾崩,普天之下,竟然无人再知这小公主的身世。 文薇隐隐有预感,这个孩子,并非王室正统。 她问过月谣,只可惜她也没有头绪。 从王宫出来,月谣特意拐到玉器店买了一块上好的玉 冠,那样式,看上去恰好和她常戴的金冠相似,乍一看真有几分一对的意思。 这些日子她很少回府里,多日不见,真是思念。 听说姬桓起了钓鱼的兴致,每天拿着鱼竿坐在院子里,一坐就是一整天。那池子里也没什么鱼,往往枯坐一天,鱼篓还是空的。清和看到了,让人去买了一些鱼放进去,却也不见他钓上来,细细一看,那鱼钩上面竟然没有鱼饵。 月谣听了这事,忍不住笑:“这是等我呢!” 她拉着清和瞧了瞧,又扒开她的衣领看了伤势,外伤都已经差不多了,这才放心,一抬头却见她闹了个大红脸,便捏捏她的脸颊,道,“都是女子,还害羞了。下去吧!” 清和屈膝一礼,默不作声地退下了。 她来到姬桓身边,手里鱼线一甩,落在水里,漾开几圈涟漪来。 姬桓不动如山,“你惊了我的鱼。” 月谣瞥了一眼光秃秃的鱼篓,“你的鱼才不会上钩呢,也只有我这尾美人鱼,才会傻傻地上钩。” 姬桓回头看了她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质疑她说的那句“美人”鱼。 “等了小半月才上钩,你这条美人鱼,也是够刁钻的。” 月谣放开鱼竿,靠过去抱住他的手臂,有些歉意地说,“那天我态度不是很好,你有没有怪我?” 姬桓默默地看着她,空出的手摸了摸她的头发,目光温和极了,“我不会生你气的,而且你不是放了大司寇吗?没有酿成大错,我又怪你什么?” 月谣松开手去坐正了。 “但是我无法面对当年被陷害而死的那些人,一共二十三条人命啊……如果不是为了保住我,他们不会死。大司寇这些年对我多有使绊,就算我放过他,总有一天他也会对我下狠手的。” 姬桓深深地看着她,声音有些低哑,“我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的。” 月谣忽然笑了一下,望向他的眼睛亮了起来,“这可是你说的,你要保护我。这太师之位,你可得接。” “太师?” “大冢宰想要为殿下挑选一名帝师,就是你。如今不比以前了,陛下不在了,我孤掌难鸣,我需要你。” 没有哪个男人会在自己心爱的女子说出“我需要你”的时候拒绝,他完全没有思考地点了头。 “好。” 鱼钩忽然动了一下,而后上下沉浮起来,月谣拍了拍姬桓的肩膀,“竟然真有傻的上钩!快快,拉起来!” 然而姬桓收了线,却只是将鱼拿下来,又放了回去。月谣目瞪口呆,“你放回去干什么?”这八成是他这些天钓上来的第一条鱼,那条鱼得有多眼瞎,才会撞在没有鱼饵的鱼钩上? 姬桓收起鱼篓鱼竿,瞥了她一眼,“你这条鱼已经上钩了,我还要其他鱼做什么?” 他牵着她的手往回走,暮色正好,金红色的霞光照满整个院子,在他们身后拉出两条长长的影子…… 入了夜,姬桓准备解了束发,这些日子没有出府,便只拿了黑带束发,月谣走过去,按住他的手,将那被好生安放在匣子里的玉冠拿出来,给他戴 上。 “我挑的,喜欢吗?” 姬桓动了动嘴唇,却说,“我觉得……我们的位置好像对换了。” 月谣不甚明白:“什么位置?” 姬桓忽然回头在她腰上一用力,轻轻巧巧地便将她拉到了自己腿上,双手一圈便禁锢在了怀里。 “这样就对了。” 月谣这才明白他的意思。 寻常人家都是男主外女主内,而他们之间,却常常是她在外面奔走,他在府里无所事事,可不就是本末倒置? 她亲了亲他的嘴唇,“你的就是我的,我的也是你的。” 姬桓看着她嘴唇一张一合地说话,忽觉腹内一股火起。小半月没见了,终于又将人抱在怀里,这股子思念的劲不仅没消下去,还起了一股邪火。 他叼住她的嘴唇亲了下去,力道有些控制不住,月谣吃痛,感觉就像被狗咬了一口,去推他却推不动,反而整个人被抱起来,压在床上亲了下去。 连着小半月没有回府,案子又已经了结,月谣便趁机休了三天的假,躲在府里不出门,和姬桓好一番温存。 又过了四日,便是人犯处斩的日子。 他们犯的是谋逆的大案,所有人被推赴中景门前,齐齐斩首。 月谣起得很早,特意叮嘱清和早起,这段时间她疼惜她受了不少苦,总是叫她好生休息,今日却不许她多睡,打扮后随自己出门。 已是四月了,阳光高照,晒在人身上暖洋洋的,可那中景门向来是斩首的地方,不知是不是戾气过盛,吹过来的风总挟着一股阴气,叫人心里发堵。 太子坐在最中间,左边是月谣和张复希等五官,右边是大司徒等文官,大冢宰告了假没来,大司寇伤势未好也来不了,其余的官员,无论品级大小,全部站在下方,被迫观赏新帝登基前的第一场杀戮。 清和站在月谣的身后,心里头咚咚跳着,嘴唇发白。 手忽然一热,她低下头去,竟是被月谣握住了,传递来的温暖给了她安心的感觉,心跳便慢慢稳了下去。她望着月谣的侧脸,心里头似乎有什么鼓涨起来,整个人都暖洋洋的,反手也握住了她。 那参与叛乱的旧臣加上他们的亲族家眷,总共有数百人,刽子手齐齐挥起大刀,迎着正中的太阳,极为利落地砍下,鲜血就像河水一样往低处流去,一拨又一拨的犯人被押上来,齐齐断头。 饶是清和做了准备,骤然看到这样血腥的场面,还是吓得不轻。 “我要你亲眼看着,那些欺负过你的人,是怎样凄惨地死在你面前。我要你记着,你是我的人,谁欺负你,谁就是那样的下场。” 清和跟在月谣身后,慢慢地往回走。她很庆幸自己早上没怎么吃东西,所以只是胃里有些翻腾,却不至于吐出来。 “婢子谢谢大人,可是……他们有很多人,是无辜的。”月谣忽然停下了脚步,她心神不定,一时没停住,差点撞上去,只听月谣说,“在我的政敌面前,他们不会因为你只是一个侍女就觉得你无辜。” 清和对上她的目光,慢慢点点头,“是,我明白了。” 第二百二十一章 出发 几百人魂断中景门,护城河里血流漂杵,腥臭味半个月还没下去,太子自从亲自观摩了这场屠戮后,回去便病倒了,整日唉唉嚎着,看到肉糜便呕吐不止,甚至饭食的颜色稍微深些,都能联想到人血,每日只能吃些素食小粥,整个人迅速消瘦下去。 今日天气暖和,琼花园里很多花都开了,争奇斗艳十分好看,太子躺了好几日,十分向往外边的无边光景,便带着解语一起来琼花园晒晒太阳。没想到就这难得的惬意时光,还要被大司徒打搅。 “九天玄女转世……?”太子喃喃念着,看上去精神并不大好。 大司徒说的是最近帝畿城里忽然起来的流言,竟说那执掌纳言司的左司马大人,乃是九天玄女转世。 “殿下,这散布流言的人居心叵测,借神灵之由收服民心,或许是为了动摇大虞的根基。至于这散布谣言的人……定是左司马本人!” 太子忽觉十分头疼。 谁知解语忽然笑起来。 大司徒眉头一皱,严斥,“好没规矩的宫女!殿下与朝臣商讨国事,竟敢无故发笑?来人!来人!” 不等人靠前,太子猛地一拍桌子,不悦地看着他,似有很多话要说,但终究忍住了,回头对解语说,“你笑什么?” 解语轻轻捶着他的肩膀,软语温柔地说:“婢子是为殿下高兴呢,有战神娘娘转世的云大人保护,大虞的江山还不是万年永固?殿下的王位一定坐得又舒服又稳当!” 大司徒还要呵斥,却见太子挥了挥手,“行了,国政大事你也敢插嘴,快下去吧!” 解语屈了屈膝,也不朝大司徒行礼,就那么没有规矩地退下了。 太子似乎习惯了她这般模样,也不训斥,只反复思考她说的话,觉得十分有道理,“大司徒的意思,孤了解了,你也退下吧。” 大司徒睁大了眼睛,仍是不死心,“殿下,那云间月居心不良,散播谣传定是为了笼络民心,将来好……” “好了!”太子陡然大喝,蛮横地打断了大司徒,“别说是谣传,就算真的是九天玄女娘娘转世,这不好吗?没有云大人,孤现在早就成了叛贼的刀下亡魂了!大司徒你言辞振振,可有在叛军作乱的时候,为孤当下一箭一矢?” 大司徒哑口无言。 太子胸口一顿发堵,头有些疼,肚子里也反胃起来,不耐地挥挥手,“行了,大司徒无事就快些退下吧!”说罢捂着嘴巴,一手支着脑袋,闭眼休息起来。 大司徒吃了个闭门羹,心中极为不快,只得怏怏退下。 外界谣传愈演愈烈,甚至还传入王师大营中,息微听着手底下人绘声绘色的描述,神色忧虑起来。正好月谣这几日着手整顿王师,常往这里来,便拦住了她。 “那些话都是你命人放出去的?” 月谣道:“什么话?” “九天玄女。” 月谣一笑,浑然不觉有什么不妥,坐下来剥了一个桔子, 因是去年存下来的,已经失水变干了,口感十分差,她吃了一瓣就放下了。这才娓娓道来: “王师损失惨重,只剩不到十万,我们急需休养生息。可是眼下王位交替,最是脆弱的时候,光看那旧派作乱和双身城谋反,便可知其他十城该有多么蠢蠢欲动。我自拜将以来,几乎未有败迹,帝畿这些年用兵,也屡战屡胜……若是能辅以神灵之说,便更能震慑十一城,不好吗?” 息微不说话,尤自皱眉。目光一瞥,忽然看见她因剥桔子而撩起的衣袖,露出了一小节手腕,上面有一道新的剑伤,刚刚结痂脱落,露出深红色的伤痕,十分醒目。他一个健步冲到她面前,抓住她的手腕看了好一会儿,问道:“我给你的护身符,你没有戴?” 月谣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不明白只是一个伤痕,怎么就扯到护身符去了,要命的是,护身符她确实没有戴。 “……呃,我沐浴的时候弄湿了,便摘下来妥善放在木椟里。” 息微垂着目光,叫人看不出情绪,气氛一时有些尴尬,月谣干笑几声,抽出了手,满不在乎地说:“不就是一道小伤口么,一点都不疼。” 息微似乎更加恼火了,背过身去,久久都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若你不佩戴,那便还给我吧。” 送出去的东西,哪里还有收回的道理。 月谣还有事请他帮忙,只得堆满笑容,道:“只不过摘了几日,我回去就戴上,可好?” 息微容色这才稍微松些,点了点头,也肯坐下来喝茶了。 月谣关心了他最近的情况,又问了王师休整的进度,这才将最主要的目的说出来,“那双身城,屡屡作乱,又远在南蛮边陲,难以控制,我想永绝后患,盼你能帮我走一趟双身城。” 她开口,息微哪里会拒绝,便问:“你想我如何帮你永绝后患?” 月谣取出一小瓶药液。 “此乃黑紫薇,剧毒,中此毒三日内,身上必出现黑色紫薇花一般的连绵斑块,高烧不止,不出十日便不药而亡。双身城水系复杂,其中最大的河流是丹水,贯通整个双身城,奔腾入海,你将此药投入丹水上游,以及他们的井水中去。” 息微面色沉下去,盯着那一小瓶药,仿佛是蒺藜毒刺,扎手极了。 “你要毒死一整个城的人?”他坐不住了,第一次拒绝月谣,“先不说双身城老弱妇孺无辜,单其下游还有无数农村田地,你这一小瓶毒药,所造杀孽不计其数,我不能帮你做。” 月谣道:“我也不想背负那么多杀孽,可是我没有选择。帝畿现在兵力不到十万,可是其他城,哪一个不是兵强马壮?帝畿需要时间来休养生息,但那些乱臣贼子是不会给你时间来休整的。今天是双身城,明天呢?只要有一个城反了,其他城都会跟着反。先王苦心经营的江山,顷刻间会灰飞烟灭。” 息微目光有所动摇,可转念又不肯了。 “先前幽都、多首联手举兵兵败, 先王不也没有灭城吗?你这样,会被千夫所指,承担万世骂名。” 月谣道:“谋反这样的罪孽,只有在乱世才能用怀柔收服,如今太平盛世,再心软放纵,只会给那些观望的逆贼壮胆,一城反而城城反,整个五服大地都会陷入战火,王室形同虚设,国将不国,届时死的人,何止一城之巨?” “那大可诏令天下,令其余城共同举兵征讨,不仅可以消耗他城战力,帝畿也可坐收渔翁之利。” “先不说那些城主会有什么借口来推搪,就算他们出兵了,赢了,帝畿又该用什么去奖赏?土地,财帛?帝畿给不起也不能给。否则他们只会居功自傲,反心更甚。只有让天下人都惧怕,惧怕天命、王道。让他们知道,华胥氏是天授神权,心存反心,上天就会降下惩罚,如双身城一样,落得个亡城灭族的下场!” 息微仍试图劝说,“这些年先王收紧了各城的铸铁大权,税负也相应增加,他们未必反得起来,而且不是所有的城主都心存反心,又何必急着为将来未必会发生的事情,妄动十数万杀孽?” 月谣看着息微,目光沉了下去。 “人心有多难测,令人难以想象。” 息微闭上了嘴。 月谣见他无法被说服,低声叹息,将瓶子收入袖中站了起来,“罢了,本就是强人所难的事情。我再另外想办法吧!” 息微拦住她。 “你要做什么?” 月谣道:“总要有人去办这件事,我另找他人吧。”说罢轻轻拂开他的手走出去,息微原地立了片刻,忽然拽住她,“我去!”他道,“这样的事情,不可让外人知晓。” 他改变主意,月谣却迟疑了。 “你说的没错,这件事杀孽太重,我不应该叫你去承担。” 息微却抓着她的手,从她手心里抠出了那一小瓶药。小小的药瓶在手,握住的却是千里之外,无数人的性命。 “那你还想找谁?姬桓吗?” 月谣哑口无言。 她忽然觉得心里堵得慌,十分难受。 她站在黑暗的角落里仰望姬桓,看着他沐浴在阳光下,一身地正气。却忘了……身边那一道黑影,也在深深地望着自己。那些功绩和赞美,都给了姬桓,却将肮脏不堪的真相、手段,给了息微。 她伸手就要夺药瓶,却被息微躲开,他眉头微蹙,道,“双身城辖地过大,用药效果未必显著,或许会被庞大的水流冲淡。事前共工城在丹水上游开坝建堤,春汛快到了,你给我几个人,我去毁了堤坝……若再有幸存者,再用这药,也可借口是洪水过后的瘟疫。” 他的计划十分周全,阴毒至极,月谣听了,心却像被绞了。像这样阴毒的法子,应该是出自自己,而不是息微。 息微看着她的模样,反而笑了,十分明快温和地说,“我明日便出发,待我走后,你要记得把护身符戴上。” 月谣点点头,笑不出来:“好。” 第二百二十二章 春官府 月谣下了马,正要进去,却见斜刺里穿出一个人影,跟游鱼一样窜到了自己面前。那人穿着十分朴素的粗布衣衫,浑身上下连块饰物都没有,只手里提着一个算得上精巧的盒子,整个人看上去寒酸极了。 “宋思贤?” 宋思贤努力维持着身为读书人应有的气质,却被那满脸的笑折损不少,他道:“大人,小人是特意来谢谢大人的。” 月谣想了一下,最近似乎不曾与他有过什么接触。 他道:“小人近日得了上面的赏识,升了职,想来定是大人的提携,感激不尽……”月谣看了一眼四周,忽然打断他,“行了。跟我进来吧!” 走了两步,她忽然回头停下脚步,“你怎地如此打扮,天官府不给你月俸吗?” 宋思贤赧笑,脸色微微泛红,被月谣毫不留情地嫌弃自己的穿着,手脚都不自在起来,“不是的,是小人平素节俭,穿不惯那些绫罗绸缎。” 月谣却想到了别的地方去。 “你我都是寒门出身,不比那些门阀世家,常常会受些委屈,小事忍忍也就算了,若是欺负得狠了,你可以告知我,我不会袖手旁观的。” 宋思贤忙说:“谢谢大人!不过小人真的不曾受什么委屈。” 月谣没再往下说,到了大堂里,让侍女奉上茶,接过他特意带来的糕点。里边是样式别致的糕饼,虽然是朱雀大街上有名的福熙阁,比起旁人送的真金白银,多少还是显得寒酸。 月谣看了一眼,笑道:“早就听说福熙阁的糕饼好吃,今日终于一饱口福了。真是谢谢你了!” 宋思贤笑,“小人贫穷,身无长物,想着大人平日操劳,定废寝忘食,难免伤及肠胃。福熙阁的糕饼不甜不腻,也不伤肠胃,吃了让人心情愉悦。” 月谣吃了一口,确实不错。 她以为宋思贤此来定有事求自己,没想到他还真的只是来感谢自己的,言谈之间,说起那一盒糕点,竟要他节衣缩食,省了半个月的晚饭钱才凑够。 他身在天官府,好歹也是个官员,最近又升职,平日除了官服,却连个像样的衣服也没有。月谣实在看不下去,让他走之前去账房领了五十金,以为这样能改善他的生活,没想到过了七八天看到他,还是那一身寒酸的粗布衣衫,而且人似乎更瘦了,风一吹,只剩下衣服贴着骨架子空荡荡地飘,跟个鬼似的。 正值晚饭时分,她干脆邀他一同用饭,在缀霞楼点了十来个菜,全堆到他面前。 “大人……这,这太多了,小人吃不下。” 月谣看了他一眼,“吃不下就带走。” 宋思贤还想矜持一下,奈何肚子咕噜噜地叫,于是拿起筷子,狼吞虎咽起来。 月谣问:“不是给了你五十金吗?没用吗?” 宋思贤咽下一大块鸡肉,囫囵说道:“用了用了。” 月谣眉梢一斜,打趣道:“那怎么还是吃不饱的样子?该不会是用到 旁门左道去了吧?” 宋思贤放下筷子,坐直了身子,正色起来,“今日多谢大人款待,小人感激不尽。您赏赐的那五十金,小人全用了,并不是用在旁门左道上,大人若是有兴趣的话,请随小人走一趟。” 天色微微黑了,宋思贤带着月谣穿过半个帝畿,直接来到了贫民区。这里经过几年的建设,环境整洁,井井有条,家家户户衣能蔽体、食能果腹,算得上自给自足。 他来到其中一户人家门口,敲了敲门,便跑出来一个小孩,十分欢喜地将他迎了进去。 月谣来之前换了一身普通的衣裳,又是女子的装束,不知情的夫妇二人还以为他们是一对儿,忙着喊大嫂子。 宋思贤擦了一把脑门的汗,觉得脖子凉飕飕的,忙说:“大哥大嫂不要喊错了,这……这是……”他一时不知该怎么介绍月谣,回头看了一眼月谣,月谣笑道:“我是宋大人的远房亲戚,夫家姓姬。” 那对夫妇对视一眼,有些尴尬,“姬夫人。” 宋思贤磨不过小孩,跟着他进里屋给他温书去了。堂屋里便只剩下那对夫妇和月谣,起初月谣脸色微微沉下,颇有几分不好相与的样子,气氛有些尴尬。过了一会儿,大概她注意到了,才缓和了脸色与对方攀谈起来。 住在贫民区的人,都是其他地方受了灾逃难来的,能在帝畿有个安身立命的地方,本就是上天垂怜。可哪有不想当将军的小兵,即使只是个贫民,也会有想要挣功名的时候。 朝廷虽然设立了四大公塾,可收费并不低,再加上伙食费、置装费、书籍费……七七八八加起来,像这样仅能勉力维持温饱的人家是根本无法承担的。 “你们是说,你们家娃读书的所有费用,都是宋大人出的?” “是啊!不仅是我们家,这条巷子里好多人家都是宋大人帮忙交的……唉!像这样的好官真的太少了,我们也没什么好报答大人的,只能让家里的崽好好读书,将来挣个功名,好好回报宋大人。” 无怪乎他每天一副穷酸的样子了,原来所有的俸禄钱财都捐给了这些贫苦人家的孩子读书去了。 宋思贤教完了功课出来,堂屋里的对话已经结束了,他和夫妇俩说了几句话,又夸奖了孩子聪明好学,这才和月谣一起告辞。 星月披挂在头顶,像是一件铺满了钻石的黑纱。 月谣和他慢慢走着,问道,“你怎么不早说呢?” 宋思贤道:“起初不过是小人一时不忍心,并未想太多,最近才初初有些想法,想告诉大人,但是又怕此事所需靡费,如今帝畿百废待兴,哪里都是用钱的时候,提这个怕是不妥当;更何况此事本该春官府打理,大人插手便是越俎代庖,不太合适。” 他所说的,便是将四大公塾收取的费用降低,或者减免,以便更多贫苦人家的孩子能读书,也增加了帝畿选拔人才的机会。 月谣道:“既然是对国政有利的建议,哪有不妥当的? 不过你说得对,你我不适合直接干预此事。这样吧,你回去写个折子,我去说服太子,让春官府着手整理此事。” 宋思贤称是,走了几步,忽又说,“大人,有件事小人不知当不当说。” 月谣笑了,“你这样问,便是想说,那就说罢。” “四大公塾收费昂贵,前些年分发给孩子们的用具和衣裳还算可以,可今年的衣裳、用具全都降了好几等。” 月谣一下子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了。 “你是说有人贪污?” 先王病势沉疴,无力管辖朝政,便有那心黑的人钻了空子。贫民区和公塾由春官府管理,这贼定藏在春官府。 “大人若是请奏陛下免去公塾就读所需费用,怕是会被人记恨。” 月谣目光转利,盯着那幽深巷子尽头的一点光亮,冷冷说道:“有胆子,他们尽管记恨。”她忽然解下腰间的玉佩,丢过去,“以后来左司马府找我,不必等在外边,只管进去等便是。” 宋思贤捧了那块玉佩,如获至宝:“多谢大人。”正要将玉佩收好,却见月谣忽然听了脚步,一时没停住,差点撞上去。 月谣拽住他的手,目光楔子一般盯着前方。 “有人!” 宋思贤脑子一顿,从“一个路人”到“春官府已经知晓并且派人来灭口”转了一圈,一颗心吊到了嗓子眼。 然而那人出现在光亮处,那一身熟悉的黑衣和严肃的脸庞不甚喜悦地看着自己,叫他一颗心放了下来。 “姬大人?” 姬桓看着月谣松开他的手朝自己过来,脸色更加沉了,宋思贤下意识地一个哆嗦,退了半步。 “你怎么找来了?” 姬桓拉住她的手,眼下还有些春寒,晚上尤其冷,他搓了搓她的手,“晚上等你一直不回来,去了夏官府,又说你早就走了,这便到处找了一圈,缀霞楼的人说看见你往这里来了,你怎么来这儿了?” 月谣道:“没什么,临时有点事情。” 姬桓越过她的肩膀,看向远远站着的宋思贤,十分客气地说:“宋大人,不如我们送你一程?” 宋思贤直觉不好,忙摆手拒绝,“青龙街和玄武街并不同路,小人自己回去好了。”说罢冲他们告别,脚下抹油便溜了。 姬桓拉着月谣的手往回走,看了一眼她的腰侧,问道:“你的玉佩呢?” “给宋思贤了。” 姬桓淡淡地说:“你很看重他?” 月谣没听出他语气里的怪异,道:“他是个能做实事的人,好好扶持,将来定会有大作为。”又忍不住又夸奖起来,“方才他提出来要将四大公塾的收费改为免费,可以让更多贫苦的孩子读得起书,这样帝畿就能招揽更多的人才。眼下正是用人之际,他这个提议十分可靠……”她转过头去看姬桓,这才发现他面色沉静如水,看上去并不开心。 “你怎么了?” 第二百二十三章 解语 姬桓一开始不说话,后来才无声一叹息,稍稍温和了的脸色藏在夜色里,摸了摸她被夜风吹乱了的发:“等你一晚上都不回来,好不容易找着人了,又是一大堆的公事。我可一直都没吃呢!” 整条大街上行人寥寥,也就一个烙饼摊子还没收。 摊主手艺好,不多久就烙出一个飘香四溢的饼子,月谣看着姬桓吃,忽然笑出来,微微踮起脚尖,伸出那根细长的手指,最后轻轻落在他的唇边,擦了擦,“饿狠了吧?瞧你,吃得满嘴都是。” 摊主在一旁看了,忍不住笑:“公子和夫人的感情可真好。” 姬桓点头一笑,拉着月谣走了。夜色正好,两人都走得慢,一条路好似永远也走不完。 如今他再拜太师,又有了自己的府宅,还是之前那一处,但他几乎不住那里,大部分时间还是在左司马府。 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以前还藏着掖着,不敢太过张扬,如今先王崩逝,虽然没有了那张巨大的保护/伞,但同时月谣也隐隐觉得头顶那一片阴影消失,一切都豁然开朗起来。 本来应该四月底就举行的登基大典,因为太子生病,硬是被拖到了五月底,期间发生了两件大事。 第一是太子不顾大司徒的反对,执意免去了四大公塾的学费,还免了学子们每日的吃喝住行费用。 第二便是南方春汛来临,丹水决堤,淹了沿途千里沃野,水退之后,瘟疫肆虐,凶兽横行,偌大一片双身城领地,竟无一人存活,是以双身城灭,朝野上下无不震动。 另有流言四起,皆说双身城灭乃是因为此前两次作乱,惹怒上苍,因此降下洪水、瘟疫和凶兽,作为惩戒。由此,太子虽未登基,但根基渐稳,余下十城,再无人心生反意。 天一点点温暖起来,已是五月底了。正值暮春之初,帝畿城内春树碧柳如梦,暖风飞花似雨,年初的那场作乱已经渐渐在人们心中远去了,入目尽是翠幔红妆、芳草摇落,十分地迷人眼。 登基大典终于在众人的期盼中姗姗来迟。 太子身着玄衣黄裳,上绘十二章纹,腰间配白玉龙纹禁步,每走一步便发出轻微的叮当声,甚是悦耳。他头顶的旒冕随着他稳重端正的步伐微微晃动,宫人们沿途伏倒在地,无声打开无极宫的殿门,阳光一下子洒进来,照耀着他头旒冕上的五色玉藻,熠熠光泽犹如圣光降世。 无极宫至建福门前的情景一下子跃入他的眼中。 只见文武百官井然有序地立着,犹如一排又一排数不尽的棋子,皆俯首帖耳。无数王师将整个广场占满了,王旗围着偌大的广场迎风飘扬,像是无声地诵唱,恭祝新天子即位。 才十二岁的年纪,虽刻意压制了内心,但看到眼前这般情景,心里一下子犹如滚水沸腾,四肢百骸都跟着微微颤抖起来。 他稳住步子,慢慢地走到台阶前,早有大祝立在一旁,高唱:“天地初分,万物懵懂,神女华胥,降世赐慧,人文始建 。吾朝肇基,国号为虞,陟天之命,敬修九德。以至四海咸居,五服攸同、六府甚修,天下归一。先王革政除弊,神功圣德,奈何早崩,万民益切哀恸——呜呼——哀哉!无主乃乱,是以东宫太子登坛受命、即天子位,望众臣百官祗台德先,勿违朕行。” 大祝顿了一下,微微朝着左下方高喊:“太师授天子玉玺!” 月谣站在姬桓对面,看着他手捧玉玺,沿着汉白玉石阶缓慢上前,修长的身子挺得笔直,犹如将天下所有的正气都集中在他身上。太子神色绷得很紧,庄重地从他手中接过玉玺,阳光洒在玉玺上,泛起一层温润柔和的光泽,随后大祝高唱:“左、右司马共授仙剑少和!” 授剑本该由大司马所为,但如今大司马职位被一分为二,叫哪个都不合适,大祝绞尽脑汁,终于在头皮都要秃噜之前,想出了这个由左、右司马共同授剑的馊主意。 她和张复希一同捧着装甘泉剑的匣子缓步上前,在太子面前跪下,余光看着太子慎重地取下甘泉剑,配在腰侧。 说来可笑,众人皆知眼前这柄乃是少和剑,却不知其实是假货。 大祝高喊:“天子即位礼毕!众臣、祝——!” 百官山呼海伏,声如震天:“愿天下太平治,吾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钟鼓齐鸣,礼乐奏扬,早已备好了的百鸟被齐齐放飞,盘桓在巨大的无极宫上空,有如凤凰来仪,天降祥瑞。 大祝高喊:“行稽首大礼,跪——拜——!” 百官顿首,伏地叩颡。 月谣伏在地上,向这个年仅十二岁的新天子称臣。 整个无极宫前,烈日炎炎之下,是一派赫赫扬扬景象。 天空中飘来片片云团,在偌大的广场下落下巨大的阴影,刚好将月谣遮入其中。若是站在高处,便可发现,姬桓和她,一个在阳光下,另一个却沉在阴影中…… 月谣做了一个梦,朦胧间又回到了白日里的无极宫前,身着天子服接受百官朝拜的人不是那个十二岁的少年,而成了自己,她似乎看到百鸟朝贺,万众称贤,那歌颂的声音飘过远山、飘过大海,飘向五服四海,最终汇聚成世上最美妙的音乐,飘入自己的耳朵。而她就在那样的歌声中,左手捧玉玺,右手执王剑——号令天下。 她豁然睁开眼睛,心咚咚剧跳着,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怎么了?” 耳畔冷不丁响起姬桓的声音,极低,一下子冲散了梦中美妙的音乐,她一个激灵,随即若无其事地亲了一下他,“做了个梦,吓一跳。”说罢抱住他,整个脑袋埋到他胸膛里,真如做了噩梦那般。 新天子即位,天下大赦,帝畿城内一扫先前颓势,到处都是千绮叠红的盛景。 华胥晟以为做了天子,就可以随心所欲地下诏,没想到第一道旨意就被群臣拦在了清思殿中。 “花解语不过就是一个宫女,身份低贱,怎可封妃?” “天 子即位,应当纳十一城的贵女们为妃,这是祖制,除了十一城的贵女们,其他低贱的女子是没有资格成为妃子的!” …… 华胥晟看着严厉反对自己的官员们,恼怒了。 “这是为朕选妃子,朕欢喜就好了!” 大司徒想起那日在琼花园里被解语讥笑,十分气不过,因此卖力地阻挠道,“陛下!您是国君,既是国君,便事无巨细皆是国事,切不可因一时喜好耽误国事啊!” 华胥晟眼睛一大,“朕不过纳一个妃子,怎么就成国事了?大司徒,照你这么说,你身为官员,也事无巨细都是国事了?你府里几个女人,也需要群臣过问?” 大司徒一噎。 月谣忍不住暗笑一下,只听姬桓缓缓道来:“陛下,大司徒的意思是,只有姻亲才是最牢固的,纳十一城……”他顿了一下,改口,“纳十城贵女为妃,旨在拉拢各城主,安稳他们的心。您初登宝座,不下旨选十城贵女们为妃,却立一个侍女为妃,是会引起城主们不满的。” 他是帝师,天子的师父,算得上半个父亲,华胥晟怼谁也不会怼他的。 华胥晟道:“道理朕都懂,可是朕身为天子,难道连给喜欢的女子一个名分都做不到吗?” 姬桓沉默了片刻,道:“陛下,臣明白您的心情。但您当以国事为重,眼下当务之急,请尽快下旨选十城贵女们入宫。至于花解语,她既为您赏识,必定是宽厚识大体之人,待到日后再给名分不迟。” 连他都这么说了,华胥晟再无辩驳,只耷拉着脑袋,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 到了夜里,月谣刚吃过晚饭,宫里便来了旨意,要她立刻进宫。 “臣拜见陛下。” 华胥晟有求于人,自然不摆架子,月谣还没跪下去就忙将人扶起来,“云大人辛苦,请快入座。” 月谣顺着他的意思坐下,看了一眼殿内,发现只有华胥晟和花解语,高丰不在。她看了一眼花解语,后者微微笑着。 她莞尔一笑,明白了华胥晟的意思,“陛下可是为了白日那桩事?” 华胥晟肚子里本来准备了一大堆弯弯绕的话,如今被月谣一语挑破,也不装了,做出一副虔诚好学的模样来,眉头略皱,道:“云卿有所不知,解语自小陪伴在朕的身边,与朕心意相通,朕从未介意她的出身,想要给她一个名分,可如今群臣反对,朕也无计可施。思来想去,只有云大人能一解困局。” 月谣道:“陛下是要臣如何做?” 华胥晟看了一眼花解语,道:“若是能将解语以扶摇城贵女的身份出嫁,想必群臣也没什么话好说了。” 五服中,目前除了双身城被灭,便只剩下十个城了,月谣的扶摇城辖地小,又是新立的城,本人又在帝畿任职,因此存在感十分低,几乎没人放在眼里,也就没有联姻的必要了。正因为如此,将花解语以扶摇城贵女的身份出嫁,成了唯一能帮助他们的办法。 第二百二十四章 甘氏 月谣却显得有些为难:“陛下,臣若是答应了陛下,怕是会被百官群起攻之,安上个内通后宫的罪名。” 花解语脸色有些僵住,没料到月谣竟然没有答应。华胥晟也急了:“不会的,这是朕的旨意,不会叫云卿承担那些的罪名。” 月谣想了一会儿,道:“陛下,臣另有一计。不如将解语姑娘送入太后宫中,以太后的名义赐给您作为妃子,想必群臣不会再阻挠了。” 华胥晟沉默着,半晌才道:“那便……先试试看吧。” 月谣看着花解语的脸色,虽然强装温善,但眼角流露出丝丝不满。 夜色深处,冷宫一隅,花解语十分不解地问:“您为什么不答应,难道让我做妃子,对您没有好处吗?” 月谣背对枣花树下,低声道:“我若是答应,你便被明目张胆地绑在了我这条船上,将来你我想做任何事情,都有无数双眼睛盯着看。” 花解语闭上嘴,虽只十三岁的年纪,但一张小脸生得极为娇媚生姿,即便是生闷气,也那般赏心悦目。 月谣冷冷地说:“搞清楚你的身份。花解语——到底是从哪里出来的。” 花解语心中一惊,忙收敛了怒意,噗通跪了下去:“小女知错了,今后不会再犯了。” “快回去吧,否则陛下该找你了。” “是!” 如今对帝畿来说,眼下最重要的不是天子的终身大事,而是双身城的善后问题,虽然那一片土地变成了荒土,但帝畿不能放任不管,必须调遣王师和官员前去治理。 双身城所在地处偏远,刚闹过瘟疫和凶兽,朝中哪个官员也不敢去,个个都把脑袋缩了起来。华胥晟在无极宫发了一通脾气,怒火冲冲地回了清思殿。 花解语揉着他的肩膀,软语宽慰,也不能解他的怒火。他歇了一会,便翻开奏折,看着看着,忽然眉开眼笑起来。 “陛下是看到了什么有趣的吗?” 华胥晟拉着她到身边,指着一本折子,道:“这个叫息微的,可真是解了朕一个大难题!如今满朝文武都不愿意去双身城,只有他自请去!” 花解语也面露喜色,只是显得有些做作:“是吗?真是太好了!” 华胥晟想了一下,猛一拍脑袋,“朕想起来了,他不是去双身城担任过城伯吗?那真是太适合不过了!”说罢赶紧拿起朱笔,在奏折末尾写了一个巨大的“善”字。 消息传到月谣耳朵里的时候,息微已经面见完天子,拿到了任命的诏书。 “那地方究竟有什么好的?值得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去!” 息微将诏命工工整整地放在桌子上,低声说:“那件事,总是会留下痕迹,我得亲自去看着。你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 月谣道:“这不是去担任城伯,别说五年,你十年都不一定能回来。” 息微却笑起来,满不在乎地说:“我本来也没打算回来。”他走近去,几乎和月谣挨着,月谣目光微 微一变,看见他的手伸向自己的脖子,最终在脖颈后面摸出一根挂线。 他看着护身符,嘴角微微一抿,“戴着就好。” 月谣夺过护身符,塞进衣领,退了半步,“说的是你去双身城的事,别岔开话去。” 帐子内忽然安静起来,连外边鸟儿飞落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良久,月谣才低声一叹息,“算了……如今已经难以挽回了,你去便去吧,万事小心。” 月谣接下来没有时间再操心息微的事了,十城的贵女们陆续进帝畿了,帝畿上下戒严,不止地官府,她的夏官府也一样忙前忙后。 众臣以为天子愿意纳十城的贵女们为妃,就是妥协了,没想到和十城贵女们一同入宫的,还有一个花解语,好在身份不高,只是一个小小的美人,群臣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缀霞楼是帝畿最出名的酒楼,近来因为天子要纳妃的缘故,城内来了许多贵人,扎堆了往这里跑,因此附近的街道车水马龙,热闹得很。 姬桓在二楼寻了个靠窗的位置,听着邻桌讨论新近入城的君子城和大乐城贵女们,据说都是美人,尤其是那君子城的嫡出大小姐,今年才十五岁,是天子嫡亲的表姐,生得花容月貌,犹如天仙下凡。 谁人不知君子城的门风,皆是守礼有德之人,能娶得君子城的女子为妻,那是莫大的荣幸,更何况当今天子的生母,就是出自君子城。想必那甘小姐,定会在十妃中脱颖而出,成为王后呢! 月谣抿了一口茶,多看了邻桌几眼,姬桓覆住她的手,悄悄摇了摇头。 竟敢公然讨论天子宫闱之事,这群年轻人,真是嫌命太长了。 大街上忽然起了一阵骚动,月谣看下去,只见是一个小小个的小姑娘,由一个少年郎牵着手,取下头上一支金簪,放到了一个老太太的手里。那老太太身着补丁旧衣,席地摆了一地的果子,看样子是个果农。 围着他们的人不住地鼓掌称赞,都道那姑娘人美心善。 月谣的注意力不在那小姑娘身上,只不住地打量牵着她手的少年郎,姬桓见她沉默,问道:“怎么?” “我见过他……”她深深地想,忽然脑海灵光一现,“这是君子城的世子,甘灵均。” 那甘灵均,今年也不过十八岁,却贤名远播,辅助老城主,将君子城打理得非常好。只是这两年老城主身体每况愈下,这个时候他怎么来帝畿了? 第一次见他的时候,还在平幽都、相柳之乱的时候,那时候的他不过九岁,没想到时间过得这么快,一下子他都这么大了。 她看着两兄妹进了缀霞楼,然而缀霞楼早已人满为患,小姑娘受不了那么多人看自己,轻轻拽了拽兄长的衣袖,说要走了。此时有一桌客人站了起来,要请他们入座,然而甘灵均目光转了一圈,最后落在月谣和姬桓身上,婉言拒了那桌客人的邀请,径直走到月谣面前,揖了一礼。 “云大人安好,多年不见,不知是否还记得在下。” 月谣站了起来,眉眼含笑,犹如春日阳光,“怎么会不记得,几年过去了,世子已长大,竟是这般玉树临风。”她看了眼姬桓,又说,“这是太师。” 甘灵均忙又是一礼,拉过自家小妹,介绍道:“这是舍妹,静德。” 甘静德行了一礼,跟着哥哥一块儿坐下,垂首敛眉,像是一朵静态姝妍的玉兰花。 月谣多看了几眼,刚是及笄的年纪,最美好的岁月,真如外界传言一般温柔可心,惹人怜爱。 “大小姐千里迢迢来到帝畿,一定很想家吧?这里有许多各地美食,也有君子城的,大小姐可以多点几个菜。” 甘静德微微垂着目光,柔声细气地说:“谢谢大人。”说罢认真点起菜来。 甘灵均看着窗外繁华景象,忽然感慨:“当年第一次见到大人,正是城中惊变,若不是大人带兵解救,怕是今日没有我们兄妹坐在这里的机会。一直也没有向大人道谢,今日巧遇大人,便以茶代酒,多谢大人。” 月谣与他举杯一饮,“都是应尽职责,世子言重了。” 甘灵均又道:“太师大人此次平定双身城之乱,又快又狠,当真不坠逍遥门掌门的名头。叫在下十分佩服。” 姬桓一笑,没谦虚也没客套,只说:“世子和大小姐远道而来,这些日子不如就由我们找几个人,带二位好好游玩一番。” 甘灵均道:“多谢太师盛情,只是在下在帝畿尚要留一段时间,倒不必急着游览帝畿风光,还是打算先将妹妹安顿好。” 月谣眸光微微一利,低头抿了一口茶。 君子城是华胥晟沾着血亲的母族,他十分看重,早早就命人修缮了雍华宫,添了许多君子城特色的香料和花木,以期讨好佳人的心。原以为甘灵均只是护送妹妹进帝畿,听他这话的意思,怕是要在帝畿多呆几年了。 到底是不相信外人啊。 甘灵均已经不是九年前印象中那个瘦弱的小孩了,言辞端庄得体、光风霁月,若是一般的士子与他品茗阔谈,一定会拜倒在他的才华下。 不同于月谣,姬桓倒是十分欣赏他,直到回了府,也依旧赞不绝口。 月谣忍不住嘲讽:“要不要收了这个世子做你的关门弟子,亲手授文习武,这样一来,朝堂之上又多了一个逍遥门出身的朝臣。” 姬桓一笑,摸了摸她的头发,“又闹哪门子脾气。” 月谣一把拍掉他的手,眉梢吊起,含媚带嗔,“把你的爪子拿开。”说罢转过身去,走进云母屏风后边换衣裳。她耳朵尖,一下子就听到了姬桓要走,高声问:“你去哪里?” “明日要给陛下授课,我去准备准备。” 月谣听着他走出门去,渐渐地远了,这才将脖子上的护身符取下来,藏进衣柜里,放在明日要穿的衣服下。虽然戴了好几年,但那护身符依旧崭新,可见主人平时有多爱护,她看着,忽然长长地叹一口气。 “怎么跟做贼一样……” 第二百二十五章 天雨 书房就在揽月轩一层,本来是月谣的小书房,后来为了方便姬桓用,便将隔壁房间也打通,放了一排又一排的书进去,书多了,放得也杂,一时间还真不好找。姬桓钻进书架里,一排排地找,却都找不到要的那本。 他看到角落里靠墙放得一小排书架,那是月谣的,他忽然想起来,前些日子月谣似乎也在看这本书。 会不会随手放到那里去了? 他一目十行地掠过去,目光忽然滞住了。 书架最上面的一排书很少被人翻动,已经蒙上了一层灰,但是其中有两本书上的灰尘很薄,显然被人时常动。 他犹豫了一会儿,将那两本书取下来。 那是有关音律的书籍,不是月谣感兴趣的,他翻了两页,书页还很新。 他抬头看着放书籍的位置,因光线过暗,显得那一小块地方黑黢黢的。他伸出手去,在格子里四处摸索了一下,没有什么异常。他又用力推了推,靠墙那一面发出极轻的声音,像是机关被敲动,继而咔地一声,弹出一个匣子…… 那些都是手抄本,字迹有些眼熟,但不是月谣的,他看到封页时,目光就微微变了。 转生咒、双身咒、半心咒、飞雪术……这些都是双身城的不传秘术! 他猛地合上,复又将它们都放了回去。 当初他是和月谣一起去的双身城,亲眼看着经阁起火,所有的秘辛都被毁于一旦,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看来当初双身城一行,还发生了许多他不知道的内情…… 天子初登基,虽然事务繁多,但仍然好学,只是言辞之间偶尔流露出几分怠意,被姬桓一番大道理堵回去后,便不说了。 从王宫出来到左司马府,会经过一个小茶寮,地方虽小,茶水也淡,但姬桓总会坐下来喝一杯茶,久而久之,老板和他熟络起来,远远地看见他,就会准备上一杯茉莉茶,再浇一小勺蜂蜜,甘甜清爽。 姬桓慢慢地饮,身边忽然一暗,有人靠了过来。 “师兄。” 他耳朵一动,看过去,对方是一个女子,一张面容隐藏在帽兜下,看不清楚,但那声音熟悉极了,姬桓不可能忘记,“……天雨?!”茉莉茶微微洒了出来,茶杯哒地一声落到桌面。 那人拿下了帽兜,含笑看着他。 三年多没见了,她一点都没变,只眼角添了几笔纹路。 “这三年你去哪里了?我到处找不到你。” 当初她陷害月谣,事情结束后便失去了踪迹,无论他如何明察暗访,皆没有消息,也曾怀疑过是不是被天子秘密/处置了,可终究找不到任何线索。 天雨道:“这儿说话不方便,我们找个地方,我有很多话要和你说。” 姬桓带了她去自己的府宅,也就是原先的太师府,由于他很少回去,所以那里也没有一个仆人,是个空宅。 天雨看着落满灰尘的太师府,不由笑了,三分讥讽七分失望,“师兄现在和月谣已经同吃同住、同进同出了?” 姬桓停顿片刻,点了点头。 天雨沉下脸,半晌冷笑:“入宫三年,倒真是不知窗外事了。” “你入宫了?”他思维极快,一下子想通很多关节,又问,“你就是隐美人?” 天雨痛痛快快承认:“没错,入宫三年,我以隐美人的身份,为先王诊病断脉,相伴在侧。所以,我知道很多事情。” 和曦临终之前,很多时候,都只有她伴在身侧,许多事情也只有她才知道。 姬桓大致猜到那些事和月谣有关,他们这个先王啊,谋略过人,即便驾鹤西归,也能筹谋身后十年的局。他对月谣,从来都是忌惮和倚重并存,利用和喜爱相随的。 天雨道:“其实陛下一直很相信你,他罢免你,不是因为你惹怒了他,而是他想警告月谣,包括齐师姐禁足文懿宫,都是为了牵制她。陛下很想信任月谣,可他不敢赌。” 姬桓神色微微变化,却仍冷静,听天雨继续说,“新天子年少,主少而臣壮,十年后这个江山还姓不姓华胥,一切都两说了。但是你不一样,你是逍遥门的掌门,集一身的正气,如果将来有谁能牵制月谣,稳住华胥氏的江山,那个人只有你。” 她忽然念起一段文字,“朕闻至徳之圣,不离仁义。太子少师姬桓,英姿俊逸、允文允武,四德咸备、骐骥之才,辅佐太子、功在千秋,乃文臣典范……望尔崇仁立教,复大虞礼义、兴百世之昌。”她深深望着姬桓,“师兄可还记得当年封为太师的那道诏书?” 姬桓自然是记得的,只是并不记得上面具体写了什么。 天雨极慢地说:“……复大虞礼义、兴百世之昌。你可细细想过这句话的意思吗?当年你和月谣一同受封,她是功在社稷,而你是功在千秋,你就从未仔细想过吗?陛下的深意,你辜负了。” 复大虞礼义、兴百世之昌——百世之昌啊,原来天子将复兴大虞的希望,全部托付在自己的身上了。 姬桓心中泛苦,像是头顶一下子笼罩了大山,“我不会辜负的,只要有我在,这个江山只会姓华胥。” 天雨低下头,从随身携带的钱袋里取出一张纸,交到他手里。 “我不知黑暗之心已经和月谣融合到了哪一步,但是哪怕她已和它全部融合,只要用这个方子为引,用你的血,日日与她服用,最快三年,最少五年就会起作用。届时师兄再用本门的净灭化生术,便可将黑暗之心封印。” 净灭化生术,只有当代掌门才知道的不传秘术,自越人子后就没有人用过,却代代相传,原是这个个用处……他看着那个方子,不过三味药材,皆是引子,最重要的那一味,是他的血。 用他的血、用他手,去封印月谣,做得到吗? 他猛地收紧了手,方子一下子就被捏皱。 “你是如何知道这个方子和净灭化生术的?” 天雨看着窗外,漆黑一片,就像姬桓的眼睛,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到。她道,“王宫之中,什么样的禁书没有,大虞开朝的秘书里,记载了当年我们祖师越人子封印魔域天妃的方法。” “日日服用,少则三 年、多则五年……”姬桓忽然笑了一声,心里却不是滋味,“看来我们的祖师爷和那魔域天妃,也有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往啊。” 天雨斜睨着他:“师兄若是心软了,便作罢吧。我也看开了,这个天下乱了又如何?人这一生,斗争无数,却是无论如何也斗不过命数的。她该是祸害,就是祸害。” 姬桓没有回复她,那张方子已经很皱了,好像随时就要化成齑粉随风飘散。但是天雨知道,真的到了那一步,他一定不会让自己失望的。 她让姬桓送自己一个房间住,过几日便准备启程回逍遥门。姬桓留了一些银钱,为了不让月谣起疑,便回了左司马府。 “隐美人”这个人,从出现到消失,全都十分神秘,天雨的离开,几乎没有人注意到。 从帝畿出发,一路向东,脚程快的话,一个月不到就可以到逍遥门。她策马狂奔,沿途激起飞尘无数,不知怎的,却忽然拉紧了缰绳,猛地停住了。 天空中传来一丝动静,很轻,就像是最薄的丝巾拂过水面,只激起一点点涟漪,一下子就消失了。 天雨的神情却一下子变了,猛地抬头,只见晴空万里,竟无端坠下无数牛毛小针,若不是她提剑格挡,怕是要被捅成筛子。 “利出鸿蒙……!”她眸光犀利,看着自空中慢慢落下的凶兽驺吾,那上面坐着的,赫然就是月谣。 环环轻轻落了地,扬起一阵小小的灰尘,浑身上下的毛都竖了起来,眼睛里满是凶光,低声冲着天雨咆哮。 “想不到在这里你就动手了。当真是耐不住了,如此恨我?” 风儿卷起月谣的裙裾,水红色的长裙散开来,像一朵盛开的睡莲,今日她特意穿了一身女装,连剑都没有带,好像只是去走街串巷。她笑起来:“我不恨师姐,只是很奇怪,师姐为何恨我?”不等天雨说话,又说,“我这人,不喜欢威胁,师姐一而再再而三地给我制造了这么多麻烦,我也是不得已为之。” 环环忽然扑过去,天雨提剑挡,却被月谣袖手掌风迎面击中,眼睁睁看着环环在半空掉了个头,从后方朝自己猛扑过来…… 天雨伏在地上,鲜血就像流水一样涌出来,一下子就在黄土上拢起一小块血洼。环环一爪子按在她的背上,几乎要将她的五脏六腑挤碎。 恍惚间看见月谣走了过来,那双水红色的绣花鞋停在眼前,慢慢地蹲下。 “到了黄泉,记得帮我谢一谢韩师姐——如果不是她,我会是一个逍遥门小小的女弟子,死在封印被破的那天。今日的局面,是她一手促成的。” 风渐渐有些大了,扬起风沙迷了人的眼睛,月谣背对站着,听得身后动静小了,最后没了,才转过身去。 地上已经没了天雨的尸身,只余下一滩渗入土地的血,慢慢地被风沙掩淡。 环环满嘴都是血和碎肉,因吃得太快,还打了个嗝,摇头晃脑的,似乎十分高兴。月谣看了眼方才不小心被血喷中的手,走过去摸了摸环环的脑袋,将手伸过去。环环脑袋一歪,乖巧地伸出舌头,一点点舔干净了…… 第二百二十六章 云隐 近来左司马府新入了不少奴仆,最小的才五岁,父母双亡,可怜得紧。管家原不想要这个孩子,但架不住清和劝说,便将这孩子安顿入府了,赏了个在后院厨房帮忙摘菜的工作。 那孩子是个勤快的,手脚十分利落,虽然年纪小,但十分懂事,嘴巴也甜,凭着墩子般小小的身躯和甜甜的笑容,愣是收服了上下婆婆姐姐、叔叔哥哥的心。 月谣站在角落里,望着他坐在小板凳上,小手飞快地摘菜,虎头虎脑的,还真煞有其事。 清和轻声地说:“孩子很好,很聪明,也很懂礼貌,只是一路过来,受了不少苦。您为何要将他安置在这里?” “这孩子,从未长在我身边,我不知他禀性,若是需要打磨锤炼,眼下便是好时机。”她看了很久,那孩子小,虽然勤快,然而要将一个府里的人要吃的菜都摘完,还是花了很长时间,差点耽误了晚饭。 月谣一口一口吃着,吃得极慢,脸色微微发沉,叫人看不出喜怒来。 不多久,管家就被叫了进去。 “今日的菜,是谁做的?” 管家不明所以,道:“还是林大娘。” 月谣轻轻挑出一竿菜叶子,上面有被虫蛀掉的痕迹,显然是摘菜的时候没有处理干净。 管家忙说:“小人这就罚林大娘半个月的银钱!”说罢转身就要出去,月谣却叫住了他,“林大娘往日做饭尚算可口,今日菜叶不干净也不是她的过错,你将那摘菜的小厮带过来。” 管家心里咯噔一声,抬了抬头,张口想说话,但又垂下头去,道:“是。” 小小的孩童经过了一天的劳作,累得很,脸色有些白,只一双眼睛乌溜溜地看着月谣,好奇又紧张。 管家下意识地拿身体护住这个孩子,堆笑道,“大人,这孩子可怜,父母双亡,本想跟着邻居大姐来帝畿投奔亲戚,没想到那邻居大姐转手就将他卖给了人贩子。小人看他可怜,便将他带入府中,做个摘菜的工作。他还小,您若是要责罚他,便冲老奴来吧,是老奴没有调教好人,冲撞了您。” 月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极有耐心地听他长篇大论,最后抬了抬手,示意他退下。管家还想说话,却见清和使了一个颜色,只得乖乖退下。 那孩子跪在地上,直勾勾地看着月谣,也不敢说话。 “你几岁了?” “虚龄五岁。” 月谣又问:“叫什么名字?” “殷隐。” “你的父母呢?” 孩子清亮的眸子一暗,声音也低了下去,“我还没出生的时候,父亲便战死了,今年初,母亲也病死了……”说到后面,已然隐隐有啜泣声,但生生忍住了,只尾音带了一丝颤抖。 月谣沉默了很久,深深地看着他,眼睛里瞧不出任何情绪,然而藏在桌子下的手,却慢慢捏紧了。 “家中可有其他人?” “只余我一人。” 清和看着那小孩子跪在地上,心 疼极了,忍不住说,“大人,他还是个孩子,地上凉,不如先让他起来吧。” 月谣深深吸了一口气,没有说话。清和会意,忙上前将他拉起来,又搬过一把凳子,抱着他坐上去。 “读过书吗?” 孩子点点头。 来的路上他很惶恐,以为自己要受到处罚了,可一直到现在,月谣都没问自己菜叶的事情,只一味地问个人情况,不由更加摸不着头脑。 小小的脑袋转了几圈,便自己开口:“大人,我做事不当,没有将菜叶摘干净,是我的过错,请大人责罚……但是我无家可归,求求您能不能不要将我赶出府?我一定会好好做事情的。” 他小脸苍白,整个人还没一张椅子高,说出的话却十分又条理。 月谣一直绷着的脸忽然松了,眼睛里闪烁着清光,目光也柔和起来,“你年纪不大,说话却得体。是谁教你的?” 孩子见她笑了,放松下来,一直绷着的身子动了动,像一只小小的松鼠,“邻居家大姐。” 他眉眼之间和姬桓像极了,尤其是一板一眼回答问题的样子,简直就是小号的姬桓。若是将他放在身边,头几年或许没人注意,可孩子一长大,明眼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月谣却是一刻也等不及了。 整整五年,她没办法陪着孩子长大,只能让属下以邻居的名义照顾在侧。这个孩子这么乖,哪里有正常孩童该有的顽劣,可见他从小到大,吃了多少苦。 她走过去,在他面前蹲下,一字一字清晰地问:“我教你读书、习武,你不用做任何粗活,来当我的义子,你愿意吗?” 孩子张大了嘴巴,眼睛里扑闪闪地亮起来,困意一下子没了。 月谣整了整他的衣服,轻轻摸着他的小脑袋,“只是以后不能再姓殷了,入了我的府,你得随我姓,姓云——云隐。” 孩子愣怔地看着月谣,好半天才点点头,复又摇摇头,小心翼翼地问:“我可以不姓云吗?” 月谣斩钉截铁地道:“不可以。”她偏了偏头,对清和道,“去把竹意轩收拾一下,给小少爷住。” 清和应是,走到云隐面前,伸出手,微微笑起来:“小少爷,跟我走吧。” 云隐的目光落在月谣身上,似乎有很多疑问,但是又不知道怎么开口,眼珠子打着转,最后伸出手去,乖乖地由清和牵着走了。 月谣再没了吃饭的心思,站在揽月轩二楼的走廊前,看着竹意轩的方向,直到姬桓回来,看到她像是一尊雕像一样站着一动不动,不由从后面抱住了她。 “等我呢?” 月谣一个激灵,回过神来,转过身去亲了一下他的唇,“再不回来,我可就等成望夫石了。” 姬桓今日赴了大冢宰的约,所以晚间没有回来吃饭。近来他和大冢宰走得十分近,总归都是忠君爱国的,多少有些惺惺相惜。 两人挨得近,说话间气息轻轻地扑到他的面颊,微微热气就像一根羽毛,轻轻骚 动着他。他忽然弯身将她整个人抱起来,脚下一踹便踢开了门,将人严严实实地困在床榻和自己之间,起先是浅浅地啄她的脸和唇,而后埋在她的脖间,手顺着衣襟内伸下去,一下子扯掉上衣,露出大片香肩来。 意乱情迷之间,月谣忽然一个激灵,按住了他作怪的手,气息不稳地说:“别……先停下,我有事和你说。” 姬桓的手不停,嘴也不肯歇着,只囫囵说道:“你说吧。” 月谣断断续续地说,“今日我看到府里有一个孩子……很……很聪明,已经……收了义子,想让你……让你教他习文。” 姬桓只当是一个寻常孩子,并未放在心上,笑了一声,浅浅地啃噬她的耳垂,闷声说道,“好啊。”他一下子扯掉她整件上衣,随手丢在地上,露出那玉体雪白,随着床儿摇晃,犹如被夜雨沾湿了花朵,娇媚无比…… 姬桓第二日便看到了那个孩子,由清和领着,小小的个子,穿着锦缎衣裳,活脱脱一个过年时门上贴的福娃。 他一见到这孩子,心里就咯噔了一声,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一下子涌了上来。 “这孩子……” 清和道:“云大人说这孩子眉眼和您像,瞧着十分有眼缘,又聪明懂事,故而收了做义子。” 姬桓蹲下来,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云隐直勾勾地看着姬桓,道:“我叫云隐。”他又软软地问,“我该称呼您什么?师父吗?” 清和笑了,道:“您既然称呼云大人为母亲,那便得喊他父亲。” 云隐哦了一声,乖乖地喊:“父亲大人好。” 姬桓表情一下子变了,像是被雷击中,整个人都僵在那里,好半天都回不过神,直到清和唤了他几声,才回过神来,摸着他的脸颊,就像在摸一件稀世珍宝。 “好孩子。” 他本就给天子授课,再给那么一团小孩儿授课也不是什么难事,问了他之前读过哪些书,除了三字经,竟连四书都读了,只是年纪太小,加上教书的人也不太懂,很多内容只会背却不知深意。 姬桓一句一句地教,发现这个孩子十分聪慧,只要他解释过一遍,他便懂了,再问一遍,还能用自己的理解举一反三,当真是个天才。 他手把手教他写字,刚五岁的娃,手劲不是很足,写出来的字有一点点歪,但在他的调教下,慢慢地也健秀起来。 看着这个和自己眉眼十分相似的孩子,他不是没有怀疑过,只是这个孩子的身世完全没有一点可疑之处。 很快的,他的注意力便被分散了,飞去逍遥门的信鸽回来了,天雨没有回去。派人沿途去找,也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最后一次见面已经是两个月前了,她就算走得再慢,也该到了。如今半点消息也没有,怕是中途出事了。她一个逍遥门弟子,寻常人动不得她,能动她的、又会动她的…… 他想起最后一次见面时她说的话,心一点点冷了。 第二百二十七章 引子 月谣一回来便听说天子的老师、位列三公的太师大人姬桓,在厨房里忙活了大半个下午,烧制出了整整一大桌子的菜,十分“贤惠”地等着自己吃,一下子受宠若惊起来。 她看着满满当当一桌子的菜,忍不住啧啧称奇。 想不到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立马定乾坤的姬桓,拿起大勺来,竟也丝毫不逊色。 月谣尝了一口,味道还行,就是有一股说不出的味道,像是没炒熟,可又像是加了鸡血鸭血,有股极其淡的腥气。不过多吃几口,也就感觉不出来了。 姬桓加了一筷子鸡肉过去,问道,“如何?” 月谣点点头,忍住那股淡淡地腥气大口大口地吃,“好吃!”她眼尖,一下子瞥见他藏在衣袖下的手腕,包着纱布,当即放下筷子将袖子撩起来,“这是怎么回事?” 姬桓若无其事地说:“不慎切到了,无事,小伤口。” 月谣忍不住笑,“切菜切了手指的有,我们的太师大人真是特立独行,竟然能切着自己的手腕。” 姬桓也笑,却没有搭话,只闷着头一味地给她夹菜。 一顿饭下来,月谣吃得肚皮圆滚,走路都要走不动了。姬桓和她一道在府里散步消食,说道:“今日若不是我派人去催,怕是你又要夜不归宿了。” 月谣挽着他的手:“怎么会呢。” 姬桓道:“你总是这样不着家,这可不好,从今天开始,我每日都做晚饭等你来吃。” 他的脸色隐藏在夜色下,叫人看不清楚,声音如那轻轻拂过的微风般低沉,吹在月谣心里,像是开了朵朵花儿,叫人心悦。 “好啊!” 入了夏,荷花盛开的季节,便是天子大婚,纳十城贵女入宫的日子,因先王驾崩不足一年,因此大婚从简,那些个妃子,一个个沉鱼落雁,就如飞花一样散入了王宫各处,给这个经历了血雨腥风的王宫注入了鲜活的生命。 文薇看着十妃向自己问安,露出了温和的笑容,目光落及最后一个稍显朴素的花解语,微微沉下。 “你们都是千里迢迢,远离家乡,来到帝畿的。孤知道你们不易,因此在后宫中,务必要相互扶持,不可行那勾心斗角的事,若是被孤知道了,我不管你是哪家的贵女,一律严惩。” 十妃言是,娇滴滴的软语就像清脆的琵琶声一样悦耳动听。 训话结束后,十妃们鱼贯退出,花解语地位最低,自然跟在最后边,其他人经过她身边时,装作无意地或挤了她一下,或踩了她一脚,只有齐妃婉儿刻意走在后边,同她轻轻一笑。 待她们都走了以后,文薇笔直的背微微靠在椅背上,喝口茶润润嗓子,淡淡地说:“我这个同宗外甥女,倒是良善。陛下还年幼,身边若都是像婉儿和静德那样的人还好,只盼着花解语能感念我的恩德,将来多在陛下身边进些良言。” 幽柔道:“一定会的,若是没 有太后,她哪里能封为美人,还是一个伺候人的奴婢而已。” 文薇却是一声冷笑,“这孩子巧舌多辩,不像那忠臣谏士之流,倒有奸佞妖妃的气韵。”她思考片刻,“你交代下去,别让花解语有机会接近陛下,让齐妃和甘妃多陪伴在侧。” 幽柔有些迟疑:“可听说那花解语是云大人建议放入您的宫里,以您的恩赐为名封为美人的。” 文薇的神情变得有些微妙,半晌叹一口气,“也不知她怎么想的……” 幽柔没太听清楚,见茶凉了,赶紧出去重新沏。 花解语新封了美人,虽然位分低,但与华胥晟是从小到大的情谊,心中十分自信能轻而易举地获得圣宠,可没想到一连两个月,天子都没召见过她,她有心制造相遇的机会,却总是被教养嬷嬷们破坏,动辄以学习宫规或者读书的理由,拘在贤德殿里。 她没机会见着华胥晟,可甘静德和齐婉儿却双双伴在天子身侧,深得天子宠爱。 那甘妃和齐妃,或温婉如水,或灵动似兔,知书达理,谈吐不俗,华胥晟初登帝位,总有许多烦恼,经过这二妃的启发,总是能带来意想不到的收获,再加上她们为人都十分亲善,合宫上下都赞不绝口。 相较之下,只会耍手段的花解语,就显得相形见绌了,也难怪华胥晟一得了两个美人,就将她彻底忘记。 “什么海誓山盟,全都是假的,这帝王家的恩情,果真如朝露一般,说散就散了!” 刚巧进来一个侍女,手里端了一盏百合羹进来,也不知道她听到多少,花解语立刻闭了嘴,忽然觉得此女眼生,便问:“你是谁?怎么以前从未见过你?” 那侍女将百合羹留下,轻声说:“小女是刚进宫的。”说罢将百合羹亲手交到她手里,又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这才悄然退下了。 待到人走后,花解语以困乏为由,将人统统赶了出去,也不喝百合羹,手在碗底摸了一把,摸出一张小纸条来。 是月谣命人写的。 要她暂抛帝王恩宠,好生读书学习,学得诗书礼仪、琴棋书画,练那一身贵女气度,再行邀宠之事。 她将纸条毁了,望着冉冉之上的青烟,暗暗下了决心。 近日华胥晟在后宫独宠甘、齐二妃,朝堂之中,也是对甘灵均宠信有加,不管他已是君子城世子的身份,仍旧加封了一个御史的闲职,外加千两金银、无数珍宝赏赐,当真是甘氏一门独显贵。 不少老臣都十分欣慰,君子城门风严谨,都是贤德忠义的人,天子亲近他们,将来定是个明君。 月谣看着被驳回的奏疏,脸色微微沉了下来。 她所奏的不过是一件小事。放在以前,华胥晟定草草看过一遍后便同意,可是最近他亲近甘氏,认真执政,将她不少奏疏建议驳了回去。 那甘氏果然是来找茬的。 正暗怒,许真捧着一册卷 宗小跑了过来。 “大人,您要的案子,小人找着了。” 月谣拿过卷宗展开,上面的字迹还没干,可见是许真写好后,匆忙就拿给自己了。 告密的是一个年轻男子,要状告自家媳妇,蓄意谋害丈夫,伙同公婆,杀人埋尸,幸而自己命大,又醒了过来。 这真是奇了,自己儿子被儿媳妇捅了,身为父母不仅不报官,反而代为隐瞒,甚至作为帮凶,一同将生死未卜的儿子埋入荒地。 往下看去,才知那男子,乃是一个十分可恶的混蛋,平日就游手好闲、好吃好赌,家里的农活一应不做,只知外面游荡,没钱了就回家,稍有不顺心就打骂媳妇,连二老都不放过。那日又是争吵,二老来劝架,那混蛋推搡间拿了棍子就揍人,直打得二老筋断骨折,混乱间被媳妇一剪刀捅中胸口,一时间闭过气去。 二老慌了,媳妇也慌了,最后还是公爹先回过神来,直说要将这个忤逆子随手找个地方埋了,再对外谎称他拿了钱跑了,从今往后就当没有这个忤逆子,一大家子就那么和和美美地过下去。 只是老实巴交的人家哪里会做那杀人埋尸的行径,埋得浅了,再加上当时那男子只是昏迷,九死一生逃出去后,苟延残喘地养了一段时日,一旦能跑能跳了,一举告到了纳言司。 许真看了这个案子,也觉得十分气人,那小媳妇虽然不小心伤了人,可是情有可原,再说那人又没死,真要判的话,轻罚了便是。可是月谣拿了卷宗,从头上下细细看了,又将人秘密提审后,并不打算放人,只让他将人好生关押,别缺了吃穿。 他没想到的是,这么一个明明白白的小案子,在无极宫掀起了轩然大波。 以甘灵均为首的朝臣们和许真心里的想法一致,认为报案者平日行为不端,不孝父母、不爱妻子,好吃懒做,乃是自食恶果,再加上他活蹦乱跳的,活得好好的,当时那女子又是不慎刺中他,乃是无意为之,应当无罪开释。 “可刘氏伤人是事实,事后不及时救人,伙同公婆将人埋入荒地,意图顺水推舟致人于死地,其心可诛。若不严惩,岂非将国法视若无物?” 许真尽管情感上站在甘灵均这边,但他是月谣的人,得事事以自己的顶头上司为先。至于那可怜的小媳妇……唉! 甘灵均看了一眼这个传说中“青面獠牙”的煞神,“当时那女子并不知丈夫未死,只慌乱间行事不妥而已,并不足以量刑重判。莫非许大人行事酷烈惯了,只看那结果,全然不顾缘由,便要胡乱重判吗?” 许真道:“我乃纳言司主事,自然要依国法办案。世子一贯学那五仁礼乐惯了,自然心慈。诚然礼教也是我朝治国之本,可若失了国法,事事以人情为先,岂不是人人皆可犯罪,一旦犯罪,只需想方设法陈情自己的可怜之处,便无罪开释了吗?那还要国法做什么?还需要秋官府和纳言司做什么?” 第二百二十八章 定刑 大司寇没料到许真把自己也拉下水,低咳一声,假装什么都没听到,不言语。 这么一小桩案子,竟然也闹上无极宫,那云间月素来诡诈,怕是又在耍什么花招,且先静观其变,看看她到底要做什么! 甘灵均忿而怒道:“王者崇礼施德,君子执德秉义而行。本朝依礼法治国,法外留情,亦是常有的事!圣人治世,笃教化以导万民,并不是一味地明辟正刑,若是百姓稍事犯法便猎之以重刑,这个天下还不流尽了血?那女子日日孝顺公婆,劳作纺织从未懈怠,尊礼教,有贤德,如此小过,又是无心之失,若是重判,岂不是寒了天下孝妇贤媳的心?” 许真也不示弱,当着甘灵均的面直接怼回去。 一开始只是两个人的唇枪舌剑,后来演化成两群人的唇枪舌剑,月谣从头至尾都没有说过一句话,只冷眼看着哪些人站在甘灵均这头,心里渐渐有了数。 华胥晟坐在龙椅上,听着底下人吵吵嚷嚷,跟菜市场一样,无端端一股火气,怒道:“够了!成什么样子!” 天子发怒,这个朝会哪还开得下去,便匆匆结束了。 月谣回了纳言司,拿着笔在纸上一个字一个字地写,皆是今日朝上站在甘灵均这里的人。许真站在一旁,看着这一个个名字,恍然大悟。 “大人,这些人……” 月谣低声冷笑:“盯紧了这些人,找出他们的错处,法办了。”又说,“不着急,一个个地来。” 这便是要着手清除异己了。 许真拿了名单,谨慎地点头。 他原以为这桩案子的目的就是为了引出那些跟自己不是一条心的人,可是名单到手,也不见月谣将小媳妇放出去,反而继续关着。眼看着七月流火,夏日的酷暑一点点散去,帝畿城内的人越抓越多,那些在这个案子上与甘灵均一条心的人一个个进入纳言司,那女子也不曾被放出来。 其实在前三个人被抓进纳言司的时候,甘灵均等人就知道自己被盯上了,可奈何被抓的人确实是犯了国法,虽然不重,但若有心惩治,也是轻而易举的事。 接下来他们的人行事谨慎极了,月谣要抓把柄也难了些。 姬桓一直看在眼里,起初没有说话,后面也忍不住了。 “月儿,最近纳言司的动静太大了,太惹人注目,你该让他们收敛些。”他夹起一筷子蘑菇放入她的碗中。 好几个月了,他还真每日都做饭给她吃,手艺是越发见长了。一开始菜里总有股淡淡的腥味,吃到后面这股味道也就淡了,后来彻底吃不出来了。 月谣吃得正欢,闻言停下了筷子,望着他。 “朝中有人有怨言吗?” 姬桓也放下了筷子,斟酌了言辞,道,“现在朝中人人自危,生怕被抓进纳言司,平白受了罚,还要连累家人,陛下已经开始不满,这对你并不利。” 月谣点点头,道:“我明白了。”看她那样子,分明是没有听进去的。 姬桓还想劝她,却听门外响起一阵敲门声,然后是云隐稚嫩有力的声音,“父亲、母亲。孩儿来请安了。” 这孩子每日都会请安,早晨月谣和姬桓都要上早朝,所以就免了,但是晚上他是一定会来的,有时候姬桓还会考功课,这孩子聪慧,几乎没让姬桓失望过。 今日他们回得迟了,饭吃得也迟了,因此云隐来的时候,桌上的饭菜还没有撤下去。 “隐儿吃过饭了吗?”姬桓招呼他落座,小娃儿跑过去一踮脚做好,看着满桌子的美味佳肴,刚吃过饭的肚子一下子觉得又空了不少,口水差点往下掉,朝着姬桓点点头,巴巴地说,“吃过了。”但是那双眼睛里却写着——我还想吃。 月谣莞尔一笑,叫人去添碗筷。 “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多吃几顿反而能长高,隐儿就和我们一起再吃一点吧,好吗?” 这句话可说到了云隐的心坎里,便捣蒜似的点头,待侍女们奉上了新的碗筷,抓起筷子就吃。虽然嘴巴里馋得很,但还保持着吃相,还真有几分贵公子作风。 姬桓看着他的侧颜,心中越发涌起古怪的感觉。 像是心里有什么温暖的东西,一点点膨胀,然后炸开来,暖流将四肢百骸都温热起来,宛如置身温泉之中,暖洋洋的。 “慢点吃……” 云隐腮帮子鼓鼓的,一边言谢一边用力地吃。 姬桓摸了摸他的头。 这幕落在月谣眼里,鼻子竟然泛起一股酸意。她别开眼去,也没了吃饭的心思,一味地给云隐夹菜,剩下的菜还冒着热气,就那么一点点被搬到了云隐的碗里,像座小山一样叠起来。最后还是云隐实在吃不下了,才赧红着脸小声说:“父亲、母亲,孩儿吃饱了。” 姬桓看了一眼他鼓起来的肚皮,担心他撑坏了,赶紧让他停下,眼看外边夜风舒爽,便牵着他的手一起在府里逛两圈,消消食。 月谣看着他们父子二人一大一小地没入夜色中,心里五味陈杂。清和随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轻声说,“虽然隔着一层纱,可毕竟是回了大人的身边,以后一定会好起来的。” 月谣不说话,只嘴角缓缓勾起了一抹微笑。 眼看天一点点冷了,朝堂上有关刘氏的案子却如火如荼地辩论着,后来渐渐发展成礼教和法制的争辩,每天吵吵嚷嚷的,让华胥晟头疼得很。他终于明白先王为什么会染上头痛的毛病了,原来这朝臣吵架,真的就跟村妇骂街一样,叫人头痛。 甘灵均一党损失了不少人,从一开始的占尽上风,到后面渐渐落了下风,好几次被许真怼得面红耳赤,气得灵魂出窍。 华胥晟听他们争论,听得耳朵都要出茧子了,一开始听了甘灵均的话,一力支持他,可到了后面,只要他们两方谁能胜出,结束这场持续半年的争论,他这个天子就听谁的。 这半年他就只有一个心愿——别再嚷嚷啦! 最后,纵使甘灵均巧舌如簧,擅 长辩论,也双拳难敌四手,许真仗着人多势众,小嘴叭叭的,活活将他压死在嘴炮之下。 “陛下,自古以来,人君不养恶民,就如农夫不蓄害苗,锄一害而众苗旺,刑一恶而万民悦,若是凡事总以人情论,那法度又要如何量刑呢?怕是难以决断的案件会像山一样堆积在案头了。这样的话,法度就失去它本来的作用了。”许真跪下,对天子一拜,道,“陛下,虽刘氏女情有可原,但犯罪是事实,不可轻易姑息,应当重判,以儆效尤。” 几乎未给这个案子说过话的月谣忽然出列,朗声道:“陛下,臣以为宪令著于官府、刑罚必在民心,赏有功、罚奸令,这是法度的作用。法既定,则不可以仁义道德来妨碍法令的执行。否则/民众就会多言空谈,追逐仁德的名声,背地里行那悖逆之事。甘世子说的在理,可是光用礼教导民,过于手软,不能很好地震慑奸恶,因此但凡犯了事的,必须用法度量刑严惩。” 姬桓侧目看着她,目光一点点冷了。 她继续道:“是以重刑彰明百姓,用法制约百姓,则利君上;轻罪重罚,轻者不至,重者不来,便可以刑去刑,国强而君威。” 华胥晟看了看甘灵均,他一脸不平,似乎又要起长篇大论,但又有些词穷,他便沉沉地开口:“行了!就依许卿的意思,酌情判了吧!” 众臣以为今日还会和以往一样,在天子的不耐烦中退朝,没想到天子竟然直接让纳言司判了。 姬桓长长地叹一口气,神色凝重,却一言不发。 许真跟着月谣回了纳言司,今日的战果得来十分顺利,因此拿出那个拖了半年的卷宗,量刑比照后,最终判了个流放北方矿场的结局,上呈给月谣。 月谣看了,盖章定论,便让他七日后带人上路。 可怜那小娘子,孝顺公婆、礼让邻里,从未有过半分不逊之心,只因所嫁非人,便要被发配去遥远的北方矿场做苦力,依着她那瘦弱的身子骨,估计还没到北方矿场,就要病死在路中。 月谣忽然叫住许真,冷声道:“眼下入冬了,沿途苦寒,刘氏体弱,你让人多照顾着,别冻着饿着,到了地方,叫人找个厨房里轻松些的活,好生安顿吧。” 许真微微张大了嘴,不知月谣这究竟又是走得哪路奇兵妙法。 按着她这半年来对这案子咄咄逼人的态度,他以为月谣是恨不得刘氏死在路上的,可听方才这言语,怕是心疼刘氏呢! 不等许真收起那张吃惊的嘴巴,月谣又说,“等刘氏安顿好了,找人将她的公婆孩子也一并接过去,一家人生活在一起。” 许真愣怔了半晌,才说,“那黄凯也一并接去?”黄凯便是刘氏的丈夫,那个混蛋。 月谣冷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许真很快就明白她的意思了,案子宣判半个月左右,正是天寒地冻的时候,黄凯又喝醉了酒,回家的路上竟脚下打滑,掉进了池子里,等第二天被人发现的时候,早就冻死了。 第二百二十九章 状告 华胥晟坐在书案后,有些昏沉欲睡,外边天寒地冻的,暖阁里却铺了地龙,温暖得好像要开春,直叫人眼皮子打架。 姬桓唤了他几声,神色肃敛,道:“请陛下重述何为定法、用术、教礼。” 华胥晟掩着嘴打了个哈欠,用力回忆,道:“定法,明令著在官府,刑罚不避大夫;用术,因能而授官,操杀生之柄,非领群臣之能者不能用之……王者崇礼施德,设名堂、辟雍以示万民,执礼以治天下,是以圣王以贤为宝,不以珠玉为重——此乃教礼。” 姬桓点点头,又说:“君无术,则群臣蒙蔽圣听,结党营私;臣无法,则奸令层出,民怨四溢;百姓不守礼,则贤去国轻、天下大乱。” 华胥晟不住地点头,也不知是听进去还是表示赞同。 “陛下,刘氏的案子,您可否从法、术、礼三个层面分析一二。” 华胥晟一听刘氏两个字,头就大了,“这案子不是结了吗?怎的又提起?” 姬桓不理会他的抱怨,只定定地看着他。华胥晟腹中空空,又烦死刘氏二字,只在心中暗道,今后别让他在听到刘这个字,别说是刘这个字,相近读音的字都不可以再入耳,什么石榴、杨柳、琉璃…… 他走了一会儿神,低咳两声,张口啊了一声,复又没声,乍一听就好像一声乌鸦叫。 姬桓等着他往下说,可华胥晟张着嘴,半天才断断续续说:“从法来说,刘氏虽一开始是无心之失,可后续却心生歹念,欲将人就地掩埋,是有罪的,当处罚;虽然她平日里孝顺公婆,但也不足以就此判为无罪……呃……纳言司做事很妥当,虽然依法有些重判,但震慑住了天下人的心,以后一定会遵从礼法的吧。” 他说完了,看着姬桓。姬桓整张脸都跟冰雕一样,面无表情地,华胥晟平白地涌起一股忐忑,这感觉就像过去被先王考校功课一样,也不知自己说对没说对。 姬桓叹一口气,道,“那刘氏一案,案情清楚,表面看只是量刑难定。但实际上,却是礼制和法制的冲突。” 华胥晟道:“有这么夸张吗?” 姬桓盯着他,不言语。华胥晟知道自己又说错了话,忙道:“请太师言明。” 姬桓目光深邃,淡然地看着他,道:“陛下,本朝治国凭借礼、法,无论是礼还是法,相辅相成,都不可废。独尊礼制,则百姓皆追逐贤名,不事生产劳作;独尊法制,虽万民尊法,但容易臣尊君轻。是故身为人君,当用术来权衡。” 他说的极慢,特意在“臣尊君轻”四个字上咬字极重。 华胥晟赶跑了瞌睡虫,虚心向学:“太师,如何用术?” 姬桓道:“用术,便是用人之道。用人之道,除了要所举者贤、所用者能,亦要学会平衡。身为明主,用人如同下棋,走一步而思量三步,见近即见远。” 华胥晟只觉得这番话耳熟,细细一想,临终前和曦嘱托自己的,不也是这样一番话吗? 不过太师怎么说得比先王说的还要深奥。 姬桓见他一副牛嚼牡丹的样子,便又延伸开去,口舌费了许多,华胥晟总算是听明白了,却又觉得更头痛了。 都说这天子是世上最尊贵的人,依他看,是世上最难做的人。 他伸了个懒腰,觉得整日困在清思殿批奏折、读书的,烦闷极了,便想着出去走走。这一走,便晃悠悠到了贤德殿附近。 若是高丰,是绝对不会让他靠近贤德殿的,这么长时间不让花解语出现在他面前,正好可以让他忘记此人,可今日不是高丰当值,他又是兴之所至瞎逛,这一逛就到了贤德殿附近。 幽幽的琴声就像珠玉跳池一样,在这萧条的冬景中成了唯一的亮色。 华胥晟顿了一下,凝神静听,半晌问道:“这是哪里?谁在弹琴?” 方小壶心知不能让华胥晟靠近这里,可他只是一个小太监,哪里敢做天子的主,又不敢明说,只得含糊道:“怕是哪个妃子吧?” 华胥晟循着琴声走过去,贤德殿三个大字赫然跃入眼前。 “贤德……”他终于想起了被遗忘了半年的名字,“解语……?” 最初文薇说花解语学识浅薄,不适合伴驾,便以让她读书为理由,不许他频繁去找,后来有了甘、齐二妃,又聪明又温柔,还十分贴心,新鲜极了,他也就一时忘了花解语,再加上平日里国政繁重,哪有那么多心思想女色,渐渐地就将她抛在脑后了。 他走进去,沿途宫女跪城一片,高喊陛下万岁。 那琴声陡然断了。 华胥晟正要进门,却见屋内粉色的影子一晃,啪得一声就关上了门,要不是他走得慢,这鼻子都能被撞下来。 方小壶眉头一竖:“大胆!” 华胥晟却没有生气,敲了敲门,好言道:“解语,开门,是朕。” 屋内响起一阵绵言细语,柔软得好像那弱柳扶风,叫华胥晟一时心里痒痒的。 “陛下,妾身蒲柳之姿,无颜面见陛下。” 华胥晟道:“你我一同长大,你是不是蒲柳之姿,朕还不知道吗?听话,开开门。” “妾身出身低下,上天垂怜才入了陛下的眼,可是妾身不敢妄自尊大,已暗自发誓,若是学无所成,绝不见陛下一面。” 半年没见了,她的声音越发动听了,就像黄鹂鸟,光是隔了门听一听声,就叫华胥晟心痒难耐,奈何他无论在外如何敲门,她都不肯开,只得悻悻然离去。 待他走了,花解语才缓缓开了门,一旁贴身伺候的侍女十分不解:“娘娘,您自受封以来就未曾见过陛下,如今陛下好不容易来了,您怎么不见呢?” 花解语轻轻揉着手指,感慨万千,“若是太容易得到了,也就容易忘了。我若还和以前一样,便是以色侍人,又能长久多少呢?这个教训,我吃过一次,就不再吃了。” 纳言司不同于秋官府的是,纳言司的案件,基 本来自告密,原先告密为真有奖赏,告密为假要处罚。半年前改成了无论真假,只要告密都不会处罚,若是真的,还会奖赏。 因此纳言司的工作量开始加大。 许真带领纳言司上下人等加班加点,每日焦头烂额,恨不得生出两颗脑袋四只手。一个小吏看到一个告密书,脸色大变,忙跑过来:“大人您瞧!” 许真顺着小吏所指看过去,累得发黑的脸色一下子变青了。 “……把人抓来!” 纳言司的牢房早就扩建了好几次,比一开始大了三倍不止,即便如此,还是不够用,每天人满为患,哀嚎起来当真如屠宰场一般。 月谣信步走过,眉头深锁。路过刑房,却见里边正对一老一少施行,那镣铐上全是血,一滴滴地往下掉。 月谣多看了几眼,许真跟在身后,忙说:“大人,这爷孙俩竟敢诬告,小人这是给他们一点教训!” 施行者下手极狠,哪里是一点教训,分明是往死里抽。那少女已经皮开肉绽,老者也已奄奄一息。 “诬告不是不必处罚么?” 许真忙道:“是,是!可是那爷孙俩竟然敢诬告您,这如何能纵容?”说起这事,他觉得可以邀功,便道,“粗民愚昧,不知纳言司乃是您管理的,竟一头撞了上来。下官一拿到告密书,便将人拿了,免得这俩人在外胡说八道,败坏您的名声。” 月谣十分淡然,“告我什么?” 许真说:“告您在扶摇城欺压百姓,霸占农田,杀人行凶……”他还没说完,就被月谣抬手打断了,他悄悄看了一眼,月谣脸色铁青,是发怒的前兆。便自以为聪明,对行刑的人道,“用力点!打死了事!” 然而那鞭子杨起来,却抽不下去。 行刑者回头一看,竟是月谣徒手抓住了鞭尾。 “凡是向纳言司告密者,真有赏,假不罚。许真,你审了吗?” 许真怎么敢审,忙说,“大人一向爱民,怎么可能做出这等事,真相一目了然,定是个假案。” 月谣冷笑:“那就是没审。” 许真张了张嘴,期期艾艾地说了声事,那鞭尾便扫着自己的脸颊抽了过去,顿时留了个深深的红印,“不加审讯就动刑,谁给你的胆子!” 许真膝下一软,噗通就跪下了。 月谣将鞭子扔在地上,厉声道:“把人放下来,延医治伤,好生问询,若是敢再伤了人一根毫毛,你就从主事的位置,给我滚下来!” “是!!” 那老者已经快不行了,只剩一口气被老参吊着,好在少女身子骨健壮,休息了一天就能开口说话。 许真给她找了个温暖的房间询问,旁边是主簿,负责记录。少女不知发生了什么,原本凶神恶煞要致自己于死地的大人竟然这么和颜悦色,也不多想,便什么都说了。 她要告的确实是月谣,但更确切地说,是月谣的义妹——陈媚巧。 第二百三十章 扶摇城 许真询问完毕,悄悄退出房间,见月谣就那么天寒地冻地等在门口,暗自庆幸自己刚才态度和蔼,言辞温柔,于是忙将主簿记录下来的供词呈给月谣。 月谣看了供词,什么表情也没有,只一声冷笑。 “把人照顾好了,那个老人,务必救活。好了以后,就送回扶摇城吧。” 许真言是,心道这案子接下来要怎么审呢?然而转念一想供词都给了月谣,该是没自己什么事了,心头一块巨石便落下了。 甸服北三百里地界是新划分的扶摇城,自分疆以来,三年过去了,月谣去过的次数屈指可数,因身兼左司马和纳言司两处事务,所以她几乎不管扶摇城,只每月和年末的时候看些文书,见一切都欣欣向荣,就更加放手不管了。 从甸服到帝畿,整整八百里,那少女和老爷子若不是受了天大的冤屈,怎么可能长途跋涉,穿越生死来到帝畿告状呢? 怕是那里的情况,比小姑娘说的还要严重。 姬桓看到侍女们在收拾衣物,问道:“你这一去要多久?” 月谣道:“少则半个月,多则一个月。”她亲了亲姬桓,当着那么多侍女们的面,姬桓反而有些拘束,抱着她的肩膀微微分开,眉头轻蹙,“这么久?” “我几乎没去过扶摇城,毕竟是我的封地,所以可能会花点时间。”她没有对外说那个案子,只以回扶摇城视察为由,请奏前去,华胥晟没有犹豫地就答应了。 月谣道:“我走了以后,隐儿的功课你可要盯紧了,我知道你疼爱他,可别做出那慈父多败儿的事来。该严厉就要严厉……他还小,正在长身体,每天多给他吃几顿,多吃些肉,但是素食也别少。若是有空,你便带他去城里逛逛,这孩子性子沉闷又懂事,叫人心疼,多看些外边的人事物,应该会活泼起来。有空可以叫清和吩咐人多做几套衣裳,小孩子长得快,一会儿衣服就穿不下了……” 她喋喋不休地说,姬桓忍不住笑了:“光顾着隐儿,就没有要叮嘱我的?” 月谣斜睨了他一眼,眼角微微挑起,含了几分妩媚,一下子勾进姬桓的心里去,那几个侍女早就在月谣亲他的时候就默默退下了,眼下房中无旁人,正是温存的时候。 明日就要走了,姬桓没有多闹腾,只一次就搂着她睡了,只是抱得有些紧,差点叫月谣喘不过来气。她闭着眼,一时没有睡意,忽听姬桓贴着自己的耳朵说话:“这么久了,为何一直没动静。” 月谣没明白他的意思,过了一会儿,感觉他的手掌贴着自己的肚子摩挲,便明白了。 “……以后会有的。” 她想起最近的他夜里颇为勤奋,想来是迫切地想要个孩子,只可惜……眼下朝中局势还不稳,她不敢轻易怀孕,所以事后总是叫人送一碗汤药避过去。 姬桓看着她闭目的样子,一句话堵在喉咙里,想问,最终还是没问出来,拉着她抱进怀里,也闭目睡去了。 车队人不多,只十几个人,都是骑马的,只后面跟了一辆小小的马车用来放物资 。一行人快马加鞭地赶,三天就到了扶摇城地界。 扶摇城不比其他十城,辖地小,土地也荒芜,沿途几乎没什么村庄,只靠近主城有大片大片的农田。 月谣和从属们下了马,也未表明身份,就假装是远道而来的商人,直接进了主城。为了掩人耳目,她让从属们分成三波分别进城,自己就带了两个人。 说起城内,也是奇怪,来去的人不多,大多都是妇女小孩,男子很少,即便有也是垂垂老者。 月谣带着两个年轻力壮的男子进城,竟叫人频频相望,好像看见了什么稀奇事一样。一路寻找,很快就找到了一家客栈,看着不小,往来人也多,正适合三个人入住,也能探听些消息。 章玉是个机灵的,不等月谣开口,就主动去和老板娘攀谈。 “小哥可真俊,看样子,是从外地来的吧?” 章玉道:“是!我跟着我们家主子来此处做些生意。大姐,这个城里人怎么这么少,我听说扶摇城得天子盛眷,可繁华着呢!” 老板娘眼珠子一转,道:“小哥你多在城里转转,不就什么都知道了,我们这里呀,可有许多好东西呢,保管你们收获颇丰呢!” “开两个房间,靠一起。”月谣冷不丁打断了他们,老板娘看过去,只见一个英姿飒爽的女子冷眼瞧着自己。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没有半点女儿态,挺身直立,犹如一把出鞘的利剑,一身漆黑的衣衫,金冠束发,眉目冷清,若不是眉心一点红印,真叫人看不出男女来。 她心头一动,竟生出几分欢喜来,暗暗道要是这女子帅起来,还真没男子什么事。 她叫来自己闺女,让她带三位客人去客房。 月谣三人跟在小姑娘身后上了楼,两个房间挨在一起,打开窗户就可看见后院,再往远了看,还能看见对面街上的摊贩,只是看不大清楚。 章玉一路和小姑娘说话,试图套点话出来,然而小姑娘害羞得紧,低着头闷葫芦似的,一句有用的也套不出来。 月谣叫住小姑娘:“有没有临街的房间?” 小姑娘抬头,说:“有,可是临街的房间吵。” 月谣道:“无事,去开两个临街的房间吧。” 小姑娘点了点头,复又下楼拿钥匙去了。 章玉见他走远了,道:“主子,这里好奇怪,没壮年男人吗?” 另一个侍从赵瑜猜测:“会不会都下地了,或是都服役去了?”不过这两个猜测连他自己都说服不了。 月谣没说话,那小姑娘很快就回来了,将新房间的门开了,迎他们进去。天色不早了,三人走了一日都饿了,便一起下楼用饭。 三个人在一个桌吃饭,又频频引来不少目光,店子里基本都是女子,大多看的不是月谣,而是她的两个随从。 要说章玉和赵瑜,是她精心挑选的,人机灵,武功也不错,相貌更是堂堂,即便只是她的从属,但是单拎出去也是有为青年,难怪姑娘少妇们注目。 女人们在一起,最喜欢八卦。 “……怕是又要被抓去……” “可真俊呢……” “……我都动心……” “……可怜见的,但愿出来的时候,两条腿还能走路。” 那几个少妇坐得远,声音又低,原以为没人听见,却不想落入了月谣的耳朵里,眼看外边天已经暗了,便招来老板娘,询问哪里有集市,老板娘热络,眼睛直勾勾盯着章玉和赵瑜,将几个有名的集市介绍了。 回了房间,月谣对章玉说:“明日你可晚些起床,不必与我一同去,只管将这东西两个集市跑遍了,将这些东西的物价问来便可。” 章玉接过纸条,上面都是一些丝织珠玉、米粮黍薯等,他将纸条收好,也没多想,应是便出去了。 月谣一大早就带着赵瑜走了,没往城里去,而是去了城郊的农田。眼下是冬季了,田地里一片荒芜,附近的人家全都储粮过冬去了,倒显得她和赵瑜两个人立在田里头,突兀得很。 月谣转了一圈,看到不远处有人家,便上去讨水喝。 那是一个厚道人家,一家五口,公婆儿女再加外孙女,其乐融融。月谣自从进了城,还是头一回看见壮年男子,不由多看了两眼。 “茶来了。”妇人送上两碗茶,味道不是很好,但解渴,月谣喝了,装作无意攀谈,“大姐,我们是特意来这里收购米粮的商人,想问去哪里比较合适?” “收购米粮?”妇人奇道,“怎么会来这里收购?南方鱼米之乡,该去那里才是。” 月谣道:“虽说那里物产丰富,可是税负不低,我听说扶摇城新立,前两年不曾收税,也就去年才开始收税,且只收一成,想着这么低的税负,家家户户该有些余粮,便想来此收购。” 那妇人苦笑:“唉!两位真心要做生意收粮的,还是去别的城吧,在这里哪里会有多余的粮,能自己个儿吃饱已经是好的了,眼下入冬了,天气寒冷,怕是等开春,城外又要冻死一批人呢!” 赵瑜道:“大姐,莫非是收成不好?可是我听说这两年城里收成不错呀!” 妇人的丈夫坐在一旁,虽然一身糙肉,看着健壮,但脸色颓黄,刚要说话,就被自己媳妇一个眼神打断了,“两位喝了茶,若是无事便请走吧。” 月谣看了一眼赵瑜,后者会意,掏出一大锭银子放在桌上,十分有礼貌地说:“大姐,我们不是什么坏人,只是想来此处做生意,对这儿也不熟悉,烦请详说一二。” 妇人眼前一亮,斟酌再三,便开口说道:“倒不是收成不好,而是税负太高了!六成的税负!这如何让人挨得过!?” 赵瑜神色突地变了,回头看了眼月谣,却见她神色如常,正平静地饮茶呢。 “怎会这么高?不是说才一成吗?” 大姐坐下来,抱怨:“那是对外说的!这年头还真有那爱民如子的好官不成?哪个不是剥削民脂民膏的.一成?只收一成那些达官贵人们吃什么喝什么?还不是从我们这些老百姓身上刮下来的血肉,供着他们吃喝玩乐!” 第二百三十一章 抓人 那大姐说的痛快了,一股脑儿将苦水都吐出来,在这儿,高税负只是其一,还有那横行霸道的府衙亲信,占人良田,打死个人都是小的,大冬天,拖着一家三口扔进冰窟窿去,直将人冻死,仅仅就是为了一个赌注,关键是没人出面主事,说盖就盖过去了。 大姐瞧着赵瑜是个相貌俊的,看体魄也是结实有料的,忍了半天还是好言说道:“这位小哥,听姐一句劝,别进城了,你这模样的,当心被那陶夫人掳了去。” 赵瑜一头雾水,“谁是陶夫人?” 大姐却是不肯往下说了,月谣看着她丈夫,在听到陶夫人三个字的时候,脸色明显更差了,好像想起一段不堪回首的经历。 月谣见那妇人说得差不多,也没其他好说的了,便起身告辞。 赵瑜跟着她回去,眼看城门在即,想起方才大姐劝自己不要进城,心里有些犯疑。月谣似漫无目的地走着,看看这个,逛逛那个,一天就那么过去,眼见天黑了,竟往那烟花柳巷走去。 “大……主子!”他拦了一下,没拦住。 “去看看。” 刚入夜,青楼妓馆里还没热闹起来呢,老鸨子出来相迎,看见月谣,奇了一下,一时竟觉得有些雌雄莫辩,再一看赵瑜,更惊了一下,心道现在竟然还有这般青壮男子敢明目张胆地上街? 转念一想,八成是外地来的,便笑盈盈迎上去了。 月谣点了个看上去乖巧不会来事的姑娘,拉着人便关上门。 老鸨子被砰地关在门外,吃了一鼻子灰,心道这是什么奇景,一男一女点个姑娘,莫非里头那女贵人,是个男女通吃的不成? “哎呀!管他呢!这白花花的银子才是正理哟!” 那小姑娘名唤芳芳,刚来青楼不过月余,看着年岁不过十四五,说话的时候垂着头,是个胆小的。 月谣坐在一旁,单手支着头瞧她,过了好一会儿才让赵瑜按着她坐下,说道:“你别怕,我们不会对你怎么样的。现在我问你答,答得好了,我今晚便赎你出去,给你个自由身;答得不好,便叫来老鸨子一顿毒打,可明白了?” 小姑娘唯唯诺诺地,“是!是!” 月谣问完她的个人情况,便切入正题,小姑娘懂得不多,但是也够月谣想知道了。 小姑娘瞥见她脸色不好,斟酌着言辞,软绵绵地说:“哪里敢往上告?先前有人告到城主府,被活活打死了……也有人想告到帝畿去,出了城就被抓了。后来大家也不敢告了,那些稍有颜色的,无论男的女的,几乎都不敢出门。家中少了青壮年出去做活,本来收成就难,税负又高,大家真是苦不堪言。” 赵瑜看着月谣的脸色,就是他听了都生气,月谣却忍着还没发作出来。 小姑娘连夜就被赎了出来,老鸨子敲了好大一笔银子,笑嘻嘻地放了人,月谣本想叫她回家,她却不肯,怕又被卖了,哭着要跟月谣走,月谣没多规劝,叫客栈老板娘另开了一个房间,让她一个人住着。 赵瑜回去没看见章玉,有些奇怪,按理说只是跑几个集市探听物价,早就该回来了,眼 下都下半夜了,也不知道人去哪里了。他等了足足一夜,直到鸡鸣时分,章玉还是没回来,心里开始着急,月谣一起床就着急不已地告诉她章玉不见了。 月谣听了半点不急,将红宝石蛇头金簪插入发间,道:“没事,他会回来的。” 话说完没多久,章玉果然回来了,只是衣衫尽破,脸上、身上多了好几道瘀伤,红红紫紫的,煞是可疑。尤其是里裤破破烂烂的,就那么半遮不掩地跑了回来,两条腿打着颤,要不是看他是个男子,这幅模样真有几分娇花被摧残的模样。 赵瑜见他惊魂未定,连洗澡都手抖,就帮他一起搓干净身子,顺道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却跟个蚌一样不开口,最后还是月谣坐在旁边问他,才欲哭无泪地开了口。 昨日他本来好好地在集市走,惹来了很多人侧目,心里正古怪着,忽然就被人在小巷里堵了,对方人多,手段又下作,等他醒来后,发现自己眼睛被蒙了,也不知身处何时何地,叫了半天,对方只送来些饭食和水,吃过之后人就不对了,好像浑身上下到处都是火苗,烧得他燥热难当。 也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个女子,抓着他就来了个猛虎扑食,加上他被下了药,这下天雷地火,整整一晚上差点没要了他小命,第二天药效一退,他就假装自己四肢无力,趁着对方不备跑了出来。 他说得委屈,赵瑜在一旁差点憋不住笑。 自古采花贼都是男子,却不想还有女子当个采草贼。怪不得这城里看不到青壮年,该不是青壮年都被抓去了吧?那采草贼,倒也真是荒原千里、饥渴得很啊…… 月谣投过去一个凌厉的眼神,赵瑜立刻绷住五官,只听她说:“你可知抓你的是谁?” 章玉摇摇头,“只听人称呼她夫人,未曾见到脸,但是小人记得她的声音,也记得那个宅子在何处!” 然而不等他们上门,对方却呼啦啦一群人找过来了。 章玉跑的时候太过慌不择路,这里又到处都是耳目,要找到他的“藏匿”之处,简直轻而易举。 为首的是一个年轻男人,锦衣桂冠,只可惜一张脸猥琐蜡黄,目光汲汲如鼠,白瞎了那一身好衣裳。 那些人将整个酒楼团团围了,本要搜楼,却见除了昨晚跑了的小哥,还有一个年轻俊美的,顿时心头一喜,暗道把这个也抓回去,定能讨夫人欢心。 他遣了一小队人上楼去搜,自己带了剩下了的人将月谣和赵瑜都围了,趾高气扬地说:“这位小哥好样貌啊,哪里人士?看着不像本地的,来扶摇城作甚?” 赵瑜看了一眼月谣,问道:“来采买米粮,打算做点生意,不知这位官爷姓甚名谁,围了这个酒楼,又是做什么?” 那人冷笑:“本大爷的姓名岂是你能问的!告诉你,乖乖的,跟本大爷走,否则少不得吃苦头!” 赵瑜仍温和地说:“不知跟官爷是要上哪里去?” “问这么多做什么!”说话间,章玉已被人搜着,他虽然功夫好,但到底昨晚的药性太猛,伤了元气,又慌不择路跑了半个城,体力还不支着呢,被几个壮汉一围,很快就 败下阵来,小鸡仔似的被提了下来。 “主子……主子……!”章玉泪流满面地向月谣求救。 那男子这才多看了月谣几眼,只是她一直低着头喝茶,整个人看上去又雌雄莫辩,叫人看了不大舒服。 唰—— 赵瑜一剑横在壮汉面前,目光不复方才的温和,凛冽地盯着那男子,“不许动!” 那男子阴冷地盯着赵瑜,“看来是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啊!”他大喝来人,一下子整个酒楼、包括外面围了的人全都涌了近来,少说也有百来号人,顿时鸡飞狗跳起来。那男子仗着人多,以为很快就可以将人拿住,没想到不知从哪里又跳出来八九个男子,身手矫健得很,一人一剑竟能以一当十,下手又狠,一人一个窟窿,很快就将酒楼泼满了鲜血。 赵瑜的剑横上了那人的脖子,脸上溅了血,看上去狠极了。 “你知道我是谁吗?!你要是敢伤我一根毫毛……哎哟!好汉饶命!”他气势陡然转弱,两腿打着颤求饶。 那几个多出来的侍从清点了地上的尸体,又追出去杀了几个,回来道,“主子,跑了几个。” 茶水被溅了血,不能喝了,月谣眉头微皱,“帮老板娘收拾一下,这里脏了,去二楼等人吧。” 老板娘哪里见过这阵仗,好好地酒楼开着就惹来血光之灾,和女儿相互搀扶着,哆哆嗦嗦地倒茶,可那手不听话,这水怎么也倒不进茶壶里去,最后还是赵瑜接过去,利索地将茶壶倒满,又拿了新茶杯,步履沉重地走上了楼。 一般的城都有城主府、城伯府,还有卿士府,下设许多官职,只因月谣在帝畿任职,无需城伯监视,所以就没了城伯府,她又是个孤儿出身,没有那么多宗亲,所以整个扶摇城真正维系日常运转的,不是城主府,也不是城伯府,而是卿士府。 卿士府中又以大宰为尊,那个带人来抓章玉的男子,便是大宰的侄儿——徐天杭。 此时的徐天杭双手被反剪,押在地上,不住地哼哼,倒是乖得很,赵瑜问什么,他就说什么。 “……这位小哥,我跟你说,你要是不放了我,待会儿我的大伯就会带兵把这儿围了,那可不是我方才带来的废物,那是真正的军队,你们这些人还不够当点心呢!” 赵瑜用力一压,他又嚎起来。 “这事闹大对你们没有好处!你知道我们上面是谁吗?那可是帝畿的左司马大人!到时候你们就是逃到天涯海角都没用!” 赵瑜怒道:“放屁!”说着脱下一个脚的鞋子,脱了袜子塞进了他的嘴巴,免得他再胡乱攀扯。 卫队来得非常快,一路小跑,步伐整齐,自动散开去,手执刀戟,明晃晃地围住整个酒楼。月谣透过二楼的窗户望下去,看到领头的地方司马大步流星地冲进来。 楼梯被踩得咚咚响,那人冲将上来,第一眼看到的是被押在地上的徐天杭,大怒,再从一众身姿挺拔、神色严肃的侍卫掠到最靠窗、偏头欣赏风景的月谣身上,大喝:“大胆刁民!光天化日竟敢闹事。可知犯了什么罪!来人!全都给本官抓……”话音戛然而止。 第二百三十二章 赐死 徐天杭见来了帮手,心中大喜,挣扎得用力起来,大叫三哥救我,然而被称作三哥的地方司马冯涛却在月谣回过头来的一刹那,整个人都软了。 咣将一声跪在地上,脸色煞白。 “大……大人……!” 月谣却微微笑着,“冯大人大军压境,这是要抓谁呀?” 冯涛张着嘴,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徐天杭脑子嗡嗡的,看结拜三哥这个反应,再看月谣这一身气势,再猜不住她是谁,就是猪脑子了! 冷汗一滴滴地往下掉,整个人就跟被开水烫过的死猪一样,一动也动不得了。 后边跑了慢了的卫队冲上来,看见自家长官伏在地上,一时也摸不清发生了什么,只乖乖地随着他一同伏下。 徐天杭看见眼前多了一双黑缎金丝鞋,紧接着一大片阴影笼罩下来,月谣拿掉了塞住他嘴巴的臭袜子,和气地看着他,只是那笑透着股阴冷,叫人不寒而栗。 “把你方才的话再说一遍。” 徐天杭脑子一团浆糊,哪里还说得出话来,只惨白了一张脸傻傻地看着月谣。月谣捏住他的下颚,单手就将他提了起来,徐天杭疼得呲牙裂嘴,只听她道:“说说看,你们的上头到底是谁?” “没……没有上头……” 冯涛偷偷看着,心吊到了嗓子眼。 月谣将徐天杭丢在地上,看着冯涛,冷声说:“扶摇城的军队、偌大一个卿士府,莫不是都成了陶夫人的裙下之臣?” 冯涛不敢吭声。 “朝廷下令只征收一成税负,你们却征收六成,胃口不小啊。” 冯涛一滴冷汗贴着面颊流下来,月谣道:“我不管你平时谁是谁的亲眷、兄弟,在我的眼皮子底下触犯国法,就怨不得我容不下人。不过,今日我可以给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冯涛哆哆嗦嗦地、大声回道:“小人一定做到!” “把城主府、卿士府全都给我围了,严守城门,不许一个人进出。若是跑了一个人,哪怕一只鸟,我要你的命!” “是!!!” 卫队来时气势汹汹,却什么都没做,快速集结后,复又往城主府、卿士府和各大城门去了。老板娘看得目瞪口呆,赵瑜走过去给了一大锭银子,道:“大姐受惊了,这些银钱,权当打坏了物什的赔偿,万分抱歉。” 老板娘结结巴巴的,收了银子,“不……不敢。” 昔日威风凛凛的城主府,一夕被围,鸦雀无声,鸟兽不至。卫兵鱼贯而入,将所有人全部拿住,月谣在最后,信步慢走,顺便欣赏这座从未来过的城主府。 亭台水榭,箬竹古树……倒真是人间宫阙,享受得紧。 走得近了,听到里边传来喝骂声,穿过层层院墙,入了她的耳朵。一听到那个声音,章玉的脚下意识地一颤。 “三妹这么大火气,谁惹你了?” 陈媚巧昨夜里得了个新鲜的,浑身舒 爽着,白日里睡得正饱,突然被拿住,盛怒之下破口大骂,却在看到月谣时霎时噤声,再看见章玉跟在月谣身后,那张小脸一下子白了。 “姐姐……” 章玉听到这声音,脸色都绿了,附耳低声说:“大人……就是这个声音。” 月谣走到陈媚巧面前,轻轻抬起她的下巴。三年没见了,她变了很多,目光早已失了清纯,一眉一眼皆是风情,年岁也不小了,皮肤却好得很,可见这些年在这里过得有多滋润。 “我让你来这里,你做什么都可以,为何要胡作非为呢?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陈媚巧跪了下去,抓着她的衣袖,流下泪去,“姐姐!不是我做的,都是他们,都是他们……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月谣拂开她的手,轻声说:“这些话,你觉得我会信吗?” 陈媚巧脸色更白了,扑上去又要抓她的袖子,却扑在地上,差点儿就扑到章玉身上,后者立刻跳开去,好像她是什么要命的毒物一样。 “姐姐,真的不是我!都是他们引诱我……!我一时鬼迷心窍,以后一定不会再这样了!姐姐,给我一次机会吧!” 月谣深深地看着她,半晌才摇了摇头,极为失望,“掳掠青壮男子,下药亵玩,是别人引诱你?联合卿士府,欺上瞒下,收税六成,也是引诱?纵容手下欺压百姓,视人命如草芥,也是别人的过错?如今整个扶摇城,提起你陶夫人,谁人不知?没有你,谁敢拿我的名字,压住这一城的冤情!”她陡然暴喝,“还敢说无辜!” 陈媚巧睁大了眼睛,惊魂不定地看着她。 “来人!”从外边立刻冲进来几个人,月谣冷眼看着她,道,“押入大牢!” 被押入大牢的除了陈媚巧,还有卿士府一干官员,大大小小挤在一起,牢房差点不够用。 月谣亲自控制了卿士府,又清点了城主府的财物,抄了那些官员们的宅子,竟点出金银财帛满满近千车,令人瞠目结舌。可见这三年时间,这些人在这里敛财有多么疯狂! 卿士府上下几十号官员,涉案的一大半,却短短五天就审好了。月谣没有用其他人,反而从里边提了几个稍微能干,又胆小的人来审理,并许诺只要秉公无私审案,就能将攻折过。那几个人哪里还会糊弄事,加上他们本来就熟悉这些官吏平时的作为,审理起来简直一帆风顺,很快就将供词和卷宗全部送到了月谣面前。 月谣看着一份份供词,冷笑:“整个扶摇城这么多人,竟没有一个将此处的情况告诉我,只一味地报喜,真是其心可诛!” 那几个小吏侯在一旁,战战兢兢地问道:“大人,这些人该如何处置?” 月谣圈出了大片名字,“圈出来的,三日后当街问斩;其余人,全都发配矿场!”小吏们咽了咽口水,刚庆幸自己命大,又听月谣改了主意,“怕是发配矿场也不是个安生的,全部处斩吧!家眷全部充入矿场做苦力。” 小吏们只觉得脖 子一阵冰凉,一句话也不敢说,忙领了命下去了。 月谣叫来赵瑜:“原先牢房里关着的那些人,怕是有不少冤假错案,你吩咐下去,若是有冤的,只管喊出来,还他们清白;但谁若是想要浑水摸鱼,斩首示众!” 赵瑜称是,大步出去了。 芳芳自从被赎出来后,就一直跟着月谣,帮不上别的忙,端茶倒水伺候人是在行的。她端了杯热的白开水进来,软语说道:“大人,您两天没睡觉了,眼下天黑了,不如早些歇息吧?”说罢走到月谣身后,给她捏肩。 小丫头看着瘦弱,捏肩伺候人的手艺却很不错。 月谣确实觉得累了,便顺着她的话,躺下歇息了。 这几天她雷霆手段,虽命人看守得严,却到底有疏忽,陈媚巧入狱的第一夜,便有一道身影没入黑夜中,趁着无人察觉,快速南下,奔帝畿去了…… 陈媚巧在牢里呆了三日,其中有人来提审,说是提审,其实也没有问她多少,她在扶摇城的所作所为,谁人不知?早就足够判个死罪了。 褪去了铅华锦服,她快速憔悴下去,一张精致的脸颊,很快就爬上了细纹。 “姐……”她抬头看着来人,就像看到了救命稻草,手脚并用地爬过去,抱住她的脚,痛哭流涕,“姐姐!你饶了我好不好?就看在我们姐妹一场的份上,求求你!便是让我做个伺候人的下人,我也愿意!” 月谣由着她抱,却半点不为所动,直到她哭得累了,停下来,才轻轻踢开她,走到一旁坐下。 “既知如此,又何必当初?” 陈媚巧哭得凄惨,若是寻常人见了,定会心疼,“我只是一时鬼迷心窍……我真的不敢了,我发誓!我若再行这悖逆之事,就叫我死无葬身之地!姐!姐!你还记得吗?我们刚认识的时候,我们歃血为盟,说好的……同富贵,共生死!” 月谣轻轻地说:“是啊,同富贵,共生死……可是巧儿你,先是做了逃兵,在苦难的时候离开了我们。毫不容易回来了,也是不安分,想勾引大哥,又想勾引姬桓,我已经放了你一次,你还不肯好好过日子,把我的扶摇城搞得乌烟瘴气。你到底想做什么呢?” 陈媚巧坐在地上,脸上满是泪痕,“我只是……” “你只是贪慕富贵虚荣而已,是吗?” 陈媚巧反问,“这世上谁不贪慕富贵虚荣,我只是遵循大家都想要的,这有错吗?难道姐姐就不贪慕富贵荣华!?” 月谣深深地看着她,“是啊,谁不想富贵荣华,光耀门楣。可是那么多方法可以做到的事,你为何选择触犯国法?” “什么国法,还不是上位者一句话的事!姐姐掌管着纳言司,要定谁的罪还不轻而易举?姐姐,你就放了我这一次吧!我保证,我发誓!我会改好的!”她砰砰地磕头,不多一会儿,额头就满是鲜血。 月谣冷眼看着,许久才凉凉地说:“看在你我结义的份上,我会给你留一个全尸。” 第二百三十三章 决裂 陈媚巧愣怔地盯着她,半天缓不过神来,等将月谣那句话细拆了嚼烂了,才明白这一次自己是真的在劫难逃。 人到了绝路,也就什么都不怕了。 她忽然放声狂笑起来,在这个阴森冷怖的牢房里,就像幽怨的女鬼一样。 “我知道!你就是要杀了我!你早就要杀了我!什么同富贵、共生死?全都是狗屁!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当初我和大哥是怎么救了你!你却恩将仇报!你自己享受荣华富贵去了!你就要杀了我!” 月谣瞧着她这般泼妇作态,也不恼,由着她骂。 章玉守在外边,听这骂声,心底一颤,怕别人听到些不该听的,忙将附近的狱吏都清理出去了。 “我就是喜欢大哥怎么样?我就是看上了姬桓又怎么样!凭什么世上的好事都归了你!高官是你的,俊才也是你的!我就什么都捞不着?你要杀我,行啊!你有本事把我和其他人一样推到菜市口去!让别人也看看,你月谣发了迹,是如何迫害当初一同患难的兄弟姐妹的!” 她呵呵两声冷笑,阴冷冷地,嘲讽着,“你只不过是一个贱民,却爬得这么快,暗地里不知道和先王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可是先王死了!你的好日子也快到头了!” 她越说越不像话,月谣突地站起来,狠狠甩了她一巴掌,直将她抽得摔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血顺着耳朵鼻子流下来,脑袋里嗡嗡地,好像几千几万只苍蝇在飞,恍惚间她听见月谣扯着自己的衣襟道:“你真是无药可救!” 嘴巴被强硬地打开,一股极其苦臭的味道伴随着药汁涌进胃里,她拼了命地挣扎,却抵不过月谣一只手……那毒药发作极快,片刻的功夫便是肠穿肚烂般的绞痛。 月谣看着她抱成一团来回打滚,脸上没有半点表情,由着她痛苦低嚎,没多久就过去了。 章玉守在外边,见里边没声了,又过了一会儿,月谣冷着脸出来了,忙迎上去。 “大人,里边……如何处理?” 他是知道今晚来牢里做什么的,方才里边动静那么大,现在又那么静,怕是人已经处理了。 月谣脚步未停,声冷极了,“寻个棺材,找个地方,好生埋了吧!” 章玉称是,快步带着人走进牢房。 人是被毒死的,怕是好看不到哪里去,但他没想到会是这么难看的光景,耳朵鼻子和嘴巴都渗着血,尤其是嘴巴里吐出来的血,乌黑乌黑的,那指甲因为太过痛苦而生生折断了,双眼暴突着,显然是死不瞑目。 章玉心里暗暗道了一声天道轮回,忙叫人将她裹好抬了出去。 月谣睡不着,脑海里全是陈媚巧和燕离。从三人最初的相遇,到征伐幽都城,再到如今,一眨眼竟然九年了。曾经那样害羞可爱的小姑娘,也在富贵权势的熏陶下,成了市侩狠毒的人。 可见有的人,并不是对她好,就会记着你的好。 这么一想,心便冷了。 她在 床上辗转难眠,好不容易黎明了稍稍做了个囫囵梦,忽然听见外边有人敲门,赵瑜低声道: “大人!姬大人和燕大人到了!现在正在前厅等您呢!” 眼下天还没亮全,人却忽然到了,可见是日夜兼程从帝畿赶来,还没歇一口气就直接来了城主府。 月谣坐起来,脸色极为阴沉。 睡在外间的芳芳听到赵瑜的话,忙找出一身衣服,准备伺候月谣起来。 “我自己来。”她拿过衣物,对芳芳说,“你去准备点茶水和早饭,那两个人来得这么匆忙,定是饿着肚子的。” 芳芳十分乖顺地说了声事,穿好衣服开了门,快步出去了。 燕离得了陈媚巧的信,哪里还有心思吃饭睡觉,一路拼命地赶,好不容易到了,囫囵喝了几口水,见月谣来了,便摔了杯子喝问:“巧儿呢!” 月谣眼前一花,就叫燕离抓住了手臂,她目光越过燕离落在了姬桓身上,问道,“你们怎么来了?可经过了陛下和夏官府的同意?”身为帝畿臣子,若无天子许可,谁也不能随意离开帝畿,否则可视为谋逆。 姬桓道:“陛下已许可,阿离也报备夏官府了。” 月谣点点头,刚要说话,却被燕离大声打断,“我问你巧儿呢!” 姬桓护住月谣在自己怀里,眉头微拢:“燕兄。”这些年他与燕离交情越发深了,称呼也从一开始的燕兄,改成阿离,可方才燕离冲月谣大吼的模样令他极为不快,便喊了声燕兄警告他。 此时章玉气喘吁吁地跑来了,月谣见了他,问道:“巧儿安排得怎么样了?” 章玉的目光在突如其来的姬桓和燕离身上打了个转,老老实实说:“刚入殓,坟地已经找好了,马上就可以迁进去。” 燕离一路紧赶,就是要为了救陈媚巧,没想到还是慢了。他的脸色一下子白了,身子摇了两下,差点坐在地上。 月谣身子动了一下,要扶他,但马上收住了,对章玉说:“带我们去看看她。” 章玉诶诶两声,古怪地看了一眼三个人,领着他们去了。 陈媚巧是因罪而死的,哪里会设什么灵堂,不过是在大牢里找了一个稍微干净的房间,就将人放进去了,也没什么好东西陪葬,空荡荡地一副棺材而已。她的妆容已经叫人特意修整过了,然而是被毒死的人,临死前又受了极大的痛苦,再怎么敷粉也也掩不尽那痛苦狰狞之色。 燕离见了,当场落下泪去。 “……巧儿……我的好妹妹!哥哥来晚了!”他趴在棺木前哭,伤心得像失去了女儿的老父。 月谣冷眼看着,一句话也不说。姬桓将她整个儿圈在怀里,以防燕离暴起伤人。 一个三十多的大男人,趴在陈媚巧的棺木前愣是哭了足足半天,若是不知情的人瞧了,多少也起了恻隐之心。可章玉是知情的,看见陈媚巧那个脸,两条腿还会下意识地打颤呢,见他哭个没完,有些躁气,忍不住催促:“燕大人, 时辰到了,若是耽误了吉时下葬,就不好了。” 燕离一点点收住了哭声,深深地看着妹妹,慢慢地挪开了。 月谣瞧他脸色实在是差,劝道:“哥哥,吃点东西吧?不然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见燕离不说话,她朝身后的一个狱吏使了个眼色,后者忙跑出去准备吃的去了。 坟地就在城外的一处荒地上,风水较差,周围埋得都是一些生前孤苦无依的人,对章玉来说,陈媚巧这种戴罪之身,埋在这里最合适了。 工人们挖好了坑,小心地将棺材抬入,就去填坑…… 燕离垂着双手站在一旁,微微勾着背,目光悲戚,一动也不动。都道男儿有泪不轻弹,他的眼泪却跟不要钱似的,一颗颗落下来,洇湿了脚下的地面,小小的一块,那么不起眼。 埋了人,竖了碑,工人们奉上瓜果点心,再点上蜡烛,撒几个纸钱,这便完事了。 燕离蹲到墓碑前,此时的泪水已经干了,剩下的全都流到了心里,嗓音嘶哑,“巧儿,哥哥对不起你……对不起你的爹娘……你父母为救我而死,我却不能保你一世荣华富贵……是哥哥没用……” 虽都是结义妹妹,可陈媚巧和月儿,在他心中终究是有轻重之分的。 月谣看着他默默地烧完纸钱,像个木桩子一样走到自己面前,看也不看自己,低声又冷气森森地说:“从今后……我们的兄妹情,就到此为止了。” 姬桓感觉到怀里的人一震,搂得更紧了。月谣目光紧紧追着燕离,看着他一点点走远,嘴巴死死地抿着,最终什么话也没有说。 她面上再表现得冷心冷情,姬桓却知道她结结实实地心伤了。 那可口的饭菜一口都没吃,随着天色黑了,也渐渐地凉了。她坐在床榻上,瞧着自己的左手发呆。她的小指上有一圈伤疤,经年累月的,已经开始淡了。 之前陈媚巧骂自己,说什么好事都归了自己,说她和先王不清不白。 可她又怎么知道,她如何忍着断指之痛,如何顶着满朝文武的明枪暗箭,满身血腥地爬到了如今的位置。她只道自己的地位来得那么容易,可早就应该到手的大司马之位,只因自己是女子,引发群臣抬棺死谏,生生被一斩为二,成了左司马。 多少年的苦心经营才有了如今的一切,在那些没良心的人眼里,却成了一朝富贵、就抛弃亲人的薄情人。 她忽地一声冷笑。 身边笼罩下一个阴影来,紧接着整个人都被揽到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姬桓从后边抱着她,双手握住她的手,轻轻摩挲。 “不要难过了,阿离一时伤心而已,回头他想明白了,自然会与你和好。” 月谣由他抱着,脸色沉沉的,不说话。 姬桓又说,“你还有我呢,就是全天下的人都不理你,你也还有我呢。” 月谣忽地转过身去,双手抱住他的脖子,整颗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虽仍一言不发,但心情好了许多。 第二百三十四章 怀疑 第二日就要行刑,斩杀那群贪官污吏。 照理是不会那么急的,也用不着这么大张旗鼓,可月谣偏那么做了,清理了整个菜市口,将所有犯人一一押上来,一排排跪好。 老百姓将菜市口围了个水泄不通,那些躲在家里几年不敢出门的青壮年们总算敢放心大胆地上街了,一个个睁大了眼睛,要亲眼看看那些贪官污吏是怎么被砍下脑袋来,一解这些年被欺压的恶气。 月谣穿着一身黑色的衣衫,腰间系着红带、配着剑,束发金冠,面无表情,那枚红宝石蛇头金簪,在阳光下闪着夺目的光芒,将许多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她是左司马,掌管王师,平时就不太会笑,此时冷着脸更是阴沉,加上在大部分人心中,领军的人总有股不言而喻的威压感,因此她一坐在观刑台上,大家不约而同地投去仰慕的目光。 姬桓就坐在她身边,同样地不苟言笑,只是比起她阴沉的脸色,他看上去就显得温和多了。 随着日上正中,百姓们也一点点躁动起来。月谣忽地摘去了金冠金簪,站起来走到了前面,望着一群百姓,高声说道:“各位!扶摇城的百姓们!我是你们的城主!先王仁慈,赐下这北方三百里地界!本是要我为百姓谋福祉!可我却识人不清,给扶摇城带来了祸患!都是我的过错!我无话可说!今日便在此削发赎罪,万望百姓们能原谅我这个无能的城主!” 她利落地解开了头发,寒光闪过便是长剑出鞘,三千青丝就那么在风中断开来,如飞絮一般飘散开去了…… 底下鸦雀无声。 大虞尚礼,宁送命、不断发。 月谣目光掠过一众惊呆了的百姓,厉声道:“这些人欺上瞒下,欺压百姓,死有余辜!即刻行刑!” 几十把大刀高高扬起,复又重重落下,风中陡然涌起浓重的血腥气,几十个没了脑袋的身体轰然倒地,血就像河流一样汇聚起来,汨汨地朝着地处流去…… 人群中此起彼伏了几声惊叫,然后就是死寂。 月谣冷眼看着眼前这一幕,纵使男子都不忍直接相看的残忍场面,她却一眨也不眨。 扶摇城的官吏沆瀣一气,欺上瞒下,这件事随着几十人人头落地,算是了结了,可接下来便更麻烦了,陡然斩了几十个人,如何替补? 姬桓道:“扶摇城的情况复杂,我不懂,你也一时搞不清楚。不如就让懂的人来做官吏,如今不比以前,就是寒门也能做官,不如就设个考场,将那些官职放出来,由百姓们自行报名,若是考过了,便任职。你觉得呢?” 月谣想了想,觉得在理,便叫人来,设了一场考试,广发告示,果然报名的人踊跃极了。 几十个官吏要任命,这不是一件轻松的活,还好姬桓在,他似乎极有经验,没花几天就将卿士府空缺的位置填满了。 月谣看着他眼 底的青黑色,心疼极了:“又不是赶时间,慢慢来就是,晚几天回帝畿又如何,陛下不会怪罪的。” 姬桓抓着她的手在脸上贴了贴,道:“你在这里闹这么大动静,怕是有人会参你,早些回去比较好。” 月谣冷笑:“我若是不闹这么大动静,才会叫人参一本呢!” 她说的没错,扶摇城官员革新大半,这样的事情必须奏报帝畿的,到时候那些人在扶摇城的所作所为,很快就会传遍朝野,若是她一味遮掩,反倒叫言官抓了把柄,倒不如坦坦荡荡,除去了毒瘤,也就不能再继续伤筋动骨了。 她不能在扶摇城多留,很快就要走了,因之前卿士府的作为叫她不敢再轻易相信,便留下了赵瑜和章玉监督,顺带将芳芳交托给他们。 芳芳毕竟是自己从青楼里带出来的孤女,放任她不管或是带去帝畿,都不是最好的选择,对她来说,能在扶摇城有一个依靠,才是最妥当的。只是不知道赵瑜和章玉这两个木头,哪个会开窍了。 帝畿。 大司徒听说了扶摇城的事,心道这是一个绝佳的能弹劾月谣的机会,若是能联合所有文官,定能给她造成不小的打击,再趁机逼她交出纳言司的权柄,便是削去了她一半的权力了! 大司寇看着来劝说自己联合弹劾月谣的大司徒,没有答应他,但也没有拒绝他,只是装着听不明白,东拉西扯地说了一会儿话后,就以身体不适为由送客了。 纳言司确实很诱饵,可眼下并不是打压月谣最好的时机。扶摇城的事她处理得又快又狠,还没让大家抓到把柄就已经斩除了毒瘤,听说她还在百姓面前断发谢罪,挣得了民心。天子又那般信任她,再去弹劾,岂不是给自己找麻烦? 果不其然,大司徒和一干文臣义愤填膺地上奏,却被反戈一击,还遭到了华胥晟的斥责,一个个灰头土脸的,好不难看。 下了朝,月谣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在清思殿前边不起眼的角门处等着,大概一刻钟的功夫,一个女子着一身禁卫服疾步走了过来。因走得极了,鼻子尖还带着一丝霜珠子。 月谣拉着她走到角落里,见她脸色不错,心知天子禁卫虽然辛苦,但日子不难过,也就放心了,然而一转眼就露出为难的神色。 明月心思浅,她叫自己这么急,又这般为难,问道:“怎么了?” 月谣踟蹰了很久,才说:“我杀了巧儿。” 明月一开始想不起她说的巧儿是谁,过了一会儿才想起来那个处处与自己耍小心思的女子,露出吃惊的神态来。 月谣将扶摇城的事情与她说了,也说了燕离与自己决裂的事情,劝道:“哥哥身边什么人都没了,都是我的错,没有教导好巧儿,酿成今日的局面。明月,你能不能……能不能回到哥哥的身边?” 明月想说这不是她的过错,陈媚巧当初的行径本来就不是贤良 淑女,有今日的结果也是因果报应,可月谣让她回燕离的身边,一下子叫她愣住了。 三年多了,她对燕离的那点恨,早就一点点磨平了,可一起被磨平的,还有爱意,如今再提起燕离,觉得远得就像前世一样。 “当初他是给了休书的,我们之间再无关系,回到他身边,像什么样子呢。”她的声音低,头也低。 月谣道:“你若是不愿意回去,便是回去瞧瞧他,在他身边说说话,也是好的。好歹曾经夫妻一场,没了爱情,难道连亲情都没了吗?就当我求求你,好不好?” 她这般低声下气的姿态,让明月本就不是很坚定的心软了下来,月谣拉着她的手,又说,“只是你可千万别提我,否则徒惹他生气。” 明月不搭话,月谣道:“明月,巧儿死了,我叫他伤透了心,哥哥现在身边能牵挂的人,没有别人,只有你了。” 明月垂着头,一阵风儿吹来,冷冽得像是刀子,直钻进脖子里去,透凉透凉的。 她点了点头,抬头看着月谣,“明日我可以休假,我这就出宫去看看他。” 从扶摇城回来,月谣去过几次燕府,却每每扑空,有的时候是人在、找借口不见,有的时候是真不在,故意躲着。他除了是自己的结义大哥,还是她在夏官府中极为重要的臂膀,若是他生了不该生的心思,那么她在夏官府的汲汲经营,怕是要拱手送给张复希了。 他毕竟是结义的大哥,曾歃血为盟,轻易地,她不想与他为敌。 但不能不防。 借着夏官府人事调动为名,燕离多了两个助手,鞍前马后,十分勤快,许多事情不用燕离开口,就提前帮他做好了。燕离心情不佳,一开始并未注意,肩上事情少了,出去喝酒的次数便多了,等过了大半年反应过来的时候,权力已经快被架空干净了。 这段时间明月常来看自己,虽然一个月顶多两三回,却像那不定期的甘霖,叫人渴望着,这是他在世上唯一的念想了。 天黑了,月谣回到房间,姬桓已经洗过澡,穿着单薄的中衣,也不怕冷,就那么坐在书案后面,翻着书。 她换上衣服,一双脚泡入热水中,顿觉浑身温暖,一整日的疲惫一下子烟消云散。 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直到熄了灯一同躺下,姬桓习惯性地抱住她,才贴着她的耳朵说道:“你应该试着相信他,而不是在他身边安插耳目,日后叫他察觉了,这情分才是真的绝了。” 月谣睁开眼睛,低低一声叹,“我也不想,可我手里已经不是我一个人的身家了。” “罢了,此事你心中有数便可。”他更紧了搂着她,热乎乎的气喷在她的耳侧,弄得她痒痒的,想躲,他的手却跟铁一样缠得紧。她扭了扭,想叫他松开些,却听姬桓在耳边极轻地问:“另有一事,你须实话实说——隐儿是不是我的孩子?” 第二百三十五章 回家 月谣蓦地怔住了。 因背对着他,所以姬桓看不到她的表情,但是她沉默了。 姬桓道:“他的眉眼真的和我很像,我查了他的身世,没有任何异常。可是怎么就那么巧,偏偏他就卖入了左司马府,偏偏他就成了你的义子。隐……隐是什么意思呢?” 他抱得她紧,手交叠在她的胸口,抓着她的手,大冷的天,手上没有半点温度。 月谣回握住他的手,深深地吸一口气,开口道:“是。”她转过身,与他面对面。 因转身的动作,被子里一下子涌进许多冷空气,姬桓握住她的肩膀,挡住了凉意。两人面对面,说话时热气都可以喷在对方脸上。 “隐儿是我们的孩子。” 姬桓盯着她看,嘴角死死抿着,心跳开始加剧,只有神色依旧冷静。 “五年前,殷天华从北方矿场出逃,再次反叛,你去往幽都城,整整半年才回来,是那个时候吗?” 怀胎十月,这么漫长的时间,是难以掩饰的,除非她能离开帝畿。而五年前她长时间离开过帝畿又离开过自己视线的,就只有那一次。 “是。” 当初她为了顺利生下隐儿,走了一招险棋,却仍旧没有瞒过天子,高丰带走了孩子,以期用孩子来牵制她,可是和曦千算万算,却算漏了从她手里抱走的,根本不是她的孩子,真正的孩子已经被悄悄转移到了一户不起眼的人家,平凡也平安地活着,直到五年后天子驾崩,才被送回来。 “你是说……琅轩公主,只是一个平民人家的孩子?” 当初琅轩入宫的时候,朝廷后宫掀起了轩然大波,可是谁也不知道琅轩的身世,没想到只是一个替代了云隐的棋子。只等着有一天天子动了杀心,这个可怜的女孩子,将代替云隐去死。 姬桓喉咙动了动,目光变得幽深,月谣感觉到抓自己肩膀的手沉沉往下压了几分,他忽然坐了起来,大股的风涌进被窝里,一下子冷得月谣打了个寒战。 “为什么瞒着我?” 月谣也坐了起来,声音低沉沉的:“我只有两条路,要么不要这个孩子;要么辞去庙堂繁务,离开帝畿,可是一离开帝畿,我们都要死。我要孩子,也要千辛万苦才有的如今的地位,哪一个都不想失去。如果告诉了你,你一定会带我离开帝畿,因为你不会看着陛下杀了我们的孩子的。” 姬桓沉着脸,一句话都不说。 月谣抓住他的手,轻轻摩着,像是撒娇。 “难道在你眼里,我就这般不可信任,只要是你想要的,我就不会给?连生孩子这样的大事,你都能瞒着我,若是有三长两短,我连救你都来不及。” 他猛地抽出手去,一个大步下了床,月谣去抓,却没抓住,眼看着他摔门而去,却最终没有走远,只是站在门口的回廊上,孤零零地看着夜空,一动也不动。 月谣坐在床上,默默地看着他。 整整一夜,他就跟个木桩子一样站在门外,不走也不进屋,直到天蒙蒙亮了,才带了一身寒气进了屋。月谣还坐在床头,拿被子捂着身子,一双手却露在外边,冻得都红了。 姬桓忽然一把抱住她,整个人都 在颤,不知是外边太寒给冻得,还是因为其他。 难以想象,在幽都城的时候,她是如何艰难地生下了隐儿。一边要牵制叛军拖延战事,一边要瞒着所有的将士和殷氏众人,还要提防远在帝畿的天子,生完孩子还没几日,就要出战,半刻不得休息…… 这么艰难地时刻,他却没有在身边,甚至半点不知情。 也是,她就是那样一个人,吃了苦、受了罪,半点不往外说,只用那颗极其冷静的头脑,用最简洁有效的方法解决一切,在她的眼里,世上没有一个人是值得依靠的。 云隐觉得自从父亲从扶摇城回来后,对自己好像格外好。也不对,其实之前就挺好的,只是那种好像是隔了一层什么,虽然也是十分和蔼的,但少了些亲密。而现在…… 他抱着自己坐在腿上,手把手教自己握笔写字。毕竟还是个小孩儿,虽然聪慧,但是手劲不足,写的字歪歪扭扭的,不过经由姬桓手把手带着,写出来的字也十分秀气了。 一大一小这么坐着写字快一个时辰了,云隐扭来扭去,想下去玩一会儿,却叫姬桓一把拍了下屁股:“不许乱动。” 云隐这便不动了,只是心定不住,写出来的字越来越丑。姬桓看他还小,让他老僧入定般写上一个时辰的字,着实有些难了,便松开手,叫他下去。 见他因为在府里呆得熟悉了,渐渐露出小孩儿脾性来,忍不住笑道:“当年你母亲学习的时候,可比你认真多了。” 云隐抬头睁大眼睛看着姬桓,问道:“母亲也是父亲教的吗?那父亲也是母亲的老师?” 姬桓笑得很有耐性:“是啊。” “可是我从未听母亲叫您一声老师……”小小的脑袋瓜转得极快,露出为难的神色,“那隐儿看见母亲,是应该喊母亲呢,还是喊……师姐?” 姬桓噗嗤一声笑了,揉了揉他的脑袋,蹲下来同他说,“自然是喊母亲。” 他叫丫鬟倒了两杯热白开水,又送上瓜果点心,趁着下午暖阳融融,便与云隐聊天。 “隐儿,来帝畿这些日子,可想家?”这个家,便是远在幽都城的那个家。 云隐小脸微沉,垂下目光去:“想。”过了一会儿,又低声说,“想娘了,也想娘做的瓦罐汤……” 这个娘,便是从小照顾他的殷李氏。在小小的孩童心里,无论月谣对他怎么好,母亲是母亲,娘是娘,这有着本质的区别。 姬桓瞧着他好不容易养胖了些的小脸耷拉着,一双大眼睛噙着水光,却生生忍着,好生惹人心疼,便将他抱了抱,忽地说:“既然想吃,为父便做给隐儿吃,好不好?” 隐儿睁大眼睛瞧着他,眼睛里写满了吃惊:“父亲连饭都会做吗?”又问,“还有什么是父亲不会做的?” 这些时日来,他教他读书识字、教他习武强身,好像天下间没什么他不知道,还听说他是朝廷上的大官儿,现在居然还能做饭? 姬桓一把就抱起他,架在肩头,像天下间所有的父子一样亲密,笑闹着朝厨房去了。 因姬桓后来总是给月谣做晚饭,便在厨房旁边又辟了个小厨房出来,专门给他用。云隐一边帮姬桓递柴烧火,一边看 着他十分熟练地切菜,握惯了长剑的手握起菜刀来,优雅极了,不消一会儿就将瓜果蔬菜切成一排排细长整齐的样子。 云隐不会做菜,打下手还是熟练的。姬桓要油,便拎着油瓶过去,要盐,就舀起一小点洒下…… 酒……酒在哪里呢? 他四处找,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小瓶子,闻着有酒味,但是已经空了,便放回原处,继续找起来。 好不容易在非常隐蔽的角落里找到一个瓶子,打开闻,一股药味,不对。他又拿起旁边一个瓶子,一闻,竟是血腥气。他怀疑自己鼻子坏掉了,又闻了一遍,还真是血腥气,便问:“父亲,您藏着这小瓶子鸡血做什么?” 姬桓腌肉地手猛地停下来,回头看见云隐抓着那个他本来藏得很好的瓶子,一脸天真无邪地看着自己。 他若无其事地走过去,将瓶子拿过来又放回去,道:“不是叫你拿酒吗?”他找到放酒的小瓶子,发现空了,便打发他去隔壁大厨房找。 待云隐走了,他回头看了眼云隐翻过的地方, 那瓶血不是什么鸡血,而是他的血,连带先前天雨给的方子里的药材,也被一并放着。从发现天雨失踪的时候开始,他就知道事情总有一天会走到不可控制的一面。因此借着每日做饭给月谣的由头,日日在她的饭菜中,下了药…… 他将装了三味药材和血的瓶子收起来,暂时放在高处。 刚一放好,云隐便抱着一大坛酒回来了。 姬桓满满当当做了一大桌子的菜,正好赶上月谣回来得早,便叫上云隐一起,难得一家三口一起吃饭了。 云隐规规矩矩地坐在俩人中间,只要眼睛看什么菜,姬桓就给他夹什么菜,不一会儿小肚子就鼓鼓的了,真是宠爱到了骨子里。 月谣看他这般样子,暗暗叹一口气,摸了摸云隐的头发,问道:“隐儿今天功课做得怎么样了?练功多少时间?” 云隐很高兴,今日的饭菜都是他喜欢的幽都城美食,因此多吃了很多,撑得直打饱嗝,拿小手掩着嘴,做出老成持重的样子来,一一回了。 “母亲,爹说您也是他教的?” 月谣看了一眼姬桓。 只不过一顿饭的功夫,称呼便从父亲到爹,可见姬桓在云隐的心中,已经十分亲密可敬了。 “是啊,你爹是一个很好的老师,你可要好好学。” 云隐掷地有声地说:“孩儿一定好好学,将来和母亲、和爹一样,做官!”一句话惹得月谣和姬桓同时笑了,三个人的影子映在门窗上,从外边看去,好似一幅其乐融融的年画,叫人看了温馨。 他还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所以很早就要去睡了,姬桓将他送回去后,折道去了小厨房,折腾出一碗银耳百合甜汤来,带着极其淡的血腥味儿。 回到房间,月谣正在泡脚,他便坐到床沿边,舀一口甜汤,稍稍吹凉了,送到月谣嘴边,温柔地说:“你最近夜里总有咳嗽,喝这个好,我加了许多蜜糖进去,来!” 月谣笑起来,眼睛里好似藏了星星,叫灯火一照,一闪一闪的,极是动人。姬桓却没有看,只盯着她的嘴唇,一口一口地,将甜汤全喝完了…… 第二百三十六章 废礼尊法 华胥晟登基至今半年了,初得甘妃的时候,觉得此女十分识大体、知礼节,与一般的女子不一样,如她的名字,是个有德的人,因此十分愿意亲近。 可明明一个大不了自己几岁的小姑娘,每每在一起,总是规劝他这个、规劝他那个。就连看奏章累了,想要招人看会儿歌舞,都叫她以大孝期间禁声乐为由阻止了,不免叫人败兴。 时日长了,也就淡了想要和她亲近的心思。 他一个人在宫里随意走着,昨晚下了场大雪,入目一片雪白,吹过来的风冷得紧,冻得他浑身一激灵。 若是高丰侍候,早就劝他回去了。可今日又是方小壶当差,看前面这路一片荒凉,悄声说:“陛下,往前到了尽头,有一条小路,旁人不知,穿过去就是贤德殿的后门呢!” 华胥晟的心思一下子活络起来。 “贤德殿?”他道,“快带路!” 花解语还在练琴,如今她不止琴艺突飞猛进,书法、辞赋皆有进步。华胥晟“神兵天降”的时候,她正琢磨着如何将摇指拨得清脆动人,练得久了,手臂酸胀极了,便叫丫鬟来捏捏,谁知捉上自己手腕的,却是一双男人的手,险些惊叫出声。 “陛下?!”她往门看了看,是关好的,再一看,窗子开了,便有些恼意,“陛下怎能爬窗户呢!”说罢起身要去关窗,却叫华胥晟一把搂住腰坐在他的腿上。 他捏了捏她的脸颊,触感滑/嫩得紧,又白得像块豆腐,半年没见了,也不知她怎么保养的,浑身上下没半点当侍女时有的土气,言辞举动之间,全然一派贵女气质,叫人移不开眼。 他问了她每日都做什么,又问了她吃什么,眼睛在四处扫了几眼,没什么亏待她的地方,也就放心了。只可惜位分太低,住处不比甘妃、摆件琳琅满目的,这里看上去还是有些寒碜了。 他想要赏,却叫解语拦住。 “陛下怜惜解语,妾身很高兴。可妾身只是一个小小的美人,能有一处这样的屋子遮风避雨,已经很开心了。不敢奢求过多,陛下还是不要赏赐解语了,免得叫众人非议,拖累了陛下的名声。” 华胥晟真是心疼她,当初说好的要封她为妃,最后只是做了个美人,还被人四处使绊子,两人半年都没见,差点儿就将她给忘了,没想到她半点不恼,还处处为自己着想。 “小花儿,我的宝贝,你什么都不要,叫朕心里难过。都是朕不好,以后朕天天来看你,好不好?” 解语被他哄着,头低了下去,听到他最后一句话,却迟疑几分,拒道:“陛下心里有妾身,妾身就知足了……您要日日来,妾身心里也是欢喜的。只是后宫十个姐姐们,还盼着陛下雨露均沾呢!妾身不敢叫陛下多留……” 华胥晟还想哄她,可偏偏她说话听着绵软,却油盐不进,愣是不肯叫他留宿,只得遗憾跳窗离去。只是人虽然走了,心却仿佛落在这里。 他和解语本就是青梅竹马长大的,虽然一个是侍女一个是太子,他心里却从未将她真正地视作一个婢女。这半年因各种缘由将她冷落,她却反而出落得更加亭亭玉立,叫人心里仿佛揣了一 只猫儿,挠得人心痒痒。 如此便少了处理国政的心思,老是惦记着明天怎么在贤德殿留宿。 他是天子,真要留宿,解语也是不能拒绝的,只是十回求欢总有九回被拒绝,翻来覆去不过礼教二字,不肯让他再进一步,便是他用天子的威严施压,解语也不肯屈从。心尖尖上的美人儿,哪舍得罚,一股邪火就只能生生憋回去了。 本想着便是不能燕好,看她弹琴跳舞,也是美事一桩。谁知好说歹说她都不肯,还是因为国丧期间禁声乐的缘故,叫他好生郁闷。 国事繁重,又没个可以解乏的乐子,就只剩下睡觉了。华胥晟躺在清思殿暖阁的榻上,本睡得香,却叫高丰打断了美梦。 “陛下,云大人求见。” 他打了个哈欠,坐起来,由侍女伺候穿戴,懒洋洋说道:“宣吧。”这个少年登基的天子,虽然看似尽量努力地在打理国政,可到底骨子还是懒散的,做事情总是到了一半就去歇息。 月谣呈上一个折子,很厚,洋洋洒洒的字叫人看了头疼。 他看了一页纸,脸色微微有些变了:“云卿这是要做什么?”他抬起头来,目光落在月谣身上。 月谣道:“陛下,臣认为如今的国法和礼教,有许多不合理之处,因此搜集出来,提出一些更改的建议,请陛下过目。” 华胥晟耐着性子看下去。 大虞治世八百余年,以礼和法筑基,王室上大夫尊礼,百姓更尊礼,尊的是天地君亲师,尊的是温良恭俭让……在礼教中,男尊女卑,贵贱有别。也正是这一套礼教,维持了大虞八百年的稳定。 人人尊礼,这是好事,可每逢大小节日,稍有祭祀,就是一套繁重冗长的礼节,即便是华胥晟也感到十分厌烦。往近了说,最近解语也动不动规劝他守礼节,总是找各种借口不让他留宿,当真烦闷得紧。 月谣将大大小小的祭祀节日都搜罗起来,奏请简化祭祀礼节,甚至取消。不仅如此,在孝养方面,也不能空谈礼节,哪怕子女吃糠咽菜,也要尽力为父母提供高大舒爽的房屋、暖和的衣物,若是没有做到,便依律处罚。 华胥晟最后一条有些意见,道:“云大人,若是家中确实贫苦,无力盖屋子,难道也要抓起来吗?” 月谣道:“身为子女,年幼时得父母教养,待父母垂垂老矣,自然得倾尽全力孝养。若是无那本事,便得想方设法挣钱,手脚俱全,难道还挣不得一间房子?若真没有,帝畿拓土,也需要不少劳力,三五年的时间,总可以挣得盖房子的钱。若是遇上手脚残废之人,天不垂怜,那便只能放了。” 华胥晟点点头,又奇道:“帝畿拓土,这是何意?” 月谣道:“陛下,如今帝畿虽民富兵强,但还不算不上盛世,身为王畿,土地竟和一个城相差无几,这是不够的。前些年先王下旨将城外荒土开拓,已初得效果,臣以为还是得继续往外拓土,将千里土地全都开垦成农田,沃野千里,才是正途。届时百姓不仅人人手里有余粮,税收也可多得一大笔,国库充盈、仓廪充实,那才是真正的盛世。” 华胥晟有些心动。 身为帝王,哪有不希望自己的治下是个盛世呢? 孝养这一条不难,本就是与国有利的,但是要废除一些礼教,怕是要动根基,他想了想,道:“此事过大,还是上朝去议一议吧。” 姬桓早就看过了月谣的奏疏,看她这些日子里外奔波,又翻了许多书,才洋洋洒洒写出这些东西。他知道先前争论了半年的刘氏案只是抛砖引玉,而今一步一步跟上的,才是她真正的目的。 ——废礼尊法。 先王虽然力排众议,建立了女兵营,女子亦可读书、入朝,可在世人眼中,终究还是难以被接受,即便是月谣,也被生生卡在左司马这个位置上,再难上前一步。 这便是八百年礼教在人心根深蒂固的影响。 想要真正踏上大司马之位、权柄在握之前,就必须要将这深种在世人眼中的礼教,一点点地、抹掉…… 只是抹掉了礼教,也是抹掉了大虞治世的根基,好比杀鸡取卵,只会加速大虞的灭亡,是万不可取的。 朝堂之上,争论不休。 “陛下,臣以为时代变了,世道也就变了,世异则事异,事异则备变,因此空有仁义,非治国良策,当今之世,人心不古,礼教已无法约束,是以当革新故法,重法治国。” “哼!一派胡言!导民以德,方能使民风归于淳朴。若是废掉那些礼节,岂不是叫人不尊礼教?万民皆成了匪徒?!” 姬桓瞧着月谣,她并没有要出面争辩的意思,一番话全叫许真去辩,也亏得他三寸不烂之舌,面对那么多敌嘴,竟然不落下风,甚至越战越勇。 他拂袖,唾沫星子乱飞,“以宽缓之政,治急世之民,犹如不用轡策而空手御馯马,非明智之举。自古君为父、百姓为子,然而王之爱民如子,不如父母之爱子。但父母爱子之深,也并非天下家家户户皆和睦有爱,可见校仁义治国,不如明辟正刑,教百姓知何可为、何不可为!” 他噗通跪下去,梆梆梆连着三个响头,“陛下!人主之所以身危,皆因权柄旁落。须知国法乃王之权柄,依国法、善赏罚才能突出人主的权威;先王初登大宝,行事艰难,不正因为旧礼与新政冲突吗?而今臣不过是想让百姓少些时间在虚无缥缈的旧礼上,而多花些时间种地、务实,这是对国政有大利的呀!” 华胥晟看着台下飞沫乱溅,一言不发,好似谁赢了就采纳谁的意见,但其实心里的天平一开始就倾向了月谣。 只是甘灵均是他召入帝畿的,最是守礼,不好直接驳了他的面子,便迟疑着,说道:“那废除祭礼便算了,若是百姓依旧想祭祀、便祭祀,不想祭祀、便不祭祀。至于其他的条目……还是先试行吧,就交给纳言司。”又叮嘱,“许卿,你可不要辜负朕的期许,否则,朕必定重罚。” 许真得了天子许可,大喜,忙磕头谢恩。 至于姬桓,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有说,只目光落在空着的大冢宰的位置,有些深沉。 入冬以来,大冢宰身体越发不好了,如今已经不上朝一月有余、闭门谢客半月多了,怕是真的熬不过这个冬天去。 第二百三十七章 病逝 散了朝,惯例教了天子半日的书,在宫中用过午膳后,姬桓便去了大冢宰府邸。 床前侍奉的是大冢宰的小儿子,也是他唯一的儿子了,不比大儿子犯上作乱,小儿子姒修竹的品性学识,都是很好的,只可惜无心致仕。 大冢宰粗重地呼吸着,由姒修竹小心扶起,坐在床头。便是姬桓不熟悉医术,也看得出大冢宰真的时日无多了。 “修竹,你出去。” 姒修竹诶了一声,压着步子退出去,关上了门。 姬桓道:“您是否有什么话要交代下官?” 外边天还亮着,室内却燃着灯,十分明亮,更照得大冢宰的脸色黄似蜡泥。他道:“我在这个位置,七十多年了……宦海沉浮,送走了许多人,也迎来了许多良才。看着大虞慢慢颓弱,也看着大虞一点点复兴……可百年之后,又有谁能胜任大冢宰的位置呢?” 姬桓静默片刻:“天官府人才济济,定有人能胜任。”又说,“二公子学识品德俱佳,想必磨练一番,也是能胜任这个位置的。” 大冢宰却说:“如今之朝堂,虎狼环视,放眼整个大虞,没有人比你更合适了。” 姬桓却沉默半晌,道:“大冢宰之位,统领百官,下官无能,不敢受。” “非不敢受,而因云大人吧?” 姬桓对上大冢宰的目光,虽然他已黄沙埋到了脖子,眼神却清晰明亮,“姬大人何等聪慧之人,岂会不知将来必定有一天,云大人会走上一条不归路,权力的诱惑,只有身在其中才能体会。若你做了这大冢宰,怕是将来二人成了敌人,刀锋相向。” 姬桓深吸一口气,语气十分沉重:“不会有那一天的。” “呵呵呵……”大冢宰低声笑起来,因喉咙嘶哑,听上去就像一个修罗鬼一样,“两个人在一起,无非不是朝看朝阳夕看花,一桌饭食、一衾棉被,抵足而眠,交心而谈……可身在权力的瀚海里,如何能有这样温馨的时光……云大人一叶障目,姬大人也看不清吗?” 姬桓若有所思,却不说话。 大冢宰又说,“昔日陛下解了你的职,非因你出言不逊、惹恼陛下,而是陛下要保云大人,却不得不考虑朝廷上势力平衡,才解了你的职。可我却以为,要平衡朝廷上的势力,就该让你青云直上,担任大冢宰的位置,你可知为何?” 姬桓看向大冢宰,见他咳嗽起来,递过去一杯热茶。 大冢宰喝了,道:“因我知道,你心怀苍生,是个正直的人。你虽爱恋云大人,却不会失了理智。若我身死,除了你,世上再无人可牵制云大人。” 她是个心狠的,狠起来男人都怕,死在她手里的人何其多,凑起来可以组成半个王师;她不仅狠,又足够有谋略,只要是想做的事,即便当时做不成,日后总有一天也会成功的。那些挡在她前面的人,哪一个不是化成了白骨? 可她也有一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姬桓。 只要姬桓还在,这个天下,总不会叫她翻了天。 姬桓忽然站起来,退了两步,在大冢宰的榻前跪下了。他极其郑重地说:“大冢宰之位,我不敢受。但是,只要有我在一日,大虞的江山就安稳一日。” 大冢宰深深地看着他,看到姬桓眼睛里跳动着火焰,那是他屋子里的烛火,也像这天下的希望之火,燃燃而起。他沉沉地闭上眼,似乎心满意足了,却又有几分遗憾。 “愿你能记得此言,勿要叫老夫下了黄泉,愧对先王。” 从大冢宰府里出来,已经申时二刻了,姬桓抬头看了一眼夕阳,挂在西山上,整个西方天空都是如火如荼的血红色。他一言不发,快步往玄武大街走去。 再晚一些,就赶不上做晚饭了…… 近来天黑得快,接近傍晚,总是起一阵阵的冷风,宋思贤搓了搓手臂,悄没生息地走进一个小酒肆,这里只有一个小包房,早就叫人包下了。他走进去,看见月谣坐着,神色有些凝重,忙道:“云大人!” 月谣让他坐下。 满桌子的菜都上了,热气腾腾的。他有点饿,但是没有动筷子。 月谣道:“如今你升了天官府的小宰,可还得心应手?” 宋思贤微微垂着目光。 大宗伯等旧派作乱被平后,他也跟着升了,在天官府,除大冢宰一人统领百官以外,接下来就是大宰,再接下来就是小宰,他的升迁很快,可以说是青云直上了。 “下官很好,能胜任。” 月谣抿了一口酒,又问:“那你觉得,大冢宰若是身故,谁可替代?” 宋思贤静默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慢腾腾说道:“下官以为……大冢宰之位过于重要,非能力出众、学识过人之辈难以胜任,且要举朝上下都服之,目前看来,天官府中尚无这样的能人。” “你觉得,你如何?” 宋思贤本想去喝酒,手刚碰上酒杯,就听见月谣这么一问,整个人一颤,差点打翻了酒杯。他猛地抬头,只见月谣灼灼地盯着自己,那目光并不是开玩笑的。 他咽了咽口水,似有些坐不稳。 “下官……下官才疏学浅,自然是无法胜任的。” 月谣却冷哼一声,道:“你的才华,我是知道的。大冢宰之位,放眼整个天官府,也只有你能胜任了。” 宋思贤却皱着眉头,有些担忧。他瞧着月谣,一张精致冷媚的小脸,目光如刀子一样冷,只眉心一点深红色的印记在忽明忽暗的烛火下显得有几分温情。 “怕是下官勉强坐上了这个位置,也会叫人拉下来,累及家人。”他思考片刻,婉拒道,“下官以为,至少现在不是时候。” 他说得在理。 他还太年轻,虽有才能,威望却不够,勉强捧到高位上,也会摔得很惨。其实满朝文武,有一个人足以胜任,只可惜那个人的心性她太了解了…… 宋思贤是难有的 有才德之人,又听话,如果能让他做大冢宰,那才真的是高枕无忧。 她闭了闭眼,有些失望。 “罢了,是我有些操之过急了。”她沉默片刻,道,“不过你放心,你做不得这大冢宰,别人也别想做得。” 宋思贤没有吭声,盯着满桌子慢慢凉掉的菜,做出一副谦逊地姿态来。月谣瞧着天色实在太晚,起身便走了,满桌子的菜算是留给他的,她一口都未动。 待她走后,宋思贤才慢慢执起筷子,尝了一口蘑菇鸡肉。原本微微弓着的背挺得笔直,犹如一支削尖了的竹笔,撑开天地,写尽了古往今来、那一身读书人的气度。 大冢宰在床榻上熬了一个多月,终于在春节将至的时候难以为继,偌大的大冢宰府在整个帝畿一片红灯烛海中,早早备上寿衣纸钱。 他是四朝元老,是整个大虞举足轻重的人物,当年和曦临终前在华胥晟的耳边亲指的可信可用之人,因此他这一病危,华胥晟连早饭都没吃,就匆匆赶了过来。 大院里已经有不少文臣候着了,只是怕打搅大冢宰休息,谁都不敢进去叨扰。大冷的天,因怕冻着人,姒修竹做主将人都请到偏房里坐着。 “……陛下……”大冢宰连话也说不利索了,舌头似乎僵硬着,勉强才能让人听出在说什么。他伸出手去,哆哆嗦嗦的想要抓华胥晟的手,却抓了满手的空气。华胥晟忙双手握住他的手,道:“在,在,我在呢!”他是真的敬重这位四朝元老,在他面前,很多时候都自称我,而非朕。 “老臣……不行了……这江山……您要,坐好了……” “是!是!我知道。” 他重重地喘息,眼珠子用力地动着,似乎想看清楚华胥晟的脸,却总是隔着一层朦胧的纱似的,“切记!礼不可废……妄图废礼者……视同谋反……要尊礼……要守礼……守了礼和法……就是守住了大虞的江山……万不可近小人……远贤能。” 华胥晟不住地点头,眼眶微微红了:“您还要说什么?我一定做到!” 大冢宰点点头,闭上眼,似乎在休息,却又像死去一样安静,华胥晟等了很久也不见他说话,下意识地伸出手去,要试他的鼻息。却见他忽地睁开眼睛,浑浊的目光一下子清亮许多,吓得他一哆嗦,差点跳起来。 “太师……要多亲近太师……”他突地抓紧了华胥晟的手,鸡皮一样干枯的手背上竟有青筋暴起,然而这般用力,声音却极轻,像夜里悄然行过的黑猫,只让华胥晟听到。 “天官府中……宋思贤,可堪大用……但记着,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用他!” 华胥晟想不起来谁是宋思贤,只觉得有些耳熟,他想问清楚这个人,却发现大冢宰眼睛直勾勾盯着自己,竟一动都不动了。 试了试鼻息,已然故去…… 眼泪水毫无征兆地滑落,华胥晟一把抹去,大喊几声大冢宰,却是再也无法喊醒他了。 第二百三十八章 荒废 维护了帝畿四朝的大冢宰终于没有熬过那个寒冷的冬天,溘然长逝。他为人素来厚善,受人爱戴,百姓们都沉浸在悲伤中,自发地为他披麻戴孝,于是帝畿的春节,自先王驾崩以后,再一次满城裹素。 华胥晟罢朝了三日,又罢声乐娱乐半年以示哀痛。 虽悲伤,却也不能不找人替代大冢宰,华胥晟看了几日,发现竟找不出一个人可以接人大冢宰的位置。不少人推举姬桓,可姬桓拒绝了,这叫他头痛。 好在大冢宰这一年来身体渐差,许多事情都交给了大宰和两位小宰处理,才不至于一朝长逝便让天官府崩溃了。 姬桓虽说不肯接大冢宰的位置,但许多事情华胥晟拿不准,全交给他处理了。到后来虽只是一个太师之位,也相当于拿着太师的官衔、兼着大冢宰的事务,成了实质上的百官之首。 华胥晟一开始只是将自己拿不准的事情交给姬桓,后来发现姬桓着实能干,便将越来越多的事情交给他。被姬桓发现意图后,拿着书本好生教育了一番,这才作罢。只可惜他天性就是个贪图安逸的懒散性子,见国事交给姬桓不成,听了花解语的建议,便将权力一点点下放,交由六官府自行处理。 只是他当初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说要罢声乐娱乐半年,可不能自己打脸。便生生熬了半年,最多只私下里悄悄和花解语唱两个小曲玩闹一番,待到半年期满,才放开来寻欢作乐。 文薇本想拘着花解语,再用甘妃和齐妃去亲近华胥晟,以便让他能忘了她,可没想到花解语沉寂半年,竟不知怎的没让华胥晟忘记,反而更加宠爱起来,连一开始极为重视的甘妃和齐妃都抛之脑后,每日稍有闲暇就呆在贤德殿。两人时而一起念诗,时而弹琴跳舞,时而饮酒作乐,快活得很,却也叫后宫十个贵女们望穿秋水也得不到一滴甘霖雨露。 好在花解语看起来还算安分,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婢女而已,且偶尔还会劝华胥晟去其他妃子的住处,她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恰好甘妃传出了有身孕的消息,叫她高兴,也就越发不把花解语放在心上了,只一门心思地照顾甘妃和膝下的琅轩公主。 眼看暑气渐消,天又转冷了,距离大冢宰故去已经一年了,华胥晟越发懒惰了,本来日日都要叫姬桓上课,改成了两日一次,又改成三日一次,姬桓心中不悦,却也没办法,只在朝政上越发用心思,尽力稳住这大虞江山。 甘妃的肚子慢慢凸显出来,不知不觉已经有六个月的身孕了,只是脸色不好,不像寻常怀胎的夫人,印堂泛着一股青黑色。文薇怀疑有人要暗害她,因此将她挪到了文懿宫,悉心照顾着。可又一个月过去了,她不仅没有好转,脸色更差了。找了多个国医来看,都说不出所以然来,只叫她放宽心思,不要多想,会好起来的。 也难怪她心情郁结,自从她怀孕以后,华胥晟 去看她的次数不超过三回。 曾经也叫华胥晟敬着爱着的人,即便再贤德大方,心里有了爱,自然容不得与他人分享,更何况对方还是一个婢女出身的花解语。 这失宠的滋味,可真难熬啊…… 许真将一件玉雕的屏风送到了月谣的府上,恰是晚间,姬桓正在教隐儿读书,她抽了空在偏院看了屏风。通体白玉,上面雕了几幅画,一气呵成,一看就价值不菲,但若细细看那画,就会发现都是男女抱在一起的画面,叫人看了脸红心热。 月谣瞥了一眼,没什么表情地说:“不错。” 许真又拿出一小瓶药来,“这是小人专门命人制作的,可助兴。” 月谣拿过来,却看也不看,问道:“用多了会怎样?” “用多了,无非就是精元不足,亏空身体,但是短期内不会有问题的。” 月谣点点头,挥手打发了他。 华胥晟登基不过两年,今年也才十四岁,却早早就尝到了男女共赴巫山的滋味,虽说花解语推着拒着,可到底不像甘妃动不动说一大堆礼教惹他厌烦,反而不动声色地诱着他,这种越是想得到越是被吊着的感觉,叫他上了瘾一般,成天心里痒痒的。 这日他又赖在贤德殿不肯走,花解语跳了一支舞,浑身上下只有一件肚兜并一条小裤,外边罩了一件透明的薄纱,虽然宽大,却掩不住一身好身段,随着她缓缓起舞,犹如无数只蚂蚁爬进了华胥晟的四肢百骸,躁得他鼻血都要出来了。 正脑子里打转,想着今晚要如何连逼带哄地让花解语让自己得手一次,却见她转而拐进了里间,他追过去,一个猛虎扑食就扑倒了她,笑闹之间,花解语指了指床边的白玉屏风,他看过去,竟是一幅幅叫人血脉贲张的画面,恰此时花解语拿出一粒药丸来,哄着他吃下…… 如今天一日日转热了,夜里盖上被子觉得热,不盖被子又觉得冷,月谣索性将被子一踢,转身趴在姬桓的身上,谁知姬桓竟然没有睡着,手搭在她的背上,一遍遍来回抚摸。 “隐儿今天问我,什么时候可以去王师大营里。” 月谣被他摸得很舒服,闭着眼睛像只家猫一样抱着他,听他这么一说,略微抬起头来看着他的眼睛,“他要去那儿做什么?” 姬桓道:“大概因你是左司马。他是个男孩子,是男孩子总会有想要做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 月谣笑了,手指在他的腰上作怪,捏一下,又捏一下的,“等他如你一样,逍遥门的心法和招式都烂熟于心,方能入大营,否则纵使我是他亲娘,也不答应。” 姬桓也闷声笑。 对于隐儿这个想要做大将军的梦想,两人倒是想法一致,不希望他去那危险的地方。 他忽地翻身,将月谣压在身下,鼻尖抵着鼻尖,呼吸间尽是她的气息,一双眼 睛灼灼地盯着她,透过窗户洒进来的月光下,犹如一汪春水般温柔。 他轻声说:“月儿,再生一个女儿吧。” 如今妻儿在侧,唯一的遗憾便是少个女儿,他在某些地方思想特别传统,就像一个庄稼汉一样,总觉得一个家里,要有儿子、有女儿,其乐融融的,那才叫完美。 月谣忍不住笑,眉眼弯起来,横生出几分媚色来,乌黑的长发铺散开去,衬着嫣红色的薄被,刺入姬桓的眼中……那是他的姑娘啊,无论是身还是心,都系于自己一身的姑娘,也曾叫他逼入无望的绝境,却最终还是笑吟吟地回到了自己的身边。 她伸出双手抱住了姬桓的脖子,微微仰头吻了一下,见姬桓睁着眼睛直勾勾看着自己,柔声道:“呆子,眼睛干嘛跟猫头鹰似的睁这么大……”后面的话悉数落回口中,姬桓一手抚着她的背,一手托着她的脸颊,重重地吻了下来。 他一贯清心寡欲,旁人都觉得他就像那道观供桌上的尊神老仙,日日沉着一张脸,宝相庄严得很。谁能知道熄了灯,也能露出如少年郎这般急躁的一面来,月谣叫他亲得脑子昏沉,不知不觉间衣裳已经褪去大半,露出雪白的肩膀来,连带上面一道陈旧的疤痕,一并扎入姬桓的眼睛。 他喉咙一紧,目光通红,轻轻吻上了那道疤痕,“还痛吗……?” 月谣浑身酥软,一时不知他在说什么,待看到他的视线,才勾着他的脖子吻着他的眼睛,柔声地说:“你多亲亲,就不疼了。” 姬桓盯着她看,眼底柔情毕现,带着火热的爱意吻住了她的唇……恰如鱼儿河中游一般,鸳鸯交颈、水乳/交融。 一夜过去,快鸡鸣时分,姬桓才停了下来,月谣浑身微微出汗,额头上黏着碎发,嘴唇通红略有肿起,一双手扒着他的腰浅睡着。 姬桓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也闭上了眼,再过一会儿就要起床去早朝了,他得抓紧时间多睡一会儿。 然而到了无极宫,却被告知天子病了,罢朝一日。 姬桓眉头微皱。 这已经是这个月以来第三次罢朝了。他私下里询问过国医院,华胥晟的身体好得很,连咳嗽都没有,怕是又宿在贤德殿不肯起,和花解语上演君王不早朝呢! 他愤而拂袖,出了无极宫,也不往宫外走,反而大步向后宫走去。他是太师,兼着大冢宰的职务,天子如今谁都不怵,就怵他,他一路黑面,宫中侍卫见了,没一个人敢拦。 然而他刚靠近贤德殿,就见后方快步跑来几个宫女,每个人脸上都是汗,冲进贤德殿就大喊:“陛下!陛下不好了!甘妃娘娘早产了!您快去看看吧!” 甘妃怀孕至今才八个月,一向身体不好,姬桓有一次看过她的脸色,就如久病之人一样,透着股死气,眉宇间地郁气经久不散,如今果然出了事。 第二百三十九章 矛盾 甘妃在文懿宫整整一天一夜才生下孩子,只可惜刚生下来就是死胎,文薇派出去好几拨宫女,才将华胥晟从贤德殿拉回来。 她看着甘妃死里逃生才生下死胎,可华胥晟不仅姗姗来迟,听到是个死胎后还露出一脸厌弃的神情,不由怒火中烧,甩了他一巴掌,又叫禁卫围了贤德殿,直言要诛了花解语。 华胥晟不忿,竟直接拂袖离去。既文薇要诛了花解语,他就要升了花解语的位分,也该叫文薇看看,到底这个王宫、这个天下,谁才是主人! 整件事情在王宫内外传得沸沸扬扬,连街头的小贩都知道,宫里出了一个妖女,迷惑君王。 朝臣们纷纷上奏,要求华胥晟废了花解语,所有的折子递上去,却都石沉大海,想要在朝会上直谏,可华胥晟一连罢朝十五日,叫他们连天子的面都见不到。 院子里,月谣在教隐儿练剑,姬桓就坐在石桌前,手边堆了山一样高的折子,那都是因为天子辍朝,转而交到他手里的折子。 隐儿扭着个结实的小手臂挥剑,虎虎生风,眉眼认真沉稳,挥出来剑法虽不像成人般有力,却也足够在同龄人中鹤立鸡群了。月谣让他自己练一会儿,走到姬桓身边坐下,随手拿起一个折子看一眼,又放回去。 “陛下任性,和群臣对峙了半个月,再杠下去可不行。” 姬桓眼睛有些疼,揉了揉眉心。月谣起身在他身后,手摸在他的太阳穴上,轻轻地来回打圈按摩着。 “如果不是赞同陛下,同意他升了花解语的位分,是见不到陛下的。可如今满朝文武,谁会起这样的折子?便是我……” 月谣问:“你如何?” 姬桓摇了摇头,一声叹息,“我也不会同意的。” 月谣顿住了手,神色有些异常,因站在姬桓身后,所以他看不到她的表情,她道,“此事你不要插手,权当没见过、没听过,安安心心帮陛下处理国政便是。否则从了陛下,便得罪了百官;从了百官,便得罪陛下,两边不讨好。” 姬桓没有说话,又拿起一本折子继续看起来。 隐儿练完了整套剑法,汗冲冲跑过来,“母亲!我练好了!”月谣拿出手绢给他擦汗,一蹲下来,宽大的裙摆如花儿一样在草地上散开来。她今日穿着女装,淡青色的衣衫,宽袖束腰,发间簪了一套金镶玉头饰,那是姬桓很多年前送的,她几乎不用,最近不知怎的开始频频穿女装,这才拿出来戴了。 隐儿由着她摆弄,微微圆滚的小脸蛋笑着,像极了胖版姬桓。小孩子长身体饿得快,他捂着肚子问:“母亲,孩儿饿了。” 姬桓一听,放下了笔,回头问道:“想吃蒸糕吗?” 隐儿两眼猛地发出精光,连连点头,“想吃想吃!” 月谣见他要去厨房,一把拉住了他,“不过是蒸糕而已,外边多 的是,叫人去买好了,你朝务繁多,就不要去做了。” 姬桓却笑,“昨天做了许多,小厨房里我还放着,只是去拿来而已。”说罢大步走出去。 他对隐儿的疼爱,是连拿蒸糕这样的小事都要自己来的,月谣眼眶微热,低头看着儿子圆溜溜的大眼睛,揉了揉他的头发,道,“你爹真好,是不是?” 隐儿点点头:“是的,爹是天下最好的人了。” 月谣的语气里故意带着酸意,“可他从未对母亲这么好过呢!” 隐儿摇了摇头:“不是的,爹天天给母亲做饭吃。” 月谣语塞,想想也是,无论刮风下雨,他总是会收拾出一桌饭菜了,即便有时候真的来不及,睡前也总有一碗点心,亲手喂着她全部吃完。众人都说他面冷,谁知道他私下里也是这般疼媳妇、疼儿子的人呢? 华胥晟和太后、朝臣对着杠了半个多月,终于有一天忍不下去,下了圣旨,强硬地封花解语为妃,封号为元,后宫和朝廷一下子就跟炸开了锅一样。 先不说封妃的事,就这个封号,就足以让人非议了。元之一字,有原配、正妻的意思,她一个小小的、婢女出身的微贱之人,怎么能当天子的正妻呢? 月谣对文薇道:“姐,此事你莫管了。天家本就骨肉情淡,更何况您和陛下本就非亲生母子,若是您反对太过,便真的和陛下离心离德了。” 文薇脸色铁青,气恨不过,拍了一下桌子:“难道就叫花解语闹得翻了天不成?谁知道她的毒是不是自己下的!” 本来双方对峙,谁也占不得上风,可花解语有一日忽然就中了毒,吐了一大盆的黑血,矛头直指太后、甘妃等人,华胥晟恼怒之下,谁的话也不听,直接下诏封妃,摆出谁要是抗旨就杀了谁的架势来。 矛盾一下子被激化了。 月谣劝道:“她再怎么折腾,也只是一个妃子而已,越不过王后去。若您仍觉不妥,可以叫陛下立后,这样各退一步,也能缓和母子感情,您觉得呢?” 文薇脸色稍稍好了一些,目光落在月谣身上,微微眯起了眼睛,带了几分探究。 花解语这个人,一开始就是她建议送到文懿宫来调教,最后才以太后的名义封了个美人,如今华胥晟和朝臣闹这么僵,没有人敢为花解语说一句话,就她不咸不淡地劝自己退一步。其中莫不是有什么古怪? 但她说得也有道理,花解语再怎么抬,也只是一个妃子,朝廷上也没个能相帮的人,便是再怎么闹,也翻不了天。只是立后的人选……她属意齐妃,毕竟是太华城的人,可甘妃受了这么大委屈,甘灵均还在朝上,不封她也不合适。 几番思考,最后还是定了甘妃。这便命人传甘妃,有请华胥晟前来文懿宫,准备将事情摊开了说。 太后、天子各退了一步,文武百官虽然心有 不快,可也没了立场,便一个个偃旗息鼓,等着三个月后的封后大典了。 月谣看着许真新搜罗来的奇珍,那是一盏巨大的蟠螭玉灯,有半人高,底下是一尾蟠螭,张口衔灯。燃灯之后置于暗室,可见蟠螭鳞甲齐动,满室光芒焕炳,犹如星辰银河,甚为奇妙。 月谣很满意这样的玩意儿,望着满室光辉,勾唇一笑,“元妃……元字好啊……这丫头可真出息了。” 许真听不清她在说什么,见她满意这份礼物,便准备要送进宫里去,却叫月谣拦住。 “送去欢喜阁。” 欢喜阁在花街柳巷里,是一座声名在外的花楼。许真以为自己听错了,张着嘴想再问一遍,却见月谣已经走了。 天子居住在王宫里,几乎不出宫门,即便要出宫,也都是为了国事,大部分情况下前呼后拥,声势浩大。可华胥晟才十四岁,初登大宝,正是贪玩的年纪。王宫里规矩森严,连去宠幸一个妃子都叫人掣肘,哪里比得上民间繁花似锦、这般热闹呢! 自从立了甘妃为王后,华胥晟却好似突然转性,除了偶尔去雍华宫陪她,几乎不踏足后宫,文薇以为他终于迷途知返,却绝想不到夜里早早熄了灯以后,被他拉着翻墙跑出王宫去的,赫然就是花解语。 整条花街红灯高悬,街两边万花繁盛,迎面而来的徐风带着股甜腻腻的脂粉香气,随着两岸阁楼里一声声的欢声笑语,飘入了华胥晟的耳朵里。他虽是这个天下最尊贵的人,却从来也没有踏足过烟花柳巷。 他脸颊红彤彤的,目不转睛地看着路上衣着暴露,却欲语还休的姑娘们,口水都要流下来,若不是花解语拉着他,早就被拉进去一夜春宵了。她看似随意,却正好拉着他进了欢喜阁。 “我的乖乖宝贝儿,你怎么知道这里的?”他忽地起疑,“莫非你……” 解语倒了一杯茶亲手喂到他嘴巴里,入口甜丝丝的,有一股果香,甚是清爽。她拿手指头点了一下华胥晟的脑门,佯装怒道:“妾身怎么会知道这里呢,是妾身听那些常出宫的侍从们听到的。”她扭过身去,掩着面发出低低的啜泣声,华胥晟一下子就软了,抱着她的腰肢又是亲又是哄地,好半天才哄得她笑了。 “陛下每天国事繁重,不得休息,妾身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可是后宫局势多复杂啊,妾身一个小女子,胳膊拧不过大腿的,也只能听太后的话,人前少来见陛下。可是妾身想陛下嘛,才想出这么一个主意来……啊对了!”她忽然挣开华胥晟的手,跑过去吹灭了烛火,又跑到一架半人高的蟠螭玉灯前,点燃火光。 刹那间满室都是盈盈光芒,恰如窗外星河璀璨,又如萤火齐飞,摄人心魄。 华胥晟再也忍不住,就像一个乍然挣脱束缚的野马,扑着花解语就不撒手,又啃又咬的,恨不能将她浑身上下都舔得干干净净…… 第二百四十章 兔死狐悲 俗话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这种悄然溜出宫外、夜夜笙歌的感觉恰像偷着隔壁老王家的媳妇,又刺激又尽兴。 文薇本十分欣慰他每日勤勉,又肯将为数不多踏足后宫的机会多分给王后一些,只唯一觉得奇怪的是,他每日睡得那么早,精神却一日日萎靡下去,才十四岁,眼睛下面就多了两团青色,好像一个年纪大了、又过多沉浸酒色的浪徒一样。 这夜华胥晟照例早早熄了灯,等着花解语来,然而左等右等都不见她过来,不免急了,便摸黑套上小太监的衣服,悄悄去了贤德殿。这才发现她是病了,咳嗽声不断,连起都起不来。 她躺在床上,烛火下脸色苍白的很,虽自己不能出去了,却劝华胥晟:“今日妾身虽不能去了,可陛下前日答应了杏芳妹妹和碧潮妹妹的,不可食言……” 华胥晟心疼她,本也不想去了,叫她一劝,心里又痒了,便同她多说了两句话后,跳窗走了。 杏芳和碧潮,是欢喜阁乃至整个花街上有名的名妓,床上伺候人的手段极其高超,华胥晟搂着两个美娇娘,正被翻红浪、恣意快活的时候。外边忽然传来桌椅碰翻的声音,夹杂着女子的惊叫和男子的叱骂,然后是一阵刀剑交击的声音,哗啦啦的脚步从远及近,在门前和四周散开去,最后一切都安静了…… 杏芳和碧潮正伺候着华胥晟,浑身上下未着寸缕,听外边这不小的动静,有些慌张,赶紧披上衣服想去看个究竟,然而一打开门,就见走廊上站满了人,个个手里拿着剑,凶神恶煞的,一看便是官府的人。至于楼里的花娘和客人们,全都像牛羊一样被圈在一处。 只见楼梯口还站着一个人,一身黑衣,发间插了支红宝石蛇头金簪,腰挺得笔直,手里还拿着剑,光看侧颜就透露着一个凛冽气息,一看就是那些人的头头。 “陛下……”杏芳回头,颤巍巍地喊了一声华胥晟。 华胥晟匆忙套上衣服,拉开门一看,呆住。 “云卿?” 月谣低着头,快步走到门前,喊了声陛下。华胥晟看着满楼上下的兵士,心知自己溜出王宫狎妓的事情已经暴露了,恼羞成怒,“谁让你们来的!” 月谣命人将杏芳和碧潮押下去,又清理了门外的官兵们,才对华胥晟跪下,道:“请陛下恕罪!臣奉诏请陛下回宫。” “奉诏?谁的诏!” 月谣有些为难,片刻之后才说:“是王后娘娘……她正在清思殿等您。” 华胥晟更加恼火,“一个妇人,三更半夜不睡觉,出动宫中禁卫,要反了吗!” 月谣劝道:“陛下,娘娘也只是担心您的安危。” 华胥晟虽满腹愤怒,但没占着个理,只得怒气冲冲地走了出去。这一出门才发现,不止是欢喜阁,连外边整条花街都是卫兵,可见月谣调动的不仅是宫里的禁卫,还有宫外王师大营。 经此一闹,怕是人人都要知道他这个少年天子,大半夜溜出宫去,跑到花街柳巷寻乐子的事情了! 想到此,便更恨甘 静德做事草率。 到了清思殿,这才发现不止甘静德,连文薇也惊动了。 原来甘静德早就觉得他最近气色不对,经底下人提醒,怀疑华胥晟每天早早熄了灯是不是有什么古怪,便暗暗守着清思殿,眼看清思殿熄了灯,便寻个借口要面见天子,不顾侍卫们的阻拦强行闯入,这才将一切都戳穿了。 大半夜的,天子不在清思殿,不在贤德殿,更不在其他妃子处,她也懵了,急急忙忙上报文懿宫,由文薇做主连夜将月谣诏进宫。只是她们本意是叫月谣低调点在帝畿找人,没想到月谣似乎没领会到她们的意思,大张旗鼓地在帝畿里搜,最后才在欢喜阁找到了人。 今夜注定是不平凡的一晚。 宫中一夜鸡飞狗跳,偌大的清思殿,从上到下侍奉天子的,全都被拉出去杖责。华胥晟被文薇斥责,没了脸面,便对甘静德撒气。堂堂的王后,只是想要规劝天子回到正途,却最后被禁足在雍华宫,越发心伤了。 文薇一夜未睡,头又胀又痛,恰好幽柔奉上早膳,便留月谣一同吃了。 她屏退了所有人,只留月谣一人。 “姐,我们好像很久没有这样一起吃饭了。”月谣喝了一口粥,忙碌一夜的肚子一下子暖暖的,“有家的感觉!” 她做出这般真诚的姿态来,倒叫文薇一下子迷了眼,要说的话一时说不出口,便低头也喝粥了。 “姐姐还记得吗?我刚来帝畿的时候,身受重伤,就住在姐姐这里,我们两个日日在一起,那段时光,我每次想起来都觉得心里暖暖的。” 文薇沉默着,忽而叹气,“那时候你身受重伤,又受百官攻讦,活下去都不容易了,哪里像现在,稍作手段,便是翻云覆雨。” 月谣目光一怔,盈盈的笑意淡了,最后轻轻放下筷子,看着文薇。 “姐姐这是什么意思?” 文薇道:“你那么聪明,不会不明白我的意思,却还是大张旗鼓地寻找陛下,闹得满城风雨。陛下声名扫地,对你有什么好处吗?抑或你会因此得了个贤名,更有助你向上攀爬?” 月谣目光闪了一下,却没有过多表露不悦,只微微一笑,仿佛听了个笑话。 “姐姐就是这么想我的?帝畿那么大,宫中禁卫就那么点人,如何搜得过来,我这才不得已调动城外大营里的王师,确实没有想过这么多。是我的疏忽,酿成大错,姐姐要怪我,我无话可说。”她起身,走到文薇的面前跪下。 “姐姐要怎么罚我,我都心甘情愿。” 文薇看着她如此姿态,心里默默地叹一口气,稍稍偏过身子,正对着她:“花解语是不是你的人?你一开始将她放在我这里,我就猜到了。可是你瞧瞧她都做了什么?诱着陛下寻欢作乐,朝政都不理了!你安置这样一个妖女在陛下身边,你究竟安的什么心?!” 月谣从未叫文薇这样斥责过,就像被人当面抽了一巴掌,脸上火辣辣的。 但是她不会承认,承认了花解语就是承认了自己包藏祸心,她还没蠢 到这个地步。 “姐!花解语是后宫的妃子,能与我有什么关系!” 文薇瞧着她,眼神里好似藏了鉴能照妖辨鬼的宝镜,然而月谣始终坦坦荡荡,叫她一时也分不清楚,究竟是自己疑错了心还是她伪装太好。 最后终是多年情分占了上分,她俯身扶起月谣,“罢了不说了。快些吃吧,待会儿你还要去上朝,我让幽柔给你梳洗梳洗。” 尽管华胥晟非常不悦,可终究还是被文薇逼着,去了无极宫去上朝。 下了朝,不少官员三五成群,抱成团一块儿凑在一起窃窃私语,只言片语漏出来,说的都是昨晚天子的“奇遇”——堂堂天子放着后宫那么多美女不抱,跑去狎妓,真是奇事一桩。 月谣从他们身边走过,轻咳了两声,目不斜视地往建福门走去。 几个被警告的官员们木愣愣看着她走远,一下子噤了声。 那天被文薇下令杖责的宫女中,有一个叫云玉的,不出三天就死了,听说死去的时候是在半夜,第二天一早起来,吓了一铺子的侍女们。 旁人听了不会在意,毕竟只是清思殿伺候茶水的宫女,相貌一般般、身材一般般、口才一般般,没得能上台面的,连华胥晟都不太记得有这么个人,却做了叫叫月谣大为光火的事。 原因无他,是她曾经竟借着奉茶的机会,劝说华胥晟不要去那烟花柳巷之地。她是月谣亲手安排到华胥晟身边的人,她决不能容忍背叛! 花解语病了三日,外边的风雨一时刮不进贤德殿来。虽说看起来此事与她没有关系,可到底不敢在这个风口在惹事,便乖乖地守着贤德殿。 天气很热了,她却披着披风,站在海棠花树前,抚着盛开的绯红色花朵,就像天边如火如荼的晚霞一样,宛若置身仙境中。只是她面带愁色,恰似西子捧心,另有一番韵味。 云玉死了,那个和她一道入宫的小姑娘,突然就没了。虽然月谣没说过,但她心思细腻,早就发现了云玉和自己一样,是月谣安插在华胥晟身边的眼线。如今不明不白地死了,兔死狐悲的,就像有一双手无形中扼上了她的脖子,叫她一下子喘不过气来。 她一下子明白过来,只要有月谣在,这荣华富贵就是虚的,说不定有一日突然就成了镜花水月,而自己也如云玉那样,莫名其妙地死在床上。 “乖乖小宝贝儿,想什么呢这么入神,朕来了也不迎?”华胥晟突地在她背后出声,气息喷在她耳后,像极了登徒浪子。 花解语手一颤,似被吓到,却很快敛了惊色,屈膝行了一礼,柔弱无骨地伏在他的肩膀上,“妾身有些冷,陛下抱着妾身回屋好不好?” 也就是她做出这副姿态的时候,才不叫华胥晟厌烦。他抱着她回了屋,却见她借着要休憩的借口,打发了侍候的宫女们。 待屋子里只剩他们两个,华胥晟化身为狼,一把将她扑倒,就要在青天白日里行那巫山云雨之事。她却忽然用手挡住他的嘴,眼睛里闪着光:“陛下,想不想把兵权都收回来?” 第二百四十一章 融融 玄武大街。 月谣燕府站在外面,抬头看了许久。虽然都住在一条街上,可这里她已经快两年没来过了,一切都和以前一样,只是物事都旧了。 燕离就站在大堂里,一众小厮、侍女都被遣散得干干净净,桌上连杯茶也没有。 月谣走到他身后,挥退看守的守卫。 “大哥。” 燕离背对着她,一只手背在身后,一只手放在身前,微微低着头,似乎在看什么东西。 月谣走到他身侧,视线落在他手上,发现是一支簪子,金蝴蝶振翅欲飞,上面镶嵌着红玛瑙,十分精美。 燕离深深地注视着,满是思念,“这是巧儿的,本来要送给她做生日礼物,可是没送出去。” 月谣移开了目光,望着空荡荡地桌子,心里就像装满黄连一般苦涩,只面上凉薄冷淡,问道:“这就是你背叛我的理由?” 燕离笑了一声:“不够吗?” 月谣盯着他,一言不发。 他看上去沧桑极了,脸上的胡渣密密麻麻,头发微卷,松散地散在身后,眼睛下面生出两坨青黑色的眼圈,像是几天几夜都没睡觉的流浪汉一样。 燕离将簪子收入怀中,像宝贝那样珍视。他低着头,轻声说:“你架空我的权力,防我就像防贼一样……嗬!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朝中众臣,只要被你发现对你不利的,你都会想方设法弄进纳言司,搅得人全家妻离子散。你媚上欺主,蒙蔽陛下的耳朵和眼睛,让他看不到这一桩桩的血案。看看现在整个朝廷,还有几个敢明着和你作对,你握着纳言司——国之公器,却行假公济私的勾当。月谣!你变了,你已经不是当初我们歃血为盟时候那个姑娘了,你的权欲心太重,你无药可救了!” 月谣垂下了目光,良久一声叹息,“哥哥,我以为你是懂我的。我明明不输那些男人,可就因为我的性别,我被排挤、打压,即便功劳在身又如何,我始终得不到大司马的位置。你说我权欲心重,可你扪心自问,我得到了我应该得到的吗?” “嗬嗬嗬!你即便没有大司马的名头,可你行的难道不是大司马的权力?” 月谣别过脸去,脸色极为不悦,良久闭了闭眼,又看向他,问道:“我且问你,杨通一家,你送到哪里去了?若你告诉我,我保证找到后,不会对他们做什么。我也保证,给巧儿迁坟、立庙,让她受万世香火,我还让明月回到你身边。” 燕离冷笑,本就沧桑极了的脸透着一股冷气,“我不会告诉你的。杨老是大儒,受人敬仰,只要他活着,你的阴谋就无法得逞。” “我什么阴谋?” “废礼尊法,将纳言司的权柄最大化,届时兵、法二权在手,你就可以……篡位!” “你放屁!”月谣猛一拍桌子,八仙桌应声而裂,她指着燕离的鼻子大骂,“杨通不过是个老学究,只会守着那点陈礼旧制,他什么时 候为你们这些寒门子弟说过话?大虞落在他这种老王八蛋手里,才会完了!”她退了半步,眼底里流露出痛心,“我与你多年兄妹情义,想不到不如一个外人三言两语的挑拨。” 她垂下目光,看着略积灰尘的地面,眼眶微微红了,恨恨地说,“罢了,你不肯说,我自己去找。杨通老贼,竟敢四处污蔑我……我一定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她走了两步,复又停下,声音无比森冷:“你既不愿在夏官府了,我就不留你了。三天内就搬出这宅子吧,我另外给你安置。” 说是安置,怕是寻一个院子,重兵把守,将他软禁了。没有将他杀掉,怕已是念着这些年的手足情深了。 燕离无声笑着,慢慢坐在椅子上,掩面闭上了眼睛…… 清思殿内,华胥晟面上覆着本奏折,坐在椅子上睡得正香,月谣唤了两声,但见他像个跳蚤一样弹了起来,连人带奏折全部掉在了地上。 月谣垂下头去,假装什么都没看见,一本正经地说:“陛下,臣方才说的,请陛下决断。” 华胥晟想了半天也没想起她说了什么,好像是什么修改某些礼教的内容,他一边坐好了,一边沉吟许久,做出思考的模样来,大手一挥,道:“便依卿的意思吧!” 月谣称是,又说:“臣另有一事,要奏与陛下。” “你说。” “杨通本乃大儒,深受百姓爱戴,也曾得先王夸赞,因此在民间声望很高,可是他却利用这些声望,妄议朝政,四处散播流言,对陛下颇有怨词,甚至试图推翻先王的新政,迎归旧礼。若再纵容,恐怕先王和陛下两代心血都会付诸东流,所以臣以为,为震慑天下守旧之人恢复旧制,当立刻颁布圣谕昭告天下——废除礼制,独尊法家。” 华胥晟听有人对自己颇有怨词,大为震怒,恨不得立刻下诏将此人缉拿,可听到月谣最后一句话,猛地冷静了下来。 他忽然想起了大冢宰,临终前他特特交代过礼不可废,诚然礼制中有许多不合理的地方,可那不是废除礼制的理由。 废礼者,等同谋反…… 他浑身一寒,审视着月谣,因她是跪着的,所以看不到华胥晟的目光,只听得他轻咳一声,有些犹豫,似拿不定主意:“云卿的建议十分在理,此事过大,朕要好好思考思考。” 月谣也知道自己方才这句话,没那么容易叫天子答应,因此没再多说,行了一礼,起身告退。 出了清思殿的门,一股清风吹来,一下子吹散了她有些昏沉沉的睡意。 最近也不知是怎么了,总是十分困乏。眼看入秋了,不知是不是换季的缘故。 等回了左司马府,那股困意又来了。姬桓傍晚回来,做好了一大桌的菜,去叫她吃饭,却见她趴在床上睡的正香,头发也没有解,只卸了发簪,还随手丢在床前凳上。 她的眉毛细长,好似羽玉斜飞入鬓,细 密的睫毛在眼下落出一小片阴影,就像那夏季屋檐外那芭蕉叶下的一小片阴凉地。睡着了的她看上去特别安静,一双红唇微微张着,跟个小孩子一样,全然没有防备。 姬桓伸出手指在她嘴唇上轻轻摸着,大概是力道太轻了,像羽毛一样刮着,她竟还不醒。姬桓索性搂着她的脖子,偏过头就吻住她的嘴。 月谣叫他吻得透不过气,梦里好像置身在一件漆黑的屋子里,没有空气,偏嘴上被堵了,湿湿/软软的,叫人难受,她猛地睁开眼睛,迷迷糊糊的脑子有些钝,抓着姬桓的肩膀就要推他,然而细细一看竟是他,便泄了力气,于是看起来就像她抓着姬桓不放一样。 她坐起来,望着窗外渐黑的天,问道:“几时了?” 她揉着眼睛,说话时那张叫姬桓亲过的嘴唇有些泛红,娇艳欲滴就像窗外的花儿一样,姬桓拉着她的手坐在她身旁,搂了搂她的肩膀,柔声说:“都快天黑了,你怎么睡着了,我刚做好了饭,快去吃吧!” 月谣伸了个懒腰,觉得精神好多了,肚子里也传来了咕噜噜地声音,便下床整了整衣衫和头发,由着姬桓拉出去了。 说实话,姬桓做饭,相当一般,总有股奇怪的味道,像药不像药,像腥又不腥,跟没炒熟似的,总之没有厨娘做的好吃。但是他肯每天做饭给自己吃,叫月谣心里甜蜜蜜的,就算炒成一锅糊,也觉得是人间美味。 大概是晚饭吃得多了,吃完没多久,眼皮子又开始打架,可下午刚睡了一会儿,就不大想再睡,拉着姬桓在府里溜达,消消食。 隐儿近来勤奋得很,每日除了三餐和睡觉,几乎都扑在学习上,一日学文一日习武,十分规律,月谣和姬桓悄悄过去一看,只见他拿着柄木剑,正汗流浃背地练剑法呢。 除了剑法还有内功,如今他虽年纪小小,但已经学到了中元阴阳境,按照姬桓的意思,不出五年就可以进入成化境。他资质上佳,若是悉心调教,十年内转入无量境也是有可能的。只是进入无量境后,内功要再进一层就非常难了。 便是姬桓,内功深厚,被誉为天下第一的人,而今也不过是中元无量境,距离巅峰始终就差那么一步,难以靠近。 木剑在隐儿手里隐隐有光泽泛出,是黑色的,因天色已经暗了,所以叫人看不清楚。他一剑劈去,草木瑟瑟,飞石旋走,院子中间放着的一个小小的竹凳,竟然应声裂开来。 他站在原处,又是吃惊又是喜悦,突然一蹦三尺高,转身要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姬桓,却见两人正笑眯眯地站在院子门口,大叫:“爹,母亲!我能把竹凳劈开了!” 姬桓蹲下来,摸了摸他的头发,十分赞许:“好儿子!做得好!后日爹就教你新的剑法。” 隐儿拍手叫好,想叫月谣也一起夸夸自己,然而透过姬桓的肩膀看过去,只见月谣不知什么时候坐在了院门边的大石头上,竟就这么歪头睡着了。 第二百四十二章 赐婚 她不知自己坐着坐着就能睡着,醒来的时候已经在了卧房,隔着帷幔,外边的等还亮着,姬桓在看白日里没看完的折子。屋子里安静极了,只偶尔传来写字的刷刷声。 她坐起来,头有些晕,脸色也不大好看起来。 无缘无故地嗜睡,是从来没有过的,莫非是中毒了?她思忖着明日得让廖回春来看看才行。 姬桓听到内室传来动静,知道她醒了,便放下笔走过去。只见她脸上有些薄汗,看来是热得狠了,便拿起一旁的扇子给她扇扇风。 “怎么醒了?” 月谣抹了把额头的汗,说:“热。”她忽然觉得肚子咕噜噜叫,饿得心慌,便道,“有吃的吗?” 姬桓瞧着她脸色有些白,唇色也有些淡,看来是真饿了。可现在还不到亥时,吃了饭才不过堪堪一个时辰多,这就饿了? 他摸了把月谣的手,道:“厨房里有蒸糕,我去拿来给你。” 那本来是留给隐儿的蒸糕,一转眼就全进了月谣的肚子。姬桓看着她闷头吃,心里忽然涌起一个想法,眼睛一亮,像揣了星星,月谣抬头看一眼,见他两眼发光,还以为他也饿了,抓起一块蒸糕给他,“味道还不错,你尝尝,手艺进步了。” 这种掺了果仁、果干的蒸糕,表面洒了一层芝麻,咬下去松松软软,又甜甜的,还带了一丝酸味,不腻。隐儿爱吃,她也爱吃,不知不觉就没了。看着空盘子,月谣掩着嘴打了一个轻轻地嗝,忽然道:“呀!明日隐儿没得吃了。” 姬桓笑,将盘子收起来放在一旁,道:“我再做些好了。” 月谣笑起来,眉眼都弯了,像是窗外一汪水里的月光,掬入掌心,捧在心头。 “要是我们一家三口住在荒郊野岭,只要有你在,怕是想饿死都难。” 姬桓却忽地敛了笑容,只目光依旧温柔,轻轻抚摸她的耳朵,将那缕挂在身前的头发拨到后边去。他坐了过去,几乎脸对脸地,问道:“那如今呢,如果要你和我们父子俩离开帝畿,去过平凡人的生活,你愿意吗?” 他的目光灼灼,就像火烧一样,月谣叫他盯得心里发烫,浑身酥软,差一点儿就开口答应了。可脑子清醒,隔了很久才垂下目光,避开了他的视线。 “这个想法固然好,可现在还不是时候,过一阵子吧。” 姬桓瞧着她,心里阵阵发苦。 他清楚得很,不会有过一阵子了。 他松开了她的手,摸了摸她的头发,温声说:“好了,随口一问。快睡吧!” 月谣瞧不准他是不是真的不在意,也不好再相问,便顺着他的手躺了下去。原以为满腹心事今夜会失眠,没想到一沾着枕头就睡着了。 第二日从夏官府回来,月谣直接去找了廖回春,这个老家伙,每日在府里没事干,便出去行义诊,给穷人看病,倒是挺受人欢迎的。 姬桓也回来了, 没瞧见她,听她去了廖回春的院子里,便找了过来。 月谣屁股还没坐热就看见他进来,因走得急,衣摆处还沾了灰。他连口水都没喝就坐下来,见廖回春把脉,问道:“怎么样?这两天月儿一直嗜睡,吃的也很多……”其实他已经大致猜到了,但不得个准信,心里也七上八下。 廖回春把着把着就笑起来,捻着胡须松开手,瞧瞧月谣又瞧瞧姬桓,老神在在地说:“大人并非生病,乃是有孕在身了。只是时日尚短,不足两个月,平日还需多多休息才是。”他提笔刷刷地写起来,“老夫开副药,且先吃着。” 姬桓笑意漾在脸上,掩都掩不住,抓着月谣的手就不放,甚至没察觉月谣的笑容有多僵硬。 她还以为中了毒,没想到竟是怀孕了,每次完事后她都会喝药,没想到还是没防住。眼下仍不是有孩子的最好时机,这孩子来得早了些,但是既然来了……便不能轻易不要他。 她想通了,眉眼又弯起来。 虽说这不是她第一个孩子,但对姬桓来说,是第一次照顾孕中的她,无论是饮食还是日常活动,都看得十分严,每日从一日三顿变成了一日五顿,变着法儿地让她吃下去。 只是这件事还不宜告诉其他人,只有清和连带几个心腹知道罢了,连隐儿都瞒得好好的。 吃了两副药下去,月谣的嗜睡终于有所缓解,精神也好了许多。 但她怀孕的事情是瞒不住的,当初怀隐儿的时候局势所迫不得不离开帝畿掩人耳目,可如今朝中形势大好,倒也不必躲到别处去偷偷生养。 入秋的夜晚十分凉爽,月谣坐在葡萄架下,碧绿色的葡萄叶子微微摇曳,缀下一串又一串的葡萄来,像是紫色的珍珠,抬手就可以摸到。 姬桓剥着葡萄,看她仰躺在摇椅上,来回轻轻摇着,一双眼睛半眯着,嘴角微微勾起,生出几分慵懒恬淡的惬意来。肚子还未显,却已经流露出几分为母的样子来。姬桓后来根本没在剥葡萄了,只一双眼睛盯着她看。 眼神如那徐徐迎面的秋风一样温柔,可里边又藏着许多情绪在挣扎着,像是心里揣着一件天大的事,想说,却又不能说。 月谣睁开眼睛,恰对上他的目光,笑起来:“不用担心,我好好的。”她以为他是担心这次怀孕会像上次一样凶险。 姬桓目光闪烁了一下,摸了摸她的脑袋,将碎发理顺了。 “月儿,我想……回逍遥门去。” 月谣坐了起来,只是摇椅晃得厉害,她撑着手才能起身,“回去做什么?” 姬桓双手握着她的手,大拇指在她手背上来回摩挲,声音低柔,“我想带你一起回去,我们一家四口就住在逍遥门,不闻外事,平平安安,没有任何烦恼,也不用担心倾轧争斗……如果你想回鹊尾城也好,那是你的家乡,也是我们初相遇的地方。只要离开帝畿,你想去哪里我都会陪着你。” 月谣没想到他会突然这么说,微微睁大眼睛看着他。 “你是不是担心有人会对我们的孩子不利?”她双手环上他的脖子,笑眯眯的,眼睛里藏着光芒,“你放心,现在朝上没人会对我不利的,如今的陛下也不是先王,他定能容得下这个孩子,即便容不下,还有文薇姐在呢!” 姬桓看着她,眸子幽黑,“你真的希望我们的孩子生活在这样一个环境中,像你一样,四处和人争斗,等着不知道哪一天落了败,牵连全家?” 月谣很奇怪今夜的姬桓怎么会这么悲观,她眉头微微一皱,只当他是刚知她怀孕,紧张过头了。 不也有这样的丈夫吗?夫人怀了孕,自己比媳妇还紧张,整天上吐下泻,就跟肚子里揣娃的不是夫人是自己一样。 她安慰姬桓:“不会有这一天的,孩子们长大了,想做什么我不会拘束他们,若是他们不喜欢入朝为官,那就仗剑走天下,不是很好吗?” 姬桓咬着牙又问了一遍,“你真的不肯走?” 月谣对上他的目光,松开手去,忽地有几分怒意,气道:“好好的我为什么要走?你今天怎么了,为什么一直让我离开?” 姬桓深深看着她,神情里埋藏着难以察觉的伤情。他忽而一笑,那伤情就像蜻蜓点水一样,一闪而逝了,他将月谣拥入怀中,贴着她的耳朵轻声说道:“罢了,你既不肯走,我便去求陛下,为我们赐婚。” 说到最后五个字,本该是喜悦的语调,可落入月谣的耳朵里,却听不出个喜悦味道来。 “赐婚……”她有些拿不准,从古至今,还没有天子为两个臣子赐婚的事情,一旦成婚,他们就被真正地绑在了一起。这样的事若放在和曦身上,是绝不会同意赐婚的。这也就是她生隐儿的时候,千方百计地要离开帝畿的原因。 姬桓道,“陛下仁厚,他会听我的。” 一如他所说,那赐婚的诏书第三天就到了,举朝震惊。 一个是左司马兼着纳言司,一个是太师兼着大冢宰的职务,这两个人成婚,权力之大从所未有,将直接威胁天子的地位,可华胥晟不仅不棒打鸳鸯,竟还赐婚,是昏头了不成? 于是百官纷纷上疏,但却全石沉大海。 整个左司马府自从天子赐婚后,全都喜气洋洋的,暗道两位大人这般无名无分地睡在一块儿,如今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同进同出了。只隐儿吃惊得整天睁大着圆眼睛,总是问清和:“我爹和母亲竟然没有成婚吗?没有成婚怎么能睡在一块儿?还是说睡在一块儿,就是夫妻?” 清和看着小孩儿圆溜溜的眼睛,天真得紧,不知道从何说起,只能蹲下来笑眯眯地问:“小少爷喜不喜欢二位大人成婚呢?” “自然喜欢。” 清和又说,“那待得成婚那日,小少爷可要多说几句祝福的话。” 隐儿重重地点头:“那是自然!” 第二百四十三章 大婚 诏书明言两个月后成亲,如今月谣怀胎不足三个月,到时候肚子可能会有些凸起来,但穿上婚服也能遮掩,倒是不怕。 只是姬桓常常早出晚归,说是要准备大婚的东西,可文薇听说他们终于要成婚了,十分高兴,将婚事一应事务都包揽了下来,于是他进进出出的,成天想着买什么东西哄月谣开心,看着忙,实则清闲得很。 婚服是很重要的,文薇命人连夜赶制,终于在婚前半个月完工,怕不合身,特意将月谣叫进宫里去。 正红色的婚服,广袖曳地,长长地裙摆犹如深渊里的曼珠沙华,红艳似血,衣领和袖口用金线着乘云绣,腰带镶满了珍珠,正中央又嵌着块巨大的玉,雕刻成蛇纹,缀下六条珍珠翡翠禁步来,每走一步都发出碰撞声。 月谣几乎未穿过这样的衣服,走一步比扎马步还辛苦,可偏偏大婚那日,她是仪同公主、进宫完成的婚礼,一整套流程下来,必得整天。偏这衣裳为了美观,腰带扣得有些紧,她担心会勒着孩子。 “姐,这腰带可再加长?太紧了,再多出一寸来就好。” 文薇看着她如贵妇一般慢慢行走,头顶步摇熠燿摇曳,枝弯珠垂、叮咚作响,配上她甜美的笑容,倒真像个无忧无虑的一国公主。 她笑着,唇角上扬,眼睛却没有任何波澜地,温声说道:“好,我命人改。” 试好了衣服,已近午时,月谣拆了那沉重的金钗步摇,用红宝石蛇头金簪挽了发,便顺着文薇的意思留下来吃饭。 听说贤德殿的元妃花解语最近不知怎的惹怒了文薇,被关在文懿宫角落的暖阁里,整日整夜地抄书,月谣本想问问文薇发生了什么,却见她一听到花解语的名字就沉下脸,十分不悦,便住了口。 文薇准备了满满一桌子,都是她爱吃的菜,一如初认识那样,一筷子一筷子地夹菜给她吃,像个亲姐姐一样关怀她。 “最近我总是梦到过去,梦到你十二岁的时候。”她莞尔一笑,很温柔,“我其实一开始很看不起你,一个街头的小骗子而已。可你还那么小……还那么可怜,满身都是血地趴在客栈门口……” 她看着月谣,忽然道,“是不是像你这般从小吃过苦的人,都特别倔强,想要的东西,不择手段也要得到。就像你当初要拜入逍遥门,宁可跳进水里淹死,也要逼着我们把你带走?” 她的声音很温柔,就像池塘边的柳树一样,婉转飘扬,可话里却又似夹着冰珠子,叫月谣一时发愣。 “姐姐……是什么意思?” 文薇垂下目光去,复又夹起一块鸡丝压在饭粒上,什么表情也没有了,催促道,“快吃吧,一上午折腾那么久,一定饿了。” 接下来两人少有说话的时候,文薇似乎累了,也不吃饭,光给她夹菜,看着她吃,目光还是那么温柔,却叫月谣心里无端端发冷。 “姐,是不是最近操劳我的婚事,太劳累了?” “没有的事,准备你的婚礼我很高兴,那是我最期待的日子了。” 月谣说不上来哪里奇怪,只觉得眼前的文薇就像不是文薇,而是一缕幽魂。 好不容易吃完了饭,她想叫幽柔来问话,可幽柔却始终贴身伺候着文薇。她逗留了一会儿,既找不到机会单独向幽柔问话,也没办法靠近囚着花解语的暖阁,眼看是时候出宫了,只得离开。 文薇拉着她的手,低头轻轻地摩挲她的手背,眼眶有些红,不知是没睡好熬起的血丝,还是努力隐忍着什么:“大婚之日,我等着你。” 一转眼又是半月过去,秋天临近尾声,冬日悄然降临,太阳低低地悬挂在天边,万里无云,晴空如镜,只吹来的风挟着寒气,钻进人的脖子里去,叫人冻得手脚俱冷。 然而整个左司马府却忙得热火朝天,大红灯笼、剪纸、红烛等一应用品早就采买好了,阖府上下井然有序地奔来跑去,隐儿难得放了一天假不用学习练武,于是举着手臂上蹿下跳地帮忙。 “明天就是大婚之期,听说要去宫里,我也可以一起去吗?” 清和蹲下来,笑道:“当然啦,您是府里的小少爷,到时候姑姑还要沾着你的光才能入宫呢!” 隐儿拍拍手,小圆脸儿越发团成球。比起刚来时的懂事沉稳,如今的他也渐渐有了孩童才有的玩闹性子。 帝畿从大婚前一日就开始戒严了,进出皆不得,朱雀大街、玄武大街、青龙大街以及通往宫门的各条道路都布满了重兵。 凌晨刚过寅时,左司马府就热闹起来,丫鬟婆子们早早备好了热水、胭脂水粉,还有灿金夺目的各种发钗步摇等,满满当当的,整十二个人候在门外。 姬桓前几天就搬去了太师府住,这几日都她一个人独睡,反而睡不着了,便是见惯了大风大浪,眼下竟也有些紧张起来,胸口像揣着一尾活鱼,活蹦乱跳的,拍得人心潮澎湃。 婆子们手脚十分麻利,先是拉着月谣沐浴,巨大的浴盆里边洒满了花瓣,眼下入了冬,那些花瓣也不知从哪里来的,竟都十分新鲜,用水浇在身上,香气撩人。月谣从未这般奢侈地洗过澡,整个人浸润在温暖香气的水中,若是忽略掉手心的茧子,还有背上的伤痕,倒真像个大家闺秀。 待沐浴完毕,东方天空已经露出了肚白,而西方天空乌蹄渐沉,最后一点星光随着晨光东出,也渐渐失了光辉。 此时清和端了一些早食过来,都是清淡的食物,最能充饥。 正式入宫行礼是在黄昏,因此早食可以稍微多吃一些。 用完早食漱了口,这便正式开始了,丫鬟婆子都是文薇从宫里挑选的,经验丰富得很,很快就上完了底妆,擦上了胭脂,再抹上口红……发型则要多花费一些功夫,待将最后一支步摇插入发间,已经不早了。 隐儿早早起了床,冲过来看着月谣像个娃娃一样被人摆布,小嘴张大,险些流下口水,由衷地说:“母亲, 您今日真好看!” 月谣招了招手,一时忘了头上金钗环绕,弯腰动作大了些,步摇猛地垂下来,发出叮咚脆响,险些掉落。 “大人,您可千万别乱动。”婆子将步摇重新插上,苦口婆心地劝。 隐儿跑到月谣身边,眼睛睁得大大的。 “母亲,孩儿祝您和爹意笃情深、珠联璧合、花好月圆、永结同心、琴瑟和鸣、相濡以沫、早生贵子、白头偕老……一生一世都相亲相爱!” 他绞尽了脑汁才想出这么多词,大概是将自己平生所学所有的祝福词都搜罗干净了。 月谣弯起眉眼笑了,她本生得冷媚,笑起来总有股寒意,而今迎着温暖的朝阳,整个人如沐春风,那一笑宛若谁家好女,温婉如水。 清和从怀里掏出一个巨大的红包塞给隐儿,笑着说:“谢谢小少爷的祝词了,这是大人给的红包,快收好!” 隐儿欢欢喜喜地收了,朝月谣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便被清和拉着走了。 一直忙到未时,刚过二刻,宫里的墨车就到了,马车是四匹拉的,车厢周围缀了帷幕,随风微微飞扬,可窥见内里乾坤,车帘上垂着珍珠宝玉,随着帷幕被撩起,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那一身婚服极其华丽,但也极其繁复沉重,头顶的步摇稍微走得快一些就剧烈摇晃,好像要将发髻连头脑袋一起坠下来,须得人扶着,才不会跌倒。 月谣好生跪坐,只听“驾”地一声,马车四平八稳地往前走去,丫鬟婆子们亦步亦趋地行在马车两侧,身后是两队王宫禁卫,真如公主送嫁一般,声势浩大地朝着宫里前进。 到了宫里,稍作整顿,待到申时二刻一至,阖宫上下奏乐鸣鼓,便是婚礼正式开始了。 文武百官全都到场,像这样的大礼,上次举办的时候还是华胥晟登基的那次,如今用来给月谣办婚礼,许多文臣心里很不服气,偏不得不来观看,每个人神色怏怏,顶着一张臭脸。 姬桓早早就等在了无极宫门口,看着月谣一身如火如荼的红色,徐徐走来,一贯冷清的脸上漾开一丝微笑,眼看着她走到了面前,缓缓伸出手去…… 大祝一丝不苟地念着祝词。 姬桓和月谣取过宫女们奉上的合卺酒,掩袖一饮而尽。 大祝高喊:“良辰吉时,两姓联姻!新人行礼——!一拜天地正神、烝畀祖妣!” 两人跪地叩首,万里晴空,碧海如洗。 “二拜圣上太后、锡兹祉福!”文薇和华胥晟端坐,接受他们的叩拜。 “三拜文武内外、于胥乐兮!” 文官们别开眼去,只武官们纷纷仰着头看他们行了揖礼。 “四拜伉俪同心,良缘遂缔!”月谣朝姬桓看去,恰他也在看自己,四目相对,满目柔情。 随着大祝一声礼成,无极宫上下钟鼓齐鸣,磬筦将将。晚霞如织如锦,披散千里,恰是明天,将又一个艳阳日。 第二百四十四章 背叛 宫宴分作两处,文官和武官被分开来,一处华音殿,一处惊鸿殿,文官们吃酒的惊鸿殿安静极了,除了歌舞奏乐,连碰杯的声音都没有。反观华音殿,却是喧嚣热闹,稍微有名有姓的武将全都被邀了过来,他们大部分都是月谣的亲信,自然高兴,多喝了几杯,说话也大声起来。 华胥晟本该和文薇一起出席宫宴,然而不知怎的说是身体不适,便没有出现,只文薇一人端坐,冷眼看着那群武官说笑聊天、推杯换盏,面上浮现一丝青意。幸而今日妆浓,旁人看不清她的表情变化。 姬桓与月谣相携而坐,剥虾、剔鱼刺、挡酒……什么都代劳了,月谣看着碗里的菜越堆越多,轻轻推了一把姬桓,低声道够了。 隐儿是第一次出席这样宴席,看什么都兴奋,不知不觉多喝了果汁,便有些憋不住尿意,拽了拽旁边侍立的小宫娥的袖子,“姐姐,我想如厕……”他说的很轻,脸颊泛着红,似乎有些害羞。清和坐在他旁边,听他说话,便凑过去说,“小少爷,我和您一起去?” 隐儿摇摇头,站起来牵住宫娥的手,笑一笑:“姑姑你吃酒吧!我跟着这个姐姐去,很快就回来啦!” 他的座位本来被安排得比较远,一众武官们注意力都放在月谣和姬桓身上,没有人注意到他,还以为是谁家的小公子。却忽然看见他站起来,一张小脸完全暴露在辉煌通明的光芒下,顿时有人啧啧称奇,“这个小公子生得好生俊秀可爱,咦?竟和我们的太师大人很相似呢!” 这么一提,好几个人看了过去,越看越像,便道:“该不会就是太师大人的儿子吧?” 这一句话刚巧落入隐儿的耳朵,他回头看了一眼说话的人,似乎想说话,但宫娥牵着他的手已经出了殿门。 “小少爷,您快去快回,婢子就在外边等您。” 黑漆漆的小路,十来步外就是茅房,宫里的茅房不比自家小院,光进出的门就有三个,隐儿进去解了手,一出来却懵了,三个门一模一样,黑漆漆的夜晚又看不清路,等随手挑了一条路出来走了很久也看不见那宫娥后,才知道自己走错了路。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竟一个人也看不见,宫道两旁偶尔才有一盏灯,随着风明灭不已,像极了野坟地。隐儿心头发怵,低着头越走越快,不期然一头撞在一个硬物上,顿时一屁股坐在地上,眼冒金星。 那是一颗没人打理的梨树,幸好是冬天了,没有果子,不然他还得被砸个满头包。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头顶乍然传来笑声,尖锐细长,像鬼叫似的。隐儿捂着脑袋惊疑不定地循声看过去,哪里是什么女鬼,竟是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儿趴在墙头上。一身贵气华丽的小袄,脖子上围着一圈白狐围脖,梳着两个羊角般的小辫子,一双眼睛一闪一闪地看着自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明亮。 “你是谁?半夜为何坐在墙头?”隐儿揉着脑袋站起来,问道。 那小女孩嘿嘿嘿地笑,反问他:“你又是 谁?半夜为何跑来撞树?” 隐儿憨憨地说:“我不是来撞树的,我是迷路了,走得太急,没看见这棵树。”他又问,“你知道这里是哪里吗?” 小女孩道:“这里是飞鸿殿的附近,是冷宫呢!” “那距离华音殿远吗?” 小女孩一听华音殿,笑容淡了,一骨碌爬下墙头,跳到了他面前,“你去华音殿?你是谁家的小公子吗?是来吃酒的?” 她靠得太近,一股淡淡的梅花香气扑鼻而来,云隐的脸猛地一热,脖子微微往后仰了一下,“是的。”他借着行礼的姿势退后半步,揖了一揖,“我叫云隐,是太师和左司马的义子。烦请小姐帮忙带路,感激不尽!” 小女孩斜着眼看他,“这么老气横秋的,你几岁了?” 云隐规规矩矩地说,“今年七岁。” “唔,跟我一样大!”她忽而勾唇一笑,“知道我是谁吗?” 云隐摇头。 “我不是什么小姐,我是公主,我是琅轩公主!”她微微翘着脑袋,似乎很得意的样子。云隐从未听过这个名号,有些茫然,但还是好言问道:“那烦请公主帮忙带路,好吗?” “不好!”琅轩断然拒绝,“母后今夜特意叮嘱我,不可靠近华音殿和惊鸿殿,所以我不能带你去。”她口中的母后,便是文薇。 云隐露出失望的表情,然而琅轩话锋一转,又说,”不过我可以给你指路。”他拽住云隐的手,指着一条黑漆漆的路,“你顺着这条路一直走,遇见岔路就往右边走,拐过三个路口就可以看见华音殿了哦!” 云隐大喜,又是一揖,一溜烟就朝着琅轩指着的方向跑了。 琅轩瞧着他快速跑远的背影,忍不住摇头叹息,“唉……!我可也是为你好,今晚的华音殿一定有大事发生,你一个小孩子还是别凑热闹了!”话音刚落,忽觉自己也才七岁,和他一般大,便住了嘴,快快乐乐地也跑了。 华音殿已经换了三波歌舞了,月谣瞧见云隐还没回来,对上清和的目光,暗暗点了点头,后者会意,忙溜出去找人了。 “月儿,今日是你大喜之日,不如我们对饮一杯。此乃果酒,不易醉,不伤身的。”文薇忽而开口,手里端着一个金杯,正笑吟吟看着自己。 姬桓正在剥一只虾,闻言手上一顿,虾尾刺进了指腹,疼痛一下子激醒了他,他抬头看了一眼文薇,复又低头继续剥虾去了。 月谣端起酒杯,与她遥遥敬了一杯。 果酒清甜,还有一股很淡的梅花清香,几乎没什么酒味,月谣掩面一饮而尽,轻轻放下袖子,却见文薇只浅浅饮了一口,一双眼睛深深地盯着自己。 那眼神让她极为不适,好像在等待什么,又像在隐忍什么,如即将出鞘的剑一样,阴沉、冷厉。 她的目光落在她那纤长美丽的手指上,上面一枚戒指也没有,素净得很。果酒没有被喝尽,她就那么轻轻捏着,手指微微松开,似一着不慎那样 ,金盏应声落地…… 金盏落地的声音不大,却在换舞的间隙里,显得那么清晰。 一刹那酒兴融怡之象荡然无存,偌大的华音殿像是披上了一层银剑霜刀,角落里涌出无数禁卫,刀戟明晃晃地刺入月谣的眼睛,瞬时将整个华音殿围成一个铁桶。 变故发生太快太狠,月谣被大婚带来的喜悦蒙蔽了心神,有一刹那的茫然,便是这短暂的茫然,已有许多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的武官被身边早有准备的同僚们抽出桌底的剑,一剑捅死了。 若是她早有警觉,肯稍稍怀疑一下,也不至于毫无防备。 她暴起欲杀,肩却猛地被按住,一股极其霸道的气力将她狠狠往前推去,她整个人被迫伏在案上,耳畔叮咣作响,一应金盏银杯全部散落在地,汁水横流……不及她反身相抗,肩头的力道骤消,却是再度重击在她的头顶、背部,沿着奇经八脉快速游走,整个人像被万重大山压住一样,逼得她喘不过气来。 那是净灭化生术,逍遥门无上秘术,可将她所有的力量,封死在经脉深处,从此成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 月谣整个人伏在案上,头上的珠翠步摇散落在地,像是寒风中无力支撑的小草。她用力地抬起头,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场杀戮。所有她带来的人,酒过三巡,大多微醺喝醉,就像一只只没有能力反抗的鸡崽一样,被人一刀砍杀。即便反抗,也不过三两招,就被杀死。 这根本就是一场实力悬殊的屠戮。 而前一刻还在温柔地剥着虾子、转眼却将净灭化生术施加在她身上的人,始终站在她的背后……那把剑,就抵在她的脖子边。 她忽然明白了。 “姬桓……到底为什么?” 姬桓死死地辖制着她,让她没有逃出去的可能,却也没有让禁卫靠近过她。挨得太近,他的指尖还残留着虾子鲜咸的味道,一遍遍无声地告诉她——这一场婚礼,不过是一场掩人耳目的杀局。 “是啊……这个问题我也想问你,到底为什么?” 文薇不知何时走了下来,一身广袖精致的礼服,珠翠环绕,每走一步却沉积无声。她蹲下来,静静地看着她。两滴血甩了过来,正落在她的鼻尖,她却浑然不觉,只盯着月谣。阴沉、冷毒再也藏不住,她低低地问,“是权力还不够大吗?是我对你还不好吗?为什么呀?” 这就像一个杀人的,反而十分委屈地问被害者——为什么呀? 月谣看着她。 她忽然捏住她的下颚,迫使她抬起头,仰起一个极其痛苦的角度,“从你的野心膨胀的那一天开始,你就应该知道会有今天。为了先王,为了晟儿,为了我那还没出世、就死去的孩子!我恨不能杀了你!” 月谣的瞳孔猛地一缩,血色褪得干干净净,“你都知道了……”那个孩子,还有她终身不孕的后果,是她最难以面对的愧疚,千方百计地隐瞒,却在如今这个毫无防备的时刻,被揭穿得彻彻底底。 第二百四十五章 坦白 清和是在靠近后宫的地方找到的隐儿,此时的隐儿在琅轩的刻意误导下,朝着华音殿相反的方向走了小半个时辰,幸好路上遇到了一两个宫娥,才将他带出了九曲十八弯的后宫。 “小少爷,你可吓死我了!” 清和牵起他的手,听他说自己如何迷路,又如何遇到琅轩公主,又如何再次迷路,一边后怕不已,一边笑道:“小少爷以后要是出去,婢子可得亦步亦趋地跟着。” “如厕也跟着吗?” 他天真的问,清和点了点头,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自然等跟着。” 空气中传来一股血腥气,十分浓重,云隐猛地捂起鼻子,“姑姑,什么味道?” 清和脸色微微变了,华音殿就在前方,血腥气就是从那里飘出来的。透过重重树影,可见剑戟冷冷地反射着光芒,间或飘来交击声。她猛地攥紧云隐的手,压低了身子,沿着路边钻进树后…… 杀戮已经接近尾声,余光望去,血河蜿蜒,满地尸体。 月谣猛地挣扎起来,就像一尾濒死的鱼奋力在案板上挣扎,全然不顾是否会伤到自己。姬桓不期然她会暴起挣扎,那把贴着她的剑一下子划破她的脖子,血珠子疯狂地涌了出来。 他心头一突,猛地松手,叫她一下子脱开身去。 纵使一身内力被封,她也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竟还有反扑的能力。沿途一剑一个砍杀了数个禁卫,硬是冲出了华音殿。 文薇厉喝:“拦住她!”她又瞪着姬桓,“若叫她继续反抗,酿出更大的事情来,陛下答应你的事情恐怕就成不了了!” 姬桓目光一沉,再没迟疑,剑光如虹,如开山劈石,直追月谣而去…… 隐儿叫清和牵着手钻出树丛来,入目的便是尸横遍地的情景,心一下子揪紧了,要不是清和牵得紧,就要冲上去。 月谣提着剑冲出来,却不似往日那般行云流水,竟踉踉跄跄、无力为继。她奋力砍杀前方的禁卫,却不期然身后闪过一道明光,姬桓凌空怒指,那剑气如裹挟着寒风严霜一般,直冲她的后背而去…… 隐儿眼睁睁看着这一幕,失声惊叫:“母亲——!” 天空中传来一阵巨响,似山石崩裂,又似野兽巨吼,众人纷纷抬头,却见月色中一只通体白毛黑纹的驺吾踏月而来,浑身毛发倒竖,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像巨蛇之眼一样乖张阴戾地盯着每一个人,笔直地冲下来。 月谣扑在地上,厉声大喊:“环环!带隐儿走!” 姬桓那一剑虽未劈中她,剑气却是实打实地落在她背上,五脏六腑犹如被绞成一团,一张口便吐血不止。 环环冲势猛地一顿,仰天怒吼,只做片刻的迟疑,四肢便生生在空中转了一圈,又朝着隐儿和清和躲藏的地方扑来。隐儿虽第一次看见环环,却并不怕,只是不肯上去,挣扎着要跑到月谣身边去,清和拉不动,双手在他腋下一用力,连拖带抱地拖上去。 环环琥珀色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月谣,爪子在地上刨着,后颈伏低, 尾巴狠狠地甩打地面,似要扑将过来。月谣又是一口血吐出,大喊:“快走!快走啊——!” 环环极其不甘心地发出愤怒的吼声,没再犹豫,尾巴狂扫便将围过来的禁卫全部甩趴下,足下生风,一下腾空飞天而去。 隐儿被清和死死地抱着,用力扭头挣扎着,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越来越多的禁卫将月谣围住,将她死死地按在地上,而那群人的身后,是持剑站着的姬桓,犹如松竹一样笔挺,好似一把衡量正与邪的尺……他的剑尖上还染着血珠子,明晃晃地刺入隐儿的眼睛。 他想不通昨日还其乐融融的一家人,为何转瞬却刀剑相向。他大哭起来,伸出手去抓,却什么也抓不住。 “母亲……母亲——!!” 文官们被分到了惊鸿殿吃酒,因此完美地避开了这场杀局,只待殿门一开,无数禁卫涌进来,才知道今夜到底发生了什么。白日里顶着的那张被迫看姬桓和月谣大婚的臭脸一下子阴云转晴,不住地夸奖太师大人大义灭亲,乃是国之栋梁,又阿谀太后巾帼不让须眉,再盛赞天子圣明,洋洋洒洒的恭维之词信手拈来。 华胥晟没有参与这场杀局,只因文薇担心有变故,不肯让他出来,他正好顺水推舟,和花解语等在文懿宫,紧张不已地等着结果。 琅轩跑进来,看见两人一坐一站,皆神色紧张,笑道:“王兄且放心吧,我听到前方喊杀声弱,母后应是成功了呢!” 华胥晟双手合十,拜天拜地直嚷嚷,“老天保佑,老天保佑。” 琅轩看着同样大松一口气的花解语,讽刺道:“听说娘娘此番是戴罪立功,想必背叛主子的滋味不好受吧,不然怎么也这么紧张呢?” “琅轩!”华胥晟扭过头来,呵斥。 被呵斥了的琅轩不以为意地耸了耸肩,蹦蹦跳跳地跑进里间去了。 天亮了,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好日子。 华音殿的血和尸体早就被清理干净了,张复希连夜就带着人冲入玄武街,所有只要和月谣沾边的人,不问缘由,全部入狱。 帝畿从大婚前一日就戒严,不许进出,正是防着有人逃走。如今正好瓮中捉鳖,清扫门庭。 天色转明,复又变暗,期间宫娥们送来了饭食,也送来了伤药,却全都被一动不动地放在原处。 整整一夜又一天,她被拘在清辉阁,内外重兵把守,插翅难逃。她靠在窗户边,却没有推窗,只因所有的窗户都从外被钉死,这方巨大而精致的楼阁,她来过许多次,却万万想不到有一天成了她的囚笼。 她忽地一笑,凉薄地、自哂地。 很多事情想通了,浑身像被浸入了一团寒冰中。 以大婚为由,彻底麻痹自己和她的一众亲信,全部请入宫中,再一网打尽,真是绝妙的计划啊…… 心似被快速旋转的刀片来回搅动,抽得五脏六腑也痛不可忍,可是痛得狠了,却又麻木了。 门被人推开,一阵极轻的脚步声慢慢靠近,最后在身后落定。 月谣一动不动地看着眼前那株即将凋零的花儿,好似不知身后多出了个人,她脖子上的伤口略深,一夜过去仍未完全愈合,只要稍稍一动就又会流下许多血来,整个肩膀都已染红了,大片大片的,就像是枫林层染,触目惊心。 脚步声又起,远去几步复又靠近,紧接着脖子上传来温暖湿润的感觉,姬桓一只手按住她的肩膀,一只手轻轻地擦拭她的脖子,伤口边缘的血痂被擦掉,血珠子很快又涌了出来。他极快地将调好的伤药抹上去,拿指腹匀开,再用纱布一圈圈地包好,轻轻打个结。 地上是她脱掉的吉服和头钗,大冷的天,只一身中单裹身,长发尽散,手脚俱冷。姬桓摸了摸她的手,什么也没有说,去外间找了一身衣服出来,恰是她前几日穿过的女装,淡青色的,宽袖束腰。他的手指伸向她的腋下,轻轻一扯衣带便开了,他伸手就要去脱那件血衣,月谣却忽然抓住了领口。他低着头没有看她,只抓着衣服,一定要将它脱去。 月谣盯着他,一言不发。 相持许久,姬桓暗叹一口气,对上了她的目光——怨毒、悲恨,像是一把利剑,一下子贯穿他的心口。他抿了抿嘴,覆住她的手,轻声说:“乖,把血衣换了。” 月谣仍不肯松手。 小小的血衣,似是她最后的防线,无论姬桓如何掰她的手指,皆不肯松手。两个人无声对峙着,姬桓一抿嘴,加大了力道,也强行掰开了她的手,整件上衣便被剥了下来,露出那净秀的肩膀,冷意一下子爬上了她的皮肤。 “啪——!” 她扬手一个耳光,将他打得别过头去。 “啪——!”反手又是一个耳光。 姬桓默默承受着,由着她狠扇了两巴掌。片刻的顿默后,他无言取过干净的中单,双手虚虚环着她的脖子,在她身后抖开衣服。两个人靠得太近,脸颊几乎贴在一起,姬桓却感受不到月谣的鼻息,悄然抬头看一眼,却见她牙根紧咬,眼神恨不能杀了自己。 他支起她的手臂,将衣服穿好,系上带子,又用同样的方式将外衣穿好。屋子里暖和,烧了地龙,不比外边冷,所以这样的一套衣服足够御寒。 他坐在她的对面,终于正面迎上了她的视线。他的双手交握,放在膝上,脸颊因挨了她两巴掌,微微有些红肿,看起来有些可笑。 他道,“天雨失踪了,是不是你杀的。” 没有解释,没有质问,开口便是笃定,笃定天雨早就被自己杀了。 月谣冷嗤一笑,声音嘶哑,犹如扯破了棉布,“是,她已经死了三年了。”既已落入如今这般地步,便有恃无恐了,她痛快地说,带着报复的快意,“我亲手杀了她,为了不让人发现,我让环环吃了她,一根骨头都不剩下。” 姬桓眼底闪过伤痛,却更多的是不可置信。 他是猜到天雨被杀了,却猜不到天雨的尸体竟叫环环吃了。无怪乎暗中找了这么多年,却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他闭了闭眼,一声叹,“是我害了她。” 第二百四十六章 离开 提醒也好、佯诱也好、斥责也好……天雨无数次要他杀了月谣,他都一概不理,因为在他心中,月谣就像一个是非观并不成熟的孩子一样,本性并不是坏的。她吃了很多苦,所以心中有一套独特的衡量是非的尺竿。 这样的人并不是无药可救,他深信只要有自己在,一切都不会脱离正轨。 可自从先王驾崩后,月谣肆意弄权,疯狂地排除异己,又在华胥晟身边安插女人,试图将他带上一条昏君的道路。一切朝着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他终于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是否出了错。 尤其是在对待天雨的问题上,她的手段让他齿冷。 “你就算杀了她,也不至于让她尸骨无存。” 月谣哈哈地一笑:“非如此,不能解恨!” 她行事素来干净利落,不喜留下后患,当初只担心天雨的尸体被人发现,会有后顾之忧,才干脆叫环环吃了她。就好像当年鹊尾城料理姜青云叔侄一样,对外宣称他们逃了,让案子永远悬着,解释不清楚,总比留下个尸体,让帝畿另派特使详查的好。 可到了如今这地步,解释或不解释又有什么意义呢?或许自己越是露出狠毒的一面来,越能叫他后悔心恨。 想到这一步,她心中就更痛快。 姬桓交握的双手指骨一根根泛白,嘴巴紧紧地抿着,似乎强忍着怒气,久久才又是一声叹,道:“我已和陛下、太后说好,会带你离开这里,回到逍遥门去,从今往后你就在我身边好好呆着,再也不要离开逍遥门一步了。” 月谣未想过自己还会有生路,若她处于华胥晟的位置,昨夜就会叫人将自己杀死在华音殿,哪里还会留着一条命拘在清辉阁。想来是姬桓和他们达成了一致,用其他条件换回了自己一条命。 她终于冷静下来,问道:“棠摩云他们呢?” 姬桓道:“他们必死无疑。” 昨夜里华音殿内参与晚宴的武官中,只要是她的人,不是被杀就是被抓,没有一个逃掉。她沉声说:“放了他们,我死!” 姬桓沉默。 月谣扑上去抓住他的手,强压了满腔怒气,像是示弱,又如哀求,咬着牙道,“他们有家、有父母兄弟,你杀了他们,要毁掉多少人的一生!他们只是跟错了人,并非罪大恶极!” 姬桓却不肯。 “你说话!” 他沉声说:“你应该庆幸,陛下仁厚,不会累及他们的九族。” 一句话,将月谣所有的期盼打破。她慢慢地松开手去,身体往后仰,靠在坚硬的扶手上,微微歪着头,就那么看着他。良久,才嘶哑着嗓子说,“十二年前,幽都城叛乱,即谷山一战,我率领两万王师,遇上八万殷氏主力,被困峡谷……所有人都死了,我只能救下一百一十八人。他们跟随我,不是为了权势,是报恩。” 姬桓心被狠狠刺了一下,却仍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月谣知道自己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挽回他们的性命了,心如被生生撕开一个巨大的口子,空洞洞的,刀兵剑戟插满了表面,带着无比地悔恨,将她整颗心连同五脏六腑都刺得鲜血淋漓。 其实早就应该 发现了,姬桓好几次劝过自己放下一切,是她全心信赖了他,不曾怀疑。文薇亦是,不知何时起,两个人总是像隔了一层什么东西,无法真正交心。 这两个人,是她最爱最亲的人,她从未想过要怀疑。当初有多信任,如今被一刀捅在背后,痛得就有多酣畅淋漓。 夜渐渐深了,宫娥们奉上新的饭菜,热腾腾的,十分香。从昨夜开始,月谣就不曾吃过任何东西,她又有身孕,肚子早该饿了。姬桓坐在她身边,一手圈着她的脖子,一手端着碗,像是对待刚出生的婴儿那样有耐心,他舀了一勺米饭送到她嘴边。 “你一天没吃东西了。来,张口。” 月谣一动不动。 勺子往嘴边靠了靠,温热的香气扑鼻而来,他说,“就算是为了孩子,吃点吧。” 月谣弯唇一笑,本就清冷的眉目越发冷戾,轻轻地嘲讽,“孩子是父母爱的延续……你觉得我们之间还有爱吗?” 姬桓沉默,片刻之后道,“不为孩子,也为你自己的身体,你不是一个会伤害自己的人,对吗?” 月谣捏住了他的手腕,慢慢移开,望着那桌丰盛的晚餐,冷声说:“我不想看见你,你滚出去,我自己会吃。” 姬桓没再劝她,轻轻松开手,将碗筷搁置在矮桌。 他今日又是一身的黑衣,正是逍遥门掌门的衣裳,他在她面前站定,正好将满室的光都挡住,落下了巨大的阴影。叫她无论往何处去,都逃不开这阴影去。 “月儿,你要明白,我做任何事情,都是为你好。”隔了一会儿,又说,“明日一早,我们就启程,今晚你好好睡一觉。” 待他走后,月谣才慢慢拿起筷子,一口一口开始吃饭。 她埋头大口大口地吞饭,喉咙里仿佛塞了一团带了刺的棉花,堵得她难以下咽,明明是蒸得很软的米饭,狠命咽下去的时候,却痛得整个食管都要撑裂一样。 文薇出现的时候,她还在努力咽最后一口饭,两颊鼓鼓的,喉咙用着力,看上去可笑极了。 看到她时,月谣略呆了呆,不期然地,她用力捂住嘴,好不容易吞进去的米饭全吐了出来,带着许多血,一地地狼狈。 文薇冷眼瞧着她,嘲讽:“吃那么急做什么,又不是最后一顿饭。” 月谣找不到手绢,只得拿衣袖擦嘴,新换上的衣裳,就那样沾上了血渍。 “姐……”她站着,手垂在身体两侧,看上去有些无措,竟有几分可怜之象。文薇瞧着她,心揪了一下,却又麻木不已。 她可怜她,可谁去可怜那还没出生就被扼杀的生命呢?谁去可怜她一生膝下无子的悲哀呢? “你有什么立场喊我姐?” 月谣眸子暗沉,垂下头去。 从相识至今,文薇助她良多,她是真正将她视作亲妹妹、亲女儿那样关怀,所以她也愿意将她高高地奉在后座,看着她母仪天下。可就是那么一个小小的失误,害得她终身不孕,便是吃尽天下名药,再也无法生育。 这是文薇的伤痛,也是月谣心底里一道隐秘而丑陋的伤疤,不敢示之人前,却还是被不着寸缕地扒光了。 她膝下弯曲,缓缓地跪了下去。 “对不起……”她柔弱且小声地,连声音都颤抖着,好像被人掐住了脖子一般。 文薇一声冷笑:“不过上天是公平的,你害死了我的孩子,却又把自己的孩子送给了我。琅轩很听话,是个好孩子。” 月谣紧紧抿着嘴巴,因过于用力,脸颊甚至微微颤抖着。 大部分人只知道琅轩是先王的公主,少数知道内情的,也只会认为那是她的孩子,却从未想过那个集万千宠爱在一身的小公主,只是一个幽都城普通人家的女孩儿,替代的是云隐那未知而又充满艰险的命运。 她不想再骗她了,可又不能将隐儿置于危险之地,若隐儿只是一个义子,跑了就跑了。若是大家都知道他是自己的儿子,那才真的是普天之下、没有他的容身之地了。 她压下要将真相讲出来的冲动,沉默许久,忽然问道:“姐姐是如何知道这些事情的?” 琅轩的身世、文薇的落胎,都是极为隐秘的事情,那个将此事告知文薇,挑拨了她们姐妹关系的人,其心可诛! 文薇微微眯起了眼睛,缓慢地摇头,充满失望:“你既然做得下,又何必怕被人知道?” 月谣抬起头,望向文薇,深吸一口气,“是花解语,对吗?” 囚禁偏殿抄书只是一个借口,这样才可以正大光明地掩盖花解语背叛的真相,她在文懿宫的这几日,早就将自己知道的所有事情一五一十地和盘托出了。 火光跳动了一下,无风的房间里,好似一只手轻轻拂动着空气,将文薇的脸颊照得晦暗不明。 “花解语八岁就入了宫,侍奉太子,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的心思之深、可真是叫人感到可怕。有这么一个妖女放在陛下身边,你打的是什么主意,莫非也想做一做那权臣奸佞的位置?” “不是的!我一开始只是希望陛下身边有我们的人,好叫陛下不会与我们太过生疏!” 她仰头解释得模样看上去真诚又急切,文薇却狠狠甩了一个巴掌过去,“到现在还在狡辩!” 月谣被打翻在地,发丝凌乱地散了开来,嘴角洇出一丝血迹。她费力地挣扎着直起身,“我知道……现在我说什么也无济于事了,你要杀我,我也无话可说。”她的双手忽然扒住文薇的袖子,“可是我求你……姐,如果可以的话,请你放过琅轩,她什么都不知道,她是无辜的。” 虽非亲生,可毕竟是一条无辜的生命,看到她就像看到了另一个隐儿,如果可以的话,她希望她一辈子都好好的。也许这是她如今唯一能救下的一条性命了…… 文薇微微俯身,一根根掰开了她的手指,无情又坚决地,她目光深深:“那个孩子,是你偿还给我的,只要你永远不再出现,她就一直都是个尊贵的公主。” 她推开了月谣,直起身,低睨着她,一尽一国之母的高高在上,“今晚,我希望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聚散始终,恩断义绝!” 房门被打开,涌进来一阵冷风,衣衫单薄地贴着皮肤,冷得她一阵寒颤。她听见幽柔在外边劝文薇要不要找个国医来,而文薇连迟疑都没有地,说道:“她死不了。” 第二百四十七章 流产 清早,临近城门口的整条大街上几乎没有人,天还是暗的,街道两侧只有冷风吹起的些许灰尘,扑簌簌地旋转、起落……由远及近行来一辆马车,速度不快,守卫长戟交叉,拦住去路。 “停住!戒严!任何人不得进出!” 赶车人从兜里掏出一张诏书,上面盖了太后、天子的双重印信。 “此乃太后、陛下的特许,烦劳小哥开城门吧。” 那守将有些犹疑,但纸上的印信确实是真的,他回头看了一眼手下,扬手:“开城门!” 马车得儿得儿响着,赶车人挥着鞭子,不一会儿就出了城,迎着东方太阳升起的方向,扬长而去。 月谣坐在马车最里边,手脚还是虚软的。她不肯与姬桓靠在一处,特意缩在角落里,马车晃荡,又是个会漏风的,冷风从车帘处一股股吹进来,冻得她手脚俱冷,快要失去知觉。 平时是不会有感觉的,可如今一身内力全部被封,就像一个八岁小儿一样毫无抵抗力,这一点寒风,就足以将她冻得半死。 她挑起帘子往外看了许久,距离帝畿越来越远,城郭就像一排土砖一样矮小远去了。两旁是荒芜的农田,入了冬,什么也没有。 天色慢慢亮起来,风儿不再那么寒冷,眼前千篇一律都是荒土,她索性放下了车帘,头靠在窗户边闭目休息,可那寒冷从四肢百骸窜满全身,怎么也无法睡着。 马车摇晃得很了,还会敲到她的脑袋,咚得一声,着实疼。 手上、肩上慢慢暖和起来,然后整个人都被姬桓抱过去。他的怀抱着实温暖,双手或许是使了内力的缘故,与火炉一般,将她冻得发紫的手掌一点点捂暖回温。 月谣不肯让他抱着,用力推他,却跟推铜墙铁壁一样纹丝不动。马车空间狭小,那双手又牢牢地箍着她,让她无法坐直了,只能顺势靠在他的身上。 挣扎得狠了,姬桓才说:“你是要把自己活活冻死吗?”说罢按着她的头靠在自己肩膀上,稍稍调整了姿势,让她能更舒服地靠着自己。 马车行了整整一天,才到了一个小村庄。月谣睡了整整一天,精神却越发不济了,脸色苍白,宛如脸上涂了一层厚厚的白/粉。姬桓将她抱出马车,搂着她慢慢地走,道:“今日赶车急了些,你怀有身孕,可能不适,明日我让老张赶得慢一些。再向农户采买一些厚被子,你可以躺着,舒服些。” 月谣只觉得肚子里一阵酸酸涨涨的,很不舒服,没有细听他在说什么。 落脚的农家拿了厚银,上桌的饭菜十分丰盛,听说客人还有身孕,忙宰了一只老母鸡,拿蘑菇炖了,十分鲜美。 月谣却吃不下,看着一桌子肥腻丰盛的菜肴,胸口一阵翻涌,差点要吐出来。她只匆匆扒了几口饭就要去休息,却被姬桓拉住,不由分说夹了鸡肉、河鱼还有许多蔬菜过来,“难得主人家做了这么丰盛的菜,别辜负了。这一路我们可能很难吃到这样丰盛的饭食,你眼下需要营养,能多吃就多吃些。” 月谣看着肥腻腻、油乎乎的饭菜,不肯吃。 姬桓又劝,语气强硬了些:“乖!快吃吧!对你的身体有好 处。” 农户俩夫妻见他们脸色一个比一个冷,忙笑着活跃气氛,“这位夫人看上去不显怀,是几个月了?” 姬桓微微一笑:“快五个月了。” “哟!那赶路的时候可要慢些。瞧夫人脸色不太好,这老母鸡最是补气血的,快快吃些。明日一早起来,生龙活虎呢!” 姬桓笑得很有礼貌:“谢谢嫂子。”说罢又往月谣碗里添了几块鸡肉。 被逼着又吃了整整一碗的鸡肉鱼肉,月谣再也吃不下了,捂着嘴就往里间跑去。姬桓看她脸色实在难看,也无心再吃,追了进去。 那俩夫妇看他们一前一后走了,满桌子的菜还留了一大半,皆有些面面相觑。没多久,只听里边传来东西落地的声音,然后是啪地一声响,那声音男主人再熟悉不过,是耳光声。 他下意识地揉了揉自己的脸颊,瞧向自家媳妇,压低声音说,“瞧瞧,跟你似的。全天下的女人都是母老虎!”话一说完就挨了一脑门的挠。 晚上吃的东西月谣没有吐出来,可是积在胃里却越发难受,到了后半夜还痛起来。她迷迷糊糊地睡着,却总是做梦,梦见自己四肢都被绑起来,架在菜市口,老百姓们围了过来,行刑者手里拿着一个巨大的锤子,一下又一下地锤击她的肚子,每锤一下,都叫她生不如死。 姬桓半夜醒来,见她睡了满脑门的汗,整个人背对自己跟虾子一样蜷在一起,他忙给她擦汗,又将她掰过来正对自己抱着,双手放在她的背上,渡了一些内力被她。眼看天亮,她才慢慢安静下来,熟睡过去了。 第二日一早,农户就准备好了棉被、炉子罐子,新鲜的鸡汤鱼肉和蔬菜,不由分说塞进马车里。 “如今天寒,夫人怀有身孕,这一路赶肯定辛苦,我们能做的也不多,这些吃的,回头热一热,给夫人吃。” 看着月谣虽有些好转、但依旧苍白的脸色,姬桓没再拒绝,道了声谢。 下一个村庄大约要走两天才能到,夜里势必要在野外过夜,有个炉子和罐子,喝上一口热汤,在冬天是最舒服的。 月谣没再拒绝他,躺在他细心铺好的褥子上,脑袋枕着他的腿,眉头簇起,嘴巴紧抿,似乎在做噩梦。 姬桓摸了摸她的额头,温的,没有发烫。 三人在野外过了一夜,虽有马车,但天寒地冻地,即便盖了厚厚的被褥,也无济于事,月谣整个人缩进姬桓的怀里,才感受到一点温暖。 不知道是不是吃了鸡汤的缘故,她一直觉得胃痛,后来慢慢延伸到整个肚子,一阵又一阵,即便睡着了,也不停做梦,梦的仿佛有人在锤她的肚子,疼得她冷汗直流。她缓慢地睁开眼睛,外边已经大亮了,马车在行驶,车轱辘平稳地前行,日头朝着西方西东,是下午了。 姬桓抱着她,见她睁开眼,眉心稍稍舒展开来,“你醒了,饿不饿?” 月谣记得昨天晚上喝了鸡汤就睡了,但是一直不安稳,迷糊间不知时间流逝,肚子很疼,从胃里到整个小腹都在痛,就像里边的内脏都搅成一团一样。 姬桓看见她忽地脸色惨白,双手颤抖着抓住自己,声音很低, 却已是她用尽气力能发出最大的声响:“痛……姬桓……” “哪里痛?”姬桓脸色一变,将她抱起来,靠着自己坐着。 “肚子……”她痛苦地呻吟一声,像垂死的猫咪一样,再也没有气力多说一个字。姬桓的手覆上她的肚子,这才发现短短的时间里她已经满头冷汗。 “老张!快驾车!快!” 这里举目四望,全是荒土,哪里人家,最近的村庄还有半日的路程,老张抽着马鞭狠命地赶,却又怕颠着月谣让她更痛苦,心里焦急不已。 姬桓隔着车门大声道:“快赶车!” 马车绝尘而去,扬起一阵黄土飞扬,好在一个时辰后,村庄近在眼前。 月谣已经人事不醒了,汗水将头发打湿,全黏在脸上,脸色惨白唇色发紫,呼吸也开始微弱。更要命的是,她的裤腿已经被血染红了。 姬桓看到那滩血,整个人都慌了。 小小的屋子里烧了许多炭,暖得跟春天一样,稳婆、大夫并两个妇女满头大汗地冲进来,端热水的端热水,熬药的熬药……忙得不可开交。 村长一家都是厚道人,就算不收那么多银子,一条人命在眼前也会尽力救治的。村长媳妇见姬桓坐在床边不肯走,拉扯着他,急道:“你一个男人又帮不上忙,快出去吧!这不吉利的!” 姬桓却不肯听,不断地给月谣擦汗,嘴巴紧紧抿着,脸色亦是苍白的。 含了两片老参片在嘴里,月谣这才恢复了些许意识,腹中的疼痛激凛凛地传来,痛得她猫儿一样呻吟起来。 稳婆跪在床尾,道:“我的夫人诶!醒了就好!别睡过去,虽然不足月,可孩子已经成型了,得完完整整地落下来。” 姬桓听到落下来的时候,整个人摇晃了一下,汗水从额头上留下来,经过眼梢,顺着脸庞低落,从侧旁看过去,像是在哭一样。 月谣再稳婆的指点下用着力,一身的汗就像在水里捞出来一样,手无意识地捏紧姬桓,指骨根根发白,若不是内里被封了,这般大力,早已将姬桓的手捏断。 不知道过了多久,像黎明前的黑夜那样漫长,随着一盆盆血水端出去,那孩子终于完完整整地落了下来。 稳婆看着盘子里一团血糊糊的肉,一阵可惜:“唉!苦命的孩子哟!”她端着那盆血肉出去的时候,姬桓连头都没抬,甚至微微偏过头去,以避免余光看到那团血肉模糊的孩子。 她已经睡着了,不同前两天总是皱着眉头的痛苦模样,终于是安详地睡着了。姬桓坐在床边一动也不动,握着她的手藏在被子里,深深地盯着她看。 她出了一身又一身的汗,整张脸都透着一股油光,嘴唇终于不是泛着可怕的紫色,稍稍有了血色。姬桓的指尖轻轻拂过她的眉、眼、鼻子、嘴巴……最后慢慢俯身,在她的唇边轻轻落下一吻。眼睛一闭,一滴眼泪落下来,沿着月谣的脸颊滑下,一下子洇湿了枕头。 他终是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孩子。 夜深人静,房间里寂静得连灯火跳动的声音也没有,却渐渐传来呜咽声,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兽,断断续续的,直到天亮…… 第二百四十八章 发泄 他没再急着赶路,给了村长家许多银钱,便在此暂时住下了。 月谣昏睡了一夜又一天,全凭一碗参汤吊着,醒来时外边仍是黑夜,浑身上下瘫软无力,小腹仍有痛感,但比之前已经好了很多。她张了张口,却发出嘶哑的声音,长时间没喝水,连嘴唇都干裂了。 姬桓就趴在床边,猛地惊醒,露出那张满是胡茬、憔悴的面容来。 “你醒了?身上还痛吗?” 月谣眼皮半耷拉着,声音细细的,“我好饿……” 姬桓轻抚她的额头、鬓发,连声说:“有吃的有吃的,你等一会儿!马上就有!”他三两步走到门边,大喊,“嫂子!嫂子!粥熬好了吗?” 熬了整整五个时辰的米粥,加入了红枣、桂圆、黑豆,熬得又浓又香,入口即化,最适合她吃了。姬桓抱着她坐起来,也不拿靠枕,让她整个人靠在自己怀里。 她瘦了些,一只手就能抱过来。姬桓环着她,一手端粥,一手舀一勺,低头吹得稍凉,再送到她嘴边。月谣饿得狠了,抓着他的手就喝,却呛到了,咳得满脸通红。 姬桓将碗放下,轻轻拍着她的背,低头问:“慢点……好些了吗?” 月谣点点头,没有说话,眼睛看着那碗粥。姬桓复又端过来,一口一口继续喂。温暖的粥入肚,整个人都有了精神,手脚也慢慢有气力了。她的手藏在被子里,轻轻抚了抚自己的小腹,那里已经平坦如初了。 心头一凉,她闭上了眼。 姬桓抱着她,紧紧贴着她,贴着她的耳朵轻声说:“没事的,以后还会有的。”说罢吻了吻她的鬓角了,就像两人最亲密的时候那样,可他心里清楚,身体相拥再紧、心也已隔了天涯海角。 月谣累极了,什么话也没有说,由着他抱紧自己,不挣扎也不反抗,竟然就那么睡着了。 村长媳妇一大早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两个人相拥而坐的样子。月谣气色好多了,姬桓却满脸胡茬,眼里全是红血丝,可见一夜都没睡过,只目光落在她身上,就那样看了整整一夜。 他们在村庄里住了小半月,月谣身体大好了,是时候继续启程了。姬桓辞别了村长,再三道谢,便上路了。 整整行了十日,终极渊遥遥在望。 再一次回到这个地方,一切早已物是人非。米脂镇没了,取而代之的是好几个围绕终极渊而建的村庄,原本深渊里会有丝丝缕缕的黑气溢出,现在却只有一团又一团的白雾,围绕着中央的逍遥门,真当如天上的浮云之城一般。 姬桓付了钱给老张,与他告了别。便拉着月谣的手,偏头看着她:“这里一切都和以前不一样了,你会喜欢这里的。” 天空中飞过群鸟,振翅飞翔,迎着日暮,一下子就飞远了。月谣抬头望着,一言不发。 照春提前就收到了信,早就率领门内上下弟子候着了。姬桓带着月谣凌空飞来,入目的便是一众黑衣弟子持剑迎立,如稻田中迎风摇立的禾苗一样。 “弟子拜见掌门、师母!” 以照春为首,所有人齐齐单膝下跪。 风儿吹过来,带着一股淡淡的梅花香气,月谣站在姬桓 侧后方,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原来的逍遥门合派上下经过凶兽洗戮,早已人丁凋零,即便幸存下来的,后来也陆陆续续回家了。以前能来这里拜师学艺的,基本都是有钱或有权的显赫人家,那些贵族子弟们好不容易活下来,自然不会再想在这里呆着。 为了重振逍遥门,也为了更好地选拔人才,姬桓摒弃了之前招生的原则,大量招取平民人家的孩子,反而那些贵族子弟,几乎一个不招。而今整个逍遥门比起上一代掌门掌事时,清静多了。 那些弟子们大部分不认得月谣,一个个偷偷拿眼睛看她,只觉得眼前的女子眉目冷艳,修短合度,虽不施脂粉,却光润玉颜,与掌门站在一处,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唯一可惜的是,眼神太凶,似乎不好惹。 “行了,大家都起来吧。不必拘礼!” 弟子们乌泱泱站起来,每个人都穿着黑衣,正值日暮,眼前好像一下子更加暗了。月谣让姬桓牵着手,大步往里边走去。 身后隐约传来弟子们小声的讨论。 “我觉得师娘有点眼熟……” “你对每个好看的女的都说眼熟!” “不是不是的!我刚来逍遥门的时候,师父身边就有一个师娘了……后来师父就走了。” “那是这个吗?” “……哎呀!那都快十年了我哪记得清……” 忽然一阵咳嗽,打断了他们的窃窃私语,弟子们抬头一看,照春正不悦地盯着自己,忙噤声。 照春跟上去,对姬桓说:“逍遥宫都收拾好了,师兄和师妹一定累了,先沐浴休息一下,再吃些东西,如何?” 姬桓刚要说好,却听月谣讥讽:“什么师妹?你是不是糊涂了,当初老掌门可是将我逐出了门派的。” 照春一脸语塞,默默地看着姬桓。 姬桓道:“罢了,你以后也别喊师妹了,否则弟子们问起来不好解释。就叫她名字吧!” “好,师兄。” 如今的逍遥门不收贵族子弟,收入自然就少了,因此姬桓让弟子们日常除了练功,就是种粮种菜、圈养牲畜,那些孩子们本就出身贫寒,能吃苦又会的多,如今不仅能自给自足,还能卖一些粮食和动物出去,权作收入。 月谣看着大片农田和圈舍,冷言打断兴致勃勃的姬桓:“好好天下第一门派,在你手里,成了一个不入流的武行。” 照春气不过,道:“如今的逍遥门沃野千里、四野花开,这里有最充足的粮仓,最肥美的鸡鸭,每一个弟子都虚心向学,勤奋刻苦,没有这么多争斗弯绕,纯净得就好像世外桃源。” 月谣冷笑一声,转身欲走,手却被姬桓拉住。 “既然今后就住在这里,不妨到处走走看看。否则岂不是叫人笑话,堂堂掌门夫人,连自家后院都不熟悉?” 月谣脚步顿住,回头剜了一眼姬桓,却没有挣手,由着他拉走。 沿途皆是陌生的脸孔,原本劳作的弟子们看见他们,纷纷停下来喊师父师母。 这里确实和以前大不一样了,弟子们一个个淳朴善良,没有那么多心计争斗,因都是贫苦 孩子出身,所以一视同仁,都是真诚地交朋友,喊师兄师姐。 她忽地弯唇一笑,略有些讽刺地。 若是当初的她入的是这样一个逍遥门,也许她也能做一个单纯无忧的小姑娘。如果她没有去过帝畿,不曾见识过繁华权盛,她会满足于这样一个小小天地,一生一世平淡安乐。 空气中传来一丝梅花的香气,整整四亩地的梅花,早早地就开了,浅粉淡黄,碎瓣委地,一眼望去脉脉如仙云堕影,疏密半开,娇腻旖旎。 姬桓道:“我一直都在设想,将来有一日我们可以坐在这样的院子里,晒着太阳,喝茶聊天,哪怕一句话也不说,你要彼此在身边,就会心满意足。” 这也曾是月谣最期盼的,但她期盼的绝不是如今这般屈辱的姿态。 这满园的梅花,一下子仿佛碎石刀片,扎得她眼睛疼。她拂开姬桓,快步走了出去。 姬桓初回逍遥门,有许多事情要做,月谣一个人吃过了饭,无事可做,又不想出去看见那群小心翼翼想讨好自己却不敢靠近的弟子们,便熄了灯睡觉。 屋子里没有全暗,外边的灯光透过窗户纸照了进来,将屋子里的摆设清晰地照出一道道影子来。月谣睁着眼睛看床顶,手再次抚上了小腹。久久,才一声轻叹,转身靠里闭上眼。 如今天寒,被褥要盖上两层才会温暖。姬桓披着一身寒气进屋,就看见月谣躺在床上背对自己、靠向里边,整个人如同蚕蛹一样将所有的被子都卷了去,睡得正香。 他拿热水洗脸洗手,又泡了脚,这才脱去外衣,解去束发,轻手轻脚地坐在床的外侧。月谣不止是卷走了两床被子,还将他的枕头垫在脚下,虽留了半张床给他,却压根没想叫他睡上来。他伸出手去,摸在厚厚的被子上,想抽一床出来,不成想月谣拿整个人压住被子,不动如山。 他看了一会,起身走了。 然而没多久又回来,手里多了一床被子和枕头。 忙碌一日,有些累了,他俯身在月谣的发间吻了一下,便躺下睡了。 身侧忽然起了一阵小小的动静,是月谣在翻来覆去。她其实醒着,姬桓一回来就醒了。 如今被拘在逍遥门,跑跑不了、打打不过,每天还得耐着性子听小辈们喊一声师母。偌大一个逍遥门,一个可以信任的人都没有,只得听他的话,随他的意。 越想越气,越气越睡不着,听得枕边人呼吸渐稳,腾地坐了起来,借着月光看他那张温雅如玉的脸庞。即便睡觉,眉宇之间也透着一股不容质疑的正气凛然,好像只要没得到他的认可,这世上的事就不是对的。 她一咬牙,掀开被子,猛一脚踹过去,将他连人带被直接踹翻在地。 姬桓刚要入睡,便觉一阵天旋地转,睁开眼时,人已经摔到了地上,眼前一黑便是一个东西扑过来,伸手接住,竟然是他的枕头。 黑夜里月谣的眼睛像猫眼一样闪烁着,恨恨地说:“你打呼噜,吵到我了!” 地上泛起一股冷意,姬桓回过神来,却是笑了。 也好,如今她肯发作出来,总比一股气憋在心里好。只要她肯发泄,打骂也没关系。 第二百四十九章 拘束 照春一早起来,就看见姬桓站在回廊下,一身黑色的直裾袍,腰间系着金丝滚边的黑色腰带,在袖口和衣襟绣着大朵大朵的金丝祥云,挺立深思的样子看上去颇有几分仙风道骨,可他眼窝发黑,再加上一身黑衣,使得整个人散发着一股子生人勿近的黑气。 “师兄,昨夜没睡好吗?” 昨夜岂止是没睡好,基本上就没睡。月谣不让他上床,连踹了他三四回,后来他索性就抱着被子坐在床边打盹,好不容易入睡了,月谣却打开了窗子,冷风吹进来,冻了他一夜。 堂堂掌门,在弟子们面前威仪有加,回了屋子,却连一处睡觉的地方都没有。 他清了清嗓子,拉过照春,低声说:“有件事,我要托你去办。” “师兄但说无妨。” 姬桓搭着他的肩膀,因照春比自己矮一个头,便低下头说道:“你出去一趟,帮我找一个孩子。他叫云隐,今年七岁,身边应该跟着一个侍女,大约二十多岁,叫清和,还有一只凶兽驺吾,就是环环,眉心有一圈白毛,很好认。” 照春点点头,问道:“找到这个孩子怎么办?” 姬桓道:“带回来。”他想了一下,又说,“小心他身边的清和和环环,可能会反抗,你多带些人,但也别伤害他们,将他们逼退就好了。” 照春有些不太明白,问道:“师兄,这个孩子是你什么人?” “我的儿子。” 照春的嘴巴蓦地张大,露出里边黑黢黢的一颗蛀牙,“师兄你什么时候有孩子了?”他飞快算了一下,“不对啊,七岁了……都七岁了为什么我一点也不知道。是月谣的?不会是你和别人生的吧?!” 姬桓推了他一把,“就是我和月儿的!别废话了!快去!” 照春连声应着,也不敢怠慢,快步跑出去了。 天大亮了,有弟子陆陆续续晨练完毕准备回房换衣服,看见姬桓皆停下来喊掌门好,姬桓板着脸一一应了,朝逍遥宫走去。 自从落胎,月谣便常常觉得困倦,每日睡得许多,不过这个时间她差不多也该醒了。他顺手去厨房端了米粥包子,还有一些小菜。然而推开房门,床上却空无一人。 他心神一凛,将早食放在桌上,走过去摸了摸床上的余温,基本已经凉了,可见他离开后不久,月谣也出去了。他走出去,拉过一个弟子就问:“见到你师母了吗?” 那弟子摇摇头。 他一边找一边问,皆没有人见过月谣。阳光打在身上,渐渐温暖起来,姬桓的脸上却浮起一团黑气。 “师母?我刚才见过。”小弟子稚声稚气地说,指着藏书阁方向,“方才我看见师母去那里了。” 姬桓摸了摸他稀少的头发,赞许道,“乖!” 他笑容还来不及收敛,便大步朝藏书阁走去,步履生风,几乎是用冲的。 月谣一早闲逛,慢慢地就走到了藏书阁 。这里和原先相比已经大变样了,青石小路两边长满了风铃草,因是冬季的缘故,所以并不开花,再往深处,间或有几株梅花,此时已经开花,空气中传来淡淡的香气,清冽甘甜。 然而还不等她靠近大门,就被两名弟子拦住了。 “师娘,此乃藏书阁,是禁地,请您不要再往前去了。” 月谣看了一眼巨大的九层九面高楼,屋顶的鎏金宝珠迎着早晨的阳光十分耀眼夺目。这座高楼经过巨变,还是被恢复成了昔日的模样。 她冷冷地说:“藏书阁就是供弟子们学习的地方,怎么会是禁地呢?” 其中一名弟子道:“弟子们学习的时间是固定的,除此之外,非得掌门允许,任何人不得擅自进入。” 那人正面迎上月谣的视线,忽然觉得浑身上下冷飕飕的。 “我明白了。”她忽地一笑,嘴角一扯,森气寒寒地说,“你们好好守着吧。” 走出藏书阁,她抬头看着万里晴空,入目的天空微尘不染,如明净澄湖。若是不仔细看,是看不到空气中偶尔闪现的一道道七彩玄光的,那不是夏日里雨后的彩虹,是被人施加的巨大封印,将整个逍遥门笼罩在终极渊上空,进不来、出不去。 连同这藏书阁的禁令,也都是专门为她设立。 一切的一切,都是将她拘束在这里的铁链,困得她只剩下思绪能飞往无尽的天涯海角。 远远地看见姬桓追过来,一身黑衣步履飞快,眉心拧起,看上去十分着急。因她刚巧站在一株梅花树下,所以她看得到他,他却一时看不到自己。 她心中厌恶,不愿叫他找到自己,借着梅花树掩住身形,果然姬桓完全没注意到这里,直接进了藏书阁。 脚下的土有些松散,似乎被人刚刚松过,一两株野草悄悄地冒头,在这个冬天顽强地生存着。月谣忽然无声笑了一下,“瞧瞧你们,大冬天的……也能活。” 肩膀上冷不丁被什么东西砸中,伴随着叽叽的叫声,一团褐中带血的东西直接掉到了她的脚面。她倒吸一口气,后退了两步,整个人撞到一个结实温暖的墙,紧接着手便被拉住了。 “找你大半天,怎么在这里?”姬桓左手扣着她的手,右手圈着她肩膀,从旁人角度看去,恰是一个亲密无间的姿势。 月谣仿佛整个人都被毛刺扎了一样地不舒服,却没有反抗,由着他抱着自己,盯着方才自己站着的地方,道:“那只鸟受伤了。” 姬桓看过去。 是一只麻雀,翅膀受了伤,歪倒在地上,想跳跳不起来,只能发出戚戚的叫声,实在可怜。 月谣道:“你松开我,我要救它。” 姬桓松了手,却不让她靠近,自己走过去将小鸟捧起来,打开它染了血的翅膀看了看,道:“无事,骨头没断,带回去包扎一下,两三天就好了。”他将小鸟递过去,月谣却不肯接了,转身就走。 姬桓追上去,迎面又是两个弟子过来,月谣虽黑着脸,但还是停下来等姬桓一起走。那两个弟子远远地就瞧见他们两个了,当面一本正经地喊掌门和师娘,一转身就凑在一起兴奋地窃窃私语。 “天哪……!掌门刚才居然在笑!” “……还抱在一块儿呢!好甜呢!真看不出来!” “嘘——小心叫人听见了!” 月谣隐约听见几个只言片语,狠狠剜了一眼姬桓,一把拍掉他欲伸过来的手。见他一只手捧着鸟,一只手空着,待会儿势必还会来牵自己,便接过小鸟双手捧着,叫他没机会来牵自己。 姬桓打来一盆热水,又找了个小木箱,垫上许多绒布,权充当小鸟养伤期间的窝。月谣洗干净了小鸟的翅膀,又拿手绢擦干、包扎好。姬桓偶尔插手帮个忙,两个人谁也不说话,时间一点一滴安静地流失。 他看着月谣救治小鸟的模样,从头到尾都十分耐心仔细,好像一个惯于治病救人的医者,但实际上她更擅长当一个杀人者,那双手拿惯了剑,偶尔用来行医,叫他意外极了。 怕鸟儿饿着,她又从厨房里端了一小碗米粒来,一下午就那么守在鸟儿旁边,看着它吃米,看着它睡觉,看着它扑腾……姬桓在一旁看书,一会儿抬起头,她坐在鸟窝旁边;又一会儿抬头,还是坐在鸟窝旁边,一整天了,除了吃饭,几乎没动过。 他走了过去,“坐一天了,累不累,我们出去走走吧?” 月谣单手支着头,冷冷说道:“不去。” 姬桓无视她的拒绝,伸出手去,“你是打算一直就这样坐着吗?” 月谣终于看他了,斜长的眉毛入鬓,眼神凌厉,透着一股杀气,反问,“我只要在你的视线里不就够了吗?至于做什么想什么,你也要限制吗?” 姬桓深深地看着她,忽然弯腰将她一把拉起来,月谣敌不过他大力,整个人摔进他怀里。她不欲叫他拉着走,便用力收手,然而直到手腕都泛了红也无济于事,直接被他拖出了房门。 外面便有弟子来去,看见他们一个拖拽一个挣扎,皆好奇地看过来,姬桓要保持人前作为掌门的风度,力道略有松懈,一不留神就被月谣甩开去。待追上去时,正对上她甩手关上的门,砰地一声巨响,差点撞掉他的鼻子。 身后传来几声吃吃的笑,姬桓轻咳一声,敲了敲门,“月儿,开门。” 里边传来花瓶落地的声音,还有桌椅摔裂的声音,此起彼伏,似乎整个房间里的东西都在遭遇一场狂风暴雨。姬桓听了一会儿,退开去半步,一脚将门踹开,紧接着便是一个花瓶当空砸过来,若非闪得快,便要当场脑浆迸裂。 不远处路过的弟子们似乎更多了,一个个探头探脑的看过来。 只见屋子里一片狼藉,只有鸟窝附近还是完好的,一脚踩下去,全是瓷片被压碎的声音,而月谣就靠在角落里,脸颊通红,深深地闭着眼睛。 第二百五十章 纠缠 今夜他自然是睡不得好觉了。 他的被子不见了,只余下后边花坛里的一团灰,好在照春带着好几个弟子出去了,可以从他的房间里暂借一床被子,然而等他回去的时候,半边属于他的床上,被水泼湿了…… 自从那日她和姬桓在逍遥宫拉扯的样子被弟子们看见,门内上下议论纷纷,大伙儿又看见这几日掌门眼底青黑,显然是没睡好觉的样子,于是众弟子们发挥各种想象力,最终得出了掌门惧内的结论,对月谣的看法一下子改观了。 呀呀呀,连那么严肃可怕的掌门都能镇住,可见这师母厉害得很呢! 月谣明显感觉到弟子们对自己态度的变化,最明显的便是——之前弟子们看见她和姬桓,会停下来先喊一声师父好或掌门好,然后再是师母好;如今纷纷变成了先喊师母好,而后才是掌门好。 姬桓不可能每天时时看着自己,所以在脱不开身的时候会派几个弟子跟着她。那几个弟子不知她的身份,见她气质高冷,还以为是某个贵族女子,十分狗腿,除了不肯让她去藏书阁和大门口,什么都肯答应。 混得熟悉了,还会壮着胆子问她和姬桓的事情。 “师娘,师娘!您和师父是怎么认识的?” “师娘,师父追求您的时候,用了哪些方法?” …… “师娘,您能不能让师父好好睡个觉,弟子看师父的眼圈越来越重了……” 叽叽喳喳的声音一下子戛然而止,最后那个说话的弟子见其他人都看向自己,眼睛使劲眨着,做出一个讳莫如深的表情,才知道自己问错了话。 月谣原本不打算回答他们,都是一些十几岁的小孩子,板起脸来冷一冷就自动噤声了。然而听到最后一个问题,却忽地一笑,原本高冷的脸上一下子如春风拂过碧湖水,亲切得很。 她坐在了秋千上,也招呼弟子们坐下,轻轻荡着,一边道:“当年你们师父追求我,可是花费很大的精力呢!” 小崽子们果然一个个竖起了耳朵。 “我原本只是帝畿城外贫民区的一个流民而已,家徒四壁,只有一个瞎了眼的干娘。而你们师父当时已是陛下眼前的红人,奉命来贫民区查看,见到了我,惊为天人,遂想将我带回府去,可是我不肯答应,他便一日又一日,三年来从不停止地来我家,帮我们做家务,帮我们做饭……我终于被他感动了,便答应了他。可等我欢欢喜喜地跟着他去了太师府,才发现你们师父早已佳人在怀,孩子都已经七岁了。” 小崽子们一个个睁大了眼睛,一副极为震惊地模样。 秋千慢慢停了下来,她一手扶着绳子,脑袋微微枕在手上,继续说,“我不肯在太师府继续呆下去,想回家,可你们师父不答应。他跟我说,他一定会和那女子一刀两断,便让我等着。我等啊等啊……果然!你师父亲手杀死了那个女子,还当着他们孩子的面,亲手了结的她。” 听故事的孩子们面面相觑,眼睛里写满了怀疑。 “这个故事……” “……好诡异啊!” “师父是这样的人吗?” “师父不可能是这样的人啊,师娘您是在跟我们开玩笑吗?” 月谣 微笑不语,足下轻轻一点,秋千又摇晃起来,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她伸出手去,好像要握住天上那一团团白云,最终只是透过指缝吹得满面轻风。 “好想回家啊……看看我那些亲人们。”她喃喃自语,余光却发现原本认真听故事的弟子们忽然一个个如临大敌,蔫头呆脑地站起来,双手束在两侧,一副做错事要乖乖聆讯的模样。 她嗤地一声笑,歪着头看过去。 但见姬桓一身黑衣,不知何时站在了自己身边,淡淡地看着众人。 她拿手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袖,笑着说:“正好你来了,你给孩子们说说,你是不是曾有一个情投意合的佳人,孩子都七岁了?” “你是不是给我做了三年的饭,讨我的欢心?” “你是不是最后亲手杀死了那个佳人,连你们的孩子也不要了?!” 她每问一句,姬桓的脸便黑一分,弟子们虽一个个低着头,耳朵却都竖得老高,权听他要怎么说。 姬桓的眼睛在每个人身上扫视一遍,像泰山一样压得他们喘不过气,“一个个是太闲了吗?功课都做好了?明日抽考文课和武课,回去做准备吧!” 弟子们心底里一片哀嚎,但不敢违抗,一个个塌着肩膀鱼贯走了。 姬桓走到月谣的面前,俯下身来,一手搭在秋千绳索上,一手按着她的肩膀,呼吸之间,一股热气喷在月谣的额头,“既然出了门,怎么不围个围脖,看你脸都冻红了。”他摸摸她的手,也是冷的,便放入自己手心里搓了搓。 月谣抽回手,脚下一点站起来,大力推开他就走,手却被姬桓拽住,秋千嘎吱嘎吱摇晃的声音同他的一道飘入耳朵,“在这里没有人知道你的身份,你可以一直安安心心地住着。” 方才她一通半真半假的话,只要弟子们稍稍去打听一下,不难猜出她的身份。到时候这里的平静生活,就会被彻底打破了。 月谣微微偏头,却没看他:“我本来就不想在这里生活。” 姬桓沉默了片刻,走过去,他仍牵着她的手,另一只手揽住了她的肩膀,从后面看去,正是两人相互依着、亲密无间的姿态。 “你要明白,我做一切都是为了你。你若是不能在这里生活,我就只好找一个没人的地方……”他深深地看着她,“继续守着你。” 月谣眉心涌起一股极深的反感,嘴巴用力地抿着,不再说话了。 姬桓言出必行,说要考文科和武课,那就是要考。第二日刚吃过早饭,弟子们一个个坐在露天的考场,拿着刚发到的卷子奋笔疾书,月谣无人看着,便被他叫到考场,一起看着孩子们答题。 偌大的考场上,桌椅排列有序,安静得只剩下风儿沙沙的声音。时空好像一下子交错了,依稀间返回到了二十一年前——她堪堪十二岁的时候。也是这样的一场文试,那时候的她和这些孩子们何其相似,不同的是她以为只要考过了文试就可以拜入逍遥门,却万万想不到为了让自己走,姬桓竟可以扣自己一个作弊的罪名。 她忽然回头看了一眼姬桓,眼底里写满了讥讽。 “你说,这些孩子们会不会作弊呢?” 姬桓知道她暗指的是什么意思,伸过手去,指腹在她的 手背上轻轻摩挲,低声道:“你应该明白我当年的用意。” 月谣轻声说:“是啊,我明白……你一直都在对我好,用我不想接受的方式,强加给我。” “月儿,这世间每个人从一生下来就有很多路可以选择,可以走任何一条路,你为什么不肯回头看看呢?” 月谣轻笑一声,眼神却凌厉,“我的回头没有路,是悬崖。退一步,粉身碎骨。” “悬崖之底未必是野石荆棘,也有我给你铺的鸟语花香,一世安泰。”他的目光盛满了柔情,凝望着月谣,却像这风儿一样,在结了冰的湖面上激不起一丝涟漪。 “用我弟兄们的血换来的一世安泰吗?那我宁愿与他们一起埋骨黄土。” 弟子们正努力作答,忽然听见前方传来椅子在地上发出的巨大拖曳声,纷纷抬头,只见月谣毫无征兆地站了起来,扬袖离去。姬桓的手被甩开,神色凝重,也站了起来,匆匆甩下一句好好考,便追了出去。 待他们二人都走以后,底下弟子们忙交头接耳起来,却不是互通考试/答案,而是纷纷猜测这一次掌门又怎么惹师母生气以及该怎么哄好师母了。 月谣走得飞快,姬桓连声叫不住她,足下一点飞身而至,正挡在她面前,月谣收步不及,就这么扑了上去,要不是姬桓伸手抱了一下,就要撞到鼻子了。 “松手!” 姬桓不动,双手抓着她的手臂,微微用劲。 如今只需要一点点力,就能叫她挣不脱去。 所有的弟子都去参加文试了,因此周围根本没有人,寂静得连远处麻雀蹦蹦跳跳的声音都听得到。 “月儿,你还记得当年在水牢里,你和我说过的话吗?” 当时他来看过她,却不期然遭遇她直白的表白,心绪大乱,可以说是落荒而逃。 “那又如何?” “如果当时我答应你,你愿意和我一辈子守在逍遥门吗?” 月谣眉心拧了一下,似乎没料到他会这么问。他一向是个不喜欢做假设的人,发生了就是发生了,没发生就是没发生,对他来说,凡事只有因果,没有如果。 “我会愿意的。”她沉默很久,终是如实说道。 姬桓手上的劲道稍稍松了,眼睛里微微闪着光芒,像无月的星空一样,“那既然当时愿意,如今为何不行了?”他道,“在这里,没有那么多是是非非,一切都很平静安宁。我会对你好,永远守着你,你可不可以忘记过去的一切,跟我安安心心地生活在这里?” 月谣问:“你是想让我和你在一起,还是仅仅想让我呆在这里?” 姬桓道,“都要。” “不可能。” 姬桓眼底里微微闪烁的光一下子暗了,手一点点松开,最后放开了月谣。月谣一得自由,便越过他要走,然而没走两步,手叫他一把抓住,整个人趔趄地向后摔入了他的怀里。 他双手紧紧箍着她,下巴贴着她的肩膀,随着说话声起,热气扑入她的耳朵。 “便是你不愿意,我也要将你留在这里、留在我身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岁月漫长,恨也好、爱也罢,就这样永远纠缠在一起,直至我们一起死。” 第二百五十一章 死局 自从回了逍遥门,她的身边寸步不离人,照春不知何故出去了,姬桓就要一力打理门内许多事,常常抽不开身,便让几个信得过的弟子时刻跟随她,让人心生厌烦。 她每日的活动往往是找个地方一坐一整天,那几个弟子跟个一日两日还好,要他们一直这样枯坐,简直要在头顶闷出蘑菇来。 月谣见他们一个个耐着性子陪自己枯坐,忍不住道:“你们若是无趣,便自行玩耍吧。放心,我会一直在这里,不会脱离你们的视线的。” 那几个弟子连忙摆手说不枯燥,一双双眼睛落在月谣身上,充满了打量。 其实他们一直都很好奇月谣和姬桓的关系,之前她说的那个故事,显然不足取信,可偏偏姬桓对她看管之严,简直就像山匪对待一个抢来的、且不肯归顺自己的媳妇一样,这又显得她说的故事有那么几分可信度。 月谣转过头去继续看她的冰湖和枯枝。 身后慢慢传来几声交击声,一开始是特意压住、偶尔响起的,后来就频繁起来。原是那些孩子们实在忍不住,便互相比起剑来。 月谣回过头去看着他们。 这些孩子们大都资质不错,且刻苦努力,虽入门至今才短短一两年,但一套剑法已经能使得行云流水了,只是这些年都是照春在教,虽依样画葫芦描得像,却都不精通。 一支木剑忽然被挑飞,在空中转了好几个圈,啪地一声落在她脚边。 比武输了的孩子跑过来,擦擦汗,笑得憨:“师娘,对不住!让您受惊了。” 月谣捡起剑,却没有还给他。她打量着这柄木剑,上面有许多钝口,是在多次切磋中砍中的。因弟子们学习时都是用木剑,所以杀伤力不大,只留下几个口子。她的手指在剑身上慢慢地擦过,似十分眷恋,半晌,忽然道:“你的剑招太慢了。方才你使出利出鸿蒙的时候,被小勇的明幽行炎所破,才会落败。可若是你足够快,催生出源流泉浡,便能破了明幽行炎。那你就赢了。” 她将木剑还给他,弯唇笑了一下。 阿度吃惊极了,“师娘也会逍遥门的剑招?” 小勇也跑了过来,刚好听到后半段话,忍不住问:“那若依师娘所言,只要我也够快,先使出积石垒壑,是不是也能破了阿度?” 月谣想了一下,道:“是这个理,但也不全是这个理。逍遥门的功法,追本溯源,全在五行相生相克,以气御剑、运转流常。内息越醇厚,同样的剑招,使出来时剑气便越强,生灭之间如行云流水,可生生不息。所以归根到底,除了要精通剑招,还要领会剑意,修炼内功。” 剩下的弟子们也围了过来,听她讲解。 道理是那么个道理,可修习内功,比练招式难多了,没个十年八载哪能成功? “世上任何事情,哪里有一蹴而就的道理,从来都是循序渐进的。一味求快,只会囫囵吞枣,什么都学不成。”她耐心地说,忽听一道清脆的声音传来,“看来师父平日里也教过师娘呢!弟 子斗胆,能否请师娘指点几招?” 月谣笑容微滞,就在小勇深觉自己出言不妥时,月谣站了起来,“好。”她从阿度手里接过剑,轻轻抚了抚,“可是我身上并无内功,所以切磋只能点到为止。” “那是自然!” 弟子们散开去,兴致勃勃地看着月谣和小勇持剑对立,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木剑在月谣手里,好像一下子活了过来,通身散发着一股迫人的凌厉气势。 小勇先动手,一招源流泉浡逆风如势,沿途溅起无形的水花,若是寻常弟子,此时必得使出积石垒壑,以土克水,可月谣却身形一晃躲了过去,木剑在身前划出密集的剑风,竟是一招利出鸿蒙。待小勇回过神来时,源流泉浡催生出来的枯木生花已然破空而去,却在半途遇上了利出鸿蒙,缕缕剑气瞬间化为乌有,犹如轻风拂过草地,弥散无形了。 “好!”阿度拍手叫好,有几个弟子也随之鼓掌。 小勇退了半步,不敢相信这么轻易地就败了,而且是败于对方的一点点小伎俩上,心头涌起极强烈的求胜心,本点到为止,却运气提剑,小小的木剑通身发赤,挟着一股热流从四面八方直冲月谣而去。 若放在以前,对他这样的小辈,月谣不用剑,光用袖风就能将他打退,可如今她半点内息也没有,那明幽行炎却是小勇用尽全力的一招,兼之二人距离相近,让她根本没有可退的空间。 剑气就像急雨跳珠一样全部击在她的胸口上,整个人当即如被烈火炙烤,不受控制地飞退数十步,眼看就要落入冰湖…… “——师娘!” 然而最终衣袖仅仅擦着湖面而过,后背不期然撞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天旋地转之间,已从湖面上转了几个圈,安然落地。 不知何处而来的梅花瓣堪堪飘落她的脸颊,留下一股淡淡的清香,顺着风儿又无声委地了。 小勇脸色骤变,弃剑跑过来,噗通就跪下了。 “师娘!您没事吧!” 月谣捂着胸口,极力忍下喉头那一股腥甜,摇头不说话。姬桓抱着她入怀,虽她摇头,却也看得出受了内伤,他脸色发黑,厉声道:“就算她不是你的师娘,同门切磋点到为止,谁准许你下狠手的?” 小勇垂下头去,不敢吱声。 剩下的弟子们也围了过来,统统跪下。 月谣拽了拽他的手,本想为他们说几句话,一张口却没忍住,吐出血来,虽只是一点点,却染红了嘴唇,好像涂了口脂一样,生生多出几分明艳的媚态来。 姬桓微一弯身,将她打横抱起,也顾不得惩罚这群弟子们了,大步回逍遥宫。 其实月谣受得伤没那么重,那口血吐出来就好了许多,接下来吃点补品养一养,三两天就会好了。她就这么由他一路抱回逍遥宫,沿途惹来弟子们的侧目,心下别扭极了,冷声道,“你放我下来!” 姬桓置若罔闻,一脚踢开房门,这才将她放下。 月谣一得了自由,就将他狠狠推开,摸 了一把嘴角的血,道:“是我先使诈的,你不必惩罚他们。” 听她声音并不是受重伤的模样,姬桓神色一松,这才找出一张帕子去捉她的手,要擦去上面的血迹。 “没有人规定比武的第一招一定要用源流泉浡,我在旁看得清楚,你没有使诈,是小勇求胜心切,坏了规矩。” 月谣坐在床上,由着他蹲下来擦手,出言讥讽,“你是说,兵不厌诈是吗?”姬桓没有回答她,她又问,“当初我比武赢了徐泽,也是兵不厌诈,怎么那时候你就认定我错了?” 旧事重提,就像一根刺一样扎在姬桓心上。 他目光沉下去,什么话也没说,仍细细地擦干净她的手,随后将帕子放在一边,坐到了她的身旁。 他认真看人的时候,目光里总有一股让人无法抗拒的深情,若是以前,月谣最是沉迷这样的眼神。可如今却像芒刺在背,憋得难受,浑身都厌恶起来。她欲站起来,却叫姬桓拽住,稍一使劲就落入他的怀中。 他靠过去,几乎碰到她的鼻尖,一只手拽着她的手臂,另一只手按着她的后脑,让她只能面对自己。 “一切都已经成了定局,你甘心也罢不甘心也罢,都无可转圜了。这里就是你的家,大婚既成,我就是你的丈夫,你难道要一直这样和我过下去吗?” 回复他的是月谣的冷笑。 事情演变到今天这个地步,都是他一手操作,如今却来责怪她不识好歹? 他忽然松开了她,深深地吸一口气,手在枕头底下一摸,竟然摸出一把匕首来。 “这把匕首我夜夜放在你的枕头下,你竟从未察觉。不知是不是我运气太好?”他忽地笑了一下,“也罢,今日我就告诉你,也给你这个机会,拿着它,杀了我。你就彻底自由了!” 月谣怔住了,直到姬桓将刀柄塞入自己的手里,才对上他的视线,不同于她的惊愕,他看起来平静极了。 她低头看着匕首,寒光凛冽,削铁如泥。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姬桓平静地注视她,“遂你的心愿。” 月谣死死地抿着嘴巴。 她恨姬桓,也想离开这里,但那不是以伤害他为代价的。她可以眼睛都不眨一下地斩首几千俘虏,也可以亲手掐死无知稚童,但她不会做伤害姬桓的事。这仿佛成了一种本能,嵌入她的潜意识。 她盯着匕首,整个人一动也不动。姬桓覆着她的手握住刀柄,刀尖对着自己心口,一点点用力,“杀了我,你就解恨了。” 月谣不肯用力,但挣不脱他的手,极力忍着的脸上终于开始崩溃,“你放手!”她大喝,“你快放手!” 姬桓力道不减,却也没再近一分,对峙的时间那么难熬,直到看到月谣脸色都憋红了,才猛地泄了力道,匕首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直直钉入木桌中。 他轻轻一推就将她推倒在床,脸颊因方才过于着急而泛着红,好似闺中女儿家含羞带怯时浮起的两团羞红。 第二百五十二章 飞鸟 他将她按在身下,声音低哑发沉,“我今日就告诉你,你身上中的是净灭化生术,是逍遥门的秘术。此术的施展,需要以一个人的血为引子,中术者和施术者因此命连一线。我以我血为引,便将你我的命连在了一起,若是有朝一日你解开咒术,便是我身死的时候。”他问,“你希望我死吗?” 月谣呆愣愣地看着他,心底里好像扩开一个巨大的无底洞,无形中压下一堵巨墙,压着她,将她深埋渊底,逼得她喘不过气来。 他又问了一遍,却不等她回答,便吻了上去。从她小产至今已一月有余,之前他顾忌她的身体,所以从未有过任何逾矩的行为。如今探明了她的心意,知道她心中仍有自己,喜悦便不可遏制,化为一团烈火猛烈燃烧着,将她整个人扣在身下,肆无忌惮地亲吻起来。 “月儿,我是真的爱你。我希望你能明白,我是真的为你好……” 月谣未再反抗,由着他亲吻自己的嘴,解开衣带……肩膀裸露在外,冷气一下子爬上她的皮肤,却又被姬桓火热的手掌抚摸着,如入冰火两重天。 她一动不动,任其予取予求的样子终于让他察觉到什么,微微松开了她。 那一眼让他整个人一惊,心里的火也压下了大半。 “你……!?” 在他心里,她或许是冷媚的,或许是狡黠的,或许是坚忍的,却从未想过她流泪的样子。盖因她心性坚韧,从不屈服,便是流尽了全身的血,也不会掉下一滴眼泪。 他知道她恨,这股恨是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天堑,无论如何都必须化解掉。他的试探成功了,她的心里仍有自己,所以他用这股爱去对抗她的恨,企图让她放下一切,安心地和自己在一起。 却万万没想到,她竟会如此绝望。 她的眼角滑落泪水,一颗又一颗,像断了线的走珠,洇湿了被面。嘴唇因他亲过而微微红肿,整张脸却是苍白的,只一双眼睛泛着血丝,恨恨地瞪着他,呼吸之间整个人都细细地颤抖起来。 他心头一痛,喉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不知如何安慰,只能翻来覆去地说:“你不要哭,不要哭……”像是想到了一个绝妙的点子,他忙说,“我已让人出去找隐儿了,待他一回来,我们就是完完整整的一家三口。” 月谣笑起来,却比哭更难看,嗓子里发出一声声怪异的喘气声,像是肺部快要撕裂开来。 他把自己作为筹码,逼着她做出选择,逼着她自己走进那座牢笼。若是被别人逼迫,她可以痛痛快快地恨那个人,然后静待良时一举反击。可如今做出选择的是自己,是她把自己困在了一方天地中。 她终于明白,比起姬桓,更让她恨的是自己。 大约他也明白的,所以轻而易举地就拿捏住了她,不费吹灰之力就掐灭了她要离开这里的想法。 她的眼神叫他害怕,就像逐渐朦胧远去的梦境一样,无力抓住。他抚摸着 她的脸庞,不断地说:“你别哭……别哭……我会对你好的,月儿,你信我一次,我会一直一直对你好,好不好?你心甘情愿地留下来,我们好好的,行不行?” 月谣却只是沉默地流泪,只言不发,呼吸断断续续,似喘不过气来。 姬桓只能将她拉起来,让她更顺畅地呼吸,却不肯让她走,从后背圈着她,亲吻她的耳垂和脸颊,手一下下顺着她的背,试图能让她舒服些。 她不知自己哭了多久,只觉得背上似有一股暖流流过,慢慢地就睡着了。姬桓将她放平躺好,脱去她的外衣,盖上被子,便坐在一旁看她。 她的眼睛周围一圈都红了,泪痕还残留在脸颊两侧,即便睡着,眉头也蹙成一团,似在做什么可怕的梦。他慢慢地抚摸着她的额头、脸颊,最后弯下身吻她的唇。 “你会心甘情愿的,我知道。” 月谣似乎在梦中也听到了这句话,眉头突地拧得更深,扭开头去,躲开了他的吻。姬桓微微起身,忽地一笑,站起来也脱掉了自己的衣裳钻进被子里,却什么都没有做,只是抱着她沉沉睡去。 月谣醒来时,天已经擦黑了。胸口横着一只手臂,将自己强硬地贴入那人的怀中。因是背对,所以她看不到他的脸。这种禁锢的姿势叫她极为厌恶,便拿起他的手臂要脱开去,然而手刚碰到他的手臂,就叫他更紧地搂住自己。 “醒了,饿不饿?” 她闭上眼,不说话。 姬桓又说:“晚上没吃东西,现在该难受了吧?我去热些粥来吃,好不好?”他等了一会儿,月谣始终不说话,也不动,好像又睡死过去一样,但他知道她没睡着。 圈住自己的手臂终于松开去,身后响起一阵动静,紧贴着自己的那股热意便没了,而后是一阵开门声,姬桓去厨房热粥了。 她闭上眼,却再没了睡意。 胸口像堵着一块巨石,压不下去,泄不出来。 姬桓很快就回来了,端着一大碗粥,香气扑鼻,是山药枸杞粥,最适合冬天吃。 他拉着她坐起来,靠在自己身上,左手环过她的肩膀伸到她胸前端着粥,右手舀起一勺,轻轻吹了吹,送到她嘴边。 “喝吧。” 月谣两眼发直,没有露出任何表情,张口便喝。他一勺一勺地喂,她就一口一口地喝,整个房间除了烛火偶尔发出哔啵的跳跃声,安静得什么都没有。 因是入睡的时候了,所以他没让她喝很多,一大碗粥一人一半分掉了,然后让她漱了口。 睡觉的时候又是搂着她的姿势,月谣不想面对他,遂转过身去。然而姬桓却不肯,火热的身躯贴着她的后背,两个人贴得几乎严丝合缝,也因此让她敏锐地察觉到了他身体的变化。 她心底里涌起一股强烈的厌烦,却听姬桓贴着自己的耳朵轻声说:“睡吧。” 接下来的日子,他能明显感觉到她态度的变化 ,之前还会时不时发脾气,而今就像一团冰块,彻底冷了下来。他不再对她看管严厉了,时常会让她一个人在逍遥门到处走,只除了藏书阁和正门不允许去。 然而对月谣来说,无法从这里离开,去哪里又有什么区别。她最多的便是整日整日地呆在房间里,有时候一睡一整天,有时候坐在窗边一坐一整天,本就不丰润的脸迅速瘦了下去,看人的眼神里半点光彩也没有了。 唯一能让她稍稍提起兴趣的,就是那只小麻雀,在她的精心照料下,它的伤彻底好了,姬桓见她喜欢,买了一个宽大的鸟笼子,准备养起来,她却看了一眼笼子,将小鸟捧到梅花林子里,轻轻地放在了枝头上。 小麻雀张了张翅膀,在树枝上跳跃几下,一下子就飞了起来,起先是在月谣的周围盘旋着飞,而后便毫不留恋地走了。 姬桓负手站在她身后,看着鸟儿飞远,道,“既然喜欢,为何不留着?” “见识了广大天地的鸟儿,是不会喜欢呆在笼子里的。”这是半个月来,她第一次和他说话。 姬桓侧目看她。 她仍恨,他知道。但这个笼子,是她自愿走进来的。 他心里一冷又一热,走过去将她圈入怀中,低声说:“这里不是你的笼子,是你的家。我是你的丈夫,做的任何事情都是为你好。” 他总是说我是为你好,说得多了,就像魔咒一样在月谣心里扎了根,即便她很不喜欢,却慢慢地在麻木中接受了。 月谣垂着头,看地上土黄色的泥。她忽然觉得自己就像这里的梅花树,只能一动不动地在这里生长着,承受头顶的阳光和雨水,然后开出花朵,供人欣赏。 不甘心。 可再不甘心,也得认了。就这样吧,熬着……熬着,熬到她的爱意彻底消磨干净,熬到她可以一眨不眨地杀了他的时候,那就真的自由了。 她这段时日少言寡语,也不出房门,小勇等弟子以为是那日切磋伤了她,内心无比愧悔,尤其是小勇,被姬桓罚了举鼎一个时辰不够,又自发多举了一个时辰。姬桓见他勇武有余、耐心不足,争强好胜且心浮气躁,特意给他改了一个名字。 原先叫郭勇,如今改为郭逊。 他出身乡里,最会打猎,今天一只小兔子,明天一只小野鸡的……也不知大冬天从哪里打来的,都送个月谣养着玩,只当自己赔罪了。然而月谣看到那些小动物,却半点没有要养的心思,全交给厨房,剥皮做菜了。 郭逊不知道那些肉就是自己打的兔子野鸡,还吃得欢呢。 姬桓瞧见了,将人叫过来,道:“以后有功夫不要去打野兔野鸡了,真有空就和你师娘多说说话。”话一说完觉得有些不妥,虽然月谣年长他十几岁,可毕竟是男女有别,又说,“多带几个师姐妹一起去。” 郭逊连连点头,一出门就嘀咕,师娘这段时日情绪低落,该不会是因为师父吧? 第二百五十三章 夜探 一晃半年过去了,天气炎热起来,春花暮去夏花盛开,一池子的荷花全都绽放了,池子里养了许多锦鲤,红白相间的,在荷花池里游来游去,十分可喜。 月谣丢了一串鱼食进去,看着它们争先恐后地抢食,神情冷冷的,瞧不出喜怒。 她穿了一件天青色的薄衫,长发垂落下来,随着夏风微微飘起,垂落在石面上,像是一泉瀑布,墨黑的发间仅簪了两根碧玉簪子,远远看去甚是清冷出尘。 半年多了,不知道隐儿怎么样了,姬桓说派人去找了,可到现在都没有消息。 她脸色微微发沉。 手里的鱼食喂光了,鱼群渐渐散去,吹来的风儿越来越热,身上冒出了一层细细的汗,浑身起腻,月谣坐不下去了,便要回去。 如今整日无所事事,白日里便总是犯困,总要睡一个午觉才有精神。 她侧躺在榻上,打开了窗子,让凉风能吹进来,舒服些。 姬桓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躺在她的身边,因她不耐热,只一只手搭在她的腰间,也不睡,就那么看着她歇晌。 月谣没有察觉身后多了一个人,白皙的侧脸对着姬桓,一点声儿也没有地睡着。 这半年里,她起初不大肯吃饭,后来似乎想通了,一日三餐正常吃了,可身子却不见胖,反而迅速地瘦下去,本就不胖的身子,不堪盈手一握,尽是骨头,抱着甚是硌人。 那张脸,是再也没有笑过了。 她似乎觉得热,迷糊间翻了个身,正对他睡着,也正好摆脱了他那只手。 姬桓稍稍靠后了一些,免得热着她。 月谣醒了,缓缓睁开眼睛,半点不惊讶眼前多出的身影,片刻之后坐了起来。长发散落下来,随风在姬桓的手臂上来回飘着,像是一根羽毛轻轻在他心上骚动。 歇午觉期间,月谣脱去了外衣,只穿了一件薄纱小衫,虚虚地拢在身上,透出雪白的肩膀和手臂来,手腕上还套着他送的鸾玉镯子,那是掌门夫人的象征,她从未脱去过。 他摸上她的手腕,纤细骨瘦,半只手掌就能圈过来,再往上摸去,仍是瘦清清的,没几分肉。可触感却极好,好像在摸一块白玉。她冷了半年,他也禁了半年的欲。此时那薄薄的衣衫贴着她的身子随风晃动,欲遮还羞,拂得他喉头发燥,目光好像粘着在她身上,再也移不开去。 月谣试图越过他下地,冷不防被他一把拦住,而后整个人摔倒在竹塌上。他一手扣着她的手腕,另一手贴在她的后脑,免得撞到,而后整个人压了下来,又快又狠地堵住了她的嘴。 月谣心头一震,忙去推他,奈何一只手被扣住,另一只手被他压住,动弹不得。压制了半年的火快要将她整个人都烫化了,月谣只能扭头去躲,那吻便落在她的脸颊和耳垂上,耳朵上的肉突地被叼住,轻轻地咬着,那只手在腰侧流连,不轻不重地捏着,月谣整个人一颤,身子便软了。 姬桓最是熟悉她的身体,知道如何能让她欢愉。之前半年她心 中有郁结,所以他不碰她,以免激起她的厌恶。可如今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短短的半年时间,她已经渐渐适应了这无趣平和的日子,一颗不甘的心也慢慢静了下来。 这个时候,若是能让她再怀上孩子,就彻底稳住了她的心。 整个过程中,除了最开始她抗拒了一下,接下来便完全由着他了。因是在白日里,所以姬桓没有太过放开,只一次便结束了。事后他将月谣抱在身上,轻轻吻了吻她的头发。 “郭逊抱了几只小猫来,几个孩子们争着养,你喜欢吗?若喜欢的话,我让他留一只?” 月谣其实不困,但她不想说话,便闭上眼假装睡觉。 姬桓又说了一会儿话,见她始终不应,低头一看,她居然又睡着了。眼看时候不早了,他还有一些事情没做完,便将她放回去躺好。 月谣听到他穿上衣服要走,走了几步却又折回来,而后嘴唇接触到一片柔软,是他又亲吻了下来,不带任何欲望,纯粹是留恋。 直到房门被打开又关上,她才慢慢睁开眼睛,手指碰了碰嘴唇,清冷的目光一点点软了。 白日里睡过了,晚上就不大睡得着,月谣坐在窗户边,看着漫天繁星出神。连身后有脚步声靠近都没听见,直到一只手抚上了她的肩膀,才猛地一惊,回过头去。 房间里烛光明盛,照耀着姬桓的脸庞,温柔得像这窗外的晨星光辉,想起白日里他的所作所为,虽一开始她十分抗拒,但到后来也沉浸其中。她不自然地扭过头去,姬桓却不肯叫她背对自己,轻轻掰过她的肩膀,让她看着自己。 “用过饭了吗?” 他当然知道她吃过了,只是寻个由头,想和她说说话。 月谣垂下眼眸,低低嗯了一声。 姬桓忽然双手都抓着她的肩膀,弯下身来,两个人挨得极尽,后边就是窗户,她下意识地仰头,却敲到后脑,发出咚得一声。姬桓看着她向后躲,却不阻止,反而更加靠过去,逼得她无可躲避,一双眼睛灼灼地盯着自己,最后眼看着他的唇一点点靠近,落在自己的唇上。 温暖、柔软…… 不同于白日里的急躁,此刻的姬桓温柔极了,却又透着股不容拒绝的霸道,将她整个人箍在怀里。因他站着、她坐着,所以她不得不仰头接受他的吻,时间一久脖子便难受,就在她觉得脖子快要断了,想推开姬桓的时候,他却忽然弯身将她打横抱了起来,直接往床边走去。 他将她压在身下,亲她的嘴,亲她的脸颊,亲她的脖子……抱着她在怀中肆意疼爱,比白日里热情更甚。月谣挣不开去,渐渐地也被挑起了火,两人同床共枕多年,即便内心再恨,身体却对他记忆深刻,只需一点儿撩拨,便能让她深陷其中。 天色已深,直至下半夜,房内的动静才歇了,月谣累极了,这一次是真的睡着了。她伏在姬桓怀里,脸色潮红,嘴唇微肿,一双手还保持着抱着他腰的姿势,睡得一点儿声响也没有。 姬桓也有些乏,两个人便相拥 而眠。 朦胧之间,外边忽然响起一阵不小的动静,似乎有人在喊。因今夜他体力消耗有些多,所以警惕性稍有下降,等彻底清醒时,外边响起弟子的叩门,然后急切又低声说:“掌门!有贼人闯入!” 姬桓将月谣松开,仔细掖好被子,这才起身快速穿上衣服,打开门。 “什么情况?” 那弟子道:“有贼人要闯藏书阁,被我和师兄发现了,那贼人逃走,但不知去向,应该还没出逍遥门。”说话间跟着姬桓往外走。 整个逍遥门笼罩在姬桓布下的巨大封印中,一般人无法进出,能闯入进来,且一路悄无声息,直接就来到了藏书阁前,足以见得他不仅功力高深,还对逍遥门极为熟悉。 待他一走,原本关着的窗户被人悄悄推开,随后翻进来一个身影,压着步子接着月光走到了床边,待看清楚床上熟睡的人,那人脸色一喜,然而再看这一地狼藉以及屋中还来不及散去的味道,目光又一下子变冷了。 他走到床边,推了推月谣。 “月儿!月儿!” 月谣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到一团黑影,先是一惊,差点要叫出来,然而细看,竟是息微。她差点就要坐起来,幸好很快反应过来自己是光着身子的,便抓着被子,低声问:“你怎么来了?” 息微道:“我知道你一定没死,便找了过来。快!收拾一下,我带你离开!” 月谣从回到这里的那一天开始就希望离开,可半年过去了,心早已凉了。更何况…… “我不走,你走吧,否则该被发现了。” “为什么?”他看着她明显被姬桓要过的样子,眼底浮起寒意,“难道你现在还不死心!?” 月谣道,“我中了净灭化生术,一身内力全被封了,就算跟你走了,我又能去哪里?我什么都做不了。” 息微其实猜到她内力被废了,所以他先去的藏书阁,但无功而返,他道:“净灭化生术有办法解。” 月谣却不见得多喜悦。 “解开咒术,他会死的。” 息微急道:“他背叛你,将你拘在这里,你竟然还想和他在一起,你疯了不成!” 月谣笑了一下,带了几分自暴自弃,“就当我疯了吧,也许哪一天我不爱他了,就可以下狠心离开。” 息微咬了咬牙,“你先跟我走,不必急着解咒,等我找到了既能解咒,又不会伤害姬桓的方法,再解开,好不好?” 月谣心下有所触动,但仍迟疑。息微又压低了声音,道:“我已经找到隐儿和清和了,还有环环,离开这里,你们就能团聚了。” 月谣眸子一亮,正要说话,然而外边忽起一阵脚步声,沉稳健快,是姬桓! 她伸出手来推了一把息微:“快走!” 接着月光,息微看清楚了那只手,胜雪的肌肤上布满了红紫痕迹,足见方才这屋子里是多么的旖旎春色,但姬桓回来了,他不能再多留,只得咬咬牙,跳窗而去。 第二百五十四章 密谋 姬桓推开门,屋子里还和走的时候一样,只窗户开了,漏进来一阵阵冷风,他容色微变,走到月谣面前。 她还在睡觉,呼吸沉稳微弱,月光洒在身上,像是裹了一层淡淡的银霜。他看了一会儿,走到窗边将窗子关上,目光微微沉下。 有能力破开他的封印,再对逍遥门了如指掌的人,不多。在这个关口找月谣的人,也不多。满打满算,不过一个息微。 他坐到窗边,轻轻抚摸着月谣的脸庞,她的睫毛细长,因装睡的缘故,像扇子一样微微抖动着。姬桓嘴角弯一下,越发深深地盯着她。 息微来找她,定是想将她带走,为什么不走呢? 那个猜测在心底盘旋着,泛起一阵阵悸动。 他伸出手去,将被子掖紧了,俯身在她额头轻轻落下一吻。 逍遥门闹了一晚,弟子们搜遍了门内上下也没有抓到息微,姬桓便下令不必找了,但是笼罩逍遥门的封印加强了,原本抬头看天空,极其偶尔才能看到一缕彩光,现在却满天空都是绮光幻彩,一眼望去,倒真像了那天上宫阙。 月谣看到天空,就猜到姬桓什么都知道了,既然他不问,她也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了。每日继续无所事事,逗鸟喂鱼,安静得好像一个养在深闺的后宅女子,只偶尔看着弟子们练剑学文,或是栽种花草,只可惜她种的花草,无一例外,全是死的,久而久之,也就无心侍弄花草了。 自从那夜以后,姬桓便不再委屈自己,每每入了夜,总是喜欢抱着她翻云覆雨。白日里他是仙风无情的一门之首,到了夜间却成了沉醉贪欢的孟浪之徒。月谣想躲躲不开,想拒绝却总是被他撩拨得意乱情迷,虽心中仍有刺,可时日一长,也慢慢软了姿态。尤其是他最喜欢在两人情动时说爱她,对着他炽热的目光,贴着他大汗淋漓的身体,整个人就像被喂了一颗蚀骨腐心的蜜药,将她的防线彻底击溃。 日复一日,他终于在她身边织起了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一点点将她收拢进去。 弟子们感觉师娘的目光不再那么冷了,好像偶尔也会笑一笑了,一个两个的都替姬桓开心。 这“抢来”的媳妇儿,终于是心归师父了! 郭逊是一干子弟中较为出众的,那次将她打伤后,痛定思痛,行事收敛许多,人也沉稳了,所以姬桓有什么事,都喜欢叫他去办。月谣出不去,他就带许多外边的东西进来,有好吃的好玩的,也有许多漂亮衣服。 时光荏苒,一晃又是一年。 衣柜里换上了颜色鲜妍的衣裳,梳妆台上摆满了各色首饰,那些都是姬桓特意找人买来送给她的,她不得不承认,姬桓是真心想和她好好过日子的。他时常也会盯着她的肚子,若有所思,似有遗憾,夜里也总是热情如火,叫她难以承受。 月谣知道姬桓在盼什么,可这么久了,肚子始终没有动静,她私下里叫门里擅长医术的弟子看过,才知当初五个月即小产时,亏了身子,如今身体还没养好。听到这个结果,月谣心里松了一口 气。 郭逊送了一碟子糕点过来,看着很精致,闻起来也香,她尝了一口,味道尚可,就是表面的花纹很别致,是蛇纹。一般的糕点都会在表面印上代表吉祥的花鸟字纹,怎么会有蛇纹?而且这蛇纹和她的武官蛇符几乎一致。 月谣端倪了一会儿,想起他最近出去,都会捎上这家铺子的点心回来,好像和这家掌柜的很熟悉。 郭逊正在和阿度比武,秋叶在剑气中犹如坠入漩涡的鱼儿,无力狂卷,两人比得难舍难分,最后又是阿度剑慢一招,输了。 月谣在一旁看了一会儿,走过去。 “阿逊。” 郭逊擦擦汗,跑过来,喊了声师娘。 已经秋暮了,秋风萧瑟,他们俩师兄弟却比武比的一身是汗,她不由失笑,关心了他们一会,才切入正题:“你送来的点心挺好吃的,我想自己也做一些,好在立冬的时候给你的师兄弟们尝尝,你可方便让掌柜的告知方子?” 好在她这一年来也时常做些吃食,忽然这么一说,不会叫人怀疑。 郭逊哑然失笑,“师娘,这是人家的秘方,怎可能随意泄露呢!您要是想给师兄弟们尝尝,我多买些就是了。” 月谣道:“也行。”她想了一下,又说,“不如你跟掌柜的说一声,就说我想尝一下他们家其他糕点的味道,到时候你都带一些过来,好吃的呢我就让他们多做些,再劳烦你去买来。” 郭逊满口答应。 然后过了三天,他就提着两盒子花式不一的糕点回来了。青粉白黄,一块块精巧可爱,香气扑鼻,月谣道了谢,一个人躲在屋子里,将糕点一一掰开来,然而里边没有预料中的小纸条。 难道是猜错了? 她心情低落下去,复又不死心地将盒子里外都摸了遍,终于在第二层的下边摸到了一丝缝隙。她打开夹层,里边果真当着一张纸,字迹十分熟悉,是息微的! 她快速展开来。 这一年来,姬桓加固了封印,息微根本找不到机会潜入,只能在外面想法设法地打听,好不容易才寻了个机会通过糕点来引起她的注意,幸好她敏锐,察觉到了蛇纹的异常,才与他通上了信。 她一直记得上次息微来时提到的事,这一年来未真正死心,只等着时机一到,便离开这里,而后再寻机会,再不伤害姬桓的前提下,解除净灭化生术。 信中提到他这一年在镇子里开了个叫福汇阁的小吃店,表面卖糕点,实际上打听逍遥门的动向,只待时机一到,便可将她救出。另外他还提到了净灭化生术的解除办法。 净灭化生术并非出自逍遥门,乃是双身城的秘术,既然出自双身城,那么解开的法子也当从双身城里去找,息微在双身城苦苦寻找大半年,终于找到解咒之法,然而那法子却被记载在城主府藏书阁中,深藏在最深处,是姚氏最高深的秘术之一,藏书阁被烧毁后,那些秘术随着月谣返回帝畿,被敬献给了先王。 他记得当年帮月谣抄过秘术,返回左司马府去 找,却什么都没找到。 藏秘术的地方极其隐秘,除了月谣谁都不知,她将暗格的位置写下来,塞进夹层里,若无其事地将食盒还给郭逊。 “都很好吃,我觉得就那个青色的薄荷绿豆糕吧。劳烦你帮我谢谢掌柜了!” 接下来便是等待的日子,足足一个月以后,息微才再次回信——没找到。 月谣心一下子提起来。 藏秘术的暗格十分隐秘,就算将左司马府底朝天翻过来都不可能被人发现,大婚之前她还特意看过,怎么可能不见了!? 天子?不可能,且不说他不知道此事,就算知道了,已经有一份在王宫里,他要它有什么用? 文薇……和天子同理,应该不会在她手里。 她忽然想到姬桓。 只有他经常出入书房,最有这个可能看到秘术,也最有可能拿走秘术。 她将卧房门窗都关好,开始寻找起来,然而偌大的房间,别说暗示,就连个缝隙都没有,更别提什么机关之类的,她翻找了整整两天,半点蛛丝马迹也没有。 不在卧房,难道在书房?还是藏书阁? 书房也就罢了,若是藏书阁,她本就进不去,就算进去了,里面上万本书籍,要找到谈何容易? 为今之计,还是要继续装作放下一切同他安心过日子的样子来。 姬桓在书房里编纂书稿,忽然有人敲门,他以为是弟子,头也不抬地喊了声进。然而对方步履轻巧,像是猫儿一样。他抬起头来,却是月谣来了。 淡黄色的衣衫是他上个月刚送的,窄腰宽袖,微微曳地,阳光打在她的身上,像是披了一层金丝羽衣。她的头发挽了起来,只留一半落在胸前,簪了两根碧玉簪子,恰如江南水乡的女子一般温柔,随着她莞尔一笑,姬桓好似被电击了一样,心口砰砰跳着,说话都不利索了:“你……你怎么来了?” 他丢掉笔起身相迎,因太匆忙,墨点一下子落在书稿上,黑漆漆的一团,甚是扎眼。 月谣将银耳羹放在桌上,和声说道:“银耳羹,吃不吃?” 姬桓看着冒着热气的羹汤,心头就像饮了蜜一样地甜。 回到逍遥门快两年了,她鲜少笑过,也几乎从未找他,如今竟然端汤问暖,是放下了吗? 他忙端起来,喝了一口,甜入心肺。 “好吃!” 月谣又笑,坐在一旁看着他吃。眉目含情,温婉如画。 一切就像回到了过去,那段春风沉醉、绿草如茵的好时光。 月谣一直坐着,看着他吃,也不说话,直到碗见了底,才说:“你忙你的,我就坐在这里,打发打发时间而已,不会干扰你。” 午后的时光惬意慵懒,一点一滴流逝,她就坐在旁边,即使什么都不说,姬桓的心里也像被填满一样满足。 怕她一直枯坐太无趣了,姬桓道:“这里有许多书,你若是无趣,便自行看吧。” 月谣弯唇,笑意更深:“好。” 第二百五十五章 礼服 书房里的书都是姬桓时常要用到的,月谣看似挑选,实则细细查探,书架上没有她要的书,连个机关也没有。 阳光洒在姬桓的身上,他时而埋头写书,时而抬笔思考,全然没注意自己在做什么。月谣又将书房内的摆件一一查探过,依旧没有任何异常。 她不敢太过明显,几乎每隔两三日才来一次,每次只是随便看看,如此数次后,整个书房除了姬桓坐的地方,都已经被查探过了,没有任何暗格或机关的痕迹。 她看着浸沐在阳光中的姬桓,垂眸坐到了一旁,浅浅饮茶。 机会很快就来了,每三个月一次的文试开始了,姬桓要监督弟子们考试,书房便空了下来。月谣昨夜刻意多纠缠了他一会儿,因此有理由懒起。他听到姬桓出去了,也不装睡,赶紧起来往书房去了。 姬桓平日用的书桌不大,一共三个小抽屉,里面放了几叠书,一些纸张,什么都没有,一览无遗。月谣在桌子下面又摸又按,皆一无所获。现在就只剩下后面这道墙了,她思索了一下,一路且听且敲,是实心的。 她暗暗发急。 莫非真的被他藏到了藏书阁? 余光一撇,忽见靠墙的方桌下的地面,心头一动,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敲了敲,其中一块砖竟然是空心的。她四处找了一圈,终于在按到不远处一块砖时,那块空心的砖无声沉下去,露出里边一个木盒,花纹精致,十分熟悉,正是她丢失的那个盒子。她打开来,里边果然有本册子。 月谣打开翻了几页,确实就是她丢失的那本,上面的字迹还是息微的。 她翻到要的那页,取出备好的纸和针,快速抄录下来。这纸特别厚,银针在上面刻画,并不会被扎破,且抄好以后,粗粗看还是一张干净的白纸,不容易被人察觉上面有字。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眼看文试就要结束,月谣将秘术放了回去,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书房。 双身城的秘术果然邪门,只稍稍练了一会儿,浑身便发冷,犹如置身大雪中。她借着反光看字——飞雪术,真当是一如其名,一练就让人手脚俱僵。 待到全套秘术学会,再循着姬桓封住的经络逆行而上,净灭化生术便可解了。只是在成功之前,怕是又要吃很多苦了。 外边响起一阵脚步声,月谣将白纸塞到枕头下,只听有人敲了敲门,“师娘!” 月谣打开门,是郭逊。 “阿逊,怎么了?” 郭逊笑得眉眼眯成一条线,“喵喵生了一窝小崽子,粉嫩粉嫩的,师娘前些日子不是说要一只吗?快去看看吧!” 月谣一怔,过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确实说过那样的话,不过那是信口一说罢了。她笑了笑:“好。”又说,“你先去,我收拾一下就过来。” 看着郭逊走了,月谣才关上门,将随手塞在枕头下的白纸拿出来,四处找寻地方,最后藏在了床顶。 她去看了小猫,最后架不住郭逊的热情,抱了一只 回来,起初湿漉漉丑巴巴的小东西,没一个月就长开了,小毛团子一样可爱,浑身雪白,尾巴尖上却一团黑,一双眼睛圆溜溜的,呈琥珀色,月谣不知怎的就想起了环环。 若是她能缩小到这只猫儿的大小,怕也是这般可爱得紧吧。当年两人一兽逃出去,一晃两年没见,隐儿不知又长高多少…… 飞雪术练起来十分不易,它对练习者要求极高,若无一身高深的内息,刚练就会无法忍受寒冷而毙命。月谣断断续续地练,眼看入了夏,终于小有所成。 姬桓摸了摸她的手,微微皱眉:“天都这么热了,你的手怎这么凉?” 她若无其事地推开他道:“凉了正好,你别碰我,热死了。” 月谣抽回去,撒下一片鱼食,引得锦鲤争食,半是冷淡半是娇嗔的话,似乎没有引起姬桓的怀疑,他捏着她的肩膀弯下身来,反而凑过去低声说:“你每天这样喂鱼,都被你撑死了。” 说话时,他的气息喷在脖间,一阵痒,月谣一偏头闪开去,将鱼食全塞进他手里,“那不喂了。”说罢就从另一边躲开去,姬桓却拽住她的手不让她走,挨着她坐下,自己一点点继续撒食。 “陪我聊聊天吧。” 月谣看了他一眼,脚步顿住,半晌慢慢地坐了回去。 息微三天前与她通了信,已做好万全的准备,只等半个月后祖师圣诞日将她带走,从此获得真正的自由。再有半个月就要离开了,今后怕是再也没有机会这样平和地坐在一起。也罢…… 姬桓却不说话了,直到鱼食全喂光了,才慢慢说道:“我很小就在逍遥门了,师父虽然如我亲父,可严厉多于关爱。我很羡慕那些有家的师弟师妹们,所以我很希望有一天能有家人,有孩子。这两年,我很开心。月儿,你可觉得委屈?” 月谣没料到他会这么问,过了一会儿才说:“说不委屈,你信吗?”隔了一会儿又开口,却带了几分欲盖弥彰的味道,“习惯了。” 姬桓握住了她的手,冰冰凉凉的,他的目光沉了一下,又迅速含上笑容。 “月儿,你小时候的愿望有些什么?” 月谣敛了笑容,不带感情地说“吃饱、穿暖、不受欺负……”她静默了一会儿,补充,“嫁给你。” 十二岁以前,她的愿望就三样,十二岁以后,便多了一个。只可惜费尽心思盼来的大婚,他却亲手葬送了她的一切。 姬桓回头盯着她看,双手按住她肩膀扭过来,让她看着自己,“如果时光倒回,让我重新做选择,我不后悔两年前做的事情,我还是会选择剪掉你所有的羽翼。但是我很后悔最初的自己,如果一开始以我就接纳了你,不违背自己的心意,你就会一直在我身边,远离明争暗斗,只过闲淡舒适的日子。这两年,我知道你积着不甘,可是你感受到了吗?闲云野鹤的日子……月儿,我是真的爱你,虽然迟了那么多年,现在你还能不能……能不能像以前那样爱我?” 月谣看着他炽热的眼睛, 想说好来麻痹他,然而那个字却堵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口。 姬桓的声音微微发颤,“就当我求你……” 月谣心里像被针刺了一下,隔了很久,才违心说道:“好。”整个人继而被拥进了他怀里,他那么用力,快要将她烫化在他炽热的手臂里,耳畔传来他深沉温柔的声音,甜蜜得好像馋了糖的美酒,“记住你说的,你答应我了……” 月谣说不出此刻的感觉,明明是他对不起自己在先,可骗了他心里却反而不安,好似一圈站在冰面上,看似冰面完好无缺,只要她稍作动弹,便会立刻支离破碎。 接下来的日子里,姬桓越发温柔宠溺地向她示好,几乎寸步不离,眼看临近祖师圣诞日,月谣稍稍有些紧张。 祖师圣诞日是一个不小的日子,合派上下提前三天大扫除,将棉被书籍都拿出来晒太阳,除此之外,所有弟子要到祖师庙前祭拜先师,这是异常盛大隆重的祭礼。月谣早已被逐出师门,所以应该也可以不用参加,趁着他们祭拜先师逃走,是她唯一的机会。 然而前一天晚上,姬桓却送来一套黑色织金礼服。 “明日祭告先师,你和我一起去,这是衣服,你试试?” 明日就要穿的衣服,前天晚上才试穿,就是改也来不及了。月谣看着那套精美的衣服,绷住了脸,问道:“我也要去?” 姬桓伸手去脱她的衣服,低声说道:“你是掌门夫人,自然要去。” 月谣挡了一下他的手,很快转念,顺从地张开双手,由着他解开衣带,将衣外衣脱去。她问,“可我早就被逐出师门,带着我去,岂不是违抗先师的命令?” 姬桓道:“如今我才是掌门,你不用担心。” 月谣语塞。 若真的去参加祭礼,她还谈什么机会逃出去? 黑色织金的礼服穿在她身上意外地合身,祥云绣在火光下亮得扎眼,姬桓喉头一动,手缓缓抚上了她的腰,整个人压在她的背上,贴着她的脖子吻了吻,低沉地说:“真美。” 月谣却心不在焉,透过巨大的铜镜,目光落在了房内四盏一人高的铜灯上。 房间里有些热,月谣特意打开了窗户,好让风能吹进来,那件礼服被挂在架子上,随着风儿吹动,飘忽晃动,好几次差点勾到铜灯上的火苗。 姬桓在看书,十分地专注,月谣陪着他坐在一边,看似打盹,实际上眯着眼睛一直看那件衣服。 好在数次差点勾到火苗后,终于一阵大风吹来,衣袖疯狂乱舞,一下子刮到了火苗,那织物易燃,火势猛地窜起来,火光大盛…… 待到姬桓察觉、月谣猛然“惊醒”时,那件衣服已经被烧毁大半了。 姬桓看着毁坏的衣服,神色说不出的失落,好像被烧毁的不仅仅是一件衣服,而是极其贵重的宝物。月谣犹豫着开口:“天意如此,也或许是先师不愿意我去……” 姬桓沉默许久,才深吸一口气,沉沉说道:“罢了。” 第二百五十六章 出逃 一大早门内便热闹起来,弟子们个个忙碌开来,看见月谣,纷纷停下来打招呼。 “你们师父呢?”这还是她两年来第一次主动问姬桓的动向,被问话的弟子掩嘴一笑,指了指祖师庙的方向:“师父在那里呢!” 月谣点了点头,朝那个方向走去。 姬桓大早起来,独自拜过各位先师,便一个人坐在蒲团上,望着一个个牌位,神色凝重,不知在想什么。 月谣没有踏进去,站在门口一直看着。 也许是要离开了,所以今日看他的背影,竟觉得格外地……孤独。 “为什么不进来?” 许久之后,姬桓忽然开口,打断了她的思绪。她苦笑了一下,没有动,“我早已被逐出师门,恶名在身,列为先师是不会欢迎我的。” 几十个牌位整整齐齐地摆列着,像是一双双眼睛,盯着看逍遥门几百年的兴衰荣辱。也盯着她,像在盯一个恶鬼。 姬桓盯着上一任掌门的牌位,低声说:“不会的,我会告诉他们,你只是有着一个很简单的愿望的普通人而已。” 月谣无声笑了。 这样的话,如果早一点说多好啊…… 她本想来看看他,多说说话,可现在却突然没了兴致,脚步一转,便想离去。 “你要走了?”姬桓突而开口。 月谣顿住脚步,道:“去看看孩子们准备得怎么样了,晚上的祭礼可不能出错。” 她只是随手找个借口,落入姬桓的耳朵里,却又是另一番意思。他闭了闭眼,心沉了下去,耳听着月谣一点点走远,攥紧了五指。 月谣坐在房间里,等着祭礼的钟声响起。猫儿呜呜叫了一声,从柜子上跳落,准确无误地砸在她手里,胖墩墩的一只球,一下子拉回了月谣的思绪。她抚了抚白猫的毛发,自言自语:“舍不得啊?”又说,“这里很好,适合你呢,跟着我,可得吃苦。” 她手一松,白猫喵地一声,窜走了。 ——当——当——当! 连着十八声钟响,从未时到戌时三刻,接近四个时辰的漫长祭礼终于开始了。 从天亮等到天黑,又是三个时辰,所以留给她的时间并不充裕。 姬桓站在众人之首,看着弟子们一个接一个地上香,神色肃穆极了,便是他最喜爱、也最不怕他的郭逊见了,心里都无端端发寒。 “师父……师父?”郭逊上完香就站在他身侧,眼看着大家伙儿都上完了香,姬桓还不见有动作,悄声提醒他。 姬桓嗯了一声,好像并未走神,却问:“几时了?” 郭逊道:“戌时一刻了。” 姬桓又嗯了一声,然后静默了。 郭逊暗急,底下一群弟子虽不敢乱看,但也感觉有些奇怪——师父好像……在等什么。 寂静中,众人正猜测纷纭,忽然天空中传来一阵巨响,像是天雷撞击苍穹,轰隆隆地,众人心中一凛,跟着姬桓大步走出去 看。 只见原本五光琉璃般美丽的苍穹像是在下一场巨大的流星雨,无数星光以藏书阁方向为中心,快速朝着四面八方滑落。 “掌门!有人试图破封印!” “在藏书阁!” 姬桓却站着不动,片刻之后才说:“郭逊,带人去藏书阁,记住,要生擒!” “是!”郭逊有点热血沸腾,冲在最前面,率领门内上下,气势汹汹地冲过去。 月谣看着头顶不断滑落的星光,就知道息微动手了。今夜他会让环环先行攻击藏书阁,待将所有人都吸引出去后,他便在正门处强行撕开一道口子,直接带她走。 她加快了步伐,后面几乎是用跑的,沿途没有一个人,合派上下现在正在藏书阁忙着和环环斗呢。 郭逊带着人冲到藏书阁,万万没想到眼前的敌人竟是一只无比威风的凶兽,爪子在封印上一拍,就是一阵巨大的流星雨…… “……上?” “……嗯……上吧……” “上啊!” 弟子们威武地提剑和环环对砍,无奈环环飞得高,又身手灵敏,他们根本连根毫毛都伤不到。郭逊察觉不对劲,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忽道:“糟了!调虎离山!” 月谣一路跑到正门,微有些喘,前方一团漆黑,只有一两道星光滑落的时候,才稍稍照亮了那被终极渊深深隔离开去的土地,虽远、却触手可及。 “月儿?” 她循着声音看去,息微早已等候着了,一身黑衣,藏在阴影里,若不细看根本无法察觉。他疾步走过来,什么也不说,拉住她的手,“走!” 然而没走几步,空气中传来很细的响动,像是春雨飘落地面,却挟着破竹之势,剑气从天而降,生生堵住了他们的去路。 月谣回过头去,心一下子提紧了。 只见夜色中,姬桓一身黑袍,织金绣云,面色深沉地站着,目如楔钉,深深地注视着自己。 息微拔剑出鞘,厉声道:“姬桓!我已带着三千精锐陈兵终极渊,今日你我对决,我未必会输!就是拼死,也要带月儿离开!” 姬桓却并不看他,上前一步,朝着月谣伸出手,低沉地说:“月儿,回来。” 他的声音听上去很平静,像水面一样,翻不起一丝波澜,却又很冷,冷得彻骨。月谣反而退了一步,道:“姬桓,你困了我两年,够了。” 姬桓神色温柔了许多,“你说的,你会像以前那样爱我,你会留下来的。” “我骗你的!” 姬桓深吸一口气,越发地温柔,却也让人不容拒绝,“没关系,我原谅你。回来!” 月谣却笑了:“姬桓,你没有资格说原谅。” 夜幕很黑,却被巨大的封印隔绝开来,只能看到因环环攻击封印而滑落的星光从头顶飞过,一遍遍照亮姬桓坚冷沉肃的脸庞,他忽然微笑起来,连姿态都放低了,“这两年你难道没有想过要和我好好过日子吗?难道每时每 刻你都是虚情假意吗?我不信,我知道你也曾经放下过。外面的世界虽然很大,可是在这里你难道感受不到温暖吗?我那么爱你,孩子们那么敬你……你感受不到吗?” 月谣冷厉的脸色慢慢回温,心绪动摇了。 最初的一年,她恨着姬桓,却也是想过的——这里真的很好,所有人都是善意的,她试着压下那股不甘,试着放下一切。可是息微来了,带给了她希望,她明白自己终究无法忘记外面的天地…… “姬桓,你又想用花言巧语欺骗月儿吗?你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息微见月谣有所动摇,出言讥讽。 姬桓的目光一下子阴寒下去,带着咄咄逼人的味道,“你我本是同门,我不想对你动手,但是你不要逼我。” 郭逊从藏书阁匆匆赶来时,便听到姬桓说了这句话。平日里他虽然严厉,但还算平易近人,从未像今时这样,浑身散发着迫人的寒意,好像随时随地要杀人一样。 他看了眼不远处的月谣和陌生的男人,再看看此时剑拔弩张的气氛,微微张大嘴巴。 师娘这是想和别人私奔啊? 息微一声冷笑,言辞咄咄,“你说你爱她,可是她被人冤枉杀了韩萱的时候,你在做什么——你落井下石,逼她自裁!她无处可去,投奔王师,几度垂危的时候,你又在做什么——做你的逍遥门掌门,风光无限吧!轮到你一朝有难,她不计前嫌,帮你除魔、封印魔域,可你又是拿什么回报的她?眼看她大权在握,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时候,用一场大婚毁了她多年经营的心血。你摸摸你自己的良心,不会痛吗?!” 月谣的心就像被绞着,疼得厉害。这些事情她从未和别人抱怨,她习惯了一个人躲在角落里默默舔舐伤口,用对姬桓的爱一遍遍地粉刷掩饰,可是息微却把伤口都扒了出来,血淋淋地拖到她的面前。 原来自己是那么委屈,原来姬桓对自己……真的不够好。 “净灭化生术的实施需要药引,得日日服用,少则三年、多则五年。你敢不敢当着月儿的面告诉她,每日合着你的甜言蜜语骗她吃下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月谣脸色惊变,看向息微:“你什么意思?” 郭逊觉得自己今天晚上听到了许多不该听的东西,他下意识地就想走,却见本伫立一旁不动如山的师父陡然拔剑出鞘,剑气激荡,犹如石破天惊,息微猝不及防,虽提剑格挡,却还是受了不轻的内伤。 他跪在地上,胸口气血翻涌,忍了一会儿才强忍住没吐血。眼前一暗,多出了一双靴子,姬桓低头看着他,沉声说:“带着你的人回去,今晚我权当什么都没发生。”他攥住了月谣的手,力道极大,半点不考虑是不是会拽疼她。 他从未有过这个样子,气急败坏,像是被戳中了什么阴暗的心思。 月谣踉跄着被他拉走,频频回头,却见息微用剑支撑着身体站起来,喘息之后,高声道,“你给她做了三年的饭,也给她下了三年的毒!对吗!” 第二百五十七章 扶摇 姬桓脸色铁青,已经不能更难看了。 原以为他只是用自己的血作为净灭化生术的药引,原来这药引是要下在每一顿饭菜里,用甜言蜜语作为假象,一次又一次地骗自己吃下去……! 月谣猛地停住脚步,他竟拉不动她一步。她盯着他,低声问,“是吗?” 姬桓移开视线,不肯回答,然而拽着她手腕的手心,却汨出了一层冷汗,已向月谣作出回答。 空气好像凝固了一样,压得姬桓透不过气来,头一次,他觉得自己的背直不起来。长时间的沉默后,一声极其轻的叹息幽幽飘入耳朵,像是快要燃尽的灯油终于维持不住竭力跳动的火苗,噗地一声熄灭了。 他的手更紧地拽住月谣,终于对上月谣的目光,然而那一眼,却叫他的心像沉入了终极渊的深处…… 她低下头,微微摇头,整个人看上去平静极了,只透露出一点点失望之色来,“真是太可笑了。你口口声声说爱我,说愿意相信我,可你从头到尾都未真正相信过我。我一次一次地原谅你,未曾真正恨过你,因为我知道,你只是想把你认为对我最好的,强加给我而已。” 姬桓张了张口,头一次觉得词穷。 “可是你给我,我就得要吗?你凭什么如此自信?还是仗着我爱你,不舍得伤害你罢了。嗬!真是太可笑了……” 月谣就真的笑起来,眼角上扬,昳丽如花,却肆意张扬,透着一股豁出去的狠意,“你该不是真的以为,我不舍得伤害你吧?” 姬桓喉头一堵,费力地挤出两个字,试图解释,“月儿……”然而手上渐渐传来冰冷的触感,像是握着一块迅速冷冻起来的冰块,使得整个人都有了几分寒意。 郭逊躲在一旁,很快也感受到了寒意,空气中的水汽好像慢慢凝结起来,一粒一粒的雪子慢慢飘起来。 明明是夏天,竟飘起了雪。 姬桓感觉到浑身的气血有些不太顺畅,好像被堵住一样。恰此时,息微一剑砍过来,源流泉浡的剑气催动雪子疯狂乱舞,直扑姬桓而来…… 郭逊下意识地惊呼:“师父——!” 姬桓提剑格挡,一招积石垒壑顺势劈去,霎时化掉了漫天飞舞的雪子,继而利出鸿蒙铺天盖地地袭去,以息微的伤势,是绝对躲不开的。 月谣容色转戾,手掌瞬间蒙上一层淡淡的薄霜,一掌当胸击在姬桓身上,步履生风,转瞬已至息微身边,抬手一翻一震之间就夺过了他的剑,反手同样的一招利出鸿蒙便当空劈去,迎上姬桓的剑气。 空气中无形中似有两柄巨剑正面交锋,剑气激荡开来,即便郭逊站得远,还是觉得脸皮一阵阵地刺痛,差点睁不开眼睛。 月谣自下而上迎战姬桓的剑气,却并不落下风。她那握剑的手,覆盖上了一层淡淡的霜,蔓延到剑身上,也凝结起了寒霜。 息微凝神看着,无声笑起来。 飞雪术……她一旦利用飞雪术破开净灭化生术,姬桓便要死了。他终于要死了……自己终于将他从月儿的心上,彻彻底底地剔出去了! 意识到月谣做了什么,姬桓心头大震,浑身气血像是僵住了一样,勉力才逼退了月谣的剑气,自己也被迫退了几步,一大口血喷出来,跪在了地上。 “师父!”郭逊惊叫着奔出来,扶住他,头一次看 到高高在上宛若天人的师父竟然也会受伤吐血,不知所措起来。他抬头看了看月谣,极为不解,“师娘!” 月谣收剑,雪白的脸色上没有半点血气,目光阴冷凌厉。她走过来,在他面前站定。 “姬桓,还记得那个预言吗?”姬桓被郭逊扶着,缓慢地抬头。 月谣右手按在了左手手腕上,稍稍一用力,一个通体碧翠的玉镯便被脱了下来,她微微俯身,眼底里的挣扎一闪而逝,目光紧紧地盯着姬桓,“你听好,我绝不会辜负韩萱的窥命之恩。”玉镯摔在地上,应声裂成几瓣,清脆的声音像是琴弦断裂,绷紧了姬桓的神智。 郭逊听不懂,他想扶起姬桓,可姬桓突然又连吐两大口血,挣扎着要起来,却噗通跪在地上。他的双手用力地伸出去,想去抓月谣的衣裙,意识却越来越模糊,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不带半点留恋迟疑地离开。 “月儿……求你……回来……” 郭逊大急,跟着大喊:“师娘!师娘!” 然而回应他的却是月谣带着息微飞身而去的背影,手臂一痛,是姬桓用力抓住了他,意识消散前,他拼尽气力道,“此事……不可外……传……” 终极渊对岸,三千精兵,沉默地陈列着,月光照在他们的身上,犹如洒了一层银霜。因怕沿途引人注意,所以他们穿着各色各样的衣服,然而眼神、气势,却不能通过一身普通的衣服来遮掩。 两年了,终于自由了…… 月谣的目光在每个人身上经过,最后落在棠摩云和夏叙身上时,心绪大动。 “你们……!” 两年不见,棠摩云的脸上多了一道疤,夏叙的鬓角也有些些许白色,两人对视一眼,道:“大人,我们拼死逃了出来。” 月谣什么都没说,点了点头。目光一转,落到了他们身边的一个男孩身上,他的个子不高,大约只到他们的胸口,眉眼之间像极了姬桓,却没有姬桓的沉稳冷静,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月谣,眼眶里蓄满了泪水,将落未落。 “……隐儿。” 云隐踟蹰着走过来,在她面前站定,抿了抿嘴,而后跪下去,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哽咽着嗓子喊了声:“母亲。” 月谣弯身将他扶起,擦去他额头上的尘土,轻抚他的头发、肩膀,嘴角止不住地扬起,嗓子却像有什么堵住了,“……长高了,也结实了。” 云隐低下头去,却猛地抱住她的腰,整张脸埋在她的身上,眼泪落下来,洇湿了她的衣服。他哭着,闷声说道:“孩儿不孝,没本事救您,让您吃了那么多苦。” 当年他乘着环环逃出帝畿,一路流浪,好在有清和照顾,又寻到了息微,才稍稍安定下来。 刚逃出去的时候,他很疑惑,不明白为什么恩爱的义父义母怎会忽然刀剑相向,直到息微将所有的真相都告诉自己,他才明白一切,也明白原来自己不是孤儿。 天空中传来一声吼叫,环环踏风飞来,在半空中打了个转,稳稳落在月谣身边,琥珀色的眼睛盯着她,前肢在地上刨动着,发出呜呜的声音,脑袋来回晃着,雪白的毛发在月光下像是铺了一层银霜,撒起娇来,竟有几分憨态可掬。 月谣忍不住一笑,不住地摸她的额头、耳朵、脖子,舒服得她不断地打喷嚏,敦实亲人的模样使得原本沉重的气氛 一下子轻松下来。 息微上前,拉了拉她的手,轻声说:“快走吧。” 月谣以为他要带自己先去福汇阁落脚,谁知三千人秘不做声地趁夜行军,竟是朝着西方马不停蹄地赶路。 路上,息微给她讲了很多。 她一出事,纳言司已被裁撤,属官或杀或流放,刑罚大权重新集中在秋官府。没了她的掣肘,张复希已成大司马;宋思贤意外获得了天子的宠信,一步登天成了大冢宰。不到半年,君子城老城主薨逝,甘灵均不得不赶回去继承城主之位,他一走,本就在宫中艰难的甘静德更加孤立无援,任凭花解语独得圣宠。 好在扶摇城里并没有因此受到大的牵连,只是城主换成了燕离,百姓生活照旧。 他们此行的目的地,就是扶摇城。 “大哥……?”月谣低喃,语气里含了几分冷意。 息微看了她一眼,沉声道:“参与策划了那件事的人,如今已全部身居高位。” 月谣沉默不语。 他们一路乔装疾行,七日后已至扶摇城外。到达的时候天色已黑,然而息微一吹哨,城门便悄然打开,三千人马悄无声息地进城,没有激起一丝动静。 息微带着她长驱直入城主府,府内上下灯火通明,门口有人接应他,看到月谣和云隐,喊了一声大人和小公子,便将他们带往城主主卧——燕离的住处。 主卧内没有人,只有一壶冷掉的茶水和干干净净的被子,看不出有人居住的痕迹。月谣眉头微皱,看向息微,“这是怎么回事?” 云隐稚声道:“母亲稍安。” 息微在书架上某个地方按了一按,精致的书架应声移开去,露出身后一道巨大的入口,月谣眉头一挑,心下有了猜测,“你们把大哥囚了?” 如今的扶摇城城主虽名为燕离,可半年前燕离便没再出现在众人视线中了,对外宣称只是生病,只有部分人知道,他其实是被关在城主府下这一方小小的石牢中。要策动扶摇城的人其实很容易,很多官员都曾是月谣手底下的人,不肯服燕离。 两年不见,他更加憔悴了,胡子好几天没有刮,下巴满是密密麻麻的短须,衣服很干净,但因身体过瘦,穿在身上空荡荡的。他虽然闭着眼睛,然而眼睑下方两团青黑色,却给整个人笼罩了一层死气沉沉。 依稀记得刚认识的时候,他虽然狼狈不堪,但精神健气,对未来满是希望,一晃经年,当年誓言言犹在耳,却已物是人非。 “大哥。” 燕离缓缓睁开眼睛,目光错愕了一下,随后冷笑一声,“你还是回来了。”又问,“姬桓呢?你出来了,他就该死了吧。” 云隐神色一凛,微微睁大眼睛看着月谣。然而她面色沉冷,不为所动,“你有时间关心他人,还不如关心自己。” 燕离呵呵地笑着,闭上了眼。 息微道:“无需和他多说,今夜我就是想让你再看一眼他,是杀是留,全听你的。” 云隐抬头看着她,一双眼睛里写满了不忍,但他没有开口求情。 “关着吧。”月谣道。 息微点点头。 月谣没再理会燕离,步子一转就走了,然而走到门边时,却听燕离冷冰冰的声音传来:“你我兄妹情分早已尽了,今后勿要再喊大哥。” 第二百五十八章 怀孕 云隐跟在月谣身后出了地牢,时不时张口,似有话要说,然而息微站在月谣身边,他找不到机会说话。 待关上地牢入口,息微对云隐道:“隐儿,时候不早了,你先去睡。” 云隐看了看月谣,脸上闪过失望之色,点点头,冲月谣说了声告退,便大步走了。 待孩子一走,月谣坐下来倒了杯茶,问道:“这里发生什么了?你给我详细说说。”茶水入口才发现早已冷掉了,但最是解渴,她一饮而尽。 息微道:“这个城本来就是你的,燕离他不配做城主,你放心,除了我们的人,没有人知道他被关在地牢里。” 月谣眉头一簇,问道,“城主府和卿士府里还有多少不是我们的人?” “城主府大半人已收归麾下,我们对外宣称是给城主治病的,且不许旁人进出,所以不会叫人怀疑。但卿士府大小官员一百三十八人,只有不到一半是我们的人,明日我将名单整理出来给你。” 月谣思考了片刻,道:“不急。城主府上下不过是些伺候人的,翻不了天,卿士府里的官员却可以随时通报帝畿。先从卿士府入手,金银美人也好,珠玉奇珍也罢,尽量收买人心,若有不从,你再一一报给我。” 息微唔了一声,听月谣继续说,“严密监视进出主城的人,尤其是出去的人。” 息微道:“知道了。”他瞧着月谣脸色有些苍白,不由摸了摸她的手,亦是一片冰冷,眼下正值夏季,她却像在寒冬里冻了一夜一样,他道,“你看上去不太好,我叫大夫来。” 月谣压抑着咳了几声,“天色已晚,不要打扰别人休息了。无妨,睡一睡就会好。”息微静静瞧着她,漆黑的眼眸里映出房间内燃烧着的烛火,静静跳跃着,连带看她的视线里也带了几分灼灼的热度。 他看月谣又要去喝冷水,不悦地拿过装满冷水的茶壶,走到窗边尽数倒掉,拉开门喊了声来人,吩咐对方去烧热水。 “不管怎么样,明天我找个大夫来,给你好好看看。姬桓这个人心思很深,谁知道这两年他又给你下了什么奇毒。” 月谣脸色微变,垂下目光去,神色倦怠起来。 他走过去将床铺好,动作十分利落熟练,“你就在此住下,你身体还未恢复,这两天我就睡在外间,有什么事你随时喊我。”铺完床他又打开衣柜,里面满满当当全是他早就准备好的衣服,“这里都是新做好的衣服,看看有没有你喜欢的。” 月谣看了一眼,衣服颜色大多偏深色,窄袖束腰,是她会喜欢的风格。她莞尔一笑,“都很喜欢,谢谢你。” 息微的脸上一热,关上衣柜门,又走到墙边,“这里挂的剑都是我这些年特意搜集的,都是好剑,你若有喜欢的,便用。” 城主寝居极大,他一会儿介绍这个,一会儿介绍那个,竟是将偌大的房间全布置成她的风格了。 月谣笑眯眯地看着,忽然见他取出一个盒子,打开来,里边是一个护身符。他走到她面前,将系着护身符的绳子打开,低声说,“原来那个,想必已经丢了,这一次 ,就不要再丢了。”他靠过去,双手虚虚环着她的脖子,手指轻巧地将两根绳子打结。 月谣下意识地向后闪了一下,脖子反而不小心碰到他的指尖,温暖且柔软的触感就像冬日里的暖阳,她一下子不动了。 护身符和之前那个一模一样,连上面的符文都一样,她细细看了,忍不住道:“莫非你当初在同一个道观里求了两个?” 息微微微笑着,顺着她的话道:“是啊。” 恰好门外响起叩门声,一道低沉的女子声音传来,“两位大人,水好了。” 息微嗯了一声,门便被人打开。月谣以为是一壶用来喝的茶,没想到是几桶用来沐浴的热水。息微道:“一路车马劳顿,你赶紧沐浴一番,好好休息吧。”他的耳根有些泛红,强装若无其事走到外间。 屏风后边被架起了大木桶,虽是夏天,能洗一个热水澡却舒适无比,月谣小声地洗着,尽量不发出声音。息微就躺在外间,听到里边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继而是特意压低声音的水声,翻来覆去地,更加睡不着了。 第二日一早,云隐便来了,恭恭敬敬地站在门外,等着她醒来。月谣一睁开眼睛,就感觉身体十分沉重,比昨天反而更加难受。 她深深吸了几口气,感觉舒服些,才穿上衣服,拍了拍自己脸颊,让脸色稍微好看些。 “母亲,昨夜您睡得好吗?”云隐坐在一旁,使劲瞧她的脸色。 “很好,隐儿怎么起得这么早?” 云隐道:“想母亲,醒得早,睡不着,起得就早了。” 母子虽分别两年,却反而比过去更加亲密了。息微同他说过月谣和姬桓之间所有的事情,他不能否认月谣有错的地方,但心里也清楚,但凡姬桓一开始肯对月谣稍稍心软,事情都不会发展到如今的地步,连自己枕边人都能瞒着下毒的父亲,太过心狠了。 但他又忍不住担忧,那毕竟是父亲啊……! “母亲……”他思量再三,还是问道,“爹真的会……死吗?” 月谣不期然他会问这个问题,微笑僵在脸上,慢慢褪去了,恰好门外响起敲门声,是息微领了府里佯装给城主看病的大夫来了。 云隐站起来,走到月谣身边,看着秦大夫给月谣捉脉,小小的脸上浮现忧虑。 秦大夫捉了半天左手,又去捉月谣的右手,神色有些凝重,最后嗯地一声,尾音上扬,显得有些为难。 “大人您这是……有喜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三人纷纷变色,最难看的就是息微,他问道:“没诊错?” 秦大夫道:“错不了,已有一个月多了。另外大人气血不畅,经脉运行受阻,所以身体时时会感到疲惫,待吃上两个月的药,应该会有所好转。但是那药是活血的,一旦服下,孩子必定落胎。大人,可要小人去开药?” 云隐看看息微,又看看月谣,心中既高兴又不安,小声地说:“母亲……您是要……?” 月谣道:“不必开了,你下去吧。” 秦大夫站起来,行了一礼,拿上东西 无声走了。待他离开,息微彻底沉下脸色,“这个孩子不能要!”他坐下来,忽然想到什么,问,“你是不是没有解开净灭化生术?” 月谣盯着眼前的茶杯,嗯了一声。 “为什……”息微蓦地住口,眼底浮现愠色。 还能为什么,她不想姬桓死。 月谣无意识地抚摸自己的肚子,静静思考着什么,过了一会儿站起来,两双眼睛霎时都落在她身上,她道:“我出去一趟。” 息微也站起来,“去哪里?” 月谣越过他往外走,“三天内我会回来。” 息微想追,但脚步一动又忍住了,对上云隐暗喜又不敢明显表露出来的视线,阴沉地抿嘴。 环环吃饱了,飞得很快,千里之遥一日就飞到了。 陬村还是老样子,四面环水,与世隔绝。环环一靠近就不太舒服了,低低叫着,跑到一边休息去了。月谣也觉得胸口闷极了,却还是信步走进去。 一别经年,这里竟然人去楼空。田野间还是桃李高大,屋子内外也归置整齐,看上去像是人们一时出去了。她此来不是为了拜访谁,眼下没人,倒更方便了。 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还是跟随文薇一起拜访伊瞻老先生,试图请她出山,虽未成功,倒也收获不少,她甚至在这里发现了只有丰沮玉门山才会有的五色草,那是能起死人肉白骨的仙草…… 郭逊一路尽量避开师兄弟们,做贼一样来到了正门口,足下一轻,便飞身出了终极渊。夏日的清晨清凉舒爽,太阳还未升起,天空仍灰蒙蒙的,还能看见西方天空来不及隐没的星光。 他走到月谣身后,喊了声师娘。 这些日子他和师兄弟们轮流守在姬桓榻前,无论请了多少名医,吃了多少药,都不能让他醒来。师兄弟们都在问他发生了什么,可他偏偏什么都不能说,只能语焉不详地解释,尽量安抚住师兄弟们。其实他也不知道到底怎么了,有很多话想问,但偏偏没人告诉他,谜团堵在心里,浑身不舒服。 月谣转过身来,“姬桓还没死吧?” 郭逊看她目光清冷,神态漫不经心,腾地一股怒火冲上来,眉毛都要倒竖起来。 “师娘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您盼着师父死吗!” 月谣没有回答他,取出瓶子递过去,冷声说:“将里面的草泡了,连同水一起给他服下,或许能救他一命。” 郭逊愣了一下,但很快接过瓶子,打开看了一眼,但见里边五光纷彩,十分好看,竟然是五色草。 “这是什么……?”他抬头,却见月谣转身走了,暗红色的衣裙随风飞扬,背对初升的旭日,拉出一条长长的影子。一旁的环环见她走过来,自动伏低身子,好让她上自己背。 “师娘!”郭逊追上去,“师娘何时回来?” 月谣站定,偏过头,却没有看他。 “从今往后,没有师娘了。” 环环拔地而起,足下腾空,威风凛凛地冲上云霄,只留下郭逊一人站在原地,看着她们渐渐远去的身影,怅然若失。 第二百五十九章 蛰伏 夏去秋来,冬走春至,眼见着月谣的肚子大了,临产之日在即。 这大半年来,虽她没有踏出过城主府一步,但外边的消息却十分灵通。自她离开了逍遥门,帝畿很快获悉了消息,暗中派出了一波又一波的人追剿,但都一无所获,没有人会料到她大摇大摆地坐在扶摇城的城主府里。 卿士府的人事调动变得频繁,不是所有人都贪图金银美人的,那些不肯屈从的官员,起初只是被调到一些无关紧要且受人监视的岗位上,然而在息微截获了一封通往帝畿的密信后,那些人就全部被抓起来。 没有人承认密信是谁写的。 息微本想威逼,却被月谣阻了。 “强逼来的臣服迟早会引来祸患,这些人既然不肯屈从,那便杀了吧。” 息微有些惊讶:“这么多人,一下子杀了,会引人注意的。” 月谣深深吸一口气,抚着肚子,“以贪污罪将他们全部处理了,家眷同罪,一个也不要放过。”说刚说完,肚子便被踢了几下,她轻柔地抚摸着,眉眼之间温柔极了,笼罩在一室明亮的烛光下,仿佛一个常年养尊处优的贵夫人,然而只言片语之间,又造无数杀孽。 去年冬至,殷芝兰带着宗族子弟,浩浩荡荡地去祭天祭祖,谁知在回去的路上突遇凶兽袭击,上千人的队伍,无一存活,偌大的幽都城一下子成无主之城。殷氏剩下的宗族子弟但凡有希望的,个个都想做城主,却偏偏互相掣肘,谁也不能鹤立鸡群,经过半年的明争暗斗、流了无数血以后,幽都城被一分为三,分别以殷循、殷方其、殷岩青为首,三方人马为了压制其他两方,纷纷寻求外援。 殷循拉拢了大乐城和皮母城,殷方其拉拢了多首城,殷岩青拉拢了比翼城。于是因为小小的一个幽都城,四城互相争抢土地,大大小小的争斗不断,竟连华胥晟也压制不住。 消息传来的时候,月谣正在养胎,姬桓加在她身上的净灭化生术已经彻底解开了,整个人轻快许多,只是偶尔会想起姬桓,不知那五色草服下去,他是死是活。她刻意不去打听他的消息,息微就更不会,没人知道逍遥门如今怎样了。 她摇摇头,甩掉突然飞远的思绪,重新想着幽都城。 当初城伯上任,她挑了一些人跟过去,本来只是想打探消息,以防有人作乱,如今却派上了大用处。那些细作在各城呆的久了,就跟本地人一样,暗中挑起一些事端来,谁也不会去怀疑。 “华胥晟想要立谁为城主,都会引起其余两方的不满,王师就那点兵力,要想镇压五个城的作乱,根本不可能。不过如今只是小打小闹,华胥晟真有心镇压,联合太华城也不是没有可能,真如此,我们的心血可就白费了。” 息微坐在一旁,闻言问道:“你有什么想法?” “殷循不是想将两个女儿嫁给皮母城和大乐城的城主吗?那便送他们一份大礼吧。”月谣想了一会儿,道,“派些人,劫杀送嫁车队。” 息微点点头, 心下已经有了主意。 月谣肚子有些饿了,便拿起一块甜点咬着吃。春日阳光明媚,洒落在她身上,像是镀上了一层淡淡的暖光,因有了身孕,所以更添了一分为母才有的温柔,尤其是一小口一小口吃甜点的样子就像一只家猫,看上去又乖顺又温和,半点没有杀伐戾气,从远处看,就好像只和息微在谈论春花秋月。 又有谁能想到挑起这五城纷乱的,恰是这个外表温和、即将为人母的女子呢? 月谣忽然问:“高丰怎么样了?” “高丰?”息微没什么印象,好半天才想起来那是华胥晟身边的内侍,“不曾关注。” “他身边有一个小徒弟,叫方小壶,人很机敏伶俐。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天子都更换了,他这个老的,怎的还不给小的让位?” 息微听出她话里的意思了。 “你要杀了高丰?” 月谣嗯了一声,漫不经心的,好像方才两人说的不是生杀之事,而是一件家长里短。 五月中旬,距离临产的日子不足旬日,一切都已经准备妥当,云隐更加频繁地来看望她,常常盯着她的肚子看,月谣问道:“隐儿想要弟弟还是妹妹?” 云隐认真想了一会,道:“弟弟妹妹都好,我会带他们玩的!” 月谣笑了,却没有说话。 到了生产那一日,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这一胎生得极为顺利,不比生隐儿那会痛苦,只不到一个时辰便生出来了,是个男孩子。云隐看着稳婆怀里的小弟弟,高兴得眉飞色舞,一边嫌弃弟弟长得丑,一边却又不断地逗他。 “母亲,是弟弟呢!!母亲!叫什么好呢?” 月谣躺在床上,虽说生得顺利,却毕竟还是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她疲弱地微笑着,精神有些不济,道:“你是哥哥,名字不如你来起?” 云隐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一个好名字,想和月谣商量一下,一回头,却见她已经睡着了。 他虽然还小,但已经十分懂事了,知道女人生完孩子身体虚,是需要好好调养的时候,所以每日寸步不离地照顾月谣,端水倒茶十分勤快,见她睡了就去看弟弟,贴心得简直就是冬日里的小棉袄。 但他也很快就发现月谣并不是很喜欢这个弟弟,几乎没有正眼看过他,更别说喂奶,弟弟出生一个二十多天了,竟连名字都没起。他翻了许多书,终于找出一个字来,兴冲冲跑到月谣床边,问道:“母亲,弟弟就叫霄、云霄,如何?” 月谣坐在床上,闻言微微一笑,神态有些敷衍,道:“好。”然而想了一下,脸色微微沉了沉,又说,“不过不是云霄,是姬霄。” 云隐不解。 “待弟弟满月以后,母亲会让人送他去逍遥门。”她摸了摸他的头发,温柔地说。 “为何?母亲不喜欢弟弟吗?” 月谣不说话了,望着不远处新摘来的花儿出了会神,许久,才轻声问道:“隐儿,你想不想回你父亲身边?” 云隐坐直了身子,摇头。 “母亲,孩儿要一直陪着您。” 月谣莞尔一笑,道:“你陪着我了,那你父亲身边就没人陪了,所以弟弟要去父亲那里。” 她是怀着对姬桓的恨才有了这个孩子,所以内心并不喜欢,看到他就会想起姬桓,想起他的欺骗,像针一样刺痛她的心。但是隐儿是个好孩子,她不希望给他造成不好的影响。即便她和姬桓再也没有可能了,她也希望在隐儿心中,双方都能留下一个好的印象。 “隐儿若是想念父亲,到时候可以跟着一起去。” 云隐沉默了一下,坚定地摇了摇头,“母亲在哪里,孩儿就在哪里。” 月谣心中泛起一阵阵酸涩,眼眶热热的,差点就要落泪,她抱了抱云隐,虽什么都没说,可母子之间血脉相连的亲情,还是让云隐深深地感觉温暖。 尽管他百般不愿意,小姬霄还是被息微抱着,送去了逍遥门。 门中出了大事,照春得到消息很快就赶回来了。看见昔日清隽如谪仙的师兄面无血色地躺在床上,即便服下五色草,也只是堪堪保住性命不死,昏昏然无法醒来,心中又惊又怒,却没有任何办法,只得让弟子四处打听神医,企图让姬桓早日醒转。 当小弟子跑着告诉他外边有人求见的时候,他以为是哪路神医,没想到竟然是息微。 “你竟还有脸来!” 息微抱着孩子,冷冷地看着他,旁边是虎视眈眈的环环,尾巴在地上一扫一扫的,充满敌意。 “这是姬桓的孩子。” 照春做好了准备要打一架,没想到息微怀里抱着的孩子是姬桓的,一时反应不过来,愣怔地看着他。郭逊张大了嘴巴,看看息微,再看看照春,见后者没有意思要去抱孩子,便自己走了过去。 低头一看,小姬霄睡着了,脸蛋嫩嫩的,像是豆腐一样,眉眼之间像极了月谣,然而鼻子嘴巴却和姬桓很相似。 “师娘……生的?”他又是意外又是喜悦,算算时日,小姬霄差不多就是月谣离开逍遥门的前夕怀上的。 息微什么都没说,将孩子送到他怀里,淡淡地说:“这只是姬桓的孩子,和月儿没有任何关系。”他看了一眼照春,“姬桓呢,他为何不出来?” 照春冷笑:“杀鸡焉用牛刀?今日我就在这里了结了你,也算是清理门户了!”说罢拔剑相向,随着劲风扑去一道剑气。 郭逊抬起头,怕双方打斗会伤着孩子,忙快步跑到照春身边,小声道:“师叔!勿起争执,师父未醒,门内还需要你呢!” 来的时候,郭逊特意没叫人跟着,就只有他和照春,所以到目前为止,其实整件事除了他们两个,谁也不知情。 息微瞧他们的反应便猜到了,净灭化生术的反噬岂是轻易能好的,怕是姬桓如今不是死了、就是躺在床上做个活死人呢! 他嘴唇一弯,竟是笑了,也不理照春的挑衅,坐上环环的背,御风离去。 第二百六十章 亡灵 夏日炎炎,吹过来的风都带着一股燥人的热意,七八日不曾下雨,地面干得只需一阵小风就能扬起呛人的尘土。走在黄土大道上,依稀可见远方碧黄盎然,那是前些年开垦的新田,庄稼正生机勃勃地长着呢。 穿过黄土大道,绕着帝畿城外走,很快就看到一大片土地,坟头乱立,杂草丛生,这里埋的都是一些流民或是罪犯,一眼望去,尽是土包,有的时间长了,甚至已经平了,露出里边一节节的尸骨来。 夜色暮去,一大群鸟儿乌压压飞起来,盘旋在上空,呀呀地乱叫着,像是地狱里的妖魔鬼怪,落下一大片阴影来。 棠摩云和夏叙站在月谣身后,看着那一大片坟地,沉重地说:“当初我们拼死逃了出来,可是其他兄弟们都被斩首了,我们只知道他们就埋在这里,但是不知究竟是哪座坟头……可能,连个坟头都没有,就那么草草埋了。” 夏叙望着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坟头,忽然用力抹了一下眼睛,棠摩云低头拍了拍他的肩膀,哑着嗓子说,“别哭,弟妹要是知道了,九泉之下也不会安心的。” “是我对不起她,对不起她们娘俩,她还怀着孩子……就……可我连她的坟头在哪里都不知道……” 月谣盯着眼前林立的坟头,听到夏叙的话,狠狠攥紧了五指,露出一根根青白的指骨来,她压着嗓子说道:“你们放心,兄弟们和他们的家人不会白死!” 夏叙已经是三十多岁的男人了,从军多年,性格坚毅能忍,此时却眼睛通红,眼泪走线一样地掉着,呆呆地看着月谣的背影,忽然就跪了下去,“大人!只要能为兄弟们,能为阿秀报仇,就是粉身碎骨,我也愿意!” 若是月谣回头,他们就可以看到她同样发红的眼圈,还有死死抿着的嘴唇。她用力忍着,低斥:“起来!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有眼泪也该让仇人流!” 棠摩云一把拽起夏叙。 “大人,如今帝畿虽然被五城之乱牵制,暂时不能管我们,是我们招兵买马的好时机,可光光一个扶摇城,就是将城里的男丁全招了,也不足五万。” 扶摇城不比其他城,已有几百年历史,所以人丁兴旺。那里地域狭小,人口不多,再怎么征,也征不出多少人来。 天色慢慢地黑了,偌大的坟地在白天都能透着一股阴冷来,到了夜里更是阴森可怖,风儿一吹,鬼火四处可见,幽幽然飘着,若是那胆小之人,怕是早就吓尿了。 月谣缓缓抬起左手,五指微微弯曲。 棠摩云和夏叙站在她身后,看到她的指尖生出一点黑芒,那是不同于黑夜的黑,而是一种能吞噬一切的黑。棠摩云见过这样的黑,就在逍遥门底下、终极渊的深处,那无边无际的魔域中…… “世人奉正道为尊,却不知正邪相依相存,有正道,便有魔道。正魔互依,方能覆阳载阴,成化千象,生灭万物,成就太上之道。昏君无道,万民皆苦,人间正阳式微,便是那幽冥魔道大开,万鬼齐出之时。” 无数黑芒从指间飞出,杂乱无序地落入广袤坟地,只闻天空中阴风狂啸,百鸟齐惊,一座座坟头像是沸腾了一样躁动起来。 夏叙倒吸一口冷气。 坟头底下深埋的尸骨,就像被注入了灵魂一样,挣扎着从地底下钻出来, 其中不乏有残肢断头的,累累白骨在黑夜里蠕动僵行,真当是百鬼夜出,让人头皮发麻。 “大人……” 夜风中送来月谣的声音,似鬼母低语,“活人的大军,如何比得上幽冥鬼军呢?我们的兄弟们,回来了。” 夏叙还想说话,却被棠摩云一把按住。棠摩云道:“可是大人,这些鬼……兄弟如何控制?如何安置?” 月谣转过身来,将一件东西塞入他手中,冰冰凉凉的,棠摩云低头,是一个古铜色的铃铛。 “以铃声为令,一声行,二声息,三声杀。”月谣平静地说,“夜幕而行,日出而息,驱往扶摇城。” “是!” 夏叙望着一副副人骨僵尸一样摇摇晃晃或站或爬,胃里一股酸水反流,差点要吐出来,他努力咽了下去。忽然想到什么,脸色微变,张口道:“……大人!” 他还没说完,手心里便被塞进了一张符文,月谣道:“若是找到阿秀的尸骨,贴于眉心,便可让她入土为安。” 夏叙望着手心里的符,视线慢慢模糊了,半晌才不住地点头。 帝畿的夜晚早早就歇了万家灯火,只有城楼上火把通明,即便站得远了也能瞧见。甲兵正密切地来回巡逻,忠诚地守卫着这偌大的城池。 棠摩云看了一眼城楼,低声问:“大人不和我们一起回去?” 月谣收回视线,淡淡地说:“我另有要事,你们先行回去。” 一旁的环环原本趴在地上打盹,忽然站起来舒展了四肢筋骨,足下轻跃,一下子就跃到了她身旁,琥珀色的眼睛随着她的视线看向遥远的帝畿城。 月谣轻轻抚摸她的头顶,她便伏下身去,一人一兽腾空而起,朝着夜幕深处的东方飞去…… 丰沮玉门山,传说中日升月落的地方,位于大地极东、深海之中,凡人心向往之,却不能到达,不仅因其踪影难寻,更因传说中周围遍布妖魔,难以靠近。 无边无际的大海在阳光下闪烁着熠熠金光,波涛安静地涌动着,一眼望去海天一色,犹如行进在一张涂满了蓝色颜料的画纸中。 飞了足足一日,日头东升又西落,前方逐渐浓雾弥漫,水汽冰冷地包围四周,像是进入了迷雾森林。 环环飞得慢了,也警觉了。 空气中传来极重的腥咸味道,熏得人几欲作呕,环环忽然停下,浑身毛发倒竖,龇牙低低吼着……月谣抬头,只见迷雾包裹的深处,忽有十六颗明珠般的眼睛上下漂浮,泛着乖张阴戾的光芒,阴枭地盯住了自己。 “凡人!还敢回来!今必取尔性命!以泄断头之恨!” 雾气越发浓重,苍茫一片白色中,渐渐透露出一条巨大的蛇身躯干,像是连接天地的天柱,直达云霄,那八颗脑袋上镶嵌了十六颗浑浊暗黄的眼睛,以诡异的姿态上下扭动着。 九头??自仙山出世就守在外围,浸润灵气早已成了妖魔,十几年前被月谣伤了一颗头颅,如今再见,龇牙裂目,恨不能将她一口吞了。 月谣却不怕他,微微仰头,冷声道:“九头??,今日你若乖乖臣服,我便不取你的性命。” 空气中迎面扑来一阵腥风,伴随着九头??的低吼,“无知鼠辈!狂妄之极!” 它的八张大嘴 齐齐张开,震天动地般发出巨大的吼声,掀起巨浪滔天,直扑月谣和环环而去。九头??依水而生,在水中如入无人之境,八颗脑袋在滔天巨浪翻转进攻,只等着月谣和环环被浪涛拍晕之际将她们一口吞下。 然而包裹着它的海水似乎以极快的速度降下温度,最后竟在距离月谣不到三丈的距离完全结冰,将它八颗脑袋尽数冰封其中,再不能动弹。 月谣立在环环背上,头发张扬地飞舞,眉心黑印不再隐忍克制,肆意释放出一股强大的压迫力,让九头??不安地扭动庞大的身躯,掀起一阵又一阵的狂风巨浪。 “九头??,我再说一次,今日你若乖乖臣服,我便不取你的性命。” “黑暗之心——!”十六颗眼睛不安地转动起来,“你……竟已坠入妖魔道。” 月谣静静地看着它。 天下所有的凶兽妖魔都无法抗拒黑暗之心,包括九头??。 “吾主!请饶恕吾!”八张大口齐齐开口,庞大的身躯像真龙一样盘踞在天地间,忽然作出臣服之态,竟有些可笑。 九头??感觉到那困住自己的巨大冰涛一下子消失,整个身躯都活络起来,它这才看清楚,哪里是海水结成了冰,是黑暗之心的力量将自己生生定住在半空,那些浪涛纷纷落入海面,激起一层又一层的浪涛。 浓雾散去,它的身躯一点点缩小,最后缩到和普通的菜花蛇一样大小,漂浮在月谣身后,无比乖顺。 月谣瞥了它一眼,面上一点表情也没有,驱使环环朝着东方前进。 丰沮玉门山就藏在这浓雾之后,金光涌动、仙气缭绕,还未靠近便可感受到一阵祥瑞舒心,犹如母亲的怀抱一样温暖。 这里太安静了,云霓明灭、烟涛浩淼,整座山充满灵气,到处都是五色草和七色花,环环很喜欢这里,低头不断地吃草,脑袋晃晃悠悠的,显然很开心。九头??跟在她身后,十六颗眼睛齐齐翻白,“土包子!”说罢低头咀嚼仙草。 月谣仰头望着山顶,那里有一处古朴庄严的祭坛,祭坛中央就是扶桑树,在其树冠中心藏着的,便是她此行的目的。 少和剑温柔的光芒照亮了整个山顶,将她一身黑色的衣衫上镀了一层淡淡的暖光,纯黑的曳地裙裾上沿途沾染了一层五色水汽,那是五色草的种子。 拾级而上,她在祭坛前站定,望着上面古老的龟甲,依稀记得上一回来时,还是和曦求剑的时候,龟甲上裂出的否字依旧在,十多年过去了,那裂缝丝毫不见旧,仿佛这里是一处被时间遗忘的异世。 她冷笑一声,仰望那高高在上的少和剑。 “如果没有黑暗之心将你的邪性剥离,你可还会是世人口中的仙剑少和?” 环环和九头??正互相欢快地吃草,忽然感觉大地震动,尤其是九头??,十六颗眼睛齐齐转动,不安极了。 仙山自出世以来便是安静的,像一个温柔的少女一样浮在海面上,从未有过任何异动。 它猛地仰头,只见月谣站在扶桑树下,右手高高扬起,露出那一节雪白的手臂来,丝丝缕缕的黑气自她身周狂妄肆意地泄露出来,像在她脚下开出一朵黑色的莲花,疯狂地朝着高高在上的少和剑延伸过去,如一张巨大的网笼罩住了它…… 第二百六十一章 圣人 强烈的剑气以月谣和少和剑为中心激荡开来,原本安静祥和的仙岛剧烈地晃动起来,五色草的种子就像蒲公英一样瞬间被吹走,要不是环环四爪紧扣地面,差点就要被掀翻开去,饶是如此,她庞大的身躯也不可遏制地在地面移动,爪子在地上抓出几道深深的痕迹来。九头??想去阻止月谣,可黑暗之心压制下,它只能维持菜花蛇一样的大小,扭动着身子爬了半天,也不过几丈远…… 少和剑突而光芒大盛,比之日月更强,几乎刺瞎人的双目。然而黑暗之心的魔气却像菟丝花一样缠绕住它,剑气与魔气交缠,发出震天刺耳的声响,像是雷电,又像古战场上刀剑交争。 月谣的手止不住发颤,眼睛、耳朵、鼻腔纷纷涌出热流,五脏六腑好像被用力挤压着,她凌空张着手,手背上青筋暴涨,几欲裂开来,却死死不肯放手。 越来越多的血从她的眼睛、耳朵里流出来,她已濒临极限。 九头??想说话,想劝月谣放弃,那毕竟是仙剑,她即便吞下了黑暗之心,也不过是一个凡人,如何能驱使仙剑? 然而很快的,迎面来的劲风忽然渐渐小了,空气中传来一阵又一阵的悲鸣,竟是少和剑发出来的。 它的八颗脑袋纷纷扬起,但见九十九级台阶之上、那本立于巨大的扶桑树中央、充满了圣光的仙剑少和剑,在剧烈抖动中落入了月谣的手中,温暖和煦的光泽渐渐消弭,取而代之的,是充盈着霸道争胜气息的金芒,仿佛随时随地便可卷起一场风兴云蒸。 那才是真正的少和剑。 杀伐之剑! 月谣握着剑,手心已然一片焦黑,血顺着剑格流到剑身上,一滴、两滴……坠落在地,她却似浑然感觉不到疼痛,忽然大笑起来。 “华胥和曦穷尽一生也想得到的剑……终于落在我手。呵!哈哈哈——!” 当年来求剑的和曦失败了,而曾经匍匐在他脚下的自己,却最终取代他得到了少和剑……命运啊,真是可笑极了! 不及她高兴太久,九头??焦急的声音伴随着环环的吼叫突然传入耳朵,月谣循声抬头,却见扶桑巨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枯萎下去,随处可见的五色草也仿佛一瞬间被抽干了生命力,纷纷委地成了枯草……地面撕裂出一条条深不可见的裂纹,刹那间地动天摇,风云突变,宛如末世降临。 环环猛地飞扑过来,月谣没有迟疑,跳上她的背,一人一兽腾空踏云,很快离开了山巅。九头??紧紧地跟在他们身后,八颗脑袋齐齐往下看。 偌大的丰沮玉门山、传说中日升月落的仙山,失去了少和剑,就像一个美丽的少女被抽干了生命力,又像一颗迅速烂掉的果实……仙雾散去,花叶枯萎,万物都在消亡。 伴随着隆隆的响声,海水毫不留情地从四面八方涌过去,很快地,那明珠般镶嵌在海面上的岛屿,彻底淹没在了无边无际的海水中。 九头??十六颗暗黄色的眼睛闭 了闭,声音中透出一股眷恋无奈:“仙山……陨落了。” 月谣盯着脚下的海面,丰沮玉门山的沉没似乎并没有引起巨大的浪涛,但她心中仍是一凛,沉声道:“走!” 环环在海面中飞行了整整一夜,才看见陆地遥遥在望,然而来时绿意盎然的土地,隔了一夜却满目疮痍,一眼望去到处都是大水淹过的痕迹,房屋倒塌了,农田被摧毁,人的尸体和家禽野兽的尸体四零八落地横陈着,一切仿佛人间地狱。 环环琥珀色的眼睛微微转动着,盘桓在上空,有些躁动兴奋。 月谣看到此情此景,便明白了。 仙山陨落引发了的浪涛在大海深处虽平静,靠近陆地时却引发了巨大的海啸,怕是沿岸几千里全成了人间地狱。她拦住环环和九头??想要下去扑食的冲动,声音里蒙上了一层阴翳,“回去。” 逍遥门。 照春细细打量着眼前的白发老妪。 老太太看上去好像很老很老了,满头华发,连眉毛都是白的,一脸皱纹就像沟壑一样叠起来,然而她没有普通老年人弯腰佝偻的疲态,背脊挺得笔直,犹如青壮女子,那一双眼睛因为微笑而眯起来,透露着一股温和的明光。 她的身后站着一个怀抱古琴的年轻女子,容貌甚是出挑,眉宇之间温柔恬淡,让人看一眼就觉得心平气和。 他清了清嗓子,问道:“不知这位高人尊姓大名?” 老太太笑眯眯的:“姓名不过一个称谓罢了,若是小兄弟不介意,可以叫老妇一声伊瞻。” 照春顿时睁大两眼,连连吸气,“圣……圣人伊瞻!?” 闻名天下的圣人伊瞻,没人知道她活了多久,传说中她通晓音律、医术、天文、地理、农桑、治水……古往今来只有别人不懂的,没有她不知道的,若是能得她的指点,哪怕是个傻子也能成大器。 他激动地面色潮红,“老先生……不不不!老……哎呀!”他连连打自己的嘴,头一回嫌弃自己脑子笨,想不出一个合适的称谓来称呼,还是伊瞻笑眯眯地说:“小兄弟,老妇一直很仰慕姬掌门的为人,听说他有难,所以特意来助他的。能否帮忙引路,好叫老妇看一看掌门?” 她说的极缓慢,照春忙点头,脑子也反应过来,侧开身子让道,将人往里边引:“圣人里边请。” 伊瞻进了姬桓的寝室,却没叫照春留下,也不让自己带来的那个抱琴美人留下,门一关,便一人呆在里头,也不知要做些什么。照春等在外边,半晌也听不到里边有动静,急的踱来踱去,发出一阵阵脚步声。 还是那抱琴美人看不下去了,柔声细语地说:“公子稍安,师父医术高超,姬掌门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她的声音温柔婉转,就像黄鹂鸟一样悦耳,眉眼弯弯,一笑起来眼波流动,浑身上下透露着幽兰般的娴静美好。照春自认见识过不少美人,有像韩萱那般柔弱娇软的,也有像月谣那般质傲冷媚的 ,但鲜少见到像她这般含蓄婉约的,仿佛只要靠近她,就会觉得安心。 他的脸腾地烧起两团火,小声问,“不知……姑娘芳名?”问完又觉得自卑羞涩,这姑娘看起来不过双十年华,可自己少说比她大了一轮,都可以做她叔叔了。 “琴挑。” 他看了眼她时刻怀抱着的古琴,心道果真人如其名,也不知美人抚琴,该是多么写意美丽的景象。 他很快就知道了。 琴挑忽然走到台阶上,也不管地面是不是脏,席地而坐,双腿交盘,将那琴置于腿上,素手一拨,便是泠泠清幽之声。琴声低婉,像是碧山洗流水,又像古刹遇霜钟,且缓且慢,令人闻之心旷神怡,洗去一身疲累焦躁。 姬桓昏睡了整整一年,一朝醒来,整个人头昏身沉,一时分不清今夕是何年。窗外琴音如招魂引,声声落入灵魂深处去,幽幽然将他的神智全拉了回来。 耳畔忽然响起一声低哑深沉的声音,“醒了便好。” 他转过视线,只见一个满发花白的老妇坐在一旁,正满目含笑地看着自己。 “……圣人伊瞻?” 伊瞻一贯微笑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诧异,继而道,“姬掌门果然才智出众,老妇还未自报家门,便知晓老妇的身份了。” 姬桓道:“圣人过誉。只因我身中净灭化生术的反噬,本不可能活下来,如今能再回人世,非像圣人这般世外高人不可救,且窗外琴音袅袅,如天宫仙乐,能有此雅技者,天下间只有圣人膝下的女弟子琴挑。” 只是有些意外,圣人伊瞻,竟然是个女子。 伊瞻维持着微笑,得姬桓一番夸赞,没有寻常人那般飘飘自然,反而更加和蔼温善,“你昏睡一年,怕是一时无法恢复,这些时日我会留在逍遥门,待你康复完全,有些事得交代与你。” 姬桓神色稍沉,垂下眼眸,片刻,点了点头。恰好照春听到里边有说话声,一把推开门进来,见他醒了,大喜。 “师兄!你好了!”一年的担惊受怕,一年的忧心忡忡,全在此刻化为乌有,因太过激动,眼眶里还留下两滴泪去,一边笑一边抹泪,连迭声地朝伊瞻道谢。 “照春,你就在逍遥宫内收拾出两间屋子,给圣人和琴挑姑娘居住,门内上下好生招待,不可怠慢。” 照春点头:“知道了,师兄。” 他昏睡一年,一朝醒转,弟子们全都高兴坏了,只因他还虚弱,所以不敢一股脑儿全涌过来探望,派了郭逊先行过来。 姬桓看见郭逊怀里抱着的婴孩,一时有些呆,“阿逊,你何时成亲的?” 孩子喝饱了奶/水,正在呼呼大睡,嫩白的脸颊就像豆腐块一样,被郭逊用熟练的姿势抱在怀里,可不就像他的孩子? 郭逊犹犹豫豫的,看了看孩子,又看看姬桓,手一伸,便将孩子送到他面前,叫他看个清楚。 “师父,这是您的孩子。” 第二百六十二章 明言 姬桓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甚至有些冷冷的,视线落在姬霄脸蛋上,好像在看一个陌生人的孩子。 他其实已经呆了,脑子里就像浆糊一样,完全转不动了。任谁一觉醒来,忽然多个孩子,都会反应不过来。 郭逊以为他也不喜欢这个孩子,心里哀嚎这个孩子真真可怜,刚出生就娘不爱爹不亲,将来可怎么办?便极力劝说:“师父!师娘应该是刚走的时候就有了,他叫姬霄,是男孩子,很乖很可爱的,能吃能睡,比一般孩子都健康呢!这眉毛眼睛像师娘,嘴唇下巴像您!虽然您睡了一年,可这真心是您的孩子!您不会不要他的吧?” 见姬桓还是不说话,他又说:“小姬霄还小,什么都不知道呢……孩子毕竟无辜。”语气里含了一丝心疼。 这段时间照顾小姬霄,就数他最尽心,别的师兄弟都笑话他还没成亲就成了奶爹,可不是么?除了没办法下奶,别的什么都亲力亲为。他想着要是师父真不要这可怜的小家伙,他就亲自把他拉扯大,总不会让他真成了孤儿。 姬桓伸出手去,极其小心翼翼,像是对待一个易碎的珍宝一样,然而还没碰到小姬霄,手猛地缩了回来,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他看,半晌才说了一句话:“月儿呢?” 郭逊为难地看了眼他,怕提起月谣更会让他生气,可又不敢撒谎骗他,想了半天没想出好的说辞,只得实话实说:“师娘走了以后,除了后来送来一次五色草,就没回来过。小姬霄是一个叫息微的男子抱来的,弟子也不知师娘如今在什么地方。” 姬桓听完他的话,仍是一点表情都没有的样子,郭逊正七上八下地,却忽然见他笑了。那笑容越阔越大,快要咧到耳后根去。 他不敢想两人还能恢复如初,若是月谣不要这个孩子,一碗药下去拿掉,那也是合情合理的,可她生下来了,不仅如此还取来五色草,希望能救活自己。他不奢求她会原谅自己,但期望她心中还存有一丝情意,如今情意尚在,他便有机会再赢回一切。 他抱过孩子,手法生疏极了,郭逊教了他几遍,终于成功地让他学会抱孩子的方法,却也成功地吵醒孩子。小姬霄一闻到陌生的气息,一看到陌生的脸,小脸抽抽搭搭的,竟然大哭起来。 姬桓虽已有一个孩子,但抱孩子还是头一遭,手忙脚乱地哄,小姬霄听不懂,绞尽脑汁学妇人们唱歌,也不顶用,最后还是回到郭逊手里,来来回回抱着轻拍,才委委屈屈地歇了哭声,眼睛一闭,呼呼大睡起来。 姬桓刚醒不久,最是需要休养的时候,此时被小姬霄一闹,疲倦起来,便挥挥手让郭逊回去。 这下子郭逊反而同情起姬桓来。 原本好好的有一个媳妇,一个儿子,如今媳妇跑了,儿子也不亲他,活了小半辈子,竟活成了个孤家寡人。 他朝姬桓行了个礼,默不作声地退下去了。 姬桓休养了五天,精气神已恢复七七八八,这些天心中一直记着伊瞻 说过的话,便去找她。 伊瞻正在听琴,琴挑是她亲手教出来的弟子,素手纤纤一曲神仙乐,闻名天下,此时满园荷花盈盈遍开,竹露滴翠,微凉的风送满了一水榭的花香,若是能喝上一杯清香馥郁的茶,那才是真正的人间妙事。 琴挑最是会察言观色,见师父露出些许忧容,轻声问,“师父可是想念师妹了?” 伊瞻不言语,目光越过她看向远处,忧容尽消,满目含笑。 琴挑歇了琴音,缓缓起身,垂首盈盈一礼,“姬掌门。” 姬桓坐下,见自己来的似乎不是时候,有些过意不去,伊瞻道了声无妨,抬手示意琴挑下去,小小的水榭只留下他们两人。 “姬掌门昏睡一年,可知这一年山河摇晃,暗涌流动?” 姬桓眉头微蹙,“请圣人明言。” “一年前幽都城城主遇刺身亡,殷氏宗族子弟内讧争位,势力三分,大乐、相柳、比翼、皮母四城皆想趁乱分得一杯羹,五方争战不止,大有裹乱天下之势。” “月前荒服北胡与城送大量金银美人入帝畿,请求铁器自营,天子贪于眼前小利,竟答应胡与城自营铁器。” 姬桓猛地开口:“什么?!” 铁器自营是和曦好不容易才逐渐收回的权力,十城失去了铁器自营的权力,也就削弱了战力。他教导华胥晟多年,知道他不是一个如和曦一般英明的君主,却万万没想到他竟会为了那么一点小利,做出如此荒唐的举动来。 当下生气,却又觉得无奈,深深地叹息。 “旬日前,仙剑少和失落丰沮玉门山,仙山沉于东海海底,引起滔天海啸,沿岸九千里,漂尸不计,生灵涂炭。众民皆怨天子失德,多有不忿之词。” “你可知这一桩桩、一件件,皆祸起何处?” 姬桓嘴巴一抿,心中已有答案,却没有说话。 “天下大乱已成定局,然而百姓何辜,自人文伊始,五服大地便天灾不断、凶兽横行,百姓生存如草芥,卑微如蝼蚁。姬掌门有匡世济民的才能,合该不负众望才是。” “圣人以为,我该如何做?” 伊瞻遥望远方,一双眼睛犹如明镜一般,清澈明亮,“凡人身中黑暗之心,性情变得暴戾嗜杀,逐渐与凶兽无异。我观察月谣本性坚定,原以为或许是个特例,可终归叫老妇失望了。如今她野心日盛,功力突增,一日千里,已至上元无量境,若是留之,后患无穷。”她说得极其缓慢,也无比坚冷,“我授你一套法术,传我毕生修为与你,你便可将她斩于剑下,收回黑暗之心,重新封入魔域。” 远处翠竹亭亭如盖,风摇翠叶,送来一阵又一阵的凉风,合着满园菡萏飘香,盈满了水榭。那风儿好像含了无数看不看的冰雹雪子,吹进姬桓的心坎里,一阵阵地有些冷意。 “不行。” 伊瞻看向他。 她知道他会迟疑,可能会拒绝,但没想到拒绝得这么干脆 ,半点不带商量的余地。 “圣人博学,想必还有其他方法。黑暗之心必须摧毁,但绝不能伤害月儿的性命!”他低低地说,带着一股离经叛道的痛快,“否则,我宁可看这天下大乱。” 风声中传来缕缕琴音,像是古战场上的战马嘶鸣,却又像荒村孤女的低泣,如泣如诉,传入肺腑,令人闻之动容。伊瞻轻不可闻地一声叹息,“是我当初一念之差种下的因,便该我偿还……你到底不是八百年前的那个年轻人啊。” 姬桓不解地看她。 伊瞻道,“仙剑少和,主杀伐,镇于丰沮玉门山,我观之杀戮过多、戾气太盛,才将阴邪之气剥离,凝成黑暗之心。如今月谣既得两物,便是尽天下名剑,也无法压制。唯有融掉圣道剑和阳汗剑,以我血肉为祭,重铸仙剑。以你之正气,我之修为,方可摧毁黑暗之心。从此人间再无凶兽,和平安泰……” 姬桓眉头深皱,似有许多东西想不通。伊瞻这一番话,反而让他疑窦丛生。 “圣人为何说,是你将阴邪之气从少和剑中剥离?”传说中黑暗之心随着人文始祖华胥氏离开丰沮玉门山,却被她身边的坐骑偷走,人间才从此凶兽横行,可听伊瞻所言,那黑暗之心是她从少和剑身上剥离的,难道说…… “你……”这个猜测太过惊世骇俗,他不由勃然变色。 伊瞻转过身来,那一身麻布褐衣,就像一个寻常的老妇。 “吾名伊瞻,姓作华胥。” 姬桓倒吸一口冷气,“人文始祖!?” 人世间对神仙的向往都是带着十二万分的美好期待,凡是神仙,男的大多玉树临风、孤冷出尘,女的大多仙姿秀逸、芳泽无加,总之无论如何,只要和神仙两个字沾了边,哪怕是一只小蚱蜢,也透着股美貌动人、高高在上的气质,谁能想到人文始祖,竟然是一个老的不能再老的白发妇人呢? 伊瞻仿佛能读懂他的想法,不甚在意地说:“外貌不过是一副皮囊罢了,众生百相,都是空虚幻有,转瞬即逝,不必过于介意。” 姬桓微微躬身,语气里蒙上了一丝敬意:“是。” “你也不必拘束,我用这副面貌示于众人,便是不希望世人用高捧的目光注视我,我只是一个极其普通的修行人罢了。” 她这么说,姬桓便一切如旧,还是尊称她为圣人。 “圣人以身殉道,可还会……回返人间?”用人文始祖换取月谣,这是任何一个理智的人都不会做的选择,他不希望月谣有性命危险,也同样不希望伊瞻付出生命的代价,“若是可以的话,我愿奉献我的血肉之躯。” 伊瞻向来从容自若的神态蒙上了一层阴翳,微微一声叹息,道不尽悔意。 “只要始翠山阴的生息花不灭,我的灵魂便不会灭。或许数年、或许数百年以后,我会化作一草一木、万象众生,重新回返三千亿红尘。所以你不必心存自责。” 姬桓不言语,但也没再拒绝。 第二百六十三章 挑拨 “……华胥晟果然求助齐氏,太华城派了齐鹭,率领七万人马合兵两万王师,前去平定五城之乱。王师出兵幽都城,旬日就平定内乱,营帐上下载歌载舞,反观齐氏主攻四城,那四城并不认太华城,战事胶着,齐氏粮饷不济,艰难困苦。另外华胥晟并不信任齐氏,还派出了一名监军掣肘,如今齐氏人马内外交困,已对帝畿心生不满。” 四面透风的水上亭榭中,月谣靠在竹塌上,轻轻摇着羽扇,一头乌发尽数瀑落,闭眼听着息微说帝畿的近况。 “告诉方小壶一声,让他在华胥晟耳边多说几句——齐氏心生不满,怕是欲勾结太后,谋夺王位了。这孩子贪财,是个拿捏得住的,多给些银钱便可使唤。如今高丰死了,华胥晟身边就他一个说得上话的,是他飞黄腾达的时候了,该怎么说怎么做,他清楚。” 息微嗯了一声。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一头乌黑的长发吸引,竹塌上的人闭眼似在假寐,长发未梳,尽数披落,沿着玲珑的身躯像溪水一样垂下,随着风儿吹,来回飘荡,拂在他的心湖上,漾开一层又一层的涟漪。 鬼使神差地,他伸出手去,握住了那一小缕发尾,丝滑的触感轰然拉回他的理智,他如遭了雷劈,猛地抬头,对上月谣缓缓睁开的目光,心里像揣了七八只小鹿,咚咚乱跳。 月谣像什么都不知道一样,又闭上眼去,快入秋了,早晚的湖面泛着一层薄薄的水汽,她就这么侧躺着,虽不施粉黛,不簪珠钗,但偏偏生出一股遗世独立的孤冷之气来。 息微收回手,平复了心情,道,“我听说棠摩云在秘密训练一支军队,似是巫术。” 月谣嗯了一声,“此事你不必管。” “你若是要问鼎天下,必要收服民心,若用巫术等旁门左道,怕是人心不服,即便勉强坐上高位,也会摇摇欲坠。” 月谣不置一词。寂静的水榭里只剩下远处风吹树叶的声音,息微见她胸有成竹,不欲与自己多言的样子,便不再说了。 又一个月,齐鹭平定四城犹如一脚踏进沼泽,久久攻不下,消息传回帝畿,华胥晟发了很大一通火,把齐鹭要粮要兵的折子哗啦啦全推到地上。 “朕就知道他齐氏不是真心帮助朕的,这么久了连一个城都攻不下来,还有脸要粮要兵?以为朕是傻子吗?拿着朕的粮和兵,是想谋反吧!” 方小壶也不去捡那折子,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小声道,“陛下可小声些,小心被太后娘娘听见了。” “听见又怎样?朕是天子,她就是朕的亲生母亲也得听朕的,更何况她不是!?” “小人听说,娘娘对陛下不肯增兵派粮,也颇有怨词呢!” 华胥晟气冲冲的,“她怨什么?” 方小壶期期艾艾的,似觉得难以开口,半晌才说,“娘娘仿佛觉得陛下长大了,就不听话了……”回应他的是一声巨大的茶壶落地声音,噼里啪啦 ,就像炮仗一样,吓得他脖子一缩,立马噤声。 那厢华胥晟气恨齐鹭久攻不下四城,齐鹭等人也驻扎在大乐城外,看着日渐短缺的粮草头疼。 “陛下究竟是怎么回事?不给粮不给兵,让我们怎么打仗!?还搞出什么监军,要不是那没鸟的玩意儿阻拦,我们早就四城都攻下了,怎么会这么狼狈!少仲大人,要我说,就一刀抹了那个鸟玩意儿,省得他碍手碍脚!” 齐鹭摆手,“陛下就是因为不信任我们,才派出监军,杀了监军,等同谋反。” “不信任我们?不信任我们还让我们出兵,王师才出了两万人,剩下的七万都是我们的。凭什么我们冲在前头还吃力不讨好,王师就在后边吃香的喝辣的,陛下未免太过分了!” 齐鹭猛地厉喝:“闭嘴!” 虽喝停了下属,但齐鹭心中到底也意难平。烦躁地在营内走着,不知不觉出了营地,到了一处小溪边,坐在一旁扔石子。 身后响起一阵脚步声,继而眼睛被蒙住,不用猜也知道身后的人是谁,齐鹭摸着对方的手笑了笑:“兰茵。” 见被猜着,她便顺着他拉着自己的手挨着他坐下,两人相伴七八年了,起初谁也不看好她,毕竟是一个姿色平平、脸上还带伤疤的女子,齐鹭一时觉得新鲜,还能长久地宠着不成?然而这么多年了,自从她来了以后,齐鹭的身边便再也看不到其他女子了,竟连出兵打仗也随身带着。 她依偎在他肩上,轻声说:“我知道你为难,要不这仗不打了,我们回去吧?” 齐鹭点了一下她的脑袋,笑道:“你一向聪明,怎么也说这种话?若是不遵王命,太华城会被问罪的。” “可是这些年太华城扶持帝畿尽心尽力,帝畿却屡屡猜忌,想方设法削弱太华城的实力,我们为何还要尽忠?” 齐鹭敛了笑容,神色肃穆,望着潺潺流动的溪水淡淡地说,“这就是君臣。” 兰茵一下子从他肩上起来,很是不平:“我听说陛下对太后并不敬,吃穿用度还不容一个普通妃子……对待嫡母尚且如此,你以为将来齐氏会好过吗?听君之命,便是坐视太华城衰弱,总有一天会被王师踏平;可若是不听君命,杀上帝畿,便是太华齐氏做主天下,还怕有谁掣肘不成?” 齐鹭震惊,一把捏住了她的肩膀,“这话谁教你说的?” 兰茵诶地一声吃痛,他这才后知后觉松开手。她发泄出来后便好了许多,虽脸上仍泛着气恼的红,但言辞软了许多,“眼下军中谁不那么想……罢了罢了!知道你是个忠君爱国的,我方才只是气坏了一时胡说,你别忘心里去。”她又说,“不过眼下战事胶着,一直困在此处也不是办法,不如集中兵力,趁夜强攻,尽早拿下大乐城,攻下一城总比四个城都攻不下好吧?” 她说的不无道理,齐鹭本来也打算如此。 原本五城也只是互相征战,不 是谋反,帝畿名正言顺地出兵,他们没理由反抗,所以齐鹭一开始便将兵力分散开去,没想到那四城不认太华城,还张口指责他们拿假的圣谕,拒不开城门,这才将战事拖住了。 既然他们不肯开城门,那便只能强攻了。 七月底,齐鹭集中兵力进宫大乐城,不出三日便攻入主城,然而就在他要调转兵力攻打其余三城时,帝畿却下令撤军,齐鹭以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为由不肯撤军,依旧向皮母城进发。消息传入帝畿,华胥晟连发三道敕令,然而齐鹭仍然不肯奉诏。 恰此时一封密信传入帝畿,皮母城明氏揭发齐鹭威逼利诱四城谋反,恳请帝畿尽早出兵捉拿反贼,以解明氏之危。 密信送到华胥晟手里的同时,齐鹭也得到了来自帝畿的消息,这才明白帝畿下令撤军的真正原因。 四城准备了大量的财物珍宝,贿赂华胥晟,以期帝畿对五城之乱袖手旁观,据说运送财物的马车,差点将朱雀大街的道路压塌。天子收了贿赂,这才强令他撤军。 太华城千里迢迢出兵,作战困难,不仅粮饷短缺,事后竟无半分功劳,甚至很有可能会被降罪。由此,齐氏大军的怨言,已呈鼎沸之势。 而太后被鸩杀的消息就像一条导火索,齐鹭忍无可忍,斩杀监军,带着七万大军折道东进,一路势如破竹,沿途俘获正在幽都城寻欢作乐的两万王师,斩杀将领,神兵天降般地攻入了帝畿。 五服十城,若说哪个城最忠心,当属太华齐氏。所以当齐鹭率军东进的时候,沿途城镇乃至周边城主都不曾有疑,直到齐鹭占领帝畿、攻破王宫的消息像雪花一样散入各城城主耳朵的时候,一切都来不及了。 齐鹭攻入帝畿第一件事就是紧闭四城门,以防张复希反扑。大军虽不曾劫掠百姓一针一线,但也不允许沿街摊贩走卒出没,热闹繁华的帝畿,自华胥晟登基前的旧派作乱后,短短五年,再次陷入战火。 九月的秋雨一阵凉过一阵,萧萧梧桐叶落了一地又一地,隐隐青山尽荒芜,寒秋是真的来了。 华胥晟是在假山洞里被翻出来的,一同被找出来的还有花解语,两人抱成一团,哆哆嗦嗦,眼泪鼻涕肆流,锦衣华服脏腻杂乱,可怜极了。 齐鹭还穿着武将那一套盔甲,大手一挥将他们暂时囚禁在清辉阁里。 一个小兵快步跑来,不知是不是连续作战体力不支还是因为惊慌过度,脸色苍白:“大人!”他话也说不利索,吞了三次口水才说清楚,“我们……我们发现太后了!” 齐鹭一开始以为他说的是发现太后的尸体,可细细一想便觉得不对劲了。 一路冲到文懿宫,看到庭内橙黄橘绿,显而易见是有人精心打理的,还未来得及走进去,眼前便冲出一道人影,巨大的掌掴伴随着厉骂劈天盖地地砸过来:“谁让你举兵谋反的!你可知已将齐氏至于何处境地!?” 第二百六十四章 勤王 齐鹭懵了,既是因为看见文薇还活着而懵,又是被她打懵的。 “你……你还活着?!” 文薇衣冠整齐,只脸色有些憔悴,那是因为她被华胥晟软禁所致,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她才在齐鹭攻破王宫的时候才知道齐氏谋反的消息。 齐氏军没有对她放肆的,偌大的王宫到处都是哀嚎哭叫,只有她这里十分清净。齐鹭很快就想明白了,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糟了!我中计了!” 对方深知文薇被天子变相软禁,才能利用内外消息不通的机会挑拨齐氏和帝畿,可见这个人对王宫了如指掌,也对天子和齐氏各自的心思了如指掌。再往远了看,焉知这一场五城之乱是不是那幕后黑手的杰作! 怕是这王宫里,还有他身边,早已布满了对方的细作。 越想越觉得胆战心惊,整个人如坠入深渊一样,四处都是抓不住看不透的黑色。 眼下已至骑虎难下的境地,若是向华胥晟告罪,且不说他不会相信自己受了挑拨,即便相信,也不会放过齐氏。索性就一反到底,改了这江山姓氏,反倒是唯一生路。 只是这身边的密探,得早日拔除! 秋风萧瑟,吹得阶前梧桐叶子聚又散,带来远处一阵又一阵的桂花香。身后传来一阵落叶被踩碎的声音,继而是兰茵和旁的女子不同的低沉声音响起:“一个人在想什么?” 刹那间像是有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被想通,齐鹭猛地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回头看着她…… 短短两个多月,天下的局势就已经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齐鹭带领七万大军占领了帝畿,太华城紧随其后,征兵五万,再加上原有五万兵马,一共十万,攻打鹊尾城、君子城和共工城,而北方的胡与城趁此乱势昭告天下,自立为国,脱离帝畿管束。 至此——天下大乱。 秋阳高照,又是一日明媚晴天。月谣专门挑了这样的好日头洗头发,湿漉漉的头发被抹了桂花香泽,闻之一股清香,仿佛伫立在桂花金海中,十分舒适。 清和拿布帛一点点绞干她的头发,因今日阳光甚好,所以头发干得也很快,刚洗过的长发乌黑油亮,就像黑珍珠一样。 隐儿坐在一旁喝茶,袅袅的茶香伴随着桂花香气飘入鼻中,只抿一口就可以扫去一日的疲惫。清和的手艺越发好了,烹煮的茶无人能比,隐儿喝过旁人煮的茶,却总不如清和煮的那般回甘美味。 他眯着眼睛品尝,余光看见息微来了,便自觉站起来要告退,却听月谣低声说:“隐儿留下。”她道,“你虽还年幼,但如今局势紧张,有的事情你该知晓。” 云隐低头称是,复又坐下,稚嫩的脸颊上满是老成稳重,乍一看宛如年幼时候的姬桓。 月谣略一走神,很快拉回心思。 清和给息微斟了一杯茶,退到月谣身后,低眉顺眼的模样,宛如一株静态敛目的海棠花。息微喝一口茶,夸赞她手艺精进,这才对月谣道:“华胥晟回信了。” 华胥晟被拘在清辉 阁,虽好吃好喝招待着,但项上人头也有着随时落地的危险。要送进去一封信并不难,齐氏大军中,已布了不少她的眼线,只可惜的是兰茵过早地暴露了,如今不知究竟是生是死,让人忧心。 “他答应了我们的条件。” 信是以燕离的口吻写的。如今只有扶摇城没有被卷入征战中,也只有扶摇城能帮助帝畿,让扶摇城出兵唯一的条件就是将齐氏诛灭后,太华城须得易主。 华胥晟想也没有想地就答应了,还附上了贴身玉佩作为信物。 云隐抿嘴思考的样子像极了姬桓,只是脸庞和声音十分稚嫩,“母亲,您当年是带罪离开的帝畿,若是回去,陛下会不会……治您的罪?” 月谣笑了一下,“隐儿问得好。”她道,“自古以来,君臣的关系,互为依赖、牵制,君主牵制平衡臣子之间的势力,达到治理天下的目的;臣子依靠讨好天子,达到获取权力的目的。史上不乏君臣关系失衡的例子,若是君重臣轻倒也罢了;若是臣重君轻……天子尚且要看臣子的脸色,又有谁敢治罪呢?” 云隐觉得不对,又问,“可是那些功高震主之辈,也有不少被天子连根拔除,祸连九族的。” “隐儿真是长大了,那些功课没有白学。”息微赞许地眯起眼睛。 见他们二人皆胸有成竹的模样,云隐心头滑过一个念头,不禁变色,“莫非母亲是要……” 月谣伸出一根食指,轻轻点在他的唇上。 如今的齐鹭虽然占领帝畿,可城外张复希带着十万王师围着,即便太华城也有十万兵力,但被鹊尾城、君子城和共工城三城牵制,一时不可能过来支援,好在帝畿城内仓廪充足,即便围城,也能自足。 对齐鹭而言,如今最重要的,是如何灭了城外十万王师。王师一垮,这华胥氏的天下,他便坐稳了一半。 时至十月,张复希一共发起了三次进攻,可齐鹭固防死守,双方都有所折损,帝畿仍固若金汤。 王师大营。 张复希在帐内来回踱步,嘴角冒起了好几个泡,原本算得上相貌堂堂的脸颊迅速瘦了下去,颧骨高高地隆起,颇有几分尖酸刻薄的样子。 一个小兵跑了进来,手里捧着一个锦盒,“大司马!扶摇城的城主来信了!” 张复希一把夺过,看到盒中的玉佩大惊失色,而后飞快打开书信…… 那小兵低着头,忽然听到头顶传来一阵爽朗的大笑,继而是他中气十足的声音,像雷声一样劈头盖脸地响起,“好!好!燕离果然没叫我失望!” 扶摇城守城的将士原只有五万,这两年征兵,降低了年龄限制,也不过增加到七万。七万大军倾巢而出,必定导致城内守卫空虚,可以说是孤注一掷了。张复希不敢相信地对着信看了几遍,确定真的是七万人马全部支援,笑得嘴都要咧到后脑勺去了。 前方沙尘漫天,那是大军行过扬起的尘土。张复希骑马在最前头等着,已吩咐人预备上了丰盛的酒菜,就等着燕离一到,双方好好叙旧喝 酒,共同商讨那攻伐帝畿的大事。 然而率领七万扶摇城大军来的,却不是燕离。 张复希怀疑地眯起了眼睛,以为自己眼花了,直到对方距离不过百步,才勃然变色。 “是你们!?” 月谣和息微策马并肩而行,踢踢踏踏的马蹄声像是鼓点一样扬起,最后在距离张复希十步开外的地方停住。 “张大司马,别来无恙?” 张复希抽刀怒对,“你怎会在此?阿离呢!” 这七万大军能听她号令,可见她在扶摇城经营日久,无怪乎帝畿派出各路人马清剿,却始终得不到她的行踪,原来早已潜伏在扶摇城,怕是燕离这两年生病是假,早已遭了他们的毒手才是真的! 月谣一身黑色的短打劲装,腰带和护腕皆是鲜艳的红色,更衬得眉心的红色印记张扬,像一朵幽幽然即将怒放的黄泉之花,一待盛开,便是血流千里、伏尸百万。 “张大人可是收到了陛下的信物,和我们的信?” 张复希眉头紧皱,又听月谣说,“陛下命我等驰援,所以此番是奉诏而为,还往张大人放下个人恩怨,以大局为重。” 王师中到处都是见过月谣和息微的人,三年前云氏的势力被清剿干净,城外野坟地寒鸦林立,尸体早已化作一堆堆的枯骨,没人想到她还会再回来,且以这般姿态回来,如同一个救民于水火的天神。 但张复希清楚,来的不是天神,是充满了阴谋诡计的恶鬼。 “陛下定是被你等蒙骗了!既然你送上门来,此刻我便为陛下杀了你这逆臣!” 大刀高高举起,却在半空被一股力量强势打落,他捂着手臂,横眉倒竖,怒视息微。只见他手里捏着两颗还剩下的石子,冷冷地瞧着自己。 “张大人,你我都是为救陛下而来,何必自伤和气?延误了救陛下的时机,这罪过该由谁承担呢?!” 张复希阴沉下脸,不欲与他说话。 月谣忽然笑起来,背后的黄沙一点点静了下去,露出七万大军的面貌来,暗黑色的铁甲就像一尊尊来自地狱的勾魂使者一样,沉默无声地站在她的身后。 “张大人,世易时移,如今逆贼挟持陛下,随时都有可能伤害陛下的性命。我等奉诏勤王护驾,张大人却喊打喊杀的,这七万大军远道而来却见盟军这般态度,怕是要心寒了。”她眼睛弯起来,笑意更深,语调却冷了下去,“还是说张大人早已和城中逆贼串通,故意拖延呢?” 她惯会用这样的诛心言论污蔑旁人,张复希偏黑的脸庞气得通红:“口出狂言!” 月谣不笑了,身姿挺直,朗声道:“张大人不必恼怒,区区玩笑而已。我等率军远道而来,不知张大人安排何处扎营?” 张复希板着脸,却不得不应付:“距离王师两里以东,自行扎营吧!”末了又补充一句,“如今战事胶着,粮饷短缺,怕是不能招待,万望体谅!”满是歉意的话说出来却没有多少诚意,他调转马头,策马扬鞭便领着人回去了。 第二百六十五章 决胜 东城门是距离王宫最近的门,张复希本想让燕离攻打东门,然而来的人是月谣,他就后悔了。 以她的性格,如今真的会救陛下吗?怕是前脚赶走了狼,后脚迎来了虎。 他想了很久,决定让王师绕道东门,月谣攻打北门,不管天子怎么想的,他不能让天子有一丝一毫的危险。 然而不及他将部署与月谣商讨告知,扶摇城七万大军休整不过半日,竟趁夜直接向东门发起了进攻。 张复希大怒,“他们远道而来,不顾人马疲惫强行攻打,若是胜了也罢,若是败了岂不是自伤兵马,扰乱全盘计划?!” 报信的小兵垂着头,好像犯错误的是自己。 一旁的将领听了,眉头皱起,问道:“大司马,既然盟军已然发起进攻,我们是不是也尽快攻打北门?” 张复希虽恨月谣为争功贸然出兵,但此刻已箭在弦上,自己就像被强行架到了烤架上,不得不出兵了。 齐鹭早就得到消息,知道自己城内不足十万的兵马未必挡得住,便将华胥晟从清辉阁里提出来,当做箭靶子一样竖在城楼上,大有一旦城破就拿天子祭旗的气势。 “月儿,虽华胥晟死不足惜,但此刻他不能有事。齐鹭如此卑鄙,我们该怎么办?”息微压低声音,仅能让月谣一人听到。 月谣遥遥看着天子四肢摊开绑着,像一只任由猎人剥皮抽筋的熊崽子一样竖在城楼上,目光变了变,“你带人在此牵制齐氏的注意力,我去救他。” 息微看了一眼她,尽管知道她不会有事,仍是露出担忧的神色,“你要小心。” “知道。” 她调转马头,悄无声息地退到后面,环环像是心有灵犀一样从树丛后边出来,琥珀色的眼睛闪着兴奋的光泽慢慢伏下身子,让她骑上来。 今夜无月,云朵像是大块大块被剪坏的棉被一样遮住了所有的星光,入秋的夜晚,天空中连一只鸟儿都没有,寂静得只剩下肃杀的风声,没有人注意到高空中飞速掠过的环环,没一会儿的功夫,就绕到了城楼的侧后方,浑身白毛尽竖,张口无声地一吼,足下生风,像离弦的箭一样俯冲下去…… “天上……!?” “放箭!!” 不知谁喊了一声,待到部分弓箭手回过神来要射箭的时候,环环已逼至城楼上方,结实高大的身躯就像铁球一样撞落突起的檐角,霎时砖瓦飞溅,噼里啪啦的声音就像夏日里的雷雨一样,让这个本就充满了紧张气息的城楼一下子炸开了锅。 距离如此近,弓箭手施展不开,便退至后方。无数的兵卒涌了上来,凶兽虽然可怕,但不是无敌,这么多人一人一刀,总能将她剁成肉块。 然而还不及他们靠近,迎面一道金色的剑气袭来,冲在前方的人像麻袋一样被横扫了出去。 那是一个黑衣瘦高的女人,眉心一点暗 红色印记,像是不慎沾染了谁的血,神色冷戾,眼神像刀子一样凛冽,只站在那里不动,就让人心生退怯。她手里的剑古怪极了,散发着金色的光泽,霸道凶狠,好像无需主人持剑,便会自己大杀四方一样。 红印、女人、凶兽……有人一下子明白了她是谁,大叫,“前左司马——云间月!” 曾有流言说她是上古战神九天玄女转世,虽然很多人起初并不相信,但三人成虎,人云亦云得多了,再加上她几乎未有败绩,这九天玄女转世的形象便在人们心中根深蒂固起来。即便她被治罪,一时消失在世人的眼前,但没有人忘了。 弓箭手以最快的速度站好位,飞箭像冰雹一样砸过来,环环嗷地一声扑到绑着华胥晟的架子上,爪子猛地一拍便将架子拍翻,当场咚地一声巨响仰后倒在地上,避开了无数箭雨。 华胥晟一开始不知道身后这么大的动静是发生了什么,只能猜到大概是有人来救自己了,一颗心稍稍放了下去,然而还没彻底放下去,一颗巨大的、张嘴露出獠牙还淌着口水的白毛虎头冲到眼前,琥珀色的眼睛就像巨蛇之眼一眼阴戾地盯着自己,当下哇哇大叫起来:“救命啊——!别吃我别吃我!” 他吓得嗓门都变了声,就像一个被掐住了脖子的公鸭一样。 然而预料之中的疼痛没有袭来,环环低头一口咬住拴着他的绳子,甩头猛地一扯,便将绳子咬断了,因脑袋太过巨大,咬断绳索的时候头顶的白毛蹭到了华胥晟的脖子,惹得他一阵瘙痒狂笑。 月谣一剑横劈,挡住当空袭来的箭雨,厉喝:“环环!带陛下走!” 环环仿佛听的懂人话,獠牙一露叼在华胥晟的衣领上,当空甩出一个漂亮的弧度,也不管是不是会将人的肋骨摔断,便将人甩到自己的背上,足下用力一点扑出城楼,朝着息微所在的扶摇城大军飞去。 没了顾忌,月谣的招式便大开大合起来。少和剑本就是仙剑,剑气强盛,剑风所及之处伏尸遍地,血水沿着凹凸不平的砖地游走,像小溪流一样往低处汇聚。整座城楼犹如坠入无边炼狱,血气冲天,经久不散。 息微接到了华胥晟,将人交给下属,抬手大喝:“进攻!” 话音一落,忽然左手臂传来一股钻心的疼痛,像是被流箭射中,血花一下子散了开去,因是一身黑衣,所以外边只能看到他的手臂上莫名其妙地冒出一滩小小的水渍。他猛地抬头,城楼上的敌军越聚越多,流箭就跟暴雨一样多,月谣一手捂着左手臂,火光下可以看见她手臂上插着一支羽箭,然而她好像感受不到疼痛,一把将羽箭拔出,少和剑当空斩落,剑气似星辰沉坠、地动山摇…… 息微忍着疼拔剑出鞘,战马嘶鸣夹杂着刀剑交争之声,在这个注定不平静的夜晚犹如一只沾满了血的巨大双手,生生撕开了夜幕……师且战且退,护送着齐鹭和文薇从南门出,一路仓皇离开帝畿 ,直奔太华城。 云隐年岁还小,息微不让他上战场,所以他一直躲在后方营帐中,听了一夜前方的厮杀声,尽管心中知道一定会赢,但还是止不住地担心。他看着床上过度疲惫已经昏睡过去的天子,小小的脸上写满了忧愁。 战胜的消息天一亮就传来了,云隐正在清洗环环的背,闻言将毛巾往水桶一扔,快步跑出去。 “快!收拾一下!送陛下入城!” 此时的华胥晟刚刚醒转,喝了药也喝了粥,体力恢复不少,听闻逆贼已朝太华城逃去,悬了几个月的心一下子松了下来,然而不及他彻底放松下来,眼前出现云隐那张酷似姬桓的脸,一下子又愁容满面。 这齐氏是被赶走了,却迎来了月谣,此人狼虎之心不亚于齐氏,将来要如何拿捏? 转念一想,又开始自欺欺人。 她此番愿意勤王救驾,或许心中仍是忠于自己的呢? 这么一想,心稍稍安定了一些,听到云隐要安排自己回宫,精气神一下子恢复了。 宫里的叛军已经清理干净了,尸体都井然有序地运出去,华胥晟回到清思殿,听着月谣汇报善后情况,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忽然打断她,“云……云卿,可否去寻一寻朕的小花儿?” 月谣笑了一笑,没有回答他,反而朝外朗声唤了一声,便有人扶着花解语走进来。数日不见了,花解语小脸煞白,看见华胥晟后,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可怜,一头扑进他的怀里一诉自己的害怕和委屈之情。 月谣无声地一笑,也不管华胥晟是不是听见了,说了声告退便走了。云隐正等在外边,见她出来,正要迎上去,忽听后边传来一阵脚步声,继而是一个眼熟的将领跑到月谣面前,冷冰冰地说:“大人!末将在冷宫处寻到一名女子,自称琅轩公主,不辨真假,不知该如何处置?” 云隐的记忆一下子回到三年前,那个在墙头上趴着笑的明媚小姑娘,不等月谣开口,他出声打断,“母亲!孩儿曾见过琅轩公主,是真是假看一眼便知,不如让孩儿去看看吧?” 月谣看了一眼他,点点头,叮嘱:“若真的是公主,接回来好生伺候。” 云隐点头,行了一礼,便跟着那个将领大步走了。 整整三年,当初门庭若市的左司马府早就空了,遍地都是枯树烂叶,屋子里灰尘积了厚厚的一层,蛛网结满角角落落,无声诉说着这三年来的孤独和冷清。 月谣看着被人随意丢弃在一旁的金漆门匾,嘴角微微扬起一个浅浅的弧度,皮笑肉不笑的,看得下属一阵心惊胆战,“大人,小人这就去打个新的来!再找人好生收拾一番。” “收拾宅院就可,门匾不必急。” 那下属不是很明白地看着她,只见她微微仰头,看着湛蓝天空一尘不染的明媚秋色,语调轻轻的,像一朵高高在上的云,“陛下会赏赐新的。” 第二百六十六章 大司马 息微受了伤,正在医治,好在伤势不重,只后背被砍了一刀,以及手臂上莫名多出来的箭伤。月谣去的时候,他半正裸着上身,由大夫将伤口抹上药,再系上绷带。 “如何?” 大夫忙停下手中动作要回话,却听月谣又说,“忙你的,不要停。”他便继续缠绕绷带,一边开口,“这位大人的伤势不重,好好休息,小半月就会好。” 月谣坐下来,目光落在他的手臂上,眉头微微一蹙:“真是不小心。”那大夫将绷带绕到前边,似觉得难以下手,遂想走过去绕到息微的正面。月谣顺手接过绷带,低声说道,“我来吧。” 绷带需要多绕两圈,缠绕后边的时候,她示意息微张开手臂,整个人靠过去,贴着他的胸膛虚虚环住腰,两个人靠得太近,她能清晰地听到头顶的呼吸声,还有耳畔像是敲鼓一样重的心跳声,她脸腾地一热,却佯若无事,低头将绷带绑上。目光随意地一撇,看见脖子上有一圈红绳,似乎系着什么挂件。 她低咳一声,没话找话说:“你这系的是什么?”这红绳,倒是和她脖子上系着护身符的绳子一样。 息微凝视她脸庞的神色微微一僵,手下意识地抬起就要去藏,却在半空生生停住,最后若无其事地放下了。 “没什么,一个小挂件而已。” 他动作虽细微,但还是没逃过月谣的眼睛。 大夫治好了伤,瞧着这房间气氛不大对,便很有眼色地告退了。 月谣一把按住他的肩膀,另一只手掀开他半耷拉的衣裳,露出他结实的右肩和手臂,也露出了藏在里边的东西。 她惊奇了一下,万万没想到那么贴身佩戴的,竟然只是一个护身符,看那样式,竟和自己的同出一处。 “你也有一个?”她捏起来正着反着看,确实是和自己的很相似,但是上面的图文并不一样。 息微脸色微微泛红,盯着那个护身符说:“一起求的,便你一个,我一个。” 月谣忍不住笑了,“护身符都要一块儿求,真是……”她转念一想,脸色沉了几分,“不过这护身符不灵。” 息微忙从她手里夺回护身符,像是护崽子一样收好,忍着手臂的痛穿上衣服,遮住了所有的春光。 “灵的。” 月谣奇了,“怎么灵了?你都贴身戴着,竟还是让你受了两处伤。” 息微低头系带子,因手臂受伤,系得很是辛苦,月谣自然而然地俯身过去帮他系带子。 “若是没有它,说不定我就死了。” 月谣心头一怒,抬头就要训他,然而一抬眼,却对上他深深凝视的目光,像是岩层深处被凝固住的水晶,经由时光的沉淀,只剩下最干净纯粹的部分,里面包裹的全然都是对自己深沉的爱意。 她别开眼,要说的话在脑子里打了个转,气势一下子弱了,“……胡说八道的。”她忽然觉得屁股下的凳子烫得很, 起身就要走,手腕却被他拽住,下意识间他是用受伤的那只手拉她的,月谣走得急,一下子扯动伤口,痛得他啊地一声。 她猛地顿住,回来检查他伤口,“怎么样了?很疼吗?” 息微捂着伤口,那痛只是一瞬间,现下好了很多,然而他没有摇头,借着伤口疼让她坐下,目光深深地落在她身上,手拽着她,不由她躲闪。 “月儿,我的心意你一直都是明白的。我问你,如今我在你心里,到底是什么位置?” 月谣抽了抽手,没有成功。她迎上他的视线,“除了隐儿,你是我身边最重要的人。” “你……”他忽然觉得不知该如何开口,明明那个问题积在心里多年,时时刻刻都想问出来,真到了要问的时候,喉咙却像被棉花塞住了一样,连说话都难了。 “那你……你可不可以……嫁给我?” 话一说出口,便下意识地拽紧了她的手腕,目光灼灼地盯住她。然而她忽然站了起来,也将他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月谣低头看着他,没有挣脱他的手,慢慢地俯身,两个人距离近得可以让他看清楚她微微颤抖的眼睫毛。 额头传来轻软温热的触感,是她轻轻落下的一吻,她眉眼都弯起来,眼睛深深地看着他,仿佛里边藏着无边风月,“大事一成,我会嫁给你的。” 直到人走了,空气里的温度一点点降下来,息微的脑子才嗡嗡地回过神来,反复咀嚼她这话,最后嚼碎了想透了,明白这不是做梦,一如多年夙愿终于达成的小伙子一样,差点一蹦三尺高。 月谣走得远了,嘴角仍止不住地上扬,思绪飘远……从最初认识他,到为了自己被打落山崖,再到后来在王师中一路默默守护,即便自己跌入泥潭,也不放弃地帮助自己东山再起,这样的息微,才是她真正的归宿。 而姬桓,就像多年来死死插入心肺的一把利刃,爱得深入骨髓,也痛得深入骨髓,也许拔掉他会很痛,可再不拔掉,她会死。 她摇摇头,不想再想起他,强迫自己想息微,脑海中飘过他缠着绷带的样子,忽然心中涌起一阵奇怪的感觉,快得抓不住,似乎有什么很关键的东西被漏掉了。 她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左手臂。 攻城的时候,她的手臂明明中箭了,事后却一点伤口也没有,反而是息微,在同样的位置上出现了伤口,是巧合吗?是黑暗之心的力量以至于她伤口自动愈合? “母亲!” 云隐大步跑来,打断了她的思路,“陛下送了很多赏赐过来,传旨的公公就在前院等着您呢。” 华胥晟思来想去,最终在珍宝库里挑选了上百件宝贝,再加上黄金十箱,一车一车地送过来,说实话他还真是头疼要怎么封赏月谣,最终希望这些身外之物能满足了她。 将赏赐送下去后的第二日,月谣才姗姗来迟地谢恩,但却不肯接受这些赏赐。 “怎么,这些赏赐还 不够?”华胥晟有些不悦。 月谣道:“如今天下局势纷乱,正是用兵之时,征战耗资靡费,这些赏赐不如留用前线。” 华胥晟意外极了,然而她连这么重的赏赐都不要,怕是要更重的东西了。他心底一寒,果然听她又说,“臣此番勤王救驾,七万大军长途跋涉与王师会和,却险遭挫折,盖因臣身上背负污名,上下有所不服,正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臣虽有心忠于陛下,却无奈被人污蔑,心有余而力不足。好在如今臣已得到了当年污蔑臣的证据,万望陛下严惩,还臣清白。“ 她取出一个锦盒,交由方小壶,送到华胥晟面前。 “这是大司马、大司寇与朝臣们往来书信。” 华胥晟看着所谓的证物,心知这一定是她一手制造的,不由暗暗发怒。 “云卿所言,事关重大,只是重审案子所需时间颇长,如今平乱迫在眉睫,云卿若是担心旁人的闲言碎语,朕可发一道圣旨,无人再敢议论。云卿尽管放手发兵平乱,相信有了功劳,也可堵住悠悠众口。” 月谣迎上天子的视线,这一眼可谓大不敬,但她丝毫不在意,反而一挑眉,说道:“齐鹭当初率领齐师,顶着陛下的敕命平息五城之乱,可五城何时当真了?若非战事胶着,怕陛下怪罪,齐师怎么会反呢?” 华胥晟脸色刷得变得苍白。 她言下之意,便是不平反她的罪名,或许就要学那齐鹭谋反! 华胥晟藏在桌子下的拳头捏得死紧,微微发颤。 “朕可以……” 月谣打断他:“陛下,先王在时,曾与臣说过只有顺应民心,才是正大光明。民议如流水,堵是堵不住的,臣若是顶着一身污名领兵,怕是无法令王师服气。”又说,“若是帝畿派一个带罪之人平叛,怕是军心民心都不齐,平叛一事阻碍重重,若是陛下光明正大地派遣大司马平叛,想必沿途民心所向,敌人未战便怯了。”她说到大司马这三个字的时候,咬字极重。 华胥晟一开始以为她是在说张复希,很快想通后脸色就白了。 张复希虽任职大司马,但不是靠的军功,是多年的资历。他的打仗能力不如齐鹭,否则也不会让齐鹭一举攻破帝畿,自己在城外干着急了。所以派张复希去平乱是不太可能的,放眼整个夏官府,有能力迅速平乱的,就只有月谣,她口中的大司马,指的便是自己。 她要做大司马,那张复希呢? 他看着摆在自己眼前的所谓的物证,脸色发沉。 月谣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虚虚做了个礼节,道:“臣府中还有许多善后之事,臣告退。”说罢不等华胥晟开口,便自行离去。 待她一走,华胥晟狠狠拍了一下桌子,气恨不已:“她这是要逼朕!就莫怪朕釜底抽薪了!” 方小壶忙跑进来,奉上茶水,小心翼翼地说:“陛下仔细龙体,切莫生气伤身呀!” 第二百六十七章 思贤 月谣从宫里回来就告病了,无论谁来都一律不见,云隐知道她是在等天子妥协,如今局势紧张,她等得住、天子等不住。 他看着手上的拜帖,本想和其他的拜帖一样让人放在一旁,但看到上面的名字后,转而收进袖中,朝揽月轩走去。 “母亲,当朝大冢宰——宋大人递了拜帖。” 多稀奇,百官之首的大冢宰要见一个左司马、且还是带了罪的左司马,竟然要送上拜帖。 月谣打开帖子一看,冷笑一声便丢在旁边。 “不见。” 云隐迟疑了一下,道:“可他是百官之首,若是拒不见,是不是不太好?” “他此次来,必无好事。此人曾作为我的幕僚,却一直隐藏实力,可见足智多谋、又善隐忍,对付这样的敌人,不可妄动,且先按兵不动,看看他到底还有什么花招。” 过了七八日,从北边来了一封信,原来张复希前几日秘密抽调了五万人马,开拔到扶摇城,要想占了扶摇城,却还未靠近就遇到一股阴兵,五万人马一半被吓一半被伤,败了个落花流水。 信是棠摩云送来的,月谣几乎能想象当时的情况,忍不住笑出来,然而笑过之后脸色就沉下来了。 所谓的阴兵就是那些人骨,是她从坟堆里强制苏醒的幽魂,这是她的底牌,和深山里无数凶兽一样,不到最后一步,绝不可以示于人前。那张复希倒是利索,直接带人杀到扶摇城,想捣了她的老窝,却忘了她既然敢将所有兵力都集结到帝畿,又怎么会在意区区一座空城? 不过想必他此番遭挫,宫里那位少年天子,就更坐不住了吧…… 华胥晟已经快炸了,就连看见花解语也十分不耐烦,今早又收到一份战报,齐鹭返回太华城后,就加紧进宫鹊尾城,打得鹊尾城城主一路落花流水,大半地界收入囊中,至于君子城,第一个就被拿下了。 那便张复希带去的五万人,折损过万,狼狈而归。 眼下似乎真到了不得不求助月谣的时候。 他看着宋思贤递上来的折子,耳畔是他昨晚说过的话。 “……如今局势所迫,陛下且暂先满足了云大人的欲望,撤去张大人大司马之位,待到齐氏之乱平定后,再徐徐图之……” “到时可许太华城部分土地与鹊尾城、君子城、共工城三城,下旨由他们共同出兵,勤王保驾,铲除恶党,这一次,务必斩杀云间月。” “太华城剩下的土地并归帝畿,由帝畿管辖……其余的城要加紧收拢铁器自营的权力,像那胡与城这般之事,万不可再出现了……” 宋思贤说的句句在点上,但做起来却极不易,好在此人有几分才智,后来之事可以依仗他,也罢,且先这样吧! 他召来方小壶,准备拟旨。 和圣旨一同送来的,还有一道写有大司马府四个字的金漆匾额。 月谣看着这四个字,心底却没有很高兴。从初入帝畿至今,整整十四年,没有一天她不是朝着这个位置努力的,曾经也无限接近 过,却因性别之故,被生生拒之门外。 她抚摸着纯金打造的四个字,忽然冷笑了一声。 管家站在一旁,听得毛骨悚然,只听她说,“挂上去吧。” 息微的伤好了很多,平日里走动没什么问题,也能少少地练会儿剑,结果有一回月谣瞧见了,甩了很大一个冷脸,他便立时躺回去乖乖养伤了。 只是每日拘在小房间里,顶多出去晒晒太阳的日子实在太过无趣,他有些呆不住。 “接下来有你忙的,现在好好休息吧。”月谣剥了一个桔子,一半自己吃了,一半塞进他嘴巴里。息微脸颊微微鼓起,咀嚼着桔子,甜中带着微酸,美味得紧。他斜躺在床上,眼睛灼灼地盯着她,满是笑意,“何时?” 月谣看了他一眼,低声说:“快了。” 圣旨封了她为大司马,张复希必定被撤职,撤职的诏书比她早一刻钟到达张复希手里,没有提及月谣特意呈上的证物,只不轻不重地斥责了几句,然后降为小司马。 降职的第三日夜晚,张复希便在自己书房中自缢了。 消息传入宋思贤耳朵里,他浑身一软,坐在椅子上久久都没有动。他的夫人出身书香门第,最是温柔婉约,夫妻二人成婚不到三年,却情比金坚,她从未见他露出这般神情,好像天都要塌了。 “老爷,你这是怎么了?莫要吓我……!” 宋思贤久久才转了转眼珠子,抚上夫人的脸庞,手指微微颤抖着,低沉又坚决地说,“夫人!带上孩子们走!现在就走!趁着天未黑,城门未闭,赶紧走!” 他不信张复希是自尽的,他昨日还与自己一同喝酒,虽心有不甘,但经过自己的劝慰,已经想开了,怎么可能还会自尽?他定是被杀了,张复希死了,自己是逃不掉的,只可惜妻儿还未跟着自己过上几年好日子,便要颠沛流离…… 他不由分说抓起夫人的手,打开衣柜抽屉,叫人收拾细软。 马车赶在城门关闭之前匆忙驶了出去,留下两道深深的车辙印,背对夕阳拉出一条长长的阴影。宋思贤坐在大堂正中央,一身淡蓝色的长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两眼沉沉望着前方,似乎在等着谁。 管家奉上茶水,抹了抹眼泪,“老爷,就让小人临走之前,再给您奉最后一回茶吧!” 宋思贤看了一眼袅袅腾起冒着热气的茶,嘴角一弯,笑得苦涩:“谢谢你了,安伯。” 老管家是最后一个走的,偌大的大冢宰府邸一下子空了,昔日车马骈阗的地方,头一次静得好像野外的破庙一样。 火把从外到里一点点涌进来,一小队人马潮水一样地冲进来,宋思贤看着对方走进来,淡淡地喊了一声:“大人。” 从骨子里,他仍对月谣心存一分感激,毕竟她对自己有着知遇之恩。 月谣环顾四周,陈设典雅不俗,目光所及之处纤尘不染,可见平日里这座宅子被养护得十分精心细致,她目光最后落在宋思贤身上,笑了一下:“三年不见,一飞冲天啊思贤。” 宋思贤 淡淡地开口:“托大人的福。” “不敢当。”月谣坐下来。 宋思贤两只手放在腿上,坐姿极正,双手揣在衣袖里,细看可以看到里面攥着的拳头。他沙哑着嗓子说:“能否……放过我的家人?” 月谣微笑着:“你跟随我多年,虽然不至于将你视作一等一的心腹,但自问没有亏待你,你为何背叛我?” 宋思贤笑了一声,像是冬日里冷不丁的一阵寒风,半晌,才说:“我没有背叛你,从头到尾我都是先王的人,我唯一忠诚的,便是王权——华胥氏的王权。” 当年和曦在月谣的指引下见了他,却没有用他,反而用一个“读书人固有的迂腐气”的理由拒绝了月谣,这么多年,她始终都不知道那个夜晚的宋思贤,其实是受了和曦的赏识的,甚至愿意在身故前,留下册子,叮嘱华胥晟用大冢宰的位置来待他。 月谣没再说话,一贯阴冷的笑也消失了。 宋思贤又说了声,“放过我的家人。”月谣站了起来,宋思贤猛地盯住她,声音拔高了几分,“大人!” 月谣忽地一笑,透着一股诡异,有点像擅作戏法的艺人,“好啊!” 宋思贤看着她越走越远,慢慢伸出了藏在袖中的手,手心里捏着的,正是早已准备好的毒药。安伯奉的茶水早就凉透了,和着药味极是苦涩,好在药性发作得快。他倒在地上,嘴巴里不住地涌出毒血。目光所及,火光一点点地模糊了,像是一团又一团的烟花膨胀开来,他忽然很想去看一次烟花,就像每年除夕夜和家人一起看的烟花,记忆里有夫人温柔的笑声、小儿调皮的欢呼……身体一点点冷下去,就像沉入那冰冷的湖水…… 好冷啊…… 月谣走出大冢宰府邸,便有人跑过来,低声说:“大人,已经找到了宋思贤的家人,如何处置?” 月光清冷,入了冬的夜晚,青石砖地上起了一层薄薄的霜气,稍稍说话,嘴里便有一股白气往外冒。 “都杀了,一个不留。” 她现在才真正明白了,真正利用、欺骗、背叛自己的,那只在幕后搅动了多人命运的手,竟是和曦。那个一手将她提拔、屡次真心托付却最后深深踩在坟堆里的人,竟然是他!? 她偏头往王宫的方向看着,心中怒极,却是无声地笑了。 自从匾额改成大司马府,里外把守的侍卫多出了一倍,也正因此,寻常人根本靠不近府邸百米之内。月谣大步走着,互听角落里传来呼唤,像是猫叫一样,可怜兮兮又小心翼翼的。 她猛地顿住脚步,看着处于黑暗中的小巷子。 “谁?” 里边突然窜出一团又脏又臭的东西,像是野人一样,咚得一声就扑到了月谣面前,然而还没近身,就被她身后的侍卫一人一刀架住脖子,一脚踹在了地上。 大冷的天,那人衣不蔽体,身上到处都是新旧伤痕,左耳朵烂了一半,手指头更是因为连年冻疮肿得跟熊掌似的。他扑在地上哭,“大人!大人我是许真啊!大人!我是许真!” 第二百六十八章 答应 月谣眉头一拧,抬手制止侍卫,走到他面前,沉声道:“你抬头。” 那人忙抬头,用力拨开遮住黑黢黢脸庞的乱发,试图露出一个笑容,但是一笑就牵动左耳朵的伤口,于是最终露出一副龇牙咧嘴的样子。 月谣借着月光细细辨认了许久,才发现他真的是许真。 “你怎么在这里?你还活着?” 当初跟她有关的人,几乎都死了,城外乱坟堆里到处都是无名尸体,就连棠摩云和夏叙好不容易逃出来,也各自都受了伤,他一个不会武功的人,倒是意外地活下来了。 许真被捡回去,洗了个澡,穿上暖和的衣服,吃了一顿热乎乎的汤饭,激动地直嚎。 “大人!小人当初被仍在乱坟堆里,差点就要死了,好不容易爬出来,一路流浪乞讨,饿了就吃野草啃树皮,渴了就喝冷水……三年了……整整三年了!小人竟然还能看见大人!小人别无所求,就希望一辈子跟着大人,豁出命去地跟着大人!” 他脑袋磕得咚咚响,哭得眼泪鼻涕肆流。 “行了,日后有的是地方要你出力,天晚了,先回去歇着吧。” 许真一大堆掏心窝子的话被堵在肚子里,只得讪讪地退下。 大冢宰自尽的消息当夜就被传入了王宫,华胥晟这段时日连惊带怕本就休息得不好,骤然听闻这个消息,竟然一时喘不上气晕过去了,国医院的各位圣手们围着他折腾了一晚上,才让他幽幽醒转。他一睁开眼睛,就大喊:“宋卿……朕无能!是朕无能啊——!”一说完吐血好几口,又昏了过去。 天子病重,朝会不开,但平乱之事迫在眉睫,月谣挑定了几员大将,准备不日开赴太华城。 那日云隐收到一封信,确切地说着信不是给他的,而是交由他转送给月谣。他看着上面熟悉的字体,嘴巴一抿,从侧面看像极了姬桓。他思考许久,还是决定将信给月谣。 “母亲,这……是父亲给您的信。许是怕送不到您手里,所以先送到了孩儿手上。您……看看吧?” 月谣正在修剪盆栽,那是一株叶子都快凋光了的枯树,奇怪的是,月谣只修剪有叶子的部分,原本枝繁叶茂的一株小紫叶檀,被她一打理,全秃了。 她修剪叶子的手没停下,淡淡地说:“扔了吧。”转念一想,又说,“你念给我听吧。” 云隐的声音不自觉蒙上了一层喜悦,忙拆开信念出来。 信中交代了姬桓如今已经大好,逍遥门一切都好,孩子们都很想念她,小姬霄也长大了,日益白胖,只是还不会走。最后姬桓才洋洋洒洒尽诉思念,云隐知道他文韬武略,是个难得的奇才,却从未听他说过写过这般肉麻又不失温情的东西,读到后面,竟有些难受。 十分温馨的信。 月谣不知不觉停下了手。 “隐儿……”她转过身,抽走了信,当着他的面轻轻撕开,再撕 开……最后撕成了碎片,丢落在地。她盯着云隐的眼睛,沉沉说道,“如果你决定做一件事情,就不要犹豫迟疑。这一条路,既然走了,就不要回头看,明白吗?” 云隐点点头,眼睛里的光一点点暗了,最后瞥了一眼地上的碎纸,告退走了。 华胥晟还病着,但不可能什么事都撒手不管,每日还是会看些奏折,大致了解最近发生了什么大事。 方小壶本在外间,准备给他添新茶,却听里边传来巨大的响声,像是椅子被踢翻,他手指微一哆嗦,还没等进去问话,就听华胥晟盛怒不已地说:“快!宣召大司马!” 如今华胥晟后悔死了当初答应她出兵支援帝畿,自欺欺人地想着如果当初张复希继续进攻,齐鹭一定会顶不住压力而撤的,如今将这么一尊煞神请进帝畿,自己一连损失了两个左膀右臂,可以说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本期待着月谣会出兵平叛太华城,这样他就有机会密召鹊尾城、君子城和共工城的城主,半道勤王保驾,可谁知她一封奏折上来,列明了要出兵太华城的将领,竟然没有她自己。 她不离开帝畿,他又怎么有机会对她动手? 月谣看着华胥晟露出焦急的神色对自己说,“云卿不亲自领兵吗?没有云卿,这仗如何打得胜?” “陛下无须着急。”月谣信誓旦旦地说,臣虽不领军,但是领军之人是息微,他与臣同出逍遥门,武功奇高,也擅长作战,对付区区一个太华城,足矣。” “什么息微,听都没听说过。”华胥晟又气又急,直说,“哎呀!不过是一个无名小卒,朕还是相信云卿,只有云卿出马,才能平定祸乱!”他说完才发现月谣的脸色不大好看,蓦地噤声。 堂堂天子,竟然被臣下吓得不敢开口。 月谣冷了脸,直视天子的眼睛,道:“陛下有所不知,息微当年驻守双身城为城伯,曾助臣一同平息姚氏之乱,若没有他,如今的双身城,早已大摇大摆地横行帝畿。他也不是无名小卒,待得胜归来,臣会与他成亲。” 华胥晟惊得睁大了眼睛,“你……你不是和姬……” 月谣打断他,“所以恳请陛下下诏,解除了臣和姬桓的婚事。” “此事……此事……”华胥晟脑子转了半天,想不出一个合适的说辞,只得说道,“此事若不得姬桓同意,朕无法下诏。” 月谣道:“臣会去信逍遥门,得到姬掌门的同意的。” 华胥晟看着她离去,半晌才反应过来,他是催她亲自领兵去太华城的,怎么话题忽然就歪了。 姬桓……! 他忽地眼前一亮。 方小壶伺候天子笔墨,余光悄悄一瞥,看见信头的姬桓二字,慢慢移开视线,似专心研磨,然而目光却一飘一飘的,天子写了什么,全飘入了他的眼睛…… 月谣看着那封信,脸上一点儿表情也没有。方小壶躬身弯背站在她身旁,冻得 有些哆嗦。 夜里冷,只有一站风灯来回飘荡,像是鬼火一样。 “大人……这信小人给您看一眼,还是得送去逍遥门,否则陛下会发现的。” 月谣嗯了一声,却没有把信还给他。 “从帝畿到逍遥门,路途遥远,信使在路上有个万一,也是可能的。” 方小壶眼珠子转了转,诶了一声,便转身走了。 月谣清点了王师五万、扶摇城兵力五万,总共十万兵力,由息微统领,大军三日后开赴鹊尾城,先解了鹊尾城的危,再收复君子城,最后联合鹊尾、君子二城兵力,攻打齐氏。 月谣与齐鹭有过交集,对他十分熟悉,他少年时就坐上了太华城少仲的位置,可见本事不小。 “齐鹭持重老成,从不打无把握的仗,对付他不可心浮气躁,须得料敌设奇,我准备了几个锦囊给你,你到时候记得看。”她将三个暗褐色的锦囊交到息微手里。 息微握住了锦囊,顺势握住了她的手,触感一片冰凉,他稍稍皱眉,“如今还未入三九寒冬,怎的你的手这么冷?”他问,“莫非是飞雪术的缘故?” 月谣点头,轻轻拍了一下他的手,却没有恼怒的意思,倒是有几分假嗔,“我跟你说正事呢!你别打岔。” 息微捏着她的手笑起来,雪白的脸上像是春风化雪,一笑更是带着和煦温暖,好像一整个房间更加光亮了。这是姬桓身上很少会有的,他即使笑起来,也像一汪没有温度的水泽。 “我说的也是正事啊,你的事,再小对我来说都是正事。” 月谣忍俊不禁,“怎么以前没发现你这么贫。” 以前……以前是她心里眼里只有姬桓,他就像一株不起眼的野草,靠着她的施舍和怜悯度日,又被毁了容,人生跌入谷底,如何笑得出来? 月谣干咳一声,拉回话题:“王师未必真心服你,该杀鸡儆猴的时候,你不要心软。鹊尾城的姜青丹虽受过我的恩惠,但此人心计深沉,你不可过于信任他。君子城的甘灵均聪慧过人,但为人迂腐,手底下的兵过于软弱,所以不可以用。” 她深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什么重大的决定,上前一步抱住他,头靠在他的胸膛上,耳畔听着他慢慢加快的心跳声,温柔且低声地说,“我已将我们的事告知陛下,待你凯旋,我们就大婚。” 息微雪白的脸上慢慢腾起两团红晕,人看着清醒,实际上就像灌了几大坛的酒一样,一下子晕晕乎乎的了,过了许久才嗯了一声,嘴角遏制住地扬起,深深拥住了她。 平叛迫在眉睫,天子亲自鼓舞士气,大军带着天子的期许,从帝畿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华胥晟看了眼站在自己身侧的月谣,心里像是压了一块比天还大的巨石。他暗暗期望姬桓快点收到自己的信,赶紧将她收服了,否则这个天子宝座,就像扎了无数根针一样,刺得他日夜不得安生。 第二百六十九章 终别 云隐一早就在门口看到月谣,冬日的早晨亮得迟,寒气散得也慢,他带着一身的寒气小跑出去,叫住月谣,“母亲,母亲!可否带孩儿一同进宫?” 月谣今日进宫是要去清思殿批阅奏折的。 如今宋思贤死了,张复希也死了。一个大冢宰、一个大司马都死在她手里,百官对此心知肚明,却没有人敢说出来的,与她作对的官员一个个噤若寒蝉,只有几个言官整日里跟个跳蚤一样骂她,却莫名其妙的不是出门被花盆从高空砸了,就是马车忽然翻了,好几日躺在家里起不来。 于是原本还处于观望状态的墙头草一下子对她忠心耿耿起来,许真整日在朝堂上吹捧她,言辞异常油腻,效果却出奇的好。不出三个月,满朝上下除去不肯开口的,但凡开口,就一定是阿谀赞美她的话。 她以体谅天子为由,要求每日入宫帮助天子批阅奏折,满朝上下竟然没有一个反对的,全是称赞她为天子分忧的忠心之言,甚至还有人担心她会因此熬坏了身体,要日日给她多送些滋补的保养品呢! 华胥晟坐在龙椅上,脸色都绿了。 但是他不得不同意。若是之前,他一定会想方设法地拒绝,可他心心念念期盼着姬桓赶紧来救自己的那封信送出去不过半个月,方小壶便惊慌失色地告诉他,送信的人在路上被人杀了! 被人杀了……被谁?还能被谁! 华胥晟躺在龙床上,怀里搂着花解语,深觉整个人沉重地喘不过气来,脑袋晕沉沉的,又病了。 月谣看着云隐一半稚嫩一半持重的脸,恍惚间仿佛看见了姬桓,她道:“你去宫里做什么?”她打量着他满身的寒露,眼睛一眯,正过身来,“你想去看公主?” 云隐一副心事被戳破的样子,脸色红了红,却没有说谎,“……是。” 月谣脑海中浮现琅轩的样子,这个孩子似乎没什么亲人缘,凡是养过她的,全都没几年不是死了就走了,如今不到十岁,一个人住在偌大的文懿宫,如果不是她暗中使人妥善照顾,怕是没人会对这个身世成谜的公主尽心尽力。 她岂会看不出儿子的心思,这两个孩子,同年同月同日生,说起来倒真是有缘分。 “公主如今不小了,身边也缺个伴读,不如我向陛下请奏,让你去给公主做伴读?” 云隐没料到月谣会这么说,他原先只是想进宫去看看那个小女孩,这么久了,也不知她如何了?当初在冷宫里找到她,原本那么一个狡黠胆大的女孩子,像是一只饱受惊吓的狼崽子,慌乱中还咬了一口自己呢!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手腕处的牙印,点头笑:“多谢母亲。” 月谣向华胥晟说了此事,华胥晟昏昏沉沉的不知是不是听清楚了,说了句准。月谣谢了恩,便坐在一旁看奏折了。 她先看的是夏官府的奏折,如今息微已经解救了鹊尾城,君子城也快要收复,下一步就是攻打太华城,彻底结束这场战乱。 战事很顺利。 她放下心,继续看别的折子。 回到府中,她提笔写道:“太华城主城,千里平原之地,无天堑可守,决战时齐鹭定会加固城防,死守不出,你只需切断他们的粮草供应,三月后,城中必定饿殍遍野,人心浮动。切记不可轻举妄动,慎重为上。” 她召来环环,这三个月来为了方便她送信,月谣在她毛绒绒的脖子上挂了一个小竹筒,只需要将东西塞进木筒中,就可以借着她脚程快来回通信。 她揉了揉环 环的毛发,目送她腾云而去。 齐师一路退败至太华城主城,果然如月谣所说的,死守不出,可恨的是,太华城主城附近全部被坚壁清野,息微要想获得粮草,就必须从帝畿运送。为了防止水中下毒或截流,齐鹭还专门让人在城内打了许多井,城内粮仓充足,别说守上三五个月,就是守上一年半载都没事。 息微一路顺利,却在此时遇上了阻碍。 眼看到了海棠花开、梨花先雪时节,华胥晟见整整三个多月还未有一丝一毫的进展,反倒是粮草一车车地运送过去,终于忍不住在朝堂上破口大骂。 其实打仗时对峙个三五月是十分正常的事,可华胥晟发作得厉害,坚持要让月谣去往前线,仿佛只要她不去,这仗就不会打赢一样。 许真似乎瞧出了什么端倪,悄悄对月谣说:“陛下该不会是想将您调离帝畿,然后对您……” 月谣看了他一眼,他立刻噤声。 “陛下的心思,岂是你我能猜测的?” 许真像是个做错事的孩子,唯唯诺诺地点头,却听头顶月谣忽然笑了一声,摘下一朵海棠花来凑近了瞧,“陛下的心思,可全写在脸上了。” 又过了一个月,宫里的荷花早早开了一两朵,粉嫩中透着雪白,煞是娇憨可爱。云隐作为琅轩的伴读,每天跟琅轩凑在一块儿,两个孩子像是彼此找到了最有趣的玩伴。 月谣经过时,正好看见他们对着荷花在作诗比赛,忍不住停下来看着。 有时候缘分就是这么奇妙,谁能想到她当时为求自保的举动,竟然定下了两个孩子的姻缘呢? “报——!” 远处跑来一个小卒,急色匆匆,沿途惊飞无数鸟雀,也惊到了池子边吟诗的两个小家伙。 自从华胥晟冬天病过一场后,许多折子战报都是直接先送到她手里,然后才选择性地送到华胥晟眼前。 那小卒单膝跪在地上,因跑得太快太急,说话断断续续,好像说着说着就要断气一样,“……齐师突围!大破王师,王师损兵三万,退兵四十里……主将息大人战死!” 夏风一下子好像冷下来了,吹得人头昏,远处的蝉鸣越发大了,一层又一层的吵得人耳朵疼。 小卒跪在地上,头低着,战战兢兢的,忽听头顶传来平静的声音:“来人!把这个谎报军情的贼子拖出去砍了!” 恰好云隐和琅轩一块儿跑来,见那小卒叩头喊冤,忙制止禁卫将他拖下去。 “母亲,方才听到王师战败……这是怎么回事?” 月谣扶着额,似乎有些不舒适,琅轩下意识地扶住她。 “这个贼子,谎报军情,假称息微战死……”她忽然说不下去,手指尖微微颤抖着,又气又急,“还不把他拉下去!” 云隐抱住她的手,冲小卒喊,“还不快走!” 小卒明白他这是有意救自己,忙爬起来连跑带摔地跑远了。 云隐和琅轩一左一右扶着她,想带她去旁边亭子里坐一坐,可月谣将他们一把推开,直推得琅轩摔在地上,手掌磨破了皮,她爬起来,张口想喊她,却见她步履如风,以从未有过的失态大步往宫外而去。 “母亲……”云隐追了两步,复又回来叮嘱琅轩,“这两日我怕是不进宫了,你一个人要小心一些,如果有急事,按照老方法找我。” 琅轩点点头,推了他两把,“知道了,你快去!” 待云隐跟着月谣走后,琅轩本欲回宫的脚步一顿,转身朝 着清思殿走去…… 月谣坐在王师大营内,一连三天一动不动,云隐送进去的一日三餐几乎未动,脸颊微微凹陷下去,直愣愣地盯着桌子前的物什,整个人透着一股刻薄且肃杀的气势。 三天后,息微的尸身随着一部分受伤的士卒回到了王师。 天很阴,大团大团的乌云笼罩在帝畿上空,好像酝酿着一场史无前例的狂风暴雨。 他的尸体裹着草席,被人小心地抬进主帐,士卒们沉默地打开草席,露出他满是血污的身体和脸庞。 副将是她亲自选拔的,跪在息微的身边抹眼泪:“……那箭力穿息大人的心脏,息大人战死前,还奋勇杀敌,带着我们一路后退……这才保住了兄弟们的性命。”他忽然听见月谣极低地说了句什么,好像天边的闷雷,听不大真切,遂抬起一双眼泪汪汪的眼睛看她,却见眼前一花,胸口像是被千斤巨石重重压住,整个人往后摔去,连滚了几圈才停住,趴在地上不停地呕血。 “为什么你还活着!为什么你活得好好的——!” 尖锐刻薄的声音就像惊雷穿透出营帐,云隐守在外边,一个健步冲进去,看到眼前这一幕,忙跪下去抱住月谣的腿,惊得声音都变了调,“母亲!母亲您喜怒!冷静啊!战场上刀剑无眼,生死由天,息叔叔最牵挂您,如今他去了,您更要保重身体,切莫伤心太过!” 月谣喘息着,好像肺管子被人掐住,非得大口地呼吸才会顺畅……云隐直到抱得手臂都发麻了,才听到头顶传来低沉喑哑的声音,好像一个濒死的人,气力都被抽干了,“都出去……” 云隐抬头,不安地唤她,“母亲……” “出去!”她又说了一遍,手背上青筋毕露。 云隐这才小心翼翼地松开手,看了一眼满身血污的息微,慢慢地走到副将身边,用力拉起他,一步一步走了出去,临放下帘子时,他不放心回头又看一眼,只见连天子都不能让她弯腰折背的月谣,对着息微的尸身一点点弯下了背,重重地跪在了他身边,泪珠滚滚,一如突如其来的滂沱大雨,沉默无声地落下来…… 息微的致命伤是贯穿胸口的一箭,但他身上除了那一道伤口,还有好几处新旧伤痕。 当初在双身城,姚圣燕恢复了他的容貌,也给了他一身洁白如新的皮肤,却短短不到十年,又满是新伤旧痕。月谣一点点抚摸着,早就冰冷的躯体上,血迹已经干涸,凝结成一块块暗红色的血斑,像大朵大朵开在黄泉路上的红花。 那都是为她流的血,为她受的伤。 “笨蛋……你躲不开吗?区区一箭你都躲不开吗?不是说要我嫁给你的吗……你怎么就睡在草席上了……你让我怎么嫁给你……” 痛到极致,胸腔好像被什么东西从四面八方用力挤压着,一呼吸全是痛,只能深深地蜷缩起来,眼睛好像扎进无数细细的刺,只有不断地流泪才能好受些。 “你睁开眼睛!你醒过来!你不是喜欢我吗?你起来抱我啊!你起来啊!你起来啊!息微,息微!啊————!!” 云隐守在账外,雨越发地大了,铺天盖地地落下来,看不请远方。小卒快步跑来给他送伞,却听里边陡然爆发出一阵厉喊,像是戾禽濒临死亡的嘶吼,带着冲天的怨恨和悲恸,歇斯底里地爆发出来,刺破人的耳膜。 云隐手指一抖,猛地冲进去,只见月谣伏在息微的身上,脸色惨白、双目紧闭,嘴角涌出鲜血,像是死去一般,静静无息。 “……母亲!” 第二百七十章 幽冥 那是一个春/情如诗的午后,微风徐徐扫着人的面,飞花拂绿,燕子低掠……月谣看见一个女孩子走在一大片油菜花地里,像是一只小狐狸一样肆意逛,一双眼睛横生媚态,却又有几分清恬之意,四处转着,似乎在寻找什么。 她的身后忽然出现一只手,一转身便迎上一大捧油菜花,继而是一个少年笑盈盈的脸庞。 隔得太远,她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只看到女孩捧着油菜花和少年一块儿走远,说说笑笑,似乎十分开心。她伸出手,想叫住他们,眼前却起了一大团浓雾,慢慢地将一切都隔绝开来…… “息微……息微!” 她豁然睁开眼睛。 明亮的房间,明窗净几,窗外传来鸟儿啼啾声,伴随着不知名的花香飘入房间。 ——没有息微。 ——那只是一个梦…… 云隐和清和守在床边,难掩忧容,看到月谣醒来俱是一喜,忙上前问她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可月谣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床顶,一句话也不说。 “大人……您可别吓我们。”清和尾音颤抖,无意识地攥紧了五指,看了一眼云隐。 云隐靠过去,低低喊了声母亲。 月谣的眼珠子忽然动了一下,视线落在云隐身上,一刹那裹上了一层严冰寒霜,像是千年化不去的冷意,“我睡了多久?” 云隐道:“两天。” 月谣坐起来,嘴唇一片干燥,喉咙里火烧火燎的,连带说话声都嘶哑起来。她就着清和的手喝了一杯水,淡淡地说:“我饿了,去准备点吃的。” 清和应是,无声退出去了。 云隐又坐了近些,酷似姬桓的脸上写满了担心和后怕,“母亲那日又是吐血又是昏迷,孩儿真的吓到了,母亲现在觉得还有哪里不舒服吗?若是不舒服,孩儿去找廖神医。” 月谣看着这个与姬桓无比相似,却从头到尾都向着自己的儿子,嘴巴微微一张,抚上他的头发,“隐儿,母亲没事……已经好了。” 她的眼睛还是红的,嘴唇是白的,看人的目光是灰暗的。 云隐心里头很难过,却不得不表现得高兴一点儿,他不想再叫月谣伤心难过了。 “母亲,孩儿这两天有努力打理府里,一切都没乱,您大可放心。” 月谣点了点头,终于露出了一丝浅浅的微笑。 吃了东西,她的体力终于有些恢复,只是精神还不好,时常感到胸闷,像被人掐住了气管。清和这两天将息微的东西都整理妥当,原本就十分干净的房间经过收拾,更加显得空旷寂静了,月谣坐在床边,手指轻轻抚摸着被褥、枕头,眼眶里微微发热,一滴眼泪倏地落下来。她死死抿着嘴角,无声抽噎着…… 枕头下露出一个很小的蓝色纸张一角,极不起眼,像是不小心露出来。她眉头微蹙,将枕头掀开去。 那是一本十分小的簿子,区区三两页纸,都是手抄的。她随意地翻开,目光却顿住了…… ——古有移患术,可转移伤病至他人,施此术者,非心甘情愿不可为,否则逆天行事,必遭天谴。 她轻轻翻过去,一道漂亮的符印跃入眼前,继而是施咒的方法。她却无心往下看了,盯着那符印久久移不开眼,手指颤抖着,一点点抚上了自己的胸口。 那里有息微送给她的护身符,上面画着古老的符印,与手抄簿子上的……一模一样! 耳畔似乎响起息微的声音,幽远模糊,像是海岸边退潮时沙沙远去的涛声,只在沙滩上留下大片大片的水迹。 “……它能护你平安,你戴上了就不能摘,即便是沐浴、睡觉也要戴着。” “这一次,就不要再丢了……” 她猛地捂住嘴巴,眼泪水落下来。 这个笨蛋,竟然将移患术施加在自己身上……无怪乎她当初手臂中箭却安然无事,这个笨蛋……他有几个身体又有多少鲜血,挡得住那么多的伤么! 她捧着护身符贴紧胸口,试图感受上面残存的最后一缕关怀,深深的后悔就像烈火燎原一样灼烧着心肺,便是再多的眼泪也无法浇灭。 云隐站在门外,听得里边传来断断续续的哭声,本欲敲门的手一顿,最后退开半步,默默地守在外边。 这几日华胥晟简直做梦都要笑醒了,王师战败,本该是个愁云惨雾的消息,可息微死了,简直就是这半年多来最好的消息! 月谣召集了帝畿内一万王师,沿途与战败的王师会和,亲自领军前往太华城。 云隐本想跟去,却被她留下来。 “你虽还小,但母亲需要你留在帝畿,帮助母亲看着帝畿。除了环环,还有三千甲兵留在府里,你自己要小心。” 云隐强忍着不舍和担忧,点点头,“母亲早些回来,孩儿和清和姑姑等着您。” 月谣摸了摸他的头,忽然想到他已经十岁了,不能再乱摸头了,遂放下手,看向清和,道:“你也万事小心。” 清和嗯了一声,目光深深地落在她身上,忽然问,“大人此次可会将兰茵带回来?” 自从她的身份暴露后,月谣始终找不到她的下落,不知齐鹭到底将人藏在何处,抑或已经杀了…… 月谣道:“会的。” 阴沉的天空中乌云如墨,好似随时都要降下一场瓢泼大雨,朱雀大街上的摊贩们急急收摊,百姓们纷纷快步往回赶,生怕一会儿下雨将自己淋成个落汤鸡。 起风了,尘土吹过来有些迷人眼,大伙儿纷纷遮住口鼻,此时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有龙,紧接着有人停下来往天上看,继而越来越多的人抬头,人群一下子骚动起来了。 “天哪!真的是龙!” “好大的龙!” “娘!天上是龙在飞!” “神仙啊——!” 乌云就像大团大团被墨汁泼过的棉花,遮天蔽日地倾压在帝畿上空,翻滚的云海之间,是一条庞大躯体的黑甲巨“龙”,犹如游走在无边无 际的东海中,八颗巨大的头颅时而穿入云层,时而探下怒吼,十六颗眼睛阴沉沉地镶嵌着,犹如夜里恶鬼的凝视,胆小的孩子里立刻就哭了。 华胥晟站在清辉阁顶楼,仰头看去,那九头??庞大的身躯遮天蔽日地从王宫上空游过,真如鳞龙飞天,可那哪里是什么真龙,分明是怪物! 他牙齿打着颤,“这是……什么怪物!” 方小壶两腿颤抖着,忽然指着九头??的大喊,“那……那上面是不是有人啊!?” 华胥晟凝神一看,果然看见一个身着黑色衣衫的人,直立与九头??的身上,随着它云海翻波,急速地朝着东方飞去了。 “……那……那是……云……云卿?” 有传言说她是九天玄女转世,莫非是真的……?! 华胥晟忽然觉得眼前一阵阵地发黑,迎面吹来一阵凉风,便这么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月谣没有同那一万王师一起走,令九头??翻上云海,只不过一日的时间,太华城便落于脚下。 九头??阴沉沉的十六颗眼睛瞧着底下惊惧与自己庞大身躯的百姓们,十分地傲然自得:“吾主,凡人之躯不过蝼蚁,吾顷刻便可纵水淹了主城。” “不许伤害百姓。”月谣冷冷地说。 她眼一闭一睁,眉心黑印杀意毕现,天空的尽头传来许多声音,像是地狱里凶禽恶鬼的桀笑,伴随着翅膀拍打的风声,乌泱泱地从四面八方涌向了太华城。 与此同时,城外黝黑的土地忽然像是沸腾一般,青白干枯的手骨刺破地面,无数人骨像是被人注入了灵魂,挣扎着从地底爬出来,黑黢黢的眼洞齐齐望着西城门,像是厉鬼招魂,带着冲天的怨气蠕动僵行着。 西城门的城楼像炸锅了一样,箭雨铺天盖地地砸下来,却几乎没有什么用。齐师也算身经百战,可哪里见过这般妖异诡谲的阴兵,刀砍不死,箭射不穿——这些从死人之国苏醒的幽冥鬼军,几乎毫无弱点。 月谣站在九头??背上,望着底下如潮的打斗声。 扶摇城的幽冥鬼军和天下所有的凶兽,是她最后的底牌,非至最后一刻,绝不轻易动用,可她等不及了,再也不想等了!她迫切地想杀光齐师,骨子里的血液沸腾着,理智几近崩断,不断叫嚣着要她亲手砍下齐氏宗族每个人的头颅,为息微陪葬! 经此一战,她会恶名在身,可那又如何! 这个天下……已经没了她想与之共坐的人…… 天空中忽然传出一阵怒吼,继而十八颗眼睛像是一团团火流星迎面砸了下来,围攻西城门的凶禽凶兽们似乎更加兴奋了。齐鹭奋力砍杀一头凶禽,余光一瞥,却见城楼上空出现了八双橙黄色的眼睛,浑浊地俯视着自己,其中一颗头颅上边,迎风站立一女子,一身黑得如融入夜色般的衣衫,手持金剑,犹如照亮黄泉路的明灯,阴沉沉地望着自己。 他身上已有多处伤口,额头上血流下来,流进眼睛里,像是落下了血泪。 第二百七十一章 兰茵 漆黑的夜空金光劈闪,像是闪电摧崩夜幕,剑气破空而至,落在城楼上,就像万弩齐发,将兵卒扎个对穿。 齐鹭一剑削下凶禽的脑袋,牙根紧咬,抬剑格挡,整个人还是如同麻袋一样摔开去,那把跟随了他十几年的剑上,到处都是缺口,已成废剑。 月谣足下一点,便乘风而至,少和剑剑光隐隐带黑,催生出海啸般摧枯拉朽的剑气,正面袭去,竟是挟着不管前方是敌是友,尽数毁灭的霸道气势。 齐鹭只觉得整个人像是被滔天巨浪拍没,于/大海中沉浮,几乎喘不过气来。他也曾在逍遥门学艺过几年,孰知门派招式,可这一招海纳百川的剑气却是不可抵御之强,他自问武艺高强,虽不像姬桓那般独步天下,但像这般完全压制、让人没有一点儿挣扎余地的剑气,却是从未遇见。 剑气逐渐散去,照亮整个城楼的金芒慢慢淡了,只余下少和剑剑身上透露出来的光泽,因开了杀孽,浑身透出一股妖异的光泽。 月谣一脚踩在他的残剑上,少和剑指着他的眉心。 “兰茵在何处?” 齐鹭口鼻涌出血,浑身像是被碾压过,稍一动作,便痛入骨髓。他看到整座城楼遍地都是尸骸,有凶禽凶兽的,也有幽冥鬼军的,但是最多的,还是他的士卒,那些曾共同戍卫太华城的弟兄们,转瞬已成尸海。 “你将她安置在我身边时,就应该料想到了她的结局……”他呼哧呼哧地喘气,像是濒死一般,“她……她已经死了。” “尸体在何处?” 少和剑的剑尖抵住了他的眉心,一点点刺进去,血珠子涌出来,汇聚成一条血线,沿着他的眉骨、鼻峰蜿蜒而下,他却似感受不到疼痛,反而笑起来。 “烧了!” 漆黑的夜空陡然响起一声嘶鸣,像是被一双干枯的手撕裂了死寂,剩下的凶禽和凶兽们像是得到了什么命令,齐齐从西城门腾空而起,朝着余下三门疾驰而去。 齐鹭神色一变,却只能看到凶禽们巨大的翅膀扑扇,很快就消失了踪影。 “齐鹭,你还有你的子民,你想他们为兰茵殉葬吗?” 恰九头??垂下了它那夸张又巨大的八颗头颅,浑浊橙黄的眼珠子盯着这一地的尸骸,兴奋又馋嘴,只待月谣一声令下,便将这些美味的新死之魂吞入口中。 齐鹭最终妥协,“她……在城东豆腐坊旁边的齐宅地下室里。” 王师趁夜疾行,一路到达太华城主城外时,入目的恰是尸横遍地,血流如河的惨景,东边第一缕阳光照亮了大地,将昨夜的厮杀尽数掩埋在了黑夜里,只留下交错恐怖的残尸断肢,无声泣诉着昨夜的惨景。 饶是沙场老兵见了,也不由心生凄凉,胃里翻腾, 偌大的太华城主城,就像一个连衣服都没人裹上的婴儿,任由王师长驱直入。沿街百姓们如惊弓之鸟,好在王师并没有做出扰民之举,稍稍安定了这一城的人心。 月谣站在院子里,空气中时不时飘来一股淡淡的豆腐香气,一小队王师搜遍了整个齐宅,终于找到了地下室,将人带了出来。 因小半年不曾见过天日,兰茵的肤色看上去尤为苍白,两颊深深地凹陷下去,双目无神且浑浊,头发虽整齐却如稻草一般没有一点儿光泽,整个人枯瘦得就 像四五十岁的老妇。 月谣喉头一动,沉默地抱住了她。 “……我来晚了。” 兰茵微微张开嘴,还未说话,便是两行泪涌落。 关押她的人知道发生了什么,所以没有人愿意对她和颜悦色,更不会有人和她说话,她已经半年没有开口了,饭菜永远都有一股怪味道,水永远都是浑浊的,被褥是冷的……唯一肯和她作伴的,是偶尔跑出来觅食的老鼠。 一张口,声音嘶哑得厉害,说得多了几个字,便火烧火燎地疼。 “他呢……” 月谣命人给她看了病,又喂她喝药,本想让她好生睡一觉,互听她这么问,面色微沉,过了一会儿才说:“没死,押入牢里了。” “齐氏……其他人呢?” 月谣盯着她的眼睛,微微一沉,“你想为他们求情?” 兰茵垂下了目光,没有说话。月谣看了一会儿,按着她躺回去,说道:“好好睡一觉,万事醒了再说。” 齐氏宗族的人除了逃跑过程中因反抗被杀的,其余人全都被押在大牢里,只文薇一人关在城主府,丫鬟小厮伺候,一如往昔。 月谣走到门外,听到里边传来叱骂和掌掴声,脚步停住了。 “你们算是什么东西!给我滚!把月谣叫来!去把她叫来!滚!” 丫鬟挨了打,脸颊高高肿起,低着头快速从里边跑出来,手上还端着被打翻了的饭食。看见月谣,忙行了一礼,见月谣挥手示意自己下去,也就不多言了。 文薇的右手受了伤,很深的一道抓伤,深可见骨。除却手臂上,左腿小腿处也有一道伤,那是昨夜与凶禽们对战落下的,也正因此重伤,才会被抓住。 门被人推开去,月谣走了进来。 文薇的闺房和她出嫁前没什么差别,但物什依旧,人事已非。 月谣看了一眼还没来得及打扫的桌子和地,淡淡地问:“姐姐何故不吃饭?” 文薇抚着右手臂,斜眼晲着她,“不食贼食。” 月谣笑了一声:“谋逆作乱的不是齐氏吗?” 耳畔响起一阵冷笑,文薇倚在床柱上,歪着脑袋看自己。她已将近四十,皮肤却仍旧白皙紧致,像一个二十岁的姑娘,一双眼睛冷得似冰梢:“若非受你挑拨,齐氏不会反。” “姐姐不必自欺欺人了,华胥晟根本不适合做天子,他若是明君,又怎么会我区区几句话,齐鹭就反了呢?”月谣直视文薇的眼睛,“挑拨他们的,不是我,是人的心,是你们齐师蠢蠢欲动的心。” 文薇垂下眼帘,久久不说话。 月谣深深一叹息,“你我姐妹走至今日地步,时也命也。看在姐姐曾视我如亲妹,我不会伤害你。你可安心在此养伤,伤好之后,是去是留,全在你一念之间。” 文薇亦是淡淡地叹息:“你若真的在意我们的姐妹之情,就放了齐氏宗族的人。” 月谣道:“不可能。” “那你就一道杀了我!我绝不苟活!” 月谣脸色沉了下去。 文薇站起来,深深地注视月谣,“月儿……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齐氏跟你没有仇啊!你何苦要害我们灭族?!” 月谣垂下目光,嘴角泛起一丝哂笑 ,“那我呢?我以前又和谁有仇了?为什么是个人就可以随意作践我!就因为出身低?就因为我没有父母?因为那些可笑的预言!还有我身为女子!?所有人都在逼我。” “谁逼你了?!”文薇指着她的鼻子,“没有人逼你用最极端的方法去报复伤害你的人!你清醒一点!” 月谣忽地抬起头,那双冷戾的眼睛里陡然迸出寒光,像一把充满了杀气的剑,便是天下最坚固的剑鞘也压不住满腔杀意。她缓缓站起来,缓缓地说,“息微死了,我所有的兄弟们都死了……!谁害了他们,我就要谁血债血偿!” 文薇眉梢一挑,“那你也杀了我吧!” 月谣盯着她,眼睛微微眯起,猛一掌拍在桌子上,牙根绷紧,却一句话也没有说,转身离去。 齐氏宗亲人数过多,大多几人一个房间,像老鼠一样成群关在一起,而齐鹭的牢房,却是单独的一个。兰茵提着食盒悄无声息地走进来,沿途有几个宗亲认出了她,啐了几口痰,怒骂不止。 齐鹭抬眼懒懒地看了她,复又垂下目光,一言不发。 兰茵将食盒放在桌面上,轻轻掸去上面的灰尘,说道:“我带了些吃的喝的,都是你爱的口味。”她将油灯拨亮了,好像过去一样轻巧熟练,只是那时两人情浓炽爱,哪怕一个眼神都是甜的。 齐鹭盯着她的侧脸许久,忽然道:“你瘦了很多,被我关起来,恨我吧?” 兰茵将碗碟都置好,闻言摇了摇头:“不恨。”又问,“你呢,恨我吗?”话一出口自己都觉得可笑,遂摇了摇头,坐下来:“来吃点吧。” 见齐鹭不动,她低低一声叹息,看着他:“最后一次了,好聚好散,好吗?” 齐鹭盯着她,比起初见时,那张脸早已失去了年轻时的女儿态,却仍是淡眉如菊,脸颊上那一道长长的伤疤,在别人眼中是缺陷,在他眼里,却是她坚忍不同旁人的地方。 他终是走了过来,看着一桌子还散着余温的酒菜,忽然一笑,“有时候我真的以为,你那些不是虚情假意。” 兰茵为他布菜、倒酒。 “每一天和你在一起,我都是真心实意的。” “嗬……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齐鹭执起酒杯,一饮而尽。兰茵盯着他喝完酒,慢慢地也拿起面前的酒杯,仰头喝尽。 酒是好酒,是他最爱喝的,却掺了毒。 他盯住她,眼睛映过烛火,里面跳动着两团火焰,“什么时候开始的?”药性发作的很快,入腹不过须臾,腹中便如绞肠般痛苦。然而面上,他仍是淡然的。 兰茵道:“一开始,到你身边的时候。”她低了低头,左手捏紧了,似在忍耐着什么,忽然笑了一声,“我欠你的,这辈子是还不清了……下辈子,你愿意给我一个机会吗?” 齐鹭张口,然而一口毒血猝不及防地喷了出来,腹中剧痛再也忍不住,整个人趴在桌子上。兰茵跪下去,捂着自己的肚子,踉跄着爬到他身边,握着他的手,静静依偎着他,泪水落下来,合着血滴在地上,溅出一朵一朵的黑色雪花来。 “齐鹭……齐鹭……对不起……这辈子我只能还你这条命,下辈子……下辈子……” 腹痛就像要将肚子绞烂撕碎,她流着泪,一点点闭上了眼睛…… 第二百七十二章 孑然一身 月谣坐在院子里,小卒单膝跪在地上,有些战战兢兢,方才沿他将兰茵的死讯禀报给她,整整一炷香了,她就这么坐着,不说话,也不动。 他暗暗地深呼吸,也一动不敢动。 风儿渐腻,吹得人身上一阵阵发汗,就在他要摇摇欲坠的时候,忽听头顶传来一阵极轻的叹息:“……这个傻姑娘。” 小卒更是大气也不敢喘。 “好生安葬吧……把她和齐鹭葬在一起。” “是!”小卒忙领命离开。 背后的桃树随风发出簌簌的声响,像是亲人之间爱的低语,她摊开手心,任由那叶子飘落,许是没有人打理的缘故,桃叶的边缘已经枯了。一滴水落在叶子上,像是露珠一样晶莹透彻。然而头顶晴空万里,却是一朵云也没有。 齐氏宗亲一个个被人推出牢房,昔日高高在上的老爷公子们,身着囚服,像是被扒去精美外套的蔫白菜,在刽子手的刀下瑟瑟发抖。 一共三百余口人,迎着正午的太阳,齐齐人头落地,血顺着高低不平的石板上汇聚成一团又一团的小水坑,清楚得能照亮天上飘过的云朵、树上落下的叶儿……似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日子。 月谣站在院子里,听到文薇的房间里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手指渐渐捏紧。半晌,她冷着脸对院中看守的护卫吩咐:“看好她。别让她跑了,也别让她做傻事。” 夜里有些凉,空气中掺和着一股极其轻微的腥气,那是白日里还不肯散去的血腥味,有路过的百姓捂着鼻子说:“那是齐氏不肯散去的鬼魂呢!唉!冤呢!” “可别说了,小心叫人听了去,也砍下你的脑袋来!走!走!” 冷风透过半开的窗子钻进房间里,带来一阵凉意,吹得烛火摇曳,明灭不已。月谣坐在床边,手里握了一个护身符,这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物件,却像是世上最珍贵的宝物,被来回摩挲,反复凝视。 胸口闷闷的,唯有深呼吸才能好受些,然而一用力吸气,气管里像是堵了一样,发出抽噎般的声音。因强忍着的缘故,喉咙痛得要命,视线也模糊了,她用力眨眼,挤落眼泪去,这才看清符上的图案。 “我杀了齐氏的人,我为你报了仇……息微,你高兴吗?” 她一人呆在屋子里,守卫是知道她的脾气的,一般情况下不会有人来打扰,可此事过大,他们不敢拦。只听门外响起急促的敲门声,继而是一个年轻男子焦急的声音传来。 “大人!不好了!齐文薇打伤了我们几个兄弟,跑了!” 月谣猛地站起来,第一反应便是文薇受了那么重的伤,她这一跑,伤势必得恶化。她将护身符贴身藏回胸口,一下打开了门,怒斥:“废物!看个人都看不住!调动五千精兵,合城搜索!命令四城守卫,紧闭城门!只许活捉,不许伤人!” “是!” 太华城内刚宵禁过,各处街道便如水渐入沸腾的油锅,一下子炸了,百姓们还在睡梦中就被挖起来,屋子里、地窖里,但凡可能藏人的地方,都被翻了个底朝天,搜索之严,连寸草不放过。 不过一个时辰,便有人来报,人找到了,就在西城门。 月谣带人冲到西城门,远远地就看见她 站在城楼上,手持利剑,身边倒了好几个王师,满身是血,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因月谣的死命令不许伤害她,所以她的周围几丈内无人敢靠近。 她就站在城垛上,沾染了血的白衫子好像迎风飘舞,像是一个长袖善舞的仙女,摇摇欲坠。 “齐文薇……你下来!”月谣翻身下马,厉喝。 齐文薇却恍若没看见她,直视西方,目光微微闪烁,像是夜空里的星光。她在遥望帝畿,那个永远也不能活着回去的地方,那里埋葬了她的青春,她的挚爱……她所有的情感和苦痛。 “姐……你下来啊!” “你给我下来!” 月谣急得要跳脚,连声音都变了调。 文薇这才慢慢地将视线收回来,冲着她笑了一下。 月谣上前一步,盯着她,牙关紧咬,又气又急,“齐氏宗族的尸体还陈列在城主府里,你若是不想他们弃尸荒野被鸟兽分食,你若是不想你的祖先被掘坟鞭尸,你就往下跳!” 尖锐的声音刺入耳朵,文薇却又笑了,“人既死了,又何来知觉?不过皮囊一副,终究化作尘土。我齐氏早就被你屠戮干净了,宗庙香火无人供奉,与被掘坟鞭尸又有何异?”她笑意加深,“你竟也会气急败坏?莫非杀孽太多,也有一日心生仁慈?哈哈哈哈太可笑了——!你生就一副铁石心肠,可知何为仁慈?” 月谣紧抿着嘴巴,忽然朝她身边围着却又不敢靠近的兵卒厉喝,“都愣着干什么!给我把她拉下来!” 兵卒们身形一动,然而文薇却将长剑架在自己的脖子上,下手之狠,脖子上立刻划开一道口子,血珠子密密地涌了出来。 月谣立喊:“都停住!”她不得不妥了协,大喊,“你要怎样才肯下来!” “除非日月易位、星辰坠落,除非江河倒流、枯木生花。除非你让死去的齐氏宗族复活人世!你能吗?” “齐氏之祸,祸起当日我一时心软,悔不该让你入门。万分悔念,却已覆水难收。而今天下裹乱,是我该赎罪的时候了……” 月谣心一紧,脸色刷得白了:“齐文薇……!这不关你的事!你下来……你下来!快下来!”她招招手,好像对待一个懵懂的小孩子,眼底里的焦灼再也掩藏不住,“我求你下来啊——!” 文薇微微仰头望着西方,脖子上的血不断地涌出来,染红了胸襟。 她唇齿轻张,陡然厉声大喊,像是失去了最后的眷恋和希望,一如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任凭她如何挣扎也无法靠近的那一步。 “陛下——!妾身无能,护不住大虞,护不住晟儿!陛下——!” 剑刃划过脖子,血珠子像是断了线的珍珠一样跳跃着飞溅出来,迎着风儿飘洒,温柔地溅在剧烈飞舞的白袖上。她像是一只折断了颈的白天鹅,又像是狂风中勉力支撑的白樱花,顺着高高的城楼坠落下来…… 月谣陡然睁大了眼睛,“姐——!” 围在文薇身边的士卒们本想拉住她,却扑了个空。 月谣突而飞起,在半空中接住了她,接住她的手臂发出咔地一声轻响,是折了,可她像是感觉不到疼痛,带着她飘落在地,整个人跪在地上。 那剑划得太 深,当场割破了喉咙,文薇无力地躺在她怀里,还未咽气,只睁大了眼睛,发出极为痛苦的声音,她似乎有些话要要说,张开口却只能发出嚯嚯的声音。血顺着脖子大股大股的喷涌出来,喷的月谣满身是血,染红了地面。 月谣哭了:“姐……”她擦她涌出来的血,可是擦不尽,褐黄色的土地很快就聚起一小洼血坑,在风中摆着涟漪。文薇眼睛里的光彩一点点暗下去了,抓着月谣衣袖的力量也渐渐消散,月谣一把抓住她的手,哭着说,“姐,你别走……我身边没人了,我好孤独啊……我不想你走……姐……!姐!” “你别走好不好……姐!我求你,我求你别走!” “我不想一个人孤零零的,姐!你留下来!你留下来!” “姐……”她抱住她,用自己的身体去捂她,可无论她如何求如何做,文薇的气息还是一点点弱了。 直到耳边再无痛苦的声音,直到她的躯体完全没有了温度。 ……天大亮了。 她依旧跪在地上,抱着文薇,一点儿声响也没有发出。 有人小心翼翼地靠近,轻声试探着问,“大人……” 过了一会儿,又问一遍,“……大人?” 太阳越升越高,空气中慢慢涌起热浪,晒在人身上,好像要将人晒化了一样。最后还是一个较为机灵的小卒试着开口:“大人……太后娘娘凤体不宜暴晒,不如寻个上好的楠木棺椁……好生安置?” 他看出月谣虽恨齐氏宗族,但对这个太后却又很深的情感,因此特意用了敬称,果不其然,月谣闻言有了反应,慢慢抬起头。 她满脸都是血污黏在脸上,已经有些干涸了。那士卒想帮她将文薇抱走,却被她推开去。她的左手折了,使不太上力,一站起来便踉跄了一下,连人带文薇一起复又重重跪在地上。 “大人……您也受伤了,这一路怕是没办法安然无恙地将娘娘带回去,不如由小人代劳?” 月谣一言不发,将文薇扶起来,右手费劲地用力,想将她背在背上,那小卒看出她的意图,便帮忙将文薇放在她的背上,一路搭着文薇的尸身,免得她从月谣的背上掉下来。 她脖子上的伤口实在是太大了,即便人已经死透了,血还在不断地流出来,好像要将浑身的血都流干一样。 那小卒想起小时候家里杀鸡,也是这么一刀抹在鸡脖子上,将血全部放干,滴滴答答的鸡血能放整整一大盆。不知这人血真要放尽了,能放多少…… 她一路一步一个脚印,任那血滴淌了一路。 文薇被她一路背回城主府,已有人快一步将棺椁都准备好了,现成的上好的楠木棺椁,是老城主原本自己用的。月谣看着文薇被人清洗身体,穿上衣服、整理仪容,原本苍白发紫的脸色一点点被遮住,露出端庄精致的模样来。 就是每一次她进宫时都会与自己露出笑容的那般模样,那么温柔、亲善,如姐亦如母…… 可她再也不会睁开眼睛了。 她坚持要走的那一条路,终于不可避免地沾染上了亲人的血…… 手背上突然一热,是泪水滴落的温度,她紧紧抿着嘴,泪珠串线一般落下,慢慢地打湿了整个手背。 第二百七十三章 变天 齐氏宗亲,三百余具尸体,被陈列在荒野外,付诸一炬。 王师大获全胜,留下两万驻军,其余人马班师回朝。 月谣负手站在小土坡上,因大火的缘故,周围似乎特别地热。她沉默地看着黑烟滚滚,喉咙里像是被堵住一样难受,眼泪水不期然落下来,糊花了视线,迎着风中的黑烟吹拂眼睛,刺目得紧。她抬手拭去眼泪,深深地吸气,转身走了。 华胥晟还躺在床上头晕眼花,太华城的攻陷速度快得惊人,加上来回时间,竟然半个月也没有。他前一日刚收到捷报,第二日王师便抵达帝畿。 他没有留意为何捷报和王师抵达的日子这么相近,只惴惴不安地想着,是不是要兑现承诺,将太华城更名易主,由月谣接管? 如此一来,她的势力岂不是更大? 云隐一早就候在了城门口,远远看到道路尽头尘土飞扬,是王师回来了! 他策马上前,一眼就看到了月谣,她的左手受伤了,上了夹板,看上去有些笨拙,神情肃穆阴冷,不似其他将士意气风发,好似此行并未获胜,反而是惨败一样。 他发现跟随王师一道回来的,还有一具精致的楠木棺椁。 “母亲……您受伤了?” 月谣在他身边停住,仔细打量他,见他精神很好,似乎还又长高了,空了一路的心稍稍有些填满,微微地笑了:“没事,小伤而已。这些时日辛苦你了。” “不辛苦。母亲一路劳顿,孩儿已经准备好了酒菜热水,您可以先休息一下。”他与月谣并排策马慢行,目光落在棺椁上,好奇地问,“这是……” 月谣道:“太后。” 云隐心中一沉。 他知道文薇和月谣的感情之深,亲如亲姐妹,这一次攻伐太华城,他一直猜测月谣会怎么处理齐文薇,也许会当做普通叛党杀了,也许会私下里放了,他更倾向后者。因为他了解月谣,人人都说她冷心冷肺,但她其实相当珍视身边的人。 但他猜错了,文薇真的死了。 听说齐氏宗亲全部被斩首,尸体在荒原上烧了三天三夜,连埋都没人埋。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母亲是打算如何安置太后娘娘?” 齐氏叛国,文薇这个太后,怕是死后不能入先王王陵了吧? 月谣望着前方,眼神有些空洞:“与先王合葬。” 但她没有立刻安排此事,而是寻了民间手艺高超的匠人,用秘法将文薇的尸体保存在冰窖里。冰窖里寒气嘶嘶冒着,即便是盛夏,走进去时也叫人冷到骨子里。与文薇一道被安置在这里的,是息微的尸身。 两个她曾最亲最信的人,全都躺在了这里。 月谣坐在息微身边,轻轻抚摸他的脸庞,依旧那么白皙、光滑,只是非常僵硬,像一块冷冰冰的玉。 她说:“息微,我为你报仇了。我杀光了齐氏宗亲……他们尸骨就在野外烧了,没人埋,连野狗都不会去吃……你可以安心了。” “但是兰茵死了,我不知道当初让她去太华城,让她做个细作是不是正确的决定。她真的爱上齐鹭了……当初为了我欺骗齐鹭,她应该很为难 吧……女人啊,真是容易动情。下辈子,希望她会和齐鹭好好的吧……好好地过……” 她深深地叹息,眼泪沿着脸颊滑落,滴在冰窖里,一下子就凝结住了。她右手捂住自己的脸,声音哽咽了,“姐姐也死了……她的血流了一地,擦也擦不干净。她就在我面前……一点点咽气,她恨我,她那么恨我……可是我该去恨谁?息微……我觉得好累啊,我想停下来,可我停不下来了。真的,好累啊……” 云隐站在冰窖外,里边的声音隐隐约约透出来,像是绵绵的雪碴子,扎得他心疼。 他看着自己手,才十岁孩子的手并不大,撑不起一片天空,也挡不下全部风雨…… 近日来帝畿内外到处都是流言,真正攻下太华城的不是王师,而是无数凶兽和地底下涌出来的幽冥鬼军,这更给月谣的形象增添了一丝妖邪诡谲的气息,提起她,人们是惧怕多于尊敬。华胥晟迫于压力,不得不下旨将太华城更名为白云城,云隐为城主,诏书当朝下达,震惊朝野。 且不说太华城更名易主的事过大,光说云隐不过十岁稚童,怎能担得起城主如此大的职责?! 然而没有人开口反对。 云隐就候在无极宫外边,尚显稚嫩的脸上写满了凝重老成,迈着庄严的步子走进去,伏在华胥晟面前,双手举过头顶,接下了圣旨。 宋思贤死了,新的大冢宰没有选出来,月谣就是实际上的百官之首,站在众官前方,看着云隐接过圣旨,谢恩,而后回到自己身边,冰冷的目光稍稍柔和了几分。 这一幕落入华胥晟的眼睛里,他暗暗捏紧了拳头。 前日有人上疏,大司马数次救天子于危难,此番克下太华城,功勋卓著,益在千秋,因此可赐诏书不名、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刃上殿之殊荣,否则难以平人心。 落款正是许真。 华胥晟当场摔了折子,连桌子都被踢翻。 诏书不名、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刃上殿……?他身为天子的尊严何在?!下一步呢?下一步就是逼他禅位了!一个太华城不够,一个大司马的位置不够!好一个许真,好一个云间月,这么快就露出真面目了! 他死死握着拳头,藏在垂旒下的眼神迸出厉色。 堂上有些安静,似乎在等着什么,方小壶悄悄喊了声陛下,华胥晟充耳不闻,他靠近一步,又喊一声,华胥晟才咬了咬牙关,几乎是从牙齿缝里迸出来的,道:“来人!宣诏。” 方小壶神色一松,命人将制好的第二道诏书呈上来,打开朗声念。 朝臣们还在被第一道诏书所震惊,忽然又有一道诏书下来。许了她儿子一城城主的位置不够,还要许她一个诏书不名、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刃上殿的殊荣,这与与天子共治天下有何区别? 跋扈之极,真当这个天子没人维护了吗!? 原本还沉默着不敢开口的臣子们忍不住了。 “陛下!赏赐千里土地已是破坏了祖宗家法,大司马功劳再大,也不过是平定了齐氏之乱,当不起四项殊荣。” “臣附议。本朝开国,获得此项殊荣不过一人,只有王叔丹,王叔丹 辅佐幼主登基,制礼立法,强国拓土,品德昭彰,世人称颂,后世亦称圣人。大司马何德何能,难道能和王叔丹并称圣人吗?臣以为此四项殊荣不可赐给大司马。” 华胥晟心里暗暗高兴,然而不等他开口,月谣冷笑一声,扬声道,“来人!将此二人拖出去,砍了!” 那两人立时怒了:“云间月!难道你要杀人灭口吗!?” 月谣连看也不看他们,对华胥晟说道:“陛下,圣旨已下,此二人公然违逆,是对陛下的不敬,理当处斩。” 门外立刻进来几个禁卫,将那两人架住,要往外拖,华胥晟坐不住了,“他们不过是说了几句谏言而已,不算大不敬。”说话的时候,整齐的垂旒乱晃,他是真的急了。 月谣充耳不闻,那些禁卫拖着人就往外去,全然没将华胥晟这个天子放在眼里。 “你杀的了我们,你杀的尽天下人心吗!”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这个乱臣贼子,必遭横死!” “陛下——臣先走一步!陛下保重啊!” “陛下——!” 云隐站在月谣身边,脸色苍白。 他知道月谣要做什么,也知道旁人将她视作乱臣贼子,但知道是一回事,当面面对是另外一回事。 琅轩悄悄扒在殿门外,本是听说云隐要受封做城主,特意来看的,没想到撞到这些,眼睁睁看着两个臣子被拖出去,直接拖到中景门斩首。而她的天子哥哥,竟然像一个傀儡,根本没有人听他的。 她聪慧,知道如今朝上以月谣为尊,天子都要看她的脸色,但没想到满朝文武,只要她一句话,说砍就砍。 她仰头看了看天空,心里沉甸甸的。 这天……要变了吗? 云隐虽受封城主,但月谣不让他去太华城,那里还没有彻底稳住,去了反而有危险。他每日出入王宫和大司马府,只是身份多了一重,其余没有变化。 他看到琅轩精神恹恹的,连最爱吃的糕点都没兴趣了,便哄她:“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若是不舒服,我帮你去告个假,不读一天书也无事。” 琅轩趴在桌子上,倒拿着笔在纸上戳来戳去,抬眼看了一眼云隐,忽然坐直了身子,将一旁侍立的宫娥都屏退出去。 “云隐,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如实告诉我。” 云隐道:“你说。” 琅轩灼灼地盯着云隐,有些犹豫,似乎不知怎么开口,过了一会儿才轻声问:“你母亲……大司马,是不是马上就要篡位了?” 云隐不期然她会这么直接地问,眉梢一跳,脸色微微变了。毕竟只是一个十岁的孩子,再怎么装老成,那也是装出来的。琅轩突如其来的一问,他反而不知如何掩饰了,过了许久才回道:“……母亲的事,我不是很清楚。”他又说,“不过你放心,无论如何我都会保护你,不让你受一点儿伤害。母亲也很喜欢你的……” 如此一说,便是真的了。 琅轩心头压住一块巨石,趴下去不说话了,云隐轻轻抚着她的背,想安慰她一番,却听她闷声说,“若你母亲真的篡位了,我就再也不见你了。” 第二百七十四章 琴挑 一季叶落一季秋,漫山遍野的金黄像是披了一层瑟瑟金纱,迎着落日的余晖层林尽黄。 入秋了,天越发冷了。 自从姬桓醒后,逍遥门气氛便变了,好似一张被人慢慢拉紧的弓,透着一股紧张严肃,连年初本来要招新弟子入门的考试,也被取消了。 姬桓站在湖边,旁边有一棵柳树,再旁边是一个巨大的假石,月谣之前很爱呆在这里,常常一坐就是一下午,池子里到处都是锦鲤,天天被她喂,又没有天敌,一条条又大又肥,简直要成精了。他忽然笑了一声,却又不知想到什么,神色暗了下去。 照春站在旁边,说:“师兄是担心她?如今她可威风八面极了,听说陛下赐下了四项殊荣,地位直逼天子,再下去就是篡位自立了。呵!当初连我都以为韩师妹算错了,看来是准得很。” 姬桓低低一声叹,“她应该很难过吧。” 照春不可思议:“难过?师兄是不是说反话呢。” “息微死了,文薇也死了……”他心头涌起一股难以抹去的悲凉难受,昔日门中弟子,同为兄弟姐妹,一个一个地……从不知何时开始,就再也见不到了。 物是人非。 照春一阵沉默,过了一会儿才开口:“听说她是在城楼上自刎而死的……是月谣逼死了她。” 耳畔响起一阵叹息,照春回过头去,姬桓已经走了,黑色的身影犹如一竿笔直的竹影,拂过温柔的柳枝,慢慢走远了。 铸剑房内,热浪滚滚。 已经六十九天了,再十二天,剑就铸成了。 伊瞻站在剑炉旁边,仿佛感受不到热意一般,她入乡随俗,穿了一身的黑,更显得头发花白,有了几分老年人的样子,只是背脊挺得笔直,一双眼睛灼灼生光。 她的身后无声无息地出现了一个美人,一身淡青色束腰长衫,长发如瀑布一样垂下,油亮如绸缎面一样,浑身上下不施铅华,只在头顶斜插两支碧玉簪,如此简约的装扮,却出尘如仙,淡淡得好像随时随地就要羽化飞升一样。 “你去帝畿。”伊瞻沉沉地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琴挑垂下目光,似乎有些不愿意:“师父……” “去吧,那里需要你。” “可否……让徒儿多陪陪您?” 伊瞻望着烈焰火舌,因长时间站在火炉旁边,所以脸色看起来有些泛红,她道:“去找你师妹吧,你们姐妹情深,她会谅解你的。去你该去的地方,做你该做的事。” 琴挑素来沉浸温柔的脸庞上裂出不舍,深深地注视着伊瞻,泪花在眼眶里打转,倏地无声落下来。她指尖轻轻抹去泪痕,慢慢地跪下来,磕了三个头。 “师父……徒儿一去,怕是再也见不到您,不能在您膝下尽孝。只恨道行浅薄,无法替您殉剑,这三千亿红尘,不知将来师父会何时回返。只要徒儿活着一日,便会等您一日。我等着您回来……师父!保重!” 伊瞻见惯了生离死别,早已超然物外,此时却也满目悲戚,转过身来看着琴挑,慢慢将她扶起。 “孩子,不用为此事记挂在心,师父传你知识、琴艺,便是希望你活得自在洒脱。人生在世,聚散无常, 切勿执着,妄生执念。便如你那师妹一样,迷失了本心。” 琴挑垂下眼睛,眼泪水落下,默默地点头。 姬桓站在门外,听到那一番话,心头有所触动。 若是一开始月谣遇到的不是自己,而是伊瞻,是不是她这一生就会顺遂? 可是没有那么多如果,发生了就是发生了。 第三日,琴挑就走了,照春一个人闷着不高兴了好几日。又过了十日,新的仙剑终于铸成了。通身犹如明镜光洁,又似明月宝珠,隐隐散发着雍容清冽的气息,即便还未注入剑魂,却已有强大的剑气迎面而来,像是崇山般巍峨,让人心生敬畏。 姬桓握着剑,那剑似乎有灵一般,发出窃窃然的鸣声。 伊瞻一扫连日来的疲惫,微微松懈一口气,指尖抚上剑身,犹如点入一汪平静的水泉,隐隐绽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剑刚铸成,犹如一个初生的婴儿,此时便是最好的注入剑魂的时机。伊瞻的指尖拂过剑身、剑格,最终慢慢握住剑柄,轻轻一挥,那剑便凌空飞去,稳稳地立在半空中,散发着明白色的光泽,飘渺而深邃。 姬桓下意识地退后半步。 伊瞻原穿了一件黑色的长衫,此时却无风自舞,盘得一丝不苟的银发尽数泄了开来,犹如春风轻拂下的垂柳,那银丝像是被人用墨汁泼过,一点点地变黑,与之同时的,是她苍老如橘皮的皮肤,像是画师手中被一点点铺平的白纸,被抚去了褶皱和老态,如冰霜般雪莹。一双明眸暗含星辰流光,藏着对人世的大爱和温柔,纯粹得像是冰雪一样干净。 那样的容颜,只一眼就不会让人忘记。 那才是真正的她,真正的仙家面貌。 她的身上散发出一道道明光,温柔而内敛,像是阳光一般温暖,又像一朵盛放的冰莲,朝着仙剑飞去。随着仙剑吸收那些光泽,她的身体犹如快速沙化的仙葩,开始消弭无形…… 仙剑陡然明光大盛,刺目得像是要将人的眼睛刺瞎,迎面而来的剑气犹如急雨跳珠,姬桓下意识地抬手阻挡……然而那明光只是很快的一瞬间,伴随大盛后急速降下的昏暗,寂静就像一张巨网一样笼罩了整个剑炉。 姬桓睁开眼睛。 仙剑仍凌空而立,周身光泽飘渺深邃,却隐隐透着一股内敛而又强大的气势,就像一双温柔又强势的手,轻轻抚摸着充满了疮痍的人间大地。 他伸出手,剑在空中划过,落入他的手里,剑身犹如明镜水泽,铮铮低鸣之间,似有涟漪拂过。 他抚摸着剑身,低语:“圣人之剑,以身证道,你便称为——华胥剑吧。” 走出剑炉,迎面来的风沁凉舒爽,已是深秋了,周围到处都是沙沙的落叶声。他放慢了脚步,目光拂过正在飘零的落叶,微微抖动的树枝、半落未落的花儿,随风摇摆的柳条…… 一切都显得那么正常且随意,带着一点点令人伤感的落幕之意,好似方才死去的,不过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了。 圣人华胥氏,终寂灭在了天地间。 万物皆有生灭,便是再长的寿命,也终于会走向消亡。然而消亡之后,便又是新的开始,生生灭灭,聚散终始,从未停 止。 这迎面而来的风,这随风飘落的叶,也许是她,也许不是她。三千亿红尘,也许明日,也许千年,她终会回来的…… 清和偶尔会出门去采买物资,顺便四处看看,是不是有些好的茶叶或者好的器皿。 朝廷动荡,似乎还没影响到百姓,帝畿依旧热闹,只是人来人往的,大家除了必要的问候和问答,几乎不聊天了,似乎只要多说一个字,就被人抓了去。 她今日找到一罐好的茶叶,正准备再找一套好的茶具,有了收获,心情自然好得很,便信步逛着。 耳畔传来一阵琴声,十分轻,若有若无的,好似蒙了一层厚重的纱,听不太清楚。她往前走了一段路,那琴音终于真切起来,犹如初春的微雨洒庭,又如珠翠卷入清溪,悦耳动人,似一曲神仙乐,恍若只在天上宫阙才有。 她抬头。 那琴音是从缀霞楼里传来的,她面色微微一沉,走了进去。 这里前几日来了一个美人,专擅抚琴,琴艺之绝天下无双,令人流连忘返。只可惜她一方帕子蒙着面,只露出一双温柔淡然的美目,然而仅仅是一双眼睛,就叫那些人看呆了神,凭着想象猜测那方帕子下面的容貌是多么的惊为天人。 琴音戛然而止,断得十分仓促,似是除了什么事,清和一路问询,才找到抚琴者的所在。 这里聚集了帝畿的权贵富商,普通人或许会尊敬她,不轻易去掀开她的帕子,可今日来的是纳言司的主事,大司马跟前的大红人许真,他想看美人,谁都拦不住。 周围的富商权贵虽有想帮助那女子的,但一来他们不敢惹许真,二来他们也想看看这女子到底有多么的国色天香,便一个个攒动着,没有上前喝止。 那美人被人按住,虽挣扎着,却不过是徒劳无功。许真眯着眼睛就要去掀她的帕子,却听身后传来一声厉喝:“住手!” 许真回过头去,一眼认出清和,原本跋扈的神情一下子荡然无存,笑眯眯地说:“清和姑娘。” 清和抱着一罐子茶走上前,目光掠过许真,落在他身后被制住的女子身上,神情变得复杂,最后又回到许真身上,道:“大人最近心情不好,我听说此女子抚琴乃是一绝,想献给大人。不知许大人可否割爱?” 这话说的委婉,许真虽很是心痒这位美人,但清和一抬出月谣,便怯了。 他不怕清和,但清和是近身伺候月谣的,他说一句话的功夫,她有说一百句话的时间。 他笑眯眯地,“既然是大人要的人,下官怎好阻拦,姑娘请。”说罢朝手下使了几个眼色,立刻将那女子放开了。 清和道了谢,走到她身边,深深地看了一眼,复又暗暗地叹息,目光扫了一把她的琴,道:“跟我走吧。” 那姑娘没有问,也没有反抗,沉默地抱起琴,在一群男人的遗憾中,直接跟着清和走了。 出了缀霞楼,又出了朱雀大街,进入玄武街后,周围的人便少了许多,一眼看去,只有两旁的高墙红瓦。 清和停住了脚步,转身看着始终不疾不徐、跟自己三步路距离的琴挑。 琴挑揭开面纱,微微地一笑。 “师妹。” 第二百七十五章 大势已去 陌陌秋阳高照,金黄色的叶儿打着卷儿翻飞,像是长了翅膀的小蝴蝶一样,空气中传来沁甜袭人的茶香,伴随着丝丝缕缕的琴音飘入耳朵。 那琴音叠缓交错,似续还断,似是一双充满力量的神医妙手,令人闻之悦然,渐渐忘却心中伤痛。 月谣歪着身子坐在榻上,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喜欢这样像没骨头一样躺着,似十分疲惫,眉宇之间总是微微皱着。清和站在一旁奉茶,观察月谣的神情,虽算不上展眉,但已十分放松。 一曲结束,偌大的庭院一下子寂静了,只远处一阵又一阵的秋风扫着金黄色的叶子,发出轻缓柔和的声音。 琴挑垂目,双手交叠在膝上,一语不发。 清和添上新茶,送到月谣手边,见她微微张开眼睛,审视着琴挑。 “你叫什么名字?” 琴挑站起来,行了一礼,略显低沉的声音响起,像是深谷幽静处古刹的钟声,“回大人,民女名唤琴挑。” 清和道:“大人,婢子先前曾遇到过她,也算受到过她的恩惠。琴挑姑娘琴艺一绝,只要是听过她的琴的人,无不交口称赞。如今她无处可去,婢子想着……不如就在府里留下来,若是大人想听琴了,随时召过来抚上一曲?” 月谣没有回答她,继续盯着琴挑,又问:“你如何和清和相识的?” 琴挑垂着头,安静且柔顺地说:“二十年前,曾在太华城与清和姑娘有过一面之缘,当时清和姑娘尚且年幼,无处可去,民女便给予一些散碎银子……时隔多年,且当时只是举手之劳,民女已经记不大清楚了,但清和姑娘忠厚,还记得民女,深觉受宠若惊。” 月谣点点头,又问了一些她的身世和过去,琴挑一一答了。 这些她都和清和商量过了,她们的过去和师门都是不便透露给月谣的,便只能事先编好故事,蒙混过去。 “清和说和你相遇是缀霞楼,你在那里卖艺,想必听过我不少传言,你可愿意跟在我这个乱臣贼子身后,做一个小小的琴女?” 清和脸色猛地一变,抬头看向琴挑。 这个问题若是答不好,别说是留下来,琴挑的性命都危险了。 琴挑闻言却是微微抬了抬头,还是那副温柔沉静的神情,轻轻柔柔地说:“民女在缀霞楼,确实听到大人不少传言。却并非是什么乱臣贼子,百姓皆称颂大人是上古大神祝融的后人,是战神九天玄女转世,可匡扶天下于危机之中。您当初足踏八首真龙沉浮云端,百姓皆有目共睹,是明主抑或乱臣,天下人心知肚明。若有人以此攻讦大人,想必是那心胸狭隘之人,看不惯大人身为女子却有匡扶天下的能力所蓄意中伤的罢了。” 月谣慢慢地坐直了,单手支着头,直直盯着琴挑。 清和有些紧张,心跳咚咚的,像是敲鼓一样。半晌,她才听月谣道:“行了,继续弹琴吧。” 这便是同意她留下来了,清和松了一口气。 月谣很喜欢琴挑的琴,每日都会叫她抚上一个时辰,常常听到一半就睡着了。她太久没有睡过一个安稳的觉了,她无法忘记息微、更无法忘记文薇,人前有多威风,人后就有多颓望。然而琴挑的琴声就像母亲温柔的吟唱,又像能安魂的乐曲,可以将她载入梦的小船中,了无心事地安眠。 琴挑抬头看了一眼清和,虽同在一府,但清和很少来找她,也只有每次她抚琴的时候,因清和伺候在月谣身边的缘故,两姐妹才能见上一次。 清和给月谣轻轻盖上被子,明黄的烛光下,月谣的脸庞不再似寒风刀刻,多了几分柔和亲善。清和跟了她十几年,看着她一路走来,大家都说她是心狠手毒,可她最清楚她骨子里一直是那个情炽义深的姑娘。 她深深地凝视着月谣。 琴挑一抬眼,便看到她坐在塌边凝视月谣的模样,那眼神她太熟悉了。她曾叫那样的眼神注视了十几年,也因这样的眼神失去了她。 心中一紧,指尖便弹错了一个音。 调子高高扬起,吵醒了月谣。她坐了起来,瞧见外边天黑了,便叫清和伺候自己歇息。 琴挑抱起琴无声出门,却没有回自己的小院,而是守在揽月轩外 面。过了一会儿,才看见清和从月谣的房间里走出来,提着灯笼准备回自己的房间。她从黑暗中走出来,“清和。” 清和脚步一顿,“你怎么没走?” 她拉着清和走,在无人的池子边停下,压低嗓子问,“你在这里,过得好吗?” 风儿吹得小灯笼来回摇晃,火光忽明忽灭。清和微微沉下脸,淡淡地说了一句很好,便偏过头去,不欲再开口的模样。琴挑望着她的侧颜,神情略有落寞。 十多年没见了,她和记忆中的模样不大一样了,不再是以前那个总是紧紧跟着自己,一颦一笑之间只看得到自己的小姑娘了。 “你……你和大人,你对她……”她的声音很轻,语气里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难以启齿。清和忽地勾唇一笑,回过头来看她,“师姐不喜欢我,难道还不允许我喜欢别人吗?” 琴挑接触到她的视线,像是被雷劈了一样,向来从容自若的脸上写满了惊讶,“这么多年……你,你改不过来吗?这世上这么多好男儿……” 清和移开视线,落在满湖风吹皱的涟漪上,忽明忽暗的灯笼摇晃得厉害,照不明前面的路,也照不亮后面的路。 “师姐……我没病。” 风中送来她的声音,像是初冬趁夜飘落的雪儿,轻飘飘的,又冷冰冰的。琴挑心中一刺,张口想说话,可清和已经走了,小小的灯笼火光明灭,很快消失在黑夜里。 天渐渐地冷了,已是入冬季节,华胥晟自从上一次病后,就发现自己“好”不了了,即便他觉得身体大好了,可国医都说他身体未愈,要他多多休息。如此一来,所有的奏折全部被送到了月谣手里,那支只由天子来握的朱笔,堂而皇之地落在了她的手上。 为了让他好好地养“病”,月谣将他迁往贤德殿,空出来的清思殿便成了她常呆的地方,若是有时候批奏折晚了,便会宿在此处,俨然已以天子身份自居。 华胥晟心中气恨,却半点没有办法,身边除了方小壶,几乎无人可使唤。朝中大臣在上次被她当场杀了两个后,谁还敢说不,如今这个天下,当真是她一人说了算了。 “小花儿……你说,朕是不是要死了。”他坐在窗户边,看着光秃秃的树枝,眼神空荡荡。 花解语强颜欢笑:“陛下多虑了,您是真龙天子……” “真龙天子……听说现在外面都在疯传,云间月才是真龙天子,她可是骑着八首真龙在云里翻腾呢,真是威风啊……朕这个天子,怕是马上要给她让位了。” 花解语默默拭去两行眼泪,忽听华胥晟又问,“朕若是去了,朕的小花儿可怎么办?不如也跟着朕一块儿吧……” 花解语吓了一跳,眼泪水挂在脸庞上,呆呆地看着他,“陛下……您这是,何意?” 华胥晟像是想到了什么绝妙的点子,眼睛里发着亮,抓住花解语的肩膀认真地说:“若真到了那一步,朕不忍你承受与朕生离死别的苦痛,允你先行一步,在地底下先等着朕。这样也算是生同寝,死同穴了……对不对,小花儿!?” 花解语吓得小脸儿苍白,还未作答,就听外边传来一阵声响,似乎有人过来了,紧接着门口多出一道身影,华胥晟无端端觉得冷,好似一整个屋子里的阳光都被挡住了,生出几分压抑的感觉来。 月谣走到华胥晟面前,连行礼都免了,只敷衍地问了安,而后自己挑了个地方坐下,正对着华胥晟,将他略显苍白的神情收入眼底。她看了眼伏在华胥晟身边同样脸色苍白的花解语,说道:“你出去吧。” 花解语正被华胥晟方才的话吓得七魂少了三魄,得此命令有如大赦,忙退下了。 月谣取出一本折子,放在华胥晟面前。 “这是天官府小宰的问安折子,陛下许久未上朝,百官很是牵挂。不知陛下如今的身体如何?是否可上朝了?” 这仿佛一个恶毒的继母原本拘着孩子不让他去玩水,忽然有一日和颜悦色地问自己,要不要玩水呀? 华胥晟感觉不到惊喜,只觉得仿佛自己是被逼到水边的旱鸭子,只需要月谣轻轻推一把,就掉到水里淹死了。 他看了一眼折子,翻也没翻,干咳一声,问道: “朕的身子,倒是感觉有些好转,不知国医如何诊断,若是国医说不好,朕……朕怕是还得多休息。” 他眼神闪烁,言辞委婉不定,月谣盯着他,忽地一笑:“既然陛下觉得身子好转了,便传国医来瞧一瞧,若真大好,那最好了。” 此时宫娥们奉茶进来,月谣掀盖吹了两下,吩咐人去请国医。 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华胥晟浑身不自在,借着喝茶的动作悄悄打量月谣,只见她神情自若,正慢慢地品茶,小拇指微微翘起来,露出指根处一圈伤疤来。 他忽然觉得时间过得真慢,这个国医怎么还不来呢? 寂静的空气中忽然传来一阵轻咳,很轻,像是羽毛飘落湖面上,却吓了华胥晟一大跳,他没话找话般地,“大司马可是身体不适?” 月谣放下茶杯,掩了掩嘴,淡淡地说:“无事。不过这几日,不曾睡好。” 华胥晟点点头,又说,“大司马国事沉重,可要记得多休息。” 月谣却盯着他,忽然嘴角微微勾起,像是一条藏在暗处的蛇,盯着自己的猎物。 “昨日,臣做了一个梦。” “什么梦?”华胥晟放下茶杯,随口一问,只听月谣淡淡地说:“臣梦到一条金甲鳞蛇,藏在九渊之下,升而腾空,化龙飞天。遨游云海之间,兴云吐雾,瞬息万里。臣观之甚妙,忽觉体轻如羽,转瞬便至龙首,与之一同遨游宇宙。此梦荒诞,不知陛下以为如何?” 华胥晟心头一跳,刚刚被热茶熏红了嘴唇刷得又白了。 月谣缓缓移开视线,似是不经意地一咳,那姗姗来迟的国医终于进门了。他替华胥晟把了把脉,说道:“陛下的身体有所好转,但还需最后一副药,若是调养得当的话,这最后一副药下去,便就大好了;若是调养不当,怕还需再休养一段时日。” 华胥晟心跳有些快,脑子好像被钝击了,不知该如何反应。那国医看了一眼月谣,接触到她的眼色,不等华胥晟开口便告退了。 他一走,月谣也站了起来,“陛下脸色不大好,想来是累了,臣告退。”又说,“陛下这几日可记得好好调养,这国医一副药下去,是好是坏,可全在陛下一念之间了。” “朕……朕……”华胥晟还没说完话,就见月谣大步走了。 方小壶站在外边,忽听里边传来一阵巨大的动静,哗啦啦的,似乎是满屋子的东西都被摔了打了。他忙进去,华胥晟就跟疯了一样,只要是屋子里能拿起来摔的,全往地上砸。他扑上去,也不管是不是会扎上自己的膝盖,抱着华胥晟的腿便跪下去。 “陛下!陛下息怒!龙体要紧啊!” 华胥晟一脚踹开他,怒目横视,“龙体!?什么龙体!朕这个真龙天子快要被她这条五彩花蟒给杀了!” 方小壶带着哭腔:“陛下……您这是说胡话呢!” “她终于忍不住了!她要逼朕禅位了!什么做梦,她就是要逼朕禅位!”他瞪着眼睛,跟个疯子一样,抱起一个半人高的大瓷器往地上狠狠一掼,那瓷器应声裂开,碎片跳过来,划伤了方小壶的手臂。 “做梦……!她就做梦吧!朕就是自缢在祖宗灵位前,也绝不遂了她的愿!朕要让天下人都看看,她这个乱臣贼子是怎么逼迫朕的!” 他也就是在没人的时候放放狠话,方小壶内心鄙弃,却还是爬过去,像一条摇着尾巴的忠心的狗一样,“陛下!陛下您要保重龙体啊!您若是没了,这个江山就真的易主了啊!若是您不遂了大司马的愿,您还如何活得下去?那国医奉上来的药,怕就是一碗毒药了啊!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啊!陛下!” 华胥晟稍稍冷静了下来。 方小壶说的没错。 他如今在“病”中,要死太容易了。月谣要他的禅位诏书,是想名正言顺地做天子,可他若不肯给,她照样有许多办法可以达到目的,无非是遭受些非议。可她是在意那些非议的人吗?为官十几年,她受的非议还少吗?还不是一步步到了如今的地位? 他一下子被抽干了气力,整个人软软地坐在了地面上,瓷片划破皮肤,血珠子滚了出来,他却浑然不觉得疼一眼,捂着眼睛呜呜哭起来。 第二百七十六章 禅位 华胥晟“病”了几个月,突然出现在朝堂上,一些官员们暗暗高兴,像是看到了希望的曙光,说话声都硬了些。 月谣腰间佩着少和剑,虽拿剑鞘挡住了剑芒,但还是掩不住一身杀气。她瞧着华胥晟,他和往常一样,龙袍在身,十二根五彩玉坠成的缫旒微微地晃动着,然而手指藏在宽大的袖中,从她这个角度看去,可以看到拳头紧紧地攥着。 底下是小宰的恭维,他没听清楚,脑子里嗡嗡的,直到底下忽然寂静了,才恍然回过神来,张了张嘴,声音像是一张被晒干了的大饼,干巴巴的,好似轻轻一掰就要碎了: “朕自登基以来,五服烽烟四起,天下荡覆。朕日日忧心,殚精竭虑,然祸难既积,虞德湮微,非朕能挽倾颓之势。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故朕愿逊位别宫,敬禅大司马。” 他一说完,方小壶便取出诏书,高声念起。 然而还没念完,便被小宰打断:“陛下怎能禅位!这江山是大虞的天下!岂是一个女流之辈能坐拥的!” 紧接着好几个文臣也跳了出来,史官甚至用那双握惯了笔的手指着月谣,“阴谲妇孺!竟敢胁迫天子禅位!天理昭昭,察察为明,你就不怕遗臭万年吗!” 云隐站在月谣身侧,看着原本还唯唯诺诺不敢反对母亲的人,像是一只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炸毛跳脚,眉头蹙起。 小宰是文官,站在月谣等武官对面,唾沫星子横飞,正骂得痛快,忽然眼前一道寒光闪过,脖子像是漏了气的皮袋子,血噗地一声喷涌出来,当场溅在身边好几个文官脸上,惊得他们一下子跟死鸭子一样,噤了声。 小宰轰然倒在地上,手捂着脖子,似乎要去堵漏掉的地方,可无论怎么堵,那血就跟泉涌一样,很快就睁着眼睛……咽气了。 史官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眼睛里闪烁着惊恐、震怒的光泽,指着许真怒喝:“许真!你……!你竟敢斩杀朝廷命官!” 殿外呼啦啦进来许多人,清一色黑甲长剑,将方才出声骂过月谣的人全部拿住。 华胥晟脸色雪白,藏在宽大龙袍下的整个人绷不住地颤抖。他看向月谣,却见她神情淡然,仿佛方才发生的不过是一场闹剧,对着方小壶淡淡地说:“方内侍,继续。” 方小壶捧着诏书的手也开始打颤,声音像是绷紧了的琴弦。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故朕钦顺天命,逊位别宫,敬禅大司马。愿新帝一匡颓运,兴灭继绝,天下归心。” 月谣走上台阶。 华胥晟站了起来,额前的琉冕剧烈摇晃,挪着步子退到了一旁,五指垂在广袖中,狠狠地攥紧了,眼眶里蓄着泪水,屈辱又不甘地滑落衣襟。 方小壶捧着退位诏书,跪在了她面前。 月谣接过诏书,唇角一弯,眼睛里却并无多少笑意。她对上华胥晟战战兢兢的目光,眉梢一跳:“臣必不负陛下所托,必使天下国泰民安,海内晏如。” 她慢慢地走到龙椅前,那龙椅纯铜所铸,鎏金漆面,明光下流光辉盛,仿佛集天下所有的光泽于一身。 她缓慢地坐了下去,静静注视着群臣,目光像 是出鞘的利剑,挟着肃杀的气息,又像寒冬的劲风,所及之处,寸草不生。 无极宫内一片寂静。 片刻,像是寒冬过后第一簇冒出头的青草一般,许真跪下去,喊了声陛下英明,紧接着百官们犹如雨后春笋一般,此起彼伏地跪了下去。 “陛下英明——!” 复又纷纷对月谣朝拜:“臣等拜见新帝,愿天下升平、五服共和,新帝万岁万岁万万岁——!” 仍是有那不肯屈服的,被禁卫们拿下,嘴里不断骂着,像是一锅坏了粥的老鼠屎。史官仰天长啸,“先王啊——!陛下——!臣无能!大虞江山亡于我手,臣不堪跟随贼子,唯有以死明志!”干枯瘦弱的身子像是突然得了大力,竟一把推开禁卫,朝着柱子一头撞去,当场殒命。 月谣冷笑一声,回头瞧着华胥晟,华胥晟呼吸一紧,慌张之间忙摆手:“朕……朕……我不知道啊。” 他急于“自证清白”的模样落入那些个不肯屈服月谣的忠臣眼里,内心纷纷大为震撼。 哪怕他稍稍露出些气节,他们就是拼上全部身家性命也愿意与月谣抗衡到底,可这个天子,竟然半点没有骨气……可惜了史官和小宰的牺牲,竟显得那般可笑。 他们暗暗叹息,在禁卫们的押制下,终于低下了头,陆续跪了下去。 头顶响起坚冷的女声,如金石交击,冷冽清晰。 “朕初登帝位,百废待兴,唯愿天下雍熙,故定国号为雍。大雍立储,乃天下之本,册封云隐为太子,正位东宫,以承万年帝统。” “夏官府不可一日无长,封棠摩云为左司马,夏叙为右司马,共领夏官府。另追封息微为护国大司马,待朕百年之后,合葬王陵。” 百官伏地。 月谣瞥了一眼一同跪在地上的华胥晟,这才缓缓开口:“先主禅位,朕不胜感激,敕封卿为安乐公,定居帝畿,一应礼制照旧,诸卿不可心生怠慢。” 百官皆颂:“陛下英明——!” 华胥晟伏在地上谢恩,耳畔听着百官的颂词,他听惯了别人对自己说那四个字,如今被用在月谣身上,心就像被扭成了麻花,气的很,却不得不做小伏低,所有的眼泪和屈辱只得流进心里。 他的新府邸就在原来张复希的府邸上进行扩建改造,比王宫小了很多,但是待遇没有变,美姬曲乐日日不断,白日里不需要处理那些烦人的奏折,晚上也没有人叨叨他要雨露均沾,华胥晟战战兢兢地住了一段时间,发现日子就跟神仙一样,慢慢地竟也放下了戒心。 登基大典就定在十日后,因早有准备,所以不会显得很仓促。 自从华胥晟禅位后,帝畿的出入就变得严格起来,城门口的队伍每天都拉得很长,一入夜就有守卫巡逻,稍稍可疑的人便会被带到纳言司,整座帝畿透着一股剑拔弩张。 共工城和君子城已聚集十万人马,沿途征召义军,已朝着帝畿进发。皮母城和比翼城亦蠢蠢欲动,随时都有可能跟随造反,如今天下的局势越发紧张,随时都有可能一触即发。 但这些对生活在帝畿的百姓们而言,显得有些遥远。 入了冬,原本做夏天凉茶生 意的小贩改卖馄饨面条,大冷的天,一大碗热乎乎的面汤下去,整个人都暖洋洋的。 一个年轻人在摊子前坐下,要了一碗面。小贩头也不抬地应下,不多一会儿,一晚热气腾腾的面条就出锅了,他弯腰客气地送到那人面前,目光先是接触到他放在桌子上的剑,心里嚯地叹了一声,觉得这剑可真是漂亮!再抬头看他一眼,又是觉得惊奇。 方才听他声音,以为是个年轻人,看样貌也觉得年纪不大,但他这一身的气度,像是经历了百年的沉浮与沧桑,处变不惊、从容不迫,眉宇之间有着一股浑然天成的正气,倒真有几分山里头遁世几百年的老仙人气质呢! 那人道了声谢,取过筷子便要食用,却忽然抬起了头,朝着西北方看过去,眉头微微一蹙。 小贩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听得耳边钟声更迭,便笑起来说,“这是宫里在举行登基大典呢!听说大虞已经没了,新帝改了国号为雍。”又说,“唉!对我们老百姓来讲,谁做天子不一样呢?能让我们吃得饱穿得暖,那就行了!” 那小贩是个话唠,反正现在也没其他客人,便坐下来唠嗑。 “我听说新帝是个女的,可真了不起。要说啊,真是人比人,气死人,我家那婆娘就不行,天天好吃懒做,干啥啥不成。不过这新帝登基,不知后宫要如何处理,莫非也要学男子开辟个三宫六院么?不过我倒是听说新帝追封了一个人为镇国……啊,不是,是护国大司马,将来还要合葬呢!要说来也真是深情呀!不知咱这太子,是不是护国大司马的种呢!” 他说得兴起,全然没注意客人脸色变化。 “诶!小哥你见过龙吗?我可见过!前几个月,一条好大的黑甲巨龙在天上飞呢!当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现在想想,可不就是老天暗示要改朝换代了嘛!” 那人低头开始吃面,闻言淡淡地说:“那是九头??,是妖蛟。” “哈!小哥你知道?” 耳畔隐隐约约的钟声结束,天空中忽然传来扑棱棱的声音,像是有一群又一群的鸟儿铺天盖地地飞来。小贩抬头,忍不住嚯地一声惊呼,“小哥快看!好多鸟!五彩的,是凤凰吗!” “是当扈。”凶禽。 “什么是当扈?”小贩转过头去,却见旁边哪里还有人,只余下一碗几乎没动的面条和银钱。 姬桓站在宫外,五彩琉璃瓦微微反射着阳光,像是片片龙鳞,安静地贴在每一座宫殿上方。高墙一重又一重,将一切都隔绝开来……当扈成群结队地从头顶飞过,一身身五彩锦羽,真如传说中的凤鸟一般。 寻常天子登基,都是事先搜罗好百鸟再放出,营造出一种百鸟朝凤的祥瑞景象来。而月谣登基却是铺天盖地的五彩锦羽鸟,百姓大多没见识,一定会认为是凤凰,这更加深了她在百姓心中神圣不可推翻的地位。 命运可真奇妙,谁能想到当初在藏书阁、那昏黄的灯光下,由自己一字一句教出来的小姑娘,有朝一日会登上这九五之尊的位置呢? 她终于得到了这个位置,可她的身边,又站着谁呢? 他的耳畔不期然响起小贩说过的话,脸色微微沉下去,嘴巴紧紧抿住。 第二百七十七章 父子 月谣着一身赤玄色天子龙袍,束发戴以金冠,面容沉冷,身后浩浩荡荡满是宫娥和侍卫,所过之处满是威压。沿途宫娥内侍跪了一地,噤若寒蝉。 云隐站在寝宫外,一边由宫娥们敲门,一边劝道:“琅轩,你开门吧!” 然而回应他的是一声接一声的砸东西声,伴随着女子气急败坏的哭声。 “陛下!” 身后传来宫娥们惶恐地跪地,云隐一惊,回过头去,只见月谣不知何时来了,神色冷戾,十分不悦。他上前要跪,却被她扶起。 “都出去。” 宫娥、内侍、禁卫们纷纷鱼贯而出,偌大的文懿宫,一下子只剩她和云隐。 里边还在骂:“乱臣贼子!乱臣贼子!我就死也不会嫁的!” 月谣的手按在门上,微微一用劲,那门便如纸糊的一般被破开来……房间里一片凌乱,桌椅凳子歪七扭八地倒在地上,伴随着一地的瓷器碎片,活脱脱像是糟了强盗的样子。 云隐站在她身后,迎面就是一只茶杯飞来,不由脸色一变,挡在月谣面前接住了茶杯。抬眼一看,只见琅轩站在狼藉中央,眼睛赤红地瞪着自己。 “琅轩!你这是干什么!” “滚出去!都滚出去!”又是一个茶杯落地,应声碎裂。 月谣冷眼瞧着,却对云隐说:“出去。” 云隐心里咯噔一声,不想动,他怕他一出去,琅轩就被月谣掐死了。月谣看过来,语调温柔了些:“隐儿,你先出去吧。”他瞧瞧琅轩,再听月谣这语气不像是会动怒的,便拘了一礼,退到外面去。 门已经被月谣弄坏了,虽然人在外面,但是里边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 琅轩瞪着月谣,见她向自己走过来,如临大敌,弯腰捡起一片碎瓷片,做出一副要与她同归于尽的样子来。 月谣却在与她隔了一个桌子的距离停下了,像是对待一个闹脾气的孩子一样温声问道:“为何不嫁?” “乱臣贼子,谋夺我华胥氏江山!我身为华胥氏后人,虽一介女流,又岂有卑躬屈膝、俯首称臣的道理!你让我做太子妃,不就是想拉拢人心,我告诉你,别痴心妄想了!我死也不会嫁的!” 月谣却说:“你这个前朝的公主,国都亡了,如果不嫁我儿,这世上还有谁敢娶你?能嫁给太子,做太子妃,是你的福气。” 琅轩大骂:“谁稀罕你的太子妃!不过是一个巧取豪夺来的位子!名不正言不顺!天下耻笑!” “那你这个连生母都不知的公主,难道就名正言顺了?”月谣拾起一把凳子摆好,坐了下来。 琅轩的身世,一直是个谜团。在她稍微记事的时候,就很想知道自己的母亲是谁,可是没有人知道,一开始她曾怀疑月谣,后来就否了;再后来她就猜测是那个没人见过的隐美人,可自从和曦驾崩,隐美人也就跟人间蒸发了一样,再也没有消息。 直至今日,她始终不知自己的身世,这件事在心里始终吊着,无法放下。 “你什么意思?” 月谣盯着她,忽地勾唇一笑,却无端端地叫琅轩后背发冷,她问,“你是不是知道我的生母是谁?” “或许除了你的生母,你也该好奇一下你的生父是谁。” 琅轩脸色微微一白,死死盯着月谣。 “知道为何你与隐儿同年同月同日生吗?” 云隐就站在门外,里边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他数次回头,想进去打断,可转念一想,步子便顿住了。 月谣看着琅轩,“你的父亲,是幽都城一个无名小卒,在你母亲怀你的时候,便征召入伍,一去不回。你的母亲,也不过是幽都城内一个不起眼的妇人。至于你——琅轩,从头到尾都不是金枝玉叶。” “你骗我。” 月谣闻言一笑,将真相娓娓道来:“十一年前,我奉诏征伐幽都城,恰逢有孕,便生下了隐儿。先王想用隐儿牵制我,便将孩子抱走,亲自养在身边,但是他没有想到我早有准备,那个代替隐儿被抱入宫中教养的孩子,就是你。”她一字一句说得温柔,却像是一把利剑,一下下戳在琅轩心上。 月谣站了起来,走到她面前,手指轻轻捏住她的下颚,微微抬起。 “现在,你来告诉我,你用什么身份拒绝这桩婚事?” 才十一岁的少女还没长开,个子才到她的胸口,脸颊稚嫩无比,眼睛里泪花闪烁,正是招人疼爱的年纪。 云隐守在门外,再也忍不住,一个健步冲进去,开口道:“母亲!琅轩只是一时情绪难以控制,孩儿会好生开导,不叫她再生事端。” 月谣盯着琅轩,慢慢地松开了手,指甲细长,在她的下巴处留下一道红痕。琅轩忍着泪花没有坠落,嘴角死死地抿着,像是忍受了极大的屈辱。云隐忙站到月谣面前,无形将她护在了身后。 月谣道:“这文懿宫是齐后的住处,她一个身份不明的人,不适合住在此处,既然将来会是你的妻子,正好由你带回东宫,好生教导。好在还有三年的时间,倒是不急,你可以慢慢调教。” 未出嫁的少女和其他男子同住,传出去成什么样子?然而也正因此,琅轩除了云隐,更是谁也嫁不成了。 云隐抓着琅轩的手,低头称是。 清辉阁曾经是天子偶尔休息的地方,住过琅轩,住过隐美人,也关押过她,如今却正正方方地放着两个精美的棺椁,正殿内白绸随风飘舞,白烛燃烧,照得四周如白日一样亮堂,却叫人心生寒意,毛骨悚然。 月谣坐在文薇的棺椁旁,瞧着她,因尸身做过防腐,所以她看上去依旧栩栩如生,脖子上的伤口被化过妆,又用金饰遮掩,完全看不出异常,仿佛只是安静地睡去一样,只需轻轻一推,就会睁开眼睛,再笑着喊一声月儿。 她说:“姐姐,你不要着急。等我为你们平反了冤屈,我就将你风风光光地送葬王陵,送到先王身边。你瞧啊,那些什么妃子美人的,生前再得宠有什么用呢,最后陪着先王永远在一起的,还是你。” “这样你可不可以少恨我一些。” “如果你不起来骂我,我就当你原谅我一点点了。” “我数一二三哦……” 她深深地吸一口气,喉咙里像是被堵胀住,忽然有些说不出话来。 一阵冷风吹来,白烛火光跳动得厉害。月谣掩住眼睛,整个人支在棺椁边上,肩膀微微抖动着,许久,才慢慢松开手。 “姐姐,息微……我好累。”她的眼睛望着前方,眼神空荡荡的,“我 好像哪里做错了……可是,改不过来了……” 清和拿了件披风进来,却见她歪歪地靠在文薇的棺椁旁边,头枕在手臂上,半点没有身为上位者的威严,反倒像是一个玩累了就随处找个地方休息的孩子。她将披风披在她身上,轻轻推了推她,“陛下……不早了,歇息吧。明日一早还有朝会呢。” 月谣睁开眼睛,有一阵风儿吹进来,凉得她起了一身的疙瘩。 旁边的寝居早就烧好了炭,一屋子都暖暖的,像春天一样。清和伺候月谣睡下,又燃了安神的香,随着若有若无的香气溉满一室,帐内的人终于放缓了呼吸,沉沉睡去。 寂静的王宫就像陷入深睡的少女,除了按时来回巡逻的禁卫,半点儿声响也没有。 云隐压着步子走在长长的回廊里,迎面过来一小队禁卫,看见他皆驻足行礼,他点头,叮嘱了几句,便继续前行。然而拐了几个弯,却是越走越偏,最后黑漆漆的,连个猫儿都没有。 他驻足,低声道:“出来吧。” 黑夜中传来很轻的声响,像是树叶飘落地面,他的身后悄然出现一道身影,几乎与黑夜融为一体,若是不仔细看,根本无法察觉。 云隐转过身来,看着来者。 “父亲。” 姬桓瞧着他,微微一笑:“长高了。”又捏捏他的肩膀,“也壮实了。很好,很好。” 当初在左司马府,他们父子间的亲昵是连月谣都要吃醋嫉妒的,可如今,云隐看到他,心里就像隔了一层什么,堵得慌。 他不着痕迹地避开姬桓的手,甚至带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敌意,淡淡地说,“父亲是来杀母亲的吗?” 姬桓道:“不,我来看看你。” “看完呢?” 姬桓沉默,云隐又道,“父亲的剑,儿之前从未见过,杀气内敛,雍容且深邃……非凡品。用来杀人,十分合适呢。” 姬桓心头一滞,涌起一股有些说不出的伤怀。他解释,“隐儿,我不会杀你母亲的。我只是想带她走。” 云隐冷笑,“像上次一样,把她打伤,再看管起来吗?母亲她不是犯人。”他盯着姬桓,“您或许是个人人称赞的好人,可不是一个好丈夫,更不是一个好父亲。” “隐儿……” 云隐打断他,像是立誓一般,语其中带着一丝狠劲,“我不会再让您伤害母亲了!请您尽快离开帝畿,否则勿怪孩儿不念父子之情。” 夜空中传来类似乌鸦啼叫的声音,一双巨大的翅膀从远及近飞过来,盘旋来去,复又飞远。那是凶禽,在这个巨大的帝畿城内,帮月谣监视着一举一动。 云隐抬头看了一眼,有些不耐,“父亲还是快走吧!若是叫一只凶禽发现了,怕是会引来更多的凶禽。” 姬桓扣住云隐的手臂,言辞严厉起来,“隐儿!你扪心自问,你母亲得到了帝位,她真的开心吗?我与她相识、相知,整整二十四年,她最开心的日子,是在逍遥门。” ——那最初的六年。 “若她真的开心,为何会离开?”他用力挣开姬桓,摇了摇头,“父亲,您真的不了解母亲。我现在才发现母亲说的真对,我的父亲,如果是息叔叔就好了。” 姬桓的手当场愣在了半空中。 第二百七十八章 月儿 天气越发地冷了,大雪遮天蔽日地降下来,像是整个天空中的云团都垂坠下来,将帝畿兜头笼罩在冰天雪地里。 今年的春节来得很早,也尤其地冷。 清和在别人看不到的时候哈了哈气,拢紧衣襟,她推开清思殿的门,一股暖流顿时裹遍全身,差点冻僵了的手脚开始慢慢地回温。 细韵流长的琴声像是少女温柔的触抚,绕梁不绝。月谣侧躺在榻上,浑身的骨头好像被谁抽走了,软绵绵的一点儿劲也没有。 琴挑抬眼看了她一眼,复又低头继续抚琴。 她的琴音往往能抚平人的内心,像是一双织女的巧手,将伤疤缝合,一点儿痕迹都不留。可今日不知为何,月谣心里像是藏了一块满是针尖的皂子,那琴声越是柔婉,就越是刺得人浑身燥郁。她忽的睁开眼睛,冷声道:“别弹了,出去。” 琴声缓缓停住,琴挑起身行了一礼,抱着琴无声走了出去。 清和估摸着她该渴了,适时奉上茶。月谣喜欢喝她的茶,浅浅酌着,心里的燥郁便慢慢降下去。 恰此时门外有人求见,是方小壶。华胥晟被废了帝位,他也一并去了安乐公府。若无要事,他是不敢进宫的。 月谣稍稍坐正了,清和会意,喊了声宣。 方小壶脸色有些苍白,跪在地上,哆哆嗦嗦的,说了两三次才将话说清楚。 华胥晟自从出了宫后,一开始整日提心吊胆的,又心怀怨愤,总想着有朝一日要重回天子宝座,可他很快发现宫外的生活简直太滋润了,他想做什么,只要不会涉及朝政,底下人都会满足,后来甚至他还没开口,那些个新奇的玩意儿、珍贵的宝贝儿就跟流水似的往府里送,这些都是他在当天子的时候,都不被允许的,说什么玩物丧志。日子过得那么惬意,再大的雄心壮志慢慢也就消磨光了。 宫外不比宫内,做什么都有人看着提醒着,如今得了自由,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他不由得想起前几年去过的花街。当初此事闹出不小的风波,他虽心里馋着,但也不敢太过放肆。如今倒是出入方便了,便时常时常地三五日不回府,冷落了花解语。 他没了天子的身份,花解语竟也敢跟他吵起来,言辞犀利,回回跟刀子一样扎心。那晚两人又吵了架,一气之下花解语便在茶壶里投了毒,第二日一早侍婢们要伺候华胥晟晨起时,他已经凉透了。 “朕有心让安乐公今后安乐一生,没想到竟会死在枕边人手里。”月谣浅饮茶,言辞之间满是扼腕。 方小壶摸了两把眼泪,“小人伺候公多年,公死得冤,求陛下为公做主,严惩凶手。” 月谣点了点头,好似对待一件寻常事情,“那就将花解语交由纳言司处置吧。”她对清和说,“宣许真入宫。” 许真是她的心腹红人,此案交给他,定罪花解语便是板上钉钉了。而同样是掌刑罚大权的秋官府,自从月谣上位以后,却几乎成了一座空府,只管一些鸡毛蒜皮的小案 子,大案要案几乎集中到了纳言司手里。 可奇怪的是,人人都知道月谣厌恶大司寇,大司寇的地位和性命却不动如山。许真明里暗里不知道给月谣提醒过多少次,她都无动于衷。 连云隐都来询问她。 那日阳光正好,大雪后晴雪初霁,梅花枝头冒出一颗颗小小的花苞,虽未开花,已有淡淡的梅花香飘散开来。 月谣抚着许真送来的一个粉玉髓摆件把玩,那摆件像是一株白菜,顶部圆润,月谣将一方镇纸放在上方,寻到平衡处,镇纸便悬在摆件顶部,左右微微摇晃,却没有掉下来。 云隐看着那简易的衡器,忽然明白了。 “刑罚大权,是国之公器,若集中在一人手里,便容易出现欺上瞒下,舞权违法的事情来。大司寇为人虽有诸多弊端,但不失为一个公正之人。他与许真,恰好是衡器的两端,谁也越不过谁。” “兵权、刑罚大权都是天子手里的利器,这两把利器若是有了自己的思想和主意,危及的便是天子本身。隐儿,你可明白了?” 云隐垂眸,“是,孩儿明白。” 月谣却望着玉髓摆件出了神,略有感慨,“只可惜这个道理原先我并不明白,不懂藏拙,白白走了那么多弯路。” 华胥晟的死,虽对外宣称已查实,是花解语所为,可落在有心人耳朵里,分明是月谣杀人灭口。其实就连云隐都不相信,华胥晟会是花解语杀的。 “母亲,如今外边流言纷纷,都说安乐公是您毒杀的……孩儿还听说,有人为花解语喊冤。” 月谣身子微微一歪,望着窗外梅蕊寒香,低声说,“民言是堵不住的,它就像流水,沟渠挖向哪里,它就往哪里流。” 云隐道:“母亲的意思是,引导民言?” “齐氏对大虞忠心耿耿,却落了个身死族灭的下场。嫡母齐后视他如己出,他却屡有不逊,四处打压齐氏,制造事端,逼迫齐氏谋反。” 这样一来,华胥晟除了狎妓,又添了一桩逼迫忠臣的恶名。不过人都已经死了,身后名这种东西,还不是由活着的人随意着墨。 花解语在纳言司不肯伏罪,许真拿不住主意,便上报此事,恰好云隐也在,月谣问了他的意见,云隐迟疑片刻,说道:“既人证物证齐全,犯人不肯伏罪也无用,可直接结案。” 月谣嘴角一弯,看向许真,许真会意,这便应是。 他又说:“那花解语在狱中,一直说要见您。” 月谣冷笑一声:“许真,朕听说花解语容貌昳丽,身姿摇曳,最是动人,不知你亲身感受后,滋味如何?” 许真一脑门都是汗,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少做些知法犯法的事,这纳言司主事,你还想不想干了。” 许真连连告罪,领了一顿罚才回去了。 当夜,他便端着一壶鸩酒,直入纳言司牢狱,花解语原以为自己付出了身子,多少能引来月谣,她甚至已 经做好了要与月谣同归于尽的准备,没想到却成了一道催命府。腹中绞痛,像是要将身体上下撕裂开来,她唉唉嚎着,美丽的容颜扭曲得像是被搅乱的水中倒影,很快便没了气息。 许真背对她,略有惋惜。 罢了,不过一场露水姻缘,如今还是尽快办好齐氏冤案最为要紧。 那齐氏的冤案办起来并不难,尤其是人证,华胥晟贴身伺候过的宫娥内侍们都可以作证他曾对齐氏心生不满,那曾被派去作为监军的内侍虽死了,但他的所作所为也不是全然查不出。 许真大张旗鼓地搜集人证和物证,民间议论沸反盈天,几乎都是为齐氏鸣不平的。 只有一点难办,奉旨灭了太华城的人是月谣,杀光齐氏宗族的人也是月谣,这如何是好? 最后许真思来想去,只能找出一个替罪羊,将灭族的罪名全加在那人身上,至于月谣,不过是一个夹在天子和忠义之间两难,最后被下属蒙蔽了的将领罢了。 如此,正好可以解释她初登基便急不可耐地为齐氏平反的原因了。 云隐看着许真递交上来的卷宗,心里不得不佩服他的才干,只可惜这些才干大部分没被用在正途上,难怪母亲怎么也不肯裁撤了秋官府,若是由这样的人一手把控刑罚大权,国家危矣。 齐氏冤案既已平反,齐后便可风光大葬入先王王陵,太华城中那齐氏宗亲的尸身被付之一炬的那块荒原,也建起了宗祠。 月谣坐在清辉阁里,门窗紧闭,屋子里白烛如灯,照亮了她的脸庞。因白烛光冷,更显得她面色青白憔悴。 她已经半个月没有睡好觉了,一入夜,梦便纷杂凌乱,大多是过去的时光,光怪陆离又支离破碎,梦里的人笑着的、怒着的、怨着的、爱着的……就像戏台上唱着的戏一样,来来去去,勾着她难过欢笑。 一醒来,那股肿胀充实的感觉便荡然无存,梦里有多欢乐,醒来便有多空落。 她觉得自己病了,好像越来越燥郁,丁点声响都能让她大发雷霆,可一个人的时候,安静的空气就像让她置身在无边无际的汪洋,掐着她的脖子透不过气去,非得大哭一场才会舒坦。 她趴在棺椁旁边。 明日文薇就要迁入王陵了,棺椁已经封上,她亲眼看着她精致的容颜一寸寸没入黑暗,就像一醒来就再也寻不回的梦境。 身上多了一层温暖,是清和将大裘披在她的肩上,她在他正面蹲下来,柔声地说:“陛下,您歇息吧。” “不要叫我陛下。”月谣眼神空荡荡的,直勾勾盯着地面,“叫我月儿。” 清和深深凝视她,手抚上她的手背,像是一个母亲一般地温柔:“月儿……” 那般地温柔婉约,像极了记忆中无数次文薇的呼唤。可再像,那也只是像而已。 月谣闭上了眼,一滴眼泪顺着眼角滑落,滴落在清和的手背上,反射着白烛的光,像是一颗剔透的水晶,却一晃就不见了。 第二百七十九章 合葬 云隐观察月谣的脸色,青白憔悴,着实算不得好。今日是齐后出殡的大日子,棺椁要送去王陵,来回必得大半日,十分耗费精力。 他劝道:“母亲不如休息一番,今日便由孩儿送齐后娘娘一程。” “不必。” 清和正了正她的发冠,又在她的腰山挂上禁步,最后取出一只小香囊,轻声细语地说:“最近您都没有休息好,这个香囊里边添了许多提神醒脑的香料,您若是觉得累了,可以嗅一嗅。” 月谣低头一闻,果然觉得灵台清明不少。 “辛苦你了。” 清和微微一笑,退到了一旁。 去往王陵的路早已被清了,沿途重兵把守,出殡的队伍犹如一条银雪白龙,慢慢地朝着王陵而去。 天空中禽鸟成群,发出鸦鸦的惨叫,振翅掠过,落下巨大的阴影,平添了几分凄惶之象。 和曦的王陵并没有封死,为的就是将来能让文薇入葬。石门訇然洞开,载着文薇的棺椁缓慢地被送入地宫。石道两旁长明灯安静地燃烧着,只余下人走过的步伐声,幽幽地回荡在耳旁。 月谣跟在其后,盯着卫兵将文薇的棺椁安放在和曦的旁边,抬手屏退了众人。 偌大的主墓室除了她的呼吸声,半点儿动静也没有。 她的手指轻轻抚过金丝楠木棺椁,上面雕着象征天子身份的龙纹,那是和曦的棺椁。 “陛下……六年不见了。” “我真的要谢谢您,您是我命中的贵人。我感激您,曾想像条狗一样忠诚地护卫您的江山,可是您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时也、命也。是我的命,也是大虞的气数。您知道吗?您当初求而不得的少和剑就在我手里……就像这个江山一样,捏在我手里。” 她忽然笑了一声,在这个空旷的主墓室,显得那般诡谲阴森。 “陛下,您说命运多可笑啊。您那么费尽心机地想要保住的大虞,说没就没了,才六年呢。哈哈!不知道在我手里,能维持几年呢?”她自娱自乐地说话,目光却渐渐阴沉起来。 “身处这个位置,我才明白您当初的苦心。我以前不明白,恨过您,现在终于明白了。这个位置,无上荣耀,也无上悲哀……” 供桌上放着美酒和贡果,她自顾自倒了一杯酒,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好像雨后屋檐下的漏雨。 “其实人生百年,沉浮起落,最终不还是长眠无知……不过您放心,我不会叫您孤家寡人的,姐姐我给您送过来了。” 她微微退后半步,面庞缓缓露出一抹微笑,将那酒尽数洒在地面。 “也祝你们来生得以抛却身不由己,再述鹣鲽情深,亦能百年好合。” 云隐守在王陵外,天色已经不早了,他怕回去太迟,会生变故。就在他打算进去催月谣的时候,她终于出来了。 回去的路上,云隐跟在月谣左侧后方,时不时抬眼看她。见她面色如常,稍稍放了心。只是不知何故,头顶盘桓飞旋的凶禽们似乎很兴奋,发出嘎嘎的尖叫声,好似地狱来的催魂使者,叫人听了心里极不爽快。 出入王陵的道路已经提前加宽了,有了上一次被伏击的教训,两侧的山崖被削平,几乎不能藏人。 云隐眼角一花,似有利光闪过,只是一瞬间的,像是冰雪反射阳光一样短暂。 但今日是阴天。 他心中一紧,下意识地拦停月谣的马,大喊,“有刺客!” 与此同时,两侧草丛涌出大量人马,刀光利剑像雪花一样砍杀过来。 月谣带的人其实不多,统共千人左右,山路再宽,也不过四辆马车并行的宽度,一千人的队伍沿着蜿蜒的山路拉长开来,被那群刺客一截,便成了两段,后方的人支援不及,被拦在后边。真正能近身保护月谣的 ,不过两百人左右。 云隐抽剑护在月谣身前,一剑隔开斜刺里穿过来的暗箭,急急对月谣道,“母亲!您下马吧!孩儿护您先离开!” 然而月谣却稳坐马上,一动未动。目光盯着前方,似乎等待着什么。云隐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忽听前方传来喊杀声,由远极近,似有大队人马靠近。 他脸色一变。 那盘旋天空的凶禽们发出一声又一声的桀笑,忽的俯冲下来,振翅一拍,便是一股腥风。他们尖长的嘴巴张开来,像是一把锋利的尖刀,一口吊住刺客的脑袋或者脖子,身体贴着地面猛地向上爬升,或是在高空中将人活活摔下,又或是在半空中由其他凶禽张口叼住,抛来抛去,就像猫抓老鼠一样,直将刺客们折磨得筋断骨折,再摔成肉泥,而后一口吞下,极为血腥残忍。 云隐看得有些惊愣,这才明白为何这次出宫月谣只带了那么少的随从,真正的护卫,是这些盘旋的凶禽。 谢玉带着人冲到近前,看到这番惨景,额头青筋直跳,怒骂:“妖妇!今日若不将你除去,岂非要将五服大地陷入凶兽魔爪!” 他这些年驻守共工城担任城伯,虽离帝畿远,却也因此逃过了改朝换代带来的一劫。 “谢大人,是你啊,多年不见,可还安好?”她忽地一笑,像是老朋友叙旧一般,“听说你的夫人当初难产而亡,只留下一子,您就是不为自己着想,也该想着那可怜的孩儿,若是连父亲都没了,不就成孤儿了吗?” 谢玉长枪在地上一坠,落下深深的一道坑洞,怒喝:”若是不除了你,天下不知又要多多少无父无母的孤儿!” 月谣瞧着他身后乌泱泱的士卒,反而一笑:“倒不知谢大人带了多少兵马,可小心莫要全军覆没了。”尾音微微下沉,带着某种意味不明的威胁,天上盘旋的凶禽愈发兴奋起来,桀桀狂笑着,倏地一只只冲下来。 鸟儿似乎多了许多,整片天空都乌泱乌泱的,像是被笼罩在一团巨大的黑云之下。 谢玉长枪挑刺,连连杀了几只凶禽,然而却怎么也杀不尽似的。身边的士卒被叼起来,在空中被抛来抛去,惨叫声不绝于耳。 云隐站在月谣身侧,忽然耳畔传来一阵风声,似是某件重物从天而降,下意识地退开半步,却还是兜头被浇了半透,紧接着一颗脑袋砸落在他脚边,松软的土地一下子多出一道坑来。 他满脑袋被血浇了个透,血腥气围绕着他的鼻子不断冲击,他怔了一怔,忽地俯身干呕。 谢玉带了两万的兵卒,将这山谷团团围住,欲要在此诛了月谣,可他还是轻敌了。 那凶禽和凶兽好像数不尽一样,寻常士卒根本无法对付,人一多反而成了凶禽和凶兽们的口中餐。 他斗得筋疲力竭,可月谣站在两百护卫后面,半丝血迹也沾不到,金冠微微反光,像是一柄锋芒毕露的利剑。 眼看带来的人死伤过半,一场刺杀成了屠戮,谢玉心中渐失理智,长枪横扫,暴喝:“妖妇!我与你同归于尽!” 他是抱着同归于尽的心态冲过去的,全然不顾自身安危,只要能靠近月谣,哪怕长枪的尖只是微微刺破她的皮肤,也够了。眼看着七八只凶禽俯冲下来,那利爪如钩,只需轻轻一抓就能将他的脑袋拧下来…… 头顶突而传来凄厉的惨叫,像是什么活物被撕扯着脖子生生五马分尸一样,谢玉只看到眼前闪过一道刺目的白光,紧接着天空似乎下起雨来,然而那雨不是冰冷清凉的,而是温热腥臭的。 那是凶禽的血。 又是一道白光横扫而过,沿途所至,凶禽粉身碎骨。谢玉看清楚了,那是剑气,极其强大凌厉的剑气。 他回头看去,只见山巅之上,一袭黑衣迎风而立,身姿挺拔,宛如衡量正与恶的衡尺。他手持长剑,隐隐发出白 光,犹如创世之芒,只需轻轻一挥,便能将凶禽立斩剑下。 云隐神色微变,下意识地瞧向月谣,却见她目光清冷,有些意外,又有些烦躁。 不止云隐,谢玉也认出了他。 姬桓身轻如风,落至谢玉身侧,目光紧紧锁住月谣,却对谢玉说:“带着你的人赶紧离开,这里交给我。” 谢玉粗着嗓子说:“不可!怎可留姬掌门一人对付妖妇,我得助你!” 他一口一个妖妇,姬桓心中不悦,语气便不客气起来,“你想在此全军覆没吗?” 谢玉本好心想帮助姬桓,却被噎了一下,登时有些不高兴,可细细一想,姬桓说的也没错。他低估了月谣,这两万人来此伏击,简直就是羊入虎口。 这便不再逗留,尽快整顿残兵弱将,准备后撤。 这些人伏击在此,月谣早就知道了,今日便打算将他们一网打尽,没了谢玉,剩下的叛军士气大减,就容易对付多了,却没想到横生出一个姬桓。她看着谢玉带人后退,目光一紧,凶禽们感受到她的杀意,桀桀长啸,利爪生风,冲着谢玉等人俯冲过去。 然而半空中白虹如电,沿途横扫,凶禽们还没靠近便被剑气撕成碎片。 月谣慢慢抽出了剑,少和剑金芒尽释,剑气直冲星斗,一触即发…… 冷风乍起,裹挟着还未散去的剑气迎面扑来,月谣当空斩下,连发明幽行炎、积石垒壑、利出鸿蒙,金芒似怒摇山岳,狂撼风云,姬桓施连招格挡,金白两股剑气交错裹卷,光芒大盛,几欲刺瞎人的目。 云隐下意识地抬头挡住眼睛,再看去时月谣已从马上一跃而起,少和剑直劈姬桓,半点不留情分。他喉头一紧,差点就要喊出来,却见姬桓错身横劈,铮地一声刺响,两剑迎面交击,发出的巨响似要将人的耳朵刺破。 不少士卒捂住耳朵唉唉嚎叫起来。 姬桓的剑招并不比月谣快一分,全靠一身内息与她硬拼,华胥剑铮铮而鸣,强大的剑气震得他手臂开始发麻。月谣脸色亦不是很好看,少和剑划过华胥剑,发出刺耳的声响,稍退半步,转瞬便是海纳百川铺天盖地地袭去。 姬桓腾空而起,手中剑白芒隐带金光,无形的剑气铺天盖地地砸落,犹如星辰沉坠、地动山摇,然而迎面对上由海纳百川催生出来的万化生息,一如春风化雨,剑气尽数消亡。 他是留了情的,剑招总是略有迟疑,不比月谣心中怀恨,下手又快又狠,所以他败了。 万化生息顺着九天星坠残留的剑气迅速爬升,将他裹住,似要将他一身内息尽数抽干。云隐没忍住,随手从士卒手里抢过弓箭,蕴足内息,倏地一剑射去。 那万化生息的剑气本已摇摇欲坠,被外力一破便摧枯拉朽地消亡了。 姬桓落回地面,用剑支撑着才没有跪下去。低低咳了几声,迎面对上月谣的视线,竟然笑了:“青出于蓝……我输了。” 月谣冷眼看着他,“士别三日,不期然你亦有上元无量境的境界,真当刮目相看。” 姬桓慢慢拭去嘴角的血迹,低头看了一眼手背,又是一笑,竟恍惚间生出几分坠落人间的谪仙气质,仿佛历过此番大劫便可得道。 月谣握紧了剑,眼神越发地冷了。 云隐跑过来,拽住她的衣袖,言辞里多了一份哀求,“母亲,我们……回去吧。”他又看向姬桓,声音虽冷,却带了几分关怀,“姬掌门!您回去吧!” 姬桓抚着胸口,深深吸气,再抬头时,脸色已恢复些许血气,眼神里带了几分执着。 “月儿,我会再来找你的。” 月谣未再看他,却也没有再为难他。 云隐扶着月谣上马,回头看去,只见他手执长剑,一袭黑衣,身长如松,慢慢地消失在山道尽头…… 第二百八十章 崩溃 谢玉特意寻到姬桓,表达了自己的意思。 他一开始并不将月谣放在眼里,觉得那些传闻仅仅是传闻罢了,但联军信誓旦旦的来,还未开战就已折损,那些凶禽凶兽就像猫抓老鼠一样将两万人马打得落花流水,他才明白仅凭自己十来万的人马,未必会有胜算。 行军路上伙食粗糙,精心准备了也不过一碗热酒,些许白肉罢了。 姬桓素来饮食清淡,几乎不饮酒,也不怎么爱吃腥膻的白肉,一动未动,神色清冷,直接拒绝了谢玉。 “为何?姬掌门身为逍遥门的掌门,曾也任帝师,难道就眼睁睁看着妖妇坐在龙椅上,祸乱天下不成?” 姬桓眉头一蹙,不悦之色尽显无遗。 “谢大人口中的妖妇,是我的妻子。” 谢玉张了张口,极为讶异,又有几分恼意,“姬桓,你这是何意?莫非你要为虎作伥!” 他这个人做事情一根筋,虽有一定的才能,但过于鲁莽,心思直,当初是受了月谣的赏识才能做一方城伯,却也能为了根本不值得尽忠的华胥晟与月谣翻脸。 姬桓不欲与他多说话,起身道:“谢大人还是尽快带着联军回去吧。莫要做无谓的伤亡,安乐公并无帝王之才,与百姓而言并非明主。如今王权平和过渡,并未掀起过大战火,已是百姓之幸。百姓并不会关注谁来做天子,他们只关注哪个天子会让他们的日子过得更好。” “难道那个妖妇能让百姓过好日子?她当政,怕是全天下的百姓都成了凶兽们的盘中餐了!” 姬桓暗暗叹一口气,“是,她无帝王胸襟,亦非明主。”然而话锋一转,又说,“然而我儿云隐,生就敦厚心肠,聪敏有谋,心怀慈悲,可堪大任。” 谢玉猛一拍桌子,粗着嗓子大吼,“好你个姬桓!我一向敬重你,想由你来做联军统帅,可你自甘堕落!竟然存了这等心思!今日若不能将你拿下,岂不是放虎归山!” 他说得痛快,一说完就噤声了。 脖子上架着一把剑,白芒如雪,迫人至甚。 姬桓还是那般清冷的态度,“谢玉,我不会做出伤害我妻儿的事情来,那日救你,不过是不愿许多无辜白白死去。今日我已劝过你,若你执意不肯退兵,这十几万男儿的性命,怕是要白白葬送在你手里。你想清楚。” 那剑就贴在他的脖子上,触感冰凉,稍稍一动就会划破脖子。谢玉一动未动,直到姬桓将剑松开,才暗暗松一口气,又觉得窝囊极了。可他不过一个粗野武夫,学的武功杂七杂八,比不得逍遥门武学精妙,打不过姬桓,就只能咽下这口窝囊气,待人走后,朝着空气狠狠发作一通。 雪后的早晨十分寒冷,虽无风,冷意却好似要窜进骨头缝里去,饶是无极宫供了暖,可宫殿地方宽敞,又敞开大门,存不了几分温暖。 几个文官官位低,站在门边,冷得瑟瑟发抖,前头在说什么听不大清楚,只觉得浑身一阵赛过一阵地发冷,鼻子痒痒,一个没忍住,哈啾一声喷嚏响亮地打了出来,而后接连又是两三声。 待到那人发现自己做了什么后,无极宫已经安静下来了。 他满脑门的冷汗,哆哆嗦嗦出列,伏在地上,“陛下!微臣无状!殿前失仪!求陛下饶了微臣!” 整个无极宫的视线都落在他身上,有讥诮的,也有同情的。 最近的月谣脾气格外地坏,稍有错处就会将人打罚,哪怕是棠摩云和夏叙这两员爱将,也挨了好几顿骂。这人这么大声打喷嚏,岂不是自己找死么! 月谣盯着他,目光满是不悦,甚至有几分烦躁。 “既知有罪,便得领罚,廷杖二十。来人!” 他一个瘦弱文臣,二十廷杖哪里受得了,伏在地上瑟瑟发抖,却又不敢开口求饶。耳畔响起禁卫走路出带动的甲胄摩擦声,心里哀嚎完了完了。 却听前方忽然传 来一阵男子朗声,有些稚嫩,但带了几分成年人的稳重。 “陛下!秦大人殿前失仪,定非有意,儿臣曾听闻秦大人尽职尽责,常常至深夜还在忙公务,身子骨一直不利落。且秦大人为官清廉,又重孝义,家中财物尽数用来孝敬母亲,以至于自己并未多少好衣物,想必因此受了寒。还望陛下看在秦大人兢兢业业,且为人孝义的份上,饶他这一回吧。” 那文官听了云隐这番话,心中感激涕零,伏在连连告罪。 月谣看了一眼他,目光落在云隐身上,不郁之色稍有缓和,道:“既太子为你求情,此事便罢。回去吧!” 待到朝会结束,那文官特意等在一旁,想要谢过云隐,然而他冷得瑟瑟发抖的模样看上去实在可怜,反倒是云隐将侍从要递给自己的暖炉递给他,还好生安抚了他一番。 那人感动得眼泪鼻涕一大堆,直言太子仁厚,呜呜哭着走了。 云隐进了清思殿,月谣正小憩完,休息过后,燥郁稍有缓解,喝了一杯茶,精气神更好了些。她看到云隐的神色,知他有话要说,便屏退了清和。 “母亲,如今虽已改朝换代,可朝内朝外,仍有许多前朝旧臣,心存他意。诚然治军当严,但安抚人心,需得温和对待,犹如春风化雨,方能安稳社稷。” 也就是他能对月谣这样说话,换做旁人早被拉出去痛打一顿了。 月谣闻言嘴角一弯,道:“我儿真长大了。” 云隐坐在下方,即便是亲母子,在王权面前,也生出了几分君臣生分来。 她道:“有时候我真希望隐儿能快些长大,不过总归是没叫母亲失望。”她顿了一下,又说,“你说的没错,人心需要安抚。可是一味温柔地安抚,失了天子威压,反而让众臣生出狂妄之心。母亲所作所为都是为了你,为了将来你能坐稳这个王位。” 云隐有些云里雾里,一双眼睛清亮地盯着月谣。 “须知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今日你对秦大人美言,免去他一顿杖责,他心中自对你感激,忠心追随你。” 云隐豁然开朗,却又忧心,“可是如此一来,母亲在群臣心中,岂非成了暴虐之人?” 月谣一笑,忽然不在意,淡淡地说:“一人之名声,何比天下社稷之重?隐儿,你才是真正的真龙天子。” 此言话中有话,云隐心中一震,却一时想不明白。月谣才说了那么几句话,似乎就觉得累了,指了指案上一堆折子,“这些你且抱回去看吧,若有什么其他想法,再来寻母亲。” 云隐看了一眼叠高的折子,低头称是,待命人将折子都装好,出了清思殿的门后,发现琴挑不知何时已经候在殿门外,怀抱古琴,那一张脸庞满是温柔低顺,然而不知为何,却叫云隐难生好感。 他没有与琴挑打招呼,大步就走了。 琴挑惯例抚琴,近日她研习曲调,又作出了新曲,婉转低沉,像是秋雨簌簌,靡靡入心,隐隐之中竟有几分哀思,勾得人沉醉在绵绵情丝中,难以自拔。 月谣靠在榻上,浑身软绵绵的,似又要睡去,可脑子却清醒得很。 那琴音仿佛一缕轻烟,载着她昏昏然陷入回忆…… 月谣犹如行在一本会动的画卷中,时而云雾缭绕,时而清晰立显,文薇轻柔的呼声,逍遥门里刻苦却温和的时光,息微专注又沉默的目光……一幕幕交错来去,好似一场剪碎了胡乱拼凑的画卷。 琴挑抬眼,手指熟练地拨着琴弦,曲调喑哑低沉,直击人心,那一双素来温柔的目光却像是藏了碎冰雪子,凉凉地盯着月谣。 琴声不知什么时候停了,琴挑已经退下,月谣醒来的时候,整个清思殿安静地好像一个死去的少女一般,斜阳金黄的光漏过窗子照进来,照得空气中的灰尘都是安安静静的。 她茫然地看着,竟像一个刚出生的懵懂孩童,还未及回过神来,一 股燥郁之气便涌上胸口…… 云隐正看着月谣给他的折子,忽见清和急步匆匆走进来,连行礼都敷衍极了。 “殿下!陛下不见了!” 她是在傍晚时分才去清思殿伺候的,因月谣每日都要听琴,听琴的时候又不许别人在侧,所以她根本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不见了的。门口守卫的内侍和禁卫都不曾见她出来,她是从窗户离开的清思殿。 她先是命人在附近找了一圈,没有消息,又怕出事,便一边命人搜宫,一边来报给云隐了。 云隐焦急过后便冷静下来,“母亲最近可有什么异常?” 清和是她身边贴身伺候的,最熟悉她的变化,细细一想,便道:“陛下近日精神不振,总是觉得疲倦,也叫国医来诊治过,吃了几服药下去,却没什么起色。且总是神情郁郁,言辞之间,倒是十分怀念过去……想念护国大司马和齐后娘娘。” 云隐思考片刻,道:“去清辉阁。” 清和跟着他一路往外走,迟疑道:“婢子找过清辉阁,并无人呐。莫非陛下是去了王陵?” 云隐一言不发,大步流星地赶往清辉阁。 清辉阁本是天子偶尔就寝的地方,后来放了息微和文薇的棺椁,这里便到处透着一股莫名其妙的阴冷。 他看着一室白烛冷光,目光落在正中央摆放的两副棺椁上。 文薇已经入葬王陵,这怎么又多出来一副? 清和道:“陛下前几日命人打造出来的,说是将来百年之后用的,先行放在这里……” 哪有天子正值壮年,却叫人打造棺椁放在眼前的,这简直就是在咒自己。 云隐走过去,沉声道:“打开它。” 清和愣了一下,“您不会是以为……” 上来两个禁卫,一人一头,抬着棺椁盖子推开去,还没推开一半,其中一人便诶地一声惊呼,清和凑上去,脸色也变了。 只见月谣双目微闭,神色安静,无声无息地躺在里面,看不出是死是活…… 云隐一把推开禁卫,声音打着颤儿,“母亲,母亲!” 棺中人睫毛微颤,似美梦被人打扰,缓缓地睁开了眼睛,目光清澈,像是一张白纸一样干净,带着一丝不知今夕是何年的懵懂。 清和大松一口气,忙扶着她坐起来,语调里带了一丝后怕,眼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儿。 “陛下为何在此?可叫婢子好找……” 云隐扶着她,命人将那盖子全部推开,扶着她从里边出来,问道,“母亲,您怎么在此处?可有哪里不舒服?” 清和怕她冷,抖开披风将她裹住,抬眼看她神色已恢复如常。 “无事,只是想你息叔叔了而已。” 想息微了需要把自己关进棺椁里当个死人吗? 云隐虽不在月谣身边近身陪伴,但也察觉到了不对劲。他陪着月谣吃过了晚膳,再陪她四处溜达消了消食,确认她真的没什么异常,才亲眼看着她歇下后,准备回东宫。 然而走之前,还是叫来清和。 “你之前说,母亲精神郁郁,多久了?” 清和道:“自从护国大司马去世后,陛下就情绪不大好,近来情况更加严重。” 月谣此番情状,也不像生病,倒有几分疯癫之状。 她不是没怀疑过,可月谣身边所有吃的用的,都是经过她的手,她素来细心,这几日更是严加察看,根本没有任何问题。 她几乎寸步不离月谣,唯一没有在她身边的时候…… 脑海中电光火石般地劈裂一个念头,惊得她浑身一冷。 耳畔响起云隐沉冷的声音,“此事必有古怪,怕是有居心叵测之人给母亲下了毒,或下了咒。今日起,母亲身边的饮食、用具,全部彻查一遍,有可疑的,上报给我。” 清和压住心中那个猜测,低头应是。 第二百八十一章 大雪 琴挑身为月谣身边宠信的乐师,自有自己的一方宫殿作为住处,身边伺候的宫娥也不少,若非如今龙椅上的是一个女子,如此待遇,说是妃子也不为过。 清和夜入悦仙宫,挥退一旁侍奉的宫娥,将所有人都赶了出去。 “是不是你!” 琴挑正在擦拭琴弦,闻言微微一笑,宛若稚子无辜,“什么?” 清和一把按住琴弦,琴弦发出低沉混杂的铮铮声音,像是一把利出的箭矢,一下子砸在箭靶中。 “你的琴音,天下无人出其右。可抚人心,可乱情思……皆在你一双纤纤素手之中。你别骗我了,是不是你用心魔曲扰乱了陛下的神智!” 琴挑看了一眼被她按住的琴弦,笑意减淡了。 “是如何?不是又如何?”她直直盯着清和,“无论是与不是,只要你与陛下一说,我都死无葬身之地。你会吗?师妹。” 清和死死抿着嘴巴,内心挣扎。 就是这样一双温柔似水的目光,从有记忆开始就注视着自己,像一汪温暖的甘泉,无时无刻不包裹着自己。可也是这样的一双眼睛,满是震惊和厌弃,逼得她离开师门。若非遇上月谣,今日又不知在何处流浪。 她猛地松开手,“我不会再让你有机会的!” 门被大力打开,寒风裹着雪子飘进来,吹得烛火剧烈跳动,像是夏日滂沱的大雨一样不安分。 琴挑沉默地注视着,忽的莞尔一笑,恍若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继续擦拭琴弦。 天未亮,禁卫便闯入了悦仙宫,安静而整齐,沿途经不起半点风雨。她似料到了这样的情景,着装完毕,正在抚琴,琴音美妙似天宫仙乐,可偏就是这样的琴音,能引人安心,也能扰人情志。 云隐缓缓走进来,眉头略一皱。 “琴挑姑娘,是你自己走,还是押你走?” 琴挑抱起琴,缓缓地说,声音像蒙了雾的清泉一样动听,“我自己走。” 云隐眼睛微眯,不留一丝情面:“琴留下,人走。” 琴挑一双明目淡淡地落在云隐身上,半晌,沉默地放下了琴。那禁卫井然有序,将她围得跟铁桶般插翅难飞。 纳言司在许真手里,有上百种酷刑等着她,别说她只是个柔弱的姑娘,就算是一身武艺也未必熬得住。 云隐坐在上首,亲眼看着鞭子抽打在她身上,衣料尽破,血痕交错,美人大汗淋漓,却是一声不吭。他眉头微皱,似乎不太喜欢这样的场面,但此人危及月谣,他不能姑息。 天已经快暗了,眼看琴挑已经受不住晕过去,云隐也不想将人弄死了,便让人停手。 “让她养几日,待伤好后再刑讯。”他走了两步,忽然想到什么,神色凝重,特意点了许真的名,道,“琴挑虽然获罪,许大人可记得要洁身自好,切莫不小心自己也沾染了罪气。” 许真脸色一白,连连称是。 纳言司在他手里,那些个女囚,相貌上乘的,多少难逃他的魔爪。就连当初天子宠妃花解语,也一并被他玷污过。 可见许真此人,实打实的是一个真小人。 他入宫去看望月谣,却见清和跪在清思殿外,嘴唇微微泛青,浑身冰凉,可见已经跪了一整日。 “清和姑姑,这是……” 清和脸色青白,似有些摇摇欲坠,紧咬着下唇,强令自己清醒些。 “殿下……婢子愿用性命换琴挑一条生路。求殿下看在婢子这些年侍奉陛下的份上,为婢子说几句吧……” 云隐困惑,“昨夜还是清和姑姑揭发了琴挑,为何又要为她说情?” 清和垂下眼帘,许是寒风中跪得久了,语气里隔了一层冰霜压就的颓望,“她对婢子有过救命之恩,虽一时糊涂,却婢子也不忍她就此丧命。婢子知道谋刺天子是死罪,甘愿一命抵一命。” 此事云隐不可能做主,就算能做主,他也不会给琴挑求情。 月谣斜坐在榻上,上面摆了一张小桌子,堆了几本折子。手边惯常会有的清和的茶变成了一小碟酥炸点心,且已经凉透了,冒出几丝油腻味来。 房间里安静极了,熏香清冽沁人,有几分梅花混杂着薄荷的味道,甚是提神。 月谣的气色好了一些,只眉头还微微锁着,似乎不大爽利,偶尔还会停下来深吸几口气。 云隐将琴挑在纳言司的情况说了,月谣嗯了一声,放下折子,目光看向云隐,但见他年少稚嫩,但行事 已经有了成年人才会有的稳重,胸中那股燥郁稍微退了些。 “昨夜你也几乎没睡,怎么还来母亲这儿?累不累?若是累了,去里边睡一觉吧。” 云隐寻了个榻上空的位置坐了,摇头说不累。 “母亲,清和跪在外边……” 月谣不悦起来,深吸了一口气,“你不必管她。” 他陪着月谣说了一会儿话,看得出她精神尚佳,便放心退下,离开时,清和仍跪在地上,人已有些摇摇欲坠,脸色由白转红,似乎在发热。 待走远几步,身后传来一阵骚动,他循声回头,却见内侍抬的抬、搬的搬,将她移进了清思殿…… 清和很快就醒了,心中记挂着事,一张开眼便腾得坐起来,却又头重脚轻,一头栽了回去。 月谣就坐在一旁看折子,暖黄的烛光打在她的脸颊上,显出了几分温柔平静,好似一汪水波不兴的湖泽。 她看到月谣,挣扎着起身就要跪,却见月谣放下了折子,目光落在她身上,淡淡地说:“躺着吧。” “陛下……” 知道她要说什么,月谣深吸一口气,声音更加冷了,像是窗外呜呜作响的北风,吹得清和心底一阵阵发冷。 “你真的愿意为了琴挑,牺牲自己?” 清和坐起来,被子裹不住她的身子,滑落下来,虽身着中单,却盖不住她单薄清瘦的上身,越发衬得柔弱无力,像是一株被寒雪压过的梅花,急需细心呵护,否则便要零落成泥了。 “只要陛下愿意放她一条生路,婢子愿意一命抵一命。”她双眼发红,紧紧盯着月谣,却见她眉头蹙拢,不悦之色立显,急急地又说,“琴挑虽犯死罪,可她定是受人唆使……” “圣人伊瞻的弟子,谁能唆使得动她?” 月谣轻轻地说,却不啻一道惊雷,劈得清和血色尽失。 “……您都知道了?” “从前不知,方才知。” 其实琴挑的身份,稍稍有心去查,不难查出来,像这么一个琴貌俱佳的佳人,天下闻名的能有几个? 她指腹在桌面轻轻敲击,发出闷闷的声响。 清和垂下目光,半晌才缓缓道来,“我和她,都是圣人伊瞻的弟子。她是我师姐,我们从小一块儿长大,可是后来……”她顿住,五指紧紧攥着,许久才说,“我生了病,被逐出师门,从此未再见她。后来的事您知道了,若是知道她会做出这样的事,婢子不会引荐给陛下……可她本性并不坏,只是一时糊涂……陛下若是要责怪,便杀了婢子吧!” 月谣却笑了一声,像窗外压梅的雪子一样冷冰冰。 “既然本性不坏,你生病怎会置之不理呢?”她盯着她,道,“你生的不是病,只是喜欢一个不该喜欢的人而已。” 像是一根针,一下子扎破了她千辛万苦的伪装,带着难以启齿的羞耻,猝不及防地全部摊开来明亮处。 清和垂下头去,脸色满是难堪。 头顶忽然传来一阵温暖,是月谣手掌覆在她的头上,像是长者宽容怜爱的劝抚,直击她心底最深处。泪珠在眼眶里打转,猝不及防地落下来。 她慢慢抬起头,目光再没任何遮掩,这十几年来的爱慕和敬仰被再难压抑,赤裸裸地盯着月谣。 “……陛下。”她忽地扑上去,抱住月谣的腰,整个人埋在她的胸口,像是一个孤独无助、却又努力想寻求慰藉的小兽。 月谣微微僵住。 原本要说的话尽数堵在了喉咙里,一下子哑口无言了。 她查得出清和的过去,却万万没想到她对自己…… 放在寻常人身上,或许会恼怒,或许会震惊,总之会想方设法地推开她,将她视作异类妖怪,恨不得一把火烧了了事。可她又和自己何其相似,只不过喜欢了不该喜欢的人,却落得无依无靠,无处可去的下场…… 可是她的身边,满是刀光剑影,所有爱过自己的人,全落得身死的下场。她想,她就是一个身来就带有诅咒的人。 其实韩萱说的没错。 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可以放过她。” 清和一怔,微微仰起头,水汪汪的眼睛里盛满了敬仰和感激,却听她又说,“我也不会杀你,但你得和她一起离开,从此不得再入帝畿。” 清和整个人呆住,直到月谣将她推开,动作轻缓,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冷漠。 “为什么……” 月谣盯着她,道:“我的身边,不留二心之人。” “婢子愿意为陛下赴汤蹈火,牺牲一切!绝无二心!” “杀了她,你留下;留下她,你和她一起走。”她冷冷地说,“你来选。”然而一说完,却又反悔,“罢了!朕已下定决心,你同她一道离开帝畿,从此不许再回来!” 清和稍稍泛红的脸颊慢慢地失去了血色,愣怔地看着月谣,忽然大声说话,全然不管主仆尊卑,“……不!我不走!您是否因为婢子对您心怀爱慕,所以也容不得我?这只是个借口!” 啪地一声巨响,脸颊传来火辣辣的剧痛,她整个人被打得摔在床上。 月谣仍是那样站着,目光冷得像是利剑,语调里仿佛掺了冰碴子,“朕平日是对你太过纵容了,纵得你生出不该有的心思,还敢顶撞我!” 她何曾对清和这样过,其实对近身伺候的人,她很是宽容,寻常小错几乎不会处罚,便是真的有什么大过,也是从轻发落,更是从未对清和这样词严厉色过。 清和捂着脸颊,半晌没有爬起来,忽地低低笑起来,像一把摔断了的琴,无论怎么弹拨,只能发出喑哑苦涩的声音,“连您……都认为我有病吗?” 月谣心中涌过一丝痛,却淡淡地说:“你没病。但这里,也容不得你了。” 她没再给清和说话的机会,珠帘一挑,便急促离去,只留下她一人趴在床上,呜呜地低泣。 清辉阁里被她多放了一副棺椁,那是给自己留的。 华胥晟一登基就建造王陵,如今既已无大虞,那帝王王陵便落入了她的手里。王陵兴建至今,已完成大半,很快就可以完工了。 她望着息微依旧白净如玉般的面庞,像是他还活着那般,低声地说:“清和……我竟不知她对我会产生那样的心思。只是自从你以后,我的身边……就不敢再留人了。她该有她平和的生活,你说对不对?” 回应她的只是微微跳动的白烛灯火,周围安静得连风儿也没有。 “你再等等我,待王陵一建完,我就来陪你……”她忽然笑了一笑,像是很多很多年前两个人还在藏书阁里那样,没有任何心事烦恼,笑就是笑,哭就是哭,生活简单得像是一张白纸。 她复又低声叹息,“只是可惜琴挑,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她要是肯再等一等……又何须她动手呢?好在云隐是个好孩子,我不担心他……” 胸中无端端又起燥郁之感,她猛地捂住心口,深深地吸气,才勉强压住。 她没再回清思殿,直接住在了清辉阁,释放琴挑的诏令第二天就下达了,她甚至命人将琴挑好生安置养伤。 可是清和不肯走,那个只有帝王才会住的清思殿,如今却成了她的住所。她每日候在门边,心里明白她苦苦期盼的月谣不会来了,却还是候着。 那晚是她离她最近的时候,也是她从此要离开的时候了。 琴挑来的时候,她正倚在门边,瞧着清辉阁的方向,沉默地看着。 “师妹。”她轻抚她的额头,温柔一如往昔。 清和呆呆地站着,忽地落下一行泪,“我没病啊……” 琴挑心中像是被谁狠狠揪了,鼻头泛酸,一把将她抱入怀中,轻拍她的背:“是师姐以前做错了,以后我都陪在你身边,我会好好照顾你。” 她是抱着必死的心进的纳言司,可没想到竟会活着出来,云隐将她带出来的时候,把一切都告诉了她。 这个傻姑娘啊,她欠得实在是太多了…… 许是突如其来的温暖融化了她一直装出来的坚强,清和突然大哭起来,“她也说了我没病,为何不肯要我……!” 琴挑柔声安慰着,轻轻拍打她的背,就像小时候遇到雷雨天,两人经常抱在一起睡觉一样。 她牵着她的手慢慢地走出清思殿,走出建福门。 从清辉阁的三楼往下看去,正好可以看到她们手牵手离开的样子。像是世上最亲密的情人,又像毫无隔阂的亲人。 月谣倚在窗边,沉默地注视着她们。 曾几何时,也有人用这样温柔的视线,这样温暖的手牵过自己,可一切都静止在了太华城的城楼上…… 冷风渐渐地起了,天空中又开始飘雪,一开始是小小的,像是信风下偶然飘起的柳絮,而后渐渐大起来,鹅毛一样的雪白铺天盖地地落下来,一眼望去尽是雪白,像是一层挥不去大雾,慢慢地隔断了她的视线。 第二百八十二章 传位 阶前寒光凝辉,如玉似镜一般。连日的大雪终于散了,朦胧淡云之间探出一轮明月,白如玉盘,竟是个团圆之夜。 窗前月光清冷,落在地面上,如降下一层银霜……更漏声起,幽幽然的,在这个深宫禁院里,显得那么孤冷。 三更天了。 偌大的内室燃了安神的熏香,却仍是无法让人安眠。烛火三三两两地跳动着,照不明一室的寂静。 “清和……”帷幔内传来呼唤,十分随意且信任的。 然而闻声而来的却是一道陌生的回应,新提拔上来的宫娥束手侍立在珠帘外,轻声细气地问:“陛下,可有吩咐?” 月谣掀帘的手顿住,喉咙里干渴如火在烧,整个人却像被浇了冷水,一下子凉下来。 “没事……下去吧。” 宫娥无声退去,脚步声压在寂静中,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发出。 忽地,似有什么东西软软地摔在地上,然而那声音太轻了,就像一缕轻烟一样,让人察觉不到。 宽大的龙床温暖且轻软,她坐在上面,歪头靠在里侧,被子滑落到了膝盖,凉意密密麻麻地渗透进皮肤里,她却浑然不觉得冷似的,像一尊没有灵魂的木雕,呆呆地睁着眼。 一缕长发落下来,遮住了眼睛,昏黄的光线透过半透明的帷幔照进来,将被衾上的金线龙纹清晰照亮。 这是天子才能盖的被衾,她穷极一生想要得到的权势、地位,终于有一日全部得到了。 可是身边的人,是再也回不来了。 就像走在一条漆黑的路上,以为尽头就是黎明,却越走越黑,越走越冷……她用无数人温暖的鲜血,换得了一手冰冷的权力。 这条路,她走得太远,远得忘记了心底真正奢望的—— 不过是一方不大的院子,三两好友、亲密爱人,几杯淡酒,花好月圆。每日晨起云雾海,暮见林上月。没有那么多的歧视和仇恨,人与人之间有的只是关怀和温暖。 可是现实容不下她这小小的心愿。 仇恨、怨忿……慢慢地织出一张密密麻麻的网,将她密不透风地包裹,带着她越走越远,看不清前路,亦无回头的余地。 她后悔了……每个夜深人静的夜晚,听得更漏声声,却无眠。她深深地后悔着,可一切都来不及了。 她深深地吸气,捂着脖子,似只有这样用力按着,才能呼吸畅快了。 偌大的寝殿,只余下她用力呼吸的声音。 月儿从云堆里一跃而出,明辉流泻下来,整个房间光华流转,犹如凝了一层淡淡的银衣。也照亮了寝殿内不知何时多出来的身影,在他身后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帷幔被人无声掀开,宽大的龙床微微陷下去一部分,紧接着一股寒意便窜了进来。 月谣眼神空荡荡地落在前方,眼泪无声地垂落,似被谁抽干了灵魂,完全不会思考了,任由那突然闯入的人轻轻掰过自己的肩膀,靠在他的身上。 那样子与寻常阴沉冷静的模样相去甚远,竟有几分疯癫之状。 唇边多出一杯热水,姬桓一句话都没说,似乎知道她哪里难受,温柔地喂她喝水。 他将她整个人圈在自己怀里,这个姿势暧昧极了,只要他稍稍低头,就能亲吻到她的额头。月谣喝得急,呛到了,整个人蜷起来,用力地咳嗽,脸颊迅速发红,终是透露出一丝人气来。 里边那么大的动静,外边却一点反应也没有。 姬桓轻轻拍她的胸口顺气,也就是这一刻,她才流露出一丝寻常女子该有的柔弱。他轻轻顺气的手慢慢地停住,目光裹上了一层灼热。 因她方才剧烈的咳嗽,衣襟微微开了,从他这个角度,可以看到里边细腻的皮肤,像是被半透明的纱遮住的白玉珠,虽朦胧却欲语还休。他喉结上下一动,原本只是顺气的手伸了进去,触感竟一片微凉,像是抚摸一块浸在冷水的里玉,光滑且细腻。 他另一手原本只是环住她的肩膀,此刻猛地托起她的头,头一低便吻了下来。 月谣本不太清明的理智终于回笼,闷哼 一声便去推他。 他的内力很深,已至上元无量境,与她不分伯仲,更何况她整个人都被他禁锢在怀里吻得发软,力道更是卸了几分,这一掌下去,犹如打在一团棉花上。 肩头陡然一凉,还不及反应过来,她便被他重重推倒在床,衣衫扯裂开去,冷气一下子爬满了上身。寒夜清冷,他火热得身躯贴着她微微发冷的身子,成了她能触及的唯一热源。月谣推不动他,想斥他滚开,可一张开口,他的舌便伸进来与她交缠在一起,任她如何躲避,也只能被困在他的方寸之间由他纠缠。 胸中那股燥郁之气,似被一股霸道强势的炙热之气冲击,慢慢地柔化消失,最后整个人像是浸润在温泉中,四肢百骸都软绵绵的。 分别将近两年,姬桓无时无刻不在想她,有时夜里发梦,那柔软的身躯、低转沉吟好似真实的一样,可醒来身侧却空荡荡的,便犹如从云端跌落泥土,心里阵阵发苦。 想了两年的人如今就在怀里,她身上每一寸都十分熟悉,只需稍作撩拨,便能勾得她神智恍惚,躺在自己怀里犹如浪涛中的小舟,任凭风雨急骤,也只能踉跄地跟着起起伏伏。 这是他的人,从身体、到心,没有人能抢得走……! 清思殿一夜荒唐纵情,寝殿外原本守夜浅睡的宫娥不知何故趴在桌上沉沉睡去,任凭里边如何风急浪涌,也无法醒转过来。 待那宫娥好不容易醒来,已是月谣晨起要准备上朝的时候了。她一边暗骂自己睡得死,一边引着其他宫娥端水端衣地进去伺候,然而一掀开珠帘,寝殿内便飘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怪味道,不是熏香的味道,倒像…… 她惊了一下。 这一夜她都守在外边,没见过有人过来啊,更何况天子登基不久,根本没有后宫……这……!? 月谣命人准备热水,便入浴池洗沐。她手臂撑开靠在浴池边,原本阴沉清冷的面庞被这热气一熏,少了几分冷厉,倒含有几丝秾艳。 耳畔响起昨夜姬桓的话。 几番温存之后,他压着她说:“跟我走吧,月儿。”他好像一面能照亮一切的镜子,将她心底的苦痛照得一览无遗,“你不要难过,你还有我啊,还有隐儿、姬霄。你回回头,好不好?” 他的手掌轻抚她的身体,激得变得敏锐的皮肤一阵阵地发酥,温软语调像是暮春午后的阳光,暖热得似要将冰雪都融化了。 她没有说话,侧过身去,闭眼睡觉。 他却又贴了上来,火热的身躯贴着她的后背,手指捏着她的手,触感细长,没有一丝肉,就像竹筷子一样。 她瘦了很多,浑身上下几乎没多少肉了,抱在怀里,甚是硌手。 姬桓唤了她几声,却没有任何回复。她不知自己何时睡着了,且睡得极香,不过短短一个时辰的时间好似饱睡一天一夜,醒来时身边已无人了。 朝会结束后,她留下了棠摩云和夏叙。 她登基不久,人心不稳,五服十一城,或密谋起事,或观望,都对帝畿虎视眈眈。谢玉的十几万大军来得正是时候,若能将他一举击溃,便能威慑那些观望之众。 他之前伏击失败,大军已经转入了甘枣山,自以为行踪隐秘,却不知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只要有凶兽凶禽的地方,就不可能藏得住行踪。 甘枣山附近有一处行宫,就地引了温泉水进来,天冷的时候泡上一泡温泉水,最是疏通经络。华胥晟惯会享受,登基没多久就建了行宫,自己没用上几次,倒是便宜了月谣。 如今已是二月末,天气渐渐要回暖的时候,这个时间去泡温泉,有些不合时宜,但眼下天气仍冷,倒也没那么不合常理。 云隐坐在一旁,听月谣交代自己走后的事情,十分专注,然而越听却越觉得不对味。 她此去不过短短四五日,且行宫距离帝畿不过大半日的路程,又何须事无巨细都交代清楚,就好像一去不回一样。 他心中渐生几丝忐忑,毕竟还年少,心里想什么,神情上便露了出来。 “须知身处高位,事事都要小心谨慎,走 一步而望十步,如同博弈一般,未雨绸缪方能立于不败之地。” 云隐低头称是,但心底里的忐忑却一重复一重,难以消去。 天子的行驾浩浩荡荡地地朝着甘枣山方向而去,就像一条缓慢爬行的妖蛟一样,不到暮时便抵达了行宫。 那行宫建在半山处,搬山炸石地削平了半个山头才依峦造出了这个天上宫阙般的行宫。 虽是暮冬时分,这里却春意融融,朱楼高低不齐,飞檐雕龙飞凤,每三五步间便有碧渚兰汀,熏着丝丝热气,只需裹上一层薄薄的纱衣,便可钻入这一汪汪泉眼中尽情沐浴一番。 月谣缓慢地走着,嘴角噙着不明意味的浅笑。 “这安乐公,当真不负安乐名号。” 棠摩云跟随她行走在热气氤氲的行宫中,很是看不惯这奢侈的作风,“无怪乎华胥氏江山摧枯拉朽地倒了,出了他这等不肖子孙,便是先王力挽狂澜又如何,刚将戾王留下的千疮百孔填好,便又叫人尽数挥霍了。” 虽说为了建行宫炸了半个山头,可整座行宫还是高低不齐,登上最高处的紫气阁,整个甘枣山的东面一览无遗。 棠摩云站在她身侧,道:“三万王师三日前化整为零地进入了甘枣山,加上此次带来的三万王师,一共六万,已全部部署完毕。这一战定叫谢玉有去无回!” 以六万对战谢玉的十几万,确实有些吃力,可此处山林地势复杂,只要埋伏妥当,便是谢玉再多上几万人马,定也损失惨重。最重要的是,山中早已布满了凶兽、凶禽,以及……幽冥鬼军。 云隐坐在清思殿内批奏折,月谣离开的这几日,所有奏疏一应都送到他手里,由他一力处理。 若是寻常天家,便是亲父子也会避忌,可月谣似等不及一般,全然放手让他来做,幸而他从未叫月谣失望,起初处理政事虽稍显稚嫩,但两个月下来,渐有老练沉稳之风,加上他为人仁厚明达,叫一干原本心生不服的文臣们十分赞许,慢慢地也服帖下来。 整整一日都泡在清思殿里,待一切结束后,天都暮了,夕阳的余晖洒入窗子,隔着窗棂在地上落下一条条金光来。 云隐坐着揉了揉眉心,长长吐出一口气。 许是母子之间血脉相连的缘故,月谣此去行宫,其实他一直心生疑虑,总有不安的感觉。这一次随行的,除了一些近身侍候的宫娥侍卫,还有一些颇受重视的武官,尤其是棠摩云也在,不过夏叙倒是没去,镇守帝畿。 有棠摩云在,他倒是稍稍能安心几分。 他拇指抵着食指指腹轻轻搓着,这是他惯常有的小动作,思考的时候总是无意识地会摩挲。 据说谢玉带了十几万的人马进入帝畿,却在上次伏击失败后尽数失去了踪迹,不知隐匿何处。偏这个节骨眼,月谣去了行宫泡温泉。他有些坐不住,准备第二日去王师大营看看。 然而还未及去王师大营,行宫却有消息传来,谢玉的兵马就驻扎在甘枣山,趁新帝驾临行宫之机,发动进攻。 十四万兵马,合围行宫。 夏叙连夜就进了东宫。 “殿下不必忧心,陛下早已探知逆贼行踪,此番驾临行宫,便是剿贼而去,所带兵马不止三万,乃是六万,加上幽冥鬼军和凶兽相助,定能将逆贼一网打尽。” “王师余九万驻守帝畿,还请殿下坐镇宫中,以防变乱。” 夜色清冷,云隐披着外衣坐在正殿内,大门洞开,冷风一股一股地吹进来,慢慢将他急得快要烧着的神智冷静了下来。 武官众臣全部集中在东宫,好在月谣早有准备,倒无需过多担忧。 眼看天将亮了,云隐挥退众人,准备稍作休息。却见赵瑜神色凝重,不肯离去,待到四周无人,他突而跪下来,从怀中取出一道诏书,举过头顶。 “殿下,这是陛下临去前交给臣的诏书。”他没有宣读,而是将诏书送到云隐面前,由他亲自展开。 云隐心头没来由地一慌,慢慢展开,借着东边第一缕晨光,看清楚了上面的内容。 这是……传位诏书! 第二百八十三章 星陨 渐近正午,行宫外的厮杀渐渐声弱了。 谢玉在下半夜发起了偷袭,行宫四面八方悄然围满了人马,直将行宫围得如同铁通一样,密不透风。然而那些伏兵刚埋伏好,便不知有从哪里出来眼冒绿光的凶兽,在暗处一爪子拍下去,连闷哼声都没有,便一个个被清理干净了。 行宫一共有两个出入口,喊杀声起的时候,戍守行宫的王师且战且退,一路退至行宫内,紧闭大门,只一味防守。 那谢玉见王师退却,士气高涨,击鼓急鸣,欲与埋伏在山峰山的伏兵上下合击,将之一举击溃。然而击鼓鸣了半天,山上却半点没有动静,过了一会儿,一声极其凄厉的鸣声划破夜空,像是某种穷凶极恶的野兽在饿极了发出的嘶喊,紧接着这种声音此起彼伏地响起,疏疏密密的竟是漫山遍野都是。 天空中传来阵阵腥风,凶禽们振翅飞掠,桀桀笑着从天而降。谢玉率兵还来不及砍杀凶禽,林子里便又窜出许多凶兽来,继而是那白骨累累僵行不死的幽冥鬼军……整个甘枣山犹如坠入了无边炼狱,任凭血肉之躯如何抵抗,也无法挡住一场实力悬殊的屠戮。 自以为精妙的布局满盘皆输,所带十五万兵马,死得全无反抗之力。谢玉一身伤痕,恨恨地望着行宫方向,仰天长啸,竟是豁出命去地冲过去,然而不及十步,便被凶禽倒钩的利爪钩住脖子,像是折树枝一样当场拧掉了脖子…… 云隐一路狂奔到山脚下的时候,山上的厮杀已经接近尾声,即便距离行宫还有十几里山路,可那冲天的血腥气却围绕不去,竟连山巅上如仙女手中信手抛出的绸缎般地白云,此时也淡淡地染上了一层薄红。 沿途可见尸体横陈,大多死状惨烈,甚至四肢都不一定齐全,看那样子,该是受了凶兽或者幽冥鬼军的袭击,他稍稍定了定心神。然而这些虽然是敌军,但到底也是血肉之躯,如此凄惨地死在此处,他心中又浮起一股冷意。 行宫方向安静极了,在血腥和战火的洗礼中仍像一个安静的少女一样立在山腰处。 棠摩云带了六万王师正在清理尸体,十五万敌军尸体,收拾起来十分费力。因此偌大的行宫,竟无多少兵马把手,靠近紫气阁的一处广场,更是无一人守卫。 天空中尽是飞掠盘旋的凶禽,叼着那来不及收拾的敌军尸体,尽情享用…… 月谣执剑站在中央,少和剑剑尖下垂,轻轻点在地面上,徐徐的微风送来阵阵血腥气,像是一条沾染了血雾的薄纱,笼罩在紫气阁周围,驱散不去。 天空中陡然裂出一道白光,像是午后和煦的阳光,却透着冰冷肃杀的气息,所及之处,凶禽如被扔入无数刀兵组成的龙卷风中,当场裂成片片血肉,自天空掉落,像是下了一场血雨,兜头在整个紫气阁上方浇下一片血雨来。 一道黑影乘着白光翩然而至,衣袖随风微微鼓舞,长发束起,一如本尊那般一丝不苟,袖中剑即便沾染了血,也透着一股雍容宽厚的大气,好像只需要主人开一开口,再大的罪孽也可以被原谅。 就是这样的正直凛然,好似一把丈量是非正邪的横尺,曾是她仰望而不可及的,最终成了桎梏自己的枷锁,奋力挣脱,却伤得身边人一个接一个地死去。 月谣微微紧了紧手中剑,风送去她轻如羽毛的声音。 “你来得迟了。” 谢玉的大军已全军覆没,她原以为他会在开战的时候就出现,将她的凶兽和幽冥鬼军斩杀殆尽,可他一直没出现。 姬桓盯着她,道:“不迟。华胥晟非明主,大虞气数已尽,我儿云隐可堪大任。而谢玉所作所为只会将天下拖入无尽战火中,用十五万士卒的性命震慑人心,可尽力免去将天下置入战火的可能。”他微微放软了语调,像是对待一个迷路的孩子一样温和,“月儿,你要试着相信我。” 她嘴角微微一弯,浅浅地露出像是雾中花一样的微笑,缥缈得似要随时散去。 “我不相信你。你曾经说愿意为我改变,可你从来也没变过……姬桓,你总是认为我做错了。” 姬桓的声音冷起来,像是一把揭开真相的利刃,猝不及防挑开遮掩布,露出里边血淋淋的伤口,“你自然做错了。你若是肯回头看一眼、退一步, 又何尝得不到你要的世外桃源!?可你知道自己真正要的是什么吗?你太过偏执,一意孤行,总是想着报仇,便是登上帝位又如何,你看看你身边还有谁?” 她总是认为他和寻常人一样被那个预言所惑,凡事只要是她做的,就会反对到底。可真正用歧视目光看待的,又何尝是他?她挣扎在那个预言里,看轻了自己,看歪了世道,放不下满腔的怨恨,全然忘了最初的心愿,忘了那阡陌桑竹之地、世外桃源的闲适安宁。 其实他比她想象中的要更加了解她。 他努力地想将这样美好的生活呈现给她,努力地想将一切争斗摒弃开去,可她呢?始终也放不下对他的成见,挣扎反抗着,总想逃开他精心安排的一切。 月谣脸色煞白,目光略微涣散开来,露出夜深人静时常常会出现的痛苦茫然,踉跄着微退了半步,忽然闭上眼苦笑起来。 “是啊……你说的没错,是我错了。”她捂着胸口,那里贴身戴着一个护身符,不知多少次的摩挲,已经淡了上面的符文,“时至如今,一切也该有个了结了,我要去实现我最后一个心愿。” 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像是春之柳絮,随着风儿扬起来,似一场漫漫大雪,一伸手,却什么也抓不住。 她提起剑,用手指轻轻滑过金色的剑身,慢慢地说,“我想和息微在一起。姬桓,如果……如果有那个如果,我想和他在一起。”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像是书生笔下的文字,勾勒一场不可能的虚幻梦境。 姬桓脸色沉了下去。 海纳百川气贯山河地涌过来,少和剑金芒隐隐透着黑色,剑气飒沓,似要将方圆百丈的地方全部吞噬在水泽剑气中。 紫气阁周围的人都已经被调远了,所以她可以肆无忌惮地施展群杀。 姬桓以九天星坠相抗,紧接着便是大道乾元,两招切换几乎没有间隙,如行云流水一般,剑招大开大合,全然不似前段时间在山谷里与她对阵时的心慈手软,竟招招下着死手。 大道乾元的剑气强劲,沿途挟着折木摧山之势,如将人置身在刀兵肆卷的深渊中,内力稍弱之人近身,便会被之摧得粉身碎骨。 月谣以无量业火抵挡,少和剑金芒隐带红色,如浴火重生之凤凰,星碎般的光芒似火星般激溅,犹如一场千年不息的熊熊烈火,将大道乾元的剑气缓慢融化……无量业火所燃之处,就连周围百丈远的参天古木也不能幸免,从头到尾似被烈火灼烧过一样,尽是焦黑。 姬桓突地敛了群杀剑气,却是连招积石垒壑、利出鸿蒙、原流泉浡、枯木生花、明幽行炎而出,间隙之紧,如骤雨急下,完全没有破绽。月谣一招出得略慢,竟是落了下风,连连格挡,两剑交击处,发出铮铮鸣声,像是天上星辰俱碎,轰然坠地。 他竟真的要置自己于死地……! 可笑那数日前一夜温存,他还劝说自己与他走,便是这般与他走吗?也好……也好。 少和剑与华胥剑交错划过,发出刺耳的声音,似要将耳膜扯碎。 姬桓连番重下杀手,看着狠厉,实则招招并非无懈可击,若是月谣肯细察,便会明白他此番意在消耗自己内力,并非真的死手。 可如今她遭受琴挑心魔曲乱了心绪,早有疯癫之状,此时心绪大乱,半分看不出端倪。只一味地殊死拼杀,竟是豁出命去,半分不留情。 姬桓冷不丁想起最初在阳污山的时候,她也是这般豁出命去地拼杀,却落得个满身是伤,奄奄一息。他心中一惊,招式便减了几分凌厉,露出破绽来,若是月谣乘此机会使出原流泉浡,便可瓦解了他的连招。 然而姬桓的分神只在片刻,她原流泉浡的剑气还未尽数呼出,便被铺天盖地的九天星坠狂坠消弭,如山河骤沉一般的剑气迎面而来,直逼得月谣连退数十步,手中的少和剑踉跄着在身前破开一道剑气,堪堪使出万化生息,才将九天星坠化为无形。 天空中凶禽锐出,盘旋在紫气阁上方,不知何故,竟有几分狂躁不安,撕扯着嗓子奋力嘶吼,一只只向下冲来,想要将姬桓一爪子抓死。然而还未近身,白虹剑气如斗,像是杀鸡宰羊一般,片刻间就将它们杀得血肉分离、羽毛乱飞。 华胥剑在姬桓手 里陡然绽放出灼人眼的强光,比之阳光更甚,月谣猛地闭眼,耳畔烈风裹旋刀兵交争之气倏忽而至,似一场古战场上惨烈的厮杀,竟是直直冲着月谣而去,半分不留手。 姬桓料想月谣会出无量业火,那是唯一能制住大道乾元的招式,可方才被华胥剑光芒刺目,她已失了先机,所以这一招她是挡不住的。 然而月谣迎面对上大道乾元,少和剑在手里紧了又紧,最后竟慢慢松开了手去。 迎着无数无形的剑气,她竟微微展露笑容,如清晨转瞬即逝的朝露一般,还未及绽开来,便在迎面扑来的、要撕裂万物一般的刀兵之气消失殆尽了。 恍惚之间,她看到姬桓黑色的身影犹如一把可以劈开天地、区分正魔的利剑直扑而来,那华胥剑在他手里寒光森冷,剑尖正对着自己,竟是毫不留情地刺了过来…… 云隐一路策马,终于到了行宫,可行宫依山而建,到处都是阶梯,马儿根本无法跑动。便翻身下马,奋力狂奔。棠摩云等人追在他身后,却怎么也拦不住他,他跑得飞快,数百级台阶在脚下竟如履平地一般,直将身后的士卒追得气喘吁吁。 然而还未及爬上去,前方陡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呼喊,像是千万根琴弦齐齐崩断,又像百鬼同哭,乍然间刺破了人的耳膜。那声音太过凄厉,便是只听在耳朵里,就觉得撕心裂肺,像是感同身受般的,五脏六腑都绞紧了。 那声音太熟悉了,云隐一口气散去,竟直愣愣跪在了地上。心狂跳着,好像要从胸腔里蹦出来,满头都是冷汗,手脚俱在颤抖。 他愣愣地望着紫气阁方向,却见原本疏疏密密盘旋在上空的凶禽皆引颈狂泣,紧接着似有被一双双看不见的手捏住,一只只缩小身形、散去了戾气,像是雨点一样从空中坠落下来。 若是他此时在林子里,便可以看到躲在阴森暗处的幽冥鬼军似被抽干灵魂,干骨一节节散落在地,而原本撕咬敌军尸体的凶兽,也俱是发出痛苦的嚎叫,巨大的身形缩小变弱,变得与普通走兽无异。 云隐硬是提起一口气,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跌跌撞撞朝着紫气阁方向奔去。 紫气阁广场无人把守,他一眼就看到了抱在一块儿的两个人,确切地说,是姬桓抱着月谣,他整件衣服都湿了,因穿的是黑色的衣服,所以一旦沾染上血迹,只会呈现像落了水一样的水迹。 那不是他的血,尽是月谣的。 他怔了片刻,陡然尖叫:“母亲——!母亲!母亲!!!”提着最后一口气奔过去,却最终力竭摔倒在地,他几乎是用扑地摔在月谣身上,声音因过度惊惧变了调,全然失了平时刻意装出来的老成冷静。 “娘——!娘——!!” 月谣死气沉沉地倒在姬桓怀里,眉心一点红印全然看不见了,只一道深深的剑痕地刺破皮肤,血珠滚滚流出来,将整张脸都染红了。 姬桓抱着她,虽内心极力告诉自己要冷静,可看到她满身是血、呼吸渐弱的模样,手脚还是止不住地发冷。 在最后的时刻,她放弃了抵抗,她是后悔的,所以她愿意奉上自己的性命。 云隐血色的眼睛狠狠瞪着姬桓,猛一把把他推开去,大喊:“你滚——!”他要去抱月谣,却被姬桓拉开,他看上去冷静极了,即便满身是血,被亲儿痛恨,还是不能折减一分正义凛然。 那正义凛然像是与生俱来的,便是面对至亲也能六亲不认,云隐从未如此恨过他。 “你给我滚——!滚开!” “你松开!我可以救你母亲。” 云隐根本不信他,死死抱着月谣不松。 姬桓扣住他的手腕,稍一用力,便不由分说将他弄开去,而后弯身抱起月谣,站了起来。 “守住紫气阁,日落之前,不可让人闯入。”他没做多余解释,抱着月谣大步走了进去。 血顺着月谣的脸庞留下来,一路滴落,无声地朝着紫气阁蜿蜒而去。 棠摩云等人终于赶到的时候,只看见云隐一人呆呆跪坐在地上,少和剑颓然落在身边,毫无仙气,宛如一把普通利剑。他看见血迹一路朝着紫气阁而去,便要进去,却见云隐两眼发直,颓然说:“都守在外面,不许进去。” 第二百八十四章 无往昔 已经立春了,大地经过一个冬天的蛰伏,慢慢地苏醒过来。三两嫩芽抽出来,立在枝头,颇有几分春光懒困的惬意。 月谣托腮坐在池子边,抬头看着天空浮云缭绕,那云近极了,似乎触手可及,云雾蒸腾笼罩间,将整个逍遥门镶嵌终极渊中间,像是一颗明珠,添了一丝世人不易接近的高冷仙气。 徐徐的微风吹拂在脸上,像是少女轻柔的抚摸,带来浅浅的香气,那是一旁早早开了的迎春花香气,花香引着三两蝴蝶翩翅飞舞,像是翩翩君子对窈窕淑女的追求。 月谣着了一身大红色的齐腰长裙,衬得肌肤如雪般白盈,只脸颊过瘦没什么肉,显得整个人起色不佳。她乌黑的长发挽了一个已婚女子的发式,左右各簪一根长流苏步摇,走起路来叮咚作响,甚是悦耳,就是行动不甚方便,得端着走。 头发是姬桓梳的,她手笨,那些女子复杂的发式全然不会梳,自有记忆起,一应发式、装扮,全出自他的手。这些日子相处,她也明白了他的大概是真喜欢这种深闺贵女的装扮,总爱用一看就用黄白之物堆砌出来的名贵饰物往自己身上堆,好在倒也能大致堆出个淑女模样来,只是举手投足之间,屡屡破功。 她盯着蝴蝶看了许久,忽然扑过去想要抓它们,然而一个没扑着,倒是惹得步摇来回晃荡,咚地一声掉入了池子里。 她呆呆地站在池子边,眼睛里闪着茫然的神色。 一旁的弟子路过,看她一眨不眨地盯着池子,小心翼翼地靠前,问道:“师娘,您在看什么?”说话间微微张开手去,不动神色地护在她身前,似生怕她一言不合就往下跳。 月谣呆了一会儿才发现身边有人,拉着他道:“阿逊,我的簪子掉下去了。” 郭逊看了眼平静的水面,慢慢地说:“掉了就掉了吧,若是师娘喜欢,回头弟子出去的时候,给您再带几支回来。”又问,“师娘出来多久了?可是累了?不如弟子扶师娘回去吧?” 月谣又是好一会儿不说话,一双眼睛水蒙蒙的,过了许久才听明白过来,默默地点点头。 这便是她回来后最常会出现的样子,茫然、无措,好像一个对一切一无所知的初生稚子,且身体极弱,最虚弱的时候,稍微多走几步路就会心慌冷汗,如今将养了快一个月,才慢慢有了起色。 刚回来的时候,姬桓也好不到哪里去,脸色苍白,动不动就会晕厥。郭逊照顾他时看过他的身体,浑身上下没有别的伤口,只在心口有一道极其深的伤痕,似要剜心剔骨一般。听照顾月谣的女弟子说,月谣身上同样位置也有这样的伤。 那是双身城秘术半心咒,取一心分作两半,从此同心同生,即便千山万水之重、前世今生之隔,也无法阻断如海情深。 他用自己一半的性命,换回了她的命。 月谣慢慢地走回去,没多久就觉得累了,心跳得有些快,便停下来休息。身后跟着的郭逊忽然低声喊了句师父,她回过头去,果然看见姬桓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一身黑色的衣衫,衬得他身姿挺拔、气质高冷,难以让人亲近,尤其是不笑的时候,更是让人忍不住打冷战。 但他是对自己温和的,那笑容从未吝惜过。 他开口让郭逊回去,郭逊最是尊敬他,这便走了。待他一走,月谣微微睁大了眼睛,茫然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生疏,在他靠过来的时候下意识地退了半步。 姬桓像是没看见一样,伸手就将她揽了过来,摸了摸她的脸颊,又摸了摸她的心口,发现还是有些快,便柔声说:“累了?我抱你回去?” 月谣靠在他怀里,微微咬紧了下唇,似在犹豫,又怯生生地,但最后还是一双手慢慢攀上了他的脖子,这便是同意让他抱自己了。 姬桓微微一笑,略一弯身就将她抱起,大步往逍遥宫走去。 月谣靠在他怀里,听得他的心跳,也同自己一般,略略有些快,但他比自己好多了,大概因一身内力深厚的缘故。待将人放在床上,喂着喝了点水,拆去一头复杂的发饰和步摇后,便将人塞进被子里。 “你如今伤势还未愈,最是需要休息的时候,快睡吧,我守着你。” 月谣整个人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一颗脑袋,呆呆地盯着他。 自从睁开眼睛后,她全然没了过往的记忆,眼睛里看到的,最多的便是眼前这个男人,全凭他一张嘴诉说自己和他的关系、和他的过往。 他说他是她的丈夫。 他说他们情投意合,许诺生死不离。 他说他们成亲许多年,甚至还有孩子。 他说她只是磕坏了脑子,或许以后都不会再想起来了,可他有很多很多的时间,可以将他们的过去一点点说给她听。 月谣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但在她一片茫然如雾的过去中,他的话就像深海里唯一的一叶扁舟,可以带着她驶出那空白无知的迷雾中。 她躺在床上,一开始并无睡意,睁着一双水蒙蒙的眼睛盯着他看,看多了,心里便涌出一股心悦来。只觉得这人相貌十分出众,英隽无双,双眉像剑峰一样锋利,一双眼睛更是如星寒黑夜般透着一股凉意,但这利刃出鞘般的冷厉从未对她施展过,只要是对着她,就是温和且深情的,像是春风一样温暖地包裹着自己。 这也是她醒来后虽一点儿都不记得他,但还是会相信他的重要原因。 虽一开始不困,可躺着躺着便也睡意上涌,没多久就呼呼睡去了。因是开春了,天气渐渐回暖,盖那么厚的被子没睡多久就觉得热,月谣无意识地将手伸出来,然而没贪凉一会儿,就又被一片火热盖住。 他手掌心热得很,月谣下意识地低哼了一声,便要抽出去,却被姬桓牢牢抓着。他手指顺着她的五指慢慢摸着,遇到稍微长肉的地方又捏捏。这些时日好生养病,身上倒是多出一点点肉来,虽然不大明显,却也比月前抱在怀里硌手好多了。 他摸着她掌心里的茧子,那是常年握剑留下来的,不止茧子,她身上亦有多处伤痕,虽淡了许多,但仍很明显。 她问过那是怎么回事,但身为逍遥门的掌门夫人,会武功不奇怪,出门在外,偶尔遇上危险也不奇怪,因此很轻松地给掩盖过去了。 她睡得很香,姬桓最开始只坐在床边,最后也躺了下来,他慢慢伸出食指沿着她的嘴唇、眉眼勾勒,最后落在她的眉心,那里已经没有了黑印,却多了一道很深的细长伤疤。 他一剑刺入她的眉心,碎裂了黑暗之心,从此天下再无凶兽,却也足以要了她的命。所以他利用双身城的秘术半心咒,取一半性命延续她的命。 可是那个伤疤太深,怕是一辈子都不会消掉了,但他不后悔。 他凑过去,在伤疤处落下轻轻一吻,嘴角弯起,低声地说:“吾妻……月儿。” 月谣是被摇醒的,她做了许多梦,却都模模糊糊的,像是穿梭在光怪陆离的皮影戏里,无数人和事交错来去,一伸手,却像朝露一样散尽了。她睁开眼睛,漆黑的眼眸又覆上了这一个月来最常有的茫然,怔怔地看着姬桓许久,才明白他在问自己饿不饿。 香喷喷的天冬红豆粥被送到嘴边,她下意识地张嘴,由着姬桓喂了一口又一口,慢慢饱腹后,她像是灵台忽然清明了一下,倏地坐起来,姬桓不防备她会像弹簧一样跳起来,还没喂完的粥全翻了,弄湿了被子。 月谣抓着胸口,神情十分焦急:“我……我有一件事……!”她眉头紧紧地锁起来,手指也无意识地抓紧 了,像是努力要酝酿什么。 姬桓抱着她,抓住她紧握的拳头慢慢舒卷开,柔声说:“什么事?不急,不急,你和我说,我来办。” 月谣只觉得脑子里有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要去办,做梦的时候也梦到了,可一转眼就想不起来了,急得整个人都焦躁起来,“我要和……我要和……去那里……我要和他……呃……我想不起来,我想不起来了!我……”她突然摸自己胸口,沿着脖子不住的找,“东西呢?这里的东西呢?” 她脖子上贴身挂着的护身符,早就被姬桓取下来丢掉了,此时自然是什么都没有。 可她即便失忆了,还记得息微送她的护身符。 姬桓脸色沉了下来,因月谣背靠着他,所以没有察觉。姬桓深深吸一口气,佯若不知,来回抚着她的胸口顺气,另一只手抵住她的头顶,一股温暖的内力灌注进去。 “想不起来便不要想了。”他亲了亲她的耳垂,忽然起身离开。 月谣只觉得身后一空,整个人骤然如坠入深渊中,半点没有安全感,便要去抓他,却见他去而复返,手里多了一个很漂亮的盒子。 他将盒子打开,露出里边一只通体碧翠的镶金翡翠镯子。他抓过她的手,将镯子套了进去。电光火石地,月谣觉得这个镯子眼熟极了,不过记忆中好像它不长这个样子,她摸着微微发凉的镯子,好奇地看着他。 “还记得这个吗?我送给你的,你磕伤前曾与我大吵一架,便把它摔碎了,如今我已经修补好了。” 月谣本觉得好好的翡翠镯子非要镶金,俗气得很,听了姬桓这一番话,不由张大了嘴巴,“我……我摔碎的?” 那玉镯子一看就是上好的料,千金难买,到底自己以前是个怎么样的火爆脾气,竟把这么好的宝贝给摔了?就是要摔,也摔些便宜的啊。 她懊恼极了,问道,“我们为何吵架?” 姬桓从后边抱着她,双手从她的肩膀环过来,握住她的手腕,轻轻抚摸镯子,贴着她的耳朵轻声说:“你啊,被别人三言两语地挑拨,就以为我是那等六亲不认的人,加上我是一门之长,常有忽略你的时候,所以起了许多摩擦,月前又吵一次,你一怒之下摔了镯子,还离家出走了,结果路上遇到贼子,受了伤。” 这倒是和他之前给自己解释为何会磕到了脑子对的上,月谣点了点头,爱惜地抚摸着翡翠镯子,认认真真地说道,“那便是我错了。” 这些日子他精心照顾,眼眸里尽是温柔之色,且他身为逍遥门掌门,事务定然繁多,不可能事无巨细都照拂到自己,由此可见,以前的自己还真是矫情呢! 姬桓轻笑一声,环着她的双臂紧了紧,又说,“也该怪我,以前我甚少和你交谈心意,以至于我们之间总有隔阂,从今往后,我不会这样了。但是从今以后,你是不是也可以多听听我的?” “嗯,从今以后我都听你的。”又补充了一句,“我也不和你吵架了。”想想觉得不妥,再补充,“就是吵架,我也不摔东西了。” 姬桓轻笑了一声,然而眼眸沉了沉,又说,“当时我找到你,你就躺在血泊里,还未昏过去,一直念着要回来,说什么不想和我分开……浑身是血的模样,真是吓我一跳。”他一边说,一边盯着月谣的表情变化。 月谣闻言先是不解地皱了皱眉眉头,好似没听懂,过了好一会儿,才忽而灵台清明道,“啊!我方才想不起来的那件事,大概就是这件事了。”她越想越觉得是那回事,觉得以前的自己虽然矫情,可最后还是通情达理的,只是时运不济,想回来的时候遇到了贼子。 这么一想,方才因想不起来某件重要事而浑身浮起的焦躁,一下子烟消云散了。 第二百八十五章 大结局 阳春三月,正是百花争发、杨柳垂绦的时节。自华胥氏没落后,新天子登基不足三月便传位太子,引得帝畿起了一阵不小的动荡,好在少年天子继位后,先是雷霆手段处置了君子城和共工城的城主,震慑了一干蠢蠢欲动的人心,而后又施了许多仁政,迅速安抚了不安的民心。 最为重要的是,天下人皆知,少年天子继位是带着祥瑞的,自人文始祖创世以来便不绝于世的凶兽一夕消失,这是从古至今哪一个帝王也无法做到的。 是以遭了无数“忠正”之士唾弃的大雍,慢慢地在人心中尘埃落定了。 郭逊好奇地看着眼前这个少年,因年岁尚小,个子还不高,只到自己的耳朵尖,但他年纪小小,却自有一股沉稳气度,更重要的是,他真的和姬桓很像,要说哪里不像,便是他一身气质庄严,让人自然而然生出一股敬畏心。 他引着他到了姬桓的书房,而后关上门,依姬桓的意思站得稍微远些,守在外边。 云隐四下环顾一圈,眼底里蒙上一层失望,而后才对姬桓一礼,“父亲。” 姬桓亲手煮了茶,递过去一杯,微微一笑:“一路来辛苦了,你母亲正在菜园里种菜。” 云隐看了一眼热气袅袅的茶,伸手执起茶杯,却看了许久没有喝,过了一会儿才问,“母亲如今好吗?” “很好。”姬桓浅饮一口,细细说来,“初来时身体极弱,如今两个多月了,已恢复得七七八八,只是前尘往事尽忘了,倒是因祸得福。如今在逍遥门,弟子们都很爱戴她,也全然不知她的过去,相处得很好。隐儿,你大可放心了。” 云隐没有说话,低头去喝茶,却不慎被烫到嘴,当下放下茶杯,不再喝了。一双漆黑的眼眸子定定地看向半开的窗户,透过窗子,可以看到逍遥宫后面一大片被开垦过的土地,虽然用篱笆拦住了,但仍可依稀看到里边弟子们种菜的情形。 月谣一身麻布衣服,头上包了一个浅蓝色的头巾,正提着水壶和弟子们一块儿浇水呢。 许是弯腰累了,她站起来撑了撑腰,四下张望起来,却无意识地看向了逍遥宫,幸而逍遥宫窗户多,没人会注意一扇半开的窗户,更透不过窗户缝儿看到房间里面的情形。 云隐定定看了很久,才复又低头喝茶,那茶稍稍有些冷了,不再那么烫嘴。 “父亲,您不过是仗着母亲爱您罢了。” 她本该傲然立在众人之上,如云中之月,皎皎生辉,却最终还是被拘在这小小的逍遥门了。 一番讽刺似不过一场轻风拂过,姬桓微微一笑,盯着月谣继续浇水的背影,温柔说道,“她会爱上这里的。” “希望您能骗她一辈子。否则,我一定接走她,让她百年后与息叔叔合葬王陵,完成她真正的心愿。” 姬桓耳畔不期然响起月谣曾说过的话,她说她想和息微在一起。便是失忆了,她也还记得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没做。 原来是这样…… 他嘴角抿住,眼底闪过深深的不悦,像是被丢在一个满是刀尖的醋海里,已被扎得到处是血,却还要用酸醋好好浸润一番。 他偏头望向窗户,月谣正在弟子们的教授下学习如何施肥,微风吹开她包着头发的浅蓝色布巾,吹得鬓发微微飞扬,露出那甜似蜜桃般的微笑。 他稍稍气躁的心慢慢定了。 也罢,如今人已经在了逍遥门,那些过去又有什么重要的。 他复又看向云隐,心底里突地涌起深深的愧疚。 旁人在他这个年岁,正是承欢膝下的时候,他却被迫独自挑起整座江山。身为父亲,不能在他幼年的时候陪伴左右,不能亲眼看着他长大,却反而叫他受尽与父母分别的痛苦。 “隐儿,你过得还好吗?” 云隐别开眼去,那装出来的坚强和固执像极了月谣,只一双手无意识地捏紧了,牙关也咬紧了,若不是低着头,那眼底慢慢涌起来的水光便要尽数落入姬桓眼里。 姬桓低低一声叹,“是为父对不起你。”他站了起来,慢慢踱到窗户边。 月谣去别处施肥,已经看不到身影了。 “但你与别人不同,你肩上扛着黎民苍生的责任,处在高位,这是你的荣耀,也是你的责任。” “如今君子城和共工城已然无人主事,你不可操之过急,可委派一些双方宗亲中胆小怕事之人管理,待时局稳 定后,再慢慢收入帝畿。鹊尾城姜氏这些年蓄积了不少实力,你要小心对待……幽都城正乱,你可因此驻派王师,幽都城紧挨其余四城,收了它,便可控制其余四城。” 云隐嗯了一声。 如今帝位虽慢慢稳了,可十一城各自割据一方,不利于王权集中,因此削除这些盘踞地方的世家宗族成了他首要要做的事。只可惜这件事非一朝一夕能完成的,怕是穷尽他一生心力,才能连根拔除。 其实真正地做了帝王,云隐才慢慢发现华胥和曦当真是一个有远见的君主,他一上位便开始清除世家,打击十一城的实力,经过十几年的努力,王权集中,帝畿的威望渐渐复苏了,也正因此,他要收复十一城,难度降低了很多。 只可惜华胥晟只知享乐,将他辛苦稳固的江山这么快就败光了。 姬桓又说,“如今你一人在朝中,怕是困难重重,若是有难处,记得不要硬撑,写信来。” 云隐道:“好。”他深深地看着姬桓,忽然起身走到他面前。 才十二岁的年纪,个子也不高,不过到他的肩膀。 他一掀袍,直直跪了下去,“这是我最后一次见您,从今往后,我都不会再来了。对于一个常年住在逍遥门的掌门夫人来说,她是不可能有一个身为天子的儿子的。”他声音一顿,隐有哽咽,却还是一字一句清晰地说,“父亲,请受孩儿一拜。” 说罢贴着地面,咚咚咚叩了三个头。 姬桓眼底闪过错愕,盯着他看,许久才深深地吸一口气,闭上了眼,喉咙里好像堵了一团棉花,有许多话想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那些肺腑之言化作了一粒粒冰碴子,争先恐后地涌回身体里,将他的四肢百骸都浸冷了。 云隐没有留下来吃午饭,一来一回,犹如昙花一现般,几乎不留痕迹。 郭逊带着他离开,却见他走得极慢,一双眼睛四处看着,似要将整个逍遥门印入脑海中。他是知道云隐身份的,心里对这个小小少年十分钦佩,便也放缓了步子,说道:“你放心,有师父和我们在,师娘会过得很好的。师父还说要好好教我们,待我们成材后,就去帝畿辅佐你!” 他是个莽夫,即便知道云隐的身份,言谈之间也没有什么礼数可言,然而一番赤诚之言,却让云隐心中极是感动。 他笑了笑,“好!我等着你!” 恰此时身后传来一阵呼唤,略显低沉的声音不似寻常女子那般婉转动听,却是十二年来云隐听过最好听的声音,他心头一紧,下意识地就要走,理智告诉他不能留,可那双脚就像钉在地上一样,一动也动不得了。 郭逊看着月谣急步走来,心底暗暗着急,上前半步挡在云隐面前,佯装不知缘故,“师娘,可有吩咐?” 月谣却不看他,错开半步走到云隐面前,微微睁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这位少年……” 云隐轻不可闻地一声叹息,低头掬了一礼,“夫人。”说罢慢慢抬起头。 稚嫩中带着沉稳的声音传入耳朵,月谣觉得哪里听过,无比熟悉,待那少年郎抬起头,更是心湖一震,“你……!” 不及郭逊解释,云隐便淡淡地开了口,“夫人可是为我这相貌?听这位郭兄弟说我与掌门十分相似,方才见了掌门,确实有几分相似之处。可见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有那长相相似之人,也是有可能的。” 月谣愣愣地看着他,似没听进他的话。 像是巨石砸入湖底,将深埋的许多情绪全翻涌了出来,胀满整个胸腔。在她朦胧一片的记忆中,好像有什么要呼之欲出,深一细想,却又什么都没了,脑子里空得很。 “你来此处,做什么?” 云隐垂着目光,依旧是那副冷冷的样子,倒是像足了姬桓。 “听闻掌门博物通达,有大才,因此想来求学,只可惜掌门不肯收,这便要走了。” 月谣还是那般盯着他看,目光灼灼的,“我……我方才看到你……” 云隐突然打断她,“夫人,既然掌门不肯收下我,我便要回家去了,若是晚了,怕是要露宿街头。还望夫人见谅,在下告辞。”说罢又是深深一礼,竟是不等月谣再开口,便转身要走。 郭逊诶了一声,回头看一眼月谣,十分歉然地一笑,赶紧追上去。 待到人越走越远,月谣才猛然惊醒自己忘了问他的名字。 一 阵风儿吹来,吹得脸上凉凉的,似有水珠划过,可天空万里无云,又哪里来的雨。她指尖轻轻一擦,这才发现竟是自己在落泪,胸口好像塞满了黄连,泛着苦,这样的苦涩十分没来由,却戳心撕肺一般,她拭去一滴泪,慢慢靠在一旁的柳树下,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三魂六魄,怅然若失…… 郭逊亲自将云隐送到终极渊对岸,远远地就看见路边守着一个骑虎少女,虽年纪不大,却透着一股娇憨可掬的灵气来。大概是等人无趣,她便趴在老虎背上,两只手揉着她的脖子,像是招猫逗狗一样和她玩耍呢! 有骑马的、骑驴的、骑牛的……就是没看见骑老虎的,那老虎甚是好看,通体白毛黑纹,眼神十分凶戾,但眉心有一撮白毛,倒是显了几分可爱憨态。 郭逊觉得好像哪里看到过,却一时想不起来。 云隐与他告了别,便朝着一人一虎走去,郭逊隐隐听见他呼唤那少女——琅轩。 琅轩……倒真是个好名字呢。 他回头,却见少女自然而然地挽起云隐的手臂,掏出随身携带的干粮,你一口我一口地边走边吃,也不知她说了什么,云隐一路沉着的脸舒展开来,低头摸了摸她的头发,竟是无比亲昵…… 姬桓悄无声息地走进寝居,关上门。 月谣正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中卸了一半妆容的自己两眼发直,又露出了刚来逍遥门时常会出现的茫然眼神。直到他高大的身影将光线都挡住,才回过神来。 “你回来啦。”一抬眼看见姬桓沉沉地盯着自己,那眼神不似寻常那般温和,竟有几分烫人的灼热,她自受了伤后就不太灵光的脑袋转了几圈,猜测大约是等着自己给他更衣呢。 她先前说要做一个贤惠的妻子,改掉以前的火爆脾气,所以每天都会帮他准备热水净面,也会帮他更衣沐浴。心里懊恼才几天呢,这就忘了? 然而她一站起来,姬桓便逼近半步,逼得她又跌坐了回去。他一手按住她的肩膀,另一只手将发间的簪子玉饰都拆下来,待那一头乌黑都落下来后,便拿梳子轻轻梳理她的长发。 月谣习惯了他给自己打理头发,便坐着不动由他梳头。 她想起白日里的少年,话在嘴边逗留半天,终是忍不住开口,“今日……是不是有人来找你,求学?” 姬桓姿势未变,连语气都和寻常一样,“是。我观之学识不浅,已无可教授,便让他回去了。” “可是他……” 姬桓抬起了头,望向镜中她略带懵懂的目光,“你是说样貌?世上之人何其多,有那一两个相似的,不足为奇。” 月谣觉得这番言辞倒也不无道理,脑子慢慢地转着,还想说话,忽然呀地一声惊呼出来,原是他一开始坐在旁边帮她梳头,不知什么时候放下梳子贴了过来,一只手顺着衣襟伸进来,火热的触感激得她起了一身疙瘩。 因顾虑她身体未愈,所以即便同床共枕,他从未与她亲近,最多便是将她抱在怀里,亲亲摸摸,不会再进一步。也正因此,虽忍得辛苦,但好歹慢慢地让她接受了自己的靠近。 月谣有些难耐地动了动,一把抓住他的手不让他再乱动,扭头想要让他停止,却被他托着头吻了下来,不同于之前只是安慰一般的浅吻,这一回却是攻城掠地般地强势急进。月谣被迫仰着头,想说话,却一张口就消失在了他的深吻中。 恍恍惚惚之间,她感觉身体一轻,被他抱向床榻,整个人随后压在自己身上,似一堵火烫的城墙,无处可逃。她似是不大适应他突如其来的热情,想要推开他去,可他一双手却十分了解她似的,稍稍一撩拨,便卸去她所有的抵抗,本就不够灵光的脑子只剩下一片茫然无措,无意识地抱紧了他。 屋外明月皎皎,屋内却是一夜波涌浪急,直至更深露中,才慢慢歇了。她累极了,也不管背上轻轻抚摸的大手,就势趴在他的胸前昏然欲睡。隐隐约约地,她似乎听到他在说话。 “月儿,我们再生一个孩子可好?” “我们哪里也不去了,拂衣辞世……我和孩子陪着你。” “就在这里,种上四季花树,无论春夏秋冬,皆有一方花色。” 月谣乏得狠了,也不知是不是听到了他说话,嘴里嘟囔着,很快坠入这深深浅浅的梦中…… 梦里雨歇浮云散,碧湖淡生烟,风儿起、花儿落,恰是一年又一年的桃源醉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