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主」姑娘》 第1页 [古装迷情] 《「财主」姑娘》作者:赵熙之【完结】 文案 曹姑娘很倒霉 落魄就算了,找婆家无望被人打击也算了 本打算自暴自弃煳涂混日子,扣着府里的先生过一辈子也挺好 然遇到的不解之事越来越多,曹姑娘的未来註定苦逼 结局[he][1v1] 1、落魄财主不好当 ... 「咚咚咚。」 曹阿植翻了个身。 「咚咚咚。」 曹阿植卷了被子蒙住头。 「咚咚咚。」 曹阿植窝在被子里神色镇定,稳若泰山。 「小姐莫不是想念竹篾子了?」站在门外的裴雁来望了望东边微亮的天际,笑着对门里道,「噢,小姐是想念戒尺了。」 曹阿植掀开被子,一骨碌爬起来,咬咬牙,走过去开门。 「裴先生早!」 裴雁来应了一声,一双眉眼里的笑意仿佛要溢出一般,瞬时又消减了下去。他握着戒尺慢悠悠道:「小姐,理仪容。」 阿植咬着牙合上门穿外衣照镜子。 等她开了门,裴雁来上下打量她一番,转身沿着走廊往前走。 阿植跟在后面垂头走。 西厢小院里摆着一碗清水,一支笔,一块磨平的大石板。阿植走过去忿忿翻开一旁的字帖,拿起毛笔蘸了水,慢腾腾地临了一个字。皱皱眉,又临了一个字。 「碗里的水练完了再吃早食。」裴雁来在一旁踱来踱去,说得不徐不疾。 阿植便开始龙飞凤舞地写起来。 「胡乱写一个字就再加一碗水。」裴雁来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大石板,又看看地上落满的枯叶皱了皱眉。 阿植忿忿抬头看了他一眼。 阿植深以为写不好字不是她的过错,遂道,「人说术业有专攻,我自料攻不下笔墨,先生这么逼着我横竖是做无用功,倒不如让我出去转转,指不定真能遇见个金龟婿。」 「小姐样貌不出众,琴棋书画没一样拿得出手——」裴雁来循循善诱,「若不好好努力,即便遇见了也不是小姐的。」 阿植气馁。 「练字要专心,再多说一句,小姐就不必惦记今天的晌午饭了。」 阿植从善如流,瘪瘪嘴,按着顺序一个个写了下去。 天气渐渐冷下去,这若是到了三九严寒天简直不必过日子了。阿植想想冰冷冷的清晨,天灰濛濛的,唿出一口气似是立刻要结成冰一般……便觉得接下来的日子是噩梦。 想再睡一会儿,想再睡一会儿。不行,先生拿着戒尺在外候着。 那时阿植跑去同老夫人诉苦,老夫人窝在藤椅里看了一眼站在阿植身后的裴雁来,懒懒道:「雁来啊,就托给你了,要打要骂你看着办罢……」 阿植很是凄凉地望了望有些漏水的屋顶。 都说女儿是亲娘的贴心小棉袄,阿植想了想,大约是老夫人太胖了些,故而穿不上她这件又瘦又小的薄棉袄。 说到底,这府里统共三个人,除去她自己,剩下两个人,却没一个疼她的。 曹家衰落了有近十年光景。阿植四五岁时,出门从来不必劳烦双脚,轿子来轿子去,上街看到好吃好玩的物件,随手拿便是了。后来无奈家道中落,偌大的府邸光修缮维护一项开支就能耗尽家底。 眼见着这无比大的宅子越来越破落,老夫人着了急,认定阿植得嫁到好人家才能摆脱这种穷苦日子。 然——诚如裴先生所说,阿植搁在人堆里委实不起眼。老夫人实在想不出自家闺女有何长处,眼瞧着府里有个现成的先生能教教阿植,便将阿植推了过去,也懒怠管了。 裴雁来年长阿植七岁,按辈分来看,阿植还得管他喊一声叔叔。然阿植总觉得这么喊委实吃亏,便只尊称一声先生。 雁来自小就没了父母,曹老先生于他有知遇之恩。他在曹家留到现在,也颇有些敷衍日子的意思。 府里哪处又要有开支,每顿吃些什么,剩下的钱能撑多久,大大小小的事情,也尽是雁来一个人在操心。曹家还余下几个小铺子,也都勉力维持,进项很不可观。 ------------------------------------------------------------------------------- 阿植练完字,跟着裴雁来去吃早食。太阳升起来,却未多添几分暖意。一只孤雁划破长空,平添了些凄冽的味道。 「先生我手上长茧子了。」 裴雁来继续往前走。 「三九天可以歇歇么?」 裴雁来继续往前走。 「听闻睡不饱就长不高的。」 裴雁来继续往前走。 「我还在长身体呢!」 裴雁来倏地停住步子,阿植一脚刚踏出去,愣是被吓得收了回来。雁来转过身,忽地伸手比了一下:「小姐长这般高已足够了。」 阿植抬眼看看头顶的大手停在他下巴的位置,很是不满道:「差一个头呢!」 裴雁来将手倏地收回,也不搭理她,转身继续往前走。 阿植见状,也不吱声,只默默跟在后头。 早上吃得甚是清淡,只一小碗粥,一碟米糰子。阿植正埋头吃着,老夫人忽道:「雁来,可得严厉些,别纵容她。」 「小姐天资聪慧,很是自觉,学得很好。」 阿植狠狠咬下一口糯米糰子。先生太坏了,每次都在老夫人面前表现得一脸仁慈,背地里就刻薄得很。似是不解气一般,她往嘴里又塞了一只米糰子,用力嚼着。
第2页 老夫人看着她鼓鼓的腮帮子,蹙眉嘆道:「吃饭就不能有个吃饭的样子么?你瞧哪家千金会同你这样不知礼数地吃东西。」 阿植努力把嘴里又粘又无味的糰子咽下去,却噎着了。雁来递了杯水过去,阿植涨红着脸喝水顺了顺气,拿了自己的碗便走了出去。 她仰头看看天,决定去一趟粥铺。把空碗送到厨房,回去换了身衣服,从从容容出了门。然她刚踏出大门,却看到裴雁来跟了出来。 阿植仰头挑挑眉:「先生,你若是去跑堂,粥铺的生意指不定能好许多。」说罢又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一本正经道:「窝在帐房里没出息的。」 裴雁来淡淡扫她一眼,竟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她的头,转瞬又挪开手,往前走了。 「别跟丢了。」 阿植接了这四个字,便知先生没有生气。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先生被打趣竟然不发怒了。 哦哟。 阿植看了看西边。 ------------------------------------------------------------------------------- 曹家在永锦街有个小粥铺,生意每况愈下,再这么继续耗下去估计连本儿都搭进去了。 阿植思量着什么时候可以去乡下找找地主姚小姐借些银两,把粥铺改成饭馆子。无奈先生不肯,先生说,姚家虽有钱,却是粗鄙人家,切不可多来往。 实乃谬论。 阿植与姚小姐素来交好,姚小姐除了胖一些,旁的都很好。 一大清早,却几乎没人到店里来吃粥。伙计趴在桌子上做梦流口水,掌柜在柜檯后睡觉。 阿植咬了咬牙,扭头对裴雁来道:「先生,你上次将我的琵琶搁哪儿了?」 「左边小厢屋。」裴雁来寻了个位置坐下来。 这刚刚坐定,就看到阿植抱了琵琶从小屋子里走了出来。她往那儿一坐,一阵乱弹,伙计立刻坐正,四下张望,慌忙道:「怎么了?怎么了?失火了?」 阿植板着一张脸咳了一声,掌柜慢悠悠地从柜檯后探出头来。 「我说过多少遍了!没有人来吃粥也不能睡觉!客人本打算进来喝完粥,瞧见店里这副样子,还会进来吗?」 阿植将琵琶一搁,对裴雁来道了一声:「先生,我先回去了,你替我好好训训他俩。」 她在街上晃荡了会儿,顿时神清气爽。摆脱掉这个阴魂不散的先生,果真是人生一大乐事。 一不小心,便晃荡到了城门口。大告示煳在墙上,白纸黑字分外显眼,阿植凑上去瞄了瞄,见上头画着个奇丑无比的大脸庞,一旁洋洋洒洒写了十来行字,大意是此人乃江洋大盗,流窜作案,前阵子差点被抓住,身负重伤,此时藏于城内,捉到此人者,悬赏五百两白银。 阿植觉得那五百两委实晃眼,顿时有些晕。 五百两能做多少事啊,一两银子能买两石大米,五百两就是一千石大米…… 一千石。 阿植冷静地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再抬头看了看告示,没错,就是这张脸,神仙爷爷你帮个忙,让我捉到这个大贼,得了五百两天天给你烧香。 阿植默默转身回去了。 事关重大,自然不能多说,古往今来成大事者,口风皆紧的很。阿植想,既然钓金龟婿无望,便捉个贼先救救急罢。 待她回到府里,便四下翻找刀剑此类器物。 她花了一整天时间,将曹府翻了个底朝天,无奈除了一把生锈菜刀,旁的什么都没寻到。眼见天色将晚,怅惘之情油然而生。 英雄无宝器,自然气短。她正对着这把生锈菜刀唉声嘆气,就看到裴雁来一脚踏了进来。 阿植慌忙将菜刀收到身后。 「小姐近来可是又偷看什么话本子了?」 「没……没。」阿植往后退了一步。 「噢,那可是卷进什么麻烦里了?」 「没有……」 「若是想要刀,去店里拿便是了,何必找个已经锈了的。」 雁来语气淡淡的,似是在说「想吃粥就去店里盛一碗,何必吃馊了的」。 「我想将家里用不上的铁器送到铁匠铺去换些有用的回来。」阿植唿出一口气。 「噢,变卖家产。」雁来轻咳了咳,「曹家还不至于到这般田地,将刀给我。」 阿植一想,这把刀可是唯一的武器了,怎能拱手?遂惊唿道:「啊,先生,你头上有只虫子!」 雁来素来觉得虫子噁心,顿时脸色煞白,还没反应过来,就看得阿植握着菜刀窜了出去。 曹府本来就大得没边,转角又多,雁来走出去时看看四下无人,也不知这丫头躲到哪里去了。 看看天色,似是有些晚了。几只黑天鼠展了双翼从廊檐下划过,伴随着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枯草堆里不知有什么活物在动。 雁来蹙了眉,曹府大得很,若是有人从墙垣翻进来,窝在府里,大抵也没人知晓。 什么时候得将这枯草杂物清理一番,免得有人将它当成了庇护处。 他扭头正打算走,却听得那悉悉索索的声音又响起来,细听似乎还有唿吸声。 难不成是阿植没有跑远,躲起来了? 他走到花坛旁,一脚踏了进去,那唿吸声渐渐明显了起来。 似是有些不大好的预感,裴雁来转身就要走。然他刚抬起脚,一只手就死死抓住了他的脚踝。
第3页 2 2、来歷不明要慎收 ... 裴雁来一惊,那只手却忽地松了,似是没有力气一般,窝在枯草堆里一动不动。 他蹙了蹙眉,微微俯身,伸手去掀开那厚厚的枯草堆。尽管夜色暗昧,但那人身上的血迹却是十分明显。一张清瘦的脸上,斑斑驳驳的,在这夜色里分外骇人。 雁来蹲下来伸手探了探他的气息,还活着,只是失血过多晕了过去。他挪开枯草,皱了皱眉,犹豫了一下,便将那人背了起来。 找了间有床榻的干净屋子,稍微打扫了下,将他放在床上,起身去厨房打热水。 在走廊里瞧见书房里亮着灯,雁来紧了紧眉头,忽觉得自己的决定有些不周全了。正想着折回去看看,阿植便从书房里走了出来,笑嘻嘻道:「我把刀子埋了,先生你找不到的。」 雁来应了一声,想敷衍她走,哪料阿植眼尖,看到他手上的些许血迹惊叫道:「先生你杀人了?!」 「杀了一只鸡,打算煮汤喝。」雁来板着脸。 「好好的煮鸡汤?」阿植很是怀疑,「先生你这样抠,怎可能捨得煮鸡汤给我吃……」她眼珠子转了转,斜了嘴角道:「再者说了,府里也没有养鸡啊。」 「回来时刚买的。」裴雁来依旧不慌不忙。 阿植冷哼一声:「先生你定是做坏事了,这才一转眼的工夫……」 「先生若是杀了人,会傻到站在这里被你撞到吗?」裴雁来嘆口气,「回去罢,大晚上的别在这园子里乱晃。」 阿植笑三声,语气如此妥协,先生如此反常,太有问题了。 「先生,我饿了,跟着你去喝鸡汤。」 这孩子还赖着不肯走了。裴雁来暗中一咬牙,又无奈嘆道:「小姐,有些事你不便卷进去。」 阿植分外开心,所谓不能让对方卷进去的事,往往扑朔迷离又诡谲,定是件有意思的事。她谄笑道:「先生……我口风紧得很,不会乱讲的。」 雁来似是摇了摇头,往厨房的方向走去。 阿植便乐颠颠地跟在他后头。 水壶里的水已凉了,得重新生火烧一烧。将炭点着后,雁来又去院子里拿了个木盆,取下晾绳上的几块干手巾,同阿植道:「你去我房里将药箱拎来。」说罢又自己去小库房中拿了一大块白布。 等阿植回来了,壶里的水也烧好了。雁来一声不吭地往前走,走到半途倏地停下来,转过身对兴沖沖的阿植道:「我也不知做得对不对,若是出了事,小姐只说不知道,明白否?」 这本是一句好意警告,到阿植那儿,反倒将这件事抹得更神乎其神。她粲然一笑,露出小白牙,回道:「知道啦!」 这个不知死的倒霉孩子。 雁来领着她继续往前走,到了一处屋子,便推门进去,拿出火摺子点了案桌上的一个烛台。 阿植本还好奇,凑上去一瞧,看到床上躺着个奄奄一息并且满身是血的人,吓得就往后跳了一步。 她咽咽口水,紧张道:「先……先生,万一他死在这儿我们就说不清了……」 「那就先救活他。」雁来浸湿了手巾,先将他脸上血迹擦掉。 「先生你可别当了东郭先生,最后被狼反咬一口,都不知自己是怎么死的。」阿植欠了欠身,深以为这个浑水不大好蹚。 雁来抿了唇,看了她一眼:「你小小年纪怎将人都想得如此坏。」 「话本子里的纯善之人最后都是被宰被骗的下场。」阿植歪了歪头。 雁来不理她,想要扯开那人的中衣,哪料衣料被血浸湿了,这会子又风干了,结果全黏在了身上。他犹豫了下,从药箱里拿了剪子横着将中衣剪开了。 阿植刚要探身过去瞧一瞧,雁来站起来就遮了她眼睛:「别乱瞧,去我房里拿一身干净衣服来。」 阿植便被捂着眼睛,给推出了门。 哎,本以为是什么有趣的事,先生却给揽了这么个倒霉活。阿植便慢悠悠晃去雁来房里拿衣服,她欢快地翻着柜子,又四下乱瞧瞧,要是平日里,先生才不准她进屋子呢。可惜这柜子里既没有翻到银子也翻不到帐册,阿植合上柜门,拿着件干净中衣就往回走。 天色越来越黑,明晃晃的月亮悬在当空。阿植咂咂嘴,今儿既没有月黑风高,也没有伸手不见五指,怎地就遇见这么个事儿呢。 正慨着,阿植忽地想起什么一般,脑子一热,一鼓作气跑到那间屋门口,勐地就撞了进去。 幸好光线昏昧,阿植并未看清不该看的东西。裴雁来嘆口气,这孩子真得好好养一养性子,再这么横冲直撞下去,早晚会出事情。 阿植喘着气,很是自觉地背对着床站着,从背后伸了手,将中衣递过去。 裴雁来刚好将那人身上的刀伤处理完,拿干净的白布包扎好之后,又给他换上了衣服。起身到柜子里翻了一床被子来给他盖上。 阿植却还站在原地愣神。 「小姐可是被吓着了?」裴雁来收拾着药箱,慢条斯理道。 这人满身是伤,还没事翻人家院子,指不定就是那个江洋大盗!但阿植犹豫了片刻,决定不说通缉告示那件事。 要是这五百两完完全全是自己的,阿植眯了眼,暗暗笑了两声。 她端了桌上的烛台,凑近了去看那人的面目。吓!她一时没反应过来,一脸惊诧地看着裴雁来。
第4页 雁来刚将药箱收拾完,淡淡看着她道:「小姐,即便瞧见了美人,也不必摆出这么一副失礼的模样。」 阿植敛敛神,正色道:「先生,我看话本子里写,江湖人士都会用易容术,你见识过没?」 「小姐下回若是再看乱七八糟的话本子,每天早上练两碗水。」裴雁来将地上的碎布捡起来,最后拿那件血衣裹了,打算往外走。 阿植不死心,将烛台搁在床头,伸了两只手去捏床上那人的脸。她左捏捏右揉揉,只听得床上那人冷哼了一声,似是醒了! 阿植惊叫了一声,那人似是又睡了过去。 阿植内心委实失望,难道此人真的不是江洋大盗?样样都符合,却唯独这张脸,同告示上的也差了忒多了罢。 阿植摸摸下巴,作苦苦思索状。裴雁来唤她一声,道:「小姐想留在这里过夜?」 「不不不,我回去,我立即回去。」说罢她起身拔腿就跑了。 雁来立在门口看看她飞奔而去的小身影,忽地苦笑了笑,真不知这孩子何时才能长大呢。 他又朝房里看了看,想着人事也尽得差不多了,留着听天命罢。 这一晚,阿植没有睡好。 她翻来覆去地想,觉得要么是告示画错了,要么就是那傢伙长错了。怎么能不是江洋大盗呢?不是江洋大盗哪里来这么多伤呢?不是江洋大盗怎么会翻人家院子呢? 不是江洋大盗还留他做什么?!只有江洋大盗才值五百两银子! 阿植半夜突然想明白了,倏地爬起来,裹了件大棉衣就往外走。冬日里冷风嗖嗖,直往骨子里钻,这么一冻,阿植更清醒了,迈开步子走得更快。 宅子里阴森森的,一点灯火都没有,她心里忽有些毛毛的,自己咽口水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想起从前太奶奶在的时候,常常讲的那些鬼故事,阿植忽然迈不动步子了。 她挪啊挪,总算挪到那间屋子门口,一手搭上门框,往里轻轻一推。 悄无声息…… 正要摸火摺子,一只手忽地就搭了上来,阿植的心一下子吊到了嗓子眼,还没喊出口,就被捂住了嘴。 「唔唔唔……」阿植去掰那只手,冷冰冰的,似是一点温度都没有。 她闭一闭眼,给自己壮了壮胆,下脚狠狠踩了下去。 那人似乎吃痛地暗唿了一声,倏地松开了手。阿植连忙点起火摺子,照了照,见到是个人,心倏地放下了。 她拍拍心口,大舒一口气,道:「你吓死我了,不好好睡觉大晚上的尽吓人。」 那人还是一身单薄中衣,在灯光下脸色很是骇人。再好看的模样,配上这副脸色,真的是……各种滋味难以言表。 阿植似乎忘了自己是来把这个人丢出去的初衷了,点了烛台在床沿坐下来,摆了一副县官老爷审问犯人的架势,慢悠悠问道:「你爬我家的墙,算是个什么事儿啊?」 那人动了动嘴角,没说话。 「好心救你,你方才还吓我,这又算什么事儿啊?」 那人轻咳了咳,似是有些撑不住般,竟直接瘫坐在地上了。阿植看他有些不对头,忙站起来,往旁边一站:「得了,你先好好睡,我回去了。明日早上我再来找你接着问,你若是敢熘掉试试看。」 显然也只有曹小姐才会如此威胁旁人,那人似是有些窘迫,觉得这姑娘定是心眼儿有些毛病,也懒怠说话,往角落里挪了挪。 阿植自嘲般笑了笑:「这下好了,先生救了个哑巴。」说罢正要走,又折回来,道:「记得插上门闩,可别半夜被劫走了,我家宅子里——坏东西尤其多。」 ------------------------------------------------------------------------------- 阿植回去在床上翻滚了约莫半个时辰,正开始有睡意呢,就听得外头「咚咚咚」的敲门声响起来。 响到第三次,她无奈嘆一声,顶着一头乱髮去开了门。 裴雁来板着脸立在门口,道:「小姐,理仪容。」 她又关上门,穿衣服,梳头髮,照镜子。再次开了门,跟着裴雁来往西厢小院走。 走了会儿,她道:「先生,不用去看看那个倒霉鬼催的傢伙么?」 「方才去瞧过了,好好睡着呢。」裴雁来也不回头,边走边说着。 阿植这下子愤恨了,自个儿倒是为这件横竖睡不着,那厮却睡得心安理得,此事也忒没常理了些。足以见得,这是个良心被狗吞了的坏人。这样的人……怎可能不是朝廷通缉的江洋大盗呢?阿植愤愤不平。 「想什么呢?」雁来握着戒尺敲了敲大石板,阿植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到石板前了,忙敛了敛神,翻开面前的帖子。 吃早食的时候,两人对此事一字未提,老夫人全然被蒙在鼓里。吃完了,阿植跟着雁来往厨房走,雁来停住步子,回过身道:「小姐。」 「来歷不明的人留在宅子里,我很是不安。」 雁来想了想,忽地嘆道:「让他歇个几天罢,我瞧他也不似坏人,不如将好事做到底。」 「先生你是不是就对我一个人刻薄?」阿植努努嘴,雁来在旁人面前从来都是一副善人样,到自个儿面前,就又严厉又尖酸,事实也忒残酷了些罢。 「戒尺之下出乖徒。」言罢,雁来也不再搭理她,到厨房里头盛了碗稀粥,搁在食盒里,往东边的屋子走了。
第5页 就这么稀里煳涂地过了几日,阿植大抵知道了那人名叫陈树,京城人氏,受伤是因被流氓抢了盘缠。 虽然听起来不大可信,但阿植见他颇有些姿色,且看上去也就一文弱书生的身板儿,若是赶去粥铺子跑堂当伙计,指不定粥铺的生意能好起来。 贪恋美色的老少爷们和小媳妇小姑娘们定会开心坏掉的。 虽不值五百两,那便能赚多少赚多少罢。 阿植正兴沖沖筹划着名,却不料这一日清早,她去房里给陈树送饭,发现陈树压根儿不在房内。她四下都看了看,也不见他踪影。完了,定是想到自己会卖掉他,所以不告而别了! 「先生!小树跑掉了!」 花坛里的一棵大桂树颤悠悠地落了两片叶子。 3 3、能走出去算你狠 ... 雁来正好在写东西,被她这么一喊,笔下的字都歪了。 他方推开门,阿植便一头撞了进来,头还磕到了他下巴。雁来吸了口冷气,摸了摸下巴道:「小姐,走路得有走路的样。」 阿植喘口气,抬头道:「小树跑了!」 雁来眯了眼,想了想又道:「宅子这样大,指不准躲到哪间屋子里去了,到吃饭的时候兴许就回来了罢。」 阿植很是不信。府里空屋子确实多,然大多又破又脏,陈树一看就是特爱干净特别扭的人,怎可能往脏屋子里钻啊?她嘆一声:「罢了,走了就走了,因他的缘故,我这两日都忘记做正事了。」 「何正事?」雁来敛了敛神色。 「先生,你不是常常教导说,做成事之前不好夸下海口么?」阿植微仰着头,復笑道,「故而等我做成了,先生自然就知道了。我先出去了,记得给我留饭。」 阿植在街上晃荡了一圈,觉得自己这样转下去委实太漫无目的了些。抓江洋大盗这种事,若是没有运气也做不成。不知不觉又转到城门口,那张大告示竟不见了! 城门口站着几个小兵,阿植忐忑着过去,问道:「小兄弟,那江洋大盗可是捉住了?」 最外头那个粗脖子小兵斜了她一眼,扬眉道:「那是自然。」 噩耗,绝对的噩耗。 阿植望城门兴嘆,这等好事,不知便宜了哪个人。财神爷爷,你也忒不公了些罢。 日头到了午时也不见踪影,阴云倒是将天压得低低的,似是要塌下来一般。阿植搓了搓手,慢慢往回走。到了永锦街的粥铺时,忽地飘起雪来。 掌柜刚刚温好一壶酒,阿植挪过去,从一旁拿了一个小瓷杯,往柜檯上一搁。 掌柜看看她,极不情愿地提起酒壶,往那小瓷杯倒了一口酒。阿植看看他,他抿抿嘴,又倒了一口。阿植再看看他,他拧着眉头将杯子倒满了。 阿植心满意足地拿过白瓷杯,双臂搁在柜檯上慢慢喝着。一杯小酒下肚,似是暖和了些。阿植搁下酒杯,拍了拍衣服上被压出来的小褶子,往外走了。 待回到府里,已是到了吃晌午饭的时候。阿植依旧是寻不见陈树的身影,便干脆作罢,认定他已经出了府。 慢腾腾吃完了午饭,雁来在书房教她画画。雁来的画风工整细緻,一丝不苟。阿植自以为学不来工笔,便道:「我这样子的,大抵只能画一些挥笔而就的山水。」 「画法多得很,即便山水也不尽是一挥而就的。」 阿植百无聊赖地学着,忽问道:「先生,你要在这个府里耗一辈子么?」 「寻不到好去处,自然就只能留在这里。」 「等过了年,先生都二十三了。上回老夫人还念叨呢——」阿植咳了咳,学着老夫人的语气道,「什么时候得给雁来说门亲事,老这么耗着耽误人家。」 「我若是要娶,早就娶了。」雁来忽地停了停手,又笑了笑,「罢了,我同你讲这个做什么。」 阿植笑嘻嘻道:「先生你赶紧娶一个然后出府去罢……」 「…………」 阿植头顶上挨了一记。 小小心思到底瞒不过老奸巨猾的裴先生。阿植暗嘆一声,将这个麻烦的先生赶出门,委实任重而道远。 到了夜里,雪落得愈发大,阿植心想着,若是下着大雪,明儿肯定不用早起,遂乐滋滋地躺上床睡觉了。 因不必惦记着第二天一早被叫醒,这一夜果真睡得很好。 然——天才刚刚亮,一声悽惨的叫声就打破了清早的宁静。 阿植听得是老夫人的惨叫声,立刻跳下床裹上棉袄奔出了门。待她飞奔至老夫人卧房门口时,雁来已经到了。然就在老夫人卧房对面的花坛里,还立着一个人—— 「小树!」阿植揉了揉眼睛,「你不是走了吗?」 陈树身体还没好全,加之受了凉,站在雪地里直打哆嗦。老夫人指着陈树颤巍巍问阿植:「你认得他?」 阿植看了一眼裴雁来,无奈点了点头。 「吓着我了,一开门就看到个人站在外头。」老夫人抚了抚心口,「我得回去坐会儿,心口疼。」 雁来立在台阶上,问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难不成昨日你又翻墙出去了么?」 他正要说「曹家有正门,翻墙这等事,非正人君子所为」云云,陈树忽冷着脸道:「你家宅子有问题。」 阿植很是茫然地看了一眼陈树:「瞎说,我家宅子能有何问题……风水先生说我家这地儿很好的。」
第6页 陈树依旧冷着脸,暗暗咬牙道:「我说有问题便是有问题。」 阿植「嗤」了一声,不屑道:「这宅子我住了十五年了,从来都好好的。偏偏你来了倒说不好了,你倒是说说看,到底是个什么问题。」 陈树冷哼一声,竟不理她。 雁来思量了会儿,忽地浅笑笑,说道:「陈树,你莫不是在我家府里迷了路?」 陈树冷冷看了他一眼。 阿植恍然大悟,拍手道:「啊——小树,原来你是个路痴!」 陈树冷冷瞪了她一眼。 阿植把笑声硬生生收回去了。 「是你家宅子有问题。」陈树扭头就要走。 「方向错了。」 陈树立在原地止了步子,握了握拳。 雁来在他身后慢慢笑道:「还是我领你先去吃些东西罢,可别饿坏了。」 阿植见陈树站在原地痛苦地犹豫挣扎着,颇有些不忍。这也忒可怜了罢,辨不清方向该是多头疼的事啊。 哦哟。 阿植好心道:「我们又不笑话你,你还来劲儿了。」 陈树黑着一张脸,一声不吭地朝反方向走了。 阿植眨眨眼,对雁来道:「先生,万一他在我家府里饿死了……」 雁来忽觉得好笑,便跟在陈树后头走着。 阿植远远地喊了一声:「先生,就交给你了,千万别让他再转晕了……我留晌午饭给你们吃。」 ------------------------------------------------------------------------------- 阿植本料着他俩会在宅子里兜兜转转大半天,哪晓得她和老夫人刚坐下打算吃早食,雁来就领着陈树回来了。先生果真是个能人,阿植不禁暗嘆。 陈树坐在角落的位置里咳了咳,脸色十分不好。阿植挑挑眉,站起来要去厨房给他盛粥,雁来却先一步往厨房去了。阿植坐下来,嚼着一块小糕。 老夫人在一旁,颇有些怀疑地问了陈树几句话。然看他又不像是坏人家的孩子,也便作罢了。大抵是家道中落无处可去,才流落至此。暂且收留他一些日子也无甚不可。 等雁来回来时,阿植见漆盘上还摆着一个白瓷杯子,红褐色的姜茶在里面冒着热气,看上去很是好喝。她撅了嘴,咽咽口水道:「先生,我能喝么……」 「你最近火气重的很,哪能喝这个。」说罢便将白瓷杯放到了陈树面前,「喝完了回去睡一觉,免得积了寒气。」 阿植半眯了眼,先生对外人这么好,看上去像是有什么企图。 陈树坐在一旁依旧摆着一张臭脸,似是有人欠了他许多银子一样。 也是,被歹人劫了到底不是件开心的事。阿植如此一想,便有些释然,端起粥碗迅速地吃完了。 外面的积雪不算厚,阿植看看天色,觉得这场大雪还没真正落下来。想起以前过年时候,四处银装素裹,一眼望去,当真有一种满目河山空念远之感。 她方闭眼回想了想,忽觉得有人站在她身后。她一扭头,便看到陈树那张惨白的脸。 阿植一咽口水:「你是要吓死人吶。」 陈树忍了忍,实在又没忍住,便伸手去拿她头髮上不知道从哪儿沾来的稻草屑。 阿植不知他要做什么,慌忙打开他的手:「你也忒不知礼数了些罢,我同你又不熟,你怎能摸我的头呢?」 陈树咬了咬牙,一时气结。阿植看他这模样,委实不知道他在忍些什么,竟如此痛苦难耐。 陈树收了手,怨恨地看了她一眼,扭头走了。 阿植在后头喊道:「别走错了,前边第二个拐角往左拐,千万记得!」 陈树的嘴角抽了抽。 雁来端着漆盘从屋内走出来,看了看阿植,又腾出一只手来,将她头顶的一根稻草屑拿了下来。 阿植恍然大悟:「原来小树是要拿这个!」 她蹙眉慨然:「果真是眼里容不下稻草屑的人吶。」说着又看向雁来,一本正经道:「先生,你说这种人应当不肯去粥铺跑堂罢?」 雁来扬了扬眉:「若是小姐逼着他去,指不定第二天就悬樑了。」 「若是你逼着他去呢?」阿植对裴先生寄予了厚望。 「大约当天晚上悬樑罢。」雁来说罢便端着托盘慢悠悠地走了。 阿植留在原地分外气馁。若是如先生所说,那这件事岂不是做不成了?也罢,等陈树伤好全了,正好开春。那时若是想办法将他丢到粥铺去,正是祸害小姑娘小媳妇老少爷们的最好时机。 阿植吸了吸鼻子,踩着积雪一路往书房走。 雪天的时间分外不经用,她只打了几个盹儿,天就黑了。 醒来时只见纸上有隐约可疑的水痕,她抹了抹唇角,瞥见雁来坐在藤椅里不急不忙地翻着一本书。 雁来淡淡瞥了她一眼,又翻了一页书过去:「等小姐成才,怕是要等到我双鬓斑白了。」 「不尽然罢,指不定先生那时已经入土了。」阿植撅了嘴。 雁来抬了抬眼,应了一声,又道:「那小姐若是成才了,可得烧封信告知我,免得我泉下不安。」 阿植立即摊开书,摇头晃脑地背起来。然没背多久,便又昏昏欲睡了。这样的天气,本就该在被窝里躺上一整日,饭来张口,衣来伸手…… 雁来见她困得厉害,便许她回去睡觉了。
第7页 ------------------------------------------------------------------------------- 第二天清早,阿植又是被吵醒的。 雁来早起清扫门口积雪,却发现大门口搁着一个竹篮子,里头塞了一床小破棉被,本以为是哪户人家不要丢掉的,哪晓得一翻开来,里头还有个睡熟的孩子。 雁来伸手去摸了摸,那被窝还是热的,许是搁在这儿没多久。他四下望了望,然却除了积雪再无人影,他跟着那路上一排脚印走了一段,到了集市里却又被踏乱了。这下算是彻底找不着了,他折回去抱了孩子回府,恰巧又遇见老夫人,三言两语便将这事儿说了。 老夫人咋咋唿唿的,念叨着近来府里怎地尽有人头多出来。雁来则在一旁抱着嚎啕大哭的孩子手足无措。 这下子便将阿植给吵醒了,阿植裹了棉衣跑出来,见状被骇了一大跳。 阿植蹙眉嘆道:「先生,你近来是不是求错签了?那也不能求出人来啊……」 4 4、裴家有女叫小钱 ... 老夫人凑过去,将孩子抱过来,嘀咕道:「我来瞧瞧是男娃还是女娃。」 阿植往前探了探。 「哟,还是个女娃。」老夫人又嘆气道,「这女娃养了有段日子了罢,看样子也有一岁多了,真狠心吶,就这么给丢掉了。」 「现如今日子都难过,兴许是过不下去了,才想到送人。可送到哪儿不好,偏往我家送呢?」阿植一扭头,望着雁来道,「先生,要不你养着罢,反正你也没闺女。」 雁来咳了一声。 「这闺女身上的玉锁,不大像寻常人家能有的。」老夫人见多识广,看了看她脖子上挂着的长命锁,神色分外忧虑,「若是这么收进来,不知是福是祸。」 「可若是丢出去,岂不是太伤德了。」阿植试图将小娃子抱过来,然老夫人却把孩子递给了雁来。 阿植欠了欠身,挑眉道:「先生,你养着罢,你看老夫人多放心你啊。」言罢内心一阵窃喜,且不说这小娃子长得白白嫩嫩,很是好玩。更重要的是,小孩闹腾,指不定以后先生就被这小娃子绊住了,那时便再也无人盯着她曹阿植了。 甚好,甚好。 阿植正满心欢喜,雁来忽道:「去领陈树过来吃饭,我怕他又不认得路。」 「真是笨死了。」阿植撅了撅嘴,「再迷路就赶出去。」 那小娃忽地又哭起来,嘴里依依呀呀不知说得什么。阿植拧眉道:「又不是说你……哭什么?」 言罢便转身去找陈树了。 陈树依旧板着脸不同她说话,阿植心里很不是滋味儿,总觉得他这副样子像是自己欠了他银子一般。 雁来做了早饭端上来,盛了一小碗米汤放在一旁,拿了个小勺子便去餵那小娃子。勺子刚到她嘴边,雁来又收回来试了试温度,有些烫,便吹了一吹。 「先生,你真有一副当爹的样子。」 雁来瞥了她一眼,也不理她,继续餵小娃子。那小娃子眼珠子咕噜噜转着,蓦地看到坐在斜对面的陈树,眨了眨眼睛,身体就往前倾。 阿植咋舌,呆着一张脸扭向陈树道:「小树……她看上你了……」 陈树微妙地往后挪了挪位置。 阿植见那小娃挣扎得很是痛苦,便从先生怀里抢过小娃,要往陈树身上放。陈树倏地站起来,冷着脸道:「你做什么?」 小娃嚎啕大哭起来,陈树皱了皱眉。 阿植扬了扬嘴角:「嘁,一点爱心都没有。」说罢便将小娃重新递给雁来,扒拉了两口碗里的稠粥,又伸筷子去夹了筷咸菜,慢悠悠道:「先生,既然是你家闺女,就给这小娃起个名儿罢。」 「叫小钱算了。」一直闷声的陈树忽地出了个主意。 「对诶,你怎么知道我喜欢钱。」阿植咬了一口腌莴苣。 陈树扭头瞥了她一眼。 「不对啊!裴小钱!」阿植反应过来,一咬牙,「你这不咒人呢么?」 一旁的雁来不做声,又给孩子餵了一口稀米汤。 「难不成你要让她叫裴大钱?」陈树说得一本正经。 阿植蹙眉思量一番,确实,裴大钱比裴小钱似是更凄凉。拧拧眉,似是下了狠心一般道:「那就叫裴小钱罢,先生你看如何?」 老夫人差点没噎着,雁来递过去一杯水。 「裴小钱便裴小钱罢。」 一锤定音,孩子她爹都首肯了。 ------------------------------------------------------------------------------- 天上掉下个裴小钱,曹府里又多了张嘴吃饭。 曹阿植看着阴沉沉的天,很是揪心。虽说这小娃子吃不了几口,但到底是个人吶,以后越长越大,指不定还得给她筹嫁妆说亲,这不是蛀虫么? 阿植感受到了深深的忧虑。但看到雁来窝在院子里晾尿布时,她又开心了。先生如今可是大忙人,再也顾不上她了。 哦哟。 阿植欢唿一声,猫进屋子里睡大觉。 阿植正在梦里吃红烧蹄髈,勐地听到一阵敲门声。难道又天亮了?!阿植忿忿起床,一把拉开门,以为又是一句「小姐,理仪容」,哪晓得是陈树站在门口,一脸阴郁地看着她。 阿植愣怔一下,眨了眨眼。陈树咬牙道:「你你你……」 「哦。」阿植立刻关了门,回屋穿衣服。穿戴完毕,还照一照镜子,心里嘀咕着,死小树也忒宽以律己严以待人了罢。
第8页 待她又开了门,只见陈树扭头看着另一侧,很是微妙地咳了一咳道:「我刚出来转转,发现你家宅子又出问题了。」 「噢,我懂。」阿植笑得很是得意。 陈树的脸黑了黑。 阿植一看天色,心想睡了这么久怎么还没入夜,暗暗嘀咕了一句,便领着陈树往住屋走。 积雪愈发厚了,一点消融的迹象都没有,雁来房里亮着灯。阿植忽地止住步子,回头对陈树说:「我去看看裴小钱,你要不要一道去?」 陈树警觉地往后退了一步:「不了,我想在外头吹吹风。」 冻死了活该。阿植在心里嘀咕了一句,很是鄙薄地斜了他一眼,便推门进去了。 雁来正弯着腰在箱子里寻什么东西,见她冒冒失失闯进来,直起身道:「下回若不记得敲门,三天不准出府。」 阿植瘪瘪嘴,先生果真是有了闺女忘了徒弟。然先生近些时候的威胁,似乎都是嘴把式,阿植深以为大可不必理会之。 「先生你翻什么呢?」阿植探过去看了看,又瞥了瞥床里侧睡得同猪一样的裴小钱,「你今晚要同这个小娃子睡么?」 雁来合上箱子,说道,「这么晚了,怎么还出来晃荡?」 「小树迷了路,恰好走到我那里,将我给吵醒了。」阿植挠挠后脑勺,看着裴小钱睡得分外香甜,委实很羡慕。 雁来从书案上的一本书里翻出一张纸来递给阿植,说道:「将这个给陈树罢。」 阿植接过来,打开了瞄了一眼。 哦哟,是曹府的地图。 先生对小树真好啊,阿植拧眉道:「先生,莫不是你也看上小树了?」 阿植头顶上又挨了一记。 哎唷。阿植摸了摸头,拿着纸出去了。边走还边嘀咕:「前阵子被打趣都不生气了,现下又小肚鸡肠起来了。」她努努嘴,很是不解,将门带上了。 站在走廊里的陈树似是觉得非常冷一般,皱眉看着花坛里的厚厚积雪,还缩了缩手。 阿植轻咳了一声。陈树转过身来,挑眉道:「看完了?」 阿植咳了咳,将地图收到背后,负手说道:「同你商量个事儿。」 陈树眯了眼。 「你也瞧见了,我家如今落魄了,养不起闲口的。」阿植眼珠子转了转,「我家有个粥铺,你若肯过去帮忙,我便送个好东西给你。」 「不知要帮什么忙?」陈树欠了欠身。 「这个么……」阿植一拍脑袋,「我还真没想好。」 「缺帐房先生?」 嘁,我家最不缺的就是帐房先生,你还想当帐房先生?!想得美。 阿植心里嘀咕,又想了一想,灵光一现道:「什么都不用做,站店里头帮忙看着就成。」 陈树看上去很是茫然。 阿植估摸着他是没听明白,遂清了清嗓子,一板一眼儿道:「就是——招揽客人。」 陈树嘴角抽了抽。 「没事的,我是善良的东家,不会逼你卖身的。」阿植言罢拿出地图,满脸笑意地递了过去,「以后可别在宅子里再转丢了。」 陈树接过来,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阿植着实有些委屈,瘪着嘴道:「我就开开玩笑,瞪什么瞪啊……」 陈树又是冷眼相对,那模样似是恨不得一脚将阿植踹到天边去。 阿植颓着一张脸,撅了嘴讷讷道:「今日诸事不宜,我走了……你自个儿摸着路回去罢。」言罢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 临近除夕,阿植犯了难。 这日,她练完字在院子里找了把大扫帚,正思量着从哪儿开始扫起,身后忽地传来一阵哭声。阿植一扭头,见雁来抱着裴小钱站在廊下,很是着急的样子。她抱着扫帚就跑过去,仰头看着雁来道:「先生,让我抱一抱呗。」 「你手上没力气,别给摔了。」言下之意,就不给你抱! 阿植握着扫帚柄,蹙眉道:「可她哭得很是伤心吶。」说罢便伸手去摸了摸裴小钱的头髮。 小娃子不知是被她吓呆了还是怎地,倏地止住眼泪,眼睛滴熘熘地转着,嘴里依依呀呀念了一声「娘」。 阿植的手倏地缩回来,握着扫帚恶狠狠道:「叫阿姊!」 裴小钱这回是真被吓到了,「哇」地一声又哭起来。 阿植很是头疼,先生抱回来的不是开心果,而是个爱哭鬼。 不要哭了……再哭这天就晴不了了。 阿植抱着扫帚柄差点倒过去。雁来说道:「小姐是想清扫这院子?」 阿植回过神,小鸡啄米一般点点头,瞬时又分外忧虑道:「只可惜,不知从何扫起。」转念一想,道:「先生,不如我们别扫了,这宅子大得没边,扫一遍不用过多久便又满是灰尘了。」 「我记得去年小姐也是这般说的。」 阿植垂首,復自我安慰道:「明年復明年,明年多得是……」 「不多了,小姐过了年十六岁了,都能嫁人了。等嫁了人,自然也难得回府了。还是今年好好打扫一番罢。」雁来说得不急不缓。 先生这摆明了是站着说话不腰疼,阿植很是不满,遂拖了大扫帚一声不吭地往东边走了。 积雪开始融化,雪水顺着房檐滴滴答答往下落。冰凌长长的,看上去很是好玩。阿植手痒,踮脚去掰了一根下来,从左手换到右手,手心被冻得通红。
第9页 陈树远远地走过来,看到阿植,忙将手里的地图收起来。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咳了两声,阿植一回头,神色很是茫然。 陈树看着她一脸呆滞的模样,忍不住皱了皱眉。 阿植看了他一会儿,忽道:「好利索了?」 陈树不理她,盯着她手里抓着的一根冰凌,用力地压了压唇角。 阿植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冰凌,又抬头问道:「它……也碍着你了?」 若不是寄人篱下,陈树估摸着该将她扔出去了。她就不知道屋顶上的积雪有多脏么?真不知道这冰凌有多脏么? 「对了,你就帮着扫扫地罢。老夫人说若是府里太脏了,财神都懒得来。」阿植说罢便一脚将地上的扫帚踢了过去。 陈树下意识地躲了一下,怨恨地看着她,也不捡地上的扫帚。 这人怎可以如此不晓得感激呢?枉费先生花了大心思救他,早知这么没良心,就丢出去餵狗了。 陈树忍着。 她好歹是个财主千金,怎能如此不拘小节?再怎么也都十五了,怎还能如此有玩心?委实太不像话了。 阿植嘆口气,懒怠说他,便将手里的冰凌丢进了花坛,走过去弯腰捡起那把扫帚,拍了拍前襟上的灰尘,又挠挠后脑勺。动作连贯,一气呵成,陈树看在眼里,心里都快憋死了。 不嫌脏么?不嫌脏么?手那么脏去碰头髮!陈树决心眼不见为净,负手转身就走了。 然他还没走两步,阿植突然凑上来。一张小脸跟朵喇叭花一样充满着笑意,她嘿嘿两声,忽地抓住了陈树的衣袖。 陈树惊叫了一声,慌忙挪开她的手。 阿植先是惊诧,后又苦着一张脸道:「我吓着你了么……」 「不要同我说话!」陈树愤恨地看了她一眼,甩手走了。 阿植呆愣了。她握着扫帚柄,左想想,右想想,怎奈何就是想不出自己到底哪里得罪了陈树。 后来几天,陈树见着她一句话都没有,她也不敢吱声,然心里总是毛毛的,好像有东西在挠一般。 她委实憋屈得难受,趁着药铺还没关门过年,跑去买了一钱黄连,往茶杯里一搁,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 甚苦。 除夕这天喝黄连水,委实太苦了些。忽觉得满心委屈,循着小孩的哭声找到雁来,抱着雁来的胳膊就开始擦眼泪。 大的小的一起哭,裴先生蹙了蹙眉。 待哭够了,阿植又蹭了蹭雁来的衣服,道:「先生,你不觉得小树很可怖么,他盯着人的样子像是要吃人一般……」 她扯着雁来的袖子抽噎了两声,又道,「可他那张脸有时候又看着委屈,好似我欺负他一样……」 「小姐随他去罢,不必费力讨好他。」雁来任由她这么擦着,也不好动。这怀里还抱着一个呢,怕一动又大哭起来。 阿植泪汪汪看着他,却见先生丝毫不动容,连个悲悯同情的神色都没有,便抬手抹了抹眼泪,默默道:「先生你顾着裴小钱罢,我走了。」 拐出去没多久,见到老夫人。 老夫人说在屋子里窝得久了,便出来转转,瞧见她一脸委屈,问道:「被雁来训了?」 阿植瘪着嘴,不答话。 「雁来也真是捨得。」老夫人咂咂嘴,「也好,你有时没脑子,多说说也长些记性。我看看小钱去,你自个儿将闺房收拾好,别过年了还一副乱糟糟的样子。」 阿植望了望天,一点都不像是要放晴的样子。 4、裴家有女叫小钱 ... 府里有了裴小钱,已无人再待见她。本想着晚上问雁来和老夫人要压岁钱的,还是算了……留个那个小的罢。 ------------------------------------------------------------------------------- 入了夜,府里难得多点了几个灯笼,却依旧冷冷清清。雁来正打算下饺子,心想着一下午没见阿植了,便打算去喊她。 然阿植的房门紧闭,里头也是黑的。 「咚咚咚。」 无人应声。 「咚咚咚。」 无人应声。 「咚咚咚。」 雁来推门走了进去,却被吓了一跳。她不知从哪儿翻出个赝品字画,将捲轴悬在顶上,另一端垂在地上,仿若一只吊死鬼。底下用来加高度的凳子还故意踢倒了,横在一旁,很是嚣张。 雁来将空白那面翻开来,上头写着:「不必找我,我出去住两天。」 这娃近来似乎很是忿忿不平。 ------------------------------------------------------------------------------- 5 5、落魄财主别做梦 ... 雁来点了灯,将字画从樑上取下来,又将屋子里收拾了一番,带上门出去了。 老夫人一早便坐在中厅等着吃饺子。雁来不急不忙地将饺子煮好,端着往中厅走,却忽见陈树从门外进来。 「出去了?」雁来不痛不痒地问了一句。 陈树不轻不重地应了一声。 雁来似是不经心般淡淡说道:「小姐不容易,别欺负她。」 却也只有这一瞬,陈树差点以为裴雁来平日里的严厉都是装出来的。然雁来立时又道:「小姐死心眼,你若是欺负她,兴许会被记恨一辈子。」 那言语里有说不出的意味,陈树眯了眯眼,却未言声。 雁来将饺子端上桌,摆好调料。老夫人问:「小钱睡了?」
第10页 雁来应了一声。老夫人又问:「阿植呢?」 「小姐出走了。」雁来语气平淡得似是在说「阿植睡觉去了」。 老夫人差点打翻小瓷杯,復问道:「什么?」 「小姐出走了。」雁来不动声色地挪开了另一只杯子,又不急不忙地重复了一遍,「八成去了乡下姚小姐家。不必急的,小姐玩几天便腻了。」 陈树在一旁愣了愣。 雁来说得云淡风轻。这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委实令人觉得惊奇。自家小姐出走了,竟一点也不担忧。老夫人蹙了蹙眉,一脸忧色道:「雁来啊,今后不能这么纵容着她。同姚小姐玩在一处,更是不易嫁出去了。」 「知道了。」雁来应了一声,又淡淡看了一眼陈树。 陈树想起这几日的事,破天荒地觉得有些愧疚,然却直到老夫人离开,才同雁来说道:「曹小姐出走,兴许同我有些干系。」 雁来正收拾着餐具,听闻他说得如此一本正经,竟觉得有些好笑。虽明知不是这个缘由,他却低着头将碗筷放在托盘上,只说道:「既如此,那便想想如何向小姐道个歉罢。」 陈树虽觉得愧疚,但却并不认为自己有错。何况是她曹阿植嘲笑他路痴在前,处处揭旁人短处本就不对,还理直气壮,委实太无礼了。 ------------------------------------------------------------------------------- 阿植挎了个小包袱到了乡下姚小姐家时,姚小姐正对着穿不上的新衣服发愁。她挺着圆滚滚的肚子很是自暴自弃地吃着一块甜糕,看到阿植来了,眼前一亮,惊唿道:「大除夕的,你跑我这儿来做什么?」 阿植把包袱丢在一旁的软榻上,滚到床上去了。 「你家先生欺负你了?」姚小姐凑过去一脸坏笑,「诶哟,小吵吵怡情。」 「姚——金——枝!」阿植咬咬牙,「你打趣我!诅咒你永远嫁不出去。」言罢还瞪了一眼姚小姐圆滚滚的肚子。 小肥妞姚金枝姑娘却笑道:「你瘦得像排骨就嫁得出去了?这小身子跟块砧板子一样,估计也就你们家先生不嫌弃。赶紧咬紧嘴边肉,万不要松口,否则将来你会后悔的。」 阿植不理会她,埋头滚进床里侧:「累死我了,让我先睡会儿。」 姚小姐见她很不开眼,扬了扬嘴角,拖了床被子往阿植身上一丢:「自个儿盖好。」言罢便出去了。 第二日一早,姚小姐说要带阿植进城玩。阿植手里捧了个烤红薯,翻来翻去,很是烫手。她抬了抬眼道:「我就想在乡下住些日子,才不想回去。」 「放心罢,我不会领你去见你家先生的,晚上我们就回来。」姚小姐夹了一块肥肉到碗里,「梅家大小姐抛绣球招亲,此等好事自然不能错过。」 「你要娶梅小姐?」阿植慌忙将一口红薯咽了下去,却被烫得差点倒过去。 姚小姐斜了她一眼:「这种没脑子的话也只有你说得出来。」她顿了顿,又道,「既是招亲,届时一定多得是男人。」 「你恨嫁之心太迫切了……」阿植一脸纯善,捧着红薯等它继续凉下去。 姚小姐拿了一旁的筷子就敲了她一记。 阿植咬了一口烤红薯。 「对了,我听说以前你爹爹还在的时候,还和梅家订了娃娃亲。有这回事么?」姚小姐嚼着一块排骨,咯嘣咯嘣响着。 阿植想想,回道:「有罢。估摸着说说而已,作不得数的。」 「梅少爷还没娶亲呢,据闻很是挑剔。」 「噢。」阿植似是压根儿没在意姚小姐在说什么,继续啃着烤红薯,「你家红薯真好吃。」 「吃吃吃!吃这么多还这么瘦!」姚小姐一阵愤恨,搁下筷子就离了席。 阿植很是茫然地看了看她的背影。 吃完早食,两人搭了马车一齐上路。到城里已近午时,候潮门外的彩楼下熙熙攘攘,十分热闹。若是搁在往年此时,候潮门外的人定是寥寥,屈指可数。 都说梅小姐不仅貌美,且人品佳,娶回家乃几世修来的福分。然明眼人心里都清楚,若是娶了梅小姐,那下半生可就不必愁了。 阿植放眼望去,尽是黑压压的人头。人为财死,此话不假。 姚小姐似是有些悔意,拉了阿植嘆道:「我瞧这些个男人一个个尖嘴猴腮,贼眉鼠眼,即便肯入赘我家,也定是瞧在田地的份上。」 阿植点点头。 彩楼上扎满了红绸子,在檐下挂着大灯笼,正中悬着一只红绣球。楼上有人走动,梅小姐迟迟未露面,底下的人难免有些焦躁。 阿植在人群里被挤来挤去,心情很是不好。 「你瞧——」姚小姐推了推她,指着彩楼上的一个男子道,「梅少爷。」 阿植循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是梅聿之没错。然阿植许久没见过他了,上一回见面还是在永锦街旁的一家酒肆前,梅聿之淡淡瞥了她一眼,一句话都没有说。 「长得真是甚合我心吶。」姚小姐一脸痴迷,转瞬又悲苦着脸道,「我若是少个十来斤,铁定扑上去了。」 「十来斤?」阿植扫了一眼她圆滚滚的腰身,「怕还是不够罢。」 姚小姐愤恨地看着她。 「我怕梅少爷被你压扁了……」阿植逞了口舌之快,遂警觉地往后退了一退。
第11页 「你也好不到哪儿去,小心硌死你家先生!」姚小姐斜了她一眼,忿忿道。 「我家先生怎会被硌死……」阿植正讷讷说完,人群里一阵惊唿。她一抬首,看到戴着面纱的梅小姐已然走到了彩楼上。 南国有佳人,唯梅方平是也。 姚小姐看了看彩楼上的梅方平,又侧头同阿植感慨道:「若你们家没有败落,指不定更风光。」 然阿植却埋头在找她方才不小心丢掉的一枚铜钱。 姚小姐一看她猫着腰挤在人群里,忙要拉她起来,却看得梅小姐已经抛了绣球,人群一阵哄闹,都往一个方向奔去,阿植被推倒在地,却也绊倒了后面的人。彩楼下顿时一片混乱,阿植从地上爬起来,吹了吹手上的灰。 姚小姐忙走过去,见她额头上冒着血珠子,已是擦破了一大块。 「你方才猫着腰窝在人群里不是找死呢么?」姚小姐一脸责备的神情,阿植呆望着她。 「摔成这样就不知疼么?」她边说着边四下寻手帕,然翻找了两只袖子里的内袋都没找到,姚小姐蹙了蹙眉,身后却有人递了一方帕子过来。 姚小姐看着那只手愣怔了片刻,又扭头看了看,倏地回过头,对着阿植张了张口。 阿植呆坐在地上,也无甚反应。 梅聿之缓缓走过来,弯下腰,替她慢慢擦着额头上的血。阿植有些愣怔,眼前的这张脸似乎还有隐约笑意,他不急不忙地擦着,似是永远也擦不完一般,阿植觉得有些疼。 众人似是也被这场景搞懵了,一旁的绣球被扯烂了,也无人去理会,倒是都聚在这边屏息看着。 忽地有人指着阿植喊道:「那不是财主曹小姐么?!」 人群里一阵闹笑。 梅聿之嘴角动了动,似是凑近了些,轻声问道:「疼不疼?」 阿植也不知如何作答,便愣在原地,任由他凑得更近了。 「这样的事情你一介女子来凑什么热闹?」梅聿之言辞淡淡,笑得很是柔和,「我听闻曹小姐立志寻一个有万贯家财的好郎君……」 他收了手帕,塞进阿植手里,冷不丁又抬手去碰了碰阿植的伤处,语气依旧是淡淡的:「一个落魄千金,有这等想法,委实可笑了些。」 那笑意如三月春风,可言辞却当真有些刻薄。阿植觉得他的手有些凉,伤处还是疼。 「可别再做黄粱美梦了。」梅聿之忽地嘆息一声,耐心地理了理她鬓角的碎发,「落魄财主该有落魄的姿态,攀高枝这样的想法,还是早早收了好。以前长辈们定下的娃娃亲,不作数的。」 阿植望着他,忽地往后缩了一缩。 梅聿之的手指忽地搭上了她的耳坠子,浅笑道:「你家先生没同你说过这耳坠的来歷罢。」言罢又扬了扬唇角:「还是不晓得为好。」 他直起身,旁边的小厮忽地递上放着湿手巾的漆盘,他便取了湿手巾擦了擦手,同身旁的随从淡淡道:「这人扰了阿姊的大好事,如何处置,你们看着办。」 姚小姐愣了一愣,方才还看他对阿植那般温柔照顾,现下却说出这般薄情的话来,真是个伪君子。 姚小姐双手叉腰,板着脸据理力争:「候潮门外的大街如何成了你梅家的?旁人路过也不成么?弯腰捡个铜钱怎么了?阿植这都撞破了头,一声没吭,倒是你们硬要讲个一二三四出来。女孩子撞破了额头,万一留了疤怎么办?再者说了,你家阿姊抛绣球前都没吱个声,谁晓得她忽地将绣球丢下来,能怪阿植么?」 她喘口气,接着道:「你们梅家就是仗势欺人,老天爷总有一天会看不下去的。」说罢便扭头将阿植从地上拖起来,拉着她的胳膊就往前走。 梅聿之忽然轻唤了她一声「姚小姐」,金枝愣了一下,差点就要止住步子。 然梅聿之却慢慢道:「往后别这样说话。」停停,又道:「很是不堪。」 「气死我了!」姚小姐涨红了脸,很是激动,拉着阿植头也不回地撞开人群走了出去。 阿植手里紧紧攥着那块斑斑驳驳的手帕,觉得这深冬的风很是刺骨。 「我送你回去。」姚小姐神色里似是还有怒意。 「不回去。」阿植扭了头看着马车,「先生若是看到这样定会罚我的。」言罢又央求道:「我就再去你家住几天,等额头上的伤好了我就回去。」 姚小姐一看她额头上还在冒血,咬牙道:「先领你去看大夫!」 候潮门外大街往左拐便是通济街,姚小姐领她进了一间医馆,大夫瞧了瞧,将伤口清洗净了,上好药,便拿了裁成宽条的白布给她缠起来,硬生生给她绕成了一道白箍。 姚小姐本还在气头上,一瞧她这个滑稽模样,扑哧笑出了声。起身去领了药,听大夫嘱咐了几句,便领着她回去了。 阿植坐在马车里攥着那方手帕,姚小姐白了她一眼:「你可千万别告诉我惦记上梅聿之了,我今儿算是看明白了,男人长得好,家世好,也不尽然都是好男人。得了,改日姐姐帮你寻一个老实厚道的男人入赘。」 「我家没钱没地,只有一座破宅子。」 「嘁,这是表象!你瞧你家先生那么从容,好似一点也不担心家里揭不开锅。你家那个粥铺里一点进项都没有,靠什么养着?他不过是没告诉你,依我看,你家那宅子还真不是什么破宅子。」
第12页 阿植茫然道:「我在里头待了这么多年,我怎不知道哪儿藏了宝……」 「能给你寻着便不叫宝贝了。」姚小姐嘆嘆声,「你下回盯着你家先生问个究竟不就成了。」说罢抬手揉了揉太阳穴:「今儿这叫什么事,头疼死了。」 ------------------------------------------------------------------------------- 阿植在姚小姐家住了三四天,很是舒坦。早上既不会有先生来敲门,晚上也没人逼着她早睡。她从姚小姐那儿搬了一摞话本子,常常看着看着就睡过去,也无人管她。 这一早,她忽地被敲门声惊醒,爬起来一看,话本子上沾了些许口水,连忙找了块手帕擦了擦,便去开门。 她慢悠悠推开门,愣怔了一下,眨了眨眼。 「小姐,理仪容。」 6 6、有孔雀自远方来 ... 「先生?!」阿植立即合上门,回屋收拾一番,照了照镜子,幸好头上那一圈宽白布条已经取下了,伤口已开始结痂,虽是丑了些,倒也没有当日那般窘迫。 她重新开了门,雁来站在门口不动声色地看着她,又盯着她额头看了看,忽笑道:「小姐行侠仗义去了?」 「没……」 「被人欺负了?」 阿植想想,自己虽是被人撞倒的,却也不好将责任全推给旁人,故而算不得被欺负。遂道:「没……」 「收拾包袱回家去罢,有人想见见小姐。」 「谁?」阿植很是警觉,难不成是梅家找上门来了?不至于罢,听闻梅大小姐也不是刻薄之人,怎会追究呢? 雁来想了想,回道:「是小姐不认得的人。」 阿植歪头想了想,梅方平以前也是见过的,算是认得,故而不是她。兴许是她家的小厮?阿植很是忧虑,犹豫了半晌问道:「可是梅家的人?」 「小姐忽地提起梅家做什么?」 甚好!阿植露了个笑脸,回身去房里收拾包袱。如此看来,先生尚不知那日候潮门外的事。 待她收拾好包袱,从房里出来,看到姚小姐挪着圆润的身子走了过来。金枝对她粲然一笑,贴着她耳朵道:「你家先生忍到今日才来找你,委实已给足你面子了,回去乖乖认个错,万事大吉。」 阿植扬了扬嘴角,也凑到她耳边道:「不尽然罢,我家先生似乎还不知这件事。你不许提。」言毕欠了欠身,站到雁来旁边:「先生,我们走罢。」 姚小姐摸着下巴眯眼瞧了瞧,不怀好意地笑道:「小板子,你高兴得有些早了。」 阿植回瞪她一眼:「姚包子。」 「小姐,说话不能这么无礼。」雁来的手搭在阿植后脑勺上,按下她的头,硬是让她鞠了个躬,又与姚小姐道,「这几日叨扰了,如有得罪,姚小姐万不要放在心上。」 金枝最爱看雁来这套虚礼,不由地眯眼笑了笑。 阿植一看不对劲,便一把拉过雁来:「先生我们快走罢,快走罢。」 「小姐急什么?」雁来倒是不慌不忙。 「再不走她会压扁你的!」阿植神色惶恐,攥着雁来的衣袖拼命往外走。姚包子也忒狼子野心了罢,竟然对我家先生起色心。坏人! 出了姚家大门,阿植便看到一辆马车停在面前:「先生你竟捨得雇马车?!」 阿植蹙了蹙眉,深以为姚包子说的话很有道理,先生忽然有闲钱,此事绝不正常。指不定府里当真有什么宝贝,待她好好探一探先生口风。 上了马车,阿植找了个舒适的角落坐了,望着雁来道:「先生,等回了家,将宅子彻彻底底清扫一遍罢……」 雁来瞥了她一眼。无事忽勤快,非奸即盗。便道:「不必了,小姐还是好好念书写字罢。」 阿植眯了眼,先生竟然不要她清扫宅子,更显出他的心虚。如此看来,宅子里有宝这事,很是靠谱。 车子行到永锦街的粥铺时,阿植挑了车帘子,眼巴巴看着雁来:「先生我饿死了,能不能让我去粥铺吃些东西……」 雁来让车夫停了车,在门口候着。阿植立在门口朝掌柜喊道:「林掌柜,我要一碗红薯粥。」说罢便扫了一眼店内,一脸惊诧地将头扭向雁来道:「先生!为何正月里头粥铺生意这样好?」 阿植找了个位置坐下来,不可思议地环视了一遍,撑着下巴对雁来道:「先生,你不吃粥么?」 「不吃了。」雁来去掌柜那里取了帐册,坐在阿植对面百无聊赖地翻着。 阿植埋头闷睡,刚有些迷迷煳煳,便听得有人在耳边唤道:「曹小姐,吃粥了。」 阿植打了个哈欠,无意识地接过小二手里的托盘,刚搁下,忽地清醒了,倏地一扭头,看到陈树站在她身后。 「你吓死我了……」阿植拍拍小心脏,顺了口气,又道,「难怪粥铺里这么多人呢……这么俊俏的小二,哦哟。」 陈树嘴角抽了抽。 阿植又看向雁来,笑嘻嘻道:「先生,你是如何将他骗来的……」 雁来抬眼看了看她,又低头看帐本,漫不经心道:「不是小姐自己逼着他来的么?何故牵扯到我头上来。」 阿植很是怀疑。当日小树的反应是极不情愿的,先生定是动了一番心思才将小树骗来店里。 正思量着,旁桌来了俩小爷们,刚刚坐定便嘀嘀咕咕说个不停。
第13页 阿植闷头喝着红薯粥,听得其中一人道:「这便是曹家的铺子。」 另一人道:「就是正月初一在候潮门外闹事那个曹小姐家的?」 阿植被粥烫了一下,拧着眉头吃碟子里的小菜。 「可不是么?」那人停了停,「要说十年前罢,梅家和曹家来往甚密,如今却淡成这模样,委实应了那句老话:可同富贵,不可共贫贱。」 「你这是哪门子的老话。要说曹小姐也真是无事作的,别人家小姐抛绣球招亲,跟着去瞎凑什么热闹。」 「你是没瞧见!当时啊——」 声音到这儿,却被小二一声「两位客官,想吃什么粥?」给打断了。 阿植挪挪椅子,将背影对着那两人,转眼又瞥到雁来。雁来抬眼看了看她,似是什么也没听到一般,说道:「小姐早些吃完早些回去。」 阿植遂拿了调羹,速度吃完。心满意足地抹抹嘴,扭头往后看了一下,说道:「陈小树,过来收拾。」 陈树不理睬她。 小二吭哧吭哧跑过来,满脸笑意道:「收拾桌子这种脏活自然是我来做。」 阿植呕了一下。这小二是中了什么邪,今天怎地如此勤劳,还替陈树做事情……笑话了,小树又不是名门贵胄,凭什么就不能收拾桌子了。 她正要喊陈树过来,却听得雁来道:「不早了,小姐该回去了。」 阿植哑然,遂挎了包袱走到门口,看了看那马车,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便问道:「先生,雇这辆马车怕是要不少钱吧?」 雁来不理她。她有些惴惴地上了马车,难不成先生听到方才那两人的话,因而不高兴了? 「先生我不想挨戒尺。」阿植苦了一张脸。 雁来压了压唇角,道:「小姐这两日打家劫捨去了?」 「怎会呢……」 「那心虚做什么?」 阿植往角落里一窝,嘟哝道:「我睡会儿。」先生太坏了,到底知不知道啊?急死人了。 雁来看她的脚踩到了裙子下摆,便伸了手过去。阿植挪动了一下,那只手便尴尬地停在半空。雁来将手收回,打了车窗帘子往外瞧了一眼,阴了这么些天,太阳出来了。 ------------------------------------------------------------------------------- 到了曹府,雁来喊醒她,阿植便迷迷煳煳跟着下了车。她摇摇摆摆打了个哈欠,马车坐久了果真懒得走路啊。 阿植忽觉得一阵晃眼,忙抹了抹眼睛,扭头道:「先生,你让我掐一下。」 雁来将手搭在她后脑勺上,领着她避开门口那一排马车,往府里走。 「我们家是要坐马车生意么?」阿植扭头往后看了看,再转回去,发现府里多了好多人!阿植忽地有些惊恐,忙攥住雁来的袖子:「先生……」 「没事的,别被吓着了。」先生这话虽听着安稳,然阿植心里仍是有些惴惴。这场景委实太似曾相识了,十年前曹家被抄时,家里也曾多出许多陌生面孔来。 阿植紧紧攥着雁来衣袖不放手,雁来有些不落痕迹地微压了唇角。 正厅门口立了两排随从,雁来领着她刚跨过厅门,就看得一只花枝招展的「孔雀」迎了上来。将他比作孔雀实在太贴切不过了,满身珠光宝气活生生闪瞎了阿植的眼睛。 阿植盯着他看得发愣了。阿植估摸着,若是将这人身上的东西全剥下来,该是能换多少石米……怕是这辈子都吃不完吶! 「大孔……」 然,「雀」字还未说出口,雁来便捂了她的嘴。 阿植眨了眨眼。那人「唰」地展开了手中颜色艷丽的小摺扇,掩唇笑道:「侄女真是……可爱得紧吶。」 那一双细细的眉眼仿佛要将人勾走一般,笑意愈发浓。阿植吓得往后退了一步,这个妖孽竟敢自称是她叔叔! 「诶……」他轻嘆一声,似是自言自语道,「这些日子舟车劳顿,我模样变丑了么?竟吓着人了。」言罢又嘆了一声。 旁边一小厮谄媚道:「大人您最美。」 他慢悠悠摸了摸脸:「是么?我也这样觉得。」又对雁来道:「雁来,我可是变丑了?」 阿植警觉地一把拉过雁来,挡在他前面,挺直了身板道:「不许觊觎我家先生,我家先生不喜欢男人。」 那人忽笑得浑身轻颤:「我同你家先生认识的时候,你还在娘胎里呢。」说罢又将小摺扇收起,轻点了点阿植的肩膀:「果真是有趣得很。」 雁来脸色不大好,又有略微无奈,便道:「你别吓着她了。」 阿植愣了。听先生这语气,仿若他俩来往甚密已久,这样的事情怎能瞒着她?!先生太不厚道了! 阿植正怒着,外头忽传老夫人过来了,她仿若见到救星一般扑过去,撒娇道:「娘……这人定不是我叔父罢。」说罢一双眼睛盯着老夫人,眼珠子转悠来转悠去,十分恳切。 老夫人一见她这不同寻常的反应,却蹙了蹙眉沉声道:「是你叔父,曹允。」 阿植努力地冷静了下,迅速地在脑海里搜罗了一下。父亲有一个亲弟弟没错,然很早便夭折了,因此曹家压根儿没有这号人。 阿植各种捉摸不透,却看到那只大孔雀倚着雁来站着,一副想要揩油的样子,便怒沖沖走过去:「先生是我家的,不许你碰。」
第14页 曹允掩唇笑道:「乖侄女着急了。」又懒懒道:「你我是一家人,说什么你家我家的,多生分吶。」 阿植气急,又一时不知回什么话好,便想去拖先生过来。然曹允又眯眼笑道:「你问问你家先生,我可强迫他了?」 「先生!他到底给了你多少钱!」阿植恶狠狠盯着曹允,又扭脸看向雁来。 雁来神色里竟浮起一抹尴尬。 「这个么……」曹允靠入雁来怀里,意味不明地笑道,「等宅子修葺一新,你不就知道了?」 雁来的嘴角抽了抽,不落痕迹地往后挪了一挪。 「修宅子?!」阿植顿时来了精神。她摸摸下巴,苦苦思量,心下挣扎道:出卖先生的色相,换来一座新宅子,到底值不值呢? 犹豫着,再看看先生的神色,阿植蹙眉想:兴许先生也乐意。 哎,先生的小清白怕是保不住了。 在巨大的利益诱惑面前,阿植动摇了。虽然内心饱受道德谴责,但转瞬她又说服了自己。姑且让先生忍辱负重一段日子,等宅子修好之后再救先生于水火罢! 她一扭头,发现老夫人不知何时熘走了。她仔细想想,觉得老夫人同他们是一伙的,很是伤心。这个府里,从来都是她一个人在战斗。 「好了,小姐还是回去收拾下房里的东西罢,将有用的东西收进箱子里,先搬到小西厢的屋子里住段日子。」言毕雁来正了正色,扭头微咳了咳。 「要从我那边先修起?」阿植瞪圆了眼睛。哪有人先从卧房下手的呀。 雁来走过去拍了拍她的头:「小姐今日疑问太多了些,这样不大好。」 阿植挪开他的手,瘪瘪嘴,十分不满:「会被拍笨的!」 「已经这样笨了,不碍事。」 话音刚落,便看得曹允跟了上来。雁来忽地寡着脸,淡淡看了他一眼,正色道:「曹大人,您很闲么?」 曹允忽地一脸委屈:「诶……雁来……」 阿植忽地「扑哧」笑了一声,抱着雁来的胳膊暗暗道:这样子看来,吃亏的兴许不是先生! 她跟着雁来走着,半途忽地停下来,贴近了雁来道:「先生,你可万不要因为那个曹大人比我家有钱就跟了他……」说罢双眼含泪,十分恳切。 「小姐乱想什么呢?」 阿植头上又挨了一记。 「我都说了会变笨啊——」 阿植很是愤恨,本就是啊,先生今天的样子也忒不寻常了些,谁知道什么时候就弃她而去了。正怨念着,忽听得有小厮急匆匆跑来,喘着气同雁来道:「外头、外头来了一群人……」 ------------------------------------------------------------------------------- 7 7、故人相逢没话讲 ... 「慌什么?」雁来说得不急不忙,又道,「说清楚。」 那小厮道:「说是梅家的人来找小姐,我家大人已经过去了。」 阿植心里一咯噔。完了,终于找上门来了……好想两眼一抹黑就这么晕过去。她下意识地往后挪了挪,离得雁来远了些。雁来偏头瞧了她一眼,却不言语。 这一眼看得阿植都要哭了。 这下子戒尺是逃不掉了,阿植在心里抽泣了两声。 雁来却摸了摸她的头,拉着她往正门去了。 曹允那只花孔雀立在人群里分外刺眼,看到雁来和阿植走了出来,他欠了欠身,掩唇笑道:「小侄女,你夫君找你来了。」 阿植心里像被砸了一拳。梅聿之在曹允对面站着,阿植连忙一扭头:「我不认识这个人。」说着就想逃回府里。哪晓得先生就站在她身后,慢悠悠道:「小姐,连曹大人也记得当年的婚约呢。」 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不是找打么?阿植蹙了眉,脚上似捆了铁板一样吃力地挪到了他面前。 阿植本以为梅聿之会当着众人的面羞辱她,哪料到梅聿之朝她浅笑了笑,缓声道:「曹小姐可还好么?」 阿植很是头疼,这人一出现她就不自在,心里头像被塞了东西,堵得慌。她抬手摸了摸伤疤,有些茫然地回道:「似是无妨了……」 梅聿之忽地俯身去看了看她的伤口,眯了眼慢慢道:「阿姊说若是留了疤,便是她的过失,想邀曹小姐过去喝杯茶道个歉。」 要不说梅方平不仅样貌好,人品也好得很呢。出了这等事,自己不恼不气,反倒还顾着旁人。阿植想想,她与梅方平许多年没说过话了。以前小时候还曾玩在一处,现如今…… 阿植低了头,似是觉得没什么颜面一般,双手攥着衣服角,道:「我自个儿不小心碰的,怨不得旁人……我就不去了……」 一旁的曹允笑出声来,收了小摺扇窝在手里,白皙细长的中指上一枚宝石戒指很是耀眼。 「别人好心邀你去,怎好推掉呢。小侄女——」曹允唤了她一声。 「……」阿植似是很不满这个称唿。曹允看上去也不过比先生稍稍年长一些,偏要喊她小侄女。阿植蹙了蹙眉,这样下去保不准会越喊越小的! 「梅家可真是财大气粗呢……少爷出行,这么多人陪着。」曹允说得很是慵懒,说完又往雁来身上靠了靠,伸出一只手来,似是觉得上头沾了些灰,轻轻吹了吹。 太阳已经移到当空,今年正月里难得有这番好日光,躺在榻上睡个午觉再好不过了。
第15页 曹允笑了笑,很是轻声地对雁来说道:「鼻子可真是好得很,我这才来了几个时辰呢……」说罢站直了身体,看着梅聿之道:「你家老爷子上回找我,太没诚意了些。这回让你这个不中用的来,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罢。」 「若是曹大人肯一同前去,那自然再好不过。」梅聿之似乎压根儿不在意被人冠上「不中用」的名头,依旧一脸笑意,如三月春风般和煦。 曹允挑了挑眉,懒懒笑了笑:「瞧在小侄女的面子上,便姑且同你过去喝杯茶。」 他这么一句直接把阿植给搭进去了,阿植脸上似是写了个大大的「怒」字,拧着眉毛盯着他。 曹允冷不丁伸出手去捏了捏她的脸颊,笑道:「诶哟,这样可爱的一张脸,非得这么怒气沖沖的,多不好呀。不过就是去喝杯茶,梅小姐还能吃了你?走罢。」 阿植一脸恳切地回头看了看雁来,觉得先生定不会让她去的。然雁来却朝她淡淡一笑,仿若在说:「去罢,没事的。」 就知道先生不是好人,总将她往火坑里推。 阿植默默将这笔帐给记下了,以后还。 她刚上了马车,就看到一只白色的大肥猫奔了过来,胖虽胖了些,但身手却比姚金枝那个包子不知敏捷了多少,一个纵身便扑进了她怀里。 阿植姑娘虽被吓了一跳,却未惊叫出声。她捏了捏那只肥猫圆滚滚的身子,又摸了摸,恩,皮毛光滑,很是顺手。那肥猫撒娇一般蹭了蹭她。 「小侄女——」曹允坐上马车,懒懒靠在角落里看着这一人一猫,忽笑道,「看来玲珑很是喜欢你呀。」 阿植看看怀里的肥猫,慢慢抬了头,煞有介事地问道:「『玲珑』不是指娇小灵活……么……」难不成先生当时教错意思了? 曹允听了,笑得整个身子都在发抖:「小侄女委实……」似是一时词穷,他倒有些窘迫,只道:「啊……我竟不知说什么了。」 阿植垮着脸,不晓得他为何笑得如此开心,心里却只浮现了一个词——花枝乱颤。 曹允忍不住又捏了捏她的脸。 「别捏了!会流口水的!」阿植揉了揉自己的脸,痛死了。 曹允笑倒了。 阿植瞪了他一眼,这世上哪有这么多好笑的事情?!笑笑笑,每时每刻都笑,早晚笑抽筋! 曹允半眯着眼睡了,窝在角落里一动不动,似一只精贵的摆设。阿植仔细瞧瞧,那眉眼似乎同父亲有些像,可她不大记得父亲的模样了。父亲过世的时候她才五岁,刚刚到记事的年纪。隐约记得府里一团糟,像是要闹翻了天。 那时吴伯还在府里管事,父亲过世的时候他穿着黑色长袍,腰间繫着宽幅白布腰带。那一丝不苟的样子,阿植至今还记得很清楚。她在灵棚外跌倒了,满手都是血,坐在地上哭,忙得焦头烂额的吴伯走过来将她抱回房里哄她睡觉。阿植还记得他身上满是香火和纸钱的味道,干枯又呛人。 没由来地令人觉得难过。 她又想了想,顺道又想起花架子上枯掉的九重葛。从那年夏天开始,家里许多花花草草便都死了。后来吴伯跟着父亲去了,家里的人也都走得差不多。日子便一日胜过一日地干枯了下去。 如同花架上的九重葛,干瘪的藤蔓贴在木头上,慢慢地烂掉。 后来一场一场的秋雨落下来,将花架子沖刷得干干净净。雁来站在木架子下对她说:「来年还可以再种新的。」 那时先生也才十二岁。 先生还曾说:「该是曹家的东西,我们要一样一样地拿回来。」 阿植听不大明白,先生后来再也没有提过。 外头有些冷风透过车窗帘子钻进来,阿植觉得冷,便将肥猫抱紧了些。忽地想到什么,她从袖子里掏出一块手帕来,仔细瞧了瞧,血迹都已洗掉了。 肥猫忽地叫了一声,曹允睁了睁眼。 马车停了下来,原是已经到了。阿植跳下车,见到梅聿之在一旁看着她。她忙收起手里的手帕,重新抱起那只肥猫来。 好重!竟比裴小钱还要重!玲珑倏地一下跳到地上去了。好身手!花孔雀竟有这样一只神猫。阿植思量着,花孔雀有玲珑了,先生有裴小钱了,唯独自己什么都没有,改日定要捉一只小物来养一养。 曹允拿摺扇敲了敲她的头:「小侄女——想什么心思呢?」 这只孔雀也忒嚣张了些罢,这个头岂是说敲就能敲的?!除了先生还没人敢敲过她呢!坏孔雀。阿植忿忿回头看了他一眼。 进了梅家宅子,曹允眯眼笑着,凑到她耳旁道:「小侄女,可别乱走,会被坏人抓走的哟。」 阿植没好气地回瞪了他一眼。 由是不同路,梅聿之领着曹允往东边走了。一个小厮则带着阿植慢腾腾往另一个方向去,也不吭声,到了地儿,小厮自个儿默默走了,留下阿植一人。阿植四周都瞧了瞧,这地方似是有些熟悉,以前的确是来过的。 这大约是梅方平的闺房,布置得很是简单,一点也不花哨。阿植忽地有些紧张起来,咽了咽口水,想着到时候该说些什么。 菱格子窗下摆着一张红褐色小桌,上头放了一杯热茶,悠闲地冒着热气。旁边摆了一碟子牡丹糕,一个个长得很是好看。午时的日光透过纱笼窗纸漏下来,随风轻轻摆动着。阿植看了会儿,觉得无趣,便盯着自己的脚尖看。
第16页 正出神,便听得一阵轻微的脚步声。阿植循声望去,看到梅方平从门口走了进来。不急不忙的,很是大家闺秀。 她站在一旁,忽有些不知所措。 梅方平浅笑了笑,走过来,忽地拉了她的手,笑意盈盈地唤道:「曹阿植。」 阿植许久没听得有人这样喊她的名字了,觉得有些别扭。梅方平那双手很是好看,白皙又纤长,指甲修得一丝不苟,触感有些微凉。她缩了缩手,不知如何回应,梅方平便道:「坐罢。」 阿植这才坐下来,姿势很是拘谨。平日里果然是散漫惯了,大家闺秀也不是人人都能当,真是枉费了先生一番心血。阿植心下嘆了嘆,却听得梅方平道:「原先我还不知道,后来聿之同我说,那日被撞倒的是你。我想着我们许多年没见了,便邀你过来小叙。」 阿植不言声。先生总说言多必失,若是不知道说些什么,便什么都不要说。 梅方平笑了笑:「不必拘谨,也就是随意聊聊。」 可聊什么呢?阿植觉得下巴有些痒,便伸手抓了抓,外头的日光忽地暗了下去,看样子又要变天。 梅方平微微探过身,看了看她额头上的伤口:「结痂了呢。」 「恩,快好了。」阿植总算能回一句话。 梅方平将茶杯和点心碟子推过去,说道:「饿了么?这牡丹糕是刚刚做好的,还是热的。随意吃一些。」 阿植犹豫了会儿,没动碟子里的东西,便道:「刚在粥铺里吃了红薯粥,现下还不饿。」 梅方平有些自嘲般地笑了笑:「我还记得你那时总跟在我后头『姐姐、姐姐』地喊呢,现下都出落成大姑娘了。」 阿植说:「我不记得了。」 梅方平脸色上似是闪过一丝尴尬,却又笑道:「恩,那时你还小。」 阿植想想,那日梅方平抛绣球招亲,最后不了了之,的确也有她的过失,便挣扎了会儿,说道:「那天我确实扰了你的事,本要同你道个歉的,一直没寻到机会。」 先生说,道歉要诚恳。阿植倏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朝梅方平鞠了个躬,说道:「不好意思,你别往心里去,我这就走了。」 梅方平瞧着她这样子有趣,笑了笑道:「可是有什么事要去忙?」 阿植摇摇头,忽地又点点头。 梅方平似是看穿了她的小心思,便道:「领你去个地方瞧瞧罢,你兴许还记得呢。」 阿植没听清楚,梅方平便起身拉了阿植的手往外走去。沿着廊道走到头,有一处拐角,转过去便是一道长长的楼梯,再拐上去走十几阶楼梯便是一个阁楼。 光线有些许昏昧,梅方平便点了灯台。阿植觉得这阁楼里的味道有些闷,便咳了咳。梅方平浅笑道:「平日里很少有人上来。」 阿植瞥到架子上一个小泥人,怎么看怎么觉得熟悉,便指着那泥人道:「这个?」 梅方平伸手取过来,轻吹了吹上头的灰尘:「你以前曾为这个小小玩物同聿之打了一架呢。小小年纪就那样兇悍,如今长大了,倒变得拘谨起来了。」 打了一架?!阿植不信。她小时候哪里兇悍了?先生还说她小时候是病猫子,一推就倒呢。 「这个弹弓也是你的罢,后来落在我家了。」梅方平取了第二层架子上的一支弹弓,似是自言自语道,「你以前玩得可疯了。」 不可能!阿植记得自己小时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怎可能玩得很疯呢?这种弹弓一看就是男孩子玩的,自己怎可能玩过。 梅方平似是瞧出她的不甘心:「你那时小,自然什么都不记得。你还有许多东西落在我家呢,得个空给你悉数送回去罢。」 阿植皱皱眉头。 梅方平偏头看着她,似是无意识般细声贊道:「耳坠子委实很好看呢。」 阿植一愣,伸手去摸摸耳坠子,觉得有些奇怪,却也没吱声。只听得楼下忽地有人唤道:「大小姐,老爷让您过去一趟。」 梅方平便搁下手里的东西,将烛台递给阿植,缓声道:「我就去一会儿,你先看着。」又指着另一排墙道:「那边有书可以瞧。」 阿植点点头,便看着她下了楼梯。她慢慢踱到另一边,拿着灯台照了照,立时瞪圆了眼睛。 阿植倏地发现一本先生不准她看的话本子,便将灯台往旁边一搁,抽了那本书,坐下来翻着看。 她正看得入神,却听得身后有唿吸声。吓得阿植倏地站起来,一下子便撞了那人的下巴。 「你上来做什么?」阿植本还想说「如何走路跟鬼一般没有声音」,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梅聿之吃痛地揉了揉下巴,看着她这副样子没好气地笑了笑。 「阿姊怕你一人无趣,会四处乱走,便让我过来瞧瞧你。」声音很是低柔,可阿植觉得好恐怖。这人说的话从来与神色对不上,也不知何时是真的何时是假的,让人心里直发毛。 她咽咽口水,问道:「我……叔父可是回去了?」一边说着一边往楼梯口挪。 聿之笑了笑,瞥了一眼她手里的书,浅声道:「这么急着回去?不是看得很是入神么?」 阿植觉着心跳漏掉了一拍,太恐怖了!太恐怖了!想着便往后又挪了一步。 梅聿之神色微变,动了下眉头,淡淡道:「可别往后瞧。」
第17页 阿植一慌,勐地往后一看,惊叫了一声。 -------------------------------------------------------- 7、故人相逢没话讲 ... ----------------------- 8 8、屋漏偏逢连夜雨 ... 梅聿之的手还没来得及伸过去,阿植就一个后仰,从楼梯上滚了下去。 阿植滚到拐角角落里一动不动,梅聿之走下去,蹲下来仔细看了看她,幸好,头没磕坏。他伸手摸了摸阿植的脑袋,轻笑道:「不是让你别往后瞧了么。」 阿植浑身都疼,听得这话很是忿忿,龇牙咧嘴地挤出一句话来:「我骨头断掉了。」 「恩?」 他竟还在笑!阿植恨不得爬起来捅他两刀子。她刚想挪动一下,便觉得右胳膊不对劲,完全使不上劲,后背火辣辣地疼,像被人敲了几棍子一样。 「别皱眉了。」梅聿之轻嘆一声,伸手去揉了揉她眉间,「没摔死已是万幸了。」说罢忽地将她抱起来,往楼下走去。 阿植觉着心坠了坠,似是不大适应一下子悬空起来的感觉,便有些茫然地张了张口,仰头看了看走廊空荡荡的顶部。 先生就是个坏人,明知道这里是火坑还推她进来。阿植忽觉着自己幸好没有摔晕掉,否则被人埋了都不知道。 方走了一段,便看到梅方平一脸惊愕地走了过来,她慌忙问道:「这是怎么了?」 阿植正要说「我摔死了」,却被梅聿之抢了前,聿之不急不忙道:「下楼梯时不小心踩了空,便摔着了。」 阿植心中怒火四起。这分明是歪曲事实,推卸责任!上回去药店买黄连是除夕前罢,这才几天啊!阿植默默啜泣了两下,这日子委实难过了些。 梅方平一看她这样,忙道:「你先将她送到我房里去,我遣人去喊大夫来。」 阿植瘪瘪嘴,好想回家。但转念一想,回去喊大夫是要费钱的,府里穷死了,哪有闲钱看大夫。 聿之见她一脸委屈,便轻笑道:「哭丧着脸做什么?又不是活不成了。」停了停,又忽嘆道:「今日之事倒让人觉得,凡事皆有因果报应。」 阿植被吓了吓。先生曾说,业报这等事,很是微妙。听起来很是骇人。 难不成自己小时候还将梅聿之推下去过?阿植蹙蹙眉,不至于罢,自己那时候小得很,还是小豆芽呢,哪里推得动一个男孩子啊。她一向自诩纯良之辈,又怎可能做这等缺德的事呢。 想想,故而梅聿之所说这因果报应,大约是信口开河,一通乱说。 大夫来得甚快。他瞧了瞧阿植的伤势,捏着小鬍子道:「曹小姐右手臂脱臼了,得接上去。有些疼,得忍一忍。」 阿植一咬牙:「接罢。」 阿植往椅子上一坐,心想不就是接个骨头么,能有多疼,结果那大夫一手抓住她胳膊,一手托住她胳膊肘,只用大拇指用力揉了揉,阿植就惨叫了一声。 她无比惨烈地盯着大夫的小山羊鬍,忽然很是恐惧地往后缩了一缩。 大夫显然当没看见,又揉了揉,说道:「曹小姐不要用力。」 太兇残了,阿植都快皱成了八字眉。再这样下去,保不准到时候骨头没接好,自己先去见祖宗了。 大夫往后拉了拉她的胳膊,阿植叫得跟杀猪一样。 大夫生气了,山羊鬍子一抖一抖的:「找个人稳住她,别老往后缩。」 聿之在一旁轻笑了笑,阿植满脸怨恨地看了他一眼。幸灾乐祸者都不会有善终,等着罢。 哪料聿之走过来,立在她身后,凑到她耳旁浅浅笑道:「叫你别乱用力就别乱动,若接不好可是麻烦得很。」 说罢便伸手环住了她,对大夫说道:「接罢。」 大夫继续揉了揉,阿植心里很是绝望,想往后缩,却动弹不得。忽地那大夫动作轻柔了些,阿植舒了一口气,然她刚一放松,大夫手下勐地一用力,轻微的「咔嗒」声刚响起,身后便传来吃痛的抽气声。 阿植很厚道地松了口,梅聿之连忙收了手。 大夫忽地一脸歉意:「忘了拿手巾让小姐咬着了……」说罢立刻去查看梅聿之手上的伤口:「梅少爷您没事罢?」 梅聿之慢条斯理地找了张椅子坐下来,将手伸过去,对一旁的小厮道:「处理好了赶紧送她走。」 阿植窃以为,人在情急之下,是不会顾着眼前的。所以情不自禁下了狠口,算不得自己的错,错便错在你不该将手搁在不该搁的地方,不是找死么? 至此,阿植心安理得地舔了舔嘴唇,往地上吐了一口口水。 大夫找了夹板帮她固定了手肘,又拿白带子给她扎起来挂在脖子上。阿植低头瞧瞧,不禁蹙了蹙眉,觉得很是难看。 一旁的梅方平过去看了看聿之手上的伤口后,仍是浅笑着走过来,与阿植道:「可还有别处不舒服的?」 阿植想想,罢了,仇也报了,后背虽还疼得厉害,胳膊也不能乱动,还是早些回家为好。便道:「没……没了。」 梅方平又浅笑了一笑,对身旁一个小厮道:「送曹小姐回去罢,小心些。」 阿植如释重负,挣扎着站起来,哎哟,觉得后背肿了。她斜了一眼坐在那儿的梅聿之,心里头忽有些别扭,便转头跟着小厮出去了。 那小厮引着她走到一个拐角时,她忽地看到曹允满脸笑意抱着玲珑走了过来。方才一吓,都忘了曹允这回事了,她眯眼瞄了瞄,觉着曹允很是不对劲。
第18页 仔细想了想,只想到「官商勾结」一词,觉着用在曹允身上再好不过。 曹孔雀如此阔绰,想必——是个大贪官。 阿植正要踩着垫脚小凳上马车,曹允便笑眯眯喊住了她:「小侄女,可别再摔了呀。」 阿植瞬时颓了脸色,嘴角也垮了下去。 曹允见她这么一副神色呆滞的模样,忽地笑翻。加之她胳膊上还挂着白布条,手上被捆了板子,更是显得好笑。 阿植立时瞪了她一眼,自个儿爬上马车去了。 都是你!你和先生联合起来欺负我。阿植心里忿忿想着,很是不平。又想着过两天得再去买一钱黄连回来压压惊,哎,又要破费了。 ------------------------------------------------------------------------------- 等回了府,阿植一看到雁来,便一瘸一拐地挪着小身板哭诉道:「先生……我摔残了。」 雁来瞧了瞧她,说道:「站着别动,你后头有只大狗。」 阿植被勐地一吓,急忙往前奔了几步,扭头一看,后头除了笑得满面春风的曹孔雀和肥猫玲珑,连狗的影子都没有! 先生这个坏人! 阿植忿忿看了他一眼。 雁来转个身:「既然腿脚还利索,小姐便先回房歇着罢。」 阿植瘪了瘪嘴,眼睁睁看着先生走远了。 曹允跟上来,笑道:「雁来这别扭性子啊。」 阿植瞪了他一眼,甩头走了。 她回房闷头睡了会儿,等到外头天都要黑了,才听得有人敲门。阿植扯了被子继续埋头睡,听得外头有人喊道:「曹小姐。」 陈小树?! 阿植从床上爬起来去开门,瞧了他一眼:「有事?」 陈树手里端着个漆盘,上头摆了些吃食。一瞧见她这副仪容不整的样子,又忍不住皱了皱眉。 「给我送吃的?」阿植瞬时泪流满面,「还是小树最好……」先生这个坏人连看都不来看她。 陈树嘴角抽了抽。 阿植让过身,往旁边一站,陈树走进来将托盘放在案桌上,转身便走了。 这、这、这…… 阿植颓了一张脸,看看自己的胳膊,往桌前一坐,很是苦闷。 没心情吃饭了,一个个都是坏人。 她重新滚进床里侧睡觉,待睡到迷迷煳煳时,忽觉得有人走了进来。 她一翻身,却见先生站在一旁点灯台。阿植伸手揉了揉眼睛,颇有些惊诧地喊了一声:「先生?」 灯台亮起来,屋里有模模煳煳的光亮,阿植伸手遮了遮眼睛。火苗噼啪响着,跳了两下,平復了下来,静静烧着。 「门闩没有插好。」雁来淡淡说了一句,扫了一眼桌子上冷透的食物,将药箱搁在一旁,端着托盘就要往外走。 「先生……」阿植嘟哝了一句,「我饿了……」 雁来停了一下,一时哭笑不得,背对着她动了动唇角,推门走了出去。 阿植看着被合上的门,闷闷想,先生定是觉得她在梅家不安分,因而觉得她是咎由自取。她翻个身,床里侧的帐子有几个小破洞,她掖掖被角,被子有些潮,许久没曝晒过了。先生不要她了……阿植嘆口气,觉得头有些晕,又往床里侧窝了窝,很快便又睡了过去。 正梦到啃一只肥大的烤红薯,一双有些发凉的手忽地搭上了她的额头。阿植伸手去挥了挥,迷迷煳煳中睁开眼睛,先生坐在床沿看着她。 「有些发热,起来,先吃些东西。」雁来随手拿过一旁的一件大棉衣,将刚刚坐起来的阿植裹起来,又端了托盘上的粥碗。 阿植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嘟哝道:「先生我手摺了。」 雁来压了压唇角,似是轻嗤了一声,扭头拿过调羹,挖了一勺子粥,送了过去。 阿植不落痕迹地瘪瘪嘴。先生果真偏心得很,给裴小钱餵粥从来都先试试温度。她一张口,吃了一勺子粥,幸好不烫。 雁来也不同她说话,就这么一勺子一勺子地餵着,良久才道:「若没人喂,小姐就打算这么空着肚子睡到明日?」 阿植愤恨地将粥咽了下去。听先生这口气,似是还怒着呢。有什么好生气的,摔的又不是他……再者说了,自己又不是故意掉下去。 阿植抽噎两声,将左爪子从大棉衣里伸出来,扯住雁来的袖子,呜咽道:「先生你要相信我,是他推我下去的……」 雁来嘆出一口气,压了压嘴角。 阿植哽咽两声,挤了两滴眼泪,看着雁来道:「先生……我比六月的雪还冤……呜呜呜。」 雁来将她的爪子挪开,重新塞进大棉衣里,问道:「可还伤到别处了?」 阿植继续哭丧着脸,回道:「后背也疼,都不敢平躺着睡了。」 雁来拿了手帕递过去,阿植用左手接过来,假惺惺地擦了擦眼泪,擦完又递了回去。 雁来嘆息道:「是给小姐擦嘴用的。」 阿植又将帕子挪回去,擦了擦嘴。 真是小孩子。雁来暗嘆一声,从药箱里取了瓶药膏搁在桌子上,说道:「小姐的后背怕是碰着了,故而有些肿。我将药膏放在这里,若是还疼的话,小姐自己抹一些。」 阿植期期艾艾地看着雁来。 「小姐继续睡罢。」雁来端起案桌上的托盘,打算吹灭灯台,阿植「哎」了一声。雁来看看她,说道:「睡罢,不早了。」
第19页 阿植望了望案桌上的小瓷瓶子,张了张口,便拿掉了身上的大棉衣,钻进了被子里,吸了吸鼻子。 雁来吹灭灯台,才显出外头月光的清冽来,阿植侧身看着屋子里漏进来的月光,霜一般地覆在地上,安安静静的。视线再往上移一移,只看得到先生漆黑的嵴背。 雁来出去了,阿植觉得右侧睡压着胳膊疼,便又重新翻身向床里侧,闭了眼。 ------------------------------------------------------------------------------- 这么过了两日,阿植挂着右胳膊在府里四处晃荡,什么事也不干。她瞧着府里这么多人,不免有些惴惴。本说要从她那屋子开始先修的,哪料曹孔雀说,怕小侄女搬到别屋里睡不好,便让她继续住着了。 阿植得闻此讯,嘆一声,其实好想换张新床,最好有新帐子和新被子。 这日下午,雁来让她去粥铺瞧瞧,阿植跟在他后头走着,慢悠悠回道:「先生,我手摺了。」 「小姐好几日不去了。」雁来也不回头。 「伤筋动骨一百天。」阿植瞥了瞥不远处正在修房顶的几个小工,不急不忙地敷衍着。 「伤到脚了?」雁来挑挑眉。 「没。」阿植垂了头,很是气馁。每回想要耍些小聪明都不能得逞,委实憋屈了些。她正郁闷着要扭头往外走,却听得有小厮传道:「姚小姐来了。」 那小厮不认得姚金枝,一看门口来了个大胖妞,一口气被吓得咽了回去,讪讪问了下,便迅速奔去禀告了。 他话音刚落,阿植往外头瞧了瞧,便看得姚金枝已经推开那小厮,大步朝她走了过来。 「哎哟,小板子,你果真残废了!」金枝笑得甚欢快。 阿植的脸上刚刚有些喜庆的意思,听了这话,脸色倏地颓了下来。她耷拉着脑袋,又抬头瞪了金枝一眼:「死……包……子……」 「不识好人心。」金枝哼了一声,「我大老远跑来看你,你就这副态度对我。」 哪有探病还诅咒人残废的,你活该嫁不出去。阿植瘪瘪嘴,心里一阵不满。 「姚小姐来了啊。」雁来从走廊那端回身走来,浅笑道,「府里近来各处都在修缮,难免有些脏乱,姚小姐万不要四处乱走。」 金枝挑了挑眉,笑着回道:「自然不会的,我就找阿植说说话。」 雁来不动声色的扬了扬唇角,回身往反方向走了。 待雁来离开,金枝立刻跑过去扯着阿植的左胳膊,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点头道:「外头将这件事传得很是不堪,还将彩楼招亲那件事给扯上了,说你倾慕梅聿之,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求之不得,便心生苦肉计。」 阿植瞪圆了眼 8、屋漏偏逢连夜雨 ... 睛。这分明是往人身上涂墨水之事,抹黑旁人就这样有趣?若是梅府里没人说这件事,外头的人又怎会知道呢?还和彩楼的事扯起来……这也忒别有用心了些罢。 「我说梅聿之那人是不是想将你名声搞坏掉啊?」金枝蹙着眉头,很是忧虑,然,转瞬她又道,「不不不,你名声本就不大好,再差些也无妨的。」 阿植一扭头,瞬时又不想理她了。先生说的对,姚小姐不可多来往……损友啊,损友!阿植咂咂嘴,当时年幼无知,怎就和姚金枝这个死包子勾搭上了呢。 一失足,成千古恨。 金枝忽地拍了下她的右肩膀:「别苦着脸了,我请你到外头去吃好的。」 「姐姐,我不残也迟早要被你拍残了。」阿植继续苦着脸,很是委屈地伸手去揉了揉右肩膀。真——疼——啊—— 「想吃些什么?」金枝丝毫没有悔过的意思,依旧惦念着吃食。 阿植瞥她一眼,胖成这样果真非一日之贪吃。她瘪瘪嘴,嘆道:「你还是去照顾照顾我家粥铺的生意罢。」 「又吃粥?!」金枝揉了揉眉头,「每回来你家都是去粥铺喝粥,真是头疼死了。」 「走罢,我刚好要去粥铺。」阿植心想着可以蹭马车,不必劳累双脚,很是欣慰。 病者为大,金枝妥协了,遂同阿植上了马车,往她家粥铺去。路上阿植闷着不说话,姚金枝刚要伸手拍拍她,手移到一半,忽地收了回来。 到粥铺时,金枝吓了一跳。她一扭头:「曹阿植,你家粥铺生意如何这样好了?」 阿植扬扬眉,正要说她的英明决策,姚金枝却忽地一拍脑袋,两眼放光:「嗷,美人!」 9 9、清者自清不需辩 ... 阿植大唿不妙,忙抢先一步冲进店内,一手抓住正在给食客结帐的陈树,拉着他就往后院跑。然很快阿植便后悔了,后院就是个死胡同,跑了也是白跑。 正苦苦思索要如何爬墙出去,就看得姚金枝一脚迈了进来。 「美人,不要跑!」 阿植被金枝这副如狼似虎的模样吓着了,心一横,很是无奈地朝陈树道:「这只大包子,就……留给你了。」 陈树似是也没见过这等场面,一时愣怔,还未来得及反应,便看得金枝便扑了上来。 站在一旁的阿植哀嚎了一声,为陈树的悲惨遭遇默完哀,便默默遁了出去。她远远看了一眼后院的小墙角,摇头道:「小树呀,这就是你的命啊。」 阿植一脸悲戚,转了个身,假惺惺地抹了抹眼泪,走到柜檯前,与林掌柜说道:「我要红薯粥……」
第20页 她单手撑在柜面上,另一只胳膊就这么挂着,看上去很是痞气。林掌柜嘴角抽了抽,说道:「小姐改行了?」 阿植将左手伸出去挥了挥。 「小姐胳膊好短。」林掌柜小声嘀咕了一句,便扭头往后面去了。 忒目中无人了!阿植方要开口,却听得后院传来一声惊叫声。阿植扭头看去,只见小二一脸惊恐地看着后院里的姚金枝,又接着惨叫了一声:「小树……」 完了,被压死了。 阿植一阖眼,决定不插手这个事,朝里头林掌柜吼了一声:「我不吃粥了,先回去了。」说罢拔腿就跑了。 林掌柜刚探出头来,柜檯前已没了人影。食客们一股脑儿全挤在后院通店堂的小门口,叽叽喳喳很是热闹。林掌柜拍拍脑袋,十分头疼。 阿植一熘烟儿地跑了,路上还摔了一跤,也顾不得疼,就飞快地奔回了府里。刚到门口就一头撞进了雁来怀里,雁来看她这气喘吁吁的样子,问道:「被狗追了?」 阿植勐地伸出左胳膊,揽住雁来的腰:「先生,我冤枉。」 雁来摸摸她的头,说道:「人在做,天在看。」 阿植下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她咽了咽口水,定了定神,推开雁来就往府里头走。雁来看着她往东边走了,大约料到她要去做什么,便由着她去了。 阿植一头扎进老夫人的屋子里。老夫人懒懒瞧了她一眼,说道:「不是去粥铺了么?」 阿植很是心虚,决定迴避这个话题,便撒娇道:「娘亲,你不是说明日要去庙里的么?我同你一道去罢。」 老夫人见她形迹可疑,挑了挑眉:「不好,你这个样子会扰了菩萨清净。」 阿植瘪瘪嘴,一旁小床里的裴小钱竟哭了起来。阿植走过去,在一旁坐下,捏捏她的脸,又伸出手指头戳了戳,又白又嫩,手感甚好。再哭就炖了吃掉! 裴小钱刚睡醒,睁圆了眼睛滴熘熘地看着她,也不哭了,只支吾着喊道:「娘……娘……」口齿很是不清楚。阿植扬扬嘴角,又捏了她一下:「都说了喊阿姊!笨蛋!」 老夫人眯眼幽幽道:「欺负小孩子算什么本事。」 「就欺负!」阿植嘟嘟嘴,朝裴小钱挤了个鬼脸出来,吐舌头吓唬她。裴小钱伸了小爪子就去挠,却够不到阿植的脸,然她却越发开心起来,欢快地挠着空气。 阿植想,姚金枝那个死包子喜欢小娃仔,不如就把裴小钱卖掉!念至此,阿植戳了戳小钱的脸:「你自个儿玩罢,小笨蛋。」 裴小钱笑得眼睛都眯没了,咿咿呀呀很是自得其乐。 阿植一撇嘴,果然是笨蛋。 老夫人不理她,自然只好求上天保佑。阿植走到院子里,朝着天空拜了拜,各路神仙,小树被压死这件事同我没有关系。 她耷拉着脑袋往外走,心想还饿着呢,得去找些吃的。哪料刚踏出门,便看得金枝的马车回来了。吓!阿植止住步子,犹豫了一下,又往前挪了挪,小心翼翼地将帘子掀开一角,往里一瞧,连个人影都没有。 她正发愣,忽有一只肥手搭上了她肩膀。 「小板子,瞧什么呢?」 「包……包子……」阿植吃惊地咬着手,「你没被扭去送官?」 金枝瞪她一眼:「瞎说什么呢?你个没义气的板子,看着我被送官就开心了?一转眼的工夫,便连个人影都不见了,你急着熘走做什么呢?」 阿植很是心虚,看看她的肥拳,忐忑道:「我未见过世面……」 金枝拍了她一记。 阿植很是关心陈树的死活,便四处望了一望,未见踪迹,说道:「小树没被压死罢……」 一提到陈树,金枝满脸喜色,扬扬眉凑过来道:「小板子,你帮我搞定陈树,我就帮你搞定你家先生。」 吓。阿植往后退一步。 「我和我家先生是清白的!」 金枝一副「谁信呢」的表情,挑了挑眉又凑过来:「没事,你想办法帮我搞定陈树,以后你想吃多少烤红薯都可以。」 阿植深以为红薯虽好,但人命更可贵,小树这朵花若是糟蹋在姚包子手里,委实冤屈了些。阿植故答道:「不行……」 金枝咬咬牙,忿忿瞪她:「罢了,我自己动手。」 阿植十分忧愁,遂恐吓道:「我怕你上街会被拍死,城里的大小老爷们可喜欢小树了,你这么咋咋唿唿地招惹他……」阿植咳了一声,继续道:「怕是不得善终啊。」 「死板子!」金枝一拳挥舞过去,阿植很有先见之明地闪了一下,扭头往府里跑了。 ------------------------------------------------------------------------------- 等天色有些晚了,金枝也恋恋不捨地回去了。阿植去厨房找些吃食,刚探出头来,便看得陈树黑着一张脸从走廊那头走了过来。陈树觉得有些不大对头,正要从袖子里掏地图,就看到阿植端着一盘小杂菜站在厨房门口嘻嘻笑道:「你房间在那边,你走反了……」 陈树嘴角抽了抽,却也不转身,只按着原来的方向往厨房这边走来。阿植有些惊诧,拔腿就要跑。然才刚刚扭过头,就被人搭住肩头,给扳了过来。 阿植单手抱着装小杂菜的大海碗立在原地看着他,又有些往后挪的意思。陈树不说话,阿植扯出一个大笑脸来:「嘿嘿,吃小杂菜不……」
第21页 陈树恨不得将她一脚踢出去,还能不能有点脑子?! 「不吃!」 嘁,不吃就不吃嘛,凶什么凶……阿植努努嘴,抱着大海碗迎风而立,颇有些壮士醉酒的意味。 陈树咬咬牙,不知说她什么好,心中又很是愤懑,脸色十分难看。 好嘛,把姚金枝带去是我不对,你大人有大量能不这么板着脸么……阿植眨了眨眼睛,伸了一只小指头去戳他,又谄笑道:「下回绝不让姚金枝看到你……」 陈树不理她。 阿植神色困惑,便弯腰将大海碗搁在地上,朝他鞠了个躬。 陈树显是被她这举动给搞懵了,正要扶她站直了,却一眼瞥到地上搁着的大海碗,差点要跳起来:「你你你——怎能把吃的放在地上呢?!」 甚好,总算是说人话了。阿植颇为满意地将大海碗重新抱起来,侧过小身板站着,斜睨了他一眼:「嘁……又没直接放在地上,不还有碗盛着呢么。」 陈树觉得自己要被逼疯了,立时扭头走了。 阿植看着陈树气唿唿离去的背影,心下道:应当不至于被姚金枝轻薄了就去寻短见罢,那日受重伤,先生可是将他剥光了处理伤口的,既然那样都活下来了,被姚金枝压一压算什么呀? 阿植遂放宽了心,抱着大海碗往屋里去了。 ------------------------------------------------------------------------------- 第二日一早,老夫人出门往庙里去了,曹允过来巡看修缮进度,便留下来吃晌午饭。说是留下来吃,却是从外头饭庄里点了一大桌子菜送过来。阿植看着面前的各色菜餚,十分垂涎。握着筷子左瞧瞧右瞧瞧,又咽咽口水,安分地坐了下来,等曹孔雀和先生过来。 曹允还未到,肥猫玲珑已是窜了进来,窝在阿植脚边蹭她的裤管。阿植盯着桌子上的鱼看了看,忍着动筷子的欲望,肚子咕噜噜叫起来。又看看一旁的红烧肉,咬咬牙决心偷吃一块。环顾四周,未发现有人,便偷偷伸了筷子,快狠准地夹住一块瘦肉就往嘴里送。 然她正嚼得起劲,忽听得曹孔雀的声音,便看到两人从外头走了进来。阿植一慌,连忙咽下去,小脸都憋红了。 雁来在她对面坐下来,而曹允则坐在长桌另一头,精巧的小摺扇抵着下巴,笑道:「小侄女,你快饿昏了罢。」 阿植忙辩驳:「没、没……」 「可偷吃了?」曹允继续笑问道。 「没……」阿植抹抹嘴角。 雁来淡淡瞥了眼她碗里的一滴汤汁,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阿植一低头,忙伸手捂住碗口,嘿嘿嘿笑了三声。 「吃罢,再饿下去就真成板子了。」雁来给她盛了碗汤放在一旁。 先生何时知道这个外号了?!姚包子这个混蛋啊,四处败坏她形象。阿植埋头喝汤,直夸赞好吃。曹允在一旁慢悠悠喝着茶,眯了眼懒懒看着。 她筷子虽动得勤快,却对桌上某几道菜视而不见,曹允不经意问道:「小侄女不吃辣么?」 阿植正在啃蹄髈,遂点了点头,继续奋力啃着。 曹允勾了唇角轻轻一笑,似是嘆息般道:「果真一样呢,辣食一星半点都碰不得。」 阿植继续啃着蹄髈,口齿不清地问道:「什么一样?」 雁来蹙眉看了一眼曹允,曹允便敷衍笑道:「同我一个故人很像,可她比你美多了。」 「唔。」阿植窃以为,大约是什么求之不得的红颜知己之类。话本子里总说,人总对得不到的人与物件念念不忘,看起来很是有理。她十分满意地啃完蹄髈,拿了一旁的手绢擦了擦嘴。 雁来忽道:「不是自己的东西,记得还回去。」 她这才一惊,手里这块帕子是那日梅聿之给她擦额头上的血用的。想想,觉得先生说的对,寻个机会得还回去才行。可她委实不愿见梅聿之,想想还是去找梅方平比较妥当。弟弟的东西,还给姐姐也是一样的。 ------------------------------------------------------------------------------- 天气渐渐暖和起来,姚金枝来得很是勤快。阿植知道她是想见陈树,自从上回陈树被扑事件过后,金枝的举止温和了许多。阿植以为她开窍得委实太快了,男人不就喜欢温婉贤淑之辈么,金枝这也太迎合小树口味了。 然金枝的坏形象已深入陈树之心,为此金枝很是头疼。陈树见到她总是一副冷脸,一句话也不同她说。阿植宽慰道:「别伤心……小树不管对谁都是冷冰冰的,除了……」 「谁?」 阿植想想,回道:「先生。」 金枝很是失望,陈树可别是个断袖,若是这样,岂不是白费气力了? 阿植手上的板子总算是拿掉了,她挥了挥小胳膊,勾住姚金枝的肩膀:「今天有集市呢,陪我出去转转呗。」 金枝斜了她一眼,轻轻巧巧挪开她的小手:「别这么勾着,不嫌累啊?」 阿植板着脸看了看她,哼了一声。 金枝挺着伟岸的身板,斜睨着她道:「小矮子。」 阿植方要开口,后面一个小孩便摇摇摆摆地挪了过来,很是艰难。金枝便也扭头看着,笑眯眯道:「裴小钱,快去你娘那边。」 阿植忿忿瞪了她一眼。 裴小钱挪着步子挪得很欢快,大约是有些急了,没站稳,就摔了一跤。小娃崽哭个不停,金枝便抱她起来,哄她道:「裴小钱,姨妈带你出去玩好不好?」
第22页 说罢便对阿植道:「去你家先生那里知会一声,我们马上出门。」阿植一熘烟跑了。 裴小钱贴着姚金枝的脸,蹭得很是欢快。还伸了小爪子去乱抓,金枝蹙蹙眉:「怎么同你娘一个德行,不是捏人脸就是乱抓。」 裴小钱啊呜啊呜乱吱声,勐地对着姚金枝的脸亲了一口。被陈树冷落久的金枝顿时心花怒放,捏捏裴小钱的小鼻子:「你个小马屁精。」 阿植很快便跑了回来,很是欢快道:「走罢走罢,先生还给了我些许零钱,我今天请你吃包子。」 姚金枝轻嗤一声,便往门口走了。 由是想多逛一逛集市,两人便一路走了过去。临近傍晚,河边夜摊热闹起来,桨声在吆喝声中若隐若现,温黄微红的灯光落在水波之上泛出诡谲的色泽,晚风虽仍有凉意,倒也算得上惬意。 金枝抱着粉粉嫩嫩的裴小钱在集市里走着,看到什么好玩的物件便随手买了,让阿植提着。 阿植很是不满,瞪着裴小钱,提着大包小包地在后头走着。这趟出来分明是做苦力来了,她右胳膊有些不舒服,便挪到左手拎着。这么一来,左手上便拎满了东西,一个不留神,便将人家摊子上一排小瓷人给弄得滚到地上去了,碎了好几个。 金枝道:「叫你不小心!」 阿植驳回去:「能怪我吗?谁让你买这么多东西!」 裴小钱又哭了。 「哭什么?!」阿植似是有 9、清者自清不需辩 ... 些烦她。裴小钱嘤嘤嘤喊了声「娘……」,阿植更恼,撂下大包小包扭头就走了。 金枝随手丢给摊主一块小碎银子,单手抱着裴小钱,另一手提起地上的大小包袱,追了过去。 路人似是被这一幕给弄懵了,纷纷猜测二人关系。 然街市暗处,一美妇人看着那渐渐远去的两个身影,似是嘆息道:「长得太瘦了,真不晓得这些年如何过来的。」 身旁男子眯了眼,收了小摺扇慢慢道:「容夫人,不早了。」 10 10、曹家女要出远门 ... 阿植往府里走,金枝跟着她走了一路,裴小钱在后头哭个不停。阿植前脚刚踏进大门,就听得后头金枝忽地小心翼翼说了一声:「回来了?」 她一扭头,便看得陈树立在门口一片阴影里,神色莫辨。裴小钱忽地止住了哭声,抽噎着看着陈树的方向。阿植不想说话,便扭回头往里走了。 雁来在院子里收尿布,见她寡着脸走进来,稍稍停了手。正要问,便看得她一言不发地进了屋,又将门给重重关上了。进去了也不点灯,从外头看着,一片漆黑。 雁来知她这是闹脾气了,便将干尿布暂搁在木盆里,走过去敲她的门。 阿植不吱声也不去开门。胳膊有些酸痛,她躺在床上翻了个身。想想这些天有些委屈,偏偏又说不出来,她便打了个哈欠,决心睡觉了。 雁来敲了几下门,见无人应答,也便走了。阿植听得敲门声停了,又听得院子里有人走动的声音,心里忽地生出莫名的怅惘来。 她又翻个身,掖了掖被角。 一睡解千愁。阿植睡得很好,沾着枕头便能睡得不知天昏地暗,醒来后也什么都不去想,好好继续过活便是了。 一大早,雁来过来敲门,阿植窝在被子里心生懒怠之意,便一动也不动。正好她肚子有些痛,觉着许是吃坏了东西,找个理由不去习字倒也是好的,遂更是心安理得地继续睡觉。 敲到第四遍,阿植觉着有些烦,便掀了被子爬起来去开门。雁来站在门口,瞧她一脸颓懒的样子,淡淡笑道:「小姐不吃早食么?」 「肚子疼。」阿植耷拉着脑袋,闷闷回了一声,便转身回去穿衣服。然她刚转身,却听得雁来在后头说道:「小姐还是将中衣一道换下来罢。」 「恩?」阿植心想,前日才换的,还挺干净,何必要换呢。 雁来轻咳了一声,帮她把门关上,便沿着走廊往西边去了。 阿植有些狐疑,兴许是先生如今也被小树带坏了,眼里揉不进一丁点灰尘。想罢正要去叠被子,却看到床单上两块小血迹,吓! 阿植连忙将中衣脱下来,一看,衣服上果真也有。她正惊诧着,就听到金枝在外头敲门:「小板子,你家先生让我过来。」 阿植心里头还因昨天的事有些小别扭,思量了会儿,觉着这事左右都过去了,又何必计较呢。她连忙从柜子里摸出一件干净中衣来换上,将脏了的那件丢在角落里,磨蹭了许久方去开门。 金枝一瞧见她这副受气包的样子,忽地很想笑,再扳住她的小瘦肩转过身看看,说道:「换得够快的呀。」 阿植看看她那神色,思量了会儿,说道:「我大约晓得是什么事了。」 金枝笑得很是嚣张,说道:「你家先生方才笑死我了,说得那般一本正经,神色却尴尬得很。罢了罢了,我去找老夫人问问有没有早些准备好的带子,你先在房里待着,可别乱跑。」 过了会儿,阿植总算等到金枝来了,紧着眉头坐在床头呆望着她。 金枝见她这模样委实好笑,将裁好的草纸和带子从小布包里拿出来,说道:「所幸我昨日没回去,不然你家先生就得去同老夫人讲这个事了,那得更不好意思。」想想,又道:「不过你家先生为人稳妥,指不定会自己去胭脂水粉铺替你买带子。」
第23页 「胭脂水粉铺还卖这个?」 「都是女孩子用的什物,自然是卖的。不过带子这等上不了台面的东西,偷偷卖罢了。」金枝又走到一旁柜子里,替她翻出一条干净裤子来丢给她。 「你何时晓得这些事的?」阿植坐在床沿换裤子,又抬头问她。 「三年前了罢。」金枝想了想,「差不多。」说罢便教她如何用带子,又叮嘱了一些小事项,最后道:「真可别乱跑,不然会闹出笑话来的,知道没?」 阿植点点头。金枝好玩一般摸摸她脑袋,嘆口气道:「小姑娘呀,你真可以嫁人了。我看你家先生定是很开心,恩……」她说罢咂咂嘴,意味深长地拖长了尾音。 「我和我家先生是清白的!」阿植一把挪开她的小肥手,蹙着眉道,「可为何我肚子疼呢?」 她蹲下来揉揉肚子,有些愁闷道:「我昨日没吃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呀。」 金枝拉她起来,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说道:「你这脸色白成这样,一看便是气血不足。」又嘆道:「小瘦身板儿有时也不是好事啊。这样罢,等这个月葵水结束了,去瞧瞧大夫,开个补气血的方子来吃吃看。」 话音刚落,便听得外头有人敲了敲门。阿植一听便知是先生惯用的敲法,忽地有些窘迫,忙将床上的床单撤下来,塞进角落里。金枝站在一旁笑得开心,说道:「裴先生,进来罢。」 雁来端了个托盘进来,上头搁着一个小瓷碗,还冒着热气:「肚子疼许是有寒气,喝了这个兴许能好些。」 「姜茶?」阿植端过来喝了一口,觉着十分甜,蹙眉道,「先生,红糖很贵的。」 「穷疯了罢。」金枝丝毫不客气,「身体若是不好,有钱有个什么用,你得好好养一养,别丢在外头一阵风就能吹到天边去了。」 「那样不挺好,想出门,吹一吹风便是了,还省得坐马车。」阿植喝完红糖水,喉咙口腻得慌,便咽了咽口水。 金枝轻嗤了一声,往旁边椅子上一坐,却看到雁来弯腰去拿角落的床单和脏衣服。阿植勐地跳起来,凑过去一挡,将衣服床单抢过来,一脸窘意地笑道:「先生,我自个儿洗……」 雁来此时倒也不觉得窘迫了,说道:「小姐忽然变得勤快,这等觉悟很好。」 阿植点点头。 「记得用温水洗,碰冷水不大好。」雁来不急不忙说着。 阿植点点头,忽地又惊诧着问道:「为何不大好?」 「没有为何,就是不大好。」雁来抿抿唇角,走到一旁,将空碗放到托盘上,正打算走了,又道,「也不要吃冷的东西。」 「会肚子痛?」阿植微微蹙着眉头看着他,很是一本正经。 姚金枝在一旁偷笑,说道:「小板子,你如今一点就通,觉悟很好。」 阿植扭头,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 雁来本是要去摸摸她的头,结果手到了半空却又顿住了。他轻轻咳了一声:「小姐,记得过会儿去吃早食。」 金枝在一旁都眼红了,待雁来走了,酸熘熘说道:「诶,有人疼真好呀,以后也不愁嫁不出去。」 「我和我家先生——」 阿植还没说完,金枝就伸手捂住了她的嘴:「是不清白的。」说罢从一旁拿了木盆,将衣服床单从阿植怀里拿过来,丢进盆里,抱着木盆拖着阿植便往外走:「洗完了吃早食。」 三月的井水还有些微凉,金枝拿了张小板凳往井旁一搁,自个儿又找了张板凳坐在木盆前,倒了井水,拿了皂叶片慢慢洗着。阿植挪过来,金枝瞧她一眼,说道:「你坐那边的小凳子上等着,若是嫌冷,就回屋呆着去。」 阿植虽有些不好意思,但肚子委实有些疼,便捂着肚子蜷坐在小板凳上,看着金枝洗床单。 空中飞过几只雁,天色渐渐明朗起来,浮着几丝清清淡淡的云。阿植扫了一眼院中枯干的树木,想着何时才能看到它们重新活过来的样子。 她忽地打了个寒战,小腿有些发麻,便站起来走一走。金枝瞧她瘦弱的小身板在这空旷枯藁的院子中晃来晃去,觉着有些孤零零的悲戚味道。 待洗完床单衣服,晾晒完了,两人便一道去吃早食。阿植看到陈树远远地走过来,便笑嘻嘻地道了一声好,陈树微动了动嘴角,看到她身后的姚金枝,又寡着脸一声不吭地走了过去。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姚金枝在她家做客的关系,最近伙食好得很。饭桌上听先生询问老夫人的意思,说,粥铺的生意好了许多,最近打算将隔壁的店面盘下来,做饭馆生意。阿植对此很是开心,问何时请大厨。雁来瞥她一眼,说道:「小姐本末倒置的毛病须得改一改。」 阿植闷闷啃着冬日里好不容易存下来的红薯,想着再过几日便没得吃了,心中很是惆怅。陈树见她一直捂着肚子,便随口问了一问。阿植方要开口解释,雁来便塞了一只糰子到她嘴里,又慢条斯理地给大家分点心,不慌不忙说道:「是小姐最喜欢的红豆馅,慢慢吃。」 阿植嚼着豆沙糰子,看了陈树一眼。先生不让她说,自然有他的道理。待她吃完糰子,才与陈树说道:「我昨晚吃坏东西了,肚子疼。」 陈树应了一声,出乎意料地淡淡关照了一句:「那吃得清淡些,过两日便好了。」
第24页 ------------------------------------------------------------------------------- 吃完早食,金枝回家了。阿植闲得无事,说要跟着陈树去粥铺瞧瞧,可雁来说:「小姐如今是大姑娘了,且这几日不方便,就不要出去乱跑了。」 然话音刚落,就听得那厢传来曹允的声音:「还小呢。」 阿植一扭头,看到曹孔雀笑道:「小侄女想要出去玩,便让她出去玩罢。」 阿植笑眯眯地看着曹允,孔雀这话说得很是有理,这下先生应当要应允了罢。哪料雁来道说:「在家待着练练字罢,过几日恐怕要出远门了。」 「出远门?」阿植瞪圆了眼睛看着他,她长这么大,去过最远的地方也不过是姚金枝家。 雁来看了一眼曹允,转头对阿植说道:「让你叔父同你说罢。」 阿植颇有些茫然瞭望了曹允一眼。曹允道:「过几日我得回去了,府里的修缮事宜由雁来盯着也足够了。小侄女在这儿待久了,不出去见见世面委实太可惜了些。随国有个人想见见你,顺道去东南之地玩一玩也是好的。」 他说得有些正经,反倒让阿植有些发怔。按理说先生是不会同意让她出远门的,何况还是跟着这么一个不靠谱的花孔雀。她看着神色素净的雁来,问道:「先生,我去了何时能回来呢?」 雁来微微偏了偏头,似是望了一眼斜对面廊檐下的燕子窝,淡淡说道:「小姐姑且去玩一阵子罢,不必担心府里的事。」 阿植张了张口,却又没话讲。先生这般反常,倒令她心里有些不舒服。方才这说辞,仿佛是想要急着将她推出府一般,竟一丝留恋也没有。阿植想想,很是怅惘地嘆了口气,侧头对曹允说道:「现下很少有人与我家有往来了,怎会有人忽然要见我呢?随国那样远,同我一丁点关系也没有……」 「这世上的事说不周全的,谁知道呢?」曹允勾了唇角笑道,「小侄女今天这是怎么了?平日里也不见你想这样多。」 阿植嘆口气,眉头微微蹙着,方要开口,却听得雁来说道:「过几日我会替小姐打点行装,小姐有何贴身之物要带走的,这几日也抽空准备着罢。」 「先生!」 雁来方转身要走,便听得阿植在后头喊了他一声。似是微顿了顿,却还是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走了。 阿植觉着先生很是奇怪,便扭头与曹允道:「你将我家先生怎么了?可是又威逼利诱了?坏人……」 曹允掩唇笑了笑,手指上精巧的宝石戒指在日光下有些晃眼。他道:「小侄女怎总将人想得如此坏呢?难道除了雁来,这世上就没好人了么?」 阿植很是狐疑地斜睨着他,又眯了眯眼,回道:「好人虽多,然你显然不在其中。」 曹允笑得依旧很是愉悦,忽地伸手去捏捏她的脸,轻嘆道:「果真是年纪小呀,这世上哪有什么好人坏人,你也不过是没见过那人的另一面罢了。」 阿植颇有些嫌恶地挪开他的手,揉了揉自己的脸,反驳道:「我家先生就是好人!」 曹允似是懒怠同她争辩,扬了扬唇角,慢慢说道:「是,天底下再也找不出比你家先生更好的人了。」 阿植这才缓了缓脸色,瞥他一眼,转身往里走了。 工期已拖了许久,修缮工作进行得颇慢,似是没什么成效一般。阿植一路走回去,想着等从随国回来,府里大约会模样大改,别到时候连家都不认得了。小腹还隐隐痛着,她嘆了嘆,伸手去揉了揉。 ------------------------------------------------------------------------------- 临走前夕,她给金枝写了封信,又到粥铺里转了转。陈树听闻她要出远门,拿出一个不知从哪儿求来的平安符,不由分说地替她系在脖子上,狠狠打了个死结。 阿植微抬头看看他,愣怔了一下,便看到陈树蹙起了眉头。 陈树皱着眉将她两边夹领抚平了,说道:「就不能好好穿衣服么?」 阿植讪笑一声,挪开他的手,盯着他白净的下颌復嘿嘿傻笑了两声,说道:「有什么要紧的,再怎么好好穿衣服也不及你好看呀。」 她说得很是痞气,林掌柜从后头悄无声息地飘过来,在她身后忽地出了声:「小姐,你碍着店里的生意了。」 阿植被吓了一吓,惊道:「林掌柜!」回过神来,又道:「以后再这样吓人,我就让先生将你赶出去。」 林掌柜似是挑了挑眉,斜睨着阿植小声嘀咕道:「小姐也就只会狐假虎威。」 阿植一时憋闷,抓住陈树的手臂摇了摇,又倏地松开,大步走出门去了。 出 10、曹家女要出远门 ... 发那天,阿植才发觉有些不对劲。先生替她准备了两只大箱子,个个都装得满满的,放在最后头的马车里。马车队伍甚为浩荡,她抱着个小包袱站在一旁,看着这阵仗有些发愣。她四下寻了寻,连先生的影子都没有瞧见。 曹允看到她,笑问道:「寻你家先生?」 阿植勐地点点头,神色里甚至有一丝着急。她忽地有些担心,害怕先生真不要她了。 「你家先生手头有些事,怕是不能过来了。」曹允一脸懒怠,往前走了两步,指着一辆马车对她道:「小侄女,你坐这辆。」 阿植望着那高大奢华的马车,又将怀里的小包袱抱紧了些,抿了抿唇角,最后看了看四周,确实不见先生。她忽地有些惆怅,嘆了嘆气。旁边一个小厮给她递了一张脚凳,她便踩着那张小凳子上了马车。
第25页 她坐在垂帘外头望着前面,想着先生兴许会突然赶来也不一定。然等了会儿,直到整个马车队伍驶出了城门,也未见先生人影。她垂了垂眼睫,转身掀开垂帘打算往里去,然她视线刚挪过去,便看到一人坐在里头悠闲地翻着书。 阿植一脸地不可置信,惊问道:「你、你怎会在这里?」 11 11、东南随国多弔诡 ... 马车里的人则抬头看着她笑了笑,反问道:「我如何不能在这里?」 阿植咋舌,忙掀了帘子问外头的车夫:「他怎会上这辆车的?」 车夫慢悠悠地回道:「是大人吩咐的,小的也不知道。」 阿植翻了个白眼,望了望天,放下帘子又坐回去了。她挪进角落,随手卷了一条毯子将自己裹成一个球,面朝里闭眼睡觉。 听得对面的人轻轻笑了一声,阿植微张开眼瞧了一眼,面前是车厢内壁。她又挪过身子,復看着那人道:「梅少爷,你去随国做什么?」 梅聿之微垂了垂眼睫,看着她轻笑道:「曹小姐如今越发喜欢管旁人的事了。」 阿植的脸白了白,略有些愤懑地皱了皱眉,又窝进角落里。梅聿之抬首看了看她,继续低头翻书。阿植在马车行进的咔哒咔哒声里睡得迷迷煳煳,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醒来时发现自己抱着一个软垫平躺在后头,额头上全是汗,她勐地一惊,撑起身来,看到梅聿之仍在不慌不忙地翻着书,好似时间才过去了一会儿。 她连忙坐起来,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伸长了手掀开车窗帘子。外头已是黄昏左近,车队行至城外荒郊,几只大鸟扑稜稜地从头顶飞过,路旁高大的水杉似被人泼了墨一般,稠厚又阴森,间或传来几声小鸮的叫声,很是悽厉。阿植咽了咽口水,忙放下车窗帘子。 梅聿之勾了唇角,挑眉轻笑道:「曹小姐不曾出过远门罢。」阿植不落痕迹地瞟了他一眼,一瘪嘴,想着不曾出远门又不是自己的罪过,想罢十分释然,心安理得地披着毯子坐回角落。 外头越来越黑,马车里的灯台也显得愈发亮。柔暖灯光下的书页泛着温柔的色泽,阿植便在一旁发呆。她看得有些愣怔,想起十多岁的时候,先生常常坐在书房案桌前这么不急不忙地翻着书,安宁又阒静。 她忽地瞥到梅聿之手上隐隐约约的牙印,如今只剩下淡淡的浅疤,只零星一点,却也很是碍眼。阿植觉得喉咙口有些发干,咽下去的口水都带着若有若无的血腥味。正要掀帘子,马车却停了下来。 车夫将水袋和食盒递进来,阿植接过来,往案桌上一搁,又往前挪了挪。无奈案桌太小,她这么一推,便将梅聿之的书给推了过去。阿植停了停,探头看看,他那本书都已经快被挤下去了,索性就将食盒再往前推了推。 推不动了。 梅聿之抬头看看她,轻笑一声:「曹小姐这是做什么?想让我挪个地方说一声便是了,何必这样用蛮力呢?」 蛮力?压根儿就很温和的! 阿植一皱眉,用力往前推了一下,整个食盒完完全全落在了桌面上。她挑眉笑了笑,将食盒盖打开,取出筷子来左瞧瞧右看看,觉得有些渴,便拿了一旁的水袋打开来咕嘟咕嘟喝了几口。由是头一次见这些东西,不免有些好奇,她摸摸下巴,想着这水袋怎就不漏水呢?真是神奇的什物啊。 然就在剎那之间,她的食盒已经被挪到座位角落里去了。梅聿之分外懒散地将手臂撑在案桌上,另一只手稳稳压在书上。 阿植斜了他一眼,将水袋塞子塞好,拎到角落里,将食盒搁在膝盖上,埋头吃起来。 罢了,不同小人计较。 吃得差不多了,阿植挑挑眉,懒洋洋说道:「梅少爷再不吃,可就要被我吃光了。」 梅聿之动了动嘴角,神色在昏昧光线里很是不明。 「不必了,我下午时已吃过了。」 阿植便将食盒盖上,一脚踹进另一边角落。她重新拖起毯子来,将自己裹好,横躺在软榻上。 「曹小姐这般睡法,叫在下睡哪儿?」 阿植瘪瘪嘴,又往里缩了缩,闷声不悦嘀咕道:「后头那么多辆马车,谁让你偏上这辆的?」说罢又用脚指了指榻上剩余的几尺空处:「那儿不还能睡么?」 梅聿之不做声,将书合上,又理了理旁边一摞书,从一个小箱子里取出一条毛毯子来。阿植听着动静,忽地翻了个身转过去,却看到梅聿之正在解外袍,她眨眨眼,惊问道:「你、你你脱什么衣服?!」 梅聿之瞥也不瞥她,将外衣叠好放在一旁,探过身去吹灯。阿植瞄了一眼这侧影,一身雪白中衣衬得他很是清丽,确实是个美物没错,但是说话刻薄绝对不可原谅。她正胡思乱想着,案桌上的灯台已被吹灭,车厢内瞬时一片漆黑。梅聿之忽地抬手去掀了厚厚的车窗帘子,有些许夜风涌进来,一片月色落在车内,有些凄冷的意味。 阿植忽地打了个寒战,四月初的夜晚,到底还是有些凉啊。 他倏地放下帘子,在软榻外侧躺下睡了。阿植朝里侧再窝了窝,脸都要贴着车内壁了,闻着一股木头味道,很是不舒服。许是白天睡多了,阿植精神得很,半天也没睡着。她忽地躺平了,看着车厢顶部发呆。 也不知先生睡了没有。裴小钱总是半夜爬起来折腾人,先生真命苦。她正想着,下意识地翻了个身,刚好瞧见躺在外侧的梅聿之。他安静平卧着,连唿吸声都听不到。阿植将后背贴着车内壁,安安静静地看着他。
第26页 自己小时候真的同他吵过?甚至打过架?她想了想,却觉得眼前是一片迷茫的水雾,什么都看不清。 也不知思绪飘到了哪里,阿植便渐渐睡了过去。第二日清早,她迷迷煳煳觉得被子很暖和,便又蹭了蹭,将头往里又埋了埋,继续睡。 她尚在愉悦地同周公喝着茶,觉得耳畔有丝丝暖意,便伸手去抓了抓,勐地听到耳旁有人说道:「曹小姐想睡到何时呢?」 阿植模模煳煳支吾了一声,继续闷头睡。 忽听得头顶有人咳了咳,阿植便有些费力地撑开了眼皮,懒懒看了一眼,又合上继续睡了。 梅聿之轻笑了一声,胸膛有些微起伏。阿植忽觉得不对劲,惊叫了一声。她盯着梅聿之的眼睛看了两眼,又惊觉脖子底下枕着别人的胳膊,她、她、她竟然睡在梅聿之怀里?!阿植吓得一下子坐起来,随手抓起一件衣服就蒙头爬起来,迅速逃出了马车。 车队正停在原地休息,有伙夫在煮东西,阿植四下奔窜,听得曹允喊了她一声,一下子不知所措,就这么背对着他站着。然转瞬,她就被人扳着转过了身,曹允揉了揉她脑袋,笑得十分愉悦。 「小侄女,起得真是……早呀。」 阿植神色略微窘迫,说道:「叔叔……」 曹允笑得眼睛都快眯成线了,然却对这新称唿很是受用,又去揉了揉她的小脑袋:「真是乖巧呀。」 「我能坐到后头的马车里去么?」阿植拧眉哀求道。 果真是为了求人连嘴巴都变甜了,曹允低头看着她,捏捏她脸颊,说道:「说我是孔雀的时候可没这么乖哦。」 阿植颓了脸:「以后再也不这么喊了。」 曹允一挑眉,正要开口,却见得梅聿之只着一身中衣走了过来。 梅聿之神色淡淡,看着阿植怀里抱着的一团衣服却又皱了皱眉,浅声道:「曹小姐可否将衣服还给在下?」 曹允看着一脸惊诧又有些不知所措的小侄女,笑得很是暧昧,说道:「不是自小就认得了么?现在还称唿曹小姐未免太生分了些罢。」 阿植回过神,立即将怀里的衣服抛了出去,自个儿闷头往后头马车的方向跑了。 ——*——*——*——*—— 此后十来天,阿植一个人窝在后面马车里乐得自在,虽然与货物为伍,却因只有她一人而无比愉悦。她躺在软榻上,将脚丫子搁在对面的箱子上,悠然自得地翻话本子看。马车已出了凛州城,大约再过两个月,就能到随国了。 四月树木繁茂,蓊蓊郁郁,越往南走,便可得见大片大片阔叶,层层叠叠,压在路旁几能蔽日。阿植头一次见到这样高大繁密的树木,便干脆坐在外头陪着车夫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此次车队尽挑了小路走,人文虽是没怎么见识到,乱七八糟的花草树木鸟兽鱼虫阿植倒是见了不少。她备了个小本儿,将一路见闻记了下来,旁边还潦草画上小图样,心想着如今自己也是出过远门的人了。若是拿给先生看,先生总该承认自己才疏学浅了罢。 日子过得甚慢,阿植都快将随身带的几个话本子背下来了,无趣得都快要自我了断之时,被告知,总算是到了随国境内。 阿植瞧见四处青畦绿亩,庄稼长得十分茂盛,一路上走来,却也见不到许多人。平日里常听闻随国十分富庶,每年都上贡不少宝贝给朝廷。说起来也算是奇怪,现今朝廷将实权死死抓在手里,一点也不肯丢给地方,而却给了这么个小封国如此大的权力,想来弔诡之处颇多。 随国之都叫庆州,却并不在随国中心,而在随国东南方向,直接临海。阿植不晓得海为何物,便问曹允。曹允笑了笑,说不过是比江水更阔大的水域罢了。 随国地势奇特,十分湿热,阿植没带什么夏季穿的衣物,便天天套着一件破衫,十分狼狈。他们在驿馆稍作歇息,便又上了路。到庆州地界时,阿植觉得自己就像从腌菜缸里头捞出来的咸菜一样,自己都不忍心闻身上的味道。 她一个人坐在后头的货车里,闷声嘀咕着在纸上画圈圈。 先生定是不晓得她过得多苦,这些天似是被人丢弃了一样,都没有人睬她。她坐正了,摸摸其中一只箱子,十分伤感地嘆道:「我的命,同你是一样的。」 说罢又出了车厢,往外头一坐,只觉盛夏暑气袭来,沾着咸湿的海风贴在身上一般。 正思量着要不要回去继续和货箱子窝在一起,就看得有个小厮骑着马过来了。 「大人说货车直接去官厂仓库,曹小姐随大人一道回府,就不必过去了。」 「哈?」阿植一愣,立时反应过来,等马车停了,挎上小包袱便跳下马车,往前头跑了。 曹允见她这一副狼狈的样子,掩唇笑了笑,说道:「小侄女一路上辛苦了,过会儿到了府里,便能好好洗漱一番了。」 阿植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又看看旁边的梅聿之,觉得这两人真是般配,一只孔雀,一只大公鸡。这一路颠簸还能维持体面,真是不易。 阿植爬进马车里,拿了把大蒲扇握在手里,扇出来的尽是热风。罢了,流汗就流汗罢,反正已经这样了。 她忽地瞥到梅聿之有些嫌弃的眼神,憋了憋嘴,心下道,不就是不小心枕了你的胳膊么,不就是不小心稍微吃了你一点豆腐么,真是既刻薄又小肚鸡肠,跟个女人一样,忒讨厌了。
第27页 好不容易到了曹府,阿植十分欢喜,总算是有个安稳地方能稍稍立一立脚了。曹允尚未开口,身旁就有一小厮谄笑着对阿植说道:「曹小姐,我替您提包袱罢。」 阿植有些受宠若惊,往后缩了一缩,小心翼翼将包袱递过去给他。那小厮又道:「我领小姐去住屋罢。」 阿植木然地点点头,随着他往里走。她四下张望着,心下嘆道,果真是巨富啊,府里真是奢华。小厮见她这样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滑稽模样,忍不住窃笑了两声。阿植敛神咳了咳,跟着他往里头走。 对屋和各厅以走廊相接,阿植见来来往往的下人只穿了足袋子,也不着鞋,又看看自己脚上一双脏兮兮的绣鞋,尴尬问道:「是不是得将鞋子脱了……」 那小厮谄媚一笑:「不必不必,过会儿会有人来擦走廊。」 阿植咽了咽口水,觉得十分歉疚。 然她还未走到自己的住屋,就听得府里叮叮咚咚响起了云板声。阿植尚未见过这等架势,她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便听得外头传:「泽越公主到。」 她吓了一吓,便看得后头跑来一个小厮,气喘吁吁对她道:「曹小姐,大人让您去主厅。」阿植一愣,这又是个什么事呢? 一头雾水的阿植便随着他往主厅走。还未进门,便听得一个清亮的女声传来。阿植有些拘谨地跨过门槛,看了曹允和泽越公主一眼,也不知该行什么礼。泽越公主穿着十分随意,头髮只用束带绑了,连个髮饰都没有。她见到狼狈的阿植,微微愣了一愣,却又笑道:「噢,这就是表妹了?母妃前些日子从津州一回来便天天念叨着想见表妹呢。」 阿植还愣在原地,却听得泽越说道:「不是说表妹是津州大户人家的千金么?」她有些意味不明地上下打量了阿植一番,勾了勾嘴角:「一路风雨兼程,表妹辛苦了。」 阿植不落痕迹地往后挪了挪,双手紧握在一起,骨节有些发白。 正想着该回些什么,有人却在后头轻拍了拍她的肩,又对泽越浅浅行了个礼:「问泽越公主安。」 阿植回头望了一望。 12 12、癞蛤蟆吃天鹅肉 ... 泽越偏头看了他一眼,若有所思道:「难道是津州梅家的少爷?」她微微眯了眼,打量了梅聿之一番,浅浅笑道:「舅舅这次倒是带回来不少人。」 曹允欠身笑了笑,又看了看侷促的阿植,说道:「既已见过了,小侄女便先回房罢。」 他这一句话轻轻巧巧解了局,阿植如释重负,扭头就跑了。泽越动了动嘴角,淡淡瞥了一眼梅聿之,似笑非笑道:「津州好歹挨着京都,也当是重礼仪的。表妹出身大户人家,竟一点礼数都不懂。」 梅聿之笑而不答,反倒是曹允轻笑道:「泽越,京都的礼俗,你可又知晓一二?」 泽越想想,压了压唇角:「猜一猜就大约知道了。」 曹允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又对梅聿之道:「你也不必耗在这儿了,一路舟车劳顿,也先回去歇着罢。」 梅聿之低头行礼告退,又微抬首看了一眼泽越,垂了垂眼睫,转身走了出去。 廊檐下一排风铃轻轻响起来,院子里一株高大的红花楹浓密阔大,羽状的叶子衬在一树红花之间,很是招摇。梅聿之朝走廊尽头看了看,一个人影也没有。 阿植刚回到住屋,便有小侍提来了一桶桶热水,预备着给她洗澡。干净的衣物叠放在屏风外的一张小矮桌上,一个浅口竹篓里盛了各色花叶,泡进水里,气味浓郁,整个屋子都花香扑鼻。 她站在那儿呆望着那个撒花瓣的小侍女,那小侍女也笑着望了望她。阿植咽咽口水,说道:「那个……」 她记事以来没有怎么被人服侍过,多数事也都是自己来做的。洗澡的时候自然更不习惯有人看着,便道:「我自己来,你去忙你的罢。」 那小侍女淡淡笑了笑,朝她略点了点头,嘱咐她一些事,便自行退了出去。 阿植见她出去了,探头出去瞧了瞧,便看得梅聿之从走廊那端走了过来,慌忙将头缩进门里面,将两边木移门合起来,她想了想,似乎觉得不大对头,这个门怎么没有门闩的呀。 她转身回去洗澡,又扭头回看了看,走两步,又回头。随国这鬼地方,也忒让人不踏实了罢。 阿植迅速洗完澡,将旁边的干净衣服套上,然后拿了块大手巾,将头髮裹起来。 外头夕阳正好,几块浓云似被啃过一般露出几道缺口,光线还有些刺目。风吹在脸上有些湿润的淡咸味,走廊上干干静静,像是可以直接躺下睡觉。阿植往走廊上一坐,吹着晚风慢悠悠擦着头髮。 头髮差不多快干时,便将手巾绕在脖子上,闭目仰头吸了吸气。可一睁开眼,便看得梅聿之正俯身看着她。阿植吓一跳,连忙跳下走廊,站在中间的花坛里,与走廊上的梅聿之对峙着。 显然,阿植从高度上占了绝对的弱势。梅聿之挑挑眉,笑得云淡风轻:「在下估计得在这府里住些日子了,就在曹小姐隔壁,有何事要帮忙,知会一声便可。」 呸!阿植扯下脖子上的白手巾,看着他那副欠收拾的样子,忍不住在心里暗啐了下。 花孔雀居心何在居心何在!曹府这样大,偏偏要这般安排住处,太难琢磨了!
第28页 阿植是算明白了,不论曹允是何用心,反正她自己得当心着。梅聿之此人非奸即盗,表面上是个温文君子,内里指不定就是一只禽兽。 阿植从花坛爬上走廊,理也不理他,迳自往自己屋里去。然她刚挪开移门,就听得梅聿之道:「曹大人说今天备了晚宴,曹小姐不去么?」 阿植倏地停住,伸手揉了揉肚子,暗暗一咬牙,扭过身沿着西边廊道走了。她随意逮了一只小厮,问晚饭在哪里吃,那小厮便十分乖巧地领她去了。 在津州的时候,府里头从来都是吃两餐的,吃晚饭的次数一年之中也不超过十次,在这里倒是一天要吃三餐了。阿植听闻这点,觉得很是欣喜,晚上即便睡得再晚,也不必担心饿肚子了。 到了一处偏厅,那小厮替她推开一边移门,然后退至一旁,请她进去。阿植一脚刚迈进去,便瞧见长桌上摆满了各色餐食,且都是她从未见过的。曹允坐在长桌尽头,见她进来了,便放下怀里的玲珑,指了指身旁的位置,让她入座。 阿植在长桌前的软垫上坐下来,玲珑倏地就窜了上来,扑进她怀里。阿植忍着想要炖了它的冲动,笑着摸它的脑袋。她刚一抬头,便看见梅聿之走了进来,瞬时拉下了脸。 曹允瞧她这模样很是好笑,便不经意地伸手捏了捏她的脸。然阿植刚偏过脸去,他却一手搭上了阿植的耳坠子,脸色微微变了变,又笑道:「这耳坠子看着有些寒酸,过几日进宫可不能戴这个,让青珠领你去挑一些好看的。」说罢他偏了偏头,阿植这才看到角落里立着一名貌美的侍女,看衣着似是要比其余小侍地位高出许多,瞧着也更为端庄,五官十分精巧。年龄大约……做曹允的夫人差不多。 「瞧什么呢?」曹允一手将她的头扭回来,又揉了揉她脑袋,「盯着女人看得倒是起劲了。」 阿植吐吐舌头,一抬头,便看得对面坐着的梅聿之眉眼含笑地看着她。笑什么笑?!笑死算了。 阿植心里头虽是不大高兴,但瞧着桌上如此多美食,觉得填饱肚子才是更重要的事,便埋头吃起来,丝毫也不客气。由她身上着的是浴后穿的一件白褂子,衣袖虽只及手肘,却实在宽了一些,一不小心便将袖口沾上了汤汁。她晓得这是很失礼的,却也没有办法,只得将袖子口擦擦干,继续吃。 曹允用筷子卡住她的调羹,说道:「青珠,领她去换一身衣服再来。」 阿植见曹允自从离开津州之后,就似变了个人一般,忽地正经许多,也不似之前那般整天笑得花枝乱颤了。她见曹允脸色变了变,便起身鞠了个躬,跟着青珠往外走了。 青珠挺直了嵴背走在前头,姿势优雅且庄重。阿植一脸的望尘莫及,在后头耷拉着脑袋。 这才是大家闺秀啊大家闺秀,自己就是小土窝里造出来的泥罐子。也不知先生这么些年是怎么教的,怎地将自己教成蠢材了呢。然她尚不知道,比先生严厉百倍的,也正是这位叫青珠的女管家。青珠领她去换衣服,阿植穿上之后,还特意整了整,看起来平整些。然她从屏风后一走出来,青珠便走过去,神色寡淡地说了一句:「重来。」 阿植低头看看,衣服穿得已是很齐整了,还要怎样嘛。 只见青珠将她外衣腰带拆开,又从颈后将夹领拉平,服帖地合上左右夹领,沿着夹领边慢慢抚下去,直到腰际处,紧紧按住,拿宽腰带绑好。阿植唿出一口气,好闷呀。只见青珠又弯下腰,将她衣襟下摆也抹平整了,又站直了左右看了看,微微蹙了蹙眉。 「怎么了?」阿植好奇问道。 青珠勐地拍了拍她的后背,蓦地说了一句:「站直了。」 阿植便用力挺直了嵴背,青珠瞥了一眼:「收腹。」 阿植乖乖收腹,青珠唇角微动了动,似是有些不悦。她道:「先这样罢。」阿植如释重负,迅速从青珠的魔爪里逃了出去,快步往外走。回到偏厅,曹允和梅聿之都吃完走了,她便一个人默默地又吃了些东西,滚回去睡觉了。 本以为能在庆州过几天游手好闲的神仙日子,然这到底是个美好的愿景。第二日一早,她瞥到外头照进来的晨光,眯眼看了会儿,便又卷了薄被继续睡。还未来得及唿唤周公,便听得外头有人敲门,她恍惚之间尚以为是先生来了。然她刚爬下床,便看得青珠管家推开一侧移门走了进来。 ——这便是没有门闩的坏处啊。 阿植一抚额,抬头便看见青珠手里的一柄细戒尺。她对戒尺等物有些过敏,下意识地就往后一缩。青珠后头跟进来两名小侍女,手捧的漆盘上放着一套衣服,阿植只瞥了一瞥便觉得价钱不菲。这样的衣服穿着最别扭了,大夏天的,何苦穿这么多呢。 她还蹙着眉,青珠对旁侧的小侍道:「替小姐更衣。」便看得两个小侍走了过来。别人帮着穿衣服到底是件别扭的事,但阿植晓得自己胡乱穿出来的定是入不了青珠管家的眼,遂忍着别扭任由摆布。 阿植身板瘦弱,衣服穿在身上像是空空的,一抓什么都没有。青珠皱了皱眉头,嘀咕道:「看小姐吃得不少,怎就不长点肉呢?」 阿植欠了欠身,这个问题姚包子苦恼了那么久都未果,她自己怎会知道呢?她下意识地打了个哈欠,只见青珠瞥了她一眼,说道:「小姐这个模样进宫定是不行的,这三日便由我好好教教小姐何为规矩,何为礼仪。」一字一句,说得很是骇人。加之她手上那柄细戒尺,和冷冰冰的一张脸,阿植被吓着了。
第29页 一上午,阿植饿着肚子练习站姿,稍有些不对,便有细戒尺贴上来。幸好青珠管家仁慈,还不曾真动手。可阿植的腰都要折掉了,她越站越没有力气,便偷偷弯了弯腰,这下子戒尺真上来了,后背一阵疼。阿植吃痛地低唿了一声,青珠站在一旁神色淡漠地说道:「尚仪局的嬷嬷们可没有我的耐心,小姐若不想进了宫之后挨打,现下便吃些苦,好好练着。」 「尚仪局?」阿植还以为进宫只是见一见她传说中的姑姑呢,和尚仪局扯什么关系啊? 青珠意味不明地瞥了她一眼:「小姐难道不是冲着世子妃之位进宫的么?」 「哈?」阿植一头雾水,这到底是什么同什么?与她一点干系都没有。她趁机扭了扭腰,说道:「我不晓得这个事情,我只晓得我有个远房姑姑在宫里头,叔父说她想见见我,便带我过来了。」 青珠意味深长地应了一声,远房姑姑……容夫人莫不是想要亲上加亲?她唇角勾了一丝笑意:「保不准宫里头那位想要你留下来,那时小姐还是会被踢给尚仪局的人。小姐可知尚仪局是怎么收拾人的?」 阿植木然地摇了摇头。 青珠微眯了眯眼,挺直的嵴背忽地弯了一弯,凑近了对阿植笑道:「拿细竹鞭子抽。」说罢又站直了身,慢悠悠道:「且专抽瞧不见的地方。」 阿植被她这语气吓得一哆嗦,肚子咕咕叫了两声。她颓着一张脸问道:「可我何时能吃饭呢……」 青珠扬了扬眉:「再站一个时辰。」 阿植在心底里哀嚎了一声。此时她方觉着先生对她是有多么仁慈,总是说一说好话,先生的耳根子便软了,且每回说要打要罚,也都是嘴把式,从来都不动真格的。 先生吶,我好想你呀。 ——*——*——*——*—— 阿植死撑着站了一个时辰,青珠管家总算是许她坐了。她瘫倒在蔺草蓆子上,死皮赖脸地不肯起来。青珠轻咳了一声,说道:「小姐歇够了便去吃些东西,下午还得接着练呢。」 她在心底再次哀嚎了一声:先生吶,快来救我呀。 等她吃了晌午饭,躺在地上打滚之时,青珠管家又来了。阿植决定收回起初对她的赞美,此时青珠就似一个恶毒的小嬷嬷,蛇蝎心肠……对,蛇蝎心肠。 然青珠神色却很是缓和,她淡淡说道:「大人让小姐下午时去选耳坠子,顺便替小姐量身做几套衣服。」 阿植看看自己身上的衣服,的确不大合身。她嘆了口气,随即又暗暗开心了一下,青珠此言即是讲她下午可以不用继续练站姿了! 「既然下午没空了,那便晚上再接着练。」 阿植胸口像被挨了一拳。 下午先是有师傅来给她量尺寸,之后青珠便领她去挑耳坠子等首饰。阿植看花了眼,觉得都很好,却又觉得都不适合她,她摸摸自己的耳坠子,与青珠说道:「那个,我能不换么?」然青珠瞥了她一眼,回道:「不可以。」 阿植后来便挑了个只镶了一粒小红珠子的耳环,那颜色有些微暗,青珠拿起来替她戴上,衬得她白皙小巧的耳珠子很是好看。青珠递了一柄手镜给她,随后便悄悄地将她原来的耳坠子收进了袖子的内袋中。 阿植瞧着这小耳环很是好看,似是忘了原先的耳坠子,便摸着耳朵走出去了。 青珠眯眼看了看她,心里却暗道不知大人想要做什么,竟要费这番心思。 晚上的训练与之前相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阿植这么坚持了几天,都快要鞠躬尽瘁时,终于熬出了头。她那孔雀叔父在消失了几天之后,总算是出现了。而与之一起消失的梅聿之,也在某个清晨,匆匆地从她门口走过,推开了隔壁的移门。 ——*——*——*——*—— 这天清早,阿植还睡得朦朦胧胧,外头敲门声响了一次,阿植刚翻个身,青珠便带着几名小侍进了门。 阿植颓懒地卷着被子很是凄凉地望了望青珠大管家,哀嚎了一声。 青珠道:「小姐今日要进宫了,起来洗漱罢。」 阿植暗暗哭了一声。 几名小侍在她身上忙活起来,洗漱,穿戴,有条不紊。阿植觉着自己就像一只木偶,任由人这么摆布着。她觉着这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过得一点都不开心,还是以前在府里同先生过日子舒心吶,什么忌讳都没有,偶尔还能耍耍赖皮。 她闭着眼睛等一群人忙活完了,青珠将她推至镜子前面,让她瞧了瞧。阿植吓了一跳,镜子里的这只——是谁啊! 她忽地有些不好意思出去了,然青珠道:「小姐,到出门的时辰了。」说罢还补了句:「走得稳妥些。」 阿植刚走出门,便瞧见梅聿之从隔壁的屋子里出来。梅聿之站在原地看了看她,又浅笑了笑,眼中略闪过一丝异色,淡淡道:「 12、癞蛤蟆吃天鹅肉 ... 原说人靠衣马靠鞍,确实没有错。」他微微挑了挑眉,轻哼了一声:「曹小姐自行珍重。」 一旁的青珠不言语,只在背后轻推了推有些愣怔的阿植。阿植这才敛了敛神,绕过梅聿之,继续往前走。 走到门口,青珠引她上了一辆马车。她踩着脚凳上去了之后,便瞧见曹允抱着玲珑懒懒散散地倚在榻上看书。曹允瞧见她,轻轻笑了笑,又瞥了一眼她的耳珠子,那一点暗红印在上头十分好看。他道:「小侄女今日真是好看呢,也不知你姑姑瞧见了,会不会心里宽慰一些。」
第30页 笑笑笑,有什么好笑的! 阿植往另外一个角落里一窝,不搭理他。曹允又兀自笑了笑,伸手去掀了车窗帘子,外头的热气已随着朝升的太阳渐渐腾了起来。 马车颠簸一路,到达皇城。下了马车,阿植瞧见宫门口的侍卫神色寡淡又可怖,似是要吃人一般,便咽了咽口水,有些站不稳。曹允伸手扶了她一把,轻轻笑道:「看来青珠没有好好教你。」 「慢慢走,慌什么。」曹允走在她身侧,声音里依旧带着笑意,「过会儿见了容夫人,记得嘴甜喊一声『姑姑』,其余的话,切勿多说。」 「连我家先生的事也不能提么?」阿植多想告诉这个素未谋面的姑姑,她觉得家里头好,觉得还是和先生一起过日子舒心,所以千万不要留她在宫里,赶紧让她回津州罢,她……真的好想念先生啊。 曹允唇边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慢慢回道:「雁来的事,一个字都不要提。」 13 13、贱命不足以为道 ... 阿植想想,这当中并无厉害关系,为何不能提?想罢便随口应了曹允一声,算是敷衍了过去。 之前在曹允府里,阿植听闻魏王后早亡,随王此后再也未立王后。当前管着后宫的,便是她传闻中的姑姑——容夫人。阿植还听闻容夫人前些日子去了一趟京都,甚至还去了津州。可她想不明白,既然都已去了津州,为何不顺道去曹府看看,而非得让她到这万水千山外的随国来呢? 她正苦苦思量着缘由,领路的小侍已带她到了永华殿。花孔雀说自己不便过去,便先走了。阿植抬首看了看门额,又瞧了瞧两边,心想到底是富庶奢极的随国,比起京都的宫殿来,也许都要富丽一些。 阿植感受着海风吹过,耳廓酥酥麻麻的,便忍不住伸手抓了抓。永华殿建在石台基上,阿植拾级而上,周遭除了随行小侍,一个人都没有,不免有些空寂之感。跟着小侍进了内殿,又被领至一旁偏房,阿植这才瞧见了传闻中的容夫人。 这位姑姑果真是个美人吶。 容夫人坐在矮桌前的软垫上,抬首看看她,神色微微滞了滞,又低下头去,淡淡笑道:「听闻你一早就出了门,想着兴许没来得及吃早食,先坐下吃一些罢。」她说话时一直不曾看阿植,只兀自摆弄着餐碟,又将装着暖汤的小罐盖子打开,在旁边搁上一把白瓷调羹。 阿植不由愣怔了片刻。以前看话本子里头写,掌管后宫的女人都是很厉害的,往往心狠手辣,不苟言笑,可眼前的容夫人待人也忒亲切了些罢。 阿植不晓得自己该不该坐,便先同她行了个礼,说道:「容夫人安。」 容夫人的手停了停,似是微微垂了垂眼睫,又浅笑道:「不必太生分了,坐下罢。」 阿植想起来,花孔雀让自己嘴甜喊「姑姑」的,便温温地又道了一声:「姑姑。」这才再容夫人对面的软垫上跪坐下来。 容夫人看着她似是走了会儿神,精巧的眉头微微蹙着,情绪很难琢磨。阿植瞧她脸色不大好,即便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也不敢动面前矮桌上的吃食。 阿植稍稍挪动了下位置,容夫人似是回过神来,浅声同她道:「吃罢,在这里就同在家里一样,不必太拘谨。」 阿植晓得她话虽是这样说,但毕竟有些客套的意味,到底也不可能像在家中吃得那般肆无忌惮的,便挑了些小点心慢慢吃着,浅浅喝了几口热汤。 容夫人见她吃得如此谨小慎微,又仔细打量了她一番,似是嘆息般说道:「多吃些,太瘦了不好。」说罢竟不自禁般伸了手去摸她的脸,蹙了蹙眉道:「真不知这些年你是如何过活的。」 阿植觉得脸上一阵酥麻,很是别扭,然又得忍着,故而神色十分怪诞。容夫人缩回手,见她小小的身子往后不落痕迹地退了退,强扯住一丝笑意来,问道:「我是前些日子才晓得曹府落魄成那般光景,曹夫人可还好?」 阿植点点头:「我娘亲身子骨很好。」 容夫人蓦地苦笑了一声,也不言语,拿起一旁的餐刀将一碟子烤海鱼切成小块,推至阿植面前:「很新鲜,尝一尝。」 阿植看那上头似是洒了些细碎的辣椒末,细声推说道:「有辣椒……」 「那将这盘撤了,换一盘新的上来。」容夫人淡淡说了一句,一旁的嬷嬷便过来将餐盘拿走了。 那嬷嬷刚出去,便将餐盘递给外头路过的一名小女侍,说道:「去换一盘不辣的。」 那小女侍蹙蹙眉:「送进永华殿的吃食不是嘱咐了不放辣椒的么?」 嬷嬷眼睛往里头偏了偏:「给那位表小姐吃的,可这表小姐也同娘娘一样,吃不得辣椒呢。」 「早些说不就好了。」那小女侍似是有些不耐烦,撅了撅嘴沿着长走廊往西边去了。 ——*——*——*——*—— 阿植在永华殿吃完早食,容夫人随手递了块餐帕过去,让她有些受宠若惊。想来就连老夫人也不曾这么惯着自己啊。 容夫人随口问了问现下曹府的情况,阿植犹豫了半晌,还是将雁来的事情说了。容夫人轻嘆道:「那这些年有个人照应倒还是好的,你这趟出来,家里头有他照料着也不必担心,可在随国多玩些日子。」 可阿植却想早些回去,她迟疑了片刻,回道:「先生兴许也待不久了,他早到了娶妻的年纪,总有一天会出府的。」停了停,又道:「上回老夫人还说想赶在年末前同他说一门亲的,我怕是要早些回去,免得到时候府里没人照应。」
第31页 容夫人神色微微动了动,似是对她的小心思十分瞭然,便道:「无妨的,你若是放心不下,可将他和你娘亲一道接到随国来。若是你喜欢,我能做主让他娶了你。」 阿植一吓,忙摆手道:「不是的,不是的……」 容夫人浅浅一笑,阿植这模样分明是喜欢了却不愿让人知道,遂很是照顾她的一番小心思,顺口道:「那便不是了。」 阿植这才如释重负,唿出一口气来。 可容夫人心里却颇有些不舍,让她就这么回津州,指不定会过得更悽惨。她才十六岁,不该为生存所累。她朝半开着的纱笼纸窗外淡淡看了一眼,想着阿植本该有更好的生活,可她如今却给不了了。 「多留一阵子罢。」她几不可闻地嘆了一声。 「诶?」阿植很是茫然。 「梅家少爷两月之后便回津州了,到时你同他一起走也是好的。」容夫人淡淡说着,边挪过一旁的茶盏,又抬眼看了看她。阿植满脸不情愿,容夫人便蹙了蹙眉,问道:「梅家同曹家不是世交么?听闻还订了娃娃亲。有这回事?」 阿植动了动嘴角,容夫人忽自言自语道:「共富贵却不能同贫贱,古来如此。罢了,你何时想要回去,我便让人单独送你罢。」 阿植用力点了点头。 容夫人眼中满是歉疚,忽地探过身去摸了摸她的脑袋:「那这阵子就好好玩,什么也不要想。」 外头的风越发大起来,阿植走出去时觉得袖管里兜着满满的风,很是惬意。太阳忽地隐进了厚厚的云层之中,天光倏地暗了下来。永华殿出檐深远,廊檐下一排风铃响着细细碎碎的声音,直往耳朵里闯。 阿植深吸了口气,又回头看了看,跟着小侍下了阶梯。 「噢,是表妹。」 阿植循声望去,只见泽越立在一丈开外的地方笑意不明地看着她。而立在她身旁的男子,见了阿植,也浅浅笑了笑。 「王兄,我说过表妹同你长得很是相像罢?」泽越偏头笑道。 ——*——*——*——我是更新分割线,嘿嘿嘿——*——*——*—— 阿植愣了一愣,只见随行小侍向两人行了礼,阿植这才反应过来,这位泽越口中的王兄是随国世子。 世子和泽越公主皆为容夫人所出,是一胞双胎,还是未足月诞下的。当年宫人们传得很是邪乎,说那年秋天容夫人尚在南州行宫,本预料着回宫之后才会生产,哪料提前了近两月,而当天晚上,王后在宫中难产死了,孩子也没有保全。流言将此事传得很是不堪,有说容夫人是故意催产,也有说王后生产那天,容夫人派人做了手脚,说那个孩子本是可以活下来的,却被生生闷死了。 诸如此类,都非好话。容夫人在宫里便顶了个蛇蝎心肠的骂名,却也因诞下公主和世子爬上了后宫第一把交椅,此后宫里的妃子们要么早产,要么就是孩子生下来不久便夭折了。然世子身子骨不好,一直病着,众人皆观望着这位病弱世子,想着兴许他还来不及即位,便早逝了。 当然阿植不晓得这些事,世子不急不忙走过来时,她还有些愣怔。眉眼是有一些像,其余的,不大好说。故而泽越说的很是相像,似是不大说得通。世子浅浅笑了笑,忽地又偏头皱了皱眉,似是不大舒服。 阿植瞧他十分清瘦,面色也显着病态的白,一点血色都没有,便想着此人定是久病不愈,活得一定十分艰难。 她方要行礼,便有一双手轻轻托住了她的手肘。那双手的主人似是忍了一忍,压下喉间的腥意,又淡淡笑道:「表妹不必多礼了。」声音低柔温和,十分有礼。 阿植觉得很是侷促,却听得泽越道:「表妹今天来看母妃的?这就走了?不如去我那里坐坐。」说罢又偏头看向世子:「王兄要不要一道走?」 「那便走罢,顺道喝杯茶也是好的。」世子慢慢说着,神色清雅,眼眸之中静得如一潭死水。 阿植小小的身子忽地往后缩了一下。 「表妹似是有些怕你呢,哈哈。」泽越又笑着轻抚了抚世子后背,「王兄这些日子倒是咳得不厉害了,昨日母妃还说要替你换个方子呢。」 然这说话间,阿植蓦地发觉世子脸色愈发差,紧蹙的眉间似是忍着巨大的苦痛。 「世子殿下……」 泽越脸色倏变:「快,先扶王兄去母妃那里歇一歇。」 一旁的小侍匆匆忙忙去永华殿里通报,阿植正要去帮着扶世子,却瞥见了泽越眼色中一丝微妙的鄙夷。 她便往后退了退,由得小侍和泽越将他扶进殿内,自己才慢吞吞地走进去。 世子在里间休息,又唤了医官前来诊治,其余人便都退了出去。阿植一个人立在角落有些无所适从,容夫人瞥见她,微微张了张口,良久才对闷着头的阿植说道:「过来坐一坐罢。」 泽越看她一眼,对容夫人道:「看表妹似是急着回去呢,母妃就不要强留她了。」 阿植动了动唇角,一句话也没有说。 容夫人神色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情绪,忽地又对泽越道:「阿越,你先回罢。管仪有我照看着,你也不必在这里耗着了。」 泽越偏头勾了勾唇角,看了一眼阿植,同容夫人道:「那孩儿便先回去了。」说罢浅浅行了个礼,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32页 阿植料到容夫人再次留她,定是有话要同她讲。想起之前青珠提过的世子妃、尚仪局等事,她忽地打了个寒颤。 这大热天的,倒让人直冒冷汗。 「这会儿怕是要变天,不如在宫中留到傍晚再回去罢。」容夫人淡淡说着,脸上似是无甚波澜。她又道:「我在这宫中也孤寂得很,你若愿意留下来陪我说说话,再好不过了。」 这言语中一阵凄凉,阿植心下嘆了一声。 然在容夫人眼中,阿植似是太木讷了些,也不爱说话,也不知是随了谁的性子。 两杯清茶,一碟子点心。 容夫人握了茶盏,缓缓说道:「管仪自小身子骨就差,都说他活不过十五岁,去年忐忐忑忑过了生辰,如今看样子愈发不好了。」她皱着眉,担忧就全压在眉梢上,紧紧绷着,一点也松懈不下来。 「许是早产的缘故罢。」容夫人轻轻嘆了一声,又看向阿植,轻轻抿了一口茶。 由是阿植不晓得这些事,容夫人便同她慢慢道来。听着有些许凄凉,阿植倒有些同情这位世子了。 管仪,管仪。 她正出神,却听得身后低低柔柔的声音响起来:「母妃。」 阿植倏地一掉头,看到管仪从里间走出来,神色倦懒地看着这边。 「怎么起来了?不是嘱咐了多躺会儿的么?」容夫人一脸小心翼翼,似是怕管仪一不小心便消失了一般。 管仪微微动了动无甚血色的唇角,勾出一个浅浅的笑来,缓缓道:「已经躺得够久了。」阿植一直这么回头看着他,愣了一下,见他慢慢走过来,忙将身旁的软垫往外挪了挪。 管仪轻轻压下唇角,眼睫似是微垂了垂,在她旁边的软垫上坐了下来。 坐在矮桌对面的容夫人将一杯热水推给他,强扯出笑意来说道:「今天已换了方子,你先吃几日看看,若不好,要及时说。」 管仪淡淡笑着,低声应道:「好。」 他伸出手去拿容夫人递过来的白瓷杯,那双细长的手似是久未见光一般,泛着病态的白,修得干干净净的指甲上,一点半月痕都没有。 身体真的好差。阿植在一旁看着,心里不免嘆了嘆。 然转瞬,她忽地听到安静了许久的管仪慢慢说道:「母妃不觉得,我同表妹长得很是相像么?」 阿植蓦地看向容夫人。 然容夫人却搁下茶盏,不急不忙回道:「难道奇怪么?」 管仪浅浅抿了一口热水,沉静的眸子似是淡淡瞥了一眼别处,说道:「不奇怪。」 阿植如坐针毡,这么耗下去她可受不住。这些天都快被所谓规矩以及沉闷的气氛给逼疯了。好想回津州呀,虽然清苦些,却也不必受这等罪。 屋子里有似有似无的香气,阿植这么跪坐着,腿都要麻了。随国没有椅子,真是令人费解的事。她见容夫人神情里有一丝倦意,方想说「不继续叨扰,这便走了」,就看到容夫人站了起来,侧着身,也不看着他们,慢慢说道:「管仪,同你妹妹说说话罢,我身子不大舒服,先去躺一会儿。」 管仪浅浅应了一声,便看得容夫人从偏屋走了出去。她前脚刚走,偏屋两边的移门便被合上了,小侍也早已退了出去。 阿植觉得有些口干,拿起面前的茶盏勐喝了一口,听得管仪淡淡道:「表妹是否觉得这宫里太过沉闷无趣了?」 阿植想想,微微点了点头。她下意识地往旁边挪了挪,却被管仪给察觉了。管仪自嘲般浅笑道:「怕我会过给你?」 阿植又摇摇头。虽然以前先生也总同她讲要离病者远一些,过了病气是不大好的。但阿植觉得自己并非因 13、贱命不足以为道 ... 为这个怕他,她只觉得这人跟往常见到的人不大一样。 神仙爷爷,他不是鬼罢? 人传世子管仪为人凉薄,如此看来倒不像是假话。阿植觉着他好似什么都不在乎一般,总是在一旁淡淡看着,偶尔笑一笑,也似乎收不进心里。这世上没有他在意的事么? 似是看出她的些微惊恐,管仪浅笑了笑,将自己的手交了出去。 阿植伸过手去轻轻碰了一下,却被他反握在手心里。 「不是死人罢?」他说罢轻咳了咳,似是刻意忍着一般皱了一下眉,顷刻又舒展了笑意。 尚有余温,却还是很凉的。 「可你无欲无求的样子,倒是……」像极了死人。 管仪唇角微动了动,胸口有些微闷,他淡淡笑了笑,看着纱笼窗外依旧黑压压的天色,慢慢说了一句:「左右是要死的人,何苦太在意现世的东西呢。」 外头有风灌进来,屋子里迴荡着若有若无的药香味,阿植深深吸了口气。 她看到管仪缓缓站起来,走到窗口,伫立了会儿,伸手将窗户合上了。 一场大雨。 【本章已补齐】 14 14、可恨之人亦可怜 ... 以往此时,阿植还常常去姚金枝家玩,偶尔去田里转一转,还有玉米可啃,每年夏天都过得很是惬意。然她却不喜欢夏日的雷雨,每回打雷,她便像只小刺猬一样蜷着身子缩进角落里,捂着耳朵谁也不理。曹府里有个柴房,每回阿植都在里面待着,等到雨过天晴,先生会将她从柴禾堆里捞出来。 外面响了一声闷雷,阿植抬手捂住了耳朵。
第33页 管仪偏过头,浅浅瞥了她一眼,眉眼之中有淡淡笑意。阿植吸了吸鼻子,微微嘟囔了一句:「打雷了……」 她想念曹府的柴禾堆,想念先生安稳的怀抱,她想回津州。 管仪走过去,在她身旁的软垫上坐下来,伸过手捂住了她的耳朵。阿植轻轻打了个寒颤,捂在耳朵上的手被管仪的双手覆着,有惊人的凉意。 一道闪电在窗外闪过,阿植眉头一紧,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管仪的拇指轻轻揉过她的太阳穴,小声说道:「无妨的,别害怕。」 阿植抬头看看他,依旧是淡淡笑着,神色温润清雅,仿佛这世间所有都惊扰不到他。然阿植却畏惧屋外的雷雨,眉头一刻也未松过。 「可要去睡一会儿?」管仪偏头轻轻咳了咳,又转头朝她浅笑道,「睡一觉醒来,外面便放晴了。」 阿植神色里有些无措与茫然。管仪站起来,也将她从蔺草叠蓆上拉起来,带着她往隔壁偏屋去。偏屋里的小侍正在倚着矮桌小憩,瞧见他,慌忙行了礼,退至一旁。管仪浅声吩咐了一句,便看得那小侍从左侧的壁柜中翻出一条薄褥来铺在叠蓆上,又将毛毯搁在一旁,便退了出去。 「睡一会儿罢,我就在这里。」管仪说完便不落痕迹地紧了紧眉头,瞬时又扯出一个笑意来。 阿植卷了毯子缩成一团,管仪在一旁的软垫上坐下,轻轻拨开她额上的散发。靠近髮际处有个不大不小的淡淡疤痕,不细看也察觉不到。 阿植闭了眼睛,觉着自己仿若回到了千里之外的破落府邸中。雷声渐渐小下去,雨势却越发大起来,也不知是不是今日起得太早,阿植只觉得睏倦,便沉沉睡了过去。 管仪轻轻咳了咳,微垂了垂眼睫,坐在一旁如同死人。她会好好活着罢?他忽地兀自浅笑了笑,看着阿植缩在毯子里的小脑袋,又忍不住去轻碰了碰。真是不晓得她以后的路要怎样走呢……若是什么都不知道,被蒙在鼓里一辈子也未必是坏事。 长大了该怎么办呢? 管仪几不可闻地轻嘆了一声,却见得阿植的脑袋动了动,稍稍挪了个位置,又安安稳稳地继续睡了。 管仪又坐了会儿,外面雨声似是将一切都淹没在了漫天水雾之中,反倒沉寂了下去。他忽地站起来,小心翼翼打开门,走了出去。 阿植醒来时已是傍晚时分,殿内四处都点上了灯,几扇开着的小窗里涌进丝丝凉意,贴在皮肤上让人觉得微冷。她蹑手蹑脚地往外走,忽地有人在背后喊了她一声。 「表妹要走了吗?」泽越的声音。 阿植轻唿出一口气,回过头来朝她笑了笑。 泽越瞧见她这窘迫的模样,不由得扬了扬唇角,又道:「表妹没见过海罢?明日去曹府接你,一同去海边玩玩可好?」 阿植有些微愣地点点头,鞠了个躬,扭头就跑了。 泽越看着廊道尽头消失的人影,轻嗤了一声,真是小家子气。 她正要转身回自己的寝宫,就见一名宫人匆匆跑来,小心翼翼说道:「公主,官厂出了点事……」 泽越神色中忽地有些许烦躁:「说。」 「姚大人将梅家的货给扣下来了,说那批药材不大好,不能上船。」 泽越冷冷问道:「船何时开?」 「约莫一个时辰。」 泽越挑了挑眉,勾唇笑了一下:「备马,去官厂。」 ——*——*——*——*—— 随国临海,有多条老航道,与海上邻国之间的往来贸易十分频繁。然随国虽地理位置颇好,却并非地大物博,许多货物皆是从中原运来,再经由随国输送出去。这到底是利益颇丰之事,商客趋之若鹜,却并非人人都能捞上一笔。 随国官厂把关甚为严苛,利益分成上也是占足了便宜。梅家在津州和京都的产业已趋于饱和,如今也想在东南沿海之地分一杯羹,那势必要巴结随国高官换得一张通行证。曹允自然是其中之一。 然官厂的姚其青大人是出了名的眼里揉不进沙,梅家之前送来的样品还勉强入得了眼,然现下这批货若是直接上了船,不晓得会惹出什么事来。姚其青自打任职以来,见过商客富贾无数,梅家这点小把戏,真是拙劣透了。 按着姚其青的性子,梅家以后可以彻底绝了走这条道的念头了。可奇怪的是,此事却有曹允和整个容家在背后撑腰。所谓投鼠忌器,姚其青也得思量几分。他正打算先将这批货退回,算是警告警告梅家,却听得小厮来报,说公主已下令将货物装船,现下正在码头。 姚其青咬了咬牙。 本来官厂这边歷来是由世子管着,然却因本朝世子身体欠佳,便由泽越代管。姚其青本人做事稳妥负责,泽越索性平日里就不来了。然最近她倒是来得颇勤快,似是十分在意梅家的事情,让姚其青很是头疼。 难不成她要将这批次货运出去?太荒谬了,怎可如此任性胡来。姚其青气得山羊鬍子一抖一抖的,翻身上马就直奔码头。 然他到底晚了一步,泽越立在码头朝收了铁锚渐行渐远的船队笑了笑,又转向他,无谓地摊了摊手:「反正又吃不死人,姚大人何必太苛刻了?」 夜色渐晚,海面上只看得到点点火光随风飘摇,泽越立在码头上,只有一个蓝得近乎发黑的侧影。头髮被夜风打乱,毫无章法地舞着。
第34页 姚其青暗暗咬着牙。又不是小孩子了,平日里也精明得很,怎在这件事上犯迷煳呢?! 泽越走过来忽地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轻嗤一声笑道:「姚大人,日子还长得很,别同钱过不去。您若是被革了职,难过的可不只是府里的家眷。随国的这条海路,还指望着您呢。」 她言罢便转了身,逆着往回走了。姚其青心里一阵窝火,却又说不得她,只好作罢。 ——*——*——*——*—— 第二日阿植早早地便醒了,洗漱完毕,一个人在走廊里伸胳膊蹬腿儿,看到青珠走过去,乐呵呵喊了一声:「青管家好。」 青珠瞥了她一眼,嘴角微动了动,理也不理她。 昨日晚上回来时,青珠先是讶异她没留在宫中,随后又嘆了一声孺子不可教,便再也不搭理她了。在青珠眼里,这位落魄的曹小姐似是太不对容夫人的胃口呀。 阿植倒乐得自在,再也没人逼她练这个练那个了。天朗气清,没必要同自己过不去。她伸了个懒腰,看到梅聿之从隔壁屋子里走出来,便瘪了瘪嘴,斜了他一眼,打算回屋打坐去。 然她刚推开一侧移门,梅聿之的一只手便搭上了她的后衣领。 「曹小姐近来为何总躲着在下呢?」他的声音里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轻轻一吹,就要飘到天上去。 真讨厌!阿植忿忿一扭头,却被他一把揽进了怀里。 「别动。」梅聿之按下她的脑袋,不急不忙道,「有根白头髮。」阿植只觉得一疼,抬首一看便瞧见他手里晃着一根细细长长的白头髮。 「曹小姐小小年纪就长白头髮了?」他潋滟的唇角泛起一丝笑意来,似是在取笑她,又似乎不是。 阿植觉得有些别扭。除了先生,还没人靠她这样近。天气本就有些热,阿植能感受到隔着单薄的衣料传来的热量,顿时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梅聿之忽地轻抬了她下颌,低声笑道:「这样看来,倒是有几分姿色。裴雁来……没这样抱过你罢?」 流氓!阿植暗啐一声,用力去挪搭在她腰间的手,忿忿道:「我家先生才不像你这样没操守!」 腰间的手顿时松了,阿植盯着他手上的淡淡疤痕,冷哼了一声。若是再惹了她,可就不是咬出一个伤疤的事了。她威胁般地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推开他就往外走了。 梅聿之伫在原地淡淡看了一眼手上的咬痕,忽地轻笑了笑。他沿着走廊往西边走,刚到主厅时,泽越便到了。 泽越看着他笑道:「不谢谢本宫么?」 昨晚接到消息时,他还愣了一愣,按理说这件事是不必公主出面的,她这个样子,倒有些故意讨好的意味。梅聿之勾了唇角,笑问道:「公主想要在下如何答谢呢?」 「先记着。」泽越看向另一扇门,见到阿植慢悠悠地晃进来,扬了扬嘴角道,「今日领表妹去海边玩,梅少爷可要同我们一道去?」 梅聿之浅笑了笑,回道:「左右无事,何不顺了公主的心。」 泽越冷笑一声,偏头看着刚刚进来的阿植,漫不经心说道:「表妹没吃早食罢?我带了些许点心,在路上吃罢。去得晚了,天气太热,不舒服的。」 阿植似是有些怕她,点点头就将脚挪出了门外。 一行人到海滩附近时,泽越让马车停下,脱下鞋子和足袋往沙滩走。头顶的太阳有些刺目,照在海水上,泛着青白色的光。阿植看到面前宽阔的水域,不由地张大了嘴巴。真是十分神奇啊,世间竟还有这样颜色的水呢,一眼望过去,没有尽头一样。 她提着鞋子跟着泽越往前走,细沙上有了温度,暖暖的甚至有些烫脚。似是觉得好玩一般,她用力踩出一个坑来,再挪出另一只脚,将全身重量压上去,踩出另一个坑。泽越瞥了瞥她,几不可闻地轻嗤了一声,真是小孩子气,总这样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阿植完全罔顾她的嘲笑,继续玩得不亦乐乎。委实太有意思了,下回一定得带先生过来玩一玩。 再走一些,便触到海水了。水温相较细沙有些凉,阿植轻轻打了个寒战,很快便适应了水温。梅聿之跟在后头不言语,只看着她玩。泽越偏头对梅聿之说道:「要不要去那边走一走?」 她手指着的方向是一面峭壁,再往前走大约是渔村,应当无甚奇景。梅聿之虽无甚兴致,却也不想拂她的意,便应了一声。 泽越便同他一道走着,他忽地回过头去看看沙滩边玩水的阿植,小小的身板显得很是孤单。 阿植一扭头,看得他们走远了,如释重负。她往沙滩上一坐,看着潮水涌上来,又退下去,真有满目河山空念远之感呀。 诶。她往沙滩上一趟,看着如碧的天色,十分惬意的舒了口气,几日来的烦闷与委屈一扫而光。 也不知先生过得怎样,他上回还说要开个饭馆呢,不晓得有没有成行。她懒懒打了个哈欠,在沙滩上滚了几下。 泽越继续领着梅聿之往前走,忽地问道:「听闻梅少爷是同表妹订了亲的?」 梅聿之眸中闪过一丝笑意,回道:「公主关心这个做什么?」 泽越轻咳了一声,似是有些尴尬,却听得梅聿之道:「让曹小姐独自在沙滩上,似是不大好罢。」 「这么大的人了,总不至于失足掉进海里。」她无谓回道,又接着说,「然若是忽有大浪,也说不准。」
第35页 梅聿之立时往沙滩的方向看了一眼,神色倏变,勐地掉头往回跑。沙滩上一个人影都没有,他大嘆不好,四下望去,只见浅水暗礁旁浮着个小小的头,已经快沉了下去。 泽越在后头喊了梅聿之一声,却见他已经跳了进去。眼看又是一个浪打来,两个人都被海水没了下去。 泽越目不转睛地盯着海面,手微微发抖。若是……若是…… 海面稍稍平復了会儿,依旧毫无动静。泽越吓得愣住了,直到海面上忽地冒出一个头来,泽越提到了嗓子眼的心才倏地放了下来。梅聿之拖着阿植往岸边游,然显然阿植已没了意识,应是埋在水里许久。泽越赶紧过去帮忙,将阿植一起往岸上拖。 直到将她救出水面,梅聿之似是累极了一般躺在沙滩上,吐了几口海水。泽越试了试阿植的鼻息,将跪着的一条腿屈起来,将阿植整个人都压在她屈起的大腿上,用手按压她的背部,逼她将不小心呛进去的水都吐出来。 阿植咳了咳,唿吸依旧十分微弱,泽越的腿被压得有些发麻。梅聿之似是倦极了,对她浅声道:「赶紧送回去。」 由是皇城距离这里最近,泽越便去喊了马车过来,一路颠簸将阿植送回了宫。 泽越将阿植安置在自己寝宫中,遣人唤了医官前来诊治。阿植面色有些青紫,幸好脉象渐渐稳了下来,虽还昏睡着,倒也无甚大碍。医官在一旁轻嘆了一声「真是命大」,又同小侍嘱咐了些事情,便告退了。 泽越瘫坐在一旁的叠蓆上,看着薄褥上的阿植,嘆出一口气。 她没死,幸好没有死。泽越的手微微抖了抖,去拨开阿植额上湿漉漉的几缕头髮,却又似怕弄坏她一样倏地将手缩了回来。 虽然她讨厌这个表妹的存在,希望她消失,可也没有——想过要她死。 她忽地瞥到立在一旁浑身同样湿漉漉的梅聿之,便对小侍道:「去带他换一身衣服罢。」 梅聿之神色寡淡地看了她一眼,便随小侍往外去了。 她继续瘫坐在地上走神,移门却被倏地推开,闻讯而来的容夫人死死地盯着她。 泽越不急不忙地站起来行礼:「母妃。」 容夫人脸上强忍着怒意,低声呵斥道:「你怎能在涨潮时带她去海边呢?还将她独自丢在那里,你到底还有没 14、可恨之人亦可怜 ... 有脑子?」 泽越一声不吭。良久,她才冷冷淡淡回了一句:「不过是一条人命。」 话音刚落,「啪」的一声,容夫人狠狠给了她一巴掌。 「滚!」 声音不高,却压着怒气,仿佛是触到了某种底线。 泽越半边脸火辣辣地疼,她冷冷笑了笑,绕过容夫人,走了出去。然刚刚转身,便看到立在廊檐下还未去换衣服的梅聿之,她深吸一口气,似是十分畅快地笑道:「梅少爷觉得这齣戏怎样?」 梅聿之神色莫辨,廊檐下的风铃声响成一片,他立在那里,真是一个看客的姿态。 泽越嘆出了声。 15 15、中元月上九衢明 ... 她看了一眼天色,似是努力平復了下来,说道:「走罢,先去将衣服换了。」泽越领他往管仪的寝宫去,梅聿之走在一旁,也不言语。 管仪正在小憩,闻得泽越来了,便起身去见她。一名小宫人轻声道:「公主还带了梅家的少爷过来,似是来换衣服的。」 管仪半眯了眼,浅声问道:「今日可出了什么事?」 「听闻是公主带曹小姐去海边,曹小姐溺水了。」 管仪偏头咳了咳,蹙眉问道:「曹小姐可好?」 「应是无大碍了,殿下可要去看一看?」 「过会儿罢,你先领梅少爷换衣服。」管仪轻嘆了一声,微微垂了垂眼睫,往外走去。泽越正坐在偏殿一间小屋里吃东西,管仪倚在门口看着她,浅笑道:「每回不高兴便到我这里来吃东西,我这里的东西又不会比你那里的好吃些。」 泽越头也不抬,吃得很没有节制。旁边的宫人屏息站着,也不敢出声。管仪走过去在矮桌的对面坐下,伸手去碰了碰她微有些红肿的一侧脸颊,没有说话。 「王兄去歇着罢,若是母妃看到我又来扰你,指不定又要……」她顿了顿,没有接着说下去。 容夫人待她怎样,宫里的人都是有数的。然她也不晓得被母亲宠爱是何种滋味,故而这么些年,已是习惯了。只是偶尔想想倒也觉得莫名难过,便无端有些了委屈。 以前带她的嬷嬷总与她说,王室之中素来寡情,娘娘也有她的无奈之处。她一直这么记着,也不奢求什么,后来渐渐有些风言风语,说她与世子同胞,世子身体那样差,她却十分健康,这让容夫人耿耿于怀。容夫人更宠儿子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故而她也逐渐不在意了。 「泽越,等我不在了,母妃就只有你一个人了。」管仪伸手轻轻擦掉她唇角边的点心屑,说得不急不忙。 泽越依旧低着头,将嘴里最后一块糕点咽下去,朝外头瞥了一眼。若是真到了那么一天,恐怕母妃只会更讨厌她。 「我趁早送梅聿之回去。」她迴避了这个话题,也不看着管仪,兀自站了起来。 管仪似是有些倦怠,竟是什么都不愿同她说了,任由她绕过矮桌走了出去。再过几日父王便回宫了,要让阿植同他见上一面么?他阖了阖眼,心下嘆了一声。即便母妃下了这个狠心,容家却未必肯。
第36页 ——*——*——*——*—— 阿植醒来时已是傍晚,觉着自己睡了许久,脑袋昏昏沉沉的,全身都疼。她翻了个身,咳了咳,喉咙口很是难受。 坐在一旁的容夫人见她醒了,连忙问道:「想吃些什么?」 阿植皱着眉头,觉着胃里被人捶过一样,疼得厉害。遂整个人都蜷成刺猬状,微摇了摇头。 容夫人喊人备了热汤,端了碗舀一小勺递到她嘴边,她却只是闷着,也不张嘴。 睡一会儿,再睡一会儿。 她紧闭着眼睛,想想有些后怕。还有那么多人没来得及一一道别,她若是就这样死在了海里,姚包子以后再找不到人可以欺负了,先生再不必喊她起床练字,小树也不用待在她家的粥铺里了……还有裴小钱到现在都不会喊「阿姊」,老夫人也要人照料…… 阿植瞬时觉得自己太重要了,死了当真是太可惜了。 她要回津州过她的小日子,再也不想待在随国这个鬼地方了。到处都是阴森森的大树,还总有不认得的鱼出现在餐桌上,风里头总是有臭臭的咸味,宫里头的人一个个都让她不舒服。 容夫人轻唤了她几声,然眼前的人却已是沉沉睡了过去。 ——*——*——*——*—— 阿植在宫里窝了几天,就在随王回宫前一晚,被送了回去。 那天恰好是中元节,街上零零落落有人走过,四处充溢着香火的味道,纸灰随晚风腾起来,一阵一阵的,看得十分瘆人。 幸而家家户户门口都挂了灯,倒也不显得阴森。阿植走在曹允身旁不由得咽了咽口水,浑身直起鸡皮疙瘩:「今天是什么日子?」 曹允脸上浮起一丝淡淡的笑,回道:「中元节。」 阿植想起来,先生每年这时候都要领她去河边放流灯,为故去的父亲祈福。她想了想,问道:「随国这里没有放流灯的习俗么?」 曹允忽地止住步子,不急不忙道:「没有。」 阿植神色里有些许失望,但想来先生在家中应当已经放过流灯了,内心也稍有宽慰,便轻嘆了口气。 曹允揉了揉她耷拉着的小脑袋,说道:「想替你父亲放一盏流灯?」 阿植点点头。 「小侄女有这份心意便足够了。」曹允轻嘆了一声,「当年你父亲死得冤屈,到如今还背着黑名。」他看向阿植,缓缓道:「不想知道当年的事么?」 阿植有些好奇,又十分讶异。以前问起时,先生总说这些事她不必知道,故而她从来不晓得十多年前,曹家到底出了何事。老夫人也对此讳莫如深,从来不提。她亦曾好奇地想要自己去找出原委,甚至翻烂了《津州府志》,里头对那一年的事,也只是潦草带过。 七月流火季,暑气尽,夜风里已经有了凉意。曹允道:「走罢,我慢慢同你说。」 阿植跟着他在冷清的街道上慢慢走,仿若置身梦境一般,听着他慢慢道来。 然曹允到底没有打算详细地同她讲述事情的来龙去脉,只将当时的局势同她简单说了说。 自随国通番贸易以来,津州曹家一直是与其有往来的大户之一,而与曹家有庞大姻亲联繫的容家却碍于在朝中的地位,却只能看着眼红,独不能参与此事。用曹允的话讲便是,阿植的父亲曹戎当时还被任为津州粮长,掌催征、经收与解运田赋之事。这本是个肥差,然阿植五岁那年,曹戎忽被查出超额徵收米粮,弄虚作假,且出钱收买府吏,与西南逆党勾结等事,一下子被莫名安了许多罪名,全家被抄。 那时,阿植的祖父才去世不到一年。 偌大的津州曹府就此落败,府中剩下的人,也不过阿植和老夫人。曹允说,她们之所以能在津州曹府抄家之际活下来,是因为老夫人乃容家的人,故而苟且保住了她一条命。 然阿植却听不明白了。她慢慢挪着步子思忖着,忽地问道:「那我娘亲同容夫人是何关系?」 「容夫人上面有三位堂姐,最年长的那位便是你母亲。」 阿植皱了眉,觉得有些不大对头:「那为何我唤容夫人姑姑呢?按这样说,不是理当喊姨母么?」 「容夫人同你父亲是表亲。」 阿植茫然了。 家道中落得太早,亲戚间再也没有走动过,她甚至不晓得当初仅津州曹家便有着十分庞大的关系链。她不记得了,幼年的事,总是模模煳煳,偶尔在梦境中出现,却又记不清楚。 曹允见她微微蹙着眉头,神色稍稍舒缓了些:「小侄女不记得幼年时的事情了罢?」 阿植歪着头,很是纳闷,回道:「我有些事记得,有些事就完全没有印象。」她又想起梅方平同她说的一些事,顿了顿,接着道:「从旁人那里听来些许事情,总觉得那不是我做的。」 「雁来没有同你说过你五岁那年被歹人抓走的事么?」曹允神色沉静,也没有往日的不正经,这让阿植看着有些发冷。 「没……」她还被歹人抓走过?阿植真是被弄煳涂了,自己到底忘了多少事…… 「你被闷在麻袋里都快没了命,后来是梅家的人将你救出来的。至于歹人是谁……」曹允眼眸中忽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讥诮,「当时,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了容家。」 阿植刚张了张口,便又听得他接着说道:「容家明里救了你们,暗地里却想要置你于死地。」
第37页 阿植被吓到了。 之前她完全不知京都容家同她一个小小的破落户有何关系,如今从花孔雀的话中听来,容家同她家还真是——很有渊源。 她揉了揉眉间,将事情梳理了一遍。也就是说,若父亲当年是冤死的,容家是主谋。容家甚至暗中还要害死她。可为何要害死她?她一个小小孩童,又不能握大刀冲去报仇雪恨,即便到现在也没有这个本事。 「容家想要的,不过是一本帐。」曹允勾了勾唇角。 「难道当年还拿我去威胁老夫人了?」阿植蹙着眉问道,「不给帐就咔嚓?」她忽地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曹允停下步子又揉了揉她脑袋。 「那后来给了么?现在又在谁手里头?」阿植一脸探究。 曹允看着四处飘着的红色招纸,一字一顿道:「就在津州曹府里。」 阿植心里咯噔了一下。 神仙他令堂的,她在那座破府里活了十多年,从来不晓得府里还有一本可以值得拿人命去换的帐册。 夜风里混杂着咸味和香火味道,阿植觉得脑子里一团糟,都快要打结了。当年是哪个畜生将她闷在麻袋里头啊,都闷得脑子出毛病了。 她瘪瘪嘴,心里头有些难过。 以后再也不对先生和老夫人发脾气了,再也不暗地里说他们坏话了。活下来是如此不易的事情。安安稳稳地活着,每天有两顿饭吃,每晚有一张被可以盖,便是这世上最重要的事了。 她忽地偏了头问道:「那么叔父,我何时能回津州呢?」 「再见一个人,见到他,你便能回去了。」 阿植摸了摸脑袋。 ——*——*——*——*—— 曹允要她见的这个人,在秋季迫近时为世子管仪和泽越公主办了一场盛大的庆生宴。随国素来奢侈,此次大宴群臣,不晓得又耗去了多少人力物力。阿植晓得这个事情,是因为同样接到了邀请,让她一同进宫赴宴。 阿植有好些日子没进宫了,她不大喜欢这个地方。容夫人总让她觉得心里毛毛的,很是奇怪。至于泽越,阿植觉得遇上她就会倒霉,也不愿见。世子…… 哎,阿植走在路上嘆了一口气,想着管仪的身体是不是会有好起来的一天。 又过了一个生辰,等于又挨过一年了呢。 然阿植并不知道,与其这样苟延残喘,管仪有时候更希望能彻底做个了断。她正发着呆,忽地有人在后头拍了拍她的肩,她一扭头,便看到管仪站在她身后淡淡笑了笑。 「世子?」他身体似是比前些日子好一些了。 管仪神色清雅,依旧是慢慢浅笑道:「不必这样客套,我叫管仪。」他轻轻扶住阿植的肩,微微低头说:「记住了吗?」 阿植有些窘迫地点了点头,侷促地喊了一声「管仪」。 「为何到这边来呢?我看到他们都往那边去了。」阿植似是想要化解这番尴尬,便开始胡言乱语了。 「太吵了些。」管仪的说话声像嘆息,他阖了阖眼,又睁开,眼眸之中神色莫辨。阿植瞧见他背后的一株高大凤凰花树,在夜色里分外妖冶。 阿植觉得有些口干,也不知说些什么,讪笑道:「秋日里过生辰凉爽呢。」 管仪脸上的笑意忽地浓了一些,渐渐融进夜色里,他微凉的手搭在阿植脸侧,神色里有些宠溺的意味。 「你又是何时过生辰呢?」他说这句的语气仿佛是在哄小孩儿,让阿植懵了懵。 「腊月初十……」阿植窘迫着说完,又想起以前过生辰时,总是缠着先生要一碗长寿面吃,放些小葱花,清清爽爽很是好看。先生每年都会替她量身高,刻在门框上,她无事的时候便常常去比对着玩。 这几年,正是长得快的时候。 她想着自己渐渐长大了,不免心里有些许惆怅。 十六岁这年,许多莫名的事纷至沓来,远远超出了她之前所有的认知。或许这样便是长大了罢,要应对许多事,很多时候也只能是自己一个人。她深深吸了口气,管仪却忽地将她揽进了怀里。 「怎么办呢……」低柔的声音听起来像无奈的嘆息,「恐怕以后……再也见不到了。」 这语调中的感伤让阿植的心揪了起来,清冷的气息就在耳畔萦绕,管仪怀里有淡淡药香,与先生那令人安稳踏实的怀抱所不同的是,这只让阿植觉得难过。 ——仿佛这具身体,很快就要到尽头了。阿植眼眶有些发酸,低低说道:「我、我大约还会再回来的罢。」 「只怕那时候,我已经不在了。」然这回,声音里却隐约带了笑意。阿植感受得到管仪胸膛的细微起伏,顿时喉咙口像卡了鱼骨头一般,闷闷堵着,十分难受。 怎会难受呢?她认识这位世子才半个多月,虽是有些同情,可依着她的性子,是不大容易这样难过的。管仪的生死,同她又有何关系呢…… 管仪的手缓缓松开,他对阿植微微笑道:「这世上的事,若一丝一毫都记在心里,便活得太苦了。」顿了顿,他又轻声道:「你的路还长得很,不要慌,慢慢走便是了。别有用心之人很多,话语也不见得可信……」 他皱眉深吸一口气,阖了眼苦笑道:「哪怕是再亲近的人,也未必是一心一意。」 阿植有些愣怔,月色映照在他苍白的面容下,安静又悽美。然这话语中,却带着些许辛酸与无奈。
第38页 只见管仪缓缓睁开眼,看着她柔声道:「为兄希望你过得好。」 阿植见他眼中似是有些迷雾一般的东西散不去,她正要张口说些什么,便看得对面有人匆匆走了过来。 ----------------------------------------------------------- 15、中元月上九衢明 ... ------ 16 16、怎奈何不能言说 ... 泽越看到凤凰树下的两个人,意味不明地说道:「王兄,父王正找你呢。」接着又嘀咕道:「怎躲在这里,害得我一阵好找。」 管仪微垂了垂眼睫,朝阿植伸出手去,他笑了一笑:「同我一道去好不好?」 阿植心里咯噔一下,还未来得及反应,手腕便落入他微凉的手掌中。泽越在一旁不落痕迹地轻嗤了一声,往另一个方向走了。 晚宴尚未开始,管仪领着她往随王的书房去,路上的宫人一个个低头匆匆走过,阵阵秋风让阿植不由得打了个寒战。管仪轻笑了一声,随口问道:「听闻津州府中有个教书先生?」 阿植心下嘆了一声,这宫里头的人怎么一个个都同话本子里百晓生一样呢?她压了压唇角,回道:「是诶。」 管仪忽地停住步子,深吸一口气看着她,微微笑了笑:「你是喜欢你家先生,还是更喜欢梅家的少爷?」轻柔的声音里透出一丝探究的味道来。 阿植倏地将手缩回来,这、这怎么能比对呢?她怎可能喜欢梅聿之那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呢。可先生……她蹙了蹙眉。 她以往总想着将先生撵出府去,是因为先生总是敦促她练这个练那个,如今……若是先生离了府,她大约要不适应了。 管仪见她一副苦苦思忖,又颇有些纠结的样子,不由地笑了一声,伸手揉了揉她脑袋。阿植咽了咽口水,听得他轻轻说道:「说起来梅家少爷还救过你呢。我听说在津州的时候,你们就已颇有渊源了?」他轻嘆道:「时间久了,人心自然就明了。你还小,虽不急这件事,但若能平平安安嫁一户好人家,大约也能让母妃觉得宽慰些。」不在其位不知其苦,宫中也有宫中的无奈。管仪看着这个瘦瘦小小的妹妹,心下喟嘆道,兴许细水流长的平淡生活,更适合她。 命数真是奇特的存在,稍稍一偏,便迥然不同了。 说话间便到了书房,管仪立在门口由得小厮去通报的间歇里,偏头对阿植说道:「若父王问起什么,答不清楚或是不知道便好了。」 阿植点点头,随着他一道进了屋。她没敢抬头,缩着一颗小脑袋,站在管仪身旁。 随王眯了眼,只说道:「不必行礼了,坐罢。」 屋子里有清冽的香气,阿植在软垫上坐下来,这才看到对面坐着一个人,看来随王有客啊。那位老先生看到管仪,轻抚了抚白须,蹙了蹙眉。随王看他这副神色,同管仪说道:「这是邵老,还记得吗?」 管仪不急不忙地回道:「记得。」 邵景浅笑了笑,同随王道:「那时世子还是个孩子呢,如今……」他又仔细打量了管仪一番,几不可闻地嘆了一声。 当年管仪的命便是邵景从鬼门关拖回来的,管仪活不过十五岁这个话,也是出自邵景之口。 管仪心想,父王不知费了怎样的周折再次请到邵景,可自己如今病成这样,怕是连邵景也无力回天。 「世子忧虑过重……」邵景淡淡说着,「不大好啊。」 随王压了压唇角。邵景又道:「抱着必死的心活着,世子殿下不会觉得累么?」 「邵老——」随王打断了他,示意他不要在这样的日子里说这样的话。 「草民僭越了。」 他话音刚落,随王的注意力便到了阿植身上。随王道:「这便是容夫人的表侄女?」 管仪淡淡应了一声。 随王忽地眯了眼,似是瞥到了什么一般,神色微动了动:「叫阿植?」 阿植点点头,耳珠子上的小耳坠微微晃了晃。 随王的神色里有些许探究,若有所思地问道:「耳坠子是旁人送的么?」 管仪神色微愣,这才瞥见阿植的小耳坠,还未来得及应声,便听得随王对管仪轻嘆道:「一模一样的耳坠子,孤当年也曾送了一副给你母妃呢。然你母妃后来说不小心弄丢了,还曾十分可惜。」他顿了顿,又说:「孤还记得上头刻了字。」 阿植屏息看了一眼身旁的管仪,小心脏扑通扑通跳得十分厉害。她晓得她那对耳珠子上是刻了字的,随王这样讲,让她心里有些异样的感受。她今早出门时,青珠还特意替她换上了原先戴的那对耳坠子,并笑意盈盈地嘱咐道:「真是好看呢,曹小姐可万不要弄丢了。」 这些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总是盯着她的耳坠子,到底是干嘛呢。 管仪慢腾腾说道:「兴许是母妃当年转赠旁人,一时忘了而已。」 然管仪并不晓得,这对耳坠子,是当年从番国带回来的,上头那两颗小小宝石虽不起眼,却并不多见。珠托上的字,是工匠特意刻上去的。那一年,容夫人才刚进宫,这对耳坠是随王送给容夫人的第一份礼。 当然,那时管仪和阿植都还没有出生。 随王的眉梢似是沉了沉,他不是没有听说过一些风言风语,可—— 管仪的眉眼,同阿植实在太像了些。
第39页 还有这对耳坠子,到底是经过怎样的周折才到了阿植手中。若是容夫人提早便见过阿植了,不可能不注意到她戴着的耳坠子,难道是刻意做给自己看?还是面前这小丫头太有心机,今天故意换上这对耳坠子呢?又或者……这丫头被哪个人给利用了呢? 随王压了压唇角。 这当口,忽地有小侍进来禀道:「陛下,大臣们都到了,容夫人问,何时开宴?」 随王轻嘆了嘆,又看向管仪:「这就去罢。」 管仪微微颔首,拉起跪坐在旁边的阿植,跟在随王后头往蕴秀殿走。 阿植心中有些许忐忑,觉得头上盖着口大锅一样,闷死了。 ——*——*——*——*—— 阿植一到蕴秀殿,便觉着有人在盯着她,这样的感觉很是强烈,十分可怖。她以前在津州的时候,难得会看到这么多的人,这样拘束的场合令她十分不适。 管仪轻揉了揉她脑袋,低头同她浅声说道:「只顾着吃便好,晚宴结束后曹大人会带你回去的。」 阿植用力点点头,便闷着脑袋啃面前的点心。虽是无心,在容夫人看来,阿植这个举动却让她觉得辛酸。她动了动唇角,眉头也皱着,以后想见一面就更难了…… 随王似是捕捉到了她这小小情绪,却仍是不在意般地吃着东西,良久才轻唤了容夫人的乳名:「阿黎,你想收她做女儿么?」 容夫人握着茶盏,眼眸中闪过一丝犹疑,慢慢喝了口茶,不慌不忙说道:「臣妾收她做女儿,陛下再给个名分,之后呢?」她顿了顿,搁下茶盏,看着随王轻嘆道:「阿植还有家人,她还是会回津州。那里,才是她的家罢……」 随王不应声,慢慢喝着酒,头也不抬。 「陛下,不论旁人怎样说,也不论臣妾怎样做,容家和曹家却都是在事外的。快二十年过去了,臣妾做的一些事,虽未必对,却也是尽了最大的努力去周全了。」她望着不远处挨着管仪坐着的阿植,几不可闻地嘆了一声。 随王握了握她的手,有一丝安抚的意味。然他眉头却紧蹙着,一刻也松不开。 阿植闷头吃着东西,周围的人她都不认得,也不想认得。似是觉得有些口渴,便伸手去拿搁在小矮桌最外头的一壶酒,一个人自斟自饮。待管仪发觉,她已经趴在矮桌上睡着了。管仪看了一眼桌子上空空的酒壶,又看看醉倒的阿植,不自禁地伸手去轻揉了揉她头髮。他就任由阿植这么睡到晚宴结束,直到曹允走过来说要带她回去,这才轻轻推醒了她。 阿植朦朦胧胧睁开眼,朝他傻傻笑了笑,从地上爬起来踉踉跄跄地走着。有小宫人前去扶她,她便乖乖地让人扶着。管仪陪他们一直走到宫门口,看着宫门打开,忽地回头看了一眼。偌大的宫殿就如深渊一样,望不到头。 反正不论怎样,都是要死在这里的。 宫门渐渐关上了,管仪立在原地咳得厉害。他沿着青砖地慢慢往回走,四处亮着的灯笼在秋风之中飘摇,似是只要风力稍大些,便落得焚毁坠落的下场。 夜深了。 ——*——*——*——*—— 阿植刚回到曹府往自己屋里走,玲珑便凑了上来。醉醺醺的阿植看到一只小肥猫扑过来,嘿嘿笑道:「包子!」 玲珑蹭了蹭她的裤管,阿植眯眼笑道:「死包子!」说罢蹲下来,使劲揉它。玲珑惨叫了一声,倏地就窜了。哎,真是一点出息都没有,只晓得欺负小动物。 立在廊檐下的梅聿之看到她十分怅惘地蹲在地上,神色微变了变。只见她又晃晃悠悠地站起来,一个人立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偏头看着院落中的红花楹发呆。似是回过神来,她耷拉着脑袋继续往前走,梅聿之也不避让,只立在原地看着她一步步走过来。 阿植一头撞进了他怀里,却又不动了。似是觉得冷久了,忽然寻到个温暖的地方,本能地继续蹭了蹭。梅聿之一动也不动,任由她这样靠着,忽地将手搭在她后脑勺上,拇指轻抚了抚。阿植揪着他的两边夹领,模模煳煳说了一声「先生呀,还是你好……」便又蹭了蹭。 她整个脑袋都埋在梅聿之怀里,紧闭着眼睛忽地伸手环住了他。梅聿之将下巴搁在她头顶上,自嘲般轻笑道:「瞧见你被旁人欺负我很不开心呢。」阿植似是觉得有些难受,推开他蹲下来,耷拉着脑袋,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梅聿之亦在她对面蹲下来,轻轻地捧了她的脸。因为酒力与秋日的晚风,阿植脸颊上有些发烫,小小的身子这么缩着,委实太像小刺猬了。梅聿之的大拇指轻轻地划过她唇角,想起她喊着雁来,便靠近她低声问道:「不认得我,恩?」 阿植轻轻打了个嗝,胃里一阵酒气翻滚,脑袋往后缩了缩。她试图睁开眼睛,眼皮却沉得不得了。耳侧有温热的气息萦绕着,淡淡的,和些微凛冽的酒气混杂在一起,令人迷醉。 「大坏蛋!」她努力辨别眼前模模煳煳的人影,支支吾吾道,「道貌岸然……伪君子……」 梅聿之忽地轻笑出声,伸手捏了捏她鼻子,将额头抵在她额头上,伸手环住她,将她从微凉的木地板上抱起来。阿植将脑袋搁在他肩膀上,心里空落落的难受。 好想吐。 17 17、旧时天气旧时衣 ... 然阿植到底有着好酒品,她迷迷煳煳支吾了会儿,便沉沉睡了过去。
第40页 梅聿之将她的房门推开,送她进去。大约觉得天气渐凉,将她放在薄褥上,又从旁边的壁柜中拖了一床被子出来,替她盖好。阿植下意识地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聿之将一旁的软垫拖过来,坐了一会儿。屋子里没有点灯,外头也没有月光,只有一片黑。似是待久了,便适应了这黑黢黢的环境,细看外头,廊檐下的灯笼轻轻晃着,十分昏昧,影子随风而动,却有些逡巡不前的意味。 他低着眉,看了一眼睡得正沉的阿植,起身走了出去。 阿植做了许多梦,却都七零八落,一点头绪都没有。她醒来时天色还未大亮,有些头疼,就起身推门去洗漱。一阵秋雨落下来,这湿热之地倒有些凉意了。凤凰花的羽状叶子落了一地,小雨淅淅沥沥下着,周遭十分安静,远望还有些迷茫。小雨打进廊内,阿植觉得有些胃疼,便皱了皱眉。 正巧看到青珠从走廊那端走过来,阿植耷拉着脑袋不晓得说什么好,便十分茫然地望了她一眼。青珠后头跟着个小侍女,手里捧着一个食盒。走近了,青珠莞尔笑道:「小姐这么早便起了?」又颇为暧昧地看了看邻屋的门:「梅少爷都还没起呢。」 什么意思?!阿植一横眉,这话说得好像她很懒一样,谁规定她得比旁人起得晚了? 青珠没有搭理她神色中的愤懑,偏了偏身,对阿植道:「刚做好的红叶饼,想着小姐兴许喜欢吃甜食,便送了一盒过来。」又对那小侍道:「替小姐送进去罢。」 阿植方要开口,却又听得她道:「噢,对了,大人说曹小姐快回津州了,这两天小姐有什么想要带走的,同我说便是了。」 回津州?阿植眼前蓦地一亮,仿佛先生就站在走廊那头朝她挥手。她一扭头就往屋里走,青珠一头雾水,忙问道:「小姐这是怎么了?」 「收拾东西回家!」阿植头也不回,闷进屋子里收拾行李了。她回想了一遍这些天吃过的新奇食物,想着可以带一些回去给先生吃。然转念一想,路上又得耗很久,怕是到了津州,吃食早就坏掉了。正愁闷着,小侍来唤她吃早食,她便皱着眉头出了门。 一路上她问那小侍:「随国可有什么吃食是搁久了也不会坏的?」 那小侍想想,回道:「鱼干虾干,这天气里搁上好久也不大容易坏的。」 阿植一拍脑袋,自己真是笨得要去餵猪了,怎么没想到呢。就带这个给先生,也让先生长长见识,饱饱口福。 她瞬时心情大好,看着外头,似是也快放晴了,等吃了早食,便出去买鱼干。 可等到要出门了,这才想起来自己身无分文。难不成从花孔雀家扒拉一幅字画出去卖掉?不可不可,先生常说为人要厚道,小偷小摸这种行为姑息不得。 阿植一脸气馁,好不容易逮到青珠,吞吞吐吐了好一阵子,才说自己想出去买些鱼干手里却没有银子。青珠淡淡瞥了她一眼:「想必曹小姐在家的时候,要银子是个难事。」 「…………」 最后的结果便是——第二天一早,青珠亲自领她去港口的渔市去买她要的干货,当然,由于梅聿之半路突然出现,二人行变成了三人行。 据闻这个渔市有着悠长的歷史,阿植本以为是一个个小摊铺,却不料是一条长街,店铺林立,十分繁华。除却做干鲜货生意的,其余的也有许多。由于临近港口,还能看到些许番邦人,阿植觉得虽是好玩,却又有些畏惧,便像个狗腿子一样跟在青珠后头傻笑。 青珠领她去一家店里买干货,店铺老闆十分慷慨地递了一大块海鱼干给阿植,阿植便笑眯眯地接过来,青珠很是嫌弃地看了她一眼。 阿植瘪瘪嘴,将海鱼干挪进嘴巴里,狠狠咬了一口。咦?咬不断?再用力,嗷——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一只修长的手搭在海鱼干上头,头顶传来浅浅一声:「乖,松口。」 阿植一懵,抬眼看了看。见到梅聿之寡着脸正看着她,她爪子一松,再一张口,那块海鱼干便落到了贼人手里。 然梅聿之却是从一旁的柜檯上随手拿了张油纸,将那块海鱼干包起来,塞进了阿植随身带的包袱里。 阿植看得目瞪口呆,梅聿之却很是鄙夷地瞧了她一眼,拿了块干净的帕子擦了擦手。 此人有神经病! 阿植瞪了他一眼,趴在柜檯上看着里面货架上一大排包好的海鱼干,笑眯眯对青珠道:「我怕买多了拿不动,所以买一包意思一下就好了。」 青珠在柜檯上放了银子,只淡淡说了一句:「送到丞相府罢。」 阿植立时瞪圆了眼,眨眨眼睛看着柜檯上的银子,不免心中哀嘆了一声,出手真大方呀……换成在家里头,这都能吃一个月的猪肉了。 罢了,不是自己的银子…… 她恋恋不捨地瞧了瞧,便被青珠拉走了。 她跟着青珠走着,梅贼就在后头,这让阿植心里头很是不舒服。她扭头忿忿看了一眼梅聿之,却听得青珠在前头说:「曹小姐近来火气有些大,回去煮忍冬水喝罢。」 言罢就拐进一家卖杂货的店铺,垂了手十分大方地说道:「曹小姐看中了什么,随意拿便是了。」 阿植真有一种否极泰来之感。一开始还受之有愧,但想想,曹允那只花孔雀将她拐到这个鬼地方来,还任由旁人欺负她,还差一点掉进海里和这个世界永别……就沖这个,走的时候收一点小礼——还是心安理得些罢。
第41页 她拍拍心口,走进店里头,十分坦然地开始挑东西了。 老闆说大多是番邦过来的东西,故而十分难得,且每一件都能说得出故事来。阿植被老闆这番话给吓住了,见过卖东西的,没有见过这样卖东西的。 她伸长了脖子瞧见漆木架子上头摆着一颗石头,指了指讪讪问道:「这种破石头也有故事?」 那老闆清了清嗓子:「要说这是海姬……」 然他的故事还没来得及说出个一二三来,就被青珠打断了:「这个装起来罢。」阿植方想说其实她对这个丑石头一点兴趣都没有,老闆已经乐呵呵地拿了个精美的小盒子,将小石头放进去了。 阿植将眉头蹙成八字形,正要对青珠管家这种无视钱财、任意挥霍的行为进行强烈的腹诽,就惊觉手腕上一热,忙要缩回来。 梅聿之握着了她的手腕,神色寡淡地将一串红珊瑚珠挂在上头比了比。 青珠一挑眉:「挺好看的,也装起来罢。」 阿植什么都没有说。 ——的确挺好看的。 三个人在渔市转悠了一圈之后,阿植肚子饿了,便想着找一家店吃东西。青珠似是早就料到一般,迳自带她往一家铺子去。那家店十分不起眼,里头吃饭的人也不多,兴许是不大好吃。 阿植探了探头,瞧见角落里那张矮桌坐着个人,差点惊唿出声。 「我将小姐送到这里,先回去了。」青珠在一旁淡淡说着,阿植一把拉住她:「诶……那我怎么办?」 「过会儿自然有人送小姐回去的。」青珠神色依然素净,一副无关紧要的样子,「何况,还有梅少爷陪着小姐呢,不必担心。」 她言罢竟浅浅笑了笑,从门口走了出去。 什么?!梅贼竟然不走?! 阿植愤恨地瞪他一眼,却见梅聿之眉眼含笑地看着她,轻笑道:「不晓得在下到底欠了曹小姐什么?为何曹小姐每回都是一副恨不得吃掉在下的样子?」 神经病!谁要吃掉你?!肉肯定是酸的!她忍不住呕了一下,扭头往角落里去了。 梅聿之望了望角落坐着的人,心下却喟嘆道:这位世子……是有多放心不下自己的妹妹啊。 他见阿植坐下了,方才走过去在她身旁的软垫上坐下。外头人影晃动,隔着纱笼纸看得朦朦胧胧。管仪轻咳了咳,慢慢说道:「因是有东西忘了给你们,故而才麻烦了曹大人。」 什么?阿植想着今天这趟本是自己要出来的,怎么…… 同花孔雀有什么关系? 管仪似是看出她的疑惑,便道:「昨日听闻你要到海港这边的渔市来,因此……」 阿植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然管仪却在心中轻轻嘆了一声。这丫头素来将喜怒挂在脸上,一窥便知,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今日看起来,她似是很高兴呢。要回津州了,所以开心么?她果真早已不属于随国,一点留恋都没有。 津州才是她故土罢……那就不要再回来了。 ——*——*——我是更新分割线——*——*—— 管仪替她倒了一杯水,从一旁的软垫上将两只锦盒拿上来,分别推给阿植和梅聿之。 阿植有些惊诧,倒是梅聿之,一脸淡然地接过来,微微垂了垂眼睫。 「现下不要开。」管仪轻轻笑道,「再过两年罢。」 阿植的手停住了,这才发现上头挂了一把锁。她以为是世子故弄玄虚,却不知,这不过是容夫人假借管仪之手,做的最后一点打算。 这里头的东西,就连管仪也并不知晓到底是什么。母妃赌了一辈子,每次总有她的道理。管仪不想去问,也不愿意知道这些事。容家的事情对于他而言,只是个不必要的负担。 可对于阿植——却未必能够置身事外,怕是这辈子都逃不掉。 他的眼眸,柔和中却又带着一丝隐忧,到底还是放心不下。 等吃食都摆上桌,阿植只顾埋头吃着,似是饿极了。梅聿之不经意地递过去一方干净的帕子,这才慢条斯理地动了筷子。 管仪留意到这个细小的举动,微压了压眼角,有些许笑意。 等阿植吃完,管仪面前的餐碟都不曾动过。他站起来,说要送阿植和聿之回曹府,言罢便领了他俩往外走去。 出了门,他戴上斗笠,由是压得很低,神色也无法窥知。阿植和聿之便跟着他往港口的方向走。时值中午,港口人影稀少,却停了好几辆马车。送君千里终有一别,管仪停下步子,低头看着阿植,也不言声,揽过她轻拍了拍她后背。 阿植有些微愣,低低柔柔的声音便在头顶响起来:「按着原先的路走便好,不必去想太多。人活着,煳涂些也是好的。」言罢又轻揉了揉她头髮,松开手,细细看了看她。这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相遇。或许那时,只有一座孤冢,阴阳两隔了罢。 他又看了看立在一旁的梅聿之,缓声道:「路上麻烦多照应些了。」 梅聿之微微颔首,正要去扶阿植上马车,却不料阿植回瞪他一眼,自个儿扳住马车,踩着脚凳爬上去了。 梅聿之起初以为阿植这趟不会这么容易回得去,哪料连管仪都已经出面相送。他暗嘆了一声,撩起车窗帘子,看到管仪依旧立在原地,清瘦的身形有一丝寂然。海风裹挟着他的衣袂,肆意翻卷着,在这烈日之下,倒显出一份凄凉的无力。
第42页 再低头看看怀中的这只锦盒,他却有些捉摸不透了。 ——*——*——*——*—— 阿植离开庆州城那天正是秋高气爽的好日子,她趴在一只木箱子上头无所事事地翻看话本子,秋风透过车窗钻进来,十分悠然自得。 箱子里装了她所有的家当,还有带给先生的海鱼干和破石头。她托着下巴看着外头,绚烂的红叶迅速往后倒去,犹如红霞一般铺陈开来,静悄悄的,十分悽美。 这一路行至津州,大约要到深冬时节了。 阿植就睡呀睡呀,醒来了就找东西吃,快到津州的时候她勐然惊觉不对头,再一翻箱子,只剩下一小包少得可怜的海鱼干了。就当没这回事罢,就当没给先生带过吃的东西罢……她拍了拍心口,将箱子里最后一块海鱼干捞出来,靠在窗口就着小酒吃掉了。 天气渐渐冷了下去,且是越往津州走便越冷,阿植裹着大棉衣压紧了车窗户躲在里头睡觉。到了下午时马车却忽地停了,梅聿之从外头挑开了车帘子,沉声道:「曹小姐,起来了。」 阿植一睁眼,恍惚了一下,又揉了揉眼睛,抓了抓脸,懒懒问道:「到了?」 梅聿之看了她一眼,忽地将帘子放下来,一声不吭地走了。 阿植有些发懵地掀开车窗帘子,曹府二字赫然在目。 哦呵呵,她回来了!她曹阿植总算回来了!阿植一抹眼睛,翻了一下木箱子,将仅存的几个小盒子拿布包好了,迅速地下了车,直奔府门而去。 她抱着门环拼命敲着,想着先生兴许会来开门,哪料大门打开,出来的却是一名眼生的中年男子。阿植立在原地心里咯噔了一下,抱着包袱往后退了一步。 再抬头看看匾额,是曹府没错。 「您是?」阿植欠了欠身。 那名中年男子眯眼看了看她:「这位小姐找谁?」 阿植正一脸惊愕,梅聿之在后头拍了拍她的肩。那名中年男子一看到梅聿之,立时咧开嘴笑道:「这不是梅少爷么?怎么——」 梅聿之神色寡淡地将阿植推过去:「这是你们家小姐,我将她送回来了。」说罢又同阿植道:「告知你家先生,有空到梅府去坐坐,在下有事找他。」 阿植还懵着,却看得那中年男子两眼笑得眯成一条线,恭恭敬敬弯了个腰:「原是小姐啊,方才——」 「呃——」阿植有些受不住,连忙也弯腰鞠了个躬。 那中年男子直起身子来,引她往里头去。阿植刚走了两步,又往后退了一步,这府里简直翻天覆地 17、旧时天气旧时衣 ... 呀,吓死了,还以为走错府门了。她左看看右瞧瞧,脑子里却是十几年前曹府的模样。那还是多么陌生的记忆啊。 走在前头这个有些发福的大叔是谁呢?难不成是先生请来的管家?先生怎地突然有钱了?阿植有些不大适应,同那个大叔道:「我家先生在么?」 「雁来先生呀?」那大叔眯了眯眼,「去外头了,兴许到晚上才能回来呢。」 「那老夫人呢?」阿植接着问道。 「老夫人还在庙里呢,大约到年底才能回来。」 阿植应了一声,想想:「小树……哦,陈树呢?他还在府里头么?」 「去京城了,大约也得到年末才能回来。」 阿植看了看这空荡荡的府邸,心下忽地有些怅然,大约是同预想的差了些。以前府门落魄,虽寒酸了些,倒也是一家人开开心心地过日子。如今却好似各有各的要忙了,回来也不见个人影。 她方低头嘆了一声,忽听得胖大叔惊唿道:「二小姐诶,你怎地跑出来了……」 阿植这才看到一个小娃子正冲着她跑过来。她一愣,这小崽子是裴小钱?都走路走得这么顺当了?这才半年多…… 裴小钱乐呵呵地扑过来,揪住她的裤管像玲珑一样蹭来蹭去。阿植蹲下来,捏了捏她的小脸,从包袱里掏了半天掏出一块饴糖来塞进她嘴里。 裴小钱笑眯眯的看着她,小脸嘟成一个包子样,支吾道:「娘亲,回来了……」 阿植倏地变了脸色,忿忿捏了她一下:「你娘亲将你丢了,逮到人就乱喊。以后再这样乱喊,揍你!」 裴小钱往地上一瘫,抹着眼睛嚎啕大哭起来:「坏、坏人……」她抽噎着小眼珠子乱转,復盯着阿植,呜呜道:「告诉……爹……我告诉爹……」 「告诉罢告诉罢,小崽子。」阿植不理她,提了包袱就往自己的屋子走。 胖大叔一脸无奈地将瘫坐在地上耍无赖的裴小钱抱起来哄着,好不容易将她哄得止住了哭,阿植已不晓得去哪儿了。 阿植按着原来的方位寻到自己的屋子,进去一看,摆设什么的全变了,屋里也收拾得干干净净,不大像她的作风。看来先生给她添置了不少东西呀,还天天给收拾屋子。 她倦极了,将包袱随手往案几上一搁,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将大棉衣脱下来搭在矮墩上,翻身滚上床,闷进了被子里。 要是有个暖抄手该多好呀,就更暖和了。床正对着窗户,下午的阳光透过纱笼窗纸落进来,有些微弱的暖意,阿植深深吸了口气,这么平躺在大床上的感觉,可真是好呀。 阿植素来嗜睡,不知不觉便沉睡了过去。中间醒来过一次,由是太渴了,便下床找水喝,一看外头天色渐暗,睡意更浓,喝完桌子上的凉开水便又滚进温暖的被窝里了。
第43页 她不晓得自己睡了多久,亦不晓得同周公老先生促膝谈心了多久,只越睡越沉。直到一只微凉又干燥的手搭上了自己的额头,她也不过伸手去挪开那只讨厌的手,翻了个身继续睡。 「小姐睡在我的床上不大好罢?」 阿植下意识地抓了抓脸,睁开一只眼睛,紧接着又慢慢睁开另一只,翻个身过去看着床边的黑影讪讪笑了笑:「哈?」 她半个脑袋依旧缩在被窝里,忽地往外探了探,又伸出一只手去,攥住黑影的衣角:「先生你怎么住到这间屋来了……」 雁来将她从被窝里捞出来,拿了一旁的棉衣将她严严实实的裹起来,神色安安静静的,也没有想像中的喜悦,只淡淡道:「小姐定是饿久了罢,我方才让伙房准备了些吃食送到小姐房里去了,过去了吃一些罢。」 阿植攥着被角,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半天说了一句:「我不走!」 「小姐——」 「好不容易捂暖的被窝,怎能轻易拱手让人呢?」她一扭头,「不走!我今天就睡这里,我不吃了,我睡觉。」 阿植说到做到,将身上的棉衣丢到角落里,又赖皮着缩进被子里了。 雁来蹙了蹙眉,将案几上的烛台点亮了,又挑了挑火苗,直起身对耍无赖的阿植道:「小姐出门一趟,顽劣了不少。」 顽劣就顽劣。阿植面朝里躺着,就不走,外头冷死了。 雁来见她如此不可教,立在原地沉默了会儿,推门走了出去。 然阿植这么一闹腾,睡意全没了。肚子咕咕叫着,委实饿得厉害,她便趴在床上揪床单。这个睡姿不大舒服,她深吸一口气,内心做了一番艰苦斗争之后,终于坐了起来,披上大棉衣,哆哆嗦嗦地掀开了被子。 真——冷——呀。她倒抽一口气。 然等她推开门,才惊觉外头下起了雪,北风卷着小雪花在空中乱舞,阿植觉着更冷了,裹紧了身上的衣服迈出了门槛。可自己的屋子被挪到哪里去了?她探了探头,看了看走廊两边,一个人影都没有。正打算关上门继续滚回去睡觉,看得先生端着漆盘从走廊的一端慢慢走了过来。 身影还是很清瘦,但又有些别的意味在里头。走廊下的小灯笼晃啊晃的,朦朦胧胧的灯光照着周围一团小雪花在飞。阿植瞧过去,也不过是看到雁来一个大致的轮廓,面上的神色什么也看不清楚。 她倏地缩回门内,不知怎地心里头有些陌生的感觉。 之前的十几年时间几乎与先生形影不离,这回分开大半年,忽然就觉得先生与以前不大一样了。 原来人真的是会变的,还这样迅疾。 阿植垂了垂眼睫,坐在床上偏头看着门口。 木门「吱——呀」一声被轻轻推开了,雁来拿手肘将门合上。走过来把漆盘放在床边的案几上,烛台上的火苗轻轻跳了一跳。 阿植见他慢条斯理地将白瓷罐上的盖子拿开,轻轻地吹着气,仍是低头问道:「小姐吃甜羹么?」 阿植勐地点点头,又发觉他看不到自己点头,便应道:「恩。」 雁来将她的手塞进被窝里,拿了勺子一口一口餵她。 手指骨节分明,被昏昧的灯光映衬着有柔和的暖意,贴在冰凉的白瓷罐上,又显得有些冷。 阿植有些木然地一口口吃着甜羹,看着雁来发呆。 先生好奇怪呀,以往肯定不会这么轻易地餵东西给她吃的。 外头的风夹杂着雪花和枯叶越刮越大,阿植觉得屋子里暖和极了,又有些犯困。先生依旧低着眉,耐心地端过一碗粥,问她还吃不吃粥。 18 18、物非人非无人理 ... 阿植摇了摇头,也不知是不是甜羹让人觉得腻,忽然间就没胃口了。她探过身去捞漆盘上的帕子。雁来放下手里的粥碗,在她拿帕子擦嘴的当口,替她掖了掖被角,漫不经心道:「小姐回来后就到这里来睡觉了?」 阿植点点头:「太困了。」 雁来收拾着漆盘上的餐具,又接过她手里的帕子,正要站起来,阿植却唤了他一声:「先生——」 雁来的手就压在漆盘一角上,慢慢说道:「小姐既然累了,便睡罢。」 阿植抿抿嘴唇:「我本来给先生带了吃的……」她神色游移了一下,对了对手指:「可路上没什么好吃的,后来便全被我吃掉了。」 「恩。」雁来轻轻应了一声,坐在床边的绣墩上神色素净地看着她。 「先生你不要失望,我还带了个东西给你。」她伸手指了指案桌上的包袱,雁来瞧见了,便替她拿过来,递给她。 阿植拆开包袱,从里头拿出个小锦盒,一边打开一边说道:「这个石头你不要看它丑呀,据说是那什么海姬——」她忽地顿住,海姬什么来着? 对!那老闆没说完呢! 「反正就是同海姬有干系的,还是番货呢。」她将盖子合上,十分大方地递过去,「先生送给你了。」 雁来嘴角微动了动。 阿植见他没有要接的意思,眨眨眼睛,委屈道:「先生你定是嫌弃这块石头了。」 雁来不言语。 阿植转念一想,又从包袱里掏出一个蓝皮本子来,低着头自言自语道:「先生我还有个好东西送给你,这个是我在路上画的,还写了字,不过都是问来的,也不知到底对不对。不过这一路上我遇到的新奇事物很多的,先生你难得出津州城,我就记下来给你看了……你看我的字,现在是不是更好看了?喏——」
第44页 她絮叨完将蓝皮本子递过去,一脸期待,兴许是想得两句表扬。 小手抓着本子就这么悬在半空中,停了会儿,然雁来却没有接。 阿植讪讪收回来,先生果然小气!不就是不小心睡了他的床么?闹别扭。哎——想什么呢?阿植压了压唇角,一言不发地将东西又都收进包袱里,蓦地缩进被子里了。 雁来轻嘆了口气,瞧见她顺手丢在床脚的包袱,并没有系好,便拿了过来。他的手停了片刻,将那蓝皮本子拿出来,慢慢翻开一页,紧接着又翻开另一页。 四周静得厉害,外头的雪越下越大,只听得到风声及雁来翻书的声音。 阿植睡不着,她晓得先生在翻她的本子,可先生却一句话也不说。约莫过了一刻钟,阿植忽地翻了个身面朝着雁来,就这么盯着他。雁来察觉到动静,抬头看了她一眼,不急不忙地合上本子,说道:「小姐不打线格子,就写不齐整。」 阿植连忙爬起来,一把抢过书:「哪里哪里,我哪里写得不齐整了,明明——」她指着一竖排字,用手指划拉了一遍:「明明在一条线上。」 雁来从案几下面的小柜子上变戏法一样拿出一把戒尺来。 阿植下意识往后一躲。 戒尺贴在书面上,一比较,阿植的字果真是歪歪扭扭的。 「一条线上?」 阿植努努嘴,斜了一眼。 吹毛求疵,坏人。 雁来收了戒尺,从包袱里拿走了装石头的小锦盒,端起漆盘,站了起来:「小姐好好睡,若是睡不着便数雪花片儿……」 阿植揪着被角阴森森地看着他。 雁来当做没看见一般,转身推门出去了。 腊月里的夜晚静得出奇,大桂树上已经落了些积雪,屋子里的灯还懒懒地亮着,雁来望了望空空荡荡的走廊那头,抿紧唇角往厨房的方向走了。 阿植一夜没有睡好,许是白日里睡多了,亦或许是雪花片儿数多了头晕,早上天还没亮她就爬起来了。 天色灰灰的,又有些发白,到处都是积雪。她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裹紧身上的大棉袄往外头走。她蓦地瞧见昨天那个胖大叔在努力地清扫走道上的积雪,便挪过去,说道:「胖……」想想这措辞不大好,便道:「怎么称唿您吶?」 胖大叔被她吓一跳,眼睛瞪得圆圆的,两撮鬍子抖了抖。他缓了缓说道:「小姐叫我福叔便好。」 「噢,福叔。」阿植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确实长得很福气呀,「见到先生了吗?」 福叔摇了摇脑袋。 阿植又问:「那个、福叔可知道我的屋子被搬到哪里去了?」 福叔指了指东边:「沿着这个走廊走到头,再往那边转——」他想想,接着道:「据说是之前老爷住的那个房间。」 「噢……」阿植明了。先生也真是的,干嘛将她的房间挪到东边去呀。那边多少年没人住过了,阴森森的,好吓人。 她将裤管捲起一截来,踩着雪过去了。早晨的风清清冷冷的,夹杂着雪气,阿植打了个寒战,又摇了摇脑袋,仰头看了看天。她想着先生定还没有起,到了房门口,也不敲门,守在窗户旁边,小心翼翼地扒拉开一条缝,努力地往里瞧着。 哎唷,看不清。她又扒拉开一点,恩,可以看到床了……先生懒死了,天都要亮了还不起床。 阿植正腹诽着,忽地一只手轻轻地拎了一下她的后衣领。阿植不予理睬,将棉袄裹紧些,继续往里瞧。 「看多久了?」 「别吵,先生在睡觉呢。」她下意识地一扭头,眨了眨眼睛,立刻绽开一个笑来,「原来是先生呀,早啊……」 雁来眯了眼:「小姐扒拉窗户这个毛病,是哪里学来的?」 哪里要学嘛,这种事自然无师自通。阿植挑挑眉,挺直了腰板儿,咧开嘴讪笑了一声:「先生,我走了。」 然她还没来得及跨出去,就被雁来拎了后衣领。 先生今天同她的大棉袄槓上了?阿植一扭头:「先生你干嘛?」 「小姐穿成这样委实不大体面,进去换身衣服再出来罢。」 「噢。」阿植想想也是,这身衣服的确脏死了,遂赶紧窜进屋内翻柜子去了。 她换完衣服去吃早食,瞧见裴小钱已经坐在那儿乐呵呵地玩一只煮鸡蛋。阿植瘪瘪嘴,往裴小钱旁边的位置上一坐,拿了筷子便去夹豆沙糰子。 福叔将一盘子红薯端上来,阿植立刻弃糰子而去,捞过一只红薯就开始啃。裴小钱伸出小指头戳了戳她,支吾了半天支吾出一句:「吃……货」然后乐呵呵地笑开了。 阿植忍着拍死她的冲动,揉了揉她的小脑袋瓜,腹诽道:死孩子,爬开! 诚然裴小钱还没有到看人脸色的年纪,小爪「啪」地拍在了阿植的左侧脸颊上,还抓了抓。 阿植一声悽厉的惨叫。 「先生!给你家女儿剪剪指甲!」她一把抓过裴小钱的手,「你看看都快和妖怪一样了!」 福叔在一旁哈着腰道:「小人的错小人的错,这就喊奶妈过来……」 什么?!还有奶妈?!阿植看了一眼雁来,清了清嗓子道:「先生,我不在的这大半年,府里怎的变化这样大?连奶妈都请得起了?」 不公平啊,裴小钱为何能赶上好时候过好日子呢,阿植心里默默垂泪。
第45页 哪料先生只淡淡敷衍道:「往后有空了,同你慢慢说。」 阿植泄愤般啃了一口红薯。 「小姐吃完早食就在府里看书罢,书房里有许多新的话本子。」雁来看了眼旁边的裴小钱,「再不然就带着小钱玩罢。」 「不要!」她才不要带着这个两岁的小破崽子玩呢。 裴小钱的小眼珠子滴熘熘转着,虽然好像没怎么听懂,却抓准了时机地「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阿植抓狂。 小崽子通通送去餵猪!餵猪! 一大早的好心情全被毁了,阿植颓丧着脸,从饭桌上抓了两只红薯,兀自窜出去了。 她找金枝玩去。 ——*——*——*——*—— 下午时刚挎好包袱要出门,福叔便给她备了辆马车。小车夫坐在前头沖她浅浅一笑,指了指地上放的小脚凳。 阿植尚未反应过来,福叔便推着她上了马车。阿植闷坐在车里,心里头却一点都不高兴。这府里比以前更恐怖了,什么都不同了,哪个角落里都随时会跳出人来一样…… 她想着想着,便哆嗦了一下。不行,得去姚包子那里寻点告慰。 哪料到了包子家门口,包子的邻居说包子出去收租了,大约要到晚上才能回来。阿植便窝在她邻居家骗吃骗喝,发现包子家邻居对包子十分好,包子果真是厚道呀,平日里的为人真是讨人喜。 后来阿植都快要在别人家睡着了,包子才姗姗来迟。 金枝一看到阿植,就勐地扑上来抱住她:「哎呀小板子,你瘦脱形了呀,得病了啊?」 阿植挪开她,狠狠瞪一眼,说道:「胖子死得早。」 金枝张开大手揉了揉她脑袋,拿过她的包袱:「走,跟姐回去喝肉汤。」 阿植挣不过她的魔爪,无奈地被拖回姚府里去了。 阿植垂着脑袋坐在椅子上啃酥饼,金枝一手挥过去:「别吃了!吃了也白吃!」 阿植顺势将脑袋歪在一边,继续啃了一口酥饼,说道:「现在裴小钱能说会道了,可讨厌了呢。送给你当女儿吧?我明天就把她骗来……」 金枝一手叉腰,一手撑着桌子,笑眯眯地盯着她。 「反正你也嫁不出去……不如领个女儿养……」阿植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小板子你又皮痒了是吧?」 阿植咽了一下口水,果真不能乱逞口舌之快。 然金枝却只是长嘆一声,拍了拍她肩膀,意味深长地说道:「小板子呀,你有空嘲笑我不如好好想想自己的将来罢……」 将来?什么将来?阿植窃以为自己还小,将来这等事,似乎有些飘缈。 「你恐怕也要嫁不出咯。」金枝揉了揉她脑袋,侧过身收拾着桌上的碗碟,「你家先生不是要娶媳妇了么?」 「诶——本以为你家先生对你有意思的,现下看你家先生似乎不甘贫苦啊。」金枝撇撇嘴,「这世上好男人越来越少了,我家小树如今虽然话多了些,为人却是很好的……所以啊……」 「先生要娶妻了?」阿植咋舌,怎的没人同她说这个事?先生也是的,一句话都不说,到底是怎么了?!她慌慌忙忙攥住金枝衣角,「我家先生要娶谁?」 「还能有谁啊?你看你们家忽然间那么有钱,永锦街一半的铺子都是你们家的了,连梅家的下人都跑你们家去做事了。」金枝哼了一声,「当然是梅方平。」 「……」阿植懵了。她揪着金枝衣角的手渐渐松开来,有些木然地呆坐在椅子上,闷闷地垂了头,梅方平怎会看上一穷二白的先生呢?她原先以为先生并不是个抢手货……哪里晓得先生还真的—— 被梅方平给看上了? 阿植勐地站起来,不行!绝对不行!先生怎能卖身给梅家呢?即便日子过得清苦一些又怎么样呢?之前不是过得挺舒心的么?如今——怎么毫无预兆地就说要娶梅家小姐了呢? 她拎起包袱就要往外走,姚金枝一把拉住她。 「诶——」她顿了顿,「你现在去了有什么用啊?」 阿植像无头苍蝇一样,挣开她的手往外走两步,又退回来,低着头嘴里神神叨叨不晓得在说些什么。她勐地一抬头,抓住金枝的手问道:「包子,你说这件事我娘亲知道么?」 「这么大的事情,除了你津州城还有谁不知道啊?」金枝偏了偏头,「你家先生也真是的,一个字也不同你说。说起来他也不过是在你家做事的一个下人罢了,摆这么高姿态真是讨厌,枉我起初还觉得他为人不错。」 阿植深深吸了口气,胃里一阵抽痛。 「诶,小板子,你别急,虽说凭你这条件不大好找,但还是有机会的。你家先生的事……就算了罢。」金枝看她似是很着急,紧着眉头在努力劝她。 阿植抱着膝盖蹲在地上不出声。 原先以为先生是因为裴小钱不要她了。如今看来,先生是因为倾慕了旁人,心思就不在府里了。 姚金枝不说话,站在她面前沉默着看着她。 四下一片沉寂,阿植觉得腿有些发麻了。她想想,先生在府里耗了二十多年,如今有自己想走的路了,也是不能怪先生的。只是先生一句话也没有同她讲…… 阿植抹了抹眼睛,伸手扳住旁边的桌角,站了起来。
第46页 姚金枝看着她,忽地往后退了一步。 19 19、裴先生自立门户 ... 阿植身子晃了一晃,她这么一晃,就倒了过去。金枝立在原地先是一愣,想着小板子估计是蹲久了头脑发晕,一个没站稳就倒了。 这傻帽孩子就不晓得蹲久了腿麻么?金枝连忙过去将她扛起来放到床上,给她掖好被子,还去搞个了暖抄手塞进被窝里。 缓了会儿,阿植醒了过来,睁眼瞧瞧床帐上的花纹,瞥了一眼旁边昏昧的烛台,半天才声音微哑地吱了一声:「水……」 金枝正在一旁数铜板,见她醒了,立即走过去,端了桌上的茶盏,扶她起来餵了一些。 「好点了?」金枝拍拍她的头。 阿植立时缩进了被窝里,也不理她,翻了个身朝着墙面,心里头空空的,脑子里什么都没有。她闭了眼继续睡,兴许睡一觉便好了罢。 金枝见她这模样,便将桌上的铜板串好了收进盒子里,吹灭了灯台,悄悄走了出去。 外头静静飘着雪,一丝声息也没有。金枝看看天,觉得这场雪不会下很久,嘆了口气,便折身回自己的屋子了。 阿植这一晚睡得不好,一直困在梦境当中走不出来,她梦到先生站在曹府空空荡荡的花架下同她说:「来年我们可以再种新的。」先生的神色淡然而沉着,颇有些少年老成的味道。自从父亲过世之后,先生不知担了多少事。 府里几经风雨,终是还有一方天地能够安稳度日。她亦梦到先生冷冰冰地说「该是曹家的东西,我们要一样一样地拿回来」时的样子,十分隐忍。 阿植半夜惊醒,便再也睡不着,遂裹着棉衣坐在窗口发呆。外头的雪轻飘飘的,没有分量一般慢悠悠地落下来。 小雪。 天才微亮,金枝便起来了,行至走廊忽地发现不对劲,阿植住屋的窗子竟是开着的。她匆匆走过去,便看到阿植耷拉着脑袋靠在窗框上睡着了。 猪啊!金枝立刻扭头走到门口,一脚踹开房门,冲进去就提着她后衣领大喊了一声:「你要死了啊,脑子被门夹坏了?」 阿植垂着脑袋摇摇晃晃,像根枯藁的稻草。 金枝伸手一摸她额头,吓了一跳。这一夜北风,把小板子给吹坏了!金枝赶紧将她拎到床上,拿棉被将她严严实实裹好,又跑出去挖了一桶雪,放在一旁任由它化着。 阿植脸色有点发青,额头上却是滚烫的。 金枝拧干湿手巾,覆在她额头上,又拿了生姜水慢慢餵她。她就这么一直候在阿植身旁,可到了下午,阿植却丝毫没有好转的迹象。金枝想想,还是得送到城里给她找个大夫看看。她搁下毛巾,走到后面对屋找家里的长工,说赶紧安排马车送阿植回城。 外头下着雪,路上也不大好走,遂走得很慢。阿植昏昏沉沉地睡着,额头上依旧是滚烫的,连水也餵不进去。金枝看着外头越来越暗的天色,不免有些着急。 到了城里的医馆,天已是黑透了,那大夫也好似急着关门一样,吩咐药童抓了几服药就赶他们出去了。金枝实在无措,决定将阿植送回曹府,一来她家府里如今富足些了,且有雁来照看……应当要好一些。 曹府大门紧锁,敲了半天也无人应。金枝踩着雪跑到西边的偏门去敲,过了会儿,一只脑袋探出来:「这么晚了,有事吗?」 「你家小姐病了,我给送回来了。」 「小姐病了?」那小厮似乎刚从被窝里爬起来,身上只随便裹了件袄子,开了门走出来,头往东边探了探。 「你愣什么愣,赶紧去喊裴雁来。」金枝板着脸喝了一声,说完便扭头往马车那边去了。她从车厢里将阿植抱出来,刚走到偏门门口,便看得裴雁来走了出来。 「你家板子病了,药我抓来了。想着还是送她回府里来好一些,裴先生你费点心罢,你家板子本来身体就不大好。」金枝抿了抿唇角,示意旁边的长工将药包递给曹府的小厮,兀自抱着阿植走进去了。 雁来搭住她的肩:「我来罢。」 金枝顿了一顿,便看得雁来已从她手上将阿植接过去了。雁来只轻轻同一旁小厮说道:「替姚小姐安排一间住屋,将药包送到厨房去煎罢,手脚快一些。」接着又缓声道:「送药来的时候,顺便拿一些桂花糖来。」 外头的雪越来越大了,时不时飘进廊内落在衣服的褶皱上。金枝站在原地微愣怔,只看得到雁来越走越远的背影。小板子一定是对雁来上了心,她竟真的上了心。 金枝轻轻嘆了一声,哈出一口白气来,旁边的小厮谄笑道:「姚小姐随我走罢,客房不远,就在前头。」 金枝缩了缩脖子,又搓了搓冻得通红的手,跟着小厮走了。 ——*——*——*——*—— 雁来将阿植送回房,又在屋里生了暖炉,周围也渐渐暖和起来。他方要起身去给她打一盆冷水来,阿植却死死揪着他的衣角不松开。 雁来只好坐下来,伸手试了试她额头的温度。 「小姐醒了么?」他淡淡问。 阿植不应声,依旧紧闭着眼睛。脑子里虽是一片混沌,但她知道面前坐着的就是先生,便怎么也不肯松开手。 怕这么一松手,先生走了,再也不回来了。阿植心中忽地涌起一阵难过,嘶哑着声音缓缓道:「先生……」
第47页 雁来依旧不动声色地坐在她床前的椅子上,良久才道:「药快送来了,小姐喝了药便歇着罢,睡一觉就会好的。」 「先生你说我小时候也常常生病的。」阿植并没有看着他,而是睁开眼看着床帐上的绣纹,慢慢地说着,似是自言自语一般,「那时候先生定是费了不少心思。」 「后来先生总逼着我学这个学那个,还不让我睡懒觉……」阿植停了停,忽地将头往被子里缩了缩,「那时候我总想着,若是先生离府了就好了。离了府,就再也没有人盯着我,我便可以自由自在地过日子,想睡到何时就何时,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了……」 阿植的嗓音忽地更哑了,她皱着眉用力地咽了咽口水,却发现口腔里有干枯的血腥气。 阿植停了会儿,又闭了闭眼:「后来我在随国时想明白了……先生你对我是最好的。」她语调里忽地带了一丝哭腔:「先生,我……」 她蜷着身子侧躺着,却背对着雁来,脑袋都要全部埋进了被窝中。 雁来的手伸过去,却又停在半空,半晌,终于收了回来。 「小姐嗓子不大舒服,话说多了兴许会咳嗽的。」顿了顿,他轻声道,「歇着罢,明早就会好的。」 而此时,外头传来了敲门声。 雁来应道:「进来罢。」 小厮走进来,将托盘搁在案桌上,便退了出去。 托盘上放着一个白瓷罐和一碗黑煳煳的药。雁来默不作声打开白瓷罐,拿起小碟上的银勺子,挖了一小勺桂花糖放在小瓷碟上。 阿植小时候身体不好,总是一碗药一碗药地喝,后来有次偶吃了一罐子桂花糖,便嚷着没有桂花糖就不喝药。雁来那时不过十几岁,为了一罐子桂花糖费尽周折。阿植大约知晓桂花糖来之不易,每回嘴上虽嚷嚷着,却也不贪吃,只小小一勺,尝一尝桂花混着蜜糖的甜香便知足了。 后来阿植身子骨好了些,便难得吃药了。再加之人长大了些,也过了惦记着一罐糖的年纪,便不再提起桂花糖了。 雁来轻拍了拍她后背:「将药喝了罢。」 阿植慢慢挪动了一下,将头埋在被子里蹭了蹭,这才慢腾腾地坐起来。她眼眶有些红,两颊因发热的关系,也有些泛红。许是在被子里闷久了难受,阿植用力喘了喘气。 雁来端起药碗,拿了调羹餵她。阿植的眼皮有些沉,却没有张嘴。她伸出手搭上那只药碗,手指不小心碰倒了雁来的手,便有意往后缩了一缩,哑着嗓子道:「给我罢。」 雁来的眼色沉了沉。阿植接过药碗,一口气闷了下去,喝完了也不说话,将碗往旁边一搁,自个儿又埋进被子里了。 雁来看着漆盘上的桂花糖罐,轻轻嘆了嘆,将碗碟收拾好,端着托盘起身,推门走了出去。然他刚将房门合上,一偏头便看得姚金枝立在走廊里看着他。 走近了,金枝问道:「裴先生,我晓得梅方平比阿植漂亮、家底也更为殷实,可是你同阿植相依为命这么多年,心里就放得下么?你忍心丢下她一人,出去自立门户么?梅家虽殷实富足,可毕竟——」停了停,她又道:「我不晓得梅小姐是如何看得上你,也不晓得你是有多么贪慕富贵虚荣,这些都不重要。原先以为阿植对你没有那么深的情谊,可现下我明白了,她是想留住你。」 雁来看着她,神色之中一丝波澜都没有。 金枝吸了口冷气,接着说道:「我才发觉,原来粗心大意的曹阿植,对你是上了心的。」 雁来淡淡瞥了一眼院子里头的一棵大桂树,清清浅浅说道:「姚小姐,不早了。天气寒冷,还是早些回去歇息罢。若是饿了,我便让厨房送些吃食过去。」 金枝见他如此反应,不免有些忿忿,一扭头便走了。 早在阿植回来之前,他就在想怎将这件事告诉阿植了。然他起初以为,容夫人是会留住阿植的,兴许阿植不再回来,他也失去了同她解释的必要。 积雪快要压塌了树枝桠,风更大了。雁来蹙着眉从走廊的一端慢慢走到了另一端,周遭安静得像是死寂了。他到曹家的那一年,也是这样一个大雪天。 ——*——*——*——*—— 那年冬天他七岁,津州冷得像一个大冰窖。城中许多人,同他的家人一样,都没能熬过那个漫长又硌人的寒冬。津州的大雪不肯停歇,他窝在曹府后院偏门,以为自己快要死掉了。然就在那个晚上,他看到一名男子抱着襁褓骑马奔来,到偏门时忽然勒住缰绳,叩响了曹家的门。 曹家的门从来不轻易打开,那一刻却有好些人迎上来,将那个婴孩接进府中。雁来饿得快要失去意识,就在偏门要被关上的那一剎那,他爬过去,死死地抓住了对方的脚。 之后醒来,便是在曹府了。按理说曹家不会多事到接济收养一个外人,然曹戎却轻描淡写地对曹府的管事吴伯说了一句:「收留着罢,算是为阿植积些德。」 从此吴伯便成了他父亲,照顾他的起居,教他认字念书,甚至教他如何打理府中林林总总的事。可好景不长,他十二岁那年,曹戎被革职,举家财产没入官府,就留下几间空铺子和一座巨大的宅邸。吴伯是忠心耿耿念及主僕情的人,曹戎被杀,吴伯便也殉葬了。 府里的家眷下人落荒而逃,那个夏天,府里的植物也跟着枯死了。雁来还记得,瘦瘦小小的阿植跌倒在地,手足无措的样子。
第48页 她还没有到能够理解死亡的年纪,因而她不懂得伤悲,也不知道如何去表达。可雁来后来才知道,阿植对于曹府来说——只是个外人。 容夫人当年诞下的孩子,一个成了随国世子管仪,另一个,则是在曹府浑浑噩噩长大的曹阿植。雁来想,兴许是曹戎当年爱容夫人爱过了头,才会想要抢走她与随王的孩子,让她痛恨一辈子。曹戎太年轻了,所以自负,以为将这个孩子抢来当成自己的养,也不至于招惹什么祸端。 然容夫人能忍,容家却未必咽得下这口气,正好,那就新仇旧恨一起清算罢。 上一辈的事情,已理不清了。 雁来不知不觉已走到自己的房门口。 这间屋子里埋藏着太多秘密,之前一直让阿植住着,那是因为阿植想任何事都简单得很,即便睡在这巨大的秘密之上,也从来不会有好奇心。那日曹允大老远过来忽然要翻修曹家旧府邸,雁来就知晓他不过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有时候看上去最毫无心机对任何事都付之一笑的人,往往却是最需要提防的人。 眼下他快要离府了,要如何守住这个秘密呢。能告诉阿植么……他紧蹙着眉头,推开了门。 【本章已补齐】 20 20、神神叨叨陈小树 ... 阿植迷迷煳煳睡了一晚上,头痛得实在厉害,鼻子像被堵住了一样。她「啊啊啊」喊了三声,发觉声音也哑得不像话。她坐起来拼命地摇头,脑袋里像塞了一团浆煳。 「咚咚咚。」 阿植停住,看着门一言不发。 「喂,板子你醒了没?」金枝的声音。 阿植垂了垂眼皮,往被窝里一缩,吸了吸鼻子。 听到里头没有动静,金枝一推门就冲进来了。她一进来就不由分说地将大手挪上阿植的额头,又兀自点点头:「不错,不烧了。」说罢掖了掖被角:「我给你去厨房端吃的去,你继续躺着罢。」 刚要站起来,阿植就吱了一声。 「我还以为你烧哑了呢。」金枝伸手理了理她散乱的头髮,「小板子,你家先生这个事情,不是没有迴转的余地。听姐的,你赶紧好起来,身体好了一切都好说。」 阿植的神色有些木然,她摇摇头,嘶哑着说了一声:「罢了。」 「你这个没出息的倒霉孩子。」金枝点点她的太阳穴,「你不是想留下你家先生么?那就扣住他,不准他走!还『罢了』呢,你倒是大方啊!梅家那是龙潭虎穴,你甘心让你家先生去那种地方?再说了,梅小姐一看就十分虚伪……」金枝摸摸下巴:「你家先生未必是她对手。」 「梅小姐为人……」阿植将头往床里侧偏了偏。 金枝捏了捏她脸颊:「你真是笨死了,是个人一看就知道梅方平不是善辈好不好?还绣球招亲,多恶俗吶,分明是造势。本来以为能勾搭个京城的达官显贵,结果竟然看上你家先生了?多费解啊!多费解啊!」 阿植头疼,将被子往上扯了扯,蒙住头说想要继续睡觉。 金枝察觉到自己说得有些多了,在床前坐了会儿便出去了。 ——*——*——*——*—— 临近年末,阿植逐渐好起来。天气难得晴朗,雪水顺着廊檐往下滴,金枝说见她身体好些了,便不再待下去了。阿植想想她年底事情也多,便点点头说「你去罢,我没事的。」 到了中午,金枝家的长工过来接她。金枝正立在门口同阿植嘱咐些事情,便听得一阵马蹄声传来。她下意识偏了偏头,微微慌神,忽地惊叫了一声:「小树!」 阿植微微愣神,循着她偏头的方向看过去,见到陈树勒住了缰绳,停了下来。她许久没见过陈树了,这么一看,忽觉得这样的陈树有些陌生了。 许是病久了,阿植也很少笑,神色也无甚波澜。她看着牵着马走过来,只淡淡说了一声:「哦,小树啊。」 然陈树却眯了眯眼,问一旁的金枝道:「这位是……?」 阿植正一脸茫然,金枝却忽地想起什么事来一般,勐地将阿植拖到一边,避开陈树悄声同她道:「你刚走那段日子,陈树不知招了什么人,差点被打死。」她嘆一声,又道:「后来就什么事都不记得了。」 「也不记得我了?」阿植有些讶异。 「何止是这样,连他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金枝抿抿唇角,「不过也是好事,他不记得我之前做过的蠢事了。」 阿植显然被吓得不轻,便悄悄瞟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陈树,拍了拍心口。早就说他指不定是什么江洋大盗同伙,肯定是作恶多端遭人记恨……阿弥陀佛,既然从善了,就过安分日子罢。 「想什么呢?!」金枝一手拍过去,阿植晃了一晃。 「什么都没想……」阿植看着她吓得咽了下口水。小树真可怜,要是以后真的被金枝得手了……她将两只手都盖在脸上,不堪想啊,不堪想…… 「不要和他提这件事,听到没有?」金枝在她耳旁威胁她。 「不提不提。」阿植忙不迭摆着手,过了会儿又道,「为何呀?」 「你想试试也无妨的,我就提醒你一句。」 真是瘆人。阿植吐了吐舌头,看到陈树已经不在原地了。 他、他、他消失了! 阿植一脸惊骇地往他原先站的地方指了指,金枝一扭头,拍了下她脑袋:「笨死了,他定是觉得无趣自己先回府了。走罢,我今天先不回去了,我过完年再回去。」金枝大笑了笑:「再蹭你两天饭哈,我回头让人给你送两麻袋米来。」
第49页 「…………」阿植浑身一哆嗦,「你不收租了么?」 「铜板乃身外之物。」 阿植刚要说她如何变得如此释然了,就被她捏着后衣领拎进府里了。 金枝家的长工,嘆了口气,默默地赶车走了。 ——*——*——*——*—— 阿植已经好几天没见过先生了,听说先生早出晚归,连裴小钱都不顾了。她虽觉得难受,却以为此事也只能这样了。先生毕竟年长她七岁,先生考虑的事情,她未必想得明白。她算算日子,哪怕从大年初一算,到先生娶梅方平那天,也有足足百天的时间。 百天时间足够让她适应没有先生的日子了。 何况,之前在随国的大半年,没有先生也一样过来了。 阿植坐在正厅里一边啃红薯一边嘆气,本来还有金枝陪她玩的,哪料金枝却突然闹肚子,跑去后屋了。 天气越来越冷,阿植却并不讨厌。只要有红薯吃的季节,对于阿植来说,都是幸福的。她深吸了口气,一偏头,便看到陈树换了一身衣服走了进来。 自从陈树听闻阿植便是曹家小姐之后,一直觉得很不可思议。——「曹家小姐怎可能如此笨呢?曹家小姐怎么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都没有?曹家小姐……好罢,虽然我之前也不晓得曹小姐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随即就飘来藐视和鄙薄的眼神…… 阿植心里要摔罐子了,哪怕不记得以前的事了,哪怕性情也大变了,可这瞧不起人的眼神,一点都没有变!真是……恶习难改啊难改。 连续几次被陈树鄙视之后,阿植已可以淡然处之了。 她淡淡瞥了一眼走进来的陈树,漫不经心道:「坐罢。」说着将面前装红薯的盆往前推了推,「喏,刚煮好的,又甜又香。」 陈树慢条斯理拿起一个,又看看啃得正香的阿植。眼神将她上上下下扫了一遍,撇着嘴道:「越吃越——」 「越什么?」阿植斜了他一眼。 「越没有……」陈树又瞥了她两眼,「恩,没有。」 阿植瞠目结舌,随后立即缴械投降。 罢了,小树如今越来越没有节操可言了,就知道会被金枝带坏的。哎……她悲情地啃了一口红薯。 万般皆下品惟有红薯好。 之前她还妄想陈树能想起一星半点以前的事来。比如盯着陈树左看看右看看,问道:「你还记得我那时候嘲笑你是路痴的事不?」 陈树一脸不屑:「路痴和我有什么关系?」 「…………」 又比如说,阿植将裴小钱拎出来,指着这个小破崽子问陈树:「你还记得这娃仔么?她名字是你起的……」 陈树挑挑眉,十分确信道:「恩……不是我家闺女。」 「…………」 再比如,那天晚上阿植睡觉前脱衣服时勐然看到胸前挂着的平安符,想起来那是去随国前,陈树特意求来系在她脖子上的,觉得此物对于陈树而言应当十分重要。也顾不得什么礼节,大晚上的冲到陈树房里,捏着脖子前的平安符一脸期望地问道:「你、你、你还记得这个么?」 陈树拉近了她,细长的手指轻轻捏着那枚平安符,眯眼认真看了半天,又看看眼前的曹阿植,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曹阿植』……这上头的字写得好愚蠢……」 「对啊对啊,当时我也觉得把名字写在平安符上蠢透了。」 「……那同我有何干系?」 「…………」 阿植后来便放弃了让他恢復记忆的念头。哎……人各有命啊,人各有命……上天有好生之德,这是不让他记得之前做过的坏事,重新来过啊。 阿植回过神,将手里的红薯吃掉,探过身子去推了推陈树:「诶,借我块手帕。」 陈树嫌弃地看她一眼,从袖子里抖出一块帕子来丢给她。 「不要还给我了!」 阿植瞪着他,这洁癖还在啊?!她无奈之余擦完嘴,嘆了口气,趴在长长的桌子上百无聊赖地看着外头。 先生不在府里真是——空虚透顶了。 一双手忽地揉了揉她头髮,头顶传来一声:「其实罢,你家先生这事……你不必太伤心。」 -------------------------------【8月29日】更新分割线---------------------------- 阿植勐地一抬头,瞧见陈树施施然在她旁边的凳子上坐下了,还慢条斯理地给自己倒了杯茶。阿植一脸期期艾艾地看着他,陈树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回看她一眼:「你别这么看着我,我也是回来才知道的。」 阿植重新趴回去了。 陈树搁下茶盏,伸手把她的小脑袋转过来。阿植便趴在桌子上两眼无神地看着他。 「这个事情呢,癥结有二。其一是,你家先生到底是真心喜欢梅家小姐呢,还是单纯因为贪图虚名富贵。其二是,你家先生怎么能入得了梅家小姐的眼……或者说,怎么能入得了梅家的眼……他凭什么呢?」 阿植一副若有所思地样子,依旧趴在桌上一动不动。 陈树拍了拍她脑袋。 阿植一皱眉,真是妇唱夫随!金枝拍她也就罢了,这下好了,连同小树也拍她的头!她的头是球吗?有什么好玩的?! 「解开这两个疑问,你家先生的归宿就明朗了。」陈树心满意足地将杯子里的茶喝掉,将远处的一碟子红豆糕拖过来,不慌不忙地拿了一小块放进嘴里,「府里的厨子做的?味道比京都的好啊。」
第50页 陈树轻嘆一声,随即瞥见手指上沾了些糕点屑,看看桌上被用过的手帕,蹙了蹙眉,忽地伸了手过去,抓住了阿植的衣服一角。 阿植一愣。 他很快擦完手,放开她的衣服,又拍了拍她的脑瓜,站了起来。 此动作一气呵成,十分连贯。阿植咋舌了…… 她赶紧拍拍自己的衣服,眼睁睁看着陈树走出去了。 然她心思倒不在这上头,方才陈小树这番话好似有些道理。她不能这么干等下去,得去做些什么才成。她忽地瞥到桌上搁着的一块帕子,转念一想,当时梅聿之给她的那个手帕还没还回去呢。不如拿着手帕去找梅方平……顺便问一问,婚事…… 她鼓足了勇气,话说回来她也算是裴雁来的东家,自己家的先生要娶亲,这等事,做东家的问一问尚是可以的。 她一算,这都腊月二十七了,哎……先生忙得将她的生辰都忘了。 金枝尚在后院上吐下泻,阿植替她默了哀,回房将那块万恶的手帕找出来,塞进袖子里,一个人默默地出了门。 在路上看到年货摊子,阿植想着空手去不大好,还特意买了两盒糕点,拎着往梅府走。路过永锦街,她瞧见一切都变了样,原本的曹家粥铺子好像也没了。金枝说如今这永锦街一半的铺子都是曹家的了,也不知梅家怎么愿意给的。 她似是怕先生在其中某家店里头,便低着头匆匆往前走。 怕什么来什么,她刚走到一家药铺子门口,后头就传来一声:「诶,裴先生,那是曹小姐罢!」 阿植加快了步子继续往前走,不知为何,她如今倒是怕见到先生了。总有一种——不晓得该以何种态度去面对先生的感觉。 显然后头的人丝毫不肯罢休,接着喊道:「诶,曹小姐你跑什么?快到吃晌午饭的时辰了,留下来吃饭罢。」说着说着还追了上来。 阿植真跑了。她鼓足气,拔腿玩命似地跑了。 那人在后头追了十来米,觉得曹小姐这跑法甚是奇怪,有一种被逮回去就没命的意思。 他喘着气走回去,同雁来道:「裴先生,你们家曹小姐怎的跟亡命之徒似的,我又不是要杀她。」 雁来压了压唇角,看着那小身影越来越小,拐了个弯,便消失了。 ——*——*——*——*—— 阿植其实没有想过为什么要逃,她没有做错事,所以害怕被责罚这个理由不成立。 她逃出永锦街之后就走得慢腾腾的,看着后面没人追过来,心里的一块大石头总算是放下了。她想,兴许走慢一些好,省得梅家的人以为她是去蹭晌午饭的。 手里糕点盒上的绳子好似有些松动了,都怪方才跑得太快了。 很快就走到了候潮门外,阿植在一个饼铺子买了两块酥饼,慢慢走慢慢啃。江边的水看上去格外地冷,由是冬天的关系,江面上一动不动的,像是冻住了,水位低得很。阿植趴在围栏上看着这宽阔的水域,不免想着,那些想不通的人,选择在这里结束自己的性命,该是要有多大的勇气啊。 被这水沖走了,可就再也回不来了。 ——兴许连个尸身都捞不到。 她不免想起在随国溺水时的濒死绝望。到处都是水,好似神仙也救不了她一样。 她啃完了手上的酥饼,唿出一口气,拎起地上的糕点盒,往梅府去了。 梅府的小厮好似认得她,瞧见她之后谄笑道:「曹小姐是来找我家少爷的么?」 阿植摇摇头,从袖子里拿出帕子来,说道:「我找你们家小姐。」 那小厮一蹙眉,復笑道:「可不巧了,我家小姐今早陪着老夫人去庙里了。」 「哦。」阿植吸了吸鼻子,有 20、神神叨叨陈小树 ... 些失望地垂了垂眼睫。她捏着帕子转过身走了,然才刚走出十多米,忽地发现不对头,便倏地停住步子,扭头往后一看。 「你跟着我走做什么?」阿植瞪了他一眼。 「曹小姐好不容易来一趟,何必一杯茶都不喝就走呢?若不是恰巧被我遇上了,打算就此回去?」梅聿之眯眼看着她,又瞥见了她手里紧紧攥着的一方手帕。 「我来找令姊的,既然她不在,我只好走了。」阿植一手提着点心盒,一手抓着手帕,挺直了嵴背不慌不忙地说着。 金枝说的对,等过了年,她就十七岁了。十七岁的姑娘,就有更多的事能做主,说话也能硬气些了。没什么好怕的! 梅聿之瞧她这样,不免笑了笑,倏地走近了一步,微微俯身伸手捏住她手中的帕子一角。 阿植咽了咽口水。 他轻轻往上一提,阿植没松手。 他看了看阿植有些惊慌的眼睛,轻笑道:「曹小姐捨不得还给在下了?」末了还加了一声不轻不重的鼻音:「恩?」 阿植蓦地松了手。 梅聿之收过那块手帕,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却依旧保持着微微俯身的姿势,伸出一只手去,在她脸侧不落痕迹地划了划:「曹小姐脸色不大好呢。」 阿植下意识往后退了退。 「莫要再退了,可千万别跌倒过去。」梅聿之忽地直起身,又摆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一本正经道,「曹小姐有什么话想要同阿姊说的,在下可以代为转达。」 阿植一想,此事还是亲口问梅方平较好,便支支吾吾道:「没、没什么……我就来看看她过得好不好。」
第51页 梅聿之轻笑道:「曹小姐怎的突然对阿姊如此上心了?」停了停,接着道:「阿姊去南香山了,曹小姐若是想去,在下可陪同。」 「不、不用了……」阿植讪讪往后退了两步。 「听闻曹老夫人也在庙里呢,曹小姐有大半年没见过老夫人了罢?不想顺道去看看么?」 阿植想,先生这个事找老夫人讲讲也是好的。何况,她也真的许久没有见过老夫人了。再想想若是今天回去遇见先生,还不知要怎么解释方才逃跑的事情。 她犹豫了一下,还没来得及说话,手腕已被人握住了。 天色忽地阴了下来,阿植缩了缩脖子,跟着梅聿之上了马车。 津州城的冬天从来都阴冷冷的,阿植窝在角落里不说话,梅聿之靠着小矮桌看书,耳畔只剩下车轱辘滚动的声音。 路上结的薄冰已化得差不多,被车轱辘这么一压都烂掉了。到了南香山脚下,都快到傍晚时分。阿植正要下车,却被梅聿之拉过去。他随手拿了条毯子将阿植裹起来,往她手里塞了个暖手炉。 「听闻曹小姐前些日子方大病过一场,可别再受了寒。」他轻拍了拍阿植的肩,「下车罢。」 阿植微晃了晃神,也不知为何忽地想起管仪来。 「若是脚程快些,天黑前能到山上的。」梅聿之看了一眼这天色,「兴许母亲和阿姊今晚上会在山上过夜罢。」 阿植点点头,裹紧了身上的毯子。老夫人若是突然见到她,兴许会被吓一跳的。山上虽有积雪,可山道上却还算干净,倒不影响走路。阿植窝在府里许久没动了,爬了一会儿就累了。 这时天色渐晚,周遭的枯藁树木阴森森地有些骇人,天上却飘起雪来。 今年的津州城,真是一场雪接着一场雪呀。 阿植头髮上落了些雪花,许是太冷的缘故,也不化开,就这么歇在她细细的髮丝上。梅聿之忽地将她拉过来,轻吹了吹她头顶的雪花,还笑着伸手去拍了拍。 阿植撇撇嘴,想挪开他的手,却不料自己被毯子裹着,手压根抽不出来。 阿植觉着太冷了,向上望去,又觉得天地空茫,怀里的暖手炉也越来越不暖和了。大雪天本不该进山啊,她怎么就一时煳涂想要上山找人呢。还是先生讲得对,凡事都得亲自吃些亏,才晓得利害关系。 她又冷又累,这山里的风能吹进她骨子里。她蓦地瞧见一旁的梅聿之蹙起了眉,不免心里有些发慌。 「怎、怎么了?」她都快冻得说不出话了。 「这雪似乎越下越大了。」梅聿之忽地轻嘆了一声,伸手轻轻揽过阿植,「过会儿山道上兴许会结冰,若是路滑了就不好走了。」 「下山罢!」阿植似乎下了狠心,「我要下山。」 哈出的一团白气渐渐散了。 梅聿之将手伸给她:「趁早再往上走一段便有猎户们搭的屋子,可以暂且避一避风雪。」 阿植看他神色不似开玩笑,思忖了会儿,又扭头看了看来时的路,已覆上了一层薄薄雪花。她压了压唇角,一咬牙,将手从毯子里伸出去,握上了梅聿之的手。 这是阿植头一回爬山,更是头一回见到山上下雪的情形,看着朔风颳过树丛时枝桠枯叶瑟瑟发抖的样子,阿植觉得自已就同这山上的枯枝败叶一样,风雪只需更急一些就会被摧毁。 她狠狠地喘着气,努力往上爬。同梅聿之道:「我爬不动了,真的爬不动了。」她蹲在原地死也不肯走,脸色有些发白,额头上开始冒冷汗。 梅聿之亦蹲下来看着她,拿手帕擦了擦她额头的冷汗:「倒是忘了曹小姐身子骨本就不好了。」 阿植望了他一眼,心里却将他咒骂了千遍。这分明是捉弄她,捉弄她就这么好玩么?从一开始遇见,就只想着用各种法子欺负她,自己也跟个白痴一样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捉弄。阿植在心底里将自己彻底鄙视了一遍,梅聿之却忽地捏了捏她鼻樑:「别再腹诽了,上去要紧。」 「上来罢,我背你上去。」 阿植缩了一下,看看他的后背,犹豫了下,爬了上去。 她正想着自己得仔细些,别再被人戏弄了。却听得身下的人轻笑着问她:「曹小姐可知在下为何总是欺负你?」 阿植勐地打了个寒战。这个人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梅聿之似是轻嘆了一声。他说:「阿植啊,你小时候欠我太多了。」 他这么直唿其名,让阿植不由得一惊。 「可惜在下是个睚眦必报的人——」他浅笑了笑,「赊出去多少,如今自然是想要讨回来的。」 ------------------------------------------------------------------------------ 【本章已补齐,下一章9000,依旧分两次更,鞠躬~~】 21 21、南香山中风雪夜 ... 讨回来?阿植将脑门磕在他后背上,昏昏沉沉地想着。 以前的事,有许多她都记不得了。下回得找老夫人好好问问,她小时候是不是作恶多端…… 不过话说回来,梅贼还真是一个小肚鸡肠的男人。 抱着如果可能就蹭点鼻涕在某人衣服上的龌龊心思,阿植故意吸了吸鼻子。哪料一阵冷风吹来,她勐地打了个喷嚏。 梅聿之不落痕迹地皱了皱眉。 阿植心满意足地看了看山道两侧的树木,虽然阴森森的,倒也不算可怖。
第52页 「阿植——」梅贼喊了她一声。 阿植没理他,怎么这个称唿从梅贼口中说出来就如此违和……她皱皱眉,打了个哈欠继续趴在他背上。 「你勒着我了。」某人很幽怨。 阿植勐地松了松圈住他脖子的胳膊,然她转瞬又后悔了,这是多好的机会呀,分明可以——咔,勒死梅贼。 她留了一只手用来揪着披在身上的毯子,又抬头往上看了看,这半山腰果真有猎户搭的草屋。 可—— 难不成要同梅贼在这屋子里过一晚上?阿植皱了眉。念至此她不免有些头疼,又吸了吸鼻子,感觉不大好。何况被人背着也是件不自在的事情,阿植心里十分别扭。 那间半山腰的小屋前有厚厚的积雪,好似这些天都没有人来过了。梅聿之将她放下来,寻到屋子外搁着的大扫帚,将门前的雪清扫干净了,轻轻推了门。天色已黑透,若不是因这山上四处是积雪,就什么都看不清了。 梅聿之进屋点了灯台,阿植瞥了一眼灯台上的油,觉得似是烧不了多久,再上上下下打量这屋子一番,阿植一皱眉,阴气真重呀。 虽说她不信山鬼什么的……但还是…… 阿植苦着一张脸望着那盏灯,灯苗忽地跳了一跳,她下意识往后一缩。 又饿又冷,不仅头疼还害怕,阿植兀自裹着毯子缩在一张竹椅子里看着四处找东西的梅聿之。 阿植窃以为梅贼此时自顾不暇,应当不会管她的,也不会来碍她的事,便自个儿慢腾腾挪到靠墙角的一张竹床上去了。 梅聿之从一个麻袋里寻到些米,然四下看看又没有水,难不成用雪水煮?而此刻,好吃懒做的曹阿植,已经缩在角落里打算会周公了。 梅聿之发觉她躺在角落里的竹床上,忙过去推了推她:「起来,这么睡会冻着的。」 阿植方有些睡意,却这么给扰没了。她伸手揉了揉鼻子,裹着毯子坐在竹床上嘀咕道:「我头疼……不要理我……」说罢又兀自倒下去了。 梅聿之将她拖起来:「曹小姐,这里不能睡。」 阿植也没空理会他怎么又恢復了这个称唿,只颓着一张脸道:「真的,我头疼……」她说罢指了指自己的额头:「烫着呢,你让我睡会儿……就一会儿……」 她又将身上的毯子裹紧了些,往墙里侧缩了缩,活活像一只刺猬。 梅聿之见屋子里还有个炉子,便往里头丢了几块新木炭点了起来。外头的风雪愈发大了,这山中茅屋似是随时都会被颳倒。他偏头瞥了一眼缩在竹床上的阿植,眉头紧了一紧。 本是想开个玩笑,没料却遭遇这般大的风雪。他将炉子往竹床边挪了挪,探过身去看了看两眼紧闭的阿植,轻轻嘆了一声。她不论是喝醉了,还是睡熟了,总是乖巧得很,一动也不动。 她似是不自觉地攥紧了毯子角,又哆嗦了一下。梅聿之的手停在半空中,犹豫了会儿,伸手去试了试她额头的温度。他蓦地一皱眉,委实不该在这种天将她带到这南香山来。罢了,这一回就当他们俩彻底扯平,互不相欠了。 他拎了灶台边的木桶,推开了门。这门一打开,风雪便无情地涌了进来。角落里的阿植哆哆嗦嗦说了句胡话,醒了过来。她翻了个身,瞧见屋内只有昏昧灯火,炉子悄无声息地烧着,除了她再无他人。她意识尚不大清醒,觉得这场景有些像梦境,便抬起手拍了拍自己烧煳了的脑袋。 然却只有木木的声音,还有些痛意。 她又闭上眼,晓得这并不是梦,她这是又病了。难不成去了一趟随国,倒适应不了阴冷潮湿的津州气候了?自己这样子倒和管仪一样了,三天小病五天大病的。 这么病着病着会死掉罢……她正胡思乱想着,却模模煳煳听得有人推门进来了。又是一阵冷风涌进来,她奋力睁开眼。 哦……梅贼没走。 梅聿之见她醒了,便搁下木桶,索性将她拉起来,拿了屋子角落里用来烧火的稻草铺在竹蓆上。 「睡罢,这回应当要好一些。」 阿植耷拉着脑袋滚到床上去了。不是她不晓得说句感激的话,实在是一点力气都没有,恨不得倒下就睡死过去。 梅聿之将干手巾搁在装满雪的木桶里,过了会儿又取出来,敷在阿植额头上。阿植餍足般舔了舔嘴唇,觉得额上的凉爽很是舒适,稍稍舒展了眉头。屋子里就一块干手巾,梅聿之索性将手放进木桶里,冻得有些木然了,便伸手覆在她额头上。 到了后半夜,炉子里仅剩的几块木炭也烧尽了,阿植蜷成一团瑟瑟发抖,说了句胡话屋子里的灯油也燃尽了。梅聿之再试试她额头的温度,倒是没先前烫了,然他伸手握了握阿植的小爪子,却是冰凉的。 阿植往床沿挪了挪,似是抓到救命稻草一般,紧紧地攥住了梅聿之的手。 黑夜渐渐明晰起来,倒不如灯火刚灭时那般混沌了。屋外的朔风卷着大雪唿啸而过,屋子里却静得只剩下唿吸声。 梅聿之似安抚般反握了她的手,轻声道:「阿植,往里侧睡一些。」 阿植迷迷煳煳地往里侧滚了滚,梅聿之便在她身侧空出来的一小块地方侧躺了下来。 借着屋外一点微弱的雪光,梅聿之将她身上的毯子重新裹好,拨开她额前的几缕散发,将她揽进了怀里。
第53页 -------------------------------【9月1日更新分割线】----------------------------- 阿植蓦地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下意识地觉着有些不大妥当,便动了动,打算翻个身。然周身被毯子裹得紧紧的,搭在后背的一只胳膊也将自己圈得牢牢的,动弹不得。她折腾了会儿,实在没力气了,便颇为自觉地不动了。 后半夜已是过去了一半,外头的风雪渐渐小了,也能看到熹微晨光照进来。阿植睡得正沉,嘴唇却干得厉害。梅聿之低下头,额头轻碰了碰阿植的额头,幸好,温度降下去了。 他又握了握阿植的手,虽还是凉的,却不似之前那般冰冷了,遂小心翼翼放开她,兀自下了竹床。 门口堵着积雪,由是风停了,外头也恢復了平静。天色渐渐亮起来,晨光落在皑皑积雪之上,倒是令人觉得暖和了起来。梅聿之踏过积雪往屋后走了一段,却听得流水声。循声找去,山涧两边被积雪覆着,也结了一些冰碴,中间细小的泉水却还在不住流淌。他忙折回草屋,将米拿来洗净了,又打了些水回去煮粥。 依旧蜷在竹床上的阿植似是闻到一丝烟火气息,费力撑开眼皮,却看到梅聿之在灶台前忙活着。她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尝到一丝血腥气。她卷着毯子坐起来,歪歪斜斜地靠着身后的一堵墙,眼皮沉重地又撑开了些,偏头看了看窗户外头。 雪好像停了。 她伸了一只手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却宿醉一般想不起昨日的事情了。再看看梅聿之,似是想起来一些,又觉得不大对头。她方要支吾出声,梅聿之已盛了一碗稀粥走过来。 这屋子里竟还有吃食……阿植神色萎靡地四下打量一番,拍了拍自己的额头。 幻觉……一定是太饿了,所以有了幻觉。 梅聿之见她手凉,便将粥碗塞进她手里。阿植低头看了一眼,稀粥盛在陶碗里,有着淡淡的米香和温热的触感。她贪婪般深吸了一口气,却见得一只调羹伸进了碗里,她勐地一抬头,见梅聿之已将调羹移至唇边。 梅贼在抢她的粥吃!她勐地醒悟过来,将手里的碗赶紧往自己怀里挪了挪。 梅聿之不落痕迹地淡淡斜了她一眼,只吹了吹气,觉得温度正好了,将调羹移了过去,又伸出一只手拍了拍她脑袋:「吃罢,谁同你一样小心眼。」 阿植厚着脸皮将那口粥喝了下去。然温度虽正好,可嘴唇上破了皮,碰着热汤还是有些疼。阿植蹙蹙眉,拿过梅聿之手里的调羹,塞进自己的碗里,窝进了角落里。 梅聿之看看她:「曹小姐可是从来不会说一句答谢的话?」 阿植埋头喝粥。 梅聿之站起来,走到外头却忽的看见山道中有僧人路过。僧人似是也看到他,便停下来问道:「施主可是被困在这山中了?」 「山道上现下应不大好走罢?」 那僧人点点头:「落了一夜的雪,走的时候须得当心些。施主可是要上山?」 梅聿之应了一声,又问道:「昨日上山礼佛的香客们,可是留在山上了?」 「昨天的香客们都安顿在斋房了,监寺特意让小僧下山来看看何时能走。」顿了顿,他又道,「施主可是有亲眷在山上?」 梅聿之微微颔首,又回头看了一眼屋子里的阿植,同那僧人道:「屋里有位姑娘抱恙在身,若是寺中还方便的话,在下——」 僧人微蹙了蹙眉:「这草屋中大雪天是万不能住人的,若是有人病着便更不好待了。山下的路想必还封着,小僧这就带两位施主上山罢。」 梅聿之道了谢,折回去将屋里收拾了一番,留了一块银子在米袋子里。又走到竹床边,看到又睡过去的阿植,轻轻推了推她:「曹小姐,雪停了,我们上山。」 阿植像睡不醒一样懒懒应了一声,很不情愿地滚下床,身上沾满了稻草。梅聿之抿着唇角淡淡斜了她一眼,看看自己的毯子被她蹂躏得不成模样,暗自咬咬牙将毯子拿过来拍拍平整,又拿掉她身上沾上的稻草,将毯子塞进她怀里。 「上来罢,我背你。」 阿植显然还处于混沌状态,吃饱了睡睡醒了吃的某只小病猪是不会介怀旁人帮助的。 ——*——*——*——*—— 一旁的僧人看到阿植趴在别人背上睡得正香且开始流口水时,忍不住多嘴提醒了梅聿之一句。 梅聿之压了压唇角,深感自己这一身衣服已经被毁了,早知道她这个德行就不背了。 三个人费尽周折总算到了南香山上的清水寺。僧人带梅聿之去了斋房,一到地儿,他便将阿植放了下来。某只死猪很有觉悟地醒了过来,看到干净的床褥十分激动,爬上去揪了被子接着睡。 梅聿之忍着将她丢出去餵野兽的想法,走过去探了探她额头的温度,又将阿植冰凉的爪子塞进了被窝里。 阿植翻了个身朝向床里侧,压根无视了床边的人。 梅聿之轻拍了拍被子,站了起来,又轻轻抚平自己衣服上的褶皱,走了出去。 这寺中雪景倒是极好的,若不是临近年底,倒有令人想要留住一段时日的想法。梅聿之四周看了看,这寺后一片斋房之中,也不知阿姊和母亲暂住在哪一间。然他想的却是更为紧要的事,他逮住一个清扫斋房积雪的小和尚,问道:「曹夫人是否仍在寺里常住?」
第54页 那小和尚停下手里的大扫把,想了想道:「施主说的可是曹荣氏居士?」 「正是。」梅聿之问道,「她可还在寺中?」 「这位居士住在寺后的庵堂里,本来昨日就说家中有人来接的,却因山中一场大雪耽搁了。施主可是那位要接她回去的人?」 梅聿之点点头,又说道:「小师傅可否引个路?」 那小和尚握着大扫把看了看面前的积雪,什么也没说。梅聿之晓得他这是不肯了,便道了谢往后走去。 出了寺门便能瞧见一座庵堂,门口也有小尼在清扫着积雪。梅聿之走过去问了曹夫人的事,那小尼以为他便是来接曹夫人的人,便引他进去了。那小尼在一间斋房前停了步子,敲门道:「居士,家中有人来接你回去了。」 曹夫人听到动静,走过来开了门。她本预料着门外应是雁来,哪料门打开的一剎,却看见梅聿之站在外头。 似是有些微不解,曹夫人疑惑问道:「雁来呢?」 「裴先生有些急事,怕是来不了了。」雁来答得不急不忙。 曹夫人微眯了眯眼,又道:「不是说山中积雪很深,山下的人都不上来了么?」 「老夫人,晚辈有些话一直想说,却未寻得到机会——」 曹夫人欠了欠身,打断了他的话:「即便雁来快成了你们梅家的女婿,我也不想掺和梅家的事情。有什么话,还是等我死了去我坟头上说罢。」 似是早料到曹夫人会这样,梅聿之从容笑道:「老夫人不想知道容夫人如今过得怎样么?不想知道为何容夫人没有将阿植留在随国么?」稍稍停了会儿,他又道:「看来老夫人对当年之事是十分释怀了,然曹阿植呢?她可还什么都不知道……」 曹夫人面色稍变了变,蹙眉说道:「进来罢,外面雪气太重了。」 屋子里生着暖炉,曹夫人给他倒了一盏热茶,慢慢说道:「有什么话便直说罢,不要同我玩心眼,你们这些孩子总以为自己知道许多,实则——」她停了停,「到了我这个年纪,便会觉得现下的自己无畏又无知了。」 她看了一眼梅聿之,不急不忙说道:「你以为我会对 21、南香山中风雪夜 ... 容夫人的事介怀吗?我养了阿植这么些年,早将她当成自己的亲女儿看待了。我知道你们梅家的人都晓得这件事,然都十几年过去了,能不要提就不要再提了。容夫人没有将阿植留在随国,自有她的无奈之处。她这么多年也是不易的,若不是她一再牺牲周全,容家又怎可能有今天的样子。」她浅浅抿了口茶:「你今天过来,是接你母亲和阿姊回去的罢?」 梅聿之差点忘了母亲和阿姊每月二十七便会上山来礼佛,曹夫人猜到此,委实不难。 「老夫人是何时听闻我家阿姊与裴雁来婚事的呢?」梅聿之听她慢慢说教完,这才道出了自己的来意。 曹夫人自嘲般笑了笑,又抿了一口茶,只淡淡说道:「听礼佛的香客们说的。这件事不是已传遍了津州城么?雁来在府上耽搁了几年,本来早该娶妻了。雁来老成持重,你家阿姊也是个伶俐人,郎才女貌,这桩婚事不好么?」 「老夫人一向大智若愚,想必早知道这其中的交易罢?」他握着手里的茶盏,嘆声道:「父亲一直不肯说为何一定要结下这门亲事,更是随手将永锦街的铺子划了一半给裴雁来。这看上去分明是个亏本的生意。」他顿了顿,神色忽地凝重了些:「照常理说,父亲完全可以用阿姊的婚事换一桩更好的生意,可他这样做,不得不令人怀疑梅家是否有什么把柄握在曹家手里。」 曹夫人听着他这话不免笑了笑,真是少年意气,总喜欢探究这些事。 「你也知道我从不过问府中的事,曹戎与何人有纠葛恩怨,同我素来无甚关系,你问错人了。」她又自嘲般笑了笑,抬头道:「何况,你要晓得这些做什么呢?」 梅聿之的眉头沉了沉:「并不是晚辈有多关心当年的事,不过是不想看到阿姊就这样嫁给裴雁来,那不是她应有的归宿。」他顿了顿,看着曹夫人道:「而晚辈想,如今唯一能劝阻裴雁来的,也只有您了。」 曹夫人忽觉得可笑,断然回道:「你错了,雁来只忠于曹戎,而不是我。我同曹家的联繫,素来不过是一个单薄的名分而已。」 梅聿之暗嘆了一声,看来从曹夫人这里想要打探出裴雁来的意图实为枉然。 末了,他问道:「老夫人,晚辈想知道,当年曹家被抄时,梅家又是个什么样的角色?」 曹夫人慢慢回道:「那我送四个字给你……」她一字一顿道:「弃——信——忘——义。」 梅聿之心一沉,然却神色平静,只淡淡说了一句「晚辈知道了」,便起身同曹夫人告别。 曹夫人听到门被带上的声音,心里忽地舒了口气。十多年前那早已理不清头绪的债,如今真的要晚辈们来承受么? 外头一片雪色,今天已是腊月二十八了。一年一年过得如此迅疾,人何必执念于过去呢? ——*——*——*——*—— 所幸这一天日头很好,山上的积雪也开始融化。到了中午时,渐渐有人离开清水寺往山下走。梅聿之在斋房中寻到母亲和梅方平,本想下午时便带她们下山,却因念及阿植的身体状况,劝说母亲和梅方平在山中再住上一晚。
第55页 梅夫人本就不大高兴,这下听他说还得再住上一晚,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梅方平在一旁低声劝着,说山道上此时定是十分泥泞,行走也是不便的。说着又看向梅聿之,问道:「你是昨天便上山了罢?怎的忽然想到到山上来呢?」 「傍晚时下了雪,见你们还未回,便上山来寻。后来风雪大了些,便在山中一座茅屋里过了一晚。」 梅夫人偏头看了他一眼:「算你还有些良心。」说罢又对梅方平道:「哎哟,我头疼,真是被这鬼天气给气的。」 「就委屈母亲再住一晚了,儿子就不再叨扰了。」梅聿之说完便退了出去。 他径直走到阿植住的那间斋房,刚要推门进去,就有人在后头拍了拍他的肩。 梅方平的声音清清浅浅地响起来:「聿之,方才在母亲面前没有说实话罢?你一个人怎会无缘无故到山上来呢……」她似乎嘆息了一声:「是谁呢?」 梅聿之转过身来看着她:「阿姊当真想进去?」 梅方平挑了挑眉:「难道除了曹小姐,还有别人不成?」 梅聿之默然。 梅方平復拍了拍他的肩:「你的心思,阿姊不是不晓得。进去看看罢,她怎么了?」 梅聿之推开门轻声道:「昨日下午她到府中来找阿姊,我说阿姊来了清水寺,问她要不要上山,结果在半途中受了寒气,又病了。」 梅方平笑了笑:「看来你是真的想将小时候受的委屈全都讨回来呢,成心捉弄她当真有意思么?又不是小孩子了。」 某只死猪依旧沉睡着,还保持着方才蜷缩身体面朝床里侧的睡姿,一动也不动。 似是听到了声音,她微微挪动了一下,说了一句胡话。 梅方平小声说道:「我看我们还是出去罢,让她继续睡。」 梅聿之点点头,便随她一道出了门。 梅方平立在门外看着廊檐下的滴水,轻嘆了一声:「她这回来找我,怕是为了我和雁来的亲事罢?」 「裴雁来从她进曹府那一天就在了,此时忽然说要娶亲,怕是多少有些不适应。」梅聿之蹙了蹙眉,「可是阿姊,换作我的立场来看,却也是不贊同这门亲事的。」 梅方平倒是笑得极为淡然:「你还不明白。」她轻嘆了嘆:「我过了年就二十了,不想再等下去了。这件事,父亲有父亲的心思,我有我的心思,裴雁来……也有他的心思。我们看上去都被困在这一件事上,所想的,却不是一回事。」 梅聿之停了会儿,却也不说话,良久才缓缓道:「可若是有一天,你的夫君成了你娘家的仇敌……又要如何取捨呢?」 「这世上的事不能想那么远的。」她浅笑了笑,「人这一生,譬如朝露,转瞬即逝。想抓住的东西,千万要牢牢把握住,不要松手。说起来,曹小姐似乎太在意裴雁来了。依我看,想娶到曹小姐,却是更难的事。这小丫头看上去太无心了,也不知自己在意的是谁。」她看了一眼梅聿之:「虽然母亲极不喜欢曹小姐,但她背后是容夫人乃至整个随国……所以凡事说不准的。你如今去过随国了,也知道随国世子是个什么样的人,那种人的命不在自己手里的。」 「若是想对曹小姐好一些,也没什么坏处。」她极不露痕迹地笑了笑,「动真情呢,也该敛着些。用父亲的话说,便是对棋子太上心了,就容易失掉全局。我看你眼下极不在状态,莫做煳涂事。」 梅方平看了一眼空荡荡的走廊尽头,下意识地一偏头,却见阿植推开了门。阿植的眉头有些沉,看了看梅方平,又看了看一旁的梅聿之,扯出一个笑来:「站在门外做什么?不进来坐坐么?我刚刚醒,正打算找水喝……」 梅方平温和地笑着,偏头道:「聿之,去问寺里的师父们要些茶水来罢。」 梅聿之紧了紧眉头,转身走了。 阿植见她到屋里来,却不知说什么好了。起初自己想要问的话,一句都开不了口。何况就方才听到的而言,梅方平似乎已经认定了这一门亲事。 先生娶梅方平,到底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这其中兴许牵扯到许多恩恩怨怨,阿植全然不知道。 而梅方平心中所愁,却是阿植到底是从哪里开始偷听,又听懂了多少。 「我上山来看我母亲的,后来下了雪,就冻着了,今天一早才到庙里来的。」阿植揉了揉眼睛,「我正打算去寻我母亲呢。」 梅方平听得她此番辩解,不由得笑了笑:「你母亲住在后头的庵堂里,过会儿等聿之来了,一道送你去好么?」 阿植卷紧了身上的毯子。 屋里头生着暖炉,她还是觉得冷。 以前过日子,总是简简单单,也没什么好思量的。如今却越过越煳涂了,每天总是有一些令人费解的事要去琢磨,阿植厌倦这样的日子。 梅方平见她蹙着眉,便伸手过去轻轻揉了揉她的眉间,浅笑道:「皱眉就不好看了。」 阿植心下十分茫然,刚抬头,便看得梅聿之推门进来了。她寡着脸喝完水,便被梅方平拉起来:「天色渐晚,趁早过去罢。」 梅方平考虑得委实太周到了些,既然不想让母亲发觉这件事,那最好的办法便是将阿植送到曹夫人那里去,到时候也不至于闹出些什么不必要的口舌争端。梅聿之晓得她的意思,走在前头也一句话不说。
第56页 再次敲开曹夫人的门时,屋内的场景却令他们三人都微微愣了一下。裴雁来正帮着曹夫人收拾着行李,而曹夫人也正是准备要离开这里。 「小姐?」裴雁来看着站在门口的阿植,蹙了蹙眉,「你如何在这里?」 阿植神色黯了黯,看来先生是根本不晓得她昨天没有回去。 然身后的梅聿之却不急不忙说道:「曹小姐想到寺里来寻曹夫人,却在路上受了些凉。我与阿姊和母亲正好在寺中,便将她带到庵堂这边来了。」他说完又将阿植往里轻推了推:「曹小姐还是多歇息罢,外头天色暗了,何必今天走呢?」 五个人这般相见本就尴尬,被他这么不清不楚地一说,气氛显得十分微妙。 阿植一脸颓唐。 「娘亲我病了……」语气里有些委屈,「病很久了……」 「你不听雁来的话非要跑到山上来受这个罪做什么?」老夫人的语气倒还不算严厉,但这话语里的意思,旁观者都有些吃不消。 梅聿之方要开口,梅方平便在一旁轻轻扯了扯他袖子。梅聿之便道:「既然将曹小姐送来了,我同阿姊便告辞了。」 待门合上,屋子里一片沉寂。阿植有些颓唐地坐在椅子里,看着收拾好的行李,问道:「今天还走么……我想回家。」 她一脸期期艾艾地看着雁来,旁边的曹夫人却说:「今天有些晚了,明天走罢。」 阿植茫然地看了一眼窗外,张了张嘴,却没有出声。 雁来将老夫人的行李搁在一旁,瞥见阿植脸色十分不好,便端了案几上的茶盏走过去递给她。阿植很久没有同雁来说过话了,她低下头看了看茶盏,又看到握着茶盏的那一只手,情不自禁地往后挪了挪位置。 雁来拿着茶盏的手就这么悬在半空,停了会儿,他将茶盏放在阿植身旁的桌子上:「小姐若是渴了,便喝些水罢。」 阿植别过头,仍是神色寡淡地看着窗户。 这个冬天快过去罢,她觉得快被冻死了。 ——*——*——*——*—— 次日清早是个大晴天,阿植看到雁来早早地便过来了。待老夫人吃了早食,他问阿植:「小姐今天好些了么?」 阿植耷拉着脑袋,往嘴里塞了一块素饼,半天才抬了头道:「先生……」 「恩?」雁来见她终于应声,眼色之中闪过一丝明亮。 阿植看着前面一个矮矮的木凳子,小声说道:「我不想回去了……」 ------------------------------------------------------------------------------- 22 22、情到深处情转薄 ... 雁来的手瞬时停住,望着阿植道:「若是小姐觉得现在下山不便,我便在山上陪到小姐身体好了为止。」 阿植搁下手里半块素饼,看了看老夫人,又看了看窗外,似是下了狠心一般回道:「我说不回去,我想一个人待在这里。」停了停她又道:「以往先生不总是说,我活得浮躁而不安分么?那我就在这里修身养性罢。先生你不必留下来,家里那么多事,总要有人去做的。反正我回府也是吃闲饭的,加之我还病着,委实不想下山。」 她看着雁来又重复了一遍:「我,要独自留下来。」 「小姐——」雁来蹙了眉。 「先生,腿长在我身上,我真的不愿意走。我很累,只想在这山里过一段清净日子。兴许等过了年,我想家了便回去了。」她神色中浮起一丝怅惘来,看着曹夫人道:「老夫人,我……」 曹夫人搁下手里的茶盏,轻轻唿出一口气,对雁来道:「她若是想留,便让她留下罢。」 阿植并不因获准而开心或释然,相反,她做这个决定左右都觉得难受。她亦不是想同先生闹别扭,她是真的不想回府了。从记事以来,曹府中总是只有寥寥几人,如今人慢慢多起来,花木也逐渐葳蕤。此时的曹府,再也不是她记忆中的曹府了。 那些清苦却又温馨的小日子,终是一去不返了。 她兀自卷了被子窝进床角,一声不吭地假寐。她不气愤,她只是伤心。 后来听得行李被挪出门外的声音,又听见几句声音细小的谈话。先生站在门外同庵堂中的小尼说着话,渐渐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后来便悉数听不到了。 屋门被轻轻带上,外头一片寂静,唯有雪水不断融化滴落的声音。 阿植睁开眼睛,仰卧在床榻上,看着高高的屋顶发呆。忽又觉得冷,便捲起被子蜷卧着,最后索性坐了起来,面对着暖炉走神。 哪怕在随国时孤身一人,她也从未觉得如此可怕。 身边的人,一个个都变得与之前不同了。 阿植嘆了一声,她不过是走了大半年而已。 ——*——*——*——*—— 雁来和老夫人回到曹府恰好是吃晌午饭的辰光,金枝一看到雁来便立刻焦急地迎了上去:「裴先生,你可算是回来了,阿植两天没回府了!四处找过了也找不到!」 老夫人淡淡看了一眼金枝,说道:「姚小姐费心了,不必找了。」 姚金枝一脸惊愕,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立在金枝身后的陈树便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姚小姐,老夫人八成是晓得曹小姐的下落,你不必急了。」 金枝盯着雁来,沉声道:「裴先生,阿植到底去哪儿了?你既然知道怎不将她接回来?」
第57页 雁来的神色黯了黯,良久才张了口:「小姐说想独自一人在山中的庵堂住些日子,近些日子便不回来了。」 金枝一惊,小板子不会是为情所困,一时想不开就要遁入空门了?遂对雁来怒喝道:「你为何不拦她?!」 「阿植身子不好,在山上修养一段时日也是好的。姚小姐又何必咄咄逼人。」曹夫人说得不急不忙,语气也是极平缓的,「你一个外人将我们堵在家门口,算是什么意思?」 金枝听了这句话瞬间胸口憋闷,咬了咬牙沉声道:「对,我错了,你们家的事,我管不着。」说罢又狠狠看了一眼裴雁来:「你会后悔的。」 雁来的神色未变,立在原地犹如死人。金枝扭过头又朝陈树冷笑了笑:「你也是一介外人,还好意思待在他们家么?」她说完便立即转身回后屋收拾东西,连陈树在后面喊她都没有理睬。 直到她迈出了曹家的大门,陈树还一直跟着她。他嘀嘀咕咕地后头不停絮叨着,金枝立时停住步子,转过身去:「陈树,你回去罢。」 「听说曹小姐是身体不好,下不了山才暂且留在庵堂里的,你莫要太着急了。」他顿了顿,「何必闹得这么僵呢?曹小姐过两天指不定就自己回来了。」 金枝嘆出一口气:「你不知道,小板子那个人死脑筋,她若是想不通一件事,那是越想越不明白,越想越容易钻进死胡同。」 陈树眯眼想了想:「这话听着有些耳熟。」他忽地一拍脑袋:「对了,似乎是以前我得罪了曹小姐时,裴雁来同我说的。好似是说曹小姐死心眼,若是欺负她,兴许会被记恨一辈子。」 金枝有些怀疑地看了看他:「连这样的小事都能记起来?陈树,你是不是压根没忘记以前的事情,只是假装……」 「怎可能?」陈树扬了扬薄唇,「我以前是这样的人么?俗话曰: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若是记得以前的事,怎会这副模样?」 金枝若有所思地看了看他,忽地转身走了。她一边往前走一边朗声对后头的陈树道:「过了年再见罢,多保重。」 这一日她刚回到乡下,打算搭马车去南香山找阿植,天上却又飘起雪来。 以往冬天降瑞雪,她是比谁都开心。可今年,这一场又一场的大雪,似乎太烦人了些。她蹙蹙眉,同家里的长工道:「这样子还能进山么?」 正在给马匹餵食的长工好意劝道:「恐怕是不行了,东家若是想进山,还是等过了年罢。下雪天进山,委实太兇险了。」 金枝也从未进过山,不晓得山里是什么情况,便嘆了口气,也罢,那就再等两天罢。 ——*——*——*——*—— 然这一等,却是五天。金枝好不容易熬到天晴,便催促着家里的长工带她进山。她拾掇了些吃食,想了想,又带了些红薯。小板子一看到红薯,肯定就又活蹦乱跳了。 她一边收拾着行李,一边感嘆,这小板子还真是好养活呀。 末了,金枝挎着两个大包袱坐上了马车,往南香山去了。 天气晴好,进山倒也顺利。她体力甚好,中途歇都没歇,把跟着她的长工累得够呛。那长工斗胆感嘆了声:「东家,瞧您那么壮实……爬起山来倒是……」 「废话,再不赶紧上山,小板子都要削髮了。」 长工在一旁默默感嘆东家与曹家小姐的姐妹情深,一边又累得直喘气。 等到了庵堂前,长工在外头等着,金枝走了进去。她随手逮住一个小尼,十分温和地问道:「请问,这庵堂里可住着一个曹姓的小姐?」 那小尼单手行了个礼,抬起头来,慢慢说道:「施主说的可是曹容氏居士的女儿?」 金枝连忙点点头。 「那位施主,今天一大早便下山了,还留了书信一封。」 金枝一惊,连忙问那书信的下落:「可否给我瞧瞧?」 「施主随我来。」那小尼收起念珠,兀自走到了前头,引着金枝走到原先阿植住的那一间屋,不急不忙地推开了门。 屋子正中央的一张矮桌上,赫然放着一封书信。金枝连忙冲过去,焦急地拆了信封,而里头的信——既没有抬头也没有落款,只孤孤单单写着一排字。 ——「等我何时想再回津州,自然会回来。不必找我了。」 --------------------------------【9月5号更新分割线】---------------------------- 金枝一愣怔,小板子没钱没本事,这么跑出去不是找死么?她一把将信封揣进怀里,急匆匆出了门。走两步又倏地退回来,不死心般拉住那名小尼问道:「这位曹施主可说自己去哪儿了?」 小尼摇了摇头。 金枝深深嘆出一口气,一咬牙,出了大门。她料想曹家的人知道了也是无动于衷,便决定暂时不送信,而是立刻下山去找阿植。她若是今天一大早下的山,定是不会走多远,指不定还没有出津州城。阿植既然说是要离开津州,必经过城门口,金枝拖上自家长工下了山,立即往城门口赶。 由是正月里的缘故,路人极少,马车将路上的积雪轧烂了。金枝只听得到雪水融化湿嗒嗒的声音,津州此刻宛若一座死寂之城。 一路上她并未遇见阿植,守城门的小兵亦是说不曾见过有人出过城。金枝听闻便守在城门口等着,来来回回地走,一遍又一遍地踱来踱去。直到天黑了,也不见阿植的身影。她晓得阿植尚在城内,便先让长工拿着阿植的信送去曹家,自己依旧在城门口等着。
第58页 正月里的冷风嗖嗖地刮过,金枝裹紧了身上的衣服缩在城门边上,旁边的守门小兵见她还不走,便问道:「哟,姑娘这是等谁呢?」 一侧站着的另一个小兵搓了搓手,贼笑道:「定是等心上人呗。」说罢又看向金枝:「诶,我说姑娘,是你这身板将你心上人给吓跑了罢?这会儿等着逮住他?」 话音刚落,一阵闹笑声。 金枝不理这等嘲讽,目不转睛地盯着来时的路,竟忽地发现有个小身影出现在雪地里,雪光映照着那身影尤其孤单。那身影渐渐近了,昏昧灯光照耀下,连影子也是小小的。 金枝倏地站起来,见那人抬了抬头,又似乎顿了顿步子,但还是往这边走了。 「曹阿植!」金枝看清那个身影时,竟将她全名喊了出来。 阿植愣了愣,又忽地往后退了退,似乎在犹豫。 金枝连忙过去一把抓住她:「你跑什么跑?还想离开津州城是怎么的?你身无分文地出城不是找死么?」说罢紧紧攥着她的手就要将她往回拉:「赶紧给我回家,别胡闹了。」 阿植蹲下来,死皮赖脸地定在地上不肯走。金枝加大力气,哪料却真是将她拖着走,再回头一看,阿植脚上鞋子和裤脚已全湿透了。金枝看了看她的脸,木然里透着一股倔强,有一种壮士般的孤勇。 金枝停住步子,放开抓阿植的手,也跟着她蹲下来,拨了拨她额前散发道:「我方才话说重了。」她又将她冰冷的手窝在掌心里,似是要将温度揉进去:「我不晓得山上发生了何事,但凡事都能好好说的。何况,你没了裴雁来也不是不能活。」她笑笑:「怕什么?裴雁来不要你了,姐姐养你。」 阿植却一个劲地摇头,神色里依旧有化不开的沉重。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来说给姐姐听听。」金枝的语气像是在哄孩子。 阿植沉默了会儿,又看了看自己湿透的鞋子,慢慢地将手从金枝的大掌里抽了出来。她别过头,缓缓说道:「包子,我想出去一个人走一走。我受庇护太久了,这样下去,我怕我到死也不晓得这人世到底是什么模样。」 她嘆一声,接着道:「以前老夫人总说没有人可以陪你一辈子,那时我不晓得,现在……大约有些明白了罢。」 她又将脸转回来:「路是自己走出来的。旁人再如何帮衬再如何替你引路,总有消失的时候……人与人之间,哪怕再亲密无间,也有分别的一天。以前父亲过世,那是死别;而有些人……却是因为走上了另外的路,我就再也看不到他的背影了。」 金枝饶是想了半天,勐地说了一句:「庵堂里果真是个清修的好去处!你你你……」她不可置信地看了阿植一眼:「我说你怎么突然转性了?……还是你和陈树一样失忆了?」她将阿植上看看下看看:「你没被佛祖附身罢?」 阿植似是很疲惫地看了她一眼,拿开了她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我走了,若是过得好会同你写信的。」她停了停,又道:「这件事,就不必告诉先生了。至于老夫人……」阿植的嘴角沉了沉:「罢了,我反正会回来的。」 「你这不是令人干着急么?!」金枝拍了拍她脑袋,敢情她方才说这一番话是得出这么个结论啊。 「我知道为难你了。」她顿住,别过头去接着道,「我过了春天就会回来的。」 「你又没带钱银,又没什么本事,你出去怎么养活你自己?」金枝试图将执迷不悟的曹阿植拖回来,「再者说了,你要去哪儿?你仔细思量过没有?」 「不远。」阿植指了指城门外,「你我不过是一墙之隔。」 「京都?!」金枝瞪圆了眼睛,然她瞬时又释然了,「去京都散散心也好,陈树过了年马上要回京了。你有事便去找他……」 她想想,又掏了掏衣服内袋,摸出几块银子来:「不多,但够吃一阵子了,你暂且先撑过这几天。」后转念一想,又改口道:「不如这样,你跟着我回去,等过几天陈树进京了,你偷偷跟着他一道走。不告诉你家先生也好,刚好吓唬吓唬他。让他晓得自己做的事有多混帐。」 阿植没有接,只说:「不了,我是真的要走。」她站起来揉了揉发麻的腿,郑重其事地说道:「金枝,若是你为我好,就不必在姑息我了。我以前做了许多没脑子的事,那时尚能以年幼无知去圆它,可如今……我十七了,是时候独自过活了。」 金枝站起来看着她一本正经的样子,晓得她不是闹脾气,也不是开玩笑,忽地就伤感了起来。 「板子,你与之前……当真不同了。」她本打算又去摸阿植的头,但手伸到一半却忽地停在了半空,「可这世上恶人这么许多,你涉世太浅,万一被人骗了害了又如何是好?我不是不想让你一个人走,可我是真的担心。」 「我晓得。」阿植停了会儿,望着城门外道,「这十几年没有任何想法过来的日子,太可惜了些。我这些天想了许多,我有自己想做的事情……好像现在还不算晚。」 金枝默然。半晌,忽地伸手郑重地拍了拍她的肩头:「好罢,反正也不远。你若是吃不消 22、情到深处情转薄 ... 了,随时回来找我。」说罢又朝她笑了笑:「我就在津州城,永远也不走。就在这儿等你回来。」
第59页 阿植也笑了笑,偏头忍住了咳嗽:「那我走了。」 然她刚迈出去一步,金枝忽又像捨不得一般又拉住她:「诶,就在附近先寻家客栈罢,我看你一个人,大晚上的,又是这种天气……我明天一早送你出城。」 说实话,阿植真的说自己要走的那一刻,金枝是想将她连哄带骗抓回去的。现下她期期艾艾看着阿植,以为阿植又要回绝。哪料阿植浅笑了笑,说道:「好罢,我也冷。」 金枝有些喜出望外,连忙拽着她往城内走,一路走一路找客栈。由是临近城门,很快便寻到了一家。金枝要了一间房,看看阿植,说:「不如你同我睡一间罢,我有许多话要同你说。」阿植便同意了。 金枝晚上絮絮叨叨说了许久。她晓得阿植困了便睡得死,等阿植睡着了,便将她捆回去。 然说到最后,她自己却昏昏欲睡,哈欠连天了。 阿植此时也翻了个身,说自己困了。金枝委实太困了些,便想着明天早些起来捆阿植也是一样的,很快便睡了过去。 【本章已补齐】 23 23、曹阿植初次进京 ... 金枝做了许多梦,惊醒时天色已经微亮,她伸手往床里侧一探,吓得连忙坐起来。阿植去哪儿了?她连忙套上衣服,急匆匆下了楼。守夜的客栈小二百无聊赖地趴在柜檯上打哈欠,金枝过去问道:「可看见同我一道来的那位姑娘了?」 那小二托着下巴懒懒地看着她,回道:「早走了,天还黑着呢,就走了。」 金枝将碎银往柜檯上一搁,立刻沖了出去。城门口空空荡荡,问了守城的小兵,人家也说一大早就有人过去了。金枝一咬牙,这死丫头还真是倔脾气,说走就真走了,一声招唿也不打。如今她可还真是长心眼了,怎么就料到自己想要捆她回去呢?! 太阳缓缓升起来,道上的积雪软塌塌的,一点点开始融化。金枝搓了搓手,沿着街道往曹府去。 她不晓得,此刻曹府的人因昨晚上接到了阿植的书信而忙成一团,正四处寻阿植。金枝刚踏入曹府的大门,便撞上正要出门的陈树。她勐地将陈树拉至一旁,悄悄说道:「我拜託你一件事,但务必不要同府上的人说。」 陈树欠欠身:「说罢。」 「阿植去京城了,具体去哪儿我也不知道。我晓得你过两天也是要去的,现下能寻个理由立刻进京么?只要你找到小板子我就放心了。」金枝一口气说完,目不转睛地看着陈树。 陈树挑了挑眉:「找到曹小姐又怎样?她死心眼,劝不回来的。」 金枝无奈道:「我是让你照顾照顾她,暂时不回来也无妨的。我想她许是不想见裴雁来,等过了这阵子就好了罢。」她嘆了一声:「就拜託你了,旁人我也信不过。」 她听得陈树几不可闻地轻嘆了一声,目光落在了她身后。 金枝勐地一回头,看到梅聿之就站在她后面,一脸的沉静。 「曹小姐去哪儿了?」梅聿之立在原地,不慌不忙地问了一句。 陈树拉过金枝,自己却笑了笑,回道:「我们府中的事,似乎还不必让梅少爷费心。」 「我听闻曹小姐出走了,若是没有听错的话,方才姚小姐说的是将曹小姐託付给你照顾了?」梅聿之亦浅笑了笑,望着陈树道,「你们知道她的下落却不愿告诉府里的人……」 话还没说完,一旁的金枝就板着脸打断了他:「你又想做什么?!」 梅聿之偏头笑了笑:「自然是担心曹小姐。」他看着金枝,说道:「曹老夫人若是听闻你们晓得曹小姐的下落却不言声……」 金枝一咬牙,此人卑鄙无耻没有下限,若是真去告了密,阿植这不是白走了。 她刚说出「京城」二字,陈树赶紧捂了她的嘴。 对面的梅聿之不落痕迹地笑了笑,勾了唇角道了声谢,便转身离了府。 陈树松开手,抿了唇角看着金枝嘆了口气:「你急什么急?还真怕他去老夫人那儿告状?」他打量了她一番:「有时真觉得你比曹小姐还没心眼。」 金枝察觉到自己的冒失了,脸色也不大好。那能怎么办?一着急就自乱阵脚! 陈树往外走了两步,又折回府内,看着她嘆声道:「我今天就回京。」 ——*——*——*——*—— 阿植走了一路,腿有些酸痛,便在一个关了门的铺子前坐下来捶腿。来来往往的路人行色匆匆,神色漠然。阿植想,这就是京都呀。 虽与津州城相邻,街市却比津州要热闹许多。就连路上也是平平整整的,十分宽阔。阿植出来得有些早,加之走了许多路,又饿又困。她站起来,走到一个摊子前,摸摸内袋里的碎银子,看着摊子上的糯米糕说:「每块价钱可都是一样的?」 摊主笑答:「一样的,一样的。」说罢就抄起一张油纸要给她包一块。 阿植偏过头咳了咳,吸了吸鼻子,指着其中一块糯米糕道:「我要有红枣的这块。」 那摊主见她这副模样,似是觉得她可怜,包起那块红枣糯米糕,又从一旁的盒子里抓了一把核桃仁给她。 阿植拿了一小块碎银子给他,摊主找铜钱给她时絮叨了起来:「我家大闺女若是在的话也有你这般大了,小时候也是极爱吃红枣的,还爱吃核桃……姑娘你喜欢吃核桃不?」
第60页 阿植愣了一下,又点点头,抓起糯米糕咬了一口。 那摊主看她吃得极香,笑道:「姑娘你饿坏了罢,怎么这般潦倒地在外乱晃?」 阿植小心翼翼擦了擦嘴角,将嘴里的糯米糕咽下去,这才慢慢回道:「家中出了些变故,所以出来散散心。」 「你这可不像散心的样子。」那摊主一脸狐疑。 阿植晓得没有必要同不认识的人讲太多自己的事,便往摊子上多放了两枚铜钱,算是核桃钱,便抓着糯米糕心安理得地走了。 哪料她还没走出去百米,那摊主竟追了上来。 阿植一扭头,蹙眉看着他:「若是方才我核桃钱给少了,我再给你两个就是……」 摊主摇摇头:「姑娘你听我一声劝,还是赶紧回家去罢。」 阿植神色黯了黯,没有应声,只轻咳了咳。她是觉得睏倦,想找个地方好好睡一觉。以前家里让她睡得安稳,如今却不是了。她正要转身走,那摊主又喊住她:「姑娘,我家就住在那个拐角胡同里,门口种着桂花树的就是。若是有什么难处,来找我们便是。」 阿植晓得这世上坏人虽多,好人也是有的。然她现在却还不必接受这等好意,只道了声谢,便继续往前走了。 她越走越远,自己也不知自己走到了哪里。只是路人越来越少,渐渐没有了人烟。她如今倒觉得有人的地方更可怖了,没人的地方反倒落得难得的清净。正四处打量,想看看这是哪里时,她却瞥到了匾额上的「容府」二字。 一名路人恰巧走过,阿植拦住他问道:「这个容府……可是那个丞相府?」 路人好奇瞥了她一眼,撇撇嘴道:「除了丞相府,还有哪个容家能建得如此气派?姑娘,听你口音是津州来的罢?可别在这附近乱转悠……」 阿植被他的语气表情给吓了一吓,也没敢打探缘由。那人走了之后还回头看了看她,一副「我提醒过你了啊,可别真出事啊」的恐吓表情。 等那人走远了,阿植看了看眼前偌大的府邸,真是左右望不到头。若是这一片都是容家的地界,那也忒嚣张了些。 那时曹允说容家曾用她的性命来同曹家换一本帐册,还害死了父亲,害得曹家从此落魄。她又想起容夫人,想起管仪,甚至想起那日在南香山寺中偷听到的那一段对话。阿植心慌了一下,低着头匆匆往前走。 走了一段,她老觉得有人跟着自己。然一扭头,却什么都没有。天色渐渐暗下去,阿植晓得这么晃下去不是个事。好不容易找到一间客栈,她摸摸内袋里的碎银子,在外头徘徊了很久。她晓得只要住一晚,她兜里的钱就全没了。罢了,反正客栈外头也有灯笼,到底不是黑黢黢的一片,便在外头睡罢。 她抱着膝盖坐在门旁,小灯笼随风晃啊晃的,昏昧的光线也一动一动的。她裹紧身上的棉衣,将额头抵在膝盖上睡觉。她冻得发抖,忽地有人拍了拍她的肩。阿植一偏头,看到客栈里的小二正满脸带笑地看着她。 「姑娘,我们快打烊了。掌柜的说今天还有间房是空着的,就留给你住了。」 阿植面色有些窘迫:「我,没有银子。」 「掌柜的说反正也没人住,不收银子的。」小二又笑了笑,「姑娘一个人在外头睡委实太可怜了些,不必客气的。」 阿植心里头难免有些奇怪,以前总听各式各样的人说人世险恶,可她一天之内总遇着好人,也实在离奇了些。 天上掉馅饼的事她不要,便缩了缩身子,回道:「不必了,我就在这儿睡。」 那小二见劝说无用,便苦着一张脸走了。 客栈的一楼已没了人,然里头的灯却通亮着。更离奇的是,客栈的大门也不曾关,那小二苦着一张脸坐在桌子前看着门外那个小身影,不停地打哈欠。到了二更天,阿植见他还那么坐着,便探头进去看了看:「你们客栈还得这么守夜?」 从未听说过有客栈是开着大门亮着大灯派人守夜的。 那小二无奈地瘪瘪嘴,又望了望屋顶,悄悄地挪到门口,小声地对阿植道:「姑娘我求你了,你能坐进来么……大门开着冻死我了。」 阿植觉得不大对:「为何?」 那小二凑近了道:「我也不晓得,掌柜的收了别人的钱,说务必让你住下,你若是不肯住就得一直看着你……说姑娘家一个人在外容易出事。」他苦着脸接着道:「本来打更了我就能去睡了,可如今我却得这么看着你……」 阿植眉头一紧:「谁?」 小二已经哭丧着脸了:「姑娘你别逼我,我也不晓得。就算我晓得,我若是说了怕也会变成刀下鬼的……我虽然下无小,上还有一老……姑娘……」 阿植的神色凝重了些。 24 24、傻人自会有傻福 ... 她听了小二这一番话,抱紧了膝盖蹙眉想着:会是谁呢?若真有人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也忒瘆得慌了。 那小二在一旁又催促了一句:「姑娘,求你了,进去睡罢。」 阿植看看他,抿了唇费力站起来,浑身的骨节突然舒展开来却是一阵麻木的痛感。小二见她进了大堂,立时将大门关上,顿时暖和了许多。 他让阿植找个椅子坐下,便兀自往后面的伙房去了。过了会儿,他又端着个小托盘进来,将一碗热汤放在阿植面前,旁边的盘子上还摆了两只烤红薯。
第61页 「姑娘吃罢,饭费也是付过了的。」小二在对面一个椅子上坐下来,打了个哈欠懒懒道,「你吃完了我就能去睡觉了。」 阿植看着红薯先是一愣,然随即就抓起一只来剥着吃。 许是太饿了,她也顾不得烫,将两只红薯吃得剩下一堆皮,面前的汤也喝得干干净净。再看一眼前边,那小二早已趴在桌子上闭着眼睛睡着了。 阿植也学着他方才的样子环视了一下屋顶,然什么都没有。以前看的话本子中,有些功夫了得的人,是能栖在房檐上的。 一直神不知鬼不觉跟着自己的这个人,大抵是个高手罢。 她莫名地想到容家以前将她装在麻袋里掳走的事,没由来地手一抖,碰翻了杯子。 那小二惊醒过来,连忙收拾起桌子来。 「姑娘你赶紧上楼睡觉罢,这两天只顾住着就是了。」他手一指,「二楼最里头一间,睡觉时记得插上门闩。」 阿植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看,慢慢走上了楼。 这一晚阿植睡得很踏实,虽然晓得有人跟着自己这件事有点骇人,她却觉得此人意图并非是要害她。这是个平静的夜晚,就如同许久之前睡在曹府西边的那个小院子里一样,稳妥,安全,永远不会被叨扰。 第二天依旧是好天气,街上的积雪继续融化,阳光打在身上甚至有了些许暖意。阿植推开了房间的窗户,就这么坐着,想自己活了十七年,竟是一点本事都没有。 她能做什么呢?她什么都不能做。 先生说的对,容貌不出众,也无甚才华,放在人堆里,就只是一颗可有可无的人头罢。她不是什么财主,也并非曹家千金。抛弃掉那些堆在身上的称唿和家门的庇佑,她也不过是一介孤女,什么都没有。 以前是凭什么认为自己可以活得好好的呢? 阿植嘆了口气。 ——*——*——*——*—— 京都湘堂里除了几个绣娘,再无其他人。靠在窗边的一个绣娘懒懒散散地坐在绣墩上描着画样,外头的日光慵散地照进来,分外悠闲。 她嘴里嘀咕道:「东家从昨日回来之后就将堂中的人都遣出去寻人了,也不知找到了没有。」她搁下笔,「也不知道是谁家姑娘让东家如此上心呢?」 对面的绣娘笑了笑:「你烦这个做什么?好好做事罢。」 她挑挑眉,轻吹了吹面前的画样。只一眨眼,忽地有个东西从窗户中丢了进来,落在她绷好的绸面上。 ——是个纸团! 她朝外头看看,却一个人影也没有。对面坐着的姊妹们也是面面相觑,注意力都在她面前的纸团上。 气氛有一丝沉寂。对面忽地有个绣娘干笑了两声:「阿如,莫不是有人思慕你,偷偷给你传信了?」 她斜了对方一眼,将那纸团拿起来一点一点展开,却只见上头落了些字,写着「曹小姐,隆顺客栈。」 阿如看完有些不知所云,便将纸条递给其他人看。 「曹小姐,曹小姐……」她恍然大悟,「莫不是东家要找的那个曹小姐?我晓得了,这位曹小姐如今住在隆顺客栈,这纸条子是提醒东家去隆顺客栈找曹小姐。东家今天可是去通济街找了?我去找他!」 「你急什么?」对面的绣娘嗔了她一句,「早上去的通济街,此时还不知道去了哪儿呢。」 阿如抿了抿嘴角,握紧手里的纸条子,一扭头便走出去了。 她匆匆忙忙跑到大门口开门,偏偏就撞到了陈树怀里。 「东、东家……」阿如脸色上迅速浮起一抹红,随即又稳了稳语气道,「方才有人从窗户掷了这么个纸条子进来。」 她伸出一只修长细嫩的手来,掌心里静静躺着一个皱巴巴的纸团。 陈树拿过纸团,展开只看了一眼,便又转身出了门。 隆顺客栈,隆顺客栈。可他不认得路…… 陈树一蹙眉,又折回去问阿如:「你可知道隆顺客栈在哪儿?」 阿如想了会儿:「大约在丞相府北边。」她晓得东家是个路痴,便浅笑了笑,红了脸道:「东家若是不认得路,阿如便替东家去找那位曹小姐。」 陈树脸色随即沉了沉:「不必了,我自己想办法,你进去罢。」 他一路问过去,找了近两个时辰才找到隆顺客栈。他进去时,阿植在大堂中正俯身抹桌子,肩上还搭了一块手巾。陈树嘆了一声,这么快就找到活干了? 他将手里的纸团收进袖子内袋,慢慢走到了阿植身后。 阿植继续旁若无人地擦着桌子,擦干净了然后将一旁的托盘端起来,下意识地偏了偏头。似乎觉得不大对头,她勐地一回头,看到陈树就站在她身后,被吓了一跳。 陈树笑着将她的头拧回去,不痛不痒地说了一句:「好好干活。」 阿植愣了片刻,随即又端着托盘走了出去。 陈树看着她瘦瘦小小的背影,却蹙了眉。这个送信的人会是谁呢?他同曹阿植之间又有何关联呢?曹家的事情还真是一团糟,他都懒怠烦了。 他趁着阿植往伙房去了,便走到黑油油的大柜檯前,敲了敲柜面。正在看帐的掌柜勐地抬起头来,问道:「客官您是要住店?」 「我不住店。」他浅笑了笑,「我是想问问,掌柜的怎会留这么个瘦瘦小小的姑娘在店里做事。」
第62页 提及此事掌柜一脸无奈,他苦着脸凑近了对陈树道:「客官吶,我也是被逼无奈。您可千万别声张……」 陈树眯了眼,似是瞭然。 「我是来带她走的人。」 那掌柜的仿佛遇到救兵一般,紧紧攥住了陈树的袖子:「客官我总算将您给等来了,赶紧带她走罢,求您了……」 陈树动了动嘴角。这送信的人还逼迫客栈收留曹阿植?到底是什么来歷?他挪开客栈掌柜的手,淡淡说道:「掌柜的受惊了。」 他话音刚落,便又看得阿植从后面走了出来。阿植看他一眼,却又装作没有看见一般继续去收拾桌子。 陈树似是觉得好玩一般走过去,站在她身旁道:「这份活可舒心?」 阿植以为他是来戏弄自己的,也不理他,继续擦着桌子。 陈树嘆一口气:「舒心也做不长久了,掌柜方才说不要你在这客栈干活了。」 阿植紧着眉头似是怨愤般看了他一眼,又瞥向柜檯方向,只见掌柜拿帐册挡了脸,默默地往后院去了。 「不是我挡你生路……」陈树挑挑眉,「真的是人家掌柜说你干活不利索。」说罢拍了拍阿植的小肩膀:「原因得从自己身上找明白么?」 这傻孩子还真以为这份活是自己锲而不捨地求来的?陈树暗嘆一声,望着她扎成一个球的髮髻,忽觉得这孩子太倒霉太可怜了。 大约是那种被卖掉了,也不晓得自己已经被卖的那种苦孩子。 「别用那种眼神盯着我,小心长针眼。」陈树拍拍她的脑袋,「走罢,我带你重新找份活做。」 外头太阳西垂,懒懒散散地挂在天边,发着余光。陈树看着一声不吭的阿植,摊手道:「其实我不认得回去的路。」 路——痴——啊!一条路要走几千遍几万遍才认得啊! 年前他是怎么一个人从京城摸回津州又回到曹府的啊! 换成以前的阿植,怕是早就吼上去了。可如今她看着一脸坦然的陈树,却问道:「金枝让你来的?」 陈树想想,回道:「算是罢。你放心,没有将此事告诉其他人。你想在京都玩多久都可以,若是真想找份工养活自己,我便遂你的愿,帮你找份工。你暂且住我那里,也比叨扰别人强。」 阿植想了想,却要扭头走人。 陈树一把搭住她的肩,耐心劝说道:「我晓得你现在是八匹马也拉不回。年少时就是这样,以为自己出去单闯好像很有意思一般,其实不然。你现在就是刚刚展翅学飞的雏鸟,急躁又冒失,却又有担忧与怀疑。以前雁来同我说你是死心眼,我倒还不觉得,如今越发觉得任由你这么钻牛角尖不好。」 他撇撇嘴:「曹小姐,别总以为自己是对的。」 阿植脸色上有一丝苦楚与茫然,她深深吸了口气,却又咳了起来。 陈树晓得这话说重了,便低下头弄了弄她耳旁的散发,安慰道:「没事的,过了这阵子,你就能彻底想明白了。」他摸摸阿植的后脑勺,浅笑了笑:「怎么办?我一个人反正是回不去的。」 阿植张了张口,终是什么都没有说,只揉了揉眼睛,往前走了一段,又倏地停下来:「大致的方向晓得么?」 「南?」陈树的眼神微妙地犹疑了一下,「哦,不对,是北边……对,北边。」 阿植抿了抿唇。 「在哪里?叫什么?」她果真比以前看上去沉稳些了。 「湘堂。」陈树挑了挑眉。 阿植回客栈问了路,还随手画了张草图,走了出来,瞥陈树一眼道:「走罢。」 陈树跟在她后头走着,心想这傻孩子怎么一下子变成现在这个模样。不过幸好,还是够缺心眼,脑子里装不下坏点子。 两个人走到湘堂时天都黑透了,阿植站在门口也不进去。 陈树站在她身旁抬头看着湘堂的匾额,自顾自说道:「好奇是罢?失忆之后有人来找我,说这湘堂本是我家的。那时雁来已经接下了梅家的铺子,我不愿插手,就来京都了。」 他若有所思地眯了眯眼:「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不晓得曾经同谁结怨,不晓得自己原先是谁,不晓得自己家里是否还有人,不晓得为何突然有人说这份家业是我的……总之这样也很好。」他看看阿植,又揉揉她头髮:「像是重新活了一遍,你一个小孩子家不懂的。」 阿植似乎有些疲倦,歪着脑袋望着那块匾额,忽地没由来地问了一句:「总之,这个地方,同我家,乃至梅家一点关系都没有?」 陈树斜了她一眼:「是!我进去了,你继续站外面小心被猫叼走。」 这时门里面忽地冒出一个头来:「东家……您带姑娘回来了?」 25 25、走到哪追到哪儿 ... 陈树还没来得及应声,那人便从门后窜了出来。他将阿植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诶?您就是曹小姐罢?」言毕立刻拉住阿植往府里走:「哎呀,我们东家为了您还特意提早从津州回来了。这两天整个湘堂连个人烟都没有,全出去找您了。」 阿植正无措着,陈树从后头跟上来,拿开了那人的手,又道:「金叔,曹小姐怕生,别吓着她。」 金叔闻言讪讪一笑,立在一旁伸手挠了挠脑袋。 「去备些吃食罢。」陈树淡淡吩咐。
第63页 金叔一熘烟地跑了。 阿植还愣着,陈树站在一旁无奈道:「金叔为人有些……」他撇撇嘴:「太热情了。」 阿植点点头,看了看四周的环境。虽比不得津州曹府,却十分雅致。这么说起来,陈树果真不是什么江洋大盗?她这些日子神色有些呆滞,好似波澜不惊的样子。陈树瞥了她一眼,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发什么呆呢?」 「没什么。」 陈树笑了笑道:「以前你是什么样的人我不大清楚,然现如今这个模样,倒是十分不讨喜。我听金枝说你们家以前虽清苦了些,但你总是挂着笑脸,似是什么都不愁。既然以前做得到,为何不能继续下去呢?爱耍些小聪明,又有些顽劣,有良心且凡事想求得一个公正,那才是曹阿植。」 阿植闻言偏了偏头,瞬时又转过头来朝陈树咧开嘴笑了笑。 「太勉强了,不是这样。」站在面前的陈树作了评价,言罢拉了她的手往偏厅走去。 偏厅的小桌上摆着一些吃食,陈树将门合上,又丢了个软垫给她坐。阿植盘腿坐下来,随口问道:「你家怎么也同随国一样,没有椅子呢?」 陈树给她盛了碗汤,回道:「不知道,我来的时候便是如此。椅子是有的,在绣房那边。卧房和主偏厅的确都是席地而坐。」 阿植坐得十分随意,似是太饿了,接过汤碗喝了些热汤,心里总算踏实了下来。陈树坐在对面慢条斯理地吃着东西,末了同她说:「你今晚上便好好休息,别想太多了。」 阿植点点头,将最后一筷子饭糰塞进了嘴里。 ——*——*——*——*—— 湘堂里卖出去的绣品花样很多,却也只那么几种物件。阿植一大早起来便看见有人在西边的空院子里晒绸布,沿着走廊一路走着,还能看到绣娘们忙活的身影。阿植学过一段时日女工,但先生后来觉得她并不是这块料,遂也只学了些皮毛就荒废了。 她找了半天也没见陈树的身影,「热情」的金叔似乎也不在府里。她在房里找到笔墨,便埋头写起信来。她本想同金枝说一说最近的想法,却不知道如何开头,故而写废了好几张纸都不满意。 后来她索性不写了,搁下笔想出去转一转。她方站起来,就闻得有人敲门。阿植一愣:「谁?」 「不吃早食了?」 她听出是陈树的声音,便去开了门。陈树端着漆盘站在门口,朝她笑了笑:「昨晚睡得可好?」他也不等她回应,说罢便走了进去,将漆盘放在她房中的矮桌上,在一旁的软垫上坐了下来。 阿植闷着头走过去坐下来,埋头吃早饭。 陈树随手拿起她丢在一旁的书信,挑了挑眉道:「本来以为你不识字呢,没料想字写得还不错,就是——」他压了压眉头,「这字怎么歪歪扭扭写不到一条线上去呢?」 他一脸疑惑地看着阿植:「你这都怎么练出来的?」 阿植吸了口气,又往嘴里塞了一勺子粥。她偏头看看地上的废弃信纸,轻嘆道:「以前曹府的西院里有块十分平整的青石板,就在那儿练的。如今不晓得那块石板还在不在了……」 陈树瞭然般点了点头:「听起来有些辛酸。」他利落地折起手里的信纸:「你还会些什么?」 阿植想想:「会画图算不算?」 「画图?」陈树瞥了她一眼。不是吧?曹小姐不是一直吊儿郎当不学无术的么? 「我也不晓得画得好不好,去年在往随国的路上我画了不少,全画在一个册子上了,不在这儿,在津州府里头。」 陈树喝着水,抬眼道:「还有呢?算了,你说你学过什么罢。」 「二胡算是学得比较好的。」阿植低着眉,一副底气不足的样子,「其实说起来我还会琵琶,还学过女工……学是学过不少,可都是半吊子……」 陈树摸了摸下巴:「什么都学一点,谈起什么都能说一些,可就是不精通。所以你能做什么呢?你什么都做不来。」他停了停,抬眼看了看阿植:「不过——」 「你若是什么都上手很快,那也算是可造之材。」 阿植低头拿调羹搅拌着碗里的粥,颇有些漫不经心的意味。她正发着愣,头上却忽地挨了一记。 她勐地一抬头,蹙了眉道:「你拍我做什么?」 陈树嘆一声:「我看啊,你是被打击多了,对自己不大信任。」他想想,又道:「不对,你有时候很顽固不化,只相信自己。那便是走向不信任的极端了。」 「…………」 「裴雁来平日里总说你这个不好,那个不好罢?哎,真忍心打击你。」陈树稍稍打量了她一番,无限同情道,「他怎么捨得对一个小孩说重话呢?学东西嘛,自然是要多鼓励多表扬……当曹家的小孩真心倒霉啊。」 阿植已经皱成了八字眉,神色之中颇有些怨念。 陈树往后退了退,又开始神神叨叨:「也不知道小时候到底受了多少委屈,每次总摆这么一副被虐待了的脸色,我说过了你别这么看着我,总让人觉得在欺负你一样。我这个人很容易自责的……」 然他还没絮叨完,门外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东家,外头来了个男人找你呀。」金叔的声音。 陈树倏地站起来,拍了拍衣服前襟上的褶子,走出去说道:「金叔,不论男人女人来找我都不要慌成么?」
第64页 金叔咽了咽口水:「可那男人长得好看呀。」 「…………」 他迳自往正厅走去,金叔默默跟了两步,悄然停住了。他看到阿植走出来,满脸笑意地迎上去:「曹小姐,您吃饱了?」 阿植有些不解,有些困惑地往正厅的方向指了指:「有人来找你们东家,为何这么……」 金叔一正色:「我们东家得好好看着,不能轻易让人得手。」 这回换成阿植「…………」了。 她悄悄挪着步子往主厅走去,心里却有些许忐忑。若是先生的话…… 不,不会的,怎可能是先生?先生现在忙着准备婚事罢,哪里有空暇来管她呢。 她站在门外,却听得里面的人沉稳说道:「然曹小姐同我是有婚约的,我来找未过门的妻,想看她过得好不好,这个理由也不成立么?」 阿植莫名地慌了一下。 此时金叔刚走到门口,看见阿植神色有些慌乱,好奇道:「曹小姐,您站在门外做什么?」 里头忽地安静了。 陈树开了门,侧过身子对阿植道:「你进来。」 阿植脸色不大好,她同陈树小声辩解道:「我不是故意偷听……」 「无所谓,反正是你自己的事。」陈树淡淡说着,又看向梅聿之,「好了,你可看到她好好活着了?」 他问阿植:「这个人说他是你未婚夫,你怎么说?」 阿植看了梅聿之一眼,不假思索地将以前他对她讲的那句话原封不动地还了回去:「以前长辈们定下的娃娃亲,不作数的。」 她语速极慢,一字一顿说得十分清楚。 陈树挑眉道:「你也听见了,那就不要一厢情愿了。曹小姐自己想出来散散心,同你这个路人一点干系都没有,所以你如此贸然前来,委实不太妥当。还是请回罢,不送了。」 也不高兴等他有所回应,陈树拉了阿植就往外走:「曹小姐我还找你有些事,跟我来一趟。」走到门口,看到一脸愣怔的金叔,又撇下一句:「金叔,交给你了,湘堂不欢迎这种人。」 梅聿之淡淡笑了笑,朗声道:「曹小姐,这门亲事,是昨日曹老夫人定下的。」 26 26、裴先生孤注一掷 ... 阿植闻言愣了一下,然陈树却没有放手,反而偏头同她道:「你信他的鬼话?」 阿植没有应声,陈树随即拉着她往偏厅去了。金叔送走了梅聿之,湘堂的大门又重新关了起来。 陈树见阿植有些发懵,便顺手给她倒了一杯茶递过去。 「这件事老夫人绝不可能知道,若是曹府的人晓得你在这里,定会找来的。」他停了停,「何况裴雁来已经娶了梅方平,你是绝没有可能嫁进梅家的。」 「这两件事……」 阿植还未来得及说完,陈树伸手示意她停一停,兀自说道:「尽管之前发生过何事我并不知道,但梅家的坏名声就在那儿。依着老夫人的性子,让裴雁来娶梅家大小姐已经到了容忍的极限。若她还在意你这个女儿,还在意曹家门楣,就不会将你许给梅聿之。」 他眯了眼,缓缓道:「依我看,裴雁来的意图远远不止求荣华富贵这么简单。」 阿植抿了一口茶,苦笑了笑:「难不成他是要搞垮梅家?」 陈树不急不忙地摇了摇头,神色微变了变:「这要看裴雁来自己如何选择。他手里有梅家想要的东西,而梅家手里也有他想要的力量。大约是双方有同样的仇敌,故而变相结盟罢了。大功告成之后,是继续保持和好,还是反目成仇同归于尽,那就另说了。」 阿植不是没想过先生的意图,可即便两家需要结盟,却也不必要非得用婚约作为手段。她问陈树:「所以必须娶梅方平么?」 陈树抬眼回道:「有姻亲关系,至少很多事都能名正言顺,但也并非必须为之。」他想了想:「我感觉,裴雁来是想彻底做个了断,让某些人不再抱有希望……毕竟执刃杀敌这样的事,少牵扯些人进来,总归是好的。」 他看着有些愣神的阿植,食指指节轻叩了叩桌面,意味深长道:「我想这个某些人,你便是其中之一。」 阿植仍是没回过神来,然她却忽地想明白一件事。先生娶妻本可以直接入赘梅家,或是住在曹府。可他执意要离府、执意要自立门户,这摆明了就是划清同曹家的关联。 亦是说,她的先生,已不再是她的先生。先生与曹府,已经无甚关联了。 陈树坐在对面忽地轻嘆了一声:「若真是如此,裴雁来还真是忠于旧主。」他慢悠悠地抿了一口茶,慨嘆道:「真是想不明白啊,放着安稳的日子不过,非得执着于过去的事。」 阿植低头默默喝着水。 「我看你不必回津州了,反正也没什么省心的事。」他站起来,「我还有些事要出去一趟,你在家好好玩,若是无趣便去帮忙描一描花样,多学些东西总是没有错的。」 阿植已经习惯了他的絮叨,直到陈树离开了偏厅,她才偏过头去,看了看外头。 若先生真要孤注一掷,毁掉当年陷害父亲的罪魁祸首,亦要与梅家同归于尽的话,那她又能做什么呢?先生已然彻底划清了他与曹家的关系,她曹阿植连共负一轭的立场都没有。 可她不想任由事情这样下去。陷害父亲的那些人固然该死,可非要用这么惨烈的办法?
第65页 她蹙蹙眉站了起来,望了一眼外面的天色。 真是好天气呀,初春慢慢就要到了。 ——*——*——*——*—— 阿植当真是安分守己地窝在湘堂里学女工练字,有时又跟在金叔后头学学做帐。金叔说她有点小聪明,用在正道上,学起东西来倒是上手颇快。 然而渐渐地,阿植从金叔那里觉察出一些不对劲来。他这人纵然口无遮拦,说起话来好似不过脑子,但一旦涉及湘堂的过去,就讳莫如深,只字不提。 阿植觉得自己这般不灵光的人都觉得湘堂有问题,更不必说陈树了,他怎么就确定这湘堂以前是他家的呢?!加之金叔此人又神神叨叨鬼鬼祟祟,看上去本是个煳涂人,做起帐来一点都不含煳,瞧着比谁都精明。 春天就这么不急不忙地来了,虽还有着料峭寒意,园子里的柳树已悄悄抽了芽。然就在这越来越暖和的日子里,阿植再一次病倒了。 她想着再过些日子先生便要成亲了,还犹豫着要不要回去看看,哪料陈树却说:「你回去做什么?你回去了裴雁来还能高兴不成?我看还是算了,反正他都不打算让你参与到这件事里去,你这么一走了之反倒是顺了他的心意,别回去了。」 阿植被裹得像只糰子,窝在藤椅里晒太阳。她不觉得暖和,也不想这天气暖和起来。反倒一直这么冷着、冷着……才契合她的心意。 这日陈树也恰好没事,正在院子里看帐册,偏头瞧见她这个模样不免觉得有些好笑。低下头復看了会儿帐册,又道:「姚小姐说过两日要来看你,你可别又这么病怏怏的,得赶紧好起来,否则她又要说我怠慢你了。」 阿植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目光却落在墙上那一排地锦上——都从墙外爬到墙里了。 她又看看陈树手里的帐册,抽出一只手来揉揉鼻子,看着石桌上那一摞说道:「最后一本薄册子是我做的。」 陈树早听闻金叔让这倒霉孩子学着做帐了,没想到还真上手了。他也学着她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还是依着原先的顺序一本本看着,末了,才拿起那一本薄薄的册子。 是府里的零碎开支,钱银不多,却也十分琐碎,一笔一笔记得很是清楚。看来这段时日没少练字,一列一列很是齐整。 阿植咽咽口水,竟有些紧张一般问道:「可还过得去?」 陈树清了清嗓子,却又摆出一副无谓的姿态来:「若是给你去了线格子,你一样能写得歪歪扭扭。」 阿植脸色倏变了变。以前先生也总是嫌弃她写字东倒西歪没个齐整,可归根究底,不还是因为西院里那块大青石板的错么? 她想起一些事,难免心里喟嘆了一声,偏头看看墙院,哑着声音慢慢说了一句:「我尽力了呢。」 陈树晓得她这是被打击了,也不忍心再多说,便抱着帐册走了过去。 头顶的一片光忽地被遮住了,阿植觉得更冷。冷些好,冷起来人都不想说话,慢慢就没知觉了,所以也不会因这世上乱七八糟的事情而心烦意乱。 她脑袋里像搁着一把锈锁,慢慢地就磨出来一滩锈水。 陈树低了头,倏地伸手捏了捏她的鼻樑,嘆了口气,却又什么都没说,直起身往走廊那边去了。 阿植别过头看着他越走越远,心下却茫然了起来。陈树近来对她很好,却一点缘由与徵兆都没有,他好像晓得了什么事,却又好似什么都不知道。不光如此,就连金叔也对她有些客气起来。 自己活到如今,却总是摸不透旁人想什么,总归是太愚笨了些。 她裹紧身上的毯子,眯眼看了看这初春清冽的阳光,想着,身体快些好起来罢。 过了两天金枝来看她,给她带了许多好吃的,还特意跑到湘堂的伙房里叮嘱了一番,回来便揉着她的瘦肩膀嚷嚷:「哎,你住在这里也忒不方便了,陈树也真是的,都不晓得给你补一补,你看你脸色多不好呀。」 末了她说:「阿植,回去罢。」 阿植淡淡同她说了一句:「不了,我懒,不想四处跑。」 金枝若不是念在她还病着的份上,早就一拳头挥过去了。阿植说:「我晓得你是为我好,再过些时候罢,再等一等,我就回去了。」 金枝抓了抓她有些发凉的手,说:「那可一定得回来啊,津州才是家呢。」 阿植眼中闪过一丝犹疑,然转瞬又黯了下去,她对金枝点了点头。 ——*——*——*——*—— 今年的春天尤其短暂,阿植总觉得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快,她觉得自己都快赶不上了。先生的婚期就要到了,她揣了些碎银子兀自出了门。 也不晓得自己走了多久,最后寻了家酒馆,找个角落的位置坐了下来。 温了一壶酒,摆了两三碟子小食,阿植吃了一会儿便懒懒趴在桌上望着外头。她这是越过越没生机,越过越没意思了。 她又支起身子来,继续埋头喝着酒。 过了许久,看看外头,仿佛全是模煳的布景,一片迷茫。她趴在桌子上,刚提起酒壶,就看得一只手搭了上来。 阿植颇有些无动于衷的意思,她注意力压根不在面前的酒壶上。 那只手的主人也不说话,默不作声地又给她倒了一杯酒。 「喝罢。」 阿植耷拉着眼帘,拿起酒杯喝了一口,又趴回去了。
第66页 此时她安静得像一只小猫,喝醉了就窝在角落里不出声,小小的脑袋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来人拿起一只杯子,将酒壶里的酒悉数倒尽了,淡淡瞥了她一眼:「酒量不好还总是喝酒,怎么每回喝醉都被我遇上?」 阿植想抬头看看,却闷闷睡了过去。 27 27、迟早被吃干抹净 ... 阿植半夜渴醒,迷迷煳煳爬起来找水喝,然四下却一片漆黑。她步子刚迈出去便不知被什么东西给绊了一下,身子一晃,眼看着就要栽下去,然一双手却稳稳托住了她。 「渴了?」 阿植勐地一抬头,意识稍稍清醒了些。她在这黑暗中努力辨别着对方的声音,心里忽地咯噔一下。 ——梅聿之?! 阿植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便察觉他探过身去桌上拿了什么东西,转瞬之间,唇上便触到一丝温润的凉意。 梅聿之握过她的手,让她自己拿着杯子,说:「慢慢喝,别呛着。」 说罢又从床边拖了毯子过来,将她严严实实裹了一圈。他不去点灯,屋子里当真什么都看不清楚。前些日子听闻她晚上总是磕磕碰碰,有些夜盲,看样子倒是真的。他眯了眼,看着黑暗中那一圈小小的轮廓,一句话也没有说。 阿植咕嘟咕嘟将杯子里的水喝尽了,才发觉自己被他圈在怀中,不好动弹。 耳廓旁是若有若无的温热气息,混着一点点醇冽酒香,阿植抽出手来揉了揉鼻子。 梅聿之捉住她的手,重新将其裹好,语气淡淡的:「听闻你前阵子又病了,这还没大好又偷偷熘出来喝酒?」 「不用你管。」阿植的回答闷闷的,颇有些怨念。 「是,我管不着。」梅聿之慢慢说着,却又忽地松开她,方想说让她继续睡,哪料阿植勐地问了一句:「这是哪儿?!」 梅聿之偏过头,答得轻描淡写:「自然是客栈。」 阿植眉尖一蹙,她从出来喝酒到后来醉倒,全部重新回忆了一遍,勐地醒悟过来,财神爷爷啊,她怎么又遇到这个倒霉催的人了呢?! 「你又来京城做什么?」阿植板着脸。 梅聿之伸手压了压她眉间,抿了唇慢慢道:「每回见到我总是这样苦大仇深,我又欺负你了不成?」他停了停,很是随意地说道:「想你了自然就来了。」 流氓!阿植勐地抬起脚,狠狠踩了下去。本以为会踩到某人的脚,哪料却踩了个空。阿植自嘆流年不利,趁着某人的手还没搭上来,立刻裹着毯子想往外跑。狗急了会跳墙,但事实证明,不是每一只被逼急了的狗都能顺利跳出墙去。 阿植什么都看不清,狠狠摔在了地上。这回就连梅聿之想出手相救都没来得及…… 阿植未跳出墙却摔了个狗啃泥,她咧开嘴痛得吸了口冷气,颇有些暴躁地蹙眉说道:「点灯!」 然某人并未遂她的意,将她从地上拉起来,不由分说地抱到了床上,拿被子给她盖好。 欺负人晚上看不清东西啊!阿植恶狠狠地看着那一团黑影,咬了咬牙。 梅聿之掖好她的被角,忽地俯了身轻笑道:「你上一回喝醉是什么时候,还记得么?」 阿植一扭头,偏向床里侧。 「应当是在随国的时候,在丞相府的走廊里,你直愣愣地就撞到在下怀里了。」梅聿之停了停,「所以呢……」 阿植方要说话,却蓦地被灭了口。她从被窝里抽出手,用力去挪开捂住她嘴的那只手。 某人丝毫不为所动,声音依旧清浅:「去随国那一路,在马车上,你压着在下的胳膊睡了一晚上。」 阿植十分暴躁。 「还有山上那一夜……在下也是吃亏的罢?」 呸!真说得出口! 阿植正预备出其不意狠狠咬他一口,某人却又笑道:「哦,对了,在下手上这牙印也拜曹小姐所赐。」 阿植觉得他的脸似乎贴得更近了,连忙往床里侧挪。 「曹小姐,你占了在下不少便宜……怎么办呢?」某人慢悠悠皱了眉。 死开!不要脸!没下限! 她刚支吾了一声,某人便道:「罢了,我吃些亏无所谓的。」阿植还未来得及阻止,某人就已经很顺理成章地在她旁侧躺下了。 失——策——啊!她方才为何不好好坚守住自己的阵地,偏要往床里侧滚呢?!阿植气得直捶床板。 某人将脚边的毯子拖过来盖好,又将她的被子掖掖好:「睡罢,天都快亮了。」 阿植想挪动一下,无奈被子上头却被某人的手给死死压住了,她皱着眉,就这么平躺了会儿,忽地问道:「说正经的,你到京城来做什么?」 某人懒懒应她:「方才不是说了么。」 「怎么卡在这个时候来?」阿植想想就知道根本没这么简单。 「什么时候?你喝醉的时候?」某人的回答明显文不对题。 阿植动了动埋在被子里的腿,刚想一脚踹过去,却被人给捉住了。 就不能让她舒心一回么! 阿植咬咬牙:「真无耻!」 某人漫不经心扳过她的脸:「在下睚眦必报小肚鸡肠怙恶不悛瞒心昧己外加卑鄙下流无耻……曹小姐看够不够?」 阿植嘆服了。 夜忽地安静下来,阿植吸了吸鼻子:「我家先生要同你阿姊成亲了,是过两天罢?」
第67页 「别想了,睡罢。」某人又压了压她的被角。 阿植嘆出一口气来:「我没想,我就——」 梅聿之示意她不要再说,良久才道:「裴雁来成亲那天我带你回去一趟,我们看一看就走,不久留。」 阿植挪动了一下,翻了个身,方想说「同你有何关系」,梅聿之便摸了摸她的头,缓声道:「不许再说话了,睡觉。」 阿植晓得若是再折腾下去,吃亏的铁定是自己,便老老实实往里再缩了缩,作刺猬状。 后半夜长得很,阿植没睡好,加上之前喝了许多酒,她早上醒来的时候头也是昏昏沉沉的。梅聿之已不在房中了,她四下瞄了瞄,将外套理理齐整,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 她方走到拐角处,忽见得一个小二探出脑袋来,眼珠子盯着她转了一圈,一脸忧心地小声问道:「姑娘醒啦?你还好罢?」 这语气颇是意味不明,阿植压下了唇角。 小二脸上慢慢攒起一丝谄媚的笑来:「嘿嘿嘿,我马上给姑娘送早食来哈。」 「不必了,我这就走。」 「诶,果然。」那小二歪了歪脑袋,又挪了挪肩上的白手巾,「梅少爷在这里住了好些日子了,定金都付到下个月了。姑娘若是要找梅少爷,到我们客栈来就好。」 阿植蹙了蹙眉:「你是说——常住?」 梅聿之此人不会无聊到在京城待上十天半个月,且瞧这架势似乎也不像是要立即回去的样子。阿植正疑惑,小二慢悠悠道:「是吶,从咱这客栈里头可走出不少状……」 然小二还没来得及说完,梅聿之却忽地出现在他身后,轻拍了拍他的肩。小二一扭头,见是梅聿之,只讪笑一下,赶紧熘走了。 阿植暗暗吐了口气,若是方才不是小二搭讪,她早就回去了。 「醒了?下楼吃些东西,好送你回去。」梅聿之轻挑了挑眉。 阿植一脸的不可置信,瞬时又浮起几丝狐疑:梅贼这是怎么了?竟这样好心? 「不必了,我自己回去。」阿植压根儿没看着他。 梅聿之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却又道:「唔,本担心你与路痴混久了也容易迷路什么……」 阿植嘴角勐地抽了抽,斜了他一眼,就要下楼梯。然这窄小的楼梯勐然间促狭了起来,阿植皱了皱眉,说了一声:「让开。」 梅聿之的嘴角慢慢扬起一丝笑来,本来抬起的手忽地放下了。他敛起笑,倏地凑近了轻声道:「后天清早在下会去湘堂接你回津州,今天就不去了。」说罢便让开路来,让她走。 阿植紧紧抿着唇角,瞥了他一眼。他却已经侧身立在靠墙的一侧,空出半个楼梯让她通过。梅聿之微微垂首,也没有再看她,故而阿植也瞧不出他脸上的神情,便闷着头匆匆下了楼。 ——*——*——*——*—— 阿植回到湘堂时,恰好碰上要出门的陈树。陈树眯眼看了看她:「喝酒去了?彻夜未归,以为你回津州了。」 阿植没有回答。 陈树看了她半晌,忽地低下头,轻嘆了一声:「我好像没怎么见你笑过。」他停了停,慢慢道:「笑一笑罢,总这么苦着脸也不是个事。」他下意识地捏了捏她脸颊,却被阿植嫌恶般地挡了回去。 陈树识趣地挺直了嵴背,将手收到背后,说道:「有什么人惹着你了?这么些天总是见你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差点都以为你看破红尘了。这样倒好了,至少还会生气发脾气。」 她过了年之后一直都是这般木然,很少有事能够让她开心或是火冒三丈,情绪太平静也不是个好事,渐渐地就对生活麻木了。陈树前些日子还担心这个,如今她倒自己先活过来了。 然阿植却不同他说话,正打算闷着往府里去。 「跟自个儿生闷气算什么英雄?老闷在府里不憋坏才怪。走罢——」他不由分说拉了阿植的手就往外走,「今天这事带你去正好。」 「哎——」阿植蹙着眉低唿了一声。 28 28、死结总得有人解 ... 「我自己会走!」阿植挣开陈树的手,毫不客气地瞪了他一眼,板着脸道,「跟着你走铁定是要走丢的,要去哪儿?」 「你这孩子怎么尽走极端呢?」陈树皱起眉,拎着她的后衣领,脸瞬时黑了黑,「闷起来一声不吭好像受了多大的委屈一样,这怒起来怎么见着个人就吼啊?」 也不知她哪里来这么大火气,陈树刚刚皱起的眉越拧越紧了。 阿植正暴躁着,这天气也跟着凑热闹,愈发热起来。她伸手扇了扇风,忍下不耐烦:「我问你去哪里?」 陈树暗自嘆了一声,松了她的后衣领,拍拍她脑袋:「你铁定不认得,还是跟我走罢。反正丢了也没什么事——」他淡淡扫她一眼:「你又不是啥宝贝。」 阿植回了一张面瘫脸过去。 懒得动气,同这种渣人真没什么好说的。 「走啦,带你去通济街先吃早饭。」 ——*——*——*——*—— 这条街总是天蒙蒙亮便热闹起来了,这会儿已过了卯时,阿植坐在里头一张长凳上喝粥啃点心。她透过窗子瞥瞥外头,来来往往的行人都特别忙碌的样子,委实很好。 她又埋头吃了些粥,忽察觉对面的陈树站了起来,便勐地一抬头,却看得一个清俊的公子走了过来。陈树与他寒暄几句,似笑非笑地看着阿植道:「可吃饱了?」
第68页 阿植咽下一口粥,点点头。 陈树好玩一般拍了拍她脑袋,与那小公子道:「容姑娘,这便是我家府里那个整日游手好闲却又不可爱的倒霉孩子。你看看她可到你府里去做点什么事的?」 姑娘?!阿植委实没看出来这是个姑娘,只当是眉清目秀的书生了……果真是眼力不够么?阿植继续闷下头喝粥。 慢着!容姑娘?!阿植心里又一惊,勐地抬头,容姓不多见,难不成她是容丞相家最得宠的三小姐?以前听金叔说容三小姐同陈树走得颇近,如此看来容三小姐是喜欢扮作男子四处晃荡咯? 方才陈树说什么来着?让她去容府做事?阿植差点就呛着了。 她瞪圆了眼睛看着容三小姐,哪料容三脸色攒起一丝笑来,将摺扇收进广袖中,敷衍般看了她一眼,又对陈树道:「这小姑娘想自力更生?」 没、她什么都没说吧……阿植心中怨念,蹙眉望向陈树。然陈树却轻挑挑眉,好似在说:「是你自己当初要找事做的,吶,现在帮你找啦,别好心当成驴肝肺哦。」 容三笑了笑,瞥了她一眼:「真心想去?」 阿植敛回神,细想了想,窝在湘堂也不是个事,去容府…… 这边她还在纠结着,那边陈树却替她做了决定:「若是帐房什么的还可以添个人手,便收她过去罢。」 「也成。」容三姑娘爽朗应下,转瞬就将此事搁到一旁,同陈树商量起其他的事来。 阿植见他们俩有事相商,便往靠窗的角落里挪了挪,自讨了清净,默默吃着盘子最后一块红豆酥。 说实话她还真有些担心,去哪儿不好,非得去容府做事,那不是脖子往刀口上贴么?她一想起小时候被容府绑走的事情就不寒而慄,可话又说回来,这些年容府的人都没再动过她,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 她要能高兴起来那是假的。先生的婚期就要到了,再看看自己面前的路,亦是一片迷茫。她想着,回去见一面老夫人再走也是好的,便在这天起了个大早,听着外面的鸟鸣声,披了外衣一头扎进厨房,做了一碟子酥饼。 虽然卖相不大好看,入口的味道却还不错。她拿油纸包好,揣进包袱里,就此出了门。 也不知道今天先生成亲,老夫人会不会去……她唿出一口气,往前走着。然她刚走到街拐角,就听得后面传来一阵马蹄声。 阿植拔腿就跑,怎么就忘了梅聿之说今天要来接她回津州的呢?!然她还未来得及跑几步,就被无情地给追上了。 梅聿之也不出声,微微俯□将手伸过去。阿植斜了他一眼,继续往前走。 「晓得你家先生的新府邸在哪里?」 不知道。阿植低头看了看足下。 「既然不晓得,逞什么能?」梅聿之看她低着头的小小背影,「上来罢,我带你回去。」 阿植心里头十分矛盾,然她终究还是走回去,将手伸了过去。梅聿之一手握住缰绳,一手拉她上了马背,低声念了一句:「真是傻孩子。」 然这声音却并听不真切,阿植脑子里一片空,这没见过世面的倒霉姑娘因为未曾骑过马而被吓到了。 他们很快便出了城,阿植适应了之后稍稍镇定了些,却又觉得身上哪儿都不对劲。耳畔除了风声便只剩下温热的气息,她莫名地打了个寒战,耳廓有些痒,便伸手去抓了抓。津州城内十分热闹,梅家嫁女儿,委实风光。曹府在津州城南,而梅聿之现下带着她去的方向,却是北边。 先生连新府都故意选在了离曹府最远的地方……阿植的神色颇有些空茫。 后面的人似是察觉到她神思游离,便轻轻咳了咳:「想什么了?」 阿植恍恍惚惚答道:「我这么去是不是唐突了些?」 「你在怕什么呢?」身后的人幽幽问她。 是啊,她怕什么呢?怕先生嫌弃她?还是怕到时候不知如何面对?可这又有何关系呢……反正以后都是路人一样的关系了。她不欠先生,先生也不欠她……有什么不知如何自处的地方呢? 「老夫人会去么?」阿植蹙眉问了一句。 「不知道。」某人的回答干脆又简省。 不知不觉就到了裴府,映入眼帘的是四处的红绸子红灯笼红喜字……阿植神色仍有些空茫,思绪还在游离。梅聿之将她抱下马时,她还没回过神来。门口热热闹闹的,有些吵。梅聿之低下头伸手撑起她两边嘴角,眸子里溢出些许暖意:「来,笑一笑。」 阿植的表情十分怪异。 「罢了。」某人放弃,不咸不淡道:「丑死了,还不如不笑。」 阿植十分恰当地凌厉地扫了他一眼,在心中将他凌迟一遍之后,抱紧了自己的包袱,转过去面朝府门。 ——全是陌生面孔。 她正打算当个缩头乌龟,找个地方躲起来时,却被梅聿之拉着往府里去了。 显然裴府的人是认得梅聿之的,问都未问就让他们进去了。由是还未到吉时,宾客还没到齐全,府里倒还不算很忙乱。阿植瞅了瞅这新府邸,总有些不请自来的尴尬。指不定先生压根就不欢迎她来……她正忐忑着,手却被梅聿之给握得更紧了。 「病了?一手的冷汗。」他偏了偏头,明知故问。 阿植还未来得及回他,目光却已经落在了从偏屋走廊走过来的那人身上。
第69页 正红色委实有些晃眼,阿植觉着有些晕。而此时,身旁的梅聿之却收起往日的不正经,淡淡勾了一个笑来。他不做声,阿植也不说话,对面的裴雁来一样保持沉默。三个人便陷入这样奇怪的僵局中,没人打破这沉寂。 阿植一时愣神,反应过来便及时将手从梅聿之掌中抽了出来。 她是真的扯出一个笑来:「先、先生好啊……」 似乎还是当年那个犯了错即将被罚去练字的小姑娘,腆着脸皮谄媚地笑一笑,再说几句好话,便能少练几个字。即便被罚被责骂,先生打心眼里其实还是护着她的……多处纵容养成了她如今这副性子,可现在却生生将她丢掉了。 先生的确是不要她了。 因为先生只淡淡看了她一眼,不痛不痒地说了一句:「曹小姐回来了?还走么?」 阿植觉得头顶被淋了一桶冰水一样,她忽地打了个寒颤,喉咙口被堵了一般什么都说不出来。她到底是回来错了,先生同她已是路人…… 以前她再怎么不成器,却总还是有人帮她收拾烂摊子,十几年了,与她朝夕相处,又时刻庇护着她的裴先生,此刻在她面前,如此客套生疏。 阿植像只小刺猬一样埋着头慌慌忙忙地往外走,却被梅聿之一把拉了回来。他说:「脸色可真难看啊。」 「我、我走错了。我本打算回曹府的……」她有些无措,胡乱地解释着,竭力掩盖自己的慌张。 梅聿之将她拉至身旁,蹙着眉在她耳畔低问道:「躲什么躲?有什么想问的今天索性就问个清楚,过了今天,你就再没有立场可以问了!」 他这话吓了阿植一跳,阿植慌乱之中微偏头看了他一眼,却勐地发觉自己被推到了裴雁来的面前。 梅聿之这厮是要害她! 阿植定了定神,脸色却惨白得可怖。然想了半天她却对着裴雁来直愣愣地说了一句:「先生大喜,阿植过来讨一杯喜酒喝。」 29 29、局外人只在局外 ... 「那便留下来吃酒席罢。」裴雁来言辞淡淡,好似有些敷衍。 阿植慢慢唿出一口气,回道:「好。」 她话音刚落,便看得先生绕过他们,往走廊那头走了。她没有回头,先生的背影她许久没再见过了,可如今一点不想看。喝点酒就好了,她晓得喝点酒这世上便再也没什么事值得烦忧了。 背后的梅聿之忽地拍了拍她的肩:「过会儿少喝点,别又喝醉了。」 阿植的神色十分空茫,但还是慢吞吞地应了一声,随即就又垂下了头。 往里走是内厅,院子里有流水席,阿植找了个位置坐下来,梅聿之在她身旁坐下来。阿植问:「你家阿姊成亲,你就坐在这里?」 「她本就没指望我这次能回来,罢了。」梅聿之懒懒答道。 「你回京做什么?」阿植摆弄着桌上的杯子,偏过头问他。 梅聿之抿了抿唇,回道:「自然是有事。」说罢又扭过她脑袋:「你别搀和进来,是同你家我家都无甚关联的一件事。自个儿先坐这里等着,不要乱跑,我有事出去一会儿,马上便回来。」 阿植懒散地望了他一眼。 街头巷尾议论已久的这一门亲事,今日总算是尘埃落定。坊间说法颇多,然阿植却因从未探究过而一无所知。 然议论虽多,却也没有人看好这一桩婚事。满街的红色碎纸飘了一地,鞭炮声此起彼伏,两边皆是看热闹的人。然即便是伸长了脖子,却也未能得见梅家大小姐。梅方平不小了,以前见她始终不嫁人,以为是想谋取一门更上算的亲事,而如今,却挑了个落魄财主家的主事先生,不免让人心生各色猜疑。 梅家的亲戚们,即便一个个都各怀心思,却又要将面上的话说得满满的,脸上堆着笑恭喜他俩百年好合白头到老。 梅方平见软轿落地,便知已到了裴府门口。她默不作声地等着,外面锣鼓喧天爆竹乱响,仿佛都与自己无甚干系。 场面上的事总是要做足,她身为梅家长女,自然是将这一切当成梅家的面子来做,不出一丝一毫的差错。轿帘被挑起来,她握住伸过来的一只手时,明显察觉到了对方心中的冷。 到底是一场戏。 四处的红绸,观客脸上的喜庆与心中的猜疑,还有这令人沉醉的醇香酒气,都同一场梦一般。她这一辈子应付过太多事,不多这一件,也不差那一件,心平气和地接受,真正与属于自己的人生握手言和,活得步步谨慎与持重。 拜完天地,她便被喜娘与侍女拥着进了洞房。越往里走,越是安静,仿佛刚刚从一个深渊踏入了另一个沼泽。 而仍在外头应付宾客的裴雁来,则被卷进那一团喧闹之中,仿佛就要被淹没。他不时瞥见坐在角落里的阿植,见她一个人缩着身子闷头喝着酒,偶尔扭过头看着门口,好似在等什么人。 她身旁的位置空空的,直到筵席即将结束,梅聿之才匆匆赶到。裴雁来见她身旁总算有了人,不落痕迹地在心中暗嘆了一声,饮尽了杯中刚刚被人斟满的酒。 左右逢源,与人虚与委蛇是一种生存的本事,阿植还没有这个觉悟。他看着她一年年长大,总担心着有一天她会被捲入这场与她无甚关联的争斗之中。有些事是必须要做的,若无法避免,便只能竭尽全力——不要伤及无辜。何况,那个人是阿植。
第70页 满目的喜色,却因为角落中那个孤单又瘦弱的小小身影,而显出浓烈的怆然情绪来。 流水席一直到了傍晚,然阿植还未撑得到那时候,便兀自醉倒了。身旁的梅聿之将趴在桌上的小脑袋小心翼翼地扶起来,让她的头搁在自己的肩上,自己倒了酒慢慢喝着。 「每回都喝醉怎么办呢?在下实在太亏了啊曹小姐。」他似是同她在说话,却又只是远远看着裴雁来,「这回算是死了心罢?你家先生不要你了。」他慢慢眯起眼,自言自语道:「不过这样也好,所有的事,总算是能朝着大家希望的方向走了……顺心的人应当不少。若是曹家当年没有落败,我们也该到成亲的时候了。」 他忽地偏过头,看着靠在他肩上的阿植,又瞥了一眼她怀中紧紧攥着的包袱,伸手揽过她的后背:「送你回去罢,这里实在不能再多待了。」 阿植没有理他,似是已经睡了过去。 他抱起阿植,走到偏门,让梅府跟过来的随从备好马车,便走了出去。 西边一抹晚霞有些浓艷到极致的意味。黑绸缎一般的浓云纠缠着落日的余晖,丝毫不肯松开,那一丝丝的光便漏了出来,一块一块的缺口仿若是被啃啮过一般。 裴雁来远远看着寂寥的偏门被悄悄合上,眼色之中仿若被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霜。 ——*——*——*——*—— 新房里梅方平安安静静坐着,掐着时辰觉得已经入了夜,早已饿过了头,便也不再有飢饿感。过了许久,她方听得有人推门而入,而屋中的侍女也悄悄退了出去。她没有自己揭盖头,亦没有偷吃对面案桌上的食物,她只静静坐着,给自己留足颜面。 她听见裴雁来不急不忙地走过来,随即便看到脚下一方视野中出现的一双新靴。他的手搭在喜帕一角,却一动不动。像是犹豫了很久,那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才轻轻将她的喜帕挑了起来。 「又不是从未见过,你不是紧张,只是觉得下不了这个决心。」梅方平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轻压了压唇角,站了起来,她兀自走到梳妆镜前,停了停步子。 她身形清瘦,身量却有些高,背对着裴雁来站着,神色之中满是沉静。 她坐下来,不急不忙地卸着首饰。她望着镜中的自己,忽地无声无息地动了动嘴,良久才道:「将阿植彻彻底底推出你的人生之外,遂愿了?」 回答她的声音平静得很:「我的人生微不足道,她却不同。」 梅方平摘下耳环,笑道:「因为什么?因为那个至今都公开不了的随国公主身份?若是随王一辈子不开口,她这一辈子就都只是曹家人。你所谓的立场她并不知道,如今怕只是怨怪你娶了旁人……心中正独自落寞着。伤她至此,你以为还是护着她?」她停了停,言辞中却有了一丝讽意,却又带着极力隐忍的嘆息味道:「伤己及人,何必呢?改日她即便知晓事情原委,也不见得会原谅你。这孩子太死心眼,你是知道的……何必赌一局回不去的棋呢?」 她散了头髮,站起来,走到裴雁来面前,闻到一丝丝清冷的酒气,几次想要伸手去抚平他眉间的愁绪,却忍了下来,依旧神色素净:「我来之前已让人备了偏院一处卧房,你便在这里歇着罢。」 然她步子刚迈出去,裴雁来却道:「不必了,我出去。」 一句话说得平淡如水,梅方平往后退了一步,淡淡瞥了他一眼:「那你走罢。」 裴雁来即刻转了身就往外走,然梅方平却忽然唤住他:「我让人备了醒酒汤,过会儿让人给你送过去。喝了再睡罢,省得明早起来头痛。」 她的话滴水不漏,像是被打磨了太久,如同溪流中被沖刷过数万遍的石子,一丝稜角也没有。 生活便是教她如此,自己的想法只能是无人知晓时的附庸。 一生就是这样了,淡淡一望,便看到了头。她从小就知道自己的结局也不过那么几种,一点变化的余地都没有,因此干脆不抱指望。 门被轻轻带上了,屋子里的烛火忽地跳了跳。她坐回床沿,望了一眼案桌上的白瓷酒壶,轻轻倒了一小杯,闻了闻气味,皱眉将杯中酒饮了下去。 喉咙口隐约泛着灼烧过的血腥气。 ——*——*——*——*—— 月亮清明起来,像是嵌在黑幕之中一般,一动不动。 梅聿之将她悄悄送回曹府,曹府此刻安安静静如一座空宅。连门口的灯笼也未点上,走在空荡荡的府里亦是十分骇人,他察觉怀中的人稍挪动了一下,便走得慢了一些。 一个小厮打着灯笼远远走了过来,打了个哈欠道:「哎呀,竟忘了锁门。你是谁啊?」 梅聿之不做声,像是怕吵醒了怀里的人。 那人匆匆小跑了过来,拿着灯笼照了一照:「哎呀,梅少爷啊。」转瞬又看了看他怀中抱着的小姑娘:「这是……?」 曹府里寥寥几个下人皆是阿植离府之后才到府中的,此时竟都不认得自家小姐。梅聿之一瞧这景况,料想曹老夫人定是又去山上了。连敷衍的话都懒得说,即刻转身抱着阿植走了出去。 也罢,她本就不属于曹家。 梅聿之轻嘆一声,便带着她又上了马车。 30 30、冤冤相报何时了 ... 夜还长得很,他并不着急。他吩咐小厮不必太赶,马车便慢慢走着,在这清寂的夜里,只剩下车轱辘在石板路上滚动的声音。
第71页 阿植枕在他膝盖上,沉沉睡着。她睡觉的时候总像越冬的刺猬,缩成一只球,一动也不动。梅聿之没有点马车上搁着的灯台,借着清亮月光看着她的侧脸,眼睫下是一片浅影,眉尖蹙着,似是有些难受。他伸手捂住她额头,觉得有些发烫,便将她扶着坐起来,轻轻揽进怀里。 他轻轻嘆了一声:「管仪若是见你这样,不知该多着急。」 阿植眉头动了动,她似乎抬了抬眼皮,却又紧紧闭着。梅聿之偏头看了她一眼,却见她依旧紧闭着眼,以为她又睡了过去,便轻声道:「好好睡罢,醒来之后什么都不要想,不论如何,日子还得过下去。」他最后看了一眼车窗外,伸手将车窗帘子放了下来,似是自言自语道:「容家的事,是时候了结了。」 阿植嘴角微微动了一动。 夜色仿佛是一方砚台,轻轻一磨,便溢出一滩酽酽黑墨。谯楼更鼓声跌跌撞撞闯进耳廓之中,夜愈发深了。阿植满脑子浑浑噩噩,试图去弄明白一些事可却依旧是一头雾水。她两手发冷,下意识地缩了缩,往身旁的温暖源靠了靠。 照梅聿之说的那样,若是曹家没有当年变故,她这会儿兴许早就嫁做人妇了。可如今,她却若疾风暴雨前飘摇的一只断线风筝,未来的路永远不知道在哪里。兴许该寻根绳子将自己安置某处,再慢慢想以后的事。 歷经这么许多突如其来的变故,她终是觉得再没有人可以相信了。能够託付的,都不是自己的人生。她知道再也回不去了,崭新的生活摆在那里也未必是自己想要的,何况……她竟从不知自己想要什么。 阿植在心中暗嘆了一声,她委实活得太不像话了。 马车到了京城湘堂时,已是四更天。外面依旧是黑黢黢的,偶闻得几声犬吠,随即又安静了下去。梅聿之敲了敲偏门,过了许久才出来一个小厮,揉着眼睛问他有什么事。 「去喊你们东家。」 小厮嘀咕道:「东家正睡着呢,不好罢……您有什么事明儿再来罢。」 他话音刚落,便看得梅聿之折了回去,到马车抱了阿植就往里走。 「诶,这不是曹小姐么……怎么这会儿回来啊?」小厮默默嘀咕,扭头关了门,往宅子里头走了。 「曹小姐的卧房在哪儿?」 小厮打了个哈欠,指了指东边,说:「我去叫东家……」说罢就跑了。 梅聿之将她送回卧房,将她鞋子脱下来,拆了她头上扎着的小髻,正要给她盖被子,却见她手里还紧紧攥着小包袱。他想将它拿开,然阿植却攥着不肯松。无奈之下,梅聿之耐着性子将她的手指一根根地掰开,将包袱拿了过来。 什么东西竟如此宝贝?他看了一眼熟睡之中的阿植,慢慢打开了包袱。里面不过是一个油纸包,料想是什么吃食。仍是不急不忙地,他将那油纸包拆开来,却见里面包着的是十几块酥饼。 卖相这样丑,想必也只有曹小姐做得出来。 心中忽然不知何种滋味,他拿了一小块酥饼放进了嘴里。这种酥饼碎裂的声音在阒静的夜里,清晰地膨胀开来。他微眯了眯眼,抬手试了试阿植额头的温度,还好已经不烫了。将油纸包重新包好,放进包袱里,将旁边的被子拉过来给她盖好,便拿着包袱起身走了出去。 刚行至走廊拐角,便看得陈树裹了一件青灰色的外袍懒懒站着。 「带阿植回津州了?」语气里真是一丝一毫的客气都都没有,清冷,又极其生疏。 「她没有同你说起过?」反问丢回去。 陈树压了压唇角:「我不关心你们到底在谋划着名什么,之前逼得她无路可走也就算了。这会儿好不容易可以安稳下来,能做些自己想做的事情,如今你又要搀和进来,就不想看她过舒心日子是吧?」他停了停:「你参加春试到底为了什么?是当真想入仕,还是另有目的?」 哪料梅聿之只轻轻笑了笑,无谓道:「求一份名,难道不是人之常情?有什么好探究的呢?你想不明白的事情恐怕不止这一件,但最为紧要的,是想想自己是谁,从哪里来,又缘何得罪了旁人……这湘堂又到底是为谁所有?你又究竟是为谁在做事……」 陈树脸色倏变了变,却笑道:「你倒是知道不少事情,还知道什么呢?」 「今年秋天,随国两位继承者进京,届时,大抵有人会同你说个明白。」他瞥了一眼院中开到盛极的一株西府海棠,神色里划过一丝愁绪,敛了敛神道:「这件事不要同阿植提起,届时会发生什么谁也说不清楚。她如今心思有些重,明明自己心中在思量,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我怕她想太多,反倒活得不开心。」 梅聿之转过头,看了对面的陈树一眼,似是妥协般嘆息道:「现下我许多事周全不了,阿植在你这里到底算得上安稳,别让她受欺负。」 陈树面色沉静,看着脚底下的一片浅影,轻嗤了一声:「别后悔就行了。」他忽地有些不耐烦,蹙眉道:「早点滚罢,天都快亮了我还想去睡会儿,没空听你说这些。」 梅聿之刚走出去几步,却又停住步子,也没有回头,只叮嘱道:「之前看她有些发热,身子骨虚得很,需得好好养着,别又病了。」 「用不着你来指手画脚,我会看着办。」陈树皱着眉,压着声音道,「真是烦死了,快点滚。」
第72页 ——*——*——*——*—— 阿植大清早就爬了起来,推开外面的窗,坐在床榻上看到日光漏进来,怔怔想了许久。 她闭眼揉一揉太阳穴,起身理好仪容,走了出去。 陈树在前厅吃早食,见她来了,便吩咐小厮也给她备一份早食送来。 「还以为你又要睡到日上三竿了。」他拿起一旁的餐布,擦了擦嘴,又拿过一只空杯子,给她倒了一杯水递过去。 「一日之计在于晨,赖床的人什么事都成不了。」阿植说得一本正经,握起杯子喝了一口水。 她望着外头,没由来地说道:「该败的花都败了,夏天快来了。」说罢又皱皱眉:「夏天没红薯吃。」 「把你送到漠北严寒之地去算了。」陈树瞥了她一眼,「天寒地冻,围着火堆烤红薯。」 「不去漠北了,我去容府。」 陈树沉默了片刻。 再看向她时,却见到一个久违的笑意。 他喝了口水:「那日不过是说笑……」 「言必行,行必果,你既然同容三小姐说了,岂有不去的道理。」阿植接过一旁小厮递过来的托盘,埋头喝鱼茸汤。 「一天不见你还掉起书袋子来了。不用去了,容三小姐想必都忘了这个事了。」真是暴躁,最近怎么就没顺心事呢。 阿植头也不抬:「那我自己去找容三小姐。」 「死脑筋。」陈树压着声音,「真不知道这倔驴脾气哪儿来的。」 阿植心安理得地继续喝鱼茸汤。一旁的金叔却道:「曹小姐去容府做什么?若是想做事,在湘堂岂不是更方便?听闻容府那宅子可阴得很吶,曹小姐一个人去太不靠谱了。」 「别管她,她要去就让她去。」陈树喝了口茶,「金叔,吃过早食送她去容府。三小姐今天应当在府里,找三小姐就成了。」 「哎。」一旁的金叔幽幽嘆了口气,默默地走了。 阿植吃完早食便去收拾了包袱,金叔本还想劝劝她的,一看到她满脸斗志,都不忍心打击了,只好遂了她的愿,送她去容府。 容三小姐这天恰好在府里,听闻阿植来了,拍了拍衣服上的褶皱,就从书房走了出去。小厮引了阿植到容府的一处小偏厅,让她等着。容三小姐走进来时,恰好见到阿植在钻研杯子底下的刻着的一排字。 阿植也瞥见她,倏地放下手里的杯子,站了起来。 容三小姐忍不住笑了笑:「怎么觉得你怕我似的,难不成我是凶煞之相?」 阿植摇摇头。 「真是赶巧了,我身子不大舒服,说在府里窝一天的,恰好你来了。本来还以为陈树是同我说笑的,没料想还真将你送过来了。帐房那边几乎不收外人,不过你是陈树府上的,去那儿帮帮忙倒也无妨。可是——」容三小姐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忽地问道,「试着穿过男装么?」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第一更……还有两更 31 31、容家乃是非之地 ... 阿植一愣,又摇摇头。 「走罢,换身衣服领你去见主事。」容三小姐说罢就往外走。阿植跟在她后台悄无声息地走着,她却忽地一回头,粲然笑道:「你是飘着过来的?」 阿植勐地止住步子,上身往前倾了倾,站站稳,看着她。 容三小姐瞧她不说话,又总是这般木讷,想着这倒是挺有意思的一个姑娘。领着她往后院走,小西厢树荫遮天蔽日,很是凉快,阿植抬头望望,又低头瞧瞧地上的大片阴影,竟不自禁地缩了缩手。 只见容三小姐推门进了一处小小卧房,屋内窗明几净,似是有人经常打扫。容三小姐兀自走到柜前,从里头翻出一身衣服来,递给她。 「这是几年前的旧衣了,你若是不嫌弃,可穿上试试。」停了片刻,她又道,「那时候我身量同你现在也差不多。哦,对了,你今年多大了?」 「十七。」 「都十七啦?」容三小姐撇了撇嘴,「原来和我一样年纪啊……」 阿植脸色上有些窘迫。 「好了,我先出去,你试试看。若合适就穿着罢……」她推门走了出去,又将门轻轻带上了。阿植听闻她同外面一个小侍女吩咐了几句,等她换完衣服便瞧见那个小侍女走了进来。 那小侍看看她的头髮,给她全部扎起来,在头顶盘了个小髻,拿布包了起来。 容三小姐走过去瞧了瞧,笑道:「站起来看看。」 「精神多了,走罢。」言毕便拉着阿植往外头走了。 容府的帐房在最北边,要进几道门才能进得库房。府里的主事便住在帐房外的小屋子里,也不过是一间面朝南的小房子,只有一扇小小的窗户。 容三小姐敲敲门,便看得那小窗子里探出一个头来:「三小姐有事吗?」 「喊你师傅出来一趟。」 阿植目不转睛地盯着脚底下的青石板,石缝里冒出两根野草来,十分违和。 主事先生很快便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向容三小姐作了个揖,瞥了一眼旁边的阿植,问道:「三小姐可有什么事?」 「前阵子你说缺帮手,喏——」她偏头瞧了一眼阿植,「又给你带了个小学徒。」 主事先生看看阿植,又问道:「多大了?」 容三小姐偏头轻咳了咳:「十三四岁了。」
第73页 「三小姐,我不收姑娘家做徒弟的。」主事先生抿了抿唇。 容三小姐轻嗤一声:「陶叔,您什么眼神吶,这明明是个男娃。」 被称作陶叔的主事先生黑了一张脸:「三小姐,您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么?」 「咳——」容三小姐握拳挡了挡嘴,又咳了咳,「那什么,反正您今天必须收了。这孩子好学,您得好好教着。晚上让她住五妹原先那个屋子,到时候叫小井送她过去。好了,我忙……走了。」 容三小姐说罢即刻就熘了,留下阿植还木愣愣地立在那里。 陶叔一脸无奈,作哀嘆状,斜了一眼阿植道:「进来罢。」说罢便带着她往帐库里头走。 其实外头都是小隔间,里头还有长长的廊子,十分清净。外头渐渐热起来,这里树木繁茂,凉快之余倒多了恼人的蝉鸣声。阿植平生最恨蝉这种生物,吵吵吵,就知道不停地吵! 她眉头刚皱起来,陶叔勐地止住了步子,阿植吓一跳,差点就撞了上去。 她心里嘀咕,这容府的人都喜欢走着走着突然停住往后瞧,以后跟着人走路还得悠着点,要真撞上去保不准倒什么霉。 陶叔倒是没回头,又继续往前走了。 「会写字?」 「恩。」 「会打算盘?」 「会。」 陶叔倏地转过身来,皱着眉道:「三小姐说你十三四岁,我不大信。」 然阿植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又转过身去了,一边走一边接着问道:「叫什么名字?」 「阿植。」 「连个姓都没有?」陶叔在前头皱皱眉。 「没……」保险起见,还是不说了罢。 只听得陶叔在前面无奈嘆了一声:「这三小姐如今结识的人,倒是一个比一个奇怪了,也不知道三小姐整日在外头晃荡什么。」 阿植默然,接着往里走。 这条路可真够长的……她看看走廊一侧的围墙,想着这兴许是沿着容府外沿在走,帐房早就没影了。她掉过头往后看看,如果帐房真的在最北边,就不怕人翻墙进来么?她琢磨了半天,得出的结论便是——所谓库房什么,应当是个幌子。容府才不会傻气到让外人知道里头到底什么布局。 再这样走一圈下去,她估摸着自己要同陈树一样,升级成路痴了。 绕了半天,阿植一拍脑门,这不是方才来过的那小西厢么?绕一大圈,又绕回来了…… 「以后你就住最西边那间屋子,五更起床,到帐房领早食。」陶叔停了停,「府里近来缺人手,你先跟着小井去书库。」 五更…… 阿植暗嘆一口气。很久没有五更天起了,也不知明天早上起不起得来。 她瞥了一眼最西边的小屋,慢腾腾进去把包袱放好了,又走了出来。然外头连个人影都没有,也不知陶叔跑哪儿去了。才这么一眨眼的时间…… 她抬头看看遮天蔽日的树荫,按着来时的路,沿着走廊慢腾腾地往回走。 ——*——*——*——*—— 春天终是走到了头,草木愈发蓊郁,京城街道上的人也愈发少起来。冬夏两季,总是这般不讨喜。然今天街道上却人潮涌动,挤在两边等着一瞻新状元模样。 陈树立在长长的红榜下看了一会儿,将扇子收进广袖中,慢悠悠地回了府。 偏院里传来绣娘的嬉笑声,而另一边,则是空空荡荡安安静静。湘堂的帐册一本本在桌上摊着,金叔立在一旁百无聊赖地剥着指甲,陈树坐在矮桌前不急不慢地看着。 他刚偏头想同金叔说话,却听闻一阵敲门声。 陈树端起手边的茶盅来,慢悠悠地抿了一口,说道:「金叔,去开门罢。」 金叔如释重负一般奔至大门口,然他开了门,老脸立时拉了下来:「原来是你啊,湘堂不欢迎你。」说罢就要关门。 东家可不能被这厮得手!来了就踢出去!然金叔还没来得及将大门关上,就见得梅聿之已经挤了进来。 「啧啧,真是厚脸皮啊。」金叔撇撇嘴。 主厅里坐着的陈树不慌不忙地翻开下一页,正要拿起一旁的毛笔,看见梅聿之走进来了,抬头轻笑了一声,懒洋洋道:「不随状元一道游街,跑湘堂来做什么?」 「你把阿植送到哪去了?」 陈树瞥了他一眼,漫不经心道:「消息还是不够灵通啊,既然知道送出去了,却又不晓得被我送去哪儿了。」他笑笑:「你管得着么?」 梅聿之明显脸色奇差,就差没一脚踹上去了。 「这才十多天,你之前说的话没过脑子是吧?!」忍着。 「我说过什么了?」陈树冷笑一声,「我什么都没说罢?是你自己一厢情愿以为将阿植搁在我这里就妥当了。她自己一意孤行想去容府同我有什么关系?再者……」 然他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就被某人从地上给拎了起来。 陈树往下瞥了一眼攥着自己前襟的手,抬眼轻嗤了一声,眉头沉了沉,说道:「松手。」 「你把送到容府去了?!你知不知道为了让她不被扯进这件事情里来我们费了多少周折?如今你却把她送到容府去了!你到底存了什么心思?!」 陈树冷哼了一声:「平日里我若是替她做了什么决定,或是她去了哪儿,不出半天就会收到纸条子。可这次——」他微微停顿,却看得对方眼中的怒火不减反增,遂又笑了笑,「这回都过去快半个月了,什么条子都没有。我倒是想看看,那递纸条子的人……存的是什么心思,又到底是哪路神仙……」
第74页 梅聿之脸色更差,压着怒气道:「你为了搞明白这种事就把她送到容府里,你还是人么?容府那是什么地方!?她一个人在容府孤立无援你让她怎么办?小时候已经被吓过一次了,如今若是再被吓一次,真不晓得会出什么事!」 「你先放手。」陈树冷冷回了他一眼。 一旁的金叔眼看着两个人就要打起来了,被吓得半死,就在他要上前劝架时,梅聿之却忽地松了手。 陈树往软垫上一坐,慢条斯理地倒了一杯水推到对面:「你先坐下,我慢慢和你说。」 他看了一眼对面的梅聿之:「至于气成这样么?你以前不是一直欺负曹小姐么?这回瞧见她被旁人欺负心里倒不舒服了?」 「我没空听你说这些,容府那边我不方便出面,所以烦劳你怎么将她送进去,就怎样将她捞出来。」他捏紧了手里的杯子,「她不能一个人留在容府。」 然陈树却只淡淡回了他两个字:「不行。」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第二更……晚上继续……】 32 32、书库不开惹尘埃 ... 看着对方好不容易忍下去的怒火又有回来的趋势,陈树抿了一口茶:「你急什么?曹小姐又不会下一刻就有危险。曹家和容家的恩恩怨怨我又不是没听闻过,但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容家都没有再动过手,想必早忘了这一回事。你想想看,容家这些年害的人还少么?一边树敌一边结交新的盟友,容家不倒,是因为压根没有将对手放在眼里。」 他停停又道:「不过为家族报仇,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你们这般努力地想将阿植与这件事撇清关系……倒让人觉得……」他眯了眯眼,似乎在笑:「曹阿植……并不是曹家的人。」 梅聿之微变的神色虽是转瞬即逝,然被陈树看在眼里,倒让他对自己的猜测更确信了几分。 梅聿之看了他一眼,冷冷道:「知道太多对你并没有好处。」 「那是自然……湘堂都是拜别人所赐,既然收了别人的恩惠,自然就要为旁人做事。」他忽地轻笑了笑,「现下想来,那经常收到的纸条子倒是有些眉目了……只是我想不明白,曹阿植到底是什么样的身份,值得被这样庇护着。」 他话锋一转,又道:「不过算了,我如今也不打算知道得太清楚。但就现下而言,凭我的判断和直觉,阿植进了容府之后,反倒是安全了。」他手一伸,好似是示意对方先不要急躁:「你听我说,一来是那纸条子迟迟不到,说明这件事对阿植没什么害处;二来在容府做事的人那么多,谁会注意到她呢?何况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为安全,再者说,容三小姐为人仗义,一旦受人所託,定会护到底。阿植这会儿在府里,恐怕正学着东西呢,不是正好么……反正她也嫌人生无趣。」 然即便陈树这样说,梅聿之神色中依旧压着担忧。他这个立场,註定没办法亲自将阿植从容府带出来。何况……正如陈树所言,阿植自己,可愿意回来? 他问陈树:「如今她在府中做什么?」 陈树想着若是告诉他阿植是冲着容家帐房去的,他估计要直接翻墙进容家把阿植给劫出来了,遂懒懒答道:「你不知道么?容府的书库号称是京城最大,藏书量颇丰,故而常年缺人手,阿植此时大概是窝在容府的书库里乐不思蜀了。」 阿植有事没事总喜欢在怀里揣本书,这事他也是知道的。照她的性子,一下子见到这么多书倒真有可能不思归了。 也罢,等忙过这一阵罢。 他方暗嘆了一声,便听得对面的陈树幽幽道:「其实榜眼也不错了,你不必太伤心。」 梅聿之拧着眉看了他一眼。 陈树轻轻挑了挑眉,语气里却有些酸熘熘的味道:「惊讶什么?这种事全城尽知……你看那红榜简直羡煞人吶。」 他话音刚落,方才突然不知所踪的金叔又飘了回来,看了一眼梅聿之,对陈树道:「东家您没看错罢?就这小子还能考上榜眼?」 「金叔,帐本收了罢,吃晌午饭了。」他沉着声将金叔给支走了。 待金叔抱着帐册消失在门口,良久他才道:「不觉得奇怪么?我料想金叔定是知道些什么,然他平日里总是装迷煳,常常好像没有分寸一般。可做起正事来,却又精明得很。我今天也是有事要托你帮忙的,听闻以前湘堂是归京城织造所有,所以我想……那位想要护着曹小姐的上家,若不是官府的人,便是与官府有着密切关联的人。按理说,到了下个月,新科进士去哪儿任职便都该定下了。届时你若是方便,那就麻烦……」 梅聿之早就猜到,所谓湘堂,不过是随国世子布的局。管仪这个人,虽然许多事不能亲力亲为,心思却极为缜密……若他想护阿植周全,定是早就安排好了。那所谓丢纸条的人,大约是管仪的手下或者亲信罢? 然他此刻却不能同陈树挑明这件事。阿植的身世,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而且管仪既然自己不肯出面,自然有他的道理。他此时定然也是不希望任何人知道他在背后护着阿植。 念至此,梅聿之淡淡敷衍道:「届时再说罢。」 「想去哪儿?」陈树随口问他,「中书省?御史台?还是远离京城这个是非地,去别处做个地方官?」 「不知道。」梅聿之回答得十分干脆,「我不是说了么?反正也是为博一个功名罢了。有人为钱有人为虚名,我大约是后者。」
第75页 「你少敷衍。新科进士初授结果如何,可影响到以后的仕途。」陈树眯了眼,「若是要对付容家,留在御史台这种地方,再好不过了。」 然某人却冷冷丢了两个字给他:「做梦。」 「随你咯,反正同我也无甚干系。」他刚说完,便看得小厮送了晌午饭从门口进来,「先吃饭,吃完了带你去个地方。」 梅聿之抬眼瞥了瞥他。 「看什么?」陈树接过小厮刚刚替他盛好的鱼茸汤,直接递到了梅聿之面前,一脸的鄙薄,「喏,你们家曹小姐最喜欢吃的东西,真想不明白又有豆腥又有鱼腥气的有什么好吃。」 梅聿之压根没听见他说什么,拿了碟子上的调羹浅浅喝了一口汤。 陈树没好气地轻嗤一声,兀自盛了饭闷头吃着。 末了他说:「今天下午容三小姐约了我喝茶,反正也没什么正事,既然在哪儿喝都一样,那便去容府喝。」他皱皱眉:「至于你么,随意编个故事,容三小姐定是很乐意让你同阿植见上一面。」 梅聿之立刻站了起来:「别以为我感激你。」 陈树抬头看看他,又道:「丑话可说在前头,你见到阿植不能带她走,要是你强行把她给带走了,『新科榜眼私闯容府抢书童』这种坊间艷事还是很有嚼头的。」 站在外头偷吃点心的金叔听闻东家这话,差点没噎着。 ——*——*——*——*—— 五月末的空气里还有着几分燥热,然阿植窝在这座书库里却觉得凉快得很。 听陶叔的女儿小井说,这书库已经有多年没人打理了,本以为都没人惦记着了,丞相大人却心血来潮说想要一份书库的藏书单。这可真是个头疼的事,重新打开书库那天,里头尽是灰尘,满目的陈旧。 那天上午阿植被小井领着走进这间庞大的书库时,一阵阵带着时光沉感的灰尘直往喉咙里钻,逼得人咳嗽起来。然许是大门一直开着,在里头待久了,倒也渐渐适应了。 里头即便点了灯,光线仍是有些暗。仅凭着外头漏尽来的那一点光,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阿植便随手拿了灯台,一面抄着书目,一面偷闲翻阅藏书。 这些日子倒让她发现不少孤本,当然——还有一些以前先生从不许她看的书。 小井忙到下午觉得累得慌,便说要去西苑找酸梅汤喝。她叮嘱完阿植,便兀自跑了出去。阿植站在高高的长凳上,瞥了大门口一眼,把毛笔和空册子搁在一旁的架子上,偷偷翻起书来。 她揉了揉鼻子上沁出来的细小汗珠,却擦了一鼻子灰,到后来索性不高兴管了,就抓着书兴致勃勃地看着。外面的蝉鸣声此起彼伏,好似在比赛一般。然阿植已经看得入了神,哪还管得了外头那倒霉催的蝉呢。 好似脖子后头被蚊子叮了一口,委实痒得慌,她便伸手去抓了抓,手伸回来时却又不小心打翻了架子上的灯台,她一慌,一时没站稳,眼看着就要从长长的窄凳上摔下去。她晃啊晃地好像看到下面站着个熟人,惊叫了一声,倏地落入了一个结实的怀抱里。 阿植第一个反应竟然是揉了揉眼睛! 「你、你、你怎么在这儿?!」就不能正常地出现吗?每次见到梅贼都要吓个半死。 「曹小姐,在下真的是……」梅聿之压了压唇角,「每回遇见你非得受这种罪么?你是得有多恨在下啊。下次你若是再喝醉或是再摔下来什么的,在下绝对不会理你了。」 阿植咽了咽口水,忽地察觉到姿势太过暧昧,连忙跳了起来。也不知是因为天气燥热,还是因为梅贼此人本就令人暴躁,阿植一下子没忍住,吼道:「我让你救我了吗?!」 「曹小姐,你这样说,委实太伤在下的心了。」某人一脸无辜,还揉了揉胳膊,「你自己站这里接个人试试,那小胳膊恐怕就咔嚓了罢?」 「我再问一遍,你怎么会在这里?!」阿植果真是很暴躁啊。 「翻墙进来的。」 「…………」 梅聿之揉了揉胳膊,看到架子上搁着的一小碟子点心,忽地说道:「对了曹小姐,你做的酥饼委实难吃啊。」 阿植立时瞪圆了眼睛。那可是她头一回做的酥饼啊,后来还想着那包酥饼去了哪儿呢?原是被梅贼给偷了! 竟然是他偷的!真是太不要脸了! 她方要开口,却勐然瞧见上头一排书倒了下来。阿植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便已经被人挡了一下,后背硬生生撞到了地面上。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更,好了我累趴下了,遁走……【被拍飞】 (叫你没有存稿,叫你没有存稿……泪奔滚走) 33 33、秋凉无声候鸟归 ... 阿植吸了口冷气,后脑勺疼得厉害。她坐起来瞥见掉在地上的书,揉了揉脑袋,又皱了皱眉……心中腹诽道:推什么推?以为就你反应迅速?宁愿被书砸到好不好?! 「看来用力过勐了些……」梅聿之在一旁很是反常地赔了一张笑脸,「一时失手。」 阿植恶狠狠地斜了他一眼,皱着眉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她把先前跌落在地上的灯台扶起来,摆到架子上,稍稍一偏头,便看得梅聿之也站到了长凳子上。他抱着书恶作剧一般地往长凳左端挪了挪,还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往最高一层的架子上摆书。阿植偏头看着,脚跟不听使唤一般往长凳另一边挪了挪。
第76页 她低头看看差不多了,正打算神不知鬼不觉地从长凳上跳下去…… 「曹小姐——」 他这么一喊,阿植倏地停住,一只脚在空中这么晃着……她转过脸说道:「你看这长凳子这么结实,我这边先下去,你踩着那边,凳子也不会翻的……」 「看来曹小姐真是未改幼年时的恶习啊……」某人脸上故意浮起一丝鄙薄来,「在下这要深受其害到什么时候呢?」 「你小时候才歹毒!」阿植斜了他一眼,果断地从长凳上跳了下来。梅聿之似是早做好了准备,稳稳地站在长凳上,还往凳子中间走了走,瞥到架子上放的登记册子,便随手取了下来,他翻了两页,随口问道:「打线格子做什么?」 「放回去!」阿植的语气有些生硬,「赶紧走!怎么爬进来的就怎么爬出去。」 某人一副恍若未闻的样子,懒懒地翻着簿册,自言自语道:「这书库里倒有不少轶本嘛。」 「再不走我就喊人捉贼!」 然这威胁明显不奏效,梅某人出了名的没节操她又不是不知道。真——不——要——脸!阿植一扭头,转了身就往外头走,她这一招倒是出其不意,梅某人立刻跟了出来。 「不是不怕我喊人么?」阿植斜睨他一眼,嘲讽道。 「你喊啊。」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当真是惹怒阿植了。君子动口不动手,阿植忍下一脚踹上去的冲动,沿着走廊走了几步,对着西苑的方向大吼道:「捉——贼——啊——」 第二声……第三声…… 没人理她。 「曹小姐。」后头有人喊了她一声。阿植扭过头去,瞪他一眼。 「声音太小了,大声儿点。」语气依旧是轻飘飘的,跟没骨头似的。 有病! 对待这种不要脸的人,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无视他。阿植看都不看他一眼,直接往西苑走了。嘁,找小井喝酸梅汤去。 然梅某人依旧跟在后头慢慢走着。阿植停,他也跟着停。阿植心中腹诽,还真是阴魂不散,拎一桶狗血来淋得你现出原形!她用余光往后头瞟了瞟,又埋头往前走。 「看来曹小姐是在容府过得太舒服,有些乐不思蜀了。」梅聿之突然这样同她说。 阿植低着头继续往前走,她皱皱眉,今天怎么觉得西苑离书库这么远呢?梅聿之跟着她不慌不忙地走着,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良久才道:「若是哪天不想继续待着了,就回去罢。容府毕竟不适合久留。」他又停了停,说道:「听闻,你是自己要来的容府?」 阿植压了压唇角,敷衍一般淡淡回道:「不过是无聊了,找些事打发时间。」 蝉鸣声直往耳朵里闯,阿植脑子里嗡嗡嗡地乱响,她不由地加快了步子。然就在她快走到西苑时,却看到容三小姐和陈树迎面走了过来。 她慌忙回头,转念一想又不对,梅贼若真是翻墙进来的,她会跟着吃不了兜着走的。然她瞧见梅某人无比淡定的神色时,才惊觉自己被骗了。 「我说呢,四处找都找不到你,原来到西苑这儿乘凉来了。」陈树浅笑了笑,同梅聿之说道,「容府这样大,都不怕走丢了?」 梅聿之轻抬了抬眉,还未来得及回他,便听得站在前头的阿植直愣愣地嘀咕了一句:「你自己走丢才是真的罢……还好意思说别人。」 容三小姐忽地笑起来,看着陈树道:「我说呢,每回都不敢独自在我家府里走,原是这个缘由。」她嘴边抿起一丝笑意来,原是路痴啊…… 陈树脸色奇差,板着脸同阿植道:「你不好好做事跑这儿闲逛什么?不是说想专心做点事吗?」说罢又看向梅聿之:「时候不早了,三小姐还有别的事要忙,我们该走了。」 阿植讪讪回去了,她一路往回走,一路想着方才梅聿之说的话。他说容府不适合久留,是因为知晓其中缘由么?难道他是觉得她留在容府里,会遭遇不测么?她微微垂了垂眼睫,额头上被热得渗出一层汗来。 也不知道陈树同他说了什么,让他以为她只是觉得好玩才来了容府。 慢着!阿植倏地停住步子,看着走廊尽头渐行渐远的三个人,他们关系怎么忽然变得这样好了?!不是水火不容的么! 她这一疑一惊,脸色看上去难免差了些。以至于后来小井端着酸梅汤回来的时候,十分忧心地问她是不是病了。 ——*——*——*——*—— 整理书库这个工程委实太浩大了些,阿植还记得刚来时那会儿才初夏,路上的小叶女贞才刚刚从嫩绿转为深绿。她和小井两个人每天都窝在这座大库房里,忙到天黑才回去。然这会儿都已到了夏末时节,满墙的地锦经一整季烈日的灼烧,颓靡地攀附在院墙上,太阳花也似乎开到了尽头。 阿植在容府待了这么久,才真正知道所谓高门深院是什么意思。后院这一方小小天地,便是许多人的一生。不论是住在东边的那些夫人姨娘们,还是窝在偏北院子里的下人们,每一天的生活都惊人的相似,仿佛困久了,便不觉得这是负担。安稳度日,也是生为人的一种本能。 阿植有时候会偷偷摸摸揣着书带回去看,结果便是第二天清早起不来。眼看着天气就要凉下去,她每天早上起来的时候看着外面酽酽的黑色,总还是会隐隐约约想起以前在津州时,度过的每一天。一旦想起便平添许多愁绪,后来就渐渐不让自己去回忆了。
第77页 在容府是听不到多少风声的,因而若是没有人带信给她,她对外面的事情简直一无所知。但她不担心这个,她愁的是陶叔迟迟不肯让她进帐房做事,而一直将她安排在书库。若是这么耗着,孤身进容府有什么意思呢? 有一天早上醒来,外头仍是黑黢黢的,廊檐上的灯笼还未熄灭,她蹑手蹑脚地从屋子里走出来,走在静悄悄的廊道上,不经意就瞥见花坛中的枫叶悄无声息地抹上了大片的红。 她裹紧了身上的薄衫,轻轻哈了口气,秋天来了呀。 有时候某些消息也同这秋季的到来一样,悄无声息,让人毫无防备。 容府里忽地忙碌起来,陶叔恨不得将府里每一个人都拆成两个人来用。容夫人要回娘家探亲,这对于容家上上下下而言,那可是天大的事。阿植天天看着小工在府里一遍又一遍地刷新桐油,空气里仿佛都充斥着浓烈的桐油味道。因人手紧缺,书库的大门又重新落了锁。 阿植每日跟着小井四处打杂,生活陡然间忙碌了起来。 这日阿植被陶叔派发给府里的花匠打下手,她握着个大剪子站在一旁,有些不知所措。 那老花匠啐了口唾沫在花坛里,拿起一把锯子就开工了。他似乎有些不耐烦,一边锯着树的旁枝,一边抱怨道:「他爷爷的,要来不提前打声招唿,这会儿都快走到家门口了才说到了,这不坑人呢么?!这上头的人动动嘴,我们这些人就得折腾死。」 阿植晓得他是在抱怨容夫人,便不多嘴,就站在一旁静静听着。 然她心里想的却是,容夫人为何在这个时候回京了呢?按理说远嫁封国的女人,是没这么容易能回来的……是随王太不顾忌,还是容夫人恃宠而骄,或是容府的势力范围太广了呢…… 可容夫人要回来这件事,却好似一直瞒着一般,压根儿没人知道。按理说容家的眼线早就能探听到消息的……难不成是故意装作不知道? 阿植正愣怔着,那老花匠忽地睨了她一眼,指着不远处一丛月季同她说:「去,将没用的枯枝都给剪了。」 阿植讷然地抱着大剪子挪过去了。 ——*——*——*——*—— 偌大的容府就如一个待嫁的女人一样,将自己装扮得得体又端庄,坐在新房中,等着夫君的到来。 阿植体会到了这种大事发生之前的压迫感。 秋天的凉意不断逼近,她手脚冰冷地在小屋子里踱来踱去,想着万一自己撞见了容夫人该如何是好,这样一来她的身份不就被识破了么?若是彼时容夫人问起缘由,又要如何作答呢?哎……她深深嘆着气,望了望外面的天色,又自我安慰道,容夫人铁定不会往下人住的地方来,且容夫人也不过是回容府看一看,到底还是要回驿馆住的。 不必担心,不必担心。 然她却并不知,容夫人却并非独自一人进京。 作者有话要说: 我刚看了一段h……不告诉你们 34 34、潇潇暮雨洗清秋 ... 容夫人比预料中晚了一天抵达京城。那天也并非什么好天气,雨丝无声无息地飘着,颇有些无止尽的味道。阿植站在走廊里打了个哆嗦,刚抬头便瞧见不远处一把油纸伞飘了过来。天色青灰青灰的,盖着一层霜般迷濛。 那人渐渐走近,到了廊内才背对着她收了伞。雨滴顺着收起的伞面滚落下来,滴在走廊上。 「这两天京城都是这般天气吗?」声音清朗,不急不慢。 阿植立时便听出是谁的声音,她心中一惊,暗暗吸了口冷气,有些忐忑地回道:「昨日还是晴天。」 「那倒是不赶巧了。」还是那样沉到水底般的寂然,清清冷冷的,一丝波澜也无。就如这漫天秋雨,下得无知无觉,无悲无喜。 长衫上也跟着蒙上一丝雨湿,握着伞柄的手仍是骨节分明,又显着病弱的苍白。 阿植不言声,觉得道破了不好,便往后退了两步。然管仪似乎也打算遂她的愿,重新撑开伞,慢慢走回了雨中。 秋雨飘摇进廊内,打在她衣衫上,阿植的心思却完全不在这上头。管仪的突然造访,让她心里有些不好的预感。看他的样子就好似早就知道自己在容府了一样?他想做什么?他又知道什么呢? 阿植敛了敛思绪,匆匆地跑到西苑的茶水间,小井瞧见她便嘀咕道:「怎么这么晚才来?听闻容夫人下午便到了,前头都忙疯了,今儿又下雨,真是倒霉。」小井瞥了一眼窗户,皱眉道:「去把窗子关了,真是冷透了。」 阿植默默去关了窗,屋子里瞬时安静了下来,细密的雨声隔着窗子传来,倒闷了一些。小井继续絮叨:「该预备的前头都预备好了,就怕到时候要住在府里,那可就麻烦死人了。也真是的,挑这时候回来,真不是时候啊。」 阿植继续愣着,摆弄茶具。下午才来?那管仪方才出现又是怎回事?她脑子里有些迷煳,就像做了一场梦。 「你杵在那儿干嘛呢?」小井皱皱眉,「快过来帮忙将这些刚做好的点心送过去。」 由是天气不好,许多形式上的事情都省了。再者,容夫人吩咐一切从简,连随行的车队都不显眼。阿植想,之前说只有容夫人一个人进京的线报,铁定也是假的。方才那人若真是管仪,那他们倒极有可能是分了两路走的,管仪先到了京城,容夫人紧随其后。
第78页 可他为何进了容府而大家却一无所知?! 阿植端着餐盒出了门,方走到拐角处便听得有人在细声说话。 「你可听说世子也来了?」 「怎么不知道?!三小姐早上带回来的!且还没告诉老爷!你说三小姐怎的如此胆大,万一要是怠慢了如何是好?」 「老爷还没回来?」 「没呢!往日上完朝即便要留下议事也该回来了,今儿这是怎么了?」 「近来朝中古怪得很,你老在外头晃就没听说?」 「我知道。」语气里好似有些不耐烦,「说起来这回容夫人同世子一道回京,倒不是没有缘由……」 阿植微垂了垂眼睫,假作什么都没听说一般从拐角处低头匆匆走了过去,穿过长长的走廊走到前头,她的思绪却还没收得回来。她就怕走到前面,又突然遇到管仪什么的…… 还没走到前厅,就听得一阵咳嗽声,她脚步一停,将手里端着的餐盒递给了不远处一个小侍女,拔腿就跑了。 他还是咳嗽……随国到这里,万水千山的,他又怎么受得住呢?若不是有什么重大的缘由,他定是不会来的。 阿植正蹙眉低头走着,后面忽地伸出一只手来拉住她。 她一惊,慌忙回过头去,然却见到陈树寡着一张脸捂了她的嘴,凑近了压低声音同她道:「我同三小姐说过了,接你回去过中秋,现在就跟我走,不要问缘由。」 阿植还没来得及挣扎,就被他拖着往外走。西苑偏门开了一半,竟一个看门的都没有,陈树一声不吭迳自拉了她出门,撑起一把伞匆匆走入雨里。 路上无行人,除了天地间迷濛的雨,便只有他们了。阿植踩在积了水的青石板上,一双布鞋都踏湿了。走到街尽头,便看得一辆马车停在那里,穿着蓑衣的车夫坐在前头看了他们一眼,便掀开了车帘子。 然陈树将阿植送上马车,却自个儿掉头走了。 马车立时跑了起来,阿植惊诧地看着他越走越远,心下却忽觉得有些不安。她有些被吓到了,陈树从将她带出来那一刻起就一句话也没交代,而是直接将她丢进了这辆马车里。 阿植掀了帘子问车夫要去哪儿,然车夫却不回她,只赶着车往前走。 阿植有些急了,又大声问了他一遍。那车夫终是回了她一句:「曹小姐,快到了,不必着急。」 她咬了咬牙。 ——*——*——*——*—— 然车夫说得没错,不过一刻钟的辰光,她就被送到了一间宅子门口,车夫跳下车,拿了个脚凳放在地上,给她撑起了伞。 阿植犹豫了片刻,终是踩着脚凳下来了。那车夫方将手里的伞递给她,背后那座宅子的门便开了过来。只见车夫说道:「到地儿了,是梅少爷要见您,小人先回去接东家了。东家说您今天先留在这儿,他今儿有事,明日再亲自来接您回湘堂。」 阿植一脸惊愕,陈树就为了让梅聿之见她一面,就这么将她从府里带出来了?!荒谬!她这么突然消失,不知道陶叔和小井得怎么想。这么一闹,她以后还怎么回去做事啊?然阿植没时间抱怨,便看得梅聿之从府里走了出来。 见他越走越近,阿植抬头看了一下宅子的匾额,皱了眉问道:「你如何常住京城了?」 梅聿之先是没有回她,其后又接过她手里的伞,在雨里站了会儿,说:「先进去罢。」他忽地伸手去挡落在她左肩的雨,将伞挪过去一些:「这么久未见,你倒还是原先的样子。」他盯着她的眼睛说道:「见到我就这么不高兴么?每回都皱着眉。」 阿植垂下头,颇有些被动地被他带着往里走。 刚进门,他便带着她沿着右边的走廊往后面的对屋走。这宅子很小,看起来很不是梅少爷的风格。书房里生了暖炉,阿植刚进去便瞬时被久违的温暖包裹了。她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搓了搓手。梅聿之低头看了眼她的鞋子和裤脚,说了声:「先坐。」便关上门出去了。 屋子里瞬间清净了,阿植想,在这般渐渐冷下去的天气里,守着一个暖炉,再抱一只烤红薯,那曾是她年少时候的理想生活。她忽地闭了眼睛,感受着铺天盖地的温暖,一丝丝地沁入她的骨子里。整个人像是放下了所有的疑问和负担,满世界里只有这恰到好处的温暖。一直紧紧揪着的心,也能慢慢地、慢慢地舒展开来。 然她还没享够这片刻的宁静与暖意,就被推门声重新打回了原来的世界。 梅聿之将雨伞搁在角落里,另一只手却托着漆盘,走了过来。 他也没吱声,蹲下来将漆盘搁在地上,不由分说地抬起她一只脚,然后将她的一双湿布鞋脱下来,再看看湿透了白色足袋,无奈嘆了口气,将足袋也替她脱了下来。他瞥了一旁漆盘上的鞋子和足袋,显然不合脚,但还是给她换上了。左脚换完换右脚,阿植也异常乖巧地就这么呆呆看着,什么都没有说。 他捲起她的裤管,说:「往那边挪一个位置。」阿植便站起来,坐到了更靠着暖炉的椅子上。一双大鞋子穿在脚上,难免显得有些奇怪,但脚上却没有湿嗒嗒的凉意了。 「谁给你弄的这个髮髻,真是越看越丑。」梅聿之直起身低头看了看她头顶的那一团小髻,忽地伸手去将外头裹着的布给拆掉了,头髮便松了下来。她头上也落了些雨,头髮上便沾了些湿意,懒懒地搭在肩上。阿植的小脸被暖炉熏得有些发红,看上去又有些上火,嘴唇干干的,都快要脱皮了。
第79页 梅聿之递给杯水给她,在她对面的椅子里坐下来。 『 他不出声,只这么懒懒看着她,忽地笑了一笑,戏嚯心又犯:「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你小时候那么嚣张,现在却像只无家可归的小猫。」然话刚说完,他心里却又有隐约的怅然。 好像怕她又炸毛一样,梅某人浅笑道:「我随意说说,你别往心里去。」 阿植注意力没在这上头,她想着别的事。 「见到世子了?」梅聿之浅声问她。 阿植惊愕地抬头问道:「你……」 梅聿之轻轻抿了一口茶:「你若继续留在容府里,我怕你会撞上泽越。届时会发生什么,还真不好说。泽越素来心直口快,不似管仪和容夫人。若她当众撞破你的身份……」 「泽越公主也到京城了?!」阿植心中一惊。 「那是自然。」梅聿之停了停,嘆声道,「容夫人怎么会放心单单将泽越留在随国呢?多大的祸患吶。」 作者有话要说: 我偶然瞥见评论里面送积分的按钮……我决定试试看= = 35 35、当时心事偷相许 ... 阿植双手握着杯子,抬了眼问他:「为何?」 「世子身体不好,泽越自然是最有力的竞争者。听闻随王身体大不如从前了,现下最愁的,便是继任者的事罢?」他似是觉得屋子里有些暗,便点了茶几上的烛台。阿植的眼睛闭紧了又眨了眨,似是觉得有些不大适应这突如其来的光线。 「可还是很奇怪,世子本是可以不来的,为何要一道跟来了呢……不是多添麻烦么?」她慢慢说着,漫不经心地喝了一口热水。 「他的心思我如何知道,你若好奇,直接问他岂不是更好?」梅聿之侧过身子又倒了一杯水,再看向阿植的时候,发觉她又走神了。 她永远不在状态,就像失了魂一样。 梅聿之的神色沉了沉,周遭像是陷进一种恰到好处的安静里,可以不想其他的事,纯粹地放空和神游。 说是不要将她扯进来,说是要她过得如以前一般简单,如今又为何要与她提这些? 阿植呆愣愣地望着案几上微微跳动的火光,偶尔眨了一眨眼,神色里却泛着倦怠,就连梅聿之从对面的椅子上站起来的这个动作,她都没有发觉。 梅聿之走到她面前,掰开了她的手,将杯子放回一旁的案几,说道:「湘堂那里最好还是不要去了,今天就歇在这里。」 他话音刚落,阿植便被腾空抱起,她微微蹙了蹙眉,却一动也没动。梅聿之看了看怀中的她,低声道:「卧房里有干净衣服,过会儿自己换了。先慢点睡,我让人送碗姜茶过去。」 推开门便是一阵带着湿意的秋风吹进来,阿植不自禁地缩了缩,偏着头看了他一眼,冷不丁问道:「我小时候真欺负你了么?」 梅聿之被她这突如其来的疑问弄得哭笑不得,却漫不经心地应道:「等你何时能记起来再说罢,现在空口无凭说出来你也是不信的。」 「…………」阿植吸了吸鼻子,好似自言自语般说道,「所以我小时候真的有那么……兇残?」 「曹小姐,不必因为今天我对你态度很好就有负罪感,在下虽然心胸狭窄,但就目前来看,咱们已经两清了。」他略停了停,又道,「好了,你真的不必感激我。之所以抱你过去,是因为走廊上也被雨水打湿了,你脚上这双鞋子是在下的,在下捨不得让它被雨水沾湿。」 「…………」哦,其实你想多了。阿植望了望脚上挂着的这双大号鞋子,蓦地打了个哆嗦。她这些天总是做一些很兇残的梦,比如昨天晚上她梦到和一个小朋友在阁楼上因为一只弹弓打了一架,后来她一脚把那个小朋友从楼梯上踹下去了…… 再比如……她梦见很小的时候,父亲送给她的一只狼犬。那只狼犬被驯养得很好,十分听话,于是她梦到某次为了从某个小朋友手里抢一只热腾腾的烤红薯,放狗去咬那个小朋友了……后来那个小朋友就再也不敢吃烤红薯了…… 再比如…… 阿植醒了醒脑子,从神思游离的状态里把自己拖回来,她最近怎么尽做这种性质恶劣且兇残的梦…… 但如果这些事都真实发生过,那还真是丧尽天良,太缺德了……阿植在心里暗暗念叨了一句阿弥陀佛,保佑这些事都是莫须有的,否则那个小朋友做鬼了也不会放过她的,到阴曹地府也不会放过她的…… 神仙爷爷,就算是真的,也是因为当时年幼无知,给别的小朋友造成了严重的心理阴影……她真不是故意的。 何况那个小朋友看上去一点反抗力都没有,真遗憾啊。 阿植方在心中感嘆了一声,梅聿之便一脚踹开了门,刚进到门里,便将她放了下来。他指着东面那排书架道:「那儿有书,虽比不上容府的书库,你随意翻翻也无妨的。另外——」他清了清嗓子,「这到底是在下的卧房,莫要弄乱了,否则……」 「那我去住客房……」阿植说着脚就往外挪了两步,却一把被他给拖回来。梅聿之按着她的肩,微微一笑:「那儿闹鬼。」 阿植把口水咽下去了。 梅某人注意到神色的变化,轻轻揉了揉她头髮:「所以曹小姐,你还是乖乖待在这儿罢。对了,在下将卧房让给你住,你也不必有歉疚感,陈树替你付了足够多的银子,说让你住这儿,在下并不亏什么。」
第80页 「哦。」小丫头抬头望着他,干巴巴地应了一声。 「…………」梅聿之忽觉得她如今反应很懵很奇怪,反倒被她这声简短的应答给噎着了。 「走了,晚上别踹被子。」他替她掩上门,转了身往书房的方向走了。 阿植嫌冷,这鬼天气一下雨,温度就骤降,装得跟冬天似的,至于么?她方将身上的衣服换好,就听得有人敲门送姜汤来。她喝了之后总算暖和了些,便窝进了被子里,听着外头的雨声淅淅沥沥的,仿佛滴进了心里。 从窗格子看外头,还能瞧见些许光亮,此时应当是下午的光景,天色却很是灰暗。她想着容夫人一行人此刻应当已经到了容府,后又想到管仪,再回想起今日陈树反常的沉着与阴郁,脑子里反倒清醒起来。 她不晓得后来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只模煳中察觉有人替她掖了掖被子,她倦极,再醒来,屋子里却是空空的。 ——*——*——*——*—— 她反覆醒来又睡过去,隐约瞥见外面天色亮了起来,还是觉得困顿,便索性将头埋进被子里,缩成一只球。忽有人隔着被子拍了拍她后背:「曹小姐,辰时了还不起?」 她在容府这么几个月,就从没有一天可以睡好过。每天天不亮就得起来了,真心是困得不行。 某人含笑道:「起来先吃些东西再睡。」 阿植不动,仿佛这一床被子是一道无比安全的屏障,可以将她和这个世界隔开。何况,睡着了不好吗?睡着了就什么都不必想了…… 「曹小姐……你是觉得在下的床,太舒服了么……」 阿植闭了眼睛继续睡觉,就如当年先生总喊她起床一样,她总是这么赖着的。 然她并没有得逞。站在门外的裴先生,和坐在床沿的梅某人,让人起床的办法肯定是不同的。 因为梅某人连威胁的话都懒得说,便直接付诸行动了。他一伸手,将她从被子里捞了出来:「被子里头越闷越笨,起来了。」 阿植被扰了睡意,愁眉说:「闷不死!」并作势又要躺回去。 「恩,你会龟息功。」梅聿之扯过一旁架子上的外衣,将她裹了起来。漆盘里搁着热腾腾的粥,还冒着热气。阿植还闻到新鲜的桂花糖的味道,不自觉地就吸了吸鼻子。 她穿着梅聿之的一件中衣,袖子委实太长了……梅某人瞥了她一眼,将她袖子捲起来,把粥碗和调羹递过去,扬了嘴唇道:「曹小姐千万仔细着吃,别弄脏了在下的衣服。」 「…………」阿植挖了一勺子粥。 多年之后,阿植问梅某人,为何一直喊她曹小姐却难得喊她名字时,梅某人挑挑眉,用忍了很久的憎恶语气回道:「『曹阿植』这个名字,难听到我真的不想说第二遍了,不要再提了!」 「…………」 整个世界都清净了。 外面桂花开了,被这一阵雨下得却又寡了些香气。梅聿之接过她手里的空碗,很是蛮横地拿帕子替她擦了擦嘴,将空碗放进漆盘里。然他人却没有动,依旧在床沿懒洋洋坐着,偏头看了看外面天色,心情十分愉悦。他又看了一眼阿植,笑了笑,说道:「今日没什么事,想起一则故事来,同你说说看,想听吗?」 阿植明显意兴阑珊,她偷偷将被子拖上来裹上,只露了一颗脑袋。 「从前有个人,由是在家中有人护着,且是个温吞性子,做事不急不忙的,也什么人来招惹他,生活中遇到最大的挫折也不过是偶尔做错事被罚抄书。有一天他们家有个小孩子过来玩,将他父亲最喜欢的一只红嘴玉给偷偷放了,结果他便又被父亲罚去抄书……」 「抄书好,修身养性……」阿植默默看了他一眼。以前先生也总是这么罚的,不过是用水练字……能用笔墨抄书的孩子都是有钱人家的孩子…… 「重点不在抄书。」某人刻意强调。 「哦。」阿植应了一声,「是那个偷偷放了红嘴玉的小孩,嫁祸给他了么?」 「…………」这觉悟!果然自己做出来的事情就是有印象!何为禀性难移?梅聿之敢打赌,要是同样的事情再发生一遍,她照样毫不犹豫地栽赃陷害! 梅某人咳了一声,「讲下一个。」 「哦。」阿植偷偷摸摸挪过去拿漆盘上的桂花糖罐。 「抄书便也算了,后来好不容易快抄完了,他本打算去找些点心吃,结果在茶水房不小心眯瞪了会儿,回来时便看到那个小孩拿着烤红薯来馋他,好奇之下就问是怎么在府里烤的……结果那个小孩说她将书房里能烧的纸全都拿去伙房烧了。」 「哦,烤红薯去了。」阿植挖了一勺子桂花糖。 「…………」 阿植嫌桂花糖太腻了,便又偷偷放回去,发表了如下感想:「不对,重点是刚抄的书也烧了。真可怜。」 「…………」 梅聿之站起来,决定不同她费口舌了。他正弯腰要将漆盘拿出去,房门口忽地传来一阵紧促的敲门声。 作者有话要说: 谁捏小梅子我和谁拼命 36 36、冷露无声湿桂花 ... 他匆匆走过去,开了门出去之后又迅速带上,压低了声音问:「何事?」 那小厮亦是小声回道:「外头有个姑娘自称是您的故人,小人瞧她似乎来头不小,便先让她在前厅候着了。」
第81页 梅聿之神色微凛,将手里的漆盘递给他,撑起伞便往前厅走。 这场雨还没有停,淅淅沥沥似乎有道不尽的愁。 梅聿之走到前厅,看着那个正背对着他研究墙上字画的女子,微微蹙了起眉。泽越似是听到声音,倏地转过身来,扬了扬嘴唇,神色里溢着满满的喜悦:「果真没有走错呢,这还真是你府里。」 她看着梅聿之将一柄油纸伞搁在外头的走廊里,再不急不忙地走进来。他穿了一件青灰色的直裾深衣,同这秋雨一样,沉静又黯然。 「公主殿下突然造访寒舍,在下很是惶恐。」 ——还是同以前一样客套,泽越几乎是不露声色地笑了笑,见他站着,便道:「我前两日便到京城了,无奈天公不作美,每回想出来自己走一走,却都被这连绵雨给挡了回去。早前听人提起你如今住在京城,便顺道过来看一看。」她略停,接着道:「坐罢,不必拘礼什么,在京城好歹你是主我是客,客随主便。」 梅聿之也不同她继续客套,对跟进来的小厮吩咐了几句,便在她对面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之后又同她道:「可惜在下这里没什么可招待公主的,公主不介意那是最好。」 泽越挑了挑眉,她道:「随国一别,许久没见了罢。梅家不打算做沿海生意了么?」 「在下不打理家族事务已久,阿姊现也成婚,一切事都交给阿姊了。」梅聿之淡淡回道。 「我听说了,你入仕了。」泽越端起左手边案几上的茶盏,轻轻地抿了一口,低着眉问道,「是因为不愿打理家族事务而入仕,还是入仕之后便不再插手家族事务了呢?」 「许多事情,若能分出先后,便烦扰不到我们了。若公主非要排出个先后来,那不是自寻烦恼么?」 泽越动了动嘴角,将茶盏重新放回,又问:「旬假结束之后又要忙了罢?」 「是。」应答利索而不多余。 泽越把玩着杯子,幽幽道:「既然单纯只是为了入朝为官,去哪儿不都是一样么?到随国为官,恐怕仕途只会更无可限量呢……」 「随国虽富庶,在下却更愿留在离家更近的地方。」 泽越皱了眉,好似微微笑了一笑,有些漫不经心地说道:「可我似乎听闻上头出了调令,你就快要去江州了?」 她这话说得让人很不舒服,梅聿之却无谓笑了笑,回道:「还是没谱的事。何况,朝廷真正出调令之前,传出的消息几乎都是谣传,公主难道不知道么?」 泽越不语,瞥了一眼外头的天色,雨似乎小了一些,便站了起来,说:「不带我在府里转转么?」 梅聿之却一口回绝了。他道:「公主还是早些回罢。」 这话说得一点都不客气,泽越脸上浮起一丝尴尬,却笑道:「好罢。」 梅聿之替她拿了伞,将她送出门,又道:「公主若是真想在京城多转转,还是让下属陪着罢,近来京城不大太平。」 泽越勾了唇角:「是么?真是可惜,你明天旬假就结束了。」 梅聿之面色上淡淡的,一句话也没有说。以前为了梅家的各种事情,偶尔也需要曲意逢迎,现如今,当初那些必须迎合的人与事,都渐渐远去了。有时想,他同阿植是一样的,都想从以前的事中走出来。可再细想想,他丢开梅家一切事务,却又有逃避的意味了。 ——*——*——*——*—— 阿植卷着被子窝在床上看书,间或打一两个喷嚏,嗓子有些疼。她揉揉鼻子,继续翻书看。旁边的灯台总是一跳一跳的,晃得她眼睛痛。外头的光线依旧灰暗灰暗的,这种天气真是令人讨厌吶。 她正看得入神,就又听得房门被推开的声音。 她扭过头去看了看,蹙起眉又把头转了回去:「你又来做什么?」 「我自己的卧房为何不能来?」梅聿之瞧了她一眼,「曹小姐你如今越发有鸠占鹊巢的样子了。」 阿植又打了个喷嚏。她正要伸手去揉鼻子,梅聿之已经伸手探了过去,摸摸她额头,好似又有些发热。他轻嘆道:「你这破身子骨再不好好养着就真废了,我替你先备棺材罢,要楠木的还是梓木的?哦,前阵子听说有人用黄金做棺材,那不是明摆着让人偷么?」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她握着书本的手指一根根掰开,然后拿过她的手握了一会儿,拔凉拔凉的,像是握着一块化不开的冰。他神色微微变了变,忽见阿植一直盯着他,便问道:「瞧什么呢?」 阿植勐地摇了摇脑袋,敛回神说:「没什么没什么。」 梅聿之将她的手塞进被子里,说道:「昨天的姜汤难不成被你倒掉了?」 阿植暗自嘀咕了一声,突然有些后悔喝昨晚上的姜汤了。以前先生可说晚上吃姜,等于吃砒霜的。哎,算了,喝都已经喝了……她缩进被子里,又蜷成一团。 梅聿之站起来,走到一旁的柜子前,抱了一床新被子出来给她盖上。阿植窝在被子里面咳嗽了两声,带着一丝哑意,又有些闷闷的。 她一动不动地睡着,仿佛连细微的唿吸声都听不到。梅聿之将她从被子里捞出来,威胁她说:「下回我进来的时候你若是还将头埋在被子里,我就真给你准备寿材了。」 阿植露了个脑袋在外面,黑眼珠子滴熘熘转了转,翻了个身朝床里侧了。
第82页 ——*——*——*——*—— 梅聿之连续几日都早出晚归,排上值宿时,更是几天都不回府。阿植身体稍好些了,在府里觉得闷,便偷偷摸摸熘出了府。是日,中秋,外头好不容易放了晴,路过别人家的宅子时总能闻到若有若无的桂花香。 阳光打在身上有微弱暖意,阿植掩着嘴打了个哈欠。她的衣服在这天气里显得有些薄了,故而也觉得冷一些。京城的冬天每年都来得特别早,总是刚到中秋就迅疾地冷了下来,让人误以为到了冬天一样。 她摸摸袖兜里的铜板,恩,有六个,便放心地继续往前头走。 想着自己的行李还在容府里头,还有攒了些日子的一些碎银子,她琢磨着等容夫人离京了一定要想办法回去。她本打算往湘堂去的,然前阵子梅聿之同她说湘堂最近不便去,她虽不知晓其中缘由,却也不敢冒这个险。再想起那日陈树的阴沉脸色,她总觉得有什么发生了,她只是被蒙在鼓里。 她抬头瞧了瞧这天气,日光温和,天也淡淡的,仿佛很近。有许多事她都被蒙在鼓里,不在乎多这一件。 阿植本打算在附近转一转,买些吃食带回去的,哪料这附近着实冷清,家家户户都闭门不出。她往前走着,不知不觉便走远了,瞧着街景有些熟悉,等她反应过来,才惊觉快走到了湘堂门口。 她连忙掉头,转身就要走。然就在此刻,后头却有人喊住了她。 「哎呀,曹小姐,您回来了呀!」是湘堂金叔的声音,阿植许久没见过金叔了,遂转过身朝他笑了一笑。 「金叔您是要去哪儿?」见他一副要出远门的样子,难不成……湘堂真出了事? 「哦,东家前阵子谈了一桩生意,我替他跑腿。」金叔指指自己的包袱,解释道,「这——样品。」 他瞧阿植吸了吸鼻子,接着说道:「东家怕也是许久没见您了罢?走,进去喝杯茶。」 阿植正想着如何推拒,金叔却看着门口的马车惊诧道:「哟,看样子府里来客了,我这才出去多一会儿呀,啧啧,东家如今结交的人越来越多了。」他说罢就拉着阿植往里走。 阿植心里头有些许忐忑,她试探性地小声问道:「金叔,府里头近来还好罢?」 「很好,好得很吶。」金叔随手掐了左边一截桂花,拿着嗅了嗅,「真香,改日做桂花汤圆吃。」 金叔几乎不说假话,阿植听他这样说,悬着的心倒是放下了。金叔又说:「前厅有客,东家过会儿便得空了,您先去以前的住屋歇会儿罢,我让人送些吃食过去。瞧您这脸色,近来太辛苦了罢?」 阿植心想,这样也好,原先的住屋清净,也不会被人撞到,等陈树忙完了,再去打声招唿便可以走了。 金叔沿着小迳往绣房去了,阿植则慢吞吞沿着走廊往自己原先的住屋走。 几只栗毛孤雀落在一株芙蓉上叽叽喳喳叫着,有些焦躁又落寞的意味。 她低了头从关着门的正厅轻悄悄地走过,听得里头一个熟悉的声音不急不忙地说道:「人被逼迫到山穷水尽了,自然会设法解救自己。故而不是我帮你,而是你自己愿意接受完全陌生的自己。何况,我利用你,你因此获利,各取所需,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么?今天过来见你,不过是想着,道一声谢。」 阿植的步子停了停,听得陈树问道:「恕在下冒昧,曹阿植不是曹家人罢?」 作者有话要说: 又到了吃红薯的时候,明天去买红薯吃- - 37 37、此生此夜不长好(上) ... 阿植倏地屏住唿吸,然里头却一点声音都没有。良久,金叔忽地沖了过来,看见她道:「哎哟曹小姐,您怎么在这儿啊?」 木头移门忽地被推了开来,陈树立在门口看着她,波澜不惊地问她:「来多久了?」 阿植像做了亏心事一样低着头回了一句:「刚到……」 陈树低下头去伸手抬了她的下巴,撇撇嘴道:「又瘦了一圈,你都不吃饭的?」 阿植本想说前几天又病了一阵子,后来想想还是算了。 陈树又瞥了她一眼,说:「回住屋加件衣服,带你出去吃晌午饭。」 一旁的金叔像做错事一般站着不吭声,陈树轻嘆了口气,刚要抬脚往屋里走,又侧过身来吩咐道:「去拿个暖手炉来。」 金叔忙点点头,一熘烟跑了。 阿植回自己屋里换了件厚衣服,慢腾腾走出来,脑子里还想着陈树问的那一句「曹阿植不是曹家人罢」……她神色又回到了那种空茫状态,心里还是疑问重重,却又不晓得开口问谁。 陈树在拐角处逮到她,拉了她就往外头走,什么也没有说。到了门口,他让阿植先上了马车,然阿植一掀开车帘子就愣住了,管仪竟然同去? 管仪坐在马车里朝她浅笑了笑:「随意坐罢。」阿植便挪进一个角落里,也不看着他。陈树最后上了车,随手塞给她一只暖手炉,睨了她一眼道:「天转凉了,多穿点。冻着了又是旁人替你折腾,自己也受罪。」 阿植抱着暖手炉,又往里头窝了窝。小树越来越凶了,如今连个笑脸都没了! 管仪偏过头轻咳了咳,拿了毛毯递给她。他伸手轻轻挑起车窗帘子的一角,往外看了看。明瓦天棚下坐着三三两两的人,慢悠悠地吃早茶。阳光打在棚上,于地上落了一片浅影。满街市声,秋风清明,倒可以兼想一路心思。
第83页 「京城百姓都不过中秋么?」 阿植想了想,若是在随国,八成有夜市,定是十分热闹。她神游了一会儿,旁边陈树轻拍了拍她后背,示意她下车。 是通济街上一家新开的饭庄,十分清净。管仪走在她前面,颀长的身体挡掉了一片光。阿植看着地上的影子,觉得眼睛有些痛。走廊两侧皆是雅间,细听还可察觉里头传来的谈笑声。廊檐下的一排风铃懒懒散散地随风轻响,走廊底下的酢浆草一簇一簇的,很是好看。 最前头走着的是饭庄的小伙计,领着他们进了雅间。陈树同他吩咐了几句,他便退了出去,屋子中便又只剩下他们三人。 「最近湖蟹上市,皆是一早上从津州运来的,很是新鲜。」陈树说完,阿植忽抬头看了他一眼。 陈树反瞥回去:「你在津州不吃湖蟹啊?」 她要吃得起早就吃了。阿植揉揉鼻子:「我只爱烤红薯。」 「…………」 正说着,便看到小伙计端着大漆盘推门走了进来。他将餐具一一摆好,刚要退出去,便被陈树喊住了:「再送两壶酒来。」 那小二刚出去,阿植就只顾着埋头喝水。管仪轻声问她:「近来都在做些什么呢?」 阿植瞥了一眼陈树,暗自想想,觉得答什么都不好,便道:「不做什么。」 管仪微微压了压唇角,看着陈树将蒸好的湖蟹取出来,慢慢拆着线。 他又问:「听闻府里的先生成婚了,往后有什么打算呢?」 阿植盯着盛着姜末的白瓷碟,头也不抬,闷闷说道:「以前家里头有间书肆,后来没人来,就关了。想着何时再回去抄书卖……」 陈树正往姜末碟子里倒蟹醋,听她说抄书卖差点没倒偏。他收了蟹醋壶,睨了她一眼道:「你自个儿抄?有人买么?现如今抄本虽是很贵,但你去做这个生意……」 管仪咳了咳。陈树蓦地停住,低着头将一只湖蟹放在白瓷碟上,取了一把小剪子将小蟹脚剪成两段,又搁在瓷碟上,推给了阿植。 阿植望着他的眼神颇有些怨愤之意。 她早晨没吃东西,看着蟹肉一点食慾都没有。小伙计推门进来,送了两壶酒,瓷罐里加了热水,正慢慢温着。她似乎看到救命稻草一样伸了爪子过去,然却被管仪给挡了回去。管仪慢慢说:「不急,酒还未温好。你气色不大好,先喝些粥罢。」 陈树识趣地站了起来,走出去找小伙计。 「母妃很想念你,这两日大约会遣人寻你去见她。」他略停了停,依旧浅声问道,「想回随国吗?」 阿植勐地摇了摇头。 这回应似乎在意料之中,管仪轻点点头,给她倒了一杯酽酽姜茶,推了过去。 「能说说看为何要进容府么?」 阿植握着暖暖的杯子,心下却犯了难。她回道:「容府的书多。」语气生涩且幼稚,有些装傻充愣的意思。 管仪笑了笑,看着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忽问道:「阿植,你信我么?」 阿植有些发懵,抬头看了看他,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他又展了一个笑颜,说:「你过你的日子便好,其余的事不必去管,也不要想着去参与。他们都觉得与你有干系,其实——什么关系都没有。我晓得你想知道许多事,可知道了却未必好。总之,你记着,不论旁人如何看你,自己过得称心如意才是真的。」 「什么关系都没有?」阿植惊愕问道。 管仪轻咳了咳,似是猜到她为什么而担忧:「恩,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可以收一收。猜来猜去都得不到证实,不是自寻烦扰么?」 阿植心一横,索性问道:「那我到底——是不是曹家人?」 管仪微眯了眼,这才确定她方才在门外确实是听到了陈树的问话。他方要开口,便听得门口吵了起来。阿植勐地跳了起来,管仪却示意她坐下。 门外的争吵声越来越远,阿植压根听不清了。 「你自小在曹家长大,自然是曹家人。」管仪说得不慌不忙。 可这太敷衍了,压根不是阿植想要的答案。她偏过头,又转回来看着管仪,问道:「所以即便当年曹家被陷害到如此地步,也同我没有任何干系吗?我若心安理得地苟活,又怎么对得起父亲呢?你们都让我不要有负担地过下去,能够解释的唯一理由便是——我根本不是曹家的人。那么、我又是谁呢?你们没有一个人愿意告诉我,我却又无力去探究。我不晓得往哪里走,也不知道自己身处哪里,又为何在这里……」 管仪的眉头紧紧锁着,沉默良久,他却只回了一句:「我想,母妃会告诉你的。她这次来京城,似乎想将你带回随国。」 阿植心头一紧,像被噎着一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勐地起身,很是无礼地走了出去。一阵风铃声在头顶响着,她蓦地瞥到走廊尽头正在争执的两人忽地都沉默了下来。陈树索性转过身不看她,梅聿之则站在他对面一声不吭。 阿植漠不关心地走过去,抬头淡淡瞥了一眼。陈树忽地不耐烦地同梅聿之嘀咕了一句:「中秋还免值宿,真是皇恩浩荡。」说罢轻嗤了一声,掉头就走。 梅聿之伸了手过去同阿植道:「走罢,我们回家。」 阿植抬眼望了望他,似乎在问回哪里。他吸了一口气,缓缓道:「回津州。」
第84页 雅间内有断断续续的扬琴声传来,阿植听着津州这两个字,心中陡然间生出一股浓浓的怅惘来。 她随着梅聿之回了一趟京城的住所,下午时分便往津州去。自从先生成婚,她便再也没有回去过,也不知道那座大宅子荒成什么样子了……老夫人一直住在南香山上,一点想要回去的意思都没有。 抵达津州时已是傍晚,天色黑得十分迅速。到曹府门口时,一轮端静如水的满月稳稳悬在当空。宅子里的金桂全开了,幽幽的香气在这夜中显出湿冷的味道来。阿植进了门就往府里闯,步子走得非常快。梅聿之觉得她有些不对劲,却又不好拦着她,只好跟在后头,间或低声唤她一两次。 曹府委实太大了,她拐弯抹角走到西院,从一间杂物房中拖出一只铁锹来,走到花坛里对准一株桂花树就狠命挖起土来。她力气小,却又拼了命,恨不得一铲子就挖到底。 梅聿之站在她身后默默看着,微微动了动唇角,却一句话也没有说。她只耗费蛮力埋头挖着土,却毫无技巧可言,那瘦瘦小小的背影笼罩在桂树的大片阴影之下,凭空生出一种孤独的无力感。 她似乎挖了很久,胸口闷得很,都快要喘不过起来了。脚下的泥土被翻得一塌煳涂,她却什么都找不到。心里忽地一阵绝望,她忽地丢了铁锹,瘫坐在了地上,神色空茫地望着那株大桂树。 梅聿之慢慢走过去,踩在地上的落叶上,有细微的悉索声。他在阿植面前蹲下来,轻轻将她的脸扶正了,才瞥见这张瘦削得毫无血色的面庞上,满是泪痕。 他眼眶忽地有些发酸,抬手去擦她脸上的眼泪。然阿植忽地抱住他,放声大哭起来。 她声音里带着哽咽,一滴滴泪落在他肩上,渗进单薄的秋衣里:「我找不到了,再也找不到了……」 38 38、此生此夜不长好(下) ... 梅聿之似是安抚一般轻拍了拍她的后背,阿植却哭得更厉害。她抱着他,像是攀住救命的稻草。夜风灌进肺里,胸口闷闷地痛,哭声却越发撕心裂肺起来。紧随而至的是略显急促的哽咽,像是卡在喉咙里的鱼骨,上下为难。阿植有些脱力地靠在他肩头,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也不知沉默了多久,这夜风里渐渐多了些凉意,梅聿之放开她,指腹在她脸颊轻轻摩挲着,脸上的眼泪都干了,她这一双眼睛看起来颇有些疲劳。此时的阿植安静得像一只倦懒的猫,蜷着身子坐在地上一动不动。 浅浅的唿吸声在夜色里显得分外清晰,梅聿之微垂了垂眼睫,手指划至她的下巴,对准她的唇小心翼翼地吻了下去。 唇上的温暖却又陌生的触感让她脑子瞬间空了空,攥着衣角的手忽地紧了一些。阿植的嘴唇被秋风吹得有些干燥,又有眼泪刚刚划过留下的淡淡咸味,梅聿之吻得很是谨慎,仿佛怕惊到她。 他另一只手轻柔地压在她颈后,渐渐加深这个吻。阿植脑子一片空白,心里亦像是被抽空一般空落落的。他离了她的唇,手却依旧温柔地护住她的后颈,随后抵住她的额头,轻轻地嘆了一声。 阿植被困在各种情绪里,神思颇有些迷惘,她只觉得又冷又困,方才挖土出的一身汗渗进衣料里,贴在皮肤上此时凉飕飕的。清幽的竹箫声远远传来,月色穿过桂树叶子落下来,一地斑驳。 梅聿之放开她,转瞬却又将她抱起来,往她的住屋走去。曹府如今虽无人住,屋子却还是有人定期过来打扫,借着窗子里漏尽来的月光,可以瞧见屋子里的物件摆放得整整齐齐。阿植睏倦着靠着他,眼睛闭着,似乎是睡着了。 他小心翼翼替她脱下外面那件沾了泥土的外衣,将床尾的被子拖过来,把阿植裹得严严实实的。屋子里没有点灯,只有一地月华。他站起身出了门,外头的风似乎更大了一些,裹挟起落叶在地上翻滚着。 清清冷冷的府里连个人影都没有,耳畔只剩下萧索风声。他慢慢走着,感受着这一路凄清,心中更是寡凉。曹府衰落的这十几年,清冷至极,偌大的空宅放眼望去满目萧瑟。 若是当年曹戎没有从容夫人手中抢来阿植,便不会种下苦因。容家若不是贪得无厌,更不会一手毁掉曹家。这一切恶果,如今却悉数落到了阿植身上。 以前种种,都无法再回头;唯有当下,才是能够握在手里的一切。 他停住脚步,抬头看了看夜空里的一轮明月,闭上眼几不可闻地嘆了一声。 他去伙房烧了些热水,拎去给阿植擦了脸,又将她的手擦干净了,打算再塞回被窝时,阿植微皱了皱眉,却忽地紧紧攥住了他的手。 他将湿手巾放在一旁,刚转过头去,便看得阿植睁开了眼。 「我冷。」声音细小,有些微哑。 他便反握住她的手,再探一探被窝里的温度,仍是凉凉的。 光线昏昧的屋子中,阿植并不是看得很清楚,只听见衣料摩擦发生的悉索声响。然转瞬,梅聿之已在她身侧躺了下来。 察觉到颈下伸过来一只胳膊,还未来得及反应,便已被人揽进怀中,阿植听得头顶模模煳煳传来一声:「睡罢。」 她心中一砖一砖砌起来的壁垒,仿佛被一把小锤子慢慢地凿开了。她孤立无援时终能寻到一叶舟,且不必再单刀赴会,这突如其来的温暖让她蓦地眼眶一热。
第85页 夜静得如同一潭死水,梅聿之等怀里的人入睡之后,才轻嘆道:「我会带你从这困局中走出来……」 院子中的桂花,落了一地。 ——*——*——*——*—— 清早时候,晨光透过窗格子打进来,阿植突然将头往被子里埋了埋,然很快就被某人给捞了出来。 头顶的声音里带着些许不满:「说过多少遍了,以后再将头往被子里埋就真的替你准备寿材了。」 阿植咽下口水,微抬头看了看他,苦着脸说:「昨天我……我喝醉了。」 梅聿之任由她胡编乱造,随口敷衍道:「知道了。」 阿植想从床上爬起来,无奈身上却压着梅某人的胳膊,她皱皱眉,示意他挪开。 梅某人却好似没睡够一样,将她揽得更紧一些,重新闭上了眼,下巴抵着她头顶懒懒说:「曹小姐,在下昨天陪了你一晚上,太亏了,在下很累,想继续睡一会儿,不要乱动。」 「我要起床!」小胳膊试图反抗。 「在下的衣服被你哭脏了,睡一会儿就不必赔了。」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继续抱着。 该死的!又变回没节操了!阿植自嘆昨晚上脑子发热,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啊……悲伤过度是病,得治! 「在下劝过你了,不要乱动。」顿了顿,又是懒洋洋的口气,接着道:「乱动后果自负,曹小姐你等着赔我贞操。」 呸!人面禽兽,没操守,不要脸! 她用手肘努力地想要支开他,哪料头顶传来幽幽一句警告:「曹……小……姐……」 太幽怨了,阿植一动不动地窝在那儿,看着面前一堵胸墙,只能干巴巴地瞪眼睛。后来也瞪乏了,便索性睡着了。这一觉不知不觉睡到中午,她再醒来时梅某人早已不知去向。 ——其实这个禽兽是讨厌别人看到他起床的样子罢,太不招人喜欢了。 她再一瞧,床边案桌上压了字条,说到了晌午会有人送饭过来,若是那人没到便让她继续睡。 她下意识一翻,背后竟然画了一只猪头! ………… 阿植心里正不是滋味儿,便听得有人在外头敲了敲门。然等她起身穿好外衣时,外头却一点动静都没有了。暗红木的食盒安安静静地摆在地上,再探出头去看看四周,却是什么人都没有。 她将食盒拿进来,打开一层,又发现一张字条,说是吃完了继续睡,下午时会来接她回京城。 再翻过来——没有猪头。 阿植已是连续两顿没有碰过粮食,胃里空空的,便埋头吃起饭来。 ——*——*——*——*—— 候潮门外的梅家当铺里,黑油油的柜檯后面,梅方平正翻着手里的簿册。她神色有些许凝重,翻帐簿的速度却是越来越快,一旁站着的掌柜偷偷咽着口水,似乎是有些心虚。 一本帐哗啦啦到了头,最后几页简直是看都没看就直接翻过。「哗啦」一声,帐簿就狠狠摔在了掌柜脸上:「赵掌柜,你师傅说你为人忠厚老实,我看你师傅是在讽你罢?」 掌柜闷声不吭,干干咽着口水。 「上回收进来的银子成色不足,我也不追究了。可如今这帐面,你自己看看——」她又拎了桌上一本帐丢给他,「这都是什么东西?」 「是新进来的伙计……」赵掌柜说到一半忽地停住了,他看着门口进来的人微微愣了愣,眨眨眼睛支吾道,「少……少爷。」 梅方平循声望去,只见梅聿之走过来,弯下腰将地上的帐本一本本拣起来,理平整了,重新放回柜檯上。 「阿姊。」他淡淡唤了她一声。 梅方平微愣了愣,平復了方才的怒气,缓声问道:「朝中无事?」 「有。」他答得不急不慢。 「那你这样突然回来,没事么?」梅方平将手搁在帐本上,声音稳稳的,语气却明显弱了下来。 梅聿之在一旁找了一张木椅子坐了下来,随即转移了话题:「许久不回来了,家中还好么?」 「挺好的。」梅方平答得有些心不在焉,她甚至没有注意到赵掌柜已经趁她不注意偷偷摸摸熘走了。 沉默了一会儿,梅聿之对她道:「阿姊,这些日子你受累了。」 然梅方平却浅笑了笑,慢慢回道:「自家的事,没什么累不累的。倒是你,官场险恶,虚与委蛇,更是辛苦。」 「裴府……还好么?」他问得有些谨慎。 「你是想问雁来?」梅方平脸上仍旧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没什么好不好的,近来很多事要忙,我们各自周全罢了,倒也自在。」 梅聿之的神色黯了黯,浅声说道:「他耐心很好,竟然有心将当年涉案之人一个一个挖出来,不过……这样的事,还是得谨慎才好。」他顿了顿,又道:「阿姊,我不希望这件事以后牵连到你。」 梅方平浮起一丝自嘲的笑来:「放心罢。」她方想再说什么,店面通后院的门帘处却传来一阵小孩的哭声。 抱着小孩的小侍女掀起门帘,脸上有些焦急地同她说:「夫人,小姐方才在后院玩耍,手上不小心扎进去一个木刺,奴婢本想替小姐挑出来,可小姐一碰便哭,喊着要找夫人。」 那小孩看到梅方平,便扑过来继续嚎啕大哭:「小钱疼……小钱疼……」 梅方平皱皱眉,费力将她抱进怀里,抬首对小侍女道:「将针拿给我。」
第86页 39 39、曹阿植再别津州 ... 小侍女便将针线匣子递给她,梅方平握住小钱的大拇指头,放缓了声音哄她说:「小钱乖,一会儿就好了,把眼睛闭上好不好?」 裴小钱抽噎着,将脑袋埋进了她的肩窝里。梅方平从匣子里拿过针,小心翼翼地将木刺从她大拇指头上挑了出来。似是觉得痛,裴小钱「哇」地一声又哭了出来。梅方平将针放进匣子里,拍了拍她后背:「乖,挑出来了,不哭了。」 裴小钱哽咽几声,泪眼婆娑地看着她,揉了揉眼睛,憋着嘴说:「呜呜……再也,再也不玩……」 一旁的梅聿之见了,方要开口,梅方平却偏过头去,摸了摸小钱的头髮说:「小钱,来,喊舅舅。」 裴小钱的抽噎声渐渐停了,她揉揉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梅聿之,张开嘴慢悠悠地喊了一声:「舅……」然后小眼珠子滴熘熘转了转,将这一声给补全了:「舅……」 最后还带了尾音,似乎对梅聿之很是好奇。 梅方平对小侍女说:「将方才在路上买的糕点拿过来,再沏两杯茶。」她转向梅聿之,又问道:「瞧你好像很累的样子,怎么了?」 「没什么。」他停了停,目光移到了裴小钱的脖子前,冷声问道,「阿姊,这孩子……如何会在裴府?」 梅方平神色黯了黯:「你想问什么?」 「虽然这孩子现今长大了与以前不同,但那把长命锁——」他顿了顿,看着梅方平嘆道,「我这个亲舅舅如何会不认得呢。」 小侍女端着茶和点心走了过来,梅方平将裴小钱放下来,哄她说:「小钱乖,去后头玩一会儿好不好?」 裴小钱用力地点点头,还望了一眼梅聿之,便跟着小侍女走了。 「这些事不要在她面前提。」梅方平皱了皱眉。 「父亲将她送到裴雁来手里,这件事你早就知道么?」 梅方平沉默着将茶盏推过去,良久才道:「是后来才知道的。」 「所以后来你执意嫁入裴府,是因为你想光明正大地养这个孩子?」他语气里有些急躁,「裴雁来知道她其实是你的女儿么?」 梅方平摇了摇头,又有些怅惘:「或许知道罢,不过那又怎样呢?反正我们之间也没有什么互相亏欠的。」 当年她偷偷与人相恋,然对方家中却十分清贫,本以为父亲会因为肚子中的这个孩子而勉强同意这门婚事,谁料他还是被父亲逼上了死路。想至此,她神色更黯了一些。后来孩子一出生,便被父亲给抢走了,此后她只晓得府外有个奶娘在养着这个孩子,哪料一年之后,这孩子却被送去了曹府,到了裴雁来的手里。 没有想到,就连这样一个无辜的孩子都会成为筹码。 她的心早就死了。绣球招亲的时候,父亲还只是希望她能从这件事里彻彻底底走出来。可到了后来,却完全变了样。她总算是知道「生是梅家人,死是梅家魂」的道理。原来这一生,也未必是能够顺着自己的心意过下去。 可如今这样倒也很好,本来一眼就能望到尽头的生活平添了几分气色和期许,犹如遇见了茫茫海洋中的一叶舟。 裴小钱突然从后院跑回来,拿着一个橘子蹭住梅方平撒娇道:「小钱想吃橘子,娘亲剥橘子……」 梅方平接过橘子,低着头不慌不忙地剥起来。 安静了一会儿,梅聿之问她:「这孩子如今叫什么?」 梅方平浅浅笑了笑,将一瓣橘子塞进小钱嘴里,背对着梅聿之回道:「裴小钱。」 「…………」 梅方平嘴角弯了弯,转过头去看他一眼:「据闻是曹小姐给起的名字。」她又看了看未动过的茶盏,说:「茶再不喝就要凉了。」 梅聿之想着时间也不早了,得赶紧回曹府带阿植回京城。他刚打算告辞,却看得梅方平抬起头看着店门口。 裴雁来从门口走了进来,身形看上去比之前更加清瘦。 「忙完了?」梅方平淡淡问了一句。 裴雁来应了一声,看了一眼旁边坐着的梅聿之,与梅方平道:「天气冷了,早些回罢。」 梅方平站起来,梅聿之亦跟着站起来。她偏过头说道:「去府里吃过晚饭再走罢?」 梅聿之抿了抿唇,回道:「不了,我还有事要忙,这就走了。」 「路上小心些。」她将裴小钱抱起来,偏过头哄她说:「跟舅舅说,我们走了。」 裴小钱蹂躏着手里的橘子瓣,盯着梅聿之干巴巴地说了一句:「舅舅……小钱走了。」 梅聿之忽地伸手去揉了揉她的脸:「走罢。」裴小钱眨了眨眼睛,将嘴里的橘子肉咽了下去。 他站在门口看着裴雁来从梅方平怀里接过裴小钱,将车帘子打起来,让她上车。裴小钱被裴雁来逗得咯咯笑着,眼睛都眯成线了。他等他们都上了马车,才一个人往回走。 一路的红叶像是染了血一般绚丽,地上的落叶被秋风吹起来,打着捲儿,又掉下去。日光清冷毫无温度,打在身上倒显得有些凉。 回到曹府时黄昏迫近,几只候鸟在空中划过,显得格外凄冷。府里还是空空荡荡,毫无人烟。他大步走到阿植的房门口,敲了敲门,里头一点声音都没有,便索性直接闯了进去。房间里空空的,只有吃剩下的食盒,还有翻得乱七八糟的柜子。
第87页 夜色渐渐暗下来,梅聿之在府里边走边喊她的名字,却一点回应都没有。他咬了咬下唇,刚打算出去找,就看得走廊那头的一间屋子里探出一个脑袋来。 他快步走过去,阿植往里缩了缩脑袋,赔了笑道:「不好意思啊,刚刚睡着了没听见……」 他走进去,只见地上堆满了书。他低了头看看地上的书,问道:「你是要搬回去?」 阿植继续往地上一坐,摇了摇头说:「不是。这些书都是从我家以前的那个书肆里搬回来的,那铺子现在还关着,就在……」她皱皱眉,抬头说:「大东门左手边儿第八个。」 梅聿之无视掉她这段无关紧要的回忆,伸手将她从地上拉起来,拍了拍她衣服上的灰尘:「今天先回京。」 阿植抿了抿唇角,屋子里的烛火跳了跳,转瞬就被他给吹灭了。 ——*——*——*——*—— 到京城住处时天已黑透,没有月亮,漫无边际的天空像一顶黑伞罩下来,云沉沉的,分外压抑。 回屋里换了身衣服,阿植便在府里乱熘达,梅聿之一把逮住她,很神奇地递过去一只熟了的红薯。阿植愣了一愣,往后跳了一步:「哪里来的?」 「我又不会毒死你。」他拉她在走廊上坐下,动手剥起红薯来,掰了一块塞进自己嘴里,抬头嘆了口气,「好多年没吃这东西了,没想到味道还不错。」说着就又掰了一块递给阿植。 「脏死了……」阿植很是嫌弃地看了他一眼,「都是灰……」 「不吃算了。」梅聿之慢悠悠地吃着红薯,香气不断地往阿植鼻腔里钻。 阿植偷偷摸摸地咽了咽口水,等了会儿问道:「什么地方买的……」 梅聿之偏过头去,睨了她一眼:「啊,我想想……」 阿植期期艾艾等着答案,没料到某人回忆良久,说道:「不记得了。」 阿植颓了一张脸,低头画圈圈。她嘟了嘟嘴,唰地站了起来,拍拍衣服下摆:「睡了,晚上吃东西不好。」 梅聿之倏地拉她坐下来,将手里的红薯递了过去:「还是你吃罢。小时候为了一个红薯放狗咬人,这种事也就你做得出来。」 「…………」阿植心里一惊,难道梦是真的?她竟然真的欺负过别的小朋友…… 后来梅某人说了诸如「曹小姐你和红薯之间的缘分几天几夜也说不完」这样子的话,并且还举了一些她根本不记得的例子。反正结论是,因为红薯,小时候的曹阿植是个十分兇残的姑娘。 阿植把最后一块红薯拾掇到嘴里,心满意足地将红薯皮丢进前面的花坛里,还没来得及回过神,脸上突然被人给抹了一下。 ——全是灰啊! 梅某人似乎还不甘心,把手上沾的烤红薯灰全抹在她脸上了。受气包阿植正打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时,梅聿之却捉住她两只手,拉着她往前走。到了井边,打了水来替她将脸洗干净了,又握住她的手放在木盆里仔细洗着。 阿植埋着头,嫌水冷,便将手拼命缩回来。梅聿之将她的手擦干,反握住,又嘆声道:「这段时日就暂且留在这里,想看什么书我替你借来,不要像上回一样自己跑出去。等容夫人走了,你想开书肆也好,回津州也好,我都依着你。」 阿植仍旧低着头,闷闷地应了一声。 若总是问不到想要的答案,就渐渐失去了询问的热情。 ——*——*——*——*—— 第二天阿植很早便醒了,然她起来的时候,梅聿之早就出门了。她匆匆吃完早饭,捧了本书坐在银杏树下看。清冽的阳光打下来,落在书页上,银杏树叶泛着湿润的清香,直往鼻腔里钻。 阿植正看得出神,大门口却传来一阵敲门声。她一愣,刚刚合上书,上头一颗熟透了的白果「噗嗒」掉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从昨天开始一直胃疼胃疼胃疼t--t 我吃粥去了,挥手 40 40、宴无好宴一场惊 ... 到底是越来越冷了,天光一天比一天短,才到酉时天便暗了下去。梅聿之好不容易将文书整理完,忽有人拍了拍他的肩,凑过来低声问道:「你听说今天有人往理检司送了一锭官银的事了么?」 梅聿之手一顿,将案卷迅速合上:「什么时候的?」 一旁的同僚十分诡异地笑了一笑:「孝明三年十月。」 梅聿之偏过头,直起身来,颇为无所谓道:「有何奇怪之处么?如此晚了,景峪兄不走么?」 「罢了,你这两天怕是翻卷宗翻得煳涂了,我回去喝酒了,你要不要一起?」 「不去了,在下还有事。」 同僚斜了他一眼,暧昧道:「真好啊,回去得有人等罢?」说罢又颓丧着脸,瘪瘪嘴:「孤家寡人只好喝酒去咯,先走了。」 他推门出去的时候,梅聿之桌上烛台上的火光微微动了动。他看了一眼外头,天色已彻底暗了下来。他沉默着想了一会儿方才同僚的话,将底下柜子里的几本书拿出来包好,吹灭了桌上的灯台,走了出去。 早上走的时候吩咐了府里的小厮让阿植先吃饭,也不知她吃了没有。皇城周围本就冷清,这会儿天黑了,更是阴森森的。中途路过驿馆时,瞥见好似十分热闹的样子,便略停了停。兴许是随国这一拨人又在庆贺什么事。他嘆了口气,继续往前走。
第88页 回到府里时,月亮已经稳稳爬上中天,四下静得只剩风声。一个小厮急急奔过来,说:「大人您可算回来了,上午的时候曹小姐被人带走了,到现在还没回来呢。」 梅聿之眉头一紧,问道:「可知道什么人带她走的?」 「这、这小人不知啊。」小厮一脸的焦急无措,「上午时府里没有人,回来时听隔壁的人说,带走曹小姐的人穿着官家的衣服,想必是官家的人吶。」 梅聿之将手里的纸包丢给他,迳自去后院牵了马就往外走。 他一路直奔湘堂,哪料到了却发现湘堂大门紧闭,连门口的灯笼都是暗的。似是听到了马叫声,偏门忽地探出个头来:「哦,梅大人,可有事?」 梅聿之皱皱眉:「你们东家呢?」 「东家下午就出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呢。」 「知道是因为什么事出去的么?」 那小厮摸摸脑袋:「这就不知了……东家和金总管一道去的,想必是什么要事罢。」 梅聿之嘴角一沉,勐地回了头,看到后头的一个结实的身影,眯了眼道:「姚小姐?」 金枝手里提着个大包袱,见到马上的人是梅聿之,扬了扬眉道:「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梅聿之晓得同她一时说不清楚,连一句回话都没有,就策马而去。金枝看他这副目中无人的样子,恨不得将手里的包袱摔过去,咬咬牙往偏门去了。 ——*——*——*——*—— 驿站内摆了筵席,布置得极为喜庆。廊檐下的彩绘灯笼静静亮着,夜风虽冷,厅内却一片和暖。银烛台上的蜡烛静静烧着,香炉里散出来的气味亦是淡淡的,有秋天的味道。 容夫人搁下酒盏,环顾了一下厅内,却又似漫不经心般感嘆道:「往年总在随国替你们庆生,每年都还很暖和,不似京城,这才刚过中秋,就冷成这般模样。」她的目光移向阿植,说道:「阿植,怎么不高兴呢?」 阿植闷着头,听到容夫人喊她,勐地一抬头,却又没听到她问什么,便随口支吾道:「哦……」 容夫人晓得她走神了,又道:「多吃一些,这都瘦成什么样了。」顿了顿,她说:「你上次离开随国之后,总是担心你又不好好吃饭,今天一看,还是这般瘦小的模样,这些日子吃了不少苦罢?」 阿植静静地听她说完,舔了舔干巴巴的嘴唇,望了一眼小桌上的美食,却又将头闷下去了。 此时,坐在她旁边小桌的管仪,忽地站了起来。他的眼睛黯了黯,同容夫人说道:「儿臣有些不适,先行告退了。」 阿植抬头望去,容夫人脸上神色莫辨,只听得她淡淡允了一声,随即便瞧见管仪离了宴厅。 管仪这一走,阿植环顾四周,觉得自己更像俎上之肉了。她正担心着,勐地听到外面的低声训斥。容夫人垂了垂眼睫,问道:「阿植,在发呆吗?」 阿植连忙敛回神,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撑着。她这么跪坐着委实累了,压压嘴角,想着这驿馆竟然连个椅子都没有,实在太磕碜了。 坐在她对面的泽越浅浅抿了一口酒,挑了挑眉说道:「表妹怎么一点兴致都没有呢?哦,对了,表妹的生辰是什么时候?若是我还等得到的话,给表妹庆生如何?」 她话音刚落,容夫人便不留痕迹地朝她那边冷冷扫了一眼。 而阿植则有些侷促地抿了一口酒,喉咙口有些疼。她闷声回道:「在腊月里,公主可能等不到那时了。」 「哦?」泽越喉咙里发出一声怪异的疑问声,嘴角往上轻轻牵了牵,扯出一个笑意来,又道,「不见得呢,母妃前些日子还说等过了这阵子,要带表妹回随国呢。听说姨母总是住在南香山的庵里,终年也不着家,表妹家的管事先生如今也攀了高枝自立门户,表妹如今在津州是孤苦一人,去随国也是好的。」 阿植的头更低了些。 「表妹难过了?」泽越停了停,「表妹还有母妃和我们呢,不必觉得太伤心了。」 阿植闷得灌了一口酒,扭过头对容夫人小声道:「天色晚了,阿植想……」 容夫人看着她,又偏过头对泽越道:「你先下去罢,去看看你王兄现□体如何了。」 泽越搁下筷子,嘴角勾起个不明显的弧度,站起来的时候扫了一眼重新闷着头的阿植,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 梅聿之自湘堂直奔驿馆,然驿馆门口的人却死活不让他进。即便说去通报了,也是一去不返,毫无音讯。他便这样被拦在驿馆门口,奈何进不去。 对方这样的态度甚至让他觉得除非硬闯,否则今天绝对再也见不到曹阿植了。容夫人意在将阿植带回随国,她要是就此扣住阿植不放,想带回去那是轻而易举的事。 而现在门口谁也不让进,摆明了就是不想有任何人来将阿植带走。自己想办法让阿植留下来,怎么唯独没有想到若是容夫人用所谓职权强行将阿植带走呢。若是那样,又有谁能够阻止呢…… 管仪么?他会反对自己的母妃将自己的亲妹妹带回随国么?那才是她真正的故土。 他正一筹莫展之时,门口忽地跑出来一名随从,那随从见到他说:「世子殿下让梅大人在外头再等一会儿,万不要离开。」 管仪既不让他进,也不让他走,只让他等。这又是何用意呢?梅聿之还没来得及问那随从,那随从已掉头快步走了进去。
第89页 月色清朗,里头渐渐安静了,天幕笼罩之下的京城驿馆,陡然间有一种肃杀冷寂之感。 事实上阿植今天出不来倒还无妨,若是容夫人铁了心要带她回去,那即便想办法将她捞出来,也无处可藏。带着阿植远走他乡?他还没有想好所谓退路。 他轻轻嘆出一口气,在外头走来走去。正愁眉不展着,却听得里面有些许动静,他蓦地看向门口,只见几个官家模样的人,送了阿植出来。 梅聿之忽地如释重负,快步走过去。阿植抬头看前面,恰好撞上他的目光,似是有些微惊诧。待他走过去时,其中一名随从,趁着旁人不注意,将一团纸头塞进了他手里。 梅聿之将纸团收进袖袋,微微俯□扶住阿植的肩:「很晚了,回家罢。」说罢偏头同随从道:「我带曹小姐回去便好,各位请回罢。」 哪料这几名随从还非得跟着不肯回去,梅聿之挑挑眉,拉了阿植上马,将她护在胸前,低声道:「曹小姐,坐稳了。」阿植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被身下疾驰出去的马给吓了一大跳。 马跑得很快,在这空空的街巷里马蹄声分外清晰。将那些人远远甩在后头之后,梅聿之轻勒住缰绳,马的步子才稍稍缓了缓。 阿植一直提在嗓子眼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夜风是真冷,她穿的还是早上那身单衣,早就冻得嘴唇发紫了。 随着马的速度变慢,耳畔唿唿的风声也消失了,她缩着脖子打了个寒战,随即便被一件外衣给裹了起来。 ——似乎还有温热的暖意。 她察觉到些许变化,温度隔着衣料传来,慢慢的,不急不忙。头顶的唿吸声也是一样有条不紊,温热的气息在耳畔萦绕,她的耳朵蓦地红了一圈。 ——呃,大概是冻红了。 阿植又舔了舔干巴巴的嘴唇,忽听得耳畔传来梅某人的声音。 「曹小姐,在下又亏了……从辰时到现在什么都没吃呢。」 阿植咽下口水,下意识地揉了揉肚子,偏头嘀咕了一声。胃里面除了茶好像就只剩下酒了……真难受。 她微微扭过头,盯着梅聿之的眼睛,眨了眨道:「其实……我饿了。」 「…………」某人没好气地低低回道,「傻子。」 作者有话要说: 踹飞我吧t--t(泪奔状) 大姨妈来了,奔去找暖宝宝亲…… 41 41、无人肯道便作罢 ... 虽只是一场虚惊,阿植心里还是有些慌。容夫人最后留下她,竟什么都没有说,只临了看了她一眼,但只这一眼,阿植就明白了,这绝不是说「你回去好好歇着」,而是「我下次会再找你」的意思。 阿植一皱眉,决定不烦这件事,大不了到时候装傻充愣。除非容夫人来硬的,否则她绝对不会这么轻而易举又被摆布到随国去。送去那儿还不是任人宰割的份? 回到府里她就直奔伙房,梅聿之都没拉得住她。待他去将官服换下,再去伙房时,已看得某只熊孩子趴在桌子上看着灶台流口水了。府里的厨子本都打算去睡觉了,打着哈欠给她热了饭菜,还去缸里捞了条鲫鱼烧给她吃。 梅聿之走过去盛了一碗饭,便让厨子先回去了。阿植从骨头汤里面捞了一块排骨出来,头也不抬,脑袋都要闷进饭碗里了。 屋子里什么声音都没有,只有她「咯嘣咯嘣」用力咬脆骨的声音。这声音持续了一会儿,阿植略抬起头来,从汤碗里又夹了一块排骨,刚要塞进嘴里,结果筷子被人给卡住了。 「先吃饭。」 阿植闷下头来扒拉米饭,嘴里的米粒还没全咽下去,又把排骨塞进去了。 「咯嘣、咯嘣、咯嘣……」 许是听久了自己也觉得瘆得慌,就慢慢啃。 「咯嘣……」停一会儿,再「咯嘣……」 她把嘴里这块排骨啃完之后,就只顾着埋头扒拉米饭了。忽听得一声轻嘆,梅聿之将面前装鲫鱼的碟子推过去,说:「跟饿殍似的,吃罢,没人同你抢。」 阿植抬头睨了他一眼,默默道:「才不是饿殍,死人不吃东西。」说罢便伸了筷子去夹鱼肉。偷懒的曹小姐把鲫鱼肚子上的肉迅速吃完之后,似乎还没餍足,开始吃鱼背上的肉。整个屋子里就剩下她一个人吃东西的声音,她自己都快吃得忘记时辰了。 梅聿之看到对面的那只脑袋都快埋到盘子里面去了,只斜了她一眼,刚要喝口汤,便看到对面的人整个突然停住,勐地抬起头来。 「怎么了?」这眼神真骇人。 阿植直直地盯着他,连口水都不敢咽一下,忽然张开嘴,指了指喉咙。 梅聿之慢条斯理地把调羹里的汤喝掉,抿了抿嘴唇,又愤恨地看了她一眼,探过身去捏住了她下巴:「卡到鱼刺了?」 阿植忍着痛咽了咽口水,眼巴巴看着他。 然梅某人很显然要说两句风凉话才心里舒坦,故而在一旁轻飘飘地幸灾乐祸道:「没本事吃背上的肉就不要吃,自作孽了罢?」说罢拿筷子压住她舌头,对着光瞧了瞧,松了手。 他起身去柜子里拿了罐醋,倒在调羹里递了过去:「慢慢喝下去,别急。」 阿植一闻到这味道就头痛,硬是捏着鼻子把一汤匙醋给喝了下去,然后低头扒拉了两口饭,盯着梅聿之咽了下去。
第90页 喉咙口一阵刺痛,感觉没有异物了,可还是疼。她一声不吭继续低头吃饭,似是解恨一般又开始啃起排骨来。 蓦地,对面的梅聿之忽地问她:「你到底恨谁恨得这么……」又顿了顿,说句风凉话:「小心牙齿也咯嘣跟着碎了。」 阿植闷闷地回:「不恨谁。」 沉默了会儿,梅聿之问她:「孝明三年你还有印象么?」 阿植咽下嘴里的饭,算了会儿,摇摇头:「我才三岁,能记得什么……」停了会儿,又说:「五岁前的事,我大多不记得了。」她神色里颇有些怅惘的意味。 「那时候曹府来了个新的帐房先生,据闻是孝明五年才离府的,你有没有听说过?」 阿植摇摇头:「先生那时候跟着吴伯,他大约记得这些事,府里的事,我全然不知的。」她抬头看着他:「怎么突然想到问这个……」 梅聿之似是早就准备好答案,随口回道:「前些日子有人托我找那位帐房先生,我替他问问。」 阿植晓得他心里也打着自己的算盘,便也不多问什么,将自己碗里的饭吃完,老老实实坐在位置上。 梅聿之说是饿,却似乎没什么胃口,吃了一点便也不吃了。 烛台上的灯芯安安静静的烧着,梅聿之说了一声:「走罢,送你回房睡觉。」阿植站起来,跟着他慢腾腾地往卧房走。走廊上的灯笼太暗了,阿植一眼望去什么都看不清,这夜盲的毛病真是讨厌啊,感嘆完便下意识地捉住了梅聿之的袖口。 梅聿之蓦地一停:「你还在后头走着呢?还以为你走着走着被鬼拖走了。这是旧宅子,据说以前不知道死过多少人,好好跟着,别丢了。」 话音刚落,阿植揪着袖口的手便被他给反握住了。梅某人解释道:「你这种风一卷就飞的最容易被鬼拖走了。」 阿植腹诽几句,忽地停住了步子。一片黑暗之中,她低着头,陡然问道:「我的生辰……到底是什么时候?」 梅聿之随着她一顿,也止住步子,却也没有回头,沉默了一会儿,良久才回道:「总觉得这件事,不应该我同你说。」他握紧了阿植的手:「我既这样说了,你定又会胡思乱想。」 他转过身,忽地伸出另一只手揉了揉她脑袋,装模作样道:「等下雪罢,到时候若还是没有人同你说这个事,我便告诉你。」 阿植依旧低着头,嘀咕道:「我怕留不到那个时候,就被带回随国去了。」 梅聿之眉头一挑,试图去抬她的头:「容夫人今天同你说了什么?」 阿植挪开他的手:「我不想去。」 梅聿之眯了眼沉吟道:「然而或许……你晓得一些事之后,却又要改变主意,想回去了呢?」 「不去。」回答得斩钉截铁,「不论同我有什么关系,都不想去。」 双方都沉默了良久,梅聿之才淡淡回了一句:「那便不去了。」 阿植不能孤身一人去随国,随国当前的政局明眼人一看就不对劲,各方势力相互角力制衡,似乎就在等着某根绳子断掉。 阿植低着头,「吧嗒吧嗒」是液体落在地面上的声音。梅聿之起初还以为是眼泪落在走廊地板上的声音,只当她是哭了。刚要将帕子递过去,却被阿植给推开了。她伸手胡乱抹着鼻子,低着头匆匆往前面走。 梅聿之一把将她拖回来,伸过手去探了一下她的脸,却摸到一丝黏腻的湿热。 借着昏昧的灯光,可以瞥见收回来的手上满是暗红色的液体。阿植索性拿过他手里的手帕捂了鼻子,仰着头底气不足地说:「秋天了我上火,你整天让厨子烧大鱼大肉的,我上火了!」她揪着帕子的手在一片昏暗之中微微抖着。 梅聿之握住另一只冰冷的手,拉着她就往屋子里走。卧房里提早生了暖炉,刚一进门,暖意便扑面而来。烛火之下阿植脸上手上全是血,一低头,血便又「啪嗒啪嗒」往下掉,跟不要钱似的。 好不容易止住了鼻血,她攥着着血淋淋帕子的手还在抖着。 梅聿之拧着眉问她,声音却沉静得很:「上火你怕什么?手抖成这样,说话一点底气都没有,哪有人上火是你这种样子?」 「手抖因为我怕冷,底气不足是因为我没力气。」她似乎有些反感这样的关心,转身就要往外面走,「我出去洗一洗。」 「你给我待着!」 某人又要开始气急败坏了,阿植很识趣地走回来,在矮墩上坐下,看了看他:「我一直很容易上火的,你别被这点血给吓着了。」阿植往暖炉前靠了靠,低垂着头。 梅聿之嘴角沉了沉,她这小破身板真的是…… 阿植看着暖炉发呆,大约从去年开始就常常这样了,有时候隔着时间短,有时候时间又长一些,刚开始的时候还会被吓到,如今……还总是会被吓到。阿植总想着哪一天流着流着,身上的血就流光了……因而念至此,她又总消极地想,这世上的事情同她又有何关系呢?反正也不晓得自己会活到哪一天…… 她嘆了口气,却听得梅聿之出去了之后关门的声音。 她偏头看了看,那一扇门安安静静地合着,地上的血迹零零散散,周遭一切都被罩在昏黄的烛光之下。 其实即便有时候觉得自己随时都会死掉,也想知道以前所有的事,而不是总被当成小孩子一样蒙在鼓里。这世上的人,总以为自己有所谓苦衷,总认为自己是对的,以为瞒着一切就能护住对方,抱着这样的想法一天活得比一天沉重,却死都不肯说。
第91页 不肯说就不肯说吧,烂在你们肚子里好了。阿植闷闷地踹了一脚旁边的床脚,收回来的却是一阵钝痛。 陡然间鼻腔一热,她伸手一探,血又跟不要钱似的往下滴了。随手抓了块手巾捂住鼻子,而那手巾很快就被染得血淋淋的。阿植头有些犯晕,看到梅聿之端着热水盆推门进来的那一刻,她像见到救星一般,强撑着一口气,死死地盯着他。 42 42、曹小姐另有打算 ... 她这模样委实有些骇人,手足无措地胡乱擦着血,面色惨白,眼神空茫。好不容易止住了血,梅聿之替她将脸和手擦干净,起身去柜子里翻了一件干净中衣出来,扫了一眼她衣服上的血迹,说:「换了罢。」 阿植接过衣服,摇摇晃晃地走到屏风后头,折腾了好一会儿才将衣服换好。她走回来便往床上一坐,雪白的中衣松松垮垮地套在她身上,显得很是滑稽。梅聿之很是疲劳地揉了揉眉心,深吸一口气警告道:「曹小姐,你若是敢将在下的衣服再弄脏的话,我要考虑将你丢出去了。」 阿植垮着一张脸,闷闷地缩进被窝里,半天露出一个头来,不甘心地回道:「我又不是有意的……」话虽这样说,然阿植私以为梅聿之扬言要将她丢出去的说法铁定是吓唬人的。如今寄人篱下,让你占一占口头上的便宜,忍了…… 她最近比以前明显无赖多了,正所谓近墨者黑,阿植心里一丁点儿的愧疚感都没有。 灯被吹灭了,屋子里一片漆黑,梅某人走了出去,周遭又恢復了静寂。半晌,好像听到外面敲更鼓的声音,阿植吸了吸鼻子,忽然有些担心睡到半夜流一枕头的血。 这么想着,便又不敢睡了,仿佛一睡下去,便再也醒不过来,那就太糟糕了。她敛了敛神,盘算起别的事来。暂住在梅府其实也不见得有多安全,若是容夫人真要带她走,她还真是无计可施。如今好像没什么地方可以去了,像是被罩在一口大钟里,四处撞壁,怎么也跑不出去。 她这么想着想着,便去会周公了。 一夜无梦,醒来时却委实吓了她一大跳,阿植看了看床铺,再看看套在身上这件松大的中衣,连忙跳下床,跑到柜子前一阵乱翻。她一边翻还一边嘀咕,前两天还看见这柜子里有许多件长得差不多的中衣,可现下怎么翻来翻去全是外衫啊? 而正在此时,敲门声却响了起来。阿植咽下口水,瞥了一眼门口,迅速地从柜子里抽出一件黑色深衣,胡乱往身上一裹,然后回到床铺处将被子铺好。 阿植慢慢摸过去开了门,对着门外的人咧开一个笑来。 梅聿之见她形迹可疑神色诡异,就猜到准没好事。他瞥了一眼阿植身上裹着的衣服,眉毛越拧越纠结:「我说你怎么……胡乱穿别人衣服呢?」 阿植眨眨眼睛,谄笑道:「我,我没衣服可穿了就随手……拿了一件,不好意思啊……」 认错认得这么爽快,太有问题了。 梅聿之偏头看了一眼走廊那头,又看着她道:「寻了一名大夫来瞧瞧你流鼻血的毛病,再这么下去可不行。」他忽地抬手轻轻抚过她有些发白的唇,吸了口气:「可一定要比在下活得长久啊,曹小姐……」 阿植勐地往后一跳,瘦瘦小小的身子埋在这件宽大的深衣里,多少显得有些可怜。 走廊那头,小厮领着大夫正往这边走,梅聿之先进了屋,阿植愣在那儿看着他往柜子的方向走了。梅聿之看着满柜子被翻得一团糟的衣服,掉过头去说:「以后别乱翻了,下午若是没事,带你去做几件冬天的衣服。」 阿植看着大夫走到门口了,偏过头去随口问了一句:「你不是每天一早就出去忙了么?今天怎么?」 梅聿之转过身,将她身上松松垮垮的衣服理理顺,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一条宽幅腰带来,在她腰间服服帖帖系好。阿植被他这一气呵成的动作弄得有些尴尬,偏过头看着门口站着的大夫,眨了眨眼睛道:「您进来坐罢……」 梅聿之松了手,对大夫说:「替她诊诊看罢。」 阿植很是自觉地在床沿坐下来,将手伸了过去。大夫问了她症状,又搭了会儿脉,微微皱了皱眉,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梅聿之在一旁看着,忽地站了起来:「也罢,我先出去。」 梅聿之刚出去,大夫便捏着鬍子紧抿着唇直摇头。阿植看着大夫愁容满面的样子,顿时心灰意冷,是没打算活多长久没错,可眼下看上去好像……真不大好。她将手重新缩进宽大的袖子里,直愣愣地看着大夫。 大夫继续捏着鬍子,嘆了口气,问她:「姑娘的月事不准罢?」 阿植连忙眨了两下眼睛,她仰头算算,回道:「恩,不准。」 「可是每回月事要来之前才这般流鼻血?」 阿植蹙着眉想了想,勐地点了点头。 大夫问完,舒了口气:「姑娘这身子骨不大好,得好好调理调理,我给姑娘开个方子,喝一阵子养一养罢。记得等这次的月事结束了再喝。饮食方面也得注意,我会嘱咐给梅大人的。」 阿植被他说得一脸茫然:「诶……」她皱眉看着打算起身的大夫,弱弱问道:「那我这是什么毛病……」 大夫收了脉枕,理了理药箱,也不看着她,只回道:「姑娘这是逆经,就是……」
第92页 阿植正眼巴巴等详解,对面的门却被推开了。梅聿之在外头对小厮道:「送林大夫去开方子罢。」那大夫好像也懒得解释,拎了药箱倏地就熘了。 阿植刚要追出去,便被梅某人给堵回来了。阿植往床里一缩,闷声闷气道:「什么毛病也不同我说清楚……」 梅聿之踱到书架前,将书盒子取下来,拿出一本厚册子站在书架前慢慢翻着,良久才又走回去,将手里的书递过去:「自己瞧也是一样的。」 阿植接过来,看到第三行上「逆经」两个字,勐地将书一合,他方才竟然就在外头偷听! 梅聿之突然觉得不怎么好解释一般,黑着脸将书拿回来,半晌瞥了一眼床铺说道:「将身上那件中衣和床单换下来罢,好好歇着,早饭过会儿会送过来。」他这厢才刚说完,小厮忽地跑来站在门口喘着粗气道:「大……大人。」 梅聿之抬了头,小厮递过来一封信,又凑过去耳语了几句,讪讪走了。梅聿之神色里有微妙变化,但转瞬即逝,下一刻又笑着对呆坐在床沿面色尴尬的阿植道:「今天怕是没有空领你去做衣服了,我有些事……」他顿了顿,转过身去,漫不经心地补充道:「哦,对了,姚小姐昨天晚上到京城了,怕是不久便会来看你。」 阿植应了一声,看着他即将离去的背影,忽地补充道:「我不出门的,谁来我都不走。」 那背影顿了一顿,随即便快步走了。 阿植一摸下巴,眯眼想了一会儿,从床上跳下来,掀开被子将染了些血迹的床单扯了下来。 阿植本打算翻出床底下的包袱来找经布带子,后来索性将包袱里的东西都倒出来,在一堆零碎物件和旧书里,翻出了一本册子。她捧着册子坐在地上,看了一眼外头。 外面的光线凉凉的,像冷水淋在身上,让人浑身哆嗦。 她爬起来,走到院子里将已经晾干的旧衣服收回来,迅速换好,将册子揣进怀里,假模假样地走到伙房,盛了碗粥吃掉之后,对小厮说继续回去睡觉了,不要去烦她。小厮点点头,阿植便低了头往回走,到了卧房门口也不停,迳自往后院的小门走了。 从后门出去的这一条路她并不认得,街道右侧尽是小宅子小院,长得都差不多模样。阿植低着头匆匆往东边方向走,拐了弯再向南走一段,才出了这后巷子。 她估摸着算了下时辰,想着天黑前应是能赶回来的,便不由地加快了步子。这一路走着,竟让她想起年初时候,独自一人进京的模样。如今近一年过去了,街道上的人似乎还是那些,然自己却与先前大不同了。 她走着走着,忽地怕自己回不去,竟有些后悔没有留张纸条子在房里。顾不得那么多了,从城门口再折回去,这趟就白出来了。怀里揣着的册子还在,她便放心地过了城门。 她循着记忆中的方位往裴府走,没有问路竟顺利走到了府门口,像是走过了许多遍一般。大门是关着的,门口有些许冷清,阿植再确认了一遍,走过去敲了敲偏门,良久才有人来开。那人看着有些眼熟,阿植眯眼慢慢道:「福叔?」 福叔站直了身子,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却笑着戏嚯道:「哎唷,小人瘦了这么许多小姐还能认得出来,真是好记性吶。有什么事吗?」 阿植揣摩了下用词,最后却没头没脑地唐突问道:「裴先生出去了吗?」 福叔打量了她一番,回道:「没呢,先生身体不舒服,今天歇在家里头呢。曹小姐……有什么事吗?」 他一直堵在小小的偏门门口,一副很是警觉的样子,阿植想进去都进不得。 阿植咬了咬下唇,回道:「我要见他。」 福叔神色里闪过一丝犹疑,最后却让了过来,让阿植进了门。他关上门,又迅速走到前头,闷闷道:「曹小姐来之前,怎么不先知会一声呢……」 阿植无心回他,低头看着这落了满地的秋叶,沿着走道一直延伸到对面那间小小耳房,微风吹过,还不时有梧桐叶子继续飘飘摇摇地落下来。四周静寂,只有脚踩在落叶上的沙沙响声。心尖儿像被悬吊着一般难受,各种滋味让人些微恍惚。 作者有话要说: 43 43、逼急了也会跳墙 ... 一年的时间迅疾得可怕,还来不及回头细想,就将被推入下一个年份。阿植眼眶有些发酸,突然喊住福叔说:「我就在前厅等先生罢,不往后头走了。」 福叔倏地停住,转过身嘆了口气:「曹小姐,小人实话跟您说罢,先生昨儿个病倒了,就一直在卧房里没出去过,还是带您去后院见他罢。」 阿植眼眸黯了黯,又问:「夫人呢?不在府里么?」 「夫人近来一直很忙,总是早出晚归的。」福叔摇摇头,「以前夫人在娘家的时候,小人可从没见她这样操劳过。」他说着说着便转过身往里头走了。 阿植跟在后面默默听福叔继续絮叨,踩着一路的落叶,不知不觉便走到了后院。时间蓦地漫长了起来,好像很久很久才挪过一小格,以前秋天时,总要做许多许多事,她越是想偷懒,先生便催得越勤快。那时候阿植总觉得自己上辈子是林子里的小动物,到了秋天,就拼命攒粮食,好熬过每一个冷得会死掉的寒冬。 晚上的时候,先生会在伙房里准备第二天早上的点心,她就窝在灶膛前,看着柴火噼噼啪啪费力地烧着。火苗不停地往上窜,她的脸和手烤得通红,可背后却仍是冷的。
第93页 她压压唇角,想让自己远离这些事。然越不愿意去回忆的事,才是最牵挂最不想忘记的事。 福叔看到她怔在卧房门口,便喊了她一声:「曹小姐,我替您敲过门了,您进去罢……」 她站在门口,良久才将手抬起来,她看看福叔,福叔朝她点点头,忽地转身走了。又过了许久,她才慢慢地推开了门。 她不出声,大致扫了一眼这间卧房,忽听得床榻上的人哑着嗓子轻问道:「有事么?」 先生大抵是将她错认成了旁人,阿植不应声,良久才走近了,在一张矮凳上坐了下来。裴雁来浅阖着双目,眉头紧皱着,神色疲倦。她在一旁默默看着,心底里忽地泛起一丝酸软情绪来。 原来先生也是会生病的。 她从未没见过先生生病,更未见过他躺在床榻之上如此无助的样子。眼眶酸胀得发疼,阿植用力揉了揉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对着床上的人嘆道:「先生怎么也病倒了呢?天气转凉须得更注意才是。」 床榻上的人面色上忽地闪过一丝莫名的情绪,费力撑开眼皮,双手支着身体坐了起来。他偏头问道:「小姐过来做什么?」 语气微弱,却透着明显的生硬,阿植听着有些恍惚,却答得很是流畅:「有些事想找先生问一问,先头不知道先生病了,就这么唐突地过来,叨扰了。」她不想多作逗留,看也不看他,从怀中取出了那本蓝皮册子,抬首问道:「先生,这本帐簿虽然是抄本,但却并不是曹家的帐。单单孝明二年八月份,梅府和容府的往来就有这满满一册子,里头的帐项……」 她对上的裴雁来的眸子:「很是可疑。」她略作停顿,又道:「我想问,先生何必在府里存着这个东西,且还备了抄本?」 裴雁来紧皱着眉,看了一眼她手里的蓝皮帐册,唇角抿得紧紧的,良久才道:「小姐何必为了一本无关紧要的册子,将屋子翻个底朝天呢……这些事,同小姐一点干系都没有。」 说罢他伸出手去:「将册子给我。」 一双手骨节分明,阿植只瞥了一眼,便察觉到先生近些时候委实瘦了太多。她不落痕迹地皱了皱眉,紧紧抓着手里的蓝皮册子,不徐不疾道:「若是那时候当真是容府的人毁了曹家,那从这梅府和容府的往来帐册上看,梅家那时的立场和身份便是帮凶。先生手里若是有这本帐册,既不利于容家,自己也不安全,况且这本册子的存在,还威胁到梅府的利益。一个行贿,一个受贿且帮着行贿,且连受贿官员的名册都一一在录,这样的东西……先生轻易留下抄本,不是在招祸么?何况先生如今娶了梅小姐,按理说这样对梅家并不好的东西,应当好好收着才是。」 裴雁来眸色一沉,看着她手里的帐册道:「以为光凭这个就能扳倒容家么?小姐想得太容易了。」他忽地停住,忍下咳嗽,皱着眉继续说道:「我说过了,同小姐没有任何干系,小姐不要插手这件事。」 阿植早就猜到他会这样说,先生真是无趣透了,如今总是将话说得这样绝。 她看着他的眼眸慢慢道:「先生总说这些事同我毫无干系,可这分明是给曹家正名,给我父亲正名的大事,先生的意思,难道是说,我——不是曹家人吗?」 裴雁来神色十分难看,脸色苍白如纸,唇上一点血色都没有。阿植忍下心里的酸楚,暗吸了一口气,偏下头看了一眼床边的案桌,伸手过去取了水壶,倒了一杯水递给他。 「我同随国定是有些乱七八糟的联繫,可我想不明白,也没有人告诉我。你们都将我当成小孩子,觉得我被蒙在鼓里就安全无虞了,可我每天都在想着明天会发生什么事,或是又有什么人要离开。所有的事情都超过我的认知了……很多事我一知半解,煳里煳涂,每天就这么不清不楚地活着,还不如清清楚楚地知道了事情原委再去死。」她忽地伸手握住了裴雁来的手,干燥又微温的久违触感让她的心都快跳出来了。她为何要和先生分得这么远远地各自过活,为何每时每刻都得强迫自己不去回想过去呢?所有的事情,本可以不这样的。 然裴雁来却及时地抽出了手,掩唇咳嗽了许久,缓过气来才说:「小姐还是回去罢,我累了。」他太清楚阿植了,照她的性子,若是彻彻底底知道了原委,才不会如她所说的那般无所作为。她这个人,总是认准了什么事,便要走到头走到死的人。 阿植看着他这副病容,虽已经动摇,却是心一横,鼓足了气道:「我今天来,就是求一个答案。先生不必将所有的事一一告知,你只需要告诉我,我到底是谁的女儿。如果先生不说,我会去问老夫人,甚至拿着这册抄本去梅府找知道真相的人问……兴许,不必出这个门,我等着梅小姐回来,便可以问到答案。」 阿植撑到最后,眼泪都快要下来了。她看着先生的脸色愈来愈差,数次想要停下,却还是一口气说了下来。因是说得太快,她的唿吸变得有些急促,周遭静得出奇,似乎满世界只剩下她的唿吸声。 忽地鼻腔一热,她皱起眉抬手便要去擦,却晚了一步。鼻血一滴滴落在她膝盖上,一点点地渗进布料里。她索性懒得去管,甚至低了头看着鼻血往下滴,好像濒死的人看着自己如何一步步走向另一个世界。 裴雁来的手微微发抖,他故作镇定地从一旁拿了帕子递给她,一滴血却落在他的中衣袖子上,在白底衣料上显得分外刺眼。
第94页 阿植看了他一眼,接过手帕胡乱擦了擦。她有些犯晕,却漫不经心地说道:「先生,我觉得我要死了,所以我想明明白白地死。」以前耍小聪明时,说谎话信手拈来,她想,虽然不大体面,且以后指不定会遭报应,但再多说一次谎话倒也无关紧要。 心提到嗓子眼焦急地等一个回復,却听到一阵敲门声。 声音清脆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紧随而至的便是一声淡淡的询问:「雁来,好些了么?」话音刚落,房门便被推开了。 阿植连忙将帐册收进怀里,鼻血仍旧一滴滴往衣服上掉,她就低头擦衣服,一遍又一遍,越擦越模煳。 梅方平快步走过去,看她满手的血,吓了一大跳。 「曹小姐,怎么了?」语气很是焦急。 阿植浅笑了笑,仍旧低着头,眼泪落在衣料上,将原先的血迹晕染得更厉害。 「没事,过一会儿就会好的。」她捏住鼻子看了一眼坐在床上一言不发的裴雁来,「先生真是狠心,竟忍心看着别人煳里煳涂地去死。」 梅方平看了看这两个人,原本就舒展不开的眉,蹙得更深了。她看了一眼裴雁来:「你有什么事不能告诉她呢?」 阿植压根没给裴雁来机会,抢了话头说:「先生从小到大瞒着我的事情不知有多少,我这会儿都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了,都不肯告诉我。现下有人说我不是曹家的女儿,先生就不想告诉我『这是谣传,不可信』吗?哪怕继续骗我,我都是会信的!你如今不说『是』,亦不说『不是』,以为我猜不到吗?先生的犹豫总是默认,我如今只想知道,既然我不是曹家的女儿,那我到底是谁生的?我娘亲是谁,我爹又是谁?无所谓我是怎么到曹家的,又无所谓你们瞒着我……其余的事情我都没兴趣知道。」 她紧接着又看了一眼梅方平:「梅小姐也不知道么?那时候一见到我,便盯着我的耳坠子看,可瞧出什么来了?」 她说得太快太急躁,本来头就晕,差点就语无伦次了。这辈子都没有这样气急败坏地说过话,也没有这样抢别人话头咄咄逼人,不给旁人说话的机会……她真的脑子不大好了。 44 44、逝水终是不可追 ... 止住了鼻血,阿植瞥了一眼床榻上的裴雁来和一旁的梅方平,坐在矮墩上一动不动,一副「我就要和你们耗到底」的模样。无所谓旁人怎么看她了,就算被当做无赖也没什么紧要的。除非先生赶她走,否则她是绝对不走的。 梅方平打破了这沉闷气氛,同她道:「晌午都过了,曹小姐还没吃饭罢。先随我去换身衣服,再吃些东西罢。」 阿植断然回绝道:「我不饿。」 梅方平不落痕迹地皱了皱眉,却听得雁来道:「随她去罢。」他垂了垂眼睫,十分疲倦地看了她一眼:「小姐爱坐在这里耗着,便耗着罢。」他勐咳了一阵子,躺了下来,翻身朝着床里侧。 阿植心里堵着一口气,咬了咬牙,倏地站了起来:「罢了,先生好好歇着,我回曹府找东西去了。」她说完了又觉得自己愚蠢,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开门走了。 梅方平立时跟上去,哪料这丫头在前头越走越快,跟有人要她的命似的。她穿的鞋子不大方便,实在追不上阿植,便在后头喊了一声:「曹小姐,等一等,我有话要同你说。」 阿植倏地止住了步子,半晌才转过身来,抹了抹鼻子看着她。 「先去换身衣服,吃晌午饭的时候慢慢说罢。」她语气缓下来,说得很是诚恳。 这倒让阿植觉得自己方才做得有些过头了,可她如今一心只求个答案,已经顾不得这么许多。 梅方平领她去了房里,小婢给她端了热水,她擦了脸和手,换上了干净衣服。然梅方平的衣服她穿上嫌大了,倒显得有些奇怪。 「将晌午饭送到这里来罢,去告诉奶妈先带小钱去睡午觉,不必等我过去了。」梅方平对小婢吩咐完,默不作声地看着阿植将方才换衣服时拿出来的蓝皮帐册重新塞进怀里,淡淡道,「先坐罢。」 阿植看着她走到梳妆檯前,打开漆奁,从里头取出一个平安符来,又从一个带锁的匣子里拿出一块玉佩,压了压唇角走了过来。 她将玉佩交到阿植手里,慢慢道:「这是那时你同聿之订娃娃亲时,曹家给的信物。出嫁前母亲让我代为保管,后来也忘了拿回去。现如今,我将它还给你。」她顿了顿,看着放在阿植手心里那块玉佩道:「生辰八字,都刻在了背面。」 阿植没有将玉佩翻过来,她低头看着,看了好久好久,梅方平又将一枚平安符放到了她手中。 她轻嘆了一声,同阿植道:「这是中秋的时候去南香山祈福,雁来求的。他虽什么都没有说,便将它随手放在书房了。可这生辰八字明摆着是替你在求,一道收下罢。」 阿植看着手上那一翠一红,微微有些愣神,良久才问道:「梅小姐果真一早就知道我身世吗?」 「当年你父亲并未将此当做秘密,可自从孝明三年出了事后,一干人等便讳莫如深,没人再提了。」她沉默了一会儿,伸手搭上了阿植的肩膀,「我想,该是时候让你知道了。你如今自己已能做决断了,但我仍希望你记得,在津州,在曹家的这十几年,你并不是孤立无援的。若是有一天你去了随国,不要记恨津州的任何人……」
第95页 阿植心里塌下去一块,她握紧了手里的玉佩和平安符,神色更黯了。 小婢将饭菜送进来,梅方平留她吃饭,可阿植却木然回道:「不了,我还赶着回去。」她转过身去,闷着头就往外走了。梅方平晓得她的倔脾气,也不继续追上去,只喊了一个小厮偷偷跟着,嘱咐了几句。 她担心阿植会想不开,做些不理智的事。可阿植却一路走到了郊外的曹家祖坟,在曹允的墓前重重磕了几个头,翻开了玉佩背面,上头刻着的生辰,让她抱有的最后一丝希望都彻底破灭了。想起管仪询问她生辰时意味不明的神色,想起容夫人让她一道参加管仪泽越庆生宴会的用意……原来旁人清清楚楚看着她过着假生辰,唯独她自己不知道真正的生辰是哪一天。 她抹了抹眼泪,将玉佩和平安符收进怀里,头也不回地走了。许久以来一直迫切想要知道的答案,这样清清楚楚摆在眼前时,原来既不会开心,也不会释怀。她想,为何在被瞒着的时候不开心,如今知道了,心里却依旧沉重…… 候潮门外的江水拍打着岸边的礁石,声音萧索,像是哭声。许是秋天了,水位低了下去,一眼望去尽是空茫。阿植回想起许多事,觉得这世界万事万物,皆不过如此。很多故事,便随着这江水一路奔流,最终也不知到了哪里。十七岁生命的局限便是,身处困局,烦恼,却走不出去。她想,自己大概还没有那个能耐。可有些事,却也不是自己情愿要往前走的,背后稍稍被人一推,一时站不稳,便会跌跌撞撞走出去好几步。 可见每件事的走向既微妙又有些不受控。 ——*——*——*——*—— 阿植一路走回来,腿脚都麻了,天色才慢吞吞地黑下去。先前的一些想法如今看来有些可笑,回到京城时她犹豫了一下,终还是走到了梅聿之的住处。 她定了定神,从后门偷偷熘了进去。宅子里静悄悄的,几盏灯笼挂在廊下亮着昏昧的光。她神不知鬼不觉地走到卧房,推门走了进去,又掩上了门。 然她还未来得及回头,却听得后面传来一声淡淡的「曹小姐」。 阿植瞬时神经紧绷,支吾道:「我……我太想念烤红薯了,想着天色晚了应当有人在外头摆摊子,便出去瞧了瞧……没想到今天天冷,都没人出摊子。」 「恩。」这一声回应淡淡的,尾音却有些长,似乎是漫不经心一样,便再没了言语。 「哗啦」一声,是黑暗中布料摩擦发出的声音,阿植转过身去,隐隐约约看到梅聿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咽了下口水说:「还是、先点灯罢。」 这种看不清对方表情的境况,竟让她心虚了。 虽然夜盲,她却能察觉到梅聿之靠她很近,温热的气息似乎就在眼前。 梅聿之淡淡同她说:「往后若是想吃烤红薯,我替你带回来或是让府里的厨子烤便是了,用不着你去费这样的工夫。」 这话说得不急不忙,语气稀松平常,阿植缓了口气。她勐地点点头,梅聿之却忽地捧住她的脑袋,不落痕迹地轻嘆了一声:「这身衣服又是怎么回事呢……是太想穿新衣服故而去裁缝铺子了么?」他顿了顿,继续慢慢说道:「可这裁缝手艺似乎不大好,穿在你身上不是很合身呢……」 阿植蓦地一惊,这才想起身上穿着的是梅方平拿给她换的衣服,假作镇定地回应道:「是那裁缝说得过几日才能取到新衣裳,我瞧着这一件样子颇好,他便先借一件成衣给我穿,故而有些不大合身……」 他的手仍旧稳稳停留在她双颊上,温暖干燥的触感甚至让阿植有些贪恋。似是相信了她这番鬼扯,他竟松开手,只重重嘆出一口气,说道:「你也累了,先歇着罢。明天三更天我便走了,连着是两晚的值宿,怕是很久不能回来。先同你道个别,你明天早上睡个懒觉罢,不必早起了。上回从翰林院借回来一些书,我放在书房了,你若是觉得无趣了,便去翻翻。不要四处乱跑,安分地在这里养一养身子罢。」 他絮絮叨叨说了一堆,阿植觉得有些异样,却依旧捕捉不到他的神色。在黑夜中,她一点优势都没有。旁人看得清她,她却未必看得清旁人。 梅聿之忽地将她揽进怀里,过了许久,却一句话也没有说,便放开她,迳自走了出去。 阿植倏地觉得冷,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看着重新被关上的门微微愣了一愣。黑暗中她的唿吸声尤其明显,飢饿和寒冷一道袭来,她只好缩进了被子里。说谎话这样的事,她大约还需要再修炼修炼,否则表现得太过拙劣,连自己都骗不过去。 阿植这一觉睡得并不好,三更天的时候她爬起来,坐在床边暗自摩挲着胸口挂着的玉佩,等了好久,听到院子里有人走动的声音,开门的声音,小厮低声交谈的声音,在这一片黑暗里,分外清晰。 她听得一声「小声一些,让曹小姐好好睡一觉」,便又听见脚步声,再一会儿,大门便被关上了。这一切声音在天还未醒前,细小得像是可以落进心里最柔软的角落。 她觉得自己有时候是在做一个漫长的梦,不知道是不是又在梦里梦到了自己做梦,然后以为自己醒了,其实还在梦中。因没有睡好头有些晕,心跳得有些快,站起来头重脚轻,轻飘飘的。 外面还是漆黑寒冷的夜,在夜幕这一柄巨伞笼罩下,多少觉得这人世还是安稳的,像睡眠时那些缓和平静的唿吸声。
第96页 阿植点了灯,弯下腰从床底拖出包袱来,将一些细碎的物件一一放好,最后揪起四个角,狠狠打了几个死结。她动作利索地做完这一切,吹灭床头的灯,重新钻进被窝里。睡罢,睡一个懒觉,天就亮了。 45 45、人人自危无暇顾 ... 宅子里突然多了好些人,连往常都没人看着的后门也有人一步不离地盯着。阿植四下转了转,才晓得梅聿之这分明是起了疑心,不打算让她熘出去。然她不知道,不仅是她出不去,就连姚金枝提着吃的来看她,看门的小厮都没让她进。 金枝吃了闭门羹,自然郁闷得很。一大清早就在湘堂遇见容三小姐,出个门来看阿植,结果竟然不让她进去。她站在外头抖着嗓子干嚎了几句,结果却没人理她。也不知道小板子在里头过得好不好,真替她着急啊。 她同阿植许久没见了,都不知道阿植现在是胖了还是瘦了,想着这死孩子在城里头可能吃不到烤红薯,还特意背了一袋子过来。如今竟然不让进!梅聿之真是长本事啊!合着这样欺负人吶! 金枝恨恨地咬了咬牙,瞪了一眼看门的小厮,一副「老子宰了你」的模样。那小厮只轻飘飘地瞥了她一眼,就将大门给关上了。金枝绕到围墙那边瞧了瞧,跳了几下,发现自己这身板委实不适合跳高,便只好望墙兴嘆。 她闷闷低头走着,忽地有人在后头拍了拍她的肩。金枝勐地一回头,看到一个小厮正咧嘴朝她笑。她打量对方一番,瞧着这身衣服大约是梅聿之宅子里的人,这又是唱哪一出啊? 金枝蹙了蹙眉:「什么事啊?」 那小厮谄笑道:「方才不好意思,看门的没认出您是曹小姐的旧友,您随我进去罢。」 金枝「嘁」了一声,刚才肯定是将她当作市井无赖了,拎着一袋子红薯怎么了?穿着朴素一点怎么了?梅家的下人都仗势欺人,狗眼看人低! 她跟着小厮往宅子里头走,忽瞥见小厮手里拎着的药包,便问了一句:「这药包?」 小厮回过头来赔笑说:「曹小姐这阵子身体不大好,这药便是抓给曹小姐吃的。」 金枝心里咯噔一下,好苦命的小板子啊!本来身子就不好,如今也不晓得怎么样了……她抹一把辛酸泪,拉住小厮道:「我来替她煎药罢,伙房在哪里……」 小厮便直接将药包递给了她,指了指伙房的方向,说道:「那就多谢姚小姐了。」 金枝一手提着药包,一手提着红薯袋子,泪奔着往伙房去了。后头的小厮看了她一眼,一声不吭地就转身走了。 现下不是饭点,厨子去后头屋里睡觉了,金枝便兀自生了炉子开始煎药,又往锅里添了点水,拾了几只洗干净的红薯丢进去煮。灶膛里的柴火不遗余力地烧着,她一边担心着阿植,一边顾着那边炉子里的药。好不容易等药煎好了,她将煮好的红薯从锅里捞出来,端着药和红薯出去了。 路上问了小厮阿植在哪儿,小厮说阿植窝在书房看书,她便蹭蹭蹭往书房走。 敲敲门,没人应。哎……铁定是看书看得睡着了。金枝轻轻推开门,瞄到书桌上趴着的小小身影,嘆了口气,又将身后的门小心翼翼地合上,走过去,将漆盘放在桌上。 这死孩子一闻到红薯的味道倏地就醒了。阿植抬起头来揉揉眼睛,似乎不相信自己看到的,又揉了揉,结果紧接着脑袋上就挨了一记。 「很痛啊……」阿植改揉脑袋,「你来了啊……」 「你怎么一副早知道我要来的样子啊?」金枝皱皱眉,都不感到惊喜一下,这个没良心的死板子。 「哦……有人跟我提过你到京城来玩了。」阿植脸上的神色淡淡的,好似还没睡醒的样子。然一只手很是自然地就伸过去抓红薯了…… 「啪」地给她打回去,金枝努努嘴:「先喝药,喝了才准吃红薯。」 阿植掐了掐脖子,将碗端过来,捏着鼻子一口气灌了下去。嘴里是苦的,她连忙捞了一只红薯过来啃。金枝努努嘴,斜眼看她:「死板子,我还以为你一直住湘堂呢,你跑这儿干嘛来了?梅聿之怎么将你拐来的啊……奇了怪了,你不是特讨厌他么?」 阿植知道很多话一时也无法说清楚,便索性敷衍道:「湘堂的伙食不好,不想继续住下去了。」 「所以你就搬这儿来了?」金枝摇摇头,「小树可不是这么跟我说的。」说罢又嘆一口气:「先不管你住哪儿罢,你这小身板能养好也罢了,关键是你现下这模样,怎么瞧着还不如以前呢?」 阿植一边啃红薯一边道:「慢慢养,我不急。」 金枝瞧她又回到了以前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伸过手去揉揉她的脑袋:「好啦,吃完了要是想睡觉就回卧房里睡,这么趴着睡不好。」 阿植闷闷应了一声,继续埋着头啃红薯。她和金枝认识这么多年了,金枝一直对自己很好,想着兴许以后就要分道扬镳,阿植心里突然有些不舍。她吸了吸鼻子,说:「包子啊,上回我去随国的时候,你想我了没……」 「没想。谁想你啊,自己一个人跑去玩,都快不记得我了,没良心的板子。」金枝收拾了药碗,坐下来说,「你跟着我回津州吧,住到乡下去,保证将你养得好好的。」 阿植摇摇头,看了看她,却一句话也没有说。
第97页 金枝心里斗争一番:「不行,把你一个人丢这儿我实在太不放心了,要么我就陪你住一段日子,看你病好了再走。」她想她来照顾阿植到底要比梅聿之照顾来得更稳妥些。 阿植毫不犹豫地点点头。然点完头她又后悔了,她晓得金枝与梅聿之互有成见,指不定见了面又要吵。况且这宅子又不是自己的,这样子留客,似乎不大好。她低着头想了会儿,罢了,先让金枝这么住着好了,等梅某人回来再说。 她瞧着金枝其实也有些落寞,便猜到定是陈树和容三小姐往来太过密切,可怜的金枝定是吃醋了。她将手伸过去,捏了捏金枝肉嘟嘟的手背:「包子你脸色很不好啊。」 是么?金枝摸摸脸,好像又长肉了,真惆怅。 阿植往桌子上一趴,同金枝轻声絮叨着。屋子里安静又暖和,阿植觉得若是时间就此打住便好了,不必计算着日子,也不必担心未来的路。 等过了这个秋天,容夫人就要回随国了。 ——*——*——*——*—— 天光彻底暗了下去,昏昧的烛火透着灯罩散开来,有些疲倦的味道。密密麻麻几排藏书架上面,都落满了灰尘,空气里浮着一股子霉味,走进去便粘得满身都是。孝明三年的案卷堆放了满满一排,标号全被打乱,非常难找。 梅聿之小心翼翼地将案卷一摞一摞地搬下来,一旁的火光不停跳着,卷宗室里静得只剩下唿吸声。他在角落里坐下来,将烛台挪近一些,一页一页地翻找着。 自从前阵子理检司收到孝明三年的那锭库银以来,朝中就有了不少动静。最近上头整顿吏治,彻查贪污,恐怕连十年前的旧案都会被翻出来重审。看着同僚纷纷落马,朝中难免人人自危,各怀鬼胎。传出库银搀铅铸造之事,恐怕牵涉到的人,不是一个两个。 何况,近来理检司隔三差五就收到这样的库银,几乎每一年的都有。前前后后五锭搀了铅的库银足以证明「库银造假,监守自盗」并非偶然。每年这一大笔多出来的银子,到底流入了谁手里,恐怕最上头那一位,心里也是有数的。 然他今天找的,却是孝明三年另一桩案子。曹戎抄家案里头,存了太多疑点,虽然曹戎本人未必完全清白,但后来莫名被安上去的罪名,想来也只是欲加之罪。事隔十余年,想要翻案,不是一件易事。若是要为曹家正名,那先扳倒始作俑者,之后便是顺水推舟的事了。 他知道梅家在这件事里未必干净,出钱收买府吏这样的事,梅家定是也参了份子的。曹戎与西南逆党勾结这样的事,更是落井下石的牵强罪名。他知道父亲为人并不光明磊落,难怪曹老夫人那天同他说起梅家在曹家被诬陷时又是个什么角色,老夫人会回以「弃信忘义」四个字。 浩淼案卷之中,当年事竟被抹得一干二净,无从找起。手段滔天的容家,欺上瞒下做了这么许多事情,必会有咎由自取的一天。可是梅家呢……到时候若是彻查起来,怕是也逃不掉的。 烛油燃着燃着,忽地爆了一记明亮的烛花,之后又安安静静地继续烧着,在这灰尘气十足的卷宗室里,透着倦懒的意味。 梅聿之抬手揉了揉睛明穴,一阵强烈的酸痛感袭来。太久没休息而神色疲倦的脸上,有着对面前这一堆案卷深深的失望和无力。想要保全每一个人的办法,这世上果真是没有的。 脑海里突然浮过阿植那晚心虚的样子,她若是已经知道了事情原委,大约……会跟着容夫人回随国罢。可之后呢?管仪一旦离世,她孤身一人在随国,便真成了无人庇佑的棋子,任人摆布了。随国太远了……太远了…… 他重重嘆了一声,太阳穴处传来一阵一阵的疼痛,自己像深埋在海水之中无法唿吸的溺水者,这满屋子的灰尘像是要将人闷死一般。 一旁的烛火勐地跳了跳,他一抬头,便听得另一端的黑暗尽头传来一阵勐咳声。 作者有话要说: 听说我弟弟四十六章也在存稿箱里,不晓得是不是真的,他昨天跟我说明天他就出来了,我不等他了,就先出来了 46 46、病世子未雨绸缪 ... 人在黑暗之中通常会变得警觉,远处的那一阵咳嗽将他从方才的神游中彻底拖了回来。那一阵咳嗽结束后,卷宗室门口忽然亮起昏昧的灯光,梅聿之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门口,正要开口问,却看得管仪打着灯笼走了进来。 他走得很慢,良久才走到梅聿之面前,淡淡问道:「去喝酒吗?」 借着昏昧的灯光,梅聿之不大看得清楚管仪的神色,只有这一声轻描淡写的询问,平静得出奇。他既不解释为何会到这里来,也不问自己在做什么,却只问喝不喝酒,未免太奇怪了些。 夜晚的大风颳着外头的树叶子哗哗作响,管仪又咳了咳,索性在他面前坐了下来,良久才慢慢道:「这些日子都睡不好,总觉得自己时日无多,昨晚梦到自己忽然没了重量,几近以为自己已经走了。」他似乎笑了笑:「按理说这么多年,对一切应当看得更开才是。可如今却生出眷恋与不舍,实在是不应该。」 梅聿之默不作声地低头收拾铺在地上的案卷,忽地抬头问道:「所以,世子想带阿植回随国么?」 管仪几不可闻地嘆了一声:「怎么会呢……如今随国的状况摆在那里,她若是回去,立刻就会变为母妃和曹允的傀儡。母妃忌惮的不过是泽越身后的势力罢了……」他停了停,接着道:「泽越的身世你大约还不知道罢……当年母妃还怀着我和阿植的时候,去了南州行宫,然却不幸早产。说是有人偷偷餵了母妃催产药,让胎儿未足月便诞下来,便活不长久。速报刚到父王那里时,南州行宫便遭了窃,被偷走的不是什么贵重钱物,而是阿植……那人甚至留了书信,据闻言辞刻薄又尖酸。母妃初时还打算同父王坦白事情原委,然时任南州州牧的曹允却出了计策,从当时南州驻军林将军手里抱了一个女婴过来替了阿植。」
第98页 梅聿之的神色微变了变,却听得管仪继续说道:「那名女婴是林将军府中的一个丫鬟所生,本是打算溺死的。母妃听闻之后,一时煳涂便答应了这计策。如今林将军手握随国重兵,后来又与曹允针锋相对,如今已是两派之首。我想泽越……应当已经知道了这件事。」 因此,管仪过世之后,若是泽越上位,那么直接受益者将会是林将军;而若是阿植有机会回到随国,并得到正名,那么受益者,却是曹允那一方了。难怪彼时曹允会对阿植那样好……人若是为利,还真是可以不择手段。梅聿之想了想,问道:「世子又为何要同我说这些呢?」 管仪郑重回道:「阿植虽出自王室,却并非其中之人,过了这么多年,她应当自在地活着,而不是被关进宫里,做一只傀儡。」 梅聿之刚要开口,管仪却接着说道:「母妃怕我突然离世,泽越上位便乱了宗室血统。可她却不知道,父王早就做好了打算让旁系的王族继位,如今迟迟不予公布,不过是护着未来的继位者罢了。」 梅聿之沉吟道:「若是泽越已经知晓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那对于世子殿下来说,势必是一个威胁。」 管仪微垂了垂眼睫,缓缓道:「我并不重要。这个威胁,对于阿植来说才是最大的。按着泽越的性子,若是有人阻碍她要走的路,她便会毁了他。她不会让母妃如愿的……因而她也绝不会让阿植回到随国。」 「这不是刚好遂了世子的愿么?」梅聿之收拾好手边的案卷,抬首看了他一眼。 管仪的脸色在这昏昧灯光映照之下难得有一丝暖色,但仍然脆弱得像是随时会死掉。他皱了皱眉:「以前我自以为了解所有身边的人,但如今,我却越来越看不明白了。」言辞里透着嘆息的味道。 停了会儿,他又道:「恐怕泽越想的不让阿植回去,和我所想的,并非同一回事。」 梅聿之一惊,所谓回不去,管仪的意思定是让阿植留在京城或津州生活,而若不是同一回事……泽越想要毁了阿植么? 管仪似乎察觉到他神色中一闪而过的惊讶,微微压了压唇角,轻嘆道:「你大约知道泽越喜欢你罢?」 梅聿之没有回话。 「情爱这样的事,勉强不得。偏偏泽越又固执,明里即便不说,心里却并非这样想。这些天她见了许多人,我想,你的调令大约就要下来了。」 梅聿之自嘲般笑了笑。外面的风愈发大了,好似要将树刮跑似的,声音越来越大。其实于他而言,大不了到时候辞官回津州,又有什么大碍呢?世人总以为自己手里握有筹码便可以为所欲为,实在是太自负的想法。 「你有退路,因此无所畏惧。可阿植如今什么都没有了……我回随国前的最后一件事,便是将阿植托给你。」他的言语里有隐约的怅然,「想来我们没有做兄妹的缘分,一辈子都离得这样远。」 「世子是要先回去么?」 管仪点点头,随手拿起最上头一份案卷,眯了眼细细看了会儿:「不论你还是津州府里那一位先生,抑或是所有妄图再参与到这件事中的人而言,虽努力的方向不同,目的却是一样的。你做这一番努力,无非是想找个更周全的办法来保全所有人。既要为曹家正名,也要扳倒容家,还要护着自己家。」他将案卷合上,缓缓道:「这样太难了,有时候即便努力了也无法周全,也没必要委屈自己。世人其实并非有多么相信所谓的真实原委,反倒是对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无比热衷。」 意思是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吗?可有人念念不忘,一点想放手的意愿都没有。 管仪忽地拍了拍他的肩,缓缓站了起来:「尽人事听天命罢,想太多了也只是自己伤神罢了。」他顿了顿,又问:「去喝酒吗?」 ——*——*——*——*—— 深夜中的推心置腹总有诡谲的意味,像是梦境,又像是喝醉了的胡话。梅聿之醒来时天色已微亮,同僚们陆陆续续到了,他沿着廊道一路走着,风颳进来吹得人头疼,仿佛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忽然想起来卷宗室的案卷还没有整理好,便匆匆拐进小道往卷宗室走。 幸好早上人少,一路过来没有被人瞧见。他推门进去的时候,案卷整整齐齐地摆在架子上,屋子里的灰尘味还是散不尽,轻飘飘地浮在空气里,衬得这里更加安静。 他皱皱眉,走出去锁好了门。回到议事厅的时候,景峪推了推他,凑过来小声说:「据说这两天上头收了不少摺子,库银的事似乎也有眉目了。诶——」景峪皱皱眉:「你不会昨晚上喝酒了罢?值宿的时候喝酒,小心被罚。哦对了,早上从官舍过来的时候,我那个驿馆的兄弟说随国世子今天要回去了,听说拿了圣旨回去的……你懂得,估计那地儿要易主了。你们家不是在那一块也有生意么?会不会有影响啊?」 「我头疼。」梅聿之似乎有些不耐烦地回了他一句,弄得这位同僚倒是一脸莫名地站在原地摸脑袋,得罪他了啊?摆什么脸色嘛…… 这一天过得浑浑噩噩,他已经很久没好好休息过了。直到傍晚时候,他去桌子底下的小木柜子里找东西,却发现上头压了一份案卷。他翻过来看了一眼标号,不由得愣住了。一直找不到的那份案卷,竟然压在了他的柜子里。
第99页 管仪这个人太难捉摸透,说什么都不在意,却要在暗中将一切都打点好。他收了案卷,看了一眼外面天色,将桌上的东西收拾好,独自出去了。 出了皇城,忽然淅淅沥沥下起雨来。街巷之中冷冷清清,偶闻几声犬吠,随后又是黑黢黢的静寂。路旁的小小酒馆里点着昏暗的灯,一小盏一小盏的,透过菱格子窗透出来,昏黄又带着一丝微弱的暖意。 小雨一直不急不忙地下着,像是飘在空中不愿意落地的浓雾。身上衣物渐渐湿了,到了府里时,已被这迷濛细雨淋得湿透。宅子里安静得很,他瞥见书房里亮着灯,便知道阿植还在,不打算去扰她,便迳自去洗了澡换了一身干净中衣。天气越发冷,便打算去卧房里拿一件厚些的外袍。雨丝卷进廊内,倒将中衣的下摆打湿了一些。 柜子里很整齐,可见上次之后阿植便再没有乱翻过他柜子里的东西。他刚拿了件外衣,便听到门被推开的声音。屋子里只点了一盏小小的灯,阿植立在门口看到他,微微愣了一愣。 半晌,她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来:「你回来啦?」 梅聿之看了她一眼,将外袍松松垮垮地裹在身上,揉了揉睛明穴,回道:「曹小姐这两天过得好么?」 他这突如其来的一问倒让阿植有些摸不着头脑,索性避开这个问题,说道:「包子过来看我了,我想着她回湘堂不大好,就留了她两天……」 他懒懒应了一声:「姚小姐在这里陪着你倒也是好的。你先休息罢,我看会书。」 阿植似乎察觉到一些不一样,他如今客套板正得令她有些疑惑,也让她突然生出深深的距离感来。她有些小心地应了一声,方才还觉得困得很,这下子倒没有什么睡意了。然而天太冷,她缩了缩手,连外衫都没有脱便钻进了被窝里。 一盏小小的灯疲倦地亮着,烛火一晃一晃的,屋子里的一切都模煳起来。阿植卷了被子滚进里侧,蜷缩着身体睡觉,很快便又有了睡意。也不知为何,她最近常常想睡觉,好像很久很久没有睡饱一样。她迷迷煳煳中还记得梅聿之坐在窗前的椅子上翻书,后来便睡着了。 大半夜突然小腿抽筋,她勐地惊醒过来,刚坐起来打算揉一揉,却瞥到梅聿之靠在椅子上睡着了。 蜡烛快要燃尽,一点点微弱的火光忽闪忽闪的,眼看着就要熄灭。她勐地打了个喷嚏,却将梅聿之给吵醒了。他睁开眼揉了揉颈椎,瞥了一眼即将熄灭的烛火,又看到阿植卷着被子呆愣愣地坐在床上,忽然起身走了过去,从旁边的柜子里又拖了一床被子出来,迳自在床的外侧躺下了。 阿植愣了会儿,又揉揉小腿,也跟着躺下来,自己将被角掖好,侧着身看着梅聿之的后背,吸了吸鼻子。也不知道这几天发生了什么事,让他看上去如此可怜。阿植刚打算侧过身去继续睡觉,哪料梅聿之却倏地翻了个身,睁开眼看着她。 她心里咯噔了一下,将脑袋往被子里缩了缩。 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她没由来地突然问了一句:「你病了么?」 梅聿之只看着她,也不出声,忽地探出手去,连着被子将她一起卷进自己的被窝里。她身上一股子浓浓的药味,像久病不愈的人。 烛台上的火苗挣扎着跳了一下,倏地灭了。 皆是被蒙在鼓里 重新被打入黑暗之中,阿植脑袋里跟灌了浆煳似的,眼皮又沉了些,继续保持着蚕蛹的姿势阖眼睡觉。过了会儿,她忽然又将头往被子里缩了缩,睁开了眼睛。近来也不知怎么了,总希望时间停格在某一处就不要继续走下去。自己越发贪恋这样的安稳了,可却并非是什么好事。以她的认知,好似还会发生许多事,她是没有可能停留在这里的。 自从觉得这世上的事情不可控时,便再也不想抱什么期许了。即便什么都看不清,她仍然能感觉到梅聿之已经睡着了。他的唿吸平静又绵长,像是熟睡了许久的样子。 阿植被棉被裹得太紧了,觉得有些气闷,便小心翼翼地挪动了一下。她从被子里抽出手来,轻轻嘆了一声。她刚要翻身,却被梅聿之给拦住了。竟没睡着? 梅聿之睁开眼睛,伸手揽住她的后颈,微微低下头来问她:「睡不着了?」 阿植良久才应了一声。 「上次在湘堂,我说曹老夫人重新定的那门亲事,是真的。」 先前他说长辈们以前定下的亲事不作数,后来又去找老夫人谈过了么?阿植有些头痛,似乎想起陈树同她说梅聿之这么说都是骗她的……大半夜的突然提这件事,她脑子有些打结。不一会儿她就又犯困了,便懒懒打了哈欠,又睡了过去。 深夜里这一场对话,有些不了了之的味道。阿植只记得模模煳煳中,梅聿之好似又说了些什么,可是她头昏昏的,什么都听不大清楚。 第二天一早,阿植是被敲门声惊醒的。她一睁眼,自己还被裹在被子里,梅聿之睡得还很沉。 他好像从来不睡懒觉的,怎么今天?阿植揉揉眼睛,妄图从被窝里爬出来,哪料梅聿之按下她的肩头,闭着眼低声道:「再睡一会儿罢。」 金枝在外面更用力地敲门:「死板子起床啦,越睡越像板子了!快点起来!」 阿植有些着急,怕金枝直接开门进来,便用力去挪梅聿之的手。梅聿之的手搭在她后脑勺上,似是安抚一样懒懒道:「睡罢,门闩是插上的。」
第100页 阿植听到外面的雨声,便朝门外说:「包子我再睡一会儿。」 她重新躺好,确认金枝走了后,推了推梅聿之,问道:「你真的病了么?」 「没有。」回答简短,他还是闭着眼睛。 「看你的样子似乎不大好。」阿植似乎想起昨天没有谈完的话,便问道,「昨天突然提到那门亲事是怎么回事?」 她两句话之间的转折毫无过渡,显得有些突兀。梅聿之浅浅吸了口气,说:「昨晚我都说完了,你没有听么……」 「后来睡着了……」别人说话的时候睡觉的确有些不尊重的意思,阿植抓了抓脑袋,为自己找说辞,「我不是有意的……这两天总犯困,还头疼。」 「恩。」他仍是闭着眼睛,停了停又道,「开始吃药了么?」 阿植应道:「包子来的那天开始吃的。可能有些不适应,所以犯困罢。」 「你和姚小姐交情很好。」他的声音很低,还带着一声轻嘆,「有个可以两肋插刀的朋友是人生幸事,很值得珍惜。」 阿植想想,有金枝这样掏心掏肺为你好的朋友,的确是三生有幸。先生离府后那段日子,她总觉得任何事都只能单刀赴会,到头来一身萧索,很是孤独。可却将金枝给忘了。 她看着梅聿之有些皱着的眉头,忽然问道:「那你呢?为何如今对我又是这样的态度。」 梅聿之倏地睁开眼,安安静静地看着她,看得阿植心里有点发毛。 阿植咽下口水:「我的意思是……以前你不是看我很不顺眼的么?」 他忽然轻笑了笑:「曹小姐以前也看在下不顺眼,如今呢?」 阿植默然。她虽不大清楚自己的感觉,但晓得一个人的善恶,似乎并不是单纯地一两件事就可以判定的。所谓互看彼此不顺眼,想必也都是自己的主观臆断罢了。既然每个人活在这个世上都如此不易,都有林林总总的无奈与妥协,那么何必又要拿刻薄的标准去要求旁人呢。 见她不出声,梅聿之揉了揉她头髮,嘆声道:「世子回去了,昨天走的。」 阿植有些讶异:「容夫人也回去了吗?」 其实梅聿之还有些诧异管仪都没有同阿植告别,按着他的性子,不论扯个什么样的缘由,都会想再见阿植一面的。毕竟这一去,真的就不知哪一天能再见了。 「只是世子一人先回去了。」 听到这个答案,阿植若有所思地沉默着。她皱皱眉头嘆口气道:「很久没见过他了,上次还是在通济街的一个饭庄里头。我同他吵了……」 「中秋那天,我知道。」梅聿之伸手拨开了她额前的散发,安慰道,「没事的,世子不会放在心上的。」停了停,他又道:「你如今……会想去随国吗?」 阿植不落痕迹地微皱了一下眉,作势要起来:「到喝药的时辰了,我先去找包子。你若是想继续睡,便再睡一会儿罢。」 梅聿之也不再拦她,只见她掀开被子拿了外袍就下去了。 阿植还是觉得头痛,低下头理了理衣服,皱着眉迅速熘了出去。外头的雨势比昨天傍晚还大了一些,天地间有些迷濛,草木仿佛都笼在水雾之中。她敲了敲脑袋,迳自往伙房走。 金枝果然在伙房里煮东西,见到阿植来了,指了指草编篓子里的药罐子说:「暂且还不会冷掉,你先吃点东西再喝药,粥和点心在锅里。」 阿植瞧她盯着炉子,凑过去问道:「煮什么?」 「熬点补血的膏子出来,吃的时候只要挖一勺子沖茶喝就好了。」金枝瞥瞥她,「太适合你这种懒板子了。」 「哦……」阿植决定先去洗漱。 —————————— 梅聿之随即便起床了。他坐在床沿听着外面的雨声,不知不觉竟走了神。这样的清晨真是太过久违,已记不得上次这样睡到自然醒是什么时候了。凄冷的雨天沉寂又悲伤,连天光都是一片惨灰的模样。 他敛了敛神,弯下腰穿鞋子,却无意间瞥到了床底放着的包袱。犹豫了一会儿,他将床底下的包袱拿了出来,见到上头全部打了死结,便耐心地一一拆开,只是些零零碎碎无关紧要的物件。他甚至瞥见了那串在随国买的红珊瑚珠子,刚要伸手去拿,却看到一本蓝皮的帐册压在最下面。 他的手顿了一下,拿起那本帐册翻了起来。良久,他将帐册重新放回去,又将包袱重新扎好,放回了原处。 他推门走了出去,走到伙房时,看阿植正捏着鼻子灌一碗黑煳煳的药,便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橱柜子里面有桂花糖,自己拿着吃。」 阿植瞥了他一眼,点点头,将碗里的药喝干净了,抹了抹嘴。 梅聿之说罢便转了身,阿植从屋子里跑出来,在后头忽问道:「你何时……回来?」 梅聿之停住步子,随口回道:「近来事情很多,大约晚一些回来罢。兴许太晚便不回来了,你早些休息。」 他没有转身,也没有多余的话,说完便走了。阿植抱着个空碗,站在门口看着他往走廊那头走了。屋子里的金枝一看他们这个样子,还有些纳闷,等阿植进来了,她问道:「你俩关系怎么这么好了啊,也太不寻常了。」 阿植耷拉了眼皮,没有回话,闷闷走到橱柜子那里,找了张小板凳垫脚,去找桂花糖。
第101页 —————————— 这世上总有一些事,你以为对方还蒙在鼓里,然对方却知道得比你还要清楚。这便是人心难以揣测的地方。 雨势一点小下来的意思都没有,秋叶落了满地,水滴打在蓑衣上沉闷的声音直往耳朵里钻。梅聿之牵了马往外走,然方向却不是皇城,而是另一个地方。 他想了想,自己已太久没有回过家。自从那时与父亲起了争执,他便独自到了京城,再也没有回去住过。这些年做了许多违心之事,他虽不问缘由,却也知道如此继续,梅家总有败落的一天。他这样一走了之,逃避家族的责任,却将重担丢给了梅方平,实在有愧。 裴雁来手里若是握着所有梅家贿赂的把柄,那父亲毫无疑问会答应与他携手一起毁了容家。可按照裴雁来有仇必报的作风,想必到最后,梅家也是要一併毁在他手里的。 狠厉者总是以温润面目示人,让人相信他的真诚,其实心里却冷冰冰得像一块铁。他既然能这样不留余地地将阿植推出曹府,还有什么狠心下不了呢? 他虽穿着蓑衣,但到梅府时仍是被雨淋得湿了衣服。小厮瞧见久未归家的少爷突然回来,皆有些惊诧。然却还未来得及通报,他已大步往父亲的书房去了。 园子里的花木在这深秋大雨之下颇显肃杀萧索的味道,书房门口的花坛里,尽是被雨打皱的秋海棠,很是凄楚。 他推开门,屋子里的人突然愣了一愣。恰巧回娘家谈事情的梅方平,看到他这幅模样,倏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48 48、难得留三分煳涂 ... 书桌后面的梅老爷子微微抬了头,极其漠然地问道:「你还回来做什么?」 一旁的梅方平连忙打圆场道:「外头雨这样大,怎么不坐马车回来呢?赶紧去换身衣服再来罢。」她刚说完,瞥了一眼梅老爷子的神色,又同梅聿之道,「你的住屋换了地方,还是我领你去罢。」 她说着就匆匆走过去,拉了梅聿之的手就要往外走。梅聿之反握了她的手,同梅老爷子说道:「我回来只说一句话,若是父亲觉得当年做过的错事可以通过收买或者条件交换来掩埋掉,恐怕就没法遂您老的愿了。」 梅老爷子倏地站了起来,压着怒火指着他说:「你说什么?!」 梅聿之压了压唇角,将梅方平的手握紧了,一言不发地拉她出了门。梅方平紧皱着眉头走在他身边,极力压低声音说:「父亲又不是同你记仇,你突然回来说这样莫名其妙的话,把他给你台阶都给拆了,以后怎么办?你怎么如今做事越来越莽撞了呢?!」 梅聿之不说话,只拉着她往前走。梅方平想挣开他的手,却被握得更紧。 「你放开!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就和疯子没什么两样?!」 到了走廊拐角处,梅聿之倏地放开了她。梅方平皱着眉问道:「关心则乱,你清不清楚你在想什么?」她看了他一眼:「我看你现在煳涂得很,去洗个澡换身衣服,有什么事坐下来慢慢说。」 一个小婢畏畏缩缩地恰好从旁边路过,微微行了个礼却被梅方平给喊住了。她偏过头去吩咐道:「送热水到少爷的房里,再准备一套干净衣服。去罢。」 「我晓得你看不惯我这惟命是从的样子,可又能怎样呢?我替父亲打理家族事务,我也能得到我想要的一切,有时候觉得勉强或是为难了,换个立场和方式,便又在接受的范畴之内了。你何必顺从了十几年,突然就莽撞起来了呢?」梅方平说着说着有些生气,不耐烦道,「先去洗澡,换身干净衣服再来和我谈。」 「夫人,小姐方才熘出去玩被雨淋了。」一个小婢领着裴小钱匆匆走了过来,「府里头没有备小姐的衣服。」 裴小钱垮着一张小脸委屈地看着梅方平,见她有点凶,便低下头默默对手指。 梅方平看了一眼装可怜的裴小钱,皱着眉撂下一句:「大的小的都不省心,去翻一翻我小时候的衣服,拿来给她穿罢。」说罢便走了。 裴小钱撅了嘴看了一眼同样浑身湿淋淋的梅聿之,忽然认出他来,转了转眼珠子,谄笑道:「舅舅你也出去淋雨玩被娘亲骂了吗?」 梅聿之仍是皱着眉,也不搭理她,转身就走了。裴小钱追上来揪住他的衣服下摆:「舅舅都不和小钱说话,凶死了。」她蹭了蹭鼻涕,才想起来舅舅的衣服也是湿的,擦了也不干净,便丢了下摆去抓他的手,抖着嗓子嚎道:「舅舅你走慢一点吶,小钱走不动呀……」 小婢在后头一脸的着急,又不敢走过去把小钱抱回来,心想这小丫头也太自来熟了,这才第二回见面就死了命的撒娇。 梅聿之倏地停住步子,低头看了她一眼。裴小钱抬头看着舅舅兇巴巴的样子,干巴巴地望着他,「哇」地一声突然哭了出来。 她一边揉眼睛一边往回走,声泪俱下地控诉道:「舅舅是坏人,呜呜舅舅是坏人,小钱、小钱去告诉爹爹。」 梅聿之掉头走过去停在裴小钱面前,裴小钱抬头看了他一眼,揉了揉眼睛继续哭。梅聿之嘆口气,弯下腰将手伸给她,裴小钱假装委屈地去拉了他的小拇指头,抽噎两声撅着嘴道:「娘亲说让我去洗澡换衣服,舅舅带我去……」 梅聿之正要开口,背后却传来淡淡的一声:「我带她去罢。」
第102页 裴小钱连忙将手缩回去,仰头盯着梅聿之道:「爹爹来接小钱回去了,舅舅我们先走了……」说罢就连跑带跳地跑到裴雁来那边去了。梅聿之直起身,背对着他们父女,良久听得裴雁来缓缓道:「阿植还好么?」 他不落痕迹地皱了皱眉,转过身去同裴雁来道:「曹小姐过得好坏,与你又有什么关系?」 裴雁来弯下腰,将裴小钱抱了起来,紧皱着眉转了身过去,极隐忍地咳了咳。廊外一片凄风苦雨,待他们走远了,这空空荡荡的长走廊里,又静得只剩下落雨声。 ——*——*——*——*—— 梅聿之本以为梅方平会提早回去,然他换好衣服再出来时,却发现梅方平坐在前厅慢慢喝着一杯热茶。 她看了他一眼,搁下茶盏,不经意般问道:「听说小钱缠着你耍无赖了?」说罢又偏过头将案桌上另一只茶盏拿了过来递给他:「喝杯姜茶祛祛寒罢。」 梅聿之接过去,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沉默着,也不说话。 梅方平把玩着茶盏,随口道:「也不知道这性子是随了谁,皮实得很,天天闹腾,看样子是成不了乖巧的闺女了。」她沉默了会儿,看着他问道:「说罢,今天怎么突然回来了?莫不是阿植同你说了什么?」 她微眯了眯眼,想着兴许是阿植知道了身世之后,同她这傻弟弟说了些什么。哪料梅聿之却闷声回她:「没有,曹小姐近来寡言得很。」 梅方平虽有些诧异,却还是淡淡问道:「她可说要回随国了?我看容夫人这次来,应当有要带她回去的意思。」 「这些不重要。」梅聿之将茶盏挪至一旁,慢慢回道。 「不重要?」梅方平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你这个口是心非的毛病还是改不了。」她又嘆一声:「心里越是放不下的东西,便越是轻描淡写。我想你这次定是因为知道了什么事才赶回来的罢,否则又怎会如此唐突如此的莫名呢……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 她看了一眼梅聿之:「雁来这个人,虽然城府很深,但却并非背信弃义之徒。若是他同父亲达成了所谓协定,也定是会遵守的。」 「你信他?」 梅方平苦笑笑:「怨怪和杞人忧天都是毫无建树的事情,你如今这样就会有所作为吗?你还是想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再解开心结去争取罢,不必愁家里的事情。」 她眯了眯眼,轻嘆道:「不晓得为什么,以前我总是要将人想到最坏的地步,凡事都做好最坏的打算。如今反倒觉得,与其活得那样累,不如顺其自然的好。也许是我年纪大了,懒得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梅聿之沉吟道:「府里的帐册,为何会到他手里?」 梅方平笑了笑:「你果真是看到什么了……在哪里看到的呢?阿植手里?不必太纠结这些帐册,其实没有太大意义。许多事我也未必知道,对这些一清二楚的人,怕是已经入了土。所以凡事何必深究呢?徒劳的揣测只是平添烦扰而已。做人留七分正经,以度生;难得是留三分煳涂,以防死。你且当没见过这册子不就行了么?」 梅聿之沉默不语。 梅放平轻拍了拍他手背:「你和阿植一样,都是执拗性子,不撞南墙不回头。」她轻嘆一声:「等雨势小一些了便回去罢,父亲这里我帮你说一说好话。」 炉子里的一炷香,慢悠悠地燃到了底。外面的雨势似乎渐渐小了,忽听得裴小钱在外头敲门:「娘亲……小钱要见舅舅……」 梅方平无奈地站了起来,走过去开门。裴小钱倏地就窜了进来,扑到梅聿之怀里,又扭过头对梅方平说:「娘亲我有话要同舅舅说……你先出去好不好呀……」 梅方平笑着摇摇头,走了出去,还将门给带上了。 裴小钱见她出去了,仰头对梅聿之撒娇道:「舅舅……」 梅聿之不怎么搭理她,她便拿过拉过他一只手来,摊开掌心,放了一颗黏煳煳的糖上去:「小钱听说那边阁楼里的东西都是舅舅的,小钱想玩但是娘亲不肯。娘亲说那些东西很重要,舅舅肯定捨不得给小钱玩……」 她贿赂完毕,絮叨完毕,盯着梅聿之道:「舅舅就给我玩嘛,弹弓和小泥人都给我好不好啊……」 梅聿之没回她。她撅撅嘴,斜睨了他一眼,嫌弃道:「舅舅都是大人了,还这样小气,又不是小孩子……」 那阁楼里委实藏了许多回忆,他本想着等以后阿植都记起来了,再带她来看一看,可兴许,她这辈子都不会再记起来了。 他神色中有些许落寞,裴小钱很审时度势地安慰道:「舅舅你千万不要哭啊……娘亲会说我欺负你的……小钱走了,小钱什么都没有说……舅舅再见……」形而上地安慰完毕,小钱倏地就跑出去了。 ——*——*——*——*—— 回京的时候雨停了,天光还早。街市里头有卖桂花糕的,他想着阿植兴许半夜饿了找不到东西吃,便买了一份回去。 然他方到了宅子门口,便看得大门敞开着,府里上上下下一片混乱。金枝背着阿植匆匆往大门口跑,恰好撞上了他。 金枝见到他,一脸的焦急,皱着眉说:「你怎么才回来啊,小板子不行了啊!」 作者有话要说: 渣作者脖子坏了做推拿去了,所以存稿箱君又出来卖萌了
第103页 得失如梦中蕉鹿 阿植耷拉着脑袋,喊也喊不醒。金枝急得要死:「我就去了趟伙房,再回来时就见她晕在书房里了。」 「医馆离这儿太远了,我马上去找大夫来,你先送她回去。」他匆匆说完,便翻身上马,往街道那头疾驰而去。 金枝只好背着阿植又回去,将她安置好了,又小心翼翼地伸手探探她鼻息。察觉到还有丝丝气息,便感嘆幸好仍活着。紧接着又喊了喊她的名字,她却还是无甚反应。金枝急得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小板子这也太倒霉了,说倒就倒,说晕就晕,再这么下去非得见阎王不可。 等了好一会儿,才听得外面的动静。金枝急急忙忙跑了出去,看到梅聿之从走廊那头快步走了过来,而一名大夫模样的人则拎着药箱在后头跟着。她皱皱眉,也不知道这大夫靠不靠谱啊,真是急死人了。 大夫进屋之后瞧了瞧,蹙眉道:「这模样颇像中毒之症吶,曹小姐可是吃了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 金枝吧啦吧啦说了一堆,最后又皱着眉头纳闷道:「可近来她没乱吃什么东西啊,怎会中毒呢?且吃食都是从我手里端出去的,绝不可能搀了毒。何况,她吃的东西我也都吃了,我却一点事也没有啊……」她突然停住,惊道:「难道小板子一时想不开,自己服毒了?!可怜的板子……你为何想不开啊……」 大夫瞧她这边是问不出什么头绪来了,便转向梅聿之。然梅聿之却更不知道情况了,他这些日子几乎没怎么在府里待过。梅聿之皱皱眉,问道:「可有法子解?」 大夫捏着鬍子抿了抿唇,压着眉头回道:「原因不明,还真……不大好说……」 金枝还在一旁不停地絮叨,梅聿之却突然间出去了。她撇下大夫急急忙忙追了出去:「诶,你怎么走了呢?」这人怎么到这个时候了还一点着急的样子都没有呢?! 梅聿之淡淡看她一眼:「方才姚小姐说凡是阿植吃的东西,你也都吃了。所以连阿植的药,姚小姐也一同吃了么?」 金枝一拍脑袋:「是哦,药是她一个人吃的。」想想又不对劲,难不成疑心她有歹意?便立刻辩驳道:「可那药是我煎的啊,我发誓我绝对不会给小板子下毒!」 梅聿之嘆一口,停住了步子:「姚小姐,药包是我府里的下人给你的么?」 金枝点点头。 他又问:「药渣子在哪儿?」 「我去拿我去拿!」 梅聿之紧了紧眉,吩咐了府里的管事,不许任何人出去。 回到屋子里,阿植还是昏睡着。大夫又重新号了次脉,见他进来了,又道:「曹小姐这身子本来就不好,就算醒来了,怕是多多少少也会留点毛病。」想想又问:「她近来可有贪睡头疼之症?」 以为自己很在意她了,却突然发觉自己连她近来身体状况到底怎样都不知道。他忽地想到清晨时阿植说自己这些日子犯困又头痛,便点了点头。 大夫皱皱眉:「说句不好听的,怕是这段时日的吃食里头,早就下了毒了,不过尚未到致死的程度,因而也不曾发觉。曹小姐这身子是太弱了,因而比常人更扛不住。」 他正说着,金枝抓着两个药包就闯进来了。 「大夫您瞧瞧,可有什么不该有的药草?」金枝将那一包药渣子递了过去,「没煎过的药包伙房里头还有,我也带过来了。」说罢又递了一包没拆的过去。 大夫低下头来细细翻完,皱眉道:「这药她吃了几服了?」 金枝着急地扳扳手指头:「七几服罢,我记性不大好。」说完便看得那大夫手里捏着一块铜钱大小的果子切块,嘆了声:「七八服!幸而发现得早!每服里头都有这东西么?!」 金枝被他这语气给吓着了,有些慌:「我又不识这个!我只当是您原先开的方子里的药了……」 梅聿之拍了拍她的肩,示意她不要慌,又对大夫道:「有对症之药么?」 「我写个方子,立刻去拿药。」他将药箱拿过来,翻了会儿找了个纸包出来,「这里头是我家祖上传下来的药粉,先拿水沖服了,兴许能救救急。」他说罢便将纸包递给金枝,站起来便去写方子。 梅聿之刚将方子接过来,府里的管事突然凑过来说了几句话。梅聿之眉头一沉,偏过头道:「便是当日去取药的那个人?」 管事回道:「正是。大约是以为事情败露,才寻死的。可如今这尸身怎么办?」 梅聿之脸色一沉:「先去看看能不能找到些什么。」管事点点头,刚要走,忽地又被他叫住。 「他可还有家眷?」 管事想了会儿,回道:「应是有的,大人要查么?」 「你先去罢,这件事我来处理。」他偏头看见金枝正在给阿植餵药,将药方子收进怀中,又同大夫道:「我先去取药,林大夫便在府里多留一会儿罢,我怕又出什么事。」 那大夫突然嘆口气:「梅大人,说句实在话,我也是在尽人事听天命,能不能救回来,那还得看曹小姐的造化。」 梅聿之暗暗吸了口气,转身便出去了。想来若是世子还在京城的话,世子身边那位名医想必更有把握将阿植救回来罢,可管仪却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回去了。他蓦地想起来那一晚,管仪同他说起泽越时提到,泽越会用自己的方式阻止阿植回随国。她所谓的阻止,便是这样的毁灭么?
第104页 心里虽并不十分确定,但泽越的确是最可疑的对象了。 她既然下得了如此狠手,想必早已知道阿植的存在对她而言是怎样的一种威胁,否则又怎会起了这样阴毒的念头。 他这一来一去的奔波,背上出了一身汗,骑在马上,唿唿的朔风灌进来,浑身发冷。如今却是真信不过任何人,恨不得每件事都亲力亲为。 天色彻底黑了下去,其实也不过才到酉时而已。 —————————— 阿植服了药之后仍是昏迷,一点转好的迹象都没有,手拔凉拔凉的,脸色一片惨白。林大夫住在隔壁的客房里,生怕又有什么突发状况。金枝坐在床沿看着她,一句话也不说。屋子里实在静得恐怖,她便拿了本书念给她听。 梅聿之看了看她,说:「姚小姐先回去罢,这里我看着便好了。」 一盏小灯微微泛着昏黄的光,金枝打开灯罩,挑了挑烛芯,没由来地突然问道:「以前那样奚落戏弄阿植,为何如今又突然对她好了呢?觉得阿植可怜?还是突然良心发现?我始终觉得阿植同你不是一类人。要不是裴雁来娶了你姐姐,我还指望着裴先生将阿植娶回去的。可见很久很久之前的想法,如今看来都太简单太圆满了,世事的变化也是说不准的……」 她似乎并不打算要答案,一个人兀自说了下去:「反正你如果现在想对她好,就一直对她好罢。别同裴雁来一样,先头对她好得很,如今却……」她嘆了口气,突然站了起来:「那我先回去了。」 夜深了,外面的风也更大,她走出去的时候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金枝转过头,透过窗子又瞧瞧里头,温暗的灯微微亮着,倒像是在寻常人家,深夜里头守着暖炉,轻声细语地说着话,安安稳稳的,谈论的话题也不过是三两件琐事,也不必太过烦忧。 金枝沿着走廊往客房走,一路上耳边全是树叶被风颳得哗哗作响的声音。她知道阿植如今的处境已不是她的认知所能理解的范畴了。阿植好像在另一条路上越走越远,她努力追上去,却发现那条路的风景自己完完全全看不明白,兴许到了下一个分岔口,她们就又要回到各自的路上了。 不论发生了多少事,不论阿植最终会去哪里,金枝晓得自己的归宿,不过是津州乡下那些自从父母过世之后,陪伴她度过每一个春秋的那些田地和一座孤独的小宅子。 小板子若是醒过来,不知道会不会觉得自己做了一场梦。 —————————— 次日清早,阿植觉得眼皮子沉得很,胃里面也非常难受,费力坐起来,便是一阵噁心。头晕得实在厉害,她睁开眼睛看了会儿四周,也是模模煳煳的,隐约记起好像是在书房突然喘不上气来,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便全然不知。 她揉了揉眼睛,忽然看到伏在案几上睡着的梅聿之,心里酸了酸,便又缩回了被子里。 以前是不让先生省心,如今也总不让旁人省心。自己生来就像是给人添麻烦,却一无是处什么也帮不上。想着想着眼眶就酸了,她皱着眉,将头埋进了被子里。脑袋胀得厉害,像是要撑裂掉了。她吸了吸鼻子,将眼泪蹭到被面上,却有一只凉凉的手,伸进被窝,抚上了自己的额头。 「我不是说过,将头埋到被子里面睡觉不好的么……」 声音难得温软,又带着倦意。 阿植一动不动,闭眼平定了自己的情绪,良久才翻了个身过去,将被子往下拉了一些,露出眼睛来,看了看刚刚醒来的梅聿之,哑着嗓子慢慢问道:「你……是谁……」 梅聿之将计就计(上) 梅聿之俯□,索性没理会她,似是自言自语道:「有些发热,再睡会儿,我去喊林大夫。」说罢手掌便离了她的额头,迳自走了出去。 他刚一出门,便看到金枝跑了过来。金枝连忙问:「醒了没醒了没?」 梅聿之将门带上,站在门口同金枝说道:「醒了。不过兴许毒坏了脑子,不认得姚小姐了。」 「什么?!」金枝绕过他就要去开门,梅聿之伸手拦住她:「不知她又动什么小心思了,既然暂且不想认得我们,便遂了她的愿罢。」 金枝一脸疑惑,蹙着眉道:「你的意思是她故意不认得你?你怎么知道她不是真毒坏了脑子?」 她一动小心思就将头往被窝里钻,醒来的时候眼眶还是红的,天知道她刚醒的时候又想什么了。梅聿之看了一眼满脸疑问的金枝,淡淡回道:「姚小姐还是先回去罢,估计你现在进去了,她没来得及想好怎么应付你。」这丫头脑子一热开口就说不认识人,等金枝进去了,倒不知道她认不认得了。 金枝紧皱着眉感嘆道:「如今小板子脑子里面到底在想些什么我已经不懂了。」 「是,我也不懂。」梅聿之回答得有些懒怠,他看了一眼神色睏倦的姚金枝,接着道,「我去找林大夫,姚小姐再回去睡会儿罢。」 金枝没心思再睡,便去伙房了。梅聿之揉了揉太阳穴,去隔壁客房找林大夫。 阿植缩在被子里想着方才梅聿之的反应,很是纳闷,她正愁眉苦脸地想着为何梅聿之是这样的反应,就看得林大夫和梅聿之一道进来了。 林大夫看她睁着眼睛,立刻欣喜道:「果真醒了!」心里感嘆完祖传药粉的功用,替阿植重新号完脉,偏过头同梅聿之道:「先头治逆经的那个方子暂且不要喝了,过会儿我重新开个方子,药包的话我让药童亲自送过来。曹小姐现下虽然醒了,却还是不大好,真得好好调一阵子。」
第105页 梅聿之应了一声,便看得林大夫起身出去了。他在床沿坐下来,开始脱鞋子解外袍。阿植一脸莫名地看着他,只见他转过头,突兀问道:「怎么了?」 阿植拧着眉毛说:「这是我的床……罢……」所以你下去好么? 没料他回道:「夫人若是不记得我了,那就再重新认识一遍罢。」说罢已是坐到了床上,忽地伸手握住阿植的手:「在下……是你的夫君。」 阿植倏地变了脸色,打着哈哈滚进床里侧。这这这算什么?画虎不成反类犬?戏本子里都是胡扯罢?她揪住被子一角,默默想着对策。本打算说假装脑子坏了不记得,兴许就不会在他府里耗着了。同她牵扯在一起,总不是什么好事,指不定哪一天就会出事。若是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身回随国,该结束的都会结束。折腾下去又有什么好处呢?还不如早些了结掉,不让本是无关紧要的人牵扯进来。 她方嘆了一声,便被梅聿之捞了过去。 「既然夫人似是不大想睡的样子,那便陪着我睡罢,实在困得很呢。」轻声细语在耳边蹭着,阿植咽了咽口水,却已经被翻了过去,一睁眼便是某人的脸。 「我不认识你。」阿植皱皱眉,眼眶连着太阳穴到后脑勺一阵阵的疼,「所以你下去好么?」 梅聿之抬手揉了揉她紧蹙的眉间,仍是将她揽在怀里,低声道:「夫人不必太过神伤,不记得以往的事也不尽然是坏事。」他的手划至她的嘴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没关系,我们来日方长。夫人莫要再说话了,睡罢。」 阿植恨得牙痒痒,她怎么忘了,梅聿之就是这么个没操守的人!她蓦地挣开被子要坐起来,却被梅聿之又按了回去,额头上转瞬被人亲了亲,随即耳边便传来若无其事的懒懒声音:「夫人莫要乱动,睡醒了便有烤红薯吃了。」哄骗意味太过强烈以至于阿植想要说的一句话都噎在喉咙里出不来了。 他真将自己当傻子了?!阿植忍下这口气,盘算着下一步该怎么办。然她实在是头疼得厉害,额头手心都开始冒冷汗,她紧闭着眼睛,咬着牙,手里紧紧攥着衣料。似是察觉到她难受,他在心里幽幽嘆了一声,赶快好起来罢。 好不容易等她又睡着了,梅聿之小心翼翼地下了床,替她把被角掖好,穿好外袍轻声轻脚地走了出去。外头天光正好,日光明亮如清泉,却有些微冷。他走到伙房,看到金枝收拾好了行李坐在炉子旁边打盹。 「姚小姐。」 金枝勐地睁开眼睛,下意识地拎起包袱,说:「小板子又睡着了?再去瞄她一眼我就回去了。」 他淡淡问:「何不再住一阵子?」 金枝摇摇头,干笑了两声:「不了,我家里也有事要忙,不能搁这里耗着。」可她心里想的却是,板子对她这样信任,才会毫无戒心地吃药。她这是被人利用了都不晓得,继续待下去兴许对板子也不好。 她既这样说,梅聿之也不再挽留,只道下午时让人送她回去,便说有事迳自走了。 他将一些林林总总的事情处理完,便告了病假,将管仪留给他的案卷带了回来。同僚说这两天朝中气氛诡异,小道消息说皇上身体每况愈下,怕是要有点大变动。一朝天子一朝臣,太子有自己的党羽,恐怕一旦上位,朝中整个格局都会有所不同。不知道容家能撑到什么时候呢…… 奇怪的是驿馆里那一位封国夫人,迟迟不走。是等着看容家一步步走向衰亡,还是在等待其他的什么呢? 他回到府里时金枝已经走了,阿植将自己闷在屋子里发呆。许是睡得太久,她觉得自己有些迟钝,连推门声都没有察觉到。烛火晃了晃,阿植偏过头去,看到梅聿之走了进来,便耷拉了脑袋,钻进被窝里。 他走过来轻拍了拍被面:「可好些了?」 阿植不理他,闭了眼睛睡觉。她越睡越头疼,觉得自己都快要坏掉了。皱着眉翻了个身,闷闷想着要怎么开口。 纸窗上月光渐满,不知不觉又入了夜。梅聿之却忽然同她道:「夫人每日都闷在屋子里,想出去透透气么?」 老实说她的确在这宅子里窝了很久,想出去转转也是真的。先前梅聿之一直担心她出去了不大安全,如今却主动喊她出去透透风,委实也太不对劲了。她咬咬牙,这冠冕堂皇的「夫人」二字听着真让人恨啊! —————————— 这么安分着过了两天,梅聿之说北城的红叶已经到了要落尽的时候。阿植想,这个漫长的秋天总算要过去了…… 天色还没亮的时候阿植就听到梅聿之起来的动静,等他将一切准备妥当,天光已经慢慢明亮起来。阿植好些天都没有梳过头髮,衣服也总是胡乱穿,起来的时候随手抓了一件袍子就往身上套。梅聿之又是没敲门就进来,兀自倒了杯水喝下去,漫不经心地指了指床边的小案,随口道:「换那一身罢。」 不是什么讨人厌的衣服,正合了阿植的懒散性子。天气冷了,穿厚一点也是好的。 阿植穿好衣服,梅聿之蹙蹙眉:「夫人不记得我也罢了,连衣服都不会穿了,这可不大好。」说罢便伸手要去拆她的腰带。阿植勐地往后跳了一步,胡说!她穿衣服穿得可齐整了!梅聿之收回手,斜睨了她一眼:「夫人怕什么?」 阿植皱皱眉,没头没脑地回了一句:「你我又不认识,这样亲密不好。」
第106页 梅聿之忍着笑,却摆出一副神伤的样子来:「夫人觉得夫妻之间怎样亲密不好?」他勐地凑过去,鼻尖快要碰上去的时候又蓦地笑道:「夫人真忘了?」 阿植瞬时觉得自己的小心脏被掏出来剁了一遍又塞了回去,她咽咽口水,回过神来发觉梅聿之已经若无其事地立在一旁翻她的话本子了。 阿植抓抓自己的头髮,掉下来好多。她蹙蹙眉,梅聿之瞥了她一眼,说:「家里有核桃和芝麻,夫人为何不多吃些呢?」 阿植决定无视他,这个人太不要脸太无赖了。前阵子才消停了些,如今又恢復本色了,真是太讨厌了。她想着自己那会儿怎么脑子一热,就说不认识他了呢……真是脑子坏了。她咬咬牙,正打算坐下来梳头髮时,梅聿之在后头忽地握住了她的手,将梳子拿了过来。 因为身体不好,她的头髮有些枯干。他梳着梳着,神色便渐渐黯了下去。阿植低着头摆弄着手腕上戴着的一串红珊瑚珠子,佝偻着背干咳了几声,觉得心口不大舒服。头髮梳顺了,在背后随意用绑带扎了起来。阿植转过头,好像不大开心地问道:「要去哪儿?」 梅聿之摸了摸她的额头,轻轻扣住她的下巴:「我看看舌苔。」阿植伸了伸舌头,梅聿之看罢从柜子里抽了一条毯子来递给她,「虽说今天外头不算太冷,还是不要冻着了好。」 阿植髮觉他自始至终都在迴避自己的情绪,好像一直在关心她,注意力却不知在哪儿飘着。 他倒了杯水给她,似乎漫不经心地问道:「夫人可还记得有位旧友叫陈树的?」 梅聿之将计就计(中) 阿植随即敛了敛神,心想他突然提陈树做什么。她想了想,一头雾水,便摇了摇头。 似乎料到她是这个回应,梅聿之随即说道:「不记得也无妨,反正马上就会再见。夫人这位旧友想随我们一道去北城看红叶,夫人若不想同他多说话,不理他就是了。」 阿植有些懵,点点头,也不知回些什么。 马车走得很稳当,到湘堂的时候果真停了。阿植抱着暖手炉窝在角落里,忽见得车帘子被挑了起来,微微愣了愣,便看到陈树上了车。 她上回见陈树还是什么时候?阿植觉得脑袋疼,想了会儿便作罢。陈树看了她一会儿,挑眉道:「听说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哎哟我好开心。」 阿植斜睨了他一眼,一声不吭地又往角落里窝了窝。 「要我说吧,其实什么都不记得也不错,不必琢磨以前的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身边的人也会让着你,有时候还能转运。你以前那么倒霉,如今不记得以前的事了,兴许就能有好运气了。」似乎是找到同道之人了,陈树越说越开心,完全不顾旁边坐着的另外两个人,「我那时候不省人事,醒来的时候也什么都不记得了。真好啊,没有事情烦你了,过去是一片空白,想怎么填就怎么填……」 他滔滔不绝,阿植坐在一旁都要打瞌睡了。她瞥了一眼坐在旁边闭目养神的梅聿之,一本正经同陈树道:「你若是什么都不记得,旁人说什么便是什么,你又怎么办呢?旁人说你过去有家室,然后推了个完全陌生的女子给你,说这是你的妻,可你压根不认识她,你要同她一起过日子吗?」 陈树摸摸下巴,笑道:「多个人陪着有什么不好?何况还是个姑娘。兴许长得还不错,脾性温顺,为人和善……」 「…………」阿植明智地闭了嘴,又往角落里靠了靠。 北城有座秋水寺,香火一直很旺,前来祈福的人络绎不绝。红叶当真是要燃尽了一般,放眼望去,地上落满了枯败的秋叶,道路两旁仍是有叶子不徐不疾地飘落下来。往秋水寺走的路上有一段阶梯,低缓但是漫长。她蓦然想起那年冬天,梅聿之带她去南香山,被困在雪山之中的事。想来所有事情,回想起来的心境都是这样不同。 阿植身上出了一层薄薄的汗,脸色并不好。这样晴朗的天气显得天空格外高远,红叶映衬在湛蓝布景之下,十分耀眼。阿植觉得日光有些刺眼,便又低了头走。 梅聿之忽地在后面喊住她:「夫人何不走慢一些?」阿植这才意识到自己走得太快了,倏地停下来才觉得累。她站直了,看着不远处的秋水寺高塔眯了眯眼睛。 倒是一旁的陈树一脸惊讶,拉了梅聿之低声问道:「什么时候成婚的?我怎么不知道?」 梅聿之淡淡笑了笑,没有言声。 陈树蹙眉想了想,道:「无父母之命,无媒妁之言,你们这个婚成得不体面。」 阿植似乎越走越远了,梅聿之看着她的背影,忽然偏头同陈树慢慢说道:「你相信她是真的不记得你了么?」 陈树一挑眉,忽作恍然大悟状:「她假装不认得你,你就将计就计说你们已经成婚了?」他又皱皱眉:「做法不体面,且有一种等着看笑话的幸灾乐祸感,有些阴险。」他看了一眼一脸沉着的梅聿之:「你如今是在等她伪装不下去了向你坦白,还是因为什么别的目的?」 梅聿之低头看了一眼地上的落叶,轻嘆道:「我能有什么别的目的,若是她不愿坦白也是无妨的。日子过久了就并不在意这件事了。何况,按照她的性子来说,若没有外力推她一把,很难等她坦白心意。这两天我常想,若她是真不记得了,那该多好。」
第107页 陈树沉默了会儿,同他一起往前走着,忽道:「不过曹小姐这样强烈地想要骗你,她心里怎么想的你又知道多少呢?我看她如今是不打算与任何人有来往了。」他嘆了一声:「曹小姐这种掩耳盗铃式的逃避,真的是……太独到了。总觉得自己不去招惹别人,别人就不会同自己有牵扯,委实……」他咂咂嘴,没有继续说下去。 「话说回来,你到底为何喜欢曹小姐?」陈树又放慢了步子,「起初我以为你另有目的,但如今越发看不明白了。」 梅聿之似乎没打算正面回答他:「你又为何对容三小姐有好感呢?这本就是没有什么道理的事。」 「最近容府事情多,许久没见过她了。」一片落叶稳稳落在陈树肩上,他伸手将它拿下来。 梅聿之神色微变了变,却也什么都没说,迳自往前走。 —————————— 阿植坐在秋水寺前的台阶上等他们,她抬头看着天上的云,如同绢丝一般飘在空中,真是自在。头仰久了,脖子发酸,她刚要低下头来,就看到梅聿之弯下腰来看着她。 「好看么?」 几缕髮丝垂下来,触到阿植的脸,有些许痒。她还未来得及回应,梅聿之便拉她站了起来,似是漫不经心说道:「夫人既然不记得我们成过亲,今天既然到秋水寺了,便在菩萨面前再拜一次罢。」 阿植一愣,陈树也是一愣。他方要说些什么,梅聿之偏过头去淡淡道:「既然陈兄来了,便做个见证。」他看向阿植,取了块帕子擦了擦她额头上一层薄汗:「大老远到这里来,夫人受累了。」 林大夫说她须得多出去走走,总是窝在府里对身体反而不好。看她这么出一身汗,脸色倒渐渐比之前好些了。 秋水寺礼佛之人众多,香客从右侧偏门进入大殿,再行叩拜之礼。阿植领了香烛,看着前头的香客神色肃穆拜佛的样子,突然想起南香山中住着的曹老夫人。太久没见,都不知道老夫人如今过得如何。想来这么多年,老夫人将自己当作亲生女儿来养,委实也是不易的。 她想着想着,便被带着去上香了。学着旁人将香点着,举过头顶作了个揖,恭恭敬敬地将香插在香灰里。行跪拜之礼时,阿植神思有些游离,她许了个愿,再回过神来时,看到右边的梅聿之已经拜完了。陈树亦跟着他们拜完,往大殿的左门走。 「听闻秋水寺许愿极其灵验,你可许愿了?」陈树随口问阿植。 阿植闷着头不说话,步子走得却越发快起来。 陈树在后头自嘲般笑了笑,拉住梅聿之道:「没有想到送去你那里住了一阵子,连脾气都变坏了。我最初认识的曹小姐是什么样子来着?年纪大了,记不大清了。哦,对了,秋水寺后头有素斋,这会儿早过了晌午饭的时候了,我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去吃素斋罢。据闻很有名气……」 「你还是回湘堂吃罢。」梅聿之停了停,「金叔听闻你要提早回去,大约半个时辰之后就到了。」 「你何时告诉他我要提早回去的?」陈树皱皱眉,「你还真的是未雨绸缪啊,罢了我自己去找乐子,你就同曹小姐好好地吃素斋去吧。」 陈树黑着一张脸扭头就走了,走到阿植前头的时候还转过头来同她说了一句:「你好好吃啊,别被人卖了。」 阿植停住了步子,她回头看了看后面站着的梅聿之,淡淡问:「你同他说了什么?」 梅聿之见她一副犯傻的样子,走过去揉揉她脑袋,说:「他听闻后头只有素斋吃,便不高兴留下来了。你若是饿了,我们便去秋水寺后头吃些素斋?」 阿植摇摇头,她不饿,只想趁着这深秋难得的好天气多看看。这一路红叶,尽是盛极之后的败落和凄凉。然她心情算不得糟糕,兴许还有些高兴,出来走一走让她觉得至少自己还活着,同这景物融在一起。旁边还有络绎不绝的路人匆匆走过,虽是佛门,却有着浓烈的红尘味道。 梅聿之似是看出她的小小心思,便陪着她慢慢往回走。 走了很久一段之后阿植忽然停下来,立在他面前道:「人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我想,兴许有一天我就自己一个人走了。」即便他这样厚着脸皮假装是她夫君,即便他处处都想护着自己,可她心里头却委实想同自己真正的父母过上几日寻常日子。 她知道这一切或许还遥不可及,又或者有什么不好的事在等着自己。但若是不回去,她这一生,便註定要留下遗憾。她即将十八岁,这十八年的人生里,她一直活在旁人善意或者恶意的谎言之中。包括先生在内的所有人,似乎都觉得她不会长大,一旦飞出庇佑的廊檐,便会被外面的电闪雷鸣给吓坏。 ——可那又有怎样呢?不出去一辈子都会被困在一只盒子里,她的生命就像早就被局限好的那样,任人摆布。 每个人生来便有自己的局限。许是出身、家境,抑或是容貌、天赋、所能够遇到的人、所见识的事……总有自己办不到的事,总有自己走不到的地方,总有自己需要顾及的人与事…… 到哪里都能够自在生活的想法,真的十分奢侈。 而如今……她微微仰着头看着梅聿之,想着自己其实还是一个人。若是想去达成一件事,单刀赴会她也未必会觉得害怕。
第108页 梅聿之眯了眼,良久才回道:「无妨的,我会跟着你一道走。」他知道阿植想回随国,想回到自己真正的故乡,去过一段真正的生活。可那又有什么所谓呢?他的调令就快要下来了。 这一切事情,虽然逆着管仪的愿望在往另一个方向走,可想想,也并没有什么可怕的地方。 梅聿之将计就计(下) 阿植垂了垂眼睫,忽然伸手抱住了他。 「有时我会想,某一件事情可能不知不觉就改变了我们的一生。」她贴着他的胸膛慢慢说着,低得像说给自己听,「想想伴随我们一生的那些东西真是太可怕了,好像是做再多努力,也不能弥补一样。虽然并不觉得我自己的人生有多么重要,但常常还是觉得遗憾。过去的十几年里,所有的事情都是被安排好了。即使前路空茫也有最坏的打算,退路永远在那里,所以并不会担心。可如今我没有退路了,就只能往前走。」 梅聿之轻拍了拍她后背,回应道:「你想往前走,可又为何要将我推出去呢?要走的这条路,容不下我么?」 阿植闭着眼,沉默了良久道:「不知道,但这条路并不好。」 梅聿之揉揉她头髮,决定避开这个话题。他们之间来日方长,并不在乎今天这一时。如今的阿植,同那时在候潮门外绣楼下见到的那个阿植,已是不同了。歷经这么多事,虽然嘴上不说,心中所想也愈发多了起来。 想太多并无益处,伤神又庸人自扰。阿植抱着他的双臂渐渐松了,梅聿之暗自深吸了一口气,浅笑着同她道:「如今可是全想起来了?」给个台阶下,以后这件事便作罢吧。 阿植低着头闷闷应了一声,被梅聿之摸了摸头,听得他浅声道:「若是还想转转,便去后头看看罢。」 阿植摇摇头,道:「不了,还是早些回去罢。」说罢便往出口的方向走。 梅聿之快走两步到她前头,半蹲下来拍了拍自己的肩:「夫人若是累了,为夫背你过去罢。」 阿植晃了晃神,想起很久之前的事,还有些感伤的味道。 梅聿之背着她到了停马车的地方,待她坐好后,又同车夫吩咐了几句,也跟着上了车。似乎很久没有见过阿植笑了,她要过多久才能从这样的情绪中走出来呢?兴许是幼年时候遭遇过巨大的家门变故与落差,因此长大之后强作乐观与无谓,实际上却比任何人都要悲观。 抱着这样悲观的心态去生活,做好最坏的打算,是要怎样度过每一天呢?即便知道自己中了毒,也不去问到底是谁想要害自己,这是要妥协得多彻底才能如此心平气和? 他眼眶生生地疼,深深嘆出一口气,却看到阿植偏过头来,慢慢同他道:「今日出来我很开心,觉得自己还活着,有朝一日说不定还能同这来来往往的礼佛者一样,有自己想要的生活和愿望。」 梅聿之平定了自己的情绪,扯出一个淡淡笑意来,问道:「所以你现在没有自己的念想么?」 「大约有时候期许的事,未必有实现的那一天,便当做白日梦了。」阿植将身上的毯子裹得紧一些,轻声回问道,「那你有么……」 梅聿之微眯了眯眼,良久才慢慢回道:「好像从生下来就被期许成为什么样的人,做什么样的事,看上去是安排好的一帆风顺的人生,可那却都不是我自己的。我不过是为了别人的期许活着的人,若是有了自己的期许,兴许就会有人察觉到失望。」 他顿了顿,接着道:「我们以后的路还很长,有足够的时间去改变和修正自己的人生,所以即便现在觉得无奈与失望,却也只是对现下某些事的不满和遗憾,并不是对我们整个人生感到绝望和难过。或许等你老了,再回头看这一段时日,倒觉得万事平淡,一切不过是必经的过程。」 阿植默默听着,也不回应。 最后听他轻嘆了一声,缓缓道:「这样想想,兴许就会豁然许多。」 —————————— 回到府时太阳恰好要落山,沉沉地压在天边,看上去很是疲倦。梅聿之忽然想起来什么事,等她下了车之后便道:「这条西街拐角有间小酒馆,去那边待一会儿罢。」 阿植想着回府也是无聊翻翻书册子,既然天色还没彻底暗下去,便应了下来。 街上行人寥寥,皆是匆匆走过,目不斜视。这般清冷的时日,街道里很是安静,四处都像兜着寒气一般,也唯有小酒馆里有着酽酽暖意。阿植几次都路过这里,但都没有进来过。几盏昏黄的小灯安安静静亮着,酒香被严严实实关在屋子里,一走进去,便有着醉人的香气。 很明显梅聿之也并不是常客,对这间小酒馆也不大熟悉。他们找了个角落里的位置坐下来,便有小二过来问要些什么。阿植不觉得饿,亦不想吃东西,遂温了一壶酒,摆了三两碟小食,听人谈论世事。 酒馆中的轻声细语都显得那样温情脉脉,每个人的情绪都混进醇冽的酒香中,让这里头多了些暖融融的味道。 阿植听着旁桌的人低声抱怨近来一些不诚称心的琐事,对面另一人便随之附和,再说些开解之辞,最后也不过是自嘲般的「罢了罢了」。 她轻轻抿了一小口酒,心中百般滋味。她似乎活在自己的迷茫中太久了,都不晓得这世上其他人是如何过活的。
第109页 喝了些许小酒,阿植手心里渐渐有了暖意。看着外面天色逐渐黑下去,梅聿之道:「时候不早了,回去罢。」 阿植敛敛神,将身边放着的毯子拿起来裹好,看着梅聿之在桌上搁下几枚铜钱,慢腾腾走了出去。外头暮色浓了,屋舍似乎笼在夜雾之中。风有些大,阿植便裹紧了身上的毯子,没料被梅聿之随手给捞了过去,护在胸前,慢慢往回走。 刚到门口,便看得停着的一辆马车。有客到了?阿植倏地皱了皱眉。 梅聿之揉了揉她蹙起的眉间,方打算进去瞧个究竟,管事便有些惊慌失措地跑了出来。 「前些日子那位自称是大人旧友的姑娘又来了,一道来的还有一位贵妇。小人瞧这两人皆非寻常人物,没敢怠慢着,安排在正厅了,现下正喝着茶呢。」 梅聿之眉头一沉,不急不忙问道:「何时来的?」 管事回:「没有多久,才一刻钟。」 梅聿之拉了阿植就往里走,可才走了两步,却又回过头来,同管事小声吩咐道:「煎一碗药送到正厅来,越快越好。」 管事忙应了声便去后院了。 梅聿之偏过头同阿植道:「不必担心,你还有我。」他又握了握她的手,深深吸了口气。 阿植此时已猜到这不速之客便是容夫人和泽越,可从管事方才的说法来看……泽越似乎之前就已来过府中,但她却并未听说过。泽越她……又为何要来呢? 她猜得并没有错,容夫人与泽越的确在坐在正厅里等着。然这等待似乎心平气和了一些,好似即便无聊也能继续等下去。 阿植迈进正厅的时候,肺里像呛了东西一般难受,便忍不住咳了咳。梅聿之扶了她一把,可用的却是极其夸张的姿势。这样子让她觉得自己宛如枯树枝头摇摇欲坠的巢,似乎稍有不慎就会被毁掉。她不落痕迹地皱了皱眉,梅聿之这番姿态,为的是什么呢? 为了在容夫人面前显示他们有多亲昵?还是为了显示她如今有多么病弱? 她这一番表情加之方才不大好的脸色,看上去委实像个久病之人。她的确病了很久,久到连自己都会怀疑,有一天会随着管仪一道离开这人世。 容夫人的神色明显变了变,待她落座以后,随即就问道:「如今身体怎么愈发不好了?」 梅聿之行了个礼,慢慢回道:「内子素来体弱,近来不知何故,的确更不如从前了。娘娘与公主驾临寒舍,委实有些折煞小人了。」 「今日也是随意过来坐一坐,不必太拘礼了。」容夫人虽有些惊诧他对阿植的称唿,但神色却依旧和缓。她看着阿植道:「既病成这样,怎不找大夫瞧瞧呢?」 阿植抬头看了她一眼,继续闷着不说话。以前想像过无数次,如今知道了真相,再次相见,她却不知要如何面对自己的生母了。怨怪么?不至于。有多么期待母女相认?也不至于。 仍梅聿之替她回道:「娘娘不知,大夫说内子的病症复杂,需得好好调养,不可急于一时。」 「京城大夫虽多,却鱼龙混杂。」她嘆一声,「若是管仪没有回去,邵老也在的话,兴许能给她好好瞧瞧。」说罢,她又转向泽越:「回去请太医院的医官过来瞧瞧罢。」 泽越一直不露声色坐在一旁看着阿植与梅聿之,这会儿才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 容夫人虽不满她这般无所谓的姿态,却仍是忍了下来,又向梅聿之问了好些话。阿植一直闷在椅子里,脸色很差,坐在她旁边的梅聿之,却一直不顾礼仪场合地握着她的手。 泽越蹙眉抿了口茶,搁下茶盏时故意没有放稳当,杯盖便咕噜噜滚到底下,碎了一地。 容夫人冷冷扫了她一眼:「你如今做事怎么越来越不懂分寸?真是不晓得自己身份。」 泽越抿了抿唇,一声不坑地弯下腰,将碎瓷片一块一块地拣起来。 气氛十分沉闷,没有谁多说一句话。忽然间,门却被撞开来,府里的管事佝偻着背,端着暗红漆盘站在门口,支支吾吾道:「大、大人……到吃药的时辰了……」 泽越拣起最后一块碎瓷片,放在右手边的茶几上,抬头看了一眼莽撞又愚笨的管事,和他手里的东西。 暗红底的漆盘上,稳稳放着一碗黑煳煳的药。 梅聿之起身走过去,将漆盘端过来,低斥了管事几句,意即他太过莽撞又不识礼。随即又对容夫人赔礼道:「府里下人不懂事,若是冲撞了娘娘,还望恕罪。」 容夫人轻嘆一声:「罢了,也是存着为主子好的心,不必太苛责了,以后多教着便是了。今天不用拘礼,还是趁热将药喝了罢。」 梅聿之不慌不忙地从漆盘中端起药碗,拿了调羹兀自喝了一口,皱皱眉,小声对阿植道:「有些太烫了,夫人还是过会儿再喝罢。」 他这举动做得太过旁若无人,连容夫人都觉得他奇怪。阿植更是忍下惊愕看着他,不知他到底要做什么。 而坐在对面的泽越,目光却一刻也未离开过那一只碗。 心远无车尘马迹 梅聿之看泽越的神色微变了变,波澜不惊地搁下了调羹。 容夫人轻嘆道:「可真是体贴入微,连药都要先试一试才让阿植喝。」她復想起来一些事,又说道:「听闻你最近告了病假,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吗?」
第110页 梅聿之微垂了垂眼睫,依旧是缓声回道:「多谢娘娘关心,小人不过是微恙罢了,不足挂齿。」 「不要太操劳了,阿植还靠你照顾呢。」容夫人停了停,又道,「今日又去了哪里?怎么到这样晚才回来?阿植身体本就不好,应当在家好生养着才是。」 「阿植许久没有见过曹老夫人,很是想念,可老夫人如今住在南香山上,因而也不方便前往。故而去秋水寺为老夫人祈福了。」他这话说得一脸平静,偏过头去看了看阿植,又将手边的碗端起来,拿调羹又喝了一口,觉得温度妥当了,这才递给阿植。 泽越微微皱起眉,看着阿植挑了挑眉道:「是么?这份孝心真是难得。母妃这次来,是想说带表妹回随国的事,表妹既然这样挂念曹老夫人,应当是捨不得走罢?随国你也是去过的,千山万水,来回一趟不是件容易事。」 「泽越!」容夫人尽量压低了声音。 泽越倒是一脸无谓地偏过脸,淡淡说道:「母妃前头说了这么多无用的话,最后不还是想说要带表妹回去么?泽越说错了?晚上过来本就扰了旁人休息,母妃还想继续说这些无关紧要的话到何时呢?既然都快要离京了,带了表妹一道走,在路上有的是时间可以说贴心话。」 容夫人方要开口,阿植却突然冒出一句:「我会去的。」 泽越不落痕迹地冷笑了笑,低头摆弄案桌上的碎瓷片。 容夫人听得阿植这样讲,浅笑了笑同她道:「既然如此,便等你再养一阵子再说罢,我们多留几天也无妨的。」她晓得暗地里泽越做了些手脚,最近也听过一些传闻,便问梅聿之:「听闻上头要将你调到随国,有这回事吗?若是这样倒也好,只是离家有些太远了。」 梅聿之微笑着回道:「应当就快要下来了。」 容夫人很是满意,拿过茶盏低头抿了一口茶,起身道:「这样晚才过来,真是叨扰了。这就走了,你们早些休息罢,离京前几日,会有人来通知你们。」 泽越亦站起来,跟在她后头,走出了前厅。她走了两步却又停住,似乎想回头看一看,却始终没有转身,一言不发地跟着容夫人走了。 —————————— 阿植杵在走廊上发了会儿呆,良久问道:「你怀疑是泽越下的毒么?」 梅聿之看着她,微眯了眯眼:「害怕了?这一路上,她若是想要再下手,有的是机会。先前她是不想让你活过这一阵子,如今怕是改了主意,兴许也并不担心你回到随国。」他伸手弄了弄她的头髮,轻嘆道:「你只需要活得像如今这样便好了。其余的事,都不必担心。」 阿植低头暗自唿出一口气,哈出来的一团白雾,迅速地消散在夜空里。天冷了,彻底冷下去了。 泽越又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件事的呢?从自己第一次到随国,就知道自己的身世吗?那么,那次意外落水就显得别有用心了。罢了,想这么许多又有什么用呢? 阿植忽然朝梅聿之笑了笑,说:「管事送来的药好像是前阵子金枝熬的膏子……甜腻了。」她方才喝的时候便察觉了,心想梅聿之还假装作很苦的样子皱了皱眉,真是装得太委屈了。 她笑容又淡了一些,抿了抿唇,又道:「想必泽越以为你也跟着我一道喝了毒药了,兴许会想法子让你不要喝,或是直接送解药给你。」她抓了抓头髮,打算往卧房的方向走,却被梅聿之给拖了回来。 阿植看了他一会儿,浅笑道:「其实泽越喜欢你罢。」 梅聿之看她这一副无所谓的态度,捏了捏她的脸道:「夫人不吃醋?委实太伤人心了。」说罢忽然打横抱起阿植,笑道:「不高兴了就得做点开心的事。」 「诶……」阿植先是被吓了一吓,然转瞬却又不言语了。 这怀抱她早已不陌生了,从梅府的阁楼上摔下来,第一次被他抱着去看大夫,到如今已经如此久过去了,他们仿佛认识了很久很久。自从先生离府之后,她对所有人都生了戒备之心。除了自己之外的任何人都是不可靠的,可后来却发觉自己越走越远越走越孤独,所有的事情单凭她一个人根本无力掌控。原先也以为梅聿之接近她别有目的,可如今想想,自己真的只是将自己困在盒子里,不肯走出来而已。 梅聿之见她又开始走神,便说道:「皱眉的人都活不久的,想得愈多,愈发在乎得失,心思郁结便会得更多的毛病。」 阿植不说话。 不知不觉便到了卧房,他将阿植放下来,微低下头来轻嘆道:「往宽处想,我们生来就会死,每个人都逃不掉,所以活得开心些不是更好么?」 阿植抬头看了他一眼,却因光线太暗而看得太过模煳。她弯了弯嘴角,对他方才的一番言论作出评价:「恩,有理。」他如今倒是越发喜欢说教了,倒是很适合为人师表。 然下一刻,阿植便后悔这个评价了,这个人实在太斯文败类了!阿植一把抓住某人不安分的手,正打算再咬一口时,梅聿之却笑了。 「上回咬的疤还在呢,夫人又想下狠口了?」他伸了另一只手,坦然道,「既然想咬,便换另一只手罢。」 阿植想想没意思,便道:「先点灯好么……」她这个夜盲的毛病一直好不了,如今还愈发严重了。 梅聿之却没有答应,又开始动手拆她的衣服。腰间一松,便知腰带被解开了,外袍随即被拉了下来。阿植有些惊诧,说话都不大利索了:「你、你不能欺负我看不清楚……」
第111页 梅聿之笑了笑,忽然凑到她面前,戏嚯道:「想想你小时候是如何欺负我的,便觉得怎么样都讨不回来。」 阿植想往后缩,却被一双手给环住了。然也只是转瞬之间,左边那只手突然腾出来,似乎拿了什么东西,下一刻她便被裹得严严实实的。 梅聿之拿被子将她裹了起来,低下头贴着她额头道:「早些睡罢,今天走了那么多路,还喝了酒。再耽搁下去,明早你便起不来了。」 阿植终于回到久违的床上,被冬被包围平躺在床里侧。她觉得有些微冷,甚至还有些捨不得方才梅聿之怀中的温度。便又翻了个身,蜷缩起来睡觉。 外侧的床是空空的,阿植辨别着屋子里的动静,良久忽然看到一星火光,才知暖炉被点着了。兴许是太累了,又兴许是心理上觉得没有那么冷了,过了会儿她便睡了过去。 —————————— 是没有梦被记住的一个夜晚,她睡得很踏实,清早醒来时脑子里一片空白。 然她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个人便是梅聿之,仍是被子裹被子,被抱着睡了一个晚上。梅聿之还没有醒,唿吸平缓,似乎睡得很香。 阿植也懒得起,仔细听好像外面又有了雨声,才料想外面应是下了好长时间的雨。秋雨这么一阵一阵的,也算是走到头了。枕着雨声睡过去倒也是件美事,她以前在曹府的时候,却总是喜欢在下雨天气里搬着凳子坐到走廊里面看满地的潮湿。 听着雨声她倒是觉得冷,便索性将严严实实裹在身上那床被子弄松动了,手却不小心碰倒了梅聿之的中衣。隔着那一层中衣的体温让她有些眷恋。犹豫了一会儿,便伸手抱了回去。 「夫人是觉得太冷了么?」梅聿之的声音忽地从头顶传来,阿植连忙要缩回来。 「冷了就抱着罢。」他依旧闭着眼睛,「为夫什么都没有看见。」说完还皱了皱眉,跟着曹小姐混久了,似乎能练就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的本事。 阿植瘪了瘪嘴,抱了一会儿,觉得暖和一些了,便倏地放开。她利索地从被子里钻出来,坐好,伸出手隔着被子拍了拍梅聿之:「该起了,一日之计在于晨。」 梅聿之没反应,阿植故作嫌弃地看了他一眼,蹭蹭蹭爬下床穿衣服。正要系腰带时,忽然被人扳住肩头给转了个身。 阿植手里拿着腰带愣了愣,仍是坐在床上的梅聿之放开她,若无其事道:「你接着穿。」 阿植愣了愣,随意合了交领,拿了腰带就要系。一旁冷眼旁观的梅聿之抿了抿唇,道:「我说夫人不会穿衣服,夫人还不信。」 「恩?」 长臂立刻伸了过来,拿掉她的腰带,将左右交领换了个位置:「夫人常常左右衽不分,左衽是死人的穿法,不吉利的。」 阿植瞪圆了眼睛:「那你昨天不告诉我!」她穿错衣服去拜菩萨了?菩萨要是把自己当死人收走了怎么办啊?许的愿应当实现不了了,诶…… 似乎一眼就看穿了阿植的小小心思,梅聿之挑眉道:「夫人可是许了什么重要的愿?说说看吶。」 「没有!」阿植恶狠狠地回道。 梅聿之故作委屈道:「夫人凶起来不好看吶。」转瞬又浅笑了笑,凑近了道:「不过,仍是纸老虎。」 看得假认不得真 阿植也晓得自己是纸老虎,干笑笑,正打算回一句什么,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紧随而至的便是急促的敲门声。 管事贴着门在外头道:「大人,有位叫景峪大人过来了,说是您的同僚,急着见您一面。」 「知道了。」梅聿之掀开被子下了床,不慌不忙地将衣服穿好,瞥了一眼站在原地发愣的阿植,拎了她就出去洗漱,嫌弃道,「夫人前几天都没洗脸?」 阿植默默瞪回去,嘁…… 被抓去洗漱完毕,阿植拿干手巾擦了擦脸说:「你同僚来做什么?莫不是真以为你病了?」 梅聿之不理她,拿过她手里的手巾说:「早食过会给你送来,别乱跑。」说罢便关了门,走了出去。阿植看着门被关上,瞬间觉得屋子里的空气都静了下来,自个儿站这儿也不知道干嘛。 外面的雨声越来越大,这场雨怕是要下到晚上了。天光晦暗,屋子里也是阴沉沉的,阿植遂去点了盏灯。如今倒是没什么事做了,剩下的日子似乎就是等待,等待一个变化。雨声闯进耳朵里,阿植托着下巴想,是否还要去同一些人做个告别呢?罢了……一旦告别,就像是再也回不来一样。 与其徒增感伤与犹豫,还不如在感情淡漠的时候一走了之。 —————————— 前厅太冷,景峪便在书房里等梅聿之。等了会儿,见梅聿之推门进来,便戏嚯道:「起得这样晚?」 「你这么大早冒雨过来,可是有什么要事?」 「给你送迁调令。」他指了指桌上封好的纸袋,接着说道,「吏部的文书都在里头了,自己拆了看。」他又抿了口茶:「你这小动作可真隐秘吶,神不知鬼不觉地就迁调了。偏偏周侍郎还不肯说你调去哪儿了,如此神秘兮兮的做什么?」 梅聿之拿过纸袋,将封口处小心翼翼地打开,看了一眼文书,又随即收了进去。 「迁调去哪儿?」景峪似乎很是好奇。 梅聿之看了他一眼,找了张椅子坐下来:「封国。」
第112页 景峪瞬时拧了眉,眨眨眼道:「封国?!」 梅聿之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 「竟然还能调到那地方去?啧啧,随国富庶,去了真是享福啊。不过离家甚远,且去了封国就不大容易回来了。」他想想又说,「不过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若是回来了想必也不适应。你还是一辈子留在封国罢,等我老了,赋闲了,就去随国投奔你也挺好的。」 「恐怕不会留很久。」梅聿之嘴角沉了沉,「京城里有些事我放不下。本打算在离开之前将想做的事都做完,如今却已经来不及了。」又或许,所有的事都会按照原先的轨迹一步步走下去,他能够做的,大多都是无用功。 景峪听他这样说,皱了皱眉道:「你该不会是愁库银案罢?那件事同你似乎没什么利害关系。反正就算你不查,也会有人想把背后那只手给挖出来的。很多事大家都心知肚明,就差证据了。现下朝中党派斗争太厉害了,新皇一登基,怕是要出大事。」他说到后面越发压低了声音,沉默了会儿又笑道,「反正殃及不到我们那儿,我也懒得担心了。」 梅聿之听他说完,弯下腰从书桌底下的柜子里抽了一份案卷出来,然他犹豫了会儿,又放回了原处。 「走之前我再回去一趟罢,你哪天值宿?去找你喝酒可好?」 「都以为你不会再去,我这才给你将文书送来的呢。」景峪斜睨他一眼,「我今日休息,明日值宿。要喝酒自己带过来,顺便再带些别的吃食。」 梅聿之将文书收起来,淡淡问道:「吃早食了么?若是还没吃,便在府里吃了再走罢。」 「算了,这顿留到以后罢,我今日还赶着去忙别的事,就先走了。」 景峪起身要走,梅聿之又喊住他:「景兄,若是朝中发生什么大事,还麻烦书信告知。」 景峪嘆口气:「诶,同僚不好当啊。罢了,念在我以后还等着去随国敲诈你的份上,我就姑且多浪费些笔墨罢。」他开了门又嘀咕了几句,大意是这秋雨越下越大,连个尽头都望不到。 送走了景峪,梅聿之去找阿植。她独自吃完了早食坐在炉子旁边,看到他来了,便抬了抬头,随口问道:「同僚走了?」 梅聿之在她对面坐下来,从食碟上拿了块点心吃,亦是随口回道:「迁调令到了。」 阿植低着头翻书,过了会儿才说:「我没问,你不必告诉我。」 「既然算是要紧的事,还是说一声的好。」他说得不急不忙。 阿植翻书的手停了一停,意味不明地应了一声之后,良久又问道:「你这么一走千里,梅府中的事就都管不到了。若是以后府里出了什么事,或是需要你在的时候,你又偏偏回不来……会懊恼么?泽越说得对,随国与京城相距万水千山,一来一去都要耗费不少时日,若是真的在意,或是……」 阿植嘴里被塞了一块点心。梅聿之无谓地吹了吹手指上粘着的点心屑,回道:「就算不去随国,也会被迁调到其他地方。反正都要走,走得更远一些,不过是百步与五十步的差别罢了。以前没有被所谓选择烦扰过,现今也不会,以后更不会。既然做决定的是自己,那么就算后悔懊恼,也都是自己的事。何况,懊恼后悔又有什么用呢?为已经发生过且无法挽回的事而难过,一点用处都没有。」 待阿植将那块点心咽了下去,他又接着说道:「你无非是觉得我做这个决定是被你牵连,你担心自己改变了我所谓的人生,觉得承不住这样的负担,便总想我会不会后悔。」 阿植像被戳穿心思一般埋着头,手搭在书页上动也不动。 说到底她还是懦弱的,这种心里总存着的为旁人着想的立场不知是从哪儿学来的。梅聿之伸手替翻了一页书,说:「放宽心,下辈子我会讨回来的。」 阿植抬头道:「那下辈子你得记着我才行,我记性不大好,只能等着你来讨了。」 梅聿之轻笑出声,在这秋末冬初的寒冷时日里笑意却是暖和的。 这样的天气总是显得天光特别长,一天的时间都在或大或小的雨声里消耗了过去。阿植的书翻到了最后一页,偏头看了一眼外头,天色已黑透了。 —————————— 次日晚上,梅聿之带着管仪留给他的案卷回了一趟御史台,陪着当晚值宿的景峪喝了些酒,夜有些深时,景峪喝醉了,他便拿了钥匙去后面的卷宗室。万年不变的灰尘味道浮在空气里似乎永远也散不去,他将带来的案卷放回了本属于它的那个位置,静悄悄地走了出去,锁上了卷宗室的门。 这些事,还是顺其自然的好。 若是有人要追究,要翻案,自然会找到它。若是没有人再提孝明三年那一桩旧事,那便让它永远沉睡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卷宗室里罢。 管仪说的对,哪里有人可以周全所有事呢?退一步,所有的人都可以过得不那么辛苦。 一路走回去,谯楼的更鼓声在身后不急不慢地响起,月色明朗,影子落在地上分外清晰。出了皇城,闻得幽幽竹箫声,萧瑟怅然,其中滋味怕也只有奏者才知晓。偶有犬吠声从巷子尽头传来,其后便是一片静寂,四下悄然。 尚有几间屋舍的小窗隐约亮着灯,或有轻咳,或是絮叨,或是沉默,皆是深夜之中的清醒人。然这毕竟少数,并非所有人都夜不能寐。万籁止息时,正是为人最孤独之处。
第113页 二十岁的人生,终于能够以自己的方式继续走下去,做出选择,最后付诸实施。许久之前也只是想想而已的事,如今都越发明朗起来。 他回到府里时,管事还没有睡。见他回来了,便悄悄同他道:「上回那个自尽的,他家里人都死了。街坊说昨日见到几个生人去了他家,晚上就发现他家老老小小三个人全死了。」 梅聿之轻嘆一声,泽越又何必如此赶尽杀绝?她如今发觉诡计败露,又要想其他法子吗?他摆摆手,示意知道了,让管事先去休息,便迳自往书房去了。 容夫人一向聪明,泽越私底下做的这些事,却似乎一点也不知道。他犹豫了好些时候,写了一封书信,最后也没有落款,便装进了信封里。若是现在再不阻止泽越,想必以后阿植会有更大的麻烦。 他将信封收好,打算择日送到容夫人手中。 然就在他和阿植收拾着行李,打算跟随容夫人一道去往随国时,驿馆却来了人。 驿馆的小吏说出了些事,容夫人得再留几日,恐怕不能按着原先定的日子出发了,因而让他们也略等几日。 阿植听闻此消息,皱了皱眉问小吏道:「可知出了什么事?」 然小吏闭口不谈此事,便匆匆告辞。 梅聿之第一个反应便是,容家出事了! 他对阿植道:「你待在家中不要出去,我出去一趟很快便回来。」 然他方要走,阿植却倏地抓住他的手,说道:「你若是要去津州,就带我一道去。我晓得你在想什么,你是想去津州找先生,你想知道若是容家出事之后,梅家是不是会受牵连。我不过是想去看看,先生为了置容家于死地到底做了多么危险的事。」 危险到……连她都要瞒着,不惜将她彻彻底底推出去。 其实,就算到了今日,还是有一丝的不甘心罢。 55 55、桂树底下女儿红 ... 梅聿之嘆了口气,扶着她的肩,低声道:「我得先去朝中确认到底出了何事,若是没什么事那便最好。若是出了什么事,或是需要回津州,我会带你一道回去的。这些事急也没有用,你暂且留在府中罢,我很快便回来。」 阿植压了压唇角,点点头。 梅聿之俯身抱了抱她,低声道:「这次,不要再一个人回去了。」 阿植暗暗一惊,他早就知道自己独自回去过了么? 也对……那时她形迹可疑,辩词拙劣,不被看出来才奇怪罢。梅聿之放开她,又叮嘱了几句,便兀自出了门。 待他走了,阿植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看着那朱红色的大门发了会愣,转过身便是府里一条走廊,自南向北,不长不短,顶部花架上的藤蔓都枯藁,偶尔还有几片深褐色的藤叶落下来,寒风卷着这个季节仅剩的零落枯叶往前翻滚,十分萧索。 阿植闭上眼睛,一步一步往前走。 耳边除了风声什么都没有,她走得小心翼翼。即便什么都看不见,她也顺顺利利地走到头,在一堵高墙面前停了下来。 她倏地睁开眼睛,回头看了一眼这条走廊,想着世事也不过如此,走到头了,再看一眼,觉得彼时黑暗与茫然,都不过尔尔。 ——*——*——*——*—— 她弯了弯嘴角,忽听得敲门声传来,迟疑了片刻,便看到管事已经匆匆跑到大门口,同外头那人稍稍说了几句,便又急急忙忙关上了门。 阿植有些奇怪,快步走了过去,问管事道:「方才敲门的可是认识的人?」 管事回道:「是来找梅大人的,既然大人现下不在府中,小的便让他走了。」 阿植应了一声表示知道了,然她转身刚要走,却觉得左右都不对劲,便走过去开了大门。她往外走了两步,看了看街巷东边,又扭过头看了看西边。 她愣了愣,微微张了张口,看着那清癯背影犹豫良久,才道了一声:「先生。」 那人闻声停下来,不急不忙地回过身。 深秋薄暮,日光惨澹,空中划过今年最晚一批候鸟的身影,几声凄冽的叫声落在这逼仄狭窄的街巷里,显得格外枯冷。 阿植觉得自己的心都是皱巴巴的,好像搁在火炉上烤得过了头,已经回不到原先的鲜活模样了。 站了许久,脑袋里空得很,阿植本想问的那些话,竟然一句也记不起来。 「先生有什么事同我说也是一样的。」她语气平缓,十分淡然。 裴雁来站在原地没有往前走,阿植亦没有往西边再走一步。中间这一段不长不短的距离,倒也恰到好处。 「没什么要紧的事,我改日再来。」他淡淡回道,「天气冷了,小姐还是回去罢,冻着了不好。」 「大老远地过来,只为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好似不大像先生的作风。」阿植略顿了顿,「回府里喝杯热茶罢,否则就这样让先生走,显得有些太怠慢了。」 阿植说完等着他的回应,良久听得他慢慢回道:「好罢。」 她不落痕迹地微垂了垂眼睫,等着裴雁来走过来。她这两年似乎没有长高,同先生站在一起,还是与当年一样,只到他下巴的位置,仍是差一个头。 过往那么多零碎琐细的事,都可以平静地一一数点,也并不会觉得难过或者遗憾。 她淡淡笑了笑,走在前面领着裴雁来往正厅走,耳畔只剩下逐渐变小的轻轻风声与脚步声。
第114页 穿过花架时,她寒暄一般同裴雁来道:「上次去先生府里,看到花花草草都长得很好,让人想起很多年前,曹府草木蓊郁的样子。可惜府里如今越发冷清,没有人烟气息了。」她不急不忙地絮叨着:「想来盛衰枯荣轮迴乃世间常事,也不知道那间大宅子,到哪一年会恢復昔日的热闹。」 裴雁来静静听她说这话,然她却突然停住了步子,回过头看了他一眼。 她突兀地问道:「先生,西院那棵大桂树下埋的酒呢?」 裴雁来微皱了皱眉,似乎有些不解。 「就是父亲说为了庆贺我出生埋的一罈子女儿红,你知道那回事吗?我听说是埋在那棵桂树底下了,可却没有找到。」她语气稀松平常,神色也是淡淡的。 裴雁来慢慢回道:「不是在西院,是在老爷住的那间屋前面的花坛里。」 阿植唿出口气,自嘲般笑了笑:「我果然脑子不好。」 她继续往前走,到门口时吩咐小厮送茶点过来,进去请裴雁来坐了,自己这才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屋子里没有提早生暖炉,即便关了门也冷得厉害。外面的风又大了起来,阿植哈了哈手,等着热茶送过来。 这期间两个人一直沉默,直到裴雁来要开口时,小厮敲门送茶进来了。阿植接过茶盏握在手里,这才觉得皱巴巴的心稍稍舒展了些,却还是悬着一样不舒服。 裴雁来确实没什么事同她讲,想和她说的那些话,如今却也不知如何开口。就如梅方平说得那样,到了最后想要解释什么,都是徒劳无功的事。阿植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死心眼,她不会回头的。先前便存了让她恨一辈子的想法,如今她倒一副不在意的样子。 从十五岁,到即将而来的十八岁,她歷经了被隐瞒、被欺骗、被抛弃、以及迷茫不知何处去的漫长过程。可如今看上去,却一片明朗的模样。 「先生方才要说什么?」 「没有什么。」他答得亦是平平淡淡。 「先生如今看上去身体比前阵子好些了,最近天越发冷,也当更注意些。」阿植放下茶盏,想着下面要说些什么,可却毫无头绪。 她突然抬头与对面的人道:「先生我要去随国了。」 「恩。」敷衍又沉闷的回应。 她的语气却显得有些焦躁:「兴许一辈子都不回来了。」 「也好。」 阿植深吸一口气,又嘆道:「先生还是同以前一样,什么事情都敷衍我,连说两句挽留或是再会的话都不肯。罢了,先生如今若是过得很好,我便没什么好问的了。」 本想着要问问他当时把她逼走,到底值不值得,转念一想,却觉得毫无意义。纠缠已经发生且不可挽回的事太过愚蠢,阿植想自己愚蠢了十几年,不能这么继续愚蠢下去。何况,一件事能够给人带来的影响,除去那些不好的结果,也应当有其圆满的一面。 「小姐若是过得很好,我也不必再问什么。」他停了停,「小姐虽然因为执拗常常吃亏,但也未必是坏事。」 「我知道,吃亏是福。」阿植随意地接了他的话,又将茶盏端了起来,接着刚才想的方向继续走神,为什么人生会因为一两件事彻底就改了模样呢?一切机缘巧合,难道真是命中注定? 她正百思不得其解,却听得裴雁来继续说:「小姐若是觉得以后能再见,那定会再见。人生虽不过寥寥数年,变数却颇多,不要轻易下一辈子这样的定论。」 她斜睨了裴雁来一眼,皱眉道:「先生,若是你当初就一直窝在曹府里,想来我如今还过着混沌日子,不思进取着。」她略停,「先生让我晓得,这世上谁能护谁一辈子的事,都是因缘分深到了极处。我同先生之间,缘分虽然不浅,却似乎到不了如此地步,所以……我后来想了想,倒也并不觉得有什么难过的地方。」 她说完之后偏过头狠狠吸了口气,闷头将被子里的茶都喝尽了,才觉得暖和。 裴雁来默不作声地浅抿了一口茶,看了一眼窗子,慢慢说道:「天色不早了,我该回去了,小姐若是到了随国,让人捎个信来罢。」 阿植见他已经站了起来,连忙也跟着站起来,略有些急躁地问道:「先生,梅家那些帐册……你还会拿出来么?」 裴雁来默不作声地走到门口,手刚搭上门闩时,阿植已经走过来,放缓了语气又问了一遍。 他侧过头,看着身旁的阿植,忽然抬手摸了摸她脑袋,然转瞬却又将手收了回来,淡淡回道:「都烧了。」 他这分明是说,了结容家的事之后,这一切便都不会再深究下去了。 阿植轻唿出一口气,他已经推门走了出去。 阿植送他到了大门口,看着那萧瑟背影,喊了一声:「先生,等到哪年特别特别冷,我就回来将府里那罈子酒挖出来。」 那背影微顿了顿,却又继续往前走了。 阿植一直看着那背影消失在街巷尽头,雾蒙蒙的灰暗暮色,就这样如一把巨伞般,迎头盖了下来。 ——*——*——*——*—— 这场算不得正式的离别,宛若梦境。阿植后来回想过多次,觉得唯一可以证明它不是梦境的理由,便是以后再回到曹府,看看曹戎当年卧房前的花坛里,有没有一坛酒。 她记错了年幼时的许多事,若是无人告知,她兴许就会带着错误的回忆直到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第115页 而裴雁来,便是那个可以告诉她过去的人。而他,也将永远只存在于一个不知真假的见面,以及……比遥远更虚无的过去。 56 56、六出飞花送归程 ... 等待的时间总是漫长,这才十几天,阿植却觉得像是过了一个月。 天气也总是晃晃悠悠地一直阴冷着,太阳不常出现,也不会冷得让人受不了,只这么不咸不淡地维持着这样的天气,仿佛永远停留在初冬时节。街巷中总飘着几缕若有若无的幽幽酒香,阿植缩在门口犹豫了会儿,却还是回到门里,将大门关了起来。 府里的厨子拎了只老母鸡慢悠悠从井边往伙房里走,鸡毛被风带着在地上打捲儿,冬笋皮剥得一地都是。 阿植回到屋里继续写她的长信,写到后来都不知自己写了什么,厚厚一叠纸清清冷冷地摞在一旁,像一个无人问津的故事。 她停了笔,想着如今的确是有些长进,即便不用打线格子,也能写得齐整。 梅聿之推门而入,带进来一阵冷风。书房的门被关上之后,屋子里便又恢復了和暖的样子,烛台上的火苗也重新变得平稳。 阿植抬头看了看他,问道:「怎么了?」 梅聿之走到她身边,缓缓道:「方才驿馆的人来报信,说明日启程。」说罢他轻嘆一声:「这间小宅还是留着罢,兴许会有回来的那一天。」 阿植不慌不忙地给长信的末尾添了一笔落款,将笔搁了下来。她将原先摞在一旁的信纸拿过来,装进信袋封好,又从话本子底下抽出一个已经封好的信袋来,递给了梅聿之。 一封给金枝,一封给曹老夫人。 该放下的都放下了,这样即便以后回不来,也不会留有遗憾。这过去的十几年时间,委实太无忧无虑了,她不觉得难过。 如今心平气和地与过去握手言和,才发现终于可以安心地走得更远。 她浅笑笑,站起来说:「我去看看还有什么要收拾的。」 梅聿之忽地扶住她的肩,低头道:「阿植,还有一件事我得告诉你。」 阿植听他说这样的话就慎得慌:「你说……」 梅聿之扬了扬唇角,眼角有浅浅笑意:「今日是我生辰。」 阿植眨了眨眼睛,咽下口水说了一句:「哦……今天厨子做了酸笋鸡汤……要不,再下一碗面?」 「吃什么不重要。」 阿植纳闷了,难道要送礼?她如今穷得离谱,什么也买不起,遂颓着脸道:「不好意思,没什么能送得出手的物件……要不,送个平安符给你?」她想想,太寒酸了,不大好。 正当她苦苦思索着包袱里还有什么存货时,梅聿之的唇忽然就覆了上来。她一脸惊愕地瞪圆了眼睛看着放大的脸,然下一刻眼睛却被某人的手给挡住了。 与先前那次不同的是,这次来得毫无预兆且完全没有情绪铺垫。且上回她哭到麻木,倒没什么大反应,这次却能察觉到其中微妙的触感和万千情绪,心都跟着颤了一颤。 梅聿之缓慢摩挲着她的后颈,唇也慢慢往下移,覆在她眼上的那一只手也离开来,搭在她颈侧。方才陷入一片黑暗的阿植差点有些招架不住,她倏地搭上梅聿之的手腕,有些微喘地说道:「我想起来了,还有一块定亲时的玉佩,就送那个给你罢。」 梅聿之「扑哧」笑出声来,俯着身将下巴搁在她肩膀上,唇贴着她耳朵道:「夫人若想不起来这劳什子玉佩该多好。」 温热的唿吸在耳畔厮磨,阿植觉得耳朵痒痒的,便抬手去抓了抓,却不小心碰到了梅聿之的头。她连忙偏过头想说不好意思,却对上一双慵懒又带着笑意的眼。鼻息轻轻浅浅地扫过她颈边,阿植忽然僵了一僵。梅聿之也只这么看着她,笑意越来越深。阿植觉得自己好不容易舒展开来的心又皱起来了,像是被悬在半空一样难受。 她小心翼翼地探过去,轻轻吻了他一下,又迅速缩回来,往外围退了两步,说道:「我回去拿玉佩!」便立刻朝门口走,推门出去的时候她冷得要死,心里还抱怨这鬼天气真是太讨厌了。 然越是觉得冷,脸上便越觉得发烫,她伸出没什么温度的冰块爪子贴在脸颊上,想要凉一凉,却听得背后传来梅聿之的轻笑声。他浅笑道:「夫人不必去拿玉佩了,去吃饭罢,不早了。」 「不不不,还是要拿的。」她越走越快,到拐角的时候差点没撞着围墙。回到屋子里迅速翻出那块玉佩,翻开背面的生辰时,心却又悄悄凉了一凉。这样的东西留在手里,也是徒增伤感,还不如转赠给旁人,免得看了难过。何况,这东西本来也就是给他的。 她又开始回想并且假设若是没有变故,他们应当顺顺利利在一起了,自然也不会对先生产生那样的依赖……换个方式,如今又是怎样的活法呢?察觉到自己又在走神之后,她终于将自己拖了回来。 都说不要去想了,还总是做这种无用的白日梦。她自嘲般笑了笑,唿出一口气,将包袱重新放回去,拿了玉佩走了出去。 吃饭时免不了又是一顿嘲笑,阿植厚着脸皮嚼冬笋,瞪了他一眼。 梅聿之看了看那只玉佩,沉默了片刻,便拿起两端红绳系在了脖子 ,打了个死结。阿植看完他一气呵成的动作,夹着一只鸡翅膀道:「据说是极好的玉,便宜你了。」
第116页 梅聿之扬了扬眉,同她道:「按说你的生辰八字应当写在吉帖上以示允婚。可如今既然都刻在玉佩上且送给在下了,曹小姐你的命从此就捏在我手里了,除非我死了否则你是没法子抵赖的。」 「……」阿植觉得喉咙口好像卡了一只鸡骨头。 ——*——*——*——*—— 梅聿之遣人将两封信分别送至姚金枝和曹老夫人那里,将管事喊过来,嘱咐了一些事,意即这座小宅仍留着,又将府中下人都遣散了,只留下两三个人。 这十几天里,他独自回过津州。梅方平说若是得空了去京城,还可以去他那间宅子里住上几日,便让他不要将宅子转手。其实她言语里的意思,不过是还想着,有朝一日他还会从随国回来,像往常一样,在距离故乡不远的地方生活。梅聿之没有挑破,只顺着她的意思将这座小宅留了下来。 将一切都打点妥当,第二天一早他便与阿植往驿馆去。天气枯冷,阿植坐在车厢角落里假寐,到了驿馆便看到容夫人回随国的一行车队停在外头,在这灰白天色下,有些凄冷的味道。 容家出事到现在,不过十几天时间,容夫人大约是觉得奔走无望,已经隐约有放弃的意思。而随国也多次有急报过来,说随王身体每况愈下,朝中局势不稳。 本令人昏昏欲睡的初冬,如今却因为纷纷乱乱的各种事而让人愈发清醒起来。这清醒使人头疼,每时每刻都想着权衡利弊计较得失,然次次都周全不了。 阿植见到容夫人时,发觉她脸色比起先前来真是差了许多。她恭恭敬敬地行了礼,脸色平静地站在梅聿之身边,沉静又无惧。 容夫人拢了拢斗篷,看了一眼泽越道:「你坐后面那辆车罢,我想一个人清静清静。」说罢便由人扶着上了马车。 泽越默不作声地往后走去,而阿植和梅聿之,自然是上了更后头的一辆马车。 即将到来的长途跋涉于她和梅聿之而言并不陌生,甚至还能寻到与当初的一丝微妙的相似。那些在车厢里为了争一张小小的案几,将食盒推来推去的日子,以及各种回忆,均像潮水般涌了上来。然如今,心境却大为不同了。 这其中,也不过两年时光。 车队快行至城门时,窝在角落中假寐的阿植忽然被人轻推了推。一阵冷风钻进来,阿植抱着毯子打了个哆嗦,她慢悠悠睁开了眼睛,瞥了一眼梅聿之。 梅聿之打起车窗帘子的一角,慢慢同她道:「阿植,下雪了。」 阿植看着那一方小小角落,有小雪片落下来,有几片甚至飞了进来,贴在梅聿之手上,迅速地便融化了。 阴了这么些天,终于在他们要离开的时候,京城宣告进入了更冷的冬天。 梅聿之将车帘子放下来重新压好,探过身将她肩侧滑下来的毯子重新拉上去,又望着她神色迷惘的样子轻声说:「没什么,继续睡罢。」 阿植将这一句暖暖的话收进心里,往角落里再靠了靠,餍足般地闭上了眼睛。 ——*——*——*——*—— 大约是赶着回去,除了到驿站,车队中途鲜有停下来休息的时间。梅聿之随身带着的那封信还是没有送到容夫人手中,泽越那边没有任何动静,他也不敢轻举妄动。就在第四天时,车队停在了某个驿站,泽越模模煳煳地打探他,问他是否觉得如今身体比前阵子好些了,梅聿之才晓得她还惦记着那一碗药。 一路上容夫人对她态度极为不好,说话也刻薄生疏。阿植对泽越则是避而远之,许是觉得没有什么可以交谈的内容。 车队的随行侍女们,有时偷偷嚼舌根子,甚至为泽越鸣不平。她这一路太过孤单,也不常说话,只一个人翻书,一个人埋头吃饭,十分沉闷。 这在容夫人眼里,便更是觉得她是故意做给自己看,从而也生出更多的厌恶情绪来。 随国的急报总是隔三差五地到,有一日容夫人收到管仪一封书信,只说:「母妃若是想要将阿植名正言顺地带回去,只需同父王说当年林将军利慾薰心,以泽越换了阿植,不是既除了林将军和泽越,又能将阿植正式迎回去了么?母亲不愿意这样做,是惦念着与泽越这段所谓的母女情分,还是觉得父王对您的信任,没有到这样的地步呢?其实母妃心中,还是没有底气用父王对您这么多年的信任再赌一次罢?」 这封书信咄咄逼人,容夫人当日脸色奇差,对待泽越的态度便更恶劣。亦导致她将自己仅剩的一点关怀都给了阿植,都懒得有所顾忌了。 自然而然,车队中便生出许多闲言碎语,阿植听了亦很不舒服。 越往南走,便越发温暖,倒像是时间走得退回去了,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秋天。到了通州境内,一路尽是高大的阔叶林,凉凉的带着绿叶气息的微风吹进来,阿植窝在车厢里同梅聿之玩猜字谜,忽说道:「过了通州便到庆州了。」 梅聿之亦懒懒应了一声:「恩。」 「我记得前面就应当就是驿站,过了驿站就到了庆州,我们就到随国了。」谁说她记性不好,她记得真是太清楚了。 「是。」梅聿之应了一声,将方才字谜的答案写在面前的纸片上,正要开口时马车倏地停了下来。 阿植倏地撩起车帘子,问道:「怎么了?」这儿到驿站至少还得半天时间,难道半途停下来有什么事?
第117页 赶车的小厮摇摇头,意思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阿植想下车瞧瞧,梅聿之却一把拉住她,说道:「我先去看看有什么事,你暂且留在车上罢。」 阿植点点头,便由得他去了。 然梅聿之刚下了车,阿植就听到前面闹哄哄的,她皱皱眉,有些不大放心,也跟着下了马车。梅聿之偏过头看她一眼:「你怎么也跟着下来了?」 「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我心里不大安稳。」她快步走到了梅聿之前头,然很快便被他拉住了。梅聿之将食指挡在唇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让她静静听。 阿植听到前面的马车里传来争吵声,看着梅聿之张了张口,极其小声说:「泽越……」 争吵的内容并不清楚,仍能依稀辨清楚到后来都是容夫人一人在训斥泽越。阿植深知这个是非不好惹,正要拉着梅聿之往回走,便听得一记响亮的巴掌。 阿植有些被吓住,回过神来已经被梅聿之拉着往回走了。然他们刚到车上,便有人过来让阿植去容夫人的马车里。 「我一个人?」阿植咬了咬嘴唇,颇有些不安地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梅聿之。 梅聿之握了握她的手,安慰道:「没事的,兴许只是问一些话,不必太担心。」 阿植浅吸了口气,独自下了车跟着那侍从往容夫人的马车走。她方走到前面,恰好看到泽越低着头从马车里出来,她也没有看阿植,快步就往后头走。 阿植偏过头看了看她的背影,内心忐忑地踩着脚凳上了车。 侍从替她打起车帘子,她进去之后向容夫人行了个礼,容夫人靠在榻上,懒懒道:「行了,坐罢。」 阿植便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容夫人也不说话,良久才支起身子,看着她道:「幸好没什么大碍,可为何不同我说呢?」 阿植猜她兴许是知道了泽越下毒的事情,看了她一眼也不说话。阿植不知要说些什么,许多事过去了就过去了,深究也是不能挽回的。 何况她如今还好好活着,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可她不知道,深究虽然挽回不了已经发生的事,却会影响到未来的走向。容夫人闭了闭眼睛,似乎是将方才的怒气压下去。她看着阿植道:「管仪在京城的时候同你说了些什么?」 阿植回道:「没有。」 容夫人嘆一声:「他如今的想法,我是愈发的不明白了。泽越也是,一个个都长大了,做的事也都有自己的心思。可她做出这样的事,委实太……」 阿植不说话。良久,她微微探过身去,拉过阿植的手:「你呢?你又在想什么?」 容夫人是在试探她到底是否已知道自己的身世么?阿植沉默着想了会儿,觉得说什么都不对,便一脸迷茫地摇了摇头。 容夫人倏地松开她的手,抬起手揉了揉太阳穴,闭着眼睛重新靠了回去。 没有人同她说实话,一个都没有。也不知怎么了,兴许是年纪大了,越发看不清世事,看来看去都是一团糟 56、六出飞花送归程 ... 。她有些头疼,便沉默着。阿植也任由她这样闭目假寐,一言不发地坐在一旁看着车窗外头。 忽然,容夫人突然浅声同她道:「阿植,收你做义女好不好?」 阿植暗暗抿紧了唇角,就是不回话。 容夫人闭着眼继续道:「等到了庆州再说罢。」 这是阿植意料之中的处理方式。容夫人名不正言不顺地带她回随国,最后还是会想办法拿一个名分安在她头上。现下的境况里,这或许是最好的做法了。 可阿植并不在乎这一个名分,而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就在面前,她却迟迟不肯认自己。阿植晓得她有自己的无奈与权衡,因而也打算顺其自然了。可如今她这样迂迴又躲避的做法,还是让阿植觉得有些隐隐约约的难受。 阿植看了一眼仍旧闭目养神的容夫人,忽然察觉到了她眼角的细纹,才惊觉这位美人,也不知不觉地老了。 她悄悄地轻嘆一声,车帘外却突然传来报信声。容夫人懒懒应了一声,抬起眼皮道:「拿进来罢。」 随从打起车帘子,送信的小吏跪在外头,双手托着逆封的急报,一身素黑。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出门的时候看到牵牛花了,紫色的 57 57、缁衣素缟满庆州 ... 信筒逆封,是凶信。 容夫人的眼神黯了黯,示意随从将急报呈上来。 她从随从手里将信接过来,平静地对阿植慢慢说道:「你先回去罢。」 阿植微行了个礼,便匆匆告退。她往后走的时候,还回头看了一眼跪在地上一身素黑的送信小吏,心中隐隐泛起些许不好的预感,手心一片冰冷。还没走出去几步,便听得随从带着哽咽的哭腔宣道:「陛下薨了……」 整个车队瞬时陷入一片死寂里,阿植有些发愣,站在原地看着梅聿之朝她走过来,一动也不动。分明是只见过一面的人,听到这样的消息却会觉得难过。曹戎当年过世的时候,她才五岁,待在满是香烛纸钱味道的逼仄灵堂里,看着来来往往的凭弔者,心里也只是一片茫然的空白。 那时她飢饿又孤独,府里乱成一片,都没有人记着她还站在小角落里茫然观望。曹家这一切事情,从那时候起,仿佛就将她剥离出去了。她是曹戎短暂生命中无关紧要的角色,因而曹戎的死,于她而言,不过是突然陷入身边某个人不告而别且永远不会再回来的困局,等明白过来,一切都已过去,并不会留下尖锐且令人苦痛的记忆。
第118页 她还记得那一年秋天的管仪庆生宴前随王问她的话,虽只寥寥几句,却成了这一生中,父亲留给自己仅有的一点回忆。 世人用什么来凭弔作古者呢?总是需要一些记忆的。哪怕是一厢情愿的虚构,那也总是有了凭弔的内容。 阿植少得可怜的人生经歷并不能教她如何应对这样难过的事。她不想说话,事实上也说不了什么。梅聿之知道她难过,亦没有多说。这个时候的安慰总是徒劳无功,听者沉静在自己的情绪里不可自拔,无心听一些浮于表面的宽慰之辞。 从通州到庆州这一路,车队停都没有停,比先前更赶。到了入暮时分,急促又焦躁的马蹄声终于缓了下来,阿植听着咔嗒咔嗒的车咕噜滚动声,沉默着打起了左手边的车窗帘子。 一片青黑色的街道里四处挂白,是国丧的级别。即便天色暗沉了下去,一片片的白,却还是那般醒目。昏昧的灯光明明灭灭,微凉又带着湿意的海风温柔地吹进车内,阿植突然有了归家的情绪,反倒是觉得累了。 梅聿之看看她,伸手揽过她的头,靠在自己肩上,低声说道:「睡会罢,很快便到宫里了。」 她特别心安,接下来会有什么事她并不担心。这些时候她已经能平平静静看许多事,既然即便焦虑担心也无法阻止即将到来的一切,倒不如索性省却这个过程,心平气和地去接受它。 不知管仪在宫里是怎样的状况,亦不知随国朝野上上下下又是个什么模样。他身体愈发不好,也不知能撑到何时。 阿植头靠在梅聿之肩上,慢慢同他道:「一切看似命定,人力有时毫无建树,渐渐地就不想争取了。」 梅聿之拿过她的手,摊开她的掌心,顺着其中一条纹路慢慢划到了头:「你觉得徒劳无功也好,事半功倍也罢,努力过的人生总会有所不同。若是你现下就放弃了,等以后老了,会后悔也说不定。人是很奇怪的,今日还觉得无关紧要的事或是随手可以丢弃的物件,明日却又觉得珍贵无比了。若是觉得註定会失去一样东西,那就趁它还在手里的时候好好把握。为人最常做的憾事,便是用太多的漫不经心,去回报难得相处的时光。一旦失去,便只能悔恨了。」 阿植沉默了一会儿:「不知管仪还能活多久……」她嘆出声:「我是真希望他能好起来,但……似乎没有可能了。」 梅聿之揽在她肩头的手轻轻往里收了收,却也没有回她。管仪总是会离开的,兴许明天,兴许一个月,运气好的话,兴许半年……这样的事,谁也阻止不了。 ——*——*——*——*—— 到皇宫时已至深夜,圆月稳稳挂在中天,一副心平气和的样子。空气湿润,带着淡淡的咸腥气,却又和周围草木的味道混在一起,这便是随国的味道。 她在宫门口下了马车,虽然看不大清楚,却能依稀辨得站在不远处迎接他们的曹允。昔日的花孔雀,也穿上了一身黑,脸上的神色也是寡淡的,一丝情绪也没有。容夫人从马车里下来时,阿植很忧心地看到她整个人像在飘着一样,毫无精神气。 她由宫人扶着换了一顶轿子代步,泽越则是一声不吭地走在后头。 而阿植和梅聿之却被拦在了宫门外,站在一旁的曹允道:「小侄女,还是回我的府里住罢。再不休息天都要亮了。」 阿植点点头,主动去拉了梅聿之的手,偏过头道:「走罢。」 坐上曹允的马车,阿植颇有一种兜兜转转又回到原处的错觉。好像记忆中也有这样一个夜晚,她喝醉了酒,坐着马车回曹允的丞相府,随后又在院子里遇上了什么人,后来便睡了过去。 记忆如水底摇摇摆摆的葳蕤海草,粘腻、潮湿、又有些腥气。 阿植看了一眼车窗外头问道:「从这里到南州有多远呢……」她想回一趟自己出生的那个地方,若是可能,便再从南州走到津州,这一路回去了,所有的事也能做个了结,该收起来的塞进柜子里,等老了再慢慢想罢。 她才十八岁,一切重新开始还不晚。 曹允回道:「两天左右的行程,若是赶得紧一些,一天多便也到南州行宫了。」曹允怎会猜不到这个小丫头想什么,他继续道:「若是你想去一趟南州行宫,我来安排罢。」 阿植看看他,还是道了一声「叔父」。她顿了顿,接着道:「叔父接下来这段时日定会事务缠身,何况我也不急着去,谢谢叔父的好意了。」 这一席话说得生疏客套,曹允微眯了眯眼,看了一眼梅聿之,微微动了动嘴角,却一句话也没有说。 当真如曹允所说,到曹府时都四更天了,天虽还未亮起来,可已经依稀能闻见清晨的气息。住的仍旧是两年前的屋子,东西两间,一间是阿植的,另一间则是梅聿之的。 她进屋洗漱,换了一身干净的浴衣,推门走出来。仍是没有门闩子的移门,走廊上一尘不染,阿植赤脚站在上面,刷了桐油漆的木头地板直接贴在脚底板上,有细细的温感。 外面已经泛出了些许光亮,却还是暗沉沉的。启明星就要渐渐消失,阿植抬着头看着灰黑色的天空发愣。 旁屋的梅聿之亦推门走了出来,阿植转过头去看了看他,轻轻弯了弯嘴角。因许久未睡而积累起来的疲倦,让人脑袋空空的,有些飘。心跳也比寻常要快一些,阿植闭了闭眼。清晨的味道委实让人迷醉,每一寸空气里都充溢着满满的生机与朝气。
第119页 她本该在这个潮湿温润的小封国过安安稳稳的日子,有父王母妃的宠爱,有兄长的庇佑,兴许还能学得像个人样。 可命途就是如此诡秘奇谲,稍稍动了一小格,一切便不同了。 可也未必是坏事,她从此在中原长大,到十三岁便能顺顺利利走遍津州城每个角落,认得通济街上每一家店的掌柜和伙计,她同先生和曹老夫人相依为命十几年,还能结识忠厚朴实的金枝,甚至以曹家千金的身份,与梅聿之定亲。 因而不论走哪一条路,都会遇到应该遇到的人和事,这其中都有值得珍惜和喟嘆的部分。并没有所谓人生经歷的好与差,搁在自己心里比对一下,也不过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 白天里的睡眠总是差得很,阿植睡睡醒醒,迷迷煳煳中便听得敲门声。她稍稍整理了下便去开门,青珠站在门口笑意盈盈地看着她。 两年了,青珠管家还是老样子,可却比之前看着又要温和些。 阿植问她:「有什么事吗?」 「宫里来人让小姐进宫,我来替小姐梳洗换衣。」青珠手里端着托盘,看阿植有些走神,便又唤了一声,「曹小姐。」 阿植忙避开,让她进来。 青珠方走进来,后面便跟进来一个端着铜盆的侍女。阿植乖乖地任她帮忙梳妆穿衣,末了,青珠淡淡道:「曹小姐如今不戴那对耳坠子了么?还是那对耳坠子好看呢。」 阿植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耳垂:「许久没有戴耳坠子,耳洞都快要长起来了。」 青珠见她脸色太白,且又穿着一身缟素,没有耳坠子衬着倒闲得有些单薄,便问道:「曹小姐要戴么?」 阿植忽然想起来,这耳坠子是当年随王送给容夫人的,这对耳坠子后来在自己手里,是因为曹戎从容夫人那里拿来的么? 是要喜欢到何种程度才会如曹戎这般偏执呢…… 她敛了敛神,起身去包袱里拿耳坠子。 青珠帮她重新戴上的时候疼得厉害,感觉像重新扎了一遍。一切收拾妥当,青珠拿铜镜给她照了,然后说道:「小姐得抓紧时间出门了。」 阿植应了一声,随即又问道:「只我一个人吗?」 青珠点点头,似是晓得她想问什么,随即回道:「梅大人同丞相大人一道出去了,且宫里来的人也只说让曹小姐进宫。」 阿植有些没精打采地点了点头,跟着青珠往外头走。她好似越来越依赖某个人了,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她看到青珠回过头来,同她浅笑道:「曹小姐变了许多呢。」 她没有回应,默不作声地上了马车,往昔琐事歷歷在目,随着这一路车轮声,越走越远。 随国没有冬天,最冷的时候也不过如津州的秋天一般,却也并不显得清冷萧瑟。白天里的街道又恢復了往常的热闹,即便四处挂白以示哀悼,然而一个国家却并不会因为一个君主的离去而陷入无止境的悲伤里,一切都还是要继续。 然阿植到宫里时,所见却与外面大为不同。满世界的悲色笼罩在宫殿上空似乎怎么也散不去,随王的灵柩还停在宫里,宫人之间的窃窃私语像压在半空的乌云,密密麻麻,却又不会落下雨来,但还是令人觉得沉闷和压抑。 一名小侍领着她穿过长长的廊道往前走。出檐深远的宫殿在这辽远的蓝天下显得十分安静,偶尔听到廊檐底下的风铃随风摇动的清脆声响,亦令人感到无比的宁静。 小侍停在殿外,对阿植道:「殿下在里面议事,您先去偏屋等一会儿罢。」 阿植方点了点头,便听得里面传来脚步声。她往后退一些,便看得殿内走出来一位身着缁衣的清瘦男人。他随即便往廊道的西边走了,在长长的走廊里背影越来越远。 小侍示意阿植可以进去了,阿植便稍稍低头看了一下衣着,走了进去。 民众在此当口需要平復心情继续过日子,而对于下一任的继位者而言,更是需要收敛情绪将过渡期顺利处理好。管仪即便身体抱恙也一样躲不掉这些繁杂的事情。这是命定之中的事,是属于他且必须完成的事。 阿植看到他的时候,还是忍不住难过了。 管仪靠在软榻上看摺子,脸上毫无血色,袍子套在身上显得有些松松垮垮,翻册页的指骨像是随时都会把皮戳破一般,整个人越发瘦了。 阿植轻轻嘆了一声,管仪抬头看到她,抿起唇来淡淡笑道:「你回来了。」 阿植忍着眼眶的酸疼用力点了点头,却看到管仪站了起来。 他瘦削的身形似乎随时都会倒过去一般,阿植忍不住想要抱住他。这位同胞的哥哥,大约从生下来就过着艰难的日子,一日日挨过去,同自己在斗,其实也不过是想要活下去。 阿植心里装着满满的疼,管仪已经走过来,俯身轻轻拥住了她。 阿植抬起手反抱着他,忍下哽咽道:「恩,我回来了,你还好么?」 管仪轻轻应了一声。 阿植喃喃自语道:「上回我同你吵是因为那阵子我不大正常,再也不会了,再也不同你吵了。」 「傻丫头。」管仪的声音轻缓柔和,「何必还念着不开心的事呢……」他抬手顺了顺她的头髮,慢慢说:「要去看看父王么?」 阿植回过神来,管仪已放开她,再慢慢问了一遍:「去看看父王么?」
第120页 阿植点点头。 随王的灵柩停在盛和殿,安安静静,除了香烛的味道和满殿的素白,倒也没什么其他与平日相异的地方。阿植曾在话本子里头看到,中原皇帝驾崩,须得在亡后进行浩大的法事和弔唁活动,排场热热闹闹,竟完全不像是丧事。 事实上管仪已经守了两夜的灵,身体已很难再撑下去。阿植握着他的手,觉得真是可怜。管仪的手没什么温度,她也一样。两只冰冷的手握在一起,只是觉得更冷。 阿植再往里走了一段,便看得泽越跪在灵前不知闭眼祷念什么。她抿了抿嘴唇,也没有说什么,走过去点了一炷香,在旁边的软垫上跪了下来。 阿植平平静静地叩拜完,跪在软垫上想起年幼时先生念给她听的书册里曾这样写过:吾终身与汝交一臂而失之,可不哀与? 她与随王兴许是没有父女的缘分,于是便这样轻而易举地同他的人生失之交臂了。 她跪了好一阵子,管仪在她身后道:「走罢,母妃还要见你。」 阿植微垂了垂眼睫,却同旁边闭目祷念的泽越道:「谢谢你。」感谢你代替我陪着父王与母妃走了这么长的一段路,其实换做是自己,也许做得还没有你好。 往永华殿走的路上,管仪忽然轻拍了拍她的肩,不落痕迹地闭了闭眼,阿植察觉到他的异样,连忙抱住他:「你怎么了?」 管仪的重量都压在她身上,他有气无力道:「 57、缁衣素缟满庆州 ... 宣……邵医官。」 阿植连忙喊住路过一名小宫人,让她去找医官到永华殿。她对管仪道:「再撑一会儿,先送你到母妃那里。」 她吃力地扶着管仪到了容夫人那儿,素来镇定的容夫人瞧见他这样模样,也显得极其焦虑和慌乱。 等到邵老过来之后,阿植也不走,只坐在一旁看着榻上的管仪。 容夫人站在一旁默默看着,都不忍心打破这一份安宁。邵医官诊了会儿,收了脉枕道:「殿下近些日子过于劳累,微臣……」 容夫人见他一脸愁色,便示意他不要再说了。她走过去好好看了看管仪,却同邵医官道:「帮阿植瞧瞧罢,我看她脸色也不大好。」 阿植连忙推脱,说自己不过是昨晚上没有睡觉,有些累了而已。 然容夫人却道:「还是看看罢,你前阵子中的毒,也不知有什么影响。」她此刻倒是清醒得很,既然管仪的结局已经能够一眼看到底,那只好寄希望于阿植,希望她不要再出什么事。 阿植咬了咬下唇,回道:「先前都诊过了,大夫已说了没什么大碍,不必再劳烦邵医官了。」 58 58、乐死不若以忧生 ... 容夫人抬头看了她一眼,兴许是没有想到她会如此违逆自己的意思,便问道:「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阿植摇了摇头,一直看着她的眼睛仿佛想要看到深处。相处这么久了,她仍旧看不懂自己母亲的为人,兴许她权衡利弊想要一个更圆满更周全的结局,可却未必合每个人的心意。 容夫人嘆了口气,偏了头道:「去偏屋吃些东西罢,不必在这里久留了,管仪一时半会儿也醒不过来。」 阿植看了看榻上的管仪,一声不响地低头走了出去。 她到了偏屋刚坐下来,宫人便将七七八八的餐盘送上来。她看着面前丰盛的食物,却一点食慾也没有。因长时间没有进食而空空荡荡的胃,像停止工作了一样,也不会提醒她要进食。饿过了头,看到食物反而觉得反胃。 她端起手边一杯热水,喝了满满一杯下去,开始埋头吃东西。胃疼得厉害,可她需要放一些东西进去搅拌,她还要活下去。若是自己都对自己不好,便真不值得旁人对自己好了。 她吃完饭,容夫人才过来。她在对面坐下,扫了一眼桌上的餐盘,对阿植道:「你脸色还是不大好,今天便不要回去了,省得一路颠簸又不能好好休息,就住在宫里罢。」 阿植想梅聿之也应当有他自己要忙的事,便想着住在宫里也好。何况管仪时日无多,她也想同管仪多相处一些时间。 她站起来告退,说想去陪一陪管仪,容夫人应允了她,她便走了出去。 待她出去了,宫人过来收拾桌子,容夫人便兀自站起来,往盛和殿去。 ——*——*——*——*—— 按着随国的规矩,先王出殡前新王就必须即位。封国的继位者若不出意外,往往都是世子,然即便如此,也一样要通过皇帝的圣旨确认才能顺利继位。人人都知道世子前阵子从中原回来,手里定是握着那份至关重要的圣旨。 可按理说前一晚就应当公布的圣旨,却到如今也迟迟没有音讯。礼部不断上摺子奏请即位,可管仪这边却一点动静也没有。 阿植在宫里住到第三天的时候,礼部递上来的摺子都快铺满桌子了。她坐在殿内看书,管仪咳嗽一阵子,她便看他一会儿,到了后来,管仪索性放下摺子,看着她道:「有什么想说的吗?」 阿植这才发觉自己刚刚做得有些过了头,连忙摇了摇头,说没什么。 管仪微垂了垂眼睫,慢慢问她:「打算在宫里留到什么时候?」 阿植回道:「不知道。」总不能说待到他去世的那一天罢…… 管仪淡淡笑了笑:「其实我不希望你回来,如今虽然表面上风平浪静,可暗地里各方都在角力,母妃心里也有她的打算。你选择回来,太过孤注一掷了。」他闭了闭眼,稍作停顿之后接着道:「阿植,在我走之前,离开随国罢。我要看着你离开。」
第121页 阿植握着书卷的手越来越紧,到最后这一句,她算是彻底明白管仪的意思了。管仪希望她走,且不希望她留到他过世的那一天。 阿植如今舍不下的东西太多了,她希望能多些时日陪一陪与自己血脉亲近的人,免得余生只留悔恨。可如今,同她血脉相连的两个人,一个算计着她,另一个则希望她早日离开。 来随国之前她不是没有想过这些,可此刻还是觉得有些难过。 「我知道你在乎什么,但是你已不属于随国,因而也不应当再被卷进来。」管仪低下头咳了咳,本打算站起来,却又靠回软榻,同她道:「后头床榻下面有个暗格,你去将里面的东西取出来罢。」 阿植看了他一眼,放下手里的书,往后面走去。管仪觉得自己仿若一口枯井,一丝生机也没有。他不过是在软榻上躺了一会儿,便想要阖目睡觉。近来他总想,兴许某一次的闭眼睡觉之后,便再也不会醒过来了。 因此他总在自己睡觉前将一切都安排好,免得突然离去什么都顾不上。 每次闭上眼都预备着离开,这样的心情,他体会了太久。 听到阿植走回来的轻微脚步声,他抬了抬眼,看到阿植托着锦盒递了过来。 他没有接,只道:「你来开罢。」 阿植又重新拿回去,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锦盒。一柄上好的玉轴横在澄黄绫锦上,阿植从未见过这东西,想想又觉得像话本子里所说的圣旨,她看了一眼管仪,管仪朝她点了点头。 得到默许之后阿植将圣旨取出来,很是小心地在蔺草蓆上铺开来。约莫有六尺长,两边的轴柄乃是上等好玉。她从头念到尾,直起身来将某个名字又念了一遍。 「承睫……?」 难怪管仪一直不理会礼部的即位奏请,原来继位之人是旁人。他不远万里去京城求来的圣旨,就是为了让旁人坐上那个位置吗? 管仪微阖了阖眼,慢慢道:「我在等他。」 「那又是谁呢?」阿植问完之后将圣旨重新卷好,放入锦盒内。 「父王的一个侄子,景侯的独子。」管仪顿了顿,「自小便去了很远的地方,如今快要回来了。」 侄子继位也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为何管仪这么藏着掖着就是不肯公布呢?阿植方想问他,却听得他道:「并不是亲侄子,是过继给景侯的。」 原来又是考虑到血缘亲疏这一层……阿植将锦盒重新关好,打算送回去,管仪却忽地叫住她:「还有另一件东西。」他停了停,忍下咳嗽道:「在书架底下的柜子里也有一只锦盒,你也顺道拿过来罢。」 阿植感觉不是很好,她觉得今天管仪说了这么许多,就像在交代后事一般。 她从柜子里将锦盒拿回来时,看了一眼管仪道:「今天为何同我说这么多呢?」 管仪带着病容的脸上浮起一丝淡笑:「只是觉得时候到了,该知道的事还是早些告诉你好,你也好有自己的打算。」 阿植抿了抿嘴唇,将锦盒打开来,只是普通的素色提花锦缎,捲轴亦是普通的牛角质地,阿植料想这估计只是封极其普通的诏书。 管仪咳了一阵子,懒懒地扯了一条毛毯盖在身上,顺了顺气同阿植道:「母妃大约已经猜到了谁才是继位者,故而兴许会重新安排你的婚事。以防万一,我求了这一道敕命。」说白了不过又是一纸调令,阿植将敕命圣旨打开来时,不由地嘆了口气。 这般随意出调令,真是太不在乎旁人的努力了。难道梅聿之刚到随国,又要将他调往别处吗? 阿植沿着捲轴将它捲起来,放进锦盒里,一句话也没有说。 「先前的迁调,是泽越动的手脚。」管仪察觉到她的异样,「那次我不好出面阻止,想着你若是也来随国,也好一路照应。如今这敕命上写着带家眷赴任,若你还在乎他,与他成亲之后便能同他一道走。母妃也不能为难你什么……」 阿植觉得头痛,将锦盒丢在软榻上,想出去透一透气。她方走了两步,便听得外面传承睫到了。 管仪喊住她,让她先去偏屋坐一会儿。阿植停住步子,往内殿偏屋走。 她站在门帘前,透过缝隙看到一位年纪与管仪不相上下的男人走了进来。这位未来的随国主导者,常年领兵驻守南疆,身姿挺拔修长,有着军人的严肃与板正。 管仪坐起来,打量了他一番道:「许久不见你了,随意坐罢。」 他这一趟回来并未引起多大关注,管仪不想多生事端,为了掩人耳目,便在此同时召了好几位旁系适龄继承人进京,名义上是为先王行弔唁之礼,实则是为了选出下一任的继位者而考虑。 礼部不断奏请,其实也不过是这些天流言蜚语太多,想堵一堵嘴。外人看着都应是管仪先即位,然后再挑选自己的继任者,然管仪却直接跳过自己,索性直接让旁系的王族继位了。 承睫同他谈了许久,声音很小,阿植根本听不清楚。只是末了,两人的谈话突然陷入僵局一般,一直沉默了下去。很久之后,承睫才起身告退,从殿内走了出去。 待他走了,阿植从偏屋出来,看了一眼又靠回榻上的管仪,轻声道:「睡一会儿罢,你许久没好好休息了。」 管仪未理会她,眼神也愈发黯淡。他说:「你走罢,留在宫里太闷了,随国还有许多可走可看的地方,多出去看看罢。」
第122页 阿植咬了咬牙,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她刚走出门,便撞上了泽越。泽越见她有些生气,便问道:「王兄说了什么令表妹不开心的话?」 阿植抬眼看着她,冷冷丢下一句:「他现下只想休息,公主还是不要进去的好,免得吃了闭门羹。」 泽越微愣,倒是难得看到她这个样子。她不慌不忙说道:「我不是来找王兄的,而是来找表妹的。」 阿植缓了缓自己的语气:「有什么事么?」 「父王留了些东西给你,我想,是时候给你了。」泽越轻轻嘆了一声。 阿植就这么看着她,反问道:「确定是给我而不是给你的么?我同随王并不熟络,亦无甚重要的关系,他又怎会平白无故地留东西给我?」 阿植如今对她还是抱着警戒之心,然泽越却忽地低声说道:「南州行宫的事你应当已经知道了,何必还装作一副什么都不晓得的样子。曹阿植,你以为总是装作受害者的样子旁人就会让着你吗?」她停了停,扬了扬唇角道:「对,管仪护着你,梅聿之迁就你,就连母妃也觉得你可怜,可又怎样呢?管仪照样希望你离得远远的,梅聿之即便到现在了也没有进宫看你一眼,母妃……」她垂了垂眼睫,接着道:「想必现在打算着如何用你这颗棋子去下一局更好的棋。你是真的可怜吶,手里一无所有如今还这样趾高气昂的样子,想不明白你还有什么筹码可以留在这里。」 她的身量比阿植要高一些,这番话说得又极有压迫感,阿植微抬头盯着她,冷冷回道:「我先前还觉得这些年母妃和父王有你的陪伴多少还不会觉得孤单,可如今却觉得你简直糟透了。我若真的听得进你方才这些闲话,我就不会孤注一掷来随国了。我不担心,我什么都不担心,既然一无所有,就更无惧失去。你呢?你想要得到的东西太多了,甚至不择手段,不怕报应……可是请你也想一想,为人最起码的良心。」 她暗自咬了咬牙,一声不响地盯着泽越。 泽越忽地笑道:「良心?」她指着永华殿的方向,压着极低的声音说道:「你去问问那个老女人,这些年她是怎么对我的。我出身卑贱,那好啊,就让我一直卑贱着,不要带我到这局险棋中来,或者索性告诉我,不要妄图能够在其中得到什么,可是她什么都不说,却一直冷淡我,讽刺我,没有哪一次见我不是摆着她那张刻薄脸。你知道我先前被蒙在鼓里时是什么感受吗?十几年了,我一直认为的我所谓的亲生母亲,天天一张冷脸,仿佛我天生就是条贱命。这种以为自己被亲娘嫌弃的心情你能够理解么?你不能。」 阿植往后退了一小步。 泽越偏过头自嘲般笑了笑:「曹阿植你不懂的。等我晓得我不过是一个替身,且是一个本来就该死的替身时,才明白过来她这些年为什么这样对我。可是已经晚了,我恨她,恨她带我进到这个死局里,我本就该被我亲生母亲溺死,然后早早去投胎转世。可我如今身处这个位置,你知道我若是等下去又是什么样的结局么?我讨厌我这一生。」 阿植敛了敛神色,沉静地同她道:「讨厌自己的人生又有什么用呢?即便再讨厌,你也还没有到想放弃它的地步。你应当感谢她给了你继续活下来的机会,也应当体会她的立场上,是不可能对你视如己出的。」 「活下来的机会?」泽越拧着眉头,却笑了笑,「为何你们一个一个都觉得活下来是多么了不起的事?她给我的这个所谓恩赐,我不稀罕,我讨厌这种游戏,让我觉得一直被蒙在鼓里。」 阿植此刻已十分平静。她漠视了方才她这一段话,只淡淡说道:「何况你的人生还长得很,现下就说讨厌这一生,未免太早了一些。不过你若是抱着这样的心态继续活下去,的确是会一直厌恶自己。我五岁的时候曹家出了大变故,此后一直贫穷度日,后来又遭遇许多事,我失望、怀疑、甚至自毁,现如今我真正的父亲过世了,我同胞的兄长亦不知能撑到何时,我真正的母亲与我之间,不过只有一层单薄的血亲关联,并没有相处十几年的默契与心有灵犀。我常常不知道找谁去说,很多事烂在心里就渐渐被埋起来了。路还是要走,既然活着,那便想着怎样更好地活下去。」 她停了停:「你有你的打算和目的,我也有我想做的事。我只想告诉你,这局棋里并非你一人在受罪。我们都在为别人的错误付出代价,可是……通过放弃自己以及逃避的办法来退出这棋局本就是愚者的做法。最后……父王真的留了东西给我么?」 阿植一直相信随王后来是知道整个事情原委的,只不过他觉得没有精力再去挽回,便作罢了。她真心里是希望随王能留下一言半语给她的。即便是一封简短的书信也好,她想多留一些回忆。 她的心还是软了,泽越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不晓得管仪有没有同你提过后园。」 阿植这些天都没有去过后园,听宫人说那里阴气极重,又鲜有人去,因此她一直避而远之。她如今没什么好奇心,对泽越这样的话也并没有特别多的兴趣。 「那就劳烦你,直接拿过来不好么?」阿植看她的眼神逐渐变得懒怠。她大约 58、乐死不若以忧生 ... 察觉到即便两个人摊牌至此,泽越依旧不会轻易放弃自己的计划。虽然她并不知道泽越的计划是什么,却隐约觉得对自己是不利的。现下是待在管仪的殿外,因而无所畏惧,可若是真去了后园,会出什么事就真的说不准了。
第123页 梅聿之不能进宫,管仪如今也顾不上她,她做每一件事都必须为自己负责。她需要做好每一个选择。 「恐怕还真得需要你走一趟。」泽越不慌不忙地说着,又看了她一眼,「我五岁那年父王亲自在后园种了一棵月桂树,没有人知道缘由。去年生辰宴结束的那一晚我误入后园,恰好看到盛和殿的老太监在那棵树底下埋什么东西,我觉得好奇,便躲起来等他走了,我去将它挖了出来。」 她稍稍停了停,脸色也和缓了一些:「真是感人肺腑,又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从五岁开始,每一年,他都要写一封长信给你。即便不知道你长得什么模样,到底过得怎样,每年到了生辰那天,就一定要写。只是我很好奇,既然那时候就已经知道你的存在,他为何又一直装作不知道呢……」 「那么烦劳公主,将那些信拿给我。我就暂且先回去了。」阿植见她并没有给出足够多让自己随她一起去后园的理由,一脸平静地转过了身。 泽越一把拉住她,慢慢道:「可重点不在那些信上,而是那株月桂,和后园的阁楼。」 阿植慢慢挪开她握在自己小臂上的手,闭了闭眼。 作者有话要说: 看文愉快,一天没下楼了,我去吃饭。 59 59、不以生死易其心 ... 「后园之所以没有人去,是因为父王不准,而非所谓的阴气太重。然而我回来那天,父王身边的老太监将阁楼的钥匙给了我。」泽越停了停,「我本就猜到那是父王留给你的东西,希望有一天你能够看到他为你留下的这些回忆。昨日我去了一趟阁楼,才更为确信。」 阿植偏过头:「我又怎知道你说的话有多少真,有多少假。按着你的说法,随王既然那样早就知道我的存在,又为何无动于衷?」她虽这样说,然心里却觉得十分难过。 泽越接着道:「父王生性温和,万事都不愿意冒险,许多事都在周全范围之内。你不必怪他,只能怪当年皇帝指的这一门亲事,是多么造孽。」 阿植倒是没有怨怪的意思,若是指摘下去,还得追溯到更远的事了,人都过世了,又何必埋怨。她伸了手,说:「那就请公主将钥匙给我罢。」 「不需我陪么?」泽越将一串钥匙放进她的手心。 阿植抬眼看了看她:「不必了。」 她将钥匙收进袖袋里,转了身不急不忙地往住处走。她若想去看,必定会挑个稳妥的时间,而不是现在。 她暂时的住处临近后园,据闻原是一位已故公主的寝宫。那位公主九岁就早夭了,屋子里的摆设还是如当年一样,毫无改变。那天她刚进来时,便看到许多小女孩子玩耍的物件,甚至还看到了没有抄完的一叠字,摆在书案上,纸都已经泛黄变脆。寝宫里的老嬷嬷见阿植和善,近几日也常常絮叨小公主还在的时候,是怎样一番光景。她说小公主那年夏天午睡前熘出去玩,一头栽进后园的池塘,便再也没有回来。 阿植在屋子里坐了一会儿,老嬷嬷给她端了些茶点,她便百无聊赖地翻着一本书等这个有些微冷的下午赶紧过去。 宫里素来是伤心之地,不知有多少冤魂嗟嘆。走过的每一寸地板,上面都仿佛流着血;每一根横樑上,似乎都挂过白绫;而后园,怕更是这伤心地中的伤心地。 天色将晚,阿植嘱咐老嬷嬷替她备了晚饭,稍稍吃了些,她便同老嬷嬷道:「我去一趟后园,很快便回来。」 老嬷嬷听得她要去后园,连忙阻止她。阿植淡淡安慰道:「没事的,若是过了酉时我还未回来,你便去永华殿告知容夫人。」 老嬷嬷点点头,目送着她往后园走。 通往后园有一道铁门,阿植拿了其中一把钥匙打开了门。 她将大门敞着,沿着小迳往里走。一路上有许多碎石,荒草丛生,一看便知许久没有人打理。天色暗下去,月亮爬了上来,视野中的每一块碎石都沐浴在歷歷月光之下。阿植随即便看到了泽越口中的那一株月桂树,可惜已经过了花期,只剩下满树青墨色的叶子。她走近些,弯下腰来看到地上被扒开的坑,她将灯笼搁在一旁,跪下来找了一会儿,果然在里头翻到了一只瓷罐子。 她将书信拿出来,对着灯笼稍稍看了看,却仍是看不太清楚,便索性将书信收进怀里继续往前走。 泽越所说的阁楼是在塔楼的顶层,阿植眯眼看了看这座三层高的塔楼,在夜幕之中只看得清轮廓。她素来怕黑,可今天却不知哪里来的胆子,想上去看一看。塔楼的底层大门紧锁,周围的荒草都没到了阿植的膝盖。 阿植看了一眼灯笼,觉着还能撑一会儿,便拿钥匙开了门。 底层空旷得很,阿植即便打了灯笼,也什么都看不清楚。左侧有楼梯,阿植打算上楼,便沿着楼梯往上走。周遭没有风,然手里的灯笼却忽明忽暗,阿植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到了塔楼顶层,阿植才晓得原来上头的窗户是开着的。她将窗户关起来,沿着墙边走了一会儿,想来先前这塔楼也不过是个藏书的地方,如今却落败成这样子,委实令人喟嘆。她从方才进来就觉得屋子里有股子难闻的味道,想着兴许是太久没人来过因而气味不好闻,倒也没有在意。 阁楼挂满了字画,阿植看了看落款处的年份,好些都是她上次离开随国那时候写的。当中悬挂着一副画,阿植踮起脚尖来,举着灯笼看着。这个人的模样同自己太像了,连耳坠子都是一个模样。
第124页 她不免有些难过,瞧见旁边有一张长凳子,便搬过来打算将这幅画从樑上解下来。她踮起脚尖去碰繫绳,却摸到一手油腻腻的东西,她收回手闻了闻,忽觉得不好。再摸摸绳结旁边,也尽是油,她慌忙从凳子上爬下来,提了灯笼就打算下楼梯。她走到楼梯口,摸到楼梯扶手上也全是油腻腻的,便更急匆匆地往下走。然她还没来得及走几步,便听得有东西戳破窗户纱纸飞了进来。 横樑上瞬间烧了起来,阿植一惊,连忙往下跑。然她还未来得及跑下去,便闻得一阵呛人的味道窜了上来,她透过楼梯间的间隙看到下面火光一片,火苗直直地往上窜。她被困在二楼,既不能上去也不能下楼,她拿袖子捂住口鼻,借着火光看了看二楼,却没有发现窗户。火势顺着泼过油的地方蔓延,她再回头一看,楼梯上的扶手已全部烧起来了。 阿植的心都跳到了嗓子眼,脑子也有些煳涂,灰尘和木头燃烧的味道混在一起,她都快要呛死了。看着冲上去还有些希望,她便避开扶手贴着墙壁往上走。阁楼上的字画全烧得掉了下来,她低着头冲到窗户边,上头有烧坏的东西掉在她身上,立刻就点着了她身上的衣服。阿植贴着墙壁滚了滚,肩膀处烧得火辣辣地疼。阿植瞧了一眼下面,再看看身后的火势,正打算往下跳时,忽然有人喊住了她。 「跳下去也是死,何必呢。」泽越站在对面那一处暗门前,隔着火光对她笑了一笑,「要不要赌一赌你我的命?」 阿植转过身,单手死死扳住窗框,大声质问道:「你到底在想什么?!」 泽越偏过头咳了咳,心平气和地看着一根横樑掉了下来,看了一眼脚底下的地板道:「少说些话,省得呛了灰。这样的时候,不应该更信任彼此么?你觉得我能带你出去么?」她笑了笑,眯了眼道:「你靠着窗户,现在往下看看,是不是已经有人来救火了?不好奇为什么门都锁着我却在这里么?你太容易相信别人了,就算起疑设防也逃不过别人的算计,真可怜。」 阿植哪里有心思听她说这些,她觉得脚底下烫得要死,火苗都贴过来了,实在不行她真要从塔楼最顶层跳下去了,搞不好一身的伤,她皱皱眉,看着底下似乎有人来了,方想要唿救,便觉得口鼻被厚厚的手帕封住,她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的,便晕了过去。 ——*——*——*——*—— 像是做了一个极其漫长的梦,梦里诡谲跳跃的火苗将曹府团团围住,她睡在西边那间小屋子里喊人救命,可却一个人也没有出现。身上火辣辣地疼,像是被剥了皮一般。她觉得自己快被烧死了,脸上手上全是油灰,先生不知去了哪里,她忽然喊梅聿之的名字,却一下子想不起来此人同自己有何关系。她记不起旁人的面目了,这么一惊一吓之间,她觉得身上一阵疼,忍不住叫出了声。 一只凉凉的手握住她的手,管仪和缓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来。 「想喝水么?」 阿植费力地睁开眼睛,觉得一阵刺眼,忙要伸手去挡。管仪却按住她的手道:「别乱动,小心伤口。」 阿植这才察觉到整个右手到肩膀处都疼得要死,她低头看了看,衣服的袖子是裁掉的,她那只手到肩膀处都缠上了白布。管仪递了调羹到她嘴边,她喝了一小勺水,喉咙里依旧干枯得厉害。她将脸转到里侧咳了咳,问道:「我睡了多久?」 管仪坐在地上,有些懒怠地靠着案桌,慢慢回道:「三天半了。」 阿植沉默了一会儿,又问:「这些天还好么?」 管仪又将调羹递了过去,眼帘有些耷拉着,毫无神采,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淡笑:「承睫继位,父王出殡了。」 阿植另一只手卷着被子又咳了咳,说:「你开心么?终于没什么事烦到你了。」她皱了皱眉,将脸重新转回来,看着管仪道:「泽越呢?」 管仪搁下调羹,沉默良久问道:「那天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植又将头偏过去一点,望着高高的屋顶回道:「我记不大清了,你去问她罢。」 「她说不了话,已经疯了。」 阿植蓦地一惊,怎么可能?!她怎么能疯了呢?!她立时从榻上爬起来,拿了案桌上的茶盏给自己灌了一口凉茶,也不顾管仪的阻拦,赤着脚就走了出去。她小腿有些疼,想必也是伤到了。她记得那时她是被人弄晕的,而那时肯定不会有别人,定是泽越无疑。 她半路随手抓了个宫人就问泽越在哪儿,那宫人哆哆嗦嗦告诉她泽越在后园,说公主怎么也不肯从里头出来。阿植咬咬牙,拖着一条伤腿就往后园走,她走得有些急,有少量的血从缠在小腿上的白布里渗出来。 忽然有一只手搭住她左肩膀,那人清清冷冷地说道:「伤口开裂了,还是回去歇着罢。」 这声音太陌生了!阿植倏地转过身去,抬头看了一眼面前的人,愣了愣竟然忘了行礼。 承睫?! 他扫了一眼阿植,看了一眼她小腿上的白布,让旁边一名宫人送她回去。 那宫人方要过去扶阿植,阿植冷冷说了一声「我自己会走」便拖着伤腿往回走。等她回到住处,管仪懒懒站在门外等着她:「想去问什么?」 阿植抬手抹了抹干得发疼的嘴唇:「不问什么。」 管仪闭了闭眼:「先进来罢。」
第125页 阿植闷闷地进去,坐回榻上,接过宫人送来的热水,慢慢地吹着气。她喝了些水,搁下茶盏看着管仪便说:「我饿了。」 管仪示意宫人去拿一碗热粥。 「我想吃桂花糖。」 管仪咳了咳,宫人便往外走了。 「我要见梅聿之。」 管仪拢了拢袍子,打不起精神一般懒懒回道:「他去南岛官厂了,至少一个月后才能回来。」 「什么时候走的?」 「七八天前。」管仪将药碗拿过来,「先喝药罢。」 阿植皱皱眉:「为何不告诉我一声?」 管仪抬眼看看她,将调羹递给她:「母妃安排的事,就连我也不知道。他也进不来宫里,你不必怪他。我怕是传进来的口信都被母妃给拦住了。」 阿植吸一口冷气,连调羹也不要,接过药碗一口气灌了下去。 管仪将帕子递过去,慢慢说道:「方才见到承睫了?」 阿植点点头,擦了嘴将手帕放回案桌。 「泽越倒是想得明白,知道先发制人,现下等于把母妃的计划都弄乱了。」管仪轻嘆道,「她让母妃『放心』,却保住了自己的位置。可是你如今……能走的路却越发少了。」 阿植动了动嘴角,看了一眼管仪道:「敕命能给我么?」 「还放在原处,你若要拿,自己去便好。」他顿了顿,「阿植,我要去南州了。那儿更暖和,我想在那里结束也是好的。」 你将七七八八的事全部处理完了,因而终于开始考虑自己的后事了?阿植偏过头抹了抹眼睛,努力不去看他。 「我时日无多,虽放不下心来,却还是想着自私一回,做些自己的事情。」他忍下咳嗽,接着道,「你应当有自己的想法和主意了。上回我同你说母妃想要改你的婚事,她大约想让承睫娶你,可你若是不作回应,也是无妨的。至于梅聿之,那需要你自己把握。新王继位,我和泽越以及宫里的一些旧人,都要陆续离宫了。」 阿植紧接着问道:「泽越要去哪儿?」 管仪嘆一声:「南岛。母妃觉得她既然已经疯了,留在随国也无甚好处,索性让她去最远的地方。」 阿植深吸一口气,挪开身上的被子就下了榻:「不要理我,我去问个清楚。」 管仪没有站起来,只懒懒叮嘱了一句:「走慢一些。」 所幸腿上那块是刮伤而非烧伤,阿植觉得胳膊和肩膀就已经够疼了,反倒觉得小腿不怎么疼。她顺利进了后园,塔楼已成了一座空架子,满目废墟,她看着这些忽然觉得不可思议,都烧成这样了她竟然还活着,泽越那天说的赌命到底什么意思?她皱皱眉,走进去看到泽越枕着一根焦木睡觉。 她喊了泽越几声,泽越不理她,一动不动继续睡觉。她身上全是脏灰,脸也似许久没有洗,头髮散乱双目涣散。 阿植抿了抿唇,弯下腰蹙眉质问道:「你装疯卖傻到底求的什么?」 泽越揉揉眼睛坐了起来,也不说话,只顾着自己不停地笑。 阿植咬咬牙,揪起她脏兮兮的衣服对襟冷冷道:「你自己想装疯,有必要将我搭进去吗?!」 泽越轻蔑地瞥了一眼她的小腿,咯咯咯地又笑了起来。笑累了,她便懒懒看着阿植,又继续躺回去睡觉。阿植抬起腿便狠狠踹了她一脚:「好玩是吗?」 泽越揉了揉自己的后背,坐了起来,冷笑了笑,又神色飘忽地看着东南方向那一株彻底烧枯的月桂树。 阿植靠近她,压着声音道:「方才这一脚是为了我喝下去的那些毒药和身上这些伤,我不想再让你欠着,也不要你下辈子来还。你只需要告诉我,容夫人下一个想要牺牲的人是谁?」 泽越安安静静看了她一会儿,忽然伸出手去。阿植将自己的左手递给她,看到她低着头在自己的手心里写起字来。 她一笔一划歪歪扭扭写了个「木」字。阿植有些微愣,似乎在等着她写完,然却猝不及防地被她狠狠咬住,阿 59、不以生死易其心 ... 植觉得自己手指头都要断了,叫声悽厉又骇人。立即有宫人从门口沖了进来,拉开了她和泽越。 「你疯了!你这个疯子!」阿植看了一眼血淋淋的手,咬了咬牙瞪了她一眼。 泽越笑得很是欢快,她舔了舔嘴角的血,又从地上爬起来,往后园那边的池塘走了。 阿植忍着痛回到住处上完药包了伤口,看着仅剩下的一只能用的左手也彻底被包成了熊掌,她觉得简直糟透了。 梅聿之如今独自在南岛保不准会出什么事,得让他赶紧回来才行。 管仪才刚刚回到自己的寝殿,便听闻她被泽越给咬了。他嘆了口气,从书柜底下取出敕命,又拿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书放在一起系了个包袱打算给阿植带过去。 此时阿植方喊了老嬷嬷去拿一捲地图给她,容夫人便一脚踏进了她的住处。她扫了一眼案桌上的热粥和桂花糖,叫住了前去拿地图的老嬷嬷:「桂嬷嬷,餵我吃成么?」 容夫人已然走了进来,她看了一眼坐在床上裹着毯子可怜兮兮的阿植,让老嬷嬷去忙其他事,自己坐下来端起了粥碗。 阿植两眼一闭,龇牙喊了声疼。 容夫人连忙去看她的伤,阿植用力握了握拳,血便从白布里渗了出来。她疼得简直咬牙切齿,嘴唇都快被她给咬破了,容夫人有些惊慌,连忙让身边的宫人去唤太医再过来一趟。
第126页 看着那小丫鬟疾步走了出去,阿植忽然嚎啕大哭道:「姑姑……阿植不想待在这里了,阿植想要回津州……」 容夫人脸色黯下去,却还是安抚道:「你如今伤成这样,受不住一路颠簸。不如等伤好了再回去。」 阿植抽噎道:「娘亲若是看到阿植如今这副模样,定会十分伤心……阿植许久没见娘亲了,阿植想娘亲……」她哭得连自己都信了。 容夫人脸色变了变,偏过头道:「等你伤好了自然就可以回津州了,现今不要急,你这伤口需得慢慢养一养才行。」 「阿植不想待在宫里,宫里有吃人的疯子!」 容夫人见她越来越无理取闹,且有些收不住的架势,沉声问道:「那你想去哪里?」 「阿植想去叔父家养一阵子,再也不想来宫里了!」 阿植晓得曹允和容夫人根本就是一伙的,故而若是说去曹允那里,容夫人基本是会应允的。她如今不能继续留在宫里坐以待毙了,必须要出去。 容夫人浅浅吸了口气,回道:「我先同曹大人商量着看看罢。」 阿植方想继续无理取闹下去,余光却瞥到了站在外头的管仪。她低下头将眼泪蹭在毯子上,再抽噎两声道:「我饿了……」 60 60、置之死地而后生 ... 容夫人赶紧餵她喝粥,阿植却道:「我有些困,吃完了想再睡一会儿。不要让太医来了,我讨厌看见太医。」 容夫人见她与往常比颇有些不同,却也只觉得是受了大惊吓的后遗症,即便心里有些疙瘩,却也没说什么。阿植速度吃完粥,瞥了一眼外头,管仪已然走了。她卷了毯子睡觉,容夫人便坐在一旁等她睡着。 她坐了许久,阿植都快急死了。好不容易等到容夫人走了,阿植倏地爬起来,喊了老嬷嬷道:「桂嬷嬷,地图先拿给我。」她想着若是管仪有事要找她,定然还会过来。要是自己遣人过去,万一被容夫人逮到,又不知要怎么说了。 她对着地图研究了半晌,看到南岛距离随国如此远,心里不免难过了一下。这么远且隔着海,得怎么过去啊!哎,阿植像被当头挨了一棒,瞬间有些气馁地趴回床上去了。 梅聿之这个混蛋,竟然一声不响地撂下她跑到小岛上去了,到了随国果然就是俎上之鱼啊,要真等着坐以待毙不扑腾扑腾就死定了。阿植皱着眉头望着屋顶发呆,管仪突然替她又搭了一条毯子。 「在想什么?」 阿植将头偏过来,看了一眼地上的包袱:「方才我同容夫人说的话你都听到了?」她说完便爬起来,继续瞟包袱:「让我猜猜里头是什么,不能让容夫人晓得的东西,是敕命?」 管仪扫了一眼她铺在案桌上的地图,也不回她,只慢慢道:「泽越再过几天便随船队去南岛,我也快要走了。许多事你要自己掂量着做,不要没想清楚就莽撞处事。」 他低头咳了咳:「你先歇着罢,伤若没好,出去走动也不方便。」 阿植点点头。 管仪说完便出去了,留了个包袱在地上,阿植瞥了瞥门口,把包袱拖过来,手牙并用拆开包袱,立刻就瞥到了塞在一堆书之间的敕命。 她想想带在身上不现实,索性把敕命放到早夭小公主原先存书的地方。老嬷嬷从偏屋走进来,看到她站在书柜前磨蹭,连忙要过来帮她,阿植却推说不用了。她同嬷嬷道:「这两天若是听到什么同泽越公主有关的事便告诉我。」 她如今当务之急便是尽快将脚上的伤养好,至少走路也能顺当些。出宫也不宜太早,否则不晓得泽越什么时候出发去南岛,况且若是现在就回到曹允的府邸,肯定也是不容易逃出来的。 她窝在寝宫里睡了两天,宫里头风平浪静的,什么事情都没有。听闻管仪开始准备去行宫,容夫人很是放不下心,却又不好驳他的兴,只好让邵医官陪同他一道前往。 阿植手指上的伤口已经开始结痂,小腿还有些肿,走起路来仍旧不利索。右胳膊碰都碰不得,换药的时候她觉得自己都要痛死了,硬生生要扯掉一块肉一样疼。 这天她刚换完药,容夫人忽然遣人来让她去永华殿吃晚饭。她觉得有些纳闷,总想着应当没什么好处。果然,等她到了容夫人那儿,便看到了承睫。她皱皱眉,很痛苦地在容夫人对面的软垫上坐了下来。 承睫似乎也不知道她要过来,神情里闪过一丝异色。他看了一眼阿植的右胳膊,淡淡问:「伤好些了么?」 阿植不想回话,她莫名地对这样的场合感到反胃,然却还是可怜兮兮地说给容夫人听,最后加上一句什么时候才能出宫。 她说自己在宫里头每天都做噩梦睡不好,希望能出去散散心,容夫人似乎本来想同她和承睫说些什么事,却因她这样一说,又将到嘴边的话给咽了下去。她沉默了会儿道:「我先让曹大人准备着罢。」 阿植艰难地吃完饭,跟在承睫后面走了出去。她料想承睫定是知道泽越什么时候出发,便拐弯抹角地问了几句。承睫回头看了她一眼,仍是肃着一张脸道:「虽然孤到庆州没有多久,宫里的事也未必知道得有你清楚,可有些事,孤尚且看得明白。你若是想要问什么,直接问便是了,不必这样打探。」 他说完便走了,阿植一个人杵在走廊里瘪了瘪嘴。
第127页 承睫此人素来懒得给予无关的人多余关怀,今天餐桌上问阿植的伤,已经算是其仁慈和善一面的表露了。 阿植没时间想这个,她目前要搞定的是容夫人,承睫怎么样同她没什么干系。她尽量走得慢些,尽量不拉扯到小腿上的伤。这两天她都没有见过管仪,泽越更是搬去了冷宫里某间小屋子住,宫里的老人陆陆续续都走了,一眼望过去,宫里空空荡荡的,委实有些可怖。 老嬷嬷跟她说再过半个月新王就要选妃了,宫里也陆陆续续会有新人进来,现下这种境况很快就不会再有了。这位嬷嬷在宫里服侍了三代人,说起先王继位时,宫里也不像如今这样冷清。 阿植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开始衰败了,一切都往颓势走。这些事她阻止不了,亦不想阻止。身上的伤口并不碍事,她用不到那只胳膊。 她想着反正这么许久没有见过管仪了,况且以后也未必能够再遇见,便打算自己去找他。 到他寝宫门口正要进去,一名宫人拦住她偏偏不让她进去。 阿植蹙眉问道:「为何不让我进去?」 宫人不说话,只拦住她。 阿植抿了抿唇:「那你先进去通报一声,他若是应允了我便进去,若是不答应,我便不进去。」 宫人迟疑了一会儿,回道:「任何人都不能进去。」 「他离宫了吗?!」阿植尽量控制自己的语气,却还是有些没忍住。近来她是越发容易气急败坏了,哪怕现在是管仪站在她面前,恐怕也逃不过一顿骂。 「没、没有。」宫人的回答已经有些支吾,他看着阿植十分难看的脸色有些发憷。 阿植朝殿内喊了一声,想绕过宫人的阻挡窜进去,可是如今她手脚太不灵活了,根本没办法实现这样的高难度任务。 就在她同宫人周旋时,阿植忽然看到管仪从殿内走了出来。他整张脸惨白,毫无血色。 宫人见他来了,连忙避让到一边,管仪靠着门框闭了闭眼,浅声慢慢道:「有什么事吗?」 阿植见他这模样,气焰又消减了下去,低了头道:「没什么,许久没见你了,觉得很是想念。」 管仪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淡笑。他压了压眼角,又闭了闭眼,忽然抬了手去摸阿植的头髮:「会没事的。」 阿植的目光忽然掠过他袖子一角,一抹血迹似是刚刚才留在上面,仍是鲜红色。她神色微变了变,往前走了一小步,伸出健康的那只胳膊单手抱住了管仪。 如果能分一半寿命给管仪,她也是愿意的。 管仪闭着眼睛皱了皱眉,他忍下喉咙口的血腥气,半晌才道:「兴许,我去不了南州了。」 阿植想起自己前阵子的抱怨,心里不由得难过。她不能要求管仪太多,他也有自己的局限。 阿植轻抚了抚他的后背,良久,又踮起脚尖凑近他的耳朵轻声道:「我在等泽越出发,兴许过几天就要离开庆州了。」 管仪垂了垂眼睫,半晌才说出一句:「多小心。」 阿植觉得他不能站太久,便要扶他进去休息。哪料管仪勐地一阵咳嗽,血都咳到了阿植的衣服上。 阿植的心一紧,眼泪就忍不住滚了下来。她示意宫人将管仪扶进去,自己则站在外面,等他进去之后,便转身走了。 有时候人希望自己死得体面,而不是在众人的怜悯与嫌弃中离开人世。管仪病到这样的程度,随时都有可能死去,反正是死于床榻的命,不如看看自己还能走多远。 阿植相信,管仪终有一天会到南州,正如她相信,总有一天,她也会走上属于自己的那一条路。 告别管仪之后,阿植回到住屋看了看,却发觉并没有什么东西要带走。不管容夫人同不同意,她都去意已决。若是等到泽越走的那天她还没有能够出宫,那么就想办法混出去罢。 ——*——*——*——*—— 时间快得如流水一般,她出宫变得遥遥无期。这天她醒来时照例揉了揉小腿,从脚踝到膝盖,已经好多了。右臂在结痂,虽然不能乱动,却仍然好过前些日子一碰就疼的状况。 桂嬷嬷替她探听到泽越下午便要随船队去南岛,阿植便收拾好了敕命以及地图,随时都可以离开。 桂嬷嬷见她这模样,心知她想要离开,便索性打算帮她一把,她说今天又有一批宫人要离开了,约莫是在正午的时候,阿植可以装成离宫人员先行出去,然后再做打算。 阿植蹙了蹙眉:「可每天都会清点出宫人数,核实准确了才准许放行,这……」 然桂嬷嬷同她道:「奴才在宫里过了一辈子,已不打算出去了。」 阿植垂了垂眼睫,伸手握住桂嬷嬷的手,她却往后缩了一缩。这位老人服侍了三代人,到头来,却…… 桂嬷嬷道:「庆州王宫对于奴才而言乃是最好的归宿,奴才如今即便离宫,也无处可去了。」 阿植沉默了会儿,将几件东西收拾好,看着时辰还早,便打算再去和管仪道个别。他这些天一直闭门谢客,就连容夫人前去探望,也被婉拒在殿外。 阿植知道自己在这场赌局里越走越远,势必会与想要远离这场赌局的管仪分道扬镳。 可她还没来得及到管仪的寝殿,桂嬷嬷便匆匆赶了上来。阿植转过身,看着一脸焦急的桂嬷嬷蹙了蹙眉:「桂嬷嬷有事么?」
第128页 桂嬷嬷伸出手去,摊开了掌心。 阿植对于小暗条这样的东西分外敏感,她连忙拿过来,从细竹管里将纸条抽出来,迅速展开看了一眼。 她神色骤变,拉近了桂嬷嬷问道:「谁送来的?」 桂嬷嬷神色也颇紧张:「奴才方出门,便看到有人从上头丢了个小东西下来。」阿植连忙看向屋顶,然却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厚厚的云层压在宫殿之上,显得分外压抑。这天气怕是要下雨,若是天气骤变了,那船队一定不会出发,她可以多出时间来查清楚这个字条是谁送来的。 她不能轻易跟着船队走了,送字条的人告诉她梅聿之根本不在南岛,而就在离她最近的地方——庆州天牢。 阿植要被逼疯了,到这个节骨眼上了谁会送这种字条?! 她快步往管仪的寝宫走,头顶的天空慢慢亮了起来,这一场雨,看样子是不会落下来了。阿植咬咬牙,到了殿门处,又遇见上回拦她的那个宫人。管仪依旧是任何人都不见,她也不例外。阿植狠下心,站在殿门处对着里头大喊:「管仪你出来!」 里头毫无动静,阿植握了握拳,又喊道:「你不出来我就一头撞死在这里!」说罢作势就要去撞柱子。那名宫人连忙去拦她,她对桂嬷嬷使了个眼色,便狠狠地一脚踹了上去,桂嬷嬷一把暂拖住那宫人,阿植便推门沖了进去。小腿处的旧伤隐隐作痛,阿植压下眉头,直奔管仪的床榻。 管仪躺在床上安安静静的,仿佛什么都没听见一般。阿植的心一阵抽痛,她过去摇了摇他,伸手慢慢搭上了他的额头,再缓缓往下,却没了鼻息。 阿植的手僵在那儿,眼眶酸胀得发疼,她觉得自己都快要喘不过气来了。她强作镇定地从旁边的柜子里翻出一把锋利的匕首,克制住微微发抖的手一脸沉静地坐在床榻旁的软垫上,对着刚刚冲进来的宫人道:「去喊容夫人过来!」 那宫人明显是被她给吓着了,看了看榻上的管仪,突然有些不知所措。阿植深深吸了口气,看着嬷嬷道:「桂嬷嬷,去找容夫人。」 桂嬷嬷虽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何事,却立刻转身出去了。 阿植努力平定自己的情绪,左手握住匕首,慢慢伸出受伤的右手,去握住管仪冰冷的手。 这是她头一次,看着一个人死去。前几天还有着气息的一个人,就这样转瞬之间变成了一具尸体。她和管仪之间再没有交集,从此对于他,只剩下微乎其微的记忆。 她的心仍是一直抽紧着,仿佛是被极寒的天气给冻得化不开。她谨慎又克制地哽咽了一声,却又生生将哭声咽进了肚子里。预想过无数次的结局,如今摊在面前,却仍旧不能接受它。 她脑海里闪过一瞬的混乱,那微妙的空白让她觉得难受。容夫人来得比她预想中要快得多,方听到脚步声,她便警觉地将匕首顶着喉咙,站了起来。 容夫人本是快步走过来的,结果却倏地停住了。她身后跟着的两名宫人,显然也有些发憷。阿植环顾四周,狠下心道:「其余人都出去!」 容夫人佯作镇定地示意宫人都出去,并劝说阿植放下匕首。阿植听到殿门被关上的声音,盯着容夫人道:「第一件事,管仪去世了,我要将他带走。第二件事,告诉我梅聿之在哪里。」 容夫人却显然不吃她这一套,笃定她只是吓吓人而已,便沉声道:「将匕首放下!」 「我没什么好怕的,反正都已经被亲娘抛弃,且到现在我的亲娘都不愿意承认我是她的女儿。」阿植冷冷看着她,「你不是无所谓管仪的生死么?你不是想将我们都利用殆尽,然后说你是在周全么?你到底求的是哪门子周全?为什么我 60、置之死地而后生 ... 从头到尾看到的都只是一个想尽办法顾全自己的利益,不顾子女死活的母亲?!」 容夫人有些被惹恼:「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我如何不知道?」阿植握紧了手里的匕首,「那我便告诉你,管仪死了,他死了!你听到他死了都懒得动容么?是因为他不再有价值,因而你根本不在乎!反正我活着也是被你摆布的命,那还不如一死了之。」 阿植脖颈处已有血珠冒出来,她冷笑笑:「想想还是死了好,你就再没必要瞒什么,也不必内疚了。不过也兴许是上辈子我们欠了你的,以至于这辈子哪怕早早离开都不想还这个债。」 匕首一点点往里压,阿植已经觉得很痛了,可她没有勇气继续往里扎了。这样的压迫感和濒死感让她突然明白,原来以前问的那些问题多么愚蠢。日復一日忍受痛苦与枯燥活在这个世上到底为了什么?原来逼迫自己到了这样的地步,才会发现自己有多么渴望活着,又有多么畏惧死亡。 此时阿植突然听到推门声,她握紧了匕首看向门口,容夫人亦转过脸去看了看。承睫快步走过来,看着阿植道:「你想要什么?」 阿植决定赌一赌。她道:「梅聿之被容夫人扣了个莫名的罪名关在庆州天牢里,我要见他,且要求彻查此案。另外,管仪入殓之后,我要带走他的灵柩。」 每个人听到管仪的死讯都无动于衷,是因为预设的悲伤持续了太久,到了真正到来的这一刻,反而有缓下心的释然么?阿植觉得十分难过。 承睫不急不忙地问道:「那么,孤凭什么要答应你?」
第129页 阿植抿了抿唇,一字一顿道:「我有朝廷的敕命。」 容夫人的脸色倏地变了变,承睫压下眉头看着她,良久给出一句:「你随我来。」 阿植不晓得该不该信任他,但她没得选择,只好跟着他走了出去。阿植依旧没有放下手中的匕首,走在承睫后头时,却忽然听得他道:「若是你死了,即便救出了你想救的那个人,对于他而言,这会更没有意义。」 废话!她自然不是要寻短见。阿植说:「你要带我去哪儿?」 承睫忽然停住步子:「孤说过,关于上一朝的恩恩怨怨,我未必知道,也不愿意知道。若是朝廷敕命,孤定然不会置之于罔顾。孤关心的是现在和以后,不是过去。」 「天牢?」随国的王室,素来是不能随随便便进天牢探望人的。 「孤为你破这个例。」 61 61、【大结局】+【新文通知】 ... 阿植心里还有些许忐忑,一来她方才编瞎话的时候容夫人没有做出反应,二来她也不知道那张字条上写的内容是真是假。 她这么随口一说,承睫竟真的带她去庆州天牢了。阿植管不了那么多,反正都已经挑明了,要是梅聿之不在庆州天牢,那就去了南州,要么就是被容夫人安排到了其他地方。 在去往天牢的路上,阿植心里其实巴不得那张条子是别人在煳弄她。想来梅某人若是真的入狱了,恐怕要吃很大的苦头。想想这整件事本来都牵扯不到他,如今却累及到了,阿植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如今换个角度,再去想先生做的一些事,倒能够体谅了。那种不愿意在乎的人牵扯进来的心情,是当真有的。 进天牢之前,承睫依旧寡着脸,看着她道:「将匕首给孤。」 阿植犹豫了会儿,渐渐让刀尖离了脖子,将匕首递给他。若是容夫人不在场,这招没什么用处,若梅聿之真在天牢里头,她也不想吓着他。 承睫忽然递过来一块帕子,淡淡道:「故人相见,见血总不是件好事。」他望了一眼阿植的脖子,示意她将血迹擦干净。 阿植连忙拿过去擦了擦脖子上的血迹,但帕子是干的,血迹也渐渐干了,她索性拿帕子捂着脖子进去了,右胳膊则完全派不上用场地耷拉着,但有外衫遮着也瞧不出什么。 监牢里的味道阿植是闻过的,曹戎当年入狱时,吴伯曾带着年幼的她到监牢里探视过。尽管过去那些事她记得并不明朗,但如今重新闻到这味道,却有扑面而来的熟悉。 阿植往里走时,有狱卒过来同承睫说了些什么。承睫便停下来,依旧寡着脸,沉声道:「没有你说的这个故人。」 阿植愣了愣,那字条难不成真是骗她的?她不由往后缩了缩,正打算转身时,承睫忽然搭住了她的左肩膀,道:「曹小姐的诚意莫非就只到这里?」 阿植看着他,想了想道:「除非,他在这里不叫梅聿之。」 承睫的冰块脸上浮起一丝淡笑:「人说曹小姐既傻又缺心眼,孤倒觉得曹小姐还算是个伶俐人。」该勇敢的时候她还是勇敢了。被突如其来的大火伤成这样,她也没有自暴自弃与怨怪,一个人若肯坚持往前走,那便是走出困局的最大筹码。 他停了停,从身旁的狱卒手里接过一本册子,递过去慢慢道:「孤准许你一间一间地找下去,这是近一个月的出入狱簿册,若是有心,曹小姐终会找到故人。」他又顿了顿:「届时记得将敕命交给孤。」 他说罢便走了出去,阿植立在原地拎着那本册子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狱卒愣了愣。 等她回过神来,狱卒已经将那本册子重新拿了回去,循着那上头记着的名字,领着她一间间找过去。 越往里走,阿植越觉得憋闷。她忽然不知道到时候该怎么同梅聿之开口,这些时候她经歷的事没一件是好的。当然,梅聿之也一样,受她牵连估计也吃了不少苦头。 太久没有见面,阿植心里头觉得有些微妙。扑上去痛哭流涕?或是喋喋不休地抱怨这阵子的苦楚?同他说管仪过世了她很伤心?还是说因为迟迟没有见到你而觉得分外想念? 都不是。 在她几乎要翻遍整座天牢都没有看到梅聿之影子的时候,她发现想这些简直是白瞎。狱卒默默站在一旁,合上册子,慢悠悠道:「看完了。」 阿植咬咬牙,问狱卒道:「现在几时?」 狱卒又偏过身去问旁边一个瘦高小卒,得到的答案是,已过了午时。 来不及了!要是按照原先计划,船队这会儿都要准备出发了。阿植快步出了天牢,勐然发觉停在外头的马车不见了!那狱卒站在一旁耸耸肩,意思是他也不晓得。阿植又问他从这里到庆州码头有多远,那狱卒挑了挑眉,说若是走过去,约莫要半天时间。 阿植咬咬唇,问狱卒能不能借一匹马。狱卒瞥了她一眼:「姑娘这样子,不大好骑马罢。再说了,姑娘会骑么?」 阿植觉得自己又被逼回死胡同了,她瞧了一眼吊儿郎当的狱卒,突然想起来什么事,勐地抢过他手里的册子,问道:「方才有两间分明是空的,他们去哪儿了?」 狱卒有些不耐烦:「刑部问讯。」 阿植迅速翻到那两页,默默记了名字。幸好她不是陈树那个路痴,至少还晓得东南西北怎么走,问了刑部的方向之后,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130页 一路上天色越发阴沉,换作往日,阿植指不定就感伤了,可今日反倒有些暗自庆幸。天色愈差,说明船队不好轻易出发,指不定现在还困在庆州码头那块儿呢。她越走越急,小腿隐隐作痛,却仍在忍受范围之内。 隐约看到刑部大门的时候,今天的第一滴雨总算落了下来。随后便是噼里啪啦的大雨,雨点大得打在身上都觉得疼,右臂烧伤处淋到这雨水,整个感官都敏锐了起来,阿植闭眼咬了咬唇。 她伸手摸了一下脖子,一抹鲜红的血印在手指上,分外刺目。原来先前匕首划出的伤口竟这样长……阿植随手在身上擦了擦血迹,往刑部大门前走。偌大的一只鸣冤鼓立在门前,阿植闭了闭眼,反正都已经不计后果了,再冒失一次也无妨。雨水往她眼睛里淌,阿植抬起左手擦了擦脸上的雨水,又去拿旁边挂着的那只笨重鼓杵。 她狠狠敲了下去,左手都被震得发麻。她连续敲了几次,忽然有一只手稳稳地按在了她手上。 阿植冰冷冷的手察觉到一丝微弱的暖意,她没有转过身,只看着那只手将自己的手握进掌心,动作不急不慢。因些许时间没有打理的指甲有些微长,漂亮干净的半月痕安安静静地窝在甲面上,因长期握笔而生出来的茧子落在无名指的第一道指节处。 看到这再熟悉不过的一双手,阿植喉咙里忽然泛出一丝苦意。 有些发涩,憋闷着,拼命往下压,眼眶却胀得发酸。 他握得太紧,阿植能感到那真真切切的疼。她将手拿出来,转过身,慢慢给了他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承睫说的对,只要有心,她终会找到他的。就像往日那么多次他来找自己一样。不论是厚着脸皮的戏嚯,还是万分焦急的真切,那一切过往,阿植这生都不想忘记。 现世给了她这样的人生走向,遇见这些人,碰上这些事,都是她必经的一段路途。这其中得失喜忧,都是她作为曹阿植所歷经的一切。 梅聿之身上仍穿着囚衣,头髮有些许凌乱,加之被雨淋过,显得十分狼狈。阿植看了看他,脸上忽然浮起些许淡笑来。 今生有幸看到梅少爷的落魄模样,委实太难得了。 周遭没有人,梅聿之是独自走出来的,身上既无镣铐,也无其他束缚。阿植对这突如其来的自由竟有些许的不适应。她晓得承睫定是做了些什么,她才能如此轻易地再次找回他。正想着此番模样要怎样进宫时,梅聿之忽然同她慢慢道:「有人方才让我带话给你,管仪生前说想走得安静些,因此也会遂他的愿,不办丧事,葬在南州边的小海港里。」 阿植抹了抹眼睛,鼻子更酸了。想来那时管仪同承睫说了那么许多,也将遗愿交代清楚了。他走得这样静悄悄的,且维持了自己的体面,不带悲伤走,兴许下一辈子会过得舒坦一些。勉力维持这被病痛折腾的一生,其中艰辛,想必也只有他自己知晓。 这般离开,以后再也不用觉得痛了。 梅聿之俯身又抱了抱她,阿植吸了口冷气:「我右臂伤得厉害,恐怕要过好一阵子才能痊癒。」她停了停:「你的敕命还在宫里,我得去拿回来。」 「不必了。」梅聿之拉住她,示意她自己已无所谓那一纸调令。 雨声直往耳朵里闯,阿植觉得满世界都是雨,天空低得像是要塌下来,她心里却是开心的。 兜兜转转,虽然好似什么都没有得到,却晓得什么于己重要,什么于己是无关紧要的事了。 梅聿之看她素白衣服上的血迹,不忍心她再淋雨,便伸过手护着她。然四下除了刑部大堂,却无处避雨。 刑部和天牢都已偏离庆州中心,几乎没有民居。官道上有行人穿着蓑衣打伞匆匆而过,天色渐渐亮起来,道路两旁的野草也青葱起来。 去往南州的船队,此刻应当也筹备着出发了罢? 后面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阿植转过头,却看到久未谋面的青珠管家。青珠翻身下马,牵了马匹朝他们走过来。 「曹大人目前处境尴尬,当时未能出面相救,还请两位见谅。」青珠摘下斗笠,递了一只锦盒给阿植,「这是有位故人托给曹小姐的东西,说小姐若是记得,便拿着里头备好的盘缠,去自己想去的地方。」 阿植看着那只布袋,犹豫会儿接了过来,同青珠道了声谢。青珠微微颔首,朝她浅笑了笑,将手里的缰绳交到了梅聿之手上,重新戴上斗笠走了回去。 阿植看着那只锦盒良久,她又看看梅聿之,慢慢地将盒子打开来。 一块石头稳稳压在一叠银票上,而银票下面,则是一份曹府地契。 雨渐渐停了,风却有些大。这冷风吹得她哆嗦了一下,梅聿之揽过她的左肩膀,浅笑道:「海姬的那块石头?」 阿植淡笑笑,将锦盒重新关上,没有说话。 她偏过头,同梅聿之道:「你想去哪里?」 梅聿之微微抿唇,想了半晌道:「盘缠在你手里,自然全听夫人的。」 ——*——*——*——*—— 正月里的津州,过了初一那热闹劲儿,到处便都是冷冷清清的,天气干冷得像是要冻碎窗户纸。 众人总喜欢在这般阴冷的天气里窝在家中,点上炉子,煮一锅汤,或是熬些膏子,那香气便溢了出来。孩子们则更热衷在灶膛里丢几只红薯,烤得黑漆漆的,再从草灰里扒拉出来,围着暖炉子,一边吃,一边听大人们讲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
第131页 据闻津州城那座大宅子的老桂树底下,每年都会有人去埋一罈子酒,第二年再去的时候,便没有了。